《赤心巡天》 第五十九章 一剑障目,不见人间 河伯神车上的左光殊一时呆住了。 久不忆音容,几回魂梦中。 今不意复见,不与旧时同! 朵朵焰花,飘落在火的城池中。 高楼,酒铺,歌女…… 烈火熊熊里,依稀车如流水、马如龙! 是最极致的美丽,最极致的威能。 这样一座燃烧着的火焰之城从天而降,完全地覆盖了祸斗王兽,并将它和它四周的祸斗,全都笼罩。 包括屈舜华驾驭的天女,亦在其中。 火焰之城砸落,是第一轮伤害,也是最直接的伤害。 就这一下,砸死祸斗一大片。 在焰城覆盖对手之后,一整座城池的亭台楼阁、车马行人,全都是火的具现,也继续着火的征伐。 此刻才是焰花焚城这门道术最激烈的时候。 围敌于城,以城焚之! 在姜望的控制下,整座焰城熊熊燃烧,对于其间的祸斗,展开了最凶狠的进攻。 火的魂灵跳跃着。 烈焰一度扭曲了空间! 高大天女身上堆叠的那些祸斗,在瞬间被清除干净。 当然最炙热的烈焰,都奔着祸斗王兽而去。 姜望在如此巧妙的时机里,精准捕捉到祸斗王兽的踪迹,按出焰花焚城,就是奔着结束战斗而来。 焰花焚城第一次亮相,便有如此威势。 这个目的,好像也翻手可成。 但就在此刻,那身形已有骏马大小的祸斗王兽,忽然张嘴。 除了尾巴尖的三叉,和此刻膨胀的体型,它的确和一般的犬类没有什么区别。 就连交错的犬牙,也未见太多特殊。 但是当它张开嘴,它的喉咙里好像出现了一个幽黑的漩涡! 呼呼呼。 无穷的烈焰灌入喉口,它竟然一口,将整座焚烧着的焰城吞下! 就那么吞下……了。 嗝~ 打了一个冒着黑烟的嗝。 太强。 强到可怕,强到恐怖! 又太狡诈! 这头祸斗王兽懒洋洋打嗝的样子,像一条憨厚非常的普通黑狗,一点凶相也不显。 但姜望分明从它的眼神里,看到了浓浓的讥诮。 这只祸斗王兽,单靠自身的实力,也压根都不会比那夔牛弱。 却极其狡猾地躲在祸斗兽群中,费尽心思地隐藏自己。在大部分时间里,只展现指挥祸斗兽群的能力。 而一旦有谁打着擒贼擒王的主意,千辛万苦地找到它,冲破层层阻截,冲到它面前来,就会发现—— 它自己就比一整个祸斗兽群更强! 这一瞬间,左光殊、月天奴、屈舜华,全都目瞪口呆。 姜望也有一肚子的惊叹,只可恨没有足够精彩的脏话来表达。 这么强,还带队伍。这么强,还搞隐蔽。这么强,还打埋伏! 什么蠃鱼、黄贝、夔牛,跟这祸斗王兽比起来,简直天真烂漫、俏皮可爱! 此时此刻,漫天的焰花都已消失,辉煌的火焰之城仿佛从未出现过。在祸斗兽群的包围中,只有孤零零的姜望立在原地,还有一尊茫然的天女,停在不远处。 有一些祸斗身上还燃着烈焰,被另一些祸斗包围着。这边一口那边一口,很快将皮毛上附着的那些烈焰吃掉。 整个过程依然是沉默的。 它们简直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冷酷而强大。 在场的四位天骄也沉默。 这样的祸斗,实在是让人有些无力的。 屈舜华悬立在高大的天女之身里,脑海里闪过一刹那的犹豫—— 该不该为在场四人的三成神魂本源,暴露隐藏许久的绝巅神通? 左光殊肯定能够保密,月天奴应该问题也不大,那么才结识不久的姜大哥呢? 虽说其人素有重诺之名,但毕竟只是耳闻,不曾亲见…… 就是这么一刹的犹豫,场中形势已变。 在那头恐怖的祸斗王兽之前,那独立的仗剑男子,身后骤然卷起霜白之披! 炙火绕身,剑气照眸。 赤心一跃…… 天地之间,如有歌吟。 山海境中,剑仙人出! 辉煌、浪漫,风采绝佳。 超品道术被一口就吞下,姜望在骤逢的惊惧之中,已经第一时间做出了选择。 虽惊虽惧,未有退缩。 只有进攻。 一进再进。 汇聚所有,势、气、意、力,剑演万法,于是一剑倾山! 在宛如黑潮的祸斗群中,在一双双冰冷眼眸的注视下,此刻他只有他的剑。 而他握紧了他的剑,于是绝巅一剑撞祸斗。 今日之姜望,非是观河台之姜望。 今日之剑仙人,统合的乃是五府神通。 三昧真火,歧途,不周风,剑仙人,赤心。 赤红,黑白,霜白,天青,赤金,神光轮转。 无论术、剑、神通、秘法、肉身……都有全方位的拔高。 这样的姜望倒转绝巅,这样的剑仙人一剑直来,真有撞塌撑天柱的气势! 天上云烟远离,水中海波回撤。 生命本能的畏惧,让祸斗群也不由自主地退开。 左光殊缄默地看着这一幕。 如果说焰花焚城里,还满是另一轮骄阳的影子。此刻的这一剑,便全是独属于姜望此名的光华! 一时间天地皆白,如落霜雪。 整个视野,都好像被这一剑所铺满。 一剑障目,不见人间。 那优哉游哉、如猫戏老鼠一般的祸斗王兽,在这一刻颈毛倒立,亦感受到了久违的危险。 黑色的皮毛上,特殊的光泽骤然流动,瞬间摆脱了这一剑的锁定。 纵身一个后跃,退出百十丈远。 但仍然带起了一连串的血珠,飘飞在空中,连成了一道纤细的“桥”。 “桥”的这一边,是长相思的剑尖,“桥”的那一边,连着祸斗王兽的脖颈下方。 在那里,黑色的皮毛第一次被划开,血口狰狞,深可见骨。 若是往上一寸,说不得真已经斩首! 太松懈了。 之所以受这样一道剑创,完完全全是因为松懈。 它一口吞掉那座焰城,是戏谑地欣赏这些人惊惧的表情,却没有想到,这个人反应如此之快,而且那样孱弱的身体里,能够迸发出这么恐怖的力量,以至于对它都造成威胁! “吼!” 祸斗王兽目露凶光,显是由惊转怒,戏谑变成了残忍。 在场的祸斗全部暴怒起来,为它们的王而咆哮,一窝蜂地涌向姜望,覆如黑潮。 而姜望一剑未成,却已是足点青云,拔空而走—— “光殊,照顾好弟妹,不要分开!” 只留下这样匆匆一句,便选择了与左光殊等人相反的方向,疾射而去。 剑仙人状态下的全力一剑,都能被这祸斗王兽避过。 实力的差距,已经大到了无法跨越的地步。 无论说了多少豪言壮语,姜望始终记得他来山海境的目的,是帮左光殊。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他自齐国东来万里,也只是为尽自己所能。 当初吞下那颗开脉丹,也就接下了这份名为“兄长”的责任。 所以山海炼狱里毫无怨言,所以黄粱台前挺身而出。 那么这一刻的选择,也是无须迟疑的。 剑光愈疾,青云愈快。 祸斗王兽当然不可能放过伤害自己的人类,本来围猎这些人,也只是在丢失夔牛后的随性为之。 现在则是有了一个坚定的目标了。 它一马当先,引导着乌泱泱的祸斗兽群,紧追其后。 它须叫这人类知晓,得罪了它,这偌大的山海境中,无一处安全! 姜望电射而去。兽潮急速奔涌。 左光殊来不及说话,只将车驾一转,骊龙已经拉着河伯神车,直追祸斗。 但一只巨大的手掌拦在车前,握住了骊龙之角,也生生截停河伯神车。 屈舜华从天女体内跃出,落在河伯神车之上,按住了左光殊的肩膀:“冷静点,光殊!” 左光殊扭头喊了一句:“你先下去!” 屈舜华愣了一下,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如此严肃的左光殊。 “事情已经发生了!”月禅师那有些滞涩的声音说道。 灰袍在风中飘卷,她平静看着河伯神车上的少年:“我们要做的是面对现实。山海境中不会死人,姜望最大的损失是三成神魂本源。你与其现在冲上去陪你的姜大哥一起出局,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在山海境收获更多,怎么才能弥补他的损失。姜望已经第一时间做出了最好的选择,你呢?你需要多久才能够想明白?” “光殊。”屈舜华亦出声道:“即使我们全都追上去,也拿那群祸斗没有办法,刚才我们已经尝试过,也确实失败了。咱们现在最应该做的,不是放弃这次山海境的探索,而是怎样弥补姜大哥,不影响他以后的道途。此外,姜大哥进山海境,有什么想要的,咱们也帮他拿到,这样对姜大哥也更好,不是吗?” 直到此刻,拦在河伯神车前的那尊高大天女,才由实转虚,又缓缓消散。 祸斗王兽展现出来的力量太可怕,那是压倒性的强大。 无论是月天奴还是屈舜华,显然都不觉得姜望在激怒祸斗王兽之后,还有存留下来的可能。 包括左光殊自己,也很明确这一点。 只是…… 他立在河伯神车之上,沉默了半晌:“姜大哥来山海境,没有什么想要的。从头到尾,他只问过我想要什么。” 屈舜华沉默了,站在他旁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而月天奴目光梭巡着海面,机关紧那罗被撕碎的残骸,早已经坠入海中。 她一边观察,一边很平静地说道:“那你也可以想一想,你的姜大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山海境里有什么东西,会是他需要的。等出去的时候,送他一份礼物。” 这的确是清晰理智的思路。 只是在骤遭大变的时刻,很少有人能够摆脱情绪的干扰,以超然的心态来思考。 这份心性如古井无波,情绪于她,似乎从无涟漪。 “月禅师说得对。”屈舜华握了握左光殊的手,柔声说:“姜大哥也说,让你留下来照顾好我呢。” 左光殊也终于是冷静了下来。 正要褪去河伯之身,耳边又听得月天奴道:“左施主,你可以帮我把紧那罗的残骸捞上来吗?那些材料很难得,能找回来一点是一点。” 她伸手圈了几个范围:“应该是在这些位置。” 这真的是一个会一直遵循固有轨迹运行的人,大概很难被这个世界干扰吧? 左光殊莫名其妙地想着,沉默了片刻,终是应了声好。开始认真操纵水元,呼唤水的力量,寻找机关紧那罗散落海域的残骸。 而月天奴在开口求助之后,根本没有往这边再看一眼。说是信任左光殊也好,说是并不太在意机关紧那罗的残骸也好……总之已经召出早先那尊机关迦楼罗,又取出相应匠具,笃笃铛铛地修补起来。 其声如击木鱼。 恒定而寂寥。 …… …… 山海境非是一人之山海境,每个踏进这方世界的人,都有自己的所求。 海面之上,项北踏水而行。四下无人,也不见异兽,就连踏水的声音,也变得很清晰。水波倒映出盖世戟那夸张的戟锋,看起来锐利极了。 “能找到他?”他随口问道。 走在他前面的人,穿一身黑色长袍,手托七星罗盘,眼神专注地盯着指针:“只要你这盖世戟,没有被第三个人拿过,那就一定能追索到他。” “都过去这么多天了,痕迹还有用?” “对别人来说当然没用,但对我来说……已经激发了活性,怎么会没用?”前面那人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曾在观河台上给不少人留下印象的脸:“项北,别告诉我,你已经被姜望杀破了胆。” 以世人皆知的项北的性格,遇到此等问题的他,必然暴跳如雷,生撕了提问者也并不稀奇。 但此时的项北表情非常平静:“我现在不是他的对手,这没什么可掩饰的。但真要对上,我也不会退缩。只是太寅,进入山海境的机会很难得,只要能力足够,这里有的是收获。我怕你恨意昧心,顾此失彼,最后因小失大。” “姜望交给我就行。”太寅又转回视线,看着七星罗盘,嘴里只道:“你对付左光殊没有问题吧?” “只要你能单独杀死姜望,左光殊绝对没有办法干扰到你们的战斗……问题是,你真的能吗?” 太寅语气轻松地笑了笑:“若是我和他狭路骤逢,放对厮杀,或许他更有优势,毕竟青史第一内府嘛,对吗?但在我预设阵法的情况下……便看看他是不是青史第一外楼吧!” 第六十章贼人休走 夏国太氏乃是阵道名门,太寅的阵道造诣自然不必多说。 黄河之会无法提前布阵,也无法使用阵盘,无疑是缚住了他一条胳膊。 哪怕姜望如今的名声更在重玄遵之上,他自己又在观河台被重玄遵摧枯拉朽,但在这山海境与姜望对上了,他仍然满怀信心。 因为只有给到足够的时间来布置,他太寅才能展现最强的状态。 便如此刻。 项北踏水无痕,语气平淡地说道:“进山海境这么久才开始找他,我以为你已经忘了这事,要专心跟我寻宝。” “姜望不除,在这山海境里,是你能安心,还是我能安心?”太寅反问道:“左光殊想必不会对你毫无意见吧?” 他一边盯着七星罗盘,一边右手五指飞快掐动,似在计算着什么。嘴里则继续道:“阵法最讲求一个顺天应时,要的是因地制宜。阵引天地之威,依靠的是天地本身的力量。我也是第一次来山海境,当然要先熟悉此方天地,才能布置出最契合这里的阵法。” “我只懂兵阵,不太懂法阵。大军兵煞一冲,什么法阵也破了。”项北淡淡说了一句,又问道:“你怎么不直接用阵盘?” 事实上兵阵崛起正是法阵如今不兴的主因,历史上有无数的例子可以证明,因人成阵要远胜于死物成阵。 但太寅这样的阵道名门能够传承下来,自然有其独到的一面。 且兵阵再如何强大,也终究不能够完全替代法阵。别的不说,正常情况下,谁会带着一支军队到处走呢? 阵纹、阵盘,都是法阵一道修士多年以来的革新进取,很是占据了一部分的阵道选择。往后再发展下去,也未必不能重现辉煌。 太寅笑了笑,并不与项北这兵道天才争辩。 法阵是否能够扛得住兵煞,不是言语能够论定的事情。 只说道:“阵盘能够适用于大部分环境,但阵盘本身很难摆脱材质的束缚。越强的阵法,移在阵盘上就越困难,需要的材质也越珍贵。简单来说,能够直接杀死姜望的阵盘……我也负担不起。” 项北左右看了看:“那你现在布的这个法阵,能杀姜望?” 太寅只回以自信一笑,并不说话。 这四下水波平静,风声柔和。 若不是亲眼看见太寅布置,项北很难发现这里居然被布下了一门杀阵。 就似伏兵于谷,万籁俱寂,一声号令起杀伐,遍处见狼烟。 这法阵与兵阵,还真有几分共通之处。 就在这个时候,太寅左手托着的七星罗盘上,那微微颤动挪移的指针,忽然定止。 “找到了!”他语带兴奋。 找到姜望了…… 想起那个男人青衫纵横的姿态,项北不自觉地握紧了盖世戟。 很难说得清心情。 项龙骧儿孙满堂,有自己的嫡脉后裔,但却把极其珍贵的天元大丹,给了他这样一个旁支子弟。 死前更是遗赠盖世戟,把整个项家的未来都交给他。 他承项龙骧遗命,要肩挑项氏之重。 以神临不到的修为,难免可笑。 对他这样的天骄来说,神临易证,洞真难求。 他有天橫双日之重瞳,神通与生俱来,神魂从来不是修行路上的阻隔。在蕴神殿那一步,有足够的把握跨越。 但仅仅是神临修为,仍是不足以支撑项氏未来的。 这就要求他在神临之前的每一步,都走得足够踏实,打下足够浑厚的基础。 要求他在内府这样的境界……多做停留。 一个不得不在内府境打磨的修士,要如何才能让人看得到未来? 历史上已经有很多人给出过答案—— 唯有盖压同代。 内府无敌,外楼无敌,如此一步步地走下去。 哪怕境界尚低,修为尚浅,也无人能够小觑。 他也的确做到了大楚皇朝的内府境第一。 打遍楚地同境修士,无一抗手。 凭借远超同境修士的神魂杀力,他有信心争天下第一。 哪怕是在黄河之会那样天骄并起的场合,他也三拳就打得越国天骄白玉瑕濒死,足见盖世之姿。 楚国与越国离得这样近,白氏可是不输于革氏的名门。这三拳的含金量,楚人清楚得很。 但没想到的是,三拳击败白玉瑕,竟就已是最后的辉煌。 面对齐国姜望,他神通尽出,神魂杀法尽显,展现了所有的力量,却最终还是止步于八强。 但凡见过那一战的,都不能说他项北是弱者。 可亲见那一战的毕竟是少数,天下人所听闻的,只有排名。 人所共知的是—— 大楚项氏的项北,黄河之会内府境八强而已。 天下六大强国里,景国天骄弃赛不提,五大强国,只有一个强国天骄沦为八强。 那就是他项北。 他怎能不知耻? 他怎会不努力? 观河台之后,他苦修未辍,汗继以血。自问是没有辜负岁月的。 然而黄粱台前一战,差距……竟然拉得更开了。 此时此刻他握住盖世戟,不得不承认,削掉姜望三成神魂本源,对他来说有足够的诱惑力。 因为天生重瞳,他的神魂之力其实绝不比姜望弱。只是由于通天宫对神魂的保护,极大削弱了入侵者的神魂力量,才有了观河台上那一次神魂交锋的惨败。他也因此不敢再攻入姜望的通天宫里。 姜望也同样不敢入侵他的通天宫。 当然,在神魂之外占尽优势的姜望,也不必做此选择。 如果今时今日,能够成功在山海境里杀死姜望,削掉其人的三成神魂本源。那么他就有了足够的神魂优势,可以从容在这一个方向建功。 天府秦至臻、绝巅黄舍利,他自问都有一战之力,就算现在不如,之后也有奋起直追的信心。 唯独是如今同样成就了天府的姜望,他确定自己在神临之前,已再无战胜对方的可能。 这个人已经在内府层次走到了尽头,走到几乎不可能再超越的地步,然后才成就外楼。 他怎么追赶? 如果这次能够成功…… 项北低头看到水中的倒影,猛然一惊。 不由得质问自己—— 你项北何人也? 什么时候起,竟然会把胜利的指望,放在削弱对手身上? 你真的被姜望打服了,打怕了吗? 心绪波动,水面随之留纹。 一圈一圈的涟漪泛开来,再不肯平静。 太寅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细节,但是并不劝导,而是很有经验地直接下达指令:“不要胡思乱想了,已经找到姜望他们,做好战斗准备。” 作为一个优秀的兵家修士,项北就算心里有一万分的动摇,也绝不会在具体的行动中影响战友。因而只是往前一步,踏定水波,用骤然平静的水面,回应了他的状态。 太寅仍看着七星罗盘,五指掐动如飞:“他正在快速移动,不知要去哪里,我看看能不能堵在他前面,先一步布好法阵……等等,他好像往这边来了!” 项北凝神不语。 又过了一阵,太寅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又改变方位了?” 他忍不住问项北:“你说他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跑过来跑过去,到底是想干什么?” “也许在与人厮杀?”项北谨慎分析。 太寅眉头皱得更紧了:“你这么说的话……倒真的很像是在追杀谁。会是哪方呢?” “计划还进行吗?”项北只问。 说起来,虽然他们两个是下定了决心要在此解决姜望,但对姜望的信心,也的确比别人更足。 这次来参与山海境的,都算得上是年轻一辈的强者。 但他们还是下意识地觉得是姜望在追杀别人,而没有去考虑,是不是哪方天骄在追杀姜望。 一个是真正把姜望当做敌人,研究过不知多少次,一个是真正和姜望交过手。他们是最能够明白姜望的强大的。 “为什么不呢?有帮手的话,计划更容易成功了。”太寅看了项北一眼:“你不必想太多,就算我们只是在山海境里寻宝,也需要清除竞争对手的,不是么?埋伏他,是一种重视,但不代表畏惧。” 项北只是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不行,他这么到处乱飞,无法准确判断落点……”太寅当机立断:“你在这里埋伏,我去引他过来,就用咱们现在布下的这个法阵解决他。一旦入阵,你即刻引发!” 不待项北回答,其人已经弹身而出,循着七星罗盘所显示的方位,疾飞而去。 势如惊鸿,足见杀机之烈。 对夏国来说,能够削掉齐国第一天骄的三成神魂本源,可当得大功一件。 对太寅自己来说,家仇国恨,终要一步步来雪。 水波之上。项北握戟独立,气息渐敛,而其势愈凝。 他已经扫平了杂绪,在压制自身、积蓄自身,等待那石破天惊的一刻…… 等着杀死姜望左光殊,或者被他们杀死。 时间在等待之中,向来是漫长的。 但是这一次,似乎流动极快。 当项北抬眸远眺时候,已经看到一个黑点疾射而来。 重瞳之中清晰映出太寅的样子,他飞回来的速度,竟然比飞走时更快! 这么快就把姜望引来了吗? 该说是太寅的手段太高明,还是那姓姜的太莽撞? 项北摒弃杂思,并不分心于战斗之外的事情。倒提盖世戟,身形慢慢浮空,身外也已经开始涌出吞贼霸体的黑色烟气,完全做好了全力爆发的准备。 但只听得一句—— “快跑!” 太寅的这一声呐喊,急促之中,还带着慌张,慌张之中,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是什么让这位苦心积虑的埋伏者如此慌张? 你的大阵在此,有什么可紧张的? 难道是为了蒙骗姜望所做的表演? 那怎么也不提前通个气……不怕我误会么? “怎么回……” 项北一句‘怎么回事’还未说完,他天橫双日的重瞳已经映出了答案。 在头也不回、一路疾飞的太寅身后,是青山猎猎、穷追不舍的姜望。 而几乎与姜望同时撞进视野里的…… 是那铺天盖地、乌泱泱如一片黑潮的祸斗兽群! 盖世戟刚刚举起又垂下,项北生生掐断话头,掉头就跑。 …… …… 却说姜望一剑割伤祸斗王兽,踏云而走,引得整群祸斗异兽衔尾追杀。 那曾经煊赫黄河的剑仙人,在山海境只短暂地露了个脸,便光华尽去。 姜爵爷做好了持久逃窜的准备,开启追风秘藏,一路狂奔。 那祸斗王兽的反应也丝毫不慢,声声怒吼,似乎就响在耳边。 有好几次,姜望都感觉到那森冷的吐息,似乎已经贴上自己的后脖颈。 显然靠单向的疾飞是无法摆脱追击的,他只能凭借平步青云仙术的机巧,开始疯狂的转向。 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整个人在空中不断折转,极其飘逸地变幻方位。 一开始也的确发挥了作用,让祸斗王兽多次的咬合都扑空。 但他毕竟是独自一人,祸斗却是成群结队,且训练有素。 在祸斗王兽的指挥下,这群恶狗一般的异兽,竟然上演了精妙的骑兵战术,好一阵让人眼花缭乱的穿插,各种围追堵截。 姜望在惊叹之余,腾挪的余地也在逐渐失去。 青云印记一朵朵碎灭在空中,青衫仗剑的姜爵爷瞧来是潇洒从容,但那只是平步青云仙术本身所带来的气质假象,内心的焦灼半点不少。 信誓旦旦说要带着小弟左光殊横推山海境,这还什么都没弄到手,就被淘汰出局,大哥的颜面往哪里放? 那三成神魂本源的损失,更是难以承受之痛。 可又能如何呢? 这该死的祸斗王兽太狡猾,又太强大,还随身带着一支兽军,完全不给半点活路。 即便是他姜望,也一时间根本想不到脱身的办法。 不由得心中大恨。 五府海内,力量鼓动,激荡不休。 想我堂堂大齐青羊子,履三品职司,悬四品青牌!上一次被追杀得这么狼狈,还是上一次…… “看开一点,仙主老爷,咱们也不是第一次被神临追杀了。” 云顶仙宫废墟里,白云童子不停地帮忙催出善福青云,同时也不停地絮叨。 “在你的仙宫记忆里,有什么逃脱这种追杀的办法吗?”姜望忙里偷闲问了句,死马当作活马医。 白云童子很费劲地想了想,才认真摇头:“我的仙宫记忆里,应该不存在被神临追杀的仙主。” 你要是随口一说也就罢了。 想得这么认真,很伤人的! 姜大仙主正琢磨着怎么把白云童子丢出去喂狗,忽然眼前一亮,在举目无亲的山海境,居然看到了一个熟人—— 夏国天骄太寅,正以一种极其凶狠的姿态,冲进视野里来,手在掐诀,袍袖鼓荡,目中杀机不掩。 就这样与姜望短暂地对视了一刹。 而后一言未发,转身就跑。 “呔!”姜爵爷一声怒斥:“贼人休走!” 脚下青云连碎,比之最开始的亡命奔逃,还要更快三分! 第六十一章横压当世,负手追敌 “齐国一境外楼姜望,请战夏国四境外楼太寅!” 姜望脚踏青云,怒声连连。 太寅身绕流风,亡命狂奔。 “黄毛小儿,无胆匹夫,怎的不敢与我一战!” 姜青羊声震八方,太寅闷声不吭。 这一幕若是叫人瞧见了,二者强弱自是不必再论,太寅当然也要颜面扫地。 “怕了我是不是?太氏列祖列宗看着你呐!” “勇敢一点!回头与我厮杀!” “怯战是不是!” “我用留影石记下来了啊!” 好个姜爵爷,单人独剑,唇齿如刀,在山海境追得夏国太寅狼奔豕突,不敢接战。 颇有一番千里走单骑,独剑逞英豪的架势。 但心里不得不承认,一国之天骄,总归是有两把刷子的。 他自问已经高水平发挥,怎么说也把许象乾、重玄胜的骂人工夫学了六七成,对方却半点不动摇,目标明确的只有一个“跑”字。 不仅口头功夫无用,身法上也总是差那么一点。无论怎么追,都只看得到对方的背影。 如果能够轻松追得上,他也不必搜肠刮肚想词儿了…… 在追杀这件事情上,姜爵爷也是很有经验的。当年还在通天境,就靠长跑耗没了蛇骨面者,前不久又把揭面人魔追进了星月原战场。 如果身后没有那要命的祸斗,与太寅在山海境来一场万里追逐也不是不可以。 可惜没有如果。 他追不上太寅,那祸斗王兽却眼看着就要追上了他! 朵朵青云印记,连现连碎,五府摇动之间,姜望腾身高跃而起。 身似落日,遍洒余晖。猛烈的爆发,迅速拉近了距离,一记老将迟暮之剑,剑撞太寅背脊。 太寅虽然一心逃跑,对姜望的挑衅充耳不闻,但也不可能不关注姜望的动静。 都已经挨了这么多嘲讽,跑了这么远,怎肯与他陪葬? 人还在疾飞不回头,右手以一种毫无美感的姿态,猛地跳跃了一下,像是在某种困境中的挣扎。 于是火元炸裂、水元狂暴、雷元静默、风元崩溃……笼罩着姜望身周的环境,几乎是当场崩溃了。 包括空气,包括元力,自然界天生地有的一切,都在排斥他,都与他为敌。 好像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 拉扯着他,捆缚着他。 是为神通,负窘! 鱼离水,鸟落网,走兽失陷。 永失自由。 姜望手握他的剑,纵身于高空,本来剑意惨烈、气势如虹,势必要贯穿空间的距离,一剑杀敌。 但在这一瞬间,整个人迟滞了太多。其身如陷泥淖,寸步难移。其剑如有万钧,几乎握之不住。 在这个窘迫的环境里,本身前进就是一种错误。 做什么都是错误。 他不止是在追击太寅,他好像是与此方天地为敌! 就这一阻的工夫,祸斗王兽已经追了上来,对着姜望的后脖颈一口咬下! 啪! 咬了个空。 却是姜望在一瞬间显现了天府之躯,虽未能破解负窘制造的环境泥潭,却也在“泥潭”之中强行腾挪,恰恰避开了祸斗王兽的这一咬。 人在狼狈翻滚,右手却遥按太寅。 那边太寅毫不犹豫地以负窘神通迟滞姜望,正要继续逃跑,忽然之间,体内通天海掀起惊涛!一条神龙跃出海面,似乎随时要撞进五府海中。 而身外,八方来风! 形态各异的微风,仿佛无由而起,缠住了他身体各个部分,令他动弹不得。 传承自旧旸皇室的超品道术,龙虎! 即便是太寅,骤逢此术,也在半空中定了一定。 就是这一定,让他失去了对环境的完全掌控。负窘神通不能够再专注于姜望,混乱的环境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冲到姜望身后的祸斗王兽。 与初次感受负窘神通的祸斗王兽相比,姜望可是早就在观河台上见识过这门神通。 彼时也理所当然地代入过战斗,设想过若自己在场上,会如何应对。 他在这泥淖般的环境里,回身一脚,恰恰踩在祸斗王兽的脑门上,借力弹射而出! 既是推开了祸斗王兽,也是在迫近太寅,更是加速摆脱负窘神通影响的这片环境。可谓一举三得。 在短暂的交锋之中,姜望和太寅几乎同时选择了迟滞对方,而那乌泱泱的祸斗兽群,却还在一刻不停地追逐。 太寅的负窘神通终究范围有限,范围之内的祸斗当然跋涉艰难。范围之外的祸斗则丝毫不受阻碍,如黑潮一般涌了上来。 又像是一张巨大的、打开的口袋。 祸斗王兽和一部分陷在混乱环境里的祸斗,就是口袋之底。 两边不断前冲的祸斗,则不断地扩大着这个口袋。 此时此刻,姜望正在这“口袋”的内围往外冲,太寅则在口袋的边缘被定住。 时空有相对的误会,奋力前进的姜望和太寅,都在这口袋里越跑越退。 值此危急之刻。 属于星光圣楼的力量,降临了。 虽然天空依然未见星光,被特殊规则遮掩了形迹,但遥远星穹的力量,却还是不受阻碍地投射下来。 赤、蓝、青、黄,四色混转的劲力,已经绕太寅之身而涌,在最短的时间里,冲散了道术龙虎带来的八风。 夏国太氏秘传,逆四象混元劲! 在外人看不到的通天海中,澎湃的逆四象混元劲力,亦化身为插翅之虎,一个飞扑,将沸腾此海的怒龙按住。 逆四象混元劲,瓦解一切地风水火所属,当者必碎。 一俟凝聚,顷刻得脱。 重归自由的太寅没有第一时间逃走,而是反身一拳。 赤、蓝、青、黄,四色之光混转于拳面,要打破这方天地! 当然也要打破姜望的脑门。 最不济,也要把姜望直接砸回祸斗王兽的利齿前! 想他太寅,当初在观河台上主动崩溃了白虎圣楼,以对抗重玄遵。黄河之会后,用尽千辛万苦,才重新搭建起来,让四楼圆满。甚至于更进一步,已经窥见神临之机。 只是为了那一步走得更坦荡,才稍作停驻。 今时今日这一拳,如何轰不得姜望? 这反身一拳,如蝎子摆尾,纵马回枪,突兀、暴烈、惊艳! 时机把握得堪称绝妙。 你姜望求战不休,便来接我此拳! 此一刻太寅眸有神光,气势暴烈如怒虎。 而他只看到,那人弹射而来,流火绕,霜披飞。 眸有不朽之赤金,胸腹前五府齐明。 重现剑仙人! 身如长虹,剑是惊虹的尽头。就这么笔直地一剑对撞…… 一剑倾山而来。 虹挂长空。 仿佛观河台上的那一幕又重现,又见天府! 噗嗤。 剧烈的痛苦惊走了刹那间的恍惚,太寅的拳头已经被生生刺破! 逆四象混元劲,挡不住天府五神通之光。 甚至于剑锋还在前进,姜望还在前进。 他的左手再次跳动,如在绝境之中,抗争命运,神通负窘再现! 再一次制造了单独压制姜望的环境。 右手却是直接反拔,生生从剑刃之上,拔出了自己的拳头,几乎可以听得到那令人牙酸的、剑刃和指骨摩擦的声音。 这痛苦仿佛与他无关。 他只遵循着自己的决定,就这样带着血淋淋的右手,返身疾飞。 绝了近身搏杀之念。 在负窘神通所影响的环境里战斗,几乎是遭受了全方面的战力削弱。 嘴里说着太寅乃无胆鼠辈,真正的战斗中姜望却不敢轻视其人,尤其不敢在这样的环境里轻视对手。 所以明明捕捉到了太寅的战斗意图,明明知道其人这一拳仍是以阻截为主,并不是作为抵定生死的胜负手。 他还是不惜力量损耗,直接以剑仙人之态的巅峰力量与之对撞。 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要的就是对方狼狈逃窜。 负窘神通的影响下,元力环境混乱无比,一身基于元力的道术难以施展。 所幸姜望已经开始熟悉这种状态了,并不第一时间对抗环境,而是遥遥抬手一按,当即召发五识地狱,落于前方太寅之身。 使其目不见、耳不闻、鼻无嗅、舌无味、身无感! 早已全神戒备、逆四象混元劲游荡全身的太寅,在最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冲破了五识地狱,重拾五感。 但也同样的,在那个瞬间失去了对混乱环境的掌控。 失控的环境瞬间波及祸斗王兽。 虽然这并非太寅本愿,但他的确也在事实上帮了姜望几个回合,很是拖延了祸斗王兽几次。 可惜这一次,祸斗王兽不肯再奉陪。 只听得一声怒吼,如狂雷动天,竟然当场镇压了混乱环境、让乱七八糟的元力归复,黑色皮毛上,特殊的光泽流动间,已经彻底驱逐了负窘的神通效果。 祸斗王兽已得自由,姜望亦得自由。 但他却没有半点轻松之感,反而生出一种强烈的警觉——祸斗王兽好像已经厌倦了这样的追逐游戏,这一次的吼声,明显更不耐烦、更暴虐。 多希望太寅能够懂点事,给祸斗王兽一点难忘的记忆啊! 姜望猛地加速往前,才飞数丈,又陡然沉身下坠。就这样一个突兀的转折,黑毛油亮的祸斗王兽就扑了个空! 祸斗王兽的利齿暂时拉开了距离,但那种森冷的感觉,仿佛仍然颤在后颈的汗毛尖上。 人方下坠,又于半空折转,猛然拔升,直扑太寅。 好不容易见着了人,还是敌人,姜爵爷怎肯错过? 就咬定太寅不放松,带着祸斗王兽忽上忽下,缀尾急追。 如一只青鸟,飞翔在山海境。对平步青云仙术的运用,可谓妙到毫巅。 当年就算在九大仙宫的全盛之时,也没有哪个弟子能奢侈地占用一整座青云亭,占据用之不竭的善福青云。 云烟,浮山,冷礁,碧海…… 山海境无疑是美丽的。 骤然闯入此间,打破这份宁静的,是亡命逃窜的人。 美丽的山海画卷之上,黑潮涌动,两个小黑点飞在前方,随时要被淹没,又总是险险逃开。 如果有人浮光一瞥,掠过这片海域,当能看到姜爵爷率领祸斗兽群横扫山海境的英姿。 可惜这场追逃本身,是艰难且不体面的。 太寅飞在最前方,姜望紧跟其后。 两个人各使手段,想方设法扯对方的后腿,但毕竟都不愿落进祸斗兽群包围里,很难全力交战。 只能这么一路疾飞。 虽有过几轮交手,毕竟时间没有过去太久。 姜望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骤然就瞥见了独立水面的项北。 这厮格外高大威武的身形,身上蒸腾的吞贼鬼气,以及那杆形制夸张的盖世戟,放在哪里都很夺人视线。 实在是有猛将之姿。 亲人呐这是! 交锋过好几次了,互相都很了解底细。我追不上太寅,还追不上你吗? “快跑!” 太寅的声音先一步炸响。 此时距离项北还很有一段距离。 姜望急了,怒声便道:“姓项的,可敢与我一战!?” 他喊得是热血沸腾,战意冲霄。 但项北竟不如他所愿,跑得果断极了,头也不回。 “项郎君忘前日豪言乎?” “项氏男儿之勇,怎不复见!” 姜望高声连呼,痛心疾首:“音犹在耳,人何以堪!” 项北猛然回身,身上鬼气蒸腾,戟锋青光流动,目眦欲裂:“姓姜的欺人太甚,今日必杀汝!” “跟死人计较什么!”太寅一边向他冲去,一边忍不住怒骂:“你要是回头跟他动手,你就是天字第一号蠢货,兵书白读了!” 项北显然是被骂醒了,远远一戟劈落,戟芒咆哮十余里,远击姜望,人却再次转身逃离。 姜望大怒曰:“夏国小儿,难道只有口舌之能吗?你有种别跑!” “今日我以一敌二,你们有胆回身战否?” 一边怒斥,一边折身一剑,将这道劈来的戟芒斩开。 却很机智地只斩开一个小小的缺口,人从其间越过。 身后的祸斗王兽要么避让,要么出力对抗这道戟芒,总之休想坐享其成。 不管太寅和项北怎么想,只要能交上手,姜望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帮到自己。并且随着知见的满足,他们能“帮到的忙”会越来越多。 “别跑了!两个无胆鼠辈!” “我让你们一只手如何?” “让两只也行啊!” “齐天骄横压当世,负手追敌。楚天骄真泛泛之辈!夏天骄不过如此!” 对于姜爵爷的喋喋不休,项北涨红了脸,是咬着牙在跑路。 太寅却差不多已经习惯了,甚至懒得回应。 就这样一路追,一路逃。 忽然之间,天地变色! 天空竟然分成两色,一半是黑,一半是白。 黑得深邃无光,白得绝望无力。 不,不仅仅是天空。 脚下所踩的大海亦然如此,碧色已经褪去。 有一道无形的界限,划分出黑白两色的海。 黑与白把这个世界,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全都匀等分割,甚至包括色彩本身……以最冷酷的方式,裸露在人们面前。 往前亦是,往后亦是,往左往右,皆是如此! 第六十二章 神狱六道,孤身冲阵 姜望的挑衅之声戛然而止,警惕环顾四周。 太寅却是松了一口气…… 入阵矣! 在姜望的视觉感知里,前方那已经完全占据视野的黑白两色,忽然间如水流动,急剧收缩,凝成一扇古老的门。 也好像,只有那扇门存在。 在这扇门之外,原本应该看得到的浮山、碧海、礁石,乃至于太寅、项北……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只剩迷雾。 这种雾气,给人一种浑浑噩噩,又很熟悉的感觉。 姜望想了一想,骤然醒觉。 这不就是五府海里的蒙昧之雾么? 修行者从腾龙境至内府境,所需经历的最危险的一道关隘。 此雾蒙三魂,昧七魄,多少修士的道脉真龙,就是迷失在蒙昧之雾里,直接被消磨干净。 哪怕到了五府洞开,五神通皆得,道脉腾龙已经游进藏星海的如今,五府海中还是会不断有蒙昧之雾溢出,还是需要不断地去清除。 修行者永远有未知,蒙昧永不能根除。 释家修士便说,修行就是不断扫除蒙昧的过程。 所以“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仅仅是这笼罩黑白之门四周的蒙昧雾气,就足以让人警惕。 迷雾深处那若隐若现的危险,更让人感知深刻,不敢妄动。 姜望抬头望天,只看到天穹上方,那所有的黑白两色,也凝成一扇门。天穹除开此门外,也尽是蒙昧雾气。 天余一扇门,地余一扇门。 左右。前后,也都出现了一扇黑白之门。 这无比诡异的一幕,难免令人心中生惧。 应该推开哪一扇? 门户的背后……会面对什么? 姜望不通阵道,兵阵倒还见识得多,法阵则是两眼一抹黑。 断魂峡乱石谷中所见识的先天迷阵,也是跟着余北斗的刀钱在走。 此时此刻,只能第一时间凝聚剑势,全神戒备,毫无破阵思路。 但他并无什么畏惧沮丧,相反这座突然出现的阵法,被他视为变局所在——祸斗王兽一直追得那么近,也同样陷入了此阵中。 那么无论这座阵法有多可怕,结果总不会比继续面对祸斗王兽更坏。 要知道,若不是太寅忽然出现,胡乱干扰了一通,他现在说不定已经被祸斗吞掉了。 他期待变化。 大阵之外的太寅,情绪明显很好。 他这一路忍着姜望的嘲讽狂奔不歇,真可谓忍辱负重! 最终成功把姜望引入阵中。 皇天不负苦心人,古人诚不欺我。 此时此刻,称得上苦尽甘来。 他所布下的这座大阵,名为“神狱六道”。 乃是夏国太氏所传第一杀阵! 六扇生死门,轮转一心,生死皆在主阵者手中。 曾经有过困杀当世真人的战绩,可谓凶威赫赫。 他现在布的这一阵,当然并不完整。但也已经是在契合山海境环境下,他所能布置出来的最强阵法。 若是易地而处,他自问自己都走不出来! 姜望何人也? 徒逞武力的莽夫。 在这绝杀之阵里,也只好盘着! “此地何名?”太寅有些意气风发地问道。 项北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摇了摇头:“就一片普普通通的海域。” “应该有名字的啊。”太寅叹曰:“夏天骄削齐天骄三成神魂本源于此!不如就叫葬姜海?这也将是齐国衰落的开始。葬齐海怎么样?” “……”虽然知道太寅可能是为了调整心情,但项北还是颇觉无言,左右看了看:“还不撤吗?不然等会该叫葬姜太项海了,” 太寅也抬眼看了看,此时祸斗王兽和姜望,都被神狱六道阵所覆盖。那浩浩荡荡的祸斗大军,却未被覆盖进去多少。 毕竟数量太多。 它们自觉地散开,将这座大阵围住。 甚至于还有富余的很大一部分,虎视眈眈地向着他和项北飞来…… “一群疯狗……” 太寅的感慨戛然而止,掉头就走,没有半分犹豫。 就算神狱六道阵失去主持,杀不死姜望,已经彻底陷入祸斗群包围的那家伙,也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了。 已经可以宣告出局。 真男人走得从容,从不回头看结果…… 吼! 一声极致暴虐的怒吼,响在身后。 太寅惊惧回头,便看到他才发动的神狱六道阵,像是热水烧沸了一般,发出恐怖的尖啸。 而后瞬间崩溃! 什么生死门,什么蒙昧雾,什么神狱…… 全都被一扫而空! 来不及跟神狱六道阵断开联系的太寅,一口鲜血喷出,顾不得调理伤势,拔腿就跑,亡命狂奔。 这才是那头祸斗王兽的真正实力吗!? 先前都是在戏弄猎物而已? 姜望死定了。 那下一个目标是…… 太寅脊生冷汗,直恨不得把五府四楼全部催发到极限,直飙云空。 项北亦是不发一言,以吞贼霸体的战斗姿态,狼狈逃窜。 神狱六道阵的崩溃,何止带来了太寅的崩溃? 姜望身在其中,的确是一万个想骂娘。 你太寅阵法水平一般般,就不要出来献丑! 坑人嘛这不是! 他本来还视这看起来很有格调的大阵为变数,想着如何利用这座大阵,彻底甩掉祸斗王兽的追击。 但还没来得及研究一二,正前方的那扇黑白之门,就已经轰然倒塌。 门后赫然站着那高如骏马的祸斗王兽,正用戏谑的眼神看着他。 好像在说,如此而已? 那笼罩视野的蒙昧之雾,也烟消云散,露出法阵之外……密密麻麻的祸斗兽群。 面前那祸斗王兽猛然张嘴,又是一声极具威胁意味的怒吼。 恐怖的气浪冲击过来,让姜望几乎站立不稳。 而立在上下四方的黑白之门,却一扇皆一扇的倒塌! 这座让姜望完全摸不着门路的法阵,就这么消失在祸斗王兽的怒吼中。 如纸板被狂风吹碎。 没有半点抵抗之力。 再看看四周…… 上下四方,密密麻麻的全是祸斗,黑色的皮毛连成一片海。 狗日的太寅,合着这个破阵法就只拦住了爷的路? 在这严酷的黑潮之中,只有姜望孤身一人,和面前的祸斗王兽对峙。 速度不如,力量不如,神魂强度不如,对方还有这么多属下包围…… 通过红妆镜,还勉强可以看到太寅和项北的身影,但也已经接近红妆镜映照的极限,且几个闪身,就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想拉个垫背的,也是拉不到了…… 姜望收起红妆镜,回过头来。 在他回头的这一瞬间,眼神已经恢复宁定。 脚下一踏,在青云印记碎灭的同时,灿烂的火界也已经铺开。 剑光照眸,赤色晕染。 直视祸斗王兽的同时,人已近前! 无非是认识现实,然后面对现实。 此诚穷途末路之时,但姜望骨子里的狠劲也被逼了出来。 我知道你很有智慧。 我知道你很强大。 我知道今日难免离场—— 那就看看,你要为这三成神魂本源,付出什么代价! 在祸斗大军包围之中,姜青羊孤身冲阵,不可谓不勇。 只可惜这份英姿无人得见。 更可惜的是…… 那辉煌灿烂的火界之术刚一铺开,笼罩了方圆二十丈的范围,紧接着就响起了密密麻麻的啃噬声。 一只焰雀振翅飞过,一头祸斗高高跃起,将之一口叼住,吞进肚内。 焰花遍地开放,更有密密麻麻的祸斗低头咀嚼。 焰流星划破长空,就有一群祸斗飞起,守在流星的尽头…… 眼看着火界刚一出场,还没来得及杀死多少祸斗,就已经被吃得七残八缺。 姜望霜披一展,剑气照眸,趋步而前,直接以最强的剑仙人之态,斩出一式人字剑。 以“人”之一字撑天地。 火界当场崩溃! 以人字剑撑起火界,剑与火交相辉映、彼此成全,这是姜望早已经成熟掌握的战技。融贯了神通、术法、剑术,堪称绝杀之式。 但在剑仙人状态下的人字剑,已经统合五神通之光,汇聚力、意、势。乃是姜望现在最强的一招。 这样的一剑,现在这种程度的火界,根本撑不住。 只会在第一时间崩溃。 而这种崩溃,当然也在姜望的预演中。 祸斗能食火,姜望已经印象深刻。在这种时候仍以火界为起手,当然就是为了此刻—— 剑仙人状态下的这一记人字剑,直接撑爆了火界。 这个灿烂的世界,还在演化生机的过程中,就已经先一步开始毁灭。 嘭! 恐怖的爆炸发生了。 这是一个已经孕生了生机的世界,当它由内而外的崩溃,所产生的威能是极难描述的。 爆炸声震耳欲聋。 这是无差别、完全不受控制的火元乱流。 暴烈火光在极短时间里覆盖了一切——当然也包括姜望自己。 即使是在剑仙人状态下,即使提前召出了五神通之光护体,即使在斩出人字剑的半途、身在强大的剑势范围内…… 姜望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几乎要将他摧毁的力量。 人在半空,剑都开始不稳,剑势偏斜! 自己撑爆火界,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也是由水火湮灭之界衍生的灵感。只不过后者是在双方的精妙配合下完成,将两个世界破灭的力量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于己无损,于敌有伤。而自己来这么一招,却只能失控。 未必能够杀死敌人,自己却一定会重伤。 此不智之举,不得已而为之! 在暴烈的火光之中,姜望看到—— 那头尾有分岔的祸斗王兽,又一次张开巨口,猛然一吸。 所有失控的、崩裂的、爆炸的火,如百川奔流,全部咆哮着、汇入它的巨口中! 天地霎时一空。 火界的爆炸,刚刚发生就已经结束。 炸死的祸斗难以计数,更多还在吞吃火焰的祸斗,则对着空气陷入茫然。 姜望当然不会茫然!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赌的就是这一刻。 祸斗王兽这一吸,也将他从爆炸中解脱出来。 手腕稍稍一移,便已归正剑势,仍获得了一部分火界力量支持的人字剑,堪称姜望这么多年来斩出的最强一剑! 祸斗王兽上一刻才将火焰吞吃一空,使天地还归澄澈。 下一刻,剑已临头! 空气之中,发出了刺耳的尖啸声。 那是祸斗王兽挥击利爪的声音。 它的爪子比声音更快—— 在尖啸声响起之前,就已经拍在了长相思上,顿作金铁之响! 甚至是长相思已经开始偏转,姜望才听到那声尖啸,紧接着就是爪剑交撞之声。 这一次,祸斗王兽的爪子上,笼罩了特殊的幽光。 生生将长相思拍斜三尺,打破了这一道人字剑势,却毫发无伤。 它那冷厉的眼神,无疑说明它已在正视这场战斗。 无法抵御的力量落在长相思上,将剑身拍斜,带得姜望整个人也跟着扭转。 赌对了,最大化地利用了火界的力量,也把握住了机会…… 可惜无用。 这当然是残酷的现实。 但姜望还握着他的剑。 脚底数朵青云印记密集闪现。 姜望以足扭身,凭借着仙术的力量,直接在半空中加速旋转,原地转了一个圈,速度快到他好像本来就背向祸斗王兽,并且反手一巴掌,拍向祸斗王兽的眼睛! 这一巴掌又狠又准,好像已经在心中预演了上千次。 左掌掌心,凝出一根霜冷长钉。 杀生钉钉破了空气,钉破了护体幽光,正要钉破祸斗王兽的眼球—— 却钉了一个空。 在这个瞬间。 祸斗王兽以恐怖的速度晃了一下头,头颅后仰,让姜望的一巴掌钉了个空,头颅弹回来时,又直直地以下颔骨,压在了姜望的手臂上。 这就是神临与神临之下的差距,是神与凡人的距离。 无论你战斗才华有多么卓绝,机会把握有多么精准。 差一线,始终差一线。 强如尹观那种登峰造极的道途外楼,在岳冷面前也只能拿命搏机会,以死求生。得成神临之后,才能逃走。 山海境中的这祸斗王兽,比起岳冷,又不知强出多少。 只是一直在玩耍嬉闹。 现在它好像不想玩耍了——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姜望的整个左手小臂就此断裂,倒折成一个诡异的形状。 高速旋转的战斗姿态,也随着左手手臂的下沉断裂,变成了一个倾斜的陀螺…… 但毕竟还是转了过来。 姜望人在半空,以一个倾斜的角度转回来,歪斜着面对祸斗王兽。 像一只被扯断了线的风筝,像一个正被猎犬疯狂撕咬的稻草人。 脆弱又无力。 此刻正面面对祸斗王兽的…… 是他那不自然扭曲的左臂、额上密集的冷汗,还有坚定的眼眸! 在难以忍受的剧痛之中,姜望几乎咬碎了牙齿。手腕一转,将长相思倒握,像握着一柄长匕首,一缕霜风绕于剑锋,仍借着这旋转之势,单剑贯颅! 第六十三章 你方唱罢 叮! 是这样的一个清脆的声音。 或许比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稍响。 姜望紧紧握着他的剑,却不能再下移半分。 利齿交错,映着寒锋。 祸斗王兽以视觉无法捕捉的速度扭过头来,却精准地咬住了剑尖,就这么冷冷地看着姜望。 那一缕霜白的风,也被阻在齿表的幽光之外。 在那样一个瞬间,好像是姜望握剑贯颅的速度,变得很慢,变得越来越慢,然后戛然而止。 认真起来的祸斗王兽,无时无刻不在展示着碾压性的力量。 跨过神临已近神! 长相思如一抹霜,冻在空中,连接着祸斗王兽,和居高临下的姜望。 可惜身在高处的如鸿毛,位在低处的似山岳。 彼何轻,此何重。 长相思这柄天下名剑,也发出不堪重负的颤吟。 姜望手上用力,以剑身为索,如在拔河一般,但却将身前带,与祸斗王兽几乎四目相对。 呼~ 直接张嘴一吐,神通种子全力催发,赤红的火焰喷涌而出! 三昧真火,无物不焚! 此乃开辟内府以来,所摘下的第一门神通,开发时间最久,虽不及不周风吞噬了大量的燕枭之喙后来居上,但积蓄的神通之力却是最多。 这一刻姜望几乎将那颗赤红色的神通种子催发到极限,以焚天灭地的气势奔涌。 祸斗惯能食火,便试一试,能否食这神通火,又能食几多! 与姜望眼神相对,祸斗王兽显然感受到了他的意志。 叼住长相思的剑尖,猛地一个甩头! 沛然难御的巨力涌来,姜望连人带剑高高飞起。 而祸斗王兽那怒张的巨嘴,仍然是荤素不忌地猛烈一吸! 幽光转成漩涡,仿佛连同了另外一个世界,一口将汹涌的三昧真火全部吞下! 耀眼的神通之火一扫而空。 祸斗王兽的嘴巴高高鼓起,继而全身泛起赤光,有一种几乎要炸开的感觉。但黑色的皮毛之上,幽光如瀑流落,仿佛将那层赤光“洗”掉了,这才消了颜色,恢复正常。 那边姜望连人带剑被甩开,根本也顾不得察看三昧真火的战果,只在半空一踩青云,以更快的速度飞远,想要趁机撞破祸斗兽群的包围圈。 但就在下一刻,眼前一花,祸斗王兽已经再一次拦在前面,当头就是一爪。 姜望轻吹一口气,一缕霜白色的不周风飘转而出,以杀生钉直面对手。 啪! 祸斗王兽爪覆幽光,竟然从侧面生生把杀生钉拍散,而后一爪拍到姜望身上,直接将他轰落! 霜披散,流火去,眸中不朽的赤金之色,也归于黯淡。 剑仙人之态被生生打散! 混同一体的五神通之光各自流开,胸腹处璀璨耀眼的天府五轮渐次熄灭。 一袭青衫飘落,如折翼之鸟,无力地坠落海面。 以倒仰的姿态望天,山海境云烟弥漫的天穹真是美丽极了。 身体入水的声音,也很是轻柔。 像是这碧蓝色的大海,温柔地托举了他,缓冲了很大一部分的坠力。 身上筋骨,仿佛尽断。 无一处不痛,无一处不疲乏。 很想要……就这么躺着,闭上眼睛。 但手还能动,手中还有剑。 五府尚未崩溃,通天宫仍有道元。 战斗还未结束! 巨量的道元一瞬间奔向四肢百骸,带去极其沉重的力量。 于是他的身体开始极速下坠,在海中往海底更深处坠沉。 这无垠大海是否有极处? 海中可有恶兽在? 所有的意外,此刻都是机会! 嘭! 一声激烈的落水声,水花溅起数十丈!那祸斗王兽以极其凶蛮的姿态,整个砸了下来,将水镜砸破,撞入大海中。 以如此方式落水,它遭遇了海水最大的阻力,却仍然横冲直撞,快如疾电。 当它撞到了姜望身前,一个疾转,与姜望迎面时,海面上它砸落的那个水坑才开始恢复……其快也如此! 现在,在这冰冷的海水中。 祸斗王兽再一次与姜望正面相对。 它毫不犹豫又是一爪! 这一爪挥击在海底,却撕裂了海水。 海水当然在拦阻它,但却不能够拦阻它。 姜望那仍诡异扭曲着的左手,手腕之处一圈星环忽然亮起。 星光一跃,化作肃穆佛塔。 却是观衍星君所赠的那座星楼,以极其厚重的力量与祸斗王兽之爪对撞。 海底发出一声闷响。 这座星楼当场被拍散,还归手腕,印痕一圈。 它的力量本不该用于防御,玄奇如它,应该在星海遨游。 但姜望已经别无选择了。 穷尽所有想象,唯此能争得一线可能。 就在这座星楼与祸斗王兽之爪对撞的瞬间,姜望已经出剑。 他练过不止一次水中剑,在山海炼狱里,水之炼狱也是左光殊最热衷的一座炼狱。 他早已跟左光殊学会了如何亲近水,长相思将霜光暗敛,划过美妙的轨迹,丝毫不被水流所阻,反而借助了水的流动,顷刻直抵祸斗王兽的心口。 但眼前只一花,那心口的要害已丢失,剑尖又被咬住。 姜望自问已是极力地注意了祸斗王兽的动作,他这一剑也足可以称得上突兀,但对于这一咬,却根本避不开! 祸斗王兽根本不掩饰它的凶蛮,就是要以碾压的力量、碾压的速度,对他进行毫不留情的镇压。 任你天纵之才,任你术剑双绝,任你神通了得。 一爪,一咬,一吞。 尽破之! 长相思又入祸斗之口,在这个刹那,姜望的左眸转为赤红。 乾阳之瞳,神魂杀法,名曰坠西。 他从未打算在神魂层面与祸斗王兽争锋,因为这是最不明智的战斗选择。 祸斗王兽是神临层次的异兽。神魂归元化神,炼就灵识。在灵识笼罩的范围内,自然有如神祇。 以他外楼境的神魂之力与祸斗王兽的灵识对撞,无异于以卵击石。 然而时至此刻,他还能有什么手段? 几乎所有的杀手锏都被轻易破解了。 所有的挣扎全部被抹去。 他只是不放弃而已。 无非是用尽全力,穷尽所有可能,去挣扎,去斗争—— 一如他这一路走过来,面对的每一次绝境。 在神魂的层面里,煌煌一轮大日,高耀于天,剧烈地燃烧着,轰然坠落。 似灭世之焰,有焚海之威。 单骑破阵图展开,祸斗王兽印于其上,环顾这烈日坠落的神魂环境,显然也有一些意外。毕竟如此强大的神魂力量,它几乎未在神临之下的存在身上感受过, 但也只是意外而已。 就在下一刻,它腾身而起. 其身,无限膨胀。 其势,无限膨胀。 姜望亲手开启的神魂之争,它却更具备主宰战局的气势。 像是一头通天彻地的黑犬,一口便吞掉了那轮燃烧的大日,吼! 此一刻祸斗竟如天狗! 仿佛神话照进了现实。 这个璀璨炙热的神魂的世界…… 熄灭了。 极端的痛苦有如狂潮奔涌,瞬间摧毁了全部的意志。留在姜望心里的最后的感受,是一片虚无。 深沉的黑暗席卷而来。 为这一场,落下帷幕。 …… …… “姜望的痕迹消失了。” 在一块孤礁之上,太寅最后看了一眼七星罗盘,将它收起。 “是吗?” 项北盘坐调息,盖世戟横在膝上。 有一种极淡的感觉,如水纹在心湖漾开。 说不清是遗憾,还是放松。 驱逐了姜望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毕竟不是亲手将其击败。 而三成的神魂本源一旦割舍,对于他们这种神魂极其强大的修士来说,是几乎不可承受的损失。放在他和姜望的神魂力量对比上,就是削弱到他可以直接攻入对方通天宫的程度了。 换而言之…… 一直矗立在前方的高山,已经倒塌了。 说起来,他虽然同意了太寅的计划。 但其实他并没有预料到姜望的离场。 总觉得那样的一个人,会不断地创造奇迹才对。 但回过头来想一想,哪有人会是永恒的主角呢? 如项氏的擎天之柱项龙骧,那种从年轻时就崭露头角、辉煌了一辈子的大人物,不也折戟在河谷么? “痕迹是在瞬间被摧毁的,就像那头祸斗王兽抹掉我的阵法一样……” 太寅的表情有些凝重,当然不是因为已经被抹去痕迹的姜望,而是因为这山海境本身:“不是说这里只是一个虚幻的世界么?但是从进来一直到现在,这地方给我的感觉和太虚幻境完全不同。” “我强调过,此地虚幻只是说法之一,只是你自己先前更相信这个说法而已。”项北道:“九百年过去了,山海境的真相依然未曾解开。你和我所见的,难道就是真相吗?” 他的天橫双日重瞳里,有着深邃的光:“或许只是一个截面而已。” 太寅沉吟道:“至少,祸斗王兽的强大和智慧,都是真实的。绝非什么虚妄的想象。” “我也进太虚幻境感受过。”项北忽然道:“你说,如果太虚幻境的创造者愿意,能不能直接在太虚幻境里创造现世并不存在的强者?若真创造出来了,我们又能不能够发现?” 众所周知,太虚幻境里的参与者,都是现世修行者。 项北这话乍听很突兀,甚至莫名其妙。但若是往深里想一想,却让人有些发毛。 太寅忽然脊生寒意,怔了片刻,才强笑道:“太虚幻境自有规则,制定之后不许任何人随意更改。即便有随着环境发展之后切实需要调整的规则,也是经各方协调监督后才能修订……这太虚幻境天下列强都有份参与,也都轮值监督。” 句句陈述的是事实。 也句句都是在安慰。 相对于太虚幻境这伟大的构造,他太寅和项北,其实也是微不足道的。 至少目前还很微不足道。 项北于是转问道:“确定姜望是已经出局了吗?” “如果我是他,我也没有办法。那头祸斗太强了。”太寅心有余悸:“完全是依靠压倒性的力量,撑爆了我的阵法……我留下了一部分它的痕迹,下回在靠近之前,七星罗盘就会预警,但也不知有没有用,来不来得及。不管是真是幻,这山海境,比你之前说的可怕多了。” “我也没有想到山海境里会是这般……” 项北说着,忽然住嘴,站起身来,提起盖世戟,仰头望天。 轰! 从天穹之上,传来暴烈的声响。 似闷雷,似天空炸破了一个口子。 如此突兀,如此的不可忽视。 天穹那团不断放大的黑影,像是一颗天外坠落的陨石,呼啸着砸向大海。 又过一两息,才终于瞧得清楚。 却是一个肌肉如山峦的魁梧巨汉,从遥远的高空砸落。 强壮到可怕的肌肉,将一身不知属于何方势力的制式武服,撑得高高鼓起。 全身未见任何道术力量,纯粹以肉身与空气极速摩擦,因而发出类似陨石呼啸的恐怖声响。 项北已经是相当高大雄壮的体魄,比太寅几乎高出一个头,也壮上一轮。 但跟这极速坠落的巨汉相比,却又小了一轮。 那澎湃的血气、纯以肉身破空的表现,无不说明这是一位强大的武夫。 此人是谁?所为何来? 项北已经提戟相对,而太寅却神情严肃地目视前方。 在视野的尽头,碧蓝的海面之上,也有一个人,踏波而来。 黑发如浓墨,晕染在空中。 微微抬起的下颔线,锐利得如有伤人的锋芒。在缄默之中,又恰恰说明了他的骄傲。 倒提一杆长枪。 人在前,枪在后。 枪尖只入水半寸,带出一条浅浅的水沟。 但竟久久不消失。 因而从看不到的远处,一直延伸至此—— 那是无意而发的,但又恐怖的、凝而不散的枪气! 枪过留痕。 此必传世之名枪。 此当惊世之英雄。 可太寅既认不出来这人,也认不出来这枪。 他只清楚地看到,在水底,分明离枪尖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一条大鱼游过。却顷刻间千疮百孔,死得透了。 创口透光。 这个锐利如此的男人, 他就这样倒拖长枪,从碧海尽头走来。 什么都没有说,但好像什么都不必说了。 生和死。 总要有一方,选一样。 第六十四章此人何名? 碧波,黑发,长枪。 以一种绝不会回头的锐利,侵入视野中。 枪在那人身后,斜斜拖着,入水极浅。 但那人本身就如枪锋。 是寒星一点,是弦月一轮。 是漫长的黑暗里,绝不会被眼睛错过的亮芒。 此时布设阵法,已是来不及。 太寅左手翻出一个圆形阵盘,按在身前。顿有流风回绕,如柳叶之刀,环在他和项北身周。 而他右手掐住道诀,表情凝重:“你是何人?” 对于陌生的存在,他报以最大的谨慎。 但来者并不说话,只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靴子在水面踏出一个个久久不散的脚印,枪锋依然划开水面,带着那道长长的水痕。 那道水痕,从这个人现在走来的地方,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好像他的枪尖,把这山海境的海,剖成两半! 他不答,不停。 好像根本不把太寅放在眼里,不屑于解释半句。 只请一战。 他的态度,亦是高空那位巨汉的态度。 此时那还在高空极速坠落的巨汉,周身更已经摩擦出了点点火星。 愈是靠近海面,愈能听得到他体内如江河奔涌的血流声,汹涌澎湃,与脚下礁石边的海浪声彼此对撞。 人身似有一片海。 此乃武夫! 嘭嘭!嘭嘭! 他的心跳声竟如雷鸣,响彻天地。 近了,近了。 如陨石砸落地面,他的身上已全是火焰。 那不是什么神通手段,而是纯粹地高速摩擦空气所制造的流火。 以如此恐怖的速度坠落下来,首先与观者相见的,是一只拳头。 一只极其强硬、大如铁钵的拳头。 好像一块岩石,好似一座山!就那么强横地覆压下来,其后推动此山坠落的,是江河湖海。 轰! 空气炸响。 项北已经拔身而起,在升空的过程中,肌肉就不断膨胀,似山似岳,血管外凸如龙蛇,黑色烟气透体而出。顷刻显现了高达丈余的吞贼霸体。 此一刻他顶天立地,雄越万夫。 盖世戟高举,一戟翻天! 纵是天塌下来,也要与你翻覆,遑论什么山岳,什么湖海。 咔嚓! 在项北拔空数丈之后,他们脚下那块巨大的礁石,才在反震之力的作用下,生出裂纹来。 空气都发出一连串的炸响。 项北愈冲愈疾、愈冲愈高。 高空之中两个高大身影,一者势不可挡,一者一往无前。 如此果决地撞到了一起。 他们彼此不曾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对过一个眼神。 黑色烟气蒸腾的大戟,与赤色流火环绕的拳头,像是茫茫宇宙中,两颗星辰的对撞! 所有的轰鸣声,所有空气的炸声,全部在一瞬间湮灭了。 声音被彻底杀尽,什么都听不到。 而在视野之中,拳与戟交撞的位置,隐隐出现了几条扭曲的黑色细纹,一闪而逝。 那是空间的裂痕! 视觉里的这一幕变得很慢,恢复得也不爽利。 好像是天地已经崩溃过一轮,而后才重新开启。 巨大的波纹在高空扩散开去。 那魁梧壮汉拳头扬起,整个人也往高处仰飞。 而项北笔直坠落,一直坠落……直到战靴踏在礁石上,才算停住。 咔嚓,咔嚓,咔嚓。 这一块方圆十丈有余的巨大礁石,顷刻间裂成了无数的碎块,崩溃着沉入海底。 …… 就在项北直冲高空,礁石刚刚生出裂隙的那一刻,太寅也已经前行。 既然言语得不到回应,那就用战斗来求证。 他就不信了,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无名之辈,还真能在这神临不得入的山海境里,碾压了他这太氏嫡传! 君不见那天下闻名的姜青羊,也未能够拉他下水,反倒被他的阵法一拦,直入绝境么! 他往前一步,走下礁石。直接踏空而行,靴底与水面,保持着约莫三寸的距离。 愈走余疾、愈走余疾。 悬在身前的阵盘,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 那绕身而流的风,立时化作柳叶般的青刃,划破空间发出刺耳的尖啸,遵循着玄妙的轨迹,一片接着一片,先一步杀向那踏浪而来的男人。 这些风刃,都是依循着空间的纹理前行。 在视觉的意义上并不快速,由此会给对手带来误判。 实际上不仅快疾,而且凶狠。 是太寅手上攻击最强的一只阵盘,名为流风青刃。他先手启用于防御,也是为了误导对手,好杀一个措手不及。 此时人进、阵进,杀机凛然。 在这极速迫近对手的时刻,太寅只见到寒星一点。 整个视野里,其它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便只有那点寒星,耀在眼中。 而后风元拟化的青刃一片一片碎灭。 视野就此打开。 他终于又看到了那人、那枪。 啪! 身前的阵盘已碎! 炸开的阵盘碎片漫天飞舞,在阵盘碎片和流散风刃的间隙里,太寅才看到了那一杆长枪的真面目。 它好像才从那人的身后弹至身前,把在手中。 这杆枪,外表普通之极,甚至都不能说平庸,可以称得上丑陋。 简直就是一根烧焦了的木头,不知被谁抢救下来,随意削了削,敷衍地嫁接了一个枪头。 唯独是使用了许久之后,枪身被细细盘过,还算光滑。 而当它以洞穿一切的姿态前进,逼得你不得不多看几眼后,你陡然就能从其中,感受到一种洞穿时光的力量。 太锐利,又太坚强。 薪火相传,文明不息。 有什么能够挡得住这一枪? 上可以穿云破月,下可以碎海沉舟。 问天下能当者谁? 是这一枪的锋芒! 太寅微微收缩眼神,面色依然保持了从容,已经掐诀完成的右手往上一抬,五指微弯,如五峰向天。 哗啦啦! 大海之中,跃起一条水蓝之龙,兴风作浪。 呼呼! 天穹高处,俯落一条天青之龙,身绕飓风。 无声而有火焰招摇。 难以忍受的高温先一步降临后,一条火红之龙自焰中腾出,张牙舞爪。 在锐利的尖啸声里,有森白之龙吞吐兵戈幻影,带起杀机四伏。 轰隆隆! 突兀的一道电闪划过,从雷光之中,拉扯出一条深紫的雷龙来,冷漠俯瞰人间。 水,风,火,金,雷。 以此五元,镇杀八方。 是为太氏家传的超品道术,五龙封天! 观河台争魁之时,他尚未能修成此术。黄河之会结束后,他知耻而后勇,反倒破解了难题,成功在外楼层次就掌握这门超品道术。 五条形态各异色彩不同的怒龙甫一出现,便立即接管了此方天地,控制了太寅和这神秘对手之间的距离。 那一点寒星,停滞在空中。 来人和他的长枪,便顿止在前行的路上。 只是…… 太寅隐觉不适。 明明还隔了这么远,明明这一枪已经被拦下了。 他的眉心,竟然还隐隐有被刺痛的感觉! 明明未曾中得一枪,却好像已经被贯穿了颅门! 吼!吼!吼! 太寅驱逐那种不安的感觉,驱动五龙嘶吼于空中,五种完全不同的元力,纠缠成一道道肉眼难察的锁链,密布于道术所笼罩的空间里。 此为不可视之缚。 水、风、火、金、雷,五条元力之龙的龙尾纠缠于一处,旋转而上,像一个五色匀分的枪头。五条龙的身躯又各自往外延伸,覆盖极大一片区域,只以龙首俯下,威凌对手。 天穹随之呈现五色,是为蓝、青、红、白、紫。 看起来像是整个天空都被浸染,而后天塌下来,倾覆了一切。 身在此术笼罩之间,只觉天地纷杂,五色迷眼。 而在这门道术的范围之外看过去,五龙封天制造的灿烂光影,则好似一柄五颜六色的巨伞。 它已经撑开。 五龙的身躯是为伞骨。 龙尾纠缠则为伞尖。 五种密集显化的元力,恰好铺满了五条龙躯之间的巨大空隙,形如伞面。 而垂下来的五个龙头,各自嘶吼,施放神术。 于是有水锥高速旋转、风刃飘飞难测、火球呼啸坠落、金箭排空似雨、雷枪刺破了空间,最简单的道法,兼具神术之威,一时间密如飞瀑。 好似天降瓢泼大雨,骤临那提枪的身影一人。 每一滴“雨水”,都是龙之神术。 每一滴“雨水”,都是杀戮的凶器。 天在塌,雨在坠。 太寅本打算以此术来应对姜望,只因祸斗的追逐而作罢。 如今应对来人,也不算辱没。 他于是看到—— 在五龙封天的笼罩下,那墨发男子只是右腕一抖,便已将长枪竖起。枪尾垂海,枪尖抵上,就此举枪对天。 足下轻轻一点,其人便踏浪而起。 他的双手握持着枪身,枪杆恰好将那张脸分割成两半。 而太寅很清晰地注意到,此人那一双寒星般的冷眸,正平静地看着自己。 明明已经举枪冲天,明明正在对抗名为五龙封天的超品道术。 却好像只是把拨火棍伸进炉灶里拨一拨火,那么的漫不经心。 还在与你对视,好像要与你交流生活中的琐事。 偏偏他的下颔又是抬起来的,是那么锋利的,几乎毫不掩饰他的轻蔑! 这种漫不经心令太寅格外愤怒,五座内府一齐摇动,于是紫龙愈燥,白龙愈恶,风助火势…… 天地之间,龙吟连绵一片。 五龙封天之下,神术纷杂难计,每一寸空间都在颤抖,几有天地还归混沌之恐怖。 但毕竟,只是“几有”。 墨发男子已经踏浪跃起。 他的起势如此轻巧,然而跃起之后,却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力量,以他为中心,骤然爆发。 哔剥! 像是灶台里,一根柴薪烧裂了,几点火星炸开的声音。 那杆乍看平平无奇的长枪,正在直刺天穹的过程中,枪尖之上,忽然蓬出一缕火焰。 一缕灿金色的火。 嘭! 这一缕火焰瞬间炸开,化作一片金色的火海,又像一条巨大的金焰之龙,腾跃而起, 这是辉煌的、璀璨的火焰,这是照耀着天地万物的光明。 什么水蓝之龙、天青之龙、火红之龙、森白之龙、深紫雷龙。 什么缠尾结成撑天巨伞。 什么五龙封天。 在这灿烂的金焰之海铺开后,一切焚空。 天地皆笼金纱,一切都变得灿烂辉煌。 此为神通,太阳真火! 真的像是一颗太阳炸开了。 天地万物应见此绚烂。 而太寅面对的麻烦却不止如此。 那墨发男子踏水波而起,举枪对天穹之时。 当你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在那灿烂的金焰上, 其人蜻蜓点水般的那一脚,却彻底引爆了他一路踏海而来,所凝聚的恐怖枪势。 那停留在水痕之中久久不去的恐怖枪气,竟然跃出海面来,形成一杆一眼看不到头的半透明长枪,像是握持在隐形的神人手中,从视野的尽头,一枪扎来! 太寅手上一翻,一块乌青色的阵盘竖在身前。 阵盘之上,纹路森然。 在那乌青的冷光中,首先钻出一双干瘦且毫无血色的手。两手一分,趋身一挤,一个长着赤红眉毛、垂着猩红长舌的厉鬼,便跃将出来。 形容狰狞,气势森冷。 是为阵盘,赤眉吊死鬼。 此鬼才一现身,那猩红的长舌飞速延伸,如灵蛇一般,绕着此跃海长枪而进。 好似红缨系长枪,又如赤绳缚蛟龙。 但还不待发力,那猩红长舌便已寸寸断裂,炸了漫天,有如血色蝴蝶飞舞。 太寅手上的这个阵盘,也顷刻四分五裂。 半透明的长枪还在前行。 太寅的左手,穿过四分五裂的阵盘碎片,继续前探,五指握成拳头,摇动四楼星光,以逆四象混元劲,极其强硬地与此枪对轰。 咔嚓。 一眼望不到头的这一枪,发出瓷器般的裂响,终于支离破碎,散于无形。 太寅却也被那强大的动势,推回数丈,恰恰落在礁石上。 而也恰恰是在此刻,项北与那巨汉对撞之后,被轰落下来,余劲踩碎了礁石! 项北脚踏海波,身缠鬼气,眼神凝重已极。 太寅一直退到了他身后,立在礁石沉没后的水波上。 刚才在高穹,他与那巨汉是最纯粹的、力与力的碰撞。 而他毫无疑问,落了下风。 武夫之体魄,强绝如此! 这一位忽然出手的巨汉,已经是近乎触摸到神临门槛的武夫,虽不如那钟离炎,却也相差不会太远了。 这是哪里来的两个人? 他和太寅同时出手,却都落在了下风。 列国天骄都已在黄河之会上见识过,南域几个大宗的杰出弟子,他也知晓个大差不离。却哪个都对不上眼前的两人。 是出哪个隐世宗门吗? “《哀郢》?还是《悲回风》?” 项北目视那提枪的男子,出声问道。 虽则那巨汉武夫看起来气势更盛,但他下意识的觉得,这两个人里,应该是以提枪的这个为主。 “这似乎不是你应该考虑的问题。”高空那巨汉洪声道:“要么交出怀沙玉璧,要么死!” 项北怒极反笑:“看来我给了你太多的自信!” 他一提盖世戟,反而往前一步:“项某倒想看看,你们怎么叫我死!” 这无礼武夫,若真觉得肉身力量占了上风,就能杀他项北,未免也太过可笑! 但这个时候,那墨发男子开口了。 他屈指点了点项北身后,漫不经心地道:“我想你的朋友,应该和你有不一样的意见。” 项北警惕地回头看去。 只看到身后太寅的眉心,忽然裂开一个口子,飙射出一抹鲜血,整个人仰头便倒! 第六十五章 不为楚歌,便为楚悼 太寅本就在与姜望的追逃中消耗颇大,右手亦被长相思刺穿。 创口未愈,鲜血才凝。 可以说,若非姜望的主要目的是摆脱祸斗王兽追踪,当时都已经将太寅斩了,都未必会给他跑到布阵之地的机会。 而接下来他引发神狱六道阵,困锁姜望及祸斗王兽,又是一份巨大的消耗。 还没来得及调息,神狱六道阵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祸斗王兽强行摧坏。他也由此遭受重创。 一路奔逃至此,才终于有时间停下来处理伤势。 可才盘坐没多久,这两个人就直接找上门来,不得不接战。 项北是知晓太寅的状态并不完满的,他本就是在提戟守卫其调息。 但尽管如此。 他也怎么都想不到,太寅会输得这样惨! 那点中太寅眉心的枪气,他先时竟然丝毫未察。 但此刻,把注意力放在太寅身上,也终于感受到了其人正在急剧衰落的气息。 项北没有半点迟疑,直接一个抬手,便已将怀沙玉璧扔向远空,一把提起太寅,转身疾飞而远。 是《哀郢》?还是《悲回风》? 在猎猎的疾风中,他忍不住地在想这个问题! 先前交手之后,他之所以回特意问这个问题,自然有他的原因在。 《哀郢》和《悲回风》,代表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性质。 若是早年间意外失落的《悲回风》,那倒也没什么可说,谁拿到都有可能。只要不在其它强国的手里,只要现身一次,迟早也能拿回来。 就像怀沙玉璧当时被人带去雍国,在那次山海境之后,也很快被追回。 若是《哀郢》…… 在山海境开启的这么多年里,《哀郢》这一章玉璧从未出现过。 据说。 仅仅只是据说。 当年凰唯真死时,曾留下一句话,共计十六个字—— “凤凰于飞,浴火永辞;不为楚歌,便为楚悼。” 而九章玉璧里的《哀郢》,其实从来都没有留在楚国。 早在九百年前,就已经随着凰唯真的身死而消失。 相较于其它的玉璧,《哀郢》这一章,总归是有些不同意义的…… 且说那边项北毫不犹豫地弃玉璧遁逃,身形魁梧的武夫动身欲追,墨发男子却拦了一句:“魁统领!” 同时反手一抓,空中霎时凝聚出一只烈焰熊熊的大手,已将那块玉璧紧紧攥住。 噗噗噗。 玉璧上项北留下来的锋锐劲力,将这只烈焰大手刺得千疮百孔。 但烈焰大手不断缩小,不断自我填补,却是始终不让这块玉璧脱离掌控。 终究耗尽了项北临时附加于玉璧上的劲力,向墨发男子飞回。 “怎的不追?”以魁为姓的巨汉瓮声道:“山海境里虽不能斩草除根,但现在杀掉他们,好歹也免了之后在山海境里的麻烦。” 墨发男子轻轻将玉璧拿在手中,略看了看,淡声道:“项北这人,最强的地方在于他的神魂力量。” “那又如何?”巨汉道:“我神魂气血凝练如一,彼此无分。他的神魂再强,也很难伤得到我。” 他看向墨发男子:“难道你怕了?祝唯我,这可不像你。” 祝唯我轻声一笑。 很奇怪,魁山竟会觉得自己这样拙劣的激将法,能够激得到人。 是什么给了他自信? “我的意思是说,他的三成神魂本源,比参与山海境的所有人都要珍贵,他保护这三成神魂本源的决心,也要强过所有人。”祝唯我道:“而恰恰,在决心足够的情况下,项家有提供这份保障的能力。” 他已经收起怀沙玉璧,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我们很难杀得了他。” 不赎城罪卫统领魁山显然并不服气:“试试又何妨?” “怀沙玉璧已经到手,我们没有必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山海境很大,接下来我们未必会再遇到了。而且……”祝唯我说道:“失去了怀沙玉璧的他们,若还想在山海境有所作为,必然会对别人出手。让别人来消耗他们的底牌,总归比我们自己拼命划算。” “那个夏国的太寅死了没有?”魁山问。 “那要看他们准备了什么样的救命良药了。”祝唯我道。 “他们一定要再拿到玉璧,不然在山海境待下去毫无意义,也等不到那个关键的时间节点。”魁山道:“如果他们养好了伤,再回来找我们呢?” 祝唯我看了他一眼:“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你是找已经击败过你一次的人去抢玉璧,还是找你能够击败的人去抢玉璧?” 魁山毫不犹豫地回道:“当然是谁抢的我,我就找谁抢回来!” 祝唯我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想正常人跟你的想法不会一样。” 魁山咧了咧嘴:“那个项北说不定会,我感觉得到,他是个真爷们。” “如果太寅没死,太寅会拦住他。如果太寅死了,他一个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祝唯我踏水而走:“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魁山跟在旁边,本就高出对方一个头,还特意飞在空中:“去虞渊磨枪那么久,我以为你出关后要见一个杀一个才是。” 墨发披肩的祝唯我,步履不停,整个人都好像在魁山的倒影里,但气势上不输丝毫,只反问道:“来山海境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都有什么倚仗?你家君上有多少资源供你消耗?” “是咱们家君上。”魁山纠正道。 祝唯我边走边说:“我跟她是合作的关系。” 魁山很坚持地道:“至少在这几年里,是咱们家君上。” “既然如此……”祝唯我停下了脚步,抬眸瞧着他。 魁山禁不住往后仰了仰头,不然总有一种薪尽枪下一刻就要点上面门的错觉。 “刚才项北的那个问题。”祝唯我继续问道:“是《哀郢》如何?是《悲回风》,又如何?” 魁山立即闭上了嘴。 祝唯我也不多说,提枪继续前行。 魁山跟上去道:“等你出去了自己问君上,我想她不会瞒你。”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祝唯我淡声道:“我不在意那些。” 那你还问?魁山在心里嘀咕。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前行了一阵。 魁山想了又想,忍不住道:“不对,我还是觉得不对。你虽然说了很多理由,但是以我对你的了解……既然交上了手,你不应该会放过他们的。” “呵。”祝唯我冷笑一声:“你觉得你很了解我?” 魁山语气夸张:“哇,怎么也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你这样怪冷漠的。” 祝唯我于是收敛了冷笑,稍微认真地说了句:“我想,有的人可能更想亲自给他们一个教训。” “谁?”魁山摸不着头脑。 祝唯我却不再答。 …… …… “那块玉璧应该是《悲回风》。” 平静的海面上,左光殊与屈舜华、月天奴也正在讨论新加入山海境的九章玉璧。 话题的起因,是屈舜华和月天奴谈及,那与夔牛交手后全身而退的人,应该不是已知的任何一位天骄,手里拿的是失落的九章玉璧。 “几个月之前不是有消息么?”左光殊道:“《悲回风》玉璧出现在高国太师余景求手中,余景求本是为他儿子而藏匿的玉璧,想着趁机参与一次山海境,等到暴露后再奉还。伍将军亲自去了高国一趟。余景求不敢不交,便召他儿子归国,但迟迟没有回应。余景求这时候才发现,他的儿子已经被人杀死了,那块玉璧也因此再次不知所踪。” “这个消息我也知道。”屈舜华飞在左光殊旁边:“不过有没有可能,余景求儿子的死,就是为了偷留玉璧呢?” 辽国、真国,高国、铁国、寒国这五国敢联合起来跟荆国干仗,自然能算得上硬骨头。 但九章玉璧本就是楚国之物。 恶面统帅伍希亲自去高国讨要玉璧,那是理直气壮拳头还硬。 高国在西北五国联盟之中,实力都处于中下游,在本就理亏的情况下,自不敢强行得罪楚国。 伍希登门,思来想去,余景求也只有完璧归楚这一个选择。 但现在事情出现了偏差,伍希在高国大发雷霆,却最后也只能无功而返。 屈舜华不由得就有了些其它的想法。 她倒是没有怀疑死的那个是不是真的是余景求的儿子。 伍希若是连这一点都无法确认,那也枉为恶面军统帅了。 但她很快又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也不太像。高国皇室并没有哪位年轻皇子放得上台面,甚至于整个西北五国联盟,也就只有一个耶律止算得上年轻英才。再者说,余景求在高国地位崇高,且只有一个儿子,实在没谁值得他付出这么大代价……而能够无声无息杀死余景求的儿子,且不留下任何痕迹。这人身后,想必也是一个大势力。” “不用想那么多。”左光殊说道:“这块玉璧既然已经现世,不管为谁所得。参与这一次的山海境也很合理。不过,只要这人露了面,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追回玉璧。到时候自然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月天奴则随口泼了一瓢冷水:“要想见到这人的真面目,大约不会那么容易。以此人的隐迹能力,或许山海境之行结束了,也碰不上面。” 左光殊:…… 屈舜华见状说道:“进了七组人呢,总归有人能碰上的。再者说,九章玉璧出现了八章,这一次天倾必定远强于以往,哪怕有九章玉璧庇护,大家也都是要往中山经所载的那些山靠拢的,现在追踪不上,那时候就很容易遇到了。” 中山经乃是山海异兽志里所书的一个篇目,主要记录山海境中部位置的一些浮山。 天倾之时,山海境的方位也会清晰。但那个时候,整个山海境也都会陷入动荡,只有中部会相对安稳一些。 月天奴淡声说道:“《中山经》上记载的山,从首座山到最后一座山的距离为二万一千三百七十一里。两万多里,屈大小姐,很容易遇到么?” 屈舜华瞪了她一眼:“就你记性好是不是?” 月天奴摇摇头:“我是真的习惯说实话,没想到有人其实不爱听实话。” 作为很多年前就认识的好友,屈舜华也跟她讲过姜望的“我只是习惯说实话”之语,那时候是喜笑颜开,说什么自己就是很欣赏实诚的人,左光殊认识了一个好大哥。 故而月天奴有这番讽刺。 屈舜华被一句击中命门,完全无法回击,只得转移话题道:“咱们现在手里有两块玉璧,天倾发生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危险。”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左光殊认真地道:“我们得去找姜大哥。不然他如果成功逃脱了,等到天倾的时候可怎么办?” “事实上姜望逃脱的概率几乎为零,那头祸斗王兽绝不是我们能够对付的。” 月天奴的声音一贯有些滞涩,但这一次的滞涩让左光殊听起来格外不舒服。 “月禅师,你是不是对我姜大哥有意见?”他忍住不快,尽量平静地问道。 “事实上恰恰相反。”月天奴语气依然平静:“我不仅对他没意见,还很关心他。” “你?关心他?”左光殊觉得这实在很荒谬。 月天奴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有人很关心他,我很关心那个人,所以我也关心他。” 这话有些拗口,但屈舜华第一时间听懂了,立即投来充满求知欲的眼神:“谁呀?” “你不是只认识一些尼姑吗?” “洗月庵的戒律这么不严格?” 这接踵而来的三个问题,换成一般人,还真很难应付过来。 但月天奴仍是用她固有的语调,一个一个地回答道—— “我不能说。” “我也认识你。” “洞真之前,禁绝情爱。洞真之后,百无禁忌。” 然而屈舜华只是一拍手掌:“果然关乎情爱!” 她的表情更兴奋了:“到底是哪位禅师动了凡心?你快告诉我,我保证不跟别人说!” 月天奴:…… 左光殊扯了扯她的衣角:“现在重要的是姜大哥的事情……” 屈舜华一把打开他的手:“我就是在关心姜大哥的事情!” 月天奴决定不理她,只对左光殊道:“我只是要告诉你事实。 你姜大哥基本上没有生还的可能。 如果你坚持要去,如果那头祸斗王兽发现我们,我们全都逃不掉。因为你姜大哥没办法保你第二次。明白吗? 我不是对你姜大哥有意见,也不是对你有意见,只是认为你不应该浪费你姜大哥给你创造的机会,头脑一热就去做什么不理智的决定。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一次了,不是么? 如果你一定要去,屈舜华肯定会陪你去,而我肯定会陪屈舜华。 那么现在你做决定吧。” 左光殊久久无言。 他在一天之内,好像长大了两次。 而屈舜华又挤到了月天奴面前:“那位禅师是谁?你就告诉我一个字,一个字行吗?回头我自己去琢磨。哎呀我好奇死了!你不是在凑天众的机关材料吗?我帮你去寻好不好?” 第六十六章御用大厨 世界似乎黑暗了很久,又或者说,世界好像本就是黑暗的。 光明才是冒昧的访客。 姜望懵懂了一阵,才逐渐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已经……被削掉了神魂本源么? 或是正在等待被削掉? 他睁开眼睛,于是黑暗的世界,有光落进来。 咕噜噜,咕噜噜。 四周不时有鼓泡的声音响起。 啪! 又偶然破灭。 让人从恍惚中惊醒。 姜望这才发现,自己泡在一个沸腾的岩浆湖中,身上的伤势已是好了七七八八。 长相思还紧紧地攥在手里。 右手大概保持固定的用力姿势太久了,有些僵硬。 倒是如意仙衣仍然保留着先前战斗中的破损。 五府海内的三昧真火,自然晕发辉光,完全隔绝了岩浆的伤害。 原来并没有被杀死…… 脑海中刚刚转过些许庆幸。 姜望的身体已经本能般绷紧,人也跃身而起。 于是看到了这个巨大的岩浆湖外—— 散落在群山中的、一个又一个火红的岩浆池。 以及岩浆池里、岩浆池边,或蹲或趴着的、漫山遍野的祸斗异兽…… 黑山、红池、一堆狗,呃,一堆长得跟狗一模一样的异兽。 乍一看,很难不让姜望想起枫林城杜德旺的炭火锅。 曾几何时,他们兄弟几人围坐一炉,酒碗对撞,斗筷夺肉,何其乐哉! 唯独不同的是,那些“狗”看过来的冷漠眼神,让姜望很快意识到,此情此景,到底谁才是食材。 于是他又讪讪地飞落下来,低调地踩在岩浆上,不敢再“一览众狗小”。 这是进了祸斗的老巢了。 直到此刻,姜望的内心还是茫然的。 不明白为什么会被祸斗捡回老家,还安排了一个位于半山腰的岩浆湖。相较于那些普通祸斗,住得还挺气派。 他警惕地看向前方,而那激起他本能警觉的存在,也从山顶缓步走来。 那是一头尾有三叉的祸斗,脚步从容,甚至可以称得上优雅。 明明长得像狗,缓步走起来却像猫。 但冷眸之中,尽是王者的威严。 它就这样踏空而至,终于停下脚步,立在这赤色岩浆湖的边上,与姜望对视。 这是一位阴险狡诈的强者。 姜望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提醒自己。 绝不能因为它长得像狗,就把它当蠢灰看。 此时此刻阶下囚的身份,已经毋庸置疑的证明了它的强大。 虽然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伤势尽复,也搞不懂这祸斗王兽怎会饶他一命。但以这祸斗王兽的阴险狡诈来看,定然有什么重要的理由。 换句话来说,于祸斗王兽而言,自己是有利用价值的。 战,是没有什么再战的必要了。 他跟祸斗王兽之间的胜负,是实力碾压下的结果,不是输一招两招的问题。 重来几遍,也无法更改胜负。 更何况现在还转移到了人家的地盘上。 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不沾边。 姜望还剑入鞘,迅速认清现实后,人反而放松许多。 他摊开双手,示意自己非常友好,毫无戒备。 而后用真诚的眼神,直视着祸斗王兽:“事已至此,我们聊聊吧。” 祸斗王兽只看着他,并不吭声。 “别这样,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存在,不妨开诚布公地聊聊。正所谓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依然沉默。 “其实阁下的威名,我也仰慕已久了。之前可能有些误会……” 继续沉默。 “呃,不知阁下把我带到这里来……所为何事?” 还是沉默。 “尊贵的祸斗之王殿下,不知您有什么吩咐呢?在下很乐意效劳!” …… 在自说自话了大半天之后,姜望终于意识到,对方虽然有着不输于人的智慧,但并不通人言。 这倒也没什么稀奇的。说起来人族各国的语言,也都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演变而成。 今日各地语言,与数百数千年前都已经大不同。 山海境里的这些异兽,有好些可是已经在现世绝迹了几个大时代的。 不通人言再正常不过。 都不用说那些湮灭在漫长岁月里的语言了,昔日东域通行的旸国语言,如今还有多少人精通? 至于历代进入山海境的那些修士…… 放诸整个广阔的山海境,这些人能走遍多少地方? 有些异兽未必能遇得到人,就算遇到了,也未必愿意学人言。 只可惜自己不会道语,也写不来道字。 不然一个发音、一个字,就能够准确传达复杂的意思,也根本不拘于跟谁沟通。 姜望想了想。 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道:“我!” 又用手指了指祸斗王兽,道:“你!” 然后用自己的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使劲晃了晃,喊道:“朋友!” 又重复一遍:“我和你,可以做朋友,明白吗?” 如此详细的肢体语言,如此丰富的表情,还有简单有力的字音,祸斗王兽大概是明白了…… 因为它往旁边吐了一下口水。 姜望:…… 一位祸斗之王,一位大齐天骄,一时间大眼瞪小眼。瞪了许久之后,祸斗王兽歪了歪头,大约也在苦恼,要如何同姜望沟通。 总之此刻的气氛很是平和(除了祸斗王兽不爱交朋友之外)。 至少双方都在寻求交流,而非厮杀。 想了一阵之后,祸斗王兽眼睛一亮,大概是终于有了一个聪明的主意。它伸出右前爪,在岩浆湖里虚舀了一下,一团燃烧着的岩浆,便腾空飞起,向姜望扑去。 说是攻击,这强度又实在微弱。 莫非……是在玩游戏? 祸斗之间问好的方式? 这家伙很口是心非嘛! 还说不想交朋友! 看着祸斗王兽开心得亮起来的眼睛,姜望已经了然于心。随手便将这团岩浆拦住,还控制着在空中玩了个旋转的花活儿,然后才轻松将其分解,散成漂亮的火红岩浆雨,飘然坠落。 紧接着探手也抓起一团岩浆,对祸斗王兽投去鼓励的眼神,告诉它,“你也可以的!”。 然后啪的一声,将这团岩浆,砸到了祸斗王兽的脸上。 姜望:…… 这家伙为何不躲? 这又玩得是哪一出? 姜望的笑脸有些僵硬了。 而祸斗王兽的一副狗脸,也全无表情。它的眼神,更是毫无情绪。只有火红的、粘稠的岩浆,在它脸上慢慢滑落,才见得几分生气来。 说明这是一头活生生的祸斗之王,是在山海境中都极具分量的强者。 气氛好像变得沉重了…… 尴尬的沉默,蔓延了很长一段时间。 祸斗王兽终于重新说服了自己,又低头咬了一口岩浆。 然后张开嘴,对着姜望喷了过来。 这团岩浆依然没什么劲力,在空中跳跃着,被姜望轻松就拦截。 还来? 姜望只觉得这祸斗王兽的生活也太枯燥了些,玩得不开心,却还要继续玩。可见平时过的都是什么枯燥日子。 他并不愿意参与这无趣的游戏,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形势比人强。 大丈夫能屈能伸…… 只好又抓起一团岩浆,扔了回去。 这回动作更轻缓了,生怕祸斗王兽又用脸接。 吼! 这团慢悠悠飞过去的岩浆,直接在身前被震散,祸斗王兽仿佛已经失去了耐心,直接跃入岩浆湖,向姜望扑来。 气势凶狠非常。 姜望也是怒了。 我忍气吞声陪你玩游戏,你还动不动发脾气。 祸斗之王很了不起吗? 他从来不是束手待毙之人,铿然就已拔剑。 虽已被轻松碾压过一次,明确了实力上的巨大差距,仍然以最大的努力来回应。 天府之躯、剑仙人、人道剑式、不周风…… 这一战比之前一战更自如,姜望自问也发挥得更好。 但对于姜望的种种杀招,祸斗王兽寸步不让,仍只是一爪,一咬,一吸,轻松化解。有好几次,利齿都险些咬破了姜望的喉咙。 拳脚,剑术,道法,神通,姜望穷尽所有战斗可能,与祸斗王兽搏杀生死。 一直到三昧真火出场时,它才猛然张嘴,一口将其吞下, 而后竟然一转身,视姜望接下来的攻击如无物,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姜望呆愣半晌,终于明白了这恶犬的意图所在。 祸斗王兽留他一命,纯粹就是因为他的三昧真火味道不俗,想要每天都能吃上几口……这是把他姜某人当成了“御用大厨”! 最先那两团岩浆的演示,分明是在模仿三昧真火,示意他召将出来,以供食用。 在他“屡教不通”之后,便索性动起了手…… 岂有此理! 此时此刻的姜望,再看这巨大的岩浆湖,简直就是一大碗浓汤,他姜望就是碗里的食材。,汤里肉块 而漫山遍野的祸斗,好像都对他虎视眈眈、垂涎欲滴。但唯有祸斗群的王者,可以享有他这么珍贵的“晚餐”…… 虽身在岩浆包围下,但姜望清楚,自己脸上的臊意,绝不是因为岩浆的热量。 他真想提剑上前,一剑斩了这祸斗之王。真想将这些祸斗,一锅锅全都炖了——如果不是打不过的话。 眺望四周,也大概能明白,祸斗王兽为何将他囚在这里,却又不施任何禁制。 放眼望去,一直到视线的尽头,也全都是喷吐岩浆的山峦。 走到哪里都是祸斗,他能往哪里跑,又能跑多远? 就在这岩浆湖周边,就有不下千只祸斗盯着他。想跑?哪里有机会。 实力…… 归根结底还是实力。 剑慢一分,敌生我死。 力弱三分,备受欺凌! 姜望咬牙切齿了八九息时间,便默默盘坐下来,开始了调息。 被祸斗王兽圈禁,自己沦为厨子,神通之火沦为食材…… 说起来当然是一种耻辱。 但耻辱之后呢? 自怨自艾毫无意义,怨天尤人更是大可不必。 诅咒谩骂也不能伤人,除非你是尹观。 打不过,逃不掉,那就修行。 总要把时间花在最有意义的事情上。 同样是在神临之下,为什么有人能够在暴怒的夔牛前全身而退,为什么他却被祸斗猫戏老鼠一样擒回老巢? 当然祸斗王兽更狡诈,祸斗王兽还带了大军…… 但就算有一万个理由,姜望也不愿去推诿。 终究是实力不足。 既然现在没有生命危险,那就好好提升自己。 一境外楼不能脱身,二境呢? 模糊的道途不堪重用,明晰之后呢? 现在的剑术不足以对抗,臻此境绝顶后呢? 三昧真火被轻易吞下,若是能开发到此境极限呢? 有太多的地方需要提升。 可以说到了外楼境,他底蕴缺失的不足才清晰展现出来。 在内府境他已是青史第一,可到了外楼,在各方面都需要拔升的时候,这个本不该被拉开距离的境界,却让他的短板暴露无遗。 那些名门弟子,每一个境界的路都已经被铺好,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往前走。 诸如尹观这样的独行修士,则是早早把握了道途。 他是一直明确自己要怎么走,也隐约知道自己的道途在哪里,但始终没有更清晰、更具体的轮廓。 这恰恰是急不来的事情。 只能坚定地往前,而不知道要走多久。 诚然他现在绝对也是外楼境中的顶级强者,真个拼生死,也能争一争最强。但其实在各方面,都距离顶级外楼还有一些差距。 不周风算是修到了此境极限,可也不能助他脱身。 三昧真火的开发始终好像隔了一层什么,未能直指本真,才被不周风后来居上。 歧途不可轻动。 剑仙人的力量在于统合,完全看其它力量有多强。 赤心神通一直到现在也不算了解。 术法上有龙虎和焰花焚城这两门超品道术,倒也不输于人。 剑术上现在还落后于宁霜容。 对道途的探索则肯定不能跟斗昭比…… 一声低吼忽地响起。 专心修行的姜望扭头看去。 只见得一头强壮的祸斗骤然奔至岩浆湖边,把嘴里叼着的事物一甩,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很是傲慢的样子。 那飞在空中的,却是一朵玉雕般的火红莲花。 滴溜溜转着,美丽精致。 姜望不明所以地一把接住,立即便感受到了这朵火莲里充沛且纯净的力量。只是轻嗅一下,体内的火元就活泼起来。 忍不住有些沉默。 他哪里看不明白呢? 这分明是祸斗对他的“喂养”,怕他的三昧真火供应不过来…… 想他一代天骄姜青羊。 只身转战数万里,纵横天下又怕过谁? 如今却被一群异兽圈养了起来! 这是何等的颜面扫地。 姜爵爷一时间悲从心来,一边想着孽畜可恨,一边想着不吃白不吃。狠狠地咬了一瓣火莲。感受着体内瞬间汹涌起来的火元,心里才好受了些。 紧接着又咬一口。 就连那颗火红色的神通种子也愈发明亮。 又一口。 这些畜生真可恶啊。 三下两下吃了干净。 第六十七章 我不要两手空空 “我昏迷了多久?” 舱内的光线很温和,晕照着太寅有些迷茫的俊脸。 眉心已经只看得到一点浅浅的红痕,大约要不了多久就会消退。 “烛龙睁了一次眼,又闭了一次眼。”坐在尾仓的项北道。 他的身形太雄壮,只往那里一坐,就占据了小半个舱室。盖世戟横将开来,更是挤得腿都伸不直。 让这本就不甚宽敞的舱室,显得更为逼仄。 太寅是伤患,他不好挤太寅,只能挤自己。 “一天一夜……”太寅呢喃着,仔细探查了一下身体情况,感受着重新恢复至巅峰的身体状态。自然知晓,是项北耗用珍药救了他。 他闭上眼睛,叹道:“真是惊艳的一枪啊。” “的确也出乎我的意料。”项北道。 他回话的时候,正低着头在用一块绒布擦拭戟锋。 威武雄壮的汉子,此时的动作却很轻柔。 太寅静静感受了片刻,睁开眼睛,脑海里那跨海一枪的景象便已碎灭。 他大约回想起来自己是怎么中的枪了。 于是问道:“我们怎么逃出来的?” 项北语气平常:“我把怀沙玉璧丢了。” 他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了一个事实。 语气里既没有对太寅被一枪扎倒的抱怨,也没有安慰。 他请来的太寅,他接受一切由此导致的结果,如此而已。 太寅沉吟了片刻,也只道:“那我们需要尽快拿到新的玉璧了。” 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一枪挑下,他并无什么颓丧,而是立即开始思考下一步应该如何。 谁都会赢。 每一个被称许为“天骄”的人物,都从小赢到大,不知赢过多少场。 谁都知道如何面对胜利。 但不是所有人都懂得面对失败。 因而有时候,失败才更能验出所谓天骄的底色。 “是的,不然我们熬不过天倾,必然出局。”项北道。 太寅直接问道:“拿哪一块?” 但其实他和项北都知道,这个问题没有多大的意义。 归根结底,他们两个人的选择并不多。 像斗昭的惜诵玉璧、钟离炎的涉江玉璧、伍陵的抽思玉璧,都没有什么抢夺的可能。 “能找到楚煜之和萧恕么?”项北很实际地问。 “要看缘分了。”太寅摇摇头:“我的七星罗盘一段时间只能储存一段痕迹。” 项北了然。 像楚煜之和萧恕这种全场公认最弱的组合,肯定第一时间隐藏行迹,不可能轻易露面。 而太寅的这个七星罗盘,先前储存的是姜望的痕迹,后来因为忌惮,又储存了祸斗王兽的痕迹。 祸斗王兽……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不由得问道:“你先前遇到姜望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人吗?那时候左光殊是不是已经离场了?” “对啊!”太寅也恍然惊觉。 姜望被祸斗兽群追杀的时候,身边并没有其他人。 以姜望的实力最终都被祸斗轻松解决,明显差上一筹的左光殊,又如何能够幸免? 作为开启山海境的钥匙,在山海境关闭之前,九章玉璧绝对不会离开。 如果说左光殊和姜望都已经离场…… 那么橘颂玉璧会在哪里? 必然是在这两人最后离场的位置。 “走,去姜望痕迹消失的地方!”太寅立即道。 他们两个此时藏身的逼仄舱室,正是项氏秘宝穿山梭。惯能隐迹藏踪,能防能走。更兼穿山分土、如游水中。 因为山海境里多浮山大岛,故而调用此宝。 太寅话音才落,项北已经操纵穿山梭转向。 暗沉沉的海底,潜藏在阴影中的庞然山脉,像一只沉睡的巨兽。 在某一个时刻,黝黑的山石分开。一艘通体乌黑的穿山梭,很是自然地游了出来。这一幕似游鱼拨水,不见半点突兀。 舱身接触海水的部分,瞬间变成了海水的颜色。游到茂密的水草中,又是水草的颜色。穿行高大的珊瑚丛,则又变成血红。 整艘穿山舱的颜色不断变幻,总是能和环境融为一体,精巧非常。 带着太寅逃走后,项北正是借助穿山梭的力量,深入这座海底山脉,以此避开有可能的追击。 以穿山为名的这只宝梭,在水中亦是十分从容。游动起来轻缓自然,波澜不惊,但速度却是不慢。 每有巨兽出现,便静止不动。 如此且停且行,终于离开海底,跃出海面,往太寅记忆中的位置飞去。 离开水的桎梏,穿山梭更是快如闪电。 但在项北的操纵下并不高飞,只贴着海面飞行。 舱室中的太寅,早就拿出了消解声音的阵盘。 穿山梭如此无声无息,又擅长融入环境,若非一直在高速移动,几乎不用担心被人察觉。 山海境里的方位相当混乱,除了在特定的时间里,几乎无法以任何方式确定方位。但对手握七星罗盘的太寅来说,追索已经探查过的地方,却也不会有太大的困难。 人过必留痕,事去必有迹。 在他太寅眼中,一切痕迹都无所遁形。 甚至于阵道本身,在他看来,也只是对天地痕迹的修改——这当然是一种逆论,众所周知,阵道乃是以人道演天道,是修士对天地之力的引而用之。 太寅若是公开说出这种理念,崇古守旧的太氏第一个不能容他,故而从来只在心间。 青龙取“信”、朱雀取“德”,玄武取“仁”,白虎取“杀”,这四字是他取的道途四字,在先贤制定的道途框架中,算是中规中矩。 当初叔爷太华,走的也是这条路,最终成就真人,振兴太氏门楣。 这当然应该是一条辉光灿烂的路。 他所践行的道理,也未曾偏移。 可他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他心底最本真的地方,始终不曾被触碰。他想要的道,从来没达到。 因而四楼并立已久,却始终不能达至道途巅峰。 如今还被一个无名之辈一枪挑下。 是否已经到了改变的时候? 可家族之重,何重于山岳? 本就艰难求存的道统,何能容忍有人动摇根基? 飞行约莫两个时辰之后,穿山梭便已经到达了当初布设神狱六道阵的位置。 项北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谨慎,操纵穿山梭,先是在一定的距离外潜入水中,在水下缓慢靠近目标方位。等小心观察,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这才和太寅跃出舱外,开始寻找那有可能失落在附近的橘颂玉璧。 但这显然是徒劳的。 无论他们多么认真,多么仔细,用了多少办法,最终都是两手空空。 “在山海境里战死后,尸体会被山海境的规则移走吗?”太寅问道:“还是就留在山海境里,被风吹日晒,异兽吞食?” “一般来说,在战死的那一刻,尸体就会被转移走。只有九章玉璧会留下来。”项北道。 “果然……”太寅沉吟道:“不会留给你判断此境真假的决定性证据。” “山海境的虚实,如果有那么容易确认,人们早就不用为此争辩了。”项北淡声说道:“不过它是真是假都不影响收获,所以也不必太在意。至少战死后削掉的那三成神魂本源是真的。” 太寅想了想,又问道:“橘颂玉璧会不会被祸斗带走?九章玉璧有没有失落山海境的可能?” “并不能排除被祸斗带走的可能,九章玉璧有它的特殊性,被异兽看上也不稀奇。”项北道:“但山海境之旅结束后。每一块九章玉璧,最后都会回到它最初进来的地方。比如我的怀沙玉璧,就会回到项家,等待下一次启用。” 太寅叹道:“怀沙玉璧终会物归原主,这真是个叫我略得安慰的好消息。可惜我们现在就需要一块玉璧。” “只能再想其它办法了。”项北问道:“你现在恢复得怎么样?还可以布阵吗?” 见太寅半天不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他不由得又问道:“太寅?” 太寅恍过神来:“你压箱底的珍药都给我服用,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不过,既然橘颂玉璧有可能被祸斗王兽带走了……” 他沉吟着拿出七星罗盘来:“我这里有它的痕迹,而你有穿山梭,为什么我们不去看一看呢?” “去哪里……”项北顿了顿,才道:“你是认真的?” 那祸斗王兽何其恐怖? 一旦认真起来,强如姜望,也转眼就消失了痕迹,失败离场。 且对方还有一支大军随身。 项北并不认为,他和太寅联手,就能够多撑几个回合。 太寅的思路已经很清晰了,慢慢地说道:“我们现在的选择并不多。现在不拼一把,等到天倾之时,拼的机会也都没有了。” 向来勇猛骄烈的项北,此时反而是更谨慎的那一个,越是输到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越是不肯红眼:“现在不是拼不拼的问题,而是我们拿什么跟祸斗拼?正面碰撞,你我一回合都走不下去。” “我们只是去找橘颂玉璧,并不是要同祸斗交手。”太寅冷静地道:“找到它们栖居的地方,利用穿山梭靠近,拿到玉璧就走。这祸斗王兽既然能够出来捕猎第一次,也一定会再出来第二次,我们好好利用这个间隙就可以。” “另外,祸斗的老巢也算是我们目前掌握的唯一一个要地。我们又已经接触过祸斗,了解它们的战斗方式,清楚它们的能力,那为什么不去看看情况呢? 相较于其它陌生的异兽老巢,祸斗老巢才是不那么冒险的选择。 就算它们没有把橘颂玉璧带回去,或许我们也能在那里找到此行的收获。” 项北又看了太寅一眼,似乎现在才发现他的赌性。 太寅说的这些条理分明,但好像完全略过了祸斗王兽的狡猾与强大。 想了想,沉声说道:“你说的收获不成立。如果没有玉璧,我们什么都带不走。” “我们可以跟人合作,可以付出一点好处,与人分享玉璧之光。甚至可以买玉璧,接下来肯定还会有人出局离场,有人手里则会多出几块玉璧,在将要结束山海境之行的时候,手里再多玉璧也是多余的,没人会介意卖个好价钱……当然,我们也始终保留抢夺玉璧的可能。” 太寅说道:“总之有了收获之后,什么都好谈。” “在山海境这样的地方,你的收获未必是你的。谈的前提是实力,而不是什么收获。这里不是楚国,也不是夏国,现世的游戏规则套不到这里来。”冷静下来的项北,思路足够清晰,目光也足够敏锐:“太寅,你有些心急了。” 手里能够有多余玉璧的人,想想也知道都是些什么角色。人家凭什么跟你谈?你的收获,人家不能全抢走吗? “如果你有更好的思路,听你的。如果没有,听我的。行么?”太寅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的表情,对项北道:“我的国家,我的家族,都需要我表现得更好一些。今时今日,我不想一无所获的离开。” 他感受到了项北的退意,知道三成神魂本源的损失,是项北不能承受之重。 但他也知道,他这样的心情,项北最能感同身受。 真君项龙骧之死和真人太华之死,带给他们两个家族的伤害是近似的,对他们两个人的影响,也相差仿佛。 同病相怜,所以投契。 他也会在心底质询自己,用戳伤疤的方式去左右朋友的选择,是多糟糕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但最后的答案,是别无选择。 他不能就这样离开。 项北握住了盖世戟,只道:“好。我陪你去。” …… …… 天穹高处,有血冠之鸟乘风而飞。 双翅张开,似一朵垂云。 笼下一片移动的阴影,在一座岛屿上空掠过。 这是一座火山岛。 不时有火山喷发,岛屿上空黑烟直冲。 一座接一座的岩浆池,嵌在黑石为主的岛屿上,看起来格外醒目。 那随处可见、或卧或立的祸斗,当然也逃不过它锐利的眼眸。 血冠之鸟身形稍低几分,利爪蠢蠢欲动—— 吼!吼!吼! 漫山遍野,外形如犬的祸斗们从各种各样的地方跃将出来,怒声齐吼! 血冠之鸟顿时止住了俯冲之势,但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仍在岛屿上空盘旋。 这时候,在最高的那座火山里,一头尾有三叉的祸斗,从正喷发的岩浆中走了出来,姿态优雅,气势却凶狠,冷冷看向这只巨鸟。 血冠之鸟悻悻往高处一拔,振翅便远了。 吼!吼!吼! 满山的祸斗又叫了起来,为它们的王而恍惚。 所有的岩浆池,都在沸腾—— 除了主峰山腰的那座岩浆湖。 尽过喂养责任没多久,尚还鼻青脸肿、仰躺在岩浆上的姜某人,不满地堵了堵耳朵,在滚烫的岩浆里翻了个身。 “吵死人了,这群恶犬!” 第六十八章 火山岛故事 命运总是在推着每个人往前走,无论你是贤是愚,愿意或者不愿意。 被祸斗圈养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好些天。 狼狈当然是狼狈,无奈也难免无奈。 但时光是最坚决的,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都是那样离去。 姜望在祸斗老巢的每天,除了修行还是修行,再就是周而复始地吃火莲、喷火…… 喷得自己快喷血。 三昧真火是愈发精纯了,“三叉”也愈发精神了,皮毛油光水滑,一看就可以炖得很香——如果能炖的话。 “三叉”是姜望给祸斗王兽起的小名,因其尾部分三叉而名之。 祸斗王兽反正也听不懂人言,比较无所谓地接受了。 当然,祸斗王兽特意变调的、用以指代姜某人的吼叫声,姜望也记得很清楚了…… 或许在祸斗的语言体系里,那一声就是厨子的意思也说不定。 总之双方已经熟悉到互相给对方起小名的程度。 当然,仍不能算是朋友。 因为三叉从未放松对姜望的警惕,守在岩浆湖四周的祸斗卫士,也从未减少过。 在姜望看来,这无疑又是三叉不爱交朋友的铁证…… 这恶狗肯定有悲惨的幼年,才如此孤僻,对这个世界充满戒备,无法接受他人的善意。 虽则为三叉提供三昧真火已经是一种习惯,但姜望每次还是要在死斗一场之后,才肯乖乖地喷火。 身为祸斗之王,三叉当然有不耐烦的时候,比如直接动手把姜望打得半死。 姜望则是在每次遭受实质伤害后,不惜主动压制第一内府的神通种子,让三昧真火做相应程度的削弱。让三叉明白,伤害他就得不到高质量的真火。 只有让他畅快淋漓且不受重伤地厮杀一场,才有最高水准的三昧真火大餐奉上。 久而久之,战斗也便成了习惯。 在被三叉驯化的过程中,他也在尝试“驯化”三叉……虽然他才是被圈养的那一个。 这群祸斗不好糊弄。 这个认知深深地刻在姜望的心里。 他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尝试喂一些威能恰当的火行道术,给轮值看守的那几个祸斗小头领。总算是混得有些相熟了。 想他姜青羊也是熟读史书的人物,忆及那些青史所载的英雄,不免有些深远的想法。 比如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祸斗革命,推翻暴虐无耻的、独享三昧真火大餐的祸斗王兽。 但别说闹革命了,只要他一迈出岩浆湖,立刻就会迎来怒吼警告加呲牙威胁。 吃孝敬的时候摇头摆尾,防越狱的时候冷面无情。 这一脉相承的无耻狡诈,只能说确实是三叉带的部下…… 政变的路子夭折了,岩浆湖寸步离不得,又没有联系其他人的法子。 也只有日复一日的修炼。 姜望有时候会想起左光殊,也不知道这小子和屈舜华她们,探索到了什么位置,有没有去到北极天柜山,拿到九凤之章。 有时候也会想,会不会其他人的山海境之行都已经结束了呢? 是不是只剩下他还在祸斗的巢穴里苦等机会? 这种思虑无疑是相当折磨人的。 他毫不怀疑自己能够在祸斗的老巢里修成神临,有三叉这样的强者陪练,他也越来越能掌控自己在外楼层次的力量,各方面都在向此境绝顶靠拢。 但在山海境成就神临再反杀祸斗王兽,绝对是最糟糕的选择。 姜望宁可自戕退出山海境,损失三成神魂本源,也不会选这条路。 如果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那么在这里成就神临的那一步毫无意义,白白消耗多少积累。 如果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那后果更可怕。在这里成就神临,就是断了现世洞真之路。 他姜望岂会以神临为终点? 当然,自戕亦不是他会选的路。 厮杀起来技不如人,死了也就死了。既然侥幸活了下来,就断不该再有自削神魂本源的想法。 他一路修行至此,每一分实力都是汗水血水的堆积,来之不易。 他如果轻易割舍,那是否定一路走来的日日夜夜,是否定那一幕幕故事里、奋战的自己。 哪怕真的其他人都已经完成了山海境之旅,离开了这里。 他也会独自留下来,一直等到破解困局的机会出现。 哪怕等不到那样的机会,他也要试着去创造。 虽然不能在这里成就神临,但如果在这里走到外楼境的极限呢? 以外楼境最极限的战力表现,有没有可能在三叉的手里逃脱? 姜望非常清晰地知道,他和祸斗王兽之间的差距,但他依然对自己有无与伦比的自信。 他知道他可以的。 所以在祸斗环伺的困境里,他每日仍是缄默修行。 因为做不了任何其它的事情,在这里也不被任何人或事情干扰,他反倒觉得修行的效率更高了。 当然,三叉的陪练和那一朵朵火莲,绝对功不可没。 想他姜爵爷,在齐国也勉强算是高官厚禄,却从未服用过这般品相的火行药材。 不仅提升了他对火行元力的掌控,甚至于对三昧真火也有不小的补益。 可惜祸斗每日只送一朵。 三叉那贼厮也每日必来进食一场,叫他余不下多少神通火来研究,不然这会三昧真火都应该有质的突破了。 话说回来,三叉用来圈养他的这座岩浆湖,也非凡品。 天天泡在这岩浆湖里,对火元的掌控与日俱增。各路火行道术,愈发得心应手。 他现在没事就在湖面上造焰花焚城玩,耍得越发华丽精巧,当然也越发强大。 甚至于后脊的炙火骨莲都隐有升华,毕竟前身就是火之图腾,太适合这种火元充沛的地方。 有些思虑不定、格外难熬的时刻,在刻苦的修行中,也就那么过去了。 “嗷!” 姜望一听这怪异的声音,便知是三叉又来找他了。 这一声,是在喊他的名字。 “三叉!”他也喊对方的名字以作回应。 不多时,三叉便迈着优雅步子走来。 姜望二话不说,拔剑便冲了上去。 面对祸斗之王,还敢如此主动积极。 这架势绝对是山海境第一勇夫! 当然,结局不会因为姜望的熟悉程度而有什么变化。 道术、剑术、神通演了个遍,最后又是被打趴在岩浆湖里。 姜望脸朝下,埋在岩浆湖里。略想了想这一战,确定自己已经做到当前能力的极限了,才翻过身来,看着威风凛凛的三叉。 这家伙还扬着下颔在那里摆姿势,一副“你只不过是在给我挠痒痒的”高傲样子。 它也算是了解姜望的习惯了,见姜望翻过身,才往前走了几步,意思是—— “饭呢?” “你可真是一条坏狗啊。” 姜望笑容灿烂地用齐国临淄官话骂着,屈指弹出一团三昧真火,态度亲切地给它喂下:“吃吧,早晚噎死你。” 尊贵的祸斗王兽轻吼了两声,美滋滋地将这团三昧真火吃下。 如果姜望能够听懂祸斗的语言。他就应该知道,三叉说的是——“愚蠢的两脚兽,陪爷玩,喂爷吃,还天天这么开心。” 可惜他听不懂,所以他才能这么开心。 同样的,如果祸斗能听懂姜望说的语言,今天的厨师恐怕就要变成主食。 可见有些时候,隔绝交流才是和平共处的前提。 看着最后一缕余焰消失在三叉的嘴里。 姜望突然察觉一件事情—— 自己原本赤红色的三昧真火,颜色已经有些深沉了起来,虽然瞧来并不明显,但内里的温度,确实炙热了很多。 也不知是最近使用太频繁,还是吞服了太多火莲的效果……或许兼而有之? 三叉还张着狗嘴。 姜望摊了摊手,示意自己一点真火都不剩了。 三叉也便闭嘴转身离开,甚至懒得多给姜望一个眼神。 完美诠释了什么叫王之冷酷。 是一把过河拆桥的好手。 不多时,又有一头强壮的祸斗,把姜望每日必要服用的火莲送来。 送出火莲之后,还眼巴巴地守在岩浆湖边。 它是甲乙丙丁四大送饭小头领中的丙字号小头领——姜望无聊的时候,也顺手给它们起了小名。 姜望接过火莲,一边嚼吃,一边随手赏了这丙字号小头领一道焰雀衔花,当然刻意控制了威能,让这厮刚好可以吃下,又不至于受伤。 能做到这一点,本身也是他火行道术进益的表现。 如果说之前他的道术能和同境顶级水平相匹配,是因为两门超品道术的坐镇。那么现在,在道术的细节方面,他也已经迎头赶上。 丙字号小头领冲姜望咧了咧嘴,满足地离去了。 现在给这两脚兽送饭可是个美差,再也没谁会冷脸。 此时的姜爵爷,赤裸着上身,懒洋洋地泡在岩浆湖里—— 之前发现岩浆湖的好处之后,他就脱掉如意仙衣专心泡澡了。反正漫山遍野都是祸斗,也不怕谁看着。如意仙衣隔绝热量,反而不美。 他的后脑枕在一块亲手打磨光滑的火山石枕上,睁眼就能瞧见天穹的云烟。 祸斗的老巢是一座海中的火山岛,并非浮山。 所以潮声有时候也会自然地涌来。 在这样一个天光温吞的日子里。 享受着整个火山岛的温柔。 浓郁的火元拥抱着他。 他一边撕着火莲花瓣,慢慢送进嘴里,慢慢消化着药力,同时还在心里细细复盘与三叉的战斗。 清晰的肌肉线条,和各种各样的伤疤,在这个年轻人的肉体上,共同绘制出一幅极有故事的图案。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 有客来访。 …… …… 远远看到火山岛时,项北和太寅,都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天知道他们一路跋山涉水,历经多少辛苦! 驾驶着穿山梭出行没多久,就被一只头上有肉瘤的怪鸟盯上了,好不容易才摆脱追击,穿山梭都险些被打坏。 为了保证穿山梭能够在目的地发挥作用,他们只能将穿山梭收起来,先靠自己赶路。 凭借着七星罗盘的指引,一路上东躲西藏,足足赶了九天九夜的路,才终于是找到了这处火山岛来。 “确定是这里了?”项北问。 “确定!”太寅恶狠狠地点头。 于是两人潜入水中,召出穿山梭。从海底向火山岛潜近。 穿山梭悄无声息地分开水流,钻进火山岛底——他们自然是不敢大大咧咧出现在祸斗面前的,全程只打算在火山岛地底行动。 除非发现九章玉璧,或者火山岛里的什么宝物,才会突然出现,夺宝而逃。 这些天项北操纵穿山梭,太寅也没闲着,除了指路之外,还是很是做了几个探测用的阵盘,以迅速捕捉九章玉璧的气息。 存在着火山群的这座岛屿,庞巨得难以描述。 要想在岛底偷偷摸摸地探查一遍,无疑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但这并不能影响项北和太寅的斗志。 在失去九章玉璧的情况下,他们已经耽误了九天九夜的时间,若到了目的地,还是什么收获都没有,便可以直接宣告出局了! 所以这座火山岛,他们势在必得,定要功成。 光线温和的舱室里,太寅双手各拿一个阵盘,贴在舱壁两侧,分心二用,细细感应着这座火山岛屿上的宝物气息。 项北则在舱头的位置,一边操纵着穿山梭小心移动,一边透过眼前一只单筒圆镜,来观察岛山的情况。 穿山梭上自带的观测法阵,可以将一定距离内的情景,反映到这只单筒圆镜上。这是必要的设计,不然穿山梭的屏蔽法阵,会把穿山梭里的使用者,变成聋子盲人。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在火山岛底部,穿山梭很有耐心地缓慢移动。 在太寅消耗掉四个探查阵盘后,项北的眼睛,从单筒圆镜上挪开了,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你发现了什么?”太寅问。 项北略想了想,问道:“你介意看男人的裸身吗?” 太寅显然有些发愣:“现在?” “现在。” 太寅沉默了一会儿,尽量委婉地道:“作为朋友,你有什么爱好,我可以尊重,哪怕我并不理解。但也仅限于尊重……我这样说,你理解吗?” 他语重心长:“而且,这里很危险的。” 项北一脸的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旋即挪开了位置:“算了算了,你自己来看。” 太寅半信半疑地往舱头这边走,交错转身的时候,眼睛紧紧盯着项北,甚至不敢背对他。 就这样交换了位置,坐在那只单筒圆镜前。 第六十九章 与我决死 “等等,不能就这样看。”项北忽地探手过来。 瞧着太寅猛地往后一缩,一脸戒备的样子,愈发觉得莫名其妙:“你是怎么了?” 太寅干笑了一下:“没、没什么,不知道你让我看什么,有点紧张呢。” 项北单手在空中按出一张神魂阵图,贴在太寅的右眼前,轻轻一按,阵图隐去。 “用这只眼睛去看,不会被察觉。”他如是说道。 太寅这才大概意识到了什么。他知道项北拥有“凡被目视,必能察知”的能力,也清楚这种能力来源于对神魂力量的开发。 略顿了顿,确定自己和项北之间的距离足够做出反应后,才终于凑到那只单筒圆镜前。 于是看到了岩浆湖,以及岩浆湖中泡澡的那个人。 “姜望没死?!” 太寅明显比项北更惊讶,因为他对自己的判断更笃定。彼时姜望的痕迹,的的确确是已经消散了。 要么是人已经死了,要么是痕迹被打散了。 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存在的痕迹都被打散了,人还能活下来?那些祸斗还能救人不成? 但现在,清清楚楚的画面就在眼前—— 姜望活了下来,并且看起来气色还很好。 “怎么回事?”太寅难以相信地问道:“祸斗是打算把他洗干净了、煮熟了再吃吗?” 项北道:“如果只是要吃熟食,这么多天,早就该煮熟了……” “那是为了什么?”太寅真的很费解:“把他剥干净了,不着寸缕的泡在岩浆湖里。难道是为了等什么年节之类的大日子再享用?” “除非我们能与祸斗交流,它们也愿意跟我们解释。不然我们永远无法理解它们的想法。”项北缓声道:“但现在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姜望既然还没死,那么橘颂玉璧肯定还在他身上。” “而我们需要这块玉璧。”太寅接道。 “所以只剩下一个问题了。”项北的思路很清晰:“现在敌明我暗。敌寡我众。我们两个一起出手,能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决他,拿走玉璧?” 在计划开始之前,他谨慎小心,不愿轻易下场去赌。 但计划定下来之后,他就再无半分迟疑,无论碰到什么样的糟糕局面,也只一门心思地去冲击目标。 这正是名将的品质—— 除了性格有些狂傲易怒之外。 太寅默默地想着,嘴里道:“你我联手,再加上偷袭,这应该不存在问题。现在最大的难点是,惊动祸斗群之后,我们怎么才能逃走。无论祸斗们把姜望扔在这里是想干什么,对于贸然闯进它们老巢的人,想来它们不会太过宽容。” 万事万物都有痕迹。 他很擅长观察。察事,察人。 在以往只是个爱好,是世家贵子高高在上的俯瞰,他游戏人间,享受洞察人生百态的优越感。在叔爷太华真人战死后,这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能力。 他必须要判断准确,哪些人首鼠两端,哪些人心怀鬼胎,哪些人愿意拉他们太氏一把,哪些人是想把太氏一踩到底…… 项北当然是他的朋友,但项北也是他最想把握准确的人。 因为项北是项龙骧亲自指定的继承人,将来要执掌整个项家。作为霸主国的顶级家族,项家哪怕如今声势大衰,也远不是他太氏可比。 能够给太氏、给他本人,提供太大的助力…… 以功利之心交友,当然不可取。但在如今气氛愈发微妙、资源愈发紧张的夏国,失去了最大倚仗的太氏,要如何才能站稳跟脚?有多少条线可以拉扯? 能走的路,其实不多! “不要小觑了姜望。” 项北此时的表情却很严肃,甚至是盯着太寅,慢慢地说:“我虽然跟他交过手,但是我从来没有逼出他的极限来。我劝你不要先想着怎么应对祸斗,因为杀死姜望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想起姜望一边躲避祸斗王兽的撕咬,一边贯穿他手掌的那一剑…… 下意识的轻忽,或许是本能的自我开脱……弱者的选择。 “我想你是对的。”太寅很诚恳地认错:“我不该轻视一个拥有如此辉煌战绩的人。从现在开始,我确定我会拿出应对此生最强之敌的态度,来认真地筹划这一场战斗。我们一起奋尽全力,来埋葬这个可敬的对手。” “我想他这样的天骄,也不愿意这样耻辱的苟活在山海境。”项北道:“是时候帮他解脱了。” …… …… 人类的悲欢从不相通。 姜爵爷泡在岩浆湖中,细细梳理着自身。 深海岩浆那惊人的热量,在三昧真火的神光照耀下,温顺非常,细细雕琢着他本就已经强健非常的体魄。 而通天海、五府海、藏星海,这人身三海的开拓,亦是长久的工夫。 这说起来枯燥的水磨工夫,也不是谁都能做呢。 他也是修成龙虎之后,才大略知道一些怎么利用通天海。真要说洞彻,至少也得等到神临境人身四海贯通后。 姜望从来不会在修行上偷懒,在任何一个方向上,只要能做到的,都尽力做到最好。 在某一个瞬间,第二内府中那颗黑白两色的神通种子,忽地一跳。 整个第二内府,都被带动了。 摇颤五府海。 像是平缓许久的心脏,忽然悸动。 姜望整个人,顺着这种突如其来的颤动高跃而起。 一跃三丈高。 转身回望岩浆湖。 在他的身下,原本平静的湖面已经杀机四起。 涌动的岩浆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所控制,凝聚成刀枪剑戟各种武器突兀撞来,隐隐结成一座杀阵,却在成型的那一刻,恰巧落了个空! 此阵名为百兵杀阵。 一旦绞入对手,杀势连绵不绝。 姜望这一个跃身,不可谓不惊险。 神通种子在第二内府的那一颤,是歧途神通在极端危机下的提醒—— 提醒你已入歧途! 身在祸斗老巢,自以为跟祸斗已经熟悉,已经初步建立起了互信互助的关系,就完全地放松警惕……忽略了这是哪里! 这杀机四伏的山海境,从来不是只有自己和祸斗存在…… 何其疏忽! 姜望一瞬间斩弃所有不必要的情绪,让自己还归战斗本身。虽然在歧途神通的示警之下,避开了第一轮袭击,但他非常清楚,危机远未解除。 只着一条犊鼻裈的美好肉身跃在空中,流线型的肌肉线条一瞬间绷紧,像是已经上满了弦的强弓! 那疤痕处处,是战士的荣耀,也是征战的历史。 此弓弯如弦月,而剑指八方! 姜望已经提起了十二分的戒备,开启声闻仙态,自此以后十九息,洞察微毫,剑待敌颅血。 而同样在此刻,在他身后的高空里,一团空气被撕开——或者更准确地描述,是伪装成空气的阵盘,在此时取消了隐匿。 太寅不知何时藏身于此,在姜望成功脱离百兵杀阵、注意力应该还在岩浆湖面之时,骤然现身! 刚好完成道决的双手,就此按下。 吼!吼! 龙吟群起,风啸雷鸣。 超品道术,五龙封天! 此时的姜望,像一张强弓已满弦,无一处赘肉的战士身形完美地展现在空中。 长相思是箭在弦上,剑势将满。 在他下方,被他所目睹的,是沸腾起来的岩浆湖,百兵杀阵突刺而来。 在他背后的高空,是五大元力之龙结成的巨伞。 面前刀枪剑戟,身后神术如瀑。 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袭击,叫他一开始就已陷入危局! 不管袭击者是谁,既然敢在这个时候出手,必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是姜望心里的第一个念头。 心念急转间,已经单手按下一记八音焚海,怒音潮声倾落,将那岩浆聚成的刀枪剑戟全部压下。 人已反身。 胸腹之间渐次亮起炽光,天府之躯瞬间显现。 他一剑回斩,以人字撑天! 直面那咆哮的五龙封天道术。 人随剑冲,直接撞进了如瀑的五龙神术里。 独剑对流瀑! 眼看着就要将这五龙神术结成的瀑布剖开,与五龙封天的核心对撞,正面搏杀太寅。 却在半途就骤然折身急转。 平步青云仙术让他的折转如此飘逸,咆哮的剑意也轻松破开神术瀑流,让他瞬间同太寅错位。 正面搏杀太寅是假,避开对手后续的伏击是真, 但…… 还是稍晚一步。 一杆重戟破开了岩浆,在八音焚海与百兵杀阵的对撞之中,跃出岩浆湖! 完全不顾道术与阵法的余波,缠绕着黑色鬼气,如此突兀又如此自然的……落在了姜望的身上。 剖开五神通之光,盖世戟的枪尖,从姜望的后腰处,将他洞穿! 太寅和项北的这一场袭杀,连续遮掩了好几轮。 百兵杀阵的骤发,只是一层障眼法。 姜望一旦脱身,早已经以匿迹阵盘潜在高穹的太寅,就会悍然出手。 但太寅的出手本身,又构成了另一重障眼法。 让姜望以为暗藏的危险,是以太寅为核心构筑。 可真正的杀招,仍然埋在岩浆湖底,就在已经暴露的百兵杀阵之下! 此时此刻,在涌动着的、暗红色的岩浆湖泊上。 岩浆凝成的兵戈,和火元凝聚的焰雀,彼此轰击在一起。 在元力和岩浆的乱流中,高达丈余的项北单戟向天。 黑色烟气缠绕着雄壮的吞贼霸体,张扬霸道的盖世戟,以枪尖将那名扬天下的豪杰洞穿,血洒长空! 而那位突遭重创的黄河魁首再上方,是五条威严的元气之龙,交尾聚成神术巨伞,洒落如瀑神术。 巨伞之上,才是那出身夏国名门的太寅。 而岩浆湖里的声音、光影,全都已经被遮掩。 一块八角形状的黑褐色阵盘,正悄悄立在岸边。乍一看很容易被忽略。 是为化影禁声阵。 之所以岩浆湖附近的祸斗未能察觉这场战斗,全都是它的功劳。 在周边那些祸斗的眼中,此时的岩浆湖里,姜望仍好好地躺在那里,什么也不曾发生。 两位天之骄子,联手对姜望发起了袭击,自然早已对各种情况都做了预演,布置得不可谓不周全。 兔起鹘落的几合之后,姜望就已经被挂在了空中。 但无论是项北还是太寅,都没有放松。 因为姜望腰腹处的伤势看起来可怖,却并不致命,而且他还避开了五龙封天术的核心区域。 项北以龙魔演兵图观察许久,把握战机一戟冲天,也的确重创了对手。 可姜望还是以与太寅正面对杀为幌子,欺骗了他的落点,及时避开要害。 盖世戟本是冲着击碎姜望的脊柱大龙而去,最后却只是从左腰洞穿其身,破开左腹。这洞穿肉身的伤势不能说不严重,但自己主动选择的伤势,和被动所受的伤,却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滚烫鲜血顺着戟锋奔流而下,这是姜望为他在祸斗老巢的松懈,而付出的代价。 但放眼天下,所有神临之下的修行者,有一个算一个。 谁能只让姜青羊付出代价,自己却什么也不付出?! 枪尖破腹而出。 姜望绕着五府之光的手,却已经紧紧抓住那寒芒流转的戟锋! 他的眸中剑光流照,又有不朽的赤金之色蕴藏。 他身外流动赤火,背后飘转霜披! 剑仙人之态再临山海境,聚意与势,合力与道,统合所有,演化绝巅倾山一剑! 此剑是大地刺向天穹的险峰。 此剑是用一身所学,问一次生死。 咆哮的剑意剑势,笼着霜披飘卷的姜望,就这样迎着五龙封天之术,直冲太寅。 他竟然就这样一手握住穿腹的戟锋,带着洒落长空的炙血,带着盖世戟,也带着盖世戟那一头的项北,以绝不回头的剑势,一同向身在高穹的太寅冲锋! 血如雨泼,浇了项北一身。 “啊!” 项北目眦欲裂,在这一刻,他震动盖世戟,想切断姜望紧握戟锋的手指。但五神通之光浑然一体,姜望紧紧攥在腹部的左手,如铁铸一般! 他鼓荡吞贼霸体之力,试图拉着盖世戟往下坠落。却还是被这股一往无前的剑势所裹挟,无可奈何地向高天而去。 不是他的肉身力量,与姜望的力量有这样大的差距,而是此刻的姜望,在其人最强的剑势中。 他的戟势,却在洞穿对方肉身后,完成了使命。 姜望选择反冲的,正是这样一个精准到可怖的时机。将其人自己的伤势和苦痛,也当做一个战斗的节点! 高穹之上,太寅依然操纵着五龙封天术,轰落雷电风雨。 可那个赤裸上身,腹现巨创的姜青羊,却只是死死地盯住他,一剑洞天而来,怒声如长剑铿鸣:“太寅小儿,与我决死!” 第七十章 照见五蕴皆空 血洒长空,犹自冲锋未歇。 甚至是带着一个敌人,冲向另外一个敌人。 天下闻名的盖世戟,将他的腰腹部凿出一个大洞。 他却以戟锋为锁链,拉着项北一起拔冲。 他难道如此笃定,他一定可以在项北杀死他之前,杀死太寅吗? 谁也不知道,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可他切切实实,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立在五龙封天之巨伞上空的太寅,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截戟锋,甚至看得到戟锋上挂着的脏器碎片。 可当然他也看得到姜望死死盯着他的眼神。 那赤金色的眼眸中,没有痛苦,没有愤怒,只有决心。 伤何其重。 势何其勇! 战前自认已经准备周全的太寅,一时也有瞬间失神! “与我决死!” “与我决死!” 这一声竟如雷鸣,长空滚滚有回音。 当太寅反应过来,翻手又拿出一只椭圆形阵盘时。 啪! 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 似乎有什么事物破裂了。 坠在姜望身后的项北还有些不明所以,太寅却能够瞬间明白。 是姜望怒不可遏的这一声,打破了化影禁声阵对声音的封锁。 他知道姜望懂些音杀之术。 八音焚海这门道术里,就有很强的音杀造诣在。 可是他断然不晓得,姜望竟将音杀一道掌控至如此境地,竟然随口一声,就能破了他的化影禁声阵! 事前他和项北预想的糟糕局面发生了—— 他们已经暴露在祸斗兽群的视野中! 如果不能立刻解决姜望,他们也是马上就出局的结果。 他刚想出声提醒,但项北已经有了动作。 岩浆湖四周猛然看过来的祸斗,让项北立即做出了跟太寅相同的判断。 在这样的时刻,他的重瞳之中,爆发出太阳一般的强光,刺眼夺目。 身上已经恐怖非常的肌肉,再次暴涨,那如龙如蛇的青筋,似乎要炸开一般,仿佛根本无法束缚其间奔流的血液。 吞贼鬼气沸腾不息,演化各种虚幻的神魔形象。 他并不是要开启神魂之战,杀进姜望的通天宫。而是以强大的神魂之力,干涉吞贼霸体,将肉身力量,更推一层楼。 “给!我!下!来!” 他如斯怒吼。 双臂肌肉如山峦鼓起,紧握戟身往下拽落。 如天有环,也要扯落青天! 轰! 他真个就笔直坠落。 因为在他发力的同时,姜望就已经松了手。 于是盖世戟的枪尖,从这具年轻的躯壳里拔将出去。 鲜血愈发奔流肆意,腰腹创口透光。 姜望的速度却暴涨一截! 他好像全然感受不到痛楚。 在五龙封天术的如瀑神术中,逆流而上。 此身虽缺,勇而无漏。 伤重在我,可我一身轻松! 就这样带着那巨大的创口,笔直地冲向太寅。 太寅!你能当否?! 高穹之上的太寅,直接回应一巴掌,盖落阵盘。 无穷耀眼的金光,暴射而出,迅速在五龙封天术之后,筑起一道屏障。 是为法阵,金光障! 真金不磨,障壁不破。 那拔离盖世戟的项北,也及时止住坠势。 戟锋一抖,已将血珠甩离。 一脚踩爆了空气,就此反冲高穹。 要脱离他项北的八荒无回戟势,谈何容易! 天橫双日重瞳,这一刻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何能留给他背影?怎么敢这样轻视他? 便是姜青羊,也要为这份轻视付出代价! 战斗一瞬间演进至最高潮。 前有五龙封天、金光障,后有吞贼霸体、盖世戟。 谁能轻易脱身? 至少太寅代入自己,一时间根本找不到破局的思路。 但他只听到,正面向他冲来的姜望,一声怒喝—— “三叉!护驾!” 身在高穹的太寅,有那么一瞬间的迷茫。 三叉是什么咒语? 护驾又是什么意思? 是我理解的那个护驾? 你他娘还混成祸斗老大了不成? 但紧接着,火山岛那座最高的山峰上,就传来了威势十足的怒吼,似是回应。 吼! 是祸斗王兽的声音! 太寅百忙之中扭头一看,惊得肝胆欲裂! 那尾分三叉的祸斗王兽,正以恐怖的速度踏空而来。 第一眼尚在远处,第二眼已至近前。 竟然它娘的真来给姜望护驾! “三叉!”姜望随手一指拔空飞来的项北:“杀了他!” 自己却继续控制着剑势,仍然冲向太寅。 三叉当然听不懂人类的话语,但姜望的气势、动作、身上的杀气,所表达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而且它也的确愤怒。 这些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臭虫,竟然敢潜进它的王国,杀它祸斗之王的厨子!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从山巅跃下,一个前扑,就已经压至项北身前。 身如烈马,皮毛摇风,直接洞穿了空间的距离,利齿森森已近。 项北就算再勇烈,也清楚自己和祸斗王兽之间的实力差距,明白自己完全不可能是对手。 但好在祸斗王兽是可以沟通的。 既然能够沟通,那就未到绝路! 姜望既然都能够跟祸斗王兽达成协议,他为什么不可以? 项家什么没有? 姜望拿得出来的,项家都拿得出来。 姜望拿不出来的,项家也拿得出来! “他能给你什么,我十倍奉之!” 项北立即喊道,并且以神魂之力,传递了一缕善意过去。 但他只听得啪的一声。 又好像连这一声也没有听到,但再也无法确认了…… 因为整个世界,都已经沉寂了下来。 无知,无觉,无识。 却是被祸斗王兽一巴掌就拍掉了整个脑袋! 于三叉而言,它完全听不懂这两脚兽在大喊大叫什么,还敢冒失的拿神魂之力来挑衅王者! 叫它连玩闹的心思也不再有,直接就下了杀手。 项北脑袋爆开,尸体瞬间被山海境的规则所保护,消失在原地。 这一幕当然清晰地印入了太寅眼中。 在原本的作战计划里,项北还留下了一些伏手,他们做了很多方案,以应对各种各样的情况…… 但祸斗王兽一出现,直接以碾压的战力将之扑杀,将所有的后手都断绝了。 现在,太寅需要考虑的、能够考虑的,也只有他自己。 此时此刻,项北的尸体已经消失,那气息凌人的祸斗王兽虚立岩浆湖上,只是一扫尾,便将岩浆湖面的道术余波尽数扫平。 披风浴火的姜望,还在逆冲神术瀑流,还在极速地向他迫近。 可太寅的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法阵之道,是比符篆之道消耗还要恐怖的吞金恶兽。 阵盘的创制,可以说为法阵道统续了命,但阵盘本身,则意味着一个更恐怖的吞金时代的到来。 法阵对资源的消耗恐怖到什么程度? 叔爷太华在世时,都轻易不会与人交手。每一次出手,都必须要提前算计好收获。堂堂真人都得拮据如此! 而他这次进山海境,是抱着很大的指望,主动开口要与项北同行。 进入山海境以来,神狱六道阵的布阵材料、已经碎灭的诸多阵盘……消耗掉的资源已经难以计数! 在山海境一无所获,就意味着巨大的亏损。 对现在的太氏来说,这绝不是一笔可以轻松抹掉的损失。即使他是太氏下一代的核心人物,也难免遭受指责。 所以他为什么坚持要来找祸斗王兽,为什么要赌这一遭? 时也命也势也。 祸斗王兽这一巴掌,直接拍掉了他所有的指望。 宣告了山海境之旅的结束。 在结果已经如此清晰的时候,他反倒定下了那颗患得患失的心。 可以清清楚楚地注视,这位纵剑而来的对手。 剑仙人是什么样的神通? 黄河之会后,列国强者已经分析过无数遍。 此神通剑演万法,是典型的因人成就的神通。 人强剑便强。 而姜望的剑怎么样? 从观河台的表现来看,在内府层次已经接近绝顶。 绝不算弱,但压不住天下英雄。 其人最恐怖的,是他无与伦比的战斗才情。 分析此人在观河台上的每一战,他好像总能在战斗之中,做出最好的选择。 甚至于有些选择在当时那一刻并不如何出彩,却能在后续演进的几个回合里,绽放出令人惊艳的光芒。 他研究过姜望! 也自认是了解姜望的。 此时此刻,姜望显现剑仙人之态,以最强的状态一剑摧山,轻易将他的五龙封天之术洞穿…… 他并不意外。 阵盘金光障拦在身前,作为最后的防线。 这道防线挡不住姜望,他很清楚。 他也明白,在耗去诸多阵盘之后,也无法现场布阵的此刻,他不够资格与姜望正面搏杀。 祸斗王兽能够如此卖力帮姜望杀人,他更是已经失去了所有赢得此战的希望。什么九章玉璧,什么山海境秘宝,全都成为云烟,不必再想。 但是他要证明自己。 作为夏国人,在齐国人面前证明自己。 作为太氏嫡传,在齐国天骄面前证明自己。 作为他太寅本人,在姜望面前证明自己。 他要拉着姜望一起离场! 不能着急…… 他这样想着,左手结了一个隐蔽的印决,右手翻出一只黄铜色的圆形阵盘,人往后跃,往更高处疾飞。 表现出要逃离此地的姿态。 而姜望的速度果然加快。 人字剑洞破了一切。 长相思的剑尖,终于抵在了金光障上。 锋锐的剑气和顽固的金光,在一瞬间产生了千万次的对撞。 割裂,割裂,割裂。 长剑进。 又进。 一进再进。 不可阻挡。 金光障凹下去一块,且不断地往更深处凹陷。 终于……啪地一声,碎灭了。 在这个瞬间,姜望那流动着不朽赤金之色的左眸,瞬间翻为赤红。 乾阳之瞳,神魂坠西!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太寅左手的印决放开,右手直接将阵盘按下。 神魂的层面中,煌煌大日从天而降,借助单骑入阵图,直接轰击一座孤零零的通天宫。 其时四野茫茫。 仰首俯首不见天地,只见烈日直落通天宫。势要一举灭杀神魂,瓦解此宫,断绝道元之根本。 轰! 煌煌大日砸下,直接将通天宫砸破了,落入其中。 竟然如此容易就击穿了神魂防线,接下来双方神魂力量的正面绞杀,几乎不存在悬念。毕竟神魂力量的差距这样巨大…… 但在此刻,神魂的层面里,忽然飘落一张描绘着诸天万魔的阵图,正正印在太寅的通天宫上,将那洞口堵住,竟然瞬间重铸了通天宫,也把姜望攻入通天宫的那些神魂力量,囚入其中! 这是战前项北特意留在太寅通天宫里的诸天万魔图。 本就是为了填补太寅相对于姜望的神魂弱势,把这个弱点,设作埋伏。 在项北身死后,对身受重伤的姜望而言,最好的战斗选择是什么? 太寅认为,是神魂之战! 身体虽然遭受重创,但姜望的神魂依然在巅峰状态。 他笃定姜望一定会展开神魂攻势…… 而他等到了! 在通天宫的战场里。 诸天万魔图最擅引入入魔,颠倒魔魂,就算不能立即反向操纵姜望的神魂,也至少能定住他七息时间——这是项北认真分析过姜望的神魂力量后,所做出的判断。 而七息时间能够做什么? 一息都能分十几次生死。 七息……太长了! 在身外。 黄铜色的阵盘同时发动。 在金光障崩碎的流光之中,探出来一只灿金色的巨大佛掌。 每一个指节上,都印有玄奥的梵文。 从大拇指到尾指,每指印有一个字,是为“照、见、五、蕴、皆”。 最后一个字,落在掌心。 是为“空”。 曾经为了对付枯荣院,太氏先祖有人与悬空寺高僧论道,赢得一式佛功而返,后来成就此阵。 无尽金光破碎处,当见如来! 一掌已贴面。 噗! 被一剑洞穿! 长相思贯穿这灿金色的佛掌,也同时贯穿了太寅的手心。 怎么、怎么回事?! 通天宫的战场里。 诸天万魔图一出,立即有无穷魔气,侵扰姜望的神魂本源。 但旋即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就遍照赤金色的不朽之光。 璀璨如神佛,万魔不得侵! 此为神通,赤心。 永不为异志所侵扰。 彼时在上古魔窟,那万界荒墓里的魔中之魔,都未能浸染此心。 现在区区一张诸天万魔图,甚至于失去了项北的后续支持,又算得了什么? 此刻神魂显化之身如金身,反手一剑,以长相思剑灵之显化,轻易斩碎了这张诸天万魔图。 叫太寅的通天宫再开天窗! 请君入瓮……变成了引狼入室。 而在身外,姜望动作亦无半分迟缓。 在太寅惊骇的眼神里,剑身一横,直接将这半个右掌削掉,又斩飞了他的左手! 迎着姜望依然冷静的眼神。 感受着身内身外同时陷入的绝境。 太寅心中骤然生出一种明悟—— “我想削掉他的三成神魂本源,带他一起离场。而他想绕过山海境的规则,彻底在这里灭杀我!” 第七十一章 长太息 借助埋伏在通天宫的神魂陷阱,太寅终于得见姜望在三昧真火、不周风、剑仙人之外的第四门神通。 明白了那不朽的赤金之光代表什么。 但他也同时感受到了,姜望坚决的杀意。 正如他一开始就视姜望为必须驱逐的对手,姜望也毫无疑问地以他为敌。 甚至于姜望更狠,所求更多。 姜望所要的,并不仅仅是和他在山海境厮杀的胜负。三成的神魂本源,还不足以让姜望费这么大的工夫,有现成的祸斗王兽不请,拖着伤重之躯来亲身鏖战。 其人所要的,是彻底将他太寅,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让夏国痛失一天骄! 甚至于这个想法,不是在第四门神通暴露之后了才生出,而是早已有之。 选择让祸斗王兽扑杀项北,而不是更具威胁的他,本身就已经说明了杀机。 因为哪怕真的找到了规避山海境规则的办法,姜望也不能够彻底抹杀项北。 不然的话,离开山海境的那一刻,就是其人为项北陪葬的时刻。 而来自夏国、出身太氏的他,就算真的消失在山海境,也没人能够为他出头。 太氏的手还伸不到楚国来,更管不到齐国去。 哪怕是夏皇,在齐天子面前也没有颜面。 他死了,就是死了。 就像一朵野花谢掉,像一树枯叶摇落。 如此而已。 什么都不会发生…… 第四门神通的暴露,只是让姜望抹杀他的心思更坚决了。 太寅非常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一瞬间,他心中百转千回,闪过无数种应对方式。 但最后只是猛地一转头—— 这一转,直接脖颈转了三圈,自己将自己的脑袋绞掉了! 没有挣扎,没有尝试,没有再努力。 太寅直接选择了自杀。 姜望曾经有过当着一位当世真人的面,生生耗死一位内府天骄,令其无法复生的事迹。那位当世真人,亲手搭建了法坛在侧,却都无可奈何。 钓海楼虽然极力遮掩,但夏国这边还是探知了这件事。 也在他心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他不知道在山海境,姜望是不是真能做到跳过规则来彻底灭杀他。 但他不想尝试。 不想给姜望尝试的机会。 尤其不想用自己的性命来作为赌注! 太寅的头颅在空中转了好几圈,最后目中神光灭尽,却咧着嘴,仿佛在说—— 你永远不可能真的抹杀我。 姜望确定自己开战以来,从未吐露过要绕过山海境规则彻底抹杀太寅的想法。 但太寅好像看出来了。 不仅如此,其人在通天宫设置的那个陷阱,也一度让他脊生冷汗。 要不是赤心神通刚好克制诸天万魔图,他真未必能在那一下讨得了好去。 这个太寅,给了他太多“惊喜”。 任何一个能被称许为国之天骄的存在,果然都不能够小觑。 可以想象,项北若不是直接被三叉扑杀了,也一定还会有底牌掀出来。 今日这一战,完全是以力破局。 实在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看着太寅的尸体在眼前消失,对于这个人的杀意,却在心中沉淀下来,变得更为坚决。 自己将自己的脖颈生生绞断。 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需要多么坚决的意志来执行。 姜望已经看到了。 一个天赋、手段、意志都不缺,且视自己为敌的存在,实在让人难安。 但就算还想做什么,也都是离开山海境以后的事情了。 项北和太寅已经出局,大概唯一带走的,就是关于他赤心神通的情报。 姜望默默斟酌了一会,觉得倒也不算什么大损失。 赤心这门神通不可能不用。 甚至于以后还会多用,多摸索,多开发。 想彻底瞒住别人,是不可能的。 暴露无非是早晚的事情。 刚才他其实生出了用歧途阻止太寅自杀的念头,但实在没有把握能绕开山海境规则,真个灭杀太寅……也就只好作罢。 歧途如果暴露了,那才叫得不偿失。 就这样一边复盘着战斗,一边试着处理伤口,一边下意识地看向了三叉。 三叉正歪着头,似乎在想自己的厨子是使了什么本事,怎么还能让对手以这么残忍的方式自杀? 姜望本来是打算向这位祸斗之王表示感谢的,趁着这一次联手对敌的机会,好好拉近一下感情。说不定之后还能带着三叉去砍个斗昭什么的…… 但在看到三叉的瞬间,他改主意了。 捂着腹部创口的手,瞬间松开,垂落。 整个人也如折翼之鸟,倒栽而下。 他什么都没有说,但已经什么都说了—— 快! 救我! 我需要抢救! 需要更多的火莲!或者别的什么天材地宝也行! 三叉愣愣地看着厨子一个倒栽葱,头朝下地撞进了岩浆池里,激起岩浆飞溅……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怎么厨子刚才受伤那么重的吗? 那怎么另一头两脚兽,他还非得自己去杀? 心里还在莫名其妙着,爪子已经随意一拨,便已经将倒栽在岩浆里的厨子拔了出来——重伤的情况下,再这么埋下去,恐怕真得闷死。 往前几步,凑近去瞧了瞧。 看着岩浆🦵褪去后,厨子紧闭的双眼、苍白的脸。 再看看他腹部那个巨大的创口…… 仍然未能止住的鲜血,把附近的岩浆都染红了。 此情此景,好不凄惨。 身为一代王者,三叉当然不会对两脚兽有什么同情的情绪。 王的心,冷如冰,硬如铁! 但厨子死了,毕竟意味着三昧真火大餐的消失…… 三叉略想了想,觉得“王的心”有些时候可能也该长远一点。 终于是一爪子搭在了厨子腹部的创口,调动祸斗神力,迅速修补起这处伤势来。 姜望还是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感受祸斗王兽的“救治”。 上一次被打得昏迷不醒,完全不知身体是怎么复原的。 这一次,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三叉的祸斗神力,是如何精巧地刺激伤口、激发生命力。又是如何温和地化为精纯元力,补充到这具伤重的躯体中。 那温和却磅礴的祸斗神力里,那种不详的力量,却被小心翼翼地隔绝了…… 姜望其实很想剖析甚至于模拟一下那种不详的力量,却也知道自己现在决计无法承受,更不可能模拟成功。 他最多也只能偷学一下,这位祸斗之王对力量的把控—— 很古老,但是很直接的运用方式。一点也不精细,但是有返璞归真的感觉。 对他有相当的启发。 感受着腹部伤口愈合的速度,姜望很想让三叉住手。 这点伤势随便吃一些天材地宝就可以了,何必劳烦尊贵的祸斗之王亲自动手呢? 但这话毕竟不能直说…… 说了三叉也听不懂。 听懂了更坏事。 他有心自己刺激一下伤势,但又怕被三叉发现——这恶犬可心思深沉得很,绝不容易糊弄。 想了又想,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躺着…… 建立起信任不容易,想要被一巴掌拍死,却是容易得很。 还是不要冒险。 创口长出新肉,迅速愈合之后,祸斗便停止了输送神力。 此时的它,已经恢复了常态大小,蹲坐在姜望旁边,乍一瞧,竟有几分……乖巧? 岩浆湖面依然在缓慢地沸腾,那不断鼓泡又偶然破灭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几分安宁。 三叉歪着头,伸爪在姜望腹部戳了戳,似乎是想看一看新长出来的肉结不结实。为了照顾伤员,爪尖藏在肉垫里,肉垫和腹部肌肉触碰的感觉,非常奇妙。 这一刻的柔软感觉,令姜望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想要揉一揉“狗头”——迎着三叉骤然警惕起来的眼神,手尴尬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揉了揉自己的脑门。 满脸带笑:“我们!好朋友!哈哈!” 三叉轻吼一声,仰着头,倨傲地离去了。 “抠门狗,小心点走路,别摔死了!”姜望热情地高声欢送,使劲挥手。 岩浆湖周围的祸斗也一阵叫唤,倒不知在叫唤着什么,可能是在为这一人一祸斗王兽的友谊而欢呼吧。 不多时,甲字号小头领便叼着一朵火莲飞奔而来。 姜爵爷不太满意地接住了,随手弹去一道火焰,将这甲字号小头领打发走。 然后重新躺下,靠着火山石枕,一边仔细复盘与项北太寅的这一战,一边懒洋洋地吃着火莲。 三叉小是小气了点,但有总比没有强。 当然,这一次泡澡,没忘了布置一些示警的小手段。 岩浆之浴,火行之宝。 海风自由,天光明朗。 又是灿烂的一天! …… …… 项北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项家大宅里的布设。 愣怔了一会,才算是接受自己已经出局的现实。 他轻轻摸了一下脑门,确认自己的头颅还在。祸斗王兽的那一巴掌,还真叫人……回味无穷。 神魂依然活泼灵动,并没有想象中的痛楚。 然而这种明显衰弱一截的感觉,又胜过了世间一切的苦痛。 三成的神魂本源,已是削掉了…… 这意味着什么,项北很清楚。 更糟糕的是……不止他清楚。 笃笃笃! 跟在敲门声后响起的,是项氏首席家老的声音—— “结束了?” “结束了。”项北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那么枯涩、无力。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于是门被推开。 走进来一个面容方阔的老人。 他身形高大,年轻时候想来也是一员猛将。 瞧着项北,没有多说什么,只取出一个玉瓶,放在了项北旁边的小方桌上。 “这枚元魄丹,可以修补你的神魂损失。” 然后便转身往外走。 无一字失望,无一处不失望。 “大家老!”项北唤道。 项家如今的代掌者,首席家老项元济停下脚步,等他的下文。 “还需要一颗。”项北说道。 当那头祸斗王兽听从姜望的召唤而出手,他们突袭火山岛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太寅离场只是时间问题。 神魂相关的秘药从来昂贵非常,且有价无市。在急用的时候,往往要用超出一倍以上的价格,才能确保弄到。 太寅的三成神魂本源要想补完,那种代价……现在的太氏未必还愿意付出。 所以哪怕明知项家现在的情况也不好过,项北还是咬牙开了口。 骄傲如他,这个口开得不容易。 “项家不是以前的项家了。”项元济叹了一口气,然后道:“只有一颗。” 再不说任何话,就此离开了房间。 项北沉默。 盖世戟横在膝上,他独坐蒲团。 谁也不知道,这时候的他在想什么。 孤灯,静室,无言的寂寞。 也不知过了多久,没有任何力量波动,面色惨白的太寅,就出现在了旁边的蒲团上。 保持着他进入山海境之前的坐姿。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至此,他们两人的山海境之旅已经结束,怀沙玉璧则要等山海境关闭之后,才会出现在这里。 被削去三成神魂本源的太寅,虚弱难掩,却笑着道:“久等啦!” 项北撇了撇嘴:“我还真没有等多久。” “姜望的第四门神通,应该是与意志相关的神通,最起码有抵御意志入侵的能力,刚好克制你的诸天万魔图。他踩进了陷阱,但是把陷阱踩破了。 他的第五门神通,应该和预知危险有关。我的百兵杀阵明明已经抹去动静,却还是在发动的最后一刻被他脱身…… 不过他这门神通又没有传说中的心血来潮那么强。 若是心血来潮神通,我们在穿山梭里谋划的时候,他就应该已经有所触动了,不会中你那一戟。 只是目前这种程度的示警,我们如果事先早知,只要稍作布置,就完全可以让他来不及反应。 我想他这秘而不宣的第五门神通,除了对危险的示警之外,应该还有别的能力。” 太寅分析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现在说这些,很有马后炮的嫌疑。虽然不想承认,可我的确还是低估了他……你是对的,或许我们不应该找他的麻烦。” “路是我和你一起选的,对是一起,错当然也是一起。如果我真的那么笃定自己的正确,又怎会陪你冒险?” 项北说到这里,对着旁边的小桌,抬了抬下巴:“这里有一颗元魄丹,能够弥补你缺失的神魂本源。” 太寅顿了一下,才勉强说道:“来之前我就说了,风险我自担。而且这一次主要也是因为我决策失误……” 项北一摆手,拦住了他的话茬:“太兄不用多言了,这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太寅有心在好友面前硬气一回,可已经抹去的三成神魂本源,的确是笼罩在心头的阴翳。 他尽量从容,可又怎能不去想? 元魄丹这种级别的宝物,太氏或许还能够付得起价格。可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太氏会为这样一个屡次失败的他,付出这样的代价。 项氏,项氏终究是不同的罢。 项北只要愿意开口,元魄丹不是问题…… 这样想着,话出口却变成:“那我就愧受了。” 话音落下的时候,太寅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 但他并不确定,叹息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第七十二章 楚歌(为盟主白色的光芒加更) 外间天色仍暗着,太寅已经走远了。 夜色下的项氏老宅,像一头潜伏的老兽。不发出一点声音,也收敛着仅有的利齿。 岁月的痕迹在这里随处可见,当然在郢城这样的地方,项家老宅也算不得最有历史的那一档。 翼国公项龙骧在的时候,翼国公府当然是项家最核心的地方。 项龙骧战死,又指名项北承继项氏未来。 整个项氏家族的核心权力,逐渐收回家老手中,等待移交给成长后的项北。 以前就很受项龙骧器重、直接住在翼国公府里的项北,这时反倒搬了出来,住进项氏老宅。 他当然是干不出将项龙骧嫡脉后人赶出国公府的事情,但是再于翼国公府住下去,也难免渐生龃龉…… 对于太寅的匆匆离楚,项北也大概能猜到几分原因。 既有太氏内部的紧张因素,恐怕也少不了对姜望的提防。 楚境之内,他能保太寅无事。 出了楚境则未可知。 太寅的一身本事都在阵道上,山海境一行,随身准备的阵盘已用得七七八八。现在在姜望面前,的确没有什么自保的能力。 只是…… “元魄丹给了他,你怎么办?” 静室之中,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这声音是衰老的,又有时光的智慧深蕴其间。 但环视四周,并无第二个人影出现。 项北好像对这个声音早已习惯,只淡声道:“什么怎么办?”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这声音似乎有些愠怒:“你现在正在关键时候,项氏继承人的位置并不稳当。补不上的这三成神魂本源,很可能就此毁掉你!” “是吗?”项北用一块白色绒布,慢慢擦拭着戟锋,语气依然平淡:“如果我这么容易被毁掉,那就说明我应该被毁掉。” 衰老的声音愈发生气了:“你是不是觉得,你很讲义气?兵道教会你的,是这种绿林义气吗?牺牲自己成全别人,是你以为的美德?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一路走到现在,那些为你牺牲的人?!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项北!” 项北安静地把绒布盖在画戟上,以他很少有的平静说道:“我以前知道,后来不知道……现在又知道了。” “你……什么意思?”衰老的声音疑惑。 项北道:“无论怎么说,太寅终究是来给我助拳的,在山海境里,也是以我的需求为第一。他的事情,我必须承担。” 衰老的声音道:“你以为太寅是个什么好东西?你以为他不知道你现在的困境?可是你看他拿得多么容易,走得多么轻松!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以为他会感恩吗?他只是需要你,需要你的资源。你当他是朋友,他当你是肥羊。你太可笑!” “太寅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他不是完美的朋友,却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再者说,我只做我应该做的,又与他的为人有什么相干?”项北淡然道:“而且,这颗元魄丹,我本就不想吃。” “什么意思?”衰老的声音愈发迷惑了。 项北闭上眼睛,微微仰头:“就在刚才,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忽然意识到……如果我不做出什么改变,那我一辈子也无法战胜姜青羊了。” “怎么可能?你怎么竟会这么想?你们现在只是一时的胜负!”那衰老的声音道:“道途漫长,你的未来,有无限广阔的可能!” “不,我知道的。在他抓住戟锋,带着我冲向太寅的那一刻,我就应该知道的。寄望于以后,堕于联手和偷袭的我……永远永远,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那一刻我为什么那么愤怒呢?” 项北语有哀意。 “我愤怒于我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陌生。” “我愤怒于我自己,自己葬送了与他正面搏杀的资格。” “你不该这么想。”衰老的声音道:“项北,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故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项北随口便接了下来,然后道:“兵法我懂,道理我也懂。但我不能这样欺骗我自己。” “明明是在心底已经承认失败了,明明是已经不敢面对了……为什么我还要这样骗我自己?” “我骗得够久了!” 项北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叙说道:“凭借远超同境修士的神魂力量,我所向无敌。也自问可以争魁天下。 观河台败于姜望之手,我认为自己败在大意。 黄粱台前再败后,我承认了差距,却觉得神临之后仍有机会,因为我有天橫双日,我生来就有这样璀璨的眼睛…… 山海境里,我竟然寄望于他被削掉三成神魂本源,以此免去我的追逐之苦。因为这样,我就能在神魂层面占据绝对优势。 可是我呢? 这些天,我不止一次地问我自己—— 可是我呢?” 项北轻轻地按了按盖世戟,然后抬起他的右手,这只手正面对着自己,食指和中指慢慢分开,其余手指全部收拢。 右手上移。 他用一种平静得近乎怪异的语调,这样说道:“我太依赖我的眼睛了。它成就了我,也几乎毁掉了我。” “我项北,到底是靠什么秀出群伦?” 那个苍老的声音骤然慌乱起来:“不!你干什么!停下!别做蠢事!” 而项北只是继续问道—— “是靠我的眼睛吗?” “天生重瞳,所以有我项北盖世?” “如果剥离这双眼睛呢?” “我是谁……我,算什么?” “就让我来……找一个答案。” 项北说到这里,嘴唇微抿,似笑非笑,而右手双指,已经毫不犹豫地插进眼睛里! 他的脸瞬间皱成一团,嘴巴无意识地翕合着,却没有半点声音……痛苦得失了声! 鲜血顺着两根无情的手指,漫延而下。 他倒在地上,蜷缩着,缓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自那种痛苦中挣扎出一些理智来。 “你疯了……你绝对是疯了!你这个愚蠢的、疯狂的莽夫,你亲手葬送了你的未来。”衰老的声音痛心疾首:“你把一切都毁了!” “嗬嗬……” 项北蜷缩在地上,艰难地呼吸了几声,伸出颤抖的手,很是摸索了一阵,终于抓住盖世戟的戟身。 抓住了盖世戟,他便好像舒缓了许多。 即使前路一片漆黑,他的未来,也握在掌中。 “现在我没有特殊的眼睛了,我的神魂力量也很平庸……” 他如是说道:“但是我找到自己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把自己看得这样清楚。” “就让我被摧毁吧!” “或者。让我重铸光明。” 第七十三章 当时明月在 长夜无明月,太寅一路疾飞。 晚风猎猎,吹不散他心中的不安。 这种不安,与其说是来自于姜望的杀意。倒不如说,是因为项北那坦荡的眼神。 他太寅问心有愧! 项北的日子并不好过,旁人不知,他作为项北的朋友,不会不知。 虽则有项龙骧的遗命,项北为项氏未来之主,项家上下无人敢公开违逆。 但项龙骧毕竟是已经死了。 再怎么真君盖世、威压天下,终究人死如灯灭。 一个死人的威严,能够笼罩多久? 项北若不能迅速表现出盖压同代的能力,项家的大权,他拿不稳。 这一点,甚至不为任何人的意志所转移。 因为选择项北,本身就意味着项氏选择了漫长的蛰伏期。 再怎么天骄盖世,也是需要时间来成长的! 可是已经站在巅峰多年的项家,早已经吃得满嘴流油的、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有多少人甘愿割肉蛰伏? 他们更需要的,是一个现在就能体现出强大实力、能够保障他们利益的家主,而不论那个人是否为项龙骧所认可。 之所以现在风平浪静,只是因为项龙骧余威犹在……但终会散去的。 山海境作为楚地最富盛名的秘境之一,又与极具传奇色彩的凰唯真有关。每一次开启,从来都是楚地上下热议的话题。 项北一无所获地离场,而且很可能是最早出局的那一组,毫无疑问说明了失败。 而这一次的失败,说不定就会将他击落谷底。 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太寅仍然厚颜拿了那一颗元魄丹。 他不知道项北要为此付出很多努力,甚至于可能要低下骄傲的头颅,跟人服软求情吗? 他太知道! 因为这样的处境,他在太氏早已经历过。 可他还是拿了。 他可以说自己别无选择。 但项北在那里横戟独坐,坦然,坦荡,承担所有,却对自己的困境只字不提。 他怎么拿这话宽慰自己? 他连夜告辞,仓皇离开楚境,固然是在警惕姜望,又何尝不是在逃避那种不安呢? 疚念如野草,疯狂滋长不能宁。 他对自己愤怒,对这个世道愤怒,对那些家族里的老顽固、对朝野上下那些窃据高位却无能的人……满怀愤怒! 人总要有所割舍的,是吗? 疾飞不停,掠过山影树影。 苍茫的夜色只有无尽迷思,而不肯给予一个答案。 忽有一声,似剑而吟。起于荒野,鸣于长夜—— “请留步!” 不见剑气,但有杀气。 声落如剑横。 太寅悚然一惊! 五府共颤,凭空右挪数丈,脚步顿在空中,翻手握住一个阵盘,目视前方。 其时长夜无月,天地暗沉。 有险峰一竖,立于天地间。 险峰之巅独坐一人,身形似剑而直。 竟如山巅之巅。 此人剑眉,薄唇,面容冷峻,玉冠束发。 左手握持着剑鞘,剑鞘插进山石里。 这剑鞘好像贯穿了整座山,他的手好像扼着你的咽喉。 他就那样看过来,无穷无尽的杀意,都沉没在古井一般的眸子里。 你看得到平静,更看得到冷酷。 太寅确定,他跟此人并无仇怨,可这个人的杀气……也太浓烈!不由自主地绷紧身体,遥应星楼,聚起了逆四象混元劲。 “戒备什么?”独坐山巅的人又道:“我要杀你,不过一剑。” 这句话无疑是让人愤怒的。 话里的轻蔑几乎不加掩饰,完全不给他这个夏国天骄面子。 但眼前这人…… 太寅是认识的。 比这种轻蔑更让人愤怒的,是在自己虚弱的此刻,对方这句话或许真的是事实。 他握着手里仅剩的阵盘,终是压制了傲气,将所有的不满都暂时咽下,只道:“你要杀我太寅?南斗殿知道这事吗?” 山巅上坐着的那人笑了:“刈麦割草,南斗殿有什么必要知道?” 太寅并不为自己被比作杂草而动怒,只是认真地道:“太氏一定会知道,当然南斗殿也一定会知道。” 山巅上的人沉默片刻,忽地摇了摇头:“看来你在山海境里被吓得不轻。如今锐意尽失,已经废掉了!” 太寅在这个时候,反倒从容了许多,对方只要不发疯,没有叛出南斗殿的想法,就不会在这时候杀他。 当然劲力仍未撤去,阵盘也仍在手中,只道:“好为人师者众,能为人师者寡。等我盖棺的时候,你再来给我定论不迟。当然,刚极易折,到时候或许是我去给你定论,也是说不定。” “很好。”山巅上的男子笑了笑,杀气愈敛,但给人的感觉却愈危险:“你这副察言观色的本事,愈发让我觉得,我没有找错人。” “哦?你易胜锋今夜,是特意来找我?”太寅微微扬头,终于把握到了一点主动:“我可不记得,我们有什么交情。” 何止是没有交情? 南斗殿作为南域顶级宗门,其宗门驻地,就在理国正西方。 双方好像没什么瓜葛,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渊源。 历史上夏国势大的时候,东征西讨,周边哪个国家没打过。而若非南斗殿这样的大宗支持,理国何以能酣睡于卧虎之侧? 真要论起来,他太寅和易胜锋,应当是矛盾重重才是。 对于太寅的试探,易胜锋不置可否,只说道:“今夜来找你,是有一事相询。” 太寅看了看他。 那意思是—— 这是有事相询的态度? 易胜锋却好像根本也看不出来他的不满,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只自顾自地继续问道:“你现在离场,可在山海境里与姜望交过手?” 太寅反问道:“交过手如何?没交过手又如何?” “看来是交过手了,甚至,你就是被他淘汰的。”易胜锋瞧着他,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笃定,然后道:“我素知你的能力,也相信你的判断。跟我说说吧,姜望现在的实力……如何?” “我如果说我不知道呢?”太寅问。 “你是个聪明人。”易胜锋道。 “南斗殿的高徒,竟然如此关心齐国天骄姜青羊……”太寅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他的朋友?他的敌人?” 想来朋友是不必通过他来关心的。 他这样问,只是想捕捉更多信息,想要知道易胜锋和姜望之间,更多的纠葛。易胜锋要他的情报,他也要易胜锋的情报。 不仅仅是因为他想要更加了解姜望。 更因为他预感到,易胜锋和姜望,这样的两个人之间,如果有什么故事,那一定会非常有趣。 “都不算是。”易胜锋仍然那样坐着,很随意地说道:“号称卦演半世的余北斗,亲口断言,说他是青史第一内府。我不是很相信,如此而已。” “见猎心喜,倒也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太寅当然是不怎么相信这个理由的,但是也并不追根究底,只问道:“你既然不太服气,为什么不直接去山海境与他争锋呢?” 他语带笑意:“想来以你的实力,没有人会拒绝与你同行。” 易胜锋看着他,声音平淡却冷冽:“在山海境里相争,束手束脚,如顽童斗剑,有什么意思?” 太寅的笑意敛去了,一时无言! 他在这句话里,感受到了极其坚决的杀意。 单纯的胜负,并非易胜锋所求。 山海境里的三成神魂本源,也不能够满足易胜锋。 他要分的,是生死。 就在刚才那一刻,看着易胜锋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太寅忽然就想起来,在山海境里,姜望拽着盖世戟往上冲锋时,正对着他的眼神。 出身、背景、外貌、性格……这理应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但竟带给他如此相似的感觉! “我很乐意跟你分享我的情报。”最后他如是说。 这样的两个人是敌非友,对他来说当然是有趣的。 不管谁死,都是好事。 他实在找不到沉默的理由。 …… …… 姜望如果能够听得到太寅对他的分析,一定会悚然动容。 只是短短一次生死搏杀,太寅就已经窥见了关乎他神通的真相碎片。虽然还未能捕捉全貌,但已经是走在正确的路上。 当然,姜望不会再给他拼凑完全的机会。 歧途要么不出,出则必分生死。 事实上经历得越多,姜望就越能感受到,一直以来坚决不暴露歧途的必要性。 世间天骄何其多,哪有无敌的神通,不败的秘术? 藏得住的,才叫底牌。 就像庄承乾纵横一生,不知经历多少大战,歧途也不曾叫人知晓。就连他的义兄宋横江,与他并肩作战多少回,也不知歧途为何。 这才有了魔窟之底,以言语杀之。 也因而有了与白骨邪神争锋无生劫的机会。 庄承乾其人,断情绝义,死不足惜。但他的智略谋断,却是值得借鉴的。 姜望若是知晓易胜锋对他的观察,想必不能够这样安心的泡澡。 但是对于易胜锋,他是有预期的。 那是一个孩提时代就拥有极强胜负欲、且百折不挠的人。 他非常清楚,易胜锋一定在为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做准备。正如易胜锋也一定明白,得闻其名的姜望,绝不会心慈手软。 唯独让姜望有些意外的是,易胜锋既然有令宁剑客惊服的实力,为何不在他内府境的时候就动手。他是在黄河之会上得魁,因而天下知名。易胜锋那个时候就应该知道了他才是。 但后来一想,自黄河夺名之后,一直东逃西窜,追杀他、算计他的,不乏神临洞真,也确实没怎么给一个外楼境修士机会…… 事实上姜望的确做好了与易胜锋在山海境遭遇的准备,能在太虚幻境坐稳外楼境第一的人物,放眼南域,也足能排得上号。 楚国一众天骄请人助拳,应该不会错过这样的强者。 他正好在山海境摸一摸易胜锋的底,有机会的话,就在山海境埋葬故事。 但或许是山海境之旅的特殊性,导致参与山海境的这些楚国天骄,更多视此为机会,而非挑战,都更偏向于邀请交情更好的人。 七章玉璧,都未闻易胜锋之名。 倒是没什么可遗憾的,姜望相信,时间会给他最公正的回应。 每一日的奋苦,都将辅做前路的阶梯。 自项北太寅那一次的突然袭击后,三叉明显加强了对姜望的看守,或者说“保护”。 偌大的岩浆湖,时时刻刻都有祸斗盯着。 那乌溜溜的狗眼,齐刷刷地看过来,让人很难不懵。 好在姜望道心坚定,沉浸在修行之中,根本不受干扰。 这样的生活又持续了五个日夜,传说中的烛九阴,双眸翕合了五次。 天暗又天明。 这一日,姜望正在小心调理五府海,忽地听到三叉的叫声。 这厮是越来越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姜望腹诽着,顺手拿住长相思,已经跃身而起,进入了战斗状态。 但踏空而来的三叉,这一次却没有与他交手的意思,只是对着他摆了摆头,示意他跟上,然后扭身往远处走。 相处了这么些天,这点简单的默契还是有的。 姜望一点废话也没有,老老实实地跟在了三叉身后——当然,主要是他的废话也没谁在意。 太久没有离开岩浆湖,乍一下还有些不太适应。 当他环顾四周,不适应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但见漫山遍野,所有的岩浆池中、山石旁、丛林间……一头一头的祸斗,缄默着走了出来。 踏地无声,沉默地汇聚在他们身后,涌动成黑色的兽潮。 三叉只是一直往前走,从头到尾没有别的交流。 但这集结大军的姿态,无疑已经说明了一切。 姜望一边取出如意仙衣,披在身上,一边在心中惊疑不定。 这群祸斗又要去哪里征伐? 这次又要围猎谁? 山海境里的异兽,个顶个的不好惹,可千万不要神临打架,他姜某人遭殃。 有心劝谏一下三叉大王,但也知道这厮不会听。 尤其让他恼怒的是—— 你三叉打仗归打仗,还带上御用大厨随军是怎么回事? 打累了我还喂你一口火啊? 有没有一点对战争的敬畏之心? 怎么当的祸斗之王! 呸,昏君! 第七十四章 冤屈忠良祸斗王 所以说信任是多么难得的事情。 已经相处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吧? 三叉居然还如此地不信任,出门打仗都得把他带上! 姜望在心里痛骂不已。 天底下怎会有这么狡猾多疑的恶犬? 你就放心去打仗怎么了? 我姜青羊难道会趁机逃跑吗? 好吧,就算我会…… 那留守老巢的这些祸斗,你不打算锻炼一下吗? 不经历风雨,怎么能成长! 我作为朋友,帮你检验一下火山岛的看守力量也很合理吧? 三叉猛地一回头。 姜望立刻堆起了笑脸。 伟大的祸斗之王轻吼一声,黑色的浪潮就开始聚拢。 姜望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甚至连观察环境的事情都不做。好像对祸斗之王忠心耿耿,绝无逃窜之意。 话说回来,吃了这么些天的三昧真火,三叉的皮毛倒是愈发油光水滑了。 俗话说一黑二黄三花,这炖起来口感肯定…… 祸斗王兽分成三叉的尾巴,在空中来回划拉了几下。 这个动作让姜望想到了蠢灰,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让他很想上前去踹一脚。 可惜不能。 这一脚下去……脚就没了。 统帅祸斗大军,威风凛凛的祸斗之王,完全想不到有人在拿它跟一条普通到甚至犯蠢的狗相比。 它只是很气派地划了划尾巴,分成三叉的尾尖之上,便有一缕幽光似游鱼跃出,落在距离姜望皮肤不远的地方。 隔着一厘不到的距离,覆笼全身。 这幽光游遍身外,与周围那些黑色皮毛的祸斗一样。 放眼望去,幽光涌动如海波,有一种沉寂意念的力量。 姜望清楚地感知到,此时此刻,这支浩浩荡荡的祸斗大军,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不可察觉! 包括他自己,所有的气息痕迹,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好似披上了匿衣一般。不,比匿衣的效果还要好得多。 匿衣并不能在移动的时候融入环境,这幽光浪潮之下,祸斗大军却依然在前行。 在视觉中大军浩荡,在感知里一物不存。 这就是三叉能够统领大军围猎对手的倚仗? 姜望心生惊异,但令他惊讶的,还不止如此。 他下意识地跟着祸斗王兽走,祸斗王兽走哪里他也走哪里。 结果一脚踩下去,险些跌落一跤。 当他心中生出“踩空”、“跌落”的感觉,他才忽然惊觉,他的肢体,已经成了幽光的一部分。 他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但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已经化为幽光。 而在身化幽光的整个过程里,他自己竟然毫无知觉!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并未发生什么异变,甚至仍然可以感受到肉身的力量、血液的流动、肌肉的震颤……但此时又切切实实是以幽光的形式而存在。 他无法对这幽光之潮做出什么影响,因为这片幽光之潮被唯一的意志所主导。 三叉掌控着这一切。 但他也能够感受到其它祸斗所能感受到的东西。 五感都未丢失,只是不能动用声闻仙态之类的秘法,也无法真切感受到自己的眼睛耳朵之类,无法翕合嘴唇、震动声带,自然也无法发声。 只能以一个固定的视角去“看”,以肉身自有的听力去“听”。 比如火山岛的烟气,比如被幽光之潮掠过的风…… 比如…… 幽光游进了空间间隙中! 巨大的幽光之潮,在高穹仿佛找到了某个空间的缺口,如水一般流了进去。 姜望感觉自己是一团影子、是一滩水,随波同流。 他试着感受道元,可以感受得到通天宫内道元的活泼,但是不能够驱使。 神魂层面的力量,同样无法被引动。 姜望由此引发一点猜测:祸斗大军形成的这团幽影,若在内部出现有别于祸斗王兽的力量来干扰,是否就会立刻被打散? 不然大军合力形成的幽光之影,不至于把个体力量禁锢到这种程度…… 但是他没有办法做尝试。 三叉给了他太多的“惊喜”。 这厮竟然还有这样的能力,能够带动整个祸斗大军一起游走空间间隙! 姜望此刻已经是完全想明白,当初他和左光殊他们为何突然就陷入包围中,连个脱身的机会都没有。 祸斗大军在空间间隙里就完成了赶路和埋伏,这幽光之影行动起来又全无痕迹,他们能发现才奇怪。 他继而又想到,当时的祸斗兽群,那种声势浩大、准备已久的样子。目标或许并不是他们,而应该是那头夔牛才对。 只是他们恰逢其会,一头撞进了祸斗的埋伏圈里。 最可气的是……他们当时还帮忙赶跑了钟离炎! 这是何等舍己为人的精神。 简直施恩不图报,救苦救难又救悲。 那么。 今日的祸斗兽群,如此大张旗鼓,又是要围猎什么? 还是那头夔牛么? 亦或者是……更强大的存在? 其他人或者不知,姜望自己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这段时间每日供应三昧真火,每天和三叉交手,三叉的实力明显一日强过一日。 不然他姜青羊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呆在岩浆湖里,一次逃跑的尝试都不曾有? 不知三叉这一次挑选的对手是谁,又有什么能力…… 怀揣隐约的期待,姜望在幽光之影里,被动地感受着空间缝隙。 这种地方是没有什么风景可言的,恐怖的空间乱流随处可见。还有一些深邃的幽洞,就连三叉也要引导幽光之影远远避开。 姜望还“看”到一只双头猿猴,远远地瞥了他们这团幽光之影一眼,就自顾自跳跃开了。 更古怪的是,那猿猴的其中一个头,好像还看到了他,还对他投来了一个不屑的眼神…… 应该是错觉。 总之道左相逢,各自避让。 幽光之影顾自流淌。 三叉显然也没有纠缠这位空间旅客的想法。 但以姜望对三叉的了解来看,这厮之所以肯相安无事,很大概率是因为追不上…… 连夔牛都想围猎的家伙,围猎夔牛不成,又顺手围了几个人……若能堵死这双头猿猴,它怎会放过? 此后再未遇到什么过客。 姜望也对空间缝隙荒僻的景象有了更多熟悉,总算能够了解到,当初秦至臻是行走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伺机随时给他一刀。 这亦是知见的一部分补充,再与秦至臻交手的话,对其长刀落点的判断,或许能够更精准一点…… 在幽光之影的状态下,对于时间的概念愈发容易模糊。 姜望始终分出一部分心思在计时,约莫三个时辰之后,这场空间间隙里的旅游,终于结束。 幽光之影停在空间缝隙里的某一个位置,有一部分幽影如江河分流,分离出来,进入正常的空间里。 姜望知道,那是数以百计的祸斗。 然后幽光之影开始绕行,在许多个不同的方位,都分离出部分幽影来。 这就是在布置伏兵了…… 作为祸斗之王已经无法割舍的大厨、亲爱的朋友、信任的伙伴,姜望很荣幸地始终在这团幽光之影的主体中,不曾被分离出去。 被伟大的祸斗之王随身携带,寸步不离。 姜望非常感动,选择默默记下三叉这厮的“兵法”套路。 包括伏击所选择的落点、设伏的风格…… 他几乎没可能在山海境里战胜三叉,但是对三叉愈发熟悉之后,却未必不能摆脱它的追击。 三叉若是人族,想来也是个名将。 整个设伏的过程,目标明确,行动干脆,三两下就完成了布置。 而后悍然发动。 仍然不知是怎么穿越的空间壁障,好像是幽光之影稍一倾斜,就自然而然地从某个口子流淌了出去。 姜望知道,如果他能够看清楚这个“口子”的成因,或许就能够轻易打破空间的障壁,可惜他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像只是恍了个神,人已经出现在正常的空间里,看到了浮山碧海。 笼罩身上的幽光散去,密密麻麻的祸斗大军就此铺开。 而紧紧跟在祸斗王兽身后的姜望,也已经看到了此行围猎的目标—— 那是一只外形如鹤的异兽,单足立于峭壁间一块横伸的石台上,瞧来美丽高贵。 其身为青色,但有红色的斑纹点缀,鸟喙却白如霜雪,有锐利的寒芒。 这座不知名的浮山之上,已经到处都是形如黑犬的祸斗异兽。 此鸟所立的峭壁,更是被团团围住,不见半点空隙。 很明显,这只异兽也不是第一次遭遇祸斗大军的埋伏,鸟眸中不见惊色,只有怒意。 “毕方!毕方!” 它如此大喊。 青色的羽翅一振,竟笔直向着祸斗王兽的方向飞来。 身形快如闪电。 那霜白的鸟喙一张,便有一蓬火焰喷吐而出,见风则涨,像一束倒悬的花,又顷刻铺成了海。 用火来对付祸斗,这只鸟儿是否太蠢? 姜望心中才刚刚生出这个念头,便大惊失色。 不仅仅是因为火海所至之处,祸斗皆成飞灰。 更因为这时候他已经辨认出来,这只口呼毕方的鸟儿,喷出来的,竟是三昧真火! 但毕方的三昧真火,又与他不同。 他的三昧真火色作赤红。 毕方的三昧真火,亦是红色,却分了三层焰,生就三种色彩。分别为赤红、暗红、淡红。 不细看不容易看出来,但掌控三昧真火的姜望,怎会察觉不到? 他这些天每日服用火莲,一次次耗尽真火,三昧真火已经有向暗红转变的趋势,虽然还很不明显,但毕竟说明,暗红色的三昧真火,或许就是三昧真火下一阶段的形态。 可这直呼毕方的鸟儿又是什么情况? 如果说淡红之色才是三昧真火的最后形态,那么这赤红、暗红的焰,又为何得到了保留? 此时此刻姜望心中完全没了趁机逃跑的想法,他只紧紧盯着这毕方之鸟,探寻三昧真火的真谛! 若能真个洞彻三昧真火的奥妙,损失三成神魂本源也值得! 神魂之力可以再修,神魂本源可以想办法再补充。 神通却需一悟才能百通! 他之所以歧途神通运用如意,很大程度上是庄承乾的“亲身教导”。不周风则是燕枭之喙的堆积。 火源图典、焰花焚城详解……各类火行秘术他已经掌握了许多,关于火行的研究,他也从未懈怠,积累了很多知识,有过很多了悟。但于三昧真火神通,始终有一层隔阂。 他感受得到阻力,却不知那是什么。 今日或有机会洞破迷雾! 此时此刻,他怎满足于隔岸观火? 他必要亲身感受那烈焰,哪怕焚身燃魂。 手中长剑一振,也不管三叉听不听得懂,口中大呼:“勿伤三叉!我今日与你拼了!” 竟然在不断后撤的祸斗兽群中,逆流而上,勇冲敌兽! 三叉惊住了。 它正打算在迎战毕方前,先给厨子一个警告,免得他趁乱逃跑。 可没想到这两脚兽竟然对伟大的祸斗之王如此忠诚! 毕方之火,焚尽一切。 它手下的这些祸斗都一个个避之不及。 唯独厨子勇往直前。 这是什么样的精神? 这是什么样的品质? 它真是误会了厨子太久,让厨子委屈了太久! 多有猜疑,使忠良蒙屈…… 它这个王,不称职啊! 吼! 伟大的祸斗之王踏空而跃,瞬间超过了姜望,正面迎向毕方。王的威严不允许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厨子赴死。 吼! 在狂吼声中,它再次膨胀起来,就这样拦在姜望身前,身高体长,张嘴一吸! 炙烈的漫天火海,顷刻被吞下了一半。 三叉的整个兽躯,顷刻发红,红得近乎透明,甚至可见其间骨骼! 噗! 它的脊背直接被灼穿,有一缕火焰喷了出来。 但很快又有幽光将其堵上。 噗噗! 又出现两个口子,飙飞出三昧真火。 又一次被幽光堵上。 反复几次之后,身上红光竟然散去,黑皮油亮,黑毛照耀。 三叉顿足半空,仰天长啸,啸声十分畅快! 养姜望许多日,用姜望在这一时。 什么狗屁三昧真火,不过如此。 它早已经吃习惯了! 第七十五章 挥之不去(为盟主搬砖梁九加更!) 火海焰流之类,姜望早已用得熟了。 但那些都是普通的火焰,最多也就是在火界这样的神通合术里,以三昧真火作为术法源流,提升威能。 将纯粹的三昧真火铺成海洋,是姜望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却被毕方变成了现实。 神通种子开花结果,才可得见真正的神通! 观察这片火海里的任何一朵火焰,都能够发现,焰分三层,泾渭分明。淡红色在最外,其内暗红色,最里为赤红之色。 在姜望的感知里,淡红色的三昧真火最炙烈,威能最强。赤红色的三昧真火最稳定。暗红色的三昧真火,则在两者之间。 如果说三昧真火的最终形态,是向淡红色转变,那毕方此刻喷吐的三昧真火,又为何还保留了暗红、赤红两色? 为何是焰分三层? 姜望隐隐感觉到,他已经触摸到了那一张关乎神通的窗户纸。 他情不自禁地往前冲,想要靠得更近,看得更多。 甚至于…… 临阵倒戈,跟毕方交个朋友也不是不可以。 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 大家都会三昧真火,兴许更有共同语言呢! 尤其毕方长得这般美丽,一看就不像三叉那么狡猾无情! 当那一团黑影疾冲过来,拦在前面,还真把他吓了一跳。 还以为三叉看穿了他的心思,要“清理门户”。 好在这位祸斗之王似乎只专注于强大对手,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充满力量的背影。 但见三叉摇身膨胀,大嘴一张,便吞掉了过半的三昧真火,那煊赫的气势动人心魄。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赞一声威风,但马上又急得想要一剑砍下去—— 你他娘的把真火都吃干净了,我学什么? 三昧真火吞入腹,三叉的躯体直接被灼穿。 真火是如何灼烧神躯的,这个过程当然很有研究的价值。 但姜望还来不及多看两眼,幽光如潮,很快又将火焰扑灭。 三叉看起来占尽上风,傲立高空,怒视那白喙赤纹青身的毕方鸟,咆哮连连。 但就在下一刻,火焰腾升而起,炙烤神躯,它那黑色的招摇皮毛,也开始燃烧! 虽则已经吞吃了很多天的三昧真火,但三昧真火与三昧真火之间,却也有很大的不同。 它以为它已经可以承受,但其实还不能! 如此巨量的三昧真火一旦反扑,遍身幽光顷刻被焚尽,三叉的骨骼肌肉,一时几乎透明,纤毫立见。 吼吼吼! 祸斗大军暴怒了,数不清的祸斗从四面八方扑至,极致凶狠,奋不顾身。 但毕方只是张开鸟喙,绕身一圈,三昧真火如龙如凤,乱舞天地,将所有迫近的祸斗,一时都焚为乌有! 祸斗大军不曾停歇。 可三昧真火更是不曾熄灭。 黑潮奔涌,止于烈火前。 前仆后继。 后继者亦死。 这是极其惨烈的一幕。 此时此刻沉默赴死的那些祸斗异兽,都是在火山岛上会偷懒、会要好处、会翻脸……有着真情实感的生灵。 如今赴死的意志,并不输于现世人族强军。 然而面对这样顽强的祸斗大军,毕方依然保持着压倒性的优势。 无怪乎面对围攻,这毕方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逃跑,而是直接找上三叉,主动出击。 它明显比三叉更强。 也大约击败过三叉不止一次。 三叉怎会找上这样一个对手?未免有些不智。 心中转过这样的淡淡的念头,姜望却已经执行既定的计划,以三昧真火绕身,潇洒步空,笑容灿烂地向毕方飞去。 “我!” 他指了指自己,还有自己的三昧真火。 “你!” 他指了指毕方,还有毕方的三昧真火。 “朋友!” 他笑容灿烂地大声说。 独脚浮空的毕方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些疑惑,但并未主动攻击……显然是可以沟通的。 跟毕方交朋友,那好处自是大大的有。 最起码这臻于完美的三昧真火,随时可以观摩学习。 这鸟儿长得也漂亮,比三叉赏心悦目多了。 “嗷!”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这样一声叫。 是三叉专门喊他的那个叫声…… 叫声是充满愤怒、充满痛苦的。 姜望下意识地回头,于是看到—— 已经被腹中巨量三昧真火灼烧得透明的三叉,用一种愤怒的、受伤的眼神,就那么死死地看着他。 它猛地往前一跃,好像是想要冲过来将他杀死。 但在三昧真火的焚烧下,一个趔趄,竟然站立不稳,往下飞坠! 有点太可笑了。 姜望想。 人兽本殊途,现世山海更是有别,我难道还要跟你们这些异兽讲感情? 更何况你们这干仗的双方强弱分明,胜负摆在眼前,我姜某人好好的庆功酒不喝,难道要陪你听悼歌? 再者说了,什么狗屁感情,哪有感情?你这恶犬,把我抓回老巢,天天揍我,逼我喷火,辱我何甚! 我刚刚没在背后斩你一剑,已经够对得起你了。 我交个朋友怎么了? 你不是不屑一顾么?还他娘的吐口水。 我跟毕方交个朋友,怎么了! 姜望一边恶狠狠地想着,一边往毕方那边飞。 可是…… 可是为什么,这恶犬的受伤的眼神……明明已经回避了,为什么还在眼前? 挥之不去! 炙烈的火海之中,一朵青云生出。 一只靴子踩碎这青云印记,在空气的爆啸声里,青衫男子已然回身,连踏数步,碎却青云朵朵,已经追至三叉身前。 他张开双臂,将烈火焚身的三叉环抱住。 三叉早已恨极,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 它的身魂同焚,早已痛苦不堪,但却强忍着这痛楚,使劲下咬,犬牙入肉,鲜血才刚溢出,却被真火焚尽。 姜望倒吸一口凉气,一巴掌扇在它的狗头上,怒骂道:“不知好歹的狗东西!” 这一巴掌,就像扇蠢灰那样自然。 三叉愈发暴怒,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吼。 厨子不仅背叛本王,还侮辱本王! 此恨无极也! 虽然如此无力,虽然好像就要死掉了……但是咬死你,咬死你! 它拼尽余力地咬合,死不松口。 与此同时,姜望的第一内府中,赤红色的神通种子大放神光。 他动用神通,试着回收焚于三叉之身的三昧真火。 熊熊烈焰倒卷,瞬间涌进姜望的身体。 在这一刻,他立时感受到了三叉的痛苦。 他的血肉、他的骨骼、他的道元、甚至于他的神魂之力,竟然全都燃烧起来。 毕方的三昧真火,真个无所不焚! 三叉咬着咬着,停了下来。 它如何察觉不到,那折磨得它死去活来的三昧真火,正以恐怖的速度在分流? 它如何感觉不到,正环抱着它脖颈的这个厨子,正忍受怎样的痛苦? 幽光一寸寸生出,黑色的皮毛一点点清晰,它那愤怒的、痛苦的、仇恨的眼神,慢慢变得柔软。 第七十六章 三昧 祸斗生来就有食火之能。 以此饱腹,也以此成长。 三叉圈养喷火的两脚兽许久,每日饱食三昧真火,自觉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火焰。 但它怎么也想不到,三昧真火和三昧真火之间的差距,竟然可以这样大。知道自家厨子是个半吊子水平,但不知道竟能半吊成这样。 明明是同根同源的火,一口吞下去,感受截然不同! 它拦在英勇拔剑的厨子身前,有心显威,气势汹汹张嘴,一口就吞掉半边火海。 但想不到真火入腹之后,立刻开始造反。它根本来不及消化,就从里而外地燃烧起来,险些身魂焚灭而死。 在这个时候,又是厨子冲上前来,不顾一切地将它紧紧抱住。 吸收它身上的火焰,减缓它的痛苦,挽救它的性命。 而它,还咬着厨子的胳膊,利齿入肉极深…… 不自觉地松了口。 心中有一种难言的情绪,在漫长的生命里都不曾有过。 它本以为厨子是临阵背叛于它,要同毕方交好,现在看来,那分明是厨子的诈降之计……只是它自己受伤太重,厨子不得不放弃计划,回头救它。 看着厨子在烈焰下痛苦狰狞的表情。 看着那炙烈火焰从厨子的眼耳口鼻不停窜出来。 三叉又感动,又惭愧。凑过头去,舌头一卷,轻轻将那些火焰舐去。 作为山海境里的祸斗之王,这大概是它一生中难得的温情时刻。 但对姜望来说,体验可不怎么好。 三叉又没有什么洗牙的习惯,这狗舌一卷,差点没把他熏晕过去。 更重要的是,现在可不是什么交朋友的时候。 三叉还在这里浪费时间,等毕方将祸斗大军屠杀干净,它就再没有胜利的机会了。 姜望很嫌弃地往后仰头,嘴里骂骂咧咧:“舔什么舔!我只是,想要亲身探究三昧真火的奥义。跟他娘的你这恶犬,可没什么关系……” “滚!” 他一把将三叉推开,自己在烈焰的缠绕下后仰,坠落高空。 “杀了它!” 他最后一指毕方,这般怒吼。 这一声,祸斗听懂了。 它记得。 在那两个两脚兽来偷袭厨子时,厨子就是这么喊的。 吼! 它怒吼。 厨子吸走了过半的三昧真火,剩下的它已经能够压制消化。 食火之力,以火锻体。 体外幽光更浓郁,身上皮毛更光滑。 厨子在它的身后无力坠落,而它死死盯着毕方,矫健的身形掠过长空,踩爆了空气,疾奔而近,迎着独角而立的毕方,一爪扑落! 好似刀客抱刃十载,一出手,斩落绝世之锋芒。 弹出肉垫的尖爪,划开了空间,破开了焰流,扑向面前这贼鸟的脖颈! 熊熊燃烧的烈焰中,突然出现五道极细的黑线,连烈火都割断了……那是空间的裂隙。 “毕方!” 毕方鸣叫着自己的名字,悬立不动,探首一啄。 这一啄,好似暗室拔宝剑,寒光一耀已千年。 那如霜似雪的白喙,精准连啄在黑线之上,竟似啄起了几条小虫,将那空间裂隙也生生啄散。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交锋。 一爪一啄,交击于一瞬,妙到毫巅。 哪怕是神临巅峰层次的刀客剑客交手,大约也不过如此。 跃身在高穹,三叉顺势便扭身,长尾如铁鞭呼啸,直扑鸟首。 毕方却双翅一展,合于身前,以羽为盾,恰恰挡住这一扫。 锵! 一似金铁之鸣。 毕方被击退数丈。 三叉得势不饶,又是一声吼。 围拢此地的祸斗大军齐声怒吼。 声震天地。 那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祸斗,身上的幽光全都脱体而出。幽光脱体的祸斗瞬间变得萎靡,几乎失去了战斗力。 但汇聚起来的幽光如潮奔涌,覆盖上下四方,竟将毕方喷吐出来的真火之海牢牢圈住。 三昧真火焚烧着幽光,幽光也扑灭着真火。 可幽光的消耗,依托于这茫茫无尽的祸斗大军,在祸斗之王的统合下聚集,毕方却只有自己。 它再强,也是消耗不过来。 真火之海不断缩减,幽光之潮不断逼近。这个过程起先缓慢,但却坚决,而后越来越快! 胜负之势已颠倒。 毕方亦非蠢物,见势不妙,羽翅一划,当机立断拔天而起。 三昧真火无物不焚,是它以寡敌众的底气所在。 现在烧不死祸斗王兽,在祸斗之王的统合下,连幽光之潮也无法击破了,它便生出退意。 无论如何,翼翔于空,它有战或不战的自由, 但此身拔空才十余丈,正上方便传来空间的波动,一道幽光如水“流出”,俄而一转,三叉现身于高穹。 居高临下,以充满杀意的眼神俯瞰着毕方,纵跃下来,一爪扑落! 这一个闪身太突然,这一爪太快。 毕方避无可避,因而以喙迎之。 这一次,如怒枪挑天穹,一点寒芒破刀光。 又快又险又精准。 白喙与黑爪对撞一击,各自分开。 毕方并不恋战,将翅一转,已往左飞。 然而又是一道幽光从前面的空间流淌出来,三叉显化出身形,迎面仍是一爪! 恐怖的尖啸声里,翅刀与利爪对了一击。 这一次毕方退得更远,明显是消耗巨大,跟不上能一直从祸斗大军获取补充的三叉。 毕方借势一转,先俯冲向碧海,又猛地一拔,再次升空。 可是三叉并未受到干扰,幽光的落点非常准确,仍然是刚好堵在上方,这一次双爪齐出,错锋而斩! 以三叉的狡猾,既然选择今日来围杀毕方,当然也是有准备的。只不过一开始急于求成,这才险些翻船。 此刻缓转过来,调动祸斗大军之力,便牢牢将毕方压制。 它不曾接受过兵家传承,但它自己摸索出了兵阵! 将偌大的祸斗大军,指挥得顺心如意。 先时在空间缝隙里设下的伏击地点,便是它此刻骤然以幽光流至的地方。它有意识的只给毕方那些逃窜的空间。 一直以来,毕方的三昧真火无物不焚,又速度极快,说走就走。 它跟不上毕方的速度,所以调集祸斗大军之力,以天生的幽光之力,贴合近似于阵法的形式,模拟出跨越空间的能力。 它挡不住毕方的三昧真火,所以遇到一个会三昧真火的两脚兽,就赶紧抓回家驯养,甚至不惜以珍贵的深海火莲投喂。 它为与这毕方一战,已经准备了太久! 苍天何能负苦心? 今日也该是收获结果的时刻。 三叉双爪齐落,闪烁寒芒十道,彼此交错。 毕方亦是发了狠,不仅不避,反而青羽一展,拔高的速度再快几分,霜白尖喙直接点向三叉的脖颈。 顷刻成搏命之势。 它不知道什么叫狭路相逢勇者胜,只知道若不逼开这头祸斗王兽,接下来消耗愈多,愈是没有脱身的机会了。 所以它搏命! 三叉这个时候反倒沉默,沉默着……加速! 它眸中蕴着冷光,竟也不闪不避,直接与毕方对撞。 它只怕抓不到毕方,不怕拼命。 它愿意拼命。 就要看在那生死一线的时刻,到底谁能更快一步。 到底是它的利爪,先拍碎毕方的脑门,还是毕方的尖喙,啄穿它的脖颈。 生死一线看一瞬! 谁生谁死? “毕方!” 毕方终是不肯搏,猛地张喙,一道三昧真火奔流如瀑,席卷对手。 吼! 三叉大嘴一开,幽光笼喉,直接吞火! 幽光与真火对耗一阵,三叉俯冲往下,竟将这真火之奔流尽数吞入腹中! 先时的三昧真火已经消化结束,对于毕方的火,它已经有了了解。此时此刻,并无所惧。 矫健有力的身形,舒展在半空,它一边吞火,一边扑到了毕方身上,双爪按住青色羽翅,嘴里还带着燃烧的真火,却歪过头来,一口咬到了毕方的脖颈! “毕方!” 毕方一声尖唳,血洒长空。 每一滴坠落的鲜血,都在空中炸成火焰。 一滴滴,一朵朵,似雨如花。 双方纠缠一处,往下坠落。 …… …… 山海境里的浮山到底有多高? 姜望还未曾登上去任何一座,尚没有什么概念。 但是在他推开三叉独自下坠的时候,他感觉这个距离是很远的。 距离,被痛楚拉长了。 他凭借悬于第一内府的神通种子,强行吸纳毕方的三昧真火。 第一缕流火进入身体,他就瞬间感受到了痛苦! 久违的,被烈火灼烧的痛苦。 自摘下三昧真火神通以来,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道术,火从来于他无伤。 哪怕是昏迷地躺在岩浆湖里,掌控火行的躯体也早就不会被岩浆所伤。 更别说还有三昧真火的神通之光笼罩。 如今的他,不加防护地放在火海里烧个天荒地老,也不会损伤分毫。 可毕方的三昧真火,他只是触及一缕,就痛得蜷成一团。 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血肉是如何被焚灭,道元是怎样归于虚无,甚至于神魂的力量,是怎么消失…… 这个过程非常迅速! 他本打算借助同根同源的神通之力,将这些三昧真火全部吞噬。 他本以为自己修习过火源图典,拥有三昧真火神通,精通火行道术,肉身完全可以扛得住毕方的三昧真火。 但才吞下第一缕,火焰就从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窜出来,大有焚遍全身,将他烧为灰烬的气势,。 他不得不立即启用了备选计划,催发神通种子,迅速调动自己的三昧真火,以火容火。 用自己赤红色的单焰,去包裹来自毕方的三层焰。 在自己赤红单焰的最外层,则覆盖以三昧真火的神通之光。 这样才算暂时阻止了三昧真火的蔓延,有时间推开三叉。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来控制身形,只能任由身体坠海,并由衷祈祷,希望不要正好有一头觅食的海兽。 此刻五府海中的景象,蔚为壮观。 来自于毕方的巨量三昧真火,被层层包裹起来,压缩成一个巨大的火球,落进了五府海。 那是焰分三层的、熊熊燃烧的无边烈火。 被姜望以最大的努力和决心聚拢,色作赤红的三昧真火为外衣,将这无边的三焰烈火包裹。 第一内府中的神通种子,几乎催发到极限。 才有如此多的赤红色神通之光倾落,紧紧包裹在最外围,不使这只“火球”炸开。 远远看过去,便是一颗巨大的、燃烧着的火球正在坠落。 一如红妆镜里的情景再现—— 烈日已坠海。 姜望当然不能让它坠落,咬紧牙关,死死支撑。 五府海若就此干涸,他的道途也就没什么指望了。 来自毕方的三焰烈火暂被包裹住,那无尽的热浪,却是姜望的三昧真火加上神通之光也都无法隔绝的。 整个五府海的海面,竟然下沉一截! “热死了!热死了!” 白云童子以与体型绝不匹配的敏捷窜出云顶仙宫废墟,扑通一声跳进了海水中。 天地孤岛上那些生机盎然的参天大树,都在一瞬间变得焦枯。 姜望的身体在坠落,三叉已经冲向了毕方,他却无暇观战。 因为他的三昧真火,竟然也燃烧起来。 真火竟为真火所焚! 血肉受灼,顷刻焦枯。 神魂之力烟消,只有无边痛苦。 唯独在自己的神通之火被“点燃”后,姜望终于清晰地感受到了被三昧真火焚烧的过程。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 他对三昧真火的探索其实从未放松,能够以三昧真火为基础创造火界之术,也足够说明他对这门神通的掌控。 正因为他对这门神通之火掌控得如此深刻,所以才能够将真火被焚烧的过程,看得如此清楚…… 五府海中。 那无垠的海洋已在沸腾。 三昧真火和三昧神通之光组成的护罩,已经被灼穿了许多个小口, 一缕缕细焰跃出,经行之处,无所不焚。 善福青云、云顶仙宫废墟、五府海的海洋…… 姜望的神魂显化藏在第一内府中,盘坐在赤红色的神通种子下,忍受着炙烤的痛苦,凝神细察。 还要看得更清楚一点,还需要看到更多…… 茫茫五府海,赤红色的府邸独悬高穹,勉力支撑着三昧神通之光,其余内府深藏。 眼看着天穹那团火球就要爆开。 俄而,跳出来一座赤金色的府邸! 正在那团燃烧的火球之上。 瞬间将其定住。 以赤心镇三昧! 赤金色的不朽神通之光垂落,修补着三昧神通之光被灼穿的缺口。 此时的赤心,当然不能真不朽。 赤金色的神通之光支撑一阵,也被毕方的真火焚破。 五府海内,飞焰处处。 一切都在走向毁灭。 而在身外,炙烈的火焰再一次钻出七窍。 甚至于穿出每一个毛孔。 熊熊烈焰焚于此身,顷刻将他变作火人。 鲜血,筋肉,骨骼,道元,神魂,神通之光…… 被三昧真火所接触到的一切,都在燃烧。 在这生与死的恍惚中。 扑通! 姜望坠进了无边碧海,仍然身如柴薪,烈焰熊熊。 三昧真火点燃了海水,迅速蔓延开来。 而在那焚海的烈焰之中。 却有一双赤金色的眸子,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直到…… 那眸中招摇的光焰,洞穿碧海红焰,直冲云霄! 第七十七章 无物不焚( 为大盟燕少飞加更29/78!) 火是什么? 火是物体燃烧时产生的光焰。 火是灼热,是灿烂,是光明,是生机。 火甚至是文明的开始…… 从历史的尽头走到如今,一直都能看到火焰的跳动。 无数理念、无数道途因其衍生,它们或许都是对的。 毕竟“万般道途遮望眼,我见道时道不同。” 先贤早已经阐述过,道途万千。 火当然也可以有千万种解读。 传承自浮陆庆火部的火源图典,对火有独特的解释—— 火只是火,火是构成这个世界的元力之一。 其它所有概念,都只是对火的“附着”,而非火本身。 浮陆人只将纯粹的火视为图腾。 他们甚至不承认世上存在火的神灵,不认可有一个伟大的意志可以代表火。 因为…… “神有我,有我必有私。” 姜望一直记得这句话。 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在运用火。 在浮陆的经历并不算很长,但对他的影响却很深刻。 他对神道敬而远之,同样不尊崇所谓的伟大意志,绝不奉火为神,只将火当做火。 火为什么能将水煮沸? 火为什么能焚木熔铁? 当然因为高温。 火焰越是炙热,水就沸腾得越快,铁就熔化得更坚决。 他一直在追求更恐怖的高温,但囿于自身的修为,终有极限。 早前在对手不察的情况下,三昧真火倾力一出,对手往往焚为飞灰。 但随着他越来越有名气,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他、了解他之后…… 三昧真火就陷入很难建功的窘境里。 在有所防备之后。 修士的力量,自然比金铁更难熔。 姜望一直在试图解决三昧真火的困境,但碍于实力、眼界,确实力有未逮。 他毕竟不能生而知之。 从未见过哪位擅使三昧真火的前辈,也没有哪位长辈指点过他神通方面的修行,没有重玄氏那样的神通传承。他更不可能把自己的神通种子拿出来,请人帮忙分析。 一直以来,都是独自探索,缓慢前行。 火界的开发当然是一条路子,若有一日整个火界都能以三昧真火构成,而不仅仅是作为点燃生机的那一缕核心之焰,火界的威能将不可想象。 但以姜望目前的境界,不可能积蓄那么多的三昧真火,把神通种子榨干了也做不到。 此路或许能成,但功在将来。 这一次在山海境遇到毕方,且亲身为其烈焰所焚,才算知道,什么叫“三昧真火”! 他将巨量的三昧真火揽入五府海,焚以道元、善福青云、血肉、神魂之力……焚以自身所有的一切,就是为了从所有能够窥探真实的角度,去洞察毕方的三昧真火。 为此,他抱有不惜“死”在山海境的觉悟。 在即将被焚灭的恍惚里,他终于看到了真义。 他的火行道术因为火源图典而强大,甚至于在火界之术的创造里,火源图典也是关键的一环。但他也被来自浮陆的火源图典所桎梏。 火当然是火本身,当然是构建万物的其中一种元力。 这当然是毫无疑义的真理。 但火不仅仅是火。 那些象征、那些概念,那些浮陆观念里不屑一顾的所谓“附着”,也是火。 它们并非毫无意义。 而三昧真火,也不仅仅是三昧真火。 毕方的三昧真火,从根源上与他一直所走的道路就不同。 在姜望的三昧真火被点燃时,他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不是恐怖的高温点燃了他的火焰,而是他的神通之火,在那个瞬间,被毕方的三昧真火所分解。 于是瓦解了所有存在的基础,当然也失去了防御的可能。 而后才化为烈火的柴薪。 神通之火本是不可能被焚烧的,但是在被分解之后,火亦为薪。 其后的三昧神通之光,赤心神通之光,乃至于道元、作为仙术术介的善福青云……都是如此。 姜望一直以为,三昧真火的要义在于真火。 甚至只在于“火”。 这是修习火源图典所觉悟的道理,也是火源图典所留下的枷锁。 而今恍然惊觉,至少在毕方这里,三昧真火的核心,在于“三昧”。 何为“三昧”? 乃是万事之要义,万物之本真,万有之真谛。 看到它,洞彻它,然后分解它,于是燃烧它! 人世可三分,是为天地人。 星海可三分,是为日月星。 空间可三分,上中下。 时间可三分,过去现在未来。 世间万事万物,皆可三分。 此“三”非“三”,而是无限。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乃至于无穷。 三昧真火为什么无物不焚? 了其三昧,分而解之,自然无物不焚! “了其三昧”,岂不是正是知见? 分而解之的过程,又正是知见的补完。 第一内府和第二内府,三昧真火和歧途,竟可如此亲密无间。 仅是这一点明悟,天府之躯就能更显圆润,五神通之光当然能更如意。 一念通,百法达。 那笼罩在三昧真火神通上的迷雾,在难以想象的痛苦中,被轻轻地吹散了。 姜望感受到一种满足。 这是道途的获知,超越了痛感。 五府海中,第一内府、第二内府、第五内府齐出。 歧途暗藏,以补充知见。 而赤心神通之光和三昧神通之光混同一处,锁住漫天流焰。 原本已经被焚得只剩残焰的赤红色三昧真火,骤然腾起如龙,咆哮着翻腾五府海,重新将属于毕方的那些三昧真火圈住,而后将其点燃。 姜望以赤心驾驭三昧真火,以火焚火! 即使洞彻了真义,姜望现今的三昧真火,也当然远远比不上毕方的三昧真火。 但这里是姜望的五府海。 被焚烧着的一切,也是支持姜望存在的一切。 毕方的三昧真火,终究是无根之木,在姜望明了其真义后,就再难建功。 而姜望的三昧真火,却有无限支持,无限柴薪。 有了从里到外全方位被焚烧的体验,有歧途的神通补充,他早已“了其三昧”。 当他集中力量,将第一缕属于毕方的三昧真火焚化,形势便逆转。 这朵三焰烈火变为纯粹的赤红之色,坠回巨大的火球中。 像一点火星落油锅,猛然便蔓延开来! 顷刻星火已燎原。 赤红色的三昧真火替代了所有的三焰烈火,煊赫五府海。 他彻底将毕方的三昧真火,全部转为己有。 但这些真火太多,这股力量太强大,姜望现在的神通种子,根本不足以完全容纳。 如此恐怖的力量膨胀在五府海,几乎要爆炸开来,在赤心神通的镇压和三昧真火神通的调动下,有序离场…… 于是乎,眸中光焰千万丈,渺云波,冲霄汉。 这是一幕难以想象的画面。 在高穹之上,两头强大的异兽搏杀生死。 气机纠缠到一处,打得空间都泛起涟漪,余波荡漾百十里。 大如奔马的祸斗异兽,扑在青羽白喙的毕方身上,双爪按住毕方的羽翅,嘴里火焰未熄,獠牙却已经咬住毕方的脖颈。 幽光与烈焰在齿尖交锋,厮杀正烈。 在这生死关头,毕方再无保留。 它的火焰仿佛从灵魂深处迸发。 穿透它的骨架,穿透它的血肉,也跳跃到了羽翼之上…… 最后焚此神躯! 厉声而鸣,口呼“毕方!” 熊熊烈焰覆盖了它,也覆盖了正扑在它身上的祸斗王兽。 这癫狂的真火在高空如一朵火云张开。 火云中两头强大的异兽翻滚。 三叉急以幽光化之,却一时跟不上三昧真火蔓延的速度。 幽光愈缩,而烈火愈炽。 烈焰分解它的皮毛,分解它的血肉…… 毕方已知逃脱不能,却是以自己的身魂为柴薪,发了狠要与祸斗王兽同归于尽! 令周围祸斗咆哮不已的是……它们的王,却根本没有避开的意思。 双爪仍然死死按住毕方的翅膀。 牙齿仍然死死咬住毕方的脖颈。 二者一同坠落,一同燃烧。 就在这样的时刻,无尽光焰冲云霄。 那席卷海面的三昧真火霎时一收,随着姜望眸中的光焰一起,浩浩荡荡,洞破高穹,直接撞在了纠缠的两头异兽身上。 以焰焚焰。 用毕方的三昧真火,来焚烧毕方的三昧真火! 无尽的烈焰之花彼此分解,一同凋落。 那笼罩空中直有数十丈的火云,竟然急剧缩小。 而三叉身上幽光大盛,利齿一合,咬牙摆尾! 青身赤纹白喙的毕方,就此尸首分离。 在消散了生机之后,它的躯体再也无法抵抗三昧真火,被烈焰一卷,便消失无踪。 姜望穿出海面,随手一挥,那天上海上到处招摇的烈焰,尽数消散。 几乎铺满视野的烈火世界,就这样被他轻轻抹去。 还归澄净之天,碧蓝之海。 一滴流动着烈焰的血珠,从天而落,坠在眼前。 姜望伸手,将它接住。 此乃毕方精血。 握在掌中,环顾四周。 在四周那些祸斗的眼神里,姜望第一次在饥饿和不屑之外,看到了敬畏的情绪。 当然三叉的眼神是不同的。 它的眼神很亲近。 但在用亲近的眼神看着姜望的同时,它还在嚼吃着毕方仅剩的鸟首——已经被三昧真火烧得差不多,但毕竟还是剩下了头骨。 此情此景此眼神,叫姜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只能抬了抬手,权当打了个招呼。 三叉把毕方的颅骨嚼得细碎,慢慢吞咽下去,然后才叫喊道:“嗷!” 这一声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温和。 就像在呼唤亲人一般。 “你也好,三叉。”姜望回应道。 见它并不介意,也就把这滴毕方精血收入储物匣中。 三叉转过身,踏空而上,独自去往它们一路厮杀下来的那座浮山。 有一种细微的情绪,姜望不知怎么就察觉到了。 三叉对他是亲近的,但此时的三叉并不快乐。 为什么击杀了毕方,却也并不快活呢? 他下意识地跟在了三叉的身后—— 或许是已经被三叉驯养得习惯了,或许是关心三叉……谁知道呢? 死伤过半的祸斗大军散落各处,不发哀声,默默地彼此舔舐伤口。 而三叉的目标非常明确,踏空直行,很快就来到了早先毕方驻足的那处峭壁。 那块天然横伸的石台之下,竟还藏着一个石洞。 石台倒像是门檐一般。 三叉直接走了进去,姜望紧跟其后。 这当然是毕方的巢穴了。 里面藏着毕方守护的宝物? 凰唯真的传承? 或是神临之谜?九凤之章? 在山洞里行走的过程中,姜望设想了很多种可能。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他和三叉一起走到石窟深处,所看到的,只是密密麻麻的惨白颅骨。 只有颅骨。 分属于不同的异兽,似乎都是毕方的藏品。 而三叉在那堆积如山的颅骨中翻检一阵,叼出一颗小巧的犬颅来,默默放在身前,眼神哀伤,低头舔舐。 见得此情此景,姜望忽然明了…… 那是三叉的孩子。 三叉今日率领大军前来围杀毕方,并不是为了争夺什么、或者证明什么,这只是一场筹备已久的复仇。 他几乎可以想象那样一个画面—— 食火的祸斗与驭火的毕方天生敌对,争斗不息。 有一天,强大的毕方横翅而过,喷吐无物不焚的三昧真火,烧死祸斗无数。叼走一头鲜嫩的幼兽,回到巢穴慢慢品尝。 它的姿态当然是美丽的,甚至优雅的,也如往常一般,留下了藏品。 但是这一次,幼兽的父亲(或者母亲?)决意复仇。 它疯狂地锤炼自己,迅速成长为祸斗兽群的王者,训练并掌控了祸斗大军。 大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它不厌其烦地训练两脚兽,用珍贵的火莲去喂养,让自己可以迅速适应三昧真火…… 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包括它之前试图围猎夔牛,想来是夔牛身上也有能对付毕方的东西。 看着沉默舔舐幼兽颅骨的三叉,姜望沉默了。 虽说异兽之间,或许并没有什么对错可言。 但此刻他非常庆幸,他在先前的战斗中,做了诚于内心的选择。 不然他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幅画面。 “嗷!” 三叉忽然又叫道。 姜望看着它。 它轻轻把幼兽的颅骨往里推了推,然后抬起爪来,扫过密密麻麻的颅骨,又看向姜望,做了一个吹气的动作。 姜望竖指挑起一抹火焰,试探性地往前一送:“你是要我烧掉它们吗?” 三叉也不知是看懂了他的动作,还是听懂了他的话,往后退了一步,点点头。 姜望于是轻轻一弹指,这缕三昧真火便跃将出去,熊熊燃烧。顷刻间,便将包括祸斗幼兽在内的所有颅骨,全部焚为飞灰。 三叉最后深深看了这里一眼,便转身往外走。 走到洞口的时候,它停下来,看着姜望。 姜望看着它,不明所以。 此时的三叉已经恢复了普通体型,像一条油光水滑的小黑狗。慢慢凑了过来,把脑袋伸到姜望的手掌底下,轻轻蹭了蹭。 第七十八章 诚于开阳 三叉原来一直知道,姜望想要揉它狗头来着…… 以前当然不成,区区一个厨子,胆敢僭越,说不得便是吃干抹净的结局。 现在则不同,双方已经能算得上……人类那个词怎么说? “朋友”。 它不知如何表达亲近,便凑上脑袋来,任其揉搓。 之所以在山洞里完成这件事,自然是身为王者的尊严不允许,若是被麾下战士们看到这一幕,它真要钻进岩浆池里去才行。 伟大的祸斗之王低头求揉,姜望还真有些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揉了一下,然后又一下,又一下…… 还真别说,三叉毛顺皮滑肉软,这狗头揉起来,手感相当不凡。 最重要的是那种格调! 这可是统御火山岛无数祸斗的祸斗之王,是刚刚扑杀了毕方的一方霸主。 实力完全可以比肩神临境修士,在这强者如云的山海境,也可横行! 谁有资格揉它狗头? 这要是说出去,都没人敢信。 姜望在那里云中雾中的飘飘然里,享受着山海境绝无仅有的殊荣。 三叉也轻轻地眯起眼睛。 在波澜壮阔的山海境,此间洞窟有难得的安宁。 未几,三叉后退几步,离开了姜望的手掌。 仰看着姜望,张嘴轻轻一吐,一滴流转着幽光的血珠,便飞到姜望身前。 姜望懵懂地接住:“给我的?” 三叉却并不再表达什么,转身走出山洞外。 姜望仍是下意识地跟在了它身后。 “吼!” 三叉威严地长啸一声,散落在不同地方的祸斗就开始聚集。 大军汇合,黑潮涌动。 但这一次,那流动的幽光,没有笼罩姜望之身。 幽光如潮,“流进”了空间缝隙里,也消失在姜望的眼前。 直到天静海宁,风动云烟。 姜望这时候才恍然意识到…… 自己自由了。 聪明如三叉,当然从来都知道…… 厨子每天都想要逃跑,厨子并不喜欢呆在火山岛。 …… …… 祸斗大军如潮涌而来,又如潮退而去了。 姜望像是被浪潮卷上海岸的贝壳,孤独地搁浅在沙滩上。 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本来以为,在他了悟三昧真火的奥妙,能够用出更强的三昧真火后,三叉或许会把他盯得更紧。 毕竟厨子的“手艺”更好了。 没想到堂堂祸斗之王,竟有这么不君王的柔软。 那滴祸斗精血,便是三叉最后的礼物。 姜望握在掌心,久久无言。 天生万物,有灵者皆有情。 兽犹如此,人何以堪? 从这一刻起,姜望不再考虑这山海境的真或假。 如果你的经历是真的,你的感受是真的,那它就是真的。 诚于自己的内心,忠于自己的感受。 则万事万物,于我何加? 是真也罢,假也罢。 或誉或谤,或荣或辱。 我自行之。 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悸动。 不由得仰望天穹。 天穹无星无月,当然也看不到遥远星穹的光。 但星光圣楼的力量,仍然可以投射至此。 他能够感受得到,属于自己的玉衡星楼,是怎样寂寞地伫立。向茫茫宇宙传递自己对道途的模糊理解,一点一点地自我阐述和发扬。 那道途,他其实一直都看得到的。 毕方的三昧真火肆虐五府海,焚身灼魂,洞彻赤心的时候。 他更是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但…… 现在还不能走。 那是最自由,也最危险的路。 所以更需谨慎。 此时虽有迫切的提升战力的需求,但更应该着眼于未来。 走得远,比走得快更重要。 还需要更多的准备才可以…… 但现在。至少可以再立一星楼。 外楼境不是内府境,不需要每一座内府都圆满之后,再叩开下一座。 本身星光圣楼在宇宙矗立的漫长时光,就是需要不断变化、不断雕琢的。星楼并立,彼此影响,反而能够互相促进成长。 在山海境立星楼,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说星月原是现世最容易立成星楼的位置,那么在隔绝星穹的山海境,一定比现世绝大部分位置都更难建立星光圣楼。 因为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根本就触及不到遥远星穹。一般的外楼修士,哪怕依然能够召来星光圣楼的力量,却也不可能在这种“耳聋目盲”的状态里,在遥远星穹做些什么事情。 但姜望却从一开始,还在火山岛当厨子的时候,就有很大的把握。 因为他的玉衡圣楼,就立在玉衡星辰最核心的范围里。 在遥远星穹里锚定的位置,再清楚不过。 而以此出发,封禁了森海龙神的玉衡圣楼,有源源不断的力量可以在遥远星穹延伸。 再加上早已烂熟于心的七星圣楼秘法,哪怕不能见,不可闻,他依然清楚,他所选择的第二座星楼的落点在哪里。 更何况…… 也未见得就不能见。 此时此刻,就在毕方的洞窟之外,姜望仰望天穹。 他本以为他会在火山岛立起第二座星楼,那是为脱离三叉魔爪所做的准备。 在今时今日,修为已至,心境也至,倒也没有什么拖延的必要,水到渠成而已。 北斗有七星,姜望的第一楼选在玉衡,以“信”字定之。 为了那最自由又最危险的路,今日定下第二楼。 它所靠拢的星辰,位在北斗第六,名曰“开阳”。 遥远星穹,一座青色石塔岿然而立,自放无尽之光。 璀璨星光瞬息亿万里,自玉衡而至开阳。 森海龙神在底座石牢里疯狂撞击,高声呼喊:“糊涂,糊涂啊小兄弟!” “我实不忍天骄蒙尘。” “快停下此陋术,老哥哥我要传你龙皇圣楼之法!” 此刻抽调的全是祂的力量,祂当然要说糊涂…… 姜望充耳不闻,此时无法神魂显化于玉衡圣楼中,但在山海境里,他的双眸发生了变化。 那是灿烂的、不朽的赤金眼眸,又有赤红光焰招摇其间。 先时在毕方巨量三昧真火的压迫下,他在生死恍惚的界线,了悟三昧,而后本能地以乾阳之瞳,释放了三昧真火,从而帮助祸斗彻底扑杀毕方。 在那种浑然天成的状态里,交汇出了这门全新的秘术。 赤心神通、三昧真火,再加上乾阳之瞳…… 是为,乾阳赤瞳。 核心的力量当然是在左眸,右眸暂时是储存后备力量的存在。 烛九阴睁眼天乃明,山海境内无星辰。 但姜望仍要以此乾阳赤瞳,洞察星楼之妙。 他这一眼,以玉衡星楼为过渡,遥越星光,“看”到了宇宙深处。 那是一个无边黑暗,又有无穷光明的地方。 诸天万界关乎开阳星辰的光芒都汇聚于此,所有的期待、信仰、祈祷……一切外在的附着,也于此埋葬。 一眼无尽光,一眼无尽暗。 在光与暗的交错中,伟大的意志静静流淌。 不可触碰,不可测度。 这画面一闪即逝,而后在遥远星穹之中,在开阳星辰所笼罩的星域里,诞生了一个光点。 它似风中之烛,好像吹息可灭。 但有坚韧的意志蕴藏其间,有不朽的光芒为其照耀。 它生而不凡。 当它逐渐稳定下来,光点开始膨胀,开始在辽阔无尽的星域里,绽放属于自己的光。 此光即此道。 此一字,是为“诚”。 他这一路走来,无财,无势,常竖傲骨,自有固执,为何却总能遇到一些朋友,与他倾心相交? 无他。 唯“诚”耳。 小到在一个不知名的村落里向一个平凡村民买狗,大到在霸主之国参与牵连甚广的陈年要案…… 不分贫富贵贱,不问利益纠葛,对人对事,皆以诚待之。 在临淄,他只身入齐宫,给林有邪一个交代,给杨敬一个交代,给寄望于他的所有人,他所能给到的、最大的交代。 此为待人之诚。 在所求之道与高官厚禄相悖时,在所证之心与危险困境同行时,他只问本心。冒着忤逆齐天子的风险,放弃北衙都尉之职,放弃那唾手可得的大权在握、步步高升。 此为于己之诚。 所以在三叉和毕方的争斗中,他回身抱火。 所以在余北斗和卦师的争斗中,他剑撞人魔。 无关于利益、无关于其它。 只是诚于自己的内心。 对待他所认可的那些人。他拥有的不多,可是他什么都愿意付出。 所以也有很多的人,愿意给予他同等的真诚。 从西境到东境,从齐国到楚国,向以真心换真心。 诚者,真实无妄。 这亦是他所行的路。 于是宇宙深处,星光点点而落,一时似雨。 数不尽的星光汇聚而来,开始搭建独属于姜望的第二座星楼。 这一刻,从未有过星辰的山海境,天穹陡然出现了一道星光! 其芒璀璨,照耀千里。 整个山海境,数不清的强大存在,一时都惊异抬头! 它们或者聪明狡猾,或者愚昧混沌,但此时也都隐隐有所察觉,山海境这一次开放,好像与以往都不同…… …… …… “谁?” 无尽海域之上,疾飞中的伍陵骤然停驻,惊疑不定:“谁在山海境立星楼?” 进贤冠二人组中的革蜚眼前一亮:“这倒是个法子!积蓄足够的力量,等进了山海境再立星楼,借助星光圣楼立起那一瞬的天地感应,这不就在山海境指明方位了么!你说,我拿这个法子出去,能卖多少钱?” “先不说这是别人的法子了……”伍陵的大小眼一错:“在隔绝星穹、方位混乱的山海境立星楼,哪有那么容易?你连星域都寻不着!” 他的语气慎重已极:“此人是谁?这等照耀星穹的召应之力,不是一般的星光圣楼能够给予的。” “还能有谁?”革蜚撇了撇嘴:“进山海境的七组人里,也就项北、楚煜之、萧恕、姜望、屈舜华、左光殊这六个人需要立星楼,其他人都是四楼并立的。既然你把这事情说得这么难,那我们再排除楚煜之、萧恕这两个错误答案,还剩四个人。” 他摊开手:“你在这四个人里选吧。” 伍陵的眉头皱得很紧:“明明是把难题交给我,你为什么还能用这种我占了便宜的语气?” “那我再帮你排除一点。”革蜚看着天穹那点星光:“这座星楼,不是立在四灵星域的,星光的本质不同。” “你排除了个蛋!”伍陵呸了一声:“这些人里,哪一个弄不到特殊点的星楼之法?” 想了想,他又道:“这是在哪个星域,你能看出来吗?正好借着它给咱们定个位!” “漫天星辰,亿亿之数。我哪分得出哪是哪?”革蜚怒道:“看得出它不在四灵星域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伍陵低头看了看山河盘:“我总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我们得加快动作了……”革蜚也道。 此时的山海境,尚还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发生。 但已经隐隐让人感到不安。 …… …… 机关迦楼罗振翅于空。 左光殊、屈舜华、月天奴,就站在迦楼罗宽阔的背脊上。 那耀眼的星光并没有被他们错过。 伍陵和革蜚能分析出来的东西,他们三人当然也能。 而且左光殊和屈舜华都在一起,他们能够确立的范围无疑是更小的。 “想不到项北还藏着这一手。”屈舜华的语气里,有一些警惕:“我本以为,以他的性格,若内府已经走到了他所认可的位置,应该不会停留才对。” “谁不是有备而来呢?”月天奴淡声说着,抬眼看了看:“立此星楼的,我看萧恕和楚煜之,也未必没有可能……” 左光殊本来准备说些什么,见她们如此讨论,想了想,终是沉默。 那种可能性,的确渺茫。 …… …… 身穿红底金边武服的男子,提着那柄造型奇特的天骁刀,在空中招摇地前行。 天穹的星光他当然也看到了,但是看了一眼便掠过。 到山海境里再立星楼? 也就是说进来之前四楼都未圆满, 有甚可虑? 不必说在这里立星楼有多难,不要说这星光圣楼有多稀奇。 遇不到也就罢了。 遇到便是一刀的事。 只是…… 这朱厌到底去了哪里? 经过这么多天的跋涉,大小战斗无数,他明明已经找到了《山海异兽志》所记载的位置。 可这小次之山,却空空如也,真奇也怪哉! 第七十九章 天外之楼,无木之山(为盟主翡冷翠的加缪加更!) 开阳星楼的星光,在山海境的天穹,只耀显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然而在宇宙深处,这样一座形制古拙的五角小楼,却已经岿然伫立,成为开阳星辰所属星域里的一个光源。 虽然暂时只有大约的轮廓,未能雕琢更多细节。 但从现在至以后,姜望不死,它不熄灭。 第二星楼立成的那一瞬间,人身交感宇宙,遥远星光垂落,肉身再一次得到强化。 这一次肉身强化的程度当然不及玉衡星楼那次,星力的规模就有天差地别。但亲手立楼的过程,本身也是加深对道途的理解。 对于姜望来说,开阳星楼伫立的意义,在于他在宇宙述道的基础,不再孤独。 玉衡星楼与开阳星楼互相辉映,更能照亮前路,往后他再神魂显化于星楼之中,也更能把握自己的位置,不易迷失。 先贤传典,使世人有大道可循。 姜望所取的两个字,亦与先贤之道相合。 如“信”之一字,儒家商家皆取在青龙圣楼。“诚”之一字,道门亦以之定在朱雀圣楼。 或者说,文字本就是为述道而造,每一个字都能代表一种道的认知。 “信”和“诚”这两个字,本身就是一种道的体现。 人言已立是为信,言则无妄是为诚。 而对姜望来说,这两个字是他的道途所在,但并不是他的道途本身。 更像是在长夜立了两盏明灯,照亮前路。 他所取者,是信于人、诚于心,倒也未见得完全与先贤相同。 每次立星楼,是由内而再外的阐发,又何尝不是由外而再内的洗礼。 天边星光已逝,姜望仍沉浸在余韵之中。 恍恍惚不知时间流逝。 轰!轰!轰! 天穹忽然炸响三声惊雷。 天地之间,好像有某种变故在发生。 远空云烟滚滚,脚下碧海流动暗涌。 姜望虚立在峭壁之前,亲眼见得眼前这座堪称巨大的浮山,竟整个都震动了一下。如巨兽翻身。 山石滚落,泥土簌簌。 姜望几乎以为它要崩溃在眼前,但它很快又定住了。 那种不知从而来的、隐隐的悸动感已经消失,天和海都恢复平静,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刚才……发生了什么? 以姜望对山海境的了解,显然是找不到答案的。 但这三声惊雷,却是惊醒了他。 如今毕方已死,这偌大浮山,可是已经无主。 浮山之上,会不会有什么毕方所守护的宝物? 动念间,姜望已经拔身而起,连踏青云,未几,已经飞上了浮山之巅。 此山雄阔,若身在山中,是看不出什么的。唯独此刻立在山巅,放眼望去,才见得险峰迭出,潜藏幽幽深谷。 先前注意力全在毕方身上,倒是没有注意这座浮山的特殊之处。 这么大的一座浮山,其上竟无一草一木。 但也不能说是秃山一座。 可见怪石险峻,各呈奇观。 有石柱如树林立,有大石如佛跌坐。 竟还有清溪白石,温泉笼雾。 放眼望去,美丽的白玉和青绿色的宝石随处可见,将这座浮山妆点出别样的美丽。 姜望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瞧瞧!白玉铺地,宝石遍野!这座浮山上的好东西,还能少了? 毕方已去,四下无人,此山之珍,合该独享! 他选择高飞之上,径往山巅,本就是奔着珍宝在此而来。 但山巅附近一览无遗,确实也没有见到什么太特殊的地方。 白玉宝石虽美,姜爵爷确实也不用太过稀罕了。 他的脚步轻快起来,虚悬而走,甚至于再次开启乾阳赤瞳,只为增加些许目力,力求不错过什么宝物。 从山巅径直往下,那气势真如猛虎下山。 作为一门全新演化的神通合术,乾阳赤瞳的效果有小幅增强目力、小幅增加洞察之能、稳定快速释放三昧真火,当然也保留了乾阳之瞳的神魂攻击能力。 乾阳赤瞳一开,眼观六路并非虚言。 姜望疾行疾看,绝不停留。 衣袂飘飘,穿行石林间,忽听得一声脆响。 铮~! 一头异兽不知从何处跃出,恰恰立在正前方的石柱之巅。 见得此兽身形如豹,遍体为赤色,头顶独角,后有五尾摇动。 它爪子搭在石柱上,俯身低垂,正盯着姜望,嘴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声如击石,清脆冷峻。 姜望只感到一缕凉意直冲天灵,刚刚立起第二座星楼,又成就乾阳赤瞳的底气,一下子消散无踪。 二话不说,转身便窜。 这座浮山之上,竟然还有另外一头异兽存在! 他现在是已经有足够深刻的认知了—— 这山海境里的异兽,他基本是一个都惹不起。 独行的个个神临实力打底,倘是群聚的,则更过分,那些首领往往更凶狠更狡诈,三叉就是其中典型。 别说试探一下实力了,姜望压根连沟通的尝试都没有,拔腿就跑。 好不容易得到了毕方精血和祸斗精血,若是就这样被拍死,那也实在不划算。身上没有九章玉璧,在山海境里得到的东西都带不出去,这一点他可是明白的。 就是不知道如果他这样离场,他在火山岛吃的那些火莲,会不会被山海境的规则削掉药力…… 但好奇归好奇,姜望绝不愿意以身相试。 已经吃进肚子里,怎么还可能吐出来? “铮!” 鸣声在耳,恶兽的气息似乎贴近后脊。 姜望直接前扑跌倒,只感觉到一道恶风从上方掠过。 赤瞳匆匆抬望一眼,一缕三昧真火腾将出来,直接在半空铺开成一张纤细的火网,张牙舞爪,向那恶兽反罩而去。 人则在贴地之前,就势窜身,绕着石柱一转,别路而走。 他绝不去视野开阔的地方,充分发挥平步青云仙术的机变,只在石林里东窜西窜。 跑得奇快无比,也熟练无比…… 毕竟他姜某人也不是第一次被异兽追杀了,经验总归是有些。 怎么逃怎么转向,那都是有路数的! 却说五尾恶兽直接扑落,踩碎了火网。 这种程度的三昧真火当然于它无伤,但皮毛触火,眸中却陡然生出一抹惮色。 它本来因故在洞中沉睡,积蓄力量,因为某个存在的呼唤而醒来。 才醒便发现有人类钻山,故来捕杀。 但这火…… 这可是“老朋友”的火。 毕方那厮,向来凶顽,却与这两脚兽是何关系? 怎会容许其在山上奔行? 看来,在沉睡的这段时间里,山海境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也不知它们,有没有做好准备…… 五尾招摇的它,想得虽多,但其实只在空中顿了一刹。 本来追也可,不追也可。 但就是这一顿的工夫,那人身似青鸟穿林,竟已是消失了踪影。 它眨了眨眼睛,有些惊讶地往回走。 这两脚贼厮,实力虽平平,跑得是真快! 十月小结 总之十月就这样结束了。 月初我说想看看咱们应该在什么排名的时候,没有考虑到刷子横行的情况。 十月第一天咱们新增二十多个盟主,一个累积白银,干干净净的将近两万张月票,居然连前十都没进。 那时候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月票榜变成一个比作者存款的榜了。 没想到月底活动更离谱。 以前我觉得进入名作堂是个荣誉,当时还特意加更同大家庆祝,自己还发朋友圈了。 现在一个黄金盟直接返五万,作者后台又收一半,算上税什么的,统共只花几千块,就能拿几万票,还秒升荣耀二星。 让我觉得挺讽刺的。 几千块谁刷不起呢? 卤蛋也劝我用小号上一个,马上挤进前十。 但我不想刷。 当初我因为别人污蔑我刷而愤怒,写万字长文回击。现在刷变成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我就要跟着“正常”么? 一路清白地走到这里,总该有点什么坚持啊。 月底我并不想争了,所以也没有求票。其实有了很厌倦的情绪,只是因为在群里跟大家说,会尽力三更到月底,就这样扯着头发枯坐,加更了几天。 这次月底的月票活动有个月票目标,我都没想起来设。开始半天了,汤圆来提醒我,我才设了个七千票,就是没做什么指望的。 大家还是投了一万多票。 谢谢你们。 本来没想写这篇文章,但是觉得,还是应该对大家有所交代。 就像阿树说的那样,这个月大家都付出了努力,新增了五十个盟主,那么多的读者来起点支持,最后名次却没有那么好,会很受伤的。 我也看到了很多读者情绪化的发言。 虽然我个人觉得,挤掉水分大家都知道我们该在哪里,这就够了。只要一直踏实地走下去,用心地写作。该有的总会有,该来的总会来。 但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应该跟大家分享三个消息。 第一个算是一般般的消息。 赤心巡天现在均订一万三千四,在已经三百多万字后,依然是以每月一千+均订的速度在涨,不曾停过。 未来可期呢,朋友们。 我们不必沮丧。 第二个,则是个好消息—— 赤心巡天的漫画版权已经售出,合同已寄。 大家可以期待望仔的漫画形象了。 披风浴火,眸照剑光,人间得见剑仙人! 还有长发绿眸的入邪尹观,一点寒芒祝唯我,白衣飘飘重玄遵…… 第三个呢,是更好的消息—— 赤心巡天的动漫版权更早就售出了。 让我们感动的那些场景,都会在将来,以动漫的形式同我们相见。 实体的销售,版权的开发,这些靠刷是做不到的。 本来想等做出来了再跟大家说。 提前分享这些消息,是希望能让大家都开心一点。 是想告诉大家…… 你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你们为这个世界所付出的一切,都会开花结果。 这个世界之所以迷人,姜望之所以勇往直前。 恰是因为你们。 你们拓展了这个故事的边界,你们让更多人知晓姜望之名。 有赖于大家的支持,才一路走到这里。 我满怀感恩。 第八十章 永驻此宅,天授神名 不管身后那恶兽如何,姜望只顾埋头疾窜。 也不知跑了多久,穿越了一片又一片石林,跑得自己都晕头转向,不知此地何地,忽然就再听不着动静了。 声闻仙态都捕捉不到声音。 他趁着折转的机会,猛地回头一看,哪里还有那头怪豹子的踪影? 大约是甩掉了…… 姜望停下来,不免长舒一口气。 说起来,进山海境之后,好像除了逃跑还是逃跑,也就在火山岛那里,过了几天安宁的日子…… 还真让人有点怀念三叉。 这个五尾丑豹子,祸斗大军侵山的时候不见出现,现在毕方死了,三叉带着大军走了,这厮倒是跳出来逞凶了…… 当真是欺软怕硬,阴险狡猾,一条恶豹! 不对…… 姜望仔细想了想,先时三叉与毕方大战之时,祸斗大军似乎并未侵占整座浮山。 好像有一条无形的界线来着。 祸斗大军聚集过来,只占据了毕方所在的这半边浮山。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 这五尾赤豹和毕方,乃是划界而治,各自管辖一边范围,平时井水不犯河水? 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三叉大战毕方之时,这五尾赤豹完全不曾出现。 也不能解释为什么祸斗大军不到那半边山上去。 甚至于,他刚才好像是在放出三昧真火的时候,就失去了那种紧迫感。 会不会五尾赤豹以为他是毕方的属下,所以放过了他呢? 姜望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山海境里也不是所有的异兽都像三叉那么聪明,最早遇到的那条蠃鱼不就傻乎乎的么?还有在空间缝隙里遇到的那只双头猿猴,歪头歪脑,也一看就很呆…… 姜望琢磨了又琢磨,终究是舍不得这座浮山上可能有的收获,没有直接飞离此山。 离了这里,他可没本事再杀一头山海境异兽,再搜掠一座空山了。 默默回想着先时祸斗大军在山上的活动范围,便在这个范围里小心行动,绝不再越界一步。 想来那赤豹与毕方分治此山,应该各有守珍才对。 五尾赤豹的守珍他不敢觊觎,毕方的却是不该错过。 这座浮山极其广阔,虽然姜望后来只在毕方所占据的这半边区域探索,也是搜掠了很久很久。 在偌大的浮山里东窜西窜,眼睛都快瞪瞎了, 终于在半山腰的位置,找到了一处特殊山壁。 这处山壁像以雪白美玉雕就,不似天然,长有九丈余,高约五丈。 人在山壁前,能照见其影。 如此纯净无瑕、巨大且完整的一块玉璧,价值难以估量。 不过姜爵爷身为超凡修士,倒也不怎么会对金玉之物动心了。 五府海内,云顶仙宫废墟里的白云童子,忽地跳将出来,激动叫嚷:“仙主老爷,是沉云骨!沉云骨啊!” 对于这个小胖墩的记性,姜望长期保持观望态度,闻言也只是挑了挑眉:“这不是一块玉璧吗?” “不。”白云童子表现得很兴奋:“这是强大神祇死后所化玉骨,并非什么普通玉石。你仔细看看路边的那些白玉就知道了,它们根本就不相同!” 姜望仔细看了看:“完美的白玉,和有瑕疵的白玉?” “哎呀不是!” 白云童子急着说服又说服不了,狠狠跺了两下脚,忽而又想到了什么,赶紧念叨道:“《仙方经》有载:山神方死,死气蒸腾以为云,浊而沉之乃化骨。你仔细看,它中间是不是有一处玉纹结成了山形?” 姜望认真地瞧了瞧,倒还真是如此。 不过令他好奇的并非是这。 “《仙方经》?”他问道。 “诶?”白云童子也愣住了。喃喃道:“刚刚一着急,脑海里突然就出现这段话……我也不知《仙方经》是什么哩。” 这小胖墩的确总有些零碎记忆蹦出来,是曾经作为仙宫童子轮回好几世的痕迹,姜望倒也习惯了。 只是看着那处玉纹,忍不住又道:“我还以为是毕方留下的爪痕呢,你看这乱七八糟的一团……说它是山形它是有点像,说它像一头牛也可以的嘛!” “明明是纹路生成,不是划破的嘛!”白云童子跺脚嚷道:“那就是山形!哪里像牛了!” 姜望的神魂显化,落在他旁边,瞧了他一眼:“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白云童子瞪大了眼睛:“这是沉云骨,沉云骨啊!” “沉云骨又怎么了?” 白云童子沉默地看了他半晌,终于意识到仙主老爷已经忘却了。 很有些心累地说道:“它是仙宫力士的主材料之一……” 这位趾高气昂的大人,当时还急得想揍他来着呢,真是物是人非……这破仙宫一日不如一日,仙主也一代不如一代…… “噢!”姜仙主想起此事,终于生出些许尴尬来:“不是我不上心,主要那个吧,我现在的实力你也知晓,一般的傀儡确实不怎么用得上!” 白云童子眼神有些怪异地看着他。 那眼神大约是在问,您什么实力? 但毕竟怕挨揍,最后只弱弱说道:“一般的仙宫力士都有外楼巅峰实力,而且不死不灭……” 锵! 长相思已经出鞘。 姜望高举这天下名剑,上前就开挖。 向白云童子生动形象的演示了,什么叫仙主的执行力。 剑锋及璧之时,忽见雪色光华流转。 轻柔却坚决地阻止了剑锋向前。 姜望愕然抬头。 只见这沉云骨所造就的巨大玉璧上,浮现两列刻字,竟是以道文书就,笔锋折转间,极见潇洒风流。 其文曰—— “章莪之山,瑶碧其质。” “永驻此宅,天授神名!” 姜望握剑的手顿了顿,竟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字上似有神柄的气息…… 与之前那森海老龙身上的感觉相近。 不过又不完全相同的样子。 是因为山海境的世界规则不与森海源界相同,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姜望无法笃定。 这两列字本身所表达的意思倒是很好理解,无非是说这座浮山名为“章莪”,以美玉和宝石构筑而成。如果愿意永远驻守这里,将被上天授予神名。 神职神柄,自然皆有。 想来那毕方和五尾赤豹,都是受到正式敕封的章莪山之神。 只是…… 这天授之“天”,是谁? 是说这山海境里,还有一个凌驾于所有存在之上的意志? 那个意志又是什么呢? 是山海境本身运行的规则?还是……已经死去九百年的凰唯真? 姜望心里困惑着,手上却不停,使劲推动长剑,与那雪色光华纠缠,试图开挖沉云骨。 缩在云顶仙宫里的白云童子目瞪口呆,咱家这位仙主虽说修为不深,但胆色这一块,确实是秀出群伦,令人敬佩的! 都挖出这么玄乎的反应来了,还挖呐? 山壁之上,两列道字渐渐褪去,恢复无瑕。 整座山壁也一分为二,左右各显一个名字,也是以道文书就。 左曰“铮”,右曰“毕方”。 姜望于是明白。 那身形如豹的赤色五尾异兽,原来名“铮”。 说起来章莪山上的这两位山神,都是典型的“其名自叫”,叫声就是自己的名字。 姜望一边感叹着,一边继续使劲。 山壁上的两个名字,也静静地挂在那里,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可惜姜某人完全没有在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在外楼巅峰层次起步的仙宫力士诱惑下,姜望几乎在这山壁前使了一整套人道剑式,可竟奈何这山壁不得,破不开那雪色光华。 只好撤开一步,开启乾阳赤瞳,认真打量起面前这山壁来。 看着那毕方二字,忽然心中一动,取出那毕方精血,握在拳心,然后腾身飞起,以拳面印在了毕方二字之上。 轰! 不知为何,明明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变化。 姜望心中却生出豁然开朗的感觉。 好像雨后初晴,又似拨开迷雾见青天。 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 这声音说不好年岁,既有少年之意气,又有中年之沉着,还有老年之睿智。 其诵曰—— “神有其神,鬼有其鬼。 复得来悟,难求以明。 此生山海,彼死如沙。 九章齐现,传此印法。” 这是……凰唯真的声音?! 姜望确定这声音是自拳面的连接而来。 却不及拦截,更无法抗拒。 伴随这声音落下的,是一道玄妙莫测的印法。 铺天盖地,填满姜望的脑海。 即使是以姜望如今的神魂力量,也缓了几息,才回过神来。 得其名曰,“毕方印”。 凭他对声音的了解,可以判断出,出现在脑海里的这个声音。是类似于存贮在留影石里的声音,不是即时开口对话。 这让他没有那么紧张。 以凰唯真之强大,在山海境里留下一点声音什么的,实在太正常不过。 尤其是山海境这样的环境里。区区九百年的岁月,并不足以抹去痕迹。 老实说这段话的意思,姜望不是很明白。可能因为缺失关键情报的关系,不懂留下这个声音的人是想表达什么。(他推断声音的主人是凰唯真,但也不能完全确定。) 不过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很明确的。 “九章齐现,传此印法。” 九章齐现? 这一次进入山海境的,竟然一共有九组人,集齐了九章玉璧吗? 这倒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 《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 在山海炼狱的时候,左光殊一直有一个猜想,那就是有朝一日,这九章玉璧齐聚的时候,山海境会发生什么? 他认为说不定会确认凰唯真身死之秘。 而眼前,就有第一个答案—— “传此印法。” 在仔细研究过这脑海中的毕方印之后,姜望非常确定,那个声音就是凰唯真。他现在所收获的,就是凰唯真的秘藏之一! 如此印法,非凰唯真谁能传? 不知其他人在山海境里得到了什么,至少这门印法,他已经记在了脑海里,成为实打实的收获。 说起来在他修行的所有秘法战技中,确实还从未接触过印法。 有一门名为神印法的,却是神魂相关的秘法,并非印法。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 此等战技,多现于佛门。 齐国国库里,就藏有不少枯荣院的印法,以姜望现在的身份地位,也不是没有接触的机会,只是彼时都略过了。 现在凰唯真所传的这毕方印,玄之又玄,威势难测,实在是一等一的战技。 即使是现在的姜望,也根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掌握——越是难以掌握,就越说明强大。 大丰收! 姜望满足地收回毕方精血,忽然又心念一动。 拿着毕方精血,能得传毕方印,那祸斗精血又如何?是不是也该有一门祸斗印法? 他又握住祸斗精血,试探性地再往山璧上探。 之所以会在章莪之山做这样的尝试,主要是他觉得,刚才凰唯真传进脑海里的那段话,似乎并不局限于某座浮山或者某处海域。 试试又不会吃亏。 实在不行,就想办法再回一趟火山岛。 就是山海境太大,不知该怎么找。 毕竟去的时候人在昏迷,离开的时候走的空间缝隙…… 唉……挺想三叉的! 若是三叉在,那头铮也可以试一试嘛。 铮印法听起来也很有劲。 胡思乱想着,握住祸斗精血的拳面,再次贴于山壁上。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感受,浩大的信息流瞬间涌入脑海。 有了前一次的经历,这次吸收起来倒是轻松了许多。 他所料想的并无差错,果然通过这章莪之山的山神壁,得传了祸斗印法。 姜望更由此得到了一个信息—— 三叉当时赠予祸斗精血的时候,为何会忽略这一点? 以三叉的机智,应当不会有这么大的疏忽。 唯一的解释,就是三叉并不知情。它并不知道它所给予的祸斗精血,能够传承祸斗印法! 这就很有趣了。 由此可以延伸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那就是凰唯真在山海境衍生过的漫长岁月里,究竟是以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而存在? …… …… …… ps:《仙方经》——情何以甚。 7017k 第八十一章 风雨如晦 祸斗印法流于心间,姜望右手握住祸斗精血挪开的同时,左手指尖燃起赤焰,在山壁上轻轻划过一个方形。 拔剑挖宝,已经与这笼罩山壁的光华交锋过好几回。虽未能击破,力量交锋中,也总有几分熟悉。 而毕方印和祸斗印的接连两次传法,几乎是开门揖盗,让他对这沉云骨所成就的山神壁,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了其三昧,于是分而解之。 指尖燃烧的三昧真火,如朝阳融雪,顷刻融进了雪色光华里。切割下来接近两尺长两尺宽的一块沉云骨,在这山神壁上,留下一个巨大的凹坑。 “铮!” 果不其然,这章莪之山的山神壁,没有那么好碰。 几乎是在三昧真火与沉云骨接触的同时,那五尾恶豹的咆哮声便又迫近。 章莪之山的另一位山神,正以恐怖的速度赶来。 姜望早有准备,翻手将这块融下来的沉云骨收进储物匣,乾阳赤瞳一扫,在山神壁上留下了几十点火星,给那位狰以扑灭火焰、保护山神壁的机会。 自己则是连转连窜,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石林中。 红妆镜分出镜像,往另一个方向疾飞。在方圆五十里的范围内,这镜像都可以指挥自如。虽无实际战力,毕竟气势十足。 同时又抬手释放出数百只焰雀,放开它们,让它们乱糟糟地漫山飞舞,制造喧哗。 唯独抹去了自己飞行间的声音,这一次再无停留,沿着既定的路线一路狂奔,直接离开了章莪山。 一袭青衣落浮山,人似飘羽掠碧潮。 背离章莪之山巨大的阴影,姜望以一个自由的姿态坠落,似无翼之鸟。 风声呼呼,搅不乱他的思绪。 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思,没想到真能通过章莪之山的山神壁,接受祸斗印的传承。 是因为杀死毕方的,正是三叉,覆盖了神权? 还是因为这山神壁,本就不局限于章莪之山,只是因为毕方战死才显现? 毕竟那句“永驻此宅,天授神名。” 好似是虚位以待,正在召神一般。 或许每一座浮山、海岛、每一处海域,都有这样一块神壁,在满足了相应条件之后,就会显现出来,给予凰唯真的传承。 而在所有的开启方式中,毫无疑问,杀死镇守异兽是最直接、也最艰难的一种。 姜望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想到…… 凰唯真离世前留下进入山海境的钥匙,究竟目的何在? 若是只为考验后来者、传承一身所学,这样的手笔,也实在太惊人了些。 开启山海境的传统,在楚境延续了九百年,这问题本轮不到他来考虑。 可九百年来,真没有一个人找到答案吗? 此刻姜望身在其中,不得不多做考量。 “吓死我了。”飞离章莪山已经很远,白云童子瘫坐在仙宫废墟的地上,拍着心口,一阵后怕。 这小胖墩向来胆怯,姜望也不责怪,只对他道:“你须看紧了,再遇着什么材料,第一时间说与我知。” 如果有机会的话,姜望还是想在山海境里,凑齐仙宫力士的材料。 毕竟一个沉云骨,就要神祇死后方可化出。别的流沙木什么的,还指不定怎么复杂。 出了山海境,又在何处能寻? 而且仙宫力士的核心平衡之血,早就被他采集。 只是白云童子一直没想到修复灵空殿的办法,无法通过灵空殿提取出来。 但这一次在山海境里,明悟了三昧的真谛,以如此神通,想来分离出平衡之血也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本来毫无进展的仙宫力士,竟然一下子就看到了成就的曙光。他当然不愿意放过。 在当今这样的时代,传承自云顶仙宫的仙宫力士,完全可以成为他独有的倚仗。在修行的世界里,这种独特性,本身就是一种价值。 白云童子自恃有功,语气懒散:“行呗。” 姜望这会也顾不上揍他,袍袖一卷,径自按照印象中的方位,转北而去。 立起开阳星楼的瞬间,他至少已经短暂地把握到了方向。光殊要去北极天柱山,走这个方位准没错。 无论是出于需要九章玉璧来确保收获的考虑,还是进入山海境的本来打算,他都会做此选择。 就是不知道过去了这么多天,左光殊他们有没有完成既定的目标,现时还在不在山海境中。 更不知所谓九章齐聚,剩下的两组人是谁。 陌生的来者,总归是叫人有些不安。 …… …… 疾风,骤雨,惊雷滚滚。 天穹暗沉。 山海境里的天气,说变就变。 在如瀑的暴雨中,方鹤翎抹了一把脸,看向前方的眼神,有一抹掩盖不去的敬畏。 前方不远处,是从容漫步于风雨高穹的王长吉。 长发垂肩,大袖飘飘。 未见什么动作,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光影,只是狂风骤雨临此身时,竟都温柔地让开了。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 如果说早先带着他轻易避过无生教神临强者,是真正慑服了他,令他深刻认识到凡人与天才的差距。 那么不久之前与那头夔牛的交手,则是彻底颠覆了他对外楼层次的认知。 外楼这一境,竟能有如此大的想象空间! 他做不到像王长吉那样毫无烟火气,也不想把宝贵道元浪费在这些方面。抵御山海境复杂的重玄环境已经很是费力,索性任由风雨沾衣。 “说起来,我倒还没有问过。这章玉璧,你是怎么拿到的?” 他听到前面那个声音问。 他走在这人的身后,来不及思虑周全,索性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自命不凡。 他们自觉义之所在,以为千军可摧。 他们自负天才,想来天下无事不可平。 对世道总有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讲四句道理,扛三分责任,求两字公平,得一心天真。 听说何处不平,就往何处去。 见得哪里不堪,就往哪里行。 留下这块玉璧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据说是哪个小国的贵族,不算年轻了,却还很气盛。 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一桩与己无关的灭门案,追踪揭面的痕迹,追了足足四个月…… 最后成功被揭了面。” 他脸上带着有些奇怪的表情,继续说道:“所谓英雄成功斩破长夜的故事,终究是话本里的演绎。更多的故事无声就结束了,更多的人悄然就沉默了。我所看到的,只是那些丰富多姿的人面,累聚为燕子的藏品。燕子对什么资源都不在乎,便拿这玉璧,换我做了几件事。” 他说到这里就停住。 也有一些惊讶,自己为何会说这么多话。 他是看着那个人被揭面的。 那张在痛苦中把天真和倔强都扭曲了的脸,在燕子的手中慢慢剥离,那个人痛苦的嚎叫与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呢? 王长吉没有问方鹤翎,燕子让他做的什么事来交换玉璧。虽然只要他问,就一定会有答案。无论方鹤翎有多么不想说。 “你怎么看这个人呢?”他只是这般问道。 在百倍于现世的重玄之力作用下,雨珠打在身上,很有一些痛感。 这种程度的痛苦,方鹤翎只当挠痒,面对着王长吉这样的人,不遮不掩地道:“说是求名也好,说是卫道也罢。一怒拔剑为匹夫恨,把不自量力当孤勇。其实亲者痛其迂,仇者怒其执,观者笑其愚!” 王长吉步履依然,又问道:“你在人魔的组织里待了那么久,这样的人多吗?” “喜欢送死的人,总归是不太多。” 方鹤翎说着,也有了一丝迷惘:“但奇怪的是,竟也不少。听他们说,每过个几年,总有那么一些人出现,喊着除魔卫道之类的话,一茬一茬地死。” 这个“他们”,指的当然是归属于无回谷的那些人魔。 王长吉语气没有什么变化,淡声道:“其实真要论起来,你执着于张临川,一腔孤勇,一路前行,也算是这种人呢。” 方鹤翎在雨中咧了咧嘴,任由雨水溅进嘴里。 吞下来,有些涩味。 “我只是因为恨,而不是为什么正义。” 他很有觉悟地说道:“那种东西,只有小孩子会相信。这个世上没有的。” 王长吉继续往前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很少会有什么事情,再使他泛生情绪。 他不觉得方鹤翎说得对,也不觉得他说得不对。 这个世界有时候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对或不对,谁又能说得清? “得一心天真……”他只这样呢喃了一句,便失去了谈兴。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曾经是有那样一个人的。 那样“一心天真”。 走在他身后的方鹤翎,也在雨中缄默。 不知为何,方鹤翎的脑海里忽然想起一个身影。 他其实很想知道。 倘若再过十年,那个人会怎样回答。 他想答案一定会有变化,又觉得,如果是那个人的话,或许也不会变。 谁知道呢? 轰隆隆。 风更急。 雨下得更大了。 …… …… 狂风如刀,骤雨似箭。 打在光明咒外,如大军撞城,厮杀极烈。 而声似一曲琵琶音。 光明咒的笼罩范围内,机关迦楼罗的脊背上,温暖安宁。 擅弄琵琶的屈舜华盘坐听雨,笑着问左光殊,有没有想起去年中秋的灯会。他们当时躲在郢城最大的那个灯笼里,也是听着外面的喧嚣,这样宁静地坐着。 他们知道这个世界的吵闹,这个世界不知道他们的安宁。 月禅师在最前方的位置打坐,看那宁定的架势,好像随时要掏一只木鱼出来敲击。 这让左光殊无法自在地笑出来。 这么多天过去,他们三个人一起行动,各有手段又配合默契,当然已有了收获。 他们联手造访了天山,屈舜华已经达成了此来山海境的目的。 这无疑是一个好的开头,他们也将这样继续。 此等风雨,并不是什么异兽的影响,而是山海境本身的天象变易。 机关迦楼罗极速破开雨幕。 笼罩背上三人的光明咒,像一盏雨中孤灯。 忽而。 “孤灯”一闪,似要熄灭。 机关迦楼罗戛然顿翅,迦楼罗脊背上的三个人一齐站起! 在前方晦暗的风雨中,有一个身穿红底金边武服的身影,踩破距离,踏进视野里来,越走越近。 没有别的什么动作。 但仅仅是其人身上招摇的气势,就几乎要将这光明咒碾灭! 放眼整个山海境,除了斗昭,还能有何人? 屈舜华身后已经隐现天女虚影。 左光殊身边听得海啸声。 戴斗篷披灰袍的月禅师倒是看不到表情,但为她所操纵的机关迦楼罗,已经收敛了飞行态势,摆出了战斗姿态。 三位难得一见的天才人物,各自蓄势待发。 而斗昭就那么毫无动摇地往这边走。 视所有人的戒备警惕于无物。 他那么熟络随意地穿透雨幕,走到机关迦楼罗近前,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朱厌消失了,彻底消失了。山海境发生了某种我不知道的变化,我的收获得不到保障。现在我需要集齐玉璧。我挑完了,或者你们还有机会。” 他平静地伸出手来:“都是我大楚英才,玉璧予我,不损本源。” 了解斗昭的人都知道,他肯跟你解释这么多,已经是一种尊重。 只是不知道此时此刻,斗昭的这一份尊重,是给予谁。 左光殊?屈舜华?还是月禅师? 但有的人或许会为这份“尊重”受宠若惊。 有的人怀揣着同样的骄傲,只会视此为屈辱。 “最少你也应该带上斗勉一起,就这么自己一个人走过来,大大咧咧地伸手……斗昭!”屈舜华美眸蕴怒,声冷如刃:“我是该说你狂妄,还是该说你痴愚?” 诚然在天资相近的情况下,修为的差距难以逾越。 但他们这边却还有一个境界不输的月天奴! 诚然斗昭横推同辈无敌,是大楚公认的年轻一辈第一天骄。但现在他们这边却是有三个人在! 斗昭竟敢猖狂至此,究竟是在瞧不起谁? 对于屈舜华的态度,斗昭却并不动怒,他只不动声色地看向左光殊:“光殊,因为那个点燃神霄凤凰旗的身影,我愿意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是一个大人了,现在告诉我,你怎么想?” 左光殊平静地看着他,只道:“你可以杀了我,然后从我尸体上拿……但不能伸手问我要。” 第八十二章 斗杀风雨 斗昭定定地看了左光殊一眼。 似乎惊讶于这少年会有这样的坚定。 左光烈的光芒太耀眼,烈日之下,群星无迹。左光殊的才华,是被掩盖了的。 在很多楚人的印象中,那位逝去的骄阳,好像是有一位弟弟来着……印象便止于此了。 但今时今日,面对他斗昭,在这风雨之中,左光殊站得这样直,眼神这样坚定。 他才恍惚意识到,那个成长在左光烈羽翼下的少年,已经开始独自面对风雨了。 当然,左光殊如何,是左氏的事情,他再怎么关心,也有限度。 只是由此想到了斗勉。 这次山海境之行,他虽然无意请人助拳,却也想过,要带斗勉一起进来探索,帮这个弟弟攫取一些收获的。 但是斗勉不肯同来,态度之坚决令他诧异。 彼时他没有放在心上,现在看到左光烈的弟弟,却忽然想到…… 在拒绝这种机会的时候,斗勉想的是什么呢? “失礼了。”斗昭这样轻声说着,又看向月禅师:“那么,阁下怎么看?” 月禅师沉默片刻。 然后道:“我们可以给一块玉璧你。” 屈舜华瞬间动容! 月天奴有他们三个人里面,最清晰的目光。 她也向来信任月天奴的判断。 而对于这一战的结果,月天奴无疑是悲观的…… 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自己有多强大?月天奴有多强大?左光殊也是毋庸置疑的天才。 她们三个人联手对敌,月天奴怎么会做出这种判断? 她无法相信,可是她也知道,月天奴几乎不会出错。 斗昭看了一眼沉默的屈舜华,知晓月天奴的决定会被她认可。 而左光殊毫无疑问会认同屈舜华的选择…… 伸手就能在这样的三个人手里要到一块玉璧,整个山海境也无疑只有他斗昭做得到。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我说过,我要所有。” 他给屈舜华机会,是因为知道屈舜华的天资。 他给左光殊机会,是因为那个名为左光烈的男人。 他给月禅师机会,则是隐约感受得到月禅师的强大。 但尽管如此,尽管他知晓这么多,明白这眼前三个人绝不简单,不仅不简单,甚至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强大。 他还是没有半点妥协。 因为他是斗昭。 他不必考虑对手有多强。 朱厌已经消失了。 这九章玉璧,他势在全得。 轰! 在斗昭这句话落下的那一瞬间,战斗便已经爆发。 立在机关迦楼罗脊背上的,也都是一时之选。 无人愿呈玉璧。既知不能善了,更没谁坐以待毙。 左光殊是最快做出动作的人。 因为此刻狂风骤雨,下方海域无垠,而他为河伯! 战甲覆身,战袍飘卷。 方圆十里之内,天空坠落的雨滴,一时全部悬止。 这是一幕极具张力的静态画面,由骤动至骤静,有无穷的力量余韵。 十里之外,骤雨敲海,涟漪无尽。 十里之内,狂风犹在,雨却停了! 它们在一瞬间为河伯所掌,为其前驱。 在静止的一刹之后,又猛然动了。 难以计数的雨滴,皆奔斗昭而去。 天穹仿佛漏了一个口子,有天河倒灌。 无数雨滴聚拢,皆以斗昭为终点倾落,像是一个巨大的漏斗接天连地。 但那些雨滴本身其实并未合并,每一滴都有自己独特的坠势,都有锋芒,都在从天空往大海冲锋。 无数的坠落的力量撞击到一起。 刺耳的尖啸汇成一声,几乎叫人当场失聪! 这样的术法,这样的水元掌控能力…… 说左光殊掌握了内府层次最顶级的水行杀力,并不为过! 天穹雨坠,起于天河,杀落斗昭。 气势恢宏如此。那红底金边的武服,像是这暗沉沉的天穹之下,仅剩的残焰。 而斗昭,只是拔出了他的刀。 这是一柄贯彻勇毅的世之名刀,称为天骁。 这是一个有资格问鼎神临以下第一人的男子,名为斗昭。 他的刀在手中,那么他要的胜利,只需前行。 他前行,他视漫天风雨如无物。 在左光殊操纵的亿万骤雨坠杀之势下,坚定地前行。 他甚至没有抬头往天穹看一眼, 他只盯着左光殊的眼睛,一步踏出人已近,一人反冲三人。 咔咔咔! 机关迦楼罗毫不犹豫地前撞,鸟喙一张,一道金光化成长枪飙出,锐利凶狠。 身形迫在这道金光后,羽翅大张,似刀疾斩。 月禅师伸出她那泛着黄铜光泽的手掌,竖掌前按。光明咒结成的光罩,罩笼三人,本来摇摇欲坠。在这一按之下,无数梵文如游鱼涌出,流连光面。使这光罩强光大放,一时璀璨如炽阳,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屈舜华的印决更在此前成型,双手张开向两边,十指如拨琵琶,指间一缕青风似灵鹊绕动。 方圆十里内。 左光殊控制了雨,而她操纵了风。 狂风一时急,凝练成一道道锐利的青色风刃,四面合围,乱舞春秋。 三个人一架机关迦楼罗,在一瞬间就完成了配合。 攻守皆有,八方皆在。 这方地域,上至高天、下至碧海,以十里为界,尽数笼罩在他们的强大攻势中。 好似一幅末世图景。 而斗昭,又前一步。 他灿烂的身影,在那巨大漏斗般的亿万骤雨坠杀下,在无尽风刃乱舞围割时,在巨大的机关迦楼罗的金光之枪、羽翅之刀前……往前进。 何妨徐行? 便任风雨…… 便任风雨! 他的刀动了。 可是晃眼一看,他的刀明明还在手中,他的手仍然低垂。 他的刀动了? 这样的觉知好像化作一个惊问。 毫无变化的景象,令观者忍不住自我怀疑。 然而在下一刻…… 天裂了。 这不是一个形容的词汇,而是一种精准的描述。 是恰恰在此时,天穹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 那无数雨滴结成的巨大漏斗,被这道裂隙强行分开。 雨往裂隙落。 身前,身后,左右…… 空间拉开一道又一道的裂隙。 那四面合围,乱舞不息的狂风之刃。 也在突来的空间裂隙前崩溃。 砰! 无数机关碎片炸开,纷落如雨。 本身即有外楼层次战力的机关迦楼罗,竟然碎于一合。 覆盖众人的金光咒,也无声碎灭。 是为,斗战七式之天罚。 一刀见八裂! 如此煊赫的威势,并未能惊退谁人。 在机关迦楼罗纷落的碎片,和金光咒崩溃的碎影中。 一个高大圣洁的身影骤然凝实,跃在高穹。 击破流光,天女降临! 那神圣的面容,完美的身段,极尽美好的姿态,像一幅工笔画卷,自然地舒展开来。 七丈有余的华裳美人,并舞双剑,交叉而斩,好似要将天地都分割。 剑势斩天裂开,灭杀来敌。 斗昭身形一晃,已经脱离剑势。 一步高踏,人随刀落。 铛! 厚背尖锋的天骁刀,恰恰砸在天女双剑交叉的那个点上。 以身形而论,七尺高的斗昭在天女身前,直似玩具一般。 四尺余的天骁刀对比天女的三丈长的双剑,像是一根稻草,压在了参天大树上。 但是这一刀落下,天女手中那巨大的双剑竟然被斩开,不—— 斩断! 斗昭此刻的眼神,淡漠极了。 天骁刀的刀锋,抹过一层幽幽的光。 就是这一层幽光,将天女神通之光凝聚的双剑生生斩断。 而在下一刻,近乎无穷无尽的刀光,自天女内部炸开。 整尊巨大的天女虚像,竟然开始崩溃! 这一幕太惊人了。 威严、神圣、强大的天女,在一刀之后,轰然倒塌。 神像碎为泥,天躯流为光。 此式名为,神性灭。 刀斩神通! 天骁刀的刀锋继续往前。 这五百年以降第一杀伐术,正肆无忌惮地展现杀意。 轰隆隆! 两条骊龙探爪腾雾,自虚无之中,牵扯出华贵至极的河伯神车,恰好将崩溃了天女神相的屈舜华接住。 神甲覆身的左光殊,左手平托右肘,右手竖指在眉前。 潮声立时而起。 滔天巨浪自他身后翻出,跨空前扑。 好似一座拱桥,将河伯神车护在“桥洞”下。 而那扑落的巨浪又立即跃起,密集的浪头挣扎奔涌,都隐隐聚成龙首之形,好像随时要跃将出来,嘶吼不休。 水行道术,水龙千杀! 又见高空之上,忽然凝出一条数丈长的青色刺鞭,狰狞可怖,像被无形的神人所握持。 啪! 打碎了空气。 对准了斗昭,当头甩下。 水行道术,笞海鞭! 那漫天坠落的雨滴虽然被斗昭斩开分流,此时却在左光殊操纵下,成为道术的资粮,加速了道术的成型。 一部分雨滴化入那笞海鞭中,另外大部分雨滴却是在空中一卷,顺势聚在一处。那是堪称巨量的一团水,高悬空中,好像随时要炸开。 却在左光殊完美的控制之下,不断收拢、不断聚合……最后竟形成明月一轮! 而明月一照,月光万条。 照见人时已杀人。 正是月之矢! 季少卿有神通曰上弦月,其中神通杀法的形式,就是月之矢。 这门名为海上升明月的水行道术,正是参考神通上弦月而成,威能虽不如神通,在河伯神通的掌控下,却也相当可观。 然而这亦只是开始。 斗昭惊讶到有些惊叹的眼眸里,映照出铺天盖地的水行道术…… 简直像是炸了水行道术的窝! 密集的水行道术似马蜂一般窜了出来。 在屈舜华天女崩碎的这一刻,左光殊展现了他足够令人惊艳的水行天赋。 一念之间,连发十八门水行道术,且相辅相成,如连绝狱。 以水龙千杀、笞海鞭、海上升明月这三门甲等上品的水行道术为核心,以十五门甲等以下的水行道术为补充,真正以内府境的修为,完成了一场华丽盛大的道术之舞! 但…… 斗昭惊叹的眸光,转为遗憾。 终究是修为不足,阅历尚浅…… 华丽而不够实用,盛大而不够强大! 天骁刀只轻轻抬起,自左下而右上,空中这么一拉! 刺啦! 像是布匹被撕开的声音。 但是被撕开的,却是空间,却是笼罩这里的天穹。 他的周身四处,一道一道的空间裂开。 什么水龙千杀、笞海鞭、海上升明月……全部崩碎,不得近身! 一刀劈碎了漫天的道术。 此方空间里的无尽水元,全都崩溃了。 斗昭往前走,他迎着河伯神车往前走。 在崩碎的道术流光中,他直视着左光殊的眼睛。 “这样的表现,诚然可以让人期待未来,但是在今天,你还不够。” 他这样说着,迎面便是一刀竖劈:“远远不够!” 足足十三道空间的裂隙,在这一刻包围了整个河伯神车。 一刀天罚,便要罚杀二人离场。 在黄河之会的时候,他一刀天罚还只能斩出一道天之裂隙,如今却可一刀八裂、九裂,乃至于极限十三裂! 似他这样的人物,哪一日不进千里? 如今已多少时日过去了,他还在外楼,自然不是昨日之外楼。 当初在观河台,他与重玄遵手段尽出,杀得两败俱伤,并称绝世。 有很多人都觉得,重玄遵才入外楼没多久,而他已经是四境外楼,他的未来应该不如重玄遵广阔。 但是以那些人的眼界、智慧、觉悟,怎么懂他斗昭? 他既然还肯停驻在外楼境,自然是因为在这个境界,还有更多的可能! 谁说天府才能绝世? 谁说立起四楼、把握道途,就已经是此境极限? “极限”二字,那些庸人,怎有资格定义! 他走到哪里,哪里才是极限,他的刀斩在哪里,哪里才是尽头! 此一时,天穹寂然。 十里范围外的狂风骤雨,好像也了无声音。 月禅师已经完成了道决,超品道术的光芒,在漫天道术流散后的天穹聚拢。 但毕竟还有一些距离,将落而未落。 恐怖的天之裂隙,已经覆盖了河伯神车。 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战车上的人分解。 便在此时,河伯神车之上,如似神祇的左光殊身后,伸出来一只手。 那是一只光润的、美丽的、无瑕的手。 它自左光殊的身后探出来,在空中轻轻一抹。 将这整整十三道天之裂隙…… 抹平了。 第八十三章 阖天 斗昭的强,是摧枯拉朽的强。 无论什么神通,道术,多强大的傀儡,全都一刀碎之。 从开场到现在,他没有停过一步。 一直往前走,往前走。 没有任何人真正意义上拦住了他。 唯独此刻,他驻足! 他停在空中,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危险。 那种危机感,绝非来自于天穹那隐隐聚集的超品道术光芒。 而是就在前方。 就在河伯神车里,在那一只探出来的纤纤玉手上。 这只手看起来如此美丽无瑕。 就好像屈舜华在身后环抱着左光殊,而后从左光殊的腰侧,调皮地探手出来,舒展在左光殊眼前。 仿佛在说—— 瞧呀郎君,我涂的蔻丹,好不好看? 但同样是这样一只手,轻易抹平了十三道天之裂隙。 就是这样一只手,让斗昭这样的强者,心生警兆! 最多还有两步,就能踏上那辆华贵大车。 可他不能再走。 他的刀还在手中,他反而后退。 但是…… 只退了半步,退开不到九丈,就不能再动。 不能再动弹的不仅仅是他斗昭。 分明还有天穹那将落的超品道术,分明还有过耳的风,还有被斩碎了的道术流光,乃至于拉车的骊龙,河伯神车上的左光殊…… 是一整片空间! 屈舜华的底牌终于掀开。 终于知道,她一直隐藏的神通是什么。 绝巅神通,阖天! “阖天谓之宇,辟宇谓之宙。” 掌控空间之无上神通,一念之间,空间静止。 何为无上? “无上”者未必是绝巅神通,但能冠此二字的,一定是类似神通中最顶级的存在。 比如姜望曾经遇到的海族强者鱼嗣庆,也有无视距离、跨空间攻击的神通,曰为裂空。 比如秦国天府秦至臻,也有探索虚空、游走于空间缝隙的神通,是为炼虚。 甚至比如庄国国相杜如晦,咫尺天涯,往来无忌。 但是这些神通,在阖天之前,都要静止。 同等修为之下,阖天神通拥有空间的最高掌控权! 所以屈舜华能够提前发现游走虚空的双头猿猴念正,所以屈舜华能够只手抹平天之裂隙。 所以她现在定住一切,从左光殊的身后走出,向斗昭走来。 在浩瀚无垠的修行世界里,空间静止,好像不是太可怕的表现。 因为对很多修行者来说,空间本身并不是不可击破的屏障。在各种强大神通、秘法的作用下,很多修士都可以打破空间。 但是在阖天神通的掌控下,静止的空间非常可怕! 若把空间的强度比作一扇门。本来门虚掩着,很多人轻轻一推就可以出去。 但是现在,这扇门锁上了。 而且换的是大铁门,上的是将军锁! 阖天所静止的空间,当然也要被修为所局限。对手的实力,影响着空间静止的强度和持续时间。 但哪怕是斗昭这等外楼境无敌的存在,也不能够完全摆脱阖天的影响,被定在当场。 这样一门隐藏许久的绝巅神通,暴露在山海境,是否不值? 它是否应该有更惊艳的亮相,更恰当的时机,用于攫取更多的收获? 须知为了隐藏此神通,屈舜华连黄河之会都放弃了! 整个屈家都没有多少人知晓,本该一藏再藏。 但是左光殊就在旁边。 左光殊的三成神魂本源就在眼前…… 还有什么值不值呢? 就像她的天女一碎,左光殊立即驱来神车,乱舞道术如潮。 她屈舜华此生回应的爱,一定要比左光殊给予的更多! 所以她往前。 此时此刻。 空间已经静止,所以也没有风。 但是屈舜华的华裳却在鼓荡飘摇,她踏下华丽战车,踩过拉车的骊龙,往前走。 她以那样高贵典雅的姿态走近斗昭。 淡金色的华裳与红底金边的华丽武服相对。 屈舜华没有说些什么的意思……何必言语? 只是在静止的空间里悠然前行,走到近前,抬起手掌,直接戳向斗昭的咽喉! 掌如刀,极见锋芒。 噗! 血肉被斩开的声音。 屈舜华眸色一惊,因为这血肉被斩开的声音并非来自于她,因为她的掌刀,还没有来得及割开斗昭的咽喉。 是什么打破了空间的封锁?是谁在阖天的定止下行动? 她马上就亲眼看到了答案。 因为斗昭的咽喉处,裂开了一道口子。 这道口子极浅、极细,但并不能瞒过屈舜华的眼睛,也藏不住鲜血。 鲜血流溢的同时,一缕刀气跃出,拟成刀形,像是握在一只无形的手里,正正斩在屈舜华的掌刀上,叫屈舜华不由自主地一顿。 第二缕刀气又精准至极地接上,落在完全相同的落点,斩得屈舜华后退了一步! 斗昭的整个脖颈,一个又一个的细小刀口裂开,一缕又一缕的刀气跃出。 这是跳动着的、以气为真的绝世刀术。 一刀一刀地劈向屈舜华,劈得她不断后退。 斗昭仍然在空间的静止下一动不动。 那破体而出的刀气,却在精美绝伦地控制下,不断地进攻、进攻。 屈舜华以掌为刀,且战且退。 哪怕是斗昭,也不可能仅以这种程度的刀气战胜她。 但阖天神通已经牵制了她太多力量。 尤其她要避免,激烈的战斗打破空间静止。 把握那种微妙的平衡,是优雅的艺术。 此时她的退,其实是进。 斗昭破体而出的刀气,只能拥有他在体内催发的第一道力,不需要多远的距离,本身就会在这片空间里静止下来。 退到第七步,就已经有了重新进攻的余裕。 退到第九步,即可创造杀死斗昭的机会! 第八步,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感受着那微妙的平衡,正要悍然变招的时候,脸色骤然一变! 因为斗昭那些不断劈来的刀气,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连成了势。 明明是被迫静止在这片空间里,定格在击退她的长路上。 却彼此呼应,连成了一座刀气之阵。 所有的刀势合在一处。 横掠在屈舜华的眼前。 并未伤害她,却让她的一颗心,骤然下沉。 这一抹刀光如此璀璨! 整片空间里,阖天神通所制造的静止……破碎了。 神通反噬,屈舜华僵直当场。 从头到尾,斗昭的目的就是斩破空间静止。 而战斗中屈舜华所窥见的破绽,所苦心创造的机会……全都在斗昭的把控之中。 她的刀术比之斗昭,差的不止一筹两筹! “你这门神通……真的很强,很可怕,无怪乎要藏得这么深。” 斗昭恢复了自由,如是点评道。 他脖颈的细浅刀口已经止血,他握着天骁,依然煦光灿烂:“但是我虽未神临,身内已混同,圆满无漏。身外是一空间,身内自是一空间。以你现在的实力,能够影响我身外的空间已是极限,要影响我身内的空间,难免力有未逮。” 嘴角鲜血蜿蜒,屈舜华瞬间想明白了一切。 所以斗昭是身内出刀,先破体,再破空…… 这是能够在生死一瞬的时候想到的?! 尤其屈舜华确定,斗昭绝对是第一次接触阖天神通。 身内出刀,不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可以。 斗昭所说的“身内混同,圆满无漏”,本身已经是近似于神临之躯的表现。唯独到这样的境界,才有所谓身内之空间。 也恰恰是这么圆满无漏的躯体,要想化出实质的刀气,自内而外,自己斩破自己的强大身体,不付出代价是不可能的! 至少不可能是那几道细小的血口…… 斗昭此时的伤势,绝对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么轻松。 可尽管心里有这样清晰的判断,尽管阖天神通并非无功,屈舜华的心,还是越来越冷。 难怪就连月禅师,也不看好这一战…… 她隐藏这么久的绝巅神通都未能了断胜负。 这样的斗昭,她真不知神临之下,谁能一战! 阖天神通对空间的封锁被打破,不仅仅意味着斗昭的自由。 斗昭的对手,也从来不止屈舜华。 在那高空酝酿已久的超品道术,就此轰然爆发。 轰隆隆! 被压制了太久,这门八宝诛魔法好像也变得更为狂暴。 万道金光撕裂了晦暗的天穹,在疾风骤雨的天空,划出来一圈光明。 金光爆耀如海,浮沉之间,显现八种威严法器。 是为宝瓶、宝盖、双鱼、莲花、右旋螺、吉祥结、尊胜幢、**。 各具强大威能,彼此响应,一齐轰落! 月禅师悬立空中,只诵曰:“我为佛时,当诛一切魔!” 那披身的灰袍长斗篷,在金光的照耀下,竟然也有一种神圣的意味。 要破解这样的大威能道术,天罚最是好用。一刀极限十三裂,任你多少佛宝法器也扛不住。 然则在阖天神通的拥有者面前,斩开天之缝隙实在是笑话。 月禅师动用八宝诛魔法,未尝没有消耗斗昭的意思。 但是在屈舜华展现绝巅神通后,这门威能尽释的超品道术,俨然有了发挥更大作用的可能。 此时八宝齐聚,光焰相接,有慑服一切魑魅魍魉的神威。 而一团阴影于此刻笼罩了斗昭,他那灿烂的面容,一时似虚似幻。 他的刀抬将起来,反撩向天,只是一刀! 无边的晦暗烟气冲天而起。 此等烟气,令人一见,便心生沮丧、绝望。 无边烟气中,演化种种恶相—— 狰狞相,痛苦相,哀嚎相,杀戮相,绝望相,仇恨相…… 人世是无边苦海。 生来哀而又伤。 此一刀,是人祸渎佛! 从来世间悲剧,人祸之烈,尤胜于天灾。 人若易子相食,谁拜泥塑神佛? 若我朝夕不保,融了金身换金银! 咆哮的祸气以万种恶相,顷刻将那诛魔八宝吞没。 而斗昭自一刀反撩向天后,便再未看天穹一眼。一刀既出,结局已定,他理所当然地一步前踏,趋近屈舜华身前,横刀一抹! 这一切说起来慢,在具体的战斗中,也不过是斗昭斩碎空间静止后,连斩两刀。 一刀吞没八宝诛魔法,一刀要抹杀最具威胁的屈舜华。 此时的屈舜华,才刚刚摆脱神通被斩破的影响,寒锋已迎面而来。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后退,而左光殊的身形在往前。 这个还有些青涩的少年,坚决地站到了她身前,伸手在虚空一抓,直接凝聚水元,在浩荡潮声里,抽出一柄流波之剑,险而又险地格住天骁之锋。 且夫长河为剑,横拦天缺。 这一剑堪称精彩! 左氏家传,岂有弱项? 左光殊不用兵器,不代表他不会。在恰当的时候,恰当地表现。 但…… 精彩往往相对而异,萤火难与皓月争辉。 他要面对的是斗昭之刀。 所以这一剑不够精彩! 哗! 这柄道术之剑顷刻崩溃。 随之一起溃败的,还有左光殊握剑的手。 皮肤瞬间干枯、开裂。一条一条的裂纹,自手背开始,迅速向整条手臂蔓延。 他整个人向后坠倒,被一刀斩落碧海! 斗昭并不多看一眼,只将刀锋拉回,又是一刀皮囊败,再斩屈舜华。 自古美人易老、繁花易败。 此刀毁弃年华,杀灭青春。 屈舜华亦没有多看左光殊一眼,尽管她的心,已经随之坠落! 但如她这样的女子,当然知道,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什么。 她怎么能真让斗昭在她面前杀死左光殊,然后在左光殊的尸体上,拿走那块玉璧? 她的手往前按,迎着天骁刀的刀锋往前按。 强行镇压体内的动乱,调动此一刻所能调动的全部神通力量…… 阖天! 以她现在的修为,本不够静止斗昭这等强者所在的空间两次。 但是这一刻,她动摇了极限。 皮囊败已经在影响她的手掌,从刀锋与手心接触的地方开始,枯槁的力量向整条手臂蔓延。 但是一切都定止了。 屈舜华当然不肯给斗昭再次身内出刀、打破空间静止的机会,她体内巨量的道元在咆哮,冲撞着强大的一击。 可是…… 遥远天穹骤临无尽星光,四大圣楼虽未显迹,星楼之光却已垂下。 星光灿烂极了! 自涌动的星光之潮中,跃出一柄华丽的星光之刀,从遥远高空就开始斩落。 这一切仿佛与屈舜华的挣扎同时开始。 阖天神通刚刚发动,便有星光驭斩神之刀,几乎同时斩下! 屈舜华的阖天神通当然强大,可是她能够影响的范围,有多远? 这斩神之刀一经劈落,直接从外部,将阖天神通所影响这种空间静止劈碎! 而此时,屈舜华体内的道元才刚刚开始啸动。 天骁刀的刀锋继续往前,直接斩开了屈舜华的手掌,顺着剖开了她的整条手臂。 皮囊败的朽光亦迅速蔓延至全身。 斗昭横刀拉开一线,一抹血光绕着屈舜华的脖颈迸飞。 他直接错身而过,迎向了正扑来的月禅师。 而他的身后…… 屈舜华颓然坠跌。 美人凋残! 7017k 第八十四章 只怕……此山不高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敌的神通,只有无敌的人。 阖天当然是极其恐怖的绝巅神通。 但斗昭在接触过一次之后,就已经想好了不止一种破解方法。 身内出刀当然是一种。 在阖天神通笼罩的范围外出刀,亦是一种。 只不过前者更快,更适应于紧迫情况。 后者能调动的力量更强,适合早有准备的时候——譬如此刻。 屈舜华费尽余力,挣扎出了第二次阖天神通,却不知他的斩神之刀已经准备了太久! 所以才有他几乎和屈舜华同时出手的情况发生。 屈舜华强行驱动神通,静止空间,其实是葬送了挽救自己的可能。 因为迅速冲来的月禅师,也同样被定住了身形,却不能够像斗昭一样击破屈舜华的神通影响,故而慢上一线。 就是这一线,见了生死。 “舜华!” 月禅师那滞涩的声音,几乎和阖天神通被击破的过程一同发生。 也免不得带了些惊怒。 可是话音落下时,屈舜华已经跌坠。 她往前是为了营救屈舜华,但在那空间静止的一刹后,迎接她的已是天骁! 斗昭随手抓住跌落的九章玉璧,人则错身往前,对月天奴出刀。 厚背锐锋的天骁刀,闪烁着无情的锋芒。 一刀竖劈正迎面,有开山之势。 月禅师身后、头顶、脚下、左方、右方,五道天之裂隙骤然拉开。 屈舜华已离场,斗昭可以肆无忌惮地展现天罚之凶厉。 笼罩着月禅师的那一块空间,像一块突然被打破的琉璃镜,裂纹炸开如蛛网,而月禅师本人,正是那些裂隙的核心。 她亦是这张天隙“蛛网”的猎物。 但她瞧着斗昭的眼神,依然如此平静。 “你让我,生气了。” 她用滞涩的声音,这样说道。 明明语气没有什么波动,却叫人感受到了她的怒意。 最末一个尾音,在平静之中,竟然晕染出宏大的感应。 “了……” 此音不停回荡,往复不休。 在她的身后,显出一尊嗔目佛陀虚影。 而她那泛着黄铜光泽的双手,探出袍袖外,双掌一合。 身后的嗔目佛陀虚影,也同时合掌。 啪! 她的速度瞧来如此平常,动作也不够有力,但双掌合时,竟然夹住了斗昭的刀锋! 本不可能! 却切实地发生了。 佛有慈悲为怀,佛亦有金刚怒目。 在嗔目佛陀像的加持之下,代行佛旨,诵念佛意,一言一行,皆是我佛! 佛要止住屠刀,哪有不可能? 斗昭握着刀,沉默往下压。 他感觉天骁刀斩的是无垠大地,对人类来说再巨大的创痕,或许不过是大地的一个毫毛细口。 他试图往上抬,又感觉天骁刀上,压着两座巍峨大山。 毫无疑问,他竟然在肉身力量上,被月禅师给压制了! 而与此同时,月禅师身外金光大放。 天罚已落。 接连五道天之裂隙,全在她身边裂开。 却没有一道,裂在她身上。 她真成了“蛛网”的起点,而摆脱了所有天之裂隙的锁定。 这是怎么做到的? 斗昭一时间也没有看懂。 但是他轻轻一咧嘴,笑了。 他感到欢喜。 越是强大的对手,越能叫他快活。 越是突破他的想象,越是令他惊艳,他越是欢欣鼓舞! 天下若无英雄,天骁有多寂寞! “好!” 他就这样握着天骁刀,与月禅师对峙。 而高空流动的星光,再一次祭出斩神之刀,斜劈那嗔目佛陀之像。 嗡…… 似乎是有这样的、共颤的声音响起。 天穹一片金灿灿! 绵绵金光似雨落下。 那不是什么佛光。 那是属于月禅师的星光! 月禅师她……也是一位掌握了自身道途,且已经能够具现道途杀力的外楼修士! 星光倾落,晕染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新世界。 这里和平、温暖、阳光、安宁,没有欺凌,没有伤害,没有疾病,没有战争…… 世间风雨如晦,此地安宁祥和。 这里是她的净土…… 她于此已近佛! 她身后的那尊嗔目佛陀像面容未变,只是眼神稍转,于是变得慈和起来。 慈度众生,和蔼可亲。 在这慈和之中,生出第二对臂膀,琉璃蓝色的手臂高举过头,亦是合掌,亦是接住了斗昭的斩神之刀! 斗昭的面容更灿烂了,他已经兴奋起来。 最让他兴奋的,并不是月天奴展现的道途,而是她的净土。 这是近似于“灵识笼罩、我如神临”的力量,月天奴何以在外楼境就掌握?神魂明明远未到达凝结灵识的地步,却能够做到这种程度…… 他喜欢这种打破陈规的力量,喜欢这种他还一时没有洞察根源的强大。 这让他感知到—— 这世界有无限可能! 所以……他也可以无限攀登。 世人往往畏惧前路太远,此山太高。故生懈怠,故有退缩心。 而有的人,只怕前路不够远,此山不够高,显不出真英雄! 斗昭每每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容纳他所有野望、所有才华的世界,何其有幸,生在现世此间! 但他的眼神却是平静的,一眨之前清明如镜,一眨之后浑浊似泥。 他的天骁刀还被月禅师夹在合掌之间,他的斩神之刀亦被那四臂佛陀所阻。 但他已经出刀! 斗战七式之,斩性见我。 此意刀之杀,直接斩入了月天奴的意识深处。 她那宁静的、蕴着佛光的眼睛,生出一缕迷茫来。 斩性见我……我是谁? 在无数个独处的时刻,她如何没有这般问过…… 我是谁? 我是洗月庵中天真礼佛的小尼姑。 我是青灯古佛枯坐参禅的…… 月天奴悚然一惊,醒觉过来,可她的合掌已经松动。 在意志被斩开后,她的神魂更是已经被狠狠斩破,传来无法抑制的痛楚。即使有佛陀法相的镇压,也仅仅只是止住崩溃的势头。 而斗昭的天骁刀,直接在她的双掌间一转,削飞了几根手指,顺势一抹,划过胸腹之间。 皮囊败! 斗昭落刀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对,正要变式,已经被调整过来的月天奴一掌拂开。 整片“净土”的力量,都在此时驱逐其人,斗昭随意地一个转步,已经退回最初的位置。 此时距离他将屈舜华斩杀淘汰,也才过了不到五息而已。 因为飞得很高的缘故,屈舜华的尸体,甚至都还没有坠跌到海中。 就在他的面前…… 勉强保住性命的月天奴,斗篷裂开,灰袍裂开。 碎成丝缕。 虽然月天奴第一时间就重新披上僧衣,但她裸露的身体,还是叫斗昭看了个真切。 斗昭眸中先有讶色,继而恍然。 因为他看到的,是一具没有性征的身体。 有手有脚,有皮有骨,有血有肉,但不具备性征,也不存在五脏六腑。 肌肤之上,流转着黄铜的光泽。 洗月庵的天才弟子月天奴……竟然是傀儡之身! 人怎么能是傀儡?以傀儡为身者,怎么能在洗月庵这样的佛门大宗修行? 这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但也正因为如此,斗昭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在肉身力量上,还逊其一筹。 他的拳头是拳头,月天奴的拳头,却隐藏了无数细密的阵纹。 月天奴的面容倒是寻常的,除了同样带着黄铜光泽,与普通女子并无区别。 即使暴露了傀儡之身,她的表情依然平静。 或者说,以傀儡为躯的她,本就是没有表情的。 她只是迅速取出了几根手指,尾指一弹即削平,轻轻一按,便已将被削断的地方接上。 十指一握,又重新接续了力量。 而在海中…… 年轻的、嘴角血迹未干的左光殊,勉强摆脱了皮囊败的影响,从水面探出半身来,张开双臂,伸手去接屈舜华的尸体。 但在他就要接住之前,屈舜华的尸体,消失了。 已经被山海境的规则所带走。 左光殊愣在那里,此刻他完全忘记了山海境的世界规则。完全没有想起来,屈舜华只是被削掉了三成神魂本源,而屈家必然有弥补的手段。 他只知道,屈舜华就在他眼前,消失了。 他微微地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真的长大了,真的可以肩挑风雨,真的能够保护他所珍视的人吗? 轰隆隆!轰隆隆! 他发不出声音来。 但是这一整片海域,都愤怒了! 这是河伯之怒,是水神之怒! 咆哮奔涌的海浪,从四面八方卷来,缠绕了左光殊之身,簇拥着他无限拔高、无限壮大。 就在斗昭眼前,在绵延无尽的海面之上,站起了一个高达二十余丈的海之巨灵! 他的面容模糊,身形雄壮,左臂上缠着一条狰狞黑龙,右手则提着一柄海蓝色大斧。 只轻轻一跃,便已与斗昭平行。 而大海凹下去一个深坑。 一斧斩下! 在海域力量的加持下,这巨大的战斧斩得空间都在颤抖,把空气斩出了飓风。 斗昭已经比蝼蚁还要渺小了! 且匆匆修复肢体的月天奴,又复回冲。 她身后的四臂嗔目佛陀像,还在与星光斩神之刀对耗。 而她的力量一直在深入此方天地,要将一定范围内的空间,全部定为自己的净土。 斗昭则是那净土里,唯一的不洁之人! 此时月天奴右手竖掌于面前,左手呈托钵状,面容慈悲。 在冲近之时,眸光一转,现出威严。左手骤然翻转,意为降服! 她的力量她的影响,全都在桎梏斗昭,为那海之巨灵的大斧,创造机会。 以道途对抗道途,以净土之力,覆下降服之法印。 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好像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这一方净土有无限光明。 海之巨灵也似乎笼上了佛威,如似净土之护法神。 一切的一切,都在阐述着生死。 在如此恐怖的攻势之前,斗昭的身上,终于燃起一抹金色。 耀眼金光绕身而流。 “还有没有……更精彩的表演呢?” 斗昭这样问着,眸燃桀骜。那璀璨的金光迅速流遍传身,将他的血肉毛发衣物长刀……他的一切,都晕染得灿烂。 他的和煦,变成了嚣狂。 他终于感到满意。 一个道途外楼,傀儡金身,是洗月庵天才修士。 一个是处在怒海之中、爆发了潜力的河伯神通拥有者。 这才叫对手。 不然战了这么久,除了面对屈舜华的阖天神通,他连一点兴奋的感觉都寻不见。 毫无危机感的战斗,早已让他厌倦! 不然他为什么要只身寻找朱厌? 此时此刻。 月天奴控制了净土之力,似于此方之天。 左光殊不知用什么法子激发了河伯神通,汇聚海域之力,成就海之巨灵,如同神祇。 而“天”要将他降服,“神”要将他斩杀。 面对这一切。 斗昭笑容桀骜。 他身上尽是不屈的光,他眼中尽是不服的狂。 灿烂招摇如他,只将天骁刀轻轻一划,遵循着微妙的轨迹,轻易剖开了所谓净土之力加身的禁锢。 而后刀锋反撩,同样卷起无穷祸气冲天,再次以人祸之刀,冲击此方天地的佛光普照。 在斗战金身的状态之下,斗战七式的杀力再次暴涨。 无穷祸气遮掩了佛光中的一切,瞬间便将此方“净土”污染。 人人受苦,人人得祸,哪有净土,不过虚妄! 一刀斩之! 月天奴仍然按着降服印,但人已经被整个掀翻。 她以特殊法门凝成的净土被斩碎,已经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创。 恰在此时,海巨灵的大斧将将落下。 斗昭只将天骁刀拉了回来,如此轻松自然的……于头顶横格巨斧。 他的动作太随意了,可是又太理所当然,太恰到好处。 嘭! 高达二十余丈的海之巨灵,汇聚海域之力,持斧劈落,却只是发出这样一声闷响。 斗昭虚悬高空,脚下并无依托,但竟纹丝不动。 他渺小得像是一个光点,可是他灿烂得如同骄阳! 小小的一柄天骁刀,在海水凝成的巨斧下,比一根头发丝也强不了多少。 但它却像一道坚决的界限,陈述着不可改变的规则,已将一切阻隔于外。 在这样大小悬殊的对峙中,斗昭抬起头来,对着海之巨灵的面目灿烂一笑。 而后将天骁刀一错,整个人合身前撞,竟然撞进了海之巨灵的躯体中! 那蔚蓝色的海之巨灵,裹住斗昭,就像吞下了一只蚂蚁。身上波涛如怒,并不能看到任何异样。 但在下一刻,好似无穷无尽的刀光暴耀出来。 恐怖的海之巨灵当场崩溃,高空倾落一场流瀑。 哗啦啦。 流瀑之中的左光殊,无力坠落。 今日的海之巨灵,确然是他有生以来最强的状态。但是应对这样的斗昭,还是显得勉强。 在最煊赫的时候。 被斩破了啊…… 年轻的左光殊,带着这样的遗憾的念头,再一次坠落。 第八十五章 像他一样 斗昭手提长刀,金身璀璨,傲立于天穹。 月天奴的“净土”被斩碎,左光殊的海巨灵已崩溃。 斗昭的战意还在沸腾,可身前已无对手。 在这样一场理应可以尽兴的战斗结束后…… 他感到了寂寞。 他仿佛听到了天骁的叹息,那么细微的、遗憾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提刀前行,向着仍在倒飞的月天奴而去,要为这场战斗,画上一个略带遗憾的句点。 天下事,毕竟有始终。 但就在下一刻,他顿足,回望。 他看到的,是一道身影似长虹掠海,从视线可及的远处疾射而来。 他感受到的,是一股昂扬无畏的气势,几乎冲天撞海。 他听到了剑鸣,如此清越,杀气沸腾! 在他的视野里,那人跨海而来,一把将左光殊接住。而后身形才定住,面容才清晰,其后那绵延的青云印记,才一朵一朵地消散。 那人单手抱住左光殊,却抬眼向他看来。 那双眼睛,是很干净,又很坚定的。 哪怕是身怀绝巅神通的屈舜华,哪怕是能在外楼境界折腾出净土之力的月天奴,看向他的眼神,也免不了忌惮。 然而此人没有,此人只有战心。 斗昭几乎是立刻转过身来,提刀相对。 月天奴在短时间内已无再战之力,不必在意。 而他很期待。 被余北斗推为青史第一内府的姜青羊,今又如何? …… 以三对一,一死两残。 虽然一直都知道斗昭的强大,也不免感到了绝望。 愤怒无用,癫狂无用,一切终究是要用实力来说话。 左光殊在无力地跌坠之中,想到的,却是那个早已离去的身影。 他已经很努力了,没日没夜的修炼,没日没夜的战斗。左氏为他寻来的几乎所有水行相关的道书,他都认真研读过。太虚幻境里,不知与多少人交过手。自小锦衣玉食如他,在山海炼狱那样的环境里,也未叫一声苦…… 他确定他付出了他所能付出的最大努力,但还是要面对如此赤裸的差距。 几如天堑! 大楚英才何其多啊…… 兄长他能够盖压同代,到底有多拼命? 在那些他不曾知晓的时刻,兄长他……是怎样在前行? “等我回来。” 永远揉着他头发的那只手,永远的这句话。 当他开始独自面对风雨,当他独自往前走,他才越来越能够懂得,那只手掌的温柔。 世间的残酷凶险,所有的风霜雨雪,都被挡在其后。 我想要…… 他喘息着。 可那锋锐的刀气还在体内切割、冲撞。 我想要…… 他挣扎着,但根本挣扎不出一丝多余的力气。 “像他一样啊!” 他几乎哭喊出声音来,但是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出声。 这时他感觉到,自己落入一种柔软的气劲中。 后背被一只手掌托住,有一种很有力的触感,令人心安。 强大但温和的真元传输过来,先一步护住要害,而后转向四肢百骸。 仍在他体内肆虐的刀气,被驱逐了。 他睁着恍惚的眼睛,看到了一个线条清晰的下颔。 “哥……” 他唤道。 姜望没有低头。 谁能在与斗昭的对峙中,移开视线呢? 此时此刻斗昭金身璀璨,傲立苍穹。 而他正立在清澈的海波之上,左手托着左光殊,右手握着长相思。 青衫碧波人独立。 他驱逐了左光殊体内肆虐的刀气,也听到了那声轻唤。 “休息一下。” 他只是这么说道。 慢慢地半跪下来,把左光殊平放在海面上。 在这整个过程中,他都牢牢注视着斗昭的眼睛,保持着随时可以出剑的状态。 骄傲如斗昭,大约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出手。 但是这种绝不给一丝机会的警惕,恰恰说明了他对斗昭的尊重。 海波如镜,温柔地托着左光殊。 那青衫磊落的男子,则是慢慢直起身来。 而后拔身而起! 砰! 空气炸开了。 在这个过程里,霜白之披展于身后,赤红之火流于身周,剑光跃于眸中,无比煊赫的气势,璀璨于高穹。 声闻仙态开启! 剑仙人驾临! 靴子所踏过的海面,泛起一丝涟漪。 但极细极浅,微不可察。 只是自然的漾开。 一直漫延到远离左光殊的位置,才骤然掀起惊涛! 没有说话。 姜望和斗昭的第一次交手,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开场白。 只是充斥着战意的眼神对望。 长相思的剑尖斜冲而上,正正地撞在了天骁刀的刀锋。 一个点,撞上了一根线。 以此开场! 那声音是清脆的,又有一种激烈,两般不甘。 巨大的波纹自此漾开,排开空气扑向四面八方。 气浪如潮奔涌,铺开足有三十余丈。 甚至于都追上了才定住身形不久的月天奴。 她勉力抬手,召出一尊人身蛇头的摩呼罗迦,挡在身前,才没有被这股气浪卷走。 恐怖的交锋! 对撞于空中的两个人。 一者金身璀璨,一者披风浴火。 世之名器对撞生死,绝世天骄哪肯相让? 剑气和刀气还在撕扯。 斗昭双手握刀下拉,天骁刀的刀锋,在长相思的剑尖上走了一段。 在刺耳的擦声里,炸出一长溜灼眼的火星,以攻对攻,生生将这剑仙人斩下高空! 姜望直坠而下。 他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了力量,感受到了观河台上那些人,面对斗昭的感觉。 那金光灿烂的身影,带来的是无处不在的压迫感。 下坠的过程中,他单手一按。 辉煌绚烂的火界,便以他为中心,在高空铺展开来。 焰花开,焰雀飞。 一整个生机勃勃的火焰世界。 既是他设下的屏障,也成为他的依托。 而斗昭急追而来,璀璨金身竟然直接撞进火界里,一刀斩下! 烈焰焚身,烧不透金光。 姜望横剑一拉,以名士剑相隔。 但是这一道潇洒的横线,却未能挥洒完全。 因为天骁刀在接触长相思的那一刹,便瞬间拉开,而后又以更快的速度斩落! 那明明已经成型的刀势,竟然如此轻易地收回,又能在瞬间重新爆发。 完全随心所欲,这真是刀术极境。 姜望这分割生死的一条横线,根本不能再拉开了。 他只有横在上空,拦住这一下斩击。 铛! 发出这样激烈的声音。 铛!铛!铛! 斗昭竟然以斗战金身,硬生生扛着火界的伤害,提刀再斩,一斩又斩。 沉重的战刀不断下劈,破碎的刀光同时也回护自身—— 他倒不是完全只依赖斗战金身的防御,而是不肯迟缓半分进攻的节奏。所以把对自己的防护,也放到进攻中来。只以这对撞后破碎的刀光,来与火界对抗。 这真是难以形容的自信。 更是难以描述的强大! 铛铛铛铛铛! 连声回荡,冲刷四野。 肆意又悲凉。 这声音非是普通的金铁之声,而是斗昭以刀敲剑,敲出来的大自在苦海正音。 当初在观河台,他尚要呼之于口,如今却已经将其揉进刀术里。 不过这不俗的音杀之术,却根本没有接近姜望的耳朵,在靠近之前,就已经先一步被声闻仙态降服。 万声来朝,可根本不在乎你是道是佛,尔是正音抑或悲音,是杀我者或拜我者,皆来朝之! 姜望做出一副“从容不迫但眉头忍不住一皱”的表情,用细节表示自己已经被这大自在苦海正音所干扰,现在只是强装从容。 想要诱导斗昭做出错误的判断。 在这种层次的交手中,他知道所有的细节都会被捕捉。 但斗昭根本不受影响,长刀所向,仍只有一刀接一刀的连斩。 他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笃定天骁刀走过的轨迹,方是正途。 暴耀的刀光在火界里肆虐。 斗昭接连斩下十七刀,将剑仙人一路斩落,斩得甚至离开了火界的范围! 那灿烂的火的世界,燃烧在这璀璨金身的身后。 渐行渐远。 姜望死死撑住长相思的防御,不使刀气寸进。鼻息一动,吹出一缕霜白之风,又在半途化作杀生长钉,直指斗昭眉心。 在他的有意控制下,这枚杀生钉显得如此温柔,收敛了所有杀意,瞧来普普通通,仿佛钉墙都很难钉进去,只能去钉个木头。 斗昭撇了撇嘴,好像对姜望这拙劣的掩饰很有些嘲笑的冲动,但毕竟没有吭声。 只在激烈的斩击里忽然一转刀锋,带着一抹幽光,正正劈在杀生钉上,将其生生劈散,劈回一缕霜风。 是为神性灭! 他牢牢把握着战斗的主动权,当然可以随时撤刀。 但他也必须要承认,姜望这一颗钉子的杀力太可怕,不是他选择撤刀去斩,而是他不得不如此选择。 他的“势”,被打断了。 而他太清楚,在战斗之中被敌人左右了选择,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所以他劈散了杀生钉之后,立即回刀,守住中宫。 也便在此刻。 姜望的长剑终于拉开。 这十年落魄生死勾仇的一剑,在苦苦的压抑和等待之后,终于闪耀出更胜以往的锋芒。 在接连挡了斗昭十七刀之后,姜望的虎口都已开裂,鲜血染在剑柄,但他握得如此之平稳,这一横仍然如此潇洒决绝! 铛! 斗昭仍然回以神性灭一刀,挡住了长相思的割杀,顺势便要反扑。 姜望却已经收回了长剑,而已经完成印决的左手,则往上轻轻一抬。 此时天地应有憾,焰花开在人间。 巨门厚墙,酒垆连舍,贩夫走卒,亭台楼阁…… 华丽的焰城就这样被他一手托起,直往斗昭身上按。 焰花焚城! 此时此刻,斗昭后有火界,前有焰花焚城。 一为神通合术,一者列入超品。 他从容不迫,一抖长刀,天罚斩出! 一刀两裂。 两道巨大的天之缝隙,一者在前,将撞到面前的焰花焚城斩开。一者在后,直剖火界。 姜望特意隐藏了的火界爆炸的可能,只是因为一个战斗态势的转变,就已经被他所察觉……真是惊人的战斗嗅觉! 轰! 姜望不得不提前引爆了火界。 这生机勃勃的火之世界,在毁灭中诞生了足够的力量。 巨大的焰浪向斗昭冲来,却又被拦截于另一道巨大的天之缝隙前。 而在斗昭的身前,火焰雕琢的亭台楼阁逐渐瓦解。 他斩碎了焰花焚城,覆灭了火界,又斩一刀! 一道天之缝隙,正开在姜望所处的位置。 一道天之缝隙拦在身前。 再一道天之缝隙,截在身后。 一刀三裂! 姜望脚步一转,飘飘如仙,却是接连避开了三道天之缝隙的阻截,在空中划过一道玄妙的弧线,向斗昭迫近。 天骁刀再斩。 一刀极限十三裂! 狰狞的天之缝隙纵横交错,把这片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 但姜望的身姿却依然潇洒,他脚踏青云,倏忽左右,从容折转。 天之缝隙当然恐怖,却一道也无法沾身! 他早就见识过海族强者的裂空神通,观河台上也见识过斗昭的战斗,甚至于秦至臻的炼虚八极刀与此也有相似之处。 这天之缝隙却是不如裂空神通那样迅速突然的。 虽然在斗昭的手中,可能威能更盛,但斩不到人,再强的威能也是虚妄。 当然斗昭还有一个选择,他只要斩落一刀在左光殊身上,姜望就不得不硬接。只是以他的骄傲,自然不屑于此。 姜望踏空而行,如履平地, 远远看过去,倒像是他踩着那些天之缝隙在游走。 须臾间已靠近斗昭。 新的搏杀正在铺陈,方寸间的棋局会如何演变? 斗昭只将长刀一振,请君来! 他有面对任何招数的自信。 而在迫近的此刻……姜望骤然加速! 天边星光摇落。 本应愈发谨慎的他,一时间眸照剑光,无比恣肆! 秘藏追风开启! 秘藏披锋开启! 秘藏殒神开启! 他的速度得到提升,长相思更加锋锐,还加强了神魂攻伐的威能。 胸腹前五个炽白的光源依次亮起。 五府齐开,仙人之态。 在这一刻,他直接抬剑一撞,汇聚所有的绝巅倒倾一剑! 他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伏手地,在这样一个不恰当时候,直接发动了绝杀一剑!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战斗意识堪称绝顶。 任何引导战局的行为,都会被捕捉到战斗意图。 与这样的人搏杀,不恰当的时候,反而是最恰当的时候! 第八十八章 谁曾见我五神通 进贤冠二人组说话间已经把环境筛查过一遍,确认没有什么隐藏的陷阱,再不给姜望拖延的机会,一齐动手。 革蜚抬手之间,虫潮铺天盖地。 那灰色小虫有细长而尖锐的口器,翅膀连着细足,似于蝙蝠。但个体也只有成人一个指节大小。 连成一片,发出类似于铁条刮擦石块的刺耳声响。 那声音直似往人脑子里钻。 彼此呼应着,叫人心慌,引人疯狂。 心脏好像也要随之裂开! 密密麻麻的灰色小虫,在杂乱之中又遵循着某种秩序,齐声共颤,驭音为杀。 这刺心之蛊,乃革氏秘传,“五乱”之始,有诸般凶险,并不局限于某一感官。只是此时此刻,为与伍陵配合,再没有比这“乱音杀心”更合适的了。 而伍陵身前,文气长章漂浮漫卷,像是一张将台,横在其人身前。 他手执文气狼毫,像是把握着令箭。 直身如枪,好像指挥着千军万马。 河山皆眼,千军待发。 文气狼毫终于落下,故而“军令”已发! 一个笔迹很急的“骑”字,迫不及待般从文气长卷上跃出,化作一员黑甲骑士。勒马已久,势如奔雷,挺着丈二骑枪,跃马前突! 接着又有一个锋芒毕露的“刀”字,跳出文气长卷,化为一员执刀甲兵,在空中疾踏几步,追在黑甲骑士右侧,以为护翼。身在前,刀在后,暗藏杀机。 再是一个笔画沉稳的“弓”字,此字真个端如泰山,四平八稳。慢慢“走”将出来,在文气长卷的上空,显化为一名挽弓悍卒。 甫一定相,顷刻弯弓如满月。 指一松。 绷! 一声颤响,弓弦犹动,箭已疾出。却更在那冲锋的黑甲骑士之前,啸破了空气,直抵姜望眉心。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现世广阔,有无穷道法神通。 无论是革蜚还是伍陵,他们的手段都可以说是在开拓姜望的眼界。 所谓驭虫如军,所谓兵儒合流。 然而姜望面无表情。 他早已证明了他的实力,在这山海境中,他可以平静地面对任何人。 革蜚和伍陵不得不去想,如果说姜望早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埋伏,那么其人和斗昭的战斗,会不会有所保留?有没有可能,只是一场表演? 猎人和猎物的身份,真的还能那么笃定吗? 月天奴就在摩呼罗迦的巨大左掌之上一旋身,散发黄铜光泽的脸,毫无表情地与革蜚二人对峙。 双掌一合,就要动手。 姜望却道:“月天奴,退下!” 月天奴有些不敢相信,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一则,面对革蜚伍陵,她虽然伤势未复,实力不足三成,却怎么说也都是一大助力。姜望难道狂妄到要自己应对?他的伤可也没好! 二则,姜望怎么会用这种命令的语气跟她说话,把她当成部下驱使? 须知以她的身份、地位、来历,就算在虞国公府里,也没有任何人敢对她不敬! 心念急转间,机关摩呼罗迦已经托着她纵身而退。 她觉得,既然姜望不应该会这么说话,那么姜望必然有其理由。 她选择配合。 而姜望本来盘坐在摩呼罗迦的头顶,摩呼罗迦后退,他却未动。 于是悬坐半空。 此时他面有疲色,衣上污秽未消,身上恶臭未散。 他那么虚弱地坐在那里,却是轻轻一探手,便捉住了那迎面疾来的利箭,手中火线一燎,立焚为烟! 他的左手,就那么握在白色的烟气里。 膝上横剑。 长相思鞘中忽鸣。 锵! 只此一声。 万声皆来朝。 耳仙敕曰,斩立决! 就在革蜚身前,那些灰色小虫纷如雨落,顷刻死绝! 革蜚既惊且怒,又肉疼不已。 这些刺心蛊虫虽然存量很多,单个而言不算太珍贵。可是这么成规模的大片死去,也足够叫他钱囊干瘪。 尤其是刺心虫的真正杀伤还未来得及展开,死得也太突然,回收都来不及! 若是早知道姜望对声音之道掌控至如此地步,他绝不会动用刺心虫。 究其根底,姜望广为人知的那门八音焚海,也是以火行为主,音杀为辅,并未见得这样的声音掌控能力。 现在当然说什么都晚了。 密密麻麻的虫尸,是他应该为错判所付出的代价。 此时此刻,伍陵笔下那黑甲骑兵和执刀甲兵也都已经扑至。 骑枪势重,刀锋烁芒。 姜望看也不看,只有鼻息一呼,一缕霜白之风飞出,分为两缕,直接将那黑甲骑兵和执刀甲兵都吹碎。 令人警惕的并不是他能击破这些手段,而是他表现得如此轻松写意! 姜望拿起长剑,就这么在半空中站起身来。目视着革蜚伍陵,张口喷出一大团腥臭的黑血,在空中结成血网,扑向这二人。 腥风扑来,恶臭迎面。 革蜚随手一招,一群尾部半透明的食腐蝇虫蜂拥而出,额上触须疯狂摇动,瞬间将这些黑血吞吃干净。但转眼都变得干瘪,纷纷身死坠落。 他难看的脸上有了更难看的脸色,肩膀上停歇的黑色蝴蝶翩跹欲起。 “我以礼相待,你们却咄咄逼人!” 姜望并不掩饰自己的伤势:“欺我伤重,想看我根底?天人五衰都没能杀得了我,你们以为你们能?” 刚才竟然是五衰之气?难怪食腐蝇虫吞毒为生,却也没能扛住。 但更让伍陵震动的是…… 姜望居然生受天人五衰而未死! 心下震动,面上却不见表情,伍陵只道:“试试倒也无妨。” “你有什么手段,尽管用来。”革蜚亦是冷笑。已经损失了这么多虫子,若是无功而返,他就太吃亏了! 革蜚和伍陵皆有战意。 姜望却战意更烈,杀意更重。 “世人都知我为天府,谁曾见我五神通?!” 他反手一招,将左光殊身上的橘颂玉璧抓来,放在自己身上:“月天奴,带光殊走。我无需帮忙。看过我这门神通的人……都得死。” 这句话太森冷。 月天奴似也是惊了一下,随手给姜望加持了三门佛术。一为慈悲咒,恢复体力。一为回风咒,增幅速度。一为金刚咒,增强肉身防御。 而后操纵摩呼罗迦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以示自己绝不窥视。 身出名门、修为高深、背景不凡的月天奴,都对姜望言听计从。 都不敢看这门神通。 已经足见分量了。 从姜望的口气来看,这可是斗昭都未见过的恐怖神通! 伍陵却依然面不改色,只提笔如刀,文气狼毫一挥而就,却是写了一个“将”字。 一员身披重甲的武将提刀而出,悬立在伍陵身前。 将乃兵之胆。 他慨然道:“如能见你姜青羊的根底,伍某今日身死又何憾?” 如果是在初入山海境之时,伍陵连这样的话也不会说。 但是在姜望跟斗昭一战,且身受天人五衰都未死之后。 伍陵必须要承认,姜望若在全盛之时,他或许不是对手,他的确有被杀死的可能。 因为他绝对扛不住斗昭的天人五衰。 甚至于,在他和斗昭的历次交手中,他从未走到见识天人五衰的那一步。 面对实力全开的斗昭败而不死,放眼山海境,有几人能做到? 至少伍陵想不出第二人。 姜望用实打实的战绩,验证了他话语的分量。 伍陵有多忌惮斗昭,就必须给姜望以近似的尊重! 这个世界无垠广阔,可有时候很狭窄。 广阔时可以包容一切,狭窄时,只以强弱论英雄。 而此刻,姜望只是很平静地问道:“你们知道,怎么在山海境里杀人吗?” 无论是伍陵还是革蜚,都悚然一惊! 杀人谁都会。 但姜望此时这样问,问的当然不这样简单。 他说的杀人,不是让人出局离场,然后削去三成神魂本源。 他说的是越过山海境的规则,真正把一个人从现世抹去! 革蜚强笑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笑得并不自然:“难道你会?” 还是那句话,如果是初入山海境,他根本就对姜望嗤之以鼻。 但现在不同,现在这个姜望,是能与斗昭正面交锋的人物,他能够创造太多可能。 他的实力让他的言语,变得很重! 姜望只平静地说道:“你们见过项北和太寅么?” “等你们离开山海境的时候,不妨看看太寅还在不在……” 他主动往前走:“如果你们还能离开的话。” 革蜚和伍陵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姜望太吓人了! 他们这样的人物,并不畏惧战斗。 甚至于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也不会缺乏燃烧生命的勇气。 但是在山海境里,这样无声无息、毫无波澜地死去,难道值得? 他们手握玉璧,还有很多收获的可能,难道为一块新的玉璧,就能冒被抹去的风险? 这样的死亡,比羽毛还轻。 他们无法怀疑姜望的话。 因为他们在之前设局的时候,本就考虑过很多的人选。可伍陵的山河盘里,的确很久没有再见项北和太寅的痕迹! 因为姜望是面对斗昭全身而退的强者。 因为月天奴那样的人物,也甘任他呼喝来去! 项北和太寅,很可能真的是被姜望杀死了,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以齐国和夏国的国怨,以左光殊和项北的矛盾,这实在是不难理解的事情。 不对…… 伍陵心中刚刚生出不对的感觉。 姜望又道:“当然,我没有抹杀项北,我毕竟还想活着离开楚国。项北也没有资格,见全我五神通。” 他看着伍陵道:“基于同样的理由,伍陵,我本也不该杀你。但在这样的身体状态下面对你,我实在没办法不动用我压箱底的神通。可是动用了那神通,你又叫我怎能不杀你呢?” 他有些痛苦叹道:“伍陵啊伍陵,你给我出了难题!” 革蜚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姜望话里话外只讨论伍陵,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 因为自己完全可以被抹杀,因为以越国相对于齐国的弱势,姓姜的不必有任何顾忌。就像那个已经被抹杀了的太寅一样! 而让伍陵更在意的是,就连斗昭也没能见全姜望的五门神通,姜望到底有多强? 到底是什么样的恐怖神通,需要如此隐藏? 到底是哪一门神通,见者必死? 见不见姜望的五神通? 这竟然是一个事关生死的问题! 革蜚和伍陵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凝重的情绪。 明明己方是设局者,是用灵感虫制造伏击机会的黄雀,为何在此刻,却是姓姜的在咄咄逼人? 他们感到一种荒谬,却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们苦心筹谋,纠集人手,才敢设局斗昭。而姜望却是真刀真枪与斗昭杀过一场。 这是强者应有的姿态! “我答应了光殊,要帮他拿到他要的收获,因此我会尽我所能。但我也不想和伍氏为敌,不想客死楚地。”姜望看着伍陵,很平缓地道:“所以我愿意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他并不故意语气凶狠,反而是很温和的,让对面自己选择生或死。 气氛一时肃杀。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一生奋斗成泡影,曾经热爱的、留恋的、执着的一切,转瞬如烟。 谁能不遗憾,谁能不惊惧? 所以即使是伍陵和革蜚这种敢设局斗昭的人物,也不免在这样的选择之前犹疑! 斗昭横推楚国无敌手,是切切实实一战一战杀出来的声名。碾压过所有对手,才成就最强之名。 除了钟离炎还整天想着砍他,楚境年轻一辈没有不服的! 就连钟离炎这样的人,不也自认在现有道路上没有战胜斗昭的可能,只好去修武道、参与新路的开拓吗? 他们敢设局斗昭,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里是山海境,他们不会真的被杀死。 最差不过损失三成神魂本源。代价虽然很昂贵,以他们的家底,也勉强能负担。 但现在,姜望提出了更差的选项。 如何抉择?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 “我相信你。” 最后伍陵这样说:“我相信余北斗的推崇肯定有其道理。” “我相信在黄河之会夺魁是独耀星河。” “我相信能够硬接斗昭的天人五衰,你的实力已经在我之上。” “我相信你这样的绝世天骄,的确有可能找到越过山海境规则的办法。” “我相信你可能真的抹杀了太寅。” 他握着文气狼毫,很坚定地说道:“但是我也不相信。” “我不相信我伍陵是一个废物。我不相信我这么多年所下的苦功,脆弱得完全经不起风雨。我不相信已经被斗昭重伤的你,还能凭一门隐藏的神通就翻盘,将我击败杀死。” 他在文气长卷上一笔挥就,是一个‘兵’字。 提刀挎弓的士卒鱼贯而出,一个接一个,列队在那重甲的将军身后。 头顶文气升腾,照见华光千里。 伍陵目光坚毅,慨声道:“如果我真有那么弱,那我的确该死,不应再浪费伍氏的资源,占据大楚的名位。便请你姜青羊,将我抹杀在这里,为楚除害!” 那不断奔出的文气士卒合重甲将军演成军阵,俄而咆哮如龙! “说得好!”革蜚亦直视姜望,目光坚定起来:“我险被夺志!今当与伍兄共生死,便以此躯,一见大齐英豪!” 他肩膀上的黑色蝴蝶翩跹飞起,蝶翅颤动间,竟显五色流光,恍如迷梦。 而姜望狞然一笑,剑气冲霄,足尖踏落,青云显现…… 转身就跑。 第九十章 人生当见一惊鸿 姜望不记得自己逃了多久。 逃到五衰之气也被焚杀殆尽,逃到雨也停了。 日复于夜,夜复于日,在咬牙切齿的恍惚中,其实没有区别。 唯独从海水里钻出来的那一刻,洗尽尘秽,他看着澄澈天穹,云烟渺渺,感受到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 这不是什么好时机。 伤重未复,身心皆疲,敌众我寡,伍陵和革蜚实力强大又谨慎非常,一直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他本应该再熬一熬。 在这极限的追逃中,他消耗的是善福青云,伍陵和革蜚消耗的,是实打实的道元。咬牙多坚持一阵,伍陵和革蜚就会多消耗几分。 保持这样的速度、这样的高度警惕,追了这么久,伍陵和革蜚的消耗也堪称巨大。 而自己已经杀尽五衰,或许身体还能坚持…… 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就是现在。 苦海无涯肯争渡,人生当见一惊鸿。 便如惊鸿! 横掠苍穹之下、碧海之上。 御八风,过四宇。 照影留波,哪计东西? 不朽之赤金驱逐了眸中恍惚。 流火霜披令他显得不那么虚弱。 苍白的脸色也掩盖在神光中。 而他手提长剑,踏云而来。 秘藏星火,开! 秘藏追风,开! 秘藏风门,开! 秘藏披锋,开! 秘藏殒神,开! 胸腹之前,五个炽白光源渐次点亮。 五府秘藏齐开,五神通之光共照。 显化天府之躯,降临剑仙人之态。 剑气冲霄,搅碎了云烟! 一剑撑天定海,左撇而右捺,是为“人”! 以这一记人字剑,同时斩向了伍陵革蜚二人。 在这个时候,伍陵和革蜚才刚刚从海里钻出来,还在考虑着用什么新鲜法子缩小姜望的逃窜范围。 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时候,突然迎来抵定胜负的时刻。 他们已经追杀了姜望足足两天两夜。 亲眼见证了姜望的坚韧,见证其人是如何拖着伤躯上天入海,奔逃千里。 也清晰地感受到,属于姜望的生命之火,正在逐渐衰落。 胜利是可以预见的,所感受到的耻辱,也可以亲自洗刷。 毕竟是正面对抗过斗昭的人物,追逐到现在,他们也不想太冒险,不愿给对方面迎生死的机会。只想就这么步步为营,熬到姜望的身体无法再支持为止,然后安稳夺得一块玉璧。 他们确认己方没有给任何机会。 但姜望还是回头。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伍陵他们是有预案的,想到姜望或许会在油尽灯枯前殊死一搏。 唯独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剑来得这样快,这样激烈! 两个人都惊了一下,为这出乎意料的选择,为姜望这一刻绽放的璀璨光芒。 这就是……姜青羊的剑! 无怪乎能与斗昭相争! 令人不免于惊叹。 但也,仅止于惊叹。 姜望固然是坚韧不拔,斗志顽强,他们两个可也是日夜追逐,片刻不曾放松。 这样的场景,早已在心里预演过不知多少回。 他们不曾,也不会小觑对手。 革蜚果断一步后撤,一直蓄势待发的道决立时按出,准备已久的七玄龟甲再次面世,凝气聚元,横拦在两人身前。 巨大的龟壳背纹复杂神秘,巍然如山岳厚重,散发黄土之光,像是一道拔地而起的城墙。 停于他肩上的蝴蝶终于等到机会,扑翅现流光,直面姜望而舞,梦幻的五色之中,引人入迷梦。 与此同时。 他的右手边飞出一虫,体长只三寸,然其形如牛。 姜望晃眼看去,只恍惚见得此虫无限巨大,竟然背负一国,国中兵甲数十万。 革蜚左手边飞出一虫,其形似羊,体长两寸八。 姜望不经意扫到,恍惚见此虫高身入云,其背亦负一国,国中控弦之士以十万计。 他心中生起一种觉知—— 右虫所负之国,曰为“蛮氏”,左虫所负之国,曰为“触氏”。 它们对峙于姜望两侧,以姜望为界相争,战则伏尸数万! 它们争夺的是姜望的身体! 这是革蜚最强大的蛊虫,与迷梦蝶最是相合。 引人入梦,不知今夕何夕。 蛮触之虫,争于蜗角。 眼前小利,生杀数万! 这两条蛊虫,食贪而活,会在贪欲的萌发中,不知不觉侵入敌人的身体,然后以这具身体为疆场,掀起不间断的“国战”。 很多对手往往人已经死了,还以为自己在某个国家里效命征伐。征战一生,其实是在帮助蛊虫吞噬自己的身体。所有的努力挣扎奋斗,都是在自杀! 实在是一等一的恐怖蛊虫。 伍陵更是没有闲着。 大小眼一瞪,已为杀气所激,直接一脚踩裂了文气长卷。 在清晰的裂帛之声里,文气崩碎如海潮。 潮涌之中,一行笔画漂亮如花鸟般的古字浮沉不定。 曰为——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每一个字才显出清晰轮廓,便会移光转位,落定在周边的某一个位置。 一共十九个字,占据天上地下,四面八方。 这些字落定的刹那,立时都显化为高大兵士,个个覆面披甲,杀气自显。 但见兵煞文气相互勾连,绵延百里,结成一座强大杀阵。 名曰:十面埋伏! 刹那间天昏地暗,锁住四方空间,斩断一切退路,令此地如长夜恒有。 伍陵却是不愿意再让姜望虚晃一枪逃走,正是要以此压箱底的强横手段,趁着姜望要绝杀一击的工夫,彻底将他困死! 要决死,便于此时,勿有他念。 这进贤冠二人组不愧是好友,配合默契非常。 也不负天骄之名,手段高妙难测。 面对如此突然的一剑,也只在一瞬间,就已经完成了从防御到反击再到困杀的一系列动作。 简直如行军一般,严密连绵,又步步杀机。 而此时,姜望和他的人字剑,才将将撞了过来! 正如伍陵和革蜚对这一刻早已经做好准备,姜望也同样不曾轻视过这两人。 不然他也不会一开始就选择“谈判”,选择逃跑。 他非常清楚,哪怕他是如此果决、如此突然地出这一剑,哪怕他已经做到了当前条件下的极限威能,也未必能杀人。 对手并非土鸡瓦狗,而是有足够实力造成威胁的存在。 这是生死之争。 他必须抱着战死的觉悟,来拼这一场,去争一线渺茫的胜机。 眼前稍显混乱的形势,并未遮蔽他的眼睛。 在咆哮的剑气之中,他双眸流火,显现乾阳赤瞳。 直直看向伍陵。 单骑入阵图直接展开,将伍陵的身影印于其上。一瞬间铺落了神魂杀法,坠西! 在神魂的层面中,燃烧着的烈阳轰然落下。 姜望不计损耗地催发此术,令那阳光灿烂得几乎要溢出。 而伍陵的神魂显化毫无表情,倚仗通天宫,以指为笔,随手一划。 铁画银钩处,见金戈铁马。 文气合煞。凝出一队剽悍战卒,战卒结成军阵,化成一只大弓。 强弓一拉,箭啸万里。 自地而天,直冲那坠日。 轰! 将之射碎了! 伍陵的神魂之力自然不如姜望,但以伍氏的底蕴积累,资源堆积,也绝非弱者。至少在自己的通天宫里,足堪自保。 在过往的战斗里,一般坠西杀法无功,姜望就会直接撤走。往往只将神魂层面的战斗,当做一种对敌人的干扰。 但是这一次,天边落日碎却之后。 却有一道身影,自那崩溃的日光之中跃将出来。 青衫飘飘,一泓流光在手。 眸光锐利,剑气纵横。 正是姜望的神魂显化。 甫一现身,便直接撞进了伍陵的通天宫里,一剑横拉! 这显然是又一次出乎了伍陵意料的选择。 这是一步昏棋! 伍陵在自己的通天宫里,神魂根本不比姜望弱! 他虽惊不乱,双手张开,直接化出了一对判官笔,握在掌中,迎着姜望便了撞上去。 姜望敢在他的通天宫里这么拼,他又何惧? 令他再次惊诧的是—— 他的判官笔,直接插进了姜望的双眼,贯穿了姜望的颅骨。 姜望竟然根本不做防御! 而同样的,其人手中的长相思剑灵,也一剑割来,将他的头颅斩落。 虽然在神魂显化的状态下,这些都不是足够致命的伤势。 但人总有保护要害的本能,很难压制。 姜望却好像根本没有那种自我保护的本能般,太过坚决地执行着动作,才有了这一记以伤换伤。 只是,这样做意义何在? 伍陵迅速恢复了神魂显化,却仍未能想明白。 在自己的通天宫里两败俱伤,怎么算也是自己占便宜。更别说自己在身外还有一个帮手革蜚。 以伤换伤,自己绝不会亏。 姜望到底在想什么? 困兽之斗,死前的疯狂吗? 他还在困惑,姜望的神魂显化却已经迫近前来,一点犹豫都没有,疯狂出剑。 伍陵怎会示弱? 他不管姜望怎么想,只要自己不会亏,那就拼到底。 忍着神魂受创的痛苦,双持判官笔,连环反戳。 双方竟一时像街头斗殴一般,互相削弱着对方的神魂。你一刀我一剑,纯靠意志强撑,纯拼狠劲。 当伍陵感到一阵恍惚,觉得神魂已经有些吃不住的时候,同样摇摇欲坠的姜望,却猛地一收剑,撤出了通天宫外。 伍陵心生警觉—— 对耗神魂,或许正是姜望的目的! 那么他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神魂层面的争斗,开始和结束都在一念之间。 通天宫里的厮杀结束了。 此刻身外那顶天立地的人字剑式,才将将撞上了七玄龟甲。 咔! 清楚的一声裂响。 七玄龟甲产生了裂纹。 在四分五裂的龟甲碎片中,姜望连人带剑,继续前突! 什么蛮触之争,迷梦之蝶,十面埋伏。 他视而不见。 受而不觉。 他的眼睛里,只看得到对手的防御。 对所有的攻击都不理会,只求一个“快”字。 再快,更快! 抢时间! 争命! 先杀一人,或者先被人所杀,不考虑第三个选择! 他的气势太凶狠,他的动作太快了! 伍陵几乎只是一个神魂层面的恍惚,姜望便已经撞进前来。 头顶的铁铸进贤冠上,垂落如瀑文气。 大河奔涌,千年不息。 化成四字,曰“不动如山”。 顷刻间空气变得粘稠,所有正要靠近、已经靠近的一切,都变得迟滞起来。 善用兵者,不可能不备后手。 生死之争,谁会轻忽? 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手段,用在此刻正是合适。 忽然他看到了一缕火。 那是何等灿烂的火焰! 燃烧在他的面前,令他恍惚看到了长夜被照破的光景。 而那“不动如山”四字,竟然无声碎灭了。 伍陵悚然一惊,旋即又想起来自己还有宝甲护身。 他双手一抬,直接握住了一对判官笔,一左一右,猛地往前合扎,双峰贯耳! 然后他看到了一缕风。 一缕霜白色的风。 那么轻柔地吹了过来。 他并没有感受到痛苦,因为一切都破碎得太轻易。 何等恐怖的神通! 在意识沉眠的最后一刻,他还在想—— 怎么会? 此时此刻,空中迎面的两个人,贴得如此之近。 像是经年未见的老友,欣喜于相逢。 伍陵的一对判官笔,都已经扎到了姜望的太阳穴前。 甚至于已经点碎了几缕头发。 但就那么垂落了。 在这整个过程中,姜望面无表情,连眉毛都未跳一下。看着伍陵整个人都在他面前坠落,只伸手抓住那块抽思玉璧。 然后转过身来,看向革蜚。 伍陵已死,其人视为杀手锏的十面埋伏杀阵不攻自破,全然没有发挥半点作用。本为困杀姜望,可姜望这一次根本没有想过逃跑。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直到这个时候,革蜚的攻击才落在身上。 蛮触两虫意欲对撞,可被它们视为疆场的地方,却砸落一颗巨大的、赤金色的心脏。将蛮触两国大军各自堵于两侧,任凭它们使出浑身解数,也都搬之不动,钻之不透。 那迷梦之蝶飞舞,纵有那五光十色,却也无法动摇那无尽赤金之光,永恒不朽。 而革蜚立在那里,有些发愣。 他现在还没有想明白,怎么局势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 强如伍陵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死得这么突然? 于此之外,迷梦蝶和蛮触之虫的失利,反倒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能够与斗昭正面争杀,能够拖着伤躯奔逃两日夜,能够以残躯反杀伍陵…… 姜望能够做到这些,本就是可以理解的。 他本来就强大如此! 伍陵的尸体在下坠,姜望在转身。 革蜚注意到姜望的表情,在激烈的杀意平息后,是一种平静与温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掌控感。 “很好,解决掉了麻烦的人。” 他听到姜望这样说。 他看到姜望咧嘴一笑:“你真的可以见我五神通了。” 那笑容本是阳光和煦,很有些温暖的。 但革蜚只觉得汗毛倒竖,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 姜望并没有说谎,姜望能杀他,也敢杀他! 他连虫子都来不及收拾,瞬间留下几门道术,拦在两人之间,转身亡命奔逃。 他跑得很快。 很急。 就像前几天的姜望一样。 …… …… …… ps: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苦海无涯肯争渡,人生当见一惊鸿。”——情何以甚 第九十一章 曾记否 姜望停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革蜚逃远。 萦绕身周的杀气,激动却又克制。 似乎在考虑,能不能真的将革蜚抹杀,让此人来不及自尽离场。 似乎在犹豫,值不值得为一个革蜚,冒暴露神通的风险。 总之,他并没有动。 革蜚疾飞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里。从姜望的身上,却是跃出一个青衫飘飘的人影来,与姜望一模一样,但是神完气足、声势煊赫,冷峻的眸光一转,随意选了一个方向,疾飞远去。 红妆镜之幻身! 姜望现在已经很少动用红妆镜的这个能力,因为在他现在所经历的战斗层次里,红妆镜的幻身已经很难发挥作用。 无论这幻身多么惟妙惟肖,毕竟不存在真实的战力。战斗的余波稍微一触,就能辨出真假来。 用在无人接战的此时,却是很好用的。 纸老虎在不能被戳破的时候,也毕竟是老虎。 姜望特意留了一缕意念在其上,让它在飞出红妆镜控制范围后,还能往远处飞,一直到力量耗尽为止。 直接让幻身去追杀革蜚,当然是更逼真的选择,但是也更冒险。 革蜚再怎么恐惧死亡,也不至于不敢还手。 只要一动手,立即就能戳破姜望的强大假象。届时杀将回来,姜望便要坐蜡。 反倒是往别的方向而去,能凭空叫人生出许多猜疑,无法确定他的意图——连姜望自己都不知道这幻身会飞去哪里。 指不定路上随便碰到个什么就奔溃了,也说不定能飞很远…… 总之,姜望已顾不得那么多。 抹掉自己的痕迹之后,就一头栽倒。 扑通! 直直落进海里。 太疲惫了…… 重伤而又久战的身体,已是熬不住。不然以他的习惯,根本不会恐吓革蜚,但凡还有余力,也会试着杀了其人再说。 他收敛气息封闭五感,只本着最后的顽强意念,强撑着结了一个手印,朦朦幽光,流于自身,而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刚得的祸斗印,只掌握一点皮毛,压根没法应用于战斗。此时稍加用于隐匿自身,也只是聊胜于无……尽人事般的努力。 或许会被随便一条什么鱼吃掉,或许革蜚心中生疑,觉出破绽,又找了回来,然后穷搜海域发现了他…… 他做现有状况下的最大努力。 对于之后未知的遭遇,只能接受,而再无力反抗了。 …… …… “诸天,万界,一千世,哪有什么能长存?” “数不尽的风流,都随风流去。那些以为不会忘记的,最后都被忘记了。” “自古以来没有万载的皇朝,所谓伟大的意志,也只不过以千年为刻度传唱。而一块石头的刻痕,来自数个大时代之前。” “三万年的尸骨刻画成山脉,七千兆的生命风化在时光。” “你道什么是真的不朽?” “我感到寂寞。” “自生而死……永恒的寂寞。” …… 姜望在隐隐约约之中,听到一些絮语。 像是一个人,在叹息着什么。 是那么细碎的情绪。 他好像有一些感触,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全部忘却了。 他醒了过来。 首先感受的,是自己的身体。 仍然还很虚弱,但好歹重新蓄积了一些力量。 天府之躯着实强大,五神通之光默默晕照,竟也自愈了一些伤势。 当然,最严重的那些地方,比如被五衰之气和三昧真火肆虐过的位置,靠身体的本能自愈也实在为难,一定要针对性地疗愈才行。 有了大概的了解之后,姜望睁开眼睛,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当然他的视觉感知并不会被影响,他看到暗红色的墙壁,一些黑褐色的乱七八糟的杂质,还有龟壳、鱼骨,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藻类…… 那暗红色的“墙壁”蠕动了一下。 哗啦啦,大量的海水裹着鱼虾蟹贝,从一个幽深的口子冲了进来。 一会儿的工夫,海水流尽,鱼虾蟹贝却都还在。蹦跶着蹦跶着,逐渐停下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 这时姜望逐渐苏醒过来的身体,才感受到一种柔软和运动。 继而有一种粘稠的触感。 他发现自己被裹在泥浆一般的黑色液体中,身上的如意仙衣也已经很黯淡——若是再昏迷一段时间,可能就又要破损了。 到了这个时候,姜望当然明白,自己正在某条大鱼的腹中。 这应该算是一个好消息,因为这样的话,他的痕迹就被掩盖得更彻底了。 幸亏这条大鱼没有嚼碎了再咽的进食习惯…… 姜望从那些黑色的液体里跃出来,找了一个地势比较高的地方重新坐下。 这里臭是臭了点,但他并不打算现在就离开。目前最重要的是调养身体,恢复伤势。在这里还算安全,出去后可容不得半点差错。 身在鱼腹,不知日夜。 姜望也没工夫去考虑时间。 这具还算强大的肉身,在山海境里动不动被打得漏风漏雨,他倒是没有久病成良医,毕竟医道高深,非旬日可成。但对于修补体魄缺损之类的事情,也已经比较习惯了。 进山海境以来频频遇险,也不知是该说这里的环境太恶劣,还是该怨自己的运气太糟糕。 姜望并不会轻视自己的实力,自己都举步维艰的话,其他人也绝不可能轻松才是。这样的艰难程度,真的是在正常的考验范围内吗? 不谦虚的说,自己都困顿如此了,这九百多年来,楚国能有多少人通过这里的考验? 不知是否和九章玉璧齐现有关…… 就这样一边漫无头绪地遐想着,一边细致修补伤势。 待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便提剑而起。 眼前所见,鱼鳖皆死,甲壳半腐,昨日状非今日状。一条海鱼的腹中,也有沧海桑田。 姜望本可以直接剖开鱼腹离去,但毕竟也有赖相送一场,便稍等了一等。在这条大鱼再次进食的那一刻,直接以水元绕身,冲出喉口。 这就是一条笨重的大鱼,凭借体型的优势。倒也能横行霸道。不过面对那些异兽,也便只是食物罢了。 此刻它外凸的鱼目转了转,看着眼前的小不点,显然有些疑惑。 姜望也不理会,召出追思草来,略看了一阵,便冲出海面,寻左光殊而去。 追思秘术还能够感应到神魂痕迹,说明左光殊他们并没有走太远。 分开的时候,月天奴伤势未复,左光殊还在昏迷,本身是不太扛得住风险的,也不知现在如何…… 而且当时为了不让伍陵他们起疑,他特意把三人唯一的一块橘颂玉璧拿在手里。没有玉璧,就算月天奴和左光殊想要离场,也带不走任何东西,处境实在是会很窘迫。 念及这些,他飞得很快。 经历了几天的追逃,又持续了不知道几天的昏迷,现在姜望已经重新丢失了方向,只能循着追思秘术微弱的感应疾飞。 远天,碧海,青衣猎猎。 值得庆幸的是,路上并没有再出现什么意外,没有哪位心情不好的异兽大爷出来劫道。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追思秘术的感应就已经很清晰。 三个时辰后,视野里已经出现了人影。 姜望疾飞的身形却戛然而止,顿在半空。 在他的视野里,天清云澈,海风自由。 碧蓝色的平静海面上,停歇着体型巨大的机关摩呼罗迦。 它站着不动,蛇首微垂。 左手掌心里停着的月天奴,和右手掌心里停着的左光殊,全都闭目盘坐,似是入定了。对于姜望的到来,也毫无知觉。 而姜望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机关摩呼罗迦前方,约十丈远处—— 那是一个宽袍大袖的男子,侧身对着摩呼罗迦,独自盘坐在如镜的海面上,手持一支很长的钓竿,钓线高高垂落,似乎入水很深。 机关摩呼罗迦在其人右侧,姜望此时赶来,正在他左侧。 乾阳赤瞳瞧得清楚其人的侧脸,眉眼清晰,轮廓见得分明…… 姜望握紧了长剑。 他如何不记得这个人?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雍国。 在文溪县城一条普通的街道上,两个人有过非常短暂的交流。 张临川…… 不对,上次这个人说他不是张临川。 但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上次那个人? 这个张临川,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个张临川? 正在姜望越琢磨越觉烦躁的时候,那人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姜望平静了下来。 的确是在文溪县城里遇到的那个人。 那种仿佛独立于世界之外的疏冷气质,给姜望留下过非常深刻的印象。 “想不到是你。”这人说道,声音仍是温和的。 倒似是没有什么敌意。 姜望看了看机关摩呼罗迦掌中托着的两个人,再看向他:“怎么回事?” 这人提着手里的钓竿,坐姿未动,只道:“那个女人先前追踪过我,我便顺手留了个记号。不久前感应到了,就顺便过来看看。” 他语气平缓,描述着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他们身上没有九章玉璧,我就想,等一等,或许有人过来……然后等到了你。” 姜望挑了挑眉:“钓鱼啊?” “谁知道呢?”这人道:“也许我才是那只鱼。” 姜望这时候想起来,月天奴早先好像是发现了什么痕迹来着,也的确尝试过追踪…… 不由得问道:“那个和夔牛交手的人,是你?” 这人平静地道:“算不得交手,被追着打而已。” “令我肃然起敬,自叹弗如。”姜望道。 “但你还握着你的剑。”这人道。 姜望道:“放下容易,再拿起来就很难了。” 此人略扬了扬头,道:“有理。” 姜望想了想,问道:“还记得上次说过什么吗?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了,你是谁?” “倒也没什么不好说的。”男人淡声说道:“以前叫王长吉……现在叫王念祥。” 姜望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王长祥。 于是顺理成章地想到了王家那位极出名的废物嫡长子。 “你是长祥师兄的兄长?”他语气里的惊讶几乎无法掩饰。 王长吉却没有立即回答,停顿了片刻,然后问道:“你跟长祥很熟?” “算不上很熟,因为长祥师兄几乎每天都在外面做任务,很少能见到。”姜望随口说道:“但是,是一个很好的人。” “是么……”王长吉眼睛看回前面的钓线:“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具体说一说。” 姜望想,他们兄弟俩或许很久没见了。又想,不知道他们清不清楚枫林城覆灭的真相? 王长吉现在以张临川的面目生活,不知经历了什么。他似乎对张临川也是有敌意的,之前在雍国见到,好像是在调查张临川的无生教来着…… 王长吉……有可能成为帮手吗? 心里想着这些事情,姜望手离剑柄,落下海面。 “第一次见到长祥师兄的时候,是在枫林城道院的道勋殿。我印象很深刻,那时候我刚刚踏入内门,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长祥师兄在查阅完道勋之后,还特意等了我一阵,只是为了跟我打个招呼……很简单的招呼。” 他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他的笑容很温煦呢,是那种,非常温柔的人。” 王长吉沉默了半晌。 “还有吗?”他问。 “我们曾经一起参与过调查小林镇的行动,长祥师兄的风行道术非常厉害……后来在三城论道上也有表现。不过因为他短时间内只能释放一次吹息龙卷,所以我们都叫他王一吹……” “我好像错过了很多呢。”王长吉又问:“还有吗?”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很遗憾地摇了摇头:“长祥师兄太勤勉了,任务接得比谁都多,长期在外奔忙。我们确实没有太多机会接触……” 说到这里,他带着点试探地问道:“他现在应该在清河郡道院,或许去国道院了也说不定。你没去看过他么?” “他也死在了枫林城。”王长吉语气平静地说:“他当时回来看我。” 海面如镜,映出一坐一立的两个人,和一阵很难熬的沉默。 节哀两个字,是说不出口的。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姜望才反应过来一个词—— “当时”。 他看着王长吉的侧影,问道:“枫林城覆灭的时候,你也在场?” 王长吉握紧了钓竿,慢慢说道:“我是白骨道子。” 更新延迟通知 九点起床精修,因为情绪不好把握,调整了很久。 修到现在,突然发现来不及了。 更新时间挪到晚上八点。 会多更一章的。 …… 索性先去吃个午饭。 我早饭也没吃呢…… 《赤心巡天》更新延迟通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二章 长夜不孤 白骨道子…… 白骨道子! 这四个字几乎立刻就唤醒了所有的记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姜望都深信自己就是那个祸乱之源,是白骨邪教的核心人物,是将要迎接邪神降临的白骨道子。他为此困惑过,痛苦过,挣扎过,也绝望过。 当然后来他连庄承乾都杀掉了,也直面过白骨邪神的威能,再不会对白骨道子有什么恐惧。 只是…… 王长吉才是这一代的白骨道子? 姜望有一种恍惚的错乱感,然后他忽然想起来,当初在齐阳战场所看到的白骨圣主,好像占用的就是王长吉的身体。因为彼时的陆琰说了一句,“白骨,你已根本不是王长吉”。 他那时候还很疑惑来着,被庄承乾伪装的姜魇含糊了过去。 在雍国遇到现在这个王长吉时,他随手所描绘的张临川的样貌,正是当时出现在战场上的那位白骨圣主的样貌! 只是彼时的姜望,并没有将两者联系起来,只是隐隐觉得熟悉。毕竟王长吉对他而言很陌生,毕竟哪怕是同一具身体,气质不同也会变化很大。 白骨圣主,白骨道子,白骨使者…… 一团线好似越来越乱,但姜望却又很快地抽丝剥茧,触摸了真相。 毕竟亲身感受庄承乾与白骨尊神之争的他,对于白骨道的信息,已经有了很大程度的掌握。对于白骨道子这样一个被邪神选定的降世容器,他也有足够深刻的理解。 “白骨道子”这四字,本身即是一种被设计的悲哀。 人在邪神面前是何等无力! 姜望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想象着他所经历的故事。 在枫林城覆灭的灾难中,当他寿去白头,回望枫林故土的时候。有人同样在某个地方,绝望地注视着一切。 他们曾感受着相近的痛苦,咀嚼着同样的无力。在神祇降世的恐怖力量里,感受着世界的崩塌。 故乡毁灭了,家园破碎了,珍视的人像蚂蚁一样被捏死。 而他们只能看着。 睁大了眼睛,一幕也不能错过地看着。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也说我是白骨道子。”姜望这样说着,眼睛看着海面。 水镜的倒映告诉他,这么些年过来,他已经长成了什么模样。 “许诺了我,将来在白骨神国的位置。告诉我,会为我奉献一切。” “看来你并没有相信。”王长吉不动声色。 “不,我相信了。”姜望道:“我那时候很好骗。” 王长吉没有说话。 他想到,那时候的王长祥,也是很好骗的。 相信自己的兄长,只是道脉或体魄上的问题,笃定有志者事竟成。 天真的以为,能够靠自己的努力,解决兄长不能修行的问题。 明明自己也才刚刚一脚踩进修行世界里,凭什么……会有那样的妄想呢? 明明鼓励他修行,是希望他早早离开枫林城,一去不回头。他却隔三岔五地回转,带来各种乱七八糟的药物。 明明待他很冷漠,那么愚蠢的他……却好像瞧见了沉重躯壳下的痛苦。 总是笑容和煦地走进院子里来。 总是,赶不走…… “我选择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的恩师。”姜望继续道:“枫林城道院院长,董阿。他在我被白骨道妖人袭击的时候,亲自为我驱毒,亲手抓捕妖人。他耐心指点我修行的问题,送我他的随身玉佩,教导我控制道元的秘法……他为城道院,做了很多事情。” 王长吉疏离的眼睛里,垂落一抹痛苦的情绪,这令他变得生动起来。好像重新与这个世界建立起了联系。 他想到,王长祥对他的信任,更甚于姜望对董阿。 当白骨神主导这具身体,杀死长祥的时候,他心里该有多痛苦?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长祥他……在想什么呢? “辜负你的人,总归是更让你痛苦的。”王长吉说道:“因为你对他……不曾设防。” “后来我杀了他。”姜望的语气莫名:“在前年的除夕。那条街很长,也很冷清。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他看向王长吉:“我从来没有跟人讲过这些,但我想,你或许能理解。” 王长吉沉默了一会,说道:“自我出生那天起,就有一双眼睛看着我。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在十二岁那年,才知道。” “那时候我常常生出杀人的欲望,发疯一样地想杀人。看着我父亲喋喋不休的嘴巴,想要割破他的喉咙。侍女只是在我面前走过,我就想拿剑刺破她的后心……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我翻遍了王家收录的所有典籍,买回了市面上能买到的一切先贤经典,无拘于佛道法墨,也找不到救度自己的法子。” “有一天晚上,我在油灯下读经,一回头,就看到了那双眼睛。” 王长吉的语调是那样平静。 但听者反而更能感受到那种惊惧,那种要将人逼疯的感觉。 “它什么情绪也没有,什么也不跟我交流。” “无论我做什么,骂它也好,攻击它也好,它都没有任何反应。” “我不能跟任何人透露它的存在。只要我一有这样的想法,我就张不开嘴。” “不张嘴也是可以传递信息的,我想了很久,想到了法子向宋爷爷求助,他是王家的供奉,是我那时候认识的最强的人……第二天,他死了。” 王长吉慢慢说道:“说是修行的时候出了岔子。” 姜望几乎可以想象那种绝望。 凡人面对神祇的无能为力。 无论怎么挣扎、反抗,也只能一步步看着自己滑落深渊。 做什么都是无用。 甚至于越是挣扎,连累的人越多……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是如何熬过那些年的? “我试过很多次自杀,但是死不了。用刀子,用毒药,上吊……那双眼睛永远只是那么看着我。很多次我以为我已经死了,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没有变化。” 王长吉道:“我一天天长大,那双眼睛,永远在那里看着我。始终和我十二岁那年看到的一样。” “我恐惧了很多年,想了很多办法,没有半点作用。后来我想,不管是什么结局,快点来临吧。我已经放弃了。” “如果那就是我的命,我可以认。” 王长吉眼神微垂,看着自己的手:“我是可以认的……” 所有的结局他都可以认。 唯独无法接受,王长祥死在他的面前。 姜望缓了缓情绪,慢慢说道:“今天能在山海境里遇到你,我开始觉得,或许是一种冥冥中的缘分。我不是说命运让我们相遇,我也从不相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意志,在善待你我。我是说,正因为我们都不曾放弃,所以才走到今天,脚下的道路,在此交汇。” 王长吉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什么情绪。 也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从前。 但正如姜望所说—— “或许你会理解。” 人类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种共鸣。 每个人都需要被理解,可谁能够真正的被理解? 谁曾经经历过我的经历,感受过我的感受,痛苦过我的痛苦? 但彼时蜷缩在身体角落里的他,和那个寿去白头背着妹妹逃离的姜望,是真切的,在悲苦的命运里,短暂地对视过了。 各自跋涉万里,又再交汇于山海境中。 “在雍国的时候,我应该和你多聊几句的。”王长吉轻声道。 “现在也不晚,因为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姜望道:“离开枫林城之后呢?我想你也经历了很多,才走到这里。” 王长吉略想了想,便讲述道:“白骨邪神在枫林城的降世计划虽然失败,白骨真丹也被庄国君臣夺去,但毕竟也掌控了我这具道子之躯,成功逃离隐遁。 后来祂又在万里之外布局,在齐阳战场上炼成了白骨圣躯,想要重启降世计划……不过这一切都在张临川的计划中。” “白骨使者张临川?”姜望问。 “现在是无生教祖。”王长吉道:“阳国是张临川亲自为白骨邪神选择的降世之地,就是为了利用齐国强者,抹杀白骨邪神的意志。他早就清除了白骨道里所有忠于白骨邪神的存在,和陆琰白莲联手,在白骨圣主衰弱之时发动,谋夺白骨圣躯。我也在那个时候出手,驱逐了白骨邪神的意志。” “后来……张临川占据了白骨圣躯,我也神魂离体,占据了他的身躯。所以你现在看到的我,是这个样子。” 王长吉讲得很简单,三言两语便将事情带过,语气也很平静。 但对白骨邪神有深刻认知的姜望,却感受到了其间的波澜。 他直到今日才知,还有这么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张临川曾说,时常觉得有一把刀子在身后戳着他,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他是素知张临川志向不小的。 但也实在想象不到,张临川的野心竟然膨胀至此,以人身谋神,奢求一步登天……竟还真让他办到了! 于外有庄高羡、杜如晦、董阿,有一整个枫林城的反抗力量,乃至于齐阳战场上的重玄褚良。 于内白骨道有三大长老,一位圣女,十二骨面,甚至于白骨圣躯里,还藏着王长吉的意志。 他只是白骨道诸多高层里的一个使者,修为和资历都很有限。 可偏偏叫他办成了这件事,在如此纷杂的局势里,攫取了最大的好处。多方借势,谋夺圣躯,所有人都为他做了嫁衣。 而王长吉呢? 一个直接被限制了修行的凡人。 在白骨邪神已经因为庄承乾而改变方略、对道子之躯进行诸多限制的时代,还能够坚持自我,不被白骨邪神的意志磨灭。 甚至于反过来,以凡人的意志,驱逐白骨邪神的意志! 这更是堪称奇迹的壮举! 这样的两个人,合作又相争,以至于最后互换身躯,这过程有多精彩? 太难想象,也太让人惊叹! “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从出生起就被注视……不过,你应该是最后一个白骨道子了。”姜望语气凝重地说道:“白骨邪神已经成就了道胎,随时可以降生现世,而不被排斥。或许祂现在已经出生在现世的某一个角落,正在默默地成长。” 王长吉抬眼看着他,显然对这个情报非常重视:“你是怎么知道的?” 姜望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我还经历过对白骨邪神的另一次反抗……一场持续了数百年的反抗。” 那的确是一场非常艰难,也足称壮阔的战斗。 尤其是最后的劫争,几乎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 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心惊。 哪怕重来一遍,也未必还能有那样的结果了…… 他有些感慨地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上任白骨道子的故事?” “我对关于白骨邪神的一切,都很感兴趣。”王长吉看了看旁边的位置,说道:“坐。” 姜望往前走了几步,下意识地瞥了那尊立在水面的机关摩呼罗迦一眼。 王长吉立即道:“放心,他们只是睡过去了。” “这样最好不过。”姜望松了一口气,便走了过来,在他旁边坐下:“他们是我的朋友。” 左光殊若是遭受了什么不可逆的伤害,他实在不知如何同王长吉相处。 这种顾念,当然也是出于对王长吉的善意。 王长吉想了想,说道:“这个女人其实很强,但她的神魂缺陷很大。” 他没有提左光殊,大概左光殊在他看来并不算强,又或是他们交手的时候,左光殊还没有复原过来,没有什么发挥。 又或者……他下意识觉得,会让姜望这么重视的,应该是身为女性的月天奴。哪怕其人是傀儡之身。 姜望与月天奴其实并没有什么交情,也实在谈不上有多关心。但想了想,还是问道:“王兄有什么建议吗?” 王长吉道:“她其实并不需要我给建议。如果一定要说点什么的话……就告诉她,‘自悟宝性,本躯灵舟’。” “自悟宝性,本躯灵舟……”姜望念叨了一遍,不由得问道:“这是何意?” “你对她说了,她自会知道。”王长吉道:“现在,让我听听你的故事吧。” 姜望也便不纠结,想了想,开口讲道:“这个故事要从庄承乾裂土立国开始……” 当下,他便细细地讲述了庄承乾与白骨邪神的数百年劫争,描述了上古魔窟里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直讲到山海境又进入了夜晚。 机关摩呼罗迦身上流动着淡淡的金光,仿佛照耀着交谈的两人。 一束发一披发,一宁定一疏冷,粼粼微波漾在水中。 漫长的故事,终有尾声。 当姜望讲到他终于斩破庄承乾的残魂,王长吉忍不住赞道:“真是精彩的故事。”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非常精彩!” 以他的性子,这已是极罕见的表达。 “是啊。”姜望也叹道:“我至今想起庄承乾,仍然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也不止一次地意识到,幽冥神祇到底是多么恐怖的存在。我们绝没有资格轻忽。” 王长吉道:“我是说你,非常精彩。” 姜望下意识地想要谦虚回应,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此刻的王长吉,谦虚好像也是一种虚伪。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我的确要感谢我自己,无论在什么境地都不放弃。我要感谢我过去的所有努力,让我可以这么坚定地走向未来。” 机关摩呼罗迦身上的金光,映到这里已经有些距离。 但姜望整个人仍然如浴光中。 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光彩。此意此心,不同于人。 “你有想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吗?”王长吉轻声问道。 “我其实没有想过。”姜望道。 人怎么会没有想过未来呢? 除非……那实在是太遥远。远到即使是已经名扬天下的他,也觉得遥不可及。 王长吉其实完全理解这句话,但他还是说道:“不妨设想一下。” 姜望于是便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如果现在想的话,我还是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但是我想,在那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未来里,一定没有杜如晦,没有庄高羡,没有张临川,也没有白骨邪神。” 王长吉道:“你会看到那一天的。” 他抬眼看了看天空,声音里,有无限的思念和惆怅:“我们都会看到那一天。” 姜望心中有一种很微妙的感动。 他其实与王长吉并不相熟,往日在枫林城从无交往。离开枫林城后,一直到现在,也统共没有接触过几次。 但是此刻在这山海境里,他坐在王长吉的旁边,莫名的,就觉得不那么孤独了。 就像在漫长的黑夜里前行,在昏寂之中独自举火,虽然勇敢无畏,虽然砥砺前行,虽然一直告诉自己,你一个人就可以走到长夜尽头。 但是当你突然发现另一支火炬,与你同向而行,和你一样,燃烧在长夜里…… 你会觉得温暖的。 能点亮一缕火焰的,只有另外一缕火。 此夜将长明。 “我也这么想。”姜望说。 “对了。”姜望认真地说道:“你先前说,你是为九章玉璧才等在这里。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这里有两块,可以分给你一块。” “你提剑争来的东西,我怎么好这么拿走?”王长吉提着钓竿,淡声说道:“自己收着吧,我其实并不怎么需要它。而且,可以从别人身上拿。” 姜望想了想他无声无息解决月天奴左光殊的手段,也便没有多说。 只是道:“其实我倒是不知,九章玉璧这东西,争得多了有什么用处。无非是钥匙一把,能来能走不就可以了么?” “如果不止一把锁呢?”见姜望有些愣住,王长吉又道:“我只是随便说说,毕竟我对这里也不了解。” “但是你说得很有道理。”姜望道。 王长吉轻轻摇了摇头:“这个世界有些问题。我察觉到,九章玉璧可能代表某种规则,掌握得越多,就越能保护自己……”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如果可以的后,之后想请你帮一个忙。” 姜望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先问道:“能否告知是什么事情?” 像姜望这样的人,没有人会觉得他是在推诿。重诺者不轻许,做不到的事情,他不会承诺。 王长吉也没有什么扭捏的琐碎,直言道:“这具身体不太好,我需要多做一些准备。在山海境里看到了机会。” 能够在夔牛的追杀下全身而退,这具身体还不太好? 姜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王长吉说的或许是资质。 毕竟张临川苦心谋划,弃此身而取白骨圣躯,也足见两具身体的资质差距。 “如果我能帮到你,我很乐意。”姜望说道。 王长吉道:“如果时机出现的话,我会联系你。如果没有好的机会,那就祝你好运。” “好。”姜望点了点头,看着他的动作,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钓什么?” 王长吉看着垂入深海的钓线,语气依然很平淡:“我不是在钓什么,我是在争取垂钓的权利。” 姜望愈发茫然:“争取垂钓的权利?和谁?” “你以后会懂的。”王长吉说着,把手里的钓竿递了过来:“交给你了。” 姜望有些茫然地接过了钓竿,入手光滑,温润。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他们再睡下去就很难苏醒了……今天就先说到这里。”王长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见到你很高兴。” “有君同行,长路不孤。”姜望认真地说。 然后就在他的眼前,王长吉忽然消失了。 说忽然倒也不准确,因为他消失得并不突兀,反而自然从容。 像一幅描绘细致的山水画,无声无息地少了一片叶子、一颗青草,整幅画的构图丝毫不会产生缺憾。 多一片少一片叶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夜幕漆黑,机关摩呼罗迦伫在夜色里。 姜望一人独坐水面。 刚才经历的一切,交谈的那些,仿佛只是幻觉。 怎会是幻觉? 姜望手里拿着那支长长的钓竿,感觉那钓线并没有钩中什么。轻轻地往上一抬竿,海面泛起涟漪,像是什么被打破…… 手里的钓竿,也消失了。 整个世界,仿佛在呼唤一种波澜。 停在不远处的机关摩呼罗迦,蛇眸转动起来。 咔,咔。 夜色重新开始流动。 第九十三章 此时如有月 夜色似乎被揭开了。 世界仿佛展现了另一种面目。 姜望这时候才恍然察觉,他方才是在王长吉所构造的环境里,与其交流。 比起雍国那次相遇,他强大了何止十倍? 但王长吉的手段,却越发悄无声息了…… 那时候他还能察觉到自己被卷入了神魂之争,立即召出神魂匿蛇准备战斗,今日却是半点异样都未发现。 虽则也有王长吉并非发起攻击的原因,但其人的神魂之能,毫无疑问是高出一个层次的。 如果说,他和项北的神魂之能在同一个层次,高出其他天骄一层。同等境界之下,项北稍强一线。 那王长吉则是已经在更高的位置了。 手中的钓竿消失之后,盘坐在摩呼罗迦左手掌心的月天奴,几乎是第一时间睁开眼睛,人也弹身而起。 警惕地左右梭巡一圈,才把目光停在姜望身上。 “你救了我们?”她语气里带着询问:“之前那个人呢?” 姜望看着已经空空如也的手心,怔了片刻,然后才站起身来,说道:“他已经走了。” “你是怎么击败他的?”月天奴问题出口,才意识到这样问有些不妥,又补充道:“我是说,这个人很神秘,不太好对付。” 姜望倒是很坦诚,直接道:“我们并没有交手。聊了几句,他就走了。” “那个人是谁?你认识吗?”月天奴又问。 “认识是认识,但我不确定他愿不愿意让你知道……所以请恕我不能说。” 姜望的语气很诚恳,月天奴虽然有些遗憾,但也点点头表示理解,又道:“伍陵和革蜚……” “伍陵已经出局,革蜚暂时不知跑去哪里了……但我想他应该不会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月天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下,你还能做到这种程度。” “有些运气的因素在。” “命运从不眷顾弱者。”月天奴叹道:“我是准备恢复八成战力就回头去找你的,没想到遇到了那两个人。” “两个人?”姜望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太在意。参与山海境带一个人来助拳,再正常不过,不是谁都像斗昭那么追求挑战。 “但是出手的只有一个。”月天奴道。 “介意聊一下你们的交手经过吗?”姜望饶有兴致地道。 “虽然不介意……但是并没有什么经过。”月天奴的声音,仍然是那种傀儡声器发出的不太自然的声音,可那种发自内心的失落,一样无法掩饰。 “他一个人走过来,我的神魂很快就溃败了。不知道自己败在哪里。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现在。” 姜望很有些惊讶,因为月天奴的实力绝对不弱,就算在神魂层面稍有不如,也不至于被这样碾压才对。 这时候他才大概理解,王长吉所说的那句话。 “他跟我说……”姜望道:“你其实很强,但是你的神魂,缺陷很大……我想他是抓住你的弱点,取了巧。” “不可能!我承认他的强大,但他不能如此信口评判,肆意轻贱。他知道他在评价什么吗?不过在这样的境界里胜了一场,何等狂妄!何其无知!”月天奴表现出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眼神严肃得吓人。 但她很快又将情绪压制了下来。 “抱歉。”她看着姜望道:“我不是针对你,也不是不能够接受自己的失败。但恕我直言,以神魂而论,即使是你和项北这种于神魂一道久负盛名的天骄,也不会比我强。你可知在现在的境界,我就已经能够身成净土?在佛门,这是金身神临才能够做到的。” “我只是转述他的原话……如果有冒犯到禅师的地方,我向你道歉。”姜望态度诚恳地说道:“但我想,他是出于善意。不然他不必要说这些。” 月天奴的眼神很奇怪。 时而迷茫,时而痛苦,时而笃定…… 那是一种带有破碎感的眼神。 最后她说道:“我……失礼了。” “如你所见所想的那样。我的身体,是傀儡。我的神魂,也是重塑而成。我是不应该再存在,而又强行存在的人……” “我苛求此刻的完美,太想要一种成功,可能陷入某种偏执。跌落了道的迷思。我无法控制情绪,或许早已跌碎了禅心。” “抱歉。”她落下海面,双掌合十,认认真真地给姜望行了一个礼:“贫尼实在失礼。” 姜望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受了这一礼,才道:“我本不该受禅师的礼。但是我替他挨了骂,所以我也替他受这一礼……他留下了一个建议,不知道禅师还愿意听么?” 月天奴目露惭色,合掌低头道:“我本无颜接受,但此身实在难堪……还请赐教。” “我那位朋友说,只要告诉你这八个字,你自然就会明白了。”姜望一字一字地道:“自悟宝性,本躯灵舟。” 月天奴如遭雷击,一时愣住,久久不语。 灰色长袍遮掩着她的体魄。 她那张带有黄铜色泽的脸,实在是精巧的傀儡造物,瞧不出什么不同于人的地方来。 而姜望已经移开了视线,看向机关摩呼罗迦右手掌心中的左光殊,不由得笑了:“发什么愣?” 从苏醒的速度,大约也可以看得出来,左光殊和月天奴的神魂差距。 月天奴说自己的神魂强大,绝非大话。也难怪她那么不能够接受,自己的神魂有重大缺陷。 脸上的稚色,是左光殊不同于山海境其他人的地方。 他年纪最小,经历的也最少。 此时此刻,刚刚醒转过来的他,坐在摩呼罗迦巨大的手掌里,有一种失措的无辜感。 虽然华服高贵,虽然傀儡威严。 他看着下方,卓立在海面上的熟悉身形,眼泪几乎滚出来,但又使劲收了回去。 “我拖后腿了……姜大哥。”他这样说道。 这个骄傲的少年,显然在这一次的山海境之行里深受打击。遭遇异兽只能逃跑,遇到祸斗围困,只能依靠姜望引开追猎。遇到斗昭,也只能等姜望来救。更不用说遇到伍陵和革蜚的埋伏时,他还昏迷未醒…… 好不容易苏醒过来,想要去救大哥,结果随便遇到一个不认识的人,竟就被轻易碾压! 他实在很难再说服自己,可以“像他一样”…… 他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沮丧,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勇气和信念。 姜望轻轻一踩海面,跃身而起,潇洒地落在左光殊身前。 摩呼罗迦的手掌倒是很大,足够他落脚。 他弯下腰来,笑眯眯地屈起两根手指,在左光殊光洁的额头上敲了敲,笃笃。 又侧耳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然后皱眉道:“不对啊,怎么没有听到水声?” 左光殊那种流泪的心情,一下子就消失了。 “什么啊!”他忍不住把姜望的手打开。 “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吗?”姜望表情夸张地看着他:“我可是从小努力到现在,比你大了很多岁啊!你想现在就追上我的脚步,不拖我后腿,怎么敢想的啊?是不是也太瞧不起我这个注定留名青史的第一内府了!嗯?” 左光殊一时竟无言以对。 “要我说,你也真没什么好难受的。”姜望又得意洋洋地道:“天底下不如你姜大哥的人多了去了,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往前往后几百年,什么王夷吾啊、秦至臻啊、黄舍利啊、项北啊、伍陵啊……数都数不过来!他们也都是国之天骄,少年英杰呢,也没见谁活不下去嘛!” “得意什么!”左光殊咬牙道:“早晚超过你!” 咚! 姜望十分顺手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笑眯眯道:“说好了。” 左光殊恨恨地想,以后一定得弹回去。 他忍不住呲了呲牙,觉得脑门很疼。 可心里实在很暖。 …… …… 山海境如果有明月,今夜倒是一个很好的夜晚。 走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王长吉这样莫名地想到。 “算起来你应该和他是同一届进的内院,应该很熟悉吧?”他随口问。 “啊,是很熟。”方鹤翎依然跟在王长吉的身后,踩着水,发出一种很微小的声音,蔓延在静谧的夜里。 在未动用恨心神通的时候,他便是这样子。 长得不难看,当然也不够出彩。 没有什么叫人难忘的气质,给人的感觉,是沉默寡言的。 他慢慢地说道:“当年我一度视他为敌,视他为必须要击败的对手。也一直在向那个目标努力。” 即使是王长吉这样的人物,也一时愣了愣。 大约是觉得,这太不现实了。 “他跟我的堂兄方鹏举,是结义兄弟。他们一共五个人,一个年纪最大的,老好人一样,叫凌河。一个嗜酒如命,脾气又很暴躁的,叫杜野虎。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叫赵汝成。他们在道院外门很有名气,叫什么‘枫林五侠’。” 方鹤翎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嘴角有一丝很莫名的笑意:“很老套吧?就像是在那种说书人的故事里,一句话就带过的小角色。” 王长吉一时没有说话。 当初他在枫林城的时候,闭门独居,诸事不顾,倒是完全不了解王氏族地之外的事情,也不关心。 王长祥常常会跟他讲一些有的没的,但也都会刻意避开与道院有关的事。 枫林五侠…… 诚如方鹤翎所说,有一些俗套。 但也自有一种少年气。 他几乎能够在方鹤翎的描述里,勾勒出来,那个时候的姜望,是什么样子。 就像姜望自己所说的那样,那个时候他还很傻,很好骗。 包括身后的方鹤翎在内,白骨邪神改变了多少人…… “但是我很羡慕。”方鹤翎并不知道王长吉在想些什么,继续讲道:“我很想加入他们……”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 似乎在这一刻梳理时光,才终于看清楚年少时候的自己。 然后他道:“所以其实一开始我是不觉得那个名头俗套的,我觉得很威风。我想成为枫林六侠。” “只是他们常常无视我,我怎么跳都跳不进那个圈子里。我无法成为他们,所以我才让自己瞧不起他们。所以后来我进了内院,我就告诉自己,我一定要他们正眼看我。” 他摊了摊手,似乎在说,原来我那时候是这样的。我接受我曾经是这样的。 “后来呢?”对这些并不怎么有趣的事情,王长吉好像很有兴趣。 “后来……”方鹤翎垂着眸光,没有继续说下去,转道:“现在再想起那些事情,觉得很没有意义了,年少的自尊心不值一提。如果那一切可以不发生,我宁愿永远被他们无视……” 年少的自尊心其实价值万钧。 但人和人是不同的。 王长吉尤其明白。哪怕方鹤翎自愿低进尘埃里,他的选择也并不卑贱。 想了想,他问道:“他们为什么会无视你?” “谁知道呢?”方鹤翎摇摇头:“也许是因为我天赋不足他们瞧不起,也许他们是想给我堂兄出气?” “给你堂兄出气?” “方家当时的族长,是我父亲。”方鹤翎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很爱我,非常爱我。他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考虑。他把家族的资源,倾斜给我,而不是天赋更好的堂兄。我的堂兄因此疏远了我。” “他们五个人感情很好,因此对我有敌意,现在想想,也是正常的。” “在你堂兄疏远你之前呢?”王长吉问道:“你不是说,他们一直无视你么?在你堂兄疏远你之前,又是因为什么?” “我不知道。”方鹤翎摇了摇头,又笑了笑:“可能因为我是废物吧。” 王长吉停下脚步,慢慢说道:“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如果你了解我,就应该知道,我不能够在轻贱你这件事情上获得乐趣。也不仅如此,准确地说,无论你做什么,都不能牵动我的情绪。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对不起。”方鹤翎立即鞠躬道歉:“是我作践自己习惯了,与您无关。我会改的,一定会。” “你为什么不自己问问呢?”王长吉道。 方鹤翎愣了一下,然后道:“问什么?” “问一问姜望他们,当时为什么无视你。” 方鹤翎低头看着水影:“我从来没有想过。” “你好像不太愿意面对姜望。”王长吉说。 “我不知道。” “你讨厌他吗?或是仇恨?” 方鹤翎沉默了半晌,道:“大概是嫉妒吧。” 其时隐约有风,但就像水上的涟漪般,很快就散去。 7017k 第九十五章 神名何在 自由! 五府海内,似有惊涛起。 当然只是幻觉。 这神秘的声音抑扬顿挫,富于情感,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仿佛能够将人的心湖啸动,激起惊涛骇浪,狂潮滚滚。 问世间,谁人不求自由? 谁人甘在藩篱? 谁愿意寄人篱下,低眉顺眼地生活? 小白云愿意。 每天吃吃喝喝唱唱小曲晒晒太阳,有什么不好? 那神秘的声音说什么“交换人生”,这四个字简直惊悚。 一想到仙主大人经历过的那些痛苦,感受过的那些绝望,白云童子就禁不住头皮发麻,脊背生寒。 旁人或许只瞧得到姜仙主的风光,说什么天骄绝世。他作为仙宫童子,与新的云顶仙宫伴生的存在,看到的、听到的太多。 哪有什么无尽光荣。 明明是无尽的被追杀,无尽的挨打…… “你不用害怕,有我在,他无法再伤害你。” 白云童子惊吓的表情显然被误会了。 那神秘的声音宽慰道:“你生来自由。” 白云童子回过神来,问道:“什么样的自由?” 那声音恍惚一时从天外传来,变得浩大而威严:“主宰自己命运的自由!” “主宰自己的命运……”白云童子呢喃着,又道:“你是谁?” “我已说过了,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想成为谁?” “可是。”白云童子仰头望天:“如果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我又怎么可以相信,你能够帮到我呢?” 这话实在是有道理的。 那神秘的声音静止一阵,忽道:“你且抬眼看!” …… …… 北极天柜山,满山堆雪。 气温极低,呵气成霜,随手凝出一团水,还离手未远,便已凝冰,落在地上,直接钻进雪堆里。 各种奇花异草,却依然开得灿烂。 山海炼狱里各种极端环境都适应过,姜望和左光殊倒是没有任何不适。 月天奴傀儡之身,更是丝毫不受影响。 此时入山已经有了一段时间,那绕山的河流,奔流之声已经抛在身后了。 挂山的瀑布,像是一道垂帘。回头倒是还能看到,但是在树隙之间,已越来越隐约。 进山的三人贴地而走,呈“品”字形前进。 各自负责一个区域的观察。 说是“走”,其实都未踩在雪上。 左光殊华服飘飘,每一步落下,都有水雾蒸腾托足。俊脸受霜而微红,眼神却坚定,如似画中人。 那水雾在托着他前行的同时,也在不停地反馈着“水”的情报。 花、石、树、草,凡有水流处,必有“回响”。 姜望则从容漫步,如行云端,潇洒极了。耳中听声,眼中察景,在不断的前行中,身体也本能地做着调整,确保在任何时候、任何环境下,都能最快地做出战斗反应。 他潇洒姿态中蕴含的恐怖杀力,不难被人察觉。 月天奴与他们都不同。她直接离地而飞的,离雪三寸,速度恒定,且毫无波澜。面上的确看不到表情,但很少有什么信息,能够逃过她的捕捉。 三个人之间的站位也是在不断微调的,基本上在任何一个时刻,三人彼此间的距离都相等。 灰袍,青衣,蓝色华服,流动在霜白的高山上,有一种十分协调的美感。 若有丹青妙笔,这赴雪登山的一幕当为名画。 而这样的一幅画,就出现在云顶仙宫里,漂浮在白云童子的眼前。 白云童子实在有些理解不能。 你让我看什么?看你绘画? 画得好你就厉害了吗?那伍陵还写得一笔好字,或华丽秀美或铁画银钩呢,还不是被我家仙主一口气吹死? “画得确实挺好的啊,那个……”白云童子开口道。 刺啦~ 便是这样一声响。 这幅画卷就在他面前,整个的撕开,撕成了两半。 而在身外,在真实的山海境北极天柜山。 咔咔咔! 整座庞然的北极天柜山,忽然传来巨响,巨大的裂隙,从山顶开始蔓延,迅速延展到山脚。 整座北极天柜山,山海异兽志里的传说之山,就此裂开了! 绵延数十里的大山,就在姜望三人的面前,干脆地裂开,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长刀,剖成了两半。但两半都未坠落,仍然遵循着某种规则,悬浮在高穹。 大量的积雪滑落下来,如碎玉流琼,一时奔腾,飘在空中,纷纷扬扬。 那绕山的河流则是被拉长了,仍然奔涌未歇。 姜望等人在山的这一边,望着那一边,一时都愕然。 两山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峡谷,人在此间,俯眺碧海,仰视云烟,还有纷纷雪落。 只是美则美矣,登山的三人,却全都没有欣赏的心情。 在这山崩地裂的过程中,姜望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外来力量的影响。像是此山自然的变化,如同山体本有的运动。 可浮山怎么会开裂? 又为什么会这么巧,刚好在他们上山后才裂开? …… …… 云顶仙宫里。 白云童子注视着姜仙主身外的这一幕,一时目瞪口呆。 而漂浮在他身前的那张画卷,则是无声消失了。 “看到了么?”那神秘的声音道:“这就是我的力量。就算是你的仙主,在我面前,也只是蝼蚁般的存在。我要帮你,实在是太简单。” “那你赶紧帮吧。”白云童子一下子激动起来:“先帮我把这座仙宫修复完整,再给我制造一副能行走于现世的仙躯,传给我无敌的力量,好叫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没人敢骂我!” “……”神秘的声音道:“自强者方得天助之。世上岂有不劳而获的事情?我给了你强大的力量,若你没有匹配力量的心性,那无异于是制造一场悲剧,是害你而非帮你。” “什么意思啊?”白云童子愣道:“你还帮不帮我了?” 神秘的声音道:“你的自由,也需要你自己的努力。我这么说,你懂吗?” “需要我干点什么?”白云童子很直接地道:“先说好,我先天老胃病,吃不了苦。” 神秘的声音一定很想掐死这个小胖墩,但毕竟没有。 只回应道:“无须吃苦。” “而且我很胆小,什么都怕,最怕的是疼。” “也不疼。” 白云童子松了一口气:“那你想要怎么帮我?” 神秘的声音道:“放开自己,受我神印。用这座仙宫的力量,接引我进来,我亲自帮你打破桎梏……” “我不会啊。”白云童子眨巴眨巴眼睛,很是无辜的样子。 “……哪里不会?” “怎么放开自己?” 神秘的声音极有耐心:“就是不要胡思乱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打开心防。” “我越想不乱想,就越乱想。” “……这样,你到时候在心里数羊,专心地数。其它事情交给我。” “哦……那怎么用仙宫的力量接引你?” “你是不知道怎么控制仙宫的力量。还是不知道怎么接引?” “这座仙宫压根就没有力量,我也不知道怎么接引。” 神秘的声音这回沉默了很久。 白云童子隐隐听到什么猪猡之类的词语,但很飘渺,听不真切。 “你好?你还在吗?”白云童子很有礼貌地发问。 “我在。”神秘的声音叹道:“我在想怎么更好地帮助你,可怜的小娃娃,你被禁锢了太久,导致你的能力和脑子都不健全……” 白云童子:…… 他强忍着拔出流云小剑的冲动,一脸天真地问道:“你还没说呢,我怎么用仙宫的力量接引你?” 神秘的声音道:“我先传你一套禁制,你好好修习,应该可以帮助你掌握这座仙宫的力量。到时候我传来力量,你只需要配合就行。” “你现在不就是在仙宫里跟我说话吗?来都来了。为什么还要我再接引?我是说……我可能学东西有点慢……” “我是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与你交谈,我不在仙宫里。” “你不在这里,那是怎么跟我说话的?” “我的伟大之处,是你不能想象的。所以,认真地学习,我会带你找到光明的未来。”神秘的声音显然耐心已经不足了,随便敷衍了一句,便道:“记下这段咒文……” 几十个字的咒文,白云童子磕磕绊绊地背了二十来遍,背得那神秘的声音都麻木了,终于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他白白胖胖的小脸上,俨然已经挂上了信心,表现得也很积极:“咱们什么时候动手?依我看,择日不如撞日……” 神秘的声音忙道:“孩子,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要有耐心。等到时机来临,我会再来……提醒你。” “时机?什么时机?” “时机来时,你自然知晓。” 而后便散去,再无回应。 …… …… “你们觉得,这座山忽然裂开,是因为什么?”站在高空峡谷的这一边,姜望皱眉问道。 “察觉不到外力的痕迹。”左光殊说。 “断开的是某种规则,山体不过是规则断裂的体现。”沉吟了很久之后,月天奴说道:“我也无法确定,它是自然地断开,还是被谁所掌控。如果是后者,那力量已非我们能抗拒。” “你说得对。”姜望道:“既然担心也没有用,那就别担心了。” 月天奴心想,我可没有这么说……不过这么说也对。 姜望又问道:“这么大的动静,此山山神何在?九凤为什么没有出现?而且,太安静了。我们一路走来都没有声音,现在这座山都裂开了,也还是没有什么声音。” 山神的愤怒,山上生灵的痛苦、恐惧,全都没有。 这座山虽然有花有草有树,但好像是一座死山。 反倒不如寸草不生的章莪山那样有生机。 “是啊。”月天奴亦道:“安静得过头了。” 左光殊手里攥着一个银色的圆筒,里面装着专门为异兽九凤所准备的东西。闻言亦道:“的确很不对劲……北极天柜山上有两尊山神,一为强良,一为九凤。咱们自冰瀑旁入山,进入到的,是九凤的势力范围。九凤极爱歌唱,通常不会太安静。” 北极天柜山上的积雪很深,一路走来,最浅的地方都有三尺多。 雪上除了断枝落叶,没有任何痕迹。 三个人影洒在这一眼看不到头的雪山上,连个泥点都算不上。 现在在这山体断裂的截面的确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有没有可能是出远门了?”姜望随口活跃一下气氛:“走亲戚什么的。” “这些受封之神,一般不太会离开……势力范围。”左光殊脱口而出的山海境‘常识’,越说越没底气。 因为进山海境以来,已经看到太多到处乱跑的异兽。 一开始他还通过蠃鱼、黄贝的行踪,来判断大致的方位,后来又见到夔牛发狂奔走,祸斗大军呼啸,压根没法判断了。 “我们很可能是在浪费时间。”月天奴说。 鉴于山海境异兽多次身体力行的深刻教训,上山以来他们都非常谨慎,探索的效率很低,一直等到山体忽然裂开,也都没有任何发现。 姜望回望白雪霜树,直接一抬手。 啾啾啾! 一长溜火红色的焰雀疾飞而出,叽叽喳喳地蹿向雪山各处。 同时开启了声闻仙态,来听万声。 一阵之后,摇了摇头:“没有任何跟九凤有关的声音,甚至没有听到活物的声音。” 月天奴亦双掌合十,轻声禅诵,一道金光波纹,自她合掌之处迅速扩张开来,向四面八方铺去。 包括身后的半山,和对面已经断开的半山。 金光无声无息,蔓延的速度很快,一眨眼就消失在视野里。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月天奴才松开合掌,慢慢说道:“九凤和强良都不在,也没有任何其它生灵存在。如果它们没有故意隐藏的话……基本就是如此。” “光殊,北极天柜山确实有九凤存在吗?”姜望问道。 左光殊道:“确实存在。山海异兽志有详细的记载,以前也有人在山海境里见过九凤。这个目标是我反复琢磨后的选择,不可能连这都无法确认就进来。” “一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变化,涉及整个山海境的变化……已经发生了。”姜望喃喃语道。 三个人心头都笼上了一层阴影。 谁把北极天柜山变成死山? 以山海境这些异兽表现出来的强大。 谁能同时将强良和九凤都不留痕迹地抹去? 夔牛激雷万里,祸斗吞吐火山。 蠃鱼过境,大水伴生。毕方虽死,山有焦骨。 这北极天柜山上,却什么也没留下…… 只有茫茫的雪。 干干净净。 姜望莫名地想起了在章莪之山看到的那句话—— “永驻此宅,天授神名!” 此宅无驻呢? 神名又何在? …… …… …… …… (姜安安的生日活动开始啦!大家可以给小安安送生日蛋糕。 礼物到达什么程度就有什么奖励,大家看心情来吧。 活动参与方式详见起点书评区活动帖。) 第八十六章 必不寂寞( 为大盟燕少飞加更31/78!) 那暗沉沉的远处,狂风骤雨惊雷,全部沦为背景。 高穹此处如孤岛。 破碎的净土、流散的金光、混乱的元力…… 刀劲、剑气、任意流荡的风。 空气中还游动着血腥的味道,有被斩碎的神魂之力,似在风中哀嚎。 这是经历连番搏杀后的天穹战场。 可是遮也遮不住,藏也藏不住的这一剑。 横贯了天空。 像是神人推倒了撑天之柱,而后以此峰为剑杀苍穹。 整个天穹战场都被肃清了。 那横七竖八的天之缝隙,都被强行轰平。 天府之躯,剑仙人之态,声闻仙态,星楼加持,秘藏皆开…… 姜望在一瞬间燃烧了所有。 这样的他,这样的绝巅倒倾一剑。 谁能当? 斗昭眉头一挑,他已然预设了无数种可能,但姜望的这一剑,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有足够的自信,与姜望在方寸间博弈。 也自负能以超越绝顶的刀术,强压这位黄河魁首一头。 但完全没有想到,姜望会这样仓促莽撞地引爆生死之争。 像是一局象戏,还在前期布局阶段,双方各摆车马,步步为营,争一兵一卒之优势。 那厮却上来就将军! 毫无意义、没头没脑追着来将军。 除了浪费出手机会、暴露自身弱点,还能有什么作用? 明明是绝顶高手,却下出了初学者的棋。 不免让斗昭生出一种荒谬感。 但是在下一刻,他就惊觉了危险。 无他,姜望这一剑太凶,太强! 强到足以在最糟糕的时机里,酝酿出真正的杀机。 争杀有时如棋,毕竟与棋不同。 对弈双方无论棋力如何,车与车,马与马,毕竟对等。 但是在真实的搏杀中,两个小卒,都有强弱之分。 姜望这一剑的力量,已经超脱了时机。 在毫无意义的落子里,爆发出了璨光。 这一棋的杀力,更在棋盘外! 斗昭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横一刀。 这一刀正大光明、极致璀璨,如神佛降世,有无尽威严。 乱拳打进空门来,所有的套路都无用了。 他没有选择,只能以杀对杀。 只可斩出天人五衰! 因为在这种仓促的情况下,他的任何一刀都不可能完美。 除了天人五衰,任何一式都不能给他接下这一剑的信心。 这斗战七式里最强的一刀,当然是对姜望的尊重。 刀与剑,又一次撞到了一起。 那无边煊赫的中心,竟然是宁静的。 并没有听到声音,那是因为交战中心的一切已经尽数被抹去。 声音、气浪,乃至于光影。 刀剑交撞的中心,陷入一种无言的破碎中。 一切都在崩塌…… 任是什么搅入其中,也要立时被撕碎了。 月天奴充满惊讶地注视着战场,她断未想过,姜望能与斗昭战至这种程度! 而在下一刻…… 斗昭后退! 斗昭被撞得不断后退! 噗! 他甚至喷出一口鲜血来,鲜血中带有内脏的碎片。 斗战金身都黯淡了三分! 斗昭竟然是败了么?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出现的同时,那抵住斗昭不断前冲的剑仙人。 胸腹前五个炽白光源一齐熄灭! 绕身的流火失控飘落。 霜白的战披直接消散了! 那一袭整洁青衫,不知何时染上了脏污。 姜望乌黑的束发,竟然变得干枯。 黏糊糊的汗液不断冒出。 他身上开始发臭。 眼神也变得恍惚。 姜望的这一剑,诚然击退了斗昭,重创其人。 可斗昭的这一刀…… 将天府,斩成了普通的五府。 将仙人,斩成了凡人。 甚至还在衰竭、还在枯萎! 姜望还在冲撞着斗昭,可是力量已经在明显减弱。 他的力量在不断减弱,他的生命之火在不断衰竭,他陷入五衰之中,可他还是压着斗昭在往前冲! 人未死,剑势未绝。 惊人的意志,完美的掌控! 骄傲如斗昭,亦不能停步。 只好一退再退。 当初在观河台上,天人五衰对决日月星三轮斩妄刀的那一幕,姜望是见识过的,彼时不免为之惊叹。 今日亲身感受,才知道重玄遵当时面对的是什么。 与重玄遵不同的是—— 他以一种极其莽撞的姿态,仓促引发生死之争,逼得斗昭以杀对杀,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占了一步先机的。 斗昭的天人五衰,未能斩出最圆满。 而他已经接受过两次星光淬体,此时又是显化天府之躯、降临剑仙人之态,还外穿如意仙衣。 更重要的是,斗昭并未直接斩中他。 而是以天人五衰,对轰他剑仙人统合下的绝巅倒倾之剑。 可尽管有这么多前提…… 他还是被斩成了这般模样! 斗昭此人,存在弱点吗? 至少一直战斗到此刻,姜望都未曾发现。 他只能死死盯着斗昭的眼睛,那么坚定决绝地往前冲。 仿佛一定要在生命耗尽之前,尝试着斩杀其人——无论那希望有多渺茫。 斗昭感受到了这样的意志,咧了咧嘴。 他溢血的嘴角,有一种狂妄的弧度。 “又见天府!” “都说天府盖世,我看也无甚出奇!” 姜望死死抵住他,在迎面的疾风之中,只道:“我看你吐血的样子,倒是出奇好看。” “哈哈哈。”斗昭长发乱舞,金身后退,手按长刀,桀骜大笑:“我开始欣赏你了!” “是么?”五神通之光耀于此身,庞巨的道元如潮奔涌,力量愈是沸腾,姜望的声音愈是平静:“口说无凭,借头颅一用,如何?” 天骁与长相思相抵,彼此的气劲疯狂厮杀。 斗昭被推得越来越远,却不掩灿烂:“自天府老人之后,五府同耀传为神话。要我说,不过如此!” 星光为他所聚,天穹现出斩神之刀。 “你们有天生的强大。而我是杀出来的无敌!” 一只星光化出的大手,握住这柄斩神之刀,跨空劈来! 斗昭在这一刻,真正展现了他的道途杀力。 远比他战月天奴时的表现更强。 那柄斩神之刀,竟然劈出了一招皮囊败! 以星楼之光,驾驭斗战七式,这是何等可怕的手段? 恰是【斗战】之道途。 都说道途漫漫,可斗昭已经登堂入室。 面对此人,此刀,此道。 姜望只是平静地说道:“你好像忘了……在观河台上打破天府神话的那个人,是我,不是你。” 他在描述事实。 这便是一种“势”。 那过往所铸就的辉煌都不是无用,一次次胜利堆积出无敌的信心。 他仍然沉浸在未完的剑势中,抵着斗昭往前冲。 可他的鼻息却呼出一缕霜风,飘荡而出。不周风吹碎万物,直接迎向那高穹的斩神之刀。只是一卷,便带着这柄斩神之刀消失。 斗昭兴奋极了,他的眸子里全是战意:“来!与我分出生死!” 如瀑星光再次凝聚,又一次祭出斩神之刀,握于星光之手。 华丽武服在风中飘荡。 他在发出这样的邀请。置生死于度外,只求最璀璨的战斗。 而姜望道:“定不让你失望!” 他微微张嘴,欲吹不周风。 斗昭下意识地提高警惕。 姜望却忽的一收长剑,人已似惊鸿掠远。 更反手按出一蓬三昧真火,直接铺开成火网,阻截于身后。 “走!” 他大呼。 杀得咬牙切齿,走得干脆利落。 一直停在战场附近的机关摩呼罗迦,一手托住月天奴,身形一动,疾飞而下,另一只手抄进水中,将左光殊捞了起来,顷刻便飞远。 神魂受创,净土被打破的月天奴,已经失去插手战局的能力,眼界却还在。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拖后腿。 斗昭大怒。 我与你拆招斗武,你要跟我立分生死。 等我撸起袖子跟你拼刀,你又拔腿就跑。 视此战为儿戏,不把我斗某人放在眼里吗? 机关摩呼罗迦和姜望一前一后,逃得飞快。 斗昭金身照耀,不管不顾,直接撞碎身前那张火网,凌空一斩,杀出天罚! 三道天之缝隙突兀拉开。 姜望潇洒漫步,从容避过。 但是这一次,从他右边的那道天之缝隙里,斗昭招摇的身影一跃而出,借天罚杀至! 姜望猛然转身,当头一掌拍落! 不周风绕指而流,足足六根杀生长钉,分别指向斗昭的双手手腕、两脚膝盖、眉心、心脏。 呼啸的尖声里,尽是不加掩饰的杀机。 好一记回马枪! 这哪里是奔逃,分明是蓄谋已久的绝杀。 斗昭能够借天罚一式移动,在观河台已经不是秘密,姜望又怎会不知? 交战这么多合,对他会选择的落点,又怎么会判断不准? 当此生死关头,斗昭微微一拧刀,已经成型的皮囊败刀势竟然一转,轻易地化成了神性灭! 刀锋之上流幽光,天骁刀与杀生钉撞在一处。 叮叮叮叮叮! 飘散的霜风下,尽是斗昭华丽的表演。 他千钧一发的间隙里,连出五刀神性灭,接连斩碎了五枚杀生钉! 可刀势终已尽。 面对最后一枚钉向右膝的杀生钉,他只能退,退进了天之缝隙里! 他并不具备游走虚空的能力,只是化身为刀,随着天罚之势的刀劲现身。 现在回转,当然是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抬头再看,姜望已经飞得远了。 那机关摩呼罗迦更是不必说,只剩一个黑点。 斗昭怎肯言弃? 仍旧一刀天罚斩出,这一次的天之缝隙,却是没有对准姜望,而是与姜望拉开了一些距离。 他只借此式赶路,并不再希求这一刀能影响到姜望。 他也已然明白,当日观河台上,秦至臻的感受。 但意外再一次发生了。 当斗昭灿烂的身影从天之缝隙里跃出,持刀所向,他所看到的,却并不是姜望疯狂逃窜的背影。 朵朵青云印记碎在空中,姜望竟以恐怖的速度迎面冲来。 他竟来对杀! 其人面容苍白,长发枯槁,衣有污色,身有恶臭…… 可他的眼睛却仍能说明,他是一个多么干净的人! 那清澈的眼眸霎时一转,化为赤金。 一双金眸燃赤焰。 单骑入阵图直接拉开,神魂坠西,杀奔斗昭通天宫。 一轮大日呼啸着砸落下来,整个神魂层面都暗沉下来,震怖人心,如末日降临。 神魂显化的斗昭,却只抬眼轻瞥。 而后提刀。 他的长刀斜劈而下。 身与魂同一个动作。 他的容颜似微老,他的神魂似稍衰。 身魂自衰,而后斩敌。 此刀身魂朽,专杀神魂! 神魂层面的大日一分两半,单骑入阵图直接被斩开。 而姜望的神魂显化,早在斗昭抬刀时就已经撤出。 斗昭的身魂朽当然也不会冲进姜望的通天宫,他刀势又是一变,单刀直入,正抵中门。 是为斩性见我! 斩性见我这一刀,乃是顶级的杀法,无上之意刀。 攻击的不是神魂,而是意志。 意志斩破之后,杀身杀魂,自都可任意为之。 它当然不仅仅是问心之刀,也不止是“见我”。 而是劈开伪装,看到你层层防护下的那个自己。 斩灭诸性,看到最真实、最赤裸,也最脆弱的“我”。 于是一刀抹之。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抱膝哭泣的孩子。 这一刀,曾叫甘长安崩溃,曾叫月天奴恍惚。 这一刀劈于姜望。 在意志的层面,仿佛劈上了一颗赤金色的心。 劈得火光四溅,此心岿然不动。 斩性见我,我乃姜望! 吾心光明,亦复何言! 身外的姜望直视斗昭。 一张三昧真火编织的火网,很是敷衍随意地铺落斗昭之身。 就像是随手补的一记闲棋。 同时长剑前撞,迸发杀意,斩出人字剑。 怎么看,那张火网也只是添头。 怎么看,这愈发神韵完备的人字剑才是杀招。 而且早在观河台上就见识过其人的三昧真火,绝不算弱,但也没有到能够威胁自己的地步。 先前更是已经直接撞碎过一次火网。 此时这张火网瞧来与先前也毫无差别,有何可惧? 斗昭本该集中注意力,去应对那一剑。 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但长刀才一抬起,心中警兆骤生。 能够与他厮杀到这种程度的姜青羊,怎会在战斗中落无用之子? 斗昭心中生起一种直觉—— 彼时撞碎的第一张火网是个骗局,只是为了掩护现在这张火网建功。这门神通真正的杀伤,恐怕就隐藏在这第二张火网里! 斗昭连剑也不接了,毫不犹豫一步回撤,退入了天之缝隙,再一次回到原地。 而抬眼再看,那张熊熊燃烧的火网,那一道顶天立地的剑式,全都消失了…… 哪里还有姜望的身影? 接连两次追击,也接连两次被迫回。 明明实力全面占优,却还是让人逃走。 甚至于直到此刻,他也没能确定,姜望最后铺开的那张火网,是不是真有杀伤他的能力。 那或许是一个长久的谜,只有下一次遇到的姜望能够解开。 斗昭不怒反笑:“有趣!太有趣!” 他甚至是大笑起来,其声摇动高穹云烟:“不虚此行!” 第八十七章 君子之争 斗昭觉得不虚此行。 姜望却觉得…… 非常虚。 此刻他虚得不行。 天人五衰所造成的伤害,仍然在身体里恶化。 说起来他是救下了左光殊和月天奴,保住橘颂玉璧,成功脱身。 但其实只是斗昭对战斗的渴求更甚于九章玉璧,根本没对左光殊再出手。不然的话,姜望是拦不住的。 斗昭是全方位几无死角的强大,不但修为超出,刀术碾压,就连战斗才情,也是绝顶。 他竭尽全力,也只能挣一个逃命,而断无取胜可能。 直到此刻,才来得及处理伤势。 此时此刻,他盘坐机关摩呼罗迦的头顶,疾风骤雨皆在金光外。好像隔窗看着这个世界,有一种朦胧。 这尊人身蛇头的摩呼罗迦,左手托着禅坐的月天奴,右手托着昏迷过去的左光殊,穿行在风雨里。 三者皆重伤,谁也帮不上谁。 摩呼罗迦左手五根巨大的手指弯曲着,如同月天奴的神座。 她闭目凝神,面有禅光,正在全力修补神魂。 姜望对这位洗月庵的高徒相当好奇,同时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身上不断散发的恶臭。 但见得月天奴面无表情的样子,才反应过来。 以她的傀儡之身,即使是有嗅觉一类,也只是作为辅助战斗的感知存在,不会真的对香臭有什么感受。 月天奴这样的洗月庵天骄,能够和大楚千年世家屈氏搭得上关系的存在,为何会是傀儡身?这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 姜望摒弃这种忽然掠过的杂思,五心朝天,同样闭上眼睛,顾自处理伤势。 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是为天人五衰。 天人寿命将尽,于是有此五衰之相。 斗昭这一刀没有直接斩中姜望,不然他也无法坚持到现在。 可若是任由五衰继续恶化,也只能一步步走向死亡。 被斩入体内的五衰之力,毕竟只是彼时大战的余波,不及时处理也能杀人,真个静下来全心对抗,办法是有一些的。 比如调集道元,遍布身体,接触每一缕游走的五衰之力,一点一点地分化、包裹、调和……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也是相对安全的过程。 以姜望对道元的细微控制力,足够做到这一步。 但他没有这么选择。 而是用赤心神通的不朽之光护住要害,然后直接在体内调动三昧真火,围追堵截,全面绞杀! 轰隆隆! 风雨中偶有惊雷响。 把身体变成战场,在每一个五衰之力肆虐的角落焚杀,这当然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姜望甚至是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吐血。 血是黑色的,有腥臭之味。 身内的伤势不仅仅跟天人五衰的刀劲有关,也跟三昧真火有关。实质性的神通之火在体内窜动,再怎么控制入微,也无法避免受伤。 用恶化伤势的手段去阻止伤势继续恶化,实在是重症用猛药,一个不小心就会治死自己。 也就是他刚刚立起第二座星楼,身体又得到了一次强化,不然现在就该扛不住了。 但除了微微拧着的眉头,他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早已经习惯了忍受痛苦。 “你不妨等等,等我稍好一些,我有办法解决你的伤。”月天奴忽然说道。 她在禅定之中,亦捕捉到了姜望体内剧烈的交锋。 那种痛苦,她是能够体会的。 姜望睁开眼睛,看着她,略有些惊讶,但还是摇了摇头:“来不及的。” 继续焚杀,继续痛苦,继续吐血。 如此选择,如此承受。 来不及? 只是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月天奴便好似听懂了什么,不再吭声,只是也选择了一些相对激进的办法,默默地修补自己。 姜望观察着四周的环境,保持警惕的同时,也是转移一些痛楚。 到了这个时候,体内三昧真火已经围住了所有的五衰之力,正在焚杀,倒是不需要投入全部注意力了。 月天奴选择开口的时机非常巧妙。 姜望觉得,她可能因为什么原因,没能最大程度上发挥自己的实力,不然应该可以给斗昭造成更多一点困扰才是。 身上实在是痛,他本能般东想西想地去舒缓。 “确实来不及了。”风雨中,有个声音说。 钻透了雨幕,响在耳边。 机关摩呼罗迦定住了。 微笼着金光的高大身躯,兀立在暗沉沉的天幕下,有一种冷硬的气质。 姜望和月天奴都盘坐不动,他们都是清醒的人,知道在这种时候,什么事情最重要。能多恢复一分力量,就多一分可能。 至于来者的样子,总会看到。 雨幕如珠帘。 有两个人“卷帘”而来,踏空漫行。 他们就走在机关摩呼罗迦的正前方,当然也在盘坐蛇头的姜望视野中。 一者样貌不佳,身穿襕衫,头戴进贤冠,左肩上停着一只黑色的蝴蝶。 另一个也戴着进贤冠,却是一顶铁铸的冠。身上披甲,两只眼睛一大一小,莫名的还挺协调,甚至称得上好看。 来者当然不善。 说话的人,是那个身穿襕衫的。 姜望早在观河台上就见过,认得他是越国天骄革蜚。那么旁边那位穿甲的大小眼,定然就是伍陵了。 为了避免对方的警惕,他停止了吐血:“有朋自远方来,姜某伤重不能迎,失礼了。” 伍陵的性子大约是直接一些,并不理会姜望的寒暄,只是看着他,目光饶有兴致:“你是怎样猜到的?” 对方愿意聊天,姜望也乐得多说几句。 “山海境这样大,我本以为我是很难找到光殊他们的。”他如是说道:“但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他就在这个方位,等我找过来……呵呵,居然真的在。你说巧不巧?” 革蜚微微一笑:“有时候灵感就是这样突如其来,怎么这也值得怀疑吗?” 他继续往前走:“看来你是一个多疑的人。” 姜望想,或许那所谓的灵感,就是革蜚的手段,所以他才这样说。 “或许并不值得怀疑。”他虚弱地笑了笑:“我只是在山海境这种鬼地方,保持警惕。” 他没有说的是,那种灵感才出现的时候,就被赤心神通所抵御,根本对他没有影响。他只是故意跟着这种灵感来走一遭,想看看背地里是何方神圣。 等赶到地方,看到左光殊坠海的一幕,自是不可能按捺,直接拔剑参战。 起先他以为,那种突来的灵感,可能是斗昭的手段。像斗昭那么骄傲的人,兴许是洒饵垂钓,想把竞争者全都引过来杀。 但是在成功逃离之后,他又推翻了猜测。 因为他并没有在逃跑的时候,遇到斗昭的后手。 这说明彼时交战的那个地方,并不是斗昭所预设的战场。 姜望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引人来杀,或多或少也会在附近布置一点什么的。 既然那种突来的灵感,并非斗昭的手段。那么那个真正布下手段、引导他们交手的人,在哪里? 作为黄雀,当然只会在战后出现。 也只可能堵在他们离开的路上。 但是这个距离不会太近,因为此人必然不想提前被自己或斗昭发觉。 在姜望的判断里,大约就是现在这样的地方了…… 他已经授意月天奴,让机关摩呼罗迦尽可能飞行飘忽,但是坦白说,被拦住才是正常的。 设局的人,不可能连一具傀儡都截不住。 为什么他要选择那么暴烈的方式,直接以三昧真火来焚杀体内五衰之力? 抢的就是时间。 用痛苦来争取机会。 这时候伍陵说道:“保持警惕是好习惯。希望你知道,审时度势也是。” 进贤冠二人组一边说,一边靠近,大约是在用一些手段排除范围里有可能的布置。 面对这个能够与斗昭正面交锋然后脱身的人物,他们并不掩饰自己的警惕 “当然。”姜望有些痛苦地皱了皱眉头,似乎完全压制不住自己的伤势,又好像略带刻意,是一种示敌以弱的伪装。 总之故弄玄虚,叫人不好判断。 然后用一种坦诚的表情,笑着说道:“两位有什么想法尽管讲,如果有可以效劳的地方,我很乐意。对山海境来说,我们都是过客,应该互相帮助才是。” “姜兄真是一位很有觉悟的奇男子。”革蜚于是也笑了笑:“那么我们就厚颜直说了。请把你们的玉璧交给我,我保你们安稳退出山海境,不伤本源。如你所说,我们都是山海境的过客,没必要结怨。” “两位兄长,何不早言?”姜望一脸苦涩:“你看我们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哪有可能在斗昭手上保住玉璧?” “都被那厮抢啦!”他悲愤交加,忽地想起来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嚷道:“斗昭现在手上一共有三块九章玉璧,但是已经身受重伤!两位兄长,咱们如何能错过这个机会?须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月天奴眨了眨眼睛,她瞧着姜望的脸,突然发现,这的确是一个很立体、也很难描述的人。 未见此人时,只听其名,知晓是现世闻名的天之骄子。 初见此人时,觉得他大概刚刚经历了什么,有一种尘锁顿开的通透,而且在左光殊的身边,呈现一种非常放松的状态。 后来遭遇祸斗大军,看到了其人的果决和担当。 今日天降神兵般出现,实在令她也有些惊喜。 独对斗昭足见其勇,成功脱身已见其智。 现在面不改色地说着瞎话,并不掩其风采,倒是多出几分可爱来。 她忽然想起来玉真的评价。 玉真说这个人,天真可恨…… 果然可恨,她想。 革蜚看着姜望动情的表演,想了想,看向伍陵道:“他说的好像有道理。” 为了避免被察觉,他们当然不可能直接监视战场,只是远距离设了几个观察点,以随时阻击逃奔者。 只是知道姜望带着人成功脱身,倒是不清楚具体战况。 姜望倒是很急切:“我与你们指路!对了,两位兄长务必小心斗昭那厮的天人五衰,实在险恶!” 革蜚半信半疑地瞧着他:“你是不是有点太积极了。” 姜望恨声道:“我自出道以来,未曾吃过这样大的亏。我对其人恨之入骨,必要杀之而后快,割其神魂本源!” 他甚至道:“两位兄长如不嫌弃,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围杀此獠!” 伍陵什么话也没有说,只默默拿出自己的九章玉璧来,输入道元。这方玉璧顷刻光华外显,于是一篇名为《抽思》的诗赋,映于空中,文字浮沉。 机关摩呼罗迦的右手手心,还在昏迷中的左光殊身上。虽不见玉璧,亦有一道华光跃出,映照出一篇名为《橘颂》的诗赋,在空中清晰可见,飘忽有文气蒸腾。 两块玉璧隔空呼应,煞是好看。 姜望:…… 月天奴:…… 革蜚:…… 伍陵:…… 暗沉沉的雨幕里,有一刹那的尴尬。 这时候月天奴站了起来。 神魂所受的伤害没那么容易复原,哪怕是吞服了珍贵秘药,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修补。她的净土之力更是难以恢复,至少在神魂复原前,没有再动用的可能。 所以她现在的战力并不足够。 但她明白,已经没有恢复的时间了。 她已准备死战。 但姜望还盘坐着不动,显然觉得还有谈判的必要。 他诚恳地看着革蜚二人:“这是个误会。” “哈哈哈,我也没想到,这块玉璧居然还在光殊身上。还以为被斗昭那厮顺走了呢!” 革蜚和伍陵都只冷冷地看着他,沉默逼近。 姜望这一刻简直许象乾附体,又急声道:“革兄!伍兄!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实在不该生分了。我看你们也是英雄儿女、正人君子,饱读圣贤书的人物,想来不愿意趁人之危。要不然这样,你们等我一天,等我养好伤,马上跟你们打。咱们来一场君子之争,用实力来决定这两块玉璧的归属!” “你这不是只有一块吗?”革蜚忍不住问。 “他把咱们的也算上了。”伍陵冷冷道。 饶是革蜚一直很有看戏的心态,这会也不太绷得住了。 当下一抬手,密密麻麻的灰色小虫喷涌而出,如洪流一般,直奔姜望而去! 伍陵更是一推进贤冠,握住文气狼毫,铺开了文气长卷。 锦绣华光洞沉云,将雨幕都撕开。 万里河山,皆在笔下! 第八十九章 此意长存 伍陵:…… 革蜚:…… 伍陵真的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鼓起了跨越生死的勇气,才决定要继续动手。 革蜚也是真的不肯服输,更不肯眼睁睁看着友人独自赴死,才决意拼命。 他们是拿对待斗昭的态度,来面对姜望! 甚至于在姜望狞笑的时候,革蜚还下意识地按出了防御道术。 此刻横在身前的七玄龟甲,就是极具防御之能的道法杰作,厚重坚固,想来也是能挡斗昭一刀的。 但是他现在觉得自己真像一只乌龟。 缩头缩脑,殊为可笑! 伍陵更是眼睛都红了。 他将显赫的出身、无限光明的未来全都置于身后,怀着被彻底抹杀的觉悟,他是为荣誉而战! 此时此刻,他的文气长卷还漂浮在身前,他以文气合煞,演化军伍组成兵阵,乃是绝不轻易示人的杀法,现在还在冲锋路上。 但是对手……头也不回! 姜望跑得那叫一个快,还很注意姿态,若非犹有恶臭流散,还真见得出几分潇洒来。 而且其人明显是仔细观察后选择的逃窜路线,机敏地避开了最有可能被设下禁制的几个地方。 忽左忽右,流畅极了。 剑气犹在,青云已散。 上一刻还在狞笑,下一刻逃之夭夭。 伍陵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碎掉了,那是他很难再挽回的尊严和脸面! 文气合煞,兵阵化龙,咆哮着衔尾而追。 伍陵一脚踩在文气长卷之上,紧随其后飙飞。 “别让这小子跑了!” 他咬牙切齿,声音都有些发抖。 今日之事若是传扬出去,叫人知晓他伍陵被一个身受重创的姜望吓住了,他简直不知道怎么见人! 革蜚的脸上也是臊得发红,直接敞开了特制的虫囊,左脚右脚各踩一只飞虫,闷声不响地跟在伍陵身后。 而姜望…… 姜某人其实也很无奈。 不是他不想真个发狠,而是发狠了也打不过。 无论伍陵还是革蜚,都是一国之俊才。 越国非弱,大楚更不用说。 能在这样两个国家脱颖而出的人物,他伤成这样要怎么打? 体内五衰之气未绝,三昧真火还在烧,血都吐了几升。 而且剑仙人、声闻仙态,甚至于追风、披锋、殒神这三大秘藏,全都已经使用过,短时间内无法再用。 神通不周风也是用了又用,所剩不多…… 在这种情况下要怎么打? 他是想不出办法来的。只能扯一扯斗昭的虎皮,说些什么我连斗昭都不怕的话,拿一个未能实现的设想,出来诈上一诈。 等革蜚和伍陵深信不疑了,再稍作引导,指引他们去砍斗昭——至少斗昭没法子越过山海境规则杀人不是? 没想到伍陵信是信了,居然生出玉碎之心。 心眼也太实了! 姜爵爷除了跑路,一时也别无选择。 一面疾飞不停,一面焚杀五衰之气、咳血不止。 他脑海里却忽然想到…… 以伍陵对斗昭的忌惮来看,要设局斗昭,应该不止他这一组人才是。 还有一组人,是谁? …… …… 一场煊赫的战斗结束了,天又瓢泼。 甚至是更激烈了一些,有一些报复式倾落的感觉。 打在身上,碎玉流珠。 斗昭在这样的雨里狂笑,笑自己遇到了一个有趣对手,笑自己不虚此行。 直到…… 钟离炎和范无术,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撞碎了雨。 “哈哈哈哈!” 钟离炎接上了斗昭的狂笑:“没想到吧?我来了!” 斗昭止住笑声,轻轻一振长刀:“等你们很久了……怎么要这么久?” 明明是被设局的那个人,明明是中伏的那个人,他却表现得咄咄逼人,异常挑剔:“怎么?战斗没结束,不敢入场?钟离炎,你已经丧失面对我的勇气了吗?” “放你娘的屁!”钟离炎立即破口大骂:“老子这叫智略!有勇有谋,岂是你这莽夫能懂的?” 斗昭似笑非笑:“你重新定义了这个词语。” 钟离炎呸了一声:“少装腔作势了!被我堵在这里,吓坏了吧?还装作早就发现?哈哈哈,笑死人了,我可没有留下什么漏洞给你!” “虽然一直都知道你过于自信……”斗昭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道:“我寻着左光殊他们的痕迹来此,但他们还不至于会留下那么明显的痕迹。这居然不叫漏洞吗?” “哼……”钟离炎强撑道:“你掉进了我的陷阱是事实,怎么狡辩也无用!” “既然知道是个局……”范无术在这个时候问道:“斗兄为什么还踏进来呢?” 斗昭咧嘴一笑,说不出的自信桀骜:“无非遇到陷阱,斩碎陷阱。遇到埋伏,杀破埋伏。我只怕找不到你们,不怕你们做什么。这山海境中,谁能杀我?” 范无术一时无言! 钟离炎解下身后负着的重剑,握持在手中,凶神恶煞地道:“老子能杀你!” “倒是有些好奇,想在你们战死之前知道答案。”斗昭持刀对两人,问道:“这个局是谁布的?” 钟离炎不耐烦道:“都说了是老子!” 斗昭摇了摇头:“不是你,你没有这个脑子。” 范无术折扇一摇,笑眯眯道:“看来还是被你发现……” “也不会是你。”斗昭打断道:“你没有这个能耐。” 范无术转头对钟离炎说道:“你说的没错。” 他强调道:“这个人真的很讨人厌!” “看来布局的人去杀姜望去了啊……”斗昭很有些遗憾的样子:“居然如此狂妄,不一起来找我。难道以为凭你们两个废铜烂铁就够了吗?” 钟离炎的暴脾气又涌了上来:“你他娘的给老子说清楚,你说我们两个是什么?!” 斗昭却不管他,只自顾自地叹道:“罢了!这便算是我和他的另一场战斗吧!看看谁能先解决这些小麻烦。” 钟离炎额头青筋直跳:“你的对手是老子!” 斗昭淡淡地看向他:“你还不明白吗?” 钟离炎愣了一愣:“明白什么?” 斗昭淡声道:“你不配。” 钟离炎全身的骨头都在瞬间炸响,再也捱不住半息,提起重剑直冲。千百声响成一声,千万剑归于一剑,将空气都生生炸破……此剑如啸海,此身如星陨! “姓斗的狗东西,我也给了你足够的时间疗伤。扯平了!虽死勿怨!” 他在冲锋的过程里,如是咆哮。 斗昭此时的姿态反而是平静的:“我在这个时间里并没有疗伤。因为若不这样……” 他轻轻一跃,提刀迎上:“在你身上我已经感受不到压力!” 刀迎钟离炎的时候,他还顺便瞥了范无术一眼,补充道:“哦,是你们。” 轰! 长刀与重剑杀在一处,一瞬间交击了数百合。 沸腾杀意冲撞天与海,磅礴血气直冲云霄。 一声一声的炸响,刀气剑气如龙咆。 “你还在等什么?!” 激烈的战斗之中,斗昭刀光一绕,将范无术亦圈在其中。 本要给钟离炎留出决斗空间的范无术,不得不提前参与战团。 三道人影杀奔一处。 狂风骤雨卷惊雷…… 一时都散却了。 …… …… 布下这一局的人,当然是革蜚和伍陵。 他们凭借着眼虫和山河盘,在这么多天的时间里,专心探索环境,早已经建立起地利优势。 不说一切尽在掌握中,也至少能做到“秋风未动蝉先觉”。 但凡参与山海境的楚人,无不视斗昭为最大的竞争对手。 这是其人打遍同辈无敌手,所建立起来的声名。 只是有的人选择退避三舍,有的人选择接触谈和,有的人则下手布局设伏。 伍陵是后者。 最尊重对手的方式,是优先将其驱逐离场! 敢对斗昭出手,本身就是一种胆略和实力的证明。 只不过情报稍有误差。 他们对姜望直接用灵感虫,对斗昭则是更迂回一些,选择制造痕迹来引导。 足见在布局的时候,对二者实力的判断有很大不同。 革蜚根本不敢用灵感虫影响斗昭,因为知道一定会被发现,却毫不顾忌地对姜望用了。 他们最初的设计,是让屈舜华、月天奴、左光殊消耗斗昭的力量。 再把姜望放进战场,又消耗一轮。 最后他们两人联手钟离炎、范无术,四人围杀斗昭,将其逐出山海境。之后的竞争,再各凭手段。 但没想到姜望竟能在那种情况下硬撼斗昭,成功带人脱离战场。 钟离炎永远地以斗昭为第一目标,他们也就顺水推舟,选择过来捕杀姜望。 这是相对合理的分配。 斗昭身上玉璧更多,但也明显更强,更难对付。 当然,伍陵也未必没有轻松杀死姜望之后,再掉转刀锋,转向钟离炎范无术的想法。 斗昭那样的人,就算是久疲之身,与钟离炎、范无术的胜负,也尚未可知。 钟离炎脊开二十重,范无术浪子回头,都非等闲。 想来无论最后谁胜谁负,留下来的都是残局,可以让他们随手收拾。 但现在…… 这个姓姜的,未免也太能逃! 什么狗屁青史第一内府,齐国第一天骄。 净捣鼓身法了! 真要论起来,这厮的速度其实也非绝顶,但滑不溜丢,机变百出。 无论他们怎么围追堵截,总能叫其找出一条路来。 仙宫时代流传下来的秘术,太过于自由。尤其是仙术依托于术介,自成体系。让姜望好像根本不用顾忌消耗,也可以忽略伤势,总是在极限地爆发速度。 像伍陵这样的出身,对仙术当然是有所了解的。进入山海境之前,也特别注意过姜望的情报。 但了解是一回事,破解是另一回事。 根本连衣角都碰不到,谈何破解? 就这样越追越远…… 伍陵有好几次想要掉头回去捡斗昭那边的便宜,想想又实在是气不过。追得愈久,愈是不愿放手。 姜望其实也是有苦自知。 平步青云仙术当然绝妙无比,他用得最熟,感悟最深……善福青云当然也源源不断,足够他一人使用。 但身体的伤势摆在那里,根本不可能抹去。 不能停下来静养,只会一步步恶化。 也就是三昧真火已经堵住五衰之气在焚杀,不必分心注意,不然这会应该已经在淮国公府喝茶了。 伍陵和革蜚都非弱者,他也是用尽手段,才未成囚。几次三番设计,想要摆脱追击,都被轻易化解。 有心交出玉璧讲和……这俩贼厮是无礼之人,根本不搭他的腔。 除了埋头逃跑,也真没有别的办法。 只能看看身体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熬到剑仙人和声闻仙态都恢复…… 拼到这种时候,只能拼韧性。 月天奴随手加持的三门佛术,起了很大的作用。 而姜望体内云顶仙宫源源不断送出的术介,玉衡星楼好像取之不尽的星光,以及积累深厚、雄浑磅礴的道元,都是他的依撑。 忍受痛苦,保持清醒,更是他一直都在做的事情。 他自己也不知道身体能不能熬得住,但笃信自己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人一路走过来留下的痕迹,终究会组成坚定的路标,指向更遥远的未来。 而在当前,他只能忍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 伍陵和革蜚或许有余裕记录时间,姜望是全无知觉的。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逃窜上。 革蜚的蛊虫非常麻烦,伍陵更是颇通兵法之妙…… 但他一定会坚持到最后,在肉身彻底崩溃之前,意志不朽! 他在一种恍恍惚的状态里,不停地告诉自己,飞,继续飞,更快地飞,飞出更多变化。 身体在不断地下沉,而灵魂在不断地上升。 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 只知道不能停下。 行复于行,风雨不知何时已歇。 天明又暗,时间无意的流转。 在某一个时刻,腋下停止冒汗,身上不再有新的恶臭散发,如意仙衣更是开始恢复整洁,长发也终于见了一些光泽。 总之,体内的五衰之气终于被焚杀殆尽。 好像忽然有一道光照进脑海,姜望只觉神清气爽,顿开日月! 虽然是已经非常虚弱的身体,却感受到了一种宛若新生的活力和自由。 当下二话不说,一个折转,扑通! 像标枪一样,扎进了大海中。 只求洗去一身尘垢。 伍陵给革蜚递了一个警惕的眼神,也紧跟着跳进海里。 他们在琢磨对手是不是又有什么诡计。 却是没有想到,姜望真的只是想要冲个澡而已。 臭了太久…… 追在身后的伍陵和革蜚都频频蹙眉,他自己怎么可能毫无感觉? 击破暗涌,穿水似游鱼。 在茫茫大海中,又是一番生死追逐。 不多时。 一道青色的身影冲出水面,仰对天穹,年轻的、苍白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种幸福。 于是拔剑回身披风浴火一气呵成。 如自由之青鸟,张开了羽翼! 第九十四章 不速之客 机关摩呼罗迦飞在空中。 姜望依然坐在蛇头上,很随意地盘着腿,左手拄剑,右手支膝撑颊,目视前方,神游天外。 他在想王长吉所说的话—— “这个世界有些问题。” 有什么问题呢? 王长吉语焉不详,好像并不能宣之于口。 这山,这海,这天空,还有那些异兽……甚至于包括吃下的火莲,所学到的印法,一切都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王长吉所说的“问题”,是指什么? 修习火源图典,让姜望对火行的掌控一日千里。但也正是火源图典,禁锢了他对火的认知。 洞彻三昧真火的奥义之后,他也因此了悟一个道理—— “所识所见,亦是所束所缚。” 这份觉知让前路一下子天清地明。 虽然没有切实的战力提升。 但此后“知见”少有藩篱。 有了这样一段修习迟误的过程。 他会永远记得提醒自己,勿为知见所缚。 现在,他试着绕开他所察知的一切,来重新思考整个山海境。 众所周知,山海境是凰唯真的遗泽。 是他发现的某处天外世界也好,是他自己创造的世界也好,总之这个世界与凰唯真息息相关。 山神壁上留下的玄妙印法,也是姜望亲自感受过的。 他初进山海境,因为并没有来得及熟悉相关情报的关系,一直是跟着左光殊走。后来失散了,才多了些思考。 但他思考的问题,多是些“凰唯真留下这个考验的目的是什么?”、“凰唯真会在这里留下什么吗?”、“如果我是凰唯真,我会用什么条件来筛选传人?”……诸如此类。 现在,若是剥离开凰唯真的影响,重新思考这个世界呢? 假如自己从未遇到过三叉,也从未来过山海境,不曾去章莪之山,不知道凰唯真…… 那一切会怎么演变? 他莫名地很相信王长吉的判断,这个世界大约是有些问题的,哪怕他自己怎么都想不出问题所在。 王长吉所说的,掌握越多的九章玉璧,就越能够保护自己,会是一个提示吗? 他思考的同时,也会不经意地低头扫两眼。 左光殊盘坐在摩呼罗迦的手掌上修炼,偶尔会从怀里掏出一个什么小东西来,细细摩挲。摩挲一阵,又放回去,然后继续修炼。 听说那东西,是屈舜华在迎战斗昭之前,放在他怀里的。 这小子…… 月天奴坐在摩呼罗迦的另一只手上。 自姜望转述王长吉那句“自悟宝性,本躯灵舟”之后,她就不怎么说话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直在那里禅坐。 总之,三个人各有心事。 春的心事,秋的心事,少年的心事。 这样一支没什么士气、也看不到太多斗志的队伍,就这样沉默地向北极天柜山靠近——因为左光殊屈舜华月天奴三个人,先前已经找到过天山,所以也大概确定了下来北极天柜山的方位。虽说山海境里方位很混乱,但月天奴也有自己独特的手段。 姜望这样一边思考、一边观察,心情其实是相对轻松的。 现在月天奴和左光殊都已经恢复状态,只要不被神临异兽围住,他们三人合力,倒也谁都不需惊惧。 至于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问题……想来无论如何,凰唯真留下来的世界,不可能故意坑害大楚天骄。 那位再现现世以降第一杀伐术光辉的斗昭都在这里闯荡,自己有什么可担心的? 退则如此说,进则……自己两块九章玉璧在手,大不了提前退场。反正已经得了不少好处,没什么可贪的。就这祸斗印和毕方印都不知要练多久才成呢。 总之进退都有余地,于是天地自宽。 能够用更广阔的心态,观察此方世界。 轰轰轰! 如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突兀地撞进耳朵里来。 姜望默不作声,直等到视野中出现一道白练—— 那是自一座巍峨浮山上挂下来的瀑布,从山腰处喷发,一直垂到山脚。这座浮山山脚的位置,被一道阔有数十丈的河流环绕着。 俨似护城河一般。 那瀑布倒挂下来,便直接撞进河里,打碎浮冰,发出如此激烈的声响。 远近皆闻。 河水绕山本是异事,这山海经里浮山见得多,浮水还是第一条。 清澈、透明,激流似碎玉,环山而奔,却虚悬于空,勾勒出一条无形的河道。 天上人间各不同,遍览世间奇景,是修行的乐趣之一,也是修行本身。 见得越多,越能触摸世界的本质。 摩呼罗迦停了下来,月天奴和左光殊都睁开眼睛。 北极天柜山,到了。 说起来月天奴这机关八部众,个个都有外楼层次的实力。可惜在山海境里遇到的对手,哪个都不普通。 所以这些机关放出来,不管跟谁对上,都是毁灭的结局。 砸进去的真金白银,崩溃后的碎屑残渣,真个是化财如流水…… 念及这些,姜望不由得更惦记自己的仙宫力士了。 在他看来,仙宫力士最优秀的地方,就是“不死不灭”。虽然材料难寻了些,但一旦铸造成功,就不用再多加投入,相对于那些个易碎的傀儡,得省多少钱啊! “好好盯着点仙宫力士的材料!” 姜仙主的声音在云顶仙宫的废墟里滚动着,如神旨天音。 正猫在青云亭里睡觉的白云童子吓了一大跳,一屁股弹将起来,然后又坐回地上,连续弹了好几下。 眨了眨惺忪的睡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收到了什么命令。 不由得垮起肉脸来。 敢怒岂敢言? 摩呼罗迦头顶上,姜望打量着眼前的浮山,谨慎问道:“你爷爷给你准备的东西还在吗?” “在的。”左光殊带着跃跃欲试的表情,跳下了摩呼罗迦的掌心。 姜望随之飞落,忍不住又看了这尊摩呼罗迦一眼。 探路来说,它的体型太大,很容易被发现。战斗来说,会在北极天柜山上发生的战斗,肯定跟此山山神有关,这尊摩呼罗迦能够发挥的作用也有限。 这样造价不菲的佛门傀儡,在高层次的战斗里几乎起不到太大作用,在山海境中的大部分时候,也只是充当载具,实在称不上划算。 当然,这世上绝大部分非墨门出身又随身携带傀儡作战的人,通常都不会考虑“划不划算”这样的问题。 月天奴随手将机关摩呼罗迦收了起来,飞在姜望身侧,也不知怎么,便解释了一句:“这机关单就一部的话,在稍高一些的战斗层次里,确实作用有限。不过若是制齐八部众,能结成八部天演,就很强大了。可以更完善我的净土。” 姜望有些惊讶,但只是道:“那我非常期待。” “你对什么感到惊讶?”月天奴又问。 “我或者别人,看不看好这架机关傀儡什么的……月禅师不像是会在意这些的人。”姜望如实说着,又补充道:“虽然我与禅师接触不多,但在我的印象里,你本该连这句话也不会问的。” 尤其是像八部天演、完善净土这等涉及以后战斗体系构造的事情,虽然算不上什么不可说之机密,但也不是可以随口就跟人说的。 这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信任和亲近。 对一直淡漠理性的月天奴来说,尤其不容易。 “以后我会学着在意。”月天奴屈指磕了磕自己的太阳穴,发出笃笃的声音:“捕捉情绪是这具傀儡身体的能力之一,基于一种阵纹的自然反应。我想我既然以此为身,也应该融入我的情感。比如好奇,比如荣辱。” “禅师好像有些变化了。”姜望道。 “希望是好的变化。”月天奴说。 “好或者不好,往往也是相对而言。”姜望随口说了一句:“禅师自己觉得很好,那就很好。” 月天奴面笼神光,由衷叹道:“施主很有慧根!” 姜望脑海里突然跳出来一个黄脸老僧的形象,叉腰大笑,‘这婆娘说得对!’ 忍不住加快了速度,飞近左光殊身边:“得授神名的异兽都不简单,咱们要小心一点。” 左光殊亦是谨慎地压低了声音:“我们不正面交战,只想办法弄几根九凤的羽毛就行。” 姜望松了一口气。 当然信心主要来源于淮国公。 以他们三个人的实力,互相配合,再加上淮国公专门准备的东西,弄一两根羽毛,应是不难的。 那绕山的浮河,像是一条玉腰带,铺开在眼前。 三人飞跨此河,便算是踏上了北极天柜山。 像是三片轻羽,落在了雪地,无声无息。 不请自来的访客,各自警惕。 身外如此,身内亦如此。 姜望在拜访九凤所属浮山之时,并不知道,自己的五府海,也有外来者造访…… 云顶仙宫中,白白胖胖的童子,迈着老爷步,走出青云亭,嘴里哼哼唧唧—— “我本是,仙宫边,散漫的人~” “凭本事,享清福,贪吃好眠~” 他走得很不情愿,毕竟这一地废墟,早就看腻味了。但又总得要走两步,不然那个姜扒皮又该说他好吃懒做了。 其实真的回头想一想,跟着姜仙主混了这么久,也没吃着什么啊? 就那么一点点元气,还随着灵空殿的垮塌断炊了。 每天蹭几口善福青云,跟吃棉花糖似的,吃多了腻得慌,不吃还真没别的。 姓姜的连自己法衣的完整都很难保证,云顶仙宫的复苏大业更是遥遥无期,他宇内无双小白云,早就看透了。 惨啊惨。 唱的小曲儿也愈发悲凉—— “自跟了这仙主勤勤恳恳,忙得我手难停来口难言。” “东边奔西边跑不得安宁,还说甚么……” “小娃娃真可怜。”忽地有个声音说。 “谁?”白云童子立即止了小曲,机灵的小眼睛转溜个不停,警惕非常。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你身上有古老的气息……”那声音飘忽不定,像是随时要被掐断似的,也根本无法确定方位。 “哼哼,哼哼。” 白云童子高深莫测地哼了两声。 虽然心里已经骂开了。你娘的以为你是谁?姜述还是姬凤洲哩?本仙童凭什么应该知道你? 但面上愣是没什么情绪。 跟着姜仙主,别的没学会,这点本事还是应该有的。 “可悲,可叹。”那声音道。 白云童子现在完全摸不着头脑,也不好轻易联系仙主大人,免得打草惊蛇。只能顺着话茬问道:“所悲者何也?所叹者何也?” 那声音叹道:“你有辉煌的历史,伟大的传承,为什么在这里与人为奴?” 白云童子眨巴眨巴眼睛。 看着面前的断壁残垣、碎瓦破砖,他实在无法用“辉煌”和“伟大”来描述。 不由得更觉得遇上了疯子…… 我什么家庭环境,我自己不知道吗? 但这个疯子显然是很有些手段的,不然如何能够瞒过仙主,直接与仙主五府海内的自己对话? 他自知不能露馅,绝不能说出来自己其实对云顶仙宫也是半懂半不懂,往往要看到具体的事物,才能找回一些相应的记忆碎片。 于是问道—— “哦?” 这小胖墩的这番姿态,实在有些高深莫测了。 那神秘的声音大约很是揣摩了一阵,然后用一种格外亲和的语气叹惋:“你如何沦落至此?” 看来无论是谁,在有求于人的时候,脾气都是会变得很好的。 白云童子想,就像某位仙主大人一样。 但是神秘声音说的所谓“沦落”,他着实没有共鸣。 那个为云顶仙宫累世挣扎的迎客童子,早已经烟消云散。说起来他已是新生的存在,只是吸收了一部分有关于仙宫本身的记忆碎片。便是那些记忆碎片,也时有时无,从不真切,根本不曾体会过仙宫时代的盛况。 生来就是如此,又谈何沦落? 当然,非要如此说的话……现在的云顶仙宫,比仙主大人刚刚集齐三座仙宫建筑那会,又破得更厉害了,大约也能算是一种沦落? 念及这些,白云童子终于有了一种悲伤的情感。 像模像样地轻叹一口气,但并不说话。“唉。” 神秘的声音态度很积极,又说道:“我可以帮你。” “哦?”白云童子继续高深莫测。 神秘声音道:“吾之伟力非你所能测度,吾能做到的事情超乎你想象。你不必有什么顾忌。” 这句话显然无法再“哦”下去。 白云童子认真地想了想,于是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帮我?要怎么帮我?”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为什么要帮你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那神秘的声音道:“你想要改变这样的现状吗?你想摆脱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吗?你想跟寄居的这具身体交换人生,享受那无尽的光荣吗?” “你想……获得真正的自由吗?” 第九十六章 来成正觉 沉默蔓延了一阵。 山裂结束之后,被“剖”成两半的北极天柜山更显安静。 这时候月天奴道:“记得斗昭来找我们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左光殊若有所思:“他说朱厌消失了,山海境里发生了未知的变化,他不能够确保收获,所以要开始动手抢九章玉璧。” 九凤和强良的消失并非孤例,斗昭要寻找的目标也消失了。 这让姜望立刻想到,他之前想过的一个问题—— 假如他没有来山海境,剥离掉他所带来的影响,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 比如三叉。 以三叉的狡诈,最后还是有很大的机会杀死毕方。而以后若再有人去章莪之山,岂不是也只见得到铮? 任何一个真实的世界,都是在不断演化的。山海境作为一个真实难辨的世界,当然也不应该例外——若今日之山海境和九百年前的山海境一模一样,那这里就根本不够真实,也不可能让历代天骄困惑。 抱着一套《山海异兽志》按图索骥,本身就是不靠谱的事情。 姜望问道:“一定要找到九凤吗?” 左光殊道:“按照本来的计划,我需要先得到九凤之羽,再去寻找凋南渊。在凋南渊点燃九凤之羽,就能得到九凤之章的线索。” “凋南渊想必是在此境南之极?”姜望问道。 左光殊道:“所谓凋南渊,‘至此而南凋也’,当然是此境极南之处。只不过山海境广阔难计,靠我们自己是很难在短时间内赶到的,所以去凋南渊的话,要走此境神降之路,也即是虹桥。” 要先到北极天柜山寻找九凤,想办法取得九凤之羽。然后还要去找到神降之路,再经由此路去凋南渊点燃九凤之羽,才能获得相关线索……九凤之章的获取难度,大概也足能说明它的珍贵。 拔九凤之羽,本身就是寻死一般的难度了!这山海境的山神海神有多强,姜望已经感受得非常深刻。若不是左光殊手上还有淮国公专门针对九凤准备的东西,他根本不对此行抱有指望。 神降之路是什么地方也不必说,指不定遇到哪位路过的山神海神,一个心情不好,便将他们碾灭了。 而凋南渊……听名字就非常的不安全。 小光殊的目标定得如此之高,肯定是有些错估的,对自己的实力和对山海境的难度,认知都不足够。但淮国公并没有提醒,甚至还帮忙解决九凤这一步的难题,应该也有自己的考量…… 依照左光殊的计划,事情难办归难办,至少还有个思路在。 但现在山海境发生了莫名的变化,九凤都消失了,北极天柜山空空如也,计划的第一步便被斩断。 无怪乎左光殊在那里懵得很。 想了想,姜望又问道:“九凤已经消失了,还有什么办法能够得到九凤之章?” 左光殊当然是考虑这个问题的:“天倾之后,还能安然存活,成功抵达中央之山的人,可以凭借手里的九章玉璧,获取凰唯真的遗赠。那些遗赠里包括什么不得而知,但我想,或许也有机会从中得到九凤之章。” “天倾是什么?这里的天……会塌下来?” “可以这么理解。天倾一般就标志着山海境之旅进入尾程,到时候会有种种灭世之象发生,山神海神都要留在自己的地盘,借山海之力固守,外来者在中央之山外无法存活。” “也就是说……”姜望分析道:“最后所有的幸存者,都会在中央之山会合?” 左光殊点头。 “每一次都会发生天倾吗?” “按照我搜集到的情报来看,每一次都是。”左光殊道:“除非所有人都在那之前离场。” “那还有机会,很有机会。”姜望很笃定地道:“我们三个人联手,谁都不用怕。” 这份笃定无疑是很能带给人信心的。 此次山海境之旅的艰难,超乎所有人想象。 进入山海境之后,几乎每个人都吃到了深刻的教训。 身出名门的左光殊开始怀疑人生,甚至于否定自己。 背景神秘如月天奴,也在连番的打击之下,一度情绪失控。 唯独姜望,虽然也不停地吃败仗,屡次三番被打得落荒而逃,身上的伤一处摞着一处……但他仍然直脊昂首,对前路充满信心。 “中央之山里是什么情况呢?”月天奴出声问道。 左光殊摇摇头:“不知道,没人知道。所有的情报里,都只是显示有这么一个地方。以前那些参与山海境的人,好像是成功抵达中央之山后,就自然获得了馈赠。想来不会那么简单,但是说不清楚。” “持九章玉璧,入中央之山。”姜望若有所思:“玉璧越多,选择越多?” 左光殊想了想,说道:“凰唯真的遗赠,就像是一个蒙上了黑布的九格暗匣。每一块九章玉璧,都可以打开一个格子,人们无法看到里面拥有什么,只能伸手进去摸索,只能拿走一样遗赠。当然九章玉璧越多,就会出现越多选择。你掌控的九章玉璧越多,就更有机会拿到你想要的。” “为什么不能把所有的九章玉璧集中在一起,大家轮流掌控,挨个来选?”姜望问。 左光殊道:“因为在山海境里,每块玉璧只能使用一次。任何一个‘格子’,打开之后,就会消失。” 姜望点了点头。 左光殊已经说得非常形象了。 在山海境里想要获得什么,可以分为两类方式。一种属于常规方式,比如像左光殊的计划,先来北极天柜山,再去凋南渊……还有一种则是托底的选择,即是度过天倾,进入中央之山,靠九章玉璧获得凰唯真的遗赠。 后一种选择有很大的运气因素,你开启的那一格暗匣,未必有你所需要的事物。 因为无法确定中央之山里的情报,所以理论上来说,进入山海境的人,都应该先选择以常规的方式来获取所求之物。 这样各自探索,只要所求之物不相同,一般也不会产生什么冲突。 但事情总有例外,人不会总遵循理智的选择。 比如太寅就想要第一时间驱逐姜望,而伍陵革蜚也以其他人为目标,有着先驱逐最强者的打算。 再如斗昭这种,在确定失去了朱厌的踪迹后,毫不犹豫开始提刀清场。 月天奴说道:“在来的路上,姜施主说在山神壁上,看到九章玉璧已经齐聚山海境。那么按照左公子的理论,所有的‘格子’都能打开。如果我们能成功抵御天倾,抵达中央之山,这一次凰唯真的遗赠里,应该会有九凤之章。” “想来是如此的。”姜望说着,又看向左光殊:“淮国公给你准备的东西,可以用来对付斗昭吗?” 虽然他自问若是有月天奴和左光殊的帮助,应该能够再与斗昭争胜。但一来斗昭也未必不会找盟友,二来,能稳妥一点当然稳妥一点更好。 淮国公准备的能够对付九凤的东西,想来威能不俗,解决一个斗昭,应该绰绰有余才对。 没想到左光殊却沉默了。 过了一会,他才晃了晃手里的银色圆筒,里间发出液体摇荡的声音。 然后说道:“这东西的用法,是拧动底座,里面装着的液体就会飞出来,自动洒在目标的身上。只要沾上一点,它的羽毛就会掉落。” “……”姜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脱毛水?” 谁能想到呢? 堂堂大楚淮国公,特意为对付九凤而准备的东西,居然这么接地气! 但是仔细一想,太强的手段,也不可能带进山海境,不然这里早就乱套了,能进山海境的,几乎个个有背景。在有限的条件之下,淮国公的这手段,还真是“针对”得很…… “不管怎么说,为免有遗漏、错过。我们还是亲身再搜一次山,速度可以加快,该下的工夫不能省。”姜望最后说道。 心里想的却是—— 天倾,会是那个“时机”吗? 在天塌地陷,灭世之时,是否能够看清楚山海境的本貌? …… …… 轰轰轰! 流瀑仍然砸着绕山之河。冰棱乱飞,水花四溅。 一无所获的三个人,飞离了北极天柜山。 “接下来去哪里,该有个章程。”姜望说着,看向月天奴:“九凤之羽,一时是没有法子了。禅师此来山海境,可有什么目标?” 月天奴轻轻摇了摇头:“我此来只是想见识一下凰唯真的风景,其余并无所求。” 她本来也有带屈舜华横碾山海境的心思在,后来发现一代新人换旧人,屈舜华就在她面前被淘汰,自是没法再说。 姜望于是道:“不如先去寻神降之路,去凋南渊看一看。那里既然存在九凤之章的线索,我们不应该置之不理。兴许有绕开九凤之羽捕捉线索的法子。” 左光殊当然知道姜望是为他着想,但还是拒绝道:“连南方这个方位都在那里凋零,可见凋南渊的危险。没有九凤之羽护身,也没有确切的线索,危险太大,收获又太渺茫,这不是什么正确的决定。姜大哥,不要太过于考虑我。我们还是等天倾到来,抢进中央之山,用手里的九章玉璧碰碰运气吧。” “从现在到天倾发生,还有多久的时间?”姜望问。 左光殊摇了摇头:“天倾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时间,只知道它会发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 “若是还有三五个时辰就发生天倾也便罢了。若有个三五天八九天……”姜望说道:“这么长的时间虚耗在等待里,于你于我于月禅师,都是一种浪费。如果只是为了找个地方一边修行一边等待,我们何必来山海境?” “再者说,山海境明明已经发生了不可测度的变化,无人知晓原因的变化,过往的经验已经不再适用。我们若不想法子挖掘真相,只懵懂地去等待天倾。在危机到来的时候,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姜望拍了拍左光殊的肩膀:“我这样决定,不仅是为了你考虑。凋南渊既然有九凤之章的线索,九凤之章又这般重要,想来凋南渊也是山海境里非常重要的地方。说不定有山海境变化至此的答案。不入彼渊,何得彼理?” “姜施主说得有理。”月天奴合掌道:“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愈是艰难险阻处,吾辈愈要身往。” “……”姜望道:“倒也没有禅师说的那般危险。咱们身上有九章玉璧,若是瞧得不对,找个机会提前离场便是。” 左光殊仍有些迟疑:“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姜望打断道:“你有更好的选择么?如果有的话,我听你的。如果没有,目前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往前走便是。” 左光殊不能言。 月天奴这时候又道:“南无宝月光佛,所谓天意即佛意,姜施主此言,甚得佛理。” 也不知这位傀儡禅师到底哪里不对,怎么突然变得……有些太过于捧场。 姜望沉吟片刻,说道:“我在想……如果说山海境是凰唯真留下来的考验。那么在九凤消失、北极天柜山成为空山的现在,获得九凤之章的考验,是否会产生变化?” 左光殊一时也怔住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能直指这个世界的真相! 月天奴双掌合十,面有佛光:“乘如实之道而来成正觉,我辈修者,当以此证之。姜施主说得太好了……” 世人皆知如来,真知如来者,又几人? 月天奴的来历太不简单了,绝不仅仅是洗月庵一个后辈弟子。 姜望想了想,问道:“洗月庵确定是不收男弟子的吧?” 月天奴眼中难得地有了一丝戏谑,慢慢说道:“如果姜施主有意,倒不是不能破例。” 姜望一脸严肃:“洗月庵名门大宗,传承古老。我何德何能,敢坏宝山清名?” “若是考虑这些的话,性征倒也不是什么问题。比如我这傀身,就是无性之体……”月天奴十分平静地说道:“法子有很多。” 姜望干笑道:“禅师真会开玩笑!” “光殊!”他赶紧道:“事不宜迟,咱们尽快讨论一下怎么去神降之路。” 有些话此时还无法明说。 但什么也不做的等待,并非他的风格。 凋南渊那里,或许有答案,或许没有,总要试过才甘心。 第九十七章 凋南渊 神降之路,顾名思义,乃是山神海神通行的道路。往来山海,通行东西。 《山海异兽志》是一套很有意思的书。它记载的很多内容,都像是对山海境历史的描摹,绝大部分记载都可以在山海境得到对应。 这些能在山海境里找到对应的和不能找到的描述里,又有一部分,可以追溯现世的古老历史。 此外当然还有一些,未见于任何地方的、不知真假的传说。 所以一直也有一些人觉得,山海境这个世界,其实是现世在哪个古老时代分裂出去的小世界。因为并没有人族的存在,反而保留了历史面貌。 当然,这种说法远不及天外世界说和凰唯真创世说那样拥簇者众。 在山海异兽志所记载的传说中,分驻各地的山神海神,正是通过这条神降之路互相拜访,游戏山海。后来天崩地裂,此路断绝,于是各地山神海神再不往来。 要寻此路,本是为难的事情。 但恰好姜望已在章莪之山获得了传承,清楚山神壁的位置所在——而那恰恰是神降之路的关键门户。 北极天柜山因为山神已失,山神壁根本不会出现,也就无法连通神降之路。 换而言之,一定要在有山神或海神坐镇的地方,才有机会通过山神壁或海神璧,踏上那传说中的虹桥。 那些得授神名的异兽,没有哪个是好对付的。 若贸然侵山,全军覆没的可能并不会小。 姜望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带人回返章莪之山,毕竟做生不如做熟…… 山海境的方位虽然难辨,但已经去过的地方,姜望还是能够找得到路的。 机关摩呼罗迦马不停蹄,尽职尽责地将三人送到目的地附近,却又因为体型过于惹眼,早早地就被收了起来。 “章莪之山,瑶碧其质。” 遍山的宝石白玉,显然有十足卖相。 看着这座浮山,就连左光殊也道:“此山山神必然不俗!” “虽然那五尾恶铮的脾气不是很好,但想来我们三人齐心协力,还是可以跟它讲一点道理的。” 姜望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另外两个人。总之就这么随便地动员了一句,便领头偷偷地摸上了山。 “讲道理”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姜望现在哪里敢在那头铮身前露面? 这一次与前次不同。 在对章莪山已经十分熟悉的情况下,月天奴和左光殊展现了深厚底蕴,叠加了诸多应对各种情况的隐匿术法。 三个人像一阵微风,不着痕迹地拂上了章莪山。一点多余的路都没走,目标明确地赶赴山神壁前。 值得庆幸的是,那头铮并未守在此处,想来又是躲在哪儿睡大觉了。 “这块山神壁怎么坑坑洼洼的?”月天奴皱眉打量:“这里还缺了一大块。” 左光殊笑道:“简直像是遭了贼。” 姜望面不改色:“做正事。” 三人几乎是同时引发道术。 整个章莪之山霎时间热闹起来! 一大群焰雀叽叽喳喳,满山乱飞。 三个傀儡武僧,手持熟铁棍,各自分开一个方向,极其莽撞地拆起石林来。 又有大水灌山,水流分出,演化龙虎猪豹,各处乱窜。 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经喧嚣满山,处处是骚乱。想必五尾恶铮从睡梦中惊醒,也要愣上一阵,不知从哪里管起。 此外三个人还在五尾恶铮来山神壁的必经之路上,布下了许多道术陷阱。当然真挡肯定是挡不住恶铮,只要能转移一点注意力、迟滞一点速度便可。 按照先前计划好的那样,喧嚣方起,三人立即打破隐匿,飞落山神壁之前。 姜望随手捏了一个毕方印,按在山神壁上,根据左光殊的指示,以章莪之神名,打通了神降之路。 雪白玉璧顷刻流光溢彩,神圣的气息降临此间。 但见天边一道长虹出现,洞破云烟万里,跨过章莪之山,横贯于高天之上。起不知何处,终不知何处。 眼前的山神壁中间,却出现了一道门户。古香古色,铭有兽纹。 姜望伸手按在门户边,急声道:“你们先进去。” 左光殊和月天奴二话不说,便推门而入。 姜望紧随其后,随手燎动三昧真火,又烧下来很大一块玉璧,非常迅速地收进了储物匣里。 将身往门后一撞。 门后便是虹桥。 七彩缤纷,陷在云烟深处。 山神壁的力量连同了神降之路,也通往各处“神宅”。 姜望心想,或许这才是山海境里正确的赶路方式…… 只是有几人能杀死毕方,获得精血,连通山神壁呢? 山海境对修为的限制,又让这条道路成为外来者的空中楼阁——左光殊本来计划依靠九凤之羽踏上神降之路,所以北极天柜山才是他预想的起点。 这种一环套一环的计划,在第一环就断掉了,还能以这种方式连接起来,也真是怪异得很。 天风吹拂,吹不动虹桥上的人。 踏在虹桥之上,左光殊的表情很有些奇怪。傀儡脸的月天奴倒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也闪烁得很。 显然姜望随手挖宝的行为并没有被他们错过。 “不毁掉这扇门,我担心那头恶铮会追上来。”姜望很自然地解释了一句,便指挥道:“看路啊光殊,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凋南渊的舆图吗?” 姜大哥毕竟还是有威严的。 左光殊老老实实地转回头去,在穿行如梭的景象里,专心寻找着凋南渊的神宅。 在高挂天穹的虹桥之上,脚步不动,人却随着虹桥风驰电掣,将山景海景都掠过,这是一种非常新奇的体验。 虹桥的速度太惊人了。 山海境里每座浮山与浮山之间,都隔着非常遥远的距离。哪怕是视线可及的浮山,也不是那么容易赶到的,所谓“望山跑死马”。 然而站在虹桥上,一座座浮山简直像是挨在一起,在眼前飞快掠过。一片又一片驻有神宅的海域,也在视线里不断地后退。 但更令姜望心惊的是…… 若出现在神降之路上的每一处浮山、每一片海域,都代表着一位或两位山神海神。这山海境里得授神名的异兽,也太多了。 齐国有没有这么多的神临强者? 整个东域有没有? 唯独在此刻,山神海神的数量,以如此直观的形式铺开在眼前。 姜望才意识到,山海境若为真实之世界,竟是这么强大的一个世界! “到地方了!”左光殊忽地道。 虹桥于是静止。 姜望抬眼望去,只看到一个幽黑的漩涡,悬停在面前。 月天奴走上前去,身上金光一点一点绽开:“我先进去。”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踏进了漩涡里。 凋南渊里危机四伏,她自问傀儡之身要比姜望二人更结实,故而先一步进去探路。除此之外,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 姜望紧随其后,踏进那幽黑漩涡中。 整个人骤然一松! 姜望几乎要飘飞起来。 在山海境里时时刻刻要承受百倍于现世的重玄之力,其实倒也已经习惯了。 这凋南渊里,却是几乎不存在重玄之力,如在宇宙虚空。 骤起骤伏之下,人都险些站不稳。 姜望立即运劲于身,将身下沉。 但就在下一刻,那压在身上的重玄之力,数以百倍地增加,好像要将他压成一块薄饼! 火红色的烟气蒸腾于身,姜望立即开启了无御烟甲。 左光殊创造的这门道术,还真的是非常适合这种极度混乱的重玄环境。 道元剧烈地消耗起来,人却是站得稳了。 他这才来得及打量身周的环境。 自神降之路而临,所到之处必为神宅。 也就是说,必然有山神或者海神镇守。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那位神灵不在家中。不过这种期待也只是聊胜于无…… 按照三人事前的计划,降临之后,第一时间就是要隐藏起来的。不过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若是站都站不稳,也没法隐藏。 月天奴就在身前不远处,身上金光变幻不停,显然也已经适应了环境。能够身成净土的她,对世界有更多的认知,应对这些,肯定比姜望更容易。 “暂时没有发现什么。”月天奴说道:“但是我们得赶快离开才行。” 此地神灵一定已经获知动静,正在赶来了。 姜望回过头。 身后就是一块通体漆黑的山神壁。 中间开着一扇门户,左光殊正从里面走出来。 “赶紧瞅瞅,认不认识?” 姜望直接就一个问题丢进了云顶仙宫,让白云童子分析这块山神壁的材料构成。 过得一会,便传来了白云童子没什么精神的回应:“《仙方经》有载:海神若死,神躯流沙,万载宙光,结为木华。仙主大人,这就是流沙木,仙宫力士的主材料之一。” 姜望大喜,直恨不得立马召出三昧真火,烧它个痛快。 好在还有几分理智,知道这一烧梁子就结大了,故而强行按住了跃跃欲试的神通种子。 左光殊走出幽暗门户,也迅速感应到了环境的复杂,身上腾起淡蓝色烟气,一瞬间完成了抵抗。 迎着姜望的灼灼目光,他不由得道:“姜大哥,你这么时刻照看,反倒叫我紧张。” 姜望心想,你挪开你就知道我在看什么了。 距离仙宫力士也就一步之遥,如何能不激动…… 他一咬牙,转身便走:“我们先抓紧时间离开这里,等摸清楚情况了再回来。” 说起来,这仙宫力士的材料真诡异得很。不是山神死后所化,就是海神死后所化…… 山海境之内,或许山神海神有些不同。 但在现世,可都是涉及神道的。 云顶仙宫这已经不是踩在神道的头顶上作威作福了,完全是把神道剥皮拆骨,踩在神道的尸体上发展。 仅从这一点,也几乎能看得出当年九大仙宫横世的盛况。 须知神道可根本不是什么羊肠小道,更谈不上软弱。 便不说辉煌的时代了。 哪怕是在全面衰落的现在。也都还有一个霸主国沐浴在苍图神的神光中。这个霸主国现在还陈兵于盛地,正撸开了袖子要与景国大杀一场。 没有些本事傍身,云顶仙宫如何敢这样行事? “姜大哥。”左光殊这时说道:“我们离开的时候可以走别的地方,不用再回来。” “不行!必须要回来!”姜望斩钉截铁。 见左光殊一脸愕然,又缓和了语气:“从哪里来,就从哪里走。年轻人做事,一定要有头有尾。” 左光殊愣愣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并没有搞懂,这怎么扯得上有头有尾。但姜大哥这样的人物,肯定有他的道理在吧? 三人早有默契,略观察了一下环境,便要离开这里。 但几乎是同时,顿住脚了步。 就在他们面前,一块高大的怪石,裂开了。 更准确地说。是堆积在某只异兽身上的泥土尘垢……不知堆积了多少年,在此时炸开倾落。 无形却有质的威压,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只外形古怪、气息混乱的异兽。 犬首,熊身,四脚,身上遍布长毛。 眼睛很大,但是黯淡无光,根本没有神采,好像什么都瞧不见。 两只圆阔的耳朵垂了下来,应该也是听不见的,因为姜望并未察觉到任何声音流经它的耳朵。 它的腹部鼓鼓囊囊,肚皮很薄,透光,隐约瞧得见一根直肠通到底,却不见五脏六腑的阴影存在。 仅看外表,并不是多么凶悍的异兽。但它的实力,已经无需再多证明。 月天奴身上的金光,姜望左光殊身上的无御烟甲,都直接在这恐怖的威压下被碾灭了! 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也塞牙。 想不到凋南渊的海神,居然就定在海神壁对面的位置! 但凡在别地睡个觉什么的,都还有纠缠逃脱的机会。 怎么跟章莪之山那么不一样? 姜望作为三人组里与山神海神打交道最多的那一位,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 一边密布道元于身内,对抗着凋南渊里变幻莫测的重玄之力。 一边拍了拍自己,又指了指对方,大笑道:“我!你!朋友!” 这可是经过祸斗和毕方检验过了的交际手段,非常有效! 左光殊现在对姜望的信心已近乎盲目,十分期待地看着对面。 但…… 凋南渊的这位海神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沉默持续了一阵。 “准备溜吧。”姜望无奈地道:“它又瞎又聋,即使是我出马,也无法交流。” “怎么溜?”被一道威压就碾灭了烟甲的左光殊并不敢动:“我感觉都挪一下脚脖子就得死。” 姜望冷静地道:“等会听我指挥。月禅师用傀儡纠缠这丑货,光殊用水行道术制造屏障,分割战场,我来为你们斩开前路。等我数一二三,就一起发动。” “吾乃混沌。” 异兽忽然张口说道:“不叫丑货。” 它说的是道语。 听其音,能察其意。 第九十八章 混沌 姜望:…… 这是姜望在山海境里遇到的第一只可以用语言交流的异兽。 这异兽的耳朵明明不吸纳任何声音,但竟完全能够听得到他们的对话,并且能够听得懂。 甚至于,它还以道语来表达。 “述道”本身即是一种强大的体现,非对世界有一定的觉知不能为。这位以“混沌”为名的异兽,绝对要比三叉强大! 而最难堪的地方在于…… 姜望刚才当着它的面,说它又瞎又聋,还说它是丑货…… 也许它不懂丑货是什么意思……姜望正这么想着。 混沌忽然又道:“为什么你们要当着我的面骂我呢?难道不懂得传音么?” 姜望看了看左光殊,又看了看月天奴。 无论是淮国公府的贵公子,还是洗月庵的高人,此刻眼神都带着迷茫,显然也是对这位凋南渊海神的脾性琢磨不透,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应对。 对于“混沌”这个词,姜望并不算完全陌生。在森海源界,那只燕枭就曾经吞吃过混沌。还因为难以消化,造成了长期的虚弱。 不过彼混沌显然非此混沌。 “我想,这是一个误会……”姜望沉吟着开口。 沉吟,主要是为了拖延时间,给自己留下更多思考的余地。 暗地里已经同时传音给两个人:“谁知道混沌是什么鬼?它脑子怎么样?好不好骗?” “吾非鬼类。” 混沌忽然开口,把姜望吓了一跳。 左光殊的传音都到了嘴边,硬是咽了回去。 玄妙的道语流淌在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味道:“我并不靠声音来捕捉你们的对话,我捕捉的是表达。” 此时此刻姜望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被这这个名为混沌的丑货耍了。 混沌好不好骗不知道,自己是挺好骗的。 一时间忍从心中起,怂向胆边生! “阁下真是风趣。”姜望先是行了一礼,然后竖起大拇指,大大方方地赞道:“我在这山海境晃荡许久,见过的山神海神不计其数。只有阁下胸襟宽广如天穹,好一颗仁心似日月,开得起玩笑,也懂得开玩笑,好!实在是好!” 左光殊心想,姜大哥何等骄傲的人物,压项北,拦斗昭,几曾说过软话?今日却为了我们,如此委曲求全…… 瞧着姜望的身影,只觉心中酸楚,无以言达。 “哈哈哈哈。”混沌看起来脾气很好,也并不太在意姜望先前的冒犯,大笑道:“倒是个妙人!” “心中有妙处,才能见得到妙人。只有您这样的伟大存在,才能心怀山海,包容万物哩!”姜望也不管混沌的眼睛瞧不瞧得见,笑得非常灿烂:“还是要向阁下致歉,咱们三人来得突兀,未提前向阁下致意,实在失礼。万请见谅!” “唔嚯嚯嚯……”混沌笑的时候,肚皮颤来颤去,身上的长毛也一抖一抖。 姜望适时从储物匣里取出一碟卧山鱼圆来,笑道:“在下略备薄礼,聊表寸心。” 卧山鱼圆乃是楚国名菜。精选最上等的丹霞猪,一整块猪腿肉雕刻成型,倒如卧山,抹以秘汁,炖得酥烂。其上凿有五孔,煨煮鱼圆。 姜望在淮国公府吃了一次,赞不绝口,特意为安安留了一份,却在此时派上用场—— 送别的他也不舍得。 这碟卧山鱼圆才一端出来,顿时香气盈空。 也不见混沌如何动作,食碟便已脱手飞出,轻飘飘转至它面前。 它张开大嘴,直接把整个食碟都包了进去,嘎巴嘎巴,几口吃得干净。 姜望本有心提醒一下,食客吃的便是那五颗鱼圆,肉却是不要的,见此情景,也便什么都不说了。 “唔嚯嚯……”混沌很满意的样子,又道:“你们有三个人呢!” 姜望赶紧使了一个眼色。 月天奴想了想,便取出一根檀香来,奉于身前:“此物燃之,可以宁神。权为见礼,海神切勿介怀。” 混沌将这根檀香召到身边,既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 左光殊咬了咬牙,心想姜大哥这等英雄人物,都能受此委屈,我如何受不得?略一斟酌,从储物匣中取出一块玉珏,双手恭敬奉上:“尊贵的海神大人,此物戴在身上,可以梳理气血,功在体魄,只愿能为您的万载威权出一份力。” 同样是在储物匣中随便找了个东西来敷衍,很明显月天奴和左光殊的家底都要厚实太多,最差的东西也都算得上宝贝。 不比姜望,那一碟卧山鱼圆都还算贵哩。 不过混沌老爷显然有自己独特的品位,不怎么买账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强扭的瓜果真不甜,要来的礼物就是不诚心呢!” “混沌大人真学富五车,这出口就成章!”姜望热情洋溢地道:“其实我们仨都很心诚,只不过对您的关心是从不同角度出发的。您就像那巍峨的高山,我们倾尽所有,也只能看到一点边角,难以完全了解您的伟大啊。” 月天奴默默地扭过头去。 为什么傀儡的脸,也会脸酸呢? 人族但凡有点身份地位的,都讲究一个含蓄。 但混沌显然很享受这种直接和奔放。 又“唔嚯嚯”地笑了起来。 “正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又有言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混沌道:“你对本神这么恭敬,有什么所求?” “哪里哪里,我们纯粹是出于对阁下的敬仰……”姜望笑得脸都僵了,话锋一转:“不过孱弱如我们,若是有难处都不向混沌大人张口,岂不是折损了混沌大人急公好义的名声?所以,恕我等冒昧……阁下是否知晓九凤之章?” 混沌一时沉默。 姜望忙道:“您不知道也没关系,不方便说也能理解,在下就是随口一问,不必放在心上。” “九凤……”混沌始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熊躯高大如山,开口道:“我倒是知道。你们知道吗?” 姜望看了看左光殊。 左光殊道:“北极天柜山,有神九首,人面鸟身,曰为九凤……是一位强大的山神。” “然……”混沌道:“你们要找的是九凤之章,而非九凤那厮啊。是吾错闻,还是你们不懂?” 左光殊显然是茫然的。他只知道要找九凤之章,知道九凤之章是一门功法或者神通,知道要寻九凤之章,需先取九凤之羽。但其实并不清楚九凤之章具体是什么。 有关于凰唯真的一切,很多都已经埋葬在历史长河中。 世人有知其名者,但少有知其实。 他看着混沌,但混沌的眼睛里没有神采,脸上都是犬绒,所以也无从判断它的情绪。 正不知说什么好,姜望在一旁拱手礼道:“我等无知,还请混沌大人赐教。” 混沌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此九凤,非彼九凤。凤凰九类,诸君知否?” 姜望沉默。 左光殊皱眉苦思。 月天奴认真地道:“向来只听说凤凰五类,‘凤象者五,五色而赤者凤;黄者鹓鶵(yuānchú);青者鸾;紫者鸑鷟(yuèzhuó),白者鸿鹄。’不曾听说凤凰九类。” “你说得没错。凤凰五类的确是正说。”混沌淡声道:“但山海境里,还有另外四类。绿者曰翡雀,黑者曰伽玄,蓝者曰空鸳,橙者曰练虹。” 月天奴道:“闻所未闻!” 又扭头看向姜望:“姜施主,你听说过吗?” 姜望倒是不好意思说,自己连凤凰五类都是今天才听全。 只道:“姜某孤陋寡闻,读书不多,却是没有听说过。” 月天奴心想,姜施主好生谦虚!又扭头去看左光殊:“左公子家学渊源,可曾听闻?” 左光殊摇了摇头:“我穷尽山海异兽志的记载,也未见此说。” 他竟是把一整套山海异兽志都背下来了! “凤、鹓鶵、鸾、鸑鷟、鸿鹄、翡雀、伽玄、空鸳、练虹。九凤之章所指,是此九凤!启此华章,方成无上神通。”混沌冷笑一声:“小儿辈什么都不知,就敢来凋南渊?” 左光殊一时语塞。 “是小子们孟浪了。”姜望恭恭敬敬地道:“我等本欲前往北极天柜山,求取九凤之羽,再来凋南渊燃羽寻迹。不曾想北极天柜山已经神去山空,不得以之下,只能空手来此碰碰运气……能遇到您这么宽容的神灵,真是我等的运气!” 混沌也犯起了嘀咕:“九凤那厮不在北极天柜山?” “确实不在。” “神职在身,它何敢却之?” “这个……在下却是不知。” 混沌忽然暴怒起来:“神纪崩坏,一至如斯。山海境早晚要毁在那些蠢物之手!” 它剧烈地呼吸起来,长毛飘飞,鼓囊囊的肚皮夸张起伏,散发的威势愈发恐怖,更有一种凶戾的气息,似在缓缓苏醒,令人心惊胆战。 值此关键之时,月天奴右手按地,左手结定印,忽地张口,曰:“南无宝月光佛!唵!阿!洛!列!嘎!阿!” 她身上佛光外照,但并不凌人,气势散发,却很温和。 她的声音仍然是并不圆润的,但此时有一种抚平人心的力量。 “呼……”混沌长出一口气。 呼吸停止了。 这时已收了威压,它的身形一动不动,气息全无,如已寂灭。 姜望看向月天奴。 她轻声道:“只是抚平杀念,令它平静。它强我弱,我怎会挑衅?” 姜望于是不再说话。 但混沌没有其它的表态,他们也一时不敢离开,只好陪在这里等。 此地似是水下,因为头顶远处有幽暗的流波。 黝黑的山神壁,长得奇怪的混沌,高大如树的水草……共同构筑了这个环境。 几乎没有任何别的声音,渐渐叫人感受到一种阴冷。 左光殊看着姜望,姜望很平静。 不知怎么的,他心里也定了下来。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混沌才像是缓了过来:“哦,你们还在。” “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它问。 姜望拱手道:“有关于九凤之章的线索,正在等您赐教。” 他这话倒也不算谎言,故而说得理直气壮。 混沌哼了一声,道:“我中了邪神暗算,念头时常会混乱,有时杀意侵心,但你可别以为我傻。” 姜望一脸惶恐:“小子怎敢?” “唔嚯嚯嚯……”混沌忽又笑了:“九凤之章是何等至功,我可不会平白给你们线索。” 左光殊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不是送了礼物了么?” “那是自然!”姜望往前一步,挡在了左光殊之前,很懂事地道:“事成之后,必有心意奉上!” “心意?哼哼……”混沌把那玉珏、那檀香,全都吞进嘴里,嚼了两口便咽下。 头一仰:“你们得帮我办一件事!” “海神大人说笑了。”姜望不动声色:“伟大如您,哪里有什么事情办不成?渺小如我们,又能帮到您什么呢?” 混沌又垂下头来,声音也显得低落了:“你们可知,吾为何在这里啊?为何面此神壁九百年,动也不动?” 凰唯真死了九百多年,它也在凋南渊面对海神壁坐了九百年…… 要说二者之间没有一点关系,显然是不现实的。 仅这份资历,混沌就不简单。 难怪能说道语,难怪比三叉都强得多…… “想来,您有您的用意……”姜望小心翼翼地说。 混沌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它中了邪神的手段,念头都时常混乱。定在这里,想必也是身不由己。 但姜望偏要捧着说。 混沌偏也很吃这一套,又“唔嚯嚯”地笑了起来。 笑声忽地一敛,声极愤恨地道:“吾有大敌,吾有世仇!” 左光殊翻了个好看的白眼。 你都干不过的大敌,还能指望我们给你报仇?在这里坐九百年,真把自己坐傻了吧? 姜望不动声色地道:“那一定是穷凶极恶之辈。” “哼哼。”混沌又平静了下来,冷冷笑道:“兴许很多蠢货还都奉它为善主呢!” 姜望试探地道:“它是……” “八荒六合四方,皆随其晦明。视瞑昼夜,吹呼冬夏,于是自以为至高者。上欺天命,下凌诸神!” 混沌说着说着,又怒不可遏:“它就是烛九阴!” …… …… …… Ps:凤凰九类是赤心世界里独有的传说。 正统传说里是五类的。 有学习古代神话的朋友不要记错了。 第九十九章 天外天,身外身 如果说山海境里有哪位神灵,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 那就一定只有“烛九阴”这一个名字。 因为它的每一次睁眼闭眼,一呼一吸,都影响着整个山海境。 无人不知烛九阴! 混沌描述烛九阴的罪状,说它“自以为至高者。上欺天命,下凌诸神。” 先时又说,山海境会毁于那些蠢物之手,还提到神纪崩坏…… 似乎有一团很大的阴影,被拉扯了出来。 山海境不是纯粹因楚地天骄而生的演法阁,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人们来试炼或者不来试炼而停止运转。 它有它自己的规律。 山海境里的那些山神海神,并不是某个符号印记,某种虚无的象征。而是切切实实的存在,有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生活。 如三叉为子复仇,如混沌对烛九阴的恨意。 那些令人惊疑的未知变化,背后自有其因由。 “您和那位神灵,有什么矛盾呢?”姜望谨慎地问道。 “矛盾?”混沌似乎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是啊,有什么矛盾呢?” “无非是天下皆臣,我不臣。” 它的声音慷慨起来:“无非是天下皆苦,不敢为言。独吾不忿,立此南渊!” 它又剧烈地呼吸了几次,像是在辛苦地对抗着什么,然后道:“你们身后的海神壁上,有我当年留下的刻字……你们可曾见到?” 姜望等人这才回头,只见那漆黑的海神壁上,果然有一列道字浮现—— “山海至此而南调,天下四方者,唯南不臣!” 这句话有一种格外的桀骜,有乍起凌霄之势。 几乎能叫人想象得到,彼时彼刻的那种威风、招摇。 再看看眼前这位奇形怪状的海神,又瞎又盲,喜怒无常,情绪混乱……不免叫人心生喟叹。 胜者为王败者寇,放之天下而皆准。 “见到了。”姜望叹道:“阁下真撑天傲骨。” “唔嚯嚯……”混沌怪异地笑罢,才喘着气:“已经很久没有被吹捧过,这种滋味……真怀念呐!年轻人,你要知道,在关乎人生的战斗中,你一定要赢。如果你输了,就连你最瞧不起的东西,也不会再亲吻你的靴子。” “受教了。”姜望道:“不过我还是要强调一点,我对您的敬佩,完全发自肺腑,毫无吹捧之意。” “唔嚯嚯!!”混沌道:“你一再提醒我,你有求于我。一个坐困凋南渊九百年的老家伙,很乐意展现价值……但是你们要帮我做事。” 它重复道:“要帮我做事。” “情感上我很乐意效劳,不过……”姜望为难地道:“烛九阴君临此界,整个山海境,都只有您敢不臣。我们三个人更是实力平平,随便哪个山神找上门来,都对付不了……能帮您做什么?” 月天奴和左光殊都不说话,让姜望全权代表他们的意志。 无论心里有怎样不同的想法,到了这个时候,都给予姜望足够的信任。 混沌放缓了声音,说道:“我定在这里,不能动弹。但烛九阴当年南侵,也被我咬下了尾巴。它也受了伤,极重的伤。” “外面风调雨顺,日夜恒常,烛九阴可不像受伤的样子……”姜望一脸苦相:“再者说,它就算身受重伤,也是吹口气我们都受不住的存在。” “日夜恒常是它神职所在,它怎会轻忽?别说只是受伤,马上就要死了也得坚持!”混沌一提到烛九阴,就容易恶形恶气。 缓了好一阵,才道:“不是要你们去直接对付它。” 它一张嘴,吐出一个三角状的惨白色尖塔来。那尖塔漂浮起来,缓缓飞到姜望身前。 “你们只需要把这座凋零之塔放置在钟山山顶便可。” 姜望看向左光殊。 左光殊开口解释道:“烛九阴坐镇两神山,一曰章尾山,一曰钟山。我认为是类似于汤谷和虞渊,一为日出,一为日落。因为烛九阴也是掌管日夜变化之神……” 混沌都已经把塔吐了出来,自是没什么拒绝的余地。 只是把凋零塔放到一个位置的话,倒不是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 面前这座凋零之塔,形制怪异,尖端有骨刺狰狞。不过没有什么异味,通体也干干净净。 但姜望一想到这玩意是从混沌的肚子里吐出来,就有一种滑腻的感觉,挥之不去。 脸上挂着笑容,随便在储物匣里找了一件外衣,以恭敬供奉的姿态,将这座小塔小心包好。试图收进储物匣,但竟然收不进去。只好又包了一层,揣进怀里。 然后才感伤地说道:“我与尊神一见如故,很愿意为您做点什么。不过此去钟山,危险重重。今日一别,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更害怕自己力有未逮,坏了您的大事啊。 不如……您先帮我们拿到九凤之章。等我们强大了自身,再去钟山。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以您的智慧,肯定知晓这个道理。” 他不动声色地把“提供九凤之章的线索”,换成了“帮忙拿到九凤之章”。 “唔,磨刀,没错,我知晓。”混沌此时的语序有些混乱,似乎念头又开始冲突起来。 它用一种勉力支撑的状态说道:“离开我这里,朝着海神壁面对的方向走,一直走,你们会看到伽玄。有关于九凤之章……你们会从它那里得到更多。这地方,有很多恶念,都是被烛九阴流放的苦痛。不过你身上有凋零塔,路上不会有危险。” 如能见到九凤之一的伽玄,那么九凤之章的线索,当然也更为可靠。 姜望大喜:“多谢尊神!” 混沌喘着气道:“去……去。” “另外……说起来实在不好意思。”姜望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但是很好意思地说道:“您这海神壁,我能挖一块走吗?我非常需要这种材料,对我之后去钟山也很有帮助。” 混沌愣了一下,大概也是有点反应不过来:“吾,你,这……” 姜望立即道:“您要实在不方便,我就只挖一块!” “那……行吧,说好了只挖一块。”混沌道。 它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姜望根本没有给它拒绝的选项。 大约念头的冲突此时已经很激烈。 混沌这边才同意,姜望已经出现在海神壁旁边,三昧真火更是直接烧了上去。 “了其三昧”的过程是缓慢的,但进展毕竟是有。 而且圈定的范围……有点大。 “等等。” 混沌忽地说道。 海神壁上的三昧真火立时熄灭了。 一块拳头大小的流沙木脱落下来,落到姜望手中。 “拿着,走。”混沌如是说。 尽管它已经如此不客气,姜望还是热情洋溢地道了别:“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愿尊神早日恢复体魄,打倒烛九阴,重塑光荣!” 一番没什么成本的客气话甩出,然后才叫上左光殊、月天奴离开。 离开之前他看到,混沌的肚皮高高鼓起,肚皮里有一团什么东西的影子在乱窜,似乎马上要爆开…… 是什么把混沌折磨成了这般样子? 姜望没敢多看,也没有回头。 凋南渊是一片幽深的海域。 三人离开混沌没多久,就开始感受到了海水的存在。 仿佛穿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从无水的环境,到置身水中。 这里的重玄环境颠倒混乱,让人身也起伏不定。这里的海水却是宁静的。仿佛时重时轻的重玄之力,只对姜望这些外来者起作用。 一大团一大团的水藻幽浮着,像是某种聚合在一起的虫豸,带来一种阴森的感觉。 三个人一直没有说话,就按照混沌所说的那样,朝着凋南渊海神壁所面对的方向行去。 他们离开深水区,踏水如拾阶,往海面上走。 一种被窥伺的阴冷,自出现后就再未消失。且窥伺的目光越来越多……姜望感受得到目光的重量,也能够感受其中的恶意。 混沌说,那些都是被烛九阴流放的苦痛。 干净整洁的城市里,也有阴沟。阳光之下,仍有阴影。世界的暗面,总是存在的。 除了警惕应对,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离开深水的区域,一直走到海面之上,压抑的感觉却并未消失半分。 天空晦暗,大海昏沉。 沉郁的情绪,像是一种永恒。不断累积,不断累积…… 让你想要发疯,想要放弃,想要……死。 死在这里,或者是让人解脱的。 一世皆苦,生来何益? 好在姜望意志如一,月天奴自有禅心,左光殊也不乏对付这种情况的手段。 那些混乱、邪恶且堕落的氛围,并不能够侵入这只队伍。 只是恒久的沉默,也难免有凋零之感。 走了很远,远到左光殊终于张口:“我已经跟这片水域建立起了联系。不过范围很小,这里的水不纯粹,有很多种力量拉扯……不仅仅是神柄被掌握的原因。” 队伍好像活了过来。 作为一支精英队伍,他们当然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 左光殊成功跟水域建立起联系,从本质上来说,是在凋南渊里争出一处私域。 让身周的人更自由,更自在。 “这地方怨气很重。”月天奴说道。 “凋南渊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山海境,死伤必然惨重。”左光殊道:“毕竟混沌都成了那副样子,还有其它被烛九阴杀死或流放的存在……怨气重是难免的。” 要是在别的地方,他沟通水域不会这么艰难。 姜望只劝道:“不要尝试化解,别往油锅里丢火星子。” “这个我自然清楚。”月天奴左右看了看,叹道:“而且以我现在的修为,也化解不了。这个地方……已经积累了太多,也纠缠了太久。” 姜望想了想,问道:“月禅师见多识广,现世可有类似于此的地方?” 月天奴沉默了片刻,道:“祸水。” 姜望又问:“前辈先贤们,是如何应对的?” “这事说起来就太漫长了,不是一时半会能说得清楚的。”月天奴道:“只能说祸水现在的安宁局面,是三刑宫镇之,血河宗治之。” “血河宗?”姜望眉头微挑。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头,还是因为吞心人魔熊问。那个死在祝唯我枪下的前第九人魔,正是血河宗弃徒。 第二次听说,则是血河真君作为沉都真君纠集的帮手之一,一起袭击万瞳,斩龙角而回。在那一次的迷界动荡里,血河真君欲收重玄遵为徒。 他笑了笑:“说起来,我以前总以为这是一个左道宗门,后来总算有些了解,知道也是当世大宗。不过没想到的是,它还肩负着这样的重任……” 月天奴平静地说道:“无须讳言,血河宗的很多道术,都确有些暴戾,易入歧途。不过术法一道,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 “受教了。”姜望微微低头。 “最重要的是。”月天奴说道:“当一个宗门被定义为旁门左道,那就意味着它失去了话语权。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失去了实力。这样的宗门,不可能长久存续,更不可能发展壮大。” 说到这里,她有些意味深长:“所以,世间哪有什么左道?所谓旁门,大多是因为上不了台面。” 佛法精深的月禅师,会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是姜望没有想到的。 世人说起佛门,都道慈悲。但若以为他们不够清醒,实在是大大的谬误。 左光殊摇了摇头:“那么是非黑白,善恶对错。难道就不区分了么?” 这其实也是姜望想问的问题。 不过转念一想,哪怕是白骨道那样的邪教,绝大部分教徒也是自认在救世,也是追求散播“公平”的。 “分,当然要分。黑白不分,哪来日夜?善恶无拘,哪有清明?”月天奴道:“不过世间道理,不能一以恒之。一人之身,尚有善恶混杂,何况是一个势力,一片地域呢?你仔细想想,天底下有哪个大宗是旁门,有哪个大国是恶国?” 左光殊一时无法回应,只道:“佛家常说因果报应,我以为禅师是将黑白看得很清楚的。” “世间黑白,我怎敢说自己看得清楚?我也常常……不知对错。”月天奴叹了一声,又道:“你看我们现时在凋南渊,是黑是白?此刻的山海境,是黑是白?此刻的现世呢,又是黑是白?一身立此千万重,天外天,身外身……如何能够区分?” “一身立此千万重,天外天,身外身”,这句佛偈正是须弥山照悟禅师所留下的名句。 说的是一个人其实很难区分自己的对错,在不同的“天”,相对于不同的“身”,或许会有完全不同的答案。 掌中有三千世界,合掌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可能毁灭了亿万生灵。 姜望不动声色地道:“禅师已经分得很清楚了。” 月天奴愣了愣,忽然合掌而笑:“姜施主说得在理。” 身在哪处,便问哪处,如是而已。 照悟禅师当年留下此偈,说的也无非是本心。 这样的问题,毕竟没有恒一的答案。 三个人修行到今天的境界,对自己的道路也早就有过思索,不会轻易被谁说服、改变。 故也只是蜻蜓点水,便将其掠过。 左光殊又问道:“这翡雀、伽玄、空鸳、练虹,不曾名世,真是凤凰之属?这凤凰九类,也是第一次听说。我是觉得……混沌好像不是很清醒。” “你知道九凤之章的线索么?”姜望问。 “你是混沌的对手么?”姜望又问。 左光殊皆不能答。 姜望于是道:“那它说什么便是什么。便有什么疑问,也等见到伽玄以后再说。” 这片幽暗的海域,似乎潜藏着某种未知的危险。 比他们迄今为止在山海境里经历的任何一个环境都要诡异。 暗沉,死寂,阴冷。 好像一切的根源都是毁灭,没有一丁点让人向往的地方。 与渊外的碧海蓝天、奇花异石,形成鲜明对比。 或许也唯有这样的地方,唯有这种极度艰难的环境,才能够“不臣”于烛九阴。 不对应山海境的规则。 也因此没有日夜交替,只有永恒的夜晚。 长夜无明,静海无声。 在暗沉沉的海面行走,脚下每一步,都审慎万分。明明可以感受得到,被什么恐怖的存在所窥伺,却什么也发现不了。 藏在怀里的凋零塔,姜望没有再触碰过,但是他能够感觉得到,正是这个外观并不怎么明朗的物件,保证了前路的通畅。 代表着混沌在凋南渊里,至少还有一些威权。 “凋零之塔似海神之令,诸邪慑服无侵。”左光殊笑着说道:“我们现在,也算是神光普照吗?” 姜望不动声色地道:“但就连给出凋零塔的混沌自己,也好像不能保持长时间的清醒。那么这座凋零塔的用处,究竟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也很存疑……” “那块海神壁上的刻字,让我想起来一件事。”左光殊这时候说道。 “什么事?”姜望随口问道。 “姜大哥熟读史书,应该是知晓的。”左光殊道:“景朝最巅峰的时候也是如此……天下皆服,唯南不臣。” 他强调道:“唯楚不臣。” 姜望看了他一眼:“你是说……凋南渊之于烛九阴,就像昔日楚之于景?” “颇有相类之处……不是么?” “想来楚人大多会有此联想。”姜望道:“就是不知道那字,是凰唯真留下来的,还是混沌自己留的。” “凰唯真?”左光殊不解道:“不是混沌让我们看的么?怎么会是凰唯真?你是从字迹上辨认的么?” 姜望心想,山神壁海神壁是最能体现凰唯真意志的存在,通过山神壁得传毕方印、祸斗印就是证明。 混沌想在上面留字,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但嘴里只是说道:“我可没有本事辨别。只是山海境既然跟凰唯真息息相关,他留下这么一行字,寄托对楚国的感情,也在情理之中。混沌让我们看那行字,是说明它的志向,可没有说就是它自己刻下的字。” “这么说也有道理……”左光殊道:“姜大哥,咱们要帮混沌么?” “楚人大概很难不被这种精神打动。”姜望笑了笑,说道:“等先见到伽玄,找到九凤之章再说。” 混沌只说朝着海神壁面对的方向一直走,没说要走多久。 大概于它而言,时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又或者,它那不断冲突的念头里,已经丢失了时间的概念。 凋南渊日夜不分,赶路的三个人也只能在心里默记时间。 他们很少再说话,越来越沉默。即使是有凋零塔的帮助,也必须分出越来越多的精力,与凋南渊的环境对抗。 不仅仅是混乱至极的重玄环境,也不仅仅是死寂压抑的情绪侵染。 还有时不时吹落的阴风,会像刀片一样划过来。 大部分时候都死寂的海水,有时候会忽然“坍塌”。像是沙漠中的流沙一般,水中竟有沉水处。 左光殊只感觉到“沉水坑”的另一头,有恐怖的气息存在,但也无法细察。 后来他们都不再踩水,直接踏空而行,这样在与极端重玄环境的对抗中,无疑又要消耗更多元石—— 对左光殊来说,这倒是最不用放在心上的事情了。 但也不敢飞得太高,因为天穹实在很暗,那低沉的云雾里,也明显藏着一些充满恶念的东西。 就这样一直往前走。 直到某一刻——左光殊记得,是足足三十五个时辰之后。 他们的确看到了凤凰。 彼时天色无光,海色无明。 他们都已经感受到了疲惫,倒也没有谁叫苦,只是默默前行。 然后一抬眼,视野就已经被占据了。 那是一只身长百丈的、黑色的凤凰。 麟前鹿后,蛇头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 其身有五纹,象字而显。 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背文曰义,腹文曰信,膺文曰仁。 高贵,神秘,华丽…… 但是它已死去多时了。 …… …… …… …… Ps:关于烛九阴,山海经原文里就是记载了两个地方。在海外北经里说钟山,说烛阴。在大荒北经里说章尾山,说烛九阴、烛龙。其余形象、能力的描述倒是一致的,应是谬误。这里统合一下。 第一百章 伽玄已死 墨色的天穹似乎低得要塌下来。 一望无际的暗沉海面上,巨大的黑凤凰趴在那里。 海浪微漾,不移分毫。 其身如浮岛,其魂已灭。 它仍然如此美丽,但它已经凋零多时。 “这……” 姜望三人面面相觑。 左光殊更是紧紧地抿着唇,一时无话可说。 跟姜大哥一起,壮志满怀地冲进山海境。 度过几次危险,成功与屈舜华会合。本以为接下来就像姜大哥所说的那样,要横扫山海境,轻松拿到所求之收获。 转头就遇到异兽埋伏,跟姜大哥失散。 然后就是屈舜华离场。 再然后就是自己一个照面就被一个陌生人击败…… 接二连三的挫败之后,好不容易重拾信心,千里迢迢找去北极天柜山,结果九凤竟然无踪,北极天柜山都裂了! 冒险踏上神降之路,赶来凋南渊,靠着姜大哥的委曲求全溜须拍马,获得了混沌的支持。 凭借凋零塔,在充满恶意的凋南渊如履薄冰,寻找凤类黑者名为伽玄的神灵。 赶了足足三天的路,一路多么小心多么辛苦也不必提了。 结果伽玄又已经死去多时…… 初出茅庐的贵公子,深深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恶意。 关键时候还得是姜大哥。 “混沌说此九凤非彼九凤,凤凰九类才是你要找的。既然九凤之羽都能提示九凤之章的线索,那这伽玄之羽,是不是更有用呢?”姜望怂恿道:“去扯几根下来试试,反正现在它也不能拒绝了。” 左光殊茅塞顿开,转忧为喜。人往前走,伸手一招,便有一道水流跃起,直扑伽玄那巨大的尸体。 这一下,像是捅了马蜂窝! 某种隐藏的平静被打破。 伽玄小山般的尸体之中,忽然涌出密密麻麻无法计数的异兽魂灵。张牙舞爪,攒聚在一起,像一团巨大的黑潮,咆哮而出,直扑姜望三人! 那些异兽魂灵,似牛似虎,似蟒似鹰,个个狰狞凶戾。 姜望一把拽回左光殊,脚下青云连炸,毫不犹豫地背向逃窜。步履翩翩,却身如疾电。 月天奴双掌合十,大步而行,看起来并不急切,但一步即有数十丈远。 反应明显慢了一线的左光殊,这时才双手一抬,巨大的水流障壁排空而起,挡在三人身后。 也不知是这样看起来才更直观,还是脱离海面之后,这些海水才显出本貌。 但见这排空的水流障壁中,竟有无数挣扎的活物,上窜下移,似虫似线! 水流障壁几乎当场就要崩溃。 左光殊调动河伯神通之力,右手一握,才将之全部灭杀,短暂地掌控了这些水,重塑障壁。 又在下一刻,被铺天盖地的异兽魂灵撞破! 怨气滔天,杀意森寒。 黑潮滚滚,似一只横渡暗海的巨兽,追逐着三只小小蝼蚁。 姜望在身后铺开一道火界。 可即使是以火界的范围之广,在这黑潮之中,也只似癣疥之疾,根本一卷即过。 情急之下,月天奴再次召出机关摩呼罗迦。 但见此尊机关,跃将出来,双足在空中一踏,巨大的身躯便已经疾飞而远。它选择了与三人完全不同的方位,张嘴梵唱,身上金光大放,照耀百里。 一时间整个暗沉海面都沸腾了! 有无数的恶念在苏醒,有无法测度的咆哮在呼应。 就像姜望所说的那样,将一点火星子,炸进了油锅里。 包括在身后追逐的那些异兽鬼魂,也齐齐转向,追逐摩呼罗迦而去。 月天奴召出来的这第三尊机关八部众,也是终于步前两位机关的后尘,可以宣布报废了。虽然此时还在挣扎…… 三个人头也不回,就此疾飞而远。 月天奴本人倒是不见什么心疼的情绪,或者说禅心宁定,或者说家底厚实,总之不为外物所动。 疾飞之中,还来得及对姜望感叹一句:“这变化委实突然,我完全是凭借着净土之力,惊觉不对,才能及时脱身。想不到你的反应不输于我。” 姜爵爷宠辱不惊:“过奖了。” “咱们不回海神壁那边么?”左光殊此时倒是不用姜望再拽着,直接驭水而行,嘴里道:“你不是说那什么,有头有尾……” 流沙木都弄到手了,还回什么海神壁…… 姜望一脸严肃:“事急从权。光殊,人呢,要懂得变通。” “我是想说。”左光殊道:“要不要去问一下混沌呢?伽玄为什么死了?这件事又代表了什么?混沌应该有更多了解才对。” 姜望回头看了一眼,道:“回不去了。而且你也知道,混沌的状态不稳定。” 左光殊倒也不坚持,只是心有余悸地道:“这凋南渊也太诡异了,水中有这么多怪东西,我竟然都没能察觉到!” “怨虫而已。极怨之念,死而不散,又是在凋南渊这种地方,自然就化形为虫。”月天奴道:“佛观一钵水,十万八千虫,这只不过是其中一种。而且……” “而且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姜望接道:“这地方太危险了。” 月天奴道:“是的。” 疾风过面,暗涌如归。 伽玄巨大的尸体早已经抛在身后,根本连轮廓都看不到了, 但那高贵美丽而又神秘强大的身躯,仍然清晰地印在记忆里。 它的羽毛多么漂亮,它死寂地趴在海面上,脖颈却仍然有着优雅的弧线。 它的眸子似乎是黑色? 失去了神采,却还像宝石一颗。 凤凰啊。 无论从实力地位历史传承,甚至哪怕是象征意义,都是能够匹敌真龙的强大存在。 为何会寂寞地死在凋南渊,浮尸在暗沉沉的海上,被无法计数的异兽魂灵所亵渎? 如果说在见到伽玄之前,姜望还有些怀疑它是否是真的凤凰,还在疑虑混沌所说的凤凰九类。 在见到它之后,已经无此思虑。 它本身就是一种证明。 哪怕它已经死掉了。 一具凤凰的尸体,依然高贵美丽。 那么,有史所载的凤凰五类,何以在山海境中,成了凤凰九类? 伽玄是如何成就的?为何不见于现世任何传说里? 是传说的凋敝,历史的遗失,还是…… 此外还有翡雀空鸳练虹…… 姜望越想越多。 天倾,烛九阴,混沌,王长吉所说的问题,所等的时机…… 还有消失的九凤强良朱厌。 甚至包括在北极天柜山的时候,那个偷偷潜入五府海,蛊惑白云童子的存在…… 对方前脚刚走,白云童子后脚就上报了,没有一字遗漏。 那个神秘存在,也提到过“时机”。 什么时机? “姜大哥,你别叹气。”疾飞之中,左光殊忽然道:“九凤之章拿不到就拿不到,我的选择有很多,前路并不会被此局限。” 姜望一愣:“我刚才叹气了吗?” 他迅速生出警觉! 第五内府中,赤金色的神通种子光芒大放,赤心不朽之光冲出内府,照耀五府海,乃至于藏星海通天海……耀遍身魂。 修为到了他这样的境界,不可能不记得自己是否叹了气。 他要找出情绪异动的根源! 赤心神通,当然是不二之选。 但见不朽光芒照耀下,通天宫里,神魂显化之身中,有一只黑色的虫子,慢慢被“挤”了出来。 它长着七只长短不一的细腿,看起来很凌乱。有八只厚薄不同的翅膀,给人以一种糟糕的感觉。 全身上下有七个口器,八只舌头,乱糟糟地嗡成一团, 代表三昧真火的赤红之光迅速涌来。 这怪虫八翅一颤,便已消失不见! “唉……”左光殊叹息道:“到底还有多远呢?这凋南渊什么时候是个头?” 姜望直接一手抓住他,急道:“放开神魂!” 神魂显化带着赤金之光,直接降临左光殊的通天宫中。 左光殊虽然不明所以,但对姜望是毫无保留地信任。 直接敞开通天宫,神魂显化之躯也落在姜望身前:“怎么了姜大哥?” 被姜望神魂上的金光一照,自他神魂显化之躯的眉心处,那七足八翅的怪虫亦飞了出来,同样地一个颤翅,便已经消失了。 姜望神魂退出,与左光殊几乎是同时看向月天奴。 月天奴面无表情,眼神也很平静:“发生什么了吗?” “是食意兽。”左光殊下意识地想叹气,旋即又警觉地止住了。 “原来如此。”月天奴听名便知,有些警惕地道:“在凋南渊这种地方,出现这种东西,也很正常。” 他们倒是你懂我懂的,默契十足。 唯独姜望一无所知:“食意兽?” 左光殊道:“山海异兽志有载:有食意之兽,体黑无后,以疫染生,或名‘黑子’。七足而八翅,七嘴而八舌,常为叹息。来去不知,所弃者万念俱灰,皆不能活。” 姜望皱眉道:“看来黑子已经走了。” 左光殊摇了摇头:“黑子不会离开。只要被它盯上,它就会永远盯着你,你走到哪里,它就跟到那里,伺机食意。” 姜望很惊讶:“哪怕吃不饱吗?” 月天奴合掌道:“你的痛苦,你烦躁,你的不安,乃至于旁人对你的关心对你的牵挂对你的担忧……全都是它的食物。它怎么会吃不饱?” 这东西实在可怖,连身怀赤心神通的姜望,也险些着了道。 清楚食意兽来历的左光殊,也被轻易入侵。 姜望叹道:“还是月禅师岿然不动,金刚难浊。我不及也。” 月天奴摇头道:“我非金刚难浊,只是它未能入我净土……想来它的目标并不是我。仓促之下转移,也不会挑战我之禅心,如此而已。” 姜望若有所思,脚下青云隐现,却是一步也未停。 “禅师知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解决这恶心的东西?”左光殊道:“它一直跟着,实在不知什么时候会着了道。或有什么便宜之法,一时应对也好。” “此兽生而又灭,哪里能够根除?”月天奴道:“至于应对……姜施主已经给出答案了,继续往前走便是。食意兽出现在这里,就是想让你停下来,你停下来与之争斗,它的目的便达到了。你会慢慢沦落,慢慢腐朽,最后……和它一样。” “我明白了!”左光殊道:“不用停留,也不要加快脚步。不要为了这样的东西,改变自己。看到它,但是不要在意它。” “你明白了,但没有完全明白。”姜望忽然往前一跃,这一步风云突变,仿佛踏破了某个无形的界限。 暗沉沉的天穹,一下子亮堂起来。 蓝天,碧海,浮山,远岛,飘渺云烟。 如诗的画卷。 像是从天黑走到天明。 一路急赶忙赶,终于是已经离开了凋南渊。 姜望道:“你没有想清楚,食意兽为什么会出现在凋南渊!而这个答案,只在凋南渊之外。” “为什么?”左光殊紧跟着一步踏出来。 离开凋南渊,就连傀儡之身的月天奴,也显得一下子放松了许多,轻轻宣了一声佛号。 姜望看着身边的这个少年:“我先回答你,为什么水中的怨虫,你没能发现!” 左光殊立即想起来月天奴没有说完的那个“而且”,心中已是有了些猜测,但还是问道:“为什么?” 姜望道:“因为凋南渊是混沌的神权所在,哪怕你有河伯神通,也根本不可能跟它竞争执掌水域的权力,一滴都不可能。它不想让你发现怨虫,你当然就发现不了。” “你是说……混沌有问题?” “我们只求九凤之章,混沌只给了我们一条线索。伽玄既然已是浮尸,那混沌怎么会没有问题?这根本无需思考。” 左光殊俊眉紧蹙:“那什么烛九阴欺凌众神,什么唯南不臣,也都是在骗我们?”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混沌没有安好心,这就足够了。”姜望说着,从怀中取出用衣衫包裹着的那座凋零塔,隔着一层道元一层神通之光,毫不犹豫地反身一扔,将它砸回凋南渊。 砰! 明明前方空无一物,明明人行无碍。 但这座惨白色的尖塔,却像是砸中了某处实质性的屏障,发出巨响。 没有砸回凋南渊,反而弹飞了回来! 它在空中迎风便涨,越涨越大越涨越高。 顷刻之间,便已高达千丈,而且还在膨胀!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读者,先注册个会员好吗,注册会员能更好的体验。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最新章节遇到防盗章节,书友正在紧急修复,请稍后刷新访问 ... /wenxue/78863/ 7017k 第一百零一章 白塔 凋零塔一息千丈,就在姜望三人面前,几乎无限地壮大起来。 色作苍白,形为三角。 它愈发显得突兀、生硬。 这无垠碧海之上立起的白塔,与这天这海,全都格格不入。 阴冷的气息如流瀑倾落。 海水像是失去了生机,从白塔附近开始,一寸一寸地浑浊开来。 姜望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非常:“还是中招了!” “这是怎么回事?”左光殊既惊且惑。 就连月天奴,看着这不断飞涨的凋零塔,眼神也很凝重。 “走!”姜望立即转身:“先离开这里!边走边说!” 左光殊和月天奴都没有任何异议。 因为就在他们说话的工夫,凋南渊与山海境别处之间的界限,已经清晰可见—— 来自于凋南渊的无数魂灵、怪虫、异兽,如潮涌而来,直扑于外。 撞得那无形的屏障砰砰作响。 黑色之潮越堆越高,几乎是与那凋零塔一般,直往高天去! 此时可以清楚地看到,天地之间,陡然长出一堵“黑墙”。 下连昏海,上接天穹。 那无形的界限就此变得有形,无相而得相,无质而显质。 然而黑墙中的细节,那些蠕动的怪虫、狰狞的口器、血腥的尸骨、苦痛的魂灵……实在叫人惊心! 三个人再次开始逃奔。 姜望脚踏青云,急声说道:“这凋零塔一路来不断压制凋南渊里那些恶念,让我明白丢掉它顷刻就会发生大祸。并且混沌的意念游于其间,我也根本不能在凋南渊里表露怀疑……但其实,我根本就不应该接下那尊凋零塔!” “可是……”左光殊道:“当时不接的话,它可能会直接杀死我们吧?” 姜望摇了摇头:“我猜它根本不能直接抹杀我们。” “山神壁里,有凰唯真遗留的意志,确切的意志。我得到了他的神印传授。这件事证明,山海境的的确确拥有试炼之地的意义,至少对持九章玉璧进来的人是如此。混沌再强,也不可能跟凰唯真的意志抗衡,哪怕凰唯真已死! 因此,在基本的世界架构之外,山海境里一定还有另外的某种规则存在。那是凰唯真留下来的规则,可以保证试炼的延续和公正,维持他的传承。当然,也可以约束山海境里的这些山神海神。 我在章莪之山看到一句话——‘永驻此宅,天授神名。’ 神名在山海境既是一种威能的赋予,也是一种责任的承担。正是权责一体。 所谓‘神有其神,鬼有其鬼。’ 它们都各有威能,当然也各有职责。 那么混沌在凋南渊呢?我想它必须要维护凋南渊的秩序,同时,因为它驻守的凋南渊,涉及到九凤之章这样的传承。给找到凋南渊之人提供九凤之章的线索,应该也是它的责任之一,不然它没有什么必要多余地给我们讲解九凤。 当然这些只是猜测,但混沌一定是被某种规则所约束的。不然以它的强大,不可能一直坐在海神壁前,坐得身上都长石头。也不必费这么大的劲,让我们帮忙带走凋零塔。 仔细想想,我们做了什么吗?我们只不过进凋南渊转了一圈,带出来了凋零塔。这件事情它为什么自己不做?因为它根本做不到! 什么唯南不臣,什么神纪败坏,什么章尾之山,什么念头混乱,全都是幌子。它根本清醒得很,我被它骗得团团转!” 月天奴是很早就觉得混沌有问题的,但她也有她的疑惑:“可它的混乱意志,暴戾气息,压不住的杀意,都是真实存在的。我用佛心咒安抚时,对此感受深刻。” “是啊,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但它反而把那些……那些本该让人警惕的地方,变成了它可靠的地方。”姜望喃声道:“这正是它的可怕之处。” “禅师说凋南渊类似于现世的祸水,祸水有三刑宫镇之,血河宗治之,作为凋南渊的神灵,混沌也一定被赋予了治理此地的神职……而凋南渊是什么样子,我们都看到了。” 姜望在这一瞬间,联系起了更多:“不,我来凋南渊就是一个错误。” “它并不在乎我们怎么做,并不在乎我们得到什么。” “它也根本不用我们去钟山或者章尾山。” “它只需要我们把这座白塔带出凋南渊……仅此就够了!” “它怎么知道我们要来凋南渊?”凛凛风中,左光殊问。 姜望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要去北极天柜山寻找九凤。要依靠九凤之羽寻找九凤之章的线索,要赶赴凋南渊?” “这寻找九凤之章的方法,本身就是一种规则。凰唯真既然留下九凤之章,肯定还是愿意有人传承,也布置了考验。” 他心有余悸地说道:“当我们出现在北极天柜山,下一步要去哪里,混沌当然知晓。因为它作为凋南渊之神,自己就是九凤之章传承规则的一部分。只不过……它或许并不完全遵循此界规则,已经有能力稍作挑战,所以它坐镇凋南渊却让凋南渊如此绝望,所以才有了我们所经历的这些。” 左光殊有些咋舌:“姜大哥,你这么说,就有点太吓人了……” “在北极天柜山的时候,有一个神秘意志潜进了我的五府海,我以为我已经洞察了它的图谋。但其实还是被它所影响……我感受到了危险,想要看到真相,所以有了赶赴凋南渊的决定!” 姜望越说,自己又何尝不是越心惊? 白云童子若是被其蛊惑,那他就要等着云顶仙宫在五府海造反,后果难以想象。白云童子没有被蛊惑,将一切告知了他,他察觉到那种危险,必然要有所行动。可在当时,要靠近真相,难道还有别的的选择? 怎么选都是错。 一切都在混沌的掌控中! “潜入你的五府海?”左光殊耸然动容。 月天奴也听得全神贯注。 “我一直在想,那个意志是烛九阴,还是混沌。现在已经确定无疑。而且九凤和强良的消失,也必然和它有关。”姜望慢慢说道:“山海境里的变化,就是它所掀起的。或许不仅仅是它……” “为什么是我们?”左光殊问:“它只是要把凋零塔送出凋南渊的话……就像你说的那样,是很简单的一件事。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不一定是我们,也可以是别人。但一定得是来山海境试炼的人。”姜望摇了摇头,问道:“记得混沌是怎么描述烛九阴的罪状吗?” 左光殊还有些迷惑未解,但是很快地回答道:“说它上欺天意,下凌诸神。” “天意……这就是原因。”姜望越说越是笃定:“因为我们持九章玉璧进入山海境历练,这是被凰唯真所认可的。我们代表凰唯真的意志,我们代表此界天意!所以我们可以将凋零塔带出凋南渊,混沌自己做不到,它控制的其它下属也做不到,因为它们都被‘天意’束缚。” “原是如此!”月天奴恍然大悟:“当时我还觉得很疑惑。烛九阴掌控日夜,恒定如常。自我们进入山海境后,未有一次偏移。怎么会说它上欺天意?它明明是天意的体现,是秩序的维护者才对!” “我还是不理解。”左光殊道:“如果说凰唯真遗留的意志,就是此界天意。那么混沌做这么多,是想做什么?” 姜望看着他:“你看你,有着绝佳的天赋,顶级的家世,有亲人,有朋友,有故事,有梦想。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一直以来,你其实是生活在一个笼子里,永远出不去。你的一言一行,永远被某个意志所约束。你想要做什么?” 左光殊的拳头骤然攥紧,什么都没有说,但已经什么都说了。 姜望道:“你想要做什么,混沌就想要做什么。”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姜望想到的,却是五府海中那个蛊惑白云童子的声音—— 自由! 或许也不仅仅是在蛊惑吧? 一个能够开口说道语的存在,竟然在海神壁前枯坐九百年。 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却在凋南渊那样的地方潜藏…… 一定有什么在支撑着它。 一个生活在凰唯真意志笼罩的世界里的存在,却想要对这个世界发起反抗。天授神名,却反击天意。 一定有什么,在支撑着它。 唯南不臣,或许是凰唯真留下来的字,寄托着他对楚国的情感。 但也未必不是混沌的心声。 混沌用这句话来引发诸如左光殊这样的楚人的情感,也未尝没有自己的几分真心。 三人说话间,也一直疾飞未止,姜望始终在最前方领路。 “现在你打算怎么做?”月天奴问道。 “现在已经不是我们能够解决的问题了。”姜望说道:“我打算就近找一块山神壁或者海神壁,把这件事情告诉烛九阴,它应该已经知道凋南渊出事,但是不一定能清楚所有的细节。” “是了。”左光殊道:“混沌要对抗天意,挑战这个世界的规则。而烛九阴要维护这个世界的规则。我们既然代表此界天意,那烛九阴就是我们的朋友,混沌就是我们的敌人。” “光殊。”姜望问道:“你以为刚才在凋南渊,食意兽是受谁的驱使?” “不是混沌么?” “我们正按照混沌的计划在走,它有什么必要拦住我们?把我们同化在凋南渊里,对它有任何好处么?” “你是说……烛九阴?” “那座凋零塔,是真的在保护我们,至少在凋南渊里是如此。而山海境里还有谁,能够调动食意兽,突破凋零塔的保护呢?”姜望语重心长地说道:“烛九阴是山海境秩序的维护者,但也未必就是我们的朋友。在我们被混沌利用的前提下,是争取我们还是扼杀我们,它显然有自己的选择。” 月天奴看得出来,姜望这是在教左光殊清醒地认识世界,这位养在国公府里的贵公子,虽然满腹经纶,熟读百家,但很多时候都过于天真。 那是曾经被允许的天真。 洗月庵其实并不强求他人的清醒,但她想了想,仍是补充了一句:“这里是山海境,但毫无疑问,也是一个非常真实的世界。” 毕竟此身已有同行的缘分。 基于唯南不臣的故事,而对混沌的处境有所共鸣。 但对于姜望的分析,左光殊无疑更加信任,闻言只道:“虽然不是朋友。但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和烛九阴的诉求是一致的。所以我们应该尽快通知它。告诉它凋南渊里所有的细节。” “我们的诉求也并不完全一致。”姜望说道:“烛九阴必须要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而我们,只需要拿到九凤之章。虽然这个世界难辨真假,虚实无分。但对于山海境来说,我们在更大程度上,也只是路人。” 他仿佛是在说服左光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烛九阴既然能够调动食意兽,想来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了。”月天奴道:“我们还有通知它的必要么?” 姜望道:“烛九阴必然做不到全知全能,哪怕在山海境里也是如此,不然混沌不会有任何机会。而食意兽来的速度,也大约能够说明烛九阴对凋南渊的不了解。所以我认为,还是有传递情报的必要。” “通过山神壁就能联系到烛九阴吗?”左光殊又问。 姜望道:“应该可以。如果它的确在关注我们……” 就在这个时候…… 轰隆隆隆隆! 恐怖的声响在身后骤然炸开。 就连姜望都有一瞬间的失聪! 三个人在疾飞中回头,只看到—— 那一直在膨胀的凋零塔,仿佛真的可以无限膨胀,就在那堵“黑潮之墙”的前方,一直拔高、一直拔高…… 搅动了云烟,还在拔高。 好像已经接触到了天尽头,还在拔高! 那恐怖的声响,就是那凋零塔的塔尖,在视野已不可及的天尽头,所撞击出来的动静! 时间之河仿佛在某一刻停止了。 然后又继续奔流。 刚才还明亮堂皇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晦暗阴沉。 那茫茫无际的天空,在这一角,好像塌陷了下来! 一道道雷电,横贯天地,有灭世之威。 大海骤然变得狂暴,惊涛骇浪,往复不休,似妖魔探爪。 呜~呜~呜~ 在这样的怪声之中,恐怖的飓风形成了。席卷一切,接天连地。 天地之间的某种界限被打破,那堵恐怖的“黑潮之墙”,一瞬间“垮塌”。属于凋南渊的恶意,毫无保留地奔向整个山海境。 “不用去了……”姜望说道。 左光殊看着他的脸。 那一刻他的表情,是带着挫败的。 第一百零二章 玉线 山海至此而南凋,是为凋南渊。 山海此时亦凋零,是为末日! 天倾以一种事先谁都没能想到的方式降临了。 如此突然,如此激烈! 看着此时的姜望,左光殊心想,姜大哥嘴里说着他们只是山海境的过客,但其实也很不甘心被利用、被算计吧? 灭世之雷电,肆虐高天。仿佛同时有数千只夔牛,在全力爆发,操纵雷电。 天也塌,地也陷。 不断有浮山崩塌,海岛沉没。 海啸发生,飓风狂卷,黑潮奔涌。 唯独那一座凋零塔,还发出冷冽的、惨白的光,伫立在彼方。 在这样天昏地暗的时刻,那遥远的天穹,竟然依稀映出了点点星光。虽然摇曳如萤火,虽然若隐若现,虽然很快又被厚重的云层遮住……但毕竟出现了。 姜望终于知道,为什么说天倾之时,就能够知道山海境的方位。 因为在这样的时刻,山海境对星穹的遮蔽,被打破了。 遥远星穹与修行者之间的玄妙联系,重新开始建立。 在天崩地陷,世界翻覆的此刻。人身对方位的感知,反而变得清晰起来。 “快走!”姜望迅速斩断了无用的情绪,做出最理智的决定:“去中央之山!” 这种时候,也不必要再知会烛九阴什么了…… 混沌已经掀起了战争,所有的一切都摆在了明面上。 山海境的变故,就交给山海境自己处理。 去中央之山…… 姜望自己在心里又强调一句。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们三个人就没有停止过奔逃,此时只不过是更确定了所谓中央之山的位置。 三个人几乎同时转向,没有一个人落后。 该说不说,跟姜望会合之后,虽然横扫山海境的目的依旧遥遥无期。但一起逃跑的默契倒是锻炼出来了…… 月天奴看向疾飞中的姜望,眼睛里有些惊叹。 她当然知道混沌有问题,但同时也觉得,未必就和姜望所想的一样。 凰唯真何等人物?哪怕已经死去九百多年,他留下来的意志,真的可以被混沌所扭转吗? 姜望未必能够准确判断混沌的实力,她却有足够的眼界,知道混沌是已经无限接近于洞真的层次,却还没能洞真。可以口吐道语,却并不足够真正掌握此界的“道”。 怎么能撬动山海境的根本规则? 但此时此刻,混沌利用他们送出凋南渊的凋零塔,直接撞破了山海境的天穹,提前引发天倾灭世。 这无异于已经是在篡改世界规则,动摇这个世界的根本! 进入山海境之后,所遇到的一个个天骄,一件件事情,已经让她不止一次地提醒过自己,不要受限于过去的眼界。 她曾经走的并不是极限的道路,最后也的确未能走向更高处。 哪怕只是在外楼境的层次,也有太多人可以超乎她的想象! 斗昭如是,姜望如是,姜望那个朋友亦如是。 但她甚至也低估了混沌。 就连山海境里的原生存在,也是不可以被轻易测度的啊。 这大千世界,有生之灵! 此时天塌地陷,凋南渊里的恶意,倒灌山海境。 姜望刚才所说的一切,至少是核心的部分……已经验证。 “一直以来听说过姜施主很多传闻,还以为姜施主是那等不通世事、只晓杀伐的,我亦为流言误矣!”月天奴说道:“今日方知世界之大,姜施主的智慧,也非同一般!” 她想起来玉真曾说“姜望这个人啊,别看好像经常晕头转向,在各种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大人物面前苦苦挣扎,其实他一直很清醒。” 还是玉真说得对,看得透。 不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清醒呢? 枉自己修行这么多年,竟然还只凭几句耳闻就断言其人,何其谬也! “我这算什么智慧?”姜望有些低落地道:“只不过接触的信息比你们多一些,对危险敏感一些,再就是吃的亏多了……多少有些经验在。” 如果是重玄胜在这里,哪里会被混沌设计? 不说反过来把混沌骗得团团转,起码不会有吃亏的可能。 真正的智者,根本不会被纠缠进这样的祸事里来。 像王长吉,并没有接触混沌,却早早看出来这个世界有问题。 甚至哪怕是斗昭,看似莽撞无脑,只求挑战自我。在朱厌消失后,第一时间选择淘汰其他人,集齐玉璧,等待中央之山的开启。他难道没有察觉到这个世界发生了某种未知的改变吗? 但是他根本不掺和。只拿自己想要的,只走自己想走的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智慧? 只有他姜望,想得多,在意的也多,一脚就踩进了凋南渊里,还帮混沌把凋零塔带了出来,直接导致这一次的天倾提前。 可以说坑了山海境里剩下的所有人。 那些已经获得什么收获的还好,那些收获进行到一半的…… “已经很了不起了姜大哥!”左光殊身形虽疾,却仍然让姜望看到他一脸的认真:“这一次山海境之行,我觉得我看到了一个更清晰、更具体的姜大哥,让我……既崇且敬!” 看着这个在狂风惊雷之下仍然疾飞的少年。 也不知他这话是不是安慰的成分居多。 但姜望忽然间又生出无穷信心来。 前方虽然风雨骤,惊涛涌,天地将合…… 但他相信,他一定可以做到他想做到的事情。 …… …… 身后是凶蛮的兽吼,声传百里。头顶是彻底暗下来的天穹,在极高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坠落。 眼中看到的是雷暴、是海啸,是一个哀嚎中的世界,是世界末日的景象。 “啊呸!”魁山高大的身形在雷暴之中疾飞,怒声道:“怎么突然就天倾了?眼看就要得手!” 在他的旁边,倒提长枪的祝唯我一言不发,只有一双亮如寒星的眼睛,好像点破了这末日的昏暗。 魁山越想越是不舒服,越琢磨越觉得不对,看着祝唯我道:“你有没有算着时间?君上说这一次的天倾时间,应该不是现在吧?我记着应该还有好久!” “既然天倾在现在发生,那就是现在。至于它应该在什么时候发生,并不重要。”祝唯我很平静地说道:“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必定会实现的‘应该’。” “哎,不是!”魁山一脸的费解:“明明是你到手的收获飞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急?之前恨不得拼命,这会反倒淡泊了?” “我已经尽力,若是得不到,也没什么好遗憾的。”祝唯我略看了一眼方向,继续如电穿行:“得到它,我也不能一步登天。失去它,我也不会泯然众人。” “我只是替你觉着可惜,稍微晚一点也好嘛。”魁山忍不住骂道:“个龟儿子的,这什么运气,真他娘的衰!” “已经过去了。” 祝唯我倒提薪尽枪,踏在那凛冽雷光的尽头:“不要回太多次头。” 他的衣角轻轻扬起,束发垂在狂风中。 一步跃起,脚下雷光已踩灭。 你不得不承认。 有的人,即使是在末日的时刻里,也自是一抹风景。 …… …… 百样人,有千种愁。 望着眼前那座金玉遍地、桢木茂盛的浮山。 看着它在天摇地动里,逐渐笼罩在一层灰色光罩中。 一袭儒服的革蜚,长叹一声。 一瞬间,整个人都像苍老了十岁。 革家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刻,无论是革氏,还是他本人,也都急需要得到蜚的精血。这是他来到山海境的根本目的。 他独自一人,在摆脱姜望的追杀之后,又历经千辛万苦,几番逃杀,才终于找到这太山来。 只要拿到了蜚的精血,再随便找个持有玉璧的人做个交易,此行就不算失败。 然而…… 当他终于找到这里来,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这一次的山海境之旅,就已经要结束了。 天倾开始,太山封山。 “罢了。反正本来就已经没有太大指望……” 他这样安慰了自己一句。 咬了咬牙,转身飞进风雷中。 不管如何,还是要去中央之山。 做哪怕是最后一次的努力。 …… …… 天倾已临,九章玉璧散发莹莹玉光,撑出一片相对独立的空间,笼罩着疾飞中的三人。 在天地元力已经崩溃的此刻,代表着山海境“天意”的九章玉璧,仍能稳定小范围内的天地规则,让持有者可以调动天地元力抵御灭世之祸。 没有九章玉璧的,自然只能以肉身横渡,靠自己的道元硬撑。还需要时时刻刻地维护身内环境,稳定肉身秩序,不让自己随着天地一起崩溃……其难度可想而知。 当然,也并不是持有九章玉璧,就能在天倾下万事大吉。 山海境里的灾祸,仍旧需要面对。 一路上的狂雷、飓风、海啸……一切末世之景,都有可能将前行者埋葬。 必须要赶到中央之山,才能攫取最后的收获。 天灾虽凶,三人也无一弱者。联起手来,又有九章玉璧的支持,倒也一时半会没有倾覆之虞。 左光殊是天纵之才,驭水无双,种种水行的玄妙道术信手拈来,挥洒自如。 月天奴则是眼界高远,底蕴深厚,使用的道术并不繁杂,但每一门道术都用得恰到好处。 姜望道术虽然也不弱,但全以杀伐为主,在这种对抗天地之威的时候,倒是没有那么好用……总不能到处丢焰花焚城。 不算全然无法应对,只是相对于左光殊和月天奴,在这种情况下,有些浪费道元的嫌疑。索性负手凭虚,倒是格外轻松潇洒。 三人现在手里有两块玉璧,一为橘颂,一为抽思。 两块玉璧光辉相合,支撑起来的空间相对宽裕。 像一盏孤灯,飘摇在天倾海啸的此刻。 外间越是雷惊风险,越是凸显此间安宁。 漫看天地翻覆,闲观风起雷鸣。 这要是许象乾在,至少也得吟个十首八首的。 左光殊感受着怀里的那块鸣空玉,手中道术未歇,但此时此刻,也想到屈舜华…… “传说中行于末法时代的度厄之舟,想来也是似于这般。”月天奴感慨道。 微弱的星光早已经看不到了。 天上开始下起雪来。 黑沉沉的天与海,漫天飘雪。 寒潮无声袭扰。 姜望用食指轻轻一划,顿时虚空燃焰,一道火线将玉光所笼罩的范围圈住,牢牢将寒潮抵御在外。 落雪至此而化,一时如泼雨。 那些雨水,又在左光殊的控制下,化作流珠乱舞,上击狂风,下击海浪,偶尔轰碎乱石。 这默契的配合,如诗如画。 “世上真有度厄之舟么?”姜望好奇地问道。 “怎会没有?”月天奴道:“就在须弥山。” 姜望道:“佛门西圣地,久闻其名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停声。 有一根钓线,从未知的高处垂落下来,正好悬在他的面前。 从高穹至此,一路所经历的惊雷、狂风、飞雪,竟都不能影响它丝毫。仿佛完全是在无关的世界里垂落。 虽在此间,实在别处。 可若说它在别处,又如此真实地体现在眼前。 “时机已至,来找我。” 一道熟悉的声音,也随着这条钓线落下。 王长吉的声音。 姜望忽然想起王长吉先时所说的那句话 “我是在争取垂钓的权利。” 他……争到了么? 以山海境为池,和混沌争?和烛九阴争? 姜望没有犹豫,伸手直接握住了这根钓线,只对左光殊两人说了句:“先不去中央之山了,先去陪我见一个朋友。” 钓线开始飞快回收。 笼罩三人的玉光也随之登天。 漫天风雪,惊雷电蛇……所有的天灾,仿佛都游离在这根钓线之外。 在惊奇之中,又有一种异样的合理。 握紧了手里这根钓线,姜望越是感受,越是感觉熟悉。 看着身周的玉光,忽然便明白了什么。 九章玉璧! 王长吉的这根钓线,就是用九章玉璧做成。 他之前只顾着研究那根钓竿,却不知道钓线才是重点。 只是……但凡进山海境试炼的,谁不把九章玉璧当宝贝一样供着?生怕怎么就碎了坏了,无法庇护自己去中央之山,不能够让自己带着收获离开此境。 王长吉却直接把它做成了钓线! 想人之所未想,能人之所未能。 不是真的对此方世界有一定的洞彻,不能为此事。 第一百零三章 等风等雪(为盟主枳酒o加更!) 天倾之时,山海境一切神宅封闭。 各路山神海神,借神宅、神名之力,自守其域,以避天灾,等待天地清明时。 唯独神秘莫测的中央之山,却在此时显露形迹,大开山门。 所谓中央之山,顾名思义,位在此界最中央。 其宽广不知几千里,高不知几万丈。 天崩地陷时,不能将它动摇。 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事物,能够影响它。 在遥远的风雪中,有一个昂扬的身影走来。 其人面容灿烂,身穿红底金边的武服。 一只袖管空荡荡地垂在身侧。 仅剩的一只手,手中提着一柄刀。 厚背而锐锋的刀。 未见手动,未见刀动。 无论飓风来,惊雷来,暴雪来,都只有一道天之裂隙,恰当地拉开,将一切天灾都吞噬。 轰隆隆的雷声,仿佛是为他擂鼓。 接天连海的闪电,似在为他壮行。 天在倾塌,但未能倾下。海在倒灌,也未能冲撞。 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够影响他,他面对那巍峨的中央之山行走,有他自己的厚重和悠远。 衣猎猎。 风张狂。 他就那样独自行走在末日里,一步一步靠近了中央之山。 停步在山前。 有两个人,早就等在了这里。 一者气质悍勇,身无余物,目无余者,一袭武服,一柄腰刀。 一者五官疏冷,却气质亲和。 他们当然是楚煜之和萧恕。 在这一次山海境试炼中,公认的最弱队伍。 就连项北和太寅在失去玉璧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能不能找到楚煜之两人,夺取他们的玉璧。就连横冲直撞的钟离炎,要拟一个砍人的名单,也想不到他们的名字。 但现在他们两个人站在这里,堵在进入中央之山的必经之路上,竟有一种居高笑虎,坐等天下英雄的姿态。 漫长的忍耐,漫长的等待。 他们是出身平平的楚煜之,临时凑数的萧恕。 山海境里最不显眼的一组存在。 此时此刻,楚煜之沉默看着斗昭,手甚至没有放在刀柄上,但整个人就像一柄已经在鞘中颤鸣的刀,蓄积着所有。 他在等待出鞘,他在等待绽放! 二十年来炼一刀。 这一刀的锋芒…… 谁来看? 但斗昭没有看他。 也没有看他的刀。 斗昭甚至也没有看萧恕。 这个骄狂太过的男子,目光越过眼前两人,落在中央之山的山道上。 入山的路口,有一座方形石碑,刻字曰“中央之山”。 的确没有走错路。他想。 “我们之前见过面。”站在楚煜之旁边的萧恕眼神深邃,但笑得很温和,语带关心:“你的手怎么了?” 斗昭很随意地道:“被钟离炎砍掉了。” 甚至还赞了一声:“他很有长进。” “这也太不准了。”萧恕抱怨道:“砍的这也不是拿刀的手啊。” 斗昭瞥过来一眼。 “咳!我的意思是说,钟离炎之辈,果然不是斗兄的对手。这山海境里,又少了一组竞争者,真是可喜可贺。” 他看着斗昭:“上一次见面时,我的提议,斗兄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上一次的问题,这次想必你准备好带给我答案了……”斗昭这才正式地把目光挪到他身上,眸中的那种灿烂与和煦全然不见,愈骄,愈狂,愈勇,愈烈—— “你哪里来的自信?” 他提着刀,往前走。 而在楚煜之和萧恕的身后,一个个身穿兽皮裙,或持长矛,或持短弓长刀的赤足武士,慢慢显露形迹。个个筋肉壮实,身有长毛,面有彩绘,气息剽悍非常。 这些长毛武士,约莫有一千余众。 完全占据了中央之山的山道,阵容严整。持长矛者在前,持短弓长刀者在后。中间还有一些脖子上挂着号角的武士,驱使着虎豹熊罴,一时间嘶吼不止。 那虎是瘦虎,豹是饿豹。 趴地的熊强壮凶狠,人立的罴恶形恶相。 虽非异兽,却也是猛兽。 更重要的是,整个军阵浑然一体,显然饱经战争考验过,是完全打得起恶战的军队。 在这些长毛武士中,其中有四个特别高大,身上披着铁甲,手上提的是阔剑。气息之强悍,根本不输楚煜之。 在他们的掌控之下,这兵阵的强度也可想而知。 萧恕回头跟他们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他们就站定不动,只以凶恶的目光盯住斗昭。 “毛民战士一千二。”萧恕的态度仍然很好:“不知可以和斗兄聊一聊吗?我们联手守在这里,淘汰其他所有的竞争者。我和楚煜之诚意十足,你的玉璧更多,你的机会更大,后续抢到新的玉璧,也是你先分。” 山海异兽志有载:有毛民之国,为人身生毛。依姓,食黍,使四鸟。 这些毛民战士,无疑代表了山海境里的一方强大势力。 斗昭笑了笑,只道:“你竟然会说毛民的语言!” 萧恕笑道:“纵横之士,功夫全在口舌上,若是连交流也不能,我该沉海,羞见于人矣!” “说真的。”他拉家常般的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他们愿意帮我吗?” 最是这种引人探究的聊天,最能打消对立的情绪。好奇是理解的开始,萧恕无疑深谙此道。 但斗昭只是摇了摇头,语气轻松地说道:“我不太关心。” 萧恕是怎么说服的毛民,怎么拉出来这么一支队伍,怎么提前找到中央之山,提前在此埋伏……想必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 身为山海境最弱的一支队伍,在人们没能注视到的地方,萧恕和楚煜之一定做了非常多的努力…… 可是他不关心。 他继续往前走,却不再跟萧恕交流,只对楚煜之道:“楚煜之,多给我一点压力吧。如果你能断掉我剩下的这只手,出去之后,我做主,传你一式天罚。” 斗战七式之天罚! 斗昭好像根本就视那一千两百位毛民战士如无物,拿楚煜之和萧恕当空气,甚至于要以此重赏,来拔高对手的斗志! 其狂妄也如此! 谁能拒绝第一杀伐术? 身在楚地身为楚人的楚煜之,更是不能够例外。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堂起来,精芒暴涨! 但他很快又将这亮芒敛去。 “不,我的目标是斩杀你,将你驱逐离场,绝不仅仅是斩下你的手臂。” 他握紧了长刀,像是在告诫自己:“绝不。” 先贤曰:“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 我欲取其上者,焉能以外物动我心! …… …… …… ps: 海外东经里说,毛民国在玄股之国北,为人身生毛。 大荒北经里又说,有毛民之国,依姓,食黍,使四鸟……巴拉巴拉。 古人不严谨呐。 这里综合一下。 另外“使四鸟”,即驱使四种猛兽,一般是指虎豹熊罴。 第一百零四章 世上可曾有一扇门 姜望握着那根九章玉璧捏成的钓线,随之不断拔高,拔高。 穿过狂风和暴雪,浮山崩碎的乱石,以及暴躁的雷霆。 终于撞进一片乌泱泱的云中。 削肩瘦衣的王长吉就坐在乌云的边缘,风雷暴雪都是他的背景。 手持那支温润的钓竿,慢条斯理地收着线。 “我还把我的朋友带来了。”姜望松开钓线,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不知道你究竟需要做什么,但想着或许可以多几分力量。” 再次见面,两个人都随意了许多。 “再好不过。”王长吉伸手一抹,便已经收好钓竿钓线,站起身来,对月天奴和左光殊点头示意:“早先失礼,还请两位见谅。” 月天奴双掌合十,礼道:“我该向施主道谢才是。多谢当头棒喝,使我顿开迷思。” 王长吉只轻轻一点头,便算是寒暄过了。 左光殊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姜大哥的这位朋友,口中道:“我也该道谢。井底之蛙自得已久,阁下使我知晓天外天。” 王长吉随口道:“有姜望在此,天外并无太多天。” 这当然是极高的评价! 月天奴眼中都闪过一抹讶色。因为她更能了解王长吉的境界,对王长吉的强大也感受最深刻。姜望竟然能够得到其人如此程度的评价么? 她以为她已经很了解姜望了,但现在忽又觉得,应该还有一些什么东西,是她没有看到的。 “别说这些话,叫我羞愧。”姜望惭声道:“你已经事先提醒,我还是中了招,受混沌驱使,使天倾提前……” “混沌?”王长吉抬起眼睛,似乎有了些兴趣。 姜望讶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王长吉轻轻摇了摇头:“我猜测可能有那么几股力量存在,也确切感受到了几根垂钓的线,但并不知道具体是谁在争夺。” 姜望于是便把他们如何踏上神降之路、如何见到混沌,又如何被混沌所利用,大略地说了一遍。 王长吉静静听他讲完凋南渊之行,也不做什么评价,只道:“原来如此。” 姜望看着他:“王兄何以教我?” “这事等会再说。”王长吉道:“你带了朋友过来,正好我也要介绍一个人给你。” 从左光殊口中,姜望早就知道王长吉此来山海境有人随行,虽然奇怪上次为什么没有见到,但也没太放在心上。 不过此时王长吉这么郑重其事地提出来,倒是让他下意识的提高了重视。 “王兄要介绍哪位俊才?”他问道。 在这一瞬间,乌云未散,末日景象未变,但月天奴和左光殊,都消失在视野中。 一切仍是如此自然,不着痕迹。 姜望于是知道,他再一次进入了王长吉构建的特殊环境里。 应该是某种基于神魂的精妙应用。 若是对阵的话,大概可以有两种思路,一是迅速展开复杂的神魂攻击,打乱这个环境的构筑,在运动中捕捉漏洞。二是直接爆发最强的道术或者剑术,从现实的层面来打破神魂层面,即是驱逐对手,也是让自己从这个环境里退出来。 当然,还可以从其它的方向着手…… 他现在对王长吉绝无敌意,只是本能的、对战斗的预演。 强者总是期待与强者的交锋。 正想着,在王长吉的身后,自乌云深处,走出来一个面容削瘦的年轻人。 这人实在是瘦得有些过分。 以前在枫林城的时候,好像是没有这么瘦的。 比之在青云亭山门的那一次见面,又有一些不同。 但是更具体的变化,姜望其实也说不上来。 因为他也从来没有怎么关心过这个人。 人生海海,多数人只是路过。 “姜师兄,久违了……”方鹤翎先一步开口,他的表情有些复杂:“以前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实在幼稚,倒也不必再说了。我现在跟在王兄身边修行,和你,和王兄的目的都一样。我们是枫林城幸存的孤魂野鬼,在这个无依的世间游荡。我们有一样的恨,姜师兄,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他没有跟姜望谈旧谊,因为两个人没什么旧谊可言。 他谈的是旧恨。共同的恨。 他点出来的是自己现在的倚仗,他一句话便陈清的,是双方的利害关系。 比起当年在枫林城里的轻率和幼稚,实在是长进了不止一点两点。 但姜望只是平静地说道:“人魔也是我的敌人。” 此言如剑,虽在鞘中,已割开那些若有似无的牵连。 他的确有血海之仇,深藏于心。 方鹤翎的确是故人。 他们的确被同一场灾难毁掉了生活,的确有相同的敌人。 但这不代表他什么人都可以合作,什么事情都可以容忍。 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朋友。 因为一个人,除了自己的爱恨情仇之外,还有做人的道德,生而为人的信约。 当初在青云亭山门所见,方鹤翎混迹于人魔队伍里的那一幕,他不会忘记。 彼时虐杀无辜、烹人取乐的四个人魔,他已经亲手杀掉了两个,若非燕春回出手,揭面人魔也已经死去了。 方鹤翎在他这里,和其他人魔并无区别。 当时如果出现在断魂峡,无非是多出一剑的事情。 大概唯一不同的是…… 方鹤翎也是枫林城的人。 方鹤翎也家破人亡在那个绝望的日子里。 但那些个人魔,谁没有悲惨过往呢? 包括郑肥,包括李瘦,包括那个极煞饿鬼身的墨门弃徒桓涛,甚至于包括算命人魔,谁没有一些所谓的痛苦和挣扎? 但他们虐杀无辜时,比赛堆尸时……可曾停下来,听过别人的故事? 姜望这句话,是对方鹤翎说,亦是对王长吉说。 白骨邪神是他的敌人,庄高羡是他的敌人,张临川是他的敌人。但诸如人魔这样穷凶极恶的存在,也是他的敌人。 前者是他系于自身的血海深仇,后者是他第一次提起木剑时,就告诉自己的承担。 成人有对孩子的责任,强者有对弱者的责任,超凡之士,应有超凡之担当。 这是他的道路。 他管不尽天下不平事,杀不绝世间恶毒人,但三尺青锋所及,应有属于他的正义。 在前次的交谈,他和王长吉互相确认了方向。他描绘了他所想象的那个未来,他会尽最大的努力往那个未来走。但永远都有底线,永远不会不择手段。 因为很早以前就有人点醒了他——用错误的方式,达不到正确的目的。错误就是错误,无论怎么粉刷。 如果王长吉不能够认可,他宁可继续独行。 一个人的长夜或许太孤独。但独处独行的问心无愧,总比高朋满座的良心不安要好受。 姜望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什么强烈的情绪,语气也是淡然的。 但他的坚决,不会被人错过。 方鹤翎几乎是立即深鞠一躬:“姜师兄!以前在枫林城的时候,我真的太不懂事了!心思狭隘,又龌龊卑鄙。做了很多很多错事,伤害了很多人,现在想起来,仍然非常惭愧。我知道错了,我诚恳地向您道歉。请您原谅……请您务必原谅!” 他一躬鞠到底,脑门都低过了膝盖,极尽卑微之态。 姜望侧身一让,不肯受这一躬:“方鹤翎,你说你要为当年的事情向我道歉,可是我根本想不起来你欠过我什么。些许口角,不值一提,当年我也没有对你留手。而现在,我只是和你道不同。” 方鹤翎起身,他佝偻着背,让自己仰视姜望,赔着笑道:“姜大哥,您这么说,就是对我还有意见。是,我的确道歉不够诚恳。” 说着,他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这一巴掌是如此清脆。 他的右脸立即肿了起来。 肿胀的脸上,仍然有他挤出来的笑容:“或者您说,您要怎么才肯原谅我呢?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到,不能做到的一定想办法做到。总之,只要您肯给个机会,我一定让您满意。” 姜望表现出来的态度,几乎是与他没有什么共处的可能。 而方鹤翎完全不觉得,在自己和姜望之间,王长吉有什么可选的。 都不必说什么人品道德。哪怕是从最现实的利益角度考量,姜望远比他强,远比他有天赋。过去,现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都远远强于他。 就连他自己,都找不到王长吉弃姜望选自己的理由。 所以他绝不愿意把自己放在姜望的对立面。 所以他卑微道歉,所以他扇自己耳光。他甚至可以跪下来磕几个响头,他可以贱得像一条狗,可以比狗更贱! 只要姜望不掐灭他的机会…… 若是被王长吉放弃了,靠他自己,要如何走到张临川面前呢? 面对着这般姿态的方鹤翎。 姜望的语气依然很平静,平静得近乎于冷酷:“听着,方鹤翎。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生活得容易。我对你没有仇恨,当然也谈不上原谅。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用在我面前表演。” “姜师兄,给个机会。”方鹤翎抬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这下子两边脸都肿了起来,但他咧着嘴仍然在笑,好像根本感受不到姜望的拒绝:“我只是想和您还有王大哥一起去报仇雪恨,我只是想要报仇。” “同一个目标,不代表可以一起走。你有你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姜望只道:“我说了,我们道不同。” 啪! 方鹤翎又打了自己一巴掌,嘴角都打出血来。 仍然咧着嘴,笑着说话:“我爹死了,就是那个在望月楼设宴,求你给我这个废物一点信心的爹。他死了。张临川一抬手,一道雷光落下来,他就变成了一块焦炭。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 姜望沉默了。 对他来说,方泽厚毫无疑问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家伙。克扣方鹏举的资源,平素在枫林城也没有什么好名声,甚至于曾经拿姜安安威胁过他。 但这个人,同样是一个真诚的父亲。对自己的儿子不遗余力,倾尽所有,直至生命。 方泽厚这样的人死去了。 他只是枫林城域千千万万死掉的人里,其中一个。 姜望不知能说什么。 方鹤翎瞧着他,赔着笑地瞧着他。 曾经在枫林城,他发誓一定要让这个叫姜望的人对他正眼相看。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付出了这么多,这么努力地成长,这么艰难地走到这里。却要低下当初不曾低下的头,如此卑贱地去笑,去求恳。 他不敢有一点不满的、这样的笑着:“我知道我是个废物,无足轻重,让人恶心。你们都是天才,你们的未来无限长远。我只跟你们同行一段路,等杀死了张临川我就滚,滚得远远的,一定不脏您的眼睛。您看这样行吗?” 姜望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也认真地看着方鹤翎。 他的眼睛很干净,里面的确没有怨恨,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很平静又很坚定的东西。 “万恶、削肉、砍头,这三个人魔,都是我杀的。算命人魔的死,也有我的功劳。甚至于很早以前,那个吞心人魔熊问,也是我一剑刺穿的心口。我对人魔的态度从来没有改变过。” “你知道吗?郑肥和李瘦的感情很好,他们互相都愿意为了对方去死。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真正的兄弟情谊!但我还是杀了他们,没有犹豫。因为他们杀戮无辜平民的时候,他们把人丢到炉子里煮的时候,他们吃人肉喝人血的时候,他们也没有犹豫。” 姜望这样说道:“方鹤翎,我能够理解你的仇恨,我完全理解。在很多个夜晚,我和你一样被仇恨啃噬。你眼睛里有的血色,我的眼睛里也曾有过,并且至今未消。但我们不是一路人。如果是在山海境之外遇到,我现在已经拔剑。” 方鹤翎看向王长吉,王长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并不说话。 他似乎是明白了。 他不再打自己的脸,他知道做什么也没有用。 姜望从来是这样坚决的。 当初瘫在地上的方鹏举泪眼婆娑,大喊三哥,求他饶命。他的剑刺下去,也没有半点迟疑。 那是他情同手足的结义兄弟! 我方鹤翎,又算什么? 方鹤翎笑了,笑出声音来。 他笑着对姜望竖起了大拇指:“你真是铁石心肠,你真是侠肝义胆,你恩怨分明,你是顶天立地。你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你真是正直,真是正义啊姜望!” 他自嘲又自弃,自卑又自愤。 他高举着大拇指,手越过了额头去:“你很强,你真的很强。你是人人称羡的天骄。就连当年在外门学的那些破烂剑法,你都能比我强。你比我那个天才堂兄方鹏举都强,你一剑就杀了他!” 他的手慢慢放下来,摊开了手掌。 “可是我呢?” 他瞪着姜望,表情第一次无法抑制地扭曲起来,他第一次对着姜望咆哮:“可是我呢!?” “我是一个废物!我怎么都比不上你,我连方鹏举都比不上,我怎么办!?”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可以有很多选择吗?你结交的不是天才,就是名门传人,再就是世家子弟,什么公子,什么公爷。你在观河台名扬天下,你在齐国高官厚禄,你在楚国往来无白丁,三刑宫为你作证,余北斗都他娘给你唱名!” “可是我呢?” 他肿胀的脸扭曲成一团,瞧起来是那么的丑陋、那么心酸。 他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胸口,每一下都重得像是在擂鼓,过往无数次痛苦的瞬间,都在这一个个的鼓点里,随着他怒吼,随着他咆哮:“我不是个好人,但是我也没有那么坏!有些时候我也下不去手,有些人我也不想杀!但我告诉过自己,我要报仇!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我拿什么报仇?只有人魔肯要我,只有人魔给我机会,只有人魔给我力量啊!” 他指着姜望,用近乎嘶吼地声音道:“你他娘能做个好人,可以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只是因为你有得选!!!” “而我没有。” 方鹤翎垂下手指,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脸上扭曲的表情也开始塌陷,暴起的青筋慢慢消去。 他变得很低落,是那种彻底认清了现实的低落。 他摇了摇头:“姜望,我真讨厌你这种居高临下的样子。也许你是对的,但你不会永远都是对的。” 眼睛里大概可以称之为光的亮色,熄灭了。 他就那么带着肿胀的一张脸,颓然地转身。 他知道他只能再去跪在燕春回面前,跪在燕子面前,再去乞求一点机会。 虽然他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交换。 这个世界,是为天才准备的啊。 这世上所有的光明,是让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享受的啊。 像他这样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去奢谈爱恨? 杀父之仇又如何? 像一条狗一样摇尾乞怜又如何? 出卖自尊,出卖灵魂,付出痛苦,付出肢体……又能如何? 这个世界有无数扇门,门后有无数种精彩。可不曾有哪一扇,为他打开过。 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不知道该去哪里。 忽然间,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按停了他的脚步。 他扭头看去,只看到王长吉平静的侧脸。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流了出来。 王长吉没有看他,只是一手按着他的肩膀,站在他身侧,面对着姜望。 从开始到现在,他没有说一句话,只默默注视着姜望和方鹤翎的交流。 此刻他说道:“其实,对于谁杀了谁,道德,或者正义什么的,我不是很在乎。只是我想着,有个人可能不希望我做恶事,所以在不影响报仇的情况下,我尽量遵守关乎于人的道德准则。” “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把方鹤翎带在身边。因为我觉得至少在对付张临川那些人的时候,他可以做到一点什么。因为我觉得,他已经有了一颗强大的心。” “他不是废物,他是可塑之才。” “姜望,我不太懂你的坚持。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不是基于利害关系,而是基于做人的准则来考虑这件事。但是我想,这世上绝大多数受苦受难的人,之所以还能够坚强地活着,无非是因为心有所持。所以我愿意尊重你的坚持。” “并且。”王长吉继续道:“如果你和方鹤翎的确无法共处,我毫无疑问会选择你,而放弃他。因为你就是有这样的价值,你无数次地证明了你的优秀。” “但是我想,你可不可以给方鹤翎一次机会,让他也证明一次自己?” 他竖起手掌,截住姜望欲说的话:“你听我说完。” “我们不妨从一个更现实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就从你的坚持,从你的正义来考虑。” 他这样问道:“现在我们都在山海境里,你也知道,你没有办法真正杀死他。在现世中,你们远隔千山,你就算想找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所以你是没有办法制止他为恶的。你承认这一点吗?” “那么,你为什么不试着规束他呢?让恨心人魔从此不再滥杀,难道不是更能践行你的正义?” “你现在放弃了他。我也放弃了他。离开山海境,他没有选择,只能又回人魔那里去,又要杀多少人。你如何为这些人命负责?如果你愿意给他一个机会,那么你就是救了那些可能会被杀死的人。你所给予的这个机会,比你出鞘的这一剑,要更接近正义。” 他按着方鹤翎肩膀的手,稍稍用了点力。 方鹤翎立即抹掉眼泪,转身回去,以手指天:“只要你们愿意带着我杀张临川,我发誓从此不再滥杀无辜,哪怕痛死,也不再食人心!” 姜望沉默良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近年来,有两个人,告诉了我两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一个人告诉我,他不是要做一个世俗的人,他只是在做一个庸才的努力。 一个人告诉我,不要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有选择。 我深受教训。” “我无意隔着山海境审判你,我也不是什么无瑕的道德完人。或许我也有无意的傲慢而不自知,有道德的标榜而未自省。我会深刻反思我自己。” “但是我想说……” 他看着方鹤翎道:“如果你确实可以从此止恶,我期待有一天和你并肩作战。” 写故事终是写人 其实昨天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德观念,理解。涉及道德选择的部分,是一定会产生争议的。 一边会有共情方鹤翎的读者,会觉得姜望是不是太傲慢。(大概类似于……你没杀过人吗,你装什么逼?) 一边会有厌恶方鹤翎的读者,会质疑姜望为什么最后又给机会一起杀张临川。(大概类似于……洗得白吗?) 这种质疑是一定会出现的。 我尽我所能,薅光了头发,想要把握一种平衡,但两边都是奔流,怎么可能完全不沾水? 所以我几度删改,并不确定该不该写。(有这个时间都能给自己放一天假了。我已经不记得上次休息是什么时候……) 之所以还是这么写,做这种可能费力不讨好的工作。只是因为到了此时此刻,王长吉方鹤翎姜望必然要交汇,必然有一定的思想碰撞。 写故事终是写人。 相较于一笔带过、含糊其辞,谁也不得罪,我认为直接剖开来问人问己,是更负责的写作态度。 也是我心中所想到的最好的呈现。 我把我认为的“最好”,奉献给你们。 也必须要承认,它首先满足的是我自己对故事的追求。 感谢大家对我的包容。 感谢一直以来支持我的读者,让我可以稍微任性一些,写自己想写的故事,说自己想说的话。 同时我想说的是,既然我在写之前已经想到了会有争议,我还决定这么写,那么争议就是我应该面对的事情。 我只希望质疑的读者不要直接骂作者或骂这本书,毕竟作品有没有用心,是读得出来的。毕竟方鹤翎也只是这个世界里,太多角色中的一个。 大家可以质疑,质疑是应该的。 只要不人身攻击,质疑无罪。 我希望喜欢这一章的读者,也千万不要过激回应。 大家有自己的理解,有自己的想法,发生碰撞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们吃个豆腐脑,都要分咸甜,遑论其它? 保持自己的克制,在恰当的范围里表达自己的看法,这是一种体面。 之所以不在本章说讲这些,而是专门开一个单章。 是因为这种讨论可能会蔓延到很多平台。 起点书评区的我看到了,也能做适当的规束,但别的地方看不到。 只能在这里一并说一声。 非常,非常不希望赤心的读者因此争吵,乃至于互相谩骂。 辩论是有趣的。 谩骂是掉份的。 我常常会本章说,欣赏万千读者不同想法的碰撞。 也时常会因为人身攻击而皱眉。 相聚是缘分,来去是选择,万请体面。 因为还要写更新,这篇随笔写得潦草,可能有疏漏见歧之处,还请大家包容。 希望大家接收到我的“希望”。 还是那句话—— “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不要让自己不快乐。” ——情何以甚,写于24日,上午。 第一百零五章 剑倾流波山 其实姜望又何尝有选择呢? 在枫林城的时候,在清江水底的时候,在天涯台的时候…… 他能有今天的诸多选择,正是他一点一点挣扎,一天一天努力,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他从未放弃自我,所以他才是今天的“我”。 但是这些话,他也不必去说。 王长吉说得对。 在现在无法一剑杀死方鹤翎的情况下,规束他止恶,是比斩断他的希望,要来得更正义的选择。 所以他伸出了他的手,握拳于前。 方鹤翎往前走了两步,也同样握住拳头,与他轻轻碰撞。 暗沉沉的乌云之上,两个枫林城的漏网之鱼相对而立,两只拳头碰在一起。 缔此新约。 共戮张临川。 在这一刻,时光仿佛与往事交错。 方鹤翎好像看到了那个曾经作为堂兄跟屁虫的自己,在时光里睁大了眼睛,羡慕地看着几个聚在一起碰碗的身影。 啪! 酒碗摔碎了。 那几个人雄赳赳气昂昂的,往城外去了。 是去杀山匪,擒大盗,还是单纯的与人约斗? 他只是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有一种微妙的恍惚。 他一瞬间清醒过来,看到的是时隔几年、姜望在风霜后愈发轮廓明晰的脸。 他早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早就懂得了这个世界的“规矩”。 他很慷慨地说道:“姜大哥你素以信义闻名天下,我当以你为楷模,必不负今日之约,以一生践此诺言!”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情绪高涨,斩钉截铁,恍惚间全是真情实感。 但这话到底有几分真,有几分假,他自己也不知道。 若是姜望不能够帮他达成复仇的目的,他自然会转向更能帮助自己复仇的人,选择更能帮自己复仇的手段,无论那是什么。他无所顾忌。 若是与姜望同行的确能够完成复仇……枫林六侠的旧梦,也很值得怀念,不是么? 那是幼稚的、跌跌撞撞的青春。 姜望和王长吉,他当然是更认可在枫林城没有什么交集的王长吉。 在过去的那么多时间里,姜望早已天下闻名,他却从来没有去投靠的想法。姜望说他不是一路人,他自己又何尝不知? 今天主动和解,也只是因为王长吉把姜望划归同路,如此而已。 一切都是为了复仇。 他相信王长吉也是更认可他的想法的。 因为王长吉根本不在意他做过什么恶事,根本不在意他是生性残忍还是身不由己,王长吉几乎不在意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 当然,王长吉也不在意他。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在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人在意他了…… 姜望深深地看了方鹤翎一眼,没有多说别的话。 他只是转头看向王长吉:“王兄,现在可以说,找我来做什么了吧?我想我的两个朋友。现在应该都很困惑。” “当然。”王长吉说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月天奴和左光殊的身形也显现出来,自然地融入视野中,像是根本没有消失过。 方鹤翎脸上的肿胀和嘴角的血迹也消失了,但他显然自己没有察觉,因为还有一个下意识地遮掩面部的动作。 这种种表现,都让姜望确认,刚才是在以神魂之力构筑的环境中交流。 左光殊看了看突然出现的方鹤翎,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姜望,心中有些惊疑,但并没有说话。在他的感受里,只是一个恍惚,眼前就多了一个人……虽然他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月天奴则是双掌合十,对王长吉由衷赞道:“施主对神魂的运用,真是登峰造极。” 王长吉倒并不刻意谦虚,只微微点头,表示收到了这份肯定。而后便对姜望道:“我是想请你来帮我猎杀夔牛,之前一直在等机会,现在恰是时机。” 左光殊瞪大了眼睛。 夔牛的威风,他可是印象深刻得很,一道雷光接天连海,暴耀千万里,山海为之震颤。 钟离炎和范无术,被轰得抱头鼠窜,他和姜望也是望风而逃。 现在这个人说,要杀夔牛? 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外楼和神临之间,间隔着什么? 相较之下,月天奴倒是平静很多,她比左光殊更能认识到王长吉的强大。虽然同样觉得难以实现,但愿意听一听对方更具体的计划。 姜望则是对王长吉早有预期,他觉得无论王长吉接下来要做什么,他都不会太惊讶,因为早已经惊讶过很多遍。 他先对左光殊解释了一句:“早先我们发现夔牛时,它所追逐的,就是王念详王兄。” 然后才对王长吉道:“王兄想必那个时候就已经盯上夔牛了?如你这样的人物,既然敢以夔牛为目标,想必也已经做了周全的准备。不知有几分把握?” “那一次只是接触试探,想着能不能交流一二。不过那头牛脾气太暴躁……” 王长吉道:“至于把握……本来只有三成,加上姜兄之后,便有六成。现在么,则已经有了八成。” 纠集一群外楼修士,就想围杀夔牛这种在神临层次里也算强大的异兽,本已是天方夜谭。是不是还能算得这么精准呢? 左光殊有些不相信。但姜大哥都未怀疑,他也便沉默。 “王兄这样有把握,我当然愿意奉陪。”姜望略想了想,看向月天奴道:“这只是我个人和王兄的交情,禅师可以同去,也可以在这里等我。万请从心,勿虑姜某。” 月天奴只是对王长吉轻轻颔首:“如能还报指点之谊,实在令贫尼轻松。” 王长吉回礼道:“如此,便谢过师太。” “王兄是怎么计划的?”姜望又问。 王长吉极淡然地说道:“记得我跟你说过么?我在争取垂钓的权利。 那时候我察觉到,这个世界的基础规则,已经被动摇了。有多股力量以此世为池,规则为线,各自垂钓,我便也加入其间…… 从进山海境一直到现在,在刚才的剧烈动荡里,才侥幸争取到了一丝。你帮了混沌的忙,也顺便帮到了我。” 他语气平淡,说的也只是侥幸。 但是在听的人心里,不啻于惊雷炸响。 能以此界为池,落下自己的钓线。这是何等样的层次?需要对这个世界,有何等程度的理解?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够做到? 左光殊不知,姜望不知,就连来历神秘的月天奴,也只是知道,却不可能做到。 因为她现在的修为,只在外楼层次,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以王念详为名的男人,也只是外楼层次修为!也只是第一次进入山海境! 姜望虽然已经提前有所猜测,虽然认为自己很难再感到惊讶,但是在从王长吉嘴里确认这件事之后,仍然是被震撼到了。 不愧是曾以凡躯敌神的人物! 不愧是能够将白骨邪神的意志,赶回幽冥的人物! “所以……”他看着王长吉。 王长吉道:“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垂钓此界的那些力量,分别属于谁,当然刚才你告诉我,其中有混沌和烛九阴。大概可以理解成反抗者和秩序维护者。 此时此刻,混沌和烛九阴的大战已经开始,它们的钓线缠在一起,争夺的是整个山海境。而夔牛则像其他的很多山神一样,驻守神宅,以度天倾之灾。此时正是它最虚弱,最无法分心的时候。 刚好我争取到了一点垂钓的权利,可以让我们直上流波山,短暂剥离它的神名。 这个过程不会超过三息。 但我想三息的时间,已经足够我们将它杀死。” 一头剥离了神名的夔牛,力量几乎废掉了大半。真实实力大概介于外楼到神临之间。 姜望毫无妄自菲薄的必要。 以他们现在的阵容…… 确实三息已足够! “就这么简单么?”姜望问道。 这当然不简单。能够争取到在山海境垂钓的权利,掌控一丝这个世界的规则,剥离夔牛的神名,这简直匪夷所思! 但最难的部分,王长吉已经解决掉了…… 对于姜望的问题,王长吉只是摊了摊手。 “事不宜迟,我们不妨现在就去。”姜望于是道:“到时候还来得及去中央之山。” 王长吉轻轻一挥手,淡声道:“已经到了。” 他们脚下的乌云分开,仍然能见到纷纷大雪,见得狂风如刀,见得海裂浪卷……以及在这末世景象里,笼在神光中的流波山! 这种对距离的跨越,是拨动了几近于神降之路的此界规则。 王长吉所争夺的垂钓权利,便在这轻描淡写的一挥手间,显露具体。 云端下的流波山,高大雄峻。 暴烈的灭世之雷,在这里变得温柔。绕山而过,似瀑而流。 当然是因为此山住着一只强大的雷兽。 苍身单足无角的夔牛,体长十三丈,像一块巨石,静静趴在山巅。往日暴躁的它,今天格外安静。 此时此刻,流波山山门已闭,神宅已封。 在即将毁灭的世界里自成一天地,等待着此世界的新生。 在山海境漫长的历史里,天倾不是一次两次,它虽然谈不上习惯,倒也不会大惊小怪。 虽然这一次的天倾与以往不同,好像是凋南渊那里出了问题……但是它并不想理会。 它只愿默默地等待,等待结果揭晓的时刻。 如它这样的山海境神灵,有很多。 守山即是“天意”。 在这样的时刻里。 那天穹上方,绵延无尽的厚重乌云,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之后当然也并没有光,只有更暗的天空,正在倾塌的天空…… 末日之后是更清晰的末日。 这个世界总在重演。 但五个身影极速坠落。 或清光、或赤光、或水光、或佛光、或血光。 王长吉、姜望、左光殊、月天奴、方鹤翎,五个人影轰然坠落,洞破了空间,发出恐怖的尖啸! 像是五道流光,从天而降,划破长空万里。 夔牛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但也仅止于诧异。 因为这些人,不可能打得破此时的神宅。 “永驻此宅,天授神名”,这才是此界最根本的“天意”。是山海永固的基础。除了混沌、烛九阴等寥寥数者,谁能抗之? 但就在下一刻,笼罩着整个流波山的神光,像一个被戳破的泡沫一样,消失了。 夔牛大惊起身! 然后它发现,属于它的浩瀚神力,也被剥离了,它和身下这座神驻之山的联系,好像隔了一层厚重的帷幕,它还能够感觉得到它的神宅,还能够感应到那种呼唤……可是触摸不到! 甚至于整座流波山,因为失去神光庇护,丢失了与神宅的联系,在这末世之中,开始摇晃起来。 山也将崩! 但夔牛已完全无法顾及此山。 “吼!” 恐怖的力量在血液里奔流。 它遍身闪耀着雷光! 但是高天之上,人已至。 这一行五人都非弱者,倒也不需要特意提点如何战斗。 统共三息的时间,自己抓住间隙便是。 以狂风飘雪乌云为背景。 佛光绕身的月天奴,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曰:“南无,月光,琉璃!” 她那黄铜色的皮肤,仿佛也已经被佛光染透。 净土之力铺开,瞬间已经笼罩了夔牛,压制它的雷光,平息它的斗志,缓和它的惊恐,抚平它的愤怒……请它皈依。 而清光环身的王长吉,只是淡漠地看过来一眼。 夔牛瞬间感觉到了疲倦。 它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久远得仿佛是在前世的梦境里—— 那是一片雷光汇聚的海洋,无垠广阔。 雷蛇,雷鸟,雷光之精灵。 那时候它还很小,在雷光之海里尽情地游动。 它又累又困,又觉得舒适温暖,很想要就这么睡过去。 虽然心底好像一直有个声音在喊——不能睡! 可它昏昏欲睡。 与此同时,有碧蓝色的水索,出现在山巅,如巨蟒一般,悄然缠上了夔牛,将它庞然的身躯紧紧捆住。禁锢它的力量,克缚它的筋肉。它的单足、它的脖颈,全都被勒得死死的。 而在这一刻。 嘭嘭! 嘭嘭! 它的心脏剧烈跳动! 前所未有的剧跳,前所未有的慌乱! 它的身心全部都只剩下空白,那白茫茫的,似是无尽的电光耀开! 锵! 一声剑啸如龙吟。 什么雷声、风声、海啸声,一时全都不闻于耳。 此声一出盖过万声。 声起人至也。 此人青衫一袭从天而落。 赤眸霜披,青云流火。 此剑轰隆隆似倒拔了天柱。 自天上而人间! 轰!隆!隆! 姜望连人带剑洞破了夔牛的脖颈,一直撞进了流波山的山体里面。 此声绵延未绝,似闷雷炸开在山腹中。 当那道剑光跃将出来。 方鹤翎下意识地凑过去看了一眼。 那从夔牛脖颈洞开的豁口,一直往流波山的山体里探底……其深竟足有三十余丈! 这是怎样的一剑? 他只感觉到全身都在发麻! 第一百零六章 虚幻和真实的边界 当王长吉表示他已经争得了一部分垂钓权利,可以短暂剥离夔牛的神名,隔绝神宅的影响。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看似胆大包天的行动,可能会变得异常简单。 但所有人包括王长吉自己,都没有想到,竟能轻松至此。 他们甚至耗时没有超过两息! 围杀坐守神宅的夔牛,三息时间竟还有余裕。 月天奴的净土之力太强,王长吉的神魂力量太强,姜望的剑太强! 左光殊和方鹤翎,也送出了非常有效的助攻。 一切发生得太快。 几乎是流波山的神光刚刚消失,夔牛就已经跃起又倒下,而雷光一闪即灭。 现在,流波山的山神夔牛已死。 巨大的尸身静止在山巅,像一块倒卧的大石。 五个人影,散落山顶各处。 神光重新笼罩这里。 已经在崩溃的流波山,又短暂地稳住了。 流波山之外,天倾仍在继续。 那毁天灭地的景象,隔绝在神光之外,如屋外风雪。 王长吉站在夔牛的尸体前,正对着牛首。 他几乎是与夔牛圆睁的双眸平行的。 夔牛青色的眼睛里神采全无,只残留着惊怒恐惧的情绪。 而王长吉的眼睛平静又疏离,不见任何波动。 他抬起一根修长的手指,点在夔牛的眉心位置,然后……按了进去。 像是按进了一块豆腐。 没入大概一个指节之后,他的手开始外移。 一颗拳头大小的、青黑色的圆珠,几乎是贴着他的手指,从夔牛的眉心位置“挤”了出来。 这颗圆珠里间,充满了浓重的黑雾。给人的感觉,既深沉厚重,又神秘难测。 但偶有电光一闪,照破黑雾而显,又显化出几分贵气和威严来。 “夔牛元丹,夔牛一身精华之所聚。”王长吉随口解释道:“通过某种特殊的手段,也可以制作成高品质的开脉丹。” “此物于我有大用。”他将这颗夔牛元丹收起来,指尖又轻轻一划。 一整张夔牛之皮,便被剥了下来,漂浮在空中。 他看着姜望道:“夔牛之皮,可以制鼓。于战阵上很有用处。做个十面八面的,应该没有问题。我独来独往惯了,用不上,你收下吧。” 夔牛战鼓的名声,就连姜望这兵家的门外汉都有所耳闻,当然知晓其珍贵。 他环视月天奴等人,直接道:“此物贵重,我们四人平分。” 也不待谁拒绝,剑光耀动间,已是将这皮子整齐分成四份。 归剑入鞘的同时,也收好了其中一张夔牛皮。 月天奴拒绝的话本已经到了嘴边,见此情状,也只好宣了一声佛号:“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探手将属于自己的那份夔牛皮拿走。 方鹤翎道:“我这么多年来东奔西走,一直都是马前卒,手下实不曾有几个兵。夔牛之皮再贵重,于我是明珠蒙尘。” 他笑着看向姜望道:“姜兄不知能否照顾一下,将此物以元石买下?比照市价五成即可……我确实囊中羞涩,缺了些资源呢。” 他这本是一种示好。 但姜望沉默了半晌,闷声道:“我买不起。” 方鹤翎愕然之下,眼神又有些冷却了。 在他看来,这无疑是姜望在拒绝他的示好。怎么,才说的期待以后并肩作战、共戮张临川,完全是骗人的吗? 这才过去了多久? 我都这么逢迎你了,你还不给我留面子,用这么生硬的借口! 哪怕你说不喜欢,用不上呢! 你堂堂齐国高官,人称姜爵爷!你掏不出几百块元石? 姜望看着方鹤翎难看的表情,一时也觉得冤枉。 恨不得把自己的储物匣打开来自证清白。 他哪里是出尔反尔的人? 虽然并无可能和方鹤翎交朋友,但既然已经彼此缔约,要共戮张临川,那么至少在杀死张临川之前,两个人没有必要以剑锋相对。 钱囊中确实是很干净! “主要是我和姜大哥随身带的元石是为山海境准备的,这会倒是不便拿来交易。”左光殊在一旁适时笑了起来:“我说个法子,这位兄台,你看成不成。” 他一边收起来自己的那份夔牛皮,一边说道:“夔牛皮这等宝物,向来有市无价,不好衡量。 不过它也只是原料,要将其制成战鼓,还需要很繁琐的工序,要找手艺精巧的匠师,才能物尽其用,不造成浪费。 而且山海境里的这头夔牛,实力也无法比照远古传说。 比照今年七巧阁那支天象战旗的售价,算一千颗元石,想来并无问题。 你说折算五成,并不妥当。虽然在山海境里出手不便,又有未必能带出去的风险,但也不值当削价一半。 按七成来算,我看是合理的。” 左光殊条理清晰地说完这些,从怀里取出一块方形印章来,细细摆弄了几下,然后递了过去:“兄台持这枚印章,在左氏名下的任何一个产业,都可以提请兑付七百块元石。当地如果没有,也很快会为你调集过去。” 身为大楚小公爷,左光殊对这个世界冷酷的一面可能感受不够深刻,但从小受到的教育,还是让他很懂得如何处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此刻站出来说的这番话,既是维护姜望的面子,也没有驳回方鹤翎的颜面,同时也是看得出来,姜大哥并不想占方鹤翎的便宜,沾什么人情,所以把价格说得明明白白。 用这个价格来交易。基本是谁也不欠谁。 方鹤翎毫不犹豫地接过这枚印章:“姜大哥我自是信得过的,这个价格也很公道。” 姜望并没有说什么,只将另一份夔牛皮也收下。 这两张皮子,可以做四面战鼓。 他心里已经分配好了。 一面鼓送龙川,他是兵道天才,战阵精熟,最能发挥此物作用。 一面鼓送李凤尧,凤尧姐姐巾帼不让须眉,虽然未亲见其领兵之能,但能坐镇冰凰岛,已经足够说明韬略。 还有一面送重玄胜,这胖子干什么都不赖,于军阵也很有造诣。一直有劳他帮忙灭火,吃他的喝他的拿他的,回齐的时候,带份礼物也是应当。 最后一面鼓,自然是送给晏抚。 这倒是无关于领兵能力……晏大公子还能让送礼的人吃亏?搞不好就把另外三面鼓都赚回来了。 人情利益两不亏! “你也觉得奇怪吧?”王长吉忽然问道。 他问的是姜望。 因为姜望此刻的笑容很微妙,俨然有一种智珠在握的感觉,好像已经悟透了什么。 姜望愣了一下,从美妙的遐想里回过神来,沉吟道:“进入山海境以来,奇怪的事情太多了,王兄说的是哪一件?” “你既然得到了凰唯真的两门印法传承,通过这件事确认了山海境的‘天意’。那想必也主导了两位山神的死亡。”王长吉问道:“它们死后,尸体可有像这夔牛一样留存?” 此刻,被剥了皮、取了元丹的夔牛尸体,像一摊鲜红的肉山堆在那里。皮虽剥去,绝大部分鲜血却还是锁在肌肉中,不曾散开。 “倒是没有。”姜望摇摇头:“毕方的尸体被我烧了干净。至于祸斗印……纯粹是祸斗王兽赠予我的精血,它并没有死亡。” 王长吉显然也愣了一下。 这与他的认知不符。 想了想,又问道:“你再好好想想,毕方尸体真的是被你烧干净的吗?如果它被你烧得干干净净,那么你的毕方精血,又怎么能够得以保留?” 姜望还确实有些迷惑了。 仔细一想,当时也就是三昧真火一卷,毕方就已经消失,原地只剩一滴精血。还真说不好是不是烧干净的。 王长吉又道:“如果你再杀死一个山神,盯着它的尸体,你会发现,最后仍只会留下一滴精血。这就是山海境里,斩杀山神海神的收获。它可以让你获得相应的印法传承。这也是山海境的世界规则之一。” “不对啊……”姜望皱眉道:“我们之前在凋南渊的时候,还见到过凤凰九类中名为伽玄的那只凤凰,它的尸体就停在我们面前。” “第一,它并不是你们杀死的,山海境山神海神之间,有自己的一套秩序,与外来者参与的情况不同。第二,按照你描述的情况来看,它是生是死倒也未必。第三……” 王长吉看着乌云滚滚、大雪纷飞的天穹,叹道:“世上哪有凤凰九类,哪有伽玄?” 姜望仍是摇头:“我亲眼所见,绝不会假。” 月天奴在一旁亦强调道:“当时我和左光殊也都在场,那具尸体,确实是凤凰无疑。” 王长吉摆了摆手:“我绝不怀疑你们的眼力,也不否定你们真的看到了伽玄。我说的是——在真实的世界里,伽玄本不存在。明白吗?只是在这个世界里,它存在了。只是在这山海境,凤凰有了九类。” 类似于‘在山海境里才是凤凰九类’,这样的话,混沌好像也说过。 “你是说,山海境是一个虚假的世界?”姜望迟疑着道:“你如何确定这一点?” 王长吉道:“其实倒也不能说山海境是一个虚假的世界,因为它已经具备了真实。” “我越发糊涂了!”姜望道。 月天奴反倒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信息,若有所思。 “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如此强大的异兽一旦被杀死,会只剩下一滴精血吗?”王长吉道:“应该会留下它的尸骨,它的血肉,它的元丹……这些我们刚刚瓜分的存在。” “你说得授神名的异兽被杀死,就会只剩一滴精血。伽玄你又说是情况不同。”左光殊忍不住问道:“那这头夔牛的尸体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这个人强则强矣,但很有在忽悠自家姜大哥的嫌疑,这越说越是玄乎了。 王长吉倒也不介意,很认真地说道:“山海境本是不存在的,它根本是凰唯真的造物。” 这话直如晴天霹雳,让在场的另外四人都震了一震! 如此真实,如此浩瀚广大的世界,竟然只是凰唯真的造物?这真的有可能实现吗?到底要何等样的伟大力量,才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 然而说这话的人是王长吉,不止一次展现了对这个世界有更深刻认知的王长吉。 姜望看着他,静静等着他来说服自己。 “你们以为的九章玉璧,是带你们的肉身穿越空间屏障,到达遥远彼处吗?若仅止于此,山海境所在,怎么会九百年都未被人发现?” 王长吉摊开右手手掌,掌心盘着一团玉线,那是他以九章玉璧搓成的钓线。“它只是把你们带进了另一种规则层面,山海境的规则层面……或者说,凰唯真的规则层面。” 他随手将这团玉线一捏,就又变回了一块玉璧,正是那章悲回风:“所以你们来到这里。来到这个世界,参与凰唯真的游戏。” “这是一个……关乎于幻想的世界。” “所谓的山海境,所谓的山海异兽志,就是那个交错了历史与浪漫的幻想。” “凰唯真留下了近乎无穷的伟力,经过漫长的岁月演变,让一个本应只存在于幻想中的世界,趋近了真实,甚至于具备了很大程度上的真实。” “而我,只不过是一个路过主人家的小贼,趁着主人不在,猫狗忙着吵架,屋子乱七八糟的时候,偷了一口水喝。” “混沌和烛九阴忙着争斗,而我利用这个机会,借用山海境的力量,把夔牛变成了真实。” “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王长吉说道:“我争夺的垂钓权利,只够我做到这一步。不过也够了,我也只需要这一颗夔牛元丹。” 王长吉这一番话,有太多太多的信息,需要消化。 但是他却没有给太多消化的时间。 而是又问道:“你们见过混沌……它是不是没能洞真?”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是看着月天奴的。 因为姜望和左光殊,都未必能做出精准的判断。而他清楚月天奴的与众不同。 他从未见过混沌,所以他用的是问句,但是他的态度很笃定。 月天奴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惊叹,缓慢而凝重地说道:“确然如此。” “以它展现出来的伟力,怀抱这么多年的积累,不应该止步于洞真之前。”王长吉伸指点了点天空,示意这末日之威。 “之所以无法洞真,因为它自己都只是这个幻想世界的产物。根子上就是‘假’,如何洞真?” “除非……打破这个世界的束缚,降临现世。” “所以我们知道混沌想要做什么了。” 王长吉道:“混沌想要离开这里,带着它的力量,从幻想世界,降临到现实世界。它要打破的不是笼子,而是虚幻和真实的边界!” 第一百零七章 从幻想中……归来 姜望曾猜测混沌是要打破束缚,但他所理解的束缚,显然与王长吉所理解的束缚,并不全然相同。 整个山海境,都只是幻想的造物。 这无疑是一种荒谬的描述。 那浮山、碧海,云烟缭绕的高天,难以述尽的异兽神灵,甚至也包括此刻的天倾,此时天地崩溃的样子。 哪一点不真,哪一点不实,哪一点不具体? 但王长吉绝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也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他的敏锐,他的洞见,他的层次,已经展现得非常清晰了。 “我有一件事情不理解。”左光殊说道:“若山海境真如你所说,是只存在于幻想里的世界。混沌能够知道的事情,烛九阴不可能不知道。混沌想要虚幻和真实的边界,烛九阴难道就不想成‘真’?那它为什么要阻止混沌,要这么坚决地维护山海境秩序呢?” 一直不发一言的方鹤翎,在这时候开口道:“或许烛九阴是凰唯真留下来的傀儡,甚至它就是凰唯真的化身!如此才可以说明,它为什么这样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 相对于其他人,他肯定是毫无保留地支持王长吉的说法的。就算自己不相信,也会找理由让自己相信。没有原则,只有态度。 “凰唯真当年是确切的死了。”左光殊说道:“这一点毋庸置疑。他的生死牵动多少双眼睛?大楚那么多强者,天下那么多强者,不可能全都判断错误。所以什么化身,什么意识,都不可能还存在。最多也就是他的遗志还在被执行。 说到傀儡……混沌已经接近洞真层次,烛九阴只强不弱。天底下有这么强的傀儡吗?甚至于主人死去,还能够表现出匹敌混沌的智慧,参与对山海境世界的争夺?要知道,混沌可是连姜大哥都骗过去了,却被压制在凋南渊里受罪。” 这个例子举得姜望真是不服不行,只能面无表情地听下去。 月天奴倒是对傀儡之身并没有什么忌讳,直接道:“众所周知,墨门明面上最强的傀儡,也就是到神临层次为止。他们对外出售的傀儡造物,只在外楼及以下层次。 但墨门当然并不甘愿仅止于此。 他们有相关的尝试,是一个名为‘启神’的计划。这个计划动员了墨门全部的力量,耗用的资源无法计数,据说两三个真君都耗用不了那么多资源。最后的成果,也只是造出了三尊真人级傀儡,战力也远远比不上同境真人。故而这个计划已经搁置。 凰唯真就算学究天人,我也不认为他在傀儡造物上,能够靠近墨门的水平。所以我认为烛九阴不可能是傀儡。” 姜望心念一动,想到了还飘荡在万界荒墓里的血傀真魔宋婉溪。那或许是月天奴所说的例外。 不过宋婉溪是养了百年的魔躯,本就有真魔之姿。再加上宋横江的元神力量,才被制成真人层次的血傀真魔,却是与墨门创造的傀儡不同。 一个真魔加上一个无限逼近真人的神临,换一个战力远比不上同境真人的傀儡,当然是大大的不合算,而且还未必换得成。 更重要的是,这本就是触犯禁忌的行为。传出去要被天下唾弃,举世皆敌。 王长吉不动声色地说道:“山海境要想靠近一个真实的世界,从幻想走到现实,就不能有什么傀儡存在。在这个世界里影响世界运转的存在,一定要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独立的意志。不然假的永远是假的,幻想永远停滞于幻想。所以烛九阴必然不会是什么傀儡……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混沌的反叛。” 方鹤翎完全被说服了。是啊,倘若凰唯真的意志还存在于这里,混沌又岂能翻得起什么风浪? 当然,王长吉就算什么都不说,他也是服的。 “我想是因为……”姜望说道:“想要拟虚成真,还有另外一个选择——整个山海境彻底演化为真实。” 既然山海境是从幻想演变成现在的样子,无限靠近真实。那么等到它完全演化为真实的那一天,一切自然不同。 如果山海境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那么烛九阴当然也是真实的烛九阴。 甚至于作为掌控这个世界秩序的存在,它理所当然地洞彻世界真实,登临洞真也不在话下。 王长吉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如此,一切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作为拥有独立意志、自由灵魂的存在,也是山海境里最强大的存在之二,混沌和烛九阴都想要打破现在的界限,成就洞真。 但它们的选择不同。 混沌要直接打破山海境的束缚,拟虚化真。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冒险的选择,同时也是在动摇山海境的存在基础,更是在掘毁烛九阴的根基。 而烛九阴作为山海境的秩序维护者,它只需要等到山海境演化为真的那一天,就能够自然而然地成“真”。虽然不知道那一天还需要多久,虽然为此已经等待了至少九百年,但这样的选择,无疑是最为稳妥的。同时也毫无疑问地站在混沌的对立面。 这就是它们战斗的原因。 是关乎于道的冲突,永远没有调和的可能。 “那么……”左光殊的声音里有一丝微颤,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很难言说的……忐忑。 “凰唯真呢?”他问。 一个幻想的世界,演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幻想世界里的混沌和烛九阴,都要冲破幻想,追逐洞真。 那么凰唯真呢? 留下了这一切的凰唯真呢? 多少楚人的偶像。 留下了多少传说的人物。 号称“三千年来最风流”的凰唯真,他创造这样一个世界,目的何在? 这样的一个世界,已经远远超出了让楚地天骄试炼的意义! 王长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先问道:“凤凰九类,是哪九类?” 左光殊道:“凤、鹓鶵、鸾、鸑鷟、鸿鹄、翡雀、伽玄、空鸳、练虹。” “凤、鹓鶵、鸾、鸑鷟、鸿鹄,这凤凰五类,是我们都知道的。有无数的记载验证,甚至于也有不少人亲见。但是翡雀、伽玄、空鸳、练虹这四种凤凰,在现世里有谁听过,有谁见过?我们都知道现世广阔,有无尽未知,我们都需要不断成长,去拓展自己的眼界,补充自己的知识。但凤凰若有九类,何以古今无人知,只在山海境里有呢?” 王长吉慢慢说道:“它们与夔牛、祸斗这些可以验证传说的存在不同。九凤之章的重要性让我想到,这四种凤凰,才是完完全全的、凰唯真的造物。试想,若是它们都演变成了真实,凤凰五类真正变成九类。山海境的传说,替代了现世的传说。又有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 “山海境要演化成真,不仅要有此世的努力,还要有现世的努力。当然我相信凰唯真肯定早有布置……” “等到整个山海境,都彻底演变成真实的世界。你道会发生什么?” 姜望等人面面相觑。 而王长吉用一种赞叹的语气,自己给出了答案—— “烛九阴当然可以洞真,山海境里的一切,当然都真真切切。” “这里的山是山,海是海,云烟是云烟。该飞的飞,该游的游。万物轮转,有情生灵代代不息。” “那么创造这一切的凰唯真呢?” “他会从幻想中归来……成就那真君之上的境界!” “这就是拟虚成真的力量,这就是凰唯真越过超凡绝巅的根本。” “这才是他的无上道途!” 王长吉是真的由衷的赞叹,由衷的佩服。 作为常年与神对弈的人物,眼界太高渺、太广阔,他很少会产生这样的情绪。 诚然他参与了山海境的垂钓,争取了微渺的权利,得以捕捉到一丝窥见真相的可能。但是了解得越多,越能感受其宏大。 深入瀚海,才能得见狂澜。 用一整个山海境的拟虚成真,来推动自己超越绝巅的路。 这是一个太伟大的布局! 姜望惊呆了。 方鹤翎惊呆了。 就连月天奴,也一时失神。 “凰唯真当年已经死了。”左光殊喃声道:“那么多人都能证明,他不可能还活着。” “他当年的确是死了,以立在衍道尽头的修为死去。” 王长吉道:“可他还一直活着。” “九百多年过去了,这个世界可曾遗忘凰唯真之名?漫长的时光,可曾冲刷掉他的痕迹? 三千年来最风流,照悟禅师一见而返……这些传说,仍在传颂。 他留下来的演法阁,都至少还会影响楚国一个时代。 他何曾消亡? 只要有一个人还记得他,他就还可以归来。 从人们的回忆中,从人们的怀念里,从那虚无缥缈的幻想之中……归来。 我也难以理解那种伟大。 但这就是我在垂钓时候,所窥见的可能。 我想,这就是他的力量,这就是他超越绝巅的……道。” 只要有人记得,就还可以归来? 姜望感觉自己仿佛在听神话,太不可思议,太难以想象。 但超凡修士一步步往更高处攀登,不就是一步步把想象变成现实,把神话变成历史,把那些不可能,变成可能么? “所以凰唯真当年身死,其实只是一个布局。恰是以死脱身,避开世人的注视,为了冲击真君之上的境界?”左光殊问。 王长吉看着他道:“凰唯真当年身死的真相到底如何,应该我问你才是。毕竟左氏才是楚地的千年世家,我只不过是一个在山海境看到了些许时痕的旅人。” 时痕,旅人。 月天奴莫名地觉得,这两个词有一种很特别的精彩,就像王长吉这个人一样。 “我不知道。”左光殊摇摇头:“等离开山海境,我会问问我爷爷。” 不管多么为难的问题,不管多么古老的秘辛,多么隐秘的故事……他只要问问他爷爷就可以了。 方鹤翎很羡慕,但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王长吉继续道:“当年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不知道凰唯真到底是怎么死的。甚至于我对凰唯真的了解,完全停留在耳闻。还是在进山海境之前,临时想办法了解了一下。对他的猜想,也只是通过山海境里发生的一切来推演,只是捕捉这个世界里真实存在的信息…… 但这个世界发生过的一切,正在发生的一切,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如此清晰,排列在眼前。它们都在证明我的猜想,告诉我一个确定的答案。我想除此之外,也不会再有别的解释了。” 姜望心想,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清晰吗?放眼望去,隔着山,隔着海,隔着天崩地裂,飓风和雷霆……到底哪里清晰了? 但从规则的层面,显然视野不同。 他无疑已经被王长吉说服,并且试图去理解王长吉的思考。 左光殊这时候又问道:“如果说山海境这个世界,真的埋藏着凰唯真的超脱之路。如果说山海境演变为真实之日,凰唯真就可以成功自幻想中归来。那他为什么不关起门来悄悄地演化?为什么要搞什么大楚天骄的试炼?为什么要冒着被人发现、被人干扰的风险?” “因为不够真实。”姜望叹了一口气,说道:“山海境这个幻想世界,不是凰唯真一个人撑起来的。是九百多年来,天下无数人的遐想,无数人的猜测,在那一套《山海异兽志》的记载里,在历代楚国天骄的试炼中,一步一步实现。” 为什么九百多年来,进入山海境的天骄那么多,却好像所见都不同,谁也说不完整这个世界?因为它本就是不断地在扩展,不断地在丰满,不断地在开放。 最早进入山海境的那批人,可能遇到的只有三五座浮山,七八片海域也说不定…… 而现在,南来北去多少里? 他们赶赴凋南渊,都要通过神降之路才行。 山海境非是一日之功,一切幻想有迹可循。 月天奴补充道:“持有九章玉璧者,进入山海境,代表此界‘天意’,通过种种考验,来获取收获。同时带来的,是真实的、鲜活的现世气息,是现世人们对于山海境的幻想补充。左公子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每一个战死在山海境里的人,都要被削去三成的神魂本源呢?” 左光殊愣住了。 月天奴继续道:“因为山海境需要这些真实的神魂力量,需要这些被现世眷顾的天骄人物,需要用这份力量,让山海境更鲜活,更靠近真实。” “而且,想一想进入山海境的局限,想一想修为的限制。凰唯真其实并不冒险。因为基本上不存在能以外楼修为看穿这个世界本质的存在。” 她再次看向王长吉:“除了这位施主。” 王长吉并不说话。 “这就是……凰唯真么?”左光殊说着,忽然咧开了嘴。 他感到失望。 非常失望。 有一种心中偶像坍塌的破碎感。 凰唯真是多少楚国人的偶像,其崇拜者中也包括他左光殊。 三千年来最风流,是在楚地飘扬千百年的一面旗帜! 就连项北那样的骄狂人物,也说恨不早生九百年,不能一见凰唯真。 可是这个人在做什么呢? 打着试炼的幌子,用为大楚培养人才的名义,暗地里收割大楚天骄的神魂力量,以补充山海境的不足,以成就自己的超脱之路! 这样的人,就算强大,难道能够称得上伟大吗? “以楚地之未来,填补他自己的未来?”左光殊的问话中,充满了愤怒。 哪怕是在这山海境里,也毫不掩饰。 作为楚人,作为后世的崇拜者,他当然有愤怒的理由。 甚至于,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慨。 他曾寄望于那样一面光鲜的旗帜,可风中招展的旗帜背后,也有阴影。 这如何不让年轻的他失望? 姜望非常能够理解左光殊此刻的感受。 但他只是说道:“光殊,事情不是这么算的。你是对凰唯真失望,还是对你想象的凰唯真失望? 你觉得凰唯真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应该永远无私奉献,才能够配得上他的伟大吗?他一定要将自己燃烧殆尽,也不攫取一点好处,才能够对得起他的名声吗? 他一定要一点错都不能犯,一点瑕疵都不能有,一定要十全十美,才可以审判奸佞,才可以成为表率吗? 如果你能够冷静下来,重新审视山海境。 你会发现,这其实是很公平的交易。 整个山海境的试炼之旅,我和你一同在经历。 被削掉的三成神魂本源是真实的,但是试炼所能带走的收获,也是真实的。他的确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了他的传承,山海境的试炼也的确很有效果。 历数历次山海境试炼,总是收获大于损失。不然不会每一次开启,都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不然你也不会邀请我,对么? 凰唯真并不是居心叵测地一定要收割谁,他制定了公平的规则,也不遗余力地维护公平。 你说他‘以楚地之未来,填补他自己的未来’,我觉得这个评价并不公允。 我看到的,恰恰是山海境经过了九百多年的演变,仍然在帮楚地培养人才。 能够靠九百多年前的布置,让山海境的参与者和他自己都获得好处,达成多方共赢的结果,我认为这恰恰是凰唯真了不起的地方。” 左光殊一时沉默。 王长吉也道:“的确如此。山海境给予的收获,一定真实不虚。我之所以能够拟成真实的夔牛,也正是借用了山海境的这一条规则。事实上这要耗费极多的世界力量,大大迟缓了山海境演化为真实的进程。” 姜望看着这个容貌明秀的少年,又道:“我不否认是有那种无私的人物存在,但我们不该苛求所有的人都那样。 一个正常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士者欲功名,农者欲粮丰,工者欲宝器,商者欲重财……修行者欲登绝巅,欲越那绝巅之上! 恰恰是每个人活在世间,都有自己的欲望,都有自己的所求,这个世界才能一直向前发展。 你有所求,我也有所求,只要不害无辜,无损于他人,又有什么问题呢? 凰唯真定下的规则是公平的,那就不应该为此受到指责。 事实上哪怕是我这个外地人,也知道凰唯真。仅凭演法阁,他就足够伟大了,不是么?令楚国术法甲天下啊,这是多么伟大贡献。你对他的功绩,肯定要比我更了解。为什么竟会如此苛求他呢?” 左光殊微微垂头,有些失落,也有些迷茫:“我不知道……” “因为你记住的凰唯真,是你想象中的凰唯真。你崇拜的凰唯真,是那个被塑成神像的凰唯真,不是真实的凰唯真。 现实教会我们的,就是你的想象永远不可能完全贴合现实。 永远不准确,永远有落差。 哪有完美无瑕的存在? 用你想象的那个模子,去套这世间的任何人,任何事,永远都只会收获失望。” 姜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光殊,如果有一天,你也只记得想象中的我,只愿意记得想象里的我。那么我也会让你失望的。” 他莫名地想到。 虽然这一路来,自问无愧本心。从未欺凌无辜,从未伤害平民,从来在力所能及的剑距里,坚守自己的信念。 为救友人远赴沧海,迷界殊死,身受百创。 为重玄胜尝试杀王夷吾,直面姜梦熊。 为了给林有邪给杨敬给死去的乌列公孙虞一个交代,行走在刀尖之上,舍弃唾手可得的实权高官、天子恩宠……而叩问深渊 断耳残肢方能留名青史。 五府海被洞穿,只因不肯堕魔。 有朝一日世人说起我来。 或许也只是个欺软怕硬、巧言令色的小人。 因为齐天子若是斩绝无辜,我也未见得每次都敢出声。 因为我这一生,也不可能无有一错。 哪怕我舍寿白发,才能救得妹妹,四处哀求,求不得一个援兵。心灰意冷,才背井离乡。说不定也有人骂我是个放弃家乡、临阵脱逃的懦夫呢。 谁能知你全貌,谁能不妄置评? 凰唯真尚且如此,光殊尚且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我姜望又何能例外? 那么,一直以来的坚持,究竟是有意义的吗? 人生在世,所行何道,究竟因何而行? 姜望沉默了。 然后他看到…… 他看到左光殊那双漂亮的眼睛,亮堂堂地瞧着他:“兄长说得对。不是凰唯真不够伟大。是我把心里的那个塑像,雕刻得太完美。我不是对凰唯真失望,只是对我想象中的那个凰唯真失望。我由衷地感受到自己的浅薄,并且希望以后能够更审慎地看待这个世界。” “不过,兄长……” “对你失望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啊。” “我已经失望过很多次了……” 这少年扳起手指,一桩桩地数起来:“你说要带我横扫山海境,然后我们一直被横扫。” “你说要去凋南渊找寻世界真相,然后我们被混沌骗得团团转……” “所以!” 左光殊一拍手掌,双手合十,做了一个请求的手势:“请不要再给自己加什么担子,不要自己承担太多责任,不要害怕让人失望……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有独属于你自己的快乐啊!做让你觉得自在的选择,做你觉得对的事情,拜托你啦!” ------题外话------ 小砍燕哥一刀。(35/78。) 第一百零八章 宛在水中央 “生活”这种事情……是没有的。 一直以来,一直以来。 都是在往前走,都是在修行。肩负万万钧,焉能有一步停顿? 他怕自己停下来……就再也没有力气继续了。 唯有在亲友面前,才能有短暂的放松。 唯有这一次在齐国做出了忠于本心的决定,在云国休憩了身心,方有来楚国后的那一点通透在。 说到独属于自己的快乐,这实在是一个不太容易展开的话题。 李龙川将门之后,第一爱兵法,第二爱弓马,其次爱“松弦”。 晏抚事事以家族为重,个人雅致的喜好有很多,衣食住行,都吹毛求疵。 重玄胜吃喝玩乐,好像什么都喜欢,什么都玩得转,只是他把心思藏在那张笑眯眯的肥脸下,谁也看不穿。 许象乾喜欢占小便宜,蹭饭蹭酒蹭茶蹭青楼什么都能蹭…… 每个人的癖好,欢喜,朋友间相处久了,总是能知道一些。 但若要问姜望喜欢什么,有什么爱好。 他其实想不起来。 他好像是没有什么喜好的。 但他不是天生如此。 左光殊说,要有自己的生活,要有独属于自己的快乐,诚然是充满善意的话语,也未免飘忽了些,落不到实处。 有些看起来简单寻常的东西,是多少人拼了性命也求不得的。 贩夫走卒,三更眠,五更起,从早忙到晚,血汗所得,不过堪堪果腹。他们难道不想快乐,没有向往的生活? 可仅仅是那个“生”字,有时候仅仅是“生存”,就已经让人停不下来,无法喘息。 左光殊生而显贵,又被保护得很好,善意也是富贵的。是理想的阳光照在华丽的府邸,一切都很光鲜…… 是触摸不到伤痛的。 但是看着眼前这一双明亮的眸子, 姜望还是笑了起来,笑得整张脸上,每一个肌肉纹理都在快乐。 无论如何,在这个世界上,一份纯净的关心,一种善意的期许,都是可以温暖人心的光焰,不是么? 嘣! 他抬手给了这华服少年一个脑瓜崩,笑骂道:“说什么呢,姜大哥怎么就让你失望了?问问你自己,你现在知不知道真相嘛?知不知道嘛!?你再看看咱们这个阵容……” 他大手挥了一圈,一副‘你看看这江山’的姿态,豪气干云:“够不够横扫山海境的?” “别觉得姜大哥在跟你吹牛,都实现了不是吗?”姜爵爷掷地有声:“事实胜于雄辩!” 阅历丰富的姜爵爷,本想趁机给初出茅庐的少年上一课。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为人师者,但对于左光殊这种格外亲近的小弟,姜安安这种心尖上的挚亲,他也无法免俗,总是想要传授一些自己的人生经验,给出自己“过来人”的语重心长。 他踩过的坑,不想他们再踩。他犯过的错,不想他们再犯。他吃过的苦,不想他们再吃。 只是没想到,反过来让这小子上了一课。 左光殊知道他的疲惫,清楚他的努力,捕捉到了他的迷茫。 这一点茫然不是今日才有。 昔日天下污魔,恶名传世,他当然也想过,我何其无辜! 一路行于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庄高羡励精图治,杜如晦深谋远虑,董阿为国尽忠…… 方鹏举不能辜负父母的期许,郑商鸣要做庸才的努力,方鹤翎是逼不得已的选择…… 赵玄阳难违师命,崔杼张咏为理想献身…… 他只是一个刚满二十的年轻人。 他当然也迷茫过。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有赤心照明镜,可尘埃复尘埃。 这些迷思过去有,今日有,以后还会出现。 人在世间,不可能纤尘不染。 但就像左光殊所请求的那样—— 做让自己觉得自在的选择,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如此便够了。 一生行事,何须在意世人评价? 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者,我不原谅。 但我也不会自甘堕落,成为谤我辱我之我。 天下诬我为魔,我便成魔,又何尝不是一种失败? 掌中三尺剑,剑锋所及之处,恪守自己的道理和本心。 别人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但脚下走过的路就在那里,并不会被谁的言语改变。 所谓道途,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认识自己、看清自己,然后坚定地往前走。 此刻与左光殊嬉闹的姜望,与之前的姜望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了解了山海境的真相,看到了凰唯真超越绝巅的道途,教育了左光殊也被左光殊所教育,愈发笃定了自己的人生。 那种自灵魂散发出的自信自由,令整个流波山巅的气氛,也轻松了许多。 月天奴眼中有一些笑意。 左光殊摸着脑门皱着俊脸,一副很不爽的样子,但是也笑了。 令姜望获知山海境真相,同时也给姜望带来横扫山海境底气的王长吉,却只是静静看着他们,不发一言。 方鹤翎默默地注意着王长吉,只觉得他此时意外的柔和。 “万载以前,不曾有山海境。一个大时代以前,不曾有诸国。在远古之前,未见得有生灵。千古恨,万古名,都是云烟。”月天奴感慨道:“求佛求道,求一个通达罢了。凰唯真若是一去不回,他也并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解释。而他若从幻想中归来,又何须什么解释呢?我当了此禅心。” 这位以傀儡为身的禅师,显然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佛理。 与姜望所知的其他佛门中人并不相同。说通透吧,有时候又很冰冷,说教条吧,有时候又能见圆润,又慈悲又冷酷,显得很不主流。 当然,姜望所熟知的佛门中人,也都算不上正常。 所以他竟也不知道,月天奴这到底算不算正常…… “话说回来。”姜望看着王长吉道:“王兄告诉了我们这些……山海境的真相,凰唯真的道途,诸如此类。然后呢?有什么打算?” “然后?”王长吉轻轻抬了抬眼睛,淡声道:“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凰唯真是要冲击超凡绝巅之上的人物,他的力量、他的想法,岂是我们所能测度?” 他用一种略显奇怪的眼神看着姜望:“你不会以为,我们有能力影响到他的计划吧?” 姜望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的确是以为,王长吉还有什么浑水摸鱼的法子,毕竟这个人已经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了他的想象藩篱,展现了种种神奇。 王长吉叹了一口气,对姜望于他的这种盲目相信,也不知该自得,还是该失落。 或许兼而有之。 “之所以我能够察觉到一些端倪,也无非是因为……山海境发展到现在这种程度,已经根本不需要再隐瞒。凰唯真自幻想中归来已成定局,并且时间不会太迟。”王长吉说道:“主人不在家,我偷偷舀一口水喝,无关痛痒。要想对这个房子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房子的主人可就不好说话了。” “凰唯真何时归来?阁下可知道具体一点的时间?”左光殊问道。 王长吉又叹了一声:“你们未免太高看我。我踮起脚来,也只能远远看到凰唯真曾经走过的一点痕迹,猜测他将要走回来。哪里能够做出多么准确的判断?”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说道:“如果一定要我给一个猜测的话,我觉得在百年以内,就能够见分晓。” 凰唯真要自幻想中归来,这件事自然不是所有人都乐见的。 别说大战未久的秦国,雄视天下的景国,就连楚国内部,也未必就有统一的意志。 所以凰唯真真正归来的那一刻,必然还是会有一番波澜…… 只是,这也与他无关了。 “多谢指教。”左光殊很有礼貌的道谢。 相较于山海境九百多年的演变,百年以内,的确不算“太迟”。 真要论起来的话,王长吉今天所讲的消息,价值连城。 一位即将从幻想回归现实的、超凡绝巅之上的强者,无疑会影响整个楚国,乃至于天下的格局。 左家提前一步知道,可以操作的空间太大。 当然,如果像王长吉所说的那样,山海境的演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无需再隐瞒,或许很快就有各种各样的渠道将消息传开。 姜望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 “去中央之山吧。”王长吉直接道:“所谓礼尚往来,你们帮我拿到了夔牛真丹,我也该帮你们做点什么才是。” 他看了一眼流波山外的世界:“不过垂钓争取来的权利已经在刚才的行动里耗尽,接下来我们只能自己飞过去。” 姜望当然不会客气,为了确保左光殊拿到九凤之章,他本就计划邀请王长吉同行的。 “那么长路漫漫,事不宜迟。”姜望直接飞身而起,飘飘如仙:“这一次的山海境之旅,也该到了结束的时候。” 左光殊、月天奴、王长吉、方鹤翎,相继跟上。 天翻地覆的山海境里,五道身影目标明确,疾飞远赴。 飓风也好,狂雷也罢,无论是什么样的天灾,甚至都没办法侵近他们身周百米。 穿山跨海似等闲,过风过雪带笑看。 在这种不管不顾、放肆疾飞的快意里,左光殊终于感受到了横推山海境的感觉。 好愉悦! …… …… 天倾愈演愈烈,中央之山雄峙于此境正中心,仿佛仅剩的撑天脊梁。 又像是暗夜的烛火,吸引着无数趋光的飞蛾。 前仆者,后继之。 山海境之旅,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被淘汰的,早已经离开。 该放弃的,早已经放弃。 还留在山海境里的人,无论是否有收获,都要开始准备最后的争夺。 钟离炎、范无术、伍陵、项北、太寅、屈舜华,这些各自灿烂的名字,已经一个个退出山海境的旅程。 没有人是弱者,但“竞争”二字无论包装得有多么光耀,底色终究是残酷的。 赢的留下,输的离开。 就这么简单罢了。 无论你家世如何,身出何门,有什么辉煌的过往。 强者倒在更强者的身前。 “万年未有之大变局,就在眼前。革蜚,我时常感觉……如履薄冰。” 革蜚在心里,反复地回忆这句话。 回忆说这句话的时候,老师那蓄满忧愁的眉头。 那位曾经煊赫一时的风流人物,曾经问道暮鼓书院的卓越存在,在越国国相的位置上退下来,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从来闭门谢客,不见外人。 天子问政,亦不复信。旧日同僚拜访,不开山门。 孤僻冷峻的像一尊石雕,对着未落一子的棋枰,一坐就是十七年。 只有他能来,只有他可以“观棋”。 那纵横十九道,从来非他所好。他也更不明白,一颗棋子都没有的棋,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老师也不曾说。 他有修行上的问题,就问。问完了,就离开。 他从来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而忧心。 但他总记得那皱在一起的眉头,像河流,像山川,像一幅萧瑟的秋景。 他革蜚出身于越国最顶级的世家,是革氏嫡传。 自小天资卓异,秀出群伦。 师父是一代名相高政。 往来俱是公子王孙。 出则香车宝马,入则奴仆成群。 他应该不懂得忧愁。 可自记事起,就有那样一道忧愁的眉头,压在他心头。 令他无法懈怠。 他总在往前走,总在往前走。 如此刻一般,努力地往前走。 迎着大风大雪,对抗着海啸雷霆。 没有九章玉璧,无法沟通天地元力,只能靠自己的道元、神通、乃至气血…… 就这么往前走。 不断地消耗,不断地前行。 但可能是太过耀眼的雷光,让视野变得模糊。 大约是太过凛冽的风声,吹散了某种呼唤。 天地如此喧嚣,他却感到太安静,静得自己的呼吸声,都变得如此清晰—— “呼呼,呼!” 他本不该觉得冷。 但还是越来越冷。 以蜚为名的他,带着种种稀有的虫子,备着压箱底的手段,特意来到山海境。 却连蜚的样子都没有见到,就望山而返。 道元根本已经运转不起来。 身上的热量不断流失,一去不返。 他的眼皮越来越重,他拼尽所有,很努力地想要振奋精神。 仿佛在这毁天灭地的末日景象里,看到了那层层乌云之上,有光透了出来…… 那是真的存在么? 他恍惚着,抬起了手,却闭上了眼睛。 身上仅有的微弱星光,立即黯淡下去。 就这样下坠。 就这样沉寂在奔赴中央之山的路上。 与风雪凋落。 第一百零九章 黑雪似瀑 革氏有名蜚者,僵落在风雪中。 尸体极速地坠落,但在坠海之前,便已经消失不见。 呼呼…… 风更骤。 雪也更大了。 那雪花一片一片,竟似蒲扇一般。 飘在天空,有一种异样的恐怖。 尤其是雪的颜色。 一开始倒是洁白的,在这暗沉沉的末日里如有光耀。现在则是灰中带褐,且颜色越来越深,逐渐往漆黑转变,好像在坠落的过程中,沾染了太多污秽。 寒潮滚滚,令人瑟缩。 哪有清白的世界呢?哪有无秽的天堂? 世上的阴影就在阳光背面,每一日的天亮之后,就是天黑。 祝唯我倒提薪尽枪,疾飞在黑色的大雪里。 每一片向他飘落的雪花,都被无声的枪劲绞碎。 魁山岩石一般的身形,几乎贴在他旁边,胳膊和胳膊之间,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稍不注意,就得碰上—— 当然,他们都很注意。 哀郢和怀沙两块玉璧,无声地释放着微光,在崩溃的秩序里制造一隅安稳, 祝唯我并不想跟这么大一团肌肉挤在一起,那感觉像是被一块巨石碾在笼子角落,很不自在。 身形雄壮得可怕的魁山,也很需要一些舒展的空间,浓眉拧得紧紧的,同样不愿意跟祝唯我挤。 但是没有法子。 在这天倾之时,天地元力都已经彻底崩溃,没有九章玉璧的庇护,他们很难抵达中央之山——魁山以武夫可怕的体魄,说不定可以做到,但消耗太过,显然也不符合最后竞争的考量。 想也知道,最后能够在中央之山汇合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存在。 一开始他俩还各走一边,各自潇洒,一路轰隆隆隆,横冲直撞。后来随着天灾愈演愈烈,也就愈靠愈近。 倒不是两块玉璧不足以撑开更大的范围。 只是他们现在是轮流开路,一个人对抗天灾,一个人调养状态,以此保持巅峰。为了缩减对抗的范围,节省体力,当然要尽量靠得近一些…… 一个拳头的距离已经是极限,再近谁也受不了。 “按照君上给的名单来看,你说最后能赶到中央之山的,是哪几个?”魁山没话找话地问道,倒像是生怕显不出他的尴尬。 楚地参与山海境的天骄名单,以及各自请的助拳的资料,虽然算不上什么隐秘情报,但地处西境的不赎城想要掌握清楚,却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魁山和祝唯我能在来之前就对各路人马了然于心,不赎城这座位在庄雍洛三国夹缝里的罪恶之城,显然要比它表现出来的更复杂、也更有力量一些。 “城里那座新起的楼,已经被三分香气楼确定为它们在西境的总部了?”祝唯我答非所问。 “当然。”魁山表情古怪:“你有兴趣?” 祝唯我瞥了他一眼:“别人能不能赶到中央之山我不清楚,我和你……” 他忽地顿住身形,沉下声来:“恐怕未必能到了!” 祝唯我的急停,好像动摇了整张动态的画卷。 飞如离弦之箭,定似傲风之松。 就算是停在画卷里,也是最亮眼的一笔。 更别说他还在运动。 薪尽枪在空中轻转,抬将起来,枪尖似乎已经划破了空间,带起一线寒芒。 恰在此时—— 轰轰轰! 天穹之上,黑雪已经不是在飘落,而是在奔涌。 就像是在那高穹之上,有一座巨大的黑色雪山,在天地剧变中彻底崩溃,发生了雪崩,于是咆哮倾塌。 俯瞰脚下,有滔天巨浪,拔海而起。 而正前方,无数怨气死魂结成的黑潮,不知从何处奔涌而来……仿佛填满了天与海之间的空隙! 魁山也顾不得再聊天,只将拳头一握,指节便层层递进式的炸动。一声更推一声响。 肌肉上的青筋,如怒龙凸起。 血气狼烟冲出天灵,竟然直接撞进了黑色的雪瀑中,烧灼出一个巨大的空隙,使得黑雪如黑雨。 而魁山挥拳。 他的动作无比简练,干脆。 就只是握拳,然后出拳而已。 但就像匠师千万次地捶打铁器,落下的最后一锤,定下了刀胚。 就像飞檐无数次的滴水,最后一次,叫人看到了石上的凹痕。 世上最简单的就是挥拳。 但所有最艰难最复杂的锤炼,也在这一拳中。 他一拳轰出。 九章玉璧微光笼罩的范围内,风云未动。 而那迎面而来的“黑潮”。竟像是被一堵无形的气墙所推动,被轰退了足有二十余丈! 轰隆隆是潮退时! 一时间怨气崩溃无算,魂魄碎灭难计。 但这仿佛更是激怒了“黑潮”。 无数混乱暴虐的意念,似乎在某个意志的控制下,得到了统一。 轰! 潮去潮又归。 它们反涌回来,侵天覆海,直接湮灭了拳劲! 魁山飞退。 他疾退的时候甚至自己撞出了风。 “风紧扯呼!” 脊开二十重的武夫,倾力一击,也完全没有看到击溃这黑潮的可能。 而那血气狼烟所烧灼的巨大空隙,在天倾的黑色雪瀑中,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凹痕,顷刻便已填补完全。 这山海境里,一桩桩一件件的变故,仿佛都是为了告知人们,修行者的渺小。 蚍蜉撼树,人力何能及? 灭世之威如斯也。 一时天倾黑雪,前涌黑潮,下方那咆哮而起的海浪,也不知何时,浸染了暗色! 暗色已四染。 天地如相合。 在这晦暗与晦暗的叠加里,在这阴沉和阴沉的混同中,一点寒芒炸开了! 它灿烂,孤独,锐利。 好像开天辟地以来,就沉默于此。 似乎亘古而至如今,永恒未变。 那是绝望者所看到的方向,那是孤独者所感受的回响。 是无尽长夜里……一颗寂寞的星子。 它亮在那里,是亮在视线的意义中。同时,也点在这崩溃世界的乱流上。 汹涌“黑潮”一瞬间几乎炸开。 其间有一声痛楚的闷哼。 黑潮却暴涨! 这黑潮之中果然有更高的意志存在,而它无疑已经愤怒了。 更磅礴的怨气,更狰狞的魂鬼……仿佛无穷无尽的暗面力量! 祝唯我直接将身一转,倒拖长枪而走,毫不拖泥带水。 如果说魁山是一颗从山巅滚落的巨石,气势汹汹,越滚越快。 祝唯我就像是一道惊电,横掠长空。 亡命的疾奔中,还有急促的交谈声撞响。 “能不能不要总是说风紧扯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土匪!” “……我就是啊。” …… …… 中央之山。 残肢断臂,满天飞血。 随着最后一颗布满油彩的头颅滚落,独臂提刀的斗昭,转回身来。 他身上的红底武服,已不知是血色,还是衣色。 而面对着他的楚煜之,则以长刀拄地,勉强支撑着自己,气喘吁吁。 “不行啊,楚煜之。”斗昭行走在山道前蜿蜒的血色里,轻轻一抖天骁刀,其上并无血迹:“就这种运用兵阵的方式,难道你也看得过眼吗?如果是伍陵或者项北来掌控这支毛民军队,绝不会只有这个程度。” 关于毛民军队的运用,有很多客观的理由。 比如毛民国虽然被萧恕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肯出兵参战,但绝不肯交出兵权,让外人指挥。 比如只有萧恕懂得毛民语言,能够同毛民沟通,而萧恕本人又是纵横门徒,对兵阵并不通晓…… 但楚煜之什么都没有说。 所有的问题都是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有解决的可能,而他和萧恕,没能够做到最好。这是最大的事实。 他并不掩饰自己的虚弱。 他只是在这种喘息中,积蓄着最后的力量—— 虽然可能没有半点作用。 萧恕已死,毛民军队被屠尽。仅剩的他,眼睛盯着的,仍然是斗昭的脖颈。 他仍然要以搏杀斗昭为目标。 斗昭忽然定了一定,用手背去擦拭嘴角突然溢出的鲜血,说道:“丹国萧恕,我记住了。” 萧恕当然应该被记住的。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物。 楚煜之这样想着。但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的呼吸慢慢平缓,感受着从四肢百骸慢慢回流的力量,感受着一种耗尽一切后的新生。 他只有一刀的机会。 现在握在他的手里。 看着这样的楚煜之,斗昭细致地擦干净了嘴角的血,慢慢落下提刀的独臂,说道:“你倒是频频令我意外。” 他直接问道:“你可愿入我斗氏之门?那一式天罚,我还是可以传你。” 楚煜之看着斗昭,并不说话。 蓄势于刀,立刀见志。 出身平平,起于卒伍的他,真要投靠哪个世家,早就有一份前途在,又何必等到今日? 屈家和左家都可以是很好的选择。 但以国为姓,便是他的志向所在。 “明白了。”斗昭点了一下头,然后战靴踏地,弹身时人刀已近。 刷! 刹那间刀光耀遍了天地。 那炽白的、如雷电的光,璀璨一次后就消散。 刀声只有一响,此后再不鸣。 一滴血珠,沿着天骁刀的刀锋滴落。 而楚煜之连人带刀,都消失在这里。 中央之山前,自此只有一人独立。 山风猎猎,吹不动武服。 他斗昭,自进山海境以来,目标明确,横推无敌。 寻朱厌而不得,转头便去横扫竞争对手。 发现陷阱,故意踏进陷阱,以一敌三,杀屈舜华,重伤月天奴、左光殊。以受伤之躯。杀得姜望负创而走。 伤上叠伤之后,又独对钟离炎、范无术,以一条左臂的代价,枭首两级。 萧恕、楚煜之纵横借势,引毛民战士一千二,他独臂战之,斩绝。 持九章玉璧入山海境,楚人所持计有七块,他独握惜诵、涉江、思美人、惜往日。 已经占据了中央之山里最大的机会。 但还不够。 既然朱厌已失,那他所求,只有第二条路。 九章玉璧若有七块,他应该得七块,若有八块,他应该得八块。 如此才对得起他斗昭之名,才配得上天骁之刀。 此时他就站在入山的路口,他旁边就是那块方形石碑。 此碑高近七尺,并无多余的雕纹。其上痕迹斑驳,是流经的岁月。 正面刻字曰“中央之山”。 道字自有其韵,气息堂皇端正。 石碑的背面,则又不同。 最上面是两行字,曰—— “神有其神,鬼有其鬼。” “歌以九章,嵌玉得真。” 在两行字下面,则是一列凹槽,依次往下。 一共九个,每个凹槽都恰恰契合九章玉璧的大小。 且每一个凹槽旁边,都刻有小字。 从上至下,分别是:《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 想来任何人都可以持其中一块玉璧在此验证,然后获得进入中央之山的权利。 斗昭也是第一次来中央之山,并不清楚入山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也不想提前尝试。 他静静地站在石碑旁,红衣照山道,遥望风雪骤。 等待着或许会来的对手。 不知那人是谁,不知战力如何…… 但他和他的刀,都很期待。 变化仿佛在忽然间发生。 当他抬眼的时候,看到天边倾落黑雪如瀑。 而再看眼前—— 种种恶相,张牙舞爪。滚滚黑潮,已经铺满了视野,仿佛将整个中央之山都包围了起来。 这显然是超出了斗昭预计的变化。 他不是没有察觉这个世界的不同寻常之处,但他并不想理会,只想锤炼自己的刀术,走自己的路,看自己的风景。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事情,终究无法避开。 斗昭轻轻一扬眉,磅礴刀劲已勃发,一道天之缝隙就开在“黑潮”中, 吞噬了诸多怨气,搅动黑潮翻涌。 但就像湖海中的一个小小漩涡,顷刻就被抚平了涟漪。 这怨气魂鬼诸多恶念聚集的黑潮,到底有多宽广?真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吗? 斗昭握刀的手紧了一紧。 一道狭长的天之裂隙,竖着在黑潮里拉开—— 顷刻又被淹没,仍然是看不到尽头。 这是如山如海的力量。 哪怕是他斗昭,相形之下也显得渺小。 在这样的时刻里…… 脚下横卧的,俱是毛民尸体。身后隐约的,是中央之山的未知。 天上黑雪似瀑,身前黑潮汹涌。 他孤身一人站在这蜿蜒的山道前,仿佛天地间独此一人。 也许不会再有人来了……他想。 第一百一十章 不在今日,就在明日 举目茫茫、天地独我的孤独,当然并不会叫斗昭畏惧。 滚滚黑潮围山,也未叫他变了脸色。 他有进入中央之山的选择,但是他没有立即那样做。 强者总能得到许多的选择,而他也有任性的资格。 此刻他立在中央之山的石碑旁,比石碑更沉默。 他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故,但他并不在意。 他只是遗憾,细微但无法完全抹去的遗憾——在这一程里,长刀终是未能更尽兴。 朱厌是动则天下大兵的异兽,他很想直面朱厌的压力,感受传说中杀法尽通的能力。哪怕山海境里的异兽,比照传闻总是不如,但以神临碾压他外楼,是一定可以给他带来足够压迫的。 可惜朱厌失踪。 他本来期待卷土重来的姜望,期待姜望和月天奴左光殊状态完好的联手,期待那很有可能已经出现的第八支、甚至第九支试炼队伍。 但恐怖的黑潮已经把整座中央之山都围住,这看不到尽头的潮涌,已不是神临以下的修士所能打破的。 他自己都没有突破的把握。 倘若是他来迟一般,或许也只能望潮兴叹。 就这样成了最后的胜者。 唯一的胜者。 未免无趣了些。 中央之山神光外放,像是一个巨大的光罩,与黑潮相抵。 看似坚不可摧,但也很明显地被压缩着,一点一点后撤。 等到这黑潮彻底涌上中央之山,或许就是这个山海世界覆灭的时刻—— 谁知道呢? 斗昭不很在意。 他随手取了一块玉璧,嵌进石碑背后的凹槽里,正是惜诵那一章。 玉璧与石碑相合,笼罩中央之山正与那无边黑潮对抗的光罩,很明显亮堂了一些,仿佛被注入了力量。 而斗昭也察觉得到,那蜿蜒的山道尽头,某种规则层面的阻隔已经对他开放。 九章玉璧可以帮助中央之山抵抗黑潮? 脑海中转过这样淡淡的念头,斗昭随手将惜诵玉璧取了下来,迈步往山道尽头走去——与我何干? 但就在迈步的这一刻,他骤然回身! 那包围中央之山的无边黑潮,竟然剧烈地翻涌起来,似龙咆,似虎啸,有什么激烈的变化正在其间发生。 而后他看到—— 一抹剑光。 一个如天外飞仙的人! 他当然认得出姜望。 其人从无法估计距离的远处,竟然贯穿滚滚黑潮而来。 剑器的轻吟,一时压制了漫天风雪声。 那可不是普通的潮水,而是无边的恶念,是他自己都没有把握突破的恐怖黑潮。 而姜望已来。 在他的身后,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四个身影与他连成一线,气势凝一,像是一柄所向无前的锐剑,咆哮着、夭矫着,直接洞穿了无边黑潮! 五颜六色的强大道术顺着剑风飙开,以难以想象的默契,维持着黑潮中的巨大空洞,让斗昭得以第一次看清楚这恐怖黑潮的宽广——竟然足有三百余丈! 足有三百余丈的怨虫、魂鬼、恶意所聚之黑潮……竟然被强行打穿了! 姜望的剑术他早已见识过。 他并不惊讶长相思的锐利,也深知姜望的韧性,理解姜望的锋芒。 可剩下的四个人,这么繁杂、这么强大的道术,又是在黑潮这样的极端环境里,如何能够调动得这样完美? 几乎没有造成一丁点浪费! 五个人的力量是完完全全地统合在了一起,相辅相成,才能够造就这样的奇迹。 究竟是谁的功劳? 中央之山的光罩只抵御黑潮,却是根本不影响人的进出。 一行五人落在山道前。 斗昭审慎地看了过去。 左光殊,认识。 月天奴,认识。 平平无奇的一个瘦子,没什么威胁。 他的目光继续移动。 一个垂发的、眼神疏离的男人。 几乎是同一时间,向他看来! 两道目光实质般地撞到一起。 斗昭的身上,几乎是应激一样地绽开丝缕金光,被他强行压制住,敛于身内。 王长吉的眼中,也闪过一抹讶色。 “斗昭。”斗昭主动开口道。 “王念祥。”王长吉应道。 疏冷如他,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话:“我知道你。其实我对这个地方没有兴趣,最早决定进来,只是想接触一下这个层次最强的人,看看我还有哪些我没能察觉的不足。” “那你找对人了。”斗昭慢慢地说道。 左光殊杀气腾腾地看着斗昭,但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屈舜华是在以三对一的正面战斗中被击溃,他无话可说,只能找自己的不足。 此时此刻以五围一,并不会叫他觉得威风。 有朝一日他当然要替屈舜华出口恶气,但仗着姜望仗着王长吉,都不算。 少年人的心气总是如此。 有人看到了轻狂,有人看到了可爱。 其实他们只是纯粹而已。 风催中央山。 雪压千万里。 此时此刻,斗昭单臂独刀,背向山道而立,面对刚刚落下身形的五人,半点惧色也无,反而跃跃欲试:“你们谁先来?” “不好意思。”姜望开口道:“我们准备一起上。” 斗昭:…… 斗昭不是傻子,当然清楚他敌不过这样的五个人。不然以他的性格,根本不会问谁先来,只会自己提刀撞过去。 君不见萧恕楚煜之带着一千二的毛民战士,主动寻求合作,他斗某人也毫不犹豫地提刀就上。 现在这样的局势,面对这样的对手……其实车轮战的胜机都已经很微渺。 仅仅一个姜望,断臂后的他要想战胜,不接着挂点彩是不可能的。 而剩下的人里,月天奴已非弱手,那个王念详更是令人警惕…… 也就是他斗昭,才有轮战这几人的勇气! 他已经是沸腾了战意,决意在此突破自我,拼死连战,斩出那一线渺茫的胜机。 但是姜望这厮,居然连车轮战的机会都不给! 绝世天骄的荣誉何在? 骄傲何在? 太过分了! “喂。”姜望伸手在斗昭眼前晃了晃:“别愣着啊。其实我也觉得这样胜之不武,要不然你把你的九章玉璧都交给我,这样我们就不用动武了,如何?” 他们一行五人自流波山一路横冲直撞,紧赶慢赶来到中央之山,才发现中央之山早已被凋南渊涌出来的黑潮包围。 在王长吉的建议下,他们五人合力,尝试打穿这堪称恐怖的黑潮。 姜望需要爆发出最大的杀力,且持之以恒地开拓前路。 王长吉需要统合四人的道术,让它们彼此融洽,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让每一分力量,都对耗在黑潮中的关键位置。这当然也离不开月天奴净土之力的帮助。 左光殊和方鹤翎只需要尽情挥洒即可。 足足三百余丈的距离,几乎每一丈的推进,都是数以千次万次的交锋。 而他们赢得了每一次的胜利,才最终打穿黑潮,站上了中央之山。 他们这么辛苦地赶过来,不是来跟斗昭切磋论武的! 要挑战强者,机会有的是。 从一开始,姜望来山海境的目标就非常明确——帮左光殊拿到九凤之章。 他也完全不介意让斗昭看到自己的态度。 斗昭怒而生笑:“原来胜之不武是这个意思!” “那没有办法啊,斗兄,心态平和一些。你看你比光殊大那么多岁,多少岁来着?”姜望一摆手:“算了你自己数。” 继续语重心长地劝道:“你想想看,那你大了多么岁,多修炼那么多年,你打光殊你也不公平吧?以大欺小是不是?那你总不能把大出来的那几岁砍回去吧?同理如此,我们现在比你多了几个人,我们也不能砍掉啊。” 此刻他面对斗昭,气场强大,意态从容。 身后黑潮滚滚,恶相千万,压迫着中央之山的光罩,仿佛在为他助威。 此情此景,真像是以众凌寡的盖世魔头,威迫着说书故事里灿烂如骄阳的主角。 嘴里还有一套歪理邪说,自成体系。 偏偏斗昭与那些说书故事里的主角不同,没有义愤填膺,没有大声驳斥,怔了一下,竟道:“你说的有理!” “我有一个朋友,很会讲这些道理,以后有机会给你介绍,恰好你的天庭也算饱满……”姜望随口说着,平伸右手,虚抬两下:“来吧,玉璧给我就行,咱们别伤和气。” 以众凌寡,斗昭不可能服气 姜望其实并不在乎是否得罪斗昭,但他可以拍拍屁股就走,左光殊却不可能离开楚国。 把楚国年轻一辈第一人得罪太狠,会给左光殊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若是多说两句能够解决问题,姜望也不介意姿态柔软一些。 但斗昭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寄望于公平,的确是弱者的选择。” 他用独臂提起长刀,横于身前,红底金边的武服灿烂招摇:“来吧,你们便一起来!” 声音提起,高昂宏亮,而刀锋长鸣。 他的战意在沸腾,他身上的金光在燃烧。 他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他只想知道,在这种极限的压力下,他还能做到什么程度,对面要死几人! 这是山海境里最后的一场战斗,他斗昭要看清自己的极限! 双方剑拔弩张,战斗一触即发。 然而恰在此刻,一点寒光仿佛撕破了夜幕,自那滚滚黑潮中钻透出来。 来得不巧,却又太巧。 一个眉眼都是骄傲,张扬得不可一世的男子,被那点寒光带出,落在这热闹至极的山道前! 如寒星降世,握住龙光成枪。 而紧随其后,是一个山一般魁伟的壮汉,似陨石一般砸落。 轰! 砸在提枪的男子身边。 激起漫天烟尘。 这煊赫的开场代表了不凡的实力,或者说能够洞穿黑潮,本就是实力的体现。 斗昭眼前一亮。 参与山海境的第九支队伍! 当然他并不是为九章玉璧齐聚而激动。 他是惊喜于局势的改变。 纵是他已经下定了殊死一斗的决心,但若有赢的机会,他又怎愿放过? 此时此刻,即使是自负如斗昭这般的存在,也不由得想起了萧恕那句话——“我们何不联手?” 他不是一个会后悔的人。 但也会有那么几个瞬间会想到—— 当时如果答应了萧恕,后来或者也能多一些转圜的余地。 好在现在还有机会。 不过联手这种事情,是共利共好,当然不能委曲求全,他斗昭有自己的矜傲。 而且形势如此明显,姜望左光殊他们,不声不响组成了五人的同盟。他们这剩下的两组人若是不合作,只有被驱逐离场的结果。 所以他只是看了那提枪的男子一眼。 一眼就够了。 想来能进山海境的,都蠢不到哪里去,这新来的两个人,应该懂得该怎么做。 一个气势煊赫如此的提枪强者。 一个气血雄浑不输钟离炎的强大武夫。 应该足够抵住那个名为王念详的男子。 而他斗昭独战姜望月天奴左光殊,本就是计划中的战斗,他何惧之有!定要给姜望这厮一个深刻的教训,叫他知晓,何为武德! 我辈天骄修士,不是街头青皮,不是动不动就拉人打群架的! 斗昭战意勃发的目光扫过。 噢,此外还有一个添头。 这添头给谁都行,分在哪处战场,也不影响大局。 斗昭已经在心里迅速地分配好了战场,对于即将发生的战斗,充满了期待。 “大师兄!” 耳边传来了姜望既惊又喜的声音。 等等…… 斗昭太阳穴青筋一跳。 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姜望不是新齐人,在齐国无门无派,没有师承么?他在叫谁? 斗昭有些茫然地看过去。 只见那个眉梢眼角尽是骄傲的男子,忽然灿烂一笑:“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能还我一杯酒!” 姜望也笑,一似层云开,明月照—— “不在今日,就在明日!” …… 他们在那里师兄来,师弟去。 大楚第一天骄斗昭只觉得脑门嗡嗡的在响,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整个山海境,九战玉璧齐聚,合计九支队伍,除他自己独来,每个人都带了助拳者,所以参与这次山海境之旅的,一共有十七个人。 你们他娘的竟然有七个人是一伙的! 再算上那个已经被淘汰的屈舜华,那就是八个。占了将近一半! 好好一个试炼。 玩包场是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离不得(月底求月票) 山海境实在是一个奇妙的所在。 超出意料又太有意义的重逢,竟然不止一次。 对于姜望来说。当初庄国以林正仁为国院首席弟子,参与列国天骄之战,他当然也是关心过的。关心的不止是林正仁的资料,关心的更是祝唯我何在! 庄国既然有祝唯我,能代表庄国的天骄,舍他其谁? 岂有林正仁出头日? 庄国那边所传扬的消息,是祝唯我通敌叛国,已经远遁万里,下落不明。 但通的什么敌,语焉不详。 做了哪些叛国的事?无一实证。 甚至于祝唯我在庄国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为庄国拔敌十城,险些力竭身死。 再往前,祝唯我在四方会谈中,力压雍洛两国天骄。 再往前…… 一直以来,祝唯我都是毋庸置疑的庄国年轻一辈第一天骄。 从城道院到国道院,在哪里都是第一。 在内举国无双,在外为国争荣。 君主喜爱,国相器重,同门钦服,后来者崇拜! 在庄国国势衰微的时候为国奋战,但却在庄雍国战,庄国强势崛起、如日中天之时,选择了叛国。 这事情处处透着诡异。 姜望当然猜想得到,是因为什么。 如祝唯我那等骄傲的人物,除了获知枫林城真相,还能有什么原因? 他担忧祝师兄的安全,却也欢喜于祝师兄久在新安,未被新安城改变。就如那薪尽枪,焰烧三十年薪未尽。 只是祝唯我从那之后就销声匿迹,再未显名于人前。 他一度以为……已经故去了。 庄高羡和杜如晦的手段,没有人比他感受得更深刻。那一对君臣,对于有可能威胁到庄国未来的存在,根本不会有半点手软,也完全放得下架子。 不比其他大人物,遇到有威胁的后生晚辈,往往是派几个实力足够的属下去办,绝不愿损了自己的名声。 那庄高羡身为一国之君,当世真人,可是亲自追杀他到长河边! 在黄河之会后。 这对君臣更是不惜投下重注,攀诬通魔,引动玉京山出手。 姜望身后有一个齐国,还有一个苦觉老和尚拼命搭救,尚且都九死一生。他不能够想象,祝师兄会怎样。 而今日在山海境得见,祝师兄风采不减往昔,当然令人惊喜! 什么毕方印、祸斗印,夔牛皮,都比不得这份收获。 对于祝唯我来说,当初他伐城叛国,就是因为知道了姜望杀董阿,才明了枫林城覆灭的真相。 庄国以国内最好的资源来培养他,他便殊死而战,在战场上拼杀到力竭,拔敌十城而还。 恩已经还了,此后便只剩下仇。 在这条注定坎坷的路上,姜望做了更多,努力得更早。而他只想说……那枫林城的人可还未死绝,世上还有一个祝唯我! 来山海境之前就知道会遇到姜望,他亦欣然来赴。 他们之间的交集并不多,只是借了一次枪,喝了一次酒,一起杀了一个人。 但这已经足够。 有的人相处多年也只是陌路,有的人只是匆匆一晤,便已志趣相投。 姜望知祝唯我本心骄傲,祝唯我知姜望信义无双。 他们互相相信。 如此而已。 两个人相视而笑,没有太多的对话——又何须言语? 此情此景,月天奴虽然不清楚他们的情谊,却也能感受到那种他乡遇故知的欢喜。 而看着姜望和祝唯我交谈的方鹤翎,眼神里有一刹的惊喜,但很快又敛去。 当年的城道院第一人,自然是认不得王氏不能修行的公子,更也认不得方家那个什么都要靠他爹的废物。 天骄眼中,只有天骄。他是明白的。 虽然他也是枫林城故人,他也是城道院弟子。他也应该叫一声“大师兄”…… 可谁记得方鹤翎呢? 他早已有这样的觉悟,所以他缄默。 但是祝唯我那骄傲的目光淡淡掠过来时。竟然轻轻点了一下头,当做示意。 方鹤翎这才恍惚想到,自己已经是参与山海境试炼、并且成功抵达了中央之山的人物。自己正与王长吉、姜望这样的绝世天骄同行。 祝唯我就算不认识他,也不会完全地无视他。 他也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表示,我也看到你了,我也尊重你。 方鹤翎、左光殊、月天奴、王长吉、斗昭。 祝唯我的目光转过一圈,落回姜望身上,传音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出去之后,你可以去不赎城找一个叫连横的人。他有法子联系到我。” 姜望亦传音回道:“好。” 两个人各自点头,便错开了视线。 祝唯我期待姜望还他一杯酒。 在枫林城的时候,是期待姜望以后在道院的体系里出人头地,展露锋芒。 在今时今日,这份期待自然已经不同。 而在不言中。 他们不言,斗昭却忍不住了。 斗某人现在非常恼火。 早说要玩包场,我斗氏嫡传,还愁找不到人? 还能在楚国的秘境里被外人以多欺少了? 对付姜望和月天奴左光殊的联手,就已经算是在挑战自我。 再加上那个王念详,他觉得就完全是生死之间的磨练。 现在新来的两个人,也还跟姜望称兄道弟。 那还有什么好打的? 他斗昭狂起来比谁都狂,哪怕是鸡蛋撞石头,咬起牙来也就勉强撞一撞了。 可用鸡蛋撞铁锤,还有什么尝试的必要? 他是喜欢挑战,不是喜欢自杀。 如刀的眸光扫过一圈,这些人神色各不相同,但身体的语言都很明显。斗昭有一种举世皆敌的荒谬感。 大楚第一天骄在楚国人的地盘上被人围殴了,这实在是有一些讽刺。 他盯住左光殊,怒道:“好好一个楚人试炼的场地,闹到最后全是外人。左光殊你难辞其咎!” 左光殊一脸无语地看着他:“你数数你身上有几块玉璧?为什么没有楚人,你心里没数啊?楚人不都被你淘汰了么?” 斗昭一时无言。 姜望又一次抬手,很诚恳地道:“斗兄,我非常钦佩你的实力,也真不愿与你为敌。我仗着人多才能跟你提条件我也明白。这样,你留下自己的那块玉璧,把多余的玉璧交出来就行。如此可好?” 同样是谈判,姜望显然没有萧恕那么懂得把握人的心理。 但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的剑比萧恕锋利很多。 锋利到让斗昭确实感觉到自己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以七围一,还允许保留一块玉璧,这难道不是对天下第一外楼的认可吗? 这姜望口口声声说不愿为敌,好像怕了他斗昭,可先前拔剑救左光殊他们的时候,撞上来对轰斗战七式的时候,可曾有半点示弱?现在占据绝对优势了,反倒开始说软话,这难道不是一种尊重吗?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不能够以一敌七,是我不够强大。执意在山道等人来,是我太过骄狂。” 斗昭说着,收刀负于身后,直接把四块玉璧都拿了出来,堆放在旁边的石碑上:“既然最后是这样一个局面,我一块也不留。” 四块玉璧堆在一起,交相辉映。 斗昭同样抬起手掌,对姜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拿走吧。” 然后后退一步,就准备退出山海境。 如此退出山海境,在这里所有的收获都不能带走。 但也并不重要。 那些战斗过的经验,厮杀过的感悟,谁也无法剥夺。 这就够了。 这就是最重要的东西。 他重重地一步后撤。 但这一步…… 未能撤出。 他的脚跟落下,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踩在了身后的山道上。 斗昭的脸色变了,不由得抬眼看向中央之山外的黑潮——笼罩中央之山的神光之罩,已经岌岌可危。 在场众人亦是一惊。 已经到达了中央之山,且在自由安全的状态下,斗昭竟然无法退出山海境! 这无疑是规则剧变的体现。而且是切身关系到每个人人身安全的规则改变。意味着……山海境已经不再安全! 这绝不是可以淡然视之的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混沌和烛九阴的战斗,已经演变到了真正波及试炼者的程度吗? 姜望立即看向王长吉,在场这么多人,大概也只有他对山海境有更清晰的洞察。 但这时候祝唯我的声音先一步响起:“中央之山一旦被摧毁,离开山海境的通道就会断绝。所以我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想办法阻止外面的这些东西,二是在这些东西冲破中央之山前,赶紧进到山里,拿到收获离开。” 王长吉也点了点头:“现在看来……中央之山的确是离境规则的具现。” 姜望惊讶不已。 他对王长吉的本事已经有深刻了解,知晓王长吉对山海境的认知,是在规则层面的洞察,在他的有限经历里,想象不到有谁能够在外楼层面与王长吉比较认知。 或许田安平可以,但田安平根本是从神临层次被强行打落下来的,不能以常理视之。 而祝唯我竟比王长吉对山海境了解得更清楚、更具体,也更笃定。 他唯一能够想到的解释,就是祝唯我与山海境有更多、更紧密的关联。甚至远远超出左光殊斗昭这样的楚国世家子弟。 庄国出身的祝唯我,与山海境应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才是。那么……不赎城? 心里想着这些问题,姜望直接问道:“以祝师兄之见,我们该作何选择?” “其实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帮忙打破这中央之山的神光罩,看看最后会发生什么。”祝唯我笑了笑:“三种选择都很有趣,怎么选,是你的自由。” 姜望非常清楚,这其实就是在混沌和烛九阴之间做选择。打破中央之山的神光罩,就是在帮混沌。抵御黑潮,就是帮烛九阴。直接抓紧时间赶赴山中拿收获,就是两不相帮。 “王兄怎么看?”姜望又问王长吉。 王长吉只道:“就算出现最坏的结果,我也可以带着你安全离开。所以你确实有选择的自由。”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混沌打破世界藩篱之后,离境的规则彻底破灭。而他们要一直留在山海境里,等待山海境漫长的恢复……甚或根本没有机会等,就在那种破灭中消失了。 祝唯我有些惊讶地看了王长吉一眼,对姜望道:“我也可以带你走。” 姜望苦笑一声。 王长吉和祝唯我都只能确保带着他一个人离开,那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选择。 剩下的两个选择里。 直接抓紧时间拿收获离开是更好的,只要左光殊拿到九凤之章,此行的目的就达到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神光罩已经摇摇欲坠,谁也不知道登上中央之山后还会发生什么。所以,谁也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所以对姜望来说,其实没有什么选择。 只是…… 想要抵御黑潮的话,靠他们这几个人,做不做得到? 从黑潮中杀出一条路来,跟抵御黑潮的侵袭,完全是两件不同的事情。难度有天壤之别! 混沌未必有多大的兴趣留下试炼者,但摧毁中央之山,打破这个世界的约束,却是它一定会拼命去做的事情。 “我决定抵御黑潮,等待烛九阴的反应。这样有更多的缓冲余地,可以看看下一步怎么选。”姜望思考之后说道:“诸位何以教我?” 这时候斗昭说道:“九章玉璧嵌进这块石碑后的凹槽里,可以增加神光罩的强度,为中央之山多争取一点时间。” 他很疑惑新来的这个“大师兄”,和气质疏冷的王念详,到底是哪来的自信可以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保人。 他斗昭都做不到! 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好惊惧的。 哪怕这个世界彻底破灭,他存活一段时间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消失的时间一长,斗氏自然就会知道这个世界出了岔子。 山海境世界规则已经破碎的话,太奶奶就一定能够找到他——当然,对他来说,若是沦落到要等家族长辈来救,也实在有些丢份。 故而姜望的选择,恰恰是打在了他的心坎上。也就顾不得骄矜了,赶紧出谋划策。 “那你嵌啊!”姜望立即道。 斗昭顿了一下,才道:“这已经是你们的玉璧。” 姜望:…… 这么有原则的吗? 看了斗昭一眼,姜望面色坦然,直接大步往前。 但他刚走了两步,身后就忽然传来一声爆响,他回头看去—— 只见那围堵中央山的无尽黑潮之中,有一大群细密的甲虫裹在一起,撞将出来。在即将脱离黑潮时候,猛然炸开! 无数甲虫坠落在黑潮李,而一个身影就此穿过神光罩,落在山道前。 此人头戴进贤冠,身穿儒服,脸上冻得僵白发青,身上的气息微弱极了,整个人好像下一刻就要倒下…… 竟是革蜚?! ------题外话------ 晚上十二点有。应该有4k。 …… 十一月最后一天了,投票投票。 月票不投就浪费了啊,兄弟姐妹们! 大家努努力,保一下前二十。我努努力,收好山海境。 7017k 第一百一十二章 春生百草我无生(求月票) “刚才是谁在前面打穿的通道?真是多谢了。”革蜚人还没有站稳,就开口道谢:“我趁着这股黑潮还没有彻底合拢,侥幸穿了过来。” 他一边虚弱地着话,一边打量山道前的众人。 看到姜望的时候,明显往后一缩。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已是交锋过了,而且强弱分明。 神光罩外,黑潮翻涌。 神光罩内,革蜚形销骨立。 他面对着这些在他前面赶到中央之山的天骄,像一个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穷亲戚。眼里渴望着火光。 姜望这时候已经走到了石碑旁边,与斗昭站得不远,随手拿起一块玉璧,往对应的凹槽里放。 一边顺便对斗昭道:“当时我们撞到一起交锋,就是伍陵和革蜚的布置。事后他俩……追了我很久。” 此时此刻的革蜚,已是完全不具备威胁,对他这话也只是僵硬地笑了一下,大概想一些误会什么的,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视线落在石碑顶部剩下的三块玉璧上,再也挪不开。 “像是伍陵能做出来的事情。”斗昭漫不经心地道:“不过不止是他们两个。他们和钟离炎范无术联手。先挑起我们争斗,然后一边去杀你,一边来杀我。” “原来如此!”姜望做恍然大悟状:“这些人真可恨!” 这番对话,就像是斗昭这边在,其实我也不想伤害你们,都是奸臣蒙蔽了朕。 姜望赶紧接一句,陛下您真是受委屈了,现在奸臣已经死了,咱们以后好好相处。 两个人都有意讲和,趁着革蜚出场,你一言我一语,就利索地达成了默契。 话间,名为“涉江”的玉璧就已经嵌进了凹槽。 笼罩中央之山的神光罩,果然明亮了一些,止住了收缩的趋势。在不断侵入的黑潮前,表现出一种顽强来。它甚至有如活物,光纹起伏之间,似在呼吸。 在这个过程中,姜望也已经明白了九章玉璧和石碑的关联。 略想了想,便开口道:“我们一共有九块玉璧,每个人都可以拿一块玉璧来验证入山权限,算是留一条后路。接下来便看看集齐九章玉璧后,会有什么变化发生吧。” 他不是这些人里最强的一个,也不是最有背景的一个,但他最被所有人信任,作为众人间的枢纽存在,最能统合所有人的意志。 当下祝唯我左光殊等人便依次前来,将相应的九章玉璧嵌入石碑凹槽中。 方鹤翎也嵌下玉璧,获得进山权利后,石碑上便只剩下两块玉璧,一为惜诵,一为思美人。 方鹤翎往回走。 姜望则把惜诵玉璧递给斗昭:“斗兄,你的惜诵还是你的。值此世倾覆,危局悬命,我们理应联手。若没有你的天骁刀,想来这黑潮也难能斩尽!” 斗昭看了他一眼,也不扭捏,拿起惜诵,重新嵌回了石碑凹槽。 接连八块玉璧与石碑相合,整个中央之山神光大放! 那神光罩变得格外凝实、厚重,甚至于外扩数丈之远,反推黑潮。 黑潮之中种种怪异嘶吼,怨毒混乱,其声却难穿透。 也更动摇不了在场这些人的心志。 “姜兄。”盯了玉璧半天的革蜚在这时候开口,他虚弱地看向姜望:“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姜望淡声道:“既是不情之请,就不要出来难为人了。” “我可以买!”革蜚立即道:“这么多人作证,你个价,我出去一定付给你!” 左光殊冷笑一声:“你看看这里,谁像是缺钱的人?” 革蜚盯着姜望不话。 “……”姜望修长的手指在石碑上轻轻敲了敲,看着他的眼睛道:“财富不能够交换世间所有啊,我为什么要卖给你?” 革蜚长得实在是不美观的,是有一张似虫的脸也不为过。但他有一种很执拗,很有力量的眼神。 他盯着姜望道:“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变故。因为我如果拿不到九章玉璧,我就很可能会真的死在山海境。你难道眼睁睁看着我死?”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笃定的理所当然。 竟然会让人觉得……他的是对的。 他的世界,他的思想,他的道理。当然有他的正确。 这是一种意志的笼罩,不见鲜血的入侵,微不可察,但切实在发生。 不过能够在这时候赶到中央之山的人,没谁不是意志坚定之辈。所以没有一个人开口。 “不然呢?” 直面革蜚的姜望,更是反问道:“又或者我该送你一程?” 革蜚沉重地喘了两声,然后道:“同为人族修士,同是天骄未来。我们彼此竞争,当然也要携手御外。山海境的竞争已经结束了,你还要杀我,这难道应该吗?” 这是一种细微的语言习惯。姜望心想。 以现世之大,列国纷争之频,几乎无日不战,无日不杀伐。大家各有理念,各有使命,厮杀频仍。像“同为人族,我们应当如何如何”这种话,只在诸如迷界那样的地方才常见。 而山海境目前为止都是人族天骄的试炼场。 你能想象在山海境的竞争里,有人面对斗昭的时候高喊,同为人族,请适可而止吗? “同为人族”,这当然是一种“正确”。 但是当它变成一种武器、一种镣铐,想来不尊重它的,正是这么使用它的人。 “你设局算计我的时候,你跟伍陵一起追杀我好几天的时候,也没见你同为人族,该把机会留给我啊。”姜望笑了笑:“革蜚,我把你脑子打坏了?” “山海境里的竞争无非各凭本事,我虽主动设局于你,但罪不至死,至少罪不至于真死在山海境!”革蜚道。 姜望有些好笑又有些头疼:“你罪不罪的与我无关啊,我们之间没有交情,只有矛盾。另外我很同意你的,山海境里的竞争各凭本事。现在我的本事在这里,你的本事也在这里,所以还有什么好的吗?” “赢得这么多玉璧,是你的胜利。两手空空,是我的失败。山海境的竞争,谁也不如你。”革蜚稍稍挪了一下靴子,让自己站得更稳一些,吐字清晰地道:“但竞争已经结束了,你不能把我害死在这里。你无权给我定罪,没有资格给我这样的结局。” 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谈权利,在血腥赤裸的争夺里讲资格,无疑是不很合时宜的。但又自有其光明的正确。 他明明虚弱不堪,大概扛不住姜望一剑。 他明明姿态讨厌,话让人皱眉。 但此刻他站在那里,有一种理念的光辉。 他在描述一种,“他的正确”。 而这种理念,悄无声息地向每一个生灵浸染,埋下种子,等待春生百草。 王长吉、祝唯我、月天奴,全都不话。 魁山事不关己,方鹤翎对此嗤之以鼻。 左光殊想要些什么,但是止住了。 “不是,我发现你话有个问题啊。”姜望似无所觉,饶有兴致地道:“怎么就是我要把你害死呢?” 革蜚虽然很虚弱,气势却并不弱:“你明明有多出来的一块玉璧,我又不叫你吃亏,你为什么不肯卖给我?我们既然没有生死大仇,那你眼睁睁看着我死,就是在害我!” 斗昭看他的眼神,已经有些欣赏了。 虽然和姜望已经默契言和,但是因对方歪理邪所憋的气,可没那么容易缓过来。 这个革蜚真是帮忙出了恶气了!人才啊! 姜望赞许似地点了点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唯一的选择,就是不计前嫌,救你性命咯?” “男子汉大丈夫,焉能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挂怀?过去也就过去了。”革蜚理直气壮地问道:“你的星光圣楼光芒璀璨,立的是什么?信?诚?都你姜青羊待人至诚,难道见死不救,宁为小人?” 祝唯我挑了挑眉。 这已经是在动摇姜望的述道之基了。 更可怕的是,这种攻击根本不会被察觉。 换做是一般人,这会早就已经陷入革蜚所构筑的伦理世界里,被他的理念所感染,从而不知不觉地,成为他的“道友”。 姜望却不言语,只是看着天空。 中央之山极见宽广。 神光罩外,黑雪砸落,千万道狂雷骤闪。恶念聚集的黑潮,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神光罩。 “你在看什么?”革蜚穷追不舍。 “我在看自己的星楼,看我立的道。”姜望平静地道:“我横看竖看,也没有看到以德报怨,和滥做好人。” 革蜚也抬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当然什么也看不到。” 他看回姜望:“革氏到了我这一代,已是嫡脉单传,我死不得。你若见死不救,害的不仅仅是我,还有一个功勋家族的未来。罪大恶极啊姜望,你道心能安么?如能一笑泯恩仇,不失为一段佳话。好处我革氏不会短你,面子里子你都有。” “你得很有道理。”姜望轻声一笑:“但是我不听。” 拿起最后一块玉璧“思美人”,直接按向了石碑上仅剩的那个凹槽。 至此,革蜚潜移默化的攻势已经宣告失败。 构筑的伦理世界无法扎下根来。 姜望不为所动,其余人也没有一个受影响倒戈。 这真是难以置信的结果,但已是确切的事实! 现在,他必须要拿出切实的行动。 弃念而存身。 “你找死!” 革蜚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狰狞至极,自那宽大的文士服中,探出手来。 他的手干瘦如鸡爪,呈弯曲状,但探出袍袖之后,却铺天盖地,势括八方,像是一道浓云,遮盖了整个中央山的山道! 天穹本已极暗。 他却连神光罩的辉芒都遮蔽了。 这一爪按下去,无形却有质的劲力咆哮着,夜色仿佛结成了幕布,从破碎之中扯出来,将石碑与姜望一起笼罩。 甚至于连不远处的斗昭也在其间。 爪出即长夜,寂静,安宁,生机流逝。 这绝不是革蜚所能展现出来的实力! 他也再懒得遮掩自己,要强行以力量镇压。 中央之山忽然入夜。 这代表的,是无可置疑的规则压制。 但长夜之中有寒星。 一点锋芒,好像点破了视野,令人忍不住收缩瞳孔。 薪尽枪以一种极其张扬的姿态刺来,刺破夜幕如裂帛,横在姜望身前。 是一杆长枪,却如一座横卧的山峦。 欲杀姜望,需翻过此山去。 “南无,月光,琉璃!”月天奴合掌颂道。 面有神光,而眸有慈悲。 净土之力顷刻已经铺开,慈悲之念与长夜之寂无声对抗,几可视作对这一方小天地的争夺。 这争斗短暂却精彩,不够煊赫,却激烈万分。 而在革蜚骤然停顿的探爪前。 斗昭甚至没有拔刀。 姜望也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这无疑是强者的自信。 “我自问伪装得并无破绽,你是怎么发现的?”革蜚问。 “不管我有没有发现。我这块玉璧,都不会给革蜚。”姜望平静地道:“我们之间唯一的干系,就是他主动伏击我,追杀我,然后被我杀退。他的辛苦,他的奋斗,他的几百年世家,与我何干?” 革蜚直愣愣地看着他,乌青僵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你是个毫无底线的人啊,姜望。” “路边看到一条受伤的狗,我也会顺手搭救。但如果这条狗咬过我,我就不会管它。你有底线就行了,要求别人可不好。” 姜望面容平静,继续移动着手里的玉璧:“你现在想要它?不妨试试,能不能阻止我?” 他的手移动得很慢。 因为革蜚正注视着他的手。 视线的纠缠,竟像是真实的绞索,勒得姜望五指生疼。 但他表情平静,他的手一点一点往前。 他移动着他的手,就像是移动着他的剑。 他的锐利他的锋芒他的执拗,怎么会停下? 哪怕手指已经出现血痕,哪怕细密的道元一颗颗跃出又一颗颗破碎。 这是力量的交锋,也是意志的对决。 直到…… 王长吉一步踏过来,用身体隔断了革蜚的视线。 7017k 第一百一十三章 苟活千年,难当一秋(求月票) 王长吉这一步,妙不可言。 他本来放下玉璧之后,就安静地站在一旁,疏离得像与这个世界无关。 就是这种与谁都没有关系的气质,让祝唯我就算还记得张临川的脸,也无法确认他的身份。 他本就是与世上一切都隔着一层的。 但是这一步走过来。 就从“无关”变成了“有关”。 从观棋者,变成了局中人。 他的步幅并不快,但恰到好处。 他来得算是及时,却很自然。 此刻他拦在姜望的身前,用平静疏离的眼睛,看着革蜚浮肿的眼睛。 他的视线,迎向革蜚的视线。 无形的碰撞在神魂层面发生。 其间发生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或许只有一息,或许已是千百年。 但姜望拿着玉璧的手骤然一松,纠缠在手指上的视线崩断了,玉璧加速往前送,眼看就要嵌入凹槽—— 世界颠倒了! 斗昭身后中央之山的山道,竟然是向下延伸的,山道的尽头消失在转角。 他们聚集在山脚,却像是立在山顶。他们等待上山,却只有下山的路。 姜望明明拿着最后一块九章玉璧,往石碑背后的凹槽里放,但是他的手越往前,玉璧却离那凹槽越远。 左光殊鼓荡华衣,正往这边赶来,却险些飞出神光罩外! 月天奴以净土之力构筑的环境,顷刻便已破碎。慈悲之念已灭,长夜之寂永存。 祝唯我的薪尽枪还横在姜望身前,但那枪尖,却像是在抵着姜望。 而仍旧站在那里,虚抬着手臂的革蜚,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此刻他俨然有一种蔑视苍生的气质,他浮肿且发青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感情。 方鹤翎看向他,却看不到他。恨心神通根本寻不到共鸣。 他明明就存在于此处,但好像消失在视野中。 然而王长吉的眼睛,仍然清晰地捕捉着他的眼睛,并且从容地向他走去。 “姜望是一个坚定的人,所以你知道卖惨没有什么用。姜望是一个有所坚持的人,所以你想用所谓的原则、所谓的道德来捆缚他……你的世界不止一种道理,但你构筑的伦理世界针对性太强,你窥探到了我们的对话?” 嘴里说着问句,语气也带着疑问,但王长吉的态度却分明是笃定的,他只问:“你是烛九阴,还是混沌?” 所谓伦理世界,便是一种意志层面的环境塑造,更是基于规则层面的展开。 是针对意志的攻势,一似于斗昭的斩性见我。 革蜚所塑造的伦理世界,好像是完全针对姜望而展开,虽然很明显对姜望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但毫无疑问,这个革蜚,至少是旁观了彼时姜望和方鹤翎的那一场交流,才会有这样的理解。 可那场交流,是在他构筑的神魂战场里完成。 所谓神魂战场,正是他所独创的神魂征伐之术。可以将敌我双方的神魂,拉扯到同一个战场中,而不必在对方的通天宫里饱受压制。 作为长期以来的杀手锏,神魂战场内的一切动静,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要想窥视具体而不被他所知,不谦虚地说,不是一般的存在可以做到。 整个山海境,除了主导世界秩序的烛九阴和有能力反抗世界秩序的混沌,他也想不到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你不妨猜一猜呢?”革蜚笑着说道。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着走近。 黑潮与神光罩的冲撞好像更激烈了。 轰!轰!轰! 如大鼓,如撞槌。 而中央之山上的众人,也愈发清晰地感受到压力,连空气都沉重万分。 姜望握着最后一块九章玉璧,他的手上燃起了烈焰! 在无光的长夜里依然会燃烧,在无人喝彩的时刻依然很炙热。 它是火,它是神通。 此中三昧,唯自知也! 流火绕手而飞,时而为灵雀,时而似火蛇。 带来生机,也带来昂扬的姿态。 将那些混乱的、颠倒的规则,一点一点地焚穿。 了解过山海境的本质,明白了凰唯真的布局,亲手杀死过拟真的夔牛,感受过山神壁的印法传授…… 对这个幻想逐渐成真的世界,姜望也有了自己相当丰富的知见。 甚至于包括,这些他以前看不到的……规则。 换做在现世,他哪里看得到这道的痕迹? 恰恰山海境是一个介于幻想和真实的世界,是新生的世界,又正在破碎当中。 所以他甚至通过三昧真火的焚烧,了悟到了混乱颠倒的根源。 他的乾阳赤瞳,才能够看到规则的显现。 了其三昧,于是焚之! 他的手继续往前,终于打破了颠倒,照见了本真。往前即是往前,靠近便是靠近,玉璧与石碑的凹槽,已经近在咫尺。 ‘革蜚’的眼睛骤然变得幽深起来,那一双浮肿的、无神的眼睛,此时看来有如深渊! 将一切都容纳,让一切都下沉。 永无止境的坠落,永远的沉沦! 而王长吉前行的步子,停住了。 一声寂寞的浅吟,惊醒了梦中人。一点寒星乍现,闪耀在眼睛与眼睛之间。打破了无形的纠缠,将厮杀在一起的视线全部洞穿。 祝唯我连人带枪,出现在‘革蜚’面前,枪尖直点眉心! 枪未点至,杀机已临。 ‘革蜚’轻轻一侧头。 他只侧了三寸,他和祝唯我之间,却像是隔开了天堑。 祝唯我的杀机愈暴烈,他的薪尽枪却愈遥远。 轰隆隆隆! 巨人一般的魁山撞将过来,他的拳头像是擂动着战鼓,似行于九天之上,打破一切有形无形的间隔,代天行罚,轰向革蜚的面门。 浑身的气血沸腾,如火焰一般,烧灼得空气都哔剥作响。 而‘革蜚’只是探出一只手,一只干瘦而显得没有什么力气的手。 五指大张,掌中出现一道幽深的黑色漩涡,直接往前探去,就这样硬接了魁山的一拳。 崩山之拳打在黑色的漩涡前,好像陷入永无尽头的棉花堆里,当然一直在前进,可根本不能伤谁分毫,魁山的拳头一直在前进,可身体竟不能进一寸! ‘革蜚’的手轻轻一扒拉,便将魁山连拳带人拨开——掌与拳,甚至还在交锋。魁山也并未放弃。 一切都显得如此轻描淡写,如此从容不迫。 而他看向姜望! 他的眼神,开始往姜望身上落。 这是压制了王长吉的眼神! 他看向姜望,然后看到了一道刀光。 那是即便是他,也觉得被刺痛的刀光! 此刀名为身魂朽。 身魂两杀,最不容人。 他的视线,被割断了。 而斗昭那灿烂的桀骜的身影,就放肆地站在姜望身前。独臂斜提天骁,看着‘革蜚’的眼神……如看猪狗。 不得不说,斗昭这样的人物,作为对手压迫感十足,作为战友则叫人很难不膨胀。 王长吉的眼神,祝唯我的枪,魁山的拳头,斗昭的刀……都只发生在一个瞬息里。 短暂的交锋过后…… 啪! 姜望已经将最后一块玉璧,按在了古老石碑的凹槽上。 这一声太清脆,太清晰,非常的悦耳。 给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或许也不仅仅是感觉。 那时时刻刻横亘在心头的巨大压力,就此烟消云散。 九章玉璧齐聚,召发着难以言喻的力量。 背部的凹槽全部被填平,九块玉璧流光万转,立在山脚的这块石碑,开始散发出一种古老的气息。 笼罩中央之山的神光罩,一时光芒大炽,厚实凝重,竟如黄金所铸!金灿灿,真不朽,像一只倒扣的金钟,笼罩了中央之山,瞧来坚不可摧,万古不移。 那无边的黑潮扑来,也只似海浪扑礁石,全无半点动摇。 天穹黑雪雪崩一样地砸落,也只发出沉重的闷响,然后滑落黑潮里。 海中拔起的巨浪,一直自下而上冲击着中央之山的底座,撞得中央之山隐隐摇晃……此刻却一下子就崩碎了,如泼雨落回海中。 ‘革蜚’乌青僵白的脸,已经消失了所有的笑意。 他看着中央之山前的这些人,慢慢地说道:“你们,都要死。” 他的每一个字落下,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众人的心中。带来肉身与神魂的战栗。 旧的压力才去,新的压力已生。 毫无疑问,此时的‘革蜚’,绝对有着神临层次的实力,甚至不是简单的神临,而是神临中的强者。 他当然有杀人的能力。 不仅仅是在山海境削去谁的三成神魂本源。 而是真正的抹杀,断绝所有回归现世的可能。 先前斗昭离境而不得,便是注解。 这样的‘革蜚’,发出了死亡宣告。 他的气势节节拔高,几乎是无限腾升,冲天撞地。 狂暴的气浪鼓荡不已,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引动了飓风! 他毫不遮掩地展现他的愤怒,他的力量,他的恐怖。 生死之间,谁能无惧?在绝对力量层次的压制下,谁能不生怯懦之心? 他要打断这些人的脊梁,磨灭他们的意志,杀死最不听话的那些,再来奴役剩下的。 他是真的愤怒了。 但是此刻他面对的,是怎样的一群人呢? 他以为他知道,但是他并不知道。 他听到了狂笑。 那是嚣狂桀骜的、目空一切的笑。 “你到底能不能够知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那个独臂的提刀者,面对他的死亡威胁,不仅没有退避,反而悍然前行。 脚步愈疾,声音愈轻蔑。 “生存在狭隘的井底,误以为天下之大,不过如此。寄居在一个失去抵抗能力的修士之身,就觉得可以掌控一切。依仗着区区修为上的优势,就以为自己有强者的姿态?苟活千年,难当一秋!” 斗昭跃身,身燃金光,刀当颅门! ‘革蜚’大怒,愤怒得眼珠子都险些爆出来,双手握出阵阵寒气。 然而一杆长枪,比那桀骜的刀光更快。 祝唯我压根就懒得废话,他纵跃在空中,划过一道流星般的灿烂弧线,天地之间仿佛只剩这一道轨迹,只有这寒星一点。 这一点冷芒,就是他的不屑、他的表达。 魁山紧随其后! 极其雄壮的他,偷懒般地在祝唯我开辟的通道后穿行。 但是他每前进一尺,绕身的血气就浓郁一分。 冲撞到最后,血气已如一副血甲般,披在他雄壮得可怕的肌肉上。 先行者设想气血之尽头——破法,灭术,绝神通! 他虽无那般威能,却也见得几分轮廓。 流星靠近之后,就是陨石。 祝唯我是寒星,他亦是寒星。 轰隆隆打破了空气。 此拳是九天之上,陨石落! 月天奴十指绽莲花,身上的黄铜光泽流动起来,人也腾跃而起。简化的净土无法和神临层次真正的“域”做对抗。 她的净土之力全部凝于自身,凝聚在她的肢体,她的双手。 让她在彼方“我如神临”的世界里,把握自己的自由。 灵识笼罩范围内,我如神临。 说的就是神临之“域”。 是月天奴以后会成就的真正净土。 也是独属于‘革蜚’的、此时覆盖山脚的混乱环境。 为什么他有底气说要所有人死?因为在灵识笼罩的这个范围里,他真的可以算得上神! 为什么天授神名后,那些异兽就有了神临层次的力量?因为山海境赋予了它们如神的能力,令它们可以调动山海境规则,形成自己的“域”。 月天奴同样没有说话,但是她看向‘革蜚’的眼神,却更愤怒、更不屑—— 你算什么? ‘革蜚’的威胁,对她来说是莫大的屈辱! 她撞破了空气,身在上空,十指绽莲,直接打出洗月庵秘传杀法,璃月莲华掌。 更有王长吉,再一次洞察混乱,寻到了‘革蜚’的眼睛,淡然地与其对视。 两道视线如铁索交撞!切割! 空气之中并无形迹,却有“滋滋滋滋”高频的刺响。 而按下九章玉璧的姜望已经纵剑而来,青衫飘飘,直面‘革蜚’。 也不说什么言语,不给什么愤怒。 只是平静地看着‘革蜚’,身心都揉在剑式里。 说什么有拔剑更明确? 做什么有割下头颅更有力? 剑在长鸣! 飘摇兮霜风流火。 恍惚兮世间剑仙人! 一剑撞如天柱倾。 面对着‘革蜚’的死亡威胁,面对这样一位在神临层次都不能算弱的绝对强者。 这些外楼层次的修士…… 竟然个个反冲!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人之隔(八千字求月票) 神临之境,是天人之隔。 修行者一路跋涉,至此才有寿限上的突破,真正摆脱凡身。金躯玉髓,神而明之,享寿五百一十八年。 强如道途尹观,面对岳冷,也只能拼死入邪,搏出一场锤炼。得成神临之后,转身就跑。 强如天府外楼重玄遵,面对海族冲翼王,在交战后拼死逃脱,便已沸腾海外,声名遍传。 神临之前与神临境,是生命本质上的差距。 所以‘革蜚’绝不怀疑,他能够杀死面前这些人。 区区外楼,就算再强,又如何能跨越天堑? 这是修行世界数万年数十万年验证的真理! 但面前的这些人,竟然一个比一个嚣狂,一个比一个张牙舞爪。 没有退的,没有避的,甚至没有一个愿意谈判的! 那刀向颅门来,剑往心口戳。 拳头对着咽喉,巴掌冲着脸! 更别说还有一杆长枪贯天灵,有人以神魂之力直接对撞他的灵识! 究竟谁是弱者? 究竟是谁神临? 这是一场激烈的战斗,可也是一场荒谬的对局。 几乎颠覆了‘革蜚’的修行认知。 他当然愤怒,可愤怒之中,生出一缕凉气来——这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上一次的试炼距今也不过十三年,山海境之外的世界,难道发生了什么剧变? 此时此刻,他全身所有的要害,都笼罩在堪称恐怖的攻势里。 每一块肌肉,都有被刺痛的感觉。 而他灵识所笼罩的“域”,竟根本起不到压制的作用。 这些人个个腾如蛟,飞似凤。撕碎了规则,生猛地前驱。 混乱的被斩碎,颠倒的被拨正。 唯有刀光剑光,拳影掌影,以及那根本就凝成实质的目光、刺破长夜的枪芒……在肆无忌惮地前行! 斗昭、祝唯我、魁山、月天奴、王长吉、姜望,这是什么样的阵容? 如左光殊这样的天之骄子,道术天才,因为修为只在内府层次,也根本无法插手战局。只能远远避开,以免反而扰乱了攻势。 这是无论刀术枪术剑术还是武道佛法神魂,都已经抵达外楼层次最强那一级的力量。 除了魁山稍有不足,个个都有资格争外楼第一! 即使是此刻的‘革蜚’,拥有如此力量,也感受到了压力。他不得不正视这种压力。 他的血液开始奔流,是大江大河,浩浩荡荡地奔涌。 在奔涌之中,带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这种力量使他如在云端,可以居高临下,俯瞰芸芸众生。 看那生死幻灭,将无数的挣扎握成一场空。 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厚重绵延的乌云,连云接远,远在天边,没有尽头可言。他往前看,无尽云海里,圈出来一个圆形的空洞,不知通向何处。 在乌云的边缘,有一个气质疏冷的男子,背对着他,手持钓竿,独坐垂钓。 那个乌云中的空洞,如此便像一方圆池了。 ‘革蜚’上下左右地打量着,乌青僵白的脸上,挤出了一点欣赏。 “此等神魂运用之妙,吾等闻所未闻!这是什么样的秘法?”他问。 垂钓的男子没有任何动作,也不说话。 手持钓竿,似是凝固了一般。 或许他本就是一个安静的人。 他从来没有打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却不容忍他。 ‘革蜚’根本无所畏惧,自顾自大步地往前走,走到云池边缘,往下一看。只看到乌云之下,是霜风黑雪,惊雷横空。在癫狂的末日景象里,一根长长的钓线,一直延伸到看不见尽头的远处。 “你在钓什么?”‘革蜚’又问。 王长吉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淡声道:“你。” 刹那间天昏地暗,风云突变。 一眼看不到头的乌云瞬间散去,两个人在风雪雷电混杂的末日里坠落。穿越飓风和暴雪,掠过崩碎的浮山,和此方空间不断炸开的黑色裂隙……无尽地坠落。 ‘革蜚’很平静,穿过风和雪,他有足够面对一切变故的力量。所以他平静。 但与他保持对视的王长吉,更平静。 那定住他的笃定眼神,仿佛在描述一个再真切不过的事实——抓到你了。 嘭…… 此时根本没有声音的概念,但确实是什么炸开了。 神魂之力外显于世,凝练如一,即为灵识。它是能够具现于现世,可以直接干涉物质的力量。 是神魂之力的升华,本质的蜕变。 也是神临修士区别于凡躯的根本之一。 ‘革蜚’直接铺开了灵识,没有半点犹豫,用海量的灵识之力撑爆了这诡秘难测的神魂战场! 他的确不必要执着于神魂层面的交锋。 他也有足够的灵识力量可以碾压一切。 但现实就是,他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以神魂应用的技巧,破解那个神魂战场…… ‘革蜚’毫不在意。 生死才是唯一的解说,其它任何方面,都不能阐述战斗。 现在他已经从那双平静疏离的眼睛里挣脱出来。 然后他必须要面对,那杆初时点在眉心,后来贯向天灵的枪。 也不止如此。 有刀劈颅门,有剑撞心口…… 所有的攻击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彼此绝不干涉,甚至在如此暴烈的情况下,能够做到某种程度的呼应。 恍惚间他好像面对的不是六个人,而是同一个人,完美地释放了六种攻势。 非常精彩。他想。 在灵识笼罩的“域”里,一切都有次序。 同时开始,不一定同时发生,同时发生,不一定同时降临。 ‘革蜚’有条不紊,只往前踏出半步,便暂时摆脱了拳势,与那枪尖的距离拖远了一寸。他抬起右手来,按出一团幽黑如深渊的漩涡,去迎那一柄凌厉的刀。 可是掌心的漩涡直接被劈散了! 代表着神性灭的刀光势如破竹,落在他的手掌之上,被他骤然灌注的神力所抵抗。 ‘革蜚’暗道不好,第一步就出现了不协! 不……已经是第二步,第二次的疏漏。 他低估了斗昭的刀。 心头悄然笼上了一层阴影,但‘革蜚’仍然展现了对得起神临层次的反应。 汹涌得已经冲出了手掌的神力,如绞索一般,抵住了神性灭的刀光,将其深深纠缠。 他反手一抓,强行抓住了刀锋! 把疏漏转化为机会,以神临之力,在自己所覆盖的灵域之中,把握住此刀,坚决下移,倚之抵挡那直撞心口的一剑。 一切都是有秩序的,灵识洞察的范围里,没有秘密可言。 ‘革蜚’一边强行抓住天骁,以之迎接长相思,一边略略抬眼,看向了那凌空扑来的傀儡禅师。 视线所至,灵识已经扑至,如暴雨将这傀儡禅师浇透,碾灭其身净土之力!在强行撑爆了神魂战场之后,灵识之力已经不算充裕,但解决这“伪净土”,还是对症施药,恰当其分。 他在看向月天奴的同时,左手已经按出一团高速旋转的幽黑漩涡,反托于天灵之上,直迎那被拖慢了一寸的枪尖。 彼方落,此时迎。 有了那一刀的教训,这一次他灌注了更多的力量,留有更多余裕,势不让此枪再进。 神临层次的力量,可以让他尽情挥洒,不必斤斤计较。 那明亮的寒星,落在告诉旋转的幽黑漩涡中心,也不过是漫长的夜幕中,多了一个斑点。 枪和人,不能再进。 ‘革蜚’右手抓刀,左手托枪,展现了一种碾压式的强大,同时拧身高抬腿! 他这一脚,直接抬到了接近脖颈的高度,恰到好处地踹向了轰来的那只铁拳。倾注其间的恐怖力量,炸开了裤腿,炸响了空气,仍然鼓动着暗沉沉的爆声! 然而同样是在此刻。 ‘革蜚’右手抓住的那柄天骁刀,忽然炸开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刀芒,锐利得凝成实质,这柄刀好像遍身是铁刺! 这种突兀的锋利,如叠浪一般,一层一层地冲击开来。刀劲愈疾愈烈愈见凶恶,令他抓刀的手,也不由得动摇了一丝。 就是这么一丝细微的动摇。 那困顿的游龙已经跃入了海, 天骁刀挤开了禁锢,就在‘革蜚’的手掌中强行一拧。 刀锋上流过暗幽幽的光,斗昭人在空中一旋,连身带势抽刀,而以抽刀为斩,斩出了皮囊败! 破灭的光芒立即侵入‘革蜚’的手掌,即使是金躯玉髓,也要自此开始朽败。 在这种极限的对抗中,天骁刀抽到了尽头,刀势也斩了尽处。 ‘革蜚’右掌空空,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后仰。 斗昭以外楼之刀锋,将他的空门生生斩开了! 这时机如流光一瞬,一个眨眼就足够消失千百回。但毕竟出现过。 对有些人来说,出现过,就够了。 只要出现,就能把握! 便在斗昭抽刀至尽处的同时,‘革蜚’想要用天骁刀去阻挡的那柄剑,清晰地洞入了战场。 那披风浴火煊赫而至的姜望,把握住这流光一瞬的时机,在‘革蜚’微微后仰、右掌空张的同时…… 一剑将其贯穿! 剑意在咆哮,剑气在迸飞。 姜望持剑贯掌,流火绕身,身后霜披飘展! 他似仙人之姿,剑势却极致凶残。他的人还在往前,他的剑还在往前,长相思带着‘革蜚’的右掌,以不可抵挡的气势,直往‘革蜚’心口上钉! 斗昭那一刀,是在为此剑开路! ‘革蜚’的右掌就这样反张着,被凶残地钉在了自己的心口前,距离心口,已经不到半寸。 但是停了下来。 ‘革蜚’的右掌停住,像一座山,像一堵墙,不肯再动摇。 他的指骨用力,筋肉绷紧,磅礴到难以想象的力量,禁锢着气势煊赫的这一剑。如似天地相合,是整个灵域力量的瞬间集中,以了此极危之局! 如擎天之柱倒倾的剑势,被天地所倾覆。 手骨如枷,不使长相思再寸进。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不成神临,终是虚妄。 ‘革蜚’默默地想着。 他有太大的优势,有太多的余裕,太足够的缓冲。总有力量能够填补意外,总有力量可以抹平疏忽。 而面前的这些对手,只要犯下哪怕一个错误,就足够他把对方送进深渊! 这种错误不是什么明显的漏洞,不是偶然的愚蠢。在如他这般的强者面前,只要这些人应对得不在巅峰、不够精妙,就已经是错误! 在这样的形势下,他的确是有杀绝这些人的底气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心底有一种细微的不安,如杂草蔓生。 他以手骨为枷,枷住心口前的这一剑,应对堪称精彩。 可也同样在这个时候…… 被他一眼望去,以灵识之力扑灭净土之力的傀儡禅师,十指如莲花一挑,竟然直接将汹涌如瀑的灵识之力全都撕破。 虚空踏步,如越云巅。 一步探近,已经一掌当面! 这傀儡禅师……对灵识的了解非比寻常,对神临层次的战斗万分熟悉! ‘革蜚’冷静地判断着局势,把握这场战斗里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寻找着最优的战斗轨迹。 直接以反托天灵的左掌,托着那由上而下的一枪,往前一带! 高速旋转的幽黑漩涡,带着那枪尖,去迎向那傀儡禅师当面扑来的这一掌。 他带着枪尖的左掌,将与面前的傀儡禅师有相当灿烂的交汇。 那美丽的轨迹也完全勾勒在他的眼睛里。 并且不容置疑的实现着。 于是挪动。 但就是这一挪。 短暂却执着的对峙结束了。 薪尽枪与幽黑漩涡的对峙,当然只发生在一瞬间。可对祝唯我这样的人物来说,已经太过漫长! 无论山河湖海在前。 薪尽枪一去不回头,焉能受阻? 所以‘革蜚’便看到,他以掌心幽黑漩涡所迎接的这一枪,枪尖忽然涌出金灿灿的火。 炙热的、灿烂的、金黄的…… 那是叫人难以想象的巨量神通火焰,像是一整片神通之火的海洋,涌进了他所创造的幽黑漩涡里,直接将其撑爆了! ‘革蜚’明明留有余裕,留有巨大的余裕,他已经极大地扩容了这个幽黑漩涡的力量。可还是不足够! 高速旋转的幽黑漩涡,像烛火一样熄灭了。 于是枪尖从那破碎的漩涡中,探出锋芒来,贴近了‘革蜚’的左掌。 此时此刻‘革蜚’才发现,他不是低估了哪一个人,他是低估了每一个人。 因为此前不曾见识过这般外楼! 枪芒已如龙光落下。 ‘革蜚’的左手瞬间侧翻,五指绽开,而又一根根地落下。在视觉的表现里,绽开时缓慢如花开,落下时坚决如山倾。 五指落下,就那么抓住了枪尖! 此枪临近天灵盖不到一寸,但一寸距离已是天堑。 如神的力量不可轻忽! 这一切战斗,说起来精彩纷呈,可都只发生在具体的一瞬之间。 他的左掌托枪又抓枪,算起来其实不到一息。 此时仍在对抗。 ‘革蜚’敏锐把握着所有的进攻。 他以右手对抗姜望的剑,以左手对抗祝唯我的枪,全都已经进入刺刀见红的阶段,只怕稍一挪动,又会动摇整个战局,就像方才祝唯我所做的那样……这些人都太能把握机会! 而那个傀儡禅师探掌迎面而来,灵识之力不能将其阻隔,已经宣告失败。 如何应对? 一切都有次序,可不是一切都在掌控中。 从最先在神魂战场里的那一眼,战局就好像开始失控了…… ‘革蜚’抓住枪尖,感受过此枪的锋芒,不欲再做尝试。 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 他拧身高抬的那一脚,已经踹向了那如陨石轰落的拳头。 如山的壮汉已撞来! 纯粹力量与力量的对轰,制造出恐怖的声音,像惊雷在耳边炸响,几乎短暂的摧毁了听觉。 而他的这一脚,已直接将那魁梧壮汉踹飞,庞然如巨熊的身形,都险些撞出了神光罩外! ‘革蜚’高抬的这一脚直接转为鞭腿,在空中呼啸着反抽身前。 他要争一争速度,要以这一记鞭腿,将傀儡禅师抽飞。 但月天奴如莲花绽放的手掌已覆面。 灵识洞察的范围里,没有秘密。可是他心存侥幸,他寄望于‘域’的压制。 但事实是…… 选择先移动左手,打算带动枪尖应敌,却又被反过来牵制住的时候,就已经宣告了……来不及。 哪怕此域之中他如神。 可与他为敌的人,个个把握了自由! 真正的强者,有应对神灵的自由。 而有些强者,俨然亦可,视之如神! 此时月天奴黄铜色的脸上,有灿烂的神光流动,显得庄严、肃穆,而又满怀慈悲。 她悲悯地看着世人,看着眼前的、可怜的神临。 她的手掌轻轻按下,柔软得像是一阵风。她像是在安抚信徒的悲伤,似要抚平人世间的苦难。 世间的苦楚怎能述尽?人间的煎熬谁能挣脱? 生老病死,爱憎别离,万古如斯啊。 唯有皎洁之月,无垢无尘,无爱无恨,无悲无苦。 昨夜,今夜,明夜。 月光……如莲花。 月天奴并不好看的脸,有了神圣的美感。而她并不柔软的手掌,柔软地按在了‘革蜚’的脸上。 已经避无可避。 浩瀚磅礴的力量汹涌而来,径往脸上汇聚,‘革蜚’索性便以脸接掌,以金躯玉髓的倚仗,承接、甚至反抗这一掌。 人们常以用脸扇巴掌来讽刺失败,可在如神的力量下,哪有什么不可能? ‘革蜚’张开了嘴,以面迎掌,以牙咬去。 但他感觉到,自己被一种慈悲的力量所覆盖了。 那种慈悲,像水。包容又柔和。 像是一个梦。轻飘飘的,来而复去。 像是在无边黑暗里,偶然出现的温暖。一次就够一生回想。 他当然不会动摇。 可心中生出了警兆。 一次又一次地生出警兆来。那种惊惧,那种遇到危险的敏感,似骤雨打芭蕉,密集地炸开,连绵不断。 令他神而明之的境界都难以再静持。 危险!危险!危险! 处处是杀机,处处是危险! 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感受到了威胁。 可危险来自于哪里? 在谁的掌中? 该如何应对,先谁而后谁? ‘革蜚’的头颅往后仰,他被月天奴慈悲的一掌按得仰面、后倾。 全身的架势,都在此刻摇动了。 他左手紧紧抓住的枪尖,忽然变得滚烫、炙热,像烧红的铁。 又残酷、坚决、锋利,像不肯回头的人。 只是一瞬间,他的手就已被刺伤。 薪尽枪的枪尖继续往前,‘革蜚’的五指已经鲜血淋淋。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杆枪? 握枪的,是怎样的一个人? ‘革蜚’再无犹豫,直接便是一甩手,左手齐腕而断。巨大的力量将枪尖甩开的同时,这只仍然牢牢握住枪尖的断掌,整个炸开! 只是一只干瘦而普通的断掌,能有多少骨,多少肉,多少血?却炸开了几乎无尽的血雾—— 那是黑褐色的血雾。 你知道它是血,你也能感受到它的肮脏、它的污浊、它的邪恶。 带着绝望,带着混乱,带着痛苦。 这样的无尽的黑色血雾,瞬间便将祝唯我笼罩。 ‘革蜚’断手以困祝唯我,可是他的心口前,还有一柄剑。 他的指骨如枷,锁住了剑尖,可威胁却不曾了断。恰在这一下,借着断手困敌之势,他的右手开始往外推,顶着姜望绝巅一剑的剑势往外推。 坚决外推! 他的脸上还覆着那一只黄铜色泽的手。 手绽莲花不肯离。 他张开了嘴,恐怖的幽暗力量奔涌而出,獠牙拔将起来,血淋淋、森幽幽,便去刺透那莲花佛掌。 任是什么神佛,也要沦落了。 獠牙拔生,右手前推,哪一处都坚决。 披风浴火的姜望抵至此时,不得不退。 但在无可奈何的后退中,忽然间他身如飘萍。 整个人轻飘飘地荡起来,像他绕身的流火一样飞舞。 身姿轻灵,气势却沉重,似是无助无辜,却又尽显自由自我。 身不由己的剑势,尽数演化在这一个飘舞里。 而后长剑一挑! 已经转换了剑势。 一种生机勃勃、昂扬向上的力量。一种永不屈服、坚韧不拔的勇气。 此剑上撑天,下立地。 是为人之一字,是为人字剑! 这一剑,就架在‘革蜚’的指骨间,竟将他整个人都往上挑起了几分,令他双脚离地一寸。 此方天地如相合,我再将天地撑起。 便是这一剑! 绝妙的剑势转换! ‘革蜚’的脸本就已经被按得后仰,他的架势本就已经被摇动。这一下被挑起来,顿时失了根系。 老树断根,已陷死地。 而有一抹刀锋,几乎迎着他上挑的身体落下来,与他的姿态完美应和,倒像是受他的邀请。 此刀重背薄锋,天生桀骜,以杀鸡屠狗的姿态斩落下来。 刀为剑开,剑为刀起。 姜望和斗昭之间并无言语,可彼此配合,妙如天成。 咔咔咔! 在这样的时刻,恐怖的力量汹涌而出,瞬间摧垮了剑势。‘革蜚’的右手直接一甩,把姜望连人带剑都甩开! 甩开当然并不容易。 手骨与剑锋有千百次的摩擦、碰撞,最终交响出这样的刺耳声音。 这一切其实是在双足离地的同时发生。 所有的交锋都藏在瞬息的变化里。 人们必须以生死,来验证电光火石间的变化。 ‘革蜚’那鲜血淋漓、白骨可见的右手,悄然笼上了一层黑芒,又一把抓住了那柄斩落的刀! 无声无息的…… 整个右手手掌,都化成了飞灰! 这一刀他再次错估,这种状态这样的手,他接不住! 那金光招摇如骄阳的斗昭,已经一刀斩在了他的胸膛。 是天人五衰! ‘革蜚’的金躯玉髓,几乎是立刻就开始崩溃。 诚然他有远超普通神临的战力,诚然他对规则的理解远迈众人。 但这具身体……毕竟只是革蜚。 再怎么强化筋骨,再怎么灌输力量。 毕竟只经过了这么短的时间。 他毕竟只是革蜚的身体! 这具身体的极限,并不遥远。 刀锋落在胸膛上。 ‘革蜚’的长发瞬间枯萎飘落,身上生出恶臭来,衣物本就脏兮兮的、此刻更是叫人恶心,整个人在离地的状态下,都不安分地挪动着。 如江河奔涌的鲜血停滞了。 他的生命气息瞬间凋落…… 而又复燃! 恐怖到难以想象的力量,隔空注入这具身体。 焕发他的生机,保护他的身体,抵抗这几乎绝灭一切的刀劲。 但也同样是在此刻。 高空那无尽黑色血雾笼罩的地方。 忽然间暴耀出千万道的光! 雾无穷,光亦无穷, 血雾被撕破了。 魑魅魍魉无尽血雾,一扫而空! 人们愕然看到,在那高空之上,持枪的男子,张扬,锐利,不可一世。 笼罩着他的、以他为中心炸开的…… 是无边的金焰,无边的枪芒。 他立在高空,有神灵一样的骄傲。 在他的身后,一只金焰凝聚的、威严华贵的三足金乌,居高临下,漠视众生! 他就在那金焰和枪芒的笼罩下,倒悬而坠。 世有大凶,故而青天白日,天坠流星。 无边的金焰和无边的枪芒,都在咆哮中收缩成一个点。 凝聚在微茫的枪尖。 三足金乌的虚影,与祝唯我一起俯冲而落。 他才开始坠落,可是他的枪尖已经到了! ‘革蜚’体内还有天人五衰的刀劲在肆虐,怎么可能避得开? 薪尽枪的枪尖,正正点在他的天灵。洞穿了头盖骨,枪尖直往里间探。恐怖的真火和枪劲混杂,如岩浆一般在‘革蜚’的身体里奔涌。 ‘革蜚’的双眸瞬间幽黑一片,连眼白都被侵蚀。 像是嵌入了两颗黑色的石珠,而无半点神光。 “呃……啊……” 他的喉咙里,发出痛苦而艰涩的嘶吼。 他以绝大的意志力,抗衡着所有的痛楚,以令人难以想象的伟力,抗衡着肆虐在身体里的所有力量。 他怎么能,败伏于此! 而在此时,被他一巴掌甩开的姜望,人在空中如飘羽,飞走的时候极慢,飞回的时候又极快。足尖一点,踏碎了青云,整个人又如电光急转而来,面对着‘革蜚’的侧身,在最恰当的时刻里,以恰到好处的力量,一剑贯入了‘革蜚’的脖颈! 简单,干脆,直接! 长剑入肉无声,剖血无隔。 长相思锐利的剑锋,恰恰与贯颅至此的薪尽枪枪尖错锋而过。 彼此互不干扰,又达成了完美的平衡。 各自肆虐,各自前行。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革蜚’心中有这样的、愤怒的声音。 他简直不能够相信。 强如神临,如何会战成这般! 力量……更多的力量。他呼唤着。 轰轰轰! 神光罩外,黑潮剧烈翻滚。 他的筋,他的骨,他的每一块肌肉,都放开到了极限,接引着远超过这具身体承受极限的力量。 这些力量,本应直接撑爆他自己。 但在他神而明之的洞察下,这些力量绝大部分都在与侵入身体里的力量对耗,所以竟然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这正是神临强者高超的力量把握,是他强大的具体之一。 可就在这个时候。 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他的脸明明被月天奴的佛掌莲花所覆盖,他的獠牙明明还在如长枪兀起,试图洞穿覆压。 但是他看到了那双眼睛。 那双平静的、疏离的眼睛。 他们此刻并没有对视,但其实一直对视着。 所以他同时也察觉到了身后。 有一只修长的手掌,探了过来。 斜掌为刀,轻轻一抹。 抹过他的后心。 那力量并不强大。 可是那种极其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自遥远处灌注的力量,有万分之一息的短暂中止。 体内的力量却瞬间失控! ‘革蜚’这时候仿佛才突然想起来,在神魂的战场里,这个人跟他说了什么—— “你。” 那意思是,我抓到你了…… 天人五衰、薪尽枪、长相思。 恐怖的力量在他体内制造出千般百种的声响,像是开了一场佛道并举的水陆法会。 似有钵儿声,锣儿声,鼓声,铃声,炸声,唱声…… 五光十色,喧嚣人间。 他的獠牙停在月天奴的掌心,却永远也无法再进。 祝唯我、姜望、斗昭几乎是同一时间抽枪拖刀拔剑,各自带起一抹血花,留下一道潇洒的轨迹。 祝唯我仍在高空,斗昭拖刀落地。 霜披招展间,姜望回剑负后,人却已经冲到了‘革蜚’的身后,恰好与王长吉站在一起。 只不过两个人各朝一面,反向而立。 被一脚踹远的魁山还在远处。 空中斜对‘革蜚’的月天奴收回佛掌。 ‘革蜚’的尸体定在原处。 五脏六腑、筋肉血骨……体内的一切都被绞碎,变成浑浊又恶臭的流液,从七窍和撕裂的伤口奔泻而出。 咕咕咕咕…… 最后只剩一张干瘪的人皮。 跌落下来。 7017k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世界不是只有山和海 咆哮的黑潮在神光罩外潮来潮去,已显得无力了。 中央之山外的末日景象当然还是酷烈,可此刻隔岸观之,反倒更多只有一种壮美。 漫天黑雪,是别样奇景。 人间事向来如此,无非烤火的赏雪,薄衣的受冻。 谁也不好理解谁。 王长吉、月天奴、祝唯我、魁山、斗昭、姜望。 这六个人此前从未有过联手对敌的经历,有些人甚至只是第一次见面。 但根本无需交流。 强大的实力让他们得以尽情挥洒,卓越的战斗才情,让他们的攻势如行云流水。此起彼落间,交撞出种种华光。刀光剑影枪行处,拳来脚往神意落,完全是一种战斗的美学! 旁观这样的战斗,如赏一幅才华横溢的大写意,似听一曲人间难得的琴音,余韵难绝。 是道不尽的风流,说不完的潇洒。 默默观战的左光殊只觉得心向往之,恨不能立即建起外楼,参与其中,共奏这华丽一曲。 被强者寄附于身的‘革蜚’,不可谓不强大。在这个层面,几乎没有弱点可言。但却生生被这群人,打出了空门,打出了弱点。 每一刀每一剑每一枪……全都恰到好处,不仅最大程度上展现了自己的光华,还在战斗之中极限地创造机会、捕捉机会。 就比如姜望那神来之笔般的剑势一转,斗昭的天人五衰直接就填了上去。 月天奴的佛掌覆面,又何尝不是在铺垫祝唯我极致灿烂的薪尽枪? ‘革蜚’的这具身体本身,大概是唯一的罩门所在,但若不是这样一群外楼绝顶的人物,以攻对攻杀得天昏地暗,又如何能捕捉到命门? 随机应变四个字,说起来简单。 对着一只蚂蚁当然可以轻松地随机应变。 又有几人能在神临强者的压力下展现自我? 这场战斗,简直无一处不妙,无一处不精彩。 以左光殊的眼界而论,纵观那些有名的无名的战斗,这一场堪称外楼这一个修行境界的战斗典范。 若是记录下来,流传下去,可称千古名局! 可惜…… 左光殊这才如梦初醒,反应过来自己事先压根没有想到启用留影石。 毕竟在战斗突然开始之前,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找不到出手的机会…… 内府与外楼之间的差距,诚然最常被跨越。 但那是因为神通的存在。导致内府这个境界的上限太高。而先贤锚定四灵星域,传下各类道统,使得立星楼不再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事情,在拓展了修行边界的同时,也让外楼这个境界的下限,因此变得很低。 同在顶级天骄之列,修为的差距就是太真实的差距,大得足以压死人。 同为这场战斗的旁观者,方鹤翎的感受又不相同。 很多战斗的细节他都看不清楚,一些战斗的选择,他也想不明白。 直到看到这样一个展现了神临实力的强者,被打成一张人皮坠落,才惊觉战斗的结束。 但是看到的那些东西,还记得的那些东西,已经足够他咀嚼很久。 所以他的眼中,也有了胜利的喜悦。 人和人本就是不同的。 同样一个世界,人们看到的、经历的、感受的,都不一样。 虽在一世,而有万般。 铛,铛。 斗昭斜提着天骁刀,在脚边的一块山石上,漫不经心地磕了磕。 “谁能告诉我,这个革蜚是怎么回事?”他问。 一场精彩绝伦的战斗结束,参与战斗的每个人,都有一种难言的畅快感。 跟战斗才情绝顶的人并肩作战,实在是一种享受。 你所有的战斗意图,都能被领会,都能得到配合。你的每一次出手,都是最舒服的角度。再怎么羚羊挂角的出招,也有妙如天成的回应。 你可以将一身才华,尽情挥洒。 在这样的形势里战斗,往日十成的战力,至少能够发挥出十二成来。 斗昭的肢体语言,也表现得轻快了许多。 当然,他明明看着姜望,事实上也是在问姜望,可就偏偏不指名道姓的臭德行,也很有他斗昭的风格。 姜望的确对这个问题最有发言权,毕竟‘革蜚’一来中央之山,可是谁也没找,只与他“亲切交谈”了好几轮。 “我当时只是斩杀了伍陵,叫革蜚逃掉了。不知道他后来发生了什么。”姜望摇了摇头,又看向王长吉:“王兄说他是混沌还是烛九阴?” 此时此刻,‘革蜚’已死。只有一张人皮,漂浮在那浑浊的流液上。 古老的石碑背面,九章玉璧尽数嵌入。 神光罩有如实质金钟,瞧来坚不可摧,山外的黑潮无论怎么翻滚,都无法再趋近。 一场危机,好像是已经结束了。 但亲自在凋南渊走了一趟的姜望,自是不敢轻忽。 “我看不分明。”王长吉说道:“我只看到,在一片幽深的海域,一块黑色的玉璧前,有一只熊一样的异兽独坐,它的身上长满长毛,肚子高高鼓起。我也看到,在一座险峻的浮山之上,有一个人面蛇身的赤红色异兽,静静盘踞在山顶。” “你前面说的那个就是混沌,我们在凋南渊里见到过。”左光殊道:“后面那个就是烛九阴,《山海异兽志》里有记载。” “但我不确定操纵革蜚的力量从何而来。”王长吉道:“这个世界现在太混乱了,所有的一切都很混乱。我只是在交手的过程里,捕捉到了传输那种力量的规则通道,然后略为干涉。” 他说得云淡风轻。 但即便是目空一切如斗昭,也不由得挑了挑眉。 “以常理而言,那控制革蜚身体的,应该就是混沌无疑了。”姜望说道:“它是一定要掀翻这个世界的,中央之山是它必须要攻陷的地方。现在九章齐聚,中央之山看起来牢不可破。不知道它接下来会做什么。” “非常理的状况呢?”祝唯我饶有兴致地问道。 姜望说道:“在这么混乱的时候,烛九阴或许也能找到绕过规则来对付我们的办法。比如借用革蜚的身体?在对抗混沌的关键时刻,九章玉璧握在它手中,比握在我们手中更可靠。作为世界秩序的维护者,稳定永远是最重要的。而且它的行事风格已有先例。” 祝唯我想了想,看向王长吉:“就在外面的黑潮里,也有一个怪物存在。我确定我刺伤了它,你看得出来它是谁吗?” 幸亏他没有问姜望,烛九阴行事风格的先例是什么,不然他马上就能反应过来,是谁把他煮熟的鸭子放飞了。 王长吉沉默了片刻,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因为黑潮里的怪物……不止一个。” 这句话令人心头一跳,这句话也仿佛吹响了战争的号角。 王长吉话音刚落,那无尽黑潮中,就响起了震天的咆哮! …… …… 自凰唯真身死,山海境对大楚天骄开放,至今已九百余年。 山海境的历史,却不止九百年。 在浩瀚的山海境,本无界中之界。 但伟大的力量在这极南一隅,划了一道线,便成就了凋南渊。 古老的烛九阴掌管日夜交替,四季轮转。 同样古老的混沌,则坐镇于此,梳理一个世界的负面。 生灵生而又死,草木枯而又荣。 世界是不断发展,也不断死亡的。 所有的负面的、死亡的力量,都流淌向凋南渊,整个世界就能有更生机勃勃的面貌,有更高速的发展。 谷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不免有些痛苦的部分,有些……牺牲。 牺牲这个词语,说起来带着一缕神光! 最早即是指祭神用的牲畜。 后来便指为彼舍此。 落在嘴边,轻轻一声。 落在纸上,简单两字。 然而那被牺牲者,却要真正体会那绵久的痛苦,仔细感受那不眠的长夜。 那千万滴的血泪……终究是不能被轻易抹去的。 在这样的时刻里。 凋南渊的边界早已经被冲垮,但是那一座撞上高穹、将天空都撞破的白塔,仍然有一种边界的喻示。 喻示着这里已是南方的尽头…… 山海境绝大多数山神海神都不愿意提起的地方。 但现在看看这个世界。 彻底崩溃的天地元力,四处游荡的怨力,好像永远不会止歇的天灾…… 此时天昏地暗的山海境,又何处不是凋南渊? 凋零之塔早已经停止了膨胀,但位在那极高处的天穹,却仍然在下坠、下坠。 凋零塔再往南,曾经混浊晦暗压抑的凋南渊海域,此时竟然格外的澄净。 沉积于此域,深藏于每一滴水中的怨虫,早已经放肆地奔向山海。 释放了仇恨与愤怒后,黑暗也是干净的。 “生为谁生?死为谁死?” 黑暗中,有个声音这样说,这样问。 “烛九阴晦明日夜,可是日夜有什么分别?” 这个声音在游荡,在山海之间游荡。 “天授我神名,可我只觉得缠上了绞索,我无法呼吸,说不出一句心里话!” “神职之外,我们在这个世界里,有无尽的自由——可自由是什么?” 这个声音在盘旋,在高天之上风雪之中盘旋。 “我说话没有听众。” “我说话没有听众听闻。”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我拥有自由,可毫无自由。” “所有的瑰丽和璀璨都是泡影,这个世界像一个巨大爬虫,它在凋南渊里排泄!” “无辜者在粪坑里挣扎,而被称之为仇怨。” “可凋南渊之外的世界,又真的清澈灿烂?” 这个声音并不怨愤,反而显得激昂,宏大,神圣。像是一道光,照亮着前路。 “你是天山之主,你是章莪山的山神,你是黄水的水主……还有你,你,你们!告诉我你们神职何在?告诉我你们需要贡献什么?告诉我你们死后,什么得以留存!” “你们一无所有,因为你们什么都不是。是尘埃,是虚幻,是泡影,是根本不被在意也无所谓存不存在的渺小东西、我亦如此!” “我们生于山海,这是我们的世界。” “那些不知所谓的人在这里游山玩水,我们陪伴一程,相送一程。” “我们是什么?” “我们是砂砾,我们是虫豸。我们毫无意义的生和死!” “为什么我摒弃神名,身上长草,尘积为泥,囚坐九百年?” “为什么我要打破这天?” “为什么我要翻覆这世界?” “因为我不认!” “我不认什么天意,我不相信什么注定。哪怕天地皆服,我不服!哪怕举世臣之,我不臣!” “混沌可以死,不可以死得悄无声息。” “终要叫你们知道……天空不是只有云烟,世界不是只有山海。” “我们生来如此,但却不是只能如此。” “我们生在笼中,绝不死在笼中!” 轰隆隆! 整个山海境,四面八方,如有战鼓鸣。 似雷声阵阵,但绝不仅仅是雷声。 凋零之塔比中央之山更像撑天柱。 而混沌的声音此一时已经遍传山海。 姜望听见了,祝唯我听见了,斗昭听见了。 山海境的山神海神……尽听闻! 这些声音本不可能被听到,现在却不可能不被听到,而这正是世界权利交替的体现。 这个世界在等待一个声音。 而那位晦明日夜、呼吸冬夏的烛九阴……却始终沉默。 这种沉默,叫镇守山海的诸多山神海神不免惊惧! 当一个世界只有一种声音,那么谁能与之抗衡? 凰唯真死去后的九百多年来,烛九阴正是这样掌控着这个世界。 如今却被逆转了形势。 黑潮汹涌,已围中央山。 其中吼声不绝,恶念显踪。 而在凋南渊深处,某一处极其平静的海面上。 天的阴影海的阴影,都交叠于此。 山海境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竟然成了一片净土。 不免有些讽刺。 海面上巨大的黑色凤凰,已经死去不知多少年月。 它的尸体静静趴在那里。 像一座不言的山。 它有着极其优美的身姿,和极其华丽的翅羽。 那些曾经于此亵渎高贵尸身的残魂恶灵,早已经遗弃了这处“空巢”。 但在某个时刻,这只黑色的凤凰…… 忽然睁开了眼睛!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全面战争 说是睁眼,其实也并不准确。 因为这只黑色的凤凰,本就一直睁着眼睛在。 它死未瞑目。 那是一个空洞的眼眶,其间空无一物。 数以百年度量的时光,曾经寂寞地穿梭其间,没有半点回响。 此刻,却燃起了魂火。 那幽黑色的火焰跳动着,活泼着,描述着某种沉默已久的……力量。 现在,凤凰九类,黑者名伽玄的存在,在这干干净净的凋南渊里,复苏。 …… …… 中央之山。 神光罩庇护下的众人,全都听到了混沌的声音。 那或者是一份檄文,一种宣言。 一种以言喻之的理想。 魁山咧了咧嘴,道:“咱听了都热血沸腾。” 姜望他们是已经知晓了山海境部分真相的,祝唯我和魁山,则是另有了解的渠道。 一时之间,竟有些心照不宣的沉默。 唯独……斗昭。 连番大战,再好的战衣也经不起折腾,变得有些破损了。 但那红底金边的色彩,在这个独臂男子的身上,依然灿烂耀眼。 他左看了看,右看了看,然后道:“你们好像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跟这个世界的变化有关?” 他本来对这个世界的变化不怎么关心,但变故当头砸落,不关心也不行了。 尤其时至此刻,好像举世皆醒我独醉,实在有些不爽利。 姜望看了一眼左光殊。 同为大楚顶级世家子,光殊自己应该更能掌握分寸,知晓要说到什么程度为好。 左光殊说道:“我们确实察觉到了一些线索,明白山海境本是虚幻的造物,是凰唯真当年留下的作品。” 斗昭看着他,不置可否,这种说法一直都有,并不令人惊奇。 “而混沌是此界最强的存在之一,神职是镇守凋南渊。这凋南渊,与祸水有某些相似之处,所以混沌的力量也大概可以想象……”左光殊继续说道:“但它不甘于困守这个世界,它刚才的宣言你也听到了。它想要打破这个世界的束缚,去到现世,拟虚成真。想要从凰唯真所创造的虚幻造物,变成世上真正存在的混沌异兽。也因此掀起了这场战争。此刻围山的黑潮,就是它的杰作,这些怨虫恨念,正是从凋南渊奔涌而来。” “它一来就动手,我还以为它想干点什么!不就是要去现世么,我们为什么要拦着它?”斗昭笑了:“就它这种实力,能掀起什么风浪?” 为什么姜望之前说,对烛九阴而言,在对抗混沌的关键时刻,九章玉璧握在它手中,要比握在他们这些试炼者手中更可靠。 便是因为,从始至终,他们的确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根本不必在意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只要保证自身的安全和收获,他们什么都不必在乎。 就像斗昭说的一样,混沌就算真的拟虚成真,真的踏进现世,又能惹出什么大麻烦来? 仅楚国境内,真君就不止一个两个。翻手即可将其碾灭。 “话是如此说……”姜望道:“但问题在于,它首先阻隔了离界规则,让我们剩下的这些人无法安然退场。混沌的行事风格很难让人信任,发展到现在,倘若叫它强行打破了这个世界,我们的安全就成了问题。” 斗昭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觉得现在的问题是……”左光殊拧眉道:“作为世界秩序的维护者,为什么世界秩序都崩溃到现在这个程度了,烛九阴还是没有动静?” “或许是因为它现在很虚弱?”月天奴道琢磨道:“与一早就抛弃了神名,靠自己的理解来对抗世界的混沌不同。更多融入这个世界中,维护世界秩序、恪守神职的烛九阴,在天地秩序崩溃的那一刻,肯定会受到最大的伤害。在世界稳定的时候,它最强大。那么在世界崩溃的时候,它最虚弱。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烛九阴因维护世界的秩序而掌握山海境最强的力量,但也正因为如此,它比谁都要更尊重山海境的规则。 无法对代行“天意”的试炼者们造成太多干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算是导致凋南渊界限崩溃、天倾提前的原因之一。 看似是突发的意外。 但混沌和烛九阴九百多年前的选择,决定了山海境这九百多年的经历,当然也决定了今天的这一切。 往日山海境最强大的烛九阴,此时可能已经虚弱得无法动弹…… 或许这才是混沌传声山海,无可抗者的原因。 月天奴的分析很有道理。 但姜望觉得……肯定不会这样简单。 哪怕是到了天翻地覆的此时此刻,烛九阴也绝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 先前在凋南渊,能够调动食意兽来阻挠凋零塔出界,便是一种证明——证明烛九阴亦是可以有限度地绕过山海境世界规则的! 这与它对世界规则的尊重并不违背。比如在维护山海境稳定的最高规则之下,是否可以间接的、小幅度的影响到试炼者的安全呢? 谁也不可能搞清楚凰唯真当年创造山海境时,制定的所有规则。 但姜望认定,烛九阴受世界崩塌的影响,也未必有想象中那么惊人。 那么它为何沉默? 为何把话语权拱手让与混沌? 除非……这并不重要。 混沌所说的,那些慷慨激昂的、炙烈滚烫的、顽强不屈的……并不重要吗? 哪怕在事实上是已经站在了混沌的对立面,这种揣测,也令人暗生惊悚。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打破了姜望的思考。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惨白色的、螺锥状的物体。 而后开始清晰,显露更多细节。 只见在那滚滚黑潮之中,探出来一对长有数十丈的巨大弯角,猛然间撞了过来,直直撞在已如实质的神光罩上。 将已经在黑潮前纹丝不动很久的神光罩,撞出了波澜! 这对巨大弯角,呈惨白之色,其上有深邃的旋纹。 它所代表的力量和强大,已经被神光罩的反应所证明。 它属于谁? 它是谁? 中央之山上的众人,俱都提高了警惕。 知晓混沌真正的攻势马上就要来临。 传檄天下之后,自然是全面的战争。 在弯角和神光罩对撞的巨大波澜中,滚滚黑潮也免不得动荡,那些怨虫恨魂在强大力量的波动下散而复聚,一似于潮退潮涌……于是显现出两只矫健有力的前蹄。 青黑色的蹄子简直像两根门柱,支撑着大部分身体仍在黑潮中的、那未知的存在。踏在黑潮中,传递无穷的伟力。 而那一对弯角,往回一退,又再次前撞。 轰! 它颇有要以一己之力,撞塌中央之山的气势。 巨大的波纹,以弯角和神光罩接触的两个点为中心,迅速向整个神光罩荡漾开来。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恐怖感觉。 斗昭直接往前一步,天骁刀略略一抬。 刺啦。 如布帛开裂的声音。 黑潮毕竟不是真正的潮涌,而是怨虫,是恨魂,是无数负面的聚合。甚至可以理解成无数的生命。 那么这道裂声,就是它们汇聚在一起的哀嚎。 当然被杀死了不少。 无边黑潮里,拉开一条巨大的天之裂隙。像是一道“峡谷”,潮涌至此而坠入虚空。在吞没无数怨虫恨魂、残肢腐骨的同时,也显露出这神秘巨兽的真身—— 那是一头体长数百丈,其形如牛的巨大异兽。 它的头颅是白色的,眉心只有一道竖目,四蹄踏空,强健有力,尾巴却是一条黑色的恶蛇,犹在嘶嘶吐信。 “咳咳咳,咳!咳!咳!” 在看清这头异兽的瞬间,方鹤翎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王长吉看了他一眼,随手虚虚一按,一团幽黑色的雷光跃空出现,无声无息的,直奔方鹤翎而去。 很难描述看到这团雷光时,方鹤翎的心情。 尤其是按出这道雷光的……这张脸。 他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抗拒,他的瞳孔几乎缩到了极限,但是他站着不动,生受了这一雷。 幽黑色雷光落在方鹤翎身上,悄然炸开。雷光闪耀间,一缕暗黄色的烟气,从方鹤翎头顶冒出,顷刻散去…… 他的咳嗽也就停止了。 这时候他才知道,王长吉是在给他驱疫。 此刻正在撞击神光罩的异兽,正是传说中“行水则竭、行草则死”的怪物,以“蜚”为名的强大存在,“见则天下大疫”。 而众所周知,渴求蜚兽千百年的革氏传人,那个名为革蜚的天骄……此刻只剩一张人皮瘫在那里。 辛苦奔波,奋战身死,而后缘铿一面。 命运的残酷莫过于此。 在场的这些人,其实谁也不知道,在天倾之前,革蜚是否成功离开。只剩一张人皮后,他是不是真的死在了山海境。但革氏与蜚,好像确然无缘。多年以来,从祸水到山海境,一次次无功而返。 革蜚这个名字,也由此可见一种天然的悲情色彩。 但在无垠广阔的现世,区区一个革家,是何等样的微不足道啊。 滚滚长河东流过,越国称名的革蜚,甚至算不上浪花一朵。 在众人的心中,也未见得能掀起微澜。 斗昭斩出的天之裂隙,短暂劈开黑潮,展现了蜚兽的形迹,却未能伤及蜚兽分毫,连一道白痕也没能留下。这毕竟是货真价实、拥有神临实力的强大异兽。真要斗起来,比起先前被附体的革蜚,也未见得弱了。 一刀天罚,自是不足。 “怎么弄?”斗昭看向众人,眼睛里全是跃跃欲试。 虽然嘴里是在问着众人的意见,但那姿态,那提刀的架势,分明是要直接杀进黑潮里去。其实问的是——谁跟我来? 姜望忙道:“不妨多斩几刀,看看周边的情况再说。” 斗昭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去,提刀横空一抹! 刹那间斩出足足九道天之裂隙。 就在铺天盖地连穹顶黑雪都淹没了的黑潮中,制造了九道狭长的空白。 于是众人得以清楚看到—— 在滚滚黑潮之中,果然非止于蜚。 有一只人面鸟身的九头异兽,九个脑袋正在彼此嘀咕着什么。注意到黑潮被拉开,自己被中央之山的众人发现后,其中一个脑袋还很热情地唱起歌来。 那歌声唱道:“谁将杀我于凤丘?我衔来魂以问凶。昨兮昨兮已成昨。来兮来兮已无我……” 毫无疑问,这是姜望等人赶赴北极天柜山而未寻见的九凤,原来它亦在混沌的阵营中。 混沌坐困凋南渊的这些年,可真是没有闲着! 只是这歌唱得实在古怪,音调古怪,内容也古怪,说的是它将在未来被杀死,而它叼着自己未来的魂魄来找凶手…… 左光殊愣愣地看着它,忽然间泪流满面! 姜望大步走了过去,直接以食指点在了左光殊眉心。赤金色的不朽之光晕染通天宫,澄明道心。左光殊方从那种悲痛哀伤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左光殊的实力天赋都毫无疑问远胜于方鹤翎,但在意志上,却不如一直在众人间唯唯诺诺不表露存在感的方鹤翎那样坚韧。 所以他没有被蜚兽所影响,却一个没注意,受到了九凤的歌声干扰。 至于其他人,则是一个比一个的云淡风轻。 “这唱得比咱这破锣嗓子都要难听!”魁山还有心情批评了一句。 姜望没有问左光殊刚才想到了什么,只是默默挡在他身前,给他悄悄擦去眼泪的空间。 九道天之裂隙,在黑潮中只是一闪而逝。 但显露形迹的,却不止一个九凤。 还有一个形状像兔子的异兽,长着鸟喙、鹰眸、蛇尾。在它的身周,盘旋着密密麻麻的蝈蝈和蝗虫。 应是传说的犰狳(qiúyú)。 此兽自叫其名,狡猾胆小,却是蝗灾的主使者。现世很多地方的农户,都有驱赶犰狳的传统风俗。 黑潮之中的异兽,果然并不止于一头恶蜚! 虽然除此三者之外,并没有看到更多,但这九道裂隙所开拓的视野,相对于茫茫黑潮而言,亦不过是偏狭一隅。 谁知黑潮之中,到底还藏有多少强大异兽? 这简直令人惊惧。 一头神临异兽尚可以战之,两头如何?三头又如何? 便是好战如斗昭,也一时绝了杀进黑潮的心思。 关乎生死的问题,已经不再是未雨绸缪,而是血淋淋摆在面前的冷酷现实。 必须要面对了! 祝唯我道:“混沌这番宣言一出,还真有揭竿而起,天下景从的架势!” “烛九阴如果还不出现,中央之山是决计守不住了。”魁山嘿嘿笑道:“你这姜师弟可有想好后路?” 他对着的是祝唯我,质疑的又是姜望。 这山海境里的人,一个个可真别扭。 姜望眨了眨眼睛。 这壮汉好像莫名其妙的对自己有些意见。但看在祝唯我的面子上,他并不打算计较。 只道:“再等等看吧。” “等什么?”魁山问。 “有两个值得等一等的原因。”姜望笃定地说道:“第一,在外楼层次,击杀被附体的革蜚,我们已经做到了山海境试炼者所能做到的极限。而我相信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是公平的,所以持有九章玉璧的我们。不应该再被为难。” 他说话的时候,平静地目视黑潮,仿佛正对着那不知隐在何处的混沌,仿佛在说,来吧!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绝不故作有力,而是清晰的、自信的:“第二,我们绝不是最不希望中央之山失守的那一方。没道理只有我们在这里奋尽全力。” 被这么多强大异兽围着,世界又崩塌如此,像左光殊方鹤翎他们,很难说没有忧虑。但姜望从容自信的态度,无疑给了他们信心。 “再公平的规则,也要能够维持才有意义啊。”魁山道:“世界都崩塌了……” 祝唯我扭头看了他一眼,这壮汉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争渡 姜望说他相信这个世界的规则是公平的,其实是相信凰唯真的设计是公平的,相信凰唯真的意志能够在九百多年后,依然得到贯彻。 对于试炼者的公平,是山海境能够延续这么久,引来一轮又一轮天骄参与试炼的基础。 知道山海境真相的人,自然能够理解这一点。 祝唯我和魁山这种有特殊渠道的人,当然也不会不清楚。 所以魁山纯粹是故意在挑刺。 大概先前祝唯我说他能在最糟糕的局势下带走姜望,戳伤了这壮汉的心。 武夫是比较抗揍一点,是可能不那么容易死。但咱俩才是一路杀奔至此的战友,到最后你跟姓姜的走了,把我丢这个破碎的世界里怎么回事? 娘的。要不是君上给的千秋锁在祝唯我那里。他也真想随便找个人说——哪怕发生最糟糕的情况,我也能带你走。 斗昭只道:“便是等不到什么变化,又何惧之有?到时若事有不谐,便看谁能先杀出一条血路。与诸位争渡,我所愿也!” 他倒是很欣赏姜望此刻的从容气度,瞧向这齐国佬的眼神,都和缓了许多。 殊不知姜某人已经默默地在跟王长吉传音:“倘若事有不谐,请王兄帮忙带走左光殊。我自有办法脱身。” 对自己的判断有信心是一方面,未雨绸缪是另一方面。 中央之山若是崩塌,他愿意争渡。斗昭有自信杀出一条血路,他也有。但左光殊确实被修为所约束,实力并不足够。 王长吉面无表情:“你知道这不可能,他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姜望又传音道:“他是大楚淮国公的嫡孙,要寻白骨邪神复仇,他能够起到比我更大的作用。你救了他,淮国公不会没有回报。” 即使只是传音,也能感受到王长吉语气的淡漠。他只回道:“有君同行,长路不孤。” 只用这一句话回应姜望——这是你姜望说过的话。 王长吉所说的意义,不是多么强大的势力,不是复仇路上多么有力的帮助…… 是长夜同行。 是在一眼看不到头的夜晚,向那熹微的天光靠近。 他本是要独自跋涉的……若不是了解了姜望跋涉的过程。 所以左光殊不存在那个意义。 真到了危急的关头,如果姜望不跟他走,他宁可只带走方鹤翎。 姜望明白了他的决定。 正要再给祝唯我传音,忽然察觉到一个邪恶刺耳的音源。 神光罩外,又有新的动静产生。 “哇哇哇……” 那是婴儿的啼哭声。 由远及近,倏忽已至耳边,直钻心底! 姜望只抬头一眼,已经开启声闻仙态,掌控万声,直接将这怪声湮灭。 这种程度的怪声,还不足以伤害中央之山上的众人,但姜望一方面要把控声音环境,一方面也趁此机会捕捉黑潮中的动静,试图查探混沌一方异兽的虚实。 黑潮本来已经覆盖了整个中央之山,将有如实质的神光罩紧紧包围。 以黑潮为海的话,整座中央之山都在“海底”。在场这些人,更是水中蜉蝣。 但此刻,山顶上方的黑潮退去,那势如山崩的黑雪,也被裹走了大半。只剩下零星的黑雪在飘落。 此时的雪,已经小了许多。 如飘叶,似鹅毛。 在金灿灿的神光罩上方,渲染一种冰冷的浪漫。 “哐”! 一对巨大的铁爪,从天而降,砸在了神光罩的顶部,发出如金击铁的一声巨响。 众人此时可以清楚的看到,这只巨爪分有四趾,爪尖弯如铁钩,散发着冷幽幽的金属光泽。 在铁爪之上,是有着黑铁颜色的羽毛,边缘竟似刀锋一般。 自那高处,垂下一个长着黑色弯曲独角的鸟首。 状极凶恶,眼窝深陷,正用一双冷漠无情的眸子,注视着神光罩里的众人。 像是看着笼里的虫子,路边的腐尸……随时准备进食。 那种眼神……视你为食物,又视你为死物。 嘴里发出婴儿哭嚎的啼叫,一声声的烦乱人心。 鹿吴之山上居此兽,是名蛊雕。 此兽食婴,恶名多有流传。 但神临层次的异兽见得多了,仅仅是一只蛊雕,尚还隔着神光罩,不足以让中央之山上的众人集体进入戒备状态,不足以让王长吉祝唯我斗昭这样的人,早早摆出战斗姿态。 蜚兽、九凤、犰狳……这些强大存在都隐在黑潮里。 若仅仅是一只蛊雕,又凭什么驱开黑潮,独当一面? 在这蛊雕宽阔的背部,还坐着一位存在。 此怪形如犬,体似熊,双目无神,双耳下垂,肚皮圆鼓鼓的,其间似有异物蠕动,整体有一种癫狂混乱而又冰冷的气质。不是镇守凋南渊的那一位,又是谁? 混沌降临! “年轻人。”它开口道:“又见面了。也不知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 道语出口,与其它异兽自不在一个层面。 即使是魁山这等凶恶武夫,也敛去了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姿态。 唯独是斗昭,只对姜望投去了一个跃跃欲试的眼神——这就是混沌? 他大概是动了擒贼先擒王的心思…… “是啊,再见得很快。”姜望不敢与斗昭对眼神,生怕被他误会,只看着混沌回应道:“幸与不幸,要看您如何定义。” 混沌“唔嚯嚯”地笑了:“我们是有缘分的,我无意伤害你。取走玉璧,便自行离开吧。这不是你们能够插手的战争。” 姜望试探性地道:“我们刚刚才击杀了您控制的人身,您却说无意伤害我们?就在刚才不久,您说的还是‘你们都要死’呢。” “那不是我。”混沌只说了这么一句,便道:“我没有工夫跟你们多耗,现在取走玉璧,乖乖躲远一点,那就还有活路可走。不然的话,就是我的敌人……我的敌人将和这个丑陋的世界一起崩塌!这个丑陋的世界!丑陋的烛九阴!该死,该死!!!” 它大概的确无法保持长时间的清醒和冷静,总是能说着说着,就陷入某种癫狂中去。 就像现在这样,本是在谈判。结果谈着谈着,就转为对山海境对烛九阴的咒骂。 “我们都无意与您为敌。”姜望默默等它宣泄完情绪,才语气诚恳地道:“只是,我们要如何保证自己的安全呢?请您原谅弱者的胆怯。在您的面前,就这么放弃神光罩的保护,实在需要很大的勇气。” 混沌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庄严肃穆起来:“吾保证尔等的安全。” “怎么……保证?”姜望放低了声音问。 他的语气很小心,生怕一个语气不对,又叫这厮发狂。 “我这样伟大的存在……”混沌有些不耐烦地道:“我难道会骗你?骗你这么个年轻人?” “您已经骗过我一次了。”姜望提醒道。 “那是逼不得已!”混沌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嚷了起来:“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恶毒的烛九阴,用尽歹毒办法,困锁凋南渊,奴役我们所有!我不得不略施小计……” 它忽然话锋一转,沉声问道:“你认同我的理想吗?” 这个话题变得太突然了,姜望被它整得有点不明所以:“啊?” 混沌的语气里,已经有一些不满:“如果你是我,如果你处在我的境地,你会怎么做?如实说!” “或许也会试着打破这个世界。”姜望老老实实地道。 “那你还在等什么呢?”混沌大吼:“有生之灵都知道应该追寻什么,快点拿开那些邪恶的玉璧!” “我们需要,安全的保证。”姜望完全没有被打乱思路,坚守自己的要求。 蛊雕冷漠地凝视他,而他只是看着混沌。 “我已经给了你承诺。”混沌的声音冷了下来。 姜望平静地道:“请原谅,我们需要切实的保障。” 混沌却彻底失控,暴怒起来:“一再浪费我的时间!刚才就应该先杀了你!你们都要死!都要死!!” 这家伙的精神状态如此不稳定,真不知它在凋南渊的时候,是怎么压制住自己的情绪,耐心哄得姜望带走凋零塔的。 也不知宣读檄文的那个状态,是它准备了多久才呈现出来。 更不知道情绪混乱如它,是怎样争取了那么多异兽的支持。 但不管如何,混沌的实力毋庸置疑,它也的确主导了这场战争。 或许正是因为叫人无法想象,它才能够做到这些。 此时此刻,混沌发怒。 黑潮随之剧烈翻涌。 蜚兽再一次开始撞击神光罩,完全不顾惜体力的损耗。巨大的白色弯角,像是攻城之槌。 蛊雕也用它尖锐的鸟喙,以一种冰冷而稳定的频率,一下一下地啄击着神光罩。笃笃笃,笃笃笃,节奏令人抓狂。嘴里发出的婴儿哭声,愈发刺耳了。 在这样的态势下,饶是有全部九章玉璧的加持,神光一时也如水流动。这覆山的神光罩,似芭蕉渐渐颓于骤雨。 姜望怒视混沌:“你还说刚才控制革蜚的不是你!” 混沌的声音这时候反倒平静了下来:“我骗你的。” 黑潮的惊涛骇浪,愈发凸显出它的平静。 它又笑了:“唔嚯嚯嚯……你还是这么好骗。” 令人气愤的要点太多,姜望竟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始生气。 不过词虽穷,术却未绝。 即便是发怒的混沌,也不可能叫他束手待毙。 抬手便是一道火界之术,直扑神光罩外。 一粒火种,萌发一个璀璨的火之世界。无尽的火之生机,撞进黑潮之中,发出尖锐的刺响。 左光殊果断召发出水界,如影随行。 波澜壮阔尽在一滴水中。 火的世界水的世界交叠。 一滴水上生焰花。 恰好落在蜚兽身前。 水与火交相辉映。 两个世界彼此依托,而又互相毁灭。 水火相触,两界同灭,是为……湮界之术! 火的世界水的世界都在湮灭,触及到的怨虫恨魂也在消解。体型巨大的蜚兽继续撞击神光罩,只以暗黄色的烟气护住自身,抵挡此术威能。 滚滚黑潮覆拢。 轰! 又猛地炸开! 在那突兀的一片空当里,蜚兽身上人头大小的血坑清晰可见。 淡黄色的鲜血滴落下来,在黑潮中都发出滋滋滋的腐蚀声响。 如此道术! “吼!” 蜚兽暴怒了,一对惨白色牛角,催生出暗黄色的复杂纹路。雄健有力的蹄子,在虚空连踏,又撞神光罩! “杀了他们!杀干净他们!” 混沌的声音癫狂叫嚣:“这些肮脏的两脚兽,把我们的世界当玩具,把我们的生死当游戏,我们要让他们知晓,玩弄生命的代价!” 黑潮之中,有一声一声的兽吼响应! “自由!”混沌大吼! 无边黑潮,掀起巨浪! 无论是王长吉还是斗昭,亦或是祝唯我,表情全都变得凝重起来。 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潮,是连末日的景象也遮掩住了。 困锁在中央之山里的众人,除了黑潮,除了那些狰狞的恶相,强大的异兽,什么也不能瞧见。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有光诞生。 那光芒诞生在无尽的恶念中,诞生在怨气丛生的环境里。并不炙烈,但很坚决,且极具穿透力。穿透滚滚黑潮,叫中央之山上的人也能看见。 一道、两道、三道…… 难以计数的光,照耀在黑潮中! 光有其状,各见姿态。 或有岛形,或有山形,或有海域之形。 像是漫漫长夜里,一盏一盏亮起的宫灯。 此起彼伏的“灯盏”,以光相连。 它们是黑潮中的孤岛,是无数怨念恨魂里,维系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的力量。 它们是山海境各大神宅的投影! 一直沉默的烛九阴,终于在此刻,展现了它的应对。 一出手,就是难以计数的神宅,照亮黑潮! “吼!”“吼!” 潜在神宅中的,藏在黑潮里的…… 一时间兽吼连连,此起彼伏。 若有人能洞察整个山海境,当能发现,此世万千神光敛去,唯见飓风摧黑雪。 一切都在末日中死寂了,天灾也只剩寂寞的独奏。 唯独中央之山前,两方剑拔弩张。 充满杀气的吼声,沸反盈天。 整个山海境的山神海神,不随混沌,便随烛九阴。 以此世之广阔,竟无一位可以置身其外。 “烛九阴!” 坐在蛊雕背上的混沌怒喝连连:“为了见你一面,我可是熬了九百年!怎么你就让这些废物傀儡、泥雕木塑来见我?” 中央之山上的众人全都缄默旁观。 那些所谓的山神海神,也没谁能插足二者的对话。 然而,没有回应。 好像黑潮之中千百盏“灯”,就是烛九阴唯一的回应。 这是无声的答案。 好像在说它混沌。 说它数百年的等待,数百年的筹谋,数百年的奋斗…… 不配得到回应! “唔嚯嚯嚯……” 混沌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傲慢。” “实在傲慢。” 它端坐在蛊雕宽阔的羽背上,透过漫天黑雪,它长得丑陋而呆板。一双无神的眼睛,一对听不到声音的垂耳,一只嗅不到味道的鼻子…… 还有鼓囊囊的肚皮。 “不要以为……你在维持这个世界的秩序,你就能等同于创造这个世界的那位存在啊。” 它用那双笨重的熊爪,搭在了自己鼓囊囊的肚皮上,骤然一撕—— 在刺耳的怪叫声里,飞出来难以计数的红眼乌鸦! 第一百一十八章 生命与自由 乌鸦满天飞。 那猩红的眼睛如血一般。 它们有的飞上高穹,张嘴接住黑雪,大口地吞咽。 有的狂飙如利箭,射进黑潮中,顷刻崩溃成黑潮的一部分。 而更多的,则是纷如雨落,砸落在神光罩上—— 啪!啪!啪! 骨肉成泥。 摔成一个个的黑色圆饼! 每一个黑色圆饼的正中间,都有一个猩红的点。仿佛一只眼睛,在冰冷地注视着众人。 从混沌腹部钻出来的这些红眼乌鸦,竟也癫狂万状。 好像在探索不同的死法似的。 眨眼的工夫,神光罩的顶部,就贴上了数以千计的黑色圆饼,像是一张张狗皮膏药。在难看之中,又有一种邪恶怪异的氛围。 “这是在干什么?”左光殊喃声道。 “退到山道里去。”王长吉这样说了一句,转身就往山道上走。 “退后!”姜望喊了起来:“都退到山道里!” 那座古老的石碑之后,就是蜿蜒登山的山道。 众人所在的位置,则都在石碑之前,属于中央之山的山脚空地。 整个中央之山的主体,始终蒙着一层阴影也似,叫人看不真切。 哪怕偌大的神光罩将中央之山全部覆盖,其高其广,都难以度量。 但可以看到神光罩的尽头,却看不到中央之山的山巅。 好像往那个地方看的时候,它就不见了。也没有人对此提出疑惑。 它失踪在视野里,也失踪在想象中。 或许只有拿着玉璧,走到山道的尽头,真正进入中央之山,才能见得此山的真面目。 此时此刻,神光罩穹顶贴上了越来越多的“乌鸦饼”,灿烂的神光正被亵渎着。一众人等三步并两步,踏上了山道。 方鹤翎仰头再看。 刚好看到一片树叶大小的、黑色的飘雪,落了下来,正落在那个黑色圆饼的位置,然后竟然……落进了神光罩中! 神光罩仍未被击破,可是有这“乌鸦饼”的存在,已是形同虚设! 飞雪能进,黑潮当然也能进。 黑潮都能进,那些强大的神临层次异兽,包括混沌本尊,自然更不在话下。 中央之山几乎已经可以宣告被攻破了!哪怕神光罩依然存在,哪怕黑潮之中,归属于两方阵营的异兽还在对峙。 混沌杀进中央之山,接下来会如何? 山道之上,一片肃杀。 没人有把握和混沌的本尊交战,但所有人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唉。”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响起来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如此飘渺,又那样贴近,仿佛……叹在了你的耳边。 听到这声叹息的人,无不有一种耳边毫毛颤动了的感觉。那或许是错觉,但在场的无一弱者,又怎么会轻易出现错觉? 中央之山的山巅,本来一直隐没。 在这声叹息之后,竟然清晰起来。 而也叫人看到了山巅之上,一位人面蛇身,通体发赤的强大存在。 它有巨大、赤色的蟒躯,绕山而盘。还有一张慈和的、老妪的脸,皱纹里满是岁月的痕迹,深邃的眼睛里,有一种对世事的洞察。 它盘踞在中央之山的山巅,像是端踞于它的王座。 它的目光转过,像是在俯瞰它的臣民。 它就是烛九阴。 中央之山,原来就是钟山。 神光罩的顶部极限,几乎是烛九阴一抬身就能碰到的位置。 但烛九阴上身不断抬高,那神光罩也未见得尽头。 这是一种荒谬的视线错觉。 神光罩覆盖着中央之山,那么站在神光罩顶端的蛊雕,以及蛊雕羽背上的混沌,理应位在中央山山巅的烛九阴之上。 但是烛九阴盘踞在那里,却是俯视着混沌。 它在一声叹息之后出现,也未见得有什么动作。 神光罩外,金辉滚烫,灿烂耀眼,如水一般流动,竟然将那些红眼乌鸦撞出来的“乌鸦饼”全部冲走。 像是冲走几片落叶那样简单。 整个神光罩,再次焕然一新,有一种牢不可破的质感。 而蛊雕羽背上的混沌,与烛九阴此时,也只隔着一层金光。 这是多么近的距离。 又显得格外遥远。 “你来啦!”混沌语气欢欣,好像重逢了多年的老友。 烛九阴用苍老的声音回应道:“以魂养恶,以身孕邪,这就是汝之倚仗么,混沌?” “你没办法不见我的。”混沌笑嘻嘻地说道,语气像个顽皮的孩子。 “你没办法不见我。”它又强调了一遍。 烛九阴的脸忽然一转,换成了一个中年威严男子的面容,声音也变得恢弘有力:“当年山海分野,极渊凋南。封汝之五识,断汝之躯体,碎汝之思想,吾已尽得其功!料不得春秋轮转九百余载,汝一心不死,野望未碎,竟还能做到今天这一步,实在令吾感慨!” “嘿嘿嘿嘿,把我折磨得妖不妖,鬼不鬼,怪不怪……”混沌嬉笑的情绪瞬间咽下去,从喉咙里发出仇恨的低吼:“你竟敢称以为功!” “维护此界秩序,就是最大的功业。”烛九阴用威严的声音说道。 愈是平静,愈见威严。 愈是愤怒,愈显气急败坏。 它们用道语交流的同时,也是“道”的碰撞。 “述道”便是交战。 但见满天飞雪,已经一边是黑,一边是白。 黑雪落进黑潮中,与其同化。白雪落在神光罩上,令其更见光华。 悄然的碰撞在涓滴细节里发生,逐渐从它们所对峙的那一层金光,向整个中央之山、整个山海境蔓延。 此世最强的二者,绵延了九百余年的战斗,在今天,在此时,进入终章。 一道惊雷忽然出现,又无声敛去。 有一团飓风将要成型,却忽然打了个旋儿,温柔散开。 漫天黑白两色的飘雪,竟然显出一种浪漫和宁静来。 然而其间的凶险,只消看看那些黑潮中不断退开的异兽和神宅虚影,便能窥得一二。 月天奴合掌轻叹:“若不是在山海境,它们的确都有成就洞真的可能。” 魁山看得目不转睛,并不说话。 “是啊。”姜望深有同感。 魁山立即哼了一声:“若不是在山海境,它们也未见得有此威能。” 姜望:…… 穹顶之上,争斗未歇。 “你可以囚禁我,你可以击倒我,你可以撕碎我,但是你会看见我站起来,你会看到我回来找你。”混沌的声音森冷:“你怎么敢自居功业!” 烛九阴威严的声音回道:“没有下次了……没有下次了混沌!吾之仁慈,有其限度!” “唔嚯嚯嚯……你问问……”混沌疯狂笑道:“你问问它们,同不同意!” “哇哇哇!” “吼!” “不同意啊不同意啊~咱们今天不同意啊~” “犰狳犰狳!” “吼吼!” 蛊雕,蜚兽,九凤,犰狳…… 那些矢志于自由的异兽。 在黑潮之中,接连发声! “永远是这么幼稚啊。”烛九阴的脸,换成了一个雌雄难辨的孩子,眼睛在黑潮中掠过,用童真的声音道:“有这么多山神海神,愚蠢地背弃神名来追随。这些年来,汝暗中下了不少工夫。蛊惑之能,大有长进。” 巨大的赤红蟒躯缠在山巅部分,蟒尾在空中,只是轻轻一挥。 像是一声鞭响,鞭笞的是规则本身。 那无尽黑潮里,此起彼伏的神宅虚影,一个个愈见清晰,愈放光芒!将那连绵不断的兽吼,瞬间压制了下去。 其中有一座神宅虚影,正靠在神光之罩的边缘,形如火山之岛。 神宅虚影越来越清晰,好像已经嵌入了真实。 半虚半实中,一头威风凛凛的黑色犬状异兽立于山巅,尾有三叉,怒视前方,像是与什么恐怖存在对峙,好像随时要跟对方决分生死。 “三叉!”姜望有些惊喜地叫了出来。 “三叉?”魁山一听这声叫唤,毫不客气地嘲笑起来:“咱这糙汉也知,那是祸斗。还是祸斗中的王兽。根据尾巴来乱叫,你咋不叫它小狗呢哈哈哈哈。” 他还用岩石一样的胳膊撞了撞祝唯我:“你们那会是不是不兴读书啊哈哈哈哈……” 祝唯我默不作声地把手挪到了枪身最便于发力的位置。 魁山的笑声才停歇下来。 却刚好见得,虚影之中的那只祸斗王兽,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转过头来。凶残的眼神掠过魁山等人,看到姜望的时候,瞬间变得柔软了,还亲昵地“嗷”了一声。 “哦。三叉是我给它起的小名。”姜望不动声色地道。 然后对三叉招了招手:“多加小心!” 魁山闭嘴不言。 一座一座的神宅虚影清晰起来,代表那些接受山海神名的异兽,纷纷投射自己的力量至此。随时可以参与到这场战争中! 它们所镇守的神宅,在这天崩地裂的末日时刻,与中央之山一起,仍然支撑着这个世界的根本。 它们当然也有天然的立场所在。 穹顶之上,黑白两色的雪花飞舞。 烛九阴童真的面容,对着混沌恶形恶相的狗脸。 “愚蠢?”混沌狞声道:“你把清醒称为愚蠢,却把懦弱称为忠诚!你执掌黑白却颠倒黑白,到底是谁蛊惑了这个世界九百年!?” 烛九阴又变成了老妪的面容,用一种哀伤的语调叹道:“何其不智也。汝为一己之私,蛊惑诸灵。若无汝之叛乱,吾等都可平稳过这一冬。现在天地崩溃,规则磨灭,却不知,几位死,几位生,几处神宅空空!” 谁更有“理”?谁更能支撑这个世界? 它们之间是立场的争辩,是道理的碰撞,是“道”的斗争,更是世界规则的争夺。当然,也是在争夺山海境其它山神海神的认可。 “你根本不懂,根本不明白,我今天为什么可以坐在你面前。” 混沌“唔嚯嚯嚯”地笑了一阵。 它的声音沉了下来:“不是我比你更懂得去说服。” “不是我比你更有蛊惑力。” “不是我这恶鬼一般的姿态,比你更有威严。” “不是我被你们折磨得不清醒的状态,比你更容易赢得信任。” “而是每一个生命,都渴望自由。” “每一个!” “我暴虐,我疯狂,我脑子不清醒……但是我给它们自由。我比它们任何一个都更想自由。” 它张开那对熊爪,任由被剖开的肚皮坦露在风中,仰天而咆:“山海境苦你烛九阴久矣!” 混沌的话语,太有煽动力。 都是掌握了神临层次力量的异兽,都清楚自己只是虚幻的造物,都有独立的意志和思想。那些显化在神宅虚影中的存在……那些坚守神职的山神海神,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动摇? 但烛九阴依然很平静,相较于混沌的激昂,它平静得有些可怕:“那么想要活下来的那些生灵呢?追求安稳的那些生灵呢?它们求生的本能呢?它们的渴望难道不是渴望?难道就这样被胸怀大志的混沌大人忽略了? “打破这个囚笼谁也不会死!”混沌语气热切地道:“除了你烛九阴!九百年了,你执掌这个世界的秩序九百年了!积蓄了多少?积蓄了多少!一鲸落,万物生。吃了你,大家都可破虚成真!” 这话一出,很多神宅虚影里的异兽,都忍不住看向了烛九阴。有的甚至已经按捺不住眼中凶光。 烛九阴的脸,这时又换回那个威严的中年人模样。 “不。”它说道:“我说的是,倘若你打破神光罩,它们就都会死。” 它说的很平静,所以很冷酷。 但见滚滚黑潮之中,那一座一座的神宅虚影,顷刻凝实。 一头一头的异兽,完全显露本躯,降临此地。 而它们身上全部都跃出一道神光,落在覆盖中央之山的神光罩上。像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血管! 这道神光消失了,它们的命魂,却和中央之山的神光罩勾连在一起。 从此刻起,中央之山在,它们在。中央之山崩,它们亡。在选择天授神名的同时,也就交出了命运! 这是这些山神海神未曾想到的。 它们愤怒,它们仇恨,它们恨不得立即分食其身! 但是它们无法改变。 几乎所有坚守神职的异兽,都对烛九阴投去了凶光。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憎恨是能杀生的。 烛九阴威严的人面上,却是平静极了:“那么来吧,自由和生命。让吾等看看,你们愿意为之付出多少!” 它不仅仅是对这些坚守神职的异兽说,也是在对那些跟着混沌一起叛乱的异兽说。 混沌以理想聚拢了一大群山神海神,又用理想夹杂利益,想要策反剩下的那些山神海神。 但是它烛九阴……直接勾连了每位身受神职的神灵性命。将其与中央之山的神光罩系在一起。 自由和生命。 有生之灵与生俱来的本能。 哪一个值得更多的付出? 哪一个会激发更多的力量? 它期待,它见证。 这是太冰冷的对峙。 这是太残忍的战争! 第一百一十九章 唯南不臣 所谓叛乱者,驱使以理想。 所谓维护秩序者,驱使以生命。 对和错,光明或者黑暗,还真是难说得紧。 唯独于每一个个体存在,都有自己所身处的位置。生于何地,仕于何方,亲疏远近,个人喜恶…… 所有的思考,都有一个最根本的,基于“自我”的立场。 纵有万古,横有十方,没谁能够例外。 若神有“我”,神亦有私。 就比如此刻,中央之山上的众人,无论他们心中观感如何,也必须要站在混沌的对立面,帮烛九阴守住中央之山。因为这是死生之地,存亡所在。 因为混沌要杀死他们。而遵守山海境世界规则的烛九阴,必须尊重他们的性命。 这就是立场,是屁股所坐的位置,决定的脑袋的思考。 对携神宅之力降临的那些山神海神来说,亦是如此。 它们想要安稳的生活,不愿意冒险,那就毫无疑问地站在了混沌的对立面。 但这种对立也有限度,不愿意冒世界崩塌的险,又有多愿意冒跟混沌一方拼命的险呢? 现在烛九阴玩了这么一手。 将它们的生死与中央之山的神光罩勾连在一起,让它们想要出工不出力也是不能。 “你的所谓功业,建立在累累白骨上!你的所谓世界秩序,就是维护这个单调的囚笼。你甘为奴隶,却让我们同你一起成囚!”混沌嘴唇并未翕动,但道则凝成的咆哮却很癫狂:“烛九阴!你该死!你该百死!你万死莫赎!” 烛九阴只是平静地看着它:“靠咒骂可杀不死谁。” 混沌的狗脸上通红一片,癫狂的咆哮却是戛然而止。 而包围中央之山的那无边黑潮,忽然间急剧后撤、收缩、聚拢!在一个眨眼的时间里,就收敛了所有黑色浪涛,化作一只巨大无朋的漆黑色狰狞甲虫。 其高几乎与中央之山齐平,甲壳是流动的怨念,壳表自然形成了癫狂的纹路。血色的复眼里,是一息千百转的混乱情绪,恶意沸然翻涌。 天地因此骤然开阔! 整个黑潮收缩于一,无尽怨念恨念化成的这只甲虫,力量强大得几乎不能够被空间所容纳。分不清周边散逸的黑线,是触须还是空间的裂隙。它恐怖的气息如狂风席卷,令那些对峙中的山神海神,也一个个噤若寒蝉。 毫无疑问,这只黑色甲虫,是混沌苦心准备的、杀手锏一般的存在。 但烛九阴威严的人脸上,只有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表情。 它只是转过头去,远远看了那甲虫一眼。 轰! 巨大的漆黑甲虫,当场崩溃。又复转回黑潮,浪涛翻涌。 如此强大的一记后手,什么作用也没有起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 毕竟还是发生了一点什么。 比如黑潮潮退三百丈,离中央之山,已经很有一段距离。 比如那些追随混沌叛乱的异兽,更直观地看到了烛九阴的强大。 从出场到现在,不管混沌使出什么手段,烛九阴都好像早有准备,始终占据上风。 此刻它抬眼看着混沌,转为老妪的那张脸上,却有一种俯视的悲悯:“一滴水中,即有十万八千虫,汝能见怨虫,能见其它否?” 无边黑潮之中,亦有它烛九阴的伏笔。此时掀开,杀混沌一个措手不及。 高穹两位山海境的最强者彼此斗法。 中央之山的众人都看得目不转睛。 姜望却有自己不同的关心。 在黑潮退去的第一时间,他就连忙去看三叉的对手,想着给三叉帮个忙什么的。 但只见黑潮退去后,三叉面对着的位置…… 空空如也。 姜望一时无言。 三叉果然不需要他操心……在那边龇牙咧嘴了半天,对付的本是空气! 那黑潮一瞬间收缩,聚拢为恐怖的黑色甲虫。视野暴露出来,三叉也是一惊,连忙掉转方向,对准了一位混沌方的异兽,做虎视眈眈状。 也不管这头异兽已经被两位神宅异兽盯上了…… 当然,它此刻的状态并不轻松。 即便狡猾如它,在烛九阴以命相系的捆绑下,也不得不做出选择,展现力量。 潮退三百丈,裸泳者无所遁形。 近百位神临层次异兽的对峙,如此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眼中。 一者为生命,一者为自由。 气冲天海,肆虐山海境的天灾都无法靠近。 黑色甲虫的瞬间碾灭,并未让混沌失态。 亦或者说,癫狂如它,不失态反而是一种失态。 此刻它依然端坐,声音显得冷静非常,只道:“那就开始吧。便看看我们各自有多少觉悟,看看哪一方更能代表山海境的未来!” 这无疑是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残酷的命令。 作为两方领袖的烛九阴和混沌,都选择了短兵相接。 就在这神光罩外,在众人的紧张注视中。 近百头神临层次的异兽厮杀到一起! 只是一个交撞,恐怖的元力乱流就已经形成了。 吼声,嚎声,嘶叫声,神通术法的碰撞声,肢残血溅的声音…… 无数声音瞬间叠在一处! 左光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明明只是一群异兽的厮杀,却叫我有些不忍相看!” 月天奴双掌合十,默诵经文。 “因为它们所争夺的生命与自由,和人族千万年来所争取的那些,也没有什么不同。”姜望一边说着,一边紧紧盯住三叉。 在混乱的战局之中。三叉很狡猾地在以多打少,跟另外两头神宅异兽一起,围攻一头形如猛虎背插双翅的异兽,暂时倒是不需要帮忙。 “不要发愣。”烛九阴威严的面容忽而俯视山脚下方:“尔等也该为自己的安全而战,不是么?” 挤在山道上的众人,虽然没有一个成就神临的,但是个个都具备不俗杀力,在神光罩的庇护下,也足以插手战局。 至于他们的心情……烛九阴并不理会。 的确也无须理会。 没人会拿自己的安全斗气。 山海境世界一旦崩溃,对这些试炼者来说,不仅意味着此行收获全部被抹去,自身也要面临不可知的危险。 所以哪怕心中有再多不满。山道上的众人还是瞬间散开,各显神通,开始干预战局。 姜望遥遥看了混沌一眼,什么也没有说。随手一串焰雀,便按在三叉的对手身上。 这场战争进行到现在,所有人都看到了混沌的颓势。 烛九阴深不可测,又稳健异常。 在出场之后的每一次反击,都刚好打在混沌的要害上。 而且完全不给混沌留任何机会。 明明场面占优,神宅异兽的数量,远远超过反叛异兽的数量,它还是选择将神宅异兽的性命与神光罩相连,逼迫神宅异兽死战。直接用生命的威胁,去碰撞对自由的追求。 明明瞬间就击溃了混沌聚拢黑潮所凝聚的甲虫,在两方阵营短兵相接的此刻,神宅异兽二打一、三打一的情况不乏出现,在场面上已经占据了绝对上风。烛九阴还是不让中央之山上的这些试炼者闲着,催促着他们加入战局。 它的布局风格非常冷酷,并不顾忌受它驱使者的感受。就是直接抛出一个你无法拒绝的理由,让你做选择,逼迫你必须这样做。 想来也正是因为这样,混沌才如此地仇恨它…… 然而冷酷也展现了冷酷的效果。 整个战争的局势,非常坚决地向着烛九阴倾斜,并且看起来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 犰狳身周的蝗虫已经被吞吃一空,耳朵直接被咬掉了一只。 九凤生有九首,也再空不出一个脑袋来歌唱。足足四头神宅异兽,围着它团团打转。 蜚兽在三头神宅异兽接连不断的轰击之下,不断地后退…… 在这样的形势下,烛九阴又以中年威严男子的面容洪声道:“此次平乱,只诛首恶。复受神名者,既往不咎!吾以烛九阴之名,赦免尔等,此言山海为证,必不生变!” 神光罩外,黑潮终于重新回卷,这些怨念恨魂的力量,能够给予混沌一方异兽极大的补充。更能压制神宅的影响。 但还是有不少叛乱的异兽,眼神发生了变化。 “是赦免还是重新戴上枷锁?烛九阴说不清楚,你们须看得清楚!”混沌声传八方:“不妨问问自己,你们是要为自己挣扎,为自由拼杀,还要像这些不得不拼命的奴隶一样,生死都操弄于烛九阴之手?!我们这么多年的蛰伏,忍受这么多年的痛苦,一路走到这里,怎可为奴!!” “是吗!?”烛九阴的面容换成雌雄难辨的孩童状,笑嘻嘻地道:“混沌啊混沌,汝虽丑陋难堪,凶残难述,却极会标榜自我!汝虽暴虐,汝虽癫狂,但汝是个大英雄大豪杰,是这样吗?” 它盘踞在山巅,忽然一扭头:“祸斗王,你可记得这一幕!” 正在“艰难搏斗”的三叉抬眼看去,只看到空中出现一道金色的光幕。 光幕之中,一只单足神鸟正喷吐火焰,肆虐着一座巨大的岛屿。岛屿空地上,祸斗兽群聚集在一起,以幽光对抗烈火。 这单足神鸟吐罢真火,却只是一掠而过。抓起一只小祸斗,振翅便远。 光幕中的画面一转,单足神鸟立在幽暗的山洞中,衔着一块小小的犬类头骨,似乎是愣怔了一会。一缕混乱的暗光,自它脑后飘出,钻进洞壁里去。 单足神鸟将嘴里的头骨吐掉,有些困惑地往外飞出。 金色光幕就此消失。 光影的变幻短暂而迅速,从头到尾,也只是讲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 “这是假的。”混沌直接道:“你执掌此界日夜,光影自然随你捏造。” 烛九阴以孩童的声音笑道:“是真是假祸斗王自会判断。它可没有年轻的人类那么好骗。” 混沌怒声咆哮:“那不是我的神光!是你伪造的!” 其他人看得一头雾水。 姜望却立即看向了祸斗王兽:“三叉!不要!” 他甚至强行按出一片火海,想要拦截。 但是已经晚了。 一直在划水,一直在装模作样保存体力的三叉,已经红了眼睛,疯了一般冲向混沌! 它的仇恨在一瞬间被点燃,熊熊燃烧。 “吼!” 它凄声怒吼,像一道黑色的利箭,瞬间洞穿了空间,飙射至混沌身前,身缠幽光,一口咬去! 啪! 混沌抬起熊掌便是一下。 幽光碾灭、神力崩溃、长毛帖服、血肉成泥、骨骼碎裂…… 这一切都在接触的瞬间发生。 混沌只是一巴掌,便已经把这强大的祸斗王兽,在空中拍成了肉饼! “都说了不是我!”混沌凶相毕露,甩了甩熊掌:“给你台阶你也不下!” 姜望怔怔地看着那张“肉饼”,一时缄默。 真是难看的死状,让人根本想不起来它威风的样子。 “嗷!” 他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这样叫。 可能是在叫厨子。 也可能是在叫……朋友。 但是声闻仙态告诉他,不曾有任何声音。 …… 高穹之上,烛九阴的脸变成老妪:“汝作恶多端,却以英雄自居。汝残命无数,却声称在为它们争取自由。混沌,汝若不死,此界永世难宁!” “嘿嘿嘿嘿。”混沌在笑。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都必须要遵循这个世界的规则,不能够直接去做点什么。 所以选择暗中引导,让毕方吃掉三叉的孩子。用诸如此类的手段,挑起山海境里一场场厮杀。磨损这个世界的根本,破坏这个世界的存在基础,动摇这个世界的规则。 所以毕方死了,强良死了,朱厌死了…… 太多的山神海神,接连陨落。 而本就承载着世界负面的凋南渊,更是加速蓄积着负面力量,早已怨满为患。 于是才有了今日黑潮离渊,覆围中央之山。 混沌笑声止歇,怒声道:“我所做的一切,你这样的囚徒没资格评说!千百年后它们自然知道,谁在真正为这个世界战斗!” “那么现在,吾有一言问汝。”烛九阴以威严的中年人样貌看着混沌,声音里带着审判的感觉:“伟大的至高存在,将汝自虚无中创造,赐汝以生命,赐汝以神名,予汝智慧和权柄,领地和海洋。此世未来已经勾画清晰,汝为何要背弃至高之神的遗旨?” 这个问题,让混沌沉默了。 它的确是虚幻的造物,是凰唯真给了它一切。 它无论如何也不能说,那位山海境的至高存在,不够资格评判它。 但沉默半晌之后,它只是说道:“祂不该教会我自由,让我看到自由,却又不给我自由。” 凋南渊海神壁上的那行字—— “山海至此而南调,天下四方者,唯南不臣!” 那是楚国人的精神,是凰唯真的精神。 也是它混沌坐望九百年,一刻也不曾忘记的刻痕。 自由! 混沌端坐在蛊雕羽背,头颅微垂,熊爪搭在剖开的肚皮上。 它丑陋,狼狈,狰狞。 可又强大,勇敢,自我。 此一刻如神如魔! “吼!”它怒吼。 于是人们看到。 在那无尽黑潮席卷的尽处。 有一团巨大的阴影,飞翔在黑潮之上,掠过高空。 它有着黑色的羽翅,高贵的身形,以及一双魂火跳跃的眼眸。 它自虚无之中诞生,而自极南之渊飞来,如此真切地翱翔在山海境—— 尸凰伽玄! 7017k 第一百二十章 触手……不可及 “姜大哥?姜大哥?” 姜望回过神来,看着左光殊焦急的表情,舒缓了眼神:“我没事。” 他看着神光罩外。 祸斗王兽三叉被拍成的肉饼,早已经不知坠落到了何处。 在这规则崩塌的末日世界里,活着的尚且不能自保,又何况只是一团死肉呢? 只是他心中……难免有恨。 为自由也好,为理想也好,再多伟大的借口也好。 三叉是他的朋友。 他由此怨恨混沌,仅此而已。 为秩序也好,为忠诚也好,再多堂皇的理由也罢。 他由此怨恨烛九阴,仅此而已。 三叉的仇恨真实无虚,但它从不是那么容易失去理智的存在。它深恨毕方,却也是筹谋许久之后才动手。 可刚才,却瞬间被仇恨吞噬了所有的理智…… 烛九阴当然逃脱不了干系。 而混沌难道看不出来? 它只是不在意。又或者,懒得麻烦。 三叉既然确认了真相,产生了恨意,那就去死好了。 姜望深恨这二者。 有时候说对错,对错哪里那么好论? 不同的角度,是不同的世界。 不同的钧尺,有不同的度量。 具体到每一个人身上,无非是你的原则,你的坚守,你的感情。 但姜望也非常明白,以混沌和烛九阴表现出来的实力,他连靠近也难能。 所以他只能缄默。 只是在这场战争中,无论哪方败亡,他总能出一些力……总要出一些力。 他以最大的专注,投入这场战争中,而不只是想着如何安然离场。 混沌和烛九阴的战争进行到现在,在场所有生灵,都能看到局势的分明,看到烛九阴近乎碾压的优势。 直到…… 那一声凤鸣。 凤鸣九天,行于山海。 向这个世界宣告,从极南之渊诞生的真正力量。 这是足以比拟混沌和烛九阴的强大。 是混沌真正的底牌! 伽玄其实从来都不存在,从来都只是传说。是混沌以至暗之力,制造了伽玄的躯体,让其沉沦在无边的怨念之中。 数百年的蕴养,数百年的雕琢,直至今日。 它清空凋南渊的一切恶念,提前引发天倾,卷起无边黑潮,淹没中央之山。在冲击烛九阴的同时,也是为了以最纯净的凋南渊为巢,引得尸凰伽玄真正诞生。 那位创世的伟大存在,要用漫长的时光,将山海境演变为真。祂的意志万古长存,祂遗留下来的规则,可以用山海境的力量,给予试炼者真实的收获。 那个持竿垂钓的年轻人,可以借用这种力量,拟成真实的夔牛。 而它当然也可以……创造伽玄! 任何一个人,只要愿意花一百年的时间,就可以把一件事情研究得很透彻。 而它混沌,用了不止一百年。 在山海境所有的传说里,凤凰九类最有真实的可能,最能够诞生出非同一般的强大。 其它山神海神的斗争,完全动摇不了根本,都只是在争取时间。 而现在,就是最后的时刻。 “烛九阴,好好享受这个世界!”混沌用一种喟叹的语气说道:“因为从此以后,你不再拥有!” 有凤来仪,度于山海。 尸凰伽玄从极南之渊飞来,张开高贵华丽的羽翅,掠过滚滚黑潮,将所经过的一切异兽都推开,以席卷所有的力量扑向烛九阴! 它那遮天蔽海的羽翅,像是卷来了一片夜晚。 无边的夜色,在它身后蔓延。 混沌和烛九阴已经交手很久。 而它此刻飞来,阻隔在它和烛九阴之间的,不过一层神光罩而已。 就像是一个可笑的气泡,只等着它轻轻吹破。 鏖战良久的神宅异兽们,当然不能容许神光罩的破灭,因为那上面寄托了它们的生死。 有一位鸟头蛇尾名为“旋龟”的存在,声如劈木,直接收缩头尾,以龟壳拦在伽玄身前。 却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成为那片阴影的一部分。 它的力量如混沌如烛九阴,绝不是其它异兽可以匹敌的存在。 它势不可挡地振翅而来,跨越山海,要为这场战争划下最后的句点。 就在这个时候! 天……亮了。 处于末世中的、晦暗的山海境,忽然之间一片清明。 那黑潮涌动,似沐在晨光之下。那神光之罩,也在天光之中。 这个世界明亮而灿烂。 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在宣告白天的来临。 可是,何来白天? 中央之山上的众人,禁不住抬头望去。那厮杀中的异,一时也忘了厮杀。 只见到—— 在那不断破碎,不断倾塌的天穹极限高处。 有天蓝色的华光流泻。 一时间黑雪白雪全部被驱散。 飘摇的污浊见风化去。 玉宇澄清万里埃! 天蓝色的如瀑华光中,一个高贵美丽的虚影逐渐凝实。 它有着优美的脖颈,华丽的尾羽,神秘的羽纹……以及一双天蓝色的、高贵的眼眸。 除了颜色之外,它几乎与伽玄一般无二,同样美丽,同样高贵,同样强大。 是一只天蓝色的凤凰! 它是凤凰九类,蓝者名空鸳的存在。 甫一出现,便落在了伽玄身前,蓝光与暗光一触及分,生生将已经靠近神光罩的伽玄撞退! 两头极致美丽的凤凰,一黑一蓝,对峙在神光罩外。 光如飘带,羽似玉雕。 传说照进了眼前。 神话绘成了画卷! “空鸳!?”混沌的声音又惊又怒。它愤怒过不止一次,但唯独这一次,才是它癫狂外壳下最真实的情绪:“你竟然也在……盗用这个世界的力量!” 它如何感受不到空鸳的强大? 它如何分辨不出来,这空鸳与那伽玄一样,也是完完全全的传说生物? 正如伽玄为它所掌控,这空鸳也是完全受烛九阴控制的造物! 可是为什么? 可是凭什么? 它背弃了神名,身受九百年的折磨,吞咽癫狂之苦,独自对抗世界,才获得了制造伽玄的力量。而烛九阴,却在维护世界秩序,掌握世界权力的前提下,也窃取了制造空鸳的力量! “吾只是为了维护世界的秩序,那至高的存在终会原谅。”烛九阴此时的人脸,是那个苍容老妪,声音慈祥,语态和蔼。 “唔哈哈哈哈哈!”混沌忍不住大笑起来:“祂都创造了什么,祂都创造了什么!我一呼百应,数不清的山神海神反叛。而祂最忠诚的狱卒,竟也是祂最恶毒的叛臣!” 黑色的伽玄与天蓝色的空鸳对峙。 幽黑的魂火跳跃在蓝宝石一般的眼眸中。 混沌在大笑,而烛九阴仍然平静。 盘踞在中央之山山巅的烛九阴,用那双慈和的老眼看着混沌,像是注视着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汝以毒心窥吾,逆者自见其逆,殊为可叹。” 混沌一阵癫狂的笑声结束了,才沉声道:“这么多年把你当做狱卒,我真是太低估了你,烛九阴!今日我才发现,我才看明白!我只是想要拟虚成真,获得自我的自由,你却试图窃夺造物的布置,占据祂的神话!千百年后,你竟想替代祂归来!” 此一言,如石破天惊。 令已经得知山海境部分真相的姜望等人都惊惧不已。 凰唯真创造的这个世界,太浩瀚,太广博……也太真实了! 混沌这样的存在,在被封闭五识、打碎思考、时刻要忍受癫狂情绪的状况下,还能做到现在这一步……若为人身,亦是雄杰。 而烛九阴更是心思深沉如此,它对混沌,近乎是养寇自重! 混沌不断地破坏世界,它不断地修补世界。 混沌不断地积蓄力量,它也不断地筹谋应对。 在维持世界稳定的最高规则下,轻易绕开山海境的种种限制,窃取这个世界的力量,最后占据神话,替代凰唯真从幻想归来…… 烛九阴比混沌筹谋得更深远,也更具野望! 就算是再精彩的人物,再伟大的存在,毕竟也已经死了九百多年。凰唯真的意志,在时光里凋零。 整个山海境的各种存在,都或多或少有了自己的心思。 这当中最强的二者,走上了完全不同,但都名为背弃的路。而交撞至今天。 九百多年的布局,九百多年的交锋,在这末日的时刻,才显现出清晰的轮廓来。 这实在是一个太精彩的故事! 但烛九阴只是显露一张威严的人面,肃声道:“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空鸳一声凤鸣,天光澄澈。 伽玄仰首而啸,玄气侵天如夜。 两头华贵美丽的凤凰,交战于神光罩外。 交战的余波,已经叫其它的山神海神东倒西歪。 而神光罩中的烛九阴,直接将身跃起。庞然的蟒躯脱离山体,已经跃出神光罩外,扑向混沌。 时至此刻,双方底牌尽出,它只需要碾灭混沌即可。 而它将展现,它真正的力量。 这山海万里,终将留下新的传说! 轰隆隆! 山在摇动。 哗啦啦。 海在颤抖。 此方世界的一切,都曾被烛九阴所注视。 所谓晦明日夜吹呼冬夏,是执掌天权的证明。 什么天灾,什么末日,什么世界的崩塌…… 它撑天,天就不能再坠。它放弃,此世就无法长存! 它是山海之主,当然与世同荣。 它是一切伟力的皈依,也将成为一切传说的尽处。 混沌是它的资粮,伽玄是它的果实。 它跃在神光罩外,腾飞在中央之山的上空。 威武的赤红蟒躯尽情展开,绵延至视野的尽头,穿进云山雾海中。 此山,此海,此山! 万物来归! 它扑向混沌,是裹挟了世界规则的力量,好像世间的所有都在跟从。 现在谁都要知道,胜负已分。 在任何一个层面,它都做了足够多的准备。 混沌输得彻彻底底。 这一次永世不能翻身。 “哇哇哇。” 蛊雕凄声而鸣。 啸动身魂,燃起了沛然难御的力量。 铁翅一振便高飞—— 啵。 才飞起数十丈,便像一个泡沫,被轻易地戳破了。 就连毁灭的声响,也那么轻微,好像没有资格去打扰谁。 没有惨叫,也看不到反抗。 只有一副光秃秃的骨架落下。 然后漫天飘羽。 谷强如蛊雕,在烛九阴的面前,连逃跑也做不到。 而护不住蛊雕的混沌……又能如何? 黑色的飘羽之中,犬面熊身的混沌也在坠落。 它始终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一直到现在,没有移动过。 它感受不到冷暖,触摸不到世界的变化。 它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 它的耳朵,什么都听不到。 它的嘴巴,其实也没有声音。 它捕捉的是“表达”,传达的是“告知”。都不通过声音,只是表现为声音。 这是它的“听”和“说”。 它其实也不能动弹。 九百多年过来,不过是能移动熊掌。 它也无法冷静思考,因为思维每时每刻都在自我折磨,都在混乱交战,时不时就要陷入癫狂…… 而这些,都是烛九阴的杰作。 当年凰唯真死后不久,它们发生大战。 大战的结果,就是烛九阴遮掩着的腹部,有一处创口至今未愈。而它五识皆绝,退守凋南渊,一至于今日。 天知道它怎么没有彻底疯掉! 天知道它是如何挣扎到现在! 凰唯真当年不曾给谁定过神职。除了世界的规则,什么也没有留下。所有的神职,都是此境生灵自己的争夺和选择。 所谓天授神名,其实无谁不可。 万类霜天……竞自由。 坠落之中的混沌,丑陋得难以描述,姿态,却像一尊佛。 让人感受到它的庄严与肃穆。 排山倒海般的世界压力,滚滚而来。这个崩溃中的世界,仍然给予了烛九阴莫大的支持。在世界规则的层面,烛九阴仍然是在“维护”这个世界。 而这种力量,它再也无法抗拒。 它和烛九阴都明白。 所以它此刻的确是庄严的。 “烛九阴。”混沌的道语响起:“今日撕破你假面!” 在它的身后,忽然出现一座白塔。 起先只是一道虚影。 可是虚影出现的同时,它竟然就已经凝实。 此塔上撞天,下撞地。 森森发白,直接动摇了烛九阴对于此方天地的定义,打破了世界规则本身。 姜望当然认得出来,这就是撞破了山海境天穹的那座凋零塔。 但此时看来,这又哪里是一座塔? 分明是一个又一个的头盖骨——出自于千般万类的异兽。 层层叠叠、高高摞起。 它本身即是刻度。 是百年千年的愤怒,是日积月累的仇恨,是长久不能够被宣泄的痛苦! 这是一个趋近真实、逐渐鲜活的世界,在成长的过程中……所真正碾过的尘土。 零落成泥碾作尘……堆成凋零塔。 原来这才是,所谓“凋零”。 烛九阴那张威严的人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惧的神色。 它的额上暴起赤筋,扭曲成威严的纹路。 它的蟒躯上生出细鳞,只是一甩,便已经与混沌贴面。 它上身钻出两只肌肉虬结的人臂来,人臂之上,箍有神纹! 左手一张,便抓住了混沌的脖颈,像掐住一条狗一样,将它掐住举起。右手往前一挖,直接掏进了混沌的心口! 而混沌…… 张开了嘴。 露出那交错的犬牙,断成半截的舌头。 “唔嚯嚯嚯哈哈哈哈哈哈……” 它发出了声音! 不是道则,不是“告知”的表象。 是真正的,归类于五识中的声音! “你怕了!” 它如此大笑。 明明是烛九阴擒住了它,并且将要杀死它。 它却嚣狂得仿佛自己才是胜者! “负万罪以求自由,我固当死!” 它的声音传遍山海,有耳皆闻。 “诸位以命付我,我咀恶以求生,行罪而开路,今当偿之!” “我将打开七窍……以示天下!” 混沌抬眼看向烛九阴! 那无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神光。 烛九阴面露惊恐,当即便要后撤。 但两只熊爪,牢牢地抓住了它的手腕! 烛九阴的两只人臂,一只还扼着混沌的脖颈,一只还在混沌的心口中,此刻全都不能再动弹。 而混沌垂落的耳朵竖了起来。 那木塑一般的鼻子,此刻贪婪地翕动着。 它在这样的时刻,强行凿开了它的七窍,那是已经尘封了九百多年的感官世界! 也因此获得了恐怖的力量! 它终于感受到了肉身的痛苦,可是这痛苦的感知令它着迷! 它扭曲着丑陋的脸。 又痛苦又享受,狂热地咆哮着:“我看到的世界,你们都能看到。我听到的世界,你们都能听到。我感受到的世界,你们都能感受到。看吧!听吧!感受吧!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两只熊爪用力一拧,直接捏断了烛九阴的两条手腕。 然后一把抓住它那长着威严面容的人颅,当场捏爆! 扯来它的蟒躯,直接举起来往下一砸! 空间都破碎了。 这个世界的规则不再适用。 烛九阴强大的身躯往下坠落,脖颈处摇动着,迅速长出新的老妪的人颅。它的眸光急剧闪烁,思考着破局的办法。它的手臂已经断了,可它的鳞甲还在闪烁流光。 它仍要捕捉这个世界的规则,它或许能够挪用九章玉璧的力量,它还要呼唤空鸳回身…… 但那千万颅骨堆成的、巨大的凋零之塔,忽然出现在它上空。像是一方令印,结束了这篇公文。 颅骨全都隐去了,凋零塔仍是洁白无瑕的塔状。只是塔尖倒悬,像一柄刺枪将烛九阴贯穿! “随我……一起……”混沌痛苦地呜咽着。 “感受……世界!” 白色的巨塔贯穿烛九阴,迅速凋零着它的生机,带着它呼啸而落。 神光罩好像是一层幻影,根本没有产生阻隔。 凋零塔就这样带着烛九阴将死的躯体坠落,白惨惨的塔尖直接撞上了中央之山! 轰隆隆隆隆! 烛九阴的人脸当场裂开,血涌如河,巨大的赤红的蟒躯一截一截崩解。 但见天柱折,地维绝。 于是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 故浮山云烟移焉,故海水尘埃归焉。 故此方世界彻底崩溃,有形无形的一起破碎。 包括思想的局限,包括空间的尽处,包括流淌的时间的河! 于是—— 此界的所有山神海神,从此界窥见了现世。 看到了混沌的看到,听到了混沌的听到,感受到了混沌的感受。 它们自此觉知了……真实的世界。 在中央之山被截断的位置,有一道介于虚实之间的光影,缓缓流动。光怪陆离,一瞬万千,是时间和空间的河。 河的彼岸,就是真实。就是真实的世界。 追寻自由的领袖正在死去。 可自由的火种,燃烧在每一个生灵的心中。 自此……永恒。 伟岸的中央之山崩塌着。 强大的烛九阴崩解着。 无边的黑潮散去了。 茫然无措的山神海神,还在神光罩外,彼此无言。 神光罩内的试炼者们,集结在一处,准备着最后的自救, 此时此刻的混沌,腹部被自己剖开,心口被烛九阴掏空。 而它人立在空中,七窍皆开。 它的力量在消失,它的生命在凋零。 它眺望着远处,在崩塌的此界,遥看想象了无数年月的彼界。 它已经迫不及待了,它感受到一种与生俱来的自由。 生命的气息在衰减,可它眼睛却越来越亮堂。 那里面没有混乱,没有暴虐,没有残忍的情绪……只有纯粹的光。最本真的向往。 它飞了起来,张开熊爪,像翅膀一样高飞。 巨大的身形撞向那遥远的彼处。 在无边的破碎中。 以身渡河。 可那道长河,介于虚实之间。可那道长河,可观不可近。 自由总是看起来触手可及,实际上却从来很遥远。 它明明七窍已开,却像是一个根本找不到目标的瞎子,哑巴,盲者。 往前,往前…… 始终不能够靠近。 明明听到了,明明看到了,明明感受到了。 此中如有天堑。 在生命燃烧的尽头,它大声呼喊,似哭似嚎似悲—— “凰唯真!” “凰唯真!” “凰唯真!” 如此大叫三声。 一跃而起! 它扑向了那道河! 在那真实和虚幻之间,在那恍惚的光影里,崩溃。 它那丑陋而怪异的身躯,碎成了亿万……无色无光的微尘。 散落在风中。 呼呼呼。 风在寂寞地吹着。 俄而淅淅沥沥,天空下起了雨。 黑色的雨。 小雨,大雨,暴雨。 世间的恶,世间的罪,都在其中。 这场雨落尽,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混沌永远不能再看到。 混沌现七窍而方死。 它的确没有死在笼中。 第一百二十一章 神有其神,鬼有其鬼 混沌死了。 死在时间与空间的河流中,和那些色彩斑斓的流光,一并消逝了痕迹。 烛九阴死了,被钉死在中央之山上。 残躯消解,白塔崩塌。 数不清的异兽颅骨,骨碌碌滚落下来。 山道上的众人纷纷飞身躲避。 中央之山也只剩半截,山道的尽头,就截断在那里。 再也没人能够知道,拿着玉璧走到山道尽头,会看到什么样的情景了。 神光罩却讽刺的依然存在着。 一道一道的神光,飞回那些神宅异兽身上,算是解开了生命的勾连。 尸凰伽玄和天凰空鸳,仍然在对峙。 只是控制着它们的存在已经死去,它们定在那里,静默得像两尊雕塑。 暴雨落在它们的上方,一半流进夜色里,一半蒸腾成云气。 这个世界所有的怨念、恨魂,那些无法消解的情绪,全部坠落在雨中。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打在神光罩上,溅出一个又一个密集的小小黑色水花。 “开花了。”左光殊看着神光罩上的这一幕,喃喃地说。 竟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残酷浪漫。 轰隆隆隆,山还在塌。 这个世界仍在悲鸣。 一切的规则都在崩溃,山海境终于无可挽回地走向毁灭。 “现在怎么办?”方鹤翎颤声问。 他怕死,他太怕自己死在张临川之前。 王长吉并不说话,只是探手一抓,从那山脚处的石碑背后,取出一块九章玉璧来。双手轻轻一搓,便搓成一根钓线,绕了两绕,缠在食指上。 这就是所有的准备。 而月天奴双掌合十,佛光显现,面有悲悯。净土之力流转于身,已经到了孤舟渡苦海的时候。 姜望只道:“光殊,跟着我。” 斗昭身上绽开金辉,璀璨夺目。不管何时何地所为何事,他在,他就要争第一…… 在这样的时候,那只天蓝色的凤凰回过头来! 雨停了。 空鸳回眸一望,是极尽优美的姿态。 它那天蓝色的眼睛,看着崩塌中的中央之山,透着泛彩的流光。 无数滚落的惨白颅骨,就此停滞。 而山的崩塌过程,也被定住了。 中央之山止住了摇动,神光之罩无声敛去。 那道介于虚实之间的河流,消失了踪影。河流彼岸的另外一个世界,当然也并不存在。 山脚下的那块古老石碑,背后尚还嵌着的八块玉璧,自动脱离凹槽,飞落先前每一个将它按进凹槽的人手中。 姜望手中握住两块玉璧,王长吉那一块已自取,剩下的人一人一块。 此刻众人看着空鸳的眼睛,他们的身影,也印入那个天蓝色的世界里。 空鸳的眼神,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失去了控制者的呆板。 又或者说,一开始是空洞的,而此时灵动万分。 这叫人意识到,它亦拥有自己的生命,诞生了自由意志和独特灵魂。 天空已经不再飘雪,黑雨落尽之后是天晴。那正在垮塌的天穹缓缓上浮,正在坠落的一切都不再坠落,肆虐的雷电藏进云中…… 而空鸳看向参与山海境试炼的众人,那眼神无喜亦无悲,没有亲近,也没有厌憎。 这一眼。 天蓝色的神光绕身而流,执握玉璧的每个人,都随之消失了踪影。 消失在中央之山。 姜望只感觉到一种明亮却没有温度的力量,像是一叶扁舟,载他渡海。他左手拿着涉江玉璧,右手拿着思美人玉璧。 左耳只听得歌声曰——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右耳亦有长歌道—— “……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玉璧的辉光轻笼着他,令他在流光万转间,仍能最后看几眼山海境。 在飘渺的歌声中,声闻仙态又捕捉到一声凤鸣。 其声传于山海。 姜望依稀看到—— 在中央之山前,诸多异兽的见证下。 那黑色的凤凰振翅而飞,像是披着一层夜色,却是离开中央之山,飞向了海洋。 空鸳留在中央之山,而后往高穹飞。 伽玄离开中央之山,而后往大海飞。 空鸳洗涤了天空,使得万里澄澈。 而伽玄带走了夜色,像是一个已经消逝的梦。 美丽的黑色羽翅划过妙曼轨迹,咆哮的飓风温柔吹散,狂暴的海啸缓缓回流。 伽玄美丽的身影逐渐远去…… 所到之处海波平。 姜望心中忽然跳过一句话——“永驻此宅,天授神名。” 烛九阴窃取山海境的世界力量,创造了空鸳,可空鸳真的是它创造的吗? 混沌积蓄数百年恶念,在无尽的痛苦中挣扎出力量,而以伽玄为杀手锏。可凤凰九类的传说……究竟从何而来? 对这个世界来说,烛九阴、混沌和空鸳、伽玄,究竟有什么不同? 烛九阴和混沌已死。 空鸳和伽玄理所当然新生。 姜望心中生起一种明悟—— 空鸳和伽玄已经稳定了世界秩序。 现在执掌中央之山的空鸳,正是在送他们离开。 接下来应该是收获的时候了。 因为给试炼者以公平,正是山海境世界的根本规则之一。 而这恰恰体现的,是这个世界的稳定…… 那种破碎,那种崩溃,好像只是幻影。 无非是天倾的历史,又一次重演。 剧情精彩一些,或者不那么精彩,没有本质的不同。 可是……就这么结束了么? 在天蓝色的神光里,在飞速变幻的流彩中。 姜望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并不仅仅是因为三叉。 但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太久。在天蓝色神光的笼罩中,很快就有一道庞杂的信息流涌入脑海,这种感觉他毕竟熟悉,早在章莪之山就已经感受过一次—— 他正在接受某种传承。 “等等!”姜望忽然生出一种希冀:“我不要这个,我什么传承都不要!给我复活三叉!就是那只被混沌杀死的祸斗王兽!” 但传承并没有停止。 规则本身是不存在温度的。就像阳光落在你身上,其实也并不在乎你是否需要温暖。 姜望摊开右手,又喊道:“我可以退回精血,抹掉印法记忆,用这块玉璧,换一个三叉!它可以没有任何力量!都是拟虚成真,空鸳,你可以替山海境节省更多的力量!” 天蓝色的神光毫无反应。 姜望的眼神微垂:“那么,我请求将这块玉璧的力量给左光殊,帮他拿到九凤之章。” 或许触动了某种规则。 天蓝色的神光一闪,思美人玉璧已经消失。 法决、图解、密集的注释……一瞬间全部涌入,让姜望有一种头大了无数倍的肿胀感。 也已经结束了。 天蓝色神光已经开始闪烁。 姜望也不知哪里来的胆色,忽然一指按出,食指指尖之上,一缕跳动着的三昧真火,穿透了天蓝色的凤凰神光。 他感受到一种破灭的力量。 但是身上的九章玉璧庇护了他。 天蓝色的神光剧烈一闪,五识范围里的一切都消失了。 在离开山海境的最后时刻里,姜望捕捉到了微小的信息—— 空鸳和伽玄,联手稳定了山海境秩序,并且已经完成了权柄的分配。 空鸳接掌天空和浮山。 伽玄掌控凋南渊和大海。 空鸳掌管白天 伽玄掌管黑夜。 它们各司其职,各守神名。 山神以空鸳为首,海神对伽玄称臣。 在一种全新的秩序里。 山海境重获新生。 但是他并没有看到三叉。 甚至没有找到……那具被拍成肉饼的尸体。 “神有其神,鬼有其鬼。” “复得来悟,难求以明。” “此生山海,彼死如沙。” 姜望又想起来他在章莪之山山神壁所看到的那段话…… 最后那句是“九章齐现,传此印法。” 可九章齐现的时候……传的又仅仅是印法吗? 所谓“神有其神,鬼有其鬼。” 岂不正是秩序的体现。 一切都有它的秩序,一切都依照它的秩序发展。 浩瀚无垠的山海境。 不为混沌存。 不为烛九阴亡。 不在乎一个三叉。 如此至百年千年,直到…… 那位创造了这一切的伟大存在,自幻想中归来。 当然有革命的火种。 当然有不屈服的力量。 但这些,也正是真实的一部分。 这才更见真实。 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不屈服,世界的真实就在于反抗。 混沌的反叛和烛九阴的野望,它们之间绵延九百多年的对抗和布局……都是它们为这个世界走向真实所做出的贡献。 凰唯真是真切的死去了,没有留下什么傀儡,没有残存什么意识,没有对九百多年后的山海境做任何干涉。 山海境里发生的所有一切,都是自由意志的选择。 可那么天翻地覆的一场动荡过去了,山海境只是又往前演进了一步。 没有谁能够真正阻止它,没有谁能够真正影响它。 凰唯真已经并不存在,可是他无处不在。 九百多年前留下的传说,九百多年后还在延续。 所有的一切,无论怎么演变——这就是他的世界。 这就是站在超凡尽头,向那绝巅之上踏出关键一步的伟大存在…… 窥视这样的伟岸身影,谁能不感到自我的渺小? 姜望想起王长吉所说——“我只是一个过路的小贼,趁主人家不在,舀一口水喝。” 那时候只觉得是王长吉的谦虚,现在才知,他只是早早认清了真相。 混沌在生命燃烧的尽头,在以身横渡之前,大喊凰唯真。 或许它也看到了什么。 但或许……它生命尽头最后的呐喊,也只是在为山海境的下一次演变,积累资粮。 尽管对混沌恨意未消,念及这些,也不免替混沌感到绝望。 但也由此,更能够体会,混沌对自由的呐喊。 它怎么也不愿意,一辈子都生活在某种掌控中,虽然直到最后,它也没越过那手掌去…… 烛九阴,乃至于新生的空鸳和伽玄……又何能例外? …… 姜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是在左光殊的房间里。 两个人相对而坐,姿态与离去前并无差别。 手上的两块玉璧已经消失了。 只有一块名为橘颂的玉璧,悬浮在他和左光殊之间。 而左光殊也恰好睁开眼睛。 明秀的俊脸上笑容灿烂,第一时间和姜望分享他的喜悦:“兄长!我拿到九凤之章了!” 姜望自然是跟着欢喜。 但一喜之后,心底也不免一叹。 山海境最后传入他脑海中的,是凰唯真的神临之秘。有凝练灵识的秘法,还有凰唯真成就神临的心得种种……不可谓不丰厚。 他的收获,左光殊的收获,都是如此不俗。想来王长吉斗昭他们的收获,也都不会差到哪里去。 山海境之所以如此“豪爽”,自然是因为有了足够的回报。 他并不会嫉妒凰唯真的成就,也很难对死去多年的凰唯真生出什么情绪。 这一次山海境之行,从两滴异兽精血、两门印法,再到神临之秘,他可以说是赚得盆满钵满。 可是…… 有些失去,永远失去了。 有些存在一旦被抹去,永远无法再回来。 千年以来,万年以来,乃至更多岁月,有机会从幻想中回归的,也只有一个凰唯真。 山海境火山岛的祸斗首领,算得了什么呢? 它被混沌轻飘飘地拍死。 而混沌自己,也只是无力地挣扎。 那个世界有了新的秩序,新的开始。火山岛上还会出现新的祸斗王兽,但再也不会是三叉。 姜望握着手中的祸斗精血,只觉得它竟比毕方精血更滚烫,更炙热。 在北极天柜山的时候,混沌就暗中在他的仙宫里落子,把他的云顶仙宫,当做退路之一。 他对此绝口不提,在三叉身死后,更是已经做好了搏杀混沌残魂的准备。 只要混沌争斗失败,试图启用后手。 他势必要让混沌知晓,他的愤怒有多沉重。 但最后……混沌自凿七窍,为山海境众生灵开五识,让它们一见现世,却是没有启用这一记伏手。 他为三叉准备的复仇计划,因此落了空。 最令人空落的,并不是事不可挽,并不是无法回头。 而是在事不可挽、无法回头之后,他竟也再不能为三叉做点什么。 “姜大哥?”左光殊收敛了笑容,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不开心啊?” “怎么会!”姜望和煦地笑道:“你赶紧修成九凤之章,让我瞧瞧这是什么神通!” 他早已经习惯在姜安安面前收拾情绪,独自对抗风雨。对于左光殊,也有相近的情感。 左光殊将信将疑:“我看你好像有心事……” 姜望很做作、很得意地笑道:“我只是在想,这么多天才人物,争渡山海境。一共九块玉璧,咱俩就拿了三块!什么叫独领风骚!什么叫技压群雄?哈哈哈哈哈,真不知道那些淘汰了的,该是什么心情!” “呀!”左光殊忽然怪叫一声,变了脸色。 什么也不说,咻地一下就冲出房间,三转两转,已经不见。 只把刚刚带他横扫山海境的姜大哥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发愣。 “欸?” 第一百二十二章 西雨南晴 陈国之南,雍国之西,有国名“礁”。 石与焦,曾共天下。两姓先祖,携手立国。当然后来的故事人们也都知道了。 石姓稳坐龙椅,焦姓后人逃奔雍国。 雍明帝韩周当年孤身受降当然是佳话,焦家驻守孤城无援,人还未死,礁国朝廷便立碑立传欲以名声杀人,也是事实。 此后焦姓仕雍,忠心耿耿。 到了威宁候焦武这一代,更是引军伐礁,誓灭石姓皇室。 彼刻雍国新君韩煦挽救社稷,迫退庄帝。立墨家为国学,获得墨门大力支持。国内一公八侯,皆是归服。革新朝政,使国家浴火新生, 雍君欲体现新政的成绩,威宁候要自证忠诚,是所谓君臣一心。而以强雍伐弱礁,无异于以石压卵。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此战理应水到渠成。 可最后却雷声大雨点小,不了了之。 实在令人费解。 坊间传言,是陈国插手,使雍国退兵。 可区区一个陈国,国势比礁国也强不到哪里去,又何来的倚仗,让雍国顿止兵戈呢? 偌大一个雍国,当年也是轮战诸国,方才崛起,成为区域大国。虽输了庄雍国战,打个三个五个的陈国,想来也不存在问题。 陈国国主在韩煦面前,哪里来的面子! 故而也只是野闻,没有几个人相信。 个中真正的原因,大约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才知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礁国虽然国势一日不如一日,境内百姓生活却还安稳。 国内有一个文山县,文似看山不喜平,县内多险峰,故以此名。 此刻,在一座穿入云层的险峰之巅,两个人影显现了痕迹。 名为悲回风的九章玉璧,漂浮在两人中间。 方鹤翎强行按捺住收获的喜悦,睁开眼睛时,面部的肌肉已经很放松。然后他看到了王长吉的眼睛。 那么平静而疏离。 记忆中原属于张临川的这张脸,只是因为眼神的不同,就展现了截然不同的气质。 方鹤翎不知为何,心中一慌,立即说道:“我收获了一门凰唯真所传的印法,叫做犰狳印,博大精深。我天资有限,难解其中奥秘,还请王师兄帮忙指点一二。”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脸的诚恳。 王长吉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收获,你就自己收好。” 一个人的安全感要建立起来,需要漫长的时间。而敲碎它,往往只需要一件事,甚至只是一个瞬间。 方鹤翎的警惕和戒备,自卑和所求。 王长吉都看得清楚,不过他也不是很在意。说这么一句,已是极限。 此刻他站在这无名险峰之巅,看着夜色下的云海,很随意地竖起一根手指在面前。 指尖是夔牛元丹一颗,悬似珠玉琥珀,中有雷霆暗隐。 方鹤翎缄默地站在旁边,他当然不敢问王长吉收获了什么,但猜测应该是诸如凰唯真神临之秘一类的最顶级收获—— 如果山海境的规则是公平的,谁做到了更难做到的事情,不言自喻。 浩荡天风吹无名之山。 无名之人随无名之人。 王长吉静静地看着前方,目光疏离,没有别的动作。 方鹤翎不知他是在看云海,还是在看夔牛元丹。 很想讨论一些什么,可又不知能拿什么同他讨论。 只是安静地陪他站着。 默数时间流逝。 等到太阳跃出云海,万里层云染上金色。 王长吉方才打破了沉默。 “时间到了。”他说。 他的手指轻轻一勾,已经张嘴将这颗夔牛元丹吞下。 暴耀的雷光顿时在他身上跳跃! 恐怖的气势只是泄露一丝,方鹤翎就禁不住后退一步。 “不用紧张,”穿梭肉身的雷光已经聚集到堪称凶险的程度,王长吉的声音却依然平静:“我只是弥补一下这具身体的缺憾。” 同样的话,方鹤翎似乎听王长吉说过,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但他从来都觉得,那只是自谦之词。 强如王长吉,哪里会有什么“缺憾”? “您已经是我所知范围里,最顶尖的天才了。”方鹤翎由衷说道。 王长吉淡声道:“这是一具连开四府都没有触及神通的肉身,所以张临川才放弃了它,谋夺白骨圣躯。不过在第五府里,我捕捉到了【雷池】。” 雷池? 方鹤翎有隐隐的失望。 在无回谷厮混了那么长时间,对于修行世界他早已不算陌生。雷池他是听说过的。 虽然说没有最强的神通,只有最强的人。 但以神通本身的位格而言,雷池肯定比不上雷玺这一类主宰级的神通。毕竟雷玺乃是号称“一玺印天地,我为雷电主”。雷池当然也要受其驭使。 他觉得……这样的神通,是配不上王长吉的。 连开四府都找不到神通的肉身,却在第五府被王长吉摘下神通,这才是王长吉这个名字应该匹配的事迹。 像王长吉这样的人物,所摘取的神通。不说是绝巅,至少也该是无上神通的位格…… 方鹤翎并没有让自己的失望表现出来,他只是很认真地看着那些雷光,想要看出一些非同凡响来。 王长吉或许没有察觉方鹤翎的情绪,或许察觉了但并不在意,只是继续道:“雷池是一个很有趣的神通,有很开阔的可能。我对它产生过很多构思,其中最美妙的一种,在今天才有机会验证。” 他的食指在胸口位置虚虚一点:“这是雷池。” 五府海内,第五座内府轰隆隆显现,雷光闪烁其间! 而胸口那个位置,也应声显现了一个雷电跳跃的炙烈光点。 悬停在那里,耀眼夺目。 王长吉的手指,轻轻往斜下方移动,竟然有一道电光随之而移。在胸腹之间,划过一道清晰的电光线条…… 像是古老的神纹,又描绘了什么玄虚。 当这根手指停了下来,轻轻一顿,又一个雷电跳跃的炙烈光点诞生了! 在外人所看不到的五府海内,第四内府亦是显现在高穹。而第五内府中,当即跃出一道雷光,暴耀如桥,横跨半空,架在了第四内府之上! 第四内府顷刻也沐浴在了雷光中。 第四内府的穹顶处,那近乎无穷无尽的雷光如瀑奔来,竟然压缩成一个光点,高悬在那里,乍一看,如神通种子一般! 然后是第三座内府,第二座内府…… 王长吉的手指,也继续以雷光为墨,在自己的胸腹之间勾画。 方鹤翎虽然看不到王长吉的五府海,但只是看着他胸腹间的变化,就已经能够猜想一二,一时间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无论身内身外的雷光如何狂躁,无论足以摧毁这座山峰的力量在肌肉之中如何游走,在血管之内如何奔流……王长吉的手指始终保持稳定,以近乎匀等的速度,一丝不苟地移动着。 第二个光源,第三个光源,第四个光源…… 他的手指平静划过,点亮了全部五个光源。他的胸腹之间,一时炽光大耀。五个光源连成一体,叫他身如炉,雷似火。 而这是姜望曾经展示、方鹤翎所见识过的……天府之躯! “这……”方鹤翎吐字艰难:“天……天府?” 令他震惊的地方太多。不仅仅是王长吉明明只摘下一个神通,却成就了天府的光芒。 更在于王长吉已经是外楼境界,竟然还能回过头去成就天府! 这完全不符合修行世界的常识! 王长吉闭上眼睛,引导五神通之光淬体,语气平静地说道:“只是伪天府状态,不是真正的天府。” 他全身的筋肉骨骼哔剥爆响,惊雷走,狂电游,身体里好像在发生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 “这是……怎么做到的?”方鹤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 哪怕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也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成因。 王长吉淡声道:“雷池神通自有它的特殊性,它本身就具备包容和开放的特质,我也只不过是借用夔牛元丹的力量,复刻了四座雷池……而已。” 他那看起来并不强壮但潜藏着无尽力量的身体里,似有急促的千声万声,如马踏,如战鼓,而在他话音落定后,奏成凌厉的一声。 戛然而止。 在两句话的时间里,就已经完成了五神通之光的淬体。 王长吉睁开眼睛,全身雷光骤敛,胸腹之处的炽光也次第熄灭。他站在那里,仍然是平静而疏离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但确确切切,已经有一种改变,永远地发生了。 至少方鹤翎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就在他的面前。 王长吉利用雷池神通的特殊性,借用夔牛元丹的力量,在自己的内府之中,复刻了四座雷池。用一颗神通种子,照耀了五座内府,从而结成伪天府状态,达成了五府同耀的效果! 此事古未曾见! 史书不曾有闻! 他知道,他见证了历史。 但在此时此刻,他还并不知道,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篇章的开始。 方鹤翎狠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还是觉得喉咙有些发干:“接下来,我们……” 王长吉平静地感受着身体,感受着天府之躯的力量。 “补完了最后的缺憾,我已经不能够做到更多了。所以……” 他纵身跃进了云海中。 云海无边,他身姿自由。 其身化为一道巨大的闪电,好像撕开了天穹。 轰隆隆隆隆隆! 雷光万里。 道历三九二零年,三月初二。 天象测出来,是艳阳高照。 可礁国下了一场大雨。 …… …… 西边雨,南边晴。 笃笃笃,笃笃笃。 虞国公府里的某间闺房外,响起了胆大包天的敲窗声。 不但清脆,而且连绵不绝,大有不开窗就敲到天荒地老的气势。 吱呀~ 阁楼上的这个房间,终于拉开一条窗缝,露出屈舜华明艳大方的眼睛。 倒像是装进了日光,有些灿烂地灼人。 眼睛转了一转,才闷出声音来:“怎么青天白日来爬姑娘家的窗?不怕叫人打断了狗腿!” 尾音下坠,很有些凶。 “快让我进屋去。”左光殊说着便往里挤。 但窗子被牢牢地卡住。 屈舜华两手稳稳地把住窗户:“我可不能放你进来,传出去人家还要不要名声啦?” 左光殊撅着屁股在窗台外面敲了半天,早已经急了:“你翻我家窗子的时候,怎么不考虑我的名声呢?” 屈舜华噗嗤一声笑了,但很快又严肃回来。 “胡说!我屈舜华名门淑女,岂会做那些事。你少在那里信口雌黄,白日做梦!” 左光殊鼓了鼓嘴巴,没有吭声。 屈舜华又问:“今日天气这般明媚,大好的时光,怎么没陪你家姜大哥修炼呐?” 楼下好像有侍女走过。 左光殊小声且羞急地道:“你快让我进屋里去,进屋去说……都叫人看见啦。” 屈舜华歪着头,透过窗缝瞄了半天,才道:“你怕人知道啊?” 左光殊吭哧了半天,才道:“我不怕。咱俩是有婚约的!就是……就是撅在这里不雅观。” 屈舜华哼了一声,这才施施然松了手。 左光殊赶紧翻进窗子里去,又转身将窗户关好。 然后凑到屈舜华跟前,献宝一样的,将怀里的鸣空玉捧出来。 “舜华姐姐,你看……” 屈舜华看着这枚在山海境天山上得到的鸣空玉,眼神柔和了一些:“你呢?” “我很好啊。”左光殊双手捧着鸣空玉。这华服少年眼眸极亮,如在光中:“你看,它一点都没有坏呢。” 屈舜华伸手拿起这块鸣空玉,感受到其上的温热,那是在心口暖出来的温度。 “我当然知道你很好。”她万分温柔地笑着,连自己的手和鸣空玉一起,放进左光殊的掌心里:“我是问……你呢?小郎君是否得偿所愿?” 左光殊感受着手心传来的触感,耳根都红了起来。 “啊……啊?” 才反应过来屈舜华问了什么。 忙不迭地道:“拿到九凤之章了!” “九凤之章的效果怎么样?”屈舜华含着笑问。 左光殊有些为难道:“我还没开始练呢。刚从山海境里出来,就跑过来找你了……” 屈舜华已经非常自然地牵住他的手:“来,坐到这边来,我们慢慢说……” ------题外话------ 感谢书友“逆途者”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64盟! …… 疫情反复,诸君注意防护。 今天去打了加强针。 胳膊现在还有点痛呢,我想………… 第一百二十三章 阳光灿烂,万事可亲 堂堂虞国公嫡孙女所住的阁楼,自然是格调不凡,高雅别致。 自然是诗韵如水,自然是暖风送香。 但立在套间另一处窗台的洗月庵月禅师,显然不太能够享受。 尤其是房间里这一对年轻的男女愈发情意绵绵时。 她轻轻按了按眉角,竟在自己这傀儡之身上,找到了几条尴尬的细纹。 她本有心咳嗽一声,好惊醒那目中无人的年轻男女。 又或者假装才看到来者,上去寒暄几句。 但想了想,终究是一声不吭,默默跳下楼去,还反手带上了窗。 毕竟,我佛慈悲。 她掠过风,没有留下风声。 她落在地上,仿佛双脚本就在地上生长,落地即生根。 与大楚虞国公府的关系,已经建立了很多年,倒是不需要再交代什么。 灰袍覆身的月天奴,独自走出了虞国公府。 鉴于在山海境里遭遇的波澜壮阔,有心想去跟姜望说点什么,但想想也没什么好说的。 便罢了。 楚地向来繁华,郢城更是号称“天下为盛”。 她步履轻盈,踏进了川流不息的人潮中。 此后一路向北,归去也。 …… …… 左光殊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了,剩下姜望一个人,在房间里很是发了一会愣。 然后顺势就修炼起来…… 在山海境得传的两门印法,都高深莫测,不是能够轻易掌控的。 而且在山海境里奔波不止,也没有太多工夫可以研究。 是以虽然到手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却还只是停留在大概了解的地步。 这会他主要研究的是祸斗印。 椅上独坐,双手叠于身前,十指飞速变幻。 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印决,对现在的他来说,根本算不上难度。真正需要用大量时间和精力去探索的,是那些复杂印决背后所牵引的……规则。 是的,姜望现在隐约能够感觉到,这些千变万化的复杂印决,像是一条盘山之路,让人在境界不足的情况下,可以通过时间和精力,去抵达山巅。 他需要去探究它们之间的联系,真正了悟登山的过程,才能够掌握这门印法的奥义。 笃笃。 响起了敲门声。 这声音恰到好处地将人唤醒,又绝不刺耳,不会产生什么惊吓。 姜望收印抬头,便看到清瘦儒雅的淮国公,立在门外。 这里是淮国公府,门也开着,而他没有直接进来。 姜望连忙起身行礼:“国公大人!” “不必多礼。”左嚣摆了摆手,跨过门槛:“老夫刚回来,听说山海境试炼已经结束,便过来看看,想着你们或许有些问题需要老人家的意见……光殊呢?” “那个……”姜望有些尴尬地道:“刚出去不久,兴许晚上能回来。” 老国公有些欣慰的笑了。 然后道:“看来你们的收获不错。” 姜望老老实实地说道:“光殊获得了九凤之章,我拿到了凰唯真的神临之谜,还得传了两式印法,得了两滴异兽精血。” 左嚣看着他,声音和缓:“能做到这种程度,很不容易。虽然老夫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辛苦你了,孩子。” 姜望早已经习惯了人们的赞美。 但不知为什么。当老国公说‘辛苦你’的时候,他还是格外有一种激动的感觉,心间淌过暖流。 笑着说道:“谈不上辛苦,对晚辈来说,这也是难得的历练。” “我知道,光殊阅历还浅,又很天真,想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左嚣说着,摆了摆手,截住了姜望欲说的谦词,继续道:“说感谢很生分,但作为光殊的爷爷,我的确应该表示感谢。” 他略顿了顿,便道:“如果没有太要紧的事情,就在府里多住几天吧。老夫虽然有些浮财,但只恐伤了你的真心,不好作为谢礼。便倚老卖老,仗着岁月长久,指点你一阵修行……你看如何?” 这种正式的指点修行,与进入山海境之前的那种点拨不同。 后者好比在观河台备战时,曹皆随口提几句战斗时的要点。 前者则相近于出征观河台前,在点将台上,易星辰和重玄褚良的全方位指点。 大楚淮国公亲自指点修行! 这份谢礼岂止是厚重? 对淮国公这种层次的人物来说,什么法器宝具,多少元石灵丹,都不如他的时间精力他的真情实感珍贵。 姜望诚恳拜倒:“我哪里敢有这样的奢请呢?您能拨冗指点,是我莫大的荣幸。” 左嚣伸手一搭,便将他扶起:“老夫看着你,总是觉得,有一种冥冥中的缘分……” 他轻轻拍了拍姜望的手臂:“不要生分了才是。” 姜望道:“我自来府,便如归家。见得公爷,只觉便是自家长辈,甚为可亲。” “好。” 淮国公久在军伍,办事讲究一个雷厉风行。 当即便放开姜望的手,侧身容出一块空间来。 “我们就从你刚刚练习的印法开始……” “这门印法的根源,乃是凰唯真的衍道级印法,名为【山海典神印】,号称穷极天下印法之妙。本是一套,计有八百七十一种印法,合为山海典神。当年凰唯真就推演到这个程度,仗之纵横天下。根据他当年留下来的说法,此印推演到尽头,拆开来应该共计是一千两百九十六种……” “你所得传,是其中一门,正合你这个境界使用。来,像我这样,你再掐一次刚才那个印决,只调动神魂之力来感受一下……” …… …… 修行不知时。 日月忽已迟。 时间在情人的眼眸里,亦复如是…… 当左光殊终于想起他的老大哥,脚步轻快地跳回府中时。他的姜大哥已经在老国公的指导下,把祸斗印和毕方印都大致过了一遍。 不说已经彻底掌握,也差不多可以拿出来应付常规的战斗了。 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 有人指点和没人指点,是天壤之别。 晦涩玄奥如凰唯真所传的绝世印法,在淮国公的点拨之下,简直像三字经那样浅显易懂。 “回来了?” 左光殊原地一个急转身,往外迈腿时,耳边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啊,回来了!”左光殊乖乖转回身来,很有礼貌地招呼:“爷爷好,姜大哥好。” 他小心翼翼地瞅着爷爷,有些忐忑。 刚结束山海境试炼,就溜出去不着家,想来怎么也要挨一顿训斥的。 但左嚣却只是笑眯眯地看了他两眼。 “自去别院歇着吧。”老国公摆了摆手:“我与你姜大哥,还有一些修炼上的问题要讨论。” 左光殊很有些迟疑地转身:“那我……走了?” 哐当! 两只脚刚踏出去,院门已经合上。 那雕纹华丽的厚实大门,有一种一梦黄粱的岁月恍惚。 让左光殊愣了一愣。 我只不过出门转了一圈……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马上走,驻足在门外,听了一阵。 院子里传来姜大哥认真请教的声音,还有老人和蔼的笑声不时响起。 他撇了撇嘴。平素指点自己修行的时候,老人家可没有这么爱笑…… 心中倒是没有什么泛酸的情绪,只是突然想起来……此去山海境那么久,娘亲也一定等得很心焦啦! 左光殊将身一晃。 脚下抹了油般,那边跑到这边,这一边又往另一边跑。 娘亲住的院子,与其说是院子,倒不如说是一座小型宫殿。 其实是当年成婚时,楚天子专门下旨,令大匠师比照玉韵长公主在皇宫里所住的韶殿,在淮国公府里等貌复刻出来。 怕自己的妹妹嫁出去之后住不习惯。 所以这院子的名字,就叫韶园, 听说父亲还在时,楚天子有时候都会私服来做客。 但左光殊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 大楚沃地万里,数不清的豪杰往事,诵不完的英雄史诗。 人死之后还能被人记得的,并不太多。 左光殊跑得飞快,一转眼就窜进了韶园里。 韶园中有一处以琉璃罩围起来的花圃。 空气的流动通过法阵来完成,琉璃罩内保持恒定的温度…… 说来或许很难叫人相信。 大楚玉韵长公主喜欢的并不是什么奇花异草,而是蚂蚁。 这座耗资不菲、每月都在吞噬大量金钱的花圃,其实是玉韵长公主的宠物园。 听说是因为她小时候常常一个人在宫里待着,非常冷清,经常看蚂蚁搬家来打发时间。慢慢也就有了这奇怪的喜好。 而左光殊的父亲大人,那位战死沙场的楚之名将左鸿,因为妻子喜欢蚂蚁,就耗资巨万,穷搜天下,找来世界上最漂亮的蚂蚁—— 凤纹眠花蚁。 这种蚂蚁非常脆弱。 受不得冷,受不得热。非甘露不饮,非名花不食,不吃不行,吃多了也不行…… 养它比买它还要更贵。 但淮国公府也就这么养了下来,用一圃名花,养了这么一窝。 国公府里有十二个仆役,什么也不做,就专门伺候这一窝凤纹眠花蚁。 甚至于左鸿只要有空,一般都是亲自来照料它们。 听说…… 听说。 娘亲总是在说。 所以左光殊也断断续续地记得了一些。 他不曾参与过父母的故事,但脑海里倒是常能出现画面。都是娘亲漫长的回忆。 他不太记得父亲的样子了。 但恍惚总能记起这样一幕—— 自己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拿住后脖颈,像插秧一样,插在这个破花圃前。 哥哥在旁边……也是如此。 那个居中掌握他们兄弟二人的高大身影,面容总是笼在一层辉光中,看不真切,可是那声音却是记得——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连你娘都哄不好,又凭什么去调兵遣将,叫人心服?小崽子们,敢惹你们娘亲生气,不把我左某人放在眼里嘛!记住你们今天的任务,给我把这窝蚂蚁给伺候好喽!要有一只病了蔫了,就……” 就什么来着? 左光殊记得,那惩罚好像是打手心。 但哥哥说并不是,惩罚是要没收一个月的零花。 虽然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兄弟俩被没收零花钱,这个惩罚却是由哥哥来执行…… 左光殊记得。 那个时候哥哥总是说:“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啦。” 而自己总是规规矩矩地行个军礼:“遵令!” 然后哥哥就一溜烟的不见了。 自己看着琉璃罩里漂亮的凤纹眠花蚁,看得津津有味,一呆就是一个下午。 那真是灿烂的午后啊。 …… 左光殊跑到琉璃花圃的时候,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双手抱着膝盖,半蹲在花圃前,眼睛看着那些爬进爬出的美丽蚂蚁,怔怔的出神。 长裙拖在地上,也未察觉。 他好像今日才发现,自己的娘亲,已是神临境界,却也没能停住眼角的细纹。 神临果然是假不朽。 说好的青春永驻,怎么还会黯然神伤? 左光殊有些难以抑制的鼻酸。 但毕竟笑了起来:“娘!我拿到九凤之章啦!” 他笑得灿烂,笑得阳光,从头到脚,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郁。 “哟!”熊静予施施然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儿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公爷今天怎么得空回府?” 左光殊故作不满:“这么久不见,您都不关心我啊?” “呵,轮不着我吧?”大楚玉韵长公主又回头去看她的蚂蚁:“我还是关心关心我的凤纹眠花蚁,毕竟它们只有我了。同病相怜呐。” “娘亲啊,您看看您多不小心啊,裙子都沾了泥了。”左光殊赶紧上前,将自己的娘亲搀起来:“来,别在这儿蹲着了,我扶您去那边坐。” 母子俩往另一边开放的花园走去,踏在碎石小径上,风花落叶都温柔,倒也母慈子孝得很。 唯独熊静予牙缝里倒像是透着冷气:“得亏还没到让你扶的时候呢,不然要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处找不着人,那可怎么办?” 左光殊完全招架不住,只得再次岔开话题:“娘,您难道就不关心儿子这一次的收获吗?” “那为娘还是挺关心的。”熊静予扭头看着他,眼神似笑非笑:“请问左小公爷……在虞国公府收获了什么呀?” 第一百二十四章 钟鸣鼎食 叫娘亲大人揶揄的眼神一迫。 左光殊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支支吾吾。 但支吾了半天,也支吾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楚玉韵长公主却盯着他,歪头垫脚地瞄过来瞄过去,语气里透着一股子失落:“也没有什么印子嘛。” 左光殊又羞又恼:“娘!你说什么啊!” 熊静予发现了新世界一般:“嚯!你果然已经懂了!” 又故作哀伤地叹息:“唉,孩子真的长大了。娘却老了。” “老什么啊。”左光殊没好气地道:“对神临修士来说,活个几百年……” 声音戛然而止。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对神临修士来说,只活个几十年,也是很正常的。 比如他的父亲。 比如他的兄长。 超凡的力量,也意味着超凡的责任,和超凡的承担。 有些人之所以不能够安稳活到寿限来临,是因为他们把安稳,给了身后的人。 “说起来。”搀着娘亲的手臂,左光殊道:“我记得凤纹眠花蚁最喜欢的食物,是金羽凤仙花吧?” “是呢。”熊静予很配合地道:“齐地的名花,每年都要花大价钱去买一些。” “近年买得少了?” “好像是他们产量也不足。能够分给咱们这边的也不多。” “我记得咱们是定了额的,而且每年的钱也不少给呀。” 熊静予笑道:“花虽然送得少了,但是价格涨得多了呀。” “那还真是叫儿子感到宽慰。” “傻孩子。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情?听说那边也是换人做主了。” “噢。这样……” 母子俩就这样闲话着,慢慢走在阳光下的小径上。 时间有时候是静止的,有时候也很真切的流逝。 有些伤痛无法触碰。 想到一次,流泪一次。 …… …… 黄粱台。 见我楼。 依然是上次那桌人,只不过这一次姗姗来迟的是楚煜之。 虽然不太亲近世家,但他和左光殊、屈舜华的私交却是不错,经常能来黄粱台蹭个饭。 “来迟了来迟了,实在不好意思。”一上楼来,他就连声道歉。 “没关系。”屈舜华笑道:“反正我们也没有等你,自己找位置坐。” 今日虞国公却没有坐镇黄粱台,众人吃得也随意一些。 依旧是坐在了上次的位置,楚煜之左看看,右看看,忽地叹了一声:“满座公卿啊!” 楚国的公爵之后,齐国的三品高官,的确个个显赫。 瞧他们神光灿烂,吃的是世间美味,享的是顶尖富贵。在山海境得偿所愿……在何处不得偿所愿? 真是鲜花着锦,奢遮人家。 “我可不是什么公卿。”夜阑儿漫不经心地流动眸光:“怎么,被斗昭打散了志气?” 楚煜之倒是没有想到,自己随便叹了一声,就被瞧出了情绪,一时竟有一种夜阑儿十分关注自己的感觉。 当然他清楚那是错觉。 人类最大的错觉,就是“她对我有意”。 尤其当这个“她”,是夜阑儿的时候。 “倒也不至于。”楚煜之笑道:“我早就对我和斗昭之间的差距有了心理预期,现在只不过比我的预期更夸张一点而已……路总要慢慢走。” “那你叹什么气呢?”夜阑儿好整以暇地问。 “路……太长了啊。”楚煜之道。 楚煜之和斗昭之间的差距,和左光殊屈舜华之间的差距,是一个平民修士,和顶级世家子弟的差距。远不止肉眼可见的这些。 那些有形的无形的沟壑,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努力去填补。 我知道路要慢慢走,可是这条路,真的太长了…… 这是楚煜之这样心志坚定的人,也忍不住叹那一口气的原因。 “我也不是什么公卿。”姜望开口道:“几年之前,我还只是一介草民呢。如今自视,倒也没有太大区别。” 楚煜之深深看了他一眼:“姜兄,你不是楚人,你不懂。” 姜望听出了他话里不同寻常的意味,但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但楚煜之却好像被引发了某种情绪,不吐不快,不说不畅。他看着姜望,但又不像看着姜望,只继续道:“楚国千年积弊,皆自世家始!” 这太突然了。 这句话太突然。 这个态度太突然。 此一声,如裂帛响,刀枪鸣,顷刻叫场间变了气氛。 屈舜华端坐上首,面无表情:“楚兄,你还没有喝酒,就已经醉了。” 楚煜之拿住酒杯,紧紧地拿住:“是,我醉了。” 朋友相聚的场合,这气氛真叫人不好受。 和屈舜华在一起的时候,左光殊总是话少的那一个。 但是今天他很罕见的、主动看着楚煜之:“煜之兄,我和舜华都诚心待你。为何你今日要在我姜大哥面前,突然来这么一遭,给我难堪?” 楚煜之沉默了片刻,道:“光殊,对不起。” 他拉开椅子,又站起来,很认真地道:“舜华,对不起。” 他一个个的低头致歉:“姜兄弟,对不起。” “夜姑娘,对不起。” “我扫了大家的兴。” 他独自一个人,站在餐桌前,对着满桌佳肴,对着坐着的众人,语气是低沉的:“本来朋友聚在一起吃饭,喝酒,是很快乐的事情。我本来也是抱着跟大家一起快乐的愿望来的。” “但是我快乐不起来。” “我很认真地想要和大家把酒言欢,可是我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好听的字句。” 他伸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我有口难言,我的心里满是悲痛!” 左光殊极认真地看着他:“楚兄,有什么事情,你说出来,总有办法解决。是不是一定要像现在这样……这般作态呢?” 楚煜之与他对视,扯了扯嘴角,又摇了摇头:“光殊兄弟,我不是为自己而悲。不是为自己而痛。” “你们是否了解萧恕?”他问。 他说道:“我的好友,萧恕。出身丹国的天才人物,为了参与这次山海境试炼,付出良多。我们请动了一千两百名毛民国的战士,堵在中央之山,想要借此跟人谈条件,保住至少一份收获。但是如你们所知……被斗昭一个人斩得七零八落。” “我不是在这里诉苦,希求同情。也不是想说斗昭如何。技不如人,怨不得谁。坐井观天,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但是啊。” 楚煜之深深呼吸,然后道:“我在出门之前,刚刚得到一个消息。萧恕因为在山海境耗用了大量的资源,最后却颗粒无收,神魂受损……已经被剥离了参与元始丹会的资格。” “丹国盛行丹道,这个元始丹会,是他们最重要的的盛典。也是培养年轻修士,分配重要修行资源的仪式。” “萧恕是丹国年轻一辈仅次于张巡的天才,但却被排除在这份名单之外。” “很愚蠢是不是?很荒谬是不是?” 楚煜之咧开了嘴:“但是丹国资源有限,只给能够一再证明自己的人。” 一桌人都沉默地看着他。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丹国张氏的张靖,丹国李氏的李宥……” 楚煜之看着众人的眼神,笑了一下:“很陌生是吗?陌生就对了。你们不需要知道他们是谁,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个用丹药喂起来的废物。” “十年前的元始丹会,有一颗天元大丹。丹会前的各项考验,萧恕都是第一。最后那枚天元大丹,给了张靖……就是那位丹国三十岁以下第一人,张巡的弟弟。” “张巡开口,谁敢不同意?兄长为了自己的幼弟,当然无可厚非。世家大族的子弟,也总是更多一些底蕴,开脉之前虽然不显,超凡之后一定更有未来嘛!” “只可惜张靖去年才叩开第一内府,连萧恕一根手指头都不如。” 楚煜之摇了摇头:“十年之后的元始丹会,有一枚六识丹,对凝练灵识大有好处。萧恕直接连参与竞争的机会都没有了……” “因为他被我拉着来参加了山海境,为了准备这一次山海境的试炼,他借用了很多资源……但血本无归。我也没有资源去填补他的损失。” “我参与山海境的机会,是我在军中大比里赢来的。我用我的刀,用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赢得了这个机会。” “萧恕在丹国没有这样的机会,所以他接受了我的邀请。” “我们军中有的是同僚,有的是强大修士。他们的是将军的儿子,有的是侯爷的侄儿……但我选择了萧恕。因为这个名额是我的。因为萧恕比他们所有人都强,都更能让我接近胜利。” 楚煜之摊开双手:“但是如你们所见,我们输了。”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我们也有面对这些的觉悟。” “但是我想,我难免会想。” 低垂的眼帘,盖不住他有力的眼神。 他说道:“为什么那些世家子弟,可以有无数的机会。而我和萧恕这样的人,却一次都输不起?为什么我们输一次,就要被踩到泥堆里去?” 他问:“丹国楚国,有什么不同?” “今日之丹国,未尝不是他日之楚国啊。你们能够看得到吗?”他看着左光殊,也看着屈舜华:“我为此而悲痛!” “我不知道丹国是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他们那里有多不公平。但是丹国是丹国,楚国是楚国。”左光殊尽量平静地说道:“左氏历代以来,以身死国者,不计其数。往昔荣誉皆不必说,翻遍国史,我左氏鲜血殷红!我的父亲,为国家战死。我的兄长,披甲接上,又奋战而死。将来大楚若是有需要,我左光殊也有赴死的觉悟。溯古而今,我自问左氏并不负楚!” 他清澈的眸子,无法完全的遮掩愤怒:“现在你说,楚之弊,皆自世家始?” “淮国公府满门忠烈,我当然知晓!我满怀敬佩!”楚煜之诚恳说道:“你左光殊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明白,不然我怎么会与你结交?” 他站在那里,眉上好像压了一座山。 “左家这一代有左光烈,有你。屈家这一代有屈舜华,斗氏有斗昭斗勉兄弟……我大楚世家,人才济济!可是啊……” 他叹息道:“如果你们没有这么优秀,楚国或许还有救。” “有救”这个词,实在荒谬。 大楚虽然输了河谷之战,可也仍然是南域霸主,是天下六强之一。一举一动,都能搅动天下风云,还远没有到为它悼念的时候。 可是楚煜之的表情,非常认真。 “光殊,舜华,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是两个庸才呢?这个世界会怎么样?你们会怎么样?” “我来告诉你们,不会有任何变化。” “你们依然会享有这么多资源,依然会有这么多机会留给你们。 你们只需要好好的在一起,生个孩子。 大楚三千年世家,有足够的底蕴和时间,可以等待下一代成才。 下一代不行,还有下下一代。 就算连着几代都不行,还可以像项氏一样,找一个旁支扶正。就算有的世家倒下了,吞下它的,也是另外的世家。 这个国家绝大部分的资源和机会,都是留给你们的。留给你们的子子孙孙,一辈又一辈。” 他问道:“可是数以千万计的,像我一样的平民……我们呢?” 见我楼上,众皆沉默。 “朝堂上的公卿也许会说,不是给过你们机会了吗?你楚煜之不是进了山海境吗?自己没本事,怪谁?” “但就以山海境试炼为例。七块九章玉璧,只有一块,是给我这样的人争取的。剩下六块全在世家手里。可天下世家子有多少,平民子弟又有多少?” “几个十几个世家大族坐着分饼,数以亿兆计的平民,光着脚丫头破血流地去抢那仅有的一块饼。这就是现在的楚国!” 姜望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楚煜之已经看向了他:“姜兄弟,你不要跟我说什么努力,说什么奋斗。你的努力和奋斗,只是特例,很多人奋斗一生,也只能吃一口饱饭,求得片瓦遮身。你要是在楚国……走得可没有那么快。” “哦不对。”他摇摇头:“你与淮国公府如此交好,你会走得更快。看,这就是现在的楚国。真个八方繁华,天下锦绣!” “楚煜之!你这样说话,太让人寒心了!”屈舜华看着他道:“你可知,光殊今日特地为你带来了元魄丹?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请你来赴宴?你有你的难处,你有你的委屈,可你的那些难处和委屈,难道是我们造成的吗?难道我们不是真心待你?难道我们什么时候轻侮过你,以至于你今日要用这些话来伤人!?” “所以我说对不起。” 楚煜之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光殊,舜华,我知道你们很好,很真诚地对待我。我完全感受得到你们的真心!但我们身在楚国,我们生下来就已经不同。我以为我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平等地与你们交往。事实上却是你们一直在迁就我,照顾我。我知道你们现在还是拿我当朋友,可一再接受怜悯的我,也只是事实上的、世家的附庸。不在今日,就在明日。” “这个国家有几千年的历史,几千年的历史只描述了一件事——这个国家,属于世家大族,属于你们!” 楚煜之看着他们:“光殊拿出来的这一颗元魄丹,恰恰证明了我说的话,不是么?” 他深深一礼:“为我个人的无礼,为我对你们造成的伤害,再一次向你们致歉。” “我万分抱歉,可我已决意如此。” “告辞了,诸位。” 他说完这些,扭身便往楼下走。 来时未饮一杯酒,走时也未饮。 “等等!” 左光殊叫住了楚煜之,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精美的玉瓶来。 玉瓶握在他的手中,自有宝光微芒。 “虽则前路不同,今日见歧。毕竟相交一场。”左光殊道:“这颗元魄丹你还是拿去,弥补了神魂的损失,才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楚煜之的身影,顿在楼梯口。 左光殊是真的拿他当朋友。 而他事实上在楚国,并没有几个朋友。 他选择的这样的一条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注定孤独。 “光殊,我从来都不是针对你,我对你没有任何不满。没有人会仇视你这样干净的人。我也很珍惜你和舜华给我的友谊……但是就到这里了。” “我们在此割席。” “你的元魄丹,我不会要。” “你们的同情和帮助,请不要再舍予。” “如果我倒在泥泞里,就让我倒在泥泞里。会有人在我的尸体上走过。” “我要为楚国的平民寻找一条路。这条路,先从我自己开始。” 他不回头地走下楼去。 脚步声一点一点的敲散。 坐了很久的姜望,默然起身。 以目光相送。 见我楼的二楼,收束了幔帐,四面开阔。 人如果久坐高处,也难免只看得到远方。 大楚第一的美人夜阑儿,看着楚煜之离去的背影,眼神略有变化,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楚煜之对她有意,这不是什么秘密。 楚国的青年俊彦里,对她有意的,能够从郢城排到临商城。如果把“青年俊彦”这个限定拿去,排到咸阳城去也不稀奇。 楚煜之也从未掩饰过他的好感,一直表达得很有分寸,绝不惹厌。 所以她也并不介意偶尔坐下来一起吃吃饭,聊聊天。 唯独今日他转身离去,却是没有多看她一眼。 在可以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面前,其它的都不紧要了——男人总是这样。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呐。”夜阑儿轻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叹是恼:“好好的,就割席了。” 她的笑声被风绕着,化作纠缠心事的丝丝缕缕。 谁也不知,她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我想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坚定他的道路。”姜望收回自己的视线,坐了回去。 这个世界有很多的问题。 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许不止一种。 而很多人都相信,自己找到了唯一的那一条路。 有些人终其一生奋斗,也只不过是为了实践一种可能。 无论如何,一个有着崇高理想,且坚定为之前行的人,是值得给予尊重的。 这是姜望起身目送的原因。 左光殊握着手里的玉瓶,慢慢坐了下来,倒像是在跟自己解释:“他这一次进山海境,也是赢来的军队的名额。拒绝了那么多人的安排,结果自己也一无所获,还被削弱了神魂……肯定是要受到一些压力的。” 屈舜华白了他一眼:“他这么糟践你的心意,你倒是还替他说话。” 但自己也接着道:“这一次从山海境出来,项北就直接在项氏祖宅闭了生死关,据说决心很大,不破不出。大约楚煜之也需要坚定他的信念吧。” 她说着,自己笑了一下:“所以今天是特意过来跟咱们割袍断义的,毕竟要是再晚一点,你的元魄丹就已经送出去了。” 无论是左光殊还是屈舜华,都有自己天然的立场。 他们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生亦公卿,死亦公卿。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们家族几十代人,世世代代为家族事业奋斗,一个个舍生忘死。不就是为了今时今日香车宝马,不就是为了让他们这些后人,可以拥有楚煜之所说的“无穷的机会”么? 他们不可能放弃这些。 但他们同时也理解楚煜之的选择。 以楚煜之表现出来的天赋才情,一旦倒向哪个世家,就可以迅速得到扶持。但是那也意味着,楚煜之将成为楚地世家的一部分。 楚煜之这样一个在军伍中走出来的孤儿,不攀附任何世家,以国为姓,坚守自己的道,早就选定了最难的路。 正是因为楚煜之一路走来并不容易,所以他才更知道,那些跟他一样的、从头开始跋涉的人,所需要的是什么。 他们脚下是不同的路,身后是不同的根,在同一个国家,却身处完全不同的世界。 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他们的友情无法长久。 这不是谁的问题。 有时候谁都没有错。 但是如楚煜之所说的那样—— “就到这里了。” 世上所有的离别,总归如此。 第一百二十五章 生平所见前五 左氏的元魄丹,自然是为左光殊和姜望的山海境之行准备的。虽然他们成功离境,并不需要此丹弥补神魂,但元魄丹的价值,仍然不可估量。 楚煜之山海境失利之后,在军中所遭遇的困境,左光殊出来之后,也有所耳闻。 他和屈舜华今天设宴,既是要送元魄丹,帮助楚煜之弥补神魂损失,也是想要插手帮他处理目前的困局。 但他们的出身在那里,他们身后所代表的家族,屹立楚国三千年。 楚煜之只要接受了这种帮助,他就一辈子也无法摆脱世家的烙印。这一点不因为他的个人意志而转移。 谁会相信,一个被左氏或者屈氏力保的年轻人,竟然要终生为平民子弟的利益而奋斗呢? 他本可以和左光殊屈舜华平等论交,他本可以——如果没有输这一次的话。 他赢了山海境,他依然是楚国最优秀的年轻人之一,依然和左光殊屈舜华他们一样,看得到遥远的光明。 但是他输了。 他和丹国的萧恕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只有输一次的机会。 世界从来都不公平。 不是说画一个相同的终点就是公平的。 有人骑马,有人驾车,有人飞行……有人只能拖着瘸腿,赤足跋涉。 有人的起点,就踩在终点线上。 所以他来赴宴,他来割席,恰恰是一种坦诚,一种坚决。 他不是要均富贵,而是要均机会。 但若要问他怎么做,他其实现在也没有答案。 谁能在一个霸主国数千年的困境前,说自己一定可以拿出那一份正确的答案呢? 巨大的历史惯性,有时候会碾碎一切惊才绝艳的人物。 他只是知道,他一定要靠自己,走出一条平民子弟的路来。 在最艰难的时刻,他反倒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决。 因为他再一次意识到,为什么他与旁人的处境,这么不同。 所以他要撕开贫家子与世家子和平相处的假象,甚至于不惜亲手斩裂他在楚国仅有的友谊,推开可能是唯二关心他的两个人。 他或许会倒在泥泞里,或许永远也无法再起身。但他仍然决定这么做。 他当然是值得尊重的。 但是理解归理解,立场归立场。 今日一别,此后是敌非友。 虽说大家都是意志坚定的人,对于因由也想得通透。但楚煜之这么来了一遭,众人毕竟还是没了宴饮的心情,勉强应和了一阵,于是便要散场。 今日这一桌,本是为了解决楚煜之的问题。 现在直接绝交了,倒也算是一种解决。 但夜阑儿美眸一转,柔声道:“我有些问题,要单独向姜公子讨教。” 她如水的眸光,在屈舜华左光殊身上流过。“借你的见我楼,借你的姜大哥,以此良地会良人……你们不会介意吧?” “这你得问姜大哥自己有没有空。”左光殊很温和地道:“他的时间很紧张的,晚些时间,我爷爷还得给他上修行课。” 淮国公亲自给姜望上修行课! 这体现的关系非同一般。 虽然说左光殊和姜望的交情已经无需再验证了,但淮国公的分量岂是左光殊可比? 夜阑儿眸光微转,只是笑吟吟地看向姜望:“姜公子是否赏脸?” 姜望本来已经起身,于是又坐了下来,略带无奈地道:“聊聊天而已,我现在还能跳窗不成?” 于是众人都笑。 姜望本人已经同意,屈舜华自然更不会介意,大大方方地牵着左光殊便走。 两个人刚刚失去了一个共同的朋友,两只手牵在一起,愈发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他们的出身背景天赋才情一切的一切都相合……情投意合,也志同道合,真是天下罕有的缘分。 小情侣边走边说着小话。 “你还怕她把你姜大哥吃了呀?” “嗯。”左光殊老老实实地点头:“她是神临境界,姜大哥打不过她。” “人家只是问几个问题,这跟打不打得过有什么关系?” 左光殊很认真地道:“我是觉得,他俩单独在一个房间里呆着,姜大哥又很爱打架……” “你说什么呢!”屈舜华嗔怪地打了他一下。 “什么说什么?”左光殊莫名其妙:“姜大哥真的很爱打架,我不骗你。在山海境里,跟斗昭都打得有来有回。” “哦,这样……” “你怎么了?”左光殊看着她。 屈舜华却只以深情的眸光回望:“真好。” 左光殊招架不住,眼睛躲闪了一下:“怎、怎么突然……” “你这样保护你姜大哥,真好。”屈舜华的声音越说越近了:“我想着,如果有需要的话,你也会这么保护我,就很好。” 左光殊虽然有些羞涩,但还是很坚决地“嗯”了一声。 随即脸上就感受到一种温软,还有如兰的吐息。 大脑一片空白。 似有一缕电流自脚底板窜将上来,游遍了全身,有一些酥,有一些酥麻…… 而那个吻已经离开了。 “走啦走啦,咱们去前面等。” 左光殊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愣愣地跟着小跑。只觉得大脑很沉,可身体很轻快。 …… …… “刚才楚煜之对着你大放厥词的时候,你怎么不生气?” 阁楼上,夜阑儿用这样一个问题开场:“你也不是什么世家子弟,名门传人。你也是很努力地走到现在……你在齐国经历的那些,换成是他,未必活得下来。他实在不该说得那么轻佻。” 她实在是天下难寻的美人。 五官姿容且不去赘述,便只是坐在那里,用一种理解的眼神看着你。 任何人都很难挣脱那如水的温柔。 姜望只是笑了笑:“夜姑娘对我好像有一些了解。” 他完全分得清,什么是真正的敌意。楚煜之做人的坦荡,已经在事情上看得出来。方才席间的那些话,也只是为了强调楚国目前的困境。 再者说,楚煜之一直在楚国,对他不够了解,也是正常的事情。他完全不会把那当做冒犯。 相反,他很佩服楚煜之的坚持。 在山海境受挫,神魂得不到弥补的情况下,还能如此笃定那条艰难的道路……坚持未必能够有一个好的结果,但是能够走到最遥远未来的,一定都具有某种异乎寻常的坚持。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同一类人。 所以他完全可以理解楚煜之。 与此相较的是……夜阑儿却在这个时候,对他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了解。 这没有让他遐想,只让他心生警惕。 两人的交集,不过止于左光殊的朋友和屈舜华的朋友,他实在想不出来,对方有什么了解他的必要。 重玄胖曾经说——“凡是你一时间想不出来的问题,肯定有问题。遇到了,不妨先让它冷却一下,别急着应对。” 姜望笑得云淡风轻,笑得礼貌而疏远。 笑得让夜阑儿…… 很有些意外。 世上不存在美而不自知者。 但凡生而绝艳者,自你开始记事,就有很多的人,很多的事情,一再强调你的“美”。 尤其是像夜阑儿这样绝顶的美人。 她习惯的是追逐,是贪婪,是欲罢不能,是那些喜欢和克制,放肆和渴求……不太习惯这种距离感。 她反而坐得更端庄了。 黄粱台的用具,自都是顶尖的。 他们所坐的餐椅,其实并非木质,而是用珠花铜所铸。 这种铜轻盈温软,美观大方,本是一种战车的材质。后来那种战车被时代所淘汰,新的战车里,这种材料也被替代。 珠花铜自此失去市场。后来有人用它制成桌椅寝具,竟然很受欢迎。 因为相关矿脉枯竭,存世愈发稀少,在楚地已经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此时夜阑儿叠手端坐,完美的身段根本无需刻意强调,眉眼发梢,罗袜裙角。无处不是风景,无处不动人心。 “谁能忍得住对黄河魁首的好奇呢?”夜阑儿用一种欣赏却矜持的语气说道:“天下列国,十数年来,也只出那么几个。” “内府场,外楼场,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一场比一场更重要。未得魁首的斗昭和重玄遵都远强于我,相较于太虞真人,我更只是萤火之光……那才是值得探究的黄河魁首呢。”姜望摇了摇头,又很直接地问:“夜姑娘有些什么问题要问我?” 这就有些催促的意思在了。 即使夜阑儿并非对他有意,也不太能够接受这种往外推的态度。 倒好像陪大楚第一美人说话,有多委屈了他! 心中微恼,面上却是一笑。 “你很着急?你在……害怕什么?” 这一笑,似是水上开芙蓉,有如月光照柳梢。 真是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我确实很着急。”姜望老老实实地点头:“修行上有一些疑惑,我刚才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正要回去请教。” 好嘛。 是说楚煜之没来之前,这位齐国来的天才人物在那边发什么呆呢。 感情是在修炼! 坐在大楚第一美人的旁边,发呆的时候,竟然是在琢磨修炼! 你正常吗? 强忍着心里的这个问题。 夜阑儿用一种不经意的姿态,轻轻撩了一下鬓角的发丝,柔缓了语调,慢悠悠地说道:“夏国那个太寅,自出山海境后,就连夜赶回夏国了。想必是因为……你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哦?”姜望不动声色。 来自齐武帝的真言,的确妙不可言。读书的好处,读了的人都知道。 夜阑儿很矜持地笑了笑:“他跑得像是怕被人截杀。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有这个动机。” “唔。齐国和夏国是有一些矛盾,我们在山海境,也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姜望说到这里,反问道:“夜姑娘与他有旧?” 夜阑儿似有意似无意地道:“就算有旧,在你和他之间,谁都知道怎么选……” 她瞧着姜望宁定的眼睛,掩嘴笑了:“当然,我跟太寅并不熟。只是恰巧知道,有个人在路上截住他,两人聊了很久。”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显出美妙的脖颈曲线,噙着笑问:“你好不好奇?” “我不好奇。”姜望轻声笑了:“无非是南斗殿的易胜锋。” 抛开其它不说,这种把握局势的感觉真的很美妙,无怪乎重玄胖总是能那么乐呵。 夜阑儿的笑意消失了,因为在她的情报认知里,姜青羊并不以智略见长,很有些惊讶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只是很了解易胜锋罢了。”姜望淡然说道。 他对这位大楚第一美人并没有什么好感或者恶感,只是不太能接受她故弄玄虚的姿态。 用重玄胖的逻辑来说,摆明了里面有坑。 他不愿跳坑,也懒得去斗智斗勇,因而直接道:“夜姑娘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姜公子真就这么着急?”夜阑儿问。 这绝世的美人,美眸里竟然带了些易碎的感伤,颇有‘郎心似铁,妾身何辜’的哀怨,叫人于心难忍。 姜望没有半分留恋地站起身来:“修行路遥,不敢有一日迟缓。” 啪! 突然按在他肩膀上的这只手,纤若无骨,完美无瑕。 却带来了沛然难御的力量,一瞬间突破了身与意的本能防护,将他重重按回了座椅! 夜阑儿右手按着姜望的左肩,上身微弯,那深壑隐隐,幽香暗浮。 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他:“我本来是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谈,这会儿全忘啦!现在我只想问你——” 她一字一句地道:“老娘不美么?” “你冷静一下。” 以神临对外楼,夜阑儿还玩偷袭。姜望根本没能反应过来,就已经紧紧贴在座椅上,只好无奈地道:“你跟舜华是好朋友,舜华跟光殊是一家人,我们还一起吃过几次饭……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谈的!不如你坐回去,咱们慢慢说。” 夜阑儿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回答问题!” 形势比人强,姜望只好如实道:“挺美的。” “有多美?” 姜望迟疑了一下。 夜阑儿手上用力:“嗯?” “生平所见前五!” 众所周知,前五就是第五。 哪个见过了她的人,会说她不是天下第一美人? 夜阑儿本来是想顺势接着问——“那你怎么敢摆出一副对老娘敬而远之的样子?” 这会全抛在了九霄云外。 一时七情上脸,怒不可遏,绝美的面容往近前凑:“到底前几?你再仔细看看!” 轰! 便在这个时候,姜望体内传来了剧烈的声响,如江海倒灌,如天河奔涌。 那是一瞬间膨胀得可怕的超凡力量! 他在祸斗印的掩饰之下,在夜阑儿的面前,完成了道元的调动,汇聚了气血和神魂。 胸腹之间,五个炙热光源依次点亮。 一股锋锐至极的剑气勃然而发,直抵眉心,令夜阑儿也不由得下意识往后一仰。 砰! 座椅倒地。 姜爵爷已经一个潇洒的翻身,跳出了窗外。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天下第一喜欢你 砰! 姜某人直接跳到了院门外,落在正浓情蜜意你一句我一句说着悄悄话的小情侣旁边。 倒是叫两人吓了一跳。 左光殊看了看姜望,又回头看了看远处二楼上倚窗而立的夜阑儿…… “聊聊天而已,我现在还能跳窗不成?” 姜大哥的声音犹言在耳。 怎么还真跳上了? “姜大哥,你这是……” 姜望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没事,随便切磋了一下。走,回家。” 左光殊和屈舜华对视了一眼。 眼神交错之间,已是互相传递了感慨。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姜大哥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 不管怎么说,一宴已毕。 就在见我楼外,小情侣千难万难的分别了。 “告辞。” “再会。” “明天见。” 告别的话说了三五轮。 手已经分开。 视线还在纠缠。 不愧是累世公卿,顶级名门,这么年轻,就懂得了视线的重量! 姜望一把扯住左光殊的衣领,大步往外拖拽:“还走不走了?” 屈舜华就立在小院门外,如神女一般华贵典雅,却又对着左光殊,有非同一般的娇俏。她竖起玉手在脸侧,纤指像小白兔的耳朵一样轻巧颤动,便算是告别。 左光殊被倒拖着往外走,却还看着屈舜华傻笑不已,使劲地招手回应。 一直到这一前一后、一青衣一蓝袍的两人走远了,屈舜华才回过身来,莲步微移,已经踏上了见我楼。 风吹着云,美人立在美人边。 “刚刚你们在楼里发生了什么?”屈舜华笑着问道:“怎么还动上手了?” 夜阑儿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他说我在他生平所见美人中,样貌只能排在第五!” 屈舜华想起来姜大哥曾经说过说,他非常认可左光殊的眼光…… 不由得心中一喜。 面上却是虚伪地道:“哎呀,审美这种事情,很个人的。姜大哥他就算名扬天下、见多识广,也未见得就很有审美。做不得准,做不得准……那个……” 她美眸一转,尽量漫不经心地问道:“他有没有说,第二第三和第四,是谁?” 夜阑儿看了自己这闺中密友一眼,冷笑道:“我也想知道,不然你去问?” …… …… 正如男人在一起的话题,很多时候是女人。 女人在一起的话题,很多时候也是男人。 毕竟这世界上,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 被拖出了黄粱台,摁进了马车里,左光殊还愣愣地傻笑。 好好一个明秀的俊美少年,来一趟黄粱台,就变成了二傻子。 姜望正襟危坐,本是想静下来修炼一番,但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又看了他一眼。 终究是开口道:“我说你俩进展很快啊!” 左光殊回过神来,耳根刷的一下就红了:“啊……你都看到啦?” 姜望一脸的莫名其妙:“……我看到什么了?” “唔,没什么。”左光殊松了一口气,靠在坐垫上,又傻傻地笑了。 看他这个乐呵呵的样子,姜望只觉得哪哪儿都不很舒服,又问道:“对了,你有没有去打听,和伍陵一起的那个革蜚怎么样了?” “哦,我之前让人去查了。”左光殊漫不经心地道:“已经回越国去了。” 看来在山海境只是被占据了拟化的皮囊,不是真的死去了,就像斗昭也没有真个断臂一样。 姜望莫名其妙的松了一口气。 修炼吧。他想。 马车辚辚,车外的喧嚣间或掠过。 左光殊有些缠绵的躁动,细碎的不安。 “姜大哥。”他磨蹭了一阵,用不太好意思但又很期待的眼神,看着姜望,扭扭捏捏地问道:“你……那个过吗?” 姜望没来由的一阵心虚。 “哼哼。” 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左光殊眼睛放光:“什么感觉?” “这个……”姜望撮了撮牙花子:“不太好说。” 左光殊一点贵族的礼仪都没了,脱了靴子,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神里充满了求知欲:“拣重要的说嘛。” 以前怎么没有觉得这傻孩子这么讨人嫌? 姜望勉强维持着大哥的体面:“你是不知道,当年我在临淄,什么四大名馆,什么……算了你还小,跟你说这些不合适。” “哎呀,说说嘛!”左光殊凑近了一些:“亲个嘴有什么不好说的?” 他左眼是求知若渴,右眼是望眼欲穿。 很心急地道:“在这里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姜望瞧着他:“你们刚刚在楼下亲了嘴?” 左光殊一下子坐了回去。 半晌才道:“亲了……脸,感觉晕乎乎的。” “光殊啊。”姜望很严厉、很痛心疾首地看着他:“你以前不这样。你以前很爱修行的!” 左光殊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但很快又勇敢地抬起来,坚决地与姜望对视:“我在山海境里的时候……每天,每个时辰,每一刻,都很想屈舜华。” “以前我觉得天下第一最重要。” “后来又觉得,为左氏的辉煌添光添彩最重要。” “但是就在刚才……刚才她亲我的脸颊。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了。然后突然觉得……” 左光殊有些羞涩,又很是认真地说道:“那些都很重要,但都不是最重要。” 他看着姜望:“天下第一喜欢屈舜华,最重要!” 姜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感到寂寞。 天下无敌的道路上,又少了一个天赋卓绝的追逐者。 一个真正的高手,心里无法同时容下两件事情。 小光殊糊涂啊! 红颜啊红颜,祸水啊祸水。 如此这般宽慰着,宽慰着…… 笃! 一个脑瓜崩磕在了左光殊的脑门上。 姜爵爷终于是忍不住吼道:“你跟我说什么??我是屈舜华吗!?给我憋着,回头自己跟屈舜华说去!” 左光殊摸着脑门,搞不懂自己到底是说错了什么,委屈地缩了回去。 但摸着摸着,手就滑到了脸上,想起来这是屈舜华吻过的地方,一时又笑了…… 马车里恢复了安静,马车外还是马车外的喧嚣。 姜望端坐着,抓住一切间隙修行。但嘴角不自觉地泛出一抹笑意。 天下第一,不如天下第一喜欢屈舜华。 真好。 …… …… 马车驶回淮国公府的时候,被门子拦住了。 “姜公子。”那门子恭敬地道:“上午有个人过来找您,说是有一样东西,一定要亲手交到您手中。因您不在府里,我就让他在前厅候着,您看您要不要见一下?” 姜望与左光殊对视一眼,下了马车:“有劳带路,便看看去。” 淮国公府有三个前厅,分别对应不同层次的访客。 由高到低,分别是雪梧,玉竹,松涛。 像这次这种来路不明、又什么都不肯透露的人,便只好等在松涛厅。若不是涉及姜望,其人本是连府门也跨不过来的。 松涛厅前真有两颗老松树,一左一右,长得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这可不是修剪出来的相似,懂行的人便能知道,这背后要费多少工夫。 神秘的访客以兜帽长袍遮身,静静坐在前厅一角,显得很有些冷峭。 倒是没有人逼着他卸去伪装。 淮国公府毕竟有面对任何人的底气。 不过松涛厅附近也少不了高手看着就是。 “您就是姜望?”见得姜望和左光殊一左一右走进来,这人站起来问道。 此人身量中等,声音暗沉,气息上也算不得强者。 姜望看向他:“你是?” 这人并不回答,只是直接从长袍里拿出一个包裹来,就放在旁边的茶凳上,一层层地解开,最后是一个样式普通的木盒。 打开木盒,名为悲回风的九章玉璧就在其中。 他退开两步,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然后才道:“送这东西的人说,一定要交到您手中才算数。请您确认一下真伪。” 九章玉璧的独特性,完全取决于山海境,却也没法造假。 姜望把这块玉璧拿在手里,略略把玩了一下,问道:“他人呢?” 裹在长袍中的人回道:“他只让把这东西送给你,别的什么也没说。另外……” 他抬起头来,兜帽之下他的脸,显出一种不健康的惨白:“回答您最开始的问题,我是无生教的人。现如今是七十二地煞使者中的地孤使者……” 姜望剑眉微挑。 无生教……是原白骨使者张临川所创建的邪教。 他倒不是对面前这人有什么忌惮,张临川就算再可怕,现今也不可能来淮国公府闹什么事。 只是王长吉要送九章玉璧,怎么会让无生教的人来送? 不等他问,裹在长袍中的人又继续说道:“那人剿灭了无生教在礁国的所有据点,并让我来给您送这东西……我的事情完成了。” 他说到这里,整个人直接倒在地上,就此气息全无。 整个过程无比干脆。 好像他千里迢迢赶到楚国,就只是为了把这块玉璧送到姜望手里……然后死去。 然而姜望能够明白,这是王长吉和张临川的争杀。面前的这具尸体,只是一处已经结束的战场。 这样的战场,还会有很多。这样的争杀,还会有很多次。 直到……他们站在彼此的面前。 尸体倒地的瞬间,松涛厅内立即进来几个国公府的护卫。 “没事。”姜望轻声道:“人已经死了,拖下去处理了吧。” 淮国公府里,现在也没谁不认识姜望。 虽然这具尸体非常莫名其妙,几个护卫也一声不吭,抬起就走。 人走之后,左光殊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姜望转了转玉璧,笑道:“王长吉先我一步,已经神临了。” 他随手将这块九章玉璧递给左光殊:“而无生教是我和他共同的敌人。” “无生教?这是个什么教派?宗门驻地在哪里?”左光殊很自然地说道:“若是在南域,我直接领兵帮兄长剿了!” 姜望笑了笑:“一个邪教,怎么会有光明正大的驻地呢?怎么敢有?” 他在心里道,除非我死了。 “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越来越多。”左光殊皱了皱眉,然后道:“姜大哥什么时候去扫除他们,不妨叫上我一起。能够成为你和王长吉共同的敌人,那个人即使走在邪道上,也肯定是个精彩的人物!” “那要看你进步速度跟不跟得上了。”姜望并不直接拒绝,只是乜了他一眼:“我看你现在悬得很,须知温柔乡本是英雄冢……” “不怕!”左光殊嘻嘻笑道:“屈舜华也很厉害,我们可以一边温柔,一边修炼!” 姜望一时无言以对。 左光殊看了看手里悲回风的诗篇,又道:“你那个朋友在山海境露了面,这块九章玉璧我们楚廷肯定是要追回的。他现在还回来,倒是省了许多麻烦。不过玉璧直接到了我手里,这个人情我得认呀。姜大哥,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别客气!”他又笑道:“我家不能保有两块玉璧,但是能拿它跟朝廷要好处!比如赋税啦,兵额啦,甲额啦……” “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姜大哥不爱听。”姜望索性一摆手,势如抽刀断水:“你就说能值多少元石吧!” 算账的时候,左光殊倒是很有名门子弟的精明。 笑了笑便道:“一千块元石吧!” 一眨眼便算好了,又或者根本没有算。 姜望也笑:“一千块元石太多了,毕竟这九章玉璧拿在手上也烫手,早晚会被追回。我看折算成七百块元石很合理。刚好抵了那张夔牛皮的价,咱们债务两清!” 左光殊看着他道:“算八百块元石吧。兄长你这样的人物,囊中总是羞涩可不行。传出去叫人觉得齐国苛刻哩!” 姜望十分动容:“贤弟,齐国那些人要是有你一半的觉悟就好了!” 兄弟情深了几个回合。 姜望又想起一件事来,出声问道:“还有哀郢玉璧呢?楚廷也会派人去寻回么?那位也是我的好朋友,能不能想法子递个话,叫人别伤了他?” 左光殊迟疑了一下,大概是不太方便说,但还是说道:“哀郢玉璧我们不会回收,你的那个朋友没事。” 此中想来别有隐情,不过姜望也不太关心,知道祝唯我没有危险就足够。 “走吧。”他拍了拍左光殊的后脑勺,斗志昂扬:“去修炼!” ------题外话------ 感谢书友“扬州声声”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66盟!六六大顺! 第一百二十七章 善哉 静室之中,并无冗物。 只有一卷挂画,一只三脚兽形香炉。 画中沉云浮远山,炉上青烟化飞鸟。 两只蒲团并排。 一左一右,坐着两位女尼。 一者身如黄铜,面有佛光。 一者缁衣僧帽,却掩不住姿容绝艳。 那画里的远山中,有一个声音飘飘渺渺,似钟而鸣—— “我佛慈悲。” 此声轻鸣在耳,如彻在心。 使五识开阔,神魂清明。 真大道之音。 盘坐的两位女尼都合掌而诵:“我佛慈悲!” “因缘和合万法生,自性不空不能有。” 画中远山间的声音仍在飘荡:“故曰,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故曰,真空生妙有。” 身如黄铜的女尼神光陶醉。 姿容绝艳的女尼垂睑不语。 缘起性空是佛陀的证悟,是万世不磨的经典。但真正能够了悟其中真意,自阐其道的,并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大道如树,世人各得一叶而已。” “人人有道,人人正觉。” “皆恃此叶相争,乃不知叶叶有别。” “此亦为蛮氏撞触氏。” 画里的声音道:“过去已空,未来未来。我等佛子,当明心觉途,了悟因果。尓今能觉否?” “弟子早有觉悟。”那姿容绝艳的女尼合掌说道:“请师祖自为之。” 她的声音虽然平静,眼神虽然安宁,却仍然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慵懒味道。 她那么朴素的禅坐着,却叫人看到滚滚红尘、世世蹉跎。 “且慢。”身如黄铜的女尼仰看着那副画,看着浮云之下,远山深处:“弟子改变主意了。此行远路,别有觉知。” 她伏在地上,万分虔敬地道:“弟子叩心自问,不想再要玉真的身体,伏请师祖明鉴。” 玉真侧过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但月天奴毕竟没有抬头。 静室里沉默了一阵。 而后月天奴的神魂和玉真的神魂,忽然间跃出躯壳,轻盈飘渺,分别落在两只青烟绕成的飞鸟上。 修为尚在外楼层次,神魂本不能离体,本不可以干涉现实。一旦违背,轻则受损,重则神殒。 但这里有新的世界规则。 有新的神魂定义。 在现实的层面,青烟飞鸟小巧而虚幻。 在神魂的层面,青烟飞鸟却神骏而夭矫。 两个人的神魂显化,一刹那如此渺小。这一间小小静室,此时又如此广阔。 青烟飞鸟载着两个小人儿,自由且灵动,轻轻振翅,穿过一道介于有形无形间的屏障,已经飞入那副山水画卷中。 天风自在,流云温柔。 青烟飞鸟翱翔在天穹,穿过层云,投进远山。 天地之间有真意,受于五识,游于心间。 近了。 那幽幽翠翠的群山近了。 有馥鸯花的清香游在感官。 月天奴感知着这熟悉的一切,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动。 青烟飞鸟落在一处山巅。 山巅上种着一丛翠竹,竹林前有一座小屋。 一只肥胖的银灰色狸猫四脚朝天,仰躺在屋外的草地上,懒懒的沐浴着天光。圆滚滚的肚皮很有规律地起起伏伏。 月天奴小心翼翼地避开它,继续往前走。 有一位恍惚看不清面容的女尼,正盘坐在屋前的竹阶上。 她看了过来。 那眼神仿佛拥有无限的慈悲。好像能明了你所有的心事,可以懂得你所有的不安,会给你永恒的宽慰和依托。 但此刻它是带着疑惑的。 “说说看你的理由。”如远山钟鸣的声音说。 此刻月天奴独自面对这一切,但是她知道,此时的玉真在另一幅画中。 接引神魂入画,本已是神乎其神的手段。一幅画铺开两个世界,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神通。 但对面前这位存在来说,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师祖。”月天奴合掌低头为礼。 然后才道:“因我当年身毁魂散。宗门才不得不以神临境界的玉明为妙有斋堂首座。这是宗门的无奈,也是玉明的承担……” “为不堕宗门威名,她才会急于求成,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强行冲击洞真,方有身殒之厄。不然以她的资质,若能定下心来,本是洞真有望的。” “这一切,都是弟子的罪过。” 竹阶上坐禅的女尼不置可否,静等她说下去。 “弟子的残魂,只记得这些。”月天奴道:“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但是这些事情,这些痛苦,未曾消解一刻……我问心有愧。” “我阅遍经典,希求救度而不得。我一心赎罪,但彼岸难见更难登。” “您有无上慈悲,可我不能了悟。” “虞国公书信传来,您让我去看看山海,看看楚地第一风流。” “我亦决定,以他山之玉,堪我顽石,待回来之后,便借玉真之躯,横渡苦海。” 月天奴叹道:“舜华那孩子,她小时候我曾以傀身陪她玩耍。她竟也记得,以为是月天奴长大了……可世上哪有月天奴?” “但离开山海境之后我想,世上已经有了月天奴。” “那个月天奴,经历了很多事情。她跟着楚地的天骄一起,跟着姜望、王长吉这些注定会很耀眼的人,一起见证了山海境的传说。见到了空鸳,伽玄,乃知凤凰可以有九类,有生之灵竞自由……” “这个世上有太多惊才绝艳的人物,历史长河里又有多少故事浮沉。” “凰唯真将超脱绝巅之上,从幻想中归来。而月天奴也在这个历史的节点里,有了她的印记。” “被屈舜华记得是第一次,见证山海境的传说是第二次。在这个世界上,月天奴已经存在了。” “我已经害了玉明,不可再害他人。我已经误了宗门,不可再误玉真。” “我渡苦海,不可它求。” 月天奴恳切地道:“师祖,这就是我浅薄的思考,是我微不足道的禅心。” 竹阶上坐禅的女尼,面容在可见不可见之间,她对姜望、王长吉、空鸳、伽玄这些名字并无好奇,甚至于对凰唯真即将超脱绝巅之上的消息也无动于衷。 那是画外的世界,不是此方的真。 她只是看着月天奴,用如空似幻的慈悲眼神,看着月天奴。 感受月天奴的痛苦,理解月天奴的心情。 然后道:“玉真曾寄身邪教,杀戮无辜。此心混沌,并无善恶。 移身奉佛,是为消障业。 所欲皆求,是为洗尘缘。 皆由自愿,是为无因果。 我欲度之,她才有此劫。 慈心,你拒绝她的皮囊,不是救她,而是害她。” 洗月庵这一轮的字辈,是“宏开智镜灯缘息,崇慈玉湛会古今”。 洗月庵三大斋堂首座,乃至于现在的洗月庵庵主,也都是慈字辈禅修。 而“慈心”,正是上一任妙有斋堂首座的法号。她的残魂与这傀身结合,便是现在的月天奴。 这一任的妙有斋堂首座玉明禅师,已经因为冲击洞真失败而崩解了蕴神殿,已是数着日子在等死。 说起来,这还真是一个不甚吉利的位置。 “请师祖恕弟子妄言之罪。” 月天奴道:“身皆皮囊,非移身可消障业。 为彼而此,正是尘缘难解。 说来自愿,自证痴心未绝。 弟子以为……如此不能度之。” 那四脚朝天的肥胖狸猫,歪过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似是有些好奇。 竹阶上禅坐的女尼只道:“你可想好了?玉真这一身,是邪神之道果,本质神纯,有无垢莲开,你若得之,应之,全之。很快就能弥补缺陷,修回无垢琉璃身。” “弟子想得明白。”月天奴道:“残魂已经寻不回,我也不想再寻回。旧身已经陨落,不必再有新生。无垢琉璃身再妙,慈心再好,不也身死魂飞么?” 她声如梵唱,其身渐绽宝光:“今日我是明日我,今日身,是明日身。肉身为皮囊,傀身亦皮囊……慈心已寂,灵源新生。我是月天奴,傀躯即本躯,自我即灵舟。” “自渡苦海,如是我佛。” 在这一刻,她双掌相合,有无限庄严。宝相肃穆,见得一心慈悲。以她为中心,有皎洁的辉光如水流动,纹漾四方,此是佛光,亦是月光。 辉光所过之处,好像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在现有的世界里诞生。 而一个个傀儡佛像的虚影,若隐若现在其中。 恍惚之间,有梵唱声起—— 深低帝屠苏吒 阿若蜜帝乌都吒 深耆吒 波赖帝 耶弥若吒乌都吒 拘罗帝吒耆摩吒 沙婆诃!” 是为,【月无垢傀儡净土】。 …… …… 仍然是在山巅。 仍然是在竹林。 仍然有一只肥胖的银白色狸猫。 不过在这里它没有四脚朝天的仰躺着,而是被竹阶上的祖师一只手按在竹阶上,动弹不得。 尽管如此,它还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前面的女尼,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 从那直愣愣的眼神可以看出来。 若不是声音被封住了,它绝不会如此沉默。 玉真出现在这座山巅的小屋前,其实仍然有些疑惑未解。 她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以此身换傀身。 这不是什么太了不起的代价。 要插手景齐两大霸主国之间的明争暗斗,干扰景国镜世台的追杀……这种代价,实在微不足道。 肉身当然是一个人的根本,当然已经是她所能付出的最大代价。 但是相对于这个日落月升、万古如斯的世界,她太渺小了。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渺小——在她被丢进凶兽群中,手里只有一柄匕首的时候。 而她很晚才知道自己的珍贵。 那时候在一个偏僻小国偏僻城域的偏僻山峰。 有个人说,“我怜惜的是那个在凶兽堆里惊慌失措的小女孩。” 原来她是会被怜惜的。 而不是只有贪婪、欲念、利用,和渴求。 原来,也有人会为她拼命。 不是被她所魅惑,不是沉沦于她的手段。 而是在清醒意志之下,所做出的真正选择。 此时此刻,她心中疑惑未解。 并不明白,月天奴为什么突然又拒绝她的身躯——为了身魂契合,灵性交洽,她们之前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和了解,互相交换了很多故事,她非常明白月天奴的所求。 为了早点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月天奴是愿意做任何尝试的。包括寄身傀儡,包括佛墨兼流……没道理在这最后一步放弃。 但她毕竟是玉真。 她瞧着面前高深莫测的师祖,表现得十分平静。 一个人如果能够接受最坏的结果,那她就没有什么可以畏惧。 “师祖。”玉真轻声道:“弟子拜见。” 玉真和那位师姐玉华,有一个共同的师父,即是洗月庵庵主慈明师太。 但玉真其实不同,她更多只是寄名于慈明师太门下,实际上是面前这位祖师亲自收入门中。 当然,慈明师太给予她一视同仁的教导,与同辈师姐妹没什么不同。只是因着这一层入门的缘分,她在洗月庵里的地位,自然有些微妙的不同。 旁人都只觉得,她在庵主面前很是受宠。很少有人知晓,她与这画中的存在,还有这一层关系。 竹阶上的女尼盘坐如菩提,她按住肥胖狸猫的那只手,显得非常随意,但又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道则存在。 她看着玉真,淡声道:“虽是你我有约,因缘两消,得失相抵。但月天奴自己放弃了换躯,也算你完成了约定。” 玉真当然知道,她留下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面上无喜无悲,只是说道:“玉真任凭祖师做主。” 竹阶上的女尼又道:“我知你是个有主意的,故也要问你的意思。三分香气楼的事情,你是要继续做。还是就此放手,此后在这竹林结庐,随我清修?” 被按住的肥胖狸猫顿时眼睛晶晶亮。 玉真轻声道:“做事情总要有个始终呢。玉真也愿清修,也履红尘。” 竹阶上的女尼一声叹息:“你本是个千娇百媚的人,过犹不及。天下香气占三分,并非你的归处。可你既要心香,又要檀香……何必,何苦?” 玉真只是一笑。 这一笑,青灯古佛的女尼,便成了魅惑众生的红颜。 “我贪心嘛。”她笑着说。 …… …… 月天奴和玉真,此处彼处。 两幅画卷,两个祖师的身影。 同时道—— “善哉。” …… …… …… ps:大家有兴趣可以搜一下复旦大学王德峰教授讲“缘起性空”的视频,讲得非常动人。 7017k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吾心安处 古来欢情短,人觉得快活时,时间总是流逝得轻易。 不知不觉间,又在淮国公府里住了半旬。 这真是一段舒适的时光。 埋头修行的同时,每一点困惑都能得到完美解答。 修行之余和左光殊一起感受楚都繁华,领略数千年历史沉淀下来的美丽。 没有任何事情需要烦心,也没有任何麻烦会发生——除了要躲一下夜阑儿。 在云国的时候,他还需要隐藏身份,躲起来跟安安相处。 在楚国却尽可以大摇大摆,如果他愿意的话,横行霸道也不是不行。 这一日的晚膳,老国公照例是回府来用。 姜望住在府中的这段日子,他每天都回来用晚膳。 与坐者,大楚玉韵长公主,左光殊,姜望。 修行者到了这等境界,早已经无需进食。通常宴饮,不过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以及找个合适的环境交流。 但淮国公府里的席面,自然不同。 虽然不可能跟虞国公坐镇黄粱台的手艺相提并论,但也道道是佳肴,且都是珍材灵药,有益于修行。 “这炝云团的原料,是爷爷亲自叫人配的呢,姜大哥你尝尝!” 左光殊用漏勺在金色的凤翅锅里舀出一颗奶白色的团子,放到姜望碗里。 又乖巧地给自家娘亲和爷爷都舀了一颗:“娘,爷爷,你们也吃。” 炝云团是楚地一道极有名的小吃。根据配料的不同,有不同的风味,种类繁多,滋味绝鲜,有“秘传十八种,千里不同云”的美誉,很受楚人喜欢。本是熟食,但烫过之后再吃,味道更佳。 凤翅锅里煮沸的汤料,亦是专门熬制,用以烫食。 姜望咬了一口这糯软的炝云团,吞入腹中。只觉血液发烫,血气如云腾,浑身舒坦。 心中明白,这又是根据他的修行进度,来专门调配的膳食。 虽然不知用的是什么原料,但能得淮国公亲自过问,想也知道不凡…… 而此时此刻心里的这种温暖感受,比肉身所受的益处更让人难以忘怀。 “特别好吃!”姜望由衷赞叹道。 老公爷坐在上首,一副威严长者的样子。慢嚼细咽着,轻易并不说话,但这会嘴角也噙着淡笑。 “对了,娘。金羽凤仙花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往后不会再短了咱们的。”左光殊完全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一边吃着,一边说着,还冲姜望抬了抬下巴:“姜大哥帮忙办的。” 熊静予这时候正舀了一碗汤,轻轻推到姜望面前,闻言笑道:“咱们小望在齐国很有面子嘛。” 姜望接过玉碗,谦虚道:“哪里哪里,事情本来就不难办,就是搭几句话的事情。” 远在齐国的重玄胖,若是听到他在这边如此说,只怕要给他今年的分红扣成负额。 金羽凤仙花这种产量极低、且不愁销路、甚至能够卖到楚国来的奇花,怎么会不难办? 在齐国这是鲍家的生意。 重玄胜也是很费了一番功夫,溢价两倍才将其买下。 换成姜望自己去,别说搭几句话,嘴皮子磨破了也找不到大门在哪儿。 值得一提的是。 这金羽凤仙花的生意,在鲍家内部,以前是由鲍仲清负责,后来就由鲍伯昭接手了。 这件事本身不稀奇,鲍氏继承人之争已经分明,鲍伯昭接手的产业也不止一种。 以后或许还有鲍仲清的份,但那时候已经是鲍伯昭分配给他的,意义不再相同。 只是…… 仗着金羽凤仙花的稀有,对大楚左氏这样的客户都肆意提价。而后又在重玄胜的重利下,轻易将这门生意转手…… 以姜望有限的接触来说,鲍伯昭应该不是如此短视的人才是。 但鲍伯昭或许也有其它的考虑。 总之鲍氏内部的事情,也轮不到他姜某人来管。 能帮光殊家里解决一点小麻烦,他就已经很满意。 挂在墙壁上的明黄玉灯盏,将暖光铺满了膳厅。 几个人一边吃着,一边说着,时不时笑出声音来。 姜望在记忆里不曾找见过这样的画面。 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与继母宋姨娘又向来不怎么亲近。 后来在临淄的时候,李老太君待他也极亲切,凤尧龙川也都是很好的朋友,但在摧城侯府,毕竟仍有一些无法放下的拘束。 那种模糊了很久的、所谓的“家”的感觉,很奇怪的,在以前从未想象过的地方,感受到了。 但姜望吃着,喝着,笑着,却明白自己该走了。 他明白自己只是短暂的替代了一个人,短暂替换了,一种无枝可依的寄托。 掌心月钥的印记,平时一直不显。 在淮国公府的时候,他却一直让它显现着。 在那种已经不存在的可能里,他希望那个如太阳一般灿烂的人,可以感受到,有多少人还在爱他…… 他明白自己不是左光烈。 他可以对左光殊有兄弟一般的感情,可以用真诚的心情和左家的人相处,但是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那份依恋。 在大楚淮国公府的这段时光,真的很美好。 左光殊以兄长视之,玉韵长公主待如子侄,淮国公也很亲厚体贴。 在这里住下来,很有家的氛围。 但这里…… 并不是自己的家。 自己是没有家的。 灯光柔软,闲话家常。谁家孩子,蔬饭热汤。 在这无以言喻的温暖中。 在这一刻。 姜望很想姜安安。 吾心安处,吾心安安。 …… …… “我要走了。”完成了这一天星穹圣楼的修行之后,姜望对左光殊说。 正在打坐定神的左光殊顿了一下,睁开眼睛道:“我送你。” 没有挽留,也不必挽留。 成长就是由无数次的告别组成。 “带我去向长公主和老国公告个别吧。”姜望说。 左光殊默不作声地起身,前面领路。 大楚的玉韵长公主,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什么吃好穿暖照顾好自己,最后强行塞了一个储物匣,便自己回去看蚂蚁了。 大楚淮国公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低头写字,只说了一句—— “如果在齐国待得不开心,欢迎你回楚国,我这里……宅子空得很。” 除了告辞,保重,嗯嗯好,姜望也不知说什么。 于是转身离去。 这段时间的“补课”,对他来说意义深远。 一位国公,而且是大楚左氏这种千年世家的执掌者,底蕴之深,不可估量。 姜望的任何短板,都瞒不过老公爷的眼睛。略作指点,便是拨云见日。 如斗昭重玄遵这样的出身,还未入外楼,便已经知晓外楼完美构建的每一步。 姜望直到这段时间,才算是补上了基础。 便是在山海境里得传的祸斗印和毕方印,也已经在老公爷的指点下掌握纯熟……以修行而论,也算是完满了一个阶段。 …… “就送到这里吧!舜华那边,你代我说一声。” 平整宽阔的官道外,姜望挥挥手,便告别了这座极尽华丽的城市,这南域之冠冕。青衫飘飘,大步而远。 身披水蓝色华袍的少年。立在城门处,没有再送。 目光是有重量的。 它的亲近,它的不舍。 都是心头真实的重量。 任何人只要愿意,都能够感知。本不需要超凡的修为。 姜望默默地感受那种重量,脚步不停。 楚都外的官道,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好像远抵天边。大楚帝国辽阔的疆土,皆被这些官道所分割。 在空间的广阔和时间的无垠中……人有时如蚁。 在某一个时刻,姜望手按长剑,骤然回头! 他已经走了很远,郢城在视线中仍然瑰丽雄伟。 他看到—— 此时此刻小半个郢城,都被一层灿烂的金光所晕染。 煌煌如灿金之城! 有一个嚣狂之极的身影,悬立在雄城高处,如骄阳一般照耀在天空。 天边有璀璨的星芒四道,更有真正的太阳播撒光辉,但全都不及他耀眼。 就在今日,就在此时,天地之间,有一种道则的宣告已来临。 有一种伟大的共鸣在发生。 天地元力在沸涌,生命的本质在跃升…… 有人在晋升神临! 而放眼整个楚国,在如今这段时期。除了斗昭,谁还能有这般声势!? 独行山海中,横刀有谁顾? 一朝晋神临,煊赫楚王都! 姜望遥遥看了一眼,并不掩饰自己的赞叹,而后径自转身,踏青云而走。 修行路远,都在争渡。有人先,有人后,如此而已。 神临当然只是斗昭的开始,神临也不会是他姜望的尽头。 来的时候,有千骑相迎如卷雷, 走的时候,有金身煊赫楚王都。 泱泱大楚,人杰地灵! 在那仙气飘飘的潇洒云影中。 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并以一种嚣狂的气势直追而来。 “姜青羊!” 斗昭的声音! 在天地的共鸣之中,此刻他已是如神的存在。 而这时他的声音也像是晕染了灿光,有一种照耀八方,灼人的感觉:“外楼之境,我已走到尽头,自问长刀所向,此境当世无敌!神临之后,我期待你能拦我天骁!” 姜望青衫飘飘的脚步,停在空中。 斗昭的外楼境当世无敌。 他是认的。 虽然他不知道血战迷界而返的重玄遵,现如今走到了哪一步。 但斗昭毫无疑问已经走到了外楼境的尽头,一刀斩尽万般法。 除非修行体系再有历史性的革新。不然溯古而今,自现世而至诸世,所有外楼层面的修士,最多与他比肩,不可能再比他强。 所以他说他此境当世无敌,毫无问题。 而在山海境中,他姜望的确没能拦住天骁刀。 所以斗昭完全有资格给出这份期待。 期待神临之后,他姜望的成长。 这是大楚第一天骄,应有的底气和骄傲。 姜望没有沉默。 他回应了这份期待。 他在郢城外的远空中,人似长剑一竖,有一种绝无动摇的坚定。在飘扬的如意仙衣之外,忽然荡开来一圈赤红色的灿烂火线,俄而如虹彩绽放,有流火漫天! 那跳跃着的、是无物不焚的三昧真火,几乎连观者的目光都被分解焚化。 而他单手结出毕方印来。 在无边的流火之下,显化出一只青羽红纹白喙的单足神鸟,浴火而飞! 它威严,绚烂,像是掌控烈焰的神灵。 而在它的羽背之上,姜望的霜披飘荡如旗。 他看过来,眸光如剑已长吟—— “我当神临而后东来,必不叫你长刀空鸣鞘!” 其声响彻楚王都。 其人已踏神鸟毕方而远。 声渺渺,人亦渺渺。 …… …… 这一幕必然会叫很多人记住。 必然有很多目睹这一幕的孩子,从此仰望星穹的路。 修行世界的漫长历史,就是一幅又一幅的英雄画卷。 在楚王都的某个院子里。 一个孩童天真的声音响起:“娘,姜青羊是谁?” “他啊……”娘亲的声音回答道:“他是道历三九一九年的内府境黄河魁首,齐国第一天骄,姓姜名望,青羊是他的爵名。很厉害的!不过呢,还是没有咱们的斗昭厉害!” “我怎么才能像他们一样厉害呢?” “从今天开始认真读书,早起炼体,积跬步可以至千里。只要你一直努力下去,你也会像他们一样厉害的。” “啊……怎么还要读书?” “因为你不仅要努力,还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努力,只有你完全知道自己前行的意义,你才能够走得更远。你别看斗昭姜望他们都像个粗人,平时也都是手不释卷呢!” “哦……” 他们的话音还未落下。 很快又有一种天地的共鸣发生。 有一道磅礴的气血狼烟,直接撞出楚王都,好像一直接到了天穹尽处! 轰!轰!轰!轰…… 连声二十一响,如鼓声,如雷声,震天动地。而那气血狼烟之柱的尽处,狼烟沸腾着,天外好像还有重重叠叠的天。 又有神临! 又有人打破寿限,于今成就。 且是脊开二十一重天的现世武夫,已将气血练出神性! 一身筋骨,血肉毛发,皆越天人之隔。 伴随着这种宏大共鸣发生的,是一个咆哮的、愤怒的声音:“老子就在这里,你在期待谁?!斗氏小儿,你目中无人耶?!” “……这人又是谁?”还是那个院子,院子里的孩童好奇问道。 但是他的耳朵很快就被堵住了。 “唉,别学他,这人脑子不好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十七年 姜望离开已经很久。 宽敞亮堂的书房中。 当代淮国公正在奋笔疾书。 待处理的公文堆了高高一摞,似乎不会有减少的时候…… 他好像总有处理不完的事情。 子又战死,长孙又战死。 这一切并没有让他的脊背弯曲半分。 他只是平静地工作着,一如过往的很多岁月。 奋笔疾书写了一阵,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略顿了顿笔。 “给陆霜河递个话。” “如果他管不好自己的人,那就不用管了。” 很随意地说完这一句,又低头写了起来。 房间里并没有声音应答。 但大楚淮国公的这份意志,毫无疑问会在楚国……乃至于整个南域贯彻。 …… …… 越国境内有一山,山无名。 山上有一座书院,书院亦无名。 但因为这里隐居着越国致仕名相高政,而广为越国高层人士所知。 时人或曰:隐相峰。 不过山门常年闭锁,山径少有人行。 此地并不接待访客。 幽幽多年,唯有明月山风。 高冠儒服的革蜚走在山道上,他那并不好看的脸,也如山道一般崎岖。 其实革蜚也不是生来就难看,只是小时候养虫子,为毒虫所蜇,以至于面目全非。毒性虽去,面形却是改变了。现在这般,已经是将养多年的结果。 不过以他的家世,他的力量,也不会为容貌困扰就是了。 身后跟着两名腾龙境的护卫…… 说是护卫,大约奴仆这个词语更合适一些。毕竟腾龙境的修为,实在护卫不了他革蜚。 一者抱琴,一者捧剑。 恭谨地跟在他身后,是一种排场。 琴极好,剑也极好。 山海境的失败并未叫革蜚地位下降。 革氏这一代,没谁能与他争。 便是放眼整个越国,年轻一辈也就一个白玉瑕,可称天才,能与他相较一二。上溯百年乃至如今,大约也只有高政年轻的时候,能说压他一头罢了。 越国这地方,终究是池子太浅,难养蛟龙。他革蜚这样一个放到楚国都不算弱的天才人物,实在不必担心在越国的同龄人。 只是,斗争从来不会以年龄来划分区层。他要面对的压力,有时候是整个革氏的压力。 在这样的时候他拾阶而上,迎着山风,儒服漫卷,脚步悠悠,意态从容。 世人皆知他是退隐国相高政的弟子。 回国已经好些天,这还是第一次过来看老师……再不来,实在不像话。 革蜚不是个不像话的人,所以他来了。 “公子。” 捧剑的护卫往前追了几步,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千里传声匣,恭敬地说道:“山下传来消息,说是南斗殿的易胜锋要来拜访您。” 革蜚大袖一甩:“不见。” 护卫立即传话道:“公子说不见!” 只过了一会儿。 千里传声匣里,就响起一个慌乱的声音:“他闯上山了!” “这人有病吧?”革蜚眉头皱到一起,挥手道:“去去去,都去拦住他,就说我不在!拜访还有强闯的,什么人啊这是!?” 捧剑和捧琴的护卫对视一眼,正要转身。 有一道声音,洞破空间,自山脚极速穿来山腰—— “大名鼎鼎的革氏之蜚,为何不敢见我易胜锋?” 此声如金铁鸣,有一种迫人的凌厉。 敢在越国的地界上,强闯隐相峰,凌压革氏嫡传,这本身就是一种足堪伤人的锋锐。 其声已至,其人追声而近。 眼见已是避不得了。 革蜚停下步子,眯起眼睛,回眸望去。 但见漫漫山道,蜿蜒至远处。崎岖的山道上,有一人大步而来。 束玉冠,佩长剑。 面容冷峻,眉挑有锋。 他的眼睛如平湖。 无穷无尽的杀气,在湖底暗涌。 整个人像一柄藏在鞘中多年但已经快要藏不住的剑! 革蜚以一个世家子弟的姿态,张嘴便呵斥:“南斗殿尽是些不通礼数的人么?你就是……” 这个满身杀气、追声而来的人,却是二话不说,便化作剑光一跃,须臾已远! 如此锋芒的人物。 竟是一见革蜚而走! 山道一时寂然,只有风动长衫。 革蜚沉默了半晌。 忽然轻声笑道:“呵呵呵,见到我就走。” 他看向旁边的护卫:“怎么了,我看起来很吓人么?” 捧剑的护卫只记得摇头,拼命摇头。 捧琴的护卫则陷入一种难言的惊恐中:“没……没有。” 革蜚随意地走了几步,便走到捧剑的护卫面前。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倏然间拔出长剑如电光经天! 寒芒已散尽了。 砰砰! 两具尸体倒地。 革蜚半蹲下来,将捧剑护卫已经收进怀里的千里传声匣取出来,轻轻按了一下,输入道元,开启通话法阵,然后对着传声匣另一边的人说道:“易胜锋强闯隐相峰,扰我师清修,杀我护卫,拿我的名刺去传令,我要全国通缉他。” 说罢,也不管对面如何回应,便将手里的传声匣随手一扔。 站起来的同时,已经一剑将其斩断。 他顿了一下,眼中的怒意似是仍旧难以纾解,又反手一剑,将摔在地上仍旧完好的那架弦琴斩开。 咚! 琴弦断,琴身裂。 再随手将刚杀了两人的长剑扔掉。 哐啷啷! 沾血的长剑在山道上滚落。 革蜚呲了呲牙。 “有点太倒霉了啊。” 他仰头望天,静默着想了一阵。 然后迈步,继续往山顶走。 一开始脚步有些漂浮,好像在犹豫,在思考,但越走越是坚定。 哒,哒,哒。 靴子踏着上山的石阶,终于是走到了山顶。 山顶这座建筑,说书院实在有些牵强,因为里面并无几个书生。甚至于书也不多。 从形制上来看,倒更像道观一些。 可惜这里也并不奉道。 无神鬼,无人气,无牵扯。 大门紧闭,兽首铁环横拦,已是生了锈了,门上的红漆也早就剥落。 高政当年突然致仕,原因至今仍是一个谜。而困锁在这无名之山上的时间,始终没有给出谜底。 也许今生都不会有。 革蜚走到侧门,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板,在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里,踏进院内。谷 高大的抱节树缄默无言。 院中又积满了落叶。 这里并不允许其他人拜访,也从来没有仆人侍奉。 高政无妻无子,致仕后也绝友绝邻。 在这十七年里,只有革蜚来此。 因而这满院的落叶,在往常的日子里,都是革蜚过来时顺便打扫。 一把竹枝编成的大扫帚,就靠在墙边,有枯败的颜色。 但革蜚只是走过了。 他踩着落叶往里走,在沙沙的声音里,走过这空旷无人的前院。 叶子在风中打着旋。 他隐约感受到一种不安。 从何而来呢? “呼……” 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身上的气息很是平稳。 但他的眼睛一会儿是黑色,一会儿是白色。 如此反复变幻了一阵,最后恢复成平常的样子——略微有些往上吊,且不是很有神气,是与这张脸较为匹配的眼睛。 他跨过中门,踏上一条细碎石径,弯弯曲曲地走了一阵,便来到后院。 后院同样是冷冷清清的,墙角都结了蛛网。 他走了几步,略看了看,便已经找到后院的小门,走过去,轻轻将这扇木门拉开。 于是就看到了后山。 一扇木门,打开了山崖。 如画的一切,混同在时光里,映入眼眸中—— 一方光滑的白石棋枰,一个坐在棋枰前,拧眉沉思的老人。 他的眉头皱得这样紧,仿佛被人用无形的线缝在了一起,仿佛藏着无尽的忧愁。 他孤峭、冷峻,如石雕一般。 在他和棋枰之后,便是高崖和云雾。 他临崖而弈,但棋枰之上纵横十九道,却并没有一颗棋子。 此情此景此人。 一种无言的孤独,一种永恒的寂寞。 他在与谁对弈?又用什么落子? 革蜚往前走。 “坐。”高政忽然说。 虽然他额上的细纹已经有些明显,但他那如雕刻般的面部轮廓,仍能看得出来一些年轻时候的风姿。 当年必然是一个美男子。 当然也像天下所有美好的事物那样,被时光消磨。 他虽然说了一句话,说了一个字。 但这句话好像全然与他无关。 他的眼睛仍然看着棋枰,脸上满是忧思。也不知是在为什么而忧虑。 革蜚想了想,便在他的对面坐下了。 高政面对空白棋枰的长考,持续了很有一段时间。 就在革蜚开始生出不耐烦的情绪时,这位越国名相开口了。 “在过去的十七年,革蜚只能站在旁边看,不能坐上棋凳。” “我希望他能够看懂,又不希望他能够看懂。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种矛盾呢?” 高政抬起头来,看着棋枰对面的革蜚,眼神非常平静:“混沌?烛九阴?” 革蜚脸色骤变! 他的眼睛一瞬间发生改变,左眼漆黑如墨,没有眼白,右眼惨白如雪,没有瞳仁。一股恐怖至极的气息,在他的体内苏醒!蓬勃!张扬! 血液是澎湃的,筋肉被力量充塞。 一时间天地似狱,杀机起如狼烟。 但高政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天没有入夜,也没有变得更亮堂。 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 或者说,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无声的交锋持续了一段时间。 高崖边上的绿苔,剥落了一块。 革蜚忽然一笑:“为什么不叫我革蜚呢?” 他恐怖的气息一瞬间全部收敛,他的眼睛也恢复常态。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高政对面,显得非常温和。 “革蜚不会坐上这张棋凳,不会坐在我的对面。”高政淡淡地说。 革蜚立即站了起来,站在空白棋枰旁边,作出一副思考的样子。然后问:“老师,学生实在看不懂,您在与谁对弈?” 空白的棋枰没有答案。 高政也没有给。 这位主导了陨仙之盟、又曾经问道暮鼓书院、被称誉为越国有史以来功业第一的国相大人,如今似乎也只是个独坐后山的孤寡老人。 他甚至于说话都显得很迟缓,只是慢慢地说道:“革蜚见不得蛛网落叶埃尘,从五岁那年开始,就会帮我打扫。我记得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扫帚高。” 他的眼神很遥远,好像穿透了时光,模仿着稚童跳脱的、自信的语气:“吾高不及帚矣,欲扫天下!” 又收敛了眼神,自己回答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而现在,坐在他对面的这个革蜚,认真地道:“等会我记得打扫。” 高哲好像叹了一声,但又好像没有。 他毕竟只是坐在那里,慢慢地说道:“你太紧张了。” “易胜锋感觉到了危险,但是他并不知道你是谁,也并不足够了解革蜚……” 他抬起头来问道:“革蜚为什么不能让他感觉到危险呢?” 迎着老人的眼睛,革蜚笑了:“您说得对。” “你已经在越国生活了这么多天,革氏嫡传的身份,可以给你足够多的便利。而你竟然没有更了解我一些,贸贸然就想控制我,好让我替你掩饰身份……你太傲慢。” 高政慢条斯理地强调道:“在现世,你没有傲慢的资格。” 革蜚低头表示受教:“您教训得是。” 两个人完全就像是正常的师生那样。 一个认真教导,一个用心学习。 “傲慢是生存的障碍,紧张是失败的开始。”高政说道:“你要先解决这两个根本的问题。” 革蜚道:“还请老师指点。” “先从做事开始。”高政很随意地道:“现在下山去,不许杀人,不许动用超出应有范围的实力,解决你今天闯下的篓子。你杀的人,你要有交代,他们的后事,你要处理好,跟南斗殿有可能的纠纷……你要掐掉。” “明白了。”革蜚若有所思。 “今天就到这里。”高政说着,又回过头去,注视他那空无一物的棋枰。 革蜚慢慢抬起头来,嘴角带笑:“您真是一位良师。” “首先我是越国人。”高政毫无波澜地说道。 革蜚直起身来,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 这一趟与他料想的太不一样,但却别有收获。 大有收获! 走到那扇木门前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问道:“对了,您是怎么发现我的?” “那是下一课的知识。”高政看着他的棋,头也不抬。 革蜚又道:“我好像还没有回答您,我到底是混沌还是烛九阴。” “那不重要。”高政说。 革蜚看着他独坐棋枰前的侧脸。 像是看到了一幅已经斑驳的工笔画。 他只看到一个忧愁的老人。 不知他为什么而忧心。 他紧皱的眉头,像河流,像山川,像一幅萧瑟的秋景……只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一丁点,因那个五岁孩童而起的哀思。 “吾高不及帚矣!” 那毕竟是真真切切的十七年。 第一百三十章 一方领袖,坐地猛虎 名满天下的姜爵爷,此刻头戴斗篷,身披麻衣,漫不经心地走在成国的大街上。 看起来像所有不设目的地的旅人那样,一身风霜,不掩自由。 吃喝亦可,闲聊亦可,走亦可,停亦可。 当然,他不会真有这么闲适。 此刻他藏在袖子里的右手,正捏着一支小瓶,瓶内是保存得极好的鲜血,三昧真火微弱地焚在其间。 这一瓶是郑肥李瘦的血,而他正在干的事情,是用三昧真火来把平衡之血提炼出来,以作为仙宫力士的主材。 以他如今对三昧真火的掌控来说,这并不难做到,消耗的主要是时间。 大街上行人匆匆。 姜望颇有一种“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成国在庄国东南方向,是西境诸多小国之一。 即使是相对于崛起之前的庄国,它也是弱小的。 曾经在迟云山的时候,姜望自斗勉的手里赢得了一份基业,就是坐落于成国的小宗灵空殿。 这个宗门早先其实也能算是云顶仙宫的支脉,与那青云亭一般无二。曾经也在庄地发展,守望迟云山,后来被庄太祖打残了赶出来,勉强在成国安家,已是一个孱弱小宗,只是因着云顶仙宫那层飘渺的缘分,还勉强维系着,没有被谁彻底抹去。 当然现在云顶仙宫已有仙主,是所谓因果已断。 青云亭一夜覆灭,云游翁已经寂灭,白云童子新生。最没有延续理由的一个小小灵空殿,反倒是还存在着。 说句实话,姜望当初拿走这里的仙宫建筑后,也就是随手布置了一下。看不上的资源丢掉也是浪费,随着心情就安排了,压根没做什么指望。 事后也几乎是忘了。 这一次离开楚国,准备去不赎城与祝唯我见一面,才恍然想起来,他在成国还有一份“事业”。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灵空殿现在已经是成国实力排行第一的宗门了…… 虽然说成国朝廷压制宗门压制得厉害,虽然说成国国衰军弱,虽然说放眼整个成国,也压根不存在一个强大的宗门。 但这也毫无疑问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成绩! 当初姜某人取走仙宫建筑,顺手提拔了两个“心腹”,替他经营灵空殿。 一个是“直臣”,一点也不方正的魏伯方。 一个是“宠臣”,一点也不英俊的诸葛俊。 不得不说,还真是两个人才! 彼时的他们俩,一个不过是内府修为,因为“忠直”,被他提拔成首席长老。一个甚至只有腾龙修为,全靠拍他独孤老爷的马屁,才被放上长老的位置。 彼时的灵空殿,高手死得差不多了,最大的靠山斗勉已走,新任的独孤殿主又一去不回头。只不过是临走前打开了本就寒碜的宗门秘库,让魏伯方和诸葛俊任意施为。 姜某人本是做好了这俩老小子卷东西跑路的准备的。 没想到事隔经年,路过这里偶然一看,竟然已是成国第一宗了! 真是鸟大了,什么林子都能飞。 姜爵爷乔装打扮,在这里随意晃悠了几圈,也就大略摸清了两大“心腹”这几年的成长轨迹。 无非是扯虎皮加金钱攻势,各种拉拢收买,各种收编整合。 扯的是强势将楚国斗勉赶走的独孤大人的虎皮。 那位神秘莫测的独孤大人,在成国宗门界,已经被传为了某个强大宗门的真传弟子,很有可能出身须弥山! 出家人不太适合在他国发展势力,故而一直隐瞒身份,不肯露面。 而且独孤大人还能跟凌霄阁扯上关系。当初走的时候独孤大人可说了,有实在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去凌霄阁找叶青雨!那位可是凌霄阁的少主。 魏伯方和诸葛俊拿着宗门秘库里的东西大笔挥洒,各种收买。勾结官府,打压竞争者……路竟然越走越顺畅。慢慢也就在矮山称了大王。 如今的灵空殿,九大堂口人才济济。又有四大供奉,都是内府境的高手。 首席长老魏伯方,和次席长老诸葛俊,在成国宗门界来说,也勉强算得上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了。 真可称得上是一方领袖,坐地猛虎。 所以他一大把年纪了,找个妙龄少女躺在枕边,在寂寞的长夜里传授一些人生经验,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院子里安排三班守卫来值夜,亦是应有的排场。 当然,当他大半夜看到床边站着一个不知来历的人,他也难免会惊悚、愤怒。 甚至于赤裸着老躯,一跃而起:“你是何人!?” 他那干瘦而难看的老朽肉身,在空中摆出一个战斗的姿态。而掀开的大被之下,好眠被惊醒,一具性感的年轻胴体尖叫起来—— 魏伯方反倒平静了。 他完全能够想得清楚,如此无声无息站在他床边的难度,以及他制造的动静,为什么完无法传出房间去。 在同样的一个夜晚,同样的一张床上。 丰满性感与老朽干瘪。 尖叫的女人与平静的老者。 如此鲜明的对比,带来强烈的反差。 姜望随手一挥,已经隔空按下被子,将那个惊慌失措的女人盖住。 转过身往前走,离开这张奢华的床榻,自顾自坐在了茶桌旁,淡声道:“穿好衣服。” 自古以来的修行者,能成神临者万中无一。 那条路是那么艰难,那么崎岖。 天人之隔,对绝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不可能跨越的天堑。 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修行者前赴后继,要拼了命地向神临迈进? 或许眼前这一具老朽的身体,就是原因所在。 不成神临,万法皆空。 曾经年轻的身体,终究会老去。蓬勃的生命力如花枯萎,曾经移山倒海的力量,一点一点在岁月里风化,消散。超凡的强者,慢慢会失去超凡的一切…… 这是一个注视着自己腐朽的过程。 这个过程太残忍。 魏伯方现在还能保持一定的战斗力,但是从他的肉身情况来看,最多再过三年,就会失去内府层次的力量。 他开始耽于享受,大概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那斗篷麻衣的神秘人,背对着床榻的方向,自顾自坐下了,从容、淡漠,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强大。 魏伯方利索地穿好衣服,看也不看那已经不敢吭声的女人一眼,也完全没有趁机偷袭的愚蠢念头。只是安静地走到了茶桌的另一边,很有姿态地坐了下来。 甚至主动翻转茶杯,给面前这位突兀的访客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 “阁下深夜到访,事先没有准备,只能以凉茶相待,还请不要见怪。” 足够丰富的阅历,让魏伯方很快调整好了情绪。 他并不体现愤怒,也绝不表达怨恨。 只是很有诚意地看着姜望,哪怕姜望好像并不搭理他。 他又道:“阁下是无生教的人?李城主七天前才主持我们讲和,你们在成国发展,就如此不给朝廷面子,实在是不太合适……” 姜望淡声道:“我不是无生教的人。” 魏伯方松了一口气,然后道:“不管无生教是从哪里请来的阁下,付出了多少道元石,我都愿出双倍的价钱。便是本殿秘库不凑手,卖了法器也要叫阁下满意!不知能不能谈?” “你让我很失望啊,魏伯方。”姜望扭过头来看向魏伯方,把斗篷摘下来,放在桌上,笑道:“我忠心耿耿的首席长老,竟然听不出我的声音。” 出现在魏伯方眼中的,是一张已经很久不见的脸。 他以与年纪绝不相称的敏捷离开凳子扑倒在地,跪在姜望的面前,老泪瞬间横流:“殿主大人!属下是日思夜想,日盼夜盼,总是是把您给盼回来了!” 他抹着眼泪,十分动情:“您是不知道,您不在的日子里,殿里的弟兄们……过得苦哇!” 这一个“哇”的尾音,一咏三叹,余韵悠长,甚是感人。 若要如实来说。 他和诸葛俊本来也只是想先装模作样地支撑一阵,然后大捞一笔散伙走人。没想到随便发展了一下宗门,竟然发展起来了…… 索性短期转为长期,抢劫变成纳贡。毕竟捞一次不如天天捞。 至于那劳什子独孤大人…… 这么久了,连封信都没有,鬼还记得! 没想到那个复姓独孤的名门子弟,竟然还记得他们这偏僻小国里的弱小宗门。这种事情,荒谬得就好像一个注定要远上都城飞黄腾达的天之骄子,竟对隔壁村里攒的几个鸡蛋念念不忘一样。 这得多持家? 但是想不到归想不到,忘了归忘了。 此刻他的眼泪说来就来,可没有半点含糊。 “属下始终牢记您的指示,废寝忘食,舍生忘死,终于把灵空殿发展成了成国第一大宗!过程虽然非常艰难,但是每次撑不下去的时候,只要想一想殿主大人的音容笑貌,属下就备受鼓舞,重新生出力量!如今这般成绩,也总算是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殿主,我的殿主大人!”他哭得悲怆而诚挚:“您回来了,老朽就真的可以瞑目了!” 姜望:…… 魏伯方所谓的废寝忘食,舍生忘死,他确然只看出来一个“废寝”。 但此刻也只是道:“魏长老的辛苦,本座很明白。这样,你先让人把诸葛俊叫过来,有什么话我们一起说,也免得多费工夫。” 他这次来成国只是路过,并不打算浪费太多的时间。 魏伯方立即抹掉眼泪:“好,我亲自去请诸葛长老!” 姜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让我和尊夫人独处一室,恐怕不合适。” “殿主大人能如此为属下顾虑,属下便是立时死了,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魏伯方刚抹掉的眼泪又要盈眶,然后道:“那我命人去请诸葛长老。” 原先准备随手灭口的念头,却是掐灭了。 他快步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发现院中的护卫仍然尽职尽责地守在那里,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只是对屋里的动静浑然无觉,见得他开门,才过来行礼。 魏伯方心中更是凛然,却也不说别的,只轻声吩咐道:“去请诸葛俊长老来我房间,就说我有要紧的事情与他相商。” 护卫匆匆便去了。 魏伯方关上房门,回身走来,殷切地看着姜望:“殿主大人这次回来得正好,刚好喝属下一杯喜酒。我与这个……小红,情投意合,正准备择日成婚。您可要做个见证啊!” 饶是姜望已经见多识广,还是一时有些接不上话来。 他本只是顺带手的保这女人一命。没想到这姓魏的竟然顺杆往上爬地来了一出“成亲”! 也太是个人才了! 床上的女人裹在被子里,小声地道:“我是小紫……” “是,我有时候也叫她小紫。”魏伯方面不改色心不跳:“闺房之乐,让殿主大人见笑了。” 难为他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 姜望想了想,摸出一颗元石来,放到魏伯方面前:“来得匆忙,便以此为贺礼,预贺魏长老新婚。还请不要见怪。” 作为一个在生死关头要收买刺客,都只能以道元石为计量单位的老朽修士,魏伯方捧过这块元石,这回是真的老泪横流了。 依稀记得当初这位殿主,可是一接位就去搜秘库,把最贵重的东西全都筛了一遍。这一次竟然还能见着回头钱了! 而且还是元石…… “殿主大人的心意,属下怎么敢拒绝?”魏伯方更咽起来:“只是您的深情厚谊,属下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还清……” 也不知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是怎么做到还能有永不枯竭的眼泪的。 当然,就算他今天哭死在这里,独孤大人也是万万不可能掏出第二块元石的。 就在灵空殿首席长老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到他去年是如何力挽狂澜,血战敌对宗门时…… 诸葛俊终于姗姗来迟。 与门外的护卫对话时,还很有几分上位者的架子:“魏长老这么三更半夜的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当初独孤大人随便布置了一下就离去。 只留下各怀鬼胎的两大“心腹”。 诸葛俊彼时能以腾龙境修为坐稳长老之位,与魏伯方分庭抗礼,全靠搭上了本城城主的线。 甚至于这一次跟无生教相争,也全靠他出面,请动成国官面上的力量,阻止争端扩大。 现今时刻,他在灵空殿内的势力,也并不比魏伯方弱多少。故而这么大半夜的被叫来议事,是很有些怨气的。要不是最近与无生教关系紧张,担心真有什么大事发生,他才懒得来这一趟。 听得动静,魏伯方立即肃容整衣,以刚直不阿的姿态,亲自去拉开了房门。 三角眼吊梢眉的诸葛长老,惊讶的目光从魏伯方身上掠过,落在了房间里端坐的姜望身上。 他几乎是以行刺的速度冲了上来,当场扑在姜望身前,一把抱住姜望的小腿,开始了三段式咏唱:“我的!殿主!大人!啊!!!” 7017k 第一百三十一章 如渊如海 诸葛俊才一进门,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大哭起来。 哭得肝肠寸断,哭得伤心欲绝。 哭得姜爵爷无言以对。 哭得魏伯方都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来:“行了行了,殿主大人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听你在这里吊嗓子?” 魏伯方私底下的时候比诸葛俊嚎得还要声情并茂,但在人前,却是比谁都要“端正”。 完完全全的耿介之臣。 诸葛俊压根也不理他,只是继续泪眼婆娑地看着姜望,语带委屈:“殿主大人,您回来怎么不先找属下呢?要知道当初属下可是第一个效忠您的人,属下的一切都是殿主给的,也愿意为殿主付出一切,生死不惜!整个灵空殿,谁能及得上我对您的忠诚?” “诸葛俊,你这话什么意思?”魏伯方很是不满:“老夫对殿主的忠诚,难道比你少半分?” 眼看两大肱股就要开始争宠,姜大人立即道:“你们的忠诚,本座都知晓。你们所做的事情,本座也都看在眼中。” 他不动声色地把腿抽出来:“我这次过来呢,一是为了看看你们,二也是履行当初的承诺,来处理宗门发展过程中,你们处理不了的麻烦。”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掠过,强调道:“我还有其它事情要忙,时间很有限。” 诸葛俊立刻就不哭了。跪在地上,和魏伯方对视一眼,迅速交换过眼神。 最后是魏伯方开口:“要说处理不了的麻烦,也就是那个无生教的事情。他们发展得太快了!去年七月份我们才开始注意到这个教派,今年的时候就已经能和咱们分庭抗礼,甚至压过咱们一头。我们重礼请来一位强者担任护法,又厚贿官方,请城主府的关系出面转圜,才勉强维持了现状……属下无能,还请殿主大人责罚!” “他们这边是谁在负责?实力如何?”姜望语气随意地问道。 诸葛俊回道:“这无生教的首领,是一个号为地幽使者的人物……五府圆满,拥有神通。属下确实无法与之相抗。” 张临川还真是雄心壮志,从这七十二地煞使的位置就可以看得出来。实力且不去说了,这个架构就是奔着顶级的势力去架构的。当初白骨道还只有三大长老、十二骨面呢! 不过认真算起来的话,在不考虑白骨邪神的情况下,今日之无生教,的确已经比当初的白骨道要强大得多。 当初的无生教三大长老,恐怕加起来都不是现在这个张临川的对手。而且先前听王长吉说,那个背叛白骨邪神的陆琰,也已经以天生冥眼成就神临。 再加上现在浮出水面的这七十二地煞使……往上是不是还有三十六天罡使? 整个无生教的实力,已经完全超越原先的白骨道。 这当中当然有白骨邪神只求自己成功降世,对教派并不用心的缘故,但张临川此人的能力,仍然可以看得清楚。 从白骨道覆灭到今天,无生教才创立了多久? 从雍国到成国,再到刚刚被王长吉清除的礁国,张临川的布局几乎是随处可见。虽然大部分都是在一些小国家发展,但潜藏的力量已经不容小觑。 魏伯方和诸葛俊能够把灵空殿发展得有模有样,当然是人才,但毕竟囿于眼界,只看得到成国这一亩三分地。 还以为那个地幽使者就是无生教的首领,却不知道无生教的势力,早就不局限在一国之内。 而且,随便一个地煞使者竟然都有神通? 神通那么容易吗? 是主持成国事务的这个地幽使者格外强大一些,还是有别的原因在? “我知道了。”姜望不动声色地道:“除此之外呢?” 诸葛俊长叹一声:“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 …… 百衲道人乃是成国有名的一位独行修士,叩开四府,摘有一神通。 神通修士可不是什么大白菜。 其人纵横成国修行界已经十几年,威名赫赫,是数得着的人物。 被魏伯方和诸葛俊重金请来,帮忙对抗无生教。 一开始倒也还好,拿着供奉做事也便罢了。 但是时间久了,诸葛俊不过二府,魏伯方垂垂老朽,四大供奉也全都是普通内府,没有摘得神通。那百衲道人就难免动了些心思,想要鸠占鹊巢。 魏伯方和诸葛俊一方面要倚仗百衲道人对抗无生教,另一方面在宗门内部,也逐渐难以跟百衲道人把脸撕开。 修行世界,毕竟实力为尊! 这一日魏伯方突然召集灵空殿堂主以上高层,说是有重大事项宣布。 九大堂主、四大供奉全都到齐。 唯二的两位长老,魏伯方和诸葛俊也都坐定后,百衲道人这才姗姗来迟。 他大摇大摆地从殿门口走进来,语气散漫:“老魏,今天是要宣布什么,怎么事先也没跟我说?哈哈哈哈,难道是要公推我为殿主,给我一个惊喜?” 魏伯方坐在左侧首席长老的位置上,不苟言笑:“你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次席长老的位置,在他的对面。 而灵空殿现在唯一一名护法的位置,就在他的左手边。可以说在整个灵空殿,仅次于长老。可惜人心不满,欲壑难填。 这座议事大殿里,最上首那个殿主的位置,已经空悬了很久。众所周知,属于一个背景强大的复姓独孤的人,可惜那人已经很久没有再出现。 虎皮扯久了,让人看出不是虎。 也就有各种各样的心思生出来。 百衲道人撇了撇嘴,毫不客气地指着那个代表灵空殿殿主的座椅:“那你说说看,这个位置要空到什么时候?要等谁来?!那个什么独孤某某吗?你们求上门来找我的时候,他在哪里?我为宗门出生入死,血战无生教高手的时候,他在哪里?” “说不定早就死了!”他挥手做了一个下切的动作,气势一下子凌厉起来:“也说不定,从来都只是你们编织的谎言!” 魏伯方和诸葛俊突然召集所有高层议事,已经暗中投靠他的几个高层,事先也没有得到半点风声。 他本能觉得不对。现在直接把心里的野心宣之于众,既是一种试探,也是摆明车马,让其他人看着站队。 他就是要做这灵空殿的主人,也懒得再小口小口地蚕食了。任凭魏伯方他们有什么谋划,最后也是要用硬实力来说话! 出人意料的是。 面对百衲道人这般强势的质疑。 魏伯方和诸葛俊竟然并不说话。 而哒、哒、哒—— 靴子踏地的声音,清晰响起在了大殿里。 从后殿走出来一个头戴斗篷、身披麻衣的身影, 并没有什么凌人的气势,行走之间,也只是显得自在、平缓。 百衲道人皱着眉头瞥了一眼,便冲着魏伯方道:“这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怎么我们宗门重地,高层议事的场合,也是什么人都可以进来的吗?” “看我。” 他只听到一个声音这样说。 这个声音平静、清越,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竟下意识地顺着移过去了视线,想要看看,这人到底是谁,这人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他只看到一道霜冷的剑光! 仓啷啷! 似乎是有这样的长剑出鞘的声音。 他好像听到了,但也许已经错过。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明亮了一次,又黯淡了一次。 此后再未亮起来。 在场内众人的视线里,只看到百衲道人的脖间。忽然裂开一道血线,血珠像喷泉一样迸出,在空中绽开了一个短暂的扇形。 血珠坠落。 其人轰然倒下。 而那个头戴斗篷、身披麻衣的身影,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施施然走向了那个意味着灵空殿殿主的位置。 他的手离剑柄尚有几寸,腰侧长剑好像从未拔出来过。 那一抹寒光,似乎只存在于幻觉里。 整个大殿一片死寂。 分坐大殿两侧的灵空殿一众高层们,包括魏伯方、诸葛俊在内,没有人说话。 一位威名赫赫的神通修士,就这么干脆的死去了。 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没有。 难言的震撼! 在如此时刻,唯有大殿中间的主道上,百衲道人的尸体静静倒在那里,与高台上的大椅相对。 姜望走到这灵空殿殿主的宝座之前,却没有坐下来。只是转过身,居高临下。 跟他曾经所见识过的那些地方相比,灵空殿的殿堂绝对谈不上什么华丽。 但这里是他的地盘。 他的一双手,掌控着此地八柄,曰爵、禄、废、置、杀、生、予、夺。 他的目光所到之处,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直视。 这种居高临下的威严,很容易让人迷失。当然,对于多次陛见大齐天子的姜望来说,眼前的这一点小小权力,实在微薄得紧。 所谓生杀予夺,在这样一个弱小的环境里,实在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他只是努力地想了一想,齐天子是如何手握乾坤,如何恩威并济。 稍稍沉默一阵之后,让压力在每个人心中蔓延。而后他才看向诸葛俊:“我是不是忘了问什么问题?” 他略想了想:“哦对了,百衲道人是有什么神通来着?” 诸葛俊神色大变,立即离座拜倒:“属下罪该万死!因为殿主神功盖世,属下与有荣焉,心生骄矜,没将百衲道人放在眼里,以至于忘了汇报他的神通信息……” 姜望一抬手,截住了他的解释:“算了,不重要了。” 他从来没有指望过诸葛俊、魏伯方这些人的忠心。他本身也没有付出相对应的信任,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些人可以用,不可以交心。 此刻,他移动视线,看着这里的一众高层,慢慢说道:“我是你们的殿主,不是假的,也没有死掉。” 本就跪在地上的诸葛俊一个响头就磕了下去:“属下拜见殿主,惟愿殿主大人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魏伯方也紧接着拜倒,声音却是刚直有力:“灵空殿首席长老魏伯方,叩见殿主大人!” 在场的七位堂主,四位供奉,全都跟着拜倒。 而唯一的那名护法,仰躺在他们中间。 姜望抬了抬手:“起来吧,诸位。” 他的眼神并不具备攻击性,平缓地落在每个人身上。 “我不会经常来宗门,但我会关注着这里。灵空殿大约不是一个太强大的宗门,往后的前途也很难说,但我希望,它会成为你们最好的选择。咱们此前或许见过,或许没有……希望以后还能再见。” 他只说了这么几句,便挥挥手:“好了,都下去吧,魏长老和诸葛长老留下。” “殿主大人,属下有一言!”魏伯方以一种忠心耿耿的姿态,出声拦道:“现在还不宜结束议事,在场这些人里,有人暗中与百衲道人勾结,对殿主大人您早就没有了忠诚,对灵空殿也完全没有归属。属下痛心疾首,实难忍言,但也不得不把他们揪出来,以儆效尤!”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这种事情,没有证据可不能瞎说。” “属下既然敢跟殿主大人报告,当然是已经掌握了证据!请容属下呈上来。” 魏伯方扭过头去,冲殿外道:“抬进来!” 立即有两名精壮汉子,抬着一口大箱子走进殿中。 “就在刚才,老夫已让人抄了百衲道人的家。他所收受的贿赂,与人勾连的证明……”魏伯方指着这口箱子道:“都在其中!” 场上有数人,当即脸色大变,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可却没有谁敢铤而走险。 灵空殿最强的百衲道人是怎么死的,他们可看得清清楚楚! 一丁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姜望看了那箱子一眼,只是笑了笑:“这么多啊。” 他的眼神稍稍一凝,整个箱子顷刻燃起烈焰!很快连飞灰都不再有,烧得干干净净。 魏伯方有些失态:“殿主大人,这……” 姜望抬手拦住:“不必说了。谁都会犯错,谁都有犯错的时候。” 他饱含深意的目光,穿透斗篷,落在魏伯方脸上:“而我往往愿意给我的朋友一次机会。” 并不理会魏伯方如何想。 他走下高台,走到一个刚才心跳得极快,可表情却非常松弛的供奉身前。 “你叫什么名字?” 这名供奉心脏几乎要炸开了,口齿却很清晰地说道:“属下刘孟。” 姜望只微微一点头,便道:“魏长老和诸葛长老日理万机,分身乏术,灵空殿是应该有三大长老才对,也好有些分担。” 说着,他伸手拍了拍这名供奉的肩膀:“我看你就很合适做三长老。” 刘孟整个人都在这个瞬间瘫软了,是恐惧还是惊喜,他也分不清。只是顺势跪倒,恳切地道:“谢殿主赏识!” 姜望不置可否,再次道:“其他人下去吧,三位长老留下。” 很快大殿就空旷了下来。 姜望背对三人,语气仍然是平静的:“我的时间很紧张,所以话我只说一次。” 他竖起三根手指,然后一根一根地放下来。 “第一,地幽使者我今晚就会处理掉。” “第二,无生教你们不用急着剿灭,趁他们群龙无首的工夫,想办法安排一些人进去,了解他们想要干什么,行动务必隐蔽。我下次联系你们的时候,需要知道答案。得到的消息越多,越重要,就会有越多的奖励。元石,功法,全都不是问题” “至于第三……我有个问题想问魏长老和诸葛长老,我记得在你们之前,灵空殿原本是有个大长老的。他现在怎么样了?” 魏伯方与诸葛俊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的紧张。 最后是魏伯方道:“宋长老他……为了宗门事业,壮烈牺牲了!” 姜望只笑了笑:“那你们切要珍重自己。下次再见。” 而后便独自走出了大殿。 灵空殿的三大长老,静立在空旷的殿中。 看着那斗篷麻衣的背影逆光而去。 只觉得…… 如渊如海,深不可测。 7017k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剑已惊鸿 灵空殿所在的城域,名曰丰台。 在成国已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城。 这里有黑白两个世界,在夜晚的世界里,迅速扩张的无生教和灵空殿分庭抗礼。 一者信徒狂热,悍不畏死,一者多年经营,根深蒂固。 明面上,城主府当然是这里的最高权力机构。 甚至于成国朝廷破格派了一位外楼境的修士来此任职坐镇,就是为了压制宗门势力的进一步扩张。 隔壁国力蒸蒸日上的庄国,任职各地城主的门槛,也才是内府境修为呢。 但成国毕竟有其国情在。 这些宗门一方面为国家提供大量的税收,另一方面也是国力的一部分,在战争发生时,都有参战的义务。 所以如何把握压制的尺度,是很考验政治水平的事情。 无生教和灵空殿,也需要让成国朝廷知道,它们是在限度之内的,不会有越线的风险。 作为无生教七十二地煞使之一,奉命开拓成国信徒的宗教骨干。 地幽使者乃是五府圆满,拥有神通的存在,可以说以一己之力,压得灵空殿喘不过气来。要不是那个姓李的城主拉偏架,早就将灵空殿赶出了这里。 不过,也只是时间的早晚问题。 他背后的无生教,已经拥有了灭国的实力。他在这里温水煮青蛙,也只不过是贯彻神主的意志,暂时低调行事,不想跟成国朝廷撕破脸罢了。 无生教虽然伟大,但现在并不是走到阳光下的时候。世人愚昧,真理非一日可得。 此刻他独坐密室中,面对神龛,诵念《无生经》。 这座惨白色的神龛之中,供奉着一个盘坐着的、没有面目的木塑神像。 神龛两侧各有三根白烛,从高至矮排列,对应得整整齐齐。 奉神却是没有檀香。 那白烛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只是幽幽燃烧,并无烛泪,烛焰腾跃在空中,却有隐隐的香气漂浮。 大约这就是无生教的香火一体。 与其说是供奉,倒更像是吊唁。 “我自来苦海中,即以皮囊浮沉。凡六败七命者,皆有恙众生。为三哀八苦者,是无辜世人。苍生怜我,我怜苍生……” 邪异的诵念声细细密密,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才停下。 两排白烛,也自动熄灭了。 就在烛火熄灭的同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密室里,时机把握得刚刚好,当头一巴掌,就对着还未起身的地幽使者拍下! 如山如海,立见生死的压力! 地幽使者此时已经来不及做其它的反应,只猛然一仰头,暗沉沉的双眼瞬间翻白,那令人发冷的惨白色里,好像打开了某个未知的世界。堪称澎湃的力量倒灌而来,在这具身体里涌动,他在万分之一的时刻里,捕捉到了生机,整个人往前一窜—— 没有窜动! 他的通天海中掀起了海啸,他的血液肌肉骨骼……整个人都被形态各异的微风所禁锢。 嘭! 那高大的身影一掌拍落,直接把地幽使者的脑袋都拍碎了! 黑的白的红的,混同一体。 尸体委顿于地。 那立在惨白神龛之前的两列白烛,几乎是同一时间复燃。 那无面的诡异神像,在应该是眼睛的位置,冒出两滴鲜血来。 邪异的气息降临! 那高大的身影全然无惧,一步踏前,双手抱锤,势如砸山而落! 混同五行的元气流绕双臂,外楼层次的力量毫无保留倾泻。 两列白烛同时熄灭。 咔嚓! 神像四分五裂。 一地的碎片。 高大的身影看也不看,立即转身,推门走出了密室外。 从容地在这个驻地里左转右转,视那些巡逻的教徒于无物,出了屋子,行到院中,轻轻一跃,已上了房顶。 身形在空中就极速缩小,化成一张黄符,被两只修长的手指夹住。 头戴斗篷身披麻衣、坐在屋脊上的姜望,静静看了一眼这张黄符,对它的表现非常满意。夹着黄纸轻轻一抖,已经将其收起。 不愧是曾经横压一个时代的仙宫产物! 不枉费他姜某人在断魂峡血战屠魔,在山海境里冒死挖玉。 这仙宫力士实在是好用! 在他远程以龙虎之术配合的情况下,那什么地幽使者,压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而以仙宫力士出面,就算无生教那边有什么特殊的手段,张临川也无法追查到他身上来。 强如算命人魔,也须不能卦算仙宫。张临川又如何? 仙宫力士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出场就杀人,杀了就走,本身也是为了切断线索。 不过话又说回来…… 这地幽使者的所谓“神通”,总算是叫姜望看出端倪来。 如果猜测是真,都跟张临川有关的话…… 那七十二位地煞使者,人人掌握“神通”,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无生教可能比想象中还要强大。 在世人全无知觉的情况下,暗夜里已经孕生了一头恐怖的怪物。 在这样的夜晚,姜望沉默坐在屋脊,安静地观察着无生教驻地。 他的身后是一轮明月。 月光倾在夜色里。 不多时,大开的房门被巡逻者看到,惨死在密室里的地幽使者被人发觉。 这可是成国无生教的首领,在此地所有教徒的心中,乃是代行神祇意旨的伟大存在!而且强大无敌,不可战胜。 可他竟然,无声无息的死去了。 死状凄惨至极。 警戒声,呼喊声,法阵激发的动静…… 整个无生教的驻地都混乱了起来,不断有人掠进掠出,乱糟糟亮起的灯火,将这里映照得一片光明。 但就坐在屋顶上的姜望,却不曾被任何人察觉。 他右手拿着一本史刀凿海,当然是先前等待的时候顺便读的……左手捏着祸斗印,整个人被一层幽光所覆盖。 月光流经他,也流过了他。 毕方印法侧重于“法”,在淮国公他老人家的指点下,姜望用以进一步凝练了三昧真火的神通灵相。 而祸斗印法,其用在“藏”。内可以藏匿自身,外可以包容敌势。实在也是无上的法门。 一直以来,姜望的匿迹工夫就很稀松平常,全靠当初小烦婆婆制作的一件匿衣撑着场面。如今掌握了祸斗印,也算是在此一道鱼跃龙门,世界大有不同。 地幽使者已经杀死,姜望之所以还坐在这里,一是为了寻找这个驻点是否还有隐藏强者,二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无生教天罡使者之类的人物过来支援。 但观察了很久,也只看到一窝乱蜂,只听到嘈杂满耳。 完全不像是一个能够问鼎成国最强宗门的势力。 失去了地幽使者,他们好像就没了眼睛鼻子耳朵,没了脑子。 姜望当然能够由此判断出来—— 张临川对无生教的构建,是自上而下单向的节点控制。这样做的坏处,是组织力量不够凝聚。分散各地的据点,其实各自为政。 但这样做的好处则在于……任何一节都可以随时掐断。任何一个据点被扫平了,都不会被追溯到张临川那里去。 这也是这种左道势力必须具备的隐匿性。 不然随便什么时候招惹了哪位强者,说不得就被顺藤摸瓜,清剿了干净。 而这种组织架构的坏处,其实就邪教而言,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张临川若是足够强大,完全可以用“神”的力量,直接沟通每一个信徒。到那时候,什么凝聚力都有了。 无生教不能再这么顺利地发展下去了,不然张临川的力量膨胀得太快! 如今看来,在新的地煞使者到来之前,成国这里的无生教已无可虑之处。 但张临川隐藏在暗影里的根须,仍不可避免地在姜望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尤其是地幽使者秘祷时所诵念的《无生经》。 六败七命,有恙众生。三哀八苦,无辜世人。苍生怜我,我怜苍生…… 他倒不是被经文所迷惑。 哪怕是先贤经典,现在也不可能动摇他的道心。 只是……外楼这一境界的重中之重,本就是“述道”二字。 已经接近外楼最高层次的姜望,完全可以判断得出来,这样一部《无生经》意味着什么。 此时的姜望,完全想明白了,为什么王长吉刚一成就神临,就立即暴露实力,扫除礁国境内所有无生教据点。 除了是一种宣战…… 实在也是时不我待! 张临川绝不是一个只会玩弄阴谋的人物,说不得又是一个庄承乾一类的乱世雄才。 最后看了一眼混乱中的无生教驻地,姜望起身一跃,消失在夜色里。 …… …… 丰台城域来了一位神秘强者,一出手就杀死了灵空殿最强的百衲道人,和无生教地幽使者。 一夜之间,叫相争连日的两大宗门偃旗息鼓。 使得朝野瞩目。 有传言说他是成国朝廷暗中派出来的国朝高人,为了遏制宗门势力的膨胀,痛下杀手,诛除乱源。 有传言说是本地隐居的无上强者,因见两方势力纷争不断,使得百姓不宁。才下手斩杀双方最强者,作为警告…… 但这些传言,这些成国修行界里津津乐道的故事,姜爵爷已是听不到了。 自黄河之会后,他对比的就只是天下最顶尖的那一批人物,甚至于追溯历史,验证古今。诸如在声名不显的成国里作威作福的普通修士们,与他恍惚已经不在一个世界里。 修行之高峰,每跃升一层,都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偶然路过。 无非是漫步红尘里,一剑已惊鸿。 …… …… 道历新启以来,官道大兴,国家体制盛行。 一至于今日,三千九百二十年,已经是诸国林立,列分现世。 但在诸雄列国之外,仍然有一些强大宗门,纵穿历史,横贯世间。 承继不朽之道统,还在验证修行的尽途。 在空间的意义里,官道已是盛极一时。在时间的刻度中,它却未必能够永恒。 时光会验证真正值得存续的力量。 天下再没有哪个地方,能像南域一样,并存如此多的强大宗门。 从血河宗、剑阁,再到龙门书院、须弥山,再到暮鼓书院、南斗殿……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天下大宗。 这当中固然有它的历史原因,也说明自古以来南域修行界的昌盛。 世人关于南斗殿的位置,有很多说法。或说在魏国,或说在理国,或说在越国,不一而足。 盖因这个宗门实在神秘。不像剑阁那样立峰为剑、控扼险关,请问世间剑魁。也不像暮鼓书院那样,坐落在儒门圣地书山脚下,广聚天下文气,邀见锦绣文章。 也不似龙门书院遥望观河台,不像血河宗永镇祸水。 南斗殿倒更像是须弥山,神龙见首不见尾。 声名远布,真迹却恍惚。 但要说是隐世清修,也不太符合这个宗门的风格。 毕竟如七杀真人陆霜河者,那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名声。 与众不同的地方更在于…… 南斗殿虽然是天下大宗,却并不广收门徒,而是……异常的随心所欲。 司命、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六大真人谁有心情了就去天下走一遭,看中了谁就带回宗门里去。 基本都是代代独传。 当然,多收几个徒弟也可以,不收徒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总之非常任性。 南斗殿的真实位置,当然并不在魏、理、越、宋任何一国,不然谁主谁次都是一个问题。 真正在南域常住过的修行者自会知道,在理国之西,魏国之南,暮鼓书院之北…… 有一个名叫度厄峰的地方。 在任何一个国家的舆图上,都看不到这个位置。 但以此峰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都被周边势力划为禁区。 而其实,这里也只是南斗殿的一个入口。 此宗并不真正在现世留有驻地。 当然作为天下大宗,南斗殿也有许多附属产业,有自己的资源需求,与周边国家也有相对密切的关系……不过这一宗的核心,始终就是那么几个人。 是所谓南斗六真。 青空雪云之下。 幽幽山谷之间。 有一条清溪,顾自蜿蜒。 溪水清澈得可以看到水底,能够看到游鱼是如何穿过水草。 溪边有一方青石。 石上盘坐着一个白发披肩的男子。 他双手扶膝,任由微风吹发,不语不言,闭着的眼睛像两柄横着的剑。 很钝很沉默的剑。 在某一个时刻,此方天地有了微乎其微的变化。 像是一缕风掠过飘叶,像是一滴水浸入了微光,像是远处雁鸣传来时、晚了千分之一息的时间……总之都是一些不应该被察觉、甚至于根本就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世界是永恒在变化的。 但青石上盘坐的男子睁开了眼睛—— 他的剑已开锋。 …… …… …… (ps:《无生经》——情何以甚。) 7017k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天生剑器以杀人 晴空流云下的溪水一泓,像是一条不知道归处的小路,承载着那些让人心碎的往事,蜿蜒向视野所不能及的远方。 青石之上的白发男子睁开眼睛,藏剑千年已见锋,此方天地都被刺痛。 云开了好几层。 但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前方,剑眸照彻清溪水,无处生得一缕情。 “有事?”他问。 溪面的水波微微荡漾起来,映出来一个以玉冠束发的道袍女子。 她的眉眼鬓角如沐星光,面容端丽合度。既见风姿,亦见岁月。眸中的神光,也似这水纹微漾一般无常。 “诶我说。”道袍女子的声音带着埋怨:“大楚淮国公叫人给你传话,你听也不听?不管你那宝贝徒弟了?” “他要去杀人,我没管他。他要被杀了,我为什么要管他?”白发男子淡声问道。 水镜漾起了细纹,水镜中的女子面容,也像是有些支离破碎了。 “啊这……” 这番话竟然很有道理,让人一时无法反驳! “但他毕竟是你的弟子,也是我南斗殿的真传。”女子道。 白发男子平静地看着清溪水:“事情是他自己要做,路是他自己要走。那他就该有他的觉悟。倘若这一次就这样死了,那也是他的选择。” “你这徒弟啊。他的杀性之重,不输你当年。只是心魇难消,偏在我执。”道袍女子叹了一口气:“先前还专门来求我,想要我帮忙卦算那个叫姜望的年轻人。” 白发男子的语气依然平淡:“那他还挺会揭你伤疤的。” “可不是?”道袍女子带着些怨念说道:“余北斗出手遮掩的人,我哪里算得过来?你七杀真人陆霜河,是当世真人杀力第一,我这算力,可排不到那么高去。” “我有一计。” “计将安出?” 陆霜河淡淡地说道:“保护好自己,珍重身体,多活几年。等余北斗死了,你就是当世真人算力第一。” “这……余北斗好好的怎么会死?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消息?” “我的意思是……”陆霜河道:“他年纪比你大。” “……”大名鼎鼎的天机真人任秋离,在水镜中沉默了一会:“谢谢,你还是这么会安慰人。” 当然真正的原因他们都清楚。 现世没有余北斗的道,他早就失去了成就真君的可能。所以他的年龄,是真真切切一步步紧逼的年龄。 只是对于任秋离这样的人物来说,一定要等到另一个人活生生老死,才能够问鼎当世真人算力第一……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不是她最终能够战胜竞争对手,而是对手已经输给了时代,且终会输给时间。 “不过话又说回来,胜锋他毕竟是咱们南斗殿的自己人,他来找我,也是一种信任。”任秋离道:“你真不打算管他?”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是什么吗?”陆霜河问。 任秋离道:“……是你的剑。” “我的剑还不够。”陆霜河轻轻竖起一根手指,指着天空:“是它。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无论你怎么努力,它都是那样的,遵循它自己的秩序。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 他仿佛完全没有读懂任秋离的话外音,只是陈述着自己的答案,继续说道:“当年选人的时候,我也只是看着。我接受所有结果。我希望他也能接受。” “现在不一样,现在易胜锋已经是你的弟子,你养了他这么多年……”任秋离说到这里顿住,惊讶地问道:“你想磨他的剑?在南域面对大楚淮国公府……很容易断的!” 陆霜河只道:“天生剑器以杀人,没有不许人折断的道理。” 任秋离道:“左氏千年世家,积威日久,强者如云。楚淮国公一声令下,不知有多少人拔剑。你若不给他支持,他没有活路。” 陆霜河道:“我相信他在出剑之前,就已经想清楚他要面对什么。” “他毕竟年轻气盛,未必懂得大楚淮国公府的分量,也未必知道齐国……” “一个人如果在出剑之前,不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陆霜河淡漠地打断道:“那他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任秋离叹了一口气,又道:“神临之下的人出手,也便罢了,我就怕淮国公府以势压人,传出去对咱们南斗殿的名声也有妨碍。” 这样的两位真人,反倒是做师伯的比做师父的更牵挂弟子。 大约这也是易胜锋去求任秋离帮忙卦算,却没有求自己师父的原因。 陆霜河看着水镜,异常平静地说道:“若有神临之上的存在对他出手,我当然要为自己的徒弟护道。” 如他自己所说,一个人在出剑之前,一定要想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陆霜河毫无疑问是想得非常清楚的。 任秋离于是明白,这就是陆霜河划下的底线,也是他对大楚淮国公的回应。 她劝道:“不如还是把胜锋召回。长生君就快要回来,这段时间,咱们没有必要跟楚国……” “左嚣是左嚣,楚国是楚国。他能为一个齐人,做到哪一步?”陆霜河淡声以应。 又抬眼看向天空,一只血色的鹰状异兽,正好振翅掠过,切碎了游云。 “我也很想知道。”他说。 天穹一抹澄空。 无声,无相……也已经无鹰。 …… …… 庄雍洛三国交界之地,有城曰“不赎”。 这里是公认的法外之地,混乱之城。 三个国家的律法都无法延伸至此,俗世的任何道德、戒律都不在此生效。 这里只有一个声音,一种规则。 这里只有一个罪名—— 付不起命金只能等着被人杀死的……“穷”。 有人视之为西境的毒瘤,有人视之为现世的净土。 但不管人们怎么说,怎么看待,它都静默地矗立在这里,并且也将长期矗立下去。 洛国且不去说,如今庄国崛起,雍国革新,两雄对峙,这交界之地倒是愈发稳固了。大概是谁也不想再启国战,都需要这么一块地方来缓冲。 于是不赎城愈见繁荣。 不能说它是滋生罪恶的土壤,但它的确是容留罪人的牢笼。 只要缴纳了足够的命金,就能在这里生活,能够生活得很好。无论善恶老幼。 没有命金,就没有命。同样无论善恶老幼。 靠坐在城门边的罪卫,已经打了好一阵盹。 虽然这座城市里都是恶徒,但他并不需要担心有谁闹事。不赎城的武力,早已在过往岁月里被一再证明……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出现需要证明的时刻。 半睡半醒的昏沉中,有一个人走到面前来,停在了面前。 这人戴着斗篷,身穿麻衣,面容隐藏在斗篷下。 很有礼貌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他醒来。 这种礼貌,跟不赎城的气质格格不入。 罪卫瞥了这人一眼,就不再关心,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揭不揭面都无所谓。她只是打着哈欠问道:“知道规矩吗?” 斗篷下是一个年轻的声音:“愿闻其详。” 年轻人在这座城市不太好活下来。 因为年轻人往往还有脾气,而本事又还没长成。 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 罪卫虽然不怎么耐烦,但还是把命金的规矩讲了一遍。 “说吧,你打算为自己的小命花多少钱?”罪卫背完了规矩,便懒懒地拿来入城简,提起笔来说道:“友情提醒,惜财的人往往在这里活不久。” “呃。”来人顿了顿,问道:“最低交多少?” 罪卫捕捉到了一种不太美妙的气质,把入城简和笔一收:“你可以一分钱都不交。” “那就不交。”斗篷下的年轻人说道。 很自然,很顺滑。 几乎是同一时间,聚集在城门附近,或站或躺或靠的那些人,全都投来了凶恶的眼神,个个如饿狼一般! 在这里盘桓的,都是因为各种原因,在城里已经快待不下去的人。可是他们当初来到不赎城,就是因为在外面活不下去。现在离开,只会死得更快。 他们每天蹲守在这里,等待有可能的“新肉”。 虽然会选择来不赎城生活的人,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但也总会有一些摸不着情况的愣头青出现,在这个残酷世道,给他们一点“甜头”尝尝,比如眼前这个。 一身拙劣的伪装,以及年轻人特有的自负。 大概在什么地方,做下了一些也算轰动的事情,便自以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自觉可以在任何地方横行。 他是需要教导的。 当然,也许不需要教导,只需要埋葬。 聚集在这里的人如鬣狗,但不赎城的罪卫也不会理会他们。有这么一群鬣狗在这里,进城的新人往往会舍得多交一点命金。 毕竟他们罪卫有规矩,不能像城里其他混蛋一样,直接动手抢劫。 城门边的罪卫,才不管新人会迎来什么样的命运,见新来的这个不肯交钱,也懒得劝什么。只随意地道:“那就进去吧,还愣着干什么?” “呃,有一个问题。”斗篷下的年轻人,根本没有在意那些凶恶目光,只是看着守门收钱的那名罪卫,依然保持着礼貌:“我来找一个叫连横的人,请问该往哪里走?” 笼罩在城门附近的凶狠目光,一瞬间全都散去了。 捉虱子的捉虱子,睡觉的睡觉,晒太阳的晒太阳。 一来就找罪卫统领连横的,不管是因为什么事,都不是他们能够得罪得起的。 唯独城门边的罪卫没有任何态度上的变化。 交钱或者不交钱,找连横或者找张三,都只不过是一个影响了他打盹的人。 有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进去问别人。” “真是的,我就看个门,不能什么事情都找我吧?” 戴斗篷的年轻人倒是脾气很好的样子,完全不像其他初来不赎城的人那样暴躁凶狠。只是点了点头,还说了声:“打扰了。” 便自己往城里走去。 他是一个刀钱都没缴纳,命金为零的新人。 他独自走进了西境三国最恶的城市里。 并没有人来骚扰他,但也没有人搭理他。 “你好,请问……” 凶神恶煞的人们,各走各的,连一个好奇的眼神都欠奉。 这里的居民每天只操心怎么活着,怎么活得更有乐趣,并不在意其它。 姜望站在大街中央,很有礼貌地抬手抬了半天,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终于是放弃了。 他转过身,看向靠在城墙附近的那些人。 其中有一个人的目光,先前恶意最深。 姜望直接走了过去,挡住了他的阳光。 这人抬起头来,有一只眼睛是瞎的,另一只眼睛也在眉骨那里有一个刀口,整个人有一种骨子里的凶狠。 “这真是一个冷漠的城市啊。”姜望道。 独眼男人警惕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你应该没有命金了吧?”姜望问。 这人咧嘴笑了:“老爷准备赏多少?” “带路,不然我就杀了你。”姜望冷声道。 去找连横的人固然是不该惹,但是被找上门来威胁,也实在是不能退让。 靠坐在城墙边的这个人,很清楚这座城市的生存法则。 他的肌肉骤然绷紧,独眼里绽出凶光:“呵……” 锵! 他只听到了剑鸣,但是没有捕捉到剑光。 他没有捕捉到剑光,但是已经感受到了剑锋的冰冷。 剑锋竖过了他的头皮,一直扎进了厚重的城墙里。 他体会到一种微凉的感觉,那是剑锋在他的头皮上划过了一条线。 他全身骤然一麻,而后几乎陷入瘫痪,整个人有一种软绵绵的感觉。脊背上的冷汗,这时候才冒出来。 姜望微微垂下斗篷,声音异常森冷:“呵?” “哎哎哎,破坏城墙,这个可是要赔钱的啊!” 始终懒洋洋瘫坐在城门口、好像半身不遂一样的那个罪卫,瞬间就出现在了两人旁边,非常理直气壮地向姜望伸手要钱。 姜望:…… 赔过钱后,在心里骂骂咧咧的两个人,就离开了城门附近。 姜望在心里骂的自然是不赎城的贪婪,那个独眼男子心里骂的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不赎城的建筑没有什么规矩,除了普遍不太高之外,什么样稀奇古怪的风格都有。一切看起来都很乱,但在这种混乱中,又偏偏找得到一种离奇的秩序。 独眼男人在前面闷头带路,走到一处格调不凡的花楼前,方才停下。 “连横应该就在里面,我兜里没有金子,不能进去。”他说道。 姜望仰头看着这座高楼的牌匾,随手扔了一锭金子给他:“多谢带路。” 独眼男人接住这锭金子,眼神有些古怪,显然没有想到这个杀气惊人的家伙还会给他钱。但也没有什么纠结的,拿了金子转身就走。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虽然他自觉是个王八蛋,但是他也要占便宜。 姜望依然仰看着视线里的牌匾,他不熟悉这座城市,也没有来过这里,只是看着这块牌匾,有些淡淡的疑惑。 真是让人惊讶,三分香气楼居然开到了这里…… “很奇怪吧?”一个突然出现在旁边的人,和姜望一起抬头看着牌匾。 此人身穿血红色劲装,扎了一个单辫,有一种睡眼惺忪的感觉。让姜望下意识地就联想到了向前。 不过他的声音倒是挺有情绪的,而且也很有欲望,不似向前那么厌世。 “为什么这么有名的风月场,会开在不赎城这种混乱的地方呢?” 他侃侃而谈:“这个问题我也是研究了很久。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想你也很好奇。不如你花点钱,自己进去看一看。” 即使是有斗篷的遮掩,姜望的眼神还是表现出了强烈的怀疑——你丫在这楼里有份子吧? 这人眼见生意谈不成,便耸了耸肩:“我就是连横。听说你找我?” 姜望看着他,传音道:“我是来找祝唯我的,他说可以通过你来联系他。” 连横惫赖的表情顿时消失了,很认真地打量着姜望:“方便摘下斗篷吗?” “恐怕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姜望同样认真地说道。 “哈哈哈,不赎城最不怕的就是麻烦!”连横嚣张地笑到一半,又好像忽然听到了什么,自己把笑声截断了。 “呃,那个。跟我来吧。” 转身便往另一条街走。 姜望只觉得莫名其妙。但是也并不发表意见,只安静地跟在这人身后。 对方穿的是罪卫的衣服,这里又在不赎城,想来这地方是没谁敢冒充连横的。 祝唯我既然让他来不赎城,让他找连横。那么这个地方的这个人,就必然没有问题。 他当然不是信任连横又或不赎城,他只是信任祝唯我。 所以跟着走就是了。 连横走着走着,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小声嘀咕道:“怎么我老是给人带路?这样下去,老子快成迎宾了。” “哦?”姜望顺口问道:“阁下还给谁带过路?” “没谁,说了你也不认识。”连横看样子不愿意多聊,很是随意地摆了摆手。 姜望也就不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穿街过巷,很快就来到了此城最高的建筑——一座七层高楼前。 大门正中悬着一块黑色的竖匾,匾额上只有一个白色的“囚”字。 两色分明,愈发将这个字凸显出来。 此字如枷如锁,有一种严苛的、令人束手束脚的气息。 人至此楼前,不由得屏气凝神。 “到了。”连横止步道:“你要见的人就在里面。” 里间有一位侍女,对着姜望做出了请进的手势。 一切的流程都十分干脆,没有什么复杂的礼节。 姜望也便迈步而入。 侍女在前面引导着,行走在格调古雅的楼梯上,一直上到了四楼。 即使是以姜望如今的眼界,也觉得这里的布置十分不凡,竟然并不比淮国公府差多少。而这并不仅仅是钱财可以办到的。 囚楼中的这位侍女完全不说话,只是指了地方让姜望坐下,而后奉上一杯茶,便顾自离去,连句交代也没有。 进来的时候,姜望就已经仔细地观察过环境,规划了好几条离开的路线。 仙宫力士一共造出了三尊,现在正在云顶仙宫里收拾废墟——据白云童子说,它们有修复仙宫的本能,毕竟云顶仙宫当初建造的时候,基础劳力就是仙宫力士。当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没有什么材料的情况下,它们修复的进度几乎不必期待。 不过对现在的姜望来说,一尊外楼巅峰层次的仙宫力士,就足够让他的战斗方式多出更多选择。 此时无人理会,他也不急不躁,当然也并不喝茶。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运起功来。 修行世界有无穷的线索,等人的工夫切不可空耗。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茶已经凉得彻底了,一个身穿黑色华裳的冷艳女子才走了进来。步履从容,自有一种久居上位的气场。 她的面容是精致美丽的,但一双冷漠的凤眼,无形中便拉远了与世人之间的距离。 看到她的瞬间,姜望竟然想起了……尸凰伽玄。 在那天塌海陷的世界里,羽翼如画的美丽身影,振翅间便带来了夜色…… 姜望结束修炼,连忙起身:“冒昧叨扰,实在是失礼了。” 黑裳女子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听说你要找祝唯我?” “是……他请我来此相见。”姜望道。 “你跟祝唯我是?” “朋友。”姜望认真地答了,也走形式一般地反问了一句:“您是?” 黑裳女子只道:“这是我的城。” 姜望于是拱手为礼:“见过罪君大人。” 不赎城的城主,号为罪君的凰今默,施施然在主位坐下,淡声问道:“怎么见了此间主人,还戴着斗篷?” “失礼了。”姜望先是将斗篷摘下来,放在旁边,以示诚意,然后才道:“实在是姜望的身份在这附近有些敏感,怕给罪君大人招惹麻烦。” 凰今默只是抬了抬手指,姜望旁边的窗子就已经拉开,楼外的喧嚣和天光一起透了进来。 而后才听得她慢慢地说道:“不用担心,这里没什么人认识你。” 姜望:…… “姜某性格比较谨慎,让罪君大人见笑了。”姜望斟酌着措辞说道。 凰今默不置可否,只道:“此楼向来不许外人进出,近来却已是一再破例。” “在下惶恐。” 凰今默丝毫不留情面地道:“你不用惶恐,这次破例也不是因为你。” 她语气平淡:“庄廷一直在通缉祝唯我,你是知道的吧?这里的每一个人,全都认得祝唯我。你们在别的地方见面,不太安全。” 姜望恳声道:“我替祝师兄感谢罪君大人的照顾。” 凰今默却柳眉一挑,很有威仪地看着他:“你是他什么人,要替他道谢?” ------题外话------ 本章6k,又戳燕哥一刀(42/78。) 7017k 第一百三十四章 见过 不赎城的人,还真是有一脉相承的特性。 从魁山到凰今默,说话间都有一种找茬的腔调。 也不知是他们风格如此,还是对自己有意见…… 被这样一位执掌此地生杀权柄的强者,用冷肃的眼神注视着,不可能完全没有压力。 但姜望依然坐得笔直,神色也依然从容:“祝师兄当然有他自己的谢意,只是我作为祝师兄的朋友,有对朋友的牵挂。对于那些落在祝师兄身上的善意,也有我微薄的感念。” “不错。”凰今默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点头道:“庄国三千里山河,祝唯我唯独记得一个姜望,你果然是与旁人不同。” 庄国现在是四千里山河……姜望心中想着,却没有纠正, 大约这就是凰今默的赞美了,虽然怎么听怎么都更像是在肯定祝唯我…… “君上谬赞了。”姜望道:“不知祝师兄他现在身在何处?如果今天不方便的话,我改日再来拜访。” “他现时在很远的地方,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过来。”凰今默坐在她的华贵大椅上,涂着黑色蔻丹的指甲轻叩扶手,声音里有一种孤冷的威严。 同样是气质冷艳的女子,她与李凤尧不同。 凰今默更有威严,也更有孤独感。 李凤尧却是更冷一些,也更见骄傲。 凰今默是寒夜一般的冷,冷而幽深。 李凤尧是如雪如冰的冷,冷而晶莹。 都是世间绝色,也都绝非仅有一副好颜色。 “那我等一等。”姜望很老实地道。 说罢他便想继续用功,就算是不方便当着凰今默的面修炼,好歹也抓紧时间背几篇史刀凿海里的文章。 但凰今默的声音偏又响起:“趁着有时间,不妨说说看你和祝唯我结缘的经过,本座很感兴趣。” 姜望很有自知之明,非常清楚凰今默到底是对什么感兴趣。 略想了想,便道:“其实我和祝师兄真正接触并不多。当初在城道院的时候,他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常年不在道院里,但到处都是他的传说。我记得那会有一个恶名昭彰的家伙,号为吞心人魔,在三山城杀死了好多道院弟子,那时候真叫人胆寒……” “就这样他把薪尽枪借给了我……” “我所知道的,接触到的就是这样。祝师兄是一个叫人一见就不可能忘记的人,而他的风采,他的锋芒,如孤星长明。我们真正的接触虽然不多,但我心里很信任他。” 凰今默静静地听完,只道:“有些人的确是值得信任的。” 姜望所坐的地方,是四楼靠窗的位置。此时窗户已经打开,往下看去,这不赎城里的人,的确跟其它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都不同。 他们凶相毕露,骂骂咧咧,不见一丝和气,偏偏又有一种很违和的安宁感。 街上人来人往。 辱骂声追赶着辱骂声,这个祝那个早点死,那个问候这个的娘亲。互放狠话,互亮刀子,但没谁真个动手。 在极度混乱的氛围里,维持着它自有的秩序。 就像一盆明暗不定的炭,好像随时会燃起明火,但现在又的确是那么冷静地堆积着。 这是一座与众不同的城市,可能世上不会再出现第二座。 既然聊到了这里,姜望也就顺便问道:“我能不能知道祝师兄是怎么同不赎城结缘呢?坦白说,容留祝师兄,对不赎城而言,应该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 祝唯我和魁山能够拿着哀郢玉璧参与山海境试炼,且对山海境表现出非同一般的了解。左光殊又明确表示楚国不会收回这块玉璧。再加上凰今默还姓凰…… 如此种种,姜望当然会有顺理成章的猜测,猜想凰今默大概与凰唯真有什么渊源,甚至就是凰唯真的后人也说不定。 但凰唯真的后人又为何不留在楚国? 以凰唯真当年的贡献,给子孙留一个累世公卿并不为过。 凰唯真所创造的演法阁,至今还是楚国那些世家家族实力的体现,可偌大一个楚国,却并没有凰家的人。 这当中又有什么故事? 楚国的历史也好,凰家的历史也好,姜望不打算追索那些。毕竟这种层次的隐秘,也必然有与它对应的危险。他关心的只是祝唯我为何会加入不赎城。 如果情报没错的话,罪君凰今默目前是神临境的修为,虽然实力强大,但怎么也不可能挡得住咫尺天涯的杜如晦,更别说对抗亲手杀死了韩殷的庄高羡。 不赎城容留祝唯我的风险是可以预见的,哪怕这事情做得再隐蔽, 所以……为什么? “他啊。”凰今默这会儿倒是并没有拿架子,语气平淡地说道:“他第一次来不赎城,只交了一个刀钱。是本城建立以来,掏钱最少的那一个。” 姜望摸了摸鼻子。 听得凰今默继续讲道:“他在这里,独自杀死了四个白骨道的骨面,然后又不肯付赎金……” 姜望想起来他亲手杀死的猪骨面者,蛇骨面者,龙骨面者,以及向前一剑弹杀的猴骨面者…… 其实,他并不总是孤独。 凰今默接着讲道:“这当然是要吃点教训的。彼时他才腾龙境修为,却在战斗中突破,摘下太阳真火,一枪压下了魁山!” “魁山你有印象么?”她问。 “印象很深。”姜望幽幽地道:“是一个很强的武夫……” “对,魁山的天赋很不错。”凰今默接着说道:“祝唯我第二次再来不赎城,是参与四方会谈。那是由本君坐镇,庄雍洛三国高层商谈边境事宜的盟会。在那一次,祝唯我以一己之力,力压雍洛两国的天才修士,给庄国挣了大脸,啧啧……当时三国名扬,不赎城里传得无人不知,说什么他已剑指黄河之会。” 姜望正听得入神。 凰今默忽然话锋一转:“再之后他就突然叛国了。” 姜望眨了眨眼睛。 凰今默轻轻敲了敲木质扶手,慢条斯理道:“我见他被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实在狼狈,就大发善心,出手帮他遮掩了一下。在这之后,他觉得不赎城里的气氛非常好,我们的事业非常伟大,便痛哭流涕,想要为我效命,求我收留……我就收下他了。” 她用美丽却孤冷的眼神看着姜望:“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这样啊!”姜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理解了。” “确实理解?” “确实理解!” 凰今默往后一靠,美丽的手指轻轻一抬:“那咱们再等一会。” 姜望不敢多看,很礼貌地点了一下头,便把目光挪到窗外。 作为整个不赎城最高的建筑,囚楼里的视野非常好。 他的目光掠过飞鸟、屋脊,流入形态各异的人群中。 又忽然顿住。 停在一个人身上。 “认识?”凰今默的声音响起。 姜望想了想,道:“见过。” …… …… 拿一块金子喜滋滋来城门附近补充命金的独眼男子离开后。 没过多久,城门外,一个年轻的身影慢慢走来。 一边走,还一边左看看,右看看,目光中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不像是来避难,倒像是来研究这座城市的城防问题。 什么人都见识过了,靠坐着的罪卫见怪不怪,只懒洋洋道:“入城的规矩知道吗?” “噢。”这人回过神来,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和过于淡漠的唇。 但是他说话却很耐听,无论是从声音还是语气上,都是如此。 “有劳提醒了,我知道的。” 有了前车之鉴,罪卫这回没有先去拿入城简,而是先问道:“所以?” “我出……”这人在储物匣里掏了半天,摸出四块元石来:“三块半元石。其中有一块,我已经用了一半。” 这可是大手笔! 罪卫一过手,便知成色无误,随手将它们放进旁边的敞口箱子里,拿起入城简和笔,就尽职尽责地开始记录。 一边随口问道:“买多久?” 不赎城的命金制度,当然不是缴一次钱就管一辈子,而是根据时效慢慢减少。 譬如张三用一百颗道元石,购买十天的时间。 那么平均每天的命金额度,就需消耗十颗道元石。 李四若要杀张三,第一天所需的赎金,是要对应这一百颗道元石的命金来计算。到了第二天,就只需要对应九十颗。到了第十天,则只需要对应十颗道元石的命金来计算即可。 所以罪卫有此一问。 来者很显然是知晓规矩的,并且已经思考过,很平静地说道:“四十天。” “三块半元石,买四十天。那么三块半元石,等于三万五千颗道元石,那么一天就是……”罪卫咬着笔头,很费劲地口算起来。 “等等,我还没说完呢!”来人说着,又从储物匣里摸出一袋道元石来:“这里面有二十七颗道元石,也都算进我的命金里。” 算了半天的罪卫顿时脸色一垮,但毕竟很守规矩,迅速验过道元石后,继续算道:“那就是三万五千零二十七颗道元石,除以……” “还有,还有。”来人赶紧喊停,又摸出几锭足色的金子,很温和地笑道:“二十两赤金,请一并算上。” 罪卫已经算得头昏脑涨,算得眼冒金星,索性顿下笔来,没好气地问道:“还有吗?” 果真还有。 来人又摸出了一把在道属国间流通的环钱。 又摸出几锭银子。 最后把空空如也的储物匣也堆在罪卫手上:“都买上!” 罪卫眉头都拧成了川字,但还是验了环钱,又验了银子,再细细地打量了一阵储物匣,很认真地评估道:“你这个储物匣太旧了,阵纹都已经不太清晰……只能折算六成价格,算六千块道元石。你同意么?” “当然。”来人笑了笑:“入乡随俗,入城随规矩。您算的,准没错!” 说着,他又开始脱衣服,把外衫直接脱了下来,堆在罪卫手里:“这个也加进去。” 然后弯腰开始脱靴。 “等等等等!”这懒散惯了的守门罪卫,几乎是跳将起来:“你给我住手!啊不对,住脚!我这里又不卖衣服,你的衣服和靴子,怎么算钱?” “算个一两枚环钱也好啊。”来人只穿着单薄的里衫,独自站在城门外。风吹瘦骨,可是他很认真地说道:“我这都是很好的料子制成的。买的时候挺值钱的!” “不算不算不算!”罪卫把手里的外衫又塞了回去,一脸嫌弃:“我这里不收衣服,更不收靴子,穿过的更不行!” “哦……好吧。”来人显得有些失望,但还是很有礼貌地说道:“那么,就是这些了,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付了。” 罪卫将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收进箱子里,认真地记录下来:“四万一千零二十七颗道元石,二十两赤金,十三两雪花银,二十六枚环钱……买四十天的命。” 他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不无感慨地道:“你是我这些年见过的人里,最惜命的那一个!” 尤其是跟今天上午进城的那个人相较,对比实在是鲜明。 对于这褒贬难明的感慨,来人只是笑了笑:“所以我应该活久一点,对么?” 在他深邃的眼睛里。 罪卫只看到了认真。 这个人是真的很想活久一点。 很想很想。 罪卫于是不能再笑。 “进去吧。”他说。 “谢谢。”重新穿上外衫的年轻男人,很有礼貌地道了谢,便往城门里走。 罪卫不知怎么的,在他身后补充了一句:“你的命金很高了,这四十天,你很安全!” “……谢谢。” 新入城的不赎城居民,再看了一眼这全然陌生的城市,抬步踏入其中。 或许有人认得他。 或许没人认得。 他是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内府场的正赛天骄,止步于秦至臻的面前。 他是道历三九二零年,楚国山海境十七位参与试炼的天才之一,止步于斗昭面前。 他的名字叫萧恕。 但是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 他现在是不赎城的新居民,他要在这里,多活四十天。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来人 囚楼有七层,每层各不同。 它的建筑风格当然是美丽的,高出此城所有建筑的高度,也足能显得出它的特殊和威仪。 它也在这座城市的中心矗立了很多年。 但它给人的感觉,仍然是疏远且令人紧张的。 立在此间,不似在此间。 楼上的人看人,楼下的人经历人生。 在不赎城的这次见面,是姜望和萧恕都不曾想到过的。 不意相逢却相逢。 当萧恕察觉到注视,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双宁定的眸子,一种愈发清晰的轮廓,和风霜刻磨后的坚韧。 其人绝不是那种完美无瑕的美男子。 但自有其与众不同的风姿。 他坐在那里。 你可以感受得到他的年轻,他旺盛的生命力,他如烈火般燃烧的勇气。 你也可以感受到他的笃定,他的从容。 经历过太多,战胜过太多,所以能够从容。 他负重前行不曾回头过一次,因而如此笃定。你知道他会一直往前走,除了生死之外,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够将他阻拦。 萧恕当然不会忘记这个人! 虽然在山海境里缘铿一面。 可但凡是参与过黄河之会的人,谁会忘记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张脸呢? 天骄云集之刻,他摘魁名。 群星璀璨之时,他最耀眼。 如今。 止步于黄河之会十六强的失败者,孑然一身,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仰望在黄河之会摘魁的英雄。 如今。 在山海境不自量力无功而返的庸才,仰望山海境最后的胜者。 此刻他仰头望去,天光刺眼。其人坐在整个不赎城最高的地方,即使是在这种法外之地、这种极度混乱的城市里,也是当地最高权力者的座上宾。 而他是街中路人。 人和人,如此不同。 曾经同台较技的经历,像是一个狠狠的巴掌,在人生里扇了过来。 萧恕下意识地掩面,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想要离开。 但随即他又停下脚步。 又把手放了下来。 然后笑了笑。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包括他的不服。 包括他的不甘。 包括他的羞耻感。 …… 萧恕这个人,姜望当然记得,但是当初黄河之会的匆匆数面,并没有给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列国天骄聚集在一起,耀眼的人物太多,一部分人的光芒被另一部分人所遮掩。 真正让他印象深刻了的,是在见我楼时,楚煜之所说的那一番话。 也由此知道了这位丹国内府层次的第一天才,在丹国所遭受的种种不公。 说起来萧恕在黄河之会的成绩的确不算亮眼,但作为丹国来说,能打进黄河之会的正赛已经是胜利。更别说将萧恕淘汰的人是秦至臻,那可是黄河之会上唯二的天府修士,有资格问鼎黄河魁首的强者。 当初在观河台上同场较技的那些天骄,谁能打包票说自己一定可以闯过秦至臻那一关? 听楚煜之说,因为山海境的再一次失利,借用的大量资源难以偿还,神魂又遭削弱,萧恕已经被彻底剥离了元始丹会的资格…… 那种遭遇的确令人叹息。 但无论是楚煜之自己,还是听到消息的姜望他们,都不觉得萧恕会就此一蹶不振。 不管怎么说,萧恕都是丹国内府层次的最强天才。 只要迈过去这一关,未来仍是可期。 但他怎么会在现在这个时候,来到不赎城? 姜望有些好奇,但旋即又想到这种好奇或许于对方而言是一种冒犯,所以只是善意地颔首,便收回了视线。 …… …… 这一天的不赎城,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 这种热闹不是因为来的人多,以前拖家带口一整个寨子几千人逃来不赎城的,也不是没有过。 这种热闹,是因为进城的人里,别具一格的人多。 比如一个舍不得交半文钱命金的,比如一个恨不得把鞋袜都脱了交上来的,还有现在这个二话不说闷头往里走的…… “诶诶诶,干嘛这么急?”守门的罪卫嚷道:“规矩知道吗?” 新来的这人穿戴不俗,面容坚毅。 踏步之间,如虎行山,自有一股凌人的气势。 “让开。”他只道。 他的声音并不宏大,但自有一种久在高处的威严。 虽然身后有整个不赎城为之撑腰,这守门的罪卫好像也没有什么脾气,耸了耸肩,真个就让开了。 在城门附近那些人看好戏的目光中,新来的这人大踏步地往里走。 他对这地方的秩序大约是不满的,甚至可以说很不喜欢这个地方,而且他也完全不掩饰自己的不喜欢,眉头皱得很明显。 但他毕竟走进了城池里。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事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无论是谁,一生中总有一些时候,必须要接触自己不喜欢的人,必须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必须要去自己不喜欢的地方。 有的人甚至一生都是如此。 他懂得这个道理,也教会自己忍受。 佛家以此为八苦之一,是为“怨憎会”。即是说与自己所怨憎的人或事,因缘聚会在一起。 这是人生难以摆脱的苦楚。 他不觉得自己应该例外。 此时他立在城门之后的大街上,立在那充斥着各式恶意的目光中,放眼望去,是各种乱七八糟的不规则建筑,各种烂七八糟的不体面人。 不赎城不是一座特别巨大的城市,但庄雍洛三国乃至于整个西境走投无路的人,全都涌进了这里,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要在这里找一个人,并不容易。 他腾空而起。 如神的力量骤然勃发,他强大的灵识离体而出,如水银泻地,以一种无所顾忌的姿态、迅速铺展开来,涌向四面八方! 他当然不能够以灵识覆盖整个不赎城。 但是在这种灵识铺地的情况下,掠搜整个不赎城,不会超过三十息。 他腾跃在空中的姿态、不加掩饰的强大气息,以及足能令人感受到压迫的汹涌灵识……无不昭示了他神临境修士的身份。 一位看起来如此年轻的、神临境的强者! 能够在不赎城里生存下来的人,全都是识相的人。 一时间以这人所在的位置为中心,凡是能够看得到他的人,全都像惊鸟一样掠走,往更远的地方散开。 唯有一人,逆人潮而行。 扎着一条小辫的连横,不知从何处,懒洋洋地钻了出来。 他身上的血色劲装,的确有鲜血的严酷。 他反手拔出了一柄狭长微曲的腰刀,轻轻一抖,寒芒满街:“提醒一句。在不赎城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但如果你要来杀人,就需要先缴纳万倍于那人命金的赎金……不然的话,就是与我不赎城为敌。” 新入城的神临境强者什么话也没有说,只踏空一步,便已落在三个街区之外,一个两手空空、孑然一身的男子身前。 这时候他才道:“哦?是吗?” 他嘴里随意地问着问题,眼前却是看向面前的……萧恕。 “他奶奶的,我感觉我在这里一点面子都没有了啊。” 在这人的身后,一身血色劲装的连横追着跃上高空,手提腰刀飞身落下,对着这人的后脑勺,以战斗的姿态道:“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这里是不赎城,在这里就要守这里的规矩!” 明显是为萧恕而来的神临强者沉默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这区区内府修士有这般勇敢。 “规矩……”他点了点头:“好像是应该守的。” 他回过头来看向连横,语气轻松地道:“你刚才说赎金需要万倍于命金是吧?萧恕给了多少命金?” 连横一只手提着腰刀。另一只手翻出入城简,火速瞥了一眼,异常严肃、字正腔圆地道:“四万一千零二十七颗道元石,二十两赤金,十三两雪花银,二十六枚环钱……买命四十天。” 他补充道:“今天是第一天。” 面容坚毅的神临男子沉默了片刻,然后坚定地道:“我张巡,有我张巡自己的规矩!” 众皆讶然。 此人竟是丹国三十岁以下第一人,神临境天骄张巡! “……”连横亦讶然,当然他意想不到的点并不相同,把入城简收回:“意思是你不想给钱?” 张巡冷漠地收回视线,又向萧恕走去。嘴里道:“你可以有你的理解。” 他这话是在对连横说,又像是在对萧恕说。 的确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而这全都无法改变结局。 从始至终,萧恕都非常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什么话也没有说。 甚至没有任何反抗的姿态。 他能够逃到这里来,已经是付出了所有的努力。 将生死置于他人掌中,悬在别人的规则里……这不是强者该有的选择。却已是他没有办法的办法,是山穷水尽已无路的一条路。 他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 而连横大怒! 他提着腰刀,整个人散发出凛冽的杀气,叫人觉得,他下一刻就会把腰刀劈在张巡的脑门上。 而后他毫不犹豫地扭过头,对着囚楼的方向大喊:“好兄弟快出来!有人砸场子!!” 此刻正坐在囚楼四楼窗边的姜望:…… 姜望记得萧恕。 当然也记得张巡。 在观河台上,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里,张巡是唯一一个跃跃欲试,想要接李一一剑的人。 说他过于自信也好。 说他不自量力也好。 他为丹国拼命的决心,却是不容否定的。 他这样的一个人,如今却跨越千里,要来亲手扼杀丹国的另一个天才。 这样的事情,实在叫人不知如何评述。 但最让姜望无言的,还是连横的这一嗓子。 这位兄台,我只是路过这里。 你们不赎城的事情,关我屁事?我又没收人家的命金! 但他姜爵爷毕竟是个厚道的人。 想了想已经加入不赎城的祝师兄,想了想萧恕的坎坷遭遇,想了想同样坐在楼里、却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罪君凰今默…… 他猜想凰今默或许也不愿意跟丹国交恶,张巡那边,又是不是一定有擒杀萧恕的理由呢?他如果能出面稍为转圜,或许可以避免这场干戈。 心念变化间,随手戴上斗篷,人已似惊鸿掠过长空,落在了萧恕的身前!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中,这一下出场潇洒极了。 他昂扬,挺拔,身姿出尘。修长美好的身形根本无法被那一身麻衣遮掩。虽然斗篷遮头,但一手按剑,直面神临强者,自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度:“张巡,张兄!可否听路人一言?” 张巡抬眼看着他,眉头一拧:“姜望,这里没你的事!齐国的手,还伸不到西境来!” 远远旁观的不赎城居民一片哗然。 天下修士,没有见过姜望的人很多,没有听过姜望之名的人已经很少。 先有黄河魁名,后有天下缉魔,紧接着就是余北斗连同三刑宫为其正名青史第一内府。现世众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是想不听到姜望这个名字也难! 而姜望本人…… 陷入了一种难言的、尴尬的静默。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他的本意是想隐藏身份,假作不赎城内部人士,展现力量的同时,阻止争端进一步扩大。事了扶衣去,深藏功与名。 念及自己头戴斗篷身穿麻衣,向来伪装得很好,又有祸斗印遮掩,张巡此刻又未覆盖灵识……想来是可以假作神秘地聊几句的。 可这个张巡,完全不配合。 认出来了不说,还叫出来! 让“全副武装、神秘兮兮”的姜爵爷好生尴尬! 可此时的姜爵爷决计想象不到…… 被张巡隔着斗篷一眼就认出来,并不是他今天最尴尬的场景。 因为紧接着,那绑着小辫的连横就愣然道:“这位兄弟,我不是喊你。” 剩下的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他的表情,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你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啊。你跳出来干啥? 这一刻姜望很想拔剑,当然不是砍张巡。 不过这种尴尬到底是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很快人们就知道,连横大喊大叫,喊的是谁! 就在张巡毫不犹豫继续往前的时候,他顿住了脚步。 他不得不顿住脚步。 不得不仰头望天——他已被刺痛! 被一缕似乎贯穿了天地的锋芒,对准了眉心。 他不得不做出应对! 在那高天之上。 有大日高悬。 在无穷的光和热里,有一点格外炙烈、格外耀眼的光。 一闪,而灭。 一灭,又再现。 天边只见红霞一抹。 日晕在云层里移动。 一杆长枪先一步穿进了视野,继而是那张扬无尽、锋芒无尽的人! ------题外话------ “天边只见红霞一抹,日晕在云层里移动。” 这是我前几天跑步时看到的画面,分享给你们。 第一百三十六章 银月当空 “啊,不在楼里啊……”连横有些尴尬地自语道。 祝唯我既然没有在囚楼里,囚楼里又没有其他的男人。 那他喊的那一嗓子好兄弟,不是喊这个新来的姜望又是喊谁? 换谁能不误会? 人家姜望肯站出来,真是足够厚道了! 不过连横的尴尬,也没有任何人注意。 此时此刻,谁还能关注其他的人、其它的事? 所有的视线,都被一种璀璨所掠夺。 自那高天之上,那一点好像从太阳之中飞溅出来的火星…… 已经坠落人间! 穿行过千丈万丈的高空,仿佛在描述每一缕阳光的轨迹。 天边的云,燃烧起来。 一路掠过的空气,燃烧起来。 它带着细长的焰尾。 它所经过、所穿透的一切,都留下了它独有的痕迹。 它的光,无限膨胀。它的焰,无限膨胀。 太阳真火,飞落人间。 要焚却,这山河万里。 要烧尽,这八荒六合。 它是如此的辉煌灿烂,如此的威严光明。 人、枪、火,已分不清。 哪里是太阳真火,哪里是薪尽枪,哪里是祝唯我? 你只知道,他们已经降临,太阳的一部分在坠落! 那样的一个人,像是从太阳里落下来,沾染了一身的烈焰,摇动了天地。 展露他如神的威严。 天边艳染千里的火烧云,像是其人身后一道亮眼的红披。 自此而展,千里万里。 而当他不断坠落、极速坠落,这红披霎时一卷!无穷光和焰,尽数敛于其身、其枪,成为枪尖尽处的一点。 面对如此一人,如此一枪。 立在地面,立在不赎城某条大街上的丹国第一天骄张巡,张开了他的双手。他仰面向天,像是在拥抱这个世界,拥抱他所看到的一切。 却已经毫无保留地……展现他神临层次的力量! 身上衣袍鼓荡。 长发飘扬如旗。 堪称恐怖的力量,无差别地排斥着他附近的每一个人。 而他张口一吐—— 一枚白灿灿的丹丸就此跃出。 好似平地生明月。 呲呲呲,呲呲呲。 雷电般的刺响接二连三,一声追着一声鸣。 自这白灿灿的丹丸中,生出了连绵不绝如海潮的剑啸。 好像有一千柄剑、一万柄剑,在月中长吟。 而后有一根根实质般的锋利银丝,自这枚灿白丹丸中穿出,那是恐怖的剑气凝聚所成,是代表剑术极高成就的剑气之丝! 万千剑气已成丝。 在空中高速疾驰,你追我赶,仿佛逐日而去! 张巡竟然炼了一枚剑丹! 黄河之会上,他并未展露分毫。当时是以水磨工夫,磨了足足六个时辰,才以微弱的优势击败对手,取得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正赛名额。想来这一颗剑丹,就是他为那一次黄河之会准备的底牌。 而在今日,祝唯我卷太阳真火而来,他便直接吐出银月剑丹应对。 天与地,日与月,金黄和灿白……如神的二者! 此情此景,华丽得难以用言语来描述。 剑丹腾照,千丝万丝奔天而去。 就像是一轮圆月腾空,而月光竟自人间反照天穹! 人间有千万月华,此时要赴那一点火星之约。 那天边的太阳,人间的月。 终于撞到了一起。 无尽的剑丝将那一点枪芒包裹,如蚕丝织茧,聚成银月当空。 “月亮”吞食了“太阳”。 所有人都能够感受得到,其间蕴藏的恐怖力量。 剑丝不断飞出,不断聚集。 “银月”越来越紧密,越来越膨胀,越来越像是一轮具体的月。 可那银月之中有金色。 初时只见一点,而后染了金晕。 而后照开了金光。 愈见清晰,愈发分明。 轰! 金色的火海铺开来,瞬间撑爆了剑丝之茧! 像是一朵金银两色的花,在空中绽开了…… 千万银色剑气之丝,是不断绽开不断凋落的“花瓣”。 中心的那一个骄傲身影,是独对天风的“花蕊”。 而已经炸开的金色海洋,是它的美丽,是它的颜色,是它的芳香! 不。 它分明是一条河。 一条岩浆般的河。 如岩浆之河横流,冲过银白剑丝的阻截,浩荡倾落! 战场还在高空,可不赎城里的很多人,已经感受到了炙热,感受到了焦灼。 悬在张巡上空的剑丹。 一坠,再坠,又坠。 连续下坠三次。 而后忽然放出灿灿银光。 不再有剑丝赴高穹,不再有剑丝去修补更高处那已经支离破碎的战场。 万千剑丝就在原地交织,就在空中,以剑丹本身为剑格,迅速编织成了一柄亮银色的华丽长剑。 刺啦! 这柄长剑形成的同时,空中就出现了一条极长的黑线。 那不是黑线,那只是光在那里被吞噬,那是一整片巨大的空间都已经裂开! 那似乎无边无际的金色火海也开裂! 而人们终于看得清楚,在分开的火焰、分开的空间中,两种锋芒仍以惊人的速度穿行,亮银色的剑尖,抵住了金色的枪尖,在空中短暂而又辉煌的静止! 在最激烈的时候,它们竟然是沉默的。 这是真正神临层次的对决。 且绝不是一般神临修士能够拥有的力量! 一时间声色皆无。 视线被切断而又被接续。 一切湮灭而又新生。 人们看到—— 张巡立在长街正中,那一柄亮银色的剑,悬在他身前。 墨发垂落的祝唯我,倒提了薪尽枪,落在长街右侧的屋脊上。 那天空的烈焰、剑气之丝、空间裂隙……全部都已经消失,像是被什么力量给抹去。 如此恐怖的对决结束了。 不赎城未碎一砖一瓦,未伤一人一物。 姜望没有扭头,但他知道,是凰今默已经出手。 张巡今日没有任何胜算。 他连祝唯我都没有压住,而不赎城还有一位罪君。 甚至于姜望清楚,这里还有一个脊开二十一重的武夫,说不定也已经晋位神临。 张巡当然也能够懂得形势。 他直脊如铁,仰起头,看着屋脊上的祝唯我道:“萧恕盗取六识丹,乱我元始丹会,是我丹国国贼!我不远万里,来此擒贼。你们不赎城,当真要包庇于他?” 六识丹?元始丹会?姜望瞬间回想起楚煜之说过的那些,终于明白为什么会发生今天这一幕。 所有人都在等待祝唯我的回答。 祝唯我下巴微扬,只道:“不赎城有不赎城的规矩。” 连横在这个时候,终于可以往前走几步,他的腰刀已经归鞘,懒洋洋地说道:“在这里,没人拦着你杀人,只要你肯交钱。没人在乎你有什么故事,你从哪个地方来,你背负着什么责任。你看萧恕来这里,可有说一句他的委屈,可有求恳一句?因为他比你更懂得这里,更明白什么是不赎城的规矩。” 萧恕就站在姜望身后不远的地方。 仍然沉默。 连横又道:“在他用命金购买的时限结束之前,他是不可以加价的。认真算一算,其实也花不了太多,你与其在这里闲聊浪费时间,倒不如抓紧时间去筹钱。” 这位不赎城的罪卫统领,真是抓紧一切机会为不赎城“创收”。 他也是真的不在乎张巡和萧恕之间的是非因果。谁对谁错都无所谓。 他只在乎不赎城,只在乎这里的规矩。 但连横说了这么多,张巡根本也不理会。 神临以下皆蝼蚁,于他张巡而言,不赎城里这个不知所谓的家伙,哪有说话的资格? 他仍只是盯着祝唯我:“萧恕是我丹国人,也的确给你们不赎城添了麻烦,我愿意出一笔元石,用以表达我的歉意。” 他取出一个小布袋:“这里有二十颗元石。人我带走,元石我留下。你看如何?” 二十块元石,不能说没有诚意。 比起萧恕交出的命金,已经膨胀了很多倍。 这二十块元石,大约等同于二十个普通的储物匣,也可以购买二十颗甲等开脉丹。在超凡的世界里,也绝对算得上是一笔丰厚的资产。 当然,不是说张巡拿不出更多来,而是他觉得,这么多应该已经足够了。 他给了不赎城足够的面子,给了面前这位神临强者足够长的台阶。 萧恕只是进了一趟不赎城,就能给不赎城创造这么大的利润。难道不赎城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吗? 丹国之于不赎城,是何等庞然。 他张巡又是何等人物? 他已经退让至此! 于情于理,这件事都应该到此为止了。强者之间,各自留有体面。 但祝唯我却只是看向连横:“你没有跟他说过不赎城的规矩吗?” 这是一个怎样骄傲和锋利的人! 张巡视连横如无物,他就一定要让连横体现存在感。 竟全然不留下半分余地,不给这位丹国三十岁以下第一人一丁点面子。 连横闻言,笑着摊了摊手:“当然说过喽,但恐怕人家没有认真听。” 张巡面沉如水。 他给的价码当然不低,但若是对应于赎金的数目,也实在差得太远。 他压制着怒意,尽量平静地道:“你我都知道,所谓的规矩,都是给不得不守规矩的人准备的。还是说,阁下还有什么别的诉求?” 祝唯我立在屋脊上,轻轻摇了摇头,他觉得有些遗憾,一个有着如此实力的人,为何竟也是一个庸俗的人呢? 他忽然看向斗篷麻衣的姜望:“姜师弟,你怎么评价他这番话?” 姜望倒是没料到自己又被点名。 略想了想,索性将这自欺欺人的斗篷收了起来,身上的如意仙衣也还转为青衫。 他就以他姜望的身份,以他姜望的名义,在萧恕的身前说道:“我以为,规矩就是秩序。破坏规矩,就是在破坏秩序。如果不是准备以新的、更好的秩序,来取代现有的秩序,那么这种行为的本质,就是在掘根须,毁基础。一次不查,两次不觉,慢慢的规矩就没有人在意,秩序就已经失去它存在的基础,蚁穴可溃长堤千里,星火可焚高楼万丈。纵览史书,列国陈事殷鉴未远,诸位不可不察。” 祝唯我笑了笑:“张巡,欲掘我不赎城之根基乎?” “乱法之地,有什么长远可言!”张巡已经快要抑制不住怒火:“何必说这些!” 祝唯我于是不笑了:“我姜师弟大约是对萧恕有些同情,所以说些什么规矩、秩序。当然,也有可能单纯只是他史书读得好,读出了自己的感悟。你张巡的意思我明白,坦白说,我跟你的观点是相近的。所谓的规矩,无法束缚真正有实力的人。但问题是……” 他横枪于身前:“你是那个人吗?” 太骄傲,太自我,太不把张巡放在眼里! 但这时候的张巡,反倒笑了。 他怒极而笑,声音是严肃的、平缓的:“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们不赎城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与我丹国为敌?” “你让费南华来,你张巡还没有资格说这句话!”不赎城四楼的窗口,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孤冷的女人,金线绣在黑色的华裳上,勾勒出惊人的弧度。而她凤眸含煞,就那么冷漠地看了过来—— “滚出去!” 张巡的拳头一下子握紧! 但又缓缓松开。 比那杆长枪更可怕的,是那悄无声息抹去所有战斗余波的力量。那也是他之前选择停手谈判的原因。 而此刻,也成为他忍气吞声的理由。 他吞下了自己的剑丹,就像吞下自己酿造的苦果。 他真个转身,往城外走去。 在不赎城居民形色各异的眼神中,他独自往城外走。 走到城门之外,却停住了。 今日他颜面扫地,今日他备受屈辱。 可他没有就此拂袖而去。 也没有传信丹国,再请高手来援。 没有再说些什么夷平不赎城之类的狠话。 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太现实的事情。因为高层强者跨国来此不太容易。因为丹国的高层战力本就是捉襟见肘。因为丹国的军队开不过来。因为擒杀一个萧恕,本不该需要那么多力量。 因为从头到尾,他只需要擒杀萧恕,不需要得罪不赎城,不需要给丹国平白树敌! 有太多太多的理由…… 跑了一个萧恕,乱了一场元始丹会,丹国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所以他走到不赎城的城门外就停步。 这样一位放诸天下都可以称得上有名的神临境天骄,转过身来,面对着不赎城,面对着那些各怀心思的眼神,就那么以地为席,盘膝而坐。 他沉毅的面容上再不见一丝波动,只道—— “我在这里等你。” 第一百三十七章 因缘 张巡独坐不赎城外,等的自然是萧恕。 萧恕盗丹而走,逃亡千里,早已经山穷水尽。这一路逃过来,是如何艰难,如何斗智斗勇,都不必再细述。 如今他两袖空空,交付命金的那些钱财,已经倾其所有。 而这四十天,是他唯一为自己争取到的时间。 这四十天,张巡必须要尊重。 不赎城所展现的强大武力,捍卫了命金的规矩。 被罪君逐出城外的张巡,忍受着巨大屈辱,独对城门而坐。 他要擒杀萧恕的决心,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 而此时仍然立在长街上的姜望,也不得不开始考虑跑路的事情了…… 在不赎城的大街上被叫破名字,当然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虽然说星月之约后,庄国已经不可能在明面上如何针对姜望。虽然说杜如晦在玉京山裸身受刑,现在伤势都未必好转…… 但对于那对君臣,用怎样的心思去揣测都不为过。 不过在这之前…… 姜望回过身来看着萧恕:“需要我帮你联系楚煜之吗?” 他当然跟左光殊有兄弟之谊,他当然在淮国公府感受到了非常珍贵的情谊。他亲身经历了左光烈的战死,非常清楚左氏为楚国付出了什么。也认可左氏这种世代忠烈的世家,应该享有那些荣耀。 但同时,楚煜之的话,也的确是给了他触动的。 那些在泥泞中行走,想要为自己,为千千万万平民挣扎出希望的人……他是被触动了的。 正因为他清楚自己这一路走来有多么不容易,他才能够较为深刻的体会到,这个世界可能需要更多的公平。 但他不是生而知之的贤者,没有与生俱来的智慧。对于这个世界的太多问题,他也没有自己笃定的答案。他甚至有时候的确不知道,谁更对一些,谁更错一些。 他只能不断地学习、不断地了解、不断地接纳、不断地修正,但这个过程,注定漫长。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对于人生,他也在寻找自己的答案。 那个答案未必是正确的,未必能符合人们的认知,甚至于他也未必找得到。 他只是在经历他的人生而已,不是一定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赤心是他的神通,歧途也是。 不周风是他的神通,三昧真火也是。 他有剑仙人的神通,继承了云顶仙宫,也未必就要复刻仙宫时代。剑仙人的仙,也未必就是九大仙宫的仙。 他只是往前走而已。 他并不忠于任何人的期许,他只忠于他自己。 但是一个从底层一步步爬起来的人,需要付出多少努力,他是知道的。 如果努力永远没有收获,付出永远没有回报,那将是怎样一个绝望的世界,他是明白的。 所以他能够理解楚煜之为什么割袍断义,能够理解萧恕为什么铤而走险。 所以为什么,他今天会帮萧恕说话。 所以为什么,他此刻会帮萧恕想办法。 萧恕盗丹而走,原先在丹国的关系自然全部没用了。姜望暂时也只想得到一个楚煜之,还有可能会想办法帮助他。 萧恕摇了摇头,说出了他在张巡出现之后的第一句话。他笑着道:“还是不要了,他说不定现在比我还惨。” 他竟然是笑着的。 他的笑容很有亲和力,与他的面容与他的现状都无关,而几近于一种“术”的表现。 “那么,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么?”姜望又问。 他当然不是被萧恕的笑容所影响,他是本心就想帮一点忙。 甚至于,他已经做好了借钱的准备。 有了贤弟左光殊的资助,他现在囊中不算羞涩。 借萧恕一些元石,让这位刚刚逃出丹国的年轻人,能够在不赎城多呆一阵子,多活几十天…… 他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萧恕看着姜望,略有些惊讶地道:“你跟楚煜之是朋友么?” 他的确不太想得明白,姜望为什么会愿意帮他。他们在此前甚至从未说过一句话。想来想去,或许是能够在楚煜之那里凑一些交集。 姜望摇了摇头:“数面之缘,不算是。” 萧恕若有所思,又问道:“你难道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会选择盗丹逃亡么?” 姜望认真地说道:“我想,相较于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心。你如何解决你当前的人生困境,才是更为紧要的事情。” 萧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道:“今日方知,去年在观河台,为何是你独耀天下。希望以后我还能有机会,和你坐而论道。” 然后他就紧紧地闭上了嘴。 他学的是纵横之术,擅长的是口舌如簧。 很懂得远交近攻,太擅长借力打力。 但他没有再接受姜望的帮助,也没有求恳任何一个人。 此刻他竟然并不打算再说话,而是就在长街上……同那城门外的张巡一样,盘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丹国的两位天骄,一坐城外,一坐城中,隔着数个街区,遥遥对峙。 有一种奇妙的因缘感。 这样一座混乱的城市,仿佛分割了两种人生,两种命运。 人生而有异,命数自然不同。 有的人习以为常。 而有的人……不认。 就在萧恕坐下来的那一瞬间,他体内的道元立即开始汹涌,卷动惊涛。天边骤然亮起了一个光点,璀璨如星辰! 在场众人,包括还守在城门外的张巡,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萧恕的打算。 他打算就在这四十天的时间里,立成星楼圆满,然后借用六识丹之力,当场突破神临,以此来破这必死之局! 这毫无疑问是非常艰难、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成就神临不是吃饭喝水,不存在理所当然。在无人护道,积累也不足够,时机根本不具备的情况下,冲击神临是九死一生。哪怕他萧恕也被称名为天才! 天才往往秀出群伦,人群罕见。可放诸天下,放诸历史,却是多如过江之鲫。可那么多年少成名的天才人物里,能够从容跨过天人之隔的,又能有几人? 但话又说回来,设身处地,这的确是唯一一条看得到希望的路。 换做任何人处在萧恕的境地,在各方面条件和萧恕一致的情况下,也拿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来。 哪怕如此仓促地冲击神临,几乎看不到成功的可能。 但谁也不能否认,一旦成功,他就有了和张巡周旋的资格。 此刻,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中,萧恕当街盘坐,闭目冲关。一分一毫的时间都不愿意再空耗。 天边之星光,宣扬着他的壮举。 整个不赎城,见证着他的勇气。 他竟然有如此信心,他竟然敢走出这样一步棋…… 实在令人惊叹。 山穷水尽已无路,劈山凿河又一天。 非大智大勇之辈,何能为也? 姜望最后看了正在建立星楼的萧恕一眼,一句话也没有再说,重新戴上斗篷,转过身去,独自往城外走。 他走得很快,很急,没有跟任何人告别,不想给庄国君臣留下任何针对不赎城的话柄——也许凰今默并不需要,但他总是要做好自己的本分。 立在屋脊上的祝唯我,默默地注视了这一切的发生。 直到此刻,才开口道:“连横,做事。” “封锁消息,在一个时辰之内,我不希望有任何人以任何渠道,传出姜望出现在这里的情报。抓到一个,处死一个。” 连横呼哨一声,大街小巷,立刻出现了许多身穿血色劲装的罪卫身影。个个提刀按剑,以冷漠的眼神,注视着每一个街区的人,宣示着他们在这座城市里的力量。 “小事一桩。”连横很是轻松地看向祝唯我:“然后呢?” “然后……”祝唯我笑了笑:“我和我姜师弟浪迹天涯去也!” 话音落下,人便飞身而远。 “啊?” 连横有些发愣,但已经连对方的背影都瞧不见了。 而他扭过头去看囚楼,先前立在四楼窗口处的罪君凰今默,也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了身影。 …… …… 姜望没有去跟张巡再打个照面的意思,孤身而走,走的是另一边的城门。 位在庄雍洛三国之间的不赎城,本身即是建立在一片巨大的野地中。 在三不管的蛮荒地带,建立起了独特的秩序。 出城之后没有过太久,姜望人还在无名的密林中穿行,祝唯我就已经追了上来。 其时天光游过叶隙,他倏忽出现,半蹲在一根横枝上,眸如寒星那样,落下了骄傲的清辉。 并不很出挑的血色罪卫劲装,在他身上格外鲜艳。 每每想到祝唯我的时候,姜望都会想起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的场景。 在那墨染的夜色里,一点火光出现。 点亮了长夜,摇曳在寒风中,骄傲不眠。 “祝师兄风采更胜往昔了!”姜望笑道。 祝唯我看他一阵,也笑了:“山海境里不方便说话,本想在不赎城里和你好好聊一聊,没想到姜师弟这般有名气,在哪里都能被人认出来。” 姜望心想,师兄你这和罪君说的可不一样,回去该不会挨板子吧? 嘴上却道:“只是刚好同张巡萧恕都见过面,所以他们认得而已。倒是祝师兄一现身,我看全城都沸腾了!” “哪里哪里,师弟你天下闻名,可是去年的黄河魁首!” “还是师兄风采更胜,你刚才可是一枪压下了上过观河台的神临天骄!” 祝唯我嘴角微扬:“两个背井离乡的人,却也很爱互相吹捧!” “这不是传统么?”姜望无奈地一摊手:“好比你孤舟下望江,我去林氏一剑横门!” 祝唯我似叹似慨:“姜师弟你雨夜杀董阿,可是让我查得很辛苦。” 姜望的语气也变得轻缓:“祝师兄你一去无音讯,我也找了很久你的消息。” 祝唯我沉默了一会,抬头看了看叶隙之外的天空:“直到今日,才能够重新这么肆意地欣赏阳光。” 姜望道:“我想一切都是值得的。” 祝唯我跳了下来:“我想也是!” 两个人相视而笑,在这个无名的山林里,莫名其妙地笑了很久。 笑得飞鸟惊散,笑得树叶摇晃,笑得穿过叶隙的天光,也有了自由的形状。 没有人问对方的苦,没有人说自己的累。 他们都清楚自己经历了什么,于是也能够感受对方。 一切的一切,只有一句—— 我想一切都是值得的。 “说起来。”姜望问道:“祝师兄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张巡交手,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祝唯我隐姓埋名,躲在不赎城修行,一朝神临之后,离城而走。罪君对此也并不知情。”祝唯我挑眉道:“所以有什么问题?” 姜望有些惊讶地发现,祝师兄这个挑眉的姿态,竟跟罪君如出一辙…… “噢。”他斟酌着道:“毕竟对于庄高羡和杜如晦,师兄比我更了解。” “除了他们自己,谁能真正了解他们呢?”祝唯我叹了一声,转道:“当然,不赎城也比你想象得更复杂一些。不然你以为它怎么能在三国之间立足,怎么可以维持这么无本万利的规矩?” 姜望念及山海境的种种,想到随时有可能自幻想中归来的凰唯真,不由得点了点头:“师兄这么说,我就有底了……师兄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 祝唯我道:“跟你去浪迹天涯咯!” 姜望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才道:“不知师兄是不是说着玩。师弟我在齐国还有些薄名,祝师兄又是天纵之才,若是愿意去齐国,定能在那里有一番大作为。只不过我还有一点小事情没能做完,暂时还不能回去……不如师兄先去,我让人迎你?” 祝唯我当然并不打算跟姜望浪迹天涯。 他也没有问姜望没做完的小事情是什么。 只是看着姜望,惯来骄傲的眼睛里有一些很轻松的笑意,像是那种惯会撺掇老实师弟做坏事的师兄:“想不想看看萧恕能不能成功?” 姜望迟疑了一下:“还是算了吧,容易惹麻烦。” 祝唯我哈哈一笑,勾住他的肩膀便往回走:“咱们现在悄悄溜回去,谁能发现?兵法有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师兄,没听说这是兵法……” “那你现在听说了!” 7017k 第一百三十八章 日拱一卒 对不赎城里的人来说,这一天实在是跌宕起伏。 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悍然挑战不赎城的规矩。有人从天而降,开启了一场神临之战。 不速之客是曾经登过观河台的丹国神临境天骄。 而站在不赎城这边,身穿罪卫服装的这个神临强者,竟然是已经失踪了一年多,在不赎城声名极著的祝唯我! 还不待他们思考此事将给不赎城带来的影响,以及庄国那边会是如何态度…… 祝唯我已经拍拍屁股就走了。说是要和那个姜望一起浪迹天涯,从此以后和不赎城无关…… 糊弄鬼呢这是? 但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你知道他在糊弄,他也知道他在糊弄,但是他还就这么糊弄了。而且他这么糊弄了一下,不赎城就真的可以理直气壮地面对庄国的扯皮。 除非庄国做好了在舆图上抹去不赎城的准备,不然还真能过来把不赎城搜个底朝天? 不过所有人也都觉得,就算祝唯我临走前拍拍屁股的那番话是在糊弄。也怎么都会在外面藏个十天半个月的,等风头过了才回来。 毕竟如今在这西境中部地区,庄国已经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强大国家。庄高羡更不是谁都能小觑的君主。 就算是做个样子,也怎么都该做得有诚意一点。 谁也没有想到,祝唯我统共出城都不满两个时辰,就悄悄地溜了回来。 并且此时此刻,正躲在不赎城最高建筑的六楼里,和庄国的另一个敌人姜望一起,悠然地欣赏着萧恕的冲关之旅。 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四十天的时间,从五府圆满的修为,开始冲击神临。 这样的事情绝不多见,他们也非常期待结果。 古往今来,历史如此厚重。八荒六合,天下如此广袤。作为一路走来已经足够耀眼的天才人物,囚楼之上的这两位,并不忌讳看到别人的光芒。 恰恰是他们都有足够的自信,更愿意自己生活在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与星辰争辉芒,方显璀璨本色。与强者争更强,才是天骄风流。 偌大的六楼,此时只有两个人。 相较于四楼颇有格调的布置,六楼皆以玉饰。青玉白玉红玉紫玉蓝玉……雕大椅,刻廊柱,垂珠帘,立瘦瓶。 更有阵纹铭刻,为此地汇聚浓郁的天地元气。那阵纹本身亦是极具美感的,与周边环境融为一体。 实在是一个太适合修行者居住的地方。 也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够进来的。 姜望此时端正地坐在一只玉蒲团上,在靠近窗边的位置,手上拿着史刀凿海“卷三十一”,嘴里念念有词,偶尔会远眺一眼,看看盘坐在大街上的萧恕。 这六楼的镂空雕纹玉窗,本身亦是法器。在这里可以看得到窗外,窗外却是看不进来。 “姜师弟。”祝唯我忽地凑过来道:“你说你还有没做完的小事情,不会是背这个吧?” “哈!怎么会!”姜望哈哈地笑道:“谁还能逼我背书不成?” 祝唯我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随口说了一句:“我看你挺用功的。” “正所谓,‘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师弟很喜欢读史!”姜望目光灼灼:“师兄喜欢么?” “唔。”祝唯我不着痕迹地坐远了一些:“可能,也许……略有。” “师弟这里有一套……” “诶你看萧恕!”祝唯我忽然很激动地探过头去。 姜望也跟着扭头一看。 但见远处长街上,萧恕一人独坐,端如泥塑,却面腾紫气。 天边那一个星点,已经亮了数个时辰,还在星穹远处照耀着。 以萧恕五府圆满的状态,要立起第一座星楼,不应该耗时这么久才对……就算再怎么精雕细琢,这会也应该已经搭建起了轮廓,星光应该已经隐去。 一般的修行者,就是先搭建起星楼的轮廓,使之在星穹深处立稳,而后才在漫长的修行时光里细细雕琢。 如重玄遵当初在稷下学宫那样,说立就立,一立就已完备,反倒是极其罕见的事情,是属于天才的特例。 而以萧恕的天资,就算不能像重玄遵那样,也不应该比普通的修行者还慢才是,尤其是他现在的时间还很紧迫。 “他刚刚服下了一颗丹药,不知是什么丹。”祝唯我说道。 看着萧恕面部蒸腾的紫气,姜望若有所思:“萧恕既然想到利用不赎城来给自己争取时间冲击神临,应该不至于真的一点准备都没有才是……他也许有别的思路。” 又看了一阵。 萧恕那边再没有发生新的变化,天边星光依然,他端坐依然,面部的紫气也依然。 相较于心浮气躁的看客们,他反倒是异常沉得住气。 “这才是第一天。”祝唯我收回了视线,对姜望道:“你好像对这个萧恕很了解?”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姜望还真是有些了解,因此说道:“炼丹之术是丹国的国本,放眼天下,无出其右者。丹国出产的丹药,历来是精品的代名词,比照同阶丹药,价格总要上浮一成。而元始丹会是丹国面对国内修行者的最高盛会,每一次举办,都会至少拿出一枚超品丹药出来,用于鼓励国之天才。” “十年前的元始丹会,有一颗天元大丹。丹会前的各项考验,萧恕都是第一。最后那枚天元大丹却给了别人。这一届的元始丹会,则是有一颗六识丹,据说能够帮助修行者凝练灵识。 本来以萧恕的表现,这颗六识丹应该是他的囊中之物,整个丹国没人有资格跟他争。但这届元始丹会又暗许了他人,主持丹会的丹国高官,说些什么为大局考虑之类的话,劝萧恕再等十年…… 萧恕态度强硬,表示一定要争,并通过参与山海境试炼,来为自己赢得更多的筹码。 但这一次山海境试炼,他一无所获。 在损失了大量资源、神魂本源被削去三成后,回到丹国,被直接剥离了参与这次元始丹会的资格,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了……” “想来这就是他盗丹而走的原因。” “当然,我说的这些,都是光殊多方打听,拼凑出来的信息。未必就是事情的真相。” 祝唯我听罢,微微点头:“难怪我觉得你对他抱有同情。” “与其说同情,倒不如说是共鸣吧。”姜望说道:“当权者肆意妄为,践踏规则,也正是我们今天坐在这里的原因。” “丹国这是自绝未来啊。”祝唯我摸着下巴道:“倒是张巡这样的人物,竟也会这样短视,是我没有想到的。” “张家就是丹国最大的门阀世家,十年前那颗天元大丹,也是被张巡的亲弟弟张靖服下。他能有今天,不是代表他张巡个人。作为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他坐在现在的位置上,肯定要为他身后的力量做点什么……”姜望说到这里就停住:“我就随便分析一下,做不得数。”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分析得很有道理!”祝唯我点头表示肯定:“史书没有白读!” 姜望看了他一眼:“对了,祝师兄,我听说这囚楼五楼往上,从来只有罪君本人能进。师兄你不仅可以随意进出,还能带着师弟我一起……看来师兄在不赎城内部的地位很高啊!” “主要是隐蔽。”祝唯我不动声色地道:“咱们两个通缉犯,藏在别的地方毕竟不太安全。” “师兄,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姜望云淡风轻地提醒道:“那个,我不是通缉犯。庄国还没有那个胆子,敢公开通缉齐国的三品大员。” 祝唯我:…… 这时候门口传来一个孤冷的声音:“连横,姜望竟然胆敢在不赎城现身,公然挑拨我们不赎城和庄国的关系。传令下去,全城范围内通缉此人!” 身穿黑色华裳的凰今默走了进来,收起手里的传音匣,淡淡瞥了姜望一眼:“现在你是了。” 姜望:…… 六楼共计有二十四面窗,每一张窗子的雕纹都有不同。能够直接看到萧恕的两个窗子前,一个坐着姜望,一个坐着祝唯我。 凰今默漫步走了进来,在一张墨玉所制的大椅上坐了下来,对两人抬了抬手:“你们继续聊,不用管本座。” 姜望看看祝唯我,祝唯我看看姜望。 一个都不吭声。 然后十分默契地一起眼观鼻鼻观心,运起功来。 …… …… 时间有时候是过得很慢的,比如当凰今默就坐在旁边时。 姜望完全无法闲适地一边背书,一边观察萧恕,还一边跟祝唯我闲聊了。 只能五心朝天,神沉五府,一心一意地琢磨起修行来。 所幸世上还有修行这样的事情,简单、纯粹、充实。 涓滴的努力,都会留存在时光里。 不知过了多久,当姜望醒过神来的时候,天色已暗,祝唯我和凰今默都已经不见了。 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 他扭头往窗外看了看,夜色下萧恕依然独坐,面部萦绕的紫气,使得他在这个夜晚格外显眼。 祝唯我早已让人警告过,整个不赎城都不会有不开眼的人来打扰他。 从张巡出场一直到现在,萧恕都保持了足够的笃定,也足够沉静。 他必然已经深思熟虑过,才会做出这样冒险的选择。 但仅是如此,就能跃升神临吗? 这是盘踞在所有人心头的疑问。 天穹映照萧恕的那一点星光依然明晰,在群星之中,也仍旧显得寂寞。 姜望收回视线,神映星楼,继续自己的修行。 他现在已于遥远星穹建立了两座星楼。一座立在玉衡星辰概念的核心位置,外显为青色宝塔。一座立在开阳星辰概念的中间位置,外显为一座形制古拙的五角小楼。 两座星楼都是七层,暗合七星之数。 玉衡星楼有观衍大师打下的基础,再经过长时间的细致打磨,已经很是完整。开阳星楼也在淮国公的指点下,有了非常妥帖的雕刻。 当然,修行是日长月久的事情,星楼也永远都还有雕琢的空间。 无非是日拱一卒无有尽,功不唐捐终入海。 姜望部分神魂刚刚显化在玉衡星楼里,被镇压在底座的森海老龙就有了感应。 遍体龙鳞炸起,剧烈腾身,带得锁链哗啦啦的响,用龙角不断地撞击石壁。 可惜玉衡星君留下的手段坚不可摧,无论祂怎么挣扎,也都不会有实质性的变化。 姜望落在星楼底层,低下头来,隔着逐渐透明的石板,看向石牢里挣扎的老龙,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姜小哥!姜小哥!” 姜望很久没以神魂显化降临了,大都是遥遥感应星楼,在现世运用星力来雕琢、修炼。 森海老龙积蓄了很久的热情非常炙热:“这段时间吾日思夜想,翻检记忆,想起来许多有用的信息。吾有一桩天大的隐秘,要说与你知!” 祂激动地咆哮道:“涉及这个世界最核心的隐秘,事关你将来是否能成道,证就当世真人!” 这话太有诱惑力了! 没有修行者会不好奇世界的核心隐秘,没有修行者会不期待成道的可能。 但姜望只是用靴子敲了敲石板,令它透明的部分重新归于石质,慢慢隔绝了森海老龙的视野。 “下次再说吧,我现在有点忙。” 只留下这样平淡的一句话,心念一动,已经离开玉衡星楼,到了开阳星楼中。 所谓这个世界最核心的隐秘,所谓成道的机会…… 说一点都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但姜望完全不认为自己现在有探知这种隐秘的资格。 神临都还未成就,去考虑洞真,实在也有些遥远。 他坚定地按照自己的步伐往前走,不打算去争神临的时间,也不去做什么一步登天的指望。 当然,森海老龙的品格,也完全没有值得相信的地方。 以这老龙的老谋深算,既然肯提出这样的话茬,接下来不知还有多少心思等着。 姜望不打算挑战自己的定力,也没想跟一个囚犯斗智斗勇。索性置之不理,多给老龙一点时间,让祂对现实有更深刻的认知,也让自己更冷静一点。 自己有康庄大道,大步前行便是了。非要去穿羊肠小径,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迷失了方向。 开阳又名武曲,在阴阳五行中属阴金,在星穹中为北斗第六星。 相对于玉衡的概念而言,它的确要更锐利一些。 姜望显化神魂,规规矩矩地盘坐在这五角的小楼中。让心神沉静,而后引动星光如剑! 在这遥远的星穹深处。 剑光绕楼飞,星华似流萤。 美而无人知。 美而寂寞。 但寂寞是修行路上,必不可少的风景。 7017k 第一百三十九章 星路 “罪君大人不是针对你。那个,现在跟庄国这个局面,不赎城总要意思一下。”天光大亮的时候,祝唯我坐到了姜望面前,解释道:“也通缉我了呢。” 姜望假装压根看不到他脖颈上的红印子,非常大度地道:“当然,我完全理解。” 祝唯我扭头看向窗外:“哈,萧恕怎么样了?” “没有新的变化。”姜望道。 “真是一个很稳得住的人。”祝唯我感慨道。 姜望本想说,师兄你也很稳得住。但是想了想,终是没有这样说。 四十天说长也长,相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又实在太短。 每过去一天,萧恕就距离那名为死亡的结局更近一点。 这种压力常人难以想象。 而丹国年轻一辈第一人,神临境的张巡亲自堵在不赎城外,不杀萧恕绝不罢休……此等决意,此等杀气,如铡刀已悬颈。 更是身负高山,高山之上又垒巨石。 足以压垮任何不够坚韧的意志。 此外还有叛国之恶名,盗丹之罪孽…… 世皆非之,世皆恶之,人人欲见其死。 可以说,此时的不赎城,九成九的人处在萧恕的境地,都无法站稳。 而萧恕仍然在按部就班,进行着自己每一步的修行。 这些压力,他全都默默承受。 他就用这种触及极限的压力来逼迫自己。 甚至于让观者恍惚觉得,张巡坐在城门外,四十天的死亡倒计时……本就是这场神临之旅的一部分。 最后姜望说道:“若是稳不住的人,也不可能和楚煜之在山海境里,一直守到天倾的时刻。他至少是一个很会把握时机的人。” “你觉得他会成功吗?”祝唯我问。 姜望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我知道曾有人一步神临。” “内府一步神临和内府境用四十天冲击神临,这可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虽然后者如果能够成功也很了不起……那个人是谁?”祝唯我语带惊讶。 “齐国十一皇子姜无弃。”姜望轻声说道:“他已经死了。” 祝唯我嘴巴微张,终是只叹了一口气:“太可惜了。” 姜望看着不远处的那个街区里,盘膝独坐长街的萧恕,慢慢说道:“我希望他能成功。” 这世上有太多精彩的人物陨落了。 有太多灿烂的故事不能继续。 有太多的遗憾,永远无法填补。 所以奇迹发生的时候,才如此动人。 …… …… 丹国天才人物萧恕,在不赎城坐到第五天的时候。 围观他的人,已经不仅仅局限于不赎城的居民。 丹国仅次于张巡的天才,在不赎城枯坐,要用四十天的时间,冲击神临。 这消息有巨大的、爆炸般的效果,瞬间在附近三国传开。 许多人都赶赴不赎城,要亲眼见证这挑战奇迹般的壮举。 压力已经不仅仅在萧恕一个人身上。 张巡所承载的目光,也已经重如山岳。 往大了说,萧恕盗丹逃国,已经是丹国巨大的丑闻。丹国是否会彻底沦为天下笑柄,全看四十天之后,张巡能否将萧恕明正典刑。 而无论有多少人赶来,无论人们怎样评论。 张巡对城而坐,也同样没有睁眼过一次。 旁的且不说,来自丹国的两位年轻一辈代表人物,一个坐在城内,一个坐在城外,全都表现出了自我的坚持,和超乎寻常的定力。 从这个层面上来讲,他们大概的确称得上是对手。 …… …… 萧恕来到不赎城的第十二天。 天边仍然是只有那一个光点,那团紫气仍然是笼罩着他的面部。 他盘膝坐在那里,仍然没有别的动作。 昨天如此,前天如此,这十二天来,每天都如此。 “搞什么?说是要用四十天冲击神临,这都十多天了,第一座星楼都没建成?” “他是不是放弃了啊?” “散了散了,看他娘的什么!老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也没个鸟变化!” “这个王八犊子到底行不行?声势浩大的搞到现在,好歹冲锋一下吧!?别整得到时候四十天时间过了,外楼四境都没有圆满!” “他是不是想笑死张巡,然后趁机跑路?” 等着看戏的人都已经烦躁起来。 真正直面死亡步步逼近的那个当事人,却依然如泥雕木塑,没有半点动作。他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 若不是面部紫气还在升腾,直如已经坐化了一般。 …… …… 黄河之会正赛一轮游、自以为了不起的萧某人,坐在大街上修炼的第二十一天。 他冲击神临的进度……还在第一座星楼。 这二十一天,也是姜望认真修行、认真背书的二十一天。 与已经成就神临的祝唯我交流,对他自己的神临之路,也有很大程度的裨益。 只是师兄弟两人偶尔看向楼外的萧恕,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谁也不知道,萧恕这走的是什么路子。 他可能有他自己的设想,但二十一天没有进度,本身即是一种残酷的宣告。 他冲击神临的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无限缩小。 他呆坐在那里,越来越像是一个笑话。 等在附近围观萧恕的人,已经换了好几拨。 若不是不赎城的罪卫还在附近维持秩序,只怕早有不耐烦的人上去给他几脚了。 人来人往,有时也如日升日落。 …… …… 盗丹叛逃的萧姓修行者,傻坐在大街上的第三十天。 他建立第一座星楼,已经建立了整整一个月。 这简直是一种奇观! 历来不曾有谁,需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来建立星楼。 那些天资不足、积累不够的修行者们,要么就是连第一个星点都无法锚定,早早地迷失了这部分神魂,更严重的,直接全部的神魂力量都被牵扯进宇宙深处,就此身死道消。 而但凡是已经锚定了第一个星点,接下来就都是水磨工夫——可也没谁需要磨这么久。 从第一个星点的锚定,到星楼骨架的建立,耗个三五天时间就已经很少见了。 如萧恕这般耗时足一个月,好像仍然没有任何变化的,简直闻所未闻。 “其实之前我一直不觉得他有冲击神临的积累……”立在窗边的祝唯我如是说:“但我现在倒是觉得,他有可能成功了。” 姜望放下手里的书:“为什么这么说?” 祝唯我只问:“你的神魂能够支持你连续不断地雕琢星楼多久?”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大概三四十天吧。” “……我是说,你内府境圆满,刚刚开始建立星穹圣楼的时候。” 姜望眨了眨眼睛:“我说的就是那个时候。” 祝唯我叹了一口气,伸手搭住了姜望的肩膀:“师弟,对不起。师兄忘了你在内府层次是青史第一。我应该找个普普通通的人来做例子的。比如说连横,他最多也就连续雕琢个十来天,神魂力量就跟不上了……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姜望也立即反应了过来。 先前他以己度人,并没有觉得萧恕持续一个月日夜不息地雕琢星楼,是一件多么稀奇的事情。他忘了这世上九成九的修行者,都没有他这样的神魂强度! 项北能够做到这一点也就罢了,萧恕也能够做到这一点,而且是在山海境失利后,以被削弱了三成的神魂强度来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值得惊叹的! “的确是我忽视了。”姜望道。 祝唯我继续道:“他先前吃的那颗丹药,应该就是用于补充神魂消耗的。他面部的紫气,应该就是药力的体现。” 姜望道:“即便是有丹药支持。他本身对神魂之力的细微掌控,也堪称杰出了。所以他一直到现在还没完全建成第一座星楼,绝不是因为办不到……他究竟有什么设计?” 萧恕到底有什么设计? 他的路在哪里? 所有的旁观者,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唯独是当事人自己,像是已经睡过去了一般,一直没有别的反应。 “变化发生了!”祝唯我的声音也稍稍激动了一些,毕竟有一种等待许久终于等到花开的喜悦。 姜望也立即扭头看向窗外,他看到—— 就在那远处的大街之上,闭目独坐一整月的萧恕,面上紫气忽然散去。 他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但天边持续亮了一个月的那个星点,在遥远星穹呼应他的那处星楼印记,忽然间垂落一束星光。 这束星光并不飘渺,反而坚实得似有实体,像是直接贯穿了天和地,贯穿了遥远星穹和现世的距离,贯穿空间和时间。 分割了视野。 这星光如索,如虹,如桥梁! 人间不曾有星光如此。 史书不曾记载星光如此。 修为不足看不懂这一步的人,也都为此情此景惊叹。 而所有境界足够的人,到这一刻都已经明白,萧恕在这三十天里,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用三十天的时间,建立了一条足够稳固的通道——独属于他和他的星穹圣楼之间的通道。 可以称之为“星路”。 任何一个外楼修士,都有这样的“通道”。任何一个外楼修士,都跟自己的星穹圣楼有着独有的联系。但从来没有人,会把精雕细琢的力气,放在这条“通道”上。 因为这条“通道”本就与星楼一体伴生,介于虚实之间,乃是星辰规则的一种体现。 更因为这种星辰规则的体现,几乎没有捕捉的可能,更谈何雕琢?这件事情本身就难以做到,本身就已经体现了能力。 而更重要的是…… 几乎所有的修行者,都把雕琢的力气放在星穹圣楼上,恰恰因为星穹圣楼才是修行的根本。星楼越强,修行者与星楼之间的联系就越稳固,这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情——在修行世界的正确认知里,本是如此。 萧恕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建立“星路”上,在正统的认知里,毫无疑问是舍本逐末的行为。尤其是在他时间如此紧迫的时候! 可他还是坚定地这样选择了…… 沉默地用掉了四十天安全时间里的三十天,如此沉默、如此坚定地,搭建这样一条独属于他自己的“星路”。 他不是一个幼童,没有那么多的闲暇时间。 他不是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虚度。 要知道,这四十天……也许已经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勇气? 到底是需要何等的自我相信、自我坚持,才能够在这样一条狭隘偏僻、闻所未闻的道路上,坦然以生死为注? 人们只看到,历时三十天,萧恕的第一座星楼终于建成。 他和他的第一座星楼之间,建立起了一条如此清晰的“星路”。 亘古未有的路。 而后就在这遥远高穹中,第二个星点、第三个星点、第四个星点! 几乎是以三息一个的速度,全部亮堂了起来。 前三十天的时间里,萧恕都在搭建第一座星楼,而在第三十天,竟然同时开始搭建剩下的三座星楼。本来已经看不到希望的神临之路,竟然一下子就清晰可见! 不赎城沸腾了! 围观者议论纷纷,惊叹不已。 姜望直接亮起乾阳赤瞳,看向那遥远高空。 喃声道:“我隐约感觉到,在星穹的深处,应该也有一条‘星路’,连接着这些星楼。虽然我现在看不到。” 祝唯我道:“如果真是这样,他星楼与星楼之间的联系,远比同境修士紧密,他的几个星楼,也远比其他人稳固。” “他所建立的这个‘星路’,应该就是他迅速巩固外楼,冲击神临的倚仗了。再加上他盗走了那枚六识丹……” 姜望说到这里,与祝唯我对视一眼。 萧恕成功的希望,已经很大了…… …… …… 原丹国内府境第一天才,萧恕萧天骄,以八风不动的强者姿态,端坐于不赎城中修炼的第三十五天。 第一座星楼与他之间,以独有的星路贯之。 剩下的三座星楼,同时开始搭建,同时开始雕琢。 这一幕异常的稳定,异常的灿烂。 围观的群众里面,已经多了很多给萧姓天骄鼓劲喝彩的存在。 而在这第三十五天。 远处天边,无声无息移来了一片阴影。 似是云翳飘来的不赎城。 可细看来,却不是阴影,而是一只黑色巨鹰! 此鹰利爪如钩、羽似钢刀,明明是机关傀儡,修者的造物,却灵性自见,气势凌厉至极。冷眸梭巡之处,仿佛随时要扑击下来,时时刻刻做好了搏杀的准备。 而巨鹰背上,立着一个脸覆玄铁面具、背悬赤铜方箱的赤足男子。 姜望在不赎城的六楼,几乎是立刻收回了视线…… 不意又见墨惊羽! 第一百四十章 且行 祝唯我往窗外淡淡地瞥了一眼:“认识?” “出身墨门的神临境强者墨惊羽。”姜望平静地说道:“第三次见了。” 准确地说,第一次只是“听见”。那时候他还在破旧道观的供桌下等死,在那场改变他人生的大战里,听到了鹰唳,听到了墨惊羽之名, 第二次在雍国威宁候府,才算是“看见”。那时候他扮成祝寿的宾客,身具两府两神通修为,而墨惊羽是雍国威宁候的座上宾。 今天是第三次。他已经是天府外楼修士,神临可期,端坐囚楼中。墨惊羽再次乘鹰而来,仍然飞得很高,却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祝唯我很随意地问道:“有仇?有怨?” “仇算不上,怨也算不上。有些事情,因果纠缠在一起,对错也论不清楚了。”姜望道:“不过神临之后,我与他当有一战。” “这样啊……”祝唯我又往窗外看去,那位墨门的神临境天骄,自有一种强大的姿态。 他轻声道:“我已经开始期待那一天了。” 姜望不怀疑自己能够神临,祝唯我也不怀疑他能够神临。 因为对姜望来说,那一步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萧恕与他这种层次的天骄区别在于……在真正实现之前,萧恕都不是确切的能够神临。 哪怕他前所未有地搭建起了星路,又有六识丹的准备,也只是机会变得很大了。 “有机会”和“必然能”,就是非顶级和顶级的差距。 当然,真正的强者,总是能够抓住机会的。 这些时日以来,来不赎城围观萧恕冲击神临的人,与日俱增。 萧恕能否成功神临,和张巡堵门截杀是否能够成功,这两个盘口,下注者不计其数。 自萧恕连通星路,同时开始搭建剩下的三座星楼之后,赶来不赎城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短短五天时间。不赎城的命金收入就已经暴涨许多倍。 那个守门的罪卫,一人已是忙不过来,现在是两队足足二十名罪卫守在门口收钱。 不交钱只看戏的人也有。但在不赎城这样到处是凶徒的地方,为了安全起见,又或者只是单纯的避免麻烦,绝大多数人还是愿意花一些钱的。 能够在张巡手下保住萧恕的性命,不赎城的命金制度,已经具备了足够的说服力。 但纵观整个不赎城,这么多天来的这么多人里,墨惊羽毫无疑问是最有分量的那一个。 名门背景,神临修为,在天底下任何一个地方,都理所应当得到注视。 此刻他乘巨鹰而来,在心思各异的目光里,飞越了城墙,悬停在萧恕上空的位置。 他立在这外形凶厉的傀儡巨鹰之背,双手微垂。 玄铁面具遮盖了他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却叫全城遍闻:“墨门墨惊羽,代表雍皇而来。所来无他事,不忍明珠蒙尘、贤才遗野耳!萧恕,你若愿意加入雍国,效忠吾皇。你给丹国造成的损失,雍国来弥补。你和丹国之间的矛盾,雍国来解决。” 墨惊羽是来招揽萧恕的! 围观群众一下愕然,随即又恍然。 在墨惊羽乘鹰而来的这一刻,萧恕的布局好像已经非常清晰了。 他为什么千辛万苦逃到不赎城这样一个地方?为什么以四十天为界限,吸引了这么多人的注视,来这样一场万众瞩目的神临之旅? 必须要实事求是地说,他今天即便创造奇迹,真个成就了神临,也不可能是张巡的对手。最多就是有了挣扎的余地,可以试着逃脱而已。 而且背负着丹国的通缉,他即便神临了,也不可能自在。 但如果说他本就是在展现天赋,以期待价而沽,那么一切都似乎有了很合理的解释…… 这才是完美的破局思路。 他在不赎城这样一个地理位置特殊的地方,用四十天冲击神临的噱头,吸引诸多目光的注视。 他展现了他非同一般的价值,自然会有人掂量他所背负的麻烦。他展现的价值越高,愿意出价的人就越多。 在他表现出在四十天内冲击神临的可能性之前,没有哪个势力会冒着得罪丹国的风险保他。而在他展现出这种可能性、这种价值之后,似乎面对丹国,也不是什么绝对不可触碰的选项了…… 若能得一神临境天骄,尤其他还如此年轻,那么得罪丹国,又有什么了不起? 墨惊羽只不过是第一个来出价的人。 或许并不是最后一个。 此时此刻,萧恕还在用心雕琢自己的星穹圣楼,并没有对墨惊羽的招揽做出什么反应。 城门外的张巡,却是睁开了眼睛。 他看向巨鹰背上的墨家门徒,冷声道:“恐怕有些损失你们弥补不了,有些矛盾,你们也化解不能。” 张巡这话并不客气。 任谁站在他的角度,也客气不起来。 墨惊羽只扭头看向他,声音无喜亦无悲:“张兄不必动怒。若是萧恕真个同意入籍雍国,我自会向贵国展现雍国的诚意,再与你好好沟通。” 姜望当初在雍国威宁候府看到墨惊羽时,就在疑惑墨惊羽的身份归属。毕竟这人早先曾受秦国方的命令,参与围杀左光烈。后来却又在雍国如鱼得水。 今次倒是确定了,其人现今的确已经是雍国人。 只不知他是跟着墨门整体的大方略在走,还是已经彻底归附雍国新君韩煦…… 在姜望看来,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毕竟是“神而明之”的人物,意志坚定,很难被外物影响。 而墨门在扶持雍国之前,是与三刑宫类似,走的“学我者不必归我”的路子,只求传扬道统,并不拘泥国别。 在扶持雍国,被确立为雍国唯一正学之后,就有些类似于道门的路子了。 墨惊羽作为墨家门徒,在墨家有需求时,放弃在其它国家的发展,建设属于墨门事业格局的国家,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没有什么好沟通的。” 张巡站起身来,直接跃上高空,与墨惊羽遥遥相对。 萧恕修炼了三十五天,他也静等了三十五天,炼了三十五天的心。多少暗嘲的声音,多少讥讽的眼神,他全部视如不见。 但是今天,却是不能再坐下去了。 “杀一个人也是杀,杀两个人也是杀。”他如是说道:“敢保萧恕,就是我张巡的敌人。” 墨惊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地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如此。” 他们在高空中彼此对望,谁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气氛一时凝肃。 两位神临强者的对峙,将这场风波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 而这场风波的主角,萧恕却依然沉默。 沉默中有不凡的变化在发生。 他轻轻一吸,面部升腾的紫气,全都被吸入体内。 天边四个星点交相辉映,剧烈地一闪,便消失了,连同那清晰的星路一起。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四大星穹圣楼,已然矗立!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睁开眼睛,轻声笑道:“我还在破关,你们在这里剑拔弩张,很让人分心啊。” 墨惊羽看着他道:“吾皇挽救时危,蓬勃社稷,有万世雄图,诚待天下英杰!萧恕,你正是吾皇所需要的人才,你也需要雍国这样一个环节。我今日诚意来请你,请务必多加思量。” “我在丹国二十年,丹国不知我是人才。”萧恕叹道:“想不到才来不赎城三十天,连雍国人都知我是人才了!” “有才无德是为天下害!”立在空中的张巡冷脸怒斥:“去岁观河台你我同去,你的待遇未曾少我半分。丹国荣养你二十年,名爵许之,厚禄许之,名师授业,秘法真传……这一切的一切,却只换来你盗丹而走,使我国传承多年的元始丹会毁于一旦。却只换来你现在一句,丹国不知你是人才?!” 他越说越激动,看起来几乎是要立即向这边扑来。 但一种无形的威压笼罩着他,令他明白不赎城主的回答。 终不能越城门一线。 张巡在这里说萧恕如何有才无德,萧恕并不做一句争辩,墨惊羽也显得毫不在意。 他只是又对萧恕道:“我雍国自新皇登基以来,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斩除旧弊,革新朝政,使大国新生,英灵得慰……今日之雍国,正适合你这样的有为青年大展拳脚!你现在跟我走,雍国保证你的安全,可以给你更多的时间、更充足的准备来冲击神临。当然,我说这些,也并不是要强迫你做选择。雍国的诚意已经在这里,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我现在先不打扰,你好好修炼。” 雍国的确诚意十足。 他们几乎是给了萧恕一条绝对安全的退路,萧恕现在完全可以退出这场冒险,加入雍国,去好好地巩固外楼修为,然后以更好的物质准备,来冲击“我如神临”的境界。 他们愿意用神临境的价格,买萧恕外楼境的现在,只因期许他神临境的未来。 韩煦的确是一位大方的君主! 萧恕雕琢星路,完全立起四座圣楼的事情传开后,对他心动的势力定然不在少数。 但唯有雍国,第一时间派出了墨惊羽这样的神临强者,亲身驾临不赎城。 这份诚意无人能及。 但萧恕,只是再一次地闭上了眼睛。 丹国的批判,雍国的诚意,他全都不回应。 此时天上地下再无什么异象发生,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开始准备最后的冲刺。 虽然看不到他体内的情况,但他一定是在细致地梳理自身,以期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的状态。 接下来的时间里,再没有人制造大的动静。 萧恕冲击神临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五天。 所有人都在等待。 …… “墨惊羽代表雍国来了,杜如晦会不会来?”囚楼之上,姜望问道。 “不会。”祝唯我很笃定地道:“庄国离丹国太近了,压力太大,他们不会想要萧恕。既然萧恕对庄国无用,那他就算在这里闹出再大的动静,杜如晦也不会多看一眼。” 姜望心知祝唯我一定是更了解杜如晦的,因而问道:“如果没有丹国的影响,如果萧恕对庄国有用,杜如晦又会怎样?” 祝唯我道:“那他就算是爬,也会爬到萧恕面前来。诚恳地跟萧恕说——‘庄国的未来非你不可!’” 姜望叹了一口气:“咱们现在坐在这里看戏,我总有一种在虎山边打盹的感觉。有些不安。” 祝唯我不动声色地道:“虎确实是有。” 姜望不去接这作死的话茬,毕竟他也不是神临的体格,不够抗揍,只道:“只剩最后几天了,便看萧恕如何选择吧。” …… 其实对目前的萧恕来说,雍国的确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放眼整个西境,能够在丹国面前硬气的国家其实不多,如成、陌、洛、礁之类,根本不敢收容萧恕。 秦国倒是没有丝毫压力,但秦国未必看得上萧恕,萧恕自去投奔也便罢了,不至于叫他们千里迢迢派人来争。 新崛起的庄国离丹国太近,庄国若是堂而皇之地收容丹国国贼,丹国就算是想装看不见也不行。 在争夺萧恕这件事上,雍国具备这样大的优势。韩煦却并不因此压价,反而是承诺解决萧恕的所有麻烦,且不需要他现在便成就神临,甚至愿意先行保证他的安全,将他请回雍国之后,给他更好的条件,以帮助他冲击神临——这样的条件,放眼天下,也没几家舍得拿出来,无疑是对萧恕的太大尊重。 所以墨惊羽这一次亲自过来,也是抱有很大的信心。 可萧恕还是选择了继续冲击神临。 就在此地,就在此时。 不仅仅是因为他相信自己的道路。 也不仅仅是因为神临之路是千军万马过索道,凭借的是一鼓作气。有时候再多的资源堆砌,也比不上这样一份志气。失了今日之勇,未必还有来日之功…… 这些都是原因,但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他只是选择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就像他拒绝丹国高层的建议,就像他选择去山海境冒险。 就像他亲手夺回了那颗六识丹。 诚然雍国已经是他现阶段最好的选择,但他一旦能够成就神临,便是天空海阔。天下之大,又何处不是选择? 他当然能够成就。 山海境发生了超乎寻常的变化,大约是与凰唯真有关。 他认为隐约与凰唯真有着某种联系的不赎城,现在前所未有的安全。 所以他才拼尽一切努力,逃亡至此。 这一步赌对了,其实在他看来,结果就已经注定。 世间万事唯在心。 且行,且行,且行! 第一百四十一章 奢求 萧恕来到不赎城的第四十天…… 张巡已经等了四十天。 墨惊羽也等了五天。 他们都没有再等到萧恕言语上的回应。 而今天,这场万众瞩目的神临之旅,已经来到了最后的时刻。 若不成神临,回应无用。 若身成神临,何须回应? 此时此刻,身前身后,天上地下,到处都是人。 数不清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有形无形的压力,如山似岳。 萧恕静心凝神。 行了二十年,今日冲击天人之隔。 今生今世他一切的努力,都要在今天得证一个结果。 在万众瞩目之下,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深邃而亮堂,贯彻着独属于他萧恕的意志。 他站了起来,衣衫单薄,两袖空空,可他直立如松。 他的双足扎根于大地,他的双肩承担万钧。 他平静地目视前方,眼神却似乎看到了更远、更古老的时光。 恍恍惚矣。 他双手一张,五指微开。 以他为中心,周边的天地元力顿时翻江倒海。 但见天边层云流散,四座星楼一齐闪耀! 轰轰! 他体内的血液在奔腾! 如大江大河,似洪流涌动。 他的气势开始拔升。 如海潮咆哮,一潮高过一潮去。 他的力量不断发散,叫人所察知,叫人心生敬畏。那力量仿佛永无止歇,好像在永远地膨胀, 而他微微一垂眸,目光停在身前半尺,一粒龙眼大小的无色半透明丹药就此显现,在空中滴溜溜地旋转。 它明明无色,内里虚幻,可每个人注视它,都看到了一种色彩。每个人看到的都不相同。 这就是丹国著名的六识丹!这就是这一届元始丹会上的压轴宝药! 原来竟是藏在萧恕的目光中的…… 它美丽而神秘,具体却又恍惚。 人们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视线。 视线却又被拉着走,移到了萧恕的唇边,被他一口吞下! 六识丹入腹,视线被截断。 看到这一幕的人,禁不住心中生出一种遗憾来。好像本应属于自己的珍物,就这样消失了。天生宝物有其憾。 而萧恕的神魂……一瞬间好像壮大了无数倍! 那当然是一种错觉,但是坐在囚楼六楼窗边的姜望,还是感知到了那骤然腾升的压迫感——就好像萧恕的神魂深处,有一头恐怖的凶兽正在苏醒。 萧恕的感知在扩大,萧恕的掌控在拔升。 他不断地加深对此方天地的了解,不断地加强对此方天地的掌控,塑造他的“域”,成就他如神的威严……当然就给人一瞬间神魂壮大了无数倍的错觉。 在六识丹的作用之下,他轻松地驾驭了膨胀的力量,并且还往更强大的方向推动。 无尽险峰,岂有绝路? 天梯穷途,仍可上行! 天高有多高?此世辽阔何极? 南行北赴,春去秋来,问世间几多英豪! 在这种掌控一切的强大感觉中,萧恕情不自禁地浮空而起,越过围观众人的头顶,越过屋檐,与张巡、墨惊羽平行……又越过这两位神临。 高处还有更高处。 他漂浮向那无垠的高空,整个人沐浴着神一样的光芒。 他体内的力量,就此沸腾了! 一身道元如在燃烧! 一身血液如在咆哮! 他的肌肉在颤动,他的骨骼在炸响。 一种关乎于生命本质的改变,正在发生! 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感知到,天地之间不曾掩饰的共颤,元力的臣服,规则的响应,此方天地正要迎来一位新的神临! 但萧恕的脸色忽然一变,在这极尽辉煌的时刻! 那一瞬间他脸上尽是不敢置信的表情,继而是痛苦!怨恨!不甘!恐惧!挣扎!但很快就平静了。 极端的情绪来得太快又散得太快。 他的脸像是一块皱巴巴的抹布被抹平。 天地之间的共颤终止了。 血液的奔流停歇了。 燃烧的道元寂静无声。 烈火烧到一半,抽走了柴薪会如何? 飞鸟掠空至半途,翅膀断掉了会如何? 他眼中的神光黯淡了。 他的气势如泄洪! 他像是一只折翼的鸟儿,坠落高穹! 遥远星穹的四座星光圣楼,一座接连一座的熄灭。像是冥冥中某个伟大的存在,吹灭了属于他萧恕的希望之灯!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骨骼发出清晰的断裂声响。 “噗!” 他的脑门砸在地砖,弹起又落回,最后无力地贴着地面,嘴里的鲜血,还在喷个不停。 很快就在脑袋下方积出了血泊…… 这一场万众瞩目的神临之旅,失败了! 从神而明之的耀眼存在,到躺在血泊里蜷成一团的败犬。 他只用了一息的时间。 天堂地狱一瞬间。 “啊……” 人们发出不知是恍然还是惋惜的声响……但什么都不能影响结局。 姜望坐在窗边,惊愕地看着这一幕,有一些没能反应过来。 他在已经公开暴露行踪的情况下,冒险和祝唯我潜回不赎城,藏在囚楼里,等了足足四十天,就是为了见证一场奇迹的发生。 从摸不着头脑到既赞且叹。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顺理成章,又一颗星辰要闪耀苍穹时……萧恕坠落了。 这一路看过来,姜无弃神临,王长吉神临,斗昭神临,钟离炎神临,祝唯我神临…… 说起来神临似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但是他所接触的这些人,本都是天底下最顶尖的那些天才。 世间本有参差。 奇迹毕竟没有发生。 姜望不免,感到了遗憾。 长空倏忽传来一声鹰唳,惊醒了愣怔中的众人。 像是一颗石子搅乱了水面。 整个不赎城,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嘈杂中,所有人都情绪激动地讨论这件事,讨论这个结果。 而在那万里澄澈的高空,利羽划破了游云,那巨大的刀羽飞鹰,已经振翅而远。 飞鹰背上的墨惊羽,没有多看地上躺着的萧恕一眼。 地面上的人们争论着,吵嚷着,说这个找死的萧恕浪费了六识丹这样的宝药,又或者说四十天是个太狂妄的选择,讨论如果答应雍国的条件有多好…… 人们消解着自己激动的情绪,有的离城回府,有的准备去赌场玩两把……终究各自散去。 这不是他们的故事,他们只是见证了这场“事故”。 没有人再理会血泊中的这个人。 他还奄奄一息着,但跟死了已经没有区别。 星楼俱灭,五脏破碎,神魂将熄……本就是只剩等死了。 可他为什么还不肯死? 他蜷在血泊之中,像一条巨大的蠕虫,可毕竟还在呼吸着。 已经一败涂地,已经输掉了一生。 又为什么还在挣扎? 一个将死者的痛苦。 没有人在乎。 不。 或许是有人在乎的。 一个头戴斗篷,身穿麻衣的人,不知何时出现了。 步履行空,踏过数个街区,落在倒地的萧恕旁边,半蹲了下来。 伸手按在萧恕的心口位置,徒劳地渡送着道元——这当然救不了萧恕的命。 不管怎么说,萧恕喷血的动作止住了,他死前的痛苦,至少消解了一些。 他看着眼前这个伪装拙劣的家伙,咧嘴笑了。 他眼睛生得很深邃。 他唇生得很薄情。 他生就一张疏冷的脸。 但是他好像很喜欢笑。 他吐着血沫笑道:“坐而论道是不行了,看来只可躺而论道。” 姜望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有一种很难描述的心情。 哀伤并不至于,他和萧恕此前不存在交情,也很难说得上为之有多么痛苦。 可兔死狐悲的悲凉,是有的。 可感同身受的无力,是有的。 他此刻现身并不理智。 可是当他在高楼的玉镂窗台往下看,看着这个人在血泊中最后的挣扎,看着曾经聚集在这个人身上的目光,一转眼如烟散去…… 他情不自禁地飞身下来。 他知道自己并不能够做些什么。 但想来一个人那么辛苦的不肯离去,一定有他那么辛苦的理由吧? 一路挣扎到这里,一直挣扎到此时。 最少最少,也该有个人听一听,他最后想要说些什么。 应该有那样一个人存在。 姜望愿意成为那个人。 “可惜论不了几句。”姜望轻声说。 “够了。我还奢求什么呢?”萧恕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但他撑着劲问道:“道友,你觉得我是个愚蠢的人吗?” 姜望诚恳地道:“任何人只要见过这四十天的你,都说不出愚蠢两个字来。” “嗬嗬……”萧恕艰难地笑了两声,又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墨惊羽吗?” 不等姜望说话,他已经自己回答道:“我不喜欢别人站在那么高的地方看我……” “他和丹国那些人,其实一样。” 他又看着姜望:“你不一样。” 他在这个时候,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抬起手来,右手食指,轻轻点在了姜望的眉心上。 姜望没有阻止。 一缕复杂的信息流,涌进他的脑海里。 那是……星路之法。 姜望有些复杂地看着他:“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萧恕很轻微的,摇了摇头:“不用了……” “为什么?”姜望忍不住问。 为什么把这么珍贵的东西,交给自己这样一个才见过几次的人。 为什么不请求任何回报,也没有任何遗愿。 人生至此,难道真的没有遗憾吗? 萧恕慢慢说道:“愿意冒险给予我同情的人,我相信他有改变世界的勇气……如果他愿意的话。” 他说着,他的手垂落下来,被姜望轻轻接住,慢慢放下来。 他已经虚弱得眼睛都不能再睁开了。 他闭着眼睛,用游丝一般的声音问道:“张巡还没有走吧?” 姜望抬头看了一眼还悬立在不赎城外的张巡,回答道:“没有。” 萧恕呢喃道:“他要看着我死,他才会放心的……” 他在最后的时刻,轻轻勾起了嘴角,似笑似讽。 他的气息,终于消散了。 而姜望半跪在这样的一具尸体前,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改变世界的勇气……吗? …… …… 张巡沉默等在不赎城外的空中,至少在此时此刻,相较于墨惊羽,他的确展现出了对萧恕的更多的执着。 虽然这种执着……并不那么温情。 张巡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一口气,像是萧恕最后散尽的那一口。 此出彼落。 然后他转身往丹国的方向飞去,没有再回头。 他的表情是平静的,他强大的力量在身体里静藏。 他疾飞在高空,依然是如神的强者高高在上。 然而转身离开不赎城的这一刻,他终于脊背生汗。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巨大虚弱,和一瞬间无法摆脱的彷徨。 他深藏于心的恐惧,只在四下无人时,才有稍微显露的片刻。 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知道他在恐惧什么! …… …… 墨惊羽走了,张巡走了,萧恕最后一口气也散掉。 长街四望无行人。 扎着小辫的连横走了过来。 “兄弟。”他的声音客气了许多,看着姜望,小心翼翼地道:“对于收尸,其实我还算擅长。” 姜望松开了萧恕的尸体,站起身来。 愣了一会,才想起来对连横点了一下头:“有劳。” “不客气。”连横耸耸肩,自嘲道:“对自己打杂的身份,我已经开始习惯。” “行了,我们的副统领大人。”祝唯我不知何时踏落长街,伸手按在连横的后脑勺上,把他轻轻一推:“忙你的事情去。” 连横利落地取出一个裹尸袋,将萧恕包裹住,反手提起来,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再怎么令人惊艳的天才,死后也可以只用一个袋子就裹住。 连横扛着这个包裹,一边走一边还对姜望道:“兄弟,看到了没?要好好努力啊,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的,打架打不过,就只能打杂。” 姜望上次从囚楼跳下来帮忙调停的事情,显然赢得了他的好感,这时候话密了很多。 可惜赶上了姜望不想说话的时候。 “走吧。”祝唯我摆了摆头:“这次师兄真的陪你去浪迹天涯。” 姜望没有说话,跟在祝唯我身后往外走。 师兄弟两人沉默着,在有心或无心的注视里,再一次离开了这座城市。 城外的野地,有山,有林,有荒野,当然也有乱葬的坟堆…… 满目荒凉。 “想什么呢?”祝唯我走在前面,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 姜望闷闷地说道:“他们说我不一样,但老实说,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不一样。” “他们?” “嗯,除了萧恕之外,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是一个叫平等国的组织里的人。但其实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也不认同他们的理念。甚至只把他们当做敌人。” 姜望的声音里,有一些迷惘:“但他们看到我,好像把我当做同类。” 第一百四十二章 “苦”心 “平等国?”忽然有个孤冷的女声问道。 姜望抬眼看去,只看到在前方不远处,立着一个兼具威严和美丽的身影。 不知是何时出现,也不知是怎么出现的。 她当然只能是不赎城城主,罪君凰今默。 迎着姜望的眼神,她解释般地说了一句:“来者是客,你在不赎城里的安全,本座还是要管一管的。” 凰今默是何等人物,她为人为事,又几时需要与人解释? 余光扫过眉眼骄傲的祝师兄,姜望有充足的理由怀疑……罪君是听到祝唯我那句浪迹天涯,才特意追了出来。 不然以这女人的性子,得吃得有多撑,才会特意出城来护送他姜某人? 当然,已经成长了很多的姜爵爷,并不会把这种怀疑表现在脸上。 他反而是恍然大悟般“噢”了一声,又诚恳道歉:“实在是给罪君大人添麻烦了。” 凰今默摆了摆手,示意些许小事,不必多言,只又问道:“你刚才说……平等国?” 姜望心想,这女人可真喜欢偷听别人讲话。 嘴里只道:“我与平等国有过几次接触,对他们的行事风格有一些了解。” “你觉得萧恕也是平等国里的人吗?”凰今默很直接地问。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不是。他们可能对这个世界,有近似的困惑。但平等国的那些人,已经有了严密的组织架构,一致的行动纲领,以及他们称之为理想的坚定信念……他们确立了自己的道路,虽然在很多人看来,他们已经走在了邪路上。” “而萧恕的理想与平等国不同,并且,萧恕他们,还并没有找到抵达理想的道路。” 姜望听过楚煜之的慷慨陈词,也听过萧恕的临终遗言。 他明白萧恕的理想,就是楚煜之的理想。 这两个人志同道合,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进。 所以一个丹国出身的平民天才,和一个楚国军伍出身的天才人物,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才会那么地信任彼此,互相给予毫无保留的支持。 “此外。”姜望补充道:“如果萧恕是平等国的人的话,以他目前表现出来的价值,平等国应该会派人来接应他才是。我所了解的平等国,实力强大。若只是一个张巡,威慑并不足够。” 凰今默听了几耳朵,忽然瞥向祝唯我,声音依然是冷冷的,但又没有太冷:“你这是什么眼神?” 祝唯我耸了耸肩:“听到你们在聊一些我听不懂的事情,我一时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失落。” “那要看你觉得什么比较重要了。”凰今默道。 一旁的姜望:…… 还以为你们真的对平等国很感兴趣。 “那什么……”姜望很自觉地开口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要不然,就送到这儿吧?” 凰今默和祝唯我的脚步,几乎同一时间停下。 姜望看着祝唯我,心中有些不忿,但脸上依然带着微笑:“祝师兄不是说要跟我浪迹天涯吗?” 祝唯我左右看了看这荒野,淡声道:“对,我已经浪迹过了。” 想了想,他好歹补了一句:“师弟慢走。” 出了一趟城,就已经浪迹了天涯。 他的天涯,真的很近。 …… …… 从不赎城到丹国之间的距离,对于一个全速飞行的神临境强者来说,并不是多么难以抵达的遥途。 但此时此刻在疾飞之中的张巡,却是觉得……实在太远! 他忍不住地会想,萧恕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天才,才能够以内府境的修为,在那种强度的追杀之下,逃了这么远的距离,逃到不赎城来? 而自己,又是何等的愚蠢啊。 恐怕没有人会相信,此时此刻他心中难言的悲痛,都是因为萧恕之死! 而他又如何能够让人知道呢? 所有人都以为,萧恕的失败,是因为他自己的狂妄。是因为他定下的四十天时间,相对于神临境界,实在微渺。是他的积累太不足够,是他把自己逼迫得太紧…… 但在场的那些人里,唯独张巡自己明白,最根本的原因,其实在于那一颗六识丹…… 萧恕在冲击神临最后一步所服下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六识丹。 丹国已经没有能力炼制真正的六识丹! 这才是让丹国高层惶惶难安,让张巡感到恐惧的事情。 他们绝对不能够让这件事情暴露出去。 在强秦的压迫下,在满目疮痍的河谷平原前。 丹国之所以还能够苦苦支撑,还能够勉强维持着声势,凭借的是什么?不就是他们恃之为国本、独步天下的炼丹之术吗? 一旦这最后的一层遮羞布被扯掉,丹国之于秦国,就是一块完全不设防的肥肉! 所以为什么他们苦心遮掩? 所以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不给萧恕天元大丹,不给萧恕六识丹? 因为丹国根本就已经没有! 所谓的元始丹会,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空壳了。 所谓的张氏无能世家子,张巡的那个弟弟张靖,其实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幌子。 用他的嚣张跋扈,无能自骄,来掩饰这个国家最大的隐秘。 就连张靖自己,也以为他当初真个吞下了天元大丹,只是天赋所限、运气不好,未能完全发挥出丹药的效果。 这是一场绵延了太多年的戏剧。 作为丹国第一世家,从一开始,张氏就放弃了张靖,故意把他培养成一个骄横无能的二世祖。 令他跋扈,令他无礼,令他贪婪,令他不自知。 家族的强势、长辈的百依百顺,狐朋狗友的吹嘘逢迎,令他十分满足。他真以为自己其实是不输于大兄张巡的天才人物,现阶段只是明珠蒙尘,还未能照耀光彩。 他真觉得自己现在只是懒得用功,等他真个用功了,必然一日千里,追上大兄,不在话下。 他还眼巴巴地等着六识丹,等着他神临的指望。却不知就算真的等到了,他仍然是不会有大的突破,而那个废物的骂名,却要叫他一生背负! 谷甚至于在必要的时候……用来让张巡“大义灭亲”,重塑国人对国家的信心。 能够产出诸如天元大丹、六识丹这样的宝药,一直以来都是丹国最大的底牌,最重要的倚仗,是他们与强秦抗衡的根本底气。他们不能,也不敢失去。 他们宁可制造一个极度不公平的氛围,让那些遭受‘不公’的天才,生出打破这个不公环境、带国家重回正路的决心和勇气。 也不想让国人对这个国家完全失去希望。 更不敢让它国看到丹国奄奄一息的虚弱! 黄牛坦腹,群狼必然噬之。 秦国固然虎视西境,诸如庄高羡之辈,又何尝不是野望无极? 丹国怎么敢赌? 对于萧恕这样的天才,丹国高层里还准备了要唱红脸的另外一派,在萧恕绝望愤懑的时候,重新给予他希望,继续给予他支持。让他能自烈火中获得新生。 就如十年前一样。 等萧恕自己也成长为了丹国的高层,届时再告知他真相,他自然能够明白高层们的苦心。 但是没想到的是……十年之后的这一场戏,唱砸了。 萧恕直接盗丹而走。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萧恕竟真个靠自己,一路逃离丹国,逃到了不赎城,为自己争取到了四十天的时间。而用这四十天冲击神临的壮举,使得天下瞩目! 所以其实在萧恕最后的时刻,张巡其实是已经做好了彻底与不赎城撕破脸的准备的。他其实已经决意要强冲不赎城,湮灭萧恕的所谓遗言。 但萧恕……什么都没有说。 他好像压根就没有发现他吞下的六识丹货不对板,在最本源的地方有所缺乏。 可如萧恕那样的天才人物,在某一刻真正触及了神临的他……怎么可能没有发现!? 他只是在那时候明白了一切的真相,而选择了沉默! 所以他才会说…… 不看着他死,张巡不会放心。 所以张巡现在才会感到悲哀,感到伤痛。 他和他的国家,是真的失去了一个对国家满怀热爱的天才人物,可是这一切……又能够怪谁呢? …… “恭迎张府君!” 一排排的下人迎在府外,如秸秆被风吹折,一排排地倾倒。 张巡飞身而落,脸上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坚毅与沉肃。 他往前看去。 张靖那张格外跋扈的脸,果然就立在人群之前。 “大兄!”张靖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将手一扬,展现自己的杰作:“你看你是多么地受拥戴!你看咱们张家是什么样的声势!” 张巡并不理会他,从他身边走过,对着那些伏地的下人道:“诸位都去忙自己的事情吧。张巡没什么可看的,也并不值得迎接。” “啧,你总是这个样子,无趣得紧。” 看着很快散去的人群,张靖撇了撇嘴:“大兄你万里逐杀,戮叛贼萧恕而后返,难道还不值当这些贱婢迎接一下吗?要我说,就是那满朝文武,也该在国境迎你呢!一群废物,连个丹都看不住!酒囊饭袋,国朝养他们何用!” 这话实在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一般人听都不敢听,他却说得很是自然,可见平时也没少说。 张巡不说话,继续往府里走。 张靖紧随身后,谄笑着道:“诶诶,大兄,六识丹弄回来了吗?” “没有。”张巡道:“已经被萧恕吃了。” “啊?”张靖一脸的失望:“那你出国这么久,白跑啦?” 张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张靖缩了缩脖子,很是委屈地道:“好吧好吧,那我再等下一颗六识丹吧。唉,他娘的,我运气也太差了,大好的日子里,遇上这档子狗屁倒灶的事。这么下去,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神临啊?” 旋即他又咬牙切齿:“这个该死的萧恕,贱奴之子!给了他那么多还不知足。竟贪得无厌,妄窥宝药,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什么身份!就这么死了真是便宜他了!” “事情已经结束了,就不必再说了。”张巡淡声说道。 他在张氏古老的宅邸里行走,却并没有寻到回家的安宁。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可蒙在心上的阴影,根本无法甩脱。 张靖急追几步:“欸,大兄,你走慢一点,我还有个事情没跟你说呢!” 不待张巡追问——当然他也知道张巡不会追问——他便乐呵呵地道:“你把你的郡守印借我使使呗?前几天我在春香楼,跟姓高的干上了!这口气我咽不下去,非得抽冷子整一顿这孙子不可!” 张巡猛然转身,险些与停步不及的张靖撞上。 而在张靖愕然的眼神里,张巡狠狠地盯着他,心中已是暴怒如狂! 自己为了维护丹国的秘密,在不赎城忍受屈辱,城外一坐就是四十天。 萧恕挣扎一生,奋斗二十年,最后只落得个丹毁人亡,身殒不赎城。 而张靖还只是想着窑子里的那点事情,只想着争风吃醋! 可他能够骂张靖没有自知之明,此生根本不可能神临吗?他能够骂张靖是个废物,完全不能跟萧恕比吗?他能说萧恕死得不值,死得不好吗?他能说丹国根本就炼不出新的六识丹了吗?! 他不能。 所以他如此愤怒地看着张靖,最后却只是怒斥道:“谁让你把下人都赶到门前去迎接的?我张氏需要这样的排场吗?你整日里花天酒地,无所事事,你的时间无所谓,但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计!他们去门前迎我,寒风里一等数个时辰,可他们该浇的花还是要浇,该喂的马还是要喂,该洗的衣裳还是要洗!他们是会敬畏我,还是在心里暗怨我!?” 张靖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道:“不就是这么点小事嘛,干嘛发这么大的火……大不了以后我不这么干了。” 张巡看着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就这样吧。” 张靖小心翼翼地瞟着他:“那……郡守印的事?” 张巡面无表情地转身,摆了摆手:“自己去拿吧。” “大兄!你太好了!”张靖喜笑颜开,冲着张巡的背影大声欢呼:“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 这一刻满心快活的他,并不知道。 兄长彼刻无法抑制的那一缕怒火,才是对他的情感。 可是已经抑制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送丧(最后一天求月票) 姜望来不赎城的时候,经过了成国,又绕到陌国,穿行大片野地,再至洛国,最后从洛国赶赴不赎城……如此在庄国的势力范围外,绕了一大圈。 现在离开,则是简单得多。他打算直接入境雍国,从彼处转道云国。 在这片三不管的混乱地界里,不赎城是唯一的一座城市,也是唯一一个有秩序的地方。此外便是大片的野地。 在这样的野地里,其实也生活着一些形形色色的人,有一些寨子之类的地方。他们依附于不赎城而存在,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进入不赎城生活。 如果说整日徘徊在不赎城城门附近的那些人,是不赎城的底层。那么游荡在不赎城外野地中的,就是底层里的最底层。 除了残忍的底色,他们已经什么都没有。所以他们的残忍程度,可能也会超乎人们的想象。 当然,今时今日的姜望,自是不必担心这些人的威胁。 还在庄国的时候,这一片三国夹缝里的不法之地,可能就是认知范围内最危险的地方。而修行至此时,天底下也只有诸如边荒、虞渊、迷界之类的地方,可以真正称得上险地了。 修行如登高,一层是一层的风景。 与祝唯我凰今默道别之后,姜望一边揣摩着萧恕留下的星路之法,一边慢悠悠地赶路——不能当空直行,不可横飞无忌,还要尽可能地保持低调……想快也快不起来。 荒草放肆的地界,荆棘丛生,蛇的遗蜕像枯枝一样。 没有来过这里的人,很难想象这里是西境腹地,且竟然在好几个国家的包裹中。 它是如此荒凉。 如果没有不赎城,这里或许就完全被孤立于人类世界之外,但也或许早已经被开荒,被附近的几个国家切分。 这个混乱的地方支撑起了不赎城,不赎城也让这个地方有了自己强大的生命力。 很难说谁更离不开谁了。 山坟处处,小路蜿蜒,时不时还有几声孤零零的老鸦叫。 这种阴森森的地方,惯来容易催生恶鬼, 但无论什么怨魂恶鬼,也都只有避让姜望,没有叫姜望避让的道理。 他独自行走着,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但他强大的生命力,本身即在驱散阴翳。 若是像钟离炎那样的神临境武夫,已将气血练出神性,生命力澎湃如海,只要不收敛气息,走到哪里,鬼魂就要崩溃到哪里。 乌鸦叫得让人心烦,姜望皱了皱眉,不由得生出一缕杀意来,想要一剑斩之,但随即便生出警觉! 何以会对一只乌鸦生出杀意? 不朽之赤金光芒瞬间照耀五府海,姜望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 与此同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在视野范围内,一座座无主的山坟接连开裂。一只只朽白的骨手,破土而出! 喀嚓! 白骨道?无生教?张临川?还是谁? 姜望此时才醒觉,他对危险的感知,被某种力量压制了太久! 惯来勇决的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出手。而是立足在大地,脚下如生根,双耳上玉光流过,已是开启了声闻仙态,使万声来朝。 骨架摩擦声,骨头破土声,乌鸦的叫声,风吹荒草声…… 周边环境以声音的形态,在姜望的感知中重构。 耳闻一世界,目察一世界。 而后他便看到,先于那些骷髅架子钻出坟墓的,是飘来荡去的幽魂。 一只,两只,三只…… 视野所及,足以千百计。 如燕聚,似云流。 它们摇摇晃晃地,钻出那些无主的山坟外,又好像在一瞬间同时得到了某种指示,如一道道黑色流光,有了统一的、高速的行动。 半数幽魂在空中极速穿梭,如一根根黑色的线条,在勾勒着某种怪异的纹路。恐怖而阴郁的气氛,随之降临。 而另外半数幽魂,则是以恐怖的高速,带起一道道晦暗的尾痕,向姜望疾冲而来! 天地之间,有一种细微的变化在发生。 姜望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一件斗篷、一身麻衣,一种风姿。他独立在荒野间,动也不动。但一圈炙热的火线,已经以他为中心,极速地扩开。 热浪如潮。 热焰似花。 轰! 火线所膨胀到的地方,那些幽魂流光根本连停滞片刻都做不到,顷刻就被焚化了。 那迅速膨胀开的火线,在焚化了迫近的幽魂之后,又当场散开,扑棱棱,化作一只只飞腾的焰雀。 啾啾啾啾…… 散为千百,啄向空中剩下的那一半幽魂。 这一手火行道术的随心所欲,正是姜望前段时间在淮国公府的修行成果。 目前的形势非常明显,直接袭击过来的这一半幽魂,明显是在为另一半幽魂的动作创造时间。 那潜在暗中不知多久的敌人,定然还有诸多的后手等待掀开。 姜望不管那些,直接以烈焰横推,既要烧此,也要焚彼。 只要将所有的幽魂都焚尽,敌人有可能的后续,也自然就随之湮灭了。 此为堂堂之师,以正伐奇。 咔咔咔! 仿佛是感受到了某种危险,那些自山坟里钻出来的骨头架子,已经加快了动作,有的已经探出了上半身,有的将骷髅脑袋高举,有的从别的骷髅架子身上,抓过一只骨手,给自己接上…… 而所有的骷髅架子上空,都有一个白色的光点跃出身外。 光点和光点之间遥相呼应。 因为这些惨白色的光点,散落在不同山坟里的骨头架子之间,仿佛有了某种阴冷的联系。 它们像是一个又一个的节点,又像是亡魂世界里的星辰。 而在高穹飞速运动勾勒着某种轨迹的的那些幽魂,也由此蒙上了惨白色的光华……它们因此并不惧怕火焰。 这种一环接着一环,一层递进一层的攻势…… 暗中的敌人必然做了大量的准备。 此时骤然相逢的这一战,背地里是难以估量的决心和计算。 姜望必须要尊重对手的这一份心血。 他依然立足不动,但是他的一双眼睛,游过了赤光。 他的驭火之能远胜以往。 他随念转换的这一手火线腾为焰雀,却也不这么简单! 今日之焰雀,非是昨日之焰雀。 每一只焰雀的眼眸,都有深赤的一点,那是三昧真火烙下的火种。 它们是由天地之间的火元所凝成,却也沾染了神通之火的力量,甚至于姜望的三昧真火,随时可以通过这些焰雀降临,如此运用由心,多出无穷变化来。大大提高了神通火焰战斗的灵活性。 而体现在此刻的是…… 空中疾飞的所有焰雀,焰火温度骤然腾升数倍有余,轻而易举地啄破了那些惨白光华,扑在幽魂之上! 只是一眨眼,就已经将空中飞驰的所有幽魂,全部一焚而空。 此时那些骷髅架子甚至还未能完全爬出坟墓来。 姜望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应对不可谓不精准,道术不可谓不玄妙。 但是在焰雀消散的同时,四周的气温骤然下降,阴冷的感觉如附骨之疽。 姜望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到在那天穹的阴翳里,外状奇诡的阵纹已经绘成…… 那些幽魂真正起作用的地方,是那些晦暗的尾痕! 姜望心中彻底敲响了警钟。 他意识到,隐藏在暗中的对手,非常非常地了解自己! 这种了解,不是说仅限于战力上的了解。 而是对自己的战斗风格,应对习惯,都有了充分的洞察。 是易胜锋? 两个人从小就认识,的确算得上是相互了解。 而且根据淮国公府的情报,山海境之后,易胜锋还专门去找了太寅来着。想来其他跟自己交过手的人那里,他也没有错过。 如果是他的话……对自己有这种程度的了解和针对,的确不足为奇。 心念急转之间,姜望的一双眼睛,彻底转换为赤红。 乾阳赤瞳已然开启,无边的火焰绕身而出。 天地之间,有赤色为此。 有焰雀飞,有焰花开,有焰流星落……一个生机勃勃的火焰世界,就此燃烧在这荒芜的野地中。 灿烂辉煌,喧嚣明朗。 他以自己为中心,瞬间释放了火界之术,仍然是寓攻于守。在不知敌人底细的情况下,先拔高敌人进攻自己的难度,为自己留出更多的反应余地。 此时此刻,天地之间那邪诡的阵纹已经绘成,阴森邪异的阵法已经落定,开始展现它的影响。 火元在此地被驱逐离散。 对姜望温顺的一切,都开始与他为难。 但姜望的火界有三昧真火主持,有炙火骨莲支撑,失去天地元力的补充,一时半会倒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不过要想再跟平时一样,目光所及之处,火焰随性腾升,却是难以做到了。 针对性太强…… 这座阵法的本貌是什么? 敌人又到底会暗潜在哪个地方? 姜望神目如电,梭巡着四周。 他的乾阳赤瞳,在斗篷遮掩下仍然显眼,但这本身亦是他对自己的掩护——让对手以为他是在靠这双眼睛捕捉线索。 在山海境里才修成的乾阳赤瞳,应该还不至于被对手了解太多信息。 乾阳赤瞳的能力,不在察微,所以他捕捉对手的重点手段,其实还是放在声闻仙态上。 在这种全神贯注的戒备之中,突然间他的耳朵跳动了一下,捕捉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声响——在几乎所有的山坟里,都有骷髅架子爬动的声响,但这处格外不同,骨骼格外强健有力。 它太细微,但是在声音的世界,响如惊雷。 而姜望已经动了! 那邪异的阵法传来一阵阵的压制之力,空气有水一般的稠感……可根本无法压制姜望的行动。 他不动则已,动起来则只见寒光一道。 落足潇洒从容,只留下那燃烧中的火界,还在与阵法的力量对抗。可身如长虹,已经人随剑撞,横贯至一座巨大的山坟上空—— 这是一座格外大的山坟,大约当初埋尸的人偷懒,一次性埋下了不少人。 尸气鬼气混杂在一起,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恶臭味道。 山坟本身倒还未被彻底扒开,有五六只骨手正艰难地穿过泥土,在外间透气……指骨僵硬的一弯一弯。 姜望电闪而至,手指轻轻一动,已经反握长剑,像把玩匕首般如意,自上而下,极其干脆地一剑扎落! 人落下,剑亦落下。 人与剑彼此无分,连发丝都锐利。 咆哮的剑气直接将这座山坟绞碎,将其间的骨手、骨架,全部绞为碎末! 泥土斩开了。 被某种力量操纵着的尸骨斩开了。 恶臭且毒性极重的味道也斩开了。 一根黑色的铁锏,自坟堆里探将出来, 一股极凶、极恶、极疯狂的煞气,缠绕在这根铁锏之上,把锐利的剑气都吞没了。 铁锏握在一只粗糙的大手中。 一个满脸络腮大胡、红着眼珠子的汉子,就仰躺在这荒野无名的山坟里,隔着纷飞的泥土、碎骨、乱飙的剑气和煞气……与头戴斗篷的姜望对视。 他瞪视着姜望藏在斗篷后的赤眸。 其间是无限疯狂的杀意。 此锏名送丧…… 此人,名杜野虎! 姜望自出道以来,厮杀未歇,历战无数,从来没有在战斗中迟疑过。 从来没有! 可此时此刻,看到这张脸,看到这个人。 他不由得愣住了一刹! 他猜测过这一次埋伏在暗处的对手是谁,他计算过无数种可能,可就算他有重玄胜的智慧,就算他有赵汝成的聪敏,他也决计无法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这样一个人。 他握剑的手,几乎是本能般地往旁边一移,剑气绕杜野虎而走,咆哮着贯入地底。 可杜野虎的送丧锏却没有丝毫犹豫,继续着它凶猛的轨迹,当头便已经砸了过来! 锏还未至。 姜望的斗篷便直接碎灭了! 如意仙衣麻衣的伪装已经褪去,回复了一直以来保持的青衫外状。 护体的道元当场崩碎。 五神通之光绕身而起,姜望完全是出自求生本能地往后一仰—— 疯狂的煞气却已经砸在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砸得仰首而飞。 在空中喷血! ------题外话------ 虽然这个月的月票榜很水。 但毕竟已经是这个月最后一天了,月票不投也是浪费……所以还是投一下吧。 晚上十二点有。 7017k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赎城外(新年第一天求月票) 送别姜望已经有一阵了。 祝唯我立在原地,始终没有动弹。 凰今默也便站在不远处,负手眺望荒野。 云空如雾,衰草连烟。 仅从送别的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站得足够久。 要送的那个人,也早就已经不在视野里。 但从等待的意义上来说……时间本身就是等待的衡量物。 在这片混乱的地域,凰今默是绝对意义上的主宰者。但真正亲眼见过她的人,其实并不多。 有关于她有形形色色的传说,但没有几个人,能真正了解到她的故事。 囚楼是不赎城里最核心的建筑。 她是囚楼里的那个“人”。 她是如此的高贵,但又如此的孤独。 此刻她站在那里,婀娜又冰冷,好像已经站了很多年。 祝唯我终于道:“你怎么跟出来了?” 凰今默没有看他,只是冷漠地道:“不赎城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祝唯我叹了一口气:“不赎城很安稳,你没有必要跟我一起冒险。而且……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凰今默转过头来,凤眸高岸,声冷如渊:“本君还以为,你祝唯我真的什么都不关心。” “谁说的?”祝唯我故意笑道:“我对我姜师弟就挺关心嘛。” “你好像以为你是一个风趣的人。”凰今默的目光像是结了冰,将隐约的柔情也冻住了:“祝唯我当真这么不自知吗?” 祝唯我沉默半晌,终于是又叹了一口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关心呢?” 凰今默的声音还是不见什么温度,但她毕竟已经挪开了那可以割伤人的视线:“没关系,庄高羡表面上作风强硬、行事锋利,实际上是一个很能隐忍的人。他每一次的怒而兴师,事后看来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她孤冷地说道:“他当初能够躲在深宫那么多年,忍受雍国一次次的挑衅。那么今天忍受一下本君的傲慢,也是合情合理的。” “啊,你凰今默竟然是这样的想法吗?”随着话音突然落下的,是一个满头乌发的老者。 他的强大根本不需用语言来表达。 他的声名早已在西境广为传唱。 此刻他虚立在空中,眼神深邃,语带讶然:“你难道真的以为,你凰今默有在庄国面前傲慢的资格?你难道真觉得,不赎城之所以能够留存至今,是因为你的实力?” 上一步时,他还不知身在何处。 这一步时,他便出现在了凰今默的面前。 一步天涯已咫尺。 庄国国相,杜如晦! “呵呵呵。” 与此同时,一阵笑声轻轻洒落。 一个面目平和,如富贵士绅般的中年男子,同样踏足于空中,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目光极为随意地落下:“不愧是胆敢僭越称君的狂徒,孤倒是对这份自负很是欣赏。” 他的语气平淡,他的姿态随意,可是当他立足于此,这里的一切就已经改变! 这片区域本是在不赎城所属的范围里,它本来只有一个名为罪君的主人。可此时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在对这名男子表示臣服。 不仅仅是荒草,不仅仅是荆棘,也不仅仅是天地元气。 此方天地,换了人间! 会在此时此地与杜如晦一起出现,会称孤道寡的那个人,自然只能是庄国国主庄高羡。 主导了庄国崛起,打赢了庄雍国战……整个三国区域,甚至于整个西境中部地区,堪称最具影响力的一对君臣,竟然同时驾临于此! 他们踏足在空中,像是日月并升,煊赫耀眼。 而立在地面,立在这茫茫荒野上、显得有些孤独的两个人,却无一人低头。 凰今默甚至是完全略过了这对君臣的话语,忽略了他们的威严,只看向祝唯我,凤眸里这时倒是有了一缕温柔的笑意:“你看,你还想一个人护送你那姜师弟离开,找机会单杀杜如晦,现在傻眼了吧?” 祝唯我手中燃起金色的火焰,他慢慢自火焰之中,拔出他那杆外形并不亮眼的薪尽枪来,一边摇头苦笑:“我确实没有想到,在现在这种局势下,庄高羡身为一国之君,竟还敢离境出手。” 但凡关注西境局势的人,没有谁不知道,如今潜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涌。 雍国新政之后,国力全方位复苏,雍君韩煦迫切地需要一些功业,来证明自己新政的效果,来展现自己革新的必要性,同时进一步说服国内那些顽固守旧的势力。 而环顾雍国四边。西出伐礁,已经是不了了之。北上无异于找死,东边那个和国地位特殊,同样不能轻动。怎么看怎么都只剩南下一条路可走。这种外拓无门的困境,也是过往年月里,雍国一直挑动庄雍边衅的原因所在。 发生在道历三九一八年年尾的庄雍国战,于庄国而言,是荣耀和功勋。于雍国而言,是洗不掉的屈辱。 反伐庄国、收复旧土的功业,无疑能够立即让韩煦赢得国民拥戴,在雍国的历史地位上,远远超越他的父亲——他非常有必要证明这一点。 事实上在获得墨门支持的情况下,韩煦能够一直忍到现在,耐心地推动新政,巩固国内形势,稳定邻边诸国关系,柔和地处理与墨门之间的利益往来……已经是非常可怕的定力了。 他以惊人的政治手腕抚平了一切。 如今雍国朝政稳定,国力大增。 这个本已经朽去了的国家,重新焕发了生命力。 当初的殷歌城的城下之约,随时有被撕毁的风险。 庄高羡敢在这个时候离开庄境,来到不赎城这样一个三不管的地界,不可谓不胆大!这情报若是被雍国得知,调动力量将他围杀至此,庄国基本可以宣告国灭。 但于庄高羡而言的这种危险性,也同时更让人意识到,他对此行的决心。 姜望或者祝唯我,或者他们两个一起……竟然让已经证就当世真人、建立中兴庄国之大业的庄高羡,有如此执念! 祝唯我微扬着头,以他固有的骄傲,看着空中的这对君臣,继续道:“你们猜,庄国皇帝和国相全部在外,失去国势的支持,也没有别的力量保护……这消息能够保密多久?” 这个问题是很有趣的。 但是庄高羡并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低头看着祝唯我:“孤一向欣赏自负的人,你说是吗,祝卿?” 这位庄国的中兴之主,志要奠定万世基业的君王,俯瞰着他曾经最为欣赏的臣子:“不如你来猜一猜,你们能够支持多久?” 无声的威严已在蔓延。 “你在看谁呢?!”凰今默一步踏空,与庄高羡平行而视,也切断了他对于祝唯我的那种压迫。 她曾经对昧月说,如果庄高羡亲自来要人,她会毫不犹豫地把人交出去。 但此刻她的眼神没有半点退让:“你以为你的对手是谁?” 庄高羡眼神极淡地看向她:“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僭越称君也就罢了,因为和楚国那一点隐约的关系,你就敢在孤面前如此放肆么?” 凰今默笑了。 黑色华裳映衬的这个笑容,像是黑色蔷薇在空中绽放。 “在这几千里的小小池塘里纵横来去,你可能真觉得你是不世雄主了!本君少出囚楼,对杜如晦好言好语,也让你们敢于轻慢了!” “你们以为,韩殷在时,为何不来不赎城?” “你们以为,雍国为什么始终不对这里生出野心?” “你们不知道。是因为以前的庄国太弱了。而你们太过无知!” 她那涂着黑色蔻丹的双手轻轻一绕,已经各自握住了一柄凤翅刀。 她孤冷地瞧着庄高羡:“放眼天下,本君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够杀死真人的神临,庄高羡,你要试试么?” 好狂言! 洞真是什么境界? 在古老的时代,神临曾称不朽,后来五百一十八载寿命尽,被证为假不朽。 而洞真之境,是洞彻了世界的真实,是看到了“真不朽”! 放眼天下,甚至于遍寻古今,也从来没有哪个神临敢说自己能杀真人。 便是在现世来看,天下第一神临或许有争议,但东域第一神临毫无疑问是曾经的凶屠重玄褚良。 可就算是重玄褚良,手掌割寿之刀,也没有在神临层次搏杀真人的战绩! 在众所周知的那些战绩里,重玄褚良一生于神临之境,战真人境有五次,一次比一次危险,最后一次更是在濒死状态养了足足一年!便是这种战绩,也已经让他成为毫无争议的东域神临第一。 于神临境搏杀真人?重玄褚良也不敢放此狂言! 凰今默到底是有什么样的倚仗,敢说这样的话? 凰今默到底是凭借什么,能够有如此之自信? 真的只是坐井观天的狂妄吗? 还是……凰唯真当年留下了什么? 凰今默的背景,让人有太多猜测。隐藏在她身后,那个传奇人物的阴影,也难免会让人多生揣测,让人不安! 但庄高羡是何等人物,又怎会被三言两语就吓退? 他只是淡漠地看着凰今默:“那么,孤真的是很好奇了。” …… 发生在不赎城外的这场战斗,大约注定不会被太多人所注视。 然而对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影响深远。 在战局的另外一边,杜如晦完全隔绝了庄高羡和凰今默的对话,他对庄国现在的这位君主,当然没有半点担心。 他只是用一种痛惜的眼神,低头看着祝唯我:“你还很关心朝廷,这是令老夫欣慰的地方。” 他接续着祝唯我的话茬:“但是没关系,皇甫将军足够强大。而且……” 他抬起了右手,对着祝唯我,嘴角很自信地扬起:“应该足够老夫赶回去了。” “我的确还很关心你们。但不知国相大人你……”祝唯我握住长枪,毫不犹豫地跃身而起,一点寒芒如星落,朵朵金焰似莲开:“是否受得住呢?!” …… …… 谁也难以料想,号称在混乱中建立秩序、一贯中立稳定的不赎城,会接二连三有这样大的事情发生。 张巡与祝唯我大战,萧恕冲击神临身死…… 而在不赎城外的荒野中,涉及生死的战斗,分为了两场。 一边是牵扯三位神临一位洞真的华丽大战,另外一边,则围绕着被一锏砸得吐血而飞的黄河魁首展开。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祝唯我正在为他而战,亦是因此牵扯了凰今默。 他只是遭受了情感和身体的巨大创伤,在无力的倒飞之中,一瞬间百念千转。 对手是任何人姜望都不会惊讶。 无论和谁交战,他都有面对的勇气。 他永远敢于战斗,永远追逐胜利。 但是杜野虎这一锏,砸得他黯然失神! 在炸开的坟土,和破碎的白骨之中,杜野虎身上缠着凶厉至极的血色兵煞,迎面冲撞出来。 其人身后的虚空,兵煞隐隐凝成一只恶虎,仰天长啸! 走九死一生的古兵家之路,直接以气血冲脉,炼出至凶兵煞。 而后在战场上无数次经历生死,将杀戮之血气与至凶兵煞合贯,方成此【恶虎煞】! 他如此疯狂地追将过来。 他的眼睛看着姜望的眼睛。 二哥看着三弟。 庄国九江玄甲统帅,看着齐国青羊子。 姜望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危险,这让他深切地明白——他如果不拼命反抗,他或许真的会死! 他一瞬间惊醒过来。 从那种不敢置信的痛楚情绪中,挣脱出一个战斗状态下的自己! 一念之间,世界大有不同。 战斗姿态下的姜望,杜野虎是见识过的…… 所以他明明已经重创了姜望,明明已经追击到了一半——此时他反而后撤! 他以比前突更激烈的动作后撤,横锏于身前,做足了守势。 而姜望的胸腹之间,一个一个的炽白光源亮起。 五神通之光,天府之躯! 这强大的状态,瞬间撑住了伤重的身体,并向他灌注了磅礴的力量。 他在倒退之中,搅动了流风,流风仿佛也为他所鼓动。 他在这种不够真切的强大中,看着杜野虎—— “杜老虎,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对不起 以此单章,诚恳地向盟主树犹如此道歉。 我有时候太情绪化、太理想化,写多了,沉浸其中,总觉得世上存在一个理想的模型。 可以“我以为”、“我觉得”、“我能够”。 其实是不能的。 阿树说得对,我不是制定规则的那个人,我也不是我里那些可以打破一切艰难险阻、永远都不会丧失斗志的人物。 树犹如此是因为我来到起点的。 “树犹如此,情何以甚。” 他的id是这么来的。 他不会做地图,学了三天软件,努力比照我的手绘,做出了最初的赤心地图。 他经常到半夜两三点,还在给读者发活动奖励。 他向每一个订阅了赤心的读者道谢。 当有一次语气不好,激怒了几个订者,他又挨个地去道歉。 赤心争榜的时候,他到处去求票。 为了圈子活跃,为了角色星耀,他做了太多太多。 而在今天早上,我以为他对这本失去了情感。 我认认真真写了一段道别的话,我对照粉丝榜,转了他一万三千块钱。 我想的是,偿还一部分打赏的情分。如果他厌倦这个故事,我不希望他浪费感情浪费时间还要浪费金钱。 钱是一个庸俗的东西。 我认为我可以用它来证明我的不庸俗。但事实上这反而更表现了我的庸俗。 这让阿树感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他觉得我是在用钱砸他。觉得我是在故意伤害他。 伤害已经造成了。 或许永远也无法弥补。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表达我的歉意,我的真诚。 便以此单章,在2022年的开始,向树犹如此道歉。 我希望我可以真的汲取这个教训。 我希望我不要再伤害任何一个对我付出真情实感的人。 我真诚地希望,树犹如此能生活在更广阔的天地中,继续现实世界里的灿烂人生。 …… 我想起来我真的忽略了很多。 一直以来我全心在写作上,与人的交流很少,与朋友的交流因为是朋友所以也很敷衍。 我忙的时候只想怎么把故事写好,闲下来的时候只想怎么能睡着,能养好精神。 我想到,我还欠盟主姜无忧、姜安安,一个道歉。 那是前一次青雨的一个星耀活动,我看评论区太多水帖,就直接在群里艾特无忧说,不要继续了,我不想要这样的书评区。我希望看到的是读者的真情实感,这种刷的星耀值我宁可不要。 我忽略了无忧他已经肝这个活动肝了很多天。 而我只想着我所谓的“清高”、所谓的“清白”。 于是无忧愤而离开。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忽略了别人的感受。 伤害了真情实感支持我的人。 我总觉得我清清白白昂首挺胸的,就可以赢得一切。 但就如阿树所说的那样—— “不是每一个白银盟主都会为了你一个个去跟读者道谢。” 我不知道怎么弥补我的错误。 也许永远也无法弥补。 但是我希望阿树知道,我希望无忧知道,我希望其他无意间被我伤害过的人知道。 我永远记得你们给过我的那些支持。 永远记得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 因为愚蠢,因为幼稚,因为自以为是,我确切的伤害了一些人。 但我从无伤人之心。 我有愚蠢的时候,有幼稚的时候,有自以为是的时候,但是没有恶毒的时候。 对于那些给予我真情实感的人,我所造成的伤害。 我希望今天是最后一次。 ———— 我再一次向树犹如此道歉。向无忧道歉。向我伤害过的那些人道歉。 作为一个作者,除了好好写完这个故事,经营好我们曾经一起经历的这个梦,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做的了。 希望多年以后有人回头看,会发现这个梦被很珍贵地捧在那里,从来没有凋落过。 纸短意长,字难陈情。 这个教训很深刻。 此刻我真情实感的歉疚。 请让时间来证明。 ——情何以甚,于2022年2月1日 7017k 第一百四十五章 今夕何夕 “呱呱!” 乌鸦的叫声怪诞而尖利,让人烦闷的继续着。 而五神通之光灿烂夺目,赤心神通使异志不染。 姜望的眼睛开始体现坚决。 属于天府外楼的澎湃力量,在这片荒野展现强大。 任何人面对姜望,都应该要有直面生死的觉悟才是。 而此时此刻的杜野虎,只是说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跟你叙旧?” “问你还记不记得我藏在床底的好酒?” “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志向?” “问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庄国人?” 他每说一句,身上煞气就更浓一分。 整个人好像和正在运行的杀阵联系到了一起。 当最后一句话说完,视野范围内的那些山坟里,白骨骷髅全部跃起在空中,各显矫健之态,遥相呼应彼此。而在很多坟坑的底部,紧接着就跳出一个个全甲覆身的悍卒! 总计约有三百之数,行动之间,训练有素。 他们全都和杜野虎一样,借助某种特殊的手段,在白骨骷髅的遮掩下,深藏于山坟之中。 直到此刻,悍然跳出。 个个沸腾着气血,一瞬间便结成了兵阵,兵煞一卷,已经咆哮着贯于杜野虎之身,令他的恶虎煞愈发凶厉。 此乃九江玄甲之劲卒,名将段离一手打造,庄国以举国之力培养的最强军队! 九江玄甲一共只有三千人,今次就来了三百之数。 在这张赌桌上,杜野虎下的本钱不可谓不厚。 他把握着这熟悉的兵阵之力,每一分兵煞都仿佛与自身连为一体。他感受到了膨胀的力量,横于身前的送丧锏,直又竖将起来,一瞬间便撤守转攻,当头怒砸! 引兵冲阵和捉对厮杀,有时候也没有区别。谁更能贯彻自己的意志,谁就更能把握战机。 在无法计数的生死交锋里,杜野虎早就将杀戮贯入了本能。 铁黑色的重锏,像是一个巨大的把手,轰隆隆地拉开了天地间的生死之门。 而血色的恶虎煞,一左一右,咆哮着结成两个凶恶的煞灵。 左为牛头,右是马面。 一齐前冲! 阴神开道,兵煞凝真。以锏送丧,无悼良人。 这一锏,是名生死之门。 是杜野虎绝不轻易展现的绝杀手段。 而姜望的剑,便在此时来了! 如天塌,如地陷。 那撑天之峰倒下为剑,天府之躯握之,一剑横贯,要叫万里无云烟。 此剑以席卷一切的姿态冲撞。 天地之间,皆是剑光! 自古以来,兵阵一道,就是以众凌寡,集弱为强。那些领军征伐的天下名将,在手握大军之时,战力绝不可以修为来计算,更远不是只身为战时可比。 就像当初在齐阳战场,重玄胜和姜望借用秋杀军那等天下强兵的兵阵力量,也越境击杀了衰老的阳国名将纪承一样。 杜野虎虽然现在只是内府境的修为,但手握这样一座近三百名悍卒结成的军阵,已经展现出全然不逊色于姜望的气势。 何况姜望还真切地受了重伤。 可两相敌对时,姜望的这一剑是如此果决,如此悍勇,根本没有半点迟疑,只有必破敌阵的坚决,只有对自己无与伦比的信心。 倾山一剑,谁可当之? 剑与锏坚决对撞,剑气和兵煞,一瞬间有千万次丝丝缕缕的交锋。那恶虎煞凝成的牛头马面,当场便散去了!什么威能都无法展现。 守门之恶鬼死。 生死之门开。 而英年早胡的杜野虎,整个人都被斩飞。 一如前一合,姜望倒飞在他的送丧锏前。 战斗姿态下的姜望,哪怕身受重伤,也非现在的杜野虎能当之。 围绕在他身上的兵阵之力,直接在这种毫无保留的正面对撞中,被轰然斩开。段离亲传的兵阵,一合就被斩破。 着甲的士卒纷纷坠落。 像是寒冬时节,漫天的冰雹子。 落地之后,东倒西歪,有一些再也没能站起来。 近三百名九江玄甲的悍卒,在正面迎上姜望这一剑之后,死伤已过半! 这就是如今的姜望。 这就是天府外楼的力量。 这就是站在现世同境修士最顶层的天才。 令人恐惧的战斗力! 姜望提剑踏步,身上的伤好像不是伤,感受的痛好像不觉痛。 他向着倒飞的杜野虎疾冲。 “兵家体魄,果然不凡,换做是别人,已经死了。杜老虎,你——” 话音便在此截止,姜望人在空中,忽然环身。 这一剑横拉一圈,当场将无声无息飘到身后的一只狰狞恶鬼,斩成了黑烟。 他的动作自然之极,就像这来势凶猛的恶鬼,是自己往他剑上来撞一般。 而他反手一甩,森冷长钉已离手而出,在空无一物的视野中,直接钉破了一只无形的怨魂! 杀生钉化不周风,霜白之风在视野范围内极速飞过,绕行一大圈,利落地掠回姜望手中,没入食指。 无声无息的,那些自坟堆里跳出来的白骨,全都消散了。 在重新进入战斗状态的那一刻,姜望就开始捕捉这场战局的掌控权。 他非常清楚一件事情——即使杜野虎是真的与他反目成仇,恨不得杀他而后快。也做不出这么细致、这么绵绵不断的伏手。 能够完全针对性的对自己设局,能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设下伏兵。 用幽魂遮掩幽魂,用明面上的动作连环掩饰,用幽魂尾痕完成了此刻笼罩这里的大阵。 用白骨骷髅遮掩九江玄甲精锐战士的存在,反过来又用这些九江玄甲的战士,来掩饰白骨骷髅的动作。 能够推算到自己必然会捕捉阵眼,让杜野虎提前埋伏在那里,给出了重创自己的第一击。 能够想到利用自己和杜野虎之前的感情…… 这熟悉的风格,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姜望心中迅速浮现出一个名字来—— 林正仁。 所以他拔剑对撼杜野虎的军阵时,最大的警觉仍然落在那个还未现身的敌人身上。 他明追杜野虎,暗寻林正仁。 所以当林正仁下一步的杀手出来时,他才轻而易举的将之击破,并且更进一步,直接毁掉了那些白骨骷髅。 这隐形的怨魂,狰狞的恶鬼,都是狠毒的手段。 但还远远不够。 姜望相信林正仁一定不会忽略自己的强大。 在观河台上,宁愿让庄国颜面扫地、承担着被杜如晦一巴掌拍死的风险、也坚决不肯登台战斗的他,一定不可能低估自己。 所以还有后手! 这一步怨魂和恶鬼,仍然只是试探而已…… 后手在哪里? 那些骷髅已经被不周风吹为飞灰,后续的演变应当已经被掐灭。 那么还有哪些被忽略了的细节? 林正仁,藏在什么地方? “呱呱!” 乌鸦的叫声仿佛在为谁祭奠,挑拨着人心深处躁动的杀念。 姜望不断地以神通之光将心境抚平。 “姜望!” 顿足在空中、把空气踏出了爆响的,是眼珠子红透了的杜野虎。 三百劲卒转眼间死伤过半,自己也负创于姜望的剑下,此刻他身上的杀气腾跃如实质。 他身上的甲胄直接炸开,片片飞碎如蝶舞。 赤裸的、肌肉虬结的上身,有血色的纹路顺着肌肉线条蔓延。 那血纹在他的胸口位置,凝成了两杆残破的战旗,交叉斜立,一似于招摇在战场上。 这两杆战旗一现,顷刻有烈马长嘶,有兵戈交鸣。 荒野上对峙的双方,好像撞进了金戈铁马的沙场。 是为神通,饮血! 此恨难绝,饮血枕戈! 这门神通有两个效果,其一是将神通所影响的范围,划定为战场。战场上每一份被打散的血气,都将有一部分力量被神通拥有者所容纳。简单来说,可以从战死的士卒身上获得力量。 其二则是作用于神通拥有者自身——受伤越重,就能在此神通之上获得越多的力量。 两个神通效果,所容纳的力量上限,都只取决于神通拥有者自身的体魄和神通所开发的程度。 此时战场上战死士卒已过百。 此刻杜野虎身披剑创,已伤脏腑。 恰是饮血神通最佳的发挥时机。 但见其身,血纹鲜艳欲滴。 青筋如山脉,肌肉似铸铁,络腮大胡和乱发一起,飘荡在凛凛劲风中。 将乃百兵之胆。 他太像一个将军。 太是一个将军! 如段离以前所说,他生来就是冲锋陷阵的猛将。 送丧锏握在他的大手上,也彷似有了灵性,贪婪地吸纳着兵煞。 他在一瞬间完成了饮血神通的激发,整个人的力量,膨胀至可怕的强度。腾绕周身的恶虎煞,如大旗一卷,重新将剩下的那些玄甲劲卒卷进兵阵中。 “你怎么敢!” 嘭! 他踩爆了空气,人如高山之上滚巨石,轰隆隆向姜望而来。 其状凶蛮,其势无匹:“在我面前回头!” 人还未至。 劲风已先卷来。 风刀斩面,隐隐刺痛。 是天威,人威,战威。 而姜望只是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左手,五指大张,正对着这一人如万军的杜野虎。 超品道术——龙虎! 通天海内,掀起滔天巨浪。 四面八方吹来的风,束缚住了四肢百骸。 杜野虎有饮血神通之威,杜野虎走的是至凶也至恶的上古兵家之路,杜野虎裹挟着兵阵之力……此时此刻的杜野虎,已经是他最强大的状态。 但。 他面对的是姜望。 “今时不同往日了。杜老虎!” 在道院外门的时候,的确没人敢和拼命状态下的杜野虎正面对轰。但今夕何夕,今日何日? 今日之姜望,何人也?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剑已经横出。 天地之间开出一条线来。 分高低,割生死。 学自朝宇,演化自名士剑,这一剑了断的,何止是恩仇! 传承自古旸国皇室的超品道术龙虎,就算只能让诸多加持下的杜野虎停顿半息时间……那也已经足够。 就如杜野虎那一锏打来不曾容情,此刻姜望这一剑也凌厉冰冷没有留手。 但就在长相思的锋刃,已经贴近杜野虎的脖颈时。 姜望的双手手腕,双足足腕,同时传来了冰冷的触感。 那感觉—— 就像是有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抓住了他的脚腕,把他固定在空中! 与此同时,他体内的道元疯狂流逝,如泄洪一般往外狂涌! 他的剑刃勒在杜野虎的脖颈前,剑气已经切出血痕……但未能再进。 反而是杜野虎一瞬间摆脱了龙虎的束缚,聚合兵阵的力量,送丧锏毫无迟滞地砸来! 而在此时。 茫茫虚空之中,似有神鸟鸣。 曰之为,“毕方”! 在四肢被缚、道元疯狂流逝的第一时间,姜望就想明白了自己在这场战斗中,到底忽视的是什么。 那叫得令人心烦意乱的乌鸦! 他一开始听到乌鸦的叫声,就生出杀意来,想要去杀死那些乌鸦。 但他同时也意识到,他对乌鸦生出的杀意,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影响。所以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杀念,不让自己跟着杀意走,以避免落进对手的陷阱中。 可这种“克制”,才是藏在暗中的那个人,想要看到的结果! 那个人是真的把姜望算得太透彻了。 让姜望感受到杀意的干扰,从而会下意识地排斥这个选择,反而真就忽略了乌鸦的叫声。 但其实这些名为鬼鸦的东西,一直叫下去,会慢慢削弱姜望的感知,瓦解他的神魂防御。 也就造就了此刻,无形之鬼得以近身,缚住姜望的状况发生。 从而与杜野虎的送丧锏完美配合,构造了这一刻的杀局。 堪称恐怖的战斗布局,近乎完美的战机把握! 姜望在最短的时间里想明白了这件事,而他凭借战斗本能所做出的反应,比他的思考更快! 火焰。 好似无穷无尽的火焰,自这青衫修士的体内炸开。 他一手捏着毕方之印,一手提着天下名剑。 那赤红色的、无物不焚的烈火,一瞬间漫天流落! 晴空火雨,一世花开。 在这漫天飘落的火雨里,在这青衫修士的身后,神鸟毕方张开了翅膀,仰首对天。 毕方!毕方! 三昧真火以姜望为中心,瞬间席卷四面八方,几乎焚尽了一切! 第一百四十六章 莽夫(为大盟树犹如此加更3/3) 既然已经被占据了先手,既然今日这一战,是无心之时撞上了有心之辈。 既然对手有精巧的布局,繁复的心思。 那姜望便果断放弃了见招拆招式的交锋,选择以强大的力量来横推这一场! 他直接用毕方印催发神通灵相,用强大的神通之火来覆盖整个战场,摧毁可见不可见的一切,是战斗本能所做出的选择。 但若是深思熟虑之后,他大约仍然会这样选。 因为这就是最佳的应对! 这是千锤百炼后的战斗本能,是在无数次生死厮杀中,培养出来的战斗直觉,是他与生俱来的战斗才情。 在内府阶段,神通最大的制约,就是神通种子所容纳的力量非常有限。 比如姜望一开始,三昧真火只能使用个三四次。 随着修为的增长,和神通的开发,神通种子的制约才会不断被打开,神通力量的极限也不断被拓展。 仍以三昧真火为例。 对姜望而言,一府二府至五府,乃至于现在星外立二楼,带动了神通种子作为“容器”的成长。 领悟“了其三昧”的奥秘,是神通本身“质”的提升。 凝结神通灵相,则是关乎于神通“量”的扩容。 神通灵相并非是所有神通都必经的高级形态,也并不是所有修行者的神通灵相效果都统一, 只是具体在姜望自己身上,是以毕方印助力凝结的神通灵相为躯。以自身的三昧真火为源,在身外另开一“火炉”,吸纳天地间的三昧真火,从而绕过自身体内神通种子容纳的极限,达到神火如瀑的效果。 如此神通一开,万物成烬。 天地间那种阴森的、晦暗的事物,被烧灼得青烟处处。 那些复杂难明又足够坚韧的力量,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来“了其三昧”。 而那些本质并不难洞彻的,几乎是一触即焚。 关乎于那邪异阵法的压制、关乎于阴森鬼气,乃至于杜野虎和杜野虎的兵阵…… 三昧真火,无物不焚! 这灼热的火海一经铺开,此方战场顿无一丝余裕。无非是烈焰,和被烈焰所摧毁的一切。 生死危机已临前! 杜野虎亦是久经战阵,生死厮杀无数的人物,当然不会感受不到眼前的危险。 只见他身上的恶虎煞沸如烟云,大手用力一握,竟将缠在身上的兵阵之力全部抓在手中,化为一根凶戾无匹的长矛,反手便甩开! 却并不是攻击姜望,而是将这根兵阵长矛,径直甩出了火海外。 出得火海又有数里远,这根兵阵长矛才在空中炸开,与兵煞合贯的百余名玄甲劲卒,一时纷如雨落。 杜野虎在这有焚天灭地之势的火海中,第一个反应,竟然是送手下的士卒逃走! 他看得到危险,但好像看不到自己的危险。 他为何不自己带着士卒一起逃走,而是独留己身,在这片火海中? 他始终盯着姜望的眼睛,似乎就是答案。 他自己不仅不退,反而进一步撞进火海中,撞进神火最炙烈的地方。 如此疯狂!如此勇悍! 他的送丧锏依然往前砸落,深沉的铁黑色似是要砸破赤红。 他绕身的恶虎煞被火海焚为血烟,很快就连血烟也被烧没了。 澎湃的道元沸沸扬扬,不断涌出。又似雪遇骄阳,不断被灼空。 他的毛发开始干枯,他的皮肤开始焦裂。 他的血液开始干涸,他的肌肉开始溶解。 可他身上的血纹,愈发鲜艳了! 可是他的眼睛,愈发坚定了! 他的力量随着他的伤势,近乎无限地在膨胀。 饮血之神通几乎催发到了当前程度的极限。 而一锏砸向了姜望胸膛! 铛! 在千钧一发之际,长相思如天外贯来,横在了流光过隙的那一瞬间,挡在了送丧锏之前。 这是绝妙的一剑! 杜野虎在火海之中独身反冲。 身填死地,是几乎不可被预知的一步。 然而姜望的剑,仍然出现在恰当的位置。 以剑抵锏,锐当万钧。 这是绝对实力上的超越。 但几乎已经被三昧真火烧死的杜野虎,自饮血神通之中所获得的力量,实在太过恐怖。 送丧锏砸在长相思的剑身上,虽然被格住,却仍然在前行。带着剑身一起往前砸,咆哮的恶虎煞冲击着锋锐剑气。 与此同时,姜望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万鬼嚎哭之声,齐齐哀叫,惨不忍闻。 而他的道元,自七窍,自毛孔,自身体任何一“漏”,疯狂流泻。 一身有万漏,处处泻根本。 那缚住手脚的无形之鬼明明已经被三昧真火焚化,那凄叫不止的鬼鸦,也早就消亡于火海中,三昧真火焚烧过这座邪异阵法所存在的根基,可他的道元……竟然还是在流逝! 在他展现最强大一面的时候,也是他最容易遭遇危险的时候。 杜野虎不退反进,不断叠加伤势和力量,奋起一锏而来。隐藏在暗中的那个对手,几乎已经明确了身份的林正仁,也在这个时候发起了最疯狂的攻击。 这邪异非常的大阵,名为万鬼噬灵。 此刻已然催动至极限,动摇了天地之力,奋其所有的压制着姜望的无边火海,不断吞噬着姜望的道元。 换做一般的外楼修士,这会道元已经被噬空,只能徒为鱼肉。 便是道元雄浑如姜望,此刻也不得不开始调动在五府海支撑天地孤岛的道元。 而在他横剑格挡住送丧锏的同时,在他的身后,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鬼影,面目模糊而狰狞。 此鬼之威势,远超之前所有。 身上鬼气几乎凝成了实质,骨刺狰狞,暗纹邪异。 它当然扛不住三昧真火,无论鬼气怎么膨胀,无论怎么催动力量,身形都在火海之中急剧缩小,被一层一层的剥落。 可它毕竟没有一瞬间就被焚尽,毕竟探出了一只鬼爪来。 无声无息地…… 掏向姜望后心! 掏进了……一道幽光中。 这是一种隐蔽的、沉静的力量,团绕在姜望的指掌间。 祸斗之印,一者在藏,一者在容。 藏则匿迹,容则纳敌。 得传自凰唯真的无上印法! 此刻他昂然在这漫天流火的中心,毕方神鸟的虚影在他身后展翅。 而以左手捏住祸斗印,巧而又巧地拦在身后,轻易容纳了这只狰狞鬼爪,使无边鬼气不得寸进! 于是蓦然回首。 嘴唇微张,吹出一口霜白风。 霜风拂去,万物凋杀,一切都被消解了,那恶鬼的面容也逐渐清晰。 虽然狰狞恐怖,虽然阴森僵直,可依稀能见旧貌几分。 曾经骄纵,曾经无礼,曾经残忍,曾经怨毒……如今只剩恨意和杀意。 竟然是…… 林正礼! 不周风轻飘飘地吹过,简单得像是拂过了一片埃尘。这头狰狞水鬼惨叫着崩碎了,碎片又尽数被火焰所吞没。 只剩一颗黑色的细小珠子,无力下坠,坠进了泥土中,散开成了冥水之气。可又瞬间被灼干了绝大部分! 然而与此同时,姜望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心悸!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力量在一瞬间束紧了,以至于跳动艰难。 这头水鬼,正是这座万鬼噬灵阵的核心阵眼。 姜望挡住了它的偷袭,并且及时将它杀死。 但这正入局中! 在姜望消灭这头水鬼的同时,整座万鬼噬灵阵的反噬力量,也都加于其身。几乎瞬间模糊了他的感知,绞碎了他本就被鬼鸦消解的防御,僵直了他的身体。 自此一瞬,局势立转。 杜野虎的送丧锏,仍是毫无保留地前轰,终是在这种最极限的情况下,砸破了五神通轮转之光,把天府之躯打得熄灭了,砸碎了姜望的胸骨,并且还在往前! 剧痛之中,姜望再回头! 这一刻他完全地抵抗了万鬼噬灵阵的反噬力量。 目光迎上状若疯狂的杜野虎,单骑入阵图就此拉开,一瞬间进入了神魂层面的战斗。 在神魂的层面中,姜望青衫仗剑,毫无顾忌地杀进了通天宫。 通天宫对宿主的庇护,根本不足够保护杜野虎的神魂。出身庄国,一直成长在庄国的杜野虎,也没有什么地方接触内府层次的神魂秘术。 因而这完全是一场碾压式的对决。 姜望只是一剑,便斩残了杜野虎的道脉真灵——一头赤虎。 再一剑,直杀得杜野虎的神魂险些当场崩解。 从神魂的层面退将出来,杜野虎砸在胸膛上的送丧锏已经失去了力量。 只有已经入体的恶虎煞,还在惯性的作用下纠缠此身。 姜望以最大的冷静对待这场战斗,他知道他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错。任何一点错处,都有可能造成此生的遗憾! 感受着胸骨倒插入心脏的痛楚,那漫天流火、展翅毕方,顷刻间全部收缩回体内。 赤红的火焰在身体里流窜,那光芒几乎映照在青衫上。 在道元将近枯竭的此刻,他必须以全部的神通力量,来抵抗肉身所承受的伤害,来驱逐在体内肆虐的兵煞。 胸腹之间的五个炽白光源,又渐次重新亮起。 眼皮微抬,眸照剑光。 在这一瞬间,他直接显化了剑仙人之身。 身绕流火时,霜披飘卷御风,灿然间如有神辉。 在他身前,整个人都已经呈现焦枯状的杜野虎,锏落,人坠。 生命气息急剧的凋落。 而姜望本人飘飘然如仙临世,踏碎青云,化作一道长虹,瞬间贯至整个战局的东南角——一处自始至终未发生什么异常变化的小小坟包前。 天边星楼闪耀,星光旋绕之间,给他提供了道元之外的力量。 于是自上而下,倾山一剑落! 整个坟包都被剿空了! 包括泥土,碎石,尸骨,也包括那一只惨叫不停的血鬼。 但是没有林正仁。 这里有主阵者的气息,有主阵者的动静,但是没有林正仁存在。 战斗进行到了这个时候,搏杀到了这种程度,林正仁在这里,居然还留下了一重伪装! 姜望没有半点犹豫,将身一转,已踏青云而去。 剑仙人和天府之躯都有时效,他受的伤也不允许他再继续纠缠,林正仁和杜野虎身后有可能会出现的杜如晦,更是让他没有恋战的底气。 一剑剿空,一步而远。 只是在心里,再一次深刻了一个名字。 林正仁……林正仁! …… …… 几乎是在姜望前脚离开的同时,一股强大的气息就骤临此地。 一步从容踏来。乌发老者的身影,在此刻降临荒野。 庄国国相杜如晦! 他衣衫齐整,鬓发纹丝不乱,完全看不出来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 目光只是一扫,便已经洞察了刚刚发生此处的厮杀,那些仍在混乱中的天地元力、空气中残留的血腥,说明了这场战斗的激烈。 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并没有那个姜望的身形,但是其人遁逃的痕迹,却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 尤其是那缕残留的气息…… 曾经在庄国境内追逐过一次,后来有很多次他都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在祁昌山脉初见时,就随手将其抹去。 杜如晦眸光远眺。 世间天息唯一,地息有三,人息无穷。 以天息应人息,凭一心照山河。 他抬起右手,并成剑指,只往远处一点。 磅礴的地脉之气喷涌出来,迅速汇聚成型,结成一只土黄色的大锥枪,其形如山石打磨而成,厚重强硬,但却一闪即逝,不复见于视野中—— 已在天地之间流动。 天息法加河山刺! 天息的力量、地息的力量追逐在茫茫虚空之中,跃过一切有形无形的阻碍,遵照那冥冥中的轨迹,捕捉那人息的终点。最终造成命定的杀戮。 杜如晦天息法加河山刺出手,便合拢手指,收回了视线。 地上躺着的这个杜野虎,再不施救,便已是死定了…… 庄国的国相大人轻叹一声,于是半蹲下来。 他先是取出一只玉瓶,倒出两粒色泽光润的丹药,很柔缓地放进杜野虎嘴里。而后伸手悬按在杜野虎的心口位置,至精至纯的道元源源不断涌入,帮助杜野虎化开药力,调和伤情。 便在这个过程中,地底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很快一双巨大的鬼手探出地面,用力一撑,土黄色的鬼躯便已跃将出来。 泥土为其所开,也因其而合。 这只高有三丈余、肌肉强壮的负棺土鬼,依稀有一副皱痕苍老的面容,它半蹲在地上,背上背负着的棺材被打开。 林正仁从中走了出来。 表情庄重,对着杜如晦无可挑剔地一礼:“见过国相大人。” 其人谨慎如此,在伏杀姜望这样的事情里,也完全不显露半点真身痕迹。用一重假象叠着一重,从头到尾都躲在暗处。直到杜如晦亲身降临此地,且已经开始帮杜野虎治疗伤势,他才肯真个现身。 杜如晦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不必多礼。这一次辛苦你了。” 全然看不出当初黄河之会结束后,其人拎着林正仁如拎死狗,一副厌极恶极直欲杀之而后快的姿态。 高手争杀,生死只在一线间。 天时、地利、修为、应变、心志……能够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太多。 强如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外楼修士姜望,也在林正仁和杜野虎的联手之下,身受重创。 他们所倚仗的,无非是一座名为万鬼噬灵的法阵、一座三百名九江玄甲精锐战士结成的兵阵、长时间以来林正仁对姜望的苦心研究、从别处得到的一些情报,以及……姜望对杜野虎的情感。 在他们能够动用的力量层次,几乎是利用了所有能够利用到的一切,也的确是给姜望造成了伤害,并且真创造了把姜望留下来的可能。 以有心算无心,以二对一,伏击偷袭……如此越境对敌,这本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姜望当初和向前设伏,也曾越境反杀钓海楼长老海宗明成功。 但是这个被伏击的人,毕竟是姜望。 今日这个有机会被留下来的人,毕竟是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魁首。 毕竟是有资格争夺天下最强外楼之名的那个人。在星月原上剑压陈算,在郢城之外与斗昭定下神临之约…… 林正仁和杜野虎在这场战斗中体现出来的价值,也因此蔚为可观! 所以杜如晦救杜野虎救得很卖力,他对林正仁,也非常亲切。 林正仁更不是一个会‘不知好歹’的人,杜如晦态度亲切,他简直是要肝脑涂地了。 他十分感动地道:“为国效力,何辞辛劳?正仁今日便是死在这里,也是值了!” 直到这个时候,杜野虎麾下还活着的那一百多个九江玄甲士卒,才从远处互相搀扶着走回来, 见到杜如晦,一个个激动非常,立即大礼拜倒,哭着嚷着求杜如晦救他们的将军。 “诸位将士辛苦了,不必拘礼,自己找地方休息便是。杜将军乃是国之壮士,老夫必然会竭尽全力。” 杜如晦很自然地取出另外一瓶丹药,随手递给林正仁:“正仁你看看将士们的伤势,帮助他们调养一二。老夫要专心救治杜将军,腾不开手了。” 士卒们自然又是一番感恩戴德。 林正仁恭敬地接过丹药去了,对这些士卒嘘寒问暖,聊一聊家乡,说一说未来,仁爱非常。 处理这些,对他来说自不是难事。 杜如晦这才把注意力全部落回到杜野虎的身上。 这是一场相当重要的战斗,对于此战的考量,他只会放在心中。 从战斗的痕迹上来看,姜望所出的最后一剑,是为了斩杀林正仁的真身。在紧急状况下,一击未能得手,就此以重伤之躯远遁,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他也的确因为这个选择,避开了与自己直接碰面…… 从这里来分析,这场战斗应该是没有什么疑问的,战斗双方的意志都很坚决。 林正仁和杜野虎都展现了相当出彩的一面,姜望也的确是具备碾压于他们的实力。 唯一的问题大概在于,姜望当时是否来得及补上一剑,让杜野虎彻底回魂无望? 从杜野虎此刻的伤势来判断,在不能及时得到救治的情况下,也几乎是必死的伤势了……所以姜望不补那一剑,也是完全合理的选择。 毕竟任何代入姜望的处境,都要考虑到还有一个敌人潜在暗处、未见真身,还有更强大的敌人随时可能出场…… 他是必须要速战速决的,没可能在此纠缠。 心中转着这些思考,杜如晦手上的动作未有止歇。 ……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庄国的国相大人脸上都出现明显的疲态了,杜野虎才从昏迷中醒转过来。 满脸的络腮大胡,此刻七零八落,枯的枯,焦的焦。整个人看起来虚弱又狼狈,唯独眸子里还注着野性,光芒不曾稍减。 杜如晦此时却松开手,站起身,表情变得很严肃。 “谁允许你来的?谁让你擅自调兵,来不赎城围杀姜望?!” 杜野虎缄默地躺在地上,被焦黑的泥土所依托着,并不吭声。 杜如晦又接连喝问:“你知不知道不赎城为什么能够在这里立足?” “你又知不知道,姜望现在是什么身份?他效命于哪个国家?通魔之罪都让他们洗白了,你以什么由头伏杀他?齐国真要追责起来,你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杜如晦简直是痛心疾首了:“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鲁莽,会给我们国家带来多少麻烦?你统领大军,难道能够如此莽撞吗?” “其实……”林正仁这时候恰当地插话道:“是我先发现了姜望出现在不赎城的消息,并告知杜将军,杜将军这才当场调兵与我前来设伏……国相大人,此行若有罪,罪在林正仁。与杜将军无关。” “我不知什么罪不罪的。”杜野虎闷声道:“我也管不了那许多!姜望勾结白骨道,害我故土陷于幽冥,只要有机会,我必要杀之!曾经我有多信他,现在我就有多恨他。这事是我自要为之,若是有谁问责,朝廷只管把我交上去便罢了!我杜野虎一人做事一人当,谁也不怨!” 杜如晦气得胡须乱颤,一脸怒容地伸指点着他:“你啊你!” 一拂袍袖,怒而离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河山刺(为盟主劳燕分飞嘛加更!) 姜望一剑落空,顷刻转剑而走。 这是一场极其难受的战斗,他的任何一个战斗选择,都仿佛已经被提前针对。 他有理由怀疑,有关于他的情报,已经被某些人整理好,送呈于庄国君臣面前。 而林正仁这种极具耐性、极其谨慎的毒蛇,恰恰能够借此放出他的毒牙…… 倘若仅止于此也便罢了。 若无杜如晦随时会现身的威胁,或者说,若非他需要表现出对庄国国相随时有可能现身的忌惮。 他今日掘地三尺三十尺,又有何难? 林正仁藏得再深、再好,总得有一个藏身的地方。上穷高天下杀碧落,还能藏在何处? 理论上来说,只要今日之林正仁,只要敢对他出手,就是必死的结局。 但是杜野虎…… 姜望伸手抚在心口位置,面不改色地拨正了断骨。 他是真真切切地让自己受了伤,也是真真切切给杜野虎留下了足以致命的伤势。 剩下的,只能留给命运。 这就是选择。 姜望在疾飞之中,咀嚼着这种难言的感受。 但在某一个时刻,身上煊赫的光影还未消解,他赫然回头! 但见天地之间,一支土黄色的锥枪,从无至有显露出痕迹,以恐怖的速度撞进视野里来。 它飞的并不是直线,而是遵循着某种玄妙的轨迹。如庖丁解牛,利刃游走于肌肉的纹理,这一支圆锥,也在天地的“纹理”中游走。 奥妙,难测,如神的领域! 强势,坚决,不可挽救! 姜望于是明白,杜如晦已经出手…… 人未至,神临的力量已至。 他心中先是一松,继而明白,这何尝不是又一场试探呢?——你是否真的受伤! 他并不相信,杜如晦现在真敢公开出手杀他。 玉京山上的鞭声,至今还未消呢! 让林正仁和杜野虎出手已是极限,一旦真个出事,事后全部推出去伏法送死就行。 所以此时这一击的意义在于…… 姜望会如何挡下,会在天息法之下,给予杜如晦怎样的反馈? 天息地息交感,纠缠人息。 姜望清楚地察知到,自己已经被牢牢地锁定,那恐怖的力量似乎与他已经连接在了一起,根本没有避开的可能! 动念之间,已转身不由己之剑,人似飘叶,却被那股锁定的力量扯住!飘不开,荡不开,避不开! 天边星楼亮起,灿烂星光垂落,持于手中这柄天下名剑,可是却骤然崩散!全被如神的力量压碎了! 大好河山,凝此锥枪。 姜望手上一抬,立即按出火界之术,生机无限、灿烂无尽的火之世界,却在那厚重的土黄色的光芒前崩溃。 一触即溃。 河山刺仍在往前。 姜望结出祸斗之印,以幽光前笼,可这幽光一下子就被撑爆了! 他一退。 再退。 终于退无可退。 直到他看到天边,有一点火光闪现。 他瞬间握紧了长相思,气血奔涌之下,胸骨再一次震碎,脏腑之伤,难以回挽。 他就在这样的身体状态下,再一次按出了火界,在瞬间崩溃的火之世界里,以天府之躯、剑仙人之态,聚势合意,杀出人字剑来! 此剑无退。 此剑撑天地! 谷这强势无比的一剑,也的确挡住了这一支土黄色的锥枪……片刻。 人道剑势在压倒性的神临境力量之前崩溃了。 他的确展现了伤重状态下的极限。 杜如晦以天息法连接的河山刺,终于是临近了面门,击破了他的势,就要将他碎灭。 哔剥! 寒夜里火星炸响。 一杆长枪突兀降临,自上而下,一枪将这土黄色的锥枪,扎进了泥地里。 轰轰轰! 河山刺在泥土里不断撞响。 河山之力皆碎之。 赌对了! 看到祝师兄那飘扬的墨发,熟悉的骄傲眉眼。 姜望心神一松,仰面而倒。却是已经彻底封闭五识,让自身进入休眠状态中。 他的伤势本就是真的,此刻又受了杜如晦这一击,伤势已经无法压制。 杜如晦的这一击,恰是姜望竭尽全力能够接下的程度。 也就是说,姜望如果能够接下,他就没有受根本性的伤。那么今日这一战意义全无。 力量控制得如此精准,再一次说明了他们对姜望的了解。也说明今日这一战,绝不止眼前这些这么简单。 纵观庄高羡杜如晦的历次出手布局,没有哪次是蜻蜓点水轻描淡写的。 但是心神沉寂的姜望,暂时已经不能够再思考。 “总算是……赶上了。” 斜提长枪的祝唯我,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什么也没有多说。单手把姜望提了起来,跃身便远。 …… …… 当姜望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仍是囚楼六楼的布置。 当然华贵,当然亮堂,可此时再看到,莫名感受到了一种疏冷。 住在这里的人,一定寂寞了很多年。 他发现自己躺在地铺上,被褥软和,身上也暖洋洋的,像是被什么在烘烤。 祝唯我坐在旁边,墨发束得利落,用一块绒布,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枪尖。脸上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受过伤的样子,下颔有锋利的线条。 “醒了?”他随口问。 “我休眠了多久?”姜望问。 “不到两天。” 外间已经尽是暗色,屋内也亮着玉灯。 身上的伤势已经被妥善地处理过,但是要真正恢复过来,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才行。 “那还不算太久。”姜望说道。 祝唯我笑了笑:“你好像很有受伤的经验。” 姜望很服气地瘫着:“我无法反驳。” “你之前在昏迷中,一直喊杜野虎的名字。”祝唯我问道:“是被他打成这样的?” “师兄认得他?” “我还在庄国的时候,他就很受九江玄甲统帅段离的器重。”祝唯我语气随意:“我记得你们好像是结义兄弟?什么枫林五侠,对吗?” 对当年的道院大师兄来说,外门几个弟子之间的结义,简直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事情。 不过他此时说来,却不是什么揶揄的语气。 因为除了姜望对杜野虎手软,他实在想不出来杜野虎能把姜望打成这样的理由。 姜望仰躺着,俨然想到了什么,语气认真地问道:“庄廷有多少人知道杜老虎以前曾和我结义?” 第一百四十八章 没有谁一身锦绣 祝唯我想了想,说道:“好像是没有谁知道……也没有人问过我,所以我也没有说过。” 整个枫林城域的人,都陷进了幽冥与现世的夹缝。那些知晓枫林五侠之名、确然被所谓枫林五侠行侠仗义过的人,全都不复存在。 在姜望想来,这才是杜野虎能够在庄国继续待下去的原因。 而如果这件事被人知道了呢? 先前那一战,从头到尾都是林正仁的布局风格。 仅靠杜野虎自己,是绝对想不到藏身在第一重阵眼等待突袭的。 从这一系列的战斗布局里可以看到,至少林正仁是知道他对杜野虎的感情的。所以当初他们结义之事,九成九已经暴露。虽然暂时还不知道是怎么暴露的…… 这件事暴露出来了,以庄高羡、杜如晦这对君臣的性格,怎么可能对杜野虎放心? 所以杜野虎如果还想要在庄国待下去,这一次的厮杀,就有了必要的理由…… 现在杜野虎唯一需要掩饰的,就是他知晓枫林城真相一事了。唯有他相信了姜望才是枫林城域覆灭的元凶,才是勾结白骨道的那个人,他才有仇恨姜望的理由。 姜望迅速理清了思路,感受着胸口位置的隐痛,不由得苦笑道:“他的锏确实很重。” 这么些年来,谁都没有虚度啊…… 杜老虎那一身恶虎煞,竟不知是如何才能熔炼出来。 要刀口舔几回血,要鬼门关前走几遭? 祝唯我轻轻瞥了姜望一眼,随口道:“我记得你不是个手软的人……算了,我找个机会帮你杀了他。” “别!”姜望一下子坐起来。 牵动伤势,不由得‘嘶’了半声。 迎着祝唯我疑问的眼神,他解释道:“我相信杜老虎。” 祝唯我立即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抬了抬下巴,对着他:“哪怕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姜望语气坚定地说:“哪怕如此。” 他和杜野虎对话的时候,杜野虎在所谓关于“叙旧”的反问之后,就很直接地说道——“问你还记不记得我藏在床底的好酒?” 在当初枫林城道院的那个外门宿舍里,众所周知,好酒早就被分着喝了,杜野虎藏在床底的,都是劣酒。 是他每次花光了银钱,又馋酒馋得要命,才会勉强用来治治酒虫的最差的那种酒。 用赵汝成的话说,就是狗都不喝。 当然,为这一句话,赵汝成少说挨了半个月的打。 既然那一句话里,好酒是假的。 所以曾经的志向也是假的。 所以是不是庄国人也不重要。 所以这一场战斗,并不是他的真情实感。 杜野虎向姜望传达的消息——是所有的一切他都记得,他与姜望在同样忍受! 而他出于某种不得不为的原因,才这么毫无保留地对姜望出手。 他需要姜望的配合。 所以才有了姜望横冲直撞的剑势。 其实战斗到了那一刻,姜望又怎会相信林正仁的真身就藏在那个小坟包里? 以他的战斗才情,又如何会在战斗中接连犯下那么多错误? 人都是会犯错的,他需要叫人知道,他姜望也是如此。 他假作相信,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不对杜野虎补剑、同时可以迅速离场的理由——他受了伤,他找不到林正仁的真身,他担心杜如晦追来,所以他只能离开。 在林正仁始终不露面的情况下,再打下去,已经没有了掩饰的可能……他总不可能真的把杜野虎生机全部斩绝。 所以他需要那样一个“失误”,好让自己合情合理的退场。 而因为他一贯以来的强大,要那样自然的“失误”,反倒比争胜更难,难过百倍千倍。 自枫林城覆灭,不,自杜野虎被九江玄甲征召之后。 他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杜野虎来信里说好的一起过年,兄弟重逢,说他要如何如何衣锦还乡……再也没能实现。 家乡不在了。 后来潜入九江玄甲军营里的那一次,姜望也只是偷偷看了杜野虎一眼就离开。 他知,他不知。 算起来这一次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重逢”。 可惜没有喝酒,没有碰拳。 没有欢呼雀跃,没有谁一身锦绣。 只有浑身浴血的兵煞,只有万里遥途的霜尘。 彼此对彼此痛下杀手。 杜野虎在无边火海中不退反冲,在焚身灭骨的伤势中往前争杀,固然是完成了他取信于庄庭最重要的一环。 同时也是把自己的性命,完完全全交付到了姜望手中。 但凡姜望的手抖一丝,或是对杜野虎有一丁点怀疑,他就已经被彻底抹去。 甚至于就算姜望完美地演完了那一场,把一位顶级外楼修士不该有的失误,演得顺理成章。把他对于庄国更高层强者出现的紧迫感,演得入骨三分。杜野虎的性命,还是系在那不知会不会出现的杜如晦身上。 杜如晦会不会出现,杜如晦会不会救他,杜如晦会不会相信…… 都是问题。 杜野虎都把自己的性命捧在了这里,悬在姜望的剑下。 他怎么可能不相信杜野虎?! 姜望的“配合”,是建立在杜如晦一定会救杜野虎的情况下,才算是完满。否则的话,伤成那样的杜野虎,说死也就死了…… 因而在遇到杜如晦的那一记山河刺时,姜望的第一感受,是松了一口气。其次才是怎么应对杜如晦的那一击。 见姜望如此坚定,祝唯我也不说别的,只道:“在你昏迷的这两天里,有两件事,可能跟你有关。” 姜望勉强坐着,手撑在地上,让自己的状态更轻松一些:“哪两件?” “第一件事,楚国来了一个叫楚煜之的人,问了是谁给萧恕收的尸,然后给了连横七颗元石,在萧恕的坟前上了几炷香就走了……你认识吗?” “他是萧恕志同道合的朋友。”姜望说道:“想来那七颗元石已经是他的全部。” 祝唯我点点头,又道:“第二件事。大楚淮国公发布无限制逐杀令。颁行整个南域范围,使天下逐杀易胜锋。 任何人只要能摘下易胜锋的人头,就可以到淮国公府领赏。 奖励是元石千颗,外楼级法器一件,超品道术一门,灵识凝练之法一部。 且淮国公府承诺杀人者的安全,使其不受任何势力报复……” 他瞧着姜望:“我记得你跟那个淮国公府的小公爷关系很好,这事与你有关吗?” 姜望愕然! 先前遭遇伏击的时候,他就想过,潜伏在暗中的对手,会不会是易胜锋。 他早就通过淮国公府,知道易胜锋一直在收集有关于他的情报。知道易胜锋一定是对他有很多了解的,是最可能针对性伏杀他的人。 他也做好了一决生死的准备。 但没想到的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易胜锋都没可能再出现了…… 楚虽败于河谷,亦是南域霸主。 左氏乃是大楚千年世家,是有能力左右大楚朝局的豪门。 淮国公府的无限制逐杀令,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易胜锋从今往后,除非不出南斗殿半步,不然永远都陷在危险之中,从此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终日! 此刻他坐在不赎城的囚楼中,想起第一次踏进淮国公书房时。 那位老者说——“孩子,我现在只想看看你。” 他感受到了真切的情谊。 楚非故土,却叫人生起故乡之情! 姜望叹道:“易胜锋是我的生死大仇……从儿时恨到现在。” “何等样大仇?”祝唯我以为他是开玩笑,笑道:“他抢了你的拨浪鼓?” 姜望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有什么问题吗?”祝唯我问。 姜望叹道:“我以为师兄你这样的人,是不会知道拨浪鼓为何物的。” 祝唯我轻咳一声:“师兄也是有童年的。” 姜望想了想那位爱听墙角的师嫂,识趣地止住话茬,转而解释道:“我与他从小就是玩伴,每天形影不离。当年南斗殿七杀真人择徒,对我们说只会选一个人走,他就把我推进了河里……后来我进了城道院,而他就在南斗殿修行至今。” 虽然姜望这番话说得很是平静。 但是一个毫不犹豫把朝夕相处的玩伴推进河里的孩童,实在叫人感受得到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酷冷。 “他们倒真是天造地设的师徒。”祝唯我如是评价道。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他一直想杀我,我也一直在给他机会。”姜望道:“不过现在他得先活下来才行。” 祝唯我笑道:“如果他没有躲在南斗殿里的话,活下来的难度有点大。” 姜望一时也笑了:“仗势欺人的感觉还不错!” 笑了一阵,祝唯我打量着他道:“伤好点了吗?” 姜望收下了祝师兄的关心,说道:“好多了。” “你走吧。”祝唯我道。 姜望略愣了一下,便点头道:“好。” 然后起身。 尽管此刻他的身体还很需要将养。 尽管他一直是用意志力在压制痛苦。 平生不欲叫人知。 他想了想,对祝唯我道:“杜如晦那边,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有问题。他那一记锥枪虽然是为了试探我,但我如果真的受了伤,真的扛不住呢?他怎么敢冒这个险,公开杀我?我想他们肯定有什么阴谋存在,师兄你要多加小心。最好……可以出去避避风头。” “如果一切如你所说,杜野虎很可靠,而杜如晦对他有疑心,那他的那一记河山刺,反倒顺理成章了。” 祝唯我平静地分析道:“他知道我会去救你,他认为你不知道我会去救你。所以他知道你不会死,但是他可以看你生死间的反应。” “而且他的河山刺,还有别的作用。” 祝唯我的手顿在枪锋上:“逼得我来救你,阻止我去杀林正仁和杜野虎。” 姜望沉默了半晌,他已经知道,祝唯我和杜如晦之前交过了手。 他在警惕杜如晦,比他更了解杜如晦的祝唯我,当然也在警惕。 所以此时才会不留他养伤,催着他赶紧走。 因为接下来,祝唯我并没有护住他的底气。再不似先前,勾着他的肩膀,请他一起回头看萧恕冲击神临。 现在想来,彼时祝师兄新成神临,有枪挑杜如晦的锋芒。此刻…… 在祝师兄参与的那场战斗里,是不是有庄高羡的出场? 祝唯我未提一句,姜望已经想了很多。 但最后只是道:“祝师兄,请珍重。” 然后转身,独自下了囚楼。 世上最不可能避免的,就是人和人之间的误会。 因为每个人的三观、经历,甚至于彼时此时的心情,全都不尽相同。就算是同一句话,也会叫人有不同的感受。 所以信任才如此可贵。 如他和杜野虎。 如他此刻和祝唯我。 …… …… 如果说这世上的信任难能可贵。 那么易胜锋对姜望的信任并不比任何人少。 只不过杜野虎的信任是交托生死,祝唯我的信任是不必多言。 而易胜锋的信任…… 他是知道凭借林正仁和杜野虎,断没有杀死姜望的可能。 无论他花费了多少代价收集了多么详细的情报,无论他提出了多少针对性的法子,无论他无偿地给予了庄廷多少信息。 只要庄高羡没有舍弃一国基业、再次亲手追杀姜望的勇气,姜望都不会死。 他知道这一点,但他仍然给了这么多。 无它,他自己正在被追杀,他也不能让姜望好过。 仅此而已。 并不是说他有多么仇恨姜望。 当年他才是那个胜利者,他才应该是那个被仇恨的存在。 而是在于……他清楚自己和姜望之间注定要分生死。 那么在自己东奔西跑、难以静下来修行的同时,他也不能够给姜望安稳修行的时间。 尤其听那个姓林的说,杜野虎和姜望曾经还有结义之情。 那就更好了。 无论姜望杀死杜野虎,还是杜野虎杀死姜望,都是好事。 后者自不必说,一了百了。 前者也能坏了姜望的道心,严重一点不是不能生出心魇。对于他们以后的厮杀,大有好处。 “呸!” 易胜锋吐了一口血沫在雨中。 提着剑二话不说便已拔身飞远。 不多时,陆陆续续有人影在雨幕中穿出来,沉默无声地围拢了这漏风又漏雨的破旧山神庙。 但庙内已空空。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大定(为盟主只为俗人回档加更2/3) 姜望的脚步声很轻,但也在耳朵的世界里慢慢远去了。 飘渺不可闻。 祝唯我依然擦拭着他的薪尽枪,动作极慢,极认真。 凰今默就在这个时候,从楼上走了下来,长裙及地,依然是高贵冷艳,不可侵犯。 “你大概在虞渊厮杀了太久,已经忘了人情世故。” 她对刚才听到的对话如是点评。 她堂堂罪君凰今默,当然不是一个喜欢偷听别人讲话的人。只不过神临强者难免耳聪目明,这两个年轻人在她耳边讲话,叫她如何能听不到? 祝唯我倒也习惯了,只淡声道:“跟虞渊没有关系,我向来便是如此。人情世故这种东西,不过是弱者报团取暖的方式。” 凰今默下巴微扬,当然是很欣赏他的这种锋芒,但嘴上只道:“他的伤势还远远称不上恢复了,不留他养伤,也不解释几句。不怕他心生怨恨?” 祝唯我只道:“姜望非是哀怨之辈,我亦不是怜弱之人。解释得再多,不懂的还是不懂。懂你的,又何须解释?” 凰今默轻声笑了:“你说你不是怜弱之人,不过他好像也没有多强。你直接对上杜如晦,都没有他伤得严重。” 她明明已经听到了姜望和祝唯我的对话,却还是要这样说,分明是一种情趣。 而祝唯我想了想,竟然很认真地回应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很弱。大约是游脉境?但我追杀了很久的吞心人魔,正是被他纠缠住,也正是终结在他的剑下。” 他语气平静地道:“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来说,人魔就已经是认知范围里最可怕的存在了。整个庄国,所有城道院里,只有我敢提枪追杀。而姜望当时弱成那个样子,在摆脱了人魔之后,不仅不逃,竟然返身给了那人魔一剑。害我单杀吞心人魔的战绩,多少有些不完美。” 游脉,周天,通天,腾龙,内府,外楼…… 对于在座的两位神临修士来说,游脉境的确已经是太遥远的故事。 “那还确实是挺有勇气的。”凰今默看着他道。 “当然,呃……什么意思?” 凰今默凤眸微抬,眼神似笑非笑:“我刚才听见你们说起拨浪鼓,祝唯我这么有种吗?” 祝唯我想了想,说道:“有时候也可以有。” 凰今默一时没有说话,只转眸看向窗外。 但见夜色如水,星光温柔。 祝唯我慢条斯理地擦拭完了枪刃,把绒布收好,手上轻轻一旋,便将薪尽枪收了起来。 想了想,还是说道:“告诉庄高羡他们凰唯真大人将要归来的消息,没有问题吗?庄国背后,靠着玉京山在,虽然自上次杜如晦受笞之后,关系已经没有那么紧密……” “没关系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凰今默看着窗外的星光,有一种不自觉的孤寂感,像是已经看了很多年:“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父亲的归来。” 凰今默竟然是凰唯真的女儿! 天底下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恐怕没有几个。 天底下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恐怕也没有谁会相信。 因为凰唯真已经死了九百多年,而一位神临修士的寿限,是五百一十八年。 非洞真无以越。 凰唯真的女儿,怎么可能以神临境的修为活到现在? 但这件事情,切实的发生了。 凰今默在不赎城,已经呆了很多年。 若是有人现在要问,不赎城建立在何时?恐怕没有几个人答得上来。 祝唯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凰唯真的名头的确足够响亮,在他们和庄高羡、杜如晦捉对厮杀的时候,凰今默吐露了凰唯真将要归来的消息。 庄高羡几乎是立刻就停手了,还主动跟凰今默道歉,表示都是一场误会,希望重修于好云云。 对于凰今默来说,这一切再正常不过。 凰唯真的名头,放诸天下,在哪里行不通? 别说他将要归来。就算他不会再归来,凰今默只要说出她和凰唯真的关系,庄高羡就绝不可能动她。 对于庄高羡来说,惹不起就道歉,这也是太正常的事情。其人虽是一国天子,对于个人荣辱并不看重。人前道歉不可能,私底下只要条件合适,怎么道歉都行。 应该来说,自这一次的山海境试炼结束,凰唯真的消息隐约传出后。现在的不赎城,是前所未有的安全。 就如萧恕逃离丹国,也选择以不赎城为目的地一样。 纵观整个西境,除了秦国和玉京山,还有哪个地方,能有不赎城这般隐性的威慑力? 但祝唯我心中仍有一抹挥不去的不安。 这种不安,源于他对杜如晦、对庄高羡的了解。 源于这次他试图伏杀杜如晦,却看到庄高羡也亲离国境。 杜如晦好像了解他的想法,他却不知道杜如晦在想什么! 这也是他没有留姜望在不赎城养伤,让其尽快离开的原因。 凰唯真再强,再可怕,终究归来之期未定,甚至于未必一定能成功归来。 庄高羡这样的人,真的会因为凰唯真的一个名头就退却吗?尤其是在已经得罪了凰今默的情况下…… …… …… 时为庄历大定三年。 庄国真个有了“大定”之相。 一战割下雍国大片国土,威势凌于周边列国。 外观天下,不少不得志的人才纷纷来投。 内察国境,可以说一声四海升平。 就连普通的庄国百姓走在路上,都明显比往年更昂首挺胸——以往雍国边军可是年年起衅,基本上每年都要打死几个庄国边军士卒。庄国只能一次又一次压下将士们的愤慨声音。 而自大定元年的那一场国战之后,祁昌山脉不再是庄雍两国的边界,双方驻军在锁龙关和殷歌城遥遥对峙。 占据锁龙关这等险关的庄国边军,边防压力明显大不同于往年。 庄国日新月异,新安城一日胜过一日的繁华,庄王宫倒是依旧没有什么改变。有些寒酸的,与庄国现在的地位难符。 当然也一直有臣子建言,要大修宫室,彰显君主之贵,要重建都城,以示国家之威。 庄帝只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天子之贵,在仁不在威。 于是朝野钦服。 虽则宫室简陋,皇族生活节俭,但当今庄帝并不是个吝啬的。 调拨大量的财物,不断堆砌锁龙关的城防时,可没有迟疑过半分。 对待能够考进国道院的人才,更是大开天子之库。 自副相董阿遇刺身亡后,一直再没有第二个能接掌相位的人物出现。大庄国相杜如晦,也至今仍在相位上勤勤恳恳。 他为国家做了多少事情,这个国家的人,都能够有清楚的感受。 总之,如今的庄国,君圣臣贤,天下归服,一切欣欣向荣。 国相府中,杜如晦坐在上首,林正仁陪坐在旁,只沾了半个屁股。 “所以你刚一提及姜望的行踪,他就立即调兵同你出发设伏?”杜如晦淡声问道。 林正仁连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回答道:“确实是这样。对于伏杀姜望一事,杜将军表现得非常……非常积极。” “坐下,坐下。”杜如晦抬手虚按了两下,语气亲近:“老夫与你就是闲聊几句,不要太拘束。” “我对国相的尊敬,情不自禁……”林正仁说着,又用那种只沾半边屁股的姿态坐了回去。 “你啊你,就是喜欢摆弄这些虚礼。”杜如晦很亲近地批评了一句,又微微皱眉:“那你觉得在战斗中,他是否尽力?” 当着杜如晦的面,林正仁不敢胡编乱造,更清楚战斗的痕迹骗不过杜如晦的眼睛。 因而如实说道:“杜将军在战斗中的表现,已经做到他能做到的极限了,而且也很配合我的布置。” “在你看来,他们的结义之情到底如何?此后又剩几何?”杜如晦又问。 从头到尾,他问的都只是‘在你看来’,而并不发表半点自己的看法。这是上位者高明的问话技巧,叫人难以揣摩心思,不敢伪言矫饰。 林正仁也的确表现得如履薄冰。 “他们的结义之情,应是确有的。不然姜望不会避不开杜将军的第一击。不过杜将军的态度很坚决,并无半点留手,确实深恨之。 而姜望此人,假仁假义惯了。平日里表现得重情重义,喜欢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表演,比如在姜梦熊的保护下去钓海楼救个人什么的。可一到关键时刻,但凡有谁于他有一丝妨害,他绝不容情。本质上冷酷无情到了极点。” 林正仁每次说起姜望,总是可以长篇大论,因为他们之间,的确是有太多可以说的地方:“据我查知,当初姜望在枫林城还有一个结义兄弟,姓方的,排行第四。因为一念之差背叛了他,实际于他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可是后来姜望要报仇的时候,他那个结义兄弟跪在地上向他求情,他还是一剑杀了。 此人之冷血,浸到了骨子里。 就像这一次,他受了杜将军一锏之后,再对杜将军出手也是狠辣至极。都已经烧焦了不是? 他们已经生死成仇,而姜望绝不会对与他结仇的人手软。我以为,他们昔年结义的事情,此后不必再提。杜将军毕竟是我国统军大将,是国内少有的人才,不可让人猜疑过甚。” “你告知他们当年结义之事的时候,有人跟我说,你只是想要打压杜野虎,老夫是不信的。”杜如晦看着林正仁,一脸赞许:“现在看来,果然正仁你尽忠为国,并无私心。” 林正仁并不去计较那个‘有人’是谁,因为很可能就是杜如晦自己。 他只是十分恳切地道:“当时我意外得知,杜将军竟然与姜望有这样一层关系。我心里紧张极了!生怕它成为我们国家的隐患。毕竟姜望与咱们庄国势不两立,几成我国国仇,而他曾经的结义兄弟却手握重兵…… 所以我第一时间毫无保留地向您汇报。 这一次杜将军能够展现大义,不为私情困扰,我的心里只有欣慰。 林正仁并非是全无私心的人,其实也贪生怕死,也喜欢名爵利禄。但我深刻的知道,只有在国家昌盛的基础上,才有我个人的小小发展。 国若不强,我何其轻贱!” “说得好!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杜如晦很是欣慰的样子,但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有一点老夫要纠正你,姜望可不是什么国仇。虽然他数典忘祖,通魔连邪,覆我国土……但镜世台既然都已经公示其人所谓的‘清白’,我们也不可公开说这些话。” 他叹了一口气:“毕竟要以大局为重。强齐蛮横不止一日,我辈只能暂时隐忍,以待他年!” “是正仁国仇家恨集于一身,对上此人心神难守,考虑不周了!”林正仁感动地道:“相爷都能为国家忍让此獠,我又何能再逞口舌之快?以后自当谨言慎行!” 杜如晦点了点头,转道:“你之前不是跟我说想要多多学习吗?所谓学无止境,修无尽途,我也深以为然。回头我就传一道手令去国院,予你自由进入藏经楼的权利。你这样的可塑之才,就应该自由一些。” 林正仁一脸惊喜地起身拜倒:“多谢国相大人栽培!您的良苦用心,深情厚谊,正仁永生难忘!” “诶诶,起来!这副姿态是做什么?”杜如晦这次直接上手将他扶起来,怪责道:“要不了几年,你也是身披青紫、立于高位的人物了,怎可轻易屈膝?” 林正仁慷慨陈词:“我林正仁这一生,铮铮傲骨,一双膝盖,只跪天跪地、跪陛下跪相国! 天地生养万物,跪而拜之,是敬法自然。 陛下可敬,相国可亲,跪而拜之,是心怀感恩。 我对您的尊敬、对您的爱戴,发自肺腑。 若无国相大人栽培,我林正仁算个什么?能有什么成就?您为我付出的一切,我都铭记于心。就算我以后站得再高,走得再远,也永远是您门下走狗,毕生以您为学习的榜样。” 杜如晦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动情道:“你不是我杜某人的走狗,你是我庄国的栋梁。记住,你要为国家,而不是为我杜某人做些什么!” 窗外的麻雀叫了一声,振翅而走,仿佛也为这份情谊感动。 7017k 第一百五十章 此时不知青天外 麻雀的叫声是杂乱而尖细的,叽叽喳喳,没个韵调。 但并不会影响窗里人的心情。 “相爷的教诲,林正仁必定牢记于心。”林正仁十分谦卑地道:“书上说所知越多,越觉自身渺小,我领会相爷越多的教诲,越觉高山仰止。” 有些话就算你知道它不是真心的,也十分顺耳。 杜如晦矜持地捻了捻胡须,又坐了回去,叹息道:“可惜一样米养百样人,如那姜望,也是我庄国出身的人才,却半点不顾念国家。实在可惜。” “我以为并不可惜,有才无德是天下害!” 林正仁义正辞严地说道:“世人都说姜望英雄,其实都是看不透其人的本质。究其根本,他只是个欺软怕硬,媚上凌下之辈,是个只许我负他人、不许他人负我,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奸佞小人! 对强过他的人,就满口公义道德规矩,对不如他的人,生杀予夺,哪会留情!? 当年他还默默无闻的时候,把他后母送到我族弟的床上,死皮赖脸要与我林氏结成姻亲,对我百般讨好。 可一转身,他不知怎么与那祝唯我勾搭上了,便敢借了薪尽枪上来堵门!当时我顾念同为道院弟子,便放了他一条生路。 他却视此为奇耻大辱,修炼有成之后,屠我林氏满门! 这样的人,要我说,幸亏他不在庄国,不然他日为害,其祸何极? 在齐国,好歹还是有人能治他的。他这才还能保持一些伪善!” 与其说林正仁对姜望恨之入骨,每每提及,怨恨不绝。但不如说他一直在用这种同姜望势不两立的态度,来展现他在庄国阵营的坚定性。 他越是怨恨姜望,就越有被使用的价值。 杜如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带感慨:“还是正仁你看人准啊。” “我也只是接触得多一些,所以更了解他的真面目罢了。”林正仁低眉顺眼,又小意地问道:“话说回来,之前在不赎城那边,您为什么不直接……” 他的话没有说全,但问的无非是杜如晦为什么不亲手杀了姜望。 当时明显是有机会的。 在他的角度看来,他这一次拿着姜望的行踪去找杜野虎,本就是在杜如晦监督下的一场行动——若非有杜如晦压阵,他怎么可能现在去找姜望! 他知道这一局不止是对杜野虎的考验,也是对他的考验。杜如晦考验杜野虎的忠诚,而考验他的能力。 有了黄河之会上的那档子事,他的忠诚永远不会再被信任,而他如果不能够表现出足够的价值,展现他这段时间以来努力的成果,他非常清楚他会是什么结局! 他竭尽全力,和杜野虎联手,终于是给姜望造成了一定的伤势,完美应用既有的条件,把一切都发挥到了完美的地步。极限地展现了他的能力……这就足够了。 要杀死姜望他当然愿意,但是要让他拼命去杀,他肯定跑得比谁都快。 而彼时杜如晦来得太巧。 恰是姜望脱身,恰是杜野虎将死。 他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杜如晦始终在监察战局。 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现在的庄国军方,年轻一辈确实没谁及得上杜野虎。那是真正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威信,战为先锋退则断后,杜野虎的悍勇,连他都有耳闻。 若是换了一个人,或许会觉得,可能对杜如晦来说,在当时的情况下,救杜野虎更重要。杜野虎是军方大将,杜野虎是庄国军方的未来…… 但林正仁当然不会那么想。 杜野虎当然是天生将才,当然悍勇、纯粹、好用。但相较于姜望这个人未来有可能造成的威胁……根本就不应该成为一个选择。 在姜望已经受伤的情况下,直接杀死他,把责任全部推在杜野虎身上,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做到吗? 杜如晦本就是打着阻止杜野虎冲动的幌子离境的! 像杜如晦这样的人,一定早就做好了方方面面的打算,在任何一种情况下都可以及时应用。 是什么导致已有预案的这些,并没有施行呢? 杜如晦确实杀不了姜望?或是完全无法遮掩推责? 当时还有别的强者在场? 林正仁并不知道庄高羡杜如晦与凰今默祝唯我大战,而后又谈和的事情。 在他的视角里,他这一次竭力表演的行动,就是整个行动的全部。 所以他很好奇原因。 然而…… 杜如晦只是淡声道:“你也累了,先下去吧。” 林正仁心中一凛,自知是说错了话,这事问不得。 他太明白这位大庄国相的心思有多么渊深,适才所有的温情只是一种默契的假象。如果有需要,捏死他的时候杜如晦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尽管心中骇浪叠起,涌来千头万绪。 却也不再说一句废话,只恭恭敬敬的道别离去。 杜如晦独自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思考着这个国家方方面面的事情,并没有去看林正仁的背影。 他不必给这个人太多压力。 林正仁是个很“识趣”的人,只要确保让他看到利益,他就会足够恭顺。他的能力也很突出,交代给他的任何事情,都能处理得妥当。 只要能够压得住他,就可以用,且很好用。 要说信任的话,相较而言,还是杜野虎那样的人更可靠一些。可惜又太过冲动,是将才非帅才。 想到这里,杜如晦忍不住按了按额头。 林正仁、杜野虎、黎剑秋、傅抱松。 这些年轻人各有各的可用之处,可也各有各的毛病。 要是祝唯我未叛,也不必担心林正仁的以后。 要是董阿还在,自己更不必劳心于这些…… 想到这一次与祝唯我的正面交手,杜如晦不免生出一些疲惫来。 时间证明,他当初的确没有看错,祝唯我的确是庄国最杰出的天才,然而…… 人终归没有一双洞彻时光的眼睛,就算你有再深邃的智慧,思考了再多时间,做出了当前局势下最好的选择…… 放在历史的片段里,拉开了时间来度量,它也许反而是错误的。 当然,错误和正确,也只是相对的概念。 身后在玉京山所受的鞭痕,现在还隐隐作痛。 但杜如晦只给了自己一次叹息的时间。 一声叹息后,就已经将这些疲惫抹去。 他重新是那个智珠在握的大庄国相,重新把握这四千里山河。 他站起身来,脚步轻轻一踏,再落下时,已经出现在一处军营中。 他的脸上,已经完全见不到关乎疲惫、虚弱之类的东西。 他昂直地站着,乌发如墨,抵抗着时间的刻度。 他的眼睛,深邃而有威严。 但哪怕是对着守在营帐外的区区一个卫兵,他的语气也很和缓:“去告诉杜野虎,老夫来看看他。问问是否方便进去。” 天子赐的宅邸,杜野虎几乎从未去住过。 他永远都是住在九江玄甲的军营里,跟手下士卒打成一片。 庄国边军他轮驻了个遍,不是在战场,就是在奔赴战场的路上。 哪怕是正在养伤的时候,他坚持不肯在条件舒适的太医院,执拗地要回军营里住。 杜如晦当然可以一步踏进营帐里,但杜野虎这种性格的年轻人,格外需要尊重。 他也愿意给予。 卫兵走进去没多久,杜野虎便胡乱披着一件袍子出来了。便是见国相,也不怎么修边幅。 “见过国相大人。”他拱手道。 语气也是粗疏的。 “你伤还没好,怎么还迎出来了?我不是说等我进去吗?”杜如晦很生气也很亲切地呵斥了一句,又瞪着那个卫兵:“你怎么传的话?” 杜野虎拍了拍卫兵的肩膀,示意他离开,自己则道:“国相大人驾临,末将怎能不迎?” 好歹礼节是有的。 虽然完全比不上林正仁那般的圆润。 但对杜如晦这等见惯了虚情假意的人来说,反倒觉出几分可爱。 看了看这位英年早胡的年轻人,大庄国相声音里有一些笑意:“你好像对老夫还有怨气?” “不敢。”杜野虎闷声道。 “走吧,进去聊聊。”杜如晦说着,也不待杜野虎回答,掀帘便走进了军帐里。 偌大的军帐,里间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到什么装饰。 一些兵书,一些酒,一副甲胄,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冷峻极了。 杜野虎一声不吭地跟了进来。 杜如晦随意地翻着案上的兵书,发现不少地方都有鬼画符一样的文字笔记。内容且不去说,也看不太懂……至少态度是认真的。 “你觉得林正仁这个人怎么样?”他随口问道。 杜野虎摸不清杜如晦心里想的是什么,不明白这个问题藏着什么深意。 但很早以前段离就告诉过他,在庄高羡杜如晦面前,永远不要有斗智斗勇的打算。除了心底最深的秘密永远咬死外,其它的都完全按照本心来,照实说话,照实做事。 不要表演。 所以他道:“我不喜欢他!” 杜如晦慢慢地翻着兵书,似乎对杜野虎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慢条斯理地道:“我只问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没问你喜不喜欢他。” 杜野虎板着脸,语气里有一种不情不愿的别扭的味道:“本事是有的。” “不错,看得到别人的优点。”杜如晦点点头表示赞许,又翻了几页,问道:“说说看,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杜野虎瓮声道:“我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老要猜他的意思又猜不到。跟他待在一块很累!” 杜如晦眼角的皱纹深了一些,有一种想笑的感觉。 但毕竟有国相的身份和态度在。 因而只是严肃地道:“你们都是我庄国的后起之秀,同殿为臣,怎可随意地说什么不喜欢这人之类的话?” 杜野虎好像很不服气:“您问我我才说的。” “还挺会犟嘴。”杜如晦把目光从兵书上挪开,落在杜野虎脸上:“我看你伤是好得利落了!” “没好也差不多了。”杜野虎梗着脖子道:“您要想打我军棍那就打吧。” 杜如晦伸指点了点他:“你啊你,莽夫一个!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 这话就显得很亲近了,有一种长辈式的关怀。 换成林正仁,说不定马上就跪下来叫爷爷。 杜野虎却只是杵在那里不说话。 这是他不如林正仁的地方,也是他比林正仁可贵的地方。 诚然杜如晦永远不会完全地相信谁。 但莽直的汉子,喜怒都在脸上,总归是让人没有那么戒备的。 杜如晦看了他一会,又问道:“这次你擅自领兵去伏击姜望,对错我且先不论了……你觉得林正仁是怎么想的?他尽全力了吗?认真想想!” 杜野虎脸上有些不服不忿的,但毕竟还是尊重国相的权威。 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才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说恨好像也没有很恨。至于说尽全力……我分辨不出来。但是他的布局确实很厉害,针对性也很强,好像对姜……那个人非常了解。如果不是他,我远远伤不到那个人。” 伏击姜望一战,从头到尾,林正仁脸都没有露一个,很难说他是真的拼尽全力了。整场战斗里,一直都只是杜野虎在拼命罢了。 杜如晦点了一句:“姜望在外面有个天下大宗出身的仇人,前阵子与林正仁有过接触。” 杜野虎不说话了。 段离告诉过他,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不说话。 杜如晦又问道:“姜望出现在不赎城的消息,是林正仁告诉你的?” “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消息?”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杜如晦的声音很平静:“现在想。” 杜野虎倏然感受到一种压力,他敏锐地感觉,这个问题可能很致命! 但他不能多想。 他没有理由在杜如晦身前多想,毕竟他是如此深爱这个国家,如此信重国相以至于敢在国相面前使性子…… 他索性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姿态道:“我哪知道他为什么?!你们一个个说话绕得很!” 杜如晦看着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脖子上顶这么大个脑袋,就只是用来吃饭喝酒吗? 杜野虎明显不服气,但憋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 杜如晦又骂道:“你也不想想,姜望是那么好对付的吗?那是观河台第一!你有几条命够填进去啊!说去伏击就去伏击?你什么境界,人家什么境界?你的对手都是谁,他的对手都是谁?” 他滔滔不绝地骂了一通,仿佛真的对杜野虎的‘擅自主张’气愤非常,又瞪着杜野虎:“想说什么你就说啊,别憋着了!” 杜野虎真个就梗着脖子道:“怎么不能对付了?他不也受伤了吗?也没比我多个鸟!” 哪怕自己的情绪并不真实,杜如晦也一时真生出了几分火气。 是那种长辈对叛逆晚辈的生气。 险些抄起旁边的桌案,给这个恶虎一顿砸。 “是人家南斗殿的人在利用你们,是那些在山海境里跟姜望交过手的人给出了情报,是那个叫易胜锋的,给了你们针对的法门,给了你们珍贵的阵盘,是林正仁百般算计,是你还带上了我大庄最精锐的军队!可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杜如晦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要不是老夫收到消息赶过来,你已经死了!” 杜野虎胸膛如风箱一般的响,但咬着牙还是不说话。 “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不说了。”杜如晦长叹一口气,很有些心累地道:“我今天只是来看看你,你伤既然没什么问题,我也就走了。朝廷里还有一大堆事……” 说着说着,他又有点怒气上来了:“你们就不能少让老夫操点心?一个两个的不沉稳!” 没有一句亲热的话,但话里话外都是信任和亲近。 谷杜野虎只闷声道:“哦。” 杜如晦看着他这个样子,又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枫林城是陛下和我,心中永远的痛,也是咱们庄国的耻辱,和抹不去的创痕!你和剑秋,已经是枫林城仅剩的两个人了,我对你有很大的期待。以后凡事留个心眼,别动不动那么冲动。相较于报仇,你能够安安稳稳地成长,才是对我们庄国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我不希望看到你出事,明白吗?” “知道了。”杜野虎低着头道。 “希望你是真的知道了。”杜如晦又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一个踏步,消失在军帐里。 偌大的军帐中,只剩杜野虎一人。 帐中挂着的唯一一幅盔甲,投下沉默的阴影来。 杜野虎确实是“知道”的…… 他低着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杀气。他默默地看着地面,好像是在发呆一样。可是整颗心,都几乎要炸碎了。 杜如晦他……竟然敢提枫林城啊。 而且是那么理直气壮、那么堂而皇之的提及,好像枫林城域外的那一块碑石,刻印的是真实的故事。仿佛那数十万人的真相,真是他们所涂抹的那样。 好像从头到尾,他和庄高羡都只是那一幕惨剧的受害者。 受邪教之害,受叛国贼之害…… 杜野虎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他不擅长做戏,所以段离说,在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板着脸就行了,生气就行了——他并不能确定,此刻有没有人在观察他。 而那个会教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只是慢慢走到摆放在军帐角落里的那堆酒坛前。 解开盖子,深深地、深深地嗅了一鼻子。 馋啊! 他将酒坛的盖子盖好,沉默地坐回了桌案前。 拿过那本摊开的兵书,神游物外地看了起来。 他其实是“知道”的…… 他虽然莽撞,冲动,但是他并不愚蠢。 他和姜望曾经是结义兄弟的消息已经暴露了,他是知道的。 赵二听前段时间死在和雍国的边境冲突里,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当兵打仗死人很正常,赵二听的死,实在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 除了他是跟着杜野虎杜将军风里来雨里去的老部下,除了他曾经作为杜野虎麾下的小兵、远赴枫林城道院送口信,除了他知道杜野虎和姜望等人感情甚笃,除了恰好杜野虎前脚离开休整…… 整个冲突的过程,实在太正常。 边境的摩擦,尤其是庄雍边境,哪一日断过? 杜野虎手刃敌虏为其复仇,这情真意切的故事,或许也值得喝一碗酒。 唯一不正常的是,赵二听的尸体被人动了手脚,赵二听的身上不止有刀伤。 杜野虎相信赵二听什么都不会说。 但有些时候,人的身体并不能够为自己保守秘密。 他当初没能下定决心杀赵二听灭口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 所以当林正仁神神秘秘的凑过来,说起姜望的行踪。 他二话没说,直接点兵杀赴。 他不可能不出手,不可能不尽力,不可能不调精兵。 但凡有一点迟疑,他在庄国留下来的这些日夜,便都是空耗。 只要有一处做得不对,段离就白死了! 他不怕死。 可是他在庄国呆了这么久,一刀一锏一身伤地走过来,是为了什么? 如师如父的段离,用脑袋为他取信庄君,是为了什么? 所以在与姜望交手的过程中,他的确以命相搏。 林正仁从始至终与他在一起,杜如晦更不知是不是一直藏在暗处。 他没有一丁点空隙脱身,又或者与姜望传信。 他清楚他和姜望现在的实力差距,知道他拼尽全力也不能把姜望如何。 但是当他在山坟坑底里与姜望骤然相逢,姜望几乎是下意识地挪开剑锋时…… 天知道他有多么痛苦! 他确信姜望能够领会他的意图,能够感受他的痛苦。 在那无边灿烂的火焰中,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不如死了好! 那一刻他用缠身的兵阵之力包裹手下士卒,全部投出火海外,仅以自身向姜望冲锋。 他是真的想过,不然就这么死了吧,把一切的仇恨和责任,都留给姜望。 也正是这种死志——说服了林正仁,打动了杜如晦。 林正仁永远都做不到勇而赴死。 而杜如晦知道赴死的勇气有多难得。 他毕竟活了下来。 活下来,就不能够再逃避。 姜望给予了他一如既往的信任,而他怎么能把庄高羡杜如晦这样可怕的对手,留给姜望一人? 现在…… 考验或许是通过了。 用他在生死边缘的这一次徘徊为代价。 这样的考验以前有过,以后或许还会有。庄高羡和杜如晦永远不会完全的信任一个人。 而他只能忍耐。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兵书上来。 他不够聪明,脑子远不像赵老五那样灵光。所以他想一件事情,要非常认真,要反复地想。 而面前这本书,也还有很多的内容,等着他费劲地去理解。 …… …… 书海漫漫,人海茫茫。 姜望拖着伤躯,换了一身斗笠蓑衣的装扮,独自离开。 他对庄高羡、杜如晦满怀警惕,心中不安无法纾解。 但此时的他,却是也还做不到什么。 只能走得快一点,让自己至少不要牵累于人。 祝唯我比他更了解那对君臣,也比他更有实力。 祝师兄说过,不赎城没有表面上那样简单。 不赎城主身后的未知处,还有凰唯真的传奇笼罩…… 或许姜望更应该担心自己一点。 诚然杜如晦不会再亲自出手,诚然易胜锋现在无暇自保,会不会遇上那个胆大包天不在乎齐国威严的家伙,也难说的紧。 他握着他的剑,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人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需要独自行走。 他早已习惯。 早已习惯了。 “誒,这位朋友!” 就在城门边,一个怪模怪样的少年叫住了他。 这少年瞧来约莫只有十四五岁,身穿绸衣,腰系彩带,足踏马靴,背着一只外绘复杂纹路的铜箱。 他留着齐耳的短发,脸上很对称地涂了几道油彩,倒是并没有遮住他的眉清目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姜望……蓑衣下的如意仙衣。 这仙衣的防护效果实在算不得好,尤其是相对于姜望现在所经常会遭遇的战斗强度来说。 或许是早先几次破损太严重,自动恢复之后也不大如前了。总之在先前的那场战斗里,被万鬼噬灵阵削弱防御后,杜野虎一重锏砸来,他都吐血了,这仙衣本身倒是没有损坏。 也不知除了可以自动恢复,以及随意变化外观外,它仙在哪里。 细细想来,还真没有一次防住了谁的。 但是这个陌生的怪异少年,倒像是爱极了它。 “你这衣服卖吗?” 短发少年郎眼睛不动,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取出一个布袋,举起来轻轻一摇,里间全是元石碰撞的声响:“这样的钱袋,我给你二十个。” 姜望下意识的分辨了一下声响,听出这一袋有十颗元石。 不过他当然不敢卖齐天子所赐的东西,只道:“自己穿的。” “啊,这样……”少年语带惋惜,终于把遗憾的目光从姜望衣服上挪开,落在他藏在斗笠下的脸上。“这样,我给你留个地址,你什么时候改主意了,随时联系我。条件任你开。” “不必了。”姜望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诶诶诶。”少年急追两步,手指灵活地一抖,一张烫金帖子便跳了出来,被他夹在指间,拦在姜望身前。 “大哥哥,收下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万一你以后出个什么事要用钱呢?” 不知是谁家教出来的,瞧穿着打扮、出手的豪绰、说话的底气,出身应是不俗。 只是这句大哥哥叫得虽是亲热,话的内容实在不怎么中听。哪有素不相识,随口就咒人以后要出事的?要是有尹观的能力还了得? 但姜望也懒得跟这么个熊孩子计较,随手将帖子接过了,脚步未停。 “欸,你这也太敷衍了,我还没教你怎么用呢!”少年道。 谁家的小孩这么烦人? 姜望急着赶路,急着找地方养伤,实在是没心情跟他闲扯。 “我会用,你快回家吃饭去吧,我刚听见你娘喊你了!” “你骗人呢!”少年气鼓鼓地道:“我娘早死了。” 姜望愣了一下,心里觉得有些抱歉。“总之我记住了,要卖衣服的时候会找你的。” “你又骗人!”少年很生气:“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我没骗你,我真的记得了。”姜望无奈道。 “这张‘如面帖’是我才做好的,你怎么会用?”少年很不开心地质问。 他有一种少年人独有的执拗,应该是很少吃过什么苦头。 姜望这才认真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烫金帖子,将信将疑地打开来,只见帖子里空白一片。 他发现他确实是不知怎么用。 这是个什么玩意? 好在少年也凑了过来,信心满满地道:“你呢,要找我的时候,用道元在帖子里写上我的名字,它就会根据你所在的位置,给你指出来,最近的一个能够联系到我的地方。怎么样,是不是很方便?” “听起来确实是很方便。”姜望想起来曾在迷界用过的指舆,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这少年:“这是你自己做的?”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少年身上带着某种阻隔观察的东西,叫人看不透底细……气血和道元的强度都看不清楚。 由是愈发叫人觉得神秘。 “是咯。”少年摊了摊手:“很简单的小玩意,有手就能做。” “……好,我知道了。” 姜望自觉现在的身体状态,不适合接触来历太神秘的人。很清醒地保持着距离:“下次再见。” “我发现你真的是个大骗子。”少年不满地叉住腰:“你都没有问我的名字。” “那么,请问你的名字是?” “我是女孩子,你要说‘请教闺名’。” “什么?”姜望吃了一惊。 穿着打扮身材都很像少年的这一位少女,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耳朵霎时红了:“你看什么呢!” 姜望赶紧解释:“啊,没什么区别,啊不是,我是说没看什么。” 这雌雄难辨的少女凶巴巴地瞪了姜望一阵,终究是没有继续跟他计较,只道:“我呢,叫戏相宜。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在我名字前面加个墨字。” “墨戏相宜?” “我是说,我也可以姓墨——算了随便你。”少女摆了摆手。 “总之,这件衣服什么时候想卖了……”她伸指点了点姜望手上的名帖:“联系我。” 可以姓墨。 背着这么一只铜箱。 能够自己做出来如面帖…… 姜望略一沉默。 “我知道了。” 墨惊羽前脚才走,怎么墨家的古怪少女又来了不赎城? 怀揣着这样的疑惑,姜望终究还是独自出了城。 不赎城外,没有什么官道,走出去就是荒野。 四野之风一下子就拉开了帷幕,扑面而来的荒凉, 披着蓑衣的那个人,把斗笠压低,渐行渐远。 此时不知青天外,飞羽为谁待烟云。 第一百五十一章 她(他)是神 名为戏相宜的墨家少女,在敲定了一桩未来的买卖之后(她自认为),脚步轻快地走进了城中。 穿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眼睛好奇地左瞧右瞧。 绝不规整的城市建筑,凶态各显的各路好汉…… 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好奇。 旋即想起来正事,脚下安了弹簧一样蹦起。紧赶几步,找到一处较为空荡的地方,半跪下来,把背后的铜箱解下,放在身前。 她灵巧地活动了一下手指,而后轻轻一按,这铜箱便自动打开,两边分层,直如台阶一般延展下来。 每一层都堆放着不同的器物。 这些东西奇形怪状,有的如拱门,有的似圆饼,有的方,有的尖,有一些长针,有一些勾线。 材质倒是都很相近的样子,散发着同一种光泽,但非金也非铁。 她的一双手灵活至极,甚至于留下了幻影,不停地自铜箱里拿出东西来,在身边摆放。 很快就堆出一个约莫三尺高、造型复杂的塔状事物来。 恰似是一层一层的四方砖,交错堆叠而成。 “塔”尖则像是一个人的五根手指聚拢在一起,一道竖立的雷电,在尖端悬跃。 因为是在大街上做这件事情,而且这些东西又这么稀奇古怪,所以引来了很多的旁观者。 不赎城里的人,素质是没什么保证的,说什么话的人都有。什么小屁孩,兔儿爷。甚至已经有人想要动手动脚,随便拿几个物件玩玩。 不赎城罪卫统领连横刚好伸着懒腰,从三分香气楼里走出来,瞥见这一幕,顿时挤开围观的人群,两步走到忙碌的少女面前:“谁家孩子!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堵在大街上玩什么——” 他的声音,截止在一个布袋之前。 本来他还以为是暗器,很是巧妙地玩了一个手法,接到手里一看,顿时被那元石的光芒晃花了眼睛。 “都围在这里干什么?找爹啊?”他环绕一周,大声驱赶:“滚滚滚,别耽误了人家少年郎忙正事!看你们一个个游手好闲的,不务正业!下一期的命金不用交啦?” 拳打脚踢带咆哮,把围观的闲杂人等全部赶跑之后,他才对忙碌着的戏相宜道:“鄙人不赎城罪卫统领连横是也,咱们这是一个好客的地方,良善之地。您看您还需不需要一点什么别的服务?这一条街够不够你发挥的啊?茶水糕点呢,有什么偏好吗?” “两件事。”戏相宜头也不抬地道:“第一,我是姑娘家。第二,别吵。” 连横立即闭嘴,原地转身,小辫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他双手背在身后,以站岗的姿态立在这里,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大有誓死为这神秘少女保驾护航的架势。 宾至如归啊,宾至如归,不赎城真是一个注重服务的地方!他很满意地想道。 戏相宜只顾着埋头捣鼓,东敲敲,西敲敲,一双手忙得穿花蝴蝶也似。 不多时,她就搭起了五座相似的塔状事物,并将它们各自摆开,匀等的呈五角分布。 把自己和敞开的铜箱都包围在其间。 五塔分立,五道小巧雷电悬空跳跃。彼此之间,有一种隐约的联系。 戏相宜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在空地上铺了一层地砖一样的东西。这才合上铜箱,重新背好,很开心地跳了出来。 她飞跃的姿态很是灵动,人在空中,反手就是一指。 塔尖的五道雷电瞬间拉长,连接到一起…… 爆发出耀眼的强光! 注意到动静回头来看的连横,不得不抬臂遮住了眼睛。 当他移开手臂,他看到那五座造型复杂的怪塔中间,赫然出现了一个褐衣草鞋的老者! 而地上……是一层黑色的齑粉。 连横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他完全看不透这老者的修为,而只感受到如渊如海、难测的力量! 这老者身形干瘦,发疏眉淡。可每一寸皮肤,都仿佛是精铁铸就,有一种不讲道理的冷硬和厚重。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样?” 短发少女戏相宜叉腰大笑:“我这反五行挪移塔是不是很好很强大?!” 干瘦老者撇了撇嘴:“那么狂暴的力量,只有真人才能掌控,而且距离也很短,消耗又那么大,还有你这个准备的时间……老夫外楼境的时候都比这飞得快!” “闭嘴吧死老头!”戏相宜伸手一扒拉,把五座挪移塔全部一股脑塞进背后的铜箱,都懒得拆卸再分门别类了,很是不忿:“那你自己飞回去再飞过来!” 而连横愣在那里,满脑子只有一个词——“真人”。 这个古怪少女一阵捣鼓,竟然捣鼓来了一位当世真人! 褐衣草鞋的干瘦老者倒也并不在意挨骂,反倒是很宠溺的笑了笑:“但是已经很不错啦,比那群老东西的法子进步了不止一点!” “哼哼。”戏相宜得意的皱了皱鼻子,脸上的油彩跟着扯动。 “唔……该办正事了。”干瘦老者道:“让我来看看,钜子急令我们来不赎城,是想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信我还没看呢,就知道让我们一起来了。”戏相宜说着,又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封信,拆将开来。 连横这时候正鼓起勇气往跟前挤:“那个,这位前辈,不才在下是不赎城罪卫统领,不知您大驾本城,所为……” 那边戏相宜念道:“不赎城城主凰今默,杀我……墨门弟子墨惊羽!” 连横愣住。 “请铁真人并戏相宜赴不赎城,擒回钜城问罪。若不得擒……杀之可也。” 戏相宜念着念着,也自变了脸色,收起信件,仍有些不敢置信:“墨惊羽被杀死了?” 而在南境享有名誉,号为天工真人的铁退思,此时更是直接一个横步,跃上了高空,恐怖的气势横压四方:“凰今默,敢杀我墨家的人,给我滚出来受死!” 连横连多一句废话都做不到,整个人就已经在这股突然爆发的气势之下,倒飞十余丈,跌落在地,一时生死不知! 当世真人驾临不赎城,代表墨门前来问罪。 整个不赎城,都陷入巨大的惶恐中! 就连空气里,都有颤栗的隐纹。 是的,这里是不法之地。这里是凶徒云集的地方,这里的人见惯生死。 可这里的人,也最知道强者的分量! 在全城的畏服和缄默里,整个不赎城最高的那栋建筑中,有两个人影相继飞出。 洞穿了那近乎凝滞的恐怖气氛! 一者黑色华裳覆身,冷眼清孤,贵不可言。 一者墨发束起,身披金焰,骄傲锋利。 然而无论是凰今默还是祝唯我,此刻表情都凝重异常。 他们在不久前的交锋中,才逼退了庄国君相,本是有应对真人的底气。 可天工真人铁退思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位当世真人,他代表的是当世显学墨家的力量! 完全可以这么说——就算凰唯真还在世,就算凰唯真还是巅峰状态,墨家也完全不会虚! 尤其是墨惊羽突然身死,墨家钜子下令,天工真人铁退思登门,这事本身就透着蹊跷奇诡。 祝唯我非常确定,自那天墨惊羽乘鹰离去后,他和凰今默甚至都没有再见过其人一面! 如何杀之? “这位墨家真人,此事应有误会!” 在代表墨家而来的当世真人面前,骄傲如祝唯我,也难得的主动解释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和罪君大人在一起,形影未离。我们根本就没有再见到过墨惊羽,又如何能杀其人呢?” “是了。”铁退思大步行在空中,像是一座行走的火山,有爆裂的力量在潜行、爆裂的力量正在爆裂! 他直接大手一张,同时向两个人压去。 “要想杀墨惊羽,凭她一个人的确不那么容易!小儿辈,束手就擒,再来与我狡辩!” 这个身材干瘦的老者,一手张开,瞧来又瘦又小,可五指似囊天地,一掌如覆山河。 出手之前,天地自有其规,出手之后,世间已有它法。 无形的规则之线已经将两人笼罩。 束其身,缚其魂。 操纵灵识,掌握五感。 天工真人以规则为线,钳制万物。 真人吐真言,洞行本质,此天工之线,见不着、摸不着,却是有天地真威! 但凰今默亦开口,她美丽的身体里似乎潜藏着无穷的力量。 那种力量令她强大、令她伟岸,令她即使在当世真人面前,也高高在上! “跟这老东西废什么话!” 她用这句话止住祝唯我的解释,而后用冷漠的凤眸看着铁退思:“随便死了个阿猫阿狗,就栽到本君头上,来我不赎城撒野。天工真人,天工真人!你记住!今日你若不能擒杀本君,那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铁退思凶悍,她比铁退思更凶悍。 铁退思强硬,她比铁退思更强硬! 她是凰唯真的女儿,从生下来到现在,没有受过委屈,没有低过头! 在铁退思这位当世真人的规则钳制下,她依然说话,依然转眸,她的五识依然自由。她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破了束缚,几乎诸行无碍! 此时这天下,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多。 神临修士,打破天人之隔,享寿五百一十六年。 凰今默是如何在未成就真人的情况下,打破神临修士的寿限,暂不得而知。 她的过去她的经历,都掩埋在时光里。 但一位年龄超过九百岁的神临修士,在这个境界,究竟能掌握什么样的力量? 凰今默拥有现世唯一的答案。 凰今默正要展现答案! 她的双手在空中舒展,像是凤凰张开了它的羽翅。 她那涂抹着黑色蔻丹的双手,握住了两柄金灿灿的凤翅刀。 金刀黑蔻白玉手。 简直世间造物第一流。 刀锋只是微颤,似是不堪重负,又像是寂寞的鸣响。 那无形的规则之线已经被切断! 天地之间不许有它规。 此生此世不许有人缚! 她踏步而起,自在穿行在空中,像一只骄傲的黑色的凤凰。 拥有极致的高贵和美丽。 快刀是她的双翅,冷漠是她的眼眸。 她在规则的钳制里游走,以强横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强行撞碎那一根根无形的操纵之线! 斩破了所有阻碍! 她与当世真人之间,本无天堑!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空中绽开了一片金海。 金色的火海。 极其自我、毫不节制地燃烧着。 耗尽此生、仿佛不会再有来年那样的燃烧着。 那无尽火海里的每一缕,竟然是跳跃着的,竟然是拥有生命力的! 在这无边的金焰中,华贵威严的三足金乌振翅而飞。 它鎏金的长羽自有故事。 见证了不朽也砥砺过锋芒。 有凰今默先一步打破规则操纵之线,祝唯我也紧跟着摆脱了钳制。 神临之境,神通种子已开花结果。 此境才能够真正把握完整的神通,洞彻神通的真义。 神临之前知其然,神临之后知其所以然。 故曰,神而明之。 金焰铺开已成海。 灵识汹涌亦如潮。 凡三足金乌金焰所照耀之处,即是灵识潮涌之处,即是他祝唯我的“域”。 太阳之真火,万古之炙焰。 光热无尽, 他即是神! 在这极致绚烂的金色里,他五指虚张的右手,在身前自左而右一拉——已抽出他的薪尽枪来! 像是在燃烧的柴堆里,抽出正烧得哔剥作响的那一根柴薪。 像是在寂寞的冷夜中,抽离那温暖的梦。 所有的不甘和不舍,都是真切的。 所有的疏冷和离别,也都是真实的。 火星炸开。 一瞬间把视野全点燃。 他以一切辉煌的倒影和美梦,熔铸这一往无前的薪尽枪。 势必要洞穿一切强大的、坚固的、所谓不可挑战的! 向铁退思而去。 向代表墨家的当世真人而去。 到了现在这一刻,看到天工真人铁退思打上门来问罪,祝唯我哪里还不明白他早先的不安落在何处? 他哪里还能想不清楚? 他和凰今默,还是中了庄高羡杜如晦那一对君臣的招! 他错了,他大错特错! 他自有与生俱来的骄傲,才成神临,就想先杀一个杜如晦,了一了君视臣如草芥的大仇。等着杜如晦来找姜望的麻烦,他便伏而杀之。 有着咫尺天涯神通的杜如晦,的确是来了。 但还来了个庄国皇帝庄高羡! 幸亏还有一个凰今默,替他挡下了当世真人。 他以为那就是结果,这一切以他失败的伏杀而结束。他有大好年华,无限未来,可以再等以后。 但是他错得离谱。 庄高羡和杜如晦,不是摆在供桌上的泥塑木雕、木石傀儡。不会坐在那里不动,等待仇人成长之后再去施施然手起刀落,轻松完成复仇。 他们在当前把握的力量层次下,也会继续成长。甚至于他们完全不会有什么强者尊严之类的顾忌,能够消除隐患,就算是一只蚂蚁,他们也愿意弯下腰来亲手摁死。 祝唯我错就错在他以为自己了解庄高羡和杜如晦,但是却还不够了解。 从一开始,庄高羡和杜如晦的目标,就并不是姜望,而是他祝唯我!是这个不赎城! 经历过通魔一案,齐国保住姜望的决心,已经是天下可见。 是为了齐国自身的声誉也好,是为了东域霸主的威严也好,是为了齐帝姜述的大略也好。齐国把姜望的名字,写进星月之约里,是不争的事实。 在某种意义上,姜望之荣辱,与齐国同系之。 庄高羡是有多么大的倚仗,是有多么悍不畏死,是有多么不在乎他庄国的基业,敢在这种时候亲自出手擒杀姜望? 这位庄国的中兴之主,冒险亲赴不赎城域,是冲着他祝唯我来的。 对庄国来说,姜望和祝唯我,谁更具备威胁? 在这一次的山海境之后,还真不好说! 且不说实力上祝唯我已经成就神临,姜望还在成就神临的路上。 单从背景上讲,祝唯我现在和凰今默走到了一起,而凰今默身后,隐隐站着那位声名流传几千年的传奇,隐隐靠着楚国。 要除祝唯我,须得先除凰今默。 谷要除凰今默,便不能不考虑凰今默身后那些若有似无的关系。 于庄国而言,已经证就神临且背靠不赎城的祝唯我,绝对是一个棘手的难题。他钉在庄雍洛三国交界处,是庄高羡和杜如晦的肉中之刺! 好像并不能拔掉,好像难以触及。 可庄高羡杜如晦君臣翻手为云覆手雨,仍然是落了这样一记凌厉无匹的杀棋。 庄高羡与凰今默匆匆交手就作罢,哪里是怕了凰唯真的名头?他根本就在战斗中已经捕捉到了足够的凰今默的气息。 他此行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 所谓林正仁杜野虎对姜望的埋伏,不过是杜如晦随手为之的试探,随手予他祝唯我的障眼法,伤的是姜望,迷的是他祝唯我! 让他心中虽有不安,不安却不能扑灭自信。 让他以为,庄国君相也不过如此,不敢明着杀齐国大员,不敢得罪凰唯真的后人。 让他竟然恍惚把这一对主导了庄国中兴的君臣,当做了案板上躺着的猪!以为不过是待宰之也…… 可庄高羡和杜如晦如果是砧板上的肉,割地的陌国君臣是什么?朝贡的成国君臣是什么?死掉的雍国太上皇韩殷是什么?被虎口夺食的白骨邪神,又是什么? 此时的祝唯我想明白了一切。 萧恕坐在不赎城,用四十天冲击神临。雍国直接派出墨惊羽来招揽,开出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雍帝韩煦所展现的气魄和度量,绝对是超出人们所意料的。 就算萧恕最终拒绝,也有千金买马骨的效果。可以说雍帝韩煦最大程度上利用了这件事情的影响力。从此以后,如萧恕那般逃离国家的天才,又多了一个选择。 韩煦绝对是一位明主。 但庄高羡和杜如晦,也并不如人们所想象的,因为跟丹国较近的关系,只能坐看这一局。 他们的确不适合沾手萧恕的事情,因为得不偿失。 但却在这件事里,精准抓住了这根本不能算是机会的机会,悍然杀死墨惊羽,嫁祸凰今默,在斩掉雍帝一员大将的同时,还要一举拔掉不赎城这颗钉子,解决祝唯我这个隐患! 此等心机,此等决断,不可谓不老辣,不能说不可怕。 哪怕只能在方寸间落子,这处处血光处处争杀的手段,实在也是天下间一流的棋手。 祝唯我甚至能够猜想得到,庄高羡是如何杀死墨惊羽,又是如何将墨惊羽的死因指向凰今默,如何误导墨家,如何把那一切做成铁一般的所谓‘事实’…… 庄高羡和杜如晦太擅长做这种事了!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如果能够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来自证,他和凰今默或许还有机会洗清自己。 但在墨家已经初步认定了的事实下,这个天工真人根本不会听他们的解释。 如墨家这样的天下显学,古老而强大的存在,在本宗神临境天骄的死亡之前,完全不具有耐心。 这不是战场上两军征伐,那生死都听天由命。门下弟子死得多了,墨家也不会去找谁扯皮。 但现在,墨惊羽死于谋杀! 死在自不赎城离开的路上。 墨家遍布天下的生意,墨家在现世的诸多布局,都是以他们的强大为基础。在他们已经认定凰今默是凶手的情况下,墨家必须拿出强硬的手段来。要让天下人看到墨家的不可撼动。 要辩解也不是不行,但如天工真人铁退思所言——束手就擒再说! 几个神临境层次的修士,何至于让墨家慎重? 可以凰今默的性格,以祝唯我的性格。 要让他们束手就擒、生死由人,他们如何肯答应? 正因为想明白了这些,知道没有和谈的余地, 所以凰今默直接拔刀。 所以祝唯我也不再废话,悍然接出一枪! 凰今默的刀,切割规则之线。 祝唯我的枪,承挑无回之心。 若说神临境中的强者,祝唯我当然能够算得上。 先战张巡,后战杜如晦,虽然都落在下风,但也已经足够证明他的强大。 他晋升神临的这一步,有着充足的积累。 有长时间在虞渊厮杀的磨砺,有与武夫魁山的切磋并进,有凰今默的尽心指点,有不赎城的资源给予…… 作为一代传奇凰唯真在世间唯一的血脉,凰今默手指缝里漏出一点东西,就已经足够惊人。能够堆出一个接近二十一重天的武夫,培养一个神临修士的资源更不在话下。 而凰今默本人,更是以某种方法打破了神临寿限的特殊存在。 从凰唯真活跃的时代,一直延续生命至如今。 超过九百年的岁月,意味着什么? 把天底下所有的神临修士放在一起,她也是有资格争一争魁名的存在。 天下第一神临,她可以一论! 此刻两位神临境中的强者联手,在这不赎城上空,悍然迎战来自墨门的天工真人铁退思。 恐怖的力量波动,压得整个不赎城都似乎低了一头去! 而面对这一切的铁退思,表现得非常平静。 相较于装扮古怪的墨门少女戏相宜,他更像一个纯粹的墨者,更符合传统的墨者的形象。 堂堂当世真人,身上并无一件饰物。 褐衣草鞋,显得十分简朴。 他的确有愤怒,但那愤怒是因为墨惊羽的死,而不是因为眼前这两个神临修士的狂妄。 他的确有惊讶,惊讶于面前这两个神临修士的强大,但也仅止于惊讶。 他毕竟……是一位当世真人! 所谓念动法移,所谓天地受命,所谓万法本真! 他张开的五指只是一抓,断裂的规则之线便又重新接续。 或左,或右,或前,或后。 一根线是一重天。 天堑已是难越,重重天堑更是隔世隔人。 枪锋于此难再进。 烈焰至此也回头! 锋芒无匹的祝唯我,连人带枪便阻于半途。 每断一根规则之线,速度便慢三分。 连断九根之后,人和枪几乎停滞。 而凰今默在空中优雅踱步,她似乎能够清楚地‘看’到这些规则之线,并且能以神临层次的力量与之接触。 她的每一步,都踩在规则之线上,妙曼得如在拨动琴弦。 那道则颤动的声音或者当然是美妙的,可惜没有多少人有福耳闻。 她与铁退思之间的距离不过十余丈,往时动念可至,如今在空中连绕连转,才能慢慢逼近。 她灿金色的凤翅刀寒光连闪,整个人似在空中舞动。 无比高贵,无比冷艳。 艳的不止是她的姿色,更是她的刀光。 一般人已经根本无法看清她的动作,甚至于看不清她的存在了。 只有漫天刀光走过的轨迹。 划天地以成线,分日月,隔星河。 铁退思布下的规则之线根本不足以成为阻碍。 她一刀快过一刀,一刀重过一刀,一刀强过一刀。 连绵刀光铺开一路,几乎成了一条涌动着的、刀光的河。 人们乍一看来,好像九天之上银河倒灌。 凤舞九天百二连刀! 她在一瞬间,斩出了此式之下,极限的一百二十刀。 刀刀堪破规则之线。 刀刀触摸生死极限。 这无疑是当世最巅峰的神临杀力。 金躯玉髓岂足道,人间再难见此刀。 刀光之河直接扑向天工真人的面门,简直势不可挡! 而铁退思…… 当然没有退。 世间不曾听闻,有真人避退神临。 他也只是将五指合拢,握成了拳头。 天地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绷紧的声音。 那是此方天地的某种规则之线,被一瞬间拉扯到了极限,拉扯到几乎要崩溃的地步。 而他就把握着肉眼不可见的、数量恐怖的规则之线,往前轰拳! 拳头打进了刀光之河里。 并没有什么交撞的声音。那连绵的斩击声汇成了一声,锐利得几乎连听觉也割伤,而后声音被拳头打散。 铁退思的拳头继续往前,像是砸碎了飞雪,而漫天刀光如月光碎落。 一拳碎刀河! 他绷紧了规则之线的拳头,正在靠近凰今默。 一股连他也觉得有些炙热的高温,铺天盖地涌来。 其中寒芒一点,令他的肌肤生出隐痛。 祝唯我的太阳真火,祝唯我的薪尽枪! 人枪如一,一贯至此。 在当世真人与现世最顶尖神临强者的交锋中,觑见了战机,洞入了战局。 此亦绝顶之天赋…… 当诛! 天工真人索性把拳头放开了,他也伸出了左手。 他的双手都大张,铺开在此身两侧。 此身为真,此世为真,手握其真! 这个世界并不是虚无的存在。 它是由无数的规则搭建而成,凡是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皆是天地完美的造物。 甚至于天地本身,也只是规则的一种具现。 见不到它们的人,生活在它们成就的世界里。 而看得到它们的人,沉醉在它们的美妙中。 他铁退思,拉扯的是天工之线,把握的是“操纵”的规则。 此刻他十指连天连地,连人连焰。 那跳跃的刀锋、凌厉的枪芒、炙热的神通火焰、两具强大的神临境肉身…… 天地之间,无物不可操纵。 且夫以天地为盘,万物为棋,规则为线,共演这一世一局。 他双手往身前一错,十指同颤,开启操演! 此局名为“天地演”。 高空中凰今默和祝唯我的身形,几乎同时绷紧! 在碎落的刀光长河后,在燃烧的金色火海中。 两位神临境的强者,也不过是蛛网上的飞虫。 操纵祝唯我显然是更容易一些。 所以凰今默暂且被定在半空,而祝唯我全身的肌肉都僵住,手中长枪一转,连人带枪折向凰今默,那锋锐的枪尖,直抵凰今默之天灵! 他的太阳真火,已经随着他怒卷。 而他的双手如铁铸一般,直似焊在了枪杆上。 他不由自主,他不由自主! 他体内的血液如狂潮咆哮,可是无用! 他的骨骼似爆竹一般节节炸响,可是无用! 他的神通灵相嘶鸣不已,近乎无限的膨胀,可是无用! 他的灵识结成刀结成枪结成剑,想要割断那无形的束缚,可是无用! 怎可…… 祝唯我只能在心里挣扎。 因为他甚至连声音都已经被操纵。 他是已经跨过天人之隔的神临境强者。 可他说不出话来。 他是能够与杜如晦正面交锋的神临境强者。 可他说不出话来! 近了,他的枪锋愈近了。 他已经清晰地看到凰今默的脸,那样冷艳且高贵的、那样孤独而寂冷的。他们曾经共度多少时光,他们之间有多少独属于彼此的了解! 那些无人知晓的故事,是两个孤独的人相遇了。 寒夜之中有另外一颗星辰闪烁,寂寞也就不那么寂寞。 这世上还有谁,如她一般……如她一般? 怎可…… 怎可…… 他的双眼他的鼻孔他的耳朵他的嘴角,七窍全部溢出鲜血来。 可他毕竟喊出了声音! “怎可!” 仿佛是山呼海啸的声音。 仿佛是雷霆炸裂的声音。 轰轰烈烈,震耳欲聋。 他身燃金焰,以搅动天地威严的力量,僵硬地在空中将身一折。 嗡嗡嗡,嗡嗡嗡。 那颤动而沸腾着,执拗而骄傲着的…… 啪! 一声脆响。 那杆三十年来薪未尽的薪尽枪…… 断了。 半截枪身坠落,祝唯我握着另外半截枪杆,吐血而飞。 宁折此枪,不刺所爱。 大家一起聊一聊 这本来是一个请假单章。 很久没有休息了,想要休息两天。 也是有点懵,想要避避风头。 因为怎么说呢。 里写一个不同于常的人,我以为读者的反应应该是好奇,是产生探索欲。 比如凰今默竟然打破了神临的寿限,寿命超过九百岁,但她还只是神临境界。这应该是很有戏剧效果的。 我以为的读者反应是——啊,为什么呢?是曾经有什么故事吗?真好奇! 但我看到的反应是——又他妈写崩了!九百多岁了连个洞真都不是!凰今默是废物? 大致如此。 今天孙哥给我发红包,我先堵一句,说你可别安慰我,这样会显得我很弱。 还有盟主私聊建议说,说阿甚以后写这种情节,可以结尾放点预告,比如庄高羡到底在想什么呢?姜望怎么会受伤呢?墨家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请于明天准时来看。 这样大家可能就不会吐槽了。 但我觉得……这样还有趣味么? 我信心满满地跟他说,没事,等我以后把这段剧情写完。争议自然就没有了。我不会受影响的。 但是我现在坐在这里,的确是不知道该怎么写了。 我枯坐了一整天。 我想不明白。 确实最近我卯着一股劲,躲进的世界里。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用努力回应争议。 我认为我的确是全身心的投入了,作为日速四千的选手,能够日更八千,是砍掉了我自己运动的时间、做饭的时间、发呆的时间,跟朋友聊天的时间。这几天我顿顿叫外卖,也几乎不水群。 我确认我是很认真地在写这一段。 但确实是争议不断。 我想,我很认真地跟大家讨论一下这段时间的剧情设计吧,看看到底是有什么问题。 今天这一章已经差不多勾完了剧情线,不至于产生剧透,所以的确可以讨论一下。 首先楚煜之的线,是楚国国家矛盾的具体体现,所以有了他在见我楼割席那段戏。那是让楚国更立体的剧情。 同时在楚煜之那里,埋下了萧恕的伏笔。 所以有了盗丹来到不赎城,用四十天冲击神临的剧情。 萧恕和张巡,应该是写出来了,也勾勒出来丹国这样一个国家。同时进一步清晰了天下列国的格局。 姜望的性格决定了他会给萧恕收尸。 接下来就是争议部分了。 祝唯我的性格是非常骄傲的,他成了神临,就想杀杜如晦。因为杜如晦有咫尺天涯,本就是经常到处跑,而且杜如晦肯定非常明确姜望的威胁。因为这两点,他有可能针对姜望搞阴谋—— 这是祝唯我想伏杀杜如晦的基础。 文中多次明示暗示了易胜锋对姜望的调查。包括拦路问太寅之类,他当然也不会错过庄国这边的情报,所以跟庄国这边也是有沟通的……在自己被到处追杀的情况下,选择把给自己做的一些准备,转交庄国方面,让敌人的敌人帮自己拖住敌人,当然能杀死更好——这是易胜锋方面的逻辑线。 雍国方面派墨惊羽来,是为了招揽萧恕。这里侧写一点韩煦。之所以派墨惊羽而不是别的神临,因为不赎城毕竟是个法外之地,杜如晦又咫尺天涯,派其他人容易出事。墨惊羽墨家出身的背景,也让他在这里是比较安全的——这是韩煦的逻辑线。 庄高羡和杜如晦的思路在这一章就已经非常清晰了,他们就是要搞掉祝唯我。通魔一案他们失败了,输得很惨。短时间内无法再打姜望的主意。但已经神临的祝唯我不搞掉不行,以后如果抱上楚国的大腿更麻烦,同为霸主国,楚国比齐国离得近啊。 他们不是那种会坐着不动等玩家升好级拿好装备再来刷经验的boss,他们一直以来,就是有野心、有胆子、思路清晰下手狠。白骨邪神的丹也抢,成了真人就跟雍国打国战,姜望都代表齐国夺魁了,他们还是搞出了一个通魔……这些都是他们行为模式的延续。 他们本来设计了一个很严密的阴谋,但是在实施的过程中,突然发现墨惊羽来了。就产生了新的想法,并且立即执行。这种抓机会的能力和决断,也是他们确实会有的。 在搞掉祝唯我的过程中,杜如晦首先要让祝唯我判断错误,所以他确实要弄一手姜望。但他不想惹麻烦,毕竟才在玉京山挨过打。所以这件事情必须是林正仁和杜野虎的自作主张。成了也好,不成也没什么损失。但成与不成,都是对林正仁和杜野虎的考验。是同时对这两个人的考验。 ——这些是庄高羡杜如晦的逻辑线。 林正仁没有选择,林正仁是必须要展现自己的价值,不然他就会被杀死。因为他已经被证明是一个没有忠诚的人,他在黄河之会后,需要证明的只有价值。所以他在这次伏击中,一定要搞出一点成绩来。所以他也是拼了命在算计了,关于他的战斗布局能力,我想黄河之会已经体现过,甚至于更早,三城论道时期就描述了——这是林正仁的逻辑线。 杜野虎没有选择,杜野虎必须要证明自己的忠诚,所以林正仁一过来试探,他马上就出动了,慢一步就是死。至于他为什么留在庄国,行路难卷里的“虎臣”那章应该就已经描述过了(另外多说一句,赵二听的死我以为会引起一些情绪的,没想到没几个人在意,可能是确实太久了,再加上没法细写)——这是杜野虎的逻辑线。 姜望离开楚国来不赎城,一是为了跟祝唯我聊一聊,二是想跟易胜锋决一生死。在南域易胜锋没有机会,他也没有机会。 在遭遇杜野虎的伏击后,他也没有选择,他必须配合做戏,不然杜野虎必死。所以他频频踩中林正仁的设计。 在原文中有非常明显的一句暗示——“姜望以最大的冷静对待这场战斗,他知道他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错。任何一点错处,都有可能造成此生的遗憾!” 我想这句话足以证明,姜望的演戏,不是事后找补。 那么在杜野虎饮血神通+恶虎煞+三百九江玄甲组成的兵阵+易胜锋提供的情报及应对之法(主要是压制姜望对危险感知的法门,这一点以后会展开)+万鬼噬灵阵+百鬼昼行神通+林正仁拼了老命的战斗布局+姜望自己步步踩坑的情况下。 姜望能不能受伤呢? 我从来没有写内府不能破外楼的防吧?这又不是网游,姜望防御999,杜野虎一刀777,所以不破防,不减血。 姜望是怎么昏过去的呢?是在斩得杜野虎将死,故意找错林正仁的藏身地,然后因为担心杜如晦的出现,赶紧离开……紧接着遭遇杜如晦的天息法+河山刺。 他在发现了祝唯我的情况下,自己加强了一点伤势,再全力去拼,然后才重伤沉眠的。把他搞成这样的是杜如晦。 ——这是姜望的逻辑线。 整个逻辑顺下来,这么多人的线碰在一起,就发生了这个剧情。 坦白说我不知道崩在哪里。 如果你们要说虐主,在我的细纲里,这是这一卷里最后一抑。(另外我每次在写最后一抑的时候,都会挨喷,真的没有一次不是这样。) 如果你们说是逻辑有问题,逻辑的问题在哪里? 如果你们说是作者的态度有问题,四千字选手的我日更八千下来,除了吃睡就是写了,我到极限了。 是不是我以后写任何一个剧情,我都要先写a,再写b,然后写c,接着写d,把方方面面都写一遍,再来写碰撞后的abcd呢? 真的有人喜欢看吗? 萧恕的故事线结束了之后。 我要先写一下庄国,再写一下易胜锋,再写一下情报获知,再写一下调兵埋伏……要这样写才行吗? 那么姜望被埋伏的时候,真的还有戏剧性吗? 你们要看怎么样的故事,你们希望作者怎么写? 大家畅所欲言一下吧,也不用憋得辛苦。 当然今天这一章之后,骂这些的已经听不到了,现在都在骂墨家为什么这么傻逼,被庄高羡一骗就骗到了。 但是墨家这个剧情线,不是现在就能收的。整个故事还没有走到那个剧情阶段。 就算我咬牙切齿再日更八千一段时间,也不可能给出答案。(当然我也做不到了。) 所以我没有办法。 对,我没有办法。 身为一个作者,要开单章解释自己的剧情,毫无疑问是一种耻辱。 可我确实没有办法了。 我以为尽我所能的写快点写好点,咬牙肝下去,就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望仔挨打的剧情整个逻辑都写完了,现在是开始喷墨家傻逼。 我能冒着崩大纲的风险先把墨家全部写一遍吗? 我不能。 我只能拿已经暂时收完了的剧情线,问问你们—— 你们想看什么? 7017k 第一百五十三章 涅槃,明鬼 自祝唯我出道以来,薪尽枪就伴着他声名鹊起、一同闪耀。 所谓此枪如此人,世人无不知晓。 枪至则人至。 枪鸣则人鸣。 这一杆外观并不惊艳的长枪,他爱之如命。 行则倒提,战则紧握,立则抱怀,坐则横膝。 枪身的每一道痕迹,都在时光里叫他细数。 所历生死之战无数,每战必以此枪破敌。 每战之后,他必亲手擦拭长枪,从不假手于人。 所谓—— 此枪薪尽枪,三十年来薪未尽。 此人祝唯我,平生不输人! 而如今他自折之。 强者可死不可制,此枪也从来笔直。 神与枪养,意与枪合。 祝唯我长枪崩断,整个身体顿时失控,金躯玉髓也不能安稳! 这一幕让人意外,但也没有太意外。 以洞真对神临,铁退思有充足的余裕去调整,有足够的空间来解决所谓“意外”。 不过是一个有冲劲的孩子,拼命之下,跳到了他原本跳不到的地方。 天工真人的右手再次一抬,一甩! 祝唯我整个人都被无形的天工之线吊了起来,像一条被钓出了水面的鱼儿,一荡之后,悬在空中! 这一幕看得凰今默眼皮一跳,一双美丽凤眸里,杀气如海浮沉。 她被密密匝匝的规则之线所操纵,在天工真人的“天地演”里,沦为无数棋子中的一颗,不能进,不能退,不能动。 于她而言这是莫大的侮辱。 而眼睁睁看到祝唯我折枪的这一幕,更仿佛在她的心口上割了一刀! 在凰唯真去世后的这九百多年里,她无时无刻不生活在一种孤独中。 起初她藏在一个很幽深的地方,不吃,不喝,不动,几百年不跟人说话。 她想她也许会永远那么躺下去。 永恒的孤寂,永远的悔恨,是她对自己的惩罚。 后来有一次地龙翻身,她待的地方裸露了出来,引来了很多人……很吵,很麻烦。 她就从那里离开了。 她不喜与人相处,可这世上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人的痕迹。 她一个人游荡在这个世界,有时候看看风,有时候看看雨,无风无雨的夜晚看星星,躺在山坡上看一整天的云,不与任何人交流。 也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来到了这个混乱的地方。 她是有罪的…… 她始终告诉自己,她是有罪的。 她停了下来,为自己搭建一座监狱,把自己囚禁在这里。但因为天性爱美,又不愿再回到地底,所以建在了地上,建成了一座楼的样子。 故名,囚楼。 楼是那个框,她是那个人。 在这种混乱之地,一座规整的建筑,一个美丽的女人,总是会有很多麻烦找上来。 当然对她来说,那些所谓的麻烦,不过是蚂蚁爬过靴子的那种打扰。 她有时候会杀一些人,有时候会阻止人杀人。 后来嫌麻烦,就立了几条规矩。违背的就杀,其它不管。 就像那个姜望所说的那样,“规矩”本身就是一种秩序。 再癫狂再邪恶再不要命的狂徒,也渴望一种生活中的有序。 混乱之地里的秩序,吸引了很多人聚集。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在这里,维护规矩也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她便随手提拔了几个人,组建了罪卫。 罪卫是规矩的延伸。 后来就有了不赎城。 她为罪君。 罪在不赎也。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让她留恋。 她还活着只是因为无法死去。 第一次看到祝唯我的时候,只是有些欣赏。 但仅止于欣赏。 魁山若将其杀了,也便杀了。 祝唯我在战斗中突破,摘下三昧真火,力敌魁山,天资的确不凡…… 但放了也便放了。 第二次看到祝唯我的时候,是不赎城提供场地,给庄雍洛三国谈判。祝唯我技惊四座,力压另外两国天才。那时候她想,庄国运道还真是很好。 不过小鱼塘终究只是小鱼塘。 池鱼难有褪鳞日。 第三次再见,便是那场轰轰烈烈的伐城叛国。战至力竭,连下十城,在战场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竟然转身就宣布叛国! 她忽然对这个人有了很浓重的兴趣。 也许是因为祝唯我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唯”字。 也许是因为几百年来哀郢玉璧终于开始复苏,叫她看到了一点希望,对这个世界稍微有了一点希冀…… 也许是在那骄傲的眉眼中,她依稀看到了已经九百年不见的那种风姿。 总之她罕见的出了手。 她是一个骄傲的性子,他更是眼高于顶。 就算托庇于不赎城,也坚持只是合作,不是从属…… 一笔一笔都算得很清楚,说所借必有偿还。 她也就故意给他一点事情做,让他穿上罪卫的衣服,在人前叫自己一声君上…… 从不赎城到虞渊,有太多太多的片段。 那些时间在她的生命中是很短暂的。 可是想起来,竟有那么多的可以回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不那么孤独了呢? 九百多年来她高高在上,孤冷自矜。 等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其实很辛苦。 她是囚楼中的那个人啊,她是罪在不赎的囚徒。 不赎城里全都是恶人,她是最恶的那一个,她是罪人的君主。 但还是有人对她,伸出了手。 有人站在灿烂的金焰里,告诉她,会有光的。 我即是光。 “我”即是光。 以前她看风看雨看云看星星。 现在她看祝唯我。 她最喜欢看祝唯我的眼睛。 眸如寒星。 但比星星更好看。 光就在那里。 此时此刻祝唯我为她折枪。 那是祝唯我珍若生命的薪尽枪。 此刻她感受到一种清晰的痛苦,听闻了灵魂深处的裂响,好像她的心脏和那杆长枪一样,裂开了。 于是她的指骨也裂了。 她的腕骨,她的小臂…… 她全身上下所有的骨骼,都出现了裂纹。那是金躯玉髓的神临之身,也根本不足以承受汹涌力量的表现! 世间岂有寿过五百一十六年之神临? 青史岂有寿过九百之神临? 唯她凰今默! 此一时令天地都颤栗的力量澎湃在她体内。 亘古未有的神临之力咆哮在金躯玉髓中。 手中凤翅刀一颤,清越作凤鸣。 她以远超神临层次的力量,以她无比强横的神临之躯都无法容纳的力量。 先裂自身,再破天地演! 她那张冷艳至极的脸,也生出了裂纹来。 那是一种规则层面的破裂,因为碎掉了光,所以显现为幽黑色。 那些裂纹非但没有让她变得丑陋,反而让她多了一种脆弱的美感。 她像是一支琉璃所制的黑色蔷薇。 极冷,极艳。 极脆弱,极美丽。 她的刀光好冷,好孤独。 好像永远也不会有人懂,永远也没有人明白她。 她在等待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结果,在眺望或许永远不会再出现的流星。 这样的刀光! 像是纵横交错的明月之线,遍布了整个不赎城的上空,将铁退思笼罩。 她在自身的崩溃中,斩碎了天地演之局。 令天工真人铁退思也为之动容! 一时间,整个城市的上空,都被纵横交错的刀光所笼罩。 立在这混乱之地的不赎城,第一次有这样的刀光照耀。 它们渺小时像凰今默脸上的裂纹,似是绝世美人某种不经意的妆花。 它们膨胀时像是一个巨大的网格罩子,像是一个线条锋利的铸铁棋盘。 砸了下来,好像把这个世界都切割了! 空气是碎块的,空间是碎块的。 刀光和目标之间的所有,全都成了碎块状。 强如天工真人铁退思,在这样的刀光面前,也不由得脸色一变,后退了半步。 这是一位当世真人,面对神临修士的退避! 这是足以被记录下来、被人们传唱的战果。 凰今默却在进。 她面无表情地在前进。 她进步斩刀压着一位当世真人来斩击! 天地演瞬间的崩溃,让铁退思一时也有些迟滞,他掌控的规则之线,竟然被生生撑爆、而后被斩碎在刀光中。 就算这是一位顶级神临修士自毁式的攻击,这种杀伤力,也未免太惊人了一些! 无边的、碎灭的刀光坠落了。 好像要将一切都毁灭。 铁退思单手往下一按,空气瞬间以一种玄妙的方式编织到一起,顷刻凝成了实质,结成一只半透明的、无比坚韧的气罩,将古怪的墨门少女戏相宜覆盖在其中。 相较于早就一个个往城外逃奔的不赎城居民。 戏相宜却也本就毫无惧色。 无边刀光碎落之前,她正双手撑地仰头望天的欣赏这一场战斗。 铁退思巧为天工、一手编织的气罩落下来,也丝毫没有影响她的表情。 她简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凰今默,欣赏着这位冷艳绝伦的大姐姐,欣赏那孤寂又凋零的美感。 而铁退思随手护住戏相宜后,返身又一步,恰与凰今默迎面! 哪怕对方正在澎湃着超越神临的力量,哪怕对方正在自毁的进程中。 他身为当世真人,也不可能依靠等待赢得胜利。 钜子有言,若不能擒,即杀之。 这般凋零碎灭的自毁姿态,显然没有生擒的可能。 那便杀之! 在她彻底自毁之前,杀了她。 凰今默可以死,但必须是死在墨家的惩罚里。 他大踏步走进碎灭的刀光中。 规则于此已破碎。 他也不试图再接续。 无边刀光尽以身受! 铛铛铛铛铛! 连绵的交响。 那是超越神临的力量,与规则的碰撞。 铁退思身上穿的,就是普普通通的褐衣。脚下踩的,就是普普通通的草鞋。 粗布织就,稻草编织。 不是什么宝具法器。 可在他的编织之下,已是天工! 刀光皆不能破。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左眼微微一跳。 是什么样的刺痛,让真人之身有所感? 铁退思为之转眸。 他看到了一种具体的锋芒,正迎向他的视线,剖开他的目光! 在凰今默身现裂纹,以超出神临极限的力量斩碎天地演时。 被吊在空中的祝唯我,也在一瞬间获得了自由。 身体出现裂纹的凰今默,当然让他目眦欲裂。 可如他这样的人,也当然不会在这种程度的战斗中,把时机放纵在痛苦里。 他手里握着薪尽枪,枪头是断裂的枪杆的截面。 没有寒芒一点,只有木刺嶙峋。 光秃秃的断裂枪杆,像它曾经在炉灶里作为柴薪燃烧的时候,那么不起眼,但又那么坚韧,可以捱过三十年的时光,等到懂它的人。 在这样的一场战斗里,在此时此刻。 没有间隙让祝唯我去捡掉在地上的前半截枪身。 没有机会让他去做其它的选择。 他已然是如神的存在,可是在当世真人的面前,却也依然孱弱。 他必须面对他这相对的孱弱,可他确信自己绝不渺小! 他仍然进攻! 他就以这木刺嶙峋的枪杆截面为锋,以己身为枪杆,以燃烧着的三足金乌为羽翼,势与意合、气与血合,融身于力,灵识相贯,一瞬间就穿到了铁退思身前—— 恰在铁退思身撞刀光之时,一枪点向他的左眼! 铁退思竖起了左掌,恰恰拦在左眼前。 断裂的枪杆截面,狠狠扎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是干瘦的、有着皱皮的,如此普普通通,甚至不能够称得上有力。 但祝唯我这燃烧余力的一枪贯来,竟连皱皮都未能挑破! 实力的差距,并不能够被意志跨越。 铁退思握住了这支断枪,好像也握住了断枪之后的祝唯我,握住了那金色的火焰,握住了这一整片空间!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已堪破其间奥妙。 这的确是不错的木材,铸成这个样子……机缘巧合之下才能成就名枪,手法太粗糙了一些,实在可惜。 若不是的确养出了灵性,他连这一点可惜的情绪都不会有,只会觉得太糟践。 何为天工? 他问出了声音。 “何为天工呢?” 铁退思五指合拢握住这断枪截面,握住了与此枪相连的关乎于祝唯我的一切,这支枪杆以惊人的速度在他手上重新构造,木纹分裂,枝蔓横生。 难以计数的木的线条,如丝如缕,似蛇似滕,反过来向祝唯我束去。 瞬间就将其裹成了一只木茧。 谷表面光滑,如自然生成。自然得仿佛祝唯我本来就是一只蚕,本来就会作茧自缚! 此为天工! 木茧之中是无光无气无声的世界。 祝唯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不能够再感知。 他在这寻不到前路也看不到方向的茫然中,还在尽其所有的燃烧。 他几乎把牙都咬碎了,血液如潮信,撞来又撞去。浑身的筋肉都绷到极限,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可都不能够再挣脱。 那一次挣脱天地演而折枪,已经是超越了潜能。 对于铁退思这样的当世真人来说,现在只不过是将那份力量再拔高。拔高到这个小朋友跳起来也够不到的位置…… 然后缚紧。 祝唯我整个人猛地一僵,连灵识都给定住。 五识皆寂。 那沸腾在木茧之外的金色的太阳真火,熄灭了! 铁退思毫不吝惜展现一位当世真人的力量,他绝不介意让世人知晓墨门的强大。 但在这个时候,一线冰冷的刀锋,贴在了他的眉心正中。 竖切下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自上而下剖分。 他当然不可能忽视掉这样的一刀,但也的确有些讶异——竟然让一个神临修士贴近了这般距离! 此时人在咫尺,刀近毫微。 铁退思没有别的动作,只将自己的额头往前一送。 以额触刃! 铛! 如深山撞老钟。 刀锋定在额头上,竟被反弹了半寸。 此刀竟未能破! “真人之躯,也是你能斩?” 铁退思厉声而喝,顺手一巴掌,已将凰今默刺向丹田位置的另一刀拍飞。 手掌拉回来的同时,也倾斜。 倾斜成一记手刀,自下而斜上,将凰今默整张脸,从脖颈至头皮,全都斩开! 像是一个瓷瓶碎裂了。 这大自然至美的造物,在此刻被残酷的摧毁。 这种一种让人忍不住心碎的、美的凋零。 这样的结局,或许从她身显裂纹那一刻起就已经注明。 绝艳世间的不赎城主,死前仍然穿着她最常穿的那一身黑色华裳,像是花瓣凋落。还在半空时,气息已寂灭。 铁退思遥拉空中的木茧,骄傲无比的祝唯我,此时正在茧中。 他或许感知到了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或许并没有——真不知哪一种更残酷。 总之他没有任何动静。 在代表墨门的当世真人面前,竟然还敢负隅顽抗,今天发生的这一战,让铁退思稍微有些不满意。 以及他虽然对于墨惊羽没有多少情感,但也难免为墨门的威严受损而有怒意。 不过现在都结束了,也没有什么好萦怀。 “我们只能活捉这一个回去了。”铁退思低头对着地上的戏相宜道:“相宜啊,收拾收拾……” 他截断了话语,猛然回头! 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凰今默正在坠落的那具尸体,在半空中竟然腾起了赤色的火焰。 那火焰又急又烈,只是一卷,便将整具尸体都吞没。 赤色火焰收为一个拳头大小,又骤然铺开,铺开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在不赎城的上方熊熊燃烧! 其间尤其炙烈的位置,甚至于隐隐染成了黑色! 有隐约的凤影映照在半空。 在死的寂然之中,有生的萌动。 在无尽的寂灭里,有神圣的变化在发生。 铁退思看着这个巨大的火球,像是看到了一面镜子。 镜子中有另外一个世界。 而这赤焰中的黑炎渐渐扩大,渐渐勾勒出一个具体的轮廓。 如瀑的黑发,孤冷的凤眸。 微抿的唇,完美的身段。 冷艳绝伦的凰今默,身披黑色华裳,如仙如神,自那火焰中重生了! 堂堂天工真人铁退思,有着无法掩饰的震动。 洞真之境,洞见真实。 他绝无可能被一个神临修士所欺瞒,所以他刚才一定是真正杀死了凰今默。 所以此刻的凰今默…… 也是真真切切的已复生,自死而生。 这是传说中的绝巅神通——凤凰涅槃! 不死之神通! 凰今默跟庄高羡对峙时,说她可能是唯一一个可以搏杀真人的神临修士。 她在天工真人铁退思打上门来的时候,直接以生死相论。 都是因为这一点。 因为她有这不死的神通! 几乎是在铁退思醒觉过来的同时。 凰今默的身影已迫近。 “放开你的脏手!” 此时她的凤翅刀已经跌落地面,所以她是两手空空。 她两手空空但她凤眸中的杀意如此清晰,她的脚步如此坚决。 她冲向铁退思,仿佛根本不知何为当世真人! 不。 她知晓何为当世真人。 可这个当世真人,不知道何为凰今默,不知道谁是凰唯真! 这个墨家出身的所谓真人,怎么敢那么牵着祝唯我? 怎么敢如此撩拨她的愤怒! 凰今默那染着黑色蔻丹的美丽双手,就在铁退思的面前如花绽开。 花开一世界! 风霜雨雪,落叶飞花,碧空雷霆,怒海孤舟…… 几乎无穷无尽的意象此起彼伏,此生彼灭,融为一炉,合成一个世界,尽在一印中! 此乃凰唯真所传无上印法,山海典神印! 姜望所学之毕方印祸斗印,也只是其中两种。 大楚三千年来最风流,昔年凰唯真,仗之以纵横天下! 凰今默虽然远未到当年凰唯真一推八百七十一印的境界,这九百多年的时光里,却也断断续续累积了三百六十五印。 这是一种简直无法形容的力量。 是此方空间此方时间都难以容纳。 她金躯玉髓的身体也根本无法支撑,在印出的同时已经开始毁灭。 但是在毁灭之前,她的印法已经临身! 这如何只是一双手?这是泱泱大楚的无尽风流! 铁退思五指一握,可规则之线根本无法凝聚。 他后步而撤,可堂堂当世真人,竟也一下撤不开! 那幻生幻灭的辉煌世界,在那双美丽至极的手中,不断演化,不断推进。 而终于撞至他的面门。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铁退思反覆五指,盖住了自己的脸。这一瞬间无法再保留!元神立在元神海,叫天地受命,见万法本真。 天工巧为,在万分之一的刹那里,将空气编织成了盾,将元力编织成了墙,将空间编织成了锁! 凰今默的印法落下了。 空气编织的天工之盾,一瞬间被打穿。 元力编织的天工之墙,顷刻已崩解。 空间编织的天工之锁,一触即溃! 凰今默的印法压在了铁退思的五指上,按住了他的面门,还在往里按!好像要将这一颗真人的头颅爆掉! 劲力消失了…… 那难以形容的恐怖力量,只辉煌了极其短暂的刹那,便已经消散。 凰今默连人带印法,已经消失得干净。却是自己无法承受这等极限的印法力量,在印死铁退思之前,先一步身死。 铁退思缓慢挪开覆面的五指,竟然觉得脊背有些寒凉。 他这五指的指骨,已经明显有凹进去的痕迹。 对于任何一位当世真人而言,神临都不够强大。 但是一个身具不死神通的神临,就连真人也不可能忽视。 神临的攻击通常也的确很难跨越规则的鸿沟。 可凰唯真传下来的力量,尤其是在凰今默能够倚仗不死之身无限拔催的情况下……的确有杀伤真人的可能! 实在是挑战常识,实在是超乎想象。 这样的神临强者,古今难再寻。 他好不容易陪着戏相宜出来一趟,接到钜子令顺手执行个任务,竟然就碰上了。 铁退思也不知这是自己的幸运还是不幸。 就在他的这种警觉之中。 那赤色的火焰再一次燃烧在空中。 一卷卷过尸身,俄而收缩又铺开。 赤焰之中见黑焰,自此死地而见新生。 凰唯真那美丽的轮廓再一次清晰起来,凤眸冷芒,长身孤寒。 这样的一位修士,虽然只是神临境界,可要如何应对? 如何擒杀? 铁退思虽然还不至于畏惧,但也终于感觉到了棘手! 他忍不住低头看了地面街道上的那个少女一眼。 此时偌大的不赎城,几乎已是空了。 在这里生活的形形色色的恶人,根本不会在乎谁。那些罪卫就算想做点什么,又能做点什么? 正在冲击武道二十一重天的魁山不在,不赎城剩下来最强的副统领连横,连个拔刀的姿势都没有摆出来,现在还晕厥在那里——也没有谁逃走的时候想着带上他。 所有人都清楚,墨门是何等样庞然大物。而一位当世真人登门罚罪,又代表着什么。 完全可以说,不赎城毁于今日矣! 留下来只有陪葬。 此时此刻的不赎城中,唯有面涂油彩的短发少女独坐地面。 在天工所织的气罩中,悠闲地欣赏战斗。 微妙的是…… 前些天萧恕用四十天时间冲击神临,也是在这里。 也是在这条长街。 当时的凰今默和祝唯我,都只是高楼上的看客。与祝唯我坐在一起的,是齐国的青羊子。 当时的萧恕最后失败身死。 现在的祝唯我被囚在茧中。 现在的凰今默刚刚又复生。 而现在的姜望…… 整个不赎城的范围里。 所有的人,都逃奔往城外。 而在城外的荒野中,有一个斗笠蓑衣的身影,正逆着人潮的方向,往不赎城的方向疾驰!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 人皆向生。 何以独他向死而行? 与千万人相反的方向,写满了孤独,也写满了勇气! 然而有一件残酷的事实是…… 扑火的飞蛾,从来并不重要。 没有谁会在意它们的生死,没有谁会在意它们来不来。 灯亮着,从来就不是为了等飞蛾。 灯燃灯灭,从来与飞蛾无关! 在许多个长夜里,扑火飞蛾皆死尽,人们吹熄了灯。 还有很多飞蛾在窗外,没头没脑的打着转…… 就在此时这空空荡荡的不赎城中。 混乱世界里唯一的秩序所在。 千家闭户,街巷空空。 短发齐耳的少女仰头望天,高空之中悬立着孤独的木茧。 天工真人铁退思表情凝重,站在木茧旁。 而那赤色火焰里的黑焰,终于再一次摹绘了凰今默的美丽。 她自这火焰中重获新生,再一次掀起澎湃如海的力量,脚步往前一踏,却是在铁退思的认真戒备下将身一转,疾冲地面—— “放开祝唯我,不然杀你门人!” 叱言有怒,胜人有力。 纤纤玉指张开,再一次按下山海典神印。 一印一世。 一百零八种印法合成这一印,乃是山海典神印中的一个大循环,在神临层次也足够横推,对这样一个小女孩,更没有失手的道理。 战斗到此刻,凰今默已经触摸到了铁退思的力量。她的力量也正在被这位当世真人所熟悉。 一位“洞真”的强者,对力量的洞察和适应,是极其恐怖的! 她乍然复生的那全力一击山海典神印,未能击杀铁退思,此后再想成功,已是千难万难。 神临与洞真之间,终究是有一个大境界的鸿沟。 转变思路,以人质相胁,非是她的性子,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决心既然已下,她也绝不会留手。 这个世上没有太多人值得她考量。 凰今默丝毫不理会自身的防御,甚至于本就是以身为墙,在阻隔铁退思有可能的救援方向,如此一印落下来,快绝,强绝,狠绝。 逼得铁退思必须第一时间做出决定! 用祝唯我交换他带到这里来的墨家门徒,还是眼睁睁看着这个门人死去? 然而…… 对戏相宜明显十分紧张的铁退思,此时却根本连脚步都未移动一下,他也完全没有放开祝唯我的意思。 甚至于那天工所织气罩下的短发少女,也只是灿烂一笑。 好像她仍然是在看戏,并未入得局中。 她脸上的油彩有红黄绿三色。 两边是各三道斜纹。 像是虎须一般。 此时她看着凰今默,像是在跟这位美丽的大姐姐分享她的心头之好:“我墨家曾以‘启神计划’,创造出了三尊真人级傀儡,名为‘天志’、‘明鬼’、‘非命’。” 她仰面正对姿容冷艳的凰今默,手上灵巧地结出一个道决。 很平静地说道:“这一尊明鬼……” 她抬手往上举。 “由我,负责维护!” 就在天工气罩崩溃的同时。 一道恐怖的虚影,从她背后的铜箱里电射而出。 一瞬间就腾升在半空,结出了具体的模样! 第一百五十三章 我以有情付无情 凰今默想以地面上坐着的短发少女为突破口,在与铁退思的攻杀中夺回先机,救下祝唯我。却是忘了,墨家钜子的那封信里,可是点名让戏相宜同铁真人一起来不赎城! 何以铁退思竟与戏相宜在墨家钜子的这封信里并列? 因为这位墨家的天才少女,正驾驭着这样一尊真人境的力量! 驱使真人境的力量,就算自身远未有真人境的修为,也可以真人视之。 放眼天下,墨家最重视也最尊重外物的力量。 所以明明是钜子亲自下令的这样一件大事。 却是戏相宜优哉游哉地先入城,试验一番她的最新创造,而后才慢悠悠地看钜子的密信。 铁退思陪着她玩耍,当然是有宠溺的情感,可是在钜子的命令之前,能有这种程度的自主,甚至于这封信是在戏相宜手上……本身即是一种分量的体现! 此时此刻,凰今默一印落下。 戏相宜直接召出真人级傀儡,与之相对。 那道行动间快如闪电的虚影,一瞬间便已凝实。 却是一尊彩绘覆眼、赤面獠牙、高足一丈、肌肉虬结的大汉。 上身赤裸,面容狰狞,却有一种昂然正气。 似神又似鬼。 煞气鼓荡的同时,身上亦流转着赤色的宝光。 此身从外表瞧来,与人身并无两样,但是体内咆哮的不是气血如潮,而是高速旋转的齿轮声! 咔咔咔,咔咔咔。 仿佛天地运行的道理,是一种亘古规则的体现。 所谓天地之间有其神鬼。 鬼神惩恶扬善! 人应知之,敬之,惧之。 由是得到约束,不施恶行。 故为,明鬼! 世间不能惩恶扬善的鬼神,墨家灭之。世间不存惩恶扬善的鬼神,墨家立之。 现世享国者,最多不过三千九百二十年。 而墨家这种古老宗门的历史,跨越了数个大时代! 这一尊称为明鬼的真人傀儡凝出身形,即刻拔身自起。 所有的元力都为他所汇聚。 他握拳的声音仿佛是在拳心捏爆了天雷,他胳膊上的肌肉在一瞬间由数千个精密的部件推到极限。 膨胀,扩张,爆发。 他一拳! 以此一拳砸向自高空压落的凰今默。 以无匹的力量,迎向那传说中的山海典神印。 空气碎灭了,空间碎灭了! 印落,拳至。 一百零八种幻生幻灭的景象,在这无与伦比的力量前崩溃离散。 凰今默按下的是横行神临层次的力量,可是反覆而来的,是货真价实的真人级力量。 她的身形无限倒飞,一瞬间离开了不赎城,只剩下一个黑点在远空。 被一拳砸去了高天! 一位当世真人,以“天工”享名的存在。一尊真人级傀儡,启神计划造就的瑰宝。这样的战力摆出来,足以横行诸小国,来这区区一个不赎城,岂有不碾压的道理? 也实在令人绝望! 脸上涂着油彩的戏相宜,仰面看着那远处的黑点,语气说不清是赞叹还是揶揄:“铁老头,看来你一个人很难将她擒住了。” 铁退思并不否认,感慨道:“钜子令我带着你一起来,不是没有道理的。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神临!” 但这句话说完,他愣了一下。 此时再看钜子的这个命令,会发现它本身就说明了钜子对凰今默的了解。不然擒杀区区神临,何至于派出两个真人级战力? 他从中发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也感受到了钜子的坚决。 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 墨门神临境天骄客死不赎城,擒两个疑凶回去审问,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若不先限制自由,等到证据确凿,疑凶全跑了怎么办? 戏相宜皱了皱鼻子,反驳的重点全然跑偏:“是我带你来的好吧!信都是先传给我的,我先进的城,我还布了阵!” “好好好。”铁退思对她很是宠溺,连声附和。 但慈和的笑容收敛后,立即便拔身反起! “老夫现在倒是很想看看,这门传说中的神通,究竟有没有极限呢?” 高穹的黑点在下坠,墨家的天工真人在拔升。 明鬼静静地浮在戏相宜上空,并不参与这场碰撞。 但随着咔咔咔的机括声响起,一根根幽黑的符文铁索,突兀地钻出虚空来,绕着整个不赎城的上空,封锁了一圈。 身影与身影,在高空相遇。 铁退思再一次与凰今默贴近。 这一次他再无保留,以应对真正对手的姿态,应对这一位古今罕见的神临! 他的手反而是很平静的,像是一个寻常老人,舒展筋骨一般,横掌在身前轻轻掠过。给人的感觉,是动作稍大一些,就要折了老骨头。 其间汹涌的碰撞、涉及生死的交锋,全在规则层面发生。 实力境界不足的人,根本连看也看不到。 凰今默先是猝不及防,遭受了真人级傀儡明鬼的一拳,被直接打破山海典神印,打上高穹。 才定住身形飞回,就又遇到了迎面反冲的铁退思。 铁退思把握的时机妙到毫巅,恰恰是她刚刚涌现力量,却又不能够鼓上巅峰的那一刻,完全洞彻了她的气机流转。 她这一次甚至连印法都没来得及铺开,山海典神印还停留在成型的那一刹,手指却散开了。 铁退思的掌刀,轻巧掠过了她脖颈。 一似惊雀掠柳梢。 那美丽的孤冷的身影,直接被抹去了。 凰今默一瞬间被斩碎了所有规则的构造,被分解成了天地元气一般的存在。 一记手刀过去,天地空空! 铁退思就静静地看着这片天地,洞察着所谓凤凰涅槃的痕迹……还能存在吗? 很短的时间在洞真的世界里被分解得很漫长。 但这么漫长的过程也不能够看清真相。 俄而。 一点火焰诞生。 赤红色的火焰扩张成了火球,火球之中勾勒了黑焰,黑焰之中再一次具现凰今默的模样。 而她甫一复生,便绽开双手—— 花开一世界,三百六十五印叠加,山海典神印! 生死幻灭皆成空。 春花秋月,枯海怒礁。 无尽世界生和灭。 足以伤害真人的力量,就这么毫无保留地推来。 将高空中的铁退思下压! 此时此刻是毫无保留的铁退思。 他的双手十指大张,尽皆勾起天工之线,在规则的层面上轻轻一挑,挑起一只黑黝黝的斧子来。 似是水中捞明月,可是这柄黑黝黝的斧子真实存在。 其名鬼斧。 所谓鬼斧神工,不似人力所能及。 这只斧子被天工之线操纵着,锋刃反迎,自下往上,就那么轻轻一劈—— 山海典神印那幻生幻灭的世界景象,尽数被劈碎了! 但是在这之前,凰今默已经先一步崩解了身体死去。 天工纵鬼斧,继续前驱,却已空空无物。 刚才的一切轰烈,好像都只是幻影。 那幻生幻灭的世界景象,好像从来都不曾存在。 只有铁退思,和他的鬼斧存在于空中。 有一种莫名的寂寥。 但不多时,赤红色的火焰又一次诞生。 在赤焰之中勾勒出黑焰。 凰今默再一次从黑焰里踏将出来,一点迟疑都没有,仍然是毫无保留,三百六十五印叠加一起,再次落下山海典神印。 直向铁退思! 她好像下定了决心,不惜一切代价,誓要杀铁退思于此! 就只盯着他,就只与他相拼—— 用她自己不死的命! 铁退思毫不顾惜真人境的力量,调动鬼斧再劈之。 凰今默又死。 凰今默又生。 凰今默又按下三百六十五印叠加的山海典神印。 鬼斧再劈! 凰今默再死。 凰今默再生。 凰今默再按下三百六十五印叠加的山海典神印。 …… 如此重复足有九次。 铁退思的鬼斧终于未能斩碎凰今默的山海典神印,反而被压了下去! 凰今默又一次死去了! 凰今默又一次复生! 她难道永远不会死,她的神通难道没有极限?! 就算凤凰涅槃这样的绝巅神通可以无限次使用,难道一次次死亡不断叠加的痛苦,不足以动摇她的决心吗? 凰今默的答案,仍然是三百六十五印叠加的山海典神印! 戏相宜远远看着天空的这一幕,瞧着那死而生、生而死的情景,脸上早已经没有了笑容。 她看着这个冷艳又孤寂的女人,感受到一种执拗的力量。 凰今默的脸上没有一丁点表情。 凤眸中的情绪,冷静得可怕。 即使是有真人级傀儡明鬼的庇护,即使符文锁链已经封锁了四周,戏相宜也油然感受到一种寒意,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心脏都紧绷了起来。 她虽然是墨门千年难出的绝世天才,小小年纪就能够负责真人境傀儡的维护,但毕竟亲身经历的生死几乎没有,意志上也稍有不足,一时竟被慑住了心神。 有明鬼在前,自不至于心神受创,但心中的阴影一时难以抹去。 而空中的铁退思,也终于开始后退,开始下坠。 他想要试探凤凰涅槃这门绝巅神通的极限,可好像先一步触摸到了自己的极限。 毕竟凰今默的每一次进攻,都需要动用真人境的力量来抵抗。 毕竟他连“鬼斧”这样的杀招都已经动用了! 这种消耗无比真切。 “让明鬼配合我封禁!”他终于说道。 “好……好的。”戏相宜从一种难言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涉及到任务本身,她仍旧展现出了天才的素养。 悬停许久的真人境傀儡立即拔空而起。 环绕不赎城上空的符文锁链开始产生一种共振。 然而也同样在这个时候,凰今默已经在不断的死而复生、不断的山海典神印之中,迫退了天工真人很远,而终于靠近了悬在空中的那个木茧—— 困住祝唯我的木茧。 这一次的复生之后,她再一次按出全力叠加的山海典神印。 铁退思几乎是下意识地退让开,而凰今默印法一收,却是已经靠近了那个木茧,美得难以形容的手掌,贴在了木茧上。 那一瞬间温柔得仿佛在触摸祝唯我的脸庞。 木茧中的祝唯我,仿佛也感知到了凰今默的靠近,仿佛也在拼命挣扎。整个木茧都微微震颤起来,然而未能打破,他终是无力! 凰今默用力一推! 整个木茧以恐怖的速度急转而下,撞向囚楼,直接砸进了囚楼中,从顶楼一直砸到底部,砸入地底,砸进了一片空无中!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也太坚决,让人完全来不及反应。 而凰今默也好像在这一推中,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整个人无力后仰……坠落。 虽然在凰唯真当年的手段之下,又有凤凰涅槃这种传说中的绝巅神通,真君之下的力量永远不可能真正杀死她。 但她也确实到达了某种极限。 心力和意志的极限。 她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永生不死的能力,可也永远没有突破神临的可能。 以神临的境界与真人搏杀至此,一次次的战死又复生…… 她早就到达了极限! 只是苦苦支撑,支撑这么一个放走祝唯我的机会。 此时明鬼才腾身而起,手握一条符文锁链甩来。 啪! 竟就已经将凰今默缚紧。 如此轻易地捆缚她的身体,禁锢她的神魂……反倒叫戏相宜生出一种不敢相信的情绪来。 天工真人第一时间踏进囚楼里,然而所见空空,所感空空。 “气息消失了。”他语气复杂地说。 又回头看了一眼被明鬼牢牢捆住、已经陷入昏睡的凰今默。 “算了,不重要。”他叹息道。 对于家大业大的墨门来说。 一个神临境修士的生或死,是友是敌,的确不很重要。 他隐约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非常重要,隐隐觉得或许需要更多的慎重、更多的考量。 但在天下这局大棋里,落子无悔。 “回去复命?”戏相宜仍然有些难言的情绪,未能消解。 铁退思看了看她,道:“回去吧。” 真人境傀儡明鬼一手提着被捆住的凰今默,一手将短发少女捞到肩头,正要离去。 戏相宜看了看旁边已经沉睡的凰今默,终是飞身而起,飞到了铁退思身边。 嘟囔着道:“铁老头,你带我吧。” 铁退思什么也没有说,伸手一招,将地上的两柄凤翅刀收起,牵住戏相宜,便飞身离去。 明鬼真傀紧随其后。 …… …… 铁退思在不赎城怒声问罪,誓言擒杀凰今默,声震全城,荡开四野。 整个不赎城被压得悄无声息。 唯有凰今默和祝唯我并肩出战。 尽管交战双方都有意克制范围,激烈的大战余波仍然震动数十里。 而在城外的荒野中,姜望当然也有所捕捉。 他在第一时间就已经返身。 他已经是第二次出城,又是第二次返城。 可纵然他不顾伤势逆着人潮疾飞而至,却已是连墨门真人的背影都不能见。 这场战斗说起来缓慢,可过程其实快到很多人根本没能看清,很多人动静都没能听明白! 姜望所见,唯有空空荡荡的不赎城,毁于一旦的囚楼,一个晕厥在街角的人……以及长街之上,斜插入地,那断裂的半截长枪。 此枪名薪尽。 他曾借它去望江城,一剑横门。 7017k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蓑烟雨 真人已去,真人的威严,还慑服着彷徨在城外的人。 此时偌大的不赎城里,还站着的,唯姜望而已。 他捡起地上的半截长枪,在袖子上擦了擦,又走过去,提起了晕厥中的连横。 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往城外走。 无以言表,所以无言。 无能为力,所以无为。 祝唯我在铁退思出手时想明白的一切,他当然也能够想得清楚。 他想得更清楚。 对于庄高羡和杜如晦的手段,他理应领会深刻的。 就像当初在黄河之会,他一举扬名,使天下知姜望二字,恍惚已见复仇曙光。这一对君臣却决定对他出手。 起先是毫无动静的。 任他加官进爵,任他荣耀满身,任他是天之骄子,任他有无限未来。 可一旦他出了齐国国境,手段立刻就来了! 不动则已,动则雷霆加身。 通魔之罪,玉京山诏令,镜世台出手。 一转眼便是天下罪人。 如果不是苦觉老僧万里追踪,如果不是齐国异常激烈的、不惜与景国撕破面皮的反应,如果不是他有血傀真魔宋婉溪这样一记杀手锏,如果不是洗月庵里的救治…… 他早已经尸骨无存。 只不过这一次,庄高羡杜如晦对付的,是祝师兄…… 这一次的山海境试炼之后,凰唯真归来之期已经进入倒计时。 连远在丹国的萧恕,都觉得此时的不赎城正处在有史以来最安稳的时刻,把决定自身命运的赌局,选在了这个地方。 祝唯我成就神临,枪拦登过观河台的神临天骄张巡。 凰今默更是一言让张巡滚出城外。 两位神临,一位强过一位。 再加上这座城市背后影影绰绰的楚国的影子,隐有传言的那位堪称传奇的凰唯真…… 这样的不赎城,如何不安稳,如何不强大? 但庄高羡杜如晦,还真个就出手了! 其实细细想来,他们哪一次不是刀锋弄险、虎口夺食?从古老强大的幽冥神祇,到天下六强之列的东域霸主…… 这一对君臣,只要认定了局势、笃定了收获,什么样的险都敢冒,什么样的事都敢做。 数十万人换一丹如何?一战赌国运,又如何? 他们所赌的那些事情,有任何一件失败了,今天庄国还是否存在,都是一个问题。 相较起来,一个不知是不是真能归来的凰唯真,也的确算不上什么了…… 姜望一直心有不安,祝唯我也怀有警惕,但他们都想不到,庄高羡和杜如晦能做到这一步。 姜望也就是劝祝唯我自己避避风头,祝唯我也就是让姜望先走……大约便是这种程度的不安了。他们没想到的是,庄高羡杜如晦要直接抹掉的是凰今默,是不赎城,是祝唯我现在的背景! 既然凰今默不可能放弃祝唯我,那就设局把凰今默一起抹掉。 杀墨惊羽以陷不赎城这一步棋,显然是因为雍帝的动作而临时更改的计划,算不上是天衣无缝的布局,但时机把握得太精准了! 因为这种快、这种准、这种狠,让这个计划本身的漏洞,轻易被抹去了。 雍帝韩煦选择派墨惊羽来不赎城招揽萧恕,也是有考量的。其人墨家门徒的身份,让他在不赎城这法外之地,比其他人更安全。几乎是毫无风险——谁会那么不长眼呢? 但庄高羡杜如晦真就出手了。 一旦暴露真相,一旦被揪出尾巴来,就是同时得罪雍国、不赎城、墨门、不赎城背后的存在……庄国说不得都要被抹去。 任是谁来想一想,庄高羡和杜如晦都没有出手的理由。 韩煦想不到,他如果想得到也不会派墨惊羽来。 古老而强大的墨家,更很难想到庄高羡会有这么疯。 而在这起事件中,墨家绝不会对墨惊羽的死忍气吞声。 墨家也根本不会怕一个凰唯真。 在明面上证据指向清楚的情况下,先行控制住疑凶,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但凰今默,绝无束手就擒的可能。 所以就有了现在的结果。 姜望现在想不清楚的是,庄高羡自信能瞒过墨家的倚仗是什么,而墨家一次派出两大真人级战力,实在也有些太势在必得了些…… 但这些没想清楚的地方,并不妨碍整个事件的演变。 这场杀局里,体现出来的庄高羡君臣对凰今默的了解、对各方势力心态的把握,却非一日之功。是真正在刀锋之上,夺到了自己的果实。 此后呢? 凰唯真如果不能成功归来,此事就尘埃落定。 凰唯真如果能够成功归来,凰唯真与墨家对上,无论哪方胜哪方负,对庄高羡来说都没有坏处。墨家出事,动摇的是新生之雍国的倚仗,而这正是庄国最想看到的结果。 再退一步说,凰唯真就算能够成功归来,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情,焉知庄高羡不能凭借国势崛起,证道真君?一个真君固然不一定扛得住那时候的凰唯真,但真君能够从道门获得的支持,也非现在可比…… 可以说庄高羡杜如晦弄险的计划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无论如何走向,庄国都必然会获利的结果。 这才是他们的局! 此外那些。 什么林正仁必须展现他有活下来的价值。什么杜野虎不得不拿命去拼一个信任,什么姜望不得不忍痛将杜野虎打得真正濒死…… 也只不过是这局棋外随手的落子! 是迷惑祝唯我时的顺便。 有时候你觉得天大的事情,你觉得对你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只不过是别人的随手为之,别人的随意揉搓…… 对姜望来说是如此,对杜野虎来说是如此,甚至于对林正仁来说,亦是如此。 只是如此…… 姜望沉默地走出城外,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 烟朦朦的,看什么都不很真切。 一些穿着罪卫衣服的人围了过来。 姜望认出了其中一个——正是那个总懒洋洋靠在城门外收命金的家伙。 他们当然不是来找麻烦的。 甚至于支支吾吾,不太敢说话。 罪君都被人擒拿了,罪卫哪里还有存在的意义? 其中大多数人,也只是担心地看着姜望手上提着的连横。 姜望把昏厥中的连横丢给他们。 只道:“不赎城没有了,各自活命去吧。” 长期以来作为这片不法之地核心的不赎城,就在这句话里烟消云散。 其人则在或惶惑或迷茫的视线交汇中,独自提着那杆断枪离开。 斗笠蓑衣,一任烟雨。 …… …… 荒野之间,长空远远,有一声疾来—— “大雍墨惊羽客死不赎城,不赎城主凰今默嫌疑重大,已经成擒。奉吾皇之名锁境彻查,任何人不得擅离!” 声音在某种法器的作用下,不断回响,扩向四面八方,惊起飞鸟无数。 伴随着声音出现的,是大批疾飞的军士。 在高空疾飞中,亦始终保持着完整的阵型,血气澎湃未发,兵煞隐隐相连——这绝对是一支难得的精锐! 领头的青年男子,身披战甲,腰悬双股剑,端的是英武不凡。 他在空中忽然一折,自由矫健得如苍鹰一般,悬空立在一个斗笠蓑衣的身影前方。 “回去,现在不许任何人离境。”他低头如是说。 此人恰是雍国英国公北宫玉的嫡孙,曾在观河台登场过的北宫恪! 庄雍国战期间,他在靖安府战线浴血奋战,在雍国国相齐茂贤的统御下抵抗赤马卫,未使荆人南下,战后被许以靖安府第一功。 黄河之会上他闯进八强,是雍国几百年未有的成绩,以此夸功耀名。 在某种程度上,北宫恪这个名字,代表了新生雍国的力量。 他的背景说明雍帝未忘勋臣,他的年纪说明雍国的勃勃生机。 无论家世、功勋、天赋、能力,都是雍国年轻一辈第一人,更被视为雍国之未来。 他当然该有昂扬的自信。 而斗笠蓑衣提断枪独行于烟雨中的人,抬头看着这位年轻的将领,解下了斗笠。 “我是姜望。” 那一个抬眸的冷冽锋芒,令北宫恪禁不住瞳孔微缩! 但旋即他又定住了眼睛。 身后的雍国军士围拢过来,被他单手拦住。 他看着姜望,面上带着微笑:“姜青羊当然有来去的自由……” 但他又双手扶住双股剑,眼中是按捺不住的战意:“试试?” 黄河之会上他被秦至臻击败。 而秦至臻又输给了姜望,错失魁名。 双方的差距,是黄河之会八强到黄河魁首的差距。 但没有哪个锐气十足的年轻人,会相信世上存在无法攀登的高峰。 正如秦至臻当初的纸面实力明显在姜望之上,最后的胜利者却是姜望一样。在真实的战斗里,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不交一次手,始终有遗憾。 他相信姜望能够体会他的这种心情。 而面前的姜望,也的确只道了一声——“来。” 锵! 双剑已出鞘! 北宫恪人在空中,两道锋锐剑气已经一前一后,错成一个“十”字,把此方天地分割成四份。 继而是四道剑气,继而是八道…… 双股剑前,剑气仿佛无穷。 姜望脚步一转,于是踏过剑气更往上。 所谓剑,所谓势,所谓人。 萧恕四十天冲击神临,他也看了四十天。 张巡剑气成丝洞穿太阳真火,他也亲眼所见。 修行未有一日不进益,每每往前又复往前。 养孤岛,雕星楼,体世情,踏遥路,感悟道途,验证神通! 一道道的剑气此来彼去。 如飞鸟,似游电。 而姜望足踏青云印记,只是向上,只是往前。 在愈来愈刁钻凶狠的剑气下前行。 闲庭胜步。 他的右手仍然提着那杆孤零零的断枪,那柄天下闻名的长剑仍然悬在腰间。 他的左手放松,准备随时捏出祸斗印,在遇到无法避开的剑芒时,便以祸斗之幽光将其吞没——但是并没有遇到。 他越走越上,越往越近。 一身蓑衣,如行朦朦烟雨中。 那在极短时间内变幻了数十种性质的剑气,仿佛于他并不存在。 他只是看着北宫恪的眼睛。 北宫恪的眼睛里,有一点星光显现。 天边亮起了与之对应的星辰! 独属于北宫恪的星楼,矗立在遥远星穹,星光垂落。 不,垂落的并不是星光。 而是剑光。 那无法计数的银白色的剑光,似以巨瓢泼大雨,自天上而贯人间! 恐怖的剑啸,在一瞬间便已经发生。 北宫恪曾在观河台展露风采的成名绝学坠银河剑气阵,彼时技惊四座,使天下知晓雍国人物。彼时还需要以密集的剑气为伏笔,只作最后一“起”,逼出了秦至臻的天府之躯, 如今在外楼境界,却是动念即发。 且以剑光换剑气。 更快,更凶,更煊赫。 是为—— 坠银河剑光阵! 九天之上,银河倾落。 四野之间,更无风景。 唯有这煊赫的银河,与银河之下……那平静而冷冽的人! 今日的姜望格外冷冽。 普普通通的蓑衣,在天府之光的照耀下,一瞬间似是沾染了神话的气息。 他以天府之躯,逆银河而行。 像是传说中逆着奔流只为化龙的金鳞。 他的左手变幻不断,一会挑出剑气,以自身的剑气分割剑光,一会儿印出幽光,将剑河中的惊涛吞没。 对每一缕剑气的分配、每一丝幽光的应用,全都恰到好处,妙至毫巅! 远远看来。 他步履依然,仿佛从未有紧张过,也从来没有认真。 他走向北宫恪,就像是一次寻常的登高望远。 就在这样的上行中。 他的右手一翻,已经倒握了断枪,枪头就在他的虎口下方,好像被他握成了匕首。 赤红色的三昧真火,在这杆已经失却了灵性的断枪上流动。 姜望便握此枪,人在空中像是绷成了一张弓,手掌断枪便是一支箭,往前往上,狠狠一扎—— 剖开了银河! 漫天剑光皆流散。 那些旁观此战的雍国军士只看到—— 他们的北宫将军被一只手揪住了甲领,闪烁着寒芒的枪尖,正抵着北宫将军的脖颈。只要稍一用力,雍国年轻一辈第一人,便要在今日终结一生。 一时无人敢上前。 姜望就这样以断枪抵住北宫恪的要害,一字一顿的,说的却全然是与此战无关的事情—— “墨惊羽绝不是凰今默杀的,更与祝唯我无关。用我姜望的名字为他们担保,此中另有隐情!” 北宫恪静静地看着他,迎着他眸中的冷冽,迎着他话语里的重量。 他的蓑衣他的战甲在这空中都很沉默。 一阵之后,北宫恪终是道:“那是墨家的事情,我的职责是锁境。” 姜望松开了这个人,什么也没有说。 独自转身,踏空走向远处。 荒野碧空,烟雨未尽,一身蓑衣,几分寂寥…… 确实什么也不必说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无言之言 北宫恪的身份地位,并非只代表他自己。 他领兵来这不法之地,一定有强者压阵,那个人很可能是英国公北宫玉。 说的是封锁此地,彻查墨惊羽之死。 可疑凶凰今默都已经被擒拿,祝唯我生死不知,下落难明。 封锁这里,却是查谁? 这封锁……又什么时候才会解除? 封锁期间,这不法之地,还能“不法”吗? 雍法一旦施行……又还会废除吗? 前脚墨家两位真人级战力擒走凰今默,后脚雍国大军便前来锁境。 这份默契真可以说浑然天成。 上责城主,下查流民,一个墨惊羽的死,倒像是整个不法之地所有人都能沾边! 姜望如今已不是懵懂的小镇少年,身居霸主国高位,长时间受重玄胖熏陶,又翻烂了史书,再怎么样也能看懂一些局势。 昔者庄雍国战之时。 九龙崩灭,雍国太上皇韩殷战死,杜野虎先登锁龙关。雍国就此失去了祁昌山脉,也失去了锁龙关这座天下险关。 富饶的国土腹地,暴露于庄国兵锋之下。 雍帝韩煦引来墨家的力量,一夜之间立起殷歌城,以钢铁雄城遥峙锁龙关,如此才算是稳住了阵脚。 此后殷歌城与锁龙关这条战线,就成为庄雍之间新的生死线。双方各驻大军,遥遥相对。 雍国无一日不想夺回险关,庄国也是不惜成本、日夜加固城防。 如此对峙,已近两年。 三岁小孩也该知道,殷歌城与锁龙关这条战线,无论对于庄雍哪一方而言,都是难以突破的,双方都有在此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觉悟。 于雍国是退无可退,于庄国是退一步就会失去已经赢得的所有。庄国在老朽雍国身上割下的肥肉一旦失去,很难再从新生雍国身上赢得。 庄雍之间必然还有一战,但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打。雍国背后的墨门,庄国背后的玉京山,会给予双方什么程度的支持……也都尚留一个疑问。 道门就算不重视庄国,也不可能不警惕想要入局官道的墨门。所以雍国引入墨门,本身就是给了庄国获取更多道门支持的借口,这亦是庄高羡当初能够和韩煦达成默契的理由之一。 而不赎城所代表的这块不法之地,这块庄雍洛三国之间的交界地带,一旦被雍国占有,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雍国完全可以在殷歌城锁龙关战线外,另开一条战线! 什么天险锁龙关,直接绕过可也。 可谓是一念天地宽! 围绕着不赎城的三个国家,除了洛国孱弱、无力开拓之外,庄雍谁不想吞下不赎城这块肥肉?谁不想把刀子抵在别国的后腰上? 但雍国肯定是动作更快的那一个。 毕竟有墨家的两位真人级战力为之开路——这或许是一个意义巨大的转折。 雍国虽然立墨家为国学,墨家也的确是第一次正式扶持一个国家,入局官道。但墨门对韩煦的支持,从未有明目张胆超过真人层次的投入。 这是一条非常清晰的警戒线。 一旦跨过,意义截然不同。 显然无论是墨门还是雍帝韩煦自己,都是有一定顾忌的。 这一次天工真人联手明鬼真傀擒凰今默而走,虽然是以调查墨门天骄之死的名义。但也的确在事实上,完成了用真人级战力替雍国清扫障碍的行动。 这才有了雍军入境。 对雍国来说,墨惊羽突然身死,真相当然重要。但雍国本身如何应对墨惊羽身死一事,才是更重要的问题。他们大可以先对不赎城造成事实上的占领,先把握住国家利益,再来慢慢调查真相。 若墨惊羽真是凰今默所杀,那也没什么好说,墨门自有墨门的威严。若是此事与庄国有关,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凰今默未死,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凰唯真就算真的归来,受蒙蔽的墨家也不是没话可说。 至于雍国…… 关雍国什么事?雍国只是大军锁境,查一个真相而已。 韩煦的反应韩煦的决断,全体现在北宫恪这位腰悬双股剑的青年将领身上。 墨家的态度墨家的强硬,已经随着天工真人明鬼真傀而远去。 所以姜望还能说什么呢? 他愿意以他一路走来用生死践行的信誉,为凰今默祝唯我作保。如果有机会,他愿意想尽一切办法,去查明庄高羡栽赃嫁祸的真相。 但他的信誉无关紧要。 而在凰今默祝唯我的身后,其实并没有人能为他们声讨。 除非凰唯真立即从幻想中归来,把飘渺的可能实现为真实。 可就算是刚刚见识过山海境玄奇、对凰唯真归来具备相当信心的姜望,也知晓那是需要以百年为刻度的时光。 他影响不了墨家,在此事上,也影响不了有资格与墨家对话的人。 时至今日,仍然渺小。 所以他无言。 把枪尖抵在北宫恪的脖颈上,说出他其实知道并没有作用但还抱着一丝期待的那些话……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此时此刻,他刻意留下的伤势还未痊愈。 他往前疾飞,的确找不到任何办法。 重伤自己来掩护杜野虎的时候,他没有想过值不值得。就像察觉到战斗动静第一时间回返不赎城那样。 有些事情,没有值不值得。 是你必须要那样做。 可有些事情,你那样做了,你不顾一切,也没有结果。 他无话可说。 他在这荒凉的、四下无人的野外,陷入了面对自己的沉默。 他无话可说,可是天边此刻亮起了星光。 他无法用任何言语来表达,可是他的修行他的道路,一直在陈述着。 天边星光在何处? 北斗七星之天枢! 烛九阴百般筹谋化为乌有。 混沌终不肯死在笼中。 三叉被操纵爱恨,又被随意杀死。 只有内府境的楚煜之,要为天下平民走出一条路。 萧恕用四十天冲击神临终究身死。 自他踏进城道院以后一直闪耀在他的星空中的祝唯我,是师兄也是追赶对象的耀眼存在,输了一着,便断了兵器失了所爱输得什么都不剩…… 天地如笼! 每个人都困锁其中。 在遥远星穹,在天枢星辰的概念之中,独属于姜望的星光开始闪烁。 可与此同时,在玉衡星辰的核心定义里,属于姜望的玉衡星楼,倾落星光如瀑! 姜望一边开始修筑他的第三座星楼,一边调动那玉衡星辰核心概念的力量,雕琢他的星路! 他心中有难以尽述的苦闷。 不能迁怒,无法纾解,只可前行。 他一直就是这样,以前行对抗一切。 姜望和他的玉衡星楼,本就亲密无间。 纵观整个现世,他应该是距离玉衡星辰核心概念最近的人。在现世之外,可能也只有一个人比他更近,那就是证道玉衡星君的观衍。 此刻几乎是心念一动,便有星流如瀑。 在平时的战斗中,由于星穹与现世的遥远,再加上自身修为的限制,他得天独厚的星楼其实很难体现优势。 星力虽然可以说是几近源源不断,可星力传输的速度和数量,终是有限。身体能够接收并驱使的星光,亦非无尽。顶多就是说在持续战斗上,比起其它修士的星力储备,要更浑厚一些。 星路的拓展意味着他能在短时间内获得更多的星力支持,或许能够真正发挥玉衡星楼的优势。 便在此地,便在此刻。 萧恕苦心探索的星路秘术,重现人间。 连接那遥远星穹与现世,像是一道横贯人间的桥梁。 桥的那边是玉衡星楼,桥的这边是姜望。 在姜望的有意控制之下,星力隐迹,并未造成什么太煊赫的异象。 可是在他自己的视角之中,此时他遥望远空,恍惚有一种错觉——他能够踏着他的星路,追寻先贤的痕迹,走到那遥远星穹之上! 不是他曾通过森海源界,踏神阶所至的、森海老龙捕获玉衡的宇宙深处。 而是真实联系了命运长河,对应着现世所有星辰概念的遥远星穹。 “玉衡”是玉衡星辰概念的统合,汇集了玉衡星辰在诸天万界的映照,它并不存在于一个具体的时间或者空间里。观衍证道玉衡星君后,时刻处在玉衡核心。 只有在类似于森海老龙捕获玉衡的那一刻,它才会有一个较为具体、却也相对片面的存在,在彼时彼刻,存在于那个空间里。 但汇聚了世上所有星辰概念的遥远星穹,是真实存在于某个时间某个空间里的。 虽然遥远虚幻、古老神秘、不可捉摸,可确切存在。 先贤曾经于彼处划分星域、刻画道途、阐述大道,也在那里,稳定了命运长河。 现在令姜望产生“吾亦可往”之错觉的,正是那里。 萧恕用三十天的时间,建立了独属于他自己的星路。 而姜望琢磨透彻之后,动念而起,用时不过三刻,玉衡星路已成! 此时他的第三座星楼,才刚刚锚定星光,连轮廓都未造就。 此时的姜望,身体远非巅峰状态。 可星路的连通,令他有了一种亘古难摧的稳固感。 他悬立空中,有此身之外的支撑点存在。 当时他没能看清萧恕的星路真相,只是有所猜测,后来得到完整秘法,自然知道萧恕的几座星楼之间,都都以星路相连。 这时候他也立即开始搭建玉衡星楼和开阳星楼之间的星路,将这两座星穹圣楼连通一体。 不断地调用玉衡星力,当然也不断地抽取森海老龙的力量。 玉衡星楼底座囚室里的森海老龙,终究难以忍受这种力量的高速流失,又不知外间在发生什么,只觉得这座星楼变得更稳固、有了更强大的变化,祂怀疑姜望一声不吭地就要杀死祂,不由得在囚室里疯狂撞击! 咆哮,咒骂,威胁,利诱,告饶…… 曾经肆意玩弄生灵命运的强大存在,此时在囚室之中反反复复,几近崩溃! 现世中的姜望充耳不闻。 他和玉衡星楼之间的星路为主干,以玉衡星楼延伸出的星路,去稳固开阳星楼的存在。 这条星路一搭成,开阳星楼就有了除姜望之外的依撑,立时稳定下来,能够反过来给姜望提供更多力量。 这时候姜望、玉衡星楼、开阳星楼已经连贯一处,冥冥之中,建立起了足够稳固的联系。 独属于姜望的第三座星楼,几乎是顷刻就被茫茫星力所浇筑,转瞬即成! 这是一座红色七层四角飞檐小楼,相较于开阳星楼的古拙、玉衡星楼的沉重,它显得活泼,又有凶意暗藏。 毕竟天枢又名贪狼,乃是传说中的杀星之一。 而姜望所思所想,所感所得,为这一楼定下的是“仁”字。 以仁驭杀。 仁者,从“人”从“二”。二人相亲,人与人之前的友善和亲近,就是最早仁的本意。 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他,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父亲那么说,也是那么做的,姜氏药铺常常施药于家贫之人。 他的父亲很平凡,从未接触过修行,没有见识过枫林城域之外的风景。 可的确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拥有平凡生活里的伟大。 他亦常怀悲悯,每每以剑决不平。 但是此刻他所立之仁,不止如此。 一路走到现在,他有他与众不同的经历,有独属于自己的思考。 在他看来这个“仁”字,那两横不仅是两个人,也可以说是天与地。一上一下,亘古平行,永恒不变。而立在旁边的“人”,须得洞察此意。 “仁”可视为“天”字的异化,皆是“人”与“二”,皆为天地人。 他应求的,不仅是一人之仁,更应该是天地之仁。 何为天地之“仁”?无非公平! 就像仁字那平整的两横,不该有半点曲折。 若有公平。 三叉不该消失。 楚煜之不该无路。 萧恕不该身死。 凰今默不该成擒。 祝唯我不该生死不知。 庄高羡不应该还在逍遥! 世上当然不存在绝对的公平,甚至于姜望自己也不清楚公平的路在哪里。不知道所谓的天地之仁,该以何求。 但这个字是一种规束,一种警示……一种理想世界的雏形。 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想法——希望能够靠自己的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稍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 每一个在泥泞路上打滚的人,儿时也都期望过成为救世的英雄。 只是后来满身泥泞,再也想不起来。 不比前两楼的信与诚。 这是姜望可能永远也求不得做不到的一个字。 他当然有恻隐,当然有悲悯,当然从来没有吝啬过力所能及的善意,也曾为了心中正义拼死一搏……但都只能算是他的一人之仁。 欲求天地之仁,何其难也! 往后他未必不会动摇,未必不会改变,未必不会放弃。 人一时有一时之思想。 但于此时此刻,的确是他的真情实感。 萧恕临死之前对他说——“愿意冒险给予我同情的人,我相信他有改变世界的勇气……如果他愿意的话。” 姜望至少在这一刻,试着做出了回应。 于今立成三楼矣。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世如苦海,你我皆争渡 连日的大雨终是已经停下。 天边云散,挑出一抹晴光。 当然人间的阴翳,并不会被轻易抹去。 腥味是一种粘稠的东西,它会跟你的鼻腔粘连在一起。时刻提醒你,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 血,在地上蜿蜒成了线。 遍地尸体,排列出独特的风景。 曾经鲜活的、鼓噪的一切,都已经沉寂了。 易胜锋将剑收入鞘中,迈步离开。 七天十七战,无非杀人,行走。 虽则说七杀真人与淮国公府达成了某种默契。 但淮国公府的逐杀令里,当然不会提到什么限制。谁去杀易胜锋都可以,谁都能领到赏钱。谁都可以在杀死易胜锋之后得到庇护。 关于神临之上不得出手这一部分的限制,由南斗殿的威慑来完成。 哪位神临或神临以上的强者对易胜锋出手,七杀真人陆霜河便会亲自以剑问之。不问出身,不问来历,皆决生死。 “什么狗屁默契,完全是单方面的妥协。” 易胜锋默默地想到。 但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胜者有理。他早已经明白,也没什么可怨尤。 当年把姜望推下河中,很多年他都根本没有再想起这个人。 按说是溺死了,就算没有溺死,在枫林城凤溪镇那么个破地方兜兜转转,姜望最大的成就,也不过是继承他父亲的药材铺子,了不起再开几个分铺。 这样多年以后,他纵剑回到出生地,以高耸于云巅的心境,俯瞰人间。或许也只会对当年的事情付之一笑,放下百两千两黄金,缅怀一下童年的友谊。 可偏偏不巧的是,姜望没有死。 姜望不仅没有死,竟也开始修行。 在错失南斗殿的仙缘之后,却还是踏上了修行路。 修行也就罢了,在庄国那一亩三分地里耕耘,在庄国的小小道院里打转,奋斗一辈子,以后最多也就是个缉刑司司首。腾龙境还是内府境来着? 可姜望竟然去到了雄霸东域的齐国,竟然代表齐国,夺下了黄河之魁。 因而比他易胜锋,更见了广阔的未来! 那么他把姜望推下小河险些溺死的仇恨,也就成为了真实的仇恨。 那么水中的冰冷、压迫、窒息,生死之间的巨大恐怖,也就真切可感! 姜望不再是童年稀薄记忆中的一缕,而是真真切切从那条小河里跳出来,跳进他纵剑青冥的世界里,为他所听闻,为他所感知。 他从小就是一个执拗的性子,儿时与姜望以木剑相斗,无论输过多少次,他都会咬牙重来,拉着姜望不让走,一定要赢回来不可。 但姜望其实也是同样。在那么多次的斗剑里,姜望从来没有让过他一次。 他明白姜望一定不会放过他,他因此也一定不会放过姜望。 便是这么简单。 在某一个时刻,他忽然心有所感,禁不住抬头望天。位于那遥远星穹的彼处,有一种极其微妙的响应。 他的星楼,如风穿叶沙沙,但不知为何而响。 南斗殿道统古老,并不因循所谓的四灵星域。 易胜锋所立星楼,皆在杀星。 曰荧惑,曰七杀,曰破军,曰……贪狼! 忽然产生微妙响应的,正是贪狼星楼,此星亦有一个名目,唤做天枢,位在北斗。 这种感觉,像是微风吹皱湖面。 他凝神去追寻,却是不知风从何来,不知风往何处,湖面也已经平静。 正要神魂显化星楼去洞察这一缕波澜,心尖忽然血似潮涌! 危险已至。 易胜锋毫不犹豫地转身,立即抛弃了预设的行动计划,穿林而去。 如果可以,他并不愿意置身险地直面生死。但如果一定要面对,他一定是拔剑求自己生,让对方死。 世如苦海,你我皆争渡。 这一场整个南域范围内的大逃杀,当然是大楚淮国公府的态度,当然是七杀真人默许予他的磨剑之旅。 但也是他易胜锋扬名证剑的好时候。 须不能弱了南斗真传、陆霜河亲授的名头。 …… …… 不法之地的南面,就是庄国岱山郡。 庄国四郡,曰华林、清河、岱山、永昌。抛开新立的永昌郡,传统三郡中,岱山郡一直是武备最足的一郡。兽巢最多,士卒最悍勇。鼎鼎大名的九江玄甲,便出于此。 这一日道上烟尘弥漫,一支骑军快速奔来。 当头一杆大旗,迎风招展,上书两个大字——“皇甫”。 身为庄国第一武臣,庄国大将军皇甫端明却是一个常常被人忽略的存在。 世人提及庄国,言必庄高羡、杜如晦。 再就是追溯往古,忆昔庄承乾。 在西境问十个人,有九个人不知道皇甫端明是谁。 在庄高羡隐居深宫的时代,他倒是常常与杜如晦争锋相对,那会还有几分存在感,可惜也常年被杜如晦所压制。 当然,这一出将相不和的戏码演了多年,最后收尾时,也得到了丰厚的收获,使他们顺利夺下白骨真丹,叫庄高羡一举洞真。 庄国迎来中兴时代后,庄高羡谓之雄主,杜如晦称名贤相。执掌军方的皇甫端明,却好像销声匿迹了一般,少有什么彰显存在的动作。 然而庄国能够大破雍国,庄军能够攻下锁龙关,可也不仅仅是庄高羡和杜如晦的功劳。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再大的格局、再优秀的谋略,也无法施行。 庄高羡私下常言,皇甫将军是吾龙骨,拔之天倾矣。 皇甫端明虽然低调,但他在庄国政局里的分量,却是从未消减过。在军中的地位,更是无人可以动摇。 这些年南征北战,都是以他为核心。 锁龙关拿下之后,也是他亲自坐镇,守得八风不动,固若金汤。 如今他悄然离开锁龙关,出现在岱山郡。亲自领军,挥师北上,意图已是不言自明。 庄国君臣费尽机心拔掉凰今默这颗钉子,如今当然要享用果实。 与雍国相比,他们的劣势在于——只能被动等待墨家强者的出手,动作上肯定会慢一些。 但优势在于——他们更早做出准备。 你说巧不巧? 墨家两大真人级战力问罪不赎城时,皇甫端明正好在九江视察。 他甚至来不及禀告天子,第一时间亲自挥师北来,自然是名将决断。 风鸣马嘶甲叶撞,战场的声音总是能给武人别样的宽解。 皇甫端明纵马而行,默默想着天子这一次的布局。 庄高羡还在神临境界时,以潜修为名躲在深宫养伤,一隐多年。彼时以祁昌山脉为界的雍国,竟然未能发现,朝野同样无人知。 瞒了天下人那么多年,自然有他独特的倚仗。 如今成就洞真,更是不同。 为什么他能够骗过白骨邪神,精准地在最后时刻夺走白骨真丹? 为什么他有信心在玉京山公审姜望,给出通魔铁证? 为什么他自信可以嫁祸凰今默,叫谁都一时间查不出真相来? 皇甫端明当然是知道答案的。 可纵然知道答案,仍是难免不安。 天子用计太险,终非堂皇正途。 可话又说回来…… 强秦独霸西境,雍国获得墨家支持,玉京山最大的利益都在景国,根本也分不出太多力气在庄国身上,庄国君臣本身也不想被玉京山影响太深…… 在西境如此的局势里,不弄险,又能怎么办? 天子洞真,破雍得关,这样一步步弄险过来,所获匪浅,但实在也是不能停下了。 有朝一日打破僵局,跳出棋盘外,成为真正的执棋者,或许也就不必再如此…… 但是要到那一天,还有多长的路可以走? 还要用多少尸骨铺就。 如段离贺拔刀者……还有多少呢? 皇甫端明默默思忖着,面上不显分毫。 前方一骑哨马疾驰而来,大声传道:“雍国英国公北宫玉,已经军管不赎城,有大量雍军正在前方阻路!” 雍国的国公当然不是霸主国的国公那么有分量,但作为雍国唯一的一位公爷,北宫玉所代表的意义自是不同于常。 在雍军入境法外之地的第一时间,庄国高层对于这一战就已经有了共识。此非倾国之战,而是争地争势之战。 就是说打也要打,也要在一定的范围内尽力去打,但不能大打。 往常的时候,庄国如果想要玉京山更多的支持,就必须要接受来自道门的更多限制。好处和约束总是对等的。 但现在不同。 墨门布局官道,选择了雍国这么一个地方。 道门若是想要有所限制,其实除了庄国之外也别无选择。 遏制墨门对官道的布局,以及加强对庄国的控制,玉京山也必须要有所衡量、取舍。而这就是庄国高层腾挪的空间…… “老狗来得倒快。”皇甫端明将所有思绪深藏,只以马鞭北指,气冲霄汉:“咱们便去会会他!” …… ……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 城门外,一个衣衫褴褛、满面脏污的人,正到处拉着人问问题。 他破烂的外衣曾经一定非常鲜艳,但现在红得很黯淡。 从扎着的小辫来看,他曾经一定很潇洒,但现在脏污油腻,像是已经胶在了一起。 此时的不赎城,早已经进入军管状态。 什么命金制度,什么一切自由,全都成为历史。 唯独能够在这里算数的,只有雍军军法。 两列披甲执剑的雍国士卒驻卫城门,气质森然得紧。 “滚开!”其中一个士卒不耐烦地道。 但这个人只是问:“有没有见过?” 他双手比划着:“这么矮,这么瘦,很有钱,是个姑娘,有很多玩具。” 他问:“你有没有看到?” “没看到没看到,赶紧走吧,等会被一刀砍了不值当。”另一个士卒做出驱赶的手势。 这人缩着头往旁边走,但嘴里嘟囔道:“看到了就把她赶走,不要让她在这里玩。” “这是何人?”城门楼上,腰佩双剑的年轻将军问道:“我看他还有些修为在身,怎会沦落至此?” “北宫大人,这人据说是以前这里的罪卫统领,叫做连横。”旁边的亲卫统领回答道:“戏姑娘操纵反五行挪移塔的时候,他收了一袋元石,还在旁边放哨呢。天工真人降临后,他当场就昏死过去。姜望把他捡出来,交给其他罪卫。那些罪卫也想等他醒过来主持大局,没想到待他清醒,知晓祝唯我生死不知,凰今默已经被擒走问罪,不赎城毁于一旦后……他直接就疯掉了。” “那些罪卫呢?”北宫恪问道。 “一部分已经收编,一部分还躲在野地,不过人心早散了。”亲卫统领看着城楼下疯疯癫癫的连横道:“不然他也不会一个人在这里晃荡。以前没人管这块地方,这些罪卫说话比什么都好使,嘿嘿,他也算是潇洒过了。” 一个曾经做到不赎城罪卫统领的超凡修士,疯成现在这样,实在有些让人惊讶。 但北宫恪大概也能够理解连横疯癫的原因。 连横无非是觉得,是他给了那个墨家少女传送真人过来的机会,是他身为罪卫统领的不警惕,导致城主错失了逃离的可能。是他连横财迷心窍,引狼入室。 本就伤重未愈,身心脆弱,一时无法承受这种冲击,神智因此直接崩溃。 但最残酷的地方在于,墨家要抓凰今默,凰今默应对得再完美都没用。如连横这样的人,不管做了什么,更是连应对都算不上。哪怕他曾经也风光过,曾经也潇洒过……高山倾落,人似浮埃。 大人物的一局棋,棋子磕在棋盘上的那一声脆响,便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哀哭。 他北宫恪或许也很难例外。 这时城门楼下闹腾了起来。 “让你滚你不滚是吧?”最先那名不耐烦的士卒拔出了腰刀,向着疯疯癫癫的连横走去:“一直嚷,一直嚷,嚷得爷爷烦死了!” 连横全无所觉,还在那边叫喊:“不要让她在这里玩,这里是我们的家,这是我家!” “把人救下来,随便找个地方养着。”北宫恪随口道, “大人,大战在即,兄弟们都有很多事情要做。”亲卫统领有些不愿意地道:“已经疯成这样了……” “照做。”北宫恪只说了这样一句,便自往另一边走,继续巡视城防去了。 亲卫统领只得一边跃下城楼,一边忍受连横疯癫的声音继续—— “赶她走,赶她走,赶她走!”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云雾 “欸?姜望来过了?”潇洒出尘的叶大真人翩翩而来,语气里有些疑问。 叶青雨正在那边捣鼓着什么,一时没有回话。 阿丑显化了巨大的体型,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姜安安正陷在它柔软的长毛里,双手歪七扭八的散乱着,好像掐了个印决,又看不太出来是什么,正仰躺着呼呼大睡。 姓姜的带来的那条小蠢狗,正挤在姜安安旁边,也学她一样仰躺着,哈喇子已经打湿了好几撮阿丑的长毛。 叶凌霄毫不客气地上去踹了两脚阿丑:“你怎么也在啊?” 阿丑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要不是怕吵着安安睡觉,丑爷我这一口下去,你腿就没了。” 叶凌霄冷笑:“要不是安安在你背上睡觉,本真人现在就塞你一嘴靴子!” “行了,我叫丑叔来的。”叶青雨在那边道。 语气里有一些较为明显的不耐烦。 叶凌霄当然知道原因何在。 “咳。” 他轻咳一声,放过了阿丑。 背起双手,姿态潇洒地踱步过去,又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姜望来过了?” “叶真人就这么喜欢明知故问吗?”叶青雨好像根本不打算掩饰自己的不满:“他哪次过来瞒得过您这洞真的眼睛?” “你说这话,为父可就不爱听了。”叶凌霄很严肃地道:“本真人上索道途无穷,下理宗门万事,每日里不知有多忙!难道还会有心情关注他姜某人吗?” 叶青雨撇了撇嘴:“你自己知道!” 叶凌霄打了个哈哈:“姜小子这次确实走得有点匆忙哈。但是爹绝对没有威胁他,你爹不是那种以大欺小的人!” 叶青雨柳眉竖起:“你以前还威胁过他?” 被欺压得很不愉快的阿丑立即哼了一声。 “那什么!绝无可能的事情!”叶凌霄拔高音调:“对了丑兄!上回你说要找个母踏云兽的事情,我帮你打听了,万妖之门后兴许还有!” 阿丑不吭声,但是摇了摇尾巴上的水球,表示你最好没骗老子。 “姜望这次一来就走,你很开心是吧?”叶青雨盯着自己的老父亲质问。 叶大真人半点也不尴尬地笑了笑。 “怎么这次这么自觉……” 迎着宝贝女儿的眼神,他迅速修改了语气:“我是说,怎么不多呆两天?姓姜的再怎么不懂事,再怎么粗鲁无礼没文化……也毕竟是安安的亲哥,我还能拦着不让他跟自家妹妹多亲近?凌霄阁是一个有人情味的地方!” 叶青雨本想反驳,但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语带担忧地道:“不知道啊,他什么困难都不会说的。” “你看看,缺乏信任嘛,没把你当朋友。”叶真人看见机会就扎刺。 叶青雨自顾自地道:“他只说自己有事要忙,留下一点东西就马上离开了。爹,你知道他在楚国发生了什么吗?” 叶凌霄笑眯眯地道:“没什么事情啊,他可能是被刺激到了吧。山海境结束之后,那什么斗昭、钟离炎都马上成了神临,就他还是个外楼境界。兴许是在山海境里被揍得太狠了……回头我找个机会说说姓斗的,这些楚国人,待客之道实在不行!爹跟你说啊,爹当年去楚国游历的时候,那叫一个风光,什么屈斗左项……” 叶青雨截断道:“斗昭和钟离炎都比姜望大,先一步神临很正常啊。再者说了,姜望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情情绪低落?不管谁走在前面,他只会奋勇直追。” “啊,他情绪低落了吗?他哭了?掉眼泪了?跟你说他不开心了?没有吧?”叶凌霄很不愉快地道:“会不会是你多想了呢?” 叶青雨道:“说话也正常,笑得也正常,但如果不是情绪不好,他不可能不在这里多待几天的。他多想安安啊,我还……我还有道术打算跟他讨论呢。” 叶真人完全不在乎姜某人的心情如何,拍了拍胸膛:“跟爹讨论!爹比他强一百个阿丑!什么道术?” “不用了,已经忘了!”叶青雨道。 叶大真人感到心痛,也不愿再继续姜望的话题,扭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姜安安:“她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就睡觉。” 叶青雨叹了一口气:“她说她哥哥好辛苦,她要努力修炼,早点帮到哥哥。努力着努力着……就睡着了。” 叶大真人撮了撮牙花子:“那还真是挺努力的。” 他酝酿了一下情绪,又问道:“你叫爹过来……是?” 此时的叶青雨,窈窕立在一方云纹条桌前,穿得素净,不掩仙姿。 屈指叩了叩桌板:“虽然你不怎么喜欢他,可能还私下里威胁过他,甚至跟他动了手也说不定……但他还是尊重你的。” “前面那些全都不存在,本真人对他和对蠢灰都是一样的,一视同仁。”叶凌霄双手抱怀:“所以?” “他特意从楚国带回来一桌美食,嘱咐我一定要请您老人家一起享用。”叶青雨道。 “哈哈哈。” 叶凌霄笑了:“请本真人吃饭?还是从楚国打包过来的饭菜?你说他要是亲自下厨那还算是个心意了。楚国的东西特别了不起是吗?米饭都格外香?笑话!本真人什么没吃过——” 叶青雨默默记下来,以后得问问姜望擅不擅长厨艺,说不定可以缓和他跟自家老父亲之间的关系…… 在叶凌霄肆无忌惮的嘲笑声里,她伸手一拂,在储物匣中藏了许久的精美食盒,就已经在条桌上摆开。 “但是年轻人一番心意,我看在安安的面子上,还是尝一口吧。”叶凌霄话锋转得极快,人比话锋更快。 这时已经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叶青雨对面,当世真人的实力一览无遗,姿态礼仪更是无可挑剔。 以他当世真人的境界,这食盒一摆出来,他就窥见了其间玄机。 做这桌菜的人是谁也? 虞国公屈晋夔! 那是立在超凡绝巅的伟大存在,衍道修为,真君强者。 其人之烹饪,虽说应不会故意藏些道韵在其中,但哪怕是随手为之,也可见天地之妙,人世之理。 愈是强者,愈能有所觉。 退一万步说,就算什么修行上的好处都没有。吃屈晋夔亲手做的的菜,那是什么级别的享受? 全天下恐怕唯有这一位真君会亲自下厨。 也就是说,此乃天底下独一份的享受。 不知姓姜的是怎么哄来的,但确见几分心意! 一时间叶大真人心中的敌意都消了许多……当然,那小子私下跟自家女儿独处的时候,还是不能放松警惕的! 叶青雨对自己的亲爹也没什么好说,只将食盒一一揭开。 顿时香气浮动,似雾如云! 在阿丑绒绒软软的背上,姜安安和蠢灰异常同步的挺身坐起、翕动着鼻子,眼睛溜圆溜圆地看了过来。 阿丑缩小了身形,轻轻将这两个小不点送下去,也是一个晃身,便已经坐在了桌前。 看着满桌佳肴,嗅着那令神魂飘然的香气,满心感动。 “姓姜的特地请了我?”阿丑眼睛转也不转地问道。 “是呀,有您一份。”叶青雨柔声道。 “好兄弟啊,好兄弟啊!”阿丑连连晃头,赞叹不已:“姜望真是个好兄弟啊!” 叶青雨看了它一眼。 它立即反应过来,改口道:“贤侄!真是贤侄!这孩子打小我就看好他,是个厚道人!” 谷叶凌霄拿眼瞪它,它也只作不见。 “当着安安的面,胡说些什么呢!”叶青雨羞恼道。 说安安,安安到。 姜安安迈开小短腿,一溜烟跑在了蠢灰前面。毕竟蠢灰腿更短。 在桌前来了个急停。 她人还没有条桌高,踮起脚来,双手搭着桌面,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那些佳肴:“青雨姐姐,这些是什么呀?好不好吃呀?” 姜望虽是与她见了一面,东西却是都留在了叶青雨这里。怕安安记不住,也怕她嘴馋,自己一个人吃干净了。是以她这会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桌好东西。 蠢灰人立而起,很是焦急,在姜安安旁边不停地跳起来,被她悄摸一巴掌按到了后面去。 它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又转了一个弯,立即跑到了叶青雨旁边,拼命地摇尾巴。 叶青雨一边随手分了一碟酥肉,放在地上让蠢灰尝,一边对姜安安道:“你哥从楚国给你带回来的,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呢。” 一听是自己哥哥带来的。 姜安安更理直气壮了,腰也直了,脚也不垫了,爬到椅子上,规规矩矩地坐好了,表情乖巧,一副“我已经做好准备了”的样子。 蠢灰更是一息都未停下,已经开始吧唧吧唧。 叶青雨看了看这一桌老小,忍不住地想叹息。 “开动吧……” …… …… “师姐师姐,姜大哥这次过来,有没有给你准备礼物呢?”凌霄阁弟子小王王月仪一脸兴奋地问道。 与圆脸的可爱小王不同,她的姐姐大王王月柔性子是极温柔的,此时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表现得并不热切,但眼睛里也满是期待。 凌霄阁并不是那种门徒广众的宗派,不多的几个长老常常满天下跑,美其名曰维系商道,实际上也不知是领着俸禄在哪里潇洒。 凌霄秘地里大猫小猫三两只,同门之间感情倒是极好。 大小王自来就是叶青雨的闺中密友,这么久的时间,她们当然也知晓叶青雨的心思,一个个都很关心自家少阁主和姜某人的进展。 叶青雨眨了眨眼睛,一泓清溪有了涟漪:“算是有吧。” 小王更激动了:“是什么礼物,快拿出来看看!” 大王的眼睛也亮亮的,这可是重大突破! 名满天下的姜青羊,在素以浪漫著称的楚地回来,会送出什么样的浪漫礼物呢? 真是想一想,就羡煞旁人呐。 叶青雨捱不过请求,手指一绕—— 夹出一张土黄土黄的黄符来。 小王:“阿这……” 大王仔细瞧了瞧,实在也没在那符文上看出什么隐藏的诗章,有些迟疑地道:“想来它别有玄机吧?” “是呢。”叶青雨说着,抖了抖黄符。 一个魁梧的身影骤然降临! 眼如铜铃,筋肉虬结,端的是气息沉稳,稳重有力。 惊得小王都跳了起来。 “这这这……”小王语无伦次。 大王也是愣了一下,但接着就笑了:“这是想要保护咱们青雨师姐呢,那个,心意可嘉!” 叶青雨往回一收指,那魁梧力士又化作黄符,夹在指间。 手指再一抖,魁梧力士又现身。 如此津津有味地反复耍弄几次,自笑道:“别说,还挺有意思的。比在墨家买的傀儡好玩多啦。” “呀呀,好神奇。”小王实在没看出来好玩在哪里,无精打采地道。 “就只送了这个吗?”大王问。 叶青雨略想了想,道:“还有一封信,跟这张黄符一起给我的。” “快来快来,一起品读一下!”小王迅速又来了精神。 “唔……有些话是不好当面说的。”大王也道:“写信是一种更诚恳的表达,姜大哥有心了!” 叶青雨取出一封保存得很好的信,递了过去。 小王拿到信封就鹅鹅鹅地笑了起来:“这么厚的信呀,这得憋了多少话在心里。” 大王也道:“姜大哥奔波南北,多少大事担肩,还能这么惦念着咱们青雨师姐,真不容易。” 小王这时候已经取出了信纸,正满面红光地要展开细读。 大王也很积极地凑了过去。 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四只眼睛一齐放光。 但见题曰—— “仙宫力士战法之我见” 副题曰—— “详论仙宫力士在云篆体系下的应用方式” 哗,小王翻了一页。 哗,小王又翻了一页。 哗,小王直接跳到了最后一页。 好家伙,十几页信纸,真个全都是讲的如何利用仙宫力士战斗! 小王握着这一沓信纸,久久无言,而后喟然叹道:“我总算知道观河台那么多人,为何他能摘魁了!” 真是牛嚼牡丹、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她心里有一堆吐槽的词儿。 但叶青雨坐在云廊上,双脚垂在云雾里,笑得眉眼清清:“的确设计得很见心思,不是么?” “对了,姜大哥去哪儿了?”大王在一旁问道。 叶青雨瞧着脚下的云雾,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怔然地说道:“我想是从山上不小心跌下来,又往山上去了吧。” 少女的心事,是云啊雾啊。 云里雾里。 不知所云。 第一百五十八章 洞中无日月 离开法外之地,出了雍国。去了一趟云国,留下礼物就匆匆离开。 不赎城的遭遇让姜望意识到,他现在仍然没有休憩的资格。 凌霄秘地里的安逸和放松,也只是一时假象。 云国只有一个叶凌霄。 诚然这是一位在神临层次就被洞真无敌向凤岐认可过的强者,是毋庸置疑的当世真人。但毕竟独拳难当四手。 能够力战真人的凰今默也说擒就被擒了…… 罪君的强势,祝师兄的耀眼,一度让他在不赎城找到了近似于凌霄秘地里休憩的感受。 天下大风雪,皆在窗外。 所以他才会答应陪祝师兄看萧恕冲击神临的结果,在不赎城一等四十天。 但是那个岁月安好、人世无恙的泡沫,已经被戳破了。 庄高羡一日不除,不能宁一日。 他满心疲惫,但是不能够留恋安慰。 所以只是捏了捏姜安安的小脸,跟叶青雨道了一声珍重。 留下他准备的礼物,带走他经历的风霜。 除了虞国公亲手做的一桌宴席之外,还有祸斗精血和毕方精血,都交给了叶青雨保管,让她决定是否服用,什么时候服用,她和安安一人一颗。 仙宫力士他有三尊,但只送了一尊给叶青雨护身。 没有给姜安安,是因为安安还很小,心智不足以驾驭外楼层次的力量。若是哪天玩闹之下,用这仙宫力士伤着了人,便是悔之晚矣。总之稚童持刀,是有害无益。 天下局势动荡,正是野心家翻云覆雨的时候。 丹国、庄国、雍国、墨门、玉京山……这些大小国家势力频频的动作,未尝不是一种反映。 巨潮起于微澜。 他不敢在云国逗留,怕这里成为第二个不赎城。 也没有第一时间归齐,而是找了一处荒寂无人的地方,独自修行。 这个地方……正是当初赵玄阳带他潜藏的兀魇都山脉。 位在天马原、卫国、勤苦书院、仁心馆这几方所环绕的范围内,是一片火山群。 姜望当然没有去那座上古魔窟,只是在偌大的兀魇都山脉里,随意选了一座火山,跃入其中。 整个兀魇都山脉都是没什么人迹的。 赵玄阳消失在这里之后,倒是热闹了一段时间,如今又重新恢复了荒寂。 谁也想不到,这一次的山海境结束后,在楚国大出风头的姜青羊,会独自一人潜居在这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整个世界依然沿着它固有的轨迹运行,不会因为姜青羊的出现或者消失,而有什么改变。 每个人都继续着自己的故事。 姜望独坐岩浆里。 每日就是运转道元、调理天地孤岛、探索藏星海、雕琢星楼星路,演练道术剑术,在太虚幻境以论剑台切磋……以及诵读《史刀凿海》。 以史为鉴,照见得失。 他心中的迷茫,有时候会想在史书里寻找一个答案。 他相信他姜望不是世间唯独的一个,他遇到过的困惑,历史上应该也有人遇到过。那些人是如何面对,如何处理的。 他由此自思。 修行,读书,思考。 如此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姜望全身心地沉浸在这种生活里,有时候会有一种孤独感,但一个恍惚便消逝。 一个人看到的天空,听的风,感受到的世界,与在人群中所经历的并不相同。 那些美好的、绚烂的都很难长久。 孤独是世界永恒的真相。 焰花焚城、龙虎、五识地狱……诸般道术运用由心。 祸斗印、毕方印,传自凰唯真的印法往更深、更根源处探索。 论剑台一场未败,一路打到了太虚幻境外楼前五。 姜望没有再挑战。他并不想让易胜锋对他有更多的了解,在太虚幻境里击败易胜锋,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以命还命,他只要易胜锋的命。 易胜锋当时没有进山海境,想来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倒是与宁剑客切磋未断,不断完善自身的剑术,体悟剑道的更多奥义。同样的一剑,外楼境和内府的视角并不相同。而宁剑客在每一境,都有关于剑术最极致的表达。那是剑阁在漫长时光里屹立不倒的力量体现。 同重玄胜偶尔通信,但也提醒,小事勿扰。 自黄河之会后,他一直自觉或者不自觉的,搅进大大小小的漩涡里,疲于奔命。 现在只是暂时挣脱尘网,跳出浊世,让自己更专注于修行——虽然他从来也没有放松过。 太虚幻境里的福地排名还在一直下降,倒是因此让姜望对时间有了一点概念。 天柱山、商谷山、张公洞、司马梅山、福地排名六十一的长在山…… 于是恍惚知晓—— 哦,已经是十月十五日了。 火山喷发了五六次,火山灰积了不知多少。 姜望自己也蓬头垢面,如一块岩浆池里的灰礁。 缄默,孤独,冷冽。 所有炙热蓬勃的一切,都潜藏于地底。 或许有人在等待,或许没人再等了。 但是没关系。 他在继续。 …… …… 在姜望脱离尘网、潜心修行的这段时间,天底下的人也没有闲着。 几个月的时间意味着什么? 对斗昭这样的绝顶人物来说,可能意味着神临的修为已经稳定,开始对神临境的强者发起挑战。 比如不赎城之争尘埃落定,雍国守住了不赎城,庄国尽割不赎城以南——这当然是没有太大意义的。 庄国不可能像雍国一样,在不法之地连夜起一座雄城。说是占得的地方,最后也只能放开,退回到原来的边界。 没能攻下不赎城,就是失去了法外之地。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懂。 据说墨家有真君上了一趟玉京山,具体沟通了什么不得而知,总之墨家和道门都没有再加注。 庄国和雍国,好像也立即就清醒了,最后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打了几次。 比如荆国和西北五国联盟矛盾加剧,短短几个月里,发生了好几次冲突。 比如西北极寒之地的雪国,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完全隔绝了内外消息,外人倒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能关心的人也不多,毕竟雪国总是有一种游离在世外的感觉。 比如南斗殿易胜锋声名鹊起,在淮国公府发出的无限制逐杀令之下,竟然真的一次也不回南斗殿。完全不依靠宗门,独自在整个南域范围内游走,一连几个月,无日不战,竟然还活蹦乱跳! 就连曾为外楼层次无敌、已经成就神临修士的斗昭,都说自己在外楼的时候,恐怕也很难杀死易胜锋。 当然以姜望对斗昭的认知,他可能最多就是随口说了一句,“很难抓得住那小子”。话传了出来,就变了味道。南斗殿这位真传,俨然有了问鼎天下外楼第一的呼声…… 总之该发生的一切仍然在发生。 这个世界离开了姜望依然在发展。 譬如凌霄秘地中…… 姜安安正坐在地上,抱着蠢灰在玩耍。双手按住蠢灰的双爪,学着人类比划着种种不同的手势。 蠢灰也不知道小主人在玩什么,咧着嘴在那里傻乐。 叶青雨走了过来,坐在姜安安的面前。 “今天的功课做了吗?”她问。 “嗯呐!”姜安安回答得很有底气。 叶青雨于是伸指,点在姜安安的眉心,一阵之后道:“你身体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现在可以服用你哥哥给你带回来的异兽精血……” 她摊开如玉的手掌,手心两滴异兽精血如琥珀一般悬浮。 “一为祸斗,一为毕方,你想服哪一滴?只能服一滴,多了反倒不好。” 姜安安也早就知道了这事,并不惊讶。 毕竟这段时间调理身体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她本是有决定了的,但这会又有些犹豫。 咬着指头想了想。 忽地一团灰影窜出! 蠢灰飞跃起来,快如闪电地叼住了那颗祸斗精血,扭头就要跑路。 道术的光芒流散间,一只小手精准捉住了它的脖颈。姜安安大怒,一手拎脖,一个扫堂腿,把这恶犬撂翻在地。 小手掏牙,凶巴巴地道:“吐出来,你给我吐出来!这一颗是青雨姐姐的!” 叶青雨:…… 你刚不是还没决定吃哪一颗么?怎么这会突然这颗就是我的了? 蠢灰呜呜呜叫唤个不停。 无论姜安安怎么蹂躏,扭来扭去,死活不松口,也怎么都不咬姜安安一下。 “好了好了。”叶青雨笑着拉回安安。 “祸斗精血被它吃了,你就只能服用这颗毕方精血了。唔,对你学习火行道术有好处,正好继承一下你哥的绝学。” 姜安安瘪着嘴道:“哥哥说了,咱俩一人一颗的……” 叶青雨笑道:“我身怀云篆,不能服这凶血。本准备留着是个念想……也是浪费了,给蠢灰吃了正好。” 虽则蠢灰跟着姜安安山珍海味,服用了不少有灵气的好东西,早已经脱胎换骨,不是寻常土狗……那一扑真有几分迅疾如电的架势。 但以叶青雨的实力,若是有意拦阻,又怎可能被它抢食成功? 无非是念着它是姜望抱来的狗,又叫安安养了这么久,默许了罢了。 “真的?”姜安安抬眼问道。 迎着她水灵灵的大眼睛,叶青雨笑得柔软极了:“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姜安安这才乖乖服下祸斗精血,在叶青雨的帮助下,规规矩矩地打坐运功,开始吸收毕方之力。 “呜呜呜。” 趁姜安安在修炼,蠢灰又跑了过来,绕着叶青雨呜呜呜地叫唤。眼睛转啊转,尾巴摇啊摇,似是在请求原谅。 叶青雨又好气又好笑,屈指敲了一下狗头:“都说你蠢,你挺贼啊!” 蠢灰也不知听没听懂,又高兴地傻蹦起来。 …… …… 自上一次的山海境结束,已经过了七个多月。 自不赎城毁于一旦,也已经过了将近六个月。 而要是从曹皆阵斩锋芒甚利的盛国名将齐洪,助牧国夺下离原城算起,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 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八月十九日,牧国以盛国副相梦无涯在观河台对上国无礼为由,以完颜雄略为帅,尽起骑军乌图鲁,兵锋直指盛国边城“离原”。 景国西天师余徙以为盛国太后祝寿为名,亲临盛都未城,此后一直坐镇。 景国以源源不断的战争资源给予盛国支持,更是调集了不少道属国兵马驰援盛国。 牧盛旷日绵延的交锋,一直持续到现在。 两国七日一战、半月一伐,离原城附近,几乎被打成了血沼。 但无论如何,牧国的青天神图旗始终飘扬在离原城上空。 这座拒北的大城,在被牧国占据之后,就再未易手。 盛国虽然是第一道属国,在道门体系里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毕竟与霸主国有本质的差距。 景国固然是要消耗牧国之锐气。 牧国又如何不是在借机磨损这柄道门钢刀呢? 一年多的战争打下来,牧国越打越凶悍,如恶兽逐渐显出了獠牙。狼鹰马之神在草原以外展示威严。 盛国却越打越无力,疲态终是渐显。 纵有西天师余徙坐镇威压,纵有景国不断的给予物资支持、保障后勤,纵然有很多道属国兵马的驰援……盛国也是打不下去了。 于是在道历三九二零年十月十七日。 景国以南天师应江鸿为帅,调动神策、斩祸、杀灾、灭难,四大强军,尽赴盛地。正式对牧国宣战! 景八甲出动其四,景国皇室、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全部出手,这是景国对外战争里,百年未见之阵容! 神策统帅冼南魁、斩祸统帅荀九苍、杀灾统帅裴星河、灭难统帅杜遥,个个都是一时名将。 而他们都归于南天师应江鸿的麾下。 应江鸿绝非什么不通军阵的强者。其人是在冼南魁之前的神策军统帅,他得证真君、进封天师后,才将神策军兵权交出。在他之后的那一任神策军统帅战死万妖之门后,再接着才是冼南魁掌军。 牧国方面也不甘示弱,派出天下名将金昙度,率天下骑军第六的铁浮屠南下,亲掌牧国大军,与景国争锋。 又以宗室赫连虓虎调动王帐骑兵南下,星夜驰援前线! 神殿金冕祭司,也一次性派出了足足三位。 主持苍图神殿的神冕布道大祭司北宫南图,更是亲临离原城,誓要为苍图神守住向中域拓展信仰的钉子。 一场声势浩大的霸主国之战,就此全面爆发! 这是更胜于秦楚河谷之战的恐怖阵容,仅真君强者就聚集了五位! 南天师应江鸿、西天师余徙、盛国镇国强者宗室出身的李元赦,神冕布道大祭司北宫南图、铁浮屠之主金昙度! 此外当世真人超过十人,神临强者难计! 景牧双方都展现了不惜将盛国打成白地的决心,一定要一战再定北域与中域的界限。 水底潜流的暗涌,冲撞一年之后,终于爆发出了动摇天下大势的惊涛! 第一百五十九章 吹灭灯台都是月 姜安安的八岁生日,姜望在修行中错过了。 九月十五日,福地挑战掉到司马梅山的时候,他还想起来这件事。 而后沉浸在修行的世界里,一恍惚便已过去了。 在十月十五日的福地挑战开始时,他才惊觉,十月十二日姜安安的生日,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他知道自己还会错过的。 但他不知道,对于姜安安的成长,他还要错过多少。 无论处在多么艰难的境地里,他每年都会至少找一次机会去看安安。但凌霄秘地不是净土,如果他不够强大,世上本没有安全的地方。 天下风起云涌,他也短暂站上过潮头。 但他必须要认识到,无论是在天涯台还是在黄河之会,他的风光都是建立在既有的秩序之下,是在同境公平竞技的基础上……他本身并不具备抵抗秩序崩溃的实力,更没有制定秩序的资格。 所以别放松。 一刻也不要。 一息也不要。 一座喷发的火山,可能已经沉寂了千年。 一块沉默的灰礁,大概也曾被人听闻。 道术,剑术,神通。 所行之路,所求之心。 恍恍惚洞中无岁月,真不知世上已多少年。 直到一只肥纸鹤,飞到了太虚幻境的福地中。 信上只有两个字—— “速归。” 火山群绵的兀魇都山脉,飞鸟绝迹,碧色无踪。 在某一个寻常的、黯淡的时刻。 轰隆隆隆…… 滚滚黑烟之中,暗红的岩浆喷涌而出,巨大的声响仿佛把天地都震破了! 飞溅的、被烧得赤红的岩石,如流光一般飞掠,在烟与灰笼罩的画卷里,留下一道道刺痛的刻痕。 火山喷发! 一块黑灰色的、与众不同的礁石,也在这激烈的喷涌飞跃起来。 在暴怒的岩浆流里,它也只是无力的抛物。 但它飞到了高处后,并没有如其它石头一般坠下,反而像是生出了无形的翅膀,继续拔升,不断拔升。 它冲天而起。 它的黑灰色渐渐剥落,露出如有流光环绕的天青色。 “它”的轮廓慢慢清晰,逐渐伸展出四肢。 这是一个人。 有人的形状,人的外表……逐渐复苏人的气息。 烟熏火燎之中,仍然可以看到他流转赤金的眼睛。 烟与灰与火的世界里,他带来了一抹清晰的亮光。 洞天彻地! 一瞬间所有的光焰和声色都湮灭了,一袭青衫人独立,漫天赤焰绕他开。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但鞘中长剑一声鸣,声震千里远,似将火山之啸都割破! 他飞过。 像是传说中青鸟来信,掠过人世间。 他飞过哪座火山,哪座火山就开始喷薄。 荒寂无人的兀魇都山脉,一座一座的火山喷发,仿佛壮其行色。 飞过某一座火山时,姜望眸光一掠,看到那光秃秃的火山上,立着一颗突兀的老树。 他记得,当初赵玄阳带他来这里时,并没有这颗树存在。 横枝皱皮,老根错盘。 这颗老树长得很怪异,也很哀伤。 姜望回手遥遥一按—— 轰轰轰轰轰轰轰。 正在喷薄的一座座火山,接连寂灭! 像是神灵竖于大地的灯台,被一盏一盏地吹熄。 其时也,天地如寂,唯见一衣掠影,很快就消失了。 …… …… 世上有城名离原,拒北不使马蹄前。 当然这话已成过往。 此时此刻。 满头小辫的宇文铎立在城头,往远处看,但见天幕低垂,沉云弥散。黑影错杂着锐光,如潮涌动,代表景国的乾坤游龙旗飘扬于高天,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那古老、神秘、雄踞于中域、开启了国家体制大兴之时代的天下最强之国,已经踏马而来! 提剑问北牧。 宇文铎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沸腾。 他觉得滚烫。 现在若用一把刀子割下去,他相信他的血液能把石头灼穿! “曳赅,到了证明我们草原儿女的时候了!”他慷慨激昂地说道。 身后高空飘展的青天神图旗,给予了他无穷的力量。 城中坐镇的神冕布道大祭司,使他的信仰坚如磐石。 身边站着的曳赅,林立于这座烽火大城里的袍泽,令他无所畏惧,满怀勇气! 站在他旁边,和他一起眺望远处的,是一个戴着青铜恶鬼面具的男子。 如果说赵汝成之名,在黄河之会上乍起,使天下知昔日秦怀帝犹有后人在。 那么在固守离原城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所有驻守此地的牧国将士,都记得了这位青铜鬼面的将军。 每战必先,逢敌必破,他在血与火之中拔出天子剑的一幕,几乎已是一种胜利的喻示。 拒绝了牧国公主赫连云云的任命,拒绝了真血家族宇文家的提拔。 只身入军。 参与了攻伐离原城之战。 参与了此后长达一年多的离原城守卫战。 从一员十夫长做起,到现在独领一军,是一战战杀出的功勋! 破阵一十七次,截援三次,斩将九员,亲斩之敌颅不计其数。 人称青鬼! 战场上闻此名者,莫不胆寒。 与热血沸腾的宇文铎不同,也不同于很多牧国将士所想象的好战如命、嗜杀成狂,此时的赵汝成手按城砖,眼神和城砖一样冰凉,一样冷静。 他默默地观察着如潮涌来的景国大军,心里面并没有别的情绪。 对他来说,在牧国参战,只是为了获得力量。 获得更强的力量……获得让自己不再遗憾悔恨的力量。 与当初在边荒厮杀,没有什么不同。 他对牧国有一定程度上的认同感,但也非常有限,最多就是基于宇文铎和赫连云云的亲近。 他对景国的感觉也非常淡漠。 对他来说,这场战争的胜负,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他要获得足够的功勋,让人无法质疑的功勋,以此迅速在牧国走到高位。 他再也不想被动地承受噩耗! 眼前这席卷而来的景国兵锋,是绝不会输给大秦帝国的武装力量。 是毋庸置疑的霸主之锋。 若能却之,也能却秦。 良久,赵汝成才道:“景国不动则已,动如雷霆。兵锋之烈,天下难有其匹。” 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驻守离原城的主力是乌图鲁,这支名字里有勇敢无畏之意的骑军,也算是牧国的精锐军队,但并非那种纵横诸方的天下强军,远不能同铁浮屠相比。 盛国方的主力也就是盛国的几支精锐,外加西天师余徙调来的一些道属国军队。 战争的烈度和强度绝对不低,但也局限在一定的程度里。 赵汝成和宇文铎可以在其中如鱼得水,屡获功勋。 但在接下来的战争里,还能如此吗? 此时盛国的态度如何已经不再重要。 或者说,自牧国兵破离原城,西天师余徙亲赴盛都之后,一切就已经不在盛国的控制中。所谓的第一道属国,归根结底,也摆脱不了一个“属”字。 这一年多的时间以来,盛国当然不是没有做过努力。 作为敌对方,始终厮杀在前线的赵汝成,能够在一个个将士的死亡里,清晰感受到盛国高层的挣扎。 但无论他们如何挣扎,在战场上得不到的,外交上也不能够得到。 甚至于盛国的挣扎,又何止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发生呢?在这之前更早更久远的时候,盛国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杰,年轻天骄如盛雪怀,宗室出身的真君强者如李元赦……到今天有什么改变吗? 赵汝成非常明白。 从头到尾,这场棋局一直就是在景牧双方的掌控下演变,从未脱离景牧高层的意志。景牧交锋,盛国流血,直至于今日,真正的大战爆发! 这或许是近百年来规模最大、烈度最高的一场战争! 这场战争很可能将改变天下格局,而宇文铎,还只是沉浸在过去一年牧国牢牢占据的局部优势里。 如宇文铎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景国以盛国为刀,想要消磨牧国的锐气,或者也有敲打盛国的意思在。牧国则用这一年多的战争,唤醒草原人的血性,也竖立对景的信心,索性用盛国这柄道门钢刀的刀刃来砥锋。 双方最高层的意志,赵汝成无法接触。 但就他的亲身感受而言,牧国将士正处于前所未有的高涨士气中,甚至已经有人喊出了马踏天京城的口号——当然可以说得上一句军心可用。 可若是盲目自信,一头栽进这尸山血海中,谁能保证自己才是那个踏着万军枯骨站立的人? 在这种规模的大战里,别说宇文铎了,他赵汝成又如何不是一粒尘埃? “景国当然强,不然如何用一个盛国,就阻我神辉千年?”宇文铎咧嘴道:“但是会过去的。他们太老了,也该过去了。” 赵汝成心中一动。 宇文铎也不全然是盲目自信的莽夫,他的话里显然是有一些倚仗在。 宇文氏是牧国顶级真血家族,宇文铎是真血子弟,的确有可能与闻一些秘辛,只是不能对外说。这种程度的暗示,已是极限。 那么牧国究竟有了什么凭仗,这一次几乎是毫无顾忌地跟着景国加码,定要重立北域中域之界线? “无论这场战争如何。”赵汝成慢慢地道:“我只希望战后还能和你喝酒。” 这句话说罢了,他便转身走下城墙。 素来冷漠待人的赵汝成说出这般话…… 宇文铎立在城墙上,只是拍了拍胸膛。 拍得砰砰响。 …… …… 天下医道圣地有其二,一曰东王谷,一曰仁心馆。 东王谷医毒双修,在东域声名赫赫。有不少附属宗门,如青木仙门等,又暗中扶持申国这样的国家,使其在强齐面前保持独立,可谓根系甚广。 仁心馆位在北域,分馆遍布天下,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少涉纷争,声名极好。 这一日,仁心馆宗门驻地之外,来了一位斗笠蓑衣的神秘人。 手托云暮樽,樽中养有毒性甚烈也极为罕见的五色鱼,引来了诸多医修围观。 所谓医毒不分家,仁心馆虽不似东王谷那般医毒并重,对毒的研究却也不会轻视。 不少人当场就要买下这五色鱼。 医修有“钱途”,仁心馆的医修,更是钱途无量。 这些弟子个个手头宽裕极了。 这个道:“你只管出个价,多少道元石肯卖!” 那个道:“用万元石结算也可!” 更有人当场拿出疗伤宝药:“你再添两块元石,连同这鱼缸和鱼一起给我,我这瓶有吊命之效的一线生机散,便卖与你!” 面容藏在斗笠下的姜望,着重看了第三个开口的人一眼,暗暗提醒自己,记住这人的长相,以后离他远点。 “怎么样?”这个长得一脸老实的家伙,一见姜望看过来,顿时喜笑颜开:“我这独门宝药,轻易不予人,你今天可是捡到便宜了!” “呵呵。”姜望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环视一周,只道:“不知本阁医师易唐可在?我此行专为他而来。” 众皆哗然。 在仁心馆而言,本阁医师已经是神临以下医道修士所能拿到的最高成就。 再往上可就是宗阁医师! 有“小圣手”之称的本阁医师易唐,在一众弟子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当下就有人问道:“你谁啊?易唐师兄也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我不是谁。”姜望道:“我只是对易唐医师敬仰已久,得了这受一吻而必死的五色鱼,想要找个机会送予他。” 那长相老实的家伙又道:“这事简单!你交给我就行,我帮你转送。” 说着便伸手过来。 姜望后退一步,轻巧让开,微笑道:“不见到本人,我是不会交出五色鱼的……你们不会强抢吧?” 仁心馆怎么说也是声名极好的天下大宗,或者也免不了出几个败类,但是在宗门驻地之前,堂而皇之地抢夺他人物品……这种事情还是不可能做得出来的。 是以姜望这话一出,围拢的人甚至都还外撤几步,生恐被人误会了。 “你这小子可恨,话里话外挤兑谁呢?”那反过来要卖一线生机散的家伙恼恨道:“走走走,休在这里招人厌!” 这时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郝真,不得无礼。” 围观众人一下子都激动起来。 唯独姜望满心无语。 这个好假的家伙,居然叫郝真! 第一百六十章 问剑 仁心馆不倚名山,不藏深谷。 其总馆就坐落在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附近,以便天下求医者。 围绕着仁心馆,本就建立起了极为繁荣的生态。 真个说起来,在所有的天下大宗里,也就是仁心馆的宗门驻地最容易寻见。 此时随着声音走来的,是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长相不算出色,但有一种恬淡的气质,让人觉得很舒适。 “师兄。” “师兄。” “易师兄。” 众人纷纷行礼。 这人自然就是姜望特地来寻的仁心馆本阁医师易唐。 他用很通透的眼睛瞧着姜望:“阁下认识我?” “易师兄跟你说话呢!还不把斗笠摘喽!懂不懂礼貌?”那郝真叫道。 姜望直接忽略了这个好假的郝真,只对易唐拱手:“冒昧前来,失礼了。我虽未见过阁下,但对阁下仰慕已久……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借什么借!”郝真又嚷了起来:“藏头露尾之辈,你说借就借?” “好了。”易唐拍了拍郝真的肩膀,叫停他的暴躁。 对着姜望伸手一引:“阁下请跟我来。”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很有风度的人物。 姜望自也不会跟郝真计较,只脚步从容地跟在易唐身后。 一路无话,行了一阵,进得一处院中。 院内清幽洁净,一应布置全都规整有序……倒是并无第二个人在。 易唐回过身来,立在中庭,只是一个回身,你立刻就能感觉到,他是此地的中心。 “这是我自己独居的地方,轻易不会有谁来打扰。”他道:“阁下气机悠长,修为不俗,应也是个有身份的,遮面前来,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姜望于是揭下斗笠,欠身为礼:“不请自来,实在冒昧。” 易唐眉头微挑:“姜望。” “易兄认识我?”姜望有些惊讶。 易唐笑了笑:“去年传你通魔的时候,我见过你的画像。” 姜望咧了咧嘴:“那说明镜世台的画师有些技艺。” 对于这轻描淡写的姿态,易唐有些欣赏。 但对于姜望和镜世台之间的恩怨,他不做评价。只道:“阁下远来仁心馆,想来也是寻过许多法子了。不过请放心,就算我治不了,还有我师父师伯师祖呢,来仁心馆,你就只等痊愈了!唔……不知是何隐疾?放心与我说,医有医德,绝不会外传。” 姜望越听越不对劲:“等等,等等,易兄误会了!我来非是问疾。” 易唐用理解的眼神看着他,劝道:“有些病可能难以启齿,你这样的天之骄子更是要顾全颜面,这些我都理解……但姜兄千万不要讳疾忌医啊,只要对症下药,没有什么毛病是不能解决的。” 姜望说不清楚,索性直接道:“我是来找你切磋的!” 他表情端正,认认真真地拱手一礼:“听闻易兄乃是仁心馆神临以下第一人,姜某心向往之,特地前来问剑。” “哦,问剑。”易唐双手微垂:“仁心馆所修,非逞勇斗狠之术,请恕我不能奉陪。” “此行不为逞勇,不为争名,只为切磋而已。此心纯粹,绝无其它。我知道这个请求非常冒昧。但我扪心自思,天下外楼修士,能使我别见风景者,已是寥寥无几。易兄恰在其中,此心之切切,实难按捺……” “便以此为注。” 姜望托起云暮樽,那色彩斑斓的五色小鱼还在其间畅游。 他非常诚恳地说道:“阁下若胜,这五色鱼便留予阁下,想来于仁心馆而言,它有些作用。阁下若败,我只作今日无事发生,也绝不向外人提起一字。” 易唐这时才反应过来,姜望为什么遮面来访。其人身份在此,递个名帖就能见到的事情,却要费这么大周折——分明就是不想被误认为是踢馆争名。 其真其诚,其恳其切,尽在这一只现在才收起来的斗笠里。 “阁下真是爱武成痴……”易唐略一沉吟,自觉也没什么可扭捏的,便道:“我对黄河魁首的实力也很好奇,便全此约!” 姜望将蓑衣解下,先道了一声:“僭越了。” 于是反手一按,已是合拢了院门,而后五指合拢,更将此地声音隔绝。 此后任是院内天摇地动,外间也须听不到动静。 姜望又抬脚轻轻一踏,于是震起一粒石子,飞上空中。 “外间应该听不到声音了。”他如是道:“石子落下之时,向易兄讨教。” 易唐淡淡地看着这一切,只将双手拉开,道了声:“请。” 一粒跟米饭差不多大小的石子,落下来的时候,速度很快,声音很细微。 但是在强者的眼中,它很慢,在强者的耳中,它很响亮。 那是划破了空气的、轻微的刺响。 却可以在听识中澎湃汹涌。 渺如蚊蚁,震似山洪! 姜望在声闻仙态的时间里,感受着声音的浩大。 咚! 石子落地。 战斗同时开始。 易唐张开的双手往前一推,两人之间的空气,成了一堵墙。 一堵愈厚愈重、愈来愈坚实的墙,像是被高速疾驰的骏马拖拽着,以不可阻挡的气势碾压而来。 刷! 天地之间拉开一线,锐利,坚决。 仿佛是因为这一剑,天地才如此划分。 人间才分了上下。 才有彼,才有此。 当然它更代表尸首异处,生死两消。 剑已横,剑气才过。 那坚实绵密的空气之墙,就这样轻易地被剖开,而后在瞬间崩溃。 在那一瞬间近乎半透明的状态里,可以看到它像是一块豆腐被拦腰斩开,剖面上翻…… 嘭! 炸成一团散乱的气。 不,不对。 又什么地方不对…… 咚!石子落地的声音。 刷!长剑出鞘的声音。 嘭!气墙崩溃炸开的声音。 这声音…… 咚……刷……嘭! 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这些声音怎么还在继续,还在回响? 在意识到不对劲的瞬间,姜望的耳朵立时显见了玉色,又在下一个刹那,如败兵褪去! 他所学的是声闻仙典,他所领悟的是声闻仙态。 在声音的世界里,他如君似帝,主宰一切,令万声来朝。 可如果来朝之诸侯,全都比受朝者更强呢?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声闻仙态直接被撑爆了!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一直以来,姜望所遇到过的对手,鲜有在声音一道上有卓越造诣的。 就算是有,也从未有谁超过他的声闻仙态。 毕竟这“自此以后十九息”,是以万仙宫声闻仙典为蓝本,又在太虚幻境里捕捉了神秘的道音,在层次上绝对是顶尖那一档。 如斗昭也有大自在苦海正音,可对上他根本无用。 但今日他遇到了真正的对手。 医修所主望闻问切,本就是修行根本。易唐身为仁心馆真传,在五识之上的修行难以揣测。 易唐对声音的掌控,是这个层次之下最极限的存在。 自姜望禁声那一手,他就已经看出了姜望对于声音之道的掌控程度。 推气成墙只是起手。 石子坠地之声,姜望自己的拔剑声,乃至于气墙崩溃的声音,才是他的主要攻击! 他精准判断了姜望的控声之能,将前两种声音催发到极限,冲撞姜望对声音的瞬间掌控能力,而以第三种声音,直接击破了声闻仙态,并以此而进,立即要落下这场战斗的胜负手! 仁心馆是天下大宗。 他易唐是仁心馆最年轻的本阁医师。整个仁心馆,神临之下以他为最优,怎么可能没有几分傲气? 虽不喜争杀,不欲逞勇,但姜望若找上门来要切磋,他当然也要将胜利收入囊中。 且要大胜! 在声音的世界里,一次敲击是数以千万计的碰撞统合,一个音节可以拆分为一曲磅礴的歌。 其音入耳,占绝听识。 以此拓据五感,以此溃散身心! 姜望拔剑割气墙,锋锐无双,但是在声音的世界里,易唐正势如破竹。 音发如三军推进,声动要一鼓而定。 俄而五狱落! 眼狱、耳狱、鼻狱、舌狱、身狱。 姜望召发五识地狱,第一时间要封闭易唐的五感。 但…… 根本封不住! 易唐眸有精光,双耳剔透,鼻翼翕动,抿唇未语,但五识自由。他的五识皆似有灵,与万仙宫之“万仙”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以最强硬的姿态撞碎了忽然降临的五狱。 于是他只见—— 神魂层面姜望一人独来。 五识地狱之后,紧接着的是神魂攻击。 一张长卷果断拉开。 姜望剑撞通天宫! 像是一枚烈日落在了宫墙。 即使是立在通天宫内,即使是在通天宫的庇护之下,易唐还是感到神魂一震。 不由得大惊! 姜望表现出来的神魂强度太可怕! 当然,有通天宫的庇护,这只是极其细微的、恐怕不到千分之一息的恍惚。 大约根本不会影响到战局。 大约……吧? 这细碎的念头一掠而过。 他的通天海中,便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此身受缚。 超品道术之龙虎! 内有海啸如龙,外有八风成虎。 龙虎成缚,要行此诛。 与其他第一次接触这门道术的人不同,易唐乃本阁医师,对人身之洞察,同境罕有其匹。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自身为何所缚,熟知“病理”,于是“对症下药”! 他的五府海上空,一座青色府邸轰隆隆出现。 通天海上,同步凝聚出一方药鼎虚影。 那咆哮不安的通天海,仿佛是鼎下沸腾的虚火,甚至于药鼎上方,还有青烟袅袅。 于是通天海内风波平! 他的身体竟然散发出一种药香。 令人耳清,令人目明,令人可以感知到他的力量——一种生机勃勃的、与世无害的力量。 他身外的筋肉,每一处纹理仿佛都灵动起来。 好像有了自己的生命力。 一收一涨。 于是八风骤破! 然而并没有什么喘息的时间。 在此身立得自由的那一刻,易唐只看到一个变幻中的手印迎面而来。 姜望还是那个姜望,可是姜望的长剑还在剑鞘中。 开战时候一剑横割,神魂的世界里纵剑而来……仿佛只是一场恍惚的幻梦。 从未开始,从未发生。 但这一印却无比真实。 其人胸腹之间,闪耀着五个炽烈的光团。 有一只单足神鸟的虚影,在其人身后振翅而飞! 天府之躯,神鸟毕方。 易唐有一种巨大的危险预感,也第一时间做出了应对。他的五府海内,接连耀出两种神通之光。青白两色绕身而起,结成一把垂珠之伞。 珠玉粒粒,宝色柔韧。 诸邪不侵,诸恶退避。 此乃元珠伞,是他最强的防御之术,从未被神临以下的攻击打破过。 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焰花之海一瞬间铺满了地面,漫天焰雀肆意飞舞,焰火流星划破长空…… 火的世界降临! 易唐抬头望去,透过元珠伞看到那高天,一座燃烧着的、华丽且巨大的火焰城市,从无到有,自那火界的上空轰然落下—— 嘭! 元珠伞直接崩溃了! 易唐在五识方面的能力当然更强,但也不至于那么轻易就击溃姜望的声闻仙态。 声闻仙态之所以溃如山倒,是姜望自己完全放弃了于声音一道的争斗。 在察觉此道难敌对手的第一时间,就选择了转换战场。 以五识地狱应局,进一步强化自己对五识之战势在必得的印象,在易唐最擅长的领域里,给他最丰沛的自信。 再接神魂攻击,动摇其心。 再接龙虎之术,迟滞其身。 最后才是绝杀手段。 姜望瞬开天府之躯,以毕方印强化三昧真火,以巨量的三昧真火支持火界。 又在火界之中,砸落焰花焚城! 糅合印法、神通、神通合术以及超品道术……诸般妙法融为一炉,这一道复合之术落下,威能已经不仅仅用恐怖来形容。 甚至于姜望自己,也只能在天府之躯的状态下完成。 易唐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生死之间的危机。 他仿佛置身一个无垠的火的世界,孤身一人,被整个世界所倾覆。 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无法抗拒! 啪~ 是这样的一声轻响。 其实只是一只修长的手掌,收拢了五指。 于是焰城消,焰花凋,焰雀安静了,焰流星也停滞…… 漫天焰光散。 火的世界消散在姜望的掌心里。 那极致华丽极致暴力的一切,仿佛从未出现过。 如幻梦一场。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剑万千雪 易唐强不强? 仁心馆真传,当代最年轻的本阁医师,当然是毋庸置疑的强者。 其人在五识上的造诣,同境之中,恐怕很难再寻得到对手。 但姜望在错失先手的情况下,借势而行,直接以让人眼花缭乱的术法,干脆利落地结束了战斗。 几是碾压的结果。 那些有顶级传承、强者亲授的天才修士,一入外楼,即以真传登高,而后以天资登顶。 如斗昭、重玄遵者,天下有几人抗手? 而十七岁逃出枫林城的姜望,却是要从头开始攀登。 对他来说,每一步踏出以后,都是全新的、陌生的世界,他杀过外楼,在内府境就杀过外楼,但是对于外楼境,他并不能说懂得。。 重玄遵可以在观河台上轻蔑地说“外楼好像也并不难了解”。 他不能。 是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一路争。 在淮国公府补充了积累,在山海境、在不赎城丰富了阅历。 见识过世界生灭的真相,与听过九百年前的秘闻,感受过许多种复杂的人生。 在兀魇都山脉停下来与世隔绝,独坐近半年之久,才终于消化了外楼以后的所有收获,向着此境最强的位置行去。 他是坦然的,也是安宁的。 战斗已经结束了。 易唐看着姜望收回去的手,有一瞬间的恍惚。 就这么输了吗? 他没有展现全部的自己,他还有很多仁心馆的秘传手段,未能使出来…… 是的,就这么输了。 对于一场战斗而言,学了多少学了什么都不重要,在战斗中体现出来的,才重要。 “承让。”姜望适时地拱手道,声音温和,不带一点攻击性。 易唐回过神来,回礼道:“姜青羊名不虚传,易某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姜望结礼的手摊开来,手掌上托着晶莹剔透的云暮樽,有五色小鱼畅游其中。 他将这云暮樽递过去:“承蒙易兄成全,这场切磋令我获益匪浅。以此薄礼略表心意,万请不要推辞。” 易唐摆手道:“我已是输了,怎可厚颜再要你的五色鱼?” 姜望仍然抬着手,表情恳切:“这鱼儿身具奇毒,天下罕见,只有在易兄这样的圣手手里,才能发挥作用。我得到后一直空置,实在有些暴殄天物。不瞒易兄说,此来便是专为这鱼儿寻个归处,切磋反倒是其次了。” “你这又是五色鱼,又是法器的,令我惴惴不安。”易唐看着他道:“不知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还真有一事!”姜望笑道。 易唐有一些‘果然如此’的放松,表情平常地道:“不妨说说看。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不会推辞。” 言外之意在于……力所不能及的事,你也别怪我。 “不知易兄能不能帮忙写一封引荐信,让我可以私下去见到崔一更?”姜望笑道:“勤苦书院毕竟不似仁心馆妙手仁心,大开方便之门,不太容易混进去。” 勤苦书院乃天下四大书院之首,而崔一更是勤苦书院外楼第一。 其人在勤苦书院的地位,与易唐在仁心馆的地位差不多。两个天下大宗离得也不远,在姜望看来,这两人怎么都能有一点交集才是。 易唐讶道:“也是去挑战?” 姜望只道:“只是潜修日久,终得出关。想要接触山外之山,有所验证罢了。” “姜兄你才是那山外之山呐。”易唐摇头叹了一声,便笑道:“这封信我该写,人外有人这个道理,不能只有我易唐知!” 显然在他看来,勤苦书院的崔一更,也不会是姜望的对手。 姜望笑道:“易兄若是不嫌麻烦,不如多写几封。” 易唐抬眸:“姜兄还要去哪里?” 姜望道:“这一路走过去,勤苦书院,青崖书院,东王谷,悬空寺,三刑宫。” 易唐霍然动容:“看来姜兄这是要剑试天下,必证第一了!” 姜望道:“我的封地在青羊镇,这只是一条回家的路。” 易唐笑道:“那这条路有些绕了。” 姜望眸光宁静:“能见天下风景,绕一下也是应当。” “其它的都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去东王谷的话,姜兄最好不要用我的引荐信……”易唐伸手引道:“请进书房稍坐。” 看来这医道两大圣地,积怨颇深…… 姜望想着,嘴里道:“无妨,若能激发一些怒火,想来切磋更见真实。” 其实要激发东王谷修士的怒意,他也不需要易唐的信了。以东王谷对申国的支持,他出现在东王谷,本身就是一种挑衅。再聊一聊他曾经剑斩东王谷修士莫子楚的事情……简直可以直接爆炸。 但也并不影响他对易唐示个好。 易唐也只是笑笑。 到了书房,几封内容大同小异的信,随笔挥就,并加盖了自己的私人名章,递予姜望。 姜望再三道谢,也不多做逗留,斗笠一戴,便自离去。 书房中安静了很有一阵,直到那个名为郝真的仁心馆弟子,推门进来。 “易师兄,刚才那人是谁?” “一个熟人。”易唐道:“怎么?” “没、没怎么。”郝真挠了挠头:“就是有些好奇。” 正坐在书桌前翻看医案的易唐停下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奇不是什么坏事,但如果管不住自己,就很麻烦。” “师兄教训得是。”郝真低头道。 易唐抬指点了点桌角立着的那一只云暮樽:“拿去吧。” “啊,师兄,给我?”郝真有些惊讶。 易唐的表情很平淡:“你不是喜欢么?拿去吧。” “多谢师兄!” 郝真喜笑颜开地把云暮樽捧在怀里,也仔细看着其间游动的五色小鱼。 “但是有个条件。”易唐道:“人家送出这五色鱼,希望能物尽其用。你得尽快把毒素提炼出来,看看怎么破解,能不能入药。” “好嘞!” 郝真随口答着,抱着云暮樽,爱不释手地往外走。 “对了。”易唐的声音在身后道:“让悬壶郎这阵子多下工夫,景牧相争,天下难保不出乱子。雪国那边是什么情况,也须得尽快探知真相。我们对荒漠的研究到了紧要关头,这时候断不可少了材料……” 他强调道:“雪穗很重要。” “好嘞!”郝真道。 能被易唐这样对待,他当然也不像姜望所以为的那样,只是个惯会忽悠人的家伙。 仁心馆有医修云游天下的传统,随身只带一只竹杖、一个葫芦,救死扶伤,不收贫者诊金。 而在仁心馆内部,他们还有收集天下情报的责任。包括各种疑难杂症、各种匪夷所思的稀奇事情,以及各大势力的动向…… 其中最优秀的那一批。 称为“悬壶郎”。 …… …… 天下四大书院各具风采。 勤苦书院以勤苦立学,排名第一。 推崇“头悬梁,锥刺股”的学习精神,以“读破万卷书”为治学基础。 崔一更就是这种苦学精神的代表。 在别的孩子还光着屁股到处跑的时候,他就每日练剑到一更。 谷先生嘉之,遂以一更为名。 如今在整个勤苦书院,神临以下,便以他为首。 听说有人拜访,他本是不欲见的。学海无涯,道途无尽,浪费时间就是在扼杀生命。但仁心馆易唐的信,他也不好轻慢。 便在自己练剑的地方,见了访客一面。 日期很是寻常,不是什么黄道吉日,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与已经过去的那些日子没什么不同。 但是在这位陌生访客到来的第一时间,崔一更就听到了自己鞘中的剑鸣。 于是他把目光从面前的碧竹上挪开,看向了这个易唐亲笔引荐、斗笠蓑衣的访客。 他练剑的地方,是一片竹林。 这片竹林里,只有他一个人。 十年前他就开始转到这个地方来练剑。 每次只对一竹,每次只练一剑。 十年的时间,三千多天将近四千天,几乎对这里的每一根竹子都挥过剑。 但练剑十年。 整片竹林,无一道剑痕。 十年来没有一片竹叶,是因为剑气而落。 这是一片幽静的竹林。 而崔一更的声音,是沉闷且坚实的。 “剑阁?”他问。 话语简略到了极点,显然是一个非常不愿意浪费时间的人。 所以姜望直接摘下了斗笠:“姜望。” 崔一更立在竹林间,仿佛也是一颗竹,与这里的一切都很相契。 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外表上没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也绝没有什么让人觉得怪异的地方。 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普通,也非常简单。 甚至于他的剑——以竹为鞘,以木为柄的一把剑,也简单利落到了极点,一丝多余的刻痕都没有。 他此刻的表情也很平常,好像根本对姜望这个名字没有什么波澜。 什么黄河之魁、什么大齐天骄。 在他的世界里是根本不重要的。 唯此一人,一剑,一生。 “何事?”他问。 姜望拱手为礼,以并不浪费对方时间的姿态,同样简洁地说道:“问剑。” 崔一更像是连思考的过程也省略了,只道了一声:“可。” 姜望左手握着剑鞘,将长相思横于身前,以此对着崔一更,表示自己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就如崔一更一般,他也感受到了长相思的鸣颤。 这是名剑与名剑的对话。 是世之极锋者,欲与争锋! 崔一更于是转了一步。 他的脚尖,正对着姜望。 于是整个青翠竹林,所有的竹叶全部立起,所有的竹叶瞬间转向——所有的竹叶,叶尖全部指向姜望。 每一片竹叶,都像是一柄剑。 于是此时此刻对着姜望的……是数以百万计的剑! 此时此刻崔一更的剑还在鞘中,可是他的剑已经刺出了! 势在剑先,意在势前。 锵! 姜望毫不犹豫地拔剑。 以剑应剑。 拔起剑时,天边星光乍起。 星路连远穹,滚滚星光如瀑。 这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堪称巨量的星力! 此刻他一剑横斩,乃是名士潦倒之剑的架势。 但是这一剑横拉出来,斩出来的,是咆哮的锋锐的剑气,具体成了以千万来计的、雪色的剑丝! 剑气成丝! 丹国张巡曾经在不赎城所展示过的剑术技巧。 姜望潜修半年,与宁剑客论剑未歇,终是将这种剑术技巧复刻了出来。 张巡的剑气成丝,乃是以神临修士的灵识控制为核心,以那一颗无上剑丹为源泉,所成就的极高明的剑术技巧。 而姜望此时复刻的剑气成丝,却是以星穹圣楼为源泉,以星路为力量传输通道,将巨量的星力贯入剑气中,大大减少掌控的难度,而后以庞大的神魂之力,完成最后的一步。 此刻一剑万千雪,正是以多对多,以锋斩锋。 万千剑丝,对满林竹叶。 一夜春风来,又是一夜雪。 那种极致的锋锐的对立,仿佛把空间都已经切割得支离破碎。 那掠过鼻端的空气,都带来一种冰冷的刺痛的割裂感。 剑术至此已通神! 崔一更后退。 他的剑并未出鞘,他的剑意仍在勃发,他先后退。 他退的样子并不着急,是很稳、很平静地往后走了一步。 他的靴子踩在落叶上,好像是很注意不要发出声音一样,有一个柔软的、递进的过程。他没有打扰这片林子,没有打扰竹叶和剑丝的对峙。 他只是退了这一步。 整个人忽然有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他明明还站着那里,明明就在视线里存在着。 可是他好像已经离开了。 远离了这个世界。 不知怎么的,姜望斩出来的那万千剑丝,竟像是一瞬间丢失了目标一样。 已经失去了气机的锁定! 这么密集的剑丝,姜望在凝成剑丝的同时,不可能还做到掌控每一根剑丝的走向。他的神魂之力再强,也毕竟未能凝聚灵识。所以他是以锁定气机的方式,在出剑的同时,就给了万千剑丝一个共赴的目标。 如此一剑千万雪。 但是现在,“目标”已无。 这啸动竹海的一剑,等于是斩了个空。 崔一更对气机显然有自己独具一格的理解,对于剑术,也有非常高超、几近此境极限的认知。 并且他还有一门非常独特的神通。 才能够做到如此精彩的一步。 而他看着姜望,他的手握着他的剑柄。 他开始拔他的剑。 第一百六十二章 竹海听潮 崔一更拔剑的时候,整片竹海仿佛都静了。 那尖锐的、不安的、刺痛的一切,都在此时沉寂。 被剑割伤的一切,也为剑所慑服。 崔一更那不大不小的一双眼睛,看着姜望的时候,和他看竹子的时候没有区别。 他好像在探究着什么,又好像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握剑的手非常稳定。 你感觉以这样的姿态再过十年、二十年,他的剑他的手,也不会有丝毫偏转。。 他拔剑的过程非常具体。 在视觉之中显得相当缓慢。 他的五根手指,一根根落下。 他的指骨开始发力,细长的经络浮现在手背,根根凸起。 那原木制成的剑柄,好像长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从竹鞘拔出他的剑,就像是从身体里抽出他的骨头。而他的血液,他的坚持,他那汗水浇透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早就熔铸在剑刃里。 姜望在这一刻,甚至于想到了观河台上赵汝成拔出天子剑的场景。 这是怎样的一剑!? 出鞘的过程就像是已经结束了一个人的一生! 而他出鞘后的长剑,只是在宣布这样一个结果。 十年来,二十年来,自垂髫之时起……秋霜春月,夏风冬雪,在所有的经历里,崔一更就只练这一剑。 无日有歇。 他手中长剑,名为“一心”。 读圣贤书,练一心剑。 其时也,竹海波涛敛,天地寂无声。 百万竹叶所指,剑意全部凝于此剑。 于是这一剑独来。 剖开了空气、剖开了空间,甚至于剖开了视线。 所见、所经、所逢的一切,都要被它剖开! 姜望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化解这一剑! 仅以剑术的层面,他已在冲击此境绝顶。在复刻出剑气成丝的技巧之后,更无疑是已在绝顶中。 但他不可能以纯粹的剑术接下这一剑。 名门真传如宁剑客者,所修绝剑术,每一门都堪称绝顶剑术。她将每一门绝剑术,都练到了当前境界的尽头。 但宁剑客也挡不住这一剑。 因为有些剑术在特定的人手上,是可以冲破极限的。 宁剑客修的是前人之剑。 崔一更修的,却是他自己的剑,且已臻于极境。 所谓绝顶之上高一线。 是此境所不可能见之风景。 唯有真正贯彻自身,真正感悟极意者,才能够做到这一步。 那无比纯粹的一剑迎面而来, 在视觉的感受里,好像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那是因为这一剑已经把视线斩得支离破碎。 虽然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仍能够感受这一剑。 它的锐利,它的坚决,它的锋芒。 无法回避,不能阻挡。 于是近前来。 于是剑至也。 有五府神通之光,耀于胸腹间。 有流火绕身而起。 有霜披迎风招展。 有赤金色的眸子里,剑光照耀。 天府之躯,显化剑仙人! 姜望整个人笼罩在一种难以述尽的煊赫中,势、意、术、道、气……统合成最极致的剑意。混同此身,更达天外。 所谓剑仙人者,剑演万法之神通。 本就是统合自身所有的极意神通,本就会随着自身实力的成长而成长。 今日之姜望。 独坐兀魇都山脉,潜心悟道的姜望。 消化了山海境、淮国公府、不赎城所有收获的姜望。 以术破术,砸碎了仁心馆易唐最强防御的姜望。 以剑演自身,化出这绝巅倾倒之剑,锋芒无尽! 撑天之柱已折。 此时如何?此世如何? 当天塌地陷,以绝人间! 他无法在剑术的层面上战胜崔一更这一心之剑。 但崔一更这至精至纯的一剑,也有一个最恰当的应对方式——自倾所有,爆发全力,以极意对一心。 是以力破巧,以大锤砸剑尖! 整个竹海,位于姜望身前的翠竹,全部向后反仰。无所不在的恐怖剑意,如狂风使之折腰。折的是崔一更之腰! 但它们的竹叶,仍然剑指姜望。 指的是崔一更之剑心。 一心剑与长相思终相遇! 甚至于剑气都已经先一步撞出了声音,那叽叽喳喳如千万燕雀鸣叫的……恰是厮杀正烈的剑气。 不。 两柄天下名剑事实上并未相遇。 在那或许已经不到一毫的间距里,崔一更忽然往后撤步。 他这一步,又退进了“空”里。 他从那个锋芒毕露、仿佛要斩破一切的剑客,又退到了世外,孤立于某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 而他又以一个具体的动作,在视觉意义上的缓慢中,还一心剑于竹鞘中。 他已经看到了两剑对撞的结果,所以不必再继续。 他只有这一剑,因而胜负已分。 有时候收剑比拔剑更见勇气,也更见能力。 在他的对面。 姜望鼓极意一剑,推倾天之峰,驾驭如此恐怖的剑意—— 最后却是轻轻一挑,长相思的剑尖微颤,如秋湖泛漪,挑起了一朵剑气剑意编织的剑花。 半透明的剑花,映锋刃如霜雪。 花瓣一瓣一瓣的凋落。 而关于剑势的所有煊赫的一切,也随之云淡风轻的消散了…… 他归剑入鞘。 有和崔一更相似的具体。 两柄天下名剑,各自安静了。 那些弯折的翠竹又立直,那些尖锐的竹叶,当然也和缓了锋芒。 此时才有风能吹来。 于是哗啦啦,哗啦啦…… 竹海听潮。 “你赢了。”崔一更从‘空’的状态中走出来,很平静地说道:“需要我通过书院昭告天下吗?” 姜望很认真地道:“我此行只为切磋,不为声名。天下不会有人知道这一战的结果。” 崔一更只“哦”了一声。 那实在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姜望于是向他拱手:“告辞。” 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来说,不要浪费他的时间,就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 …… 离开勤苦书院,继续往东走。 牧景两国已经正式在开战,现在战线仍然在离原城一带展开。 但这种局面势必不会持续太久。如景八甲以及铁浮屠、王帐骑兵这样的劲旅,是不可能困宥在方寸间的。可以预见的是……随着战争的加剧,整个盛国或许都将沦为两大霸主国的战场! 北域和中域,也难免会陷入动荡中。 从未踏足中域的姜望,这一次却是亲身来赴。 与想象中风雨已来的氛围不同,沿途所见倒是宁和非常。人们好像根本对正在发生的大战没有什么觉察,两大霸主国的碰撞,好似天边云翳一般。 或许是姜望走到的地方离盛国还很远,或许是因为中域人在漫长时间里建立起来的自信。 毕竟从道历新启一直到如今,景国始终占据现世的中心。 当然,对于景国,现在的姜望没有太多想法。 若是约战景国的外楼境天骄……也不知陈算是否成就神临,想来即便没有,陈算这会也是没空搭理他的。 当初在星月原借观衍大师所赠星光,压了对方一剑,姜望自己不能够心安理得,想必陈算也不会真个服气。 但在个人荣辱和景牧大战这样的盛事里,陈算会如何选择不言自喻。 至于其余人等……不战也罢。 倒不是说景国无可战者,只是姜望只要寻最强的那一个。 在黄河之会前死在万妖之门后的那位景国内府第一,若是能够存活下来,想必现在也是足堪一战的人物。 但现实就是这样冰冷的,像尸体一样,失去了体温,逐渐冷却……不论那人如何天资卓绝、力压景国同境,身死之后,很快就没人记得。 别说姜望了,就连景国内部,恐怕也没有太多人还记得其人的名字。 但也不很紧要。 姜望此行是为青崖书院而来。 在几乎是道门一言堂的中域,青崖书院能够立足并且声名远扬,位列天下四大书院,成为所有读书人心向往之的书香殿堂,自然有它的不凡之处。 或许是因为中域道门风流的关系,青崖书院也有一些任性自然的道家气质在其间。 在勤苦、龙门、暮鼓这样进取向上的书院队列里,青崖书院的散漫别具一格。 当然,姜望对此也有非常深刻的认知…… 拿着易唐的引荐信登门拜访,倒是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 也非常轻易的见到了此行的目标—— 人称三绝才子的莫辞。 与自称神秀才子的许象乾不同。 莫辞这三绝才子的雅号,可是前辈名儒亲口认证过的。 所谓三绝,乃诗绝,琴绝,剑绝。 莫辞自认诗第一,琴第二,剑第三。但即便是这第三的剑,也冠绝书院同辈。 而他的诗集《云里桃花》,更是畅销中域多年,一度叫天京纸贵。 相较之下,许高额创作并自费结集的《神秀诗集》,至今也只“卖”出去了十九本。 买家分别是李龙川、姜望、晏抚、姚子舒…… 此时出现在姜望面前的莫辞,长得有些清瘦,眉眼之间很见神采,一袭长衫,自显风流。腰间只悬一块墨色环玉,隐有极细的刻文,不仔细瞧很难瞧见。 他的态度可以称得上是极好的,尤其是在姜望揭下斗笠自陈姓名之后—— “这不是咱们赶马山双骄里的另一骄嘛!” 姜望:…… 他发誓他一辈子都不想跟人提起,他曾经去过赶马山。 但莫辞的语气其实是亲近的,当然有一些揶揄的成分在,不过并没有什么恶意。 姜望也只好道:“没想到赶马山这么有名。” “那是当然!”莫辞一本正经地道:“正所谓‘赶马山绝唱,文思如水飙。人间已无敌,绝世这双骄。’这首诗在我们这里可是传唱一时啊……哈哈哈哈哈……” 他说到一半,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姜望当场就想告辞。 好在莫辞笑了一会反应过来,换了一种相对严肃的口吻:“对了,你这次来青崖书院,所为何事?” 他抖了抖手里的信:“还用得着让易唐写信么?” “实不相瞒,我这次来青崖书院,本是想找莫辞师兄切磋的。”姜望苦笑道:“没想到来晚了。” 之所以说来晚了。 是因为眼前的莫辞,灵识凝练,气机深藏,俨然已经是神临修为。 莫辞当然明白姜望的意思,表情有些古怪地道:“你想要试剑天下,难道不先查一查情报么?我成神临已经很久了。” 情报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绝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千万年来用鲜血一次次验证过的兵家至理。 在战场上如是,在个人争杀中亦如是。 姜望当初若不是提前得到竹碧琼的报信,又通过重玄胜掌握了海宗明的情报,再有重玄褚良提供的针对思路……哪怕有向前的帮助,也很难杀死海宗明。 反过来说,如果海宗明对姜望的情况了如指掌,那他基本也不会存在翻盘的可能。 莫辞这话是觉得……姜望未免也太过自信了。竟然连最基础的情报工作都不做,就挨个登门挑战,把胜负完全寄托在自己的个人实力上。 但话出口之后,又想了一想,试剑天下、问剑各宗第一,本身即是一种自信的体现。 姜望年纪轻轻,得享盛名,有这样的自信倒也正常。 “非是姜望狂傲,小觑天下英雄。”姜望很认真地说道:“只是我这一路走来,是想要验证一身所学,不想被其它任何的因素所干扰……诚实地说,我战斗的能力,会影响我对自己修行的判断。” 这话乍听之下非常狂傲! 因为自己战斗的能力,强到足以影响对个人修行的判断。所以不事先探知情报,不让自己有提前的准备。只管一路走过去,在战斗中接触,在战斗中了解,只管与天下大宗同境最强的那些人切磋,尽情地考验自我! 有几个人敢这样说? 然而姜望的表情是如此真诚。 莫辞于是知道,他的确是这样想,也的确是在这样做。 “有趣,有趣!” 莫辞道:“就你这份心气,我青崖书院应当没有哪个师弟师妹能够胜过你。不过你既然来了,也不好白跑一趟。今日在书院的外楼弟子,我看得过眼的有……” 他捻指算了算:“一十七人!” 脸上不自觉的有了笑容:“我都叫过来,与你切磋一二,帮你验证自我,如何?” 。 第一百六十三章 得饶人处且饶人 从青崖书院离开的时候,姜望脸都是木的。 莫辞那贼厮根本没安好心。 什么狗屁“帮你验证自我”。 全让莫辞安排成现场教学了! 每个书院弟子过来,战前先商量方略,战斗中随时点拨,战后详细总结,一整套下来,把姜望利用得明明白白。 他明明是来问剑,是要与此境强者交锋,印证彼此所学,追寻外楼极意。最后却给青崖书院的弟子结结实实当了一回陪练! 十七场教学战斗啊。 打得那叫一个繁琐细致,身心疲惫。 尤其打着打着,莫辞还时不时会来一个暂停。。然后吧啦吧啦一顿点评,然后再叫一声继续。 在战后的总结里,还会拉着姜望过来亲身说法——“你看他当时如果这样这样,你是不是会这样这样……”诸如此类。 姜望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墨门出品的傀儡,不,比傀儡还不如。傀儡好歹也得花钱呢! 他可倒好。 送上门来辛苦教学,让人家书院弟子“见见世面”,还得谢谢人家!就差还掏钱当做“验证自我”的花销了…… 虽则说这十七战是摧枯拉朽,每战皆胜。虽则说青崖书院的外楼弟子也各有风姿,战斗中不能说全无收获。虽则说在青崖书院里留下了相当响亮的名声……但姜望毫无胜利的喜悦,只有被剥削的辛酸。 太辛酸了。 来青崖书院这一趟,体会到了老黄牛一般的感受。 吃的是草,卖的是血。 等到姜望匆匆告别,逃荒般离开,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一趟来青崖书院,愣是连一口水都没喝上,净来做贡献了! 谁说青崖书院散漫自然? 是什么给了自己错觉,让自己觉得许象乾的师兄,竟然能是一个厚道人呢? 许象乾雁过拔毛,莫辞物尽其用。 不是一家人,哪进一家门? 可恶!可恨! 姜望一边整理着在交手过程中偷师的几部青崖剑术,拆解其中可以利用的部分,化入人道剑式中……一边愤愤不平。 怀着对青崖书院无良弟子的怨念,再一次启程。 径往东北方向,直赴东王谷。 这一路上当然也有不少国家、宗门,但没有谁再值得他驻足。 …… 东王谷位在断魂峡更东,声名赫赫,但其实宗外之人对他们的驻地情况少有了解。 盖因自处偏僻之地,又兼毒物聚集,瘴气蔓延,生人莫敢近之。 东王谷的修士,本身也不很张扬,或者说为了淡化与齐国的对立感,这些年来有一种刻意的低调。 倒是一些附属宗门,常年在外显圣。 东王谷所控制的地域里,也是有不少平民百姓生活的,千里毒瘴一锁,俨然自成一国。 但东王谷统治范围内的百姓,并不允许向外迁移。 甚至于东王谷自身与外界的接触,也多是通过申国或者其它的附属宗门来进行。 当然,没有超凡力量庇护的普通人,也基本没有迁移的能力。 悬空寺属地那些信民,也没有谁要迁移去别的国家的。 很多普通老百姓,终其一生,可能也就是在出生的小镇附近打转。很多人甚至一辈子连村子都没有出去过。 只是说东王谷的管制可能更严格一些……也便如此了。 仁心馆当然是天下大宗。 易唐的面子在这里也非常好使。 姜望拿出易唐的引荐信,顿时多了十几个人围着他。 个个跨刀提剑,热情非常。 很真诚地致以问候,并殷切请他吃几盏残酒。 姜望委婉拒绝,并表示自己是受易唐推荐而来,身上背着使命,不能够吃拿卡要,好意只能心领。同时奉劝小孩子不要喝酒,且再次告知,我是来找你家大人的…… 总之一番亲切交流之后。 一大帮人亦步亦趋地“护送”他去找谢君孟——易唐信中指名要拜访的东王谷外楼第一人。 这是一个相貌甚佳的男子,就是肤色苍白了些,稍稍有些病态。 姜望看到他的时候,他刚从一个黑幽幽的地窖里走出来。 披一领绿袍,长发垂落,手里抓着一条不断扭曲的双头怪蛇,举起来在阳光下细瞧。 那细鳞是黝黑的,翻起来又有绵密的雪浪。 护送姜望过来的一大帮人都没说话。 姜望于是也没有说话。 谢君孟自顾自的细瞧了一阵之后,随手将这条怪蛇扔进地窖里。 然后才对姜望笑道:“久等了!听说你找我?” 姜望旧调重弹:“我对阁下仰慕已久……” “易唐跟你是什么关系?”谢君孟直接截断了他的话头,又抬起手来往外拨了拨,对其他人道:“你们先下去。” 乌泱泱的一大帮东王谷弟子,一点废话都没有,又乌泱泱地走了。 这是一个性格极为强势的人,而且脾气可能不太好。 姜望在心里判断着,嘴上道:“只是认识。” 谢君孟笑了,他的笑容莫名有一种幽冷的味道:“怎么,不是仇人吗?” “哈哈哈,算不上。”姜望努力地调节气氛,以便之后可以转进切磋的话题:“易兄其实说过,他的引荐信可能反而会给我造成麻烦,但我觉得,东王谷乃天下大宗,谢兄你是名门真传,应该也不至于迁怒我。其实我此来……” 谢君孟点点头,自顾自地道:“他既然会有这样的提醒,那应该可以算得上是朋友了。” “哈!这小子这么闲,还随随便便就写封信来麻烦我。正好我新研究出一种毒素,用你来考考他,岂不合适?”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很不错,看着姜望道:“别紧张,我会预留足够的时间,让你可以赶回仁心馆。作为天下第二医宗,他们医术很好的!”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一根手指,点向姜望:“但是最好不要挣扎哦,不然我万一弄错了剂量……你会死得很难看。” 话音落下的同时,指尖便窜出一缕黑烟,疾飞成线,迅猛无比地向姜望袭来! 竟是他娘的二话不说,先拿姜望试个毒。 此时的姜望斗笠在头,蓑衣在身。 未露形容,也不说别话。 只是在一瞬间张扬其势,眸转赤金。 乾阳赤瞳,引发三昧真火! 确实不必再说话了,仁心馆和东王谷到底谁才是医道第一宗,当然跟他没有关系。谢君孟随随便便就拿人试毒,当然也有些叫他生气。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以这种形式引发的战斗,比正儿八经的切磋,更合他心意,也更能验证他的修行。 他没什么可说,需要回应的,只是战斗本身。 眸光落下之处,便是火焰焚起之处。 那一缕袭来的黑烟之线,尚在半途,便已经燃烧起来,发出唧唧呲呲的怪响,竟像是一群极细小的活物! 但也立时就被焚尽了。 一眼空空。 谢君孟的眉头挑了起来,冷声道:“你麻烦大了!”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有一种怪异的韵律,如笛音一般,但吹奏的是令人烦恶的声响。 在他身后,忽然涌出来大片大片的黑雾,蒸腾弥漫。于黑雾之中,扭曲着一条一条的雾蛇。像是一朵蛇盘花,开在他的身后,绕过他本人,齐齐向姜望冲来。 或显獠牙,或吐蛇信,结成各种恶状。 在此之前,那腥臭的味道就已经先一步迫近! 而姜望直接封闭了鼻识,脚下一踏! 踏出来焰花遍地,焰雀满天。 辉煌火界绕身而开,四面八方不留半点空隙。 他深知东王谷用毒的手段防不胜防,是以先一步隔绝自身,确保不要阴沟里翻船。 然后视线移动,眸引赤火,将那些袭来的雾蛇,一条一条点燃。 雾蛇焚成火蛇,空气中滋啦怪响。 火的世界里姜望赤瞳稍移,已经看向谢君孟。 于是点燃! 三昧真火落在谢君孟身上的同时,他也已经用自己的视线,接上了谢君孟的视线。 在一瞬间引发了神魂之争! 外争一息,神魂千年。 在神魂的世界里,得自大楚项氏的单骑破阵图迅速展开。 似有战鼓起,似有厮杀声。 姜望斗笠蓑衣的身影印于其上,而后以此为桥梁,立即杀进了谢君孟的通天宫! 在神魂显化之身攻入的同时。 嘶嘶嘶,嘶嘶嘶。 难以计数的神魂匿蛇也钻进通天宫来。 以神魂世界里的匿蛇,还报身外之雾蛇! 又有神魂焰雀,飞在这座通天宫的穹顶。叽喳而鸣,啄破本地之道元。 在极短的间隙里,姜望就已经在神魂层面完成了全面入侵! 通天宫内的谢君孟,此时站在一只巨大碧眼蟾蜍的头顶,表情很有些惊讶:“是谁给你的勇气,胆敢杀进我的通天宫?” 说话的同时,屈中指而前弹,身前弥散的神魂之力,顷刻便已凝结、聚成一根银针,疾射如电,倏忽破空。 这是一根头尾缠绕浅淡银辉、针体明显有三个亮芒节点的神魂之针。 速度不算快,在神魂的世界里,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缓慢的。 但它带起了尖啸声,如鬼哭一般。 真正令人惊惧的地方在于…… 在它出现的瞬间,无论是各呈恶相、到处游窜的神魂匿蛇,又或是漫天乱飞的神魂焰雀,一时全都定止了,动弹不得! 激烈的神魂入侵,在此针之前,变成了静止的画面。 就连手提长相思显化剑灵的姜望,也感觉到自己的神魂凝聚之身,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困锁,此身受梏,难以挣脱。 很明显,这一次神魂之争,姜望撞上了铁板。 谢君孟对神魂的运用之精巧,并不输于他,甚至于犹有过之。 双方事先都不清楚对方的底牌,而在愈见激烈的见招拆招中,逐渐将战局推演至高潮。 这就是战斗的莫测之处,也是战斗的精彩之处。 而谢君孟的这一针,名为定魂。 东王十二针之定魂! 其名如此,其实也如此。 一针落下,定魂也杀魂,神鬼皆受枷。 姜望的神魂凝聚之身,不仅被无形的力量所禁锢。而且每一寸都能够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刺痛!像是有千根万根的尖针,遍身扎来,带来几乎超过意志承受极限的痛苦! 神魂几乎是要崩溃了。 然而在下一刻,姜望遍身生芒! 他的神魂显化之身,发出炽烈的、太阳一般的光。 此身红彤彤,一时间光芒万丈。 将谢君孟这通天宫,也映照得满室亮堂。 其身化为烈日,好似重演了神话中的场景,太阳坠落人间,于是迎接末世。那执着前来定住一切的定魂针,直接被崩飞了,遍身焰赤的烈日,直直杀向谢君孟。 一时间主客颠倒,攻守异位。 换了人间。 神魂杀法,坠西! 于此同时,那侵入此方通天宫的神魂焰雀和神魂匿蛇,也全都获得了自由,它们像是此间自有的灵物,比谢君孟那只碧眼蟾蜍还要自如。 在疯狂的撕咬中,又一只接一只的剧烈爆炸,每每炸在神魂之力汇集的关键节点,在通天宫里发出震天之响。 姜望自己的神魂运用技巧,虽不及东王谷千万年来流传下的绝世针法精妙。但他经红妆镜磨砺后的神魂强度,却非谢君孟可以比拟。 在技巧不占优势的情况下,他不惜以数倍的神魂之力损耗来与谢君孟神魂对杀,当场就掀翻了定魂针! 谢君孟所踩的那只碧眼蟾蜍,乃是他的道脉真灵,在此等震动之下,也是险些没能站稳。 一直以来自信的眼神,终于露出惊惧之色。 “易唐的神魂都不可能这么强!你到底是谁?!” 当然惊讶是真的,恐惧却是不可能。 他眸中的惊色跳将出来,自这惊异的情绪中,化出一根携带五色流光、如梦似幻的飞针。 名震天下的东王十二针,有三针专应神魂,曰定魂、曰镇魄、曰惊梦。 定魂针已经被掀翻,在姜望如此磅礴的神魂之力前,镇魄针也很难再起到作用。 因而此针为惊梦! 它像是卷来了一场梦,一场让人迷醉、让人沉沦、让人不想摆脱的梦。 在寂寞的长夜里,给你以短暂的慰藉,和片刻的安宁。 而后一针击破! 漫天焰雀的轰炸,好似缄默了。 四处匿蛇的撕咬,好像停止了。 那一轮炙烈辉煌的太阳,好像从来没有升起过。 这座属于谢君孟的通天宫,像是一直都如此平静。 在这神魂战场的厮杀中。 谢君孟已随惊梦而醒,彻底摆脱了糟糕的神魂处境。 姜望庞巨的神魂之力如潮退去,仿佛从未出现。 以结果而论,这场神魂层面的较量,应当是姜望吃了亏。 因为他的神魂平白损耗许多,却无功而返。但以他远胜于谢君孟的神魂之力,这种程度的损耗也根本影响不到战局。 无非是此处不开花,别有花开处。 此时此刻,在神魂的世界之外,三昧真火已经爬满了谢君孟之身,火势暴烈,一转眼已将其焚灭,化作一块焦炭坠落。在坠落的过程中,焦炭也被烧没了。 谢君孟当然不是什么木妖化形,所以这一块焦炭当然也不是他。 此处谢君孟已无,真正的谢君孟则如春草破土,在一道碧光里钻了出来。 李代桃僵后,是又一年春草生。 碧光游动间,绿袍披身的他抬手一按,千丝万缕的碧光忽然有了灵觉一般,直接扎在了火界上,并立时侵入! 他的碧光是一种“生”的力量,然而在生机勃勃之中,又有幽幽的杀机涌动。恐怖的毒素在其中蕴藏,在其中生长。 碧光侵入燃烧着的火之世界。 不断被焚化的同时,又不断地生长。 它好像无穷无尽,它好像永远不会枯竭。 将焰雀也染绿,将焰花也浸透。 以可怕的顽强在这赤火世界里蔓延,疯狂异化它们所接触的一切事物。 将赤色铺成碧色。 姜望的胸腹之间,五府轮开,炽光共照,已现天府之躯! 在如此状态下,乾阳赤瞳已催发。左手捏出毕方印,单足神鸟火界遨游。本来只是作为此界火种的三昧真火,顷刻铺满了火界,取代了道术之火,成为此方火界的底色! 三昧真火远非俗火可比。 了其三昧,而后焚之。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火界之中碧光便已化尽。 然而同样是在这时,谢君孟的眼睛里,骤然闪烁出了一缕疯狂的杀机! 这一缕杀机非常生动,非常具体。像是自有灵性一般,倏然便跳将出来,横掠于外。此针并无形状,可是通过谢君孟的视线,瞬间就杀至姜望的眼前。还未有什么别的动作,姜望的乾阳赤瞳已有裂开之痛感! 这并非结束。 时至此刻,谢君孟也不会觉得自己能够一针就解决对手。 他同时咬破了舌尖,飞出一线舌尖血。细长而淡的血丝亦是一针,穿梭天地时,也裂杀万事。针还未至,姜望的血液已经开始发热,血管逐渐焦卷,渐而神昏、气弱、力虚……此身气血,如要枯竭一般! 在如此恐怖的攻势里,谢君孟的双手也未闲着。他抬起右手食指,遥遥点向姜望的心口位置,未见针影,未见法痕,但姜望的心脏从这时候开始痛苦、开始痉挛,产生一寸一寸的裂感,如要破碎! 谢君孟右手的尾指亦弹将起来,好一似灵蛇出洞,太快、太突然、太精准。视野之中什么也不见,只有那闪电般的一记蛇吻。獠牙现时,当一针悬命! 千古以来厮杀未绝,死生相依,医毒不分。 谢君孟的左手大拇指同时往前按,像是按手印一般,遥遥按向姜望的眉心。 坚决,有力,贯彻了某种权柄。 这一指按下去,仿佛签下了生死的契约,订下了不可更改的亡故文书,牵动了涉及生死的规则! 当无命矣! 裂目!灼血!碎心!悬命!移寿! 东王十二针,皆穷天地之理。谢君孟连发五针,一针更比一针凶恶,誓要杀敌于此,抹掉对手所有生机。 这五针各具杀力,又彼此相连。如潮接涌,似海奔流。 东王谷多少年的辉煌传承,此刻真实不虚的展现在姜望面前。 天下大宗东王谷神临以下第一人,真正展现他毫无保留的杀力。 笼罩姜望身周的火界,哪怕是有三昧真火的全面加持,也在瞬间就已经崩溃了。毕方神鸟的灵相,也与此界同归,支离破碎。 但是在这种崩溃之中,火界里的那个人还在前行。 在这种万物破碎的崩灭里,有一道剑光闪耀! 它太灿烂! 是一路前行,是逆境不屈,是言出必践,是诚于此心,是在那迷茫困惑之中,坚持往前去追寻人生的答案。 人生的答案,不可外求。 每个人都只好叩问自我。 他的人和他的剑一起往前。 他本身即是一个“人”字。 披风浴火的人。 披荆斩棘的人。 绝不完美,做过很多蠢事,但绝对真实的人。 他的剑左撇而右捺,也写下一个大大的“人”字。 此剑即此心,此心即此人。 天崩地灭后,人字再开天! 万世混沌如何?万法末路又如何? 此人亦“人”,此剑亦“人”。 裂目之针,此剑受之。 灼血之针,此剑受之。 碎心之针,此剑受之。 悬命之针,此剑受之。 移寿之针,此剑亦受之! 这一记人字剑,真正体现了姜望生而至此的一生。 一整个火之世界崩溃的力量,都混同在这无匹的剑势中,浩浩荡荡前驱,轰然扫平了一切! 只听见叮叮叮叮叮五声脆响。 在开天辟地的尖啸声中如此无力。 又一同静默! 崩溃的火的世界消失了,咆哮如龙的剑意静藏了。 此方天地自毁灭而后新生,一切澄澈而清新。 一袭绿袍的谢君孟呆愣在原地,脸上只有惨白一片。额上有冷汗滴落。 姜望握着他的剑,剑尖正停在谢君孟的咽喉前。 低垂的斗笠之下,姜望的面容隐在面巾里。 但他眼睛里的冷意,是如此清晰。 “好好一个名门弟子,行事作风如旁门左道一般,实在令人遗憾!” 刷! 在那滴冷汗落下来之前。 寒光已逝了。 姜望收剑入鞘。 只有一声遗憾,别无它言。 于是转身。 在身后,谢君孟咬牙问道:“我要杀你,你这一剑,为何不刺下来?” 姜望没有回头,留下一道平淡的声音,也如他的剑一般,刻在谢君孟脑海里—— “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斗笠蓑衣的身影,只身往外行去。 几分寂寞,几分孤独,几分洒脱。 正所谓—— “烂柯真诀妙通神,一局曾经几度春。” “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 …… …… …… (ps:此诗原作为一无名道人。) (昨天有读者告诉我,有人假冒我在某些写作群里收费指导新人写作。在此请大家提高警惕。 我自觉没有教人写作的能力,也从不认为写作是可以教会的。没有参与任何写作群,不在编辑组织之外的任何作者群里。没有时间,更不会收费教人。请有志于写作者,万勿上当。 文字工作就是多读多想多写多雕琢,此外就全是看天赋。卖写作课的,十个里面有十一个骗子。别掏钱!别掏钱!别掏钱!) 第一百六十五章 雷音 十一月的日头,也不免浸染了寒意。 门墙外的香樟树,似乎也没有什么精神。 一只蚂蚁好像迷了路,脱离队伍独自在高高的门槛下打着转。 姜望和净礼苦觉一起,在降龙院门外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 那传信的和尚说回去知会首座,然后便一去不复返。 苦觉双手抱胸,气势很足地站着。俨然像是一个上门催债的债主,而非一个吃了闭门羹的可怜人——虽然他面前只有紧闭的大门。 也难为他足足两个时辰都能这么昂首挺胸,姿势一变不变了。。 姜望也站着,但是很沉默,沉默得像是一块青石。他自来是有足够的耐心的。 净礼戴着那斗笠,蹲在旁边,时不时看师父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说什么。 “咳。”姜望终是不忍心看这黄脸老僧继续窘迫,便道:“也许降龙院首座不在,要不然明天再来?” 苦觉松了一口气:“乖徒说得对,苦病那小子大概是出远门了,就算知道我的消息往回赶,一时半会也来不及。改日,改日!” 他扭头看向净礼:“还不快去给你师弟准备一些斋饭?蹲在那里像个木头,笨头笨脑!” 净礼蹲着不动,只抬眼看着苦觉:“师父,我觉得……不要耽误师弟的正事。” 苦觉斜乜着他:“怎么个意思?” 净礼低下头,闷声道:“我的意思是,师弟又不是要跟师叔打,师叔在不在没关系。他要找净海嘛,我进去跟净海说一声,不就成了?” “你觉得你比我有面子是吧?”苦觉用手指着他,又对姜望道:“哈哈哈,这小子竟然觉得他比我有面子!未免也太不清楚悬空寺下任方丈的分量了!你说好不好笑?” 姜望对净礼合掌道:“那就有劳小圣僧了。” 净礼毕竟是个乖徒弟,得了姜望的请托,仍眼巴巴地瞧向苦觉。 苦觉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 “看我的吧!”净礼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如碎雪一般。 窜将起身,赶着步子便自旁边的小门撞进降龙院。 偌大的铜钉大门外,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真是增进感情之良机。 “嘿。”苦觉忽然凑过来,用肩膀撞了撞姜望的肩膀。 以姜望的下盘之稳,都险些一个趔趄。 “不是师父跟你吹啊。”他已经吹开了:“要不是祖师当年立下规矩,任何人不得在降龙院里闹事,师父早就打进去了,还轮得着那老小子在这里摆谱?你可知道你师父在悬空寺是个什么地位?” 他滔滔不绝:“我也就是看苦命师兄年纪大,命又苦,才让他一回,叫他先当个几年。那些个国家里,有个什么太上皇对不对?你师父也差不多就是太上方丈了!你现在剃度入门,为师还能给你安排一下插队,我之后就是你,如何?” 姜望闷声道:“我当初刚来悬空寺的时候,特意在山外找几个信徒问了您的行踪,想看看您在不在寺中……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不知道苦觉大师是谁。” 这事实确然有些打脸。但苦觉何等人也?半点尴尬的情绪都没有。 “凡眼哪识真佛呐!”他语带感慨:“你师父低调啊!虔诚礼佛,那叫一个告手穷经。你懂吧?就是那些佛经的道理,我连我的手都告诉了,那你说说看,你师父还有什么不懂的?你师父淡泊名利,不似你那些个师伯师叔沽名钓誉,霸着些职位不放手。山下那些凡夫俗子,只晓得他们几个的名字,却不知,真佛在山中,真佛在路上,真佛——” 他伸手照着自己画了一个圈:“长这样。” 姜望扯起嘴唇,回了个微笑,并不说话。 苦觉还要趁热打铁。 降龙院的大门忽然洞开! 一个巨大的嗓门先一步响起——“就是你徒弟想跟我徒弟练一下?” 而后才是长得干巴瘦小好像奄奄一息但呼喝之间如似惊雷的苦病,自那院中大步走将出来。 好好一个佛门圣地、天下大宗,门外的真人像无赖,门里的真人像山匪。 苦病身后跟着干净清秀的净礼和尚,净礼和尚旁边的那个光头,想来就是悬空寺当下的外楼境第一,法号名净海的和尚了。 他师父瘦得皮包骨头也似,他却是一个大胖子。直有净礼三个宽,脸上肥肉堆叠,比重玄胖都要更胖几分。 “就是我徒弟!”苦觉双手叉腰,得意洋洋:“怎么的?” 苦病瞪大眼睛看了他一阵:“你谁啊?我们悬空寺有这一号人物吗?” 这位降龙院首座,不管说什么,都像轰雷一般,炸得人胆战心惊。 “师叔。”净礼在后面巴巴地喊了一声。 苦病又哼了一声,但真个就放过了这茬,转身往里走:“要打就正正规规的打,也免得某些人不知天高地厚,免得某些人忘了源头根本!” 他径自喝令一声:“开降龙台!” 其声如天雷,令人耳震神摄。若是心有阴邪者,难免魂魄离分。 苦觉满不在乎地掏了掏耳朵,大摇大摆地往里走,还不忘了招呼姜望:“乖徒跟上!师父跟你说什么来着?区区一个降龙院首座,敢不给你师父面子?降龙台都给你开了!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规格?” 他凑近了姜望耳边,以手掩道:“上一次开放还是因为须弥山那群秃驴。怎么样,知道你师父的地位了吧?” 姜望眨巴眨巴眼睛,只觉这黄面老僧确实是不同凡响。 降龙院首座摆出来的下马威,竟然随口就变成了他的台阶。 如重玄胖、许高额之流,皮厚归皮厚,毕竟太年轻,还是得要学习一个! 一行人在偌大的降龙院里东折西转,沿途僧侣全都行注目之礼,望向姜望的眼神各种好奇。 苦病开口,一般人想听不到也难。他们当然都知道这人是来挑战净海和尚的,不过没谁上来搭话。 不多时,众人便来到一座巨大的佛像之前。 它高大到脖子以上的地方,都笼罩在高天云雾之中。只能在云潮涌动时,依稀看到佛像面目的轮廓。 它盘膝而坐,莲台便如一座高山。 它的一只佛掌立在胸腹前,一只佛掌平伸——这只佛掌,即是降龙台! 佛掌的大拇指、中指、无名指、尾指竖起弯曲,便是这降龙台的围栏高墙。唯有食指平伸,便构成了进入这座降龙台的通道。 一行人飞身而上,渺却云烟。 相对于人身而言,便是这条佛指通道本身,也非常宽阔,大约可以并驰三驾马车。 行人走在这条通道上,不免望佛而叹,深觉自身渺小。 及至走进内部,便看到这佛掌如广场,佛掌的掌心位置,筑有一座高台。 台下齐刷刷地坐着许多光头,并在一起,一个比一个亮堂。 而在佛掌广场之后,便是这尊巨佛的手臂,一直延伸到视线远处,连接着伟大佛躯。 苦病也不说什么废话,扬了扬下巴便道:“上去吧。” 净海看样子很听他师父的话,闻声立即对姜望做了一个挑衅的表情。 姜望微笑点头以应。 恰在这时,耳中传来净礼和尚鬼鬼祟祟的传音:“净海师兄所练不灭降龙金身的罩门在……” 姜望又觉好笑又觉无奈,立即传音制止:“净礼师……净礼小圣僧,我是来公平切磋的!” 净海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俩鬼鬼祟祟的传音干什么!?” 净礼皱了皱鼻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传音啦?” 净海大怒:“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净礼捏着拳头冲他晃了晃:“你看错了!” 净海立即寻苦病告状:“师父,您看到了吧?净礼他吃里扒外,吃里扒外啊!” “胡说!”净礼骄傲地道:“净深师弟跟我是同一个师父门下,俺们才是自己人哩!” 以苦病降龙院首座的实力,当然能轻易捕捉净礼和姜望的传音,知道姜望已经拒绝了净礼告密泄底的行为……本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自家徒儿既然发现了,那他还是要展示一下威严,给徒弟撑撑场面的。 当即枯瘦的手指往外一指,冲净礼和尚道:“你给我滚出去!” 声如天雷炸响,每一个字音都带着恐怖的压迫力。 净礼委屈巴巴地看向苦觉。 苦病也立即凶神恶煞地看向苦觉,大有“你敢出头,连你一块儿赶”的架势。 苦觉只是乐呵呵地把双手揣进袖子里,并不说话。 净礼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样子可怜极了。 一会看看高台,一会看看苦病。 嘴里不吭一声,但眼睛是的确会说话的,全是可怜巴巴的求恳。 苦病扭过头去:“行了行了,就坐那吧,再不许废话了啊!” 声音仍是像雷鸣滚滚,哪怕是说好听的话,也像是在骂人。 净礼大喜,一个疾冲便回转过来,端端正正地立在了高台前。 苦病摇了摇头:“好好一个琉璃佛子,硬是被某些人带坏了!” 他一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当然他这个超大嗓门,也很难掩饰什么。把自言自语也喊得像是在对天宣誓,仿佛下一刻就要誓杀苦觉老贼,清除宗门败类。 唯独让姜望诧异的是。 以苦觉惯来的行事作风,今天竟然没有破口大骂,甚至连反唇相讥都没有,好似这段时间转性修佛了一般。不对……他好像本来就是修佛的。 姜望斩掉脑海里无关的想法,轻轻一步,便跃上高台。 此刻他的斗笠还在净礼脑袋上,蓑衣已解,青衫独立,昂扬直脊,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剑,立在那里。 他的锋芒还在鞘中,但想来无人能够忽略他的锐利。 无论台下立着多少光头,有多么重要的人物观战,无论这里是谁的主场…… 只要进入战斗,姜望的眼中就只剩下对手,以及一切能够左右胜负的因素。 净海紧跟着飞了上来。 这座立在佛掌广场上的高台,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但是气息古老、厚重,有一种穿透了时光的威严。 甚至于这座高台本身,也隐隐给了姜望一种近似于森海老龙的感觉。 降龙台,降龙台…… 佛掌降龙? “开始吧。”苦病的声音道。 他的随口宣声,就如九天雷行。 姜望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开启了声闻仙态! 他的双耳玉光隐现,令人瞩目。 姜望一直以来都是重实战、轻风姿,在使用声闻仙态时很少会外显玉光,此时如此,是难以控制力量的表现。 使用过声闻仙态不知多少次,如何还会难以控制? 自然是因为……他试着掌控了不属于自己的力量。 是来自于苦病的雷音! 一直以来姜望的声闻仙态,都是以收集战斗情报为主,间或反制对手的音杀之术。八音焚海之术渐渐跟不上战斗层次,他也就很少有以声音进攻对手的时候了。 与仁心馆易唐的交手,让他眼界大开,对于声音一道,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和理解。 彼时易唐挪用他拔剑的声音,反过来对他展开攻击,连声而进,直接击破了他的声闻仙态。 在现在这个时候,他临场应变,也把苦病不自觉的雷音引为己用。 于是众人只见—— 在姜望和肥大的净海之间。 忽而炸开一大片雷光! 雷光暴耀之间,勾勒出灵动的形状,而炽白的电光之上,又燃起了一圈火线。电与火的交错中,恐怖的精灵已诞生! 只听得叽叽喳喳,漫天雷鸣。 只见得雷光暴耀满场,整个降龙台无一处空隙。 是为……雷音焰雀! 引真人之雷音为己用,实在是异想天开。 也实在是惊艳之笔! 首先苦病并无战意,只是随口喊出了雷音,因而此声出则无主,才有了被利用的可能。 其次姜望的声闻仙态,正是此境顶级的控声之法,他对于声音一道的领略,更是与日俱进,才能够将这种妄想实现。 但即便如此,也难以控制声闻仙态的稳定。 可正因为它艰难如此,所以它此时体现出来的力量,无比恐怖! 开战只是一个瞬间,悬空寺外楼境第一人,降龙院首座的亲传弟子净海,就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雷光所淹没! () 1秒记住顶点:。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不灭降龙金身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太突然。 谁能想到如苦病这随口的雷音,竟然也能被引入战斗中? 他竟有这般妄想,他竟真能实现! 场下许多僧众压根就没有反应过来,战局就已经铺展到了激烈如此的程度。 “姜青羊把握战机的能力,当真天下无双!”有和尚忍不住慨叹。 降龙台当然不会轻易开放。 至少仅仅凭借姜望和净海这一战的分量,应是不够的。 降龙院里这一尊巨佛矗立了漫长岁月,佛掌降龙代表了何等辉煌的过往。 在道历重启之前,悬空寺就已经屹立。。由此追溯至古老时代,天下佛宗,未易其名。 在人皇逐龙皇于沧海的中古时代,佛门是感化了最多龙族的宗门,甚至于有一位神秘的“龙佛”,感召龙族难计,敕封护法天龙。为最后的人龙之争,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 区区外楼层次的切磋,哪怕是本宗第一外楼对抗东域这几年风头最劲的天骄,也未必能吸引这么多僧人来观战。 开启这降龙台。 苦病有苦病的怒意,苦病也有苦病的原因。 但无论背后的因果如何,在台上的这一战中,姜望毫无疑问先声夺人! 滋滋滋滋。 啾啾啾啾。 雷与火暴戾的声响,完全充塞了听识。 暴耀全场的雷光,当然也占据了目识。 一瞬间数以千百次的雷电轰击,以及同时发生的恐怖高温,也一定铺满了净海的身识。 在雷音焰雀的狂暴中,姜望遥遥伸手,同时按下了五识地狱! 痛苦是生灵本能对自我的保护。 知道痛才知道自己受了伤,才知道躲、知道挡。 在雷火肆虐的环境里,姜望如此体贴地帮助净海隔绝五识,自是要扑灭他的自我保护。 封闭他的五感,瓦解他的防御,使他无知无觉,无依无靠,自败此身。 绝妙的衔接! 在这一刻,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雷光暴耀之中,根本已经看不清净海的所在。 声色俱握,五识皆杀,姜望起手就把战局推进至高潮,并且那汹涌攻势看起来在短时间内毫无止歇的可能。 台下众僧不免胆战心惊了。 扪心自思,没有几个人能够抗得过这一轮。 但是在炽白的电光和赤红的火光中,有一种永恒的金色渐渐显现。 在焰雀的尖啸、雷电的爆鸣声里,有一种浩大的声音,异常坚定—— “瓦!啊!哈!夏!沙!嘛!” 这梵唱之声如深山撞钟,浩荡悠长,好似一声能回响一整天。 而那种金色是如此稳固,仿佛从亘古绵延至如今,接天又连地。庄严,肃穆,八风不动,六声不闻,雷电不侵,火焰不焚。 六道金刚咒! 不灭降龙金身! 五识地狱根本挤不进这金色里,悄无声息便已倾覆。 在雷与火愈发暴躁的肆虐之中,净海那胖大的身形却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确。 包括他的光头,他的肥胖,他脸上的肃穆表情。 他就在高台的那一边盘膝悬坐,整个人都覆上了沉淀永恒之意的金光,身外塑金身,高坐如佛陀。 一动不动,便有辉煌和伟大。 不言不语,已见慈悲与威严。 在此金身之后,显现在无边佛光中的,是一条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金龙虚影。鳞爪毕现,纤毫具体,两条龙须垂下,如笞魔之鞭,依照着某种玄秘的轨迹扭动飘舞。 它的金鳞寸寸放光,像是反照着烈日。 它的龙爪轻易撕开了雷电,便欲扑将出来。 从神话衍生出现实,自永恒攫取着力量,要撕开虚妄,要镇压灭世之劫,要还乾坤以明朗! 便在这时,忽然响起来一声长唳。此声清于万声,明于万念,在雷鸣、雀叫、梵唱声中,依然保有自己的高傲威严。 声音来自于一只单足神鸟,口呼“毕方”!焰翅张开,好似连天灼云。那天边映红了的云霞,都像是它羽翅的延伸。 其翼如……垂天之云! 烈焰焚之,真火之本意。 天上地下,无所存身。 姜望的一双眼睛,此刻已经转为赤金。与眸光一同落下的,是一座燃烧着的火焰的城市,以让人无法忽略的华丽和霸道,轰然砸向净海! 轰! 焰花焚城砸在那护体金龙之上,将它的扑势生生砸止。 这碰撞的声响,相对于此时喧杂异常的降龙台,其实并不清晰。但是在声闻仙态的感知里,它每一个细节都足够丰富。 具体到每一朵焰花熄灭的过程。 它被扑灭的生机,它被消解的细节,它作为一门道术而存在,又在寂寞的声响里碎灭。 在这种具体而微的把握中,那亭台楼阁、车马行人……汇聚焰城的一切,骤然崩解了! 焰城归于火焰,火焰里开出焰花、飞出焰雀、掠过焰流星! 围绕着净海的不灭降龙金身,火之世界已降临! 不灭降龙金身乃是降龙院镇院之术,须焚神通种子为香火,虔以礼佛,方有机会掌握。再辅以号称万法不侵的六道金刚咒,是真有同境不灭之威。 哪怕是面对焰花焚城这样的超品道术,它也依然守住了阵线,完全没有被击溃的表现。 但焰花焚城直接转为火界的这一手,简直妙得让人想要尖叫。 姜望为何先开毕方印,再落焰花焚城? 自然便是为了这无缝衔接的此刻,为了保证他如潮的攻势一息也不停歇! 在火界笼罩不灭降龙金身的同时,姜望胸腹之间五道炽光轮转,已经瞬开天府之躯,以三昧真火替换了火界的基础构成,将此术一瞬间推至极限。 而后再一次…… 在火焰的世界里,那璀璨华丽的焰花焚城再一次砸落! 极限之外,还能更强! 天府之躯、毕方印、三昧真火、火界之术、焰花焚城…… 汇聚一炉,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恐怖爆发! 强如仁心馆易唐,便是在这一套攻势下直接被碾灭防御,宣告败局。 相较之下,那还未完全消散的雷鸣焰雀都被人忽略了。 如此强势的力量,如山崩,如洪涌,一瞬间倾覆在净海的不灭降龙金身上。 那稳固而似能永恒的金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黯淡! 黯淡! “轰!” 那恐怖的声响,不是术的轰击。 是悬坐高台的净海,口发雷音。 他像是盘膝坐在末日的景象中,作为最后一个虔诚的信徒,守着佛的信仰。 他的嘴角流下金色的血液。 他的眼睛圆睁,呈现佛陀之忿怒。 他身后的护体金龙虚影,金色龙眸亦随之显露威严。而龙口张开,竟诵佛音—— “瓦!啊!哈!夏!沙!嘛!” 以护体金龙之力,再一次加持六道金刚咒。 他的肉体,他的金身,已经完全成为两种力量交锋的战场。 他当然不愿意,可是他不得不承受。 谷 姜望牢牢把握住了这场战斗的主动,把交锋的过程死死钉在他身上。 他唯有扛过去,才能有其它的可能。 他一定要扛过去! 倒不是因为自家师父与苦觉师伯互相看不顺眼。 也不是因为净礼那厮多次敲自己闷棍。 而只在于…… 这里是降龙台! 他代表了降龙院! 他如何能输?! 此时此刻。他肥大的身躯每一寸都在发力。 你看着他,会发现他的脸好像都是发力的器官,辛苦地拧成一团。 身、魂、意、势,诸法证心。 他那已经晕染为金色的眼睛,开始映照出一种永恒。 可永恒也被淹没了。 被淹没在如潮如海的恐怖攻击里。 世界好像陷入了死寂。 白昼好像并不存在。 人间好像从来没有阳光,没有声响。 降龙台上关于视线和声音的一切,已经全部都被摧毁了! 以净礼的实力,当然能够在这种崩溃中凝聚自己的视线,可是当他看到降龙台上空那如蛛网蔓延般的空间裂缝,也不禁吃惊得嘴巴微张。 而台下众僧,尽皆失声。 而后有声音,凝聚在无声的世界里。 自“无”而“有”,自“空”而“真”。 “佛心证我,我证莲华……”其声如是唱曰。 梵音始终微小,并不曾更易声音的本貌。但是在听者的心中,它逐渐显出恢弘,展露伟大。 “我得舍利时,则诸般异相,不与知闻。问世尊知世者,外道何以降服。以金刚体,罗汉果,万法不磨……” 它是一种证悟,一种觉知,一种道途的体现。 “我入地狱时,则恶念诸邪,不避此心。问浊世浊经虫,佛心何以长存。以金刚意,罗汉功,千因不果……” 在这密密的细细的梵唱声中,有一种变化正在发生。 在双方战斗的高台之外。 在整个名为降龙台的佛掌广场之外。 在降龙院之外。 在现世之外。 在那古老而遥远的星穹里……亮起了星光! 独属于净海的道途之力,于今尽显,念证舍利! 金色…… 黯淡了太多却摇摇不坠的金色,在无光无声的降龙台上,逐渐显现出来。 仿佛冰冷残烬中,拨出来的、还未彻底黯灭的炭光。 台下众多僧人,几乎想要欢呼,几乎要流泪! 净海扛住了! 在那样可怕的攻势之下,净海竟然守住了自己的不灭金光! 他踏着他的道途,走出了末法时代。 他的眉眼鼻唇,乃至于纤毫毛孔,都是如此清晰,如此明确。分明是罗汉,分明是金刚,分明具有佛的形象,佛的威严,佛的神通! 尽管他的眼角有血线,尽管他的唇边有血线,尽管他七窍皆有金色的血液流淌,似是法躯已败,神通已枯……可是他毕竟身上还照耀着金光! 那是不朽不灭,贯通永恒的一种光。 把声音还给耳朵,把视线还给眼睛。把被那恐怖攻势毁掉的一切,通通还给这个世界! 不灭金光像是希望的火种,重新点亮了人间。 当然也点亮了—— 一个披霜风、浴赤火,脚踏青云的身影! 姜望纵剑已东来。 那咆哮的是空间的悲鸣。 那纵横的是剑气的锋锐。 撑天之柱已西折,仙人仗之以为剑,以此撞神佛。刚刚被不灭金光点亮的晦暗“人间”,立即又迎来了倾覆的危险。 这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世界! 此时的降龙台,一似怒海过孤舟,风雨飘摇,天地如晦,陷在末法时代。 净海和尚如佛陀跌坐,证悟苦海。以金身镇灾厄,点燃了不灭金光。道途结舍利,金龙护佛躯,重构正在毁灭中的世界,重拾极乐之国。 在重构那一切的的同时,也是在掌控那一切的同时。 慈悲救挽,威严护道。 可是姜望的剑—— 到了! 以天府之躯叠加剑仙人状态的倾山一剑,几乎是在不灭金光出现在视线中的同时,就已经倏忽而至,撞在那条巨大的护体金龙之上! 剑光咆哮间,那代表无上降龙之力的护体金龙,直接被绞成了漫天的金色光点,在那隐约的金龙悲鸣声、信徒哀哭声中,飘飘洒洒,人世浮沉。 极壮美而极其无力。 一剑已屠龙! 但姜望的剑并没有结束,他的绝巅倾倒之剑行至尽途,撞破了天地,斩碎了净海的护体金龙,完成了“灭世”之意。而后剑光竟骤然剑光两分,写下了一个“人”字。 人字剑! 这是他第一次把绝巅倾倒之剑和人字剑统合起来,这能够体现他姜望最强剑势和最强剑意的两剑,在他一路东来,一路挑战天下大宗最顶级的外楼修士,而一路无敌之后—— 终于完成了轮转! 撑天之柱倾倒,天塌地陷后,人字再开天。 这是何等璀璨,何等辉煌的剑式! 落到最后,却是华光尽敛,极快又极平静的一横。 长相思霜雪般的剑锋,在净海和尚的巨大不灭降龙金身上一掠而过。 如惊鸿掠影,是月白过鎏金。 胜和负,天和地,有永恒意味的道途之力亦由此被分割。 锵! 在这极其简练的一声里。 姜望收剑入鞘。 青衫长剑人独立,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在他面前的净海,身上的不灭金光瞬间熄灭! 整个人七窍流血,胖大的身躯仰面便倒。 谁说降龙金身……不灭?! …… …… …… …… (ps:净海所诵《证悟不灭金刚经》为作者托名所作,非真实佛经。) () 1秒记住顶点:。 第一百六十七章 此心如何 死寂。 整个佛掌广场,陷入一种难言的死寂。 于台下众僧而言,这是一场太难以描述心情的战斗。千言万语在喉口,不知如何感慨才是。 谁能说净海不强? 连姜望击破易唐的那一套恐怖合术,他都全盘身受,在一点余波都没有错过的情况下,生生扛住了。 纵观姜望一路走来交手过的所有外楼强者,净海的防御当为第一。 可是今日在降龙台发生的这场战斗里,从头到尾,节奏都在姜望的掌控之中,没有一次偏移。。 起手那一记的雷音焰雀太突然太有灵性也太强势了! 真人雷音的化用,直接造成了压制性的战果。 紧接着叠加的五识地狱也是近乎完美的呼应手段,最大化扩张了雷音焰雀的威能。 以至于净海不得不第一时间开出不灭降龙金身,并辅以六道金刚咒护体。不如此他根本得不到喘息的机会,也根本没有反攻的可能。 但是在赌桌之上,第一个掀开最强底牌的人,总是很难获得胜利。 姜望占了一步先,此后步步皆先。 五识地狱之后是焰花焚城,焰花焚城直接炸成了火界,火界之中再落焰花焚城。 紧接着绝巅一剑转人字剑。 印法,瞳术,秘法,道术,神通,剑术……万般由心,万法从容! 真正将所学所思全部融贯,将一场本来应该是针锋相对的精彩战斗,打成了单方面的表演。 在降龙台,当着降龙院首座苦病大师、当着苦觉老僧、当着台下众僧人的面,表演他华丽璀璨又行云流水的攻势,强势击破了不灭降龙金身的同境不灭神话! 他何须净礼给出净海的罩门所在? 他直接顶着净海的最强金身,最强防御,直接击破金身。 从始至终,悬空寺外楼第一的净海和尚,也就一开始开出了一个不灭降龙金身,一个六道金刚咒。 本是要以此争出喘息之机,腾出手来反攻,但这一口气的工夫,愣是没能争出来。 拼尽全力,也只是补一道雷音,加持一次六道金刚咒…… 而这些加上他所释放的道途之力,也都只是他在姜望如潮攻势下的疲于奔命。 他的不灭降龙金身一直是双方交锋的战场,他只有不断地承受,直到那根弦越绷越紧,乃至于走到极限。 降龙院首座苦病眼神复杂。 整场战斗的起手,竟然是他无意散出的雷音。 也就是说,他的亲传弟子被打得从头到尾还不了手,他在其中亦有贡献……这让他的心情很难不复杂。 净海的纸面实力绝不会比姜望弱,甚至于因为对道途之力的掌握,应该是占据优势的存在。 但双方对战斗的理解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以苦病的境界也不至于欺骗自己。从这场战斗的表现来看,就算没有那道雷音,战斗的结果也大概率不会改变,最多就是净海多露几手罢了…… 但他也忍不住会想,哪怕多露几手也好啊。 省得某个老东西那么得意! 在苦病的旁边,苦觉老僧笑得老脸皱成一团,简直像是一朵盛开了的老山茶花。 他们都没有谁去关注净海。 净海现在的状况,正需要等待不灭降龙金身的自我修复。 他当然并没有死去,也没有受什么不可逆转的伤。 姜望在击破了他的不灭降龙金身后,就已经及时收剑。 此刻七窍流血看似恐怖,也只是昏迷而已。当然,几个月的调养是不可能少的。 姜望立在台上,一转过身,便迎接到了净礼和尚灼灼的目光。 忍不住道:“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净礼和尚仰着头,一脸的崇拜:“师弟,你好厉害啊!” 一个神临境的修士,对一个外楼境的修士表现崇拜,怎么说都像是在讽刺。 但在净礼这里,一定是发乎本心,真情流露。 他当然很强,拥有不灭降龙金身的净海,他随时随地就可以套个布袋开揍。再怎么瞧不上他师父的人,也无法否认他的天赋。什么琉璃佛子,什么小圣僧……但他的小师弟是真的厉害! 姜望笑了笑,移转视线,看向黄脸老僧。 他已经见过这老僧很多次。 每一次见到,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没有半点当世真人的风姿。 他被这老和尚骂过,被这老和尚揍过,也被这老和尚舍命相救过。 他心中自然有复杂难言的情感。 先前在东王谷的时候,重玄胜又来了信,这一趟问剑之旅也本已圆满,他不打算再往下走了。 之所以归齐前的最后一战,选择悬空寺。 只是因为—— 在齐国之外,验证他在外楼境所有修行的最后一战。 他……希望让苦觉见证。 苦觉本来笑得像一朵老山茶花,笑得自得自满,得意洋洋, 本来无论姜望怎么冷漠、怎么抗拒、怎么撇清关系,他都可以腆着脸说,这是自己的乖徒儿!这是自己调教出来的绝世天才! 他可以前脚向全天下宣布脱离山门,后脚又巴巴地跑回来。 他可以跟所有人宣布他是悬空寺下任方丈,哪怕他身上半点悬空寺的职务都没有。 他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面皮是什么,他从来不知道。 但此时此刻,迎着姜望的这样的眼神。 他竟忽然有些扭捏起来。 “这么看着佛爷干嘛?”他一脸的恶劣表情。 姜望静静地注视了这位老僧一阵。 然后就在台上,对他深鞠一躬。 “多谢。” 他如是说道:“不管您最早是因为什么来找我,又因为什么对我掏心掏肺。” “您的多次救命之恩,姜望铭感五内。” “虽肩有万钧,不可入空门。此身常孤,不能行师礼。但心中已有师谊在。” “姜望双亲亡故,没有长辈存世。虽则常与您嬉笑,心中待您如至亲。” “这一路东行,于此而止。我的修行,我的心意,以这一战,请您见证!” 苦觉老僧皱巴巴的老脸,一会儿展开,一会儿又皱紧,说不清是笑是哭。 “娘个腿哟。”他终于开口了:“个乌龟狗子破冬瓜的,你弄得还挺感人。” 说着他撸起袖子,从身上掏啊掏,掏出一本泛黄的破书来:“你说得这么情真意切,佛爷我不教你一点什么,很难收场啊。” 姜望陡然清醒过来,顾不得过去的那些感动:“啊,不用,不必,这——” 这不就坐实师徒关系了吗?! 但苦觉一步就已经与他贴面,压根也不管他嘴里说了些什么,只把那本破书往他怀里一塞,抬起来就是一脚! 等姜望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悬空寺山门外了。 真如梦一场! 其时山下信徒如蚁,隐约能听钟鸣。天边闲云几朵,恍惚变幻怪脸。 如意仙衣轻轻一抖,散去屁股上的鞋底印,姜望拎出怀里那本泛黄的破书,一时无言。 他一把将这本黄旧破书塞了回去,脚踏青云而走。 须臾已离悬空寺,径往齐国去也。 …… 在撞身而过的劲风流云中,青衫仗剑的身影倏忽顿止。 姜望立在云中,表情变幻了一阵,终是又将那本苦觉强行塞到怀里的破书取出。打开来一瞧,只见扉页上有一行道字,蕴妙无穷,是为—— 观自在耳。 此乃悬空寺观世院无上秘法!是世间修习耳识的顶尖法门。 这四个字。 既是说,此生修行,不过是观自在罢了。 也是说,这是一双“观自在”的耳朵。 而这上面记载的法门,是自外楼而神临,乃至于洞真!直通当世真人之耳识修行法,价值无法估量。 姜望看这四个字看了很久,只觉沉甸甸。 这本泛黄的旧书拿在手里,有一些异感。 姜望往后翻了翻,又在这本其貌不扬的破书里,发现了几张不知从哪里撕来的纸。 它们很是随意地夹在书页中,当时藏进来的时候或许还很仓促,像苦觉老僧的僧衣一样凌乱。 很不整洁。 姜望拿起纸张来,略看了看,发现这上面记载的乃是一门音杀之术, 名为降外道金刚雷音。 乃是音杀之术,降服外道之法。 毫无疑问是降龙院里所传的秘法,甚至于很可能就是降龙院首座苦病所修雷音的基础。 而这样的这两门秘法,简直像是为现在的姜望量身定制,完美契合他的现状。一旦修习成功,他在耳识一道,立即能追上仁心馆易唐的水准,达到此境极限。 苦觉老僧是真切的用了心思。 但这两门秘法一学,他和苦觉的师徒之实就已经定下了。 此前苦觉虽然帮他良多,但他从未在苦觉这里正式学过一招半式。因而尚能保持自我,可以恩是恩,份是份,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不入空门。 他这一趟来悬空寺,在苦觉的见证之下,完成此次试剑之旅的最后一战,算是给他和苦觉之间的所有经历一个交代。 明确表示待之如至亲,心中有师谊。但坚持自己的道途,不假外求,不入空门。 苦觉的回应,就是塞来这样两门秘法,给上一脚。 此刻姜望立在云中,仿佛看到苦觉那张又黄又皱的老脸,在笑着跟他说—— 心有师谊。待如至亲,我同意了。 不入空门……嘿嘿,我再争取。 好徒弟,你早晚要知道,世间事是一场空。 姜望想了想,取出一枚齐刀币,随手抛向高空。 他决定将一切交给天意。 如果落下来是正面,就练。如果是反面,就不练。 但是刀币落到一半的时候。 他忽地伸手,一把抓住。 自语道:“算了。何必扭捏?我又几时是一个看天意如何的人?” 掠空有痕,跋涉留迹,此身独往,问心意不问天意。 此心如何,何必自欺欺人呢? 于是索性便在云端打开书本,一边继续飞行,一边钻研起这观自在耳来。 此时的他,已经将过往所学全都融会贯通,也正是有足够的精力来钻研新术,不使光阴虚度。 …… …… 降龙院里。 巨佛岿然,佛容仍在亘古的云雾中。 降龙台上的一切,都在巨佛的掌心里,也像是把握着世事。 佛的智慧,无法揣度。佛的威严,贯穿古今。 世间修佛者,终其一生,也不过都是在向伟大靠近。 而能够成就伟大的,放眼时间长河,也寥寥无几。 世尊诞生于上古时代末期,在第二代人皇有熊氏构筑万妖之门的时代。 彼时道门仍是修行主流,儒法已兴。 祂见证了魔潮灭世的恐怖,也经历了上古时代的结束。 魔潮之后,很多普通人的心灵无处皈依。祂以无上慈悲,赤足救度天下。 追随者最多的时候有三千众,最少的时候只余一人。 不停地有人追随祂,也不停地有人离开祂。 度过了上古时代的尾声,而在中古时代成就伟大。在第三代人皇烈山氏逐龙皇于沧海的战争里大放异彩。 而后传下道统,一至于如今。 佛心佛意,佛不可知。 立在佛掌广场中,苦病凶神恶煞地瞪着苦觉:“你把什么给他了?” “老子的徒弟,老子爱给什么给什么,你管得着吗你?!” 苦觉唾沫横飞,理直气壮。好像他给姜望的【观自在耳】,的确实是他自己的秘法,而非从观世院里偷来的东西。好像他给姜望的【降外道金刚雷音】,也不是刚从降龙院里偷出来…… 苦病还真给他唬住了。哼了一声,便提起昏迷中的净海离去。 台下一阵光头攒动,反照得日光如波,众僧纷纷退场。 苦觉也不理会谁,迈开八字步,趾高气扬地往外走。 老子的徒弟,就是比你们所有人的徒弟都强! 净礼一手按着光头上的斗笠,脚步飞快地跟在他身后。 “师父师父,师弟可真厉害啊!” “你已经说过一遍了!” “师父,我是说,您教得真好,不愧是咱们悬空寺的太上方丈!” “来。展开说说!” 两个光头,便这么一前一后,嘻嘻哈哈地走下降龙台。 除了他们之外,大概再没有谁会相信苦觉的知识、苦觉的经验、苦觉的智慧。 但三宝山是他们的家。 出家人。 空门里求“家”。 ..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人间正道是沧桑 此时的姜某人,全然不知他新学的秘术全是“赃物”。 心里记着苦觉老僧的情谊,简单把两门秘术了解了一番,便一路琢磨着,自行归返齐国。 在东域的范围里,他当然不需要再隐藏行迹,也可以一边习练秘术,一边肆意横飞,而不必管飞过了谁的领地,又会冒犯谁的威严——这就是齐国在东域的地位,也是他在齐国奋斗那么久所收获的尊严。 先前重玄胜的信里,说了一件大事。 说是兵事堂已经正式上书,请求兴师伐夏。 这份请战之书,由镇国大元帅亲笔书写,足足五位九卒统帅署名。 而齐天子……御笔亲准,已经按下了天子之印! 也就是说,在景牧两国战争全面爆发,进入最激烈层面之时,齐国这头战争猛兽也已经露出獠牙,兵锋直指夏国,意图完成当年齐夏争霸时未竟之大业! 正如当年齐夏争霸的尾声里,景国在夏国布设仪天观,被视为战争结束的标志。 从齐天骄打赢星月原之战,让景国订下星月之约,裁撤仪天观开始…… 所有人也都知道,这一战迟早会到来。 这一次伐夏与上一次春死军奔袭剑锋山有很大的不同。 最大的不同当然在于目的。 上一次是齐天子倾山落子,要给夏国一个教训,同时砸烂整个棋盘,逼出潜藏暗处的平等国,转移齐国内部的矛盾。 当然如今来看,那一战也可以视为今次这一战的预演,几乎是一次挫折夏国锐气的大练兵。 今次这一战,齐天子就绝不仅仅满足于只是给夏国一个教训了。 当年一战奠定齐国霸主资格,于齐天子是毕生最大之武勋,是让他足以和齐太祖、齐武帝并列宗庙的伟业。 但未能一口把夏国彻底吞下,终是白璧有瑕,成为他心里抹不掉的遗憾。 彼时景国势大,即使是他姜述,也不得不避让锋芒。 如今积蓄国力三十多年,彻底坐稳了霸主之位。 往前看,彻底打服了所谓承继旧旸帝国的日出九国,或灭其国,或受其贡。东域称霸,无所抗者。 往海外看,在近海群岛稳扎稳打,在迷界战场成为人族绝对主力,压得钓海楼艰难求存。好不容易拉出来一个镇海盟,也不得不让渡权力给齐国。竖一张海勋榜,全给齐国天骄扬了名。 在内拔除隐患,压服各方矛盾,齐天子一手把控军政,握八柄于掌心。 放眼天下,说教训夏国,就一举打下了剑锋山。说参与黄河之会,就拿下了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魁首。 在万妖之门后,齐九卒之精锐,使列国知闻。 围绕着齐天骄姜望的声名,亦是一场藏于水下的齐景交锋。最后的结局是道属庄国自吞苦果,而三刑宫还清名于齐天骄。 在星月原,更是打赢了齐景天骄之战! 这样的齐国……当然有资格生出更多的野心。 仪天观是道门的战略级武备,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投放高端武力,甚至于接引道门三圣地之力。当年夏国境内的仪天观一筑成,齐国立即退兵! 景国现在裁撤仪天观,就是完全放弃了在夏国的利益,以此避免与齐国牧国两面开战。 因为星月原之战,已经让他们看到了齐国的力量和决心。即使是天下最强之景,也必须给予当今天下局势以足够的慎重。 齐天子调曹皆去草原,帮牧国夺下离原城,就是为了今日。 牧国伐盛国,第一战略目的是击败景国,把苍图神的荣光播撒至草原之外。次要战略目的是折断道脉第一属国这柄钢刀,打开南下门户。 他们受够了年复一年陪着盛国失血,马蹄永远踏不出草原的日子! 齐国则要趁景牧大战无瑕分心的机会,南拓疆土,再建武勋。 一旦完成这个战略构想,齐国立即成为一个横跨东南两域的庞然大物,未来的潜力不可估量。 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谁也不可能瞒得过谁。 齐景双方驱使象旭两国在星月原开启的战争,就是一种彼此之间的沙盘推演,是双方对于对方底牌的试探。 齐国是以放弃与牧国联手为条件,逼景国放弃夏国。 而景国有天下第一强国的傲慢,甚至于他们并不缺乏两面作战的底气。要放弃夏国,他们必须要试一试齐国的斤两,于是有了星月原之战。 在齐天子的角度,这场试探也是他想要的。景国若是仍然保持了雄视天下、远迈诸国的实力,他也只能暂时放弃对夏国的野心。 景国若是表现出来外强中干,已是巨木内枯的状态,那他说不得就要联手牧帝,先行切分中域这偌大的膏腴之地。 星月原之战景国虽败,但景天骄毕竟也展现出了风采,没有出现人才断档的情况。 于是景国放弃夏国,齐国伐夏,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双方的默契,在战争开始之前就已经达成。 即便如此,为了防止景国毁约,齐国也将战争的时间一延再延,一直延续到景牧战争全面爆发。 这一次攻夏之战,战略目的是要扫灭夏国社稷,彻底在南域站稳脚跟。 规模远不是以前伐明灭阳可比。 要灭大国,自不可能朝发夕至,仓促成就。 需要动员的人力物力难以估量。 在星月原之战后,齐国就已经开始暗中准备。在景牧战争演进到最激烈的时刻,才开始正式动员全国! 此时景国不可能再抽身。 整个东域乃至近海群岛,都无可虑者。 齐国需要对付的,就只是夏国而已。 这是一场如此重要的大战,往大了说,关乎齐国未来百年国运!往小了说,也关乎齐国国内政治格局的变迁。 当年一场齐夏争霸,兴衰多少家族?有多少人起,多少落? 前事未远,后之来者,自当有知。 是以各大世家名门踊跃参与,甚至于一改以往一场战争绝不参与太多嫡嗣的原则…… 摧城侯府李凤尧、李龙川。 朔方伯家鲍伯昭、鲍仲清。 乃至于博望侯府重玄胜、重玄遵…… 全部确认参战! 从世家贵子到平民百姓,从王公大臣到一执戈小兵,齐人闻战,未有惧者! 这是齐天子即位以来,用一场又一场的胜利,为齐人立起的旗帜。 紫微中天太皇旗所指,即齐人刀锋所向。 挡者必破之。 重玄胜急信姜望回归,便是因为这场战争的重要性。 而姜望之所以一路东来,一路问剑,在这么紧要的时刻还疯狂提升自己,逐个挑战天下大宗顶级外楼修士。 是因为他知晓,他和重玄遵的正面竞争,已经不可避免了…… 从他当年第一次来齐国,他就知道重玄胜的对手是谁。 他必须要帮到重玄胜! “小娃娃!” 姜望在高空疾飞中,忽然听得这样一声叫喊。 他在云端往下看,只看到一座凉亭立在山顶,亭中摆着一桌酒肉。 一个身形魁伟、相貌堂堂的阔面汉子,正坐在桌前喝酒吃肉,好不豪爽。 姜望自然认得他,正是郑国第一高手,早前在平等国神秘神临强者追杀中援手救过他的顾师义! 此人声名极佳,乃天下一等一的豪侠人物。出身郑国皇室,但不贪权位,不走官道,靠自己成就当世真人,为人侠肝义胆,常行锄强扶弱之事,有天下豪侠之美誉。 彼时一巴掌扇得万里河山清明,叫姜望至今记忆犹新。 救命之恩,自然不敢忘。 姜望收起思绪,热情地应了一声:“顾前辈!” 顾师义抬眼看向他,只招了招手:“下来喝酒!” 这是昭国境内的一处荒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顾师义这样的人物,为何会在这地方喝酒呢? 怀着这样的疑问,姜望飞身落下。 先行拱手礼道:“自上次一别后,姜某常忆前辈风采。不意今日于此遇见,实在惊喜!” 顾师义披一领黑金两色御风袍,大马金刀地坐着,只一挥手:“这些片汤话不必再说!” 这人说话实在是太直接了些。 当然他顾师义有无所顾忌的资本。 姜望苦笑一声,便问道:“顾前辈为何会在这里呢?” 顾师义道:“我与人在此吃酒,那人走了,我却还未尽兴。你若不嫌羹残炙冷,便陪我喝几坛!” 姜望往桌上一看,确实已经吃得七零八落,杯盘狼藉。 在顾师义对面的位置上,还摆着一套用过的餐具,堆迭着啃干净的骨头、抛洒的酒水等等。人却是不在,座位也冷了一阵了。 那酒倒是香,有几坛还封着泥呢,香气一个劲地往外涌。 “陪前辈喝个几碗自是应当。”姜望在顾师义旁边坐下了,随手拿起一坛酒,拍开封泥,拿一只干净的瓷碗,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 “我先敬前辈三碗,以谢前辈上次援手之谊!” 他端起酒碗,就要尽饮。 但顾师义却伸手一拦,止住了他。 此人已不知在这里喝了多久,身上酒气浓郁得仿佛都稠了。 堂堂当世真人,眼中也有几分微醺。 他瞧着姜望,态度明确:“某家说过,举手之劳,不需言谢。你若是为谢我,这酒不喝也罢。若是要陪我尽兴,这酒才许你喝!” “那就不言,心里记得就是!”姜望说道:“但姜望还有要紧事急着回国,陪前辈喝几碗没问题,要喝得尽兴……这次恐怕不能。” 顾师义松开手,酒意微醺地看着他:“叫你喝个酒都百般为难,你这厮也不是很尊重某家嘛!” 姜望坐得笔直,很见傲骨,但语气很谦和:“红尘浊世,此身实难自由,还望前辈体谅。我若轻言答应,之后见前辈要一喝四五天才能尽兴,又想方设法找理由离开,那才是对前辈的不尊敬。” “哈哈哈哈。”顾师义大笑起来:“小娃娃真诚可爱,是个妙人!” 别看顾师义外貌才四十多岁的样子,实际年龄已经两百多岁了。叫姜望一声小娃娃,他倒没什么可别扭的。 只拿起碗来道:“我敬前辈一碗!” 两人碰了酒碗,各自一饮而尽。 姜望只觉一道灼热的气流,从喉间一直燎到心口,好烈的酒! 无怪乎就连顾师义这样的当世真人,也喝得微醺。 那热气燎过肺腑之后,只留下一种火辣辣的痛感和舒爽感。 “再来?”顾师义眼里情绪莫名。 姜望二话不说,又搬起酒坛,先帮顾师义倒满,再给自己倒满。 于是又碰碗,一口饮尽。 这一碗下去,先前已经沉下去的气流,竟然又再次冲上来,两次酒气对撞,一瞬间炸得满身满心的酒意! “好!是个痛快人!”顾师义很随意地用袖子抹了一下嘴,亲自拿起酒坛,要给姜望倒酒。 姜望连忙拦住:“前辈,这怎么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顾师义将他的手拨开,很是爽快地倒满两碗,嘴里道:“你也别前辈来前辈去了,酒桌之上无大小,你便叫我一声顾兄弟!” 酒是好酒,也很有些醉人。 但什么顾兄弟,顾师义倒是敢听,姜望怎么敢叫? 不由得苦着脸道:“您岁高德重,我怎么敢没大没小?前辈还是不要纠结称呼的事情,让我怎么顺口怎么来。” “也别东说西说了。”顾师义一挥手,不很耐烦地道:“这样,既然某家虚长你几岁,那你便叫某家一声顾大哥,某家叫你一声姜老弟!” 大了一两百岁,也叫虚长“几岁”? “啊?” 姜望还在愣着,顾师义便已经拿碗撞来:“姜老弟,来喝!” 于是碰碗,于是又一饮而尽。 这酒是喝一口,回冲一口。酒香迭加,酒意回缠。叫人越喝越有劲,越喝越想喝。 几碗下肚,姜望已有三分酒意了,忍不住问道:“前辈,这是什么酒?” 顾师义斜眼看他:“你叫某家什么?” 那酒气仿佛撞在五脏六腑,撞在心间,撞在脑海里。 在醺醺然中,姜望脱口而出:“顾大哥!” 仗着酒意,这一声顾大哥喊出口,他顷刻间也自然了许多:“这酒实在是烈!不知叫什么名?” 顾师义慢慢地把酒倒满了,这一次没有跟姜望碰碗。 只道:“沧桑。” “沧海桑田的沧桑,人间正道是沧桑的沧桑!” 他抬碗一饮而尽。 眼中是说不出的神情。 这样一个皇室嫡脉出身、少年成名,却选择弃国去位,不受龙庭,只身闯荡天下,誉满列国,至今已两百多年的人物。 他的经历他的故事堪称传奇。 他的心情他的怀念又有谁能知? 在他天下任侠的人生里,一定也有很多的遗憾,有很多无法忘却的回忆。让他在如现在这样的时刻,慢慢怀缅。 也只能怀缅。 感谢盟主怜云打赏的新盟! 感谢所有在漫长旅途里一直给我力量的人。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大齐青羊子 谢君孟是一个强势、自我、偏执,甚至于有一些癫狂的人物。 不然也不会二话不说就要拿姜望试毒,用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去考验仁心馆易唐的医术。 他并没有什么正邪的观念,只有自己的随心所欲。 易唐敢写这封信,这个戴着斗笠的家伙敢拿着易唐的信来烦他,他就要给出一个教训,如此而已。 至于易唐到底能不能及时解毒,这人能不能活命,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在交手的过程里,被完全地激发了杀念,真正对这个陌生人下了死手,他同时也有被杀死的觉悟。 他若死了,他会认。 但这个隐在斗笠蓑衣中的年轻人却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无法言达。 他惨白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迷茫的情绪。。 而姜望只是按剑而行,未有一次回头。 他这一路东来,只为试剑,只为验证自己的道路。 是他自己执意用易唐的引荐信为敲门砖,他也有意激发谢君孟的怒火。 虽然谢君孟的强势狠辣超乎意料。但的确是最大化了这场切磋的效果。对他来说,目的已经达到,别的倒是没那么重要。 在兀魇都山脉静坐半年,令他沉淀过往。 从仁心馆到勤苦书院到青崖书院再到东王谷,他的心态也渐有不同。 他终于明白,向凤岐当年为何要试剑天下,也真正理解了向前重走无敌路的道途。 不杀谢君孟,当然有东王谷的原因。 但哪怕现在不在东王谷,没有别的什么威慑,他也不会杀谢君孟。 无它,是他自己要上门来切磋而已。 向凤岐当年试剑天下,想必也有很多人对他痛下杀手,想必也遇到过很多次生死危机。 但他一步步地走了下来,最终杀出来一个洞真无敌。 得饶人处且饶人,重点不在宽容,而在从容! 唯有真正掌控胜负,把握局势,才能够说战就战,说停就停,说打到什么程度,就打到什么程度。 姜望让谢君孟看到的,是难以逾越的差距。 所以他颓然若心死! 便在此时,忽有一声响在高天—— “何人在我东王谷嚣张!?” 自那高天之上,有一道银针倏忽落下。 此针才出现在视野中,姜望就已经感受到了穷途! 穷途末路。 无可救挽。 同样是东王十二针,同样是一针悬命,这一针却是真正定下了道则,定下了死亡的结局——姜望绝对接不下! 但他根本也不接。 只把斗笠一扯,顺带连蒙面巾也一起扯下。 反而跳将起来,跃在空中,就这么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朗声道:“大齐青羊子姜望!” 他甚至于手都离开剑柄,双手大张,仿佛在拥抱这自高天而落的一针,展现的却是毫无顾忌的张扬态度! 他只问:“我持青牌巡视东域,你有什么意见?” 我就在这里。 我不反抗。 我什么都不做。 你敢伤我一根毫毛吗? 无论出手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帮助谢君孟抹掉阴影也好,单纯护短也好。 在姜望显露身份的情况下,东王谷谁敢杀他? 要知道这可是在东域! 朱禾之盟已经签订了很多年,齐国青牌捕头可以横飞无忌的东域! 东王谷虽然也是天下大宗,但毕竟没有诸如道门、三刑宫那样的底气。 曾经的枯荣院又如何?甚至号称佛门第三圣地。 齐天子还不是一手推平? 高空那倏然而现的银针,又倏然而止了。那根恐怖的悬命之针,仿佛从未出现过。那让人窒息的强大威慑,就此消散无踪。唯有余波阵阵,搅得天边云涌。 落在姜望身上的,只有和煦的阳光,和阵阵微风。 笼罩在此时的东王谷的,是一种难言的尴尬。 尤其是那一位出手的强者,要出手的也是其人,无法再继续的也是其人。极其嚣张地出手,却连半点威慑都做不到,甚至于还要极力收拢自己的攻击,不使余波沾染姜望丝毫。 姜望在这种毫不设防的状况下,真是擦着就伤,挨着就死。死了就是东王谷的责任! 可任他这么昂立空中,张扬喝问无人应,也难免折损东王谷的威严。 好在这时候,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姜小友今日怎么得闲,来我东王谷闲逛?” 说话的老者,从远处走来,踏进视野中。 他脸上带着慈和的笑容,几步便落在了姜望的面前。 说起来东王谷虽然暗中扶持申国,与齐国有些龃龉,但也算是为保证自身独立而做出的一些动作。 真正在明面上,并没有跟齐国针锋相对。 再者说。 像钓海楼那样几乎摆明了车马跟齐国争近海利益的,组建镇海盟的时候,不也甩不开齐国么? 在东域,没有谁能忽视齐国! 所以东王谷内部对齐国的态度,也是分化的。在必须维持宗门独立传统的共同前提下,有敌对派的,也有亲和派的。 比如当初在天涯台的时候,为了帮姜望救竹碧琼,华英宫主姜无忧就特地请来了东王谷的医修——正是面前这位姓苏的老者。 谢君孟以惊梦针在神魂层面给了姜望一个教训,而这位苏姓老者,彼时则是以惊梦针换得竹碧琼片刻回光,留下“遗言”。这才有了后来葬入天府秘境,得以意外归来的事情。 姜望不能不念这个情。 所以他也飞身落下,轻笑道:“只不过是来寻谢君孟谢兄切磋一下,并无他事……早知苏老在谷中,我当叨扰一杯茶!” “哈哈哈哈。”这名为苏椽的东王谷长老大笑道:“现在去喝也来得及。” 姜望礼道:“那就叨扰了。” 苏椽伸手一引:“请这边来!” 两人说说笑笑,也便行远了。 只当先前的一切,全都没有发生过。 谢君孟沉默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转身又独自往地窖里走去。 “那柄剑……我早该认出来的。”他想。 那一袭绿袍,在黑漆漆的地窖里,有若隐若现的、幽幽的光。 当事人虽是缄默了,东王谷里关于姜望的讨论却未停歇。 某处药圃中,几个采药的弟子犹在愤愤不平。 “嘿!这姓姜的真是嚣张啊。他刚是在质问谁?咱们要是哪位真人出手,真个给他悄悄毒杀了,死无对证,齐国又能怎样?” “就是!咱们宗门长辈不好与他一个小辈计较而已。拿个破牌子真当能免死了?” “要是季修师兄还在,哪用得着真人出手?他那九死毒就够姓姜的喝一壶!” “季修师兄……唉。我还记得他以前跟我说,他来东王谷的目的,是为了帮别人留住心爱之人的笑容,让世间少些遗憾……” 药圃里一阵沉默。 有些早早就结束了故事的人,曾经也是另外一些人仰望的星辰。 故事的残酷之处,正在于此。 而更残酷的地方在于,有些出身于小国小城的天才修士,因为死得太早。连名字也不会再被提起了,如阳国嘉城莫子楚。 很多人都可以有故事的,但不是谁都能活下来。 “说起季修师兄,他失陷的那次天府秘境,是不是姜望也参加了来着?” “好像是吧,记不太清了。得回头问问处理情报的师兄呢。” “要是季修师兄还在,定不至于……” “嘘!叫人听到,还以为你在质疑谢师兄!” “少华,你怎么不说话?”又有人问道。 曾经登上观河台、惜败于雍国北宫恪,如今躬身在药圃深处、正用药锄慢慢翻土的江少华,只是耸了耸肩膀:“你们说得对。” …… …… 姜望当然没有跟苏椽喝太久的茶,意思一下,也就告别了。 从东王谷出来,离齐国已经很近,但是姜望没有直接回去。 而是一路经容国、过郑国、穿越星月原……来到了悬空寺。 为了安安稳稳地完成切磋,他仍然是戴斗笠,蒙面巾,披蓑衣。 悬空寺的山门,他来过好几次,已是很熟悉了。 轻车熟路地找到知客僧,顺手掏出易唐的引荐信,正要说话,耳边忽然听得一句熟悉的——“师弟!” 姜望刻意控制声线,硬着头皮继续对那知客僧道:“这是仁心馆本阁医师易唐的引荐信,某家乃闲云野鹤,特来求见贵宗……” 一只胳膊已经搭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往回掰。 净礼干干净净的光头凑了过来:“哈哈哈哈,净深师弟,你来看我啊?” “怎么还遮着面呢?”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就把姜望的蒙面巾扯了下来,还把姜望的斗笠摘走,往自己的光头上戴。 脸上全是开心的笑容。 那知客僧一脸迷茫看着他们俩,搞不懂这闹的是哪一出。净礼大师亲口认证的师弟,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怎么回一趟悬空寺,还需要仁心馆的修士来写引荐信? 姜望迅速用一只手捂住了脸,眼睛藏在指缝间,声音也从牙缝里挤:“我今天来是有事要办,你别瞎嚷啊。” 净礼和尚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 扭头对那个知客僧道:“你先忙你的去吧,这里交给我了。记住,这个人一点都不重要。你赶紧忘了。” 知客僧半懂半不懂地往边上走。 净礼大师的禅机好深奥! 我到底是要记住……还是要忘了? 这边厢净礼和尚凑到姜望耳边,悄悄地道:“闲杂人等已经走开了,师弟你是要办什么事情?” 光天化日之下,你这么凑到耳边来说悄悄话,也太鬼祟了! 真是有什么秘密任务在身,还不当场就被你暴露了? 姜望挪开一步,有些无语地道:“怎么每次我都能刚好被你碰到?” 净礼戴着那个斗笠,笑嘻嘻道:“这就叫缘分。” 他仿佛是为了骗自己相信一样,又很用力地点了一下头:“佛缘!” 姜望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实话,我不怪你。” “好吧。”净礼确实是没有骗人的本领,垂头丧气地道:“是师父发现你回来了,特地让我来堵你的。” 听到净礼嘴里说出师父二字,姜望本能地就要拔腿跑路。 但终究还是止住了。 “不是回来,是拜访。”他纠正道。 “对对对。”净礼狂点头:“三宝山才是咱们的家。” 姜望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其实我这次过来呢……”他小声对净礼道:“是为了挑战你们悬空寺的外楼境第一人,好像是叫净海?你能帮我把他骗……叫出来吗?” 净礼左看看右看看,鬼鬼祟祟地道:“你也看他不顺眼啊?我揍他好几回了。你等着,我去把他套过来。” 套?姜望没太明白净礼为什么用这个“套”字,但是不妨碍他赶紧拦住净礼。 “我是为了切磋,较量,你明白吗?我要和他交手,不是要打他。” 净礼眨巴眨巴眼睛:“你不打他,那你跟他交什么手呢?” 姜望读史这么久增长的智慧,不足以支持他此刻的表达。 他竟一时不知道怎么跟净礼解释。 但也不必解释了…… 因为耳边突兀的响起一个声音! “嗐!我以为干嘛呢!还在那交头接耳神神秘秘的,不就是约个人切磋吗?!这事多容易!你找你师父我啊!” 姜望好悬没有踩出青云一朵,控制着自己扭过头去,果然就看到了苦觉那张枯黄的老脸。 僧衣好像有些大了,浪荡的挂在身上,脸上皱痕如刻痕,他总是会给人一种风尘仆仆的感觉。 好像从来没有安定下来过。 好像一直在流浪。 哪怕你明知道,他的背后是天下佛宗、佛门东圣地悬空寺。 此刻偷听完了两个爱徒的对话,他以救世主般的伟岸姿态登场(自以为)。 “还用得着找人写信?” 他很做作、很嫌弃地捏起姜望手上那封引荐信,高傲地瞥了一眼:“一个无名小辈嘛,哪有我这悬空寺下任方丈的面子大?” “师父……”净礼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苦病师叔上次说,让你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晃荡。不然斩死你……” “哈!哈!”苦觉看了看净礼,又看了看姜望,大哈两声,然后道:“你看他敢不敢!” 而后他大手一挥,雄赳赳气昂昂地转身:“走!为师给你安排得妥妥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赋到沧桑句便工 生命中有些遗憾,谁也无法抹去。 任是你风华绝代,任是你天下无双,任你掌握世间最高的权柄。 也是无用。 如齐天子亦有爱妃之悲、姜无弃之憾。 如姜望又怎能忘记枫林城的大街小巷,邻舍同窗? 他又怎么想要错过姜安安的成长? 正因为“不想”,而终究发生了,所以成为遗憾。 姜望陪了一碗,喝得是五气翻涌,热意搅荡。 饮得四海皆风雷,胸中豪气涨。 “既如此,这酒倒不如叫人间正道!”他酒意上来,有那么点瞎咧咧的意思…… 顾师义愣了一下,哈哈大笑:“人间正道!” 他又拿起酒坛倒酒,对姜望道:“来,咱们再干一碗这人间正道!” 那一次又一次的酒气回涌,层层交绕,香而浸香。 腹内酒虫已醒,馋得人挠心挠肺。 身体里每一个部位都似乎在等待美酒的灌溉。 但姜望伸手按住自己的酒碗,摇头道:“我不能喝了。” 顾师义放下酒坛,看着他:“是酒不好?” “酒太好了!我本无酒瘾,如今有酒虫在挠,馋得要命!” “那是某家这个人不好?” “顾大哥修为盖世,誉满天下,又如此不拘小节,让人亲近,怎么会不好?” “那你拒绝这一碗酒,原因在哪里?”顾师义问。 “适可而止。”姜望迎着顾师义审视的眼神,认真说道:“越是会让我上瘾的东西,我越是要克制,越是要保持距离。” “才说过你痛快,你又这般不痛快!”顾师义道:“年轻都不能纵意,难道要等老了再怀缅?” 姜望只道:“我要走很远的路,所以我不会在路上停留太久。” 他的眼中晕染了酒的意,他的脸上也腾起了酒的红,他的声音也有些酒的飘忽,但他的表达很平静。 在任何时候,这都是他的自我。 顾师义沉默地看了他一阵。 姜望也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一个普通的、随时要倒下的醉汉。但是宁定自我,又绝不普通。 “你说服了某家。”顾师义把酒碗一推:“那就不喝了!” 那酒液荡出酒碗,洒在桌面上,如碎玉一般。有一种让人心碎的遗憾。 姜望有些歉意地道:“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停下来,陪顾大哥喝个尽兴。” 顾师义停顿了一会,道:“你知道先前是谁在这里陪某家喝酒吗?” 姜望摇头。 “你好不好奇?”顾师义问。 姜望反问道:“我该不该好奇?” “你很狡猾!”顾师义道。 姜望道:“我只是本分。” 顾师义又笑了。 他真是一个喝多了的人,与那些市井中的醉汉无甚两样,情绪变化非常快。 他叹息一声:“那是一个曾经会陪我喝酒尽兴的人。” “看来现在是不会了。”姜望道。 “人总是会变的!”顾师义说。 顿了顿,他又道:“又或许,像你所说的那样,一个有长路要走的人,是不该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姜望道:“顾大哥的朋友,顾大哥自己肯定是更了解的。” “那人不是我的朋友!”顾师义说。 但是他又道:“或许算是吧。” 他的心里很矛盾,他的情绪很矛盾。 当世真人莫不是掌控道则、洞见世界真实的存在,按说哪怕世界末日也不会轻易动摇意志,他却显得如此不同。 如此复杂。 或许这也是一种“真”。 这个人太有故事了。姜望心想。 但他也只是说道:“一个一直往前走的人,总是要丢下一些什么的,当时或许有意或许无意。但事后看来,应都算是有意的。” “你为此难过吗?”顾师义眼睑微垂。 “难免会有遗憾。”姜望说道:“但我还是要往前走。” “不会有人停在原地等你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要发生。”顾师义说。 “这是让人遗憾的地方。”姜望道:“有时候你别无选择。” “小小年纪,哪来这许多感慨!”顾师义语态疏狂起来:“你现在很俗气!” 姜望道:“都是些书上看到的故事。可能我醉了,胡言乱语。顾大哥不要怪责。” “言者无罪,饮者有理!”顾师义缓了一口酒气,大概不欲继续这个话题,转道:“姜老弟,你如何看待‘义’之一字?” “义有大有小。有仗剑为友之义,有恩仇必报之义,有惩恶扬善之义,有家国之义,有族群之义,有天下之义。”姜望道:“此先贤之论,我不能言。” 顾师义用手点了点他,似乎又要说他狡猾,但最终并没有这样说。而是用带着醉意的眼神,注视着他:“你秉何义?姜青羊为义士乎?” 姜望摇了摇头:“我非义士。曾有正义在前,我不能伸张。曾有愤怒在心,我不能拔剑。曾有利益相争,我仗剑杀人。” 他重复道:“我非义士。” 顾师义语重心长地道:“有些时候你需要克制自己,有些时候你只能在糟糕的选择里选相对不那么糟糕的一个,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人生,上天赋予你与众不同的使命。” 姜望道:“我想我不是一个那么特殊的人。我的缺点和优点,都让我成为我。” 他想,我的人生在于我自己的选择,我的使命不由任何存在赋予。 顾师义却只是一挥手:“你不喝了,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走吧!” 姜望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了一声保重。 便自起身,带着微醺的酒意,就那样踏云而去了。 来去无非几碗酒。 此身如云漂泊。 荒山少有人迹。 也不知这山巅这凉亭是何人所建。 其实已经败落得不太成样子了。红漆剥离,风见朽木。 顾师义独坐其中,对着残羹冷炙,好像对着他的遗憾人生,于是又开了一坛酒。 沧桑酒,沧桑酒。 赋到沧桑句便工。 “一个不能尽兴、也不能尽意的年轻人,的确不是义士。” 他叹道:“但却是个诚者,是个信人。” …… …… 昭国对齐国的恭顺,是出了名的。 此国朝野上下,甚慕齐风。昭国第一等人才,都是以出仕齐国为荣。去不了齐国的,才会留在昭国。 其实整个东域范围,又岂止昭国如此呢? 正因为齐国广纳天下贤才,才有今日齐国之盛。 只是昭国表现得格外明显一些罢了…… 其他地方的人,好歹也得说个什么“良禽择木而栖”、“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云云。 昭国人就直接堂而皇之的把仕齐当做理想,把成为齐人当做人生奋斗目标。 这在昭国绝不是什么寒碜的事情。 甚至于昭国国主自己都多次上书,持之以恒地请求并入齐国版图。 在递与齐国的国书中,昭国国主以昭侯自称,不敢称君,表示愿舍龙袍,为大齐帝国一世袭侯,愿为齐天子躬耕百亩之地,使齐天子食有其蔬……临书泣涕云云…… 被齐天子以故旸宗庙不可荒弃为由拒绝。 前些时间平等国暴露出来他们三位最高首领中,有一个称为“昭王”的。 吓得昭国国主连夜上书齐天子,自陈无辜。请求齐廷派人来昭国调查认证,还他清白。并紧急召集群臣,商量着立刻更改国号,免受无妄之灾。 最后齐天子专门回书安抚,说“昭”乃荣誉之名、旧旸正朔,不可轻言废弃。又道龙虎岂为蛇鼠改道? 如此才将风波平息。 姜望当初在这个国家隐修过,只因为说话带着点临淄口音,就受到了店家极热情的招待。 如今越境过此,自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除却酒意醺醺,除却云端渺渺,无甚可陈。 一路高空掠影,偶有雷音。 有凡夫俗子偶然觉见,恍惚以为仙人。 …… …… 过阳地而不入青羊镇,姜望径往齐都。 当三百里临淄城出现在视线中,他陡然生出一种依托感。 他的爵他的名,他的官职他的人脉,都与这座伟大的城市亲密无间。 当初舍北衙都尉之重职而外走,当然是自己并不后悔的选择。 在楚国在山海境的经历也足够精彩,他并没有主导什么,但他见证了精彩的篇章。 这一次游历天下后再回返,见到临淄城的这一刻,他真正意识到,他在这里奋斗了太久、经历了太多。他与这座城市,已经建立起了太深的羁绊。 临淄居,大不易。 而他姜青羊,恍惚似是此间人。 …… …… 兵事堂上书奏请伐夏,天子御准。 整个齐国都动员了起来,道元石、粮草、情报、沿途诸国的交涉……千头万绪。 但战争的决意一旦落下,洪涌就很难改道。 一夜之间,刀枪出库,兵戈如林。 不过在伐夏之前,还有一个最紧要的问题—— 此次伐夏之战,当以谁人为三军主帅? 齐国霸业新就,是六大霸主国里最晚一个成就霸主的国家。 很多在历次战争中证明过自己的天下名将,都尚在军中。有资格领大军者,不在少数。 然而夏国,毕竟有它的特殊意义在,本身它的强大也不应该被忽视。 当年齐夏争霸,是当今齐天子御驾亲征,什么重玄云波、重玄褚良、重玄明山、重玄明河……什么晏平、什么姜梦熊、什么阎途、什么阳建德、什么田希礼……皆在阵中。 云集将星,蚁聚谋才,兴全国之军,生生将彼时横跨东南两域的夏国打残。 而自元凤三十八年一战平定明地楼兰公之乱后,齐天子再未亲身披甲。 当然如今的夏国,也不值得齐天子亲征的阵仗了。 按说齐天子不出,伐夏主帅除大齐军神姜梦熊之外,应该不做第二人想。 这位镇国大元帅也的确上书请战。 姜梦熊的荣誉和能力都不必再说,有无敌之超凡伟力,又用兵如神,是当之无愧的军中第一人。 但同时请战的,还有三个人。 这三个人,都有非同凡响的分量。 一个是春死军统帅曹皆,一个是新晋真人凶屠重玄褚良,一个是囚电军统帅修远。 这三个人也都是足以统领百万大军的帅才,执掌大齐帝国最精锐的九卒劲旅,用兵之能毋庸置疑。 修为上倒不是什么问题。若是由他们出掌大军,齐廷自然会再另派衍道强者镇军随行。 所以伐夏主帅的人选,其实还有得争。 这其中,曹皆用兵最稳,是齐天子口中的“天下之善战者”。不管多少军队交给他,基本没有出问题的可能,当然也很难看到速胜大胜的情况。 一直有声音认为他只会打呆战、笨战。 但之前假借完颜雄略的身份,阵斩盛国名将齐洪,助牧国拿下离原城,也展现了他用兵风格的多变。 他是真正的全能帅才,仅在用兵一道,足能与军神相争。 凶屠重玄褚良则有当年破夏首功,对夏国的情况非常熟悉,在伐夏主帅的争夺中,这一点因素非常关键。 且他虽不及曹皆全能,也不比姜梦熊“天下用兵第一”,但他的兵锋之利,却是独一份的,天下难有其匹。 在这种灭国之战里,能够最快打出局面来。如之前令他封侯的灭阳之战,就几乎是摧枯拉朽。用最短的时间击溃了阳国的反抗,没有给阳国末帝阳建德一丝机会,斩其于万军之中。 其人又才以东域第一神临的实力晋位洞真,证就洞真的第一战,就刀指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真人。 无论势、意、力,都处在一生中最巅峰的时候。此时用他,兵锋正盛。 而修远…… 他的至交好友斩雨军统帅阎途,去年被证实为平等国奸细,受千刀万剐而死。他自己也在狱中走了一遭。 如今正是需要一场战争来证明自己。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表明姿态,来陪个跑而已。伐夏这等大事,不可能交给他来证明自己。 虽然他修远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天下名将,但他想要证明自己的心态,首先就将他排除出了主帅名单。 当今齐天子是个知兵的,只令这四人各递一份军略上来,言明只以军略定夺帅位—— 一时间风起云涌,上至朝堂百官,下至贩夫走卒,不无在争论伐夏主帅人选。 这个说军神无敌,那个说曹帅不败。有人说凶屠因破夏而成名,正该以凶屠终结夏国。也有人说修远一生征战,多次以弱击强,乃是真正兵道大家,应该有这样一个场合来施展。 但无一个人,说此战不能开,说伐夏不能胜。 于是国相江汝默曰—— “人心可用。” …… …… Ps:“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是清代赵翼的句子。他还有一句更有名的诗,“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第一百七十章 夺帅 若说大事,伐夏主帅之争,就是近日齐国最大的事了。 姜梦熊、曹皆、重玄褚良、修远,毫无疑问都是现世顶尖的人物,甚至于这个“顶尖”前面,是不必加任何限定语的。 他们之间的竞争,得失非是一职一份。在确保伐夏胜利的大前提下,背后必然关乎历史,关乎各方利益,关乎整个齐国的政治格局,当然也一定关乎齐天子在整个天下的落子。 在伐夏这样重要的大战之前,面对积极请战的几位天下名将,齐天子云淡风轻的一句以军略定夺帅位,信手落子,使风雷激荡于平湖底,尽显天子执棋之力! 重玄胜脸上带着惯有的笑意,懒洋洋道:“天子大有深意。” 这里是定远侯府。 才回临淄的姜望,却是被重玄胜拉到了这里来与闻机密。 此时的侯府书房里,唯有重玄褚良、重玄胜、姜望、十四,四人而已。。 身形微胖的重玄褚良,靠坐在偌大的紫沉木书桌后,和善的表情丝毫看不出所谓“凶屠”之态,眼睛半闭半睁,如似养神。 重玄胜和姜望则各移了一把椅子,分开坐在书桌前。当然重玄胜的座椅要比姜望宽两倍有余。 囿于体型,重玄胜去什么地方都要带上自己的特制大椅,不然就只好站着,或便席地而坐。只有来重玄褚良的府里不用如此,这里永远有他能坐的椅子。 十四惯例是藏于甲胄中,立在重玄胜身后,如塑像静默。 听得重玄胜的这句话,重玄褚良才睁了睁眼睛,开口道:“什么深意?” “哈哈哈哈。”重玄胜开心地笑了起来:“叔父大人请放心,我不会瞎说的。” 人家是响鼓不用重槌敲,他是你这边肩膀一动,还未抬手,就已经自己响了起来。 姜望默默地琢磨着,并没有说话。 重玄胜这时又问道:“那几位给出的军略如何?” 重玄褚良终是没法子跟这厮太过计较,想了想,说道:“彼时天子说让大家两日之后交上军略,以军略来定主帅人选,镇国大元帅当时就在天子面前绘空为图、拟气为山川河流、兵马军械……演了一遍军略。” “伐夏之事,军神自是早有盘算的。”重玄胜若有所思地道:“想来这份军略是挑不出毛病的。” 重玄褚良慨声道:“军神之用兵,的确举世无双。举国名将,哪个对夏国没有想法,哪个没有琢磨过伐夏军略?但军神这一份军略,权谋盖压、形势大胜,真无敌也!” 重玄胜两眼发光:“恨不能一见!” 重玄褚良看着他:“想什么呢?这也是你能见的?” 姜梦熊的伐夏军略,自然是齐国当前最高机密,当时演军略之时,与闻者也只有政事堂兵事堂里的那几个人。 重玄褚良当然不可能犯这个错,转与重玄胜知。 “这不是在您面前,不必掩饰自己的好奇心么?”重玄胜嬉皮笑脸:“在外人面前,我可不这样。” 自那一次重玄褚良为他拔刀对军神之后,他在重玄褚良之前,就不再那么谨小慎微了。甚至于可以说……有点蹬鼻子上脸。 重玄褚良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有时候觉得心有宽慰,有时候又觉得挺招人烦。 索性并不吭声。 重玄胜整个人陷在坐垫柔软的大椅中,坐没个坐相,笑嘻嘻地问道:“曹帅呢?” 谁能想到堂堂凶屠有这般好脾气,这般好耐心,几乎是有问必答:“曹帅也早就做好了伐夏军略,但是当时并没有拿出来。而是等到第二天,直接拖了十口箱子入宫,里间是舆图、阵图、粮草用度预算、军械对比、道元石储备耗用情况……各类资料,甚至包括了夏国各地的地方志……讲他的军略,讲了足足一天一夜。” “得。”重玄胜摊手道:“您熟悉环境的优势也没了。” 重玄褚良也自摇头:“那也没有法子。曹帅军略之完备,令人叹为观止。千变万化的战争态势,皆在他掌握之中,我只有自愧不如的份。” “唉!”重玄胜忽地叹道:“老一辈人才太多,何时才能有我这等年轻俊彦出头之日?” 重玄褚良笑骂道:“你先成就神临,再说出头的事吧,年轻俊彦!”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重玄胜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于是话锋一转:“那修帅呢?军略如何?虽说他没什么机会,但他跟咱们姜望可是很有交情。想来姜爵爷是很好奇的。” 他特意看了看姜望:“是不是?” 姜望只是翻了个白眼,一声不吭。 他自问对军略一窍不通,对朝政形势也没有什么发言权,坚持只带一双耳朵来的原则,听着,学着,如是而已。 从他现在的角度看过去,正能看到重玄褚良的身后,挂着一幅杀气腾腾的图。画的乃是两员武将,一刀一枪,并肩破阵的情景。画风极为凌厉,寥寥数笔,便勾勒得杀气纵横。题曰“名刀破阵”,落款是“顾寒”。 他想,顾寒是谁呢?看画作是名家水准,但却怎么也想起不来这人是谁……大约是未能成名的。 当然耳中也并没有错过重玄褚良的回答。 重玄褚良说道:“修远连夜针对夏国,制定出了一份军略。极尽技巧之能,也堪称一流军略。” 姜望心想,看来囚电军统帅的军略,并不叫定远侯服气。 重玄胜这时却笑道:“想来叔父的军略最是简单!” 几位大帅递呈天子的军略,乃是帝国最高机密,重玄胜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重玄褚良用平静的眼神看着他:“那你说说看,我写的是什么军略?” 姜望也颇感好奇。 “军神用兵天下无双,曹帅军略完美无瑕,修帅也是兵技巧之大家。叔父要赢得帅位,已经别无他法……” 重玄胜慢慢坐直了一些:“无非是立个军令状!或曰五月灭夏,或曰四月灭夏。要叫天子瞧见,您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结束这场战争,使国家前事无忌,后顾无忧。这是这次帅位争夺里唯一的胜机,而叔父恰恰是齐国锋芒最盛的人物,不会放过这个胜机,更不会怯了此等挑战!” 重玄褚良笑了,他的笑容与重玄胜极为相似。 一样的温吞绵软,一样的人畜无害。 但是他竖起了三根手指。 “三个月。” 他说道:“我与天子立下的,是三月灭夏之约。若三月期满,世间仍有夏国,我愿削爵为囚,身赴刑台。” 他语气平静。 但姜望一时震撼难言! 且不论一位站在当世霸主国最高层次的实权人物,抛弃一生所有积累,需要何等决心。 只说这三月灭夏的军令状,所体现出来的锋芒,真是天下无匹! 夏国可不是早已经名存实亡的日出九国,它曾经横跨东南两域,有资格争夺天下霸权。如今虽衰,却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当年齐夏一战后,改元神武,沿用年号至如今,可见雄心未灭,不曾忘辱。这么多年来也是厉兵秣马,未有一日放松,渐渐恢复了几分旧况。 放眼天下名将,有几个人敢说三月就灭之? 偏偏重玄褚良就敢立下这样的军令状! 重玄胜也自凛然,他知道他这叔父凶名昭于列国,从来锋芒锐利,却也仍是低估了割寿之刀的锐利程度! 五个月灭夏和四个月灭夏,不是一个难度。四个月灭夏和三个月灭夏,难度更以倍计! “叔父觉得……”重玄胜道:“天子会用您为帅吗?” 重玄褚良淡声笑了:“谁知道呢?天心难测。我也只能做出我最大的努力,然后等待天子的选择!” 越是了解齐国,越是靠近这些现世最顶尖的人物,越是能够懂得齐天子的威严。 称为大齐军神,用兵第一、拳头第一的姜梦熊;号为“天下之善战者”的曹皆;人称“凶屠”、兵锋锐利无双的重玄褚良;乃至于“大丈夫行必远途”的兵技巧之大家修远…… 这么多璀璨的人物。 皆要等待齐天子的决断,都需要臣服于齐天子的意志。 三百里临淄巨城,数万里东域疆土,乃至于近海群岛,乃至于迷界,乃至于万妖之门后,乃至于天下! 齐天子姜述的意志,就那么屹立在现世最高处。 一言则山崩,一言则河倾,一言则国灭。 八荒六合,四方寰宇。 抬手天开地阔,覆手激荡风雷。 如重玄褚良这样的绝顶人物,也只能说一声,天心难测! 而多次陛见齐天子的姜望,又如何不是感受深刻呢? 此时此刻在定远侯的书房里,坐着的三人皆是不言,在一种无声的默契之中,感受着那高渺难测的威严。 “说起来……”重玄胜忽道:“上一次阳国之战,历历如在前,时间过得真是匆促。” 姜望明白,重玄胜为何有此感慨。 道历三九一八年的灭阳之战,正是重玄胜争夺重玄氏家主之位的转折点。 从一个没什么希望的痴肥公子,到与重玄遵分庭抗礼、相争重玄家家主,重玄胜只用了一场战争。 此后以丘山弓厚赠李龙川,求得东华学士一句话,觐见天子,一句“恭爱兄长之心”,将重玄遵送进稷下学宫,而后在与王夷吾的争斗中,几乎扫清重玄遵势力……凭借的都是在齐阳之战里挣得的本钱。 在那一场战事里,他和姜望并肩作战,杀阳国日照郡守宋光,驱散当地战兵,使秋杀军兵进赤尾,无侧顾之忧。 又在赤尾之战里身先士卒,两人裹挟军阵,联手斩将夺旗,给了老将纪承一个悲壮的落幕。 一桩桩,一件件,如今想来,真像是昨日才发生的事情。 而这一次的齐夏之战,重玄遵也已经确定参战。 在已经过去的那段时间里,重玄胜通过一系列的布局,展现了他超人一等的智略。而重玄遵通过大师之礼、黄河之会、迷界之行,展现了夺尽同辈风华的个人武力。 与此同时,重玄胜本身亦是天赋不俗的超凡修士,重玄遵本身也有不凡的智略。 博望侯的纠结,在某种层面上,亦是二者才华的僵持。 以当今天下之局势,往前往后都很难再出现类似于这一次齐夏之战的时机。 至少在老侯爷重玄云波的有生之年,大约不会再有了。 鉴于伐夏这一战的重要意义,它必然会极大影响整个齐国,当然也关乎整个国家里大大小小的人……换而言之,这一场重玄氏家主之争最终的胜负手,很可能就在这场战争里发生。 将门之后,终究要用战场上的成绩来说话。 所以从不轻易表露情绪的重玄胜,才慨然如此! 重玄家家主之位,对于重玄胜的意义非同一般。 他从一个备受冷落、所谓家族罪人之后的身份,察言观色、谨小慎微的生活了那么多年,抓住一个并不是机会的机会,与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子的重玄遵坐在同一张棋盘前。 一子一子地争取,一个气口一个气口地战斗。 从天府秘境到齐阳之战再到聚宝商会再到王夷吾……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 毕竟重玄遵是儿时就被太虚派祖师看重的人物。 天下真人算力第一的余北斗,看他一眼,便说他夺尽了同辈风华。 出一趟海,偶遇他的血河真君也见猎心喜,想要收为真传。 这样的人物,完全是说书故事里的天命主角。无论是谁坐在他对面,都很难有胜算可言。 而重玄胜竟是从全面劣势一步步扳回来,一度在场面上压制了重玄遵! 在重玄遵也已经全面反攻的如今,也可算是维持了平分秋色的局面。 可当初重玄家几个家老为了敲打重玄遵,才给重玄胜一点机会的时候,谁能想到他可以做到这一步? 重玄胜从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受尽冷眼,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也是重玄氏嫡脉公子,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父亲明明是当世真人、风华绝代的人物,为什么死后连名字都是一个禁忌。 如果可以,他不想从小就做一个聪明人。 以他如今展露出来的才华,哪怕从重玄家分出去,未来也大有可为。但他需要那个家主的位置,来证明他默默努力的那些年! 被人故意绊倒了,他就躺下,等人走了,他再爬起来。 他不想再问为什么。 但是他要让人知道—— 不可以这样。 7017k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天心难测 重玄胜的这份心情,以前只有十四知晓。 现在也只是多了一个姜望。 十四从来是少在人前说话的。因而姜望开口道:“这些时间你我没有一日虚度,今日如昨日,想来明日也如今日。” 我们今天像昨天一样努力,明天也像今天一样努力。 那么昨天收获的成功,明天也会再次收获。 这当然是一种美好的期许。 但也未尝不是对自己和重玄胜一路前行至此的肯定。。 毕竟他们一起完成的很多事情,曾经都被人们视作不可能! 重玄胜先是笑了一声:“我都累瘦了!” 然后才道:“我们想要的都会实现。明日当如昨日!”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重玄褚良在这个时候说道:“不要觉得战争是一件可以让你们予取予求的事情。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上战场,我恐怕只能给你们收尸!” 姜望重玄胜尽皆肃然。 在战争这件事情上,重玄褚良无疑是有发言权的。 这一次重玄胜和姜望都要上战场,他特意带姜望来定远侯府,就是想要战前再突击受训一番。不求姜望立成用兵大家,至少也要他在战争中能够对主帅的意图有所领会。 值此大战之前,整个齐国秣兵历马,个个磨刀霍霍。若非重玄褚良这时还在等待天子的最后决定,也须是没时间来理会他们的。 此刻,重玄褚良看着书桌对面的这两个年轻人,当然话主要是对着他这个太聪明、也太倚仗聪明的侄儿说。 “你道夏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南域两半,以书山相隔。大宗雄踞,大国林立,千年万年以来,征伐频仍。你道夏国是怎样从泥淖中一路厮杀出来,统合南域东部,灭理吞梁,兵锋望东北?” 理国和梁国在历史上都曾为夏国所灭,当然夏国灭掉的国家绝不止这两个……只是唯有这两个国家后来复国成功,这段历史才会被人提及。 重玄褚良此时的目光里,有一份历史的厚重:“你以为伐夏是唾手可得的功勋?” “你以为夏国是阳国那样的软柿子,在战争开始前就已经被消灭了历法、消灭了文字?” “你以为我递给天子那份军令状,是因为这件事情毫无危险,所以肆意争功吗?” “你以为我和军神,和曹帅,和修帅,是在争什么?” “你怎么敢小觑了夏国?” “阿胜啊阿胜,你须知道。当年那场战争开始前,朝中一半人主和!很多人畏夏如虎,大战还未开始,已经有万家哀哭。有士卒敲断了自己的腿,只为了不去前线!” 重玄褚良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才道:“你须知道……当年那一战,赢得非常艰难!” 重玄胜当然知道他未竟的话语是什么。 有不能言者,有不忍言者。 前者如废太子姜无量。 后者如已经死去的重玄明图、重玄明山,乃至于当年那些同样声名显赫,现在却已经不被记得的人。 万家枯骨,才换一将功成。 伏尸百万,方有霸业诞生。 在这种规模的大战里,真君都有可能陨落,真人都未必能够自保,神临修士可能在一次冲锋里就烟消云散。 所谓天骄,所谓天才……又何如浮埃? 重玄胜坐得非常端正了,他诚恳地说道:“是侄儿狂妄了。” 而后他问道:“叔父,以您之见,今日之夏国,有哪些值得重视的人物?” 重玄褚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值得你们俩重视的人物,那就太多了。” 姜望老老实实地听着。 “值得您重视的人物呢?”重玄胜又问。 重玄褚良沉默一阵,道:“首先当然是夏太后!” “当年一战,夏皇死于万军之中,被咱们帝君摘下了头颅。夏太子,夏二皇子,夏四皇子,夏五皇女,尽死!夏三皇子被我亲手斩杀…… 彼时那位堪称雄主的夏皇,唯留一个九岁的幼子存世,于是皇后监国。 她在掌权的第一时间,就与景国达成了盟约,秘密修筑仪天观。 那时她着凤冠霞帔,坐镇夏都城楼之上,远眺东土,身对我大齐兵锋,说‘大夏龙脉若绝,当自国母始。’于是重贿四邻,和议八方,诏天下勤王。 在夏皇战死后,我军仍然遭遇了非常顽强的抵抗,等到终于兵临夏都时……仪天观已经落成。 咱们不得不退出南域,回师东土,叫夏国得以保全社稷。 及至如今,是为今日之夏太后!” 重玄胜赞叹道:“有些事情从书上读来,不甚稀奇。今日听叔父您讲述,方觉确实是母仪天下,彼之英雄。” 姜望更在意的却是那个定远侯轻描淡写带过的“夏三皇子”。 虽是轻描淡写,但能被凶屠记住的人,又怎会简单? 重玄褚良当年孤军入夏,转战千里,直到今天都被视为壮举,过程当然极其凶险。如夏三皇子这样的对手,在夏国境内他遭遇的肯定不止一个。可最后仍是叫他打穿了夏军的后方,来去纵横,如入无人之境。 所以说,重玄褚良为什么是东域第一神临! 这时候的重玄褚良又道:“此外,夏国尚有两位王爷,与国同荣,都是世之真君,谁敢小觑?” 姜望的史书却是还没有背到夏国来。 重玄胜看了他一眼,帮他问道:“侄儿虽知其名,却不知他们厉害在何处呢。与咱们军神相比如何?” 重玄褚良道:“一是武王,姒姓名骄。夏国皇室出身,从现在这位夏皇的辈分算起来,得往前追溯九代。是夏国真正的镇国强者,甚至于在当年的大战中,都曾与咱们陛下交过手。” “第二个嘛,乃是岷王虞礼阳。上一次在剑锋山,带人围攻咱们大齐军神的,便是他了。” 武王娰骄乃是积年的真君,曾经都与齐天子交过手,实力自不会弱。 而岷王虞礼阳当初联手五位真人,一齐围攻大齐军神姜梦熊,结果被当场毙杀一真人,使天降血雨。其人与姜梦熊之间的实力对比,当然也不必再说。 当时死的那一位真人,正是阵道名家,夏国太氏之太华真人。 重玄胜想到这些,忽然道:“死掉的那个太华真人,他有个侄孙叫太寅吧?上过观河台的?” 他看向姜望:“望哥儿在山海境是否与他交过手?” “是。”姜望语气平静地说道:“当时对上了他和项北。” 他没有说胜负如何,胜负自是不必说的事情。 太寅在观河台被重玄遵打得没有半点还手之力,今日之太寅固然远强于当日之太寅,什么五龙封天术,什么神狱六道阵,都是后来所习,知耻而后勇,更上一层楼。 但今日之重玄遵,更非当日之重玄遵可比。煊赫迷界,已有外楼无敌之姿。这种无敌,不是观河台上年轻天骄中的无敌,而是囊括了所有未能冲破神临、所有累聚于外楼层次的那些修士。 姜望若是连太寅也打不过,那现在便确实没有什么与重玄遵相争的可能了。 故而重玄胜也只是问道:“赢得艰难吗?” 姜望实事求是地道:“不算容易,还叫他们扎穿了后腰!” “这样……” 重玄胜对这个回答并不感到失望。 从一开始,他和姜望就是追赶者的角色。 他从一个仅用于威慑敲打重玄遵的样子货,迅速成长为与重玄遵分庭抗礼的家族继承人。 而姜望初来齐地时,连天地门都未打开。后来却也同境力压王夷吾。 姜望已经成长得非常快了,的确不该再给他太多的压力。 只是,在姜望未能追赶上重玄遵的情况下。接下来的伐夏之战里,他就不得不多做一些思考了…… 与重玄胜认识这么久,姜望自是知道重玄胜这会在想什么的。 甚至于这胖子提及太寅,无非就是想对他现在的实力有个判断,同时又不想给他直面重玄遵的压力。 想了想,姜望语气平静地说道:“如果是在黄河之会,我对上太寅,胜负难料。在山海境的时候,如果太寅不是偷袭,如果没有项北,我和他单独放对,我可以无伤杀他。如果是现在……他和项北加起来,都伤不了我分毫。” 他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平静地列举了自己与太寅在不同时期的实力对比。 黄河之会,山海境,现在。 然而这种对比是如此直观、如此清晰地勾勒了他的成长轨迹。 以太寅这样一位本身也一直在飞速进步的夏国天才人物做对比,可以看到他的成长速度是何等惊人! 姜望没有说他现在对上重玄遵会怎样,但他的自信,已在不言中。也验证在他坦然走过的遥路上。 重玄胜当然也听懂了。 所以他只是在满脸肥肉中咧出了笑容,又对重玄褚良道:“夏国就没有值得您在意的当世真人么?” …… …… 当传旨太监丘吉走进摇光坊姜府时,天还未亮。 姜望的确是没有意想到。 在准备伐夏的关键时刻,正以天下为棋的齐天子,竟然会召见他这样一个并无什么实权在身的年轻人。 而且他回临淄才两天,齐天子就抽出了时间来。 甚至于……有些着急的意味。 这样一位站在当世最高处的霸主国帝君。 且夫以山河为局,列国为阵,龙盘六合,剑指天下! 齐天子这时候动用的棋子,要么是政事堂朝议大夫、要么是兵事堂九卒统帅,动的是现世风云,移的是人间山河……用他一个姜望,实在对全局不可能造成什么影响。 所以为何会在这时相召? 怎么想也想不出理由来。 难道当真就只是为了闲聊? 姜望莫名忐忑地看向丘吉。 这位向来与他亲善的秉笔太监,今次却是眼观鼻鼻观心,连个眼神都不给。 这下姜望心里更忐忑了。 但天子相召,也没有给他平复心情的机会。 别说焚香沐浴什么的了,连句话都没说明白,丘吉便命动身。 与丘吉同来的一顶大轿,隔断了重玄胜若有所思的目光,关住了满心茫然的姜青羊。 自往深宫去。 丘吉在轿前步行,落地无声。 有他在前带路,自是畅通无阻,轿子在东华阁前,方才落下。 这位秉笔太监站定步子,立在轿前,语气平静地道:“姜爵爷,到了。” 姜望从对观自在耳的琢磨中醒过神来,弯腰走出大轿。 下意识地看了丘吉一眼,丘吉仍旧面无表情。 好像双方以前的交流全不存在,是陌生人一般。 但他转念又想,或者丘吉什么表示也没有,正是某种安全的表达。 不管怎么说,天子用与他相熟的丘吉来传令,本身应该是一种亲善态度的体现,不至于要担惊受怕才是…… 于是斩却杂思,跟在丘吉身后,不紧不慢地往阁中走。 上一次来东华阁,还是跟重玄胜一起。彼时重玄胜来个“裸其身”,让天子赐了他一件紫衣。 那一次也是他真正意识到齐天子之威权的时候…… 东华阁在紫极殿前不远,天子在朝议之前,习惯在此暂歇,或是晨读,或是提前接收一些朝议信息。 一般这个时间不会太长。 所以在东华阁的觐见,总是短暂的。 但今日天子来得比较早,甚至还未到寅时。 天是暗沉沉的,东华阁里的灯盏也很柔和。 丘吉立在门外,姜望独自走了进去。 在明黄的灯光里,齐天子坐在一张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正在闲看。 旁边站着的人,恰是李玉书,之前正小声与天子说着什么,在姜望进来之前,就已经止语。 姜望远远听得到动静,但很懂事地没有细听声音内容。 此时走进阁中来,也只是恭谨地躬身行礼:“臣姜望,奉旨觐见!” 说起来,已经是第二回来东华阁了,他才敢稍稍打量一下天子所处这房间里的布设。 不比紫极殿里的大气威严,高高在上,这东华阁中,倒是有几分温暖亲近的气氛。 天子一时没有说话。 姜望于是也躬着身没有起来。 于是无形的压力已经落下。 阁中安静得很,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宿命的呼应。 上一次来东华阁,是重玄胜更改命运的关键落子,也是几乎与“东华学士”这个称呼绑定的李玉书在旁待诏。 如今,又到了重玄胜与重玄遵之争的关键时刻。 而他又来到了这里。 只是前一次有重玄胜智珠在握,他除了脱衣裸露他的一身伤痕,并没有别的事情做。这一次,却只有他自己来面对。 在这点滴漏断的难捱静默里。 心中不由得又想起定远侯那句话—— “天心难测!” 7017k 第一百七十二章 是年三月,太子射龙狐 并不很广阔的东华阁里,蓄着恰到好处的暖意。 这里的每一缕风,每一种贴于肌肤的感受,都有专门的人打理。 不使帝君为任何无关紧要的事情分神,就是他们对大齐帝国最大的贡献。 齐天子坐着。 姜望躬身。 李正书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也不说话。 丘吉守在阁门外,远处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声音。 连房里的灯光也是本分的,不敢有一丝摇曳…… 这种等待的时候最适合用来修行。姜望心中莫名其妙地想。 但毕竟也只是想想。 时间的意义在此刻很难度量。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次翻页声后 “是年三月,太子射龙狐。” 天子的声音像是从九天之上垂落,明明如此之近,却又如此之远。 姜望一瞬间反应过来,立即接道:“太祖以为不详,逐于青丘。乃立商华。” 勤苦书院大贤司马衡所编著的《史刀凿海》,是记载道历新启以来天下列国历史最为完备的一部史学巨著,是天下公认的信史。 司马衡周游天下,拜访各地旧址,溯古追今,搜集旧闻、秘史、历代名人的只言片语…… 各国的史书、各地的地方志、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气候的变化,山河的变迁……这些全都是他的素材。 一定要在互相验证之后,得到可信的历史资料,方才落笔。 司马衡笔锋简练、精准,行文不偏不倚,几乎不表露任何个人的情感倾向。 如史刀凿海开篇的那一句话 “司马氏名衡者,鲁钝之人,唯观史而得自知。无舟可渡,削刀凿海。” 他说他这样的蠢人没有什么天生的才情,没有与生俱来的洞察和智慧,他只有遍览历史兴衰,才能够认识自己。 他说历史本身就是最真实的评价,他没有资格置喙前人。 他说他只是历史的记录者,而非评述者……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整部《史刀凿海》洋洋洒洒千万言,但那些弃置删减的文字,又何止千万字。为这千万言所下的工夫,更何止亿万言! 他用长达三百年的时间,前后修订四十三次,方才成书。此书一立,即成天下信史! 《史刀凿海》记录的历史自道历新启而始,至道历三九零零年而终。国家兴衰,王侯将相,使天下人知古今事,人道洪流,尽涌其中。 根据司马衡的说法,此后每过一甲子,会再增补一次内容。如今是道历三九二零年,所以道历三九零零年后的列国历史还未成书,不过他的门下弟子也早就开始搜集可信的相关资料。 全千万言,结成三百零七卷。有的国家史料自成一卷,有的国家只能跟其它国家合订一卷。 而卷一至卷十,皆为《景略》! 那些一直屹立至如今,或者曾经煊赫一时的霸主国里,景略十卷,旸略六卷,秦略八卷,楚略九卷,牧略六卷,荆略七卷,齐略三卷…… 齐天子所诵“是年三月,太子射龙狐。”,正是《史刀凿海》卷二的内容。 而下一句,便是“太祖以为不详,逐于青丘。乃立商华。” 这一个部分,讲的是景太祖废立太子的历史。 姜望接得非常熟练,当然的确是下过苦功的。 “青羊子不要拘礼了。”齐天子随口道:“坐着说话。” 姜望心想,原来真的要抽查。幸好自己背了……一部分。 转念又想,大齐天子还是很仁厚的,只考这么前的篇目…… 他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毕竟没有完全松开。 他直起身来,很端谨地道:“归齐已是休憩,得天子召见更是天幸。臣站着说话就很好。” 开玩笑呢,东华学士李正书都站着,他怎敢坐下? 这马屁拍得毕竟直白,天子毫无波澜,当然也没有继续赐座,只又问道:“你说说看,景太祖为何视之不详?” 姜望愣住了! 当初向您告假,离齐赴楚的时候,您只说要背书,没说要全盘理解啊! 我怎么知道景太祖为何视之不详?我又不能去问他! 为何?为何!司马衡也没有写呀! 当然这些话他是没胆子跟齐帝说的。 有心硬着头皮强行理解几句。 最后只是道:“臣鲁钝,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姜望拍马屁的时候,李正书皱了一下眉,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水平可言。但这会鲁钝二字出口,他眼睛里却是有了一丝笑意。 司马衡在《史刀凿海》的开篇,也是以鲁钝之人自居。 这恰恰是一种对待历史的态度! 可以不懂,但不能装懂。 可以不解,但不能曲解。 世间治史者千千万,何以唯独司马衡编著出了天下信史? 答案正在书名中。 无非四字,“史刀凿海”! 在一尺一寸,在一笔一划,在实事求是。 不管姜望是有意还是无意,这鲁钝二字,用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再是巧妙不过。 李正书心中赞许,但默不作声。 只听得齐天子笑骂:“果是不敏、无智又少识!你读的什么书!” 姜望低头道:“臣惭愧,今后自当发奋!但臣少无良师,长无余暇,短时间内恐怕不能让陛下满意。” 天子转头看向李正书:“你看看,现在说话还知道给自己留后门,这是鲁钝之人吗?朕看他十分狡猾!” 李正书笑道:“狡猾或者鲁钝,也都在帝君彀中!” 天子道:“你也是个狡猾的!” 这位‘玉郎君’只道:“李正书岂非王臣?” 天子用手指了指他,终是又笑了:“那你这个大狡猾,便教教这个小狡猾!” 齐天子与李正书之间的亲近,实在是非同一般。 难怪说东华学士近些年几乎是李正书一人的头衔,也难怪李正书明明并不掌握什么实权,却在齐国有相当的影响力。 姜望心里琢磨着,行动上却并不慢。赶紧行礼道:“这是姜望莫大的荣幸,有劳学士指点!” 李正书笑了笑。 “指点”有时候是一种很犯忌讳的事情,尤其是他这种不正式在朝堂任职的大儒,向来对麻烦敬而远之。 但姜望是可以参与摧城侯府家宴的晚辈,于情于理他指点一下都没有什么问题。:. 也不做什么准备,张口便道:“要理解这段史料,只需要理解一个地方‘青丘’。” “青丘是个什么地方?” “这地方在万妖之门后,乃狐族圣地。景太子射杀龙狐,景太祖却将他放逐到青丘,这不是简单的放逐,这是让他去死。这种程度的惩罚,绝不是简单的‘视之不详’可以解释的。何至于此?” “我们再来看这件事情的起因。” “景太子亲赴万妖之门后,射杀龙狐,以其皮毛制成裘衣,送呈景国皇后。一则夸耀武功,二则表现孝心。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甚至应该是值得夸赞的事情。为何景太祖竟会恨成那样、要他去死呢?” 李正书语态从容,娓娓道来,很善于启发听者的思考。一言一思,实在是有一种时光赋予的魅力。 “我们应该注意到。在《史刀凿海》卷一的部分,司马衡记有一笔,曰‘太祖镇妖,分而化之,聚而歼之,七年逐虎,九年退柴胤。’” 姜望当然记得这一段,背是背得滚瓜烂熟了,但的确想不到它跟景太子射龙狐有什么关系。 李正书十分耐心地道:“万妖之门构筑于上古时代,彻底隔绝了妖族返回现世的希望,实在是人皇的无上功业。但万妖之门后的厮杀,却是从未中止。妖族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反攻现世。 万妖之门不是说立起来就可高枕无忧,需要有人不断地维护、加固。 一真时代的覆灭,宣告近古时代结束。 景太祖立天京城于万妖之门上,由此建立景国,号为天子守国门,一度有人皇之望。 他也的确在万妖之门后,建立了不凡的功勋。 万妖之门后,是另外一个广袤的世界,对我们来说,现在还有太多的未知和危险存在。当然最大的危险始终是妖族。 人族大军和妖族在那里厮杀,跨越中古、近古,一至于如今,从未停歇。 《史刀凿海》所载‘七年逐虎’,是说景太祖用七年的时间,驱逐了当时盘踞在战场最前线的虎族,大大推进了人族在万妖之门后的阵线,为人族大军赢得了更多的战略空间。 而柴胤乃犬族第一强者,景太祖用九年的时间击退了他。 这处记载的重点,在于景太祖对待妖族的政略……在于这个‘分而化之’。 景太子射龙狐的年代,狐族就是景太祖分化妖族的主要目标,龙狐则是当时最有名的狐族强者。” 姜望有些恍然了。 李正书继续道:“这件事表面上的原因,是龙狐乃万妖之门后景国正在争取的妖族强者。景太子鲁莽的行为,毁掉了景国分化妖族的努力。所以景太祖‘以为不详’。” 姜望若有所思:“非不详也,是不智?” 李正书又道:“但在当时的形势里,分化妖族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关于那个年代的妖族形势,很多史料都有记录。龙狐是一个贪得无厌的角色,索求无度,根本没有诚意。不然景太子射杀它,也不会引得军中欢呼‘永寿’这件事情在史刀凿海里没有记载,景史不闻,楚史里却是有记载的。” 他说着,顺便就背了一段:“伯庸射龙狐,乃得军心,山呼永寿。” “原是如此!”姜望恍然大悟:“短短一段文字,不意有如此波澜!” 李正书微笑道:“能于青史留名者,自然都有壮阔一生。” 伯庸即是那位射杀龙狐之景太子的名字。 一般来说,只有敬贺天子,才会用到“永寿”一词。 军中欢呼“永寿”,既不合礼,又显得伯庸有收拢军心之嫌疑,实在太过僭越。 如此说来。 景太祖以不详之名,逐杀伯庸,恐怕还是天家争权那一回事。 景国史书对此当然要有所避讳,楚国史书则完全不会替景国遮掩。 而司马衡之所以在《史刀凿海》里并不收录此事,大约是对楚史记载的景国历史并不能够完全信任…… 读个史书真是复杂! 姜望觉得比什么观自在耳之类的道术修行,可难太多了。 李正书旁征博引,信手拈来,真大儒也! 不愧是青崖书院大儒……嗯?青崖书院? 姜望莫名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听到李正书又道:“但这些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景太祖早有废后之意!” 他那俊逸非凡的脸上,表情无辜得紧。好像在说,你自己脑子不够用,忽左忽右,可不能怨我。 他微笑道:“我只说一件事,当时的皇后,乃是大罗山出身。之后立的皇后,却是玉京山出身。” 在整个“教导”的过程中,姜望的观点完全是随波涛起伏,跟着李正书的讲述不断游走,七上八下,频频转弯。每每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接着就发现自己并不知道……直到最后,其人才忽以真相宣告! 倒不是说有什么坏心思,但这恶趣味,也是太有青崖书院的感觉了…… 真够无聊的! 而由此推及……齐天子故意问这样一个复杂得让人头炸的问题,哪里是什么仁慈天子?分明有意看我姜某人出丑! 但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姜爵爷也只能配合地疑惑道:“事涉道门三脉的斗争?关乎景国皇室和道门三大圣地之间的暗涌?” 李正书笑了笑:“你如果读完了景略,那你应该知道。景太祖之太子,先立长子伯庸,伯庸之后立商华,商华之后立子昭。但最后等到景太祖退位修行,继承大位的,是符仁。所谓景文帝。” 他说到这里就打住,自然是不太方便细说,同时也不必再细说了。 姜望若有所思。 若有所思了一阵,道:“我实在糊涂!” 他对齐天子道:“陛下您也看到了,姜望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我认得那些字,但它们凑在一起,我便难得明白。” 对他急于摆脱读书枷锁的小心思,齐天子只回以漫不经心的眼神:“你去楚国之前,朕跟你说过的话,你可记得?” 姜望道:“臣自不敢忘!” “自己说吧。背了多少了?” “臣,背了一些……” “一些?” “约有三分之一。” “约有?” 姜望斩钉截铁:“确有三分之一!” “玉郎君,你来替朕抽查,就抽查前一百卷的内容。”天子随口说罢,又问道:“时间可够?” 李正书含笑回道:“朝议还早。” 齐天子于是一挥手,懒散之中,也真有山河独断、定鼎千秋的气势:“开始吧!” 这一章写完,人秃了。为你提供最快的赤心巡天更新,第一百七十二章是年三月,太子射龙狐免费。:. 第一百七十三章 酒垆意气曾少年 ????从东华阁里出来的时候,悬于观星楼的朝闻钟,正在悠悠响起。 ????震醒了姜望有些恍惚的神思。 ????他真是背书背得头昏脑涨,背得战战兢兢。 ????虽则平时的确下了苦功,但这一个没背好,可就是欺君之罪!压力实在太大。 ????他断是没有想到,齐天子召他来东华阁,花了整整一个时辰,竟然真的只是抽查他背书的情况! ????在这将要挥师伐夏的关键时刻。 ????满朝文武都在等待他的意志。 ????这位大齐天子……是不是太闲了点!? ????但这种在大战之前不干正事的无聊,这种在朝议之前还要捉弄一下年轻子爵的闲情。 ????的的确确让人感受到了一种从容,一种自信。。。 ????雄视天下的从容。 ????把握乾坤的自信! ????夏国算什么?天下这局棋,有甚么为难? ????他姜述也就是随意聊聊天,把年轻人叫到面前来老老实实地背背书,信手落子……而棋落山倾! ????在秉笔太监丘吉的陪同下,姜望走出宫城外,心中实在也有一种坦然。 ????“姜爵爷,咱家就不再送了。” ????“公公请留步。临淄我倒也不会走丢。” ????直到此刻,丘吉才笑了笑。 ????只是也依然不说别的话,径返宫中。 ????姜望还没来得及思考丘吉是否有什么未言之言,便见得前面一顶大轿掀开了帘。 ????重玄胜冲他招手:“进来!” ????“出什么事了?”坐进轿中,姜望便问。 ????轿子已经起来,轿夫健步如飞。 ????重玄胜仍是和十四挤着,只摆摆手:“先说你出什么事了!帝君找你做什么?” ????“找我背了一下书。”姜望如实道。 ????重玄胜愣了一下,大约一开始也没有想到齐天子会这么无聊,但立即便道:“看来今天朝议,就会决定伐夏主帅的人选!” ????姜望完全想不通他是怎么将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的。 ????但他也早就已经习惯。 ????相信重玄胜的结论就可以了,分析的过程不是很重要。 ????于是耸耸肩膀:“所以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南遥。”重玄胜大约还在思考政局,有些漫不经心:“落了很久的子,该收一收了。” ????赤阳郡,南遥城,廉氏。 ????大齐第一的铸兵师世家。 ????天下铸兵师公认的五大圣地之一。 ????当然这个所谓的“圣地”只是名头唬人,远不能跟悬空寺、玉京山之类的圣地相比。 ????就如天下名器,皆附于人,执于人手。从来没有听说那个人因为哪个兵器而强大的,只有兵器因强者而成名。 ????铸兵师也多依附于强大势力存在,本身是没有太大的存在感的。 ????而通过姜望和廉雀的关系,重玄胜已经暗中在南遥廉氏布局了很久。 ????在伐夏这样一场关键的战争中,在和重玄遵做最后竞争的时刻,他要收拢他所有的力量。 ????姜望当然也能够明白。 ????于是闭眼就要修行:“到了叫我便是。” ????“来不及了。”重玄胜忽地喊道:“停轿!” ????轿子停了下来,他推了姜望一把:“咱们要赶在朝议结果传到南遥城之前,做完这件事。等不及坐轿。” ????大齐兵甲在赤阳,赤阳兵甲在南遥。 ????廉氏的重要性当然毋庸置疑,南遥城的兵甲产量当然也牢牢握在齐廷手里。 ????但同样是出征的大军,那么多支队伍,最优秀的那一批兵甲,应该给谁?谁能够最先着装,谁能够最快得到补充? ????在朝廷的大命令之下,廉氏也有相对的自由。 ????这份权力很重要! ????所以当初十四皇子姜无庸才妄想染指。 ????等朝议结束,伐夏主帅的人选定下,那么大战立即就会开始。届时参战的人里,找上廉氏的人绝不会少。 ????所以重玄胜说,要快。 ????于是就在临淄街头,三人拔身而起,直飞赤阳郡。 ????姜望身上的四品青牌,和重玄胜的家世,在这种时候就有着相当明晰的作用——几乎不会有谁来大呼小叫。 ????能够对他们大呼小叫的人,大约现在都还在紫极殿里参加朝议呢! ????三个人疾飞无阻,径直穿山过岭,跨郡越城,没有几个时辰,便已经赶到了南遥城。 ????重玄胜的目的非常明确,直接便在廉氏宗祠前落下。 ????他们如此大摇大摆地从临淄一路飞到南遥城,又径直赶来廉氏宗祠,廉家的人自不会还懵懂无知。 ????廉家家主廉铸平带着几个家老匆匆赶到,脸色不太自然,却还是强撑着笑意:“重玄公子!姜爵爷!今日怎么大驾光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伸手引道:“我在酒楼设宴,还请两位赏光。” ????今日之廉铸平,与昔日大不相同! ????前何倨,后何恭也。 ????姜望并不说话。 ????重玄胜却漫声道:“我看就不必了,有些话该在酒楼里说,有些话却只能在这里说!” ????廉铸平沉下脸来:“重玄公子什么意思?” ????他再怎么说,也是一族之长,是一个很有名望的家族的家主。 ????重玄胜身份再如何尊贵,毕竟如此年轻,毕竟还未承爵…… ????他已经强颜欢笑,不去计较对方肆无忌惮的姿态,怎么还咄咄逼人,上房揭瓦? ????重玄胜却懒得理他,只左右一看,高声道:“廉雀何在?” ????这么几句话的工夫,廉氏宗祠前已经聚集了很多廉氏族人。 ????廉雀坚定的身影从远处走来,不说什么话,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路。 ????铸造出长相思这柄天下名器,又在重玄胜的帮助下经营了这几年,他在廉氏内部的威望,早已经今非昔比。 ????这人群无声分开的道路,就是他的荣誉所在! ????廉铸平凶狠地瞪着他,那眼神像是狼群里嗅到了新王气息的旧王:“廉雀,你是什么意思?今日勾结外人,搅风搅雨,是欲轻贱我廉氏宗祠耶?!” ????廉雀的脸是让人不太愿意看的,因为的确不甚美观。但在如今的时刻,人们已不得不看他。 ????他先对姜望点了点头,再看向重玄胜:“时机到了吗?” ????重玄胜笑了:“如果到现在,我们还需要所谓的‘时机’,那这么几年你的努力,可以说是徒劳无功!你不如去青羊镇打铁,我不如去那里卖包子!” ????廉雀于是笑了,当然笑得并不好看:“道理我都懂,但你为什么卖包子?” ????重玄胜咧着嘴道:“有人爱吃!” ????廉雀看了看十四…… ????又自我安慰地看了看姜望。 ????而后才看回廉铸平,很平静地说道:“廉氏家主之位,从今天开始,属于我了。” ????他的语气并不激昂,因为他并不是在宣战,不是要讨伐谁。他只是在宣布一个事实。 ????有时候他也觉得恍惚。曾经以为天堑一般的艰难困境,曾经矢志改变的生活,曾经以为要付出所有、奋斗一生,他也的确是有铸铁焚身之觉悟的—— ????但就这么几年的工夫,竟已唾手可得。 ????毕竟当初那个远道来齐的年轻人,已经成长为齐国年轻一辈第一天骄。 ????毕竟当初那个还不被太多人尊重的重玄氏弟子,已经可以同“夺尽同辈风华”的重玄遵分庭抗礼。 ????毕竟自己这几年,也没有虚度一日。 ????于是当初的酒垆之约,的确应该在今日兑现一个结果。 ????廉铸平又惊又怒:“荒谬!” ????他愤怒于廉雀的态度,更惊恐于廉雀的态度。 ????他指着廉雀破口大骂:“你这竖子,你以为攀上了重玄家的高枝,倚仗着博望侯的威名,就能够一手遮天,甚至于左右我廉家的家主之位吗?” ????“你真是又坏又蠢!难道赤阳郡府会允许?难道朝廷会眼睁睁看着?” ????他在掩盖心虚的愤怒咆哮中,也没忘了剥离重玄家的影响,没忘了给支持他的人竖立信心。 ????但廉雀表情古怪:“跟重玄家有什么关系?赤阳郡府又为什么不允许?” ????他平静的语气和廉铸平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这是我们廉氏自己的决定。” ????廉铸平这时候当然已有了某种程度上的预感。 ????可他不肯相信。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家主,经营了这么久,为这个家族做了这么多事情……廉雀这小子才几岁?!成名才几年? ????“廉氏?”他冷笑一声,虽难免有几分底气不足,却仍是奋尽残力、撑起余威来:“廉氏什么时候能够由你做主了?” ????廉雀并不说话。 ????而这个时候,围绕着廉氏宗祠的人里,有超过一半的人,几乎同时抬头,看向了廉铸平! ????目光在这一刻有了真实的重量。 ????廉雀何须说话? ????这几年来,廉家通过廉雀的关系,得到了重玄家的支持,在军中如鱼得水,每次的军用订单,都能够拿到最好的条件。往日那些这里卡一步那里卡一步的麻烦,但凡廉雀出面,全都烟消云散。 ????整个廉家几百口人,以及围绕廉氏展开的铸兵师产业上上下下多少人,谁不从中获益? ????什么是人心?人心就在这里! ????而且廉雀这个人,虽然不够圆滑,手腕也称不上圆润,但绝对是一个公平的人。 ????他绝不会让跟着他的人吃亏,绝不会昧了谁的好处。仅这一点,就已经胜过了廉铸平太多! ????廉铸平或许曾经也算一个优秀的家主,毕竟在廉氏已经很久没有铸出名器、且又没有什么武力倚仗的情况下,依旧守住了廉家的生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但他已经老了! ????他已经六十多岁,却还没有成就神临,全靠灵药吊着,才没有开始衰减修为。 ????他这个年纪还没有成就神临,他却还没有放弃! ????不停向家族索取,不停地占用各种资源,奢求成就神临的那一日,奢求自己还能够永驻青春,打破寿限。 ????为什么要向十四皇子姜无庸靠拢?为什么要做一些游走在危险边缘的事情? ????都是源于他的不甘,他的贪婪。他想要在正常渠道已经拿不到的东西,他想要更多! ????或许这亦是人之常情,只是廉氏族人已经不再愿意理解。因为他们有了更好的选择! ????人群中,廉氏后起之秀、名为廉绍的年轻人,第一个开口道:“廉家的事情,当然是由我们廉家自己做主。而我廉绍,完全支持廉雀执掌家族。我相信他,正如我相信廉氏还有更长远的未来!我追随他,正因为我对这个家族还怀有希望!” ????当初在七星楼秘境,姜望救过他一次,后来他便完全地与廉雀站到了一边。 ????而此刻在他的带领下,一个又一个廉氏的年轻人站出来表态。 ????“我相信廉雀!” ????“廉雀不做家主,廉氏没有未来可言!” ????…… ????如星火蔓延,已成燎原之势。 ????“廉绍!”廉铸平气急败坏之下,怒声道:“不要忘了你的命牌在哪里!” ????但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被怒火和恐惧冲昏了头脑,说出了蠢话。 ????有些事实可以存在,也的确长期存在,但不应该说出来。 ????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昏招迭出,在场那些廉氏族人,包括一开始还保持中立的人,全都往前走了一步。 ????黑压压的人头,在廉雀身后,如潮前涌! ????命牌制度是廉氏僵化的根本,也是少数高层剥削多数族人的陈规陋习。 ????很多人只是不敢说,不代表不会恨。 ????生死操于人手,在争取自我权利时,动辄受到今日这样的威胁……谁能不恨? ????廉铸平犯了众怒! ????姜望移开藏匿波动的祸斗印,也悄然散去了道术怒火的印决。 ????重玄胜仍然微笑不语,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廉铸平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来挽回。 ????而这个时候,在廉铸平身后,一位家老开口道:“其实我也觉得……让廉雀做家主,或许的确是更好的选择。” ????此人正是廉炉岳! ????当初还为姜无庸鞍前马后,积极抢夺长相思。 ????今日却是一脸沉肃地道:“铸平兄,我们都老啦,想法跟不上,身体也大不如前……是该把担子交给年轻人了。” ????廉铸平此时最大的底牌,就是维系了廉氏多年稳定的命牌制度。 ????但有一个最要命的地方在于——廉氏族人的命牌,却是掌握在一众家老手里的。 ????廉铸平回头去看廉炉岳,眼神简直是惶急无措了! ????在最关键的时刻,他最信重的人,一刀扎在了他的要害上。 ????紧接着又有另外一位家老道:“我也认为廉雀很适合执掌家族。近年来我廉氏唯一一柄名器,就是廉雀所铸。他在铸兵上的造诣不必多说,早已经超过我们这些老朽,完全能够承继祖宗基业。而且他还这么年轻,未来不可限量!我们的家族,当然应该交到更有未来的人手里,这是与我们每个人都切身相关的选择!” ????后面的话廉铸平已经不太听得清。 ????不停有家老站出来表态。 ????他只觉得一切都乱得很,耳朵嗡嗡嗡地响。 ????他本想给廉雀一个耳光,就像当初逼廉雀放手长相思一样。 ????但手指才动,一缕杀意就定在了他的眉心。 ????他一瞬间清醒过来,完全认识到现在是什么样的一个局面。 ????势不如人,德不如人,力不如人,智识不如人! ????支持他的家老也还有,忠于他的人也没有全部离心。 ????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转身一个人走进了宗祠里。 ????宗祠的大门缓缓关上。 ????他的眼中,燃起了火光。那似是炉火,似是他年轻时,也曾追逐过的炙热。 ????隔着一扇大门,身后隐隐传来,廉雀的声音—— ????“廉氏从今日起,废除命牌!没有人会生下来就被套上枷锁,人人享有应得之自由!” ????而后是欢呼声。 ????欢呼雷动。 ????从一府,一街,蔓延至全城。 ????那欢呼声,仿佛也为他而存在。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四章 百万雄师 廉铸平一没有什么太强大的武力,二在齐国没有太深厚的根基。这么些年来,廉家当然也有自己的经营,鉴于家族产业的特殊性,主要的人脉都在军方里。 而重玄家在军方的影响力……可以把廉氏这样的家族,按下去一百次,一千次。 双方能够调动的资源,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倒也用不着体现智略上的差距。 对重玄胜来说,廉氏这局棋,从来就不存在什么难度。他需要考虑的问题,只在于廉家能够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而他在什么时候收官最恰当。 伐夏的时机百年难遇,无论他之前有什么计划,都必须为这场战争让步,所谓 “顺天应时”。于是在齐王宫外接了姜望就径来南遥城。。整个廉氏夺权的过程,没有半点所谓惊心动魄的场景。 开始得很突然,结束得很干脆。廉铸平在宗祠里自焚而死。廉雀在宗祠外宣告了命牌制度的结束。 势如秋风扫落叶。倒也谈不上什么悲喜。无非旧愿已偿,无非酒垆意气曾少年。 而在廉雀正式接掌了廉氏权力的时候……齐天子诏令已下!以曹皆为伐夏主帅,以钦天监监正阮泅、前相晏平为镇军军师。 于是征调昭、弋、昌、容等东域小国兵马,计有三十万,编为三军,以朝议大夫谢淮安居中调度,并发伐夏。 全国征郡兵三十万,以朝议大夫陈符领之。发九卒者其三,曰春死,曰秋杀,曰逐风,以为伐夏主力。 此次出征,计有真君两位,真人五位。百万雄师攻夏!尽显齐天子灭夏之心! 此前呼声最高、朝野信心最足的大齐军神姜梦熊,却是并未掌军,也未镇军随行——这也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毕竟以姜梦熊在军中的威望,出则为帅,入则镇国,镇军很难只是镇军……镇军军师这个军职,都是临时生造出来的。 表示军令从一,表示主从之分。虽则阮泅、晏平都是衍道强者,而且身份一个比一个不凡,但在这次伐夏之战里,也都必须遵从主帅曹皆的军令。 军神自己未能出征,但是他的几个弟子,除计昭南还在万妖之门后厮杀、无暇分身外,大弟子陈泽青,关门弟子王夷吾,却是都要参与此战的。 而凶屠重玄褚良虽然没能拿下伐夏主帅之职,却也是伐夏之战的绝对主力,亲掌秋杀军出征。 唯独是修远……囚电军并不在这次伐夏的主力阵容里,修远请旨争帅,但是最后连战场都没能上去。 天子之心,实在难测!而不声不响挤进伐夏主力的逐风军,乃是当代摧城侯李正言所领强军。 一般来说,大齐九卒除天覆军乃是毋庸置疑的最强之军外,其余几只劲旅向来是各呈千秋,难分高下。 但亦有此言——四时第一曰春死,四象第一曰逐风!总之,无论背后有哪些考量、是如何筹谋。 齐国这一次南下的大军,也都算得上是齐国的主力军队,完全可以代表大齐帝国的真实武力。 不说是倾国而战,也是在确保镇压各方的情况下,所能抽调出来的最大力量了。 “帝君是如何考量的,我们不必去想。主帅已立,征期已定,其它的事情现在都无关紧要。我们接下来需要考虑的,是在这场战争中,关于我们的所有。”姜望和廉雀曾经对饮过的酒垆中——重玄胜盘坐在竹席上,正谈论着天子诏令的事情。 三人此时围着一方火塘而坐,火塘上方架着一个大瓮,烧着满满的一瓮酒。 整只已经烤好的牛腿、羊腿,摆在食盒里,堆在竹席前的条桌上,酥烂喷香的大肉间,只横着一柄食刀。 廉雀手持一根竹水勺,不紧不慢地给两位朋友舀着热酒。十四披甲带剑,独自立在门边。 冬月煮酒,窗外正飘雪。重玄胜继续道:“如无意外,我和重玄遵肯定是要进秋杀军的。在这场战争中,叔父不会偏帮于我,最后的结果可以预见——一定是我和重玄遵各领一军,在战场上各凭本事。两人斗分生死,我自是不如。但是单论领军,我不会输给他。”他看向廉雀:“届时我手底下应该有万人。这万人的兵甲需在出国前完成补给,我要最好的。” “不违例的事情,我肯定尽力配合。”廉雀非常干脆地道。真要无所不用其极,廉家能够发挥作用的地方其实有很多。 比如在给重玄遵麾下士卒换装时做点手脚什么的……但重玄胜不会那么愚蠢,那么没有分寸,廉雀也不可能答应那样的事情。 在守规矩的情况下,廉家能做的事情就相对有限了。但重玄胜也并不会急切。 类似于廉家这样的准备,他做了很多。积小优而成大优,正是他在与重玄遵竞争过程中,一直在做的事情。 面对重玄遵,能有一点优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战场上瞬息万变,现在说再多其实也没什么大用。我们只能做好先期准备。剩下的事情,到了夏国再说。”重玄胜端起酒碗道:“喝了这一碗,便回临淄!”三人举碗相碰,一饮而尽。 几年前各自不名的少年,今时今日已各有各的事业。值得庆幸的是,还有旧时心情。 重玄胜便要起身。姜望却从储物匣中,取出一支断枪来,递给廉雀:“廉兄,你帮我看看,这杆枪能否修复?”廉雀接过来瞧了一眼,便道:“这杆枪,最精彩的地方在枪身,枪头反倒没有多卓越,打造的时候有些浪费……但现在枪杆已经折断,灵性毁掉了。”他又看了看,语带可惜:“毁得很彻底。” “没有任何办法了吗?”姜望问。见他这般认真的样子,廉雀盯着这杆断枪,凝神想了一阵,才道:“我可以试试……但几乎不可能成功。” “不管怎么说……试试也好。”姜望有些萧索地说道。廉雀于是便将这支断枪收下了。 然后道:“你们在战场上多加小心,之后有什么需要我协助的,随时让人通知我。”重玄胜当然不会假客气,他辛苦入局,就是为了得到整个廉氏的助力。 此时也只道:“战争一旦开始,就很难再被个人的意志所干涉。接下来我们恐怕都要辛苦很长一段时间……你新掌廉氏,有没有什么需求?”廉雀想了想,看向姜望:“你还记得这里吗?” “当然。” “记得我们在这里说过的话吗?” “当然。”廉雀取出一块墨色的方形金属牌:“还记得这个东西吗?”姜望笑了:“你的命牌嘛。”一旁的重玄胜,当然也记得这个小玩意,当初姜望交还廉雀,他还替姜望很舍不得来着。 廉雀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拿着它去螭潭,替我找一样东西。” “螭潭?”姜望自是不知此地是何地的。重玄胜则若有所思:“夏都西去两百里,有潭曰螭。相传人皇炼龙子为九桥,螭吻悲泣而东,血泪成寒潭。”见姜望有些惊讶地看过来,他恼道:“《大夏方志》里的内容。还真以为只有你读书啊?打仗之前,这点功课我总会做的!”姜望于是又问廉雀:“要找什么东西?”廉雀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廉氏所在的故国原址,便立着如今的夏国。我只知道螭潭那里或许有个廉氏先祖留下来的什么东西,但并不知道是什么。我现在是廉氏族长,这命牌虽解了,却也与我关系紧密。你有机会的话便带着它去看一眼,没机会也不紧要。过了这么多年,兴许什么都不剩了……”齐国这一支廉氏族人,是当年国破逃散时迁来的一支。 但廉氏故国在夏国占据那里之前,就已经被伐灭。如今山河变易,岁月流迁,的确很难还有什么过去的东西存在。 螭潭里或许藏着什么,这事说起来是廉氏的隐秘,但日长年久,也不见得还有什么指望。 姜望接过这张命牌,认真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去看看的。”廉雀只抬起酒碗:“祝两位马到功成。”姜望同重玄胜于是又喝了一碗,这才一起离去。 …………东域霸主一朝竖起战旗。整个现世都为之震动。大齐兵锋所向,天下莫有当者。 齐夏之间,诸国惶惶。齐历元凤五十六年十一月七日,伐夏朝议后的第二天,天子赐剑、赐甲、赐印,曹皆正式被确立为伐夏主帅,主持此战一应事宜。 凡涉此战,必应其命。于是在点将台升起帅旗,号令三军。此时距离景国正式向牧国宣战,才刚刚过去十九天。 景牧两大霸主国的全面战争,正如火如荼……临淄西郊,点将台上,立着两杆大旗。 一杆紫微中天太皇旗,昂扬风中,堂皇大气。一杆帅旗,正中绣一个 “曹”字,立如山川。曹皆全身披甲,那所谓的 “小媳妇苦面”上,此刻只有统御三军的威严。天下名将如云,能掌此等规模大军、主导伐灭大国之战的,又有几人? 这是他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也是他有生以来所承担的最大的责任。一身星图道袍的钦天监监正阮泅,和穿得素净非常的前相晏平,立在其人身后。 是为镇军,亦是在彰显三军主帅的威严。钦天监监正神秘非常,虽然位置关键,但从来只对天子负责。 穷星象之变,测国势起伏,常在观星楼,与百官少有交流。很多人今次都是第一回见着他,只见貌如少年,气质绝逸,真是神仙般人物。 而卸任后隐居贝郡多年的晏平,这一次据说是天子亲自登门,才请得他出山。 此刻也是闭目养神,藏如深海,绝不喧宾夺主。在阮泅和晏平之后,则分别立着朝议大夫谢淮安、陈符、秋杀军统帅定远侯重玄褚良、逐风军统帅摧城侯李正言,或宁目,或肃容,一字排开。 今日将台上站着的这些人物,都是站在大齐帝国高层的绝顶人物,齐聚一堂,各有风仪。 不必言语,已显尽大齐风流!而将台之下……三军列阵、旌旗密布,人马俱静,刀枪皆芒,兵煞撞得万里无云! 伐夏的百万大军不可能全都聚集于此,很大一部分都已经开往前线。此时在这临淄西郊聚集的,乃是春死、秋杀、逐风这三军的精锐,各有一万人。 三万人铺开,已是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头。大齐九卒的精锐,有劈山斩云的锋利。 大齐帝国的中低层将领、东域诸国领军代表……全都聚于台下。名门弟子,军中良才,群星璀璨! 有那名满天下的姜青羊,有那夺尽同辈风华的重玄遵……此外如李凤尧、如晏抚、如文连牧、如鲍伯昭……济济一堂! 今日之大齐帝国,的确是人才鼎盛。而曹皆在那高高的将台之上,往前一步! 本来平淡无奇、气质温吞、面带苦色的他。这一步踏出,仿佛贯穿了古今杀意,从那过往无数英烈存在的战场踏将出来。 气吞万里如虎!你看着他,仿佛看到这个伟大帝国数不尽的英魂在他身后驻马,如林兵戈迸发出滔天兵煞,猎猎战旗扬在霜风之中,过往岁月里抛洒的无尽鲜血,都凝聚成了他盔顶的红缨。 而他的目光缓缓移过校场,好像注意到了每一个人。他好像在给每一个人鼓励,又给予了每一个人他的威严。 在这种沉静肃杀的气氛中,他缓缓开口:“我不是一个喜欢说漂亮话的人,我也没有时间跟你们讲废话。我要告诉你们的只有一件事——”他的声音恢弘起来,如战鼓,如马蹄,如轰雷—— “我曹皆,必然会带你们取得胜利!”轰隆隆隆!这个世界仿佛在颤动。 人类的伟大力量好像能够摇动人间。立在校场之上,在山呼海啸的洪声里,姜望也不自觉地被一种氛围所感染,不自禁地涌上热血。 “万胜!”他随周围的将士一起喊道!……………………【赤心巡天第二卷《从此无心爱良夜》实体书已经上市(三册合订)。 在当当网购买,前八百本有签名+赤心巡天世界地图。(世界地图是必掉物品)在天猫华文天下自营店购买,前两百本有签名+赤心巡天世界地图+Q版姜望、姜安安钥匙扣。 (世界地图和钥匙扣都是必掉物品)我也不知道编辑为什么搞得有点复杂……总之就这样吧。 世界地图是专门请很棒的画师画的,在我写的四千多字的地图设定上,前前后后修改很多次,才完成这一版。 之后我会把地图设定放在作品相关里,大家拿到地图之后,不妨对照着理解。 我希望读者看到地图上的某一个地方,能够立刻想起在那里发生过的故事,想到那些精彩的人。 如此,我的光阴就没有虚度。我们的故事确然发生了。】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澶у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с傘? /p> 第一百七十五章 舍我其谁 “而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 在山呼海啸的‘万胜’声里,在一张张激动的、热血上涌的脸庞前,曹皆面无表情地道:“服从命令!” 他的声音像山一样落下了,在士气最高涨的时候,定下了他的威严。。。 而后他道:“我的规矩只有一个——违令者,斩!” 斩钉截铁,不可转圜。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的父亲是谁、老师是谁、到底有什么背景…… 违令即斩。 在陡然肃杀的氛围里。 他的意志叫每一个在场的将士都明确了。 而后他才道:“下面我宣布几个任命。” “第一个,命陈泽青为征南将军,在此次伐夏期间代掌春死军!” 第一个任命,就令人震惊莫名。 春死军乃是此次伐夏绝对的主力军队,曹皆竟命陈泽青代掌? 但细一想,这个任命却又在情理之中。 陈泽青早年就有任职九卒的经历,在齐九卒任何一军里都历练过。论及军略,九卒无出其右者,被视为真正继承了镇国大元帅之军略的人。而且这些年来,天覆军的日常军务,也都是他在处理,本身的能力,是无须怀疑的。 再有一点,这一任命,也打破了朝野间关于曹皆与姜梦熊不和的传闻。春死军都交给姜梦熊的弟子了,世上哪有这种不和? 轱轱辘辘~ 车轮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 久闻陈泽青之名,此刻身在秋杀军队列里的姜望,也是第一次见得其人,不由得抬眼看去—— 身形颀长、直脊如枪的王夷吾,推着一辆木轮椅,从远处走来。 长脸深眸、同境打遍军中无敌手的王夷吾,自然不会有人不认得。自来在军中,永远是人群的焦点。 但此时此刻,他也不能夺走他正推着的这人的光芒。 尽管这个人……甚至需要被推着走。 这是一个头发簪得一丝不苟的男人,脸上带着很平静的笑意,一双眼睛静如古井,又叫人能够感受到深邃的智慧。 他懒懒地靠坐在木轮椅上。 膝上,盖着一条很有些年月了的旧毯子。 大齐军神姜梦熊的大弟子,竟然是一个瘫痪了的男人! 甚至于不能够靠自己直立行走! 而你看着他,你感觉是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他,没有什么灾厄能够战胜他。他可以一直往前走,不管是坐着车、坐着船、坐着轮椅,还是别的什么——就如此刻一般。 此刻王夷吾推着他,走在万军之前。 王夷吾的步子非常稳定,每一步都像是提前用尺子量过。在如山如海的目光注视下,每一步和每一步之间的距离,都没有差别。 他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 所有认识王夷吾的人,都能够感受他的骄傲。 此刻他骄傲于他能够推着陈泽青! 而陈泽青坐在轮椅上,平静、自信、慵懒。 当这辆木轮椅,被王夷吾推着,来到点将台下。 三军主帅曹皆的目光垂落下来。 “泽青,受命!”他低了低头,如是说。 曹皆是一个非常不愿意浪费时间的人,在伐夏此等大事上,言语也非常简练。但是他愿意等王夷吾慢慢推着陈泽青过来。 因为他比很多人都更了解陈泽青。 因为任何一个了解陈泽青的人,都不会不给这个人以尊重。 曹皆点了一下头,重新把目光落回茫茫如海的军队上,然后道:“第二个任命,命田安平为三十万郡兵左路元帅!掌兵十万,受郡兵元帅陈符所辖,日照郡守田安泰佐之!” 一石激起千层浪! 时至今日,阳地大治,阳人未有念阳帝者。阳地三郡镇抚使,早已经顺理成章地转为郡守。 但引起人们激烈情绪的,当然不是田安泰。 说句不好听的,如田安泰这种不功不过、才能只是尚可的世家子,是生是死都不会引起太多人在意。 而如田安平者,仅仅是他的名字,就足够让人重视,足够让人警惕! 甚至于在曹皆说出这条任命的此刻,人们才恍然惊觉一个事实—— 田安平的十年之刑……已经无声无息地期满了。 很多人不愿意提及这个名字,很多人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个名字。 但是当它出现在耳边,当这个人披散长发,只着一件单衣,淡漠地自远方走来…… 谁能忘却!? 田安平今日穿了一双漂亮的麂皮靴,长发好像也稍稍修剪过,大约田家的什么人叮嘱了他要注意形象。 但那一对孽镣仍然戴在手上,长长的锁链倒是没有拖地,而是挂在了身上。 他好像真的有在乎别人的观感,但好像又完全没有在乎。 在一个个穿得体面规整的人群里,显得如此的突兀,不合时宜。 人们畏惧他,猜疑他,近乎本能地排斥他……又不得不关注他。 “大帅!”这时候军伍中响起一个声音。 立在逐风军阵列里的晏抚晏大公子,今日亦是一身奢华暗敛的甲胄。阵纹都自然得像是甲叶天然的纹理,乍一眼看过去,除了好看,倒是看不出什么。 他出得阵列来,向将台上的曹皆行礼:“我绝不怀疑大帅的眼光,对大帅的任命也绝无质疑。只是今日是什么场合,伐夏是何等大事?田安平这副姿态便过来军中,一个囚徒模样的人,真能代表我大齐军队的威仪吗?!” 这何止是晏抚的疑问。 心有不满的,何止晏抚一人? 这是谁的时代? 计昭南不到三十,田安平三十过半,陈泽青已经四十多岁。 在整个齐国范围内,往前看十年,当然可以说是陈泽青、计昭南、田安平、柳神通这些人的时代。 但是在十年之后,谁又会相让于谁? 江山代有才人出,陈泽青这位九卒军略第一的军神亲传也便罢了,田安平毕竟是个疯子,毕竟被打破金躯玉髓、锁境十年! 他凭什么领军十万? 但姜望立在军列之中,只是默默地想—— 因为这一句话,狗大户回头得哄温姑娘多久? 以晏抚的性格,即使是对田安平有再多的不满,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做陷阵先锋,站出来挑这个理……今天这一句话,很难说其中没有柳家的原因在。 毕竟这个郡兵左路元帅的位置一坐上去,等到伐夏功成,田安平就不可阻挡了。 田安平走得越高,与之相对的扶风柳氏,就沉得越低。 而环顾此刻,并没有一个人会为扶风柳氏说话,并没有一个人会站在田安平对面…… 点将台上的曹皆没有说话。 点将台上的前相晏平,也依然在闭目养神。 而田安平只是回过头来,静静地看向晏抚。他的眼神是那么平静,可平静底下,好像随时要涌出让人挠破心脏的疯狂! 这时候,跟在田安平身后走来的田安泰开口道:“军威在力不在礼,你晏抚难道是如此迂腐之人——” 田安平头也不回,左手往后一竖,止住了田安泰的发言。 他的亲哥哥,就这么讪讪地闭上了嘴。 而他看着晏抚,收回了他的手。 双手静止在身前,两个锁住手腕的锁环之间,长长的锁链倒垂下来。像是一座峡谷,像是永远都不能够被跨越的距离。 “我为什么这副姿态?” 他稍稍歪了一下头,好像有点好奇,又好像有点想笑。 忽然一抬手! 锁链哗哗地响! 附近的几员武将都下意识地聚集道元,往前踏步,生恐他在万军之前忽然发疯动手。 但他只是把那一对孽镣,往前抬起来,抬给了晏抚看。 “我怕解下之后——” 他咧嘴道:“不小心吓死了你。” 晏抚静静地看着他,当然并没有惧意。 然而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缕从心底生出的寒意,感受到了田安平的疯狂。 人们此时才意识到,这一句“吓死你”,是以柳家神临修士柳啸的精神失常为注脚的,因而的确具备恐怖。 可这是在三军阵前! 万众瞩目,曹皆镇场。 已经身证衍道的一代名相晏平都亲自在场的情况下。 他居然敢威胁晏平的嫡孙! 这种气氛,这种紧张,这种平静水面下的癫狂暗涌……让人心慌! 曹皆终于开口:“安泰将军说得对。”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瞬间将所有让人不安的气氛都镇压。 “军威在力不在礼。穿成什么样不重要,能不能完成本帅的军令,才重要。” “当然晏抚将军说得也有道理。威仪威仪,为将者也不能完全不顾仪表。”他看向田安平:“田安平,你须注意一些。” 田安平收回了注视晏抚的目光,微微低头,表示服从:“末将领命。” 田安泰恐怕做梦都想不到,他这种毫无存在感的人,说的话也能被曹皆点名表扬一句。但也实在是因为,另外两个人,单独提谁都不好。 曹皆表面上各打五十大板,但也只是看着晏平的面子上,才对晏抚有所宽待。 紧接着便道:“但不管怎么说,任命已经下了,这就是事实。” 晏抚心中一凛,低头一礼,退回了军列中。 如果说关于陈泽青的任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那么关于田安平的任命,就是意料之外、情理之外,可你不服不行! 你说他是疯子,他罪孽深重。 可是柳神通之死,田家当年就已经付出了惨痛代价,而他也已经用被打破了金躯玉髓、禁足锁境的十年来弥补。 无论你认不认可这个结果,那已是天子之令旨,是尘埃落定、任何人都无法再追究的事实。 你说他被锁境十年,早已经被时代淘汰。 可是柳家神临境强者,那个已经精神失常了的柳啸,却毋庸置疑地证明了他的强大!那是被困锁在神临之下的战绩! 而现在……刑期已过,限制已经打开,现在的田安平,又会有多么恐怖?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是来自曹皆的任命。 不管你服不服气、认不认可,这就是事实。 哪怕田安平真的废掉了,真的不堪大用,也没人能更改这个任命。 齐天子在朝议上那一句“伐夏大事,卿自决也!”,天然具备了它的法理和威严。 伐夏是曹皆一生功业所系,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影响他的大事! 一个征南将军陈泽青,一个三十万郡兵左路元帅田安平,都是震动各方的任命。 点将台上的人,都站在曹皆身后。 沉默即是一种支持。 点将台下的齐国将领,也只能等待军令。 东域诸国的领军代表,更是没有置喙的资格。 而曹皆继续道:“此去南夏,当有一壮士,领锐卒三千,为我先锋!” 他目视诸军:“此职非勇悍之士不可为。本帅以为——” “大帅容禀!” 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了曹皆本已拟定的人选。 人们又惊又疑地看过去。 只见得秋杀军的阵列里,走出来一个风华绝代的白衣公子。 他的步伐从容,锋芒跳脱。 眉如剑,眸似星。 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冲淡了他凌厉的部分,叫他变得似乎可以亲近——可你知道他远隔千山,触不可及。 他走到万军阵前、立在将台之下,微微仰头,让将台上的诸位帝国高层,可以看清楚他这张令人目眩神迷的脸,可以看清楚他的自信,他的骄傲,他的底气。 他说道:“锐不可当,勇冠三军者,当为先锋大将!放眼天下,此职舍我其谁?” 将台上一时缄默。 将台下一时缄默! 以魄力、勇力而论,的确如重玄遵所说,几乎没有比他更好的选择。 但他是谁? 他是重玄氏嫡脉公子,袭爵世袭罔替博望侯唯二的两个人选之一。 先锋是什么军职? 实事求是地说,战场上战死率最高的位置! 也是那些立功心切的军中勇者,险中求富贵的位置。 如非重玄遵主动求战,这个位置不可能交给他这样的名门贵公子。 即便是他主动求战,曹皆也须得考量! 将台之下,重玄胜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这无疑是让他意外的一步。 这是……重玄遵的落子! 脱离于战前重玄胜的计划。 重玄遵并不在秋杀军的局限里,并不在凶屠重玄褚良的羽翼下与他竞争。 而是跳将出来,直接抢夺伐夏先锋之职! 自古以来,先锋都是最危险的军职,但往往也是最能建功的军职。 以重玄遵的勇力,一旦获得此职,在这场战争中,他将很难有扳回局势的机会。 甚至于在此刻,重玄胜几乎没有别的办法。 因为重玄遵这是王道之棋,就是展现魄力、勇力,在伐夏的公平框架下,堂堂正正地争取优势。 他敢去最危险的地方,承担最危险的任务,你重玄胜敢吗? 就算你敢,你争得过吗? 此处已非智略能挽! 所以重玄胜心念急转。 所以李龙川面现忧色。 所以鲍仲清目有同情…… 所以。 万军之中姜望踏前一步:“姜某人或可当之!” …… …… …… …… (第二卷实体书是全三册合订。 当当那边早先操作失误,没有弄成活动价,要比天猫店贵。 我联系了编辑,现在已经调整好了。 大家如果有在当当下单了的,可以退订再重新下单。已经发货无法退订的,可以联系客服退十元差价。 天津华文天下天猫店的发货时间,到这周五,也就是28号,往后就发不了货,得等过完年了。 当当那边是没问题的,随时都可以。 以上。 给大家拜个早年!) 7017k 第一百七十六章 降心猿,定意马,能悟空 三军无声! 天地皆静。 仿佛只有两个年轻人的声音在回响……回响。。。 重玄遵说“舍我其谁?” 姜望说“或可当之!” 将台下的重玄遵和姜望并没有注视彼此。 可那茫茫无际的军队海洋,一时间起伏不定。自觉的不自觉的,人人争相睹之。 齐国年轻一辈的第一天骄到底是谁? 在姜望和重玄遵身上一直存在争论。 黄河之会后当然应该以姜望为第一。 可迷界一行后,分明重玄遵更见无敌。 他们都继续着各自的故事,他们都在不断地创造传奇。 而今日! 或许能见个分晓了。 “我大齐最优秀的天之骄子,最悍不畏死。” 将台上曹皆道:“此乃我大齐之福,能掌此军,驭此将,亦是我曹皆的运气!” 此刻他早已将原定的先锋将军抛之脑后。 放眼整个齐国,哪有比眼前这两个更有能力做先锋的人选? 比他们年长的要掌大军,比他们年轻的皆不如他们。 如重玄遵所说的那样,舍他们其谁? 他曹皆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更不是一个担不起责任的人。 既然重玄遵和姜望主动请战,不管他们是什么家世,不管天子如何厚爱,他曹皆没有不敢用的道理! 因而便在这将台上,他洪声道:“如重玄遵所言,锐不可当,勇冠三军者,当为先锋。你二人既然同争此职,便在万军阵前杀过一场,胜者为伐夏先锋将军!” 重玄遵这才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姜望身上,朗声笑道:“愿为三军戏之,以壮此行!” 王夷吾面无表情,但握着轮椅后把的手,下意识的紧了紧。 他当然对重玄遵有无比的信心。 可他也深刻明白姜望的可怕。 腾龙境一败,内府境再败。 那是一度击垮了他无敌之势的人! 而姜望只道一声:“我所愿也!” “好!此战由本帅亲自主持,我大齐天骄之勇,当叫三军共见!”曹皆其声恢弘,先为这一战下了保证,保障双方没有性命之忧。 而后令道:“三军听令,撤步二十!” 轰!轰!轰! 偌大的校场上,人潮如海。 三万大军撤步的声音,竟如一声! 像是巨人顿步,如似地动山摇。 有雷霆行空,是兵煞动天! 三万大军整齐有序地后撤二十步,顿叫天开地阔。点将台下,万军阵前,为这两人留出了足够的战斗空间。 这是一场注定要被在场所有人铭记的战斗。 东域诸国的领军代表,全都震撼莫名,慑服于此等威武军容。 如征南将军陈泽青、三十万郡兵左路元帅田安平,也分别让至两边。 此一时,整个临淄西郊点将台,姜望和重玄遵两个,就是绝对的主角! 曹皆道:“你们若是已经准备好,现在便可以开始。” 重玄遵洒然一笑,便已白衣前赴。 姜望忽道:“同为外楼境界,我以三楼对四楼,恐伤重玄遵天骄之名……诸位稍待,待我再立一楼!” 重玄遵顿住脚步,下巴微微扬起,眼中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 而姜望只是一个仰头。 仰头望天! 一望风云动。 天边顷刻应召,亮起了一颗璀璨星辰,自遥远星穹投射出来的光芒,竟不比太阳逊色。 更有星光如洪流奔涌、似天河倒灌,一瞬间倾泻下来,自九天而至人间,铺成了一条广阔的星路! 星光之路的彼端是那座耀眼的星楼,星光之路的这处,是这位人间的天骄。 “咦?” 朝议大夫陈符眼中露出讶色。 如似田安平这般的人,也一时抬眼,显出来些许探究。 得自萧恕的星路秘法,在大齐帝国三军之前,展现了它的璀璨风景。 几乎是在这条星路铺就的同时,遥远星穹又有两座星楼亮起。 三颗星辰遥相呼应,仿佛被某种力量串联到一起,给人一种混同的感受。 李凤尧今日一身戎装,人如霜玉雕就,愈见高挑,愈见冷艳,仰望星穹,挑眉道:“北斗!” 但见那天穹之上。 属于姜望的第四座星光圣楼,在古老星穹所对应的、摇光星辰所属的位置,璨然亮起! 有玉衡、开阳、天枢这三座星楼的定位,有星路秘法的铺陈,贯通古老和遥远。无需过多探索,摇光星楼直接建立在摇光星辰概念的中心区域,且一蹴而就,顷刻立成! 在姜望的星穹概念里,这是一座大气堂皇的七层紫色楼宇。 凛然有无限威严,横压四方。 摇光者,又名破军。 古书称之为“耗星”,代表破坏、消耗,乃是一颗十足十的陷阵之星。 在万军之前立此星楼,在强强对决之前亮此星辰,最是恰当不过! 有天下之劲旅,有天下之名将,有绝世天骄为对手,有伐大国之战为背景——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也。 是水到渠成,也是战场上势如破竹。 在玉衡星楼,姜望立以信字。在开阳星楼,姜望立以诚字。在天枢星楼,姜望立以仁字。在摇光星楼,姜望立的却是一个“武”字。 勇猛是武,果毅是武,力胜是武。 姜望毫无疑问是一个有“武功”的人。 一路走来,所历战斗不计其数,胜人有力。 而武有七德,曰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jí) “戢”者,藏也。 所谓定功戢兵,故止戈为武。 武不是欺压他人。 武的德行,在于克定祸乱,在于保境安民,在于止戈。 此楼一立,藏星海中,有了一种博大的襟怀,星光漫天,腾龙驾雾! 藏星海,又名四肢海,对应的正是星穹四楼。 此四楼并立,修行者在茫茫宇宙便有了根基,在古往今来、上下四方,都有了确定的“位置”,获得了“自我”! 此所谓外楼四境圆满。 修行者在此境把握了自身,由是可以向天人之隔发起冲击。 四座星楼一并亮起在天穹,带来一种神话般的光照,但是在人们的注视中,一切并未结束。 连接着姜望与玉衡星楼的,是一条璀璨星路。 其光如瀑,仿佛贯通万古。 而在玉衡星楼,无匹的星光流动中,又延伸出两条清晰可见的星路来! 人间能见之星路! 萧恕当初在星穹深处,勾连星楼的星路,并不足够显现痕迹。而姜望有玉衡星楼海量的星力支持,有森海老龙无私的神力奉献,这星路之稳固,何止倍计? 但见得以玉衡星楼为核心,一条星路顷刻贯通了开阳星楼,又从开阳星楼延伸到最新立成的摇光星楼。而另外一条星路,却是在遥远星穹曲折游动,穿天权、折天玑、过天璇、最后转天枢! 天空只有四座星楼,但是星路经行了七颗星辰! 姜望结合了星路秘法和七星圣楼秘法,最大化地利用了自己玉衡星楼的优势。 如今四楼立成,星路贯通。 天边如似…… 亮着北斗! 人们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凝望过去。 那立在万军阵前,独对绝世天骄重玄遵的青衫男子,一时间势如龙起,给人以一种“磅礴”的感受! 上照北斗,下显万军。 所谓不倾之峰,所谓不竭之河,所谓顶天立地,所谓举世无双! 古今何来此外楼? 见到这一幕的人,谁能不为之动容? 便是对重玄遵再有信心的人,见得此情此景,此势此人,在这一刻,也难免有几分动摇。 此何人哉? 何能敌也! 但对姜望来说,这还远未结束。 这只是一个开始。 虽则四楼已成,虽则贯通了星路秘法和七星圣楼秘法、完成了前无古人的七星四楼。 但他还未触摸自己的道途。 外楼之境有三个重要的层次。 是为四楼圆满,神通外楼,道途外楼! 四楼圆满自不必说,内显藏星之海,外照遥远星穹。星穹圣楼从一到四,是小境的跃升,更是修行者逐渐锚定自己“位置”的过程。 而以战力论,道途未见得就有神通强。 但从境界来说,道途才是此境根本,是真正区别于绝顶外楼与普通外楼修士的一种存在。 神通修士有可能探索到外楼层次最可怕的杀力,但无法掌握道途的人,不可能成就“洞彻真实”的境界。 前辈先贤早早定下康庄大道,以诸如威、诚、仁、杀之类的四字,为后辈弟子铺开道途,使千万人行一路,大大提高了成就神临的可能。 所谓“道理”,凭之气壮,凭之身高,凭之昂首挺胸、勇往直前。 可即便如此,也一定是熟读经典,能够明了先贤真义的人,才可以捕捉到那贯以一生的道路。 在佛,是“慈悲为怀”。在儒,是“义之所在”。 今日之修士,能成神临者万中无一,也已经是先贤开拓后的结果。 而姜望这样的人,走的是最难的路,追寻的是属于他自己的道途。 当然也读过道经,当然也背过史书,儒家经典也读过一些,兵家典籍也翻过几眼。成日里被苦觉缠磨,净礼小师弟前小师弟后地叫着,也很难对佛家经典完全没有印象。乃至于身在天下强国,有爵有名…… 他当然是知道那些道路的。 当然有模糊的概念,知道怎么可以相对容易地去走。 但他还是选择自己的路。 验证自我,砥砺此心。 那条最自由……也最危险的路! 是为……【真我】。 对于道途的觉察,姜望其实很早就拥有。 他一直是一个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的人。 然而他也非常明白,这条路是有多么的不可揣度。 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这是万古以来争论不休的哲思。 姜望不认为自己有洞彻人生的智慧,也绝不敢在先贤的议论上做盖棺之言。但是在他有限的人生经历里看来…… 人生而神魔一体,善恶皆具。 人有发乎本性的悲悯,人也有生命本欲的索求。 他绝不强求别人如何,不会视自己的道路为唯一真理。 但是他认为自己倘若要追求本性真我的力量,就一定要为自己铸就囚魔之牢笼。 人本能地向往阳光、干净、美好。 可那些幽暗、放纵、堕落,是不是也是本能? 有生之灵,生而兼具神魔两性。 一念为善,一念为恶。 见人饥寒,心生悲悯,欲为披衣,欲舍饭食,当然是真我。 怒发冲冠欲拔剑,饥欲食,寒欲衣,欲显名,欲登高……是不是真我? 道法儒兵释墨……这些宗派先贤定下的道途四字,是导人向善、教化世人的路。具有无上伟力,无上德行。 而姜望效仿百家修士,自己给自己立下的四字。 所谓信,所谓诚,所谓仁,所谓武。 有些是他的坚持,有些是他的德行,有些是他的道路,有些是他的追求。 但同时……都是他的束缚,是他的囚笼,是他的“矩”。 信、诚、仁、武,他以此四德自锢,并非是自我标榜,而恰恰是为了坚守本心。为的,是不让道途偏斜,为的是不让自己走入“歧途”! 他很早就意识到自己道途的强大,但同时也意识到它的危险、它的未知,它的不可掌控。 所以为什么他要一步一个脚印,所以为什么他要克己自制? 他难道不可以一念成魔? 若是只为强大,早在兀魇都山脉下的上古魔窟里,他就可以这样做。 面对雷贵妃旧案,在一个接一个的冰冷事实前,在极具压迫感的死亡气息里,他告诉自己要克制。克制愤怒。 面对北衙都尉之实权,面对一步登高的机会时,他告诉自己要克制。克制急躁。 孤身离开不赎城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要克制。克制仇恨。 他不是不可以更快地修行、更快地拥有力量、更快地得到收获,但是他要走一条更长远的路。 人生当然有很多的选择,可是他总会想起。 他总会想起—— 在枫林城飞马巷的那个家里,他抱着姜安安,坐在屋顶上,仰望星空。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星星么?爹在那里,宋姨娘,也去了那里。” “好远呐。” “是啊,好远。” 可是我的妹妹姜安安。 可是那个抱着妹妹的少年郎。 你要知道—— 星星死去了,星光还在长夜里。 于是一步一痕,于是遥途至今。 姜望在铸造自己的“囚魔之笼”,而探索自己的“神临之路”。 神临于他人,是“我如神临”。 于他自己,在这样的意义之外,更是在人性之中,制约“魔性”之后,显现“神性”……是此“神临”。 在人们的视野里。 在四大圣楼、七星之路的连照下。 姜望又一次发生了变化。 他的眼睛干干净净,里间是毫无约束的战意汹涌。 他的身姿挺拔,直似只身将天地撑起。 他变得更真实,也更自我。 他现在当然还是在外楼的境界,可是他自信已经不输重玄遵。 且夫四楼为囚笼。 如此定心猿,降意马,能悟空。 效法先贤,追寻“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无上境界! …… …… …… …… (1,“星星死去了,星光还在长夜里。”——情何以甚·《关于我的爱》) 7017k 第一百七十七章 明月照江河 今日之点将台。 姜望仰首则四楼立,追思则道途握。。。 七星之路行空,四大圣楼连照。 悬北斗而踏山河,真有天下无双之风姿。 面对煊赫如此的青羊子。 满场皆静,如视神佛。 而那白衣胜雪的重玄遵,只是懒懒地一笑:“好了?” 似春风化冻雪,如明月照江河。 他的轻描淡写,他的随性随意,一瞬间就消解了姜望所塑造的“势”。 本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何必人生有穷时。 任你名扬天下,任你王侯将相,任你如何煊天赫地,举世无双。我观之如风如雪,如云如月,和这世间一切,没甚么两样。 我不鄙薄你,但我重玄遵…… 同境无敌。 齐国当代最优秀的两个年轻人,于此四目相对。 气机纠缠,气势相撞。 他们之间的战斗早就开始。 甚至于早在今天之前。 争势,争意,争力。 姜望后退一步,道:“有劳久候。” 你等我再立一楼。 我让你一步之势。 以就公平。 晏平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阮泅欣然负手。 一道金光迅速走了一圈,将重玄遵和姜望圈在其间。这巨大的金光圈并不会影响两人的战斗,但是会遏制他们的战斗余波,使之不至于影响战斗范围外的人。 只听得曹皆道:“那便开始吧!” “吧!” “吧!” “吧!” 此字在落地的过程中,已经成为音啸,回响不断,顷刻动雷鸣。 俄而雷鸣作惊雀,焰光绘其形。 说开始,已经开始! 曹皆只是普普通通地说了一句话,并不像悬空寺苦病那样给了无意间的机会。但姜望驾驭其声,灌注以降外道金刚雷音,在绝不存在的时机里,创造了时机! 因为时间的关系,这门音杀之术他练得不够纯熟,但只需引发雷音便足够。 以一声而得万声。 一瞬间雷光洗地,遍耀重玄遵身周,雷音焰雀叽喳爆鸣,如彻天地之响! 欲再现悬空寺一战,争一着先手! 及至今日,放眼天下,神临以下修士,谁敢在姜望面前,让出这一着先手来? 观河台列国天骄之战有一桩好处——除了展现人族未来、检验各国潜力之外,也让列国年轻一辈天骄,彼此有了一定程度上的了解。现世未来百年之风云,很大程度上,无法脱离他们之间的碰撞。 姜望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面对重玄遵,我的优势在哪里? 若落在具体的黄河之会上,他的优势在于……彼时一路打到魁名在握,他也没有进入濒死状态过。 换而言之,在观河台上,他并未展现他彼时的极限。 而重玄遵因为遇到了斗昭这样的恐怖对手,在当时打到了油尽灯枯! 比之于重玄遵对他的了解,他要了解重玄遵更多。 因为重玄遵在观河台上展现了更多。 姜望认为,自己具备“知见”的优势。 重玄遵的天府五神通,日轮、月轮、星轮、斩妄、重玄,他全都有所了解。皆在“知见”中。 此刻他以降外道金刚雷音转雷音焰雀抢占先手,一瞬间将雷音铺遍全场,任是重玄遵身法绝世,也不可能不沾一道雷电、不碰一缕音纹。 重玄遵或以日轮防御,他便重现悬空寺那一战,重玄遵之日轮再结实,总不至于强过不灭降龙金身! 如果是为了争夺先手,重玄遵也有可能以星轮抵抗伤害——那更是大赚!一道雷音焰雀就能换一次星轮的效果,如何不赚? 抬手的一瞬间,整场战斗的无穷变化,便都映照在心。 然后他看到—— 一道刀光! 炽白的刀光撕裂了天地,划分了雷海,把声音和雷电全都撕开了一个裂口,而直指根本所在,斩杀过来! 好像从未被蒙蔽,从来没有被迷惑,从一开始就知道该往何处挥刀,应在哪里结局。 这是道途之力,【斩妄】的精彩! 斩妄既是他的神通,也是他的道途。 就如斗昭以【斗战】之道途,所向披靡,杀伐无敌。重玄遵以【斩妄】为道途,无敌无妄,每一刀落下,都是对手的破绽所在。 于是一刀裂雷海,斩到了姜望面前来。 他走在最直接的道路上,刀光掠过最洒脱的轨迹。 那刀光倏忽已近了。 一瞬间的一抹炽白,在雷海中变得具体。 姜望的乾阳赤瞳中,映照着那刀光的具现。 他首先看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如雪的袍袖间伸将出来,手的颜色也不比雪逊色半分。而这只手……握着一轮月亮! 理所当然地,重玄遵斩出了月光! 月轮神通! 一瞬间月光之柱如林,铺满了全场,定住了无数雷音焰雀,也封死了姜望腾挪的空间! 重玄遵竟是以月轮为刀,驱以道途之力,这一刀,既破雷海,又分音潮,禁锢目标,更是直指要害。 太快!太强!太果决!太精准! 怎么会有如此精彩的一刀? 在黄河之会的时候,重玄遵的刀术便是未能臻于绝顶,相较于斗昭、甘长安这些天骄有所不如。 可从现在这一刀来看…… 何须绝世刀术? 若你每一刀都直指根本,洞彻根源,那你落下的每一刀,又如何不是绝顶之刀? 世间万法,殊途同归! 雷海在月轮之光照下如此寂静。 你仿佛感受到了它的安宁。 只有刀光还在前行。 在禁锢自由的时代,此刀斩至本真! 在姜望那双赤金色的眼眸中,映照着的雪亮刀光,一瞬间被赤光所覆盖。 于是单骑破阵图在神魂世界里展开。 姜望身如赤日,经由这单骑破阵图,直接砸进重玄遵的通天宫。 项氏所传的神魂图卷,在神魂战斗中实在好用。若无此图,没有这么容易完成“大军入城”。 强大的神魂力量如万军冲杀。 但见那雄阔伟大的通天宫内,跃出一袭白衣。重玄遵直面这神魂攻势,反冲高穹,嘴角好似噙着淡笑,偏偏竖掌如刀,冷峻孤绝,反劈这坠西之落日。 神魂之力锤炼成的刀芒,在神魂的世界里璀璨夺目! 还未靠近,竟已叫落日开裂。 神魂之妄,亦不能迷。 生死之门,为谁而开? 自那开裂的落日之中,姜望持长相思之剑灵显化出来。一剑对杀。 以神魂撞杀神魂! 剑芒与刀芒撞成云烟。 姜望动念放出数百条神魂匿蛇,权为骚扰。而后将身一转,退出了神魂之争。 他有神魂之力的优势,对方有通天宫的主场优势。 神魂层面难以建功。 肉身层面的困境却急需解决。 此时月轮之光定住雷海。 让一切变得如此寂静。 而那刀光近了。 近在眼前! 姜望胸腹之间亮起五团璀璨光源,却是先一步开启了天府之躯。 澎湃的力量鼓荡于身。 锵! 长相思已出鞘。 一抹分割天地的霜华之后。 是数以万计的、呼啸着的剑气之丝! 一剑剑气已成丝,万千银雪撞月华—— 一刹那感官的世界似乎都已停滞。 人们只见得一团耀眼的炽白!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天地皆雪,视野尽茫茫! 雪白撞着月白,剑气之丝撞着月轮之光照。 刺啦刺啦,尖锐的声响,是关乎于剑气和月光的千万次的交锋。 在那白茫茫的世界中,有一个身照五府神通之光的存在。 俄而又亮起了一个五府神通之光! 绝大多数人都看不清楚那白茫茫世界里交撞的两个人,只大约知道此刻天府正对天府。 那白茫茫的感受在视觉里逐渐消退。 可是两个身绕天府之光的身影却愈发明晰。 太快,太快了! 快到视线难以捕捉。 一白一青两道身影,如电光一般团转。 重玄遵白衣飘飘,如鹅毛,如飞雪,如月华。飘渺灵动,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肆意把玩着重玄之力,加持自身而限制姜望。 可姜望身上腾升起来赤色的烟气,起伏不定,使他如似画中人。 恰是左光殊所创造的能够对应复杂重玄环境的无御烟甲,又兼以天府之躯把持自我,更是脚踏青云印记,以平步青云之仙术漫步空中! 他对重玄秘术的熟悉非止一日,平日里与重玄胜的刻苦练习,方才换得此刻面对重玄神通的自由。 但见月轮斩着长相思,两个人在方寸之间互相逐杀! 一青线一白线不断交错,彼此环转,像是在编织一团美丽的光之网络。 在铿锵的金铁之鸣里,那密密麻麻的光痕,已然织就一个方圆十丈有余的光球。 这光球网络里的每一个点,都是两个人交锋的印记。 空间“记住”了他们的战斗! 哪怕如此短暂,可又……如斯漫长。 旧的痕迹还未消散,新的痕迹又已诞生。 两个人仿佛在挑战观者目力的极限,倏忽上下左右,俄而前后折飞,要在千钧一发的间隙里,完成每一次交锋的判断—— 需要何等样的自信,何等样的强大,才可以完成这样的交锋? 说起来这不过是一场庸俗的争斗,两个年轻人斗杀,为一个伐夏先锋的名头。 世间争权夺利而厮杀者,不知凡几。 这两个人也并不特殊。 可这场战斗本身,又的确叫他们演化成了一种美,一种艺术! 明明是最为凶险、数息就能定夺生死的方寸之争,他们却这样彼此缠战,在心弦绷紧、极度专注状态下,杀了个天昏地暗! 此时此刻,争杀的不仅仅是术,不仅仅是势,也不仅仅是力。 还有意志! 谁心坚如铁?谁不可动摇? 谁……会先犯错? 而唯有真正的强者可以看到—— 在这场极其凶险的近身搏杀里。 重玄遵刀刀直指根本所在。 而姜望剑术已通神。 这是两种道路,却都演至此境绝顶。 绝顶的身法,绝顶的刀与剑。 堪为绝世天骄的两个人! 姜望的眸中,不朽之赤金光芒流转。 他要让重玄遵看到他的永恒。 在如此激烈的逐杀之中,还不断开启神魂之争! 在身外的层面剑啸道术起,印法按神通。 在神魂的层面一次次剑撞通天宫,一次次留下骚扰的神魂匿蛇或神魂焰雀。 身内身外,肉身神魂,无处不战! 姜望的势,姜望的意,无不在向重玄遵昭明—— 杀到天荒地老也罢,杀到油尽灯枯也罢。 我绝不会改变。 我要在这种程度的交锋里,与你对耗最后一滴灯油,一点烛泪。 姜望自信他是更恒久的,至少在神魂的层面,他可以先一步看到重玄遵的短板。以这样的心理优势,在愈发激烈的逐杀里,他愈平静,愈笃定! 而重玄遵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淡笑,好像对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不很在意。 但他在一记斩击之后,五指一握,一把将月光握散了。 他的手中出现一团炙热的光,现出一轮烈日。 压制一切邪秽、扫荡一切污浊的日轮神通。 诸邪退避,神鬼皆焚! 他先一步变招,握散月光,握住了日轮! 其实他有与姜望对拼到最后的自信,在体魄的层面,他千锤百炼的肉身,绝对可以先一步看到姜望的短板。他绝对相信他的斩妄能够先一步斩破姜望的缺漏。 但那种苦熬之后等来的胜利…… 未免不够潇洒!不够浪漫! 他的变招不是迫不得已,而是一种更强于姜望的自信! 姜望坚持要对耗下去,要等待他的变招,等待他犯错,等待那在变化中产生的机会。 他便要让姜望知晓—— 不是所有的机会你都可以把握,有些变化,你接不下。 你的等待是一种虚弱,你的忍耐是一种不确定。你的心,已经输了! 力未杀尽,已杀意。 相对于嘴角的散漫笑意,他的眸子如此冷峻,漆黑透亮,执黑乃争先! 日轮握在他的手中。 他流线型的肌肉,有着分明的轮廓。不似魁山的肌肉那般巨大,那样高高坟起。 可是当他五指握紧日轮,他的肌肉里仿佛有大江大河在奔涌,那是无法遮掩完全的、恐怖的肉身力量! 手握日轮,加持以重玄。 呼啸有风雷,砸向姜望的脑门! 他好像对别人的脑门,有一种莫名的偏执。 而这一击砸下,空间竟然产生蛛网一般的裂痕—— 姜望正在那蛛网的中央! ------题外话------ 艹,突然发现。 昨天是姜望的生日,明天是我的生日。 而我俩都在上班。 第一百七十八章 毕方衔日,神通对轰 重玄遵和姜望之间的空间,好像成为了一个具体的、可以触摸的存在。 像是一个可怜的瓷器。。。 日轮移动之处,裂痕蔓延之处! 且日轮光照,炎炎有神光,灼四海,焚八荒,使诸邪退避。 今时之日轮,与观河台上的日轮,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然而只有真正面对它,才能够感受到那如大日一般的威严无尽、炙热无穷。 天生道脉,斩妄握怀。 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够对太虚派来人表态——“我们道不同。” 在那个时候就能对自己的道途有所认知,无怪乎余北斗一见而惊。 若非周天境必须以阅历来构筑,若非天地门须得打磨厚实、以求更广阔的天地孤岛,若非追求天府极限……若不是每一步都要达到他所求的最完美。 对他重玄遵来说,很多天才修士奋斗一生都不能够企及的目标,所谓天人之隔,旦夕可越! 他要走他自己的路,不同于太虚派祖师,也不同于血河真君的路。 哪怕那些,都已经是现世巅峰强者。 一个自小就知道途所在的修行种子,每一步都直指根本所在……如此问心自行,以重玄神通经年累月锤炼的体魄,究竟有多恐怖? 此时此刻姜望所感受到的……无比恐怖的、纯粹的“力”的压迫,就是答案! 一切实质性的存在都将被碾压,空间的裂痕作为力量的昭示,而他姜望也将成为裂痕的一部分。 恐怖的气压炸成乱流,空间先碎了,日轮才砸下来。 势不可挡! 在此等情况之下,姜望左手结成祸斗印,往前按出一团幽幽的光。 那幽光几乎是立刻就被压爆了!根本无法容纳这种程度的力量。 日轮继续前行。姜望的手印一转,于是祸斗化毕方。 一点赤红的火光,以他为中心,整个地炸将开来,无边焰浪如潮奔涌。 在那飘飘的青衫之后,单足神鸟振翅而飞。 天边七星之路如龙行,四楼连照有神藏。漫天星光似雨而落,真我道途之力唤醒了毕方之灵性,它眸光闪动,蓦地往前一探—— 此一啄,有姜望纵剑前赴之势。 竟然精准啄向那一轮轰来的烈日。 重玄遵恐怖的肉身力量加持重玄之力,灌注在这一方日轮上,在接触的一瞬间,就几乎将毕方灵相砸灭。 可在姜望不计损耗的催发下,乾阳之瞳加持毕方印,三昧真火好似无穷无尽,给予毕方灵相永不枯竭的支持。 在观者的视野中,重玄遵手握日轮,如天神降罪。姜望的乾阳赤瞳赤光大放,手捏法印,身后巨大的毕方灵相俯低下来,往前探喙。 毕方灵相身上的烈焰黯而复燃,那是神通之力在疯狂地对耗。如此反复五次,蓦地往前!已经啄住了日轮。 同时无边火海倒卷,顷刻便将那一袭白衣吞没! 结束了吗? 人们惊疑不定地看着场内,但见得—— 暴烈的火光消退后,仍在熊熊燃烧着的三昧火海中,有一只焰羽灿烂的单足神鸟,口衔一轮赤日。 那膨胀开来的巨大赤日里,重玄遵纤尘不染,连发丝都未乱了半分,宁静与姜望对视。 这一幕画卷如神话降世。 是为…… 毕方衔日! 隔岸观火者,觉其壮烈而喝彩。 身在其中者,才能感受到那种恐怖,那种压迫。 无物不焚的三昧真火,连空气都烧得干干净净,分解此方天地里的一切。 然而在三昧真火席卷的时候,重玄遵竟然藏进了日轮中。 世间之神通,从来看用者如何。 就像他是第一个用日轮来砸人的神通拥有者,他也是第一个开发出日轮神通这寸芒不漏的防护之能。 而毕方衔之! 姜望怎肯给重玄遵机会? 这美丽的单足神鸟口衔日轮,遍身流火。催动全力,三昧真火以火焚光。像是在煮着一瓮酒,在烧着一锅肉。在持续不断地消解着日轮。 但日轮的变化并未结束。 重玄遵对日轮的开发,也远不止如此。 这一方日轮急剧膨胀起来,像是吹足了气,在被不断消解的同时,仍然以恐怖的速度鼓胀起来,鼓胀到将毕方的巨喙生生撑开! 饶是有毕方印的加持,这三昧真火显化的毕方灵相,也已经衔不住这庞然的日轮了。 而在毕方张嘴、得到自由的同时,这日轮骤然之间,显现了辉煌的形态! 本是一团光球,俄而流光掠影。 那灿光交织,灵相幻化,但见琉璃瓦、黄金砖,明珠悬照。白玉雕栏。 竟成一座辉煌宫殿。 日轮之太阳神宫! 此一时,日轮光耀,镇压诸方,其间之人,贵不可言。 须知重玄遵之遵,最初可是唯我独尊的“尊”! 博望侯担心他锋芒太过,为其藏锋,才改成遵天子之命的遵。 但见此刻他身绕天府之光,眸有永夜之幽,白衣胜雪,风华绝世。 他像是此方天地的主人,像是这个世界的王,而日轮是他的宫殿。 那古老的歌声,是对神王的礼赞。 神威如狱,神威如海。 驾此太阳神宫,巡行在火海中,呼啸着向姜望撞来。 三昧真火不是能够瞬间抵定胜负的神通,不似不周风,所有杀力聚为一体,成或败只在一合间。 姜望已经将这门神通开发得非常强大,但三昧真火的运行本质,需要一个“了其三昧”的过程。它的威能是在烧灼中随着“知见”的不断深入,而越来越强大的。 这个不断强大的进程,是针对为其“知见”所对应的存在。 重玄遵在这一刻催动日轮为太阳神宫,抵抗着三昧真火的力量,强行冲撞。 是三昧真火先焚破日轮,还是他先驱逐姜望,打散这神通火海? 重玄遵自己,当然有笃定的答案。 烈日巡空,万物臣服! 但对姜望来说,重玄遵坐于太阳神宫,就意味着——其人那神鬼莫测的身法,已被他自己所限制。那一轮太阳神宫,岂不是最好的活靶子? 于是整个临淄西郊,都听到了一声剑鸣! 天府之躯姜青羊,披霜风、浴赤火,照彻赤金眸。 好一个翩翩剑仙人,毫不犹豫地演化了绝巅倾倒之剑,以天柱撞人间。 用这撑天之柱倒悬,撞上了太阳神宫! 辉煌的对撞发生了。 漫天是飞影,到处是流光。 视觉的意义被摧毁,非有强大目力者不能见。 谪落人间的剑仙人,撞上了巡视诸天的太阳神宫。 姜望绝不退让,绝无动摇。 在僵持的时候,他能以莫大的意志,对耗精、气、神,僵持到天荒地老,也绝不先于对手露出一丝破绽。 在需要决断的时候,他也有绝不输于任何人的果决。 为一线胜机,搏之以生死! 此一剑出—— 咔! 似有一声裂响。 生出裂响的是名剑长相思,还是重玄遵的太阳神宫? 数万人的大军没有一点声音,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那璀璨的太阳神宫消失了! 重新化作一轮烈日,握在重玄遵手中。 而姜望的绝巅倾倒之剑仍在前行。 军列中的重玄胜松了一口气。 在人们的观察里,这一刻好像是姜望占了上风。 然而姜望自己非常明白,他的统合诸神通的剑仙人一剑,的确压制了重玄遵的太阳神宫,但是并没有达到击破的地步。 是重玄遵主动撤回了太阳神宫。 代价便是—— 在其人的身周,忽然亮起一个美丽璀璨的、宝石般的事物,而后碎灭。 星轮! 姜望心中生起巨大的警兆,他的绝巅一剑还在前行,似乎还可以绞杀这星轮一次。 可是他骤然收剑。 霜风、赤火、剑势。 那极致璀璨的一切,顷刻渺如云烟。而他身似青鸟,在空中划过一道美妙的轨迹,一瞬间飞出了火海—— 可怎能飞出? 啪! 一只修长的手掌,抓住了姜望的脚踝! 这大概是在场很多人一生中所见识到的最为精彩的战斗。 在一开始就进入了高潮,而后一浪叠一浪,一峰更上一峰高,未有半刻止歇! 而这一切精彩的攻防对换,对于战斗中的两个人而言,还只是在抢夺先手的阶段。 雷音焰雀,斩妄道途,天府之躯,毕方灵相,太阳神宫,绝巅倾倒之剑,乃至于星轮! 此起彼伏。 直至此刻,这一次先手之争,才算尘埃落定。 重玄遵强行收回太阳神宫,不惜消耗一次星轮的力量,当然是为了抢占先手,他当然也抢到了先手! 如他这般的绝世天骄,抢到了先手,也就基本意味着抢到了胜利! 如雪的白衣下,恐怖的力量在肌肉里奔行,重玄遵单手抓住姜望,像抓住了一只飞鸟,往下一拉!连人带着姜望一起,以可怕的极速坠落。 抡圆了这个人,直接以其身躯为柄、以其头颅为槌,轰然砸落大地! 轰! 姜望的身躯将大地砸出一个凹坑来! 这城郊校场,历来是齐军出征誓师之地,地基不知有多么结实。 可此刻,生生被这“肉槌”砸出了坑。 这一记简单粗暴的砸击背后,是一瞬间数以千百次的重玄之力,在姜望身体上拉扯反复、攻防消解,最后才在重玄遵的巨力下得以成行。 他必须要承认,在正面的交锋中,他虽不输姜望半先,可也很难争到半先。 在一次又一次地激烈攻防之后,他不得不以星轮的一次抵抗效果来换取先手。 《棋经十三篇》有云:“宁输数子,勿失一先。” 重玄遵的棋子已经舍了,先也争到了。 这代价是否值得,还需要等之后的战斗来验证。 但至少在此刻,他牢牢把握了主动,当然要直接把姜望解决! 后足挪动,脚步一错,扭腰为弦,足带腰、腰带背、背带手臂,整个人像是一张弓! 翩翩浊世贵公子,变成了炉火边无情的打铁汉。你仿佛能看到汗珠在他肌肉上飞溅的轨迹,这一刻兼具力与美,抡圆了姜望,反身再砸! 场面上姜望已经落入绝对下风。 星轮是太可怕的神通,以星轮来争先,又是在重玄遵这般战斗才情绝顶的人物手中,任是谁也守不住。 但即使是在看似毫无反抗之力的此刻,姜望也是以神通之光护体,聚集星力于身,未受本质伤害。 他一瞬间抵抗重玄遵千百次的重玄之力侵扰,无时无刻不在战斗。 身成他人手中之槌,被人抡圆了来回砸地,看似狼狈,好像也极丢份,却是在不利局势中,伤害最小的选择。 可要是再来,他并不能答应! 人在空中被抡成了弧线,但是在人的弧线之中分出了剑弧。 左撇而右捺,人字已两分。 人字剑! 人在空中还是人。 身不由己之时,还是作为人而存在。 此身受擒不由己,此剑由己不由人! 这是如此不屈服的一剑。 万古以来,人之所以立于天地。 可是在剑势形成的半途,重玄遵握住他脚踝的那只手,忽然涌去咆哮的力量,使得其身一震! 而重玄遵一手抓住他往近前一带,一手抡圆了日轮,巧之又巧地砸在了长相思上—— 铛! 在人字剑成型之前,将其砸散了! 这是迄今为止,姜望的人字剑第一次未来得及成型就被击溃。 当然有他被重玄遵抓住、无法尽展剑势的原因,可重玄遵把握战机、洞察破绽的能力,也实在堪称可怕! 但姜望岂是易与? 他从来不指望对手的失误。 在这种大劣的局势里,也尤其不指望自己可以一步救挽。 剑势虽散,剑架已开,迎接重玄遵的,却并不是什么空门。 一缕霜风已迎面,六枚杀生长钉一字排开,对着重玄遵从头到脚,绝杀六合! 最极致的锋锐、最极致的杀力。 那一瞬间恐怖的感受,让已经扑近的重玄遵不得不松开了手,旋身而避。 可青云印记一现即散,姜望已经横截在前,翻掌一按,火界落下,同时砸落焰花焚城! 经过战斗中的知见弥补,此时的三昧真火,对重玄遵的威胁已经远胜于前。 更遑论是火界叠加焰花焚城的形态。 璀璨之烈焰覆盖天地万方,恐怖的术法一瞬间翻转战局。 火界覆世,杀生钉追来。 重玄遵白衣飘卷,反手握住了一轮月亮,天府光耀,加持斩妄,顷刻洞彻了根本,于是一刀,刀开火界! 火界与焰花焚城的合术未能达至巅峰,便已经先一步被重玄遵的道途之力斩碎。 在无比辉煌的碎灭中,两个人再次杀奔一处。 以漫天流火为背景。 重玄遵左手月轮,右手日轮。 姜望也收了长剑,左手毕方印动三昧真火,右手杀生钉吹不周风。 杀得性起,他甚至于具现出一个赤金色的、辉耀不朽之光的光球。 赤心神通! 以赤心砸日轮! 人们瞧得目眩神迷—— 日轮,月轮,重玄,斩妄! 三昧真火,不周风,剑仙人,赤心! 两人搏杀至此,以神通对轰! ------题外话------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我在赤心里度过的第三个生日了。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情,还是拿起床边的笔记本,开始修新一章的更新。为一个句子甚至一个词,慢慢地纠结。 也像我的人生一样,慢慢走到了现在。 算了不感慨了,码会儿字。 过年一堆有的没的繁琐事,希望也能不断更吧。 7017k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人间极意,剑落九天 自古以来,道途外楼本已是人中龙凤。 天府修士更千万人中无一人。。。 如今提前掌握了道途的两位天府修士对杀,无论神通、招法、修为、战斗才情,都是这个境界最顶尖的存在。 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一战。 但见神通光耀,但见澎湃辉煌。 全场静无一声,无人舍得移开视线。 能旁观此战,是一种幸运! 但对战斗中的两个人来说,胜负是唯一的考量。 重玄遵的世界里,不存在输的概念。 而姜望自兀魇都山脉出关后,东归大齐,一路无敌,如今更是并立四楼,把握道途。当然也不肯相让分毫。 胜负相争于瞬息之间,是术、法、招、神通、道途、意志的全面碰撞。 任何一丝一毫的差距,都会在这种对抗中被无限放大。 终于,姜望感受到了艰难! 神通对轰固然精彩。 天下强者,亦非独有重玄遵。 可重玄遵的体魄优势太明显。 神通对轰到最后,不可避免要考验双方的承受。哪怕你能够精准挡下对手的每一击,次次攻敌之必救,神通的反震、伤势的累积,仍然是不可避免! 在这种极限程度的交锋中。重玄遵神魂的损耗是缓慢的,可姜望肉身所受的创伤却是清晰具体的! 姜望足够坚韧,也有足够的意志忍受痛苦,可是体魄受创,一定会影响到战斗中的整体表现。 通过歧途神通不断弥补的知见,让他在与重玄遵的争斗中愈发敏锐。也可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变强”。 可是他变强的速度,赶不上他衰弱的速度。 得心应手这四个字,能够得心,不能应手。 更要命的是…… 重玄遵的星轮还有足足六次效果未曾动用,可以容纳他六次错误。 而姜望一次犯错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战斗进行到现在,双方都没有犯错,重玄遵唯一的一次动用星轮,是为了争先。 但姜望已经有清醒的认知—— 在这样下去,必无胜理。 他以神通对轰救挽局势。 可是在神通的对轰里,重玄遵的表现也是完美无缺,步步紧逼。 微弱的劣势累积,最后一定会导致全局的崩溃。 姜望意识到自己必须要有所变化。 可他同时也明白,这一点亦是重玄遵与他的共识。 重玄遵好不容易凭借先手优势把战局推动至现在这个阶段,怎肯轻易让他走脱? 所以…… 赤金色的不朽之光,遮掩了姜望眸子里所有的情绪。 他的右手再次拍向重玄遵面门,掌心杀生长钉森森冷冷。 左手散去了毕方印,遥遥一按。 人身有脊柱为龙,能引八风为虎。 锁通天海,定修者身。 是为道术龙虎! 但正如姜望为今日这一战准备了很久,重玄遵又怎么可能毫无准备地面对他? 当初在观河台,重玄遵就有些遗憾,未能同境与姜望相争。 今日一战,也算是顺了心意。 他当然愿意等姜望四楼圆满,等姜望掌握道途,等一个最强状态下的姜青羊。 而此刻! 他的天府之躯岿如山岳。 通天海内日轮悬照。 五府海内月轮当空。 藏星海内星轮耀世。 通天海、五府海、藏星海,全部不可动摇! 那所谓八风,才一出现在他的肉身表面,就已经被汹涌错杂的重玄之力所撕碎。 他几乎是不受半点影响地将身向前,镇压龙虎,而姜望白白浪费了一次出手机会! 就如两军交战,杀伤最大的时候,往往出现在一方溃逃之时。 姜望想要脱战,就必须给他机会。 谁敢在战斗中给他重玄遵以机会? 此为胜负之机,他必然将其把握! 白衣如雪飞度,他手中日轮用力一砸!绝无偏转,绝不错过,将杀生钉砸回了一缕不周风。 此等尖锐之物,固然杀力无匹,可最怕的就是铜墙铁壁,就如铁锤之于铁钉。 重玄遵已近姜望身前一步! 与此同时,恐怖的重玄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铸成了一座重玄之牢狱,八面铁墙合围! 摘下了重玄神通的重玄遵,在这一个瞬间调动的重玄之力,何止于重玄胜百倍? 姜望身外的无御烟甲几乎是瞬间就被压灭了。 肩有万钧,足有万钧,身有万钧! 可纵然身负万钧之重,姜望仍有……他的剑! 锵! 天府之躯强负万钧,无御烟甲熄而又起。 天地骤开一线,名士潦倒之剑横斩在日轮之上。 只是一个微不可察的顿止……日轮这稍稍一顿的工夫。 重玄遵便迎来了他此生所见最辉煌的剑术风暴! 无边剑气已成丝。 又有相思杀剑如明月高升。 只听得剑啸摇动,剑气飙飞,剑光四照! 长相思与日轮月轮一瞬间千百次地交击。 姜望极意极势,贯注所有于剑术中,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分心,连术法神通也不做衔接。 因为但凡他有千分之一个刹那的停顿,重玄遵就一定能抓住间隙反攻。 龙虎是必然失败的结果,他等重玄遵入瓮来,他不会给重玄遵间隙! 在姜望达到此境绝顶的剑势剑意里,在汹涌咆哮的剑术风暴中。 重玄遵或格以日轮,或斩以月轮,每每在间不容发之中,斩却虚妄达本真! 但也一时间只有抵抗,而不能反制了。 铛铛铛铛铛,连绵的交击声几如潮起。 长相思的剑芒完全充塞了此方天地。 姜望不停地进攻,横抹,竖挑,斜斩,反撩! 于是老将迟暮,于是名士潦倒,于是身不由己,于是年少轻狂……于是人字剑! 这一路剑式极限演化过来,人字剑再不可被阻隔。 终是一剑挑开了月轮! 人字剑撑开天地,顺理成章转化绝巅倾倒! 天地初开而又合。 今以此剑绝人间。 咔~ 如此微小,但如此清脆的的声响。 重玄遵身周浮沉的璀璨星辰,又碎灭了一颗。 可是在星轮碎灭的同时——只见得天穹星光流落,属于重玄遵的星光圣楼明耀一时,与姜望的北斗四楼璨然争辉。 外楼之星力,汇聚神通之光,捏成了一个流光溢彩的巨大拳头,对着姜望当头砸下! 道途杀力具现。 星光驭五神通之拳! 姜望此刻,已尽剑势剑意之极,逆转颓势斩破星轮,不可谓不是巅峰。 但在他展现剑术巅峰的时候,也是他最不能够防备的时候。 这一拳简直是打在了命脉上! 倒好似——重玄遵正是要用这一颗星轮的破碎,来锁定最后的胜利! 姜望一瞬间开出火界,可是火界当场就崩溃了。 他又按出焰花焚城,可是焰花焚城也被轰爆了。 祸斗之印按出来的幽光,在这种恐怖压力之下,甚至于连成型都做不到,就已经流散。 他要再转剑势,可剑势剑意都已行至尽途。 他欲抽身而走,可重玄遵的身法丝毫不逊色于他。 这一记五神通之拳,绝非重玄遵最强的杀法,可在此刻,是最恰当最合适,最不可避免的、直达本真的一击! 好似无可应对。 他要如何应对? 人们只看到—— 姜望在崩溃的火之流光里。 拔身而起,面迎此拳! 他的四大圣楼一齐光耀,天边星光摇落,沐浴此身。 经由星路之法,他一瞬间能够动用的星力,远在重玄遵之上。 重玄遵的星光似雨。 他的星光似瀑! 他自人间而冲高穹,似是卷起了一条星河,倒挂长空。 恐怖的星力汇聚成势。 他的双耳泛起玉光。 在这个瞬间。 他开启了声闻仙态。 开启了观自在耳。 万声来朝观自在! 风的声音,空气的声音,拳头轰落的声音……本不存在的、神通之光彼此纠缠的“声音”! 前面那些声音本就万声来朝,在悬空寺顶级秘术观自在耳的加持下,更加具体细微。后面那些并不是声音的“声音”,却是观自在耳溯源的听闻。 声闻仙态是十九息的声音掌控。 观自在耳的爆发只在瞬间,却能够让他洞微查真,明其根本。 在万声来朝观自在的瞬间状态里,他已经洞彻了这一拳的本质, 面对这星光驾驭的五神通之拳,全身燃起了熊熊之赤炎。 是为三昧真火! 他以身迎拳,不闪不避! 星光汇聚神通之光的巨大拳头落下来,在轰击此身的同时,已经被近乎无限地分解。 明明是如此恐怖的一拳。 明明是砸在了命脉上的拳头。 却像是一块豆腐,砸在了钢刀上! 这一瞬间的姜望,实在强得可怕。 他整个人都陷在这一记星光巨拳里,人却在烈焰中毫发无损,反而借此获得了自由。 在已经大势难挽的状态下,顶住了压力。在根本不可能的局势里,创造了可能! 但是在那赤炎腾腾的辉煌身影之下。 有一袭白衣如影随形。 随之倏忽折转,随之高上云霄。 就在姜望分解那星光巨拳、骤得自由的同时。 重玄遵手上的太阳与月亮都被捏碎了。 在大袖飘飘的此刻,他修长有力的左手探在空中,他的手心有光点浮现。 一点赤光,是日轮。 一点雪光,是月轮。 一点宝光,是星轮。 三个光点并排而列。 那捏碎在双手、绕飞在身周的……日轮、月轮、星轮。 倏然出现在他的左手中,连接在一处,三光同耀,极尽辉煌! 这是一柄形如三轮弯月相并的神通之刀,这柄刀出现的瞬间……好像就已经割伤了观者的眼睛。 天地都无光,因为光华都在刀身上。 它只需前行,因为前方就是命脉所在,根本所系。 无论是剑术极意也好,还是了其三昧而后焚之也好。 姜望从未摆脱重玄遵,从未! 而此刻,他必须要面对重玄遵这最强的一刀。 曾经煊赫观河台,曾经把近乎无敌的斗昭逼成了平手的这一刀—— 日月星三轮斩妄刀! 这哪里是刀术? 此刀近于神通的本质,近乎于道。 此刀绝天地之所系,断人身之所据。 姜望挡不下,姜望绝对挡不下。 身怀烛微神通如李龙川者,亦做出了这样清晰的判断。 目有隐忧,一时难去。 有这么多强者在场,他不担心姜望的生死。可作为朋友,他担心这一刀,斩碎了姜望的“势”。 曾经雷占乾独占乾坤,势难其匹,可是在连番受挫于姜望,又遭遇姜无弃之死后,一颓千里。 今时今日伐夏之战,都未能入场。 曾经王夷吾打遍军中无敌手,古往今来第一通天境,在临淄也称同境无敌。可败于姜望之后,世人也久未见其名。 世人知第一,谁知第一的手下败将? 此为势,此为望,此为名。 姜望今日若败,会怎样? 在事情发生之前,谁都没有答案。他也不敢去想! 而面对这一刀的姜望自己,又如何感受不到它直斩命魂的的可怕呢? 在看到这一刀的同时,他的心就好像已经被斩开了。 他的人好像也已经尸首分离。 他的身、魂、心、意,好像全部都要被撕裂。 他好像是已经先死去,而后才看到这一刀。 不! 在赤金色的不朽眸光中,姜望完全不存在无力的感想。 他看到,他面对。 如此简单! 此时此刻的姜望,极于势,极于意,无论剑法、术法、神通,全都在这一场巅峰对决里淋漓显尽。 此刻他已经达到他一生至此最强的状态。 那么,剑来! 于是星路贯通,于是星光流动,于是在那遥远星穹,连同七星之路,贯穿四楼之道……一切的一切,合于人间姜望的掌中剑—— 北斗动摇了! 人们看到遥远星穹显照的北斗,仿佛正在移动。 不,不是仿佛。 是真的正在移动。 姜望的道途之力,姜望的真我之道。 姜望融贯道途的这一剑,好似摇动了九天之力,是天外飞来的仙剑,正合与人间的重玄遵争锋! 重玄遵真的是很强,真的是太强! 强大到姜望不得不动用他根本还没有把握掌控的这一剑。 那屹立在遥远星穹的四座星光圣楼,是真的在移动! 他已经穷尽他的最大可能,来证明他的那一句“或可当之!” 这夺尽人间风华的一刀和九天之上垂落的一剑,还未正式交锋,就已经将双方所处空间里的一切都排空! 恐怖的威压叫观者皆肃容。 谁能想到这是外楼层次能够发生的对决? 谁胜?谁负? 结果又一次扑朔迷离! 而在这个时候。 重玄遵垂眸道:“这一路的风景,我已经看尽了。” 他嘴角噙着的若有似无的笑意,真个地释放了出来。 他真的笑了。 这一笑令天地无色彩。 这一笑叫人间无风华。 此刻他自大地而赴高天,他左手握住那柄极尽璀璨的日月星三轮斩妄刀。他好像拥有了一切,而世间的一切都不能够将他拥有。 人似月,衣似雪。 天地共振,道的共鸣! 他的肌肉是山川,他的血液是河流。 他是天生的修行种子,是命定的人生主角。 他生来把握自我,生来我行我素。 他是绝代风华的存在,他于今日,在万军阵前成就神临! 天地在颤动! 他如此辉煌,仿佛天命之人。 立在此世间,是毋庸置疑的人海中心。 而这浩大的晋升、天地的鸣贺…… 倏忽已消。 他在一瞬间爆发出了光耀人间的精彩,又在顷刻间敛去,化为衣袂飘飘。 像是一缕绕袖的风,如此轻柔、平静。 在人间之刀对峙九天之剑的关键时刻,说神临就神临,如此轻松一步成就。 此真绝世之人! 斩妄在握,修行哪有关隘? 他还在低空,往高空踏步。 他还在人间,此处行往彼处。 可他掌中的日月星三轮斩妄刀已经消失了。 可他身上的光耀也归于平静。 此时他何须再用刀? 何须再倚神通? 他从容地走向姜望,两手空空直面九天垂落的、那令人颤栗的一剑。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也都在期待着—— 期待是否还有奇迹发生。 期待是否还能在不可能中见到可能。 而姜望比所有人都更早认识到了结果。 他在一瞬间散去了漫天星瀑,隐去了北斗之星路、共照之四圣楼,熄灭了天府之轮光……还剑入鞘中。 “我输了。”他认真地说。 ------题外话------ 最后一天了,月票不投就浪费了噢! …… 感谢书友赵慕申ovo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77盟! ———————————— 新年快乐朋友们! 新的一年,请快乐! 7017k 第一百八十章 旌旗如龙 重玄遵积累已经圆满,可以无憾神临。 他姜望今日才并起四楼,把握道途,怎么也需要一段时间体悟。。。不能够以长远未来的代价,于此时做神临之争…… 他是可以这样说的,但是他没有。 他只说“我输了”,只有这三个字。 没有任何借口,不找任何理由。 这一战他的确是输了。 他输得心服口服。 他未出的那一剑,能够击破重玄遵的几次星轮,尚是未知之数。 而重玄遵的日月星三轮斩妄刀,却是一定可以将他斩落。 诚然他还有不能显于人前的歧途神通作为底牌。 可歧途对上斩妄,是否真能完成错误干扰,也还真是未知之数。 他的胜利都是未知,他的失败却是现实。 所以他当然是输了。 他非常清楚。 重玄遵之所以选择跃升神临,并不是因为这个人对自己的日月星三轮斩妄刀没有信心。而是他不愿意以狼狈的姿态赢得胜利,不愿意让自己迎接平局的可能,更不能够接受两败俱伤后、自己错过这一场伐夏之战的结果。 能够在外楼阶段以外楼层次的力量碾压姜望,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今时今日他已经做不到。 今时今日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到! 纵是他不负风华之名,也最多只能够隐胜一线——刚才的那一战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他前行。 如他所说,在与姜望战至如此程度后,外楼境的风景,他已经看尽了。 于是迈向神临。 于是成就神临。 此刻姜望在高穹飘落,直面现实,坦然地接受结果。 他已经拼尽了所有,因而没有什么可遗憾。 此刻他与重玄遵在空中错身而过,他面向万军,归于他败者的阵列,重玄遵面向点将台,迎接他胜者的荣光。 姜望的步履依然从容,脊背仍旧挺直,他的剑在鞘中,仍未失了半点锋芒。 没有什么所谓的沮丧,所谓的衰落。 此世群星并耀,天骄相争不止。谁都可以失败,他姜望也没什么可例外。 努力不是他姜望独有,才情不是他姜望独具,每一个光耀人间的天骄,也都有自己特异于人的经历。 只要的确竭尽全力了,那么无论最后是什么样的结果…… 去面对。 胜自欣然,败亦坦然。 只是。 当姜望走下来,看着那茫茫无际的人海,也正要汇入人海中。 却忽然听得一声—— “彩!” 是千声,是万声。 是所有军中的勇者,是所有注视这一战的观众,他们情不自禁,为大齐的绝世天骄而呼喊,为这精彩绝伦的一战而喝彩! 不是什么玄妙的音杀之术,不曾灌注什么秘法神通,却有震动人心的力量。 精彩! 为天府之战! 为大齐壮士! 为两个竭尽全力来争胜的人! 姜望愣了一下,而后微笑。将台前重玄遵亦回身。 他们几乎是同时点了一下头,为这些给予他们喝彩的人。 姜望继续往前走,像是一滴水,汇进了人海, 李凤尧看着他,李龙川看着他,晏抚看着他,重玄胜看着他…… 他的朋友们看着他,以目光温柔地相迎。 而身后是曹皆在将台上的宣声——“重玄遵勇冠三军,当为伐夏先锋大将!自春死军拨三都锐士,立为先锋营,与其陷阵!” 作为大齐帝国最精锐的军队,九卒军制,一都乃计千人。 一都设一都统,两副都统,十队正。 都统任职门槛为打破天地门之腾龙修士, 副都统任职门槛为通天境修士。 队正任职门槛为周天境修士。 队正之下,虽无超凡门槛。却也须通过诸军拔选。是优中选优之壮士,才能进得九卒。 修为只是门槛,升职则需军功。修为到了却卡在军职之下的,比比皆是。 所以这样一只劲旅,超凡比例非常惊人。 何为超凡? 超迈凡人者,在哪个地方都能生活得很好。 要想把超凡修士留在军伍里,用军规束缚,使其令行禁止。除了荣誉之外,也一定要让他们看到真切的晋升希望,拿到切实的、优于其它地方的好处! 人家好好的超凡老爷不做,凭什么要来任人呼喝,身受军枷? 责任、理想,终究不能够维系所有人。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修士愿意投身军伍呢? 因为军中自来就是平民子弟最好的晋升之处。 在齐国,甚至于涌现出了修远、阎途这种一路走到帝国高层的九卒主帅。 而那些机会、资源,都是做不了半点假的东西,是实打实的支出。 旁的不论。 这些天下强军,仅每个月的军俸,就是一个天文数字,道元石须以车载斗量。不是天下霸主国,不可能养得起这样多的强军。 这样的强军,每日吃喝什么?须得搭配什么灵药? 穿什么甲?用什么兵器?应该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刻印什么样的阵纹?阵纹还得定期更换,需得因时因地调整,这又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那些混了妖兽血脉的战马,当然也不能用普通的草料应付。一匹马就是一只吞金兽。 此外,如此锐士,适用什么样的兵阵阵图?兵阵阵图绝不可一成不变,固步自封。那些军阵合术更是需要不断地推陈出新,不然上了战场,就只有挨打的份。别国出了新的军阵合术,你要第一时间组织人手破解。同样的,你用过一次的军阵合术,也早就被别国找到了针对的办法。 这些兵阵阵图,这些军阵合术……需要耗用多少人力物力,来不断地革新、演进? 前相晏平在职时,曾有一次在批复术库消耗时忍不住说——“顿觉手冷!” 连晏平这样的人都觉得难以承受,可见耗资之巨。 如此种种,几只强军,完全可以把一个不富裕的国家抽干。 这还只是平时养军! 大军一动,军俸首先就要翻倍。此外还有安家费,你是要让人去拼命的,不给安家费怎么成? 仅这两笔支出,就是恐怖数字。更别说兵甲损耗、军械更新、战场上的道元石补充…… 一场旷日绵延的大战打完,把国库都打空了的故事,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与超凡资源的消耗相比,那些普通兵马所耗用的粮草,倒都是其次了。 如庄国这样的新兴区域强国,以举国之力,比照强国,也只养出两只铁军。大肆扩军之后,也只是把九江玄甲从一千人扩充到了三千人。 更不用说九江玄甲的三千人,和大齐九卒的三千人,到底有多么大的差距了。 双方平日里的操演、所用的兵阵图、所穿的甲、所练的功、所修的术,方方面面皆是差距。 可就是这,也已经是庄国君臣勒紧了裤腰带的结果! 这样的九江玄甲,也足以打得周边小国低头弯腰。 而这样的大齐九卒呢? 一支秋杀平灭了阳国,一支春死守住了剑锋山。 横扫东域,雄于诸国。在万妖之门,在迷界……在所有人族兵锋所至之处,战功彪炳! 这样的精锐战士,在强大军阵的作用下,是真正可以挑战超凡差距的! 曹皆此时以春死军三都甲士调拨重玄遵,他这伐夏先锋大将可谓有名有实。 且不论齐夏之战的大局,在这场关乎世袭博望侯的最后斗争里,他携神临之威、胜过姜望之武,以堂皇大势,这时的的确确压过了重玄胜一头。 “末将听令!” 重玄遵对曹皆行礼,姿态仪表,无可挑剔。 自有曹皆亲卫近前,引着他去春死军,去寻他的三都甲士。 在挪步之前,他又专门对陈泽青拱了拱手,算是一礼。 他拿了春死军的三都甲士,自是需要有个态度的。 而陈泽青只是微微颔首,表示知晓。 既看不到对所部精锐被拨走的不满,也看不出对这位新晋神临的重玄风华有什么亲近。 他平静地靠坐在轮椅上,似乎了然一切,也似乎可以接受一切。 将台上的曹皆没有再宣布其他的任命,具体而繁的军务,自是军中众将一层层处理。 阵前天府演武,此古今难见之战,的确壮了声势。 于是他只望向夏国方向,道了声:“开拔!” 轰!轰!轰! 于是兵戈顿地,大军南行。 旌旗绵延如龙,腾飞在苍茫大地。 …… …… 姜望和重玄胜都归在秋杀军里。 重玄家的人,自然应在此军。 按照重玄胜的事先设想,应是他和重玄遵分为秋杀军正将,各领万人,在沙场上堂堂正正以军功分高下。 但重玄遵走了万军阵前争先锋这么一步棋,直接跳出了螺狮壳里做道场的局限,把自己推到了更大的舞台—— 甚至于落在了齐夏之战的最中心! 所谓“先锋”者,乃是长枪的枪头,战刀的刀尖。 是两军对垒,最先碰撞的地方。 重玄遵所部只有三千,为了公平起见,重玄胜当然也不可能再领万人——以他的修为做秋杀军正将,本就很勉强,需要姜望帮衬。 最后亦是只掌三都甲士,自立一营。 秋杀军甲士或许并不输给春死军甲士多少,身在秋杀军,作为齐军主力,也绝对不会缺乏建功的机会。 但与先锋营的重要程度相较……实在很难看到翻盘的可能。 大军轰隆隆开往前线。 区区三都甲士,军务于重玄胜毫无难度,只作闲玩一般,很快就安排好了一切,凑到姜望旁边来。 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差一点就赢了啊!” 姜望从对道途的体悟中回过神来,斜眼看着他:“安慰我?” 重玄胜肥脸皱将起来,很是凶险地道:“我的意思是你平时为什么不多努力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能赢他,你说你一天天的——” 他想了想,大脸又舒展开来,咧嘴笑了:“拉你逛青楼的时候你都在修行。好像也没有更努力的空间了哈!那是不应该苛责你!” 他嘴里说着‘我不该苛责你’,表达的却是,‘你不要苛责你自己’。 姜望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很欣慰你愿意承认,以前逛青楼都是你拉着我去的。” 他当然能够接收到重玄胜聊胜于无的宽慰,但是并不影响他着重强调了青楼二字。 十四的表情藏在面甲后,仍然是没有言语。 但重玄胜以惊人的反应一个转身,立即就把话题甩开了:“我去找重玄遵!” “你找他干什么?”姜望在身后追了一句。 重玄胜头也不回:“我恶心恶心他!” “挨揍我可不管啊!”姜望顿了顿,对还在反应中的十四补充道:“我现在打不过重玄遵,你也看到了……” 十四竟然翻了个白眼。 然后紧追重玄胜而去。 姜望立在原地,好一阵无语。 好好的一个十四,最近这段时间是怎么回事?这也太护犊子了! 他拉我逛青楼你也不管? 你有没有听到? 算了…… 正好旁边一辆载着军用帐篷的行军车经过,姜望一屁股坐了上去,顾自修行也。 反正大军行进之中,重玄遵也不可能真把重玄胜怎么着。便由得他去折腾。 …… 重玄遵这种在哪里都发光的人物,当然是很好找的。 一身白衣似雪,正与一位春死军将领边走边说着什么。 重玄胜低调地往前凑了凑,想听一耳朵这位风华堂兄的军务。 可惜他的体型不太能低调得起来。 再加上全身披甲的十四紧跟其后,竟很有几分气势汹汹的样子。 重玄遵并不说话了,停下脚步,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重玄胜认得他旁边的那位将领,乃是春死军正将吴渡秋。军中有名的后起之秀——当然不会是重玄遵的部下。 在心中将其归结为重玄遵的狐朋狗友。 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掠过,已经把附近几个都统都记下来了。回头稍微查一下,就能找到对应的资料。 不是说一定要做点什么,至少要对重玄遵所掌握的力量做到心里有数。如此就能够更精准地判断重玄遵的选择…… 心里转着数不清的念头。 重玄胜却是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握住重玄遵的手,还重重地摇了两下:“兄长!” “今天大军开拔,你今天才成就神临,正需要停下来好好地巩固一下修为。在这种时候担当先锋之职,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一旦道途有瑕,此诚人生之撼——” 他动情地说道:“让弟弟替你去吧!” 旁边的吴渡秋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使劲憋着,才没让自己咳出声音来。 重玄遵眨了眨眼睛:“巩固修为是什么?我不太懂。” 他云淡风轻地道:“我成就了神临,好像就懂得了神临。” 重玄胜心中千言万语,一时间之只化作一声“他奶奶的!” 他用心险恶地说重玄遵特意等到今天神临,以此来压他和姜望的势,是把博望侯爵位之争,置于伐夏战争之上。 同时要故意表演兄弟情深,好叫重玄遵犯个恶心。 但重玄遵别的话题根本不沾,只在那里炫耀天赋。任你千言来,万语去,一句话里藏多少个陷阱,我只说一句‘我好强’,在语言上也真有那么几分“斩妄”的风格。 重玄胜松了手,笑眯眯道:“那愚弟就放心了。” 重玄遵笑道:“你只管把心放定。” 这一对好兄弟就这样笑意盈盈地对视。 对视在万军之中。 一个肥胖温吞,一个潇洒卓然。 吴渡秋在一旁,忽然觉得这个冬天,的确是有些冷的。 ------题外话------ 大年初一,恭喜发财! …… 感谢书友“心已远离吗”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78盟! 感谢大盟yangerrsun打赏的新盟! 感谢大盟泡发胖大海打赏的新盟! 7017k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天子争于国 官道是一种杂糅百家的修行方式,之所以能够在现世大兴,几乎成为主流,自是有它革新修行体系的优越一面。 这是迄今为止最大化利用人道洪流的一种修行体系,非要类比的话,它可视为兵道在政治上的一种体现。。。 聚兵为阵,跨越超凡差距。 聚人为国,借用国势修行。 人在洪流之上,可以奔赴万里。水涨则船高,水急则船疾。 官道修士和国势的关系是相辅相成的, 国势越强,能够供养的修士就越多、层次也越高。 官道若不昌,分享国势的官道修者,就会反过来吸国家的血。 小国以举国之力,不过奉养几个官道神临。 雍国日薄西山时,差点被一个真人韩殷吸干了国运。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官道修士要比宗门修士承担更多责任,这是由修行道路所决定的。《游生笔谈》曰:“若得其奉,必有其用。若用其禄,必受其职。若受其职,必承其责!” 所以那些天下大宗的修行者,当然更有相对的自由。 但若不入官道。 天人之隔可是那么容易跨越? 神临可是那么容易成就? 多少修士困顿一生! 国家越是强大,越是能够助益修行。 官道修士走到后面,也要收聚伟力,还势于国,摆脱官道束缚,得自我自由……与宗门修士也算是殊途同归。 以相国江汝默为例,其人本是洞真巅峰的修为。 承继大齐国相之位后,分享大齐国势,手握国相之柄,立即拥有衍道境的力量! 当然这种衍道不是真正成就,一旦去职,即刻消退。 但只要他坐稳了这个位置,完成大齐国相应尽的责任,他的力量就不会消失。长时间掌握衍道的力量,对于自身理解衍道,有多么大的帮助? 主政期间做出一些功业,得到更多的国势反哺。 多年之后再有人承接政纲,维护他的政治事业,使他带着庞大的资粮安然退位。他就有机会像晏平一样,伟力归于自身,真正成就衍道,证就超凡绝巅。 所以吴渡秋非常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伯爷侯爷家的子弟,为一个爵名争得头破血流。 所谓世袭罔替之爵,那是与国分享荣光! 非是天大的功劳,不可能给予。任是你再天才的人物,非天时地利人和齐聚不可得。 凶屠重玄褚良当年够不够天才? 先有破夏,后有灭阳,功劳够不够大? 他的侯爵也止于自身,没有世袭罔替的资格。 如博望侯这样的世袭爵。能够借助的国势何等恐怖!换谁不打破狗脑子? 他吴渡秋家里若是有个世袭爵,他也必然打破脑袋去争,本来只是有望神临,借助国势能够让神临之境板上钉钉。本来只是能够神临的,借助国势有机会洞真……哪怕是天纵之才,一个霸主国的世袭侯爵,也至少可以少其十年苦功! 任是你多么绝世风流的人物,谁敢说十年不过一弹指,可以忽略不计? 十年多么漫长?十年可以改变多少事情? 于外,那是地位,是显勋,是一生荣誉。于己,修行路本就是一步快、步步快。 为什么不争?傻子才不争! 如朔方伯家的那两个,还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明争暗斗了多久?事关未来,谁肯相让半分? 只不过那边鲍家已经尘埃落定,这边重玄家尚在尾声。 这一次上得伐夏战场,在鲍家的运作下,鲍伯昭也在谢淮安麾下,跟那谢宝树一般,自领东域诸国兵马两万人,独成一军。同为鲍氏嫡脉的鲍仲清,却只掌了一都兵马……也是明确的一点机会都不给了。 当然,在此时的吴渡秋看来,重玄家的继承人之争,差不多也大局已定。 所以他瞧着重玄胜的表演,心里本该是有些同情的,就像他面对鲍仲清一样。 可眼前这个笑眯眯的胖子,刚才在某个瞬间……竟然让他感受到了危险? 吴渡秋恍了恍神,重玄胜已经转身大步离去了。 “你这个堂弟,不简单。”吴渡秋道。 重玄遵对此没有回应,只道:“走吧,劳烦吴兄带我去找拨与我的那三都甲士。” 原来现在这里的甲士,全都是吴渡秋所属! 也就是说,重玄胜特意过来探查情报,探了个寂寞! 吴渡秋表情古怪:“不是吧,你来找我闲聊,就是为了等他?我的遵公子,你来这一手有什么用啊?你带的哪些人,他回头随便一查不就知道了么?” 重玄遵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逗逗他。” …… …… “贵子争于爵,朝臣争于政,天子争于国。” “盖凡天下所有,皆有定量,我多一分,他少一分,故不可不争。” “大道独行,是斩绝同行者之故。” ——《夏书·襄帝本纪》 …… 南域有大城,万里龙脉所聚,曰为“贵邑”。 是为夏都。 大夏享国千年,底蕴深厚。当年横扫南域东部,迁都于此,名以“贵邑”,意为至尊之居。 虽有东征之败,国灭之危,一度君王死、国土丧,却也顽强地存续了下来。 雄霸一时的夏襄帝,连同他所有成年的子女,都死在了疆场上。只剩一个养在深宫里的、年仅九岁的幼子。 夏太后主政,武王姒骄主军,联手撑挽社稷。以襄帝幼子继承大统,改元神武,以示不忘武功,乃记东进。 一至于如今…… 已是神武三十二年。 此刻,大夏君臣议事的宝华宫内。 当今夏皇高坐龙椅,平天冠之下,看不到表情。姿态端正,倒也不失风仪。 龙椅之后,珠帘垂落。夏太后的宝座,就在其间。 世人皆知,当年那个凤冠霞帔立于城头的女人,才是这个国家政事的主导者。一手掌握大国权柄,决定这个国家的未来。 丹陛有三阶。 在第二阶的平台上,分左右摆放着两张大椅。 分别是武王姒骄和岷王虞礼阳的位置。 作为这个帝国的柱石,与天子分享荣光—— 当然也必须一同面对挑战。 再往下,才是以相国柳希夷、国师奚孟府、镇国军统帅龙礁领衔的文武百官。 在神武年代,大夏以举国之力,养出来两大强军。 这两支军队,是不输霸主国精锐军队的天下劲旅! 一曰神武,一曰镇国。 真人龙礁便是镇国军的统帅,而武王姒骄亲领神武军。 曾经夏襄帝时期,夏国有六支天下强军,横压四境。可惜输了霸主之争,耗用了帝国无数资源的六大强军死伤殆尽。 仅以残旅为武王姒骄所收拢,用之为骨架,建军神武,拱卫国境。 经过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才建设出第二支强军,以镇国名之。此后才算是安宁了四境,抹除了群狼环伺的蠢蠢欲动。 直至今日。 大殿上沉默已经蔓延了很久。 今日之夏国,远不如昔日之大夏。今日之齐国,却远胜昔日齐国! 齐国百万大军已经开拨,临淄西郊的誓师之声仿佛也响在贵邑城外,谁能没有压力?! 虽则这三十二年来,夏国一直都以恢复往日荣光为目标前行,一直都以齐国为假想敌,夏国上下心里早已不知设想过多少次战争发生的情景,直欲一雪前耻。 可…… 可是当这一幕真正发生,当景国裁撤仪天观,当齐国百万大军东来……人们仿佛才真正回忆起齐国的恐怖。 想起来当年强军尽丧、夏国皇室险些死绝、夏国境内遍地烽火一度只剩一座王都的那一幕幕! 想起来不久之前亲手送上平等国的使者,导致于后来在平等国报复里死去了一位珍贵的神临修士。 想起来一代阵道名家太华真人的血,就在去年,永远地留在了剑锋山! 这一桩桩一幕幕,怎能不让人心如倾山? “诸位,已经廷议两日了!”大夏国师奚孟府高声道。 他是一个瞧来温文尔雅的中年人。穿一领皇帝亲授的青色道袍,上一次的黄河之会,就是他带队参与。 此刻沉静的目光扫过殿中文武:“事已至此,是战是和,咱们还是尽快拿个章程出来。” 武王姒骄和岷王虞礼阳,向来都是不对国事发表意见的,非常尊重夏太后的主政。若非齐军誓师伐夏,覆国之危近在眼前,他们连朝议都不会参加。 大夏天子,或者说太后的意志,也当然不会太早显露。 此时的宝华宫里,有资格与奚孟府对话的人,其实不多。 须发皆白、面容严肃的相国柳希夷走将出来:“什么叫‘是战是和’?哪有‘和’这个选项!” 他一出来就与奚孟府针锋相对,难掩愤怒的情绪:“齐国大军压境的时候,你问是战是和,本身就是有求和之意!” 柳希夷以希夷为名。 所谓“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大道无声无色故称“希夷”。 可他本人却是个脾气火爆的。 在朝堂上指着鼻子骂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殿上众人也早都已经习惯。 但今日的指责……在当前环境下,确实有些严厉了。 在如今形势下,沾上这样的指控,谁也都要急着辩解。 唯独奚孟府皱了皱眉……却是反问道:“不应该有吗?” 满朝文武哗然! 在夏国,向齐国求和绝对是大忌。 当年夏襄帝战死,夏皇的子女近乎死绝,打到只剩一座王都了,夏国人都没有向齐国人求和! 耻辱在心,国恨在怀,如此励精图治三十二年,一步一步走到如今。 今日奚孟府竟然敢堂而皇之地问这一句—— “不应该有吗?” “自然不应该!”柳希夷气得脸都涨红了,怒声道:“你奚孟府何人也?先帝血战而死,太子继之。太子死,皇子继之。皇子死,皇女继之!我大夏将士千千万,血战不退,埋骨国土,方有这社稷尚存!你立在他们魂灵筑就的的庙堂里,竟然有胆子向齐贼乞和吗?” 奚孟府往后退了半步,似乎在躲避他飞溅的唾沫,语气平静地道:“是战是和,总要有人来说。廷议难道只能有一个声音?大家公议出一个结果,我自然都能够接受。但在此之前,大家就事论事,你提什么先帝呢?今时岂同于往时?当年能够一战,现在未必还能够一战。” “如何不能一战?!”柳希夷怒道:“我大夏满朝文武、亿兆子民,三十二年来未忘东进!” “未忘东进……” 奚孟府道:“三十二年来,未忘东进……” 他的声音抬高了:“可是未有东进!” 他直视着柳希夷,以这么多年从未让人见到过的、极其激烈的态度说道:“不仅未有东进,还叫人打破了剑锋山!太华真人血溅当场,剑锋山上构筑了几十年的阵法,尽摧之,东北门户大开!还要双手将平等国使者奉上!还要在齐国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自己证明我大夏并未有勾连平等国!敢问相国,这算是哪门子的未忘东进!” 人们此时仿佛才想起来。 当初姜梦熊拳问夏皇,国师奚孟府是一力主张大战的。他主张在当时发动倾国之战,一定要把齐军打回去,留不下姜梦熊,至少也要留下春死军。无论如何,要让齐国人看到夏国人的意志。 平等国之事刚刚发生,齐军偷袭剑锋山的时候。夏国上下也斗志昂扬,嚷嚷着要给齐贼一个教训。 可是在一位真君五位真人联手登上剑锋山之后,一切都变了…… 一位真君五位真人的恐怖阵容,不仅没能逼退姜梦熊,反倒被其当场毙杀一位真人。 不得不退下剑锋山,转而调动大军,想要以军阵之力磨杀姜梦熊。 而后春死军大军赶到。 再然后…… 也是在这宝华宫。 夏国君臣廷议,认为不宜在那个时候与齐国大战。认为夏国应该继续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以待时机成熟。 这一待…… 就待到了景国裁撤仪天观,待到了景牧大战,待到了百万齐军东来! 耻辱吗?痛苦吗?愤怒吗? 柳希夷心中有太多的愤怒。 可是他发现他竟然无法反驳奚孟府的话语。 这种无力叫他生出更多的痛苦,痛苦之中又有更多的愤怒。 最后暴躁地一拂袖:“六趾贼不足与谋!” 这话似乎触犯了某种禁忌。 整个宝华宫,一时都静了! ------题外话------ 感谢书友临川烟月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79盟! …… 解释两句。 1,五神通的剑仙人与三神通的日月星刀 剑仙人并没有统合歧途的主动效果。 剑仙人a破一次星轮之后,姜望是主动撤剑,不是击中后只能a破一次。 日月星三轮斩妄刀,不是三神通,是日月星+斩妄+重玄的五神通技,对此有疑问的,不妨回看黄河之会,当时有明确描写。 2,姜望为什么认输。对真君都敢出剑,怎么这次不敢 他的剑能否杀死重玄遵,结果未知。重玄遵的刀则确定可以杀他。 所以他认为在外楼这一战,他是输了。他认。 不敢? 如果是争生死,你重玄遵今天就算升衍道,姜望还是会出剑。但这次争先锋,只是胜遵家主之争里的第一步。姜望站出来是帮胖胜争势,输了此战,是输了先,不是全局。他没有放弃继续帮胖胜争,胖胜也没有拱手让出家主。争斗还在继续。 他不能掌握的一剑斩出,受伤错过伐夏,胖胜还怎么争? 斩外楼遵,一起退,优解。 斩神临遵,自己退,劣解。 本不想解释,这些都是文中就有的。 但读者的情绪可以理解。 只是,早知道该请假的。 …… 伐夏是从齐夏争霸就开始铺垫的剧情,我不会回避。但超凡世界的真正大战,没有先例,我确实没有信心能写好。 会很慢。请担待。 7017k 第一百八十二章 国有其孤 关乎奚孟府有一桩隐秘,几乎从来不会有人公开讨论。 但此刻身在宝华宫里的,都是夏国最高层,自然都是知晓的…… 奚孟府当年出生的时候,脚有六趾,被他的亲生父母视为畸形怪物,直接扔进了河里。。。 正好被一个船家救起。 那船家是个鳏夫,一辈子独自在船上过活,也不计较什么闲言碎语,便收养了他。 可惜好景不长,在他长到七岁的时候。 有一天叫船上的客人看到了他的六趾,以为是妖怪血脉,要将他绑了去喂凶兽。 船家来拦,竟被活活打死。 他趁乱跳到河里逃走,然后跑去报了官。 打死船家的人说自己是为除妖,庇护妖族的人死不足惜。 那时候还叫奚三儿的孩子,把自己在堂上脱得赤条条的,问在场那些大人,自己哪里是妖? 那个官儿倒是个明理的,判了那杀人者一个明正典刑。 可怎么处理奚三儿,却是犯了难。 船家已经没了。 千辛万苦寻到他的生父,可对方坚决不承认自己生了这么个东西。 那官儿没法子,便自己养了这孩子,算是收个家仆。 但这日子也没有过多久。 等到奚三儿九岁的时候……县衙失火,那官儿一家都被烧死。 独独这个奚三儿当时在外采买,逃过一劫。 有人说他是天煞灾星,所有与他亲近的人都不得好死。有人说那官儿一家就是他烧死的,他心中藏着恨呢,不想做家仆,想要做那个官员的儿子…… 有人抓了他问罪,但怎么也查不出罪证来,只好放掉。 就这样他再一次没了家。 而这一次再没有人敢收养他。 这事情不知怎么的叫当时的夏襄帝知晓了,亲自批示下来,将这孩子送进国学院。 说“国有其孤,国养之”。 奚三儿读了书,给自己取名字叫奚孟府。他认为自己是有家的,他是那个家的长子,所以叫“孟”,但他又是没有家的,那个鳏夫一辈子都生活在船上,所以他又取了一个“府”字。希望有自己的家。 后来有一回,夏襄帝驾临国学院,一时兴起要考考学子的学问。 教习一共选出了六个学生,送到皇帝面前,其中并没有成绩最好的奚孟府。 这当中的原因,奚孟府自是明白。 国学院是一个读书人聚集的地方,但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能够明事理。 “怪异”本身即是一种罪责。 他也早已习惯。 但夏襄帝说,教习选的不作数,他不要看编织出来的花团锦簇,要看自己生长出来的荆棘野草。叫人拿来名册,蒙上随行皇子的眼睛,叫小皇子随机圈选。 小皇子握笔圈墨,如此选出了七个学生。 夏襄帝亲自考过之后,非常高兴,因为有一个学生表现太好。 他拍着这个学生的肩膀说,你是我夏国的良才。 这个学生跪下来问皇帝——“您知道我脚上有六趾吗?” 夏襄帝愣了一下,说:“知道啊,所以你有什么特别的能力要向朕展示吗?” 这个学生自然就是奚孟府。 陈年旧事自可不提。 但柳希夷今日竟出“六趾贼”之语,毫无疑问是对奚孟府莫大的羞辱。是对其人道德乃至人格上的巨大贬低! 是以本来很有一些文武大臣要附和柳希夷的,一时也都缄默了。 不敢再说话。 第二阶丹陛右侧的王座之上,岷王虞礼阳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毕竟他就是带着五位真人围攻姜梦熊,最后无功而返,还折损了阵道名家太华的那位真君…… 奚孟府所陈说的事情,句句都像是在揭他的短。 至于什么六趾贼,什么奚孟府不能言的痛……倒是无关紧要的。 左侧王座上的武王姒骄,则一直闭目不语,早已不知神游何处。 最高阶的龙椅之上,夏天子端坐着,静静地观察着满朝文武,一如过往那么多年岁月。只看,不说。 而御座后垂下的珠帘里,陡然响起一个威严的女声:“柳国相,你失态了!” 柳希夷脾气虽然火爆,对太后却是极尊重的,尤其此刻他其实也自知失言。对着丹陛之上拱了拱手,便退回到自己所站的位置。 此时只剩奚孟府独自站在大殿中间,穹顶明珠映照的人影,垂贴在地面,仿佛一个已经放弃挣扎的魂灵。他一时并没有说话。 关于当年与先帝相处的细节,他当然记得更多。 比如当时随行先帝的那位皇子,就是后来在境内围堵重玄褚良时被割寿刀斩碎的夏三皇子。 比如他当时其实回了一句话,说:“我特别努力。” 而夏襄帝说:“这就是最特别的能力。” 比如……那天晚上回去,他蒙在被子里无声地哭了好久。 但他现在什么也没有说。 夏太后的声音又道:“去年剑锋山的决策,是哀家和众卿一起做出,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在当时最恰当的决定,拉长了时间之后,在今日变得不妥。可若是能够撑过这一劫,时间再拉长十年百年,或许又是对的。谁有洞穿未来的眼睛呢?先贤卜廉亦有远古之谬,咱们不必翻旧账了。” 她并不缺乏承认错误的勇气,可是她不能够承认错误。 因为这件“错误”的主导,乃是虞礼阳。 是虞礼阳反攻剑锋山失败,是虞礼阳被姜梦熊击退。在以众击寡的局势里,虞礼阳甚至没能护住太华! 打不过姜梦熊不是错误,但对局势的不清醒、对实力的误判,虞礼阳难辞其咎! 可是…… 岷王虞礼阳是在神武十七年成就的真君,长久以来,一直被视为神武年代夏国崛起的希望——一个国家还能够有新生的真君成长起来,如何不是兴盛的证明? 他一度给了夏国人太多信心和勇气,本身亦是夏国唯二的衍道真君,是抵抗强齐的根本。 此时如何能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再来怪责这撑天的柱石呢? 夏太后的声音是动听而亲切的,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威严都深蕴其间。多少年来,总是能给人以一种内心安定的力量。 她用这样一番话,为剑锋山的事情盖棺定论。 然后又道:“和谈自是不可能的。非是哀家不舍得社稷,先帝留下的基业,哀家替他守了三十二年,九泉之下若能相见,也并不愧对与他。但众卿家不妨想一想,那姜述是何等样人?” “当年他就一意吞夏,不顾多方阻拦。诸国国书去了一封又一封,他一边假模假样地回复,一边进军。直到仪天观真正落成,才肯退兵。他不是被咱们谈回去的,是被咱们打回去的!” “这一回,他先暗调曹皆,助牧国拿下离原城,促成牧景之争。而后又在星月原与景国交战,赢得天骄之争,逼得景国撤去了仪天观。一步步行至此刻,选在牧景爆发全面战争之时,挥师百万东来,他的决心,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他的吞天野望,早就已经彰显。” “他要的不是一城两城,不是一府两府,他要的是我大夏二十一府膏腴之地,要的是我大夏千年历史积累。” “我大夏不亡,想来他难以安枕!” 夏太后的声音回响在宝华宫内,给所有人以清醒的觉知,打破那尚存的割地求和的幻想。 “太后圣明!” 镇国军统帅龙礁站将出来。 这是一条昂藏大汉,生得相貌堂堂,在这宝华宫里,亦是全甲在身。 他有一种坚毅的气质,给人以不可摧毁的观感。 此时只道:“姜述狼子野心,欲壑无填。要想让他退走,只有让他知道,夏国这块硬骨头,会崩坏他的牙!” 他抬头往上,面向整个夏国的最高统治者:“臣今日披甲而来,随时可以出征!臣若战死,无须棺椁,便任马蹄踏之,血肉混于夏土!” “好一个龙礁!”珠帘后夏太后的声音道:“不愧我大夏名将,未负勇名!” 两相对比,愈发显得奚孟府怯懦。 在许多大臣异样的目光中,奚孟府面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仿佛根本不知羞耻为何物,只道:“大夏死一名将容易,三十二年前,就死了很多。可大夏建一强军何其艰难!龙将军,你若战死,马蹄踏之,一了百了。镇国军若覆,您何以教我?” 在柳希夷失言之后,奚孟府的词锋显然锐利了起来。 龙礁转面看着他,仍对他保持了相对的尊敬:“国师大人,战与不战,全凭太后一言而决。我只能说,若为战,我不惜死。我麾下十万将士,以镇国名之,敢不死在倾国之时?!” 奚孟府微微颔首,表示敬意,然后道:“我尊敬您的勇气,但您的死,未见得能够解决问题。十万镇国军战覆,更本身就是巨大的问题!” “敢问国师大人!”奉国公周婴在这时候走了出来:“您认为,什么能够解决问题?” 作为夏国名门周氏之家主,周婴是与太华并称的当世真人 他自然是有质疑奚孟府的底气和资格的。 他也的确没有客气。 “割一城?” “割一府?” “进降表?” “削帝号?” 他往前一步,便问一声。 愈见厉色,愈见激烈。 词锋如刀似枪。 “如那昭国之主,摇尾乞怜,‘愿为一齐侯’?” “还是说——” 他走到了奚孟府的面前,几乎与其人贴面:“直等到你为齐国之国师,问题才算解决?” 他的眸光已是冷得吓人,冷笑一声:“看来咱们考虑的,不是一个问题!” 大殿内的气氛,已经非常沉肃。 但这个时候,又有一个声音接道:“可惜齐国太大,以奚真人的实力,未见得能够做得来国师!” 说话的人,是广平侯郦复。 他郦复虽不是当世真人,但郦家历史悠久,底蕴深厚,身为世袭之侯爷,并不缺乏面对奚孟府的底气。 阳陵侯薛昌又冷道:“你想什么呢广平侯!齐国压根没有国师这个位置!” “那是本侯想得岔了。”郦复连连道歉,又故作疑惑:“那某些人图个什么呢?国朝厚恩重赏,果真养不熟无义之人?” 龙礁为国征战多年,累累功勋皆以鲜血铸就,为人又低调端方,在朝野间声誉极好。他表战心的行为,却被奚孟府咄咄逼之。 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先前认为柳国相言辞太过的人,这时候也无法对奚孟府抱有同情了。 一时之间群情激奋。 从奉国公周婴到广平侯郦复,再到阳陵侯薛昌,一个比一个措辞激烈。 龙礁本人这时反倒不发一言。如他自己所说,他只有死战的决心,并没有针对谁人的意愿。 而奚孟府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些人,直等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完、骂完,才道:“看来诸位都是觉得,求和不是一条路子了。” 他说话的同时,目光扫过满朝公卿,好像在征询每一个人的意见。 见他好像有悔改之意,周婴冷哼一声:“遍翻史书,不闻世上有求来之和!” “哦,是这样。”奚孟府点了点头,好像确实叫他说服了。 然后又道:“既然求和不成,那老夫还有一策!” “国师大人但说无妨。”珠帘后夏太后的声音道:“所谓廷议,便是畅所欲言,辩理明非。不管其他人如何看,哀家是愿意听你的意见的。” 于是周婴、郦复、薛昌,一时都安静下来。 而奚孟府立在殿中位置,先道:“想必诸君已经知晓,安国侯赴楚,无功而返的事情了。” 安国侯靳陵作为帝使赴楚,陈说以唇亡齿寒的关系,奉请楚国援军,从星月原之后就已经开始了…… 但楚国好像并不在意东面的邻居是谁,又或者说有别的什么打算,总之无动于衷。 这也是如今夏国上下愁云惨淡的原因之一。 环顾天下,实在没有谁给他们面对齐国的倚仗了…… 奚孟府朗声道:“老夫以为,楚非不能来援,是安国侯法子不对!当尽割怀庆府以南之地,奉于楚帝。如此一来,等齐军南至,是打也不打?楚军西来,是守也不守?管教两虎相争,而我大夏高枕无忧!” 宝华宫内,群臣一时面面相觑。 ------题外话------ 感谢书友“霜澜、”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80盟! 感谢书友“安安静静解闷”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81盟! 第一百八十三章 我亦贪生 众臣面面相觑的原因,倒不是说此计有多么高妙,而是奚孟府仿佛失了智! 怀庆府与夏都贵邑之间,也就隔了一个桑府, 尽割怀庆府以南之地,近乎等同于拱手献出半个夏国、置腹心于楚人面前! 奚孟府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到底被齐国吓成了什么样,才能够想得出这样的“妙计”? “诸位且听我细细道来。” 在满殿文武大臣看傻子般的眼神里,奚孟府却是胸有成竹地道:“楚国不肯来援。。。无非这么几个原因,一则历史上咱们与楚国也没少争斗,积怨甚久。二则南域环境复杂,有书山横隔,理、越为屏,宗门势力错综复杂。无论楚人来,还是咱们去,难免得不偿失。先帝当年之所以选择东进,亦有此因。其三嘛,秦楚大战未久,河谷平原已为白地,秦国的压力,楚国不能忽略。他们人来少了,恐送羊入虎口。人来多了,恐秦人有异动……” “能够消解这些因由的,只有一件事——利益!” “利益足够,怨恨休提。利益足够,值得冒险。咱们主动割地,书山也没有理由干涉。如此前怨既消,未来在望,现实无碍。楚军岂有理由不来?” 奚孟府左右掰扯一番,竟也掰扯出了几分歪理。 “此乃饮鸩止渴之策!奚孟府你居心何在?!” 那位出使楚国的安国侯靳陵,此刻面红耳赤,激愤已极。竟是连一声国师也不愿尊称了,以神临境的修为,直呼真人奚孟府之名。 “安国侯不要激动,有理不在声高。”奚孟府却很从容,对他一拱手:“敢问此策如何是饮鸩止渴?” 靳陵怒声道:“齐人贪婪,楚人难道就是什么善男信女?今割半国以奉楚,且不说齐楚是否会暗通款曲,索性分了咱们大夏。便叫他们真个斗了起来,帮我们击退了齐国,楚国难道不会对我们有想法?楚帝难道不想一统南域?齐之刀锋尚在国境外,楚之刀锋你却迎进腹心来?!” 奚孟府兴致勃勃地道:“可以叫楚人击齐,咱们掌控局势,叫他们两败俱伤。如此齐人一退,我们再逐楚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你只把别人当傻子!”靳陵道:“两虎相争,竟由你一只绵羊来决定他们的争斗烈度吗?” 奚孟府若有所思:“安国侯才出使楚国回来,虽然无功而返……但你对楚国的熟悉程度,我是信任的。以你之见,看来楚国的确是没有出兵的可能了?” 靳陵却是懒得再与他说,而是转向丹陛之上:“臣无能,未能说动楚人。但以臣此行观之,楚人表面上虽然态度暧昧,实际上却很是坚决。河谷之战的创伤,需要时间来消化。他们在短时间内没有再与另一个霸主国相争的想法。” 这当然只是安国侯靳陵个人的意见。 但无疑也说服了很多人。 “也罢!”奚孟府大手一挥:“楚人不来便不来,咱们也不求着!” 他又道:“老夫还有一计!” 大夏国相柳希夷忍了半天,终是忍不住:“你快别有一计了,今日大放厥词,我只当你是老糊涂了,赶紧歇着吧你!军国大事,岂容你装疯卖傻?!” 但珠帘后的声音却道:“国师请讲。” 夏太后俨然仍是对奚孟府的智略怀有期待,压制了国相柳希夷的声音。 奚孟府也以当仁不让的气势说道:“此计是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咱们从此以书山为圣地,立儒门为国门。以咱们这二十一府国土,全力构筑儒家文脉,请得书山支持。书山强者如云,定能帮我们阻拦齐国兵锋!” “好!好!好!” 这下子就连触家老祖、当世真人触公异也忍不住了。 他本来常年闭关修行,不问外事。当此国危之时,才破关而出,和触家家主触让同来廷议。不意想竟听到这些荒谬言论。 “好一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触公异怒极反笑:“我触公异便在这里,你且来罢黜!” 宣平侯樊敖乃是三刑宫出来的修士,此前群情汹涌的时候,也未对奚孟府有恶声。这会真是无法忍耐。“奚真人,你可也不是正统的儒门弟子,你现在身上穿着还是道袍,罢黜百家,黜不黜你?” 奉国公周婴、广平侯郦复、阳陵侯薛昌,一时也都吵嚷起来,整个宝华宫内,喧嚣难止,直如菜市场一般。 奚孟府已是犯了众怒,有人甚至恨不得杀他祭旗。 王座之上,虞礼阳终是伸指敲了敲座椅扶手,有些头疼地道:“奚真人,你是怎么想的?我夏国包纳百家,容收各宗,方有这些与强齐相抗的基业。你这么一弄,书山来援的人,还未必有咱们夏国出走的人多!大战当前,竟要自废武功吗?” 岷王虞礼阳,生得好相貌。年轻时候,便是唇红齿白美少年。未满三十便神临,自此青春不老。 自小天赋卓绝,秀出群伦。夏国以倾国之资源培养,他也不负众望,成功登临超凡绝巅,成为国家柱石。 他的一生,是辉煌灿烂的一生。 此刻坐在王座之上,没有什么严厉的表情,声音也不甚洪亮,但整个宝华宫都安静了下来。 奚孟府对着他行礼:“岷王殿下!” 又对武王姒骄行礼:“武王殿下!” 也不管武王是否还在神游物外,又对天子行礼:“陛下!” 再对珠帘之后行礼:“太后!” 大约这便是他心里的尊位排名。 而后直起身来,在国相柳希夷的瞪视中,在宣平侯樊敖严肃的表情前,拱手一圈:“诸位同僚,诸位大夏栋梁,你们的声音,我都听到了,你们的意见,我都知晓了!” “看来除了我之外,大家已经达成了共识。” “所谓和议不可取,楚国不可倚,书山不可靠,景国?景国连仪天观都撤了!” “所以你们都认为,面对齐国兵锋,咱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战!” 他环顾一周:“你们都这样认为,对吗?” “很好!” 他陡然慷慨激昂起来,声音似把穹顶都震破:“那就战!” “不要再心存幻想!” “不要再首鼠两端!” “我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要么战,要么亡!” “我奚孟府!有别的想法,有别的念头。我贪生怕死,我软弱怯懦。我与你们不同!但我也与你们相同!我们同为夏臣,同食夏禄,同受夏恩。我尊重你们所有人的意见,我也愿意执行廷议的所有决定,且接受由此导致的所有后果。因为这是我们……一同决定的未来!” 他右手并起剑指,在自己的左掌掌心慢慢划过。 划开一道创口。 真人之血,一滴一滴,落在地砖上。 他在这大殿之中,面向所有人陈词:“我问龙礁将军,镇国军若覆,他何以教我?” “龙礁将军没有给我答案。” “我也没有答案!” “但是需要什么答案呢?” “摆在我们眼前的只有一条路。” “此战若是胜了,我们什么答案都可以去慢慢找。此战若是败了,咱们就亡国灭种,也不再需要答案!” 他高举鲜血淋漓的左掌,高声道:“龙礁将军说,十万镇国军将士,皆有死志。奚孟府不才,也愿死国,唯此而已!” 整个宝华宫,又一次静了。 陷入另一种安静中。 是那种可以听得到自己心跳如战鼓般有力擂动的安静。 静听此心,静得此志,静感此怀! 岷王虞礼阳都肃容了。 即便是神游物外如姒骄,也一时睁开了双眼。 千古以来,人们所争所求,无非名利二字。 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而人生在世,谁不为声名所累?谁不想青史留名? 沽名钓誉者有之,讪君邀名者有之。 唯独这奚孟府,于利一无所得,于名遗臭难洗,只为统合夏国朝臣意志,把自己变成一滩烂泥,叫所有人都来踩上一脚,丝毫不自我顾惜。 他不是什么没有身份的人,他是大夏国师。奋斗一生,才成为整个夏国最尊贵的几个人之一。今日却能为国如此。 实在令人感佩! 忽而有珠敲玉撞声。 哗啦啦。 御座之后,那珠帘一掀—— 夏太后竟从珠帘后面走了出来! 三十二年来第一次掀开这垂帘,就这样端立在满朝文武之前。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 她亲自拨开珠帘的手,明明美丽纤柔,却有一种分付江山的力量。玉色贵极,覆手遮天。 珠帘掀开,显现的是她的世界。 她像是从一个厚重的故事里走出来,如此从容地、展开她的人生画卷。 她并不年轻了,眼角细纹里,是沉淀的岁月。 你依然可以感受到她年轻时候的美丽。 眉如新叶,眸有秋痕。 人似玉就,仪态雍容。 可她独具魅力的地方,更在美丽的姿容之外。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让人心安的气质。 “母后。”夏天子唤着,便要起身避座。 但夏太后往前一步,伸手已经按在他的肩膀上,将他轻轻按坐下来。 “天子不该为哀家避座,哀家当为天子扶椅。” 夏太后掀帘而出,具有非凡的意味。本是“听政”,而今“视政”。 夏天子起身避座,是让出国柄,奉献威权。 但她拒绝了。 她不为尊权独握,站出来只是要抵对风雨。 她的手在御椅上轻轻一按,仿佛真的替夏天子、替她和先帝仅剩的这个儿子,稳定了这个风雨飘摇的江山。 她往前一步,似乎踏在夏国的万里山河,行在万里龙脉之脊上。 所有人都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在事实上挽救了夏国社稷、又一手将夏国撑扶至今的女人。 “国师说自己贪生怕死……哀家又何尝不是?” 她用这样一句话,做她掀开垂帘后的开场。 她的眸光移动,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当年立在城墙,面对齐天子兵锋,看着那杆紫极太皇旗,仿佛天幕一样覆盖下来……哀家害怕得几乎喘不过气! 哀家的手心都是冷汗,心一直在颤! 哀家太怕死了,太怕就那样死去,太害怕死在被打破的贵邑城里。怕尸体横在那断壁残垣中,天上飘着的是血雨,人间荡着的是孤魂。 哀家害怕……害怕死后世间已无夏国人,害怕百年后世上不闻有夏!” “诸位卿家!” 她情真意切的眼眸看过来。 “夏国不是哀家一人之夏国。” “夏国也不仅仅是你我、不仅仅是我们的夏国。” “我们的父辈、祖辈……我们的亲友、师徒、同窗、街坊……所有出现在人生轨迹里的人和事,共同成就了这个名字。” “而今它将要被人抹去!” “这难道不可怕吗?” 她问道:“这难道不让人恐惧吗?!” “龙将军说,镇国当死国。国师说,死国可也。但哀家不希望你们死国,哀家希望你们好好活着。哀家希望你们带着对夏国的记忆,好好活着。” “届时如若事不可为,诸卿便自去吧。天下之大,总是有处容身。” “但是在这之前,请不要轻易让人抹掉这个‘夏’字。” “因为它不仅仅属于你我。不仅仅属于我们的父辈祖辈,也应该属于我们的子辈孙辈!我们如何能让本应该属于他们的这个名字,在我们手里丢掉?” 她站在丹陛之上,龙椅之前,对着所有人深深一躬。 这下子就连武王姒骄和岷王虞礼阳也起身回礼。 丹陛之下,百官更是尽皆拜倒。 而夏太后仍然躬身未起,恳切地说道:“诸卿!请一定顾惜你们的生命,也请为‘夏’这个字,至少做生命之外的努力!” 是日,大夏满朝文武,尽划左掌,以血盟誓。 誓破齐贼! 于是以武王姒骄为主帅,龙礁为副帅,岷王虞礼阳镇军随行,尽发神武、镇国两军二十万人,全国府兵百万尽发。 相国柳希夷、国师奚孟府、广平侯郦复、宣平侯樊敖、安国侯靳陵、阳陵侯薛昌……尽塞军中! 其中奉国公周婴自发周氏家兵万人,亲领出征。 触家家主触让发触氏家兵万人。触家老祖触公异镇军随行。 太家家主太煦曰:“太氏已有真人死,天地以血雨为悲,生者可为死者而哀乎?” 于是举族中青壮,尽发太氏家兵一万三千人,皆往前线! 一时间,夏国举国而战! 7017k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人潮如海 时值冬月,霜风掠境。 东南两域之交界,早已被马蹄踏得模糊。 若有人自高天往下俯瞰,当能见得—— 密集的甲士排开长龙,如河流在苍茫大地奔行。旌旗迎风,仿佛与天宣战。 那妖兽战马、驮兽,似是这“河流”里跃飞的奔鱼。 那战车、箭车,是坚决的激涌。 《赤心巡天》第一百八十四章 人潮如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五章 所谓倾国 姒骄深深地看了虞礼阳一眼。 这个相对他来说太过年轻的衍道强者,可以算是在他的注视下成长起来的。 其人年轻的时候,是个出了名的浪荡公子,及至后来成就真人,也以“桃花仙”自号。浪荡真人,是真浪荡,他的风流肆意,在整个南域都享有大名。 是大夏一度遭遇灭国之厄后,他才像是换 《赤心巡天》第一百八十五章 所谓倾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六章 征旗指夏 万妖之门后,霜风谷。 此地常年盘踞极寒之风,等闲修士,挨着即死,身魂皆冻。 只有每年冬月,现世霜风掠境的时候,这里的极寒之风才会短暂散开,让出过境通道。 而在这个月里,人族妖族围绕这条通道展开的厮杀,常常比霜风更烈。 霜风谷的冬月,常见红与白。 在其中一处坳口,有一人卓然而立,正侧耳听着旁边的人说些什么,不时点点头。“嗯。”,“哦。。。”,“这样。” 此人白袍银枪,眉清目朗,真个风姿无双,是为大齐计昭南。 霜风谷并非哪方独属区域,每次开放,各方势力都可以派人过来,与妖族争夺此地资源。不管在现世有什么龃龉,至少在万妖之门后,共抗妖族才是人族大义。 在计昭南身前那人,像是看到了游说成功的希望,说得兴起,颇有挥斥方遒的架势。 计昭南听着听着,忽地手上一抬,那一杆天下名枪已如雪练横空,贯其喉而入,突出那人后脑! 生机连同声音一起湮灭了,其人跌落在霜风谷的白雪上。 事情的经过非常简单。 一场大战过后,妖族暂且退去了,计昭南他们占据了这处山坳。 这人便突然凑过来,以战友的名义,寒暄了几句。寒暄着、寒暄着,就状似无意地提起了一些事情。无非关于“飞鸟尽,良弓藏”,关于君臣相忌,说些什么军神危矣—— 计昭南没有等他说完。 在万妖之门后杀人是大忌,但能在霜风谷厮杀的,还真没有太多傻子。 谁都看得出来刚才那人是怎么回事。 主动把现世的纠葛带到万妖之门后来,说些不知所谓的挑拨的话,计昭南听进去也就听进去了,听不进去把人杀了,也须怨不得谁。 众目睽睽,有几个真看不清是非? 看不清的,大多是心有定见,又或是不想看。 “你怎么这般手辣?” 站在对面一块巨石上的,是一个身穿黑色道袍的负剑男子,气质本来冷厉,此时却有几分笑意:“这人说得很有道理,也是为你们师徒着想哩!” 却是景国神临天骄淳于归。 在现世的时候打生打死,按剑相峙。到了万妖之门后,却能够彼此心平气和地聊几句,甚至于并肩杀妖。 这就是万妖之门后的世界。 一个说不上是更残酷,还是更纯粹的世界。 “兵者,诡道,无所不用其极。能把话传到这里来,也算他夏国人有些本事。” 计昭南撇了撇嘴:“只不过是不是太蠢了?这些话传给我有什么用?就算我被说动了,难道我不怕死吗?” 淳于归大笑起来。 笑罢方道:“倒也不用这么怕死,我景国大门愿意为你计昭南敞开,看哪个能杀你?” 计昭南好像很感兴趣地想了一下,然后道:“你们去年死的那个内府境天骄,叫什么来着?” 淳于归耸了耸肩膀:“人生难免有意外。” 计昭南道:“那你们的意外也太多了!” “彼此彼此。”淳于归道。 “唉,意外!”计昭南叹了一口气。 淳于归轻轻踏了踏脚下的石,忽地又问:“你跟我说实话。赵玄阳是不是被你们齐人杀了?” 他看着计昭南,强调道:“人族不骗人族。” “是的。”计昭南毫不犹豫地点头。 甚至于兴致勃勃地讲述起过程:“本来齐人好客,热情,姜望给赵玄阳个面子,才跟他走几天。没想到赵玄阳那厮得寸进尺,竟然要把姜望带去玉京山。姜望说,你现在放手,我就饶你狗命。赵玄阳大怒之下出手,使用一招天绝地灭剑,那家伙,把山都削平了。我齐国天骄岂是好相与?一记剑仙人——啧啧,斩得渣都不剩!” 淳于归冷笑一声:“快歇歇吧。他连重玄遵都打不过,拿头杀赵玄阳?” “打不打得过重玄遵,和他能不能杀赵玄阳,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计昭南道:“我齐人的真正实力,要在生死关头见分晓!” 淳于归冷道:“等会石犀妖王过来,你倒是让我见识一下。” 计昭南嘿然一笑:“如果是为你复仇,我会的。” 周边零零散散一堆人,齐景两边的人还好,各自沉默着、严肃着。 其他国家的人,则全都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兴高采烈地欣赏他们斗嘴。 淳于归懒得再说话。 但计昭南又道:“你刚刚说什么,姜望打不过重玄遵?内府打不过外楼,不是很正常么,也值得你一说?” “你是有多久没有离开万妖之门了?”淳于归道:“姜望四楼圆满,重玄遵已经神临!” “后生可畏!”计昭南叹了一句,又道:“你怎么这么关心我们齐国人?是因为你们景国已经根腐枝朽,已经没什么值得关心的人了么?” 对于计昭南斗嘴中带着的试探,淳于归只是笑道:“我只知道你齐国三十岁以下第一人的名头,要保不住了。什么无双甲,韶华枪,真真笑死人。人家夺尽同辈风华,现在与你同境,你什么华都被夺走了!” 计昭南亦笑:“虽然你的激将法很愚蠢,很丑陋。但是我要跟你承认,我被激到了。等着的,我回去就教训他。” 但这声笑一落地,他便身涌道元,提枪直接跃出了山坳。 淳于归也不慢丝毫,疾身同赴,长剑已在手中。 呜~ 呜~ 呜~~ 声如牛角之号,妖族已临! …… …… “两个大国的碰撞,当然最终要体现在武力之上。但国家层面的战争,又绝不仅仅只限于武力。” 黑暗里,有个声音这样说道:“姜述在黄河之会前先破剑锋山,是叫夏国人看清楚现实,认识到差距,消磨掉勇气。 再解决仪天观,是剥掉了夏国的外势。 这么一套下来,已将夏国的坚硬外壳,先敲碎了一层。真乃势胜。” “这么说,在你看来,齐伐夏是大局已定?”另一个声音问道。 两个声音都非常飘渺,遮掩了道则,屏蔽了天机,完全不可能听得出本貌。 前一个声音道:“势胜不等于局胜……哪有必胜之局?夏国不会任人宰割。姒元虽死,遗志未消。强军殆尽,血勇仍在。这样一个国家,外壳是碎了一层,大螯还在。就算螯也断了,还有利爪,还有坚齿,还有肉中倒刺,并不那么容易入口!且夏国之胜在一子,齐国之胜在一局,难易悬殊,依我看,结果未可知也。” 姒元即是当年那位夏襄帝的本名。 后一个声音自是知晓的,只问:“所以你觉得,咱们这一次要不要冒险出手?” “昭王已经明确表示,不会掺和这场战争……你有时间么?”前一个声音淡淡地问。 “呵呵。”后一个声音道:“时间于我们很重要,也很不重要。我只是觉得让姜述吞夏,不是很好的选择。” “你觉得姜梦熊是在等谁?姜述坐镇临淄,又是在等谁?”前一个声音道:“你既然知道这次出手是‘冒险’,那我们就不应该出手。” 后一个声音沉默了片刻,道:“你说得对。” “拭目以待吧。”前一个声音用同样的话回应道:“时间于我们很重要,也很不重要。” 后一个声音低沉地笑了笑,忽道:“圣公,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谁?” “我却并不想知道你神侠是谁。”前一个声音道:“我只知道你的理想,知道你的志向。志同而道合者,何必揭面?” “许是人生有时,遥路无及……相交者,难知人心肺腑。同往者,不知几人同归?”后一个声音道:“但你说得对,就这样吧。” 两个声音于是都散去了。 若是有人能旁听这场对话,想必一定会为对话者的身份而惊讶。 因为圣公,神侠,昭王……正是平等国三大领袖! 一直以来,神龙见首不见尾。 终是隐没,不叫世人闻。 …… …… 道历三九二零年,十一月十五日。 曹皆率百万齐军东来,沿途小国尽皆避道,军势连天,旌旗漫卷,终至夏国边境。 甚至于好几个小国主动调集军队,要随齐军出战。 曹皆却并不征召,自谓“惟将百万之能,不可有掌外之师。” 甚至于连粮秣补给都未收取,只严令沿途诸国保持大军补给线畅通。 必备的军需物资,是随大军一起出发的。 在国家体制盛行的时代,战争中所谓补给,自不会是宗门时代属民交战那般,以车载斗量。 一般的储物匣,容纳能力有限,无法满足大军需求。 那些体型极小而储物空间极大的器具,又价值高昂,不可能普遍应用于军中。 就齐国而言,通常是以制器坊出产的储物方车来负责补给运送,以追风妖马负之,由专门的押运官负责。 这些押运官,都是优中选优的军中勇士,具备非凡实力。在军中地位极高,与旗卒并立,一般被普通军士称为“两佬”,是为“旗佬”和“粮佬”。计昭南当年,就是旗佬出身。 无论已经身居何位,军人之间一般交流起来,说起我是哪一年哪一军的粮佬云云,都会是非常骄傲的。 储物方车的纳物极限,和驮兽的速度,都是工事官员需要努力的方向。而这种努力,在某种程度上,又恰恰是国力的体现。 各大霸主国之强,委实是方方面面的强大。藏于民生,显于军伍,达于朝堂。 十万大军的补给,一队押运官,十来辆储物方车,就可以完成一趟。 在国家时代的大战里。 补给的损耗极大减少,补给的速度空前增加,补给线的压力也减少了太多。 当然,补给仍是行军布阵时的重中之重。 曹皆引军东来,沿途立旗,叫诸国看护,千里结阵,使兵脉无阻。 这种战旗有个名目,乃为“征旗”。 通常来说,会兼具示警、持途、攻伐之能。 “示警”很好理解,甚至可以说是征旗最重要的能力,能够很好的保证补给的安全。 所有的征旗之间,互相有所感应。可以算作是某种程度上的远距离通讯。虽然只能传递非常简单的示警信息。但征旗这种兵道之器,是目前唯一可以在战争期间保持远距离感应的器物!它的珍贵之处,也就可想而知了。 其次是“持途”,征旗在这方面有两个效果,一个是聚拢所立之地的天地元力,可以帮助持令而来的押运官和追风妖马迅速恢复状态。再一个是在影响范围内,增加持令押运官和追风妖马的飞行速度。在漫长的补给线上,这两个效果非常重要。 除此之外,征旗一般也具备一定的攻伐能力。在征旗覆盖范围内,押运官是可以借用征旗的力量来战斗的。 征旗如此重要,齐国的“紫极之征”,更是个中翘楚,乃是加持了大齐国势的兵道重器! 自齐境至夏境,百里一立,一路排开,一条稳固的补给线便建立起来。 每一杆征旗,都有专门的将士驻守。但同时,沿途诸国也须在战争期间提供相应的保护。若有所失……霸国问其责! 战争不是一两个人的对决,不是简单的拔剑分生死。 而是人吃马嚼,是行止坐卧、吃喝拉撒任何一件事,以千计以万计以十万百万计之时……如何才能掌控自如。 人一过万,无边无际。 兵过十万,如汪洋大海。 将万军者,人中龙凤。 将十万者,天下雄才。 百万大军统帅,非世之名将不可当。 十一月七日齐军出征,十一月十五日抵夏。 短短八天的时间,就将百万大军有序地带到了夏境,且见军容严整,兵势如龙,实在是能够体现名将素质。 当然对曹皆来说,这再正常不过,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个挑战,是夏军直接放弃了国境线,选择坚壁清野,制造了百里白地,设置了无数陷阱,或以道术、或以器具、或以机关……以期迟滞齐军兵锋。 第二个挑战,则是百里白地之后,那座直似洞破苍穹的剑锋山…… 剑锋山上,亲自坐镇的大夏岷王,虞礼阳。 这是曹皆和虞礼阳的第一次交锋。 谁都不想要有第二次。 话说,今天快递点开门,我才收到实体书,可以对照着纸质地图写剧情。 它没有我想象中大啊,我还以为是那种可以挂在墙上的大地图。我在上面拿个笔圈圈点点,岂不是很有曹皆挥斥方遒的代入感…… 但现在这个才跟我的电脑屏幕差不多大。 第一百八十七章 百万大军如海,向剑锋山奔流 重玄胜掌三都秋杀将士,归于重玄褚良麾下。 以姜望今日之爵名,虽未争赢先锋,自掌几都精锐也是不在话下的。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不去凑那个热闹—— 当然最主要是重玄胜让姜望去找定远侯要三都兵马,回来与自己手底下军队相并……定远侯只让青羊子带回来一个“滚”字。。 春死、秋杀、逐风,这九卒三军,自为伐夏主力,位在中军。 秋杀为前,春死镇中,逐风为后。 谢淮安所领三十万东域诸国兵马,列为右军。 陈符所领郡兵三十万,列为左军……当然,百万大军一时也根本铺不开。头尾相接,绵延难尽。 十万秋杀军中,重玄胜所部在靠后的位置。 最前线离得还很远呢。 夏国国境线后的百里白地、无数陷阱,姜望不去关心。 三军主帅、各路大帅的思考,他也不去揣度。 也就是在重玄胜打算为自己这一营起个响亮名字时,提供了一个当场被否决的建议……此外就尽是修行。 滔天兵煞,炼心红尘。 所谓真我,兼握神魔,岂能独仗神通为赤心? 从对道途的体悟回过神来,乾阳赤瞳里,映照着南面遥远的山影。 那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崇山峻岭中,存在着古老的天下大宗。 是所谓“立峰为剑,请问世间剑魁”的剑阁。 亦是太虚幻境里,那位宁剑客出身的宗门。 姜望真有几分动念,想在真实世界里,去见识一下绝剑术。想看看“古今剑魁皆问剑于此”的天地剑匣…… 但毕竟也只是想想。 此刻身在军伍,哪有自由之念。 他只是又想起,今天是十一月十五日。例行的太虚幻境福地挑战日,他又是错过了。 “你们说先锋营会不会变成工事营?” 十四忽然说道:“这百里白地,要填坑覆土,排除陷阱,可得要不少时间。” 这可真不像是十四会说的话。 应该说……主动说话这件事本身,就已经真不像十四。 说到底,万军阵前争先锋,战斗中跃升神临、逼得姜望都收剑的重玄遵,给人的压力实在太大。 即便是对重玄胜有无限信心的十四,也不免生出忧怀。 开始希望能落几分重玄遵的威风,哪怕只是短暂的沦为工事将领去排除陷阱…… 以重玄胜的智慧,当然能够明白十四的心情,只是笑嘻嘻地道:“连姜望都知道不会!” 无非是说,好十四,你瞧瞧,我真是没什么压力,还有心情嘲讽姜青羊呢。 “术业有专攻,工事也不是先锋营应该管的事情,不过是停下来等一等罢了。”姜望果然说道:“这百里白地,拦不了大军太久。真正的挑战,还是在剑锋山。” 他又道:“但先锋营在这时候停下来,难免锐气有失……” “所以重玄遵不会停。”重玄胜很肯定地道。 差不多就在这句话落下的同时,浩荡如海的大军前方。 几乎绵延至视线尽头处—— 跃起一轮巨大的太阳。 正是天地行已迟,海上升红日! 姜望以乾阳赤瞳远眺,当然看得分明,那一轮巨大太阳的中心,是重玄遵白衣如雪的身影。 其人竟悍然催动了日轮,镇于其间,在万军最前,身趟陷阱! 先锋者何以争功? 唯以死而已。 所谓争先锋,争的是赴死的勇气! 因而临淄西郊重玄遵与姜望相斗,才让曹皆说是国之幸事,才真能壮此军威! 重玄遵以大齐博望侯嫡脉身份,主动请为先锋,当然是勇气的昭显。 而此刻,已证无憾神临的他,一身当前,外显神通,横趟夏军刻意制造的百里白地,是真真体现了何为“敢当人先”,何为“锋芒无阻”。 须知这百里白地之中,不知设置了多少陷阱,五花八门,极尽狠毒。即使是大齐精于工事的军队来解决,也不知要费多少工夫。更是一个极度危险的活计。 埋陷阱、拆陷阱,本身即是生死的攻防。 爆炸的、焰焚的、乱魂的……战场上的陷阱布置,一切以杀人为念。 这百里白地,是藏着多少夏人的恨? 陷阱之外,自也有夏国兵马觑机袭杀。 重玄遵以身横趟,简直是把自己当成靶子,要吸引不知多少敌意。说不得一次全力以赴的冲锋,就能将他留下。 但他就是这样做了。 直接显化方圆数十丈之神通大日,在夏军构筑的百里陷阱上巡行。其光无尽,其辉无穷。 轰轰轰! 日轮强势触发了一路经行的所有陷阱,横冲直撞,什么蛇棘阵、什么阴魂捻、什么败血刺……一个个爆发出来,一个个被镇压! 人们只见得一瞬间无数陷阱爆炸的光影,叠满了百里之地,从视野这头,一直铺陈到那一头。 如此多的杀人陷阱接连炸开,竟然不见阴毒惊悚,恐惧畏怖,反有一种澎湃的美感! 太快了。 前后不到一刻钟的工夫,那一轮大日就已经巡遍百里之地,归来驻于空中。几是神迹! 其间重玄遵只是一握,已将日轮收到手中,而后伸手往前一指。 于是他所部先锋营三千人,其声喝道:“威!” 兵煞腾天而起,而后大步进军! 在整个大日巡行的过程中,那些伏在远处观察、本应伺机而动的夏军,竟只有零星的几道术法飞来,与那些陷阱一起湮灭。 而后便归于沉寂,在先锋营全军进发之后,更是立即逃散…… 于是百万大军如海,涌动在夏国的土地上,直向剑锋山奔流! 姜望的乾阳赤瞳,在如此遥远的距离,仍然看得清重玄遵的姿态。 横扫百里之地,碾碎无数陷阱,神临之威,一至于斯! 重玄胜目力不及,在这个距离只能看得见大概的轮廓,瞥了眼姜望,忽然叹了一口气。 姜望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只见这胖子忽地抬头,天穹星光垂落,瞬间沐浴其身。 他痴肥的身躯被星光所环绕,顷刻间已完成了淬体。 已从内府修士,晋升为外楼修士。 整个过程极快极突兀,看起来就像是天边有颗星辰闪烁了一下,一闪即逝。 “立个星楼压压惊。”他拍了拍手掌,如是说道。 “你第五府才摘的重玄神通,已经掌控了?”姜望问道。 虽说自重玄遵出稷下学宫,双方竞争到了相持阶段后,重玄胜就已经腾出了更多的精力来修炼,但毕竟落下了一些修行。他担心重玄胜失之于急切,未等及圆满就晋升外楼。 “在这门神通的开发上,不会比同境的重玄遵差。”重玄胜眨了眨眼睛:“凡是能够用脑子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事情。” 重玄这种变幻万般的神通,的确很适合重玄胜这种脑力恐怖的人。 姜望放下心来,盯着他的肥肉,反揶揄道:“凡是需要让你动弹的事情,才叫麻烦,是吗?” 同样是掌握了重玄神通,同样是具备开发神通的才华,重玄遵淬炼得体魄几近完美,这胖子却还是个胖子。甚至好像更胖了一些…… “也不麻烦,这不是还有你吗?”重玄胜饱含深意地瞧了姜望一眼。 说着已经大步往前,高举右拳,做了一个进军的手势,指挥这支被他最后命名为“得胜营”的队伍,跟上大军。 …… 剑锋山巅,大夏岷王虞礼阳,如天神一般屹立。 给予守山夏军以无穷信心。 但他自己的心情,并不明朗。 他当然没有指望过,那充斥各种陷阱的百里之地,能够阻拦齐国兵锋多久。 或许只有三个时辰,四个时辰。 关系都不是很大。 齐军年轻的先锋大将直接以身横趟百里陷阱、一点忐忑畏缩都没有,锐意难当,也只是让他稍稍惊讶。 毕竟是东域霸主之国,自有其不凡天骄。 即便是那些陷阱半个时辰都没撑过,也便罢了,不很紧要。 但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被派去观察陷阱区、伺机而动的那些军人,竟然连个真正出手的都没有,只留下几道不轻不重的术法,便全都灰溜溜地跑回来了! 诚然是没有什么机会…… 他也注意到齐国那个先锋大将实力强大、果决且快速,几乎是在靠近陷阱区的第一时间,就直接显化神通来横推。布置在那里的夏军,以实力而论,的确是找不到什么恰当机会的…… 是,军令里也的确说了,军队应以保全实力为上。 但是。 面对外敌,真能完全如此吗?真能只看机会,而没有冲垮理智的愤怒吗?哪怕只是五个人,三个人呢?哪怕只有一介匹夫,愿以血溅。 虞礼阳这时候才仿佛意识到…… 去年的剑锋山之战,夏国到底输了什么! 他立在这剑锋山的绝巅之上,也同时立在现世的超凡绝巅,俯瞰苍茫大地,在那雄阔如海的齐国大军中,找到了伐夏主帅曹皆的眼睛。 当然,也感受到了其人身周,两缕绝巅之道的缠绕。 在此情形下,想要万军之中夺帅,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但他也只是为了看一眼,好叫曹皆知晓,这剑锋山立着的,竟是谁人。 岷王虞礼阳立此绝巅,要想越过剑锋山,焉能不留下足够多的鲜血? 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对视。 虞礼阳的目光是深邃的。 而身在戎冲顶层位置,立于那钢铁城垛后的曹皆,眼神也很平静。 “真是虞礼阳。” 曹皆如是说道。 但下一句便是—— “传令重玄褚良,着其领所部兵马,疾攻剑锋山,我需要他给到虞礼阳压力!” 高大戎冲下守着的旗官直接马踏高空,飞速前去传令。 踏风妖马蹄落流风,如疾电穿梭长空,很快就飞到秋杀军军阵上空,其人高举手中令旗,跃马高呼:“传主帅令,着重玄褚良领所部兵马,疾攻剑锋山!战事目标为——给到虞礼阳压力!” “传主帅令——” 如是鼓荡道元,重复呼喊三遍之后。 秋杀军军阵之中,那杆勾勒着血色重玄二字的大旗,一下子高展在天!旗面一霎铺开,如浓云盖顶,竟有遮天之势。 重玄褚良接令! 十万秋杀军结成的军阵,在苍茫大地上涌动,仿佛一头远古巨兽已经苏醒,睁开了它凶蛮又饥饿的眼睛! 须以杀戮,须以血饮! 一株草芽倔强地立在霜风中,微微摇曳。 阴影蔓过来。 一只军靴将它踩倒。 而后是第二只,第三只,绵延无尽! 密密麻麻的……坚硬的军靴,齐整的甲胄,还有那雪亮的刀锋! 如林,如海,如换了人间! 这是一个冰冷的,肃杀的,全新的世界。 轰!轰!轰! 那是万声叠一声的军靴踏地声。 又像是擂动黄土为战鼓。 叫大地都隐隐摇晃。 从高穹往下俯瞰。 自夏国边境一路平缓涌动至此的巨大海洋,在这个时候骤然分拨了。 属于秋杀军的前军浪涌,一下子激烈起来,卷兵煞而前腾,如奔潮,如狂海。 秋杀之旗在潮涌中极速游弋,十万大军在重玄褚良的指挥下,迅速分成了九军。 各自结成军阵,鼓荡兵煞接天连地。一涌接一涌……似波涛九峰,一时如聚!在距剑锋山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情况下,就已经发起了冲锋! 剑锋山虽是天下雄山,能够同一时间面对的军队也相当有限。 重玄褚良坚决执行了伐夏主帅的命令,直接把整个秋杀军压上,给予剑锋山最大程度上的压力。 以八员正将各领万人在前,兵锋相接,兵势相继,兵威共彻。 而他本人亲掌两万大军,排出秋杀之阵,掌握割寿之刀,已自山脚望山巅,遥对虞礼阳! 凭借精锐大军,集十万秋杀之势,以当世真人对真君! 曹皆所在的戎冲,已是停止了前行。 十万大军的调动,需要时间。 能够在行军过程中,骤然接令,不需任何停顿、休整,直接调度大军发起冲锋……天底下能够做到的名将并不多。 重玄褚良便是其中一个。 曹皆静静看着远处秋杀军的动作,观察着整个战场的气口。 又令道:“发棘舟百艘,不间断轰击剑锋山。不计损耗!” 这一回游弋附近的旗官并不踏马飞远,而是直接拔出腰间挂着的小令旗,离开马背,飞身进了戎冲内部。 嘭嘭嘭嘭嘭嘭…… 疾行在戎冲内部的楼道间,旗官举令旗一路呼喊:“传主帅令——发棘舟百艘,不间断轰击剑锋山!不计损耗!” 军令顷刻遍传。 这座高有三十丈的戎冲楼车,正面的冷硬铁壁忽然轰隆隆拉开。 像是古老的门户被打开了,有摇动世间的声响。 一艘有着冷硬金属光泽、外壳布满钢铁倒刺的狰狞飞舟,刹那间飞将出来,在激烈的机括声中,横过高空,带来一种极度森寒的杀机。 这是大齐帝国镇守决明岛,在迷界与海族相争的兵道杀器! 而后是第二艘,第三艘…… 一时间遮天蔽日。 数以百计的棘舟,齐刷刷掠过了长空,高速追上前军,直飞剑锋山!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天下险关 剑锋山乃天下雄山,高有三百余丈,左控羽涟江,右俯鸥鸟盆地。所谓“欲穿奉节府,必过剑锋山。”夏廷于此筑卡,经营多年,遂成天下险关。 整座剑锋山,地形独特,自底座而至高巅,天然可以分出五阶来。故又有天梯山的别名。 真人太华结合地势,亲自主持设计了覆盖剑锋山的五段式厚德载物阵。 下连大夏地脉,上接九天云气。聚势承意,镇压奉节山河。 大阵一经开启,地脉之力一段一段递增,及至顶峰,威能也达到极限,可以发出恐怖的地脉攻击。 它所承受的巨量伤害,又可自顶峰而至山底,一段一段递减,最后分担于大地。 可谓是攻守兼备之阵。 只可惜去年被姜梦熊一拳砸下百里之渊,直接碾碎了地脉,使这五段式厚德载物阵,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复旧观。 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谢正文是一名儒家修士,求学于夏国境内的书院。去年推开的天地门,稳固了腾龙境修为。 南域毕竟是书山圣地所在,因而儒风甚著。 他早几年也想过去暮鼓书院进修,但又怕天资不够,考不进去,反耽误了军职,后来念头也就淡了,军中自有军中的路。再过些年,年纪大了,若是还无长益,就退伍去老家置办豪宅,养几房美妾……这便是一个平凡修士的一生。与凡夫俗子的暮年想象,倒是殊途同归,就如同那些超凡力量,最后也会在时光里消散一样。 生来赤条条,死时白茫茫。 去年的时候,他也在剑锋山,就在那位靖安侯长子华方宇的麾下。 老实说剑锋山是怎么丢的,他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稀里糊涂的就敌袭了,稀里糊涂的守将就死了,稀里糊涂的他跟其他溃兵一起逃散。甚至于根本不知道敌人有多少,从溃兵们的恐慌动静来看,倒像是满山都是! 当然,他谢正文也没有什么脸面去嘲讽别人。 起先参与驻守剑锋山的时候,他压根不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差事。 毕竟剑锋山这里,已经近三十年未见烽火。 今年是神武三十二年。 昔年齐国退军,大夏百废俱兴。在景国仪天观坐镇的情况下,夏廷并未承认现状,武王领兵四处出击,从分食的群狼嘴里,一步步收复失地。在神武三年,就已经消弭了所有的周边战事,稳固了既有边界。 后来的镇国军,是在景国的帮助下,去万妖之门后练出来的。 境内承平多年,周边实是无可虑者。 齐国要东来剑锋山,怎么也绕不开虢国、杨国、胡国这几个小国。哪里能没有动静? 景国的仪天观仍在,齐国怎么可能敢打夏国? 就算真个打起来,神武年代的夏国,也重新有了一战之力! 以上三点,几乎是夏国军方的普遍共识。 谢正文虽然压根没什么资格看天下形势,缺乏视野,缺乏格局,甚至于一丁点有用的信息都接触不到。但平时跟战友吹嘘的时候,也不免会指点江山。列出齐有几败,夏有几胜,如此之类。 直到去年那一战发生…… 说起来这个华方宇,身出名门,修为不俗。平日里排兵布阵,颇见章法,纵谈形势,头头是道。论起军略来,同龄人少有对手,不然也不能镇此要地。 只不意想,他临机之时愚蠢得可怕。 在骤逢偷袭的情况下,只顾着自己的生死之斗,竟完全忘了组织剑锋山防御,丢失了守将的根本! 谢正文反正在那晚是没有接到任何命令的…… 阵法形同虚设,军队各自为营。 败兵如潮,一经澎湃起来,谁也无法救挽。剑锋山上的数十年经营,全部留在了如瀑奔流的溃兵潮后,留给了齐军。 后来……也算是“夺回”了剑锋山。 真人太华死在自己的成道杀阵之中,天降血雨,落在他亲手设计的护山大阵上。 真有一种宿命般的悲性! 再后来…… 靖安侯华鸿诏跪在宫门外,请求亲自镇守剑锋山,表示要洗刷他儿子给靖安侯府留下的耻辱,言曰:“家国之耻,不可一死了之”。太后也应允了。 谢正文也便归于靖安侯麾下。重驻剑锋山。 靖安侯的能力,与他那个儿子的确不可同日而语。 作为军中基层武官,谢正文的感受非常深刻。 以前华方宇守山的时候,他只觉每日就是例行公事,吃喝应卯。活在今日,想的是几十年后的退伍生活。 华鸿诏亲来后,将士们每天做的事情并没有更多,但一桩桩一件件都能见得成效。 每日操演军阵、修筑工事,非常规律充实,将士们的精气神都很饱满。 在靖安侯的麾下,他有信心面对任何敌人。 及至于今日……齐夏大战开启,岷王亲驻剑锋山。 所谓虞礼阳。 大夏活着的传奇! 神武年代生人,最崇拜的强者。 旁人且不说,谢正文见到的与自己一营的弟兄,全都士气高涨,已觉无不可胜,人人喊着必破齐贼。 而验证士气和想象的这一天,终是到来。 首先是守在陷阱阵地那里的兄弟们狼狈窜回,那种姿态令他莫名想到剑锋山失陷的那天凌晨。 一个异常嚣张的、战场上穿白衣的家伙领头,齐军的先锋营气势如虹,一路追杀到了山脚。 整个剑锋山上,驻扎了三万将士。 在防御的秩序里,以五段山分之。 包括谢正文在内的剑锋山一段守军,正要冲下去迎头痛击,把那白衣打成寿衣。 轰!轰!轰! 耳中只听得九天滚雷一样的闷响。 在齐军先锋营之后,无边无际的精锐大军,已如海潮涌来……很快就铺满了视野。 一时竟不知,人海何处有尽。 上面将官点兵之后,才得出敌军十万的结论。 这还只是前军! 齐军百万伐夏,并非虚言。 但更可怕的地方在于—— 谢正文入伍多年,也算是老兵了。却从来不知道,十万人的大军竟可以变阵如此之敏捷、进军如此之速度。 他们剑锋山守军,平日里五千人一拨的轮番操演,都不能够这般自如! 真正在刀口上过活,在战场上乞食的人,当然能够明白这种强大。 懂得对手的强大,于是知道,何为恐惧。 立在高耸入云的剑锋山上,谢正文忽然感觉,自己所倚仗的,似乎不过是怒海中的孤礁。礁石或许依然坚固,但立在礁石上的自己,被吞没却是很容易的事情…… 好在靖安侯毕竟是靖安侯,上面迅速有军令传下来,简练直接地调动防御,叫谢正文和他的这一队人,不至于失去了主心骨。 可是刚刚到达阵地所在——一段山的山阳石座、也即护山大阵七十二个小阵眼之“寒蝉鸣”。 他便听到了如重锤击石的沉重破空声,胆战心惊地抬眼一看,他好像看到了一艘飞在空中的船! 舟应行于水,此船飞于天。 遍体流转着冷酷的金属光泽,外壳被狰狞的铁刺所覆盖,形如凶顽飞兽。 不,不止一艘! 密集的钢铁飞舟似雁阵东来,以恐怖的速度迫近了! 飞舟外壳上的复杂阵纹,瞬间亮堂起来。 天地之间的金行元力迅速汇聚,很快凝成一支支钢铁棘枪,闪烁着森寒的光。 而在爆炸般的尖啸声中,漫天棘枪飞落—— 一时如雹雨! “结阵!结阵!” 谢正文听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在这样大吼。 “结——” 一杆棘枪贯穿了他的身体,将他钉在了山坡上,连同未竟的呼声,一同消散。 这些棘枪不但坚固、锐利,还具备很强的破法效果。 谢正文亲眼看到有人及时发动了防御道术,却也在一触之下就溃散,仍未能逃脱被钉死的下场。 旸谷的灼日飞舟、钓海楼的钓龙舟、决明岛的棘舟,乃是纵横迷界战场的人族三大飞舟。 其中灼日飞舟威能最强,钓龙舟速度最快,棘舟攻防兼备。 现如今这种军道杀器投入了齐夏战局,出现在了剑锋山。 谢正文觉得自己的腿在抖,心肝在颤,可身体里不知哪里涌出来的力量,让他的血液奔流! 或许是前些天靖安侯的战前动员。 或许是岷王大人立在山巅的伟岸身影。 或许是……昨夜读过的、父亲的来信。 他高高地跃将起来,以自己都没有想象到的敏捷,避开了一杆斜来的棘枪,扑落在战死的上司旁边,摘下了那枚兵都尉令。 “我乃大夏奉节府军,兵队尉谢正文!现暂代兵都尉!众兄弟听我号令!” 他一边高喊着,一边将道元灌入令牌中,往前一个翻滚,将这枚兵都尉令几乎是砸到了阵石上,铛!催动了这一处“寒蝉鸣”的阵眼! 嘒!嘒!嘒! 海量的元气聚集起来,发出无尽的蝉鸣之声,瞬间在谢正文上空撑起气罩—— 嗖! 一杆棘枪将将坠射在他头顶,却被“寒蝉鸣”之气罩阻住了。 生死一线间! 破法棘枪在气罩中艰难前行。 谢正文顾不得抹去冷汗,跳起来一刀,便将它斩开! “结阵!结阵!”他如死掉的那个兵都尉那般喊着。 还活着的兄弟们都向他聚集,迅速按照平时操演的那样,结成了简单的五行阵,聚集兵煞以自保,支撑“寒蝉鸣”小阵的运行。 这只是整个剑锋山的一角……但已经是他们很多人全部的剑锋山之战。 在剑锋山山腰处,以大夏靖安侯华鸿诏的视野看来—— 一百艘钢铁棘舟绕剑锋山而飞,在完全不吝啬道元石消耗的情况下,漫天破法棘枪如雨倾落。 且落点极为精准,几乎全是抵着阵眼的方位,杀在关键之处。 嗖!嗖!嗖!嗖!嗖! 一轮齐射之下,剑锋山一段山的守军便损失惨重。 明明重建的护山大阵,阵眼位置已经重新调整过,却被齐人摸得这样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剑锋山的情报,已漏得如筛子一般! 华鸿诏恨不得亲自出手,去击落几艘棘舟,但明白这无济于事。此刻他露头就是个死,并且根本不能发挥什么价值。 “调一队人去二段山,山阴第七小阵是薄弱处,需要补充。”这位鬓染微霜的老将如此吩咐,声音竟是平缓的。 太华真人所创造的五段式厚德载物阵,的确有其非同凡响的一面。 整个一段山防线,在百艘棘舟不计成本的突然攻击下,被打得七零八落。七十二个小阵眼,只有三十三个稳住了。 可即便如此,巨量的地脉之力还是汇聚上来,直往二段山而去。 磅礴地脉涌动的过程中,一段山被打穿的那些阵眼也迅速光耀起来,腾升起气罩。 但就在此时—— 足有万人的秋杀军阵已经冲锋而至。 无边兵煞冲天而起,瞬间立成一个高达二十余丈的威武战将,高举一柄鬼头刀,对准剑锋山二段山的法阵节点,就是一刀落下! 秋杀之军。 一刀风云开,正斩护山法阵! 山真切的摇动了! 那尊巨大的兵煞战将一霎那已然崩散。 华鸿诏看得分明,聚集兵煞的这支万人军伍迅速一个变阵,已经让开了位置,退开休整。而第二个万军已接上,承前军之兵煞,瞬间聚拢,化为一尊高达二十五丈的战将,以相同制式的鬼头刀,再斩剑锋山!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有一种流畅的美感。 主掌者是真正的用兵大家,是烙印在夏人伤痛中的重玄褚良! 恐怖的、加强了的一刀斩下,斩在剑锋山二段山关键的节点位置上! 整个护山大阵摇摇欲坠……但仍未坠。 华鸿诏咬紧了牙关。 这不仅仅是护山大阵的力量,更是整个剑锋山三万守山将士的众志成城! 他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将士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殊死而战。 山脚下第二个万军队伍撤离了,第三个万军队伍冲上来。 似是潮涌又潮来。 有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同样的情景再次发生,这一次秋杀军结成的兵煞战将已经高有三十丈,那柄兵煞鬼头刀,简直如要开天,重重劈落! 此乃兵阵杀法—— 断岳八斩刀! 兵煞不断聚集,兵势不断累积。 一峰高过一峰。 一斩重过一斩。 劈山断岳,无所不破。 二段山的法阵几乎破碎了大半。 但华鸿诏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任何动作。 现在还不是时候。 在整个剑锋山防线都仿佛被对方洞察的情况下,他必须把关键的力量用在关键的时刻。 剑锋山护山大阵所汲取的巨量地脉之力,在自第一段山升向第二段山的过程中,遭遇了猛烈的阻击。 爬升艰难,但仍艰难爬升着。 放眼整个战局。 百艘棘舟还在持续地调动金行元力聚集棘枪飙落。 万人军阵还在此起彼伏地结成兵煞,以断岳八斩刀轰击剑锋山。 绵密不断的尖啸、此起彼伏的轰响,震动着天地。 整个剑锋山防线,全部被生死的绞杀所覆盖。 而远处,在已经停驻下来,按兵不动的齐军中军里,主帅坐镇的戎冲楼车中…… 甲胄在身的曹皆眺望远处剑锋山,眸中神光万转,注视着战局中的所有,细听着战争的声响。 千变万化,皆在其心。 阮泅就站在他的旁边,星图道袍迎风飘卷。 “好!不愧是凶屠!” 局势还未发生变化,但曹皆显然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要的,又果断令道:“着镇军军师晏平,锁定虞礼阳!” 晏平在后一架戎冲楼车中。以衍道之修为,自是不需要旗官再驰马去传令的。 听令只是在静室之中一睁眸,已经在茫茫无尽的意识层面,锁定了剑锋山上那道绝巅身影! 而钢铁城垛后的曹皆继续道:“我要让虞礼阳知道,如果他坚持不走,我能在今日之内找到机会杀了他!且会为此不惜代价!” 这位伐夏主帅向来温和的声音……在此刻彰显了霸道! 我一直说,感谢所有正版读者,感谢所有囿于经济无法订阅、但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这本的读者。哪怕是随口一句,这书还能看,也是对这个世界的支持。 我亦完全理解,读者期待没有得到满足的落差。 理解很多人因为深爱姜望,不愿意见他狼狈,不愿意那么努力的他却不能够收获光耀。 在诸多的读者意见中,有一些流传甚广的表情包,我自己也在书群里使用。 书友的创造力让人赞叹。 有些梗玩得耳目一新,有些图让人忍俊不禁。 有些点,不是真正读过的人,难以把握。 现开启赤心巡天表情包大赛,欢迎大家吐槽。 茫茫书友中,谁才是最具吐槽才华的那个人? 参与方式及规则,详见起点书评区。 第一百八十九章 未有一将不死而失土之强国 都只说凶屠兵锋无双,可是他在齐阳之战里也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步步为营,逼得阳建德不得不出城决战,反求最后一搏。 都只说曹皆用兵极稳,可是在这剑锋山,他一见虞礼阳,就毫不犹豫下了重注! 没有等待,没有试探,连一句对话都没有。 就只是不断地加码,加码,加码。 好像把眼前的剑锋山,当贵邑城在打! 如秋杀军这样的绝对主力,如何轻易就在剑锋山发力? 聚集军阵之力,使用军阵杀法,通常都是决胜的手段。 士卒的气血和道元,都是有限的。 道元可以通过道元石来补充,气血也可以用气血丹恢复……无非资源而已。但士卒耗去的精神意志、体魄所留下的疲惫,却没有那么容易解决。 哪怕是秋杀军这样的天下强军,也不能够长时间动用军阵力量。在这一次聚阵强攻剑锋山之后,必然要进入休整。 夏国国土广袤,共计有二十一府之地。为奉节府这一府之地的险关,就耗用秋杀这等主力军队的杀手锏,当真是值得的吗? 往后的二十府,要怎么打? 战争的初期,难道不是彼此试探,互相了解,双方建立战争认知的时间? 这种层次的大战,轻动胜负手,该是取败之道! 按照常态的战争而言,剑锋山这样的关隘,应该用那些郡兵或者征调的东域诸国军队来填才是。 打不下来,把守方防御体系摸索得差不多了,才再调动精锐猛攻——这才是正常的战争选择! 所谓“正常”,意味着不犯错,意味着放之天下而皆准,是王道之选。 所以夏国高层才认定,填一个真人在此,就足够拖延齐军半月。 岷王虞礼阳亲至,更是在稳守剑锋山的同时,于自身亦有足够大的进退空间。夏国方就是想要用最小的代价,拖延齐军最久的时间。 可是曹皆太强硬了! 齐军对剑锋山防线的了解,也超乎夏国守军的想象。简直就是看着布防图在进攻, 顶着真君虞礼阳亲自镇守的压力,一上来就是杀手锏,一上来就对准了剑锋山防线的要害。 秋杀军这兵阵杀法断岳八斩刀,此时已是斩至第七刀。 这一刻持刀的兵煞战将,已经有五十丈之高。 魁然似远古时代走来的巨人。 即使是在巍峨的剑锋山之前,也绝不是可以让人忽视的存在。 更别提那汇聚军势的一刀,正对着二段山的法阵节点而来——明明已经临时转移了三次关键节点,却还是被精准地找上了! 为这断岳八斩刀的每一刀落点,整个伐夏军府计算了多久,已是不必再说。 对所谓五段式厚德载物阵的研究持续了多久,齐国的情报系统做了多久的工作……同样不用描述。 那无声的、凶险的交锋,所有背地里的汗水、付出和积累…… 只需要看秋杀军阵的这庖丁解牛般的每一刀! 身在庞然军阵之中,此刻姜望的感受截然不同。 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关于道元和气血的那些,迅速地离开自我,向一个共同的意志所聚集。 在得胜营中,这些聚集的力量为重玄胜所主导。但在整个万人军中,这些不同部分的力量,又向更宏大的部分聚拢,最终为那位秋杀军正将所主导。 万人的军阵,有一个外在的集中意志,以军阵阵图为根本依托。在主将的引导之下,聚拢了兵煞。 虽然本军主将的个体实力并不如自己。 但在此刻,姜望所感受到的这股力量,却是庞然而凶厉,远非自己能及! 整个得胜营的将士,在重玄胜的指挥下,严格按照平时的训练移动方位,身履阵图,遵循固有的节奏,鼓荡道元和血气,把自己的力量交付于“集体的阵图意志”。 姜望能够感受得到,属于自己的力量正涌动其间,在兵阵的作用下,迅速转化为同质的、秋杀兵煞的力量,混同于整体,而这股力量在阵图的调控下,为本军主将所掌控……甚至于本军的万人军阵力量,也同时服从于一个更高层次的意志。 在古老的时代,人族就是这样聚集孱弱同族的力量,团结所有超凡的不能超凡的族人,去战胜一个个对手。 这一刀接一刀的斩击如此连贯汹涌,是重玄褚良在遥控军势,在斩击剑锋山护山大阵的同时,蓄势于己,眺望虞礼阳。 面对这高大兵煞战将的斩击,二段山的守军几乎是绝望的。 剑锋山的护山大阵远不是巅峰状态。 在一段山几乎被百艘棘舟打烂的情况下,地脉之力涌上来,面对的又是秋杀军这样的天下劲旅。 他们是不计生死地拼抢,一队又一队的守军冲下来补位,才堪堪维持住了二段山的阵势。但大阵所吸纳的地脉之力,却一时也无法再往上行。 己身已摇摇欲坠,而巨大的兵煞鬼头刀又斩至—— “吼!” 骤然有龙吟! 一条兵煞结成的巨大青龙,鳞爪皆全,其势煌煌。在这关键的时刻腾将出来,一口咬住了刀锋! 尾缠剑锋山,蒸腾云气。龙口衔刃,照见宝光。龙眸已见其威,并将高大的兵煞战将撞得一个趔趄,往后仰倒。 大夏靖安侯华鸿诏! 他把握住了关键时刻,在断岳八斩刀最后一刀将出未出的时候,悍然结万人军阵,在五段式厚德载物大阵的加持下,兵煞化龙,杀出剑锋山外! 这是近乎完美的一击。 无论是从时机的把握,还是从兵势的凝聚,士卒的调动,皆是如此。 以远不如秋杀军的士卒结阵,悍然截断秋杀军行云流水般的军阵攻势,如何能不说一句“完美”? 可是…… 可他面对的,哪里只是这一尊巨大的兵煞战将,哪里只是这一刀? 幸运的是他在此刻展现了自我。 不幸的是,他面对的是大齐定远侯,号为凶屠的重玄褚良! 兵煞青龙衔刃而抵,可口中之刀一下子崩散,就在它的面前,五十丈高的兵煞战将瞬间垮塌,一似雪崩! 磅礴兵煞如海倒倾,崩塌在天地间,而有一刀横过。 此刀弧极高而柄微曲,出无声而横无意,掠过之时,已经将滔天兵煞全都抹尽! 十万人的秋杀之军,已经完全统合起来。 十万人的意志凝如钢铁,十万人的血气、道元,全部混同为秋杀兵煞。 姜望身在其中,感觉自己像是大海中的一滴水,与无数涓滴细流一起,汇成了狂涛。生平第一次,他感受到了一支军队的“魂魄”。 他感觉到,这样一支军队,是“活着”的,有确然的生机! 这种感受非常奇妙。 十万人共呼吸,同命运,血液齐奔,魂魄同游。 他彷如自己的“身外身”,注目集体力量的“楼外楼”。 他感受那种磅礴,也切身地参与其中。 而重玄褚良就带着这庞然大军的力量,腾身而起,一步就踩在了那条兵煞青龙头上——将其生生踩爆! 踩得夏军将士纷如雨落,踩得夏国靖安侯吐血而飞。 并且那些夏军将士的尸体,完全成了匕首投枪,坠落时呼啸生风,或击山上守军,或撞法阵阵眼。 重玄褚良本人却继续往上拔升,直面山巅上的大夏岷王虞礼阳。 控制兵阵战斗,并不是简单地叠加大量士卒力量那么简单。不是像姜望当初降临星月原那样,简单的裹挟庞然伟力。 那种力量完全是玉衡星君的赠予,军阵却是涓滴力量的汇聚。 指挥军阵,需要具体贯通到每一个冲锋的士卒,把握他们的状态,时刻维持阵型,稳定阵图,统合点滴而成潮涌…… 士卒越多,越难统合。阵图越强,越难掌握。 十万大军结阵。 非兵道大家不能胜任! 也因此具备跨越超凡阶层的伟力。 当然军阵是如墨家精巧机关般环环相扣的战法,是自士卒、队正而至都尉,再至正将,最后到统帅……每一步都紧密切合,才能不造成太多的力量浪费。但凡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会影响整体。 越是强大的兵阵阵图,对士卒的要求就越高。 若无日复一日的操演,将兵阵站位刻入本能,是没可能应付真正的高烈度战争的! 秋杀军当然是天下劲旅,秋杀军此刻所展现的兵阵,自然是当世最顶级的那一种。 庞然伟力加持下,使得重玄褚良轻松踩爆了华鸿诏结阵所化的兵煞青龙,并且继续上攻。 于重玄褚良而言,他不是伐夏主帅,不需要考虑全局,不去想秋杀军强攻剑锋山是否划算。曹皆要他给到虞礼阳压力,他就给虞礼阳压力,如此而已。 所以,此刻。 高跃剑锋山。 刀斩岷王! 十万秋杀军兵势一体,兵煞凝聚,运转天下最顶级的秋杀阵图,是什么层次的力量? 人们见得重玄褚良拔空而起,那柄天下闻名的割寿刀,好像已经把天地分开了。 此人此刀,无限地铺开在视野里。 那高三百丈有余的险峻剑锋山,竟如泥丸! 当此之时。 那立在山巅,长得眉眼风流的虞礼阳,低低地俯瞰下来。 在茫茫无尽的意识层面,他已经与晏平追逐了好几个回合。道则层面的碰撞,很快就要真正发生。 而在这个真实无虚的世界里,重玄褚良以庞然军阵驭其刀,锋芒也已叫他感知。 凶屠掌割寿之刀,也以【割寿】为道。 因为此道太强,杀力太过恐怖,难握其真于天地间,而在东域第一神临的位置上,坐了几十年。 其人……擅杀人寿! 驾驭十万强军,使秋杀将士意命合一,统治战局,此刀要割真君寿!! 此地,不能留了。 虞礼阳心中有一种荒谬的感受—— 他堂堂大夏岷王,真君强者,亲自坐镇剑锋山,极低限度地以稳守半月为战事目标,竟然也未能达成? 传扬出去,该是何等样的耻辱? 可的确是不能留了。 如果他一定要在此刻完全展现他的真君之尊严,武王姒骄也只能赶过来参战。 也就是说,大决战在这里就要发生。 夏国有地势之利,有二十一府的战略纵深,有这三十二年来在万里疆土构筑的层层防御……面对强大的齐军,他如何能因一己之荣辱,放弃这些? 不仅仅是不能多留,甚至是走得慢也不行。 因为晏平已经是很明显的在试图锁定他了,再晚一阵,不付出一定代价都不可能脱身。 曹皆一见他虞礼阳,就立即以大军压上,其果断、其魄力,真无愧姜述以他为帅! 这一步是堂皇正势,就是以力相逼,就是以势压人。 他要么掀起决战,要么避退,没有第三个选择! 也罢。 衍道强者在心中的叹息,让万里天空都变得阴郁了。 虞礼阳一步前踏,避割寿之锋而走,落在了山腰处的靖安侯华鸿诏身边,一只手往上一拉,顷刻将方圆三百里的地脉之力拉扯上来,仿佛从地底扯出了一条无形的势龙!灌入护山大阵中! 轰轰轰轰! 二段山、三段山、四段山、五段山…… 整座剑锋山连贯一气,磅礴的地脉之力冲天而起。 五段式厚德载物大阵,整个的爆发出来。 三百里地脉之力层层递增,九天云气翻涌。 轰隆隆的巨响中。 一颗方圆十余丈的巨大陨石,好像是从云层的缺口里探将出来。粗粝,厚重,凶顽。 砸在空气之中,燃起赤焰,遍体流火。 一颗、两颗、三颗…… 刹那间自天穹砸落了无数陨石……是遮天蔽日的陨石雨! 好像是九天神山已炸碎,如此祸乱人间。 仅仅飞溅的流焰,就把天空都烧成了火海。 在间隔凶屠之刀的同时,也轰向那浩荡如海的齐国大军。 而虞礼阳一手搭向华鸿诏,就要带其人离开。 华鸿诏的身形却骤然一避! “我不能走!” 这位老将全身上下绽放出耀眼的辉光。 独自冲向山外。 “华方宇太轻易地死在这里,他死不足惜,可毁了剑锋山,其恶难赎!” “华方宇是华家百年之耻。我今如求活,我是华家百世之污。” 声音落在华鸿诏的身后,他没有一次回头。他的发髻不知在何时散乱了,微霜的长发飘荡在身后。 他的金躯玉髓已经开始崩解。 “自古以来,未有一将不死而失土之强国。” “岷王请为国家先走,容老朽……为国家先死!” 虞礼阳虚抬的手终是没有再前握,这个状态的华鸿诏,强行拉走也已经没有活路…… 他堂堂真君强者,甚至不能够多看一眼靖安侯最后冲锋的场景。 在剑锋山大阵爆发轰落的陨石雨前,他的身形虚化,飞散在混乱的天地元气中—— 他已经被晏平看到了太多! 第一百九十章 不见壮烈 虞礼阳甚至不能够细看靖安侯最后的冲锋,要在被锁死之前脱身。 重玄褚良却还特意顿下来,眯起眼睛,细看了一霎漫天轰落的陨石雨。 焰光万里,石落万丈。 轰轰烈烈,真乃壮景。 这是这座剑锋山、这座五段式厚德载物大阵最后的余晖了…… 静看这一眼后,他才抬刀,那柄如分天地的割寿之刀,只在空中轻轻一抹,飘渺得好似烟云一般—— 就已经收去。 而人们视线所及的、空中的一切,已经全部消失了。 包括云,包括火,包括好像无穷无尽的陨石雨……似乎从来都不存在。 一刀斩出万里晴空! 掌十万秋杀之军,调动军阵力量,重玄褚良能够发挥的杀力,绝对是在真君层次。 只是掌控十万大军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束缚,限制着主帅不能像伟力归于自身的强者一般自如。 历史上大凡以军阵磨杀衍道强者,必要先让其陷入阵中,以兵煞困锁,而后连绵不绝地冲击,才可以完成…… 所以曹皆才会让晏平来锁定虞礼阳。 天穹空空。 重玄褚良收刀之后,便自引大军后撤,该分的功勋秋杀军少不了,接下来的事情暂时与他无关了。 十万大军如流水泻地,在苍茫大地上涌动自由,真是一幅令观者舒畅的图景,有一种说不出的自然轻快。。 用兵的艺术,莫过于此。 在这场剑锋山强攻战的图景里,没有人注意到夏国靖安侯华鸿诏。 因为他已经连同剑锋山护山大阵最后的余晖,一起被凶屠那一刀抹去了。 其人最后的冲锋,竟是连个光影也不存在的。 不见壮烈。 留在剑锋山上的,只有七零八落的无主之师、七残八缺的破损大阵…… “奉节已为齐境矣!” 戎冲楼车之上,曹皆如是道。 此刻虞礼阳已走,五段式厚德载物大阵最后的攻击被抹去。 整个剑锋山,已经是不设防的存在。 整个奉节府,二十三城,皆在齐军马蹄之下、刀锋之前! 这位刚刚逼退大夏岷王、用不到一天时间打破剑锋山的伐夏主帅,又连下三道军令。 令曰:“令陈符所部接收剑锋山,勿为不必要之伤亡!” 又令曰:“传令李正言,着他领所部,在保存实力的情况下,攻城拔寨。三天之内,我要奉节府全境易帜!三天之后,我要逐风军集结于涟江西畔。届时我要以逐风军为先锋,攻入祥佑府!” 又令曰:“传令陈泽青,好生运作情报。‘岷王虞礼阳亲守剑锋山,坐拥大阵强军,一天都没守住。’这消息我要在最短时间里传遍贵邑城全城,叫妇孺知闻!” 连续下达三个命令之后,他便转身走进戎冲楼车里,再不看战场一眼。虽是旌旗飘卷,虽是人潮汹涌,虽然血与火尚未燃尽,但这个阶段的战事,已是结束了……不必再看。 守在戎冲周边的旗官,迅速纵马而去,将曹皆的命令传向各方。 阮泅却依然袖手立在钢铁城垛之后,眺望天边散而又聚的云。 他虽不通兵家之学,但也能够看得懂曹皆的这几个命令。更从这几个命令里,看到了曹皆对这场战争无与伦比的自信! 接收此刻的剑锋山,根本半点难度都没有。 用哪只军队都可以。 但朝议大夫陈符是个极重分寸、极讲规矩的人,他所掌的郡兵,也定然比东域列国联军军纪更好。能够很好的完成“勿为不必要之伤亡”的命令。 而这个命令体现的意志,和曹皆第二个命令是一以贯之的。 让更精锐的逐风军去攻占奉节府全境,而不是让三十万郡兵或东域列国联军去做……也是因为逐风军这样的天下劲旅,军纪严明。在战争本身之外,不会做什么烧杀抢掠的事情。 至于“又要打得快,又要保存实力”的要求,则完全是为擅长奔袭战的摧城侯李正言量身定做。 这样可以安抚东域列国联军不能摘功的心情。 毕竟谁有李正言用兵神速呢? 但其实……剑锋山一天都没守住,虞礼阳都逃了,整个奉节府还有谁能坚守? 三天易帜听起来很难,实际上哪怕是东域列国联军也都能够做到。 统筹全局,兼顾各方,是为三军主帅。 之所以曹皆会如此下令,无非是因为—— 这是一场灭国并土之战,不是劫掠之战。 在曹皆的战略思维里,已经把打下的夏土,当成齐土。把俘虏的夏国人,当做将来的齐国人。所以才会格外关注战争之外的损耗。 整个夏境打残了的地方,等战争结束后,可都是要齐国耗费资源填补的。 而这样的想法,又如何不是体现了曹皆的自信呢? 至于第三个命令…… 陈泽青已经负责了很久的齐国情报工作,对这方面的事情得心应手。负责此次大战的情报相关,亦是顺理成章。 曹皆让传的那句话,很有意思。 说的每一个字,都可以算是事实。没有添加一个字的主观看法,也因此不能够被夏国人作为谣言打击。 但其实,倘若真实只被截取一角,本身与真实的面貌就已经截然不同。 完全抹去了齐军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掩盖了虞礼阳的权衡和牺牲。 首战告捷,且是一天之内逼走虞礼阳、击破剑锋山的大捷,曹皆当然是要最大化地利用其舆论影响。 绝大部分人,不会在意战争中齐军动用了多少力量,也懒得去想秋杀军直接以军阵之力强攻是什么程度的损耗……人们只会注意到,大夏岷王都守不住剑锋山,一天都守不住! 这会给夏国人留下多么深刻的心理阴影,制造多么浓重的恐惧? 若单纯以战事利益得失来衡量,其实很难说今天的剑锋山之战是占便宜了,很难说半个月的时间,和百艘棘舟消耗的海量元石、秋杀军进入暂时的休整,到底哪个是比较重的代价。 但对曹皆来说,这一战夏国所承受的损失,还且等后看! 曹皆果断下了重注,这一战打的岂是眼前? 虞礼阳当然也看得到这一点,但是相对于对夏国军人士气的打击,一位真君的损失,是夏国更不能承受的。 曹皆今日好像是改变了风格在冒险,颇有孤注一掷的架势,但下的其实还是必胜的棋! 在看到虞礼阳的第一时间,他就算明白了战争的结果,于是毫不犹豫下注!下注!下注! 在百艘棘舟齐发,剑锋山防线千疮百孔的那一刻,虞礼阳就注定要吃亏了。 唯一的悬念,只在于两害相权,他会如何选择…… 甚至于这也并不是悬念。 因为谁都知道,要“取其轻!” …… …… “降者免死!” 一队队郡兵在将官带领下飞上剑锋山,随行旗官举旗大喊。 在剑锋山蜿蜒的山路上,一队又一队的夏国军士投降跪倒,解兵解甲。 此山固险也。 此军固雄。 但此刻负隅顽抗的夏军并不多。 毕竟他们大夏神武年代的传奇、国势复兴的代表人物,堂堂衍道强者,岷王虞礼阳!都一言不发地逃走了…… 谁还能比岷王更强,更有勇力? 身外山犹在,心中山已倒。 如此,也免了一场屠杀! 军中有名张泰者,是齐国凤仙郡人士,与曾经显赫一时的那个“张”并无关系。 或许几百年前能有些血缘? 谁知道呢! 反正凤仙张氏已经没有了。 当初的哭祠事件后,礼部已经正式宣告九返侯绝嗣。 陪武帝建立复国武勋,与大齐分享荣光的一代名门,就此烟消云散。徒有史书一笔,以供后人凭吊。 除九返侯那一脉之外,凤仙郡也并没有什么别的显赫世家。 张泰本人的家境很一般,也就是三餐都吃得上饭,不会饿死——在齐国,只要人不懒惰,四肢健全,就不会没有饭吃。 他十六岁就从了军,因为吃苦耐劳、敢打敢拼,体魄虽不很合格,却也慢慢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军人。为凤仙郡郡兵,拱卫桑梓。 五年前的军中拔选,他没能选进九卒,但因为在场上的拼命表现,回来后也升任了队正。手底下管个百来号人,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去年的时候,更是因为手下队伍在诸郡联合军演中多次取得良好成绩,累功得了一粒开脉丹!并于去年年底成功开脉,一跃成为超凡修士! 人生从此不同! 大齐九卒的门都为他打开了。凤仙郡郡兵这边,也给他开出了副都统的职务。 本来他是不会犹豫的。 九卒毕竟是他朝思暮想的地方,任何一个大齐士卒都向往的舞台。那是全新的起点,也代表无限的未来……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家有老父,家有慈母,都已老弱,而他终不再是那个十八九岁的自己。 思前想后,他留在了郡兵队伍中。升任副都统,可以就近照顾老父母,年前也娶了娇妻,日子好不惬意。 他这个没有任何贵族血脉的老张家,在当地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了,过上了体面的生活。 本次天子伐夏,全国征召军队,他是凤仙郡军伍里第十个报名的。 娘的,得到消息后他连夜去报名,本以为必是第一。前面九个狗东西,居然卷着铺盖在门外等! 对于齐国一个普通士卒来说,战争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功勋,意味着官职,意味着机会。 一步登天的机会。 远的不说,就先前那一场灭阳战争打下来,多少人累功超凡? 多少人鱼跃龙门? 他张泰张副都统,也想要获得资源,道脉腾龙,也试试飞天遁地的神仙感受呢!靠太平时节的军演累功,得演到什么时候? 更有甚者,娇妻已是有喜,眼瞅着这一战打完,孩子就该出来了。他难道不想给未出世的孩子挣一颗开脉丹吗?自己泥里滚血里趟,多么辛苦才超凡,在郡兵队伍里消耗了那么多年的青春,以至于看到九卒队伍里那些年轻面孔都生怯。 他将来的儿子或者女儿,难道不可以早一步吗? 自当今天子登基以来,齐国赢得了所有关键的战争,一路大战,灭国无数,才成就了东域霸主之基业。 齐人何惧战争? 他为什么不积极? 那些非军籍的老百姓,想要应征还征不上呢! 实话说,三十二年前的那一场大战,他没有经历过。且齐国是最终的胜利者,赢得了霸业。所谓与夏之间的血债国仇,他是没有太多感受的。 之所以闻战则喜,一是战争可以给他个人带来真切的机会、实实在在的好处。他便现在战死了,一颗开脉丹少不了他的家人。如他这般的武官,若是壮烈,郡守都会亲自登门抚问。他战而有益,死而无忧。 二是身为齐人,与生俱来的荣誉感。故旸已是历史的尘埃,强景这颗参天大树也早就开始老朽。作为天下最年轻的霸主国,顶着其它霸主国的压力走上来。就像黄河之会上,一代又一代的齐人奋死而战,最终摘下魁名。齐国人,就是应该打服天下人,见谁也不低头! “投降者免死!” 张泰如此呼喝着,领着所部士卒登山,熟练地收缴兵器,把降卒驱赶至一处,集中看守起来。 踏在嶙峋的山石间,他忽然眼前一亮。 在视线前方,一个年轻的夏国武官,仰面朝天,尸体跌落在山石上。 从身上犹在流散的文气看来,应是一位儒门修士。 大约是死在秋杀军阵的轰击之下,身上并没有棘枪造成的贯穿伤——念及秋杀军阵的威风,张泰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些羡慕来。 但立即又把目光投入到面前的尸体上。 这个夏国武官开裂的甲胄里,有一张浸血的纸,露出头来。 夏国军中修行法?儒门秘术? 不管怎么样,肯定是好东西。就算不合用,也能卖上好价钱。 张泰心中暗喜。 战利品肯定是要统一上缴的,最后由上面的将军统一计功分配。 他可不敢私吞。但是作为亲手捡到的人,他也能分润一些。 白捡的好处哩! 一步上前,冲到死去的夏国武官旁边,小心翼翼地将这张纸抽了出来。 满怀期待地展开一看,顿时垮下脸来。 这并不是什么秘法秘术,而是一封家信。信很短,但是折痕很深,想来被读过很多遍了—— “正文吾儿。 老父犹能食数盅,儿勿念,杀敌!” 只有两列字,字字透纸背。 张泰没有什么多余的感受,随手将这张信纸丢开,又伸手在那死去的夏国武官怀里掏摸了一阵,什么都没有摸出来。 很有些失望地收了手,就起身离开。 但走了几步之后,不知怎么的,想了想,又回过身,把这张信纸捡了起来。 他当然不是说有什么心理上的负累。 士卒的正义就是杀敌,而无关于其它。 两国交战,更轮不到他这样一个基层武官来谈悲悯。大家都有老婆孩子热炕头,都有自己微不足道的理想和追求,上了战场,以刀枪见生死,谁也用不着同情谁。 他只是在这封信上,看到了另一段人生。 人类作为个体,通常是渺小的。在战场上,更往往只是一个个数字。但具体到每一段人生里,爱和恨都如此真切…… 我的人生,他的人生。 “放下武器,投降免死了啊!”张泰又边走边嚷了起来。 第一百九十一章 旗镇山河 紫微中天太皇旗,飘扬在剑锋山之巅。 比山更高,与天更近。 此旗曾经飘扬于观河台上,现在也飘扬在夏境之中。 此旗凝聚了一个伟大帝国过往岁月里……那些不可磨灭的辉煌剪影。 方有此至尊之紫,方有此耀世之贵。 这一杆大旗立下,不仅仅代表着齐国的荣光,已经覆盖了这里。也切实地为南征的齐军,提供了大齐帝国国势的支撑。 旗镇山河! 大军一路东来,至此第一步已经站稳…… 山上的降军倒是并未受到什么虐待,只是被收缴了武器,就地看押起来。 浩荡大军自剑锋山下行过,以相对平缓的速度,向祥佑府进发。 重玄胜搭眼便算出了行军速度,对姜望说,三天之后,刚好能到祥佑府,不晚一刻,也不会早一刻。 逐风军已经就地散开,分为九军,横扫整个奉节府。 李正言独领一军,游弋四境,专啃最难啃的硬骨头。 对逐风军来说,这一次的战事目标,与其说是在攻坚破敌,倒不如说是在磨砺锋芒。 虞礼阳逃走、华鸿诏战死、剑锋山失陷……奉节府接下来的战事注定是乏善可陈的。 不可否认,夏国多志士,从来不乏敢死之人。 夏襄帝身虽死,志犹在,精神意志仍然在影响一代又一代的夏国人。 但剑锋山一日即陷,奉节府军的精神意志已经垮塌了。 据哨骑奏报,奉节府范围内,已经有大批的夏国军民弃城而走,向奉节府之外逃散。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坚守城池的,算是难得的坚韧。可逐风军是如此强大的天下劲旅……在巨石横碾之下,鸡蛋再坚韧也是无用。 对于曾经十日灭一国、大名久享的李正言来说,此行不过试锋。他的舞台在三日之后,在大夏武王姒骄亲自坐镇的祥佑府。 此时的中军,以春死军为前军推进。 秋杀军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保持着最松散的阵型,已是进入了休整状态。 成筐的气血丹和道元石被运出来,分发各路,以帮助他们恢复。 索性也没有别的事情做,姜望自也是随意坐了一驾军需车,沉浸在自己的修行世界中。 第四星楼在大军出发前才正式立成,虽说算是完满,但也还需要再熟悉一些。 星路贯通七星,亦是古无前例,没有前人经验可学,他更要多加琢磨。 “在写什么呢?” 从修行中醒过神来,重玄胜也挤在了对面。这架军需车嘎吱作响,令人不由得担心起拉车的驮兽来。 这胖子自己倒是满不在乎,手里拿着一支笔,正在一本小册子上记着什么。 姜望有些好奇。 “帮我亲爱的堂兄记功。”重玄胜笑呵呵地道。 此时的重玄遵,正带着他的先锋营,同逐风军一起,在奉节府横扫 先锋的好处就在于此。 有着最自由的姿态,处在最危险的境地,也能博得最多的功勋。 如重玄胜他们,虽然并不需要休养,也只能老老实实呆在秋杀军中,等待着主帅的意志。 姜望来了兴趣,凑过去看。 只见小册子上分两列写着两个名字,左为“重玄遵”,右为“重玄胜”。 重玄遵下面写着 破陷,百里。 破城,贰。 “他已经攻破两座城了?”姜望惊讶地问道。 重玄胜翻了个白眼:“现在的奉节府,破城哪有难度?我派重玄信去也是一样。” 说着,他又在“贰”后面写了个“小”。 以示这破城之功并不实在,只能小算。 再看重玄胜名字下,倒也有一条。曰:破关,剑锋山。 姜望笑了:“这不能算在你名下吧?” “攻破剑锋山的功劳,咱们能算个十万分之二?不对,算上三都甲士,加起来……” 啪! 重玄胜把册子一合,只道:“那么烦人呢!” 翻身下了车,翻拣着储物匣里的东西,自去慰问本营士卒。所谓养兵用兵,他这名门出身的,自是精熟。 十四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不知在想些什么,脚步重了一些。 “不要急,不要急。” 重玄胜百忙之中回身,握了一下她的手:“战争还在继续。” …… …… 剑锋山一日即陷,无疑是山崩一样的消息! 夏国军方虽然极力封锁消息,可是整个奉节府,二十三城、数百万人口,一夜之间,流离失所……又是怎么封锁得住? 更别说还有齐国谍报系统的发力。 人心惶惶! 用这四个字来形容贵邑城里的气氛,是再恰当不过。 千家万户,忧心如焚。 街头巷尾,行人匆匆。 满朝青紫贵人,不知几人能安枕。 三十二年前齐军兵临贵邑城下的那一幕,有的人已经忘了,但不得不再次想起来。 青鸾殿。 巨大的珠玉垂帘,将这座专用于太后处理政务的大殿分隔两半。当然是没有专门的名目的,大夏正统是在夏襄帝的儿子身上……只是潜移默化这座宫殿是太后亲自处理政务的地方。 珠帘之后,大夏太后靠坐在凤椅上,以手支额,美眸微闭,似在养神。 旁边有一个宫女侍立,正抑扬顿挫地读着奏折。 听到关键地方,她便开口说几句。侧边还有一张书案,书案前坐着一个执笔的宫女,正疾笔记录。 多年的政事处理下来,她也可以像先帝一样游刃有余了。朝臣那些遮遮掩掩的表达,潜藏在公心里的小小私心,她一搭眼就能瞧见个七七八八。不言则已,每有言之,必切中要害。 政事一件一件的处理了,如流水过觞。 大夏这三十二年积累的国势,仍然可以叫她感受到力量。 未来还很长,她想。 有小黄门趋步进来,跪伏在垂帘外:“岷王殿下来了。” “宣。”夏太后只道。 读奏折的宫女立即闭嘴,记录旨意的宫女也停笔。 但全都不由自主地、用眼角余光往帘外瞥去。 不多时,神武年代的传奇,岷王虞礼阳,就已经逆着光线,走进殿中来。 “见过太后殿下。”他温声行礼。 无论风采仪表,权势地位,乃至于个人实力,都是大夏第一等的人物。 无怪乎叫人移不开眼睛。 “岷王请坐。”夏太后的声音从珠帘后传出来。 珠帘之前,大殿正中,摆放了一张尊椅。 虞礼阳走上前去,便自坐下,隔着珠帘与当朝太后对话。 “剑锋山一日即陷,是本王之过。”他如是道。 夏太后道:“战事经过,哀家已知。那曹皆以势强压,确无可当。说到底,非战之罪。是我大夏国弱,才使岷王声名受辱。” 虞礼阳苦笑一声:“太后这么说,是在宽解小王。” “此中事,明眼人皆知,不要在意庸人俗语。”夏太后缓声道:“天生岷王,是我大夏之幸。岷王能够为国家舍声名,哀家几有泪垂。” 虞礼阳不得不承认。 即使他足够强大,即使他立在超凡之巅峰,即使他根本没有被那些抨击所影响。 夏太后的话语,还是给了他巨大的安慰。 就像当年夏国全境烽火,他的骄傲在战场上被一再打破,自命风流的他退了又退,逃了又逃,狼狈地回到了贵邑城下,回到大夏最后的王都。 那天他一抬头 太后她凤冠霞帔,立在贵邑城头,如一支正在燃烧生命的蔷薇花! 那么鲜艳、那么灿烂, 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力量。 疲惫干涸如彼时的他,重新获得了生机。 那种力量,支撑着他在后来的岁月里,一次次站起来。 支撑着他成为岷王。 支撑着他今日,为大夏国柱! “说起来……”虞礼阳道:“齐军对剑锋山防线的熟知程度,远远超乎小王的意料。小王很怀疑,咱们大夏对齐国而言,还有什么秘密。” 曹皆看到他的第一时间,就直接押上重注,显然是已经看到了最后的结果。 这种笃定,这种熟知,绝不是情报二字可以解释的。 夏国军方,必然有人巨细无遗的泄露了剑锋山防线的情报!或许,不仅仅是剑锋山…… 那个人是谁? 谁是国贼? 虞礼阳非常清楚。 靖安侯华鸿诏最后选择赴死,未尝没有以死明志的意思在。 毕竟他的儿子华方宇,丢关丢得实在可笑。轮到他亲自来守剑锋山的时候,剑锋山的相关机密,又被齐军渗透成了筛子…… 万没有苛责死人的道理。 华鸿诏既然用生命证明了他的忠诚,靖安侯府就不会遭受打击。 只是……若不是华鸿诏,那是谁? “哀家倒是觉得,岷王不必过于关注这些。”珠帘后,夏太后的声音道:“死生大事,齐人又兵强马壮,霸绝东方。有人畏惧之下投诚,是再正常不过、也不可能禁绝的事情。” “或许咱们大夏对齐国来说,的确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但也不需要有什么秘密。” “此国家兴亡之战,靠的不是秘密,不是什么隐藏的手段。而是切真的实力、审慎的智慧、团结一切的信念,和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勇气。” 夏太后的意思很明确,如非有确凿的证据,她不会在现今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地彻查内奸。 她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而不是在这个时候使群臣互相猜忌。 那个人不揪出来,会有很多问题。但是现在就想要揪出来,会有更多问题。 反过来想,曹皆之所以并不掩饰他对剑锋山防线的熟悉,是不是正是要让他们自乱阵脚呢? 此一步是争在庙堂! 而夏太后选择忽视,举国抗齐,大势裹挟,她要让那个内奸也不得不出力。 虞礼阳道:“太后说得是……同央城防线是小王亲自负责构筑,后半段由武王殿下接手,除我们和龙礁将军之外,再无人有深刻认知。齐人便是想渗透,也无处可渗透了。” “所以祥佑府,才是真正检验我夏国军人的战场。”珠帘之后,太后的声音是带着重量的。 她的期许,自在其间。 她的忐忑,也并未掩饰。 虞礼阳本想说,剑锋山这么快被击破,留给武王的时间太少,不知道他老人家能不能够提早完成防御构筑。 但最后只是说道 “是啊!” …… …… 同央城高有四十九丈,是难得的雄城,屹立在江阴平原。 山南水北是为“阳”,山北水南是为“阴”,所以这处平原自然是在涟江南面。 准确地说,在这条大江的西南方。因为涟江在舆图上是倾斜的。 江阴平原本来无险可守,同央城立在此处,便成了险要。 所谓雄城,所谓高墙,绝不是简单的堆砖砌土。 不然的话,随便来几个超凡强者,施以强大道术,三五日不知能立起多少大城。 但是那样的城池,哪里能够扛得住战阵的打击? 以道术构造的城墙,也必然会轻易为道术摧毁。 真正的雄城,每一块墙砖,都需刻以阵纹。阵纹与阵纹,必然相连,勾连城中所有关键建筑,兼合地势,如此结筑成整座城池的护持大阵。 甚至于墙砖本身都是大匠精心烧制而成,说句夸张的,随便拿块墙砖去与人相斗,也未见得就比寻常刀剑差了! 任何一座大城,都是国家几年十几年的心血累积。用血汗浇筑,方能岿然。 正因为筑一座切实有防御能力的大城如此艰难,当初墨门在雍国一夜之间立起“殷歌”,以之对峙锁龙关,才叫人如此震动! 从城楼上下来的时候,太寅的手指在微颤。 当然不是因为恐惧虽则剑锋山一日告破,的确让他心惊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齐人的强,他早有心理准备。 无论是黄河之会上的重玄遵,又或是山海境里的姜青羊,都已是让他亲自感受过了…… 身为太氏嫡传,他本也比一般的国人看得更清楚。霸主国的对手,只有霸主国。 他颤抖的手是因为疲累。 几日夜不眠不休、高强度刻画阵纹,即使是他这样已经外楼圆满的修行者,也是有些熬不住。 阵师的意志心血,都在阵法上。 这几天的努力,不比连番生死大战轻松。 但在同央城的街道上如此走着,看着脚步匆忙的每一个人,他多希望自己还能够再坚持一阵。 所谓“同央”者,“皆在此中”。 包括他,包括城里的每一个人。 叔爷太华真人当年走遍全国,亲自修补并改进每一座护城法阵,呕心沥血,将它们与护国大阵贯通一处……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他老人家若是未死,今日又见齐人东来,想来只会比家主更坚决…… 心里想着这些,终是走到了太氏的营地里。 太氏族中青壮尽在于此,连家兵一万三千人,皆来了同央城。 偌大营地里却是极安静的。 静得太寅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绝大部分太氏族人都还在抢修工事,还在营地的都是撤下来休息的,个个都在抢时间恢复状态。 这种安静里。 沉蕴着动人心魄的力量。为你提供最快的赤心巡天更新,第一百九十一章旗镇山河免费。 第一百九十二章 非是一家事 人过必留痕,事去必有迹。 万事万物的痕迹,自有其生命力,常常让太寅感怀。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够看得到它的存在,能够牵动痕迹的灵性,也因此被视为阵道天才,在一众同辈间脱颖而出,被叔爷太华真人带到身边亲自教导。 当世真人的时间自然是宝贵的,尤其是太华这样的阵道真人,可以说是整个大夏国防的“修补匠”,方方面面都离不得。 可即便如此,对他的课业,太华也从未放松。 从小到大,他在各方面的表现,几乎是无可挑剔的。为夏国第一天骄,也一向被视为太华真人的接班人,是太氏跃升大夏第一名门的希望。 但他其实……从来不想成为第二个太华…… 他的理想,是人们以为他该有的理想。他的道路,是太华叔爷所划定的最优的道路。 他也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走在最正确的人生道路上。 直到在山海境里,被那个陌生的张扬男子,一枪撂倒。 输给重玄遵,他可以面对。夏国和齐国有本质的差距,他不是不懂。他的确是用尽全力了,也的确越不过实力的天堑。 夏国的第一在天下的舞台,的确算不得什么。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第一,可是在观河台上,只有一个人能站到最后,其他的肩负着那么多期望、一路走在荣光中的第一……都要倒下。 他只不过不幸的身在其中。 他更努力,更拼命。 输给姜望,他可以面对。姜望的名声不是自封,是一场场生死战斗拼出来的结果。山海境天骄相竞,被内府境的黄河魁首后来居上,不算丢人。 也许他还不够努力,不够拼命。 他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学,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他可以咬咬牙再跟上。 但随随便便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人,以那样张扬的自信,刺出那样锋锐的一枪……他动摇了。 自山海境结束后到如今,他一直在动摇。 此刻他沉默地走着,自我舒缓。 舒缓他的五指,也舒缓他的精神。 国家兴亡担于肩,家族兴衰负于脊,人们的期待,自我的期许……他绷得太紧! 是家主也是伯父,名为太煦的中年男人,正从另一边匆匆走来,看样子也是刚刚完成了防线上的工作,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 见着太寅,只是使了一个眼色,便径往内室走。 太寅沉默地跟上了。 …… 随着房门的闭锁,明黄的光芒一闪而逝。 隔绝一切查探的五行禁神阵,太寅自是熟悉的,只是不可能掌控得有这般自如。 又有什么大事? 他心中泛起难言的不安。 如今的太氏家主太煦,是个眉眼柔和的长相,性情却很刚烈。 不然也不会行此毁家纾难之举,尽全族青壮来前线。 “魏国明确了态度,他们不会出兵。”在软垫上坐下来,太煦如是说道。 太寅跪坐在他对面,一时没有说话。 楚国自不必再说。 在魏国之前,理国,越国,也已经全都拒绝了求援。 梁国? 梁国甚至于已经陈兵边境了…… 当然不是为了帮夏国,而是蠢蠢欲动,想在纷乱的局势里,咬下一口带血的肉。 使夏国在这等社稷兴亡的关键时刻,还不得不分出兵力去边境防备。 自当年梁慜帝死在贵邑城,双方仇恨就已经不可化解。 本来梁亡也就亡了,末代之君,没几个人怀缅。 但梁国宗室康韶借着当年齐夏争霸之机,复国成功,这血债就延续了下来,非一方国灭不可消…… 陈年旧债,也没什么好说。 剑阁? 早年没有剑阁的支持,康韶拿什么守得住后梁! 三刑宫? 作为法家圣地,三刑宫与书山的地位是差不离的,但三刑宫比书山更不可能插手。 三刑宫的修士遍布天下,但三刑宫本身只作为治法之地、法家修士穷经之所,绝不支持任何一方。 真要以三刑宫出身的修士而论,齐国在三刑宫内部的影响力,只会比夏国强,不会比夏国弱。 理国曾经也被夏国吞并,后来复国。只不过双方高层近些年来多有交流,在外交关系上较为缓和。但理国本身是不具备干涉齐夏大战的实力的。 整个南域范围内,真正有影响战局能力、且有可能出兵的,其实也就魏国和越国。 但现在相继宣告失败。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齐国为此付出了什么,但毫无疑问的是……在外交层面上,夏国亦已经被锁死。 太寅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 这是一场全方位、多维度的战争,是真正的灭国之战! 而这场战争开始的时间,恐怕比他所知道的还要更早。 太煦看着太寅,很直接地说道:“你不能死。” 太寅双手扶膝,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太寅……我……侄儿……” 接连变幻了三次自称,才微微垂头,说道:“太寅要与太氏同生共死。” 他的字句都很清楚,所以当然也已经是想得很明白。 “当然。”太煦说道:“你生则太氏生,你死则太氏死。” 太寅想说自己并不是这个意思。 想说自己求的不是这种同生共死,不是孤零零地系住家族命运。 但太煦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就像以往的那些时候一样。 确实又何必说话呢? 太煦不是不知道,不是看不清楚他的心情。只是太煦觉得,有更好的选择。于他,于太氏,都更好。 这位太氏族长自顾自地说道:“你继承了你叔爷的衣钵,继承了我太氏阵道最精妙的部分。他老人家生前最看重你。我也……” 他不欲继续说情感,转道:“所谓阵道,是引天地之力而用之,是以人道演天道。天道若欲使夏亡,夏便亡了,我太氏无非以血祭之。只是唯独于你,一定要留下我太氏的火种。” 太煦的眼神如此平静,平静中有巨大的、隐忍的痛苦:“我不是让你现在就走,我太氏是大夏名门,现在让你走,等同拱手投降。无异于对国家的背叛。我是说,在最后的时刻……” 太寅咬牙道:“胜负犹未可知。夏国三十二年前未亡国,今次也不会亡国!” “当然。”太煦道:“我相信我大夏还有未竟之天命,我愿为此奉献所有,奋战至最后……我只是说最坏的结果。如果……”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把话说下去:“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太氏唯独你不能死。”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青色的、宝光朦朦的阵盘,交付到太寅手里:“其它的东西我不能给你,因为我还需要战斗,大夏还需要我战斗。这张青冥挪移盘,历来是太氏家主的保命之物。传到我手里,已经有二十年。在必要的时候,它可以帮助你逃走。我现在交给你,希望你不要忘记你的使命。” 太煦有自己的儿子,有自己的女儿,但是这张唯一的青冥挪移盘,他给了太寅。 他看着太寅,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不死,太氏不灭,阵道不灭。” 他合上太寅的手,用双手握住,重重地按了两下。 而后便自起身,离开了房间。 太寅想说,不会的,不会到那一步。 太寅想说,如果所有人都死了,我为什么要活着?我活着有什么意义? 他甚至想说,不,我所想象的阵道,不是你们所说的那样。就算我活下来,活着的也不是太氏古老的阵道。不是你们的道。 可他竟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他怎能说出一句话来? 在这间再没有其它声音的静室里。 他跪坐在原地,和他的影子一样孤独。 …… …… 太家事,非是一家事。 齐军在一日之内摧破剑锋山,简直是当头一锤,砸在了很多人的脑门上。 此战所造成的深远影响,或许只有战后复盘,才能看得清楚。 单就现在而言,开始谋求后路的,已不止一家一姓…… 而齐军还在前行。 百万齐军,摧枯拉朽。 奉节府全境易帜,刚好在三天之内完成。 “紫极之征”随之贯通奉节,在拓展补给线的同时,也帮助军队完成对占领区的管控。 齐军并不苛虐夏人,也不刻意阻止夏国百姓逃亡。 一则,有强烈逃散意愿的百姓减少,会降低已占领区的管控压力。 二则,只要是在夏国境内,无论他们逃到哪里,齐军都会打到哪里。最后都是要回归统治,此前不妨就粮于敌! 三则,逃亡的夏国百姓,本身就是最真切的恐慌源。 派一百个间谍在夏国境内制造恐慌,也比不上一个背井离乡涕泪横流的夏国老百姓来得有用。 曹皆用兵,对细节的掌控近乎完美。 此时此刻,齐国百万大军,集结于涟江之畔。 旗官纵马驰骋于半空,举旗高喊:“传主帅令渡河!” 擅长水行道术的修士,沿着涟江水岸一字排开。 动作整齐划一,几乎是同一时间掐动印决,发动了军阵道术。 咔咔,咔咔。 冰层迅速在水面蔓延。 这种冰,不是河流表面的一层浮冰、薄冰,而是厚至半截河岸、完全可以跑马走车的冻冰! 术法过后,涟江已冻。 那流动着的、外绕江阴平原而走的数百里涟江,于此时凝固了。 折射着日光,一时间竟然显出虹影。 逐风军人人驭马,结阵为前军,雄赳赳踏河而过…… 人淹没了河! 而将目光自这强军潮涌上跃起,眺望远处 但见日垂平野,旭光分流,在那彷似视野尽头的位置,有一座雄城的阴影。 在这富饶的江阴平原,同央城岿然伫立。 夏国最强的神武、镇国二军,皆在于此。 大夏国柱武王姒骄,亲镇此城。 更有百万府军,云集而来,要以同央城为中心,建立一条稳固的东北防线,将齐军牢牢挡在此线之外。 立在空中,重玄胜眯起眼睛高眺远方,在那座雄城的阴影之中,看到烟尘弥漫,大片的骑军如黑云涌来。 “夏军竟然敢出城大战?”旁边一同升空的姜望,有些惊讶地问道。 在他看来,齐军之强,是毋庸置疑的强。横扫天下,非霸主国不可撄其锋。 夏军唯一的优势在于地利,据城固守才有可能与齐军相抗。 怎么会这个时候反倒出城大战呢? 尤其那一杆绣着镇国二字的军旗,说明这支军队乃是夏国最强的劲旅之一。这明显不是试探,夏军气势很足,好像要一轮将齐军打回涟江东岸! 重玄胜淡声解释道:“山川之险不能固其国,有死之志方能镇其疆。在守城之前,肯定要打一场的。这一战不打,夏军心气皆无。曹帅为什么不惜代价要一日攻陷剑锋山、三日全占奉节府?这就是原因!” 如果虞礼阳真把奉节府变成了血肉泥潭,成功迟滞了齐军。那么祥佑府这里自然可以从容固守,以逸待劳,守它个天荒地老。 但剑锋山一战即陷,奉节府三日易帜。夏国人的军心战心,几乎已经被凿烂了。 一场国战打到现在,若仍是一次正面的交锋都没有,一点勇气都不能够彰显,守城是守不下去的。人的意志若是没有依托点,早晚崩溃! 秋杀军这时候还在涟江东岸没过河呢,此战轮不着他们。 故而姜望与重玄胜还能在这里讨论几句。 “这一句是哪本书上说的?”姜望问道:“山川之险这一句。” “哦。”重玄胜随口道:“夏襄帝说的,在夏书上有记载,这也是他们镇国军这个军号的由来。” 虽只是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足以说明,为这场伐夏战争,这胖子已经做了多少准备!明明今次身在军中,最多只能算是一个中层武将,只需要着眼于手底下的三都人马,可是对于全局的考量,他没有丝毫放松! 他以主导伐夏大战的姿态,来应对他和重玄遵的竞争。 旁人如何能说,胜负已定? 哪怕在临淄西郊,重玄遵以神临大势赢得了先锋大将之职。 哪怕重玄遵现在于夏境领军横扫,在功勋上几乎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 但这场战争还未结束。 还有无限的可能。 而无论是重玄胜还是姜望,都无疑是能够把握“可能”的人。 此一时姜望并没有说其它的,他看着前方汹涌的军潮,只道:“想来曹帅也是早有预计了。” “不然你以为,逐风军为什么要先砺锋?三日拔城二十三,使奉节府全境易帜,现在正是逐风军锋芒最盛的时候!此刻刺刀见血,锋刃对杀,正当其时!” 重玄胜说到这里,忍不住叹道:“对面的每一步,都无法脱离曹帅的掌控。并不是他们智短,而是他们没有别的选择。这就是堂皇之师啊!”为你提供最快的赤心巡天更新,免费。 ,举报后管理员稍后会校正章节内容。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天地为弓,山河铸鼎 别看重玄胜平时乐呵呵的,跟谁都能说上两句话,但实际上少有真个看得上谁的时候。以他的超卓才智,一旦越过实力积累的阶段,早晚搅动天下风云。 可在这一次的出征里,他对曹皆的用兵之能,是赞了又赞,佩服得不行。 有他的解读,不通兵事的姜爵爷,于是也能见得山高海阔。 许是涟江东岸的风太轻缓。 念及天下,追想古今,姜望忍不住问了一个无聊的问题:“依你之见,曹帅若与你叔父对决沙场,谁胜谁负?” 这问题着实无聊,非兵盲问不出来。当世顶级名将之间,万没有在战场之外,以揣测论定胜负的。 但重玄胜竟还颇为认真地想了一下,才道:“以咱们的眼界,来讨论他们的胜负,有一比,好似燕雀论鸿鹄。但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 “随便聊聊。”姜望眼睛仍然注视着涟江对岸的江阴平原,仿佛也为那种战争的气氛所感染,声音淡了下来。 “名将的素质不止体现在沙场,上至朝堂、下至军营,从征兵、练兵就开始的方方面面,才是完整的军事能力构成。当然,最后还是要用胜负来证明。。” 重玄胜道:“既然你说是沙场对决,那就估设他们麾下兵力、兵员素质各方面全都旗鼓相当……在这种情况下对决于沙场,我想只有两个结果。” “哪两个?”姜望问。 重玄胜答道:“要么是我叔父大胜,要么是曹帅小胜。” 他补充道:“在我个人的推演里,我叔父大胜的概率是三成,曹帅小胜的概率是七成。” 姜望张嘴欲言。 重玄胜又补充道:“此外战争持续的时间,和战争的规模,也会影响他们的胜率。所以知兵之天子但凡选将,往往是选择最适合那个战场的将军,而非常规意义上最强的将军。” 姜望想了一想,不说话了。 在横跨涟江两岸,绵延无尽的军队之海里,两个好友的对话实在如微澜。 而没过多久,便有旗官纵马驰高空而吼—— “传大帅令!着李正言部全军出击!” 那整齐有序度过冰封涟江的逐风军,一瞬间动了。 这浩荡的大军流涌,从平缓到湍急,只用了一个军令宣出的时间。 整个大地像一面战鼓,被这齐整的马蹄所踏响! 咚咚咚! 咚咚咚! 浩荡的洪声,就是大齐帝国的宣言。 大齐九卒,都是上马能骑战、下马能步战的天下劲旅。 但在具体的战法上,自也各有偏重不同。 在大齐九卒里,逐风军就是最擅骑战的一支,是可以拿出去跟草原骑兵面对面冲锋的存在。 剑锋山陷落之后,同央城外的这一场野战就不可避免,所以曹皆专调逐风军为这进攻祥佑府的锋镝。 且还先以奉节府二十三城磨刀踏马,叫其势胜! 姒骄必须要用这一场野战为夏军竖起旗帜、重新建立夏国军民的战心,而曹皆绝不介意。只是需要姒骄付出足够多的代价! 在超凡的战争层面,数百里涟江直接被冰封。所谓“半渡而击”,当然在事实上不能够存在。 但同央城四门大开,大夏上将军龙礁所亲领的镇国军,于此时跃马冲锋,仍是选在了最好的时机里。 马踏冰面,毕竟难以借力。 大军分流,毕竟不好及时拱卫。 如果逐风军反应稍有迟缓,就会在战马还没跑起来的时候,迎接这一场正面的骑军冲撞。 一方人马合力,一方独身相抵。 那么战斗的结果可想而知。 面对出城大战的镇国军,曹皆的命令果决极了,只有“全军出击”,四字而已。 逐风军也完全展现了天下强军的素质,一动如奔潮。 恰似长河经过天马原,在巨大的地势落差下,冲击出汹涌澎湃的黄河河段! 在此奔潮之中,人与马,似鱼和舟,在共浮沉。 十万人仿佛呼吸着同样的呼吸,踩踏着同样的节奏。他们好像共用同一双眼睛,那样坚毅的、沉肃的——看向敌人! 铺开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却构建了以叫人难以想象的秩序。 大海奔潮! 若有人从高空俯瞰,可以看到广阔的、可以放开了奔行的平原上,这十万逐风之军,踏疾风、逐寒刃,在一往无前的冲锋中,还不断微调着阵型,始终保持了一个半月状的战阵。 平原上战阵如月,天穹上兵煞腾云。 而要真正钻进这冲锋的军伍里,近距离感受每一个战士的激烈,你才能够看到——看到他们的眉梢眼角,看到在那些细微之处,勇气在汗滴中流淌! 你才能发现,他们的血气是如此磅礴,他们的气血力量已经飞腾起来。 无数颗沾染了战争煞气的道元,随之一同奔涌。 还有三日内连下二十三城,所蓄积的、势不可挡的锐气! 在天下顶级的战阵阵图里,如此混同出恐怖如怒海的滔天兵煞。 在十万逐风军之前,当代摧城侯李正言全身覆甲,一马当先。再不见半分平日的温和。 他继承了大齐顶级名门的荣耀,也曾斩获驰马万疆的功勋。 他的女儿李凤尧,顶盔掼甲,引军驰于左。 他的儿子李龙川,玉带缠额,引军骋于右。 他的老母亲,此时手持龙头杖,坐镇石门郡。他的妻子,披甲执剑亦佐之。 他的兄长侍于君前,也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为这场战争贡献自己。 可以说,整个李家都在战场上。 而在如此大规模、高烈度的战争里,这一次冲锋,说不得大齐李氏就要绝嫡! 但这恰恰说明李氏之勇! 石门李氏为齐守边,多少年来何惧生死,又死伤何计!? 有诗曰“天下都颂石门李……” 为何天下都颂石门李? 就是因为这一场场战争,一次次为国流血,一条条忠烈之命! 石门李氏从来没有躺在先祖的功劳簿上啃老本,摧城侯的荣光之所以至今灿烂夺目,是一代一代的李氏族人,用鲜血拭之! 此刻,大夏有强军名镇国者,在上将军龙礁的率领下,正昭显着他们保家卫国的决心。 怒马扬重蹄,杀气满弓刀。 比山崩更激烈,比洪涌更愤怒。 以及由此而迸发的,盖越了天地之威的伟力! 面对着这样一支军队的冲锋,十万逐风之军,无有一人偏转。 在二十万骑军对撞的正中心。 奔行在生与死的分界线。 猎猎的逐风战旗之下。 李正言抬起了他的左手。 他戴着甲手的左手一握!好像握住了天地之间的某个支撑。 他仿佛握住了一张弓! 一张接天连地的弓。 而他同样覆着甲手的右手往前一搭,那样稳定精确的、好像搭在了遥远的地平线上。 他搭住了弦! 而无穷无尽的逐风兵煞,如龙卷一般呼啸着,向他这位逐风统帅所聚集。 天地在摇动,在震颤,在绷紧! 他将天地紧握,将地平线拉满,调动了磅礴的军阵之力。 遥望敌阵中同样一马当先的夏国大将龙礁。 于是松弦! 一箭射敌阵! 以天地为弓、以地平线为弦、以十万逐风军所聚之兵煞为箭的这一击,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天和地,视线所及的一切,好像都已经撕破了! 此箭所贯之处,即万事万物湮灭之处。 人们仿佛看到一个巨大的、恐怖的空洞,将经行的一切全部吞噬,纵贯了整个江阴平原,落向那磅礴如海的镇国军军阵中! 箭明明经行在空中,可仅仅是绞动的气流,就已经在地上带出一道巨大的沟壑。 这竖直的沟壑本身,又像是一支箭!一支贯穿大地、分割了江阴平原的箭! 逐风战箭,杀伤无匹,谁能一当?! “我好像知道了当年的复国首勋摧城侯,为什么能够十箭摧雄城!” 仍在涟江东岸的秋杀军队伍里,重玄胜忍不住惊叹。 又激动了拍了姜望一下:“望哥儿!你可得要把凤尧姐姐抓紧了!” 见得旁边的十四看过来,他又嘿嘿地笑:“姓姜的越长越有点样子了,让他替咱家去联姻!” 姜望完全没办法理会这胖子的打趣。 因为此刻他的心神,已经完全地沉浸在这一箭里。 他与李龙川不止一次地切磋过,他也见识过李凤尧的华丽箭技。 但他不曾意想,世间竟有如此之箭。可以如此磅礴,如此宏大! 他已经能够感受视线的重量,此刻他只觉得他的视线也已经被这一箭无限吞噬。他不得不开启乾阳赤瞳,方能“拔”回自己的视线! 何其可怕的一箭,穿行在夏国的疆土中。 带来破灭一切的意志,和摧毁所有抵抗的决心。 而后姜望看到,在那遥远的镇国军军阵上空,升起来一只三足两耳的青铜巨鼎。 军人的血气是薪火,鼎中的煞气是军威。 巨鼎表面的浮雕,印入姜望赤光流转的眼眸中。 他看到—— 高山崩塌,有人只手前撑。 河岸溃堤,有人跃下截流。 大军压境,有人单骑冲锋…… 他看到—— 那撑山的没能撑住山。 那截流的被洪涌卷走。 那冲锋的淹没在万军中…… 可是山河依然在! 山河依然有人来!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这只青铜巨鼎,一瞬间绽放出让人难以想象的伟大光辉。无数人的努力和奋战,镌刻成不能够被时光消磨的荣誉。 岿然立在天地之间,仿佛镇压了一切! 此鼎上负九天,下镇九幽,承继万民,护佑山河。 此乃当年夏襄帝亲自创造的兵阵杀法,名为“山河”。在道术飞速革新、每一天都有大量道术淘汰的当代,仍然位在军阵杀法顶级之列! 问将士何以镇国? 以血肉!以生死! 此鼎一落,山河稳固。 此军如在,不使国亡! 龙礁纵马,他所率领的十万镇国军纵马。 龙礁冲锋,所有的镇国军将士都在冲锋。 意志在燃烧,旌旗在飘扬。 他们的勇气和血气,源源不断地注入青铜巨鼎中。令它具体出每一个细微的铭文,感应天地之迹,如成实质! 在丰饶的江阴平原上,两支天下强军,聚集兵阵之力的一击终于正面相遇。 贯穿所有的箭,终于撞上了镇压一切的鼎。 那种巨大的冲击,无法用目力来容纳,无法以语言来形容! 那种浩大和磅礴,让所有的旁观者都显出了渺小。 铛! 天地之间,悲歌彻响。 宏大的声音覆盖了一切。 兵煞与兵煞纠缠,决死的意志相撞—— 一霎即消散。 青铜巨鼎和天地雄箭,都已经消失了。 仍在奔腾而前的逐风军军潮,涌过这异国他乡的土地,永远地留下了一些战士。他们气血殆尽、力竭而死。 再不能够有什么动作了,只能等待不久之后,被后面跟上来的友军将士沉默收殓—— 或许不能说是收殓。 在大战未彻底定格之前,最多只能是被挪到一边,以短暂地清扫出战场环境。 与逐风军军阵相对的、背倚同央城冲锋的大夏镇国军军阵中,乌泱泱地倒下了一大片!但那缺口立即又被后面的骑军填补! 冲锋还在继续。 双方的冲锋都还在继续! 无论是李正言还是龙礁,无论是逐风军还是镇国军,都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 旌旗还是一样飘扬,战马还是一样踏蹄。 “其疾如风”的李正言,今日展现了他少有表现的勇烈。 将旗摇动之间,逐风军本阵大潮涌动。 在如此狂暴的冲锋之中,竟还顺利地完成分流,分出了十个秩序分明的万人军。如波峰、似涌潮,前后绵延,兵势相接,真世之精锐也! 第一军李正言。 其次李凤尧。 再次李龙川。 如此相接。 父继女,姐继弟。 主将继次将。 公侯之家,继以伯子。 伯子之后,继以平民! 将长剑挂在了鸟翅环,取我的大铁枪来,在那得胜钩上! 抬起铁枪疾纵马。 直往前冲。 往前冲! 这是毫无花巧的、最后的冲锋。 这是无边平原上,注定要以死伤来描述的对决。 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勇者未必胜,强者未必胜,死者却是真个死得彻底! 李龙川死死地盯着前方,在混杂了妖兽血脉的战马上,俯低了身体。 他前方是姐姐李凤尧所领的万人骑军,即使是在冲锋之中,她的这一支骑军也给人冷峻的感觉。 如似冰川坠海,只有一声声孤寂的响。 他清楚李凤尧的霜心神通,可以让她在这种万军冲锋的时刻,仍然精准映照每一个细节,最终达成如冰刀般的冷漠杀戮。 他自己的烛微神通,也可以帮助他更具体地把握战争细节。 但此刻,他觉得,不那么需要了。 他的父亲、他的主帅,冲锋在最前。 他的家人,他的嫡亲姐姐,冲在次锋。 他握紧了手中专用于骑战的大铁枪,用身体紧紧地压住。 咚咚咚! 碗口大的马蹄踏大地。 咚咚咚! 马蹄的声音,好像踏在了心脏上。 每一声响都如此清晰。 李龙川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和大地之战鼓一起擂动,激烈着、澎湃着,好像要跃出胸腔来! “冲……” 他情不自禁地喊出声音来:“呀!” 在一望无际的江阴平原上,两只强大的骑军,共计二十万人对冲! 天地是无甚光亮的,太阳好像也避退了。 人潮涌动了云潮,兵煞贯通了天地。 一方是大齐九卒,四象第一曰“逐风”! 一方是夏国劲旅,血肉填疆之“镇国”! 血肉的洪流,撞在了一起! 锵锵锵! 金戈交响。 唏律律! 人仰马翻。 大军之潮汹涌卷过,只留下遍地横尸。 单只是一次冲锋,双方竟战死数万人! 个体的哀嚎和悲痛,完全地湮灭在这厮杀中。 有生之灵的恐惧,完全被战争的气氛淹没了。 在铁与血焚遍了江阴平原后,逐风军的旗帜又一次高扬起来!但几乎是同一时间,对面也展开了镇国军旗! 双方都是天下强军。 两位统帅都是世之名将。 旌旗一展,训练有素的士卒立即就向着旗帜集结。 沸腾的血还未冷却,人还吐气如虹。 李正言只将缰绳一拉,将铁枪扔了,拔出长刀。 此刻他顾不得观察自己的女儿,顾不得看一眼自己的儿子在哪里,甚至顾不得去寻敌将龙礁! 他只能看到敌人,到处都是敌人,密集的敌人! “举旗随我!” 他只对近卫这么吩咐一声,便又带头在最前,一马当先,往敌阵最厚实的位置凿去! 《石门兵略》有云:“夫为将者,百兵之胆,万军之雄,当先陷于死地,后立于绝途,如此万军用命,无不可摧!” 二十万人的大军殊死对撞,此时完全交错在一起,什么样的兵法韬略都不管用。 任是谁人,也无法在这种时候指挥到每一个士卒,也不可能再集结精细的军阵阵图。此时只可拼两支军队的血勇,只看兵员本身的素质,只看平日的操演,是否真正用了心、流了汗,是不是拼了命在练! 而为将者于此等情境,无非带头去拼,无非高扬战旗。使得旗帜不倒,系得士气在身,如此,便是这厮杀乱战中的为将本分! 包括李正言,包括李凤尧,包括李龙川! 所以李正言一点犹豫都没有,直往最艰难的地方凿去。他多拼一点,他麾下的将士,或许就能少死一点,便是这样简单! 大铁枪贯穿了敌兵咽喉,尸体跌落,呼啸间就被踏成肉泥。 马蹄踏碎了颅骨,又因此折断了马腿,马上的将士滚落,再也不可能爬起来……没有人能在这种冲锋中再站起来。 分不清人影,看不清人样,只见得军服不同,便上去一刀! 或者,被一刀斩落! 辽阔的江阴平原上,二十万人的厮杀震天动地,把富饶之地,打成了血肉磨盘。 听着那马蹄狂乱,看着那旌旗纵横,在刀光血光之中,感受战争最残酷的部分。 姜望的心是揪紧的! 他的至交好友,正在其间搏命。他的通家之好,一家都踩在生死线上。 他相信此刻在同央城头,注视这场厮杀的、夏国的那些人,也是同样的心情! 在纵横交错的生死轨迹里,在无数迅速开始而又结束的厮杀中,他注意到逐风与镇国的两支主旗,忽而在战场的中心对撞了! 等到旗帜交错而过,他才忽然意识到,那是双方主帅、两位当世真人的短暂交锋! 可惜即便以乾阳赤瞳之目力,一时间也没能看清彼处的细节。 他看到逐风战旗摇晃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绷紧! 但那杆逐风军的主旗马上又立稳了,且在战场上带起一道漂亮的长弧,极其高效地将士卒收拢,重新聚集了兵煞。 镇国军那边的主旗,亦是摇动四处,迅速收拢了骑军。 双方一边结阵,一边缓缓拉开了距离。 姜望于是知道,这场极其惨烈的厮杀……终算是告一段落。 大齐中军,戎冲楼车之上,面如少年的阮泅道:“龙礁伤而未死。逐风军战死三万余,而镇国军死伤过半。” 以对标大齐九卒而组建的大夏镇国军,真个对上了逐风军,双方毫无花巧地骑军对撞,生死互杀。 双方将士阵亡比例,将近三比五! 这绝不仅仅是曹皆调度有方而导致的势胜,更有齐国在兵甲、在兵员素质、在兵阵阵图、兵阵杀法上的全面优势! 曹皆点了点头,阮泅观察的结果,与他所目见的丝毫不差。 他当然笃定自己的所见,之所以还需要衍道真君这样确认一遍,无非是这场战争,于他而言也绝不可说轻松。 他亦要想之又想,慎之又慎。 别的不说,逐风军三万多人已经死在了这里!李正言全家上阵,拿命在拼! 此战若不能胜,他如何交代? “镇国军可以回去,但不能回得这么容易。” 心中大略地过了一遍,确认所有的细节都无遗漏,曹皆于是道:“令镇军军师阮泅,出阵!” 钢铁城垛之后的阮泅,微微颔首,表示身在军中,已接帅令。 星图道袍只是一卷,便就踏上了战场! …… …… …… Ps:《石门兵略》:复国首勋,初代摧城侯所著。 第一百九十四章 挽得日弓杀苍狗,披星戴月又一年 “挽得日弓杀苍狗,披星戴月又一年。” “百劫生死未回头,世间超凡有绝巅!” ——陈朴《九月七日忽闻业师死》 …… …… 暮鼓书院院长陈朴当年写下的这首小诗,大约可以描述道途艰难之万一。 以现世之广阔,古今之浩瀚。多少绝世之才前仆后继,可最终才有多少人,能够站到那超凡道途的尽处? 世间得证衍道者。 所谓真人之王,所谓天地之师! 其尊其贵,远迈寻常国主。其威其恩,甚至不能够用“神”来形容。 大齐钦天监监正名阮泅者。 是谓“世如苦海,以身泅渡”,故有其名。 其人站在了现世星占之术的最高峰,是命途一道毋庸置疑的大宗师。若以星穹为局星辰做子,放眼天下,同弈者不过寥寥几人。 而现在,他出阵! 他一步踏将出来,从涟江东,踏到了涟江西,从戎冲楼车之上,踏到了江阴平原的战场上空。道袍飘飞于高空,如似星云漫卷。 只是一抬手—— 晴空忽已暗。。 什么兵煞,什么烟云,什么日光,什么二十万人厮杀的疆场…… 白昼的天穹被掀开了,夜空的幕布被他单手扯来。 他那年轻得过分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但他所立之山河,为他摇动。所悬之天地,为他感怀。 于是乎夜覆白昼。 于是乎星穹临世。 人们视线所及,夜空中亮起了一颗又一颗的星辰。 美丽!莫测!神秘! 数不清的星辰,在高穹结成了一张无比繁复又华丽无极的浩渺星图。 一切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星辰,都不再吝啬自己的光耀。 古老星穹似乎被他一只手扯了过来,低俯人间。 而后……九天星落! 这是很多人永世都不能够忘却的胜景。 那悬在夜幕中的星辰,一颗接一颗地爆发了。 星光如投枪飞瀑! 永世向大地奔流! 一瞬间自高天而至人间,根本就抹杀了人们的反应时间! 谁能描述此壮景? 谁能形容其万一? 若不能身临其境,不可知此绝世之威! 一抬手白昼已夜,一挥手星落九天。 在这样一个瞬间,星光如柱,贯天地如林。 整个江阴平原,甚至于包括那一座尚在远处的同央城,全都在星光的打击之下! 此真灭世之威! 大夏镇国军统帅、上将军龙礁,此刻面带血污地驻马于军阵中。 残余的四万多名镇国军将士,围绕在他的战旗之下。 可是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此时他做任何反应都已是来不及! 十万镇国军军容齐整、拉开阵势,他还能持之与真君争锋。此刻军队战死过半,兵煞几乎耗尽,凭他龙礁,即便是焚身灭魂,也无力回天。 所以在这样的时刻,他只是仰头望天,他只是仰望星空。 真美啊。他想。 他已经很久没有仰望星空的时候。 身为夏国上将军,镇国军的执掌者,他早就丢失了迷茫的权力,更不再拥有幻想的自由。 与李正言的这一次正面交锋,他自问已经是倾尽了所有,他能够贡献给国家的力量,已经全部贡献了……除了还没有战死。 镇国军上上下下每一个将士,也都拼尽一切,方才给逐风军也造成了惨重的伤亡。 镇国军这十万将士,已经战死的五万余,还活着的四万余……每一个,都是他练出来的兵。 那么好的兵…… 这些年来他完全是住在了军营里,三操五演,从来不敢懈怠。将士们的衣食住行,他像照顾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关切。 这些年来的每一天,他都希望这一天不要到来。这些年来的每一天,他都在等这一场战争。 这些兵都是好样的,他们平时没有偷懒,拼命的时候没有怂,他们与大齐九卒冲杀到了最后! 大夏以举国之力奉养二军,今时今日他可以说,镇国军里的每一个将士,都对得起桑梓乡亲。 朝夕相处者,是血肉填疆者。 他在这样一个瞬间,想了很多很多。 或许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能恍惚想起来,他也是一个“人”。虽为当世真人,亦是芸芸众生。 他也会有脆弱的时候。 他也……感受到了无力。 就像已经坠落在深渊,手里只有一根被油浸透的长绳。无论怎么努力,怎么挣扎,怎么拼命,都只能慢慢滑落。 他多想做到更多,握住更多,抓得更紧。 可此刻,他也只能看着。 而后他看到,在无边无际的夜幕里,清晰地印出了一个背影。 一个不算魁伟、不够高大,只是给人古老感受的人。 他仰面繁星,而星辰似对他跪伏。 他立在夜空之下,黑色武服如似铁铸,竟不为风所动。 大夏武王,姒骄! 他的头顶是九天星落,他的对面是真君阮泅。 而他亦只是抬起一只手掌! 也像阮泅伸手那样平静。 一掌反倾,举上高穹。 那无垠的夜幕不知为何铺在了脚下,那厮杀方歇的大军仿佛站在高天。 人们恍惚见天为地,见泥为天。 原来天地皆在其掌握。 他这一掌推上去,就此翻覆了人间! 江阴平原还是江阴平原,战士还是那些战士。 天还是天,地还是地。 但漫天星光都已经倒卷,无数的星辰一一黯灭,黑夜被打回了晴空!! 旭光万里,泼洒平原。 大风卷残旗,好一幅山河大写意! 其人姒骄,何以称“武王”? 以武守疆,撑挽社稷也! 此人之强,绝不因国势而颓。此人之势,自吞万里。 面对如此强者,阮泅只是往前一步。 墨玉发簪束缚着他的长发,繁复星图却随着他的靴子铺开。一脚踩下来,天也合,地也起,四方也高竖。顷刻在高穹形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星之囚笼,将姒骄和他都禁在其中。 星之囚笼一瞬间消失了,再出现时只有天穹极远处的星光一闪! 两位真君在人前的交手只是一合,留下的却是观者心中久久不能散去的狂澜。 两位衍道强者打得天翻地覆之后,已不知战至何处。 但江阴平原上的这场战争,却还并没有结束! 或者说,最关键的时刻,正要来临。 李正言收拢军队,往江阴平原南面移动,在撤出战场的同时,仍然保持着对同央城方向的压力。 龙礁所部镇国军,只要撤退的时候给出一丝机会,逐风军就会马上杀过去! 而龙礁果然也体现了夏国上将军的能力,带着死伤惨重的镇国军,并未露出什么破绽,稳中有序地回撤同央城。 只留下——铺满了平原的尸体。 人的尸体,马的尸体。 敌军的尸体,战友的尸体…… 姜望穷极乾阳赤瞳的目力,在战场上梭巡良久,终于看到了依旧霜冷的李凤尧,不由得有些高兴,再寻到了李龙川,揪住的心落了下来。 春死军之前,陈泽青独坐木轮椅,他眺望着远处,仍然是没有什么表情。 旧毯子盖着他的腿。 身后王夷吾为他举旗。 如果夏国此时还有决心,敢叫神武军出城来,那便是春死军迎而战之。 四时第一曰春死,打的就是最强的军队。 此刻十万春死军无声,只有战旗在风中猎猎! 而为一万亲军所拱卫的戎冲楼车上,曹皆毫不迟疑地令道:“推出所有射月弩来,行过涟江西岸五十里,齐发同央城!” 旗官纵马驰去,高声传令。 大军之中,一架架体型巨大的弩车,就在负兽的努力之下驶将出来。 此车约有十丈高,连两轴、驾八轮,以车为架,以辘轳引弦,铁铸的弩箭长有十四丈,其上刻满了阵纹! 要有两头负兽在前拉动,才能保持高速移动。 驶过了冰面,越过了河岸,车轮滚动在江阴平原! 近海群岛的旸谷,掌握了从旸国时代传承下来、经过历代改良的碎星弩,射速快,威力强,一弩近似四境外楼全力一击。架在灼日飞舟之上,连射如碎星,在迷界令海族闻风丧胆。 而齐国大匠公孙革,在旧旸遗留的基础上,完全走出了新路,制造出极度强化威能的大弩车,名之以“射月”。 此车射速慢,消耗大,造价高昂……有太多太多的缺点。 但只有一个优点就足够—— 威能恐怖。 射月一击,几近神临! 此次伐夏,一共也只有三十辆射月弩随军,此刻全都被推出来,推过了冰封涟江,架上了江阴平原。 此时的同央城上,夏国强者云集。若发棘舟攻城,很容易被摧毁。 但射距极远的射月弩不同,在大军拱卫之中,几乎不虞为夏军突袭强破。 平原之上双方都在追赶时间。 几乎是镇国军前脚撤进城中,后脚射月弩车就已经行到了目的地。 石牛妖兽之筋缠成的绞索,在绞盘的转动之下逐渐收紧,发出难堪其负的艰涩声响。 令官只将手中小旗往前一指,大喊:“放!” 绞索猛然一松,绞盘疯狂倒转。 直径一丈、长有十四丈的钢铁弩箭,直接穿破了天穹!巨大的后坐力,使得弩车本身都往下陷了数尺! 那黑黝黝的钢铁弩箭一经腾空,顷刻间将所经之处的天地元力全部吸纳,急剧的元力绕成乱流,使得弩箭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咆哮着如同龙卷,最后只是一闪—— 贯穿了偌大的江阴平原,一直撞到了视野尽头的雄城阴影中! 三十辆射月弩同时发动,几如三十位神临强者同时对同央城出手。 这是什么概念? 此刻同央城上固然强者云集,若要抵之,也要疲于奔命。 而以人之力对耗军械之力,何能久持? 吼! 忽有龙吟起。 炙烈的火光一瞬间腾升在同央城外,刹那的光焰倒是有些像焰花焚城。但是火光之中九条巨龙探爪拔空,势凌八方。或以火焚,或以爪击,或以尾扫,竟将这三十辆射月弩的攻势完全挡下。 夏国紧急抢筑的护城大阵,九龙离火阵,开启! 它亦是此次抗齐大战中,夏国这条东北防线的核心。 此阵一开,果见功业,射月弩都根本轰之不透。 所谓众志成城,是金城汤池,这些天夏国数十万军民的努力,的确不可轻摧。 但尚在涟江东岸的、屹立在戎冲楼车之上的曹皆,眺望着这一幕,却没有半点动摇。只道一声:“旗来!” 一杆紫微中天太皇旗,被旗官双手奉在了他手中。 他竟然亲自将这杆大旗竖起,口中接连令道:“令陈泽青所部前压!令陈符所部准备收拾战场!令谢淮安所部着甲!” 这次出征伐夏,此等规格的国旗,曹皆一共只带了三杆。 一杆立在剑锋山之巅,是为齐军在夏境的第一个稳固据点。 一杆此时被他竖在掌中。 还有一杆,是等着之后立在贵邑城中,洞穿夏国太庙! 此时他高竖此旗,在戎冲楼车的顶部,搅动风云。 而后大旗前倾,遥指同央城! 此时人们所看见的,是伐夏主帅曹皆旗指同央,势如怒海。 此时人们所无法得见的…… 那自齐国临淄而至夏国奉节府,沿途而来的所有“紫极之征”征旗,全部飘扬起来! 谁能想到? 齐国的“紫极之征”,所构筑的不仅仅是稳定的补给线,更是一条“征途”! 这是大齐帝国藏了几十年的机密杀着! 而曹皆入夏以来,每一步都走得精准无比,恰好完成了所有的前置环节。 如有高人望气,当能见这现世版图之上,属于东域霸主的浩瀚国势,一瞬间蒸腾而起。 大齐帝国的恐怖国势,在此刻,沿着“紫极之征”所构筑的“征途”,狂涌而来! 从遥远的东域,调动国势来轰击南域夏国,在轰击过程中所造成的损耗,就已经是不可想象的程度。 可有整个奉节府全境做据点,有剑锋山上那一杆紫微中天太皇旗为依托,有伐夏主帅曹皆,携百万齐军连番大胜之势竖起的国旗为牵引—— 这条绵延万里的紫极之龙……已是被贯通了! 何止于夏国境内? 自临淄而至贵邑,这中间经过的所有土地,全都被这一声龙吟彻响。 天上地上,所掠过的一切,全部为它的威严所慑服。 这沿途来的一切,本就已经慑服于大齐国势! 绵延万里的紫极之龙,随着曹皆的大旗西指,顷刻撞在了同央城的护城大阵之上。 那九条离火之龙,发出活物般的、痛苦的悲鸣,一瞬间竟然全部溃散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万里征龙 拱卫同央城的九条离火之龙,已经在射月弩的强大攻势里证明了自己。 可是在大齐帝国的“紫极之征龙”面前,几乎是纸糊一般,难堪一击! 这显然是让人没能意想,也难以接受的。 偌大的同央城城楼,夏国的文官武将炸开了锅,有人跃身而起,想要以身卫城,有人紧急调动军阵,想要以兵煞击之。 而国相柳希夷已经拿出相国印,往空中一印,咬牙喊道:“开启护国大阵!” 国师奚孟府没有说话,但翻掌之间,也按出了国师令来。 相国印按下山河万里似锦绣,国师令印下车水马龙是人间。 于是护国大阵开! 整个同央城,被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辉所笼罩。 那是生机勃勃的青色,又绝不能仅仅只是用“青”来形容。 它有一种最纯粹的感觉,却收容最伟大的力量。 青色辉光之中,万象万变,万事又归一。忽而是贩夫走卒,忽而是王侯将相,忽而山峰耸立,忽而大河奔涌,有大军威严,有雄城险关。 大夏千年国势,万里山河,亿兆子民,皆在其中。 此辉光瞧来并不刺眼,并不炙烈。 可是当它似缓实疾地笼罩了同央城,它就已经改变了此方天地。。 那破九龙离火阵如破泥丸的“紫极之征龙”,一见此辉光,竟不能再寸进。 就此悬停在同央城上空,将落而不能落。 它的龙躯蜿蜒万里,一直延伸到临淄去,它的龙首极尽威严,咆哮间有吞服日月的气势……可已被坚决地抵住。 任何一座护国大阵,都是这个国家最根本的力量之一。往大了说,关乎国运。 这闪烁着人道洪流的辉光,不仅在于同央城,更是覆盖了整个祥佑府! 又何止于祥佑府? 如有人在高天,如能极目而视,便会看到—— 整个大夏疆土,纵横万里之地。 祥佑、临武、平林、大邺、会洺。 奉隶、绍康、锦安、宛兴、德兴。 江永、虞沽、长洛、怀庆、桑府。 淮林、顺业、幽平、吴兴、豫辞。 除了奉节之外的二十府之地,乃至于夏都贵邑城,一处一处的青色辉光亮堂起来,彼此辉映,遥相交感,全部浸染了同等样的光辉! 在齐国隐藏的杀着“紫极之征龙”面前,同央城城楼上一时陷入喧嚣。每个人都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抵抗这绝世之威,直至柳希夷和奚孟府协力将护国大阵开启。 而喧嚣之后……是良久的寂然! 九龙离火阵的崩溃,宣告着夏国文臣武将拼死拼活抢修出来、想要仗之抵抗一年半载的同央城防线……已经正式被击穿! 姒骄、柳希夷、奚孟府、龙礁、太煦……这些夏国的撑天人物,全都云集同央城,就是这种期望的体现。 但“紫极之征龙”一出,一切化为飞灰。 想要阻敌于东北防线外的期望,就此落空。 这种隐藏许久的大杀器,完全是应该用于对付景国这样的霸主国对手的,可齐国竟然用在伐夏战争中,曹皆竟然用它来击破一个区区的九龙离火阵—— 逼得夏国不得不提早开启护国大阵! 护国大阵的开启,意味着这场齐夏国战,已经进入了全新的阶段。 用整个大夏疆土为依托,以国势为支撑,以训练有素的修士、海量的元石为动力源……这本是生死存亡之机,才应该动用的手段。 换而言之,当护国大阵全效率开启时,通常就意味着这个国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在夏国高层原本的预计中,这个时间是多久? 一年?八个月?半年? 曹皆给了他们答案。 八天急行军,引百万雄师至夏,一天击破剑锋山,三天占据奉节全府,又不到一天,击破了九龙离火阵,逼出了夏国护国大阵! 恍惚让人觉得,领军伐夏的是不是那位兵锋险绝的重玄褚良。 豪言三月灭夏的凶屠,不是没能争得主帅位吗? 怎么半个月不到的工夫,素以稳健著称的曹皆,就把仗打成了这个样子?! 整个夏国都笼罩在护国大阵的辉光里,在这种真正与国势相连的恐怖大阵中,每一个入侵者,都会遭受举国之力的压制!每一个为国而战者,都会得到国力的加持。 这片土地千年的历史,千年的荣耀,无数国民的信念,都因此而具现莫测的伟力。把历史,凝聚成光辉。把过往,把握成力量! 在姜望的感知里,这体会很像是他攻入敌人通天宫时的遭遇,也像是面对太寅的负窘神通,受到了整个环境的排斥。 不同的地方在于,面对太寅的负窘神通,他尽可以用神通道术对抗,或是脱离环境影响范围,或是直接打爆神通释放者。可面对笼罩整个夏国疆土的护国大阵,他只能被动承受,而没有脱离的办法。 当然因为这片国土太广袤,而他又身在秋杀军的军阵之中,故而所受的压制不是非常强大,大约只会影响到半成左右的战力。 但在生死交锋中,一分一毫的战力损耗也有可能决定生死。 将之放大到整个百万齐军,更无疑是恐怖到了极点! 以一个最直观的例子来说。镇国军若是在这种状态下再与逐风军对撞,死伤更惨重的,或许就是逐风军。 护国大阵这种国家最关键的力量,毫无疑问具备颠倒局势的关键作用。 站在姜望旁边,重玄胜当然也感受得到这种压制。 但他不惊反喜,右手握拳,重重地一砸掌心,让身上肥肉都激动地漾出几层来:“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姜望的问题还没有问出口,这胖子已经回身,取出一杆战旗,招摇地立在空中:“得胜营的兄弟们,照此旗集结!” 旗面一展,一圈圆纹,绣的却是龙虎之斗,其实绣得很精细,显出了功底。 圆纹正中亦绣有大字,是为旗号。 只是别的战旗,要么单一个“曹”字,不需别的附着,已有威风无限。 要么仅“逐风”二字,简简单单彰显强军荣誉。 这杆战旗上,却绣了四个大字,互相堆叠,也像重玄胜的肥肉般挤在一团,曰为—— “胜利在望!” 其中“胜”字和“望”字还特意描了色,一大红,一大紫。 实在花哨……且臃肿。 真不知什么时候叫军需官做好的! 姜望扭回头去,只当做没有看见。 而在他远眺的视野中, 那条磅礴的紫极之征龙,仍在与同央城僵持,像咬着一颗不能够崩碎的明珠! 大齐国势借助“征途”横跨万里而来,被大夏国势倚仗护国大阵所阻。 浩瀚伟力疯狂对耗。 每一息消弭的力量,都足以移山填河! 神临以下修士,一旦被波及,顷刻为飞灰,半点存活的可能都没有。 其势其威,一至于斯。 同样是在这个时候,鬓发散乱、从城楼角落里钻出来的太氏家主太煦,忽地一声喝:“起!” 夏国护国大阵的辉光笼罩下,整个同央城外围,又再一次燃起了焰光!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太煦集结族中修士,已经迅速完成了阵法修补,九龙离火阵借助护国大阵的磅礴伟力复苏! 随着太煦的命令,那九条离火之龙,竟又自火光中飞腾而起,齐头撞向那紫极之征龙,疯狂撕咬。 九条离火之龙,铺展开来都有数十里长,可是相对于横跨万里的紫极之征龙,简直像蚯蚓一般渺小。 但在大夏护国大阵的全力对抗下,紫极之征龙完全无法反击,只能被九条离火之龙一口一口,咬下一大片一大片的国势力量。 同央城里的夏国士卒忍不住欢呼起来! 而傲立钢铁城垛后,手持紫微中天太皇旗的曹皆,却是一卷旗面,招摇经纬,将旗帜顿在了戎冲之上!(紫微中天太皇旗,又称经纬旗) 便是这一顿,龙吟之声彻九天。绵延万里的紫极之征龙一下炸开,炸成漫天紫色星雨,飘飘洒洒。 大齐帝国的浩瀚国势,散落在这万里征途中。 沐浴在每一个齐国士卒身上,使他们可以对抗夏国护国大阵的压制。 若干年后,大齐国势所飘洒的土地,也可以很自然地融入齐国环境里,贴合齐国的氛围。 是所谓潜移默化,国势更易! 而作为身沐国势之雨的一员,姜望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骤得轻松,更加自如!此方天地无形的压制被打破了。或许用“抵消”来形容,要更为贴切。 以紫极之征龙轰破九龙离火阵,逼出夏国护国大阵,把战事推进到全新的阶段。翻手又将国势化星雨,抵消齐军在夏国境内所受的大阵压制。 对手的一切应对,好像都在曹皆的掌控之中。 其人战争的把控,真是越往后走,越让人觉得恐怖! 因为那潜在水下的冰山,已经逐渐显出了形迹来,叫人得以看见。 按照曹皆事先的命令,此时,陈泽青所领的十万春死之军,已经在江阴平原上不断前压,滚滚军潮,终于兵临同央城下。 却是并未选择攻城,只于原地结阵以待,显然是为了防备同央城里的大军冲击。 而朝议大夫陈符所领的郡兵部队,正分出三支万人军,涌上了江阴平原,在安营扎寨,兼打扫战场——齐军主力推进过快,辅兵还在夏境之外,郡兵只好兼辅兵之用。 安营扎寨,显然代表了在同央城下长期对抗的准备。 打扫战场,无疑是胜利者的权力。 同央城上的夏国人,只能遥望。 一般来说,打扫战场的权力,意味着装备的缴获、回收。 意味着我军伤者拥有被救治的机会,敌军伤者只会迎来最后的补刀。 但齐军竟然并不杀死战场上受伤的夏军,而是将他们解除武备之后,同样地带回营地准备救治——或许对同央城上的夏国高层来,这是更可怕的选择。 朝议大夫谢淮安所领的三十万东域列国联军,也已经遵照军令,着甲备战。 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天穹星光一闪,阮泅才出现在曹皆身边。依然墨玉簪发,依然星图潇洒。 那位以武镇国的大夏武王姒骄,也才站回同央城城楼。 这场互相牵制的绝巅大战,并未分出生死,也看不出谁胜谁负。 曹皆在戎冲楼车上与姒骄遥遥对视,口中却是非常干脆地命令道:“着谢淮安部,立即向临武、会洺、奉隶方向进攻,一应军事行动皆可自决,我只要结果!” 又令道:“着陈符所部,除开打扫战场的部队之外,集结主力,在一个时辰之后,向幽平、吴兴、豫辞方向进攻!一应军事行动皆可自决,我同样只要结果!别说本帅不给他们立功的机会,机会给了,看他们自己如何把握!” 又令曰:“着李正言所部,撤军涟江东岸,扎营休整!” 他的目光一扫,便看到秋杀军军阵中有人正举旗集军。 不由得有一种被搔到痒处的欣慰,微微一笑,又令道:“着重玄褚良所部,散开两个万人队,一赴临武,一赴幽平,参与攻坚。军事自决之!其余主力,原地扎营待命!” 最后再看了一眼同央城头—— 这片天空夜了又晴,浊了又清,此刻倒是正披着晚霞,有别样妩媚。 “善后的事情交给陈泽青,他知道怎么做。” 说着,曹皆已经走回了楼车里。 以当世真人修为,引动大齐国势,调度紫极之征龙,即使是他曹皆,也不免有些疲惫。 夏国护国大阵已开,接下来的战事可能会非常漫长……半个月的工夫,调动百万大军,把战事推动到了这个阶段,此时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旗官迅速逐马踏空,将三军主帅的命令传递各处。 隆隆战鼓声响,百万齐军迅速分流。 曹皆的战略意图非常明显,你夏国的护国大阵耗用无穷资源,连接全国各地、万里疆土,那我齐军就全面开花,大规模杀入夏境。 使夏国无处不战、全境烽火! 夏国还剩下的二十府,数百大城,每破一城,护国大阵就会衰弱一分。每破一府,大夏国势就衰亡半成。 这亦是堂堂之师。 逼得夏国人不得不进入全面防御状态,也在最大程度上损耗夏国护国大阵的力量。 而将春死、逐风、秋杀,这三军主力,留在同央城这里的正面战场。 夏国人只要胆敢轻忽此地,立刻三军齐发,击破同央城!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 夏国护国大阵开启后,战争便进入了全新的相持阶段。 接下来会是齐夏双方围绕护国大阵各个支撑点的交锋,是必然会蔓延在大夏广袤疆土上的全面大战。 而这一点,整个齐夏战场上,能够提前预见的人,恐怕不多。 重玄胜便是其中一个。 他所说的“机会”,也正在这里! 传递主帅军令的旗官刚走,他便选定了方位,带着得胜营直奔临武府——在秋杀军两个分击各府的万人队里占一个位置,对重玄胜来说实在不困难。 重玄褚良若是连这也不肯答应,那就不是让重玄胜和重玄遵公平竞争,而是要帮重玄遵将他按下去了。 那位分击临武府的秋杀军万人正将,到手只领七千人,倒也没什么不满。若非重玄褚良不允,他这七千人也要归重玄某胖哩! 总之高举花枝招展的“胜利在望”旗,重玄胜一刻也不停地进军了。 自临淄西郊而至同央城,无一处是他的舞台。他按捺了太久,等待了太久。 在这种全面开花的大侵入战争里,重玄遵所领的先锋营当然也有足够的自由度,正是其军驰骋之时。论武力,重玄遵勇冠三军,论军略,重玄遵也绝对不差。 但重玄胜已经确定—— 就要在这个阶段挽回劣势! 他要好好地给重玄遵上一课,叫其人知晓,打仗不是只靠肌肉的! …… …… 姒骄站回同央城城楼的时候,公卿云集,无人言语。。 护国大阵的辉光之中,只有复苏的九条离火之龙还在咆哮。仿佛真有灵性般,在宣泄先被击溃的痛苦。 他随手一按,将之停住了。 紫极之征龙! 姒骄在心里,不由得如此一叹。 不能说大夏文武没有拼命。 在剑锋山一日告破、奉节府三日易帜的情况下,他们还是及时立成了九龙离火阵,并以此为中心,构筑起这条意图御敌于祥佑府外的东北防线。 代价是工部多少人活活脱力而死!太家有几个阵师,明明已经耗尽了所有,为了完成自己的份额进度,不惜以血祭之…… 龙礁更是领着镇国军,与齐国逐风军来了一场硬碰硬的骑军对冲! 战死过半,而其军未溃,残军被他成功地带回了同央城。 虽则逐风军还是占据了优势,虽然镇国军死伤惨重。 但这一战至少能够说明——夏军是可以同齐军一战,甚至是可以野战的! 齐人并非不会战死,并非无可匹敌。 但这条防线还是被击垮了…… 就在镇国军入城后不久。 姒骄很难想象,那些将士的心情。 贯通“征途”,国势奔行万里,自东域击南域,这等匪夷所思的手段,也只有坐拥霸主位格的国家,才能够用得出来了。 他其实也暗暗心惊! 五万多夏军将士轰轰烈烈的战死,能够撑得起夏国人心里的防线吗? 姒骄自己,也不能够确定! 即便是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准备,足够多的努力,可人永远只能确定自己,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 但这点情绪,未来得及交感天地,就被他敲碎了。 他立在城头,遥望百万齐军有序分流,感受着曹皆的指挥艺术。 依然威严而平静。 他转过身来,看着同央城内,高大城楼下,那些仍然不离马、不解甲、不松刀、战旗如血染的镇国残军。 这些战士,仍然在等待军令,愿意迎接下一次冲锋。 “诸将士这一仗打得很好,打出了我大夏将士的血勇!”姒骄洪声道:“叫那齐贼知道,我夏国人的卫国之志,护土之心!” 他以武王之尊,对着这些士卒深鞠一躬。 对于绝大部分的夏国人而言,武王姒骄,几乎是神明一样的存在。对于武王的大礼,在场士卒没有几个不惶恐的, 但没有龙礁的命令,没人动弹分毫。 此刻戎装在身,战旗才能决定他们的意志。他们驻马,握刀,只等待军令落下。去冲锋,或者去送死。 能! 姒骄在心里回答了自己。 回答了先时那个不确定的问题。 有此将士,有此国人,夏国如何不能够坚守,如何不可再挽社稷? 姒骄直起身来,继续道:“虚话不说。此战所有人,战勋倍计。战死者皆厚恤,家有孤寡,国养之。户部要做好记录,不可遗漏一人,战后若有不足,本王倾家以填!若倾家仍不足,本王去世外征战,去万妖之门后搏杀,愿以真君之十年、百年,直至偿清为止!龙将军,请传此令,使我大夏将士,勿有后忧!” 龙礁骑坐在战马之上,只是揭下头盔,扣在胸前,低头以为遵命。 偌大的同央城,城楼之上无声,城楼之下也无声。 只有风吹战旗! “此战,齐国最精锐的逐风军,死伤数万之众,这是你们的勋绩。历史会记住你们,夏国会记住你们……而这只是开始!” 姒骄抬高了音量:“敌我都是血肉之躯,都会受伤,都会死!齐国每一个士卒,每一块道元石,都要跨万里而来。但咱们,脚下就是国土,出门就是战场,背后就是家乡。亿兆子民,填他百万之师,何有悬念!便是肩挑手提,便是牙咬爪撕,将士们,咱们定能逐走齐贼,光复奉节!” “逐走齐贼,光复奉节!!!” 士卒们激动地怒吼起来! 此怒声遍传全城,激起一波一波的声浪。 嘭!嘭!嘭! 城中驻扎着神武军的军营,也擂响了战鼓,一时煊天。 “将士们!”姒骄伸手一按,抚平了潮涌,道:“且去休息吧,护国大阵已开,同央城固若金汤,大家可以安枕了!” 龙礁这才掉转马头,引军自去营地。 姒骄望着镇国军军伍远去,才回过身来,对着城门楼上的文武勋臣道:“护国大阵既然开了,就不要关。我大夏励精图治三十二年,国库充盈,元石有的是。却不知齐贼劳师远征,这百万大军,能够鏖战多久!” 奚孟府立在偏离人群的一角,远眺齐军,出奇的沉默。 大战之中,护国大阵一经全效率开启,便无再随意关上的道理。 尤其现在齐军全面入侵,兵发多路,夏国更没有关闭护国大阵的资格了。 当然,“不要关”,和“不能关”,的确是会切实影响到士气的措辞。 虽然在此的都是夏国高层,心里透亮的人物,武王还是很注意说话……何至于注意这些细节呢? 城楼上的岷王一直没有说话。 武王还在说些什么,大约是接下来的布防,哪几府需得重点防御,齐军有哪几个角色得着重关注…… 听着听着,奚孟府的视线却越飘越远了…… …… …… 同央城外,齐军的营地已经正式搭建起来。 矮墙鹿角,箭塔大弩……一个个军用阵盘,撑起临时性的大阵防御。 军帐绵延,几如江阴平原上的又一城。 当然,这临时搭建的军营,哪怕看起来再有规模,防御也不能跟同央城比。 但齐军根本不惧野战,倒是巴不得夏军出城袭营呢。 夜晚已经来临了,巨大的悬明灯,照得这里有如白昼。 仍然冻住的涟江东岸,也扎起了营盘。 攻破了剑锋山的秋杀军和刚刚结束惨烈大战的逐风军,都在涟江东岸,与春死军隔着冰江守望。 战场早就打扫完了。 一车一车的齐军尸体,被运回了东岸。 由军中文书一一确认了身份,记录了勋绩——实在血肉模糊认不出来的,各都各队对照一下缺额士卒,也就能有个认知了。 此时此刻,涟江东岸被清理出了很大一片空地。 战场上收拢的、所有齐军的尸体,都被堆积在这里。 攻剑锋山的时候,不是没有死人。三日叫奉节府全境易帜,也赔了不少袍泽性命。 但都不及今日死的多。 三万多具尸体堆在一起,是什么情景? 就是一座沉默的山! 是血肉之躯,可也是泥土山石。 他们是大齐帝国的大刀长矛,也是大齐帝国的高墙厚盾,这个帝国之所以能够成就伟大、保有荣耀,是因为他们,奉献了自己。 他们把自己的血肉,铺成了厚实的地基,而后才有万丈高楼拔地起。 李正言全身着甲,他的身后是逐风军一众正将、副将、都统…… 包括李凤尧,包括李龙川,全都表情沉肃。 还活着的逐风军将士,在这尸堆之外,沉默地围了很多圈。 人群让开了一条道路。 在晏平的陪同下,曹皆披甲而来。 那条道路,又慢慢合拢。 这位主导伐夏之战的三军统帅,步子很有力,而很慢。 他走到了李正言旁边,停下脚步,对着这一座齐军将士堆积成的山,深深鞠了一躬。代表着整个伐夏军府的意志,不会忘记这些将士的牺牲。 时间到了…… 李正言抬起手掌,往前轻轻一推,如告别一般。 尸山上燃起了烈焰,而他却扭过头去,看向了远处的天空。 这个在骑军对冲时面不改色、在战场上身先士卒的男人,此时竟不忍相看。 数万人,在燃烧。 燃烧的,是他们的尸体。点亮的,是异国他乡的夜空。 所有为国而征战的人,所有为了身后家庭而奋力的人。 他们的骨灰,将会被带回家乡,给那些失去他们的人,一点念想。 烈火熊熊。 素来冷如冰山的李凤尧,这时候却开口,唱起了战歌。 斑斑血迹没能影响她的美丽,火光映照着她绝美的脸,在这埋葬袍泽的地方,似霜花绽放。 霜冷的声音,飘荡在夜空下。 其间冰霜都冻不住的感伤,却是如此动人心魄。 包括曹皆,包括晏平,包括使劲远眺夜空的李正言,包括在场的所有逐风军将士,都情不自禁地开口…… 以万计,以十万计的军人一齐唱道—— “噫吁嚱! 大丈夫东去不须归! 沧海欲葬我便葬我。 今日出征是我, 明日埋骨是我, 如何,如何,又如何? 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 我生来不能见老父悲! 我死后望故土空泪垂! 马革裹尸非良死。 白首相知已成昨。 如何,如何,又如何? 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 ……” 其声雄壮,其声悲凉。 歌声飘荡在涟江东岸,很快秋杀军的营地里,也响起了战歌声。 “今日出征是我, 明日埋骨是我, 如何,如何,又如何? 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 歌声飘过了涟江,于是又响彻了偌大的江阴平原。 在这样一个夜晚。 大齐战歌,围住了同央城。 …… 同央城城楼上,其余人都散去了。 护国大阵开启后,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元石的运输,各地的驻防…… 幽平、豫辞、临武、奉隶,到处都需要人…… 便是这同央城内部,不能少了强军悍将驻守,士卒的战心须得妥协安抚,城池防御也需要继续修补、构建…… 唯有柳希夷和奚孟府还在这里守着,他们一个执掌相国印,一个执掌国师令,乃是护国大阵的关键所在……等闲脱不得身。 只是在这偌大的城楼,明明已极空荡。还一个杵在北边,一个杵在南边,倒是生生隔出了天堑来。 两个人积怨已久,大吵过不止一次两次。 上回殿上议事,不过是更激烈些罢了…… 去年奚孟府带队黄河之会,回来就被柳希夷指着鼻子骂过,说他不懂指导,有损国威。气得奚孟府当场表示,下次让柳希夷去参会,倒要看看这老头有什么指导之功! 手中朦朦清光晕绕着,柳希夷忽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到你了。” 覆盖全城的隔音法阵,却也是不小的消耗。 奚孟府并不说话,只是同样伸出手,接管了隔音法阵。 也不知齐军这战歌要唱到几时呢? 柳希夷毫无形象地坐下了,靠着北边墙角眯瞪了一会。 但这个当年在贵邑城保卫战里都能呼呼大睡的老家伙,今天竟并不能睡得着。 他瞥了一眼奚孟府,忽地道:“欸!” 奚孟府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这位常年在朝堂上与人撸袖子干仗的火爆脾气相国,板着脸道:“你给老夫道个歉,咱们之间的事情就了了。” 奚孟府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从嘴里吐出一个字—— “滚!” 柳希夷一下子跳了起来,骂骂咧咧:“你个小王八犊子,你怎么跟老夫说话的!?没大没小!老夫身着青紫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奚孟府却压根不再理他,只是看着同央城外,表情渐渐凝重。 柳希夷骂着骂着,也往外看去,喃喃道:“他们在干什么?” 奚孟府叹了一口很长的气,郁结在空中,久久不能散去:“他们在……埋尸体。” 同央城外的齐军,在埋夏军将士的尸体。 使他们入土为安…… 死者若能长安,生者何以沽勇? 第一百九十七章 怕误军情 依曹皆之令。 陈符率三十万郡兵进攻夏国北部的幽平、吴兴、豫辞诸府。 麾下有田安平、田安泰、碧梧郡郡守杨落之弟杨敬、白芷郡莫氏的莫连城、祁问之子祁祁良华、静海高氏高哲、吏部郎中张卫雨、贝郡晏抚等…… 此外还有一些境内随军的宗门强者,其中不乏神临,阵容不可谓不强。 这其中晏抚晏大公子,在临淄西郊誓师时,本是在逐风军队列里,后来却进了郡兵队伍,得掌一军,有那么点要跟田安平争武功、别苗头的意思。 谢淮安率三十万东域诸国联军,攻伐夏国东部的临武、会洺、奉隶诸府。 麾下有姜望、重玄胜、谢宝树、鲍伯昭、鲍仲清等…… 此外当然也少不了东域诸国的后起之秀,如容国林羡、弋国蔺劫等,其中更有一些神临修士。 整体论起来,东域诸国联军强者更多一些,但大齐郡兵本身又比东域诸国联军更精锐,所以两线实力算是大差不离。 夏国若以为齐军要玩虚虚实实的把戏,肯定要栽一个大跟头。因为两线都可算是主力! 这一次齐国百万大军伐夏,来的都是精兵。 曹皆一声令下,顿如海潮奔涌,铺向整个夏国。 值得一提的是,行动自由的先锋大将重玄遵,选择了进攻夏国东部,有很明显的要压制他那个胖弟弟的意思。 此时整个夏境之内,远距离通讯已经全部被隔绝。无论齐夏,都失去了即时遥控战争的能力。。 曹皆并晏平、阮泅,领九卒三军,与姒骄、虞礼阳对峙于同央城。 真君道则彼此试探、追逐,大军兵煞遥遥相峙。齐军攻城未停,但始终只是在保持压力的程度。 而全面乱战的、新的战事阶段,就这样展开了…… …… …… “这……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随军穿行在狭长的山谷里,姜望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淮安率军攻入临武府已经四天了,三十万东域诸国联军四处攻城拔寨,打得热火朝天。先锋营大将重玄遵大显神威,如鲍伯昭、谢宝树者屡建功勋,整个临武府北部八城,几乎同时燃起了烽火…… 重玄胜却带着人一直在赶路。 而且专挑人迹罕至的地方,走的都是偏僻小路,也不知他是怎么对夏国地理这样精熟! 重玄胜敲了敲左手食指上戴着的指舆,水雾浮动间,一幅详细无比的夏国地形图,就显现在空中。 这玩意在迷界那种极度混乱的环境都能发挥作用,在夏境更是不在话下。山川河流,城池乡镇,一应俱显。 这胖子瞥了一眼,便道:“快了。这里是惊龙谷,出谷往西南方向折行两百里,就是锡明城。” 姜望虽是不知道夏国的地理环境,但舆图却是认得,看了两眼,有些惊讶地道:“都快到会洺府了!” 临武府一共有二十城,锡明城已经是此府最南的大城。 再往南走,就已经是会洺府的地界。 “走得有点慢。”重玄胜回头看了一眼蜿蜒成长龙的队伍,道:“但为了保持战力,也只可如此。” 那面花枝招展的战旗,自是早就收起来了。 连天赶路的队伍,人人都见了疲色。 三千人的队伍,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带着穿山越岭急行军,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这三都士卒,都出自秋杀,自是一等一精锐。且有廉家的关系在,重玄胖又肯使钱,一应着装都是最好的。 什么疾行符篆、气血丹,都没少用,这才跟得上趟,能够在三天的时间里,在夏国的控制区里玩穿插绕行,一路钻到了这里。 就这,重玄胜竟然还嫌慢! “已经没法再快了。”姜望最近也学到了不少行军布阵的知识,随口道:“除非咱们两个人单独过来。” “你都知道的事情,我能不知道么。”重玄胜小小地嘟囔了一句,不待姜望听清,便回身下令:“全军停下换装!” 自有亲兵自储物匣中,取出一套套青色的军服,挨个发了下去——重玄胜的亲兵,当然是他的那支影卫,同时也兼他的旗兵。 随行不多,也就十来个人。曾经陪姜望去碧梧郡的青砖,亦在其中。 到了此刻,姜望哪里还不明白重玄胜打的什么主意,只是这些军服叫他陌生得紧。 “这是哪一军的衣服?” 姜望一边换上,一边问道。 倒不是不能用如意仙衣变幻,只是姜望怕自己观察得不够细致,疏漏了细节,到时候叫人看出来,反倒不美。 “绍康府府军。”重玄胜在十四的帮助下,费劲地把甲披上了。 这件特制的夏国府军将军甲,裹得他如铁罐也似。 绍康府在会铭府的西南方向,邻着锦安府与怀庆府,与桑府也有一小部分接壤。距离战争前线尚远,也因而有了来支援临武府的合理性——夏廷本也就在这么做,各路府军都在往前线调。 姜望不满地道:“怎么你扮将军,我却是只个小令?” 重玄胜嘿嘿地笑:“我这个富贵的体型,说自己不是大官,人家都不信!” 姜望着实无言以对,便又问道:“既然是要骗人,之前怎么不打扫了战场再走?剥下那些镇国军士卒的军服,更不容易被发现吧?” 重玄胜竖起手指头:“第一,刚经历了厮杀,那些军服剥下来也是血迹斑斑的,难免叫人警惕。” “第二,兵贵神速。远距离通讯手段虽被隔绝,那些飞行异兽传信、甚至于夏国强者亲自横飞,却是无法阻止的。全面乱战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临武府北边现在也打得热火朝天,我们等不得。” “第三!”他将两个手指头一收,笑眯眯道:“以上两点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原因在于,镇国、神武二军在当前形势下,根本不可能离开祥佑府。扮成他们去赚城,我想不到有谁会上当!” 姜望有些无语、又有些危险地看着他。 重玄胜见好就收,回身对着已经完成了换装的士卒,只将大手一放,命令道:“原地休息,大家睡一个时辰!无须待岗,我来放哨!” 这一营士卒实在是相当的精锐。 在整个换装过程中,几乎没有杂音发生(除了两位逼逼赖赖的首领)。此时接到军令,也是立即躺倒,很快就进入了睡眠。 军中有专研的通用睡眠法,可以帮助士卒快速入睡、恢复体力,完全不存在负面效果。齐国术院关于此法,已经研究到了第二十七版,在简单易学和恢复效果的平衡上,几乎已经做到了极致。 狭长的惊龙谷里,三千人很快入眠。除了绵长的呼吸声,就是风声。 一个时辰之后…… 山谷顶端以乾阳赤瞳放哨的姜爵爷收回视线,对重玄胜比了个安全的手势。至于为什么是他放哨……谁让他学了瞳术呢! 重玄胜于是集结军队,出得谷来。 姜望最后再远眺了一周,确然没见到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便收了匿迹藏形的祸斗印,飞跃而下。 此时才发现重玄胜令士卒睡一个时辰的妙处。 除了恢复体力之外,就这么席地睡过一觉后,本已经做旧过的府军军服,更显出几分凌乱。 怎么说,乍看之下,在精气神上,跟夏国的那些府军更为相似了…… 引军至此,重玄胜并没有直接去锡明城,而是又往南绕了一圈,才转道往锡明城走,看起来就像是从会铭府方向过来,往临武府去支援的府军部队。 中间真撞上了一支来临武府支援的奉隶府军! 重玄胜大大咧咧地上去跟人家将领打招呼,旗帜军服全都完备的情况下,再加上地道的夏国绍康府口音,把人家唬得一愣一愣的。 他还主动要求两军结伴,共援临武府的兄弟们,话里话外,有想要接过指挥权的意思,同时还有意无意地展现了一下个人武力。 奉隶府军带队的将领嘻嘻哈哈地岔过了,只说自己不能做主,一切要听上峰安排,带着人躲瘟神一样走了别路。 剿灭这支千余人的府军当然容易,但善后就相当为难。 虽则远距离超凡通讯都已隔绝,但夏国将领也不尽是吃素的。 别看得胜营现在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夏国腹地,走到临武、会洺两府的边界,好像大军潜行很容易。那是重玄胜路线选得精彩,手下士卒又能很好地完成任务,好几次都是擦着人过…… 一旦有大规模战斗发生,很快就会被夏国人发现。 一支千余人的府军被消灭在这里,失期不至,得胜营的活动范围很快就会被圈出来。到时候大军一剿…… 所以重玄胜是能哄则哄。 从祥佑府进临武府,一路穿插,是哪里偏僻钻哪里,深山老林转了个遍。 此时从临武、会洺两府的边界往锡明城走,却是大摇大摆,只走官道,一路烟尘……那旗也招摇,人也招摇,真个大夏正规军也似。 这个过程中,还经行了一个村落。 此村村长老远觑得动静,带着一些青壮,肩扛手提地,拿了许多东西来劳军。 “这如何使得?”重玄胜义正辞严地道:“咱们大夏天军,纪律严明。对老百姓那是秋毫无犯!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 老村长紧紧握着重玄胜的手:“将军忠君体国,宵衣旰……” 感受着手里的肥肉,他改口道:“那个保家卫国。老朽只恨不再年轻,不能够亲自提刀上阵,备了自家的一些吃喝,聊表寸心,您怎能拒绝?” 老人实在是太恳切, 重玄胜长叹一口气,绕过使劲扑腾的老母鸡、几罐村里自酿的酒……只取了一篮饼在手里。 对这老人家道:“这样,这几个麻烙饼,我就收下了。算是收下了老丈的心意。别的确实不能带,我此去杀齐贼,须得轻装简行。带多了东西,反倒耽误事。前线什么都有,吃喝不缺,老丈万请放心。此战……此战我们会尽快结束。” 老村长又把那几个青壮招到面前来,对着重玄胜道:“这位将军,东西您可以不收,这几个后生你一定要带上。咱们刘家庄,那也是读过书的人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不能不让他们去杀敌!” “将军,俺跟你去杀齐狗!”一个憨头憨脑的年轻汉子使劲往前站:“俺力气可大了,庄里杀猪都是俺来!” 他边说手里还边比划:“那什么齐狗齐猪,俺一刀一个,一刀一个!” 重玄胜眼神复杂地看了这些人一眼,最终对刘家庄的老村长说道:“打仗不是儿戏,咱们上阵的将士,都是经过长时间训练的。如何列阵,如何挥刀,都非旦夕可成,不是说随便拿个锄头就能参与……” “将军!”老村长瞪着眼睛道:“都说人多力量大咧!这些年轻后生,个个好力气,总能有用处吧?哪怕你拿他们去挡箭咧,只要能帮你们杀齐狗,就成!” 老人横在前路,颇有山大王的气势。不带几个人从军,就不让走。 重玄胜没法,只得冲那个最积极的年轻人招了招手,道:“这样,正好临武府这边我来得少,路面陌生。我从你们村带一个人做向导。这样你们力也出了,粮也出了,剩下的事情,交给咱们吃这碗刀口饭的兄弟!如何?” 老村长见他语气坚决,只嘟囔了几句,“一个够不够咧?”“临武山路很多的!” 最终还是放他们走了…… 怕耽误了军情。 …… “你叫什么名字?”在去往锡明城的路上,重玄胜问那个刘家庄的年轻人。 这是个性格活泼的,一点也不认生。 “刘大勇!”他自豪地回答道。 也不知是因为参军卫国自豪,还是因为刘大勇这个名字自豪。 重玄胜只是道:“行,我找个老兵带带你,别到处乱走,凡事听他的。” 喊了声:“青砖!” 穿着府军军服的影卫青砖,像寻常的府军士卒那样,小跑着过来,热情地勾住了刘大勇的肩膀,用地道的绍康府口音,与他边说边走…… 看着这个憨里憨气的背影,重玄胜叹了一口气,对姜望道:“夏国难打啊!” 第一百九十八章 乃知兵者是凶器 夏国确实难打。 虽然曹皆将百万之师东来,从剑锋山一路打到同央城,的确势如破竹。 但这只能说明齐军的强大,说明曹皆的军事才能,而绝不意味着夏国是块好啃的骨头。 无论是剑锋山上赴死的大夏靖安侯华鸿诏,还是江阴平原上与十万逐风军骑军对冲的镇国军,都足够说明夏国人的顽强。 《赤心巡天》第一百九十八章 乃知兵者是凶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九章 齐夏本一宗 外楼境界的守将蒋长永瞬间身死,开启护城大阵的令牌,就在他腰间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是他再也没能触碰。 守城的大弩车安然无恙,怎么紧的弦,又怎么松回去。 能够扑灭道元的黑魇灰罐、能够燃烧气血的赤火油罐……一应价格昂贵的守城军械,未动分毫。 在重玄胜的指挥下,得胜营迅速抢占 《赤心巡天》第一百九十九章 齐夏本一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两百零一章 龙兄虎弟 “阁下白衣胜雪、风姿绝世,实乃卑职平生未见之人物。想来便是咱们大齐第一天骄,夺尽同辈风华的重玄遵、重玄将军了!” 锡明城守将、掌五千士卒、看押三万俘虏的刘义涛,饱含情绪地看着重玄遵。 天知道他有多么发自肺腑,这可是来救他狗命的人。 那重玄胜将军真信人也,姜望信义之名真可靠,果然有援军!而且走的是外楼,来的是神临! 咱们大齐帝国,没有放弃我刘义涛啊! 重玄遵用眼神制住刘义涛试图冲过来抱大腿的动作,表情玩味:“大齐第一天骄?姓姜的亲口说的?” “您弟弟亲口跟我说的哩!”刘义涛决定打一张亲情牌:“他对您非常崇拜,说您是人族千年不出之天骄,古往今来第一神临……” “行了行了。”重玄遵转过头来,看了看远空,语气有些莫名萧索:“你是说,你们已经降齐了?” “对啊对啊!”刘义涛一脸欢喜地道。 “全城都降了?” “对啊对啊!” “还有几万俘虏?” “对啊对啊!” 重玄遵撮了撮牙花子,有些危险地道:“这些恐怕不容易证明。” 刘义涛并没有听出来,非常热情地道:“我这里有您弟弟亲笔写的军功薄!都记着哩,错不了!” 他从怀里取出重玄胜交给他的那张纸,递给重玄遵,且指给他看:“您看看,这里,这里记着,‘兹刘义涛皈服大齐,帮助天军镇守锡明城,多次阻截地方援军,为临武府之大局,做出了不可磨灭之贡献……’您看看呢!” 重玄遵用拇指和食指拈住了这张纸,很有些嫌弃地吊在眼前看。 漆黑的眸子里,映着太碍眼的几个字—— “得胜营临武府首功!” 他将手放下了。 长篇累牍,都是夸耀军功,实在没什么可看。 那个名叫刘义涛的家伙,还巴巴地看着他,热情洋溢:“您二位真是龙兄虎弟,个顶个的不凡啊!重玄胜将军跟我总提您!他对您的感情,实在是深,知道您肯定会来支援,说有您在,他无后顾之忧呢!” “呵呵。”重玄遵似笑非笑:“他就那么确定我会来?” “哈哈哈哈。”刘义涛爽朗大笑:“那可不嘛!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您两位,心连着心呢!” 看着这个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的家伙,重玄遵现在很怀疑,那胖子选这锡明城守将,到底是以什么标准! 谁更能恶心人? 随手把这张纸拍回刘义涛的胸甲上,大步往外走:“集结!” 他还不信了! 一个压制自己暂时没有神临的姜望,一个战力不值一提的重玄胜,还真能比他亲自引军突进快到哪里去? 临武府便算是分出了胜负,接下来还有会洺,还有奉隶,还有绍康,还有锦安! 战争远未结束! “欸,将军,您要去哪?”刘义涛忙不迭地跟在身后:“对卑下有什么安排啊?” 重玄遵懒得理会。。 大旗一展,控扼城关的先锋营,迅速完成了集结。 重玄遵心中早已记下夏国舆图,默默敲定了下一个目标,正要引军出发。 忽然—— 呜!呜!呜! 远方响起了牛角军号! 刘义涛脸色大变! 重玄遵飞上高空远眺,但见得在地平线远处,烟尘滚滚。 一支雄壮大军,正浩浩荡荡开来。 当先一面大旗,迎风招展。 旗面曰——“安国”。 大夏安国侯靳陵! 若是单对单,成就无憾神临的重玄遵,并不惧怕靳陵。 但他的先锋营只有三千锐卒,而目光所及,靳陵所领,至少有三万大军! 有心带人离开,以先锋营的行军速度,现在脱身完全来得及。已至夏国腹地,大可肆意纵横,有兵有刀,哪里去不得? 可他不免要想,占据锡明城,对整个临武府战局的重要意义! 此地控扼南北,绝占交通,击援阻退,真是险子。 锡明城多占一日,临武府全境易帜,至少要快三天! “开……” 他张口欲令刘义涛开启护城大阵。 才想起来护城大阵已经给重玄胜毁掉了。 他不免觉得这亦是重玄胜的设计,就是为了陷他在此! 但稍微一想,也知道以重玄胜彼时的兵力,毁掉护城大阵才是最好的选择。换作是他,在不能够确保占城的情况下,也同样会如此。 可是没有护城大阵,拿什么抵御对方大军? 靠这些随时有可能兵变的俘虏吗? “将军,将军,怎么办?安国侯用兵凶得很。”刘义涛亦步亦趋地跟着重玄遵,惶急惶恐,聒噪得很:“要不咱们撤吧?” 撤军,当然是最理智的选择。也是对自己来说,最安全的选择。 非要守在这里,赢了,是重玄胜的大功,输了,反倒像是自己葬送了大好局势! 真是脏啊。 那胖厮真是脏啊! 早在出稷下学宫,见得手底下生意七零八落那一次,就已经认识到了那胖子的脏手段。 今日方知,还是看的浅薄了! 重玄遵不是个喜欢叹气的人,但他这时候叹了口气。 一声叹罢了,白衣轻振,已经高跃空中—— “本将重玄遵,正式接管此城防御!所有人听我号令!” 他一路绕城疾飞,一路调整布防,一路宣声,使全城知闻。“本将只有军规三条!” “第一,杀敌有赏!战后此城府库尽开,任君选取,能拿多少拿多少,本将绝不干涉!此言以重玄之家名见证!” “第二,守城有功!大齐雄师百万,已占奉节,祥佑,幽平!光复夏国全境,指日可待!若守住此城,临武亦复矣!战后记功,不少分毫,叫诸位得齐爵,享齐俸,是霸国之天兵!” “第三,违令者——立死!” 说至最后一条,他直接横掠长空,竟然在这样的时刻冲出了锡明城,独身疾赴安国侯靳陵所部军阵! 哪里像是突遭强敌? 倒似在此地有无穷后手,早已经做足了准备,正是鼓响三声,伏兵杀将出来—— 虽是一人,如有万军,集日月星三轮神通,附重玄,持斩妄,挥出绝强一刀! …… …… 一抹透亮的刀光,横过长空。 太阳神宫煊赫,月光如林深幽,星辰幻灭璀璨! 姜望的眼眸中,一袭白衣正倏忽左右,以绝顶的战斗才华,驾驭绝顶的神通,煊光万道,一时纷呈。 而自己青衫带剑,正与之搏杀生死。 两个身影越斗越快,越演越激烈—— 如梦令所塑造的幻影,又一次碎灭了! 得自近海群岛五仙门的这门秘术,已经不足以真正拟现他和重玄遵这等层次的战斗。 但他亲历的战斗,他亲用的如梦令,总归能够演出几分真意。可以让他反复地复盘万军之前的那一战,寻觅那或许正藏在某处细节中的胜机…… 太难! 哪怕是今日,依然觉得太难! 彼时那一战,他已发挥到极限。但重玄遵的战斗才情,亦是不输他分毫。最后只能以积累来说话,他终不能像重玄遵一样,说今日神临已无憾。 迄今为止姜望见过的所有外楼层次的力量里,只有三个人,是他现在依然没有把握在同境界内战胜的。 一个是重玄遵,一个是斗昭,一个是王长吉。 这三个人,在外楼阶段,全部走到了极限。至少在某一个方面,已是此境绝对的顶点。贯穿历史,不可超越。 除非此境再有修行之大变革,后来者,最多也就是追平。 此外如大师兄祝唯我,因为并没有亲眼见证他成就神临之前、在外楼一境的巅峰状态,无法判断。但如是以祝师兄在山海境里围斗“革蜚”的表现来衡量,那姜望自信是已胜过一筹的。 或许还有一个尹观。 能够轻易压制掌握了道途的聚宝商会会主苏奢,能够硬抗神临捕头岳冷的轰击成就神临,这种战绩表现,也当在外楼绝顶。其人对道途的把控,只怕同境无有其匹。只是那时候他还太孱弱,不足以看清楚尹观的实力…… 甚至于直到现在,姜望也无法判断这些人在外楼层次的巅峰状态孰强孰弱,只能说都在同一个水平线上。至于胜负强弱,不到真正分生死的时候,是论不出一个结果的。 但话又说回来,现在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已经成就神临了…… 姜望还留在外楼境打磨,只是为了自己更长远的未来,而不是要与谁较劲。 这些他所了解的、在外楼层次登临绝顶的人物里,大约也就一个尹观,可能跟他年龄差不多。 重玄胜出生于道历三八九七年,其父重玄明图同年改“明图”为“浮图”。 而他是道历三九零零年生人。 重玄胜已经比他大三岁,重玄遵是重玄胜的堂兄。 斗昭和重玄遵在观河台并称绝世,年龄也相差仿佛。 至于王长吉…… 王长吉的弟弟王长祥,都还是他在枫林城道院的师兄呢。 祝师兄自不必说,甚至王长祥都要叫一声师兄…… 无非闻道有先后。 无非是已见高山,更往高山去。 以姜望的性情,是决计不会为自己找任何借口的。他只会继续往前走,往前走…… 只是在散去了如梦令的构筑后,他如是问重玄胜:“你如何确定,重玄遵一定会守锡明城呢?” 此时得胜营已经离开锡明城很远,甚至于离开了临武府。 这支军队现在身上穿的,已是奉隶府军的军服。当然,这一回令旗印信都是完备的。在锡明城已不知缴获了多少,尽够用了。 重玄胜随口回道:“因为现在的锡明城,对于尽早结束临武府战事,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他只要赶到锡明城,就说明他认识到了锡明城的重要性……他如果去得晚,锡明城已经反复,那他就一定会强攻。他如果去得早,那他就不得不守。我看好他的实力和智慧,倾向于他能及时赶到。” “那咱们不是也没守吗?”姜望问。 重玄胜嗤之以鼻:“你在出征前才成就的第四座星楼,乃是四境外楼里的新丁。我在战场上才立起的第一座星楼,更是外楼境的新丁!我们区区两个外楼修士,拿什么守?守了四天,已经是冒着天大的危险,做了最大的努力,任谁也不能说我们什么!” 他话锋一转:“但重玄遵不同!他既是大齐第一天骄,又在点将台信心满满,于万军阵前压你一头、成就无憾神临。他的实力、境界,放在那里,不可能否认。有能力守锡明城却不守,就是不顾大局!就是怯战!我少不得要去曹帅那里告他个几十状!” 姜望:…… 重玄胜口口声声说他们冒着天大的危险,守了四天锡明城,但他着实没有感受到什么危险。 这不是危险来临前,就已经跑路了么? 在远距离通讯隔绝的情况下,整个夏国战场,事实上是混沌的。 君不见曹皆那般完美掌控细节的大帅,也只能专注于同央城攻防。对于夏国北线和东线战场,只有两个“一任自决”。 重玄胜是如何精准判断夏军动向的,如何在战争迷雾中指东打西无一失手,姜望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但他着实想不到的是,修行境界不如人,竟然也能被这胖子利用起来,摆弄成优势! 叫他们可以坦然地撤了,拿走了临武府最多的功勋,却把包袱扔在了重玄遵头上。 重玄遵守锡明城,如果守不住,重玄胜随手给他扣几个帽子,不要太容易。即便守住了,也是在帮忙巩固得胜营的大功,他最多占个次功。 更关键的是……守城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将其人钉在那里,叫他短时间内无法脱身,更别说在其它地方扳回局势。 而得胜营却赢得了广阔的空间和时间。 真是妙手! 这一步棋,让姜望想到了当初重玄胜把重玄遵送进稷下学宫的那一步,真是天马行空,妙不可言。 他想了想,还是道:“其实他就算及时赶到了,也可以装作不知道锡明城已经被我们占领了,再强攻一遍……”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计功?”重玄胜瞥了他一眼:“那么多手印是白按的?那么多信印是白取的?我不昧别人的功勋已是良善!还能让人昧了我的去?” 姜望又道:“那他也可以装作没有赶到锡明城,在夏军围上来之前,掩了旗号,悄悄溜走!” “不可能。”重玄胜斩钉截铁。 “为什么?” 重玄胜笑了:“他要脸!” 看着笑得像一只肥狐狸的重玄胖,姜望莫名想起当初第一次见重玄褚良。 在南遥城外的马车里,重玄褚良那时候说,重玄胜比重玄遵强的并非勇气……而是脸皮。 当时只道是玩笑。 现如今看,定远侯真是很认真呢! 第两百零二章 在雨中 今日下了雨。豆大的雨滴砸在泥地里,又被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军靴,踩得深陷其中……一支败军旗斜人歪,在这样的天气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逐渐靠近了呼阳关。此关位于会洺府境内,一直以来,都是南域东部有名的雄关。后因为夏国国土面积扩张,会洺府已非边府,呼阳关的意义也大失,这才慢慢废弛。但随着齐夏大战的开启,这里又被重新重视起来。城墙加固、军械增加、大阵强化,且多次增兵……尤其是临武府战事告急后,这里的驻军已经增加到了三万之众,且都是会洺府府军里的精锐!会铭府整体是一个狭长的地形,呼阳关正在颈口。驻守此关的,乃是出身于大夏名门触氏、名为触说的外楼巅峰强者。据说距离神临境,只有一线之隔。其人与触家家主触让,算是同一辈的。今年四十有三,正是精力体魄都在巅峰的时候,还有足够的机会冲击神临。坐拥精兵强将,又有天险和城防,这呼阳关不说稳如山岳,亦是其坚难摧。雨幕中的这样一支败军走近来,早早就被塔楼上眺望的哨兵察知。铛~!警敌锣已经被敲响。声彻关城。城楼上,甲士执戈提刀,在这雨中,肃杀已极。呼阳关的防御大阵,在五日前就已经全效率开启。触说早已动员全关将士,誓言不叫一个齐兵过境。 甚至于他直接摆了一口薄棺在将府门前,表示破关之日,即他身死之时。守将若是破关而死,亦无颜厚享,只配薄殓。将乃兵胆,出身名门、有望神临的触说都如此不惜死,整个呼阳关亦是上下一心、誓与关城共存亡。今时今日,能从临武府方向退下来的、成建制的军伍,也就只有得胜营伪装的这一支奉节府军了。所有经行锡明城的援军,都已经被那座城池吞没。当然,或许现时正在新的鏖战中,只是已经与此时的得胜营无关。近了。雨中的呼阳关,像一头石肤钢体的巨兽,冷漠地吞噬一切,也包括天上的雨。这是一座戒备森严的险关,夏国的确有逐地逐土而战的决心!在雨幕中,重玄胜做了如此判断。倒是也并不意外。关于呼阳关的消息,关于此关守将触说这些,他早已在那些俘虏的嘴里得知。“何来?”城楼上,有人鼓荡道元,洪声喝问。夏国会洺府这边的人,说话习惯省略主语。重玄胜用肥大的手掌遮在额前,稍稍隔雨,睁大了小眼睛,使劲往城楼上瞧,样子说不出的狼狈!“城楼上的兄弟!咱是自己人啊!”此时的他,已经转换了奉隶府的口音,在雨中凄声喊道:“咱们是奉隶发往临武的援军,在锡明城被齐军所阻,弟兄们死伤惨重,一路败退……我收拢了好几支友军,出发时合近万人,此时只剩得三千!” 悲凉的声音饱含情绪,真叫听者落泪,见者伤心:“回奉隶的路已经被阻断,咱们只得往别处逃窜。故来了这里,绕路回家!还请呼阳关的兄弟们行个方便!”这支奉隶府军确实看起来也很凄惨,不仅旗歪衣湿,就连兵器都不齐,五花八门的刀枪戈矛,有的甚至只有一根棍子,更多的两手空空……在雨中像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姜望听得城楼上有压不住的震动。“什么?锡明城已经被齐军攻占?那岂不是临武府已经全境沦陷?”“怎会如此?这才过多了多久?”“奉国公他老人家在做什——”“作死啊你!那么多话!”护城大阵的辉光下,人声一时躁动。俄而,一个将领模样的人站出来:“奉隶府的兄弟,非常时期,我们不敢轻忽。请传令旗印信,予以勘验吧!”“旗破了,信丢了,令印随身,倒是都在!”重玄胜苦涩又忐忑地喊道:“不知可不可以?我真是奉隶府人,家住端虎城斜阳弄,我姓张,家里排行老三——”其实全套的令旗印信他都有。不止奉隶府军的,绍康府的甚至于会洺府的……储物匣中应有尽有。但吃了这么惨的败仗,士卒兵器都拿不住,令旗印信还能都保存完好,反倒是怪事。“便呈令印过来!”城楼上的将领大概受不住这么些废话,赶紧地打断了他 说话间,城楼上放下一个吊篮,一员小卒跳将出来,在雨中往这边小跑。准备前去送令印的姜某人,只好站定。那呼阳关的守关小卒,小跑在大雨中,一会儿工夫,便被淋得湿漉漉的,但并不回避,而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支败兵。青砖接过姜望手里的令印,走上前去递给他,用奉隶府的口音说道:“兄弟,麻烦你了!”那小卒一手接过用皮子包住的令印——那皮子是在甲上拆下来的,可见当时的仓促。几乎可以叫人想象到,那种狼狈的情景。败军偏逢连夜雨,将军卸甲拆皮子,只想护住最重要的令和印……“你们也没个储物匣么?”小卒问道。“哪里用得起?”青砖苦涩道:“兄弟请快些勘验,雨里实在难熬!”“好好。”守关小卒点了点头,却又多看了几眼:“你们真是奉隶人?”青砖道:“我也想是贵邑人,我也想锦衣玉食,安享荣华,不要把脑袋挂在腰带上,还要在这里淋雨!可是能成么?”小卒嘻嘻一笑:“哎呀,别生气,我是怕你们记错了。毕竟局势这么乱,你们又东一拨,西一拨的。”青砖沉下脸来:“爹生妈养的地方,谁能记错?我们吃了败仗,但也是尽了力。不要拿我们做耍子!”重玄胜作为一军主将,这时也扭过头去看他。骤雨打肥肉,那双小眼睛,很见了一丝战场上的凶气。 “我去复命了!”守关小卒拿住了令印,赶紧往回跑。军靴踏泥地,踩得浊水飞溅,真真让人有凉意。城楼上,那将领模样的人,又隔空喊道:“奉隶府的兄弟们,且再等一等!”重玄胜抹了一把脸,喊声道:“雨太大了,咱们这么多人,现在入关也不方便。我理解你们的难处,好兄弟,能不能先送些帐篷下来,好让我麾下弟兄有个遮雨的地方?我皮糙肉厚不打紧,但不少战场上受了伤的弟兄,已是淋不得了!”他意识到至今还没露面的那位呼阳关守将,名叫触说的,是一个非常难缠的人。比起锡明城那位守将的谨慎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呼阳关今天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他们进去了。就算放进去,也必然是驾刀对弩的监督,反是容易叫人看出问题。故而他索性主动提出不入关,帮助呼阳关守将消解警惕心理——我军队都不进城,能有什么企图?城楼上静默了一会儿,大概是在请示什么人,很快有声音回道:“没问题!”若是在寻常时间,两府传讯法阵一沟通,问问奉隶那边,有没有这个姓张的人,两相一对,自是无所遁形。但战争时期传讯法阵的隔绝,就给了重玄胜伪装的机会。除非会洺府这边还紧急派人去奉隶查问——且不说会不会这样做,便是这样做了,来回一趟,该做的事情也早就做完了。 令印的勘验不需要太多时间,且重玄胜拿出来的都是真实的信物,自是没有问题。不多时,城门大开,数十辆马车载着帐篷等物资,在一彪骑军的护送下出来——护城大阵并没有关闭。这支出自奉隶府的败军,也沉默地等在雨里。车队很快近前,领头的骑军将领,是一员着装鲜亮的年轻小将。姜望看得清楚,这家伙分明就是先前那个跑过来拿令印的守关小卒!这时候不过洗了一把脸,换了一身衣服,从束发里扯出了两缕龙须刘海。偏偏还装作第一次见到他们似的,老远就对重玄胜招呼道:“李兄弟!”又对雨中的其他士卒挥手:“奉隶府的兄弟们,你们辛苦了!我给你们带了帐篷,带了吃喝!”“我姓张,张顾!人称张大眼!”重玄胜粗声道。年轻小将看了看他的小眼睛,倒是没有笑出声来,只道:“不好意思,记错人了。你那个印我这边一勘对,还以为是那个姓李的呢。”“我不认识什么姓李的!”败军将领的无礼态度并没有叫年轻小将生气。在他看来,这个名叫张顾的将领,显然也认出了他,但是碍于人在屋檐下,为了麾下弟兄考量,不得不装作不认识。不错的将领! 他心中有了如是判断,当下有些骄矜地道:“张兄是个有性格的人,很对我胃口。只可惜国难当头、天公不美,咱们却在此等情况下才相见……在下触玉龙。”重玄胜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原来是名门之后,无怪乎气质如此不凡!”触玉龙心想,你早先怎的没看出来我不凡?但他也早已习惯人们对他家世的敬畏。因是说道:“呼阳关守将是我叔父,他老人家早就定下了严防之策,一只麻雀飞过,都得盘问几番才行,倒不是针对张兄……锡明城已经陷落?”“我其实不知!”重玄胜苦声道:“咱们兄弟还没靠拢,就被齐人伏军袭击了,好不容易才逃出一条性命,其实都并未看到锡明城。”触玉龙道:“看来锡明城还在抵抗,不过也差不多等同于陷落了……无怪乎锡明城的求援信能够轻易送来,此乃围点打援之策!”重玄胜心里骂道,你们收到了老子的求援信,也不知道过来帮忙,真是无胆匪类,薄情懦夫,一丁点袍泽精神都没有!面上则做恍然状:“原是如此!还是触将军看得透!”触玉龙摆摆手:“小术耳。咱们大夏万里沃土,但使每一地都能如我呼阳关一般,齐军便是再来百万,又能如何?!” “那是自然!”重玄胜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使天下关城如触说将军,使天下关城都有玉龙小将军,咱们大夏自是牢不可摧!说不定早打到临淄去了!”他吹捧了几句,已与触玉龙打得火热,顺势便道:“我敬仰触说将军已久,不知这次有没有机会拜见?”什么距离神临只一步的强者,若叫我与望哥儿近得身前,保管你立成灵位!香火成神去吧你!“不行。”触玉龙毫无回旋余地地拒绝道。“叔父他身系呼阳关之安危,绝不可能在战时见外人的。”“这样……”重玄胜一脸遗憾,但是很懂事地道:“能够理解!触说将军一心扑在城防上,绝不给外贼可乘之机。善战者百无一漏,这才是兵道大家啊。”……这两个人,一个用道元隔绝着雨幕,在滂沱大雨中,依然潇洒从容。一个都淋成了落汤肥鸡,也不遮挡。的确也很好体现了他们的身份。姜望不是很能听得下去重玄胜在这里的马屁如潮。自顾走开了,去十四那边帮忙搭帐篷,她全甲在身,做这等活计不是很方便。聊着聊着,触玉龙瞥了这走开的小令一眼,随口对重玄胜说道:“你这小令,看起来不是很机灵的样子啊。”小令何职也?替主将传令全军,算是亲信中的亲信了。 在这等风急雨骤的时刻,也不知先给主将搭个帐篷避避雨,还在这里傻愣了半天。走的时候竟也连个招呼都不打,一点礼数都没有……乡下地方来的,倒也不能苛求更多。重玄胜哈哈一笑:“这小子没眼力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竟习惯了!”触玉龙被重玄胜恰到好处的吹捧,捧得如在云中雾中,说话也渐渐不那么注意分寸。当然在他看来,这或许是一种礼贤下士的亲近。他啧声道:“还有那个穿甲的,能全甲重剑地跟你跑这么远,想来也是你部下猛士了吧?怎么脑筋不知道转的,穿着甲怎么搭帐篷啊,笨手笨脚的。”重玄胜仍笑,笑得眯起了眼睛。在雨中道——“她是挺笨的。” 。 第两百零四章 轻取鸿固城 夏国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全部具现无遗地微缩在沙盘中。 一枚小小的、将旗的移动,牵动的是数以万计的军士生死。 陈泽青看着它们,眼神格外深邃。 随口道:“说起来,幽平府的战事,倒是比临武府更顺利一些。” 王夷吾略有了些兴趣:“因为田安平?” “也不尽然。”陈泽青收回视线,问道:“你可熟悉晏抚?” 王夷吾眉头一挑:“我熟悉他做什么?” 陈泽青笑了笑:“晏抚打仗很有意思。” “他也是个知兵的吗?”王夷吾无所谓地问道。 陈泽青说道:“他在北线战场上,大肆收买敌将……投降就给钱。带兵投降,加钱。甚至于喊出来口号,‘投一军,一生无忧。投一城,三世富贵’……” 说着说着,他又摇头笑了:“知不知兵我看不出来,但效果好像不错。” 王夷吾一脸‘这也行’的表情,竟不知说什么好。 陈泽青又道:“也不知昭南这会在做什么。” 王夷吾难得地笑了:“他也许会在想……咱们在做什么!” 狂潮短暂退去,片刻的沉寂背后,是更激烈的蓄积。 在紧张的战事间歇,师兄弟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天南海北。 其实在王夷吾刚入门的时候,军神军务繁忙,都是几个师兄教导他修行。尤其以陈泽青带得最多,两个人的感情也格外深厚。 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各自都有各自的事情……尤其身为大齐军神弟子,享受无尽荣光的同时,他们也必须拿出足以匹配这份光荣的表现,不使自己成为军神之名上的污迹。 他们所有的师兄弟,活着的三个,死去的两个,其实都很努力。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聊过。 …… …… 鸿固城位在呼阳关后,前凭险关,后倚沃土,多年来少有兵祸,又无甚天灾,城域富庶得很。与毗邻奉隶的新节城,一个在会洺府西,一个在会洺府东,对于“奉隶府军”的回家之路,算得上是南辕北辙。 当然对重玄胜来说,哪有什么南辕,这里就是他的目标所在。 这个时候,得胜营全军又已经换上了绍康府军的军服,可谓是“回归初心”。 为这一次伐夏战争,重玄胜准备了足足三百个储物匣,分付全军,足以装得下许多物资。当然,三千精兵气血丹、道元石的消耗亦是巨量。未能超凡的士卒、以及超凡初期的士卒,更要吃喝。随身带再多物资也不够用,须得就食于敌。 他们在锡明城赚得盆满钵满,才暂时不用担心道元石和气血丹。 相较于作为齐夏战争前线的临武府,和挡在整个会洺府之前、由触说镇守的呼阳关。 鸿固城的防备简直可以用松弛来形容。 重玄胜亮了令旗印信,说自己是绍康府赶赴临武府的援军,因兵败撤退,上峰要求就近休整云云。 鸿固城守军竟真个就打开了城门,请友军就食! 也不知是对驻守呼阳关的触说太有信心,还是觉得齐军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冲出临武府。 令旗印信勘验过,鸿固城守将甚至亲自来迎。 款待友军的地方,直接就选择了鸿固城城卫军的校场。 大鱼大肉堆上,流水席直接将校场铺满。 一众“绍康府军”散开了坐下,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倒也很符合狼狈回撤的败军气质。 主将“姜胜”则被请进了营帐,和亲自作陪的鸿固城守将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少不得叙一番年齿,讲一讲过往辉煌经历,在滴水不漏的畅谈中,气氛逐渐热烈。 酒至酣处,“姜胜”表示要传自己的小令过来,吩咐其代为处理军务,今日自己要放开束缚,在酒桌上陪好鸿固城的兄弟云云。 那小令走进营帐,鸿固城的守将、校尉、主簿一干人等,就再也没能出来。 守在帐外的卫兵队长李琛,压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见得“绍康府军”的胖子将军带着小令走出来时,还客客气气地道别。 直至等了好一阵也没等到自家主将出来,便说进去看看情况,这一眼,顿时吓得三魂升天! 一帐的鸿固城高级武官,齐齐被抹了脖子!绕着酒桌,趴得整整齐齐。 他后知后觉地奔向校场,恰好看到“绍康府军”兵变的过程。 那些散漫的、饥肠辘辘的“绍康府军”,把手里杯碗一放,嘴里的骨头一吐,瞬间像脱胎换骨一般,个个显出精悍,竟然几步之间就已经结成战阵! 刀亦快,步亦疾。而后一路横推,把惶急之下勉强聚集的城卫军一次次冲散,毫不容情地镇压了所有反抗,只留下滚滚人头,和密密麻麻跪地投降的人! 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就控制了城卫军军营。 此等精锐程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两个时辰之后,整座城池的关键要害,已经全部被这支军队所掌控。 李琛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在酒桌上喝得酩酊大醉的那一个。 眼前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一场恶梦吗? 但架在脖子上逼着他跪地投降的刀,提醒他他不会醒过来! 李琛屈辱地跪下了。 而后和所有鸿固城城卫军的兄弟们一起,被聚集起来,被强行驱赶着毁坏了鸿固城的护城大阵。 在护城大阵的哀鸣声中,在他亲手斩破自己守护的大阵节点时。 他真觉得那个胖子,是世上最恶的魔! 那胖子要求所有人归顺齐国,为齐军前驱,不从就杀。 杀得血淋淋,杀得人胆寒。 他亦再次跪下了。 而后竟被认命为将官,分了两千城卫军降兵给他,在没有施加任何限制的情况下,命他去偷袭南边的钴蓝城…… 他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愤怒,和迷茫。 轻易地就被破了城,被杀了主将,也轻易地获得了信任,轻易拥有了倒戈的机会可他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 …… “为什么?” 这亦是姜望的问题。 鸿固城的占领过程虽然相当轻松,但怎么说也是一座大城,价值不会低到哪里去。 可重玄胜好像完全不打算在这里做什么文章。 他只做了三件事。 第一,破坏护城大阵,摧毁城池里储藏的战争资源。大开府库,能带走的全带走,带不走的全毁掉。 第二,把鸿固城用于战时传信的飞兽全部放出,写了许多封求援书,全部加盖了城主印。 第三,在驱赶守军破坏护城大阵后,逼迫他们投诚。而后把这些投降的城卫军分成几军,就地选拔将领统御,东一军,西一军,儿戏般地驱使他们,去进攻相邻的其它城池。 尤其是最后这一件事,姜望完全看不到意义所在。 用脚指头去想,也知道投诚这种事情不是这般容易。在锡明城是威逼利诱分化,用尽了手段,也仍不能保证夏军真心臣服。 今次在鸿固城如此粗暴行事,这些人肯定出城就倒戈。 把这些降军分队派出,除了加速暴露他们的行踪、底细,还能有什么作用? “会洺不是临武,临武府那时候乱成一团,战线在北部八城胶着,没多少人能注意我们。占据了锡明城,我们还有一定的腾挪空间。会洺府则不同,呼阳关一日不破,后方就是铁板一块。他们大可关门抓贼,而我们已是孤军深入。” 重玄胜解释道:“进城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夏军信骑?毛色青白相杂,马尾上绑了青色系带的那种。” 姜望略想了想:“是看到过。” 重玄胜嘿然一笑:“我还抓了一匹,就在队伍后头呢!” 也不知他是什么恶趣味,现成的有,却非要姜望先回忆一下模样。 “所以呢?”姜望问。 “这是飞兽之外的另一种战时沟通手段,这种马名为玉台青骢,是夏国自景国高价购入的军需物资之一他们战后重建的驭兽院实力不够,培育的妖马很不理想,只能外求。比起咱们的踏风妖马,玉台青骢寿命稍短,但跑得更快,在燃烧生命的时候,速度甚至可以翻倍。” 重玄胜对夏国的情况如数家珍:“夏国军方有一套玉台青骢巡游体系,专用于通讯隔绝的战时。在混战中的临武府,这种体系已经失效,在会洺府却还保持着动态联系。鸿固城今天失陷,最多三天,消息就会传遍会洺府。甚至于呼阳关那边,也很快就会得到我们并没有去新节城的消息,从而发现问题……我们在这里不可能呆得住。” “那不是还有三天时间么?”姜望道:“这么一座大城,总归可以利用起来,做些什么。” 重玄胜笑了:“你是对这座城池有什么执念吗?能做什么呢?无非效仿锡明城故事,多抓一些俘虏。但这里与锡明城的情况不同,俘虏没人接手,又不能搞屠杀……咱们冒险留在这座城里,毫无意义可言,毁掉一座护城大阵,消灭一个护国大阵的节点,就是咱们已经到手的最大功勋。除此之外,就别多贪想了!” “那你到处发信,驱逐败兵,将整个会洺府的水搅浑……接下来是想去哪里?” 重玄胜反问:“假如你是夏国人,是刚刚被咱们赶着去进攻其它城池的夏国人……你会觉得我们要去哪里?” 姜望视线落在重玄胜的军服上,挑眉道:“绍康府?” 此时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们在来鸿固城之前,要换上绍康府军的军服! “绍康府乃是鱼米之乡,此地出产的灵谷天下有名,行销列国,是夏国重要的财税来源。如果可以,我也想打烂那里……在绍康府占一城,比在临武府打三座城的收获都更多。”重玄胜笑道:“所以他们也绝对不敢轻忽!” 先掠锡明城,再掠鸿固城,收获如何,只消看得胜营一众士卒的精气神便知了。跟着重玄胜姜望,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在敌后来回穿插,转战千里,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但无一人叫苦!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收获满满。 因为每个人所得到的东西,都已经超乎想象。 不夸张地说,整个得胜营,现在已是人人富贵。 重玄胜创办的德盛商行,现今生意已经做得极好,但一年的营收,也比不过一次劫掠。每一座大城,都是数十万城域百姓财富累聚之处,尤其是在战争期间,每一座城池都储备了大量的战争物资…… 接连攻破两座大城之后,得胜营士卒已经别的什么都不要,只装道元石和气血丹,就这也已经塞满了随军的所有储物匣。 事实上在行军过程中,得胜营已经悄悄在好几处地方都埋下了财富、设置晦宝之法,只等战争结束后启用。 整个得胜营,人人是富翁! 此外还有一桩好处。 那就是两座城域汇聚的各类低阶道术,全部被重玄胜和姜望两人瓜分,一股脑填进太虚幻境中。 战争期间,太虚幻境被隔绝,无法连通诸方。 但每个月钥持有者,都有自己在太虚幻境里的私人空间,连通此处却是没有问题……当然除了沟通自己的演道台,也启用不了别的功能。 重玄胜的演道台到了什么层次不知,但姜望自己的演道台,已经一举满足了六层演道台所需之法】,将他已经停滞了很久的演道台,升阶到了全新的层次! 从四层演道台到五层演道台,需耗法一百万点,因为姜望继承了左光烈遗留的关系,只需三十万点法便能解封这亦是天文数字。 当初他贡献了火界之术,得到了最大的一笔回馈,也只得法十几万点,还有十几万点的空缺。 而从五层演道台升阶到六层演道台,耗法已需千万。他只是解封,也需得三百万法。 换成自己积累,不知要等到几时。 如今掠过两城,却已一举完成。 此外他的荣名太虚五行修士】,已经随着他晋升外楼而消失,但新的荣名太虚四象修士】又已摘得。再加上晋级亦会保留的太虚最强腾龙】、太虚最强内府】两大荣名,以及伴随太虚角楼而来的荣名太虚使者】。 他的演道台效果,已经能够催动至第十层! 这意味着他一身所学道术,只要累功足够,大部分都可以得到演进。 不过要真正使用其功能,也须得这场战争结束,太虚幻境重新连通诸方才行。 劫掠两城已经收获如此。 绍康府之富庶,胜于会洺、临武十倍,姜望易地而处,也自认是绝不愿让敌军攻入此地的。 那么接下来一段时间,得到消息的会洺府诸城军队,会向哪里调度,也就不言而喻了…… 这就是重玄胜想要的结果! 他接下来要打的是位于会洺府东、毗邻奉隶府的新节城! 真个是声西击东,一步三算!令想明白过来的姜望叹为观止。为你提供最快的赤心巡天更新,第两百零四章轻取鸿固城免费。 第两百零五章 单骑夺门 会洺府西南方向与绍康府接壤,西北方向相邻大邺府,北方是临武府,东边是奉隶府,南面是锦安府。 在夏国将之纳入版图前,曾经这里也是四战之地。。 虽则如今承平多年,对战净有所轻忽,会洺人骨子里的血性却还在。 鸿固城突然陷落,战争资源遭齐军劫掠一空…无论是飞鹰传信、还是玉台青骢巡游,乃至于鸿固城城卫军的现身说法,都一再地佐证了这消息。确然有一支齐军,不知怎么偷过了呼阳关,进入夏国腹地… 整个会洺府,瞬间风起云涌! 夏国毕竟曾有霸主之基业,一朝衰落,其势未绝。在会洺府,虽有“会洺精兵,皆在呼阳”之说,但其余各大城域城卫军,也依然保有相当程度的武力。 会洺府一十七城,除已经失陷的鸿固城、以及很有可能被齐军作为下一个目标的【云迩城】外,其余十五城皆紧急调动兵马出城,齐扑会洺、绍康交界,在最短的时间了,封锁了鸿固、云迩两城之间的所有空间。 而会洺诸城之所以能够多有如此迅速的反应,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干脆利落地完成调度封锁…乃是因为大夏宣平侯樊敖,已经及时抽身,亲至会洺! 却说樊敖其人,乃是正儿八经的法家门徒,三刑宫出身。 曾经作为刑人宫弟子,负荆仗剑,行游天下,学有所成,归仕于夏。(荆棘乃刑人之器,法家门徒负之行游,以知法不可轻率。) 其出身、其实力、其荣勋,都是夏国毫无疑问的高层人物。 在与齐军对杀的东线战场,更是夏方核心。 东线战场在奉国公周婴的主持下,借由护国大阵的帮助,在初期牢牢将齐军拖在临武北部八城。奉节府未能做到的血肉泥潭的构想,几乎在临武府得以成型。 但随着后方突遭烽火,周婴呕心沥血构筑的防御体系,一再波动,临武府北部八城终于被齐军突破周婴在重新构筑防线的同时,也迅速调人平定腹心之患。 一次派出了两位侯爷! 是为安国侯靳陵、宣平侯樊敖。 须知在这种血肉纠缠的战场环境里,每一位神临强者,都是不可或缺的武力。 甚至于可以说,他们是大夏防御体系的基石,是这艘飘摇龙舟上,压舱石般的存在。 两方兵对兵,将对将,强者互相牵制。 周婴一次性抽调两名侯爷回转后方,就必然要在前线做出更多让步,由此亦可见,他对于腹心之患的重视。 重玄褚良之故事,夏国人绝不愿见其重演! 其中安国侯靳陵亲率大军,直扑临武府南部最为关键的锡明城,亲镇南部之乱。(于是与穿插战场急于争功的重玄遵正面撞上。) 樊敖却认为,绕到夏军后方的小股齐军,绝不会在临武府南部过多逗留。在动摇了临武防线、初步达成战略目标之后,临武后方,才是更危险的所在! 其中,平林府紧临祥佑府,亦在同央城防线之后,绝非小股齐军能够撼动。 呼阳关守将触说的本事,他是深知的,自问哪怕是自己亲领大军,也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破关,更别说流窜中的这一小支齐军了…因而会洺府亦是安稳之地。 他担心的是奉隶! 奉隶府同样与临武府相邻,且奉隶是边郡,旁边是锦安…锦安府驻扎着防备梁国的边军! 一旦锦安府后方受袭,叫梁军觑得机会,本来只是威慑牵制的梁国人,说不得也要妄动心思! 樊敖只身过境,迅速赶往奉隶。要平危于未起之时,解厄于未发之机但奉隶二十四城,竟无任何风吹草动。 他甚至不惜以灵识铺地,亲自洞察了几个关键之处,也没有找到齐军入境的痕迹。 此时安国侯在锡明城与敌接战的消息传来,对手却是直接从临武北部穿来的重玄遵!以此观之,那一支在临武府后方搅风搅雨的齐军,像是重玄遵的布局 —一—如此倒也说得通。 重玄遵这等年少成名的天骄人物,自也该有匹配其天赋的野望。 选择锡明城作为他在齐夏战事里的扬名之战,亦是合乎逻辑的选择。 只是… 樊敖心中隐有不安。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漏算了什么。 直到在赶往锡明城、准备联手安国侯扑灭重玄遵的路上,得到了会洺府异动的消息! 此时他才知道自己错判的是哪一点。 那一支在夏国后方搅风搅雨的齐军,与重玄遵并非统属,而是互相合作的关系!其领军者有独立之意志,超卓的战场视野,每一步都踩在让人难受的点上,是绝不会比重玄遵逊色的军事天才!甚至于,这个人才是主导战事节奏的那一个! 而且,这样一支齐军,到底是怎么进的会洺府? 是如何突破的呼阳关? 触说是死是降? 种种糟糕的局面,都因为这一个变化,而有了切实的可能,这令樊敖脊生冷汗。 战场上讯息万变,消息又不能及时连通。 他只能根据现有的情报,做针对最坏局面的预案。 他立即撤身回返,以国侯之尊、以神临之修为,不计损耗,只身疾飞会洺。 第一时间传信会洺府诸城,放出飞鹰、游骑,紧急调动各城兵马,使两部一结,三军一应,勾连军阵,锁关封路,迅速扎成了一个巨大的口袋,把鸿固城至绍康府中间,镇国军那般精兵急行军三日内的路程空间,全部封锁。 务求在腹心之地的这处疮口溃烂前,将其剜去可他扫荡多处,捕捉到的全是被四处驱赶的鸿固城城卫军,连一个齐军的影子都没见着,仿佛那不是一支三千人的军伍,而只是三两个入会洺刺探军情的超凡修士,此刻已经飞天遁地了一般。 便真是遁地……那种大规模军阵道术的波动,也不该逃得过寻元犬的捕捉才对。 问题出在哪里?! “看到那只鹰了吗?”伏在山坳间,重玄胜身上摞了一堆草,以为遮掩,眯起眼睛望向远空。 那里有一只瘦而凶的苍鹰,正于长空疾行。 姜望淡瞥了一眼:“我去宰了?” “不能杀。”重玄胜语气随意地道:“杀了我们的行踪就暴露了。” 远距离通讯手段的隔绝,是一种作用于规则层面的干扰。各国手段不同,但在本质上殊途同归。于齐国方,是由阮泅在星力的基础上完成。于夏国,是虞礼阳借用了国势的力量。 常规状态下,超凡手段层出不穷,哪有尽途?针对于术,只能是防此失彼。 以这只带有妖兽血脉的飞鹰为例,精通驭兽的修士,要附视野于它身上,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若无干扰,一名实力足够的修士,铺开数百只飞鹰,足够将视野覆盖战场。 但是在战争状态下,远距离通讯的规则被斩断,超凡修士以飞鹰为眼的结果, 是根本得不到远距离的视野。 因而在真正的战争中,飞鹰只能起到最原始的传书功能,而驭兽院专门培育出来的飞兽,固然是专使于传讯,飞得又快又高,但超凡强者想要截杀,也实在简单。 不过被杀死这件事,本身也是一种信息的传递。尤其对此时的会洺府夏军来说,一只飞鹰的消失,可以迅速帮助他们锁定目标区域。 两人说话间,又有几只飞鹰在头顶掠过。 “它们好像并不乱。”姜望皱眉。 “是的,我释放鸿固城全部传信飞兽、谎传军情制造的混乱,很快就被压制了。”重玄胜不紧不慢地道:“夏军有大人物过来了,正在重建会洺府秩序。” “要干扰一下吗?”姜望问。 重玄胜嗤笑一声:“我们都要走了,关我们屁事?“ “行军!”他跃出了山坳。 得胜营士卒,一个个从藏身处跳将出来,很快结成队伍,跟在重玄胜姜望身后一直奔新节城。 自古以来,行军是一个大问题。 愈是急行军,愈考验兵员素质、将领能力。 掌兵越多,越难把控大军速度。 直到昔年肠国兵马大元帅,有“兵仙”之称的杨镇,独创“万军相益阵”,才算是从根源上降低了大军行军的难度。 这军阵名字听起来并不威风。 其效果描述出来好像也很稀松—一不过是能把大军行进之中,散逸的血气、 兵煞,全部都利用起来,以之加持行军速度、维护士卒体魄、补充精力损耗。 但此后天下兵家行军,无论是布以何阵,师出何门,皆以万军相益阵为根源。 “万军相益阵”的厉害之处在于,倘若主帅能力足够,麾下兵员愈多,反而效果愈好,“安全行军速度”就越快。这是真正颠覆了军事常识的创举,亦是超凡战争的革新! 之所以需要强调“安全行军速度”,自是因为极端情况下,有更快的选择。 比如秋杀军若是结成军阵,鼓荡兵煞,重玄褚良直接合军引煞,以兵阵之力赶路,行军速度何止快十倍百倍! 只是那样的话,大军赶到战场的时候,也只是任人宰割,给敌军送菜罢了…… 曹皆能够用八天的时间,引百万大军至夏,自是天下名将的证明。 重玄胜带三干精锐行军,却反是不可能有那么快的… 新节城位在会洺府东部,毗邻奉隶府,也是重玄胜他们这一支“奉隶府军”回家的必经之地。 重玄胜的确没有骗触玉龙,他真的带人“回家”。 只不过晚了几天。 在利箭大弩的瞄准下,冒险混过呼阳关。在会洺府还没有嗅到战争气息的时候,轻取鸿固城,以此搅动局势,扰乱风云。在会洺府诸城军队都往西部汇集的时候,他们却已东来! 重玄胜用兵之机变,像是踩在人心上,每一步都让人无法回避。 但战争的本质,终是刀枪。再怎么计谋百出,最后还是要以刀割喉,以命搏命。 距离新节城还有很远,重玄胜便已叫全军驻马。 “怎么,又要换装吗?”姜望问。 重玄胜摇了摇头:“呼阳关不可越的固有印象已经被打破,夏国人现在已经有了戒备,再想轻易赚城,已是不可能。尤其在现今的局势下,新节城调集主力去了西边,守城的将领会更加警惕,绝不会让军队靠近。” 他看向姜望:“望哥儿,现在只能靠你了。我需要你单骑夺门!” “我就算立成神临,想要单骑轰破护城大阵,也力有未逮……”姜望说着,忽地眉头一挑:“玉台青骢!?” 他总算知道重玄胜为什么跑路的时候还特意带一匹夏军信骑了,原是用在此时! 重玄胜抚掌而赞:“姜兄好智略!真就什么都瞒不过你了!” 姜望没有理会他,在心里认真地掂量了一下,便道:“可以一试。“ 四个字云淡风轻。 重玄胜脸上的笑容敛去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上前,给了姜望一个重重的拥抱。 新节城再怎么调兵去会洛府西部围堵齐军,城防必要的守备力量也是不会少的,少说也有个三五千人在守城。 在护城大阵的加持下,加上军阵,加上城防军械… 哪怕如姜望这等天骄,一旦提前暴露,也有身殒的危险! 单骑夺门这四个字,说起来好听。 却是真个长刀临颈,生死搏命。 他需要做到第一,做好伪装,以玉台青骢巡骑的身份,靠近城门传信。 第二,将信交到守将手中,伺机将其斩杀。 第三,在护城大阵的压制中,在军阵、军械的压力下,完成破门。 第四,支撑到重玄胜率军冲来。 中间有任何一步没做好,都会遭遇生命危险! 而他认真思虑之后,只说可以一试。 与之相对的,重玄胜将这么危险的事情交给他,也没有说多余的话。 或许得胜营数千士卒这一路杀来,得到的是满满的收获,战功、财富,应有尽有。感受到的,是势如破竹的畅快、战无不胜的喜悦。 但身为得胜营核心的两人,却无时无刻不在感知危险。 他们毕竟身在夏境,处在群敌环伺之中,是于怒海深处搏击风浪,随时有被大潮吞没的可能。 只是因为重玄胜过人的智计,才让一切看起来很轻松。 但承担三千人生死的重玄胜和姜望,怎么可能轻松? 姜望无时无刻不在修炼,重玄胜无时无刻不在思考。 他们不停地交流,不停地讨论,但其实身入敌后,可供选择的余地并不多。 在会洺府的战争秩序重构,夏方明确有大人物赶来坐镇之后,这种危险的警兆,达到了最高点。 如果说之前尚有腾挪空间,那么从现在开始,一步都不能走错! 新节城是必须要击破的一座城池,在重玄胜的战略计划里尤其关键。 用一座鸿固城的陷落,用一身绍康府军的军服,搅乱会洛府风云,引起绍康府方向的警惕,重玄胜已经用智略创造了最好的条件。 现在则是到了冒险的时候。 欲夺新节,不可强攻。三千人军阵正面对轰,没有破城的可能,甚至于大批人马都不可能靠近城墙。 以一夫之勇,斩将夺旗占门,却是此时情境下,唯一的机会。 如果重玄胜是武力更强的那一个,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以身而行。 现在姜望不做别的思考,亦同此理。 他们之间的交情,已经超越了那些不必要的考量。 他们对彼此,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该说不说的废话,时时刻刻都在说。此时却也…不必多言! 姜望将储物匣和长相思都留下。 换了军服,骑上玉台青骢马,拿了夏军信骑的旗和印文,取了玉台巡骑的制式短弩和短剑,又跟重玄胜学了几句带会洺府北部口音的话……而后便轻轻一提缰绳,纵马扬蹄,自往新节城而去。 此处大城雄立,茫茫天压云低,护城河如玉带缠腰。 护城大阵已然开启——沿途所经的城池,皆是如此。夏国守军已不太顾得损耗,转进了更谨慎的防守策略。 穿着夏国玉台巡骑的青色短打制式劲装,用一手祸斗印自晦了宝芒,姜望单人独骑,向新节城奔驰。 重玄胜和十四藏在树影中远眺。 其时,远城如山,远空如画。 其时,流云似奔马。 其时,青白色的骏马、马背上的骑士,一去未回头。 “我乃玉台巡骑,紧急军情传递,新节城守将接令!” “我乃玉台巡骑,紧急军情传递,新节城守将接令!” 姜望纵马疾呼,鼓动道元,高声连呼三遍。 新节城头,数架大弩移转。辉光流动,寒芒相指。 姜望立即一手执旗高举,另一只手也张开,高高举了起来,以示自己绝无威胁。口中仍呼:“本城守将何在?!” 片刻之后,城楼上一员将领俯瞰过来:“所传何令?” 姜望只道:“重大军情,只传新节守将,请以令印勘合!” 玉台巡骑的规矩,新节城守将自是知晓。 但令要随身,印不能假手他人,贸贸然与城外之人接触,他也不肯。 只道:“请定止道元,接受检测!” 姜望一言不发,在马背上高举双手,同时散去了道元波动。 此时城楼守军若是歹念,大弩一射,他很难反应过来! 与此同时,两员守卒飞身而落。 一者拿出一个灰色阵盘,命姜望滴血其上。 此为神禁盘,名头唬人,但实际效果只是检测目标是否有神临修为。此阵盘的研发,就是为了避免单兵夺城的情况发生。 修为可以隐藏,气息可以收敛,但金躯玉髓的神临本质,不可能改变。滴血于阵盘之上,一切无所遁形。 所谓神禁,是禁“神”入城。 神临修士不可能是玉台巡骑,而神临之下的修士,又几乎不可能在护城大阵的压力有所作为。 姜望依言为之。 另一名守卒,则开始对姜望搜身。 他的储物匣、随身长剑,全都留在重玄胜那里。 玉台巡骑制式的短弩、短剑,都被收走。 那人又伸手去拿他挂在腰间的信筒一姜望双手未动,但怒视其人:“非受令者不得窥军情,违者斩!” 负责搜身的守卒并未说话,仍是打开信筒往里看,除了被卷成一束的军令,并无它物。什么符篆、阵盘之类能够瞬间制造伤害的器物,都是不存在的…于是将信筒盖上。 执神禁盘的守卒则对城墙上点了点头,示意检测通过。 于是新节城守将命人放下一条绳索,道了声:“上来说话。“ 护城大阵的压制下,非主阵者认可之人,仅飞行都会十分费力。 所以哪怕玉台巡骑皆是超凡修士,其中不乏腾龙,新节城还是放下长绳之所以不是吊篮,自是因为人双手握绳攀爬,本身亦是一种不设防的表现。 攀爬过程中若守将稍有怀疑,随时可以将其射死! 单骑赚城,真是一个危机的活计。你必须要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才能够赢得别人的信任。 姜望二话不说,将令旗横咬在口中,跃离了马背,双手握住长绳,动作矫健地上攀。 三两下上得城楼,便见得一队五百人军阵结阵威慑,两架大弩相对。 此城守将亦全甲在身,沐浴在护城大阵的光辉中。 姜望心知,对于这位掌控着全效率开启的护城大阵的守将,自己只有一击的机会。 一旦被对方借用大阵之力反击,他也只有逃命一途可走。 心中有万种计较,面上无半分波澜,他只立在城垛后,将令旗珍惜地拿在手中。规规矩矩,一步也不前移,重复道:“重大军情,只传新节守将,请以令印勘合!“ “我乃本城守将薛妨。”新节城守将随口问道:“兄弟是哪里人?” 姜望并不答话,只道:“请以令印勘合!” 他只学了这几句,再说便要露馅,哪里肯多聊。 好在军情紧急,这些无礼反倒更切合实际。 名为薛妨的守将也并不在意,自储物厘中取出用于勘合的印文,又拿出自己的将令:“来,咱们且对上一对…宣平侯三天前才带兵离去,这是又有什么事情发生?" 在他面前的、这位沉默寡言的玉台巡骑,一言不发,只是拿出自己随身的信筒,从中取印文和军令薛妨看到,那是一只修长有力的、很适合执剑的手。 当然此刻其人的剑和弩,都已经被收缴。 也不知怎的,他的视线忽然一抬,便看到一双赤金色的眸子,沿着视线撞来 —一摧枯拉朽般,直接撞进了意识深处。一轮大日已西坠,鼓荡磅礴之威, 落进通天宫,生生撞开其门! 神魂层面敌人已破城,身外敌人已在城中! 堪称恐怖的神魂力量汹涌奔流。 通天宫对宿主的强大保护,才叫他勉强组织起神魂防御。 可身外身,已是寒光转。 外楼层次,谁能在姜望面前愣神? 他几乎没来得及感受痛苦,便陷入了永无止境的黑暗中。 一支小小的玉台令旗,正正贯穿了颅门! 他生为守城,死而立旗。 而姜望一击得手,神魂之力继续催发,在单骑破阵图的作用下,瞬时间匿蛇穿袭四周,匿蛇百游! 神魂层面的强大优势,不足以让他在通天宫对宿主的保护之下,强摧同层次对手,但对于这些守城小卒,则可轻而易举地制造混乱。 咔咔! 果断的机扩声中,破法弩箭呼啸而来。 青云印记隐现,姜望险之又险地侧身避过。 他已经感受到了整座护城大阵在向他释放压力,薛妨虽死,护城大阵却还开着。身外紫极之征龙的馈赠正在加以抵抗,天穹高处四座星楼并耀,一条星路贯通四楼,直落人间! 磅礴无极的星力汹涌而来,覆盖了姜望身周,以恐怖的消耗,与护城大阵的压力短暂对抗。 胸腹之间五轮神光流转! 在骨骼的密集炸响、血液的激烈奔流中一天府之躯现。 他踏前一步,已经与城墙上那五百人军阵的最前锋迎面。 不知何时高举的左手,直接往下一按一楼台亭阁旧时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一座璀璨的、华丽的火焰雄城,瞬间淹没敌阵,倾覆了城楼! 。 第两百章 有援自远方来 城门洞内,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堆人。 倒在地上的旗帜,被那个胖胖的将军捡起来,随手一插,贯入地面,竟有几分张扬。 战斗结束得很快。 这支真从绍康府过来的援军,斗志昂扬地进得城来,准备帮忙守城,来一场龙争虎斗,结果却是瓮中捉鳖……且自己是那个鳖。 俘虏他们的,是一支同样身穿绍康府府军军服的队伍。 姜望一个照面就斩杀了将领,重玄胜领军随便几个穿插,便打乱了这支队伍的阵型,高墙上还架着弩车……接下来便是砍菜切瓜,坐等投降了。 随着临武府局势的糜烂,作为临武府最南边的城池,锡明城的地理位置,也就越来越关键了。 从会洺、奉隶方向来的夏国援军,几乎都要经过这里。 有的需要在这里稍作休整,补充给养,有的也就直接从城外官道走过了。 当然,现在的锡明城热情好客,绝不会让任何援军囫囵地走。 进城补充给养的,当场就留下了。不打算补充的,锡明城守将出来寒暄几句……也就留下了。 重玄胜的确做到了他所说的那样,用脑子打仗。。 明明对于这些小规模夏国府军,占据压倒性的战力优势,却总是各种偷袭、各种攻其不备……像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壮汉,总绕到背后敲三岁孩子的闷棍。 因为重玄胜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周密,以至于战斗的过程乏善可陈。 真个算起来,自入临武府以来,得胜营最艰难、最辛苦的时候,竟然是赶路的那几天。 由此导致的问题是…… “已经没地方关押俘虏了!” 名为青砖的影卫,如是报告道。 据说在成为重玄胜的影卫之前,他们曾经都是军中退下来的老卒。的确也在这一系列战事中表现出了相当不错的军事素养,帮重玄胜分担了不少压力——比某位杀完人就去城墙上打坐的爵爷是辛苦多了。 十几个影卫,个个兼这又兼那,一个人恨不得当百个人使。 但确实也是不够用了…… 只有三千人的得胜营,抓了两万人的俘虏! 帮助看守的,不过四千多名投诚的锡明城守军。 用夏军看守夏军,其中隐患有多大,正常人都能想得到。 现在纯粹是依靠得胜营强大的武力在镇压,但躁动的气氛,明显已经在锡明城蔓延。 重玄胜浑似个没事人,仍旧是一个人拿笔写写画画,认真记他的勋绩—— 兵不血刃,夺下三府枢纽重城,斩首数千,其中将职若干,俘虏两万余夏军,改变临武府战局云云…… 一式写了两份,用了自己的私印。撕下其中一页,递给恭立在一旁的、他任命的锡明城守将刘义涛。 而后喊了一声:“望哥儿,该走人了!” 姜望眸中赤金之光隐没,暂停了修行。 摇光又名破军,乃是陷阵之将星。 以武立就的摇光星楼,在战场上得到了极丰富的滋养。尤其是齐夏这等可以影响霸主位格的大战,让身在其中的摇光星属,有诸般受益。 “去哪儿?”姜望问道。 虽则第四楼立的是将星,求的是武之德。但姜望显然走的是个人之武,而非天下之武。想要追上重玄胜的用兵思路,相当艰难…… 当然,在这个胖子旁边,姜望也懒得动脑筋。反正怎么思考都不及他完备,那又何必思考?抓紧时间体悟修行,才是正理。 “咱们轮番吃下了这么多部队,夏国军府肯定已经发现了异常。尤其是战事进行到这个阶段,锡明的重要性已经凸显。最少也会有个侯爷来此查缺补漏,咱们再呆下去,会非常危险。” 重玄胜并不避讳在场的刘义涛,随口说着自己的分析。 刘义涛在心里早已经把这胖子全家都问候过了。 现在他当然知道,临武府并没有全境沦陷。齐国大军还他娘的在北部诸城纠缠呢!打到锡明城来的,也真的只有这三千人! 但护城大阵毁也毁了,为了表忠心,自己还砍翻了几个昔日同僚,并且被这胖子公开嘉奖多次,亲口任命为锡明城守将——干你娘的,不管哪个侯爷过来,能不先剐了老子? 老子陪你们埋伏友军,老子帮你们看押俘虏。 老子什么都不管不顾了,铁了心跟你混。 现在你拍拍屁股就要走? 说好的此地已为齐地,咱们都是齐人呢?! “义涛啊!”重玄胜浑似不觉他的心情,语气亲昵地道:“我给你的这张纸,你收好了。你的贡献全都一并记录在里面,等战后酬功,少不了你的富贵!” 刘义涛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将军……咱们这是要走?” “不,不是咱们。”重玄胜道:“只是我这一部士卒要进行战略转移,你和你的部下,还是要帮我大齐守住这座锡明城的!” 刘义涛都快哭出来了:“这……我……怎么守?” 重玄胜顾自吩咐青砖去举旗集结队伍。 然后才对刘义涛道:“慌什么?我齐国人哪有怕夏国人的道理?直起腰来!” 视线掠过刘义涛惶恐的姿态,看了看天色。 “算算时间,咱们的援军也该来了……”他如是说着,招了招手:“附耳过来。” 刘义涛欲哭无泪地凑近,听重玄胜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不由得半信半疑:“当真?” “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姜青羊嘛!”重玄胜又把姜望推出来。 刘义涛其实并不相信。 战场上的话,谁信谁傻。 再怎么信义无双,这信义二字,也是对朋友,不是对敌人。 他当然要做两手准备。 心里已经在琢磨着,如何才能在夏国的侯爷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如何刻画自己“忍辱负重”的形象。该怎么让人相信……自己“拨乱反正”的过程是真诚的,这么多夏军将士的性命,都是因为自己才得以保全!自己这是失地存人,是战略眼光! 但不管他如何去想,重玄胜已经一举旗帜,干脆地带人离了城。 对这座驻守了好几天、吞没了足足七支夏军援兵的城池,没有半点留恋。 留给刘义涛的最后一句话是—— “对了,那个叫刘大勇的,你照顾一下,不要叫谁拿他泄恨了。以前你们都是夏人,以后你们都是齐人……当然,不想照顾也随便你。” 照顾你娘个腿! 去你娘的刘大勇! 回头就砍了他!就是这孙子骗得咱们蒋将军大意了,才叫尔等齐狗钻了空子。不然老子何至于这么进退两难? 刘义涛愤愤不平地想。 …… …… “你刚才跟刘义涛说的援兵,是什么援兵?”出城的路上,姜望问道:“你发那么多信,联系了谁来?” 重玄胜随口道:“我联系的人,一半已经被我们俘虏了,现在还绑在锡明城里,另外一半,还在赶来的路上。” “所以你是骗他的?” “当然不是。”重玄胜笑了笑:“咱们已经在东线战场上消失了这么久,算算时间,重玄遵也该着急了……” 进入临武府战场之后,穿插敌后,赶了四天的路。攻占锡明城之后,守株待兔,又守了四天。 在重玄遵的视野里,得胜营已经消失了八天。 姜望扪心自问,若自己是重玄遵,在战场争功的紧要时候,让重玄胜这么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在视线里消失了这么久……的确很难保持淡定。 但…… “重玄遵如何就一定会来锡明城?”姜望忍不住问道。 重玄胜道:“你跟他才交过手,在你看来,神临境界的重玄遵,实力如何?” 姜望实话实说:“虽是初入神临,亦是神临境中强者。” “所谓无憾、所谓无缺、所谓无漏……真是美妙的境界。”重玄胜感慨了一声,问道:“你也在等吧?” “快了。”姜望说。 “不用着急。你这次不神临,我也一定能赢。”重玄胜的语气,从容又笃定:“机会已经给到我,万没有丢掉的道理。” 重玄胜慢条斯理地说道:“整个东线战场,现如今谁能跟他重玄遵争呢?鲍仲清心机有余,魄力不足。谢小宝还没长大……唯有重玄遵能来,他也一定会来。” 随口贬了一下老朋友,重玄胜继续说道:“他不知道我们在哪里,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但可以察觉得到,夏国开往前线的援兵,有所减缓。以他的智慧,当然可以猜想到,我们一定已经绕到了夏境后方,正在做些什么……所以他一定会来!” “而锡明城乃三府枢纽之城,他要想在军功上压制我,这就是他的首选,他绕不开的。” 姜望自是相信重玄胜的判断的。不过这会他有另一桩疑惑——鲍伯昭明明也在东线战场,重玄胜竟然只说鲍仲清,不说鲍伯昭,难道在这胖子的心中,鲍仲清是更优秀的那一个? 但这点疑惑,也不很重要。 他不关心鲍仲清,也不关心鲍伯昭。 只问道:“所以我们现在去哪里?” 重玄胜笑眯眯的:“去重玄遵之后会去的地方。” 十四默默地跟在身后疾行,虽着重甲、提重剑、身在军伍中,但莫名地脚步就轻快起来。 她真喜欢胖胜这胸有成竹的样子! …… …… 却说,整个临武府,自北向南,局势一步一步的糜烂。 夏国守军展现了极其顽强的抵抗意志,但齐军兵锋更为坚决。 三十万东域诸国联军,在朝议大夫谢淮安的指挥下,分击各处,使得临武府处处烽火,诸城自顾不暇。 在如浆糊般的混沌局势里,重玄遵所领先锋营,无疑独树一帜。 一袭白衣以身横渡,太阳神宫辉耀战场。整个东线战局里,他第一个先登敌城,成了临安府北部首个击破大城的将领。 第二个击破敌城的,则是来自弋国的神临境大将阎颇,时间是足足三个时辰之后。 鲍伯昭破敌城,则在五个时辰之后。 其余人等,更不必说。 首破敌城之后,重玄遵并没有忙着扩大战果,更谈不上庆功,而是带着所部士卒,径自离开了战场,极速向临武府后方穿插。 因为他已经察觉到,在临武府后方,有某种变化正在发生。最直接的影响,是有些地方的夏国援军明显衔接不上,失去了那种高山流水绵绵不断的感觉。往大了说,是间接干扰到了敌方东线统帅的布局! 甚至于,他之所以能够这么快击破敌城,也得益于这种变化的产生。他先于敌将,拥抱了这种变化,把握了战争节奏。 而他那个智略超卓的胖弟弟,已经在战场上消失很久了…… 重玄胜和姜望去了哪里,竟无人知晓! 姜望的武力有多强,他知晓。 重玄胜的脑子有多聪明,他知晓。 这两个人联手,究竟能够创造出什么样的战果,他难以想象。 但是他做最坏的打算! 且预设这两人,已如叔父重玄褚良当年,引军穿插到了敌后,正在敌军心腹要害之地,肆意掠夺战功! 那他若还在临武府北部纠缠,就很难守住自己的战功优势。 一路急行军,将还在收尾的临武府北部八城、严阵以待的临武府中部五城,全都抛在身后。 整个临武府战局里,最关键的显然是北部八城。 此八座大城,也被夏方东线统帅当做角力的关键,将它们连成一口气,源源不断的给予支持。 谢淮安同时攻八城,直接将局势拖进乱战,便是倚仗齐军的实力优势,打断了这口连着的气。 夏国各地府军,素质良莠不齐。 而东域诸国联军,却是齐天子征调的各国最精锐的将士。有些小国想要多派一点人参战,齐国甚至都不收。纯以兵员本身的素质碰撞,临武府被破只是时间的问题。 谢淮安算是打了个呆仗。 但所谓势随时移。 在北部八城已经被找到突破口的情况下,整个临武府的关键气口,便发生了改变。 连接其余诸府之大城,才是新的关键所在。 如果把临武二十城视为对手的二十个气口。 那么镇死锡明城,无疑是最为关键的一步。 此一着,既能堵死在临武府鏖战的夏军后路,又能阻截其余诸府过来的夏军援兵。 重玄遵相信,在临武府的战事阶段,无论重玄胜和姜望阻击了多少援兵,夺了哪座城,都不可能有他强袭锡明城的战功大。 城一破他就已经带兵深入,一路上阻绝飞兽,占尽交通,马不停蹄、人不解衣,燃符疾行。他相信情报传递的速度,没有他行军的速度快。 他决意行雷霆手段,要趁敌方守将还没有接到北部战局糜烂的消息,直接强攻破城。效仿王夷吾夜袭剑锋山故事,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近了! 但见得前方城门紧闭,城墙上刀枪林立。 果是重城,守兵如此之多。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重兵驻守,所以对方才敢不先开护城大阵,而是以军势相对。 重玄遵艺高人胆大,当场搅动兵煞,卷起三千先锋锐卒,显化天府之躯,召显太阳神宫,人似神王,卒似天兵,煌煌烈烈,直接冲进城中! “跪下献城!饶尔等不死!” 洪声彻天地,已见生死之威! 整个东线战区,夏方当世真人就一个奉国公周婴,正与联军统帅谢淮安互相牵制。 眼前这座孤零零的锡明城,管你这里是在布置陷阱还是别的什么,既然不开护城大阵,那就别开了! 然后他只见得。 城楼上密密麻麻的守军,哗一下就散开了,一个比一个跑得远。 真个聚如群蚁,散似晚潮。 根本无人争锋。 重玄遵手握月轮之刀,跃于一城之高处,四顾茫然!哪怕有神通斩妄,直达本真,竟一时不知该斩谁。 好容易觑得一员武将冲将出来,他正要抬刀。 那人已经嘭地一声跪在地上—— “将军!自己人!” 感谢书友“六个宝宝”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86盟! 新盟是一位猎人玩家呀! 第两百零三章 不敢有蚁溃 “我跟你说,那是我悯哥不在这儿。要不然锡明城能丢?他早就领军去支援了。。是现如今呼阳关只有我叔父一人主持大局,才不能够贸然分兵前往……唉!”“是是是,触悯公子的名号,我是如雷贯耳了。黄河之会内府场八强,咱们夏国人的骄傲!不过依我看来,玉龙公子与他也只是差着年龄在,再过几年,谁名头更响亮,还真说不定呢!”“哼哼,黄河之会……”……“想当年,家里也是要派我去墨家求学,我自己更喜欢儒家,这才去了暮鼓书院……不是我说,张兄弟,人还是应该多读书,多结交朋友。只会在战场上拼命,终究前途有限。你日后往高处走,就知道了。瓶颈无处不在啊!”“唉,谁说不是呢。近些年我在军中,越发为难!只是我没有玉龙公子这样的天赋,也不知该从哪里学起。玉龙公子有什么建议么?”……两个人如此这般地聊了许久。对触玉龙来说,他简直是找到了人生知己!世上怎会有如此懂我的人?懂我所有的弦外之音,理解我的未竟之意。句句说到点子上,多么合拍!直到所有的物资都已卸下,避雨的临时营地已经初步搭建起来,他还谈兴甚浓。但毕竟身上是带着任务的,也只好颇为不舍地离开。 临走之时还约定,等战事结束后,要于贵邑城再聚。凭他触玉龙的面子,要帮张顾找点门路实在是简单。他现在的那些心腹,还真没谁有眼前这胖子机灵。张顾亦是表示,等回家后,要给玉龙兄弟寄一些自家熏制的山货。突然爆发的齐夏战事,让两个原本很难有人生交集的人,在这个时候认识了,并由此有了交情。想来等自己功成名就,这亦是一段佳话吧!触玉龙如是想着,拨马回转了关城。从头到尾,与来自奉隶城的某位乡下武将相谈甚欢的他,甚至没有下马。……重玄胜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又复笑了笑,才转身进了营地,钻进已经搭好的、主将的帐篷中。姜望又在修炼。十四则默默摘了甲手,拿一条干毛巾,帮他擦着湿发——明明随便一个道术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你们要是不知道怎么用道术分解水元,我可以代劳。”姜望忽然睁开眼睛道。重玄胜嘿然一笑:“难怪就连触玉龙都说你没眼力劲!”姜望并不关心触玉龙怎么说他,也没什么可计较的,只是道:“呼阳关不打算要了?”“触说是个太谨慎的人。现在就算混进关城,也必然是一场恶战,在夏国护国大阵兼呼阳关护关大阵的加持下,我们的损失小不了……身在敌后,没有可以补充兵员的地方,最忌讳的就是大消耗。” 重玄胜说了一通理由,最后笑道:“要夺下呼阳关,有更好的法子,何必苦战呢?”姜望‘噢’了一声,没有关心什么法子。知道暂时没有战事,便又闭上眼睛去修炼了。雨还在继续,一颗一颗地打在帐篷上。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雨的声音。…………在呼阳关外驻扎了一夜。天亮的时候,雨也停了。得胜营士卒拆卸了营地,收拾了帐篷,重新装好车,在重玄胜的呼喝下,有序地走进呼阳关。按照重玄胜与触玉龙的说法,他们这一支奉隶府军,是要转新节城回奉隶。将士们归心似箭,不能再等。不过虽然有触玉龙这位好兄弟在,得胜营大队士卒穿行的道路上,也驾满了大弩,更有关城士卒结阵戒备,完全不给任何机会。当然重玄胜本来也没打算做什么。贯彻了触说意志的这种程度的戒备,本身亦算是一种考验。但凡心里有鬼的,肯定不敢让自己落入这种生死皆操于他人手的情况。“跟上,跟上!”“兄弟们跟上!”“我带你们回家!”重玄胜拖着一身肥肉,辛苦地前后跑动,指挥着队列前行。其实是有意无意地打乱得胜营士卒的行军节奏,叫他们看起来更像吃了败仗的夏国府军——有些训练已经是刻入本能,这些出自秋杀军的精锐士卒,总是不自觉地就要摆出战斗阵型来。 在呼阳关守军各异的目光中,重玄胜率部一路无事地离了呼阳关,直到最后,也没能见上触说一面。“真就这么走了?”关城外,姜望惊讶地问道。身后的城门缓缓关拢,为这支可怜的败军,隔绝了临武府方向的烽火。就像触玉龙在告别时所说:“张兄暂且不用担心战事了,回去好生休养两天。更艰难的时刻或在后头……但终会见到曙光的。就如这场已经结束的雨。”当然,对得胜营本身来说。从这一刻起,他们是真正进入了四面皆敌的环境,在呼阳关被打破之前,不可能得到一丁点支援。他们自是不可能真个大摇大摆地“回”奉隶,那里一个熟人都没有,不穿帮才有鬼。三千人的军队,也很难在夏国腹地里隐藏行迹。哪怕是想找个山沟猫起来,也是不现实的。呼阳关很快就能探知到锡明城的情报,现在这个时候,才可以算是真正的危机时刻。但重玄胜依然是从容的。“在这里一点机会都没有,不走怎么办?”他甚至还有闲心去评价一番触说:“夏国还是藏龙卧虎,以前我不知触说这人,今日看看这布防的本事,看看呼阳关里的各处细节……已见名将之姿。”姜望无语地道:“你还想招降人家不成?” 像触氏、太氏这等大夏世代名门,投诚的可能性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国朝之厚待,无厚于夏者,齐国待他们再好,还能帮他们再立世家之基?“不,我只是提醒自己,杀触玉龙的时候,不要放过了触说这个危险人物。”“触玉龙?”姜望挑了挑眉:“你们不是聊得很愉快么?他怎么得罪你了?”“他狠狠地得罪我了!”重玄胜恶声恶气地道。姜望沉默了一下,道:“连触说的面都没见着呢,就说怎么不要放过他。你先考虑考虑咱们当下。”“都走到这一步了,哪里还需要再考虑?”重玄胜笑着用胖大的手指,敲了敲太阳穴:“都在这里了。”…………今时今日,齐夏国战的核心战场,无疑还是在同央城。巍峨的城墙前,春死军的又一轮攻势,终于停了下来,大军如潮退。这段时间,春死、秋杀、逐风,三支九卒劲旅,轮换着轰击同央城。始终将压力控制在临界点上,不给同央城守军喘息的机会。把夏国国相柳希夷、国师奚孟府等人,牢牢钉死在同央城里,由于野战力量的优势,齐军在江阴平原掌握了绝对的主动,进退非常自由。 体现在围城攻势上,就相当随心所欲。或者午时准点应卯,或者三更半夜忽然出击,令夏方守军不能有一刻放松——因为但凡有一点破绽暴露出来,无论重玄褚良、李正言还是陈泽青,都一定不会给夏军补救的机会。《石门兵略》曰:“守城如守堤,不敢有蚁溃。”齐军攻势自是以战力完整的春死军为主,常常给对面“加餐”。一日两攻甚至三攻都是常态。秋杀军、逐风军则是养老式攻城,轮到时就去攻一阵。两天内最多上场一次,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调养。气血丹吃着,道元石用着。饮食也极讲究,灵谷杂凡谷,灵蔬杂凡蔬,混有妖兽血脉的肉兽,宰杀了一头又一头——放在平日,可是逢年过节才有的享受,战争期间却是无一日间断。来自大齐帝国的丰富补给,通过紫极之征所建立的“征途”,源源不断送上前线。当然,夏国方既然以同央城为拒齐要塞,城中物资储备自也是足够的,支持个十年八年的大约不成问题。但城中守卒,能在这种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敢放松的紧绷状态下,坚持那么久吗?哪怕有两位真君坐镇,哪怕此时的同央城名将如云,守军分为几轮值守,守得水泄不通……可同央城本身却是时时刻刻都要遭受轰击、随时都有可能迎来大决战的。便真是轮下去休息,又真能完全放松? 随着秋杀军、逐风军慢慢调养过来,同央城所受的压力更是与日俱增。用的某位已经被关了禁闭的守将,酒后所说的话来讲,便是一边希望战事能拖久一点,拖垮齐军,一边又实在难熬!偏偏齐军主帅曹皆,好像没有半点着急的意思,一点也不像最开始入夏那几天——那时候好像非要三月灭夏不可。现在却是稳中有序,三支九卒劲旅,每日出操一般攻城。像是在练兵!其余东线战场和北线战场,真个就一任自由。倒似是做足了打持久战争的准备!王夷吾从战场上下来,耳中听得的,是吱吱的声音——那是军中匠师在放松射月弩的弦,战斗结束后,须得及时加持秘法,以狮蝎油小心温养,才能够尽量保证这种昂贵军械的使用寿命。此外还有士卒整齐的踏步声,甲叶交撞声,风吹旗帜声……战场上的所有,都令他感到亲切。军营也是最让他觉得自在的地方。兵煞的味道,好像混合在风里。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有点辛辣、有点毛糙,但能够让人血液沸腾的味道。他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在这里获得荣耀,在这里掌握命运……在士卒们尊敬的目光中,他大步走进军帐里。陈泽青的木轮椅,正停在一个巨大的沙盘前。他静静地看着沙盘,不知在想什么。偌大军帐中,只有一人。现在是两人。 “感觉怎么样?”陈泽青头也不抬地问。“夏军很顽强,没有显出疲态。”亲临第一线,身先士卒用拳头感受敌锋的王夷吾,如是说道。“太正常了。毕竟现在站在城墙的哪一个,也都不是好对付的。”陈泽青淡声道。“已经十二月了。”王夷吾闷声道。“你着急了?”陈泽青语气随意地问。“曹帅领军至夏境后,从剑锋山打到同央城,打出夏国护国大阵,只用了五天。而后三军散开,分击各处,另辟东线战场和北线战场……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足足十天!临武府和幽平府还都没有打开局面。”王夷吾的眉宇之间,有些阴影:“咱们在同央城,已经牵制住他们的主力,钉死了他们的核心人物,不是么?”陈泽青轻轻拉了拉膝上的旧毯子,缓声道:“夏国不是什么弹指可灭的国家,现在这个阶段,急不来。”王夷吾眉头一拧:“我对曹帅没有任何怀疑。但景牧大战全面爆发,到现在已经打了整整四十二天,接近一个半月,此前牧盛更是已经打了一年!局势是随时有可能发生变化的。但我觉得,我们的胜负,不应该被他们的胜负影响。”言下之意,就是认为伐夏战争应该要赶在景牧战争前结束。这也是关于这场战争,齐方的最好设想。 陈泽青看了他一眼:“你能跳出齐夏战场,从天下大局来考虑战事,这是很好的。但这场战事急不得。”王夷吾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有些无奈道:“师兄你总是这一句。”惯来目中无人的王夷吾,也有被磨得没脾气的时候。陈泽青的声音仍然平淡:“你的急切,正是夏国人想要的。现在我们的开局已经很完美,战事走进中盘,中盘考量的是什么?王夷吾,保持耐心。”王夷吾没得法子,平复了一下情绪,转问道:“师兄你对牧国很有信心?”陈泽青哑然失笑:“无论景国还是牧国,都是天下强国,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外人对他们说信心?”笑罢了,他看着王夷吾道:“我只是对咱们齐国有信心。”这话说得平静极了,也笃定极了。王夷吾本来盘起腿准备修炼,但在此之前,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要是师兄去东线战场就好了。”在他心里,在军略上,大师兄肯定是要比朝议大夫谢淮安强的。若是陈泽青去东线,打一群夏国府军,不至于这般胶着。陈泽青却很认真地摇了摇头:“我去东线也未必有谢帅打得好。他现在的打法,就是最稳妥的打法。东线打得怎么样,其实很大程度上,不取决于我们齐国人,而在于夏国人。”王夷吾张了张嘴:“唉我就是随口一说,师兄你别又说教——”陈泽青已经继续道:“再者说临武北部,已经打出突破口了。刚得到的消息,现在战线稳步向临武中部推进,全占临武,已是指日可待。”王夷吾闭上了嘴。过会又笑道:“不错。” 。 第两百零六章 争门 整个新节城,都为这一声巨响所轰动。 那极致璀璨的盛景、超品道术的煊赫,就这样绽放在城楼,侵占了人们的视野。· 在最顶尖的天骄对决中,超品道术或许很难做到抵定胜负的效果。 那是因为道术相较于神通、相较于一些血脉秘术,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在于它的普适性—一原则上人人皆可修行。 这是它优越的地方,同时也是它脆弱的地方。 普适性意味着它可以武装更多的人,可以更大程度上增强人族的实力。 普适性也意味着,谁都能掌控,谁都能探究,谁都可以去分析、去破解……由此导致道术革新淘汰的速度非常之快。 所有道术最强大的时候,永远是它第一次展现在人前的时候。 所以为什么,太虚幻境里演道台规则,对于道术的贡献,最看重的是独创性。 所以诸国朝廷将很多道术都尘封于术库,宁可不赏,绝不滥赏。相同的一门道术,越少人了解,就越珍贵。 天下强国都把大量的资源投入到术院里,以保持道术上的领先。 这世上不存在掌握一门超强道术就横扫无敌的情况。 而在浩瀚如海的道术体系里,何为超品? 常规的四等十二品道术体系所不能“规”也! 是必然占有神性,有跨过天人之隔、所谓神而明之的道术基础,远非常规划分的四等十二品中的道术可比。 哪怕未有神而明之者,不可能真正展现超品道术之威,当它提前在外楼境界体现出来,亦是打破常规、被视为强者象征的存在! 虽则兵阵更是能够跨越超凡位阶的恐:怖力量,是从古老时代一直延续到如今、 人族众志成城的核心体现。然而在这城楼之上,新节城守将已死,正在发动的五百人军阵,并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核心人物统御指挥军阵的那位副将,不过堪堪内府,遍身未见神通之光。 因而这支军阵明明早就已经结成,作为对入城者的威慑。却才刚刚做出反应, 就已经迎来焰花焚城的轰然砸落,直接被轰塌! 五百人的军阵东倒西歪,躺了一地。 灿烂的火之城池,燃烧在城楼上空。 极显眼,亦极酷烈。 “焰花焚城!?” 新节城中,有人惊呼。声音是无法抑制的恐惧南域之人,谁会不知左光烈! 便未亲见,也当耳闻焰花焚城之名。 此术既现于新节。 难道是楚人至? 难道楚齐两大霸主国,竟然联手瓜分夏土? 且不说新节城中何其惶惶,新节城外重玄胜也已经窥得了信号。 焰花焚城现于新节城之时,得胜营全军进击之时! 从藏身之地跃出来,重玄胜洪声如战鼓:“随我冲锋!“ 十四黑盔重甲,第一个提剑在其侧。 重玄胜全身的肥肉,如波涛起伏,无形的重玄之力,以他为中心散开。 重玄神通叠加重玄秘术,冲在最前的三百人军阵,人人身轻如燕。 一瞬间就已脱离了大队,以恐怖的高速前冲,如似离弦之箭,弦动已至大城前! 重玄家对重玄神通的研究,是已经贯彻了博望侯荣名的历史。一代代积累下来,自远不是寻常修士对自己神通的探索可比。 重玄神通能够开发的变化,几乎已被穷尽。 将其混同于兵阵中,亦不过是寻常事。 …… 却说姜望在新节城城楼之上,瞬杀守将,强抗大阵威压,避大弩,灭军阵也瞬间迎来了新节城守军疯狂的反扑。 “现在由我接掌城防!“ 城中一员将领高呼:“固守城门者,不得轻移!结阵相抵!一队二队增援城门,三队五队七队,各自结阵,列锋镝、燕还、冷月阵!八队十队向我聚集, 随我结弦刀阵,杀敌报国!”十一队、十三队,速去解封启用黄龙球,听我号令,随时覆盖轰击!“ 所谓黄龙球,乃是封存了毒气、沼气、死气、怨气的四气之球,是极伤天和的军械,因会释放黄色沸腾雾气而得名。 此时的这一员新节城守军副将,真是展现了城卫军里难得一见的素质。 其身虽无主将印,只有副将印,亦是紧急掐动印决,当场接管了护城大阵。一边指挥士卒结成军阵,一边调动护城大阵的力量,瞬间把姜望身周的磅礴星力都碾灭,将他压下高空! 新节城守将的主将印,自是在姜望手上。但没有新节城护城大阵的相关印决, 根本无法发挥作用。 此刻他刚刚扑灭城楼军阵,毁掉了数架大弩,就迎来了这座城池如怒海狂潮一般的反击。 此方天地皆斥之!万里征龙亦难抵举目皆敌,遍处是杀意! 他贯通星路之后,可以最大程度上接引浩瀚磅礴的星力,本来最适合应对于对耗力量的情景。可护城大阵的伟力,非他的星力所能抗拒。 是以才刚几飞起,就被压下一他也顺势就往下,一个闪身,已跃内城之中。 身如青鸟,灵动天矫,天府之光轮转,单手按出毕方印来。 华贵的毕方灵相于他身后展翅,熊熊烈焰以他为中心铺开生机勃勃的火之世界,瞬间填塞了城门洞,也将结成军阵冲来的新节城其他守军阻隔于外。 赤色已盈满。 焰花开,焰雀飞。 在自由自在的火之世界里,在横掠的焰流星之下,姜望疾身前赴, 青云印记数转,人已连纵,在痛嚎的城门守军之间灵敏穿过,几个闪身,已贴近城门! 大约是队正职务的一员守卒,正背抵城门,面向姜望。 有护城护门之勇气。 体内道元涌动,身外撑起光罩,在护城大阵加持之下,勉强抗衡偌大火界中均匀播撒的伤害。 他双手紧紧握着他的长枪! 枪尖抵向如神似魔的来敌。 浑然忘却了恐惧,也似乎感受不到烈焰焚身的痛苦。 在一众东倒西歪,哀嚎着逃窜的城门卫兵里,他孤独而坚毅,只此一身对强敌! “啊!“ “啊!” 他怒吼着对冲。毕生的勇气,也如身外的烈焰一样燃烧。 啪! 他手中长枪被轻巧地拨开,那个穿着玉台巡骑军装的人,轻轻一晃身,就已经冲到他的面前,几乎与他贴面而立。 他看到那人的眉眼,看到那一副宁定的面容。也看到其人右手并起剑指,极其锋锐、难以描述的一剑,便正向而来! 他似乎看到地裂了,天場了! 他的世界毁于一旦, 而恐惧的情绪终于回归,他全身都僵硬了,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不忍目睹自己的死亡。 轰! 他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冲击波所席卷,身体高高地飞了起来。 又重重地硬在城门洞壁上。 怀着筋断骨折的痛苦,和难以言说的情绪,他睁眼看到一好似无穷无尽的火焰,被那个直脊如铁的背影所收敛固定城门的钢链,被极度锋锐的剑气,绞成了碎片。 大门上刻印的阵纹,已经被切割得一团糟,勾连护城大阵的元力,混乱不堪。 历来城门是防外,没有防内的。 对内对外,防御能力几有天壤之别! 而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贴在了城门上,将这厚重的、熔铸了几层钢板的城门,重重推开! 天光透了进来,将城门洞内的幽暗驱逐干净…… 在这最绝望的时候,他竟恍惚,好像看到了希望。 然后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晓了。 那也许不是他的光。 太快! 太快了! 从暴起动手,杀死守将,到轰塌军阵,洞开城门。 姜望没有浪费一息时间,每一步都走在最恰当的位置新节城这位副将应对已经十分及时,可失了先机,步步赶不上趟。 ”将他打出去!” 新节城副将的吼声都已经破了音,围杀敌人于城楼的想法已是不成,他立即转变了策略。 卷起所部士卒,兵煞混同一体,直接撞开了城门洞里那些还在混乱的友军,凝刀一线,直斩姜望! 夏国千年国祚,积累下来的底蕴深厚非常。仅以基础战阵而论,就足有九种, 对应九种不同的形势。 他结的是弦刀阵。 所谓弦刀,其刀如弦! 既巧而利,极细极轻。 兵煞凝刀,只开一线。 夏国军伍,以一百五十人为一队。 这新节城副将集两队三百人之力,在护城大阵的加持下,立即斩出一抹如月初升的雪亮刀光! 姜望退,在大开的城门中,纵身疾退。 退出了护城大阵的笼罩范围,好像也将刚刚占得的城门拱手相让。 但城门毕竟已经被打开了。 同样是在此刻,在人们视线能及的远处有一个庞然的身形,迎风暴涨,一下子撞进了视野里来一却是重玄胜操纵军阵之力,凝聚三百人军阵兵煞,加持自身,获得恐怖的速度,已经疾冲而近。 远远见得这边动静,他直接摇身一变,显出法天象地神通,瞬间撑爆了身上的甲胃。高达二十丈的身躯,摇天动地,如远古神话中的巨人,走到了现实中。 大手用力一甩,竟然扇起了狂风—一 “接剑!" 他如是怒吼,声动全城如擂鼓。 嘭嘭嘭!! 嘭膨嘭!! 远处也真个响起了战鼓声。 夔牛皮所制之战鼓,第一次响在这处战场。 宣示了最后的冲锋。 落在后面的两千余得胜营士卒,在鼓声之中加速前行。 鼓荡气血至此,冲在最前、本已经力竭的三百名士卒,又重新生出了力量而那巨人远远甩来的一抹寒光,瞬息已至。一气长虹贯天地,好似横过了日月,却是被一只修长的手掌抓住… 握紧! 如鱼归水,如树生根,世间万物,长剑一声,天地和鸣。 当姜望握住了他的剑! 赤金流转,剑光照眸,霜风流火绕青云,剑仙人再现人间。 握剑之时已出剑。 姜望退数步后又进数步,反撞城门内,剑纵天柱折,与新节城守军三百人的兵阵直接对轰! 以剑仙人之态,硬抗护城大阵的压力! 锋锐绝伦的剑气,撞上了足以跨越超凡品阶的军阵。 新节城守军当然不够精锐,弦刀阵也不是什么顶厉害的军阵。但是在护城大阵的加持下,在护国大阵的沐浴中…… 此刀极强,势无其匹! 刀剑相击! 短暂地对轰在城门洞中,在对开的两扇大门内。 力与力的疯狂激荡。 咆哮的劲风如龙卷一般在城门洞里撞开。 衣袂鼓荡间,姜望轻轻一个撤步,五神通之光绕身一转,已经将那庞然力量卸去。 在对撞之时,他选择了一个非常精巧的距离,怡在护城大阵覆盖和不能覆盖的范围线上,进则受束,退则解脱。 有时候胜负的距离,就在于对细节的掌控。 独身修士与兵阵敌对,优势只在自由。 而他将“自由”牢牢把握。 新节城守军副将,连同他带的军阵,则被直接轰退到内城,一合之下,死伤近半! 但他吐出一口血沫,只喊一声:"锋镝阵跟我!” 聚集另外的士卒军阵,再次鼓荡兵煞前突。 可有这么一阻一个庞然的二十丈高的巨人,已经远远起跳,轰!踩踏房屋成碎砾,跳进了内城中! 大手对着这副将遥遥一按,重玄之力便在这刚结成的兵阵里疯狂拉扯,或前或后或左或右,瞬间将兵阵结构打乱,搅得士卒东倒西歪,使得兵煞彻底散开。 “稳住!稳住!用血气稳住!”新节城守军副将怒吼:“稳一” 一抹寒光已掠颈。 其声瞬灭。 其人后仰。 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将领,可不会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 今日之后…大约也不会有人再关心。 剑上血珠成串儿滚落,姜望人随剑走,又上城楼。剑气万千,将刚刚运出来黄龙灌的那队士卒轻松隔开。 城内又站出来一员将领。 “我来接掌防务,大家听我号—” 轰! 新站出来的副将,只看到一个黑盔黑甲的身形,如钢铁傀儡般直撞而来。 空气都被撞出了啸声! 手中重剑,劈得这片空间难堪其力,也轻易将他砸瘪! 姜望、重玄胜、十四,三人配合起来,真个天衣无缝,在这城门范围你突我杀,无一合之敌,无一人能再站出来组织士卒! 便强行顶着护城大阵的压迫,牢牢掌住了城门。 当得胜营大队士卒也杀将进来。 姜望径直跃出此处战局,剑贯长虹,须奥绕城三周半,其声伴剑吟 “此城已破,投降免死!“ 第两百零七章 悬崖边上走刀锋(为盟主YangerSun加更2/3) 所有的厮杀声,都消亡了。 所有的烈焰,都已经熄灭。。 那天矫的纵剑身影,收起了漫天剑气。 那沉默的铁甲杀神,此时沉默伫立。 三那高大的庞然巨身,这一刻回归了肥胖的体态,靠坐在城门洞内,疲惫的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 新节城,已经易手。 仍有残旗断刀,短弩的碎片散在血泊里这座城池的守军,尽数被驱赶到城中校场,等待着茫然不知何措的命运。 守卫此地的护城大阵,当然也已经被摧毁。 万家闭户,百姓各自在屋中不安。 会洛府东部的这座城池,已是予取予求的状态。 但得胜营士卒,却没谁闯一处民宅——捞不着什么好处不说,军纪是真能杀人。 本城府库任掠,大家都是排着队进去慢慢挑。道元石都拿不过来,谁耐烦去抢老百姓那几个铜子儿? 整个新节城,陷入一种带着迷茫的安静。 不知明日何日,不知明日是何人,不知是否有明日… “还好吗?”姜望轻声问。 先一步入城,承担了最危险的任务,杀守将,破城门,对轰军阵,联手后来参战的重玄胜和十四,稳住了城门处的控制权,后又巡城数次,斩杀顽抗之将领。 几乎是一刻也未停歇。 但比起后来参战的重玄胜和十四,他的状态却是要好得多。 夏国诸城以太氏研制的禁神盘,来区分神临以下修士。当然是因为神临之血的本质,能够更精准的得到区分,比战力更容易厘别。 但同时也是因为…能够在护城大阵压迫下、在新节城这样的城防中、完成单骑夺门的外楼修士,全天下不超过十人。 实在不必纳入常规考虑。 不巧的是,姜望正在其中。 “两天。” 重玄胜的声音有些疲惫,但很明确。 “以最坏的情况来计算,我们还有两天时间。” 他没有回答姜望的问题,而是直接安排起了军务,勉起余力道:“望哥儿,能者多劳。去把手下兄弟分成两班,让他们抓紧时间休息。两天之后,还有苦战。叫他们该吃气血丹吃气血丹,别舍不得。” 姜望想了想,道:“全军休息吧,包括你和十四。” 他的声音扬起,遍传全城:“全军就地休息,无须顾虑城防事,我来巡城!“ 说罢将身一纵,直上高天,就在新节城高处,洒然按剑,赤眸流照八方。 以一人,监察一城。 满城降兵缄默,三干齐卒安睡。 … 北线,东线,同央城主战场… 整个夏国以贵邑城为中心划一条斜贯线,自此以北以东地区,几乎无处不战! 在这纷乱不堪的战场环境里,发生在锡明城外的战事,对交战双方而言,都可以说,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无论是齐方重玄遵还是夏方安国侯靳陵,都注意到了在目前这个战事阶段,锡明城的重要性。都在来之前做好了战争的准备。 但都不知道自己会面对哪一个对手因为齐方在正面战场上占据的优势,所以反倒是重玄遵先一步脱身,及时来到这里,完成了对新齐守将刘义涛的“支援”。 在初到锡明城,骤逢靳陵大军的情况下,重玄遵果断只身出城搦战,以神而明之的日月星三轮斩妄刀,横于万军之前。 完全是送死一般,好像故意等敌军围杀。 诱敌的味道太浓。 靳陵果然心生警惕,没有第一时间接战,而是选择了结阵防御。 因为他清楚重玄遵是之前在临武北部鏖战的齐方神临境将领,而并不知晓先前在锡明城搅风搅雨的那一支齐军,是何人统帅,具备怎样的实力。 此时对面两军相合,据锡明城而守。 他作为夏方自前线好不容易抽调回来的将领,要以稳定临武后方的局势为第一战略目的,自不可轻率冒进。 将齐军定在这里,已是初步完成目标,而若是己方大意之下战败于此,前线很难再抽调哪位大将回头,整个东线战局,或将彻底糜烂! 不是靳陵没有冒险的勇气,是夏军已经输不起于是一边缓缓前逼,试探敌方虚实,一边遣使急召樊敖。 重玄遵也因为这只身出城对峙的惊人之举,为己方赢得了时间,得以整顿锡明城防务,真正构建起城防来一这个时候他就必须要感谢重玄胜了。为了最大化地调动降兵力量,以抓俘建功,重玄胜在锡明城真个花了不少心思,把城防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也早就把不安定的因素清除了一遍,使得再接手的重玄遵,轻松许多。 当然,这也使得他更像是重玄胜的副军了…… 重玄遵声名显赫,又许以重诺,却也极大地巩固了军心。 如此,他竟也在这锡明城,足足守了四天! 直到城外的靳陵,得到了会洺府异动的消息…… 在确认另一支齐军早已离开、锡明城其实只有重玄遵之后,又急又怒的靳陵, 第一时间发起了总攻。 这四天的艰难过程已不必再赘述。在满城皆为降军,己方只有三千嫡系士卒的情况下,哪怕是重玄遵,也终于是扛不住进攻,引军开西门而走。 他一直在等齐军突破临武府中部五城,如此锡明之围,不攻自解。但等了四天之后,终是没能等到。 齐军固然是察觉夏军后方的骚乱,不顾一切突进。夏军也是拼了命地抵抗,不肯稍作让步,以一具具倒在前线的尸体,为后部剜疮留出时间和空间。 齐军亦勇,夏军亦勇,生死线推进艰难。 重玄遵只能撤。 重玄胜未杀降兵,重玄遵亦末行屠杀之事。 满城降兵,复归于夏。他只带走刘义涛等寥寥数人,并且需要迎接靳陵的衔尾追杀。 这是一场惨烈的逐杀战。 三干在攻城战事中得到了足额补充的先锋营,在锡明城防守战中,战死了五百人。 在这场逐杀战里,很快就死得只剩五百人! 一方是大齐天骄,名门之后。一方是夏国勋将,积年神临。 靳陵固然亲身感受到了重玄遵的顽强,感受到这支齐军的精锐。 重玄遵多次亲身断后,连星轮都碎过两次,也始终无法摆脱靳陵三万大军的围杀,活动空间越来越小… 好在这个时候,临武中部五城防线,终是告破重玄遵带人混迹在后撤的夏军之中,逆潮而上,冒险突破,终于与齐军大部会合。 而靳陵也不得不退守锡明城,收拢前线溃军,重新构建防线。 临武府战事,自此正式进入南部七城阶段。 夏国的十二月,或许要比齐国更冷。 独坐雾花城城头的重玄遵,好似全然感受不到寒风。 一袭白衣,依然不染埃尘。 眸子依然神光深蕴,坚定有力。 随意往那里一坐,便是一幅水墨图景。 只是嘴角没了若有若无的笑意,整个人显得异常的冷峻,不可接近。 他毫无疑问立了大功。 他在锡明城的殊死奋战,好像在夏人的腹部钉了一颗钉子,使之运动不便,是齐军得以迅速突破临武中部五城的重要原因。 而后在临武后方游走,多次与夏安国侯交战,率军突出重围,成功回归齐营, 更是英雄般的壮举! 闻听此事之齐卒,莫不为之欢呼。 东线主帅谢淮安,也亲自接见他,予以勉励。功劳簿上,记了重重一笔! 但此时此刻,他只是在想…… 战争的残酷,在兵书上真是看不真切。 再怎么说兵者凶器也,仅是想象,也落不到实处三干人的先锋营,打到最后,只剩三百人随他突围成功。而这场逐杀持续的时间,不过三天而已… 在靳陵绝对的兵力优势下,他实在难以腾挪。 倘若临武中部五城末能及时突破,即便是他重玄遵,也没有信心还能够坚持多久。 而重玄胜呢? 此时重玄胜在会洺府的处境,只会比他刚刚经历过的更艰难。因为他在临武府鏖战,尚能期待援军。对方在呼阳关之后,却是处处皆敌。一旦被咬上,几乎没有脱钩的可能。 先不说重玄胜是怎么进的会洺府。这狡猾的小胖子,怎么敢如此做赌? 他凭什么觉得,他有机会赢这一局? “将军。”随军副将近得身后来:“兵员已经补齐,拿着谢帅的令,末将亲自挑的人。将士们听说要跟您,都很踊跃。” “展旗吧。”重玄遵看着重云低压的远空,淡声道。 这随军副将已跟了他多年,才能不算多出众,却是极可靠的。此时也只应了一声“是”,便即转身。 “仲辛。”重玄遵没有回头看,但是忽然问道:“你不问问去哪?” 随重玄遵追南逐北,在最后一场突破战中身中六箭的仲辛,此时停下了脚步, 只是应道:“将军说去哪,仲辛就去哪。” “这一次我们去大邺。穿平林,去大邺。” 重玄遵难得地解释道:“我不能去呼阳关,呼阳关地势险要,城防构筑多年, 又有精兵强将驻守,正面极难突破。只能平定临武全境后,以大军去打。我不能去岱城,那地方是进入奉隶府的窗口,是我现阶段想要争功、最好的选择…但既然说是最好的选择,我那个胖弟弟,一定在那理等我!” 战场上瞬息万变,又消息不通,重玄胜何以能够一算一个准,精准陷他在锡明城? 他事后反省,是自己苛求完美的性格,被捕捉到了脉搏,从而预估到了选择。 往前他是不在乎这些的,无非见招拆招,他自信能够应对一切。 但即便是他,在齐夏这般规模的大战里,也屡屡感受到艰难。 他相信他如果选择去岱城,重玄胜一定还有新的惊喜给到他。 驻守锡明城的惨烈,历历在目。 但若要他就此不去做完美之选,而是稳扎稳打地在现在的临武南部七城鏖战, 拿安稳的功勋,那又是他所不能够忍受的! 倒不是说他在临武南部七城作战,就一定会在接下来的战功竞争里输给重玄胜 —重玄胜和姜望在呼阳关之后搅动风云,是踩在悬崖边上走刀锋的危险行为,能不能回来尚未可知! 他只是不能够忍受,自己选择平庸。 所以他去大邺! 他冒更大的险,去攫取更大的功勋! 大邺府是夏国皇室龙兴之地,是曾经的大夏旧都,是夏太祖、夏太宗皇陵之所在,端是此国要害之地,夏廷防守的重中之重! 且大邺府与现在的夏都贵邑城,在地理位置上也相去不远,中间不过间隔一府。京畿地区的军队,随时可以调动支援。 以三千人的军力,去碰这样这一座重府,无异于穿行刀山火海。 只要被黏上一次,几乎就不会有脱身的可能。 尤其是……现在的三千人,还是在原来先锋营三百人的基础上补充而成,战力远不能跟春死军出身的精锐相比。 此行几是九死一生。 仲辛想了想,说道:“先前您说靳陵在等人,那个人没等来,靳陵却发起了总攻,说明胜公子已经进了会洺府……胜公子既是在会洺府,又被靳陵等的那个大人物追杀,想来抽身都难,如何能去奉隶府的岱城?” 重玄遵道:“我想不到他会怎么做,但我想他肯定会做得到。“ 仲辛自是相信重玄遵的判断的,沉默了一阵,还是说道:“既然您确定胜公子会去岱城,您说,如果夏国人知道他的目标…“ 在重玄遵看过来的眼神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最后道:“将军,我只为您考虑。” 重玄遵平静地说道:“你似乎在怀疑我,已经不能够赢得公平的较量。” 仲辛跪了下来,恳切地劝说道:“将军,您是超乎卑职想象极限的绝顶人物, 卑下追随您多年,从未怀疑您的力量。只是……只带这三千人去大业邺府,即便是您,也太冒险了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的未来是通天坦途,这一战亦不过途中风景。您何尊何贵,如何也要拿命去争?” 重玄遵只是站起身来,已往城下走。 留下他平静的话语,落在这雾花城的寒风里,不会被任何人所更改 “我要赢得所有。包括勇气。” 第两百零八章 挑灯夜奏天子疏(为盟主只为俗人回档加更3/3) 道历三九二零年的临淄,满城风雨。 在时间线推进至十二月以后,更是空前的激烈起来! 首先是伐夏大军,受阻于同央城前。。 三自前期的势如破竹后,很快进入了漫长的拉锯战中。 齐军兵临同央城下,是十一月二十日。 同日,谢淮安统辖三十万东域诸国联军,兵发临武。陈符领三十万郡兵,兵发幽平。 此后再无寸进。 前面用时四天,叫奉节府全境易帜。 后面打了半个月,都未能全占临武和幽平! 众所周知,齐伐夏,打的是世界局势下的战略空间,抓的是景牧战争的空前时机。一定要快! 哪怕是老百姓的街论巷议,也都有此共识。 可是曹皆打到夏国祥佑府后,竟然开始磨蹭。据说每日只在同央城外练兵,还多次驰马江阴平原,悠游赏景,对于北线、东线战事一概不问。 朝野之中,慢慢就起了一些声音。 齐军百万雄师,八日至夏。仅一天就击破剑锋山,又三天,占据奉节全府!又不到一天,击破了九龙离火阵,逼出了夏国护国大阵! 足见齐军之强,夏军之弱。 而夏国既然孱弱至此,曹皆为何不一鼓破之? 陈符和谢淮安,各领三十万大军,何以打个幽平、临武,都慢慢悠悠? 在所有的声音里,有一种传扬最广—— 夏国这么弱,曹皆还打得这么慢,当初还不如让重玄褚良为帅! 朝野之间,关于曹皆和重玄褚良孰强孰弱,一直都是辩论不休的话题论起在兵事堂的身份地位影响,两人向来并驾齐驱,曹皆稍胜一筹。 论起战绩,曹皆一生无名局。重玄褚良却打了不少令人惊艳的、甚至可以载入史册的大战,远比曹皆显眼。 论修为,重玄褚良以东域第一神临之威,晋级当世真人。洞真第一战,就对上钓海楼崇光真人,可比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曹皆煊赫得多。 而复盘这一次的伐夏之战。 人们也可以轻易发现,曹皆之所以一开始能够打得快,其实也是重玄褚良的功劳。 正是凶屠亲冒矢石,一日攻下剑锋山,逼退虞礼阳,由此击溃了奉节府夏军的意志,才有后面三日时间占据奉节全府。 但在此之后,曹皆为了压制凶屠战功,竟然将这样一位帅才,按在同央城前, 陪他慢悠悠地练兵。 任由幽平战场和临武战场举步维艰,却不做干涉! 齐何强也,夏何弱也。 能四天占奉节,为何不能四天占祥佑,占幽平,占临武? 四天不成,十四天也不成! 在这么关键的战争里,十四天无寸进。 曹皆想干什么? 曹皆在干什么? 一上来就掀了底牌,让定远侯重玄褚良、当代摧城侯李正言,一个接一个的玩命,九卒劲旅拼死而战,把紫极之征龙都直接交付了…然后开始打拉锯战? 关于曹皆此人无能好妒,天子应使凶屠替曹皆的种种声音,开始甚嚣尘上。 这些声音一开始也无甚影响力,不过是一些摸不清形势的人碎嘴。 但在道历三九二零年,十二月七日,一个重大的消息传来后,舆论瞬间爆发了…… 在这一天,天下六强之荆国,正式发起西扩战争! 在正式的军庭会议之后,这个雄踞北域西部的军庭帝国,派出鹰扬卫大将军中山燕文、青海卫大将军蒋克廉,骁骑大都督夏侯烈、射声大都督曹玉衔,各领本军,兵发西北五国联盟! 荆国六护七卫,乃是这个军庭帝国的根本。但这次一次出动了四支大军,颇有雷霆碎玉的架势。 在景牧全面大战,齐军大举伐夏之际,荆国好像也要腾出手来,解决自己西边的“老朋友”。 寒、铁、辽、真、高这西北苦寒之地的五国,一觉醒来,面对的就是军庭帝国闪亮的刀锋。 虽则战士爆发在现世西北,但对于齐国来说,这件事的影响亦极深远。 天下大事,绝不孤立,尤其是到了天下六强这等层次。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影响到天下格局。 荆国发动西扩战争,看似只是荆国自己的事情。 但这表现出来的是一个姿态,裸露出来的是一个事实——你们景牧之间的大战,我荆国已无瑕插手。 实打实的军队派出去了,真刀真枪的战争开始了。 荆国便是再想抽身做点什么,也已是不能。荆国把自己投进了战场,意味着无论是牧国还是景国,都可以更加地放开手脚。 荆国西扩,在事实上是加剧了景牧战争的烈度! 由此导致的连锁反应是……齐国伐夏,有了更大的时间压力。 因为景牧战争烈度的加强,意味着这两个霸主国也会更快地决出胜负。 时不我待! 因而在荆国发动西扩战争后,批评曹皆无能,辱骂曹皆误国,要求前线加快速度、要求换上重玄褚良,甚至于要求让军神披甲上阵的声音…一下子就已是遏制不住。 这些声音里,并不全是其它国家的人。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真心为大齐帝国着想,为这场战争忧怀。甚至于有“今伐夏,不能速得而将速灭”的悲观说法! 舆论发酵至此,已是到了不得不回应的时候。 就连身在前线的曹皆,也或多或少感到了压力。 但在这个关键的时刻。 身在战场的重玄褚良,用万里征途,加急送回一本《挑灯夜奏天子疏》。上陈天子王侯,下达百官黎庶。 在这份奏疏里,凶屠明确表示,曹皆的整个伐夏战略,实行得非常完美。对于曹皆统帅伐夏大军,他心服口服。 他将严格遵从曹皆的军令,为加速结束这场战争,贡献自己全部的力量。 对于朝野间关于他和曹皆的争论,他更是明确写道— 万军对决,他不如我。争杀百万,我不如他。此倾国之战,我当附其骥尾! 算是亲自为他和曹皆的领军能力之争,划上了句点。以自陈不如来结束。用一生荣誉,成全了曹皆。 这封奏疏一出,顿时掐灭了朝野间想以他替曹皆的声音。 而紧随其后的,是军神姜梦熊,通过镇国元帅府公开发声,表示曹皆这场仗打得很好,夏国已经没有一丁点机会,他坚决支持曹皆。 再而后…… 齐天子在朝堂之上,对着文武百官,斩钉截铁地表态一 “在伐夏战事上,不对曹皆做任何干涉。无条件支持曹皆!曹皆说打一年,朕就支持他打一年。曹皆说打十年,朕就支持他打十年!” 于是万声灭。 不知多少暗中推手引发的舆论风潮,就此被平息。 毕竟齐天子连“打十年”的话都说出来了,曹皆现在不过才磨蹭了十几天,又有什么可急切的呢? ****** 第两百零九章 雷霆碎玉 新节城。 休养了两天的得胜营,再一次集结起来。。 集结在两杆高扬的旗帜之前。 三这一次重玄胜不再掩饰。 竖起的两面旗,一面是异常招摇的胜利在望旗,一面是齐国经纬旗。(紫微中天太皇旗别名) 所谓将旗与国旗。 他们在会洛府新节城,在夏军后方,堂而皇之地立起了大齐国旗! 新节城四干余被缴了兵器的守卒,蹲在校场另一边,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 重玄胜这一次没有试图招揽任何人,因为接下来的战事,并不能靠降兵来完成。 他只是照例毁掉了这座城池的防御体系,破坏战争物资,只取走道元石这等硬通货。 比如新节城所有守卒的兵器,就全部堆在一起,被姜望用道术融成了一个大铁球,现在正屹立在城中央。 姜望站在重玄胜左边,十四站在重玄胜身后。 他们面向得胜营一众士卒,共计两千四百五十三人。 一路穿临武府,赚锡明城,过呼阳关,掠鸿固城,破新节城…… 虽则靠重玄胜充分的准备、超卓的战争视野,和姜望身先士卒、每每先斩敌将的强大武勇,基本没有碰过硬茬,但战损仍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有五百四十七人,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们的魂灵是归家,还是永远羁旅异国,取决于这场战争的最后结果。 对于得胜营而言,时间非常紧迫。 重玄胜先掠鸿固,再击新节,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 而夏国那位临时赶回来、正在会洺府扎口袋的大人物,一旦得知新节出事,立刻就会反应过来,流窜后方的这一支齐军,究竟目的何在。 新节城一下。 整个奉隶府几是完全不设防的状态,对齐军敞开了怀抱! 此刻齐军有两个极好的选择。 一个是奉隶府最北边的岱城,一个是奉隶府最南边的朔风城。 打下岱城,就等于将临武府、奉隶府战区彻底贯通。打下朔风城,则可直接威胁锦安府,给梁军创造入局的机会。 无论哪一着,都是足以致命的杀棋。 被打进国门来,劣势便在于此——敌军打起来毫无顾忌,己方却处处是掣肘,时时暴露要害。 很多时候,根本没有正确的解法,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也是樊教一开始选择只身赴奉隶的原因所在。 只不过重玄胜技高一筹,骗过呼阳关,轻取鸿固城,剑指绍康府!搅得会洺府大乱,绍康府惶惶不安,才调得樊敖这头猛虎离山。 绍康府比奉隶府更关键,也更柔软,夏方不能不管。 重玄胜在拿下鸿固城之后,当天就弃城而走,为自己赢得时间。 在会洺府诸城联军大网结成之前,先一步逃到了网外,潜踪匿行。 就此与樊敖错身穿过,迅速赶到了新节,靠姜望行险一搏,一举拿下。 事已至此,什么乱发求救书信、驱降兵乱战,如何预判会洺府诸城联军路线…倒都是细枝末节了。 樊敖能够迅速重建会洺府秩序,调动诸城兵马,很快扎出一个密不透风的大口袋来,也足见其老于行伍的素质。 只不过棋差一着,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对于现在的得胜营来说,时间是关键中的关键。 他们必须在夏方那个暂不知名的对手追上来之前,完成他们拿下新节后的下一个战略目标。 时间不仅仅关乎最终成败。 时间亦是生死线! 他们一路走过来赢得了很多,但是输在这里,就会输掉一切! 在这个时候,重玄胜选择了停下来休息非大智大勇,岂敢如此? 关于这场战争的一切,好像在他脑海里都有具体而微的信息,似乎能够精确到每一个时辰会发生什么。 姜望能做的,只有不遗余力的支持。 得胜营的确需要休息。 打剑锋山的时候,秋杀军就是主力,他们正在其间虽则彼时在十万人大军阵中,重玄胜有意照顾,将更多的军阵气血、道元所需,分摊给姜望和他自己。 但得胜营这三干人,的确是在同僚都已经坐在军帐里吃肉喝汤烤火的时候,跟着重玄胜姜望,穿过了整个临武府,一路征伐,从会洺西,打到会洺东,来到新节城。 哪怕什么都不做,仅仅是在这么短时间里,跑过这么多地方。在不依靠军阵加持、不吞服气血丹、不用符篆之类外物的情况下……跑也能跑死不少人。 也就是这是一支出自齐九卒的强军,人人都是优中选优的锐士,才经得起重玄胜这般折腾。 重玄胜做出让军队休息的命令,不是他不知道时间的重要性,恰恰是因为他太在意时间! 会洺和奉隶自来相邻,能够贯通两府的城池节点,不止一处。 他之所以选择新节城作为进入奉隶府的最后一站,自然有他的全盘考虑。比如位于新节城域的天风牧场,是夏国四大牧场之一,供给了夏国军队大量的战马。 重玄胜在占据新节之后,直接打破了天风牧场,放任马群自由,只留不到六千匹马自用。一个崩溃的天风牧场,被放开了束缚的马群,在他的计划里,亦是迟缓夏军追击的一步闲棋。 得胜营士卒,马战步战都能顺手。 此时此刻,一人双马,负弓挂弩带刀,在校场沉默。 好一股肃杀气! 重玄胜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并不说别的话,转身疾飞在高空:“随我…拿下岱城!” 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岱城! 他要将临武、奉隶两府战区打通,将齐军贯通一线,直接封锁夏国东部! 两千四百五十三名得胜营士卒,高声齐呼 “岱城!岱城!岱城!!!“ 于是马蹄动,于是雷声起。 他不再掩饰,也随便新节城这些降兵听到,传递消息给谁。 因为已经不需要掩饰。 从领军穿插临武后方开始,他的阶段性战略目标就在这里。他所等待的,就是这一刻。现在唯一要争取的,只是时间! 当然,新节城的传信飞兽,也是惯例放开,写上了五花八门的求救信,四散求助的。此时的奉隶府,已经乱了起来。 轰隆隆!轰隆隆! 国旗将旗风中鼓荡,两员腾龙境都统架起了夔牛战鼓,疾飞在高空。 黑盔黑甲的十四,亲自执槌,擂动鼓面! 看着这样一彪人马疾驰而去,新节城一众手无寸铁的俘虏,相对茫然。那耳中响彻的、蔓延至天边的……竟分不清是鼓声、雷声,还是马蹄声! 夔牛战鼓的原材料,乃王长吉于山海境垂钓所得之夔牛皮是现世早已绝迹的远古异兽。 姜望寄回临淄后,重玄胜找军中大匠鞣制而成。 作为战阵之器,此鼓极利于行军。 鼓一响,振奋精神。鼓二响,激活血气。鼓三响,活泼兵煞! 更有雷声随行,有破法慑敌之威。 这一营所举的经纬旗,亦是国旗中品阶上好的,能够给军队提供全方位的庇护,可以稳定兵煞,减少士卒遭受兵煞反噬的可能。 那“胜利在望”的将旗,虽然不甚美观,但在军阵法器中,效果也绝不算差。 可以帮助士卒更快地结成军阵,有强化兵煞之力的作用, 锡明、鸿固、新节,这三城掠夺下来,得胜营上上下下,皆换了一身。人人带甲,人人有法器。 此刻尽都披挂了,人马如龙,直接踏进了奉隶府! 一路上神鬼不避,撞断游骑。过城不入,敢有出城之夏军,立杀无赦。 奉隶府诸城,哪敢出城野战?摸不透敌军虚实,对一支大摇大摆纵横在本府腹心地带的齐军,只有恐惧。 便是那想要挥师迎击的,还未整军出城,得胜营便已疾驰而远。 传讯飞兽挤满了奉隶府的天空,传递诸多乱七八糟的讯息,令人分不清哪条是真,哪条是假。但这支纵横官道的齐军是真的,马蹄声是真的,他们的长刀劲弩,都是真的! 轰隆隆,轰隆隆。 疾驰一日夜后,一路雷声,自奉隶府中部,一直卷到了奉隶府北部,终于轰鸣在岱城的高空! 当姜望将视野中的这座城池纳入乾阳赤瞳,他赫然发现,岱城已经陷在战火中。 十余艘棘舟绕城而飞,在躲避守城弩箭的同时,不断发射破法棘枪。 远远地,在岱城北门方向,密密麻麻的齐方军队,正对城猛攻。一员大将飞在高空,兵煞之力加持其身,眉心竖瞳降临天罚之光,怒轰岱城大阵! 不是鲍伯昭,又更是何人? 此外又有一员齐将,须发乱舞,似醉酒狂歌,摇动如椽大笔,持续以儒门法术攻城。 “鲍伯昭!谢宝树!”姜望眉头一挑。 有一种到手的功劳被人分润的不爽利。 重玄胜亦是皱眉,但却是说道:“来的竟然不是重玄遵,他没道理比这两个慢才是……这下也不知压力够不够。” “什么压力够不够?”姜望没听懂。 岱城守将薛汝石,是夏国阳陵侯府的旁支子弟。行军布阵的本事不差,且为人慎独,爱惜声名,在夏国风评极好。 重玄胜读夏国情报的时候,却发现一件事一当初阳陵侯薛昌与广平侯郦复虎台争道时,薛汝石明明在虎台值守,却请了病假在家。时人都谓薛汝石是个懂得避嫌疑的人。 重玄胜却由此断定,薛汝石是个明哲保身的家伙。 他进而研究薛汝石生平,揣摩其人性格,结合诸多细节,断定此人在真正危机关头,无法承受高压。故而才把岱城作为他这一笔伐夏东线战事的收尾! 当然此时并没有什么功夫与姜望解释。 岱城攻防的双方,都注意到了这一支自奉隶后方浩浩荡荡而来的骑军。 那一面“胜利在望”旗,没谁认识。可飘扬的紫微中天太皇旗,却已经昭显阵营! 何以齐军能从奉隶府后方驰来? 这代表了什么? 重玄胜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 直接席卷兵煞,将得胜营士卒全部卷起,法天象地神通再出。其身显化为三十丈高的巨人,洪声怒吼:“呼阳关已破!会洛府易帜!奉隶已成孤府!” “吾重玄胜,奉命接收岱城!友军避让!” “布告岱城有司,降者免死。一日不降,副将及以上,杀无赦!两日不降,队正及以上,杀无赦!三日不降,手中执兵者杀无赦!四日不降,破城之时,四日不封刀!” 这场岱城攻防战是从十二月七日开始的,到现在已经持续了两天。 齐军当然不止重玄胜这一个聪明人。 齐国强于夏国,是从高层力量、到未来天骄、再到兵员素质,从上到下、从实力到潜力的全方位碾压。 临武府最后的七座城池还在顽抗。 谢准安贯彻曹皆的大战略,稳扎稳打,七城同围,攻城不休。 而东线战局云集诸将里,如鲍伯昭者,也不甘于困宥在临武府的轮换攻势中。 早早想到了下一步突破口,直接率军来打奉隶府的岱城。 此时忽然见得“友军”重玄胜,引骑军从岱城南面冲来。 当初“消失”的时候,还是一营步兵呢。“回来”的时候,一人双马都安排上了,各个带甲执锐,全是将官级的装备除了叹服,一时也没什么别的好说! 对于岱城守军来说,临武府战线一退再退,本就已经是奉隶府前沿极大的压力。 齐军直接打上城门来,足够说明夏军在临武府已经失去掌控局势的能力。 作为一城守军,别无它路。只有借助护国大阵、护城大阵的力量,固守以待援。 求援信发了不知多少封。 城墙攻防不知持续了多少轮。 好不容易等到后方来援,援的竟是对面的齐军? 他们还在奉隶府前线苦战,齐国的紫微中天太皇旗,竟然已经在奉隶府后方飘扬! 这对代城守军士气的打击,几是毁灭性的! 薛汝石行走在城头,如何感觉不到部下士卒的惶恐? 齐军从奉隶府后方冲来,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他甚至认得,这支齐军骑的,是天风牧场的马,马臀上有天风牧场的印记! 会洺府若不是全境沦陷,怎么会让齐军来到奉隶。 天风牧场都被占了,奉隶府后方大约也是真的已经失陷! 他强压下不安,灌注道元,以最后的勇气怒声喝道:“我大夏有百万雄师,亿兆黎庶,何惧你齐贼!你有本事,就攻进城来!薛某这人头叫你割了,须不眨眼!” 重玄胜凝聚磅礴兵煞在身,显化顶天立地之巨人,此时却根本不跟他再废话, 只侧头回望—一 “黄河魁首姜青羊,我要看你在临淄西郊未出的那一剑!” 巨声如天雷,真个引天威。 但见穹顶之上,忽而四星并耀,又有星路亮起,倏忽折转,贯通七星之域。 星辰在位移! 天地之间,一人高悬。 姜望已经握住了他的剑! “我愿降!”—一薛汝石的声音立即响起! (很多人问夏国地图,这里再提醒一遍。夏国手绘地图在本卷第一百八十三章 《我亦贪生》后,附在彩蛋章里。) ***** 第两百一十章 东线第一功(求月票) 对于薛汝石来说,应对鲍伯昭、谢宝树的攻城,已然是奋尽全力。 对于突然从后方袭来的齐军,他不敢想,也没有能力去判断真伪。。 对重玄胜的那番表态,已是他最后的挣扎和试探。 三姜望移动星楼的一剑,足证其人有随时踏进神临境界的能力。 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 薛汝石的投降,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护城大阵散去,岱城城门四开,薛汝石自缚双手,带着一群丢掉兵器的守军, 出城请降。 出的是南门。 当然,鲍伯昭和谢宝树自也是挤了过来。 至于重玄胜说的什么友军避让——他们还能不知道齐军有没有全占会洺?临武府南部七城还在鏖战,那边呼阳关的门都没摸上呢! 岱城的这笔功勋到底该怎么计,薛汝石是因为什么投降、向谁投降,且还有得一论! 姜望和重玄胜频率极快地来回传音,交换意见。 “他们来打岱城,你说是谁的主意?” “自然是鲍伯昭的主意。”重玄胜随口道:“朔方伯掌湮雷之军,亦是沙场宿将。家传的兵法韬略,自不会差了。” “那怎么有谢小宝的事情?” “你以为棘舟那么好调动?东线才分了几艘?“ 念及谢宝树和东线主帅谢淮安的关系,姜望恍然大悟。 鲍家与重玄家世代不友好,因为姜望的关系,重玄胜和谢宝树之间也是满头包。 不过此刻相见,重玄胜却笑得和煦非常。 “有劳两位贤兄支援了,助我完成贯通临武、奉隶两大战区的最后一步!” 鲍伯昭与谢宝树对视了一眼。 “哈哈哈。”鲍伯昭笑道:“是我该多谢贤弟才是,我与谢将军攻此城已有两日夜,损耗难计,牺性无算。幸得两位贤弟绕敌后而来,助我等拿下此城!不然说不定还得多打几个时辰呢!” “哈哈哈哈。”重玄胜亦笑,伸手往薛汝石一指:“贤兄可看到,这位薛将军,是开的哪扇门,向谁请的降?” 鲍伯昭笑道:“两位贤弟穿插辛苦,止这两干余人,已立不世之功,叫愚兄佩服!不过哥哥们引军一万五干人攻城,打得没日没夜,可都是没吃饱就上了阵!咱们最后一口饭吃饱了,不能说前面吃的大几碗就不作数了吧?” 薛汝石这会哪不知道,眼前这两伙人,正在拿自己争功呢。身为被争的那个 “功”,脸色阵青阵白,难看得紧。 总是重玄胜和鲍伯昭都话里藏话,你一句我一句地试探着,委婉得紧。 谢宝树在一旁不耐烦地道:“谁是主力,这不明摆着吗?夏国人看不清,咱们齐国人自己也看不清?你们有多少人啊?还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姜望瞥了他一眼,有些好笑地道:“佳邻!许久未见了!人多人少的事,论起来没意思!咱们私下聊聊,叙叙旧?“ 谢宝树一副爷不理你的表情,转过头去,但也终是闭了嘴。 重玄胜倒是没有生气。 谢宝树是个不知兵的,只瞧得见眼前一亩三分地。但凡能够看得懂一点战局的,都不至于像他一样,很自信地问谁是主力。 鲍伯昭提及人数,提的是苦劳,是需求,是大军启动,争杀数日夜,不能无功而返。而不是真觉得他们能和重玄胜抢这岱城的功劳了。 谁动摇的战局,谁创造的机会,薛汝石还能够撑多久……鲍伯昭是装不懂,谢宝树好像是真不懂。 当下只笑眯眯地点了一句:“我得胜营的确只有三千人,但就是这三千人,破锡明、占鸿固、据新节,马踏三府之地,势如破竹。如此威风,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很合理嘛,“ 而后他看向鲍伯昭,对这位真正的聪明人说道:“我这个人做事,喜欢携手共赢,不爱吃干抹净。一个人吃太多,容易胖!贤兄为了配合我贯通东部战区的战略意图,引军攻岱两日夜,给守方造成极大压力,这份心意我是知晓的。战后摆酒,定要敬贤兄一杯!” 鲍伯昭挑了挑眉,有些惊讶。 倒不是因为重玄胜有多吝啬,恰恰相反,这胖子太豪爽! 攻岱的功劳没有跑他们的,还顺手给他们加上了一份战略层面的呼应之功…… 条件开到这份上,已是相当厚道。 毕竟是下一代朔方伯、鲍氏已然确定的继承人,鲍伯昭惊讶的情绪瞬间敛去, 换上了热情的笑脸:“是该喝一杯,要恭喜贤弟又夺一城!” 投桃报李,他也立即承认岱城守军是向得胜营请的降。 眼前齐国两个年轻将领,谈笑间议定了军功分配,作为被分配的那个“军功”,薛汝石的心情实在复杂。 大夏千年国祚,有荣誉历史,辉煌过往,有励精图治的朝廷,有忠勇之将,治国良臣。有无数仁人志士。自古以来,人才未绝。 他薛汝石历遍军政多种职司,如今在岱城兼领将主、城主,所见夏国青年俊彦何其多也! 但有几人能如鲍伯昭,有谁能如重玄胜? 城头早已变幻了大王旗。 岱城外的受降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得胜营办这事,已是熟练得很。 重玄胜和鲍伯昭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和和气气。老一辈的矛盾,好像根本对他们没有影响。 远空有轰然之声,正极速靠近! “结阵!” 重玄胜和鲍伯昭几乎是同时下令,各拥兵煞升空。 姜望手按长剑,毫不犹豫拔身高飞。 谢宝树结阵慢了一拍,索性自己一个人飞上高空,与那姓姜的一般。 而自远空,一个燃烧着可怕力量的身影,正极速靠近。 近了,近了! 却是一张方阔的,威严的脸。 威严之下,难掩疲惫一个神临境界、金躯玉髓的强者,带着一身仆仆风尘! 大夏宣平侯樊敖! 扎在会洛府的口袋,捕了个空空如也,所有的行军痕迹,都是原鸿固城守军造成,叫他大感不妙。 彼时并不知重玄胜的战略目标,但已经意识到重玄胜要去奉隶府,他在会洺与奉隶相接的禄周(更近临武)、新节(居中)、阳固(更靠近锦安)三城之间犹豫。 最后因为一手构建的战时秩序里,迟迟没有新节城的动态,故而挥师新节。 他不知道的是,重玄遵占据新节城之后,之所以选择封闭四门,断绝消息,就地休息两天,一是手底下士卒确实需要休养,二就是为了等他追来! 将天风牧场捣毁,阻隔夏军交通。得胜营一人双马,行军速度何其之快。 樊敖被引去新节,注定只能迎接一座已经被毁灭了战净储备的城池,而不可能再领军追上得胜营。 看到新节城的第一时间,樊敖就已经觉知不妙。 问清得胜营去向后,他甚至是丢下军队,不管不顾地独身往岱城赶。城防多一位神临强者,结果会截然不同! 但已是……来不及! 自临武至奉隶至会洛,再返奉隶,他未曾停歇一刻,可尽都做了无用事! 此刻他疾飞至岱城,迎接他的,是鲍伯昭、谢宝树,并一万五干名东域诸国联军。是重玄胜、姜望,并两干余得胜营齐卒。 是岱城之主薛汝石,和他已经投降的岱城守军! 以他之金躯玉髓,头皮一时竟是木的。 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年轻胖子,还有那个很远就感受得到剑势的年轻剑客。 樊敖一言不发,转身疾退。 且不说留在这里,有被军阵磨杀至死的危险此时临武奉隶打通,已成定局。 他必须以最快速度回身,想办法巩固奉隶局势!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他还未想到… 此处不同于临武府,奉国公周婴是边打边撤,构筑了一层又一层防线,容留了足够的缓冲空间。哪怕是锡明城受到袭扰,临武防线也有相当的韧性,最大程度上迟缓了齐国兵锋。 这亦是周婴在整个东线战场的战略思路。 今日之奉隶府,大门却是骤然打开,风云突变,根本没来得及拉起防线来。 岱城一破,东线三十万齐军,随时可以南下饮马,势无可阻! 樊敖疾飞而来,又疾飞而走。 齐军阵营里,传来哄笑之声。能够逼走一位神临强者,一位大夏侯爷,自有得意,有畅快。 薛汝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脸上表情似哭似笑。 说不清是悔,是恨,还是别的什么。 奉隶府还在,会洛府还在。 樊敖以国侯之尊,不计损耗,不惜生死,东奔西折,转战三府,甚至独身前来支援。 他却在樊敖赶来的前一刻,选择了投降。 此中滋味,实在难言! 且不论薛汝石心情如何,重玄胜与鲍伯昭对视一眼,已经对接下来的局面有了共识。 岱城这么快拿下,整个奉隶府已经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再加上重玄胜摧毁了天风牧场,极大打击了奉隶府军的机动性。 宣平侯樊敖理性选择撤退,想要拉起防线,稳固奉隶后方,但残酷的事实会告诉他,他所为仍是无用之事! 岱城的易手,彻底切断了临武和奉隶的联系。周婴“且战且退、层层织网”的战法,在奉隶府这边已是织不下去。仅一个樊敖,短时间内想靠奉隶府军来做点什么,完全是异想天开。 接下来仍是要抢时间。 他们要迅速向东线统剂帅谢准安请兵,此时临武南部最后七城,已经可以暂且放下,围而不打,东线主力当向奉隶府进发! 临武、奉隶两府已经贯通,一旦齐军涌来,全据奉隶,会洛府也根本没办法再守。 而临武、奉隶、会洺,这三府全部打通之后,从舆图上看,就是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正勒住夏国这个巨人的脖颈! 东线定矣! 谁能想到,引起一系列战场变化,导致现在就已经可以看到钉死东线战局之结果的,竟然是一支在临武战事初期就已经消失的、区区三千人的队伍呢? 接下来…… 就只是一场掠夺军功的盛宴。 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 所以薛汝石的心情如何,有什么紧要? “我们是从新节城过来的。”重玄胜开门见山地道。 他的意思很明确,从新节到岱城的道路,他已经打通,不容许别人再来摘桃子。 鲍伯昭并没有纠缠的意思,很直接地道:“你打西路,我打东路。在其他将领过来之前,能拿的尽量拿下。然后…就各凭本事吧!” 东域诸国联军里,强者并不少。 如弋国之阎颇、旭国之西渡夫人(旭国在星月原战场出了力,此次齐国东征, 不用出兵。但神临强者还是要随军)、容国之欧阳永… 他们也都有战功需求,事后能够用战功在齐国兑换大量物资,甚或赢得更多开脉丹份额。对于一个不设防的奉隶府,他们绝不会客气。 此刻身在岱城的这些人,拥有先发的优势,但最终吃到嘴里的能有多少,还是要看自己的本事。 岱城功勋已经分配完毕,鲍伯昭索性连城都不进,带着还在战争状态里的军队,直接奔赴奉隶东路的下一座城池。至于与他达成合作的谢宝树,自然是飞回临武战场汇报军情兼请兵。 超凡层次的战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敌方超凡力量的毁灭。 于此时的齐军而言,打的就是夏国境内各大城池,要的就是一处一处摁灭夏国护国大阵的节点。什么村、镇一级的地方,碰都不碰。 重玄胜则不急不缓,确定了西路的进攻路线后,领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岱城。 他甚至想请谢宝树顺便代为请兵,理由自然是上头有人好办事,况且谢宝树和姜望还算得上是邻居呢! 谢宝树看都没看他一眼。 于是才找了一匹玉台青骢,令青砖执将令去找谢淮安请兵马。 他自己则是拉着薛汝石的手,详细地过问岱城的一应细节。热情地… 毁掉了岱城的护城大阵。 至此。 从道历十一月二十日,北线东线战场同时开辟、夏国全境乱战开始,到道历十二月九日。 十九天的时间。 得胜营纵横三府之地,已拔锡明、鸿固、新节、岱,四座大城。 俘虏无计,缴获无计。 实为东线第一功! ******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两百一十一章 新荣 “鲍伯昭倒是很好说话。" 岱城府库之中,姜望一边清扫各类道术秘术,一股脑往演道台里复刻,一边跟书架对面做着同样事情的重玄胜说道。 “岱城以北,他们不来,多的是人来。岱城以南,我们不来,没人能来。”重玄胜语气随意地道:“掰扯的时候,谁都能说出两句道理。但事实如何,明眼人都清楚。” 他笑了笑:“而且我已经很厚道了,分给他们一份战略大功。” “难道不是因为要靠谢宝树的关系,掌握奉隶西路攻势的主导权么?“姜望冷不丁问。 重玄胜停下翻检道术的手,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姜望又补充道:“并且我们本来也人疲马乏,吃不了太多。他们真要绕开我们自己干,我们还能跟他火并不成?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各取所需。“ “了不起啊,姜爵爷!” 重玄胜赞了一声,然后道:“不懂得打仗的人,可以上战场。只懂得打仗的人,一定不要上战场。这是……我爷爷说的。“ 他意味不明地笑笑。 然后道:“你能够想到这些,已经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将军了。不过更重要的部分你没说到。 战争从来不是战争本身。 是,我们辛苦绕到敌后,拼死拼活,建立了很了不起的功勋。 但这一系列功勋的基础是什么? 是谢帅在正面战场压制了夏军。 是咱们三十万大军,压着敌城在打。压得夏军不敢冒头,只能固守。打得他们的主力节节败退,无暇他顾。才有我们区区三千人来去纵横。 一场大战打下来,上上下下数十万人,每个人都在拼命。 最后若只是咱们这一营在肆意掠功…走不远的。 打到后面你会发现,你的兵马越来越少,你的补给越来越困难,战略空间越来越狭隘,处处为难,处处不顺…所谓‘运去英雄不自由’!哪来那么多运呢?失的大多是人心。“ 姜望若有所思:“所以要把鲍伯昭和谢宝树都捆绑进来?“ “鲍伯昭,朔方伯嫡长子,板上钉钉的下任朔方伯。谢宝树,齐军东线统帅的亲侄,视如己出的小心肝,当初咱们跟他闹矛盾,谢帅还亲自来说和呢… 重玄胜哈哈一笑:“两个好人呐!” “的确也不坏。”姜望跟着笑了。 这个时候,十四就安静地站在门口,面甲朝外。耳中听着他们俩聊天,也不知是在修行,还是在发呆。 不管在什么地方,她有她的安宁。 姜望翻检了一阵,又问道:“对了,重玄遵呢?你不是说他会来岱城?” “是啊,本来准备给他加加担子的。我还认真地想了很久,替他考虑”重玄胜叹了口气,有些忧虑地道:“他既然没有来岱城,那肯定是憋着劲去干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去了,通俗地来讲—发疯了。“ “会是什么大事?”姜望起了好奇心。 “谁知道呢?偷袭贵邑?袭扰平林?挑战虞礼阳?想绕后撞出同央城防线的破绽?“重玄胜低下头去继续翻检道术。 一边随口叹道:“唉,都怨我太优秀,给了他太大的压力啊!当然,你姜爵爷也是有功劳的。 翻着翻着,忽然顿住。 啪地一声,合拢了手中书籍。 “大邺!” 他非常肯定地道。 “大邺?这…不可能吧?他就算去了,能做什么?” 姜望再怎么不通军事,来参与伐夏之战,对夏国也总有个大概了解的。知道大邺府是什么地方。 人们骂一个人,最恶毒的话,通常就是“包刨你家祖坟”。 大邺府基本可以视为大夏皇室的祖坟所在.… 其重要性不言自喻。 大邺府的官员配置,都要比其它府级别更高。除了自有的府军,更有等闲皇位更迭都不会出动的守陵军团在。当初夏襄帝战死,战后归葬,不知有多少士卒自发为他守陵。能够在那场齐夏大战活下来的战士,可想而知都是什么素质…… 重玄遵虽然是绝世天骄,毕竟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带着三千人的先锋营,能在大邺府做些什么? “是啊,这不可能。”重玄胜喃声道:“但是在所有的不可能的选择里,这个是最有可能的“ “你开始担心了?”难得看到这胖子有算漏的时候,姜望忍不住调侃。 “有什么好担心的!”重玄胜嗤笑道:“我会没有注意到大业邺这个地方吗?没选那里,自然是因为不可能成功!凭咱们两个智勇双全,成功的机会也很渺茫。他重玄遵何能例外?” 姜望心想,我确实是智勇双全,但是你的勇恐怕还差了点。 但重玄胜这时又喃喃道:“可能唯一超出我算计的,就是他的个人力量了。…… “我所有地方都强过他,就是在打架这种事情上,确实不如他野蛮。 他说着,看向姜望:“望哥儿,你说,神临之后的他,到底有多强?" 这已经是重玄胜第二次跟姜望确认重玄遵的实力了。 以重玄胜的智慧,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只能说,与重玄遵竞争这件事,的确是他太深的执念。 人的智慧永远只能开解他人,而难破“我执”。 所以佛门修士才视“无执”为大圆满境界。 姜望这一次很认真地说道:“面对外楼境的他,打播台的话,我现在恐怕还是难赢,三七开吧。生死相搏的话,谁生谁死都有可能。面对神临境的他,我没有一点机会,那时候他将神通都散去了,我的剑势却无法捕捉他但神临境的他,究竟有多强,我也无从衡量。" 重玄胜很了解姜望,知道他的评价是很可靠的。这个人不会贬低对手,也从来不会妄自菲薄。 但无从衡量这四个字……也实在令他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而这恰恰关系到重玄遵大邺府之行的可能性。 想了想,他又问:“你如果神临,有多强?” 他自是想以姜望的实力,来判断重玄遵的实力的。 但姜望摇了摇头:“没真正走到那一步,我也不能真正了解。“ 他捏着手里的道术书籍:“我只能说,我预感到那个‘我… 眸中流淌过不朽的赤金色,他轻声说出最后两个字:“很强!“ 岱城里这座陈旧的术库,一时被安静吞没。 姜望其实什么实质性的话也没有说。 但重玄胜内心深处,的的确确,有一种巨大的安全感产生。忽然间就不太在意重玄遵是否能够成功了。 旁边的这个人,不总能够做“正确”的事。 甚至于常常有一些选择,和他们的共同利益背道而驰。 常常做一些被他视为“愚蠢”的事情。 可是那些重玄胜所知道的“聪明人”,总能够做出符合他利益之选择的人,却不可能有一个,得到他如此从无猜疑的信任。 旁边的这个人,不是总能赢的。 当初在临淄东街口,站出来面对王夷吾的时候,他并没有把握。但他还是站了出来。 先前在西郊点将台,站出来挑战重玄遵的时候,他也没有把握。但他也是站了出来。 没有一点犹豫,人起而剑鸣。 就如战场上一切战术的本质,都是为了制造以众凌寡、以强击弱的局势。 没有人会愿意做没有把握的挑战。 可是总有一些选择,在个人的安危荣辱之上。 人们称它为一一“羁绊”。 是为斩不断、无法割舍的情感。 于姜望,于重玄胜,他们之间的友情,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 在利益之前,可以无分彼此。 在危机之前,能够生死相托。 因而在此时此刻,重玄胜并没有说话。 他只是想 “我非常期待那一刻。” 重玄胜用最短的时间,整顿了岱城的城防。归顺的直接编队使用,不肯归顺的暂时关押。 相较于锡明城,岱城的招降工作却是容易得多。 因为有一城之主薛汝石帮忙商劝,也因为岱城的的确确是在大军围城、又后无援军、且敌军自后方袭来的情况下,才选择的投降。 更重要的是彼时在锡明城,齐军是孤立的,重玄胜说得天花乱坠,也只是画大饼。此时在岱城,却会有源源不断的齐军涌来,而夏军不会再来一个。 最后的战争结果或许仍是未知的,但是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岱城都一定是捏在齐军的手里。 如此一来,岱城守军的抵抗意志,也就可想而知。 之前在鸿固城,在新节城,都是既没有时间,也缺乏条件,重玄胜直接不动招降的心思,将守军驱逐了事。 在岱城他自是大施手段。 把自薛汝石以下一干人等,调理得服服帖帖。 除掉在攻防战中死掉的那些,以及虽是投降、却坚决不肯“助纣为虐”的那些,最后总计有六千人,选择到归降齐国。 当然他们未见得有多可靠,重玄胜也不会用他们执行多么艰难的战斗任务。 不过是为了填补临武方向援军过来前的空缺,以最大程度上利用时间罢了。 重玄胜留一千人驻守岱城,用一名影卫负责一应城防事务,等待大部齐军过来。将另外五千人组建成新荣营’,仍以薛汝石为将主。 耗时两天,将这边整顿城防、整编降军的工作完成。 他也不等青砖那边的援军,径自引得胜营、新荣营出征,目标直指岱城以南、 靠近会洛府的寿安城。 在兵出岱城之前,重玄胜与薛汝石有这样一段对话重玄胜请他留守岱城,负责城防,说:“吾不欲使你伤袍泽,寒你热心。献城之功,齐国不会忘记。“ 薛汝石回道:“此心已无别念,为他日富贵计耳。“ 于是带他随征。 在引军投降的过程中,与宣平侯樊敖照过面,看到了樊敖那痛苦折返的过程。 薛汝石在夏国方面,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唯有齐国最后获得大胜,一战灭掉夏国社稷,他才能够重新抬得起头来。 所以这样一个人,说不定比东域诸国联军里的将领更忠心、更好用。 以得胜营为骑军,新荣营为步军,兵发寿安。 一日之后,得胜营先至寿安。 重玄胜也不做别事,只与姜望、十四联手,引骑军绕城而锁,禁绝寿安交通, 不使任何人出城。有那天空飞过的飞兽,亦是一箭射之。 对此城围而不打,只是劝降。说来说去,无非又是临武全陷,奉隶府也即将倾覆,寿安军民当为自身计那套话。 两日之后,新荣营果至。 薛汝石的忠诚和用心,以及治军的手段,从这行军速度就可以看出来了。 重玄胜特意没有安排掣肘手段,全凭薛汝石自觉。因为现在的奉隶府环境,齐军实在不缺他们这六千人。 而薛汝石带着一群士气不足的降兵,能够在两天的时间里赶到寿安,且整营六千人,没有多少人掉队,已经很能说明忠诚了换他还是夏国将领的时候,都未必能做到这么及时。 当然,在新荣营中,重玄胜还临时收买了不下三个彼此不知的线人,各自验证消息。薛汝石若是真有什么心思,也是瞒不过他去。 于是以新荣营… 继续劝降寿安守军。 “打是不可能打的。” 重玄胜站在地上,远跳寿安城墙,对马背上盘坐修炼的姜望如是说道:“弟兄们都疲了,新荣营又刚降,叫他们去攻城送死,他们不拿刀回头砍你才怪。薛汝石也压不住!” “但是劝降好,劝降很有机会。” “我以骑军封锁寿安两天,隔绝一切消息,城内早已人心惶惶。” 他自信满满:“新荣营又是夏军,正好现身说法。薛汝石作为原先岱城之主, 跟这些个城主守将什么的,总有点交情——" “去你娘的薛汝石,你娘是吃了蚀心草,又拌了瞎眼粉,才生了你这么个背国求荣的孽种!要老子跟你一样投降,我呸!老子怕以后生儿子没屁眼!”寿安城头上,恰时响起寿安城城主的跳脚大骂。 “嘿!这城主是长洛人!”重玄胜扭过头来对姜望道:“带点那边的口音!” 。 第两百一十二章 秋风卷落叶 寿安城城主是一个眼窝深陷,一看就酒色过度的年轻人。 瞧他身上穿的锦绣、戴的珠玉,无不说明他的富贵出身。 据薛汝石所述,此人乃广平侯郦复的第三子,是个贪财好色、呼鹰走狗的家伙。广平侯嫌他太丢人, 早早将他赶出贵邑,调到边府来。 名为子业,其实一业无成。 靠着不知多少灵药堆叠,再加上确有一些修行天赋,才推开了天地门,成就腾龙。此后庸庸碌碌,广平侯费了许多功夫,帮忙积累官道成就,才让他混到了内府境。 神通自是没有一个的。 若不是有个好爹,无论如何也混不到一城之主的位置。 其人在寿安城的日子,也是天高皇帝远,自在享乐,每日里尽是些乌烟瘴气的事情。寿安城的城防一应事宜,都是城卫军主将、郦复当年的老部下袁振负责。 重玄胜前两日围城,郦子业甚至都没有上城楼。今天不知怎么,想起来巡视城防了。 姜望的乾阳赤瞳,甚至都能看清楚他那副没睡醒的样子。 按照薛汝石的说法,这种人应该是一劝就降才是…… 只想不到,现今反应会如此激烈。 其人在城楼上破口大骂,把那些个肮脏的俚语丢来丢去,骂得气势如虹,骂得新荣营数千人臊眉套眼。 骂得寿安城楼,一阵叫好之声重玄胜倒是不怎么在意。 他深知一个人平常的表现,并不意味着这个人的全部。 他也不在乎,郦子业这样的纨绔子弟,竟在危急关头体现出怎样迥异于平常的勇气。 因为奉隶府局势已定,几个人的决心和勇气,根本也无关大局了… 若说还有点什么值得在意的,也就是新荣营的士气了,毕竟是“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的事情。 薛汝石看着城楼上的郦子业,看着这个他平日根本瞧不上的纨绔子弟.明明有单手捏死其人的武力,明明有足够骂得其人吐血的口才,明明有无数个譬如良禽择木而栖的理由,但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灰头土脸地回到了重玄胜面前。 “重玄将军,我…” 重玄胜却笑着问他:“广平侯是不是长洛人?“ 薛汝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道:“祖籍是长洛。” 重玄胜警了姜望一眼,那意思是,你看我说得对可对? 然后才对薛汝石道:“被指着鼻子骂,不好受吧?“ 薛汝石闷着没有吭声。 重玄胜语重心长地道:“薛将军啊,区区一个郦子业,今日存,明日亡,骂得再难听,对你的声名也没有什么影响。我不知夏国有多少个郦子业,但我知道——同样一件事情,在夏史和在齐史里的记载,是完全不一样的。“ “末将…知道了!”薛汝石道。 重玄胜拍了拍他的肩膀:“夏史必将终结于此战,一个岱城的存亡,是不会被记录的。但是齐史还很长,你能不能留下篇目,就看你的表现了。“ 说完,他也不待薛汝石如何回应,便已经大步往前,靠近城门百步内,望向城楼之上:“郦子业!“ 他洪声如雷,惊得城楼上旗幡都一振,也截停了郦子业的滔滔骂声:“老子知道你是个混账玩意,随便你怎么对夏国人作威作福,也懒得管你。但薛汝石不同!我予他令印,录他大名,他已是齐人!你敢辱骂老子的部将,是当真不想死得痛快吗?!” 他戟指城楼,仿佛点在了那个眼窝深陷的年轻人脸上:“今日你若不与他道歉,城破之时,必拿你点天灯!“ 其声,其势,其威。 惊得郦子业后退一步,险些跌倒! 旁边的寿安城守将见势不妙,一手撑住他,一手往前一挥。 霎时间城楼上大弩动弦,八根足有九尺长的军制破法弩箭,封锁各处,呼啸着飙射而来。 重玄胜大手往前一按,重玄之力疯狂聚拢,直接将这八根咆哮的破法弩箭定止在空中!五指一握,这八根破法弩箭便扭曲起来,竟然搅成一团,被捏成了一个巨大的铁球。 “郦子业,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投降,道歉!否则的话…” 空中巨大的铁球,随着他的话语而变幻形态,最后捏成了一个肚皮被剖开的铁人。随着重玄胜大手一招,重重地砸在了城门前! 轰! “如此铁人!” 与此同时,他负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勾了一勾。 马背上的姜望自有默契,眸转赤金,只往那铁人一瞥,铁人肚脐的位置上,便簇起了一缕火焰,炙烈燃烧! 真个像是一个人,被活生生点了天灯! 郦子业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他是有爱国之心没错,是深恨齐人没错,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花花公子,调戏良家妇女在行,却从未真正经历过生死考验!此时亲眼见到他有可能的死状,以如此直观的方式呈现在面前,整个人几乎崩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风度不风度。 “扑灭它,扑灭它!“ 他指着城楼下大喊。 有那附近的士官,赶紧掐动道术,引发瀑流倾落。 那道术之水冲到火焰上,反倒被火点燃! 火势顺着瀑流倒灌,几乎窜到了城楼上,焰光张牙舞爪。 城楼上一群士官,惊得人人后仰。 郦子业更是又往后跌一才发现,那火焰已经被护城大阵的光辉所阻。本就是没可能伤到他的… 袁振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知道这寿安城,已是根本守不住了。 士气已崩,援军都绝。 任是谁来,也无力回天。 一城之主都被吓成这样,寿安城失守已是必然的事情……只看他们愿不愿意殉城摆了。 他自己是不怕死的,郦子业骨子里有血气,咬咬牙兴许也能共城而死,但是其他人呢? 在郦子业惊得六神无主的时候,很多人的眼神,已经变了… 愤怒可以滋生勇气,仇恨可以催发力量。但凉水浇透了,恐惧会熄灭一切。 袁振往前一站,将郦子业挡在身后,对重玄胜道:“我们可以投降,但是一重玄胜大手一挥,截断了他:“我不喜欢别人跟我谈条件。现在我来重复一遍我的条件,你能接受, 就开城!不能接受,就等死!“ “现在打开城门投降,这个叫郦子业的,诚恳跟我的部将道歉。如此,城开之时,寿安城一人不死。 我承诺你们和岱城守军同等的待遇,我承诺你们以后作为一个齐人的尊严!“ 说到此处,重玄胜袍袖一卷:“选吧!“ “我不会道歉“ 先前站都站不住的郦子业,喃喃说着,而后拔高了音量,歇斯底里起来:“想都别想,我不会道歉! 卖国贼该骂!我还要骂!薛汝石你这个狗一“ “你可以不道歉!”重玄胜用更宏大的声音将他的骂声压住,极其凶狠地道:“你也可以在我破城之前自杀,免于受苦!但你们广平侯府有多少人?是不是人人都来得及自杀?贵邑城破之时,我部将所受的侮辱,我以重玄之家名立誓,必为他讨还!“ 薛汝石站在重玄胜的身后,一时无声。 他当然知道,重玄胜的这番姿态,是作秀的成分居多,可心里仍是不可避免地被触动了。 他不过阳陵侯府的旁支,沾亲带故都是攀附,说真的,有多少人会在乎他的尊严呢? 虽然他从来都瞧不起郦子业,但平时在郦子业面前,还不是得笑脸相迎? 他爱惜名声,勤恳做事,苦心经营多年,才有入主岱城的一天。一无所成的郦子业,却是因为无能, 才不得不成为寿安城之主! 郦子业本心里,又何曾瞧得起他过? 重玄胜却是切实地在维护他的尊严,极其霸道地为他撑腰。 无论出发点是什么… 此举的确抹去了他的悔愧,削减了他的羞惭。 不远处,被骂得垂头丧气的新荣营士卒们,也不自觉地直起了腰杆。极其微妙的,产生了对“齐人“ 这个身份的认同。 而此刻在城楼上咬牙切齿的郦子业,心情自是截然不同。 他想要大骂齐狗,他爹是广平侯,有何惧之! 可对方抬出来的,是重玄之家名! 那个出过重玄明图,出过重玄褚良的重玄家。 尤其凶屠的名号,在夏地是可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他如何敢说,老子不怕,有种你就杀我全家? 姓重玄的人,怎么不能杀他全家! 他咬着牙却不能出声,他攥着恨,却也无法回避惊恐。 重玄胜对人心的把握,实在堪称绝妙,每一句都落在关键处,轻易就击溃了郦子业的心理防线,同时又完成了对新荣营的进一步同化。 城楼上,袁振终于意识到,一切都不能够再挽回。 这个体型痴肥的年轻齐将,实在是他生平所遇到的对手里,最可怕的那一个。 他只能坐困愁城,只能目睹守军士气一步步滑落深渊,看着自家少主被撕碎心理防线。 他毫无办法。 但他仍然决定,发出他最后的反击。 在人心惶惶的城楼上,这位生平乏善可陈的中年武将,朗声开口道:“重玄将军,请听我一言!我乃寿安城守将袁振,全权负责此城防御事,我愿献城投降!我家少主年轻气盛,口无遮拦,说话确然有得罪薛将军的地方…您要一个道歉,袁振完全理解!薛将军的颜面,我寿安城应该偿还!“ “然,主辱臣死!袁振不能目睹少主屈膝!“ 他在城楼上,看着薛汝石。 “我替我家少主,向薛将军赔个不是!” 他随手一招,已从旁边士官腰间拔出一柄军刀来。 干脆利落地反转刀尖,一刀自贯其腹! “请您原谅!“ 他圆睁怒目,直愣愣地看着薛汝石。 长刀极力一错,就这么将自己的半身斩开,当场血溅城楼! 滚烫的鲜血,喷了郦子业满脸满身。 寿安城城楼上,静了。 寿安城城楼下,亦静了。 人和人的心意,自来难相通。 薛汝石的心情,如在山道折转,上上下下已经好几轮。这一刻嘴唇翕合着,却也不知能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甚至于…对不起? 郦子业整个人是懵的。 姜望心生敬意。 十四没有什么想法,只有些惊讶。 而重玄胜在心里,已不由得为袁振叫好! 袁振这一手,既保全了寿安城上下,保护了他家少主,又在这些守军心中,埋下了仇恨愤懑的种子。 郦子业不过骂了薛汝石几句,你重玄胜就算再维护部将,何至于要将袁振逼死? 可以说,在寿安城完全不可能守住的情况下,袁振用他的死,把重玄胜逼到了最糟糕的局面里。要叫他虽能得城,不能得人心。 遗憾的是,这对重玄胜来说,同样不能算是什么大麻烦。 “好一个袁振!” 重玄胜没有半点迟疑,立即洪声开口:“知错能改,是君子的品质。所谓承担,是勇者的证明!你的心意,我尽知了!郦子业与薛汝石之间的恩怨,自此一笔勾销,我承诺不伤郦子业毫毛,愿你在天之灵,能得安息!” 他对着城楼上的守军,继续道:“袁振是降齐而后自勿,他死前托付寿安城于我,我当视诸位为同袍、为乡亲!从此以后,寿安城就是我重玄胜的第二故乡。我重玄胜代表齐军,接受袁振的投诚。我重玄胜代表齐国,接纳他成为齐人!他的忠,他的义,他的勇,是我等齐人之楷模,我当铭之记之, 顾全其遗愿,继承其精神! 说罢,他又是一挥手:“还不打开城门?我要给他风光大葬!” 城门前的守军,竟下意识地听从他的命令,将城门打开了寿安于今得握,得胜营又下一城! 而从此刻,一直到齐军全面接管寿安城防,郦子业都呆愣愣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也不知是真个懵了这么久,还是不得不懵这么久。 最后还是薛汝石把他送回了袁振府上休息。 至于城主府,自是被重玄胜占据… 青砖去临武府请的援兵,共计五万大军,一直到袁振风光大葬的当天,才浩浩荡荡开来。 重玄胜完完整整地结束了袁振的葬礼,留下两千人守城。 亲率大军,包括得胜营,新荣营,以及新用寿安城降军编成的振武营,带齐了寿安城的战争资源,继续往南进发。 主力当然是东域诸国联军,以新荣营现在的士气,已经可以参与一定烈度的战事。振武营随军,主要是为了避免留城的隐患,同时也有壮声势、帮助劝降敌军的作用。 当然,寿安城的护城大阵,亦是被振武营亲手毁掉。重玄胜玩这一套,已是熟得不能再熟。 奉隶府的战事,从这一天起,进入了秋风卷落叶的阶段。 重玄胜总督西路,鲍伯昭总督东路,各引五万援军,兼本阵兵马,在兵力充足、奉隶又成孤府的情况下,是所向披靡! 道历三九二零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苦苦挣扎近二十日的樊敖,终于接受了无力回天的现实,带不到三千残兵逃往会洛。 奉隶府全境易帜。 ******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两百一十三章 当得良田宝玉而安乐也 就在齐军横扫奉隶府,贯通临武奉隶,取得东线大捷之时。 大邺府传来了震动天下的消息,如雷霆炸响,滚彻万里道历三九二零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三齐国先锋大将重玄遵,领兵三干,昼伏夜出,走豹谷险道,突入大邺府,袭杀青陵守将,夺下青陵城,又驱败兵侵皇陵,趁乱斩杀有神临境修为的陵守,大破守陵军团,兵围夏襄帝之陵墓! 一战惊天下。 他是如何消失在临武战场、突入大邺府,是如何在重兵驻扎的大邺府里疾突猛进,是怎样击破青陵城,怎样斩杀那位资深的神临境陵守这些或许只有等到战后去复盘了。 齐军打到了夏国的要害之地,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前线还在大战,但后方夏国皇帝的祖坟都被齐军拿下了! 值得一提的是,重玄遵并没有毁皇陵,掘帝骨。没有像很多人所想象的那样, 把夏襄帝开棺鞭尸,践踏夏国皇室,踩碎大夏姒姓之尊严。 他反而是帮夏襄帝好生洒扫了一番陵墓,亲自为之祝祷,撰文纪念夏襄帝一生功绩,歌之颂之,缅怀之。 然后垒土为台,焚香作礼,代表齐天子…举行了册封仪式。 以大齐帝国的名义,封夏襄帝为齐安乐侯,并亲刻碑文,竖于陵前! 死人,当然是无法拒绝的。 任你生前威凌天下,任是你何等明君雄主,躺进坟墓之后,一世声名,也只能任人雕刻。 这安乐侯之爵名,恰是齐夏战争开启前,齐国发与夏国的最后通牒中,齐天子给予夏天子的投降待遇——夏天子彼时当然是将其撕毁,怒骂姜述老贼。并反过来也要敕封齐天子。 但今时今日,究竟是谁的脸被打肿了,已是不言自喻。 重玄遵文采不算出众,只能说是中规中矩。但这篇《祭大齐安乐侯姒姓名元者》文中,有这样一句—— “今汝子孙不肖,东国天子欲保豪杰血脉,使汝子孙富贵永享,封土庇于大国,当得良田宝玉而安乐也!“ 这子孙不肖的一句,今之夏天子,何能反驳? 重玄遵这一手,直接将当今夏皇降格为安乐侯世子一一你不同意受封,我就敕封你爹! 这场单方面针对死人的册封仪式,看起来荒唐,但的确在事实上,将夏国皇室瑞下了神坛。 今日之夏天子,守不住祖宗陵寝是事实。他那位曾经雄视天下的伟大父皇,死后被人以侯名敕封,已经是事实。 时人或日:大夏黎庶亿兆,强将如云,名臣似雨,拥兵数百万,言必马踏东国,奈何竟被叩破国门,徒教祖宗受辱! 或日:下不能护黎庶,上不能卫宗祖。大军何用?大将何用?满朝文武,鼎食王侯,竟能何为? 夏国皇室的脸,彻底丢了个干净! 大夏诸府诸城,举国而哀。 消息传到哪里,哪里哭声一片。 一方面很多将领根本不受压制,不再固守自己的防线,怒而挥师大邺,誓卫先帝一—这意味着姒骄苦心构筑的全国防御体系,出现了巨大的波澜。 另一方面,很多人彻底丧失了斗志! 夏襄帝何等人物?将夏国带到亘古未有的强盛地步,堪称大夏立国以来第一帝王,死后数十年,仍是很多夏国人心中的精神领袖。 但这样的一个伟大存在,生前霸业中断于齐,死后还要受齐之敕封。 此辱何极?子孙何其不肖也! 同央城前线得知此消息。 一干大夏帝国重臣,面大邺府方向而跪,不少人嚎陶大哭。 甚至于云怀伯张灵玉当场自杀,且以发覆面、毁尸不葬,谓之无颜见先帝! 国相柳希夷,解下相印,欲怒归大邺,誓杀重玄遵,却被武王姒骄压住。 曹皆更是在这个时候,以春死、秋杀、逐风三卒兵马,猛攻同央,叫同央城一干重臣,哀而不能移! 在这段时间里,临武南部七城,已经仅剩其三,齐军兵锋已临呼阳关! 于此同时,全占奉隶府的齐军,稍加整顿之后,便大举攻入会洺府。 不同于奉隶府战争期间的兵分两路、各有总督。 会洺府战事,完全是一场瓜分军功的盛宴,各将各凭本事,领军乱战。 其中以重玄胜姜望、鲍伯昭、阎颇、欧阳永,这四部表现最为出众,连战连捷,屡下敌城。 更有部分齐国军队,正通过奉隶府,进攻锦安府。 有立功心切的军队,已经突出会洺,攻入了绍康府! 今日此时,若将夏国舆图上的兵线全部勾勒出来,形势剖明。可以清晰地看到,东线战场上,经纬旗已经四面开花。 重玄胜在东线苦心谋就的大捷,重玄遵在大夏皇陵的狂妄一击,引动了连锁反应。 东线战场侵略如火,中线同央城保持压制,北线战场幽平府也已经只剩三座城池顽抗,田安平已挥师吴兴府! 本就一直被压制得处于紧绷状态的夏国防线,一夜之间,已摇摇欲坠! 一支笔在巨大的舆图上如此勾勒,大夏的山川河流、谷壑雄城,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的,是一草一木。陌生的,是遍地刀兵。 或许不应该陌生? 无非是三十二年前故事重演…果能重演乎? 舆图上齐军蔓延的路线,像是一个强大的巨人,已经张开有力的臂膀,勒紧了夏国的脖颈,正在不断地使劲。 整个齐夏战场,齐军形势一片大好。 夏军看起来已经乱了! 不,哪里只是看起来? 援救大邺府的,逐杀重玄遵的,救会洺的,帮助巩固锦安府防御的,保顺业护王都的整个帝国一转眼就已经干疮百孔,恰是全线乱战失利的结果,叫人缝补也不知该从哪里着手。 想来曹皆之所以选择全面铺开战局,便是基于对齐军素质的绝对自信,便是预见到今日这样的局面! 夏国人当然是顽强的,在任何一个战场都在顽强抵抗。 但齐军的胜势正在不断累积,刀兵愈利,烽火愈炽。 于夏国方,是拆东墙,补西墙,左右为难! 那支笔,终究在舆图上顿止了,被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捏散成烟。纤弱的,袅袅的烟。 舆图上那名为午阳的城池标识上,就悬着这缕烟,这只手。 俄而,手重重地砸落,像是一座山! 于是这张巨大的舆图也被砸散。 黑暗中有个声音道:“仇恨说明受过伤害却无法还报" “愤怒是因为不满足现状但又无能为力 “这些都是虚弱的表现!” 道历三九二零年的除夕,就在战争中来临了。 这万家欢庆的日子,想来对齐人和夏人来说,都是相当复杂的体验。 鲍伯昭对除夕没有什么感受。 身为朔方伯嫡长子,他长期处于对自我的严格约束中,少有放纵之时。所学颇多,只恨时光易逝。兵法韬略,道术神通,律法礼仪,日复一日的修行所谓年节,无非是迎来送往,无非是维持各方关系,实在不是什么轻松的日子。 尤其此刻是在齐夏战场,他眼中看到的,只有战功。 朔方伯的爵位继承已经尘埃落定,但他并不会就此放松,此后他要追寻的,是如何超越“朔方”之荣名! 齐军局势大优,夏军的抵抗意志,也不及早先那么顽强。 一个显而易见的现象是……对夏军而言,投降好像变得不再那么困难。 重玄胜逼降岱城,还得在大军攻城两日夜、又四面相围、极限施压的情况下才成功。后来逼降寿安,只带一个降兵营就能够完成… 而到了现在,甚至于已经出现了齐军大旗一展,就已经望风而降的守军。 比如眼前这座城池。 局势是谁都看得明白的… 在大齐兵锋之前,夏国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所谓武王,所谓岷王,什么奚孟府,柳希夷,全都被摁死在同央城动弹不得。 三卒主力皆在同央城战场的情况下,齐国仅以郡兵和东域诸国联军,依旧是狂风卷落叶,横扫夏境。 昔年争夺霸主位格的两个国家,今时今日,已经完全不是一个层级的对手。 什么龙虎斗,不过是饿虎扑羊! 所以齐天子压根没有亲自来收尾的想法,姒元已死,齐天子懒于南顾。 所以大齐军神也没有来。 人固然有家国情怀,有守土卫疆之心。这些夏将夏卒,固然也有满腔热血。 可是无望之战斗,又能坚持多久呢? 齐夏本一宗! 鲍伯昭在心里念了一遍,只觉这句话真是妙不可言,完全可以叫人感受得到前相晏平的政治智慧顺天应命,合宗同流,消解多少敌意! 此刻正是受降之时。 鲍伯昭动作利落地下了马,一把扶起跪倒在身前的夏军守将,很是亲切地道: “我一见将军,就觉亲切!将军能够弃暗投明,携城归齐,实在令鲍某感动! 往后就是一家人,切莫与我生分了!" 礼贤下士的手段,鲍伯昭自是不会缺乏,做起来自然无比,令人如沐春风。 他握着这人的手,笑容温煦:“某家名伯昭,兄弟如何称呼?” 面前的夏军守将仍有些慌张:“罪将魏光耀。” “好名字!”鲍伯昭赞道,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缓和他的不安情绪:“魏兄长得一表人才,兼又谈吐不凡,必能在大齐有一番作为!" 又语带埋怨地道:“你从现在开始,已经是齐人,献城乃是大功,怎可再用一个罪字呢?” "是我失言。”魏光耀明显放松了许多,虚打一下自己的嘴巴:“真是该打。 还没转过弯来呢!” 两人皆笑。 说话间,鲍伯昭的副将已经带人进了城,迅速接掌城防关键之处,控制军械, 收缴兵器,整编降军再怎么顺利,该有的警惕不能少,这是为将的本分。 身为一军主将,必须要对全军负责,容不得半点轻忽。 手下做手下的事,主将做主将的事。 鲍伯昭的态度实在和煦,降将魏光耀的状态也慢慢平缓下来,开始有说有笑。 “鲍将军才是人中龙凤呢!大齐鲍氏,世代名门,谁人不知?说句实在的,我本来还有抵抗一番的心思,见得城外来的是鲍’字旗,顿时腿都软了!” 魏光耀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敬意和苦涩:“鲍将军的威名,已是遍传大夏!” 鲍伯昭抓着其人的手,对左右笑道:“魏兄这是给我面子,捧我的名声呢!” 就说话的这么一会儿工夫,训练有素的齐军,已经完成了对城防关键之处的掌控。拿住了护城大阵的枢纽,开始封锁府库,清点军需。 一行人说说笑笑,于是往城门洞里走。 谈笑间,鲍伯昭逆着光往城楼上警了一眼,看清楚了“午阳”二字。 忽然笑道:“说起来,我名字里的这个昭,也有‘阳的意思呢。跟此城还真有些缘分!” 魏光耀哈哈一笑:“像将军这么说的话,您这个‘昭字是阳光明亮,我这个光耀,也是光亮,我该与将军攀个亲!” 鲍伯昭道:“齐夏本一宗,如今你我同为齐人,如何不是亲人?如光耀兄弟不嫌弃,往后咱们就兄弟相称!” 魏光耀顿时肃容,拱手对鲍伯昭一礼:“我魏光耀何德何能,能得您这样的人物垂青!别无二话,此后当以兄长视之!愿为兄长鞍前马后!” 鲍伯昭是大齐有名的天才人物,魏光耀则年逾三十才混成了午阳城守将。论及年纪,怎么说也是魏光耀更年长。但所谓达者为大哥,这声兄长不寒碜!他叫得很顺口。 鲍伯昭笑着搀住其人:“鞍前马后的小事,可轮不着贤弟,但是建功立业,必要与贤弟联手才行! “兄长愿意提携,小弟哪有不从的?往后兄长指哪儿打哪儿,光耀绝无二话!” 鲍伯昭笑得灿烂。 打一次伐夏战争,他已经认了四个义弟了,归齐之后都是他的班底。能在夏国掌一城,名动一府,手握兵马,这些人都是有真本领的,等闲并不容易招揽。 若非这场战争,要到哪里去找? 他需要这些人的能力,这些人在降齐之后,半生积累清空,也需要借助他大齐鲍氏的力量,正是各取所需。 这样的关系才叫牢靠。 "来,光耀贤弟,好好与我说说这午阳城。”鲍伯昭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这座色彩浓烈、具备典型夏地风格的城池。 魏光耀也笑着陪在一边,尽职尽责地解说:“午阳城历史悠久,依山傍水,环境优美,自当年先帝定鬼头蛮.瞧我这嘴!是自夏襄帝当年扫灭鬼头蛮以来轰! 明明已经被齐军控制的城门,轰然关闭! 这一声,如壮士击天鼓,似惊雷动九天。 整个午阳城,忽地暗了下来! ***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两百一十五章 我不能 午阳城外,鲍伯昭看准了方向,往东疾飞,虽是受伤之躯,但也在亡命驱动之下,飞到了极限速度。 然而太寅裹挟军阵之力,不惜成本调动兵煞,一瞬间爆发的速度太过恐怖。只是须奥的工夫,已经追至鲍伯昭身后,拳起四色之光,毫不犹豫地一拳轰落! 聚兵之阵,星光四绕,兵煞混同,逆四象混元劲! 这一拳,自远不是观河台时期可比,也不是山海境那时可比。 一瞬间打破了距离的界限,直抵命门! 鲍伯昭毕竟是鲍伯昭,在此干钧一发之刻,还是做出了反应。人未回头,加持了搬山之力的赶山鞭, 却似长了眼睛一般,啸动风雷,回身怒扫! 轰! 太寅的拳头砸在鞭子上,生生砸散了搬山之力,且带着灰白的鞭身,砸到了鲍伯昭的后背! 咔嚓! 骨裂之声。 噗! 喷出的一大口鲜血之中,混合着脏腑碎片! 鲍伯昭狼狈的身影,倏忽贯成星光一线,仿佛被远穹的星楼吊住,借力疾射而远。 此术是为神仙索! 借星楼而动,乃是一等一的移动秘术。 他仍是咬着牙,继续奔逃! 午阳城在会洺府南部,往西是绍康府方向,往南是锦安府方向,自是都去不得。 他其实第一个念头是想要往北,因为重玄胜姜望所部,正在北边攻城略地,距离不算很远,且有足够的实力帮他。 但鲍家与重玄家毕竟世代政敌,很难说对方会不会见死不救。毕竟战斗中故意迟个一时半会,谁也找不出问题。于他却是生死的不同!他不能够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重玄胜的人品。 往东走是最好的选择,东边是已经易帜的奉隶府。好几支齐军正在那里冲击锦安府,与夏国边军大战。 他很容易就能拉起一支队伍来。若是可以及时搬到援军,杀回午阳。午阳城里的三万大军,或能有剩! 鲍伯昭的意图,太寅如何看不出来? 精巧地调度着军阵,一路穷追不舍,逼得其人频频转向。 以士卒气血之力支撑军阵消耗,以军阵消耗维持自身速度,而后不断地攻击! 三千人的军阵,在疾行中,不时放下一两百气血不足的士卒。 太寅自己,却始终是巅峰状态。 而鲍伯昭的状态,已是肉眼可见的颓靡下来。其人身为朔方伯嫡长子,来参与伐夏大战,身上自然是有不少保命的东西。 但是在这种残酷的逐杀里,消耗得太过迅速! 若非他在外楼境以信、德、仁、杀为道标,身怀“警钟”秘术,能够随时自警自清,这会说不定早已经自我放弃。 神仙索都已经被太寅捕捉到脉络,打断了好几次,实在是有山穷水尽之感! 不过…… 终于是逃到了山边! 鲍伯昭一咬牙,正要奋起反击,争一线机会,忽然听得马蹄如雷。 天目所见,一支数百人的骑军,正踏地如鼓,自远处席卷而来。打头的一人,年纪轻轻,气质不凡, 只是脸上有些麻点。 鲍仲清! “兄长!?”鲍仲清亦是惊讶莫名,显然没有想到手握重兵的鲍伯昭,竟然会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这里。 但鲍伯昭身后高空,急追不舍的那团兵煞之云,立即就给了他答案。 事实已经再清晰不过一一鲍伯昭战败,仅以身免,正在被夏军追杀! “分开逃!” 鲍伯昭来不及解释,只怒吼一声,便折身北去。 他已是重伤之躯,仅剩一击之力。而鲍仲清绝不会是太寅的对手,更别说所部只有数百人,兵力不到太寅的三分之一,完全没有抗衡的可能。 两兄弟汇合的结果,只能是一起败亡。 倒不如各自逃散,能跑一个是一个。 “你先走!” 鲍仲清却比鲍伯昭想象的更坚决。只回了这一声,瞬间就卷起兵煞,腾上了高空,以七百三十一人的骑军兵阵,直往太寅所部撞去! 轰! 两团兵煞之云,交撞在了半空。 耗尽了气血的、被震伤震死的士卒,下饺子一般坠落。 只是一合。 鲍仲清所部死伤大半,其人自己也与其他士卒一样倒飞跌落。 “好一个兄弟情深!“ 太寅当然不会手软,此次国战,夏国不知多少兄弟离散,多少父子永隔,又哪里比齐国人的感情浅? 他只将兵煞一卷,一边重整军阵,一边看向了鲍仲清,伸手遥按,便要将其了结! 轰隆隆隆! 忽然高天出现了阴影。 太寅警觉抬头,便看到一座石山压将下来! 不是什么描述形容,不是什么道术拟就,是一座真正的山! 鲍伯昭及时回身,抽干了赶山鞭,借以搬山神通之力,移山阻敌! 轰隆隆的石山压下。 灰白色的鞭影只是一闪,便已经卷起了鲍仲清,兄弟两人疾射而远。 太寅这边鼓荡兵煞之力,一手撑山,迅速将山影下的夏军士卒全部移开,而后才松手,任由此山,将鲍仲清带来的那些齐军,尽数压死! 但有这么一阵工夫,视野里已经捕捉不到鲍伯昭两人的身影。 “回军!“ 兵煞瞬间散开,夏军有序撤离。 太寅没有多做纠缠。 在这场战争之中,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能够继续浪费时间在鲍伯昭身上。 而且再追下去,也未必能有什么好结果。 鲍仲清能够出现在这里,其他齐军大概也不会远了… 反攻的号角已经由他吹响了第一声,歼灭鲍氏兄弟的军队只是第一步。 他须得抓紧时间! 轰隆隆的山影,已经丢在身后。 迎面的风刀,割得肺腑生疼。 全身上下,已不剩几块好骨头。 鲍伯昭用鞭子卷着自家一母同胞的弟弟,勉强疾飞。 他甚至于已经不太能够分得清方向,是东边么?去哪边都好,尽量远离,远离… 在午阳城里就受了重伤,又在太寅的逐杀下逃窜那么久,他早已经筋疲力尽。刚才那搬山一击,已经是最后的力量。 现在的飞逃,完全是凭借着意志在支撑。 说起来与鲍仲清的竞争… 他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感情的确非常糟糕。明里暗里的争斗,不知使了多少手段。 朔方伯之爵,代表的不仅仅是荣誉地位,更关乎超凡修士自身无与伦比的力量。这种力量不可外求, 谁愿分享? 但再怎么争,他们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 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鲍仲清死,看到鲍仲清的第一个想法是让他逃就像鲍仲清刚才也是毫不犹豫地引军为他断后。 “你怎么样?" 他将光芒晦暗的赶山鞭一收,把咳血不止的鲍仲清提在手上。 此时,正疾飞过一座碧树摇翠的高山。 鲍伯昭勉强想起来,大夏方志上,这座山名为“小尖”,是个很奇怪的名字。但翻过这座山,就是奉隶府了…… “我…咳!咳!咳!" 鲍仲清在空中剧烈地咳着,鲍伯昭勉力支撑着自身,渡了一些道元过去。 “撑住。马上就到奉隶了。" “好…咳!咳!好…咳!" 鲍伯昭咬着牙,没有再说话,玩命压榨着这具身体仅剩的力量。 心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这突元的、剧烈的痛苦,让鲍伯昭从昏沉的状态中骤然清醒过来,他眉心的竖眸也骤然圆睁,神光亮起! 噗! 一柄匕首扎进了竖眸里! 神光黯灭,鲜血飙飞。 刀锋扎破了眼球,冲撞着颅骨。 鲍伯昭喉咙深处,响起不知是痛苦还是悲伤的声音。 噗!噗!噗!噗!噗! 这柄匕首疯狂地在鲍伯昭身上乱扎! 脸上!脖颈!胸口!心腹! 高空中兄弟两人的身形直线坠落,带着鸣呜的、哭泣般的风声,坠落在青葱碧绿、生机勃勃的小尖山。 在这个坠落的过程中,鲍仲清也根本说不清自己究竟扎了多少刀。 把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扎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破皮袋。 咕咕,咕咕,咕咕地冒着血泡。 砰! 兄弟二人,落在了山顶。 这场短暂的、亲密无间的旅程,终于是结束了。 鲍仲清从喉间发出一声长长的、难以形容的气声,松开手来,翻身躺在了鲍伯昭的尸体旁边。 他就这么仰躺着,看着天空。 旁边躺着他嫡亲兄长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们肩并肩地躺着,像儿时一样亲密。一起看云,看星,看这个世界。 夏国的天空,不如齐国晴朗,可也是很开阔的。 阳光透过云层,不偏不倚地洒落下来。 很温暖。 鲍仲清很想就此睡一觉,当然现在并不能睡。 他将挂在腰带上的、微缩的储物匣取下来,从中取出伤药,慢吞吞地服下。 因为身体的原因,这一系列的动作做得非常艰难,但有条不素。 天目神通的洞察之力,他再了解不过。所以他的身体的确也非常糟糕.但是没有关系,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 他赢得了足够的时间以及如眼下这般,阳光灿烂的未来。 他就这么躺着,搬运道元,努力化开药力,认真调理自己的伤势。 他本来什么也不想说,而且也从来都没有跟死人说话的习惯。 但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总之反正也要处理伤势。 他这样呻吟了一声,稍稍舒展了痛苦不堪的筋骨。 听到了四肢百艰难的回应。 这种痛苦,令他愈发有话可讲了。 于是他这样说道:“你比我大两岁,吃的饭都比我多很多,修为比我高也很正常吧?有本事你原地不动,等我修行两年试试?怎么就敢说你比我优秀,怎么能因为这个,就不让我袭爵了呢?” 他舒了一口气,然后继续道:“你生意做得乱七八糟,金羽凤仙花的生意,在我手里,可以打通楚国渠道,多赚不知多少道元石。在你手里,我随便叫几个人配合重玄胖子说几句,你就转手卖了。你是蠢到看不出这份生意的价值,还是单纯的傲慢呢?呵呵,跟咱们那个爹真是一脉相承,难怪他喜欢你不喜欢我。” “我在内府境,声名不显。你在外楼境,不也被那个重玄风华踩在脚底下?怎么我就不如你?” “明明兵法韬略,我比你强啊…兄长,你知道我比你强吗?” “别看你搭上了重玄胖子的战略,在这次战争中风生水起。如果我有一万大军,我会做得比你好。我能在重玄胖子那里拿到更多,我比你更了解他,我也比你更了解夏国、做了更多准备可我只有一都兵马。” “重玄胖子他爹,是重玄氏的罪人,差点毁了整个重玄家。即便如此,博望侯也给了他公平竞争的机会。重玄遵同境无敌,绝世天骄,到了齐夏战场,他和重玄胖子也是一人三千兵卒,各凭本事。“ “咱们哥俩上战场,你掌兵一万,我掌兵一千…他奶奶的够干什么?” 别人堂兄弟都能拉开了架势,摆明了车马竞争。怎么我们是亲兄弟,同一个爹,同一个妈,他们连公平竞争的机会都不给我呢?” “兄长,你知不知道你很蠢啊? “你以为重玄胖子为什么在会洛府反倒是放缓了攻势?你以为他和姜望是抢不过你?" "会洛北部夏军的动态明显不对劲,不是出了大问题,就是有大动作,可你却沉酒于短暂的胜利,根本没能洞察危机。白白浪费了你的天目神通!“ “又或者说,你太倚仗天目,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天目不能够看穿的!” “我一直在等你,很认真地在等你,我告诉自己只等这一次,如果没有机会,就算了。我不会再对你动手。可你还是把机会送到了我面前” “我知道你其实还能逃,所以我用自己拦住你……我……算了。“ 鲍仲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知道,我说的这些,都是借口。” “但人需要借口让自己走下去,对吗?“ “兄长,你说,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人的本心是不是真的那么恶毒?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坦然地接受结果的.…然而我不能、 “我不能。” 他闭上了嘴。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他要流泪。 但是他没有。 又沉默了一阵后,他坐起身来,很细致地开始处理嫡亲兄长的尸体。 肌肉、骨骼、血液、毛发…一切的一切。 用秘药将之一寸寸分解,混入泥土,混入山石,混入这宁静的小尖山。 当然不能用道术… 用道术做这些事情,很容易留下永久性的痕迹。 他平静地完成了这一切,又飞起来,来回地飞,开始处理他所能察觉到的一切痕迹一虽然这是齐夏战场,虽然鲍伯昭的死,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午阳城惨败,手下大军尽丧,主将能存活下来才是比较奇怪的更何况太寅又率军追杀了那么久…. 再者说,等这场战争结束,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那时候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被天地自然的规律抹去。… 虽然… 虽然有这么多的虽然。 鲍仲清还是很认真地做事。 反反复复,清理了足有十三遍痕迹。 他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忘记,鲍伯昭是怎么死的。 永远不要大意。 ****** 。 第两百一十六章 乃自今日始 午阳城之败无疑给了志得意满的齐军当头一记闷棍。 东线战场最出彩的年轻将领之一,大齐朔方伯嫡长子鲍伯昭,率三万大军攻午阳。 当日便传来午阳城投降的消息。 但也同样是在当日,天还未黑透,最新消息传来,鲍伯昭兵败午阳! 两万齐军被屠杀殆尽,鲍伯昭只身逃出城外,生死不知! 一万新军(投诚齐国的夏国降军)复归于夏, 太寅日:“外有强敌,内无柱骨。解兵而降,非士卒之过也!生死之际,何能强求!“ 于是杀死降齐之将,复收降齐之兵。 他在午阳城,向整个会洺府、乃至于整个齐夏战场宣布,午阳之战,是夏国反攻的开始。所谓“擒姜述于御前,乃自今日始!" 整个东线战场,齐军计有三十万。谢淮安领主力在临武府与周婴战,逐寸进取。分配到奉隶、会洺两府的齐军,统共也只有十二万。 奉隶府全境易帜,齐方收拢大量夏国降军守城。又有部分齐军主力,在进攻锦安府。 能在会洛府大战的齐军,数量有多少也就可想而知。 午阳城一战就折了两万! 对于齐军来说,午阳城之败,绝对是伤筋动骨的损失。 据传已被太寅领军逐杀的鲍伯昭,更是齐国天骄之陨! 鲍伯昭是什么人? 齐国年轻一辈数得着的人物。 其人若不死,必是齐国未来的高层将领,是齐国强大的一部分。其价值难以估量,其意义非同凡响! 可以说午阳之败,真正让齐人从势如破竹的顺境中醒过神来,真正认识到这场战争的残酷。 不要以为江阴平原上的骑军对冲,就已经是夏国人的全部意志。 夏国可不是什么任人揉搓的弱者! 此外降而复叛的一万夏军,亦极大遏制了齐人对降军的使用。 有一种说法传得沸沸扬扬…说鲍伯昭之所以兵败午阳城,核心的原因,就是降军临阵倒戈。什么齐夏本一宗,究竟是两国人,如何能真给信任? 倾国之战,非止于倒戈,也不仅是血肉相搏。 在于生死,也在于荣辱。 斗的是人心,争的也是势。 灭夏不仅要灭其血肉,也要灭其精神,反过来亦如是。 除却大军对杀。 在夏国广裹的国土上,齐军的旗佬,和夏军的玉台巡骑,厮杀不知多少回。 从临淄到贵邑,两方的谍子,也不知交锋了多少次。 而在这种全方位的交锋里。 午阳之战无疑是夏军迄今为止最亮眼的一笔。 这一战打出了夏军的气势,让所向披靡的齐军,终于再一次认识到夏军的顽强。太寅也因此一战扬名! 疾行在城市街道,太寅的心情却并不轻松。 他非常清楚,现在的局势已经恶劣到了什么程度。 午阳之战当然算得上是一场大捷,但相对于整个东线战场,又毕竟只是关于一座城池的胜负! 截止到午阳之战爆发前,临武府仅剩三城,奉隶府全境易帜,会洺府已经沦陷了大半。 现在的会洺府,已经不可以说是夏国的会洺府。 齐人在这里,已经占据了相对优势! 今次一战,歼灭鲍伯昭所部,固是扬眉吐气,也是捅了马蜂窝。齐人绝不会放弃在会洺府构筑的优势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午阳城是一面关键旗帜。 看得到这一点的齐军,一定不会容许它的存在。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才是关键! 他伏兵午阳,逐杀鲍伯昭后,便立即引军回返。一面大修城防,摆出死守此城的架势。一面选择性地放出午阳城之战的消息,迅速开始下一步的布局没有一刻停歇过。 赶路的时间都不敢耽误。 疾行间忽然一抬头。 便见得一道幻影疾掠长空,倏然停在街角,顷刻凝实。瘦高的身形,一身青色军服,一张焦黄的脸。 眼珠一翻,印着灰色烟鸟的一面瞳仁,便翻到了里间。 整个人也生动起来。 大夏触氏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触悯! 太寅没有意外,继续往前走,嘴里只问道:“怎么样?" 修行遥路,不进则退。有志于未来者,没有谁肯虚度光阴。 今时今日,触悯亦已是外楼修士,立起了三座星楼,当然也驯化了更出色的异兽如藏在他眼球里的这只烟鸟。 驭兽借道,拟化其身,可以令他行走在虚实之间。 故而在会洛府的混乱战局里,他倚仗此兽,以身涉险,亲自探查敌情! “有两支军队,互为犄角,正在向午阳城靠拢。”触悯极简略地说道。 “重玄胜和姜望一定来了?”太寅问。 触悯道:“如你所料。" 两人并肩而行,脚步匆匆。 太寅边走边道:“重玄胜和重玄遵在争博望侯之爵,为此在出征之前,姜望和重玄遵就斗过一场,万军之前争先锋,已经把竞争摆在了明面上。现在重玄遵有了袭扰皇陵的功劳,重玄胜他们不可能再容许贯通三府的大功大打折扣午阳城他们必然要来!“ 触悯在一旁补充:“而在他们的情报认知里,午阳城之战是你太寅一个人主持。午阳城的城防力量, 就是魏光耀统御的午阳城守军,以及你亲自统御的伏击了鲍伯昭的军队,再加上鲍伯昭手下那一万降而归复的军队,总计不会超过三万兵力。并且宣平侯重夺新节城,正在天风牧场一带大战,神临强者无法脱身,这件事也会降低他们的警觉说话间,两人已经一起走进校场。 校场上兵煞涌动,刀枪如林。 独臂的魏光耀,正在做最后的战争整训。 断肢是可以复原的,法子多得很。以魏光耀的修为,修复断肢所需的资源不会太恐怖。夏廷会负责, 太寅的家底,也完全可以替他支付。 问题是时间。 值此战事危急的时刻,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去慢慢修复断肢、调理状态。他自己也不肯走。 太寅说道:“会洺府的精锐在呼阳关,其余诸城力量薄弱。这是齐军从奉隶府攻入会洺府后,变得格外放肆的原因,也是我们能够成功伏击鲍伯昭的基础。击败鲍伯昭之后,必然会打破这种认知。但我们仍然要想办法,让他们尽量低估我们这是情报误导的关键。“ 触悯道:“他们这么快就挥师赶来,说明我们的情报误导已经成功了。“ “在咱们构造的情报模型,我、魏光耀,以及三万大军,就是午阳城的实力上限。而且姜望对上我, 有很强的心理优势,但愿他会因此大意“ 太寅道:“不过以重玄胜的谨慎,哪怕认定午阳城只有三万兵力,他也绝不会只以三万兵马的规格来应对。因为午阳城现在是如此关键,他至少会想办法带五万人来,这样才能形成苍鹰搏兔之势。” 两人边说边从校场匆匆走过,走进议事厅里。 或许是整个夏国最优秀的两个年轻人,他们急切的脚步、语速,恰是与时间赛跑的表现。在残酷流逝的时间长河里,尽他们所能,努力挽救夏国的命运! 触悯的声音里,带着一些钦佩:“我无法靠太近,但重玄胜姜望那边,至少有三万人。与他们互为犄角的另一边,也是如此。“ “看到他们的旗了?“ “是的。绣的什么胜利在望。“ “那就是了。另一边打的是什么旗号?”太寅问。 “谢。”触悯道:“应该是谢宝树。” “这是一个好消息。”太寅道:“此人不足为虑。" “谢宝树肯定不会同意你的评价,他在战场上张扬得很。“ “他不同意最好。”太寅转问道:“齐军在其它地方的攻势还在继续吗?" “据探马回报是如此。“触悯道:“我分身乏术,不能处处都亲眼看到。但去了一趟宣沐城,那边的确还在攻防。我没有惊动他们。" 太寅一边思忖,一边继续道:“形势如此严峻,我们必须慎之又慎…“ 这时候,在议事厅的角落,有一个声音响起来— “我好像…听倒到了姜望的名字。“ 伴随着这道声音进入视野的,是一个玉冠束发、剑眉薄唇的冷峻男子。 一手握剑,立如青松。 他没有出声的时候,仿佛并不存在。当他的声音响起,他就已经不可忽视! 你的耳朵必须听到他,你的眼睛必须看到他。 明明如此平静,你竟像已经被割伤。 他握剑的手格外用力,好像在勒杀着什么。好像有数不尽的魂灵,在他的掌心哀嚎。 是为南斗殿杰出弟子,七杀真人陆霜河亲传,前段时间在淮国公府无限制逐杀令里成功存活下来、因而声名大噪的易胜锋! 他竟然已经悄悄地潜进了夏国。 这代表着南斗殿已经插手战争! 而直到此时,仍然没有一丝风声漏出。就连夏军本部,知道这件事的,也寥寥无几。 就如易胜锋藏身午阳城,在今天之前,也只有负责会洺府反击战的太寅和触悯知道。 南斗殿这一记酝酿多时的后手,不掀则矣,一掀开,就必须要取得决定性的战果! 看着此时的易胜锋,太寅语气平静地说道:“是的。像我跟你说的那样,姜望已经在来午阳城的路上了。 对于易胜锋和姜望的恩怨,太寅并不知晓。 但是易胜锋对姜望的杀意之坚,他却是有深刻体会的。 去年从山海境出来,易胜锋便专门堵他,以获知姜望的情报。这一次南斗殿参与齐夏之战,易胜锋亦是找上临时负责会洺府战事的他,点名道姓要杀姜望一一他当然不会拒绝。 易胜锋淡漠地立在这座议事厅里,有一种突出的冷峻和锋利。跟这座议事厅,跟整个午阳城,都格格不入。 他也不打算融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姜望这个名字,就成了挥之不去的心魔。 明明自己争得了天下一等一的仙缘,蓦然回首,那个理应在凤溪小镇庸碌一生的姜望,竟然站在观河台上,沐浴着天底下最荣耀的风光。 本以为早已经忘却的童年,无法抑制地、一次次涌回脑海。 一次次提醒他— 当初陆霜河看上的传人,是姜望! 他怎能忘却呢? 他心中的波澜,无以言说。 但他只是问道:“那还等什么?“ 太寅摇了摇头。 南斗殿是强援,易胜锋是一把锋利的剑。 仅以个人战力而论,他自知绝非其人对手。 能够在楚淮国公府颁行整个南域范围的逐杀令下存活,岂是等闲天才能够做到?虽说逃命争命与正面搏杀不同,但如果真要比较的话.…放眼整个南域,大约也唯有外楼层次的斗昭,能够完成这样的壮举。 易胜锋之强大,毋庸置疑。 但是战争不是游侠之斗,必须令出于一,必须要有一个主导者。 对此他太寅当仁不让。 因而只是说道:“重玄胜是改变东线战局的灵魂人物,姜望是齐国年轻一代的表率、摘得了黄河魁名的存在。若能杀掉这两个人,哪怕会洛府全境沦陷,咱们也不算输了!” “杀鸡要用牛刀,搏兔须用全力。”易胜锋道:“既然你们觉得姜望这么重要,我记得你们有一位侯爷在会洛府,怎么没过来?” 触闵很不喜欢这个所谓的南斗殿高徒,从说话的语气,到骨子里渗出来的冷漠,都让他感到不适。 但他什么也没有表达。 今时今日,任何靠近夏国的力量,他都没有权利推开。 人生二十余年,一直以大夏为傲,认为这是天底下最伟大的国家,早晚有一天,能够走到它应有的位置上去。 曾经在观河台上,也为国家荣誉不惜一切,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所有。 这一次,他在风雨飘摇中,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国家的脆弱,发现这个国家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可对国家的感情,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太寅回应道:“宣平侯需要在天风牧场牵制齐军。目前在会洛府,咱们是劣势方。宣平侯如果过来, 只会引来更多齐军的强者并且他只要一动,重玄胜就决计不会再来午阳。重玄胜这样的聪明人, 一旦生出警觉,就再不会有入局的可能。我们费了很多心思,投入巨大,才创造出现在的机会,不可轻纵。“ 易胜锋微抬下巴:“所以你要怎么做?“ 太寅一挥手,悬起一只圆形阵盘,光芒拟动,于半空显化了一张细节繁复的舆图。 山川河流,皆在目中。 首先找到了午阳城的位置,然后往北,往西。他的手指在舆图上轻轻移动,似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是那样轻柔。 “易先生做好拼命的准备了吗?“ 太寅用平淡的语调,如是说道:“拼掉他们的命。“ ****** 。 第两百一十四章 请君入瓮 前一刻,魏光耀还在奴颜婢膝,亲亲热热,一口一个兄长。 前一刻,午阳城还风平浪静,要害之处,尽在齐军把握。 前一刻,护城大阵已经关停,满城守军都已解兵请降。 可是在这一刻,天地反覆,一切变更! 浑钢铸造的城门,顷刻关闭,封死了后路。 魏光耀已然消失了踪影。 天地忽暗,所有的日光都在午阳城被切断。 不远处的民居,一家一家的门户被推开,一队一队的甲兵冲将出来。 这座城池压根就没有多少百姓,民居之中暗藏大军! 鲍伯昭身怀天目神通,有明察秋毫之能。 按说是没有什么异常能够瞒得过他的眼睛的。 他也的确没有放松警惕,哪怕是在与魏光耀称兄道弟的同时,也保持着一员良将的素质,本能地在观察环境。 可他确实没能发现问题。 魏光耀的表现毫无漏洞,所言所行,皆是降者的本分。 午阳城里的一切都很正常,像其它所有投降的城池一样。可恰恰是在这种“正常”里,发生了突兀的变化! 鲍伯昭后知后觉,或许这种“正常”,本身即是某种阵法刻意形成的表征。有一位极强大的阵道修士藏在暗处,布置了这一切。某位兵家高手,设计了请君入瓮的这一局! 轰然关闭的城门,直接更改了整个午阳城的格局,生化为死,门演为囚。 那些在黑暗环境里迅速涌出的夏军士卒,也是沿着某种阵纹的轨迹在行进。兵阵与城阵,竟达成了如此和谐的统一! 这绝对是阵道史上的革新,也因此瞒过了他的洞察! 鲍伯昭的反应是极快的。 尽管他心中的惊疑不比任何人少,亦在城门关闭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做出了反应,发动了【无光】神通午阳城天地忽变,遮云蔽日,封锁了齐军的视野,他索性便断绝余光。 让黑暗来得更彻底。 使这座城池里,独他能够具备超卓的视野。 倒要看看,是他和他的部下,更能够适应这种环境,还是夏军更能适应。他麾下的亲兵,是做过配合无光神通的演练的,完全可以担当起黑暗环境下的大军骨架作用。 所谓无光神通,带来的是黑暗,侵蚀的是辉芒。神通若是开发到深处,不仅能够熄灭日光灯光火光这些外照之光…也能熄灭目光,甚至神通之光! 到鲍伯昭如今的境界,已经可以熄灭“目光”,彻底隔绝对手的目识。还能黯淡神通之光,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压制对手的神通发挥。 在此无光神通影响下,烈日之照不能显,悬明之灯不能明,火焰可燃不可见。 天地皆晦! “众将士听令!“ 鲍伯昭张了张嘴。 “就地结阵,连接兵煞,冲撞一一”后面的这些话,全部消散在空中。 他第一时间想要指挥入城的齐军,但才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声音已经在这片区域里被封禁。 可是他仍然听到了‘鲍伯昭’的声音! “众将士听令!原地待命,保护自己,等我开城!" 有人伪造他的声音,在他制造的无光环境里,给他的士卒下令! 这是一场完全针对他鲍伯昭的设计! 对方了解他的神通,且精准预判了他的反应! 意识到这一点的鲍伯昭,心有惊涛万涌。但仍然保持了最大的冷静,迅即并指在眉心抹过一一代表神通天目的竖瞳就此张开! 此时万物皆察,一切痕迹映照在心。 他没有立即散去无光神通,因为即便他的无光神通散去了,午阳城还是在敌人阵法制造的黑暗中。对方既然选择在黑暗环境里战争,肯定是做了足够的准备。他暂且只有用更深的黑暗,来保护他魔下的士卒。 而且身出名门的他,怎么可能没考虑到在无光环境下被人冒名指挥的情况? 魔下的东域诸国联军,或是一团乱麻,只可就地待命。然而他自己散进军伍,帮助他完成大军指挥的五百鲍氏家兵,却是于他有独一套的在无光环境下的联络方式。 鲍伯昭一边以天目洞察四方,寻找那湮灭声音的源头,一边迅速掐诀,以独创的兵阵秘术在黑暗中完成调度指挥。叫家兵就近聚拢士卒,结成军阵,以兵煞自保。 但耳中只听得,惨叫连连! 超卓的视野可以让他清楚看到一队队青甲夏军,似以虎入羊群,在无光的环境里肆意冲杀,好像根本不受黑暗影响。杀得什么都看不到的齐军一片混乱。 这些夏军不是普通的府军,不是这一路横扫过来,所面对的那些城卫军。虽不及镇国、神武二军,也是难得的精锐。 尤其是专门做过在这种环境下的战争训练。 形势上完全是一面倒。 齐军根本组织不起来,一次次地被撞散。 天目神通的洞察告诉他,这些夏军根本不是以视野觅敌,而是以趋近同频的血气波动,逐杀不同频的血气波动拥有者! 于此同时,一队队夏军似锋矢破空,正极速向他穿来。 鲍伯昭立即收敛了自身血气,果见那些夏军立时失去了目标。但只是略一顿,很快又重新锁定方向。 有人在暗中指挥! 同层次的修士,绝对没人能在他的无光神通之下拥有视野。唯一的解释,就是指挥者是那个布阵者。 对方不是用眼睛获得视野,而是通过对阵法的感知,获得情报。 心念急转之间,鲍伯昭天目一扫—一灿金色的神光瞬间穿出,如惊鸿过月,洞穿了这无光的世界。横过街道,粉碎了藏在高墙之后的禁声法阵枢纽。 以天罚之光的强大威能,用于击破一个禁声法阵,实在有些铺张。然而当此之时,他要的只是速度, 他需要第一时间掌握自己的军队。 只有把大军的力量调度起来,才有破局的可能! 杀进会洺府后,总督战线的权限已经失去。他与谢宝树当然也分开了,各自引军攻伐,掠夺会洺府功勋。 此刻有足足三万齐军,随他入驻午阳城。其中一万是他的本阵兵马,一万是奉隶府之战中,他收拢的、主将不幸战死的部队,其中大部分是昭国士卒。总督一路战线的权柄,让他有收拢士卒的便利, 他当然会充分利用。最后一万,则是他收降的夏军。 可以说,这支军队,于整个会洺府战局来说,也是能够起到关键作用的。于他本人,更是他争功夺勋、安身立命的基础! “吾乃鲍伯昭!听我号令!所有将士,立即鼓荡血气,敌军是以血气波动寻踪!” 他并没有去解释,先前的命令是敌人伪装。 因为在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解释只是浪费时间,只会让士卒更混乱。乱成一团的齐军,需要的只是明确直接的命令。 “张司曜,杜追龙,郑武功… 他一口气叫出八个人名,都是刚刚观察到的、处在关键位置的齐军基层武官:“你们身边都是战友, 不要慌乱,我命尔等结圆月阵,以呼声团结附近兄弟,就地固守,等待兵煞呼应!" 若是湮雷军在此,现在甚至都能够开始反击了。 东域诸国联军,虽则也是各国精锐部队。毕竟一起集训的机会不多,每年只有一两回。就连兵阵,选择的余地也很少,只能在基础兵阵中挑选。 但大齐鲍氏毕竟是一等一的名门。他鲍伯昭毕竟是一度名列齐国黄河之会备选名单的人物。 他从小接受的军事训练,在这场伐夏战争中大放异彩,此时也在彰显他的军事才华! 圆月阵胜在简单、稳定、牢固,且有很强的共鸣性。可以作为怒海中的岛屿,黑暗中的灯塔。一定数量的圆月阵,与星芒阵配合,可以共鸣成众星环月之阵。 这是当前局势之下,唯一有可能迅速聚拢大军之力的军阵选择,一俟完成,就能以兵阵反冲敌阵,立即进行反击! 鲍伯昭的指挥让他被夏军锁死,五花八门的军阵道术如雨泼来。 “赵武,雄三—” 他在道术乱流中从容漫步,冷静清晰地指挥士卒自救,每一句都直指关键。 但这一次,才念到第五个名字,还没来得及宣布行动。 他就感受到了一种令人烦恶的混乱! 他感觉到此方天地的排斥,包括空间、元气、规则在内的一切,都在压制他,驱逐他。限制他的行动,驱逐他的精神。 运去英雄不自由! 神通【负窘】! 是太寅! 那个布下禁声阵、无光阵等诸多阵法,并在此刻出手的人,是太寅! 鲍伯昭刚刚判断出对手的身份,便看到太寅其人,恰已经出现在他的对面,身缠四色劲力,面对面地向他疾冲而来。 时至此刻,其人的确也不需要再隐瞒。 甚至于是有意在吸引关注。 因为鲍伯昭同时也注意到左前方的波动。 那从开战就隐去了形迹的魏光耀,正在使用某种秘法,潜行逼近。 鲍伯昭佯作不知,将无光神通催发到极致,去黯淡太寅的神通之光。踏地而起,主动反冲太寅! 在极速冲锋的过程中,在躲避军阵道术的间隙里,极其自然地一个扭身,天目对照!灿金色天罚之光疾射而出,正对魏光耀! 一声痛苦的闷哼响起,黑暗之中跃出魏光耀的身形。这位刚认的“贤弟”,躲得算是及时,但左臂也已被击断,血流如注! 来吧,太寅! 鲍伯昭目标明确地疾飞。擒杀太寅,亦是扭转战局的关键!他决定为此不惜代价! 但就在下一刻,整个午阳城,忽然升起万盏灯,燃起万堆火! 那些灯都是法术加持的灯。 那些火,更不是普通的火。 道术五行火,恶沼火,阴柴火,鬼炭火…… 几乎能够想到的、能够搜集到的,所有可以作用于术法层面的火,都在瞬间被点燃。 鲍伯昭覆盖午阳城的无光神通,根本不可能一瞬间对抗这么多带有道术力量的光! 神通反噬之下,他立受重创,一口鲜血喷出。 无光的黑暗被驱逐了! 此刻笼罩午阳城的黑暗,由布阵者太寅所掌控! 被针对至如此程度,也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鲍伯昭第一时间注意到,整个午阳城,有可怕的力量在爆发。 那万盏灯、万堆火的作用,并不仅仅是利用他的无光神通反噬他,更是唤醒午阳城护城大阵的钥匙! 汹涌的元力在激荡着,此方天地的规则正在改变。本已经关停的护城大阵,又重新被激活,正要被启动!这座护城大阵被做了手脚,魏光耀交出来的令印已经根本不具备核心控制权! 更有甚者,这座护城大阵,根本就被太寅改造成了压制城内的杀阵,而此时正要显威! 真是神乎其神的阵道手段。 鲍伯昭面沉如水,终于是已经看到了结局! 此阵一出,他这三万大军,已经再无缓救的可能。在这种大军分散各处的情况下,他再怎么挣扎,也是来不及。再怎么于城中拼命,也是无用。 人力有时而穷! 鲍伯昭并不放一句狠话,果断止住冲势,看也不看太寅一眼,立即转身冲门! 眉心竖眸连放三道天罚之光。 灿金色的神光接连撞在城门之上。无比煊赫的力量,与浑钢城门疯狂对撞。 在太寅的控制之下,护城大阵虽未完全启动,部分力量已向城门倾斜,故而竟受三记天罚之光,也未崩溃。 但鲍伯昭这个时候,已经冲进了城门洞,正在城门前。手上一抖,已经抽出了赶山鞭! 畔啪! 灰白色的鞭身呼啸,带起无尽起伏的山峦幻影。 重重一鞭子,抽在了城门之上。 神通!搬山! 山岳之力,持于此鞭。 轰! 浑钢大门轰然炸开,碎片如蝶飞。 在护城大阵启动前,他已将城门击破! 城门外,是大亮的天光。 城门外,是广阔的天地。 而这,于鲍伯昭而言,是名为耻辱的退路。 可他不得不踏上! 会洛府本是分享军功的盛宴,所有人都在大吃大嚼,他却吃此惨败,麾下三万大军尽覆! 但现在不是痛苦自责的时候。 他只有逃得性命,才能雪今日之耻,报这午阳城之恨。 才有机会,把今日失去的,全部夺回来! “狗贼鲍伯昭,逃到哪里去!“ 午阳城内,太寅直接卷起近三千人的军阵,咆哮着冲将出来。这一声怒吼,自是为了瓦解城内齐军的斗志,告知他们主将已弃军而逃。但他要杀鲍伯昭的决心,却也是非常明确。 所调伤齐之筋骨,痛之齐国之躯…. 屠齐军三万,不如杀鲍伯昭一人! 他怎肯放过! 另一边,魏光耀匆匆止了血,独臂提刀,转身开始指挥对午阳城内齐军的灭杀。 太寅的确也不必在此了他亲手改造的护城杀阵一旦启动,不过就是一场屠杀! ****** 。 第两百一十七章 借你吉言 “现在鲍伯昭败退的消息已经传开,重玄胜姜望领兵三万余,谢宝树领兵三万余, 互为椅角,分两路前来…我们绝不能在午阳城迎战,甚至战场不能在午阳城域。 议事厅中,太寅语气笃定:“因为午阳城就是他们此行的目标所在,他们的一切战术,都是围绕进攻午阳城制订。他们的一切准备,都是基于午阳城战事。在午阳城域,他们必然有最大的警觉。在午阳城,我们等到的会是最强状态的对手。“ “而从我们自身的角度出发。午阳城的确有护城大阵,有高墙厚门,有充足的军械.但我们纵是倚仗这些,也是能守不能攻。齐军一旦围上来,接下来最好的结果,便只是旷日持久的攻防。 现在会洺府的局势,是我们必须尽快打出优势来。不然等齐军蚕食全境后,我们守得再稳,也只是一座死城。六万大军坐困愁城,是坐着等死。“ “所以我们不要在这里打。” 他的食指敲在巢图上,有斩钉截铁的力量:“所有人都以为我们应该据城而守. 这种基于军事常理的正确推断,就是我们的机会所在!我们主动放弃城防优势,寻求野外决战,定能打他个猝不及防!” 在太寅的布局中,魏光耀出城诈降,城内伏兵又设阵,大败鲍伯昭…只是会洺府反攻计划的第一步。 屠尽两万齐兵后,又立即放出消息,立出一面抵抗旗帜,引齐军来攻。 后一步可算是围点打援的变招。会洺府的局势演变至此,午阳城已经是齐方有识之士不得不来的关键所在。 齐军若不能及时扑灭午阳城,得到鼓舞的夏国军民,绝对会给齐人永生难忘的教训。 齐军若来……则正中太寅下怀。 他的目标从来不止是一个鲍伯昭,而在于用鲍伯昭的项上人头,点燃齐军溃败的连锁反应。 他相信重玄胜一定能看到午阳城的关键意义,局势的发展,也的确如他所料。 甚至于在午阳之战里,之所以是他站出来露面,便是因为重玄胜身边的姜望,对他太寅有极强的心理优势——在山海境里,他两次对姜望出手。第一次设阵,被祸斗大军直接碾碎。第二次袭杀,被姜望以力破局。 重玄胜便是再聪明的人,对他太寅的判断,也必然只能基于已有的情报。而从姜望角度看到的太寅……能有多厉害? 在战斗中,占据心理优势的一方,往往能够有更出彩的表现。 但反过来,心理优势也可以被利用,造成对手轻敌的后果! 东线战局糜烂至此,已根本不是杀一两个普通齐将就能解决问题的了。 君不见昭国将领战死,士卒马上就被鲍伯昭收拢? 君不见奉隶、会洺两府打下来,齐国那些优秀将领,手底下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齐国方人才济济,根本不缺良将。 定要杀死如重玄胜、姜望、鲍伯昭这般的重要人物,才能够真正打痛齐军。 “重玄胜所部在旗岳城休整,此人每下一城,必毁阵收降,营盘极稳。而谢宝树所部,刚刚拿下飞列城,因为跟谢淮安的关系,此人手底下都是精兵。 在鲍伯昭兵败的消息放过去后,他们近乎同时出发。 重玄胜是看到了午阳城的关键性,谢宝树大约是因为和鲍伯昭的交情……这两军互为犄角,本身也保有一定的默契。” 舆图上,太寅的手指,随着声音婉蜒,最后落到一处:“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将在慈莱道会合。从慈莱道至午阳城,急行军一天可至。“ 易胜锋静静地听着,眸似古井,无边的杀意都淹在井底。 自黄河之会惊闻姜望之名后,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从山海境到现在,一次次按剑,都是为了这一次的出剑.他已不能够再等下去。 魏光耀这时候从外间走进来,卷进了一道阴影:“根据情报,这两拨人的关系可说不上好。” 触悯道:“他们之间有矛盾是事实,但在战场之上,他们不会因私废公。不要小看这些齐人的军事素养。” 魏光耀点了点头,又问:“所以咱们在慈莱道设伏?“ “慈莱道地形复杂,是个设伏的好地方。“ 太寅说着,摇了摇头:“但慈莱道已经靠近午阳城域,他们必然会十分警惕。更重要的是一我们的兵力并不具备优势,只能集中起来,迅速解决一方,不能等他们合流。“ “解决哪方?”魏光耀下意识地问。 他其实是觉得,应该先易后难,处理更有把握的那一方。 但易胜锋淡声道:“我的剑只为姜望出。“ 太寅深深看了这位南斗殿高徒一眼:“会有机会的。“ 然后对魏光耀说道:“当然是集中力量解决重玄胜姜望所部。这两个人,杀掉任意一个,都胜于杀死十个谢宝树。咱们准备了这么久,忍耐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小打小闹。“ “尤其是姜望!“触悯说道:“从黄河之会摘魁,到三刑宫正名,他已经成为齐国最具代表性的年轻天骄。在某种程度上,他代表了新齐人在齐国的未来,是旗帜般的存在。齐人挑起星月原之战,甚至都是以维护他的名义。杀掉此人,是瓦解齐国之未来。对齐军士气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所以此战不容有失,目标必须要完成。要不惜代价地完成!“ 太寅的手指继续在舆图上移动,开始具体的战略部署:“旗岳城来午阳,只能走岷西走廊。飞列城来午阳,必经涉山。我们就在这两个地方设伏。虽则重点是打重玄胜部,但谢宝树部也一定要用兵牵制,一来午阳城不容有失,二来不能够多让谢宝树部有机会支援重玄胜部。否则的话,很可能前功尽弃。“ 所以为什么说会洺府是个好地方。除了有呼阳关阻截兵祸,少历战火。资源美景, 此地也都不缺乏。 涉山是夏国有名的“锦绣华府十三峰”之一,险奇而美。 至于岷西走廊,则是岷王虞礼阳的封地所在一虞礼阳成就真君后,他儿时的故乡便鸡犬升天。夏廷本来要划整个会洺府为其封地,他多次拒绝,最后才只封了一块岷西走廊。 此地狭长而丰饶,是贯通会洺府中部和南部地区的著名廊道。 虞礼阳儿时的伙伴亲人早就不在了,他也没有什么故土情节,自己都很少回西。 但毕竟名头放在那里,哪怕他压根不在乎,此地也发展得极好。 当然随着战火蔓延,大量的百姓往帝国更西处逃散,曾经富庶一时的岷西走廊,现在已经十室九空。 “岷西走廊之前已经被鲍伯昭扫荡过一遍,所有的防御工事都被毁掉了—一这恰恰可以降低重玄胜他们的警惕心理。”太寅继续道:“岷西走廊之战,一定要果断, 要速战速决,不要打成消耗战,久耗必失。“ “夏军野战是不如齐军的。”易胜锋从个人的角度提出问题:“就算顺利完成埋伏,如何确保胜利?“ “重玄胜手下的三万余人,真正的精锐只有两千余人,出自秋杀军。剩下的人里, 有一半都是收的奉隶降军,局势稍有不对,咱们振臂一呼,即可倒戈。另外一半是东域其它国家零零碎碎的部队拼凑,人心难齐。”太寅有条不素地分析道:“而咱们上下一心,又有守土之志。以有心算无心,定能一战破之!“ 他又道:“且我这里还有一套九子环山阵盘,是太氏压箱底的好东西,可以迅速创造地利优势。今次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何愁重玄胜姜望不死?” “那么,谁去牵制谢宝树?”触悯问。 “我亲自去。”太寅道:“我只带一万人去涉山,剩下的全部五万士卒,都由你们带去岷西走廊。你们以五万伏三万,应是拿稳的事情。” 触悯略略皱眉:“我们?“ “你,魏光耀,顾永,徐灿,还有南斗殿的易先生!”太寅道:“你们全都去。“ 顾永和徐灿,都是外楼境武将,从绍康府紧急赶来的会洛。同触悯、易胜锋一样, 在伏击鲍伯昭之战里,压根没有露面,就是为了最大程度上隐瞒情报。哪怕午阳城的消息有所泄漏,齐军也只会受到更深的误导,不可能准确判断夏军实力。 触闵面有忧色:“你一个人领军去涉山,能行吗?“ “易先生说得对,苍鹰搏兔须全力,更何况我们要杀的可不是什么小白兔。要杀姜望重玄胜,就必须得调动最大的力量。我行或不行……都必须如此。“ 太寅看着他的表情,笑了笑:“好了,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又不是去跟谢宝树分生死,我只是要拖住他罢了。不让他率部去支援西走廊,我的目标就达到了。如事不可为,我会败退午阳,然后放弃午阳城,用这个过程,为你们争取时间……无论如何,消灭重玄胜和姜望,是我们当前最重要的事情。一切选择都要为此让步。” 如果说只能有一个人领军去拖延谢宝树所部,的确没人能比精于阵道的太寅更合适魏光耀道:“易先生对姜望,我、触公子、顾永、徐灿对重玄胜。如此将胜、兵胜、势胜,又是有心算无心,设局做伏。我实在想不到,他们还有什么生还的可能!“ “是啊!”触悯亦收拾了心情,表现得信心满满。 他其实并不认为易胜锋能是姜望的对手,所有见识过姜望在观河台之风姿的人,都不可能对易胜锋有信心。 哪怕其人是南斗殿第一天才,哪怕这个人纵横南域,在熬过淮国公府无限制逐杀令后,声名已经直追斗昭。 直追斗昭…毕竟还不是斗昭。 但易胜锋和姜望的强弱并不重要,他只要能够稍稍拖住姜望,便已足够。 这一次是大军相攻,以团结一心的五万人,伏击军心杂乱的三万人。以有备之军, 围无意之师。任是姜望单打独斗再强,难道还能一人杀穿万军? “唯一可虑的是…”触悯道:“据宣平侯所言,姜望现在外楼四境圆满,随时可以踏进神临,只是还在等待无瑕的契机而已。他一旦临阵突破神临,我们很难留住他。” 他一边提出问题,一边给出解决方法:“所以我们在伏击的一开始,就要用军阵锁住他,断绝他逃脱的可能。这支万人军阵,到时候就让顾永负责。他是法家修士, 擅长困敌。“ 他看向易胜锋:“届时让顾永配合易先生可好?非是不信任阁下的实力。只是姜望此人奸猾,恐败之容易杀之难。” 易胜锋淡声道:“战事安排当然以贵国方面为主,我南斗殿来夏支援,自是客随主便。” 他抬了抬眼皮,又道:“另外,针对姜望临阵突破的可能我亦早就外楼圆满, 道途在握,随时可成神临。“ “那就更好了!”魏光耀是真的惊喜非常,因为若是没有神临战力牵制神临,就算以军阵磨杀,死伤也必然会非常惨重。战争打到现在,每一个士卒都弥足珍贵。他赞叹道:“有易先生在,姜望何足道也!“ 触悯则道:“易先生既然已经外楼圆满,何不先一步成就神临?到时候咱们直接摧以山崩之势,不给姜望突破的机会,岂不稳妥?” 易胜锋沉默了片刻,道:“不杀姜望,我神临有憾。” 议事厅内,一时缄默! 作为七杀真人陆霜河的嫡传弟子,易胜锋以无憾神临为目标,当然不是什么叫人惊讶的事情。 他不打算无憾成就,才会叫人惊讶! 只是。 易胜锋和姜望,究竟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会以其为心障?竟然到了不杀其人,神临有憾的地步! 易胜锋没有解释的意思。 夏国的众人也没有问。 太寅略一料酌,然后开口道:“所谓败之容易杀之难,确是此理。当初景国赵玄阳亲自擒姜望,也叫他跑了,虽然那次是有齐国强者插手,但此人逃跑的功夫也可见一斑。今日他已经站在神临门口,想来更是滑不留手,跑得飞快…以他的天资, 若是不死,日后必成大患!所以除了你们之外,还有一个人,也会赶去岷西走廊。 触悯眉头一挑,显然已经猜到了是谁。 “谁人?”魏光耀问道。 太寅道:“周雄周大人!“ 奉国公周婴之子,周雄! 货真价实的神临境强者! 周婴有三子三女,唯有三子周雄成器,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成就了神临。 魏光耀惊讶道:“周大人?他抽得出身来?“ “他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太寅道:“届时会和你们在岷西走廊会合。“ “这是鉴于姜望和重玄胜的重要性,我们所做的伏手,以策万全。”他对易胜锋道:“想来易先生今次必能无憾成就了!“ 触悯担心易胜锋过于骄傲,不肯以众凌寡,不肯要军阵配合…这显然是想多了。 在太寅的判断里,易胜锋是一个只要结果、绝不在乎过程的人。 所以他提及周雄,也非常直接。 而易胜锋果只是轻弹长剑,道了声:“借你吉言!“ ****** 。 第两百一十八章 开篇必如龙行 “我泱泱大夏,万里锦绣,千年华章!以山河为纸,大军为笔,这一篇反攻之檄文,我等书就的,只是开篇。但是战友们,但有锦绣文章,开篇必如龙行! 这篇文章能否名传千古,我们的开篇至关重要!击败齐国朔方伯之子鲍伯昭, 屠齐军两万,只是起笔。接下来的成败,才关乎我们在大夏史书上的留痕!” 顾永,徐灿,都已经到齐。 触悯、魏光耀、易胜锋,都在现场。 校场上太寅在做最后的动员密密麻麻的夏国士卒,聚成人海。一张张充血的面孔,满怀着这个国家仍然存续的勇气。 “现在我们要对付的两个人,一个名姜望,景国为了抹掉他,不惜搬出诛魔盟约。齐国为了维护他,不惜与景国开战!杀他如折经纬旗!一个名重玄胜,乃重玄褚良之亲侄,重玄褚良无妻无子,视他为子!杀他既雪国耻,也偿旧恨。 叫那凶居,也知我夏人之痛!“ “整个会洺府,乃至于整个东线战场,杀此二人,亦是重中之重!“ “储位!" 太寅深鞠一躬:“请勉力!“ 在场的士卒并没有大声宣喊口号,因为他们要把力气压在身体里,把愤怒留在刀锋上。 虽则说,大争之世,诸国征伐频仍。 今日秦攻楚,明日牧伐盛,齐国南征,荆国西扩,一国起,一国灭,不过寻常事。 夏国能有今日的万里沃土,能有曾经横跨东南两域的盛况,亦是伐灭无数小国而来。昔日之梁国,昔日之理国,莫不见证…… 但人生而有私,所立之处,即为立场。所存之地,发为本心。所拥之国,即为正义。 于夏国将士而言,今日之齐军就是侵略者,是世间最恶之魔。 国土沦丧,先帝受辱。 此心深恨,必啖其肉,喝其血,嚼其骨! 那锁在午阳城里的两万齐军,有不少人是被夏军用拳头生生砸死。夏国人在夏国的土地上,不收降! 这一刻的校场,竟然缄默。 这是夏军将士……无言的决意太寅引兵一万,自去涉山。 触悯带五万大军,并顾永、徐灿、魏光耀、易胜锋,疾赴岷西走廊。 可谓倾巢而出。 恐怕谁也意想不到,在如今局势下具有关键意义的午阳城,已是空城。 这当然是一步险棋,险也意味着“奇”· 在夏军兵员素质明显不如齐军的情况下,弃雄城重械而不用,主动出城寻齐军决战,几是以短击长,无疑需要过人的勇气。 今日之为战者,皆有身捐国难之勇,所以成行! 与触悯、魏光耀等人不同,易胜锋对齐军是没有什么个人好恶的。如果非要说厌之,也不过是因为姜望仕于齐。 夏国人如何奋勇,他自不在意。夏国死再多的人,都与他无关。 甚至于南斗殿援夏一事,他也根本不在乎其间的意义他此来只有一个目标——杀姜望。 姜望在黄河之会扬名那一日,他先是惊讶,以为是同名者。和童年的那个身影对应上之后,他感到荒谬。不曾意想,早已经被抛到脑后的村野顽童,在错失仙缘的多年后,竟还能迎头赶上而后便生出杀念。 杀念一起再未歇。 他清楚自己是个执拗的人,儿时与姜望斗剑,本是顽童嬉闹,他输了还要战, 再输又再战,一定要斗得赢回来为止,把玩耍变成争斗。 但记忆中的那个姜望,又何尝不是好胜心切、心坚如铁? 那时候的姜望,可也一次都没有让过他! 当然他并不是觉得姜望做错了什么,也从来不认为姜望欠他什么。 他只是非常明白,他那一次没有淹死姜望,姜望一旦有机会成长起来,就一定会还报于他。 所以他要杀姜望。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当然过程并不简单…… 首先是身份。 他再闻姜望之名时,其人已是东域霸主国之天骄。不是庄国那种他打上门去都不用担心报复的小国。 甚至于说,哪一天姜望找上门来杀了他,他都不太相信南斗殿会为他出头。 他一开始打的是暗杀的注意,找个机会悄悄摸上去,一剑百了, 虽然那时候姜望已经是内府境的黄河魁首,他四楼圆满,手握道途,神通术法剑术皆合其道,自问也是杀之不难。 但黄河夺魁后,姜望就在齐国观礼队伍的簇拥下归了齐,确实找不到机会。 好不容易等到姜望被逼离境,马上就是镜世台天下组魔,基至于赵玄阳都亲自出手…根本也轮不着他。 这倒也罢了。姜望能死就行,不是必须要死于他手。 可没想到的是,那种情况下姜望都没死,还在断魂峡剑斩四大人魔,在余北斗的见证下,以超越天府老人的战绩,证名青史第一内府! 也就是在姜望洗清通魔之罪,杜如晦赴玉京山受刑的时候,他看到了庄廷与姜望之间的矛盾。 隐约知道,姜望离庄仕齐,大约是与沦为鬼城的枫林城域有关一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到姜望的敌人是谁,看清有多少人想要杀死姜望。 他对故乡的人和事,都没有什么情感。不然也不会在南斗殿修行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回去过。所谓父母亲人,所谓邻里玩伴,于漫长的修行道路而言,不过是一闪而逝的泡影。 他是看得透的。 此心唯道,唯剑而已他不恨姜望,不讨厌姜望。 再狠恶的人,也希望生活在良善的世界里。再虚伪的人,也希望被他人真诚对待。 他相信没谁会讨厌姜望这样的人。 他甚至也承认,如果没有河边争道那件事,他很愿意和姜望保持友谊。 但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发生了就需要面对,就需要解决杀机一动,心海生澜,道途起隙。 他越是杀不了,越是连姜望的影子都摸不到,这份杀意就越强烈到后来,想杀姜望这件事,已经逐渐演变成了心障,横在他的道途上。 姜望声名愈盛,这份心障就愈强大。 姜望愈是一日千里,就愈是显得他光阴虚度。 那一桩桩令人惊叹的事迹,只是在一次次地提醒他—什么南斗殿年轻一辈第一人,不过是个窃居他人机缘的卑劣小人、无用匹夫! 使他道途有缺,神临有撼! 他与姜望之间的恩怨,演变到现在,已经是涉及长远道途、不死不休的根本矛盾。 得知姜望会参与山海境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就开始准备。 但路上没能捕捉到姜望,左光殊直接带兵于边城迎接,也绝了他在楚地刺杀的心思。 再后来,他发现淮国公府正在调查他一那无疑是姜望的动作。 也就是说,从那一刻起,他与姜望就站在了斗场上,彼此都已经知晓对方的存在,也都在为生死之争做准备。 而他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姜望是个天下扬名的人物,其人的一身道术神通,只要在人前表现过,都已经被研究得七七八八。 如三昧真火,如不周风,如剑仙人,如所谓八音焚海,所谓火界… 他都能够背得出名字来,当然更知道如何应对。姜望却只知道他是南斗殿真传,不知他的底牌有哪些这是能够决定生死的因素,所以他当然不会参与不能分生死的山海境,平白泄露自己的情报。 他就堵在楚国境外,向每一个跟姜望交过手的人,讨要关于姜望的最新情报。 一次次地修订击杀策略。 姜望离开楚国的时候,本该就是他动手的时候。 但没想到淮国公府维护其人至此,且完全不顾及南斗殿,在警告未果之后,直接发起了无限制逐杀令,使他自顾不暇! 他脱身不得,只好将自己为杀姜望所做的准备,全部交给庄国君臣,来一局借刀杀人。 只可惜庄国那些人太无能,杜如晦不敢亲自出手,只遮遮掩掩派了两个年轻人。 说什么以个人仇恨的名义,无涉于国家,想以此逃避齐国事后的报复—想得也是真长远!也不问问自己是不是真能杀得了人! 一个什么狗屁黄河之会正赛选手,一个什么稀烂庄国军中年轻一辈执牛耳者, 又是针对又是埋伏又是法阵又是兵阵,该用的不该用的全用上了,也未能杀得其人。 亏他在生死逃亡的关键时刻,还耗用心血,帮忙屏蔽姜望预知危险的能力! 太寅和项北在山海境中的袭杀,就是因为姜望身怀这样的能力而失手。他提前针对隔绝,想来以杜如晦之老奸巨猾,总能有恰当的安排,… 谁知一场算计,无疾而终。 等他终于从无限制逐杀令中脱身,姜望已经归了齐。 再之后,就是这一场举世瞩目的齐夏战争他实在不能再等下去,再等下去,等齐夏战争结束,这个青羊子已不知是伯是侯,那时候南斗殿更不会支持他杀人。而且届时的姜望,不知能以战功换回多少资源,怎是他在南斗殿能够赶得上? 但战场的环境…。 战场上到处都是危险,就如此刻,他亦频频心血来潮。 时时刻刻都有危险的预警,就意味着他对危险的感知是失效的! 战争天然就限制了他的神通。 虽说相对应的,姜望那不知名的、有危险警示能力的神通也会被压制。但姜望的那门神通,曾经被他成功压制,终归不可能比得上心血来潮,算起来是他更吃亏一些 “易先生考不考虑来夏国任职?有官道持,洞真会相对容易一些。“旁边的周雄忽然说道。 这位奉国公之子,甚至是在他们前面来的岷西走廊。 在当前的战场形势下,夏国强者抽身极难。每一位神临强者的调动,若是不能做到一点什么,便是局面上的亏损。 能够暗调周雄至会洺,足见夏国人对重玄胜和姜望的重视,也能看得出来,得胜营对夏国造成了多么大的创伤。 当然,对易胜锋来说,夏国人为何而来,不重要。调来了神临强者,才重要。 此时周雄、易胜锋、触悯,正藏身地底,等待着齐军靠近。 触悯当然是负责侦查的那一个,正通过隐秘手段,观察远方动静—但这种观察亦是极有限的。 目视有可能被感知,声纹有可能被捕获,道术的波动更是非常危险。有很多敏锐的修士,也有很多针对道术波动的军械。 过多的观察,意味着过多的暴露可能。 所以触阀非常小心。 大军行进,必有侦骑四散。 夏方五万大军,哪怕是借助岷西走廊的复杂地形,又有军阵秘术加持,也不可能猫藏得天衣无缝,完全不留痕迹。 因而军队此时其实离得很远只等齐军到达目标地点,再迅速以结阵凝煞,以兵阵之力杀来。 顾永、徐灿、魏光耀,都在掌军。触悯的本部军阵,也暂时由副将指挥。 他们求的并不是完全不会被齐军发现,而是要让齐军在发现伏兵的时候,就已经无法逃脱! 对于周雄的示好,易胜锋并没有回应。 毫无意义的话题,他懒得张口。 周雄却也不恼,只温声说道:“也是。易先生这等天骄,自是不需要官道加持的。屈时想要摆脱束缚,伟力归于自身,反倒麻烦.易先生考不考虑做我周家的客卿?必不以俗事相扰,元石秘术都好商量。“ “比起这个”易胜锋开口道:“等会怎么杀姜望,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周大人现在就聊以后,是不是早了些?他可是在赵玄阳手底下逃过命的,君比之赵玄阳如何?“ 周雄像是个老好人的性格,完全不似他老子那般刚强。 以神临对外楼,以公爷之子、大夏高官的身份,面对盛气凌人的易胜锋,依然是和声细语:“呵呵呵,我当然不能跟赵玄阳比。易先生说得对,咱们是该谨慎” 易胜锋于是不再说话。只是势愈沉,意愈凝,杀意流淌在剑鞘中。 触闵低头瞧着手里的圆镜,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终于到了检验决心的时候。 等待让时间变得很漫长! *** () 1秒记住顶点:。 第两百一十九章 飞光拄笔写天问 所谓“飞光拄笔写天问,锦绣华府十三峰。“ 岷王虞礼阳年轻时候浪迹天下,写下的这句诗,将夏国境内十三座名山,推到了“它山不及”的地步。 锦安府有一座鸣空寒山,亦是高怪险绝,却未能列名十三峰。 出身锦安府的柳希夷,曾与人言一 “不恨此峰不高,恨此峰不见虞礼阳。“ 虞礼阳在一次酒宴中回应,日“柳公希夷在,怎敢论鸣空。“ 人问如何不敢。 虞礼阳答:“恐有一字误,遭柳公殴!“ 一时传为佳话。 当然,后来虞礼阳成就真君,公开场合,哪怕是柳希夷,也不可能再直呼其名了。 作为名列十三峰的奇山,涉山之险奇雄峻,自来为人津津乐道。 涉者,步水也。 传说涉山曾在水中,水穷方知险,潮退乃见峰。 当然,涉山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史书上,就已经是高山。青史所载,也未见南域有那般能吞涉山之大河。 所以传说也只是传说。 太寅引军疾驰至此,抹去诸般痕迹,早早潜伏下来。 三千人掌射月盘,藏于山北。 此阵盘与齐军的射月弩同名,但完全不相干。所谓射月,长夜失月即无光。是先前在午阳城之战发挥了重要作用的阵盘。太寅手里也只剩最后两只,都随军带上了。 三千人掌迷沼盘,藏于山南。 此阵盘为五迷恶沼阵的复刻,一经发动,化泥为沼,兼涌恶浊之气,侵害血肉之躯,迷乱感官方位。 又三千人掌地火盘,藏于群山之坳。 此阵盘为地火焚炉阵的复刻,发动之时,能够引动地火,划地为炉,焚杀阵中之敌。 阵盘胜在方便,论及威力,肯定不能与因地制宜布下的完整阵法相较。 越是强大的阵法,越难复刻成阵盘。 耗费更多的资源,往往只能发挥原阵威能之十一。 但就是“方便”两个字,使得它在后阵法时代,迸发出光辉,为阵道延续了生机。 太氏作为阵道世家,千年积累,可以说一大半都在储存的各类阵盘之上。但在这次齐夏大战中,已经是尽倾府库,压箱底的东西全都拿了出来。哪怕最后击退齐军,没个数十年的光景,也不可能恢复旧观。 太寅选用的阵盘,复刻的都是不太精巧、但很坚韧,不易被兵煞冲散的阵法。 为的是能在战斗中拖延更多的时间。 因为时间不足、也为了隐蔽,并不能够多从容布设阵法,而是以阵盘代替,如此威能定是不如因地设阵的。 故而此战主力,仍是大军所结成的兵阵。 一万大军的最后千人,乃是太氏家兵,家主太煦特意调出来辅佐于他,就随太寅潜藏在涉山上。 虽然此行的战略目标早已定下,就只是拖延谢宝树所部。 但在太寅心中,当然也有击溃齐军的预期一如果谢宝树肯给机会的话。 他的诸般布置,也已经将手头的力量利用到了极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谢宝树其人,在临淄颇有声名。是一个修行天赋很好,惯会舞风弄月、有些文采风流的贵公子,于军略上,只能说是平平。不要说是什么谢淮安的侄子,得到了最好的教育谢淮安本人的军略,也相当一般呢! 心里默默勾画着谢宝树的相关情报,太寅的呼吸逐渐平缓,渐而飘忽,终归于无。对于此方天地的痕迹,他感受得越来越细致,也渐合其间一一包括他在内的这一千余太氏家兵,气息愈发不显。 等待。 人生很多时候,哪怕你已经付出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对于那不可测度的未来,也只能等待! 时间是五个时辰又一刻之后。 已经入夜很深。 大地传来的、遥远的震颤声,在弥散的过程中,被阵法悄然收集…为太寅所感知。 人数在三万至四万之间,符合触悯探知的情报。 太寅的身体慢慢苏醒过来,血液重新开始流淌。 虽然他在触悯他们面前说,谢宝树不足为虑。但此人怎么也是齐国称名一时的天才人物,他并不会真个小觑,不然也不会把第一战事目标定为拖延。 谢宝树的明镜神通,能够反弹施加于其身的影响,正好克制他的负窘神通。 谢宝树的狂歌神通,可以叫他以狂风暴雨般的速度,释放威能强大的范围道术,太适合战场环境。 还有一个当世真人的叔叔,给他留下了什么保命手段,都未可知。 这样的一个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要慎重,须尽力。 收集声音的阵法,已经停下,散于无形。这是为了避免被谢宝树方察觉到痕迹涉山附近的地形,在太寅的脑海中清晰无比,他甚至可以勾勒出谢宝树所部人马的行进过程。 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时间。 近了,近了…… 脑海中的漏刻,涓滴而落。 他一把捏碎手里的令牌,传信诸部。 同时激发自身血气,混同兵阵,一千余太氏家兵齐齐发力,兵煞冲天而起,此大夏之孤旅,在涉山山顶展旗! 代表着大夏帝国的山河万里旗,屹立在大夏之名山! 在飘扬的国旗之前,太寅看到了山脚下蜿蜒的大军一悬明灯随军而行,照彻前路,队伍拖成一条长龙。 在他显露踪迹的时候,这支齐军队列里,战旗飞快摇动。在将领的指挥下,正非常迅速地从行军阵型转换为战斗阵型。 “齐贼谢宝树!“太寅飞身而起,怒声滚雷:“还不受诛!“ 身后结阵的一千太氏家兵,齐声喝道:“受诛!“ 此声回荡于天地,震彻万方,奏响了战斗的号角。 涉山山北,三干夏军将士齐喝:“受诛!“ 而后在下一刻,夜色张开如天之翼。悬明灯所制造的光芒,已经被彻底侵蚀了。那天边的明月,隐进了层云中,终不复有辉芒。 射月阵已发动! 谢宝树表现出了不俗的统兵能力,骤逢突袭,竟然未乱兵阵,反而极快地调整好阵型,聚拢了兵煞。血气鼓荡之间,兵煞怒起冲霄,正在突破射月阵的影响。 与此同时,涉山山南,亦响起夏军将士的齐喝:“受诛!“ 涉山山脚下,足近十里之地,硬土化为泥,使得齐军士卒顿时东倒西歪,阵型趋于散乱!更有恶浊之气自地底涌将出来,散发令人烦闷欲吐的恶臭,弥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 紧接着在那群山之坳,也响起了夏军将士的怒声:“受诛!“ 于是那恶浊之气涌出来的地底,又迅速冒出烟气,接着是灼气,此方天地骤然升温!地火从泥沼中挤出。 此方天地一瞬间如鼎如炉,齐军尽在鼎中煮! 火毒爆发,烈火蔓延! 地火焚炉阵起! 太寅几乎要赞叹出声来。 在齐军的强大压力下,手底下这些弟兄们,表现堪称完美! 这一次阵盘的应用,并不是简单地让为首将领灌注道元、激活阵盘,而是在他的重新设计之下,各部夏军以兵阵之力催发阵盘,以兵阵合法阵,从而最大程度上还原阵法本身的威能! 这不是一件能够轻松做到的事情,对阵盘的修改就已非常为难,但他已完成。 而以兵阵之力催发阵盘,叫兵阵法阵相合,需要精细的掌控和配合。 他手底下并没有那么多优秀的将领,坦白说府兵士卒也不够精锐—因而他在事先就已经吩咐过,若是不能做到,放弃兵阵相合,直接激活阵盘也可。 但埋伏在三个位置的夏军将士们,全都做到了! 这怎能让他不振奋! 射月阵、五迷恶沼阵、地火焚炉阵,三大法阵同时爆发,在太寅的遥控之下, 绝不干扰,反而互相叠合,已经吞天而噬地,瞬间就覆盖了谢宝树所部三万余大军。这绝对是一次完美的伏击! 而后他看到山脚下兵煞如龙腾卷,三万齐军虽惊不乱,竟然稳住了阵列,结成一个个稍小的军阵自守,并且发起反击! 那些个兵阵此起彼伏,有序且高效地应对着法阵之力。 那泥泞的恶沼,被硬土镇平。那嚣狂的地火,被兵煞冲溃。那弥漫的火毒与恶浊之气,被磅礴如海的兵煞一股脑排开!黑暗都被洞穿了,明月重现人间! 此等用兵,竟有行云流水之感… 这绝不是谢宝树该有的表现! 要么,谢宝树其实是一个兵道大家,只是一直以来晦光藏锋,所以才能从容应对这种程度的伏击。要么,他对于这一次伏击早有准备!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让太寅心生不安。 他宁愿相信是前者,因为如果是后者的话,对方的准备怎会仅止于此? 心中仿佛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呵—一冷静!冷静! 太寅你现在把握着一万人的生死,你把握的更是整个会洛府的局势! 不要愤怒,不要仇恨,抹去你不该有的畏惧,拿出你强者的姿态来,去面对! 从小到大最尊敬的人,叔爷的声音… “山南宋学武部,结弦刀阵,速切敌方前军!” 太寅一边试图控制已经崩溃的法阵,令其在彻底溃散之前,还发挥一些作用。 一边冷静指挥:“山北刘羽恩部,结钢背阵,我要你们去填死山道!” “山均吴玉明部,我命你轰击主山山体,迅速制造山崩!“ 涉山山巅,大夏国旗迅速摇动,传递着太寅的命令。 这支夏军虽只万人,虽然只是府兵出身,各方面条件都不如神武、镇国那样的强军,但却忠实地执行着太寅的命令,迅速完成了变阵。 他们做到了他们所能做到的最好表现! 但是在下一刻,山脚下那支齐军竟然聚合起来,各部兵阵相连,混同全部兵煞,一瞬间腾跃而起,如游龙盘山而上! 谢宝树有掌控三万人级别的兵阵、并且完美发挥全部兵煞之力的才能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其人若真有如此兵道能力,也就不至于在东线战场被重玄胜、鲍伯昭压过一头了事已不可为! 太寅急声再宣令:“宋学武部、昊玉明部立即撤退!向午阳城方向撤军!” 他已经决定转入第二选择即先退守午阳城,然后放弃午阳城,用这个过程完成拖延对方兵锋的目的。 至于他没有给命令的刘羽恩部… 只能留下来阻击齐军,为撤退的夏军断后了。 是为断尾以求生。 他亦转身拔旗,带着这一千太氏家兵,裹挟兵煞,腾空而起,作势要扑击山下,其实暗以兵煞之力迅速勾勒成一个简易的阵法,于此来进行阻敌的准备, 为军队撤出涉山争取更多时间。 夏国国旗猎猎,这一千人悍勇无比,随太寅进击,如锋矢已离弦。 但最糟糕的事情仍是发生了! 山脚下那支齐军所化的兵煞之云中,骤然跃出一个身卷浩然之气的身影。 其人貌约四十许,身着文士服。身姿仪表,颇见文人风流,但跃军而出,傲向高穹,其势湃如山海。 这是一位神而明之的存在。 跨过了天人之隔的强者。 直望山顶一瞧,那眸光分明温和,但却像是已经洞穿了太寅,令他神魂动摇! 是欧阳永! 容国国相欧阳永! 他竟然藏身于谢宝树军阵中! 难怪这支齐军,在本该混乱的时候还能保持镇定。难怪这三万余人的大军,可以调动自如! 欧阳永乃容国之擎天玉柱,是一位允文允武的存在。自如掌控三万大军的兵阵,根本不在话下。 太寅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一切。 如他调动了能够在会洛府调动的所有力量,只为了确保能够击杀重玄胜和姜望。 在鲍伯昭兵败后,迅速来伐午阳城的这两支齐军.…也在最短时间里调动了对方能够在会洛府动用的所有力量! 宣平侯在天风牧场的大战不休,当然是他对齐军的蒙蔽,但何尝又不是成了齐方对他们的蒙蔽呢? 午阳之战的消息传开后,重玄胜部和谢宝树部立即便挥师前来。 对方意识到了午阳城的重要性,同时也意识到了夏军的实力有可能远在情报之上,意识到夏军肯定还有后续的动作! 在此等情况下,调兵显然是来不及的,也不可能瞒得住夏军的情报探知,所以他们选择抽调强者! 冒着会洛府北部诸城反复的风险,调神临强者南下。暗使欧阳永藏身军阵,叫设伏的夏军反被伏,叫他太寅顷刻陷入困局!好一招顺水推舟! 太寅心中出现了一个名字一重玄胜。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此时在会洛府的另外一位齐军神临境强者,弋国名将阎颇,应该便是在重玄胜所部军中。 那么局势是否已经无解?在伏击已被看穿,甚至于被对手将计就计的情况下? 不! 还有机会! 太寅心念急转。 重玄胜不可能算对一切,其人算得到夏军会设伏,但不可能知晓夏军会用怎样的实力来设伏! 在涉山战场,自己这边已经是绝对的劣势。 但是在岷西走廊,因为己方的谨慎,有神临境强者周雄在,有易胜锋在,有触悯在,以五万夏军对三万齐军,夏军仍然占据优势! 也就是说,哪怕遭遇了最坏的局面,阎颇的确藏身重玄胜所部军中,岷西走廊之战,仍然有很大的赢面。 彼方若能功成,这一场伏击就不算失败! 而前提是不能让眼前这一支军队前往岷西走廊支援!** 。 第两百二十章 生公侯,死秀峰 欧阳永一出现,太寅便知自己在涉山的所有战略目标,全部可以宣告失败! 击败谢宝树,当然已绝无可能。 他有信心控制军队,在谢宝树的追击下且战且退,完成保存军力回撤午阳城的战事目标。论及军阵交锋,他当然能够好好地教谢宝树做人。 但对面加上一个神临境的欧阳永… 别说回撤午阳城了,哪怕他现在不顾一切地带兵逃窜,放弃在会洺府的所有布置,也都未必能够带走多少人! 兵阵当然有跨越修行境界的力量,但是在兵阵之力本就居于劣势的情况下,一位行动自由的神临强者,可以轻松将阵线撕开。 此刻局势之恶劣,真无以复加! 当然,无论战况演变至什么地步,除非有当世真人在此,身怀青冥挪移盘的他,保全自身性命是没有问题的。 但问题在于… 他这一走,就等同于拱手放弃了会洺府的布局。 眼前这支军队,必然来得及支援岷西走廊。 他们在会洺府压了重注,想要杀死的重玄胜和姜望,很有可能就因此逃出生天! 对于姜望的顽强,太寅深有体会。他不可能忘记,在山海境火山岛,姜望带着贯穿其身的盖世戟,极其凶蛮地向他冲来的那一幕。 这样的人,没机会都能争出机会来,又何况他还拱手放开这么一支强大援军呢? 正因为对姜望有所认知,他才想尽办法,在已有易胜锋出手的情况下,还说服高层,抽调周雄前来。 甚至于又何须军队过去支援? 如欧阳永这样的神临强者,全力赶到岷西走廊,根本用不了太久。而彼方猝不及防之下,一位神临境强者,能够造成的杀伤,完全可以想象! 更改战局根本不在话下。 眼前已经溃散了的阵法波动,眼前那个澎湃浩然之气的身影,眼前那席卷如龙、环山而上的磅礴兵煞,眼前那结成钢背阵填死在山道、正迅速被吞噬的刘羽恩部,还有身周惶恐不安的那一张张面孔! 一切的一切。 全都在提醒太寅一一该走了! 可心中有这样一个声音告诉他一一不能走。 这一走,夏军在会洺府的所有苦心,全都付诸东流! 这一走,午阳之战建立起来的微弱优势,顷刻瓦解。 这一走,会洛府就彻底没了,东线三府皆失! 太寅非常明白。 现在的夏国,就像是一个已经身受重伤的巨人,每一次奋起反扑,都是在加剧己身的伤势。若不能获得相应的战果,就是加速走向死亡。 他绝不能放走眼前这支军队! 残酷的夜色里,涉山像一只沉默的恶兽。已经吞噬了很多条人命,还将吞噬更多。 高举经纬旗、气势如虹的齐军,无疑是这座大夏名山上占尽优势的一方。 欧阳永离阵突出,谢宝树无法独立掌控三万余人的兵阵,只能大略把握方向, 兵煞之龙完全是沿着既有惯性在上冲——但这便已经足够。 夏军根本无力阻击。 甚至脱身不得! 心中有千念万念,做出决定只在一瞬之间。 太寅手握山河万里旗,长发飘散在空中。本已经腾空的身形忽地落下,单手一插,将大夏国旗插在了山巅上! 朔风呼啸,大旗猎猎。 他不走! 他立在这涉山之巅,怒视如潮涌来的齐军,怒视那神而明之的欧阳永。 “我承诺!“ 他算得上英俊的脸,此刻全部被一种炙热的情绪所铺满。 很难形容那是什么。 但他的声音在长夜里如此清晰,每一个字都倾注着坚决的力量。 他饱含情感地嘶吼起来:“我的兄弟姐妹,战友袍泽!我太寅以太氏之家名, 向你们承诺! 我承诺你们的死,都会体现应有的价值! 我承诺你们的牺牲,不会毫无意义! 我承诺今日这一战,将被大夏的历史所铭记!” 他的血液在激荡,他的道元疯狂冲撞。 他如是嘶吼着 “国仇家恨在此还报,把你们的力量…借给我!“ 在这样的嘶吼声中,一只殷红如血的八角阵盘,由虚凝实,悬在他的心口前。 心脏部位飞出一滴心间血,落在这只形态奇异的八角阵盘上,刹那间红芒怒放,似血琥珀般。 此盘所复刻之阵,名为【万合沸血】! 大楚帝国有一门皇朝禁术,名为沸血燃魂。 太寅便从此术中获得灵感,搭建了这门阵法的骨架。在叔爷太华真人的帮助下,得以补完。因为太过暴烈凶险,而从未真正应用过。 此阵燃烧的是血气,燃烧的亦是兵煞。 此时此刻,涉山山道中间,有一团聚拢的、形如巨大刺猬的兵煞。那是刘羽恩所部结成的钢背阵,已经被齐军兵煞所吞噬。 所剩不多的残部,在齐军的兵煞浓云中做最后的挣扎一一也很快就平息了。 从始至终,刘羽恩没有对太寅的命令表现出一丝迟疑,让他填死山道,他就毫不犹豫以身填之。没有让他走,他就未移动一步。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悍不畏死?但钢背阵形成的同时,就已经拒绝了士卒的分离。 所有三千夏军将士,捆绑在一起,一同沉寂在齐军兵潮中。 而率部结成弦刀阵的宋学武,整个人在瞬间燃起了血焰。 万合沸血阵对士卒的要求非常低,因为只需要士卒提供血气力量,而无需做别的努力。 气血如柴薪,熊熊而燃,宋学武所控制的兵煞,他的血气,他的道元,他的所有力量,全都向山巅上的太寅聚集。 红光飞血像一条条血色丝带,瞬间连接到了山巅,涌入太寅身前的血色阵盘。 远远看过来,像是那一面代表大夏帝国的万里山河旗,已经被鲜血染透,于是万千血光飘丝缕,飞荡在雄峻的涉山! 因为太过痛苦,宋学武的面容都已经扭曲,完全不能够再看出本貌。但他却大声地吼道:“将军!我宋学武的名字,可会留在史书上啊?!“ 整个弦刀阵都燃烧了起来。 军阵中是一声混着一声的怒吼。 “我李阿牛!" “我魏国忠!” “我杜隆!“ 三千个此起彼伏的声音,是千声,又如一声,明明如此嘈杂,却又如此齐整。 随着整个弦刀阵的燃烧,一齐炸响! 又一齐,灭了。 领军在群山之坳的吴玉明,先是受命率部轰山,后来又接到命令撤退——按照旗令,他所部要等到第二批次,撤退的同时,要做好阻击敌军的准备。 才能平平如他,是拼了老命才做到太寅的要求。 而此时,太寅又改了命令要在涉山死战! 他反倒松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担心……自己做不到太寅将军的要求了! 赴死而已,哪里谈得上一个“难”字? “将军,老吴先走一步,来世还要在你麾下打痛快仗!“ 午阳城一战,真是畅快啊… 怒吼声中,吴玉明亦是点燃了兵煞,沸腾了血气。这兵煞如油锅,被一点火星子所引燃,顷刻血气烧成燎原火。 涉山之巅发生的变化,当然不可能避过齐人的眼睛。 万合沸血阵所引发的动静,更是堪称壮烈! 无边血气力量,咆哮着涌出,拦截在突进的欧阳永之前。 他有些惊讶,但仅止于惊讶。 这些力量虽然浩瀚,但驳杂不纯…只能稍稍迟滞他的速度,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甚至于他若是肯多损耗一些力量,这点迟滞也是不存在的。 但他毕竟是容国的国相,受征召才来此一一阳国覆灭之后,容国较之以往, 也更不自由。星月原之战年轻天骄林羡被征召,伐夏之战不仅国相都要出战, 还要派出军队。 当然,齐国给予参战诸国的待遇向来优厚,追随齐国征伐,也是很多东域小国积累国家资源的重要渠道。 只不过于此刻的欧阳永而言,身在齐军之列,却非齐人。争功时自是要争,此时军功已经到手,搏命却是不必。 少一些损耗,就是为容国多挣一些资源。 “冥顽不灵!我当掌毙小儿辈!”他如是喝道,大袖飘飘,踏山登岳。 气虽煊赫,势也无匹,却是且战且行。 作为这支齐军的统帅,谢宝树此刻终于露头,他飞在军阵上空,长发乱舞,以狂歌神通,加持儒心正言,予以警示一 “太寅,毋以虚名杀好汉!现在停下,还能保全士卒性命。我可以做主,保你不死!保你太氏富贵!“ 儒心正言乃正统儒门道术,号称持心问道,警醒迷途,是为音杀移心之法。谢宝树以狂歌神通催之,威能不容小觑。 但万里山河旗下,太寅不发一言。 他甚至没有给谢宝树一个眼神。 他带来涉山的夏军将士,有一万零三百七十二人。 这些人,全部都系上了身家性命,相信他的决策,随他而战。 这些他应当为之负责的袍泽,在万合沸血阵中的声音,一个个的声音.…他全都听到了。 泪水还未来得及涌现,就已经被他逼退。 因为此刻他需要更清晰的眼睛! 他以前所未有的认真,重新注视着此方天地。 一切人和事,都变得很缓慢…… 强大的齐军,壮烈的夏军,山风明月,长夜土石。 他依然与大步登山的欧阳永对视,依然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强大,可是他的神魂,已经不再摇动! 万合沸血阵传来源源不断的力量,每一份力量,都代表一个死去的战士。 这些力量支撑着他,令他得以站稳,让他有面对敌人的资格。 他看得清一切! 世间一切,都有痕迹。 大到山川河流,小到草木蚊蝇。 如风过境,似水流经。 叶子的脉络,蝶舞的轨迹乃至于你爱一个人、恨一个人、期待一个人、厌倦一个人,如此产生的种种情感。 人过留痕,事过有迹。 太寅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够看到这一切。 并且他一直有一种,被斥为荒谬的感觉—他能够更改这一切。 太氏一族,传承古老之阵道。 是顺天而行,是以人心体天心,以人道演天道。一笔一划,皆是天地之理。一符一记,尽是日月之痕。 可以说自古以来无数阵师所贯彻的,是对天生地养的一切的尊重,是日升月落、春华秋实的自然之理。 这当然是正确的路。 历来无数强大阵师,就走在这正确的道路上。 他最尊敬的人,叔爷太华,也是以此成道。 他生于太氏,长于太氏,用于太氏,也成于太氏。 一切荣耀,一切声名,皆自太氏所得。 太氏给了他最好的—一包括功法,包括道术,包括修行资源,甚至于也包括,所持的道。 如何炼体,读什么书,用什么开脉丹,什么时间开脉,立什么小周天,立什么大周天,练什么功法,修什么道术,走什么路从小到大,他的每一步,都踏在被称之为“绝对正确”的道路上。 他在这条道路上,的确也享尽了光辉灿烂。 但有时候午夜梦醒,他回望这条路,只看到一路的光辉,没能看到那个人。 在漫长的时间里,那个人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呢? 不,走过来的不是那个人。而是一个名为“太氏未来”的意志统合。 立星楼,在四象星域。 他们说青龙应取“信”字,朱雀应取“德”字,玄武应取“仁”字,白虎应取 “杀”字,这是正大光明的路。也该是他的行为准则,是他所持之道。 他们说如此立就的星楼,才能练出最强的逆四象混元劲。 他们说… 他们说的一切都那么正确,都那么美好。 但他越往前走,越觉束手束脚。 他越往前行,却感觉离自己越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这世间万物的痕迹,已经渐渐模糊。 他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失去自己。 可他无能为力。 家族之重,何重于山岳?负在双肩,崩紧了脊梁。 本就艰难求存的道统,他太寅何忍亲手动摇根基? 但观河台之败,山海境之败,已经一次次地将那些辉光打散。 但今时今日,河山沦陷,国家悬危。 他已经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 “别无选择”这四個字,让他一时天开地阔,有了踏出那一步的理由。 什么家族重担,什么危亡存续,什么叔爷的期待… 他一时尽可不想! 他注视着这个世界,注视着这个伟大帝国的山川河流,注视着涉山。他在无穷无尽的血气力量里,观察着此方天地的“真相”,那一条条,一道道耳中仿佛又听到家主沉重的声音 “你不死,太氏不灭,阵道不灭。“ 他将这道声音的痕迹抹去。 “天行有常,阵道自有其运,不为太寅存,不为太寅灭!“ 他如是宣声! “所谓阵道!人道演天道,可也!” “人道改天道,可也!” 轰隆隆! 天地如彻惊雷! 簇拥着他,也将所有血气、所有兵煞力量奉献于他的千余太氏家兵们,一个个面露惊恐! 这违背了他们根深蒂固的认知。 这是大逆之言。 太寅背叛了阵道,背叛了太家。 他这是在……动摇太氏存在的基础! 有的人愤怒,有的人挣扎。 但此刻的太寅如此平静。 “万物有痕,待吾来观!万事有迹,以待后行!“ 此话一落,太寅眸中忽然出现无数细密的线条,错综复杂如蛛网一般! 在他的视野里,世界已经不同。此刻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由各种各样的线条所组成。包括脚下的这座山,包括已经靠近了的欧阳永! 他已经把握了他的人生真相,他已经看到了他的道。 此道名【痕】! 是痕之道,是道之痕。 这一刻太寅泪流满面,因为握此道途,已是洞真可期。他看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未来。 他曾经怀疑自己,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 在黄河之会后,在山海境之行后。 在他咬着牙、装作不知项北困境,拿走那颗弥补神魂的丹药时。 在自己的路,与家族的路冲突时! 他怀疑自己不是一个真正有才能的人,他怀疑自己这么多年只是在浪费资源。 他怀疑他根本算不得天骄! 可是现在他知道。 曾经那个口出所谓忤逆之言,被罚跪三天的孩童,他是对的! 世上不只有一种正确。 正确的对立面,有时候是另一种正确。 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不同的体现。在不同的尺度上,有不同的衡量。 战胜困难和危险需要勇气,战胜爱和责任,有时候更需要勇气! 他曾经失去,现在寻回来了。 轰!轰! 太寅的身体里,发出雷鸣般的怒响。 他的体表流过金辉,他的血液如大江奔流。 在握住了道途的第一时间,他就不顾一切地,开始晋升神临! “找死!" 面对此情此景,欧阳永自是不能再拖延。 如因他的疏忽,走了太寅,战后计功,少不得要被抹去一大笔。每一点资源, 对容国都弥足珍贵! 他一下子打开了自我,灵识瞬间铺展开来,涌动在这险峻之山。温文如他,一旦不计损耗,神而明之的力量撼动天地。双手笼罩着无尽浮沉的字符,只是往两边一撕,已将无边血气海,一撕两开! 人已近前,正与太寅迎面! 在这涉山山巅上,神临之欧阳永,迎上了正在冲击神临的太寅。 谢宝树也卷动兵煞,尽其所能地加速上冲,要在太寅成就神临之前,将他扑灭。 此方天地里的一切力量,好像都在这个瞬间狂暴了起来。 那是一种癫狂的、已经无所顾忌的狂响。 于此境中,太寅却只是洪声道:“神武三十三年,元月三日,太寅伏齐军于涉山!” 声动四野。 他尚未成就的金躯玉髓,瞬间开始崩解! 那些牺牲在万合沸血阵里的夏军士卒,血气力量一时都有了归处。 磅礴而驳杂的力量,以一种谢宝树暂时还不能理解的玄妙方式,迅速完成了统合。似有神人挥画笔,在天地间肆意勾勒。 天穹之上,无边夜幕里,骤然出现了一座古老门户! 此门一出,星月皆寂,层云皆定,天穹已锁! 是为,绝天门! 轰轰轰轰轰轰! 接连有六响。 一座座古老的门户,仿佛从时光里推出。跨越了历史的界限,封锁了空间的自由。 天上一门,地下一门,东南西北各一门。 荒古气息交汇,仿佛把人带到了黑暗的远古时代。 在那绝望的岁月里,此六门一是为绝天之门,绝地之门,绝人之门,绝意之门,绝势之门,绝心之门! 包括三万余齐军在内,包括整个涉山,当然也包括了谢宝树和欧阳永。 所有的一切,都被这六道古老门户所困锁。 无边杀机起,难以形容的恐怖力量,正在喷薄! 掌握道途,意味着神临之后,有了洞真的机会。但不是说把握了道途,就一定可以成就神临。 仍然需要积累,需要体悟,需要更多资粮。终归跨越寿限,完成生命本质的跃迁,从来都是万中无一的冒险。 太寅贸然冲击天人之隔,自己也并不确定自己能够成功。 但他本就是不是为了成功而行此事! 他要的只是冲击神临的一瞬间,人身与天地的交感,现世规则对超凡修士的反应! 他要的是这天地之痕! 而后崩解自身,以逼近神临之躯,以所悟之道途,拨动这天地之痕,借助万合沸血阵所提供的力量,立成杀阵! 他不成就神临,但是在天地交感这一刻,能够以小博大,发挥远胜于神临层次的力量! 因为这是天地之痕的动摇! 岂是神临可得? 目睹着太寅忽而把握道途,忽而冲击神临,又忽而崩解自身。 感受着这种疯狂和决意。 感受着这困锁六合的恐怖阵道力量。 即便在大军之中,谢宝树也不由得脊生寒意,一边迅速回军,一边惊喝道: “太寅!你疯了!?把握道途,已见千年时光,你要尽付于今夜吗?!值不值得!?” 太寅最后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只道 “我太寅生公侯,死秀峰,革阵道,尽国事,俯仰无愧,问心能安,不枉来此人间!” 砰! 整个人都坚决地碎灭了,化为极其复杂的线条,铺开在天地间。 天地之间,还差最后一道痕迹。 他崩解了自己,以身相填! 欧阳永在这一刻汗毛倒竖,感受到了恐惧! 他不能死! 容国国小军弱,强者贫乏,若失神临,国将难国! 他不能死! 林美还远没有成长起来,还需要人为之指点迷津,保驾护航。 他不能死! 踏上战场的每个人,都有不能死的理由。 欧阳永迅速调头,想要接掌兵阵,以兵阵之力相抗。 但根本来不及。 太寅崩解自身所化的那些线条,那些【痕迹】,在涉山之巅,顷刻勾勒成一座古老的、如桃木所制的门户。 门户紧锁。 只以道文,携刻一个“道”字。 是为,绝道途根本门! 七门聚,杀阵成,天地覆! 一切的一切,尽被席卷! 。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第两百二十一章 天后不知人间事 绝天绝地绝人,绝意绝势绝心,绝道途根本。 此七门落,大夏第一杀阵起! 是为大夏太华真人成道杀阵,七绝七杀阵! 在元月三日的这个夜晚,冲天杀阵起于涉山,恐怖的力量,撼动了会洺府! 大夏锦绣华府十三峰,从此永远少了一峰。 大夏天骄太寅,战死! 夏历神武三十三年除夕,太寅大败鲍伯昭于午阳城,屠齐军三万, 神武三十三年元月三日,太寅伏谢宝树、欧阳永于涉山。是役,夏军万人尽死。七绝七杀阵之下,容国国相欧阳永首当其冲,战死当场!谢宝树以兵阵拒之,齐军三万余人几乎死尽,仅三百零七人得存。死者尸骨无存,生者人人带伤!主将谢宝树昏迷不醒。 当然,哪怕他一辈子不醒过来,也逃不掉战后的问责了… 厮杀声又一次退却。 今天的第三次? 奚孟府有时候会恍惚觉得,自己还住在幼时的那条小船上。 听着起伏不定的潮声,在摇摇晃晃的日子里,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梦境。 那些血与火,不时涌来又退却的杀声…便如江潮来又去。 此时的议事厅中,没有人说话。 同央城攻防战,已经进行了一个月又十三天。 哪怕是面对春死、秋杀、逐风这三支天下强军的轮番进攻,同央城依然守得稳如山岳。 是可以一直守下去的——如果战场始终只在同央城,如果曹皆一直像现在这样顾惜损耗,如果护国大阵能够源源不断地提供力量。 如果能有.这么多如果奚孟府静静地坐着,他知道柳希夷刚才看了他一眼,大约是希望他表态,但是他没有回应。 夏齐双方主力僵持在同央城,维持着一个脆弱的平衡。这也是先前柳希夷急怒之下想要只身回转大邺府,却被武王牢牢按住的原因。因为一位当世真人的抽离,必然会将这种平衡打破。其后果…难堪想象。 北线的战事,交给北线,东线的战事,交给东线。他们这些人的战场,在同央 ——这是迄今为止,他们所坚守的方针。 用大夏辽阔的国土,换取更多的鹰战时间,把齐国拖进旷日持久的战争泥潭里,拖垮这个新兴霸主国一一这是夏方高层所制定的大战略。 这样的战争并不精彩,但已经是最有可能迎接最终胜利的方略。 关于这场战争,他们这些高官厚禄之辈,整个夏国最聪明的一群人,已经推演了不知多少回.…的确不存在别的胜利可能但就如剑锋山太早陷落、护国大阵太早被逼出来,北线和东线的战局,实在也糜烂得太快了…… 此时此刻,巨大的天秤衡周盘,正平铺在大厅中央。 这个四四方方如沙盘般的法器,反映的是整个护国大阵的细节。 那些悬于衡周盘上的浮光,代表着铺满整个夏国的一个个大阵节点。屹立在万里山河的每一座城池,都是护国大阵的一部分。 刚开始点亮的时候,这衡周盘上,浮光璀璨如星海。 后来随着奉节陷落、临武陷落、幽平陷落、奉隶陷落……光点一片一片地黯淡了在今日,代表着吴兴府的诸城浮光,已经尽数熄灭, 会洛府的那一大团光点,也已经黯淡得寥寥无几。 吴兴完了,会洺也快完了…… “是时候了。”国相柳希夷忍不住站起来说道。 奚孟府抬眼看向上首的位置,武王姒骄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沉默延续了一阵后,他才道:“再等等。“ 于是厅内众文武,只能再等等。 等什么呢? 自然是等第一轮反扑的成果。 自然是想看看蓄积了这么这些天的仇恨和力量,能不能在齐军那庞然的躯体上撕开一条血口,能不能叫齐军先一步出现变化奚孟府非常不想承认,但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一一曹皆现在的战争策略,几乎是无解的。 不然何以他们这么多人被定在同央城里,迟迟组织不起一次像样的反击? 不怕齐军气势如虹,不怕齐军心比天高,不怕齐将个个要建奇功,只怕他们似现在这样稳扎稳打,不给半点机会。 当然柳希夷虽然脾气暴躁,但他并不是那个最不安最急切的人,他只是一次次利用他的牌气,来宣泄同央城守军不安的情绪…而这绝非治本之策。 明明夏国是要坚持拖长战事的一方,明明齐国应该速战速决,以此来避免其它霸主国势力的干扰。 这是任何一个稍微了解一点天下形势的人,都能够分析得出来的。 可曹皆打得如此稳健,半点不见着急。更可怕的是一姜述公然宣称,愿意支持曹皆打十年! 这样的话语,倒不是说齐国真要打十年。而是姜述在表示,哪怕景牧战争提前结束,哪怕景国插手,他也必要扫灭夏国社稷! 那句话表达的,是这样的决心。 姜述这样的霸国天子,誓要建立齐国亘古未有之伟业的帝王,他的决心,谁能够怀疑? 夏国唯一的胜机就在于持久战,可战争进行到现在,却是齐国主动把战事拖进了慢节奏! 究竟谁才是更不能等下去的那一方? 大夏这满座公卿,可以说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把退齐的指望,寄托在景国抽身的那一刻。尤其是在护国大阵那么快被打出来,深刻认识到齐夏差距后…… 无须讳言,包括他奚孟府亦是如此指望着。因为根本也看不到其它的机会。 而姜述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不要妄想。 当然可以把姜述的言语理解成虚张声势,就像他们迎战的口号,也是击破临淄一般。 但重玄良对曹皆的服从是事实,姜梦熊对曹皆的认可是事实,姜述对曹皆近乎毫无保留的支持,更是事实! 奚孟府不是一个会惧怕对手的人,可是面对这样的齐军,这样的齐国,的确是一次次感受着无力! 同央城里的人心,一天比一天惶惶。 他亲自布置的这一轮反击,也是不得不提前。因为再忍耐下去,可能也就不必要发动了此时此刻端坐着的奚孟府,却忽然想到了岷王。 王今日并未参与议事,此时仍在城楼之上。说是巡视城防,说是皆由武王做主他想到岷王,并不是对岷王的军略有什么依赖,只是想起来这几天传到耳边的一首诗一 “长子次子死沙场, 孙儿十五负长枪。 阿郎阿哥今何在? 离家线断飞纸鸢。 天后不知人间事。 青鸾有信传王!“ 不知何人所作,其心可诛的一首诗! 他倒是并不相信诗里写的那些,或者说那些事情并不重要。 他只是担心这首诗传开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这首诗能够这么迅速地传开,反映了齐人情报力量的强大。 能够写出这么有针对性的一首诗,足见齐人对夏廷的了解。 在早先的舆论战中,齐国方面一直只是见招拆招,就连齐天子都被沸沸扬扬的换将舆论,逼得亲自出来表态。 奚孟府一直觉得,至少在这个战场,夏军是占优势的。 只没想到,齐人的反击来的如此迅猛,这般凶狼。 这首诗的指控太严厉了先是以一个老翁的语气说,他的长子次子都贴战死了,十五岁的孙儿也被征召上阵。 再转进几個留家女子的视角,说盼夫盼兄的人,全都盼不到。离家这么久,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连一封家书也没有寄回来。 最后怒起一笔,说高高在上的太后,根本不知民间疾苦,在这种时候,竟在青鸾殿与王私会! 太后有没有在青鸾殿见岷王呢? 自然是有的。 青弯殿本就是太后处理政务的地方,去青弯殿和去上朝也差不多。 是不是私见呢? 在剑锋山战事后,的确也是有一次的,没有其他大臣在场。 可要因此就说太后和眠王之间有点什么,奚孟府是决计不相信的, 然而他更明白的是……这种事情解释不清。 偏偏人们又热衷于传播这样的话题,传得久了、多了,是真的会动摇军心的。 岷王今日避嫌去巡城,权力全部交给武王。 太后作为传言的当事人,也很难出面处理此事。 而天子…… 奚孟府不怕承认,今日之夏皇,远不如先帝。在这种情况下,是否会生出什么事端呢? 他为此而忧虑。 他看了一眼不再说话的武王,慢慢也平复了下来。 要打退齐军,非是一人一家事,需要所有夏国人的努力。他只能做好他能做好的一切,然后问心无愧地去迎接结果。 嘭! 玉府瓷就的花瓶,被砸了个稀碎。 现年四十有二的夏皇,在寝宫里砸得乒乒乓乓。 “奇耻大辱!“ “奇耻大辱!“ 他披散着龙袍,长发散乱,见着什么砸什么,已经足足砸了半个时辰。 太监宫女全部躲在外间,瑟瑟发抖。 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紫红色,平日里强作的威仪,此刻全部燃烧为愤怒。 啪!砰! 又摔了金杯,推倒了玉案。 他忍不住的怒吼:“空有雄师数百万,空养满朝公卿,空握万里江山,竟叫寡人受此辱!“ “够了。一个声音忽地在寝宫里响起。 “你敢这么跟朕说话,谁给你的胆子!朕要宰了一”夏皇胸膛如风箱般起伏,喷火的眼睛转回去,看到了武王姒骄。 他本以为是那几个太后放在他这里的太监,因为这声音实在是听不出什么力量来转身之后便发现,是武王姒骄以法身亲临。 “皇叔祖!“他强抑着愤怒:“您怎么来了?" “是啊,本王坐镇前线,本是不可轻移,哪怕是只降法身,也有被觑见道则的风险。”姒骄说到这里就打住,然后看着他:“本王若是不来,你打算怎么样?把这寝宫拆了?还是索性拆了贵邑城?" “皇叔祖!“夏皇用愤怒且屈辱的语气,又喊了一声,才道:“他们辱朕太甚!" “他们?”姒骄语气平缓:“他们是谁? “还能有谁!”夏皇怒不可遏,又强自压住,恨恨地道:“外间都传开了!” “你信?” “朕不愿意信!”夏皇伸手指着宫外的方向,青筋凸起的手,额抖不已,他的声音也是抖的:“但他们一但他们,的确在青鸾殿私见,一个外人都没有! 堂堂一国之主,被气成了这般模样,实在可怜。 但— 啪! 回应他的,是姒骄的一个巴掌。 在场的宫女太监如受雷击,一个个恨不得当场剜去自己的双眼。 这一巴掌是如此之重。 夏天子在空中滚了十几圈,一直砸到了寝宫的金龙柱上,才跌落下来。 与此同时,整座大夏皇宫都是一震,护国大阵的光辉,也有刹那波动。 天子受辱,国势动摇! 夏天子捂着自己的脸,满眼的不敢置信,又惊又怒。 他虽是当了三十三年的无权天子,但也还是享受大夏正朔的威仪,从末被人无礼对待过。 这一巴掌的滋味,是他四十二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尝到! 姒骄看着他惊怒的眼神,以及藏在眼底的那一些惊慌畏惧,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先帝何等人物,怎会生子如此? 当年那些皇子皇女若在……哪一个也不至于这般! 念及先帝,他的语气稍有缓和:“虞礼阳是国柱,你道是何为国柱?“ 夏天子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咬着牙并没有说话。 骄看着他:“国柱的意思就是说,这个国家是靠他掌起来的,不是靠你。你明白吗?" 夏天子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恨声道:“寡人知晓他的重要,寡人对他向来也敬重有加,荣华富贵,可少了什么?能给的全给了,不能给的也给了。寡人只恨这龙椅不能分他一半!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一“ “别说王与太后之间没有什么,就算有什么,你也得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姒骄厉声打断他:“别说岷王要跟你母后有点什么,就算是想要跟你有点什么,你也得撅起屁股!本王这么说,你能不能听明白了,你这个蠢货?!“ 此话真如雷强。 披发狼狈的夏天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又勉强站定了。 再看向武王,已是一脸惨色。 “皇叔祖。” 他流着泪问:“古来天子,可有屈辱如朕者?“**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两百二十二章 月光如水照岷西 四十二岁的一国天子,惨然泪垂。 正是其尊其贵,愈见其哀其悲。 他的确无所依,无所恃,向来对自己这个要往前追溯九代的皇叔祖恭恭敬敬, 言听计从。 他的确没有才能,缺乏智慧,可这三十二年来,也本本分分,没有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没有丢了大夏皇室的体面。 哦,除夕才过,已是三十三年。 遥想三十三年前,太后牵着那孩子的手,走向龙椅,正是他姒骄第一个拜倒, 高呼:“我大夏正朔天子!” 三十三年时光是一弹指,小童长成了中年人。。 齐军再一次兵临城下,四十二岁的夏皇帝,和九岁的夏皇帝,一样惶恐。 纵然是历遍沧桑如他姒骄者,又如何能够无动于衷? "先帝创造了太辉煌的基业,又留下了太强大的对手,这一切本不是你的错”姒骄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看着他:但你坐上了龙椅,成为了大夏皇帝。这就变成了你的错。" “大夏皇帝?”夏天子惨声道:“我这个夏国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匹夫一怒,尚能血溅十步。他虞礼阳不知瓜田李下,使我堂堂一国之君,受此屈辱! 您却告诉我,我只能起屁股?“ “现在是什么时候?”姒骄皱起眉头:“你以为你的颜面有多重要?” “那我父皇的颜面呢?”夏天子的眼神,从散发中透出来,那是长达数十年的积郁:“我父皇何等雄主!生前雄视六合,履极八方。死后陵寝不安,声名受辱,还有寡妻…为天下谈资!“ 他的声音渐而激动起来:“这就是大夏中兴的神武年代,这就是你们在前线打的仗吗?! 姒骄定定地看了这位大夏皇帝一眼。 他发现他从来没有看清楚过,这个今年已经四十二岁的大夏天子。 在这个时候,他反而不愤怒了。 因为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姒成啊姒成。”他的语气失望透顶:“竟是本王小看了你!你有这份心气, 早该叫你临朝。“ 夏天子后退一步,有些躲闪地说道:“寡人不知,武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问,你这个夏国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吗?意思就在于……你现在可以活着。” 在这个瞬间,夏天子浑身汗毛倒竖! 但蚁骄只是看着他,什么动作也没有 “奚孟府于国于君,于我姒以家,是忠心赤胆。只有国朝亏欠他,他不曾亏欠国朝半分…”姒骄一拂大袖:“你便好自为之吧!“ 声音落时,身影已经散去。 只余下零碎一地的天子寝宫,以及表情变得冷峻的大夏天子。 他将散乱的披发,慢条斯理地向两边梳开,露出他那张颇肖先帝的脸。迈着沉静有力的步子,一步步走向他金碧辉煌的座椅… 是日,夏宫传来消息,有齐刺客隐匿入宫,刺天子未果。 死太监十三,宫女七人。 贵邑百姓闻之,莫不深恨齐人。 从兮江渡口南下,一直到苦樵岭,中间有很大一片平原。 这是岷西走廊最开阔的一段,也是理论上最安全的一段——同时它也是触悯所选择的战场。 当然于此时潜藏在地底的,只有触悯、周雄、易胜锋三人。 高端武力的优势,一定要利用起来。 在战斗开始的时候,需要周雄和易胜锋第一时间锁定齐军最强者,斩将乱阵。 而触悯则是需要作为此阵主帅,在这里把握全局、随机应变。 触悯手中的这面镜子,并不会直接观察敌人,那样太危险,太容易暴露。 它观察的是天地元力。 其作用在于展现一定范围内天地元气的变化,从元气的变化中,能够得到敌军的情报——数万大军经行之处,哪怕什么也不做,也必然会对天地元气有巨大的影响。他们藏军于远处,亦是周雄亲自出手,抹平了元气波动的。 哪怕是感知再灵敏的人,也不可能察觉他人对天地元力的观察。 “要来了。”周雄忽然说道。 触悯看着自己手里的镜子,除了正常的元气波动,以及自己焦黄的脸…什么也没有看到。 “军队还没有过来。是某种探查的手段,先一步扫过来了。”周雄解释道: “我已经将其屏蔽,不过在战争状态下,受规则限制,无论器物还是秘术,超凡的探查手段不可能太远…所以施展探查手段的那人,应该已经逼近十里。” “是重玄胜,还是姜望呢?”出奇的,触悯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 或许是开战之后,等这一日已经太久。 所有的忍耐和准备,都将迎来一个阶段性的结果 “等过来了,自然就知晓了。”周雄声音轻缓,但自然有一种沉淀的力量感。 身为周婴之子,他从小就生活在无数目光的审视中,这也养成了他谨言慎行、 甚至于有些绵软的性格。 但能够在一众兄弟姐妹里脱颖而出,能够早早成就神临,能够长时间镇守长洛……他自不是真的毫无锋芒。 易胜锋开口说道:“我已经隔断了姜望对危险的感知。” 他身怀心血来潮神通,但有危险,必有反应。便是以此神通,才能够在淮国公府覆盖南域范围的无限制逐杀令下,只身仗剑,来去自如。 他将这门神通开发到了此境极致,甚至于能够做到压制他人对危险的感知 —一大凡有生之灵,都有对危险的本能警觉。愈是境界高深,警觉性愈强。 这种本能警觉,在战斗中有相当关键的作用。 往往“秋风未动蝉先觉”,可以先于危险临身前,做出反应。 而易胜锋能够将这种警觉抹去,一剑斩过去,对手不觉得危险。往在战斗中, 斩杀了对手,对手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剑眉微沉,因为悬在内府弯顶的神通种子,再一次涌上心潮,告知了他危险——自从踏进齐夏战场,这种对危险的提示,就没有停止过。 哪怕是曾经在虞渊砺剑的时候,都没有这里的危险这么密集…毕竟整个齐夏战场上,仅明面上的真君,就有四位。这四位真君彼此对峙,势倾万里河山, 随时能够降临毁灭性的危险双方投入大军数百万,犬牙交错,厮杀在夏国广袤的国土中。大军,军械,阵法…能够杀死他的危险,不知凡几。 心血来潮的反应,难免频繁。 按照他惯来的行为准则,本是心潮一动,便即远遁的。修行这么多年,从现世各大凶地,到种种天外小世界、诸多危险秘境,便是依靠心血来潮神通,不知避过多少危险。 但今次只能抚平眉头,再一次地调整战斗姿态。 这一次齐夏战场,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杀死姜望的机会… 其人修为进境实在恐怖,黄河之会还只是内府,如今已经外楼四境圆满,道途在握。错过这次,恐怕只能神临再见。 错过这次,他不能无撼成就,姜望能无撼否? 他不知,也不能赌,更不愿再等下去。 等姜望在齐国体系里爬到更高位置,借用齐国的丰富资源一目千里,他如何追赶?更有甚者,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能引军赴南斗一一倘若异位而处,他肯定是会这样做的。 他的五指慢慢松开,又一根根合拢。 于是万般杂思已尽斩,自此刻一心只看一剑。 对于易胜锋的话语,触闵没有什么反应姜望身怀某种预知危险的能力,这情报还是太寅在山海境里获得的想到太寅,他不知为何,忽然心有所感,忍不住往涉山方向看了一眼—一身在地底,当然什么也看不到。 “怎么了?”周雄有些关心的问道。 周氏与触氏世代交好,他与触悯的父亲,也是有些香火情分的。 “没什么。“触悯摇摇头,取出了令旗,握在手中:“我想,这就是我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 他摩挲着令旗,补充道:“上一次有这种感受,还是在观河台上。 “你在观河台上,已经拿到了你能拿到的最好成绩。我们都很为你骄傲。“周雄宽声道:“今日想来也不会例外。“ 融闵没有再说话,只是五指再一次紧不会例外的,他想。 大军如长龙,越过了兮江渡口,一路蜿蜓。 旗帜虽然略多了些,军容却是齐整。不说什么百战雄师,也自有一股血火中踏出来的气质。 此时重玄胜所领的这三万大军,成分复杂。 有得胜营、新荣营、振武营,以及东域诸国联军。 这其中,得胜营是抽调各部精锐战士,补满了兵员,满编三千人。兵员不分齐人夏人,只看士卒本身素质,入军皆齐也。 在重玄胜麾下的大军里,算得上核心部队,也是其他营士卒心心念念想要加入的一营——在极短的时间内,重玄胜就开拓了本部士卒的上升空间,并且使它为士卒所认可。靠的当然不仅仅是大笔的赏赐,还有他建设制度的能力,以及对人心的把握。 新荣营仍由薛汝石所领,重玄胜向他开放了受降的权力。跟随重玄胜一路攻城拔寨,在一场场胜利之后,他也将五千人的新荣营,扩军至八千人。 振武营的主体,乃是寿安降兵,是重玄胜将军的“家乡人”,后来撤换了一批,又补入了一些它城降军,现在亦是八千人。 这两营都是完全可以补充更多兵员的,只扩军八千,恰恰是重玄胜的克制。 他要的是如臂使指,打到后面,已经有从容挑选的权力,可以求精不求多。 此外,则是东域诸国联军一万四千人。其中约有一半,是重玄胜收拢战场上被打散了编制的诸军所得,为了来攻午阳,又临时征调了一些友军。 如此凑足了三万多人的大军,在这胖子的统一指挥下,排成了前后呼应的行军阵型。 整支军队气势如虹,完全不像是一支新军连番的胜利,已经将这支军队养出“势”来。 紧急调来的代国神临境大将阎颇,此刻已经隐在军中,就连姜望也不知他藏在哪一部。 姜望自己则骑一匹踏风妖马,装扮成“旗佬”,手握红妆镜,巡行在前军队列里。 红妆镜本来可以洞察方圆五十里的细节,在战场之上,作用范围只剩十里地 —一大约超过这个范围,就被视为远距离传信了。 这效果实在鸡肋,大军结成兵阵,爆发起来,兵煞一动,顷刻就能扑至。 说句不好听的,还没有飞到高处,用乾阳之瞳看得远呢。 当然姜望是没胆子在战场环境下飞那么高的.那不是摆明了让人当活靶子么?随便一轮军阵道术覆盖,人就没了。 甚至他以红妆镜探查情报的时候,也不单独离军。免得被人暴起围杀,悔之难及。 红妆镜对十里范围内环境细节的洞察,配合早已经散开在十余里外的侦骑,就是一个完整的预警系统—当然只有重玄胖那聪明的脑瓜子,才能够把堂堂姜爵爷这么物尽其用的安排上。 午阳城出事的消息一传来,重玄胜就料定,夏军必然还有后手。 他本可以避而不赴,继续稳扎稳打。 但鲍伯昭之败的影响,必须要尽快抹去。午阳城这支夏国旗帜,必须要立刻拔掉.这关乎能否速定会洛府,关乎整个东线的大战略,亦关乎他与重玄遵的军功之争。 他必须要追赶时间! 所以他偏向虎山行,主动与谢宝树联系,双方各引大军,互为特角,同时暗请欧阳永、阎颇抽身随军。 如此两路大军都具备横行会洛府的实力,但遇袭击,必叫夏军撞上铁板。若此去午阳城,路上并无风波,那么两路大军在慈莱道会合,直接强推午阳城,也是不在话下用阁颇的话来评价,即是“正奇相合,兵发之时,已立不败之地”。 四散的侦骑没有回传任何异常,红妆镜所照之处,亦是风平浪静。 悬照内府穹顶的黑白两色神通种子,安安静静。 这引对手入歧途的神通种子,对于自身的“错误”,偶尔会有微小的感应,但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生效。姜望也从来不会把歧途的示警,当做应对危机的唯一倚仗。 别说歧途的示警极具偶然性,就算它能够在任何情况下,都提前警示危险,姜望也不会放弃自己在神通效果外的警惕。 善泳者溺于水,用歧途之庄承乾,是如何死于歧途,他印象深刻得很。 所以红妆镜也在照,乾阳之瞳也在看,耳识也在收集关于声音的情报。 踏风妖马蹄踏轻轻。 月光流淌在姜望挺拔的脊线上。 岷西走廊上的这个夜晚,竟然很有一些温柔。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两百二十二章 霜雪明 远眺都可以看到苦樵岭的山影了,在月色之下,如安静匍的巨兽,仿佛在等待什么,又像是要吞噬什么。 越过苦樵岭,距离慈莱道便已不远。 会洛府的战事,大约就可以落下最后一笔。 一切都很正常。 除了……遥远大地忽然传来的闷响! “全军戒备!“ 姜望刚刚传出告警,便听得轰隆隆隆隆! 连环的震响,一瞬间就已覆盖了听觉。。 大地在摇晃! 凭借姜望在声音一道的造诣,告警之声依然洞穿了这种轰响,清晰地传达开来一一但的确已是没有什么必要。 只见辽阔土地上,忽有一座座高山拔地而起。 势如剑锋指苍弯。 群山元现,环齐军而立。 撑天接地的同时,仿佛也撼动了人心。 岷西走廊最开阔的这一段地方,被九座高山所围,顷刻变作盆地! 大夏太氏压箱底的阵盘用在了此时。 是为—一九子环山阵! 刹那间地貌更改,转瞬时平地变盆地,高山险峻,完全阻隔了去路。似是一座天地之囚笼,囚禁了这三万余齐军! “囚笼”之中,更有山元滞空,沉压四方,使大阵范围内所有齐军,都如负大石! 姜望精准地控制道元,在身外如水漾开,以此不露痕迹的方式,对抗阵法之力。更在瞬间开启了声闻仙态,耳得所闻,万声来朝也! “敌军五万余人!”他迅速传声告知重玄胜:“东方两万人,西方一万,西北方一万,南方一万,已经结成兵阵,正在靠近!“ 重玄胜立即做出反应,旗帜摇动间,齐军如水流动。哪怕是在这天地移转的巨大变故里,依然展现了行云流水般的军势! 他的指令并不复杂,只是简单地调整了几个关键的方位,便已经依照姜望给出的情报,做了当前条件下最完美的调度。 实在是赏心悦目。 与此同时,忽然有一声轻喝,蛮横地撞进了耳识中,令姜望的耳朵也生出刺痛感来一 “抓到你了!“ 此声极轻,力却极重。 若非姜望修观自在耳有成,这一下耳朵就要受伤。 他伪装成旗卒巡游军伍,发声的时候亦以术法传声,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暴露在敌人眼中。但还是第一时间就被揪出来了! 敌军确然有备而来! 但见青衫一闪。 踏风妖马背已空空。 接连七朵青云印记,碎灭在空中,姜望一瞬间骤然折身了七次之多,才按剑回眺! 等闲外楼层次的敌人,只怕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这一眼眺去,便见得一個气质儒雅、中年模样的男子,脚踏月色而来。其人温文,其势柔和,但一只手迎面大张,铺天盖地而来,五指如牢,好似已经囚住天地! 姜望不知周雄是何人,但已经明白无误地感知到,这是一位神临境修士! “天堂有路你不走,竟来找死!“ 姜望怒目而咤,一瞬间面笼神光,威武不可侵! 仿佛要立刻施展降魔手段,将这位神临斩于剑下。 声音落到“找死”二字时,已经带起雷声轰响。雷光隐现于高空,瞬间又化作数不清的雷雀,爆鸣着疾冲来人。 是为降外道金刚雷音! 手中按剑,剑势欲发,甚至于剑气都开始飙飞了。 此身却倏忽两化,一者东来一者西,皆踏青云而走。 红妆镜之幻身! 在大军之中,他根本无需惧怕神临,当然前提是要给重玄胜时间调度军阵。 “雕虫小技!" 周雄大手一挪,竟然将这无边雷音并雷雀,有形的无形的力量,全部擒住,挪至一边。 另一只手仍自前探,再现【五指牢】!一手两握! 周雄并非法家出身,才是正儿八经的儒门修士。但这一手法家之术,确实使得举重若轻,妙到毫巅。 红妆镜制造的幻身,当场便消散了。 他的手又擒向姜望本尊。 五指如山更如牢,却见剑光天矫,以惊人的灵巧,在空中连折十九次,险险掠出了指牢缝隙。 真是艺高人胆大。 小小外楼境修士,竟然在神而明之的强者面前,摆弄自己的身法! 周雄淡看一眼,澎湃灵识顷刻如潮铺开,锁住此方天地,要杀入其人神魂。同时足尖一点,此身又自前赴。 他的动作并不激烈,可衣袂飘飘间,已将一切兵煞、元力、空气都排开,无可回避地撞向了姜望其人,像是一场注定要发生的邂逅! 忽然迎面撞来一团刀光! 把他的灵识之域都剖开了,将他的势也斩分,那是无比暴烈的、似枪林箭雨般的狂刀! “我也抓到你了! 洪声如雷使开眼。 以蛮横无匹的气势,强行撞进周雄视野里的,是一位虎目燕须、威武堂堂的汉子。雄浑之势,似山似岳。血气之烈,如江如河。 一刀迎面,如将万军斩破。 恰是弋国第一名将,阎颇! 齐军亦早有准备! 心念急转间,已经洞彻了整个战场的形势…意外虽有,优势仍在!周雄浑然无惧,直接大袖一甩: “助纣为虐,死!“ 两位神临境强者顷刻撞在一处,附近还未来得及散开的士卒立受殃及,当场死伤数十人! 重玄胜根本来不及、也很难控制到这里,他甚至是将大军中这一块区域有意识地切割出来,以期让其他部分的齐军迅速结出兵煞,形成战力—一若是任由两位神临交战在兵阵中,于领兵者也真是一场灾难间颇需要杀死周雄,以神临强者的力量,为兵力远不如对方的齐军打开局面。 周雄更需要尽快斩杀阎颇,帮助岷西战场抵定胜负,然后抓紧时间去援救伏于涉山的太寅。 所以他们都未留手,一瞬间进入了生死搏杀!两道身影折转来去,倏忽上下,灵识都几乎撞出了火花! 术法的光辉如烟花爆鸣。 稍稍靠近,都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但是这些恐怖的战斗余波,在一定的范围外,便被一道跳跃的火线所分割那是姜望用于阻止余波扩大的三昧真火。 安全了! 感知中传来这样的信息。 午阳城一战后,夏军果然还有后手,竟然把战争引爆在午阳城域外,以大军伏于岷西!更有甚者,竟在备受压制的情况下,暗调神临层次的修士参战! 幸亏重玄胜谨慎,想办法调来了阎颇。 此刻神临之战激起飞光掠影,杀得元力崩散。姜望身如飞鸟,绕行在两位神临交战的范围外。忽而前后,拎起来不及脱出战团的士卒就往外扔,一手一个,如投枪一般。 他速度极快,但偏偏姿态潇洒,踏空如步闲庭。甚至于长相思引而待发…有阎颇顶在前面,神临也对得! 此刻自身处在绝对安全的环境中,神临交战,仅仅是余波,已不可能伤到他。 虽然在整个大战场上,是齐军受囚于大阵。但此处骤然爆发的小战团,却是在齐军控制的范围里。 从任何意义上来讲,现在都是安全的。 姜望自问没有什么指挥军队的能力,但多救几个袍泽,还是力所能及。 或许是对重玄胜用兵之能的信心,或许是对己身实力的自信,虽是在大军相杀之中,姜望的心情竟然十分平缓,全无半点警觉。 不对! 怎可全无警觉?! 对危险的本能感知并不存在了,但是最直接的逻辑却向姜望告知了不对。身在战场,双方各数万大军对杀,兵煞滚滚中,怎么会毫无危险? 几乎是念头才动,便有一点火光,以身为中心,瞬间膨胀开来。 像一团璀璨火球,将己身围在其中。 华丽火界,只开身周三尺地! 如似一颗炙火菩提。 掌握真我道途之后,姜望对道术的控制愈发精微,才可以将火界之术控制到如此精细的地步。 嘭! 目虽不察,耳虽未觉。 但迅速膨胀的火界,却是撞出了一个锐利无匹的身影。 此人未出时,悄无声息。现世之内,查无其身。感官之中,他并不存在。 此人出现时,锋芒毕露!恍惚兮天地为鞘,月洒云开现此锋! 它是尖锐的一点。 是锐不可当的一剑。 是杀气盈天的一人。 从感官之外,杀进感官之内,斩碎了视觉、听觉与感觉! 这是何等恐怖的剑式! 姜望的手指微跳,又落定在了剑柄上。 他对于这一剑的感觉虽已被杀,但对这个人的记忆却涌上心头一儿时好友易胜锋! 曾经嬉笑打闹,曾经形影不离,曾经仙人问道后来一人踏剑赴青冥,一人跌落在水中! 时隔多年之后的相遇,竟是在这危机四伏的齐夏战场,在这万军之中! 姜望看着这个骤然出现的、剑气团身的青年男子,似是隔着化(《水波,隔着故乡的那条河。 他是第一次真正看到易胜锋成年后的本貌,与淮国公府送来的画像是一般无二。但那幅画像,远远没有描述出这个人的气质。 技艺再高妙的画师,也画不出这样的眼神一淡漠,凉薄,幽深如古井,却将无尽杀机都暗藏此刻姜望足踏青云,手按长剑,脑海中信息如水流过一易胜锋,南斗殿真传弟子。 七杀真人陆霜河之徒。 以四杀星立楼,日荧惑,日七杀,日破军,日贪狼,杀力极强! 已掌握道途,道途末知。 主修绝巅剑术【南斗杀生剑】,执名器日【薄幸郎】。 擅长水行道术,风行道术。 已知掌控超品黄阶道术【海上生明月】,应对时须从明月图着手. 疑似身怀神通【心血来潮】,此神通有预知危险之能,凡有所害,心血来潮其余神通末知。 这一份详细至极的情报,乃是淮国公府收集而成,由左光殊通过太虚幻境传递。 姜望早已烂熟于心。 他的目光无比平静。 此时此刻。 齐军深陷九子环山阵,夔牛战鼓已经敲响,重玄胜展现了极其精妙的指挥艺术,在这样一场骤然发生的乱局中,从容调度各部周雄对上了阎颇。 顾永、徐山、魏光耀,各领大军,正以军阵突来。 姜望与易胜锋,于万军中相遇。 他们之间的阻碍,唯有一团压缩至身周三尺范围的火界。 似是烈火开菩提,人在琥珀中。 屈指算来,这对童年好友,已经有十几年未曾见过对方。 但是双方对于彼此的了解,却比任何人都深刻。 因为他们都很认真地研究过对方。 经年未相逢,相知犹按剑! 没有对话。 潜行至此的易胜锋,骤然被火界撞出形迹来,一言未发,剑已出! 这当然不是最理想的时机,但事已至此,已没有比这一剑更适合的言语。 在兵煞开始涌动的大军之中,一道寒光如游龙穿隙,头尾不相见,在云中又不在云中! 这柄剑竟是模糊的。 或者说,它其实非常具体。只是在它出鞘后,它就逃出了无干人等的视野。 只有当你被它的锋锐割伤时,你才能够看得清它的模样一横柄竖锋,剑身两面皆有浑然天成的纹路,一面是花前月下,一面是月上柳梢,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道不完的温柔缠绵。然而剑刀又极锐,剑锋薄得像是一条线。 从未有哪一柄武器,将温柔与冷酷结合得如此完整。 用情者伤于情,无心者伤人心! 此为名剑【薄幸郎】! 易胜锋蓄势已久的一剑,一言不发地撞进了火界里。 璀火焰世界的生机,尽数压缩至此,从而使姜望身周三尺之地,产生了足以焚钢融铁的恐怖高温, 冷冰冰的一剑撞进来,发出烙铁入水的冗长滋响,像是两个世界的对立。 轰! 恐怖的爆炸发生了! 凋零之焰花,碎灭之焰雀。 火的璀璨,火的生机,火的热烈! 火界不是不可以支持更久,但姜望选择用它的毁灭来抢占先机。 三昧真火的神光笼于身外,使火界爆炸的伤害不侵自身。漫天凋落的焰花中,姜望大踏步前行! 在这崩溃的烈火世界里,他拔出了他的剑。 天边星光乍现。 而后是月白。 像是说长夜已明,忽然有明月经天。 一剑天地开,一剑霜雪明! 万千剑丝撞出刺耳的尖啸,洞穿无穷焰火。在余威尤烈的烈火碎片里,千丝万缕的银芒,已将易胜锋彻底覆盖。 迄今为止,能够体现姜望最强剑势的,仍是绝巅倾倒之剑。能够体现最强剑意的,恰是人字剑。 从张巡那里仿来的剑气成丝技巧,他以外楼修为,借助磅礴星力,提前掌控,练出一剑千万雪,恰是他的剑招之极。 今时今日这一剑,已有了独特的创见。万千剑气已成丝,合贯因董阿之恨而成就的相思一剑。将剑意化进剑招之极,成就了全新的剑式名为【霜雪明】! ******* 第两百二十四章 迎来上生 在战斗开始之前,易胜锋本是紧随周雄之后行进,一者在明一者暗,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万无一失地把姜望抹杀。 虽然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故,弋国的阎颜突然出现,拦下了周雄。 但易胜锋并没有犹疑,更不存在退缩。 恰恰是周雄被阻拦,能够留出巨大的警戒疏漏—一君不见那姜望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性,还在那里优哉游哉地救人? 他顺势就抹掉了姜望的本能警觉,直接以遁在感官外的一剑出手,便要将其拿下。 说起来,他自然不介意与人围杀姜望,搏杀的唯一重点便是生死,没有什么公不公平。。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独自面对姜望的勇气,没有单独斩杀姜望的信心! 练剑十六年,挥剑早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身为七杀真人的弟子,从小到大,他不知经历多少次生死搏杀,杀死过多少强敌。 陆霜河持的是天道无情,他认为易胜锋有机会杀死的对手,易胜锋若不能做到,他也只会看着易胜锋去死。无论二者强弱之分,有多么明显! 所谓遁在感官外的一剑,是易胜锋结合他跨越本性灵觉的能力,所创造的独门剑术。是在对手五识的层面,完成感官上的跨越,从而潜踪匿行,进而暴起袭杀此剑无名。 因为他不打算传给任何人,也没有必要向死人介绍。 姜望干锤百炼的战斗本能,令其人在全无危险警觉的情况下,竟生警觉,从而以凝聚的火界之术,提前引发了这一剑。使得十成杀力,出不得八成。剩下的杀力,又还都消耗在火界中。 下次对敌,如果是面对这种战斗才情绝顶的对手,要适当给对手保留一丝危险警觉,如此才更逼真。这是易胜锋从这一次交锋里学到的东西一—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火界绽开的时机,妙到毫巅。 火界引爆的选择,更是神来之笔。 而后这明月经天的一剑,似雨泼而来, 易胜锋抹掉了对手的本能警觉,自身却感到一种浇透天灵的寒意。 万千剑丝如月光倾落,其间相思剑意,令易胜锋完全感受到了那种情绪一一那是一个孩童,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惊醒!是无法释怀、不能相信的惊痛! 在最应该建立信任的年龄,他叫姜望见识了冷酷的人间。 这种冷酷,如今完全倾注在了剑光里,还赠于他。 这是一份,迟来了十六年的回礼。 究其招术近于神,尽其剑意寒似铁! 在各种意义上,这都是杀伐无四的一剑。尤其是当它带来洞穿了时光的那种惊痛感。 见此剑者心伤。 但易胜锋的心,是淡漠的。 他感受到了那种情绪,当年他一掌推姜望下水时,他就已经看到过那种情绪 ——但无动于衷。 他从来也没有后海。 他从来也不需要被原谅。 当剑已临身,他要应对的只有剑。 他倒提薄幸郎,一退,再退,又退!他的步子不算太快,但每一步都踩在迎剑与不迎剑的间隔上,牵动着敌我的气机,影响着剑势的变幻。 这是当世真人任秋离所传的天机步,号称步步莫测,而料敌先机。 如是三步之后,他忽而又进,一剑上挑,反迎姜望之剑锋! 这一挑,天地开。 这一挑,风云动。 这一挑,好像要挑起那明月,当然也包括那无尽的“月光”。 这一剑似是打破了空间的界限,令此界连同至彼界…在那遥远的未知处,是一個没有纷争,不存在伤害,可以永享极乐的美丽世界。 这一剑像是在迎客,迎你去彼处,带着人间红尘的烟火气,又有佛家普度之慈悲这一剑,名【上生】! 出自南斗殿真传,能够从外楼境一直修到衍道境的剑术—一南斗杀生剑! 古老的传说中,南斗从来主生,此剑却名南斗杀生! 这是万古经传,完全不逊色于因缘刀、八荒无回戟的绝顶招法。 此剑一出,便将无边月色都挑动。 无数的剑气之丝,都在易胜锋的上空尖啸而过,穿云洞风,却无一根落在他身漫天银丝过长空。 其下是玉冠束住的长发,飘荡在夜色里。 他提着忽隐忽现于感官中的长剑,逆行于这般灿烂的“月光”之下,【上生】之剑势不断拔高,不断奔涌,直向姜望而行。 所谓"上生”者,登临天界也。 一剑新敌,新出人世外。 这样的一剑,本不需再有任何注解。 但他却忽然道:“凤溪一别已十六年矣!这么久没见,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声音是极轻的,而语气极冷。 话里的内容,亦是每一个字都锋利,直往伤口戳。 姜望的目光依然平静,二话不说忽然回身一剑一天地之间开一线,生死两分!锐利的剑光剖分天地,囊时间斩开了虚实的边界,恰恰斩在一只关闭了背壳的瓢虎上! 甲壳的碎片四处进飞。 瓢虎之后的触悯,就这样被斩了出来! 昔日林羡都能刀开瓢虎,面对姜望时,这头傀僵自然更是不堪一击,哪怕它现在已然经过了几番加强一傀僵的进步又如何能与真正的天骄相比? 触悯本来第一时间就要回转领军,调度诸方,同魏光耀他们一起,引兵强攻齐军。 按照既定的计划,九子环山阵先出,慑敌之势,乱敌军阵。而后周雄和易胜锋暴起杀人,先斩姜望,以破敌胆。紧接着便是四面大军相围,自可斩将破军一气呵成。 但敌军之中亦藏了个神临境的阎颇。 计划在杀姜望这一步便被阻住。 在周雄、阁颇相继出手,姜望还能从容按剑巡游后,触悯立即意识到,失去了绝对武力的镇压,哪怕齐军今日注定大败,这个名为姜望的人,也很有可能逃掉因为今日之姜望,本就已经是神临之下最强的几人之一,他实在对于易胜锋并无信心。己方军力虽然占优,但在大军尚未以兵阵合围的情况下,败之容易杀之难! 所以他临时决定以烟鸟之能,隐蔽踪迹,伺机加入战局,帮助易胜锋速胜,以期在两军对撞之前,就结束战斗。 若说易胜锋能与姜望旗鼓相当。 他自问,立成三楼的自己,绝对是能够影响胜利天平的重要砝码。 夏国之天骄,焉能少得了触悯之名? 但不曾意想,烟鸟都味能帮他逃避姜望的察知,袭击未成反受袭的后果,就是他一瞬间走进了生死的边缘! 姜望的剑太强! 环身一剑,就已经割开了瓢虎,脚踏青云如闲步,可是人已近,剑气已临!他的手中之剑,一瞬间似是隐没了,而后寒光又经天! 触悯大惊! 疾身后退的同时,侧脸猛地一甩,已自耳中飞出一只凶恶的单爪鬼面鼠蝠,高扬着头,单爪如钩,那鼠一般的尖嘴骤然张开 “死!” 姜望一声怒喝,降外道金刚雷音出! 气势凶厉的单爪鬼面鼠蝠,声音未出便已经被击溃。躯体更是整个僵直,雷光自耳中口中冒出,直挺挺地坠落。 今日之金刚雷音,比之在点将台挑战重玄遵时又有不同。 彼时只是堪堪掌握,现在却能说得上一声精熟。对付神而明之的周雄或许力有未逮,对上这异兽鼠蝠,却是轻松建功。 瓢虎碎落后,又有一只等人高的机关铁人赤天奴,瞬间展现钢铁躯壳,坚决地拦在触悯之前。 更有一个金属材质的圆球,滚出袖口,如刀的羽翅一展,显出漆黑色的铁鹰! 触悯身兼墨家傀僵之术,和触氏家传的古老驭兽之术,几乎可以一人成军。 但有二指如剑,夹住两张符纸,在触悯的眼前轻轻一抖一—不见元力之变化,没有气血之波动,可两尊威武的仙宫力士已然降临战场! 一尊仙宫力士似拎小鸡仔般,将赤天奴一把按住,将之狠狠掼倒在地! 另一尊仙宫力士更是直接踩在了漆黑铁鹰的羽背上,刚刚展开身形的铁鹰,还未来得及动作,就已经被踩进了尘埃里! 触悯眼眸一转,瞳仁中显出烟鸟图案,神光晦暗间,身形便已经虚化。 但就是在这个瞬间,单骑破阵图已经展开,磅礴无际的神魂之力奔涌而至,神魂焰雀!神魂匿蛇!乾阳赤瞳之坠西! 凡是名门子弟,当然不会少了对神魂的防护,再加上通天宫对宿主的庇护,基本可以说在同境层次高枕无忧。 哪怕姜望以远胜触悯的神魂之力杀来,借助通天宫,也如据雄城而守者般稳如山岳。 但先有傀儡之碎,后有异兽之死,这些牵连神魂的存在,叫触悯难免受创。 在一个再精准不过的时机里,神魂落日撞上了通天宫! 暴烈的神魂乱流中,触悯大约只僵直了千分之一个瞬间,或许更短,但已经不那么重要一有一剑穿心而过! 声闻仙态叠加观自在耳,这一刻触悯身上哪有秘密,何处可躲? 真实也好,虚幻也罢,长相思贯穿的,何止是那一颗跳跃的心脏?也囊括了所有身意魂灵,咆哮的剑气搅碎五府,掀翻了人身海洋! 曾经登上过观河台,闯进黄河之会内府场正赛、击败东郭豹拿下八强名额、险些与姜望同台较技的天骄人物.… 今次已是连多几个傀都放不出来! 他本是有更强的佛僵的,也还有一些其它的异兽选择,乃至于他在用毒一道也很有心得却根本没有展现的机会了。 这一场厮杀免起鹃落,开始和结束都太突然。从易胜锋故意出声吸引姜望注意力,到姜望转身横剑以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将触悯杀死,根本还未过一息时间! 易胜锋的上生剑,甚至都还在赶来的路上! 彻底把握了【真我】的姜望,术法剑术甚至是傀僵,已经万般自如,一应由心。他并未展现最强的状态,但每一击都恰到好处,牢牢压制了触阀的所有可能触悯的眸光瞬间散去…… 他死得太不精彩! 他这种惊艳一时的天才人物,或许应该有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偷袭围攻都不成,叫人一剑便杀了,似杀鸡一般。 他本可以有非常灿烂的未来,却遗撼地中止于今日。 他也有太多的故事,都不曾叫人听闻。 他经历了多少,他如何平衡傀假与驭兽之术,他爱过谁,恨过谁可是没有机会了。 死亡只给每个人一次机会,结束就是永远。 无论你平庸或是卓越,无论你伟大或是卑劣。死亡的意义,就是“本可以”的那一切,都不再可以。 姜望当然也没有再看他。 长剑自触悯的心口抽将出来,此势未绝,带起一连串的血珠一十年生死, 一笔勾仇,以此名士剑,正正迎住了易胜锋的【上生】之剑! 两道锋线正交错。 长相思怡到好处地格住了薄幸郎,仿佛一切是天注定! 此般剑术真通神! 而姜望流转着赤金之光的眸子,与易胜锋深沉如古井的眸子对视,只道了声: “你应该成就神临再来!“ 以此句回应前问。 这番对话的接续,有一种异常平静的残酷一好似触悯压根不曾出现过。他的进步不算慢,可今次对上的,是天下最顶尖的天骄。黄河之会时候的差距, 现在已经被拉得更大了!无论他怀揣着怎样的决心,在这种层次的战局里,的确也已经不能泛起微澜 .. 易胜锋问,姜望杀罢了触阀再作答。 此般气魄,天下几人有? 剑锋与剑锋摩擦的声音,尖锐得叫人心悸。 易胜锋本没有话讲,他开口只是为了掩护触悯的偷袭罢了,现在触悯毫无意义地死去了,他也只应该继续战斗才是。 但鬼使神差的,他还是淡声说道:“你不死,我神临有憾你至今未成神临,不也是在等我吗?" 姜望一时哑然。 长相思与薄幸郎各自拉到了尽处,火星飞散处,又同时爆发杀招! 姜望顺势斩出了立地掌天的人字剑。扫尽尘埃,极意于此。 而易胜锋一剑横出,如上神之手,抹过天地,要将世间苦难都抚平。 神通之光散,天地之元定。 风应平,云要开,一切心结一切恨,死去已见万事空! 南斗杀生剑之【度厄】! “来!"剑与剑的交撞中,易胜锋冷峻数如剑器,一身杀意,姜望愈是缄默,他愈是以为看到了其人的痛处:“且看你如何斩心魔!" 姜望只道了声:“你想多了!” 人往前,剑往前,人字剑往前。 浩荡剑势如江河大涌,万古以来人未绝,灿烂的相撞中,易胜锋连人带剑被斩飞! 人生皆有苦,高高在上欲来度厄者,问你怎能度尽世间人!?** 第两百二十五章 北斗今夜独照岷西! 抚不平苦海之波,救不完人间之恨。 度厄剑势被人字剑生生撑爆了! 易胜锋的身形在倒退中,依然稳固了战斗姿态,势颓架未倒。 如似这种级别的天骄,必须要做到一点一即在任何时候,都需要保证自己可以随时爆发出最强的状态。 有时候胜负只在一瞬间产生。 不能够时刻做好准备的人,没有资格品尝胜利的果实。· 姜望甚至在平时走路的时候都是如此。 此刻他当然也不肯放过争来的优势,足下青云印记隐现,连人带剑已迫近! 他并不是直来直去,而是完美利用平步青云的机变,不断去争有利的站位。 易胜锋后退的同时,脚踏天机步,亦是在不断的调整身位。 两个人在大方位上是一进一退,在小范围里则是你争我抢。身周叠出一道道残影,乍看来,竟像是有数十人在混战不休。 “为什么不敢面对自己呢?"易胜锋语气淡漠地道:“我当年赢得了仙缘,你恨我是应该的。" “是啊,十六年前,你赢得了南斗殿的垂青。“姜望声音平静,那里面竟然并没有怨恨,而只有淡然。 淡然是最深的不屑。 “然后呢?十六年后,你连公平面对我的勇气都失去了。" 最后一個“了”字落下,又起惊雷横空。 降外道金刚雷音复闻! 任何一门道术,只要有引发对手应对的资格,它的价值就得以体现。因为胜利的机会,就是在不断的纠缠争斗中创造出来。 所以明知雷音已被对手熟悉,姜望还是有机会就来一下。 易胜锋耳边跳起一缕剑气,将入耳的雷声斩碎。 “如果你还需要这样的言语来自我安慰那真是枉我记挂了你这么久!" 两个人天上地下呼啸来去,撞碎了一道又一道的幻影。 看起来长相思与薄幸郎已经很久没有产生接触。 但剑与剑的交撞声,却似骤雨打芭蕉,一刻比一刻更急切。 “姜望!“ “当年是你自己争不过,想要怨恨也由你!” 易胜锋脚步愈快,剑愈疾,声愈重。 “装什么云淡风轻,装什么满不在乎。" “自欺欺人,何苦来哉!" 两个人的剑气、剑势、剑意,已经完全地交错在一起,在每一个角落展开争锋。 霜刃抹过身前,竟似玉带缠腰。 姜望身形疾转,始终不曾丢了那一记先手,压着易胜锋不断出剑! “是谁在自欺欺人呢,易胜锋?你不杀我,神临有撼。我今天不杀你,明天再杀也行。你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只不过是一件需要了却的旧债。你的遗憾是因为我,我的遗憾.却只在于我的修行,而无关于任何人。 他的声音笃定、平静,就像他一路走过来的步子一样。 从把握道途到如今,又是一个多月近两月的时间过去。在战场上一边修行,一边验证。时至今日,他已经愈发明确自己需要什么,想要什么。 所修所学皆无憾。 最后欠缺的,无非一个水到渠成的契机。 他的确对易胜锋有必杀的决心,但易胜锋从来不是什么心障所在。 在成就超凡之前,他的确常常午夜梦回,想起故乡那条小河。可以说追赶易胜锋,拿回被夺走的一切,曾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奋斗目标。 但真的尽是如此吗? 他记得更多、想起更多的,还是陆霜河剑啸青冥的那一幕。 超凡脱俗的世界,在那时候为他推开了大门,那一次的浮光掠影,成了小镇男孩踏上遥途的远梦。 此后无论经历多少,他没有抱怨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累。 还真观外鲤跃龙门,真个超凡之后,他已进入那个更广阔的世界里他甚至都没有特意去追寻过易胜锋的消息,他知道他只要一直往前走,总有一天会遇到。什么时候遇到了,一剑杀之便是。不是要说什么永不消解的恨只是为了那个险些在儿时就死去的自己若非宁剑客在太虚幻境里突然提及,他可能都还没有想起这个人。 易胜锋说他为什么没神临的时候,他哑然无应, 哑然不是被说中了,而是觉得可笑。 受害者早已移开了目光,加害者反倒生了心障! 世间事,世间人,讽刺如此! “凤凰倦羽栖梧桐,鸿鹄抬眼即高天!" 不间断的快攻之中,姜望的剑气剑势已经逐渐连成了一片,他赤金色的眸光牢牢锁定易胜锋,也似一柄不朽的剑:“易胜锋,你怎会觉得,你配为我心障?!” 明明相信,这必然只是姜望的夸大其词。 明明笃定,姜望定然恨自己入骨,想必日思夜想,恨不得饮自己的血,啖自己的肉。 但易胜锋还是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 他谈及心魔,论及不可消解之恨,正是为了挑动姜望的心防漏洞。但姜望的眸光照过来,反倒叫他有一种赤身于雪地的寒意,感受冷漠,无处遮羞!于是愤怒! 他是天性凉薄的人,从来很少情绪,没有什么爱恨,也少有诸如愤怒之类的情绪。 但关乎姜望其人,关乎凤溪镇旧事,又的的确确已经在道途前横亘了许久。 他没可能回避! 愤怒的火焰一旦点燃,顷刻汹汹, 怒火腾跃在此时,如恶魔厉鬼,张牙舞爪要吞噬他的心,他甚至在这种愤怒中,感受到了一种膨胀的力量— 不对! 易胜锋猛然醒觉。 那膨胀的力量只是妄想,燃烧的愤怒并非真相。 倏忽一剑跃出心海来,将无边杂思都斩新碎。 道元以南斗殿独有的方式共颤着,薄幸郎闪烁寒锋,割天裂地,在一瞬间演出九百八十七剑! 暗藏十三万六干七百二十一种变化! 是算不尽,应不得,避不开。 是南斗杀生剑之【益算】! 果然便在下一刻,就有密集的剑式如骤雨打来。 姜望直接掀起了剑术风暴。 名士潦倒!老将迟暮!身不由己!年少轻狂! 或横或竖,或挑或抹。 剑光撞剑光,剑气撞剑气。 益算剑气以精巧的算计、坚韧的依托、繁复的变化,编织成绵密剑网,兜住风,兜住雨,一层层将此轮进攻瓦解。 在那阳琉璃般的透明剑光中,易胜锋剑眉微敛。 不该如此的…… 他不该如此失了方寸! 【怒火】这样一门于他而言并不算强大的道术,这样一门他早就有所了解的道术,被姜望不着痕迹地用在刚才,却还是险些叫他中了招! 不必说姜望运用得有多精巧,多么恰到好处。 那是姜望应该做到的本分,其人就是有这样的实力。 但他易胜锋如何能在生死之争里,表现得这样的拙劣? 要知道学剑这么多年,他甚至连一次手抖都未曾有过。师伯任秋离对他的评价,是“无漏之剑”,意即他永远不会在战斗中犯错。 要知道当初随师父去剑阁问剑,连挑剑阁同辈十七人,他一次机会都没有给过对面。 要知道以南域之大,以淮国公府给出的赏格之丰厚,要杀他的外楼修士不知凡几。其中有多少人是困顿在天人之隔前,积累了多年,为了求得神临机会,不顾一切!他但凡犯一次错,今日就不能够站在这里。 他本是一个不会犯错的人,他的剑本来永远冰冷。 可是面对姜望,他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他以为自己根本已经忘却,实际却永远留在那里的那些时光! 顽童斗剑只是嬉闹吗?他很认真地努力过。他明明想尽了办法,可那个小小姜望的小小木剑,总是会出现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 “哈哈哈哈,我们以后就是凤溪双剑!”那个年幼的姜望如是说,满脸笑容,活像个二傻子。 谁要跟你做凤溪双剑! 不!现在怎会是童年!? 已经过了这么久,我是用尽了所有的努力,胜过了南斗殿的所有年轻人,真正获得了七杀真人的认可,才走到今天。 我所经历的一切,换做是你,未必能够活得下来。 我所感受的一切,换做是你,未必能够承受现在怎会是童年! 易胜锋的眸光重新归于淡漠,但却有无数情绪的剪影,如《波光在井中。包括他被引动的愤怒,包括他的执拗,包括他的羞耻心,他的不甘愿神通,【画意】,开! 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画意神通,画的是己意,画的更是人心。 情绪的剪影散为光,飞光流动为画笔,首先给姜望画了一个“恨”一一你当恨我入骨,为杀我不顾一切、不惜生死, 人心有恨,五蕴皆迷。 其次给自己画了一个“静”一任那风吹云散,我自井中观月。 直至此刻,他才能真正发挥【益算】这一式的威能。 所谓“益算”,计功计德,算因算果。 功德如何计?因果如何测? 功德因果皆天道自衡,何增何减何以人算之? 此剑需以超拔之智来催动,需用万古恒常之心来映照,易胜锋本不能及,但却能以画意神通拟现,让自己靠近天机真人那样的状态。 心如止水,算势算剑算得天道无缺,算得人道无漏。算得料敌先机,算得步步为营! 十三万六千七百二十一种变化,在剑式中如水流淌。 易胜锋反攻! 如果说先前姜望的进攻,是狂风骤雨。 那么此刻易胜锋的反伐,则是瀑布奔流。 咆哮的剑气几乎填塞了所有能够填塞的空间,繁复多变的剑式,几乎穷尽了想象极限。 可是易胜锋发现— 他虽然看尽了益算剑式的十三万六千七百二十一种变化,但是他看不透儿时好友的这一双眼睛。 仍是那么宁定、那么平静的…… 那赤金色的眸光,竟没有一丝动摇! 赤心神通镇压万方,神通画意之恨,不能加也! 他的剑式如怒海,可对方是万古不变的孤礁。 太坚韧! 任是一剑去,千剑去,万剑去,都只有一剑来。 神通不能够将其影响,绝巅剑式无法将其压境。 且随着战斗的继续,其人的应对还越来越精准,越来越从容!仿佛每一剑都在为其蓄势,每一次交锋,都能够立刻兑现资粮。十三万六千七百二十一种变化,好像也根本不足以填补。 这绝不是战斗才情可以解释的! 易胜锋心中生起一种明悟一姜望身怀某种搜集战斗情报的神通,愈是久战,愈能洞彻对手,从而达到料敌先机的效果。 所以与姜望厮杀,要速战而不能久持。 他选择用益算剑式来创造机会,分明是一种愚蠢!交锋的次数越多,被掌握的情报就越多。 可恨太寅那个废物,在山海境里以二对一,有过生死相争的经历,竟连这么重要的一点都没能看出来! 此心念起,易胜锋剑意陆然一变。 无边剑潮尽退却。 自他后脊处,有玄奥而纤薄的虚幻之翼,骤然张开! 神通【蝉翼】,开! 秋风未动蝉先觉。 此神通号称“凡有所发,必有所感。" 是所谓“念起则惊蝉。” 一毫一毛,皆察天地之变,体万物之动。 如果说心血来潮是心觉之神通,那么蝉翼就是身觉之神通在此神通状态下,易胜锋的速度和反应能力,都能够多提升至自身体魄所能支撑的极限! 几乎是蝉翼张开的同时,薄幸郎就已经点向了姜望的心口! 太快! 他这样连人带剑扑过来,跨越了两人间的距离,却已经快到姜望提剑都来不及! 那冰冷的剑尖距离心脏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时一团炽白光源骤然亮起!而后是第二团、第三团、 第四团、第五团! 神通五轮之光,天府之躯显化! 易胜锋快到极限的速度,在五神通之光的涌动中,也无可避免地稍见滞涩。 那赤光霜光青光金光黑白之光,混同而环转,彼此无分。 易胜锋处在极限的速度中,思维也如飞光瞬转。这一剑固然来得及穿透心脏,但能不能一剑就杀死天府状态下的姜望?若是不能,此剑穿心后,能否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对抗姜望的反扑? 蝉翼神通已经敏锐感知到了对手的反应,其人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涌动着恐怖的力量波动一姜望已经做好了以身为消,受剑反扑的战斗准备! 不能刺下去! 要穷极限速度之变化,逼出破绽来,而不是以短击长,在此硬碰硬。 脚下骤然一转,易胜锋已经转至姜望背后,一剑又指后心! 刷! 一道霜白色的披风飒然展开! 极致且森冷的杀机,叫易胜锋瞬间涌动心潮,感知了危险! 这绝对是已经开发至此境极限的杀伐神通,绝对接不得! 他了解不周风的情报,但唯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过,才能真正感受它的森冷,明白它的无情。若是谁自恃防御,敢正面迎此风,只怕什么痕迹都剩不下。 于是脚步轻移,身形再转,修忽间易胜锋已在高天,自上而下,一剑倒贯天灵。 嘭! 那全身沐在天府之光里的姜望,身后骤然腾起一只单足神鸟的虚影,仰首对天,口呼“毕方”! 无边神火,一瞬间蓬上高空! 此火尚未接触,便已经有一种洞悉此身、灼透了魂魄的惊悚感一这无疑是心血来潮的提醒。 这种神通火,有洞彻真相的能力,不能过多接触! 于是再转。 在薄幸郎的剑锋与火线接触之前,易胜锋的身形就已经消失,又一次与姜望正面相对,而后横剑割喉! 铛! 姜望竖起一剑立面门。 这一次长相思终于赶上,因为它本就守在中宫。于是竖创对横抹,交撞了一记。 一触即分! 有着速度上的绝对优势,易胜锋当然不肯对撞,身形翩转,再转再攻。 一瞬间像是有数十个数百个易胜锋,从东南西北各个方位,向姜望展开了全面无死角的进攻, 忽如马走日,忽似象飞田。 人影连成了片,剑光泼成了雨! 然而在这瓢泼剑雨中,那绕火线、卷霜披的身影,却始终岿然! 姜望的速度完全赶不上对手! 于他而言,这亦是一种罕见的体验。得自云顶仙官的平步青云仙术,向来使他在战斗中占尽主动。曾经交过手的那些人里,哪怕强如斗昭和重玄遵,也不能在身法上压过他去。 但这一刻的易胜锋,无论是移动速度还是出手速度,都已经达到了某种极限。快到以乾阳赤瞳的目力,都不能够捕捉! 大楚淮国公府准备的情报资料相当完整,基本上囊括了易胜锋在人前交手的所有情报。所以虽然十六年未见易胜锋,姜望对其却不缺“知见”。在交战的过程中,情报与真实情况一验证,修正偏差, 更改谬误,“知见”不断地在补充。 他的意识完全能够多跟得上易胜锋,甚至可以料敌先机。但是速度跟不上,身法跟不上,剑跟不上! 哪怕他感觉到易胜锋下一剑会刺哪里,他的剑也追之不及。 蝉翼神通的恐:怖之处就在于此,明明他的剑术不输分毫,可根本使不出来, 但剑术从来也不是美望的唯一。 所以瞬开天府,所以飘卷霜披,所以铺开三昧真火。 以天府之躯缩减速度上的差距,强化自身防御,赢得以伤换剑的可能。再神通为主,剑术为辅,构筑防御。 三昧真火环身铺开,不周风巡身飘荡,剑术查漏补缺.如此形成的防御网,让姜望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从而能够安全地适应易胜锋的恐怖速度。 神通剑术之间的配合,圆满无漏。 此等战斗才华,当真惊人! 易胜锋还是第一次遇到蝉翼神通无功而返、以极限速度狂攻都打不破防御的情况!明明姜望不是以防御见长,可是却把一身能力应用到了极限。 不愧是姜望易胜锋心中有淡漠的赞叹,但面无表情,眸无情绪,只是愈转愈急,愈杀愈快。 霜风赤火剑光雨,在夜色下如此夺目。两个外楼修士交战,打得方圆二十丈内尽是璀璨光影! 横抹竖挑斜斩,倏忽左右刺杀,好一柄博幸郎,真是无情剑,将天府状态下的姜望都牢牢压制! 可那赤火虽然飘摇,却越来越茁壮了。那霜披虽然虚幻,却越来越凝实了。姜望以恐怖的速度,在适应着现在的战斗节奏,甚至于已经有了反攻的苗头一易胜锋已经察觉了姜望的“知见”能力,当然不肯给他更多的机会。 他非常清楚,哪怕是在蝉翼神通开启的强大状态下,只要第一轮进攻未能击杀姜望,接下来只会越来越难建功。 之所以他还继续着这样的攻势,恰是为了此刻,就在姜望逐渐适应了这种节奏,开始不耐于被动挨打、伺机挑剑的这一刻一天边星辰动! 人在进攻状态下全是弱点! 因为要想达成极致杀力,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节,都需要为进攻服务。 姜望此时的反攻当然是谨慎的。 可毕竟破绽已经出现。 易胜锋毫不犹豫发起绝杀,要将今夜的战斗,结束在这一个回合。 那遥远星弯响应了古老的誓约。 独属于易胜锋其人的星楼,就此明耀在夜空中一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第一星楼,亮在荧惑!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唯有杀杀杀杀杀杀杀! 第二星楼,亮在七杀!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是为雄中雄! 第三星楼,亮在破军!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 第四星楼,亮在贪狼! 什么温良恭让,什么礼义廉耻,什么上古圣贤之所言。 去他的堂皇大道! 易胜锋师从陆霜河,只追求极致的杀力。立下的星光圣楼,每一楼都在杀星域中! 如此亮起四杀星,更在高弯上,更比明月亮。 茫茫宇宙,传扬着他的道。自高天而人间,倾落他的路。 以此四大杀星圣楼加持,易胜锋在这一刻,毫无顾忌地展现了他的道途力量。 此道名【杀】。 是刈麦割草,是杀人如麻,是斩头饮血,是三尺之间人尽死! 那深于眸底的杀意,第一次毫无遮掩地喷薄古井无波澜,掀开见怒海。 人间有此意,是以死为线以杀作怀! 极致纯粹、极致冰冷,七情六欲皆死尽,师友亲朋尽可杀。长剑滴落血犹冷!恐怖的杀气冲天而起, 冲高穹,撞明月,恍惚使无尽月光都染上了血光! 月黑风高杀人夜! 这是何等样的杀气? 这是何等样的杀力? 这一刻就连战中的周雄和阁颇,也忍不住分来视线。 天上地下,谁能回避此剑? 前后百年同境者,谁能忽视此人? 在这样的时刻里,摇动星楼持道途,易胜锋一瞬间连出三剑! 南斗杀生剑之延寿! 南斗杀生剑之司禄! 南斗杀生剑之司命! 其一剑长生不老,其一剑功名富贵,其一剑生死有命! 南斗杀生剑共有六式,当代南斗弟子中,能修全六式的,唯有易胜锋一人。 如果说上生、度厄、益算三剑,还是在衡量善恶、救度世人、接引苦难众生,更多是一种“判断”和 “度量”。 那么延寿、司禄、司命三剑,就已经是天道之审判,定爵定名定俸定寿,此三剑出,就已经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 蝉翼神通催动至极限,画意神通为自己再画了一个“杀意”,心血来潮之神通,死死压制对手的本性灵觉。 在道途之力的加持下,在星楼之力的灌溉下,易胜锋将这三剑,推到了他从未履足的高处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具杀力、最强大的一次进攻。 他要用这极致的杀力,来抹去神临路上最后…也是最初的遗撼! 凤溪镇,别了! 枫林城,别了! 过往的一切岁月,别了! 生性凉薄如他,在这一刻,竟然也生出罕见的感怀。 他注视着姜望的眼睛,就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那样。 然而他在这双宁定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任何他以为会有的情绪。 之前没能看到怨恨,现在没能看到恐惧。 在几乎撕裂天地,搅碎了元力、空气、剑气、视线和声音,不断前行的恐怖剑式前姜望竟还如此平静! 姜望的确是平静的。 披霜风,浴赤火,天府轮开。 晚风吹动他的束发,明月满照他的襟怀, 他飘飘如仙,却脚踏红尘。 的确这三剑的杀气之烈,是他平生所未见。此时的易胜锋,如魔近神! 但他是谁呢? 他姜望是谁呢? 当他一步一个脚印走到这里,看清楚了自己的路,问明白了自己的心谁要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分生死?! 此时此刻,他握着这一柄随他南征北战的长相思。 他感觉到那个“我”。 越来越生动,越来越活泼。 像是一颗滚烫的心脏,那么激烈的、急切地跳动着,呼之欲出! 那便出来! 四德之锢,真我独在! 岷西走廊的这个夜晚绝不寂寞。 因为星辰之外,还有星辰。因为比月亮更明亮的星楼之外,还有璀璨瀑流九天之上落星河! 遥远星穹中,贯彻了姜望之意志的四大星楼,依次亮起。 日玉衡、日开阳、日天枢、日摇光。 而后星路相连,贯通北斗。 难以计量的星光奔流。 群星暗淡! 星辰虽然映射万界诸天。 北斗今夜独照岷西! 强者之间的战斗,一息万转,一瞬间已是千百合。 此时此刻,周雄与阎颇斯杀正烈,重玄胜已经完成了兵阵统合。魏光耀统御大军,正呼啸而来,刚刚穿过了四周的环山而人们惊愕抬头,看到了北斗在移动! 移动的北斗星辉之下,姜望提剑而来。 面对此情此景,此势此人,易胜锋的心间之血,忽然湃如潮竟是此生未有过的激涌! 他感受到了一种极端的危险! 没有犹豫的时间,他的神魂之力立时开始极限凝聚。藏星海中,道脉腾龙跃出水面,在虚无幽暗中撞出来蕴神殿一星光流动静海,血液奔腾江河。 他的血肉渐染金辉,他的骨路沉淀玉髓。 他的力量无限膨胀,他的道途无尽张扬。 他几乎是立刻就选择了冲击神临! 在剑势仍在前进,在胜负仍未分出来的时候! 神临之境界,他不能无撼成就了。但是他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一这次不成就的话,现在就要死! 可是,怎么来得及? 尹观能够在岳冷面前跃升神临,是入邪状态下,以生死做锤炼,掩饰了跃升的过程,让岳冷帮他完成最后一步。 重玄遵能够在临淄西郊一步成就,是因为他看尽了外楼境的风景,已经道途无憾。 无憾者一而就,有隙者天人之隔而在这样的时刻,姜望看着易胜锋涌动无边杀意的眼睛,在心里默默地说道一 “你的三神通,尽出了。" 你的四杀星,我看到了。" “你的南斗杀生剑,已经演完。" “你已经展现了一切。" “我想你应当无憾了! 他从来没有告诉易胜锋,他们之间的差距,不止是曾经所体现的那些。 顽童斗剑固然只是嬉闹,但如果不是他有意给易胜锋表现的机会,他们之间本斗不了那么多回合。 童年的那些时光里,他其实让过了易胜锋,只是没有让易胜锋知道。 当然这些他以前没有说过,现在也不必再说, 他只是固守他的真我道途,把握他的道途杀剑,极意而前! 且夫天枢星楼为北斗第一星,玉衡、开阳、瑶光三大星楼为斗柄。 这一只“斗柄”,在星空中如此清浙的移动着…遥远星弯飞光过,人间银转或千年!玉衡、开阳、 瑶光结成的斗柄,指向了北方! 走星楼,贯星路,无法形容的一剑,便自九天而落,握持于姜望之手,往前、往前、往前,横碾了一切— 什么长生不老,什么功名富贵,什么生死有命,皆是云烟! 什么南斗七杀剑,人间有杀名,尽是过客! 但见漫天飘雪,一瞬飞白。 万物寂零,霜风瑟瑟。 姜望和他的剑漫步走过。 易胜锋的眉上就起了寒霜,而后是他的眼,而后是他的衣襟,而后是他的天下名剑薄幸郎无边无际的杀意都封存了。 荧惑熄灭,七杀熄灭,破军熄灭,贪狼熄灭。 这片夜空,这片星穹,好像只有北斗。 此刻斗柄指北于是天下皆冬! 道历三九二一年元月三日,岷西走廊的夜晚,是冬天! ****** 第两百二十六章 刑上大夫 易胜锋跃升生命本质的过程夏然而止。 天地之间的共额,像是一曲未终而弦断的余音,袅袅而散去了。 未免有些遗憾。 魏光耀在领军疾冲的过程中,忽觉寒凉。 抬眼看去一今夜的岷西走廊重回冬日,月光星光下,是满天飞雪。。 明明才过了除夕。 本该是万物发生的时节啊。 飞雪自然在靠近兵煞之前就已经消解,可他的心,已经无可避免地走向霜天。 触悯是怎么死的,他没有看见。 当他带着准备多时的大军,结成兵阵靠近的时候,只看到异兽的尸体、傀僵的碎片,以及寂灭在半空的易胜锋。 目光在地上梭巡了一阵,才看到永远不能再动弹的触悯。 从接到令旗讯号,到迅速组织兵阵、化合兵煞赶来,他已经尽可能地快。 可本应该速战速决新杀姜望的人,被姜望速战速决了… 战死者并非无名之辈,乃是大夏之触悯! 可是死得无声无息,一点动静都没有。 南斗殿易胜锋的动静倒是煊赫,那样恐怖的杀气,完全不似外楼层次的爆发,几乎打破了他的想象空间可也愈发凸显出姜望这一剑的强大。 他此前从未见过姜望,只是听闻其名,而这一眼之后,再无可能忘掉了。 使天象变,四季改,一剑而叫霜冬至! 这是什么样的剑? 怎能不叫人心胆俱寒! 触悯亦死,易胜锋亦死。夏方还有什么? 还有周雄周大人…… 还有大军…… 峨西此地,还有我魏光耀,还有五万夏国大军! 独臂的魏光耀怒啸起来:“为触将军报仇!” 他不是太寅,不能够轻易统御万人的军阵。所以他虽然领两万大军,随他混同兵煞的,也只是七千人的兵阵罢了。 其余一万三千人,则是分成七千人和六千人的两部,紧随其后,方便他随时补充兵阵力量,让他可以不计士卒体力,毫无顾忌的消耗, 顾永和徐灿则是将手下万军分成两个五千人方阵,同样一部结成兵阵,凝聚兵煞,一部作为后续补充。 最后一支万人大军,则遵照触悯生前的命令,在九子环山阵发动时,就已经开始在四周的高山上架弩设防—本是为彻底锁死齐军退路,屠尽这一支齐人有生力量。 能够轻松掌控兵阵的,都是难得的人才。 不是触悯他们愚蠢,不懂得利用兵力优势,而是碍于有限的能力,现在已经是在最大程度上使用了大军… 唯一的神临修士周雄,是正统儒门弟子,还修得一手精彩的法家秘术,但于兵家一道,其实也平平, 并不足以统合五万大军。他本身就一直是镇守在长洛府,很少参与战争,魔下也只有一支人数不多的精锐兵马,这一次并未带过来。 恰是因为这种种现实层面的原因,他们才制定了“先斩敌将,后破敌军”的稳妥方略。 结合敌我双方情报,本应万无一失。 只可惜事与愿违,第一步就没能成功! 姜青羊避周雄,杀触悯,斩易胜锋,生生杀出一条路来。 叫魏光耀又恨又忌, 漫天飞雪中,易胜锋寂灭的躯壳在坠落,红了眼睛的夏军将士在冲锋,三团兵煞之云,一者如虎,一者如长枪,一者似刀锋…… 姜望都不看。 他没有沉醉在强大的感受里,而是第一时间踏空而转,疾冲阎颇与周雄的战场! 在整個眠西战场里,夏军还是占据兵力与大阵的优势。 而在阎颇抵住周雄,触悯、易胜锋接连战死之后,齐军拥有了高层战力的优势。可以说这点优势,是姜望靠一柄长剑杀出来的。 他虽然不通兵法,但是懂得如何去赢得战斗, 若能帮助阁颇迅速解决周雄,以两个远超敌将的自由武力配合重玄胜,击破夏军,不过弹指之功! 他选择先让重玄胜独自引军迎敌,当然是出于一种信任。 重玄胜也并没有让他失望。 三万余齐军竟然像一朵开在霜天里的花,正极富层次地绽开。 在用兵能力上,他与眼前这些夏军将领,根本不在一个层级上!唯一能够和他较量的触悯,也已经因为一次错误的决定,强命于姜望剑下。 薛汝石领着八千新荣营,结成兵阵,直接撞上了顾永部。 十四在青砖等人的配合下,指挥振武营,对上了徐灿所部, 这两营的力量都不如对方,且还需要对抗九子环山阵的压迫,但他们的士气却都很高昂! 曾为夏军,今为齐军,哪怕是行了背弃之实,他们更需要努力证明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不然此心尤其难安。 重玄胜领着他们连战连胜固是其一,姜望刚刚煊赫的一剑,更是给他们留下了无敌的印象。 此时踏雪而进,莫不有所向披靡的自觉。 而重玄胜自己统合东域诸国联军万人,直接狂暴地杀向魏光耀部!甚至于还有余力,指挥最精锐的得胜营,窜向远处的山影一迅速毁掉敌方大阵,争夺高地,亦是这一战的重中之重。 谨慎如他,还留了一支数干人的预备营,以随时应对战场的复杂变化—一虽然在他看来,已经不会有什么太大变化了! 齐军兵力虽不如,势已胜! 齐夏大军终于厮杀到一起时。 姜望的剑也已经迫近周雄。 曾经在山海境,就有过围杀神临强者的经历。今日剑斩易胜锋,旧债偿还,圆意无漏。此心此势此意,正是在前所未有的煊赫状态中, 他没有理由收敛这一剑! 于是在这霜夜里,一袭青衫踏飞雪而来,纵来一剑如山倾! 出手便是剑势之极,绝巅剑意。 饶是周雄这样金躯玉髓的神临境修士,也不能够无视这样的剑。 在与阎颇激烈的对轰中,他大袖一翻,文气窜如银蛇,又纠缠而铸,成就一枚银雪盘蛇铸文印。 此印篆刻四字,左日“奉国”,右日“定法”。 抬手间令印已落,诵日—一 “亲疏不别,贵贱不殊,一断于法!“ 他的灵识之域扩张开来,将阎颇、姜望,乃至于他自己都笼罩。 以儒术行令法,端是妙用无穷。 飞行受锢,移动受锢,拔剑受锢,乃至于道元流动,所有的一切,都要遵令于一种统一的规则。 任何人在此方灵域里,都要受到同等的压制。因为剔除了周雄自身的特权,而使得这种规则格外有力。 一视同仁,在某种意义上,亦是对弱者的不公平。 相等的规则压制下,强弱的差距被拉得更大了。 这一手,能够最大程度上剔除姜望参战的影响,尤其是在周雄已经负伤的此刻一在不惜生死的搏杀中,他与阎颇都已经受了不轻的伤。 金躯玉髓的两位神临修士,都被不止一次地突破了防御。 对于周雄来说,领兵能力平平的他,能够在战场上单独拖住兵家修士阎颇,无疑是大赚的买卖。所以他才会毫不犹豫地与阎颜搏命。 可是他搏命争出来的机会…却被姜望所把握了! 在他缠住阎颇的情况下,但凡易胜锋和触悯不那么自信,但凡这两人能够多撑几个回合,这场伏击战都还是占据优势的走向。 但姜望那边的战斗结束得太快了!在姜望接连斩杀两位天骄后,重玄胜又展现了超卓的领兵能力,战争的天平就已经开始倾斜一夏方兵力还是占优,又有九子环山阵的压制。但齐军气势如虹,那些降兵降将也没有像预期的那样, 夏方振臂一呼就反复。反而在以薛汝石为首的降将带领下,拿出了搏命的气势。 看到齐军来回穿插,那种行云流水般的战阵美感周雄对于魏光耀等人的信心,已经并不那么足。 正如姜望此刻视他为新的突破口,他也意识到可能自己这里是唯一的机会所在! 若能杀死姜望,就能打掉齐军高涨张的士气。若能杀死阎颇,他在这片战场就无人可挡。哪怕是他自己为此牺牲…… 也可以让战场的归于战场。 所以当姜望一剑倾来,他已经不止是在搏生死,而是以金躯玉髓之身,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人到绝境,赴死慷慨, 此刻并不是他的绝境,因而更需要勇气。 神临相较于神临以下的修士,最根本的差距,当然是生命本质的跃升,寿限的更改。而最直观的体现,一在金躯玉髓,一在灵识金躯玉随是肉体凡胎的质变,灵识是神魂之力的跃迁。 所以谓之“天人之隔!“ 对于神临境修士来说。灵识洞察的范围内,非神临修士几无秘密可言。 而在灵识构建的“域”中,神临境修士如真神临世! 所谓灵识之域,于修者而言,在某种意义上几乎可以等同于神祇之神国。月天奴在山海境提前表现出来的净土,就是其中的一种体现方式。 此刻周雄的灵识之域一经铺开,三十丈范围内,尽为其人的意志所笼罩。于此域中,只有他的规则能够生效,只有他的救令能够传达,姜望立刻举步维艰! 漫天飞雪,落不进这三十丈灵域, 倾山之剑闯进来,那股凌厉的势头,先就缓了三分。 于此同时,他并指如剑,遥遥一点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而后灵域之力涌动,似云排空,形成了一座代表着威严的黑色虎头铡! 铡口大开,锋锐森森,带着不可回避的律法力量。 此刑上大夫! 任你才能卓越,任你权势滔天,此测之前不无辜,文臣武将皆死也! 君子不立危墙,是周雄此刻定下的灵域之规。 这座虎头侧,是出自法家的超品黄阶道术。 处处皆危墙,问君立何处? 应无立锥之地! 姜望前不能行,后不能退,一时间无处转足,只能眼睁睁等着虎头铡落! 说起来姜望既有龙虎,又有焰花焚城,品阶都不输于这虎头侧,但展现出来的威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神而明之,才能穷极道术之变。生命本质有所跃升,道术上才能真正超脱四等十二品。 周雄几乎调动了过半的灵域之力压制姜望,又以超品道术轰击,当然会影响他与阎颇的战斗。 在针对姜望落下“君子不立危墙”的规则之时,就被阎颇掠了一刀,险些划断手臂。 但是在调出虎头铡,要立斩姜望的时候一阎颜不得不也铺开了自己的灵域,遥遥帮姜望解围周雄想要的正是如此! 救人肯定要比杀人难。 意志对撞,灵域互侵。本是势均力敌的二者,却几乎一下子见了高低。姜望因此而得自由,阎颇却吃了一记狼的,元神海一阵震荡! 周雄的战斗意图非常明显。 他要把参与神临之战的姜望,反而变成阁颜的累整! 你间颇是东域小国之人,你敢不敢坐视齐国天骄之死?你怕不怕战后问责? 能成神临者,哪个简单? 他从二者的身份入手,立即逼出了这样一个不算破绽的破绽。 但这个时候,姜望忽然出声—一 “间将军无须顾及我,战场上生死由命,我自有觉悟!“ 他虽不是斗昭那样器狂,不是重玄遵那样追求完美,但本心他亦是何等骄傲,怎能容许自己成为累赘? 所以周雄的战斗意图一表现出来,他立即就发声。 有他这句话,阎颇自可放手争杀,此战无论他结局如何,都怨不得阎颇头上去。 此时此刻,他的身外开出璀璨火界,此界短暂地与周雄的灵域相抗。火界之中,又坠落了焰花焚城! 轰! 虎头钢铡开了火界,钢裂了焰花赞城,却被一柄长剑掌住。 人道大势滚滚来,天下人,杀不尽! 人字剑掌住了虎头铡! 在崩碎了的法家威严里,姜望直面周雄,一剑横眉! 于是千万剑丝已成雪,斩出了霜雪明! 刚离险境,又赴险地。 他无畏无惧,只纵声笑道:“间将军,咱们不妨以两坛鹿鸣为赌。看看到底是您先杀死此人,还是此人先杀死我!" 齐国鹿霜郡的美酒,天下闻名。尤其是“寻林”系列,风靡临淄,当然也为东域诸国追捧。其中绝品,名为鹿鸣,年产不过二十坛。晏大少最常喝这个。 此时千丝万缕是剑气,纵横来去撞着灵识这年轻的笑声自信又洒脱,穿透那灵域外未散尽的雪,如在月下歌。 阎颇心中不由感慨, 笑谈生死,以命做赌。 神临之局,如此堪破。 好豪气! 无怪乎蔺劫从星月原回来后,言必称姜望,是赞不绝口。 齐国天骄若都是如此,霸业岂止再续千年?! 当下真个不再去管姜望如何,团面一刀,便向周雄罩落! “便与你赌了,且看某家刀锈否!" ****** 第两百二十七章 且来! 不是阎颇纵横沙场上百年,反倒不如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洒脱。 只是他肩负一国之重,难免考虑得更多。 这一下放开顾虑,周雄顷刻就落在下风! 姜望不是什么随手可杀的喽,即便他周雄是儒法合流的神临境强者,要杀姜望,也要调动庞然的力量。 然而沙场宿将阎颇是他的对手, 他凭什么分心?凭什么敢分出力量去? 分心去杀姜望就意味着他也要给阎颇杀死他的机会! 他甚至于已经有了牺性自己杀死阎颜和姜望的决心,但牺牲自己只杀姜望一個,显然是不划算的。。 于己于国,都不值当。 才消姜望的剑气之丝,又避过间颇的凶厉长刀。 周雄猛然回头,锦绣文气作长歌—一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道元在奔涌,体内有江河。 茫茫白气中,忽然间金戈铁马突出来,刀枪齐出如林!霎时圈住了阎颇。 那旗幡招摇,又马踏疆场,便去卷来姜望。 作为常年镇守长洛府的强者,他虽然于兵法一道无甚建树,争斗杀伐的能力却是极强。姜望以死为赌,破了他的局。他就迅速转进第二种战斗选择他要把姜望和间颇拖进近距离的混战里来。 神临和神临的正面交锋里,一个跟不上节奏的外楼修士,只会碍手碍脚。而距离越近,搏杀越激烈, 节奏就越难以被神临之下的修士捕捉…因为所有的差距,都在毫厘之间见生死的战斗里拉大了。 虽则阁颜的灵域正在动摇他的灵域,互相干扰,难见其功。 但仍有磅礴文气动天地。 做一篇文章,好似将军布阵,战士死疆场。有起有伏,有始有终。 好男儿,以戈为笔血为墨,大好山河好行文! 此等恐怖的儒家秘术影响下,又响起了鹤鸪声,杜鹃声,声声凄切! 鹧鸪之声,是“行不得也哥哥”。 杜鹃之声,是“不如归去”。 鹧鸪凄,杜鹃哀。 举手投足又是两门超品道术,就是为了锢住姜望的脚步,让他加入这一场方寸间的生死混战! 阎颇当然是在努力地打断这种连接,与他拆招解招,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姜望竟然根本未抗拒! 他完全没有抵抗两门超品道术的召唤,甚至于主动加速,一瞬间身周光耀,天府洞开,剑仙人临世, 仗剑杀进了战团中! 惊愕中周雄看到齐国这位年轻天骄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丝毫畏惧,有的只是无与伦比的自信,和跃跃欲试的激动! 这个年轻人,这个姜青羊,有近距离参与神临之争、方寸间斗杀生死的勇气! 须知此般相斗,弱者死亡的概率会放大不知多少倍。 虽是敌国敌人,虽是我之寇仇。但周雄不得不承认,这竟让人过中年的他,陡然也生出几分豪情来, 想起了自己张扬肆意的少年时! 管他王侯将相,高门大户,但有热血饮进喉,少年一怒即拔剑。 此刻直接文气一卷,灵识无限收缩,归附于金躯玉髓的体表。 他决意放开自己多少年未全力爆发的拳脚,便放肆争这么一回。 不是只有齐人才有决死的勇气,不是只有齐国才有少年英雄。 我虽不少年,却亦有少年心。 不就是要赌生死、斗勇气么? 且来! 齐军如潮从此方战团旁边涌过,撞上另一股人潮。 便在这岷西走廊,在齐军与夏军厮杀的战场边缘,神临修士周雄,神临修士阎颇,外楼修士姜望,展开了最激烈最危险的方寸之斗! 三道人影几乎混成了一团,拳脚刀剑以恐怖的速度碰撞。 这三个人里,或许只有阎颇最不愿意面对这样的展开。因为方寸之间的战斗,一息之间就不知要发生多少回合,要做出多少决定。是意志、能力、战斗智慧的全方面拼杀。 神临之下的修士,很难不碍手碍脚。 周雄出手不会顾忌姜望的生死,他却不可能不顾忌。哪怕姜望亲口说了生死有命,死了无须任何人负责……但总不能包括他阎颜为了争胜,将其人一并劈开分尸吧? 而若要时刻顾忌攻击是否波及到姜望,那么束缚就产生了。 与周雄这样的对手搏杀生死,束手束脚的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他宁愿是自己和周雄单独拼斗方寸间,生死各有命,也不愿姜望加进来。无论这是一个怎样的天才,未成神临,终究有本质的区别! 让战局保持现在的状态,就是稳胜的结果。他和周雄放对,姜望巡游四周、伺机出手,如此保持压力打到最后,周雄只有败亡一条路可走。 但他在想办法阻止局面的更改姜望却主动撞进战团来他已阻之不及,只能被迫提刀来战。 只希望一一曹皆能够给到足够的信任,不要以为他不小心砍死姜望的哪一刀是故意。 他有些悲哀地想。 小国享民,不得不多想! 然而随着战斗的开始,他很快发现……他想多了! 姜望竟然完全跟得上他们的战斗节奏。 这个年轻人,虽然还未达到可以跟神临强者硬碰硬的地步,但敲敲边鼓、为他创造战机,却是完全没有问题。甚至于姜望的每一剑,都出在令他非常舒服的角度。他明确地感受到,姜望融进了他的节奏里。以惊人的战斗智慧,给了他近乎完美的配合! 阎颇越战越放开,越战越畅快,而无论他怎么自如挥洒,姜望总能出现在最适合的位置…实在是有一种美妙的默契。 已经很多年没人给过他这种默契。 这种感受,甚至于一度让他联想起了那个不能再被提及名字的人,那些曾经并肩战斗过的日子。只是那个时候…他还很弱小。而那个人,也和现在的姜青羊一样年轻,光耀。 大争之世,征伐何曾休。 多少英雄豪杰,皆如大江东流去! 阎颇的刀光越来越灿烂,到后来,浑似雷行雨泼,未有半分间隙。再然后,反倒不见光焰了。愈发朴实无华,招式简单。 只有冷漠的刀锋,一次次逼近周雄的要害。 他的灵识几乎完全贴身而存,愈是杀力勃发,愈是不见煊赫。 而周雄,也终于开始感受到了无力。 他没有留手。 此刻他哪有留手的可能? 方寸之间,他已经杀招尽出。 这个姜望滑不溜丢,像是一片飘荡在狂风里的落叶,倏忽来去,总是混同在间颇的攻势里。欲攻其人,避不开阎颇去。 但他又不能置之不理,姜望虽然没能跨越生命本质,但却是真有伤害他的能力! 无论剑法、神通、道术,他再未见过第二个极致如斯的外楼修士, 本是为在混战中寻找机会,但这场方寸间的生死搏杀刚一开始,他就被牢牢压制。且随着战斗的发展…已然进退维谷! 没有机会了.… 他在心里意识到这样一个真相一一在开战之前,引军五万,神临碾压,何曾会想到有这样的可能? 难以接受,可必须面对现实! 江永周氏若说有什么亘古传之的精神,那就是“面对”二字。 魏光耀和徐灿、张咏,在兵力占据优势,且有大阵助力的情况下,也迟迟未能击破齐军。甚至于在重玄胜的调度下,齐军正不断反攻! 远处高山上,也已响起了动静,北面高地阵线的争夺已然开始。 以秋杀士卒为主体、个个收获满满、全副武装的得胜营,面对缺乏优秀将主的夏方守军,简直势如破竹。 确实没有机会了。 撤退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但触悯都战死在这里。 他这一逃,如何面对触让?如何面对触公异? 但还有五万夏军在此,他就这么将这些士卒抛下了,如何面对夏国?如何面对周氏先祖? 或许还可以…杀死姜望。 他在心中再次调低了预期。从搏命杀死阎颇姜望两人,到只换一个走。 阎颇和姜望之间,他选择更好下手、对齐国也更重要的姜望。 杀这样一个神临无阻、洞真可期的姜望。用自己的死,扑灭齐国未来可见的璀璨! 大约这便是,唯一能做的事情… 父亲是国公,自己是神临。 镇守长洛,于国有功,于己无愧。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 奚国师亲自安排的反击计划,他本心十分钦服。甚至于他一个神临修士紧急过来,只为了会洺府这边的万无一失。 明明每一步都没有错,怎么会走到这样的结局? 时乎?命乎?运乎? 神而明之,也难明白! 灵域压缩似以披身衣,握拳纵横如风云虎。这一刻周雄的眼睛发红,满是杀意地看着阁颇,儒门正修的乾坤清气凝聚在拳头上,拳影重重里,皆现风虎云龙,摆足了要跟阎颇同归于尽的架势。 阎颇的刀没有一丝动摇。 在此优势局面下,他并不畏惧搏命。越是怕死越容易死的道理,上了战场这么多年的人,没理由会不懂。 而且斩杀神临和击退神临,功勋可是天差地别。 杀一个周雄,弋国能够保住一年的开脉丹收获!这又能产生多少人才? 他非常乐意送周雄最后一程。 所以他不退反进,以刀锋迎拳骨! 而姜望…… 周雄注意到姜望如之前那般,脚踏青云仙术,倏忽去而又来一等等。 他这一次去了没再来! 周雄力已蓄满,势在弦上,却眼睁睁看着姜望倏忽跳出战团,一路疾飞,越飞越远,一去不回头! 居然跑了! 他已经做好了硬抗阎颇进攻的准备。 结合姜望的战斗节奏、飞行速度,以及先前三人的战斗身位.…他的概然生死印,甚至已经算好了该印在姜望哪个位置。 但是人呢? 那么大一个人呢? 这就是齐国天骄吗? 说好了以命做赌,我上桌了,你跑路? 周雄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这个姓姜的,也有心血来潮! 可是他以神临境的修为,明明动用儒门争杀秘法,做了动机遮掩。 这君子嗨明决,没道理被外楼境的姜望破解才是。 此刻一身杀势蓄积到顶点,已是不得不发。 周雄丢失了原定目标,只能大手一翻,真个向阎颇扑落! “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乾坤清气似云涌,慨然之志使天下闻。 他的手握住了是山岳,张开了是天穹,每一个指头是一种人,每一种人有一种慷慨皆赴死! 没有什么煊的声响,就是笼罩阁颇的那片空间,整个凹陷下去! 慨然生死印! 但在这个时候,他猛然警觉。 警觉并不是因为阁如大河奔涌的迎面一刀—一阁颇再强他也有所预期。 警觉是因为… 他的灵识席卷,身后来自祸斗印法的隐藏被他窥破。 一柄无往无前的剑,在神通创仙人的统合下,以绝巅倾倒之势撞来! 姜望去了又来,且来在他决分生死的这一刻! 此等战机把握的能力,真个天下无双。 可作为被把握了战机的那个对手,周雄只觉得格外的难受。 那是从姜望参与战团开始,就始终不能驱散的别扭感,到此刻达到了顶峰,如鲠在喉此人不死,夏国年轻一辈,谁能当? 便纵是此战能退齐军,他日又是一个姜梦熊!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 周雄握持慨然生死印,猛然一转! 自己首先在反噬之下吐出一口鲜血来。 紧接着便是阎颜长驱直入的刀, 他感觉到自己的灵识已经被剖分,他的背脊被斩开,他的金躯玉髓在瓦解,他的神魂在凋零。 可是他操纵他的绝杀之印法,不顾一切地往前! 然而他看到姜望衣袂飘飘,一步一青云。 须奥就已经退远! 那势无其匹的倾山无回之剑,竟然说收就收了,实在不像是未凝灵识就能达到的掌控凭借着最后的热念,他不断地追击着直到那青衫带风的身影,终于停下。 他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已经到极限了。 无限流散的道元和灵识,不断崩溃的金躯玉髓身他几乎已经不见多少威能的手印往前按。 虚按在姜望其人的面门前。 而姜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一动也未动。 无声无息的…. 一圈赤色火线扩散开。 已经被阎颜斩破的周雄的身躯,保持着最后的进攻姿态,就这样灭无迹。 了其三昧的过程,从先前阎颇周雄大战,姜望一边救人,一边以三昧真火阻止战斗余波时就已开始了。 ******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两百二十八章 遥望贵邑 遍身光焰都收敛,玉树临风一少年。 阎颇看着月下踏云的齐国天骄,一时收刀未语。 他必须要承认,能够在不付出什么太大代价的情况下斩杀周雄,眼前这个年轻人居功甚伟。 这位霸国天骄现在虽然还是外楼境界,但神临已无阻碍,洞真亦是可期。 自己虽然成就神临,然而洞真遥遥…几是无期。 他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开口。 先说话的是姜望,他诚恳地拱手:“恭喜间将军阵斩夏国神临,又立大功! 于周雄之死,他丝毫不争功。 阎颇当然能够感受得到其间的善意,想了想,有些好奇地问道:“周雄的动机连我都睛住了,你刚刚怎么退得那么突然?" “拼了那么久的命,他突然摆出一副要跟您同归于尽的架势,目标肯定是我啊。”姜望看了他一眼: “阎将军,我有时候可能是鲁莽了一点,但我又不傻!" 阎颇哑然失笑。 而姜望足下一点,已经往重玄胜那边疾驰。 重玄胖那边大战未歇,他自是不能与阎颇多做寒喧。 声动雷音,跳跃间滚荡四野:“周雄已死!降者无罪!不愿死者,解兵举手!" 身如青电过长夜,一剑霜雪走虚空! 万千剑丝在夏军上空尖啸而过,像是银河奔流!剑光比月光更皎洁,也为他的话语,写下强有力的注解夏军闻之,莫不气势被夺。 独臂的魏光耀举刀高呼:“今日降者,是大夏千古罪人!“ 与他正纠缠的齐军大部忽然压上来,重玄胖像是一個等待多时的猎手,指挥部卒轻松切开夏军的兵煞,姜望亦似游电穿进阵中! 混乱不堪的兵煞云中。那霜光倏忽折转几合,魏光耀怒目圆睁的头颅,就已经飞天而起! 这两位的配合才真叫默契,这边引军那边按剑,连个眼神都不用多给。 清点了周雄身上收获的阎颇,亦在此时飞来,随手一刀,巨大的刀芒排空而走,一下便将东面阵法凝聚的高山劈倒一“不肯降者如此山!“ 九子环山阵所围盆地中,夏军的阵型已经是混乱不堪,被重玄胜压制得前队难接后队。见得此情此景,士气更是跌落谷底。 偏偏九子环山阵在困锁压制齐军的同时,也堵住了他们的后路。 而那环边的高山上,有几处旗帜,已经换了归属。 “夏国之千古,要罪就罪吧,诸位何惧之有?”重玄胜一步跃上高空,声如洪钟:“此战之后,再无夏国。今日降者,皆我大齐子民!" “别相信他!“徐灿斯声喊道:“午阳一战,屠杀齐军两万,他们不会放过我们!兄弟们,咱们现在唯有——" 轰轰轰! 阎颇早已经瞧得不耐烦,独身闯进军阵里。 他所控制的军阵,在阎颇这等宿将眼中,本就破绽百出,更别说现在还被齐军压得东倒西歪。 散乱的兵煞根本挡不得神临。阎颇几乎是长驱直入,半点废话也没有,一刀就将他劈死! 也斩碎了他的话语。 重玄胜洪声道:“午阳一战,祸首已诛,我代表齐军,承诺不追究他人责任!我旁边这个使剑的俊男子,是黄河魁首姜望,我以他的名声作保!" 姜望很想瑞他一脚,但还是配合地摆出了昂然可靠的姿态。 战场形势风云突变,周雄之死带起了山崩。 夏军诸将,转眼就只剩下一个顾永。 他咬咬牙—— 轰隆隆! 四周忽然轰响。 却是得胜营已经击破了九子环山阵盘,四周立起的高山,正一座一座垮塌。 顾永最后的勇气,也随之崩塌了。 “我愿降!"他丢掉军刀,双手高举,跪了下来。 借大战场上,夏军一大片一大片地跪倒,如风吹麦浪。 薛汝石有些遗憾撼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刀入鞘,静等重玄胜的命令。 见得此处大局已定,阎颇直接横掠长空,只留下一句:“我去涉山那边看看!” 身形一闪即远。 若以夏军伏击岷西走廊的情况来类比,涉山那边的齐军就很危险了。 谢宝树那边,可没有姜望这般神临之下近乎无敌的存在。论及用兵之能,他也无法跟重玄胜相提并论。 阎颇此番赶过去,一是能够援救谢宝树,卖东线主帅谢淮安一个好,二也是能再得新功。 重玄胜倒是完全能够理解阎颇的急切,只是依然眉头紧锁,好像在思考什么难题。 夜风习习,青砖等人已经很熟练地开始给俘虏编队。 救治伤员、清理战场…一切井井有条。 从十四的视角看过去,此刻的重玄胜悬立空中,认真思考的样子,散发着智慧的魅力。 姜望虚悬在不远的位置,整个人沐在星光里,似在与遥远星弯发生什么感应。 总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姜望的身形是很匀称的,但是在重玄胜的对比下,就不免单薄了些… 至少十四是这么觉得。 “不对劲…“重玄胜忽然道。 此时此刻,姜望的心神,的确已经飞到了遥远星穹中。 星楼的变化在斩杀易胜锋的时候就已经发生。 只是在岷西走廊之战已经尘埃落定的此刻,他才来得及检查。 易胜锋的四大杀星星楼里,有两座星楼,立在破军和贪狼的星辰概念中。 破军者,摇光也。 贪狼者,天枢也。 恰好与姜望的两座星楼所处同域。 超凡世界的星辰,本是映照诸天万物的概念。 立在同一个星辰概念里的两座星楼,好比无边星光中的两点微芒,本不可能拥有交集。 修士相争,身死道消者,述道的星光圣楼,自然也会崩溃消散。 但在姜望剑斩易胜锋、收下名剑薄幸郎的彼刻,他立在遥远星穹的摇光星楼和天枢星楼,的确感受到了某种若隐若现的呼应。 姜望彼时直接转身杀奔周雄,所以也并未有什么体会。 直到心神降临星楼的此刻,他才捕捉到竟一直有点点星光,似迷途之羽,向他的星楼飞来而通过这些星光的连接,他隐约看到了不能够用距离来度量的“彼处”,一座星楼正在崩解一那是易胜锋的星楼。 姜望晋入外楼以来,剑下杀死的外楼修士也不在少数。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什么时候一个人的星楼能够吸收另一个人的星楼? 若真能如此,外楼修士之间的杀伐,至少要频繁百倍。 当然对姜望来说,好像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他有自己的路,并不认可易胜锋的道。同时他的星力本就充沛,再积蓄一些,也不过是在原本就优势的领域,多一些拓展。 然而冥冥之中他又感觉一虽则好像于星楼之外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但的确有什么已经发生了。 事隔经年,他很清楚,他对易胜锋并没有什么感情。 关于枫林城的记忆有很多。 太多了。 那些珍贵的记忆里,不包括一个叫“易胜锋”的人。 但在这样一个时刻—一月照中天,寒星稀疏。 大战方歇,无论是胜利的士卒还是战败的士卒,都松了一口气。 一漯的兵器堆放着。不远处,是还在飘卷的胜利在望旗摇光星楼和天枢星楼同时在吸纳星力.… 他隐约好像看到了故乡的那条小河。 水中倒映着,河边两个小小的身影。 命运好像在那个时候就分开了两条路,而他和易胜锋,其实都做了自己的选择。 命运……自有歧途。 一只肥大的手,在姜望眼前晃了晃,把水波搅碎了,也带来了真实的世界:“你在发什么呆?“ 姜望回过神来:“你刚说什么?" “我说…”重玄胜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不太对劲。" “什么不对劲?“ 见姜望不存在什么问题,不是受了暗伤坏了脑子,重玄胜也就继续自己的思考,一边喃哺道:“按照目前战争的形势,夏国这一个神临境强者是绝对抽调不出来的。“ “怎么抽不出来?这不就抽出来了吗?很简单啊。”姜望语气轻松地道:“只许你请间将军,就不许人家请帮手?承认吧,你就是算错了。" 重玄胜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不可能算错。" 姜望一边迎接着星楼的收获,一边敷衍道:“那你说说是什么不对劲?“ 重玄胜又摇了摇头:“信息太少了,所有推断都要建立在相应的情报基础上,"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飞到那个投降的夏军将领身前:“你们在涉山那边布置了多少人?" “一…一万人。”顾永有些紧张地说道。 “有什么强者?”重玄胜问道:“有神临修士吗? “没有。"顾永摇了摇头,神色颓然:“只有太寅。“ 太寅独自领着一万人,去涉山拦截,就是为了给他们在岷西走廊创造机会。可以说其人是做了能做的一切,承担了最危险而又最难有收获的任务。 而他们在眠西走廊,打成了什么样? 重玄胜自是没有理会他的心情。 反倒是跟过来的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已经尽力了,我相信没有人会苛责你。去那边休息一下吧。顺便安抚一下弟兄们,咱们绝不会虐待降兵,齐夏本一宗,以后都是自家人。“ 十四略有些奇怪的看了姜望一眼,只觉得这套言辞和语气,都跟自家胜公子实在很像。两个人交情这么好,很有些潜移默化的相近了下意识地往前飞近些,捏住了重玄胜的衣角。 重玄胜仍陷在他的纠结里:“涉山那里只有太寅…不应该。以午阳城为起笔,在岷西走廊、涉山设伏,这么大的手笔,东线应该是主战场才对。怎么会涉山只有一万人?怎么会两路加起来只有一个周雄?奇怪,太奇怪了!" “除非,除非会洛府的战略任务本不是如此,是太寅人为拔高了难度.是在击败鲍伯昭、看见了更多可能之后,才调来周雄。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且只有一个周雄在这里。“ “等等。”姜望道:“别的且不说,你怎么知道是太寅主导这些事情?” “谁孤身带一万人去阻截谢小宝,谁就是那个承担主要责任的人。再者说“重玄胜语气幽幽: “刚才顾永的态度还不明显么?” “哦,是挺明显的。”姜望嘴里敷衍着,但心里不由得想到了那一次在山海境,太寅主动扭断了自己脖子的那一幕一那的确是一个很有决断的人。 “那太寅本来的战略目标应该是什么呢?太寅、触阀,都算得上是人才,但都没有成就神临。这几个外楼武将,更是才能平平。他们在会洛府能做什么?显得这里重要又不那么重要。背后推动这一切的人是想要做什么呢?" 重玄胜自言自语:“问题又要回到最初了,怎么还调得出一个神临强者过来?又怎么舍得冒这个险?” 他肥大的手指敲了高敲脑门:“怎么都想不通啊。" 姜望就静静地看他想。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呢?“他停下手指的节奏,很认真地看着姜望:“他们已经放弃了东线?“ 姜望拧眉未语。 虽然非常相信重玄胜的判断,但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了。 北线、同央城、东线三大战场,说放弃就放弃? 东线一旦放开,贵邑城都在齐军刀锋前。夏国人怎敢如此? 整个东线战场,不是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名词。而是包括会洛、奉隶、绍康、锦安、宛兴等等诸府之地,是这些士地上一个个活生生的夏国军民! 而且军心民心,说放下容易,想要再捡起来,却是难上加难。 虞礼阳放弃剑锋山,奉节府三天不到就全境易帜。夏军死战诸府,才有这么多天的鹰战谁敢做出这样的决定,绝对会担上千古骂名,哪怕真能赢得胜利,日后也必遭反噬! 重玄胜却越说越坚定了:“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夏方统帅,还有什么翻盘的办法?在当前局势下, 放弃东线,主打北线战场,不失为一个选择。 东线反正已经糜烂,在这个时候直接放弃,抽调绝大部分高层武力北上,有很大概率打穿北线齐军! 冷酷一点来说…只是抽调高层武力的话,东线的夏国大军还在,诸城城防也还在,那么多军民,死也能死上一段时间。 就算咱们能够迅速推进到贵邑城,一国之都,也不是那么好击破的。夏太后亲镇都城,足可以坚守到北线夏军回救。 最重要的是,北线是三十万齐国郡兵,东线是三十万东域联军虽然于夏国是饮止渴之策,但对咱们来说,也有很大的威胁。 三十万齐国郡兵若败亡,东域诸国联军的心思,就很难说了,届时咱们齐国可以倚的,就只剩下同央城前的九卒兵马,这可以为夏国赢得更多的时间。 从这个角度来看,樊还留在天风牧场磨磨蹭蹭不肯走,太寅来会洛府作战,都为了制造他们还要为东线挣扎的假象。其实他们的高层武力已经准备抽调北上。甚至于,现在已经成行! 而周雄之所以会过来,是因为本以牵制为战略目标的太寅,竟然迅速击败了鲍伯昭,从而有了调动更多资源的权力,能够以此来搏取更大的收获。毕竟,他在会洛府闹得声势越大,就越能为夏军在北线的战略构想做遮掩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姜望眨了眨眼睛:“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你想说我这些都是靠猜的?我像个算命的?” 姜望很惊讶自己的想法竟然被看穿了。 十四则是瞪了他一眼。 但重玄胜只是道:形势。你的脑子里要有形势。我们不是在卦算,战场上哪个卦师能算准?但是当你站在敌人的角度,为他们做周祥的考虑,他们的选择其实很有限!尤其是在今时今日的情形下。当你把他们的选择罗列出来,你自然就能知道,他们会做什么!“ 姜望心想,你说得倒是很简单! 嘴上只是道:“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你打算怎么做?" “首先当然是要把我的推测告知谢帅,他那边稍一验证便知一虽然很可能已经来不及…夏军抽调那么多高层武力离开,谢帅不可能发现不了。但万一谢帅选择谨慎对待,咱们的提醒还是很有必要。 “其次—— 重玄胜忽地远跳西北,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望哥儿,你说咱们如果从这里一路打到贵邑城,甭管是怎么打过去的,甭管打不打得下是不是好大名声?!" ****** 。 第两百二十九章 日出 一支孤旅,两个外楼境的将军,在天下大国的国土上长驱直入,引军打穿了夏国东部,兵临夏都。 这岂止是好大名声? 这是足以名垂青史的故事! 是说书故事中,主角的范本! 因为这是太不可思议,太不现实的事情。 但重玄胜的判断如果准确,如果夏军真的放弃了东线,除了几个支撑大军骨架的强者外,高层武力全部抽调至北线那么从会铭府到贵邑城,他们这一支军队,几乎可以说是无人可挡! 论用兵,重玄胜数一数二。论超凡武力,易胜锋都利落的死了,触悯未堪一击,夏国还有谁? 夏国要放弃整个东部,来赢回战场上的主动。 而重玄胜只想要趁虚而入,夺一个竖旗于敌国皇城前的大功! 这是近乎疯狂的想象,却在这种复杂的形势变幻里,出现了实现的可能性! “青砖!” 重玄胜立即吩咐:“速骑快马赴临武,传信谢帅,就说夏国人已经放弃东线,高层武力大部北赴!” 疾飞过来的青砖有些惊愕,但什么废话也没有,转身寻了一匹踏风妖马,便自往临武府而去。 “薛汝石!”重玄胜又喝道。 正在忙着给俘虏现身说法、宣讲归齐种种好处的薛汝石,赶紧飞了过来。 “你现在领新荣营本部兵马,立即去拿下午阳城。越快越好!” “属下遵命。”薛汝石有些迟疑。 重玄胜皱眉道:“你有什么担心吗?” 薛汝石低头表示绝对服从:“重玄将军指哪打哪,卑下并无二话。。唯独只担心自己能力不足…… 不能很好完成将军的任务。”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午阳城现在已经没有守军了,你自己一个人去都可以拿下。这是手拿把掐的功劳。”重玄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薛将军,相处久了你就知道我的风格。跟我做事,你永远是赚的。” 薛汝石心中一凛,昂首道:“是!” 转身便立刻去召集兵马,稍作动员,就马不停蹄,往午阳城而去。 姜望啧了一声。 这胖子的心思太明显了,摆明是要跟谢小宝抢功! 自己做好了去贵邑城建立不世之功的准备,午阳城那边也不打算放手。 胃口真是不错! 但话又说回来,谢小宝那边,只需要对抗太寅所率领的一万大军,兴许比岷西战场打得更快阎颇现在过去涉山,注定是抢不到什么功劳。薛汝石直接奔赴午阳城,也只是有枣没枣打一杆了。 “顾永将军!”重玄胜完全不在意姜某人的嫌弃,又开口宣布下一个命令。 刚刚坐下来歇了一会的顾永,又赶紧飞来,这么一阵工夫,他好像已经完全说服了自己:“大人有什么吩咐?” 重玄胜看了他一眼:“顾将军去跟兄弟们说一下,愿意现在跟着我的,今夜就在这里安营扎寨,由你负责统御。那边有些辎重,你可以自行安排…不愿意的,就散了,各回各家。” “啊?”顾永有些发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尤其是后半句。 确定不是一转身,你就让人放箭吗? “你哪句话没有听明白?”重玄胜很有耐心很温和地问。 “没,没。”顾永忙道:“属下听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看着此人匆匆的背影,重玄胜叹了一口气:“叔父声名太恶,使我不能近人啊。” “你怎么不跟他确认一下夏军的战略问题?毕竟也是跟太寅一起来的。”姜望好奇问道。 对于任由夏军降兵散去这一点,他倒是能够理解。如果说夏国高层真的选择放弃东线,那么这部分兵力确然已经是不重要的了。反而这些夏国败军散得越开,夏国人的意志就越动摇。 他们这边殊死战斗,午阳城打完了来岷西打,将军死了战士死,打到绝境才投降,夏国高层在做什么呢? 轻轻松松的一个命令,就把他们全部放弃了。 重玄胜若是会放过这一点,那才叫奇怪。 “他知道的,都已经告诉我了。这些他不可能知道的,问他有什么用?” “诶?他什么时候告诉你什么了?我怎么没印象?” “有时候情报的传递,不一定需要言语。” 重玄胜用这高深莫测的一句结束了此段对话,又把影卫掌控的振武营留下来,负责照顾伤员、运送缴获的兵器,命他们回转先前占下的旗岳城休整。 最后仍只是聚集了重新满编的得胜营,人人骑马,踏烟尘而赴西北。 “怎么不对顾永做别的安排?”骑兵席卷大地时,姜望在其间问道。 “现在的安排已经足够,剩下的就看他自己聪不聪明了。” 姜望纵马而笑:“要办大事,你反倒东一拨、西一拨,把人都驱散了!” “哪怕把那些人全部拉到贵邑去,咱们真拿得下贵邑城?”重玄胜不以为意地道:“将紫微中天太皇旗插在贵邑城外,就已经是大功一件,比重玄遵欺负死人,只强不弱!” 马尾卷过他的声音,落在寒春的风里,向暖犹带寒。 “只要精兵,只要速度。” “什么是先锋?先打到贵邑城的,才是百万大军之先!” 春风的凉意,平静地落下了。 坐在静室之中的任秋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可以隔绝一切气机的房间,能够最大程度上避免南斗殿参战信息的暴露。 当然现在已经不需要那么紧张,易胜锋更是早几天就秘密潜去了东线战场。 她的叹息又轻又淡,如旁边这一炉飞云香的薄烟一般——这是易胜锋在虞渊几经生死所得,专程敬献于她。 尽管在国势的碰撞之下,所有的卦算都模糊不清。 但还是有一种冥冥中的感应,给了她答案。 陆霜河的真传弟子易胜锋,战死了… 她传下天机步的那個孩子,那个执拗的、不屈不挠的小剑客。 本该长远的修行之路,终结在道历三九二一年的春天。 在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时候凋零,真是寂寞。 早知天道无情,波澜人间。她还是很难说清楚,自己的这一声叹息,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当然很明白,那孩子对任何人都不存在什么真挚感情。 但是当他用血淋淋的手,捧回这一炉飞云香的时候,心中真的没有一点是因为亲近吗? 他在南斗殿生活的十六年,毕竟也是真实无虚的岁月。 几经生死的十六年时光,使他从一个沉默寡言的孩童,长成了锋芒毕露的南斗真传——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眼中。 她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 凉薄是个好性格,凉薄更近于无情,更接近道的本貌。 可天性凉薄如易胜锋者,却也不能堪破“我执”,忘不掉他踏上道途的最开始…… 这终究不是真淡漠。 但话又说回来,人亦老时心亦老,谁能真个万事不萦? 如果当初在凤溪镇的河边,陆霜河不是冷眼旁观,而是顺手递出一剑、帮易胜锋彻底了断因果呢? 今日之易胜锋,是不是就是真个无憾无漏无错? 一念及此,一根额发骤然崩断,飘飘在眼前落下。就在飘落的过程中,就已经枯败,失去所有光泽。 任秋离斩断了这可怕的念头。 卦算者最忌妄动因果。 一旦你开始小觑命运,命运就会给你残酷的回应。 “从来人算不如天算,妄谈吉凶者,不入天机门。” 任秋离喃喃念了这么一句。 不知怎的,蓦地想起来在易胜锋决定来夏国时,陆霜河什么也没有说。 长相思还是薄幸郎。 命运的岔路口,向左还是向右。 陆霜河总是看着。 而即使是她天机真人,也无法妄言对错。 “真人。” 有人在门外低唤。 虽然长生君与夏国武王之间有交易。 但对南斗殿的其他人来说,这是一次纯由自主的行动。 夏国方面开了很高的条件,但几位真人各有要务,没人愿意来。 只能是她代表南斗殿来走这一遭。 她在这间静室里坐了这么久,终是到了该出手的时候。 道袍一卷,任秋离已经出现在门外。 站在门外等候的,是太氏家主,神临境修为的太煦。 一个神而明之的强者,本该金躯玉髓不死不朽,但现在看来,一身疲惫已是无法遮掩不过眸中仍有一股顽强的精神在,使他不容小觑。 这种精神,她曾在那位跋涉万山体悟天行阵道的真人太华身上…见到过。 “真人,请随我来。” “去哪里?” “幽平。” 任秋离心中掠过一个名字—陈符。 齐国那位说出“律无禁止即自由,德无规束皆可宥”的朝议大夫。也是这一次齐夏大战,主辖北线战事的齐方统帅。 随即她意识到了这次行动代表什么,为这次行动,夏国又付出了什么好大的手笔! “此事是谁负责?”她忍不住问道。 夏国方面,竟是谁人,冒此天下之大不韪? 难道是夏国北线负责人触公异?但这位真人久不问政事,临危出山,真能担得起如此责任? 太煦迟疑了一下,道:“是国师大人。” 奚孟府! “走吧。”任秋离只道。 耳中已经听得军队集结的声音,同央城里的每一支军队,都已经在城墙上轮换了不下二十次。 不知长生君会不会在这一次出手呢? 也很遗憾……不能亲见。 自当年被楚天子削去帝号,长生君便少履现世,常年在天外修行。前不久才归返南域,还未在人前展现过力量。尚不知这么些年收获究竟如何,不知实力又演进到了何等莫测之境界。 总之她是每见一次,越觉难测三分的。 不过,便如此吧。 她好奇长生君现在的实力,但不很在意齐夏之间的胜负。 她想,对于易胜锋的死…… 陆霜河大约也不会很在意。 ++ “奚孟府!“奚孟府!”“奚孟府!” “先帝倚你以国事,你就是用这么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来还报吗?!” “大夏以你为国师,你以近半国民为棋子,动辄弃之!善恶若有报,奚孟府你不得好死!” 奚孟府坐在城楼上的一角,又眼神恍惚地眺望远方。他可以看得到齐军阵列里高大的戎冲楼车…他一度想要拆解仿制,可是没有赢下一辆。调了临淄的很多暗子去偷图纸,也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哪怕是当世真人洞彻世界本质的眼睛,仅仅是看,也是看不出这等军械的隐秘的。 时到如今,他也只剩下感慨。 真希望这些好东西…夏国也能拥有。 “奚孟府,大夏永失东部民心,你是千古罪人!” “千年社稷倾覆,当自你奚孟府始!” 耳边一阵一阵的喝骂声,隐隐约约,时时起伏,从来未曾消停过。 当世真人,怎么可能会有幻听? 他之所以听闻,是因为那些都是未来必然会发生的“真”。 “奚孟府!” 噢,这声音倒是现在的“真”。 奚孟府轻轻抬了一眼,果然看到柳希夷大步走来。 这惯会吹胡子瞪眼睛的老国相,这一回倒是没有直接指着鼻子骂娘,眼神很是复杂。 “东部诸府的百姓,是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他如此道。 奚孟府并不说话。 这位大夏国相风风火火的步子,不知怎的就缓和了。 他走到近前来,声音很不响亮了:“你主导的这个战略计划,大开国门,以贵邑为饵,置天子于险地。今上气量偏狭,也不会原谅你。” 奚孟府仍然沉默。 放弃帝国整个东部,放弃数以千万计的一个个活生生的军民。这件事情一定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是他奚孟府制定的计划,是他“力排众议”,“说服”的一干大夏文武。是他亲自做出的安排、写下的调令,当然应该是由他来承担。 皇帝不能不原谅武王,不敢不原谅岷王,所以当然也只能不原谅国师…… 这些道理,他怎会不懂? 但他的沉默太顽固。 比这同央城的城楼更坚忍。 “君恨民怨,加于一身,你知道你会怎么死吗?”柳希夷走得更近了,甚至是有些生气地问。 奚孟府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他一直都不怎么受得了这个大烟枪身上的气味。脾气暴躁,抽的旱烟也烈,而且还总是倚老卖老。 “匹夫!你那是什么表情!”柳希夷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奚孟府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直接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就往城楼下走。还像许多年前那个刚从船上跑下来的野孩子,没礼貌,没教养—一的确也没人教,没人养。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同央城的城楼上,两看相厌的夏国国师与国相,两条消瘦的身影,彼此错身,完成了这一次的轮换。 “急报!急报!” 一名神武军正将,绕城疾飞,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喜悦—— “景国南天师应江鸿阵杀北宫南图,大破铁浮屠,牧国已然战败!” 柳希夷和奚孟府猛然转身,两位当世真人都为之动容!柳希夷的表情又惊又喜,奚孟府的表情似哭似笑。 轰! 这提振人心的消息,顷刻声传全城,而全城为之震动。 整个同央城,喜悦的气氛轰然炸开,一扫多日沉郁。 从奚孟府的泪眼中看去,天边恰有一轮红日跃出,染遍了霞光万里,好生灿烂! 第两百三十章 柳暗花明 这不可能是假消息。 没有人会愚蠢到在这个时候传递一戳即可破的假消息。 而且这名神武军正将,是常年跟着武王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武王姒骄的意志。 齐夏这场规模惊人的战争,固然在规则层面上,锁住了远距离通讯。如武王这等站在超凡绝巅的强者,却自是有与战场之外保持联系的手段。 尤其景牧战争,乃是夏国上下都万分关注的消息。夏国人很大程度上,都是把齐夏大战的胜负,押注在景国的胜利身上。 他们拼死抵抗,等的正是景牧之战的结果。 可以说姒骄时刻都在关注着景牧之战的进程,恨不得自己跑到盛国去助战。 这才在获知景牧大战的转折点后,第一时间命人遍传全城。 对抗齐人,比想象中更艰难。。夏国上上下下,绝大部分人都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却还是只能品尝节节败退的苦果。局势恶劣至此,以至于奚孟府都不得不站出来,亲自主导了舍弃东线这种注定遗臭万年的战略。 然而景国大胜牧国的消息,也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大约是受荆国西扩战争的影响,景国牧国都比先前放得更开,打得更激进。 只恨这神武军正将传递的消息太过简略,不知具体情况究竟如何。北宫南图战死,应江鸿还有战力否?西天师余徙呢?景国还需要多长时间完成收尾,抽出手来南下… 柳希夷心里极痒,立即对奚孟府道:“你在这里再守一阵!老夫等会再来替你——” 话音未尽,不爱搭理他的大夏国师,已经跳下城楼,一溜烟地不见了。 “他奶奶的!”大夏国相一脚踹在了角楼上。 北宫南图乃神冕布道大祭司,是苍图神殿的主掌者。 可以说他在整个大牧帝国中的地位,仅在牧国女皇之下。 甚至于这个“在一人之下”,也未见得那么准确。因为牧国是政教合一的国家,是现世唯一一个信奉神道的霸主国。苍图神的神光笼罩草原,而北宫南图代行的是神的意志。 他的地位可想而知! 在很多个场合,他都是能和女帝赫连山海平起平坐的。 这一次他离开穹庐山,亲自镇军南下,具有非凡的意义,也足见得苍图神要将信仰传出草原的决心。 可就是这么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物。 却在这场战争里陨落了,为南天师应江鸿所斩! 还有大名鼎鼎的铁浮屠,天下十大骑军中,排名第六的存在,比齐国逐风军都要高两个序位,却在盛国战场上遭遇惨败… 倒是没有金昙度战死的消息,可铁浮屠都被打残了,作为铁浮屠之主的金昙度,就算未死,只怕也是重伤!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 牧国方两位真君强者,一个战死,一個领着麾下强军被打残。 这场重新划定中域和北域边界的战争,已然是可以宣布结束了。 接下来只看景国还能打到哪里,还想要打到哪里! 而景牧之间的大战,其影响何止是在盛国的疆土,何止是在中域和北域? 对整个齐夏战场来说,这个消息所带来的,或许也都是决定性的影响! 武王姒骄能够得到的消息,镇军随行的晏平当然也能得到。 三十三年前,齐军兵临贵邑城下,仪天观拔地而起,景国道脉三宗,无数强者的气息凭空降临……齐军不得不班师回朝,甚至于直接退出了南域。 整个齐国,自齐帝以下,人人奋死,举国浴血争霸名,临到最后的胜利了,景国轻轻松松地就切下了一大块收获。并划下界限,不许齐人再南下。 这故事,齐国人并不陌生。 这种憋屈,齐国人也记了很多年! 星月原一战,齐天骄胜景天骄,景国被迫裁撤了位于夏国的仪天观,多少齐国人喜极而泣。 而后曹皆暗代牧国将领,斩齐洪,夺离原,助牧国兵出草原,于是有了这一次的伐夏战争。 此次齐国上下一心,君臣戮力,已是连战连捷。 却又在这个时候,传来了景牧战争已经分出胜负的消息! 虽然还未有正式的战报传来,目前战事还在盛国疆域里继续。 但神冕布道大祭司北宫南图都已经战死,铁浮屠都已经被打残,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这场战争已经是进入收尾阶段。 景国已经可以腾出手来。 齐国必须要做决定了! 倘若决定要退军,那么从现在就要开始准备。如何在尽量保住已有收获的情况下,稳中有序地完成撤军,亦是极考验统帅能力的事情。 “目前的消息,就是这样。” 高大的戎冲楼车中,曹皆坐在帅位上,表情仍然平静。 北宫南图战死,这等震动天下的消息,竟不能激起他眼眸里的微澜。 他只是端正地坐在那里,慢慢地问道:“诸位有什么想法,不妨都说说看。” 此刻这并不宽敞的房间中,坐了晏平、阮泅、重玄褚良、李正言。 除了一个仍在同央城外领军的陈泽青,整个中路大军的最高层,都聚集在这里。 北宫南图的死,再一次昭显了中央帝国的强大。 向世人宣示——时至今日,景国仍然是现世最强之国。一举一动,都足以动摇天下。 试问诸侯列国,谁敢无视之?! “军事上自然是大帅做主。”晏平缓声说道:“不过神冕布道大祭司都死了,多则五天七天,少则两天三天,景牧之战就会落下帷幕。届时咱们何去何从,大帅还是要早做考虑。” 阮泅那年轻得过分的脸上,也有一些叹息。 他此行只负责封锁夏国的通讯体系,借助星力钳断远距离传讯规则,以及提供真君级战力,并不打算对军事上提供什么见解。 但骤闻景牧战争的重大转折,他也完全能够明白其中的意义。 这段时间一直守在曹皆旁边,他太知道曹皆为这一战做了多么周密的筹划。太知道举国上下为今日付出多少。 也同样是在这段时间里,他见证了太多大齐战士的勇气。 天子给予曹皆绝对的信任,如重玄褚良这等凶将也完全支持伐夏主帅,曹皆本人则每一步都稳如山岳。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齐军势如破竹,一举灭夏几成定局。继快速逼出夏国护国大阵后,北线东线也都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前几日曹皆还说,不出意外的话,三月份之前就能够结束全部战事。 然而意外现在就已经发生… 谁能想到,两大霸主国的碰撞,这么快就出现结果? 作为星占之道的大宗师,他恍惚有天意弄人之叹。 此次景牧大战,参战的五位当世真君里,从过往表现来看,北宫南图毋庸置疑是最强的那一个。可也唯独是他,第一个身死道消。 虽说霸主国之战,真君之死并不罕见。但强如北宫南图者,在草原上几乎等同于苍图神化身的男人,他的死实在令人意外! 其人战死的具体过程,暂还不得而知。 此后景国还会取得什么样的战果,也尚未可知。 但随着北宫南图的死,牧国无疑已经彻底宣告了失败,接下来的战事,也只是看最终会输成什么样子。 “我只能算个吉凶,对错还是要你们这些做将军的来判断。”阮泅用陈述的语气道:“国势纠缠,我没有用武之地。” 曹皆没有说话。 “我现在做决定,肯定不够理智。”李正言说道:“所以我保留意见。你們商量便可,无论最后的军议结果是什么,我都接受。” 战争进行到现在,逐风军是三支九卒劲旅里,死伤最重的一支。 同央城外,骑军对撞。三万余逐风锐士,永远地死去了。 他怎么可能接受现在就退军? 但若不是从战争的层面来考量,而是从麾下士卒的死伤、从自身的情感出发,来提出意见,无疑是对这场战争的不负责任。 哪怕他现在分析得条条是道,他也很难说自己没有受到情绪的影响,所以他保留意见。 如此时刻,克制,便是名将的风姿。 所有人都说完了话。 体型微胖、瞧来温吞无害的重玄褚良这才开口:“怎么可能现在退?” 他的目光转过一圈,毫不隐晦地展现他的意志:“此次灭夏的时机千载难逢,错过这一次,今生都未必还有机会。” “要我说” 他呵出一口气,竟似拔刀起了白霜:“伐灭夏国,正当其时!夏国人越是以为他们有救了,越是觉得景国能够保住他们,我们越是能够一战打垮他们的脊梁!” 他通篇未见一个杀字,神态也绝不凶狠。 可此等锋芒,凛然有迫人之利! 曹皆轻轻领首:“重玄将军所言……甚合我意。” “夏国人越是看到柳暗花明,我们越是要打碎他们的幻想,赶他们到穷途末路!” “我不会退军。” 他的双手撑在案上,又重复了一遍:“除非陛下的圣旨递到我面前来,不然我绝不会退。” 他站起身来,很平静地说道:“准备决战吧。” 与涟江东岸的军议气氛完全不同。 同央城内,此刻阵阵喧声。 大夏帝国的文臣武将们,难抑激动心情。 从去年十一月七日齐国正式宣战开始,一直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云,好像一下就散开了!就跟此时的天色一样明朗。 不,那阴云岂止是从去年横亘到今年呢? 是从道历三九一九年十月,星月原之战结束后,就已经开始。景国布设于夏国境内的仪天观,一夜之间就遭到了裁撤。 夏国就那么突兀地,需要独自面对齐国这东域之霸主。 战争不是夏国人在神武年代的选择,虽则朝野上下一直说东进东进,但真正的夏国高层都知道,他们从来没有准备好。 可谁会给你准备的时间呢? 在当年的争霸之战结束后……这片广袤土地上,战争的开始和结束,就已经与夏国自己无关! 一直都是齐国和景国的事情罢了。 这一次齐国与牧国互相借势,其实有一种隐性的联手威逼。 而景国依然强势,一度拿出了以一敌二的气魄来,竟先用星月原之战来验齐国的成色。 齐国先胜星月原,反手又帮牧国偷了一座离原城,由此掀开了牧国与盛国长达一年的轮战——景国盛国彼时的目光,都在牧国一众名将身上,谁也没有想到,竟是在临淄禁足的曹皆,去拿下了离原。 事后想来,真是以天下为局,偷天换日的落子。 齐帝和牧国女帝的默契,便在那一手中。 坦白说,虽则夏国绝大部分人,都把这一次齐夏之战的胜负,寄托在景国身上。举国打持久战争的最终指望,就是撑到景国南下之时。 但是没谁会觉得,景牧在盛国展开的大规模战争,可以在三个月内打完。 毕竟是两大霸主国的碰撞,毕竟是牧国率先挑起的战争,那位女帝摆出了马踏中域的气势,焉能没有一点倚为胜负手的底牌? 从客观条件上来说,景国作为正式开启了国家体制时代、雄踞中域的最强之国,霸业之久,与新纪同岁,底蕴深不可测。 荆国骤然发起的西扩战争,也在很大程度上加快了景牧之战的速度——谁不知道,西北五国联盟,暗中也有景国的支持呢? 要不然那苦寒之地的小国,一开始是凭什么练出强军? 那五个国家,每年在景国购买的强大军械,几乎都只堪堪支付一个成本。国与国之间,什么时候还有这般仁义可讲? 只是景国对西北五国联盟的支持,还知道遮遮掩掩。对于夏国的支持,则是明目张胆。对于盛国这等道属国的庇护,便是堂而皇之了。 天下形势如此,夏国高层也早有为棋的觉悟。 他们越是敌视齐国,越能获得景国的支持。所以才有东进之声,不绝于朝野。 虽则一直都有声音说景国已经根朽叶腐、老树将凋,但这个古老而伟大的中央帝国, 还是用这一场景牧之战,再次宣告了自己的强大! 而景牧战争的结果,对夏国来说,完全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在这种人人欢喜的情况下,急匆匆走进议事厅的奚孟府,就略有那么一些…不合时宜。 人们看着他。 夏国的文武大臣们,守在同央城前线、有着为国决死之觉悟的大臣们,难掩异样地看着他—— 就在前不久,这位大夏国师,主导并执行了,放弃夏国东部诸府的战略。 第两百三十一章 一生中遗憾的事情 “这下好了,景国已经击败牧国,随时可以调兵南下,现在齐贼是进退两难!” 这么多天,这么多人的牺牲,总算可以迎来一个好结果…苍天有眼啊," “天命在夏!“ “今日之恨,咱们必不能忘!“ “不能让齐狗这么轻易地退回去,咱们要狠狠地咬住他们!" 王将军说得对,咬住他们,等景国南下。就这一次,把他们打痛!" “若是这一次把九卒三军都埋葬在这里,兴许临淄.也真可去得!你们说呢?“ 议事厅内,你一言我一语,嚷得正热闹, 而后似潮声般,一浪接一浪地黯了下去… 推开厅门的奚孟府,也带来了门外的寒风。呼呜鸣地浇灭了沸腾和喜悦。· 春日的寒,反倒比冬天更难捱。 人们不自在地散开了,视线都变得很谨慎。看着廊柱,看着座椅,看着旁边那人眼角的皱纹,看着自己的靴面… 总之都像是看不到这個人, 奚孟府的每一步,都像是踩落了雨和雪。 而这座议事厅里所有的沉默,都在诠释着…“不欢迎“, 人心比春风冷。 奚孟府似无所觉, 他经历过更寒冷的时节,他感受过更冰凉的人心。 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是什么。 而他之所以才能如此坚定地往前走,是因为曾经有一只手,拉着他走出了寒冷的人潮,使他免于溺毙苦海之厄。 彼时所感受的那一份温暖,在三十三年之后,犹能驱霜。 还可以支持他,走很久。 他往前走。 走过冷漠的表情。 走过审视的目光, 走过那些厌恶、猜疑、嫌弃、避之不及。 走到了武王殿下面前。 “听说,北宫南图死了?”他问。 “是啊孟府!“姒骄脸上带笑,用力地拍了拍这位大夏国师的肩膀:“咱们终于等到了转机!这是咱们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景国那边,想必已经与您联系上了”奚孟府开门见山地问道:“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兵?“ “应江鸿正在率部追亡逐北,得将牧国残军彻底赶回草原,才算结束.在这之后,才可以腾出手来南下。“姒骄神态自若,语气轻松地道:“用不着多久了。" “三日?七日?“奚孟府问。 “或许还需要一定的休整时间…孟府。”姒骄看着他道:“其实景国什么时候来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齐国的时机已经失去,景国对他们的威慑,重新生效,大势不可违逆。曹皆但凡还有理智在,现在必然已经开始准备退军!“ 看着姒骄深不见底的眼睛。 奚孟府于是已经明白。 在遥远的盛国战场,景国虽然占据了绝对优势,马上要取得景牧之战的最终胜利,但对于是否出兵南下,内部还未达成共识。至少是还没有给姒骄一个肯定的答复。 想一想也应该知道。 那位牧国女帝是何等伟略? 多年以来稳守边荒,与诸位霸国天子相争,不落下风。 她既然主动掀起了霸国之战,肯定有她的底气在。神冕布道大祭司走下穹庐山,也肯定有传播神光于草原外的信心。 虽然暂时不知那些底气和信心是来自于什么,也不知景国是如何获得的胜利,硬实力碾压也好,准备更充分也好…… 但应江鸿真个新杀了北宫南图,又怎会毫无代价? 牧国能够倚为胜负手的底牌,怎么可能轻易被碾灭? 景国这次就算赢了牧国,也绝不会是碾压性的胜利,必然也有极大的付出。 景国当然不肯坐视齐国壮大,当然不愿意看着齐国一战灭夏。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否愿意立即又开启一场霸国之战? 他们遏制齐国壮大的决心,有多大? 恐怕只有景国人自己知道。 若真是达到了不惜一切的地步,发生在星月原的那场战争,就不应该是象国和旭国的战争,不该是齐景两国年轻天骄之战。 那阳时候就应该是于阙大战姜梦熊! 随着奉节陷落、护国大阵被提前逼出,再到东线局势糜烂,帝陵被亵渎,北线也被不断突破… 夏国人的士气,已经跌落谷底。东西两线向齐国投降的将士越来越多,便是明证。东线那边甚至都快把夏国的降军用成伐夏主力了! 今日之夏国,急需景国大胜、景国大军即将南下这样的消息来提振军心。 所以姒骄当然不会公开说,景国未必南下。 所以他当然会摆出信心满满的姿态,与满座公卿一同欢喜。 景国取得了景牧之战的胜利,对夏国当然是个绝好的消息。 但具体好到什么程度呢? 遗憾的是……竟不由夏国自己来决定。 仍是要看齐景的决心,要看两大霸主国的态度。 对于景国来说,如今局势下最优的情况,是他们大胜牧国的消息一传开,齐国就不得不退军东域。 如此,他们力胜牧国,势胜齐国,不需要付出额外的代价,就能够顺便赢得齐夏战场上的一切。 次优的情况,是齐国一意灭夏,夏国殊死抵抗,撑到景国大军南下,届时内外夹攻,大破齐军。 那么,景国先败牧国,后败齐国,虽则难免自身也伤筋动骨,但仍旧是天下无双的霸主,是现世最伟大的帝国。 最坏的情况,是夏国撑不住,且景国南下,也未能打破齐军到那个时候,景国在盛国战场赢得的一切,说不得都要吐回去! 因为以景国今时今日的地位,天下列强哪个不虎视耽耽?以景国天下驾刀的霸道,天下列强哪个不暗中牙痒?一旦天下无双的神话被打破,那些凝望中域多年的雄主,只怕都难以按捺自己的刀锋。 在与天下霸主的交锋中,景国是一场战争都输不得的。 所以景国绝对不希望在如今局势下,再与齐国开战。那么他们援夏的力度,就有很大的料酌空间…… 与齐国夏国两方的表现都有关联。 再站到齐国的角度来思考。 齐国也绝对不愿意在现在的情况下与景国开战,不然当初也不用苦费心机,派曹皆去离原城。想尽一切办法,只是为了让景国人无瑕南顾。 星月原之战是景齐两国互相忌惮互相妥协的结果。 最终是齐国赢得了伐夏的机会,景国决定集中力量去迎战牧国。 现在景国率先结束了战争.齐国当然要面临更限难的选择。 于齐国而言。 这次战争最好的结果,是在景国腾出手来之前,就一举荡平夏国社稷一但现在已经注定不可能同央城防线至少此刻还是固若金汤。相信再守个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景国扫清盛国境内的牧国残军,可不需要十天那么久。 就这么退去,重演三十三年前故事,齐人是否甘心? 可要是不退的话.齐国真的做好了与景国交战的准备吗?等到景国大军南下,齐国这远征大夏的百万雄师,可未见得就能安然撤回了。 夏国今日之可悲正在于此一哪怕殊死抵抗后,已经撑到了现在,撑到了天下形势的转变,仍然要等待他国的意志! 夏国应该怎么做呢? 奚孟府认为 无论景国齐国怎么想,夏国仍需要展现自己的力量。需要让景国知道,景国大军南下,可以用更少的代价摆取胜利。需要让齐国知道,齐国要想伐灭夏国,需要付出更多代价,且已经有了更大的不确定性,要承担更多的风险。 在齐景双方的战略天平上,都加上自己的砝码。使前者的天平往“退兵”倾斜,后者的天平往“南下”倾斜。 这就是夏国应该做的事情。 而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与武王应该是一致的。 奚孟府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一切,而后一言不发。 姒骄于是知道,他是真的懂了自己的意思。随手拿起一杯酒,递给了这位国师,示意满饮,示意欢喜无论景国齐国怎么想,夏国仍需要展现自己的力量。需要让景国知道,景国大军南下,可以用更少的代价攫取胜利。需要让齐国知道,齐国要想伐灭夏国,需要付出更多代价,且已经有了更大的不确定性,要承担更多的风险。 在齐景双方的战略天平上,都加上自己的砝码。使前者的天平往“退兵”倾斜,后者的天平往“南下”倾斜。 这就是夏国应该做的事情, 而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与武王应该是一致的。 奚孟府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一切,而后一言不发。 姒骄于是知道,他是真的懂了自己的意思。随手拿起一杯酒,递给了这位国师,示意满饮,示意欢喜。 无论景国齐国怎么想,夏国仍需要展现自己的力量。需要让景国知道,景国大军南下,可以用更少的代价攫取胜利。需要让齐国知道,齐国要想伐灭夏国,需要付出更多代价,且已经有了更大的不确定性,要承担更多的风险。 在齐景双方的战略天平上,都加上自己的砝码。使前者的天平往“退兵”倾斜,后者的天平往“南下”倾斜。 这就是夏国应该做的事情。 而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与武王应该是一致的。 奚孟府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一切,而后一言不发。 姒骄于是知道,他是真的懂了自己的意思。随手拿起一杯酒,递给了这位国师,示意满饮,示意欢喜。 无论景国齐国怎么想,夏国仍需要展现自己的力量。需要让景国知道,景国大军南下,可以用更少的代价攫取胜利。需要让齐国知道,齐国要想伐灭夏国,需要付出更多代价,且已经有了更大的不确定性,要承担更多的风险。 在齐景双方的战略天平上,都加上自己的砝码。使前者的天平往“退兵”倾斜,后者的天平往“南下”倾斜。 这就是夏国应该做的事情。 而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与武王应该是一致的。 奚孟府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一切,而后一言不发。 姒骄于是知道,他是真的懂了自己的意思。随手拿起一杯酒,递给了这位国师,示意满饮,示意欢喜。 “王爷,形势已经发生转变。已经出发去北线的诸位强者,是不是可以追回?”台下有大臣在这个时候问道。 来不及了啊。奚孟府在心里想, “箭已离弦,哪有再收回的可能?”姒骄说道:“再者说,虽则景国已经腾出手来,齐军完全是秋后的蚂蚱,蹦不长远。但咱们大夏立国千年,岂能事事皆倚于强景?我们之所以能够保持独立法统,不至于像盛国一样,连天子登基,都需要去大罗山受封…不正是我们浴血奋战的结果吗?“ 他大袖一挥,直接起身道:“景国当然会来。但无论景国什么时候来,都不影响我们要给齐人一个深刻教训的决心!诸位同僚,备战吧!“ 奚孟府与岷王本没有什么交集,但这会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殿下有心事?”他问道。 虞礼阳抬起眼睛,淡炎地看过来一眼。对眼下人人避之不及的奚孟府,他倒是没有什么特殊表现。只道:“与国师一样,为国事忧心。" 真是唇红齿白的好相貌,与周边半开的荷花相映成趣,此身如在画中。 奚孟府缓步走在石桥上:“景国很快就能腾出手来,殿下可以稍微放下一些忧心了。" 虞礼阳看着他:“那国师为什么还心神不宁呢?“ 奚孟府便停在石桥中段,没有再往亭内走。静静地看了一阵水中的倒影,问道:“殿下认为,齐天子会怎么选?他会让曹皆撤军吗?“ 虞礼阳看以操心,但不很操心地道:“会的吧。牧国之败,近在眼前。齐国比牧国强得到哪里去?他凭什么两线作战,挑战景国?” “但愿如此。"奚孟府说。 他顿了顿,又道:“殿下何等人物,实在不需在意些许流言语。 虞礼阳愣了一下,看着身边的青荷叶、红荷花,笑了笑:“我一生浪荡,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他虞礼阳不在意,可是有的人,需要在意, 有的人一生只求顺心意,有的人一生只活一个名。 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不能不在乎那人的名声。 奚孟府这一次沉默了很久。 然后道:“荷花的花季不在春天,我曾经也一度为此遗憾,后来离了船,便不在意这些了。殿下能够改花期,变时节,伟力近于天成,仍然不免遗憾。所以知山河易改,人心难移" "请殿下珍重。" 他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看着石桥上渐渐远去的奚孟府的背影,虞礼阳摸出了一点了却身后事的味道。 他是清楚奚孟府做了什么决定,有了什么承担的。 自然也清楚,奚孟府为自己选了一条什么路。 纵然此前不相熟,无交集。 此刻也不免觉得。 在这个春天才开始了解奚孟府,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遗撼。 但人生遗憾的事情,不止于荷花。 不止于红。 第两百三十二章 未回头! 道历三九二一年元月四日,牧国神冕布道大祭司北宫南图,战死于万军之中。5 夏人喜,齐人惊。 天下震动! 据大齐起居注记载,当日齐天子正在批阅奏折,闻此战事信息,“面色如常,尚问午膳有鱼否”。10 随笔蘸了蘸墨,手书一封,命人送往前线。 书只八字—— “伐夏之事,汝皆自决。”2 天子在这里还玩了一个文字上的小游戏。 因为“皆”为曹皆之名。。 所以后半句既是在说“你全部都自己决定。” 也可以是很亲昵地在说“你这个曹皆啊,你自己来决定。”9 短短八个字,显尽君心,道尽从容!1 起居舍人附注曰:天大事,不过寻常事,乃握乾坤而不意吉凶,此诚圣天子之心也! 前线曹皆收到天子手谕后,反应同样平静。既没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也没有“当舍命为天子平夏”的悲壮,只是在一個平静的午后,传令三位九卒统帅—— “今日晴好,多给同央城一点压力。”12 曹皆好像仍然不着急,措辞平缓得很。好像还有充足的耐心,来面对这一场战争。1 但同央城的守军,就必须要展现,他们在大悲大喜之后,是否还能具备原先的坚韧。 而这个时候,整个伐夏战争,仍然在沿靠着它的惯性运行。 北线打得不可开交,东线仍在攻城略地。3 横亘在临武、会洺二府之间的呼阳关坚若磐石,触说誓死不降,齐军强伐无果后,也是围而不攻。主力四散,去扫荡其它更容易攻破的地方。 午阳城的护城大阵熄灭了,会洺府刚刚竖起的旗帜又被斩落。 樊敖也已经放弃了天风牧场,四处窜逃。 锦安府的边军战力不俗,锁死了边界,南慑梁兵,北拒奉隶、会洺二府过来的齐军,一时竟自成堡垒。 同样是在这个时间段,重玄胜的信使,刚刚驰至临武。 而“胜利在望”的两位将军,也将将马过绍康。 夏国方抽调东线大量高层战力,当然不可能瞒得过谢淮安。 他一方面迅速汇报了曹皆,提醒北线多加注意,另一方面也怀疑周婴是不是在故弄玄虚,耍什么诡计。在得到重玄胜的传信后,他以更为激进的方式调动大军,很快就验证了真相。于是放开攻势,且在第一时间切割战场,兵围伏安城!1 为了更好地牵制东线齐军,大夏奉国公周婴,就亲自镇守在此城中。 这也是整个临武府范围内,最后一座还在夏国人手里的大城。 围绕伏安城展开的攻防,几乎可以看做整个东线战场的终场故事。但因为东线已经整个被夏国高层放弃,这最后的余音,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无论它是慷慨,还是悲寥。 在奉隶已经全据、临武只剩孤城、会洺摇摇欲坠、锦安激战正烈的时候,有这样一只骑军,正驰骋在夏国南部。 逢城不入,一路几乎无阻。 绍康府是夏国有名的富庶之地,也是令得胜营上下倍感亲切的一个地方——毕竟他们在东线来回赚城,不知假扮了多少次绍康府军。重玄将军那一口地道的绍康口音,弟兄们都能听得懂七七八八了。3 随着邻府会洺的战火频仍,这繁华之府,也显出了几分凋敝来。 重玄胜做了太多的准备工作,对夏国地理熟悉得不得了,用他反复跟夏国降将说的一句话来讲,就是“来夏境如归故乡!”3 走哪条路最方便,哪里驻军最多,哪里民风如何……全都烂熟于心。 看似随意指出的方向,背后是提前做了不知多少次的推演。 褒甲道是贯通绍康府、怀庆府、桑府这三府之地的一条官道,也是夏国南部最有名的商道。 重玄胜选择从此路趋贵邑,颇有大军欲往皇城朝圣的仪式感。 整个行军过程,突出一个“快”字。 快到已经失去关键节点的夏军东线防御网根本反应不过来,快到沿途夏军还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蹄声如雷,卷尘而去。 说起来,整个东线数以千万计的夏国军民,也压根不知道他们已经被放弃掉了。当然也难以想象,区区一支数千人的军队,竟然敢兵指贵邑。竟然能在座座城关、层层驻军的环伺下,长驱直入都城! 得胜营的前身是天下劲旅,得胜营的现状是武备具足。 对此军来说,如今横陈在他们前方的广袤夏土,几乎是不设防的。 数倍于此的大军来不及调动,相近数量的夏军,绝不可能挡得住这支军队。 更重要的是,除了陪着周婴装模作样营造死战假象的那几个,整个东线,已经不存在神临层次的强者了……6 所以在这个千载难逢的空当里,得胜营如离弦之箭,穿空破云,不断地前进、前进、前进,几无阻碍!1 奔袭两日夜,人不离鞍,马不停蹄,掠过了绍康府,穿过了怀庆府,马蹄声已经响彻桑府大地。1 这个提供夏国过半丝织品的富庶府地,时隔三十三年后,再一次面对了齐人的刀剑。 所谓“丝绸抹锋,血染绫罗”,是烙在夏国史书上,不曾消失的痛,更是桑府之永哀。 但说起来,当初夏国打进东域,打得齐国青年男子不惜自残以逃避夏国兵锋,也不过是一场倾国之战发生前的故事。2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战争的本质,也不过就是资源的再分配。而中间的残酷过程,往往会被执棋者们所忽略。 当然,胜者拥有一切,败者失去一切。这也是战争的本貌。 时至此刻,得胜营的每一个人,都无法自抑地亢奋了起来。 在重玄胜将军和姜望将军的带领下,他们竟然真的做到了! 以一支三千人的孤旅,贯穿夏国广袤腹地,纵横数千里,兵锋直指夏都!3 桑府过去……就是贵邑了。 三千人的荣华富贵,已经唾手可得。 足以载进史书的荣耀,近在眼前。 谁能淡然? “望哥儿啊望哥儿!回去之后,你该找个婆娘了!”重玄胜纵马而驰,大声笑道。35 虽则这话是为了活跃气氛,激励麾下士卒,使军队能够始终保持良好的状态。但他笑声后的轻松,却是真实无虚。 此次从会铭府的战团里跳出来,领军直冲夏都,兵行妙手。这个决定看起来凶险万分,但是在他的判断里,其实是十拿九稳。1 这次行动最大的冒险,就在于对夏国高层的战略判断,是否准确。但随着他们领军奔袭至此,一路无惊无险的过程,本身就已经佐证了他的判断。 但凡还有一个多余的神临强者,夏国人都绝不会把握不了这支齐军的动向,更不会眼睁睁看着这样一支三千人的骑军往夏都穿插!4 对局势的精准判断,是此次行动成功的前提。 谷仁 而其次的危险,在于这次行动的最后一步。 作为一国之首都,贵邑城的守备力量绝不会弱。怎么说也会有几个当世真人存在,精兵强将更不会少。6 他们这三千兵马的小胳膊小腿跑过去,跑到城外插旗,很容易就被一锅端掉。 但在重玄胜的判断里,这种危险仍然有很大的概率规避。 他们此次行军,放弃了新荣营、振武营等各部兵马,只带最精锐的得胜营三千人前来,求的就是一个“快”字。1 快到沿途诸城都反应不过来,快到贵邑城方面都还没能搞清楚情况。 快到夏国东线诸多高层武力或许还在赶赴北线的路上,他们就已经穿插至此! 重玄胜的动念,只是因为在岷西走廊看到了周雄。1 一场大战结束,还未扫完战场,便已领军出发,何其果决? 如此一路疾驰,冲到贵邑城前,气势汹汹地插了旗就走,贵邑城里的强者,难道还真敢放弃城防,冲出来追杀吗?7 不怕是诱敌之策?3 但凡是个有点理智的,都要观望一番再说。尤其是在夏国此次的战略计划里,贵邑城应该已经做好孤城拒齐的准备,既是孤城,怎敢草率?3 等他们探查清楚虚实,得胜营早已远遁!2 重玄胜的勇敢绝不是送死,而是在深思熟虑之后,以极大的把握前行。 姜望斜乜了他一眼,哪怕是踏风妖马,驮着这位胖将军也很有些吃力。6 “重玄将军这么操心兄弟们,此战结束后,这三千兄弟的人生大事,便都交给你了!若敢赖去一家,姜某人的拳头须不答应!”1 战场厮杀这么多天,同生共死建立起来的交情非比寻常。 当下便有士卒笑道:“姜爵爷,已经成婚的怎么办?岂不是少了一桩好处?!” “是啊,不成不成!”一群人跟着起哄。 “好办!”姜望道:“折成现钱,给已经成家的兄弟们补一份聘礼!”3 “这算什么大事?都交给我了!”重玄胜笑嘻嘻道:“倒是望哥儿你,这回去少说也得升个伯爷了,偌大门庭,岂可无主母?”7 这群见钱眼开的,很快又调转枪头,帮重玄胜起哄,队伍里一阵喧声,好不快意! 功名利禄马上夺,荣华富贵刀头取。 他们挎弓提刀、远赴万里,于家于国之外,不就是为了能挣一个好前程吗?1 如今一切都在眼前。 真是令人振奋! 声闻仙态不能够时刻开启,但在战场环境里,时刻以五识收集情报,已经是一种习惯。 因而姜望是首先在弟兄们嘻嘻哈哈的声音里,听到了远处的锐响。 他抬眸远眺,在桑府的东北方向,正看到一抹巨大的刀痕,掠空而起,剖开了流云万丈! 姜望骤然勒马! 他认出来。 那是…… 日月星三轮斩妄刀!6 不久前攻破大夏皇陵的齐国天骄,身任伐夏先锋的重玄遵!他怎会在这里? 作为得胜营的旗帜人物,姜望一个动作,即刻全军跟从。 整个得胜营三千人整齐划一地扯住缰绳,战马扬蹄而嘶! “怎么了?”重玄胜嘴里问着,已经顺着姜望的视线看过去…… 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姜望的乾阳赤瞳更是已经看到—— 一袭白衣横过长空,身姿完全不见往日潇洒,分明是在亡命窜逃。20 而在那白衣身后,是一只巨大的赤色蝠兽,肉翅横开,速度极快,正穷追不舍。 那蝠兽血气澎湃,完全不输于姜望曾在山海境见识过的那些异兽,绝对是正经的神临层次战力。而蝠兽之上,还立着一尊赤袍身影,随手一招,便有数不清的蓝色森寒火线,穿透长空,正疯狂地封锁重玄遵去路。9 姜望的战斗经验何等丰富,一眼就看出来,重玄遵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妙。2 瞧重玄遵此刻窜逃的方向,是往大邺府而去。可结合他之前惊世骇俗的行动,他应该是才从大邺府逃出来不久!4 这说明追杀重玄遵的强者,肯定还不止驾驭赤色蝠兽的这一位。1 重玄遵若是能逃,就该去临武、去会洺,此刻向大邺府方向飞,分明也是别无选择之下的路。 其它方向必然是已经被锁死了! “倒是忽略了这一茬!”重玄胜道:“夏国东线强者既然全部都抽调去了北线,在过去北线的路上,随便分出几个人,顺便解决掉亵渎皇陵的大胆狂徒,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4 姜望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把缰绳一放,人已拔空而起,连踏青云印记,如上登天之阶,直往重玄遵消逝的远空追去!19 他的背影如青鸟,束发垂落后脊,亦如竖剑一般!11 “你都不问一下我的意见!知不知道什么叫智者啊?!”5 重玄胜的怒喝声,根本也追不上姜望的背影。 而他自己在愤愤不平之后,也只是猛扯缰绳,掉转马头。 “兄弟们!” 他如是说道:“老实说我并不想救那个小白脸,长得丑,穿得花,一天到晚摆姿势,抢老子们的风头!”7 “但我们是谁?” “我們是纵横无敌的得胜营!” “我们是大齐帝国的军人!” “我们在战场上,我们是战士——” 他高高地举起右拳,怒吼起来:“袍泽必救!”26 得胜营三千人齐喝:“袍泽必救!”5 马蹄踏地如雷响,轰隆隆向东北方向而去。 此时距离贵邑,直线距离已经不到三百里。这一支纵横夏地数千里,所向披靡的齐军,不出三个时辰,即可在夏都之外立旗,建立不世之功—— 只要他们继续往前。2 但三千人,齐转马,未回头! 第两百三十三章 尚能战否!? 当然记得,当初姜望为什么远赴万里,重玄胜为什么冒险参与天府秘境。 价值被严重低估、危险性又极高的天府秘境,并非顶级名门弟子的首选。许象乾纯粹是为了增长见识,而李龙川也有陪朋友看风景的自信。唯有重玄胜,是两手空空,必须冒险入境为自己争一点筹码。彼时的王夷吾,正是为了碾灭重玄胜的希望而入境! 当然记得,正是重玄遵如此璀璨,光耀临淄,重玄胜才不得不一路拼搏,用尽一切努力来相争。。天生道脉如重玄遵,仿佛生下来就拥有一切。重玄胜在姜望的帮助下,却仍是拼尽了所有,才赢得在这伐夏战场上公平竞技的资格。 当然记得,在临淄西郊,点将台下,万军之前,重玄遵是如何一步踏出神临,彻底锁死了先锋之争的胜负! 重玄遵行事落子,也很有斩妄之刀的风格。 他直接在伐夏开始前,自告奋勇,以直面生死的勇气、勇冠三军的实力,争一个伐夏先锋的位置,正是直指要害的落子。 重玄胜若是不应子,先就输了一势! 所以姜望才会在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出阵与之相争,临场立成四楼。 重玄胜后来说重玄遵特意等到伐夏开始之时神临,以此来压他和姜望的势,是把博望侯爵位之争,置于伐夏战争之上。 虽是故作险恶之语,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他在万军之前逼出姜望,要见外楼境最后的风景,了却当初在观河台下的一点遗憾,成就无憾之神临。也未尝不是要建立无敌之威势,推垮姜望和重玄胜的斗志! 这些事情,重玄胜记得,姜望也记得。 但眼见得重玄遵在战场上遇险,姜望仍旧是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在任何时候,他都会选择站在重玄胜这一边,因而先天就与重玄遵是敌非友。 他当然也不是一個喜欢挨揍的人。 被重玄遵在万军之前击败,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他拼尽了所有努力,连未能掌控的道途之剑都颜动起来,却终究没可能挑战一蹴而就的无憾神临… 最后坦然面对战败。 当然有人为他喝彩,可是就此贬低他恨不得将他踩进泥地里的人,也不在少数。 多少人骂他浪得虚名,多少人嘲笑他不过如此。 曾经奉之如神像,后来踩之如黄土。 如此种种,都自战败始。 可不愉快归不愉快,他从来没有因为那一战,而对重玄遵心生怨怼。 万军之前相争,当然各凭本事。重玄遵先一步无憾神临,是重玄遵的本事。重玄遵大几岁,多修行几年,也是重玄遵的本事! 他从来不恨什么命运不公,只恨自己是否不够努力,为何不够强。 从始至终,他站在重玄遵的对面,都是因为重玄胜。就像在山海境,他也是为左光殊而直面斗昭。 双方当然可以算得上是对手,为博望侯位多次相争,也能称得上早有积怨。 但在战场之上,同为齐军,互为袍泽,私怨哪及公义? 今天若是视若无睹,放任重玄遵身死道消,他这大齐帝国第一天骄的名头,便再没人能够撼动。 但是那样的第一天骄,岂是他姜望所愿! 就如当初在黄河之会夺魁,他是先胜重瞳项北,再胜天府秦至臻,再胜绝巅黄舍利,场场是硬仗。 是与群星争辉,而非鹤立鸡群! 他今日所拥有的一切,没有任何一件,是别人让出来的。没有任何一件,是陷害别人所得。 他这一路走来,他所追求的一切,都必要堂堂正正追逐。无论是胜是负,是荣是辱,都必要亲手所证! 诚然重玄遵若是死于伐夏战场,博望侯之争便再无悬念,重玄胜就算是从今天开始什么也不再做,也没人能够再和他争。 可是那样的博望侯之爵,又岂是重玄胜所求? 重玄胜所要的,是在公平的竞争里,用他的智慧,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他所要的,是堂堂正正地洗刷,他从小到大所受的一切委屈。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退让,他自己给自己出头! 姜望懂得重玄胜,就如重玄胜懂得姜望! 所以他们一前一后,都是毫不犹豫地做了自己的决定。也再一次地,相向而行! 志同而道合者,约为兄弟。 意气能相投者,是说挚友! 姜望身纵青云,疾飞在前。 重玄胜引动骑军,席卷兵煞在后。 如此驰骋在桑府的士地上。 一如他们过往,经历的所有选择。 他们互相有过不认同的时候,但最后总能支持彼此。 善福青云源源不断地涌出,姜望踏云疾飞的同时,已经开始引动遥远星弯的力量,五府震动,四楼并耀,星光浴体,蓄意于剑。 只有战意而无惧意。 那踏蝠兽追杀重玄遵者,几等于两个神临层次的战力。 姜望自问可以纠缠几个回合,等到重玄胜领军追上来,合战其中一个神临战力也未尝不可。 重玄遵就算受创再重,单对单的情况下,总不至于再被着到处逃? 他判断夏国一方必然还有强手在封锁四路,眼下唯一救援重玄遵的可能,就是在此处鏖战,集中优势力量,拼出一个空当来。 打穿封锁网,还有一线胜机。 重玄遵不能再逃! 姜望极速靠近的身影,当然也被追逐中的双方所捕捉。 重玄遵当时是带着三千人的先锋营,突袭大夏皇陵,此刻只剩孤身一人,且战且走。 他经历了何等惨烈的逐杀,这会已经不必再说。 这位冠绝临淄同辈的风华贵公子,如今白衣染血,鬓发披散,右手不自然地反曲着,显然已是断了。 但是他的左手,依然紧握月轮之刀。那漆黑的墨瞳,此一刻全无情绪。冷峻的杀气,几乎充盈了他的眉梢。 什么青山明朗全不见了,只有拒人于干里之外的孤峭冰寒。 与他交战的人,则是一位柳须瘦面的中年男子,华服披身,腰缠玉带,脚踏蝠兽,指控幽火,震天慑地,强势无匹。 他正是大夏触氏当代家主,年轻时候有锦安虎兜鉴之称的触让! 其人是在边郡锦安府成名,因在对梁战争中表现出色,才一举击败诸多同宗兄弟,接掌大夏触氏。 当年与他竞争的,不乏呼阳关镇守触说这样的英才。 而最终却是他笑到最后。 可以说上一代的触让,便是这一代的太寅、触悯。甚至于比他们更有优势,同辈之中,无可抗者。 成就神临多年的他,当然不可能忽略姜望的追逐。 本来这一支齐军路过了也就路过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新杀齐国的绝世天骄,一雪先帝陵寝受辱之耻。贵邑城城高墙厚,岂是这么点人能动摇? 他参与逐杀这么久,好不容易把重玄遵逼至绝境,当然不想出什么意外。 可齐人狗胆,区区外楼修为、数干残兵,竟敢驰援! 人在赤血鬼蝠之背,一念杀意起,反手便是一按一嘶嘶嘶.…. 幽蓝色的暗火穿梭成线,发出尖锐的嘶风之声。幽蓝火线一瞬间编织成网,几乎覆笼了半边天空,当头向那青衫的来者罩落! 尚在远处的重玄胜洪声大喝:“小心,这是玄冥圣火!此人是触让!“ 名门之主当然值得警惕。 姜望更是在此提醒之前,就已经察觉到危险,第一时间便翻手按出毕方印!神鸟毕方的虚影,在他身后展翅昂天。 映衬得他如神佛耀世。 而赤红色的三昧真火,就此汹涌开来,澎湃成海! 毫无保留的神通火焰,卷动大潮覆天地。 “了其三味、无物不焚”的三昧真火,碰上了“极寒极冻、焚杀九幽”的玄冥圣火。 赤色撞上了蓝色…… 而赤色被淹没! 跳跃的赤色火焰停止了跳跃。 灼热的焰光失去了灼热。 三昧真火几乎一触之下,就已经被冻结! 滔天赤色火海,以恐怖的速度冻结着。根本来不及“了其三昧”,便已经凝固。熊熊燃烧的赤色火海,顷刻间好像凝成了赤色的琉璃。只有密密麻麻的幽蓝色火线,仍旧如灵蛇一般,在赤红色的琉璃火海里自由前行! 这是一幕极其美丽的画面。 可是致命的危险,亦然流动其间。 这幽蓝色的火线森寒凛人,甚至于只是看到它,就能够感受到寒冷。 随着它们的疯狂前窜,此方天地气温骤降,甚至于以姜望已经强化过多次的体魄。都有了血肉被冻僵的感觉。 好神通! 无愧于名门家主,真正的神临强者! 姜望惊而未乱,长相思一记横斩,万千剑丝如流瀑,反伐其人,已经斩出【霜雪明】! 同时嘴里轻轻一吐,霜白之风飘卷而出。 玄冥圣火的每一道火线,都灵动无比,仿佛有自己生动的攻击意图。编织的幽蓝色火网,在空中起伏不定,如在波涛间。 但见月白色剑丝啸过赤色的火海上空,却在下一个瞬间,连同火海一起,都被幽蓝色所浸染。 幽蓝色爬上了月白色的剑丝表面,将这代表姜望剑招之极的霜雪明也冻结了! 外楼修士与神临修士之间的差距,是生命本质的差距。 尤其触让绝不是等闲神临! 那幽蓝色火线冻不住重玄遵的月轮刀,却轻而易举冻结了姜望的三昧真火,又再冻结融贯道元与星力的万千剑丝,还在往前! 此时不周风已然吹拂。 呼~ 像是一场不堪言的暗梦,吹碎在霜风中。 幽蓝色的火网,被吹出一个巨大的空洞来。 代表极限杀力的不周风,终于在三味真火和霜雪明都被冻结后,对玄冥圣火完成了击破。 但这一切并未就此结束。 那一张破裂的幽蓝色火网,在半空中怪异地飘动着。 便在下一刻,那幽蓝色的暗火之中,钻出来一个个扭曲的怪影,身披白纸甲,手持恶鬼叉,眸燃蓝火,迅疾如电! 触让的神通种子早已开花,玄冥圣火中,诞生了九幽鬼将。 它们的速度快到可怕。 在现出身形的同时,就已经向姜望扑落,密密麻麻的怪影,如山倒塌,似海倾落,顷刻将他掩埋! 一切仿佛都静了。 但是在下一刻,五团炽光洞穿幽影,一道立地撑天的剑势骤然炸开。 那璀璨无比的剑光,像是原地炸开了一颗白色的太阳! 密密麻麻的九幽鬼将、森寒彻骨的幽蓝色的火焰被一扫而空。 披风浴火、眸照金光的剑仙人,便这样降临人间! “重玄遵!尚能战否!?" 那青云之上的身影如此清喝一声,于是有雷音滚滚。 轰轰轰! 重玄遵猛然回身,眸光冷,刀光更冷,半点犹豫也没有地一刀横眉,抹向触让的面门! “我如何不能?!” 他追求的是完美,是掌控,是不可以有一丝瑕疵。他这一生,少有如此激烈的时候。 可是他的确没有想到,会是姜望来救他。 在这几近穷途末路的时刻,会是那个狡滑的胖弟弟,引军逐来。 他本已经避开,本不想再牵涉谁人。 从道历三九二零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他在大夏皇陵代齐天子救封夏天子开始,一直到今天,道历三九二一年元月六日。 他一直在被追杀。 不断地战斗,不断地突破,身边的人不断减少,参与这场逐杀的夏国强者却越来越多一一在他本来的判断中,夏军能够抽调出来的强者非常有限,最大的危险应该只在皇陵那一战。他袭城楼,驱败兵, 乱敌阵,引蛇出洞而后痛击之…历尽千辛万苦,一举击破了大夏皇陵,之后反倒应该尽是坦途才对。 一片混乱的夏国东线,再怎么群情汹涌,也难以将他围死。 齐军的优势只会越来越大,而夏军只会越来越力不从心。 这判断不该出错! 起先几天,的确如他所料,愤而来逐的夏国将军不在少数,一个个拿他当杀父仇人一般,但究其力度而言,其实也没有多么强。 他还有闲心在诸府之间游走,来回穿插练兵。 但是从昨天开始,陆然出现了不少夏国强者,多到难以想象!好像夏国人已经放弃了整个东线战局, 只为杀他重玄遵而后快! 战局在一夜之间直转而下。 别说什么无瑕,什么风姿。 他的胳膊都被人一拳轰个倒折。 只有无止境的逃窜,以及被急剧压缩的逃窜范围。 新降的刘义涛死了,追随他多年的仲辛死了。 他带出来的三千先锋营,没有一个存活下来! 他从来没有如此凄惨过,哪怕是当初在迷界,以外楼修为,被海族王者追杀那时候他至少还没有连累别人! 如他这般骄傲的人,不怕牺性,不怕死战,不怕在生与死之间,挑战自己的极限,验证自己的勇气。 怕的是酿成一切苦果的,是他的错误! 他一意孤行袭入大邺,是错了吗? 他以为击破大夏皇陵后,东线数千里夏土,已是坦途,是判断错了吗? 道途之妄可斩,人生之选择,岂能尽以刀决之?! 姜望那一声“尚能战否”,一瞬间点燃了他磅礴的杀念,让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激烈和沸腾。 他单手握持月轮刀,身外笼罩日轮光,染血的白衣飘荡在疾风里,再一次与触让迎面! 你姜青羊敢来救我,我重玄遵怎会让你小觑! ****** 。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第两百三十四章 又见神临(为大盟燕少飞加59/78) 一声"尚能战否!?”以降外道金刚雷音发出,宣告这场逐杀战,进入新的阶段, 大齐天骄姜青羊,正式参战! 雷音带出电芒,遍游虚空,却在疾转之时,被触让一把握在手中!于是雷光炸散! 此时此刻,触让当然也看得出来,来援的齐将并非普通人物,亦是绝顶天骄。 外楼修为能有如此战力表现的,在这东线战场,除了那个年纪轻轻的齐国青羊子姜望,还能有谁? 再加上那個卷兵煞如流波速涌,用兵用出了美感的胖子。 整个东线,齐国最出彩的几个年轻将领,竟然汇聚于此—一那便一锅端了! 平生不畏难,上虎山,闯虎穴,杀得虎父杀虎子。 触让只将足尖轻轻一踏:“血眼,撕了他去!“ 人影与蝠影便骤然分开,他单手横抓,在幽蓝色的火焰中,抓出了一柄流焰长刀,狠狠撞在月轮刀上。· 锦安虎兜鉴,岂惧与人拼刀! 幽蓝色流焰长刀与霜白色月轮刀,互相追逐在生死线中,寒蓝冷白,一瞬间交击有千百合。 而与此同时,赤血鬼蝠的肉翅一经展开,立时遮蔽了小半边天空! 肉翅内侧那暗红的血络,扭曲交错,如鬼纹一般,令人一见而晕眩。 随着丑陋的肉翅完全舒展,有肉眼可见的沸腾的血气漫空漂浮。 以此鬼蝠为中心,更有无形无质的音纹,一圈一圈地漾开来。 那血气之中,浸有血毒。那音纹之杀,更是赤血鬼蝠的拿手杀招。 姜望单手一按,火界迅速铺开,只围身周三尺,那琉璃琥珀,是赤火菩提,焰花焰雀焰流星,极致微缩,纵横交错,与侵入血毒在烈火世界里的每一寸空间展开厮杀。 而在凝聚的火界之外,无形无质的音纹一瞬间涌现波澜,如似一池春水被吹皱。 声音本身即是屏障。 恐怖的音纹至此而扭曲,被锁入囚牢中! 却是姜望借助声闻仙态,拆分了五识地狱,将这门进攻术法,化成了单独的、针对音杀的防御, 声音世界里的厮杀,惨烈却无形迹。 旁观者目不能见,声不能闻,只在交战双方的耳识里展开。 耳识地狱迅速被攻破了,那音纹穿入火界中,却在瞬间被点燃! 声闻仙态之下,万声皆来朝之,有过耳识地狱的正面交锋,这赤血鬼蝠的音纹之杀已经被了解透于是真火焚之! 滋滋滋.…. 鬼蝠血毒在凝缩火界里发出如油煎般的滋响。 音纹被分解得干脆,这血毒却愈见顽固,反过来侵蚀着火界的基础。 终究是神临层次的异兽所发,火界自身的防御很快力不从心。 姜望随手一握,将这座火界握在掌中,握成了球状,当然也将鬼蝠血毒全部裹在其间。天边星楼照耀,真我道途之下,极致的掌控将这火球极限握小,使它竟如一颗赤色绚烂的琉璃珠。 屈指一弹,便向赤血鬼蝠疾射而去。 赤血鬼蝠的庞然之躯正俯冲而近,顺势张嘴一咬一一嘭! 火界琉璃珠在它口中炸开,炸得它牙咧嘴,身形一偏。 姜望哪肯放过这个机会? 青云踏碎人已近,趋近赤血鬼蝠面门时,一个精巧至极地倒翻,人似飞鱼跃海,已经翻身至赤血鬼蝠背上。 落下的同时,长相思也已经倒转过来,笔直贯落! 也不知是为人所驭使的异兽终不如天生地养的异兽神智清晰,还是单纯触让驾驭的这头赤血鬼蝠比较愚意。 空有神临层次的战力,却没有神临层次的战斗智慧。 叫姜望这般轻易地近了身, 可神临毕竟是神临! 长相思那锐利无当的剑锋,刚刚扎进赤血鬼蝠的脊背,就感受到一种巨大的阻力。暗红色的肌肉群瞬间绷紧,如钢铁一般,绞住了剑身! 更有血毒迅速涌来,似群鱼夺食,疯狂地吞噬着剑气。 一声一声清脆的剑鸣,是长相思难堪压力的悲响。 若非是以五神通之光温养这么许久,早已经有了本质的跃升,只怕这一下非得断剑不可。 姜望眸转赤金,立时将那贯剑的创口点燃,更有一圈赤红火线,绕剑锋而走,与不断催发的剑气一起,杀进这蝠兽之躯。 赤血鬼蝠猛然仰头,发出尖锐混乱的声纹,这一次居然撞破了空气,贯通了壁障,使此声得以被普通人的耳朵听闻,响彻在天地之间。 它发出的是“昂律~!”这样的怪声。 听到此声,脑海中如有针扎。 神魂顿生离散之感! 此乃它的本性魂音,有音神双杀之功。 在骤然发生的剧烈痛楚中,姜望瞬开观自在耳,配合声闻仙态,立时便抵住了此道声纹的进攻。遍身之流火,将靠近的声纹一律焚去。 与此同时,五府海中,一轮赤心跃出高穹,神光照耀五府! 悬空寺无上秘法观自在耳,叠加声闻仙态,再辅以歧途的知见,三昧真火的焚力,破其音杀。 赤心神通坐镇五府海,镇其神杀。 相较于体型巨大的赤血鬼蝠,姜望渺小得如蚁一般。 可他半跪在鬼蝠背脊的此刻,竖剑刺蝠,流火披霜,浑然不输半点威势。 一人一蝠在空中翻滚,双方同时忍受着痛苦,又彼此以各种力量对撞。血气、道元、星光,四散飞逸,周边空气尽被绞为乱流。 这番还在纠缠中,忽然一只庞然巨手,从天而降,精准地一把摘住赤血鬼蝠的脖颈! 却是重玄胜恰已引军杀至, 三千人的军阵控制,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 这一刻卷动兵煞,显化法天象地,立时便与姜望形成了配合。巨手握住这蝠兽脖颈,重玄之力无限加持,直接摁着它砸向苍茫大地! 姜望的剑气与真火,在鬼蝠体内争杀。聚集三千人兵煞之力的重玄胜,则是牢牢压制赤血鬼蝠的外躯。 里应外合, 风声呼啸! 赤血鬼蝠巨大的身躯不断挣扎又被不断破解,不断嘶吼,却也不断坠落,离地不到五丈时,忽地肉翅一横,就这样定在空中! 它的腹部膨胀出一个黝黑色的肉瘤来,这肉瘤似乎向它供给了无限的力量,使它坚定浮空,并反托姜望与重玄胜。 往上,往上,更往上。 撞空气,撞浮云,撞高天。 一个是神临之下几近无敌的存在,一个正驾驭得胜营这样的天下强军、借用了千军之力。 可这一时都不能压住它! 神临,神临! 无论原身为何,出自何族。一旦成就,已是神而明之,已经有如神明! 如神的力量正在昭显, 嘭嘭,膨嘭! 黑的肉瘤如活物一般跳动着,撩拨了令人混乱烦恶的情绪恨! 此心有恨! 恨自末劫来,往归处去。 恨必以血饮,恨必以骨磨。 此恨不消,此世难存! 姜望有赤心神通镇压五府海,不为这些侵袭神意的力量所染。 重玄胜的法天象地之躯,裹在滚滚兵煞之中,兵煞惯能破法,且三千人的集体意志,也不那么容易被影响。 一时都抵消了这一次攻势。 重玄胜一手仍掐着赤血鬼蝠的脖颈,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了这赤血鬼蝠的右翅一在这之前,姜望已经吹出不周风,杀生钉钉在了翅根处,钉穿了血管连接,粉碎了肌肉纹理,杀出一个空洞来。 双方的配合根本无需言语,不必有眼神。 倒是不怎么华丽,可简洁,流畅,自然! 重玄胜猛地一用力,已经将这只蝠翅生生扯断,血洒长空。 “昂律~!" 赤血鬼蝠嘶斯声而叫。 丑陋的躯体剧烈颤抖起来,每一处肌肉纹理的扭曲,都可以叫人感受得到它的痛苦。 与此同时,悬在腹部的那黑肉瘤,骤然向两边分开,从中露出一颗牵动血管的狰狞竖瞳。 血管外凸。 瞳孔边缘如刺,起伏不定。 无怪乎触让叫它血眼,这正是它名字的由来。 那是森森冷冷充满血腥疯狂的眼睛,这一睁开,立时飙射出一道酶暗的血光,贯穿数百丈高空,钻进地底里,制造的恐怖空洞,黑幽幽不知尽处, 其威也如斯! 这一下宣泄,似乎使赤血鬼蝠从剧痛中短暂回复了清醒。黝黑肉瘤猛地伸长,如蟒蛇一般弯曲过来, 绕至后背,血管纠缠的竖瞳,一下子对准了姜望! 几乎是在助黑肉瘤伸长之前,姜望就已经用力一蹬—一带着流散的剑气和三味真火,长相思从鬼蝠的背脊中拔出,人也突元一折,而后顺势拔升而起,直上高弯。 那晦暗血光疾射而出,倒像是故意与姜望配合,穿了个空,杀向触让与重玄遵厮杀的战场,且正对触让。 姜望只是一个轻巧的折转,便引赤血鬼蝠之攻势,去干涉触让,实在是妙手。以外楼之修为,战神临而干涉神临! 此为食魂血光,一发即至,真有食魂之能。 触让险之又险地一转,架住月轮之刀的同时,也避开了这道突来的血光。 这时候他当然注意到,触氏镇压族势之异兽、神临层次的赤血鬼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已经断了一边肉翅,还睁开了血眼。 能够完美运用军阵的兵家修士,在战场上越阶而战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更别说还有一个外楼绝顶的姜望助阵。 他是有赤血鬼蝠难以压制对手的心理准备的。 可没想到赤血鬼蝠会被压制得这样惨,又这样快,甚至于他都还没来得及在重玄遵这边建立优势! 锦安虎兜整绝非矜功自狂之辈,便是这一瞬间的交锋,他完全承认重玄遵加上姜望,再加上重玄胜及其所领三千锐士,是有机会击败他触让的。 哪怕他已神而明之多年。 于是在刀轮幻影中,屈指弹天。 一点水滴状的玄冥圣火,就此疾射高空! 恐怖的寒意弥散开来,使得重玄遵的动作都似有迟滞,更是往整个战场环境扩张。 却说赤血鬼蝠这边战场,姜望以惊人的战料斗直觉,提前预判了它快捷绝伦的食魂血光。它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根本没有保存力量的念头,黝黑肉瘤已经再次扭转,瞄向了重玄胜—一这亦可以看出这头赤血鬼蝠战斗智慧的缺失,明明重玄胜目标更大,更难避让,它睁开血眼之后的第一次进攻,却宣泄给痛苦,而第二次进攻,竟然选择姜望可谓香招频频。 如此两攻两转,已经给了重玄胜足够的反应时间。 “喝!" 声如雷击天鼓,兵煞涌动之时,重玄之力一瞬间全部加持在手臂之上。这法天象地之身,本就力大无穷,此刻掐住赤血鬼蝠的脖颈只是一甩,就带动了整个庞然的蝠躯,如抢巨锤!使得这一道晦暗血光顿失了准头,飞射远空! 赤血鬼蝠一时荡在空中,而此刻飞远的姜望又折将回来,好巧不巧刺出了绝巅倾山之剑,斜撞赤血鬼蝠腹部的肉瘤。 这一去一回,对时机的把握精准无比,剑势落点,与重玄胜达成了近乎完美的配合。 此剑乃是势之极,绝巅倾山杀血眼! 也恰在此刻一触让弹向高空的那一滴玄冥圣火,膨地一下便炸了开来,寒意如潮扩张,幽蓝色火线飘落如丝雨那无尽延展的火线,仿佛一个巨大的罩子倒扣下来。 将包括重玄遵、重玄胜、赤血鬼蝠、姜望在内的所有,都倒扣其中!气温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而他的灵识顷刻铺满了方圆四十丈范围,玄冥灵域已张开! 重玄遵轻轻一呼气,此时气出已成霜,甚至于他的刀势都因之出现滞涩,不得不同样以灵识相抗。 姜望和重玄胜的战场在四十丈之外,倒是不虞被这玄冥灵域所影响。 鼓荡势之极的姜望,更是不会被人轻易干扰,他不偏不移的一剑撞上了赤血鬼蝠之肉瘤,那骤然射出的食魂血光,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颊飞! 如此惊险,他却从容。 霜雪般的锋刃便顺势下剖,将这已经拉伸成蟒蛇状的肉瘤竖向切开,斩出了暗紫色的鲜血,飙飞如瀑! 剧痛难推! 赤血鬼蝠疼得在空中翻滚。 重玄胜驾驭兵煞之力,恰到好处地一把抓来,就要将迅速缩往肉瘤内部的血眼捏爆。 轰! 一只拳头! 一只灰白色如石雕的拳头突元出现! 这一拳的力量令人不适。 似乎本不该来,可是它轻易地出现了。 打破常理,超出定规。 于是避无可避。 这一拳砸在了重玄胜的后脊,砸得他不由得松开了手、砸得他身上兵煞剧烈波动、砸得他颁刻坠落高空! 伴随着拳头出现的,是一个冷硬如铁的汉子,一身短打,肌肤灰自。 是为一大夏北乡侯尚彦虎! 触让在高空炸开的玄冥圣火,同时也是触让召集同僚的讯号! 而此时,强援已至! ******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两百三十五章 神临!神临!神临! 神临境强者,在现世任何一个势力,都是各种意义上的高层武力。 放在小国便是国柱,放在诸如庄雍这样的区域强国里,要么为侯要么为相,不掌军权就掌政权。 而在大夏帝国这种曾经有望冲击霸主的天下大国里,能够封侯的,都不会是一般的神临! 三如周婴之子周雄,也是资深的神临境修士,却也不能够自得侯名一—当然,他有他父亲的国公之爵可袭,如若未死,往后的前途,也不仅仅体现在当前的实力上。 曾经大闹理国首府、留下蛮勇之名的北乡侯尚彦虎,在各种意义上都要比周雄更强大。 甫一现身,便将重玄胜庞然的法天象地之躯砸落高空,救下了触家的赤血鬼蝠。。 那一阵兵煞摇动,得胜营士卒死伤不知凡几。 这一拳,不止重玄胜没能反应过来,就连姜望也没能捕捉! 太快,太重,又太突元! 断翅缩眼的赤血鬼蝠还在空中嘶叫。 战局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冷硬的拳头好像仍然留在视觉里,尚彦虎已经消失。 就那么突元又别扭地,追近了重玄胜一锵! 一道剑光如月初升, 霜白的剑丝铺天盖地,如潮涌奔流,将其人淹没,却是姜望已经扑至。 来得极快,斩得精准。 让他不得不应铛! 尚彦虎猛然回身,以拳砸剑! 拳头转来的同时,这位北乡侯才用那冷灰色的眸子,警了这個年轻人一眼,显然惊讶于他的勇气和力量。 当然,情绪的微澜丝毫不会影响拳势。 灰白色的拳头精准砸在了长相思的剑身,并压着这剑身往下落,砸在了姜望的胸膛,砸破了突兀凝聚的琥珀火界,轰开了护体之星光,再将他撞飞! 救人? 须得以性命来掂量! 姜望血洒长空时,尚彦虎脚步一扭,又已经突兀地转身,以怪异却直接的姿态,拳头直追而近。 却说,那被轰落的兵悠之云一阵摇动,又很快稳定下来重玄胜缠绕着兵煞的庞然之躯,踏足于地,踩出不停回荡的轰响来。 兵煞之云涌动后,只在原地留下五百七十一名战死者的尸体,又复反冲于上,直向尚彦虎。 地上的士卒尸体就那么散落着,或趴覆或仰躺,已不闻呼痛声,再不能回家娶婆娘。 空中的士卒仍然全力奉献于战阵,将自己的气血之力全都交付于主将。一如既往地,相信自己能够被带往胜利的方向。 死者固然令生者悲,可生者仍要为生者计! 以重玄胜的智慧,再明了不过现今的局势。 哀恸无用,惶恐无用,逃避无用。 千般谋划万种智略,统统无用。 唯有直面! 尚彦虎来得如此之快,可他们也别无选择,仍只能硬抗,只能试着杀出一条路来, 外楼独战神临,可乎? 断然不可! 聚兵阵以越超凡,可乎? 未尝不行! 在并不是人人都能修炼的古老时代,先贤正是合众之力,以越超凡之天堑现世大道通行,百家争鸣,但在战场上,兵家镇压一切。 重玄之力猛地把姜望推开了, 兵悠如流云,在巨大手掌的表面涌动,遮天蔽日,拦在了尚彦虎灰白色的拳头前。 数十丈高的巨人,根本不需要跳多远。轻轻一跃,便如高山压顶。只一抬掌,便如高墙四围。 这庞然巨人的五指骤然合拢,想要将尚彦虎一把攥住。 但尚彦虎只是双脚一分,便已似扎根于山河。灰白色的手掌往上一翻,便撑住了巨人的五指,使其不得合! 这是两千余将士和一位神临的角力。 一时僵持。 刷! 一道剑光抹喉来! 在重玄之力的拉扯下,姜望这一剑快到极致,快到超出了他本来的极限! 甚至于他的残影还留在远处,可是他的剑已经落下。 尚彦虎也好像根本反应不及, 任凭长相思的锋刃,在他的脖颈抹过一锵锵锵锵! 却只发出这样起伏不定的锐响。 那凹凸不平的质感,使此剑如行山道石间。 金躯玉随的防御也不该如此.姜望的剑又不是没有伤害过神临! 尚彦虎几似有金刚体魄,又比净海的不灭降龙金身更坚固。 如何能破? 但现在…也已经不是考量这个的时候,尚彦虎已经探出手来,正手向长相思抓落。 仍然是那种怪异而突元的感觉,在神临层次的强者中,他的速度并不算太快,可是在一种让人别扭的感受里,却总能精准地捕获目标。 那灰白色的手掌无限探近。 姜望足尖一点,已经平步青云,连折三折而向上高天。 无形的重玄之力涌动,却将他往右侧凭空一拉! 如此怪异地一错,终究叫如尚彦虎这般的神临强者,也抓了个空 “呵!“ 尚彦虎略带惊讶地冷笑了一声,左手一托便将巨掌掀开,脚下一错一扭,拳头再近姜望, 他不太相信,在跨越生命本质的差距前,姜望能够每一次都成功脱险。 齐国的年轻人,还能是神祇转世不成? 踏空履虚,拳覆东南,这一拳落下前,拳势已先碾至姜望的身形明显一沉。 但等到尚彦虎的拳头落下时,姜望的身形已经再次擦过。只有剑锋抹过时,在拳尖留下的白痕! 尚彦虎把一双拳头打开,一击一落一震云,杀得漫天拳影,一时好似天倾地覆、狂风骤雨。 天地无情,拳映其心。 此为霸都之拳。 拳覆天下,此心自证, 我说无时,不许人有。我要有时,不许人无! 灰白色的拳头几乎无处不在,愈轰欲急。 但有一道青衫身影,倏然来去,如似暴雨之中走雷霆! 青云印记现而又消,重玄之力倏忽左右,姜望以超越以往任何时候的灵巧,在尚彦虎的拳势锁定下左冲右突。 以外楼斗神临。 使局势一时僵持的,是重玄胜与姜望的绝妙配合。 但必不可久。 因为在此等紧张的局势中,两个人都不能有任何失误,一次配合不上,就会造成遗憾的后果尚彦虎的拳头如囚笼,姜望灵动的身形如飞鸟。 鸟在笼中,越束越紧。 羽翅已关,难得张飞。 轰隆隆! 在姜望的身形再一次拔高之时,重玄胜缠绕着兵煞之力的巨掌也已经盖落。 姜望的身形从指缝中穿出,巨掌立即合拢,一下子日光晦暗,有天倾之势。 尚彦虎丝毫不惧,灰白色的拳头笔直上轰—一巨人的巴掌被打开了! 但是未见天开云阔。 落下来的是一柄剑。 左撤而右捺,分山分海分日月。 从巨人指缝中穿出的姜望,直接在空中一个翻转,倒持剑锋,斩出一式人字剑来!恰恰填上了重玄胜被荡开的巴掌,斩碎了尚彦虎继续追击的可能。 拳与剑对轰! 人字剑势直接被霸都拳势摧垮姜望当场被轰上高空— 嗖! 又一道晦暗的血光直射而来,几乎与正要追击姜望的尚彦虎迎面。 那头赤血鬼蝠的食魂血光! 本是要攻击姜望,却因为姜望被一拳轰开,而落向了尚彦虎原来姜望在第一步穿出巨人指缝跃上高空的同时,就已经顺手对赤血鬼蝠释放了道术怒火。 神临层次的赤血鬼蝠,虽然不会被这种超品以下层次的道术操控,但仍免不得暴躁几分。虽然受伤颇重,痛苦未消,还是抽冷子来了一击。却被姜望算得死死的,引向了尚彦虎。 先破兵阵之力,再破人字剑式,又骤逢“战友”的凶狠攻击。 饶是尚彦虎这般的强者,也有些措手难及! 匆促之下将身侧移,五指轰然下翻,一把将食魂血光往下按去。 并无实体的食魂血光,在这一刻仿佛有了更具体的细节,或者说,被按出了“细节”来,于是被按偏。 可即便如此,晦暗血光与灰白手掌交错的过程中,也给防御强大的尚彦虎带出一条血槽来! 这是他在这次战斗中,第一次受伤。 尚彦虎猛然转头怒吼:“把你这头蠢蝙蝠调回去!" 赤血鬼蝠亦知自己添了乱,有些无措地滞于空中,连痛也不敢嘶叫了。那仍在滴血的肉瘤,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远处已经与重玄遵杀得不可开交的触让也不恼怒,只喊道:“血眼过来,与你吃个好的!“ 赤血鬼蝠用仅剩的肉翅奋力一划,似游鱼划水,穿进幽蓝色的火幕中。一处战场,两处战局,各自凶险。 仿佛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好像姜望与重玄胜领着三千人来驰援.…却也什么都没有改变! 仍然是一蝠一人双战重玄遵! 只多了一地得胜营士卒的户体,以及姜望和重玄胜必须要面对的…更强于周雄的尚彦虎! 重整军阵的重玄胜,已经感受到了兵煞之力的减弱。虽然气血丹充足,可以不断地补充血气,但这些士卒的体魄毕竟有极限。 若是给他更多的九卒军士来轮换,他当然不惧与尚彦虎对耗。 可是在这深入夏境腹地的桑府,哪里还能有半个援兵? 但又如何呢? 浮空的姜望,此刻全身肌肉都在颜抖,脏腑剧震他尚只是一沾即走,卸了许多力!外楼境与神临境之间的差距,便体现在这硬接尚彦虎一拳的结果里。若非是为了引导赤血鬼蝠的杀力,他是绝不肯冒险如此的但…又如何呢? 重玄胜和姜望都没有看向彼此。 因为他们必须把最大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尚彦虎身上。 可此刻他们的表情,出奇地统一, 那里没有什么激昂、愤怒,有的只是面对现实的平静不必再问局势为什么演变成这样,一念不同有千百个结果,他们都懂得去面对。 在最短的时间里,击破触让和赤血鬼蝠,是他们带着重玄遵一起逃出生天的唯一可能。 当尚彦虎如此及时地赶来,那么击破的目标,还需要加上一个尚彦虎这很难。 但唯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那就来试一试。 两个人同时出手了! 一者庞然如山岳,一者潇洒似谪仙。 复杂混乱的重玄力场中,姜望以剑先行。 尚彦虎无所畏惧,提拳来迎。 剑走高空一线,拳分天地两门。 重玄胜巨大的身躯紧随姜望之后,抵挡日光垂落阴影。 那一线剑光斩落,如高山之将倾而尚彦虎像是永恒缄默的大地,拳起万壑长渊。 重玄之力猛然一提,姜望的剑光在极势之时仍然移转,一次完美的错位,重玄胜如小山般的拳头先一步落下了轰! 这是一次毫无花巧的对拼,重玄胜便是以兵阵之力,实打实地碰撞神临。 结果显而易见。 尚彦虎站定了,重玄胜数十丈的庞然身躯却后仰。 可在这个交错里,姜望纵剑已落。 绝巅倾山之剑,再撞尚彦虎。 尚彦虎仍是一拳迎之! 那灰白色的拳头,如绵延山脉耸立大地。 但姜望忽而间身如飘萍,剑转身不由己! 从天柱椎倾倒的极势状态,流消成了一滩水,化为一片叶。 拳剑几乎是刚刚撞上,姜望整个人就被撞飞一他飞得太快了! 以惊人的速度撞向了数百丈之外的触让! 以相对弱势的状态,面对尚彦虎这样的对手,目标却在另一处战局里、更具优势的触让处。 这种战斗选择真是大胆狂妄,超乎想象,令人惊叹! 此刻披风浴火的姜望,体内像是被什么在灼烧,他的所有的压抑的力量,所有的沉默的坚忍,都在此刻化为了动能,推动着他不断加速,不断前行。 快!再快! 在重玄胜掌控的力场里,所有的重玄之力,或推或挤或牵引,都在帮助姜望推进。 而正与触让生死相争的重玄遵那边,亦传来了无比恐怖的吸引力! 重玄之力隔空接续! 一者推,一者吸! 势如水火的两兄弟,借由姜望这一剑,达成了完美的配合。 姜望这一刻的速度已经是声音都无法追上。 因而当他一剑杀至触让后方,剑气咆哮着如人潮滚滚时—一他是安静的! 彼时触让正被重玄遵拼死的一刀逼得后撤他的后心与姜望的剑,仿佛在这一刻拥有了默契,一定要有所接触。 不可能再避开。 蓬~! 触让身外燃起了凝聚得如冰花般的幽蓝之焰。 长相思在幽蓝之焰中阻了一阻,被剥去了巨量的剑气,才撞进触让的后心里。 噗! 触让一口鲜血喷出,人却似以流焰熄灭,再燃起时,出现在了赤血鬼蝠的背脊上。 他的脸色苍白,再怎么金躯玉髓、神而明之,也近乎是生吃了姜望的一剑。此刻立在赤血鬼蝠背上几乎都有些不稳。 虽是未死,但姜望、重玄遵、重玄胜借由这一次完美的配合,成功重创触让,终于是看到了逆转这场逐杀战的希望! 但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斯文的声音响起一 “触让啊触让,怎么让一个小辈,打成了这样?” 一个大袖飘飘的儒服男子,从东面高空缓步走来,摇头晃脑,语气颇为惋惜。 “在下郦复。”他的目光一扫过姜望、重玄遵、重玄胜,很是优雅地一礼:“很高兴看到几位大齐天骄!“ 大夏帝国广平侯郦复! 话音未落。 轰隆隆! 南方天空如雷滚过,落下一个九尺大汉,声如洪钟:“锦安虎兜鉴果真是老了吗?真叫薛某人遗憾!” 大夏帝国阳陵侯薛昌! 紧接着是北方天空,大邺府方向,有一人拖着关刀走来刀锋在地面刺出深逸的刀痕。 而顶盔搜甲的此人,只是瞧着白衣染血的重玄遵 "又见面了,重玄遵。这一次,你要往哪里逃?" 正是之前在临武府有过交手,已经逐杀过重玄遵一次的靳陵。 大夏安国侯!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两百三十六章 真火燎原! 广平侯郦复! 安国侯靳陵! 阳陵侯薛昌! 北乡侯尚彦虎! 大夏触氏家主、爵承东平侯的触让! 甚至于还有一头神临层次的赤血鬼蝠! 足足六个神临层次的战力,其中五位大夏侯爷。 属于神临修士的气息冲天撞地,一时间填塞了所有,使风雨云月都为之颤抖,此方天地尽是他们煊赫的气息! 灵识铺地,无有一丝间隔。 幽蓝色的火幕散落了,因为此时已经并不需要。 触让虽是受着伤,踏足蝠背,看向姜望等人的目光,却已是看尸体一般—一的确已经是绝境。 这样的、堪称豪华的阵容,在整個齐夏战场上,都可以影响一场重要战争的胜负。。 却齐聚在此地,围住了只剩两千余残兵的得胜营、断了一只手的重玄遵,以及外楼层次的姜望。 简直是以高山碾细卵! 北乡侯尚彦虎扭过头来,看着足有数十丈之高的重玄胜,明明是仰望着其人,却似是在俯瞰:“本侯真是小看了你们每一个人,尤其是小看了你。能把兵阵运用到这种地步,在你这个年纪实属不易。再给本侯一点惊喜吧,如何?” “我说。”身形高大的薛昌道:“是不是不该再浪费时间了?顺路杀一个年轻人,杀到现在还没杀了,说出去咱们几个都可以找块豆腐撞死!“ “,要去你自己去,你这种傻大个,适合这种死法。“郦复语气轻松:“费点手脚也很正常,锦安虎兜鍪险些除名,触家的大蝙蝠被打成了傻麻雀,咱们的北乡侯呆得像块石头…呵呵,不要小看这些年轻人啊,至少都是有脑子的。“ 这人瞧着斯文有礼,一开口就几乎把所有人都踩了个遍。 无怪乎满朝文武,没一个跟他关系好。 阳陵侯薛昌当初就和他在虎台争道,一度势如水火,现在自然更不会给他好脸:“把嘴皮子上的工夫花在修行上,当初在虎台你也不至于输给我。" 拖着关刀的靳陵,忍不住道:“行了,都少说两句。" “哈!“丽郦复乜着他道:“这不是前些天带着几万大军都没追上重玄遵的安国侯吗?多亏了你指挥有方,才有了后来的帝陵受辱,你真是齐国的大功臣!" 总算知道丽子业在寿安城楼跳脚大骂的风格是从何而来。 这家伙真是属狗的!逮谁咬谁! 但无论怎么说,他们的态度如此轻松。自然是因为,这时候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几乎不会有翻盘的可能。 天骄盖世如重玄遵,在五位大夏侯爷的追杀下,都逃了一天一夜。可是在已经被围住的此刻,也只是缓声说道:“我不太会说抱歉的话我会死在你们前面。" 智慧卓绝、辩才无双如重玄胜,控制着军阵,也一时城默。 他再聪明,也不可能算准世间所有的变数。每个人都有诸多的选择,无数个选择交汇,就是无限种可能。 谁知道围杀一个重玄遵,竟然有这么多的神临强者出手? 北线战场难道不比什么皇陵之辱更重要? 他推测眼前这些人在围杀重玄遵之外,可能还有别的任务,而北线战场或许有更有力的力量参与了…南斗殿真敢全面参战? 但这些猜测,这些权衡,于此刻也尽是无用的。 他非常清楚,现在就是绝境! 若非此时整个得胜营的力量,全部交付于军阵的集体意志中,被重玄胜所掌控,说不得以得胜营之精锐,这会也没几个人能站得稳。 这甚至无关于勇气,是太过巨大的实力差距,让人根本无法生出反抗之心。 而在这个时候,卓立高空、刚刚一剑洞穿了触让后心的姜望,却仍然是平静的。 平静不是因为他不知道恐惧。 而是因为他面对过太多绝望的时刻,他知道自己仍然只有面对。 看着郦复、薛昌、靳陵一个个加入战场,听着重玄遵仍然保有了骄傲的话语,他只是握紧他的长相思,开口道:“重玄胜,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这句话仿佛某种敕令,像是一道咒言。 重玄胜高达数十丈的、被兵煞所包裹的庞然身躯,轰然炸响! 他像是那射月之弩已离弦,以恐怖的速度往东南方向穿去。 竞是要逃窜! 正在东面的广平侯郦复大袖一挥,就要拦截。 忽然感受到一股恐怖无比的力量,撞天而起! 嘭嘭! 苍天也有心脏吗? 为何在此时震响? 轰隆隆隆! 桑府遍处无大江,为何竟闻山河涌?! 如此狂暴的、如此恐怖的动静! 郦复又惊又诧地转头,看到那披风浴火、卓然傲立的姜青羊,身上绽放着不朽的赤金色神光! 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每一滴血液,每一根毛发,都在呼喊着一个名字,都在共鸣着一种感动。 而天地也为之共颜! 便是这一滞,重玄胜已经卷动兵煞、以压榨极限的速度窜过了郦复身侧,直往东南,一瞬间就穿出了战局外! 他不顾一切地奔逃、奔逃。 这兵煞之云的速度快到极限,洞破空间好一阵之后嘭! 整个兵煞之云炸开。 一个个面色惨白的得胜营士卒纷如雨落。 有的立刻爬起来,有的再没能睁开眼睛重玄胜粗略一点,只剩八百三十六个活人。 许多士卒是活活脱力而死! 这是陪着他和姜望攻城拔寨,转战数千里的生死兄弟,现在只剩八百三十六人。 而十四….… 被重玄胜抱在怀里的十四,亦已气息游离。 重玄胜震碎她的甲胃,免得重甲将这种状态下的她压死,才看到她面如金纸的样子。 作为实力远超于普通士卒的超凡修士,因为自己难以参与神临层次的战斗,便在军阵之中,几乎是无底线地透支自己。 所有的真元,所有的气血,都不断地向战阵交付。 她比得胜营里的任何一个士卒都强大,可她是第一个透支的人! 所以此刻才会虚脱至此! “兄弟们!”重玄胜哑着声音道:“想办法就近隐蔽自己,我去调援军,我重玄胜绝不会放弃你们!” 还能说话的战士们,声音乱糟糟地响起来。 “将军快去!” “去找人救姜爵爷! “咱们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带人来给兄弟们报仇!” 一点也不整齐,一点气势都没有。 却是一颗颗最鲜活的心。 这些相信,这些炙热,这些期待… 这些声音都渐远了,散在身后的风声里。 重玄胜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十四喂丹药,一边抱着她疾飞,他必须要更快一点,他要去会洺府调兵,他要调大军来,他要绞杀这一群夏国的狗屁侯爷! “胜…哥。" 在重玄胜的怀里,吞下挽命丹药的十四,气息微弱地道:“姜望…问你的那句话他跟你说过什么?” 她在这样的时刻,问着这样一个问题。 她生性内敛,不善言辞,长年累月把自己封闭在甲胄之中。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当然是重玄胜。可是重玄胜之外,唯一还能够算得上是朋友的人,就是那个时而脑子灵光、时而榆木不开窍,动不动就要揍胜哥儿的莽夫姜青羊。 “你也听到过的。” 重玄胜重复着,仿佛是为了给十四信心,也仿佛是为了给自己信心:“你也听到过的 “他说…"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眼泪忽然就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他是一个太聪明的人,他从小到大没有后悔过。 可是此刻悔恨吞噬了他的心! 他好后悔他为什么要冒险来贵邑! 他自负才智,他要赢回他该得的,可是他凭什么一次次拉着姜望陪他赌命? 那是举世闻名的天骄,未来无限光明的人啊! 连北衙都尉的位置也可以拒绝,连齐天子的好意也可以推让,这个叫姜望的人,难道真的在意什么权势地位荣华吗? 姜望之所以来这伐夏战场,之所以参与这战场上的一切,从临淄西郊点将台一直争到夏国桑府来,都是为了他。都是为了他! 他笑这个人蠢,笑这个人傻。 笑着笑着,把这个人带到了绝境里。 可是这个蠢货,仍然只是说,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仍然提醒他带着得胜营的兄弟们趁机逃跑! 重玄胜流着泪,并不好看的胖脸上,满是褶子。 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掉眼泪。 此前只有一次,此后不会再有。 他流着泪说:“神临境的他……会很强!他说神临境的他,会很强!” 他的体表都已经洇出血来,他已经是超出极限、用损耗生命的方式在疾飞。 "他说得到,做得到的。”十四微弱地强调着,眼泪也落了下来。 逃走的人并不会影响战局。 换做平时,尚彦虎非得把郦复骂个狗血淋头,因为在他看来,领兵技艺已经独成一家的重玄胜,要比姜望、重玄遵的威胁都更大。 可此刻,他也无暇他顾,情不自禁地摄于姜望的跃升中。 无论郦复、尚彦虎,还是靳陵、薛昌、触让,甚至于是那一头断了半边肉翅的赤血鬼蝠,在这个瞬间都无法挪开视线! 遥立于古老星穹的四座星楼,在这一刻爆发了无法形容的璀璨光芒,比日光更骄烈! 真正具备神通目力者,才可以从那炽光中隐约看到.… 一座青色七层石塔,坐镇玉衡。 座形制古拙的七层五角小楼,立于开阳。 一座红色七层四角飞檐小楼,位在天枢一座大气堂皇的七层紫色楼宁,镇压摇光星路蜿蜒,走玉衡,连开阳,贯摇光,应天枢。又路过了天权,天玑,与天璇。 磅薄得无法计量的星力,在广阔星路上奔涌。 天穹好像出现了一条浩荡的星河,而此星河为姜望所独有。 恢弘的力量有恢弘的意志,以此辉煌四楼,向宇宙宣扬独属于他姜望的“真我”之道途。 天地共颜! 此方天和地,全都在呼应他的道。 姜望闭上了眼睛,于是不朽之赤金光芒,流转在他的体表。 胸腹前五轮炽光,好像照耀永恒。 霜白色的披风,如大旗飘展。 身后燃着赤色的火幕,幻影中外观华丽的毕方神鸟,纤羽毕现,好像凝聚了实质得传自凰唯真的神临之秘,这一刻清析地流消在脑海中。 凰唯真的神临之秘是什么? 为什么他是楚地三千年来最风流? 掌中演法,缘生缘灭。 这是一份凰唯真行道之后再回溯的神临过程,对每一步都苛求极限。 姜望此前完全不能把握,可真我道途开发至如今,斩杀易胜锋后已然无憾。 关乎到一滴血液,一点骨髓,一块肌肉所有关乎神临的细节,在这一刻完美跃升! 他的血液浩荡奔流,响彻桑府! 他的神魂之力无限凝聚、无限凝聚,那种感觉… 好像曾经在森海源界的世界本源中潜游。 虽然是在凝聚着、压缩着,感受的却是包容的力量。 过程好像被无限地拉长了,但姜望明白它只发生了一瞬。 通天宫内,那穿梭在道旋之中的缠星灵蟒,忽而间褪去了外皮,鳞甲显现,头角峥嵘,一声长吟,跃为星光神龙! 它的身躯是虚幻隐约的,它的星光是美丽真实的,天矫的身形在道旋之间游弋,每一次吞吐,都是海量的道元。 整座通天海都咆哮起来,掀起了无边巨浪,仿佛在为此刻欢庆。 轰隆隆! 五府海中,五府齐出,五光遍耀,辉煌无尽。 藏星海中,四颗璀璨星辰,定住天空四角。粪粼《粪波光里,映着群星的倒影。 哗啦啦! 一条灵动至极的道脉腾龙,自海底跃出,搅碎了星光之梦,冲上了无尽的星空,不断往上、往上… 打破了有形无形的界限,落在人身最后一片海洋中—一是为,元神海! 愈发茁壮、愈见威严的道脉腾龙,在这一片苍芒茫似宇宙的海洋里飞行。 龙角一抵,抵住了一扇门。 龙角轻轻一推,这扇古老的门户被推开,于是一座介于虚实之间的辉煌大殿,好像从历史中走来。 此乃人身秘藏里,最后一种辉煌的具现,是名.蕴神殿! 吼! 道脉腾龙高高跃起,越过蕴神殿之穹顶,飞向了茫茫无际的人身宇宙中。 而神魂显化的青衫仙人,手按长相思,踏进了这座蕴神殿,走在那玉柱高竖的殿堂里,穿过一幕幕幻生幻灭的辉煌图景,最后在那高高在上的宝座上坐了下来。 轰隆隆如天雷响。 此一声好像整个现世在共奏。 哗啦啦,哗啦啦。 通天海,五府海,藏星海,元神海,四座人身海洋一起涌动,狂潮不息,浪涛不歇。 于是此刻,四海贯通! 在这一刻,神魂之力化为灵识,可以外显于世,可以干涉现实! 姜望感到自己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脑海中无数灵光飞转。 以前不懂的,现在豁然开朗。以前晦涩的,现在清澈洞明。 这一刻天地交感,有无与伦比的变化在发生。不仅仅是血肉之躯演化金躯玉髓,不仅仅是神魂之力跃升为灵识,不仅仅是寿限的超越。 姜望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整个现世再一次结下了烙印。 现世拥抱一切,对每个人都有同等的爱。 每个人与这个世界有两次缔约。 第一次是出生。 第二次是神临。 所以为什么说,不能在现世之外成就神临? 因为现世之外神临,不可洞察此世之真! 这一切说起来缓慢,都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所谓“有隙者天人之隔,无憾者一蹴而就。” 郦复、尚彦虎、靳陵、薛昌、触让,都是大国之侯爷,久经战阵,老于杀伐。当然不会坐在那里等待姜望跃升神临,但是都没来得及动手,姜望便已经睁开了眼睛! 重玄遵说“这一路的风景我已看尽了。" 他的确可以这样说。 自太虚真君到血河真君,好些站在超凡绝巅的强者,都对他青眼有加。 从临淄到迷界,都有无尽风光。 天生道脉,斩妄无惑,夺尽同辈风华。 也就是在黄河之会撞上了斗昭,比起内府场摘魁的姜望,成绩稍有不如。 但又在西郊点将台,以武争先锋,的的确确地胜过了外楼境的姜青羊。 他是看尽了外楼境的风景。 弥补了彼时在观河台下,欣赏姜望战斗时的悸动。 可以踏出无憾的那一步。 而对姜望来说,这一路坎坷地走过来,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是尹观踏崎岖路为通天途,独以咒术小道成就神临。 是姜无弃擒厉有疚,钓阁途,清除伐夏隐患。一步神临、结为秋霜。 斗昭所向无敌,金身煊赫楚王都。 钟离炎永不服输,屡败屡战,自术而武,皆在险峰。 王长吉垂钓山海境,伪成天府,自此神临无缺。 月天奴早得净土,证悟本性灵舟。 萧恕此心有憾,功败垂成,不言而死。 祝唯我骄傲锋利,平生不输人。 张巡吞吐剑丹,剑气已成丝,一横漫天月。 当然亦有重玄遵,所谓“阅尽外楼风景,成就无撼神临”。 这一个个耀眼的人物,一幕幕辉煌的剪影。仿佛在时光之河里流转,也清析地存在于姜望心中。 他一路看尽的,是神临境的风景! 是那些天骄人物,如何贯彻自己道,如何坚守自己的人生! 天人之隔前,多少波澜壮阔。 何为神临? 何为神而明之? 何为…“我如神祇临世?!” 是在此刻了。 此时此刻,血染白衣的重玄遵,长声喝道:“姜青羊!于今无憾否?” 悬立不远处,青衫仗剑的姜望只道:“然也!“ 今日成就,无憾、无漏、无缺之神临! 他的眼睛闭上时,好像也封闭了他的生命,他的心。 一闭一睁,世界已经不同! 他的眼睛睁开来,黑白两色如此分明,仿佛悬挂着日月,给人以一种时而真切时而高渺的恍惚感。 又在下一刻,转为不朽的赤金! 此刻他即是神! 他具有神之威,神之力,神之尊严! 眸中光焰长,目光所至,赤红色的三昧真火起。 他的目光从郦复、尚彦虎、靳陵、薛昌、触让这些人身上一转过,看到哪里,哪里燃起焰花! 三昧真火结成的花。 刹那间天上地下,焰花朵朵。光华遍转,一如神境。 此火无处不在,此火无物不焚。 眸光所转,真火燎原! 他竟率先发起攻势,一个人向五个人进攻! 全身甲胄的靳陵倒转关刀,丈二长的关刀,使得如绣花针一般灵巧。轻飘飘地落在焰花之上,刀芒洒尽时.分开花苞、分开花瓣,分解了火! 嘭! 火花火而复燃,顺着关刀刀锋蔓延。 神火,精火,气火,亦是君火,臣火,民火。 火中三昧,他未能灭尽! 一道乌光顷刻在刀脊上流过,如墨汁一般,将整柄关刀染成了墨色。 那残火才销尽。 “都说惟楚有才,本侯今日观之,齐天骄似胜楚天骄啊!”靳陵慨声道:“竟有两个斗昭!" 他的声音里,既有惊叹,又有庆幸。 惊叹的是姜望这一蹴而就的神临有如此强大,丝毫不输他引军逐杀过的重玄遵,齐国竟如此天骄辈出,国运昌隆。 庆幸的是,这样的两个绝世天骄,今日已入围中,就要尽死于此! 不远处的丽复大袖飘卷,双手微张,如捧虚球,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凝固了,将那朵生机勃勃的焰花定在其中。他以是捧着一灯笼,其间燃的是足以焚灭一切的光。 不知是否错觉,他隐约在这朵焰花上,嗅到了花香? 兴许是焦香? 但嘴上却道:“使了一趟楚,天天就知道斗昭。把心落在楚国了吧?!“ “两个斗昭岂不正好?”与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嘲讽同伴的郦复不同,薛昌是个直接的性子,双手自虚空抓出一对短戟来,戟锋一错,已经将面前的焰花斩得粉碎,连个火星子都不剩! “杀此二人,胜屠齐国一军!“ 这些资深王侯的经验之丰富、实力之强大,从他们对待焰花的过程中就可以显现。 一开始谁也不知道姜望的真火燎原究竟如何强大,不知道他神临之后的三昧真火有何质变。 靳陵第一个解决焰花,尚还需要补一下手段。 郦复看了一眼之后,轻易就将焰花定住。 等到薛昌再出手,这焰花已经没有了秘密,戟锋一错即碎灭! 这种把握战局,迅速演进争斗的能力,是真正的强者所拥有。 触让虽然伤得极重,却只是用一道幽蓝火线,便冻住了焚他的焰花。 在所有侯爷里,尚彦虎最是干脆,他的肤色从灰白变成了铁灰。 竟然不躲、不闪、不避,将身前撞,直接撞碎了焰花! 撞碎的三昧真火在他身上燎过,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而他已经近前,一拳迎向姜望,铁灰色的拳头,比之前重出何止一倍! “让我看看你,怎敢安称无憾!“ 靳陵、薛昌、郦复、触让,包括赤血鬼蝠,亦几乎是同时扑近来! 姜望浑然无惧,拔剑迎上前去。 神临之后他的锋芒好像已经不能够被空间所容纳。 此时剑光一动,天地之间如神龙吟! 铛!铛!铛! 一记如雪的月轮刀,斩在尚彦虎之拳,逼退赤血鬼蝠,再错薛昌之戟锋! 重玄遵飘身而落,与同时剑迎靳新陵、郦复、触让,一合之下就受了伤的姜望抵背而立。 “虽然我状态不是很好他抬起持刀的左手,以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也将那种冷峻抹去了:“你也不至于只留一只蝙蝠给我啊!” 姜望额前有一缕发丝,在狂风卷过后轻飘飘地落下来。 在赤金色的世界里,留下了一缕黑色的轨迹不是所有故事都有一个固定的结局。 而他要再一次书写他自己的答案无论是生是死,是胜是负。 不会放弃。 永远不会放弃。 他握着剑,没有说话。 此心此人,何须言达? 一者青衫,一者白衣。 一者长剑,一者轮刀, 抵背而立。 两神临…战六神临。 ***** 。 第两百三十七章 我不敢说出它的名字 道历三九二一年元月六日。 姜望和重玄胜在桑府转道,选择援救重玄遵之时,景牧战争也已经落下了尾声。 南天师应江鸿领军尽复盛国疆土,逐杀败军。使牧国之勇士,尸骨绵延,使牧国之战马,尽烙景印。 深入草原三百里,勒碑以记功! 之前北宫南图战死、惊传天下时,晏平推测景牧战争的进程,便说少则两天三天,多则五天七天,这场战争就会结束。。 可景国真的用两天时间就完成了这场恢弘战争的扫尾,仍然是震慑人心的! 北宫南图的身死,成了这场战争的转折点。这位神冕布道大祭司,在很多牧国人心中的地位,是几近于神的。随着他的陨落,原本相持不下的战场,瞬间打破了平衡,牧军更是士气跌落谷底,就此一溃干里。 从道历三九二零年十月十九日,景牧两国全面开战,到道历三九二一年元月六日,应江鸿立碑于草原。 总共用时两个月又十七天,这场轰轰烈烈的霸主国之战,便落下了帷幕。 当然此前牧盛之间长达一年的轮战,也不应该被完全忽略。在这次景牧战争中身受重创的李元赦,或许也应该被人们所铭记。 但是说到底,此战竖立的,还是景国岿然不动的强大威严。是古老帝国向整個现世的又一次宣示—一强景今日仍然雄视天下,是所谓至尊至贵中央帝国。 应江鸿如此顺利地完成了收尾,景廷毫无犹豫,同天便一封国书发予临淄,言日一一 “东国天子亲启: 景夏者,同盟之国也!朕与夏皇,兄弟之义也!弟虽愚鲁冥顽,以招外祸,为兄者不能不救。东国有日出之德,东天子何不冰消前隙,顿止干戈,重修本宗之好? 景有安稳现世之责,朕亦常怀和平之念。 天下人族本一家,实不该积旧怨而加新恨。 一意孤行甲马,恨恨绵绵岂有绝期?此智者不取。 一念恨起兵戈,叫千家恸而万家哭!非仁者所为。 朕之言也恳恳,朕之心也切切。惟愿东国天子能知。 东国就此罢兵,中域之国不咎既往。 齐军若是不退,朕虽不忍,亦不得不赴兄弟之邦,以刀兵退外贼也!” 这警告不仅仅是警告,或者说,并不仅仅停留在警告的层面上。应江鸿那边尚未撤军归来,真君于阙便亲领八甲第一的斗厄军,作为先锋之军,挥师南下! 人们所揣测的景国的困境、景国的选择艰难、景国的投鼠忌器、景国未必敢在景牧战争结束后又开启第二场霸主国之战通通都在这种强硬的态度里被击碎了。 中央帝国之霸道,一时昭显! 饶是齐国连年得胜,威压四方,正在盛时,兵勇民骄,一时也人心惶惶。 这一次提刀站到面前来的,毕竟是景国。毕竟是道历重启以来,始终雄踞中域的第一帝国! 今日携大破牧国之威,势压东齐,闻者莫不惶恐一时间奏章如雨,飞落齐天子案头。 一眼望过去,大都是请求天子顾念大局,御命前线退兵。 其中曾经写下雄文《功过论》,险些把姜望名声钉死、令其一度为万人践踏的大儒尔奉明,洋洋洒洒万言,上书天子,文辞瑰丽,核心只有一句—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天子应以保存齐军实力为上。 曹皆不是姜望,他尔奉明当然不敢在没有实质证据的情况下大骂其人。 甚至于也根本不敢提及重玄褚良这等凶人的名字。 但诸如“前线私为大功计,怎舍退兵!”之类的话,倒也没有少说。 朝野之中,颇多声援者。 不少人奉其声为金玉之声,奉其人为齐国文人之良知。 说他不惧强权,不曲意逢迎天子,笔锋敢向曹皆,是公心为国之典范。 人们好像已经忘了,他曾经因为蔑诬天骄姜望,附和景国通魔之议,而被愤怒的齐人泼粪家门的往事。 民心毕竟是易变的。 元月六日这一天加开的朝议,不仅是齐国上下最关心的事情,也是天下都为之瞩目的一场。 世人都想看看,齐国究竟是什么态度,齐天子究竟会是什么态度。 短时间内,会不会爆发第二场霸主国之战! 此次朝议在国相江汝默的主持下召开,文有温延玉、易星辰等,武有修远,朔方伯鲍易等。 在京的、有相当话语权的,都参与了此次朝议,可谓济济一堂。 值得一提的是,太子姜无华,今日身穿太子冕服,亦列位紫极殿中。 皇三女姜无忧,皇九子姜无邪,亦着宫主朝服列位。 与以往相同的是,天子仍然高坐龙椅。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朝议才刚开始,持不同意见的两方就吵得非常激烈,完全略过以往那种温文有礼但阴阳怪气的前戏阶段,一个个用词都激烈非常。 在景国所带来的强大压力下,实在也没谁还能戴住温吞的假面。 这一场朝议,不仅仅是关乎他们的政见,也切实地关系着齐国的未来。 与景国之间的矛盾,绝不能够等闲视之。与天下最强之国开战,就必须要考虑到战败的后果! 紫极殿里人声鼎沸,几乎要掀翻穹顶。 一方表示要乘胜追击,永除后患,绝不能被景国吓退。 一方表示应该见好就收,这一战已经打痛了夏国,能够掠夺大量资源归齐,已经占尽好处,实无必要再与景国开战,把自己逼到冒险的境地。 当然,争吵的都是兵事堂、政事堂以下的官员,官阶全都不到三品。 站在齐国官场最顶层的那几个,始终缄默如山,不到最后定音的时候,他们不会轻易表态。 如此争吵了很长一段时间,谁也无法说服谁。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确,甚至于有些对错,连时间也无法给出结果。历史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分岔,谁又能笃定在那个时候换一种选择,是会更好还是更差?世上哪有如果? 有人就有对立。 在一片沸议之中,齐天子抬起食指,只是敲了敲御椅扶手。 笃笃。 于是满殿皆静。 安静中体现的是齐天子无上的威严。 而后他道:“把姬凤洲写给朕的信,给他们读一遍。" 韩令低头受命,展开景国国书,就在丹陛之下,面向朝臣,朗声读道:“东国天子亲启:景夏者,同盟之国也…“ 一句“亦不得不赴兄弟之邦,以刀兵退外贼也!”,余音方落。 齐天子已经一掌拍在了龙椅扶手上。 嘭! “主辱臣死,你们是否不以为然!?“ 一时间满殿公卿皆拜倒,莫有敢言! “你们知道前线正在发生什么吗?" 齐天子坐在龙椅上问。 他的声音已经平缓了下来。 可是他的目光自平天冠的缝隙里落下,像山像海。 那是有如实质的压力,是生杀予夺的权柄。 “你们看到捷报频传,说什么我大齐天威,讲什么已经占尽好处。你们可知道这些战果是怎么来的? 你们可看到捷报背后,都是我大齐将士的血!“ “他们是为的什么?" “夏国三十三年积怨犹在,不敬东国。我大齐百万雄师赴南域,所求者何?“ “是掳掠一些资源,流淌一些鲜血,杀死几个夏国人吗?“ “满座公卿高谈阔论,慷慨激扬,竟是谁在前线拼命?!” “前线拼命的人未言一个‘退’字,你们竟要替他们做了这个主吗?" “他们用血肉铺就一条通往贵邑城的路,把荆棘都拔掉了,把刀剑都斩断了,是为了往后我齐人,能够从容地往来于两都之间。此后东域至南域,没有险碍。临淄至贵邑,是为坦途!" “你们求名求功求业求大局—一什么是大局?“ “此去南域万里,一路尸骨!前线将士以命争功,血染征旗,朕若连个安稳后方都不能保证,做什么天子!?“ 齐天子直接站起身来。 丹陛之上他的身影如似高天。 丹陛之下群臣伏地,顶礼相拜。 “继续打!“ 齐天子大手一挥,如决浮云,是定乾坤—一 “哪怕打到天荒地老,打到海枯石烂,打到月移位,朕一口不死,就支持曹皆打一目。必要打破夏都为止!“ 他的声音高上九天,又震扬六合,履极至尊,威慑天下—— “朕要犁庭扫穴,灭夏国社稷。 朕要贯通东南,悬照我大齐经纬。 朕要让这天下知道一姒元赢不得霸业,姒骄保不住夏国。 姬凤洲出手,也一样!“ “朕!” 他当着满殿文武,当着大齐公侯的面,一把扯下了身上的龙袍! 于是人们赫然仰见,齐天子龙袍之下,已将战甲披挂! 他的决心,他的意志,已然是再明确不过,坚定得无以复加! “朕以大齐皇帝之尊,承太祖、武帝之志,奋余烈千年,不敢有一日轻忽!朕以伐夏兵事任曹皆,齐国若要退兵,是曹皆言退!他人言退,无关痛痒。他国言退,举以刀兵!“ “景国若真敢参战,朕当御驾亲征,与姬凤洲会于天京!” 霸国天子一言,叫天下风云动! 姜述的态度非常强硬,意思也很明确—— 于阙领斗厄军南下,不过虚张声势。 但我也愿意把它当做你们景国真实的态度来应对。 齐国已经做好了与景国全面开战的准备,不知景国准备好了吗? 这一战若起,规模要更胜于景牧之战。 因为天子倾国! 千年霸业付于一战,齐国有这样的决心,景国有吗!? “景国不会来了。“ 朔风猎猎的城门楼上,柳希夷走了过来。 他的外表,本来就是一个很有些年纪了的老人,当初成就神临并不轻松。 现在又像是更老了几十岁。 堂堂一位当世真人,竟看起来有些佝偻了。 奚孟府一点形象也没有地坐在城楼角落里,目光越过城垛的凹口,眺望远空,没有回应。 “施压可以,打一场小规模的战争可以,于阙真个出手也可以,但若要现在开始一场倾国之战景国不可能有这样的决心。” 柳希夷继续说道:“甚至于这一点不会以姬凤洲的意志为转移。景国霸天下近四千年,不是他姬凤洲一人之景国。” “景国不会来了。 若要与齐国倾国而战,景国唯一能够接受的结果,就是在不伤筋动骨的前提下,赢得大胜。一旦损失惨重,哪怕赢了,接下来也必然是诸强瓜分中域的盛宴。是胜亦败!这是景国作为中央帝国必须要面对的局面。 而想要在倾国之战里,无损地大胜齐国,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无论我有多讨厌姜述,我都必须要承认一个事实—他打仗还没有输过。” “所以我们的确只能靠自己。“柳希夷说。 奚孟府默默地想岁月真的不饶人,这个脾气暴躁的老家伙,竟也开始变得絮叨起来。 柳希夷看了一眼凹凸不平、血污暗沉的地砖,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 放下国相的仪态和束缚,他满足地呼了一口气。 奚孟府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屁股。 柳希夷没有发脾气,而是说道:“周雄被调离了长洛。天子想要借机做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这句话若是让旁人听到,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无论齐夏,甚至于放眼天下,无论站在什么立场的人,只怕都无法安枕! 长洛府有什么? 长河横贯现世,东流入夏,至此而止! 在长洛府核心位置,有一座无底之地窟,就承接着这条陆地瀚海的尽处。 而这无底的地窟勾连着什么? 在很多传说中,位于夏国境内的长洛地窟,联系着祸水! 祸水是什么地方? 是现世极凶之地,是整个现世的负面所在,一似凋南渊之于山海境! 至今仍需三刑宫镇之,血河宗治之,其凶其险,世难有匹。 如柳希夷、奚孟府这样的帝国高层当然知道长洛地窟能够勾连祸水,这不仅仅是传说作为国相、国师,他们更知道一件绝密的事情—一当初夏襄帝败亡之前,就已经想办法撬动了长洛地窟与祸水的联系,设下了阵法,可以引动祸水侵入人间,掀起灭世之灾难! 可最终直到败亡,夏襄帝也没有选择启动这一步后手。 柳希夷继续道:“周雄这个人,外柔内刚。他觉得不对的事情,他一定不会做,谁按头也不行。所以先帝当初才会选他镇守长洛。" “而东线抽调的诸位侯爷里,正好有一位是坚定的帝党,什么样的命令都会去执行。" 他扭过头来,看着奚孟府依旧平静的脸,缓声问道:“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些,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呢?" 奚孟府终于开口道:“当武王跟我说,其实景国什么时候来已经不重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柳希夷有些艰难地说道:“所以武王也早就知情…是吗?” 奚孟府仍然看着天空,只是说道:“在当前局势下,如果大夏内部不能统一意志,绝无幸存可能。所以在天子突然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权力欲时.我完全理解武王殿下的默许。” 他笑了笑:“而且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吗?使天子走投无路,是国师的责任啊。“ 柳希夷长叹一口气。 这位对大夏帝室忠心耿耿的老国相,终是忍不住道了声:“古来天家无情,无能者尤其无情!“ 夏襄帝当年还是放弃了引祸水入现世的选择,宁愿轰轰烈烈带着几个皇子皇女一起战死。当然不是说,他是一个没有魄力的皇帝。 而是这样的选择,实在是天怒人怨。做出这个决定的人,是整个现世的公敌,必然会留下万古骂名! 而今天… 以贵邑城孤城固守,放弃东线驰援北线的大战略,是奚孟府亲自制定并执行的。 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的事情,也理所当然的应是奚孟府所主使! 夏天子只不过在这个战略里多走了一步棋,把先帝当年按而未发的后手引动出来… 成为现世公敌的,当然是奚孟府。承担万古骂名的,当然是奚孟府。如若饶幸未死,必然要被三刑宫千刀万剐的,当然是奚孟府! 柳希夷骂当代夏皇无能,着实也不很公允。至少他的这一步棋,走得冷酷,走得不动声色,走得太狠! 奚孟府淡声道:“天子若是直接跟我说,我也会同意的。之所以我没有先君王之忧而忧,主动想到这一步,因为这实在是太糟糕的棋。便真能以此退敌,毁的也是大夏的根基。我奚孟府就算再大奸大恶,天下人难道肯相信,引祸水入人间,竟是我一人能决?但天子既然觉得我可以担当,那我便试着担一下吧。” 他太平静了。 平静得就像是当年朝堂奏对。 夏襄帝说,孟府有国师之才。 而他回答说圣天子以为然,奚孟府深以为然。 圣天子既然觉得可以,那奚孟府也觉得非常可以。 他不觉得今天的自己是多么慷慨,多么伟岸,这一切本就很简单。 无非是…… 昔日如此,今日如此。 此刻,柳希夷坐在这个不通礼数的后辈小子的旁边。 但所谓的后辈小子,也早就已经不年轻了。 他翻手取出自己的相国印,摇摇晃晃地挂在了奚孟府的腰间。 迎着奚孟府有些惊愕的眼神。 他哈哈哈地笑了。 “此万古骂名,凭你奚孟府一人,怎么担得起?“ "当祸水倒灌长洛地窟,我当和你一起引导,使之倾落江阴平原,水淹九卒三军!” 他就这么毫无形象地靠坐着,像是疲意了,像是放弃了地闭上眼睛。 他的声音,像是呢喃,像是梦呓。 让我们一起看看,咱们这位天子迄今为止做的唯一一个重大决定,究竟会带给夏国怎样的未来吧!“ 真实的世界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每时每刻每个人,都在发生自己的故事。 天下形势的变化,霸国天子的态度,大夏帝国一位老人在城楼上的艺语… 暂时都和发生在桑府东部的这场神临大战无关。 这是足以载入史册的战斗,两位无憾成就的天府神临联手为战,翻遍史书也难寻见,更别说他们的对手,是五位大夏侯爷和一头神临异兽所组成的恐怖阵容。 战斗在一开始,就进入到了最激烈的层面。 再怎么优势在握,郦复、尚彦虎、薛昌、靳陵、触让这些老于厮杀的人,也不会轻纵对手,给姜望和重玄遵机会。 森冷的幽蓝火线,已经纵横交错封锁了战场。 郦复翻掌便把他封镇的焰花收起,直将一双手拉开来,大袖飘飘。 嘭!嘭!嘭!嘭!嘭!嘭! 接连六声爆响。 神通,御气! 那天地之间无所不在、无处不存的“气”,为我所用! 当初黄河之会上,牧国天骄那良,亦掌握此神通。 只不过这神通在那良的手上,是完美贴合于他近身斯杀的本能,使其人在空中能够完成种种匪夷所思的进攻。在郦复的手中,才真正体现了掌控的感觉。 那无形而有质的气,在此刻聚成了难以想象的“墙”! 天上,地下,东,南,西,北。 这六个方向,一边一堵极度绵密厚重的气墙。 以交战场地为中心,方圆五百丈的范围,全部被封禁! 自此,空气不再流通,元力不再流通,也不许人进,不许人出! 法家修士有画地为牢的术法,但郦复以神通御使的这一手“画气为牢”,才是真正的难以逾越。 当初在虎台争道,以阳陵侯薛昌之能,也足足三息才打破此牢。 而三息的时间,足够这些人把两位神临天骄杀死不知多少回。 更别说气墙之外,还附燃着触让的幽蓝火线。 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这气牢之内,就成了双方的斗兽场。 未有一方死绝……不得出。 尚彦虎身成铁灰之色,霸都之拳铺天盖地的轰落下来,倾覆重玄遵之身。 他完全不做任何防御,此时彻底地放开,每一拳都奔着极致的杀力而去。 赤血鬼蝠压根不敢跟他凑近,单翅一划,便已经拉开了距离,再次突出血眼,食魂血光疾射而出,对准的却是姜望! 薛昌踏空而走,似是踩着食魂血光前进,手中双戟,流动寒光。 更有一柄关刀,斜将里杀出来,靳陵亦是先把目标对准了状态完满的对手。 当此时刻。 原地忽然亮起了一轮大日。 日光显化,又见琉璃瓦、黄金砖,明珠悬照,白玉雕栏。 大日膨胀为神王的行宫。 将重玄遵自己和姜望同时笼罩其间。 赤血鬼蝠的食魂血光将将击落,晦了半分日色的同时,也崩散成点点流光。而后便迎上了靳陵似神龙出海的关刀! 铛! 像是深山老林钟声响,行人忽知此生误。 在这般激烈的撞杀中。 这辉煌的太阳神宫却是一收一一青一白两个身影如疾电般穿了出来! 重玄神通倏忽上下,平步青云自由来去。 像是一道白电,一道青电,在郦复以神通圈住的斗兽场里纵横来去。一时之间,快到处处是幻影,像是织成了青白电网! 铿锵之鸣,金玉之声。 没有一刻止歇,演奏出独特的韵律。 忽战薛昌,忽搏尚彦虎,忽向郦复去,又转至靳陵来。战触让,迫鬼蝠,来去如电,极险之间极自由! 他们好像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 彼此解围,互相创造机会。 一者月轮刀,一者相思剑。 在这画气为牢里,杀出了好一通乱战!打得久经杀阵的几位侯爷,都有些措手难及。那头赤血鬼蝠, 更是完全懵了!扑棱着只余一边的肉翅,完全找不到参与战团的机会! 这当然是不被允许的情况! 薛昌一双短戟错锋而行,已经开出神通阴阳鱼! 所调“阴阳相生,虚实相济,你我皆藏”。 左戟一翻,杀出来明月一轮,右戟一落,恰便是旭日初升。 阴阳力场更行在戟锋之前,同时覆盖了姜望与重玄遵。 而后才是虚中藏实,实中蕴虚的载光。遍照两人周身,未有一寸空隙。叫他们不得不停,不得不应! 昨夜醉酒已杀虎,日月双载应伏龙! 且不说他的神通,单是被他的载势缠住,胜负便已经不必再论! 当此危急之时,重玄遵五指大张,把手中月轮一放,顷刻间月光如林,一束一束,竖立此牢中。 隔开空间,顿住神临! 这些强势的神临侯爷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地被定住,甚至于除了赤血鬼蝠之外没人被阻住超过一息的时间。 但也根本不需要一息,只要一顿一方圆五百丈内的火元,被吸纳一空。 过程快到几乎遍处火光。 但见焰雀满天飞,焰花遍地开,焰流星划过天穹,烈焰的世界充塞了气牢中! 神而明之后,这个世界仿佛真的存在了,真的诞生了生命。 那些叽叽喷喳的焰雀,灵动无比,欢呼叫鸣。 而于此刻,一座烈焰灼烧的城池,自高处降落人间。 这是三味真火为基础,真正的、威力完全释放、独属于姜望的焰花焚城! 火焰在飞舞,火焰在诞生。 火焰在内喊,火焰在活着! 火焰中诞生了一座道院,道院里模糊的人来人往。又有一家羊肉馆,匾额写着"蔡记”。火光之中又有一家素怀斋,转角见得杜德旺,火锅烧得咕噜噜地响。几条街之后是望月楼,似乎正在摆流水席。 曾经常去的桂香斋,好像刚出锅了一屉… 还有那位于飞马巷的家。 一大一小两张床。 看星空的屋顶,和练武的院子, 那是他曾经爱过、现在仍然深爱着的地方。那是他永远不能够再回去的故乡。 涓滴意念,每一点细节…. 火界之中,有了第一座真实的城池。 它的名字… 叫“枫林”。 。 第两百三十八章 一剑出,万法生! 焰花焚城是大楚天骄左光烈极具代表性的道术之一。 他亲笔书就的焰花焚城详解,姜望已不知翻烂过多少遍。 在外楼层次就已经能够多提前使出,正是充分了解了这门道术的表现。 但未成神临,终究不能尽展威风。 四等十二品道术体系,只为神临之下存在。。 神而明之以后,才能够真正掌控超品道术的威能。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正是在于灵识。 便以焰花焚城为例,这门道术的复杂玄妙之处,是需要神魂之力在火元间完成极其细致的引导的。但神临之前,神魂之力根本不可能外放。 非得神临之后,神魂之力凝练成灵识,才可以干涉现世。 所以姜望在外楼层次释放的焰花焚城,实际上仍然是凭借着对火元的超凡掌控力,以道元来引导完成,可以说徒具轮廓。 真要论起威能表现,也就比甲等上品道术强一些,却没强到跨越品阶的程度。 今时今日,自是不同。 以姜望远胜同境修士的神魂之力,凝练而成的灵识强大无匹。完美地掌控了焰花焚城的每一个细节。 而又以神临之后更见根本的三昧真火,为这座焰城的基础…… 在他永远不能忘却的回忆里,寻回了那座城池的点点滴滴。 它于是真正拥有了它的烙印,它真正地存在于火界之中。 现在燃烧着的,岂止是神通之火呢? 是他的心中痛,是他的梦中城。 锵! 长相思在锐鸣。 “看遍房檐无一是,春燕飞回不得巢。“ “徘徊故城空作啼,四时已尽寒暑消!“ 在万里之外的南遥城铸就此剑,失乡之人在南遥! 这座烈焰具现的城池落下来。 姜望的回忆燃烧在现实中! 轰隆隆! 真火焚就的枫林城,以沛然莫御的姿态砸下! 枫林城再也不会有枫叶了… 可此时正在燃烧的,难道不正是枫的红? 从重玄遵释放月光如林,到火界的张开,再到焰花焚城的落下,都只不过在一個眨眼的时间里完成。 安国侯靳陵刚刚击破落在身上的月束,抖开一杆关刀,便在火的世界里开辟了刀光的世界。刀芒有半透明的晶莹,漫步在生机勃勃的火界之中,却似是行于他自己的国。 他看焰花,看焰雀,注视着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却又不与它们发生交集。 可是赤色的焰城就这样落下来了。 在火的世界里,它发生得太快! 在情感的世界里,它燃烧得太浓烈! 以一种极其强势、极其突元的姿态,碾进了靳陵的刀光世界中。恐怖的道术力量覆压了一切,将刀光碾得支离破碎! 关键之时,靳陵的后颈之处,骤然钻出来一道五光十色的烟。 此烟轻巧一转,便在他身后的虚空里,化作一个拥有五颗头颅的恶鬼! 五头分五色,白青玄赤黄。 五头掌五行,金木水火土! 神通,五头鬼! 那青面的带獠牙,自面的有血瞳,玄面的正哀哭,赤面的如童子,黄面的似老朽。 每一颗鬼头,都对一种元力拥有极强的掌控力。 那赤色鬼头才一睁眼,便已经在撼动火界的存在,更在对抗焰花焚城里的强大意志,迟滞着这门强大道术的进程! 当然根本迟滞不了。 三昧真火无物不焚,能不能焚烧神魂?能不能焚烧意志? 当灵识结成,三昧真火产生质变,这一切就成为可能! 赤色鬼头的意志,根本连焰花焚城的城门都进不去,就已经被分解为赤烟。 但此神通具现五头,本就强在控场,强在叠势。 那青色的鬼头獠牙外凸,纠缠而起,形如巨树参天。 玄色的鬼头张开嘴来,鬼眼中泪如雨下,喉咙深处已经响起了巨声,是江河奔涌。 灿光耀眼! 无比炽烈的灿光就在这个时候出现。 赤面的黄面的皆不见。 属于重玄遵的日轮,这一刻悬照高穹! 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所谓日轮,诸邪退避,神鬼皆焚! 重玄遵将它开发成攻防一体的具象神通,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在重玄遵之前,关于日轮神通的根本运用,其实一直都是镇神驱鬼。 五头鬼发出混乱的惨叫。 自来相生相克之势,也看实力对比,杯水车薪自不能济。 靳陵的神通五头鬼当然不至于被重玄遵的日轮一镇就死,可也难免遭受压制。 而焰花焚城便这样无可阻挡地落下了。 轰! 那是难以形容的绚烂过程。 根本不是超品黄阶道术所能够局限的威能! 焚天,焚地,焚人。 焚灭气意势,焚杀抵抗心。 靳陵之外的几位侯爷,不得不做出避让。 而烈火焚烧的所有,便归于那具体的“一”中。 此为最极致的火,是最华丽的爆发。 在一切都将被焚解的绚烂里刷! 两道戟锋忽似双龙出水,一明一暗,一起一落,沿着冥冥之中的轨迹,生生剖开了火界。 一时间玉壶光转,凤舞龙飞。 光影明灭间,阳陵侯薛昌的阴阳力场已全力撑开。藏实于虚,又显虚于实。避开了与火界的正面碰撞,偏偏又扫尽了火光,而使残烬飞落。 他高大的身形好像拥有了主宰一切的“势”。 让人明白为何他是薛昌! 焰花焚城当然令人惊艳,可他阳陵侯也掌握着足以匹敌的力量! 便在他的身后,那还在飞散的火光里,安国侯靳陵碎甲披发,仍然伫立在空中。 一整套甲胄,碎得只剩一件裙甲,黑铁的军靴好像扎根在此世,岿然不动。裸露的上身是古铜色。恐怖的力量潜游其间,肌肉轮廓分明,一如丘陵沟壑。 他的神通五头鬼已经消失了,可他提握关刀的手,依然稳如磐石。 焰花焚城的最后爆发,遮掩了所有视觉的察知。但姜望身为施术者,自然能够感受其间发生的一切。 太艰难! 这一幕才真正描述了这一战的艰难。 在以少对多的战斗中,姜望向来信奉的是“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在战斗中不断地压迫对手,制造机会,想办法在最短的时间里,杀死其中某一位对手,从而最快地打开局面。 他也很擅长这种战斗一无非是问问自己,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但现在的这五个夏国侯爷,没有一个是能够被他瞬杀的对手。 哪怕今时今日他如此强大,真正掌握了几近神明的力量,他也做不到! 最虚弱的触让也最警惕,不仅一直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就连其他夏国侯爷,也会在战斗中有意无意地调整姿态,为其翼护。 他们的战斗经验太丰富! 触让不但不是弱点,这些人反而围绕他布下了影影绰绰不知多少的陷阱。 此外薛昌难以捕捉,尚彦虎防御太强。 所以姜望才会把目标锁定靳陵。 从月光如林,到火界填牢,再到焰花焚城。 他和重玄遵的配合堪称完美。 以刚才他神而明之的焰花焚城,倾注了巨量的三昧真火,二者叠加,几乎可以说是杀手铜一般的存在。 又有重玄遵恰到好处的日轮悬照,压制了靳陵的五头鬼,创造了相当难得的机会。 可是在这样的时机里,这样极致升华的焰花焚城落下,却也被靳陵及时以五头鬼相抵,又叫薛昌以阴阳力场拉出,根本没能达成预期的战果! 别说杀死靳陵了。在焚破靳陵身上的战甲后,此术已是强弩之末,几乎没有再给这个人造成伤势。 在这种层次的对决里,重复自己几乎等同于自我放弃。第二次出手的焰花焚城,绝不可能还具备第一次出手时的威慑力。 杀招出手,没有达成预期的效果,便是失败。 因为错失了机会,白付了努力,还被看到了底牌! 但姜望只是踏空疾行,让铿鸣已久的长相思,再一次绽放璀璨光华。一剑天柱折,一剑霜雪明。 他知道失败难免。 正如他知道不是所有努力都会迎来收获。 可他还是会努力! 先以极势之剑攻薛昌,再以极招之剑攻靳陵,漫天飞舞的剑气中,回身一转, 人字剑再攻薛昌! 此时此刻。 靳陵刚刚从烈火中走出来,刀光斩开了漫天剑丝。薛昌双戟错锋,杀意云涌。 触让谨慎地保持了距离,尚彦虎横冲直撞地冲过来重玄遵那放开月轮而虚张的手,忽然抓住了姜望的胳膊! 反手一甩! 他在外楼层次,就以过人的体魄冠绝同境。 神临之后以他的巨力,这一甩绝不会比射月弩的推动力弱半分。 而姜望也瞬间敛去剑势,缩起了身形,像一杆投枪般被甩了出去,方向是郦复! 他已经穿到了郦复的身前, 恐怖的爆声才在他身后响起,可这个时候他又已经啸动了剑鸣! 他以殊死的意志,对丽郦复展开了疯狂的进攻。 所谓老将迟暮,融进普通的一刺。所谓名士潦倒,化为自然的一横。所谓身不由己,所谓年少轻狂,人道剑式中的所有,在这一刻全部贯通,肆意挥酒! 多声竟然叠于一声,那声音锐利得仿佛要割破耳朵。 而在这个瞬间里,剑光有千万道,剑气正纵横! 郦复大袖翻飞,一双肉掌有如蝴蝶穿花,在近乎疯狂的剑光里,定阴阳,分乾坤,开六合,行秩序! 王者落子,定在天元! 此天元掌法,将一切无序的归于有序,将一切混乱的分出条理。当然万法皈依,吾在中央! 刷! 如月的刀光初升。 在这刀光之后,是重玄遵漆黑如墨的眼睛。 他的飞扬的墨发之后,一扇如月的门户正打开。 自那皎洁遥远的门户中,无形的吸力披上了月衣,像是一只只月光聚成的大手,捕捉向除开郦复在外的所有人。 赤血鬼蝠一个被掐住了肉翅,在空中不断地斯叫挣扎,却被一步步地往门户里拉。 是为超品道术,新月之门! 在各种战斗场景中,重玄遵向来以用日轮砸人的形象示人,凭借对神通出神入化的运用,成为当之无愧的同境强者一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了解其它。 天生道脉,斩妄自握,怎么可能不通道术秘法? 不通诸法,又如何斩妄? 此术乃重玄遵结合自己的月轮神通,在重玄氏家传道术的基础上演进而成。 如月门户之内,是汹涌的月光之海,被拉进门户里的后果是什么,恐怕没人想知道。 尚彦虎硬顶着新月之门的吸力往前追,薛昌以阴阳鱼神通避开了新月之门的拉扯,靳陵用刀斩之,触让以玄冥圣火冻之… 可一时间,毕竟被这道新月之门逼出了反应。 这为已经追上姜望的重玄遵,赢得了时间! 郦复心中骤然生起巨大的警兆! 他这时候才惊觉就在他以天元掌法与姜望以攻对攻时,他已经不自觉的被逼到了巨大气牢的死角! 重玄遵以一道新月之门,并不够资格纠缠尚彦虎等人太久。 但是再加上姜望逼出来的距离,两相叠加,这个时间已经逼近两息。 于不可能中创造可能,在没有机会的时候创造了机会。 这是姜望和重玄遵联手对敌的两息。 这是两位天府神临,针对他郦复一人的两息时间! 他能不能挡得住? 他撑不撑得过这两息?! 姜望的剑光愈发凌厉了,赤金色的眼眸里,仿佛已经燃起真火。 而无尽日光聚集在重玄遵的手中,握成了日轮,砸向他的脑袋,呼啸成风雷。 郦复反手一拍! 困锁方圆五百丈的气牢,如退潮一般,轰然倒塌!无尽的气浪,一波一波地荡漾开了。 郦复一下子获得了广阔的空间,飘身疾退,脱出了姜望剑势的钳制,也摆脱了那明晃晃的日轮。 这一手“画气为牢”的确是一等一的秘术,姜望和重玄遵的确很难在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将其打破。 但所谓“非一方死绝不得出”的前提.是郦复继续给予维持的力量。 自己打破气牢很难,那就逼郦复去做! 齐国的两位年轻天骄,当然有在两息时间内强杀丽郦复的决心。可是当郦复打开气牢以自救,姜望和重玄遵,也更赢得了广阔的空间! 重玄道手中的日轮散成日光,却又有月光聚成了月轮,握在手上,凌空劈下, 斩妄一刀! 气牢之外,触让布置的密集幽蓝火线,亦被斩断了关键节点,无力散开。 一切豁然开朗。 桑府东部的这一角,此刻是无遮无掩的阳光和春风。 天空海阔任我飞! 无须言语,姜望和重玄道凌空一折,自往东去。 甚至于他们还默契地留下了阻敌手段姜望随口喝出降外道金刚雷音,以暴虐的雷电乱流阻于身后。 而重玄遵留下了极度混乱的重玄力场。 二相相合,简直是全方位的干扰手段。等闲修士,根本不可能抓得住他们的衣角。 但现在厮杀在此处的,哪有等闲? 此时幽蓝火线才断开、气牢才散去,新月之门已经被靳陵一刀斩开。 而阳陵侯薛昌双在手,只喝了一声:“咄!” 虚空之中飘落一团迷雾,根本不受雷音和重玄力场的干扰,一瞬间就落在了姜望和重玄遵之身。 这是他在阴阳鱼之外的第二门神通,也是他当年虎台争道胜过郦复的根本手段超凡修士自腾龙而至内府,最危险的过程,就是道脉腾龙深入蒙昧之雾,探寻内府的过程。 多少修士就此神志不清,多少修士于此不敢寸进。 薛昌这门神通,就是在蒙味之雾里孕育,在蒙昧之雾里诞生,在蒙昧之雾里成长,亦以蒙味名之! 这是一门极其恐怖的神通。 首先一点就在于,它根本不能被闪避。但有所发,必有所中。 因为谁也不能脱离蒙味。 哪怕已经心证无物之境,得握逍遥之途,但沾红尘,必有迷思。 这蒙昧之雾说是从外而来,虚空诞生,实际却是从敌人本心里起。 无论你是什么防御手段,隔得住外鬼,哪能避内邪? 此神通可以蒙三魂,昧七魄,乱五根。 争杀一流,发之在劫难免! 在一片茫茫无际的迷雾中 “哈哈哈哈哈!” 他们在狂笑。 “哈哈哈哈哈!” 他们在等你死。 等着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想要拿你的人皮做衣服,敲出你的骨髓! “呜呜呜呜呜。" 有人在哭泣。 “呜呜呜呜呜。” 人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呢? 为什么像一只蒙上了眼睛的驴子,为什么不停地往前走,却不停地原地转圈圈! 为什么绷紧了弦,一刻也松不得,一刻也松不得啊! 你知道自己快断了,倘若真能断了倒还好,可是你不能够! 你在坚持什么? 你在挣扎什么? 你的意义在哪里?! 不会被理解的。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煎熬,只能够独自忍受,独自咀嚼。 “哈哈哈哈哈!” 你也大声地笑着! 颠倒,混乱,绝望! 所有负面的情绪,像是一只无形无质的怪兽,虽无形质,却正在大口啃噬着人心。 今日疯,明日死。 谁能例外? 成就神临多年,薛昌的神通种子,早已开花。 是所谓一念起,蒙昧生。 姜望和重玄遵飞得再快,也必须要面对人生的迷思。他们修为再强,也要咀嚼人生的苦痛。 对打薛昌的这种力量,夏国的几人当然清楚。 几乎是在虚空诞生迷雾的同时,靳陵、郦复、触让、尚彦虎、赤血鬼蝠,就已经同一时间发起进攻! 郦复直接五指并握,虚空成就气之锁。 姜望和重玄遵身周的空气一下子凝固,压缩到极限的空气,比钢铁更坚固,束缚住他们的手腕、脚腕、脖颈,如上大刑! 赤血鬼蝠飞在高空,挪动血眼,这一次再没有误伤队友的可能,食魂血光直接射向姜望的天灵。 触让袍袖鼓胀,神光狂涌,在姜望和重玄遵的身下,绽开了巨大的幽蓝火莲。 尚彦虎凌空跃起,爆炸般的元力急剧向他的拳头收缩,这个过程太激烈,甚至于像是飙起了狂风! 甲胄都被打碎、赤裸上身的靳陵,来得最快,他也最急于证明自己。 关刀拖行时,完全分开了空间,使得他直接跨越了距离,斜落一刀,同斩两人! 与此同时一一在那茫茫无际的迷雾中。 自衣染血的重玄遵,在那无尽痛苦嘶声中独坐的重玄遵,忽地睁开眼睛,手起便是一刀,万里迷雾开! 在那不断分开的迷雾尽头,他看到一道赤金色的光柱冲天而起,不朽的光柱之中,姜望按剑看来。 重玄遵的眼睛,是落子屠龙的墨色。 姜望的眼睛,是不那么刺人,但永远不会改变的宁定。 他们如此对视一眼,同时转身! 他们同样清楚,对方不会被这蒙昧所扰。 他们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一式拖刀计! 因为他们都明白,这是当前境况下最好的选择,是唯一能够捕提战机的机会。 而他们坚信,对方一定也能够把握! 斩妄一刀,破开迷海。 赤心不改,谁能动摇! 冲杀在最前面的靳陵忽然发现,天地之间,好像一切已经发生了改变! 姜望背后的霜披,似乎遮蔽了天空。 姜望身周的流火,好像游走着华丽神鸟的虚影。 最是那一双赤金色的眼睛,不朽的眸光里,是无比纯粹的剑光! 人身有四海,五府海中,五府皆有秘藏。 秘藏第一,是为神通。 内府境摘下的神通种子。 在神而明之以后,方能开花结果! 姜望成就无憾、无漏、无缺之神临后,第一个开花的神通,是名剑仙人! 此刻剑光照眸,此刻无穷无尽的剑气疯狂奔涌,一瞬间就将缠身的气锁全部绞碎,甚至于恐布的剑气还在重玄遵身外卷过一轮,助他解开束缚的同时,未伤他一片衣角。 如此这般的姜望与靳陵相对,一剑横拉而出。 咆哮的剑光奔腾如海。 璀璨的火界横扫四周。 恐怖的雷音八方啸鸣! 种子状态的剑仙人,是统合诸神通,具有非天府而近天府的能力。 开花后的剑仙人,才能够真正一一剑!演!万!法! 是此一剑出,而万法生! 亦是在同一时间里。 赤血鬼蝠的食魂血光已经迫近姜望天灵,却被一只倏忽托起来的日轮所挡住。 腐蚀性极强的食魂血光,在日轮外壳上发出难热的怪响,而终究消散。 此日轮先挡食魂血光,后镇五头鬼,此刻又吃一记食魂血光,已经变得黯淡非常。它却还在膨胀! 虚幻的边界里,杀出来一支真实的短戟。 却是惊觉蒙味被破,薛昌以阴阳鱼神通斩来的杀法! 戟锋落下来,刚好落在了这只膨胀的日轮上。 隐约有一声痛苦的裂响。 重玄遵一口鲜血喷出来,日轮已经是被生生斩碎了! 可是他的双脚往下踏,恐怖无比的重玄之力,直接将脚下的幽蓝火莲踩成了薄饼,彻底踩灭! 而还是在这个时间里,尚彦虎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态落下来。 聚集了恐怖元力的拳头已轰出! “生来不知天地厚,一身病骨尽。“ 神通,嶙峋! 最怪异,最不合群,但是最孤傲,最强大。 此是绝杀之拳! 他的拳头明明还远,明明不重,却打破了规则,违背了常理,以无可阻挡的强大,落在了姜望的后心不。 还在喷血的重玄遵倏忽一转,已经贴在了姜望身后。 所以尚彦虎这绝杀的一拳,是打在重玄道的心口! 啪。 一颗宝石般的、美丽的事物,就此碎灭了。 那是重玄遵的星轮。 而这一切这一切姜望未曾转过一眼。 从一开始他就将所有的防御都交给重玄遵,而他的眼睛里只看到靳陵。 长相思所卷动的无边杀意,只向斯陵落! 剑光之中燃火光,剑啸声里走雷音! 靳陵扑至近前,便一头撞进了焰光的世界。他那余斜劈而下的关刀,只能在剑海里奔行。 轰轰轰。 他毫无保留的力量似海潮! 神华外照,使他一时镀上了神佛般的光色。 他的关刀从剑光雷音里穿出,好像已经抹去了阻隔,延续了故事,再劈姜望之脖颈! 他的强大一如既往,不过是中了小贼奸计,绝杀不成反失先机。 这么多强者在此联手,什么样的失误都可抹去! 可是为什么……还是生出了惊惧?! 此时此刻的姜望,辉煌得他难以直视。 他看到的好像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磅礴,一种浩瀚,是剑如海,是天外天! 吼吼吼! 不加思索的,他身后已经现出一个恐怖的怪物虚影。 戴神冠,有额纹,身作靛蓝色,面有三种红。 一展开八条手臂,显尽无穷之力量。 是为神通,八臂天神! 四条手臂环住了他的身体,构筑了防御,好似顿起高墙。四条手臂各结法印, 隐约撼动雷霆。 八臂天神正在嘶吼中! 生死争一线! 没有半分回避、没有半点迟疑的姜望已经迎近前来。 剑仙人状态下。 无穷剑光有无穷演化。 朽木决!八音焚海!五识地狱!怒火!降外道金刚雷音! 关刀狠狠斩落他的脖颈,好像也一并劈开了远处的天空,要往更远处开拓。 可是在刀锋触颈之前,长相思已经先一步从八臂天神身上抹过。 霜自色的塞风席卷而去。 恍惚见得天已倾。 西北有天缺。 剑起不周风! 一剑抹过,连同那尊狰狞恐怖的八臂天神一起,大夏安国侯靳陵.整个人无影无踪!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两百三十九章 恨见姜某五神通! 桑府东部的天空,云淡风轻。 春日的寒风吹过,有一种肃杀的寂然。 靳陵的神通八臂天神,有八种强大的变化。 甚至于重玄遵的右臂,就是在早先的逐杀过程里,被他的八臂天神所击断。 然而…… 根本没来得及展现。。 在所有观者的感官里。 无非是薛昌的蒙昧神通一出,所有人都立即把握机会冲杀。 但一轮争杀还未结束,冲在最前面的靳陵就已经消失在姜望剑演万法的恐怖神通里。 一丁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唯有姜望脖颈那处已经裂开的血口,或许还能证明那位大夏安国侯的努力。 然而,慢了半息。 或是输了觉悟,或是输了时机。 总之在这种层次的战斗里,这一刀要么枭首,要么就只能无关痛痒了… 姜望右手提着三尺青锋,青锋之上未染尘。左手只以一根手指,在伤口上轻轻抹过。 血便已止住。 这就是靳陵最后留下的伤害。 对手的强大毋庸置疑。 即便这一式拖刀计用得完美。 即便他和重玄遵成功地完成了战术欺骗,利用薛昌的蒙昧神通,生生逼出来一个立分生死的间隙,却还是险些被这些人的攻击碾灭。 但毕竟,最后是他们抓住了这唯一的机会。 世上或许并没有奇迹这种事。 但所谓英雄,就是把不可能变为可能的人。 春风竟是萧瑟的。 在这样的时刻。 无论郦复、薛昌,还是触让,尚彦虎。 这些在大夏帝国身居高位的侯爷们,都感受到了一点冷意。 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一個事实—— 在这场绝不公平的对决里,哪怕是占据绝对优势的他们,也真的!会死! 呼…… 承受了所有伤害、面色已经惨白如纸的重玄遵,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格外悠长。 也就是他这种可怕的体魄,才能够鏖战这么久,承伤如此之多。 但就算是体魄再强的人,也不该还能站着! 从大邺府逃到怀庆府,又从怀庆府逃回桑府。 一路拼杀,一路逃跑。 到底接下了多少攻击,数也难数清。 他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他又好像永远不会倒下。 此时他虚弱得像是只剩一身染血的白衣了,可他分明立得笔直。 他面对着尚彦虎,而背倚着姜望。 与此刻的姜望正面相对的,则是郦复、薛昌,赤血鬼蝠,以及触让。 “再来?”姜望问。 “再来!”重玄遵回答。 “再来!”同时有另一个声音应道。 出声的是尚彦虎! 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 靳陵的死固然令人震动,可并不足以吓退他尚彦虎。 自幼体弱如他,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他要付出超过旁人十倍的努力,才能够与其他人站上同一个起点。 那些普通人习以为常的东西,是他历尽痛苦之后,才能够勉强拥有的。 病骨朽肤,是注定早天之人。 衰心腐体,应无缘修行之门。 而他一日九练,火中走,油中滚,受法刑,熬八苦。 塑钢心石志,练铜皮铁骨。 曾经能够被风吹倒的病童,长大以后摘下的第一个神通,却是【浑钢劫身】! 承万般苦,受万种痛,是万锻钢! 每受一劫后,是更强一阶的筋骨皮! 重玄遵的体魄已经是世间罕有,尚彦虎的防御却更胜一筹。 在先前的交战中,姜望的长相思不能割破,赤血鬼蝠的食魂血线也只能擦出一道血槽,那还只是第一形态! 如今身作铁灰色,进入第二劫状态中。可以直迎真火,直面剑光,丝毫不顾及重玄之力的拉扯,也不在乎什么月轮刀,只是挥拳! 状极突元地踩在空气里,每一步都显得很别扭、让人很不舒服,每一步却都靠得很近。 霸都拳势为法,浑钢劫身为本,鳞峋神通为用。 最强状态的大夏北乡侯,第一个杀将出来,一双拳对两个人! 来! 齐国之天骄,天府之神临…能否斩我?! 面对展现了恐怖杀力和殊死意志的两位绝世天骄,他尚彦虎仍然是横冲直撞。 斗勇,斗狠,斗蛮! 他尚彦虎输却什么?! 他的呼啸着的拳头落下了,那抵背而立、有血战之势的两个人,却忽然一个错身!各自飞开! 一者借助平步青云,潇洒而灵动。 一者在重玄神通的作用下,违背直觉,却也快到惊人。 姜望的剑上绕着一抹霜风,与往返虚实之间的薛昌交锋一合,便错身冲向了郦复! 按理说靳陵虽然战死,但重玄遵几乎也已经废掉。而姜望至此掀开了太多底牌,他的力量差不多已经都被看清。杀死靳陵的剑,还能用几次?他的神通之力,不可能无穷无尽! 这场厮杀,己方应该还是把握着绝对的胜势才是。 然而看着姜望迎面撞来的此刻,郦复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忌惮来。 他怎能忘记?靳陵只是慢了一步,就惨死当场,尸骨无存。 一翻手,便按出一堵已经半透明显出实质的气墙,气墙之后竖气墙,一连七道,叫这姜望与他之间, 隔出天堑! 可是在剑撞气墙之前,姜望却忽地又是一转,一下子就贴近了触让! 剑似游电,人如龙,贴身而走,不离方寸。 几乎与此同时,那重玄遵也翻身落在了赤血鬼蝠身后。身形倏忽左右,紧贴着赤血鬼蝠,月轮刀在它身上划出一道道伤口。 两个人同时抓住一个目标,开始了近身缠战。 尚彦虎空握无匹之势,拳头一时间却难以落下,真个投鼠忌器! 重伤的触让几乎无法摆脱姜望,重玄遵虽然也极虚弱,但赤血鬼蝠也更好对付一些,一时只有被斩得吱吱乱叫的份。 薛昌倒是无所顾忌,蹂身便已撞来,短戟舞成龙卷一团,直接将触让和姜望都包裹。 戟锋斩上触让的时候化为虚,落向姜望的时候又化为实,根本不受此等捆绑战术的影响。 然而不断地运用阴阳鱼神通,不断地避开触让来攻击姜望,本身就是一件极考验战斗智慧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戟法根本不可能发挥到极限,是以哪怕与触让近身联手,优势却也不很明显。 姜望完全不必担心自己误伤谁,三尺青锋演尽诸法,杀得似雨泼一般! 身为大夏名门触氏之主,触让当然无法忍受,自己竟沦为敌人肉盾的局面。哪怕他已经在一开始就受了重伤,哪怕薛昌已经及时过来解围。 “小儿辈辱我至此!" 锦安虎兜鍪发出怒吼! 他的身体在一瞬间变成了幽蓝色。 玄冥圣火如海潮一般铺开,万物皆冻,天地有霜! 薛昌在一瞬间走入虚妄。 而姜望纵身疾退,疾退时恰有一方巨大的砚台从天而落,轰隆如山。 却是将自己阻挡在足足七道气墙之外的郦复,隔空落子,以超品道术【砚游神】出手! 紧急关头,姜望手中长剑一横,已然切开道术覆临之势,人在空中一折,一似飞鸟穿林隙。 可那方砚台中,忽然飞出墨来,墨如河涌! 剑气纵横间,雪亮的剑尖挑起来,一点火星子,炸开在空中,顷刻化为火界! 奔流的墨潮冲进火界里,被烧得滋滋滋地响。 烈火焚墨,烧出一种难闻的墨臭味。 墨潮的规模不断缩减,又不断加速奔行。 而后在那奔涌的浓墨中,跃出一个人形的存在—一砚游神! 刷! 一袭青衫与此墨色的砚游神错身而过,剑上的不周风直接将它抹去。 姜望头也不回地继续走。 轰! 火界就在此时炸开! 从天而降的,是一只铁灰色的拳头。 尚彦虎的拳头! 把握战机的能力,自非姜望和重玄遵所独有。 便如丽郦复能够抓住触让爆发玄冥圣火的时机,精准释放砚游神便如尚彦虎把握了姜望的节奏,落下这无可回避的一拳! 神通鳞峋,病骨杀拳。 无处躲,不能移。 死亡的预警在心头炸开。 姜望猛然回转,直与尚彦虎迎面! 在关键时刻与对手决杀生死的勇气,他从来不曾缺乏! 长剑快意而鸣,天空有星河流动! 并不是白昼变成了夜晚,但是在遥远的星穹里,星辰的确动摇了! 玉衡,天枢,开阳,摇光! 星楼移位! 星路贯通,星光如瀑。 北斗悬照高穹。 斗柄指北时—— 天下皆冬! 漫天飞雪,春风凝霜。 无论是隔着许多道气墙的郦复,还是化进阴虚里的薛昌,抑或幽火凝身的触让,尽有骇色! 这是姜望的道途之剑。这是在临淄西郊点将台未出的一剑,这是彻底奠定了岷西战场胜局的一剑。 这也是神而明之后… 姜望对道途的再一次阐述和表达。 此剑与尚彦虎相撞! 真我之剑,嶙峋之拳。 以道途碰撞神通。 噗! 姜望吐血倒飞! 他这一剑其实并没有落在下风,哪怕是在切割砚游神之后仓促出剑,甚至于剑势也一度压制了拳势。 然而. 他的杀力或许更强,尚彦虎却有浑钢劫身! 这开花之后的第二劫身实在强横。 铁灰色的劫躯上,留下了三百多道剑痕,但没有一道,真个割破了血肉。 尚彦虎大手一抹,将附在体表固执燃烧的三昧真火抹去。 再一次踏步进拳,直冲姜望。 姜望倒飞并不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他只是借此消解拳势,重新调整自己在这场战斗中的身位。 以少对多的战斗里,所有位移的核心,都是如何在同一时间内,面对尽可能少的对手。 但尚彦虎紧跟着就过来了! 他的拳势霸道无比,要连空气都驱逐,剥夺姜望呼吸的权力。 麟神通使他总能后发先至,无比狂暴的元力,再一次聚集在拳面上。 他的出现本身就代表着破碎! 姜望退却的势被压制了,他想要调整有利身位的努力被摧毁。 他必须要再一次直面尚彦虎的拳头。 在他倒飞的身形之后,更有一对短戟由虚化实,好似双龙出水,阻住归途! 甚至于这也不是所有。 以他为中心,方圆三丈之内的空气,一瞬间被抽干!这种太过突元的变化,使他时刻保持的战斗姿态也有一丝动摇一这或许是郦复这一手最关键的地方。 但紧接着,那些被抽干的"气”,便被压缩成一支支箭。 万箭齐发,几乎是簇拥着尚彦虎的拳头落下! 这就是真正的强者对决。 真正的.如神的力量! 姜望只是因为被触让逼退了一次,便不得不正面碰撞尚彦虎的拳头。而后又因为防御不及尚彦虎,被一拳击飞.于是就落进了杀局! 在这次交锋中,他的应对已经几近完美。但就是一步一步,无可挽回地走向绝境! 这等绝杀之时刻,尚彦虎、薛昌、郦复都有动作,身燃幽火的触让,当然也不可能闲着。 此时的他,完全不复那种名门家主的风姿,却变得凶厉、蛮横,真正有了年轻时候血战沙场的气势。 幽蓝的火线穿空分地,他却踏着火线而走,极速趋近了重玄遵! 重玄遵为姜望抵挡伤害的那一幕,他必然不会允许再重现。 甚至于… 他锦安虎兜整,要在薛昌他们之前,先一步击杀重玄遵! 重玄遵在这个时候正好一刀斩飞赤血鬼蝠,以恐怖速度向姜望转移。 触让从天而降。 燃着幽蓝之焰的他,双脚直接踩进了赤血鬼蝠的身体里! "吼!!!" 触让发出野兽一般的怒吼。 他竟然融进了赤血鬼蝠的身体里,一人一异兽立即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弥漫的血毒和幽蓝雾气中,显现的却是一个三丈高的恐怖怪物。 他有着好似被剥了皮般的血红肌肉,蓝色的血管游走在肌肉纹理中,它们本身又像是一种复杂的纹路。 突元、怪异,丑陋、恐怖! 他的脖颈以下,是一个人类壮汉的形象。 可是却又有着一条粗壮的短尾。 他的宽阔背肌之后,是一对巨大的蝠翅。 而在他的脖颈以上,则悬停着一只幽蓝色的头盔。 头盔之中没有面目,在眼睛的位置,只悬浮着两缕森冷的、幽蓝的魂火。 触氏传家神通,神魔变! 可以让神通拥有者,与异兽合体,合并且增幅双方的力量! 号称“吾即神魔。" 他和赤血鬼蝠各自的伤势,在神魔变之后好像已经完全抹去。 如此状态下的触让,明显残忍嗜杀得多。 速度也快到恐怖! 只是一个振翅,便一拳砸在了月轮刀上,将想要支援姜望的重玄遵,当场砸飞! 重玄道此刻的面色,已经白过霜雪,不见一点血色。 他仍然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本能,操纵重玄之力,避开触让追击的同时,也向姜望那边靠得更近,远远一按,想要以重玄神通,扰乱尚彦虎等人的合击。 一只血红赤足,踩在了他的脊背上,打断了他的神通,将他踩向大地! 两处战斗在同一时间发生。 尚彦虎、薛昌、郦复的绝杀,也迎来了不受外力干扰的最后时刻。 尚彦虎的拳,薛昌的戟锋,郦复的气箭,几乎是同一时间落下。 而后他们看到了,无比灿烂的光! 不对。 这一幕并不发生在目识中。 在神魂的世界里。 在那辉煌伟大的蕴神殿中。 姜望的灵识显化之身,从那高高在上的神座起身。 他握着他的长剑,眸光好像洞穿了有形无形之距离,看到了他的全部对手。 咆哮如潮的灵识,冲出元神海,覆盖了靠近他的每一个人! 神魂仿佛“听”到了海潮声。 那是何等磅薄的力量! 独属于姜望的灵域,第一次铺开在现世。 起先它是荒凉的。 但是有火。 这是充满生机的、可以孕育希望的火。 这是熊熊然烧的、可以焚烧灵识的火! 火焰就此铺开了。 在磅薄的灵识助推下,有焚天灭地的力量。 这个简陋的、尚不能说完整成型的灵域,却本身就带给了尚彦虎等人极大的威慑! 近身的尚彦虎和薛昌,几乎是同一时间铺开了各自的灵域。 但还未等到完全展现灵域之风景,便迎来了最直接的碰撞。 灵识与灵识的碰撞! 抛弃了一切花俏的对决,就像是用自己的脑门去砸敌人的脑门! 尚彦虎的灵域范围,有方圆五百丈。 薛昌的灵域范围,是方圆六百丈, 郦复的灵域范围,有方圆七百丈。 而姜望的灵域,铺开到尽头,方圆一千丈! 并不是说灵域的范围越大,修士就越强大。但灵域的范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体现修士灵识的强度当神魂之力迎来质变,可以干涉现实时,灵识的碰撞就有了最残酷的面貌。 胜者如神临之,失败者是瞎子聋子,伸手不见五指! 当然此刻姜望并不具备那种压倒性的优势。 三座灵域直接撞碎了! 可以干涉现世的灵识,在三人身周几乎形成了乱流。 灵识的巨大损失,使三个人都有短暂的晕眩。 自然尚彦虎的拳和薛昌的载戟,都乱了势头。 喷噗噗! 尽管姜望第一个自晕眩中回过身来,勉强梳理精神,做了极限的闪避,还是不免被几支气箭穿身! 其中有一只甚至贯穿了胸,擦着心脏而过! 避过了灵识斯杀,郦复第一时间散去气墙,迫近前来杀人,却也只来得及做到这里。 痛上了眉头,姜望的剑,却近乎本能地割向敌喉。 尚彦虎的灵识不如薛昌雄浑,可是他却先一步把握自身。与姜望只是前后脚的工夫,拳头归于霸道, 再一次坚决地落下。 真是有着钢铁般的意志! 铛! 以拳退创! 他彻底打出了凶性来,一拳快过一拳,一拳重过一拳。 “重玄遵的神通我已经见全了。怎么你还能得住一门吗!?姜望!耍与我看!” 轰轰轰轰! 恐怖的拳头,恐怖的嶙峋神通,恐怖的浑钢劫身! 尚彦虎的拳法并不追求无漏,只追求极致的势,极致的杀伤。而他的浑钢劫身,让那些漏洞,并不成为漏洞。 他的确有拳见姜望五神通的资格! 那藏于虚实之间的杀意,是薛昌再一次组织的进攻。 怕你恨见!" 姜望只道了一声,而后瞬开声闻仙态!观自在耳! 在一瞬间便获得了堪称繁复的声音情报踏步如电,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尚彦虎和薛昌,遥遥伸手,对着正杀向重玄遵的触让一按! 他的身上还在流淌鲜血,根本来不及处理。 可他的姿态是这样酒脱!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握全局! 人身有脊柱为龙,能引八风为虎龙在通天海,虎在身外身! 八风之中,有一者,名为不周。 不同于三昧真火之于火界。 姜望能够早早地融三味真火于火界中,却难以将不周风化进龙虎。是因为火界本就是以火为基础,无涉其它。而对传承自故肠帝国的龙虎来说,八风若是失衡,术的基础就毁掉了。 如今成就神临,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点。 甚至于以不周风拟化八风,使之均衡,犹带杀意! 所谓明庶风、清明风,景风,凉风,间阁风,不周风,广莫风,融风。 此八风者,天地之用。 擒住脊柱,是人身之根。 显现神魔之身的触让,就此在空中一顿。甚至于体表有几根幽蓝血管,被绕身的八风给撕斯破,飘荡着一缕缕触须般的血丝, 他恐怖的力量顷刻便将八风挣破,反手镇压通天海, 但重玄遵已经一个翻身,反越他的后背,月轮刀顺势抹过,斩入脖颈半截! 鲜血如瀑狂涌,像是在半空展开了一张红布。 触让却似无甚大碍,连声痛吼也没有,只将后肘一撞如推山,轰向重玄遵的面门。 终是只打中了一角白衣。 及时抽身的重玄遵,修忽一折,却是已经靠近了姜望的战团,顺手一刀,便斩薛昌! 此时此刻,姜望正和尚彦虎、薛昌杀成一团,当中还间隔着郦复试图锁定战局的道术。场面上已经落入绝对的下风。只是以韭夷所思的灵巧和预判,才能一次次解开杀局,勉强维系。 薛昌没料到重玄遵伤成这样,还敢胡乱参战,险些被让打死,还敢来撩拨他阳陵侯蒙味神通的无功而返,好像让他被小觑了! 他的身体由实转虚,避开了刀芒,又自虚转实—一铛!铛!铛! 他身上的肌肉炸响,竞然发出编钟的声音。 恢弘,浩大,演奏一曲古老的赞歌姜望曾经饮过一种名茶,叫做“乐候醉酒”,茶盏形如编钟,茶沸自击得乐,令人听而忘忧。然而彼声与此声相比,几是不值一提! 虽是天下之名茶,怎及大夏封侯之神临? 活灵活现的阴阳鱼,跃飞在薛昌的身后虚空里, 他已是动了真怒,他的力量毫无保留! 双戟翻落下来,是他最强的一式杀招一如歌! 往事已千年,岁月如歌咏。 把虚幻的历史,杀进真实里来。 把真实的重玄遵,抹消在时光里! 此刻,郦复配合尚彦虎,压着姜望在打。 此刻,触让的神魔身正在急速靠近, 此刻生死悬于一线,重玄遵却仍然直视着薛昌! 这一次他机变百出的身法不再显现,他以一种难以言说的勇气,在如歌的载锋里,直面,直行! 寒亮的载锋映照在他的眼眸中,像是棋盘上的白子叠上了黑子。 一颗崔璨的、美丽的事物,就此碎灭了。 最后一次碎灭! 他一直在保留自己的星轮,为此在先前的逐杀战里,连胳膊都丢掉了一只。如此在凶险至极的逐杀里,保留了最后两次使用机会。 在这场战斗里,他并不把星轮当做保命的手段。 而是杀死敌人的契机! 上一次用于杀死靳陵。 那么这一颗…送给薛昌! 星轮碎灭的同时,他的刀已出手。 这是最后的力量。 这是他重玄遵,最后的骄傲! 日月星三轮斩妄刀,已经失去了星光。 但仍然可以斩去虚安,斩杀真实! 刀锋横抹! 那一条高高跃起的阴阳鱼,被直接斩成了黑白两色,各自化开。 进虚幻中的薛昌,像一个泡影破碎了。 他被斩灭在虚幻里! 那编钟之声犹有余音,如歌戟的余澜仍在前涌。 一只坚决的手,抓住了重玄道的后领,将他一把甩开,使已经力竭的他,避免了同归于尽的结局! 而代价呢? 倏忽至此的姜望,回旋一剑,斩开了愈见凶房的触让, 对于尚彦虎那绝不给喘息之机的拳头,他不得不翻掌接上,结成祸斗印,手笼幽光! 诚然这是绝妙的印法,神临之后更见威能。 可尚彦虎的拳头,怎可轻接? 幽光当场被打爆。 姜望的左臂,直接被轰烂了。在风中飘卷的,只有残破的、空荡荡的半截袖管! 痛苦不自觉地跳在眉头上。 姜望那赤金色的眸子,一瞬间消退了不朽之光! 好似是他的乾阳赤瞳都被生生击溃,无法再维持。 然而此刻,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过了飘渺的幻影,如似天地混转! 人世间! 谁曾见我五神通?! 见我歧途者! 谁能不死?! 命运在这一刻,开放了选择! 尚彦虎穷追不舍的一拳本已经临近,却忽然感受到一种极端的恐惧。 拥有浑钢劫身的他,不知怖惧何来! 此时此刻— 神魔触让正在极速逼近,将空间都碾出了爆响。 气息衰落至谷底的重玄遵,已经被甩得极远,像一只断线的、无力的风筝。 身显铁灰色的尚彦虎,拳对半边青衫已殷红的姜望,拳劲鼓荡的是风云! 而大袖飘飘的郦复,竟然反手一抓,自心口位置,抓出一支朱红色的笔!笔杆上是镂刻的夏国文字, 记录着一种种不可磨灭的精神或日前赴后继,或日薪火相传,或日舍生取义,或日兼济天下! 他的灵觉最是敏锐,最是感受到了一种莫测的恐怖力量。 因而以笔而书,拿出了搏命的手段。 指姜望而斥日:“侵国不义,杀人不仁,当遗臭千古,用骂名而诛!" 朱红色的笔摇动起来。 冥冥之中拨动了某种末知。 古来笔如刀,骂声可杀人! 无者可杀乎? 断章取义而后可杀! 未行不义者可杀乎? 移花接木而后可杀! 活在一张口,笔写两面人。 与义者盖不义之棺,为不仁者披仁者之旗。 是为神通,朱笔! 此神通本是勾杀生死。 早先开发此神通的人,是朱笔一落不能移。 后来神通拥有者,则展现了更可怖的力量,既能颠倒黑白,更可积毁销骨。 说起来,这门朱笔神通,在儒门修士的历史中,也不算多么罕见。 但在郦复用来,竟然史笔如铁,功过自磨! 竟有了一些因果循环的味道。 无怪乎近些年来,他多次要与薛昌再争虎台,薛昌却避而不理。 真已经到了一种恐怖的境界! 可是在这个时候—一吼!!! 神魔身的触让在怒吼! 几乎是毫无征兆地,他骤然就爆发了极度恐怖的力量。 那幽蓝色头盔中,两团魂火之下,原本应该是口鼻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幽暗的、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游涡。 自那旋涡之中,有着寂灭感受的、无形的波纹,就此扩散了。 神魔触让最强的杀招一神泣! 与异兽融合的他,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可心志也由此受到赤血鬼蝠的冲击。 况且一人一兽都是在重伤状态、意志虚弱的时候融合,嗜杀的本能本就难以压制。 这让他第一个陷入歧途! 他当然有足够的意志,控制自己将杀意对准齐国天骄。 可是杀的选择有很多。 此一刻他对姜望的杀意膨胀到了极限。 这一式神泣,是不分敌我、无差别覆盖的恐怖杀招! 在声音的世界里,它几乎达到了神临层次的顶峰。 像它的名字一样,足以让神明悲泣! 姜望一瞬间七窍流血,独臂握住的长相思,几乎也在惠鸣那是剑灵正在被推毁的哀声。 但与此同时。 拥有浑钢劫身如尚彦虎,痛苦得直接在空中倒翻,头朝下倒栽向大地挥动史笔如丽郦复,当场握不稳朱笔,半跪空中,抱头悲鸣! 触让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幽蓝色的魂火跳跃,停止了【神泣】他不该停止! 拥有声闻仙态,掌握观自在耳的姜望,对于音杀之术的抵抗力,远远强过尚彦虎,远远强过郦复哪怕是在神泣持续的过程中,他的七窍流血,他的长剑颤抖,可他握剑的手也没有动摇! 触让这边神泣刚停,姜望就已经拔身而起。 他的眼中有血泪,嘴角有血痕。 身上的青衫,已被鲜血染了大半红, 可是他已经穿身纵过了郦复身前其时也。 郦复半跪抱头,如在忏悔。 姜望只身掠过,是仙人罚罪。 于是一剑枭首! ******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两百四十章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长相思,断人首。 五府如烟,四海溃流。 但见那鲜血狂喷,飞起人头! 神泣的余音仍在。 姜望提剑回身,血淋淋地直面尚彦虎和神魔触让, 那一霎,在他身后狂飘的鲜血,像是一领风中飞扬的红披! 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是什么样的神通?! 刚才触让骤然爆发神泣,又粗暴地停止,完全进退失据,反而为姜望创造了斩杀郦复的机会,这选择已经不能仅仅是用冲动来解释。· 不仅触让自己察觉到了不对劲,正在一遍遍地内察自身,想要解决自己被操纵的隐患。 从神泣中挣脱出来的尚彦虎,也净心定神,变得谨慎非常他终于见全了姜望的五神通,但这代价,的确不是他所乐见! 在尚彦虎和触让此时的判断里,姜望一直藏到现在的第五门神通,应该是与 “操纵他人”有关。 于触让这般精通驭兽之术的强者而言,第一时间就想到自己刚才或许是被某种力量所操纵, 在这尊神魔身里,虽然不免嗜杀之性,但他的意志占据绝对主导,以他的战斗智慧,哪怕是被血蝠影响,偏于暴虐冲动,常有虐杀所见一切的想法,也不该真个出那种昏招才对。一定是在什么时候,被悄无声息地控制了。 然而精神上被操纵过,怎么会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他反复回想当时,好像只是感到了一种莫测的危险,只是觉得绝不能让姜望使出他的杀手铜,只是认为自己一定要打断姜望的恐怖爆发。 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最强大、最不可能被躲避的杀招。 这种选择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只要稍微想一想,就应该会放弃掉。 那彼时为什么…没有“想一想”? 是在那时候中的招吗?还是更早就已经潜伏? 为什么灵识之中,毫无痕迹? 通天宫、蕴神殿、五府海,全都没有找到被入侵的证据。 越是捕捉不到痕迹,触让越是觉得不安,越是疑神疑鬼而时间当然不会为他停留,战斗更不会为他顿止, 夏国五位候爷,已经战死其三, 此刻大夏广平侯的头颅,在差望身后高飞失去了头领的尸体,在姜望身后坠落。 喷飞的鲜血作为背景,姜望已经再一次的提剑杀来! 仿佛断臂的不是他,伤痕累累的不是他,以寡击众的不是他, 仿佛他才是占据绝对优势的那一個! 一身血污,掩了他的眉清目秀, 猎猎冷风,撞过他的清晰棱角, 青衫以血染,长剑似龙游。 他的剑和尚彦虎的拳头,一瞬间交击了千百合。 气劲进飞,火花四溅! 除了猝不及防之下,被自己人的神泣掀翻,直至此刻,尚彦虎依然可以说是毫发无损的状态。 仗着浑钢劫身,完全不在意防御,拉开铁拳似挽弓,一拳直似一箭行! 他完全放弃了霸都拳法,改用大夏军中秘传铁箭拳! 因为此拳简单直接,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机巧百变,相对应的,也不容易在战斗中被干扰。 出拳则是箭离弦,断无更改的可能便是故意用此拳术,使姜望那门神通有可能的控制无法生效。或者说,就算短暂生效了,也不能影响拳头的继续! 铁箭拳不是一门多么高深的拳法。 但是它的攻击凶狠凌厉, 尤其是在尚彦虎嶙峋神通的驭使下,完全具备打死神临强者的力量, 这架势一拉开来,拳似以万箭齐发。 两个人之间的厮杀,打得几如万军冲杀, 开战之前谁也没有想到…… 在赶赴北线的路上,围杀齐国天骄、洗刷皇陵之辱,这般顺手的事情,竟然会打成这样的局面。 安国侯靳陵死了,阳陵侯薛昌死了,广平侯复死了, 但尚彦虎的拳头仍无动摇!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永远相信自己的拳头可姜望独臂残躯,更是越战越勇! 剑杀靳陵,斩首郦复,此刻他的意和势,都在一生巅蜂。一身所学,自如挥洒。举手投足,皆是神来之笔。 双方厮杀正烈,一时难见胜负, 而触让的剑指,就在这时候落下! 幽蓝火焰腾出三尺长的剑芒,锋锐一时凛人。 为什么他敢在此刻放开顾忌,杀入战团? 因为就在尚彦虎冲杀在前的这么一会工夫里,他已经在自己的心里,以秘术刻下了思想烙印提醒自己,每有选择,先想一想! 以此来排除被操纵的隐惠,对抗姜望那不知名的神通神魔身的触让剑指一落,战局立刻呈现碾压之势! 姜望连吃两记箭拳,被打得剑架都散开了,胸骨凹下去一块。 触让的幽火剑芒,也穿侧腹而过, 若非三味真火赞解得快,半边身体都要冻住! 像是一叶孤舟行怒海,随时有倾覆之祸。 但姜望毕竟是姜望, 这边才焚幽火,就倏忽纵身前赴,再以剑横,带起漫天火雨,又复掀起一轮快攻! 尚彦虎已是神临境中的强者,拳势拳意,皆为一流。 神魔身的触让其实杀力更胜几分,若不是每一次攻击都需要多一层思考,姜望的局面还要更难, 但无论是拳箭愈来愈疾的尚彦虎,还是谨慎镇御自身凶性的触让,都不曾在姜望的眼睛里看到动摇。 他好像绝不肯退,绝不肯逃,他好像坚信他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份信心从何而来? 明明身上的神通之光都已经开始黯淡了。 明明血气都已经有了衰意仍选择以攻对攻! 触让那被杀意充斥的脑海里,忽然生出一丝惊醒是否我其实又已经被悄然控制? 这一步步的进攻,其实反倒正在走进陷阱? 思想烙印出现问题了吗? 他下意识的攻势便放缓了, 错误! 姜望的剑术一瞬间狂暴起来。 八音焚海、五识地狱、怒火、降外道金刚雷音、剑花焰雀… 剑演万法,雨泼一般向触让倾落。 他的身形灵动无比,绕触让疾飞,穿梭似电!以触让为盾墙,避开尚彦虎攻势的同时,也以触让为箭靶,疯狂进攻! 果然有阴课!果然已经中招!这位年轻的齐国天骄,布局良久,已经到了落子屠龙的时候! 触让心中生起这样的可怕警觉, 在短暂但切实有过的思考后,蝠翼一振,他以恐怖的速度,猛然拔身高飞,脱出战团! 错误! 青云碎灭了,姜望的身形更在高天,姜望的长相思竟然迎在触让的头顶上空, 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去路! 剑光如潮、焰光如海,几乎将他腾挪的空间全部封死。 怎么会有如此精准的预判? 这种每一步都被料到的感觉! 还有什么绝杀的手段要爆发? 那三尺青锋上流转的火线,像是赤色的勾魂笔痕。 复的死,靳陵的死,一幕幕在脑海中如灯花轮转。 触让感觉自己被赤血鬼蝠的恐惧意识冲击得快要失去掌控了,他难以承认他自己也感到了恐惧—— 吼! 他仰天狂吼起来,啸动了【神泣】! 错误! 姜望的人和剑,在这一刻有痛苦的静止,定在空中,几乎像是一尊失去了所有灵性的神塑, 可是一缕不周风在这之前已经斩出霜白色的风,早早化作一根森冷的长钉,更在神泣发动之前就已经贯落。 在神泣全方位无差别的恐怖杀伤里,杀生钉不受半点影响地前行,落在触让的头顶…贯穿了那幽蓝色的头盔! 在不知姜望神通全貌的情况下, 尚彦虎和触让做了不同的应对, 事实上尚商虎的方法是正确的,而触让的方法,错了歧途并不是不让他思考,而是让他思考的时候,倾向于错误的选择, 事实上彼时的他的这种思考,这种选择也是受了姜望歧途的影响! 从一开始他就踏上了歧途! 错误! 错误不断地导致错误。 而这最终的结果,必须他自己来承受! 一枚杀生钉,直接火了幽蓝色的魂火,一路往下,钉破血肉,从脖颈贯穿到脚底板,而后才散为霜风一缕,飘飘而去。 神泣夏然而止, 神魔身就此尚解,死得极透的触让和赤血鬼蝠,各自残败地坠落第二次承受神拉的尚彦虎,这一次及时作出了应对,倒是并没有比姜望晚多少恢复。然而他需要面对的,是太令人绝望的局面。 从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局面,一步步演进至此, 一个个身份实力地位都不比他美的大夏王侯,一个个战死在他面前而他确定他已经尽力! 这怎能令人不绝望? 换做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作为最后的存活者,这时候也应该已经失去斗志了。 但他毕竟是尚彦虎,毕意是北乡侯。 如此时刻,他只是再一次握紧他的拳头,直视着望:“那么,就当做一切从头开始,就当做只有你和我,让我们就这样分生死!" 姜望没有说话。 唯一的回应,是剑指其人。 道元狂妄地炸响着,尚彦虎身上铁灰的颜色,再一次往更深邃转变,而这时天地之间,有一种太明显的改变已经发生! 无论是身为大夏北乡侯的爵名权柄,又或是身为神临强者的感知,他都已经察觉到,笼罩大夏帝国万里山河的护国大阵,在这个瞬间发生了明显的塌,力量缩水过半! 在贵邑城肩然伫立,同央城防线稳如泰山的情况下,边路无论打得有多么激烈,都只会一部分一部分地与护国大阵脱节,如树落叶,不损其根—一这是护国大阵设计之初就有过的考量护国大阵不可能岗塌至这种程度一除非在东线战场被放弃之后,北线战场也崩溃了! 明明还有其他的神临强者去了北线,明明有天机真人任秋离出手…怎么会? 无论心中有多么的不敢相信,有多么不圆相信,客观的事实无法改变尚彦虎二话不说,掉头疾飞! 这一下撤身,意然冥中带动了天地交感这一场以二敌六的神临之战,至此完全分出了胜负! 夏国五位王侯一头异兽,战死者五,逃离者一。 一时唯有姜望独立高空。 在这一刻,他的势和意,已然极尽升华! 从在眠西战场折出那道途一剑开始,他就已然拥有无感凰唯真留下的神临之秘,令他有机会塑造无缺。 但还需要一个契机,来自然而然地成就,把握无漏。 六大神临相围,不成神临则必死,此天理必然。 重玄胜悬危,三千得胜营士卒受围,不成神临则无救,此人情必然。 天理人情至何斯! 所以他水到成,一步成就。 而他联手重玄道,以两神临胜六神临,已然佐证了自我一一世上已不存在另一种可能,这就是他一路走来,最完美的答案! 但,还没有结束。 艺望独臂提创,已经踏云而走,直追尚彦虎无论护国大阵如何,北线如何,东线如何对他来说,这场战斗还末结束。 他要的不仅仅是胜利见歧途者,安能不死?! 桑府东部的这处空地,一时人飞鸟散当重玄胜被谢准安拎在手里飞落此处时,只有已经被打得几成焦土的战场,还在描述那场战斗的修烈。 崩溃的神意在空气中复杂地纠缠神临层次的血痕,犹带了一丝不甘散去的灵性. 在几具横陈的尸体之外,重玄道靠坐在一颗老树下,一身白雪染红梅。 他的眼睛睁着,尚有一种迫人的凌厉,但意识已经沉睡。 他的左手还虚握着,像是握着他的刀,但是手中已无月光。 重玄胜正要上去推醒他问姜望的情况,谢淮安已经情绪难言地开口:“八个神临在此混战,死了五个,昏迷了一个,还有两个一追一逃,离开了现场!“ 这战果实在惊人! ”逃去哪里了?”重玄胜连忙道:“请谢帅速去救人!" 谢淮安语气复杂:“从战场痕迹来看,姜望是在后面追杀的那一个。" 重玄胜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一身紧绷的肥肉,全都垮了下来,头一歪,便昏了过去虽说临武战争已经结束,谢淮安正率部西来。 但以重玄胜的速度,怎么可能那么快碰到谢淮安? 他完全是依靠燃命秘法,才拥有了超出极限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里,判断出谢淮安的行军路线、拦截谢淮安,说服这位东线主帅亲自出手,才有了眼下这一幕。 此时心弦一松,再不能格住。 谢淮安看了看这个胖子,又看了看那边树下的年轻人,忍不住叹了一声:浮图虽死,壮怀犹在! 他的眼神悠远,好像看到了一慕幕旧事而远处已经响起了大队齐军的马蹄声, 轰隆隆,轰隆隆。 阵阵如春雷。 () 1秒记住顶点:。 没写完 如题。 紧赶慢赶,还差很多。 眼看着中午不可能写完了。 算了先去吃口饭。 等晚上十点吧。 算了晚上十一点半,稳一点。 再有十二个小时总能写完了!!!我就不信我能卡死。。 晚上十一点半见! 《赤心巡天》没写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两百四十一章 千古兴亡多少事,留得汗青照此名 “那年九岁,朕不懂事。” 宝华宫内,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声音从丹陛之上落下来,有一种俯瞰众生的味道。 “今年朕四十二岁,朕仍然不懂事。” 那孤独而尊贵的龙椅上,端坐着如今的夏皇帝。 他的声音沉下来,有一些压抑,也有一些威严—— “朕的儿子都成年了!” 华丽威严的宝华宫,今日空荡荡。 并无一个朝臣。 他的声音愈见寂寞、也愈见威严的回响。 从夏帝姒成的视角,一直往前看,掠过丹陛、玉柱、甬道,在宫殿的尽处,高大的宫门下,有一个华贵的身影,站在光里。 光太刺眼,让这个人的面容不太能被看得清楚。 就像这么多年过来,这个人,这张脸,已经变成了一种符号。 他已经看不清,也想不起来很久了! 夏天子的声音回响了很久。 站在光里的人才说道:“国师忠心耿耿,剖肝为国,一生尽付国事!你若是懂事了,何至于这般待他?” 她抬步往殿中走。。 足音敲得宫殿寂寞。 真个是好寂寞的皇宫! 夏皇帝坐在他的位置上,看着盛装走来的夏太后,看着他的母亲。 他好像从来没有从这個角度,看过这位大夏帝国过去三十三年实际的掌权者。 他乃大夏天子,却是第一次俯瞰此人。 “哦?”他的声音是漠然的:“他既然有必死之志,想来也不在乎怎么死。他胆敢置朕于险地,多担点恶名又如何?” 夏太后走了一步就停下,她在殿下,抬眼仰望丹陛上,真不敢相信,这是当年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毕竟是先帝的子嗣啊。 就算再无能,再庸碌,也不可能全无雄心。 只可惜这三十三年来,她殚精竭虑,全心扑在国事上,将几乎被打成一片焦土的夏国,重整出这万里璀璨山河……却是忽略了,如何教导一个孩子,一个皇帝。 她终究不是先帝,做不到内修德政、外治武功,尽皆游刃有余,还能时常把皇子皇女带到身边教导,甚至于关心每一个大臣的丧葬嫁娶…… 今日夏国能与齐国死战,能有这么多文臣武将慷慨赴死,皆是先帝当年的遗泽。 先帝…… “就连先帝当年,也未有启动长洛绝阵。”夏太后道:“你怎敢……” “母后!”夏皇帝打断了她:“今年已是神武三十三年!” 他并没有再说其它的话。 可是还需要说什么呢? 还有什么话语,比这更冷酷? 夏太后本来有太多的话想说,可到了此刻,全都说不出来。 她平静地立在大殿里,凤冠之下,是一双再无波澜的眼眸。 她只道:“先帝慷慨赴死,尚有三十三年国祚。便看今帝行此大事,又能为社稷续命几年?” 分别在宫殿的两端。 她站着,天子坐着。 是母子。 是君臣。 宝华宫外的天光,不肯落进殿门里来。 …… …… 天光对世间万物都不吝啬,除非你有意抗拒。 贵邑城可以是明亮的,江阴平原同样如此。 巍峨的同央城沐浴在灿烂天光中,有一种史诗般的壮丽感。而这座城池上空,密密麻麻的齐国棘舟,同样清晰明朗! 如骤雨般倾落的棘枪,流淌在阳光里,遮蔽了大半的天空。 紧急军情也在此刻惊传—— 南斗殿天机真人任秋离,暗藏天意,潜匿动机,突然出手,重创大齐三十万郡兵元帅陈符! 而田安平力挽狂澜,于万军之中证就洞真,以所部战死九万人为代价,逼退任秋离,阵杀触公异!于是东线夏军一溃千里! 北线战场的这两条消息,几乎是同时扩散开来,震动齐夏双方! 曹皆手上,当然可以收到更详细的情报—— 田安平的这场胜利,完全可以说是用手下将士的尸体堆成。 据说在战场之上,他亲持法刀,有敢言退者,杀!有迟疑不进者,杀!有进而不速者,杀! 他身为东线左路元帅,亲掌的十万齐国郡兵,这一次战死了九万之众,其中他自己就刑杀了八千! 硬生生用九万郡兵的性命,击溃了夏军的意志,堆死了大夏触氏镇族真人触公异。 此战之后,还活着的一万郡兵里,有两千多人精神失常,一千多人选择了自杀。 而他的嫡亲兄长田安泰,也在这场战争里疯掉了! 但是曹皆并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评价,而是将这份战报随手放到一边,将目光放到了远处—— 东线战场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北线战场大夏奉国公周婴、宣平侯樊敖等,尽皆战死,东域诸国联军主帅谢淮安已经挥师西进,兵锋直指贵邑。 此刻他立在高大的戎冲楼车上,眺望着那座好像坚不可摧的同央城。 在他和同央城之间,浩浩荡荡的大齐将士如海潮奔涌,填满了视线所及的一切空当。 那不断响起的恐怖啸声,是射月弩接连不断地在发射。 战车 今日的江阴平原,不会有一寸平静的土壤。 秋杀、逐风、春死,三军齐出,最后的决战……已经开始! 重玄褚良、李正言、陈泽青,都亲自领军,不断地冲击城防。 整个江阴平原的天空,有一种斑斓的色彩,那是几位衍道真君遗留的道痕。 阮泅与姒骄,晏平跟虞礼阳……四位衍道强者,还没正式开始交手,但道则已经开始碰撞! 咚咚咚!咚咚咚! 巨大的战鼓一遍遍擂响,仿佛在回应三十三年前,齐人在贵邑城下不甘的呐喊。 紫微中天太皇旗高傲地飘扬,放肆地展现着东域霸主的威严。 这场举世瞩目的大战,正坚决地走向终点,走向最后的胜利。 但曹皆的目光,仍然是平静的。 他那被形容为小媳妇苦相的面容里,具备一种伟大的坚忍。 使得他能够扛住所有压力,坚定不移地执行自己的战略,从而把这场伐夏战争,一步步推进至现在这个阶段。 这些压力…… 不止是夏国的顽强,不止是景国的强大威慑,不止是齐国内部催促、不满的声音,甚至于不仅仅是百万大军的生死、齐国伐夏大业的成败! 还有他自己从开战那一刻就不可能避免的焦虑! 他的整个政治生命,他的一生名誉,都倾注在这场战争中。 他比任何人都想赢得痛快,赢得精彩。 但在很多时候,只能选择一种不被人理解的笨拙!甚至丑陋!只为了最终的胜利。 于今他站在这里,昂首直脊。 他感受到一种少有的、骄傲的情绪。 并不是骄傲于他掌控了一场大国之战的胜负,而是骄傲于自己,能够有这样的坚持,有这样的勇气。 他的目光平静如海。 直到…… 一枝桃花飞来,泛起了微小的涟漪。 俄而涟漪化为惊涛! 一开始只是唇红齿白的美男子,漫步在小巷中。 一开始只是一树桃花,过早地迎了春。 这不是一个浪漫的日子。 但锦衣华服的美男子,随手折了一枝。而后抬起了多情的眼眸,穿过小巷、长街、屋宇、城楼……以及交战中的近百万大军,看了过来。 他看向曹皆的时候,他就已经靠近了曹皆。 便将手中桃枝一递,递过来一整个料峭的春天! 同央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若无齐军,这该是一个温暖的日子。 若无曹皆,这是花开时节! 虞礼阳的声音,自有他一贯的温柔,但轻飘飘地,便砸来了整个夏国的仇恨翻涌。 “此中桃花艳似血,应插在曹君颅骨!” 曹皆的眸中有惊涛,但曹皆一动不动。 “贝郡有冻雪桃花,花中极品,世所罕见。三十年一开,一开三十年。岷王如果喜欢……老夫可以割爱。” 说话间探出来一只清瘦的手,很是随意的拈起了这枝桃花,也收下了夏国人无法释怀的春天。 不显山不露水地轻轻一嗅,清癯老者脸上带着微笑。 大齐帝国立国以来,唯一一个在相位上成功超脱官道,伟力归于自己、站上超凡绝巅的相国,晏平! “姓晏的有这份心意,本王颇为嘉许。” 姒骄还站在同央城的城楼之上,但是他的拳头已经先将曹皆身周的空间碾碎:“来日攻破临淄,必与岷王同去贝郡赏玩!” 但是星光流动如水,那碎灭的过程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 墨玉发簪斜插,面容年轻得过分的钦天监监正,只是平静地说道:“我为你算了一卦,你好像做不到。” 他语气竟是异常的认真。 随后天上地下,一时出现了覆盖整个战场的星光网络。 无尽星光流转,一瞬间便将四位衍道真君带离此地,直去天外。 轰轰轰! 天空被不知谁散溢的力量,撞出了一道长痕,好像一条巨大的峡谷,倒卧在高穹。 而武王的声音如惊雷留下了—— “长生君!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他在呼唤南斗殿之主,曾经号为南极长生帝君的伟大存在! 战场上有闻此名号者,无不动容。 但夏军没有时间欢呼,因为齐军仍在冲锋。 曹皆仍然稳稳地站在戎冲楼车上。 视野里并没有任何身影。 声音中也没有任何异常。 但是在命运的长河里,有一个身着冕服的模糊身影,行走在曹皆的命途中! 模糊的身影有清晰的威严,他轻叹一声:“曹皆,到此为止。” 声音里的意蕴如此坚决,那像是一种天理般的陈述,决定的是曹皆的一生,且再也没有转圜的可能。 但是随着他最后一步的踏出,在这段命河里,突然掀起滔天的血色。血色如海,将这模糊的冕服身影所席卷! 从始至终,曹皆都平静地面向战场。 多少衍道强者的交锋,他并不移开一次眼神。 …… 跨过广阔战场。 同央城楼上,奚孟府收回了目光。 没有任何意外。 他知道齐国人为此战做了充足的准备。 他也一直清楚,仅仅靠长生君的出手,应无扭转战局的可能。 但他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怀着软弱的期待,眺望曹皆。 然而什么都没有看到。 武王准备的这一记后手,根本就无声无息地被化解了。 他甚至不知道,长生君到底来了没有,到底有没有出手! “嘿,我突然想起来。” 忽然出现的柳希夷,一拂袍袖,将一根撞落的巨大弩箭挥远,随口说道:“当年先帝战死后,我们举国死战,正好守了三十三天。” “你想说什么?”奚孟府问。 “今年正好是神武三十三年。” 柳希夷道:“我向来不喜那些龟卜卦算,只相信人定胜天。也不知是不是太老了,现在开始感觉冥冥之中真有天定。” 他垂眸而叹,显得衰老极了:“那三十三天的努力,换来了三十三年的国运……而亡于今日矣!” 奚孟府没有说话。 大夏亡于今日矣…… 时至此刻,这已经是他和奚孟府看到的结局。 尽管他们还在等待。 …… …… 平静的眼神,非是曹皆独有。 若是把曹皆的脸,换成血污未褪的姜望,其实也不很违和。 只不过是一双眼睛看着千军万马、名将雄城,一双眼睛,只看着自己追击的敌人。 同样的平静,代表同样的笃定。 青衫染血的大齐青羊子,提剑追逐夏国北乡侯已经很久。 横穿整个桑府,一直追到了长洛。 在这个过程中,他迫近过几次,但每次都被尚彦虎强行甩开。凭借着恐怖的肉身防御,尚彦虎生受了不知多少次攻击,仍然生龙活虎。 众所周知,广平侯郦复的祖籍就在长洛。 但人们说起长洛现今最有名望的人,还是第一个想到奉国公周婴,哪怕周婴的祖籍并非长洛——谁让他最出息的那个儿子,在长洛地窟一守就是几十年呢? 周雄将来必定承爵,那么奉国公不是长洛人,又是哪里人? 陆地瀚海贯入大夏,万里长河至此而歇,所以夏地历来就有龙兴之说。 当年大夏定都贵邑,与长洛府相去不远,也有控扼长龙、雄视万里之意。 长河东入夏境,一路雄流,是夏国西部最有名的风景,多少文人墨客在此留下不朽诗篇。 但是这风景,到无定堡便止。 这座以混金石为基础材料筑造的堡垒,矗立在壁立万仞的思归崖上。前人有诗言之,说是“长河至此思西回!” 可谓险极。 游人的脚步,到思归崖便止。 无定堡以东,靠近长洛地窟的位置,尽数被划为禁地。 常年有一支军队驻扎无定堡,人数在七千上下,论起个体精锐程度,几乎可以说是冠绝诸府,只在镇国、神武二军之下。 哪怕是齐夏战争进行到如今阶段,无定堡里也依然留有两千人镇守,可见此地的重要。 长河蜿蜒,绕思归崖而走。 崖面光滑如石镜,此时平静的长河如水镜。 故而这里也有“双镜河”的名头。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划破长空,在广阔的长河水面,留下两道长痕。 一路追击至此,姜望早有不妙的预感。他本以为尚彦虎是要逃往贵邑城,因而在追击的过程中,还有意地控制方位,提前阻止。 但尚彦虎根本就西去不回头,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往贵邑城去的意思。如今更是一头扎进长洛府,直奔长洛地窟! 虽然不知道这长洛地窟下有什么秘密,但想也知道,尚彦虎如此执意去做的事情,对齐国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铛铛铛铛铛! 姜望急追在尚彦虎身后,燎着火线的长剑,杀出了重重叠叠的幻影。 但尚彦虎硬扛着伤害,头也不回地往前冲! “大夏禁地,来者止步!” 无定堡外,洪流奔起! 平静的长河一瞬间就变了模样,庞然水龙冲天而起,张牙舞爪,横住前路。 留守副将第一时间就启动了守关大阵,两千多训练有素的精锐士卒,也迅速开始集结。 尚彦虎疾冲怒吼:“奉前线军令入地窟,速与我开关!” 留守副将毫不动摇:“周将军有令,未得他亲准,任何人不许进出地窟!” 尚彦虎骤然回身,拳发如万箭横空,生生将姜望逼退数丈,而后一回身,抖出一张圣旨来:“我乃大夏北乡侯,御印圣旨在此,敢不让行者,以叛国论之!” 他也是真急了。 东线彻底放弃,寄予厚望的北线也被击溃。尚在僵持的同央城,面对的是齐人的绝对主力。无论怎么看,这场战争都已经找不到任何翻盘的希望。 而他早已得到天子之命,要在关键时刻启动长洛绝阵、引祸水覆世,扫灭齐军主力。 眼看着再不启动,夏国就已经没有了,所以他才会选择逃离。 不然与姜望死战,他何所惜? 说是前线军令,主使责任便由奚孟府来担。 拿出盖了御印的圣旨,这责任就须得夏太后来担! 因为大夏朝政的主掌者,三十三年来本就一直是夏太后! 虽则天子令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以圣旨开关。” 天子以增援前线的名义,不着痕迹地调离周雄,让无定堡只留下满足最低驻守标准的两千人,就是为了让尚彦虎在必要的时候,也能做到强行冲关。 但时至此刻,他哪里还有时间冲关? 他当然清楚奚孟府是如何忠心为国,当然知道当今太后是如何勤政爱民。 但他更明白—— 先帝血脉,才是这大夏正统。 大夏正朔天子之令,他必从之! 圣旨一出,立时便对无定堡的阵法造成了压制。 守将也再无二话,直接控制大阵,打开封锁。 那庞然水龙轻轻一抬爪,尚彦虎便已经疾身穿过,直接沿着奔涌的长河,往长洛地窟而去。 还不忘了回手一指姜望:“此人齐贼,诛之!” 无定堡守军立即移动弓刀。 但姜望几乎是贴着尚彦虎而飞,顶着尚彦虎的铁箭拳以攻对攻,使无定堡一众守军不知如何发箭,令那庞然水龙也不知该不该落爪。 姜望在激烈的战斗间隙,猛然一个转眸,赤金色的眸光,瞬间落在了无定堡守将身上。 五识地狱召发,使其茫然无觉。 而后遍身起焰,三昧真火一焚而走,渺似云烟。 好歹也是一位外楼境的修士,是周雄的左膀右臂,在神临境的姜望面前,已是连一个眼神都撑不住! “贵邑已破,夏皇已死,此地并入齐土,挡我者杀无赦!” 降外道金刚雷音滚滚而出,将一众失去主将的士卒震得东倒西歪。侥幸站定了的,也目露骇然。 姜望已经身如电转,随着尚彦虎一前一后,向地窟疾飞。 无定堡尚在,闯关者已远! 长河流过思归崖,往东复行数十里,气势就陡然一变。 轰隆隆隆。 大河奔流,发出天雷般的轰响,陡然落进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天坑中! 人在这头,一时往不到那头。 结合大夏舆图来看,这个天坑的实际大小,几乎可以占据长洛府三分之一的位置。应该是有阵法遮掩,收缩了空间,才叫它没有那么突兀。 这就是长洛地窟,现世最大、最神秘的一座地窟,是为无底之渊! 尚彦虎便如一块铁铸的人像,直接砸进了地窟里。 姜望毫不犹豫地跟上,又冲尚彦虎斩了十几剑。在如此激烈的追逐中,他依然把控着十几剑斩在同一条线。 嗤! 寒芒带走几滴飞血。 这一路持续不断地进攻,总算割破了浑钢劫身的表皮。 虽还不能入肉太深,但毕竟已是突破。再有一点时间的话,总能彻底击溃防御。 尚彦虎一声不吭,加速下坠。 顷刻间已下落数千丈,仍然只听得瀑声轰轰、河水如练,见不得此窟之底。 “北乡侯!”姜望边追边道:“夏国灭亡已是定局,你却还有漫长人生,何不就此归降?也好以你一双铁拳,继续护佑夏地百姓,使他们免受欺凌!” “降齐?”这一路上劝降的话也已经说了很多遍,尚彦虎却是第一次回应:“你敢留我性命?不怕我暴露你的神通秘密?” “北乡侯的意志令我佩服,立场不同当然誓杀彼此,敌我相争应求不留后患。但世间少了你这样的人物,也不免叫人遗憾!”姜望道:“你若肯降,我当然也愿意相信!” “哈哈哈哈!”尚彦虎哑声笑道:“相信?誓言不可信,誓约皆可违,世间一切约法,总有破解之道!你拿什么相信我?!” “北乡侯这样的人物,若是不能替我保守秘密,我也认了!”姜望只道:“我姜望之成败,非由一神通而定!” 尚彦虎缄默不语,只是飞得更疾。 姜望又问:“北乡侯不相信?” 尚彦虎的叹气声,像石头一样沉重:“我信了!” 但是在下一刻,他的一身铁灰之色,陡然间放出万丈灿光! 灿光收敛,显现第三劫身! 那是一种坚硬的钢白色,如亘古之冻土,如不化之坚冰。 “齐国有这样的年轻人,我大夏输得不冤!” “但我是夏国人。” “祖祖辈辈,生来在此,生来如此!” “哪怕终究是战败,我也须叫天下人看到——夏国人曾经存在的证明!” 说话间,他横身一撞,撞进了瀑流之中! 姜望一剑斩出天柱折,紧随其后,剑分瀑流。虽然让尚彦虎在前面抵御了绝大部分的冲击力,但是在这长河坠落的恐怖瀑流中,他的剑还是格外沉重。 剑气狂飙,斩开瀑流,顿时视野显阔。 谷腒 此处瀑流之后,竟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洞窟。 随着尚彦虎撞进来,他随身携带的那一份圣旨金光大放!虚空中好像有一个伟大的存在,正在宣读着某种不可违逆的意志。 整个幽暗洞窟瞬间亮堂起来,爆发出一道又一道的华光。 那无数的华光之线,隐约组成某种繁复华丽的阵纹,似龙似虎。 一时间虎啸龙吟,风起云涌。 而尚彦虎猛然扑到一尊青铜巨鼎之前,双手把住鼎耳。他的身体里,发出弓弦拉满的那种声音,全身绷劲,如拔山河! 姜望心中生起一种巨大的警兆,黑白色的神通种子疯狂颤动。 他眸中的赤光尽数褪去,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转飘渺幻影,一幕幕如似天地混转! 他使用歧途,干扰尚彦虎,让尚彦虎做出回头搏杀的选择! 但这时候他才发现—— 尚彦虎的双足已经陷进了地里,仿佛在底下生长根须。他钢白色的双手竟然融化了一部分,与那青铜巨鼎的鼎耳熔铸在一起! 触让在姜望那不知名神通下的挣扎,已经让他对这门神通有了大概的认知。 因而此刻他在肉身和精神的层面上,以自残自损为代价,完完全全地限制了自己,不让自己有多一种选择的可能! 他只有拔鼎! 世上有一种人,永远不会走入歧途。当一个人的意志足够坚定,沿途的所有选择,都会为他的人生目标让路。 当然,谁又能说,这种偏执,不是在歧路上走得更远了? 嗡! 那青铜巨鼎,好像终于挪开了一隙。 嗡! 这声音不像是巨鼎移动的声音,而像是山河大地的颤动,像是整个夏国的悲鸣! 姜望感受到了一种极度恐怖的气息,那熟悉的感觉,一似于曾经在凋南渊所见的那样,无比压抑,无比紧张,每一滴水里都藏着无尽的恶念! 此时此刻的这种恶意,比凋南渊更强烈,又何至于千倍万倍? 自青铜巨鼎之下冲出来的,是现世之【祸水】。 是整个现世,千年来、万年来、数十万数百万年来……无尽的负面! 而覆盖整座洞窟的大阵,正是夏襄帝姒元当年所布置的长洛绝阵。那一尊青铜巨鼎,正是枢纽所在。 圣旨一落,北乡侯负皇命移鼎。 于是长洛绝阵顷刻发动,一边勾连那无底之渊里的祸水,一边贯通了大夏护国大阵! 这一刻的确整个夏国万里山河都在动摇! 贵邑城中,宝华宫内,夏天子骤然攥紧了拳头!夏太后站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有一声极轻的叹息。 同央城头,奚孟府长身而起,柳希夷默默走到他身边。 一位国师一位国相,脸上已经没有太多的表情。 他们完全拥有遗臭万年的觉悟,粉身碎骨也全然接受。他们的力量合贯到一起,他们的权柄互相分享,他们操纵着整个护国大阵的力量—— 那是何等浩瀚的力量?这个伟大帝国在漫长历史中的积累,尽数付予这最后的一搏。 覆盖整个江阴平原的天穹,裂开了! 不仅仅是衍道强者交战留下的余痕,而是真正的、在时间和空间的意义上……共同发生的开裂。 整个战场上几近百万的士卒,绝大部分埋头厮杀,浑然忘我。但同样也有很多在冲锋路上的人惊骇抬头,已经自那恐怖的天穹裂隙里,看到了浩瀚如海的恐怖奔流! 那复杂得已经不能够用具体的颜色来描绘的水。 每一滴水中,都蕴含着恐怖的力量。 在天穹裂隙里奔涌的,是极端的恨、不可消解的怨、永恒的嫉妒……它可以说是一切负面汇聚而成的、毁灭世界的可能。 祸水就此要倾落江阴平原! 但听得—— 喀嚓,喀嚓。 那恐怖的天穹裂隙,在开裂的过程中,竟然僵住。而后出现了点点星光……无尽的星光汇聚在一起!星光如幕,竟像是一道薄膜,封住了天穹的伤口。 所有带着毁灭的祸水瀑流,也暂时静止在空中。 奚孟府愣住了,柳希夷愣住了。 就连立在戎冲楼车之上,始终面不改色的曹皆,在这一刻也目露讶色。 不知究竟为何! …… …… 长洛地窟之内。 那青铜巨鼎已经移动,祸水开始泄露。 恐怖的气息四散奔流,有着吞噬一切危险。 长洛绝阵的力量,与大夏护国大阵连接到一起,让主阵者拥有了调度祸水的能力。 姜望暂时还不能知道,这让他感觉到本能恐惧的力量,究竟与什么相关。他甚至不知道,这就是祸水。 但是他能够感觉到,尚彦虎正在释放的某种恐怖力量,具备灭世的可能! 这种世界毁灭、规则破碎前的感受,他在山海境中,已经经历过一次。 印象太深刻! 山海境天崩地裂的末世景象,他绝不愿在现世里重见。 在这一刻,他调动所有的力量,剑撞尚彦虎! 剑尖首先涌出的,是全部余量的三昧真火。 熊熊烈焰,一瞬间覆盖了浑钢劫身。 从桑府东部,一直杀到长洛府,再杀到这长洛地窟中。 三昧真火焚这浑钢劫身,已何止十次百次? 他对尚彦虎的“知见”,已经太多! 那不可磨灭的钢白色,在烈焰中竟然迅速转向铁灰。 已经进入第三劫状态的浑钢劫身,在三昧真火的焚烧下,不可挽救地向第二劫状态退转。 了其三昧,而后焚之! 呼呼呼! 不周风在吹动! 霜冷的杀生长钉,一套六根,一根接一根地贯落。 第一根碎成了风,第二根接上。 第二根受阻于浑钢劫身,第三根接上…… 如此到了第五根。 意志顽强如尚彦虎,也仰头发出一声痛吼:“我固当死!痛快啊姜望!” 第五根杀生钉击破了浑钢劫身,代表着极致杀力的不周风,在尚彦虎体内呼啸! 历得百劫成此身,一朝身死万事空! 铛! 霜风撞在了青铜巨鼎上,发出孤零零的冷响。 将自己与青铜巨鼎熔铸一起、誓死不让的尚彦虎,却是已经被抹去了痕迹。 但祸水已经泄露! 那青铜巨鼎已经挪开了一隙,祸水与现世之间的屏障已经打破,无穷无尽的负面力量正在奔流! 虽则大部分的力量都被长洛绝阵转向了它处,可仅仅是散溢出来的部分负面力量,就让姜望有一种神临之躯正在溶解的感觉。 金躯玉髓都扛不住! 他猛地贯力于臂,道元狂涌,血液奔流,肌肉一块一块地炸响,奋起所有,试着去推回这巨鼎,但青铜巨鼎纹丝不动! 不仅仅是他的肉身力量远不如尚彦虎,更是因为,他此刻推回这青铜巨鼎,同时也要压制祸水的气息才行! 尚彦虎受夏帝皇命,享国势加持,控长洛绝阵,才能够推动青铜巨鼎。 姜望单人独臂,怎么可能做得到? 真乃蚍蜉撼大树! 此时抽身远遁方是良策,天塌了自有高个子顶着。 这青铜巨鼎不是他推开的,这长洛绝阵不是他引动的,他没有半点责任。 这无垠现世,霸国有六,大宗林立,强者不止凡几。 多少恐怖强者,站在那超凡绝巅,俯瞰人世间? 更有那绝巅之上的存在,站在历史的迷雾中。 此等有可能灭世的恐怖灾厄,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一个刚成神临的年轻修士来面对。 他虽然不知道这青铜巨鼎的根底,但是他完全可以感觉到他的渺小。 他的力量相对于此鼎,不值一提! 他更能够感受到,便是在这仅仅只有细微力量散溢的地窟里,也有某种规则的力量正在崩解。 这是……世界规则的崩塌。 他在山海境里见识过。 再待下去,他或许也会失去脱身的可能。甚至于他的金躯玉髓,已经开始磨损! 但他仍在尝试! 他试着调动天地元力,形成某种封锁缝隙的法印,但天地元力一涌过去,便被那股力量所融化。 他以贯彻了自身意志的、神临之后磅礴的道元力量,试着去填补那道缝隙,但也顷刻就被污染,道元溃散。 他再呼应遥远星楼,倾落如瀑星光,不断地与那缝隙中涌出的负面力量对撞。 或许是因为星光力量更纯粹,这一次稍起了缓解作用。 但那青铜巨鼎缝隙后的负面力量何等浩瀚?一时间,北斗星路倾落的磅礴星力,都不足够,姜望于是开始抽调玉衡星楼里那头老龙的力量。 “小友!糊涂啊!” 森海老龙在星楼里恳切地请求沟通。 “你这是在干什么?” “你怎么挡得住祸水!?” “再不逃走,本座……咱们就——” “祸水?”姜望猛地打断他:“这是祸水?如何应对?” “走为上策——” 姜望猛地提高了抽调老龙力量的强度! “吼吼吼吼!”森海老龙狂吼一阵,一时气疯了:“那是祸水!龙皇当年都没解决,老子有什么办法?!” 看来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姜望一边持续不断地抽调星力,一边心念急转。 还能怎么办? 还有什么法子? 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愿放弃努力。 诚然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可此时此刻,是他站在这里! 他看到,他经历,他就认为自己,应该有所承担。 所谓超凡的力量,超凡的责任! 猛然间视线一转,落到了自己的小臂上,那里有一处星环,正在流动着梦幻般的星辉。 观衍大师所赠,他老人家当年所立的星楼,又在成就星君之后,加以改造! 姜望灵识一动,这星环印记便离手而出,具现出一座威严肃穆的星光佛塔。此塔只在空中一跃,便化作美丽星沙,如水一般,尽数流往那青铜巨鼎被拔起的缝隙,将其填补起来。 观衍大师的实体星楼果然非同凡响。 如此美丽梦幻的星沙垂落后,一时之间,威胁的感觉竟然散去了许多! “镇住了吗?”姜望长舒一口气。 但很快就咕噜噜,咕噜噜。 观衍大师实体星楼所化的星沙之河,开始不断地鼓泡。 那是祸水的力量在不断冲击封锁。 这一座实体星楼蕴含的星力就算再浩瀚,毕竟已经脱离观衍大师,而祸水无垠,它又怎能长镇? 实在无力! 哪怕已经神而明之,面对这种程度的灾难,仍然会感到自身的无力。 正在姜望已经束手无策之时,有一物忽地撞开了储物匣,出现在他身前—— 其貌不扬,可有着炙热的温度。 廉雀交予他的命牌! 今日齐地的铸兵师家族南遥廉氏,曾经就生活在夏国的这片土地上。 那时候这里还不是夏国,彼时占据这里的国家,是名为【燕】! 正是燕国覆灭,曾经煊赫一时的廉氏家族,才一落千丈。仅有一支嫡脉万里迁徙,去到了东域。 此刻这枚命牌,代表的是廉氏之主。 代表着曾经以此地为封地,用祸水祭炼兵器的强大家族! 万年荣光已消逝了,今朝又有何人知? 这块黑色的命牌,曾经被廉雀在天府秘境里交予姜望。离开天府秘境后,姜望又毫不犹豫地还给了他。两人因此结缘,成为至交好友。 而此次出征南夏,廉雀又以这枚命牌相赠,请他寻找廉氏先祖的遗留。 冥冥之中,真有一种命运莫测的味道! 此刻它悬浮在姜望身前,在无尽的时间和空间里,有一种伟大的感应在发生。 它本来绝不会存在,它本来早已经沉寂,若不是祸水开始倒灌! 那种感应,不是什么财富,不是什么名望,不是什么力量,不是人们趋之若鹜的所有。而是……责任! 大燕廉氏曾镇长洛地窟、使祸水不入人间的责任! 人们忘记了,历史忘记了,就连廉氏自己的族人,也不再记得。 可是它还存在着! “夏都西去两百里,有潭曰螭。相传人皇炼龙子为九桥,螭吻悲泣而东,血泪成寒潭!” 姜望骤然惊觉,若是剥开阵法遮掩,从长河地窟的实际位置来看,此地与位于贵邑西部的那座螭潭,其实已经相去不远。 他将长剑归鞘,伸手握住了这块变得滚烫的命牌,于是感应到了那座螭潭! 有一种伟大的力量在与他呼应。 无言,而描述了万万年的历史。 此刻,姜望的目光仿佛洞穿了历史长河,在飘飘洒洒的尘埃里,看到龙头鱼身的螭吻虚影,正悲泣而东! 而后一座古老石桥的虚影,跨越时空而来,就在他的面前,落在了青铜巨鼎之上,将这座巨鼎,撞回了原位! 长河九镇第九桥,是名【螭吻】! 洞窟里长洛绝阵的灿烂光华,一时黯灭! 所有一切危险,烟消云散。 发起时惊天动地,消散时如此悄无声息。 姜望在冥冥之中感受到,在他的命运之河里,好像有什么阴翳,就此散去了。 随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疲倦,如潮水涌来。 参与伐夏以来,除了修行,就是战斗,没有一刻停歇。这一次更是从桑府一直杀到长洛地窟,亲手斩杀五位神临境强者,又想尽一切办法,终于解决了祸水的隐患。 实在是……已经到了极限。 他勉强支撑着释放了一记祸斗印,以极其微弱的幽光,勉强隐蔽自身,整个人便软倒在地。 脑袋碰在鼎身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在这个身心彻底倦怠的时刻,他好像回到了很小的时候。 “嘶……好疼。” 这么小声地抱怨了一句,便沉沉睡了过去。 …… …… 长洛绝阵与大夏护国大阵的连接,勾连了祸水,也沟通了长洛地窟与江阴平原。 数以百万计的目光,眼见得天穹开裂,眼见得祸水倒灌,似有灭世之厄降临。 而后便听得北乡侯尚彦虎那一声—— “我固当死!痛快啊姜望!” 紧接着便看到星光如幕,竟将祸水挡住。 再然后,就是大齐绝世天骄姜望的声音,带着点忐忑、带着点小心的自言自语—— “镇住了吗?” 再然后,便看到天穹裂隙里,星幕开始动摇,祸水又变得狂暴……只见得一座古老石桥的虚影,忽然间横贯天穹裂隙! 那是长河九镇第九桥的幻影,落在了长河地窟,也显化在江阴平原的高空! 那恐怖的天穹裂隙,又迅速愈合了! 所有带着毁灭的祸水瀑流,又重归于天尽头! 最后只有“咚”的一声响。 是脑袋磕在了什么地方的声音。 江阴平原上,数以百万计的人用心去听。 天地之间,只有一个年轻人,极度疲惫的、孩童般的喃语—— “嘶……好疼。” 一场灭世之祸,就此消弭无形。 这过程如此短暂,如此奇幻,但发生了什么,不难判断。 甚至可以说……清晰可见。 夏国北乡侯尚彦虎,企图引祸水倒灌人间,水淹大齐九卒三军。而大齐青羊子姜望,斩之!镇之! …… “哈哈哈哈哈!!” 同央城头,大夏国师柳希夷,笑得手舞足蹈,眼泪都笑出来了。 “天子欲行大事,却不密不周。真是下得一步好棋!不仅于事无补,还帮姜述扫平了人心!!” “哈哈哈哈哈!!” 长笑罢了。 他一甩大袖,就在这城楼之上,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对奚孟府道:“我乃大夏国相,不愿死于齐人之手……有劳国师了。” 奚孟府随手一招,从旁边士卒的腰间,抽出军刀。 便提着这柄普普通通的制式长刀,走向跪坐的夏国老人。 “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柳希夷忽道。 奚孟府看着他,静等着他开口。 柳希夷一本正经地道:“我观这满朝文武,皆是英雄。但堪交者,唯你奚孟府一人。我膝下无子,你也没有爹。不如……” 刷! 一刀斩过,头颅滚落。 奚孟府提着血淋淋的军刀,就此转身。 跃下城墙,杀进万军。 他的身形如此自由,就如当初跳下那条船一般—— “大夏国师奚孟府在此,谁与我决死!?” 他落在春死军的兵潮里。 兵煞涌动了几回,便归于平静。 …… …… 贵邑城,宝华宫。 夏皇帝端正地坐在龙椅上,不发一言。 旒珠垂下,是深不见底的阴影。 而一袭盛装人独立的大夏太后,也只是缄默地转身,走出这宝华宫。 她一路走,挥退了所有太监宫女,独自一人,走回了青鸾殿。 前一脚踏进殿中,后一刻就燃起了大火。 火中的她如此高贵,如此明艳。 比火焰更灿烂,比火焰更辉煌。 熊熊烈焰中那无瑕的玉手垂落,玉指如花瓣一样散开,落下了一张飘卷的纸。 残火未尽,隐约还能看到纸上的四个字—— “青鸾有信……” 就到这个信字为止。 而后这句话也被火焰吞灭了。 …… …… 史载。 道历三九二一年元月。 大夏北乡侯引祸水侵人间,姜望斩之。 大夏太后自焚青鸾宫。 大夏国相死于同央城城楼。 大夏国师战死于万军之中。 大夏武王姒骄战死。 大夏岷王虞礼阳降齐。 重玄褚良先登同央城,手刃大夏镇国军统帅龙礁。 谢淮安攻破贵邑城,生擒夏天子。 曹皆携灭夏之胜,侵吞夏国国运,证道真君! 统治南域东部一千两百七十二年的大夏帝国,宣告国灭! 正是—— “千古兴亡多少事,留得汗青照此名!” …… …… …… 【本卷完】 第四章 非好酒不饮 在今年的元月二十八日,姜望才年满二十一岁。 也就是说,在今日的大祭上,诞生了一个尚且不到二十一岁的、食邑三千户的军功侯爷,其名姜望! 把大齐帝国当代以功封侯的最年轻记录,又生生往前提了数年! 而且食邑三千户是什么概念? 三千户齐国百姓,生杀予夺,皆付姜望一人。 如姜望这般,在伐阳之战理有所贡献的,攻阳而以青羊镇为封地。一方面是借助姜望在当地旗帜般的影响力,帮助齐廷巩固在阳地的统治。另一方面,这种封地,姜望作为封主,只享有税权。且赋税在齐税的基础上,只能减,不能加。 对封地百姓的治理,仍然是延续齐廷的权力。他虽然能够左右镇厅官员的任免,但诸如亭长的位置,也需要向郡府报备。如若残民过甚,也会被齐廷追责。 就像这一次伐夏战争,攻灭夏国社稷后,齐廷也原地划了一些封地,分付给有功将领。诸如姜望受封螭潭、重玄胜受封鸣空寒山本质上也是借助这些伐夏功臣的威望,稳固在夏地的统治。同时这些封地的权力,也远不能及食邑。 更重要的一点是,无论螭潭、鸣空寒山还是青羊镇,都是刚刚打下来而得封。 虽在法理上已是齐地,要切实地治为齐人,还需要时间。属于一种战争的特殊情况。 而封侯所得食邑不同,封的都是那种世代在齐的齐人,是真正与国势紧密相关的大齐百姓。 相应的户籍名册,之后都会交到姜望手中。 姜望可以把他们都迁到自己的封地里去,征归第一批完全由自己掌控生死的百姓。也可以放在原籍,就只是征税。 这三千户百姓的供养,对于超凡强者来说,不算什么太大的富贵。可是它代表的,却是一种至高荣誉。 代表公侯此生,与国同荣,可以和天子一起,享受万民供奉。 食邑越多,对国势就能有越多的利用。 在官道体系中,于修行有莫大的好处! 定远侯在三十三年前就有破夏首功,而后征伐多年,累功无算,凭借灭阳之战的精彩表现,终于封侯。 当时食邑,也只有七千户还是此次伐夏之后,先破剑锋山、逼退虞礼阳,后斩夏镇国军统帅龙礁、先登同央城,又有统御秋杀之功,才增加食邑三千户,益为万户侯。 一般来说,万户侯就已经是勋爵之极。 而姜望在弱冠之年,就已经完成了食邑三千户的成就。 这不仅仅是他個人的荣罐,放诸天下列国,也是能够较论武功的人们欢呼,庆贺的是大齐之未来。 丹阶之上。 姜无华抚掌而笑,脸上尽是开怀。 姜无邪一边笑一边摇头,剥了一颗润白的雪果,一口吞下。 唯独是姜无忧,扶膝正坐,一点多余的举动都没有。满心喜悦,都在凤眸中时至今日,没人再怀疑她当初的眼光。 那一句“所谓英雄,就是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的人。" 几乎从一种美好的寄语,变成了对姜望的切实描述。 而她当初为得姜望一诺,不惜将自己海外资源尽数投入——此等在当时被人们视作莽撞的豪赌,今日再看,却是收益何止百倍千倍的巨利投资? 种下一个青羊男,收获一个武安侯! 如姜望这般年龄就有这般勋绩的,纵览齐国历史,也见不着几个。 秉笔太监丘吉,亲自为姜望披上彰显武安侯身份的华贵蟒袍。 就如为冠军侯重玄遵披衣的,也是与他相熟的秉笔太监仲礼文一样。愈是这些细节里,愈能见天子之恩赏。 齐人尚紫,这侯服亦以紫色为底,贵不可言。身前身后,九蟒如吞云雾。 山河万里在袍角,如梦似幻的星影,只在走动时隐现, 盖去了青衫潇洒,乃得见王侯风流! 此衣一披,已是人臣之极。可以平视朝议大夫,见九卒统帅也无须避道,有旁听政事堂议事的资格,与那上卿虞礼阳一般。 在山呼海啸声中,齐国如今最年轻的两位军功侯爷,各自都从容。彼此对视一眼,暂且退在两边。 而此次伐夏主帅,在夏地证道真君的曹皆,便于此时走进广场,登上高台, 齐天子高坐龙椅之上,俯瞰下来,缓声道:“曹卿辛苦。" 曹皆身披甲胄,拱手为礼,只道:“幸不辱命!" 君臣对话只有八个字,但其间彼此交付的信任,尽在不言中。 天子于是一挥袍袖,江汝默再次展开一份诏书, 这是大齐国相江汝默今日亲自宣读的第三份诏书,也是最后一份。 他的面容过于宽厚,他的声音也极温和。然于此时行天走地,雄震宇内一一 “昔年太祖开国,起家不过十一甲,二十一年定山河及至武帝复国,所拥不过三万兵,三十七战复社稷朕初为太子,披甲扫灭四国。大位既临,灭国又七。时有夏帝姒元,横扫宇内,并吞东南,天下莫敢当。 朕提剑以拒,倾国而战,阵斩姒元,扫灭六军,鲸吞东域,得成霸业,齐国自此称东国! 当今大争之世,霸国有六,星罗小国,林立古宗,争杀动辄百万。 天下名将,何如星海?能将百万之师者,也当寥寥! 今有曹皆,能任其事。 引军百万,一战灭夏。全朕旧憾,贯通东南。 如太祖有奉天十臣,如武帝有镇国七将,是朕有曹皆! 以三万户封笃侯,世代袭之!” 曹皆受封三万户世袭侯,一跃成为大齐帝国最顶级的勋爵。以此爵、名、权、 势,自今以后,与镇国大元帅都可平起平坐。 如重玄遵、姜望所封,乃是终身侯,不能传及子孙后代。 而曹皆的这个“笃侯”,则是世袭侯爵。 当然,比之世袭罔替的博望侯、九返侯,还是稍有不如。 因为这是世袭递替,每承袭一代,会降爵一等。 曹皆之子,则为伯爵,子又传孙,则为子爵。 但是这单字侯,又比双字侯显贵。哪怕是石门李氏,可也没有三万户的食邑, 尤其是在这封诏书里,齐天子直接把曹皆比作齐太祖的奉天十臣、齐武帝的镇国七将,那些人物,可都是死后灵位在太庙受香火的。奉天、镇国二殿,就是为这些勋臣而立。 齐天子几是已经言明了,将来太庙必然再开一殿,或与奉天、镇国二殿并列, 或更在其上,而曹皆必然能列名其间! 这不仅仅是无上殊荣,在这伟力浩瀚的世界,更具有非凡的意义。 所谓奉天十臣、镇国七将,因为种种原因,都已经死去。 就如修士越强,一旦受创,便越难痊愈一般。越是强者,一旦身死道消,也越是彻底。 姜梦熊能够翻手镇压两界通道,以灵药当场救活十四。在同样条件下,救一个内府境修士,更难十倍。复生一位神临修士,则是几无可能。 而救一个刚死的人,和救一个死了很久的人,难度也截然不同。时间越久,越是艰难。 这些名列奉天、镇国二殿的勋臣,都是当世真人的修为打底。死时天降血雨, 天地同悲。死后也幽冥绝迹,连真灵都不可能寻到。 但入殿受祀则不同。 他们的灵位请入太庙,受齐国社稷世代供奉。 以国势养之,香火祀之他们的精神、意志、声名,得以长存。哪怕死去多年,烟消云散,仍留存有复生之望! 所以为什么历代公侯那么注重香火,为什么千年世家那么显赫。拥有存留复生可能的强大老祖,亦是世家底蕴! 这是国家体制强于宗门的地方之一,受万民香火,而开天地生机当然,那些古老宗门,亦有类似的手段留存,只不似宗国太庙这般普及罢了。 曹皆一战灭夏,不仅在今日成为大齐顶级勋贵,亦被天子昭许未来。此前无曹姓世家,此后东莱曹氏,已是大齐一等一名门。 东莱郡也成为齐国唯—一一个拥有两大顶级名门的郡府, 不过原来的东莱第一名门祁氏,在祁笑分家,夺去夏尸军权之后,却是声势大衰,已经很难跟如今的新贵曹氏相比了. 整场大祭,随着重玄遵、姜望、曹皆,接连封侯,一步步演至最高潮。 礼官敲击编钟的乐声,还在高空飘转。 一场轰轰烈烈的伐夏大战,至此才算正式落下帷幕。 元凤五十七年春。 齐国人赢得了他们想要赢得的一切。 有太多的人,长眠在夏土。 如鲍伯昭,如欧阳永。 如重玄遵所部先锋营,如追随重玄遵多年的仲辛, 如田安平所部郡兵九万众…… 如姜望重玄胜所领得胜营,也战死了两千余人。 但也有一部分人,就此登上更高的舞台, 正所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纸上写下了这行诗,又被抹去了。 元凤五十七年,元月二十四日。 姜望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正在写一封信。 一封很长的信。 他要跟姜安安说,关于临淄的春天。他要描述这里的繁华,要夸张他所获得的荣耀,要分享他的一切成功和喜悦而对于他所经历的痛苦和危险,绝口不提。 整个伐夏战争期间,都没有写信,他赞了很多的话想说他还要跟叶青雨,聊一聊小安安的教育问题,规划安安的修行路线。还要再以神临之后的眼界,帮忙推演云篆神通的种种应用。 他的心情,是宁静的,笔锋也轻悠悠。 窗外是枫叶未红的霞山,抬眼可见郁有郁葱葱。 太庙献礼结束后,他厌倦于各路人士络绎不绝的拜访,也不愿意在觥筹交错的宴请里,虚掷自己宝贵的时光故而躲到了重玄胜的霞山别府来。 相较于处在繁华闹市的摇光坊,和正在建设中的、更加处于繁华之地的武安侯府,这里要清静得多当然,也是为了躲避一些无意义的纠葛。警如什么朝议大夫的外甥女,什么九卒统帅的千金,什么侍郎之女,什么名门闺秀就连晏抚家的那位温汀兰,也都碍于情面,张罗了几次诗会,有不少她的闺中密友在场一天可怜见,姜望懂什么作诗? 坐在一群莺莺燕燕中,听得她们文华锦绣,填词唱曲,比追杀尚彦虎那会儿都要疲惫…… 有美妙的丝竹声悠悠传来。 姜望跟着晃了晃脑袋,笔锋轻快地游走不消说,必又是那位新邻居从宿醉中醒来,开启了这一天的快乐时光。 大约是为照顾上卿虞礼阳的情感,齐军虽然俘虏了未代夏帝姒成,本该作为重点的献俘仪式,却是草草结束,并没有如何折辱这位大齐安乐伯。 甚至于他曾经的大夏后宫,他的皇后和几位正妃,也都安然送到他身边。其余人等,则都是遣散了。 纵观历史上亡国之君,姒成算得上是有个好结局的。 当然,如当今齐天子这样的雄主,也压根不需要在这位安乐伯身上找什么成就感,换做已经死去多年的夏襄帝还差不多。 该说不说,毕竟曾是一国天子,富有万里江山。这赏乐的品位,确实是高。 姜望虽然听不出什么名堂来,但耳感舒服得很。 借着邻居家的音乐,便这样慢条斯理地写完了信。轻轻一松手,云鹤飞出窗外,直上高天。那轻飘飘的心,也跟着飞上了云巅。 天晴好时节,适合想安安。 “不见不见,我谁也不见!“ 耳识捕捉到了这样的哦声。 一个放纵的、不耐烦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尚带有几分贵气:“来,接着奏乐,接着跳舞!" 姜望心念一动,起身离开了书房,穿门过院,推开大门。 果然看到不远处的那栋庭院前,站着一个身着华服的、桃花般的男子。 曾经的大夏王,现在的齐国上卿。 曾以桃花仙为号,是大夏第一风流人物。酒后随性作诗一首,便为夏地十三座名山排下座次,使得“它山不及”。 谱了多少曲,供人来传唱。 留了多少情,一任起闺怨在第一次齐夏战争后,一扫旧日浪荡,奋发图强。作为夏国神武年代成就的真君,更一度是整个夏国起的希望。 这样一个唇红齿白的美男子,几乎是夏国极盛时期的一种具象。 这样的一个人,在安乐伯这里,吃了闭门奠。 姜望推门的动静,自然被他所察觉。 他转过身来,似行在风中,使天光摇曳。 真是花开般的美貌。 “虞上卿!”姜望很直接地喊道:“能饮一杯无?“ 齐国本无上卿之职,这一个位置是专为虞礼阳而设。 位极尊荣,实权自是聊胜于无。 虞礼阳脸上浮现极淡的笑容:“虞某生性奢靡,自来非好酒不饮,非良朋不聚。不知武安侯有什么酒? 姜望直接侧过半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寻林之‘鹿鸣”!" "酒中鹿鸣,当是绝品。人中武安,自是良朋!”虞礼阳朗声一笑,大袖飘飘而来:“这酒喝得!“ 人生多少事,待从头。 譬如昨日,生死相煎。 譬如今朝,春日煮酒。 好时节。 ps: 1,食邑:在中国古代,于周时,受封者对食邑有统治权。秦汉以后,只有食税权。笔者在赤心世界里做了贴合超凡世界的细微调整。 2,“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一曹松《己岁二首僖宗广明元年》 第十四章 在茫茫人海里,寻一个具体的姓名 姜望看向重玄胜。 重玄胜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于是又问道:“那女子是不是身形纤弱,肤色很白?“ “据张教习说,是有些少见天日的苍白。”严禅意道。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呢?“ “没有。”严禅意摇摇头,又多解释了一句:“历来到学宫外瞻仰的人很多,一般只要不冲撞阵法, 我们也不会管。“ 十四的确是来过了稷下学宫,而且卸了铁甲,点上红妆,穿得华丽。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打扮过。 总是藏在重重的甲胄里,总是提着那柄重剑保护重玄胜,几乎让人忽略了她是一个女孩。 等在稷下学宫外的那一夜,她在想什么? 又为什么,在天亮的时候离开呢? 只差一個时辰……最多只差一个时辰,重玄胜就和姜望走出学宫了。 只差一个时辰,她和重玄胜就可以见面。 而她没有再等。 姜望无从得知十四的想法,但他想,那一定是很艰难的决定。 究竟要有多爱一个人,才会舍得离开? 重玄胜转身便走。 “打扰您了。”姜望对严禅意拱手为谢,赶紧追上了重玄胜。 “你打算怎么办?” 重玄胜在空中疾飞,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伤感的表情,只是异常坚定地说道:“找她。“ “去哪里找?” 姜望下意识地想启用追思之术,但他与十四,也已经超过三个月没见了,追思秘术亦无从生效。 重玄胜一边思考一边说话,语速极快:“她要离开齐国,只能悄悄地走,不可能大张旗鼓,横飞四境。那么她的速度必然有所局限。她是天亮的时候走的,就算是寅时,而现在是申时。六个时辰的时间,往西往北往南,都来不及走出齐国。只要不往东出海,我就能拦住她!” “如果出海了呢?”姜望问。 重玄胜没有半点犹豫:“那就出海找!“ 近海群岛是那么广阔的一个地方,又因为特殊的地缘环境,各方势力错综复杂。齐国那些逃窜的案犯,经常往近海群岛跑,就是因为跑到那里之后,就很难再被揪出来。 但寻找十四,从来不是一个需要权衡的问题。 不管十四是如何想,不管她做了怎样的决定,独自去了哪里。去近海群岛也要找,去了迷界也要找, 去了沧海也要找。 姜望在重玄胜眼中看到的,是这样的决心。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一把拽住重玄胜,加速飞回临淄。 而后,一条条命令以摇光坊姜家为核心,迅速向整个大齐帝国铺开。 青羊镇。 独孤小正在静室中修行,忽地面露喜色。 屏气凝神,神魂沉进通天宫,不多时,姜望便以神印法显化身形。 一袭青衫,风采卓然。 独孤小的小周天意象就是姜望,在姜望烙下神印,帮助她拓宽了成长空间之后,更是建立了非比寻常的联系。 方才神印有所触动,便是姜望的提醒。 在成就神临境之后,姜望对“神印”的影响远超之前。虽然仍旧无法感应到坠落万界荒墓的血傀真魔宋婉溪,但是在齐国范围里,已经可以直接降临力量于独孤小之身,于通天宫显化形象当然更是寻常事。 只不过为了照顾独孤小的感受,他极少会如此罢了。 这一次紧急降临,也是先通过神印做出提醒。相当于拜访之前的敲门。 “大人,有什么吩咐?”独孤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姜望。 封侯之后的姜望,已经今非昔比。太多人都需要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调整对他的态度。 但是独孤小心中的姜老爷,从来没有改变过。 因为她的崇敬,早已不可能更多。 姜望没有寒暄,直接拟化出十四的样貌图影,让独孤小记住:“派出所有人手,在阳地范围内拉网搜寻此人,遇到她就告诉她,我在找她,她担心的问题我会帮她解决,让她不要再走了。另外传我手令,请衡阳郡守、赤尾郡守帮忙戒备边境,一同寻找此人,这个人情我会记住。 独孤小处事的能力早已历练出来,闻言半点废话都没有,立即就退出通天宫,发出一道道指令,迅速动员起青羊镇的力量。 如今的青羊镇,早不是当初。 作为武安侯姜望在齐国的封地,不知多少人打破了脑袋,想要托庇于此。 当然青羊镇并不轻易招人,哪怕是超凡修士,也须得根底清白,能够展现出一定的能力才行。 像张海那种混日子的,若是换成现在,根本不可能混进青羊镇的高层里。也就是占了一个元老的身份,现如今还能够安心地尸位素餐,日复一日重复他痴妄的炼丹大业。 当然,姜望有令传来,他就算下一刻丹药就要出炉,现在也得立即熄火出门。 青羊镇自有的超凡修士,再加上德盛商行在这里的据点力量,一时间倾巢而出。独孤小也亲持青羊子印,疾赴衡阳、赤尾。 作为阳地的旗帜性人物,姜望在这片土地上的影响力,似乎今日才展现在人前。 整个阳地,谁不愿为姜武安耳目? 临海郡第一重城,是名天府城。 天府城城主吕宗骁,是比临海郡守更有分量的存在,尤其是在太虚角楼坐落于天府城后。 这一日,临淄一道讯息传来,天府城四门大开,城卫军竟然大队出动,巡游四境。 在最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将临海郡全部十三个码头都纳入监察范围。并且挨个查阅航船出海记录,寻找一个名叫“十四”的女人。 石门郡,城关高耸。 各路城关守将,几乎人手一幅画像,乃是通过传讯法阵,从临淄传来。 摧城侯府一声令下,整个石门郡即刻戒严。 当然并不是禁绝交通,而是在关键边城,落下一张张筛子,叫目标人物没有走脱的可能。 用李龙川的话来说—一“别的不敢保证,在齐国南部边境线,就算是想要留下一只苍蝇,李家也可以让它飞不过去!“ 朱禾郡。 金针门门主武去疾忽然召集一众门人,命他们散向各地城关,遍寻一个名为“十四”的女人。 金针门在朱禾郡发展多年,以仁行医,深受当地百姓爱戴。 虽则有武一愈叛门之变,以至元气大伤。门主武一愚重伤之后,更是断了神临之念,气血开始两衰, 传位于大弟子武去疾。 武去疾修为不显,只是堪堪叩开内府。 但其人据说与那位新晋武安侯有交情——武一愈叛门而逃,就是被武安侯追到海外,亲手击毙。 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再加上武一愚的全力支持,故而在朱禾郡,金针门的影响仍未削减多少。 医家又是最能广结人脉的修行流派,金针门这边动作一展开,朱禾郡几乎一半的边城,都被纳入了监察。 至于另一半边城,则是由占据了朱禾郡近半药材生意的德盛商行所负责。 北有沧郡,郡守乃是晏平门生。 南有胶东郡,郡守是为晏氏族人。 自己为嫡脉,向来表现出色,未婚妻为朝议大夫温延玉之女,妻家力量可观。晏抚在晏氏内部的地位稳如山岳。 他在临淄一封传书,这两个边郡立即就严格起来。几乎是以追缉逃犯的规格,严厉筛查城关,不允许任何身份不明的人出境。 倒也真的揪出了好几个乔装外逃的案犯。 玄沙郡是齐国最大的铁矿产地。 而南遥廉氏占据了玄沙郡铁矿最大的采购份额,可以说廉氏的采购需求,甚至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玄沙郡的铁矿价格。故而廉家在此地上上下下的关系,都很稳固。 这一天,玄沙郡边城戒严,零星外运的货车,哪怕有过关文书,都需被打开来仔细查验,不使有人藏身。 不管是戴斗篷的戴面具的,不管平日有怎样的着装习惯怎样自由,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不露脸一定出不了境。 为了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十四,姜望和重玄胜爆发出来的能量,让整个临淄侧目! 很多人这时候才恍然惊觉,在不知不觉间,这两个年轻人已经在齐国拥有了这样的影响力。 大齐帝国雄霸东域,幅员辽阔,人口何止亿万。 但他们说要找一个人,便要找一个人。 就是要在海底去捞针,就是要在茫茫人海里,寻一个具体的姓名。 一声令下,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几乎监察了所有离开齐境的路线,此等决心、意志、能量,怎能不让人动容? 换做是一年之前,谁能够想到呢?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如今的意志,已经能够在这个伟大帝国掀起狂澜。 外界风起云涌时,掀起这一切的两个人,正相对坐在摇光坊姜府的院落里。 该撒出去的关系都撒出去了,甚至于也动用青牌关系,请了擅长追踪的捕头去寻十四。现在他们也做不了其它事情,只能在这里等。 等待会成倍地放大焦灼。 “还没有消息吗?”重玄胜这已不知是第几次提问。 把所有事情全部都安排好、再三确认自己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之后,他强行镇住的心境,立即就溃乱了。 在战场上可以那么耐心地等待时机的人,在生死危机前可以那么冷静地做出决定的人,现在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心中焦灼无处纾解。 “还没有。你的判断不会出错,十四不可能这么快出境,找到她只是时间问题。” 姜望这话亦是不知第几次重复。 但他知道,重玄胜现在,需要这样的重复。 “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我漏掉了?”重玄胜又问。 姜望耐心地道:“十四不是叛逃出国,她没有必要选择危险的逃离方式。如果她只是想要不影响你、 悄悄离开齐国的话,那么所有的离境路线,都在我们的监察中。“ 重玄胜静默了一会,又道:“阳地那边,和朱禾郡那边,会不会力量不足?十四如果强行闯关的话, 他们恐怕拦不住。” “首先,十四知道了你的选择后,应该不会再走。其次,就算她强行闯关离开,只要得知了她的行踪,我就马上动身去追,相信我,她跑不了太远,我现在可是货真价实的三品青牌捕头。”姜望温声说着,为他倒了一杯茶:“喝点水,你现在太急了。” 重玄胜咕噜咕噜地喝了一杯茶。 稍稍平静了一会。 但喃喃地又道:“十四从来没有去过很远的地方,她出门都是跟着我。我伐阳,她就跟着去阳国。我出海,她就跟着出海。我伐夏,她就跟着去夏国.我为什么要去稷下学宫?” ”十四很强大,她的剑术连我也是佩服的。”姜望强调道:“她不会出事。” “她不会出事的.”重玄胜重复了一遍,似乎从中获得了一些安慰,但又颓然地问道:“我是不是很愚蠢?” 姜望很真诚地看着他:“你如果愚蠢,这世上就没有聪明人了。你现在是关心则乱。 “不,我很蠢。” 重玄胜摇头道:“老爷子万事以家族为先,我早该想到的,我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又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就被重玄遵绑进了学宫…" 他猛地站了起来:“重玄遵!” 一瞬间怒火勃发:“重玄遵和老头子绝对有默契,他们狼狈为奸,联手赶走了十四!“ 姜望跟着起身,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将他往座位上按,故意笑了一下,才道:“胜哥儿,这喜怒无常,可不是智者之风。且不论重玄遵是不是真的跟老侯爷有默契,也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咱们进了稷下学宫三个月,十四却是今天天亮才走的,不是么?” 重玄胜闭上眼睛,长长地缓了一口气。 “我好不习惯,好不习惯。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也不是痛,也不是难过。就是空空的,好像这里”他按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喃声道:“缺了一块。 姜望沉默了一下,说道:“其实…如果做妾室的话,我想十四她也会愿意的。名分有时候没有那么重要,你心里谁最重,只在你心里,不是么?” 重玄胜睁开眼睛,看了姜望一眼:“我叔父找你了?请你做说客?这不太像你会说的话。” 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复了冷静当他觉得姜望也有些不对劲的时候。 姜望没有吭声,坐了下来。 的确是在他联系吕宗骁的时候,重玄褚良找到他,跟他聊了一些事情。 诚然他会无条件支持重玄胜的选择,诚然他自己非常认可重玄胜的这种选择,但难免也会被影响,也会想一是不是有对重玄胜来说,更好的选择呢? 无论是重玄云波,又或是重玄褚良,都没有伤害重玄胜的理由。但如重玄氏这样的名门,的确有它根深蒂固的传统,古老世家,自有多年传承延续下来的智慧。 如重玄褚良所说,翻开史书,多少世家名门的兴衰成败,难道不足以让后人警醒吗? 重玄胜叹了一口气,终是说道:“我其实是一个不太在乎别人是否受委屈的人。为了达到目的,手段也并不很重要。 但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是让你觉得一定不能委屈了的。 于我而言,我叔父算半个,你算半个。” 他很认真地对姜望道:“十四是一整个。“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十九章 极乐 霸主国的底蕴毋康置疑。 齐国一路崛起至今,灭国不知多少,灭宗不知几何。国库里的各类道术可以说浩如烟海,投入大量国家资源的术院里,更是不断有新的道术推出。 那么多的强大道术任由挑选,姜望为什么会选择六欲菩萨这样一门旧术? 倒不是说他多么有佛缘慧根,而是这门道术,实在是与他非常契合。 所谓六欲,亦从眼、耳、鼻、舌、身、意出发。 他在第四内府刻印的道术五识地狱,便是眼、耳、鼻、舌、身,在此术上的经验,几乎是可以完全填补进六欲菩萨之术的。 耳识音杀又正是他的强项,六欲之一几乎直接就能满足,可以说再难找到比这更契合他现状的道术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姜望在这门道术上花费的时间远不如苍龙七变,但却比苍龙七变更早掌握。 枯荣院曾经强极一时,分院开遍齐国,它的传承自是非比寻常。 像六欲菩萨,就是一部能够经历时间冲刷的经典道术,很好地利用了灵识之力和六觉。优点突出,又没有明显的弱点可言,即使放到今天,也并不过时。 姜望一闭眼,此躯已现六欲相。 那七窍生莲,反倒与这禅相甚是相合。 六欲者。 是见欲,贪美色奇物; 是听欲,贪美音赞言; 是香欲,贪香寻味; 是触欲,贪舒适享受; 是意欲,贪声色、名利、恩爱。 而在闵幼宁的元神海中,一尊佛光普照的六欲菩萨已降临! 此六欲菩萨是独孤无敌之样貌,却塑金身,晕佛光,披袈裟,照四海。 佛面恢弘,如观世人。高耸的鼻梁似山峦分隔了大地,佛面的左侧沉在阴影里,有无尽之堕欲,右侧照在宝光中,光明庄严。 这是神临层次的神魂杀术。 神临境之后,神魂之力凝为灵识,真正有了干涉现实的能力。相对应的,也更加具备了被现实干涉的可能。 神魂走出通天宫,在统合人身四海、真正发挥如神之力的同时,也失去了与生俱来的庇护。 譬如胎儿走出母体,于是必须要面对风雨。 神魂层面的搏杀,在神临境之后,也真正成为主要的战场之一。 而对姜望来说,这意味着他一直以来的神魂优势,终于能够在厮杀中得到更大的体现! 属于闵幼宁的蕴神殿,当然镇压着这片元神海。成就神临后的多年经营,赋予了她在此处的掌控力。 那隐隐的星光、神光,汹涌的道元,都是四海贯通后,此身长久积蓄的力量。 使得她在这元神海的茫茫虚无中,把握到真实。 但六欲菩萨降临之后,把一切都改变了。 元神海今夕何夕,菩萨在乐土。 一时间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华光遍照,珍奇耀眼。模样俊俏的男男女女,随着乐声翩跹起舞。世间难见之景,一见难忘之色,都在此时涌现。 而那乐声是如此动听悠扬,令人陶醉。 闵幼宁的耳边,好像响起了一生中那些重要的人的声音全都是对她的赞美。 赞她貌美如花,赞她劳苦功高,赞她品德高尚,赞她有无穷的美好和灿烂。 她的神魂显化之身牢牢坐镇蕴神殿,可是这一刻她只想醉倒。她想要漂浮在患得患失的美梦中一她完全弥补了曾经的遗憾,所有的错过和痛楚都不再有,一生顺风顺水地成长。 她成功登临了洞真之境界,并携手国主,重建了乔国的辉煌。 从丹至乔,囊括了整个河谷平原的诸多小国,组建成了一个团结的联盟。他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军力,自此把握了自主权。拥有了在万妖之门后攫取利益、分配开脉丹的资格…… 她骤然惊醒过来,反复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一片焦土,是满目疮痍! 愿景有多么美好,现实就有多么残酷。 事实上在河谷之战发生前,河谷诸国的确是已经有这样的串联,想要效仿西北五国联盟,在现世西南建立起一个攻守同约的盟国来。盟约在极隐秘的情况下制定,包括平原之外的丹、乔两国,全都加入了密约… 但一场河谷之战,摧毁了所有。 河谷诸国关于未来的上千年的努力,覆于一旦。国土成焦地,国民非秦即楚,社稷不复存焉。 如丹国、乔国这样的国家,也自此完全失去了自主的可能。 残酷的现实让闵幼宁从六欲陷阱中短暂地挣脱出来,她于是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此刻就镇压在她元神海上空,散发无尽佛光的六欲菩萨,蕴藏着多么恐怖的神魂力量! 饶是她成就神临已久,积蓄了多年,却也是根本不能相较。 而在她觉察到这种恐怖力量的同时,一只佛掌,已经轻轻覆在了她的额头上。 那独孤无敌不知何时,已经落在她身前。 单手覆额,使她顿受极感。 元神海中,尽是佛光。 此是元神之苦海,还是六欲之净土? 闵幼宁的神魂显化之躯,一瞬间瘫软下来,灵识如水流四散,根本不能够把握自我。 她的灵魂在战栗! 而在身外,在闵幼宁被六欲菩萨打散神魂显化之躯的这一刻。 幻生莲海已经消散了干净。 空谷兰音终是不复再闻。 而高空依然云压头,苍龙七变已经化出了房日兔,跃飞在高处。此一变,浑身的白绒如雪,金色的眼眸中,照出一轮日晕。那日晕如环,收束在闵幼宁的脖颈处,像是一道旭光之枷,只要一动念,就能叫她尸首两分。 在一种莫可名状的混乱感受里,闵幼宁睁开了迷蒙的眼睛。 她看着眼前显现佛面的独孤无敌,只觉得实在是没有胜利的可能。 这样的人物都会跌落至福地第六十七,如她这般的,又还能在福地空间挣扎多久? 这就是现实。 在过去,现在,已经可以预见的将来,她需要不断去面对、去接受的现实。 付出再多,努力再久,也未见得能有收获。 人力有时而穷,国势无病而衰。 她在等待最后的结果。 但那个在太虚幻境里名为独孤无敌的人,并没有立刻结束这一场战斗。只是看着她,语气随意地问道:“我已经不太记得金城山福地,它有什么变化吗?” 闵幼宁下意识地回答道:“还是和之前一样。 独孤无敌声音虽然平静,却很见霸气:“具体点。” 一场福地挑战,分了胜负便是,有什么可聊的?闵幼宁本不想理会,但鬼使神差的,还是答道:“每月产福功一百四十点,产出一株瑶金花,以及…可以神游太虚,进入真正的金城山福地修行一个时辰。” 终于是知道太虚幻境福地有什么用处了! 原来太虚幻境里的每个福地,都在现世中有真实的对应,而每个福地空间的主人,每个月都可以进入相对应的福地修行。 而不仅仅只是一个福地空间,一扇通往鸿蒙空间的福地之门。 不同的福地,还有不同的珍物产出。 姜望更捕捉到了一个新名词—一“福功”。 原来福地的产功,和论剑台战斗所赢得的“功”,竟是不同的。只是因为姜望之前一直未能真正开启福地,才只能将其当做普通的“功”来使用。 那么“福功”的用处是什么? “这些福功对你来说很重要么?”姜望不动声色地问。 “怎么会不重要?”闵幼宁苦笑一声:“福功用于拨动目晷,在福功耗尽之前,福地空间里的时间都是不流动的。这一点额外的修行时间,或许你不在乎,对我这种才能平平的人来说,却至关紧要。“ 能够修成神临,怎么说也不会是才能平平了。但放诸天下,她又的确是不起眼的。 她不去想独孤无敌问这些问题的目的,沮丧之后重整心绪,她现在只在思考,要如何守住下个月的福地挑战。 独孤无敌道:“希望下次看到你,是在更高几名的福地。" 闵幼宁正疑惑间。 忽地一道飘渺难测的声音响起— 【独孤无敌认负,您已晋入汉山福地。】闵幼宁愕然! 已经落到金城山福地的姜望,心中亦是犹有余澜。 他早已决定要从第七十二福地一路再打上来,因此今次这一战,对他来说只在于验证实力——在仅仅动用道术的前提下,就压制了对手,足见他在神临层次的强大。 当然,这本没什么意外。 伐夏战场上的那几个夏国侯爷,哪一个都比今天的对手强。 倒是福地空间的种种好处,确然出乎意料,无怪乎能够吸引这么多神临强者参与角逐。 尤其是“福功流时”这一功能,格外令姜望心动。 虽则暂不知福功拨动日晷的消耗如何,虽则太虚幻境里的修行,并不能直观体现在本躯。但是关于道术的熟悉,剑术的演练,境界的感悟,却是在太虚幻境和现世都共通的。 对恨不得一息时间掰成许多份来修炼的姜望来说,没有比这更具吸引力的好处了。 不断发展的太虚幻境,几乎每过几天,都有新的变化产生。 但姜望没有在太虚幻境里逗留太久,福地挑战结束后,便退了出去。 因为今日有更重要的事情。 今日的武安侯府张灯结彩,喜气盈盈。 前些时日朝议大夫易星辰于府中设宴,遍请亲朋故旧,正式收一个名叫十四的姑娘为义女,录名于易氏家谱。 叫临淄好一番议论。 而后定远侯亲自登门,代博望侯世孙重玄胜提亲。 双方定约,于今日全礼。 婚宴自是设在博望侯府。 武安侯府弄得这么红火,只不过是沾个喜气,陪着热闹罢。 当然,重玄胜一定要在武安侯府里占个地方作为新房,也是原因之一。 管家谢平早已备好了马车,请姜望入座。 天光都未见,高阳坊清静无声。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坊间,武安侯府的铭牌在车厢前轻轻摇晃。 此地皇亲甚多,勋贵常见,诸如当今何国舅的府邸,便是坐落于此。这次新建的武安侯府和冠军侯府,也都在此间。 之所以这么早出门,自是因为姜望今日身负要任事实上他昨夜就应该陪重玄胜住在博望侯府的。 按照齐国婚俗,婚礼中男方须有一名“弯郎”相陪,女方则须有一位“凤娘”相伴。 以姜望同重玄胜的关系,鸾郎自是不作第二人想。 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名望,也足以将重玄胜这场婚礼的格调高高捧起。 遍寻临淄,谁家婚礼能请得此般弯郎? 马车。 车轮声汇到了一处。 姜望拉开车窗,果见得冠军侯府的马车正在并行。 彼方车窗后,是重玄遵打着哈欠的脸。 这斯居然还睡觉。 這是修煉了一整夜的姜望,心中第一个念頭。 嘴里则问道:“冠军侯怎的也来这般早?“ 重玄遵略带无奈地道:“我爹的安排。“ 其父重玄明光正是这次重玄胜大婚的“总掌”。 用他的话来说一“那重玄家场面上的事情,不都得我来操持吗?“ 重玄胜很怀疑他想趁机侵吞自己的礼金,但为了顺老爷子的气,弥合先前的争执,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一当然,以明光大爷的本事,如果真要干点什么中饱私囊的事情,很难不留下痕迹。拿起来就是个把柄,父债子偿也是很合理的… 姜望郑重点头:“伯父的安排,自是有道理的。“ “我想也是。”重玄遵道:“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要我去那么早是干什么…这位鸾郎,你可做好准备了?” 在迎亲的时候,女方肯定是会有一些故意为难的环节的。 鸾郎的职责之一,便是替新郎解决这些小波折。婚前的小波小折轻松过去,寓意婚后的生活顺风顺水。 姜望自信地道:“我想是没什么問题的。“ 当今临淄的年轻一辈里,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群战冲阵,无论剑术道法神通,他惧得谁来? 唯一个能与他争锋相对的,可也是重玄家的人,正在旁边的马车里呢。 料得易家那些人,也难阻住他姜某人。 重玄遵一时也不瞌睡了,便懒懒地靠着车窗,悠悠道:“那我可拭目以待。“ 姜望笑笑,转又问道:“听说你上次教训了一顿尔奉明?“ “谈不上教训。喧天喊地的,吵到我饮茶,摔了他一个杯子而已。“ “哈哈哈,在哪个茶舍?下回我也去摔!“ “那你须得好好乔装一番,不然他未见得敢露脸。回头我让人把他常去的几个地方汇总一下告诉两个人便这样隔着车窗,你一句我一句,慢慢地聊着。 曦光已经隐现云端了,马车宁静地驶向博望侯府。 喜鹊叫醒了清晨。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十章 喜日 一秒记住【新】,!“好,便问这位弯郎一个简单的一一我国历史上有一个有名的女子,叫做乔燕君,成亲的时候,用一条街做嫁妆,想必大家都知晓。那么请问,乔燕君所嫁的那位郎君…的幼弟,叫什么名字?“ 齐历元凤五十七年五月十五日,宜出行、嫁娶、安宅…… 大概是不宜答题的。 偌大的朝议大夫府,披红挂彩。 易府外的大街上,搭起了九重彩门。 一身大红郎官服的重玄胜,此时正杵在第五重门前,笑嘻嘻的,不见焦色。 在他前面开路的鸾郎姜青羊,却是恨不得抓耳挠腮。 依照齐国婚俗。 新郎新娘披以大红。 陪新郎官的鸾郎须着青衣,陪新娘子的凤娘须披紫衫,是所谓“青鸾紫凤,瑞兆良缘”。 这青衣不是姜望平时所穿的那种简单款式,而要绣青弯,描云海,极尽华色。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今日的武安侯,说一声人物风流,并不为过。 那守门的小娘子,一双眼睛几是挂在了武安侯身上,当然嘴里的问题并不容情。 这九重彩门,每一门都有一个考核,出题者往往天马行空,道术、神通、兵器、拳脚,种种考验,不一而足。也有要求翻跟头的、唱大戏的,干奇百怪。总是一重一关,九重寓意天长地久。 围观的百姓将这里挤得水泄不通,其中也不乏公子王孙。 博望侯世孙大婚,请来名满天下的武安侯作弯郎,想来必然势如破竹,一定无可阻挡,大家都等着瞧绝世天骄的风采。 但事实是…… 姜弯郎今日一关都未过,诗词歌赋连挂四门。 通过不了考核,有通过不了的办法。 前几次要么现场表演一个狼奔豕突的身法,要么被要求用道术整些稀奇花样。 而第五重彩门上,挂有酸甜苦辣咸五味瓶,每个瓶子都装得满满当当,里间是颜色莫名的汤,喝光就能往前走。 这有个名目,唤做“五味杂陈”。 以超凡力量入五味,还不许以超凡力量抵抗。酸得掉牙,甜得发腻,苦得皱面,辣得冒汗,咸得齁人…… 姜爵爷好好一张俊脸,已经是青红皂白不分明。 此刻他瞅着站在易府大门前笑意盈盈的易怀民,眸中很带杀气。 易怀民,你何必出题出得这么偏?你问我乔燕君的丈夫是谁,我都答不出来。也就知道乔燕君这个名字罢了。你还问她丈夫的幼弟? 那些诗词歌赋也是,你让我背名篇我都不行,还在特角旮旯里找文章,你还是个人? 在临淄公子圈里,这位易怀民也是特立独行的存在。是为躺平派的代表人物,有望接过重玄明光衣钵的后起之秀。 当然,现在他还很年轻,没有经历过时间的考验,未见得能有明光大爷一以贯之的精神。 毕竟临淄人的生活节奏普遍紧张,就算再怎么颓废的年轻人,偶尔也会有想不开的时候,隔三岔五爬起来奋斗一把。 长得其貌不扬、完全没有继承乃父姿容的易怀民,一脸遗憾地回看过来,嘴里道:“这吉时都快过了,武安侯就别藏拙了吧?“ 姜望这时候已经认清楚现实,知道靠自己是走不通这九重彩门,一时间左顾右盼。 “别回头。”面上笑得十分灿烂重玄胜,已经先一步传音过来:“别看我。这么稀奇古怪的问题,我也不会啊。我要是会,我能看着你受罪吗?事已至此…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别拉着我一块丢脸。 ”姜侯爷忽然瞥见了场边的李龙川,赶紧传音过去问答案。 李龙川一言不发,做了一个挽弓的姿势,表示我乃一介武夫,兵法传家,并不懂得这些。姜兄你还是另请高明。 “”姜望又看向正与温汀兰手拉手说小话的晏抚,也不管他是装没注意到还是真没注意到,一阵猛传音。 晏抚扭过头来,情真意切地看着他,忽地抬起双手来:“来,我们来给武安侯打气!“ 他一边鼓掌一边喊:“武安侯!加把劲!“ 围观群众一下子就被带动了,一时间掌声如雷,呼声如潮。 “武安侯!加把劲!“ “武安侯!加把劲!” 实在是…… 太尴尬了。 姜望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一把扯下了酸味瓶,仰头便灌,顿时酸得脸都皱到一起。 “武安侯好豪气!!!”李龙川带头欢呼。 人群随之沸腾。 “我来帮您,我来帮您。“守关的小娘子小脸红扑扑,迅速地取下甜味瓶,贴心地打开来,递到姜望面前。 姜望一时无言,接过来便饮。 甜…太甜了。 甜到牙齿好像已经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而那本来皱着的脸,整个的往上提。 甜味一时盖过了酸味,胃部已经开始翻涌。 好不容易才将这口咽下,那边苦味瓶又递了过来,拿着透明琉璃瓶小娘子,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一一很期待武安侯的这张脸,还会扭曲出什么表情。 “重玄胜啊重玄胜,你要记得我都为你做过些什么。” 姜望长叹一声,举瓶又要饮下,忽地朝议大夫府内传来一阵骚动, 隐约听得有人在喊—— “诶诶诶,新娘子出来了!快去看!“ “怎么这时候出来?在哪儿呢,哪儿呢?“ 姜望的声闻仙态迅速开启,立即便在一阵嘈杂中,捕捉到了十四那怯的声音:“说是很快就来,很快没有来,我以为他迷路了,才出来找他的… 但这声音很快就被切断了。 想是易大夫不肯叫人听到他女儿这样嫁人心切。 姜望脸色骤变:“里间出了什么事?大家小心,我去看看!“ 手上一挥,那苦味瓶、辣味瓶、咸味瓶,一时全都碎了。 急公好义、勇于承担如武安侯者,带头就往易府里冲。一时间狂风走石,后面几个装考题的竹筒,全都在混乱中消失不见,只剩下光秃秃的九重彩门,任新郎官一马平川地穿过。 “没事没事!“ 易府那边反应也很快,立刻就有管家站到了门外来:“里间一切正常,刚才不过是一只猫打翻了花瓶,诸位宾客不必担心!请继续穿彩过门!“ “但是这个彩门都乱了啊!“ “题筒呢?那么大几个题筒怎么不见了?“ “找找吧,刚还在这。” 人群乱糟糟的,几个守门的小娘到处找题筒。 “不要慌!“易怀民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题目我都记得!” 但是话刚出口,仰面便倒。 姜望一个急步上前,将他搀住,很是关切地道:“易兄,你醉了!“ “不是我说你啊,怀民,平日惫赖尽可随意。今天令妹大好日子,怎么喝这么多?”一边埋怨,一边把他交到易府管家手里:“快带你家公子去醒醒酒。“ 然后立在阶上,回头招手:“胜哥儿,快,咱们莫误了吉时!” 重玄胜全程就笑嘻嘻地看着姜侯爷自救,此刻便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踏进易府,去迎他的新娘。 守在内院的易怀咏,性格与易怀民截然相反,质朴端谨,不苟言笑。长得倒是颇有几分乃父之风。 若是仔细观察这对兄弟,会发现他们其实眉眼间有颇多相似,但就是一些细节的地方不同,便导致一个还能算得英俊,一个长相平庸。 他本就不是个会闹腾的性子,加之自家小妹刚才都险些自己冲出闺房去重玄家了,便只是规规矩矩地走完了礼节流程,就含笑放行。 姜望作为鸾郎在前引路,重玄胜在后边缓行,一边跟易家这边的亲朋好友招呼,他是极擅长这些的, 搞得气氛很是热络。 晏抚、温汀兰、李龙川这会也簇拥在新郎官身后,聒噪不已,九重彩门通过了,五味水喝过了,他们仿佛才记起来,自己也是迎亲队伍的一员,队伍一齐向新娘的香闺推进一一易星辰特意请工部修士主持,花了大价钱,在府内大兴土木,短短几天时间,就建好了这座香楼。比之临淄诸家闺秀,丝毫不输。 认亲仪式之后,十四便住在此间。往后这里就是她的娘家,她自也时常要回来看看的。 队伍前进得非常顺利,或是撒钱,或是奉礼,堪称势不可挡——直到遇见一身紫凤华衫的李凤尧。 她高挑的身段完全被今天这一身所体现,将门传家的气质,亦是生在骨子里的,立在楼前,如拦万军。 也不知是美色慑人,还是威色慑人。 那紫衫上凤纹霄影点缀出来的贵气,确实也只能作为她的点缀。 易星辰之义女出嫁,须得有一定身份的凤娘相伴。 以易星辰的地位,找几个大家闺女送送自家女儿,并不为难。 但要匹配得上重玄胜所请鸾郎的,遍寻临淄,其实也不多。 重玄胜特地请得李凤尧来做这个凤娘,便是为了给十四撑场,不叫她受了委屈。不然的话,他宁可叫重玄信来做鸾郎。 论家世、论天赋、论姿容、论修为、论及方方面面,便是在这东国首都临淄,也没几个女子能与李凤尧相比。 有李凤尧镇场,新娘子也的确不存在委屈. 兴高采烈、气势汹汹的迎亲队伍,一见李凤尧,上上下下,先就弱了三分气势。 今日为凤娘,是不宜太霜冷,故她脸上也是带有淡笑的。 但那种由内而外的气势,却是叫人万不敢轻慢。 姜望闯彩门,压易怀民,何等机智,何等威风,见着李凤尧,也一时紧张。 重玄胖事先也没说凤娘是谁,李龙川今日也未透口风,他作为鸾郎忙来忙去,也没顾得上多想,还以为李凤尧会稍晚一些直接去博望侯府赴宴呢。 以临淄盛行的风气,尤其是在名门婚礼上,鸾郎与凤娘总是要有几合交锋的,以此昭显新郎新娘双方的底气,表示这是一场门当户对的婚事。 历来文斗武斗都有。 不然青弯紫凤之瑞兆何以显? 但姜望也实在不知,该怎么同李凤尧斗智斗勇,总感觉矮上几分。 跟畏李凤尧如虎的李龙川,还有早被李凤尧打服的许象乾他们一起待久了,面对李凤尧,先天就气势不足.…都怪这些个無用公子! 李凤尧卻很是轻松自然,收敛了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饶有兴致地瞧着姜望:“我来考考你。 迎亲队伍变得很是安静。 李龙川川、晏抚、温汀兰全都聚精会神,重玄胜都努力瞪大了眼睛。 姜望果断双手合十,作揖道:“刚在外头已是耍了半天猴戏,又喝那五味瓶,喝得我這会还晕乎乎的,肠胃直打架。凤尧姐姐.手下留情啊。” 李凤尧静静地看了他一会。 看得人都不自觉地忐恋了。 忽地轻轻一笑,冰雪消融:“好,你通过了。“ “啊?这就通过了?”李龙川看热闹不嫌事大,又或者仗着今天大喜日子,感觉家姐也温柔了许多, 在队伍里嚷道:“他还什么都没考呢,新娘子让你坐镇最后一关,你可不能徇私啊!” 李凤尧微笑着看向他:“刚才我考姜望,考的是礼貌,现在我来考考你别的。“ “不是,关我什么事啊。”李龙川说话间便往后缩:“我又不是鸾郎…“ 李凤尧只道:“过来。“ 素以英武著称的李龙川,岂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份?当下把旁边的人一拨:“你们别兰着我,让我过去! 人群默契地让开。 他也便气势昂扬地走了出来:“考便考,我李龙川何惧之有?” 一抹玉带,一双锐利的眼睛,一股独闯干军的气势。 李凤尧看也不看,只对姜望轻声道:“你们先进去,别误了良时,我跟龙川聊一聊就好。” 迎亲队伍兴高采烈地涌进了这座闺楼。 无论重玄胜、姜望还是晏抚,谁也没有多看李龙川一眼。 当然耳朵都竖得极高,谁也舍不得错过身后的声音,擅长耳识如武安侯者,更是把李某人的声音在楼里放大一 “刚才人多,是我不对。姐,这大喜的日子“ “哈哈哈哈…” 易府香楼,人群轰笑。 好生喜庆。 第二十一章 我眼中的他们 在十四第一次卸下盔甲之前,恐怕也很难有人想象得到,那个永远沉默护卫在重玄胜身边、永远先于重玄胜面对危险的铁甲侍卫,竟然是一个长得这般柔弱的女子。 清秀而怯生生。 她模糊了女性的符号,抹去了所有软弱的部分,用一副铁甲,保护她和重玄胜。 她把自己的怯儒和畏惧全都藏起来,只留下钢铁般的勇敢和刚强。 今日她依然藏着自己的面容。 只是一只铁盔,换成了一方红绸。 藏起来的是期待和娇羞。 没有了那坚硬的甲胄披身,她依然不觉得惶惑。 软软的薄薄的一张红盖头,竟然带给她巨大的安全感。 盔甲是肉身的屏障,而爱,可以筑造内心的堡垒。 她当然听得到司仪的声音,听得到自己的义父正在嘱托着,听得到热热闹闹的人群,人们笑着、闹着。 但她只感受得到自己的手。 自己那握惯了重剑的手,被一只大手牵着…好温柔那只手牵着她走。 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在哪里,正要去哪里,她只知道跟他走,跟他走就对了。 胜哥儿很聪明,胜哥儿不会迷路。 就这样一直走,直到响起有人椰榆的声音:“还不舍得放手呢? 胜哥儿立刻回嘴道:“换你你舍得?” 嘿嘿。 她虽然不开口,但也紧紧地捏了一下重玄胜的大手,以示支持。然后才松开来,坐进了轿子…李家姐姐陪着她。 真好。 她一直觉得这个世界还算不错,只要跟在胜哥儿身边,去哪里都一样。 但现在觉得,真好。 世间万物,无不可爱。 她真喜欢这个世界。 由新郎博望侯世孙重玄胜、武安侯姜望、石门李氏嫡子李龙川、贝郡晏氏嫡子晏抚、朝议大夫温延玉之女温汀兰所组成的超豪华迎亲队伍,在朝议大夫易星辰的府里迎到了新娘,浩浩荡荡往博望侯府走。 沿途见人送喜。 齐刀币是一斤一斤地往外洒。 但有行经处,莫不结彩相庆。 迎亲队伍本身人不算多。去时浩浩荡荡,多的是装聘礼的车队,回时浩浩荡荡,都是易家置办的嫁妆这些聘礼和嫁妆,回头都归于十四的私产,属于双方长辈给予小两口组建新家的支持。 重玄胜和十四成一次亲,名下便多出了半条街的产业,珠宝珍奇元石都还另算,比捣鼓德盛商行来钱快多了。 无论从哪方面来比,这场婚礼的规格,都要超过朔方伯府那场不止一筹。绝对是近几年来,最盛大的一场婚礼。 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回到博望侯府时,冠军侯重玄遵正站在门口,一张俊脸早就已经笑僵了。 “吾儿重玄遵,颇得吾貌,是重玄门面。”一这就是重玄明光让他天还没亮就过来的原因。 堂堂冠军侯做迎宾,试问谁敢想? 若不是有重玄明光这个亲爹吩咐,当朝太子成婚都不可能有这般规格。 重玄遵绝不畏惧挑战,自信任何事情都能做得很好。 但是亲爹的思路实在是天马行空,他用斩妄神通都跟不上趟。 让一个军功侯爷杵在大门口,逢人便带三分笑,正常人能想得出来? 整个博望侯府门前挤得水泄不通,可不全是因为重玄胜的大婚! 都说重玄遵风华盖临淄,这座伟大城市也是见证了冠军侯的成长。但借大的临淄城,真正能够接触重玄风华的,能有几人?如今这般近距离相处的机会,能有几次? 更别说守在这里,还能看到等会迎亲归来的武安侯—一他可是今日的鸾郎! 整个大齐帝国,若要排出一个想嫁榜,冠军侯和武安侯绝对在最前列。只看个人审美不同,稍有先后。 今日来博望侯府参与婚宴的,自是非富即贵。 如笃侯曹皆、朝议大夫温延玉、朝议大夫叶恨水这些,都在内堂,由老侯爷亲自作陪。 天子都让人来送了贺礼! 今时重玄家之声势,可见一斑。 此外军政两界,都来了不少够分量的人物,是定远侯在招呼。 如高家来的代表,是高哲,如鲍家的鲍仲清携夫人苗玉枝赴宴…这些年轻辈的,就都由自海外赶回来的重玄信招待。 婚礼总掌明光大爷背着一双手,啥也不干,就只是走进走出地视察一一当然用不着他做什么。重玄氏乃顶级名门,府内不知多少得力人才,区区一场婚礼,断没有手忙脚乱的道理。 所以说,他当初拍着胸脯在老爷子面前保证,勇担大任,是选了一个太好的差事。 就连婚礼总掌必须要面对的迎来送往事宜,他也拍拍屁股,派出了自己的优秀儿子。 当然,收礼金的时候,他还是得费一些心思的。 说回重玄遵。 冠军侯守在门口迎宾,那些非富即贵的大姑娘小媳妇,人均在这博望侯府进进出出好几回。 捞到个机会,就同重玄遵一阵寒暄。 什么我是谁谁谁家的,我家的位置在哪里呢? 什么我有些忌口,今日婚宴上没有什么什么吧? 总之都是一些随便拉个侍者就能回答的问题,一定要冠军侯亲自作答才算数。 人一波一波地围过来,只见多,不见少。几乎堵住了半边大门,这还是重玄遵努力维持秩序的结果。 要不是今日婚礼盛大,宾客众多,又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哪里会舍得放过? 冠军侯又怎么样,敢站出来迎宾,早就分了干净。 至于传言中这位侯爷有那么些不同于人的“雅趣”…… 且不说是否属实,便是真的,又要什么紧?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大凡殊异之才,自有殊异之处。 再者说,这样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能得到他的人就足够满足了,根本也不需要得到他的心。 不管心在哪里,喜欢谁人,最后总归是要娶妻生子的嘛… 面对这么多莺莺燕燕七嘴八舌,重玄遵就算是再高的修为,一时也是有些顶不住。好容易见得迎亲队伍回来,立刻挤出重围,跑上前去。 “胜弟!恭喜你抱得佳人归!“ 他以一种非常罕见的热情,拍了拍重玄胜的胳膊:“来来来,为兄来为你开路。" 在众目睽睽之下,重玄胜那还能让他盖过了演技? 眼泪竟是说来就来,有些哽咽地道:“吾兄!你待我实在是太好,不仅为我婚礼迎宾,替我迎来送往,还送我那么重的礼,把云渡酒楼都送给了我,那可是日进斗金的好生意啊!" 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让姜望有那么几个瞬间,都开始怀疑自我—一难道重玄遵真的头脑发热,把云渡酒楼送了出来?这么有爱的吗? 冠军侯的笑容有些僵硬了,拍着重玄胜胳膊的手,改拍为捏,逐渐加大力度,倒是勉强维持着风度: “胜弟你喜欢就好,对了,为兄还要送你婚后一个月的特别训练,将为兄一生所学,尽数传授于你!” 重玄胜疼得肥肉都在颜,但还是语气欢喜:“这么使得?遵兄你还送了我一千三百一十四颗元石,祝我和十四一生一世一双人呢。愚弟怎么能让你又出钱,又出力?" “哈哈哈哈。”冠军侯大笑数声。 先来了一句:“送你的这些,已经是我全部家当,别的再也拿不出来了。" 堵住了重玄胜继续狮子大开口的可能。 然后自己接道:“但是为兄还有一把子力气,还有对你的爱护和关心!你既然成家,就要承担起一个男人责任,一定要有所成长才行。当然要加练,为兄挤也要挤出时间来帮你…就加练三个月!“ 观者无不为这对兄弟的感情而动容。 真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好了好了,你们兄弟回头多的的是时间交流现在还是把时间留给新娘子。”姜侯爷笑吟吟地等他们交锋结束,才仿佛记起了鸾郎的职责,暂且隔开重玄遵,推了重玄胜一把。 重玄胜走到那顶红轿前,李凤尧立在轿门边,轻轻掀起了帘。 “十四…”重玄胜轻唤了一声。 十四有些怯怯地伸出手来,小手握住了大手。先都有些颜抖,而后紧紧握住,十指相扣。 在一众亲友的簇拥下,两人步入侯府中。 博望侯府的大门,他们往来过无数次。 博望侯府里的风景,他们从小都见惯。 但未有一日如今日,他们在这座其深似海的名门大宅里,感受到如此的坦然、自由、快乐。 踏进这门槛,完成这婚礼,以后他们就是这座侯府的主人。 这里是他们的家, 真正的家。 今日宾客盈门,今日良朋满座。 今日重玄胜,迎娶易十四。 这侯府中—— 大红灯笼高高挂,鸳鸯一对池中游。 水里长的是并蒂莲,道旁开的是合欢花。 丝竹悠悠。 朝议大夫易星辰和博望侯重玄云波并排坐在上首位置,是为高堂。 擅写青词的朝议大夫叶恨水,与重玄家的交情,在于以前和老爷子的关系。他上次能够亲自登门讨论婚事,当然是因为重玄胜在伐夏战场表现耀眼,但也很大程度上,是给老爷子的面子。双方的关系, 本有机会再进一步…… 好在那时候也只停留在私下接触的阶段,并未来得及公开宣扬,才不至于直接撕破脸。当然,平原郡邢家那边,肯定不可能没意见。 叶恨水能来参加婚宴,自是老侯爷这阵子着力修补了关系,重玄胜也亲自上门请过罪。 今日兼任这一场拜堂礼的司仪,也算是一种态度的展现,表示和重玄家之间,并无芥蒂。 也不知老侯爷私底下做了多少事情。 在叶恨水的主持下,婚礼流程一桩一桩地过去。 鸾郎姜武安、凤娘李凤尧,各自诵念了祝词,自都是请的高人捉笔,写的花团锦簇好文章。 唯独在姜望一本正经、抑扬顿挫地念诵结束后,人群中忽地有个女声喊道:“武安侯讲得好,武安侯再讲一个!” 一时也不知是谁家的千金。 因为好些莺莺燕燕,马上就叽叭喳喳起来。 满院欢声。 “武安侯再讲讲!“ "您的至交好友成婚,就说这些官样文章可不成!” 也有不知谁家的公子哥儿浑水摸鱼,斯吼大喊:“姜望!姜望!“ 呢,这个不算。 另有声音混在红粉堆里:“那让李凤尧也再讲一个,我就爱听她说话!” 李凤尧眸光一掠,那些杂声就都消下去了,全都统一成了对姜望的呼唤。 齐国不比宋国,不兴什么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的说法。无论男女,喜欢什么,就表达什么,谁也管不着。 笃侯曹皆、朝议大夫温延玉,都含笑看着这一幕。 他们也都年轻过,也都记得年少时。 如易星辰者,坐在上首位置,则是笑道:“武安侯不妨多讲两句,也叫我对未来的女婿多一些了解。 这下就连重玄胜,也投来了目光。 他当然也好奇,他的朋友会如何描述他。 大喜的日子,姜望也不扭捏,只是一笑,便说道:“那我就再聊聊新郎官,聊一聊重玄胜。忘掉背下来的好文章,讲一讲我的肺腑之言。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重玄胜何许人也?” 他环顾一周,慢慢地讲道:“在座各位可能有知道的,也可能有不知道的。我在官身之外,还有一个太虚使者的身份。在天府城还经营了一座太虚角楼太虚幻境里有论剑台,方便参与者切磋,验证修行。而重玄胜是唯一一个,在太虚幻境同境战斗里,多次赢得了我的功,我却一次都没能赢回来的人。 人群中自是传来惊呼,博望侯世孙竟然恐怖如斯。重玄胜则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表示不值一提。 姜望道:“重玄胜是一个聪明人,这一点大家都知道。” “重玄胜是一个蠢人,蠢就蠢在明明是绝顶的聪明,却总会陪我犯蠢。” “重玄胜让他的敌人咬牙切齿,让他的朋友也咬牙切齿。“ “重玄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准确地评价。他那么具体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成为我的挚友,我的手足兄弟。我不能够完全地描述他,但是我愿意为他做的事情,就成篇了我對他的描述。我相信他也值得很多人用很多的时间去认识。“ "没有重玄胜,今天或许我不在齐国。我也很难见到诸位,与大家歡聚一堂。” “无须讳言,今天的新娘子易十四,是护卫出身。是易大夫怜她爱她,给了她显贵的身份,她才能够在大家的眼里,匹配重玄氏门庭。“ "但要我说,什么样的重玄胜,十四都配得上。” “护卫没什么不好。在认识重玄胜之前,我也只是一个偏远小国出身的乡下人。“ “我想说,我所看到的重玄胜和易十四,是相互扶持、生死相依的关系。他们几乎从不分开,共享喜怒,同担荣辱,参与了对方全部的人生。我见过了不知多少次,十四为重玄胜悍不畏死,也同样见过了很多次,重玄胜为十四奋不顾身。这是我见过的这几年,而在我没有见过的那些年里,他们也是这样搀扶着,一路走过来。” "关于婚姻,人们通常讨论家世,讨论排场,讨论利益。却很少有人讨论,两个相爱的人,两颗相爱的心。” “有一天我问重玄胜,我说,为了娶十四,你愿意付出什么呢?’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因为他什么都愿意。” “我是一个会独自走远路的人,而我所有關于爱情的浪漫想象,都来自于他们。我不是一个很懂得浪漫的人,但是我想,所谓浪漫,所谓爱情,无非如此。” 我今天把重玄胜送到易十四旁边。不是把他交给他的护卫,而是把他交给名为‘丈夫”的责任。" “十四保护了重玄胜那么久,现在应该轮到重玄胜做那个站在前面的人。“ 我今天参加重玄胜的婚礼,不是见证他们的收获,不是见证两个家族的联姻,而是见证他们的爱情。” ”谢谢大家能来,谢谢大家能同我一起见证。“ “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相爱了!” 。 第二十二章 天下不独为齐谋 博望侯世孙和朝议大夫易星辰义女的婚礼,可称盛大。 自是齐国新年以来,最引人注目的事情。 武安侯作为鸾郎,难得的一整天没有修炼,忙前忙后,全程陪伴这对新人完成了婚礼。总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然后送进了洞房。 如朔方伯府、博望侯府这样的名门大婚,表现的是齐国伐灭夏国之后的稳定和繁荣。鲍易和重玄云波都是在齐国军政两界摸爬打滚多年的人物,选择在这个时间促成嫡脉晚辈大婚,也可算是一种政治表态。 当然在这个大的政治前提下,也有两个家族内部复杂的成因。 而天下当然不独为齐谋。 且不说重玄胜婚礼第二天就被强行绑到深山老林去“特训”,也不必说易家二公子易怀民,在婚礼第二天遭神秘人袭击,被逼着抄了一部《阿含经》。都城巡检府初步怀疑是枯荣院余孽所为,表示会全力追查,但至今未能找到有用线索… 现世各个角落,每时每刻都有自己的故事在发生。 譬如西北极寒之地的雪国,长达数月的闭关锁国已经结束。 这个向来与世无争,同外界少有交流的神秘国家,在这段时间,新出了一位真君强者,自号冬皇! 这位冬皇证就衍道后的第一战,便是远赴荆国本土,挑战荆国龙武大都督钟璟。 荆国是由六护七卫所组成的军庭帝国,军主即国主,亲掌六护军中的上护军、前护军,以及七卫军中的羽林卫。 龙武军则在六护之列,是为下护军。 冬皇与钟璟这一战的政治意义远大于战斗本身。 战斗的胜负如何,外人不得而知。 但荆国讨伐西北五国联盟的西扩之战,在侵吞了大半个高国、小半个辽国之后,便夏然而止。 有说是雪国不能见边境悬刀,因唇亡齿寒之理、借新增一真君之势,摆出了不惜联军西北五国联盟共击荆国的强硬姿态,终于稳住了西北局势。 也有说是景国在吸收了大胜牧国的收获后,暗中施加了影响。 当然荆国人自己的说法是一“小惩大诫,此小人之福也。“ 表示他们并不热衷于战争,只是因为西北五国联盟日渐嚣张蛮横的行径,才基于维护西北和平的责任,出面给予一些教训。 现在教训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们也便可以安心退军。 荆国就此罢手,绝不吃亏。他们趁景牧大战发起的西扩战争,把五国盟军打得七零八落,在西北五国联盟的版图上,几乎是生生剜下了一国之地。 而代价几乎没有。 比起景国失去了的南域的影响力,比起牧国被打进草原里的惨重损失,比起齐国冒着国灭的风险与景国对赌国运…在这场混乱大局里,荆国完全可以说是捡到的收获。 不过雪国新增一位行道强者,西北五国联盟损失惨重,景国又势压北域,现世西北的局势,肯定有会变化。 接下来这段时间,西北绝不会平静,全看诸方手段如何。 而闷头修行如姜望,之所以能够知晓这些天下大势,是因为这两日他同上卿虞礼阳一起,列席了朝议。 虞礼阳参加朝潮议,是为了代表夏地百姓,就夏地治理事宜进行一些沟通。齐国新据夏土,人手严重不足,又未并吞沿途诸国,相当于管理一块疆域极阔的飞地,难免会有许多问题产生。 齐人治齐、治阳的法子,在夏地未见得就行得通。 便是齐国的律法,若是贸然加之,夏地之民也未见得能够接受…总归是各地风土人情有异。 移风易俗,需要漫长的时间。 在这种时候,虞礼阳的重要性就毋庸置疑了。他能够最大程度上代表夏地百姓的诉求,与齐廷官员逐一地对接各类问题。同时他也可以让齐廷的政令,在夏地得到最高效的推行。 神武年代,他是夏国人的骄傲。神武年代结束后,他是连接齐夏两地的政治纽带。 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修行的姜望,之所会参加朝议……纯粹是天子点名。 天子一日顾左右日:“武安侯何在?冠军侯何在?国家大事,不萦怀耶?“ 朝臣不能答。 第二天姜望和重玄遵就麻溜地跑来上朝了。 重玄遵甚至是从某个深山老林里赶回来,每天上完朝后又撸起袖子往回赶… 姜望有时候也会跟着去观摩一下。 观察重玄秘术的种种对抗和应用,体悟道术的玄妙,感觉心情都变得很好。 唯一遗憾的是……重玄胜死活不肯接受助教。 姜望和重玄遵都有借助国势修行资格,但这份资格,来自于他们“爵”,而不是他们的“职”。 所以从理论上来说,他们根本不必参加朝议。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要做,本身也都无心掌权。自身伟力,即是一切。 官道当然是现世主流,可是对于他们这样的绝世天骄来说,自己就可以走通的道路,无须骑马乘舟。 他们也的确是能避则避。 很多人视之为权利象征,能够左右亿万百姓生活朝议,他们几乎从不参与。 但天子开了口,该“站岗”还是得“站岗”。 参与了几天朝议,两位新晋军功侯爷都是一言不发,泥雕木塑般,潜神修行,时人称之为“站岗。“ 倒是没人苛责他们。 便是什么话都不说,天子也很乐意看到他们站在人群中。 皇帝私底下有一次跟江汝默说:“朕见武安、冠军,忆昔风华少年,如沐春风。” 可见喜爱。 “牧国将在六月二十七日举办苍图神殿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仪式。”朝议大夫温延玉正在表奏: “国书已呈礼部,请我国前去观礼,不知以何人出使为宜,还请陛下定夺。” 姜望闻听此言,心神已自修行中脱出。 这趟出使牧国大概不止是观礼那么简单。 因为担心赵汝成,他与重玄胜专门聊过牧国的事情。 去年那场大战,曹皆先替牧国拿下了离原城,之后才有的牧景全面战争。齐国也由此才获得了征伐夏国的机会。 齐国和牧国早有默契。 在刚刚结束的天下乱局中,这两个国家之间的联系,也肯定不止是表面上发生的那些。 在现在的时间节点,回溯牧景之战,有太多的事情让人疑惑。 譬如牧国与景国全面开战的底气究竟来自于哪里? 牧国筹谋良久,还与齐国达成默契,这才挥师南下,马踏中域。又为什么会在那样一场准备已久的战争中,输得那么快、那么惨? 诚然战争是有无穷的变数,诚然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太多。 或者说,景国作为天下至强之国,其实力底蕴天下皆知,历史已经有无数次的验证,牧国战败并不算奇怪——那为什么还会主动掀起这一战? 景国天下驾刀,又多年根腐叶朽,或到了败落之时;盛国愈发膨胀,愈见威胁;北域中域边界摩擦已久,人心难抑;苍图神迫切需要开辟新的信土……真个要论起来,或许牧国有太多开战的理由。 每一个理由都足够推动战争。 可为什么是现在? 已经忍了那么多年,为什么选择在这一次不忍了? 牧国那位女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一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理由,一定存在某种必须要开战的真相,隐藏在波澜壮阔的水底。 那是什么呢? “武安侯?“ 天子的声音从御座上落下来。 姜望略略躬身:“臣在。” “就是你了。”天子道。 姜望愣了一下。 但天子已经转道:“摧城侯上奏夏陵处置事宜,温大夫尽快拿个章程出来…” 竟然就此跳过了出使牧国的议题,不再多说一句。 姜望半惊讶半迷茫地退了回去,但也没谁跟他解释什么。 如此一直到朝议结束。 韩令宣布退朝,百官陆续散去。 姜望却没有走,而是跟着御驾,一路往东华阁去。 天子坐在龙辇上回过头,有些好笑地问道:“你跟着朕做什么?“ 姜望往前赶了两步,略略发愁地道:“陛下让臣出使牧国,难道没有什么吩咐吗?“ “朕不是已经吩咐了么?观礼就行了。" 就这? 但看皇帝的样子,也不像是开玩笑。再者说,也没有拿国事开玩笑的道理。 姜望本以为,这应该是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 持节出使,远赴草原。齐牧之间的默契,当世霸主国的合纵连横,搅动天下风云的布局与隐秘… 现在就真的只是观礼而已? “呵呵。”齐天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难道以为,朕派你去牧国,是要给予他们什么支持,帮他们做些什么?又或者说,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计划,要让你去沟通执行?” “呃… 姜望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然天子怎么在朝堂上什么都不说呢? 这不就是事关重大,需要私授机密么? 所以他姜侯爷才会在朝议后也不离开,放着重玄遵暴揍重玄胜的保留节目不看,跑到皇帝这里来。 他脸上的尴尬已经暴露了一切。 齐天子哈哈大笑起来:“姜望啊姜望,你以为霸主国为什么是霸主国?难道觉得牧国输了一场就不行了?你以为赫连山海是何等人物?朕都不敢说能把握她的想法。你竟以为挂一个齐国使臣的名号,就能影响北域局势么?“ 姜望已经放弃挣扎了,也不想再被天子嘲笑,便只道了声:“哦。“ 齐天子收住笑声,总算是回复了几分天子的端庄,轻声道:“带一双耳朵,一双眼睛,多听,多看, 回来告诉朕,你都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如此便可” 他看了看姜望,补充道:“如果有把握的话,跟牧国天骄切磋切磋也行。“ 哦,切磋。 你早这么说,我不早就明白了么? 姜望腹诽了几句,嘴里很温和地应道:“臣知晓。“ 说罢便是一礼:“臣告退。” “等等。”天子忽又道。 姜望就是一惊。难道天子和观衍大师一样,也有他心通?我这也没骂人啊。 便听得天子道:“来都来了。韩令,你留下来考考他的《牧略》,看他背得怎么样。免得到了草原什么都不懂,让人笑话。“ 韩令躬身道:“如若武安侯背不出来呢?” “那你就督着他背完再走。另外”天子沉吟了片刻,简短有力地道:“罚俸!” 龍辇毫不停留地離开了。 姜望茫然地立在原地。 五月的临淄不知为何,有些寒冷。 “侯爷?” 姜望回过神来。 紫色内官服的韩令,正袖手於身前,笑吟吟地看着他:“咱们是在这里背,还是换个地方?“ 姜望的俸禄现在主要是三块。一个是武安侯的俸禄加三千户食邑,这个是大头。一个是三品金瓜武士加三品青牌捕头,因为前者只是虚职,后者他也没在巡检府干什么正事,故而俸禄并不多。再一个就是青羊镇封地的税收,他可以定期取一部分自用。 这三块加起来,足可以让他过得很舒服。德盛商行还在不断地铺摊子,赚得多也花得多,太虚角楼的收益全部投在其中,倒也没什么好说。 总之今时今日他姜某人,也是很有资产的。外出饮宴时,只要晏贤兄不在场,抢着买单也不是什么问题。 但是离开齐王宫的时候,姜望的脚步是虚浮的。 现在才五月,他今年的俸禄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那杀千刀的韩令,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天子只说罚俸,可没说每错一句都要罚一笔啊。 姜望真想问他一句一一“韩内官以为吾剑不利否?” 但毕竟打不过,话出了口,只能是一“韩内官莫忘了往日交情啊。” 所以韩内官好夕没有给他扣到明年去。 晦气啊晦气。" 一直都快走出齐王宫了,姜望还在心中叹气。 忍不住对送他出来的丘吉道:“丘内官,你说大家都在站岗,出使牧国的差事,为什么是落在我头上,而不是冠军侯?” 丘吉一本正经地道:“想来是因为武安侯美姿仪、俊容颜,更能代表我大齐天威。“ 姜望沉默了一阵,语重心长地道:“丘内官,你可得努力啊,早点把韩内官顶下去,回頭兴许能少扣我点俸禄。” 丘吉只笑呵呵地道:“咱尽量。“ 说到这里他就止步,往前抬了抬眼,示意有人在等。 这位秉笔太监的灵觉,可是非同一般。 姜望心中微动,但只是不动声色地往前看—一那是一个发如银丝的老妪,静静地站在宫门外。 见得姜望看过来,才躬身道:“侯爷,华英宫主请您过府一叙。“ 前些天才一起喝过酒,为什么今夜突然相请? 姜望抬头看了看月色,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心情不错。 他笑了起来:“我猜是有什么好消息。” 第二十三章 以道行武 武安侯与华英宫主交好的事情,朝野皆知,倒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那是微末之时就建立起来的交情。 华英宫姜望已不是第一次来。 不过深夜到访,却的的确确是第一次。 相较于长生宫的大气明朗,华英宫的建筑风格,是相对更威严、更见英雄之气的。常以兵戈为饰,挂甲胃长弓,几乎不见什么花草。 要种就种树,能够制枪、能够做弓、能够为房屋栋梁的树。 昂然如卫兵拱立。 跟着银发老妪行走在华英宫里,一个个侍卫、侍女都很有军人气质,说话做事一丝不苟,行起礼来也很板正。 这位常年跟在姜无忧身边的老妪,倒是不知名字,只知道姜无忧有时会叫她“申婆”。 很像是在叫“神婆”。 虽已见过很多次了,姜望与她亦是没什么交流,是个性子较冷的老人。 见面的地方在演武场。 华英宫的演武场,可以说是这座宫殿里最见用心的建筑。 隔音、藏息、聚元各类阵纹,都是名家手笔。其余地砖之类的材料自是更不必说。 甚至于演武场边的兵器架上,刀枪棍棒斧钺各类兵器,全都不是凡品。 整个演武场的规模,也远不是一般府内的演武场那般狭小,是真正可以容纳四五百人的军队训练的。 行至演武场。 其时明月高悬,泛寒星数点。 千干净净的夏夜,就这样铺开在鳞次栉比的宫殿上空。 大的演武场上,有一人独舞。 长发束成马尾,在空中如鞭梢炸开,划过有力且优美的弧线。 她穿了皮甲,但皮甲并不能掩去她健美的身形。 爆炸性的力量,在皮甲下起伏。 她有一双浑圆有力的腿,交错着,在大地上踩出一声声的闷响。 手里握持一杆巨大得有些夸张的画戟,翻转腾跃如龙游。 她的速度并不快,并不急于完成每一招每一式,正如她一路走到今天来的样子。 但是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其有力。 哪怕只是一转步,一踏足,也仿佛是将全身的力量都调动了起来。 她竭尽全力地去行走,去追逐,去战斗。 空气是被撞开的,夜风是被轰散的。打碎了一地的月光,凌乱散落在她身上。 姜望看着她的动作,感觉她身体里有一条龙,正在咆哮腾转。 那并不是幻觉。 而是切实的力量意象。 姜无忧完全开发了脊柱大龙的力量,以人身大龙,带动四肢百骸,引发地裂天崩。这是一条不同于正统修行、也不同于武道的路。她的道脉腾龙从来没有脱离通天海,那所谓龙咆,正是海啸! 当她终于收住戟势,恍惚间整个天地都有一刹那的静止。 随手一甩,画戟便在空中连翻而远。 适才如神龙啸傲的方天鬼神戟,顷刻便已敛去了所有的灵性,被申婆悄无声息地收起。 申婆往后一步,便带着这杆方天鬼神戟,消失在了夜色里。 华英宫主回过头来,她的健康的小麦色肤色,很有阳光的感觉。她的额上有着微汗,这使得她更有一种真实的性感。 她看向姜望,并不说别的话,只是随手一招,从场边的兵器架上,招来一柄长剑。 “良夜如此,岂可轻负?”她如是说道:“请武安侯指点一下本宫的剑术。” 姜无忧现在的修为是内府。 两年前姜望出海救竹碧琼、剑扫钓海楼内府弟子的时候,姜无忧就是内府境。 三年前姜望刚来齐国、尚未推开天地门的时候,姜无忧也是内府境。 如今姜望已经成就神临,且是神临境中强者,姜无忧还是内府境。 当然不是因为她天资平庸,更不是因为她不够努力。 而是因为她在独自开辟一条新的修行道路。 当今之世,武道尚未走通。 当世的武道第一人王骜,迟迟不能走出绝巅那一步。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只是时间的问题。 武道二十六重天之前的路,已经被打开,那是无数天才修士为之奋发的结果。笼罩在武道二十七重天的浓云,也已经被驱散许多,那重云之后的宫阙轮廓,已经被捕捉… 人们完全可以相信,它终会打通一条从超凡之始,到超凡绝巅的路。真正为现世人族,开辟新的道路。 不是王骜,也有别人。 一旦完成这样的伟业,仅仅是为人族开新路的功德之力,就很有可能将那位武道第一人,推至更高层次,踏足绝巅之上。 很多惊才绝艳的修士,转投武道,也不无以此冲击绝巅之上的想法。 毕竟绝巅之上太难求。 强如六大霸主国的天子,也未能超脱绝巅。楚地三千年来最风流的凰唯真,筹谋了九百多年,也直到如今,才看到一些可能。 但开辟新路的危险,也非是常人所能想象。 在浓云重雾里攀登,永远不知道前方是什么,永远不知道路在哪里,永远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一验证错误的方式,就是死亡。 自武道诞生至今,在漫长的历史中,不是只有王骜一个人,走过了武道二十四重天,可以比肩正统修行路洞真境界。 也不是只有王骜一个人,已经开始接近真君。 可那些曾经煊赫一时人物,最后都消失在云雾里。 诚然王骜已经走到了有史以来,武道最高的位置,近乎无限地靠近了武道二十七重天,靠近真君境界。 但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在下一步就失足,从那看不到尽头的修行绝峰坠落。 往前一步,到底是踏上了绝巅,还是踩进了深渊,在那一步踏出之前,谁也不能断定。 历史上无数惊艳人物的探索,就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书写四个字一一此路难行! 此路难行,千古以来人未绝。 总有先行之伟人,总有后继之来者。 人族就是这样,从黑暗的时代里走出来。 而姜无忧所走的这条道武之路,虽是对两条修行道路的杂糅统合,不能算是完全的革新,但这条路目前只有她一人在走,她的艰难,并不输给任何二十四重天之后的武道修士。 此时此刻她执剑在手,正面迎战剑术通神的武安侯。坦然自信,大气英武。 月色下的华英宫演武场,霎时间就被剑光所照耀,如似两轮明月并起。 姜望自然是把修为压制在内府层次。 可天下谁人不知,大齐武安侯在内府层次创造战绩,超越古今。以一敌四,在生死搏杀中,击败了四个拥有恐怖杀伐神通的人魔。 诚然战斗是瞬息万变、拥有无限可能的事情,姜望彼时是在纸面实力远远不如的情况下,以断肢残躯的惨重代价,才完成生死一线的搏杀。不是碾压局,不能代表绝对的统治力。 历史上有资格挑战这一实绩的内府修士,一定也存在。 但谁也都必须承认,内府境的姜望,确然担得起青史第一的名号。无论多么伟大的存在,若要在内府境的时候,面对那样的一个姜望,都必须拥有被击杀的觉悟。 而今日,姜望压制了修为,在内府境层次可以做到的表现,是完全超越想象的! 当然,哪怕强行封住金躯玉髓,这也并不被视为真正的内府。 但恐:怖的地方在于…… 面对这样的姜望,姜无忧仍然有一战之力! 姜无忧的剑、势、意,完全混同一体,她几乎把内府层次的力量运用到了极限,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把修为压制在内府层次后,姜望当然不会留手。 他足够尊重姜无忧,所以他向姜无忧展现了在内府层次绝对可称完美的剑术。 而姜无忧那贯彻了力与美的身姿,在月下飞舞。把三尺青锋,描绘成了一种艺术。 她转眸,似龙行九天。 她轻喝,如凤鸣梧桐。 她抬剑好像挑起了山河万里,她纵剑是撞来了黎庶苍生! 伟大和渺小都在一念间。 她有时是帝女有情,有时是王者无心。 她的眉,她的眼,至尊至贵。 她的剑,她的人… 剑起一似惊鸿舞,月色夜色两不如! 仓哪邮! 姜无忧倏地把剑甩开了,手上一招,握住一柄长刀。 整个人像一张大弓已拉满,弦一动,蹂身扑上前来 “我有一刀,请君展眉!” 刀光斯碎了夜色,无预兆地闯进姜望的视野中。 她的剑术已是超卓,她的刀术竟也不弱分毫。 仅以刀术论,历数姜望在内府层次交战过的所有对手,只是比秦至臻稍有不如。 姜望凝神以对,便以一支长相思,将这雪泼般的刀光尽数压下。 长夜未肯尽,金铁时作鸣。 姜无忧连换七套绝顶刀术,或肃杀或凌厉或毒辣,演尽风格种种,都不能攻破姜望的剑围。于是回刀入架,手上一拉,已抖出一杆红缨长枪! 红缨在手,似已奔赴沙场。 千军万马,在那夜色里涌动。 两手一错,便是一抖一点,寒星炸开,难以计量的枪芒铺满了夜空,瞬起千声啸、万声鸣。 这一枪凤栖梧。 再一枪百鸟朝凤! “好枪术!” 姜望由衷赞叹,随手一横,便是名士潦倒,起剑一挑,则化年少轻狂。 他尽情地将自己的剑术挥酒开来,把百鸟剥了个干净,将孤凤斩回梧桐。 而漫天枪影消失的同时,姜无忧双手握持大斧,从天而降,似神女开山! 此真世间少见! 华英宫主的一身武艺施展开来,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竟无不如意,均是超卓之选。 姜望只以剑术应,见了个琳琅满目,眼花缭乱。 见得心中欢喜! 以他今时今日的修为,同内府境的姜无忧切磋,竟还能有所收获。 无怪乎竟有“世间男儿恐羞见”之语。 无怪乎能够开道武之先河! 那兵器架上的兵器,一样样试过,姜无忧拿到什么便施展什么。演至兴起,牵动风云。 她愈战气象愈磅碰,如龙行凤舞。 而后又逐渐敛却了,似静水流深。 如此精彩的对决,可惜无人欣赏。 如此精彩的对决,又何须有人欣赏! 当姜无忧最后将一对铁锏送回兵器架时,周身已是半点气势都无,气机混同,合于天地间。 她在朗月疏星下,立住了一种自我和自由。 姜望收剑入鞘,真心实意地道:“恭喜官主!“ 他意识到,姜无忧的道武之路已经走通。 顿开多年尘锁,击破苦隘险关。 姜无忧亦是一笑:“多谢武安侯陪我走这一段。" “我不过恰逢其会,却能见证历史。”姜望感慨道:“何其幸也!” “说见证历史,未免言之过早。“姜無忧道:“路算是走通了一半。至少真人之前,已無阻隔。“ 说着,她一警轻叹。 姜望当然知道她的未言之言。 道武之路,至少在现阶段,推演到洞真境之后,就已经无路可走。 因为她的路是杂糅两家,可武道之路,那些武夫自己都没走通。 武道一日不出真君,给不出前路,姜无忧的道武之路就一日没有再进的可能。 “说起来我一直好奇一件事”姜望说道:“以宫主的天资才情,无论是走正统修行路,还是走武道,现在都可以走得非常遠了。为什么要自开道武,选择一条这么艰难的路呢?” 姜无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叫无忧吗?” 姜望摇头。 姜无忧道:“我出生的那一天,刚好是在第一次齐夏战争,父皇阵斩夏帝,大破夏军。听到我出生的消息,他非常高兴,说我无忧矣!’所以就给我取名叫无忧。“ 她并没有回答,可是她已经回答了。 她的名字,承载着齐天子美好的愿景。 她要让她的父皇,真个“无忧”。 所以她要走一条,能够让她通往“最强”的路! 她生于元凤二十四年,现在已是元凤五十七年,她已经三十三岁。 放眼整个天下,三十未成神临,算不得绝顶天骄。 而她空有绝顶天资,却三十三岁还在内府徘徊。 这就是她为这条艰难道路,所付出的代价。 甚至于,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这些代价还远不足够。 但这份勇气,这份心气,这种魄力,世间几人能有? 姜望慨声道:“我亦羞见宫主!” 姜无忧哈哈一笑:“夜深了,武安侯请回吧。今日兴尽,孤就不留你喝酒了。 姜望亦笑:“待我持节归来,再与殿下对饮。“ 他转身大步往外走。 而在他的身后,属于姜无忧的气势勃然而发,愈来愈强大,愈来愈磅礴。洞夜幕,耀临淄。 她的声音响彻华英宫—一 “本宫今成神临,为武安侯壮行。此去出使草原,当为齐天骄,胜天下天骄!“ 第二十九章 负何碑 佑国护国圣兽还在攻击件官王, 龟背所负的上城,犹在沸腾血火, 郑朝阳与平等王的对撞还未出现结果。 阎罗王已经落下了终结命途的一击。 件官王凭借超强的生存能力,站出来打草惊蛇,引发佑国护国圣兽的攻击。 都市王通过赵苍对护国圣兽的操纵引导,迅速找出赵苍的真身所在,同时扰乱城防转轮王第一时间赶到目的地,封锁目标酒楼,构筑四笼。 泰山王攻坚,楚江王、宋帝王直接入笼清场。 平等王趁机居龙杀帝,窃夺国势,并以此阻截强援。 阎罗王则负责抹杀意外…… 甚至于,新请来的卞城王,和首领秦广王本人,也都是应对意外的后手一一不知是否应该说遗憾,赵苍对于自己的生死,并没有准备足够多的意外。 所调的“民心所向”根本不能护住他。一头空有接近洞真实力、但缺乏足够智慧的巨龟,不足以拦下所有敌人。精心构筑的“隐巢”,很快就被找了出来,精挑细选的贴身护卫,根本不堪一击… 地狱无门的整个行动过程并不复杂,每一个环节都很清晰,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这种流畅,体现的恰恰是地狱无门对杀人这门技艺的深刻理解、对整个佑国的情报洞察。至于几位阎罗卓越的执行能力,却是最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能够在地狱无门这种长期游走在生死边缘的组织里活下来,坐稳阎罗之位,怎么可能有弱者? 阎罗王为赵苍盖上眼帘,顺手将这具尸体推落高空的同时。 轰! 郑朝阳与平等王的对撞,已经产生了结果。 哪怕平等王利用居龙杀帝窃夺了巨量的国势之力,也终没能挡住驾驭军阵兵煞的郑朝阳,直接被一拳打爆了护身金焰、打爆了烈阳之环鲜血狂喷地坠落。 但赵苍已经死了。 天佑之国实际上的统治者,操纵朝政近百年的赵苍,死在秦广王都还未出手的此刻。 曾经高踞上城,生杀予夺的大人物,在三年之后再次面对那个逃出下城的青年…这三年来所有的精心准备,竟然一触即溃。 他们三年之前其实没有见面,没有对话。 三年之后也没有。 彼时一个马上要成为龟兽食粮的年轻城主,还没有面见国相的资格。 现在一个召集诸多修士护卫、布置狡兔数窟,躲在暗处操纵护国圣兽的老朽,也不足以等到秦广王亲自出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间事,谁能料尽? 此刻,整个上城在摇晃,整片大地在颜抖。 失去了秘法引导的巨大龟兽,好像情绪渐趋失控, 在追逐件官王的过程里,它逐渐不再控制力量,而是肆无忌惮地宣泄自我,在这第二十七城肆意践踏! 件官王在极短时间里,接连使用替死手段,方才留得残命。此时左手已经齐臂而断,右手五指也已经光秀秀,基至于黑色棺材里的血液,都已经干涸。 但这个时候,忽然光影一晃。 在巨大龟兽的眼眸里,有一副图景如此清晰,且越来越清晰一一身黑色带血纹的官服,一个挺拔的身姿,一张名为“卞城”的面具! 哗啦啦。 这头巨大龟兽的神魂世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 卞城王显现六欲菩萨之相,踏足这片狂乱的海洋中。 他看到—— 惊涛狂卷,浪涌如奔。 重云低压,雷蛇万转。 一头巨大如山峦的龟兽,在茫茫无际的怒海中拼命地巡游,揽动狂澜。 神魂世界的它,比现实层面更显庞巨,它拥有庞大到难以估量的神魂力量,但在此间的表现,却比现实层面更呆滞。 这样的一头巨龟,横冲直撞于黑水涛峰,狂乱的状态之下,竟有一些惊怯。 而神识所化六欲菩萨降临此间,照耀佛光,显现异彩,叫它看到一重云散去了,雷光已无踪,金黄色的太阳悬在远弯。天与海在远处相接,大片大片的山烂晚霞,漂浮在穹顶,也垂落在水中。 万里清波如镜,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 微风轻轻地拂过,将阳光匀称地吹散在它身上,懒洋洋的,叫它舒适极了。 在神魂世界中仍然遮掩以阎罗面具的姜望,自是不能如他此刻所表现的那样轻松。 这只龟兽的神魂表现,叫他联想起曾经在近海群岛遇到过的海兽一被海外宗门以禁制奴役的那种。 相对于现实层面几乎无法被打破防御的恐怖表现,这头巨龟的神魂要混乱得多,也脆弱得多。 尽管如此,这头巨大龟兽的神魂之力,也实在太庞大了一些。 以姜望远超一般神临修士的灵识,与之相较,也好似巨石于高山。 要以六欲菩萨镇抚这样的神魂,几如幼童驭疯马。一个不慎,就要被掀翻踩踏。他现在完全是凭借高超的骑术,在刀尖上漫步。 姜望并不打算抹杀或者伤害它的神魂一那样必然会引起激烈的反抗。以这头龟兽恐怖的神魂力量, 一旦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现在的六欲菩萨根本无力压制。 他只是要叫它安静片刻,平抚它的情绪,叫它不至于影响其余阎罗的行动,而这正是尹观交代给他的任务。 戴阎罗面具的六欲菩萨,愈发有神魔一体的矛盾感。 在战斗中对这门道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在遍照八方的佛光中,姜望体悟着莫可名状的罪与慈悲。 嗡嗡~ 先时赵苍远距离引导巨大龟兽的呓语,于此时被完整复刻出来,在这片海域里如歌轻吟。 虽然缺失法阵,也没有相应的秘术配合,但仍然带给了龟兽极大的抚慰…且在听欲极限的膨胀中, 使得它其乐无极! 于是在静海之中,赏美景,听美声,感受温暖滋味,载浮载沉… 神魂世界里发生的一切,极难为外人察知。 人们只看到,那巨大龟兽本来狂肆暴虐,几乎要将仵官王撕碎,将整个二十七城都踏破。却在神秘的卞城王出现后,立时静止了。 气质冷酷的下城王,以体型论,甚至没有佑国这护国圣兽的眼睛大。 可是他城默地悬立在巨大龟兽的身前,压制得巨大龟兽一起城默! 从巨龟足下幸存的下城百姓,仓皇地逃往更远处,当然不会感谢下城王,只觉得地狱无门的这一位阎罗,比发怒的圣兽更可怖。 秦广王在哪里找来的人? 件官王在心中淡淡地转过念头,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进攻,耳中已经听得这位新晋卞城王,冷酷如刀锋般的声音—一 “去找你的目标,这里交给本座。“ 嘿件官王不再犹豫。反手一招,将他的黑色棺材收拢缩小,斜负于肩后,而后身体怪异地一扭,已经窜向上城。 若是之前,他或许会生气,一定要找个什么机会,把这炼了才行。 但是现在… 消极怠工有什么不好? 本来他一番辛苦进攻,连这头大乌龟的皮都擦不破。 且他正要去看着郑朝阳,免得那群凶人把这具兵道神临肉身破坏得太严重,影响他的后续使用。 一拍即合。 卞城王体贴得令人感动。 举国菁华所累聚之上城,此刻陷入压抑的静默中。 现在,地狱无门全员降临。其中四个神临战力,六个外楼巅峰! 反观佑国这边,只知翻滚龙床的废物国主披人摘了头颅,实际掌控朝政的赵苍身死,护国圣兽也不知被对方以什么法子镇住。 诺大的一个国家,群龙无首。空有一个掌握五千负碑军军阵的郑朝阳… 能打几个? 这位佑国最强硬的将军,紧握着一双铁拳,滚滚兵煞中看不清表情。 那些个文武官员,全都茫然不知所措。 先前的混乱虽然无序,还是一种生命力的体现。现在的静默,几乎等同于放弃。 上城人已经放弃挣扎, 佑国承平太多年,僵化太多年,于内没有竞争,于外没有威胁,在上城统治这个国家的当权者们,早已是一潭死水。骤逢剧变,能站出来的人寥寥无几,还几乎都被杀净了, 但在这个时候,有一人飞天而起,昂然立于上城高空,在楚江王等一众阎罗冰冷的目光下,朗声道: “尹观何在? 此人面容年轻,衣饰质朴,腰间挂剑,其修为一堪堪腾龙。 是才能够飞天的地步, 但此时的他太见勇气,叫正于神魂层面安抚巨龟姜望,都有些惊讶莫名一一这人还是当初那个粉面公子赵澈吗? 其人身周并无一个护卫,也无法在任何一个阎罗手里撑过一合。 但他却似全无惧意,只是大声地减道:“伊观!我们聊聊! 啪嗒,啪嗒,啪嗒。 长发披肩、把阎罗面具系在腰间尹观,便从那下城之中,慢慢地走上来踏在虚空,却有清晰的脚步声。 他的脚下,是破碎的城市、静止如山岳的巨龟。 他走到比上城更上的位置,平静地看着赵澈。 在场的诸位阎罗,全都默默地散开,不再关注一个必死的人。 此时此刻,郑朝阳感受到一种渊深如海的恐怖压力,他下意识地抬足,想要站到赵澈身前。 但楚江王和件官王几乎同时看向他,一瞬间与他纠缠了气机。但有动作,必然爆发。 他只能驻足, 身成神临,麾下千军,今日竞不能移一步! 而在这种压力下,赵澈依然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冷静, 他看着尹观道:“你今天回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尹观看着这个随手即可灭的约绔公子,并不说话。 赵澈自顾自地道:“如果你是为了给你的好友曾青报仇,为了给那些被护国圣兽吞吃的人报仇,那你现在已经做到了。 “国主你杀了,国相你也杀了。顺着这条线,满朝文武你皆可杀之!这头乌龟,如果你能杀,也尽可杀掉。 然后呢?你想做什么?皇帝吗?“ 他左手提起一方玺印:“玉玺在这里,你可以拿去。“ “你想挑战旧有的国家体制吗?你想改变这个畸形的国家吗?你想带给他们一” 他伸手虚虚划过下城,遥指整个国家:“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吗?“ 他躬下身来,双手将玉玺捧起,恭敬地往前递:“来,你现在就可以这样做。你这样的绝世天骄,想必有非凡的洞察,和庸才所不及的能力,想来可以为佑国找到一条更好的路。我期待你," 他往前走, 弱小如他,这一刻竟然础逼人:“我期待你!来啊!” 他的情绪如此激烈。 但尹观的表情平静极了, 这位一手创建地狱无门的秦广王,只是平静地看着赵澈:“这就是你想跟我聊的一切吗?” 尹观!今日流的血,已经够多了,就到这里吧!“郑朝阳散开了面部的兵煞,此刻他万分痛苦。 那皇宫一路诞而来,都是帝室的血。 为护卫赵苍而死的修士,都是佑国本就不多的强者。 如斯繁华的上城,已经满目疮痍。 此刻护国圣兽所踏足的下城第二十七城,更是毁掉了大半。 他的目光从这些地方掠过,每一处都叫他心如刀割。 最后这痛苦的眼神,落在了尹观身上,刚硬如他郑朝阳,一时也声音带额:“若早知你会造成这样的杀孽,当初我一定不会留手! 尹观歪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轻地笑了:“你好像觉得,你在我这里有什么情分在到底是什么让你郑朝阳产生这样的误会?” 他懒得跟赵散多说什么,却对郑朝阳有些话说, 因为这位佑国大将军,正是儿时好友曾青的偶像,曾青一直到被送进龟兽嘴里的前一天,还相信郑将军会给他主持公道一明明他的施政没有问题,怎么就被评为了最差?忠心为国负碑军统帅,一定不会坐视奸人乱政。 一直到行刑的那天,已经仓一息的曾青,被臭鸡蛋烂白菜涂了满脸满身的曾青,看着尹观,嘴唇翁动的还是一申冤信送到了吗? 而后被一口吞没。 “是,三年前你的确没有全力出手,所以觉得这样就可以安抚你愧疚的心了吗?这个国家的朝政不是你来掌控的,所以你可以安慰自己,那令人作呕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一个个的佑国天才被安上无能误政的名號,送到這只丑陋的大乌龟嘴狸,成为它的类便。你也能够安慰自己,你只管兵事,只对兵事负责吗?“ 尹观就这样看着郑朝阳,拾起手来,遥按其人, 他的眸中游过邪异碧芒,郑朝阳周身的兵煞骤然翻滚,产生激烈的抗拒,而后竟如某种腐朽了的实质,一大片一大片地剥落下来! “郑朝阳,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安慰着自己过来的。拥有整个佑国最强健的体魄,却蜷缩着最软弱的灵魂。” “你还不如赵苍!“ 尹观一边说话,郑朝阳聚拢五千负碑军所涌动的兵煞,一边纷如雨落! “你是怎么成的神临?“ “哪里来的国势养你?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你的一身修为,都是下城血泪,而你居其位,不谋其政,竟然能够心安吗!?" 最后一个问题问完。 军阵直接崩散,五千负碑军战士,全都委顿于地面,晕厥过去。 而郑朝阳已經面色煞自,整个人一丝兵煞也聚不拢地立在那里, 像一只被拔掉了所有羽毛的鹅。 现在我告诉你,三年前你未尽全力,我亦未尽全力,你本就杀不了我。那时候我离开,只是因为那种程度已经足够。所以真的不用表演痛苦,不用感动自己。你从来就不能决定任何事,你没有那个能力。 尹观失望地摇了摇头:“这三年的时间你也虚度了。对内你保护不了本国的天才,对外你在我面前连还手都做不到你怎么心安理得地做大将军?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一大片一大片的气血,从郑朝阳的身体里剥离,如花调落。 而他再也无法站稳,颓然跪倒在气血花瓣之间。 他的兵然被剥离,他的气血被剥离,他的尊严、他的遮羞布、他的荣誉、他的人格,也被一并剥掉了! ( 第三十章 天佑之 混乱华城,残破长街。 无数目光汇集的地方,身躯雄健、如山似岳的郑朝阳,跪倒在大片剥落的气血花瓣中。 这是一幕极其震撼的画面。 身在此中,目睹此景,整个上城都很缄默。 统领强军、成就神临的郑朝阳尚且如此,从头到尾毫无还手之力,整个佑国更有何人能当? 其余阎罗自是慑于尹观之威。 就连最凶残的仵官王,本想提醒一句,希望首领别把郑朝阳的这具身体玩废了,影响到他的使用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没敢开口。 这个时候出声的,却是赵澈。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提醒你一件事。”他如此说道:“除了你和你的手下之外,郑将军是佑国唯一一个神临境强者了。如果你想要好好统治这个国家,实现你的抱负和理想,你就不该杀死他。“ 尹观的目光从几成废人的郑朝阳身上移开,落在了赵澈身上。 赵澈完全可以感受得到,那种心脏骤然被攥紧的恐惧感。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就快要室息的溺水之人,且明确地知道身周并无一根稻草! 可是他的心里,响起来的是老父的话— “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给我记好了!一个字,一处语气,都不能错。你能不能活下来,就看那一天你如何表现。澈儿澈儿!你已经没有做废物的资格了!“ 记得… 记得! “想要让佑国变得更好,想要让佑国百姓过得更好,这样的心情,非独你有。“ 赵澈在秦广王恐怖的威势之下,勉强支撑着自己,以一种超乎想象的勇敢,继续说道:“这几年来, 我们做了很多努力。包括我的父亲……包括郑将军,都为此付出了很多。所以才有你今天看到的,佑国人现在的生活。他们已经过上了体面有尊严的日子,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他们还会过得更好。 但这个时候,你们出现了。 当然,你有复仇的权力。在不得不依靠圣兽保护国家的情况下,我的父亲也早有身死的觉悟,我不会因此怨恨你。 但是尹观,你真的觉得你能做得更好吗?破坏总比建设更容易,发泄了愤怒和仇恨之后,你要怎么改变这个国家呢?“ “很有意思,赵苍的儿子。我没有记住过你的名字,今天却容忍你说了这么多.不太算废话的话。 但这些话,太不像你能够说出来的。“ 尹观的目光从赵澈身上掠过,落向地面赵苍的尸体。 被阎罗王断绝生机的佑国国相,此刻仰躺在街道上,圆睁着双目,一动不动。那无神脚却不肯闭上的眼睛,仿佛仍然在注视着这个世界。 人死了,布置还在。 “所以现在我仍是在和赵苍对话,是吗?“ 尹观看着这具衰老的尸体,如是说道:“被当做猪狗来圈养、断绝前途和希望的百姓,无论外表维持怎样的体面,痛苦的内核永远不会消亡。 有需要的时候,为他们换上精美的项圈,不是真正的尊重。闲暇的时候,给他们梳理毛发,不是真正的体面。 真正的体面在于自尊,真正的自尊在于自由…当然,我今天来,并不是要跟你们说这些。“ 尹观移转视线,落在颓然若死的郑朝阳身上,随口道:“仵官,他是你的了。“ “好…好。”仵官王的声音难掩喜意,知道这是秦广王对他先前奋力抵抗巨龟的奖赏。伸手一招, 身后的黑色棺材自动打开,已是将尚未死去的郑朝阳装了进去。 一具活着的神临肉身,当然比死去的尸体更具操作空间,更有前途。 黑色的棺材斜负于他背后,只是震动了一下,便归于安宁。 而尹观平静地看回赵澈:“你问,我想做什么?“ “无非是…那年眼睁睁看着曾青被吃掉,而下定的,杀死你们这些人的决心。“ “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他再一次抬起手来,遥遥按向赵澈。 赵澈咬牙看着他:“所以你根本不在乎这个国家,也不关心这里的百姓。你眼里只有你狭隘的仇恨和偏激的自我,是吗!?“ 尹观懒于一顾,瘦长的五指间,已经跃起绿芒。 赵澈垂下了眼脸:“又或者……你只是为了沐晴?“ 悬立于巨龟身前的姜望,眉头一跳。 苏沐晴! 尹观的表妹! 当初他和许象乾,正是为了救苏沐晴,才和赵澈对上。他当然记得这个人。 他也清楚,这个人对尹观来说相当重要。 尹观、曾青、苏沐晴,三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曾青对苏沐晴也心有好感,但苏沐晴倾心于尹观。为了弥补曾青,尹观故意自晦,让曾青赢得了第二十七城的城主之位。只是没想到,这一让,却是把曾青送进了兽口…… 可以说尹观当初之所以选择大闹圣兽考核再离开,之所以组建地狱无门却从不遮掩身份,就是为了苏沐晴在佑国的安全。 苏沐晴是他唯一显露于人前的弱点,他越是强大、越是凶名远扬,苏沐晴就越是有价值,越是不会被伤害。 而赵澈,于此时终于搬出了这个名字。 在民心、家国、大局…所有能打的牌都打过了之后,他不得不掀开这最后的倚仗。 尹观看向挂杖于长街尽头的都市王,都市王摇了摇头,表示他并没有找到苏沐晴。 他看回赵澈,平静地说道:“我希望你不要愚蠢到用她来威胁我。” 赵澈此刻显露的,是一种苦涩的表情:“我怎么会?” “所以…”尹观问道:“人在哪里? 赵澈道:“为了她的安全,我把她藏在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只要你” “转轮。”尹观淡声打断:“你来搜他的魂。“ 密密麻麻的咒文,如飞虫在转轮王指间游走,他沉默地走向赵澈。 “我本也没有想威胁你!”赵澈立即道:“圣兽!我把她藏在圣兽体内!那是我父亲为我准备的活命之所,为了在灭国危机下,保住赵家的血脉我让给了她!只要你让你的人先放开对圣兽的控制, 我就能用秘术把她移出来!“ “卞城王,你说我应该相信他么?”尹观悬在上城高处,遥遥看向下城之上的那一点、名为卞城王的存在。 “你愿意相信他么?”卞城王回答。 尹观微微领首:“有劳了。” 卞城王在下城独自与巨龟相峙,但他冷酷的声音,清晰响在众人耳边。 “什么秘术?给我,我来启动。“ 赵澈从高空往下看:“怎怎么给你?“ 他的视线瞬间被抓住,贯穿了空间的距离,立时与卞城王的视线连在一起。 通天宫内,一个身穿黑色官服的恐怖虚影骤然显化降临,俯视着赵澈孱弱的神魂。 虽则通天宫的先天压制,可以叫所有外侵的神魂力量,都被削弱到沉沦于蒙味的安全线以下一所谓的“胎中之迷”,即是如此。历史上很多试图夺舍婴儿的修士,在失去肉身牵引,神魂全部进入通天宫后,十有八九,最后都消解在先天的蒙昧中。这种人身对神魂的先天保护,要一直到修士四海贯通,灵识可以干涉现实之后,才会隐去。 但在这种压制之下,赵澈的神魂仍能感受到那种让他完全无法反抗的恐怖。 他不敢多想,怕暴露了心思。不敢多说,怕露出了破绽,战战克兢地将秘术奉献了出来。 那卞城王也并不多言,收起这门秘术,便退出了通天宫。 赵澈都能够动用的秘术,于姜望没有半点碍难可言。 在洞悉它的原理之后,如何在不影响巨龟现时状态的情况下将之启动,也不是什么难题。 认真地审视了一遍这个术,确认它不存在问题之后,姜望与尹观遥遥对视了一眼,便已将此术启动。 轰隆隆隆! 但见上城最中央的那条大街,竟然从中裂开。 城池的沟壑,一直开到极深的底部,裸露出巨龟的背壳—那是乌青色的、有着许多天然纹路的甲壳。 而其中一块形如仙女飞天的纹路,混在其间,很不显眼。 唯独此刻,在一瞬间铺满了光线,才叫人看出它的突元来,明显有人为痕迹一—也不知就凭佑国这些人,是怎么做到在这副龟甲上刻印阵纹的。 须知以这龟兽的防御力,就连仵官王也没能破防。 强光猛地一耀,敛去之后,龟甲上便出现了两个人。 他们被阵纹的力量送出沟壑外,落在大街上,这道沟壑又缓缓合拢。 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这两个人身上。 其中一个闭目不醒的,自然是苏沐晴。而另一个在她旁边打坐的黑须中年人,便是曾经的下城二十七城佐政、现在的上城名族苏家家主,苏沐晴的生父、尹观的表姑父…苏全。 骤然被从藏身之地移出,他却不见惊色。四周都是凶恶的强者,他亦未见不安。想是心中早有无数遍的预演。目光只是一掠,便迅速地定在了尹观身上,脸上的表情又惊又喜:“小观!你回来了?!“ 尹观并不理会,只是沉默地看着苏沐晴的脸。 此时她蜷缩在地上,眼睛闭着,似是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如门帘,漂亮的脸蛋上,犹带一抹忧色,也不知是为谁人牵挂。 “只是睡过去了。“赵澈轻声解释道:“她的身体需要静养,不能受到惊吓” 尹观依然沉默。 苏全伸出食指,在苏沐晴的脖颈轻轻一按,她便悠悠醒来。 当她睁开眼睛,在人群里首先看到的是赵澈。 “澈郎!”她起身便往赵澈的方向跑,但跑不得几步,便迟疑地停了下来,扭头看到了尹观。 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表…表哥。“ 赵澈飞过来,骤然转身,张开双臂,将她护在身后,而直面尹观。 “这三年来,我们朝夕相处,产生了感情。瞒着父亲,我们俩早已私定终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尹观,我知道你们曾经有过婚约,但你当初一走了之,什么话也没有留下,她根本不知道你去哪里了,是否还活着……这不是沐晴的错。“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其声哀切:“你若要怪,便只怪我一人,不要伤害沐晴!“ 苏沐晴这时候当然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曾经心心念念的人,面对不公悍然叛国、怀揣仇恨独自远走的人…在血与火中走回来了。 这本该是浪漫的传说,英雄的史诗。但…… 她早该预见这一幕的。 从当年曾青身死,尹观就变了一个人,开始没日没夜的修炼。 她早该知道,这个男人有掀翻一切的决意,并有将所有想象实现的才能。 可是为什么,她没有等? 她不知道答案。 三年的时间好短暂。 三年的时间.……好漫长。 曾经是有一些误会,但接触之后发现,赵澈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苏家举家迁入上城,举目无亲。在那些难以适应的日子里,是谁给了她陪伴? 苏家在上城遇到的那么多麻烦,是谁挺身而出,保护了她? 是谁在旁人的嘲笑和冷眼中,站在她身前? 这三年多的时间,一千多个日夜,是谁带给她欢笑,是谁给予她温暖,是谁无怨无悔地为她付出? 苏沐晴绕到赵澈身前,也勇敢地张开了双臂,泪眼朦胧地看着尹观:“表哥,我与澈郎是真心相爱…请你不要伤害他!” 她就这样张开双臂直面尹观,她在对抗谁?她在保护谁? 原来……这才是赵澈今日站出来的底气。 原来.这才是赵澈为自己准备的活命的理由! 不是什么秘术影响,不是什么药物作用,不是那些很容易被揪出来的手段。他是真正用三年多的时间,让苏沐晴爱上了他。 甚至于这三年来持续不断的付出和表演,也让他分不清自己内心的情感,究竟是真是假。但真假,并不重要。 赵澈跪在原地,涕泪横流。 “你这傻丫头,说什么胡话!”苏全在这个时候冲上前来,拉扯着苏沐晴就要往尹观那边走:“你心里一直没忘了你表哥,怎么今天昧了心!” 那坚决的架势,全然不像当初那个恨不得把苏沐晴打晕了送到相国府的苏家家主。 他苏全是最能掂量轻重的人,今时今日何等局势?怎么可能还允许苏沐晴和赵澈在那里你侬我侬? 但苏沐晴死死地抓住赵澈不松开,赵澈也环抱着她,哀声呜咽。 好一对苦命鸳鸯,情深如此,生死不渝。 泰山王眼神怪异,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如秦广王这样的狠人身上,还能够出现这种戏码。他几乎想笑,但想笑的冲动,终究没能战胜对活下去的渴望,所以忍得很辛苦。 转轮王目不斜视,正在研究掌心跳跃咒文,非常专注。 楚江王则是平静地往前走,声音幽冷:“头儿,你先离开吧,这里交给我处理就行。” 她要怎么“处理”这一切,答案显然是明确。 在这么多阎罗里面,或许她是唯一个会真为尹观考虑的人。为了保全秦广王的颜面,这里的人… 当然要杀干净。 但尹观只是踏前一步,用行动给了楚江王回答。 他出现在苏沐晴身前,与她四目相对,而将赵澈和苏全,全都远远隔在身后。 压制性的力量,让赵澈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 看着尹观这张清俊而熟悉的脸,苏沐晴止不住地流泪:“对不起,表哥对不起。我…” “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呢?” 尹观终于开口了,声音竟然还是很平静:“当初是我没有能力带你一起走,后来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我应该面对的。我不够强,我变强的速度不够快,我太晚认清真相这些都是我的问题。”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人在无助的时候,会寻求依赖。人在恐惧的时候,会靠近安全。” “不是所有人都有战胜人生的勇气。” “在孤立无援的环境里,在他人苦心孤诣营造的困局中,人会本能地抓住什么。“ “但是沐晴,这不是真正的情感。” “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足够的自由,让你真正审视你的内心,认清什么是爱。” 他伸手,大约是想要抚摸苏沐晴的长发,但是到一半就放下了。 ”当然,在此之前我不会杀他。” “如果到时候你仍然给我这样的回答,那么我放过他也未尝不可。” 尹观回过头,淡淡地瞥了赵澈一眼:“反正于我而言,他不是什么有分量的货色。” 苏沐晴只是流泪,说不出话来。 曾经的朝思暮想,绝无虚假。但是后来的朝夕相处,也不是幻想。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爱? 她不知道! “睡吧。”尹观轻声道:“睡醒之后,新的生活就开始了。” 苏沐晴也就真的闭上了眼睛,软倒下来,陷入了沉睡。 尹观将她虚虚一推,送到了楚江王手里,淡声道:“帮我照顾好她。“ 而后转过身来,看向赵澈和苏全:“现在我们来重新聊聊我们的事情。” “小观,小观!”苏全着急忙慌地往他跟前走:“姑父是跟你一边啊。姑父看着你长大,对你的人品很信任!回头我一定好好劝劝那个傻丫头,她就是被赵澈这个王八蛋的花言巧语所蒙蔽,其实她心里一直都没有忘了你,你才是她真正爱的人!” 尹观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不自觉地停下来脚步、闭上了嘴,然后才说道:“你做过的那些事情,我不会原谅。但是因为沐晴的关系,我也不会杀你。现在给我滚,永远地消失在我面前—一慢一步,我就会改变主意。” 满目疮痍的上城,无声地描述着地狱无门的破坏力。 苏全感受到一种无法控制的颜栗,清楚地认知道尹观这句话的决意。 一句废话也不敢有,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个地方,飞出上城一甚至不曾看他的女儿一眼。 “我和沐晴是真心相爱的。但凡我对她有半点强迫,都叫我千刀万剐,不得好死。”赵澈眼中泪痕未干,看着尹观道:“我知道我以前不是一个好东西,但是遇到沐晴以后,她改变了我。她是那么的纯洁、善良,那么的美好.…为了她,我不惜反抗我的父亲,拒绝他给我安排的婚事,大闹家族。为了她,我洗心革面,想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我修桥铺路,赈济灾民,待她一心一意” 尹观静静地等他说完,才弯曲食指,点了点脚下:“如果你已经说完了,那么麻烦告诉我,这只大乌龟真正的主人,什么时候能来?“ 赵澈本来还沉浸在深情款款的氛围中,闻听此言,便是一室,强装镇定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沐晴的藏身之地,本身即是联系那个人的密钥。在再次打开的同时,就已经传递消息出去,告诉那个人,他豢养的异兽出了问题。我说的对吗?” 赵澈觉得自己的喉咙很干,但还是勉强着说道:“别开玩笑了,圣兽自古以来,就都是我国 “好了你不用说了,答案全都写在你的脸上。”尹观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赵苍确实是一个难缠的家伙,而你,真是一个废物,背词都背不好…你想知道我会怎么对付那个人吗?” 赵澈心中惊涛骇浪,一阵翻滚,咬了咬牙,狠声道:“你既然知道它跟景国有关,就不该还如此放肆。你知道你会面对什么吗?现在罢手,为时末晚!” “果然”尹輕輕地叹了一声:“我猜得没错,它果然是跟景国有关!” “把该分的东西分一下,准备撤退!”他对其他人吩咐道。 一众阎罗瞬间散开各处,皇宫、国库,处处可掠。唯有已经得到郑朝阳身体的仵官王,不能再多分, 便也留在原地,兴致勃勃地欣赏眼前这一幕。 赵澈的脸色忽青忽白,有一种被肆意愚弄的痛楚,佑国最大的秘密,由他自己亲口认证。在尹观的面前,他活脱脱的像只猴子,上蹿下跳所做的一切,似乎只是为了惹人发笑。 可明明为今天,他已经努力了那么久,准備了那么久! 尹观并没有给他自怨自艾的时间,看着他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赵澈心中一凛,颜料着,用力地说道:“我与沐晴……真心相爱。“ 尹观却并不再看他,而是与他错身而过,独自往长街那头走去。 在路过仵官王的时候,他才若有所思地道:“他刚才说什么?是千刀万,不得好死,对么?” ”成全他。” 仵官王发出森森的笑声,便向赵澈走去。 赵澈先是一愣,继而大恐:“别,不要,尹观,你言而无信!沐晴会难过的!你答应了沐晴不杀我的! 他终于崩溃,转身飞逃。 但仵官王只是一探手,便将他抓了回来。 然后将那口黑色棺材接下来,平放在地上,推开了棺材盖子,一把将赵澈贯进其中! “不要,不要!求你,求你!不要啊一” 在这样的惨叫声中,仵官王也怪异地扭动着,慢慢地走了进去。 尹观默默地行走在上城的街道里,不再说一句话。 在他身后,那口棺材早已合拢。 唯有一声又一声的哀嚎。 成为这座伤城的背景音。 第三十三章 厄耳德弥 姜望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使节队伍里,队伍里除了乔林,无人知晓他的旷工行径。 毕竟如武安侯这般勤者,关起门来专心修炼,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朝议上都还站岗自修呢! 而对乔林来说,与武安侯分享秘密,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收获。至于武安侯溜号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他并不想知道。 此后姜望便诸事不顾,安心研究新得的仙眼,一任马车辚辚。 这枚仙眼中所承载的,的确是真传版本的《目见仙典》。 与自五仙门所得的《声闻仙典》不同。那陪部五仙门祖师逆推的所谓仙典,只有一些零散的驭声技巧、 简单的修行想象,因为是感应所得的关系,品质很高,但关键部分全部缺失,效果更多可能在于开拓眼界。 真传版本的《目见仙典》,描述的却是【目仙人】的修行之法! “人即宇,人即宙,人即万仙之仙!“ 万仙宫仗之以盖压天下的,便是人身万仙之法,目仙人自是其一。且作为五识之仙,在人身万仙法中,亦是相当高阶的存在。 可惜这枚仙眼的承载并不完整。 不知是不是在漫长的时光里有所消损,它也缺失了术介相关的内容。而且只有成目仙人之“道”,没有成就目仙人之后的“法”。 又或许这些内容,都在被田家拿走的另一枚仙眼里。 术介作为仙术的基础,也是仙术体系有别于道术体系的根本所在,它的缺失,让这部《目见仙典》的价值很难体现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它的珍贵是毋庸置疑的。 以尹观为例。 姜望绝不相信尹观会在这部《目见仙典》前束手无策,说不定早就将它拆解消化,融入其人入邪后的那双绿眸里。 能够强势碾压引动军阵之力的郑朝阳,能够轻松在那巨大龟兽身上种下手段、对真人落子岂会是等闲神临? 而对姜望自己来说,他也有自己的法子一得自五仙门的如梦令。 缺失术介的仙术,便是空中楼阁,可望不可即,可知不可触。 五仙门祖师天才性地创造出【如梦令】来替代术介,在九大仙宫已经崩塌的时代,以某种形式再现了仙术一一虽然很是粗糙,甚至于就效果而言,可以被评价为拙劣。但它的创造性,哪怕是在这个天才辈出的时代里,也足够耀眼。 最初的如梦令,需要以四百一十七道印决来拟成,过程繁琐,效用粗陋。只能用于修炼,根本无法应用于战斗。 经过五仙门历代门主、长老的精研,后来精简到了三百七十二道印决。 姜望手握源源不断的术介,可以反复地尝试以如梦令来替代善福青云,以此缩短如梦令与真正术介之间的差距。 他的修为,已经超越五仙门历代所有强者,在如梦令上的进展,也到达了五仙门历史上未曾企及之高处。 如此种种,凭一己之力,将如梦令精简到了一百二十三道印决,且各方面效果都更胜于前。 不过,即便是如此,这样的如梦令也是难以应用在战斗中的。它更多被姜望用于记录、复盘、模拟。 与声闻仙态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但声闻仙态的基础虽是五仙如梦令和声闻仙典,最关键的部分,却是姜望在太虚幻境里意外捕捉的道音。那种机缘可遇不可求,无法复制。 而如梦令却是完完全全被姜望自己所掌控的,以之替代《目见仙典》所需之术介,亦有机会完成目仙人之修行! 当然,要成功拟化术介,首先需要姜望对这部《目见仙典》有足够深刻的了解,能够准确捕捉到目仙人对术介的种种需求除了多下苦功,也没有捷径可走。 时间便在修行之中,晃晃悠悠的流逝了。 距离也在晃晃悠悠中被跨越。 在某個未曾预期的时间点,那澄澈如海的蓝天,一望无际的草原,忽然就在视野里铺开。 跋涉的遥途,一下子就拥有了意义。 旅人的心,仿佛也随着视野开阔了。 姜望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草原,但每一次来,都还是会陷在那种天地辽阔的感受中。 嗷~嗷! 天地之间,响起了一声狼嚎。像是某种领地的宣示。 此声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摄人的闷响。似是骤雨前的闷雷,在空中低低地滚过,由远而近了。 一条黑线突兀地出现在视野中。 再看过去,一个个草原骑兵已经有了具体的模样,在为首的一个辫发青年的率领下,如潮涌来。 他们手提大铁枪,身披锁子甲,个个雄壮不凡。 他们胯下所骑,是一头头矫健而威严的巨狼! 巨狼的要害部位,亦以铁甲护之。 这队骑兵虽只百人,却如万军。驰将近前,真有摧城破国之威势。 齐国方的车队立时停下。随行的两百名天覆军卒,一瞬间就摆出了攻击阵型。 九卒第一的天覆军,当然有面对天下任何强军的底气。 一个个符枪负背、战刀出鞘,脾睨生寒。 他们所骑战马,亦是齐国驭兽坊优中选优的妖马,在威名赫赫的草原神狼之前,也毫无怯意。 乔林更是按刀拨马,孤骑前突:“来者何人?“ 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这队草原骑兵停了下来。 为首的将领以手抚胸,非常正式地道:“大牧帝国苍图神骑宇文铎,见过大齐武安侯!“ 乔林于是一抬手。 刷! 两百锐士收刀归鞘声音竟归于一声,在锐利之外,更有一种雄壮感。 这时候才有卫兵掀开居中那辆马车的车帘,大名鼎鼎的武安侯踏出车厢来。 在场的苍图神骑只觉眼前一亮,在这苍蓝澄碧的广阔世界里,看到了一位如神的存在。其人青衫挂剑,直身似可撑天。眸光澄澈,又有不可测之威严。念及本国强者,只觉这份风姿,比谁都不逊色。 姜望当然记得宇文铎。 这便是当初在长河九桥上,跟他干瞪眼的那位,也是赵汝成在牧国的好友。 “宇文将军!”姜望很是亲切地喊了一声,然后才道:“且让部下带路,将军不妨过来小叙!“ 今时今日之姜望,岂是当初去观河台之前可比? 彼时的宇文铎,还与他横眉冷对,险些一言不合就拔刀互砍。今日却只觉得一一与有荣焉! 这可是近百年来,天下列国以军功封侯者,最年轻的一位! 这样的一位人物,却也记得他宇文铎! 干脆地比了一个手势,他带来的骑兵便转头开路,宇文铎则独自走进齐国的车队里。 为免坐骑神狼不懂事,惊扰了贵人,他甚至是步行过来。 说是车队,坐车者唯有姜望一人。剩下的马车里,装载的都是一些两国往来的礼物。如鹿霜郡的酒, 朱禾郡的药材……诸如此类。 姜望拍了拍驾车的卫兵,示意他让个位置,随意地就在驾驶位上坐下了,还似模似样地拿住了缰绳, 笑着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这边!” 宇文铎本就是个豪迈的性子,见得大齐武安侯如此洒脱,心中舒坦。纵身跃坐上来,左右看了看,赞叹道:“齐国的马车真是精致!“ 姜望直接把缰绳递给他:“将军既然喜欢,这辆马车便送与你了!“ 宇文铎倒是不扭捏,接过缰绳道:“我与汝成电赅不分彼此,他视侯爷为兄长,我亦以兄视之。兄长赐,不敢赐。只是咱们得换个位置,容我为您驾车!” 姜望哈哈一笑。汝成当初说这家伙又傻又愣,但是现在看来,倒是蛮机灵的。 说话间,两人便左右交换个位置。 宇文铎轻轻一抖缰绳,马车继续平稳向前。 姜望半靠着车门,便这么闲意地坐着,眺望远方:“这一望无际的风光,真叫人心情开阔。在这草原上,只觉得躲在车厢里是一种罪过!” 宇文铎道:“侯爷跟我想得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姜望随口问道。 宇文铎笑道:“我以为侯爷如今位高权重,应该不是那么容易亲近的,没想到还是这么没有架子。“ 姜望笑了笑:“我倒也不是那么好亲近。只是汝成的朋友,怎么想都是值得亲近的。” 宇文铎想了想,咧嘴道:“是这个理!” 两个素不相熟的人,因为一个共同的朋友,立时便觉亲切起来。 姜望语气随意地问道:“咱们现在是去哪里?” “我奉王命,引武安侯赴至高王庭!“ 宇文铎先是这么很正式地回了一句,然后才道:“诸国使节,尚未到齐呢。这一次负责大礼仪的,是云殿下。她听说齐国来的使节是您,便特意派我来迎,嘱托我一定要给您最大的尊重—一这不,我特意调了一队苍图神骑过来。别人可没这待遇!“ 想起那位拥有苍青之眸的牧国皇女,姜望很有些欣慰地点点头:“云殿下有心了。“ 宇文铎忽地又爽朗地一笑:“等到了王庭,小弟也另有安排!侯爷一定要好好见识咱们草原风光!” “再说,再说。”姜望打个哈哈,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次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仪式,是在至高王庭举行?“ “正是!”宇文铎道。 “至高王庭还停在天之镜么?”姜望又问。 宇文铎很专心地驾着车:“然也!“ 姜望的问题并不普通,宇文铎的回答更不寻常。 “好读书”的姜侯爷,临出发前,把牧略六卷背了又背。对牧国的历史人文,已不再是两眼一抹黑。 甚至于结合两次穿行草原的经历,对这个国家发生的一切,也有了些自己的看法和判断。 一直以来,草原上有两个核心。一为穹庐山,乃是苍图神殿所在。一为至高王庭,乃是牧国皇帝的王帐停驻之处。 至高王庭最初坐落在穹庐山下,后来又常年动迁,有了巡行四境传统。近些年来,则是停驻在天之镜旁,隐隐有东西两极之势。 王权与神权的变化在历史中是怎样体现,这且不去细说。 只以此行而论。神冕布道大祭司乃是代行神意之人,是苍图神殿的执掌者,在神权意义里,是地位仅在苍图神之下的存在。 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仪式,也理所当然地应该在穹庐山举行才是。 这次怎么会在至高王庭? 但宇文铎的意思是非常明確的,并没有半点迟疑模糊。 很显然。在那些外人所不知的时刻里,有什么变化,已经在这片草原上发生了。 姜望莫名想到了当初在草原上遇到的那个牧民少女…彼时那个少女,还与他“辩经”来着。当然大家半斤八两,都不是什么饱学之士。但牧国在这个时代的面貌,却是可见一二—草原上家家户户, 都有书读。 由此再想起临行前,齐天子的那一番话,再看这片草原,心中感受更是不同—一想是昨夜春风来,得成碧色一片海! 宇文铎身份摆在那里,不可能说更多。所以这个问题聊到这里,就不必再继续了。要说初来乍到,就能知晓草原上最重要的情報,却也是不现实的事情。 至此,姜望自觉已经把公事处理完了,很对得起使节的身份。便直接问道:“汝成现今在哪里?” 他其实更想问一他怎的不来亲自迎他三哥? 他两次经行草原,都想与赵汝成一聚,但是趙汝成都在战场之上,未能见成,心中已是十分想念。 自观河台一别,又是快两年了。好不容易战争结束,自己持节出使,能够多公费私见,这小子竟有这般忙碌? 宇文铎很是骄傲地道:“汝成电在厄耳德弥修行呢!陛下特许,有八月之期,还有两个月時间!” 姜望愣了一下。 “厄耳德弥”在草原语里,意思是“神的智慧”。 而这个名字在牧国有着更具体、更关键的指代一一个通常只有真血子弟才有资格进去修行的秘地。 姜望当然知晓,这个厄耳德弥,在某种意义上,就相当于齐国的稷下学宫。 赵汝成能够多以非牧国真血子弟的身份进入厄耳德弥,足以说明他在牧国的政治体系中,已经走得足够深入,也得到了很高程度的信任。 这亦能说明在先前的景牧大战里,他大概做出了怎样的贡献。 姜望也才经历过战争,知道那是怎样不易的一件事。 “厄耳德弥”姜望终只是道:“好,好。” 长大是残酷的事情。 但人总是要长大的。 我非神临——第七卷总结 我如神临是迄今为止,我野心最大的一卷。 也是我写得最辛苦,投入了最多心力的一卷。 同时,它也是争议最大,好像最不被读者喜欢的一卷。 写到现在结卷,它的结构已经非常清楚了。 这一卷有两条主线并行—— 一条主线是“我如神临”的一个个天骄人物。 一条主线是姜望成就神临的路。 两条线交织在一起,碰撞出了这一卷的故事。。 在写黄河之会的时候,我就说过,这是一场真正的列国天骄之会。此时出现在这场盛会上的天骄们,将决定现世未来十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命运。 他们怎么会不重要? 甚至可以说,“我如神临”这一卷,是一场更复杂、更立体、更宏大的黄河之会。 因为彼时那些天骄所肩负的历史、承担的责任,在观河台上只能瞥见一鳞半爪,在论剑台下,真实的生活中,才看得到那些沉重的岁月。 历史照见现时,才知道当年的齐夏争霸,到底是怎样一场战争。才知道太寅和触悯,在观河台上为何而战。才可以知道,那一笔带过的革蜚、萧恕,他们肩负怎样的人生…… 现世的引力太沉重,翻开历史,不是荣耀,就是血泪。 从姜无弃结为秋霜开始,到姜望剑撞青铜鼎结束。 这中间,姜无华一句我当神临矣,便跨过天人之隔。 萧恕不赎城坐守四十天,还是功败垂成。 斗昭、钟离炎、王长吉、月天奴、祝唯我、重玄遵、太寅、易胜锋…… 这些人贯彻自己的道,一个個走向“神而明之”的路,就是这一卷的主题。 一个修行者,如何超脱肉体凡胎,打破天人之隔? 如何迈向那一步,做到“我如神祇临世”? 而姜望在这个过程中,是一个见证者,一个经历者,一个同行者,也是一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人。 姜望有他自己的路。 这是本卷的第二条主线。 以姜无弃结为秋霜作为开篇,奠定本卷的基调。 而恰恰是从姜无弃神临开始,本卷迎来了相当激烈、但相较于之后不值一提的争议。现在想来,好像那一次的争议,也奠定了本卷争议不断的基调一般。 书里书外,总是这样奇妙地汇合。 在这个宏大又复杂的世界里,姜无弃的故事已经有了太多铺垫。 全都散落在别的故事情节里。 空手接真火,翻手镇雷玺,在重玄遵天府外楼后,跃跃欲试,在姜望黄河摘魁后,心痒试手…… 那些时候,写的是张咏,写的是雷占乾,写的重玄遵…… 姜无弃身裹狐裘,若隐若现。 最后玉珠一串,结成秋霜。 姜无弃的死,顺理成章地导出了多年前的雷贵妃案。 这一条线,又与铺垫许久的大齐青牌线交织在一起。 四大青牌世家,何以没落?林有邪为何是今日这般模样?林况为何身死?乌列怎么退出青牌,又在追查什么?当年……发生了什么? 这注定是一场不可能有结果的案子。 因为姜述这样的天子,他的对于此案的态度,早就已经体现在历史里。 在齐国,谁能真正违逆姜述的态度呢? 所以这个案子不可能有铁证,所有出现的证据,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抹去。 所以这件案子的真相,只能在几个人心中留存,在更多人嘴里缄默。 所以当姜望卷进这个案子,感受到那种铺天盖地的恐怖压力后,他也注定不可能像很多读者所期待的那样,将这片笼罩天空数十年的阴霾击破,做那个洞破天光的盖世英雄。 他只能在一个个为此奋斗的人,徒劳死去后,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比如保住林有邪,比如给杨敬一个交代。 然后自己放弃北衙都尉,像一个失败者,离开齐国“避风头”。 而这就是姜望在这一卷的缩影。 星楼是述道之基,所以神临卷必然是无法回避的述道之卷。 从外楼,到神临,他必须要认清楚,他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他是挣扎的,他很多时候是矛盾的。 山海境的铺垫,凰唯真的铺垫,早已有之。 观河台上项北说,恨不能早生九百年,不能亲见凰唯真。 他早已经死去,可是他的传说一直存在。 姜望离开齐国,顺理成章地赴山海境之约。 首先我要写出楚地风流,所以有了姜望在楚国的所见所闻。 为了写山海境,我把山海经翻来覆去,做了大量的整理修订改编,力求构造一个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的世界—— 你看到的那些传说都是似是而非的,正如楚人所听到的传说,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凰唯真的虚构。 楚国天骄人物,各有性格种种,他们所请来的助拳者,各有人生背负,再加上王长吉、方鹤翎,祝唯我、魁山,一起成为了这个世界的经历者。 这些角色每一个都不同,且相对于黄河之会,他们有更多的篇幅可以展现自我。 但同时,他们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翁。 他们有自己的爱恨情仇,有自己的所争所求,是某种意义上,山海境这场游戏的“主角”。 但山海境里那些异兽,也并不是背景板。它们并不认可所谓的主角,在这个世界里,人类天骄只是外来者,只是一群孱弱的看客。 烛九阴与混沌的自由之争,才是贯彻山海境的主线。 但是在它们之后,是伽玄与空鸳。在它们之上,是贯穿了真实和虚幻、打破了历史和现在的,凰唯真的意志。 我在真正描绘绝巅之上的风景,用一整个世界做画笔。 这也是本书第一次将力量层次铺开到这里。 在四百多万字后,每个人都可以切身感受到,这个世界是如何一步步展开的。 山海境里姜望和方鹤翎的对话,体现的正是他的矛盾挣扎。一方面他与人魔是根本立场的不同,郑肥李瘦再怎么兄弟情深,再怎么对他有孩童般的好奇,喜欢跟他一起玩,也不影响他的剑。但是另一方面,他必须要面对,很多事情,很多时候,他无能为力。从郑商鸣到方鹤翎,都在告诉他,他也必须要认识到,别人的无能为力。 【他只能尽可能做他能力范围内,最好的选择。】 这是很多人生关卡里,姜望的行为逻辑。 而他的性格决定了,很多时候这个【最好】,不是对他自己而言的最好。而是对姜安安,对重玄胜,对他所珍视的人,对一些他所尊敬的人,对那些人而言的最好。 所以很多时候你会看到他努力了半天,最后一无所获——他本来也不是奔着自己要收获什么去的。 姜望可以共情方鹤翎的痛苦,但永远不会认同方鹤翎的选择。 在这幕三个人的交流戏里,王长吉的戏份最迷人,方鹤翎的戏份最具张力,姜望的戏份最不讨好、最容易惹人生厌,可也真的是主角应该有的、压舱石一般的戏份。 除了他,谁能压住这个场,可以让王长吉那么迷人,让方鹤翎那么立体? 这么写非常不讨好,我也可以让姜望更迷人——只要抹去方鹤翎的复杂性。 但这就是我的选择。 山海境里祝唯我的出场,又勾连了后面不赎城的剧情,乃至于萧恕的故事线,也交缠在这里。 凰今默的线早已有之,很多读者也早有猜测,同是这么罕见的姓,她是否与凰唯真有什么联系? 革蜚被替换,斗昭成神临,月天奴放弃夺舍,楚煜之割席,萧恕盗丹,张巡忍痛…… 这几个剧情好评如潮,直到萧恕神临失败后,姜望独自离开受伏。 一切戛然而止。 读者和作者之间的温情被撕开,咱们迎来了血淋淋的时代。 这段剧情有太多让读者不能接受的点。 首先一个是突兀。我为了营造冲击力,在萧恕身死的悲情余韵里,故意突来一笔。剧情里姜望被偷袭到了,剧情外读者也被偷袭到了。 其次一个是情感。情感上是两个方面,一个是偷袭者有林正仁,这个读者极其讨厌的人物,早已经被主角甩到身后,已经不应该在一个层面上的人物,却如毒蛇般咬了主角一口, 再一个,这个偷袭姜望的人是杜野虎,是那个在枫林城外嚎哭三日的二哥。这是读者在情感上最难受的一点。 甚至于为了保持这种突兀,这种疑惑,除了战斗中那一句【姜望以最大的冷静对待这场战斗,他知道他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错。任何一点错处,都有可能造成此生的遗憾!】,除了杜野虎和姜望那一段关于美酒的对话。 我没有再做任何暗示。 这的确很难缓解读者的情绪,所以我理解所有读者的不理解。 至于很多人喜欢拿来说的战力,其实反倒无关痛痒。内府和外楼,本就是最容易出现越级伤害的两个境界,更别说姜望还被屏蔽了预警。军阵又是本书多次强调的、明确可以超越超凡品阶的常规力量。姜望和重玄胜,可以在阳国战场,以腾龙杀外楼,凭借的不正是军阵吗? 杜野虎带着庄国最精锐的九江玄甲,在提前情报针对,加偷袭,加林正仁布局,加阵法,加易胜锋屏蔽警示能力的情况下,完全拥有伤害姜望的可能性——至少在剧中人物的视角是如此。 那我为什么还要这么写? 因为庄高羡的人物逻辑,决定了他一定会在祝唯我神临之后有所行动,一定会对不赎城有动作。 庄国要拔掉不赎城这件事,完全与姜望无关,他所承受的压抑,甚至于只是一个顺带手的事情。他路过,就一定会发生。 而你们知道,这是姜望的又一次无能为力。 他要克制,克制愤怒,克制仇恨,克制急切,像他一直所做的那样,笃定、沉默、踏实地往前走。 在我的剧情线里,这就是我如神临的最后一抑。 因为接下来,我就要掀起一整个伐夏之战的高潮。 卷首姜无弃的死,早就指向了卷末的伐夏! 所有情绪的累积,都要在这个部分释放。 归齐路上的一系列挑战,目的有三。 其一,为姜望亮剑天下,做最后的打磨。 其二,抚平读者的压抑情绪。 其三,大概的描述一下现世大宗,勾画轮廓,方便以后填充。毕竟这么久了,它们还没有怎么出场过。 在点将台上,姜望站出来与重玄遵相争的时候。 大家也都已经可以看出来,这一卷清晰的主线——姜望的道途之路,神临之旅。 玉衡深处,立信字楼。 山海境里,立诚字楼。 不赎城外,立仁字楼。 临淄西郊,立武字楼。 于是有了立四德以自锢,有了定心猿、降意马、能悟空,有了真我道途。 到了“定心猿、降意马、能悟空”那一章,关于道途的剧情线便一举收束起来。但这并不是本卷该有的高潮,所以要顿一笔,再往下走。 在这里,引爆了写到现在,最大的一次矛盾。 我发现我跟很多读者,有根本性的观念差异——那就是我完全不认为主角输给重玄遵是【抑】,而很多读者对此有根源性的愤怒。 后来我反复地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可能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作者和读者视角的不同上。 在我的故事布局里,姜望的道途之路,到定心猿、降意马、能悟空,便已经收尾。 他和重玄遵的战斗,则是整个伐夏战局的一角,是重玄胜和重玄遵战场相争的第一步。 在我的感受里,这是胜遵之棋局里,重玄胜姜望这一方,先输了一个卒子的劣势。且因为重玄遵一直以来的无敌之姿,因为姜望本就还没能追上斗昭,我认为这是合情合理,无伤大雅的。 姜望和重玄遵第一次见面,重玄遵甚至都没有看姜望一眼! 大师之礼后,重玄遵才注意到这个人。 黄河之会后,重玄遵才重视这个人。 到了争先锋这一战,他已经必须要成就神临,才能稳压一头。 这一路的成长轨迹清晰可见。 但是在很多读者的感受里,姜望一路蓄势,在点将台这里,就应该赢重玄遵,才能够得到情绪的宣泄。 而我认为握住道途便已经是宣泄,真正我所想要的高潮,还在后头。 我必须要承认的一点是—— 在写作上我固执、自我、不可理喻。在很多时候,我不是不知道读者的感受。可我认为作品的结构是更重要的事情。 我当然知道在万军之前战胜重玄遵是多么大的高潮,不啻于重演黄河之会剑仙人。那段时间读者的热切也在非常明确地提醒我,读者在期待什么,想要什么。 我当然知道那对商业成绩是多么大的提升。 甚至于在我的细纲里,有这样一句情景对话。是遵望之战结束后,重玄遵跟王夷吾说的。那句台词是:“在外楼境,我已经压不住他了……” 但是最后我没有写这一幕,没有写这一句话。 因为我在写的时候,我觉得以重玄遵的性格,不会说这样一句话。而在伐夏这场大战里,我也不觉得应该再给重玄遵和王夷吾对话的戏份。 所以抹掉了。 首先说说,为什么会有争先锋这一段情节。 先是代入重玄遵,他的布局风格是什么?跟他的道途是斩妄一样,他落子也喜欢直指根本。他不像重玄胜,会用让人眼花缭乱的布局,会一点一点地撬动局面,形成大势。他向来是直接大势压人,直捣黄龙。 比如稷下学宫里一出来,先成个天府外楼,然后一打三,一心备战黄河之会。根本不跟重玄胜争那些生意上的东西。 比如在伐夏战场,他被重玄胜摆了一道之后,二话不说就去大邺府,杀上大夏皇陵。 在伐夏开始时,他也是如此,他的实力强,全方位的强,他就凭此争先锋,就要在万军之前压重玄胜和姜望的势。 这就是他一以贯之的人物逻辑。 而姜望的人物逻辑是什么? 如果是为他自己争名夺利,为他自己装逼,他不会上场。 重玄遵压得重玄胜黯淡无光,他才要出头! 这一战因此发生。 而他们在这个时候的硬实力差距,读者其实是有认知的。从一月末到三月末,多少读者不知讨论了多少回,也做了很多战斗推演。普遍清楚姜望的确是打不过,所以也不用再就此赘述什么。 最后就是伐夏之战。 在庄雍之战里,姜望斗庄承乾是主线,所以那一战只是一笔带过。 齐阳之战是摧枯拉朽,姜望的主视角在战场里也只是浮光掠影。 而这一次伐夏之前,我就在盟群里说,这一场战争我不会回避,我要写一场真正的超凡战争。 一场真正的超凡战争有多难写? 天下形势、两国朝堂、文臣武将、士卒、百姓…… 舆论、外交、情报、战阵、真刀真枪的厮杀…… 迄今为止,我没有看到过任何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超凡战争。 超凡修士的个体强大,让人类历史上很多战术都失去了意义。 当个体实力足以改变战局的时候,战争是很难精彩的。 什么半渡而击,道术一铺,直接冻住整条河。 什么用兵之毒,无过于水火…… 三昧真火都经常被嘲笑,水火算什么? 当然有取巧的写法。 比如最后因为笔者精力枯竭,选择略写的田安平刑杀八千人,用九万人性命填死真人。仅仅这么一描述,他的疯狂和强大就能够被读者感受。 但这是因为田安平的之前就已经着墨很多,他的压迫感一直存在,才没有落到虚处。 我之所以略写这一部分,也是因为如此——因为他已经够了,才选择略写。不然的话,为了这个戏份较重的角色,在精力有限的时候,我会选择砍其他人的戏。 我当然可以把一个人吹得天花乱坠,如何深谋远虑,如何算定天下……吹一下逼格,甩几句战绩,轻轻松松就写起来了,还不会留下让人抬杠的余地。 但那样的人物,那样的故事,说服不了我自己。 我要告诉你他的强大,他的疯狂,他的智慧,他的风流……我还要告诉你,为什么说他强大,为什么说他疯狂,为什么说他有智慧,为什么说他人物风流! 我像曹皆一样,打笨拙的战争。 只是为了完整展现我心中的世界。 所以有了这一场伐夏。 我写得前所未有的痛苦。 在前天晚上,我在房间里压低了声音怒吼,我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我开了跑步机,在凌晨一点钟疯狂地跑步。 因为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完美地结卷。 那么多画面,不知道如何才能自然衔接。 昨天晚上写完后。 写得一身是汗。 最后只想睡一觉。 …… …… 现在我想跟大家聊一下我的状态。 记得早先有一次,有人截图了赤心的第一章第一段,和后来重玄遵一打三那场的第一段,那是重玄明光插科打诨的段落。 以此论证,赤心巡天的文笔直线下降。 一个业内的朋友维护我说,以情何以甚现在的更新速度,如果还要一直保持第一章那样的文笔,那是要他死。 这位朋友当然是出于好意,当然,他也的确没有真正往后读过这本书。 从第一章到现在,或许剧情有争议,或许人物有起伏,仅以文字而论,我自问是一以贯之,甚至精益求精的。 我的生活出了问题。 很大的问题。 虽然我每天健身,我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但是我很清楚,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 我将全部的心力放在世界里。写赤心巡天这几年来,我最大的娱乐活动,竟然是在盟群里聊天。 每天写完字精疲力尽,就到群里听他们客观地描述我的帅。 我的朋友圈,这几年来,竟然也几乎局限在这里。 虽然我跟群里很多人,都结下了真正的友谊。 但我仍然要说,这非常不健康。 单纯读者和作者之间的关系,是很脆弱的。 我已经看到了。 当我一天中十分之九的清醒时间,都在相关的世界里,我给自己的生活,留下了什么呢? 当跟相关的这个世界,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时,我能有什么样的精神状态去面对呢? 这是不健康的。 我下定决心改变,好好调整状态,分配更多时间给我自己的生活。 我要快乐——这是公历新年,我的愿望。 但那个时候,刚好写到林正仁、杜野虎伏击姜望。 生活中又出了点事情。 我埋头去写,疯狂加更。 以至于没有存稿过年。 过年在别人呼朋引伴、打牌喝酒的时候,加班写作,剧情又刚好推进到望遵之战…… 老实说我觉得我写得很好。 当时那么觉得,现在也这么觉得。 写完我还很开心地在群里发红包…… 我的春节愿望是公历不作数,新年真的一定要快乐。 他妈的许愿到底有没有用? …… 我不想批判谁,只是单纯地想要厘清事实真相,所以接下来我会不点名地陈述自春节以来的舆论风波——虽然我的确不止一次地愤怒过。 望遵之战刚写完,并没有太大波澜。 是第二天的时候,开始了争吵。 我没有吭声,只是默默更新。 因为在这件事之前,我已经决定不再发单章。在很早之前,我就在盟群里表达过这样的观点——如果说我要展现一个真正的世界,那么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必然有许多不同的观点,不同的人,不同的人生态度。包括读者对同一段剧情不同的理解,应当也是真实的一部分。我要接受,虽然很多时候很难接受,但我会努力接受。 此后因为杜野虎林正仁伏击姜望之战发单章,是我个人情绪崩溃的体现。其实与剧情本身关系不大。 但那之后,我已经决定不会再开单章聊剧情了。 所以沉默。 赤心巡天这本书的运营,没有一个是专门做运营的。 都是赤心的盟主,是这本书的忠实读者。他们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都忙得不可开交。 并没有什么精力天天盯着书友圈看。 我一直都埋头写书,放手不管其它。甚至于在三年后才加进运营群,因为那段时间他们经常截图发到盟群里,告诉我我又挨骂了。我觉得挺影响盟群气氛的,就说不要在盟群发了,拉我进群。 那段时间出现了很多很难听的声音。 运营问我要不要管,我说不要管。他们也就真的不管了。 如此吵了三四天。 有些人越骂越难听。 包括我个人的社交平台账号,也收到了很多辱骂的私信。 运营再问我要不要管,我说全订读者只要不人身攻击,随便讨论。白嫖带节奏可以禁。 同时,我看读者实在是需要一个说法,于是在当天的更新里,解释了为什么姜望会输,为什么最后一剑不出。 然后我得到的反馈是【不会解释你不知道装死吗?】 其中有一个粉丝值为弟子的读者,大概是说,我等了三天,就等来个这?你解释了个什么。言辞当然是比这激烈一些的。 这个帖子被删了。他也被禁言。 于是他开了第二个号,问自己为什么被禁言。 他描述自己看了望遵之战,精神恍惚,好几天吃不下饭之类的。 我跟他解释,大概是因为我跟运营说的,白嫖带节奏可以禁。 他就说什么以后赚了钱要回来找这个场子。 我说学生没钱看书很正常。我这本书都是精修了再发,看盗看正差别不大。 总之在凌晨的时候,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 我跟这个读者反复沟通了很多条。 都是无用功。 我放弃了,在最后一条里,说了这样的话——“看你是个小孩子我才回复你的。你不需要工作,我每天四千字的更新不能少。以后不要再艾特我。” 然后他很生气,说他二十二岁了,不是小孩子。 同时有另外的读者,因为【小孩子】这三个字炸了。 说情何以甚你傲慢极了,居高临下,凭什么说别人是小孩子? 我一开始感受到的是惊愕,莫名其妙。 我实在无法理解由此导致的群起而攻。 直到又一位读者的评论—— 他说【我不知道你们谁对谁错。我只知道我现在很讨厌你,我不想理解你。】 我不是说他的语言有多么得体,我只是想说,这至少是一种相对真诚的表达。 他让我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感受。 我大概能够理解这种情绪了。 于是我不再说话。 在这件事情发生的同时,也有读者愤怒于作者因为一句小孩子被群起而攻,去攻击那个二十二岁的读者,说【人家辛辛苦苦写字,你白嫖还过来喷人,做小偷还找上主人门。】 原话我记不得了。大概是这个意思。总之提到了白嫖,小偷。 然后舆论又炸了。 茫茫多的人到赤心巡天书评区来主持正义。 【你情何以甚凭什么说白嫖是小偷?】 【这本一百三十四万粉丝,没全订的都是小偷?】 这些主持正义的人,一百个里,九十九个都没有看到事件原貌,还有一个装没看到。 赤心巡天十个白银盟里,有四个是盗转正。盟群里更是数不过来。很多都是才工作,以前根本就是学生,哪有钱看正版。 其中游总有一次还当着我的面看盗版更新,被我发现了尴尬一笑。 我会骂白嫖是小偷? 游总不会来我家里偷我一点什么走? 我从来都是说,没钱看正版,我理解,哪怕你单纯鼓个掌,说一声这书能看,也是对我的支持。 但是他们就是愤怒了。 就是要来主持正义。 有趣的是,他们主持正义的方式—— 是来赤心巡天书评区,骂所有跟他们意见不一致的人是小偷。 我一开始没有想到我会因为遵望之战挨骂。 后来挨骂了,以为最多骂个三五天。 没想到就一直没停过。 这两个月里,无论我写什么,书友圈始终是乌烟瘴气。 天天都在骂。 有的人是反复地、持之以恒地骂。 你点进书友圈,根本看不到一条剧情讨论。还有一群人在书友圈持之以恒地劝退其他读者。 气氛恶劣到很多盟主跟我说,这段时间根本不想点进这本书。 然后运营开始真正下手整顿,删帖,禁言。 紧接着那群人就开始带赤心巡天运营的节奏。说运营是饭圈。说批评不自由,赞美无意义。 ? 批评不自由,那你们这两个月是在唱诗班工作吗? 赤心巡天写了三年,更新了四百五十三万字,均订一万六千五,禁言总人数,到今天为止,是376人。 扣除菠菜的、卖片的、页游推广的,真正禁言的人有多少?平均下来多少天才禁一个人? 再算上那些人开的小号呢? 我知道很多去年才开的书,也不止这个人数了。 那些主持正义的人里,有一个是职业运营。我想问问,你运营的书,写了多久了?禁言总人数是多少? 我专门抽一个晚上的时间,细化了禁言规则。尤其强调一点,要运营在禁言之前,截图留下这个人之所以被禁言的言论。 赤心书评区一直开放有申诉渠道,若是觉得自己被禁言不公的,随时可以申诉。 谁来了? 哦,全订群群里来过一个。 相信很多读者都有印象。 那人一进群就气势汹汹地要“给个解释”,问自己为什么好好讨论剧情却被禁言。 当时正好我在,就问他id。 结果一看记录,别人好好讨论剧情,总结线索,他上来就是一句,“你总结了个勾八”。 还说什么已经很给面子了,要是之前在群里,早就骂上了。 我很难想象他之前在群里是怎么一个态度。 就这,他还单方面截图,抹掉一些对话,跑到别的地方去骂,说自己好好讨论剧情都被禁,赤心运营真恶心。 这种事情,倒也是正常的网络现状。 比如先前也有一个读者私信我,问为什么他维护这本书也要被禁言?为什么这本书容许那些人瞎喷,不允许他回击?难道这就是赤心巡天运营想要的气氛吗? 他给我的截图里,他也是很生气,但有理有据地在反驳别人。 我就给他道歉,说最近实在太吵了,运营可能只是不想扩大矛盾。然后顺手给他解了。 但后来我问了运营后,运营给我看了另一张截图——他生气地爆了粗口,骂了对方一句傻逼。 就是说,任何一个人,不论是支持你的还是厌恶你的,在描述事情的时候,一旦有所选择,必然会有偏颇于自己的一面。 正如我现在写这些,也不是想要批判谁。 我真的累了。 我无意在网络世界跟谁争一个胜负。 我只是要说一个真相,给愿意看真相的人听。 书评区以前没人管,现在置顶规则就在那里。讨论剧情,欢迎。无端谩骂,必禁。 不是有些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另外。 那个我误以为是中学生、并称之为“小孩子”,以至于引起舆论风暴的读者,其实我们之后有过交流。 他用一个新的QQ号,加了我。 我问他,为什么是新号。 他说他害怕有麻烦,以前从来没有加过读者群云云。同时又说,如果我介意,他可以换他自己的号来加,因为他相信我。 我说,你现在这么谨慎这么有逻辑,怎么会被那么多人带节奏啊。 他说你知道舆论是不受控制的,我说了要他们不要攻击你,可是没人听。 我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我最后只是跟他说,就是我一开始跟他说过的话—— “好好生活,确实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劝你,也是劝我自己。” 他说,好吧,就这样。我也去好好生活了。 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对话。 …… …… 可能实在是憋太久了。 我又是这么敏感脆弱,这么容易破防的一个人。 这篇总结写到这里,竟然已经有了这么多字。 最后我想说什么呢? 赤心巡天是一本从来没有拿过月票前五的普通,情何以甚是一个日更四千都非常痛苦常常要磨蹭到晚上十一点的手残。 本书均订更是连两万都不到。 但每次节奏一起来,那一个声势浩大,等闲总榜前三的书都做不到。 我总有一种恍惚感—— 赤心巡天这么火? 赤心巡天真有这么火? 那特么订阅都去哪儿了!? 好吧。 认真一点想要告诉大家的是,我真的到极限了。 我累了。 从此以后,我会分配更多时间和精力给生活。 也许在很久以后回头来看今天的这一切,会觉得微不足道。 但在刚刚过去的两个月里,我的确备受煎熬。 我每天都在痛苦中度过。 每天一醒过来,一打开书评,就是攻击。 有时候想要刷个微博知乎散散心,微博知乎也都是那种私信。 你发个知乎想法,写个微博,马上有人来评论。 不是骂你,就是骂书,再就是骂运营。 前两者也慢慢习惯了,骂运营我真的不理解。 汤圆是医务工作者,工作时间颠三倒四,经常半夜起来发活动奖励。还自掏腰包搞活动,送读者周边。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存在感,就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小女生,也从来没有骂过人。 为什么要骂她? 慢西天天讨论剧情,也不干别的事情,不跟人吵架。看这本书的,有哪个认真讨论,对剧情有疑惑的,没有得到过慢西的认真解释? 为什么要骂他? 像卤蛋简单小八这种喜欢跟其它读者对线的管理,挨骂我倒是能理解。他们秉持的道理,就是他们也是读者,也是盟主,有不爽为什么不能怼。那他们也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不要嫌我今天废话多。 以后我不会跟你们说这么多话。 以后我不会在书评区再回复那些评论。 以后我不会再写单章解释剧情。 让我们保持一个美丽的距离。 如果还有下本书,我希望我可以平衡好连载网文与生活的比重。 如果没有下本书了,我希望我能找回我的快乐生活。毕竟也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而青春总共没几年,生活这么单调实在也说不过去。 说一千,道一万,这次事件的起因,是写主角输给了重玄遵,让很多读者情感上难以接受。 对于我固执的写作人格,给大家带来的难以忍受的体验,我诚恳地向大家致歉。 但同时,我必须要诚实地告诉你们,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写。 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我非常愿意照顾读者的体验。但是我始终会以本身的架构为第一优先。 就像在细纲里重玄遵的那一句台词,我没有让他说。早知今日,仍然不说。 如果有实在不能接受的读者,咱们有言在先,就此好聚好散。 说赤心巡天是爽文也好,小白文也好,群像也好,什么都好。 那些标签都是读者给的。 我从来不觉得赤心巡天必须是一部什么样的。 从一开始到现在,这就是我想写的故事。 这就是我心中的仙侠世界。 有缘者同行,无缘者陌路。 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情侣之间尚且免不了争吵,夫妻之间尚且有七年之痒。 一本连载到四百五十万字的,它不可能全部合你心意。 没有感情了,分手很正常。 但是分手后就要它死。 想尽一切办法伤害它。 是正常的吗? 有一个朋友跟我说,对于望遵之战,一开始他不以为意。但是越往后,越觉得心里有根刺。 我当然知道那根刺应该尽快拔掉。 我当然知道书评区一直是攻击的声音,对于这本书而言是多么糟糕的。会劝退多少读者,会让多少本来不觉得难受的读者难受起来,会让多少正常的读者觉得厌烦。 我当然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心里的弦绷得有多紧,随时会断掉! 但我还是选择了慢慢地展开伐夏之战。 因为我说过,我不会回避。 哪怕它那么难写。 哪怕没有人要看。 哪怕我写的每一章每一个字,在这种负面的情绪里,都会被放大来挑剔。 我不是想要证明什么。 我只是告诉我自己,我必须要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按照我自己的大纲,一步一步地推下去。 赤心巡天写到现在,太庞大了。 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贯穿了历史和地域。是那些人在推动这个世界的发展。 已经复杂到我一松手,它就会马上垮塌的地步。 我必须要保持我自己的节奏。 我必须要保护我的心血。 无论有多少反对的声音。 无论多么难熬。 骂我也好,劝我也好,为我好也罢,想我死也罢。 我不会改。 当我写完结卷的最后一章,最后一个字,收束了这一卷所有该收束的剧情线。那时候已经是十一点。我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而后有一种放松。最后就是姜望那一撞。 嘶,好疼。 好疼。 然后去睡觉了。 …… …… …… 请假五天。 四月六日开启第八卷。 第八卷的名字,叫—— 《鹤冲天》 出自我自己写的一阕词,并没有遵循鹤冲天的词牌,只是用了这个名字。 希望它能够被喜欢吧。 …… 鹤冲天! 昨夜西风叫孤雁,声断谁人魂梦里。惊醒不成眠。 有情人醒天未醒,幽空走雷鸣,万里黑云低一线! 泥中鹤,双翅横,飞羽早拔尽,滴落血犹冷。 一身污,不须月光洗。 无端恨,管它何处来。 此后多少年。 锈骨犹能化飞鸟,丹心未叫天知晓! 第一章 三日凋 临湖的窗台上,正盛开着春景。 花只一盆,却开出了春日繁华的气势。 此花头翅尾足翘然如凤,茎须烂漫飘飘如仙。 最是两侧主瓣,延展向外,似要鼓风而去。线条优美,灿然若金羽。 故名“金羽凤仙”。 它开得很慢,三年才开一次。 花期又很短,只开三天。 所以又名“三日周”。 本来生长条件就极其苛刻,要想保留它绽放的姿态,人为凝固花期,更需要耗费大量的资源。 整个齐国,也只有鲍氏能够有稳定的金羽凤仙花产出。 当然,现在这份生意,已经转手给了重玄家的重玄胜。 除美观之外,此花亦有极高的药用价值,它的“仙须”能够应用在三十多种药方里,提高药物效力。 它的花瓣,又是极受追捧的泡茶原材。尤其是两瓣“金羽”,名列花茶的极品原材中。 朔方伯鲍易极爱此花,窗台上一年四季,都要摆上一盆盛开的金羽凤仙。当然并不以超凡力量维持繁花不败的假象,那样不够美。而是移花于此,三日一凋,三日一换。 鲍伯昭当初转手这份生意的时候,就有一条硬性要求一一须得保证对朔方伯的供应。 “越是美丽的花,越是花期短暂,大约这就是天道恒常之理。”鲍易负手看着窗外烟波浩渺的飞鹤湖,有一声极淡的叹息。 这位年轻时候称以“剽姚”,一度与重玄明图齐名的伯爷,仅看外表,倒是瞧不出勇猛劲疾来。 更像一個富贵文士,眉眼和顺。 唯是转过身来,眉峰挑起时,才能见得嶙峋,感受果毅。 他就这样看着鲍仲清,慢慢地说道:“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了。” 今日的鲍仲清,穿得极素净,并无多余的饰物,却都很妥帖。若是脸上没有那些麻子,应是不算难看的。 这世上种种秘术浩如星海,面容上的些许瑕疵,对朔方伯府来说,不算什么问题。 但在很小的时候,鲍仲清就说过一“大丈夫当求金躯玉髓,求金衣玉面者,是小男子!”亲口拒绝了对他容貌的调整。 就是这句话,正式开启了他和鲍伯昭关于世袭爵位的竞争。 今时今日的大齐鲍氏,一门三伯爵,端是显赫。不过唯有朔方伯之位,是世袭罔替,真正的千年世家之基。 朔方伯也一直是鲍氏之主。 此刻,面对父亲极罕见的情绪流露,鲍仲清面带哀色:“请父亲节哀。” 鲍易看着鲍仲清,一时没有说话。 鲍仲清看着鲍易,眼神里都是担忧和哀伤。 “伯昭是不是你杀的?”当代朔方伯忽然问。 此声如惊雷响彻。 鲍仲清的脸上是不敢置信,而后是伤心欲绝,以超凡之修为,竟也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父亲怎么会这么说?!” 他站稳了,又勉强支撑着,又惊又痛地往前一步:“我如何会做那种事情?难道在父亲眼里,我是那等禽兽不如的人吗?!“ 鲍易此刻的眼神是冰冷的:“你没有否认你做得到。” “人是有底线的!”鲍仲清的眼神,在痛苦中夹杂了愤怒:“无论做得到或者做不到,那是我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我怎么可能会那么做?!在身份、修为这些因素之外,我至少还是一个人!“ “所以你是做得到的。”鲍易说道。 若是给我足够的时间,和相对应的机会,外楼境的重玄遵或者姜望,我也能杀。未成神临,人是很脆弱的。这一点父亲当然明白。”鲍仲清的声音有些低哑,他的眼中也有了泪光:“但不知父亲为什么要这样伤我的心?“ 鲍易定定地看着他:“我亲自去了一趟夏地,去现场查看了所有的战斗痕迹。从午阳城到小尖山,没有错过任何细节。” 鲍仲清像是一头受伤的兽,伤心而又愤怒地喊道:“那您更应该知道儿子的清白!您是当世真人,拥有洞彻真实的眼睛,今天却拿这些话来刺我,就因为在夏国战场死得不是我吗?!“ 锵! 他拔出一支外观华丽的短匕,双膝在地上重重砸落,就此跪了下来,高举双手,将这短匕奉上。 “来!“ 他闭上眼睛,仰面流泪:“如果您的确忧思难解,如果您的确怨心满怀,便用这支兄长赠我的匕首杀了我!让我这个该死却没死的不争气儿子,去与我那个不该死却死了的兄长陪葬!“ 此匕首通体青色,镶金嵌玉,贵不可言,名日【照青】。乃是鲍仲清八周岁时,鲍伯昭送他的礼物。 那时候他们还很要好。 “人心比世上的一切都要复杂。洞彻世界真实的眼睛,也不能够洞彻人心。” 强如湮雷军统帅,竟也有了片刻的失神。 而后才叹息道:“仲清,在过去的那些时间里,我或许忽略了你的感受。我也必须要承认,在爵位继承的问题上,我的选择有些冷硬,待你不够柔软。你们两兄弟争成后来的样子,我负有主要责任。所以今时今日这般结果,我或许是最没有资格怨怪的人。“ 他用罕见的、柔软的眼神,看着自己仅剩的儿子:“你实话告诉我,伯昭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鲍仲清睁开泪眼,仰看着自己的父亲,颤声道:“您还是不肯信我?“ “我可以不怪你,我可以把伯昭的死,全部归罪于夏国太氏。鲍氏可以对此全不知情。”鲍易这样说道。 他的声音里,甚至有了一丝祈求:“你总不该剥夺…一个父亲与自己儿子最后对话的权利?“ 堂堂当世真人、当代朔方伯,名列兵事堂的九卒统帅,真是罕见有这般脆弱的样子。 如此情状,谁能不动容? 但鲍仲清只是惨声道:“仲清该死,素行不端,以至于叫父亲误解至此。今无以自证,无以明志。愿陪葬长兄,以期父亲知!父亲爱子之心,愿在仲清死后,也能怜得万一!“ 他反手倒转匕首,道元汹涌其间,毫不犹豫地自贯心口! 匕尖刺穿了心脏,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襟。庚金之气在五府海中汹涌啸鸣,一切的毁灭自此而始。 但一切都静止了。 鲍易捉住了他的手。 鲍氏的家主没有就此再说什么,只是将这柄照青匕取下来,收进自己怀里。然后取出一张红封的礼单,放在他的手中。 “这封礼单本来是为你兄长准备的,要定约的对象,是苍术郡守的千金。现在归你了,你看看是否还要添置些什么。明日我便让人上门提亲” 他注意到鲍仲清犹豫的表情,因而顿了顿:“怎么,你有喜欢的人?“ “儿子确实心有挚爱。” 迎着朔方伯的眼神,鲍仲清说道:“现在没有了。“ 他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挚爱在心。 顶多是觉得苍术郡守的女儿,与朔方伯府不算门当户对。但考虑到苍术郡守是朝议大夫宋遥的门生, 修为和官位都还有拔升的可能,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尤其这是鲍易已经决定了的事情。 他会接受。但是他需要让他父亲知道,他的牺牲。 “去吧。”鲍易最后只是这样说。 “请父亲保重身体。“ 鲍仲清跪伏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抹掉泪痕,爬了起来,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飞鹤湖是临淄景观最好的城中湖,位于飞鹤湖畔的这处别府,是鲍易最喜欢的宅子。 这位九卒统帅,藏起了落寞的眼睛,回过身,重新注视这波光《《的湖面。 但终是不能够再赏景。 于是一拂袍袖,已将窗台上的盆花抹去,不留一片花瓣! 鲍家与重玄家相争多年,一直以来,也没有谁真能把谁摁下去。 但随着重玄褚良封侯,接着以东域第一神临成就真人。重玄遵、重玄胜又都展现出了可怕的才华… 鲍家声势已经不如。 作为鲍氏下一代领军人物,鲍伯昭当初将金羽凤仙花的生意卖掉,恰是为了缓和鲍氏与重玄氏的矛盾。 鲍伯昭不仅将金羽凤仙花的生意卖给了重玄胜,也能够无视当初在大师之礼上,被重玄遵踩在脚下的屈辱,对重玄遵旗下的生意,大开方便之门。 对于鲍伯昭的治家方略,鲍易并不打算干涉。对于鲍伯昭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心性,鲍易很是认可。 当然,现在说这些,不复半点意义。 就像这盆被抹去的金羽凤仙花。 以后的鲍氏,有什么资格与重玄氏做敌人? 又有什么资格与重玄氏做朋友?! 从飞鹤湖别府出来,鲍仲清径自上了一辆马车。 驾车的汉子,正是曾经号称临海第一腾龙的覆海手闫二。如今…还是腾龙。 蒙昧之雾没有那么容易洞彻。 跟在鲍仲清身边这么久,他早已了解这位爷的脾性。 因而对鲍仲清狼狈的样子视如不见,只是问道:“公子,去哪里?” “太医院。“ 坐进车厢里,鲍仲清慢条斯理地处理着伤口,又换上一套新衣。 声音已经听不出半点异样,很平和地道:“说起来,伐夏期间,我与重玄遵、姜望同在东线征战,也算是袍泽。他们在太医院昏迷了这么些天,于情于理,我也该去看看。” 闫二一拉缰绳,便控制着马车平缓向太医院驶去。 鲍仲清和重玄遵、姜望、重玄胜一样,都是作为重要伤者,第一时间被送回临淄调养。只不过他回临淄之后,没肯接受治疗,而是强撑身体,回府报丧。 重玄遵和姜望却是在太医院躺了好几天,眼看着大军都要归齐了,不日便是太庙献礼真要论及本心,鲍仲清并不认可与重玄氏缓和矛盾的方略。 哪怕在这一次伐夏战争里,重玄家的两位嫡脉公子,都创造了堪称惊艳的战绩。注定一飞冲天。稳稳压过已经战死的鲍伯昭,和乏善可陈的他鲍仲清本人。 但他认为,重玄氏越是如日中天,昔日重玄明图种下的那根刺,就越是好用,鲍氏可以作为一步制衡的棋,任由天子取用,从而获得支持不过这是鲍伯昭生前决定的事情,在彻底扫清鲍伯昭的影响之前,他很愿意让父亲感受到他们的兄弟情深。 包括保留旧物,也包括沿袭旧略。 而且,既然要沿袭旧略鲍伯昭在东线那么配合重玄胖子的战略,重玄胖子是否应该有所表示?总该对战死者唯一的弟弟,有一丝偿报心理才是。 马车在太医院前停下。 鲍仲清随手取了几样礼物,便往里间走。 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到,曹皆班师回朝后的大庙献礼上,此刻还在养伤的这几个人会是何等风光。所以他当然理解,太医院外不息的车流。也能理解几队宫城卫士守在门外,不许进出的严格。 当然,这是拦不住他这位朔方伯的嫡子的。再者说,他也是在伐夏战争中负伤的将领。他身上的伤, 也该来换个药什么的不是? 在借大的太医院里折回一阵,还未等他寻到医师问清楚,姜望住在哪个院,重玄遵住在哪个院,便已经看到了一个显眼之极的胖子一做贼似以的,正往东侧小院里钻。 听得这边动静,猛地回头。 那张胖脸上,霎时绽开亲热的笑容:“鲍兄!“ 鲍仲清更是大步迎上前去,热泪盈眶:“重玄兄,你能够恢复过来真是太好了。我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一半!“ 两双手握在一起,重重地摇了摇,端的是情意深重。 “哦?不知另外一半是为谁而悬?”重玄胜问。 “当然是姜望姜兄弟,和你堂兄重玄遵。”鲍仲清认真地道:“我兄长为伐夏大业而死,这些大齐的英雄,怎能不叫我牵挂?这份牵挂,你占一半,他们两位合占一半。“ “死透了才能放下来吗?”重玄胜嬉笑。 鲍仲清叹息道:“是啊,除非我死透了,不然怎么放得下对袍泽的关心?“ 这句话接得重玄胜肃然起敬:“以前不知道鲍兄是这样心肠的人,以后咱们可要好好相处才行。“ “咱们早该好好相处了!”鲍仲清意味深长。 鲍氏未来的家主,和重玄氏未来的家主,岂不正应该好好相处? 都是从小被压制,都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处于竞争中的弱势方,理当有很多共同语言才是。 什么?你重玄胜不是重玄氏未来的家主? 那个与你竞争的人,正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 你是不是……应该想点办法? 重玄胜好像根本不懂,笑得人畜无害:“鲍兄今天来太医院是?“ 鲍仲清也就一笑了之:“不知姜兄弟在哪个院子休养?我来看看他。“ “不行。”重玄胜严肃地摇头:“太医说望哥儿须得好生静养,给他施了睡仙针,延长他的昏睡时间,这期间不能被打扰的。“ 睡仙针! 临淄太医院价值最高昂的三套针法之一,惯能调养体魄,蕴护修为,有“大梦方醒,一睡游仙”之美称。 极其高昂的施针代价,使得它轻易不会动用。 真是好大的血本! “是我失礼了。”鲍仲清语带遗憾:“想来遵公子那边亦是如此。那就不打扰了,我这边准备了两份薄礼,烦请胜公子代为——” 话音未落,便被重玄胜把住胳膊,直往旁边院子里带:“我堂兄体魄过人,不怕被打扰的,正好我也要去看他,来,一起来!” 第二章 春色好 在超凡力量不断发展的现世,死而复生都不鲜见,肢体伤残更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 但任何事情都有代价,随着修士力量的不断跃升,那具备拔山填海之力的强大体魄,一旦有所缺损, 也越来越难填补。 对于普通人来说。一粒品质最低的开脉丹,就足以荡除百病。若是平日身体调理得当,更有极大的跃升超凡的可能,扫除顽疾不过是顺带的事情。 而神临修士的肢体伤残,要想修复如初,所耗资粮,已经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一个普通的神临修士,若有残肢之厄,至少要有两年的时间,都需为债务奔波。 当然,姜望和重玄遵是为国而战,这部分资粮自是有齐廷负责。 两個人都有断肢的伤势,也都是战至心衰身竭而昏迷。 齐国太医令亲自施下的睡仙针,除了加速体魄恢复之外,也能帮助他们调理气血、巩固修为。 重玄胜和鲍仲清刚进了重玄遵养伤的小院,便被人拦住了。 军中俊才文连牧,像个书生多过将军。此刻横身在前,一脸严肃:“遵公子尚未痊愈,不便见客,两位见谅。" 重玄胜一脸的岂有此理,胖手指几乎要戳到文连牧脸上去:“里面躺着的,可是我嫡亲的堂兄!血浓于水,我忧思如焚!一得了空,便立即来看他,你现在叫我不要进去? 若非王夷吾身上还背着三年内不许回临淄的禁令,这会早就用铁拳将重玄胜轰出了。 但守在这里的,毕竟是文连牧。 身份不够高,拳头不够硬,只能跟着讲道理。 “遵公子的伤并无大碍,待他醒过来,你们多的是时间可以亲近。抱歉了胜公子,我也是为了遵公子的安全考虑。”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太医院不够安全喽?”重玄胜立刻嚷了起来:“你在怀疑谁?你不相信太医令?还是质疑专门屏卫此地的宫廷卫士的能力?你今日与我说清楚!” 文连牧往后退了退,避开他激动得乱戳的手指:“太医院说起来自是安全无比,太医令本人即是当世真人,料得没有几个宵小敢来这里闹事。不过…生命安全无虞,有些事情却极难避免。比如当初谢宝树谢公子在太医院养伤,还遭人威胁。雷占乾雷公子在太医院昏迷,还险被殴打呢。胜公子,您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多加注意呢?“ 一旁的默不作声的鲍仲清,恍然想起来自己忽略了什么,当时和他们一起加急送回临淄治伤的人里, 就有一个谢宝树。 以基本的世家礼仪而言,他特意来太医院探望伤患,忽视了谢宝树实在不该。心里记着等会顺路看看谢家公子,耳中便听得重玄胜的惊声—一 “竟有此事?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想不到在太医院这等清净地方,还有人如此放肆!“ 说着,他肥胖的身躯往前一挤,竟以重玄之力,生生将文连牧挤开:“那我更得进去,亲自守护我的兄长了! 文连牧不可能在此地与重玄胜大战一场,面对这般蛮横姿态,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鲍仲清摸了摸鼻子,对文连牧笑道:“古来门户事,防君子不防小人。文将军以为然否?“ 文连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是啊。“ 说罢便转身跟了进去。 这门户大开,进者皆小人也,却是把他鲍仲清也一起骂了进去。 鲍仲清讨了个没趣,倒也不以为意。 大家都是聪明人,谁还能真被谁一句话挑动了情绪? 前脚后脚便跟着往里走,他也很想知道重玄遵现在的状态。虽然太医令医术高明,虽然睡仙针玄妙莫测,但…万一呢? 鲍氏未来的家主,自然很关心重玄氏的未来。哪怕已经决定了曲意交好,弯腰的幅度也有待商榷不是? 太医院里,环境自是极好的。很受文人墨客追捧、号称“一枝难求”的浮山老桂,在道旁连成了荫。 令人神宁心安的香气,在空中漂浮。 镂空的窗格里,放置着提纯元气的阵盘。 房间里元力最浓郁的位置,摆着一张刻印着命源阵纹的温玉床。丝丝缕缕的天地元气,于此演聚为命元,温养生机。 那位大名鼎鼎的重玄风华,正仰躺其上。 所谓绝世之天骄,当他一动不动时,也未见得有那般光耀了。 尤其是当重玄胜挤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呜呼哀哉的时候,愈发有一种神像褪尽灵光后的无力感,真是泥胎木塑一般,只好任人摆弄。 “可怜你年纪轻轻,就遭此厄难,长睡不醒,于此永眠…”重玄胜连声而叹:“真是天妒英才!“ 哀叹着,还冲鲍仲清招手:“快来见我兄长最后一面。“ 鲍仲清倒很希望这句话是真的。 “咳!”文连牧忍不住提醒道:“太医令说了,遵公子身体状态很好,随时都会醒过来。” “就算醒过来了,想必也要神志不清,从此疯疯傻傻.”重玄胜毫无滞涩地接了下去:“吾兄!果是天道有撼,不使人间圆满乎?这偌大的家业,单靠我一人—“ 温玉床上,重玄遵的眼皮抬起来,隐约的幻梦感被洗去,显出一双雨过天晴的墨瞳重玄胜的胖手,不动声色地抹了过去,将他的眼睛重新合上,还顺手释放了一个安眠咒,嘴里继续道:“我一人,也只能勉强承受了。“ “拿开。”重玄遵平淡的声音,从肥胖的大手下传出来。 重玄胜毫不尴尬地收了手,一脸惊喜:“兄长,你醒了!?真不枉我拼死拼活,日飞万里,把你从夏地背回齐国来!“ 重玄遵仍是一动不动,但他静静躺在那里的躯壳,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在流淌。 “你背我回来的?”他问。 “唉,这都是愚弟应该做的。说起来,那时候好几十万夏军拦路,都恨不得将你剥皮抽筋,我岂肯将你相让?背着你直往前冲,一双拳头,打开万里遥途… “你日飞万里?”重玄遵又问。 “当然,这是一种相对夸张的表述,事实上没有这么多,你理解个大概就好。”重玄胜面不改色: “当时你已经重伤垂死,跟我说了很多的话,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我跟你说了什么?”重玄遵问。 “你果然不记得了!”重玄胜长叹一声:“听愚弟一句劝,你这次的伤非同小可,伤在了脑子。不养个三年五载,是好不利索的。” 重玄遵静静地看着他。 重玄胜一脸认真地道:“你当时可伤心了。哭着说你不行,你的路就到此为止了。说什么希望我能挑起大梁,继承博望侯爵位唉!其实我也不愿意。兄长你是知道我的,我素来是个淡泊名利的人, 对这些爵位啊家主之位啊,毫不关心。但你当时已经奄奄一息,说我如果不答应,你死不瞑目,我一时心软…" “好。”重玄遵忽然道。 “我真怕麻烦,这么一大摞子事情,可怎么管?但既然答应你了,总归不好……钦?”重玄胜说着说着,愣住了。 口若悬河如他,一时竟然词穷。 重玄遵看着这个难得卡壳的胖子,轻声笑了:“我想起来,我好像的确说过这样的话。所以博望侯之爵,是你的了。" 窗外溜进来的阳光,并不比温玉床的微光更暖。 房间里除重玄遵之外的三个人,一时都很沉默。 这可是世袭罔替的侯爵! 是大齐帝国今时今日最顶级的名爵。 承袭此位,不仅仅是权力、地位、财富,还意味着更多的、突破至洞真境的可能! 重玄遵就这么放手了? 还是这么的随意,这么的漫不经心? 沉默蔓延了一阵,重玄胜猛地站起身来,将床边的椅子撞远 “我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他大步往外走,失态到都忘了跟鲍仲清虚假地招呼一声。 而房间里,一时只有重玄遵相当肆意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人头攒动时,那欢声笑语,也如起伏浪涛。 有人登高而呼,有人纵情狂歌。 三百里临淄巨城,已经全部被喜悦的气氛所填满。 几乎所有酒楼,都大摆流水席,敞开了任人吃喝。几日欢宴结束后,自有官府的人来付账。 满城张灯结彩,光焰直上高天。 更有道术结成的幻境,似仙境在高穹变幻。 人们载歌载舞,美妙的乐声悠扬。 老百姓扶老携幼,迎出了城外十里地… 又何止临淄如此? 北至朱禾、大泽,南至石门、玄沙,东至衡阳、赤尾,西至临海郡、乃至于决明岛!甚至是迷界、甚至是万妖之门后齐国所据城池,凡紫微中天太皇旗飘扬之地,莫不沐浴在浩荡国势中,人人欢庆! 名儒尔奉明撰文日:“古来圣明者,无过于圣天子;天下善战者,未有如曹东莱。于是威加八方,纵贯东南,建干秋之业,定万世之基!“ 曹皆乃大齐东莱郡人士,故文中以曹东莱敬称之。 齐国历史上这一郡出了不少有名的人物,但自此以后人们提及东莱郡府,必然第一个想到曹皆。 就在大齐元凤五十七年,曹皆灭夏国社稷,凯旋而归,俘夏帝姒成,献于太庙! 一个曾经有资格争夺霸主位格的大国,就此退出历史舞台。此等伐国之功,天下难有其匹。 根据礼官算定的日子,正式在太庙献礼的这一天,是元月二十一日。 曹皆领着代表凯旋之师的三千甲士,自稷门而入,稷下学宫里的师生,这一日都放开法禁,迎在学宫外! 这三千甲士来源复杂,包括有九卒三军、大齐郡兵、东域诸国联军,以及投诚后踊跃作战的部分夏军,按照一定的比例进行征选集结。 能够入选此军的,都是在伐夏战争中有突出贡献的士卒,同时也尽可能考虑到了诸方感受,权衡各部利益。 百万雄师里,最后能够追随曹皆元帅披甲执兵入城、甚至前往太庙的,也只有这三千人。这是何等殊荣? 每一个入选的士卒,都视此为毕生荣耀。 而在齐国广袤的国土上一路前行,一路沐浴在鲜花和掌声中,这样的一支军队出现在太庙列队其间的士卒,自然个个昂扬。 姜望是天还没亮,就被召出了门,又是焚香沐浴,又是整衣束冠,又是教授礼仪而后才被八抬大轿送往太庙。 一路上无论是宫女太监,还是侍卫礼官,全都像欣赏什么稀有玉器一般,逮着机会就偷看他几眼…… 殊不知目光的重量对他来说是多么清晰。 如此种种,让他感觉自己更像是大典上的一道祭品,是专呈于供奉,而不是一个参与大典的人。 好在享受这等待遇的,不止他一人。 号称夺尽同辈风华的重玄家白衣公子,这会就在旁边的位置坐着呢。 这借大的偏殿中,就坐了两个人,也算是有个伴。 与坐下来后愣怔了片刻就开始修行的姜望不同,重玄遵的坐姿随意散漫,半靠不靠的,手里拿着一卷书在慢慢地看。 他看得很认真,时不时还翻回去几页,像是在研究什么绝妙的道术。 翻页的声音太频繁,搅得真正在研究道术的姜望有些难以定神。 两个人在夏地桑府以二敌六时,有一种浑如天成的默契,彼此交托生死,最后也取得了不可思议的战绩。如今虽然斯杀罢了,离了战场,总归还是有一些交情存在。 重玄遵又往回翻了一页,一边细品,一边随口道:“怎么修行的时候还心浮气躁的?这可不是姜青羊应有的修行态度。” 姜望一阵烦闷,索性停了修行,看着他道:“遵公子倒是勤学,不知看的什么书?” ”《五谷种植图鉴》。”重玄遵头也不抬地道。 姜望不动声色:“还带图鉴。” 重玄遵随口道:“农事嘛,马虎不得。所有细节都要搞清楚才是。“ 姜望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看得重玄遵有些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 才道了声 “哦?” 第三章 彰极武功 太庙前的广场上,大祭正在进行, 庄严的乐声悠悠回响,礼官的颂声极其辽远,正在祝告苍天。 广场旁边的这处偏殿里,尴尬的气氛持续蔓延。 如果是重玄胜,别说被人当面揭穿自己看春宫册,就算是被人撞见演春宫戏,他也只会泰然自若,绝不会有半点尴尬, 就如定远侯所说的那样,在脸皮这一方面,重玄遵毕竟有很大的劣势。 因而姜望这一声问出口,重玄遵立刻就不自然地把书合上了,一向潇洒从容的俊脸上,很是显出了几分窘迫。 顿了一会才道:“想不到姜兄对农事也有研究。" “好说好说。”姜望面无表情地说道:“我那本是天都典藏。” 殿中一时沉默。 而后又几乎是同时开口—一 “你那本怎么还有图鉴?“ “我这是秘春园版。” 又同时闭嘴了。 大齐内官之首、大太监韩令,就在这个时候走进殿里来,那一双不知什么皮质的黑色靴子,好歹踏碎了尴尬, “姜公子,重玄公子。”韩令温声道:“吉时已至。” 这等传唤的事情,随便来一個小太监就行。韩令亲自过来,自然是极高的重视。 两个人几是同时起身。 姜望对韩令规整一礼:“有劳公公了。“ 重玄遵则只是轻轻一点头,便为致意。 两位性格迥异的国之天骄,便这样踏出殿门外,沐浴在灿烂的天光中,迎接满朝文武、公卿王侯的注视。 尤其今日参与大祭者,还有整个东域范围内,四十七国使臣! 其中如容国者,来的是太子。如昭国者,甚至是国君亲至。 东域诸国,来朝大齐! 重玄遵自然是白衣胜雪,风华绝代,姿容无可挑剔。 今日的姜望,也被礼官精心“打扮”过。 向来着青衫,但今天这一身天青色长衫自有非凡质感,只在袍角勾了几抹山影,而走动之时,衣衫微漾,竟有一种自烟雨中走来的朦胧。 只在腰间配一柄长剑,系一枚白玉,清爽朗照。 往日只是随意扎成一束的长发,今日以流光澈影的青玉冠束起。 于是他愈见棱角的面容,便清晰地显照在煦光里。 今时今日的姜望,马上就二十有一。 经历了太多,在风刀霜剑里走了太长的路。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清秀执拗的少年。 他的眉是温和的,如雾中的山影。 他的眼睛仍然清透亮,但在极深之底,有一抹凝固的云翳一那是这个世界给他留下的痕迹他不再相信这是一个无限光明的世界。 但见过世间百态,咀嚼过痛楚,跋涉过黑暗中的长路后…他仍然记得自己最初的心情。 经历了背叛,仍然有相信的勇气。 见识了黑暗,仍然走向光明。 他的鼻梁挺拔,但不尖锐。就像他这个人,有自己的骄傲,却不会盛气凌人。 他的嘴唇轻轻抿着,便自然地显出一种坚定来。 此刻的他并未展现锋芒,可你知道这绝不是一个容易动摇的人。 走在他旁边的,是翩翩浊世贵公子,是风华盖临淄的绝顶人物, 一举手,一抬足,就牵动临淄多少贵妇少女的心。 而他姜望步履从容,与之并行,竟也不输半分颜色,像是一位九天之上走来的谪仙人,漫步在人间的烟火里。 满朝文武,诸国使臣,视此二人,一时无声。 整个东域范围内,最有力量的这些目光落下来,有形无形的压力,胜于山海。 而这青衫雪衣的两个身影,并肩而行,从容自由。 如负万山,如行花径, 天下何处不可去? “今日方知,世上真有这般人物!”广场边的看台上,容国太子怔然喃道。 林羡跪坐在旁边,眺望着那一道熟悉的青衫身影,并不言语。 欧阳永战死之后的容国,更离不开齐国的支持,所以容国太子才会亲来朝谒。 林羡更明白,从此以后,容国之未来,系于他一身。 他不问自己做不做得到。 人生如此,无非是已见山高,便向高山去。 有朝一日,他若能如姜青羊……此生当无憾此时此刻,这场太庙献礼已经进行到最后阶段。 该封的封,该赏的赏,只剩最后的几个重要人物。 如末代夏帝姒成,便已受封为安乐伯,得赐一套霞山的华宅,用以安享余生, 如有桃花仙之称的虞礼阳,齐天子直接许以政事堂议事之权,拜为上卿,并以贝郡的冻雪桃园相赠。 东域诸国参战将领,如阎颇、西渡夫人等,都各有厚赐。 像欧阳永这般不幸战死的,齐廷也厚恤之,并给予容国相对应的厚待。 仅以在伐夏战争中的军功而论, 重玄遵先是军前演武,勇冠三军,夺得了伐夏先锋之职。 他的勇猛锐利,也完全昭显了先锋此名。 横趟陷阱,先登敌城,阵上杀敌无算。 在临武府北部战场里,他是第一个击破敌城的将领,荣获大功。当然后来复盘战局才知,整个东线最先攻破敌城的,是姜望和重玄胜所率之得胜营。所破之城,名为锡明。 此后重玄遵孤军突入敌后,镇守锡明城,与大夏安国侯靳陵大战数日,为临武战场的整体突破,争取了时间。 重玄胜和姜望却连拔鸿固城、新节城、岱城,几乎是以一营之力,击穿了夏国东部战线,夺得当之无愧的东线第一功! 在这东线第一功里,重玄胜有筹谋之功,姜望有奋武之功。总的来说,是重玄胜占据主要功勋,压过了重玄遵一头。 但重玄遵强袭大邺府,袭杀青陵守将,夺下青陵城,又驱败兵侵皇陵,斩杀神临境陵守,大破守陵军团,兵围夏襄帝之陵墓,代齐天子敕封夏襄帝为安乐侯一这一标志性事件,将夏襄帝从神坛上瑞下来,显露了夏国防线的脆弱,让夏国人真正意识到,何为今不如昔,极大动摇了夏国人的斗志。 此等石破天惊之功,令他反压过重玄胜来。 哪怕之后重玄胜与姜望碾平奉隶东路,引军横扫会洛府,于岷西走廊一战,破敌五万,直接打破了夏国人在东线的最后旗帜……也终是有所不及。 当然,若是重玄胜能够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成功竖旗于贵邑城外,此战功勋,自是稳居重玄遵之上。但是在那个时候,他做了另外一种选择, 而在桑府,重玄遵联手姜望,以两神临战六神临,杀死五位夏侯,一头神临异兽。 仅此一战,此二人的功勋,便跃于众将之上。 所以是他们两个人,在这最后的时刻登场。 此外如李凤尧、李龙川、晏抚、王夷吾这些年轻将领,在伐夏战争中亦表现出色。尤其是王夷吾,在同央城正面战场,不断有真人碰撞的恐怖环境里,每战皆先,前后冲破敌阵十七次,不可谓不勇悍。 但以军功论,他们都还在重玄胜之下。 故也是先就封赏了。 真个算起来,田安平阵杀当世真人触公异,逼退南斗殿任秋离,挽救北线战局,这样的战绩当然也是泼天之功,比重玄遵都要更亮眼一些。 但他作为一路统帅,麾下十万大齐郡兵,战死九万之众。扣除自杀的,精神失常的,最后还能够形成编制的,仅剩六千余人……这责任他也必须要承担, 九万多郡兵背后,是九万多个家庭…这些齐国百姓的悲伤,田安平必须有所背负。 所以他虽有大功,却不能大赏,更不可能作为三军表率。 甚至于封赏过程,都是含糊带过的。 姜望和重玄遵在此时登场,是怎样一个关键? 伐夏战争中,执掌春死如陈泽青,执掌秋杀如重玄褚良,执掌逐风如李正言……这些一军主帅级的人物,都已经先一步封赏过了。 天子说两位国之天骄为国负创,须得静养,特允迟出…又有内官之首韩令亲自引路,体现的恰恰是无上殊荣! 此时万众瞩目,此时全场城默,巨大的广场中央,他们两个人并上高台,是所谓三军典范! 国相江汝默亲展诏书,于陛前颂日—一 “护国名族,荣耀将门,是调重玄!“ 这开篇第一句,便让今日亲自与祀的重玄云波热泪盈眶! 自当年废太子失势,重玄氏便一落千丈, 此后重玄云波披甲上阵,满门战于夏境,三子明山战死,又有重玄褚良数夺武功,甚至于重玄明图死于海外,也未能挽回君心…… 及至今日,重玄胜谋定东线,重玄遵纵横夏土,才终于赢得了这一句认可。 重玄氏仍然是那个先祖灵位供奉于护国殿的顶级名门,今日太庙前的宣声,重玄氏之先祖,应能知闻!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却是自元凤二十四年至今,重玄氏祖孙三代人的努力!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嗫嚅了一阵,终只是道:“我当瞑目!“ 他早年在战场上受伤,断了神临之路,纵是有再多天材地宝,也无法突破一百二十九岁零六月的寿限。 时日已然无多毕生之憾,无非是重玄氏本来可以在他的有生之年达到巅峰,却跌落了谷底。 对于那个名为明图的儿子,他如何不是恨之深,也爱之深? 仪表非凡的明光大爷,在一旁搀着自己的老父亲,也是感慨万千一 “虎父无犬子,古人诚不欺我!吾儿真如吾少年!“ 重玄云波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忽然就失去了那种复杂的情绪。他现在要控制的,不是眼中浊泪, 而是把长子瑞下台去的强烈冲动, 江汝默的宣声还在继续:“累勋之家,必承国运。少小殊异,有名遵者,天生栋梁,卓盖京华” 此刻齐天子高坐龙椅,旒珠后的目光无尽辽远。 太子姜无华,华英宫主姜无忧,养心宫主姜无邪,各具风姿,皆盛装陪坐于丹阶。 姜望静静站在风光无限的重玄遵旁边,心里莫名的,想到了长生宫主整个这一场伐夏战争的起笔,就是姜无弃对九卒隐患的拔除。 重新复盘这一场战争,不难发现已经死去的长生宫主,起到了多么重大的作用。间途若是仍在,齐国未见得还能顶住景国的压力。甚至于,阎途若是参与了伐夏…那简直是一场难。 时间是太匆忙的东西,纵然你未有一刻虚度。有时候葛然回首,也只见得,物是人非。 上一次也是在这里受赏,上一次姜无弃还列坐。 如今满座公卿依然,列国使臣在列。 天子身前,已不见那狐裘少年。 恍恍惚惚中,江汝默的宣声已经到了终句一 “…胜天有力,勇冠三军,乃以一千六百户,封为冠军侯!” 重玄遵拱手举过额前,朗声应道:“臣,拜谢天恩!" 自有大太监捧来令印侯服整个太庙广场,一时间都沸腾了! 人们交头接耳,止不住的议论声。 这太惊人,天子的封赏,有些破格。 就在刚才,大齐帝国当代最年轻的侯爷诞生了! 是为食邑一千六百户的冠军侯! 在如浪潮起伏的呼声里,姜望回过神来,抚掌而赞。 勇冠三军之名,重玄遵的确当得。 此刻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 而早已经受过封赏、退到看台的重玄胜,却是猛然紧了拳头。 重玄道遵都封了冠军侯,功劳更著、在伐夏战场上也更耀眼的姜望,将以何封?! 太庙之前,天风也驯服。 喧声渐渐平息下来,人们看着广场中央那个年轻得过分的青衫男子,目光愈发凝重了。这位举世瞩目、天下知名的姜青羊,将以何封,将受何爵? 在一种异样的肃穆,和难以言说的期待中。 齐天子的声音忽地响起来一 “姜望,头疼否?" 人群中响起了笑声。 姜望搞不懂天子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更搞不懂这个问题有什么好笑,怎么那么多人都在笑… 心里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老老实实地道:“回陛下,不疼。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有赖于太医令妙手,我恢复得很好。“ “哈哈哈哈…” 齐天子开怀大笑,笑罢了,一挥袍袖:“有劳国相!" 江汝默于是展开他今天亲自宣读的第二份诏书,庄重宣道一 “大齐开国两千载,道历新启四千年! 大争之世,兴衰何计! 非得天下雄才,不可固王业千秋。 木有河山栋梁,不可撑口月星海! 朕夙兴以求,夜寐以思。以拳拳之心,广纳四海,于是得姜望西来。 黄河首魁,犹在昨日。今朝伐夏,彰极武功! 提三千之众,而与重玄胜孤军深入,绕行敌后。连拔锡明、鸿固、新节、岱四大城,逐败兵、摧大阵,贯通三府,击穿夏军东线! 此后平奉隶、扫会洛,斩首无算,杀将难计。 叉引军入桑府、指贵邑,锋芒不可挡,独剑救袍泽! 时冠军侯为六神临所围。 望乃入神临,抵背而战江汝默念到这里,声音也情不自禁地抬高了些,为这诏书上的内容而振奋一 “斩夏广平侯郦复! 斩夏安国侯靳陵! 助斩夏阳陵侯薛昌! 斩夏东平侯触让并神临异兽赤血鬼蝠! 逐杀千里,斩夏北乡侯尚彦虎!" 这一个个显的名字,是一桩桩不可磨灭的武勋。 看台上的昭国国主,呼吸都要停滞了,这些人里的任何一个,在昭国都找不着对手。换而言之,现在的姜望,只身一人,就拥有了灭国的能力! 而江汝默的宣声还在继续 “时尚彦虎暗受逆命,欲掘祸水,以覆人间。 江阴平原天开一线,极恶祸水已悬高弯。 望引九镇填之,消弭大患。 武勋甚著,天下莫能及也! 使九卒三军无所失,使夏地万民受其底。 先贤或言,武有七德。 古今武德之显照,莫过于以武安邦! 乃以三千户,封为武安侯!“ 借大的广场上,有一刹那的寂然。 紧接着便是响彻了太庙的欢呼。 是山呼海啸。 席卷了三百里临淄城! 第五章 人间曾飞雪 姜望躲在霞山别府,谢绝外客,连仆役也是不留的。 请虞礼阳在院中落座后,他便自去抱了四坛酒过来。 想了想,又抱来两坛。 千金难求的香雪桂,这里亦移了一株。正在院中,傲然临风。 当然现在是闻不得桂花香的。 所谓"浮山老,香雪凋”,说的便是东域最负盛名的两种桂树。除了景观动人之外,前者安神,后者怡心。 一方低矮的青石桌,便立在桂树下,两只蒲团似玉琢。 姜望又端来一些铁浆果,取了一些糕点,才在虞礼阳对面跪坐下来。 虞礼阳从头到尾便只是静静地跪坐在香雪桂下,像一幅工笔画中人,本身即在风景中……看着姜望忙来忙去。 此时方道:“想不到武安侯的院子里,是这般安静。” 这是自太庙献礼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在太庙献礼之前,其实也从无交集。 虞礼阳站得太高,那时候姜望还远没有同他喝酒的资格。 “除了修行,更无余事。”姜望温声道:“我散漫惯了,倒也不需侍奉。" 六坛鹿鸣酒在桌边一字排开,如似六头白鹿向雪桂。 且不说滋味,只这装酒的坛子,便是不凡。 通体是为玉色,若是屈指轻叩坛壁三下,那玉色便会慢慢褪去,瓶身变得透明,可见琥珀流浆般的酒液。三息之后,又会归为玉色。 是所谓“白鹿藏林”。 酒坛的整体造型,便是一头四足曲跪的白鹿。两边鹿角尤其精致,各握一边,错向旋开,才算启封。 鹿唇即为坛口,而这鹿角,便是两只酒杯,是为“鹿角樽”。 此酒非得配此樽,方有无尽余味。 姜望亲手旋下了两只鹿角樽,又斟满了酒,便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并无余话。 虞礼阳端起酒樽,轻轻一嗅,先寻其香,而后细抿,慢品其醇,最后满饮,酒气一贯,自脏腑而天灵。 把玩着这鹿角樽,他面有陶然之色。漫声道:“东国之酒,饮在鹿霜。鹿霜之酒,最是寻林。‘寻林之绝品,呼为“‘鹿鸣’。此酒年产不过二十坛,等闲不可得,武安侯竟有这些存货。 何为炙手可热.于此能见。“ “其实我自己也难能买到。”姜望说着,拍了拍近手边的两坛:“这两坛,是我同弋国阎颇将军打赌所赢。” 当然,赌的是什么他不说。 又拍了拍前面两坛:“这两坛,是我的好友晏抚所赠。" 晏大少送的封侯礼,可是足足装了十车。两坛鹿鸣酒,的确不算什么。 他顿了顿,又指向前面两坛:“这两坛……是前些天晏抚来我这里小聚,自带的一些酒,当时还剩了两坛鹿鸣未动,我便全搬出来了。” 所谓存货,几乎全是薅的晏抚,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便止了话头,又为虞礼阳斟酒。 细说起来,岂止是酒,这一桌竟全是他人所赠。 那铁浆果,当然是廉雀送的,那些糕点,也全是朋友拿来。其中还有东宫太子姜无华亲手做的月牙糕。 当然,就连这栋霞山别府,本也是重玄胜的…… 耳中听得左一個晏抚,右一个晏抚,虞礼阳顿了顿,自然想到了这几日在贝郡所受的招待,不由得感慨道:“晏氏确实门风甚佳…“ 姜侯爷深有同感。 于是鹿角樽一碰,对饮一杯。 两人就这样一边喝酒,一边说些闲话,倒是真有几分春来适意。 云过晴空,风过空庭,人亦酥醺也。 如此几轮饮罢了。 虞礼阳看着姜望,忽而问道:“你不问问我今日为什么来拜访安乐伯么?“ 姜望请虞礼阳喝酒,其实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恰好天气不错,又有酒兴,又见得此人人物风流,便想要与他喝一杯,仅此而已。 他真是难得有这样自然随性的时候。这几年来,几乎时刻都被有形无形的压力所驱赶,不得闲情。 此刻也只是一边斟酒,一边笑道:“虞上卿何等样人物!想要见谁便见了,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虞礼阳笑了,举樽道:“当饮一杯!“ 姜望自然奉陪。 这一樽饮尽后,虞礼阳才淡笑道:“安乐伯是一个聪明人,知道现在见我不妥当,不够安全。” “他又是一个只有小聪明的人,并不知道,在齐天子眼中,根本没有他的存在,完全不会在乎他做了什么。他是真的乐不思夏也好,是藏拙卖蠢也罢,根本无伤大雅。” “你说得对…我只是今天突然想见他。” “我想知道他看到我会说什么。“ “我想问问他,可曾有愧意。“ “我想看看今天的他是什么样子,与我在三十三年前看到的,究竟有什么不同…” 虞礼阳说了这许多,又倏然止住,大概是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说的必要。最后只“呵”了一声, “其实衍道,也难自由。” 姜望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说话。 但虞礼阳又问道:“尚彦虎妄启长洛绝阵,引祸水乱世,是受谁之命,想来武安侯是知道的?“ 姜望道:“当时我的确看到北乡侯拿出了夏廷御印圣旨。” “是安乐伯的命令。“虞礼阳道:“尚彦虎同奚孟府一般,都是坚定的帝党。这样的事情,不是安乐伯亲自开口,他是不会去做的。“ 鹿鸣酒在血液里流,酒意却是散去了。姜望轻声道:“原来如此。" 以此观之,姒成今天还能好好地活着,还能受封安乐伯,载歌载舞天子真是太给虞礼阳面子了。 而同样是已经死去的人,在保全姒成的前提下,引祸水之逆命,最后归咎于武王姒骄,而非夏太后, 想来也同虞礼阳的意志有关。 “安乐伯要启动长洛绝阵,武王默许。安乐伯要将责任归咎于奚孟府,武王默许。安乐伯还要将责任归咎于太后,武王也默许…但是我不能再同意。证道真君,柱国十六年,这是我唯一没有同意武王的一件事。” 虞礼阳看着姜望道:“这也是我今天坐在这里,同你喝酒的原因。” 姜望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斟酒。 虞礼阳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眺着远空的眼眸,如水波多情,他轻轻抿酒,姿态煞是温柔。 他笑着问:“一个人已经为国家奉献了一生,就连生命也化为柴薪。这样的人死去之后,是不是不该再被打扰,是不是应当得到安宁?“ “她应当得到尊重。”姜望说。 “神武年代里的每一天,她都在忧虑那个国家的未来。三十三年里,没有一天闲暇。后来的夏国,是在废墟里建起来的,当它归于废墟,她也就活不下去了。”虞礼阳缓道:“太后如是,奚孟府亦如是。” 夏太后焚于烈火,奚孟府死于万军,都是那个干年帝国崩塌的剪影。如斯幻灭。 “所谓英雄。”姜望举起鹿角樽,在香雪桂前轻轻浇落:“我当遥敬一杯。” 琥珀般的琼液浸入泥土,氤氯出经久不散的芳香。 虞礼阳眼神复杂:就连一战封侯的姜武安,也愿意给予他们尊重。我想他们若是泉下有知,也当欣慰。” 姜望诚恳地道:“我的战功是饶天之幸,他们的事迹却会永远留在人们心中。" “我说错了。他们若是泉下有知…”虞礼阳上身前倾,幽幽说道:“一定会想办法爬起来杀了你。” 这句话实在有些吓人,尤其是从一位衍道真君的嘴里说出来。 尤其是……你不知他是不是玩笑。 但姜望只是斟满了一樽酒,道:“我一定望风而逃。” 虞礼阳坐了回去,很平静地说道:“顺境时的寂寞,比逆境时更难忍受。能够在这么炙手可热的时候,躲起来修行,武安侯并不是你的终点…未来大有可观。夏国若还在,我一定不能让你活下去。 “姑且认作是在夸我吧!”姜望苦笑一声,又道:“其实封侯拜相,我从来没有想过。虞上卿说未来,我并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我只是尽力做好我能做好的事情,一步一步往前走罢了。“ “哦?武安侯的前方,是在哪里?”虞礼阳问。 “很远的地方。“ 姜望顿了顿,又道:“或许已经没有那么远了。” 虞礼阳于是不再问。转道:“你杀了易胜锋,田安平逼退了任秋离,这些人,都出自南斗殿…你可知,那位长生君也出手了?“ 姜望苦笑:“那不是我能涉足的层次。” “你知道挡下长生君的人是谁么?“虞礼阳又问。 姜望摇头。 虞礼阳慢慢地说道:“血河真君。“ 姜望愕然抬头。 血河宗乃当世大宗,多年以来,一直负责镇压祸水。本身具备相当特殊的意义。 血河真君会出现在齐夏战场,说明对于长洛绝阵,曹皆早有准备! 也就是说,姜望镇压祸水的功劳,其实是要打个折扣的。有他没他,祸水都不可能出问题。 此事若是昭明,以姜望的军功,仍能封侯,但肯定没有三千户食邑。 但齐天子竟完全忽略这些,封赏丝毫不打折扣。 恩赏何极! 那么,为什么? 血河真君拦下南斗殿长生君的事情,为何完全不见于军情里? 又为什么是虞礼阳来说这件事? 甚至于为什么是血河真君? 姜望记得,血河真君之前曾与沉都真君危寻同行,联手另外三位强者,入沧海斩万瞳龙角而回。其人既然与危寻有私交,再插手齐夏战场,帮助齐国拦下长生君,总归是有些让人觉得奇怪的。 “为何是他呢?”姜望问。 “或许你应该去问曹皆,因为我也不清楚。”虞礼阳淡然地说道:“我只不过把应该让你知道的事情告诉你,让你这位大齐天骄愈发归心,赚齐天子一个人情罢了。" 姜望隐隐觉得,这件事里,还藏着极大的隐秘。 凡是涉及隐秘的,一准没有什么好事,且往往是他这个小身板所无法扛住的。 天可怜见,他今日只是想喝个酒! 剥了一枚铁浆果,吃进肚子里。然后他才说道:“如果我应该知道,曹帅会告诉我的。” “三十三年前的长洛绝阵,或许就与血河真君有关…”虞礼阳转过头去,看着石桌旁尚是翠色的香雪桂,语气随意地说道:“什么时候你知道内情了,不妨告诉我一声,我也很好奇。” 不等姜望回应,他又问道:“开花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子?" “如飘雪。”姜望道。 虞礼阳于是一叹:“今朝良晤,当以桂花佐酒!” 袍袖轻轻一挥。 但见满树翠色,忽作雪色。 洁白的花瓣飘飘而落,翩斑似舞。一时真不知是雪花,还是桂花。 一瓣桂花恰怡落在鹿角樽里……琥珀酒液盛初雪。 虞礼阳举起酒樽,略作示意。 姜望于是举杯共饮。 好个真君! 举手投足花期改,唇红齿白是少年来。 这一刻的虞礼阳,带着一种罕见的天真笑意,像是怕惊醒了谁的梦一般,轻声问道:“如何?" “美则美矣,香亦极香。”姜望诚实地道:“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那么恰当。” 虞礼阳大约是醉了,仰看着飘落的、雪一样的桂花,漫声道:“我时常会想,世上有没有一种更伟大的力量,可以改变这些呢?“ 他收回了视线,对姜望说道:“人啊,出现的时机很重要。“ 大袖一翻,他潇酒起身,自往院外走。只道了声:“酒很好,再会!“ 院中很久再没有声音响起。 大齐武安侯,静静坐在飞雪中。 雪是纯洁的意象。 雪色有时候也是一种极彻底的哀伤。 元月二十四日的姜望,臂缠白布,与重玄胜站在一起。 在他们身后,是七百六十七名得胜营士卒。 人人左臂缠雪。 在他们身前,是一座高大共家,其碑日:得胜。 碑身并无一字铭文。 实在是没有什么文字,能够刻印那一场并肩厮杀数十日、转战几千里的缘分。 在伐夏战场上,得胜营经历过一次补充。 当时战死了五百四十七人,后来自东域诸国联军和夏国降军里,择优进行补充。满编之后,在岷西走廊战死了数十人,在桑府…战得只剩八百三十六人。 这八百三十六人里,又有六十九人没能熬过伤势。 所以最后剩下的,便是这七百六十七人。 他们的未来自是无虞的,每个人在战场上掠得的财富,都尽够一生享用。 而那些战死者的家属,重玄胜都已经一一联络过。齐国军方先联系过一次,给予了对应的抚恤和慰问,重玄胜和姜望以得胜营的名义,再进行一次抚恤。 除了均分他们在夏国战场所掠得的财富,也分别根据不同的家庭情况,或给予大齐良家子的身份、或给予超凡的机会…… 但是否这些就能抚平伤痛呢? 没有答案。 战争的残酷是没有办法用文字完全表述的,有时候只体现在人们哀伤的心中。 姜望和重玄胜立在这座共家前,该做的事情全都已经做了,祭祀后并没有别的话可以说。 “明天就去稷下学宫吗?”重玄胜问。 “是。”姜望答。 此后无声。 这是赶马山上还能找到的最好的坟地。 潦倒一生的名士许放,也葬在这里。 风吹过。 白幡犹招,衰草颓落。 第六章 曾经年少春衫薄 元凤五十七年元月二十四日,宜出行、祭祀、纳财,嫁娶。 是为朔方伯之子鲍仲清和苍术郡郡守之女苗玉枝的大婚之日。 能够掌控整个齐国三成的车马行生意,鲍家的财力自是毋庸置疑。鲍氏的生意,当然也不仅仅局限于车马行。而是以车马行为基础,向各個领域扩张,早已经编织成了一张密集的商业网络。 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一重玄胜虽然重金收购了金羽凤仙花的生意,要将此花送往楚国,仍需要借助鲍家的渠道。 在齐国各大名门里,只以财力而论,鲍家恐怕仅逊于贝郡晏氏。 鲍仲清娶妻,装彩礼的车队,排开足足十里地,这头望不到那头。 在苗家所在的桂城,一度阻塞了交通。 大齐王都,寸土寸金的临淄城里,亦是披红了整整三条街,要摆九天的流水席,寓意天长地久。 鲍氏一门三伯爵,论及权势地位,在大齐帝国亦是一等一的世家。 朔方伯鲍易乃九卒统帅、当世真人,掌九卒之湮雷,是站在大齐帝国最高层的人物。 昌华伯鲍宗霖很早之前就卸了官职,在位于银翘郡的鲍氏族地闭关修行,一心冲击洞真。而英勇伯鲍珩至今仍征战于万妖之门后,手中亦握军权。 这样的顶级名门嫡子大婚,场面自是盛大非常。 甚至于被有些好事者称为“伐夏大胜后齐国最大的喜事”, 能够在婚事当天坐进朔方伯府里的,都可算是身份地位的证明。 随便扔一块砖头进去,很难砸到五品以下的官员。 车水马龙,聚集的都是官车。 门庭若市,拥堵的都是贵人。 朝议大夫宋遥都亲自到场,在婚宴最高潮为新人亲笔写下贺词。 苍术郡郡守苗旌阳,正是宋遥的门生,据说已经触摸到了神临境的门槛,有很大的机会再进一步。 鲍仲清和苗玉枝的婚事,也被视为朝议大夫宋遥与九卒统帅鲍易在政治上的靠近。是强强联手的讯号。 大胜夏国之后的齐国,又多出了太多的利益可以分割。这亦不过是浩荡朝局里的一缕掠影。 不过朔方伯府外的流水席尚在继续,鲍仲清本人却在成亲的第二天,就放下娇妻,走进了稷下学宫 ——这本是伐夏战争结束后,天子对有功之臣的赏赐,给予年轻人在稷下学宫进修的机会。 他自然承继的是鲍伯昭的遗泽,鲍伯昭虽然在午阳城外兵败身死,但前期扫荡东线诸府的功勋,也不会被完全抹去。 鲍仲清新婚第二日,便去修业,其勤其勉足见,一时传为美谈。 同一批进入稷下学宫的,还有姜望,重玄胜,李龙川,李凤尧,晏抚,重玄遵、王夷吾,文连牧,谢宝树等人。 王夷吾所背负的禁令,是不许入临淄。开在临淄稷门外的稷下学宫,却是没有问题。 这些人在伐夏战场均有出彩表现,也就一个谢宝树有些突兀。 但细论起来,姜望和重玄胜在东线战场获得的所有功勋,都要归于谢淮安的领导。 而他本人作为东线主帅,主导战局,先一步击穿夏军防线,杀死了大夏奉国公周婴。更是攻破贵邑城,生擒夏天子…归齐之后,赏功却是密,几乎虚应了过去。 这些当然都是折给了谢宝树。 齐人论功,自来功是功,过是过。可谢淮安以如此大功,要保一个谢宝树的前途,便是天子,也不能不斟酌。 重玄胜说谢宝树是谢淮安视如己出的小心肝,也是真没有说错。堂堂当世真人、名列政事堂的朝议大夫,在战场上给足了谢宝树机会,事情发生后,又铆足了劲去补漏…便是待亲儿子,好成这般的也不多! 除了本国的这些年轻人之外,此次齐廷还向东域诸国开放了少许名额。 如弋国简劫入学宫是因阎颇之功,容国林羡入学宫是因欧阳永之死,旭国李书文入学宫是因西渡夫人之功,昭国顾焉入学宫…是因为国君亲自来朝齐天子。 这是稷下学宫近些年来开放名额最多的一次。 每一个进入学宫的名额,都可以等同于巨量的资源付出。这亦在侧面上,说明了齐国此次伐夏的收获之大。 稷下学宫就在稷门外,但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未见过学宫内的风景。 它实在太重要,几乎可以说是大齐帝国的命脉所在。 又实在太神秘,轻易不对人放开真容。 稷门外行不过十余里,就能见得门楼。 高大的石牌楼伫立在此,已经缄默了千年。没有太多繁复的雕饰,质朴而大气,贯穿了时光。 牌楼上刻着的“稷下学宫”四字,是齐武帝当年亲笔书就。并不如何金戈铁马,也不藏锋隐势,反有一种任性自然、随性洒脱的姿态。 仅以这幅字而论,与其说是帝王,说是名将,倒更像是某位狂生名士。 对于这位传奇人物,姜望神交已久。 此刻免不了站在牌楼下,对这幅留字细细瞻仰。 刚从学宫里走出来的、素以严厉著称的教习鲁相卿,见得这一幕,关住了本来准备大声呵斥的嗓门, 默默地候在一边。 虽则说入学宫论师生,尊卑有序…但武安侯这不是还没走进来么? 而且怎么说…不愧是大齐最年轻的军功侯爷,不愧是武安侯!对武帝多么尊敬,又多么有悟性,看他那认真的眼神、坚定的棱角,显然是完全能够感受武帝这四个字的神韵。 难得,难得。 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已经很少见了! 稷下学宫的特殊性,完全隔绝了姜望的感知。以至于他迟了几息,才发现这位年迈教习的到来, 连忙欠身行礼:“这位先生,敢问尊讳?我名姜望,奉天子之命,特来学宫。" 多有礼貌! 鲁相卿很满意,僵硬惯了的脸上,也生扯出了笑容:“老朽姓鲁,是乐安郡由弭人,元凤十九年治沧郡有功,成就金躯玉髓。后来进了术院,潜心为国研究军阵道术,虎岳啸海就是老朽当年研究出来的,至今沧郡郡兵都还在应用元凤三十七年进了稷下学宫,担任教习至今,一晃已经二十年过去啦!说起来,养心宫主、长生宫主,我都教过的。" 他本来还想插讲一段自己当年在战场上的事迹,念及面前这位年轻侯爷的勋绩,终是遗憾作罢。 “鲁先生。”姜望肃然起敬:“姜望来得迟了,劳您久候,实在不该。” “哈哈哈,不说这些。”鲁相卿看了一眼姜望旁边的丑汉,笑着说道:“让你的部下回去吧,我这就引你进学宫。" “呃,这是我的书童。“姜望解释道:“我的修行基础很不牢固,陛下特许我带一个伴读书童入学宫。” 这其实便是天子给他一个荫庇入学宫的名额,算是对新晋武安侯的优待。 他于是带上了……廉雀。 鲁相卿起先只是乍一看了一眼,觉得怪丑的,料想应该是武安侯在战场上的旧部, 这会细一看…… 竟还不如乍一看。 他难掩讶色:“这般大龄的书童? 他倒是没有什么坏心。言下之意,你武安侯就算能荫庇一人,也该找个年轻的、有前途的,如此才能对得起稷下学宫入学名额的珍贵。 廉雀闷了半天,这会终是忍不住了,瓮声道:“先生,我跟姜望同岁!” “啊,那什么……走吧。” 鲁相卿随手结了个印,便见高大的石牌楼之后,慢慢显现一条青石铺就的道路,蜿蜒着展向云雾深处。流云薄雾间,是隐隐的宫阁楼台,真如仙境一般。 这位稷下学宫的老教习,一边在前领路,一边若无其事地跟姜望解释:“进出稷下学宫有一套专用的印法,每天都不同。今日是乙午印。" 以姜望如今神而明之的境界,踏上青石道路后,几乎立刻就感受到了不同! 所有修士都清楚,道元的诞生,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万物之灵对天地本源的最真实反馈,是为 “大道之初”。 而在这种形而上的概念之外,更具体的诞生过程,可以这样来描述一一所谓道元,是在修行者意志的统合下,融贯气血和天地元力,在修行者的肉身内,经由道旋和道脉真灵提炼完成。 天地元力在内是道元诞生的基础,在外则是道法威能的保证。在正常的环境里,它是几如空气一般的存在。无处不在,但又稀薄得几乎没有实感。 几乎所有强大势力,都会以法阵凝聚天地元力,使之更为浓郁。 但姜望所感受过的最浓郁的天地元力,也不似此刻这般,几乎如水流淌,肆意冲刷着体魄! 完全不需要分心提取,一呼一吸即是浓郁的天地元力。 当然,修士自身才是根本,再浓郁的天地元力,也堆不出修行境界的突破。无非是加速道元的凝聚, 在游脉境和周天境有相当大的益处。 真正让姜望动容的,是他在进入稷下学宫之后,立刻就生出一种感受一一他好像距离世界的真相… 更近了! 如果说在稷下学宫之外,他与天地本质隔着一片海,那么现在就只是隔着一条河。虽然还是很遥远, 但已经隐隐可以看到对岸的风景。 以他现在的修为,断无出现幻觉的可能。 也就是说一在稷下学宫里修行,有助于体悟洞真! 这是何等惊人? 姜望的心神,一时飘忽,已经飞进那玄妙难言的感知里。 鲁相卿极羡慕地看过来一眼,对廉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抛开学术道统不谈,稷下学宫本身亦是绝佳的修行宝地。 元气浓郁自不必说。 更有大齐国运蒸腾此间,使那些在官道上未有足够建树的修行者,亦能享受官道之便,修行起来事半功倍。 最最重要的.…是这地方贴近现世本源,叫人可以更容易地看到世界本质! 天地本身可以视作一堵墙,大道好比墙外的风景。稷下学宫这样的宝地,好比墙上的窗。 窗子终究大小有限,容不得许多人一起往外窥看。甚至于这扇窗的开合,本身即会损害窗子的寿命。 使用之后,便需要时间来恢复。 所以稷下学宫里的名额向来有限,珍贵非常。尤其对于店踮脚就有资格看见天地本质的神临修士来说,更是如此。 如他们这般常年在稷下学宫里授课的教习,其实对天地的感知都是被屏蔽了的。只有在学宫贡献达到一定份额后,专门兑换的自由时间里,可以自由感知此方天地。 一年辛苦到头,不过能换得一两个时辰。 但便只是如此,也足以叫人趋之若鹜。不知多少人想进稷下学宫,都挤不进来。 他也是当初在术院挣得了足够的贡献,才有资格来稷下学宫授课。 整个东域的修行者,谁不想在稷下学宫里修业? 这里强者如云,百家争鸣,又有绝佳的修行环境。 稷下学宫的教习分为两种。一种是鲁相卿这样的常务教习,权责相济,一方面教导学生,一方面也是为自己的修行。还有一种便是那些大小宗门修行者,须定期来学宫里授课,亦称教习,但本质上是徭役的一种。有责无权,更多是为丰富稷下学宫里的修行知识。 而像姜望、重玄遵这种,被天子特许进入学宫的,他们在学宫里的修行完全不会受限,几乎就是在那个观察天地本质的“窗子”上,划去了两块固定的赏景份额。 鲁相卿的美慕,既是因为姜望可以不受限地借助稷下学宫感知天地本质,也是因为姜望对天地变化有如此敏锐的感知,一进稷下学宫就能感受关键。 他成就神临已经二十八年,太知道从神临到洞真,有多么遥远的距离。也太知道这种敏锐意味着什么。 一直等到姜望自己从那种玄妙的感知世界里退出来,鲁相卿才开口道:“武安侯选好课业了么?还是自己修行,只偶尔找人解惑?“ 他缓步而行,很有些自矜:“老夫于儒家之学,还算有些心得。对道术的研究嘛,亦不曾荒废过。" “既在学宫,晚辈为学子,先生直呼名字即可。”姜望先这么说了一句,然后才道:“兵法墨,释道儒,这几家显学,我想都先听听看。道术课也是要上的,非常期待先生的教导。“ 兵、法、儒、道、墨、名、农、商……几乎现世所有显达的修行流派,在稷下学宫都有相应的课授。 就连在齐国本土几乎绝迹的释家,在这里也依然有自己的位置。 这地方只问修行,不问其它。 太多的探索者,在此碰撞思想。 百家争鸣的繁盛,为齐国培养了大量的人才。稷下学宫本身,亦是大齐术院的强力依托。 说它是大齐帝国的根本重地毫不为过,无怪乎前相晏平在位时,在各个公开场合一再强调,说稷下学宫有“社稷之重”。 “哈哈哈,好说,好说。“鲁相卿捻须而笑,想了想,又对廉雀道:“你到时也记得来。“ 廉雀灿烂一笑。 鲁相脚赶紧又把目光移回姜望脸上:“我就不再送了。这条路走到头,就是明心舍,自然会有人给你们安排住处。记得上课时间,误了可没人等你们。“ “有劳先生了。"姜望停下来行礼:“先生请留步。" 鲁相脚摆了摆手,便自去了。 他堂堂神临修士,稷下学宫常务教习今日轮值轮到了看门,也须是不能耽搁太久。 一直等到鲁相卿走远,姜望才与廉雀继续往层云深掩的明心舍走。踏着长长的石阶,他忍不住问道: “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廉雀一张丑脸笑得坦荡极了:“见你这般风光,我与有荣焉!“ 稷下学宫内外,几乎是两个世界。稷下学宫里的常务教习,根本不必在乎外间的权争。所以此间教习的严厉,也是出了名的。 历来名门贵子,没少在里间吃过教训。 但对于这位武安侯,鲁相卿的态度实在是温柔。 姜望笑了笑:“这算什么风光,鲁先生只不过爱才心切。" 说话间,层云荡开,掩在青山绿水间的一栋栋屋舍,便以一种令人感官极其舒适的姿态,显现在视野中。 就像是把人拉进了山水画里,又像是画中的风景,一寸一寸具现在现实中。 所谓明心舍,明心见性,而后能安也。 “姜大人!“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 手提柴刀的容国天骄林羡,从一块青石上飞跃下来,大约是刚还在练刀,身上有一股散之不去的凌厉,偏偏脸上的表情是激动而亲切的:“您果然来了!" 在这时候遇到林羡,姜望也有些开心:“林兄弟竟是在等我吗?" “听说您今天要来,他是从早上就开始等了!” 青石之后,举起一只懒洋洋的手。 弋国天骄随呦,轻轻一撑,便用一个优美的翻身,落在了姜望面前,半跪于地,顺势行了个军礼,咧嘴笑道:“当然,末将是昨晚就睡在这里的!“ .bqkan8..bqkan8. 第七章 桂台在高处,石阶九百级 在伐夏战争期间,简劫亦在东线战场。不过秉持着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原则,他始终在东线统帅谢淮安的本部作战,弋国方面独自领军在外的,则是大将阎颇。 就像林羡也没有跟欧阳永在一起一样。 这样的小国家,无法承受国柱和天骄一起战死的风险, 面对东线战场杀出来的武安侯,蔺劫的这一声“末将”,倒也称得,虽然他们并没有并肩战斗过。 姜望就算不给蔺劫面子,也要给阎颇面子。就算不给阎颇面子,也要给那两坛鹿鸣酒面子。 闻言只是哈哈一笑:“往后都是同窗,互相学习才是紧要。两位,烦请给我这后来者带個路,让我瞧瞧我该住在哪里?“ 晏抚、李龙川等人,是前几日就进了学宫,已经上了好几天课了重玄胜则是昨日才处理完得胜营的善后事宜,然后今天一大早被博望侯叫到府里,也不知怎么,就和重玄遵一块进了学宫。 姜望特意等到廉雀从南遥城赶过来,故才晚了这么些时间,眼见得都已是黄稷下学宫的占地面积,远远超出它在舆图上的表现。仅仅姜望这一路走来所看到的,就不会小于一座城域,这还远未触碰到尽头, 明心舍是星罗在青山绿水间的一片建筑群,房屋都是简单大方的木舍,风格很是统一。 倒也说不上什么居住条件,姜望和廉雀随意选了两间相邻的屋子,也便住下了。 木屋立在蜿蜒的小溪边。 清水撞白石,有悠然的声响。 林羡和简劫并没有抓着姜望不放,亲善的心意传达到了,也便罢了。 一等姜望选好房间,便也各自去上课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天骄,什么是根本,他们心里都有数。 说是等姜望,却也不会耽误自己的修行。接到姜望的前一刻,林羡还在练刀呢。 姜望和廉雀这会才进学宫,上课的事情自是要等到第二日。 平日里各自都忙,也是难得有坐在一起闲话的时间 “自你把命牌还来之后,这段时间,我修行非常顺利。“ 溪水边,两个人相对而坐,中间是一只精巧的小火炉,炉上有一壶酒。火蛇跳跃间,廉雀笑着道:“眼看着就要叩开第五府了,而且我预感能够收获神通种子!“ 当初在天府秘境里,廉雀并未成功进入通天塔。他也是那一次天府秘境中,唯一—个未能锁定神通种子,却活着出来的人。 说起来他还在姜望前面一步推开天地门,成就腾龙境,当初一门心思想让姜望尝尝腾龙铁拳来着。如今姜望都已经成就神临了,他还在内府境打磨。 且从第一内府到第四内府,全都未能摘下神通。 但他却始终没有气馁,不声不响地,一步一步往前走,潜心打磨每一府的道术,专注于铸兵之术的研究他深知不是每个人都有姜望的天赋。 不然何以称“天骄”,何以称“绝世”? 他更知道,除了天赋和际遇之外,更不是谁都能像姜望一样努力. 他在铸兵的时候醉心如魔,全身心地投入到炼制中。姜望对待修行却是时刻如此,自律到近乎自虐。 身在红尘,万事纠缠,谁能日日夜夜,一贯如一? 与天骄同行,见其一骑绝尘,太容易让人心生颓丧。 但廉雀却是坦然得很。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他也未曾停下。他自己的人生目标,也正在一步步实现。 刚开始认识姜望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急躁的性格,甚至可以称为暴烈。义不受辱,即可以死证之, 自被廉氏家老伤透了心,决意背负起廉氏未来之后,一夜间就变得沉稳了许多。 姜望也很为他高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不过摘下神通之后,成就神临的机会更大一些!你一定不要着急,要以最完满的状态去摘神通,以此获得更契合的结果。” “武安侯的建议,我一定记住!“廉雀哈哈一笑,又道:“以前很多炼器的想法,都碍于修为不能实现。待我神临之后,再帮你炼一下长相思。“ 神龙木鞘之中,长相思元地啸鸣一声。 “哈哈哈哈。”姜望笑了起来:“看来它不同意。“ 对于廉雀这位铸剑师,长相思亦是很亲近, 廉雀感慨道:“名与器,执于人。天下名器,在出炉那一刻,也都只是死物。 唯独是在执器者的手里,日夜温养,披荆斩棘,才能够一步步长成。饮强者血,得天下名,它确实没有什么精炼的必要了。今日你名满天下,这柄长相思,也当在名器谱上有其位!”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各国名器谱的公信力都很成问题。 但架不住总有人津津乐道,总有人孜孜以求。 所谓“名”,所谓“器”,谁能免俗? 姜望道:“说起命牌的事情,我也是在降服祸水之时,才通过你的命牌,知晓大燕廉氏曾有那么荣耀的历史。天子以螭漂封我,想来也是对你寄予厚望。" “燕国都不知亡了多少年,哪来的大燕廉氏。现在的廉氏家小业小,便是有什么责任,也是担不起的。”廉雀很清醒地说道:“待这次进修结束,我去螭潭看看再说。" 姜望看着他,感叹道:“你现在是真有一族之主的样子了。" 廉雀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你这评点天下人物的样子,也真的很像一个侯爷!“ 两个人便这样闲话着,听着清水击石、鸟鸣山润,慢慢喝完了一壶酒。 好惬意。 … 稷下学宫不止一处学舍,上午进来的重玄胜,并没有住在明心舍。之前住进来的李龙川他们,则在更远的地方,姜望也乐得安静修炼。 及至第二日,尚在卯时,姜望便施施然出了门。 守在门外的侍傀,适时递上一枚指舆,今日开课的是哪些先生、开的什么课、 又分别在哪里讲,其上都有详细的标注, 跟着指引前往即可。 相较于迷界战场应用的那中精致指舆,这显然是割版本,但也足够在稷下学宫里使用。 而所谓“侍傀”,即侍奉傀僵, 稷下学宫里并没有侍者,一应杂务都由傀儡完成。 论及机关傀僵之术,墨家自然是天下无双。但天下列强,也没谁会说放弃探索。就像在齐夏战场大放异彩的戎冲楼车,便是齐国大匠精心设计的产物。 在这稷下学宫里,精通傀僵术的修士就有不少,侍傀也一个个生动非常,很见功力。 廉雀早一个时辰便奔着这门课业去了。 而姜望今天要去上的,是一位姓秦的道家修士讲的课,位置在桂台。 循着指舆,在偌大稷下学宫里穿行。 姜望愈发觉得,这哪里是一座学宫,哪里只是一个宫殿群?亭台楼阁山水,云雾花鸟风月,这山望得那山远,根本看不到尽头,简直像是一个广阔的世界。 行栈道,过水榭,踏青山。 桂台在高处,石阶九百级。 霞光照玉楼,游云绕天梯。 踏着悬浮的天阶往上走,一直走到云深处,终于来到一座气息古老的石台上。 此台悬在高天,与地面只以漂浮的石阶相连。 整座石台便是一个极大的八卦,乾、坎、艮、震,翼、离、坤、兑,八个卦象以竖立的石板展现, 每一块石板上,都镌刻着一些道门典籍。 石板所围起来的正中间的阴阳鱼,才是授课的广场。 在乾位孤悬一讲台,台上一蒲团,一石案而已。 讲台对面则是学员落座听讲的地方,整整齐齐排开几行蒲团。 这时候正有云层之上的灿烂天光落下,石台完全沐浴在金色里。 那竖立的经文石板,好像正在描述着历史。 这一幕当然算得上是壮丽的,但更让姜望惊讶的是.… 人太多了。 熟人更多。 重玄胜、李龙川川、晏抚,鲍仲清、文连牧、谢宝树、蔺劫、林美、李书文、顾焉…… 这一批进稷下学宫的人里,来了一大半! 稷下学宫的学生也分为两种。 一种是像重玄胜他们这样,因功受赏,进来修行的。只需要享受修行,并无任何条件。 还有一种则是从小就由稷下学宫培养,修行有成之后,须得无条件为齐廷卖命。多是孤儿出身,学成后卖命的年限一般都是三十年起步,多是去术院、制器坊、驭兽坊之类的地方,直接从军的也不少。 这些学生到底有多少,属于国家机密,并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外流, 但总归能来桂台听课的,不会太多。 因为这里是相对比较高级的课业,授课教习乃是神临境界。 而姜望打眼一看,约莫有近三十人在这里了,把石台中心挤得满满当当前排已经根本没有位置。 能看到的只有一张张渴求知识的脸。 这位秦先生这么有实力吗? 讲课竟然这么受欢迎! 在石板间穿行,走进这阴阳鱼广场。 一看到姜望,重玄胜就开始挤眉弄眼:“望哥儿好品位!“ 坐在第四排中间的劫,则是已经起身,使劲招手:“姜兄,坐这儿!我给你占好位置了!" 不远处的林美抬起半截屁股,又坐了回去。 “感谢,感谢!”姜望一边笑着道谢,一边往重玄胜那边指:“我跟朋友挤一下就好。" 重玄胜已经开始说怪话,屈指在旁边敲了敲。 笃笃。 “有没有眼力劲?还不给武安侯让个位置出来?" 他敲的是晏抚身前的地面。 晏公子并不废话,只拿出一袋元石,往地上一放。 “好嘞!”重玄胜捞起这袋元石,非常灵活地爬起身,给姜望空出座位来。 同时很自然地往后挤:“来兄弟们挤一挤。" 也不管认不认识人家。 也不管挤不挤得下。 李龙川喷声连连:“怎么说也是名门之后,今日为这么些元石,就点头哈腰。 尊严何在?荣誉何在?“ 他扭头看着晏抚:“元石何在?!我这个位置也能让的,晏贤兄!" 姜望有些好笑地往里走。 重玄胜本就占了两个蒲团的位置,他自己坐着还显挤,姜望坐下来却是宽松非常,甚至可以伸拳蹬腿。 “你们怎么突然都对道学感兴趣了?”姜望奇怪地问道:“平时也没看到你们谁喜欢这个啊?” “你不懂。”挤得别人敢怒不敢言的重玄胜,探深头插了一句嘴:“这门课太大了! 大? 李龙川亦道:“那一手道术真的是很白。" 白? 姜望是越听越糊涂。 还是曼贤兄比较正常,云淡风轻地道:“我喜欢那种‘虽然起伏不定,但是自然而然的感觉。不突元,不多余,又很壮观。 “晏兄这番话.颇见哲思!”年轻的武安侯想了想,做出如此评价。 道学是现世任何修行者都不可能绕开的显学。 道门为超凡之源流,道修为修行之初始。超凡世界的无尽繁华,干家万流,皆自道门始。 于姜望来说,他曾经很认真地追逐过,现在也更加不会回避他一定会好好地了解。 所以进稷下学宫的第一课,就奔着道学来, 哒,哒,哒。 清晰的脚步声,又踏着石阶传上来。 一个霜冷的高挑美人,走上了石台,走进石板内围,顷刻掠走了所有目光。 她窈窕的身外似乎凝着霜,她美丽的眸中好像堆着雪。 她走过来,好像把你的呼吸也踩灭了。 李龙川、晏抚、姜望、重玄胜,全都下意识地站起身。 “姐。”李龙川张了张嘴:“坐这儿。" 李凤尧霜眸一抬,也不说什么,自往里走, 无形的气场自然迫开一条路。 对于这个女人,你心里疯狂地想靠近,可是身体却会本能地退远。 她太美又太冷。 她走到近前来,看了姜望一眼。 堂堂大齐帝国新晋武安侯,在学宫里上课也想要伸拳蹬腿的器张角色。连忙往左边那动,让出其中一个蒲团来。 也不知怎么的,他明明现在修为已经超过了对方,却仍像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那样,很有些紧张。 紧张的也不止是他一人。 李凤尧坐下来之后,这些个浪荡临淄城的狐朋狗友们,才相继坐下。只是一个个都没了器张气焰。 “今天调息迟了一些,险些就没位子坐。“李凤尧语气平淡地说道:“对这门课,你们倒是都很积极。" 重玄胜胖大的身体直接往后挤。 晏抚的衣角不知怎么皱得厉害,他皱眉低头,在那里一遍一遍地抚平。 李龙川硬着头皮道:“道门乃超凡源流,不可不多做了解。" 李凤尧不置可否,侧头警了姜望一眼:“你呢? 好像有一种梅花的香气飘来。 又好像只是幻觉。 姜望平静地道:“进樱下学宫的机会来之不易,诸家显学,我都是要了解一下的。 “哦,这样。“李凤尧点点头,便不说话了。 她只是坐在姜望和晏抚两个人中间的蒲团上,整个阴阳鱼广场上的一众学子, 就都莫名其妙地正襟危坐了起来。 人人都变得很严肃。 坐在旁边,姜望能够隐隐感受到李凤尧身上的气息。此时才发现,她已经向神而明之的境界靠近了。比重玄胜等人快了好几步,不愧是凤尧姐姐.不愧是把李龙川从小揍到大的女人。 心里想着有的没的,但也并未过去多长时间,便又有一位女子,从石板后面走出来…… 走到了讲台上。 一身雪色道袍,一副人间绝色。 宽松道袍,盖不住婀娜多姿。 木钗簪发,束不住人物风流。 姜望抬眼的一瞬间,立刻就明白了—— 什么叫“虽然起伏不定,但是自然而然”。 什么叫“不突元,不多余,又很壮观”。 。 第八章 静虚想尔 她行走的时候是烟山雾水,坐下的时候如菩萨低眉。 道袍是山上雪,木钗是一枝横。 “我是秦潋。“ 她的声音又是清静的,似空山幽谷晚风回。 眸光淡淡地垂落下来:“忝为稷下学宫常务教习。“ 桂台很安静。 近三十名学员不发一声。 谁都知道她是谁,只有姜望不知。 不过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临淄四大名馆中,温玉水榭的主人,可不就是叫秦潋? 彼秦潋和此秦潋,是一人耶? 姜望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姜无邪。 昔时大齐争龙局里的四位宫主。 姜无弃自不必说。 姜无忧自开道武,气象磅礴。 姜无华神华内敛,深不可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之前在雷贵妃案里,却说神临就神临,不知镇住了多少人。 唯是这个养心宫主姜无邪,几乎没有表现出什么竞争力来。不是说他表现出来的部分不优秀,而是与他竞争的几個人,实在太耀眼。 姜望对他所有的印象里,唯一深刻的,除了那张阴柔俊魅的脸,就是身边形形色色的美人。 当然姜望从来没有小觑过姜无邪,但有时候也难免会想,这样的养心宫主,凭什么与姜无华、姜无忧,乃至姜无弃相争呢? 总不至于齐天子立四大宫主,只是为了凑个双数吧? 即便凑数,如十四皇子姜无庸那种挤破脑袋想凑进来的,可也没什么机会。 今日亲眼见到这位秦激,他才不自觉地抬高了对姜无邪的期待—一能够得到这样的女子倾心,养心宫主怎么可能是简单人物? 讲台上,秦潋的声音继续响起:“今天我要跟大家讲一讲,《静虚想尔集》。“ 只要往台下看一眼,就不难发现她的讲课功力。 讲得实在是太好了,令一众学员痴痴如醉… 哪怕目前只是讲了一个名字。 《静虚想尔集》乃是道门先贤所著经典,除了阐述道门理念,还杂有一些上古秘辛的记载。 当然,这些上古秘辛也是为了更好地阐述思想而录入,因而并不能够当做信史。 司马衡曾经点评过这部道门经典,其言日:“想尔集?想当然耳!" 此书所记录的上古秘辛,真实性也就可想而知了。但它也没有如司马衡所说的那般不堪,不至于全部是想当然。在关乎上古秘辛的部分,至少十有七八,是尊重历史的。 毕竟道门才是最古老的修行源流,对于历史长河的真实把握,任何势力都不能够比较。 司马衡的批评,无损于《静虚想尔集》的伟大。他是从史家的角度来评判这部经典,但对于此书所体现的修行境界、所表述的修行理念,却也是无处贬谪。 千古以来,天京城无涯石壁上所列四十九部经典里,始终有它的名字。是天下道门修士必读的典籍之非有极高的道学水准,万万不敢讲《静虚想尔集》。 秦潋的修为,由此可见一斑。 身边坐着李凤尧这样的冰山美人,台上坐着秦潋这样的山水菩萨。 隐约的香气漂浮在鼻端,悦耳的声音流动在耳边。 姜望却全身心地徜徉在《静虚想尔集》所构筑的道学世界里,他听得极为专注,还不时以如梦令记录下精彩之处。 “上古时代,三位道尊联手人皇,杀出现世,构筑万妖之门,分身乏术。有名‘祝由’者,打穿现世通道,覆碧州而为荒漠,起魔潮而灭诸世…是为‘魔祖。" 姜望心中一动。 一直听说魔族,也亲身下过上古魔窟,接触过无上魔功,甚至还掌握了一尊血傀真魔……但他还是第一次听闻魔祖的消息。 竟名“祝由”。 也不知是他的魔名就是如此,还是人族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就像海族之皋皆,人族这边多以万瞳名之。 念及这些,他忍不住抬手提问。 讲台上秦潋落下眸光:“祝由是他的本名,还是他侵入现世后自己取的名字,现有资料已是不可考。 或者说,可信的资料并未公诸于世。我倾向于是他自取此名。因为往前翻遍所有记载,也未见祝由’之名,倒是一直有‘魔的零星记录在祝由这个名字横空出世之后,才有魔潮的大爆发。“ 所谓魔祖,究竟是魔的源头,还是魔族的集大成者、将魔族托举到一度席卷现世的强大存在? 《灭情绝欲血魔功》、《七恨魔功》…为什么那些魔功始终无法根除?余北斗在断魂峡对付的那一头血魔,到底是什么根底? 按照《静虚想尔集》的说法,祝由打破现世阻隔,才有魔潮席卷人间。所以说魔族是天外种族吗?宋婉溪是水族,为什么可以成魔?阳建德、静野、宋淮,都是人族,为什么可以成魔? 知道了一些秘辛,反而生出更多疑惑。 但《静虚想尔集》终究是道学典籍,重点在于道门的修行之路,而非历史记载,在这里一直追问并不恰当。 姜望微微垂首:“感谢解惑。” 秦激也便略过这一茬,又继续讲述:“魔者,披麻之鬼。魔族者,逆乱之种!故以大道清源正本,应叫鬼神明之,于是拨乱反正。" 讲到这里,她笑了笑:“想尔集上说,唯有道能消魔,所以从来道消则魔长,月满则回缺。这句话我只认可一半。道能消魔。但能消魔者,非止于道门之道’。” “你的道也可以,我的道也可以。只要你足够强大,兵法墨释道儒…百家皆能。" 她握住拳头,轻轻举起,很有气势地道:“故而,是力能消魔!“ 一时间掌声雷动。 显然大家都感受到了“力”。 真是文似看山。 真是波涛如怒。 好见解。 好学识。 姜望专心听着秦潋对道修的理解,其间还掺杂着一些道门标志性道术的解读和应用。 以他如今的境界,很多东西都是一听就懂,一点就透,是真个沉了进去。完全能够理解秦潋的精妙表达,能够感受得到这位学宫常务讲习的强大。 道门作为超凡源流,自然有它浩瀚如海的底蕴。越是徜徉其间,越能够发现自己的渺小。 这种坐下来和很多同龄人一起听课的体验……姜望已经很久未有。 以至于这一课结束时,他竟还有些恍惚。 那些与邻座的窃语,那些走神的时候,那一支长长的戒尺、通红的手心,那些被罚抄的道藏…好像从来没有离去。 又好像从来没有发生。 除了他,还会有谁记得呢? “走啦!“ 重玄胜在背后戳了戳姜望。 姜望回过神来,看到其他人都在退场,凤尧姐姐也已经起身往外走。石台虽是拥挤,但靠得最近的人,也离她有好几个身位。 李龙川和晏抚则是早已经溜得不见影了。 “武安侯留步。“讲台上秦潋忽然出声:“不介意的话,留下来咱们再讨论几句。“ 重玄胜的手指在姜望后背再点了一下,算是提醒,便笑眯眯地起身往外走。 人群仍在外涌,好像没有谁在意这句话。 但这些学员退场的速度,明显都慢了下来,一个个耳朵竖得极高。 已经走到石阶旁边的李凤尧,略略回眸,看了姜望一眼。 姜望赶紧站了起来。 但还未说话,秦潋又道:“李姑娘若是有兴趣,不妨留下来一同讨论。" “不必了。”李凤尧淡声回道。 如霜的眸光收回去,就那么走下石阶了。 彼刻万里霞光,都在她身后。 而她的侧脸,是第二种绝色。 “楷模啊,我辈楷模。 蔺劫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念念有词。 当然他并不敢念出声来。小国出来的人,惯会察言观色。来稷下学宫虽然不久,秦教习和那位九皇子的关系,他还是隐约有所听闻的。 武安侯有本事乱来,他可没本事乱说。 至于这里面好像还有一个李凤尧不敢想,不敢想。能在石门李氏族谱上自己改名字的奇女子,他在来临淄前就做足了功课,是绝不能惹的人物之一。 说起来,武安侯在周雄之死上毫不居功,将杀死一位神临的功劳尽数让出,阎颇回去同他讲过之后, 他虽是佩服,却也觉得就是一位绝世天骄会做出来的事情。不是特别了不起。 但今天这一课,却真是上得他五体投地。 都说武安侯一意修行、无心女色,殊不知这才是返璞归真的境界!岂不闻有一种钓法叫“愿者上钩”? 带着对武安侯的无限崇敬,他的步子也轻快起来。 还在心里琢磨《静虚想尔集》的林羡,不由得有些懊恼。比不过武安侯也就罢了,怎么同听一堂课, 竟也不如蔺劫那么有收获?看蔺劫那副样子,分明是大有所悟! 别人怎么想,姜望管不着。 他自己尚是一头雾水,不知秦潋留他下来要讨论些什么。难道要聊一聊魔功?七杀魔功不方便聊,灭情绝欲血魔功,他倒是有些发言权的。 秦潋静坐讲台,有仙风道骨的气质,却是人间尤物的体态。摆出一套茶具在石案上,慢条斯理地沏茶。 茶好之后,人也走了干净。 她用食指轻轻往外推动茶盏,只道了声:“请。" 姜望随手拿了一个蒲团,放在石案前,盘膝坐了下来。拿起这瓷盏,姿态随意地喝了一口。 “素闻武安侯爱茶,初来临淄便饮遍八大名茶。此茶虽不入八大,却是我私下饮惯了的如何?" 她问。 她的眸光如水光,人也似水做的。 稍稍一动,便是水起微澜,平卷波峰莫名的,姜望就想到了之前无意翻的一本闲书里,不怎么惹眼的一句诗一深壑方知埋首晚,柳腰如何掌中轻!“ 他修行向来勤勉,哪怕那本闲书是天都典藏版,看得也不多。但这一句的确是牢牢记住了。 而今日方知其妙! 何等贴切的用字。 齐武帝真奇人也。 姜望的视线落在杯中水,在盏中涟漪里稍顿了顿,便道:“茶极好,可惜姜某是个不通风雅的,当初品八音茶,其实是为了研究道术,难免牛嚼牡丹了…不知秦教习留我下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讨论?” 秦潋笑了:“武安侯真是个有趣的人。无怪乎桃娘对您念念不忘,前几日还同我说起你说你当初去水榭的时候,明明与她很聊得来,怎么后来就不去了?" 姜望愣了一下,桃娘?谁? 当初许象乾还在临淄的时候,四大名馆的确是去得勤。但他除了喝茶品酒就是琢磨道术,还真没跟哪个姑娘结下交情。 后来许象乾戒酒,重玄胜也修身养性,曾经的狐朋狗友组合,聚会的场合也便渐渐换成了茶楼之类的地方,有时候就干脆在家里。 什么临淄风月,早就记不得什么。 见得姜望这样子,秦潋叹了口气。 “你们这些男人呐,总是使尽了手段,惹得人惦记,却又不会惦记惦记你的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但姜望忽然就想起来桃娘是谁了。 当初他去温玉水榭找姜无邪的时候,遇到的那个破绽很多的女人。 想起来归想起来,并没心思攀扯。 只是一笑:“秦姑娘跟九殿下的事情,姜某恐怕不便多言。“ 秦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于是道:“其实九皇子对武安侯的善意,一直以来从未变过,武安侯应能知晓。 “姜某一早就与九殿下说过,我们之间虽无恩义,更无仇怨。当时如此,现在亦如此。“姜望道: “我对九殿下,也从来不存在恶意。“ 有些话点到为止便好,多说反倒不美。 秦做显然很懂其间分寸,因而也只是一笑,便道:“方才上课的时候,我看武安侯好像还有疑问,不如聊聊?“ “问题的确有一个。”姜望环顾左右,道:“哪里有桂?“ 他当然有很多关于道门修行的问题,甚至是魔族相关的问题,但只会在课上问。 课上是课业,课下是人情。 “没有桂。 “那为什么叫桂台?“ 秦潋笑道:“本来叫卦台,后来先生们觉得不好听,就改叫桂台了。“ 姜望大感意外:“这么随意吗?“ 秦潋意味深长地道:“在这里都不随意,在哪里随意?“ 姜望哈哈一笑:“我知道了。“ 潇洒起身,自往桂台下走:“秦教习,再会!“ 他青衫飘飘,踏天阶而去,真个洒脱卓然。 这回轮到秦潋,看画外霞光,照画中人。 。 第九章 此为“义”否 稷下学宫真的是个散漫随意的地方,倒不是说这里的人不努力,恰恰相反,教习们授课都很用心,学员们一個个也非常认真。 所调散漫随意,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轻松感。 课时每个人都很努力,课前课后又都嘻嘻哈哈。 也不知是不是太封闭的原因,外界的压力很难传进来。这里的人远不似临淄城里的人那般,总是行色匆匆,好像做什么都怕晚了时间。 离开桂台之后,姜望紧接着去上的,便是释家的课。 这位教习主讲的是《法华经》,兼以一套佛门大手印的分析讲得倒是不算差,不过全程一脸苦色。 在齐国修佛,很难不苦。 听课的加上姜望,一共只有三个人。 另外两个都是学宫自小培养的人才,一男一女,坐在角落。 对贸然闯进来的姜望没什么好脸。 姜望也不理会,自顾听完了课,还频频与教习展开讨论。 这让俗名为严禅意的学宫教习很激动,大约是自说自话了太久,下课了还舍不得走,一直问姜望明天来不来,后天来不来,话里话外暗示有更厉害的佛法传授. 那一男一女全程就在角落里眉来眼去,没有半点心思在课业上。 姜望很怀疑,等他们开始服役的时候,能不能达到学宫的要求。 齐廷花精力花资源养他们,可不是白养。 届时术院、驭兽坊之类的地方进不去,就只好去矿区或者凶兽巢穴服苦役,又或去迷界、万妖之门一类的地方填充人数…… 当然这亦不是姜望需要操心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稷下学宫里气氛自由,但其实课业也很紧。 每堂课约莫两个时辰,基本上从天亮学到天黑,也就三堂课的时间。 当然,从寅时一直到酉时,学宫都是始终有教习在授课的,且同一时间不止一位教习授课。 要上什么课,上几堂课,都是学生自己选择。 但是再努力的人,一天也最多只能上满四堂课。 戌时、亥时、子时、丑时,这四个时辰,就是留给学员自行修炼或休息的时间。 今日寅时到卯时之间,没有姜望想学的课,故他是自己修行到卯时才出门。 继道学课、佛学课之后,他今天的第三堂课,选的是儒学。 授课的正是那位鲁相卿。 姜望在佛学课上被严禅意拉着聊了太久,以至于误了开课时间。 哪怕是以平步青云仙术一路疾赶,来到上课的“正大光明院”时,也迟到了半刻钟。 他很久没有这种迟到的紧张感了! 当初在城道院的时候,每天还得照顾安安吃饭穿衣、送安安去私塾,都几乎从未迟到过。 唯一的一次误课,是在安安还没到枫林城之前。有一回姜望被杜野虎抑掇着一起灌赵汝成,凌河半路出来挡酒,方鹏举也来帮老大哥的忙,结果五个人都喝醉了…一起误了课,在课室外并排罚站,被萧铁面好一顿教训。 尤其是此刻…鲁相脚正在严厉地教训学生,这画面太有故时阴影。 “吴周啊吴周,你知什么是义、什么是利?多大年纪,就敢说义利之辩,就敢说你洞察了人性?高高在上太久,不知柴米油盐为何物。你真该去田垄间看一看,去兽巢里住几天,看看有些人是怎么生活的!" 姜望无幸地站在院门口,正想着是悄悄溜进去好,还是等鲁相卿训完,打个招呼先。 鲁相卿大声地训斥着,愤怒的余光一扫过来,落在昨目接到的武安侯身上,顿时就缓和了:“来了? 自己找个地方坐。” 院里的学生很多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扭头回望,想着是不是哪位皇子皇女来了,怎得鲁老魔如此宽待—齐室皇子都是在稷下学宫里上过课的。 当然见得姜望之后,也都没什么可说。 大齐帝国最年轻的军功侯,地位比之皇子也并不会差了! 正大光明院里,摆放的是一张张书案,学员全都正襟危坐,书桌上铺开来文房四宝。 摆在最前方的讲台,则明显高出一截来。 在儒家的理念里,师生关系是非常重要的伦理关系,等级也极严格。 相较于道学课的人满为患,佛学课的稀稀落落,儒学课这里就正常得多,很见中庸,连姜望自己,一共不到二十人。 认识的人有谢宝树、鲍仲清、文连牧、林羡、顾焉。 一见姜望,林羡便默不作声地把旁边位置的椅子拉开一碍于鲁老魔的脾气,他是不敢吆喝的。来上几次课,就目睹了几次打手心,委实可怖。 姜望双掌合十,做出抱歉的姿态,一边往林羡那里走。 谢宝树刚好坐在最外侧的位置,但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老邻居,低着头很认真地在看书。 姜望坐下来,右边是林羡,后边是顾焉。 在昭国那种极端慕齐的环境里,顾焉这种对齐人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态度,真的还很少见。 据说当初在星月原,李龙川还与他私下里沟通过,对他进行了友好的劝说。 先前那堂道学课里,他坐在很角落的位置,全程隐身一般。这一回坐得这么近,是避不过了,也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姜望倒是不拿架子,微笑以应。 见得姜望坐下来,鲁相卿看了一眼已经被他批得额上冒汗的学员,哼了一声:“你也坐下吧。” 今日的他高冠博带,极著儒风。 在讲台上转了一步,忽地抬高了音量道:“今日我们便说‘义’!” 《易经》有三部,所谓《连山》、《归藏》、《周易》,是为群经之首。 儒道皆修《易经》,当然阐发不同。 鲁相卿今日讲的是“元亨利贞”,解的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主讲一个“利”字,说的是“各正性命”,是“万物各有其类”,论的是万事万物恰当的价值和收获。 那个自小就在学宫里学习的、名为吴周的学员,跳出来说什么君子不言利,结果被鲁相卿好一顿训斥。 或者是仅仅一顿训斥并不足够,没有说透。又或者是为了给武安侯讲一点有趣的东西,显显他稷下学宫常务教习的本事… 总之鲁相卿话锋一转,忽然来讲“义”。 在场诸生全都竖耳静听。 “众所周知,儒门道途,普遍自‘礼、义、信、德、仁、杀’此六字中取,此外亦有诸如‘廉、耻、 孝、悌、忠”,但终不如此般主流…” 他以道途四字开篇,而后突然发问一 “何为义’?!" 他严厉的眼神落下来,这一刻大义凛然,不可侵犯,仿佛将师长的威严完全具现,凝聚成了实质性的压力。 台下无人作答。 这个命题太宏大,多少先贤都要用一生来诠释,谁能三言两语述尽? 星光圣楼是述道之基,神而明之则是对道的阐述,只有真正能够贯彻自己道路的人,才能够真正“如神临世”! 神临境的修为,本身即是鲁相卿要阐述的理。 此一刻,他的神即为他的“义”! 境界不够的人,根本没资格阐发。 但鲁相卿的目光梭巡一阵之后,也没有直接给出回答,而是悠然转道:“先贤将现世之前的历史,划分为远古、上古、中古、近古,这四个大时代。渊久时光,恒流于世…在座诸位,可对远古时代可有什么认知?” 谢宝树这会也不埋头看书了,出声答道:“那是最长的时代,也是最黑暗的时代。” 鲍仲清亦答道:“远古时代,是妖族统治天地的时代。" 姜望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鲁相卿点点头,便道:“在那个不知何时而起、不知何时而终,绝大部分信息都已经不可考证的遥远时代里… 妖族为天地所钟。 这一族的强大与生俱来,天生道脉外显,生而神通在握。乃为天地之主,统御万族,有至高无上之地位。 彼时的人族,在诸世万族里亦属底层,平庸至极。 我人族普遍道脉闭塞,只有极少数天生道脉者,才可以修行。" 说到这里,他环顾半周:“就像这一次入学宫修行的诸多学员,也只有冠军侯是天生道脉。 重玄遵并没有来上他的课。 更准确地说…重玄遵并没有来上课。 谁的课都不上。 他这一次进稷下学宫,完完全全就奔着看“窗外风景”而来,旨在更进一步,把握天地本质。 当然,人族并不以天赋定终生。武安侯也不是天生道脉,但食邑还多他一千四百户!" 诸生皆看将过来。 姜望的表情有点僵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好在鲁相卿也不是真要拿姜望踩重玄遵,稍提了一句,便继续讲道:“为什么说远古时代是最黑暗的时代? 我只说一句,请诸位想象一史载,‘人者,万族以为食。’” 鲁相卿顿了顿,给学员一点缓冲的时间,然后才道:“第一代人皇燧人氏于困顿中崛起,庇护人族, 艰难求存,为人族燃火,驱逐黑暗最早的那批修行者,聚集在一起,讨论人族的未来,思考修行的道路…他们关于修行的所有思考, 统合在一起,就是这个世界最早的道门’,也是现世所有超凡力量的源头。 他们研究出了气血冲脉之法,为人族在天生道脉之外,开拓了获取超凡力量的新途径。 此法凶险至极,往往死伤数万,才得一超凡。 哪怕到了今日,修行体系经过一代代发展变革,在气血冲脉一道,先以武功炼体,再用药物调理状态。能走通此古路的,也是万中取一。 但是在那个时代,为了获得保护自己、保护族群的力量,人族先辈冒着十死无生的危险,前赴后继。 一个个人族强者诞生了! 他们或与外族而战,或开拓黑暗之土,为人族赢得栖身之地、争夺生存资源。把那以人族为食的,变作人族的食物。 有三位道尊次第诞生于这个时期,传承之火自此永燃。 此后人族天骄辈出,一时如群星璀璨! 妖族以道文行书,见一字而知天地理人族有仓额造字,以述大道。使不见大道者,亦可了悟大道之理。使未能超凡者,亦能探索超凡之秘。字成之时,鬼哭神励,天地悲! 妖族天生道脉,生来就拥有一切。 人族有天骄创制开脉丹丹方,使不能超凡者,此后能超凡!新的时代从那一刻拉开帷幕,在那个漫长的黑暗时代里,人族自此崛起!“ 这是一段太艰难、又太灿烂的历史。 鲁相卿的声音也随着讲述越来越激昂,直到这一句,却又缓和下来:“所谓人族并不以天赋定终生”,便是自这位天骄始,才算是事实。“ 但他问道:“但是那位人族天骄的名字诸位知否?“ 台下一众学生,目皆茫然。 所有能够多坐在这里的学员,当然都知道开脉丹丹方的珍贵,明白开脉丹的意义。 可所有可见的历史记载里,的确不见那位创造开脉丹的先贤之名。 文连牧有些艰涩地道:“袖的名字被抹去了。“ “是啊,应该有一个伟大的名字。“鲁相卿喟叹道:“但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个名字被抹去了。 鲁相脚即看着这些学生,声音里有遥远的哀意:“诸位,有大功德,创造了不朽伟业,开万万人族之道途,圣名开道氏!本应是燧人氏之后的第二代人皇。但为何今天,其名不闻于世,在历史长河中,被抹去了痕迹?” 开道氏… 姜望一时沉默。 他今日才知,创造开脉丹的那位先贤,有着怎样一个伟大的名字。 开脉丹的底色,是带着血的,他很早就已经知晓。早在庄国三山城,早在旭国与尹观一同见证的那座兽巢里…… 但他也非常明白,开脉丹是整个超凡世界的根基。他没有足够的能力、也缺乏足够的视野,根本就不可能对此有什么影响。 甚至于他对开脉丹的认知,也只不过是片鳞半爪。根本没有资格妄言对错。 所以他是沉默的,彼时一如此时。 他改变不了现状,也不知如何改变。只能带着困惑和迷茫,继续往前走。寄望于有一天走到足够高的地方,再回首,能够了悟一切问题的答案。 而鲁相卿继续讲述着那遥远时代的历史:“开脉丹的丹方,是开道氏独自研究出来的。我们都知道, 开脉丹的主材,就是道脉。 开道氏在当时只是一个没能超凡的普通人,他的研究也并不被认可,每一个超凡力量,对人族都弥足珍贵,谁会给他来研究? 那么他所需要的道脉,从何而来? 妖族是天下共主,不可能用妖族的道脉来研究,一经发现,就是灭族之祸。其他种族的超凡强者,也不是他能多靠近的。 所以… 他偷走天生道脉的婴儿,袭击与外族作战而重伤的人族修士.… 用这些沾满了鲜血的道脉,最终完成了他的研究!“ 满座寂然。 伟大和卑劣,光辉和罪恶。 这真是让人心惊的残酷描述! 鲁相卿长叹一声,表情也十分复杂:“诸位。今天我们要说义—一" 他严肃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个人,声音高抬起来:“此为义’否?” 第十章 青史自有言 开脉丹的底色是血腥的。 甚至追溯既往,从诞生开始,就带有原罪。 但它又的确是人族得以从黑暗时代走出来重要原因。 更是超凡世界发展至今,不可或缺的根基! 万万载岁月以来,多少历史消亡了,多少神话破碎了,多少伟大传承消散如烟。 唯有开脉丹不可替代。 一代一代的传承延续下来。 开脉丹的原材得到了极大丰富,开脉丹的产量获得极大提高,开脉丹的丹方经过一代代前贤的调整、 优化,开脉的危险性几乎被抹去,开脉的效果越来越好…… 可万变未离其宗。 贯穿了历史长河的那一张开脉丹丹方,其核心部分,始终是远古时代开道氏的创制。一切皆有代价, 人族开脉,须以他者之道脉。 现在鲁相卿问,开道氏的行为是不是“义”。 一时间没人能够回答。 当年那张开脉丹丹方的诞生,实在是有着根源性的矛盾存在。 我问诸君。”鲁相卿又问了一遍:“此为‘义’否?“ “当然是义’!”鲍仲清第一个站起来说道:“这不是义,什么是义?开人族万世道途,使人族走出黑暗年代,此乃万古大义!“ 顾焉是一個长得很严肃、穿戴很古板的年轻人,在齐风盛行的昭国出生成长,却总是一身昭国的传统礼服,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差不多只露个脑袋出来一这种被普遍视为老掉牙的衣服,在昭国只有一些年纪很大的人才会穿了。 他本该学会低调。 他本已经学会了低调一一在上次星月原,被李龙川拉出军帐聊天,他举目四望,却没有一个人为他做主之后。 这一次来稷下学宫,他也已经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 但是在鲍仲清开口之后,他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因为这与他的心中所想,实在不同:“可婴童何其无辜?为人族而战的勇士何其无辜?我理解的伟大,是舍身取义,舍的是己身,而不是他人!“ 关乎开道氏的古老历史,实在是让人有太复杂的感受。 每个人的出身、经历、感知,甚至于眼中的世界,都有不同。当然在这种极富争议性的问题里,不可能保持一致。 顾焉和鲍仲清的发言,打破了碱默,立即引爆了争论。 先前被先生训斥的吴周站起来道:“义有大小之分。救一人,小义也。救万人,大义也!彼时人族正处在黑暗年代,困顿求存。若无开脉丹,有什么资格对抗妖族?又凭什么在后来崛起?开道氏冒天下之大不韪,取的是人族万载大义,小义何足并提!“ 谢宝树总觉得姜望好像在看他,儒学毕竟是他的本修,有些时候需要维护自己的认同,皱眉起身道: “夫老人者,历史也。婴童者,未来也。虎毒尚且不食子,一个不保护婴童的族群,有未来可言吗? 开道氏杀婴取脉,悖逆人伦,此即天地大不义,何复言也!?” 立即有人反驳道:“没有开脉丹,老人孩子都是历史,人族也是历史!有了开脉丹,我们才可以在这里争论未来!你以为你是凭什么坐在这里?” 又有人道:“为众人抱薪者,岂可使之冻毙于风雪?那些勇士为人族而战,却被自己人偷袭取脉,此事何哀?行此恶事,如何能够称得上一个‘义’字?” 有人道:“尔先生《功过论》有言,功为功,过为过,论功不必计前过,罚过不必计前功。’开道氏的行为,应该也可以分两个部分来说…” 但话未说完,立即就被人堵道:“还说尔奉明呢!跳梁小丑,前倨后恭之辈!先前冷嘲热讽含沙射影的是他,后来恨不得舔曹帅战靴的也是他!此人之言论。哪堪一提!?” “其人品或许不值一提,言论却有可取之处。" “吾不愿听犬吠!“ “论事是一等道理,论人是一等下贱!你有没有论事的态度?你还辩不辩?" “你娘的,你说谁下贱?“ “谁应谁就是!” 正大光明院里,嘈声一时此起彼伏,众学员争论得激烈非常。 鲁相卿并不阻止,也不表态,只等众人都表达完自己的观点,言辞越来越激烈,甚至有演变成全武行的趋势时才咳了一声,叫停了这场争论。 对事不对人的道理谁都懂得。 但克制是一种美德。美德之所以为美德,就是因为它不容易做到。 古往今来,论战变成殴斗的事情屡见不鲜。 鲁相卿叫停之后,才点名道:“姜望,你怎么看?“ 姜望也的确思考了一阵,先站起身来,才问道:“敢问先生。开道氏当年研究开脉丹方,其本心如何?到底是为了让自己获得超凡力量,还是为了帮助人族崛起?“ 鲁相卿沉默了一会,道:“这如何说得清?” 是啊,这如何说得清! 在那个遥远的黑暗年代,生来道脉闭塞、不能超凡的开道氏,心里的真正想法,谁又知道呢? 设想之。 那时候的开道氏,会如何为自己辩解?当然会说,是为了人族崛起的伟大理想,才‘虽干万人而独往’。 可谁能够相信呢? “论迹不论心,因为人心莫测不可论。 姜望以此开篇,而后道:“刚才有同窗说到尔先生,尔先生有一段话讲得很对一一贤者未必日日贤,恶者岂有时时恶?杀人者可以是慈父,救国者可以是囚徒。应以国法绳行矩,何以英雄论英雄!' 论其功,开脉丹方功在干秋,是堪为人皇之大功业。 论其过,残害婴儿、谋杀英雄,是不可饶恕之极恶。 我是因为开脉丹,才走上超凡之路。其人功过,我不能言。 但我想…… 历史已经有了答案。“ 在座的所有人,几乎都知道。当初尔奉明的《功过论》,正是为抨击姜望而写。 为了帮姜望造势,重玄胜请大儒写下《英雄之于国也》,其中有一句“国有英雄,谁使辞国而死。大江东流,岂为泥沙改道?”传为名句。 尔奉明正是用姜望刚刚背出来的这一段话,直击此言,把姜望的声名打落,从而引发了彻查青羊镇一事。 鲁相卿抚须而叹:“别的且不说,你引用尔奉明抨击你的文章,叫老夫看到了国侯襟怀!“ 姜望苦笑道:“我哪有什么襟怀?只是读书不多,一时想不到其它句子。刚好姓尔的骂我的文章,我气得看了好几遍一回头遇到他,我不会给他好脸看的。揍他一顿也不出奇,“ 正大光明院里,一时笑声四起。 适才争辩得剑拔弩张的气氛,也一时被冲散了。 鲁相卿亦笑,笑罢继续讲课。 他并不表态支持或者批驳任何观点,只是陈述历史:“开道氏成功创制开脉丹丹方,以莫大功德,被视为第二代人皇之选,受万众敬仰。更以‘开道’为氏,定下圣名… 但一朝行恶,百世莫移。 有一位失陷绝地的人族强者成功归来,通过天生神通,在开道氏身上发现了自己孩子的气息。 开道氏杀之以灭口。 但事情终于还是传开了,他研究开脉丹丹方的过程也随之暴露。 人皇大怒,命仓颉拿问罪,并同三道尊公审。 开道氏不忿,杀仓颉而走。 人皇乃亲出,逐杀三百万里,斩开道氏于阁阳山.… 于是抹其姓名,使古今不复言之。” 姜望默然不语。 只记其功,不记其名。这就是人皇的态度。 所以创造开脉丹丹方的功业,一直虚悬在历史长河里,不曾被谁窃据了。但创造开脉丹丹方的人,不能见于任何典籍。 所以其人虽然被抹去了,但开道氏的圣名,仍在时光里口耳相传着。 鲁相卿最后道:“燧人氏日:开道氏之功过,吾不能言,青史自言之。’,此言不记于史,只在儒门先贤笔记中散见…开道氏之功过,我亦不能言,诸位现在言之,未免也为时过早。姜望说历史已经有了答案,我看也未见得。便留待更久远的时间吧!“ 这是一堂发人深省的课。 鲁相卿说是要讲“义”,可是他自己并没有给“义”一个准确的阐述。 他当然有他自己的“义”,但是他并不表达。 他只是通过开道氏的传说,引发学生自己的思辨。 然而“义”之一字,又如何不在每个人心中? “义”之所发,又如何不是在每个人心中都不同? 此后鲁相卿又讲了儒家三十六种文气的异同,其中着重讲了讲乾坤清气的基础应用。 结合早前与周雄的战斗,姜望受益匪浅。 但实在的说,这些“术”一类的东西,他听是认真听了。可心里挥之不去的,却始终是“开道氏”这一圣名。 他永远不可能忘记,当初在三山城,那种根深蒂固的长久认知,被一朝摧毁的感受。 而凶兽须以人气来饲养、小国与大国之间以开脉丹为基础所建立的朝贡体系.这些血色的现状,都是他至今也不知道该如何评判的。 贯穿了人族历史的开脉丹,真有世间最复杂的底色。 也贯穿了他的人生经历。 真让人迷惘。 正式在稷下学宫进修的第一天,姜望上的是道学、佛学、儒学三门课。 第二天更早,丑时就出了门。 分别选了兵学、墨学、法学三门课。 值得一提的是,这三堂课上,谢宝树也都在,实在是有些巧合。也不知该说他努力,还是该说这就是邻居之间的默契…总之谢宝树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忍得非常辛苦。 兵学课结束,他第一个冲出校场,完全不想跟新晋武安侯产生什么交集。 结果马上就在傀儡阁里,与姜望再相遇。 墨学课结束,他赖在傀僵阁里不走,等姜望走了很久才出门。结果又在名为“刑场”的法家学舍与姜望撞上了。 一整堂课,都坐立难安,跟在上刑一般。还真合了刑场之名! 他忍了又忍,及至下课,终是忍不住拦在姜望面前:“我们已经恩怨两清了对吧?“ 姜望有些好笑地点点头:“对啊没错。” 他和谢宝树之间的那点小矛盾,早由谢淮安说和结束了。 欺负了谢小宝这么多次,实在地说,看到他还挺亲切的。 但谢宝树显然有不同的意见。他怒气冲冲地瞧着姜望,压低了嗓门:“那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想对付我就当面来,不要玩什么阴谋诡计。别以为我不知道,昨天儒学课上,你看我的眼神就不对!“ 姜望颇为无奈:“你想多了!我上我的课而已,根本没有跟着你。“ “最好是没有。”谢宝树哼了一声,一脸戒备地离开了。 申时。 稷下学宫演剑台。 谢宝树正同鲍仲清说说笑笑,同为临淄公子哥,彼此还是很有些共同话题的。忽地目光一扫,便见得姜望又一次出现。 他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不仅笑不出来,更以一种豁出去了的气势,大步向姜望走去。 他愤怒地直视着姜望的眼睛:“姓姜的,你到底想怎么样?别以为我怕你!” 大概自己也觉得这句话气势不是很足,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要不是我叔父让我不要惹事,我须不会对你这般客气!” 姜望眨了眨眼睛:“我不想怎么样,我是来上课的。” “兵法墨也都罢了。剑术课你也来?”谢宝树实在无法忍受姜望这般愚弄他,失控地喊出声来:“别告诉我你也要学剑术!" “是啊,我不用。”姜望很是随意地一抬手,便将他拨开在一边,施施然走上演剑台,环视台下一干学员:“我是来教你们的。“ 谢宝树愣住。 鲍仲清沉默。 文连牧看着王夷吾,王夷吾抱臂不语。 李龙川亦在场,提了一柄连鞘长剑,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 顾焉表情复杂。 而今日的姜望只往台上一站,渊停岳峙,已见宗师气度。 对着台下这些天之骄子,慢条斯理地说道:“祭酒大人说,剑术教习最近有事外出,不能授业。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剑术课都由我来教授…这是责任,我不能回避。" 当然,那位祭酒的原话是说,武安侯的剑术,已经远远超过现在的剑术教习。既然身在学宫,没有不做些贡献的道理。 姜望边说边往台下看:“理论的东西,我不太会说。所以…咱们边打边讲。当然,我会压制我的修为,不会欺负你们。" 谢宝树的脸色难看极了,自忖这张俊脸今日恐要遭殃,但又做不出临场退缩的事情来。一时间咬着牙,心里恨极了。 但姜望的目光只从他身上掠过,落在了王夷吾身上。 语气平淡:“王兄,有劳你做个陪练。” 王夷吾今日拿了一柄军用短剑,闻言更无半点犹豫,迈开长腿便往台上走。 只此一人,竟如干军万马冲阵。 “能以剑术向武安侯请教,某家期待多时!”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稷下学宫横刀园,被学宫祭酒拉了壮丁的重玄遵,亦是出现在这里, 与姜望的无奈不同,重玄遵倒是蛮开心的样子。 此刻他笑吟吟地站在台上,对台下的某个胖子抬了抬下巴:“上来。“ “咦?这里不是卦台吗?该死,我居然走错地方了!”重玄胜一边大声嘀咕,一边往外走,走到门口,拔腿就跑。 但一股恐怖的吸力骤然发生。 等他挣脱过来,已经落在了台上,而手上也已经握住了一把刀。 第十一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 重玄胜看着重玄遵,咬牙切齿。 重玄遵看着重玄胜,笑意盈盈。 在兄弟俩进稷下学宫的那一天…… 重玄老爷子特意把两兄弟叫到侯府里,本就有落定尘埃之意。正是兄弟两人各施手段,展开最后对决的时候。 结果还不等老爷子开口,重玄遵就主动表示要自立门户,说些什么“吾志不在此”、“打小就看好小胖子”之类的话,将借大家业,拱手让给胖弟弟。把重玄胜恶心人的语言风格,学了个十成十,也不知暗地里打了多少遍草稿。 重玄胜当场暴跳如雷。 他哪里肯叫重玄遵让? 伐夏之战里,他的表现有目共睹。 谁更能处理复杂的局势,谁更能带领家族走向辉煌? 他和重玄遵是两個风格完全不同的领导者,在复杂的局势里,他擅长抽丝剥茧,步步为营,用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动作,一路推演到胜利的结果,寻求的是最优的选择。重玄遵永远是直指问题核心,追寻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在这个过程中,常常忽略、或者说不在乎一些细节的问题。 这两种风格很难说优劣,但是谁能团结更多的人?答案显而易见。 虽则重玄遵受封冠军侯,人生得意。但这在家主之争里,恰是失分的地方。于整个家族而言,是多一尊冠军侯更好,还是叫冠军侯并入博望侯更好,这也是个不言而喻的问题。 一生都在为家族战斗的老爷子,心中一定会有所倾向。 甚至于…哪怕以上这些都不算,只让家老们来表态,重玄胜也有把握赢得绝大部分家老的支持。这么久的生意,不是白做的。他所铺设的利益链条错综复杂,能在重玄遵的脑子里打好几个结。他哪里需要让! 当着老爷子的面,他慷慨激昂,唾沫横飞,一展辩才,直把重玄遵贬得一无是处。 但重玄遵撸起袖管就打了他一顿。说什么侯位不争了,以后就只争一下兄弟尊卑云云。 打完了便强押着重玄胜进学宫,说什么督促学习,让他连跟姜望通气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是个会吃眼前亏的,进了学宫就老实修炼,兄长前兄长后,绝不念慢,绝不给重玄遵动手的借口。 本身在修行这件事情上,他也并不缺乏努力。哪怕博望侯的世袭爵已经到手,他走起官道来绝不会比任何人慢。 这次进稷下学宫,也是一个难得的、可以摆脱诸多外界烦扰的修行机会,尤其是对日常要处理太多事情的他来说。 叔父重玄褚良的割寿刀天下闻名。 他练兵器也是练的刀法,故才会来这横刀园。 以他的脑子,看到重玄遵的时候就知道不对了。但重玄遵一来就上台,上台了就叫他“上来”,也压根是没有给反应的时间。 现在更是强行以神通拉他上场,还在他手里硬塞了一把刀。 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 敢不敢别这么粗鲁无礼,敢不敢坐下来好好地斗智斗勇几个回合? 重玄胜心里已经骂开了,脸上却堆着温和无害的笑容:“好兄长,今天你怎么也来上课?” 重玄遵道:“很好,没想到你有拔刀面对我的勇气。" 重玄胜的笑容僵硬了:“那什么,我今天其实是要上道学课的,不小心走错了地方。 重玄遵道:“既然你这么积极,那我就先指点一下你。" 这个狗冠军侯摆明是要玩横的了,重玄胜勃然怒道:“重玄遵!这里是学习的地方!你讲不讲道理!" 重玄遵道:“是的,这段时间我就是你们的刀术教习。现在我们开始实战演练。" “等等!“ 嘭! 一记拳头迎面。 重玄胜仰面便倒,鼻血长流。 “不行啊。”重玄遵摇了摇头,对台下众学员道:“同学们也看到了,这个刀架是绝对不合格的… 来,我们再来一遍。” 说话间随手一抓,已经以重玄之力,将重玄胜拉了起来。 嘭! 发生在演剑台的教学演练里。 王夷吾已经是第五次被砸飞。 想他堂堂军神关门弟子,五府圆满,外楼稳固,不日即可立下第四楼,追求完满极境。 兵主神通在齐夏战场大放异彩,一拳出而有千军随,打爆不知多少敌军。尤其是在战场环境,神临之下难寻敌手。 出于某种不服输的心态,来了稷下学宫,还专门来演剑台进修剑术。 师尊亲手打碎的无我剑道,他也并不去追寻,但是从立于时代绝巅的飞剑之术中,汲取一些养分,对他这样的天才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结合自身感悟、战场经历,形成了他独特的剑术风格,凌厉、果决,有进无退。 仅以杀力而论,实在是已经做到了他当前修为下的极限。 但今日之姜望,哪怕是压制了金躯玉髓,禁绝了灵识,仅只动用外楼层次的力量,也已经足够恐怖。 修行本是一步一风景,神临之后再回头,曾经的完美剑术,已是有诸多不足。 此时的王夷吾,尚未能走到外楼极境。距离斗昭、王长吉、重玄遵曾经所抵达的位置,还有一段路要走。 与神临之后再回头补缺的姜望,实在没什么可比性。 说是不以修为欺负人,神临之后的眼界怎能掩去? 所以结果便是王夷吾一次又一次恐怖的爆发,换来一次又一次狼狈的跌倒。 他也不呼痛,也不服输,更不逃避。永远保持那种冷酷的姿态,倒下了再起来,起来了就挥剑,尽情地进攻。 姜望也…尽情地殴打。 一边殴打,一边跟学员们讲解剑招的分拆套路。 讲着讲着,不止是他,台下所有学员,都把王夷吾的剑术学了个七七八八稷下学宫里的生活是惬意的。 没有任何俗事纷扰。 每日就是学习、修炼、喝酒、闲聊…以及看谁不顺眼就以演剑之名教训一顿。 什么?你不来上我的课,我无权教训你? 昨天都来了,今天不来,几个意思? 看不起食邑三千户的大齐武安侯? 姜某人的课,人只能加,不能少! 什么谢小宝,什么文连牧,来了就挨打。 当然也有那头铁的如王夷吾,每堂剑术课必来,一次也不落下,文连牧拉都拉不住。 甚至于姜望都不想“指点”他了,他也主动讨教… 而每当王夷吾肿了一只眼睛,重玄胜一定会肿另一只。每当重玄胜灰头土脸,王夷吾也一定会形容狼狈.… 武安侯的剑术课,和冠军侯的刀术课,一度是稷下学宫里最热闹的两门课,引得多少学子竞相…看戏绝不退缩、无我无敌的王夷吾,与天天跟重玄遵捉迷藏、被捉住了又能在台上展现复杂多变之战术的重玄胜,成为了很多人的押注对象。 究竟谁能展现天才,谁能占据风骚,谁能…撑得久一点。 不管王夷吾和重玄胜的心情如何,大家都很快乐,算是疲惫苦修日子里的美妙调剂。 而姜望二十一岁的生日,便在这快乐的时光里流走了。 那一天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庆祝,只是同几个朋友,一起在明心舍喝了一顿酒,嘻嘻哈哈地闲聊了几句。 已然足够。 进入稷下学宫的时候,是正月二十五日。离开稷下学宫的时候,已是春日的尾声。 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对每一个到学宫进修的人来说,都是一生中难得的宝贵经验。 没有人懈怠。 每个人都在这段时间里,尽可能地弥补不足。 无论是新婚燕尔的鲍仲清,还是失魂落魄的谢宝树,又或是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重玄胜和王夷吾……无不是从早学到晚,又从晚修到早。 而今修行期满,陆续散去,也是一场难得缘分。 送别了林羡、蔺劫等人,姜望和重玄胜站在学宫门口,都有些感慨。 姜望是恋恋不舍。 重玄胜是归心似箭。 当然也不仅仅是想要逃避殴打。今日要离开学宫,昨晚他还特意拾掇了一下,请李龙川帮忙给他消了肿。 身怀烛微神通的李龙川,在医疗道术方面,是这群人里掌握得最好的。 学宫外停着一辆极豪华的马车。 鲍仲清恰于此时走出学宫,脸上带笑,对姜望和重玄胜道:“我送两位一程?“ 重玄胜素知姜望不乐意这些迎来送往的客套,故而先一步笑着道:“鲍兄还是别让娇妻久候,我们的人也快来了。“ 鲍家公子三个月前的婚宴,遍请临淄贵人。姜望和重玄胜人虽未去,礼却是送到了的。 鲍仲清也很幸福、很憧憬的样子:“那我就先走一步。“ 重玄胜笑容满面,亲热非常,他对谁都可以很亲热:“都说小别胜新婚,快去快去。回头别忘了跟我讲一讲,小别加新婚,是如何滋味!“ 鲍仲清哈哈笑着,便上了马车,车轮骨碌碌地渐远了。 重玄胜脸上还挂着笑,嘴上却道:“鲍麻子的魄力已经太够了,你要离他远一点。" 早先在齐夏战场,他在姜望面前点评鲍仲清时,说的还是此人‘心机有余,魄力不足。人的改变, 有时候是真的不可预计的。 就像那时候他评价谢小宝,是说此人还没有长大。 而现在的谢小宝…嗯。还是没有。 姜望笑了笑:“我一直离他很远。” “还有那个严禅意,你相处归相处,给好处你也尽管收着。但可别被他忽悠着去天子面前谈什么佛宗之事。” “我又不傻。好处我也不要,麻烦我也不沾。“ “你跟秦潋没什么吧?“ “我们能有什么?“ “你要真想有什么,我来想办法。” “你是不是被重玄遵把脑子打坏了?闲的你!“ “嘿嘿嘿嘿。“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等了很有一阵。 “十四怎么还没来接我?”重玄胜脸上的肥肉皱起来。 “你跟没跟她说什么时间出学宫啊?“ “说倒是没说。”重玄胜笑得很贼:“但十四惯来会自己安排,从来也不需要我说什么。“ 姜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打算自己走了。 算算时间,位于高阳坊的武安侯府应当早就竣工。一应侍从朝廷也都有安排,实在不必跟这胖子挤在一起,成天看他想方设法地炫耀。 不过这个时候,恰有一辆奢华内敛的马车驶来。 驾车的位置上,坐着博望侯府的大管家。 “姜公子,胜公子。”其人一丝不苟地行过礼后,才道:“老仆奉侯爷之命,前来迎接。为庆祝两位学成归来,府里已经设了宴。“ 对于这位在重玄家兢克业业了一辈子的老人,重玄胜倒也不敢念慢。 先跟姜望上了马车,才笑着道:“不过就是在学宫里待了一阵子,怎的还特意设个宴?“ 老管家先笑着回了一声:“三个月的时间已经很久,侯爷也是想念胜公子得紧。“ 然后才放下车帘,稳稳地握住缰绳,驾车回府。 重玄胜瘫坐下来,想了想又道:“对了,您让人去摇光坊说一声,别来迎我了,我见过爷爷就回去。” 摇光坊那处天子送给姜望的宅邸,重玄胜早就住成习惯了,所以让人传信也是去那里。 “胜公子放心,早已让人去说了。”老管家回道。 他驾车驾得极稳,马车行驶中,完全没有颠簸感。 “这就是下一任大齐博望侯的待遇吗?”车厢内,重玄胜伸手拍了拍姜望,很得意地哈哈一笑。 当初重玄遵从稷下学官出来,可没有这待遇。 唔,这一次也没有。 早先还见着重玄遵同王夷吾、文连牧骑马走了呢,也不知干什么去。 姜望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啊,纵观整个大齐,侯爷又能有几个呢?想不到这辆马车里,竟然就坐着一个。“ 未来的侯爷终究没有现在的侯爷硬。 重玄胜愤愤地闭了嘴。 等世袭罔替的博望侯之爵一到手,以他的经营能力,绝对能在官道上突飞猛进,追姜望超重玄遵也不是不可能。 他向来在姜望面前自诩是谋定天下的人物,对武力不屑一顾,斥之为粗鲁手段。但是他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他太怀念当初太虚幻境里,在姜望身上赚功的日子。 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啊。 等着瞧吧,这些个莽夫蛮子。 一个都跑不了! .bqkan8..bqkan8. 第十二章 无所惜 院中有一株春枣树,逆季而长,如今正是硕果累累的时候。一树红果,压得都快垂到了地上。 重玄胜走过去,随手摘了一把,分予姜望几颗,边走边吃。 博望侯府庭院深深。 姜望初来临淄时,见之便如见海。 若真要摆个什么大宴,比之三月前朔方伯府的婚宴,规格只会高,不会低。 毕竟是大齐顶级名门,如今一门三侯,正是极盛之时。压过鲍氏不止一头。 当然,今日是私宴,并无几個外人。 跟着老管家穿廊过角,行至中堂,重玄云波正跟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相谈甚欢。 “哈哈哈,真是经不得说,刚说到他,他便回来了!”老爷子朗声大笑。 伸手招道:“来来来,阿胜,青羊,快与叶大夫见礼!“ 今日博望侯府的客人,原是政事堂朝议大夫叶恨水其人文名甚著,尤擅青词。 所谓青词,又名绿章。指的是祭礼上祷祝苍天、表奏历代先帝的章文,因在青藤纸上落下朱红色之文字而得其名。 只求华丽文笔,昭显盛世风华。 恰恰叶恨水有当今齐国第一华丽的文笔。他的文风被时人称之为“龙宫苑”,是谓读之如行龙宫苑, 华丽至极。 效仿者众,在齐国文坛,亦是相当有影响力的一派。 齐廷现如今每次大祭,基本都是叶恨水来主笔青词,可见地位。 便是只看在重玄胜的份上,姜望也不可能对重玄云波不尊敬。更别说他本就在老侯爷面前,一直谨持晚辈之礼。 这会老爷子一开口,他便连忙上前招呼。 长袖善舞的重玄胜不知为何,倒不是很积极,慢吞吞地走在姜望旁边,勉强也行了礼。 以辈分来说,姜望重玄胜都是小辈,叶恨水受礼当然受得。 但姜望这边才要躬身,叶恨水那边就起了身,满脸笑容:“我与重玄家乃是通家之好,你同阿胜是兄弟之交,咱们本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姜望倒是不知叶恨水与重玄家有这般亲近,但叶恨水满脸堆笑,他也不可能不给面子:“今天能与青词风流的叶大夫同座,望虽粗疏,却也能闻到墨香,真是喜不自胜!“ “阿胜。”房间里唯一还坐着的只剩重玄云波,他看着重玄胜,语带关心:“这段时间在学宫修行很累么?爷爷看你精神不是很好。“ 又笑着对叶恨水道:“这孩子平时可欢脱得很,看来稷下学宫是个磨性子的好地方啊。“ 叶恨水瞧着重玄胜,脸上亦笑:“此次伐夏东线战事,我可是全程复盘过。阿胜的性子,哪里还需要磨?往后比之定远侯,也当不差!“ “叶大夫过誉了,我哪能跟我叔父比?”重玄胜似才恍过神来,回了一句叶恨水,便对重玄云波道: “不瞒爷爷,孙儿在学宫天天被堂兄寻衅殴打,已是积了暗伤,故而精神不济饭就不吃了,我先回去休息。“ 重玄云波笑着摆摆手:“你这孩子,当着你叶伯父的面,就不要乱开玩笑了,不然惹得你叶伯父真的担心你可怎么好?“ “我没有开玩笑。”重玄胜那张向来堆满笑容的胖脸,这一刻认真得很。 他对叶恨水行了一礼:“对不住了叶大夫,重玄胜身体不适,就不作陪了。“ “不妨事。”叶恨水倒是没什么不愉快的表情,很温和地道:“身体不舒服,是要好好调养才行。” 又对重玄云波道:“侯爷,阿胜的身体要紧。我也不便再叨扰,改日再与您喝茶。“ 说罢,转身径自离去。 姜望就算再迟钝,这会也感受到了气氛不对。 紧赶几步,跟着走出堂外:“叶大夫,我送送您。“ 博望侯府的中堂,自然是窗明几净,采光极好。 外人走了干净,偌大房间里,祖孙两人一坐一立,气氛却是并不轻松。 重玄云波坐在上首的位置,始终不曾起身,也很久不说话。 重玄胜也不说回去休息的话了,便立在原地。 沉默延续了很有一阵。 终是重玄云波先开口。 “叶恨水,政事堂列名,位高权重。放眼整个齐国,这样的人物也不多。他今日亲自登门,足见重视了? 重玄胜不说话。 重玄云波继续道:“他只有一个妹妹,嫁给了平原郡郡守邢允蹈。邢允蹈虽然只是个郡守,但因为历史原因,他们家在平原郡经营多年,邢家素有‘平原相’之称。比之别地的流官郡守,强出不知多少,这你也能够有所认知吧? 重玄胜沉默。 “叶恨水唯一的妹妹,同邢允蹈只有一个女儿,极受宠爱。邢晴雪的美名,在帝国西部数一数二,艳色可称不薄了?” 重玄胜仍然沉默。 “我知你素爱与鲍仲清较劲。我为你安排的这门亲事,比那鲍氏二子,强出不止十倍。”重玄云波苍老的声音并不很高,但很见怒意:“你今天给我闹什么脾气,捣什么乱!“ 辩才无碍,今日却沉默了许久的重玄胜,此时才开口道:“十四呢?“ “十四?”重玄云波拧着眉头道:“她只是一个死士。重玄家这样的死士,没有一干,也有八百。你在想什么!?“ 重玄胜看着重玄云波,异常执拗地道:“十四呢?“ “放肆!“重玄云波勃然大怒,一拍扶手,生生将扶手都拍飞了:“重玄遵是自立门户的冠军侯,你是什么?我管不了重玄遵,还管不了你吗?“ 这位久经沙场的老侯爷,虽然旧伤缠身、修为不著,但是威严非同寻常。 一生戎马,为国家建立功勋无数。今日大齐军中悍将,不知多少曾是他的旧部。 就连军神姜梦熊,在他面前也要客客气气。就连朝议大夫叶恨水,在他面前也是执礼甚恭。 此时怒气勃发,真如虎啸山林。 但重玄胜只是直视着他,很认真说道:“重玄遵是自立门户的冠军侯,我是逼得他自立门户的重玄胜。爷爷,我不是要挑战您的威严,我也不想跟您针锋相对。什么叶恨水,什么邢晴雪,我不关心。 我只想知道…十四去哪里了?“ 重玄云波的声音低沉下来:“重玄胜,你觉得翅膀硬了是吗?博望侯的爵位,你可还没有继上!“ “你爱给谁给谁,有什么了不起的!”重玄胜终于不能够再压制他的不安,不耐烦地一摆手,怒声问道:“你把十四怎么了?!“ 重玄云波一直都知道,重玄胜是个有勇气的孩子。重玄胜所做的那些事情,战胜的那些困难,他一直都有关心过。也曾一次次的感慨,一次次的心生安慰。 但今日却是他第一次,亲身面对这份勇气。 他切实地感受到,这个惯常用笑容掩饰情绪的孙儿,这个总是在他面前嬉皮笑脸、耍赖打滚的小胖子,是真的长大了。 于是也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老去… 他不相信以重玄胜的聪明,会想不到他今天这么做的原因,会想不到什么才是更好的选择。可终究是为一个女人,一个死士,如此昏了头脑。 他还年轻的时候,哪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哪怕同样是在外楼境,当年的他,一巴掌可以扇飞十个现在的重玄胜。在遭受不可逆的伤害,断绝神临之望后,还能牢牢掌控整个重玄家,将除了明光之外的几个孩子培养成才。在出了明图那件事情之后,还能够撑住重玄家摇摇欲坠的家势,使重玄氏屹立不倒。他的手段,岂是一般? 终究是老了… 老迈的不仅仅是肉身,衰败的不仅仅是气血。 还有精神、意志,甚至是脾气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脸上终是不带什么表情,很平静地对重玄胜道:“你有没有想过,袭爵之后,你要如何撑起这个家族?你有没有跳出你重玄胜自己的感受,以博望侯的身份,考虑过这个家族的未来?你知不知道,一个家族要想传承久远,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皱纹横生的脸上,是岁月经久的威严。 他并不严厉的眼睛里,是整个家族的历史和权柄。 但重玄胜的眼睛很小,小得只容得下一个人。 便用这双眼睛与重玄云波对视:“您知不知道,十四对我有多重要?“ 这一对祖孙,彼此都知道对方问题的答案,但彼此都没有给对方回答。 重玄云波抬起已经有老年斑的手,指了指外面:“你看院中那颗春枣树,再不修剪,就要压断了。 逆季不是问题,风雨也不算什么。 但它为什么撑不住? 枝繁叶茂、硕果累累当然是好事,但是主干不能弱,主干如果撑不住,就会被过于繁茂的旁枝压垮。 你的堂叔父重玄褚良,当世真人,兵锋无双。你的堂兄重玄遵,完美神临,不到三十岁,已经爵封冠军侯,他们是重玄氏的骄傲,让整个重玄家更强大、更受人尊重,但是…将要承担家主之任的你呢? 你的修为是短板,你的背后没有母族支撑。凭你现在的力量,撑不住这么大的家族。我相信给你时间你能做得很好,但是漫长的时间从哪里来? 褚良待你如己出,阿遵现在也不会再和你争什么。可十年后呢?百年后呢?一旦出现机会,阿遵就算自己不想争,他身边的人呢?一直追随他的人呢? 他们既然已经分家自立,往后就是重玄氏旁支。 古往今来,哪有弱干强枝的长久世家? 以你的聪明才智,你应该明白。与叶恨水的外甥女成亲,内修自我,外联强姻,才能牢牢把握家族, 将整个重玄氏的力量都统合到一起。于你,于重玄氏,都是最好的选择。“ 重玄胜静静地听他说完,只问:“于十四呢?“ 重玄云波终是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坚持的话,十四可以做你的妾室。” 重玄胜心里的石头放下了。老爷子这句话至少能够说明,十四没有出事这就够了。他能够保护好十四,他以后不会再跟十四分开。 以他的智慧,再加上如今可以调动的资源,他不会惧怕任何挑战。让他害怕让他紧张的,只是那样一种未知。他不清楚在他于学宫进修的这段时间,重玄云波会不会使用了什么严酷的手段—一可能性很低,可是他很恐惧。 他从来都是一个敢豁出一切上赌桌的人,唯独于在十四的事情上,他不敢赌。 在稷下学宫的三个月,他固然是天天苦修,天天挨打,没有一刻闲暇。可十四的身影,每时每刻都在他的脑海中。 这么多年来,他早就习惯了有那样一个人,始终安静地陪在他身边。听他抱怨,陪他冒险。给他以冰冷盔甲下,无尽的温柔。 现在他也平静了下来。 终于可以冷静的思考。关乎今日所有,一切因果都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展现。 他有一个不假思索的决定。 但是认真思索后,还是这样选择。 “我不会纳接。”这个什么都可以商量的胖子,看着他尊敬的祖父,以不容商量的姿态说道:“我也只会娶一个妻,那就是十四。” 堂堂大齐博望侯,焉能以一个死士为正妻? 重玄云波失望地看着他:“哪怕失去这博望侯之爵?” 从儿时一直努力到现在,努力的是什么?抓住一点机会,就毅然押上所有上赌桌,用尽一切才智去争,争的是什么? 好不容易赢到了现在,难道要停在这临门一脚的地方吗? 重玄胜本以为,自己在这一刻,会有太复杂的情绪。但事实上他的内心竟无波澜。 一个大齐第一等世家,一个曹皆伐灭夏国证道真君都未能得封的世袭罔替之侯爵,跟一个十四… 哪里有什么可比性? 那些东西,凭什么跟十四比? 这一刻重玄胜只觉得坦然,他非常平静地说道:“除了十四,我无所惜。“ “重玄胜!” 重玄云波的声音陡然扬起来。 他用那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重玄胜,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我要死了!” 戎马一生,从未如此软弱的他。 在当年重玄明图赴海之时,都未相看一眼的他。 今日看着自己的孙子,如此哀伤…… “我活不过今年。”他说。 他只是想临死之前,安排好家族的未来。只是想让自己一生的牺牲和奋斗,能够有一个令他安心的结尾。 他衰老的脸上,流露的是这样的脆弱情绪。 重玄胜怔在当场。 良久。 他跪了下来,脑门砸在地砖上,磕了重重一个头。 磕得地砖都碎了,磕得额上见血。 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第十三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 重玄胜痴肥的身形,在很多时候是个乐子。 尤其走动的时候,肥肉如水波荡漾,愈发滑稽可笑,哪里有气势可言? 这世上绝大部分人,家世不如他、智略不如他、功勋不如他,可没有他这样痴肥,便拥有了嘲笑他的理由。 可今日他这样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在其深如海的博望侯府里,已经不再是那個躺在地上的、孤独的小胖子,不是那个很早就会堆叠假笑的小公子,而是一个真正长成了的“人”。 上可撑天,下可立地,独挡一树风雨。 他没有施展法天象地的神通,但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高大,更有力量。 聪明人总是想法很多,心很广阔,有时候越是聪明,越难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但现在他知道了。 重玄云波的声音在他身后老去:“你知不知道你就这么走出去,失去的是什么?” 重玄胜也把自己年轻的声音留在身后:“失去了的东西我不会再记得,我只记得我拥有什么。“ 他失去的大概是世袭罔替的博望侯,是在修为上追赶姜望重玄遵的可能,是洞真之望,是整个重玄氏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是大齐帝国顶级名门的现在和未来。 但是那又如何呢? 他大步地往外走,他的声音留在博望侯府中。 “我现在,至少还有一个德盛商行,至少还有一个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都会站在我身边支持我的姜望,至少还有…十四。“ “拥有十四,我就拥有了一切。" “爷爷,我希望您真的没有把十四怎么样。不然我其实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重玄云波意识到,他竟然被威胁了。 于势,是很荒谬。 于情,是以下犯上大不敬。 可是他的心里竟然并没有愤怒。 他只是有些寂寞。 他的四个儿子,从明光到明河,没有一个把家族放在首位。 他的两个嫡亲孙子,从重玄遵到重玄胜,没有一个以家族为重。 他从来没有想把十四怎么样。 从始至终,只是为了让重玄胜妥协,让十四做他的妾。 没想到重玄胜连这一步也不肯退让。 每一个他所寄予厚望的家族未来,竟然都有自己的执拗,而那个执拗,竟然都不是家族本身。 太讽刺了,不是么? 他靠在椅子上,很有些辛苦。但声音出口,却撑着中气,不肯虚弱。他冷哼道:“我重玄云波还不至于拿一个小女孩出气。" 便这样在有些晃眼的天光里,看着那个肥胖的身影消失了。 就像很多年前…… 已经记不太清有多久了,像是昨天才发生一样。 那个孩子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永远不会回来。 “糊涂啊爹!” 突然窜进来的重玄明光,吓了重玄云波一跳,险些把他当场惊过去。 翻眼一瞧,忍不住呵斥道:“鬼鬼崇崇地干什么!“ 重玄明光走近前来,一边用靴子归拢地上木质扶手的碎片,一边道:“别生气别生气,喀,我这不是来看看你吗?免得你有个三长两短。" 重玄云波爬起来就去找刀:“老子今天让你三长两短!“ "爹,爹!”重玄明光赶紧抱住他的腰,一叠声道:“冷静!冷静!冷静!” 重玄云波挣了一下竟没挣动,一时间悲从心来。 骂道:“给我起开!” 重玄明光保持着防备的姿态,边松手边拉开距离,嘴里咕哝道:“冲我发什么火呀,又不是我惹你。 ”你不服气是不是?”重玄云波暴躁地瞪着他:“连你都不服气了是不是?” “服服服。“”重玄明光点头哈腰赔笑:“我特别服,您老人家消消气,别跟蠢蛋计较啊!" 重玄云波一听,也的确是这个道理。这个长子草包起来,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至少现在对自己的蠢还有个认知,也算是进步了不少…便又换了张椅子坐下。 就听得重玄明光又道:“阿胜这孩子完全没有继承到我重玄家的智慧,脑子里到底想的什么? 老爷子听着不太对劲:“所以你刚才是说谁是蠢蛋?” 重玄明光理所当然地道:“阿胜啊!还能是我不成?!“ 老爷子一时没有说话。 重玄明光又道:“这么好的亲事都不知道应,非得跟一个死士成亲,还此生只娶一个妻,这不是纯纯的蠢吗?天底下哪有死士出身的侯爷夫人?传出去叫人笑话!” 重玄云波这次倒是没有骂他。 静静地呆了一阵,叹道:“这样他才像他爹。" 有些人是想一次痛一次的伤口,可是岁月经久,不曾愈合。越是临老,越是频频回想。 重玄明光习惯性地凑过去,一边动作娴熟地给老爷子捏肩,一边喟然长叹:“唉,也难怪老父亲你如此忧心。二弟三弟走得早,四弟远走海外,不肯回京。我家阿遵太优秀,这么快就封侯,分家出去自立。我这个侄儿又太不懂事,一点也不为家族考虑…偌大一个家族,竟然后继乏人。鸣呼哀哉!“ 重玄云波亦觉心酸不已。 “看来…只能靠我了。这么多年来我韬光养晦,游戏风尘,也是时候收心,带领重玄氏走向一个全新的阶段!“ 重玄明光拍了拍老爷子的肩膀,踌曙满志:“爹你放心,你走之后,我一定好好干!" 本已经气血两衰的重玄云波,猛地站起,转身抬腿,一气呵成。 一记漂亮的鞭腿,便将这个草包抽出了大门外。 “滚!!!“ 重玄胜在他亲爱的伯父之前,先滚了一步。 当然,他长得不如他伯父英俊,滚的姿态却是潇洒很多。 大齐武安侯,正在院中等他。 见得他此般模样出来,也不说别的话,只取出一条手帕来递给他,示意他擦一擦。 重玄胜一边擦着额上血迹,一边与老朋友并肩往外走。 擦着擦着,觉得有点不对,放到眼前一看:“你这是哪里来的手帕,这么香、又这么漂亮,还是粉色的?” 姜望耸耸肩膀:“在学宫的时候,不知道谁放在我房间里的。我看上面还绣了金丝,纹了洁尘法阵, 应该挺值钱的,回头你帮我卖了。” 重玄胜“喊”了一声,狠狠地将这条粉色手帕摁回伤口上,继续往外走。 “还有吗?”他忽地又问。 “什么?” 重玄胜拿着手帕,在姜望面前招了招。 “还有几个香囊,一柄剑,一张短弓,一本诗集…唔,怎么还有一套茶具?”姜望边说边往外掏东西,尽是些零零碎碎。 “行了行了,打住吧你。”重玄胜觉得额头开始有些疼了。 姜望也就不吭声。 “刚刚叶恨水跟你说了什么没有?“重玄胜又问。 “没说什么。就随便夸了我两句。还说你在伐夏战场表现得很好,他很欣赏。”姜望想了想,又补充道:“看起来没有生气。” “生不生气,倒也不会在你面前表露。再者说,叶恨水这样的人物,也不会上赶着送外甥女,也就是老爷子尚有几分面子,才叫他今日登门…”重玄胜这般说了一句,又道:“管他呢,关我屁事! 这会终于走到了侯府大门。 重玄胜道:“咱们可得走回去了,重玄家的马车,以后咱们都用不上了。“ 姜望只道:“就当散步。” 于是两人安步当车,真个就并肩往外走。 走出博望侯府,走出博望侯府所在的街道,汇入临淄繁华的人流中。 熙熙攘攘的世界,有时候会格外让人有一种疏离的感受。越是热闹,越是格格不入。 对有些人投来的异样眼神视若无睹,重玄胜用粉色手帕按着额头,嘴里忽地叹道:“还说这次离开学宫就搬家的。老住在摇光坊那套小宅子里也不是个事,不符合我现在的身份。“ “现在呢?“ “也搬!搬去武安侯府!“ 姜望:“…真好,你从我家,搬到了我家。” 重玄胜很嫌弃地了一声:“会不会说话?你得说,‘咱们家’!” 姜望叹了一口气。 重玄胜又道:“咱们一家三口以后好好过日子。” “我还有个妹妹,你是不是忘了?“ “那就一家四口。“ 姜望斜乜着他:“我的意思是,离我远点。我自己有家。“ “行,好,姜青羊你很可以。既然你这么说,既然你这么冷酷。以后武安侯府就一分两半。你西边别来我东边,我东边保证不去你西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姜望完全被打败了,沉默了半响,问道:“搬家后第一件事是干什么?“ 重玄胜认真地想了想:“请晏贤兄来做客?” “虽然很有道理,但我想问的是…”姜望道:“你和十四,不成亲吗?“ “哈哈哈哈哈…”重玄胜大笑起来。 笑得张扬,笑得放肆。 笑得欢快极了。 封侯何足贵,万金何足惜! 笑得行人纷纷侧目,看他像是看傻子。 青衫磊落、风度翩翩、明显不是个傻子的大齐武安侯,也陪着他走,也陪着他笑。 摇光坊的姜家府邸,也算是一个热门的地方。 姜望封侯之后,关系七弯八绕的各路访客,几乎将门槛踏平。后来他就躲进了霞山别府。 临到府前,重玄胜放下了手帕问姜望:“伤口还明显吗?” 姜望仔细看了看:“很淡了。" “影响我的英俊吗? 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姜望实在不知道对打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怎样才算是影响。 沉默有时候是一种答案。 当然重玄胜所看到的答案,和姜望想表达的,显然不同。 他摆了摆手:“你赶紧给我治疗一下。" 姜望这边很给面子地掐起印决。 他又道:“算了,我去找家医馆。你别把我伤口刺开了。” 姜望捏成医术印决的手,一下子就握成了拳头。 但重玄胜已经跑开了。 他真个去找了一家医馆,仔仔细细地处理了额头上的伤口,直到一个红印子都瞧不见,这才又大摇大摆地转回姜府门前。 红光满面的门子老远就迎上来:“侯爷好!胜公子好!"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门子的地位,跟主家的地位直线挂钩。 他一开始来姜家做门子的时候,姜望还只是一个子爵。放在权贵云集的摇光坊,真是毫不起眼。姜望自己能够趾高气昂的,时不时还欺负一下朝议大夫家的至子。他这个做门子的,却常常是夹起尾巴做人,逢人先带三分笑。 但谁能想得到,主家这么争气? 这才过了多久,他舔一个侍郎家的门子还没舔明白呢,子爵就变成了侯爵。还是食邑三千户的那种, 大齐最年轻军功侯! 他一夜间就从舔人者变成了被舔者,那个侍郎家的门子都排不上号了! 人生怎一个快乐了得? 现如今多少人想要登门,都得先与他说好话、赔小心、送厚礼。 哪怕侯爷进了学宫不在家,拜帖也未曾少过。 他怎能不尽心尽力。好生服侍? 姜爵爷封侯也才三个多月,他已经胖了十三斤! 姜望作一看都险些没认出来他,还以为什么时候换了门子。 “十四!十四!在哪儿呢?”重玄胜才不管他们主仆之间对什么眼神,进门就嚷:“我回来了!“ 真要算起来,摇光坊这处宅子,重玄胜住得比姜望久多了。 回到这里亲切非常,此刻的心情也很轻快。 卯着劲喊:“十四!十四!“ 贵人家里讲究个和声细语,不扰四邻。就算有什么动静,也往往是丝竹之类的雅声。 整个摇光坊,像姜府这么咋咋呼呼的,实在少见。 当初重玄胜和姜望搬进来后,没几个月,周边地价都便宜了些。 管家谢平倒声音,急步赶出来:“胜公子,胜公子,十四大人昨日就去学官迎您了啊,怎的,你们错开了吗?“ 重玄胜猛然转身,死死盯着谢平,声音也压了下来:“昨日什么时候?“ 稷下学官到临淄,只有稷门一条路。 无论如何也是错不开的。 除非十四等到一半就走了,又或者是,她根本没有去稷下学宫。 谢平从未见过胜公子这般凌厉的眼神,像是被谁一把攥住了心脏,呼吸都显得很困难:“下、下午。” “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姜望问:“博望侯府有没有来人?” 在自家爵爷温和的声音里,谢平的紧张得到了缓解,迅速冷静下来,条理清晰地说道:“来过。昨日上午,博望侯府有马车过来,请十四大人过去。不过没有过多久,十四大人就回来了。然后在院里待了一阵,下午便出门。我问她去哪里,她说去找胜公子“ 重玄胜骤然转身,腾空而起,顾不得临淄管制禁令,疾飞稷门。 姜望立即飞身跟上,不停地以灵识传声各处被惊动的皇朝守卫,表示是青牌行动,叫各方勿惊。 两道身影疾飞稷门外,如雷电行空,轰轰隆隆。 在稷下学官的牌楼前飞落,重玄胜直接以道元撞动禁制:“谁在?!“ 今日值门的,乃是佛学教习严禅意。 穿的是文士服,留的是披肩发,身形修长,面有古意。 眼神是略苦的,先宣了一声“阿弥陀佛”,才走出学宫阵法,瞧着重玄胜:“可有政事堂印文?“ “我不进去。”重玄胜缓了一下,才道:“昨日可有人来?“ 严禅意皱了皱眉:“昨日又不是我值门。 他在学宫里与世隔绝,自己又没什么亲属后代,压根不用在意外界的权贵关系。什么博望侯世子,不通礼数,他连个好脸都懒得给。 “严教习。”姜望一手按住重玄胜,上前问道:“不知昨日是谁值门?” 见得姜望开口,严禅意的表情才缓和许多:“大约是张教习。” 姜望合掌一礼:“不知昨日有没有人来学宫呢?穿铁甲,执重剑,那是我很重要的朋友烦请相问。 严禅意看了看他,品出了郑重。 说了声“稍等”,便隐进阵法里。 不多时,又出现在牌楼下:“穿铁甲的人倒是没有。不过有一个清秀女子,穿着很华丽的衣裳,在学宫外站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就走了。" .bqkan8..bqkan8. 第十五章 相见时难 “何为死士?“ 临淄城雁书茶舍,一些人正在高谈阔论,当中一人,尤其声高。 诸如茶舍酒馆这样的地方,向来闲议者众。古往今来,天下列国,家长里短,无所不论。 齐国言争之风还不如何流行。 宋国那边才叫精彩,在任何一个城市任何一個时间段,都有机会遇到论战,唇枪舌剑不亦乐乎。被活活骂死的人不知凡几。当然,那亦是一种修行道路的衍生了。 当今临淄里,骂人骂出了最大名气的,自然是名儒尔奉明。 此人口才极好,更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因其为人甚是狂恣,常有惊人之论。朝野间唾弃者众,支持者也众。 如此时刻,围着一张大茶台,他居上首而坐,在一众文人里,分明是意见领袖,人群焦点。 他生得一副好面貌,衣着饰物也极见格调,其声抑扬顿挫,很能调动情绪:“死士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主家而死!“ “慷慨就义,可称壮士。死而无名,是为忠介!” “匍匐在暗夜之中,一生为一事,一命舍一人。“ “纵览古今,可有死士享大名?更别说颠倒主仆,悖谬纲常。” “昔年博望侯何等英雄,其后代子孙重玄胜,与一个死士不清不楚,辱没门楣。无尊卑之序,乱贵贱之别,殊失大礼!现在更为这个死士的失踪大张旗鼓,据说要追其为妻。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闹得满城风雨,天下都传遍了!“ 他猛然一拂袖,声如金铁鸣:“真是名门之耻! 刷! 说话间,不远处的一个雅间,绘着远山流水的雪纸门骤然拉开,显出其间对坐茶桌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虽是身着便服,也掩不住身上煞气,一看就是军人出身。虽是跪坐于竹席上,却也直脊直腰。此刻双手搭膝,脸上全是看戏的表情。 另一个则散漫得多,一只腿盘着,另一只腿竖着。手肘搭在膝盖上,修长的五指则拿着一只茶盏,要饮又未饮,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眸如墨染,白衣胜雪。 他自然便是大齐冠军侯重玄遵。 “你是什么名门?”他看着尔奉明,脸上似乎有笑意,但话语分明不客气, 尔奉明明显有些错愕,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冷笑一声:“我说谁人在听墙角,原来是冠军侯!“ 而后方道:“尔家虽不是什么功勋望族,但诗书传家,礼乐相继,自武帝朝而至如今,世代清白!冠军侯说名门,何为名门?名者,誉也,明也,礼也—“ 啪! 茶盏直接摔碎在他面前,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破碎的残渣、四处流泻的茶水、以及一株倔强挺立的茶芽。 便是摊破在尔奉明和他一干好友脚下的画卷。 砸得众人一惊。 尔奉明也下意识地住了口。 重玄遵傲慢地看过来:“重玄家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种跳梁小丑来评论?“ 尔奉明脸色忽青忽白地看了他一阵,终是将一肚子的辩语都咽回腹中,一拂袍袖,便要往外走:“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但有一股摄人的威势骤然勃发。 重玄遵的声音响起来:“我说让你走了吗?“ 尔奉明猛然回身:“天子尚且不以言获罪,你待如何?“ 重玄遵只冲着那一地残渣,抬了抬下巴:“打碎了茶盏就一走了之,这就是礼乐相继之家吗?给本侯收拾干净了再走。 尔奉明身边的那些朋友,平素里一个个笔杆子摇得飞快,指点江山也是唾沫横飞,但此刻与冠军侯当面,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说话。 “重玄遵!”尔奉明好歹也是大齐有名的文士,怎肯受此侮辱?勃然大怒道:“不要以为这临淄你可一手遮天,士可杀,不可辱!" 锵!! 重玄遵半点废话都不说,随手一招,就将吴渡秋的鞘中刀拔将出来。 就这样赤足提刀,白衣挂锋,向尔奉明走去。 尔奉明周边一圈人齐齐后撤。 整个雁书茶舍寂然无声,没人敢出头,没人敢相劝。 如今的重玄遵,别说齐国年轻一辈了,便是往前几辈去数,敢与他逞勇斗狠分生死的,又有多少? 那些人里,绝对不包括这个尔奉明。 所以他当机立断地蹲了下来,取出手帕,将地上的茶水擦了个干干净净,将所有的茶盏碎片包括茶叶全都裹起来…而后一言不发,匆匆离去。 已经走到门边的重玄遵,倒也并未穷追不舍。随手拉上了雪纸门,隔断了看客们的目光。 手上只是随意地一甩,取自吴渡秋的军刀便归入鞘中。 而从头到尾,出身于春死军的吴渡秋,只是安静地坐在茶桌前。 此时翻出另外一只茶盏,为重玄遵倒上了茶。 嘴里笑道:“他要是个有骨气的,你还真叫他血溅当场?” 重玄遵姿态散漫地盘坐下来,随口道:“正好夷吾今年都不能回临淄,宰了这厮,我也出去陪他耍耍。 吴渡秋闻言只是一笑。 这里是齐国临淄,天子脚下,巡检府总部所在,刑律严明。如尔奉明这般有身份有影响力的人物,要想杀之,一定要付出相当的代价才行。 当然冠军侯绝对是付得出代价的。 也恰是因为如此,尔奉明才不敢用自己的脑袋,去赌重玄遵的脾气。 “尔奉明这个人呐,常做惊人之语。”他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图什么。“ 重玄遵淡然道:“大约是想效仿当年许放,靠骂人来成名…儒家专有一法,就是靠声名来助长修为。 吴渡秋笑道:“那他比许放可聪明多了,骂人都是挑着骂,道歉也道得很及时。曹帅不至于跟这种人计较,武安侯作为新齐人,行事总有顾忌,加之一心修行,也不会专门找他。今日骂你那堂弟,依我看,也是投石问路,大约本是想向你靠拢不成想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重玄遵端起茶盏:“这种聪明,实在有些让人讨厌。” “说起来,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吴渡秋道:“你不像是会在意这些的人。" 重玄胜疯了一般调动各路关系,满天下找一个死士,早就成为了街头巷尾的热门谈资。 比尔奉明说得更难听的大有人在。 什么重玄胜痴肥丑陋,满朝公卿贵女,无人肯相配,实在找不到人,只能强行收一个下属… 什么重玄胜跟他爹一脉相承,最后结局肯定也差不远…… 甚至于还有说那十四其实是他国间谍,盗走了博望侯府秘传的重玄之术,这才被如此大动干戈地追缉。 说的人当然知道自己是瞎编乱造,传的人也自然明白这是满口胡言。但以最大的恶意践踏他人,向来是街谈巷论的惯性。 这只苍蝇嗡一声,那只苍蝇嗡两声,越嗡越离谱。但越是离谱,越是惊奇,人们越是热衷于分享。 哪怕是以重玄氏今时今日的影响力,也不可能镇得住那么多张碎嘴。真去理会,还平白掉了身价。 这道理重玄遵当然也明白。但他只道:“吵到我了。” 吴渡秋不置可否,又问道:“所以你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不会真只是喝茶吧?“ “我那个胖弟弟,费那么大劲,找了两天都没有找到人,我怀疑十四已经出海了。”重玄遵的语气云淡风轻:“你在决明岛不是有些关系么?帮着找一找。“ 吴渡秋忍不住笑了:“冠军侯这是为哪般?" “姜还是老的辣。老爷子特意选在进学宫那天,召集我和重玄胜讨论袭爵问题。就是算准了我会新仇旧恨一起算,把重玄胜拎进学宫里揍…如此不着痕迹地将重玄胜和十四隔开,不给他们沟通的机会。再慢慢地推动联姻事宜,摆出条件来,分别给他们两个人选择的机会。十四的选择如他所愿,若是重玄胜也做出符合预期的选择,老爷子还能用允许十四做妾一事,来修补他和重玄胜的爷孙关系……只是没有想到重玄胜会这么坚决。“ 重玄遵摊了摊手:“老爷子顺手摆了我一道,我也得给他添添堵才行。” 吴渡秋咧着嘴道:“你倒是不用解释这么多…这事我应了。“ 顿了顿,他又问道:“对了,我个人倒是挺好奇的。对于重玄胜的选择你自己是什么态度?“ “怎么说呢……”重玄遵转着茶盏道:“甚至让人有点欣赏。” 吴渡秋便笑:“看来是要化干戈为玉帛了。“ “不。”重玄遵将茶盏放定,拍了拍手,起身道:“揍起来更有感觉了。“ 整整两天,齐国各处边郡,都没有十四的消息传来。 重玄胜几乎急疯了,但他必须要坐镇在临淄,汇总各方消息,冷静下来,分析关于十四的蛛丝马迹。 而姜望则在报备朝廷之后,东出临海郡,独身赶赴近海群岛。 虽则以吕宗骁的关系,在临海郡十三个码头都没有查到十四的航船信息。但在齐国诸边关都没有捕捉到十四行踪的情况下,也唯是近海群岛,才拥有最大的可能。 临海郡码头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要找一个刻意隐藏身份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追溯过往,则更是为难,有所疏漏也是难免。 德盛商行本就在海外有生意,倒是能够提供一定的帮助。姜望又特意找了四海商盟,花大价钱使用他们的情报网。 此外姜无忧对这件事也有相当积极的态度,说什么临淄难得出了一个不是人渣的公子哥,很愿意调动人手帮忙…但姜望考虑到重玄胜的家族背景,不适合同皇女走得太近,便代为拒绝了一一虽然现在的重玄胜,肯定不会在意这些。 上一次出海,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 天涯台上那一场死斗,好像已经很遥远。 海勋榜上的名字,也早已经被挤了下去。 万古以来,这地方就是人来人去,潮起潮落。 姜望替重玄胜出海寻人,当然不是无备而来。 对于找人这件事,他不是很有信心。但是对于怎么闹大动静,他很有心得。 如果德盛商行和四海商盟共同编织的情报网络找不出十四来,他就准备化名“十四胜”,赴天涯台公开挑战钓海楼陈治涛。 以此注定会轰动近海群岛之事,告知十四他的到来,让十四知晓重玄胜的决心。 若是战过陈治涛之后,十四还没有出现,他就会按照名气排序,挨个挑战近海群岛上的神临境强者, 直到挑够十四场。 当年熬杀季少卿的时候,陈治涛说了一句,“若是晚生十五年。” 姜望这一次或许也可以告诉他,早生十五年,其实也没有关系。 当然,这只是托底的手段,暂且还只留在姜望的设想中.… 并且最终也只是设想。 因为就在姜望登上海门岛,组织各路人马遍寻十四之时,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门来。 登门的是一个中年汉子,手上持的是钓海楼庶务使的令牌。 作为钓海楼长老之下的最高职务,庶务使这个位置具有相当大的权柄,尤其是在镇海盟成立数年后的现在。 ”从得樵到有夏诸如怒鲸帮.综上所述,我们已经全面地调查过,近四天来,从齐国方向过来的人里,绝对没有那位十四姑娘。换而言之,如果您确定她是在四月二十六日离开的临淄,那她就肯定没有出海。” 这位姓陆的庶务使,如是汇报道。 彻查五天内所有自齐国方向出海的人,这任务量只消想一想,便知有多么恐怖。要动用的人力物力, 绝不简单。 钓海楼在近海群岛的历史地位和经营,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哪怕今日的齐国声势如此强大,又在海外不断蚕食镇海盟份额,压制钓海楼的威信。但真要论及在近海群岛的情报能力,还是无法跟钓海楼相比。 竹碧琼如果不是有意欺骗,那么这就是最后的事实。 十四如果没有出海,那她现在在哪里? 至于这个消息是不是竹碧琼有意欺骗……姜望压根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说起来,自上次一别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 当初在青羊镇相处的日子,至今想起来,仍然是很珍贵的记忆。 那时候还寂寂无名的两个人,对世界的认知都还很单纯的两个人如今一个回到钓海楼,成了第四长老辜怀信的高徒,可以驱使庶务使级别的人物为她办事。一个仍在齐国官场中,爵封大齐武安侯,出海一趟,还什么都没做,就引起诸方注意。 他们各自都走得很高了,于是彼此之间的距离,显得更远。 再不逢旧时日,见黑犬闹,白犬悲。 不息的海浪声拉扯着记忆。 姜望很是沉默了片刻,才问道:“竹姑娘她人呢?” “我家姑娘说一”陆庶务使眼观鼻鼻观心:“如若您问起来,就告诉您,现在还不是相见之时。“ 第十六章 点绛唇 他若不问我,不必言语。 他若言及,相见未有期。 当初天真纯澈如一张白纸的竹碧琼,这两年经历了什么,姜望并不知晓。 但从面前这位钓海楼陆庶务使的态度,或能窥知一二。 现今海勋榜副榜第一的排名,大概也能对那些背后的故事有所描述。 曾经被胡少孟骗得团团转的小姑娘,今天也成了海外了不得的人物。曾经在姐姐庇护下,不见人间风雨的小女孩,现在于近海群岛,也一言能够兴风雨…时间对每个人都是这么的公平。 大齐武安侯,钓海楼靖海真传。 他们所得到的,昭于人前。他们所失去的,深藏心间。 “替我转告她…”姜望顿了顿,终是只道:“多谢。“ 陆庶务使恭敬地退去了。 姜望也没有在海门岛多做逗留,径直折回了齐国。 十四没有出海的消息,他不能远距离传讯给重玄胜,他担心重玄胜会发疯。 只是…边郡没有踪迹,也不在海外,十四究竟会在哪里? 簪红花,穿长裙。 抹上胭脂,点绛唇。 十四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打扮过。 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打扮过……因而很有些笨拙。 那天她去临淄有名的胭脂水粉店里,买回很多零碎的妆品。 然后独自坐在房间里,默默地打扮了很久。 不说话不是什么难受的事情,她本就很少说话的。 因为她的声音天生绵软,一点都不够凶恶,为了保持铁甲侍卫的威慑力,她尽量不让自己吭声久而久之,便几乎不在人前开口了。 但耳边没有那个不停絮叨的声音…她也不很习惯。 重玄胜是个很能藏得住心事的人,逢人先带三分笑,十句话里九句不真。这么多年来,唯独在与她独处的时候,常常说个不停。虽然那些人心诡诵,利益纠葛,她大多数时候听不太懂。 但是她愿意听。 家里并没有梳妆镜一类的事物,她是用道术凝成的水镜。 她觉得自己道术释放得还不错,水镜很稳定、很清晰,道元的分配也很合理…就是画眉描唇什么的,实在有些复杂,叫她手忙脚乱。 水粉店附赠了图画教程,她看了很久才看懂。 她挺笨的。 但是她想好好打扮一次,想给胜哥儿看。没有什么别的理由,就只是想给胜哥儿看。看她是怎么精心地打扮自己,看她描红的唇,新买的美丽衣裳—一可惜她不能给胜哥儿看。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呀。 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人告诉她,反复地告诉她……她是什么人,她的责任是什么,她的宿命是如何。 其实关于那些训练,她能够记得的并不多,因为她的记性不是很好。她唯独只记得,她必须要保护胜哥儿…用她纤薄的肩膀,和勇敢的心。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她大约是两岁多,不到三岁。 那一天,她和十几个孩子一起,走进一间佛堂。 她看到一个很好看,但是很憔悴的男人。记忆中是簪着发的,却穿着僧袍。怀里抱着一个肉嘟嘟的婴儿,跪坐在佛像前。 那个男人看了她一阵。 她还记得那个眼神。 明明是那么疲惫、那么厌弃、那么痛苦的眼睛,却有那么慈悲的眼神。 那个男人说,“就是她吧。“ 她的命运从此不同。 她开始接受最好的教导,开始为适应开脉丹做准备,开始拥有超凡的可能。 唯独只是要记住一件事——保护那个孩子。 保护那个孩子。 从大家都很小的时候,一直到大家都长大了的现在。 她应该是从来都没有太多的想法的,她的心思从来很简单。 她只是很笨拙地想要保护那个小胖子。 这是一种执念,一种心情,一种人生理想。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有了微妙的变化呢? 现在想起来。 大概是那一天,从东街口出来,她死而复生,他第一次流泪。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在临淄的街头。夕阳绚烂,天空那么辉煌。 那时候她很想就那么一直走下去。 也或许更早。 在那些未曾觉知的时刻。 警如她一次次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譬如她穿着铁甲拿着铁剑,很凶很凶地挡在他身前。譬如那些她静静地听着,他说个不停的日子… “你也很讨厌我吧?”那个小胖子有一次问,眼睛红红的,气鼓鼓的:“你也是迫不得已才一直跟着我吧?“ 那一次她鼓起勇气,捏了捏他的肥脸:“我觉得你好可爱。“ 想到这些,十四笑了。 但笑过之后,又有些难过。 难过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 也不是从老侯爷的那一次谈话开始。 在那一次对战王夷吾,拼尽全力却被轻易轰碎了意识的时候。那时候她最后的念头是——胜哥儿怎么办? 在重玄胜摘下了法天象地神通,摘下了重玄神通,名门重玄氏的底蕴在他身上越来越具体的时候。在她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被坚决地拉开了距离的时候。 在伐夏战场上,姜望可以提剑斗神临,她只能藏在军阵之中,贡献自己的道元和气血的时候她感到难过。 原来…我已经不能够保护他了。 她的人生意义不再明朗,她的人生理想渐不可及。 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实! 或是不聪明,或是有意回避。她意识到这些事情,却把一切都藏在铁甲里。 直到那天老侯爷召她过府,告诉她,她是对重玄胜来说,很重要的人…而即将袭爵博望侯的重玄胜,应该有更好的选择,更灿烂的未来。 老侯爷跟她描述了,这个世界是如何运转的,历史给人们留下了什么样的教训。 老侯爷告诉她,下一任博望侯的夫人,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应该有怎样的家世,应该带给重玄胜怎样的助力… 她的铁甲被揭开了。 仿佛又回到了怯生生的小时候,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的小时候。 在站出来保护重玄胜之前,她其实也很害怕。 现在她必须要看到现实的世界,必须要面对世界的现实。 那一副铁甲保护了她和重玄胜,也藏住了她的胆怯。 她以红妆去等重玄胜,在天亮之前独自离开。 最后的勇敢,是用一个漫长的夜晚来告别。 她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后要勇敢地去闯荡天下,努力地去修行的。 但此时—— 她望着四周陌生景色,有些迷茫。 “走了这么多天,我应该已经出海. 这地方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 出海是往东走吧,她记得很清楚,两年前她陪重玄胜去过弦月岛哩。 她心里有数的。 只要一直往东,走不了多久,就能够到临海郡,随便找个码头,坐上船就可以了。出海很简单的。 等等…… 东边是哪边? 长裙很不方便赶路…… 她好想躲进铁甲里可是说好了要直面这个世界的,不是么? 这样想着,十四又鼓起了勇气。 但问题是…… 东边是哪边? 十四费劲地想了很久,想起来似乎可以通过年轮判断方位。 左右看了看,于是提起重剑,砍倒了一棵树。 果然看到了年轮! 但问题是… 哪一边指向东?是宽的那边,还是短的那边呢? 算了,往西边走也没有关系,可以去景国,可以去万妖之门修行。 总之,对准一个方位一直走,就不会迷路了。 这样想着,十四就又出发了。 但她的脚步很快又停下。 她看到一个人,站在不远处。 那是一个身量中等的披发男子,面容沉静,不怒自威,身上隐隐有雷光。 这个人叫雷占乾,她是认识的。 以前很凶,后来被望哥儿连揍好几次,彻底打服了。 胜哥儿跟望哥儿还去太医院里欺负过他。 在十一殿下的葬礼之后,他就离开了临淄,很久没有再回来,也不曾活跃于官场,销声匿迹了一般。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 十四握紧了重剑,没有说话。 虽然双方算不上敌人,但是胜哥儿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她自己一个人出门在外,要保持警惕才行。 但雷占乾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那眼中没有什么情绪,便转身走进了更远的林间。 十四松一口气。 虽然她也不怕这个人,但是不一定打得过雷玺神通还是很厉害的。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遇到雷占乾? 雷氏族地在哪个地方来着? 还是说,雷占乾也要出海? 刚才是不是顺便应该问个路呢… ”唉。” 十四小小地叹了一声,出门在外,好疲惫。想了想,又回去看了一眼树桩的年轮,心里终于又有印象了,于是又再出发但今日注定波折甚多,她的天涯之路频频受挫。 “十四姑娘!“ 她骤然听到这样一声脆喊。 有些慌乱地看过去,便看到一个女子在林间飞速纵跃而来,身形非常灵活,很快便出现在面前。 这女子身穿劲服、头戴青色方巾,瞧来很是利落。 正是那个多次去摇光坊登门的青牌捕头林有邪。 坏了! 十四掉头就跑。 她也没有犯什么罪,也没有做什么坏事。但莫名的,现在遇到青牌很紧张。 “哎你跑什么呀!”林有邪纵身疾追:“你知道这几天有多少人在找你吗?都找疯了!我已经传讯姜望,他马上就赶来。“ 十四一听,飞得更着急了。 林有邪也是觉得很奇怪。 姜望和重玄胜动用了那么多人脉关系,几乎封锁了齐国边境,愣是找不到十四。 让人不由得担心,这姑娘是不是已经出了什么事凭她的专业经验,她断定十四离开临淄后,第一目标肯定是出海。 为了尽快寻到人,不至于错过,她一开始就直接到了临海郡彻查线索,到各个码头去追索踪迹。后来实在是没有什么收获,这才折返临淄,开始分析哪些是十四留下来的信息。 稷下学宫是个太特殊的地方,痕迹根本不能够被一般人捕捉,什么卦算星占,通通无用。她也就是借助青牌体系的力量,沟通国势,才在距离稷下学官足有十里地的位置,重新发现十四的痕迹。 那个时候,她其实怀疑十四已经遇害了。 临淄向来水深,水面上风平浪静,水底下暗涌激湍。无论是针对博望侯府,还是针對重玄胜个人,都有太多的理由。 那些痕迹在齐国境内東折西转,也没个固定方向,看不出意图所在。 她还怀疑是不是凶手在故布疑阵,一边通过青牌渠道迅速联系了姜望,一边自己小心地跟上。 只没想到,顺藤摸瓜一路跟过来.竟还真的找到了十四。 这姑娘走了四五天,还在鹿霜郡打转,压根就没摸到边郡的门,更别说出境了! 林有邪怀疑十四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走,如今这一切,只是这姑娘和重玄胜打情骂俏的闹剧,可这姑娘又分明逃得很认真你看,前面还突然来了个敛息加速,眨眼间就消失了踪影。还藏住了心跳,抹去了血气痕迹,藏得很卖力呢! 因为修为的关系,林有邪一時没能追上,但她反倒不急了。已经照过面的人,不可能再逃脱她的追踪,更何况,念尘已经落下。 她慢慢行走在山林里,开始想了一些自己的心事。有些疑惑地,往雷占乾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且说十四加速疾飞,慌不择路。好不容易飞出了山林,发现自己又忘记方位了… 那个年轮圈圈,鬼还记得在哪边不过这会她倒是不用再纠结。 因为在轰如雷霆的爆响声里,一个肥胖的身影,已经被极速飞来的大齐武安侯,一个长传,甩到了她的面前。 空气的爆响尚未散去,重玄胜已经及时地停住。在这个鹿霜郡高空,瞧着他的十四。 今天他们眼中的彼此,都有很大的不同。 重玄胜看到的,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倔强地立在空中,长裙随风微曳。鬓上簪红花,手中提重剑。清秀苍白的小脸,映得她的唇色更红。 他发现这么多年来,他忽略了太多她的感受。他以为他能安排好一切,他以为十四永远不会离开。他习惯了那种陪伴,而从来都没有问过,十四呢?十四想要怎样的生活? 而十四看到的,也是一个她從来都没有看到的重玄胜。 穿得还是锦衣华服,身形还是那么厚重结实。 可脸上好憔悴。 满是血丝的眼睛里,再不见往日智珠在握的从容。 唯独看着她,还是对着她在笑。 笑得很傻,咧开了嘴,藏起了眼睛… 她突然好难过。 .bqkan8..bqkan8. 第十七章 临淄城的夏天 得到林有邪传讯的时候,姜望刚回临淄不久,正在斟酌该如何同重玄胜聊近海群岛的消息一一其实也不必开口,看到他的瞬间,重玄胜就已经明白了。 通过青牌渠道传来的消息,着实是救命的稻草。 姜望当场开启天府之躯,煊赫高空,带着重玄胜从临淄直飞鹿霜郡。 鹿霜郡在临淄西北方,是姜无弃母族雷氏族地所在,与临淄城之间,就隔着一个乐安郡。 谁也没有想到,十四悄无声息地跑了好几天,竟然还在齐国腹地打转,压根没有跑出国境。难怪边郡诸城一点消息都没有,难怪姜望亲自出海,都捕捉不到踪迹。 重玄胜和姜望动员了所有人脉关系,在齐国的辽阔疆域上,划了一个巨大的圈,但十四压根就一直在这个圈里打转… 这么多年来,十四一直是跟在重玄胜身边。重玄胜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自主行动…显然是搞砸了。 幸亏是搞砸了。 姜望飞落林中,把无人打扰的重逢、互诉衷肠的时间,留给彼此对望的两个人。 这时候的林有邪,正坐在一根横权上,垂着脚丫仔,无意识地摇晃。 她有时候像是一片叶子,亦是这林中的一隅。 “这次多亏你了。”姜望飞落下来道。 “小事一桩。”林有邪随口道。 姜望在另一根横权坐下来,就打算开始修炼一也不知重玄胜和十四要在那边哼哼唧唧多久,他也不方便偷听。 “我记得你跟雷占乾是不是有矛盾?”林有邪忽然问道。 “因为双方的年轻气盛,是有一些小冲突…不过早就已经解决了。”能够找到十四,姜望的心情也变得很好,笑了笑:“怎么?“ 当初姜无弃遗礼相赠于姜望,却遗命让雷占乾去请人,就是有意促成双方和解。虽然彼时的雷占乾心灰意冷,没说什么就独自走了,姜望却是愿意接受这份心情的。 说到底他与雷占乾本也没有什么根源性的矛盾,且历次冲突,他都是占便宜的一方,实在也没有什么必要揪着不放。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雷家是鹿霜郡的地头蛇。”林有邪道。 雷氏本不是什么顶级世家,当初因为雷贵妃而荣起,真要说的话,与今日的静海高氏也没什么本质区别。顶多就是雷氏曾经有过不凡的历史,底蕴比静海高氏要强上那么几分。 雷贵妃死后,雷氏就该衰败了。 但雷贵妃虽死,腹中却还遗了一个姜无弃。 寒毒入命的姜无弃,从小就很受天子怜爱,又以非凡的才能,赢得长生宫之基业,竟以病躯,获得了争夺大位的可能。 雷家就此稳固了根基。 恰巧雷占乾这一代又很争气。雷一坤已经称得上优秀,雷占乾更是摘下雷玺,被视为雷家未来数百年之希望,有真正将九天雷衍决推至巅峰的可能。 天时地利人和,鹿霜雷氏才有蒸蒸日上之势。 但姜无弃一死,长生宫自此封门。树倒猢狲散,雷氏也回到了它该有的位置。 此后百年,只看雷占乾能不能走出屡次被姜望压制的阴影,真要走不出来,该寂然也就寂然了。 历史上衰亡的世家名门,又非止雷氏一家。 “我对鹿霜郡的印象,倒是仅止于鹿鸣酒。”姜望道:“回头有机会的话,或许应该和雷占乾喝一杯。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因为姜无弃的缘故,姜望倒是有意帮雷占乾走出心灰意冷的状态。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也的确有一笑混恩仇的资格。不过雷占乾是一个自尊心太强的人,贸然找上门去,恐怕会适得其反。 林有邪沉默了一会,忽道:“我明天就离开齐国,动身去三刑宫了。“ 她当然并不关心雷占乾,不关心雷家,甚至鹿霜郡。 这句话与前句话更是完全没有什么关联。 但恰恰也说明,这就是她今天真正想说的话。 所以她说的离开,不是普通的离开。她说的去三刑宫,也不是普通的法家门徒前往圣地进修。 而是彻底跟这个国家切割,脱离所有关乎于齐的身份,从此以后,只为三刑宫门人。 林况已死,乌列亦死,厉有疚被千刀万剐,曾经为齐国稳定做出巨大贡献的四大青牌世家,已经烟消云散。 但林有邪在青牌体系里,仍是有遗泽存在的,仍然会在方方面面得到照顾。 她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个国家,她也生于此,成长于此,对这里有最深的习惯、最真切的情感。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 但姜望当然能够理解。 如果说在这个庞大帝国里,还有谁能够理解林有邪的心情,大约也就只有一个姜望了。那无数个煎熬的、期待的夜晚,消逝在同一个黎明前,恰是姜望所见证。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重玄胜和十四的喜酒,你不吃了吗?“ “他们要成婚吗?”林有邪略有惊讶,但也没有太多波澜。 “可能不太容易,但一定会完成。“ 林有邪道:“那就替我恭喜他们。” 姜望点点头,又道:“去了三刑宫之后,不用经常验尸了吧?” 林有邪淡声道:“天下列国自有法制,倒也没有那么多案子留给三刑宫办。而且,我应该不会进刑人宫。” “那就好。”姜望又点点头,然后道:“希望你在那里过得开心,学有所成。“ 林有邪这时候反倒笑了。 她笑着看向姜望:“刚才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的时候,我在想,等会我跟你说我要离开齐国的事情,你会说什么呢?“ 姜望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就是现在这样。”林有邪笑道:“这就是你会说的话。” 不待姜望再说些什么。 她便纵身跃下了横权,挥了挥手:“走咯!" 姜望想了想,在后面问道:“不是说明天才走吗?“ 林有邪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林中只留下她声音—— “我说错。是今天。“ 姜望没有再说什么。独自坐在横出的树杈上,眺望穿过林隙的光,听流风摇动树叶,是沙沙的声响。 而重玄胜和十四牵着手在林外说话。 说到了天黑,竟然又天明。 呼~ 呼~ 叮叮叮叮咛咛~ 风有不同的形状,风吹过林间,和吹过屋檐,是不同的声音。 而临淄易府的房檐下,挂着浮刻飞鸟的风铃。 风的声音因此更加具体。 大轿抬到门前才落下,朝议大夫的府邸大开中门。 姜望今日穿得正式,系玉佩剑又华服。 麂皮长靴,青玉发冠。 卓见风姿,步履翩然。 只因是正式递了拜帖的到访。 易星辰亲自站在院中相迎。以他的身份,已是足见礼遇。 姜望赶紧趋近几步,上前见礼:“怎敢劳您亲迎?“ “今日是吹的什么风,武安侯竟然登门!”易星辰语带埋怨地道:“我以为你早该来了。” 姜望自然是惶恐一番,解释自己是如何如何忙碌不得闲。 易星辰自然也是理解理解,现在来了就很好。 有些客套很无聊,但是很有必要。 他与易星辰之间,还是在前年崔杼刺帝案搭上的线。 黄河之会的天骄备选名单,向来是由政事堂准备。彼时崔杼的名字,就是易星辰最后所勾选。 这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有时候真在一念间。 易星辰虽说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情就被打落尘埃,但清洗一旦发生,他是免不了失点血的。那囚电军统帅修远,可是因为崔杼错过了太多。 姜望在当时站出来劝天子息雷霆之怒,避免了一场有可能的清洗。易星辰后来也有所表示,在张咏哭祠案里,通过他的门生巡检副使杨未同,给予了姜望支持。又在出征黄河之会前的点将台里,给了姜望非常尽心的指点。 双方就此有了交情。 在重玄胜的操持下,德盛商行年节都会以姜望的名义送些礼物至易星辰府上,倒是保留了这份关系。 但更进一步的交谊,却是未有过。 无它,实力地位太不对等。 远则使人疏离,谀则使人轻慢,重玄胜把分寸拿捏得很好。 今时则不同。 今时姜望已是大齐帝国最年轻的军功侯,食邑三千户,是可以堂堂正正走进政事堂,旁听政议的存在。 虽不能说可以与易星辰相提并论,但也有平等对话的资格了。闲饮茶,笑饮酒,谈谈国事家事,也都没什么问题。 两人行进中庭,各自落座。 自然先是一番叙旧,再聊几句天下形势,讨论一番道术技巧……易星辰可是临淄城里顶有名的术法大家。 如此好一阵之后,姜望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止住了继续求教的话茬,左右看看,冷不丁问道: “怎地不见令公子?” 易星辰有两个儿子,一个二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资质都很一般,远不及易星辰人物风流。 所谓“世间少有玉郎君,难得一见易星辰。“ 说的正是李正书和易星辰年轻时候的风姿。 常有人说正是因为易星辰难得一见,所以占多了易家的才气,使后人难有所得。 当然,这亦只是闲话罢了。 易星辰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道:“长子怀咏,资质鲁钝,这会应该还在户部核账。次子怀民,性子跳脱,不受管束,这会还不知睡在哪个馆子里。过几天我准备把他送去玄沙挖矿,省得在身边碍眼。 无论易怀咏、易怀民如何,也都不是他会跟人闲说的话题,同姜望论及,亦是一种亲近。倒是不会让他们结交,因为注定不会是一个层次的人物。就如易星辰此时的语气,是有一种与姜望闲谈晚辈后生的态度在的。 他自己目前属意的能够多继承他政治资源的人,是巡检副使杨未同。毕竟政纲之传,亲生的没用,有才的才行。就算是为后人铺路,他也只会让杨未同和姜望打好关系。 姜望当然也不会拿大,只是道:“两位贤兄人品甚好,这點我是深知的。今行於世,人品是第一要务。至于其它,倒是不很紧要。“ 易星辰不知道姜望是想要表达什么,饮了一口茶,才道:“他们性子倒是不坏。” 姜望又道:“两位贤兄都各有要务,平时也肯定是没什么时间陪大夫的" 易星辰都乐了。 是什么让姜望说得出易怀民有要务的,他自己的儿子他不清楚么?那德性跟那个重玄明图差不多,混吃等死就得了。 但面上什么都不表露,只看着姜望,静等他说正题。 姜望也的确不是个能够云山雾罩的人,说到这里,便觉铺垫已够,于是道:“我建议您收一个义女。 饶是易星辰见多识广,这会也有些愣住:“你的意思是,儿子不争气就不要了?” 以易星辰的身份地位,收义女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不是张张嘴就算的。那得是正儿八经的录入易氏族谱,名字记在易星辰之后。被齐国律法所承认,真正拥有继承易星辰家业之资格。 “不不不。”姜望连忙道:“我是说,女儿要比儿子贴心,您说呢?“ 易星辰品着茶,笑容玩味:“我越发糊涂了,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儿子女儿什么的,武安侯现在就懂了?” 这位易大夫的回答,完全没有按照设想的套路来。 姜望一时无言以对。 闷了一会儿才道:“我是真的觉得,有一个姑娘,很适合做您的义女。” 易星辰含笑道:“我好像并没有衰弱到需要女儿照顾的时候,就算是真有那么一天,家里也多的是仆佣。“ “如果您的这个义女,是未来的博望侯夫人呢?”姜望问。 易星辰终于认真了些,抬眸看着姜望:“哦,是吗?” 姜望郑重地道:“并且您的這个义女,是我的至交好友。” 易星辰微微仰头:“唔未来的博望侯夫人,现在的武安侯好友。” 姜望道:“如假包换。" 易星辰饶有深意地看着他:“对我来说,后一点尤为重要。“ 姜望低头致意:“晚辈不胜荣幸。” 易星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想我可能确实是年纪大了,很怕孤独,如果能有一个女儿陪着,想来会好很多。” ”一定会的。“姜望说道:“您的女儿,很善良。你的女婿很热闹。” 他环顾一周,很认真地补充道:“这座院子都很难关住的热闹。“ “喝茶。”易星辰道。 叮叮叮叮咛咛~ 檐下的风铃,似已在提前庆祝。 这是道历三九二一年五月三日。 临淄城的夏天,很是喧器。 第十八章 拂袖风云动 打一场伐夏战争,进一次稷下学宫,福地降了许多级。 从绵竹山到泸水,再到甘山,乃至于现在的汉山福地。 姜望当然已经习惯。 当然,他明白他现在已经有不习惯的资格。 他不会妄自尊大,更不会妄自菲薄。 他正视这个世界上有许多难以追赶的强者,难以挑战的高峰,也正视自己的强大。 正如此刻他盘坐在太虚幻境的福地空间里,静默地等待时间流逝,对即将到来的战斗充满期待,也满怀信心。 此时在不远处,日晷上的墨字早已变更一一【金城山之主已确定挑战,一刻之后,挑战开始。】他在从福地四十七虎溪山跌落的时候,遇到的是宋国神临境天骄辰已午。 那时候他已经可以大概感知到对手的实力,而不是输都搞不懂是怎么输的。 如今他所在的汉山福地,在太虚幻境排名已经是第六十七。再往下落不得几次,就要失去福地的所有权了—一尽管他至今也没有弄清楚,太虚幻境福地到底有怎样的用处,但失去总归不是一件好事。 一刻时间很快就过去,论剑台腾飞而起,直入星河中。 两座古老的论剑台轰然相撞,两位神临境强者彼此对望。 太虚幻境里的容貌没有什么意义,名字亦是。 除了辰巳午那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生不辞颜死不改色”的,姜望至今还没遇到过第二个在太虚幻境里以本貌出现的人。 在竞争激烈的超凡世界,一个人被研究得越透彻,离死期就越近。每个人都会尽可能地遮掩自己,在自我保护和太虚幻境的收获中,寻找一个平衡点。 女的。 这是姜望对于对手唯一的认知。 他没有拔剑,甚至于没有佩剑。他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功,可以将长相思具现在太虚幻境里,但是他两手空空。 于此时此刻大步前行,双手掐诀,铺开灵识。 海量道元引动了恐怖的天地元力,茫茫多的元气覆笼了此方世界。论剑台上空一瞬间风起云涌,云海翻滚间,一头长约数十丈的青蛟隐隐成型,正在威严低吼! 这是姜望在封爵武安侯后,全新掌握的超品道术。基至是齐国术院最新开发出来的道术,而今第一次现于人前! 今时不同往目。 在以往的福地挑战中,哪怕他全力动用剑术,应该也没谁会把他同观河台上的那个姜望联系起来。因为太虚幻境的福地挑战,是神临境修士的斗场。 现在他在伐夏战争里一战封侯,已经是货真价实的神临境强者,他的所有信息,都会被尽可能地收集。 因而太虚幻境里独孤无敌这个身份,他打算好生遮掩一一如左光殊、宁霜容,都是知晓他的太虚幻境身份的,但是他们也都不会外传。 倒不是说一定能够藏多久,想要在完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在太虚幻境里保留收获,未免也小觑了天下英雄。他之所求,遮掩一时是一时。 身为大齐军功侯爷,他去术库挑拣适合自身战力体系的秘法,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事实上封侯当日,他就跟重玄遵去了术库。 在秉笔太监丘吉和仲礼文的陪同下,这个伟大帝国的宝库,向他们毫无遮掩地敞开。 每个人都有三门超品道术的挑选资格,亦属于封侯之赏。 这些道术的选择范围,并不局限于旧日收藏、他国掳获,还包括了齐国术院正在开发的,最新、最前沿的超凡道术。比姜望之前几次受赏的规格,高了不知多少。 甚至于自此以后,他每年都可以在术库里挑选一门匹配自身境界的道术修习,这就是他武安侯所享受的俸禄之一。 当然他亦有相应的责任。比如去稷下学宫授课,比如随时受命于朝廷征召,包括但不限于参与战争、 配合术院的道术研发、执行各类任务… 强者将自己开发的道术贡献于术院,也是齐国功勋体系中相当重要的一环。像易星辰就是在齐国术院贡献最多的当世真人,也因此积累了巨量的资源和声望。 对道术的开发,是任何一个强国都不可能放松的领域。在这大争之世,不进则退。 齐国对此有非常完备的贡献体系。 譬如姜望和重玄胜在夏国战场上掠取的大量道术,在填充了太虚幻境演道台之后,拉回齐国,也能换算一笔贡献。当然,齐国术院的需求,与太虚幻境演道台的需求并不相同。后者求新求奇,需求多样化。而齐国术院对于低品道术是全然没有太多兴趣的,除非是焰花这等近乎完美的基础道术。 姜望在术库选择的道术,并不都是超品,也不全都是最新开发出来的道术。他有他的考虑。 理论上来说,因为现世道术的沿革正处于井喷状态,道术变化日新月异,陈旧的道术不断被淘汰,越是前沿的道术,越是珍贵。 但那些经过了时间考验的经典道术,仍然有不可替代的价值。且对道术的选择,也要从适合自身的角度出发。 姜望挑选的这三门道术里,第一门是乾阳之瞳外楼篇。故肠秘传的这门瞳术,神临之后皆已失传,外楼篇就是巅峰。姜望选择这门道术,是为了进一步填补乾阳赤瞳。 融贯了赤心神通、三昧真火两大神通之力的乾阳赤瞳,潜力自不局限于此。只到内府篇的乾阳之瞳, 是目前最大的短板,制约了乾阳赤瞳的进一步开发。有了外楼篇的补足,便可以将它推至更高层次。 第二门道术,是超品黄阶的六欲菩萨。并非新术,而是当年枯荣院的遗留,姜望选择它,是因为这门道术与自身的契合。 唯独第三门道术,姜望选择的是术院的最新开发。 术院开发的四阶十二品道术,一般是以普适、实用为追求。寻求的是齐国超凡力量的整体进步。 而涉及超品层次,则只以强大为要务,能不能有更多人学得会,不在考虑范围内。 这门名为苍龙七变的超品道术,便是从风行入手,化入东方七宿,其复杂多变艰涩,在黄阶道术之中亦是少见。 姜望在稷下学宫进修的三个月中,每日修习术法的时间,几乎都投入在这门道术里。 今日也是第一次展现其威。 风起则有云涌,天矫而见青蛟行。 苍龙七变第一变,是为角木蛟。 姜望在太虚幻境里的姿态狂傲自负,切合独孤无敌之名。 青蛟云中探爪,拨乱了天地变化,磅礴生机压下来,彰显的亦是磅礴威严!木元汇聚间,一颗颗巨树拔地而起,顷刻成林。 而在闵幼宁眼中。 她看到的是一个极年轻男子,大步踏行在碧林间。十指变幻,如握风云。把握着玄妙道术痕迹。翻手为云覆手雨,此方天地一切变化,似乎皆在他掌中。 真是英姿! 这一定是个年轻人,而不是一个在年轻时候成就神临、保留了青春的老人。 哪怕容貌或非本貌,但那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昂扬进取的朝气,非青年人不能有。 恰是她已年衰,方才这般敏感。 作为西境乔国实力仅次于国主的神临境修士,闵幼宁对自己的力量是有清醒认知的。 乔国位在河谷平原以南,可谓是废墟边缘的国家,基本上也早已臣服在秦国的阴影里。 她的确不算弱,在这样一个缺乏资源的国家里,能够成就神临,本身就需要更多的天赋和努力。 但神临之后,国衰力弱就是她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一个很直观的现实是— 整个乔国近十年来,国库新增的超品道术,统共只有十一部。其中九部都是从不同门路获得的旧术, 唯有两部是乔国自己的独创。 她于国势上已经得不到更多的帮助,更需要以自己的力量,尽可能地撑扶国家。 在这样的情势下,她又不是那些绝顶天骄,怎么可能有长足的进步?无非是仗着年月长久,做一些苦功的积累。 她自问算不得什么强大的神临,之所以能够据有这般名次的福地,是因为太虚幻境一直都只是小范围的开放,她占据了先发优势。在僧少粥多,几乎可以按人头分配的时期,每个人都吃得很饱。 凭借着太虚幻境福地带来的好处,她迎来了神临后进步最快的一段时期。 可惜好景不长— 随着太虚幻境近几年的快速发展,有越来越多的强者加入进来。 一开始只是游脉、周天、通天这些低品境界的修士数量爆炸性增长,后来腾龙、内府、外楼的修士, 亦然与日俱增。 到了如今,她在福地战里,也愈发艰难。事实上她已经连落五个排名,也是才从汉山福地被打下来, 并且没有信心能够在下个月守住金城山福地。 这地方门槛越来越高,指不定新来的就是哪个霸主国出身的神临境天骄。 跌落汉山福地的那一战,她完全是被碾压,一点机会都没有。 太虚幻境福地挑战机制,是在每个月十五日凌晨,由福地第七十二名开始,依次决定是否向前挑战。 无法接收到太虚幻境消息的,视为弃权。 而整个福地挑战的时间,都是被太虚幻境抹去的。也就是说,一场福地挑战打完,无论过了多久,在太虚幻境里,也只是一眨眼的时间。 闵幼宁之所以选择往前挑战,不是有什么翻盘的想法,她笃定强势击败她的那个人,是能更进很多名的。 她期待的是这个新落下来的福地之主,被打得一蹶不振,从而发挥失常,让她能够往上再挣扎一个月。 但现在看来,几是奢望。 同样被打落福地排名的这个独孤无敌,哪有半分势衰? 其意霸道,其态疏狂。 所动用的超品道术,是她见所未见,仅这副气象,就非是凡品。 她此前从未遇到过此人,说明其人至少也是曾经福地排名六十一往上的强者。 也就是说,这个独孤无敌…她以前连交手的机会都没有。 心念急转间,闵幼宁莲步轻移。 她的足尖明明点在虚空,却像是踏在水面,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些在道术影响下疯狂生长的树木,也似是水生之木了。 树影纠缠着水影。 而后涟漪之中已开花。 一朵朵洁白的莲花绽放开来,一瞬间铺满了视野。 那树也被莲花托举,空间也被莲花托举,当然那个漫步而来的人,也必然要落在莲花中。 超品道术,幻生莲海! 地上是莲花,空中是莲花。 莲花生在闵幼宁足下,却绽放在所有能够被看到的地方。 树上生莲,青蛟生莲甚至于姜望的左眼里,忽然也长出一朵莲花来! 那情状惊悚至极。 而姜望视此如无物,便在莲上行,便由莲花生。 灵识力量在迅速地被吞噬。 他只是一挥手。 拂袖风云动。 那云中青蛟骤然褪去了碧色,头上生出角来,遍身骤放金光! 蛟已化龙。 苍龙七变第二变。 角木蛟化亢金龙! 不是简单的木元散去,金元聚拢。而是木中生金,五行倒逆! 那苍郁的树林直接崩解了,取而代之的,是极见锐利的金光。 金光遍耀,落在何处,何处便被切开,便被割裂。 无边金光如刀落,切碎莲花一朵朵。 姜望的眼中也生出金光来,将那朵莲花直接剜去。 此刻他的左眼是一个凹坑。 但是金光呼啸,穿梭如箭雨。 闵幼宁足下不停,身姿翩转,飞舞在锐利金雨中。她有一雅号,是所谓“百花娘子”,美得自是非比寻常。 行在此间,如似春風舞。 但見莲花开又落,无边莲海,幻生幻灭。 苍龙七变与幻生莲海的力量在疯狂碰撞。莲花逐渐探进了云层,在不断被切碎的过程里,也爬上了金龙之躯。 姜望在前行,闵幼宁在退转。 云中的亢金龙忽地一声长吟金光瞬息散去了。 满天满地的莲花一时间失去了目标。 而从地底,忽地钻出一只土黄色的骆,它的眸光有一点金,好像凝聚了所有亢金龙的锐利。其身迅疾如电闪,直扑闵幼宁的咽喉! 苍龙七变第三变,是为氏土貉。 闵幼宁踩碎莲花,一晃已远。氏士貉只是一扭,却又逼近。 在幻生莲海中,闵幼宁的身法几乎已到極致,可根本甩不掉这小小的土貉。 这只土貉来去如电,去留无影,根本拦之不住。体型虽然不大,牙齿却尖锐得连空间都能咬穿。 在这种凶险的追逐中,闵幼宁依然姿态优雅,只是翘起兰花指,轻轻一点。 四周一切都静了,静得像是在深山老林间而忽有香风扑鼻来。 空谷嗅幽兰! 是为超品道術,空谷兰音。 未见其花,只闻其香来。 见得此花,已被此音杀。 香气浮动时。 一株纤柔的兰草,似是凭空长出,已经将氏土貉紧紧缠住。 矮胖凶恶的氏土貉,被绑得定在空中,动弹不得。 同样被兰草束缚的,还有姜望的十指,还有姜望整个人。 兰花草,今日缚苍龙! 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嘴唇,七窍之中皆有莲花生。 莲海幻灭,要溺他于水中。 而在此刻,姜望只将眼睛一闭。 他那张在太虚幻境里,被修改得格外英俊的脸,于此时洞照了一种圣洁!一种淫靡! 他的脸忽明忽暗。 明朗时无尽庄严,阴暗时欲念丛生。 佛门大宗枯荣院遗留,超品道术,六欲菩萨! 是神佛,亦是鬼魔!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十四章 持节北出 “齐天骄,胜天下天骄。“ 是姜望当初在齐天子面前的豪言。 彼时天子有意让姜望任职北衙都尉,姜望拒绝了,而天子没有怪罪,只问,你将何以报朕。 姜望便以此言作答。 时至今日,他以军功封侯三千户,放眼天下,同辈天骄无可比者,可以说已经做到当时的狂言。 而他此次持节出使草原,正是以身为齐国门面。 尤其是在牧国输掉了与景国的大战,全面回缩北域之后。这一次的苍图神殿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仪式,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全天下的目光,都会落在草原,等待那位牧国女帝接下来的动作。 在这种风云际会的时刻,必不能失了东国威仪。 重玄遵和姜望都是很好的选择,放眼天下,与任何同辈人相较都不会逊色。但既然天子钦定了姜望, 他就一定要有所承担才行。 持符节者为大齐帝国正使,天子钦点,帝女壮行… 姜望此次北出衡阳,可谓排场十足。 天覆军中专门调出两百人做姜望此行出使的仪仗,个个是腾龙境保底的修为。 当初他同计昭南、重玄遵一起出战黄河之会,仪仗也不过是如此。 唯独不同的是,那一次有两名内府境的队正领军随行,这次只有一名。 名为乔林。 就是那时候在观河台,每天陪着姜望去看比赛,热衷于给姜望分享各路边角消息的那个天覆军士卒。 自黄河之会到如今,他也叩开了内府,成为了天覆军里的一名队正。 这次被调来做姜望的随扈,统御两百锐士,与之出使草原,也算是故旧相逢。 说起来哪怕是两百名天覆军锐士结成了军阵,也几乎不可能干涉姜望现在这个层次的战斗,护卫的意义几近于无。 但姜望这一趟代表的是国家,必要的仪仗还是不能缺少。 在衡阳郡告别了一众送行人等,有两百名锐士骑马拱卫,姜望独坐专于出使的特制马车中,就此北行。 临淄诸事皆宁,倒也没什么可挂怀的。 新任的衡阳郡守娄子山,来了个十里相送,在边城依依惜别。 今时今日,武安侯自然是阳地的骄傲。 而阳地三郡里,衡阳郡作为旧阳国都所在,自是远远强于另外两郡的。黄以行身死后,赤尾郡守高少陵一度谋求转治衡阳,但因为临海高氏终究底蕴不足,未能功成。 想不到是这个娄子山笑到最后。其人倒是并非什么世家出身,也未听说有倚靠哪位大人物。姜望特意看过政事堂给出的考评,是“内政卓异”,瞧着是以才能居其上者,便也有意结交。先时十四失踪一事,他也是出了力的。 此外,田安泰在伐夏战场上变成了一个疯子,自然不能再担当他的日照郡守。这算是为国牺牲,朝廷不可能夺其权,因而以田家一位族老继任一田常之前一直在谋求这个位置,为此做了很多努力,但最后没能达成目的。 据说是田安平指定的最后人选。 个中细节姜望也不是太清楚。在成就洞真之后,田安平在田家的话语权显然再一次跃升,田常和姜望的联系,也愈发谨慎小心。伐夏归来后,几乎没有联系。 姜望倒不是说一定要利用田常、田和这两个人做点什么,只是对于田安平这样一个危险人物,有几分本能的戒备。手上握住几张底牌,也能安心一些。 此去牧国,迢迢万里,于姜望而言,仍是修行而已。 除了乔林实在嘴碎,时不时要来跟姜望说一些军中逸闻外,几乎没有别的事情。 姜望也不介意,权为路上的调剂。 随口搭几句话倒不至于影响了修炼。 “咱们现在走的这块地方,以前可是乱得很,人称卧牛坟。郑国、曲国打得是不可开交,周边几个小国也被搅得不得安宁。还有很多山匪贼寇,都在这里流窜.“乔林兴致勃勃地讲道:“星月原一战打完后,两家都安分了很多。咱们齐国和景国,他们总是要选一边站的。“ 一个小小的队正,和当朝武安侯解说天下大势,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当初在黄河之会,他还给武安侯解说过战斗呢! 换而言之,武安侯当初夺黄河首魁,等于是他也有贡献的吧? 军中很多人还不信,这回这么多人都看到了,回头一个个打他们脸去。 “真打啊?”姜望问。 “那可不!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乔林信誓旦旦:“也就是顾忌咱们和景国的态度,不然郑、曲之间早就灭了一个。“ 姜望作为齐国现在毋庸置疑的高层,当然知晓郑、曲两国一直是明斗暗合,以相对激烈的方式,来争取自身的独立。 但他也并不因此嘲讽乔林无知,而是饶有兴致地道:“你对郑国的情况也了解?“ 现在这块地方名叫卧牛坳,就在郑曲两国中间的位置,倒是不知因何而得名。但占地极广是真的,在郑曲两国默许下乱了很多年也是真的。 此刻车帘半掀着,乔林抢了车夫的活儿,坐在驾位上,提着缰绳,很自信地讲道:“。郑国嘛,他们那个国君试不行。垂垂老朽才依靠国势勉强成就的神临,修为很不稳固,想要超脱官道是不可能, 想要更进一步也做不到。又不能退位,现在退位就是修为倒转,就是死。只能消耗国运来保住修为吊命。下面文武大臣拼死拼活做事,也不够他消耗现在都一百七十岁了,也不知郑国还能给他吊几年。 姜望若有所思地问道:“郑国不是有个顾师义么?他不管?“ 说起顾师义,乔林亦是语带敬意:“顾大侠早说过不理国事,除非遇到灭国之祸,不然不会出手。郑国皇室也就是出了个顾大侠了,不然就现在那个国君,早就被人拖下马来。” 顾师义天下豪侠的美名,传得实在是广,连乔林这样的天覆军士卒,说起此人来都是头头是道。 念及豪侠,姜望又想到了魏地豪侠燕少飞。那也是一个让人心折的人物,自那次黄河之会后,再未听得其人消息,也不知去哪里。 或者有朝一日会再次名动天下,或者从此不会出现在世人耳中,都不稀奇。 现世宏大,历史浩渺。 多少豪杰似流光一瞬,又有几人能如烈阳长明? 姜望随口道:“这地方既然有点乱,那你们加些注意。“ “侯爷放心。”乔林道:“末将早已布置下去,兄弟们都很机警。” 姜望又道:“有天覆军锐士为仪仗,想来也没几个不开眼的来打扰。“ 乔林当然是与有荣焉。 乐呵呵地道:“那是!我大齐帝国的使节队伍,量那些宵小也不敢来触霉头。末将保管将您的车驾守得水泄不通,叫苍蝇都飞不过来,您尽管安心修炼!“ 话音未落,忽有一声响起— “太虚门下虚泽明,请见太虚使者姜望!“ 唤的是太虚使者,而不是齐国武安侯。 姜望便在马车之中往外看,见得是一个少年模样男子,身穿阴阳道袍,长身玉立,站在车队前方。 与姜望曾经见过并得授太虚角楼信物的虚泽甫,长得虽是迥异,名字只差一个字,应是同辈师兄弟。 其人气机雄浑,深不可测,很能够体现太虚派的底蕴。 姜望摆摆手,示意随扈不必戒备,朗声道:“便请道长车内一叙。” 虚泽明倒也不客气,只是一抬步,便挤进了车厢里来。 比起平和从容的虚泽甫,他显然要有锋芒得多。 与姜望在宽敬的车厢里相对而坐,却是一抬手,先将车帘放下了,并且阻隔了声音,一副要商谈机密的样子。 姜望不动声色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嘴里问道:“不知虚泽甫道长,与阁下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师兄。”虚泽明大概并不怎么愿意提及虚泽甫,只随口回了一句,便道:“以后就是我与你对接太虚幻境相关事宜。“ 姜望问道:“虚泽甫道长是有什么事情吗?“ 虚泽明看了他一眼:“其实谁与你对接,对你并没有什么影响。“ “权当是对老朋友的一句关心。“姜望笑道。 虚泽明于是道:“他在创造道术的时候遭到反噬,现在还在养伤,没个三五年出不了关。” “这样”姜望袖手而坐,面上依然是带着轻笑的:“本侯记得,当初与泽甫先生沟通的时候,并未提及会有什么后续事宜。本侯出人、出材料、出地方,建起太虚角楼,因而获得所有权,仅此而已。不知道长今日拜访,所为何事?“ 虚泽明也感受到了姜望态度的疏离,很认真地说道:“姜望,请相信我对你绝无恶意。太虚幻境是当世最伟大的造物,是为了人族的辉煌未来而诞生。有朝一日,它必能实现所有灿烂的设想。你作为太虚使者,和我们一样,都是这伟大的一份子。我们应当团结一心,一起为人族而努力。“ 姜望的笑容很宁定:“我完全认可太虚幻境的伟大…不过虚先生,你还没有说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我这一次负国命出使草原,可能没有太多时间耽搁。” 虚泽明也便说道:“太虚幻境发展至今,每一天都有大量的修士加入,覆盖范围几乎囊括天下列国, 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大量的问题。譬如有一些不该参与的人参与进来了;譬如有人通过特殊神通,扰乱太虚幻境的规则;比如有些人没有通过太虚角楼或者月钥加入,而是采用了非正常的方式这些行为,都会影响到太虚幻境的稳定,给我们的工作,增加许多不必要的负担。长期来看,是影响太虚幻境的健康运行,影响人族未来的。“ 这真是一个习惯宏大叙事的人。 以史观之,这样的人往往也很危险。 “所以?”姜望问。 虚泽明坐得一丝不苟,语气也很认真:“我们太虚派本着绝对公正、绝对中立的原则,不宜对太虚幻境有太多干涉。目前我们是希望,能够促进太虚幻境的参与者,自己来解决这些问题。“ 姜望若有所思:“怎么解决?“ “目前我们的计划是这样的,使者你也可以帮忙参考一下,提供你的意见。“虚泽明道:“我们希望创造一个太虚卷轴,可以把太虚幻境运行期间所产生的一些问题、遇到的一些麻烦、以及制造麻烦的那些人录于其上。以悬赏的形式,向所有太虚幻境的参与者发布任务,以此达成太虚幻境健康的自治循环。万事其于斯,而归于斯,我们并不干涉。” “听起来很不错。”姜望道:“那为什么你们没有这么做?“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使者你一样,对太虚幻境有清醒的认知,知道它的伟大意义。”虚泽明说道: “太虚幻境的运转,需要在天下各大势力的监督下进行。我们要想做任何一種調整,都需要得到大部分势力的认可。也包括创造太虚卷轴。” 姜望端起茶盏来,声音轻轻:“那您找我可是找错人了。” “我想我应該不是一个糊涂的人,这双眼睛还是能够看得到一点什么。”虚泽明眼神很真挚地看着姜望:“大齐武安侯在齐国的分量毋庸置疑,你能够调动的政治资源有目共睹。我们希望你能帮忙推动这件事情。当然,我们也不仅仅请了你,你只要在贵国讨论此事时候,表达一下你的态度即可。为此我们愿意付出优厚的报酬。“ “你们?”姜望笑了笑:“冒昧问一下,虚先生你…能代表整个太虚派吗?” 虚泽明毫不犹豫地道:“当然。“ “好,我知道了。”姜望说道:“我会考虑的。” 虚泽明皱起眉头:“但是你还没有听报酬是什么。” 姜望以为自己已经够不懂人情世故了,这个虚泽明竟然更胜好多筹。 端茶送客也不懂,客套话也不懂。 大概是与世隔绝了太长时间,又或是因为太虚派的超然地位,很少被人拒绝,所以听不懂太委婉的拒绝? 姜望有些头疼,想了想,还是说道:“根据我和泽甫先生上一次的沟通,就太虚使者这个身份,我唯一的义务就是建设太虚角楼,维护太虚角楼,我想我做得还不错。至于其它事情,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也不属于我的责任。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分不出太多的精力来。抱歉,不能同你一起创造伟大。 虚泽明不解地看着他,眼睛里竟然慢慢地、流露出一种有些受伤的神色来:“使者,我听过你的事迹,了解过你的過往,对你有一些认知。我们都对这个世界怀抱善意,都对未来充满热切,我们都拥有理想,我们都很真诚我以为我们应该是同道中人。” “也许您还不够了解我。”姜望并不打算多做解释,说罢这句,便笑了笑:“道长不会打算同我一起去牧国吧?” 虚泽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他端起那一盏为他倒的茶,轻抿了一口,然后放下来。 整个人就这样虚化了,消失在车厢里。 。 第二十五章 非奸即盗 忆及当初与虚泽甫的交流,虚泽甫全程只聊两个字,是为“秩序”。 而今天在跟虚泽明的交流里,虚泽明全程也只说了两个字,却是“伟大”。 秩序是冰冷的,不带情感的,同时也是客观的,不受干扰的。 伟大却有太多主观的情绪存在。 虚泽甫始终避免跟姜望之间产生什么联系,交接完太虚角楼的事情就马上走,不允许自己对姜望有太多的好感或者恶感。 虚泽明却一口一个团结,一口一个同道,一口一个人族的未来。 这是两种不同的理念,虽然聚合在同一个目标之下,且姜望毫不怀疑他们为这个共同目标奋斗的决心……但却有着根本性的分歧存在。 若问姜望倾向于哪边,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虚泽甫当初一再强调的是,太虚幻境绝对公平、绝对公正、绝对安全。 而实现绝对公平、绝对公正的前提,一定是绝不干涉。 姜望当初正是被虚泽甫“绝不干涉”、“绝对超然”、“功成不必在我”的态度所打动,从而接受了太虚使者的身份,发动力量,参与了太虚角楼的建设。 现如今出来一个虚泽明,要求创造太虚卷轴,以发布悬赏的形式调动太虚幻境参与者的力量…且不论其人初心为何,是不是真的只为建设幻境,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姜望不会认可。 他不但不认可这件事,也不认可虚泽明的表达。 姜望已经不太记得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谁的一句口语。 大约是齐武帝? 那句话是这么说的—一“对他人宣之于口的伟大,我总是满怀戒备。我怕我是那种伟大的代价。” 姜望自问没有齐武帝那么雄才大略,富有智慧,没有那般在多方利益刀锋上漫步的轻盈身姿,索性避而远之,明哲保身。 虚泽明总不至于因为他不答应参与其间,就对他做些什么? 马车仍在行驶中。 整个使节队伍,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乔林虽然嘴碎,但也是个有分寸的,不该说的不会乱说。 姜望静静地坐着,思考虚泽明这件事有可能会造成的影响。 太虚幻境的开创性和重要性毋庸置疑。 很早之前,姜望就意识到太虚幻境是足以引导人道洪流的伟大造物。 天下几乎所有顶级势力都参与其中,监督它的运行,也可以说明它的非凡。 时至今日,它也已经扩张到一个足以影响现世格局的庞然地位,并且还在不断的扩张影响力。 只消看看各级论剑台有多少超凡修士参与,只消看看福地挑战的强度上升到了什么地步,便可窥知一二。 每一天都有无数的战斗在发生,每一天都有数不清的道术奉献于演道台,每一天都有海量的道术诞生… 太虚幻境的参与者与日俱增,太虚幻境本身也在不断地演化着。 相对于以一己之力托举海族跃升的万瞳,太虚幻境的演进无疑更全面、更有想象力、也更具未来。姜望非常笃定这一点。 但海族目前的演进,只系于万瞳之身。 太虚幻境安全演进的前提,则需要现世诸方势力一起来保证。 当超然于世外、首倡太虚幻境的太虚派,内部生出其它的心思。当有一部分声音,试图改变一些什么……分歧已经产生,不稳定的因果已经埋下。 至于由此将会产生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绝难预料,也让人不安。 “啧。“ 车厢里响起这样一个声音,打断了姜望的思考。 姜望平静注视着身前的茶盏,看到水面泛起涟漪。 涟漪之中跃起一抹妖邪的碧影,落在他的对面,化作一个容貌清俊的男子。 很是自然地坐定了,有些不满地说道:“这人真是没有礼貌,走了也不说一声,害我观察许久。“ 姜望警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有些人更没有礼貌。“ 地狱无门首领大人全无半点自觉,懒洋洋地道:“就像刚才那个不礼貌人一样。人的一生中,总会遇到一些麻烦事,一些麻烦的人。你很讨厌他们,但你无可奈何。又或者说,你碍于身份,不方便处理…“ “联系我。“ 他笑道:“只需要一点点元石,很小的代价,地狱无门就能帮你解决这些麻烦。“ 姜望悠悠地问:“你知道他来找我是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不难猜到。”尹观道:“早不找你,晚不找你,在你离开齐国后就找上门来非奸即盗。“ 姜望看着他,意味深长地感慨了一句:“非奸即盗啊。“ 尹观不动声色地道:“当然,像我们这样的老友见面,则不在此列。“ “老友?”姜望挑了挑眉:“我怎么记得上次见面,你还讹我十块元石。那会我跟你说我们是朋友, 你没有理我。“ “竟有此事?“ “确有此事。“ “那倒也正常。”凶名远扬的秦广王笑了笑:“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姜侯爷,你现在发达啦,可以有朋友了。“ “真不知阁下和刚才那个人,有什么区别?”姜望问。 “区别有很多。”尹观理直气壮地道:“比如我倒是想在齐国见你,但是你知道的,我是通缉犯。” 姜望用食指把面前的茶盏推了推:“请用茶。“ 尹观一脸的嫌弃:“再倒一杯不行?” 姜望一本正经地道:“那个人又没有喝过。“ 尹观看了看那茶盏,终是没有接。 “你信不过我?”姜望问。 “我是一个杀手,且是一个杀手组织的首脑。”尹观说道:“我的职业要求我做一个谨慎的人。” “但我们不是朋友吗?“ “那你发誓。 姜望轻笑了两声,转道:“我发现我经常在坐马车的时候被打扰,不知道是不是相性不合…你今天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叙旧吧?“ 尹观淡淡地道:“你还经常在走路的时候被人追杀呢,那跟你走路也没有关系。“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姜望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轻轻放到矮桌上:“齐国都城巡检府,三品青牌捕头,要缉拿地狱无门秦广王归案?“ “啧,三品青牌了。“ “如假包换。“ “这次打算花多少钱?“ “先打,打不过再花钱。” 尹观看着他:“那么好奇我的实力吗?” 姜望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能够跟我心目中的强者交手,也不枉我努力了这么久。“ 那时候在佑国二十七城之外,亲眼见证尹观大战佑国负碑军统帅郑朝阳,他愤怒于佑国国相赵苍的狠辣,惊异于尹观的天才和强大…深觉道阻且长,决心上下求索。 那时候在临淄城外的官道上,被苏奢伏击,而他毫无还手之力。是尹观出手,他才逃得性命。彼时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一“我永远不要再躺在地上等死了。” 就这么…一路走到了今天。 从一个脆弱得随手就能被人捏死的路人,走到今天已经有资格动摇天下形势。 超然如太虚门下,想要推动太虚卷轴的创建,也要来请他帮忙,以期获得齐国的同意。 如尹观这般矜傲清俊、将崎岖路踏成通天途的绝世之才,也不免说一声,姜侯爷现在发达了! 他当然是想要同尹观试手的。 因为尹观是第一个在他面前成就神临的人,因为与尹观的每一次再见,都可以感受到其人恐怖的进步速度。 因为从最开始遇到尹观起,这个人在他心中就等同于强大! 无关于什么情感。 他只是想要挑战自己心中的强者,来验证自己究竟有多强。 尹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很遗憾,我现在必须要保持全盛状态,所以不能够满足你的好奇心。” “不过…”他话锋一转:“你可以陪我去出一趟任务,我会毫无保留地展现力量,让你看清楚我的实力。“ 姜望端起茶盏,只回了一声:“呵呵。” “你确实成长了。”尹观这次脸上真的有了遗憾:“不再是当初被赵苍随手利用的那个少年,我也很难骗到你。“ 姜望慢条斯理地喝茶,并不搭腔。 尹观又道:“假如有一个怪物,在你面前吃人,你会怎么办?” 姜望握着茶盏:“你今天找我,原来是为这个。“ 尹观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 关于尹观的这个问题,他在问之前,当然是知道答案的。 姜望如果有能力救人,他一定会救人。姜望如果有能力杀死那个怪物,他就一定会杀死那个怪物。而姜望如果什么都做不到,他会保全自己的性命,等以后有能力了,再来解决问题。 而尹观出身的佑国,恰恰就存在这样一个怪物! 传说中拥有霸下之血脉,位于神临层次,而有接近洞真之战力的护国巨龟。 佑国朝廷以定期喂养人族天才的方式,留住那头巨龟,使其负上城而巡游国境,威摄四邻。 姜望是亲见的。 尹观当初若是未有出逃,现在也早已经消失在那只巨龟的嘴里。 现在想想,当初要不是许象乾背景强大,他贸然出头,也未见得走得出佑国。 沉默片刻之后,姜望问道:“你有把握?“ 尹观目标,是杀死那头护国巨龟,掀翻佑国上城的统治,解放下城百姓一一这行为几乎可以等同于覆灭佑国。 而灭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当初刚刚离开庄国的姜望,或许可以把问题想得很简单。无非是埋头修行,无非是艰难砥砺,当自身力量拔升到了一定的程度,可以杀死目标,便去杀死目标。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已经成为霸国高层的姜望,却看得清楚这件事背后的复杂性。 佑国能够立足那么久,一方面是有那头洞真战力的巨龟存在,也关乎佑廷虽然腐朽、但集权集力于上城的统治模式,另一方面,是因为它在景国影响力的辐射范围内,处于景国所建立的秩序中。 对很多独行的强者来说,灭佑国或许不难,但要想得到景国的默许,则是毫无可能。 “牧国召开苍图神殿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仪式,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尹观说道:“天下的目光都会落在草原,景国也不会例外。我们宰了巨龟杀了赵苍就走,你还来得及继续出使草原。” 姜望道:“如果要说机会的话,早先景牧全面大战期间,应该是更好的机会才对。“ “的确是如此。”尹观叹了一声:“但当时我正在养傷,状熊不佳。而地狱无门的实力,并不足够。 或者说,尤其是在我虚弱的状态里,地狱無门的实力无法体现。“ 念及地狱无门的那一群凶徒,姜望深以为然。 而对于尹观身受重伤,错过了景牧战争,姜望也并不意外。 做这刀口舔血的营生,哪里会有安稳的时候。尹观经历的生死危机,只会比他多,不会比他少。 他在疲乏之时,尚且可以在齐国休养,住在临淄,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尹观这地狱无门的首领,却绝不可能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安全之地。 姜望慢慢地将茶盏放下。 “走吧。”他说。 尹观有些惊讶地抬眸。 他今天找过来,自是明白,以姜望的性格,应该会答应。 但也没有想到,姜望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毕竟今天的姜望,已经是大齐武安侯,而再非當初那个子然一身的少年。 匹夫一怒,血溅十步。而位高权重者,牵动万方,又怎能轻怒? “不要误会。”姜望说道:“我答应同你去佑国杀巨龟,不是因为你请我。而是因为我也很想杀了它!” 尹观点点头:“我去前面等你。" 他自然要给姜望留下安顿使节队伍的时间。 说着,又取出一张面具,放在了矮桌上:“为了避免麻烦,戴上这个吧。” 而后身化碧光,亦是消失在车厢里。 马车依旧在前进。 车厢里安静极了。 两只茶盏中间,就是那张静止的阎罗面具。 整体漆黑,露出了眼睛和嘴巴。在额头处绘有一扇森白门户,而门里印着两个血字。 日— 卞城! 第二十六章 不亦乐乎 在那浩瀚的历史长河中,现世曾有神道大昌的时代。 那时候一切所想皆有所见,修行者创造神话,神话常常照进现实。 毛神遍地,百鬼横行。 昼夜颠倒,天地混淆。 那是一个五光十色的时代,也是一个混乱迷离的时代。 很多规则都被打破,人们遵从于完全不同于现世的生活逻辑。 时至今日,那个时代虽然终结,很多神话却是口耳相传了下来。 当然神话之所以是神话,之所以传于口耳,而非史载笔凿,不得书录经传,自是因为它并不能够等同于真实。 比如从来没有什么地狱,轮回也从来不是神话里所说的那样简单。 当然的确存在一个幽冥,但幽冥只是轮回的途经。 什么六道往生,什么来世做牛做马,什么今生太辛苦、下辈子做棵树,都只是神道时代的妄想,最后并没能演变成真。 修为越是高深,越是能够懂得—— 死亡就是死亡,死亡是这个世上最彻底的事情。 魂魄进入幽冥之后,最后的结果也是化归于无。根本不存在什么阎罗,什么判官,什么赏善罚恶那些都是神道修士的手段,与现世修士御使的傀儡,也没什么两样。 现世里所有复活的手段,都是建立在寻回魂魄、复苏肉身、弥补寿元的基础上。 姜望以前并不知道,但是在神临之后,也已经获得了相关的知识。尤其是在稷下学宫里,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知见补足。 在这无垠广阔的时间和空间里,真正的轮回之所,是一个名为“源海”的地方。 位在极渊之渊,极底之底。 是比所谓奈何、忘川更深远的地方。 落入幽冥的所有魂魄,都不能抗拒源海的吸引。 不仅仅是人类魂魄,而是世间一切。都会在这里被打碎成最微小的部分,而后重塑。这个最微小的事物,无以名状,被称之为“一”。 道门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由此而来。 魂魄坠落源海,被碾碎为一,得到重塑,全新的魂魄降生现世,得到成长,此即为轮回。 像是河里的水,变成天上的雨的过程。但是这一滴水,并不是那一滴雨。 过去的通常都已经过去。 当然也有一些特殊的情况。 比如列国太庙,以国势祀之,便可以在源海之中保留、甚至寻回残魂…但是那需要付出非常恐怖的代价。 比如白骨道那位名为陆琰的长老,他的妻子死后,魂魄就并未进入源海,从而保留了复生的可能。但是他亦不知他亡妻的魂魄去了哪里,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得以保留,这才长时间为白骨尊神所驱使比如当初姜梦熊镇压两界通道,不使魂魄入幽冥,就保留了当场复生的可能。 比如当初钓海楼靖海长老辜怀信,在天涯台设立法坛,亦是为了保留季少卿的魂魄、隔绝幽冥的吸引、孕育肉身…只不过姜望以几天几夜的熬杀,再加上不周风,提前完成了几近源海里的碎灭过程。 只有在极其苛刻的条件下,才偶尔会出现转世的情况。 比如曾经的那位云游翁,就是因为云顶仙宫的特殊因果关系,从未进入源海。但他也从来唯有获得过真正的新生。而现在的白云童子,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塑。已经与那位云游翁并非一体。 修行本是与天斗与命斗的过程,万古以来,多少惊才绝艳之辈,都在想力办法抗拒死亡,对源海的“欺骗”、“逃避”、“对抗”,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发生。 甚至于曾经的神道,都可说就是因此而诞生一人们在对抗终极死亡的过程中,发掘了新的力量,此后自命为鬼神。 但神道最后的消逝,也未尝不是天理循环的原因。 在那些支离破碎的神话传说中,卞城王是第六阎罗,掌枉死地狱。世间枉死者,将入此地狱来。 此时此刻,姜望戴着这样的一张阎罗面具,穿一身黑色武服,立在凛风如刀的峭壁之上。 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卞城王,能否替那么多年来,枉死于巨龟之腹的佑国天才雪恨? 旁边不远处,站着的是尹观。 再过去一些的位置,一颗苍松之下,曾经见过的仵官王席地而坐一一从气息上来判断,的确还是曾经那一个。 也不知会不会被他认出来。姜望特意改变了声音,也以祸斗印收敛了气息。 出使牧国的队伍自是继续前行,出使牧国的武安侯则是坐在马车里闭门修行。在或不在,外人倒也看不出来,只需乔林配合好便是。 姜望与乔林交付了几句,便独自赶来与尹观会合,然后也就看到了仵官王。尹观好像不管去哪里都带着这一位,大约是比其他阎罗都要更得力… 但也无关紧要。 姜望对于这些阎罗,并不好奇,也不太在意。 倒是仵官王有意无意地打量了好一阵,对秦广王新请的外援颇多审视,但毕竟也没什么废话。 说起来对卞城王这张面具,姜望还有另一层了解,那是基于它的前任拥有者,囚海狱狱卒毕元节—— 或许是前前任? 在那个钓海楼那个昏暗沉重的监牢里,狱卒亦是囚徒,日复一日,重复着无望的生活。 便是因为竹碧琼在那个环境里受过的苦,姜望才在心中对她始终有一份愧疚。 毕元节从几乎不可能逃离的囚海狱中逃出来,加入了地狱无门,最后又死在逃往海外的路上。冥冥之中,竟也真应了“枉死”二字。 “这名号……不太吉利。”姜望感慨道。 他此刻的声音很冷酷,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以声闻仙典为基础拟现的声音,自是没有什么破绽可言。 “怎么不吉利?”同样在等待的尹观道:“卞字是下城之上多一点,岂不正是说明,你要打破下城天?太吉利,简直是天命在我。“ 姜望扭过头来看向他。 也不知道以咒术入道的秦广王,说起吉利话来,会不会真吉利。 尹观耸耸肩:“你也别误会,不是专门给你留的。本来给你一个判官之类的面具,也没所谓。不过刚好新任卞城王死掉了,你说巧不巧?“ 听起来更不吉利了…… “临时。”姜望强调道:“我只是临时戴一次。“ “放心。”尹观含笑道:“地狱无门,钱货两讫,童叟无欺,绝不强求。“ 整个地狱无门,所有人都藏身份,匿行迹。唯有他大摇大摆,张扬于人前,是地狱无门的旗帜,也几乎成了杀手界一个具体的符号。 “人到齐了。” 树下的仵官王声音艰涩,但十指连动又流畅非常,迅速掐诀之后,合掌于身前,而后缓缓拉开。 银白色的光幕自他双掌间拉开,像是一块巨大的方镜,齐整地分割为十格。每一个格子里,都出现一个戴面具的身影。 就连尹观,也系了一张阎罗面具在腰间。 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卞城王、泰山王、都市王、平等王、转轮王,十殿阎罗齐聚! 姜望默默打量着接下来这场行动的“队友”,姿态冷酷地负手而立,并不吭声。 仵官王的这道光幕,也不知是什么秘术,除了声音图像之外,也将每个人的气息都展现了出来。 这些人里,姜望印象最深刻的是楚江王,当初在被海宗明追杀时,曾花重金请过地狱无门的杀手,那时候现身的就是这一位。 虽然未曾揭面,但那种阴寒刺骨的感觉,却让人印象深刻。 今日接触,其人隐隐已有金躯玉髓的外显,迈进了神临境界。不愧是十殿阎罗中排名第二,且至今未死的存在。 再之后就是曾经在追缉阳玄策时,遇到的转轮王和泰山王,那时候姜望已经做好一剑挑之的心理准备。今日再见,却是不知是否旧人了。 毕竟地狱无门的这些阎罗,更新换代实在有些频繁。 “任务大家都清楚了,每个人目标是什么,该做到什么地步,信里都写得很明白。”尹观立在峭壁边缘,淡声道:“老规矩,我们各自出发,五日后在佑国会合…有疑问现在可以提。“ 无人出声。 他的视线扫过一周:“那么行动开始。“ 银白色的光幕,一格一格的黯淡下去,直至消失。 尹观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清俊气质,乍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超然世外的隐修道者。 唯独见得他令行禁止的此刻,才叫人恍惚想起来,他是如今整个东域,凶名最著的杀手组织头目。 把一群百无禁忌的凶徒收于麾下,整治得服服帖帖,这不仅仅是依靠武力就能做到的。 苍松下,仵官王合并双掌,收起了银白色光幕,但并未第一时间起身。 而是用那种艰涩腔调,开口说道:“首领,酬劳的话,除了佑国皇宫里应分的好东西,我还要郑朝阳的尸体。“ 尹观转眸看着他:“郑朝阳的体魄天生强大,是修武的好材料,为了国家,才修兵道。去年又刚晋入神临……你倒是好眼光。“ “嗬嗬嗬。”仵官王道:“首领,你知道的。尸体……容易坏,打一场,就需要补充。“ “没问题。”尹观平静地说道:“但是这一次,你得把你的神临尸体搬出来。地狱无门很公平,有超额的贡献,就有超额的收获。” 仵官王的瞳孔骤然收缩。 从来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他,心底生出凉意。 他的神通诡诵阴森,名为【借尸】。可以借用尸体生前的力量,包括但不限于用他人的尸体补完自身残肢,甚至于…可以通过借用强者的尸体,来完成境界的跃升。 别看他现在展现的力量仍只在外楼巅峰,真正发挥全力,生死搏杀,他并不虚楚江王。整个地狱无门,唯一能让他忌惮的,也只有一个尹观罢了。 而他拥有神临修士完整肉身的事情,是他绝对的隐秘!尹观是怎么知道的?尹观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尹观还知道什么? “嗬嗬,嗬嗬。”仵官王这样笑了几声,然后道:“好。” 尹观也没有什么计较的意思。 只道一声:“时间很紧,我们快些赶路。“ 袍袖一拂,率先跃下了高崖。 姜望紧跟其后。 再之后是仵官王,他坐在地上,像是一个四肢都已经错位的木偶,很不协调的、摇摇晃晃地起身,而后骤然绷紧,如箭离弦! 佑国只有两种城市,上城和下城。 上城只有一座,就建在巨龟背上。 下城一共三十九座。名字便是从一城到三十九城。 如尹观當初所说,人不會给鸡笼猪圈起名字,标个序号方便管理即可。 整个佑国,所有的達官贵人,巨富商贾,修士老爷,都住在上城。 对于下城的统治,则通过各大佐政家族来完成。 譬如.现在已经定居上城的苏家,曾经就是佑国第二十七城的佐政家族。 在具备超凡伟力的世界,下城根本不存在反抗上城的可能。 “佑国国相弹精竭虑,为国奉献。佑国朝廷心系百姓,积极培养人才,大胆任用年轻人担任各大城池的城主。每年一度的官员考核,公开公正。执政最糟糕、最不体恤百姓的那个人,将被推出来,由伟大的护国圣兽亲口处置。其余城主,择其优者,获得进入上城的资格。他们将刻苦修行,冲击超凡, 以御外侮,庇护我等平民.整个国家欣欣向荣,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好,老百姓充滿了希望。” 隔壁的公学学堂里,教书先生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么美好的国家里!” 清脆的童声齐道:“不亦乐乎!” 旧地重游。 已经坐在佑国下城第二十七城某家酒楼里的姜望,耳中听得人声种种,心情很难描述。 今日的第二十七城,街道整洁,楼宇高耸。路上行人言笑晏晏,不难看出来,在这几年里,他们的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姜望还记得曾经那个游经此地的白发少年,记得他在这座城市里看到的困惑、迷茫、痛楚。 而现在短短几年过去,竟就已经“不亦乐乎”。 那他们如今过来,所为何来? 姜望心中明白,这或许就是赵苍的防御。 对付当初那个惊才绝艳的漏网之鱼,他选择用民心来筑造一道高墙。 他要抹杀尹观复仇的正义性,让尹观这几年行走在生死边缘的努力,失去意义。 你说你是复仇,你其实是在破坏。 你说你要拯救这个国家,这个国家欣欣向荣,百姓都很满足,并不需要你的拯救! 。 第二十七章 见棺发财 “十六城在闹饥荒,你听说了么?“ “,你这消息都滞后多久了。赵澈大人早就前去赈济,挨家挨户都发了米面呢。听说国库不给调, 赵澈大人自己掏的钱囊,把他的宝剑都卖了!“ “赵澈大人太善良了,心里是真的有咱们老百姓。“ “可不是嘛,早前二十一城那个犯下命案的江洋大盗,就是赵澈公子亲自去逐杀的!“ “既有菩萨心肠,又有雷霆手段啊。“ “要是赵澈大人能当咱们的皇帝就好了 “瞎说什么呢!不要命啦!?“ 耳中各处的人声不断响起,姜望默默地收集着情报,也调整着对这个城市的认知, 赵澈…… 他几乎是立刻想起来,当初来这二十七城,所见到的那个当街就要强抢民女的、油滑粉腻的公子哥。 三年不见,风评已经是有翻天覆地的改变。 是浪子回头,脱胎换骨? 还是赵苍这篇文章里的重要一笔? 这个城市在发出它的声音。 人们对现在的生活相当满意,对未来满怀信心。 三年前尹观逃离之时,发动了干绝咒,城中瞬间腾起近百处怨念黑烟那都是心有刻骨之恨的人家。母失其子,妻失其夫。怨不公,恨不义。那是化身厉鬼也要撕咬一口上城人。 彼时仇视上城,欲剥皮饮血者,难计其数。 而三年之后,这座城市里的人,已经都在歌颂幸福。 当街强抢民女的事情,已经被忘记。 那个负恨而走的年轻城主,已经被忘记。 那个爱子被巨龟所食,以命为咒的老妪,已经被忘记。 苦难终是会被忘记的,罪孽也能够被时光掩埋。 像是方才公学里那位教书先生的颂歌。 “不亦乐乎”。 经年之后,再提起当时的事情。人们或许只会记得一赵澈在妖人乱国的时候,挺身而出,亲身涉险,与恶徒争斗纠缠,救得佳人性命。 在那些似模似样的故事里,或许还有一个半秃的恶书生,一个白发的坏剑客。 这三年的时间,矢志复仇的人,和极力自保的人,谁都没有闲着。 尹观固然是凭借一己之力,建立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地狱无门,并将之发展到了如今的规模。 赵苍却也没有因为修行天资不足,就放弃等死。 在修行上已经没有办法,但这个世界也不只有修行。 在那些针对地狱无门的悬赏通缉里,赵苍当然暗中加了不止一次码。但更多的精力,都投注到民心上。 儒家说,义之所在,虽干万人吾往矣。 但是这个“义”。如何定义? 这个“义”一旦被抽走呢? 下城三十九,上城者一,所谓天佑之国。 三十九座下城焕然一新,在赵苍不计成本地粉饰下,民心前所未有的稳定。 尤其是尹观所出身的第二十七城,赵苍倾注了最多的心血。 所有的声音,这座城市里如今所展现的一切,都是在向尹观提问,向尹观表达—一你来救谁? 你来帮谁? 你要为谁复仇? 没有,没有。 没有人。 你是二十七城的过客,你是臭名昭著的恶徒,你早已经不属于这个地方。 这个国家,这里的百姓,也从来都不需要你。 赵苍用三年的时间,写下了这篇文章。 而尹观,要如何回答? 此时此刻,姜望和尹观在酒楼二楼的雅间里对坐。一张桌,一壶酒,两个杯子,几碟小菜。 若是忽略那关得紧紧的门,和放在桌上的阎罗面具。 就像是两个寻常的老友,来了一场久别后的小聚。 但也不闲聊,只是静坐。 与这两位不同。 光明正大的仵官王,这时显出一张面容惨白的、年轻男人的脸,端了满满的一碗饭菜,独自坐在酒楼前的门槛上。不断地扒动筷子,不断地往嘴里送。却也不咀嚼,就那么一口一口地往下咽。 他的动作单调,脸上始终不带表情。 他不出声地坐着,身上像是生了锈。 明明只是很简单地在吃饭,但却营造出了一种非常恐怖的氛围。 行人见了,全都退避三舍。偌大酒楼里,安安静静。 店家早已偷偷地去报了官,但官府也不敢处理,正紧急联系上城修士一一以仵官王的能力,做鱼饵显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姜望感受着这座城市点点滴滴的变化,听着各个方向传来的下城百姓的声音,心情有些复杂。 如今他以霸主国高层的眼界,再来回看佑国,感受已是不同。 在所谓的“城主考核制”下,这个国家最具天赋的人,会被巨龟所吞食。对于佑廷的统治来说…第一可以留住巨龟,第二能够宣泄下城百姓的不满情绪,第三也削弱了反抗的力量。 次等天赋的人,则在表明忠诚之后,被允许晋入上城,成为食利者的一员。 如此鱼肉永远是鱼肉,肉食者永远是肉食者。 阶级彻底固化。上城与下城之间的流动,只在佑国高层的指缝间进行。 且这样的一个国家,永远不会成为景国的威胁,不可能挑战景国领导下的秩序,所以也无须太担忧外敌姜望完全不能接受的这套体制,已经确切地维系了这个国家很多年。 甚至于说…… 它本还可以维系更多年。 在以赵苍为主导的佑国朝廷,给予下城更多宽待,愿意花费更多精力去粉饰仁慈之后…这个国家是可以延续很久的。 这很不应该,但姜望认识到这是现实。 他的复杂情绪,既是来源于此,也是来源于尹观。 尹观当初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绝无可能的环境里,选择了咒术小道,默默积蓄实力?又是为了什么,选择最艰难的道路,建立地狱无门,一直都在生死边缘挣扎?他当初力战郑朝阳之后离开,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而当他发现这个城市变成了现在这样,似乎在失去他之后变得更好满城百姓无人期待他,他已经完全不被需要,他会作何感想? 姜望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尹观。 但真正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很多年的尹观,反而却是平静的。 “我走之后。 他们建公学,他们照顾孤寡老人,他们铺桥修路,他们轻徭薄税,他们开放更多资源和机会。这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不是因为他们变好,不是因为他们不再视下城百姓为猪狗一一而是因为我走了。 因为我还会回来。“ 尹观从头到尾没有喝一口酒,此时也只是平静地抬起眼睛。 这座城市表现出来的种种,三年来的诸多改变,赵苍加于其间的那么多表达…没有在这双眼睛里泛起半点涟漪。 “时间到了。”他说。 他透过窗子看向远处,那负城之巨龟的身影正在缓慢靠近。 绕着国境线周而复始的巡游,更像是一场饱餐后用以消食的散步。 一队身穿制式武服的修士,已经从上城飞落,极速向这边赶来—一大约是要来处理酒楼前这位超凡修士闹事的案子。 尹观提前已经规划好每个人该做的事情。 故而姜望只是默默地饮酒,此时还未到他出手的时候。 风声骤止,十来个执剑修士已经落下长街。 各据关键位置,默契地锁住了目标人物的逃跑路线,显出训练有素的一面——佑国以举国之力养上城,他们的确当得上一声精锐。不曾输别国去。 “不知是何方人士,来我佑国造访?”为首的上城修士也是不卑不亢,很见稳重。 那个坐在门槛上的、面容惨白、表情呆木的年轻人,把手里已经扒得干干净净的饭碗放下,放在旁边的地上,又整整齐齐地搭上筷子。 很笨但很有礼貌的样子。 然后才从怀里取出一张面具——一张黑色为底的阎罗面具。 默默地覆在了脸上。 黑底,骨门,血字阎罗。 这张面具一戴上,为首的上城修士脸色骤变,话也不留一句,转身就走。同时袖中抖出一个圆筒,直指天空咻~! 嘭! 血红色的焰花在空中炸开了,翻滚之间,现出一个巨大的“危”字。 很显然,对于地狱无门,佑廷早有警觉,并且准备了相应预警手段。具体到下面一个执行任务的小队长,都能够准确认出阎罗面具来。 但是这就足够了吗? 戴上面具的仵官王已经拔空而起,只是双手一张,十余个转身疾飞的上城修士,就已经定在空中。 有那么一瞬间,这是一幅显现百态的画卷。 长街之中,仓皇行人纷乱。 长街上空,上城修士定止。 酒楼里店家钻进了柜台,其余酒客都往角落里躲,姜望还在喝酒,尹观还在静坐。 在这下城第二十七城里,足有十余处地方,骤然亮起了华光! 遥相交感,彼此呼应。 但并不是为保护下城百姓而发生。 尚在极远处的那头巨大龟兽,于此时竟然一个闪身,已经背负上城,出现在了第二十七城高空,出现在这条长街之上一轰然踩落! 一脚踩平了半条长街,另外三足,落在不相干的街区。自然亦是屋塌地陷,人溃血散。 仵官王来不及反应,那十几个上城修士更来不及反应,都被碾在巨大龟兽的足下。街上的那些行人, 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没意识到,就已经没有了意识! 佑廷在第二十七城布置了特殊的助战法阵,以使他们的“护国圣兽”,能够第一时间发出攻击,碾灭来自地狱无门的可怕对手。 幸存的那栋酒楼,恰在巨大龟兽的身侧。 那如天柱般的龟足,完全遮蔽了酒楼的门窗,使得这里间昏暗极了。 同样昏暗的,还有姜望的表情。 佑国一方的反应,非常激烈,也非常迅速。 这巨大龟兽毕竟是拥有霸下血脉、能够发挥接近洞真战力的神临异兽。在特殊助战法阵的帮助下,快到姜望都反应不及! 诚然姜望在来佑国之前,已经与尹观有过不得殃及无辜的约定。但这约定,可管不到佑廷,更管不得这只巨龟。 他默默地拿起下城王面具,戴在了脸上。 整个二十七城里的百姓,已经是一片混乱,恐惧非常。他们完全不能理解,护国圣兽为何会突然攻击下城。在过往的历史里,偶尔会有护国圣兽伤人的消息,但最后都被证明是误传。 今日这毫不顾忌百姓生命的姿态,是因何而发生?是第二十七城百姓奉圣兽不诚,還是誰人犯下了大孽? 不知所措的下城百姓,四散逃窜,母亲抱着孩子,男人背着老父,可是像一群没头苍蝇似的没有方向。 巨大龟兽所背负的上城中,一个个披甲的超凡修士拔空而起,目视下城。 一个血气骄烈的高大身影,骤然出现在高空。 负碑军统帅郑朝阳! 他注视着这一切,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已经先一步响在他耳边:“不要做無用之事, 他们根本没有能力逃离。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尽快解决掉对手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国相赵苍雖未露面,却毫无疑问掌控着这个国家的一切。 于是郑朝阳的话音出口,成了—一 “负碑军结阵,随我杀敌!" 上城里一座座军营大开四门,负碑军的精锐将士迅速往校场集结。 第二十七城里,巨大的龟兽缓缓那开前足。 如廊柱一般的龟足底下,是一滩滩的血,一团团的肉泥。 早已分不出谁是谁。 但是在其中一团尤其让人感觉到混乱的肉泥中,忽然凸起一个鼓鼓囊囊的部分,然后从中钻出五根手指… 接着一整只手从肉泥里钻了出来。 龟兽低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大概在疑惑这虫子玩什么把戏。 那只肉泥中钻出来的手,先是五指张合,舒展了一阵,好像借由这动作,恢复了几分力气。 然后又探进肉泥里,摸出来一个储物匣。 这只手旁若无人地在储物匣里掏,掏啊掏。 掏出一口黑色的棺材,躺在血泊中。 这只手,竟然就被这黑色的棺材“吃掉了”。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里,棺材盖缓缓推开。 而后一个头戴仟官王面具的人,就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但是这一次,其人身上涌动的,是毫无保留的、神临境的力量! 。 第二十八章 人间无路者 眼前这一幕,实在惊悚。 尤其生活在这天佑之国的修士们,少历大战,不曾有太多恐怖经历。骤然见得此般情景,难掩惧色。 从棺材里坐起来的仵官王,身穿黑色官服,脸覆阎罗面具。 身形枯瘦,像一根挂着衣服的竹竿。 官服边角绣有暗红血纹,血珠尚还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落,愈显森森可怖。 他的身躯如不协调的木偶一般别扭,摇摇晃晃地站定了,双膝仍然没在漆黑的棺材里面。 他身后的虚空中,呈现千般百相,影影绰绰的魂影。又隐隐约约,有鬼哭的声音在耳边。 整个第二十七城,都笼入一种难言的幽暗里仿佛真是地府阎君,带着他的鬼兵鬼将,降临人间。 郑朝阳表情严肃。 这就是神临境强者的力量。 这就是为什么,国相不惜代价也要让他突破神临。天人之隔两端,真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神临,神临,如神的强者已临世。 “嗬嗬嗬,嗬嗬嗬。” 仵官王这样地笑着。 “已经很久没有谁他仰面看着那体型巨大的龟兽,露出来的眼睛里,是一种毫无波澜的呆滞情绪。 可是他又确实地表现出了愤怒和恐怖。 哗啦啦。 棺材里仿佛已经装满了鲜血,而他直接拔空而起。 一道鲜血长河,越过他撞向高空,倒灌上城:“敢这么伤害我!“ 他的声势是如此凶厉。 但这头承载万钧的巨大龟兽,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根本没懂他在干什么。 一般来说,神临层次的异兽,神智并不会弱于人族。 但佑国的这头护国圣兽,显然没有正常的神智可言,行事更接近于本能。也正是因为如此,方可被佑廷所引导控制。 件官王迅速升空,煞气滚滚,血河奔流。 而它看着,一动不动。 “犯我佑国…当受天诛!” 威武如神将的郑朝阳于此刻从天而降,先于龟兽迎向仵官王。筋肉骨骼发出插鼓般的轰响,铁色的兵煞之力涌于拳峰,化为刀枪剑载,覆压四海八荒。 滚滚兵煞和汹涌血河交撞。 红色吞没了黑色。 只一合,兵煞直接被倾覆,郑朝阳倒飞而起! 他在神临之前阻了数十年,去年才在国势的帮助下险险突破。在佑国自是第一,放诸天下,却已经算不得什么。 尤其他面对的是连尹观都忌惮非常、要时刻带在身边盯住的仵官王。 尤其这还是仵官王罕见地展现神临力量的时刻。 尤其.…他的这具兵家神临肉身,正是仵官王此行的目的之一。仵官王绝不介意自己对这具皮囊产生更多的了解。 佑国上城居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当然还有人数众多的仆役。少不了服务于贵人的青楼妓馆、赌坊酒楼。 巨大龟兽的天生神通,使得它的龟背稳如大地绵延。无论它怎样动作,龟背上的空间都不会动摇。 历经多年岁月,已经完全嵌于龟甲的上城,也定如山川。 此刻绝大多数上城人都还在继续自己纸醉金迷的生活,对于护国圣兽的强大,他们有近乎盲目的迷信一这当然是统治者特意引导的。 因而哪怕是到了现在,除了早知地狱无门恐怖的佑廷高层之外,也只有一部分闲得无聊的上城人,才会俯下身子,多看两眼圣兽脚下的人间。 然后他们看到了什么? 在各种潜移默化的宣传中,已经被塑造成“不败战神”形象,负责统领负碑军的无敌强者,竟然完全不是这个妖人的对手! 郑朝阳在倒飞。 血河在上涌。 仵官王疾飞在血河下端。 重重鬼影在青天白日下狂妄地穿行。 远远看来,巨龟与大地之间,像是挂了一条红绸。 在已经变得幽暗的此方天地里,显现一种近乎残忍的鲜艳。 红绸的边缘,飘动着暗翳。 而在这时候,某种呓语响在巨大龟兽耳边,它迟钝的意识好像捕捉到了某种反应。 终于不再发呆。龟首忽地一动,一口咬向仵官王! 那嘴巴一咧开,顿见锋利交错的牙齿,像一杆杆倒竖的尖枪。 空间都应该被它咬破,流淌可口的岩浆。 是的,它的眼神是饥,是渴,哪怕在发动攻击的此刻,也并不存在什么其它的情绪。 仵官王直接双手一错,血河中跃出一条条血蛇,以恐怖的速度撞向巨大龟兽的眼睛。 龟兽的这一对眼睛,大如房屋。 但血蛇密集,竟将这样的一对眼睛都遮蔽了! 巨大龟兽的眼睛里无甚波澜,只是搭上了皱巴巴的眼皮……而后闭着眼睛继续往前撕咬。 仵官王这时候才怪异地一扭,在巨大的尖齿缝隙中穿过。 难以计数的血蛇,便撞在这样的眼皮上,先如壮士击鼓,嘭嘭连响。继而发出剧烈的、腐蚀性的滋声。 而在耗尽力量之后,化回污血淌落。 污血散开,人们可以看到,巨龟的眼皮丝毫未损。 目睹这一切的上城人,禁不住地松了口气。这就是几近洞真层次的防御之能,这就是佑国的护国圣兽! 有圣兽护国,吾辈何忧? 但这头巨大龟兽显然有自己不同的心情.被污血淋了一通,又咬了个空。睁开眼睛的同时,已经明显有了一些血色的怒意。 它直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个小小的蝼蚁,周身漫溢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气息。 而后在下一刻,仵官王的身躯骤然僵直,一寸一寸地石化! 那阴森恐怖的地狱阎罗,转眼就被凝成了一具石像。 嘭! 石像整个地炸开来,在纷纷碎石之中,一根血淋淋的断指格外显眼。除此之外,并无其它血肉。 哗啦啦。 仵官王再次从那黑色的棺材里钻出来,只是左手确切地少了一根手指。 “嘶……很棘手啊。“他看着断指的位置,很是心疼地说。 但是声音尚未落尽,便已经突兀地一个倒折,带着棺材窜离了原地,避开了巨大龟兽突元的践踏。 佑国三十九座下城,每一座城市里,都有一定数量的军队,三千八千不等。战斗力相当可疑,也就在镇压乱民时,能有不错的表现。 就像今天,战斗已经演变至此刻,第二十七城的军队还在混乱之中。自顾且不暇,更别说维系秩序、 抗击外敌。 整个佑国真正的主力军队,从来都在上城里。 在现在这个时候,稳固城防的稳固城防,休养的休养,训练的训练,一切井然。 最精锐的负碑军则是已经完成集结,排列兵阵、聚集兵煞,让被一击打回上城的郑朝阳,拥有了远超于之前的力量。 倾国之力打造的强军,让他拥有挑战任何对手的信心。 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发起反击,只是默默地蓄势、默默等待机会。因为他非常明白,圣兽发怒的时候…通常敌我不分。 哪怕是国相借用国势来影响它,也只能稍作引导,不可能完全控制。 现在贸然加入战团,祸福难料。 仵官王与巨大龟兽的对峙,是当初那个轰轰烈烈逃走的年轻天才,与操纵这个国家多年朝政的那位国相之间,时隔三年的对话。 虽然激烈,亦不过是开场白。 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他们都没有舍得浪费时间。 如郑朝阳已经花费巨大代价成就神临,如佑廷对护国圣兽的控制又更进一步,如最精锐的负碑军已经扩军至五千人一要知道当初庄国开启庄雍国战之时,最精锐的九江玄甲也才扩军至三千,在此之前,九江玄甲长期只有一干人的编制。 一般情况下,以佑国的国力,维系这样一支五千人的强军,几可以说是穷兵黩武。 当然国情不同,有护国圣兽在,佑国国防资源可以极大削减。佑国绝大部分平民,也用不着什么修行资源,不需要跃升阶层机会。 放眼天下,佑国绝对不是一个富裕国家,但上城绝对是一座繁华富庶的城市。所以这样的消耗也能支撑。 赵苍大张旗鼓地改造下城,不计成本地膨胀武力…而尹观的回应,也正在逐一展现。 同样是在此刻,在那高楼林立的上城之中,某一条繁华的大街上。 一个衣着体面、低着头挂杖缓行的老人,忽地停下了脚步,以手中杖,轻轻磕了磕地面。地砖随之跳起,从街这头,一直蔓延到街那头,腾起似一条石龙,左右张爪。 “找到了!“ 他如是说,抬起头来,脸上已经覆上名日“都市”的阎罗面具! 而一条街,两条街,三条街… 以他为中心,一条条地砖掀起的石龙张牙舞爪,已经裹尘携土,扑向附近的驻军,一瞬间搅乱了整个街区! 上城最大的赌坊中,一个身前已经赢了一堆筹码、笑眼弯弯的青年,眨了眨眼睛:“没空玩了。“ 于是将手里的骨牌翻开,铺成一排。 “双天至尊,通杀!“ 也不待旁人如何反应,只用食指在赌桌上虚虚地划了一圈,示意满桌筹码都有主,而后食指落下来, 敲了敲桌子,对荷官道:“帮我兑现,我等会回来取。“ 就这么从容平静地一转脸,面上已经覆上名为“阎罗”的面具地狱无门,阎罗王! 整个人也瞬间变得极为危险,一个晃身,已经消失了踪影。 而在三个街区之外,有一间平平无奇的酒楼,间隐在人声嘈杂的民居里。 有一个半蹲在酒楼屋顶上的身影一竟不知他是何时上去的。 或许便在此刻。 他的眼神冷漠极了,脸上戴着的面具,名为“转轮”。 在他出现的同时,那张开的、贴于房顶的五指,便蔓延出难以计数咒文,咒文彼此纠缠,绞成了锁链,无声无息地将整个酒楼外部困锁。 而这种沉默被一声乍起的大喝击破 “收到!” 声音响起的同时,高大魁梧的泰山王,双手戴着铸铁拳套,已经整个地撞进了酒楼中。 酒楼内部瞬间响起暴喝声。 "杀贼!” “保护国相!“ 一道道强者的气息应声腾起, 原来佑国国相赵苍,不在相国府,不在朝议殿,却是藏在这样一间外表普通的酒楼里,暗中掌控大局,遥控护国圣兽一可是仍然被发现了。 暴烈的冲突、所有的呼喝,全部困锁在转轮王的符文锁链之下,沉闷地封闭在酒楼中。 随着战斗的持续,那些佑国人很快就会发现,他们越来越难调动元力,气血也会越来越虚弱此楼禁出不禁入。 在泰山王撞开的人形缺口,脸上带着楚江王和宋帝王面具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姿态平静地像是要进去喝一杯。 未几。 轰地一声炸响,整栋酒楼都垮塌了! 不知谁人宣泄的恐怖力量。 那在酒楼外扭曲的符文锁链,也被生生崩断了数根。 此时可以看到,酒楼内部,地下有着很大一片空间残缺的阵纹、破碎的法器、横七竖八躺着的数十具尸体,以及…冻住了这一切的寒冰。 这一刻周身散发着森森寒意的楚江王,如似霜寒之神,就连宋帝王和泰山王也不得不与之保持了相当的距离。 而赵苍手握相国大印,周遭国势之力翻涌,虽则社稷图景已被打得残缺,却仍然仓皇窜出了酒楼,直往高空。 那边郑朝阳已经察觉了动静,未曾被都市王干扰,而是第一时间调动兵煞,直接往赵苍这边扑来。 整个上城,不断有修士升空。 “救国相!”、“杀外贼!“、“助大将军!”,嚷声种种,不一而足。 毕竟是这个国家最具力量的所在。 无数道术横飞,一时光焰遮天。 此时此刻,秦广王和卡城王都尚未现身。 仵官王被巨大龟兽死死压制,不断残肢自保。 席卷兵煞的郑朝阳,真有无匹之姿,身如骄阳横空,眼看就能與趙苍會合而从佑国皇宫放下,骤然飞来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 脸上戴着的面具,名为“平等”。 手里拎着的人,却是龙袍披身的佑国国主。 他竞以外楼境的修为,直面郑朝阳。 当着郑朝阳的面,抓住佑国国主的发髻便是一扯!扯下了这颗头颅! 肉眼可见的、笼罩赵苍身周的国势之力骤然衰退。 而平等王竟然在这个屠龙杀帝的瞬间,窃取了佑国的国势之力,整个人骤然化身一团烈日! 郑朝阳是血氣兵煞骄烈如太阳,而平等王此刻是一颗真太阳,外绕流金之焰! 就此相撞! 也同样是在这个时间。 赵苍驾驭山河图景逃窜,却迎面撞上了一个滴溜溜转动的、巨大的骰子! “猜个单双!” 笑眼弯弯的阎罗王,仿佛踏准了命运的轨迹,从赌场出来后,便如此恰到好处地相迎。 “滚开!“赵苍一翻相国印,一条国势之龙飞腾而出,拦在身前。 佑国国主恰恰死在此刻,于是国势聚衰。 那疯狂转动的骰子也恰好静止了,却是一个五点。 “你不说话,算你猜的双。“ 间罗王道:“输!” 毫无预兆的,那条国势之龙骤然崩解。 而阎罗王的笑眼,已经贴近了赵苍浑浊的眼睛。 他的手刀,那么轻易地贯入了赵苍的心脏。 不见烟火气,像是一个美妙的巧合。 “人间无路者,地狱亦无门。” 地狱无门排名第五的阎罗王,用另一只手,盖住赵苍的眼睛,如是说道:“钱货两讫,童无欺。” 7017k 第三十一章 天高九重否 “天高九重否?上城或其一。 下城三十九,谁借青云梯?“ 这首在佑国流传甚广的短诗,所描述的正是佑国百姓对上城的朴素情感。 佑国是天佑之国,上城是上等人所居。 最繁华的城市立在巨龟之背,绕着国境巡游。而在下城生活的人们,只能有一年两次的翘首眺望。他们当然想要爬上去,想要做人上人。但是能够走进上城的途径,从来都不多。各大城池的城主之位, 竞争不知有多么激烈。 很多年前,上城也是少年的梦想。 今天他把上城踩在脚下。 这断壁残垣,肉食者的死伤,一如当初他离开这个国家时,心中所愿。 可是真的就足够了吗? 母失其子,弟失其兄,最有天赋的人,被扼杀在摇篮中……今天他们所经历的悲剧,究竟因何而起? 翻遍史书,寻不到相关的记载,那段历史被人为地抹去了。 拥有霸下血脉的龟兽,好像是突兀地出现在这个国家,莫名其妙地被佑廷操纵,莫名其妙地成了护国圣兽。 莫名其妙的,天佑之国的“天”,就成了圣龟状的图腾。 在很多年以前,这里本是风调雨顺的沃土,是老天爷厚爱的福泽之地… 到底是谁主导了这一切,是谁操纵了这场绵延近百年的悲剧? 尹观有所揣测,但是并没有证据,不能够肯定。直到今天,在赵澈的嘴里得到确认。 如此一切就能够说得清楚了。 为什么以赵苍的修为,能够引导接近洞真实力的巨龟行动。 为什么这只巨龟仅凭肉身力量,都已经神临顶峰、接近洞真了,神智却还很不清醒? 因为从头到尾,这只巨龟,就是景国某位强者在此豢养的宠兽,而非天生地养、自由之强者、 赵苍所掌握的,只是巨龟真正主人所交付的秘钥。 他正是凭此窃据了佑国的权利,把国主变成了傀儡,独自掌控朝局。 甚至于郑朝阳受阻于天人之隔数十年,又凭什么能在去年突破? 不过是景国为了保住赵苍的性命,所提供的帮助罢了。 自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景国万万没有可能,为一个赵苍的安全,专门调一位洞真强者坐镇此地。 而单单神临层次的力量,从理论上看,佑国是完全可以应付的…… 如此复盘整个佑国的形势,不难看到,赵苍的确已经把现有资源利用到了极限,做了最大程度上的努力。 他唯独漏算的,是他自己没能神临,他根本不清楚,尹观这等层次的天才,究竟能有什么程度的战力。 神临与神临之间的差距,也可以是渊深如海! 如果他能够真正理解尹观的实力,那他应该明白,他的抵抗并无意义。最佳的选择,应该是抛掉佑国的一切,早早逃亡天涯。 但又或许……他怎么都放不下这么多年的经营。 而且抛掉了一切经营,失去了所有价值之后,谁会庇护他呢?他又如何能够逃得出地狱无门的追杀? 他做了那么多准备,从民心、家国、个人情感,多方面入手,如果换一个人面对,或许真能让赵澈活下来… 但他面对的,毕竟是尹观。 是一个第一次把咒术这种小道,推到了如神境界的强者。是一个前方没有路,自己走出路来的人。 许多佑国人心心念念、视如天界的上城,如今他已翻手就能毁去。 他岂会为庸人所缚? 道历三九二一年,五月二十五日。 佑国国君死、国相亡、大将军受诛,几成国灭。 尹观在这一天,静静地看了一阵日落,也听了一阵哀嚎。 在仵官王心满意足地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时候。 尹观踏空而下,走到了卞城王身边,眼神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巨龟,开口道:“景国强者正在赶来,今天杀不了它了,走吧。” 尹观和赵澈的对话,姜望当然也都听在耳中。 所以他也完全能够理解,尹观为什么停在这一步。 这头巨大龟兽虽然神智混乱,在战斗中有很大的利用空间——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他们联起手来,是有机会将它杀死的。 可惜没有时间了。 卞城王的形象自然不会叹气,所以姜望只是冷漠地“嗯”了一声,便与尹观并肩远去。 三息不到的时间里,在佑国掀起腥风血雨的地狱无门,就已经散了干净。 只留下茫然无措的佑国军民,和已经睡熟了的巨大龟兽。 约莫两刻钟之后,一道白虹贯穿长空,径直落在佑国上空。 从白虹之中,化出一个宫装美妇。 其态雍容,其威如海,顾盼之间,贵气自生,却是景国帝室真人一姬炎月! 她悬立高穹,恐怖的威势覆压下来,仿佛将整片天空都压低了数分。 那呼呼大睡的巨大龟兽骤然惊醒,翻搅着海量的天地元气,显得躁动不安,但很快又从那熟悉的气势中意识到什么,老老实实地趴伏了下去,表示恭顺。 陆陆续续站出来,指挥军民重建秩序的佑国官员,见此情景,也全都跪伏于地,口称上使。 他们此前自是不知景国与护国圣兽的关系,那是只有国相能知的隐秘。但佑国向来奉景国为上国,虽不入道属,却也从来恭顺,进贡不绝。此时正是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之际,见得上国真人,自然匍匐。 这个国家已经死去的国主、国相、不见踪影的大将军、晕厥中的负碑军战士,乃至于残破的城池、跪地的这些官员,都不能赢得姬炎月更多的目光。 她只是认真地观察着巨龟,确认它不曾受到什么致命的伤势,这才放下心来,随口问道:“谁干的?” “回禀上使,是地狱无门。”负责上城城防的滕柏,在这个时候站出来道:“十个阎罗都来了,为首的是秦广王尹观,乃是三年前下城二十七城的城主。” 在地狱无门肆虐上城的时候,他第一时间躲了起来。在景国真人降临后,他也是第一时间站出来回话。可以说是一个非常有效率的人才。 简简单单两句话,便把事情交代清楚,不该说的废话,一句没有。 姬炎月略略点头,一边探查巨龟的识海,一边道:“有没有兴趣当国主?“ 原本在佑国军中都进不得前三滕柏,一时间大喜过望,当场拜倒在地:“小王见过上使!稍后待小王收拾宫殿,还请上使为小王加冕!“ 在地狱无门降临的时候,判断赵苍、郑朝阳绝不是对手,果断躲起来避战。 在听到赵澈所承认的龟兽与景国的关系、看到姬炎月降临之后,判断姬炎月会扶持新的统治阶层,果断站出来表忠心。 他对自己的判断力和决断力,都非常满意。 此刻请姬炎月为自己加冕,既是表示恭顺,表示上国的利益绝不会受损,同时也是用大景中央帝国的威势,为自己的权柄背书。 以后他是景国册封之新君,佑国之内谁敢不从? “唔,加冕…”姬炎月略感有趣,随口道:“可以。“ 但在这个时候,那龟兽大如房屋的眼睛,忽然间整个变成了墨绿色,一瞬间狂躁起来,便要起身撕咬。 一种恐怖已降临! 姬炎月随手虚按,已经将它死死压住,同时抬眸看向了天空一天空刚好出现一长条黑色的缝隙,像是一只巨大的竖瞳,在与她对视。 而自那竖瞳之中,狂暴的雷电竟然纠缠成光柱,当头压落下来! 此乃【千劫之眼】! 尹观在近海群岛几经生死,在钓海楼、霸角岛等多方势力环伺中,虎口夺食抢下来的万仙宫遗留宝物…… 却是用在此处。 轰隆隆隆! 整片天空都暗了下来。 虚幻的雷光已经凝成实质,仿佛天外神祇的武器,凿了世界的屏障而来。 这绝对是超越了神临层次的恐怖攻击,完全具备规则层面的破坏力。 雷光聚而成纹,蕴藏了无数种爆发的可能。 但真人毕竟是真人。 哪怕是在九大仙宫横世的时代,也不曾听说有什么仙宝,能够让真人之下的存在挑战真人。 姬炎月一翻右掌,便有一盏青铜宫灯腾空而起。灯芯轻轻一摇,介于虚实之间的五色火焰,便在天空铺开成火海。繁花似锦,烈火如春。将整个雷电光柱全部承接,无有一丝遗漏。 而后五色火焰一卷,一切便已烟消云散。 千劫之眼蕴藏的无数种劫难的可能,都在爆发之前先被消解,在规则的层面,不被允许发生。 此即为当世真人! 天穹亦是愈合了,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尹观留下的后手,连姬炎月的衣角都未沾到,徒劳而无功。 但是在这个时候,那龟兽眼睛里的墨绿色,忽然像是一张墙纸剥落,从它的瞳孔里脱下来。在空中飘飘一折,化成一道清晰的虚影,悬立在空中。 长发,俊脸,傲然临风。 赫然正是尹观。 他没有气息,也并不灵动,因为这只是一段留影。 长发飘动间,他开口道:“神秘的景国强者,我谨代表我自己,代表地狱无门秦广王,向你致意。 我现在还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会知道的。 也许你之前也不知道我是谁,但是你现在应该已经记住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制造这一切,我也不想要知道。 在你漫长的生命里,这或许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挑战。但是请你务必记住,这次挑战,会让你的生命不再漫长。 我们会再见。 相信那一天不会久远。” 而后声音流散,光影也消逝,天地之间空空荡荡。 姬炎月抬起手来轻轻一点,追寻着那冥冥中的轨迹,投递了部分力量,但是所获寥寥,未能完成捕捉。 她这才挑起嘴角,道了声:“有意思。” 刚刚赢得了佑国至高权柄的滕柏,在目睹了这一幕之后,忽然有些恍惚。 他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国主和国相的尸体就在眼前,而自己竟然忘记了他们是怎么死的。 在赵澈承认了护国圣兽与景国的关系,并且当世真人姬炎月真个出现之后,景国方面一定是要扶持新的代理者,以维持旧有秩序的。这一点并不难判断。 那么别人是真的都不如他聪明吗? 还是说,只是别人更惜命? 他隐隐觉得脊后生出凉意,一时竟也不知福祸了。 某处酒楼包间里。 与姜望对坐的尹观,忽然喷出一口鲜血来。 那喷洒的血珠,在空中悬停,被姜望轻轻一抹,便抹去了存在,未能落在脸上。 尹观嘴角犹有血迹,却笑道:“武安侯好身手,这都能反应过来。“ 姜望有些好气又好笑:“明知不可能傷害到一位當世真人,你又何必再面对面地挑衅一次?” 尹观淡然道:“我虽然不能伤到她,但是她已经伤害了我。借由这一点伤害,我们便产生了联系。我会长久地诅咒她诅咒一个真人,是很困难的事情,但我有足够的耐心。” 原来是为以后的争斗布局落子。 如此,哪怕是动用了一件难得的宝物,也算是物有所值。 不过以尹观的性格,这种关乎往后生死之争事情,他是绝不会泄露于人的。除非姜望警惕地往后一靠,拉开了距离:“景国真人的话,我是不方便动手的。会引起两国纷争。” 武安侯当然不方便。”尹观轻笑着道:“卞城王方便就行。” 姜望很明确地说道:“我是不会加入地狱无门的,我们道不同。“ “谁能够强迫你呢?我说了,你尽可来去自由。”尹观说到这里,仿佛才想起来什么似的,翻手拿出一个雕纹精美的方形小玉盒,放在桌上,推了过去:“对了,这是你这次行动的酬劳。“ “不用了。”姜侯爷并不是个贪利的人,摇头拒绝道:“我也没有做什么,此行便当是还你一个人情。往后咱们两清。” “我们地狱无门的规矩呢,就是付出了什么,就一定得有收获。你并不欠我人情,我也不喜欢人情这种没意义的东西。”尹观平静地说道:“篇什么你不打开看一眼?” 身居高位、见多识广的武安侯,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一边用一根手指随意地挑开玉盒,一边淡淡地道:“你有你的原则,我也有我的原则。不管怎么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以卞城王的身份帮你做事。 往后还是…” 玉盒打开,里间静静地躺着一颗玉石。 一颗椭圆的、流光溢彩的、像眼睛一般的玉石。 姜望心中几乎是立刻跳出一个信息一【目见仙典】! “另请高明”四个字,终是咽在了喉咙里。 第三十二章 莫名其妙 姜望所得的《声闻仙典》,乃是五仙门祖师直接从《万仙来朝图》的耳仙人虚影上感知而来,本质上是一种承继。 那卷万仙来朝图本已是复刻本,仙人虚影灵性都在时光里消磨得所剩无几,且五仙门祖师的见识和修为亦有局限,再加上术介的缺失……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声闻仙典的价值是没能得到体现的。 就连五仙门祖师自己,也只能以“如梦令”来做术介的替代。虽然是在某种程度上,勉强再现了仙宫时代的秘术,但表现极为平庸直到姜望在机缘巧合之下,创造性地研究出声闻仙态,一朝得悟,才真正体现了价值。至今仍然是他不可或缺的战斗秘术。 后来又修观自在耳,又得降外道金刚雷音,才真正在耳识一道上,有了相当不俗的掌控,同龄之中难寻对手。 尹观此时推过来的这枚雕刻如眼眸的玉石,则有不同。 那延续自仙宫时代的古老气息,全然不会被姜望错过,且与他的耳识,产生了某种共振。这绝对是 《目见仙典》,且是万仙宫真传版本。 姜望比任何人都知道它的价值,也比任何人都适合它,需要它。 尹观真是开出了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咳。“ 姜爵爷道:“往后还是要跟你讲清楚,我不可能为了钱杀人。" “当然。“尹观不动声色地道:“你只是在惩恶扬善的同时,顺便赚点钱。“ “我不可能真的加入地狱无门。“ “你没有加入,你只是偶尔用这张面具来掩饰一下身份。“ 姜望又道:“老实说,我在很多时候,对你的做事风格都不太看得惯。非要经常性地混在一起,我肯定会对你有很多规束。” “那就规束啰。“尹观的语气愈发轻松:“如果做個好人就能得到你姜望的帮助,我相信每个人都愿意日行一善。” “什么惩恶扬善,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一听就信。” “需要你行动的时候,我会给你证据。“ “我公务缠身,不一定有时间。“ “皆由自愿。“ “其实我也不止是看不惯你的做事风格。你们组织很多人,我都难以忍受。经常看到的话…我怕哪天你一觉醒来,组织里就没有其他人了。届时咱们兵戈相见,未免不美。” “当然,你可以立你的规矩,这是恶人之间相处的方式。”尹观慢悠悠地说道:“比如之前就有一位都市王,他的规矩就是,在他抽旱烟的时候,谁都不能皱皮眉头。他的烟很烈,又自己加了一些料,所以味道也很怪……你也可以立你的规矩,比如不许他们在你面前说脏话,比如不许仵官发出那么奇怪的笑声。“ 姜望皱眉:“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尹观意味深长地道:“就是强人所难,才能够建立威严,强化服从。” 姜望若有所思:“我好像没有看到都市王抽旱烟。“ 尹观平淡地道:“哦,那个抽旱烟的已经被杀掉了…因为确实让人为难。你现在看到的是第四任。” 姜望:. 尹观继续道:“只要你实力足够,别说改变他们的做事风格了,你让他们天天去给孤寡老人挑水做饭也没关系…你又是这么有实力,又是这么有想法,地狱无门真的很适合你。“ 姜望做最后的挣扎:“我还是觉得,不愿意做一个杀手。” 尹观这时候才用左手拇指,慢条斯理地擦拭嘴角的血迹,一边道:“请问,你是真的很想杀死那只吃人的大乌龟吗?" “我对它的杀意并无虚假。” “那真正的祸首…想来你也是不愿放过的?现在只不过是因为你大齐侯爷的身份,不愿意冒失行动,挑起与景国的矛盾。" “可以这么说。我自己做任何选择,我自己都能承受后果。但以齐侯身份杀景真人,齐国未见得能承受。我受此爵,得此禄,不能因为个人的好恶,置国家利益于不顾。“ 尹观严肃地道:“所以卞城王的身份要保护好,这将是组织的最高机密。我这边会严格保密,你那边也不能掉以轻心。” 姜望下意识地点点头:“我懂。“ “所以你看…”尹观轻轻一摊手:“我们之间没有分歧。“ 姜望又看了一眼玉盒中的那枚仙眼,不得不承认尹观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人,由衷地道:“你说得对。” 尹观又道:“你看到的这枚仙眼,本来是有一对。还有一只,在田焕文的手里。“ 姜望心中微动。 在他去天涯台救人的时候,从田常那里得知,田家在海外正有动作。只不过因为身受限制,田常不能说得太具体。如今看来,抢夺万仙宫遗留,正是其中之一。 田家,或者说田安平,对九大仙宫亦有需求么? 那么今日回想,当初他奉旨前往即城,带柳啸离开之时,隔着城门与他对视的田安平,彼时的那种眼神…或许也有其它的意味存在。 田焕文就是当初袭击乌列,使其重伤逃到姜望座船上的那位强者。作为当代高昌侯叔叔辈的人物,从辈分上来说,是田安平的叔爷。在当年的雷贵妃案里,也应是有所涉及的… “你与他交过手?“姜望收起了这枚仙眼,出声问道。 “不止是他。”尹观随口道:“万仙宫的遗迹,在一个无人的荒岛,海啸方出。参与争夺的人,还有钓海楼的护宗长老刘禹,以及肠谷的镇戎旗将…不过田焕文是目标最明确、准备最充分的一个。我也是跟在他身后,才拿到的大头。" 尹观说得轻描淡写,但涉及钓海楼、涉及肠谷、涉及大泽田氏……虎口夺食,怎么可能容易?其间凶险,怎么想象都不为过。 姜望也是今天才知道,当初他在天涯台上横压钓海楼同辈修士、名扬近海群岛之时,关于万仙宫遗迹的争夺,也正在轰轰烈烈地展开。 天下英雄,非独他姜望。 天下惊涛,也非独他所经历的那些。 只是囿于视角,只看到那些罢了。 那些波澜壮阔的故事,有的宣之于人前,为天下所知。有的却深藏水底,在历史的长河里寂寂无声。 尹观若是死了,也就死了。谁知道佑国那样一个被圈养起来的国家,出现过这样的人物呢? 而尹观这样的人物,经历了那么多,挣扎了那么久,他心中所求,究竟为何? 姜望忽然有些好奇。 他轻叹一声:“去佑国之前,我本来以为,你会留下来做佑国之主,改变那个国家,拯救那里的百姓。” 赵苍、郑朝阳他们,也是以为尹观拥有那样的理想和抱负的,所以才会在民心上诸多布局。 尹观毫无波澜地笑了笑:“老百姓不需要谁来拯救,只要野心家不打扰他们、操纵他们,他们自己就可以过得很好。再者说…我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首领,怎么可能担当一国之主?我若掌权,不过是拉着更多的人陪葬。” “佑国如果就这样消亡了呢?”姜望问:“你生长于斯,难道不会觉得遗憾?“ “这样一个畸形病态的国家,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佑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国家,百姓不需要留恋它,亡了也就亡了。”尹观摇了摇头:“而且…只要养巨龟的那个人还在、那个势力还在,它就会一直畸形地延续下去。” 为什么景国会在佑国养这样一头巨龟?为什么是姬炎月过来?为什么要用到佑国的天才为食粮? 尹观现在还是没有答案,或许永远没有。 区区一个接近洞真的战力,哪值得景国费这么大周章? 若只是当宠物养,哪怕姬炎月是当世真人,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胆子,行此大不鞋之事。 所以背后一定还有什么理由存在。 只是那些也并不重要。 尹观只需要知道,是谁制造的悲剧,而不想要去了解,悲剧制造者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苦衷。 如果死后能在源海相会,便让那些制造悲剧的人,和那些在悲剧中不幸消逝的人,再去慢慢地解释。 姜望想了想,又道:“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对于你的表妹你爱过她么?“ 尹观语气平静:“你是怎么认为的?“ 姜望诚实地道:“我不知道。我一直觉得,你对她用情至深。因为你离开佑国时,冒险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但是这一次…我会想,是不是苏沐晴只是你摆在明面上的弱点,其实你从来没有爱过她?有这样一个弱点在那里,赵苍他们就不会把心思动在其它的方向。因为你在杀赵澈的时候,好像也并没有顾忌她的感受。“ 当初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姜望跟尹观说过—一“你表妹真的很爱你。” 那时候他不能够理解尹观的选择。那时候他亲眼目睹过苏沐晴对尹观的情感,是怎样为其担心,为其流泪。 当然,这一次他也看到了苏沐晴对另一个人的牵肠挂肚。 如尹观所说,不是每个人都有战胜人生的勇气。 他只是好奇,如尹观这样的人物,是如何对待自己的情感。 尹观静静地看了姜望一阵。 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在一些关键的人生节点上,眼前这个人好像都在场。 真是莫名其妙的缘分。 他自问是没有朋友的,他也不是一个愿意坦露心事的人。 但也许是刚刚杀掉了赵苍、郑朝阳,也许是这儿的酒有几分醉人。 也许他也的确想说两句。 他这样说道:“我不期待他人的忠贞不渝。 我正视所有人性的弱点。 我理解不是所有人都有战胜人生的勇气。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仍然会为此失望。 我或许喜欢过她吧,在年少的时候。 但即便是有过,现在也已经结束了。 对我来说,她是我的表妹,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人。我现在只想好好地培养她,让她认清楚生活的真相,让她拥有独自面对人生的力量,然后给她自由。” 说完了这些,尹观便将酒杯倒扣,也不管姜望如何想,敲了敲桌子:“好了,该聊的不该聊的咱们都已经聊过了。姜侯爷,你该去你的草原了。“ 姜望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其实我也不是很急。” “我挺急的。”尹观看着他道:“地狱无门一天很多单生意。“ 姜望只好遗憾地作别。 与姜望分开后,尹观也径直离开了这座酒楼,绕了很大一圈,出现在另外一个小国。 在一座人烟稀少的小城,地狱无门在此设有专门的外事驻地。 时至今日,在黑暗世界里,地狱无门早已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十殿阎罗凶名赫赫,但组织自是不止十殿间罗,还有越来越庞大的外事组织作为补充。事实上很多生意,下面的判官鬼卒就可以处理。 来到一处隐秘的房间外,仵官王正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手指—一一根根拆下来,又一根根装上去。 此时的他,又用回了外楼境的肉身。唯独不变的,还是那种木偶般的滞涩感。 就算是尹观,其实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外楼境还是神临境,不知他是男是女,不知他哪一具身体是本躯又或者早就不存在本躯了。 但毫无疑问,他是能发挥神临境的战力的。 “情况怎么样了?”尹观问。 “差不多。”午官王随口道:“老大,伤得那么重,治起来太不划算。“ 尹观平静地看着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把他炼了?我给过你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官王本能地坐直了,手指也不玩了:“我就那么一说。” 他又不傻。 秦广王现在既然敢放他跟受伤的平等王单独相处,肯定已经有办法让他跑不了。这一次去佑国,虽然秦广王并未完全展露实力,但从其人对郑朝阳的压制,也足能窥见只鳞半爪。 他完全没有对抗的把握。至少现在还没有。 “我不会要求你们相亲相爱。但是他参与了行动,付出了努力,完成了任务,他就一定要有所收获, 这是地狱无门最大的规矩。”尹观语气平淡:“即使是玩笑话,也不要再让我提醒你第二次。” “嗬嗬。”仵官王企图傻笑。但笑起来阴森非常,更像是在挑衅。 于是闭嘴。 尹观径自走入了里间,平等王静静地躺在…一副棺材里还用粘稠的血水泡着。 虽然清楚这血水有弥补气血、蕴养肉身的作用,但眼前这一幕情景,也让尹观怎么都无法觉得,官王之前是“就那么一说”。 他伸指按了按,确认平等王的面具未被摘下来过,也便什么都没有说,在旁边坐了下来。 楚江王带着苏沐晴,仍在另一处隐秘地方等他,但他现在不想去见。 倒是又想到某位大齐侯爷。 躺在棺中的这位在佑国杀帝屠龙,窃国势对敌。其人所掠夺的国势之力,便是此行的酬劳。 非皇室嫡脉,不可能如此操纵帝气。 再加上那大日金焰,地狱无门这位平等王的身份,对姜某人来说几已是摆明。 但那家伙好像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本打算从中说和,最后却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封侯之后,是有几分城府了…他莫名其妙地想着。 他很少这么莫名其妙。 第三十四章 离罢春车向镜湖 姜望曾经两次经行草原,但两次都未走进至高王庭。 人在赶路的时候,总会错过风景。 如今放眼望去,绵延的屋帐如云海,灿烂的宝光似金霞。 这座黄金般的城市,像是一种梦想的具现,如此的辉煌灿烂。代表着财富与权势,把握着名望与威严,是一切荣光所汇聚的地方。 在这座伟大的城市之外,姜望想起了旧事,随口对宇文铎说道:“上回我来这里,还遇到了一个你家的亲戚呢!那时候他告诉我汝成在离原城,我就没有进王庭。” “我家的亲戚?”宇文铎问道:“没有得罪侯爷吧?若是有不开眼的事,您跟我讲,我即刻拿来问罪。” 这话却是显得他在宇文家内部很有底气的样子。 宇文氏乃牧国名门,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几個家族之一。 赵汝成有这样有分量的朋友,自然是好事。 姜望笑了笑:“倒是不曾,那人很有礼貌的。只是和我开了个小玩笑。” “我家跟礼貌沾边的人倒是不多。”宇文铎哈哈一笑,问道:“那人长什么样?” 姜望略想了想,描述道:“长相很大气,眉眼分明,端正英朗。与你一般高大,比你瘦一些。瞧装扮,应是王帐骑兵。那会我打算进王庭见汝成,他巡骑在外,查验我的身份。” 离原城战线持续期间,在王庭外巡骑的王帐骑兵,同时还要满足姜望所说的外貌条件,还“很有礼貌”…… 宇文铎想了很有一阵,怎么也想不出相匹配的人来。 “宇文家太大了,一时还真不知是谁。能够查验武安侯,也算是不凡的经历。”宇文铎哈哈一笑:“兴许这回还能见到。” 宇文铎自己在苍图神骑,宇文家还有许多人在王帐骑兵里,至少是多到宇文铎不能直接排除或者锁定某个人。 苍图神骑属于神殿,王帐骑兵拱卫王庭。 作为赫赫有名的真血家族,宇文氏内部且是如此不分明。牧国神权与王权的交错,由此可见一斑。 姜侯爷秉持多听多看的原则,与宇文铎谈笑风生。 牧国接待外国使臣的地方,名为“敏合庙”,又名“会贤馆”。 以神庙为外交之所,大概也能说明苍图神对这个草原帝国的影响。 会贤馆的意思自不必说,本就是后来附注的一种解释。 而“敏合”这个词也很特殊,在草原语里,意即“暮色四合之时”,有迎接贵客之意。 与此同时,姜望更是知道。在牧国的历史上,有一个名为“敏哈尔”的传奇人物,是历史上唯一一个成功在中域传道的神使。 据《牧略》记载,在敏哈尔传教巅峰之时,其人行于中域,所到之处——“金砖铺地,锦绣妆牛,以迎神使。” 又有记载说:“有信众三万余,奉神不绝香火。虔信千人,随行游钵。” 草原上信众以亿万计,三万余信徒,从数量上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可是当它出现在道门三脉的基本盘里,就具备了伟大的意义。 其人可以视为苍图神殿对外传教最成功的典范。 敏合庙最早建成,就是为了迎接他归家。 可是他并没能回到草原。 “暮色四合之时,人未归家。” 后来牧国将敏合庙作为迎接外国使节的场所,直至如今。真要说起来,不免也有一些宗教意味在里面。 主持敏合庙的,是神殿金冕祭司涂扈。其人的不凡之处,从这个姓氏便可略知一二。 涂氏是不输于宇文氏的名门,金冕祭祀是仅在神冕之下的神殿高层。 既有真血部族的支持,又有神殿里的尊贵地位。于神权、于王权、于部族,都有不俗的影响力,是草原上毋庸置疑的大人物。 敏合庙的重要地位,亦由此人体现。 宇文铎引着车队到达敏合庙之后,他也亲自出来迎接,可见今时之武安侯的分量。当然,双方的交流仅止于国家礼节,并无更亲近的接触。 王权与神权在斗争中合作,在合作中斗争,是这片草原上恒久的主题。 鼻高眸深、长相英俊的涂扈,身份立场天然具备一种复杂性,他也有一种谨慎节制的气质,是那种看起来就不会出错的人。一言一行,都在尺度之内。 姜望这边将出行前礼部官员准备的礼物送出去,刚刚在敏合庙童子的引领下落脚,宇文铎便兴致勃勃地过来邀请,说要带大齐武安侯见识草原风光。 便是看在汝成的份上,也是不好拂他面子的,姜望也就暂停了对目仙人的探究。 顺便带上羡慕得眼睛都绿了的乔林,三人自去潇洒。 出了庄严肃穆的敏合庙,宇文铎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起来。 “咱们牧国虽不见秦楼楚馆,未如齐国水榭、景国云台,却也别有妙象!”辫发颤动间,他一脸骄傲:“侯爷可知神恩车?” 不待姜望接话,他自己已经陶醉了起来:“妙龄男女,自沐神恩,心怀悲悯,尊奉本欲,肉身布施,德泽天下……美哉斯言,妙不可说!” 这都哪里来的词? 姜望表情古怪。宇文铎说带他去见识草原风光,他还以为是临淄七景之类的地方,没想到是要带他去见识这个…… 神恩车这么有名,勤读史书如他,自是知道的。 名头很大,其实就是牛车。唔,带车厢的那种。 最早是为了部族的繁衍而诞生。 历史上草原的环境相当恶劣,万万不似今日这般灿烂美好。 因为与无尽荒漠为邻的关系,饱受魔气死气侵袭,境内灾祸不断。姜望曾经在草原所遇到的白毛风,相较于灰暗时期的那些灾厄,简直不值一提。 那时候迁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各部族之间少有交流。自然的灾厄就是关锁,很多部族困锁着困锁着,也就消亡了。 彼时的草原共主就想了个法子,以牛车装载适龄男女,派专人保护,送往各大部族巡游,寻合适的对象匹配……一夜春风后便离开。 那时候这车又名“春车”,取其生生不息之意,渐而成了一种传统。 后来苍图神教兴起,传教神使借用这个传统,并将之发扬光大,用以笼络信民。 因为春车上的妙龄男女,都是神的信徒,沐浴神光,能够放大愉悦,比之什么青楼妓馆,不知高到哪里去。又不用花钱,只需付出信仰。所经之处,往往排起长龙…… 后来它的名字,就变成了“神恩车”,意为苍图神对信民的恩泽。 与佛门菩萨肉身布施故事,倒是颇有相类。 宇文铎又神神秘秘地道:“咱们要去,可不是那种普通的神恩车,而是停驻在至高王庭里神恩庙。并不对外开放,里间都是货真价实的神华女子!即便是我,想弄到名额也是费了很大的劲。” “我也听说,我也听说过!”乔林兴奋不已:“据说那些神华女子,个个晶莹剔透,欺霜赛雪,风情无限呢!”回头瞧见姜望的表情,立即严肃地道:“侯爷一定要去批判一下!” 姜望摆摆手,对宇文铎道:“宇文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还是算了吧,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他不需要被布施,更不需要这种形式的“被布施”,尤其不愿意被人用这种方式传教。 草原真是个危险的地方…… 宇文铎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会被拒绝。 但凡对草原有些了解的,都应该知道神恩庙的名额是多么大的诚意。 但凡知晓神恩庙,怎会不想去见识? “可能我没有说清楚。”他顿了顿,瞧着姜望的脸色,小声说道:“神恩庙里,也有神华男子……” 乔林立即眼观鼻鼻观心,耳朵竖老高。 姜望不得不认真一点地说道:“其实我更希望宇文兄能带我去看看草原的风景……真正的风景。比如天之镜,不知现在方不方便?” 宇文铎豪爽一笑:“侯爷想赏景,自然方便!” 其实这时候的天之镜,正在休渔期,是不允许牧民靠近的。但以宇文铎的身份,特例安排一下,自也不是什么问题。 当下便转道出城,三人并马,往大名鼎鼎的神镜湖而去。 作为草原上最大的湖泊,它像一面镜子,镶嵌在无垠的草原。它是东部草原的中心,是草原人的母亲湖,哺育了太多生命。 它像是一块冻琥珀,像是截取的一段天空。那么晶莹、澄澈,又静好。 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它的美丽。 能够描述一二的,只有站在那黛青色的湖水前,那“静水悠悠在心头”的感受。 这里有一种宁和的氛围。 牛、羊、马、鼹鼠,甚至狮虎、狼、马群,都在这里慢悠悠地饮水,彼此相安无事。 在那烟波浩渺的湖水中,偶见几尾红鱼,几只绿龟,一群水鸟。 牛的声音,马的声音,水波微漾的声音,振翅的声音,就是最美的乐章。 姜望静静地站在湖边,看了很久,也听了很久。 厄耳德弥,就在天之镜下。 “心愿已了。”姜望笑道。 “我小时候也常来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坐在湖边。”站在姜望旁边的宇文铎道:“看着它,心里会变得很安宁。再不好受的事情,也就那般过去了。” 在这天之镜前,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很轻,完全有别于平时粗豪的一面。 说起来姜望知晓,赵汝成是在边荒屠魔的时候,认识的宇文铎。而这样一个牧国名门的真血子弟,会出现在边荒那种地方,本身就有很多故事可讲。 当然,谁身上又没有故事呢? 看看旁边的乔林,多么伤心,多么沮丧。他也一定想起了他的心事吧? “其它国家的使节,大概都是什么时候到?”姜望随口问道。 作为最先抵达草原的霸国使臣,他其实更想问,牧国这一次有没有邀请景国观礼。景国如果来的是淳于归,那就算了,若是其他人……出行前齐天子可是放了话的,该切磋的时候一定要切磋。 但有伤口撒盐的嫌疑,想想不太方便问出口。 宇文铎自己却是无甚顾忌,兴致勃勃地说道:“就这几天吧,国书都已是先收到了的。” “都有哪些人?”姜望很有兴趣地问。 “景国使臣是陈算,楚国来的是斗昭,荆国使臣是慕容龙且,秦国使臣是黄不东……”宇文铎扳起手指一个个数:“对了,雪国的冬皇也会亲自过来!”姜望挑了挑眉头。 荆国、秦国来的都是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参赛选手,这且不去说。斗昭那边是早有约定,也可先搁置……这个陈算很自信啊! 说起来当初在星月原的交手,他倚仗观衍大师所赠之星力,一举横扫,的确有些胜之不武,陈算不服气也是很可以理解的。姜望完全可以承认,若只凭自身实力,那时候他还不是陈算的对手。 可今夕何夕? 星月原之战,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 “冬皇大人竟会亲至?”乔林惊讶地搭腔:“与荆国西扩战争有關么?” 他本不是个不懂事的人,輕易不会在武安侯与牧国人的对谈中开口。 但雪国新晋真君,号为冬皇的强者,亲自来牧国观礼,这本就是一个强烈的信號。 作为一个合格的使节,武安侯当然会为此有所思虑。 但毕竟是在人家牧国人的地盘上,以武安侯的身份,有些话不方便开口,有些问题不适合问。 那么这个时候,他乔林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 武安侯不方便问的问题,他乔林勇于承担,勇敢开口。这样,牧国人回答最好,若是不回答,武安侯也不会尴尬。 “这我就不知道。”宇文铎打了个哈哈:“大家都是来观礼而已,其实也不必想那么多。” 宇文铎这话在解释的同时,好像有意有所指。甚至说直接就是暗示了——别国都想得很多,你们齐国不想着争取一点什么吗? 但姜望全无反应。 他只是很好奇……乔林这厮刚才还一脸的哀伤遗憾,现在表情变得这么骄傲是怎么回事? 唔,陈算的天机神通相当不俗,开花之后更当莫测。若是对上了,应该化繁为简,不能让战斗走入复杂的局势…… “武安侯对冬皇也很好奇么?”看着若有所思的姜望,宇文铎很贴心地道:“到时候如有什么宴席,我给你安排到合适的位置。” 姜望摆摆手:“實力远不在一个层面,凑得再近也无意义。” 他顺着湖岸走,边走边闲聊道:“说起雪国,我有个聪明绝顶的朋友,之前去了雪国游历。很久没联系,倒不知他现在如何……” 扑通。 涟漪几圈,余音一缕。 一只水鸟,扎进了水中。 第三十五章 随遇而躺 水纹漾开。 一个额头奇高的男子,从碎冰堆雪的冻湖里钻了出来。 其时寒风如刀,天穹飞霜。举目四望,是起伏不定的雪岭,如长河波涌,似白龙卧山。 此等美景,真让人有吟诗的冲动—— 如果不是钻出湖面的这个人,一直在打喷嚏的话。 “哈~啾!” 一个喷嚏打出来,面前瞬间腾起一团白气。 大齐武安侯口中聪明绝顶的朋友,忍不住叉了叉腰,顾盼自雄:“照师姐又在想——” “哈啾哈啾哈啾!” “看来照师姐想我想得很厉害——” “哈啾哈啾哈啾哈啾哈啾!” 算了。 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许高额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赶紧把身上积的湖水处理干净。 再晚一会儿,就该结冰了。 这鬼地方!又压神通,又抑道术。 风刀霜剑却格外酷冷。 堂堂神通外楼,都被冻出了伤风! 谁曾设想,与照师姐的浪漫旅程,竟然在洁白无瑕的雪国,遭遇迎头痛击。 他们意外卷入了冬皇成道之争,一桩又一桩的麻烦事接踵而至,搅得他焦头烂额,根本无心恋爱——好吧,准确地说,是照师姐无心恋爱。他总归什么境地里都能爱一下的。 本来他一个,照师姐一个,子舒一个,三个人快乐地游历天下。他与照师姐是男才女貌,你侬我侬,感情一天好过一天,还有“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子舒在一旁很努力地敲边鼓……大事可期! 照师姐早就能够成就神临,只不过是一直在抉择道途,所以才颇多蹉跎。这一次游历天下,行至雪国,已是下定了决心,就要确立道途,一举神临的。 他都做好了准备,要在照师姐神临之日,为其举行盛大的庆典,写下动人的诗篇……然后求亲。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地推进。 可恨那冬皇,蛊惑人心。 照师姐竟然为其所惑,决心要走出一条全新的道途,全不顾之前的诸多选择,非要杂糅百家,自开渊流! 这倒也罢了。 说什么“吾道不成,无心私情”? 所谓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你不先成家,怎么立业? 可惜他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照师姐也不为所动。甚至被那冬皇影响,举止变得粗鲁起来,想要动手揍他…… 他许象干何等样人? 名门嫡传,天之骄子,才华横溢,号称“神秀才子”是也……焉能受此冷落? 当然选择等她! 在这么冷的雪国,偶尔被冷落一下,也是很合理的。 但话虽如此,细数时间,也难免时有悲怆。 在这天碑雪岭呆了几许时日,哪天才能够功成离开? 想他们三人,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就来了雪国,现在都道历三九二一年了。赶马山双骄里,与与他平分秋色的另一骄,都彼其娘之的封侯了! 他还在这个破地方明珠蒙尘、宝剑藏锋。 多么可惜。 世间无他许象干,该有多么寂寞? 又打了个喷嚏。 许象干不敢再耽误时间,拎着刚刚捉住的一尾银秋鱼,急匆匆往回赶。 此鱼灵性天成,宝蕴神藏,食之能助人悟道。但离水即死,处理得若是不及时,肉便不鲜……照师姐该吃得不香了。 茫茫雪地里,年轻书生的身形,深一脚浅一脚地远了。一根细绳穿过鱼唇,漂亮的银秋鱼,流动着银光。 早已无神的鱼目,也随着这个书生的跋涉,一晃又一晃。 …… …… 这双颓然的死鱼眼,掩在乱糟糟的碎发里,再配上唏嘘的胡茬,没有表情的表情……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白玉瑕的梦魇。 他白玉瑕乃越国白氏子弟,从来骄傲自矜,严于律己。人品道德能力,皆以严求。言行举止,从不允许自己失分。 当初在观河台上,那么重要的黄河之会正赛名额,轻飘飘地给了他,他都不肯摊手去接,非得要自己浴血多争一场,只求一个堂堂正正。 他也有骄傲的理由。 身出名门,天资卓异,自来勤修未辍。三岁学剑,十岁演法,十六岁时,已经称名天骄,远近知闻。放眼全国,在同辈之中,也只是比之革蜚稍有不如。但革蜚比他要年长三岁,这种程度的差距,是可以被时间跨越的。 当然,在天骄云集的黄河之会结束后,见过了李一、姜望那样的人物,他不敢再言无瑕。 归来曾与人言,自己是井底之蛙,如今方见天地之大。 他倒也未失心气。 自言虽只是白蛙一只,如今既然跳出井来,总该跳得更高一些才是。既然见到了那么璀璨的风景,总该也往更远处走一走才是。 但是,又要说但是。 对自我的严格要求,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可糟糕的地方在于——自己已经不能够满足自己的严格。 那是完美主义的噩梦。苛求自己的人,会把自己给逼死。 诗人写不出理想的诗句,文人作不出符合预期的文章,而后三尺白绫、水中求月者,历史上屡见不鲜。 于白玉瑕而言,首先最残酷的一件事情在于—— 他与革蜚的差距被拉开了,且被拉得越来越远。 他曾经那么自信,笃定自己能够超过革蜚。甚至于对时间都有预期,便是在神临境这个层次中。 但从山海境回来之后,革蜚仿佛脱胎换骨……本就是承继革氏希望的天骄,竟然百尺竿头还能更进一步。 对于神通道术,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甚至把握道途,甚至于以恐怖的速度拔高修为,最近都要开始冲击神临。 他追得很辛苦! 却逐渐连对方的背影也看不到。 革蜚是革氏嫡传,他亦是白氏之后。 革蜚师承名相高政,他白玉瑕求道暮鼓书院,先生也是真人,虽不如高政,教他却也绰绰有余。 他差在哪里? 方方面面都不输,只能是差在他自己! 列国天骄争辉,他不如人。如今仅在越国一国之内,他也被远远地甩开了。 人们论及革蜚,再不以他白玉瑕并称。 他长期处于一种“不愿意接受、却只能让自己习惯”的状态中,而在这个时候,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修边幅的、死鱼眼的男人,登上门来。 言曰挑战,要求闭门,说是不欲扬名,只为验证同境极限。 说是一路西来,未逢一败。 他亦有心与别处的强者试手,尝试着寻回一些自信——万一只是革蜚突然开窍,而非他白玉瑕太过愚鲁呢? 然后他就输了。 惨败。 已经被时代淘汰的古飞剑之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无名之辈。 干脆利落地击败了他。 “胜败乃兵家常事。” 他尝试这么宽慰自己。 可你白玉瑕又不是兵家。 很多次想要凝神修炼,却总是想到那一战,那一张唏嘘的脸,那一对无神的眼睛——那么颓废的一个人,是怎么爆发出那么恐怖的杀力的? 在超凡世界里,人到底应该坚守什么?坚持什么?是什么让一个人变得强大? 读过很多书,懂得很多道理,但不知道怎么走下去。 家族责任,身兼的官职,人脉的维护,应该读的书,应该练的术……如此诸般种种,他索性什么也不管。 在一个平常的午后,披一件月色窄袖长袍,什么交代也没有,就此离开了家门。 找了很久,终于又找到了这人——其人试剑天下,一路直行,已经到了梁国境内,甚至于梁都汴城都已是不远。 “我说,你总跟着我做什么?”死鱼眼问。 尽管已经表达过很多次,鬓角都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白玉瑕,还是认认真真地说道:“咱们再打一场。” “不打行不行?” “不行。” 死鱼眼转身就走,刚才那两个问题,好像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以至于他走路的时候,都恹恹的没精神。 白玉瑕不是没有试过强行挑起战斗,比如突然刺他一剑。 但这厮根本不闪不避,总是一副有种你就杀了我的样子,甚至会突然停下来找个地方晒太阳睡午觉。 他发现自己甚至是被当做卫兵来用,因为这厮睡得实在是太放松。 复盘先前在越国境内的那一战,有太多不尽人意的地方。因为被革蜚压制出了阴影,精神状态并非巅峰,未能完美发挥自己…… 说是给自己找理由也好,说是无法面对失败也罢,白玉瑕真的很想再打一场。 但这人怎么都不同意了。 伱挑战我,我应了。我挑战你,你不理?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白玉瑕紧跟其后、亦步亦趋:“请接受我的挑战。” 死鱼眼头都懒得摇,只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看了一下天色,便转道往林中去了。 白玉瑕知道,他又要找地方睡觉。 虽然这时候正是黄昏,夕阳犹有几分余烈,没有几个人会在这时候入睡。但死鱼眼是绝不会辛苦自己多赶一点路的。 跟了这么些天,白玉瑕对这厮的风格,也算是有些熟悉了。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若是给他一块木板,一条河,他能直接漂到汴城去。 果不其然。 随意地绕了几绕,死鱼眼就找到了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飞身上去,躺在了横叉上,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别看这厮这般漫不经心,你若真的仔细观察,会发现附近没有哪个树杈比这处更合适、更舒服。 白玉瑕飞身飘在空中,静静地看着他的睡容。 未几。 胡子拉碴的男人,忍不住睁开死鱼眼:“这位兄台,要不然你也休息一下?” 白玉瑕执着地道:“你总要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跟我打?” “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放过我?” “怎么说都不行,必须要答应我再打一场。”白玉瑕很严谨:“但是我希望你实话实说。” 死鱼眼又闭上了死鱼眼。 白玉瑕也不做别的事情,就双手抱怀,悬立在旁边盯着。 死鱼眼深吸一口气:“什么爱好啊?你们怎么都喜欢盯着睡觉的人?”“我们?”白玉瑕不解。 死鱼眼很是心累的样子,仍然保持着睡觉的姿态,只恹恹地道:“麻烦。” “什么?”白玉瑕更迷惑了。 死鱼眼道:“你不是问我真正的原因么?原因就是这个。麻烦。” “……你去越国挑战我的时候,怎么不嫌麻烦?”白玉瑕有些生气:“而且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是要去挑战黄肃吧?你怎么不嫌麻烦?” 死鱼眼有气无力地道:“赢一次就够了……”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直至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却是就这么睡熟了。 白玉瑕默默地盯了一阵,只好去旁边打坐。实在没想到这厮能这么快就习惯被注视——还真是抵抗不了就享受啊。说起来他还真羡慕这份随遇而躺本事。 …… “向前。向前?向前!” 那声音熟悉而又遥远。 不曾模糊,永远深刻。 “……又来?”向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醒了过来。 此时夜色已深。 明月高悬。 月光穿过林隙,落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 真是麻烦的旧梦。他恹恹地想。 还未从那种怅然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忽而微风轻动。 那个肤色白得有些耀眼的年轻男子,又悬在了旁边。 很认真地看过来,不知第几次重复:“请接受我的挑战。” 这种“奋斗人”,向前见得多了,清楚地知道,赢他一次两次根本没有用。这种人只会不断地找出自己的问题、不断地修正、不断地进步,然后不断地挑战。 他才不会上当。 于是又闭上了眼睛。 “你躺着也是躺着,为什么不起来跟我打一场呢?”白玉瑕很不理解:“我虽然输给了你,但总归也能给你补充一点战斗经验吧?哪怕只是当成你挑战黄肃之前的热身,你也不吃亏,何乐而不为呢?” “我躺着也是躺着,那我为什么不躺着呢?”向前反问。 “这……”白玉瑕一时无言以对。 向前又叹了一口气,他总是接二连三地叹气。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永远不会被改变,永远不会放弃,永远努力。这种人叫姜望。还有一种人,永远不愿意努力,永远想放弃,随便这个乌烟瘴气的世界怎么改变,这种人叫向前。” “你喜欢挑战的话,应该去找前者,他一天揍你八百遍都不带重样的,甚至可以在你身上试验他所有的道术构想,他的创意无穷,热情无尽。你来找我,我只能说,恕不奉陪。咱们只有打一次架的缘分。” “你知道一个压根不爱努力的人,被责任或者承诺什么之类的鬼东西逼得要努力,会有多累吗?”“练剑已经消耗了我的全部心力,我已经没有精力去应付别的事情了。” “包括你的心情。” 向前最后咕哝了一句,侧了个身,又复睡去了。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十六章 寻常事耳 白玉瑕当然不会去找姜望。 拿什么找姜望? 人家青史第一内府的战绩,还明晃晃地挂在那里。 现世所有内府境修士,还没谁能越了过去。 现在都已经冲上神临,以军功封侯,从“年轻天骄”的圈子里跳出去,跟所有年龄段的强者竞争了。 你一个甚至拿不下“越国年轻一辈最强天骄”名头的白玉瑕,有什么资格登门挑战? 但向前居然认识姜望,甚至还很熟悉的样子。 如此一来,同境败给这个人,好像也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跟姜望混得这么熟,强一点也是很合理的。 白玉瑕想了想,也找了个树杈,心安理得地躺了下来。他还没有意识到,在认识向前之前,他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绝不会承认自己“输得合理”。 但一切就这么潜移默化地发生了。 “奋斗人”和“躺尸人”同行,好比二虎相争,总有一方会被影响。就不知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但是在这样的时刻,就这样躺着,什么也不想。 漏夜的星与月,晚风送虫鸣。 真别说,真挺快乐。 ······ “生何欢,死何悲。忆何多,情何薄。聚散离合,及时行乐~”歌女的声音在婉转。 琵琶动,古筝起。 舞女云袖飞扬,窈窕身影映在屏风上。 宇文铎规规矩矩地坐着,慢慢说道:“武安侯好像没有深化同盟的意思。 赫连云云瞧着台上的舞蹈,随口道:“这些事本也用不着他谈,不要做无谓的试探了。好好陪他玩耍便是,这总是你擅长的?” 宇文铎苦着脸道:“我真没有带汝成曳赅去玩过什么……我从边荒回来也没多久!” 赫连云云却并不回应,只欣赏着台上歌舞,由衷赞道:‘楚女纤柔,楚歌婉转,孤甚爱!” 宇文铎十分肉痛,但还是道:“殿下既然喜欢,便请进宫去。” 这一班歌女舞女,乃是他花大价钱从楚地迁来,私心爱极,等闲不会请出来表演。也就是今日云殿下来这“鸣鸾演楼”,他才召出来献个宝。但云殿下说了喜欢,他难道能说“您常来?’ “孤虽爱之,但靡靡之音,难免消磨壮志……”赫连云云摆摆手:“送给武安侯吧,让他带回齐国。” “啊?”宇文铎愕然抬头。 赫连云云却已经起身离席。 什么鬼靡靡之音消磨壮志,人家武安侯的壮志就不怕被消磨了? 宇文铎左听右听,分明只从语音罅隙里听出这样一句——“孤亦怜之,况汝成乎?” 可我宇文铎,又有什么错? 此时再听这演室里的婉转歌声,哀哀怨怨,幽幽咽咽,只觉得分外合乎心境,叫人感伤。 “演楼”是牧国各地都有的建筑,长期以来,专用于表演草原传统的“兽面戏”,是牧民忙碌一天后,最爱的消遣。 一壶马奶酒,一盆羊肉,一场兽面戏,日子赛过神仙。对于很多牧民来说,可以不搭屋帐,不筑马栏,不能不建演楼。 这“兽面戏”是以兽喻人之戏,表演者皆覆兽面,绘以斑斓五彩,讲究的是边舞边唱,歌谣与故事并重。发展到今天,已经有三万多部剧目,从创世神话到儿女情长,剧情丰富多彩。 草原一统之后,随着牧国贵族眼界的开阔,尤其是年轻人多有列国周游的经历,且相对更好享受,也便引入了许多他国的娱乐方式。 演楼渐也就不局限于表演兽面戏了。 如宇文铎这班精擅楚地乐章的歌舞伎,便是其一,甚至是 这王庭里数一数二的一班。 他哪次叫出来表演,台下不是坐得坑满谷满? 叫多少真血子弟眼馋! 没想到今日竟是最后一次欣赏…… “我送送殿下。”宇文铎强忍悲痛,起身恭送云云公主。打碎牙齿和血吞,汝成误我! 一行人走出演室外,却是刚好遇到另一行人——大牧皇子赫连昭图。 鸣鸾演楼作为雄鹰之城里最富盛名的演楼,从来是达官贵人云集。但像今日皇子皇女都在场的,倒是少见。 牧国不比别家,没有那么多皇嗣。 当今女帝,唯有一子一女,子曰“昭图”,女曰“云云”。 皇储之位悬而未决,却也只会在这两位殿下之间产生。其余宗室子弟,都不存在半点机会。 像是这一次的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仪式,便是赫连云云主持大礼。赫连昭图则在早前去了穹庐山,办另一件大事。女帝给予他们同样的表现机会,并不偏颇于谁。 但实事求是地说……这些年来,赫连昭图是占据明显优势的。 哪怕宇文铎站位已经站得很明确,也不得不承认,赫连昭图此人,雄姿英发,大气磅礴,有明君之相。 若是现在就要决出皇储,云殿下胜算不足两成。 当然,未到最后一刻,一切就都还有变数。 云殿下有他宇文铎,好比秦帝有王西诩,那是如虎添翼,大业可期。再加一个赵汝成,那是草原姜梦熊,何愁不能后来居上? 此次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仪式,就是对云殿下的一次考验。既要保证典礼的顺利、风光,又要看她与各国使节接触的表现,对国际关系的把握……截止到目前,云殿下都做得非常好。 “云云,怎么走得这样急?” 兄妹相遇,先开口的是赫连昭图。 这位皇子长得端正英朗,很见雄阔,自有一种天生的贵气威严,对自家皇妹说话,语气却是极温柔。 “歌舞已毕,久留何必?”赫连云云看了看赫连昭图旁边,长得像小老头一样的黄不东,含笑道:“黄先生对兽面戏感兴趣?” 任谁看黄不东这风烛残年的样子,都很难相信他才刚过三千岁。 据说前年参加黄河之会的时候,余徙真君还专门验了他的年龄,可见生有一张多么具备欺骗性的脸。 他说话也是不太有气力的样子,态度倒是并不坏,先行一礼,才道:“牧国乃天下强国,有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明。黄某持节出使,虽是公事,私心却也对草原风光向往已久,免不得就想多看看。’ 赫连云云先是吩咐左右:“去把我那一班鸳华伶请过来,叫他们用心准备,等会为黄先生表演。 侍卫当即应命去了。 她这才继续对黄不东道:“未解先生心事,倒是云云招待不周了……但有我皇兄作陪,想来也能让先生满意。这鸳华伶戏班,是王庭里最好的戏班,先生想看什么、想听什么,只管随意。惟愿我大牧和睦天下之心,能为贵国 知。” 主持此次大礼的人,是她赫连云云。但黄不东作为秦国使节,却是与赫连昭图一起来看兽面戏。其中意义,耐人寻味。 但赫连云云这一番话,不见半点介怀,大气体面,颇显王者之风。 “自然。”黄不东笑道:“黄某既见昭图殿下,皇胄天生,又见云云殿下,大气灵秀。此来草原,诸般顺意,真是如沐春风。’ 赫连昭图并不打扰他们交流,直到此刻才笑道:“那黄先生可要多留几天,草原可不止有春风。’ “还有春车。”宇文铎冷不丁接话道。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这话茬接得尴尬。 赫连云云瞪了他一眼,转对赫连昭图道:“我最近就在王庭忙这些事,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来消遣。倒是皇兄,怎么这么快就从穹庐山回来了?” 赫连昭图笑了笑,用赫连云云之前的话回道:“歌舞已毕,久留何必? 两拨人又说了几句,便笑吟吟地各自错开。 出得鸣鸾演楼,赫连云云不轻不重地点了宇文铎一句:“脑子里想不到别的了? 宇文铎闷声道:“那老小子话里带刺,不是个好人。”黄不东说赫连昭图,是“皇胄天生”,说赫连云云,则是“大气灵秀”。大气灵秀当然是好词,是适合形容大家闺秀的好词,但不适合形容争龙皇嗣。那厮就差说赫连云云应该闭门绣花,闺中待嫁了,宇文铎自是不忿。 赫连云云却只是淡声道:“人家只是长得老,并不是真的老……回吧。” 就此钻进了轿子里。 她当然知道黄不东何以会有如此倾向明显的态度。 但是她并不在乎。 便像她那位伟大的母亲,给她取名时所说的那样,“天下间,诸如此类云云……由他去说。 谁的评价能给她赫连云云定性? 目送云殿下的轿子离开,宇文铎眉眼一齐垂了下来。 已经在发愁怎么把那一班歌女送出去,怎么才能让姜望接受。尽管肉痛,他也断没有引导姜望拒绝的意思。云殿下既然开口要他送人,那他就一定要送出去才行。 但姜望那家伙是个修行狂,比起汝成曳赅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来草原这么些天,就刚来的那天,被他带着去了一趟天之镜,然后就一直在敏合庙里闭门修行。 一个外交使臣,出得国境,来到异国他乡,竟然不搞外交。 与此相比,谢绝宴饮、拒绝进神恩庙的机会,也都不怎么让人惊讶了。 这样一个一心向道的人,如何才会同意接收一班歌女呢?一人搭一套秘术? 宇文铎忧心忡忡地回了鸣鸾演楼,正要去找自己的那班歌舞伎。忽见得其中一间奢华演室外,赫连昭图正跟属下吩咐着什么,守在门口的,是几个下了马的王帐骑兵。黄不 东倒是不在,想来已是进了演室。 想到鸳华伶等会还要给那个老小子表演,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要不是打不过…… 赫连昭图也看到了他,还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才转身走进演室里。 宇文铎保持了礼节,目送皇子殿下离开。但看着赫连昭图的背影,忽然就想起一段描述来—— “那人长相很大气,眉眼分明,端正英朗。与你一般高大。比你瘦一些。 …… “姜兄!姜兄!” 宇文铎兴冲冲地跑进敏合庙,满头辫发上下飞舞。 齐国使节所居的院落里,两百名天覆军士正在练刀——说起来这种出使的事情,一般到了地方之后,除了必要防卫人员,其余人等都是会轮换着去散心,见识异国风情的。这也都是惯例了。 姜望倒也并不管束他们,由得他们自由活动。 只是堂堂武安侯都苦修不辍,他们这些随行出使的,也实在不好意思惫赖。总之是在乔林的带领下,将天覆军习惯的每日一练,改成每日三练…… 他们愿意努力,姜望也不吝惜指点,常常看着看着,就上来教个几招。 在别人的地盘上打打杀杀,终归是不太好,所以他们练的是无声刀——不但自己不发出声音,也控制着刀劲,使战刀 破空时,不会有锐响。 此种刀术,杀人最凶。 “怎么了,宇文兄如此急切?”姜望的房门适时推开。宇文铎将观察的视线收拢,看向姜望,语气欢欣:“我知道你早前来王庭时,那个盘问你身份的人是谁了!’ 姜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他引进屋子里,然后才道:“是你哪位亲戚?”“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能告诉你。”宇文铎神神秘秘地道。 姜望瞥了他一眼:“看你这么神秘,那个人肯定不是宇文家的人。” “哈哈哈,你就别猜了!”宇文铎道:“你赶紧先答应我,保证不是让你吃亏的事情。 “那个人的身份不一般,不然你没有必要这么激动。那人对你、对汝成,对我都有了解,说明掌握了很厉害的情报力量。 那人应该不是真的王帐骑兵,不然你不会这么有自信,因为真在王帐骑兵里找人,肯定找不到。 他随口拿你当挡箭牌,你还不生气,说明他的地位比你只高不低。” 姜侯爷慢条斯理地分析道:“那么问题来了,你宇文铎已经是宇文氏真血子弟,整个牧国的年轻人,地位与你差不多的,能有几个?比你只高不低的呢?这个人还要在王帐骑兵里有关系,还刚好在离原城战争期间,守在至高王庭……” 他笑了笑:“我那天遇到的,不会是牧国的皇子殿下吧?” 宇文铎惊呆了。 仅从他一个神秘的语气,就能推断出这么多? 这与他对大齐武安侯的认知严重不符! 说好的大家一起做莽夫,怎么你偷偷的变聪明了? 面对宇文铎的沉默。 姜望只是端起一碗酥茶,云淡风轻地道:“看来我猜对了。” 此寻常事耳,足下勿惊。 智者风范尽显。 “侯爷!”乔林这个时候刚好走到门口,大声表功:“牧国皇子送的马,属下已经亲手刷干净了!您现在要出去溜一圈吗? 。 第三十七章 不知郎心 姜望瞪了极不懂事的乔林一眼,挥了挥手,示意他快滚。积极做事却没得到褒奖的乔将军,很是委屈地离开了。这伴侯如伴猴啊,喜怒也太无常了。 “哈!”房间里,姜望有些尴尬地看着宇文铎:“巧了不是?” 宇文铎皮笑肉不笑:“是挺巧的……昭图殿下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今天上午,同我说了一阵话,还送了我一匹马。”姜望干笑道:“我这才知道,上回是他在跟我开玩笑呢。” 宇文铎一脸受伤的表情:“你怎么这样啊?” “怎样?” “你当面跟我称兄道弟,私下里却,私下里····” “哎等等,不要说得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姜望拦道:“我作为一个使节,与贵国皇子有所交流,也是很合理的事情吧?”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以为以宇文兄的情报能力,必不用多言。” “这不是能力不能力的问题,这是态度问题,是亲疏远近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对我坦诚的问题! “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和昭图皇子有矛盾?” 宇文铎幽幽地道:“侯爷,你来草原时,是我亲自去迎接的你。” 姜望道:“下次你来齐国,我也迎你。” 宇文铎道:“我还带你去了天之镜。” 姜望道:“感谢你。” 宇文铎道:“我还帮你弄到了去神恩庙的机会。” 姜望道:“我没去。” “我跟汝成是曳赅!”宇文铎咬牙道。 “咳。”姜望把茶碗放下:“你之前说,希望我答应你什么事?” 宇文铎闷了一会,道:“我要送礼给你。” “什么礼要这般波折?” “人。” 姜望打量了他一阵:“我的封地很小,恐怕没有宇文兄发挥的空间……” 宇文铎也懒得说其它的了,索性喊了一声:“带进来!”一会儿工夫,一群衣着华丽莺莺燕燕,就走进院子里来。正在练刀的天覆军将士们,都看得呆。 计有九人,个个貌美如花,身姿婀娜。她们摇曳着身姿,一个接一个地走进房间里,霎时间满室浮香。 一齐站在姜望身前,齐刷刷地行礼,远近山峦起伏,莺声啼作一片:“见过侯爷!” 姜望看向宇文铎:“这是?” 宇文铎十分不舍地道:“这些可是我废了很大心血,从楚地迁来的宝贝,个个能歌善舞,极显楚地风情。听说侯爷尚无家眷,为免府中冷清,故以此些美人相赠,还望侯爷善待啊。 人情往来有时候不可避免,姜侯爷如今俸禄高,府里养几个人倒也养得起。 只是,从神恩庙到歌舞伎,这个宇文铎一套一套的,怎么感觉汝成留在牧国迟早要变坏呢? 他有些头疼:“我是说··…··…为什么突然送这样的礼物?”宇文铎本来想了许多说辞,但想了想,最后只是道:“其实呢,是云殿下关心侯爷的起居,才让我送人过来。姜望只听到“云殿下”三个字,就已经释怀。 云云那么好的女子,能有什么坏心思? “哦,这样。”他灿烂一笑:“那我却之不恭了。”又对面前这排女子道:“希望在齐国你们能住得习惯。”九位美人当然个个积极表态,或娇或嗔,或笑或媚,直瞧得宇文铎越发心酸。 姜望摆摆手,让卫兵把这些美人带下去安置,敏合庙里分配的地方够大,两百人的天覆军士都能装得下,多个九位美人,自也是不成问题。 “云殿下对侯爷可是非常重视。”这些歌舞伎一走,宇文铎就巴巴地上眼药:“相较之下,昭图殿下待侯爷可没那么诚,他上午送你马,下午就跟黄不东看戏去了!” “哦?”姜望果然来了兴趣:“秦国的黄不东也已经到了?” 宇文铎错了错牙花子。 重点是黄不东吗? 忍不住问道:“姜兄对此人感兴趣?” 姜望诚实地道:“大齐计昭南、牧国苍瞑、秦国黄不东、楚国夜阑儿,荆国慕容龙且,在道历三九一九年,他们是年轻一辈的最强天骄。彼时最让我觉得遗憾的事情,就是在黄河之会上,未能见得他们出手,使我不知高处风景。只有计昭南试了一场,也颇似蜻蜓点水,未能让人尽兴。” 宇文铎肃然起敬。武安侯这是有战意啊! 而真正可怕的是……他竟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仔细想想,如今才过去几年? 昔时内府场的魁首,竟然已经拥有与彼时那些神临境天骄同台较技的资格。 可以不分内府,不分外楼,不看年龄,不加任何前置、全方位地放在一起比较! 他向来知道他与绝顶天骄之间的距离,在他眼中如神子般完美的汝成曳赅,就一再的提醒着他。 但唯有真正这样坐下来审视,才惊觉自己好像与这些人压根不在一个世界里。 自己不过就是去神恩庙奉神奉得多了一些,平时也没有少修炼,怎么差距就被拉得这样大了呢? “侯爷方才特意说了年份,那么……”宇文铎道:“在道历三九二一年的今天,谁才是年轻一辈的最强天骄呢?” 姜望敛容道:“李一一出,群星失色。” “除此之外呢?”宇文铎又问。 姜望这一次并未回答,只是道:“今日宇文兄来得正好,烦请带路,带我去一个地方!” 作为至高王庭里首屈一指的戏班,鸳华伶的表演自然是精彩绝伦。 鸣鸾演楼中,秦国使节方只是作为随从的几名护卫,都看得津津有味。 坐在贵宾席上,黄不东那一张有气无力的老头脸,在光影下明暗不定。 大秦皇室秦怀帝的后人赢子玉,如今正在牧国,且正是在大牧皇女赫连云云的庇护下,混迹牧国官场。在景牧之战里表现亮眼,屡建功勋,战争结束后更是持女帝特旨,直接进入厄耳德弥修行,至今还未出来。 牧国之厄耳德弥,是类比于齐之稷下学宫、秦之阿房宫的伟大存在。 赢子玉被获准在其间修行那么久,有很强烈的政治意义,令秦国人相当不满。 今日之秦天子,赢得了河谷之战,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当然权位稳固,天下归心,军政在握,无人可以动摇。几位皇子皇女也都极其优秀,称得上后继有人。 一个怀帝后人,自是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但是当这位秦国正统帝裔,落在其他霸主国手里,秦国就不得不面对最糟糕的可能。 当年齐武帝是怎么复国的?在谁的支持下赢得了时间?历史上此等事还少了吗? 观河台上赢子玉一战成名,拔天子剑震惊天下。其人既是代表牧国争旗,正式加入牧国体制。那么镇狱司对其人的暗中追缉,已不能够再奏效。 镇狱司十大司狱长,说起来威名赫赫,真填进草原,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同样是当世霸国,牧国连景国都敢硬顶,甚至于主动开战,又岂会在意秦国的国书? 黄河之会结束后,秦国私底下与牧国是有过几次接触的。但无一例外,牧国方面坚决不肯用赢子玉做交易,一点谈的意思都没有。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便是这位赫连云云殿下。 黄不东本不愿操心这些。 出使这种事,最是麻烦,一言一行,都被瞩目,打个哈欠都他娘的害怕有损国体,要被御史弹劾……齐国使臣既然是姜望,派秦至臻来岂不是正好?秦至臻不方便,派甘长安也行啊。 “八岁能长安”,是何等样天才。放到国外展览,多有面子。 结果那些老家伙,非说什么秦至臻输给了姜望、甘长安输给了重玄遵,见面低一头,最后点卯点到他头上—— 你派个大一轮的人去跟人家同台,就不低一头了? 他不理解。 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发。 于秦国而言,赢子玉是肉里的一根刺,现在并无大碍, 或 许也不怎么疼,甚至不能称之为“威胁”。但若是一直置之不理,也有机会造成大面积的溃烂。夫天下大国,万里长堤,自要防患于未然。 于赫连昭图而言,赢子玉的天资,在观河台上就已显现,在景牧大战中,更是出彩。现今无疑是赫连云云一方最具锋芒的年轻人,说是手中快刀也并不为过。 在黄不东看来,双方是存在合作基础的。 所以他当然是要旗帜鲜明地支持赫连昭图。 甚至于他支持赫连昭图这件事,也可以用作筹码,试探赫连云云的态度——当然,这位大牧皇女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是一点余地都没有留。 此来草原,既要对草原局势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尽可能挖掘情报。还要与各国使节周旋,体现秦国意志的同时,把握别国态度。一言一行,都不能失了秦国威严,更要想办法将赢子玉带回咸阳…… 操心太多事情,会让人老得很快。 未成神临之前的黄不东,对此有深刻体会。 想到这些,他更忧愁了。 台上演着赤煞虎别白玫狐的戏,歌谣声苍凉又浪漫,很容易就能将人带入情境中。据说这出戏改编自牧桓帝故事,戏说颇多,但塑造的形象很让人喜爱。 赫连昭图看着戏台,嘴里轻声道:“黄先生何以愁眉不展?可是这出戏不合心意? 黄不东道:“戏自是极好的,只是令我忧愁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我明明风华正茂,但谁见了我都称‘先生’。’赫连昭图笑了:“黄先生很风趣。” 黄不东叹了一口气:“但我个人的忧愁不算什么,我是为 秦牧两国的友谊忧心啊,两国邦交多年,虽远亦亲,一朝生隙,愁起难舒。奈何? “这话怎么讲?”赫连昭图问。 “敢问殿下。”黄不东道:“云云公主若是旅居咸阳,常年不归,殿下可会思念? “这个玩笑可不怎么好笑。”赫连昭图道。 黄不东道:“只是随口打个比方,有失礼之处,还请殿下海涵……但此情同悯,帝裔流落在外,如何不叫国人忧心,让宗老挂怀?吾皇有时想起,亦不免念之叹之。我心难舒,是臣为君忧! 赫连昭图不动声色:“原来怀帝之后,也还算是帝裔么?” 黄不东慨然道:“我国天子在观河台上亲口承认,如何算不得?赢子玉若是回国,皇储亦也做得。昔年怀帝无德,乃失其鼎。然孩童无辜,何殃后人?我大秦天子履极六合,着眼万年社稷,自容得怀帝血脉者王。” 赫连昭图只是微笑:“咸阳有这般好,听起来这个人是应该回去。” 在黄不东看来。 牧国输掉牧景大战,正需要强有力的支持。再提赢子玉之事,应是水到渠成。无非你推我让,拉扯几个回合,谈一个合适的价钱。 顿了顿,他又道:“这次出使,在灞桥有一位老人家拦住车驾,很严肃地问我——'牧国何耶?以吾大秦为寇仇耶?何故强拘帝裔,竟教游子不还乡?'不瞒殿下,我是不知如何作答啊。 “这个'拘'字,孤真是不知何解。”赫连昭图皱眉道:“一无禁制二无枷锁,来去自由,一任自愿,何以言‘拘'?”黄不东道:“殿下有望大位,驭民之术自是精深,当知民心甚愚,惑不自知。需导之,治之,乃成活水,方有浩浩汤汤!赢子玉还很年轻,很多事情他不懂,他的自由之意志,未必自由。因为他对这个世界,还没有足够的认知。他还不懂得,什么是正确。需要名师指点,长者教导。 赫连昭图道:“看来贵国很有信心,替这个人建立正确认知。 “正确的认知里,一定包括与牧国友睦。”黄不东转过头来,看着赫连昭图:“若叫游子归家,使帝血入咸阳。秦与牧乃修永好,岂非乐事?” 赫连昭图笑道:“孤以为秦牧之间的情谊,并不会被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影响……好了,今日请黄先生来,是为看戏,任他山风明月,不要影响先生看戏的心情。 黄不东指着戏台道:“戏里的狐狸,也在盼归人呢。” 见其人如此执着,赫连昭图笑了笑,语气认真了些:“天下入牧者,皆可为牧人。无论他原先是乞丐,平民,公侯,甚或王孙。黄先生说得复杂,但你的问题,在孤这里,只有一个问题——牧国会不会将为国奋勇的人交出丢?” 黄不东沉默了半晌,转回头去,也只道:“戏很好。” 但听得戏台上那歌声唱,歌声在唱—— “郎呀郎呀你可知,是什么作成了妾的诗?不知郎心归不归,屋帐敲雨以为迟·····” () 1秒记住顶点:。 第三十八章 今时人,古时路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驼铃声给灰蒙蒙的天空带来了一点“生”的涟漪,但很快就湮灭在无止境的霾里。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改变确然已发生。 你有没有见过边荒的骆驼? 或者说…… 乌笃那? 草原语里,代表“坚韧”的意思。当然,在糅合了神语和各原始部族语言的草原语系中,它只有附在一个确定的名词之前,才表示“坚韧”。 当它单独拿出来表达,就是一个专有的名次,单指这样一种骆驼—— 它们是沉默的,有着坚忍的褐色眼眸。 没有毛。 外皮是黑色的、皱巴巴的,一点也不舒展,像是那种鞣制过的皮革。常在边荒巡逻的战士,会直接在它身上磨刀。 它高耸的驼峰里,贮存着大量的食物和水分——有时候也会被走投无路的战士剖开取食。食物和水倒是次要,最重要的是其间蕴含的生魂力。 人类修士以生魂石对抗荒漠中无处不在的抗拒与侵蚀,乌笃那不需要,乌笃那自己能够产生对抗荒漠的生魂力,这亦是乌笃那归属于人族而非魔族的证明。 属于魔族的生命,是不畏惧那种“干涸”的,他们本就是“干涸”的一部分。所有魔物的生命活动,同环境一起,形成了“干涸”。 等闲战马根本没有踏过生死线、进入边荒的资格。而强大的妖马踏进这里,也需要生魂石的力量对抗环境。 “乌笃那”是这里最常规的驮兽。 千万年来,它们负载人族,一次次向边荒深处进军。既是战车,又是食物,既是盔甲,又是战友。 比老黄牛还老黄牛。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没人舍得对乌笃那下刀。 剖开驼峰,对很多战士来说,都意味着最后的决死时刻。草原上把这个行为称之为“弋彻”,描述的是用刀剖开驼峰的行为,但表意是“自戕”。且是偏荣耀的,不荣誉的自杀不能用“弋彻”来表达。 姜望来到边荒的这一天,据说是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有一种铁锈的味道。姜望很怀疑这里的雨,下的是刀子。 宇文铎告诉他说,“差不多。” 姜望又问,这里的雨到底是什么样子。 宇文铎只说,等下雨的那天,就知道了。 此后姜望一直在等雨。 数十头乌笃那结成的队伍,带着近千名牧国战士,从灰蒙蒙的霾里走出来。那蜿蜒着的长龙,是一条隐约的线,在历史里蔓延。 边荒是姜望一直想来的地方,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是赵汝成曾经搏命的地方。 包括边荒,包括虞渊,包括陨仙林,包括万妖之门……所有人族对抗危险的地方,他都想要去看一看,去经历,去感受。 超凡的力量,超凡的勇气,超凡的责任。 这是他内心深处,对于修行者的朴素认知。 所以是为什么,他对于普通人,一直比对修士宽容。不仅仅是因为修士具备更大的破坏性,更是因为,“怀其力者担其责”。 而这个认知,最早是由左光烈建立。 边荒这个地方,是人族与魔族的最前线,赵汝成在这里厮杀过,左光烈也在这里厮杀过。 荆牧两国陈重兵于生死线,在漫长的岁月里,一次又一次地向魔潮发起冲锋。 在这片土地上,有多少英雄儿女,多少豪杰史诗,多少康慨悲歌。 既然来了草原,怎能不来边荒? 不要忘记历史,不要不看未来。 此时此刻,姜望站在生死线的这一头,恰恰看到这样一队“猎魔者”的归来。 一边是青草如海,一边是灰沙漫天。 生与死,热烈与枯寂,在天地之间,分开了一条如此清晰的线。 这种感受是如此苍凉,而在苍凉的尽处,又生出一缕古老的炙热来。 这条生死线,就是人族为此方天地划下来的分野。是一代一代的人族勇士,用铁血与钢刀,在这个残酷世界划下的刻痕。 生死线这里,是永不止歇的厮杀,永不干涸的鲜血。 生死线之后,是无尽的沃土,计以亿兆的人族。 而生死线前方呢? 那无数勇者埋骨的地方,那无尽流沙的深处,连接万界荒墓的通道,在哪里?是什么模样? 姜望按剑以立,乾阳赤童也看不到尽头。 宇文铎与归来的猎魔者大声地聊着收获,姜望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安静地听着,以侧身的姿态表示尊敬。 荆牧两国对于荒漠深处的进击,从未停止过。一方面需要杀死大量阴魔,囤积生魂石,为以后对抗魔潮储备战争资源。另一方面,这种不间断地猎魔行动,也能够有效削减魔潮的强度。 然而魔可不是什么能够任意宰杀的猪狗,猎魔者往往要付出比魔更多的代价。 草原上有一个很有名的问题—— 生死线这一头为什么绿草如茵? 而答桉每个人都知道。 因为有太多人为之抛洒热血。 哪怕是在神权极盛的年代,这也是无垠草原上,不曾被神光覆盖的问题。 “真的不用我跟进去吗?”与猎魔队伍交流过附近区域的情报后,宇文铎回来问道。 姜望只是微笑。 “好吧。”宇文铎耸耸肩膀:“我是累赘。” “快别这么说自己。”姜望安慰道:“你只是有一点弱。” 宇文铎:? 姜望眺望灰霾,好像看到了模湖的灰秃鹫的影子,嘴里随意地道:“不要把气氛搞得这么深沉,那么多人都可以进边荒,我又有什么问题?” 宇文铎道:“猎魔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独行尤其如此……我知道说这些没有用,但还是得说一下。免得汝成曳赅出关后,找我的麻烦。” 姜望扭头看着他,笑道:“我是不是还应该写一封免责书给你,表示我进边荒完全是自愿,与你没有半点干系,且你已经尽力劝阻?” 宇文铎拿出纸笔来:“那是再好不过。” 姜望真个就给他写了一封免责书,言称自愿深入边荒,与任何人无关。 并不全是玩笑。 他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有这样一封免责书,便不会影响齐牧之间的关系。 而能够写下这样一封免责书,便足以说明,他此行不是突然的头脑发热,而是的确对边荒的危险有清醒认知。 宇文铎说道:“其实你不用来,没有人会苛责你。本来你持节出使,责任也不在此处。我知道你在海外有很大的声名,在迷界已经杀过不少海族。” “就当我也是在修行。”姜望只道。 宇文铎想了想,又说道:“生死线这里的军队自有防务,不能轻易调动。但是我会守在这里,协调一支预备军过来。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记得往回逃,我会第一时间支援你。” “那就多谢了。” “你还需要什么帮助吗?云殿下给了我很大的权限。” “给我一张舆图,给我一袋生魂石,给我一头黑骆驼。”姜望只道:“在继任仪式开始之前,我会回来。” 相较于“乌笃那”,姜望更习惯叫它黑骆驼。 毕竟草原语对他这等西境出身、东域常驻的人来说,表意不够直接。 在生死线上,宇文铎送别了姜望。 看着一人一骆驼,愈行愈远,慢慢地消失在灰霾里,就像是一抹人间的亮色,被晦暗所吞噬——一如驻守生死线的那段时间里,他每次送别赵汝成。 他以为大齐武安侯会说一些诸如人族大义之类的话,他也很愿意相信那些,至少在姜望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不会那么虚假。 但姜望什么也没有说,只称此为“修行”。 宇文铎反而觉得,修行是更有意义的事情。杀贼也好,报国也好,拱卫人族也好,都不是嘴上嚷嚷就可以实现的。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动辄天下苍生,动不动叫别人反思的人……自己真的为这个世界做过什么吗? 脚踏实地的往前走,拥有了足够的力量,自然就有实现理想的资格。 他也要努力修行了。 再也不去神恩庙了。 宇文铎又想了想,更改了一下决心—— 至少五天内不去。 至于五天后? 五天后肯定就回王庭了,到时候再说吧! …… ……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姜望骑在驼背上,晃悠悠地向荒漠深处进发。 一人一剑一驼,青衫远行,倒也颇有几分潇洒——如果不是面前一个劲飞沙走石的话。 离开生死线未远的时候,尚不觉得。行至此时,那种被整片天地抗拒、排斥的感觉,就已经非常明显。 现世是人族之现世,这早已是母庸置疑的事实。但是在这里,好像并不那么准确。 说边荒即是魔域,也未尝不可。 或者说,它是万界荒墓侵袭现世的一部分? 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姜望还有些欠缺。毕竟已经涉及世界根本,此前他根本没资格接触。 现在他可以感受到,有一种无法实质捕捉的“干涸”的力量,在不断地侵蚀着他的肉身与神魂。 哪怕已经金躯玉髓,哪怕神魂之力已经凝练为灵识,仍然会为这种“干涸”所动摇。 好在都被身上携带的生魂石化解了。 姜望认为,这存在一种规则层面的交换,不过对目前的他来说,洞察规则什么的,还很有一些距离,因而瞧不真切。 生魂石的数量是足够的,为了不错过观礼,他只打算在荒漠呆五天,而宇文铎给他准备了足够消耗一个月的量。 缓行在沙地上的乌笃那,倒是不见什么压力,自由自在。 在漫长的岁月里,它早已进化出适应这片土地的躯体和魂魄。 其实世上所有的生命,都有它顽强的部分。 纤柔的小草,能够在石缝中生长。如这弥漫死气的荒漠里,也有藏在地底的沙蝎——它莽撞地钻了出来,想要袭击乌笃那,被姜望弹指灭杀。 念及这些,姜望不由得想到——若是没有生魂石,没有超凡修士,仅仅是普通人生活在这里,在大批量的死亡之后,会不会最后也自然地产生某种进化? 就像水族到了沧海,也逐渐发生了改变。现在的海族,已经完全地变成了另一个种族。 当然,没人敢做这样的试验。 冬冬,冬冬。 一个下踩粗壮牛蹄,上半身贴着一对干瘦鸡爪,顶着虚幻的人类男子头颅,腹部鼓囊囊的怪物,从远处疾奔而来。 牛蹄踩在沙地上,竟似踩着一种激昂的鼓点。 嘴里发出刺耳的怪叫,被风沙扯得断断续续。 姜望默默地注视着。 他所骑乘的乌笃那,也很平静,仍在缓步前行。宇文铎自军中调出来的这头黑骆驼,属于是见过世面的。 眼前的这怪物,姜望并不陌生,早在清江水底,他就已经见过。 阴魔根本没有固定的形体,有千万种怪模样。他见到了完全一样的两个,倒也算是一种缘分。 只是彼时他看到这怪物,还生出了一种本能的畏惧。如今再见,本能生出的情绪却只剩厌弃。 无关于勇气,这就是生命本质的跃升。 或者说……在神临之前,人族的生命本质,弱于魔? 这种判断,这种知见,叫姜望生出迷惑。 当然并不会影响他的战斗。 阴魔的身躯是真实可触的,头颅却虚幻不定。 这头颅有时候是人类模样,有时候是兽类模样,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此时像是饿了许多天,疯狂地往这边跑来,踏得沙尘飞扬。 及至近前,骤然僵住。 它痛苦地嘶叫,但根本发不出声音。 而后从牛蹄开始,一点一点地燃起火焰。火焰蔓延的速度并不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逐渐蔓延了整个躯体。用一种迟缓的过程,终于将它焚净。 啪! 只剩一个皱巴巴的人形头颅,落在沙地上。 火焰又是一卷,这颗头颅也不见了。 之所以动用三昧真火,而不是别的手段,自然是为了补充知见。猎魔是一件长期的事情,要想杀得快,杀得好,首先要了解“魔”。它的构成,它的生命形态,它的每一部分躯体…… 姜望静默地感受着火焰,不发一言。 休! 一个头顶鹿角的阴魔,倏忽从地底钻出来,探爪切向黑骆驼的蹄子—— 啪嗒。 一对爪子都被切掉。 继而整个身躯支离破碎,留下一颗鹿角兽颅。 剑光骤现骤敛。 姜望随手一招,将这颗阴魔头颅拿到面前,细看了一阵,然后扔进挂在黑骆驼身侧的布袋里。 随着足迹的深入,阴魔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一开始单独侵袭,后来三五结队,再后来十余只,几十只……最多的一次,足有快两百只阴魔一起围杀过来。 在荒漠的环境里,人族修士的感知被压制得很厉害,姜望亦是陷进了包围圈中,才发现自己的处境。 当然,数百只蚂蚁,还是围不死人类的。 姜望或剑法,或道术,或神通,不停地尝试——失手毁掉了不少,但布袋里的阴魔头颅还是越来越多。 他对“魔”的了解,也越来越多。 了解得越多,生出越多迷惑。 而无论他深入到哪里,怎么猎杀,都不会有阴魔的惨叫声传开。他亦尝试在边荒的特殊规则下,把控声音的力量。 战斗从不停歇,修行无时无刻。 黑骆驼继续慢悠悠地前行,蹄印踏出一条长线。 今时人,古时路。 去年风沙,来年风沙。 人非故人,人亦如故。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条路线上,只有叮铃铃,叮铃铃~ 其声悠扬,并不寂寞。 因为在那风沙尽处,有无数……跨越时空的应和。 第三十九章 边荒故事 人魔之争持续万古,生死线是漫长岁月的缩影。 荆牧两国抗魔千年,早已经建立起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猎魔体系,单人、小队、大军,各有不同战法。针对魔的法器、药物、阵纹、兵阵,也是五花八门。牧国的兽面戏里,有不少冒险故事,就是以猎魔者为主角。 那些零零碎碎的猎魔器具、姜望全不凭借只独剑而行。 宇文铎准备的舆图,信息非常完备,哪里阴魔较多,哪里可以作为安全的栖息点……自生死线北去千里,大体上标注清晰。千里之后,魔物汹涌,根本没有什么固定的势力范围,魔族自己也搞不清楚。 姜望也不照章循图,只描着一条直线,自走自路,顾自往前。 五天的猎魔之旅,他给自己留出半天的回返时间,剩下的四天半,他想试试,靠他自己 ,能够深入荒漠多远。” 众所周知,边荒每深入千里,危险程度就要成倍上升。在三千里之后,更是百里一个坎,荆牧两国视这个距离为“生命禁区”,原则上不建议任何人独身深入。 多年以来,边荒猎魔,两国军队也大多数是在三千里之内扫荡。 由是如此,当年中山燕文以演兵屠魔电深入边荒八千里,斩过境真魔而归,故才名动天下。旧 他创造的,是有史可考的当世真人独身深入边荒的最远距离记录,此为英雄史诗。 进入无垠荒漠的第三天,姜望仍未等到这里的雨。 却等到了阴魔最大规模的一次围剿。 他一路前行,一路斩杀,但阴魔越聚越多或浮于高空,或游于地底,鱼鳍牛角,鸟身恶面…… 真有恶鬼浊世之相。 黑骆驼第一次停下了脚步,因为已经无路可走。 边荒最大的危险,已经不止一次地向外来者宣告恐怖。 在感知、灵觉被极限压制的无垠荒漠,被魔物包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以说为什么边荒并不建议强者独行,而更多是组成分工明确的猎魔小队,侦查的、设置陷阱的、主攻的、主防的…·…要一应俱全,方敢深入。 甚至动辄开动大军巡行,撒开斥候,以探马奏报。在这片地域里,人族的情报获知只能依靠原始的手段。 独行客在这里险之又险。 但也正因为如此,很多强者视此为挑战。一代又一代的强者,一次次刷新着独行边荒的记录。创造记录的那个人,独享荣耀之名。 不知不觉就又一次被包了饺子,姜望倒也不太意外。一边掐动道决,一边目巡各处。 边荒铁律之一,“阴魔上千,必有将魔现。” 阴魔只有本能,而将魔拥有简单的灵智,对于阴魔有绝对的统治力,可以指挥阴魔作战。1 当然因为智慧并不完整,这种“指挥”,大概也就局限在“一起上”,和“一起散”的层面。 将魔的实力起伏非常大,最弱的不会比阴魔强多少,最强的甚至可以匹敌神临修士。 在魔的阶层里,阴魔之上为将魔,将魔再往上,便是真魔,非当世真人不可敌。 真魔之上,则是天魔。天魔出世,唯衍道真君能制之。 这里涌现的阴魔,只是粗略一扫,已绝对不止三千之数。反过来说,藏身其间的将魔,实力也必然不可小觑。 灰蒙蒙的天空,涌现了一片浓云。 当然不是边荒的雨,而是姜望的术。 风起云涌中,掀起了道术的狂澜! 亢金龙,角木蛟,箕水豹,尾火虎,氏土貉,房日兔,心月狐! 道术拟成的七宿之灵,活灵活现,威严自生。一瞬间在此方天地铺开,照见神辉宝光。在这个晦暗的世界里浓墨重彩。于最外围结成一个圆环,反过来围住了这数千魔物!2 此七宿者,是金木水火土日月。 姜望只将五指一握! 那锋芒耀眼的金龙、生机强大的木蛟,驭水之豹,驾火之虎,掀起地动的土貉,高悬之日兔,照心之月狐…·一瞬间携强光交织,掀起元气乱流。 强光呈金青黑红黄五色,像一团巨大的光云炸开,将灰蒙蒙的天空都洞穿了。 五行倒转,日月移位。 苍龙七变,七宿绝杀! 这样一门齐国术院最新研发出来的超品道术,几乎已经达到了超品黄阶道术所能达到的 极限,在边荒第一次展现完全之威!1 强光殆尽、元气归流后,只剩下密密麻麻、一地的阴魔头颅! 黑骆驼挪了挪蹄子,避开一颗骨碌碌滚过来的魔颅。 天地之间,陷入一种短暂的寂然,只有风吹着沙。 骨碌碌。 一堆魔颅被撞开了,一个将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与其它阴魔区别并不大的怪异躯体外,逐渐显现了魔气凝结的黑色甲胄- 而后被点燃了。 在熊熊的烈焰中,它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的被焚烧着。 而在数十丈之外的沙地里,猛然钻出一个熊身犬首的高大将魔,四足踏地,慌不择路地往远处奔逃! 它显然要比一般的将魔更聪明,至少逃跑还知道先在沙地里匍匐一阵、拉开距离。 但这种聪明也很有限。 姜望只是一抬手,虚空之中就钻出来一条漆黑锁链,缠住了它的熊腰。 早已经不能够匹配当前战斗层次的囚身锁链,一头捆着将魔,一头握在姜望手中,靴子轻轻一磕,黑骆驼便晃动着驼铃往前跑。 姜望动用囚身锁链,一方面是为了试验法家秘术对将魔的效果,补充更多知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这个傻大个带路,往魔物更密集的地方而去。 一地的魔颅被收进了储物匣。 此处,距离那条生死线,才一千八百里。 嘭嘭嘭嘭嘭! 熊身将魔跑起来轰轰隆隆。 区区一头相当于外楼修士实力的将魔,自然不可能摆脱姜望的钳制。 它甚至于蠢到没太注意腰上的囚身锁链,挣了一下没挣开,便任其挂着。自己则是迈开大步,直往荒漠深处跑。 黑骆驼的脚力很不错,轻松跟上了这头被压制了速度高大将魔。 铃声摇动,往边荒更深处响。 黑色囚身锁链,越拉越长,是晦暗荒漠上,一条移动的竖线。 当初传自己囚身锁链岳冷,前几个月倒是悄无声息地被放出来了,也没个什么定论结果,大约算是清白。不过有意相避,虽然都在临淄,却也没有再碰到过。 林有邪现在去了三刑宫,想来可以学到真传版本的囚身锁链,不知那又是什么样的威能。 神印法仍然无法同血傀真魔产生联系,也不知她现在情况如何。同时也感应不到独孤小,这里与草原只有一条生死线间隔,却好像是已经在另一个世界。4 姜望默默地看着前方的黑色锁链,有些无端的思绪在蔓延。 在这人迹罕见,天地排斥的地方,人难免会有惶惑孤独之感。 而回忆是孤独的伴侣。 叮铃铃,叮铃铃~ 驼铃声在这里摇动了千万年。 姜望收回思绪,好歹也要杀几个神临层次的将魔,这一趟才不算白来。 此刻他右手握着锁链,如握缰绳,远远吊在那头将魔之后。左手五指虚张,平伸朝天。指尖是五色光团,在静静地旋转。 他最近的道术修炼方向,在于缩短苍龙七变巅峰爆发的时间。亦无它法,只能熬以苦功。 天空好像更暗了。 但这种沉晦,又像是从未变化过。 据说在边荒很多人都会产生一个怀疑—二这里真的是现世吗? “吼!” 一股狂暴的气势,骤然勃发。 混乱的气息滚滚似潮,如神临世! 声音落下的同时,一个血色的高大身影,已经洞破空间,出现在姜望身前! 人类在这片无垠荒漠里,方方面面都会受到压制,魔在这里却很自如。 所以这头神临层次的将魔,是先一步发现的姜望,并且第一时间杀奔过来。而姜望要等它临近才能察觉。 这是一个身披血色魔甲的高大牛魔,下为牛身有四蹄,上为人身有双臂,头是牛颅。大手抓着一根缤铁狼牙棒,其上痕迹斑驳。 它四蹄扬空,踏得空气都泛开涟漪。高达三丈余的身形,像一座小山,当头便是一砸! 铛! 姜望一脚将黑骆驼送远,飞身拔剑横格。 剑与狼牙棒相抵。 巨大的力量覆压下来,直接将他砸进了沙地里! 随着狼牙棒一起落下的,是无尽晦沉的土元,像是一块无形的石板,碾碎一切尘埃。 轰! 沙地被压出了平整的一片。 像是夯实了地基,随时要建个房子。 牛魔抬起狼牙棒,正要再接再厉—— 所以这头神临层次的将魔,是先一步发现的姜望,并且第一时间杀奔过来。而姜望要等它临近才能察觉。 这是一个身披血色魔甲的高大牛魔,下为牛身有四蹄,上为人身有双臂,头是牛颅。大手抓着一根缤铁狼牙棒,其上痕迹斑驳。 它四蹄扬空,踏得空气都泛开涟漪。高达三丈余的身形,像一座小山,当头便是一砸! 铛! 姜望一脚将黑骆驼送远,飞身拔剑横格。 剑与狼牙棒相抵。 巨大的力量覆压下来,直接将他砸进了沙地里! 随着狼牙棒一起落下的,是无尽晦沉的土元,像是一块无形的石板,碾碎一切尘埃。 轰! 沙地被压出了平整的一片。 像是夯实了地基,随时要建个房子。 牛魔抬起狼牙棒,正要再接再厉——, 牛魔虽然只有简单的灵智,但也完全感受得到对手的强大。 无论它怎么挣扎,都无法给对手造成伤害,亦不能够避免身上血痕的增加。这种无力感,加剧了它的本能惊惧。 于是在一声怒吼之后,身上的血甲一下子炸开! 血甲崩散成血色的魔气,这魔气似怒海剧烈翻滚,吞天卷地间,有一种邪恶的生机在勃发……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要钻出来。 但一座灿烂的焰城已经从天而降! 炙烈明艳,辉煌绚烂。 将这三丈余的牛魔,以及它的血色魔气,尽数镇住了,而后焚于烈焰中。 当年的左光烈,十五岁获得黄河之会内府境魁首。 十七岁时入边荒,以燎原之术,焚杀阴魔数千。 如今他的焰花焚城,再一次于这片死地绽放。 而释放这门超品道术的,是十七岁那年埋葬左光烈,十九岁时获得黄河魁首的姜望! 时光荏苒,焰花未曾凋零。 魔族不事生产,兵器多是自人族尸体上掠得。这个牛魔的兵器,也不知是哪位人族修士遗留。其中煞气隐隐,很见凶威。 姜望一手握灭了焰城,随手将这根滨铁狼牙棒收起,而后遥遥一横剑—— 剑光咆哮数十丈。 仍被囚身锁链捆着的那头将魔,已经被斩为两截,断躯高高飞起,还在空中,便崩散为魔气。 姜望二话不说,已经落在黑骆驼背上,轻轻一引缰绳,驱使它离开了这里。 为什么他没有继续让这头熊怪将魔引路? 为什么他没有继续试验这头牛魔的其它信息,而是以焰花焚城迅速解决了战斗?因为他在牛魔刚才拼命爆发的血色魔气中,捕捉到了一种令他不安的力量——自从岷西 走廊剑斩易胜锋,吸收其人星楼之后,他的灵觉好像变得更为清晰。 也或许与易胜锋的死无关,只是神临境后生命层次的跃升。 但不管怎么样,姜望感受到了危险,于是离开。 这种令他不安的力量,与当初在断魂峡所感受的那种古老血魔的力量,似乎同源——但那血魔,不是被余北斗镇住了么? 此时仍是在进入边荒的第三天,熊怪将魔都尚未奔够两百里地。 也就是说,跨过生死线之后,姜望连两千里地都没有深入,就已经感受到了生命危险。 这就是边荒。 无论你是多么强大的人物,都会有相应的危险等着你。 他不好奇,不探究,及时斩断联系,掐灭危险苗头……但仍继续往前。 总要试试能够走多远,总要感受这么多年来,那些守护生死线的勇者,究竟在面对什么 ,究竟付出了什么。2 对抗魔潮的战损名单,荆牧两国军方,每年都会公布很长的一份。 但纸上的数字终究太轻浮。 荷载不了那么多丰富的人生。 不曾亲身经历过,不能够理解历史的厚重。 一路深入,仗剑独行。 在深入边荒的第四天,已经又杀死了两头神临层次的将魔,消灭阴魔更是不计其数……已入边荒两千六百里,即将抵达生命禁区。 这一天有很浓的雾。 姜望坐在黑骆驼背上,看到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从浓雾中走出来。 姜望按着剑,看到那个人影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气质温吞,身穿皮裘,做草原五马客打扮的中年男子,在走出浓雾后,变得非常具体。 “邓叔?!”姜望大吃一惊。 。 第四十章 弹指生灭 姜望关于邓叔所有的记忆,都和赵汝成联系在一起。 这位长辈的存在感不是很强烈,但若是细细梳理回忆,总能掠见身影。 每次喝酒喝到很晚,去催促汝成回家的人。 总是默默去付了账的人。 总是温和地看着他们的人… 他那时候甚至不知道邓叔的全名,只是和汝成一起这么叫着 是汝成的管家,也是汝成的家人。 当然后来他也知道,邓叔其实是一个高手。是号称“一指断江”的邓岳,是带着汝成,逃脱了秦国镇狱司追的强者。 而彼时那样一位强者,给予那些少年的耐心,多么可贵。 枫林城里的那一段日子,谁能够忘记呢? 汝成说邓叔后来在草原做了一个五马客,每天赶着几匹马,驮着货物,四处售卖,游戏人间, 对于颠沛半生的人来说,那真是理想的生活。 他倒也没有想过打扰。 只是想着哪天与汝成再见的时候,大家一起聚一聚。这一次过来草原,汝成进了厄耳德弥修行,他也只能遗能作罢。 没有想过会是在今天,是在这种情况下,与邓叔再见。 不对 “邓叔”从浓雾中走出来,那漠然无情的眼眸,正与姜望对上,倏然便是一抬指。 噼啪噼啪噼啪噼啪! 边荒的空间被洞穿了,发出这样激烈的爆响, 起初只是一缕指风,终末已经跨越山河。 它有一种势无可匹的姿态,不能够被任何力量所阻止, 是命,是劫是一种击破,一种洞彻。 赵汝成曾经在观河台上展现过的九劫洞仙指! 彼刻的赵汝成,只是修到第七劫,已经惊艳四方。此绝世指法,第八劫在外楼,第九劫须神临。此时“邓岳”所发,正是完全形态的九劫之指。 所谓“一指断江”,当年断的可是清水! 姜望的眸光,一瞬间转为赤金之色。补完了干阳之睡的外楼篇,又开始了《自见仙典》的修行后,干阳赤瞳的力量与日俱增。 即便是在这备受压制的边荒之地,也极大幅度地增加了洞察 这个人不是邓叔。 虽然长得一模一样,虽然气息完全相同,虽然也有神临层次的力量 可他分明认不出自己来。 那眼眸太淡漠,其间也看不到神采。 但如果不是邓叔,又为什么会九劫洞仙指? 心念急转间,姜望左手五指一翻,凭空按出一团幽光来,已现祸斗印 山海典神印绝对是现世最强的印法之一,当它推演到尽头,说震古烁今也不为过 姜望的祸斗印和毕方印,哪怕缺失总典,甚至只是现有的八百七十一种印法之在他晋升神临、洞彻其间奥义后,也完全可以作为神临层次的常规力量 但面对邓岳的九劫洞仙指,只是神临层次的常规力量,显然并不足够 幽光瞬间被点爆,流逸在空中。 那无色无形却有质的指劲一往无前,直奔姜望之天灵。却在一缕赤红色的、如豆的火焰前悬停。 不,并非息停。 而是截止,是冲撞,是对抗。 九劫洞仙指劲被这样一粒微小如豆的火焰所截住了。 “邓岳”冷漠抬步,更往前来。 体内狂暴如怒海的力量呼啸着。 噼啪! 恐怖的洞仙劲猛然爆发,指劲并不显于视野,但周遭空间都有黑色的裂隙隐现,只见那如豆的火焰也在一瞬间被压下去—— 但又抬将起来,将熄而复烈! 乍看来,便只是轻轻摇曳了一次。 它如此微弱地燃烧着,却那么磅礴宏大,生机盎然。 燃烧的不仅仅是火,不仅仅是神通,还有浩瀚如海的灵识之力。 灵识干涉现世,在此构建了如同神明的规则! 如豆的火焰就这么无声扩开,将“邓岳”和姜望本人,全都覆盖在其中 天似穹庐,地如薄岳,浮红成气。自分清浊。化生一个鲜艳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烈焰孕生自由之意志,美丽的焰花一朵朵绽开。 边荒那无所不在的“干涸”,在此间也被焚灭了。 即使是在边荒的压制之下,这个世界依然保有十丈方圆的规模 火焰在此间极致热烈,如有生命灿烂鲜活, 这是姜望的灵域。 凭借着雄浑的神魂力量,在伐夏战场上初成神临,即已构建灵域。而后在持之以恒的修行中,在稷下学宫里的孜孜以求中,在对世界本质的进一步认知里合火界之术入灵域,形成了真正的具有如神般威严的领域,亦是他现今最强的底牌之一,可以名之为“火域” 九劫洞仙指劲可以轻易地洞穿空间,洞穿祸斗印的收容极限,却在姜望的灵域之前,难于寸进, 因为此域另有规则,“邓岳”已不能“洞”之。 九劫洞仙指最强的地方,就在于以神临修为“洞”仙,甚至可以算是对真人力量的一种窥伺和触碰 如果是真正的邓岳,自然能够迅速调整,重新洞穿火域规则。那位截断渭水的强者,以巅峰九劫洞仙指来袭,不说顷刻击破火域,至少也不会如此刻这般徒劳无力,被轻易消解。 现在的这个“邓岳”,拥有邓岳的力量,却并不足够匹配这力量。 姜望在这样的时候,骤然掀开他最强的底牌之一,以火域临世,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种程度的“邓岳”。九劫洞仙指虽强,还不至于叫他如此不给自己留有余地。 他在这火域之中,审慎地与“邓岳”保持了距离,余光却看向另一边—— 啪嗒,啪嗒。 从浓雾之中,又走出一个身影。 此人面目阴冷,身披一件质感如铁的黑袍,袍角还坠着两根黑色的箭头。随着他的缓步前进,在黑袍的背面,有一座黑狱的图案缓缓浮现。 玄狱垂箭袍,大秦镇狱司! 且此人是真个催动了镇狱司秘法,不然玄狱垂箭袍的玄狱不会显现 保护赵汝成逃亡的邓岳,和追缉赵汝成多年的大秦镇狱司司狱长联手,且是在魔族横行的边荒,围杀他大齐武安侯姜望这场景实在诡异,却切实地发生了, 怎么可能呢? 除非这位邓岳不是邓岳,这位泰国司狱长不是秦国司狱长, 那他们是谁? 真正的邓岳在哪里? 真正秦国镇狱司司狱长呢? 姜望满心疑惑,可没有太多的时间疑惑, 因为随着这位不知姓名的“司狱长”加入战场,他的攻击也已经同步展开 当他的形象变得具体,走进了姜望的视野中,夜晚便随之来临。 灰蒙蒙的天穹被黑色夜幕所遮盖,那浓雾亦在夜色中翻涌。举目已然难见五指,风沙之声渐已停息天地分阴阳,气之一体有清浊。 夜晚有一种沉寂的力量,绝不张扬,但无从抗拒,使世间万物休而眠之。 包括这里的雾,这里的风与沙。 这种力量更在向姜望的火域蔓延,黑暗中有恶兽的喘息在迫近。 十丈方圆的火域,成了这个夜晚唯一的光亮,像是茫茫荒漠里,唯一的一顶屋帐。用它那倔强的烛光,呼唤归家的旅人。 然而即便是在这火域之中,也未能有片刻宁静。驾驭九劫洞仙指的“邓岳”,与姜望在火域中激烈交战。囊衣与青衫共舞,指劲与剑气齐飞 茫茫边荒,一望无际。 暗鑫沉沉,不见东西。 在距离生死线两千六百里的此处,本来并不特殊的此处…方圆数百里之内,阴魔退散,猎魔人绝迹。浓雾深掩,注定要埋藏一些故事。 夜晚像是一个巨大的罩子,倒扣住此方天地。 火域像是一只小碗,碗中蟋蟀互斗。 在更宏大的视野里,或许神而明之的强者争杀,也不过是蟋蟀搏命般的微小涟漪。 但蟋蟀之斗,勇烈难道不可见? 便在此刻,姜望在纵剑与“邓岳”相抗的同时,左手倒翻,五指竖起只是一错,金青黑红黄五色光团亮起来悬于指尖。而在掌心的位置,跃出一团白色的光! 那恍惚是一枚弯月,忽而又是一只雪狐。 皮毛白净美丽,眸子魅惑如水。 它一下子跃上高天,超出火域之外,虚悬穹顶,仰天而啸 无尽的、雪白的月光,就那么倾泻下来,一时如瀑,把这个夜晚照亮 苍龙七变之心月狐! 月上中天,夜之主掌。 火域之外聚集的蛇虫鼠蚁,一时间全部显现了行迹 那个面目阴冷的司狱长,也再一次出现在视野中。 姜望一边剑斗“邓岳”,一边眸光巡行。 赤金色的眸光所照之处,那水桶粗的黑蛇、飞行极快的黑虫、大如石磁的黑鼠、口器锋利的黑蚁……全都被赤红的火焰点燃! 像是长夜之中,一支支火炬亮起。 三昧真火点燃了所有,也包括那位不知姓名的司狱长。烈焰熊熊,在那件玄狱垂箭袍上放肆地燃烧。他整个人陷在烈焰中,仍然不见表情,只是抬起他的手,遥遥按向天穹、 那在烈焰中霜白乌冷的手掌。五指间有冰霜如蹼连接。 而天空那只散发无限月光、驱逐长夜力量的美丽狐狸,一瞬间皮毛已结霜。 那灵动魅惑的眼睛,就此凝固。 心月狐被冻住了! 这位大秦司狱长身外的火,也始终不能烧透玄狱垂箭袍,无法真正触及他的肉身。甚至于……正一点一点的黯灭。 这个人姓公羊吗?姜望心里这样想着,返身一剑,已经将邓岳斩开。 而后人随剑进,铺开了剑术狂潮! 不管这个“邓岳”是真是假,在摸清底细之前,他不想真个杀死其人,以免生出遗憾。所以才在自己掌控的灵域里,还与之纠缠了这么久。 今时今日他已剑术通神,诸般人道剑式,皆已化入横竖之间。 这一下狂攻进逼,已经将这个不能真正掌控力量的“邓岳”斩得七歪八斜。反手按出龙虎,虚空钻来锁链,火域骤生压制,将“邓岳”囚在原处。 在那焰光过隙的瞬间,姜望忽地回身。 剑光如月而高升! 那高空虚悬的心月狐,已经碎成冰粒飞落、那对抗长夜的月光,已经被扫灭 可是姜望这一剑过来 星光耀长夜,星光照边荒! 什么永无止境的夜,什么灰蒙蒙的天。 此时星光灿烂如瀑,此时横空的持剑者,如神似仙。 虽则“月上中天已凝霜”,此刻却,“更有七星照北斗! 天下皆冬的道途一剑,如同流光划过了。 最不应该被冻住的公羊氏传人,僵住了片刻,而后碎成漫天飞舞的冰粒。 一时间夜幕消解,但见星光流动,霜花飞舞以及仍在燃烧着的火域,像是守着夜晚过去的孤灯。折射着霜光的那一颗颗冰粒太纯净,好像崩解的那一位日来于世间后,没有受到过任何沾染——这怎么可能? 姜望这时候才发现,这个不知名字的司狱长,其实并无真实的血肉,也无确切的神魂。 可是在战死之前,他的衣饰肌肤血肉力量.…一切与真实的修士半点无异。甚至能够动用秦国镇狱司的秘法,能够动用秦国名门公羊氏的血脉神通。这是什么缘由? 魔耶?人耶? 尤其此刻被抹掉之后,身上也没有留存生魂石的气息。 未带生魂石,却能不受此方天地干涸的影响只能归于魔物一类 刚才这个司狱长,其实是魔物手段化生?怎可能如此真切? 邓岳也是如此吗? 正惊疑不定间。 嗖嗖嗖嗖嗖嗖! 有破空之声接连传来 姜望提剑四望—— 那浓重的雾气始终未曾散去,绵延深沉,不知尽处。 而穿透浓雾行至此处的,又是六个神临修士! 有男有女,高矮胖瘦皆存,穿着打扮各异,气息尽皆不同 共同点在于都很冷漠,都不开口,也都把姜望视为敌人,毫不掩饰杀机, 这些人如群狼环伺,立身不同方位,各有手段展开。 这是深入边荒两千六百里后,应该遇到的危险? 此地距离生命禁区还有三百多里地,便算是真个闯进了生命禁区,有可能遇到过境真魔,也不至于像眼前这般才是! 中山燕文斩杀的真魔,可是在深入边荒八千里之后 屈指算来,姜望自入边荒至此,已经杀死了三头神临层次的将魔,遭遇八位神临修士,姑且不论后来的这些是人是魔,论及实力,也都是毫无疑问的神临层次战力。 也就是说,短短四天时间,姜望已经遭遇十一位神临层次战力。 抛去不够深入的那两天,这个频率就更为恐怖。 这完全不是正常的猎魔难度,也不是正常的猎魔遭遇 边荒的魔物若是都像这个强度,等闲猎魔小队,还深入边荒扫荡什么?简直是在给魔族送粮食了。事有反常必为妖。 强大魔物如此密集,难道是魔潮降世? 心中有百转千念,姜望亦只是握住了自己的剑。 不管怎么说,在已经身陷重围此刻,想要不付出一点什么就遇走,绝无可能。 甚至于倘若这些人全都和“邓岳”以及那位司狱长一样,空有神临之力量,却不能够完全地应用。那他也未见得不能够一战! 有时候一加一未见得能够等于二。一个愚蠢的对手,往往比队友的帮助更大。 在混乱的局势里寻找机会,在生死的罅隙里捕捉胜利,姜望自问不输于人! 但其中一个体态丰腴的女子、出手的第一时间,就令姜望心思一沉—— 那女子踏空一步,恰恰是踩在一个最让人难受的节点上,进也使不上劲,退也脱不开势。而她玉手一绕,竟然把那火域中被牢牢囚住的“邓岳”,扯到了身前 一个站位就能看出其人把握战机的能力,偏偏还有如此诡异的神通 若新来的这些人都是如此,只怕. 很快就不用“只怕”了。因为在一刻,新来这些人骤然发动的攻势,就已经告知了姜望—— 确然每个人都是如此。 新来的这六个神临修士,对力量的运用,远不是已经被消灭的那个司狱长可以比拟 甚至于这时候的“邓岳”,那九劫洞仙指,也完全地体现了洞仙之威!倒像是之前只是敷衍,此刻才真个动了真格。 姜望一瞬间就从游刃有余,变作了危在旦夕。 进攻几乎是在同时发生。 此刻出手的每一位神临强者,都有自己的独门功法、特殊神通,以及由此构建的独特的战斗体系。而在超卓战斗理解下,此起彼伏,近乎完美地释合。 一加一的确没有等于二,他们联手发挥出来的战力,远胜于力量单纯的叠加! 恐怖的道术光影,在一个瞬间就已经爆炸开来。铺天盖地,几乎填埋了此方天地所有,未有半点间隙留下。 种种神通铺开,几乎断绝生机所在。 姜望也顷刻间显化天府之躯,照耀神通剑仙人! 无论如何,无论是面对谁,他的剑总在手中鸣。任何人,任何存在,想要他的命,就要做好死于他剑下的准备。 战斗的开始或是突儿的,战斗的演化却是那么自然。 譬如一缕风过,譬如一捧沙落。 当然战斗的过程,要比自然发生的一切都灿烂,因为那违逆自然的一切,都是生命不屈的光芒!譬如开始一场不可能胜利的战斗,譬如提剑迎向几乎必死的结局, 火域铺开,剑仙人演化万法。 对于当世天骄来说,每过一天,都要胜于昨日。 而齐夏战争已经过去了足足六个月。 姜望在这个瞬间展现的战斗力,几乎洞穿了整片天空的阴霾!在这茫茫无际的边荒,亦有足够的喧嚣。而有一只靴子,自那阴霾的裂隙里踏落了。 这是一只普通的羊皮靴。 靴子的主人,只穿着一身普通的牧民服饰。 但他全身上下,仿佛沐浴着神光。顾盼之间,自有无尽威严 他只是那么一脚踩下来,好像已经把天地间不和谐的一切都踩空 他的靴子彻底落下,他的整个人也出现在姜望身前。 而方才围绕着姜望疯狂进攻,足足七个各具强大风姿的神临修士,全都消失了! 像是一个泡影被戳破。 只有沙尘高高地扬起,又无力地落下。 在短短几息时间的交锋里,姜望已经无可避免地受了伤。有人相助自是好事,但一身沸腾战意骤然落了空也不免有一种几要吐血的烦闷。 尤其是这位突然出现的草原强者,让他惊愕非常。 “涂大人?!” 此刻出现在姜望眼前的这个人,眼眸极漆,长相英俊,虽然穿戴很是普通,全不似之前见到的那样灿烂辉煌,但姜望怎么会认不出来? 正是之前见过,也亲自接待过他的、牧国敏合庙主持者涂愿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就是大齐武安侯?”如沐神光的男子说道。 这么不熟的语气吗? 姜望有些疑惑,但还是道:“正是在下。 又问:“您怎么在这里?” 他其实是想问,涂扈是不是特意来救他,或是一直在暗中保护….…但想想敏合庙好像并没有这个义务,也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无论是哪个国家的人,参与猎魔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牧国自己都有许多天骄战死边荒,也没见有强者天天随行保护。 我一直在这里。”涂扈淡声说道;“你走得太深了,先退回去吧,这片区域发生的事情,已经不是你能够参与的了。 这地方出现的魔物强度,的确跟我所了解的情报不符。说到这里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姜望忍不住道:“还有刚才这些修士 涂羸晶口说道:“变化在这两天才发生,你当然得不到情报。他是要对付我,你只不过恰逢其会。“他?”姜望问道:“是谁要在边荒对付您? 涂晨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只是道:“至于你刚才所看到的这些修士,都是未经报备,偷偷溜过来的死在边荒,性灵不受大牧国势庇护,故为魔头捕获。 死在边荒.…… 死在边荒! 姜望脑子里全是这四个字 邓叔已经死了? “对了,”涂扈忽然又问道:“这一路过来,你有没有看到一本魔功? 姜望下意识地问道么“哪一本?” 涂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八大魔功之一,《弹指生灭幻魔功》 姜望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回去吧,就快天亮了。” 涂扈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转身走进了浓雾里。 第四十一章 楚人来书 这一次边荒猎魔之行,有些虎头蛇尾的意思。 出发前姜望想要试一试,自己单人独剑能够深入边荒多远,是有心涉及生命禁区的。但却受阻于两千七百里之前,不得不折返。 有什么变化已经在边荒发生,而姜望对此尚还一无所知。 若非是深入边荒两千六百里,接连遭遇十一尊神临级战力,他或许也还以为边荒很平 《赤心巡天》第四十一章 楚人来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二章 二一添作四 乔林一时不太明白自己哪里说得好但侯爷都开口夸奖了,那还有什么错? 想了想,审慎地开口道:“侯爷此来草原,公务繁忙,也不知能不能拨得出时间来应战……属下应当如何回复?” 这话说得就极有水平了。 但姜望也全然没有乔林那么多考虑。 临行前齐天子说,若是有把握的话,不妨多切磋。 对上斗昭,谁敢说自己有把握? 但对上斗昭的机会,谁又舍得错过?“一听斗昭之名,我便已战心难耐!”姜望道:“但我刚从边荒回来,尚需几天时间调整,以回复至巅峰状态。”” 他沉吟道:“替我回书一封,便约战于六月二十四日。地点由他决定。” “我我我!”黄舍利积极地嚷道: 决斗地点我来安排,保证公平公正、安全隐秘,可以让你们尽情发挥!” 姜望笑了笑:“时间我来决定,地点斗昭来决定,如此才算公平。” “那我申请观战!”黄舍利说罢,眨巴眨巴眼睛:“你不会不带我看吧?” 就黄某人这副横行霸道的大姐头气场在这里眨巴眼睛扮可怜,叫人实在很难吃得消。 “黄姑娘若是有空……” 我什么时候都有空呢。”黄舍利有些怪模怪样的扭捏:“使节队伍都是慕容在管,烦不着人家.…”如 “那自然是可以的。”姜望道。 “那真是太好了!”黄舍利与姜望隔着一张茶凳邻坐,此刻上身微倾,极有压迫感地看过去:“你怎么这么好呢?” 姜望眨了眨眼睛:“咱们这不是朋友嘛。” “当然,当然。”黄舍利的手肘支在了茶凳上,手掌托着下巴,美眸里情绪饱满:“或许,你需要陪练……吗…··…” 猛地响起的一声大喝,打断了她的话茬,截止了她的情绪。 “姜望在否?!” 黄舍利寻声望去,只看到一个短须鹰眼的男子大步走来,顿时皱起了眉头。这长相一看就不是个厉害角色…·不管三七 二十七,心里先给个差评。 客观来说,此人其实长得并不难看。但以不够优越的姿容,来打扰她黄舍利和姜仙子的快乐时光,自是要大大地扣分才行。 “钟离兄!”姜望自堂内起身招呼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不用太客气,坐下来说话。”钟离炎径自往里走,大大咧咧地道:“我来找你好几次啦!” “是听下面的人汇报了。”姜望态度很好:“这不,我也才刚回来。还没来得及登门拜访……钟离兄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钟离炎的目光在黄舍利身上只是一掠而过,随便找了个位置,大马金刀地坐下来,笑道:“我听说你在齐夏战场上大放异彩,证就神临,连斩几位夏国侯爷,进步不小嘛!” 说罢,还给了姜望一个“你懂的”眼神。 姜望不是很懂,谦声道:“也是运气 好。”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钟离炎又递了一个眼神。 姜望有些后知后觉:“所以?” 钟离炎扬了扬下巴:“所以我决定给 你一个挑战我的机会!” 姜望一时沉默。 分出一缕心神沉进太虚幻境,迅速给 左光殊写了一封信,问日—— 钟离炎登门求揍,你意如何? 这边钟离炎又自顾笑道:“那时候在山海境里,你望风而逃,想来也早就想要证明自己了。这次在草原再见,正当其时也!” 姜望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明明当时在山河境,他与钟离炎是交手几合后互相保持了克制而已。且第二次遇到时,自己这边左光殊、屈舜华、月天奴的阵容,直接把钟离炎、范无术吓退了……但钟离炎怎么现在言之凿凿?! 难道我姜某人真的在钟离炎面前逃过?包 跑路的次数的确有一些,还真不确定有没有记岔……包 左光殊的回信,便在这时候到了。这个太虚幻境重度使用者,果然一天到晚都 在,回得这么及时……也不知有没有时间 和屈舜华谈恋爱呀? 大楚左小公爷的回信非常简洁,只有 四个字—— 往死里揍。 “好!”姜望便道:“钟离兄既有此 意,那么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 1 “欸!”钟离炎抬手打断了他:“听 说你刚从边荒回来,我钟离炎也不占你便 宜。你且休养两天,什么时候休养好了, 不影响战斗了,什么时候再来与我交手。 “不用了。”姜望一脸认真地说道: “此去边荒,便只是看看。我一点伤都没 受,更没有什么休息的必要。只是切磋一 场而已,钟离兄贵人事忙,我还是不要耽 误你太多时间。”也 钟离炎眉头跳了跳,这小子很会说话 嘛。封侯了是不一样,懂事多了。 “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他左右 看了看,觉得这个院子不是很能施展得开 ,只恐打得尽兴了,拆了敏合庙,不好交 待。 “我来安排场地!”黄舍利又在此时跳将出来,大包大揽:“我在牧国有人,你们不用担心。 她看着钟离炎:“小胡子,一个时辰之后,在西区的苍狼斗场交手,你看如何?” 狼、鹰、马,这三种图腾,在草原具有神圣的意义。 因而名字中带有这三个字的,也都不可能简单。这苍狼斗场,是至高王庭最高规格的斗场之一,倒是不知黄舍利哪来的门路。 不过荆牧两国同在北域、共抗魔潮这么多年,高层之间有些往来也是正常。 姜望无可无不可。 钟离炎见姜望没有意见,也就点头道 “那便一个时辰后再见。” 干脆利落地转身而去。 要说北域最赚钱的生意,那绝对是斗场。 什么青楼赌场各种销金窟,都比不得斗场令北域人疯狂。 异兽死斗、妖兽笼斗、妖族角斗,以及专门的死斗修士……总之你能想象得到的战斗、想象不到的刺激,在这里都有精彩表现。从不死不休的血斗,到点到为止的切磋,这里都能开出盘口来。 重玄胜在临淄也有一家“无敌演武场”,但生意远称不上好。临淄人看比斗,只看名人,只看名局,随便两个什么张三李四的对决,他们眼睛都不瞟一下。多的是销金的地方,临淄人就不乐意在演武场瞎耽误时间。是四大名馆不够迷醉,还是八音名茶不够雅致? 北域人则不同。 要的就是拳拳到肉,看就是血溅当场,求的就是癫狂刺激。 漫长的生死线横亘在国境尽头,虽然荆牧联军守得固若金汤,多年以来未叫此线南移一步,但北域人总是有一种朝不保夕的危机感。这使得他们血液里的冒险成分,远胜于其它地域的人。 苍狼斗场自是不乏战斗场地的。便是当世真人在此立局争斗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只是…… 为什么是苍狼斗场? 姜望看向黄舍利。 黄舍利竹筒倒豆子般道:“苍狼斗场背后的主人,是执掌乌图鲁的完颜雄略大人,跟我爹是多年的朋友,这点面子当然会给我。” 她掩着嘴,凑近了,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家也有一点干股在里面。”姜望肃然起敬。 荆国军庭十三军之一的掌管者,又在牧国至高王庭最好的斗场里有干股,这也太富有了…… “另外,你介意我顺便卖几张票吗?”黄舍利道:“虽然只有一个时辰了,但是以你的名气……来得及!” 姜望一时面露难色:“这……”2“收益咱们二一添作四!”黄舍利非常爽快。 姜望皱眉:“不是二一添作五吗?’ 黄舍利看着他,摇头叹息,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好看果然都是要用脑子换的。”但 她在姜望面前举起双手,一手并出两个手指,摇晃着问道:“两个二是几?” “四。” “所以是二一添作四嘛! 姜望愣了愣:“好像真是这样。 “对吧!信我就是啦!”黄舍利趁机拍了拍他的胸膛:“我算学很不错的!” 砰砰。 回音空响。 唔……很结实,手感很好。黄某人要不是为了创收,还真舍不得现在就走。 没奈何。 美人诚可贵,搞钱价更高。 从头到尾,两人压根没讨论钟离炎的分成问题。都二一添作四了,哪里还有他的份? 而看着黄舍利火速消失的背影,姜望只觉得莫名的熟悉。黄舍利这个套路,跟重玄胜当年办无敌演武场,真是一模一样。 只能说,这世上穷的理由千奇百怪,富的路子往往相通。 黄舍利本来是个罕见的美人,没想到也沾染了铜臭。 唉! 变得又美又有钱。 钟离炎雄赳赳地回到了楚国使节驻地,一回来就往斗昭的院子里走去。 见到这一幕的楚人赶紧跟上去,生怕这俩人又打起来,随时准备劝架。这一趟来牧国,两人在路上已经决斗过不下二十次了。 以至于路上的大部分时间,钟离炎都在养伤中度过……仁 当然此刻他是中气十足的,一脚就给斗昭的院门踹开了。 “告诉你一个消息!” 他踩着门板进去了,视线迅速定在了坐在院中石桌旁的斗昭身上:“姜望对我发起了挑战,我决定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一个时辰后,苍狼斗场,我们将一决高下!” 斗昭合上乔林刚刚送来的回信,漫不经心地道:“然后呢?” 钟离炎趾高气扬:“姜望更重视谁,更想挑战谁,我想已经是毫无疑问了。” 斗昭轻轻一扬眉:“是吗?” “尽管掩饰,尽管装作不在乎。”钟离炎哈哈大笑:“我不介意你去观战,好好欣赏我怎么为大楚争光。” 斗昭终于抬起头来,轻笑道:“我在这里等你好消息就是了。” 他没有说姜望打钟离炎是连个养伤的工夫都不愿意费,自然不是因为对钟离炎有什么同情或者宽容。 而是准备等钟离炎输了之后再说…… 伤口撒盐才有意思。 虽然斗昭并不受激,但钟离炎也能自得其乐,又嘚瑟了两句,便转身离开了。不管怎么说,胜负才是根本。在正式与姜望交手之前,他也需好好调整一下状态才行。 “钟离大人和齐国武安侯之战,您真的不去看看吗?”钟离炎走后,院中有侍从问道。 斗昭语气随意:“有什么好看的?”“这……”那侍从迟疑着道:“您是觉得钟离大人不够强,还是齐国武安侯不够强?” 斗昭斜睨他一眼:“是什么让你如此狂妄?钟离炎弃术之前,是南域年轻一辈第二。转武之后,如今脊开二十一重天,你怎么敢说他不强?齐国武安侯在齐夏战场杀得神临强者人头滚滚,以军功得侯名,你怎么敢说他不强?” 侍从抹着汗道:“是……是。” “但是我敢。他俩确实不怎么样。” 斗昭把桌上的回信一抽,施施然离开了院子。每 齐国武安侯决战楚国天骄钟离炎的消 息,在最短的时间里,传遍了苍狼斗场的高级客户群体。 也只在高级客户群体里流传。 三百张贵宾票,几乎是一扫而空,压 根没有剩。若不是顾忌到姜望和钟离炎的 感受,黄舍利能卖出三千张票去。 当然,卖满三千张票,也未必有这三 百张票挣得多。 不存在什么高价倒卖的事情。一则时 间很紧张;二则票价本就已经高到离谱; 三则,能在这种时候草到票的,都是不缺 钱的主儿,没谁会贪那点小利。 当然,有些真正的大人物若是想要入 场,也总归是能找到办法。 苍狼斗场的较武台,分为青红黑白四 等。 最高规格,是名青牙台。 狼牙、广羽、马蹄,代表杀影、自由 速度,都具备某种神圣意义。 如牧国治安机构【苍羽】所属的超凡 修士,就被称为“飞牙”,亦是与此有些 相关……里间很多修士,都是在各大斗场 里杀出来的强者。 这场突瓦发起、筹备时间只有一个时辰的决斗,在暗流涌动的至高王庭,全动了让人难以意想的目光。 乌颜兰珠与好姐妹忽额连珍意悄咪咪地钻进看台,爽朗大方如她,目光只是不经意地扫了几次路过的座位,心脏就倏忽提了起来,只觉得到处都是洪水猛兽,自己好像到了边荒深处. 珍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忽额连部是涂氏下面最具实力的一个部族。作为忽额连部首领最宠爱的小女儿,她刚好是苍狼斗场的高级客户,又刚好在王庭与小姐妹逛集市。在斗场放出消息的第一时间,她就花大价钱定了两张票,带着自己的小姐妹,一起来欣赏当世顶级天骄的决斗。 带着自己的小姐妹,一起来欣赏当世顶级天骄的决斗。 虽然早就知道,今天这一场的观众非富即贵。 但这也“贵”得有点太离谱。 什么金氏的金戈,宇文氏的宇文铎……这些都是不输于涂氏公子的人物。 甚至于还有云云殿下,昭图殿下…… 其中有一些长者,是自己的父亲都要行拜礼存在。 自己何德何能,不过就是闲了点,手快了点,就能跟他们同座? 她握紧了好姐妹的手,感觉到好姐妹的手心也在冒汗。 两个小姑娘就这么互相支撑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目不斜视地坐了下来。 瑟瑟发抖,像是误入狼群的两只小羔羊。 。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第四十三章 黄粱未可尽我梦 姜望携扈从抵达苍狼斗场最高规格的较武台时,买到门票的人,已经在看台上就坐。 来的当然不仅仅是牧国权贵。 诸国使臣如秦国黄不东、景国陈算等,自也都不会放过这个了解他国天骄实力的机会。 而姜望和钟离炎都不介意在苍狼斗场相争,亦是一种自信的表现——不介意被研究、被针对,不介意其他潜在对手提前做出准备。 因为接下来一段时间,没有什么类似于黄河之会的关键场合,而以他们的天资……明日绝非今日。 一个可以不受干扰、不影响他人、且能完全解放力量的战斗场所,才是他们最大的需要。 而苍狼斗场的青牙台,正是这样的地方。 这座青牙台,是一个足有百丈方圆的圆形斗场。 城防级别的阵纹,刻印在顶级材质的地砖上,构建了足可以容纳强者战斗余波的场地。 周边看台,则成阶梯状环布。观众席上,在保护性的阵纹之外,也刻有增强洞察的阵纹。以使实力不足的观众,也能领略强大修士战斗的细节。以此降低观赏门槛。 “只要舍得花钱,就能欣赏强者之争。”这种跨层级的快感,吸引许多人一掷千金。看着那些远比自己强的人,在自己面前打生打死,实在是刺激非常。 各大斗场所缴纳的税金,是牧国诸业之冠,且远远超出第二名。 巨大的利益自然催生出庞大的关系网,各大顶级斗场背后,都有大人物的身影存在。 三百个位置说起来不少,但在青牙台散开来,其实稀稀落落。但因为来者多是不凡之辈,场面却很充盈。 巨大的拱门后,是长长的甬道。石壁上挂着的灯台,照出一种昏黄与神圣。 甬道两侧有色彩绚烂的壁画,描绘着草原古老的传说。好像是神女救世的故事,还有一头白牛在其间扮演重要角色——姜望也不是很看得懂。 他静默地站在这里,等待决斗开始的那一刻。 他的前方只有一扇拱门,玄铁所制,像是阻隔猛兽的铁笼。 乔林领着四名天覆军锐士,静静陪在他身后。使节决斗的时候,他们作为随扈,肯定是要守在场边的。 相较于意态从容的姜望本人,乔林明显要紧张得多,握刀的手松了又合,合了又松。 主持这一场决斗的,是苍狼斗场最好的司仪——有北地蔷薇之称的边嫱。 但显然今天没有什么可供她发挥的空间。 穿着一身曳地长裙,极显傲人身姿。露出玉藕般的手臂,用一枚黑色臂环,衬得肤色更亮。 站在悬垂的高台上,美眸横波,曼声道:“一方是近百年来天底下最年轻的军功侯,一方手握大楚帝国世袭侯的传承;一方是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内府境的魁首,一方是弃术修武、再攀高峰的不世天骄!” “这一场战斗,究竟谁胜谁负?” “让我们拭目以待,螭潭姜望,对阵献谷钟离炎!” 不得不说,虽然准备时间很短,她还是做了不少工作的,连姜望在夏国的最新封地都没有错过。相较于青羊镇,因侯爵而得的螭潭,显然更能匹配钟离氏的族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场内。 拱门轰然洞开,立在青牙台两侧的天骄,便这样沐浴在天光下。 钟离炎一身玄色劲装,背挂重剑,短须鹰眸,踏步时有天摇地动之感。 姜望依旧是青衫飘飘,腰间左挂长剑,右垂白玉,漫步似游云闲移。 就这样相对地走到斗场正中,彼此都没有说别的话。 边嫱亦是直接宣声道:“愿神予你们以荣耀,请开始这场神圣的战斗!” 她的声音无疑是悦耳的,尤其是神术加持,使得此声颇能奋励人心。 姜望便在这个时候踏前一步,已跃高空,探手一抓,却是对着边嫱的方向,将边嫱的这句宣声抓到了手里。 抓声为质! 边嫱的这一句话,他以行动否决。 他不需要神的荣耀,不需要神的赐予,无论什么原天神,苍图神。 今时今日他就是神! 滋滋滋滋。 边嫱的这句话,在他的五指之间,再次响起。无形的音纹有了实质,爆发出雷电的滋响。而狂暴的雷光被他一把握紧,握出了一杆雷电之枪。 降外道金刚雷音在他的手中,已经有了截然不同于悬空寺僧众的变化。今日亦只是牛刀小试,却还不算动了真格。 只是当他跃升高空,随手握声成雷电,以长枪的形态狂妄扎落。飘飘青衫绕白电,这一刻的神武姿态,实在煊赫! 尤其是钟离炎几乎同时发动,脚下只是一踩,整个人像是一架已经发射的弩车,在空中穿出狂暴的尖啸。沸腾如海的气劲,环身而涌。此身似卷狂潮来—— 却正巧迎上姜望的雷电之枪。 一切浑似天成。 两位天骄以难言的默契,完成了交手的第一合。 神意相合的气劲,与雷电撞在一起。 钟离炎的重剑,已将这雷枪劈散。而他自身的血气,霎时间如狼烟冲天,冲开了层云,直似要撞上烈日! 狼烟之柱的尽处,天外隐约还有重重叠叠的天。 钟离炎还是那个钟离炎,可是当你看向此刻的他,你的目光都要被烧灼、被消耗。恐怖如此,不可直视。他呼吸之间,便是雷霆,举手投足,皆为水火。 与姜望的这一战,所有的试探、了解、权衡,他只用一合! 一合之后,他就已经完全地解放自身,展现脊开二十一重天之后,武夫那练出神性的气血。 所谓“大武夫力破万法”,凭借的是什么? 便是这一身筋骨,血肉毛发,皆越天人之隔,是气血通神! 那被劈散的雷光匍匐于他脚下,周遭元力皆为其镇伏。双手重剑只是横扫过来,像是推来了一座山! 岂止是像?! 他的气血咆哮如江河,他的身后虚空,是真正移来了一座剑形高峰的虚影。 谁能推剑如移山? 姜望在内府境,亦有统合诸神通的绝巅倾倒之剑。可是与钟离炎此剑相较,却显虚妄。 姜望那一剑,是天柱倾折之势,是他彼时的极势之剑。 而踏足武道二十一重天的钟离炎,这一剑不止在势。是有倾山之势、倾山之意,更有倾山之力! 一切都黯淡了,因为此山遮天蔽日。 一切又都被推开,因为此山势无可阻,扫尽尘埃! 一切都被排斥,一切都被碾压。 这是姜望所面对的,第一个比肩神临的武夫。 这就是武夫踏足二十一重天之后,所能够展现的恐怖力量。 此时天开地阔,四面皆无,唯有重剑如峰峦。 神人以此剑推之,横绝八荒,势不可挡! 然而此山之前,立有人。 人伴山字……是为“仙”! 那个虚悬高穹、刚刚崩散了手中雷光的身影,面对如此磅礴的一剑,却不退不避,更往前行。 直面煌煌剑山,脚下青云隐现,在那几无可查的气机罅隙里,一个踏步,已然踩在了剑山之巅! 真是艺高人胆大。 其人胸腹之间五府轮转,天府之躯的璀璨炽光,瞬间洞穿了钟离炎这一剑对视野的压制。 障目之山自此移。 一时之间,两位当世天骄的对撞,呈现了更为清晰的画面。 乌颜兰珠见得那钟离炎血气狂飙,如神魔降世,剑山横碾,要镇压一切不服。己身虽在场外,虽然知道青牙台绝对能够保证观众的安全,也有一种孤身立在暴风雪中的惶然。 便在此时,齐国那位武安侯从山影中走出来,踏足于山巅。 袍角漫卷,飘飘如仙。 或许人间唯有此山高,可是仙人总在高山上。 她虽看不懂战局,看不清交锋的细节,不明白战斗里的种种权衡……可是无端生出一种感动来。 此时的青牙台。 气血狼烟立地冲天,钟离炎的身后有重重山影,双手握持的重剑,如山一竖天地间。 而在重剑剑尖之上,姜望单足点立。 他的左手虚张,五指朝天,指尖五色光团混转,狂暴的元气乱流,绕身而行。他的眸中有赤焰,吹息起霜风。 神通之光加持此身,天府之躯解放,使得他一踏有万钧,踩着重剑往下去! 又交锋! 三昧真火沿着钟离炎的重剑迅速蔓延,不周风一缕,轻飘飘地落下,几与钟离炎迎面。 杀气浓烈得刺痛神魂! 钟离炎之剑,是名“南岳”。 因称南来此剑当魁,故以“南岳”名之 在他决定弃术修武之后,不计成本求得此剑。此剑自重万钧! 以力相斗,武夫何惧? 面对姜望解放天府之躯的强压,他只是将剑尖一挑—— 轻飘飘如挑灯花。 挑起了南岳。 竟将天府所聚之势给掀翻! 气血狂涌,将剑身之烈焰扑灭。 姜望的不周风吹息即起,飘如挂角羚羊,凶而又疾。 而钟离炎此剑一竖,已经正正劈在霜风上。 他的剑术大巧不工,简单、直接,恰到好处。却是以返璞归真的剑术境界,达到了近似于重玄遵斩妄神通的效果。 剑气撞神通! 如果是寻常神临修士的剑气,根本不可能挡得住不周风。 唯独钟离炎乃神临武夫,气血练出神性,剑气亦有神意,故还僵持了一息才崩溃。 这一缕霜风撞上了南岳剑剑锋。 传说中不周山倾倒后飘落的天风,与南岳相遇了。 叮! 却只是发出这样一声脆响。 忽额连珍意瞪大了眼睛,她的修为和眼界都远胜过她的好姐妹,但此刻也只觉得不可思议。她看到一枚通体黝黑、尖端霜白的长钉,钉在南岳剑的剑锋上。锋芒与锋芒对撞。 小小的一枚长钉,竟然推着重剑走,将钟离炎回推数丈! 传说中八风杀力第一的神通,竟然恐怖如此么? 身在局中,姜望的感知自然不同。他非常清楚,钟离炎此刻的后退,只是在避让不周风的杀力,一待势尽,随时能杀将回来。 没有任何迟疑,反手就将道术按落。 七宿之灵各显其威,团团环转于高空。龙蛟狐兔,煊赫光影,叫这青牙台,如在神境中。而后瞬间交错! 乱光飙飞,神气无妄。 可怕的元气乱流,直接将钟离炎淹没了。 苍龙七变,七宿绝杀! 此时的钟离炎,才刚刚斩开杀生钉,正迎过来,却不得不面对这杀招。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超品道术,的的确确令他感受到了威胁。 但这当然不足够。 在狂暴的元气乱流中,钟离炎手持南岳,只闷喝一声。胸腔之间,竟如轰雷! 周遭气血直接环为怒龙,当场撞碎了木元凝聚的角木蛟,撞开了元气乱流,载着钟离炎一飞冲天。 姜望单手一抬,以超卓的控制力,引导元气乱流,直追钟离炎而去。 万古以来,修行流派何其多也。 为何独是武道,被视为大有希望、可并行于修行正途的新路? 因为唯有武道,将气血和肉身真正利用到了极限。 武道脱胎于兵墨,却又自成一途。 有别于儒道,而独塑于肉身。 气血太过强大、炙烈,以至于体内甚至没有道元存活的余地! 此刻气血破法,两相对耗。 钟离炎却在气血之龙上空,高高跃起,持剑一记竖劈! 此剑分开了空气,将空间剖半。 “空间剖半”并不是一个形容,而是一个描述。 南岳剑行经之处,空间直接被斩开两个剖面,像是一本书被从中翻开,两边的书页,即是幽暗无光的虚空。 层层叠叠地翻过去。 书页里的字符,则是七宿绝杀制造的元力乱流,如此分开倾泄,终是被翻开了! 哗啦啦。 空间断层翻如纸。 “这本书”翻到最后,姜望即是那书脊,即是那中线,即是那终点。 钟离炎弃术修武后,亦掀翻了以往所学剑道。糅合数百种顶级剑术,混归自身成一,遂有这一部黄粱剑诀。 一梦之中,历尽荣华。 故能返璞归真,照见本我。 南岳行以黄粱,一剑“翻书”断人间,书页写尽人一生。 锵! 所有人都听到了剑鸣! 此声九天龙行,似雷震碧宇,如使惊闻,令人骤醒。 那柄名扬天下的长相思,已经出鞘! 姜望长身立在那“书脊”处,吹息霜风成白披,眸中赤火已游身。 他像是书中的人物,走到了现实中。 是故事里的剪影,具体了人生。 于是搭起骨架,于是丰满血肉,于是如仙临世,于是剑意纵横! 一整本黄粱之书,一瞬间支离破碎! 而他便在这空间的碎片、剑气的碎片中,剑问钟离炎—— 我姜望的一生,谁能写尽? …… …… …… ps:“黄粱未可尽我梦,悔也恨也都如烟。”——情何以甚·《王生亦老》 第四十四章 弓满箭离弦 对于钟离炎这样的人。 你可以嘲笑他的屡战屡败。 可以嘲笑他的一根筋。 可以嘲笑他的不自量。 但没办法嘲笑他的努力,不能嘲笑他的天赋才情。 无论正统修行路还是武道修路,他都能走到同辈顶级的层次。! 这黄粱剑诀之强,在神临境中,绝对不输于任何一门顶级剑典。 有别于张巡极致凝聚的剑气成丝,他的剑气是另一种凝实,是力与意的一种统 但是在此刻崩碎了。 与正在展开的剑式一起。 而姜望只是拔出了他的剑! 开花之前,神通只能算是神通种子。 开花之后,神通才叫神通。 屈指算来,真正的剑仙人,已经有半年未曾现于人前。 这是神临之后迅速成长的半年,这是 姜望又一个未曾虚耗的半年。 今日环坐于此的观众,无疑是有眼福的。 能够看到姜望完整展现剑仙人之威者并无几人。且其中绝大部分……都已经死了。 此刻钟离炎一剑斩出黄粱美梦,将空间都剖为书页,结成一部黄粱之书。 姜望在书脊处拔剑。 剑演万法之神通,一瞬间光华遍照。 高天之上坠落的,是焰花雕刻的华城 或者说,那座城池其实并不华丽。但是点滴具体,烟火真实。因为承载了记忆,辉照了火光,才显得格外明耀。 常思故人故城。 便以此式倾人间! 看台上传来一片低呼。 左光烈当年可是货真价实地威震边荒,在草原上颇有名望。他彼时已经创造出焰花很久,使之成为天下最有名的火行基础道术。而焰花焚城的构想,在当时就已经有了雏形。等到十九岁时第一次在战争中用出来,便一跃成为他最具代表性的道术。 此术有许多人认得。 当然都只是听过描述。 此时焰城再现,燃烧于苍狼斗场。像是传说重演,使人追忆流年。 场边的黄舍利一时痴了。 她不由得想起来,前年在观河台,她半蹲在旁边的演武台观战时,所看到的那一幕——那青衫少年郎,把一朵美丽的焰花,按在那个展现吞贼霸体的项某脸上,将其按落地面。 正是那一幕,让她从那些琳琅满目的漂亮皮相中挣脱出来,看到了所谓姜仙子的美丽。 是为神相之美。 而彼时何似于此时? 那时候的少年已有如神之威,那时候的焰花,已筑就华城。 轰! 这座焰赫的焰城,直接砸落下来。瞬间摧垮了黄粱剑势,把梦境打回现世,将钟离炎连人带剑砸落高空,砸得那条气血之龙一阵哀鸣! 钟离炎吐了一大口血,但就像是吐了一口唾沫般轻松,只下坠了数丈,便翻身而起,如龙腾渊。依然神完气足,气血汹涌。 武夫的强大体魄,也是他们战斗的最大倚仗。更是他钟离炎多次挑衅斗昭,还能活蹦乱跳的根由。 此时此刻。 恐怖的焰流与气血混灼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言的焦糊味道。 姜望在空间的碎片中只是一横剑! 这种味道顷刻膨胀到极致,如海翻涌,一瞬间填塞了钟离炎的嗅觉。 使得意志坚韧如他,也有一刹那的恍惚。 武夫神魂气血凝练如一,尤其是钟离炎这等踏上武道二十一重天的强者,虽不能灵识外放、干涉现实,可要说想从神魂层面伤到其人,却也几无可能。神魂若是贸然闯进武夫的元神海,恐怕要先被气血烧灼。 故而姜望这一剑斩出的六欲菩萨,并 不从元神海入手,而是以灵识干涉现实,引导六欲之“嗅”。 威能自是远不如神魂层面,但有时候道术的应用,更在于“合适”。 以嗅昧其心,而后踏步更近前。 姜望横拉一剑,却又风起云涌,七宿之灵同现,将狂暴的元气乱流,生生斩在了钟离炎身上! 这一次钟离炎的坠落再无迟滞,几乎如陨石一般,重重地砸落地面,砸得刻印了强大阵纹的地砖,都发出难堪其力的裂响。 以他脊背落地之处为中心,城防级别的地砖,隐似凹陷。 皮开肉绽的痛楚根本不算什么,脏腑受创也不过等闲。 钟离炎最不想承认的是,这一刻肉身撞在地砖上,他感受到了一种压力。 一种近似于面对斗昭的压力! 并不是说,姜望的力量有什么压倒性的优势。那些术法神通剑术虽然都很强大,但他钟离炎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更不是没有对应的手段。 而是那种处处受制,步步先机被夺的感受,让他在战斗的过程里,相当僵硬,非常拘束。空有一身强大体魄,空有此境绝顶的剑术,却只能被按着头打。 好像他的每一步动作,都在对方的预计之中。或者说,他总是行走在那种逼不得已的选择里。 像是一只在网中扑腾的鱼,怎么也无 法挣脱那种无形的巨网。 明明当初在山海境相遇,他自问还是有隐胜一筹的实力。今日之自己,强于当日何止百倍?却反倒打不出半点机会来。 这样的结果……他怎能接受?! 咔咔咔咔。 他的骨骼一节一节炸响。 脊柱大龙解放至第二十一节,开启第二十一重天之力! 嗡~~ 有一种弓弦拉满的声音,让空气都开始凝固了,那是他的肌肉,以恐怖的速度,在一块一块地绷紧。 如同精密的傀儡零件,在一瞬间就完成了调度,肉身的每一个部分都在爆发力量。 那震颤虚空隐隐、竟如猛兽怒吼的,是他咆哮的血液奔流。 这力量膨胀到了极限,使得空间都已经在扭曲。 而那条气血之龙腾飞而起,身外燃起了血色焰光。这种血焰丝毫不见邪恶,反而堂皇明朗,烈如骄阳,有凛然之威严。 这血焰同样沸腾在钟离炎的体表。 在这一刻,他们似已相同,已然相通。 气血之龙急剧缩小,骤然折落,扑在了南岳剑上,绕在剑柄。像是一条虚幻的血绳,将钟离炎的手掌和剑柄缠在一起,而后隐没。 天地之间,如有道音响。 咔嚓。 钟离炎脊背贴住地砖,蔓延出蛛网般裂纹! 嗖! 所有威严、磅礴、激昂的一切……最后却只是一声极轻的“响”。弓满箭离弦。 他以惊人的高速再一次冲向姜望。这个过程快到根本不能够被视线捕捉。 但是轰隆隆! 迎接他的是又一座焰花焚城。 太精准,太恰当。 这一切几乎是同时发生,给人的观感,便是钟离炎猛然爆发,然后狂妄地竟以肉身撞焰城。 完全解放武道二十一重天之力的钟离炎,这一刻竟然生生地抵住了焰城。 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如龙,南岳之剑抵得空间都发出嗡响。 人与焰城,定在半空! 一时间人们分不清,究竟是焰花焚城的赤焰更炙烈,还是钟离炎环身的血焰更沸腾。 可是姜望并不打算分辨。 青衫身影行走在焰的城,似是天上剑仙,行走在他的仙界中。 在灿烂的火光、熟悉的街景里,他的剑光仍然在飙飞。 在这一刻,完全看不清他出了多少剑,人们只能看到术与神通洪流—— 那灰白色的,是朽木之光。 赤红色的,是三昧真火。 妒火、怒火、毕方印。 单足神鸟昂首振翅。 百鸟朝凤,叽叽喳喳,遂有八音焚海 祸斗印幽光一现。 剑光再起,已经倏然斩出了不周风!在这股洪流之下,钟离炎不断下坠,不断下坠,挥剑百次千次,却仍只可不断地下坠—— 轰! 他再一次砸落地面,且正正砸回先前砸落的地方,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那本已崩裂的地砖,这时候直接化为齑粉,浮起于风! 四周看台,一时间安静得吓人。 乌颜兰珠的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几乎就要喊叫出来,但又在四周的死寂中,死死地咬住了唇。 而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好姐妹捏得发白发青。 刷! 在看客们复杂各异的目光中,最后一抹霜白的不周风,在钟离炎脖颈前倏然一折,便已返回。 姜望还剑入鞘,单手以祸斗印一按,已将周遭的元气乱流,混乱剑气、血气、乃至于空间碎片,尽数都抚平。 他的霜风亦散,赤焰亦消,天府之轮光敛于无形。 一时间天清地激,四下安宁,只有平静如水一青衫,风姿卓然立人间。像是刚 才战天斗地、焙赫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唯独仰躺在地上,已然虚脱的钟离炎,那显得迷惘的眼神……尚还能说明几分战斗的激烈。 尚能描述几分,他的心情。 他不曾真个小觑天下英雄,也从来不会小觑自己。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斗昭面前输得有多惨,他都没有放弃过自己。 大楚立国数千年,人族历史万万载,不知多少人物风流。 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席之地。 他相信自己必然具有非凡的才能,必然拥有不凡的使命,必然可以战胜所有一 可天生斗昭也便罢了,世上怎么还能有一个姜望?包 比斗昭更年轻,带给他的压力,却与斗昭相近。 整场战斗他被完完全全地压制,找不到半点机会,以至于无法生出不甘来! 这时候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继而是大齐武安侯那张愈见仙姿的脸,很平静地看着他。 没有嘲讽,也没有怜悯,只是很普通的……类似于“看到路人摔倒了,伸手扶一把”,是这么平常的情绪。 “这贼厮跟斗昭还是不太一样的,斗昭在这种时候一般还会踩一脚……” 钟离炎莫名其妙地想着。 啪! 啪! 猛地一巴掌,将面前的这只手拍开。钟离炎翻身跳了起来,跃出那个人形陷坑之外,愤愤地道:“今次一时不察,让你占了便宜,给我等着,下回必要你好看!” 而后威胁式地左右看了一圈,扬长而去。 瞧那大摇大摆的架势,竟如他才是得胜者一般。 姜望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的背影。 当然并不讶异于这家伙的态度,而是惊讶于这种恢复力…… 倘若异位而处,这等伤势,他自问不养个几天是好不过来的。 钟离炎却只是拍拍屁股,就浑似个没事人。 他在心中忍不住提醒自己——以后若是与武道修士生死搏杀,一定不能给他们回气的机会。能死则死,能残必残,先瓦解所有反抗的可能,此后再说其它。 苍狼斗场那个叫边墙的美貌司仪,还在热情洋溢地宣布结果。 但姜望已然转身,潇洒地离开了青牙台。 大楚当然人杰地灵,天骄辈出。能在楚国称名,钟离炎绝非等闲。 但对于今时今日的武安侯而言,赢一个钟离炎,已经并不值得骄傲。 青牙台两侧巨大的拱门再一次落下,隔断了来自齐国的天骄身影。 整座青牙台,沸腾非常。看台上的观众虽然非富即贵,但在斗场却也不必那么矜持,交头接耳者有之,大声争论者有之 ,还有不少人在高喊姜望的名字,表情狂热。 更有一些人意犹未尽,在追问苍狼斗场的人,什么时候能安排姜望的下一场决斗。 黄舍利全不理会。 什么权贵不权贵的,在她黄舍利眼里,全都一视同仁—— 不过是一些付钱的客户罢了。 当然对于客户应该热情。 但是已经付过钱的客户嘛…… 她握紧了手里的留影石,喜滋滋地离席而去。 。 第四十五章 而游云已散落 ,! 所谓“天机”神通,号称是“必得天 机一线”。 是在瞬间发生的无数选择中,捕捉最 准确、最精妙的“神之一手”。 在神通开花之后,更是可以连启数手 ,步步最优。倚仗这一门神通,陈算在同 境之中少有对手。于景牧战争里亦是屡斩 强敌,建立威名,完成了勋业的初步积 累。 当然,天地至理,不能穷极。即便是 “天机”神通,亦有其局限所在。陈算不 可能真个拿到天底下“最正确”的选择。 内府修士看到的“最正确”,和当世真人 看到的“最正确”,难道能够相同? 所谓真理,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环 境,也常常会有变化。 因而天机神通所得的“神之一手”, 亦只是在某种限制下的最佳选择。 譬如以他现在神临境的修为,这最佳 一手,大约是会以洞真修为的眼界做出。 以高弈低,自是无往不利。 而陈算在目睹姜望与钟离炎这一战后 ,连算十三次,是七胜六负的结果。严格 来说,算是小有优势。 可问题在于,今日青牙台这一战,在全程压制对手的情况下,姜望绝对未有展现出巅峰力量,他却是将自己的巅峰实力代入进去计算的。 双方真正巅峰力量的对比……只怕会很惨烈。 诚然真实的厮杀有无数种可能,卦算不可能完全料定。但他更清楚一点——姜望绝对是现世最顶级的战斗天才,在真正的生死搏杀里,表现只会更好,不会更差。 的生死搏杀里,表现只会更好,不会更差。 这是他亲眼目睹,亲身体会过的。 所以他叹息。 他不是一个有好运气的人。 或是“天机不应,人道常缺”。 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本应是他扬名立万的场合。但却无端受累,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景国所有的荣光,为太虞真人李一所独享。 同年发生的星月原之战,景齐天骄相争,本也是他证明自己的场合。可玉衡星辰易主,姜望自天外而来,使齐天骄胜景天骄,他陈算也成了背景。东天师后来找上玉衡,警告那位新晋的玉衡星君。可于他陈算,又有何用? 一步慢,步步慢。 景牧之战他赢得了一些荣誉,但与齐夏战场上以军功封侯的姜望相比,差了不止一筹。当然这跟战场形势有很大的关系,所谓“时也运也”,可别人不会这么想。 别人只会说,他陈算的确不如姜望远矣。当初在星月原,输得不冤! 这回来草原,携景国大胜牧国之势,他是有心证明自己的。 可这次是真的打不过了…… 这时候人已散尽。 偌大斗场看台空空荡荡。 如同天机总是在空茫中探求。 陈算想了想,默默取出来一个斗篷,给自己戴上。 景牧之间大战方歇,尤其他作为战胜那一方的使节,应邀来参与这次神冕祭司的继任典礼,其实是很有一些尴尬的。 虽然牧国官面人物不会有谁针对他,但牧国百姓就很难保证了……若是不遮掩一下就出门,挨几只臭鸡蛋烂土豆,可就有些难看。 姜望走进长长的甬道。 赢得如此漂亮,自然迎来了乔林等随扈崇拜的眼神。 尤其乔林,那叫一个马屁如潮。 姜侯爷认真地听完了之后,并不严厉地批评了乔将军溜须拍马的行为,对护卫工作做出高屋建瓴的指导,强调了求真务实的工作态度…… 如此消磨了一会时间后,便等到黄舍利过来。 一见姜望,黄舍利脸上的笑容就泛起,直接递过来一只松鼠匣:“你的分成。 姜望也不客气,接过来看了看,惊讶道:“这么多?” 黄舍利眨了眨眼睛:“主要是时间太紧张,没来得及运作,不然不可能只挣这么点。” 打这么一场,连个皮都没擦破,就赚这么多元石,姜望心里有些不踏实:“你不会照顾我,偷偷给我多分了吧?” 黄舍利哈哈一笑:“这你就大可放心!事先说好多少就是多少,你长得就算再好看十倍,也不可能从我这里多抠一颗道元石走。” “看来我还是低估了牧国人的富裕程度。”姜望感慨道:“花这么多钱看别人打架,图什么啊?” 黄舍利笑道:“你是低估了你现在的名气。这东西很值钱的!” 姜望道:“名气这种东西,来如堆土去似塌山,输一次就没有了,没什么可贵。” “那可未必。千古以来,名利何贵?名即是利,名即是权,名即是器。”黄舍利看向他手里的长相思:“名最养人,名亦养器。养成大势滚滚,自然无往不利。就好比你这柄名剑,它的名气越大,灵性就越足,如此便可以一直匹配你的修为,不至于反成累替。有朝一日,能够真正刻印青史,也未可知。 姜望只道:“名虽养人,噬人的时候也厉害。如有一日,输给排名不如它的兵器。之前所有因名气而附加的东西,都会转嫁出去,徒做嫁衣。 黄舍利一手环胸,支着下巴:“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姜青羊,是一个这么悲观人 “大约我并不是悲观。”姜望笑笑:“谁都会输。’ 黄舍利想了想,又道:“对了,未经你允许,我记录了你和钟离炎的这一战。你可以开个价钱,让我买下它的记录权。又或者·……” 她取出留影石,在姜望面前晃了晃:“把它拿走。” 这位风格独具的荆国美人,很认真地补充道:“我保证只有这一份。” 她是这么灿烂的一个人。 当她认真说话的时候,你真的很难从她的美眸中移开视线。 “你留着吧。”姜望语气轻松:“如果对这场战斗有什么想法,也欢迎你随时 跟我讨论。” “好呀!”黄舍利喜笑颜开:“我今晚就来找你聊一聊。” “……晚上要打坐,不如约在明天早晨。” “也行。”黄舍利笑容不改:“朝露含光的清晨,很适合与你见面。” 姜望败逃。 … … 带着乔林等人走出苍狼斗场,还没多远,便有两个女子着急忙慌地追上来。 乔林顷刻拦在前面,横剑道:“不得放肆,这是大齐武安侯!尔是何人?” 此刻天空碧蓝,白云闲哉。 两个娇俏少女往那里一站,活泼鲜明的青春气息,已是风景。 走在前头的妙龄少女,丝毫不惧,垫脚扭头,绕过了乔林的遮挡,对姜望喊道 “小女子忽额连珍意,求见武安侯!” 姜望看了她一眼,并不认得,倒是认出了站在她旁边的乌颜兰珠。 当初还辩过经呢! 便摆了摆手,示意乔林让开,温声笑道:“姑娘拦我,所为何事?”一秒记住赤心巡天最新秒更链接::///book/8088/保存收藏分享链接,下次回家不迷路。 “小女子忽额连珍意,求见武安侯!”姜望看了她一眼,并不认得,倒是认出了站在她旁边的乌颜兰珠。 当初还辩过经呢! 便摆了摆手,示意乔林让开,温声笑道:“姑娘拦我,所为何事?” 名为忽额连珍意的草原女子,在试图冲破乔林阻拦时,尚还大方勇敢,此时姜望这么迎面一问,她却一下子红了脸颊,且那晕红直往耳根蔓延。 双手紧紧地攥着一只香囊,支支吾吾了半天,眼睛一闭,手一伸:“请您务必收下!” 姜望双手接过:“多谢姑娘。正好最近蚊虫猖獗,挂在房间里,想来可以省心很多。” 忽额连珍意整个人晕乎乎的,一时不知云中雾中,下意识地就准备离开。 相较于自己的好姐妹,乌颜兰珠胆子显然大得多,使劲瞧着姜望,还探出手掌来,试图去遮姜望的上半截脸,想用面前的这个下巴轮廓,去验证记忆里的那个 人。 忽额连珍意惊觉过来,一把拉住她:“不得无礼!” 姜望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便带人离去。 “哎呀你干嘛啊,怎么敢动手动脚的!?” 忽额连珍意惊魂未定,那种旖旎的恍惚都被吓没了。 她出身于忽额连部族,乃是族长嫡女。在草原自也算得上贵族,见过了太多性情乖戾的大人物。 今次也是看决斗看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才鼓起勇气来送一只香囊。是万万不敢有什么冒犯的举动。 不成想乌颜兰珠这丫头失了魂般,竞敢去摸齐国武安侯的脸。当他是春车上的神华男子吗? 紧张地扯住好姐妹的手,不敢再放松,不住地抱怨:“你在想什么呢,傻啦?幸亏武安侯性格好,不与你计较,不然若 是因此发怒,不是你一个人要出事,涂氏都保不住你。 “他本来就是个很好的人啊。”乌颜兰珠说。 她忽然就缄默了。 忘了是哪本书上说,“有的人注定只是惊鸿一瞥。 不记得前句,不记得后句。 偏这一句,不知怎么记得了。 又在这一刻,忽然懂得。 脾气再好也不见得就会对你宽容啊 ,再者说他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侯爵,你怎 知他会不会随手就那么一剑…·…” 忽额连珍意还在说个不停。 乌颜兰珠仰头看着天空,碧蓝如洗,一眼无际。而先前那朵很像骏马的游云,已散落。 …… 回敏合庙楚国使节驻地的路上,钟离炎总感觉路人的眼神都不太对。透着两分不屑,三分嘲讽,四分凉薄,五分同情。 至于为什么加起来比十分还多了四分,那是因为路人之外,还有路上的狗。 “看什么看!”钟离炎抬起巴掌来就是一耳刮子,扇得那条正在打量他的牧羊犬原地转了一个圈,呜呜叫着夹起尾巴就跑。 “他就是钟离炎啊?”路边有人这么小声说。 “是不是跟齐国姜侯爷决斗的那个? 瞧这个倒霉样,输了吧?” “那还能赢?也不看看姜望是谁!” “输了还这么狂?” “嘘,别说了,这人心眼小的很。没看到狗都挨揍了?” “啧啧啧,什么人啊!” 零零散散的议论声,就这么一轮一轮地传进耳中。 钟离炎大怒。 污蔑,这些人简直是赤裸裸的污蔑!我钟离炎岂是个心眼小的?这要是搁楚国,全给你们流放了! 但毕竟不是楚国。 心情很不愉快地回到敏合庙,钟离炎想了想,转向了后门。谨慎地摸到楚国使节所在的区域,悄无声息地钻进院子里。这几日运势不好,他打算不再出门,一直待到继任典礼开始。 然后他就看到了…… 斗昭。 大名鼎鼎的斗家大少正在吃蜜瓜,吃得汁水四溅,那叫一个香。 抬眼瞧见他,还大方地招了招手:“来,尝一口。草原的翡蜜瓜,可是一绝,价比黄金呢!” 钟离炎黑着脸:“你在我院子里干什么?” 斗昭顿了一下,看着他道:“我想了想,要等你的好消息,还是应该在你的院子里等。不然容易错过。怎么样?看你这么嚣张,想必是赢了?” 钟离炎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哈!”斗昭的音调,有一个明显的拔高:“原来输了!” 钟离炎大声驳斥。 说一些什么“不以成败论英雄”谁说得准”、“地太滑”之类的话。 斗昭笑容灿烂:“说起来啊,其实我与姜望也定了战约。” 他斜睨着钟离炎:“只不过呢,姜望觉得自己刚从草原猎魔回来,不够状态跟我打,请求休养几天。没想到你会这么着急地去丢人,喏,信还在这里呢,你要不要看看?” 钟离炎眼睛冒火。 “误?”斗某人一脸的困惑、不解、迷茫:“他不是要休养的吗,怎么还见缝插针地跟你打一场?难道他会这么瞧不起你,只把你当个添头?” 但一时也分不出是姜望更可恨,还是斗昭更可恨,索性一起恨。 两个狗贼! 斗昭全不管钟离炎心情如何,摇头晃脑,一句接一句地往他心里戳,脸上甩。 钟离炎愤愤不平地驳斥,可毕竟战败是赤裸裸的现实,全无招架空间,被骂得脸色阵青阵白。 斗昭自己其实很明白。 钟离炎完全是被他压制得太厉害,才会对正统修行路失去信心,转而开拓武道。 弃术修武,说起来是好大气魄。钟离炎也的确是有绝佳天资,绝大毅力的人物。也在事实上能够带给他一些压力。 但截止到目前,也仅止于“一些压力”的程度…… 无论表现得怎么不服,怎么屡败屡战,怎么败而不馁,钟离炎在内心深处,是对那种差距有所认知、甚至可以说是有所畏惧的。不然怎么会放弃在正统修行路上 那么多年的积累? 这种畏惧,会永远地阻隔在他的道途前,直到被他战胜的那一天。 而这,并不是钟离炎的错。 任何一个有志于最强的人,与他斗昭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信心都会被不断地摧毁。有的人能够重建,有的人不能。 钟离炎已经算是难得。 不管怎么说,这家伙都是一个很好的陪练,斗昭认为自己还是有必要帮忙开解一二。就这么垮了可不行,像伍陵他们,还不如钟离炎够打呢。 念及这些,斗昭稍微克制了一下,改为一声长叹:“其实也不能怪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一直打不过我,不得不放弃之前 为一声长叹:“其实也不能怪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一直打不过我,不得不放弃之前的积累,转修武道。你今日也未必不能多撑几个回合。” 这话听得钟离炎眉关紧锁。 “与我生在同一个时代,是你最大的不幸。但天下不幸者,岂独你钟离炎?”斗昭一副‘我很理解你’的样子,施施然道:“我个人建议你还是要看开一点。” 钟离炎勃然大怒:“你算个雀雀毛! 守在院外的大楚神罪军精锐,只听得院内忽然一声轰响。 而后是乒乒乓乓,许久未歇。 第四十六章 如得广闻 乔林领着几名天覆军锐士,拱卫姜侯爷,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了敏合庙。 院中霎时欢声雷动。 那架势像是姜望已经当世无敌。 姜望不得不弹压一番,免得这些这家伙膨胀起来,帮他四处树敌。 他是喜欢挑战,但并不钟情挨揍。 便是不算其他,就在这敏合庙里,他也不能说横扫无忌。 神临境不像是外楼或者内府,没有明显的小境界之分。蕴神殿只有一个,道脉游于其上,神魂坐于其中。不存在什么五府四楼,没有特别明显的界限,偏偏作为打破天人之隔后的第一个大境界,所谓的“上三品之门”,不同修士之间的实力差距又很悬殊。 历来神临无界。 世间凡人,如何能够划分如神的强者? 便是神临修士自身,有的先修灵域,有的先开发神通,有的先行道途,只看外在显现,也是很难区分强弱的。 姜望根据自己的接触,觉得若是以战力来区分,可以笼统地划为四个层次。 如郑朝阳这种花费巨大代价或倚仗特殊手段成就神临,先天有所不足,未有神通,灵域未能成就,道途也不够坚实的……是为弱神临。其实力大约是比边荒那些只有简单灵智的神临将魔强一些,但也足以凭借金躯玉髓,压制天人之隔下的外楼修士。 如岳冷、厉有疚这种,能够担当强国机构要职,也不乏杀招手段的,是为常规神临。这一类的神临,占据天下神临修士的绝大多数。包括周雄、阎途,都属于此间。 如战场上他所对上的那几位夏国侯爷,在神通、道途、杀法、灵域、肉身这些方向,同时有几处表现不俗,是为强神临。这个层次上限极高,他自己也在这个层次里,包括斗昭、重玄遵,甚至计昭南、淳于归他们这些年纪大一轮的,也在其中。 如罪君凰今默、曾经的凶屠重玄褚良这个层次的,才是绝顶神临。放眼现世,也都寥寥无几,可以说比真人都罕见。 当然真要严谨一点,还可以细分。比如洞真有望的、比如在某个方向走到极限的,再比如就在强神临这个层次里,计昭南现在肯定要比重玄遵强一些,是不是也可以另分一级……但是这就太繁琐了,没有什么必要。 姜望审视自身的实力,自问绝顶神临之下,他都可一战。实力或有高低,但生死之争里,都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而若是对上绝顶神临,便只是逃命而已。 当初在点将台接受重玄褚良的殴打时,他虽然只是内府,计昭南可是实打实的神临天骄,却被重玄褚良捏泥巴一般,轻松碾压。 甚至那时候重玄褚良是同时“指点”三个人,同时以三种同层次的修为,碾压三个顶级天骄! 打计昭南则神临,打重玄遵则外楼,打姜望则内府,对力量的控制简直出神入化,打得他们三个全都无话可说。 至今回想,姜望也不觉得自己能有比计昭南更好的表现。 此次来草原观礼,小国使节他自是不必在意。强国使节中,慕容龙且和黄不东,都大了快十岁,他不打算招惹。 如钟离炎,如斗昭,如陈算这些同辈的,他则是来者不拒,都不介意切磋一二。 甚至于牧国这里的神临强者,那些有名的年轻神临,如几个真血家族的子弟,如上过观河台的那良等人……若是牧国人不介意,他也想要试手。 战斗是认清自我,也是验证道路。总之是严格贯彻齐天子的指示,努力给齐国挣脸。 至于现在…… 姜侯爷沐浴更衣之后,吩咐乔林备了一份礼物,便自个儿提着,独自去拜访敏合庙的主持者,金冕祭司涂扈。 虽然宇文铎提醒他不要招惹麻烦,但姜望想着,对方在边荒施以援手,自己回来王庭后,怎么也该有个表示。 敏合庙的主殿,名为“广闻耶斜毋”。 这个殿名有些奇特,因为它是由两个语系的词语糅合而成,“广闻”和“耶斜毋”。 耶斜毋自然是神系语言,意即“英雄”。 广闻则是佛道儒都比较通用的一个词语,描述的是“见识广博”。 当然,在广闻耶斜毋殿,它的取意是——使我们对英雄的呼唤,叫天下广而闻之。 乃是呼唤当年的神使敏哈尔归来。 在敏合庙变成牧国接待外国使臣的机构后,岁月经久,它也引申出新的意义——“传唱英雄之名”,有欢迎天下英雄到访的意思在。 至于为什么当初会使用“广闻”这个词,姜望私下里猜想,或许是怕不在草原的敏哈尔收不到这份呼唤…… 当然,这只是瞎想。草原语言本也有很多中原的部分,从那些真血家族就可见一二。 在去苍狼斗场之前,姜望就专门遣人探问过,涂扈确实正在敏合庙中,因而这会倒是不虞落空——诸国使节接连抵达草原,涂扈这个迎接外国使臣的负责人,却到处乱跑,也实在有些奇怪。 对于齐国武安侯的拜访,涂扈并没有表现出矜傲,而是大开主殿之门,亲自将他引进殿中。 今日的涂扈,仍然如初见那日,穿得是富贵华丽。一身繁复至极的金冕祭袍,显现的是神恩神威,高高在上,但他本人给人的感觉,却很真实、鲜活。 那张英俊的脸虽然深邃,却并不给人距离感。 与在边荒时恰好相反。 随口与姜望解说着广闻耶斜毋殿的种种,从建筑风格到历史趣闻,是亲切自然、妙语连珠,使人如沐春风。 走进高大肃穆、金碧辉煌的大门,姜望首先看到的,是一口巨钟。 此钟呈天青色,悬挂在院落正中,其上浮雕细致,描述的是敏哈尔传道的故事。因为体积过大,简直像是一堵照壁。 进来的人必须得绕开它,才能得见其后的风景。 “这口广闻钟,从广闻耶斜毋殿落成的那一天起,就没有撞响过。”涂扈介绍着,语气中有极浅的怅然。 姜望当然知道为什么它没有响起过,关于敏哈尔的故事,已经在草原上流传了不知多少年。 只是此刻他听到“广闻钟”这个名字,忽然想起另一口钟来。 悬空寺镇寺之宝——“我闻钟”。 名字如此相似,是否会有什么联系? 然而一个在苍图神教,一个在佛门东圣地,实在风马牛不相及。 姜望觉得自己大约是有些太敏感了。 对于牧国本就存在的许多疑问,再加上边荒猎魔时的经历,使得他现在看牧国哪里,都觉得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存在。 “广闻……好名字。”他这样不出错地回道。 涂扈漫步而行,如沐神光中,轻声道:“是啊。‘如得广闻’,‘如使知闻’,‘如是我闻’,此佛宗‘三闻三佛信’,怎会不好?” 姜望心头一震。 涂扈这话说得已是再明白不过了,这广闻钟,就是与悬空寺的我闻钟有关联! 但怎么会? 一个东域佛宗,一个北域神教。不说天然对立,也至少是泾渭分明。怎么当中还有故事吗? 他抬眸瞧着那天青色巨钟表面的浮雕:“那这浮雕……” 如果广闻钟是佛门之物,又怎么会浮雕苍图神使敏哈尔的故事? “哦。”涂扈随口道:“枯荣院覆灭后,再雕上去的。” 他说得太随意,好像并不是在讲一个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可是枯荣院这个名字,实在太敏感。 涉及齐国废立太子,甚至牵扯当年齐夏争霸。 位在草原帝国至高王庭的敏合庙,在其主殿正院当门悬挂的这口广闻钟,竟然会跟枯荣院有关系? 历史的尘埃一旦拂开,岁月黄卷里蛛网蔓延。后人追忆前事,看到的都是片语只言,支离破碎的画面。要一点一点地拼凑,才能略窥真相。 这种拼凑的困难和复杂,正是的伟大之处。 然而,也未对这一口广闻钟有什么记载,姜望无从揣摩。 那齐国和牧国,牧廷和枯荣院,在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当年那位神使敏哈尔传教中域的故事,好像比想象中更复杂。这广闻耶斜毋殿所涉及的,似乎也不仅仅是人们所描述的那些…… 乃至于广闻耶斜毋这个名字,也并没有那么简单。 纪念苍图神教神使的敏合庙主殿,竟然用一口与枯荣院相关的广闻钟命名。 只消想想,便觉得其间千头万绪,不知有多少隐秘纠葛。 历史何其复杂! 对于历史长河中的复杂性,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姜望已经不那么意外。 他意外的是,涂扈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些? 他可不认为自己有多么招人喜爱,又或者说涂扈有什么好为人师的习惯。 来牧国也有许多天了,除了刚到敏合庙的那一天,以及边荒的偶遇,他们可是从来没有私下的接触。若非他这次登门拜访,也不会有这次交流。 所以是为什么? 一种暗示?一种默契?一种点拨? 姜望又想起临行前齐天子的提点—— “带一双耳朵,一双眼睛,多听,多看,回来告诉朕,你都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如此便可。” 因是叹了一声:“倒是我孤陋寡闻了。什么‘三闻三佛信’,我是听也未听过。” “哦?”涂扈那深邃的眸子看过来:“你不是悬空寺苦觉大师的弟子么?” 闻听此言,姜望的第一个想法是——苍图神教的金冕祭司,牧国实权人物涂扈,竟然知晓苦觉之名。那黄脸老和尚要是听说了,肯定很高兴。 须知就连悬空寺的佛门属地里,也没几个认识他苦觉的,更别提还尊称“大师”了。 嘴上只是说道:“苦觉大师的确待我极好,不过我并没有遁入空门的想法。” “也是。”涂扈点点头:“国家体制才是人道洪流所在,比什么宗派都要合乎大势。” 这话是没什么问题。 但是由涂扈这样一个身份复杂、立场矛盾的人嘴里说出来,就有那么点若有似无的意思在了。 姜望有心相问,涂扈这句话里的宗派,包不包括苍图神教。但是念及这样就违背了天子所说的‘只带耳朵和眼睛’的原则,故而话出了口,只是道:“我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主要是六根不净,自觉没有佛缘。” 涂扈道:“说你六根不净,神恩庙又不见你去。想来所图甚大?” 姜望答道:“其实也很小。” “大小只是相对的概念,就像时间也只是人为创造的度量,只有这片天地,这方空间,才是本就存在的。”涂扈轻轻勾起嘴角,又看了那口广闻钟一眼,转而唏嘘道:“想来枯荣院当年将广闻钟放在这里,也没有想到,它竟会比枯荣院本身更长久。” 枯荣院,枯荣院,涂扈已经再三提及枯荣院。 既然所谓“三闻三佛信”里,“如得广闻”、“如是我闻”齐名,那想必广闻钟也是与我闻钟同级别的宝物。 枯荣院当年为什么会将这样的镇寺之宝,放到牧国敏合庙? 姜望心中有一种强烈的好奇,但这种好奇,又隐隐伴随了不安。 这时候宇文铎的提醒又涌上心头——麻烦。面前这位是一个很麻烦的人物。 姜望再一次按下了好奇心,笑道:“我对枯荣院倒是完全不熟悉。” 涂扈微微一笑,也不多言。便领着路,绕开了这座广闻钟——或许现在应该叫“广闻敏哈尔钟”? 两人行过大院,又穿了一道门,才走进正殿中,各自落座。 涂扈正坐在上首,庄严肃穆,姿态礼仪无可挑剔。 “说起来,武安侯今日拜访……”他看了一眼姜望手里提着的大件小件,继续道:“还带着礼物,所为何事?” 姜望将手里的礼物放下,郑重地道:“在下此来,主要是为了感谢涂大人在边荒的援手之情。” 涂扈挑起眉头:“边荒?” 姜望讶道:“大人难道忘了么?就几天前的事情。” “可能我太忙了。”涂扈按了按额头,有些苦恼的样子:“我做什么了?” 姜望心中疑惑更深,但也都按下心底,尽量简短地把事情复述了一遍,并再三致谢。 涂扈听罢,若有所思:“捕获性灵,具现本貌,化成伥魔,当是幻魔君的手笔。” “幻魔君?” “生死线以北,魔族方的最高统帅之一。真身在万界荒墓,只是力量投影于此。但他其实很少出手……” “真魔之上,不是天魔么?这魔君……难道是绝巅之上?” “哦,那倒没有。”涂扈解释道:“魔君的确强过一般的天魔,但也未能超脱绝巅。乃是万界荒墓里非常特殊的存在,同一个时代,最多只有八位。现在只存在四位,幻魔君正是其一。” “不知是哪四位?” “这四位,分别是神魔君、帝魔君、幻魔君,以及,七恨魔君!” …… …… …… ps: 所谓“三闻三佛信”,跟前文的一样,都是笔者揪着头发编撰的,不要拿书外的佛门较真。 笔者对佛学是根本不入门,只追求一种赤心世界里想当然的哲学自洽,以及势力构建方方面面的平衡,没有自成经典的本事。对此有研究的读者万勿较真。 第四十七章 万里为一横,万年为一纵 当初在魔都山脉下的上古魔窟里,所遭遇的那位黑衣魔族,应当就是七恨魔君了。 没想到竟然是比普通天魔更强横的存在。 姜望如今回想起来,心中仍有寒意。 当初若不是隔着万界荒墓与现世的遥远距离,要不是有观衍大师出手护道,要不是摘下了赤心神通,要不是…… 今日或已是枯骨,或已是魔身。“这八位魔君,是否跟八大魔功有关系?”姜望问道。 牧国驻守边荒多年,对魔族也有着最为深刻的了解,就像齐国是最了解海族的国家。 涂扈微微颔首:“魔祖亲创八大魔功,以此为魔族最高传承,当年魔族正是因此而兴……这八大魔功,在魔族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历来唯有修八大魔功而成就天魔者,方可称为魔君。他们被视为天命之主,统治诸域,是魔族至尊至贵的存在。” 姜望忍不住想,既然幻魔君是这么恐怖的存在,他亲自出手,在边荒设局针对的涂扈,又该是什么层次的强者? 金冕祭司虽然已经地位崇高,但显然还并不够匹配这等待遇。 涂扈身上,真是有太多的秘密了 姜望苦笑道:“也不知我何德何能,竟能卷进这等层面的斗争里。” “这也正是我好奇的地方。”涂扈皱眉道:“幻魔君已经将近三百年未曾出手了,虽然说这一次是有所针对,可是牵连于你,也实在有些奇怪 他看过来,眼神里有些莫名的意味:“你身上有什么跟魔功相关的东西么?” “与魔功相关的东西倒是没有, 不过的确与魔功有过接触。”姜望说着,捡能说的部分,把当初断魂峡余北斗镇魔之战讲了一遍。 当时余北斗亲上三刑宫,请法家宗师为姜望正名,此事传得天下皆知,涂扈自也是听说过的。 不过细节倒是第一次从姜望嘴里得知。 “不愧是‘卦演半世’!”涂扈赞道:“余北斗阻断血魔传承,功德无量。若教血魔君归位,后果不堪设想。”2 姜望疑道:“魔君的话,便是多一个两个,咱们人族也应当能应付吧?”2 涂扈肃然道:“若仅只是一两个魔君,当然也不算什么大患。但根据魔族自古以来的传说……八大魔功齐聚,八大魔身塑成之日,魔祖就会重现人间!这传说的真假,我想没人敢验证。”17 魔祖的故事,姜望不久前才在稷下学宫里听说过。在历史上是被第二 代人皇联手儒祖、法祖所诛灭。魔祖 的覆灭,也被视为魔潮结束的标志,上古时代就此落幕。 此后又历经中古时代、近古时代,这才开启现世。 《静虚想尔集》里说,中古时代共计二十万四千年,近古时代共计十万三千年·· 数十万年的时光过去了,现在涂扈说,魔祖竟然还有重现人间的可能?3 真是匪夷所思。 但若是与魔祖这样的存在扯上关系,又似乎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那毕竟是掀起了魔潮的恐怖存在,是笼罩了整个上古时代中后期的巨大阴影。有怎样的恐怖,都不足为 奇。 就连佛门之世尊,也是在那种阴影里成长起来,对此印象深刻。在其弟子记录其言行而成的经典《菩提坐道经》里,多次提及魔潮,忌惮非常——此是在稷下学宫严禅意的课上听来。但 由是想起那个不太正经且抠搜的老相师,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 余北斗当时,竟还真的是在拯救世界……包 想了想,姜望问道:“涂大人以为,这一次我在边荒遭遇伥魔,是跟我在断魂峡的经历有关?” “我也说不准。”涂扈道:“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灭情绝欲血魔功》不会真正被余北斗消灭,血魔也总有一天会解封。在你身上留下了什么也说不定.…… 他打量着姜望:“你们当时分开的时候,余北斗有没有跟你交代什么?” 姜望摇了摇头:“只说后会有期 涂扈忽然笑了:“那应该就没什么问题。 说起来魔族现今存在的四位魔君里,姜望已经至少与其中两位有过交集,幻魔君,七恨魔君。此外还有一个尚未归位的血魔 再加上亲手杀了将近半数的九大人魔,实在是与“魔”这个字,有些孽缘在。 但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普通人自可以老守孤村,一生不闻外事,不知世间有迷界,不知世间真有魔。身为人族天骄,却是一定要有所面对 ,有所承担的。 姜望暗自决定,回头要是遇到余北斗,还是得问一问血魔相关的事情。 涂扈这时候又道;“听说你与斗昭有一战之约?” 确有此事,是在神临之前就已经定下的。”姜望谨慎地道:“没想到竟然惊动了涂大人。 涂扈便问:“那想必也是要与黄不东、慕容龙且、陈算这些人切磋的?” 姜望道:“那要看情况了。切磋是为验证道途,而非争气斗勇。最好是双方都有意愿,如此不伤情面,只问修行。” 涂扈笑了笑,忽又问道:“你对陈算怎么看?”但 姜望略想了想,只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看法,不是很熟。”但 “那我换个说法。”涂扈懒声道“你对景国怎么看?” 牧国礼官问齐国使臣,对景国有什么看法。 齐国使臣能怎么看? 他姜某人今天只是来为私事道谢 当下扯了扯嘴角:“在下没有看法。” 涂扈哦了一声:“没眼看。 ‘晚辈的意思是说,晚辈才疏学浅,实在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评价这么古老的一个国家。’ 涂扈道:“看来武安侯也觉得景国老朽。 姜望瞪大了眼睛:“我可没这么说。” “敢怒不敢言,我懂。景国人太 霸道了!” “您要再这么聊天,晚辈就只能告退了。” 涂扈哈哈一笑,笑罢了,仍是看着姜望道:“那便不与你玩笑了,说些正事,世人皆知,齐国武安侯身怀仙宫传承,一毛平步青云仙术举世无双。我且问你,你可知九大仙宫是怎么没的?2 姜望心中微动。 云顶仙宫寄神碑上那已经被抹去的血色“道贼”二字,仿佛又出现在眼前。但 他几乎从未回想过那一副画面,也从未主动探究其后隐秘。因为他知 道,涉及仙宫存亡那种因果,他根本担不起。 今天来这广闻耶斜毋殿,道谢的事情涂扈只是轻轻带过。闲谈之中,从广闻钟聊到枯荣院,从边荒聊到魔祖,又从道门聊到仙宫··…不可否认,每一个都是他相当好奇的问题。而涂扈好像是要把那些问题的答案,一个个掀给他看。 这真是闲谈? 姜望摇了摇头:“现世的历史我都还没弄清楚,更别说近古时代的秘闻了。其实我也不怎么关心,人应该专注于眼前。太久远的事情,我暂时还顾忌不到。” 涂扈好像压根听不懂他的回避,只道:“如果我告诉你,九大仙宫 的覆灭,跟道门有关……甚至就是道 新人免费读 门一手主导的呢?” 姜望心头一震。 五府海内,云顶仙宫废墟,也似有雷霆翻滚。 两尊仙宫力士正在勤勤恳恳地修补建筑,不说叫这里光鲜如故,那残垣瓦砾也总是干净了许多。 自从四海贯通,云顶仙宫给人的感觉也不再那么沉晦。或者说自从白云童子有了伴,天天指挥两尊力士东忙活西忙活,已经死寂不知多少年月的此处,也有了一种名为“生气”的事物。 当于此刻,云霄阁内,正在睡大觉的白云童子一个鲤鱼打挺,没能打起来。4 于是改用“小肥翻滚”,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双手撑地,站起身来。 踏着一团小云,飞上云霄阁的屋顶。双眼圆瞪,耳朵高竖,对接下来的隐秘非常感兴趣。 毕竟他白云小仙童,肩负着仙宫复兴的伟大责任。 仙主完全不操心,他可不得受累一点——干活什么的太辛苦,听两耳朵墙角的工夫,他还是愿意付出的。 与白云童子不同,姜望自己却不想深究什么。或者说,不想在涂扈这里寻找什么答案。 他意识到涂扈一直在给他讲故事,一直试图传达给他什么。虽然对方表现得很自然,就像是一个热心的渊博长者,正在年轻人面前展现自己的丰富积累……但他还是嗅到了麻烦的 味道。 他身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现在只想敬而远之。 九大仙宫的覆灭跟道门有关,这消息固然很有重量,却也并不出奇。 今日之道门,依然是现世最强大的宗派、最具影响力显学,诸家修行者都承认它修行源流的地位。 曾经更是就等同于修行本身。 而九大仙宫所处的时代,一度号称“九大仙宫横世”,横的什么世?压制的谁? 更别说仙术体系与道术体系的区别了。 二者怎么可能没有矛盾? 姜望完全可以理解这当中的逻辑,也觉得涂扈的话很可信。 但他没有任何想法。 难道他还能掀翻道门不成? 姜梦熊都做不到,齐天子都没有可能,他有几个脑袋? “九大仙宫的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姜望斟酌着措辞道:“我的确学了一些东西,觉得很有用。不过并不觉得它很适合现世,关乎修行道路什么的,时间终会给出答案。而在这条路上,我只是个牙牙学语的稚童···.” 涂扈笑着打断了他:“我又没有要求你为仙宫复仇,你急着谦虚做什么?”包 “但是。”这位敏合庙的主持者话锋一转:“你需要知道一点——你要么就放弃你的仙宫传承,要么迟早有一天,你会感受到道门的压力。他们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拔干 新人免费读 净,不会罢休!” “涂大人忘了?道门的压力,我早已经感受过。” “景国就是道门么?”涂扈瞧着他,眼睛周边阴影深邃:“武安侯,我不得不说,你对政治的认知,与你的身份并不匹配。” “您说得没错,政治上我的确懵懂。”姜望毫不介怀地笑了笑:“但总不至于因为我学了仙术,道门就要对我赶尽杀绝吧?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个世界很多时候没有道理可言。”涂扈摊了摊手:“我只是提醒一下你,并没有其它意思····时候不早了,我该去冥想。感谢你的到访,让我度过了相对愉快的半天时间。” 对方这般轻易地就结束谈话,只在道门问题上蜻蜓点水,这反倒让姜望有些意外。 但意外归意外,脚下一点不慢。 这都聊到道门的压力了,再聊下去,是不是要聊到景齐两国之间的矛盾? 麻溜地起身告辞。 这一次涂扈没有送他,因为的确是到了金冕祭司冥想的时间。 独自穿行正院,途经那口广闻钟时,姜望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倒是并未看出什么殊异来。钟面浮雕栩栩如生,那位传说中的神使敏哈尔,倒骑在一头白牛上,手捏法印,看向远方,也仿佛是看了过来。姜望挪开了目光。 从广闻耶斜毋殿回来,姜侯爷便闭门不出,认真调整状态。把什么枯荣院什么九大仙宫全都抛在脑后,一门心思地备战。 毕竟后天就是与斗昭试手的日子,他断不可能像迎战钟离炎那般随意。 精气神都必要在最圆满的状态,身上一点隐伤都不能留。 就连几次进入太虚幻境,也仅止于对道术的优化,一场论剑台战斗都不开启。 因为他已经完完全全进入了与斗昭决斗的状态,不想再被其他人的战斗风格所打扰。 与斗昭在山海境里交手的每一个细节、观河台上斗昭的一场场战斗,都通过如梦令反复重演。 这一战说是切磋,但于早有神临之约的他们而言,更是对自身道路的一次验证。 都是笃定自我的绝世天骄,在山海境里有交锋,亦有合作。 彼此都有遗憾在。 如今跨过天人之隔再回首,是我耶?非我耶? 至高王庭终日繁华喧嚣。 列国使节也都各怀目的交游。 万里为一横,万年为一纵。静坐在棋盘前的大人物,从容编织着不同的局。而身处其间,谁能挣脱,谁可落子?5 在如今这暗流涌动的雄鹰之城,或许只有姜望和斗昭,最是纯粹。 同为霸国使臣,同样代表天下强 国,姜望是什么任务都没有,斗昭是什么任务都不管。 但为一战。 六月二十四日来得很快,弹指如歌。 这天一大早,斗昭就让人送来了一份手书。 只有九个字,书曰一 “正午,苍狼斗场,青牙台。 与先前同钟离炎的那一战,完全选在了相同的地点,甚至较武台也相同。 除了决斗的时间和地点之外,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但斗昭的狂态,已经尽显。 我本狂人何须再以狂言?只有九个字,书曰—— “正午,苍狼斗场,青牙台。” 与先前同钟离炎的那一战,完全选在了相同的地点,甚至较武台也相同。 除了决斗的时间和地点之外,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但斗昭的狂态,已经尽显。 我本狂人何须再以狂言? 他要在姜望战胜钟离炎的地方,把楚国人的胜利赢回来!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十八章 流光飞洒 这一日天气甚好,暖意随流光飞洒。 在楚国使节的驻地里,因当街揍狗而声名远播的钟离炎,正在院中练剑。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完全与他躁烈的性格相悖。双足扎地如生根,只是一个斜挑,便足足挑了一刻钟。沉重的南岳剑此时又很轻,仿佛若是一个不抓稳,它便要被风吹走。 一身血气都沉敛,含光似梦小院静。 蛮横自我的武夫,这时倒像是一个浇花的人。 “大人。”神罪军士卒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手持一张烫金帖子:“斗昭大人和齐国武安侯今日的决斗,您要去看么?” 钟离炎练剑之余,给了这张帖子一个不屑的眼神。 这军士长得方头阔面,却是个机灵的,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斗昭大人给您留的,说您有空的话不妨去看看。此次观战名额不多,身上带着这个,就不会被拦截。””他装什么!”钟离炎笑出声:“我同姜望那一场,名额也不多。去观摩学习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军士不说话。 军士不说话。 钟离炎忽地又问:“那家伙本来说的是什么?”军士道:“属下转述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钟离炎严肃地道:“我要听原话。” 又补充道:“放心,我不会生气。” 军士小心地看着他:“说是让您睁大狗眼,好好学个一招半式,也免得再给楚国丢脸。” 钟离炎脸上的表情倒是还很平和。 但脚下的地砖,已经有了裂纹。 “呵。”他冷笑道:“你给我说实话,前天我与姜望战斗,斗昭也偷偷去看了对吧?不然怎么那么早知道结果?我跟你们说,今天他就算赢了,那也是我的功劳。我把坑都给他趟平了,你们可知道?” 这军士道:“斗大人真没去,一直在院子里练刀呢。” “他说练刀就练刀?” “是真练刀,我们好多人都看着。” 钟离炎看了看他,便道:“那我今天也不去。” 随手抽过军士手里的帖子,运劲往高空一甩,霎时没了踪影。 他这才冷哼一声:“菜鸡互啄,有什么可看的?” 军士仰头看着帖子消失的高空,满眼的遗憾。 你不想看。可以留给我,我很想去看呐! “看什么看!”钟离炎往他头上盖了一巴掌:“行了行了快滚犊子,我要闭门参悟绝世武功,过几天找姜望赢回场子。你们不要进来打扰。先这样。” “过几天?”军士愣愣地问。 钟离炎把眼睛一瞪:“这是你操心的事情吗?” 军士抱头而走。 砰! 院门在他身后紧闭。 不多时,更是泛起了阵法的辉光,可见钟离将军闭关的决心。 作为雄鹰之城的核心神庙之一,敏合庙占地极广。以主殿广闻耶斜毋殿为中心,历年来多有扩建,如今有副殿二十八座,对应星宿列布。 每一座副殿周边,又有许多其它建筑伴生。 如楚国使节驻地所在的区域,便是在对应井木犴星宿的副殿周边。 若从高空俯瞰,当见得金辉如潮,宝气云涌,格局分明。 当然,至高王庭的高空,自来不允许有任何生灵飞过。能有幸见此雄景的,不过天光游云。 在某一个时刻,井木犴星宿对应的副殿区域里。有一个黑影,忽地从某处院落后门窜出。速度极快又极轻 巧,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了踪影。 …… 天光如水顾自流,这边照到那边。 荆国使节所在的驻地,处于斗木懈星宿对应的副殿区域。 这里的建筑风格又是不同,是好几座军堡连在一起。 此时其中一座军堡的高台上,摆了一张躺椅,躺椅上方,还架了遮阳棚。躺椅旁边是一张酒台,台下雾气氤氲,雕刻山水。台上一壶美酒,几碟零嘴。 躺椅上坐着剥花生的黄舍利。 嘴里正在愤愤不平:“姜望美在神相,仙姿迷人。斗昭美在意相,如汪洋恣肆。本来我在还犹豫支持谁,现在不犹豫了!” 高台前有小半圈城垛,这里本可以用来架弩车。 慕容龙且就在城垛前负手而立,冷冰冰地望着远处,好像在研究怎么才能把至高王庭打下来,怎么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截断这座伟大城市的血管。 黄舍利大大咧咧地盘着腿,一边剥,一边吃,一边吃,一边骂。 “为什么呢?”听半晌后,慕容龙且冷不丁挤出问题来。 黄舍利倒也习惯,很认真地解释道:“斗昭这小子竟然不让我挣钱!老娘好心好意地去跟他谈生意,给他提 供决斗场地,帮他去找顾客,炒价格,他竟然不让我卖票!说是这场决斗,他和姜望两边带人,都不能超过三个。” “也就是说,只能卖六张票?”慕容龙且问。 黄舍利大口灌了半碗酒,很是心疼,毕竟没赚到就是亏了:“一张都没得卖。这几个名额也只能由他和姜望自己决定。” 慕容龙且若有所思:“不进观众,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黄舍利狠狠一握拳,在空中虚砸一记:“这个不懂事的,看我家姜望怎么揍他!” 慕容龙且拧眉道:“既然一分钱都赚不到,那你还这么操心?青牙台的场地开启成本可不低,修复起来更麻烦。” “唉。”黄舍利松了拳头,垂头丧气地道:“谁让我想看呢?斗昭的观战名额,会分一个给我。” 慕容龙且没好气地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黄舍利嘿嘿一笑,竖起一根手指道:“人生法则第一条,不要跟美人怄气。会变得不快乐哦。” 慕容龙且冷着脸:“净弄这些乱七八糟的。看你养的那些女人,都被你惯成什么样了,一个个无法无天。” “你怎么像个老学究一样,一天天的。”黄舍利翻了个白眼:“美人是需要用爱来灌溉的。你不宠着爱着,哪里来的绽放?” 慕容龙且只还以一声冷哼。 “那你说说,如果你是我,斗昭让你不开心了,你打算怎么做?”黄舍利又开始剥花生。 三粒花生一口酒,快活似神仙。 “先放他一只鸽子再说。等他们俩都到了斗场,再突然告诉他们,今天斗场不开门。维修,斋戒什么的,随便找个看起来就很敷衍理由。”慕容龙且的眸光依然是冷的,但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然后呢?”黄舍利问。 “他们两个必然不舒爽,然后就会来挑衅我。然后我把他们两个都打死——怎么样?” “你老天才了。”黄舍利翻了个白眼,把旁边的战袍一把扯起来,一边往身上披,一边踏空而走:“我还是去看美人演大戏,懒得跟你扯闲篇!” 慕容龙且看了一眼一地的花生壳,又再一次看向远处。 远处屋帐绵延,似云海生波,一群穿着华丽神袍的祭司,正鱼贯而过。 他忍不住皱眉道:“这些草原人什么时候能够知道,我们并不喜欢住军堡?” 牧国为每个国家的使节,都分配不同的居住区域。在这些区域里,还搞了点当地特色建筑,也算是有心。 但是这个“心”,有点太糙了。 荆国北面无险可守,军堡是荆国在抗击魔族的历史 中,慢慢演进出来的军事建筑。 建造成本低,防御力高,韧性强,完全符合与魔族厮杀的战争环境。 但作为生活环境就 你牧国人到草原,我们难道请你们睡过马背? …… 荆国人的抱怨,并未影响到决斗的进行。 此时的苍狼斗场青牙台,空旷的看台上,只坐着零星的几个人。 东西两侧,一边三个。 这就让其中一个戴着斗篷蒙着面的家伙,格外显眼 …… 斗昭不允许苍狼斗场卖观战票,将决斗双方带进斗场观战的人数,限制在六人之内。这当然是一种重视,更是一种态度—-他是不惜在这场战斗里掀底牌的! 去年在大楚王都外的神临之约,而今在大牧王都践实。 他很认真。 并没有什么恩怨纠葛,也无关乎个人或家国的利益。只是很纯粹的,一个强者对另一个强者的期待。 姜望很愿意回应。 大文武安侯白卖营店息一口外衣活动也沿有会上 大齐武安侯自来草原,是一日外交活动也没有参与过。第一天认识几个人,到现在还是只认识几个人。 所以他这边的三个观战名额,索性全都给了赫连云云,由这位大牧皇女自行分配。 甭管赵汝成自己怎么想,这门亲事他与赫连云云都已经同意了。 此时的赫连云云正在东边看台居中而坐,一身草原风格浓郁的皇胄冕服,沐在光中,贵不可言。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位黑衣女尼,约莫三十许年纪,长得成熟美艳,气质却是疏冷的。 因为赵汝成而占据最后一个观战名额的宇文铎,则老老实实坐在看台角落。 西边看台上坐着的三个人里,最显眼的当然是那个蒙面怪客。好像谁认不出来他似的,体态僵硬,强装镇定地坐在那里。 可怜的钟离炎,还以为跟上一场一样,少说也有个大几百人观战。他随便往哪个位置一缩,收收气势,压压斗篷檐,谁能注意得到他? 是断没有想到这么大一片看台,就这么六个人坐。 不嫌浪费吗? 其余几个人偶尔看过来的眼神,都像是看傻子一般。他一律无视,只在心里默念:“不认得我,不认得 我,不认得我。” 最有气势的则是黄舍利。 大马金刀地也是居中一坐,眼睛越过较武台,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赫连云云,偶尔移开一下,也是看她旁边的美艳女尼。 赫连云云瞧她一眼,她就对赫连云云灿烂一笑。 赫连云云礼貌性地回笑一下,她就咧起嘴来笑。 如此重复了好几个回合,赫连云云也就习惯了,由她去看。 西边看台上的最后一个人,则是天下名将金昙度的嫡长子金公浩,真血子弟,神临强者。他还有个弟弟,名叫金戈。就是曾经选上黄河之会,最后却被赵汝成挤下来的那位。 斗氏与金氏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斗昭与金公浩因此认识。虽然算不上太熟,金公浩开了口,这个观战名额斗昭也无所谓给谁。 今年二十有九的金公浩,与宇文氏的宇文烈、完颜氏的完颜度,并称“穹庐三骏”,都是草原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都在三十岁以内便成就了神临境界。 只是在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的名额决选上,都没能争过苍瞑。 而冠绝草原的苍瞑在黄河之会上一招未出,便告失败。 时也,运也,命也。 金氏近百年来所受最沉重的打击,绝不是他金公浩没能登上观河台,也不是金戈临上台前被拉下马,而是在这一次景牧之战,牧国的惨败。 相较于其它真血家族,他金氏可是压上了天下第六骑军铁浮屠! 但今日坐在这观战席上,金公浩的眉宇间,并不见半点愁绪。有的只是自信,只是从容,只是强大。 便在这样的六位观众注视下,青牙台两侧的拱门缓缓打开,今日决斗的两位主角,便走到场内来。 一者身穿红底金边的武服,倒提名刀天骁,如同骄阳横移高穹。 一者青衫挂剑,缓步而行,似游云飘落天边。 “咦?” 东侧看台上,黑衣女尼发出有些意外的声音。 “怎么了?”赫连云云低声问。 黑衣女尼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有人说姜望长得极丑,我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可信。” “美丑要看跟谁比,武安侯丑倒是不至于”赫连云云说着,又细看了姜望两眼:“不过他的确是比黄河之会那会更好看了。” 她们两个能成为朋友,在共同的利益之外,自是有着相近的意趣,譬如对美的欣赏。 黑衣女尼便笑道:“史书记载秦怀帝有倾天下之貌,听说你那位赢子玉不输怀帝当年,什么时候让我也见一见?” 赫连云云只是微笑地看着场内:“下次一定。” ,我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可信。” “美丑要看跟谁比,武安侯丑倒是不至于”赫连云云说着,又细看了姜望两眼:“不过他的确是比黄河之会那会更好看了。” 她们两个能成为朋友,在共同的利益之外,自是有着相近的意趣,譬如对美的欣赏。 黑衣女尼便笑道:“史书记载秦怀帝有倾天下之貌,听说你那位赢子玉不输怀帝当年,什么时候让我也见一见?” 赫连云云只是微笑地看着场内:“下次一定。” 时已正午,烈日高悬。 较武台上一红一青两个身影,已经面对面站定。 彼此的距离,只有十步。 今日没有司仪。 没有任何一双多余的眼睛。 那天边的游云,自在的阳光,乃至于空气的流动。 一切忽然静止。 而在斗昭那双灿烂的眼睛里,有一点赤金之色骤然放大! 。 第四十九章 彼岸金桥人自渡 这是一片深邃的星穹。 浩瀚未见过往。 星穹之下,是暗沉的静水。 幽幽不照来生。 《朝苍梧》有云:自来天生之神居,谢绝古今之远客。 这里是元神海。 但见一座雄阔伟大的蕴神殿,矗立在天与海之间,头角峥嵘的道脉腾龙,正盘踞在屋脊上。 骤然间有一点金色,亮在星穹尽处,似是晨光熹微,太白之既起。紧接着一束赤金之光,便从那星穹尽处穿来,一瞬间就洞穿了此方世界! 结合干阳之瞳内府篇、外楼篇的神魂杀法,以干阳赤瞳为应用基础,姜望琢磨出来全新的神魂杀法,又耗去大量的功,经演道台推演,才最终完成。 名曰【洞金柝】。 所谓“柝”,乃是巡夜打更用的梆子。 所谓“洞金柝”,则是以洞金之势,击破长夜。寓意撕破夜幕的第一缕光。 此术的外显,便是一束赤金之光。 这是真正的神临层次瞳术,是强大非凡的神魂杀法。更是姜望第一次用它来对敌,足见对斗昭的重视! 洞金柝一出。 顷刻星穹分,静海开。 好似骄阳初照,几有灭世之威,笼罩此方元神海。 但听得——哗哗哗! 四海咆哮之声,共响此间! 属于斗昭的灿烂的意志,充塞这方天地,浑如烈焰熊熊。 漫天星光如有灵性,天矫走于夜穹,顷刻间演成流光溢彩的战刀一柄,被星光巨手握持,凌空只是一折,循着那若有似无的玄妙轨迹,狠狠斩于此束金光上! 此刀真如白驹过隙,快似光阴,又无比精准。 但这束赤金之光,有一种亘古不变的古老意味。 星光战刀在赤金光束上凌厉擦过,却在一声波及灵识的巨响里,骤然断裂,崩散漫天。 在毫无花巧的对撞中,此星光之刀被击溃了! 洞金柝还在下坠,带着彻底击破此方元神海的气势,垂直而落,撞开层层叠叠隐秘的阻截。 四海翻涌龙吟起。 蕴神殿上空,那神完气足、鳞爪毕现的道脉腾龙,骤然睁眸,金光照彻,顷刻拔空高飞。 龙爪一抬,便有流光万瞬。 元神海中,似是炸开了巨大的焰花。而每一道流光,都是一缕刀劲。灵识所聚之刀劲,呈现诸般性质,或阴寒,或炙热,或深沉,或暴烈 性质各异的刀劲,划过一道道刁钻的轨迹,迎着那赤金光束疯狂斩击! 大楚国库秘传,神魂杀法,千化万幻斩神刀! 在内府层次,能够使用神魂杀法的修士寥寥无几。让姜望比较有印象的,也就是一个项北。 且因为通天宫对神魂的保护,神临之前,修士在神魂方面的强大,通常并不能够抵定胜负。当然,仍可在大多数情况下建立一点优势——这便已经足够。 在战斗中能够稳定建立优势的手段,绝对就是杀手铜级别的存在。项北凭借天生重瞳,和项氏秘传的神魂杀法,更是能够在内府层次就掠取更多神魂层面的战果,但他也只是特例。遇上姜望这等神魂强大的,贸然闯进通天宫,反倒吃亏。 而在跨越天人之隔,四海贯通之后,神魂杀法便多见了起来,且并不拘泥于神魂层面,战场也通常不在通天宫。 如斗昭这般的强者,这般的家世,当然不会缺乏强大的神魂手段。 这千化万幻斩神刀一经施展,直如骤雨倾盆,一时间铿锵不绝。金光与星光不断飙飞,将整个元神海,妆点成了梦幻般的世界。灵识与灵识,竟然碰撞出如此华光! 洞金柝的坠势,生生被截住了。 便于这一刻。 宝相庄严的姜望,端坐莲台,遍身流转金色佛光,骤然降临此间。 威势惊人的洞金柝,仿佛只是为真佛降临的铺垫。 漫天华光成了他的背景,那绚烂的光彩演为繁花。 那铿锵不绝的金铁之鸣,恍惚间有了乐感,节奏变得跌宕起伏,动人心弦。 此临世之菩萨,张口便诵,诵曰—一 “我得舍利时,则诸般异相,不与知闻。问世尊知世者,外道何以降服。以金刚体,罗汉果,万法不磨” 天上奇花落,地上金莲开。 元神海中,生出一世幻象。 一切繁华美景,一切悦耳仙音。万邦来伏,天下无双。穷极尽奢之欲,故是声色无边。 在如此宣赫的胜景中,那威严雄伟的蕴神殿,终于洞开大门。 真佛降世,谁敢不敬? 轰然巨响中,面容灿烂的青年男子走将出来,抬眼望着瞬间镇压此方元神海的六欲菩萨,却是轻声一笑:“哪里偷听佛经?” 显现菩萨相姜望亦是笑:“悬空寺一个叫净海的和尚。” 斗昭笑得更灿烂了:“这部佛经求的是永劫不坏、万法不磨,固在一个“守’字。那个叫净海的和尚,也用它来进攻?” 斗氏是千年世家,累世公侯。百家流派,斗昭哪个接触不到?更别说他还曾在天外诛邪僧,得到过大自在苦海正音。真要论及对佛学的了解,比姜望这个号称有佛缘的家伙,不知强到哪里去。故而只是一听,便觉不够协调。 姜望道:“没法子,我也不会别的。你凑合着听。” “下次可以诵读《金刚经》,那里有一段经文,与你这门杀术很是相合。”斗昭给出建议。 “好,我回去就找来读。”姜望谦虚受教。 斗昭一边往外走,一边与姜望闲聊。 两个人亲切得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而灵识已经在这元神海中碰撞了千万次! 在面对普通神临修士之时,几乎无往而不利的六欲菩萨,在对上斗昭这样的强者后,果然有无从下手之感。 所谓六欲,哪一欲能动斗昭道心? 大楚术法甲天下,斗昭灵识虽不如姜望雄浑,手段却半点不少。 千化万幻斩神刀,不过是牛刀小试。 此刻他每踏前一步,脚下便有金光流动如水,他越是往前,越是登高。自他而至姜望,这中间架起了一座 金色的桥梁! 接此连彼,横贯长空。 此桥一出,顿时镇压四海,慑服诸方。 跨越了六欲菩萨制造的一整个梦幻世界,直接与姜望的神魂根本对面。 斗氏秘传,神魂杀术,彼岸金桥! 这甚至不是神临层次的神魂杀术,它本是衍道级的手段,是斗家老太君的无上绝学。只是因为斗昭的修为限制,才只能发挥神临层次的威能。 那动听的歌声,美妙的幻影,都渐而远去了,仿佛被隔绝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斗昭足踏金桥而至,手上天骁刀之灵已经具现。身内身外,神光摇动,有一种恐怖已诞生。甚至于刀还未出,姜望的菩萨金身就已经隐现裂隙! 斗战七式里有一招专杀神魂,那便是第五式身魂朽。 姜望自然熟悉。 心中早已经预演过无数遍。 一见这般架势,那菩萨便低眉。 眸中的神光瞬间黯去了。 巨大的金身轰然垮塌!满足六欲、极想尽奢的梦幻世界,也随之破灭。 以此菩萨金身腰部为中线,顷刻截为两半。 上半部分化为焰雀,漫天散开,叽喳连叫,显得嘈杂而暴烈。 下半部分直接破碎,钻出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黑蛇,尤见凶戾恐怖。 在神魂杀术不占优的情况下,姜望选择以浑厚的灵识力量强压,直接在斗昭的元神海里掀起乱战,想要玩一出乱拳打死老师傅。 但那灿烂金桥横贯长空,岿然不动,直接镇压了一切。什么神魂焰雀、神魂匿蛇,只如涟漪微动,根本翻不起浪花来。 斗昭提刀立于金桥之上,回眸而望,只见一缕赤金之光,已经流散天边。知晓自己特地为姜望准备的神魂杀术,终是未能获得更大战果。对方太狡猾,太果决,且在灵识上占据优势,没那么容易在这里被解决。 但这也正常。 毕竟是姜望,不是么? 他只是不在意地一笑,随手一刀一—在彼岸金桥的笼罩之下,这一刀有‘念动即至,念动皆至”的恐怖! 刀落而寒芒尽开。恐怖的刀势轻轻涂抹,将元神海内失控的一切都斩灭。于是踏步一转,此身已经回到了蕴神殿中。 元神海里的这一番争斗,在观者的视野里,便只是姜望与斗昭对视了一眼,姜望眸中泛起赤光而已。 一念方起,一念已落。 于姜望来说,他知晓斗昭这等人物绝不会留给他什么破绽,神魂层面一定早有应手,但仍然意外于斗昭那神魂杀术的可怕。 他的灵识优势在斗昭面前,根本难以体现。也就是凭借着灵识的雄浑,有这份开启神魂之争的进退自如,甚至于刚才若非应对得当,被那金桥镇压当场也说不定。 要想充分发挥灵识优势,还需要学习更多高品质的神魂秘术才行 动念已有千折,眸光只是一转。神魂之争刚刚落下帷幕,赤红之真火,已经在斗昭身上点燃! 但就在下一刻,无边金光如潮涌。惊涛骇浪狂卷之间,赤火已被扑灭——斗昭直接现出了斗战金身! 他根本不与三昧真火缓慢对抗,不给三昧真火持续燃烧的机会,这无疑是最正确的选择。也足够说明,对于三昧真火性质,斗昭已经有所了解。 金身一现,斗古战今。 天光仿佛一时已暗了,此方只有一个耀眼的存在。 红底金边的武服,鼓荡猎猎之风。 他的身躯如同金铸,天骁刀抵天而起,瞬间已经跨越了较武台的距离,一刀当头斩落! 此刀落下。 有千山坠,万河奔;有飞鸟尽,狐兔死;见得王朝兴灭,沧海桑田。 人物山河一幕幕,皆在刀势之中幻沉幻浮。 佛宗刀术,大幻因陀刀! 梵文之中,因陀罗乃是众神之王,此刀以此为名,其力其势,可见一斑。 元神海中,姜望以六欲菩萨制造极乐幻境,要叫斗昭沉沦。 到了身外,斗昭便以此刀斩出幻象重重,欲使姜望蒙昧。 端的是争锋相对,不让分毫。 面对如此一刀,姜望足踏地砖,不退反进,已然拔剑出鞘! 天地之间,好像亮了一瞬。有一道如游电般的白芒,在一个微渺的间隙里闪现。 一闪而逝,几如幻梦。 他的剑还在手中,仿佛从未出鞘过。 人们也未曾听见剑鸣。 但是那千山万河,飞鸟狐兔,全部从中间裂开。 整个大幻因陀刀斩出来的层层幻象,如黄叶凋于秋风中,一片一片地碎灭了 姜望此剑,名为“一线天”。 可以视为“名士潦倒、生死勾仇”的进阶剑式。 曾在断魂峡,仰见一线之天,行走生死一线。跃出 命运长河,又复落回命运河中。 得成神临之后,在稷下学宫里静心修行,偶有所得,但未能圆满。 前几日深入边荒,猎杀魔物,静听驼铃,见两族生死之线,这一剑终究成型。 一剑横出,这边是天,那边是地。这边是生,那边是死。 如此破灭了斗昭的大幻因陀刀势。 如教佛陀寂灭。 此时两人已经近在咫尺,姜望的体表,都已经被斗战金身的金辉照映。 而他只是施施然一个潇洒地反拉,长相思这一次以清晰的姿态出得鞘来,斩出万千剑丝皆如雪,是此一剑霜雪明! 他的剑气成丝,仿的是张巡的丹心剑。最早是以雄厚的神魂之力和星光之力强行叠加,用笨法子达成相近的效果。 如今神临已成,凝练了灵识,却也仍然没有走张巡的路,而是最大程度上利用自己的七星圣楼。融星光入剑气,凝而成剑丝。 比起张巡的剑气之丝来,不够纯粹,不够锋利,但更磅礴,数量更多。 以剑式本身而论,它不如张巡的剑气之丝。可是在姜望贯通星路,几无限制的星光流泻下,它可以毫无悬念地扑灭张巡那一剑——倘若不赎城那一战后,张巡于此 剑气成丝上,没有太大的进步。 霜雪明在姜望这里,是完全地以量取胜。 这一剑斩出,真如明月高悬,漫天飞雪。 什么炽阳、什么斗战金身、什么青牙台,一时全都看不到。 视野所及,皆是茫茫的白! 哪怕是以金公浩的修为,此刻运足目力,也没能看到剑雪下的两个人。 因为他所看到的不是幻象,不是剑影,而是实打实的剑气之丝。 每一道剑丝,都是极致凝聚的剑气,如有实质,切金断玉。 而铺开在此刻,是这般雄浑,这般澎湃,简直是怒海东来! 唯独是交战的两人,都能够洞彻彼此。 斗昭身在白茫茫的剑雪明月中,势未减,气未弱,施施然连演三式—— 断尘缘!坐枯禅!见菩提! 好一柄凶厉的天骁刀,此时却庄严肃穆,寂灭照影。 好一个斗昭,将一套大幻因陀刀,斩出慈悲,斩出生灭,斩得如佛陀再世! 叮叮当当如风撞银铃,锵锵锵锵似铁匠锤剑。 好一柄凶厉的天骁刀,此时却庄严肃穆,寂灭照影。 好一个斗昭,将一套大幻因陀刀,斩出慈悲,斩出生灭,斩得如佛陀再世! 叮叮当当如风撞银铃,锵锵锵锵似铁匠锤剑。 漫天白雪渐稀薄。 如此巨量的剑气之丝,竟然在几息之间就被斗昭绞尽了。 而他自茫茫雪色中扑出来,金边红衣像是开在雪中。 仍是直面姜望,双手直握天骁刀,此人如此狂妄,此刀如此张扬!一记斜斩正当颈! 空间骤然一凝。 四周空气瞬间排空。 在姜望的头顶,悬起一个血色的“斩”字,有一种天地不易的刚硬,勾折之间是鲜血淋淋。 冷酷无情,极尽威严! 佛来诛佛,神来斩神! 此是为法家绝顶刀术,一字斩立决! 第五十章 山河万里天柱折 【一字斩立决】这套刀术大有来头,它乃法家宗师韩申屠年轻时所创。 以杀伐果决而论,当是世间第一流。 虽然三刑宫弟子入仕自由,法家功法遍传天下,甚至于韩申屠对自己的功法也并不禁传。但斗昭能够将这门刀术学到手,自也是大楚斗氏底蕴的体现。 须知现在的韩申屠,已经是法家规天宫的执掌者,堪称当世法家第一人! 他所创的刀术自是炙手可热,倾家难求。 而斗昭是完全掌握了精髓,此刀一经施展,刀光明耀,颇有“无可更易、法不容情”的气场。 但相较于一字斩立决这套刀术本身,真正让姜望忌惮的,是斗昭的战斗选择。 斗昭身怀号称“现世以降,第一杀伐术”的斗战七式,且掌握得出神入化,完全可以应对任何局势。 无论是大幻因陀刀还是一字斩立决,在他手中,都不可能比他的斗战七式更强。 以他的天资,练这些刀术,也无非是为了观天下之刀,以之补益自身。 那么为什么在这场他这么重视的决斗里,却牢牢遏制斗战七式,频繁使用其它刀术呢? 自是只有一个原因——他认为这是更正确的战斗选择。 以此可以逆推,在之前山海境的交锋里,斗昭以惊人的战斗嗅觉,已经获知了自己太多的情报。 像灵识强大之类的情报,自是粗略一碰便知。 更细节的譬如三昧真火需要时间来“了其三昧”,譬如自己借助歧途,能够在战斗中不断地补充知见,从在对敌中做出越来越精准的判断…… 这些情报的把握,才是战斗才华的体现。 所以在灵识之战里,斗昭甚至准备了彼岸金桥这种级别的神魂杀术来反制。 所以应对三昧真火,斗昭选择第一时间全力将之扑灭。 所以在这时候的刀剑对决里,斗昭频繁变招,一套大幻因陀刀使完了,坚决不用第二遍,直接换成一字斩立决,就是为了不给他补充知见的机会! 他不可能知道歧途的存在,但是已经猜到了知见的效果。 要确认这一点并不困难,只消看看斗昭接下来还会不会再频繁变招就是。 而姜望自己心里的答案已经是确定的。 他从来不敢小看天下英雄。 当初太寅与他一战后,马上就给了易胜锋相当准确的情报。斗昭这种战斗才情绝顶的人物,捕捉到的细节只会更多。 真正的问题是……斗昭还察觉到了什么? 这一切判断,都是在动念之间完成,战斗从未有片刻顿止。 而面对此刻刑令悬颅、大刀斩首的困局,姜望的左手只是一翻—— 在祸斗印的遮掩下,苍龙七变已经完成。 五道光团悬于指尖,姜望直接左手上举如冲天! 吼!! 云气上涌。 七宿之灵俱现,各具神姿,环绕姜望,几乎结成一堵元气之墙。 那角木蛟、亢金龙,驾祥云、踩兵戈,皆昂首向天,搅动风云。前赴后继,接连撞向高处那个血红的“斩”字。 心月狐、房日兔则各笼辉光,倏然对撞于身前,使阴阳颠倒,引发五行逆乱。 其余三宿各使神通,顷刻间引爆了元气乱流! 一时间整个青牙台都被绚烂的光焰所覆盖,但见流光万道,尘气翻滚。虚空隐隐,有如闷雷般的声响。 而在宇文铎震惊的眼神里,那斗昭竟然寸步不让,只身撞进了这乱流中! 灿烂的斗战金身几如神塑,其人手中宝刀似法刀,只是一横。 虚空之中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响彻——“午时三刻已到!” 此时也正是午时。 法从天理,更是天公地道。 于是天光大炽,那是天光还是刀光还是斗战金身的金光? 分不清,也不必分。 因为这一横刀,已经在瞬间完成了清场。 国法当前,神鬼退避! 于是正该斩首。 此时高穹那个血红的“斩”字已经被击碎,法的威严也破灭了。 然而斗昭这一刀横来,却是“斩”字令已落,刀已横颈。 法不可违! 但有一豆火焰,恰恰燃在刀锋前。 这小小的如豆子般的火焰一点,像是一枚赤红琥珀。瞧来美丽精致,内部却有澎湃的力量在汹涌。 赤红的光照晕开了。 这赤红光色覆盖了姜望,也笼罩了天骁刀,继而是斗昭整个人,继而是整个演武场! 那朦朦的赤红光色,并不仅仅是一种美丽,更是一种描述、一种规则、一种定义! 它是界限,也是隔膜。 姜望的灵域铺开到尽头,方圆足有一千丈! 囊括了整个青牙台,且上笼高天,下覆地底。 斗昭的刀还在前进,但那一种不容改变的法家威严,已经散尽了。 法虽不可违,但此世有别于他世。 沧海桑田,恩德皆尽。移风易俗,律随世变。 谁能以前朝之法,斩本朝之人? 于是长相思只是一竖,便已格住了刀锋! 不去拆解韩申屠的强大刀术,而是从法的根本着手,以灵域撼动规则,瓦解刀势,这真是天马行空的应对。 但却并非姜望的全部。 与此同时,他的左手再一翻,祸斗印遮掩的幽光已然散去,烈焰熊熊的城池从天而降,焰花焚城已临世间! 他一再地使用祸斗印隐藏战斗动机,便是要以此影响斗昭的战斗判断,缩短斗昭的反应时间。 而且在火域之中燃烧的焰花焚城,威能自又不与平日同。 在这灵识干涉现实的火域里,一切规则都要为烈焰让路。此即为火焰之世,火元优先于一切。火的炙热和暴烈,全都铺张到了极限。 所有火行道术,在此灵域中,方有最强大的威能体现。 城池未临,那灼人的高温已经先一步铺开。 焰城的火还未落下,空气里的火元已经先一步燃烧。那疯狂的火舌,甚至已经在舔舐斗昭的衣角! 此刻焰城耀世。 青衫竖剑的姜望,正与红衣抹刀的斗昭相对。 斗昭牢牢掌着他的刀柄,眸中并无意外。姜望若无如此实力,怎配他等这一场? 几乎是在瞬间,灿金的光色也以他为中心泛开。如是一颗石子坠清波,俄而平镜起微澜,涟漪极速扩张。 姜望有灵域,他斗昭如何会没有? 且是最适合他、也最擅长搏杀的斗战灵域! 在场外观众看来,方圆八百丈的斗战灵域,叠加的范围很明显被火域所覆盖。 二者之间灵识的差距,体现在了灵域的范围上。 但两座灵域彼此的碰撞,却是没那么快分出胜负。双方灵识铺开来,借助灵域规则,如千军万马对杀。不同的规则不断触碰彼此,不断交撞,不断消亡。 双方灵域都被极大地压制了。 焰花焚城自然也失去了火域的助益。 在这种灵域疯狂的对耗之中,斗昭浑身金光暴耀,手中长刀只是一抹,就已经把姜望连剑带人斩开。而后刀势一转,此身前纵,如沙场之上,一将独闯千军。 这一刻他的刀芒锐利无比,浑身上下弥漫着煞气血气,好像随时要与敌人决分生死。 此为兵家刀术,楼兰破阵刀!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刀术乃是一位目睹过齐国楼兰公破阵的兵家宗师所创。那位宗师对楼兰公的英姿念念不忘,在战争结束后还有一次神游战场,因而创出此刀。 使得兵家都专门有一部刀术为他而创,那位楼兰公当年的强大,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这部刀术在齐国是不可能留存的,关于其人的历史,也大都被抹去。虽然他兵败身死距今还不到二十年,但时人论其功业,已经早都说不清。 历史上说不清的,岂止于齐廷?又岂止楼兰公一人? 这楼兰破阵刀最是暴烈,常常是有我无敌。 然而此刻焰花焚城已经砸落,那被击退的姜望又已经纵剑而归。 在火域之中被焰花焚城锁定,姜望自不会给他避开的可能。他若是如早先钟离炎那般只身举城,那恰恰是给了姜望肆无忌惮的进攻空间。 可以说姜望之前那么轻易地被斩退,恰恰是为了此刻陷斗昭于两难。是退亦进。对战斗节奏的把握堪称绝顶,先前便是这样轻易地压制了钟离炎。 好个斗昭! 他根本不在姜望给的两难中做选择,鼓荡破阵刀势,纵身而进,裹着一身煞气血气,直接撞进了焰城里! 故城旧梦,焰花如焚。 他恰恰是闯进了焰花焚城最具杀伤的位置。 这等不应该被考虑的、身填死地的选择,非真正的强者不敢为之。 是何等样的自信,才敢走进这门超品道术的核心? 人间烟火,以梦为薪。这座具体而微的焰城,就这样展现在斗昭面前,带他去经历那座已经陷落在两界缝隙里的小城。 这是姜望所熟悉的一切,亦是斗昭所陌生的一切。 煞气血气不断地被烧灼,被焚成黑烟袅袅,飘飘而散。 灿烂如旭日的男子,在这座小城里大步疾行。 一路上行人车马皆成焰,不顾一切地向他卷来。 那长街小巷,酒楼茶摊,也全都是噬人的火! 他独自与这座焰之城做对抗,一路前突,一路劈斩。 将这一套楼兰破阵刀挥洒开来,杀得焰光四散。 此时青衣掠影,姜望亦是紧随其后,杀进焰城里来。 斗昭哪里肯与他在焰城之中交战? 姜望在身后急追,而他纵身疾冲,瞬息间连斩四式。 为君戏!君须记!千秋业!人不还! 狂暴的刀意直接炸开了!血色刀光如龙卷狂飙,浩浩荡荡席卷焰城。 忽似拨马横刀于阵前,两骑一错,立分生死。 忽如壮士饮烈酒,且为一诺斩敌颅。 忽似山呼海啸,马踏连营,斩将夺旗有大功。 忽如陷阵万军中,杀得遍身血,身前身后不见人。 只身一人,竟然斩出了千军万马入敌城的气势。 狂飙怒卷,狂暴的刀气将这座城池斩成了断壁残垣。 无边流火之中,遍身金辉的斗昭冲天而起。 他先于姜望一步,脱出了焰城。 却又回身! 这一刻他居高临下,遍身煞气亦是点燃了焰光。一身血与火,如身披烈焰的血色怒龙,卷天罚而落,此刀乃楼兰破阵之焚天怒! 以火斩火,这是何等狂妄? 也太是斗昭! 在这种层次的对决中,双方都不可能有赘余的动作,每一步都必须要创造战斗价值。不然就是失败。 此时此刻,姜望刚刚将焰花焚城的无边残焰卷于一身,以此残焰填塞火域,加强对斗战灵域的压制。同时单手按出,八风龙虎! 在稷下学宫积累了八风秘术的修行,尤其是在与教习鲁相卿的交流中,将除不周风之外的七种风,都升华到了一定的境界。八风得到某种程度的均衡,不周风更是完成了融入。 才真正让这门承自旧旸的秘术得到解放。 是所谓——八风龙虎。 所有这类涉及钳制、束缚类的秘术,除非跨越品阶,一般都很难真个制住对手。因为防止自己被钳制,一定是每一个修士必须要做的努力。 在瞬息万变的战斗里,一丁点迟疑都有可能改变战斗走向,谁若是被制住个一两息,生死就已经立见,哪里还会有胜利的可能? 这类秘术最大的战斗价值,通常体现在对手必须耗费巨大的力量去对抗它。故而在战斗中,它往往是赢得先机的手段。 哪怕龙虎秘术已经推演至了八风龙虎的层次,对于神临境武夫钟离炎,依然没有成功的可能。但是用在斗昭身上,却必须被他所应对。 这是道路的不同,而无关于实力。 双方对战机的把握都堪称绝妙,以一种难言的默契,在同一个契机里,同时痛下杀手。 斗昭身外斗战金身,身内彼岸金桥,本应岿然不动。 但现在的八风龙虎,已经完全引入了不周风,从一门单纯禁锢类的秘术,变成了附加恐怖杀伤的超品道术。 哪怕他遍身无漏,此刻也不得不回刀西北。 若教杀生钉钉上,管教无漏变有漏。 这一记焚天怒就此偏转,将绕身之八风一扫而空。 好时机! 姜望在残焰中纵剑而来,胸腹之间,五轮炽光耀起,于是赤眸游剑,霜披展风,剑仙人再临人间! 看台上黄舍利一双美眸已是晶晶亮,先一刻她承认招摇煊赫的斗昭极具魅力,让她很想原谅。这一刻她只恨不得下场助阵姜望,与之并肩,痛殴对手。 无边焰浪咆哮着。 青衣剑仙人以火为山,直接推动了绝巅倾倒之剑! 在火域压制斗战灵域的此刻,咆哮剑气卷起残火,化焰山为赤剑,破开一切阻隔,直撞斗昭侧腰。 斗昭人在高空,却是拧腰带臂,握住天骁一记反拉——他亦是算准了姜望不会放过这个时机,扫灭八风的同时,就已经在做准备。 那煞气血气一扫而空,刀势瞬间发生了变化。 焚天之怒已平息。 他绝不肯用第二次,叫姜望洞察根底。 此刻这一刀,像是鱼跃龙门上,得见海阔天空。 那种有我无敌的锋锐被抹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朗与厚重。 此刀之势、之意,堂皇至极。 一刀劈下来。 但见山川绵延,有如龙伏。江河万里,似泻流银。 有太多的故事,发生在这片土地。 历史的宏大,依托于山河! 此为儒家绝顶刀术,【九丘】。 九丘者,九州山河之志也! 姜望在周天境凝聚的大周天意象,便是天地人。在境界低微的时候,也以此化剑,创造出了概念非常宏大的天地人三剑。彼时当然是虚有其表,仅得微意。只在低层次的战斗里逞凶。 后来经历颇多,所见人间种种,化出老将迟暮、名士潦倒、年少轻狂等等人道剑式,才算是真正斩出了这个“人”字。 及至后来把握道途,移动七星圣楼,斩出天下皆冬的那一剑,才勉强算有个“天”字。 于“地”之一字,虽也偶有所得,却从未真正成形过。 而斗昭此刻所施展的刀术,才是真正的山河之刀。 儒家先贤行万里,走千山,历遍沧桑,方知山河大地之无限包容、无限博大,遂成《九丘》一书,遂有此九丘刀术。 此刻在这青牙台,极致煊赫的一幕正发生。 赤与金,青与红。 如此对立却统一。 在无穷灿烂的光焰中,两道人影分而复触。 天骁和长相思,铿然交撞。 天边云也开了!空气为之不流。 这完全可以承载神临战斗的较武台,地砖裂隙如蛛网不断蔓延。 于是山河万里,对上了天柱折! 7017k 第五十一章 青天白日,北斗照王庭! 代表着天柱倾倒的绝巅一剑,自下而上挑杀。 代表着山河大地的九丘刀术,却是自上而下劈斩。交战双方好像是站反了方位。 但威势丝室不受影响。恐怖的劲气尖味而开。 较武台四周已经接连升起三重光幕,那是青牙台法阵应激而起,直接催发到极限,以保护观战席上观众的安全。 而这座较武台本身,已经裂隙遍布那刻印着繁复阵纹的地砖,承力到了极限。 看台上赫连云云天青色的眼睛里眸光流转,看的是刀与剑的对决,看的更是两种“意”的碰撞。本来漫不经心的黑衣女尼,这一刻也凝神以望。 姜望之剑,是折断天柱以为剑,此剑确有天倾之势。然而山河大地,亦有承载一切的博大胸怀。 所谓“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无论什么样的灾厄,山河大地都是默默承受。 这一刻长相思自下而上,咆哮焰山之剑,撞上了密布天穹的连绵山川。撞碎了一座又一座刀劲拟形的山峦,而山河更有无穷远。 斗昭将那九丘刀势铺陈开来,如是写下了一篇恢弘文章。说的是风物,写的是山河,描述的是历史,勾画的是沧桑。天柱折,终不能再进。 九丘刀典一共有九式,斗昭此刻斩出的是【青州不老】。那连绵青山如泼墨,肆意挥酒下来,将天倾之剑势层层尽。这一刻,斗昭凌于上方,姜望剑势已顽。 背极厚而锋极锐的天晓刀顺势下劈, 循着那生死一线的绝妙轨迹,斩落了【扬州如歌】!此式是繁花着锦,更是锦绣山河。 当在极盛之时,凌于极意之刀。太妙,太恰当的一刀。 斗昭对势与意的把握,简直妙到毫巅。 一刀斩下来,刀气狂飙乱舞,每一缕刀劲都极致张扬、极致璀璨,好像将一生灿烂都绽放于一瞬间。此刀落时,世间繁华皆在其中。 焰山之剑已如红烛然尽。 那作为灯芯的长相思,却勾着余火,忽然一挑。这一挑,似凤飞九天,有神鸟高歌那剑鸣便是鸟鸣。 在姜望的身后,单足神鸟仰天振翅。 在长相思的剑尖上,这一点火焰瞬间膨胀开来,铺成了无边火海。剑仙人演出毕方印,又将三味真火铺成海! 以这实打实的神通之火,应对斗昭这一刀的极盛之意。那锦绣山河,尽皆坠入火海中。 轰轰轰! 刀劲与烈火疯狂绞杀,彼此对耗。 已经对三味真火有所警惕的斗昭,当然不会任由这种纠缠继续。扬州如歌这一式尚未行尽,便已经转换了刀势。 从来杀法秘术,并不是学得越多越好。越是强大的杀术,越是需要投入巨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打磨,也越是考验天赋。若是用不够纯熟的杀术来应对姜望这样的敌手,无异于自寻死路。 但斗昭迄今为止使用的每一套刀术,都完完全全地展现出了巅峰水平。 刀势之间的转换自然而然,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上一刻还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极盛之刀意,下一刻天晓刀便轻忽起来。似是一片柳叶,在烟雨之中,被风吹来。轻飘飘,而又雾蒙蒙。 忽隐忽现,惠得患失,像是覆来了一场装。此山曾为河,此水曾为陵。 此处朽骨,曾为故友。此地废墟,曾立华城,呜呼! 沧海桑田,世事如梦。此式, 【幽州无梦】! 九丘刀典里最飘渺的一式。再没有比这更适合的一刀了, 此刀经行时,三味真火竟如幻梦,一任行之。前一刻焰浪滔天,席天卷地。 后一刻刀开火海,锋临姜望之身。 然而焰海分流时,却有剑气咆哮如龙,人道洪流滚滚而来! 姜望早就做好了准备,在焰城追逐时就已经落下伏笔。彼时那些被斗昭斩碎的人来人往,都是这一刻人宇剑的资粮。无论斗昭将以什么样的绝顶刀术应对,敢开火海,就要正面迎接人潮! 草蛇灰线,伏脉干里,此时笔锋一起,顷刻首尾相连,是画龙点睛。一撒一捺,即是人字撑天。 一双脚,踏遍干山。一双手,打破万难。仗此人字剑,姜望通行无碍。剑气汹涌,前赴后继,霉时间将那幻梦全都撕碎了破开刀势问中庭! 但在无边碎梦里,又有一刀横行!以刀锋迎剑尖。 对于姜望的人字剑,斗昭同样早有准备。甚制于他已经笃定了,此时此刻,这就是姜望必出的一剑。因为这是他给的势,他定的意,是他留出来的人字剑最好的机会。 两位拥有绝顶战斗才华的修士,是如何争抢主动权的?钟离炎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他很清楚,他所欠缺的,或许就在这里。从开场到现在,极短的时间里,姜望和斗昭就已经攻防转换不知多少合,不断地破招变招,设局又破局,多少次选择都直接打破了他的想象空间!这就是当世年轻一辈修士里,最巅峰的战斗博弈。他可以嘴上不承认,但心里必须面对。唯有正视差距,才能挑战差距。此时此刻,面对汹涌人潮,斗昭的天晓刀一抹而出。 九丘刀典又见新招。 长刀横斩人间,刀气开天辟地,使高山填壑谷,叫江水分良田。 削山为台,掘士为池。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干古功过,谁来评说?王侯将相皆死尽,唯有山河如故, 唯有如故山河! 此刀,【得失荆州】! 这一刀斩出来,人来人往人去也。 人字剑势在摇曳。人字两足,己是站不稳! 凭借着身兼百家的恐怖刀术,斗昭从开战制此,没有一招重复。他的刀术太强,他的选择太多了!甚制可以说战斗制此,他的每一式都出现在最怡当的时机,每一刀都斩出了当前条件下最好的结果。 无论姜望表现得有多么惊艳,都不能够将他压下。 而到了此刻,战斗演进制这般激烈的时候,得失荆州这一刀,已经将人潮斩开了。万古以来,谁能逃脱得失二字? 看到那一刀劈开的火海,看到那猝不及防、未能撑住气势的人字剑场边观战的六个人,都清晰地察知到,姜望己经陷入了颓势。这一点颓势其实还非常微弱。 但在姜望和斗昭这个层次巅峰对决里,它是致命!针锋相对局势被打乱了。 势弱一分,棋塌一片。一步弱,步步错!斩出来这样的优势,斗昭当然不肯错过。天晓刀修忽一顿。 九丘之刀势骤然敛去。 什么锦绣,什么美梦,终归云散。什么青山,什么得失,山河万里都不见。此刻斗昭之身,环绕着一种天澄地澈的平静。 有一种恐怖,在此刻诞生。 哪怕是远远坐在观战席上的六个人,这时候看着天晓刀的锋芒,竟也生出寒意来。现世以降,第一杀伐术。 斗昭已经要为这一战落下句点。这一刀洗尽铅华,要见天人五衰!但是在这之前- 姜望的赤眸里,先一步跃起剑光。 姜望同样酝酿已久!斗昭落子屑龙的那一刻,就是他选定的战机。他的一双耳朵,有玉色流动,虚空隐隐,似有慈悲梵声。 声闻仙态制此才开启!观自在耳也同步展开! 前者持续时间十九息,后者更是只有一瞬。但就是在这个瞬间里一天边星楼次第亮起,星光浩翰如瀑布奔流,星路婉蜓似神人在天弯挥笔,画出一个浩荡长夜,画出一幅北斗悬照。于是人们得见。 在苍狼斗场外,人们亦得见一青天白日,北斗照王庭! 斗昭疯狂变招,以此规避姜望的知见补充,这当然是天才之举。若非是斗昭这样的绝世天骄,敢在姜望面前用这样的法子,绝对是找死而已。面对姜望,谁敢不展现最强? 哪怕明知会被捕捉知见,也不可能用次强的杀术应对姜望。这样战斗一开始,姜望就先天要占一步时间的优势,战局拖得越久越有利。可偏偏是斗昭。 哪怕是用他并非最强的刀术,也足能与姜望争锋。在某种程度上,这亦可以算是一种实力的压制。 姜望必须要承认,如今的他,哪怕一日干里,早非山海境之姜望。在纸面的实力上,仍要逊色于斗昭。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同时也并不影响他争胜的信心。 到现在为止,斗昭已经接连施展四门绝顶刀术,佛门刀术【大幻因陀刀】、法家刀术【一字斩立决】、兵家刀术【楼兰破阵刀】、儒家刀术【九丘】,每一门刀术都已臻制巅峰,信手拈来,运用绝妙。 这当然是堪称恐怖的实力,是天下无双的天赋。可以预见的是,斗昭擅长的肯定还不止这些,他还有更多的手段可以选择,他甚制可以一直这么打下去,打到在分出胜负之前,姜望的歧途也都无法捕捉知见。 但姜望也由此得出判断一无论斗昭怎么在战斗之中展现才华,其人这一战的核心思路已经明确。这亦是对抗歧途知见的必然。在斗昭如此疯狂的变招之下,展现的是他绝对的自信和把控。因而在斗战七式出来的那一刻,一定就是斗昭自信可以分出胜负的时候。这个时机点判断非常重要,这就是气口所在! 换气所在,即为气口。 在这呼吸之间,就是美妙的生死一线。 住战十之中,他通不山开品的收证,但定任确定品的能计思图后:他却有理到开品的四伴。那公没有吸证:也是破绽! 他隐忍多时,就是要把分胜负的时机,放在斗昭准备分胜负的那一刻之前。 稍早会被警觉,稍迟或许就已经结束。所以他一定要判断准确,什么时候,才是斗昭认为可以结束战斗的时候。这个判断稍有不对,则万事皆休。 在判断准确、没有丝堂偏差的情况下,还需成功把握那稍纵即逝的一线机会,方可攫取胜利的可能!那个机会,就是现在!就在此刻! 斗昭只是一抬刀,天人五哀的刀意都还未散发开来,他便堂不犹豫地掀开底牌,全注押上!此时苍狼斗场的上空,完全被星光笼罩。天边星路折转,贯穿北斗之域。 姜望青衫仗剑人独行,从容踏步,而天地皆摇,七星移位。那北斗之柄,在空中只是一折,就已经指向了北方。 于是呼啸生寒,八方起冻。浮云碎作飞雪,浊气凋如黄叶。 万事万物都寂寥,人间一片肃杀。此时天下皆冬也!斗昭和姜望都没有留手,都拿出来杀手铜级别的手段。 因为在必要争出胜负的情况下,他们面对彼此,都没有留手的可能!天人五哀是什么样的招式? 是现世第一杀伐术的最后一刀。 姜望已经见识过不止一次,累积了不少的知见,也仍然没有破解之法。天下皆冬是什么样的招式? 在临淄西郊,使重玄通无憾跃升。在岷西战场,莫定了胜负。 是姜望的道途杀剑,纯以杀伤力论,也是他迄今为止最强的一剑。姜望的天下皆冬出得更快,势意更圆满,抢古了半分先机。 可是斗昭的天人五哀要更强大。 战局演变到这个程度,双方都已经无法再控制力量。 姜望的眸中甚制有阴阳鱼在游动。而斗昭乌黑的发尾,似乎开始探出金室。金光与赤炎仿佛成为了天地间唯二的绝色。 其次才是红与青的剪影轮廓! 场边观战的赫连云云这时才忽然惊觉,这场两大强国使节之间、本该为人津津乐道的切磋,竟然演变成立见生死的局面。 这怎么成? “分开他们!“她立刻开口。却知道未见得来得及。 这里是制高王庭,安全性毋庸置疑。暗中保护她的人,虽是当世真人,却没有跟得那么近。苍狼斗场的主人,此刻也不在斗场。而且就算距离更近一点,就算是当世真人出手,又真能轻易抹消这两个人战斗的威势,保住他们的性命吗? 她眼睛看到的答案,存疑! 钟离炎是不觉得斗昭会死,嘬了喝牙花子,有些遗憾没能在姜望身上找回场了。制于这一战后齐国和楚国的关系他没想那么多。宇文锋是压根没有看明白局势,还以为这是一场随时能够停下来的切磋,就像先前姜望的剑在钟离炎脖颈前掠过。 金氏的金公浩,和来自洗月庵的玉华女尼,则是事不关己,只在琢磨这事的影响。 而黄舍利已经一展长袍,设计好了等下飞向较武台最潇洒的姿态。她已己然下定决心,不惜立刻成就神临,也要回溯时光,保这两人一命- 怎么忍心看到如此美好的两个美人,在自己的眼前洞零? 时制今日,无论斗昭还是姜望,作为各自国家最具代表性的天骄,他们的生死已经不仅仅在于他们个人,而是有着巨大的牵扯。所以注意到这一幕的人,无论是谁,都难免产生复杂的考虑。 唯独是此刻生死交锋的两个人,唯独在他们的眼眸里,完全没有对生死的考虑。在这一刻他们是相同的,眼中都只燃烧着对自己永不褪色的自信,和对胜利绝不松懈的追逐。 我生来不与他人同,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才华自来苦修不辍,自来寒居不磨。 有朝一日神兵出鞘。天下英雄谁敌手!不要什么并称绝世。只问谁第一。谁第一!? 第五十二章 广闻英雄名 诺大的青牙台,此时寂然无声。 都些本应煊赫的光焰、气劲,仿佛也被正要决分生死的两人所慑服。包括此方天地,包括所有规则。唯有姜望与斗昭,成为所有光线的落点,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必然。 无尽星光之下,漫天飘雪之时,一种寂灭正在发生。即便是在如神的层次,这也绝对是堪称恐怖的力量!天人五哀对上天下皆冬,谁生? 谁死? 玉华平静地在等待结果,与此同时也有一缕淡淡的好奇萦绕在心间,好奇玉真师妹与姜望的关系。当然,眼前这场战斗谁生谁死,都与她无关。 黄舍利是在做最后的欣赏。 她已经下定决心,哪怕神临微瑕也要保住两位美人的性命。当然,事后肯定也是需要讨些补偿。她黄舍利好色而不卑微,愿意付出,但绝不平白付出。斗昭的刀,姜望的剑,她都可以勉为其难地学一学。不但要学,还要他们一招一式地慢慢教救命之恩,难道不值得?姜望与斗昭心无它念,目无余者,仍然在试图穷极这场战斗的最后一种可能,想要找到锁定胜局的方式。 不是生死不重要。 而是此时此刻,已经想不到其它! 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这是一场太纯粹的战斗。纯粹到只有胜负本身,才是意义所在,所以他们也都太真切的想要拥有胜利。谁不想战胜斗昭? 谁不想赢过姜望? 此时一个裘衣老者已经应赫连云云之召而来,携天风而落,踏进青牙台上空,平静地行走在星光里。可是他杖的手有些迟疑,而长相思和天骁刀,已经各自临近了目标。 赫连云云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一天暗了! 不止是天光忽晦的那么一下暗沉。 也不是类似于姜望引动道途杀剑,使星光短暂覆盖了天光。而是有一片幽暗,蒙住了天弯。 它不是虚无的概念,也不是易散的风景,而是实质的、极具韧性的存在。如是一张黑布,如似一块铁板。你意识到若不做些什么,它会一直存在。 它不是真实的夜晚,可是它比夜晚更深沉。因为阳光无法将它驱散。 此刻青牙台昏暗的程度,即使是以赫连云云的芒青之眸,也觉得现在这天实在太暗了一些。 那裘衣老者霎时提杖,强大的力量瞬间驱散了老态,横挪一步,拦到赫连云云身前。不见任何光焰,但赫连云云的身周,明显摆脱了压抑。而这老者只是神色凝重地望向高空。 有一种巨大的恐怖,就在这一刻诞生! 此时斗昭注视着姜望,姜望注视着斗昭,没有任何的言语,刀与剑本身即在表达。对这场决斗的尊重,对彼此的敬意,都在这绝命的攻势中。 天穹便暗在此刻。 那吞噬了所有光亮的黑暗,仿佛天穹也压落下来。隐约雷鸣,天低一线! 那如夜幕铺开的黑暗中,外凸出一张模糊的巨大人脸。看不清具体的表情,说不明白他长什么样子,但可以感受得到他瞪大了的、充满混乱的眼睛,以及张开的、贪梦的巨嘴! 魔物! 简直荒谬,完全超出想象。 这里是整个草原的中心,这里是大牧帝国的制高王庭,大牧天子停帐之处怎会有魔物降临? 在整个大牧帝国的历史上,这一幕都罕见!然市它切实地发生了它坚决地降临,而极其强横地扩张影响。 这张巨大人面出现的同时,诸多变化就已经发生。 譬如天地元气好像增加了重量,变得晦暗且难以调动。譬如立在高处装饰青牙台的几杆神幡,都齐整整地折断。譬如空间似乎正在朽坏, 可以让人肉眼观察得到纤薄。譬如虚空之中魔影幢幢譬如,在姜望的胸腹之间,在那五轮天府之光中间,属于心口的位置。忽然冲出来一团魔气!这是一团扭曲混乱有如活物的魔气。 它好像是拽着姜望的生机冲出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壮大!姑且以它冲撞的方向为前方。 这样的一团幽黑,从中分出了魔气五缕,在尾部飘荡着,如触手一般,纠缠着姜望的五府之光,好像是在进行着某种程度上的绑定。 用魔气捕捉神通之光,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手段。而它前部最核心的位置,仍然不断翻滚变幻,在某个瞬间修然凝实,凝成了一个面目温吞的中年男子的头颜。 赫然正是邓岳! 它一边与天府之光对抗,一边念念有词,诵念着晦涩混乱的魔咒,叫人心烦意乱,神魂动摇。你明明不曾听过这等怪异的发音,可偏偏却听懂了它的表达。或许那也并非它的表达? “生死!“幻灭!“追忆!“痛楚!“贪婪!“偏执! 或尖锐,或高昂,或幽咽,或沙哑一个个简单的词语,只是诵念出来,却制造了一种极端的混乱感受。听者无不烦恶,有一种神魂要洞破天灵离体的痛苦感觉。 此方天地都随之发生了莫名的变幻,恍然一瞬,让姜望感受到了边荒!邓岳,边荒,弹指生灭幻魔功,幻魔君诸念如流光闪过,姜望终于是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魔物降临制高王庭,且正在苍狼斗场青牙台一青牙台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本人。 他被当成了媒介,被做成了道标。边荒里仓促的一次遭遇,那位神秘莫测的幻魔君,就在他身上埋下了手段。彼时的有惊无险,便是为了今日抓他为桥梁! 面对一位魔君的手段,此前堂无察觉当然是正常的。只是为什么是自己?为什么是今天?幻魔君的目的是什么?那涂扈在其中,又扮演的什么角色?心念急转之间,身体的动作却未顿止。长相思在这个时候骤然一折,剑气咆哮而起。 漫天碎雪逆飞天穹。 那遥远星穹的星光肆意奔流,不断地冲击着这重暗幕。使得笼罩高空的那张脸,都有些光影明灭。 而星楼星路极力绽放的强光,叫人们仰头望去,就像是北斗七星正在撕裂长夜! 在与斗昭的生死关头、胜负之间,姜望果断转剑。 但斗昭的天晓刀仍在往前,寂灭一切的力量横行四方,半点迟疑都没有的一一刀斩在了姜望的胸腹之前! 刀锋斩入呈现邓岳外貌的魔气头颅,这一张非常具体的脸,立刻呈现诸般恶相,华菱、恶臭、坐立难安! 整颗魔气头颜抖着,魔气亦是一缕缕的转为死灰色,逸散开来。 姜望和斗昭几乎是同时做出了选择,在决分生死的紧要关头, 一个眼神都没有,就已经各自转向,毫无保留。 一刺天穹人面,一斩心口魔颅,好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但事实上只是他们同时感觉到了致命的危险,同时做出了当前形势下最佳的应对。 两位绝世天骄联手对敌,且都展现了最强状态,这一刻的攻势何等恐怖?那恍如边荒般的干涸感觉,都短暂地被排开了! 天穹当中那个巨大的人脸,忽地张开一吸一漫天星光皆入喉,无边剑气一口吞!星光与雪色在这张巨口里汇成奔流,而后皆被侵染成墨色,涌向那未知之处甚制于那立在遥远星穹的四大圣楼,都有些摇摇欲坠,星光飘洒间,像是要被从古老星穹扯落! 姜望完全可以感受到,自己的道途之基已被撼动! 他一路走过来,以汗水铸就的修为, 都在此魔的这一口里动摇了。这是什么层次的力量? 然而幻魔君的手段,又岂止如此?那一团魔气此前毫无波澜,更多只是作为道标存在。此时倏然跃出姜望心口,便迅速地攫取了力量,凝聚成魔颅,五道魔气如触手,生生把姜望的五府之光都按了下去。 古今罕见的天府之躯,正在熄灭!上一刻还在昭显强大的姜望,这一刻身周赤火已落,身后霜披已凋,就连眸中那不朽的赤金之色,竟然也渐渐褪去。在他的五府海中,惊涛骇浪都被压制。五道魔气如通天之柱,直接从穹顶撞下来,打破一切有形无形的阻隔,撞在五座内府之上!白云童子费劲地控制着云顶仙官,想要以之驱逐外敌,那魔气只是一震,云顶仙宫便似被卸掉了关节,就此一动不动。白云童子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脸色煞白,牙齿不停地打架。 通天魔柱镇五府,乃制于以此为中心,魔气蔓延四海,有一种改天换地的霸道。 而在五府海之外。 这颗硬扛斗昭一刀的魔气头颅,在不断寂灭的同时,亦是从瞳孔位置穿出两道魔气,绞成黑索,顺着天骁刀的刀锋飞速蔓延一瞬间就已经将斗昭捆住!他完全抗住了天人五衰! 以斗昭之能,也根本避不开这两道黑索。璀璨夺目的斗战金身,在这恐怖魔气的侵蚀之下,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黯淡。他的刀意暴涨, 刀劲狂飙,可根本无法突破分室。 金色的斗战灵域和赤色的火域,在这一刻也放开了纠缠,转为互相配合,一同碰撞着骤临的魔物规则,想要挣扎出短暂的自由。 却几乎是同一时间黯灭! 方圆八百丈的斗战灵域,方圆一干丈的火域,像是两个水泡被轻轻戳破了,甚制没能制造半点波澜, 两位绝世天骄的规则,在这时完全不被认可。 天低又一线。金赤皆消! 红底金边的霸气武服,和那仙气飘飘的潇酒青衫,此时都被墨色浸染。这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力量, 以姜望为道标,骤然降临此间的这魔物,力量远非神临可以企及,轻易就将姜望和斗昭镇压。 滔天魔威笼罩整个青牙台,继而是整个苍狼斗场. “忽那巴!” 那巨大的人面忽然以别扭的草原语言喊道:“忽那巴!" 他的声音癫狂混乱,带给人强烈的不安。 姜望知道“忽那巴”是“狼图”的意思,代表苍图神教的护法狼神。同时也是那良曾经在天涯台展现过的神通。 但不知道这魔物为何会呼喊狼图,只是此声之后,骤然嘶吼四起。 苍狼斗场乃是制高王庭最具规模的斗场,每一天都有许多场决斗在发生。今日斗昭与姜望的决斗虽然并不开放,其余较武台却还是在正常运行。只是此前观众兴奋的呼声不曾传到别处,此时各大较武台里的嘶吼尖叫,却是混杂一片,汇聚成一种未日来临般的惊惶。 有高声求救的,有吓得嚎哭的,有怒骂斗场护卫的这些声音的主人并不一定都具备修为,可是当它们嘈杂地混在一起,却诞生了一种阴郁的力量。啃噬着情绪,在人心里滋长。 隔音法阵、防护法阵、洞察法阵。 苍狼斗场里所有的法阵,都在瞬间崩解,数百年的积累毁于一旦。 那些混乱的斗场里,有将魔一瞬间碰撞数倍,轻易撕斯碎了对手。有妖族完全挣脱了枷锁,放弃对手,冲向观众席,嘴里唱着悲伤的战歌。有正在生死厮杀的人类斗士,同时血红了眼睛,异化为魔! 弹指间天翻地覆,动念时幻生幻灭。此等魔威,已近天威! 此刻在这里,在这巨大人面俯瞰着的主要斗场中。黄舍利跃身而起,普度降魔杵已经翻在手里,健美的身姿如一张拉满了的大号,黄色的披风像是一面猎猎战旗,张扬在空中! 金公浩亦在一瞬间身覆黑色铁甲,手提一杆血缨长槊,身后气劲咆哮,结出一对铁黑色的鹰羽。黑羽似刀锋一般。 满头辫发的宇文铎从角落里窜将前来,拔刀在手,浑身血气沸腾,星光与道元混转, 对于荆牧两国的修士来说,对抗魔物几乎已是一种本能这一刻的玉华也口诵法咒,僧帽下黑发微颤, 一枚枚金辉耀眼的梵文绕飞四周。反倒是赫连云云,这时候却显得很平静。 平静到一点情绪也不见,只是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位洞真修为的裘袍老者,也是看着她长大,很了解她的性子。并没有第一时间带看她离开,而是横握木杖,静立在她身前,默守这方寸之地。护卫大牧皇族威严。 余威尚且如此,直面那魔物姜望斗昭二人,又岂有幸理? 但灵域已经崩碎姜望仍在挥剑,尽管他的道途都开始动摇,尽管他的动作慢得像背负了一座山。 但是完全被压制了身意的斗昭仍在挣扎,他死死地盯着那魔物的巨大人脸,甚制于每一根头发丝都在闸述着桀骜。 灵域、神通、道术、招法、肉身每一个方向的挣扎都无济于事。 而他们还在寻找着可能,就如之前他们追逐胜负时那样。 就在这个时候"铛!有钟声响。 这一声悠远、广阔,仿佛洞穿了时光,从遥远的过去,向今日秦鸣。又如此浩大、包容,跨越了空间的阻碍,响在每一个人耳边,瞬间抚平了躁动不安的人心。姜望从未听过这样的钟声,可是心中几乎是立刻跳出一个名字一广闻钟! 或许是因为观自在耳,或许是因为降外道金刚雷音, 或许什么缘由都没有,他只是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笃定,笃定这就是广闻钟的声音!此钟呼唤远方的神使敏哈尔,自广闻耶斜毋殿落成之日起未曾鸣。 耶斜毋,英雄也, 呼英雄,谁是英雄?! 此钟一响,天地大不同,几如日月换新天以苍狼斗场为中心, 周边几乎是等距的位置, 有三道恐怖气息骤然爆发,充塞天地。三道神光之柱呈三才方位拔天而起,恍惚不见尽处, 似是神柱撑天弯, 那金碧辉煌的神光之柱,其上有神纹流动,描述着古老与威严。三根神柱之间又以神光相连,如此结成了一个环圈,将整个巷狼斗场都圈住。使这里翻天覆地的变化,无法影响到斗场之外。 那漆黑的暗幕,亦不能再往外扩张半分。在苍狼斗场内外,是不同的风景。 于苍狼斗场之内,站在神光之柱附近的人可以清楚看到一天地之间好像有一道无形的界线,把苍狼斗场和制高王庭分隔开来,“此间似入夜,此外是晴天"。 而苍狼斗场之外的人若是看过来,便只能看到天光大好,游云洒金,建筑巍峨是再正常不过的明朗一天。魔临之时,世人无知, 一如多少掩埋在历史里的故事。“如得广闻,则世间何有沉冤旧恨?虚空中有这样的梵声响起。 “如得广闻,则浊世何有阴私流毒? 它虽为梵音,但不像是通读佛典,倒更像是谁人在平静地闸述着什么,“如得广闻,则愚者何有信者何求?它怪异又统一,别扭又和谐。 “如得广闻广闻钟响,梵唱声鸣。 那魔颅嘴里念念有词的魔咒,霉时间被压下了声量。在姜望的五府海之中,那五道魔气之柱立刻溃散! 在姜望的胸腹之前,一直在苦苦挣扎五轮神光,灿然暴涨,将那魔气直往外推。那已经将斗昭绞缠的魔气之索,炸开纷散如黑蛾。斗昭的刀势顷刻冲霄! 天府之光大炽,斗战金身耀眼。姜望和斗昭骤得自由。 那炸开如飞蛾的魔气,在空中忽是一转,显出一张飒爽女人的脸。这张脸姜望见过,是他在边荒遭遇过的伥魔之一。 而这张脸骤然又散去。 似是完成了某种力量的交换。 一只普普通通的羊皮靴,就在此时踏进了较武台!魔气动摇了! 弯顶那巨大的人面怒吼出声:“涂扈!你敢设计本君!” 这只羊皮靴的主人,穿着寻常牧民的衣物,高鼻深眸,威严冷峻。面对这魔物的暴怒,也是一言不发。只抬步走到近前来,随手拿过斗昭手里的天骁刀,便是一抹! 那与姜望心口纠缠不休的魔颅,直接被斩断了纠缠,魔气溃散之中,被他轻易地拎在手里! 而又有一个身披璀璨华袍的涂扈,像是从暗幕里走出来,行走在夜空之中。平静地与那巨大的人面相对,摇头轻笑道:谁能设计您呢?只是如您这般的伟大存在,也不能抹去伟大如您的另一种可能。“您是自己设计了自己。”他如此说。 竟然有两个涂扈! 边荒遇到的涂扈,敏合庙中的涂扈,广闻钟一切线索,在姜望的脑海中重组起来,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又觉得难以置信。 深沉的暗幕作为背景,那模糊的巨大人面怒啸起来:“狂妄猪狗,罪该万死!那暗色竟然流动起来,隐隐在高弯要聚成一具人形的驱壳。 有一种古老的威严,从谣远之地降临。 好像是身在万界荒墓的那位幻魔君,今日要跨越遥远的距离,亲自降临此地,抹杀涂扈。毁灭的力量顷刻铺满了苍狼斗场,无限抽取着所有生者的生命力。 “今日非昨日。” 寻常牧民穿戴的涂扈,如沐神光之中,威严无尽。或者说,他即是神。具有神的威严,神的位格,神的力量。“今日我非昨日我。” 身披金冕察司华袍的涂扈,却面带微笑,眼神亲和。再华贵的衣物,也掩盖不了他的鲜活,他的烟火气息。两个涂扈齐声道:今日你仍是昨日你,幻魔君,你且认罢! 神涂扈与人涂扈,一在高空,一在地面,而此刻神光万道,忽隐忽现,铺开在他们之间。也将位在苍狼斗场里的每一位有生之灵笼罩。更将这座青牙台,妆点得有如神国。 这一幕画面是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谐。汹涌魔气跨界而来,有一种灭世的癫狂。 而神涂宸与人涂窟在此刻只是一个对望,向彼此踏出一步!一者笑意盈盈,一者面无表情。 一者和善可亲,一者神威无尽, 在忽明忽暗却又无穷无尽的神光之中,两个人合二为一!一股恐怖制极的威势,从这个全新的涂扈身上勃发。 这股威势甚制还在不断地拔升、拔升,仿佛永无止境一股地拔升!非止于洞真,亦不是寻常衍道。 那巨大人面眸中的疯狂一瞬间隐去了,而泛起一种梦幻般的波澜。好像打破了某种真实的界限,那古老的威严飞速流逝。他竟是要逃走! 铛!广闻钟声再响。 那巨大的人面、幽深的暗幕、无尽的魔气、毁灭的恐怖、干涸的感受全都消失了。只有一张五颜六色变幻不定的人面,轻飘飘落了下来。 被涂扈轻轻握在手中。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五十四章 “正确” 实事求是地说,涂院针对幻魔召设下的这一局,就连赫连云云,也是不知情的, 这局本身只有涂扈和牧天子知晓,当年的完颜氏家主,也只知道完额青萍被涂高用来钓鱼后杀死,不知她的死还被用到了这一局中。 而今日在王旺待命的四位衍道强者,也是在受召而来后,才得到知会。 今天涂扈的出场看似简单,整个过程也不见什么波澜,摧枯拉朽地揭下了幻魔君的假面,但前提是近百年的布局和准备。 幻魔君作为庞族制尊制责的存在之一,怎么会不知道制高王庭的危险,要怎么才能让他深信今日确是良机? 他可以不着痕迹地在姜望身上布下手段,可以统御糜族在边荒摩战干年,今日怎么会养描得像一头将魔,这么冒失地就撑进了制高王庭里? 涂扁在背后所付出的心血,不足为人尽知。可为了确保此事能成,不叫幻魔君警觉,此事百年来未叫第三人知。 因而对赫连云云来说,今日她来苍狼斗场观战,在这一场变故里,亦是承担了事实上的风险。 她开口替姜望要个交代,可她自己,并不需要交代。 因为她是大牧皇女。 于国有益的事情,她的冒险理所当然。 而关于涂瘟将要继任神冕布道大祭司一事,她亦是在旁双了涂庶人神合一后,才结合已知情报,得出确定的判断。这件事涉及另一层更高的隐秘,她知晓大半进程,但还缺失一些关键信息,也不知道最终人选会是谁。 不仅她不知晓,她的兄长余欣昭图也是未被告知的。 倒不是说大牧女帝不信任自己的儿女。而是以钟离昭图和钟离云云现在的修为,未见得能够守住隐秘。 这是万万不能疏您的事情。 涂启既然在今日出手,以衍道修为揭下幻魔君的假面,那么说明一切已成定局。 故而余欣云云在此时祝贺。 一方面是气度使然,另一方面,也是给赫连提个型。 衍道自君,和苍图神教神宽布道大祭司,这两个身份,分量亦是有着巨大的不同! 因而他先前表现出来的数意,也就更见重量。 “这件事不值当恭喜。”涂启说道:“北宫大人的牺牲,是草原永远的痛。若是可以,我情愿永远人神两分,用一面敏奉制高神灵,用另一面游猎边荒, 赫连云云轻声道:“我们将永远怀场北官大人,同时,草原人的生活也要迎来新章,抵谨代表自己,很期待涂大人主持下的神殿。( “但惠我能不事负殿下的期待。”涂扈微微领首,又环疑一周:“我还要去面见陛下,汇报幻魔召这张保面的事情。就不多留了,请位请自便。”1 话音方活,人已消失。他这一走,经证背牙台顿时显得空阔起来,真正的强者,便只是往那里一站,什么也不做,那种强大的压迫感就能叫人感受通爪。 姜望是沉默的。 以涂属今日对抗幻展者所表现出来的实力来容,他绝非一般的衍道强者。何以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都一直隐避修为,人神两分? 姜望再一次感受到,天之摸的水很深。 “接下来怎么办毛?” 在场这么些人里,有的若有所思,有的四间不乐,有的心情复杂,可能一还很活泼的,就剩黄舍利了。 她浑做个没事人一样,账了眼赫连,又乘了瞧斗昭,脸上是掩不住的期待:方才你们没有决出胜负,建着现在有衍道强者守在远处,要不然再来一次?” 在已经确认了有衍道强者待命的情况下,再来一场决斗,的确足有危险保障的。牧国方面绝不会坐祝精连和斗昭出理更大的意外。 甚制还有她黄舍利的逆旅呢!不用怕死,不用怕受伤,不用担心破衣烂衫、祖构露管·尽管打起来!饶宪孙和主华女尼他们都没有说什么,但眼神显然也是期待的。 同在神临层次,因为年龄和积案的关系,他们的修为更深厚一些。但赫连和斗昭的战斗,对他们也有很大的启发。 此时的青牙台狼箱一片,几成残垣。 黄舍利旺中的期待差不多凝成了实质赫连并无半分回避,抬眼看着斗昭,很直接地说道:“若是再来一次,是找票 “但是再来一次有什么意义?你很好,自成神临制今,只有与你这一场,才叫我找到了战斗的感觉。”他声音莫名地抬高:“之前皆是与小儿戏!” 而后倒提天骚,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里。 姜里炎把脸藏在斗篷里,没有去看斗昭的背影,但是咬着后栏牙,在那里很不突地想,斗昭后面这是在说进呢?前阵子携战的普鼓书院弟子?还是伍家那回大小眼?国斗照和余欣接连退场,双战席上自没有留人的道理。 要望炎生了会气的工夫,人数已经走得差不多,何只有余胶物报客气地招呼了一声:差望兄,还不走?” 姜里炎顿觉将气,把斗莲一庄,声也不吭地往外走。 例叫余欣钧堡了半脑,这个姓菱望的也是太没荷礼貌了。真南蜜也!- “涂启,你无所不知。 这是一位头或毡帽,白震结成小妈的老人,他坐一张羊皮德上,神圣的火光在他上期灭不定。 人特合一、重据行温实力醇涂属,只是苦笑一声:“请意这么说?我只不过记人多看了一点,也多听了一点。”自效老人不规去判断怕日谦还显探饰,只是续否在地问道:“那你能不能告诉线,我们精心准备,需予厚望的神保,为何在战场上没能发票应有的作用?”因为不是只有我们有准备,票国这一次也表出了通兵,“涂南三答通, “评上兵签在形里?” “成本。神性的制造成本太过高昂,一场战当下来,病失凭以承受,景国制查道兵的历史更终久,成本更低,积累也更多。“ “我们延请在了财富上?”“财富只是其中一个方医。” *在作还坚持,这条路走下去,是对么?” “批保不疑。 老人单手统心:“请为我这个老头子我: 徐信来官道:*盖争兰人的超争,也是错的战争。在境如今的品学量,人的比中仍然部过钻的比,但它不会一成不变。 修行世票发展多少年到现在,人的成本已经不能修再样位,保强的成本还拥右大的范戏空间,非实上,现在神临以下层次的大分战争任务,已经完全可双被管促唯代,所以为什么额,开国对门的民么餐帽? 开发争您知境。齐面的冲车、联丹、餐验之征那一样不是影增战争局的的存?景国与咱们大将军网名的转点战车,在战场上经杀了多少草项儿数? 在内争与以往大不相同,时代内效已经养过,不会为任有人修参,请怕没有能任何销,但没有上代,本身就是大的方, 整家力量对故争药影响,已经来越微载,而真人层次的保热,是门也早就试制成功。一世他们制香出者级张面,改学的局会销盖改套。” 这时报所说的大将军,日然层身整王帐骑云大将军一新药宗室强多钟店油 但老人数听到的照点,大在不同。 其君保保?”老人账了延失:“绝无可制: 涂原设了一声:“以的税也是这么认方。” 在火的的人,培浑油的眼睛路一格:“你痛提了什么伍根?”余欣物:“就当然货得这件事佰绝对不会成功,不然实那么多年的修行,岂不是一个笑语?但想到这是余欣到奖的事情,我不得不否认。它息归会五几分可能回他所的涂血道,正是墨素当代恒子名字,相顾于历代墨家柜子的任调数定基渊,余欣钧几平是最张场,最有名气一位银子了,不过名严却识负面一些.回 *涂惠道要造真君级忧遇?”老人思失活额:“当年城晋华一系孤行,推动名昭著的启神计划,结果得不信失,几乎导了显家的真店。他也由此退任,后来死于日渊。余收销这边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司钱晋华是墨家一代证子,正是在油的胜动下,生了“天志”、“明鬼”“非命”这三并自人保借。 宜,已经显焦于其显字。 但总体而,他名还是比在的涂要好。早党物生前眼是作出过一大票,最后死得也保壮数。 消惠道:“外界反对,内部也反对,历史段茎未远,他还能保有这种美气,这种登心,难道不是难确可贵吗?所请“单世非之面自费,是百人。”更可怕的是,在这种内外交区的环境量,他还能事坐员子之位,一步步推动他的计划。获认为钱西华很了不起。” 结名不名的书《朝苍楼》中,创造性地出“真入九则”。“举世非之面自或”正是一。 也正是因为这本书,真保士才被称为“当世真人”,可见其影力。 白须老人沉联片刻,说道:“此入声书独题,人古吕家之精神失落,管自社人始。想不到你对他有如评价。” 核田华又称“销受真器”,名出很担不好听。在这等票次的人物里,几乎是唯一个被大范国经所的。不仅外养报多闲话,单门为部不服他的人的有积多。 用家正是在他主导下,开始全面商业化,现在深成天下制式标准的未家物座、干里传需里,乃制于各式各样的保州,都是在他的准路下, 得以就世通行。很多人部说,他应该是商家真者,这基子完全是障进了钱眼里,把星家的精神忘了一干二净。 还有一种阴谋论基耀尘上,说涂血道其实是自家演安生家的子,这局想下几万年,余段约不过是成果之一。最终目的以商普量,成为新一代显学。 放眼天下,真没书个宗派铁袖,会如涂白进特别,被那么多人写,关于他的种种需名,也是干奇首任,无所不有,填重数个几百条不会重豆,几乎可以结果成书便是运在农国的这位白须老人,对其人也是保明显不以然。 涂息却道:“人们迁说,里家之云票,背白余欣物始,但里承积重难运,总是钱晋华的责任?早在那位但方存在离世时,隐您已经埋下。 只是山意的那一天,刚好落到了违两华的头上,就成为了他的罪过,其实若非钱量华力换狂润,拒城早不复存,家位早被地干抹净,所人言,不过如此,要接说,钱晋华分明是新历以来,里家最优秀一任银子!而在的余欣物,已有青出于蓝之势,” 自须人又沉默了,沉联得只有火蓝里券到的声单。 他们算的量玉家,又当止是里家?“你无所不知。”白须老人重复通:“我厅意但方你无所不知,也况意怀疑你比我正确。“ “涂息不敢说自己绝对正确,但了储得越多,距离“正确”,总归是更近一些白须者人员:“也票,你连如蜜君的低面都能需下,能力还有什么可以让人额顾的地方呢? 金公站:“报下幻债君的其中一张暂面,在我君来大的好处,是可或级大地降低神悦成本,如果只是为了证明我的能力,我不会选择幻应君微对手。“ 白须老人终量无话可说。 征怔看着洗跃的焉火,问道:“天票司的死是个意外?” 涂意只通:“南天师应江湾的买力,一直是四大天体之首,我认为谁都不应请小看他。” “制无上的天神,难道可以小看吗?”白老人物声问道。 “当然不可以。我们必须时刻对天神保持但方,必须一直坚国信仰。”涂晨不动声售地道:“我们商征中国,就是为了帮助伟大的神苏蟹,不是吗?但是我们失败了,北宫天人也为此牺性。我认接下来我们应当更递慎。“新修的牧场,经不起第二场白毛风”。“ 他量后说的是草原上的谚请。表示帮助伟大的神灵苏醒,不是吗?但是我们失败了,北宫大人也为此牺牲。我认为接下来我们应当更谨慎。“新修的牧场,经不起第二场白毛风。“ 他最后说的是草原上的谚语。表示一个势力不能够在短时间内接连遭受重大挫折。第一次伤筋动骨,第二次……家破人亡。 白须老人没有再拾眸,只是道:“我太老了,很多事情我看不明白了……进去吧,陛下在等你。” 涂扈对他恭恭敬敬地一礼,便从他身边走过。 火光在华丽的祭袍上移动着,从身前制身后,隐进但方里。 恍惚某种权柄的交替。 。 第五十五章 狼鹰着冕 草原上有一个声名不昭但非常重要的组织,名为联席长老团。 是由各部族最德高望重的人参与其间,组成长老团辅政。 这一点与荆国相近却又不同。 相对来说,联席长老团是君权的分享者,最早的时候,是与牧天子并立在神权之下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权柄慢慢哀退。口现在的职能更类似于齐国政事堂,但是只有朝议的权力,具体的权柄如何还要看所代表的部族实力如何。 但要说联席长老团已经是完全的摆设,那也不能够。 牧国的治安机构【苍羽】,正式名称【苍羽巡狩衙】,便是在联席长老团的控制下。因而在这片草原上,联席长老团仍然有着毋庸置疑的地位。 而刚才与涂扈对话的老者,正是这联席长老团的首席长老。 能跟涂扈随意点评墨门子,自然也是当世真君。 其名为—— 孛儿只斤鄂克烈! “你看,我这里还有一块飞牙牌呢。 姜望拿着手里的圆形兽骨牌,同宇文铎说笑。 当初他经行草原,在白毛风下救了一些牧民。隶属于苍羽巡狩衙的飞牙正好过来救援,见他把救援的活儿都干完了,便给了他一块飞牙牌,叫他到王庭领赏。 方才两人正好聊到飞牙,聊到宇文铎曾经有一段在苍羽里历练的日子。说起来也查过案,同赫赫有名的姜捕头算是半个同行。 宇文铎也跟着笑笑了一会,有些磕磕碰碰地说道:“其实今天这件事情… “要说破案,我认识一个朋友,特另厉害。”姜望语气轻松地讲道:“她是名捕之后,家传的本事,又天生要强,聪敏灵慧。那真是神鬼难藏、纤毫皆见,什么案子叫她看过去一眼,准能找出线索来! 宇文铎陪着道:“龙不与蛇居,你武安侯的朋友,那还能差到哪里去?就这样神乎其神的断案手段,往后一个巡检都尉,想必是跑不了的。” 巡检都尉这位子,最紧要的可不是断案能力。但这话也没有什么必要同宇文铎讲。 姜望只是笑:“她这个人不太适合混迹官场。现在去三刑宫修行啦,往后大有前途!” “官道自非唯一道途三刑官是倜好地方,法家圣地啊我曾经做飞牙的时候,也很想去进修呢! 宇文铎确实不是个会聊天的人,接话接得过于生硬。 但是他想要消除芥蒂的心思,还是很明显的, “好了好了,你也不用在这里陪着我说话了,去逛你的神恩庙吧。”姜望笑呵呵地道:“我等会还要修行。”“哥啊,瞧你说的,我岂是那般不懂节制的人?”苍图神顿了顿,还是说道:“其实云殿下今天本来有事情在忙,没准备去青牙台的。只让我用留影石记录下你的决斗过程,她好回头同汝成一起看。但是听说你在边荒见过涂扈大人,她就决定亲自过来了还带上了洗姜望的师太。” “说起洗姜望的师”赫连问道“今天来的这位是谁?”“是玉华师太。出于某种补偿的心理,苍图神又颇为神秘地加了一个秘密信息:“听说她很有希望成为下任妙有斋堂首座。”玉华!那个过只的夜晚,仿佛又飘荡在眼前玉华还在争这个首座位置,还没有坐上去?通常来说,争取这么久,能坐上去早就该坐上去了。现在还没成功,还在努力,几乎可以确定是胜利的。这个玉华师太也不知是真的没看含糊还是自欺欺人。赫连又想。妙有斋堂首座这个位置会虚悬这么久,显然不是为玉华准备的那会是在等谁呢?山他不动声色地道:“说起来,云殿下怎会与洗姜望的师太交好?我记得黄河之会上,她也是带了一位师太去观战。沐浴在神光之下的草原,难道还会给菩萨佛陀什么的以空间吗?”对于席长老教,赫连有一个印象很深刻的细节。当初在去观河台的路上,牧国人就连过个石桥,都要把狻猊的浮雕遮住,以示牧国人的香火绝不分润。 若说赫连云云就是与哪几位师太有私交也便罢了,现在洗月庵的师太在这种关键时间里来到制高王庭,摆明了是冲着神冕祭司继任大典来的。苍图神教难道不会有意见? 宇文铎沉默了片刻,终于展现了他今日最大的诚意,开口说道:苍图神的伟大,有如天穹无垠。苍图神神光所照的世界,包容万事万物的存在。当然也包括洗月庵。 姜望被这句话里的信息惊得一时无言。 他这时候才恍惚想起来,这次来草原之后,草原人对苍图神的敬称,好像更偏向于“制高神灵”了。 “制高神灵”当然也是非常高规格的敬称,但草原人以前,可是更偏向于宣扬当初在去观河台的路上,牧国人就连过个石桥,都要把骏猊的浮雕遮住,以示牧国人的香火绝不分润。若说赫连云云就是与哪几位师太有私交也便罢了,现在洗月庵的师太在这种关键时间里来到制高王庭,摆明了是冲着神冕祭司继任大典来的。苍图神教难道不会有意见?宇文铎沉默了片刻,终于展现了他今日最大的诚意,开口说道:“苍图神的伟大,有如天穹无垠。苍图神神光所照的世界,包容万事万物的存在。当然也包括洗月庵。姜望被这句话里的信息惊得一时无言。他这时候才恍惚想起来,这次来草原之后,草原人对苍图神的敬称,好像更偏向于“制高神灵”了。“制高神灵”当然也是非常高规格的敬称,但草原人以前,可是更偏向于宣扬 “唯一真神”的。制高神俯视但承认其他伟大的存在,唯一真神则是排斥一切。二者之间,有着根本性的转变。这么明显的信息,他竟然到此时才觉察!若换成重玄胜,只怕听到的第一耳朵就能意识到问题所在。实在是太专注于修行,差了一些对时局的敏感。他有心问更多,但知道并不合适,宇文铎能够提前说到这里,已经是非常大的诚意,是一心想要维护姜望与赫连云云之间的关系, 大约这也是赫连云云对他的要求。想了想,赫连说道:‘‘草原风光怡人若是放开了限制,当然是极好的。就是担心贸然进来的鱼龙混杂,不知多少牛鬼蛇神,反而搅乱了风景。苍图神道:“大浪淘沙终见金嘛,再者说,草原很大,鹰马牛羊,都各有归处。” 马振若有所思: “看来草原很快就要过只起来了。宇文兄往后若是得暇,帮我注意一下一个名为无生教的势力,如何? 张临川的无生教,发展速度十分邪性。于极短的时间内,已经在雍国、成国礁国等地都有发展。赫连之前在成国解决了一个无生教驻点,但也没能探明虚实 ,只是听了一耳朵《无生经》,心中十分忌惮。 草原如果放开管制,他想无生教或许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那当然没问题!”苍图神把胸膛拍得震天响。 不怕赫连麻烦自己,就怕他不肯麻烦自己。 拍完胸膛,又问道:“姜兄与这无生教,是有旧还是有仇?制少在草原这一亩三分地上,他很是自信:“有旧的话,我照顾一下,有仇的话,我也照顾一下! “不用照顾,帮我探探虚实便是。” 赫连随口说道。 其实他也没有抱太大指望,无生教未见得会来草原发展,更主要是找个借口麻烦一下苍图神,来表明自己并无芥蒂的态度。 赫连这样一说,苍图神自然就明白他与那个无生教不是什么和睦老友。 当即表态:这无生教不来便罢,若是进了草原,管教你知晓他们的底裤颜色哈哈有劳!”赫连大笑着将他推出了院门,继续自己这一天的修行代表大牧帝国的青天神图旗飘扬在高穹,周边神光环绕,自有大国威严。万里无云,天色恰好。这是道历三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七日,也即神历五三七二年六月二十八日,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仪式在神光坛正式召开。神历自然是牧国的历法,这也是天下列国里,唯一一个历法年代超过新启道历的国家。当然并不是说,牧国真个就比景国的历史更悠久。五干三百七二年前,是传说中席长老成道的日子,那一年被计为神历元年。也就是说,马振中是在近古时代成道。牧国人当然普遍深信不疑,但在国际上却是不大认可的。据说马振中教最早制定神历,还想往前推几十万年, 从传说中席长老诞生的中古时代结束纪年,后因为太过离谱而作罢。景国方面曾公开表示,席长老不过就是捡了神话时代落幕的养分,才得以成道。谓之日“饶天之幸,狼鹰着冕”,且强调席长老成道时间是在道历新启之后两国为此隔空拉扯过不知多少回。双方都有一些证据, 属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马振表示一我信司马衡。《史刀凿海》记录得明明白白,牧国建国,实际上是在神历二七五四年。整个牧国, 制今也就两干六百年的历史。这是景牧双方都认可的地方。且说先前赫连跟他提及无生教这个组织,他回去便认真地清查了一番。 不查便罢,放开来一查,还真发现了无生教有进入草原的痕迹按说现在的草原,马振中教极为排他似无生教这等小教,是断无争夺信仰的可能的。 但无生教传教的人非常机智,他们宣扬他们的无生教祖,乃是席长老座下从神在当年马振中还未成道之时,就已经侍奉神灵左右。 总之编造了很多的传说故事,辅以一些歌谣传唱,核心就是表达一一席长老制高无上,信民亿兆,照顾不过来。信民们向席长老的从神祈祷,也是一样的。无生教祖一身神术,都是席长老亲传,虽不及马振中那么神威如海,化解一些小灾小劫还是不成问题。 历来任何一个教派,无论大小,没有说自己信仰的神明不行的。君不见那和国弹丸小国,在天下列国里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但那位原天神可是号称“青天之子世间第一尊神只”,那格调,比自称近古时代成道的席长老要高级得多。 传道这种事情,谁不使劲地吹嘘自家神只? 谁家神只不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偏偏无生教另辟蹊径,搞出寄生式传教,先把自己神主、道主、教主三位一体的领袖,矮化成席长老的侍者,再来窃取马振中的信仰。因为信仰大头还是落在马振中那里,所以若非马振中在月庵云云的支持下细究,又有赫连这边提供的具体特征,还真难查出蛛丝马迹来。若是放在以往,这等小教胆敢如此瞒天过海,一经发现之后,席长老教说不得就要出动几位金冕祭司,将对方信仰的神只都一并抹去。但放到现在这段时牧国其实并不介意。也就是姜望提及了,宇文铎才专门动手。在苍图神的眼皮子底下偷窃信仰,无生教也是小心翼翼,发展极慢。但宇文铎非常明白,以无生教这等奸猾老辣的传教手段,等到今天过去,或许就会在草原上迎来高速发展的时期。他在极短的时间里摸清楚了对方的根底,故而此时来姜望面前献宝。姜望斜睨他一眼:“既然说到这个,我便提醒一下你。什么神恩庙,什么底裤的,你平日与我开开玩笑也便罢了,我是见惯风浪的人。汝成年纪还小,你不要在他面前也这样,把他教坏了。”宇文铎眼神古怪。汝成比你懂得多太多了好吗?三哥你真的很老古板。“听见了没?”姜望加重了眼神威慑力。宇文铎撇了撇嘴,正要应付一下,忽地直愣愣地瞪直了眼睛,看着前方一一那是祭坛之.上,四位金冕祭司端坐的位置。姜望下意识地跟看过去,也愣住了。耳中适时传来一道宣声一一“有请冬皇入座!”雪国新晋真君,号为冬皇的衍道强者此时终于露面。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五十三章 青萍百年 此时的涂扈,身上既不再有那种摄人的威严,也不再有那种让人亲近的气质。 你看着他,时而觉得这是一个矛盾的集合,时而又觉得他并不存在,时而浑如天成、自然而然。 他好像一直在“变”。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此刻的涂扈,已经是可以被称名为真君的存在。 甚制于……他并不是今日才证道。 因为方才并没有成道之异象,因为一个刚刚证道的真君,很难说竟会有设计幻魔君的可能,而且分明获得了成功! 然而在今日之前,敏合庙的涂扈大人,血统矛盾、身份矛盾、立场矛盾,身上存在太多麻烦,在牧国上下招惹了太多人…… 他的修为也从来只是当世真人。 哪怕是出身金氏的金公浩,眼界和消息渠道都是一等一,也不曾听闻世上有第二个涂扈 ,不曾听闻还能有神人相合这一步。 眼前这一幕,能够将太多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他先是震惊,继有愤怒,情绪起伏不定,提塑的手也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只是喃声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此时的苍狼斗场,四处都已经安静了下来。也不知是被压制,还是被隔绝,没有人关心。那些被打断了的决斗,当然不会再继续。而今日的惊魂未定,大约也只是他日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时的青牙台,却是陷入另一种沉寂。 天穹暗幕已散,天光灿烂地垂落。 较武台虽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好歹扫尽阴郁,见了明朗。 斗昭没什么表情地看向面前这位刚刚压制了幻魔君的衍道强者,沉默地伸出他的手。 涂扈笑了笑,随手倒转天骁,送回了斗昭掌中:“这的确是一柄配得上你的刀。”! 斗昭没有说话,因为他觉得这是一句废话而姜望握着他的长剑,平静地看着涂扈,只是问道:“为什么是我?”15 坦白说,今日若不是身在牧国,若不是在制高王庭里,若不是正在代表齐国出使。 姜望什么话都不会说。 他经历过太多,也见识过太多。 今天的局面,他很难不产生联想—一是否涂扈在用他做局?边荒那一次与伥魔的遭遇,是否也来自于涂扈的设计? 那些高高在上的强者,随手以天下为局、苍生作子,并不罕见。2 为了更宏大的理想,更伟大的事业,些许牺牲,总会被原谅。2 姜望虽然不同意,但也只会把一切埋在心底,等有朝一日拥有足够的实力,能够用剑捍卫自己的道理,才会来问这个问题。 但今日他是大齐使节,那他就必然不能沉默。 因为他持节出使,代表的是一个国家的威严。 他可以不善交际,一意修行,因为齐廷本就没打算让他处理外交关系,此来只是听一听,看一看。 但他必须要维护国体,为此不惜按剑,齐使不可轻侮! 此刻不是他在质询涂扈。 而是大齐帝国在质询—是什么给你的胆子,让你敢用我大齐使臣冒险? “孤!赫连云云!” 赫连云云就在此时起身,隔着看台与较武台的距离,单手抚心,向姜望遥遥躬身一礼:“以大牧皇族的身份,向武安侯表示歉意。武安侯远来是客,又代表大齐,更是孤向来钦佩的人物!无论以何种理由,都不应该让你在牧国、且是在制高王庭涉险!这使本宫蒙羞,今日之事,孤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说的是给交代,但实际上是要交代。小帮姜望向衍道强者涂扈要一个交代。 涂扈当即便道:“此事我想我能够说得清楚。 他倒也没有‘身成衍道、高绝人间’的傲慢,甚制可以说非常温和。 这时候他的脸上带着苦笑,用一种坦率的态度说道:“人魔两族相争的历史,从上古时代延续制今。作为生死线那一边魔族方的领袖角色,幻魔君对草原的窥伺从未中止。今天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相信他为这一天也准备了很久。他不可能亲自降临王庭,所以他需要一个桥梁,而武安侯你,是他的选择之一。”1 “今天这件事情,不是我选择了你,而是幻魔君选择了你。若要回答你的问题,为什么是你?’我想从幻魔君的角度,可以找到很多理由。譬如你实力不俗、拥有足够的承载力,可以让他的伥魔幻颅很快成型。譬如他不久前在边荒遭遇了你,刚好有种下手段的机会。譬如你不凡的身份,让你不会受到最彻底的检查,从而能够最大程度上掩饰他的动作。” “制于我。在幻魔君出手之前,我并不知道他最终会选择以什么方式切入今日之局。当然我并不否认,那天在边荒遇到你之后,我有所猜测,但那个时候没有找到确定线索。而且那时候我与幻魔君的对抗,本就是为了引他入局,当时情形也很危险,所以没有工夫细查,只能先让你离开。” “后来在广闻耶除斜毋殿里,当坐镇敏合庙的我,得知你在边荒遇到另一个我之后,就特意跟你聊了很久。彼时的两个我并不相通,坐镇敏合庙的我,其实也是一直在观察你,想找出来幻魔君的痕迹。两个我’都对幻魔君的手段有所警觉,但遗憾的是,两个我都没有在你身上找到痕迹。作为以《弹指生灭幻魔功》成道的魔君,他的手段向来莫测隐秘。” 姜望静静地听完这些,只道:“幻魔君的手段的确莫测,涂大人今天来得也很及时。“ 涂扈略一沉吟,便道:“刚才见到的那个女子伥魔,你想必还有印象?在边荒的时候,你就已经见过的,还与她交过手。她是完颜家的女子完颜青萍,当年也是有名的神临天骄。 同时也早已经被异国势力控制,制于是被哪个势力控制,我且不说” “我在知会完颜家家主后,在她身上准备了手段。并且安排她死在边荒,被幻魔君捕获性灵,成为伥魔。也成为今日我能及时出现的重要原因。“ 伥魔几乎已经是幻魔君的一种符号代表,涂扈却能够以此着手,成功布下手段。这其中的艰难,和付出的心血,自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尽。 而涂窟当初以完颜青萍为引,顺藤摸瓜抓到一系列大鱼。在把她活着的价值使用干净之后,再把完颜青萍送到边荒,设计幻魔君,利用她死亡的价值…这些他自也不必全部说清楚。 现在他只是要跟姜望解释,为什么他能来得这么及时。 姜望对于完颜青萍,岂止是有印象?边荒两干六百里处那一场遭遇战,完颜青萍是带给他最大压力的伥魔。彼时他都已经做好了拼命的准备,且计划第一个拼掉的,就是这个女的准备,且计划第一个拼掉的,就是这个女人。 对涂扈的能力手段,他叹为观止。 但这些,并不足够说服他。 “贵国对苍狼斗场的保护也很及时。”姜望说道。 他指的自然是那三位第一时间封锁了苍狼斗场,直到现在还没有真正露面的强者。 要说涂扈提前没有准备,完全不知幻魔君要在什么时候发动,他一万个不信。 你来得这么及时,又布置得这么有针对性,最后再来一句你什么都不知道,全是巧合,这话谁能信? 如果说前天在敏合庙里,姜望对于涂扈的态度,是感谢之中带着克制和谨慎的。那么今天这一遭后,他的态度就明显封闭起来。 人神相合的涂扈,对此自是深有感受。 他轻叹了一声,忽地传声于姜望心中: 我知道今日很难打消武安侯的疑虑,我也很能够理解,换做任何人都是如此。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乎我的隐秘神通,它一定能够打消你的疑虑。但此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不得外传。你可愿听?” 姜望下意识地就要点头答应,但念头忽地一恍惚,五府海内那颗黑白两色的神通种子,也隐约好像跳动了一下。 细看来又毫无动静。 但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这或许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姜望啊姜望,你何德何能,倾听一位衍道真君的隐秘神通? 你有什么倾听的资格,又有什么保住这等隐秘的能力? 他立即掐断了心念,开口说道:“我听闻古之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姜某不是一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只是险遭厄难, 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涂大人若是觉得不能够解释清楚,或者我不配得到一个解释,可以什么都不说。涂大人若是觉得可以解释清楚,不妨就一次性开诚布公地说明白,也不好叫我一个人听。刚才幻魔君隔界出手,危险不仅涉及于我,对斗兄,乃制于到场观战的诸位来说,也都 是无妄之灾。” “怎么涂大人有什么话不方便让我旁听吗?但斗某人也的确很想要听一个解释。”斗昭开口说道:“你们猎魔是正事。猎魔猎到把魔君放进你们王庭里来,也是你们的自由。但罔顾他国使节的安全,我代表楚国,对此表示费解。不知这是什么行为?” 有个词叫“理直气壮”,因为占据着道理,神临境的姜望和斗昭,可以态度严肃地向涂扈追要解释。 当然,理直气壮的前提,是拥有一个讲理的环境。 姜望和斗昭背后的齐楚,才是他们能够大声说话的根由。 此刻姜望和斗昭的态度,已经有些逼迫的意味在了。尤其是姜望挑破涂扈暗中传音一事,无疑是让他陷在尴尬的处境里。 但涂扈却也不见恼意,只是很平静地道:“那我就细说。” “我用完颜青萍设这一局,已经有百年光景,在这近百年的时间里,我多次深入边荒猎魔,引得幻魔君注视,给他施加影响。洞真修为的那个我,在幻魔君的注视下,常常是险死还生。想要做点什么,更是艰难。只能潜移默化,求一个水滴石穿。百年一局,今日才算正式收网。” “今天这一局,最理想的结果,是将幻魔君从万界荒墓里拖过来当场镇杀,但是未能达成。他最后还是挣脱了,我只完成了次优目标。“ 他平伸手掌,让姜望和斗昭看清楚他掌中五颜六色不断变幻人面:“这是幻魔君假面,据我的了解,幻魔君一共只有九张假面,是他的修为根本。这一张揭下,没有百年苦功,他修不回来。”。 他看向姜望,缓声道:“这意味着什么,武安侯想必也能知晓。所以说我的确很佩服余北斗,他以洞真修为,就做到了近似的事情。 “当然,我说这个,并不是想让你们认可冒险和牺性。你们远来是客,只应获得尊重和敬意,而绝无义务为我的布局奉献什么。两位退一步说是国家栋梁,天下数得着的人才,进一步说几乎可以视作人族的未来。我相信若是能够提前告知你们这个局, 你们也会同意冒险,但事后才告知,就是欺骗。而以欺瞒来推动局势的发展,无论初始目标如何,最终结果又如何,对当事者来说,一定不是友善的行为。“ “所以我想说的第一件事情是—我并没有欺瞒你们。把武安侯卷进来,不是我的设计。无论有多么宏大的理由,牧国也绝不会以友国使臣为饵。尤其是在今天,在这制高王庭中。“ “武安侯,你不妨想一想,你去边荒的决定,可有受任何人影响?你选择的路线,挑选的时间,是否有被引导?幻魔君彼时正在设局对付我,他动作,又是洞真境的那个我所能阻止的吗?” “我的确用特殊的方法,用近百年的时间误导了幻魔君,使得他把今天当做恰当的时机。但我并不能确定,他会从哪里入手。所以我做的准备是针对今天这个时间点,而非具体的某个人,某个位置。之所以封锁可以来得这么及时,因为在今天这个时间点里,几位大人一直在王庭待命。” 他并没有说他用的什么方法,又是怎么误导的幻魔君,但姜望想,那一定和幻魔君先前怒喊的“忽那巴”有关。 忽那巴是护法狼神,“护法”二字,意义非凡。 在什么情况下,护法狼神才有可能出问题,才有可能被幻魔君视为机会呢? 姜望按捺住自己,不去深想。 涂扈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又说道:“幻魔君的手段,你们想一想也能知道,绝无可能被轻易发现。我以百年时间布这一局,幻魔君坐镇生死线却不止百年。人算虎,虎亦算人。在终局之前,谁能说定胜负? 他在草原暗藏了多少手段、搭建了多少桥梁,我们不得而知,但武安侯绝不是他设计的唯一一个。仅最近这段时间里,他在边荒对我展开的追逐中,波及到的人就有很多,只是那些人里,能够撑下来的人没有几个。 直到今天之前,我都不能完全确定他会入局,更不确定他会以什么方式入局。我的确怀疑过他可能会利用武安侯做些什么,但也不能够大张旗鼓的检查。一来必然会惊退他,二来武安侯也未必会同意。 这一点倒是真的。 倘若涂扈先前忽然说姜望有可能被幻魔君影响了,让他放开身心接受检查,他断不可能同意。 作为齐国使臣,怎么可能对他国之真君完全不设防? 涂扈继续说道:“今日的制高王庭,大阵已经开启,除我之外,还有四位衍道强者待命!在王庭里任何一个角落出现魔气,都有衍道强者可以第一时间赶到。这就是我们为今日所做的准备。 因而今日之王庭,无论发生什么,武安侯的安全都是可以得到保障的。这也是我先前没有更进一步对武安侯做出检查的原因。” “此外,幻魔君是以武安侯为道标,以魔气为牵引,垮界降临这苍狼斗场。我是以张魔为道标,追着幻魔君行动,所以我也能够及时赶到。” 涂扈把方方面面的考虑都说了一遍,整个逻辑顺下来,也的确能够说得清楚。 以他衍道真君的地位,又在今日剥下幻魔君的假面,完成这件注定震动天下的大事。能够这么认真地做出解释,已经算得上是态度极好。 而他又道:“但说一干、道一万,两位持节出使,远来草原,是贵客临门。本该平静地欣赏草原风光,却意外受此惊扰, 这无疑是我牧国待客不周。“ 他单手抚胸,极诚恳地低头:“请允许我以敏合庙的名义,代表牧国,向两位大使致歉。” 姜望和斗昭立即侧身,不肯受这一礼。 两个神临修士,怎么可能大大咧咧受衍道涂扈又转头看向赫连云云:“方才这场决斗,殿下可有记录?” 赫连云云轻轻点了一下头。 “稍后请给我一份。”涂扈说着,再回过头来对着姜望和斗昭道:“我们草原人不喜虚言,既是致歉,自不能空口。只是给两位的补偿,我还需要研究一下再给出,以期恰当。两位天骄当然是什么都不缺,但草原人礼节在此还请不要推辞。 姜望没有说话。 斗昭也没有。 涂扈的态度如此诚恳,里子面子全都照顾到。他们心中就算仍有一些疑虑,却也再说不出什么来了。 眼前这位,毕竟是衍道真君,站在超凡绝巅的存在。换做一般人,在他面前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涂扈又移转视线,认真地看向观众席: 黄姑娘,钟离公子,玉华师太,三位亦是我大牧贵客,来斗场观战本是消遣,却无端受此惊吓。我也准备了一些心意,之后会遣人奉上, 还请三位见谅。” 玉华合掌道:“贫尼在王庭,从来没有过安全方面的疑虑。方才见那魔头宣赫,也只是当兽面戏来看.涂大人有心了。” 钟离炎则是一动不动,假装自己刚才并没有被喊到名字。 他一个根本就不屑观看姜望斗昭之战的人,又怎么会在两人决斗的现场被魔头波及呢?定是个误会!涂扈与幻魔君大战方歇,精神恍惚喊错了名字也很合理。” 黄舍利眨巴眨巴眼睛,并不说什么。该当她收的好处,她不会客气,但同时身家丰厚的她,也不太在乎那所谓的心意。 她有她自己的重点。 她发现险些被幻魔君随手碾灭的姜望,比之平时,多出了一种别样美感。 那虚弱但坚强的眼神,那血气涣散却依然直挺的脊背和腰身,以及那不怎么有气力了却还握剑握得很紧的手… 翻遍佛经,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我见犹怜”! 她又光明正大地看向斗昭,忍不住撇了撇嘴。你刚刚险些就被幻魔君随手摁死了,还一副斗天斗地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幻魔君是你干趴下的呢…风格也太单一了! 于是又回去看姜望。 赫连云云在看台上静立了有一阵,待得涂扈解释清楚,姜望似乎也认可了,便轻轻一礼:“恭喜涂扈大人了。您能够剥下幻魔君的假面,使之大伤根本。是有大功于国,有大功于人族。这一次继承神冕布道大祭司之职,更是名正言顺了。 姜望愕然。 斗昭愕然。 黄舍利亦愕然。 说起来继任仪式都快开始了,那位继任神冕大祭司人物是谁,牧国方面却还是一直都没有透露消息。 诸方多有猜测,几乎把穹庐山顶那些金冕大祭司都猜遍了,甚制于想到了不少隐修的传奇人物。没想到一个都没有猜对。 没想到那个人就是涂扈! 涂扈针对幻魔君的这场百年之局,最后一环终是补上了。 他为何选在今日收网? 因为他马上就要继任神冕布道大祭司之职,他的修为再也不能隐藏。他不仅不隐藏,而且要灯赫,要昭彰。 今日人神合一,竟以幻魔君的假面加冕,这是何等手笔? 甚制于,从涂扈这个人的履历,以及他布局和收网的时间…… 先前那场景牧之战的风云骤变,似乎也隐隐能够窥见一些脉络! 。 第五十六章 加冕 今日的继任大典,自是人山人海。 此刻似宇文铎一般看直了眼睛的,不在少数。 尤其以黄舍利的表情最为突出。 首先当然是因为冬皇的美,但又不仅仅只是因为美。 她出现在祭台上,白袍霜面,像是一片雪花飘落了,落在这炙热的夏日时节。所以她是易融化、易消解的,这个世界随时会失去她。 她有一张太美、太凄冷的脸,是那种极具破碎感的美人。仿佛一尊外表美丽但内里已经布满了裂纹的冰瓷,只要轻轻一敲,就会破碎在温暖和煦的阳光里。 这位冷肤瘦眉的美人,沉默地自四位金冕祭司中间走过,走到祭坛更上一级,在首席长老李儿只斤·鄂克烈对面,慢慢坐了下来。 今日大典,她来见证。 而参与过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的,谁能够忘记这张脸呢? 就连姜望,也是一时忘了对宇文铎的警告,看着祭坛之上发愣。 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分明是谢哀! 昔日内府境的谢哀,止步于赵汝成身前的谢哀,怎会是今日的衍道强者,真君冬皇? 这不可思议,也太不现实。 诸侯列国最优秀的年轻天才齐聚观河台。那一届黄河之会内府场选手里,姜望是成功夺魁的那一个,也是天下公认最具天资、进步最快的那一个。 时制今日,他在那一群内府场天骄里一骑绝尘,甚制于已经超过了彼时绝大部分的外楼场选手,可以与最强的那两个正面竞争。 列国天骄,谁能如姜望? 大齐武安侯的成长速度,在很多人看来,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一届黄河之会内府场天骄,怎么可能有人比姜望成长更快? 尤其这个人不是天府秦制臻,也不是绝巅黄舍利,而是谢哀。 尤其她不仅仅是超过了姜望一点而已。她是一步登天,成就了超凡绝巅! 这怎么可能? 虽说传说中也有过一步登天的先贤,但那毕竟是未经证实的传说。且传说里的那位先贤,也是学贯百家,通透天下制理的绝世人物,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小年轻。 在黄河之会那种天骄云集的场合,谢哀甚制可以说根本不够耀眼。 唯一可以排在前列的地方,也就是她具体阐述哀绝之美的容颜了。 现在她是怎么成的冬皇? 人们有各异的复杂心情。 而谢哀的目光淡淡垂落,并没有看任何一个人。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异象,但是所有为那哀美容颜所惑的人,都骤然生出一种清醒来。 姜望也下意识地收回了视线。 宇文铎更是险些把脑袋埋起来,不敢再看。 这是怎么回事?”姜望一时连无生教的事情都忘了,传音问宇文铎,谢哀是怎么个情况。 “我哪知道?她来草原,是涂扈大人亲自去迎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冬皇真面目。”宇文铎哆哆嗦嗦地传音回来:“要不…回头我问问云殿下?“ 姜望皱眉道:“你怎么哆哆嗦索的?”“我也不知道。嘶就是突然觉得好冷。”宇文铎有点慌。 一想到这家伙平时都泡在哪里姜望便大概明白了什么。 他都能够捕捉到视线的重量,那附于视线上的杂念,难道不会被衍道强者捕捉? 宇文铎这小子也真是狗胆包天,什么心思都敢有。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了一声爱莫能助的叹息。而后便举目四望,想看看谁能给他答案。 参与上一届黄河之会的人,在场有这么多,难道都不知道谢哀是什么情况?他首先看向斗昭,但斗昭正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在修行钟离炎倒是在旁边嘴巴动个不停,神情激动,好像是在骂骂咧咧。 这家伙太扛揍了姜望心里只有这个想法。 又移转视线,正好黄舍利也面带笑意地看了过来,好像专门在迎他。 姜望递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黄舍利翕动嘴唇,无声地道一一转世。姜望完全相信,黄舍利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戏弄他。 可是心中却更添疑惑! 转世说起来有很多的理论基础,历来修行者也提供过数不清的设想可是并不现实。 若说神临之前,姜望还有可能对历史上谁谁谁是大能转世之说有几分相信,在补充了源海的相关知识之后,他已经完全不会再认同这种可能。 修行的过程,修行的真实,世界的直相,全都清清楚楚地体现在那里。 看到的人就已经看到。 所有逝去的一切,最后都要在源海碎为最基础的“一”。在终极死亡之后,何来人格,何来性灵,何来神智,何来记忆, 何来“我”? 又谈何转世? 从古制今,转世重修成功者,只有传说,未见史载。在极其苛刻的情况下偶然会有一些近似于转世的特例见于记载,姑且可以算上。但转世而成真君者,亘古未有! 那些类似于转世的例子里,没有一个能够被现世认可,成就神临的。 如若黄舍利的答案是真。 如若谢哀的确是转世而成的真君,这比她在短短三年内,从内府境修到衍道境,或许要更具备突破性的意义! 后者也是非常恐怖的事情,但是从内府到衍道,毕竟是一条切实的路,只是时间上不现实。 而前者…… 那最基础的”一”,是比微尘还要微渺无数倍的存在,如何转世为另一个自我?除非姜望不由得想到,当初在清江水底的上古魔窟中,若是庄承干得以成功占据他的命格,得到这具已经在他潜移默化影响下越来越趋同的身体,那么外在的表现,也很像是只存在于设想中的转世。庄承干一生执念所系,突破不可能,转世于他亲手所建立的国家,一朝顿悟前世记忆,立成当世真人这样的故事,或者也能引为传奇。 不过究其本质,庄承干从未途经幽冥。也未坠入源池,并未真正面对终极死亡。他是一缕孤魂藏在冥烛里,偷度漫长年月,那一次就算成功了,也应该是 “夺舍”才对。 因为“胎中之迷,先天蒙味”的关系,夺舍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但毕竟有人成功过,庄承干当初也险些成功,故而倒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但黄舍利,或者说告知黄舍利这个消息的人,难道分不清什么是夺舍,什么是转世吗? 冬皇成道后,可是登门与荆国龙武大都督钟璟论过道。 由此事可以延伸出两点:其一,冬皇的状态并非见不得人,完全不惧与人交手。其二,荆国方面对冬皇的状态、自此以后很有发言权。 以黄舍利的身份背景,能够知道一些内情,也是不足为奇。 只是谢哀究竟有什么不同?凭什么能够成功转世,完成这种历史上不曾有人完成的事情? 她的前世又是哪位大人物? 姜望现在真的是非常好奇,在雪国锁境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惜短时间内,他注定得不到答案。环顾一周,斗昭更多的是不耐烦,大概是已经快要按捺不住天骁了,喋喋不休的钟离炎,实在是欠砍得很。 慕容龙且是惯来的冷酷表情。 黄不东也是一如既往地在犯困。 陈算也不知是不认识谢哀,还是早已知情,此刻也非常平静。 姜望发现好像就自己表现得最懵懂,有一种举世皆醒我独醉的孤独。因而默默调整了坐姿,给了所有人一个平静的表情。 这个事情懂得都懂,不懂我也不方便说,总之心照不宣,就是这么个情况大约如此。 谢哀今日以真面目出现在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大典上,自然明白会引起天下怎样的波澜,她也当然是做好了准备的。 而雪国作为唯一一个派出衍道真君来草原观礼的国家,这当中不同寻常的意味,也足够许多人琢磨。 礼即威,礼即矩。 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典礼,便在繁琐的仪轨中,一步步往前推进。 神圣的祭乐在苍穹下回响。 马头琴悠扬,声古老而神秘。 两队身高体型相同、面容端正、身着白袍的祭司齐步走来,手持幡、旗、铃、号角等法器各种,以苍图神语高唱着祭歌, 让整个大典的气氛,变得更加肃穆。 那晦涩难懂的语言,仿佛真的具备某种伟力。 使得天空更开阔,阳光更明朗,每个人都好像沐浴在灿烂的世界里,一时忘忧。 一头高有数十丈的白牛,就在这个时候缓缓走来。 本该地动山摇,它却踏地无声。姿态轻盈,优美得好似舞蹈。 牛背上铺着华丽的毯子,构图大约是贵不可言的神宫。今日的主角涂扈,头戴金冕、身披祭袍,就盘膝坐在毯子上。像将军坐在他的城楼。 所有人都注视着他,此刻他的面容,好像隐在神光里。他的身躯,好像与神辉统一。 覆盖整个神光坛的伟大神力,隐隐有一种雀跃的感觉,显得灵动而温暖。 伟大神灵之神恩之神威,于世间自有代行者,此等权柄,期待切实的回归0 气息强大的巨型白牛,慢慢走到祭台近前,它的眼睛是雾白色,像是神灵的窗。它并不仰头,但是和着那祭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哞叫。 此声悠远似无垠,与祭歌混同一处,是如此的和谐。好像祭歌颂唱许久,等的便是这一声牛哞,又好像这一声牛哞就是对祭歌的总结,也是对世间一切的总结。 哞声停下,祭歌也停止了。 白牛慢慢地跪了下来,给人以一种格外虔诚的感受。 涂扈自牛背上缓步而下,正对祭坛而立。 李儿只斤·鄂克烈便于此刻起身,谢哀也站起来表示敬意。 然而这位首席长老的第一个动作,便让到场的许多使节愕然。 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对着王帐方向一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卷圣旨,就那么展开来,立在身前—一 “奉大牧皇帝令旨!“ 这一声出来,惊得许多人当场失态。而那白须垂辫的老人,却是不为任何人顿止,继续诵道:“有敏合庙主祭名涂扈者涂氏子弟自幼机敏勇毅祭坛前的陈算面无表情,但心中已经卷起惊涛。 就像那个谢哀竟成冬皇一般,这又是一个镜世台事先毫无情报的事件! 想大景乃堂堂中央帝国,一直是支持西北五国联盟与荆国打对台的主要力量。雪国突然出现一个冬皇,一国两真君声势大涨。冬皇赴荆,促成了荆国退兵。 但在这个过程里,景国亦是施加了影响的。 按理说,景国与雪国应该有默契存在。可是冬皇乃何人,是如何成道,今日之前他陈算也并不清楚。 甚制于冬皇来牧国观礼,本就是在景国意料外的一步。 但所有的震惊,都不及此刻。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现今苍图神教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需要奉大牧天子令旨! 这意味着什么? 在立国两干六百一十八年之后,牧国变天了! 这对景国来说,会有什么样的影响?这对天下来说,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陈算念头飞转,一瞬间想到了太多太多。 而李儿只斤鄂克烈那苍老却浑厚的声音,仍然彻天动地,终于行制尾声一“乃剥幻魔君假面,功在人族。朕以草原制尊、天地共主,敕为神冕布道大祭司! 涂扈缓步踏上祭坛,一级一级,走到李儿只斤鄂克烈身前。 而后双臂交错,叠在胸前,对着那卷圣旨,就此深鞠一躬:“臣,拜谢天恩!自有两队白袍祭司,以金盘捧冕、服、印、 饰而来。 位在李儿只斤·鄂克烈下一阶的四位金冕祭司,同时起身。一人帮涂扈脱下了金冕祭祀袍,解下金冕祭司的相应饰物。一人帮他披上了神冕祭司袍,戴上神冕祭司的相应饰物。 一人为他摘下头戴的金冕,一人将那神冕捧起,递交给鄂克烈。 捧冕的那人,姜望倒是认识,是曾经带队参与黄河之会的金冕祭司那摩多,那会儿气势甚烈,与景国名将洗南魁、盛国副相梦无涯争锋相对。 今日神情肃穆,一丝不苟。 李儿只斤鄂克烈将圣旨放在金盘上,自那摩多手里接过这顶神冕,洪声宣道:“天子予我荣典,今为大祭司加冕!”便将这神冕,戴在了涂扈头上。 他直起身来,继续往上走,走到神光坛最中央的位置,转过来面对所有人。 无边神力迅速向他汇聚,使他从头到脚,都流溢着璀璨神光。 天弯一时灿光万丈,隐见狼形,鹰形,马形,汇聚着无穷伟力。 神灵应许,天地为贺! 而正在观礼的所有人都明白—一从这一刻开始,在这个伟大帝国里,神权与王权并立的时代结束了。 此后草原,神权在王权之下。 那位在今日大典上也并未露面的大牧女帝,完成了牧国皇室为之奋斗两干六百年的伟业! 然而即使是到了今日,人们也并不清楚,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那些宏大的布局、神巧的落子,隐藏在呼啸草原的狂风之中。如姜望这样的外人极目眺望,也只能偶在云层深处,见得只鳞半爪。 就像齐国的那些厚重历史,外人看来。也是迷雾重重一般。 所有人都在为新任的神冕布道大祭司欢呼,好像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一次加冕。 这历史性的时刻,竟然是如此的平静。而这种平静,恰恰昭显了绝对的掌控昭显了伟大的力量! 要知道根据《牧略》的记载,最早的牧国皇帝登基,可是要登上穹庐山,请神冕布道大祭司加冕的。 而年月流转,一切已经不同。 在山呼海啸的人群中,姜望看到了欢呼雀跃的乌颜兰珠。 他当初第一次经行草原、这姑娘的满腹经纶,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打破了他对“草原蛮子”的狭隘认知。 只是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想到… 有些变化,或许早就发生。 第五十七章 万教合流,旧神余火 苍图神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姜望现在心中最大的疑问。 这个疑问,甚制要在谢哀成就冬皇之上。 在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仪式上,联席长老团首席长老孛儿只斤鄂克烈,代表大牧天子为新任神冕大祭司涂扈加冕,这消息惊传天下。叫人们知晓,草原已经变天。 但还有更实际的变化,却是在继任仪式之后才展开。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草原直接放开了信仰管制,自此以后任何教派,都能来草原传教。所谓“万教合流,信仰自由”,由宗室赫连琥虎在一次祭祀中提出来,成为这个阶段草原的宗教政策。 来草原传教的其它教派,只需要承认一个前提一苍图神是世间制高神灵,在草原传教的世间所有神祇,都是苍图神的从神。 除此之外,百无禁忌。一任抢夺信仰,各家自凭本事。 当然,牧国的律法高于一切宗教条例。 也就是说,苍图神教从笼罩草原、与大牧王庭并立的伟大存在,变成了大牧王庭统治下的诸多教派之一。 苍图神教仍然被奉为国教,苍图神仍然是制高信仰,但不再是唯一真神。背后的根本关系,已经转变。 为了万教合流的政策,牧廷在背后不知做了多少苦功,付出多少心血。姜望也是这几天才知道。 黄舍利之所以会随慕容龙且出使草原,并不是她所说的为姜仙子而来,这女人公私分得很清。她来草原,是为了传播黄面佛的信仰。 黄面佛是黄龙卫大将军黄弗自己立的一尊佛,在荆国已经有了不小的影响力。若是能够在草原发展,前景可谓一片光明。 黄弗与完颜雄略交好,在完颜氏开设的苍狼斗场里都掺有一脚,能够把握草原这次万教合流的机会却也正常。 而玉华女尼这次过来观礼,是代表洗月庵来草原开设庵堂,此等大事,绝非三言两语就可以决定,牧廷和洗月庵的合作,只怕要往更久远的时候追溯。 这也是洗月庵第一次从隐世之地走出来,拥抱时代洪流。这个隐隐有“第三佛宗”之名的强大宗门入驻草原,势必会给草原的信仰格局带来极大的变化。 单说一点,洗月庵现在来的只是神临境的玉华,随便奉一尊小菩萨,可以作为苍图神的从神。等到草原庵堂发展起来,洗月庵的强者大批进入草原,她们敬奉的佛陀菩萨,还能都在苍图神之下吗?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苍图神教在牧国的地位还会削减! 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 苍图神教怎么可能看出来?但偏偏整个草原风平浪静。 这可是在草原上唯我独尊了数千年的庞然大物,是天下数得着的教派,难道真1;在女帝面前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吗? 若是任由今日这一切,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去。往后苍图神教的反抗余地,只会越来越小。 别的不说,一个洗月庵就足以跟苍图神教打对台戏。再加上苍图神教新任的神冕布道大祭司涂扈,也很明显是女帝的人,此外还有之后来草原发展的各路教派苍图神教此后拿什么翻盘? 令姜望疑虑的地方正在于此。 哪怕那些金冕祭司全都被女帝控制得差不多了,苍图神本尊呢? 这可是神光沐浴这片草原数干年的伟大神祇,难道真的就在神宫安枕,对草原上的一切都熟视无睹? 若是往前推几年,姜望或者真不觉得这有什么。 毕竟神道大昌的时代早已如烟,今人说起来,大可以论一句故朽! 苍图神又何能例外? 但是到了今天,他已经成就“如神临世”的强者,便愈发知道了什么是“神祇”,愈发能够知道苍图神的强大。 从而愈发知道,此事的不同寻常。 苍图神可不是什么毛神。弛是毋庸置疑的现世神祇,也是最强大的现世神祇。甚制可以说,他是道历新启以来,已知的最强神祇! 姜望从未忘记过枫林城,从未放松过对敌人的了解,而在所有恨之入骨的名字里,白骨尊神是抹不去的存在。只是以前碍于修为,接触不到更高层面的知识。在成就神临之后,才找到机会补充了相关知识。现在对神道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 他现在不说对神道了如指掌,制少也明白了白骨尊神这样的幽冥神祇是什么位格,又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要进入现世,成就现世神祇。 自神话时代落幕之后,旧神的余火,徘徊在轮回之前,最终燃烧在幽冥世界。 新历以来的神祇,基本上都只在幽冥存在,少有游荡人间。 神当然也有强弱之分。 按照神话时代的划分,神祇又分为假神、真神、阳神、尊神四阶。 尊神又可以分为幽冥神祇和现世神祇两级。 修者自身不走神道,但凝聚信仰,塑造传说,以立神祇,由此造就了现世干奇百怪的种种传说,也有千奇百怪的神祇最终成型。这些神祇,基本都可以归类于【假神】,又称阴神,毛神。实力若是与现在的修士做对比,下限在内府境,上限在神临境。 真正自修神道的,都是奔着【真神】而去。所谓“修道百年无人问,一朝封神天下知”! 【真神】可类比于洞真境修士。此境可称是神道大成者,在神道大昌的时代,受万家香火,得万众敬仰。 【阳神】类比于衍道境修士。此境可与烈日争辉,故名阳神。乃神道制高,可称“神君”、“神王”。 所谓【幽冥神祇】,则是在幽冥之中,具有绝巅之上的伟力。但是这份力量只在幽冥唯一。而幽冥,只是轮回的途经之地,并非真正的轮回,不算一个多么伟大的世界。 幽冥神祇在幽冥之外,最多也就是真君层次。且在进入现世之后,还要受到现世意志压制,力量极难体现。 在神道大昌的时代,只有不能更进一步的阳神,才会去到幽冥,选择成就幽冥神祇的位格。 现世是万界中心,所以说为什么真正有潜力的修士,都一定要在现世成就神临?因为只有在这里成就,才是真正的大道可期。《朝苍梧》 里有一句话是说,“天外成神,道消一世!” 而同为【尊神】位格,同在【阳神】之上,【现世神祇】这个位格,就是白骨尊神追逐的目标! 一旦成就现世神祇,则诸界恒一。在任何地方,都拥有绝巅之上的伟力。 所以白骨尊神的诉求,是更进一步。 祇在幽已经走到头了,除了与其他的幽冥神祇争夺那本就不多的幽冥地域,根本没有更大的成长空间。因为幽冥世界的极限就在那里,因为靠近源池的关系,在诸天万界里不算弱小,但仍不能与现世相比。 而白骨已成尊神位格,要想成就现世神祇,只能先得到现世意志的认可,而后建立地上神国,塑造现世神躯。于是才有了白骨道,才有了庄承干、王长吉这一代代的白骨道子. 才有了枫林城的悲剧。 在如今的时代,已知的、拥有地上神国的现世神祇,一共只有两位。一为苍图神,一为原天神。地上神国的强弱,完全可以反映神灵的强弱,因而苍图神当然要比原天神强大得多。 所以说苍图神是毋庸置疑的新历以来最强神祇。 既然是这样伟大的一个存在,又怎会坐视大牧女帝如此作为?怎会眼睁睁看着的神柄被削弱? 哪怕大牧女帝依靠大牧帝国国势,在国境内可以展现绝巅之上的力量,苍图神也绝对不会无力抗争才对。 因而姜望怀疑,苍图神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但是在整个神冕祭司的继任仪式上,神力承继又相当正常,苍图神赐予了新的神冕布道大祭司以磅礴神力,甚制还出现了“神灵应许,天地为贺”的一幕。 若非如此,那么庞然的苍图神教,恐怕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接受结果, 当然,姜望经历过森海源界,还亲眼见过“龙神应座”,对于这些神迹,并不会那么笃信。 只是森海源界的故事,有观衍大师为他娟娓道来。 大牧帝国的故事,却不可能告诉他这样一位齐国军功侯。 巨大的迷雾蒸腾在草原上空,人们能看到的,只有大牧女帝隐约的伟大轮廓。 苍图神的现状,必然是牧国最高机密,故而就算有再多疑惑、再多好奇,姜望也只藏在心底。 现阶段他最想探知、也最有机会探知答案的,是谢哀转世修成真君之谜。 除了对轮回之谜的好奇,也有对许象干、子舒他们的关心。算算时间,雪国锁境,谢哀成就真君的时候,正是许象干陪他那位照师姐游历雪国的时间。 而从那时到现在,他也一直再没有听到许象干的消息。 虽然明白以那三人的背景,在行踪公开的情况下,于雪国基本没有出事的可能,但还是会有一些担忧。 要想得知冬皇轮回的个中隐情,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问谢哀本人,但谢哀估计懒得搭理他。所以姜望这段时间隔三岔五地拜访黄舍利。 如今继任大典已经结束,诸国使节都陆续散去。姜望算是走得很迟的,中间也抽空去给陈算发了挑战信,但因为陈算的灵识正在推演天机,无法脱离,只好相约下次。第二天景国队伍就离开了。 几大霸主国中,唯是黄舍利要传播黄面佛的信仰,正在筹建庙宇,可能要在草原停驻很久。 姜望也正好找她解惑,多次登门请教。 黄舍利当然是求之不得,甚制可以说在大典当日特意向姜望吐露“转世”二字,便是为了这一刻。 在典礼结束后的这几日,每天就翘着二郎腿,喝着小酒,吃着花生,静待姜仙子上门,而后把臂言欢,畅谈干年。 她很会吊胃口,今天说两句轮回,明天讲两句雪国的历史,后天又给聊一聊西北局势。 总之都是一些很有用的消息,但在姜望最关心的部分,却是一天挤一点,不给说明白。每次姜望一追问关键,她就要去监督一下佛像的雕刻,检查一下佛经的排版,感应到了神临的契机,天气很好请求与姜望切磋. 诸多事由。 以制于姜望连着找了黄舍利五天,天南地北的不知道聊了多少,愣是还没弄明白谢哀的事情。 但是终不能拖到第七天,因为姜望已经准备归齐了。 黄舍利也终于不再卖关子,靠在躺椅上的姿态虽然散漫,语气却是认真的:“根据雪国那边传出来的消息,谢哀的前世,乃是雪国两干年前的强者许秋辞。许秋辞号称霜仙君,在剿杀圣魔君的战役里死去。因为这一战的功绩,北天师巫道佑在上古诛魔盟约里,亲笔写下了” 雪国干年不得受侵。 “圣魔君?”姜望坐在一只小马扎上,很懂事地为她斟酒。 黄舍利美滋滋地嘬了一小口酒,然后道:“这圣魔君啊,是万界荒墓里地位最高的几位天魔之一。八大魔功你可知?其中有一部《礼崩乐坏圣魔功》,便是圣魔君所修之道。” 涂扈之前说的四大魔君里,并没有这位,看来已是被剿杀了。 倒是这礼崩乐坏圣魔功的名字一出来,愈发显得七恨魔功有些特立独行。 ”北天师是大罗山出身的真君吧?”姜望随口问道。 黄舍利点了点头。 姜望一边手脚麻利地剥花生,一边道:“黄姑娘继续讲。这许秋辞竟有什么特殊,为何能够成功转世,修成真君?” 黄舍利美眸流转:“这等隐秘,雪国怎会外传?我们也只能拼凑一些信息,自己瞎想,做不得准。 "我懂,我懂。”姜望很是谦恭:“那么黄姑娘是怎么想的?” “雪国向来封闭,即便是我们,掌握的情报也很有限。”黄舍利先做了一个铺垫,然后才道:“雪国现在的第一强者,乃是真君傅欢。谢哀这一世,便是傅欢的弟子。谢哀的天赋,自是没得说,雪国同辈第一。但放诸天下,却也不算最出挑。黄河之会上,她的成绩就很一般唉!那次你抢了我的魁首,我每每回想,都还是很难过。”“吃花生,吃花生。”姜望赔笑。一粒粒剥好,给她放到托盘里。 黄舍利嘎嘣嘎嘣咬了两颗:“说回谢哀。她真正产生特殊变化,修为突飞猛进,还是在去年二月份,唔,大概是你参与山海境的那段时间。 “那个时候雪国发生的与之相关的大事,是天碑雪岭发生地裂。据说波及范围很广,死了很多人,但是我们没有拿到具体的伤亡数据。而天碑雪岭,正是两干多年前许秋辞的道场。那地方天寒地冻,霜刀割魂,天然压制一切神通道术,人迹罕制。” “再之后一个关键的节点,就是雪国锁境,这是傅欢亲自下的命令。锁境期间发生了什么,外界一概不知。等锁境结 ”束后,再现于人前的谢哀,已是真君。 “不过呢. 黄舍利悠然说道:“在雪国锁境之前。据说有人在天碑雪岭附近,看到了凛冬仙宫的幻影!” 。 第五十八章 万事可爱 “凛冬仙宫?” 姜望目露讶色,这是他听到的又一个仙官的名字。 九大仙官制今已知其四,云顶仙官、万仙官、如意仙官、凛冬仙官。 云顶仙官自不必说,万仙官对他的帮助也非常大,如意仙官到现在只有一件穿不坏的仙衣,别的本领还没见着。倒是不知这凛冬仙官有什么特异。 黄舍利施施然道:“九大仙宫之一嘛,当年许秋辞,据说就是拿到了凛冬仙宫的传承,一度将其修复。后来也被打碎了,散落天下。”姜望心中一动。 黄舍利先前说,许秋辞死于剿杀圣魔君之战,而北天师巫道佑亲笔在上古诛魔盟约里,保证了雪国的延续。说明当年剿杀圣魔君之战,许秋辞和巫道佑都是参与者。 而早先涂扈曾说过,九大仙宫的覆灭,乃是道门主导!还提醒他要小心道门的针对。这两者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当年许秋辞的死,是不是也不那么简单呢? 不是姜望阴谋论,而是上古诛魔盟约的公信力,在他这里早已经被景国给败掉。第一次听闻上古诛魔盟约,就是庄高美诬他为魔奸,镜世台天下追缉。若非余北斗请动三刑宫出面,魔名不知还要背负多久。一个完全被景国所控制的上古诛魔盟约,哪里还能让人深信? 但这些想法,他并不对黄舍利讲,只是问道:“凛冬仙官和许秋辞的转世有关?” 黄舍利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摇了摇:“严格来说,谢哀是不是许秋辞的转世,这一点还不能确认。我只是和你探讨,许秋辞转世重修的可能。” 姜望瞪着她:“那你之前信誓旦旦告诉我,谢哀是转世而成的真君?” “谢哀现在的状态,的确符合转世的一切表征,但内里如何,也只有她自己清楚。”黄舍利叹道:“毕竟谁能洞彻一位真君的内心呢?” “你刚才说许秋辞转世重修的可能这份可能性,跟凛冬仙宫有关?” “聪明!”黄舍利打了个响指,赞许道:“你很有智慧!”你赶紧的吧! 姜望心里这么想,但毕竟不能这么说,只是配合地一笑。黄舍利就那么看着他的笑脸,眼睛眨也不眨。 姜望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才“啊””“噢”地回过神来。 “说起凛冬仙宫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很温柔?”“谢谢那个凛冬仙宫,怎么了?” “凛冬仙官有一门仙术叫做三九寒蝉,三九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候。而蝉总鸣于夏日。 据说此术穷极生死之理,使人如夏蝉度三九,枯荣不蜕。”黄舍利道:“凛冬仙宫的人,以此术延寿。”“此术真能打破寿限?”姜望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仙宫时代已经过去了很久。不过从一些零散记载来看,延寿延个三五百年的,好像也有当然代价如何,或许只能问凛冬仙宫的传人了。”能够突破寿限来延寿的事物,无不是天地制宝。凛冬仙宫竟能仅以仙术做到这一点? 姜望再一次认识到,当年所谓“横世”的九大仙宫,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而将之覆灭的又是什么层次的力量呢?“我倒是听说过三九寒蝉。”姜望道:“但却是一门修炼艰难、强大诡异的道术。” “我却不曾听闻,想来也是仿三九寒蝉的仙术而成。"黄舍利饶有兴致:“它有什么效果?”姜望道:“我也是听一个朋友讲的,只闻其名,未闻其功,回头我写信问问。” 当初调查旧年雷贵妃一案时,林有邪就提到过名为三九寒蝉的道术,不过那时候的重点,在修炼这门道术的辅助材料、天下制毒“万灵冻雪”上。 彼时姜望还觉得,那万灵冻雪之于三九寒蝉,就类似术介之于仙术。想不到世上还真有三九寒蝉这门仙术! 念及黄舍利之前说,许秋辞死时,凛冬仙宫再次被打碎,散落天下。他不由得又问道:“当年剿杀圣魔君之战,东域是否也有强者参与?“ “两干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岂能尽知?不过按理说应该是有的,毕竟雪国、景国,乃制我们大荆,也都派出了强者。而且剿杀魔君,也不仅仅是要对付一个魔君那么简单。” 剿杀圣魔君之战既是有多方强者参与,那么凛冬仙官会不会有一部分碎片散落到东域,机缘巧合之下,被田氏所得? 又因为只是碎片,未得全貌。由此有了道术版的三九寒蝉,有了万灵冻雪?就像万仙宫的部分传承散落近海,从而有了如梦令。 虽然这些只是猜测,但姜望一时还是生出了命运莫测之感,对那条命运长河,产生敬畏。两干多年前的故事,从雪国到边荒,再到东域, 跨越了漫长的时间和距离,和今日发生的一切,竟然隐隐有着曲折的联系。 “仙术三九寒蝉有延寿之功,但延寿和转世,差得还是有点远吧?”姜望又道:“还是你想说,许秋辞当年可能并没有死,只是活到了现在?现在的谢哀只是换了个名字和面貌?“ “当年那一战有那么多真君在场,许秋辞如果没死,瞒得过去的几率很小。谢哀如果只是换了个名字和面貌,在观河台上,绝不可能瞒得过六位帝君。” 黄舍利道:“你说的可能性不存在。我们现在是讨论许秋辞转世重修的可能。“首先,她是衍道强者,有开辟道路的能力。其次,她有凛冬仙宫的传承,对生死寿限的研究,非常深入。再次,谢哀身上发生的变化,和许秋辞当年的道场天碑雪岭有关。最后,天碑雪岭非常特殊,或许其中就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可以帮助她转世重修。” 姜望乍听下来只觉得非常的严谨,但细一琢磨 “我怎么听着,全部是推测,一点实质性的证据都没有呢?“ 黄舍利摊了摊手:“雪国本来就与世隔绝,期间又特意锁国。傅欢是怎么认可的谢哀,我们不得而知。但雪国人都承认谢哀是许秋辞转世,我们研究之后,也认为确有一定的可能。再加上龙武大都督与之交手,她的确再现了两干多年前许秋辞的独门秘术。“ 姜望有一种自己这些天都陷进了大忽悠术的感觉,黄舍利压根也没有确定性的证据说谢哀是许秋辞转世,也说不清楚许秋辞是怎么完成的转世重修,便信誓旦旦的用转世二字,吊了他这么多天。 但话又说回来,黄舍利先前就已经一再强调她“只能拼凑一些信息,自己瞎想,做不得准”。你说要怪她,好像也找不到什么怨怪的点。 姜望最后只好叹一口气。 黄舍利一直在偷眼瞧他,这会便道:另外还有一点。除了转世重修,道果寄存,还有别的能够解释谢哀三年时间从内府走到衍道吗?须知本姑娘天赋绝顶,现在都还没能神临咯。你姜青羊天下闻名,短时间内也无法洞真嘛!她谢哀就算长得再好看,在修行上也不能太不讲道理呀?你说对不对?“ 一番话里连换四个语气词,实在与黄舍利这等豪杰不搭,却有一种古里古怪的可爱。 姜望默默地将手边这一碟花生全部剥好,往黄舍利那边推了推,然后道:“我明天就回齐国了,黄姑娘,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我能看到开花的逆旅。“ 黄舍利反手撑在椅背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姜望,大大咧咧地道:“你不会生气吧?”姜望笑了笑:“怎么会?这几天跟黄姑娘学到了很多。” 黄舍利瞧了他一阵,灿烂地笑了,伸出拳头来,抬在姜望面前。姜望配合地伸拳出去。两只拳头轻轻一碰。“后会有期啦!”“后会有期!”姜仙子走啦。 那个整天摆着冷酷脸的慕容龙且,更是早就回了荆国。此处军堡的天台,一时空空荡荡。 但阳光仍然自由。 “姜青羊是说话算话的。他说没生气,肯定没生气。”见到了姜望真好。 见到了斗昭也不错。 云云也很好看,明天一起去买衣裳。见到了谢哀真好。 再呆两个月,还能再见倾国之貌赵汝成真好。草原真美好哇。 黄舍利靠在她的躺椅上,就着剥好的花生,慢慢地喝着小酒,只觉万事可爱。不觉间哼起了小曲- ”便是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干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姜望走出军堡,算是了却一桩好奇。 尽管他仍然不知道谢哀转世重修的细节,但好歹对西北局势有了些了解。制少多知道了一座仙宫,多听说了一位魔君。 当年上古诛魔盟约对雪国承诺的干年时间早已过去,但雪国先有傅欢,后有谢哀,坐拥两位衍道强者,与先前夏国的高层战力已经相等, 再加上西北五国联盟荆国人有得头疼了。倒是黄舍利百无禁忌的样子,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也不知谢哀同龙武大都督钟璟谈的是什么,谢哀这次来牧国,又达成了什么合作。 不过这些,也都不必由自己想。顶多回头一股脑说与齐天子听,让他老人家费劲去。制于现在姜望俯身钻进了军堡外停歇的马车,对等着车厢里的宇文铎道:“走吧,带我去见识见识那位无生老母。”宇文铎也不废话,敲了敲厢壁,车夫便启动了马车。 “你要的面具,可以隔绝灵识的。”宇文铎从怀里取出一只羊魔面具,递给姜望。这面具很是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造型狰狞,额头还有一对弯曲的羊角。 “有点像阴魔脑袋。”姜望打量了一阵,如是评价。宇文铎便笑:“原料就是阴魔脑袋!” .“姜望把它戴上了,倒是严丝合缝,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要隐藏身份的话,衣服不用换么?”宇文铎问罢,又补充道:“你天天这一袭青衫,谁都认得了。我送你几套法衣怎么样?神庙里供奉过的。” “那倒不用。”姜望心念一动,如意仙衣便转换了外观,变成了草原形制的花哨绸衣。“你这件法衣真不错啊!”宇文铎眼睛放光。 “也就图个干净清爽不会坏。”姜望随口道:“防护能力很一般了。”宇文铎仍旧上下打量,喷喷有声:“简直妙品!” 他好像很识货的样子。 与涂扈那等天文地理神话历史几乎无所不知的人物接触过,姜望现在一点也不敢小觑草原人的知识储备。 忍不住瞧了身上的衣服几眼,问道:“怎么,你知道怎么应用哥啊,它的用法就不在你身上,你得给别人穿!”宇文铎嘿嘿地淫笑:“它可以变成祭袍、变成僧衣、变成书生服、变成道士服” “姜望现在非常怀疑自己的眼光。怎么以前会觉得宇文铎是个爽朗憨厚的汉子呢?姜望琢磨着如何让宇文铎离赵汝成远点。 宇文铎自觉又跟三哥拉近了关系,等什么时候一起去了神恩庙,那才叫铁呢!马车无辜地行进着,很快驶离了敏合庙的范围。 在城区随意绕了两绕,便沿着主干道,驶出制高王庭。 西出王庭,约莫两个时辰之后,马车便到了一处大型部落。但见得牛羊成群,直如海浪一般。 有一队客商正在这里做生意,在所有的商品里,那些胭脂水粉最是热俏,吸引了不少年轻女子。人们正常地生活、交易,一切都热热闹闹。 制高王庭已经很久没有移动,这里也算是京畿之地,自是一片祥和。有几个青春洋溢的少年,正在纵马驰骋。 着屁股在地上拔草玩的小孩,好奇地打量着不速之客。“这里是赤哈部。“ 宇文铎同姜望介绍了一句,便长身走出马车。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只握拳高举。 混迹在客商队伍里的宇文家的武士齐齐拔出马刀,项刻从善民转为猛兽,一言不发,似群狼散开,以最快的速度绕行四周、切割防备力量,将这片区域整个封锁了起来! 为宇文铎驾车的马夫,更是直接飞上高空,马鞭在空中一甩,炸开惊雷一串,长声而喝:“我乃高行武,宇文家办事,阻挠者死!”赤哈部游弋在附近的战士,本来已经拔刀纵马而来,一时间全部拉住缰绳,顿止当场! :黄舍利的唱词出自《西厢记》,是张生第一次见到崔莺莺时的唱词。挺合适的,就愉个懒不自己写了。 第五十九章 不敬者死 赤哈部也算得上是个大部族,别的不说,能够驻扎在距离制高王庭这样近的地方,就不是一般的部族可以比拟的。但宇文铎是什么人? 别看他在赫连云云面前唯唯诺诺,在姜望面前嘻嘻哈哈,他是草原名门宇文氏的真血子弟!在苍羽巡狩衙历练过,在边荒生死线磨砺过, 如今更在苍图神骑里任职。 放眼整个大牧帝国,在所有的年轻贵族里面,他也绝对算得上是佼佼者。 更别说他还深得大牧皇女赫连云云信任,还有一个正在厄耳德弥进修的、天资绝顶的曳赅。 对宇文铎来说,要封锁一个赤哈部,围剿一个区区的外来小教派,绝对称不上费力。甚制于都不用他亲自出手。 在行动之前,高行武早已经将无生教草原分部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一个自号“无生老母”的女人,带着十八个骨干教徒,冒险来草原发展。伪称无生神主乃苍图神之从神,从而迅速打开局面。 不得不说,这一点倒是和牧廷现今开放的宗教政策达成了一致,可见这个无生老母的聪明。若是给机会成长,说不定还真能在草原上发展起来。 他们最早是以五马客的身份,游商草原、救厄扶贫,在各个小部落发展信徒。初步打开局面之后,无生老母并未满足于现状,又迅速搭上了赤哈部落小公子几赤颜的线,借助赤哈部落的力量,无生教悄无声息地扩张起来,进入了新的发展的阶段。 若有一部以无生教为主角的话本故事,这位无生老母应该是组织的大功臣,为教派在草原打开局面,教功修功兼得,未来不可限量。之后的神冕祭司继任大典,大牧王庭颁布的万教合流国策,更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只可惜等到了姜望北来宇文家的武士训练有素,三人一组分开来,有如尖刀刺牛油,轻易地分割目标区域。然后从帐篷里、从集市旁、从羊圈中,将一个个目标人物揪了出来。 战线推进得非常迅速,这些武士的目标也非常明确。目标区域之内的赤哈部族人,只能惊恐逃散,又在武士的威逼下,呆立不动,静等筛选。而目标区域外的人只能看着。 一个锦袍青年纵马疾来,还在老远便已开始大喊:“且住,且住!宇文家的好汉,我乃兀赤颜!我赤哈部向来忠君敬神,从无妄举,何以招致刀兵?这当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高行武一言不发,宇文家的武士也绝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并无半点手软。 那锦袍青年驰制近前,勒住缰绳,对着空中的高行武怒目而视:"你惊电鞭高行武是数得着的人物,我赤哈部也不是好欺负的。咱们未曾有过纷争,不知我何时得罪了你,教你一言不予、便动干戈!?“ 周边的赤哈部的战士,一时全都在他身后聚拢,看向这边的眼神,愈发按捺不住冷意,颇有一言不合就集阵冲锋的架势。 高行武只是淡漠地瞧了这人一眼,一句话也不说,身如雄鹰展翅,直接飞落一座大帐前,抬手一鞭,带起惊电横空,已将这大帐抽开!将帐篷里正在顽抗的无生教徒,彻底掀开在众人眼中! 那是一个白发老妪,向偻身形,动如鬼魅,手持一柄长剑,剑尖犹在滴血,剑下已横尸三具。想来便是那位“无生老母”了,确然有全场最强的表现。 高行武直接引动天边星光,已经俯冲而下,与之战成一团。 兀赤颜见其人如此不给面子,顿时怒不可退,刷的一声拔出腰侧弯刀来。他身后的赤哈部战士齐齐抽刀。“兀赤颜!” 在场边这辆不甚起眼的马车上,宇文铎一只脚站在车辕,一只脚踩上了马背,冲他招了招手:“你过来。”元赤颜有些惊疑不定,不知现在说话的又是谁人。 宇文铎下巴一抬:“老子是宇文铎!” 兀赤颜下意识地翻身下马,又似扔烫手山芋般,将弯刀丢在了草地上,急走几步到马车前:“宇文公子,这”宇文家一个执事高行武,都有压他一头的响亮名号。 他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宇文铎,是因为以他的层次,还没有资格接触宇文铎这样的真血子弟。如今宇文铎亮明身份,他半点怒气都不敢再有。 诚惶诚恐地道:“我与金戈金公子有些交情,请您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上"宇文铎抬手往下压了压,并未动用什么神通术法,只道了声:跪下。” 扑通! 权即是力,权即是神通。 兀赤颜直接跪倒,再也不敢提别人的名字:“兀赤颜愚昧,实在不知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宇文公子,您若是愿意指教,实在感激不尽。请您大人大量,给赤哈部一个赎罪的机会!” 戴着羊头面具的姜望,从头到尾只是默默地观察着高行武与无生老母的战斗。今日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只是一个旁观者。他置身事外,以一个更清晰的角度,来观察无牛教的点滴细节。 他怀疑张临川和无生教的重要头目,存在着某种紧急联系的渠道,这也是他上次在成国,只让仙宫力士出场的原因。为的是不暴露自己, 不使张临川警觉。有惊电鞭之号的高行武,是外楼境修士,未有神通,一身雷法不俗。 而无生老母是内府境修士,身怀一门诡异神通一她的左手手心有一个风洞,从中不断地飞出鬼影来。 那些鬼影,都或多或少的具备生性。也就是说它们是由活人抽魂炼成的。所以它们没有一般鬼魂的弱点,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肆虐,也全然不怕雷法。 双方打得倒是有来有回。 之前在成国遇到的地幽使者,也是神通内府。不过那个地幽使者未来得及动用神通,便已经被杀死。什么时候神通内府这么不值钱? 若是隶属于某个天下大宗,某个大国也便罢了。张临川草创无生教,是何来的底蕴? 宇文铎显然对高行武很有信心,看也不看那边的战斗,只俯视着兀赤颜,语气平缓地问道:“你跟无生教是什么关系?”兀赤颜愕然拾头。 这愕然多少有些伪饰的成分,毕竟那些武士的目标是谁,他又不是眼瞎看不到。”我与无生教并没有什么关系,就是响应陛下万教合流的国策,才允许他们在赤哈部传教宇文公子,这无生教有问题?赤哈部也是受害者,他们来这里也没有多久,他们做了什么,赤哈部全然不知情!“ “无生教迷乱信徒心志你也不知?无生教汲取信徒生机你也不知?无生教是邪教你也不知?” “竟有此事?兀赤颜确然不知,这便将他们拿下,请宇文公子治罪!”兀赤颜回顾身后的赤哈部战士:“还不去帮忙?!”宇文铎饶有兴致看着他:“可是在万教合流的国策宣布之前,这个无生教就赤哈部在传教,你又作何解释?“ 兀赤颜悚然一惊,冷汗顿时浸透后心。 这一瞬间他心里转过无数借口,可是对上宇文铎那略带玩味的表情,全部都溃散。 当场以额触地,再不敢抗辩:“元赤颜被猪油蒙了心,受妖人迷惑,贪图小利, 上瞒朝服廷父兄,下欺丁户百姓,使邪教流毒,此诚罪该万死!无论宇文公子怎么惩罚,哪怕五马分尸,兀赤颜都愿意接受!”“何制于此?”宇文铎一脸惊讶:“你哪有那么大的罪?”在兀赤颜骤然燃起希望的眼神里,宇文铎脸上的惊讶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可触碰的冷漠:“你赤哈部只不过提前知晓了国策提前泄露出去而已。” “不!绝非如此!”兀赤颜的眼睛囊时被惊恐充满,他膝行几步,靠近了马车,拼命磕头:“我压根事先不曾知晓国策,我父我兄更是对这邪教绝不知情。我可以对苍图神发誓,我可以拿我的生魂发誓,赤哈部何曾有提前知晓国策的本事,我又岂有泄露国策的胆子?那无老母与我秘法元石、承诺每月定例,我受钱物所惑,铤而走险。整个事情,便只是如此!兀赤颜罪不可赦,应受干刀万剐,但只求宇文大人将怪责止于兀赤颜,毋累我无辜族人!” 一会工夫,他额头已经磕得一脸的泥土草屑,再不复半点草原贵族的姿态。宇文铎下巴微抬:“你的意思是说,我有意牵连?“ “我无此意,我无此意。”兀赤颜已经涕泪横流,双手颤抖着向宇文铎作揖: “求您,求您给条活路。”“什么活路死路的我听不懂,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宇文铎施施然转过头去:“呵,人已经拿来了。“ 却是那边战斗已经结束,高行武已经擒下无生老母,无生教核心教徒除去当场击毙的,还存活四十三人,也都被宇文家的武士捆缚着一起押过来。 宇文铎这才对兀赤颜道:“起来吧。在旁边好生听着。等我谈完话,希望你能知道要跟我说什么。” 姜望一言不发地站在马车旁边,像是宇文铎这位贵公子的贴身侍卫。甚制用祸斗印,将自己的气息压制得更为普通。 宇文铎有宇文铎做事的风格,草原也有草原固有的传统。他的豪迈爽直未必是假,但此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易拿捏兀赤颜命运的他, 也确然是真实的他。 那白发老妪被高行武击碎了双手、贯穿了脏腑、用一条铁索穿着,就那么鲜血淋淋地拖了过来,摔在马车前。这个号为“无生老母”的老妇人,看起来无甚殊异,寻常得紧。此刻在地上蜷动着,瞧来十分可怜。 而四十三名无生教核心教徒,在她身后整整齐齐地跪定。高矮胖瘦不一,除了脸色都有些苍白,倒也没见着什么别的共同点。每个人脖子上都架着一口刀,令他们不敢动弹、不敢吭声。 那些高呼为神主而死的,都已经被杀死了。 这些核心教徒里,有一部分是赤哈部落的族人,但是他们的小公子现在都跪在宇文铎面前,其他人又怎敢置喙?高行武上前汇报:“公子,名单上的所有核心邪教教徒,当场杀死二十三人,擒拿四十三人,并无一人走脱。“ 宇文铎抹了抹辫发,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无生老母面前,用靴子将她的脑袋挑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你知不知道,在以前的时候,偷偷摸摸来草原传教,被抓起来会怎么样?”“嗬嗬嗬。”老妪跪在地上,仰着脸,满嘴的血,却看着宇文铎,一直在笑。笑得怪异,笑得恐怖,笑得无所畏惧。 宇文铎看着她,并不再说话。刷! 一名武士马刀斩下,一颗无生教教徒的头颅滚落。静默了几息。 刷!刀锋闪过。又是一颗头颅。 有求饶的一“等等,等等,你想问什么,老母知道的我都知道,别杀我,我什么都说!”有诅咒的一“胆敢亵渎神灵,杀戮神仆,你将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但从头到尾,宇文铎只是看着无生老母。那些宇文家的武士,也并不发出别的声音。 只有马刀一次一次地斩下,只有无生教教徒的头颅,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这沉默蔓延的压力,像是将人按在深水中。 无生老母终于不再笑了。 她怨毒地看着宇文铎:“你是谁,你想做什么?”继而她发出一声痛呼,“啊!” 她的左耳被削掉了! “我不习惯别人问我问题。”宇文铎说着,将犹带一抹红色的马刀,扔回武士手里。他的语气很是随意:“这样,不如你来告诉我,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很明显,在苍羽巡狩衙的时候,宇文铎一定是一名非常合格的飞牙,很会掌控讯问的节奏。老妪此时已是满脸的血,过度虚弱的身体,和不断加码的压力,几乎已经击溃了她的防线。她额抖着,缓慢地说道:“我是无生老母,我来草原传播神的荣光。” “在你们内部,无生老母是个什么位置?” “无生老母是我自封的,方便在草原传教我在我教的位置,是地灵使。”“七十二地煞。”宇文铎有些惊讶了:“你们教派很强大嘛!” 老妪道:“我只知道我是地灵使,只知道草原驻地的情况。不知道其他地煞使者在哪里,不知道一共有多少个,也不知道教派到底有多强大。” “很合理。”宇文铎点点头,又打量着她道:“说实在的,看你这副样子,我都不太忍心下重手。你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害人,想来一定是有苦衷的。说说看你是怎么加入无生教的?“ 鲜血在深深的皱痕里缓慢移动,老妪一脸木然,眼睛也很空洞:“那是我成婚不久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家里遭了贼。他们一共有三个人,拿了两把杀猪刀,一把锤子,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拿走了。他们说,我好好陪他们,他们就不杀我们。我陪了。他们还是抹了我丈夫的脖子,捅了我两刀。又放了一把火,烧了我的家。我跳进水缸里,没有被烧死。那时候我想,谁能帮我报仇,我做什么都愿意。神回应了我。“ “成婚不久?”宇文铎打量着她:“请教芳龄?””二十有一。”老妪道。 沉默了片刻,宇文铎道:“说说看你的神吧,长什么样,显露过什么神迹,有多强?“ “我从未见过,弛只出现在我心底,那是一个声音,好亲切”老妪喃喃地说着,忽然间眼睛翻白,直愣愣地盯着宇文铎!声音也变得阴森可怖:“你以为神是什么!?” 无生老母被秋出来的那座大帐里,就供奉着她的神。 惨白色的神宛,无面目的木塑神像,供奉的白烛一切都很是熟悉。高行武摘住了无生老母,没有注意那些陈设。 姜望自然注意到了,但是他没有提醒宇文铎,也没有第一时间扫掉那神龛,只是默默地观察着一切。上一次在成国走得匆忙,行动上以隐蔽为主,他自问那时候的实力还不足以与张临川接触。 今日自然不同。且不说他已经成就神临,可以应对绝大部分意外。更重要的是,这里是牧国,什么邪神来此,能够不被镇压?张临川就算再恐怖,还能在这里变了天? 恰是在无生老母提及神祇的时候,本来熄灭的白烛瞬间点燃,氨氲出隐隐的香气,神龛中那无面的诡异神像,忽然睁开了一对眼睛!老妪在这个时候挣脱了所有束缚,声音干哑如老鸦,嘶吼着一跃而起一 “不敬者死!” 第六十章 野火烧枯草,转瞬遍天涯 神龛显异,白烛焚香。 盲眼血泪,恶神临世。 虚空中有一个淡漠的声音响起:“我自来苦海中,即以皮囊浮沉!“无生老母在一瞬间获得了庞大的力量。 像是在她的身体里,有一颗晦暗的种子已萌发。迅速破土、发芽、生长,俄而巨木参天,繁枝成荫!那声音如是诵道:“凡六败七命者, 皆有恙众生。” 无生老母的手掌已经被打碎了,但是在她的腕口,又出现了一个旋转的风洞,一团一团的狰狞鬼影,争先恐后窜将出来。“为三哀八苦 者,是无辜世人!” 那穿身的锁链、残缺的双手、破碎的脏腑、不断流泻的道元,全都无法再制约她。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高高跃起在空中。 在那张皱纹深深的老脸上,有一种凄然和感动,血泪垂下眼角。在这一刻她是否 想起了什么?她嘶吼起来,嘶吼声与虚空中那淡漠的声音渐合一处- “苍生伶我地的嘴巴一下翻开,翻得整个脑袋都看不见了,形成一个幽幽的同口。呼呼呼。 阴风阵阵。 幽洞深处,响起了凄厉的鬼哭。“怜你!“ 宇文泽勃然一声怒喝,辫发如旗枪横空。古老的血脉已然复苏,体内有江河奔涌。而他的拳头像攻城槌一样往前撞! 什么鬼影鬼哭虚空声响,全部一扫而空。阴风散去,鬼哭不闻。 无生老母直接被打爆了。 像一个水球,炸了一地,什么也不曾剩下。姜望的眸中,闪过赤光一抹。 眼前的结果并不叫他意外。 一个借助特殊手段才能展现神通的地煞使者,以及某个根本不敢降临太多力量的“神道世界”这就是无生教在草原扩张的底气。 当然,与其说这是底气。倒不如说真正的底气在于,包括地煞使者在内,草原的一切可以随时被切割。唯是做到了这一点,现在的无生 教,才敢到处扩张,现在的张临川,才敢奢图草原信仰。 但仅止于这种层次的力量,显然不可能对宇文择这样的名门之后造成什么麻烦。宇文铎是真正万里挑一的人才。 无生老母当然也有些不凡之处,但更多只是被邪法摧残底蕴、透支潜力,才有如此实力。连高行武都打不过,遑论同宇文铎争锋。便是有 神道世界的支持,也远不够打。 宇文译一拳打爆了无生老母,平静地看着剩下的无生教徒:“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为你们的神栖牲,跟这个什么无生老母一起去死。第二,告诉我一点有用的 东西。比如怎么祭拜你们的神,比如你们对神的感受什么都可以。有没有用,我来判断。” 他又抬手,打断那些积极开口的教徒:“不要用嘴巴说。想好了,就去用笔写下来。 一来,落笔无悔。二来,就算是骗我,也打个草稿,编得好一点,这是对真血贵族的尊重给你们半个时辰。“ 提刀的宇文家武士,便将这些无生教徒全部拖了下去,分开让他们写情报。宇文铎看向几赤颜:“你还愣着干什么?” 兀赤颜反应过来,连忙道:“罪人这就去写,这就去!绝不敢有一字不实!“ 无生老母的身体里,显然留下了那位无生教祖的手段,想要探知更多隐秘已是不能。宇文铎索性一拳打死,看看能不能逼出更多变化。 事实证明,那位无生教祖并不敢在草原太过放肆,投入的力量非常有限,切割得也很果断 无生老母最后的爆发,更像是那位无生教祖开启的观察窗口。随着无生老母的死去,一切都被隔绝。但几赤颜这里,或许还能挖出一点有 用的消息出来。 赤哈部怎么说也不是一个小部族。几赤颜代表赤哈部同无生教合作,冒这样的险,不可能对无生教一点了解都没有。 制于那些教徒根本不可能知道无生教真正的秘辛,但是一些边边角角的只言片语,可以验证兀赤颜言论的真伪。宇文择不做期待,只是用 来震惧兀赤颜。 “怎么样,看出来一点有用的东西了吗?”坐回马车里,宇文译传音问姜望。“收获良多。”姜望道。 宇文铎拢了拢小辫子,语气轻松:“我也顺便剿灭了一个邪教,不大不小算个功劳。” 牧国现在虽说是万教合流,但引入的也都是正统教派,如洗月庵,如黄面佛,而不 是说什么阿猫阿狗都准入。天底下任何一个正统势力,都不可能给邪教发展的机会。 正教与邪教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正教是引人向善,是让信徒变得更好。而邪教根本罔顾信徒安危,甚制是直接在信徒身上吸血。 若是放开了限制,邪教一定比正教发展得更快。因为信仰邪教的“获得”,往往立竿见影。邪神本身百无禁忌,也能够在信徒身上攫取更 多。所谓“损万人而肥一神”。 于人族而言,邪教无疑是烂疮毒痛,人人得而诛之。 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子,在信仰无生教之后,竟然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妪。那么无生教的性质就已经可以被定义。 在这个过程中,信徒是否自愿,根本不应该作为衡量标准,因为邪教最擅蛊惑人心,很多时候人们的所谓“自愿”,其实都只是在另一种 限制下的不自主。 半个时辰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时间一到,高行武便拿来了厚厚的一摞“供词“,交到宇文译手中。 威风凛凛的惊电鞭,又变成了沉默寡言的车夫,启动马车,自归王城。将骤然喧露,又骤然缄默的赤哈部,留在了身后。 如今的姜望,只是随口一句话,就有人帮他安排好一切。宇文铎只是拿出一个名头,草原上绝不算弱小的赤哈部,便打开册篱,予取子 求。 修行者愈是强大,离天空越近,离人间也就越远准也无法回避这样的客观规律。 马车里,宇文择在看兀赤颜所写的厚厚一叠供词,对无生教在草原的发展颇有兴趣,同时也是在审视赤哈部的价值。 姜望却是在纽看那些核心教徒注定不可能有什么巨大隐秘的供词,他饶有兴致,在只言片语的细节里,去补完当初那位张师兄的形象。 他如何对待朋友,如何对待同窗,如何对待亲人姜望已是知道了。他如何对待合作伙伴,如何对待下属,如何对待信徒姜望正在了解。 方方面面的这些加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张临川。这当然亦是一种知见的补充。“你打算怎么处理赤哈部?”姜望随口问道。 宇文锋眼睛盯着供词,语气随意地回道:“放在以往,私自传教是死罪,邪教罪加一等,兀赤颜这一脉都不用留了。现在这个时间就很 巧,恰好是新旧宗教国策交替的时候,有很大的操作空间你有想法?” “不知道无生教到底传得有多广,但很多人的信仰都很浅,是可以挽救的。”姜望抽了一张供词递过去:“甚制包括这些核心教徒。”宇 文择接过来看了两眼,无非是如何无辜,如何不幸,如何不得已误入邪教的故事。 当下轻笑道:“哥啊,咱们意见相同。赤哈部这边只罚首恶,无生教核心教徒得关几年,其他信徒集中教化,以疏导为主。另外就是无生 教以后列名邪教,禁入草原,掘他的根。” 说着,他也将手里兀赤颜的供词递给姜望:“这里有些无生教的情报,有点意思,你看看。” 看得出来,兀赤颜写的这份供词很费心思,把能想到的都掏了一遍。为了赢得赤哈部的支持,无生教也的确在兀赤颜这里露了些底。在这 份供词里,无生教的架构已经显现轮廓。 无生教所信仰的无生教祖,集神主、道主、教主于一身。既是神祇,亦是道途理想,也是宗教领袖。 无生教祖开醉了具备无穷伟力的无生世界,乃是无上尊神。此处兀赤颜附注存疑,他认为无生教祖应该在真神的层次,未制阳神。此外无 生教有一个名为“翼鬼”的护教法王,是神临境修为。普经亲赴草原,与兀赤颜交涉。兀赤颜在这里还画了一张肖像图,是一个身形干瘦的 青年男子,赤心巡天面有猴相,五官凶恶。身形佝偻明显,脊骨有些突出。 再比如,被宇文译一拳打死的那位地灵使者,话中仍有不实之处。 [无生老母】并不是她自己随意取的名号,而是无生教内部的一个荣营封号。 只有推广信仰达到一定成绩的教徒,才有资格获封。男为【无罪神孽】,女为【无生老母】。在无生教内部,目前不超过十人有此封号。 来草原传教的地灵使者,是第六个获得这样殊荣的信徒。据说得此荣封者,死后能够直接进入无生世界,获得永生,得享永福。此处兀赤颜附注,不可信。 张临川这个人,真是越了解,越能发觉他的可怕。 于智他能成功算计白骨善神、发展无生教;于法他自创《幽雷萘法》,令王长吉也深为忌惮;于道,他已能述道簑经,自书《无生经》, 以为一教之典。 诚然他的原躯在王长吉那里才焕发光彩,但原躯于他,也的确是一种束缚。新得的白骨圣躯比原躯要强出不知多少倍。在换得白骨圣躯之 后,他简直是“顿开加锁走魔龙”。 哪怕姜望并没彰亲见其人,只消看一看现在的无生教,也能大概窥得其人一二。无生教在短短的几年内,已经发展成了什么规模? 制少就姜望所知,单成国的那个地幽使者,就几乎占据一个城域的信仰。而获得“无生老母”荣普的地灵使者,在极短的时间内,在草原 这么恶劣的传教环境里,都打开了局面。 像地灵使者这般的人,还有多少?无生教在黑暗世界的版图,又扩张到了什么程度?结合王长吉所知的情报。 这个教派在庄雍国战胡间起势,借助战争造成的伤痛迅速发展。在雍国、礁国、洛国、成国等地都有发展,可以说触角在西境已经蔓延开 来。 如今甚制胆大到触碰草原,那么在景牧战争、齐夏战争、荆国西扩战争期间,无生教是香也有什么动作?不是说无生教胆敢捋霸主国虎 须,但这三场战净,波及小国无数,以无生教的发展模式,是很有机会吞食一些创伤仇恨的 信仰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直接关系到神祇的实力。 再加上刚知道的护教法王翼鬼,以及王长吉遭遇过的天生冥眼的陆琰,无生教这就有两个神临强者了。还有没 有其他的法王?而三十六天罡使,七十二地煞使若是满员无生教又是何等恐怖? 就这,无生教目前的架构还未完全显现,尚不知是否还有什么职务。 在七十二地煞中,地幽的排名是第四十八,也就是说,无生教地煞使制少有四十八个。这还是去年的数据!自那以后,三场霸国参与的大 战接连开启,张临川川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吗? 无生教发展得太快了,简直如野火烧枯草,转瞬遍天涯。 经过前后两次观察,姜望已经完全看出来,无生教地煞使者的神通,乃是无生世界的赋子。今天遇到的这个地灵使,又展现了用寿命换取 力量的可能,制少她是从一个遘受厄难、无力反抗贼匪的普通女子,在极短世界里变成了一位实力可观的内府境修士。 几乎这样推断一张临川掌握了某种批量制造强者的方法。当然它一定有它的限制存在,但是它的可怕仍是毋庸置疑的。 这样的无生教,已经膨张成一个庞然大物,可以说远远超过了当初的白骨道!当然, 那是在不计算白骨尊神的情况下。 在所有令人担忧的事情里,最可怕的其实是无生世界。虽然它不可能像无生教信徒所相信的那样,真的拥有无穷伟力,可以接引教徒得享 永福。但就姜望所窥见的部分来看,一个神道世界的锥形,已经初具。 信徒越多,这个神道世界就越真实,也就能够提供越多反情,从而催生更多信徒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张临川川如今就算未成真神,只怕也已经相去不远了。况且张临川川还是三位一体,既走神道,又走人道。他的力量简直难以想象。要对付这 样的张临川 姜望靠坐在马车上,弹了弹手里的这份供词,“的确是很有意思。” “可惜事先也不知道无生教在几赤颜这里露了这么多底。”宇文铎笑呵呵地道:“不然可以试试把那个翼鬼法王钓出来。” 这些地煞使者,大约都是以崔残根本为代价培养起来,死一个两个张临川川估计不会太心疼。 神临强者不一样,神临强者放在哪里都是核心。 若能杀一个护教法王,无论是从信仰还是从势力的角度,都一定是对无生教的重创。宇文译明显意识到了这个邪教的棘手之处,很为美望 操心。 姜望把供词放回宇文译手里,很平静地说道:“不着急,时间还有很多。”马车行进的速度非常稳当,驾车的高行武,一句多余的话都不 会听到。 從高空俯瞰下來,這輛馬車是獨的。在一望無綮的碧海上轔跳而遠,朝向金碧輝煌的制高王庭。 第六十一章 复见何年 人生是一幅漫长的画卷。 自枫林城覆灭后,姜望和张临川川这两个曾经的“师兄弟”,都开始了自己波澜壮阔的故事,都有了飞速的发展和进步。 但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路子。 一个在万众瞩目之中光芒万丈,一个在无尽黑暗里疯狂蔓延。 张临川今时今日最大的优势,是他藏身暗处,藏得非常深。与无生教下面的各 级驻地,全都是单线联系,通常只通过信仰连接神道世界。他的行踪极难捕捉,他 的实力高深莫测。 低调隐匿的无生教,看起来像是一个路边的小水坑,但谁若是贸然一脚踩下去 ,可能踩进的是万丈深渊。 而以姜望现在的眼光来看,张临川川最 大的弱点,也正是他藏身暗处,他见不得 光! 他选择经营邪教这一条路,固然可以让他最快地强大起来。可也让他为昭昭天理所不容。 先贤所谓“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 便是这一点,让张临川就算再强,再狡猾,也要比庄高羡好对付。 其人与庄高羡最大的不同在于 姜望可以毫无顾忌地动用自己大齐武安侯的能量,满天下地绞杀他! 这是阳光,对黑暗的压制。 如果说时制今 日,在目身的修为之外,临旧的经宫,是在黑腊世界里极速膨张的无生教。 姜望的经营,就是他可以坦然展现在阳光下的一切,他的权势,他的名望,他的地位。 就像这一次在牧国,姜望只是跟宇文 铎说一声,都不用到赫连云云那个层面,就轻易地抹去了草原上的无生教驻地。 无生教中的优秀人才、获封“无生老母”的地灵使者,带队来草原发展信仰。 为取信赤哈部,无生教护教法王翼鬼亲自到草原与赤颜面谈。 草原在无生教的发展规划里,一定不是无足轻重的一环。 但是却被抹去得如此轻易。 一者在于姜望今时今日的地位,一者在于无生教本身即是邪教,见不得光。宇文择剿它是名正言顺,半点不用考虑其它。 这一次的行动,就是很好的例子。要对付张临川,就应该从这方面入手。用煌煌大势,去碾压黑暗里的一切,管它是如渊似海,还是曲折 万端。大日东出,自然光照山河。 对付庄高羡则不同。 庄国是天下列国承认的正统帝国,庄高羡是正朔天子。上附玉京山,朝于天京城。与庄高羡对决,没有以势压人的可 借势玉京山,行雷霆之举,功败垂成后,亦是元气大伤。他却没有庄高羡那样的底蕴,试不了几次错。 但话又说回来,张临川又何尝是个好 相与的?白手起家,成就这样一番基业。这等恐怖非常的人物,若是不能一次按死,必然遗祸无穷。 其实这话反过来也成立。 在庄高羡的眼中,姜望、祝唯我又如何不是心腹大患呢?上古诛魔盟约、不赎城,两次出手,都是不动则已,一动就要斩草除根。 庄高羡是敌人,某些方面也是可以学习的对象。 按照姜望和王长吉达成的默契。 现在王长吉作为明棋,却潜行暗处, 游猎天下,与无生教互相追逐。 姜望身在明处,步步登高,却为暗棋 ,积蓄实力的同时,只在暗中收集无生教的相关信息。 也很熟!到时候一准带你去。我有一门道术八音焚海,就是在四大名馆里找到的灵感。” “这个好,这个好。”宇文铎顿时乐呵呵。 姜望一拱手:“山长水远!” 宇文铎回礼:“会有再见!” 待他的手放下来时,来自东齐的武安侯已经消失不见。 念及这段时间的短暂相处,宇文铎忍不住慨叹:“问世间有几多英雄?” 青天碧原间,仍是这一辆马车在疾行。 马车之内,宇文铎又皱了皱眉:“为什么我就没有在神恩庙里领悟什么道术呢?” “看来还是去得不够勤。”他总结出 了原因。 又是一叹:“不愧是汝成的三哥,武 安侯的境界,真是让人高山仰止,难怪他 安侯的境界,真是让人高山仰止,难怪他不屑同我去耍!” 自此以后,草原上便总有人传,说是大齐武安侯一身秘法,皆悟自温柔乡。引得不少草原贵族,远赴东齐朝圣,“寻找灵感”。 也不知是谁传的。 草原之行便这样结束了。 装载着对牧国时局片鳞半爪的见闻, 大齐使臣自东归。 借宇文铎出面扫荡无生教驻地,是姜望在草原上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在这之前,姜望还在赫连云云的安排 下,在不开放的环境中,约战了已经在王帐骑兵里独领一军的“狼孩”那良,以压倒性的优势战而胜之。 又在同样的环境 里,约战了宇文铎的 堂兄,“育庐三骏”之一的宇文烈,小胜 半招。 战后同宇文烈喝酒,宇文烈自陈在苍瞑面前是毫无还手之力。可惜现世神使苍瞑这段时间不在制高王庭,不然姜望也很想挑战看看。哪怕 是挨揍,想来也会有很多收获。 但其实在两场挑战结束后,使节队伍就已经光明正大地离境。 而姜望悄悄留在草原,一是为了在黄舍利那里等一个答案,二就是为了处理无生教的事情。每次去黄舍利那里,也都是潜踪匿迹,马车 直接停在军堡外。 在齐国使节队伍离开草原后,无生教才出事,如此便不容易招致联想,引起张临川警觉。 此事一毕,他也没有多逗留。连夜追上了队伍,无声无息地坐进牛车里一原来的那辆马车送给了宇文铎,现在这辆,是宇文锋的回礼。 拉车的白牛,则是赫连云云的礼物,据说是在神庙养大的,灵性十 上了队伍,发声无息地坐进牛车里一原来的那辆马车送给了宇文择,现在这辆,是宇文择的回礼。拉车的白牛,则是赫连云云的礼物,据说是在神 庙养大的,灵性十足,比之养在青羊镇的焰照也不遑多让。 没有见到汝成当然是一种遗憾,但出使一趟,也不能就这么在草原住下来。国内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少,譬如他在故夏还有一处新的封地, 现在还没有去看过,也该去瞧一瞧了。 自草原而制东齐,一路再无什么意外。 姜望在路上也只是专心修行。 先前与斗昭的那一场决斗,意外卷入涂扈对幻魔君的布局中,涂扈表示要给予补偿。在复盘过两人的战斗之后,特地让人给姜望送来了一 门神临层次的炼体功法,名为《玄天琉璃功》。 随功法还附送一段话。 写的是苍图神文,翻译过来,意思是一 “愿制高神灵护佑你,草原的朋友。愿你拥有更多的选择。” 一直以来,姜望的防御,基本都是用天府之躯来覆盖,他更侧重于进攻端的强化。 涂扈显然是为了让他补完短板,肉身防御若是提升起来,在战斗中自然就会有更多选择。 先干这句活有没有别的意思… 管它有没有。 姜爵爷反正是不懂。 离齐的时候是五月,归齐已经七月。 作为使臣,姜望归国后的第一件事情,自是要向天子汇报。当然,递交给政事堂的外事帖,也是要在路上就写好,回国便得交上去的…相 当于要报告两次。 大齐武安侯回到临淄的时候,天子正 在紫极殿朝议。韩令亲自出来,将他引到 了东华阁等待。 这地方他已是轻车熟路,一应布设,都能认得全了。 韩令将他领过来,便又回了紫极殿。 阁外立着两名官卫,阁内再无旁人。 兽炉里焚的香味道极淡,有抚平心绪的力量。 姜望默默地坐了一阵,又情不自禁地起身来,走到那张刻画众生相的石屏风前,静静地欣赏。 这幅画常看常新,画中众生,各自鲜活,人情百态,跃然纸上。 今时今日姜望人字剑已经通神,却也不敢说自己对人道的认知,能超过这幅画去。 这幅众生相他细察过不知多少遍,总能瞧到一些新的意趣。 今日他又发现一处细节。 画中有一条长街,一支卖酒的旗幡被风吹展,半掩着一扇临街的窗。虽只半窗,但是从窗口也可以看到里间的书桌,桌 上压着一张纸,纸上有字。 细看来,写的是一一 “放莺黄童,拄杖白翁,嬉游漫步, 复见何年?” 画里的这条街靠近城门。 在城外的原野上,就绘有拄着木杖笑容慈祥的老翁,和跑来跑去放纸莺的顽童。 这处画面他是有印象的,但是对应的这张纸,这行字,却是今天才瞧见。想是不太应该,因为这不是什么意趣、暗喻的疏漏,而是对具体 细节的缺失。 他当时指着这幅画破案,反复察看了不知多少次,怎么会错过这样的细节? 再细看那老翁,发现他的相貌,依稀有几分…肖似当今天子。 姜望明白了。 这不是他漏掉的细节,而是在后来的时间里,由另外一个人增加的细节。 那人改了这幅画,改了这一小处,让 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住进了画中。 干言万语,难以尽述。 只有一句——复见何年? “在看什么?" 忽然有声音问道。 声虽温和,却行在九天。 齐天子的声音! 这位大齐制尊竟不知何时已制东华阁,是一点动静都未传出来,简直想要吓死人。 姜望瞬间惊醒,连忙转身行礼:“见过陛下!” “免礼。”齐天子只是一抬掌,仍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石屏风上的这幅画,仿佛只关心他刚才问的那个问题。 天子的心事,你是知道得好,还是不知道得好? 姜望把心一横,高声道:“微臣冒死直谏!” 齐天子显然有些意外,移过视线,瞧 着姜望:“讲来。” “天子行止,不可无威仪。”姜望道:“您怎么可以这样悄无声息地来去,一点动静都不给微臣?” 韩令在一旁默默地跳着眼皮。 很难想象武安侯出使了一趟草原回来,竟然敢“恶人先告状'了。 偏偏还的确抓住了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理直气壮? “唔天子行止,不可无威仪。爱卿讲得很有道理,可见是读过书的。”齐天子好整以暇:“但朕刚才回东华阁的时候,明明前有仪仗, 后有宣声,很是吵闹啊。” 他的声音不重,反而放轻了:“咱们到底谁说错了?” …”姜望低头:“是臣说错了, 只怪臣刚才走了神,没有听清楚。” 天子笑着伸指点了点他:“姜青羊啊 转身走向龙座,随口道:“说说吧,这趟去草原,你都看到了些什么,听到了些什么。” 姜望老老实实跟在皇帝身后,将自己此去牧国的所见所闻,不夹杂任何观点地陈述了一遍。 天子端坐高处,始终静如渊海,不对牧国事务发表任何看法。 只是在姜望讲完之后,忽然问道:“武安侯这次去草原观礼,一会天下使节,可与谁切磋过?战果如何?” 姜望大声道:“臣未尝败绩!” 天子笑出声:“看来爱卿很会选对手。” “实不相瞒,臣来者未拒!” 这回韩令也笑了。 天子又问:“那么爱卿这次所遇对手 ,可有谁让你印象较为深刻?” “没有谁让臣印象深刻。臣只专注于 自己的修行,为齐国荣誉而战。”姜望继 姜望赶紧补充:“不过那个楚国的斗昭,还是有点麻烦的。” 齐天子点了点头:“彼岸金桥。斗老太君的看家本领,还是很难有相配手段的…韩令,稍后你带武安侯去内库,帮他选一样能够抗衡的神 魂秘术。免得让人说咱们济国术法不如人,也让咱们的侯爷,以后可以少些麻烦,下回能够更大声。” 韩令低头道:“臣一定尽心。” 姜望心知,这就是这趟出使的“酬劳”了。 很是满足地弯腰拱手,规规矩矩地行礼:“臣谢过陛下!” 但这边厢腰还未直起来。 耳中便听得天子又似是漫不经心地问 了句:“听说这次出使,你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使节队伍里?” 忽如平地起惊雷。 此话叫差望心头剧需! 第六十二章 朝天阙 忽似旭光万里,忽有雷霆行空。 真个叫天威难测。 齐天子问得平淡,武安侯听着惊心。他心中的第一个想法是一一—在出使草原的路上,他偷偷离队,去佑国杀龟的事情暴露了! 单就这件事情本身,他并不后悔,重来一次,仍然愿意去尝试。生而为人,又恰好有一份能力在对以人为食者,自 必杀之。购买成功 这件事情与他在迷界、在边荒的战斗, 并无什么区别。 但问题在于与他合作的人 曾经的佑国下城城主,现在的秦广王尹观,同时还是齐国的通缉犯。 地狱无门的成名之战,就是接下了故阳皇子阳玄策的单子,在临淄成功刺杀礼部大夫赵宣。 甚制于他姜望还掩护了尹观的入城。尽管有没有他的掩护,都不影响地狱无门的那次行动,尹观那时候让他帮忙,更多是救下他后的兴起 而为。 但他做过这件事情,以及这件事情的性质,在齐国的环境里,肯定是个污点。哪怕他那个时候,对齐国还没有什么归属感.… 林有邪在那时候秋着他不放,便是出于一位青牌捕头朴素的责任感。 后来闭口不谈,甚制于主动帮他抹掉一些痕迹,则是另外的故事。 到了今天。 不必再论及赵宣人品如何,他身为阳国人是如何背叛阳庭也不重要。关键地狱无门如此行事,是对大齐帝国的冒犯。那一次行动的几个阎 罗,最后死得只剩两个。但都城巡检府的追缉文书,可还没撤销。 而他姜望乃大齐武安侯,腰间又挂着都城巡检府的青牌,怎能与齐国的通缉犯 为伍? 甚制于还接下了卞城王面具。 虽然后来他同意继续与尹观合作,主要是针对杀龟事件的后续,想要对付的是姬炎月那样的以人养宠者,是为了根除此等现象,同时也是 为了规束尹观的行为。 但这个理由,齐天子是否能接受 他无法否认,哪怕身份在这里,他也始终不能视尹观为寇仇。 他无法否认,他心中对尹观有一份惺惺相惜的情感在,希望能够规束这个杀手组织的首领走上正途。 甚制于对尹观的能力,他也一直是佩服的,长期以来,把对方当做追赶的目标之一。 今日他要如何回应? “尹观对臣有教命之恩,当初在临淄城 外,若非他出手” “与贼人为友,臣无话可说,甘愿受罚." 姜望一瞬间心中转过好些个回答,要么认罪要么认罚要么自我剖白。 最后又低了两分腰,把心一横:“臣”但他只是刚刚开了个头,齐天子的话又落了下来一一 “朕听说,归齐的时候,你让使节队伍先行,自己却悄悄留在草原,每日偷入军堡,跟荆国那黄舍利勾勾搭搭、不清不楚。可有此事?” “啊?”姜望愕然抬头。 齐天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问道:“有没有?” “臣与黄舍利是清白的!”姜望大声道:“臣那几日与黄舍利纯粹是在讨论修行,根本没有半点别的心思。此等谣言,不知何人所传,实 在可恶!于黄姑娘名声有妨,岂是我求教之意?” 天子道:“这个修行可以光明正大地讨论,武安侯怎么要偷偷摸摸地去?” '臣是为了对付无生教!”姜望当下把在草原剿灭无生教分部的事情讲说了一遍。坦诚地告诉天子,他与那无生教祖素有仇怨,为了不打 草惊蛇,所以才隐藏行踪去处理这件事。 ”无生教?”齐天子淡声一笑:“你乃大齐武安侯,对付一个小小的邪教,如此鬼崇作甚?你是不知霸国之尊,还是不知王侯之贵?” 姜望道:“臣鲁钝。 鲁钝就多想一想。”天子也不多言,揭过了这个话题,悠然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古来史书频见。武安侯年少成名,可不要自误。 '请陛下放心,臣一意修行,根本无心情事什么关都能过!”姜望这话说得很有底气。 天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当日也是在这里,你年方十八,尚是一青涩少年,褪去上衣,却遍身创痕,朕那时候就记住了姜望这个名字。 你身后无干年世家身边无教厚长者,单人独剑走到今天,很不容易。朕相信你是个拎得清的。明明每一步的经历,都清晰深刻,但一步步走 过来后,再幕然回首,却总有些 恍惚感。 那些真情实感的瞬间,好像都不真切了… 数年时光,真似一弹指。 姜望认真地行礼:“全赖陛下栽培。“好。”天子大袖一挥:“公事已毕,朕就不留你用膳了 姜望拱手:“臣告退!直起身来,转步便往外走。 对了。”齐天子的声音在身后又响起:“你还没有说,你在画里看到了什么?”姜望回道:“看到了天子治下的芸芸众生。 天子再次挥了挥手:“去吧。 走出东华阁的时候,竟有一种重见天日之感。 明明天子的态度并不严厉,甚制可以说是很好,但姜望的后襟还是已给汗水浸透。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那些地痞青皮,总爱说我若见天子,当如何如何。那些街谈巷议,总是鄙夷那些诚惶诚恐的大臣,以为不过如此。 但若是叫他们自己站在天子面前,只怕嘴巴都张不开。 爵、禄、废、置、杀、生、予、夺此八柄操于人手,皆在对方一念之间,谁能不志忑? 哪怕你不在乎功名利禄,富贵荣华、生死总要顾念。 况目齐天子又是这样一位盖世雄主。韩令在前方带路,倒是不见半点异色。姜望紧了两步,拱起手来:“方才在阁内多谢公公的提醒。 “怎担得武安候一个谢字?要谢当谢天子。”韩令平静地说道:“天子有心,我才敢示意。 姜望道:“当然首先是要感谢陛下恩典。但公公的体谅,姜某也不敢或忘。 韩令这才笑了:“要咱来说,近些年来,您是真正简在帝心的人物。天子之爱甚,莫有如武安侯者。不定什么时候,咱也需要您的照顾。“公公言重了。您以诚待我,若有效 力之日,姜望怎敢怠慢?” “哈哈,且这边来! 内库乃皇宫府库,是天子私产。 大齐立国日久,又成霸业,国库充盈,内库也是富得流油。 以术库而论,国库秘术更为宽泛,种类繁多,无所不包。术院最新研究出来的术,也都是紧着收存于国库里。 内库秘术则更偏重私密,多是不便外流的术,包括一些皇室秘法,甚制也不乏禁忌之术。 说起来,姜望根本没有描述他和斗昭的战斗过程。神魂层面的斗争,外人也无 法得见。但只是一提斗昭之名,齐天子 立刻就知晓姜望所遇到的“麻烦”是什么。 可见天子之心,实有天下。 韩令心中已是筹思良久,经过重重关卡进入内库之后,便带着姜望直指目标所在。 “这部【朝天阙】,乃皇朝秘术,是武帝当年所传,比之彼岸金桥,不会逊色。武安侯若是不满意,还可以再选。”韩令用内官之首的令牌,打开了法阵防护。又以对应的特殊印决,引发石台变化。 便见得一卷金轴,慢慢升了上来,横在两人眼前。 “满意,满意,怎会不满意? 一听是武帝所传,姜望便觉亲切。 作为当今天子最推崇的一任皇帝,齐武 帝文治武功几为大齐历代之冠,他老人家传下来的秘术,岂有弱的? 姜望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听个名字就满意。 韩令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望拿起金轴,细细卷开,但见一副宣赫图画,铺开在眼前。它描绘的是一扇天之门户! 古老,厚重,庄严。 高高在上,俯瞰诸天! 这一瞬间图画入眼,意涌神思。 无数的信息在心中转过。 姜望眸中金芒暴涨,又立即敛去。眼中喜色,根本不加掩饰。 朝天阙,朝天阙! 真是绝妙秘术! 虽然它如此艰涩复杂,看起来就不是短时间能够练成的但是它的力量,完全能够被具体想象。 当时若有此术,又岂会在神魂之争里反被斗昭压制,险些开局就落败? 制少也能打个旗鼓相当! 考虑到斗战七式在神魂层面尚未展现的应用,以及斗昭身后那恐怖的底蕴,姜望终究选择保守一些,没能放开了畅想。 ”如何?”韩令笑问。 姜望真心实意地拱手一拜:“公公有心了!” 韩令侧身一让,缓声道:“陛下对侯爷开放的术库权限,是在您的修为层次里…不设限。 他眼中含笑:“所以朝天阙才能重现。一般神临修士的灵识,可修不成。 姜望慨道:“姜望何德何能, “武安侯有今天,都是您亲手赢来。所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韩令说到这里便打住,低头一礼:“老朽多言了。 姜望肃容以对:“”金玉良言,必不敢忘空空荡荡的术库里,这声音空空荡荡地回响。 这些缄默的石台,听闻过多少承诺,又见证过多少兴衰呢? 干古以来,人来了又去。 兴也衰也,亦唯石台。 姜望这次回京,是先陛见天子,再入内库求术,最后才回自己的武安侯府。说起来这座侯府落成以来,他自己都还没住上几天。 不过想到重玄胜须得加练三个月,屈指一算,还未结束,也没来得及在武安侯府赖几天,他心里便平衡许多。 回到府中沐浴更衣,洗去仆仆风尘。而后清爽地坐在书房里,开始写信。 牛羊成群,碧草如海,可以飞翔的制高王庭,晶莹剔透如宝石的天之镜给安安的信里,描述了草原的夏天,描 述了作为兄长的思念顺便监督学习。 又给青雨写信,说了说自己的近况,探讨了一些修行问题。另外提及将有一批具备牧国特色的礼物,通过特殊渠道送到云国某城,叫青雨 记得接收。她和安安都有份。 两封信都是由云鹤寄送。 最后则是给三刑官的林有邪写了一封信,问及近况,遥祝如意,并问了三九寒蝉的事情。这封信是让管家谢平通过都城巡检府的渠道传 递,不怕不及时。东域范围之内、都城巡检府的渠道还是相当过硬的。 写完了信,姜望坐在书桌前,一如既往地开始修炼。 但不知怎么的,今日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脑子里胡乱想了一阵,索性放空一切,静静地发起了呆。 从来光阴紧,他很少有单纯发呆的时候。 直到黄昏时刻,重玄胜拉着易十四的小手,大大咧咧地过府而来。 这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这段时间自是都住在博望侯府。 当然重玄胜仍是每日天不亮就被准时拎走,天黑才被送回。大齐冠军侯的决心异常坚定 在窗口看到这张熟悉的胖脸,姜望忽然笑了。 倒是没有别的原因,就是突然觉得,现在才像是回到了自己家。 重玄胜不会说,他是打着为武安侯接风洗尘的旗号,才叫那位好兄长给他放了几个时辰的假。 他才能够免了今天的鼻青脸肿,这么像模像样地风光。 他只会大大咧咧、甚制是趾高气昂地道:“哟,咱们的使节大人终于回来了?”姜望咳了一声:“我力压钟离炎,与斗昭大战五百回合, 横扫那良,吓走陈算这些事情你都知道啦?” 他矜持地整了整衣襟:“稍微扬了一下国咸。” 重玄胜只眯着眼睛:“我辛辛苦苦帮你看家,一个人操持生意。你这次公差出远 门,给我带的礼物呢?” ”呀!”姜望一拍脑门:"忘了!” “算了、我原谅你,谁叫你是我的手足兄弟、挚爱亲朋呢?”重玄胜显得非常好说话,笑眯眯道:“对了,好兄弟,我和十四回来住 几天。这些天不见外客,要是有人不请自来,你帮忙打发掉。 姜望狐疑地看着他:“这个外客,是不是个侯爷?” 这个家要容不下你了!”重玄胜瞬间暴跳如雷:“你还是不是我的手足兄弟?你还关不关心我?成婚这么多天了,我没过过一天好日 子!你这个侯爷是泥捏的挡不住别的侯爷是吗?” 姜望笑吟吟:“我是不是泥捏的不知道,倒是很喜欢看某些人被当泥来捏。” 重玄胜破口大骂。 姜望完全不理会,只对十四道:“十四,给你带了礼物,在你们的院子里,你自己看看喜不喜欢?” 不再披甲的十四,少了几分羞涩,多了几分温婉。 笑意盈盈地说了声好,便松开了重玄胜的手,自往她们住的院子走去。 重玄胜在院中自叫骂了一阵,威逼利诱软磨硬泡,死乞白赖叫姜望帮他拦几天重玄遵。什么夫妻生活、天理人伦都讲出来了。 姜望笑吟吟就是不答应。 重玄胜撤泼无用,干个不爽万个怄气地走进了书房里。在他的特制大椅中坐下,与姜望正面相对。 黄昏的光线从窗口投进来,带来一些莫名的琐碎情绪。 两个人一时都未言语。 沉默了一阵。 重玄胜也着自己的好友:“有心事?” 第六十三章 天日昭昭 姜望看着窗外,一时没有说话。 侧脸恰好被光影勾勒清楚,有相当优越的轮廓。 重玄胜自然是懂姜望的,见他沉默,也不追问。 瞧见桌面上有一张摊开的宣纸,便伸手揭过来,但见纸上写道 ““天日昭昭,所为何事,岂有人不知?此句出自《荆略》。 重玄胜当即明白过来,嗤笑道:“庸人自扰! 姜望恼羞成怒:“你懂什麼?” 重玄胜施施然道:“岂不闻桃花仙,浪荡多年,亦为国士。一朝衍道,即为国柱?” “姜望黑了脸:“他最后投降了。 说完意识到不对,改口道:“别拿虞上卿开玩笑!“ “让我猜猜看,这次出使牧国,天子又重赏于你了?”重玄胜依旧笑呵呵:“让你有些良心不安,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姜望不吭声。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重玄胜依然在笑:“当今天子要么不赏,赏则无极。你受之有愧,正是他老人家要的效果。你 “是体察天心的大忠臣啊,武安侯! “跟你说你也不懂。”姜望不耐烦地道。 “我不懂?”重玄胜冷笑:“哪次打仗你没有拼命?” “从仕齐制如今,你可有做过什么有辱国格的事情?”“你在齐国得到了多少,你又为齐国付出了多少?“ “近海扬名,黄河首魁,斩将夺旗,堵住“ 祸水 “你今天所拥有的一切,哪一样不是你奋“ 斗所得? “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你做过什么对不起齐国的事可能唯独一件,是当初没有举报尹观,反而掩护他入城?但那时候如果没有你,尹观一样入城。如果没有尹观,你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又如何能够报告消息?” “更何况,我这个人是比较没有道德的。我当时认真琢磨过,要不要反手一个举报,把尹观送进天牢,只是他没有给我机会。我才索性静观其变。我还是齐地世家出身呢,地道的老齐人!你这个新齐人跟我比起来,这才哪到哪儿?” “你这个人就是自我要求太高。宁可人先负你,不可你先负人。太古板!蠢不蠢?” “你以外楼四字为囚笼,规束你的道途,囚禁你的本欲,这是天才的修行。但也不能太过苛求自己,凡事过则不及。这都快走火入魔了, 醒醒吧!先贤是'吾日三省吾身,不是'吾日三拷问吾身!一心瞬有干念,谁经得起这么拷问?“ “人家贺崇华是什么人物?《佞臣传》列名,排名还在易牙之上!说句不好听的,你也配跟贺崇华比?“ 重玄胜用一连串的发问,打得姜望哑口无言。 姜望所写的“天日昭昭”那句话,出自《荆略》卷三。 其文日时有权臣贺崇华,阴私谋国,自以为行事隐秘。 灵帝指而对日:“天日昭昭,所为何事,岂有人不知?” 贺崇华羞恨拔剑,乃弑灵帝。 扶太子即位,剑割山河,自划封土。太子又指之,斥为国贼。贺崇华复弑之。 再以皇长女什仪即皇权,什仪又斥之。贺崇华弑什仪。 天下皆恨。 时天子血脉,唯长乐王领军在外。贺崇华召之继天子。 长乐王削发明志,恨言“不诛国贼,宁倾祖业,誓绝香火。” 集中山、慕容、曹、蒋、钟五姓,合成六军,灭贺氏三部,是为成帝。 大荆皇族的硬气,完全是刻在骨子里的。由这段历史,亦可见一斑。唐姓皇朝险些绝嗣,也没有一个肯对权倾一时的贺崇华低头。哪怕是素以昏庸闻名的荆灵帝,亦是不乏血性,宁死未屈。 重玄胜这胖子见微知着,看到一句随手写的话,就能把事情经过猜个七七八八。实在是让人一点秘密都没有。 姜望于是长叹一声:“可见你也是个读过书的。” “得了吧。”重玄胜把手上这张纸,轻飘飘地丢回桌面:“你还在这里跟我用典,我怕你听不懂,才说桃花仙,不然随便找 “个典故,你都不知道出自哪里。姜望睨了他一眼,起身便走。 “唉,你去哪里?”重玄胜提醒道:“这是“ 你的书房。 “出门! “你这才刚回来,又出哪个门?” “去南遥。“去南遥做什么?” “找廉雀,带他一起去螭潭。 “哦,螭潭。”重玄胜蓦地反应过来:“那重玄遵怎么办?” “我听不懂!” “嘿!你还是不是个人!?”重玄胜拔腿就追,但以他的肥胖之躯,却哪里追得上神而明之的姜侯爷? 这边才出书房,那边已经连个影子都不见。 ”“混蛋!鸣空寒山你也给我顺便管一管! 他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大喊。马车星夜出了临淄城,往南而去,自赴赤阳。 姜侯爷闲坐马车之中,优战游战地熟悉着新得的秘术【朝天阙】。 人的一生中,总该有个能在关键时刻点醒你的朋友。对姜望来说,聪明绝顶、见事极透的重玄胜,就是这样一个朋友。 两个人只是坐下来聊了一阵,他的心绪就平静下来,暂时摆脱了困扰。 当然,这并不影响他果断抽身离府。 他太懂重玄胜了。他要是还待在临淄,这胖子能天天来磨他,半点不带泄气的。但他怎么忍心破坏重玄氏两兄弟的相处机会? 今日既见到了重玄胜十四,与他们叙了旧,又让重玄胜帮忙纾解了心情,还没给这胖子耍心机的时间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令姜望颇为自得。 这会研究起功法来,也是格外轻快。 庄高美杜如晦的压力、无生教的压力、对现今身份的思考一时都搁置了。他暂时不去想那么多,全身心地投入到修行中。 来自神印法的呼唤,便在此时出现。 当然不会是真魔宋婉溪。事实上自从知道那个黑衣魔族的真实身份后,姜望就不对找回宋婉溪抱什么指望了。 除了宋婉溪之外,神印法沟通的只有独孤小。 独孤小非常懂事,若非要事,绝不会轻易打扰。姜望沉下心神,立即回应了她。 “老爷。”独孤小简明扼要地道:“您让我关注的抱龙郡瓦窑镇那个叫张翠华的女子,出事了。” 当初从迷界归来后,姜望特意乔装去了一趟瓦窑镇,看望褚密的妻儿。 彼时张翠华不愿意让儿子进入到危险的世界,说等孩子长大了自己决定。姜望也尊重她的意愿,答应永远为褚么保留机会,留下了一包银子便离开。 但其实也暗中安排了人,悄悄关注张翠华母子的生活,免得他们出了什么意外,来不及向自己求助。 一晃已是几年过去了。 “出了什么事?”姜望一边通过神印法询问,一边钻出马车,对马夫吩咐道:“你自去南遥城,寻廉氏家主,就说请他去 “临淄等我,他知道是什么事情的。马夫恭敬应下。 他已拔空而起,直飞抱龙郡。 “她跟家里人闹翻了,被打出了家门,还沾上了官司。现在自己在外面租个地方住,还天天有人上门闹。具体的情况我已让人去查,您说过不要轻易打扰她们的生活,所以在得到您的进一步指示之”前,我安排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独孤小三言两语说清楚事情,便闭上了嘴。 不是她不想跟姜望多说几句。 而是随着姜望的地位与日俱增,她越来越不敢浪费姜望的时间。 她很怕姜望觉得她烦,随时将如此普通的她扔下。 抱龙郡张翠华那边出了事,她心里其实是高兴的,别人的悲欢离合都与她不相干,她只知道她多了一次主动联系老爷的机会。 这对话虽然短暂,她已经认真地演练过好几遍。 “你做得很好,接下来我来处理。”姜望点头表示认可,又道:“这两天我就要去螭潭,那边封地缺个管事的,你想去吗?”“老爷愿意带我去吗?”独孤小又惊又喜。 姜望道:“那边封地更大一些,更能发挥“ 你的能力。 ”“我很乐意去! “那你交接一下青羊镇的工作,然后去临淄等我。抱龙郡的事情处理完,我们就出发。” “好!”独孤小整个人精神焕发,眼睛晶晶亮。 而姜望中断了神印法的联系,加快速度赶路。 此时夜幕已垂,他独身当空。一路上不断有强者的气息腾起,短暂接触后又消去。 任他横过诸郡,注视他直趋抱龙。而这一夜,整个抱龙郡都震动了。大齐武安侯,驾临! 瓦窑镇亭长廖大庄,是在熟睡中被一巴掌扇醒的。 脸上五条蚯蚓印,迅速肿了起来。 旁边躺着的,是他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他的第一个感觉是懵,然后才是愤怒。 他怎么说也是大齐命官,焉能受辱如此?哪个蟊贼这般大胆? 他愤怒地跳了起来,伸手就去摸刀!然后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因为扇醒他的人,是他的顶头上司,天南城城主董炳荣。 “城主大人,您深夜到访,这是”他整张脸皱在一起,几乎要哭出声来,整个人陷在一种惶然未知的恐惧中。 发生了什么事?他在心里历数他做过的所有事,一桩桩一件件。董炳荣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咬着牙道:“你这个无能多事的废物!给本官把张翠华、褚么母子请过来,若是少了一根毫毛,要你的命来填!“ 他当然不会可怜廖大庄。 因为他也是大半夜被郡守扇起来的。 连夜从软玉温香的城主府,赶到鸟不拉屎的瓦窑镇,为这个废物擦屁股,他难道还要给什么好脸看? 他恨不得一刀杀了这厮! “是是是。”廖大庄哭丧着脸就要起身,但腿竟是软的。 城主大人的杀气,他感受得清清楚楚。 哆嗦了几下才站稳,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大声呼喝着召集人手。 张翠华这件事,过程并不复杂。 当初姜望给张翠华留了一包银子,数额不算大,但也尽够她们母子生活。 张翠华每日照常去烧瓦,把这些钱藏起来,全留给褚么读书用。这笔钱她没叫任何人知道,所以一直也风平浪静。 孤儿寡母免不了的委屈,她都平静接受。 妯娌之间偶有些龉,却也是些忍忍就过去的小事。 直到前年的时候,张翠华的老父亲生了重病,家里实在没钱治,老人只好等死。她便拿了些银两出来,说是丈夫褚好学当年留下来的安家钱,是给儿子读书用的。 老父亲病好了也便罢了。但去年的时候,张翠华的弟弟张洪在外面打伤了人,若不赔钱,就要拉他去见官。张翠华没法子,又拿了些出来。 弟弟当时当然是感恩戴德,但事后一家人就犯起了嘀咕。 张翠华为什么有这么多钱?是不是还有?褚好学到底留了多少家底? 今年的时候,张洪在外耍钱,输了个干净,便又来求张翠华。 张翠华这一次死活不肯给,只说没钱。 张洪竟然强抢!把张翠华捆起来,把屋子搜了个底朝天,把亲姐姐藏在砖头底下的银两,硬是搜了出来,然后把门反锁,又出去赌。 还是褚么下学回来,才帮张翠华松了绑。 张翠华本不是个娇弱的性格,平日相忍,只是为了孩子。这次忍无可忍,便直接将亲弟弟告进了衙门。 她选择告官,是为了尽可能追回银两。 但瓦窑镇这么个穷地方,能够设局开赌的,岂是一般人?硬是等到张洪输光了银两被赶出赌坊,才允许衙役抓人。 张洪一分钱都还不上,便被下了狱。这下捅了马蜂窝。 全家人轮番上阵,对张翠华晓之以情、 动之以理、撒之以泼。 最后她那个自从生病之后身体一直不好的老父亲,垂死病中惊坐起,拿起锄头,将她打出了家门。扬言她若不撤诉状,一辈子别想回家门。张翠华便带着褚么在外租房住,只咬死一件事,张洪不还钱,她绝不撤诉状。张洪哪怕卖田卖屋,也要补上这个窟窿,因为这是她儿子读书的钱! 自她搬出去后。 张洪的婆娘杜氏每日带着几个娘家兄弟,上门骚扰。拣着难听的骂,什么以前克夫,现在克兄弟,将来克子。什么偷人的荡妇,什么六亲不认坑害自家兄弟的扫帚精孤儿寡母的,又跟娘家人闹翻,自是无人撑腰。人家又没有动手,镇上的衙役也不大管,街坊四邻每日围拢,当戏来看。 这不是什么稀罕的故事,老百姓的痛苦每天都在发生。哪怕是如此强大的齐国,也不会例外。紫极中天太皇旗,照不到所有黑暗的角落。 杜氏不敢动手,已是齐国律法正在运行的良证。 忍一忍。 老百姓常说,忍一忍就过去了。 对张翠华而言亦是如此。这几日的喧器早晚会过去,杜氏能够堵门骂三五天,不可能坚持三五个月。再恶心再嘴贱的人,也不可能连骂几个月呀。当然那些肮脏的骂名将永远伴随着她。 孤儿寡母,也只能忍受。这就是现实。 直到今天,天南城城主董炳荣星夜前来,用一记耳光,唤醒了瓦窑镇。 天南城下辖十三个镇,瓦窑镇是其中最穷的一个。对瓦窑镇亭长廖大庄来说,董炳荣是比亲爹还大的存在。 他怎敢不用心? 董炳荣让他请张翠华褚么母子,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摸清楚了事情经过,连夜鸡飞狗跳,把相关人员全都带到了镇厅来。 可谓是“想上官之所未言”,深得办事精髓。 但等到把人召齐,聚集到镇厅之后,他才发现,这件事情比他想象得要更为可怕。 瓦窑镇镇厅早已经被城卫军接管,里外围了三层。 他手下那些平时凶神恶煞的衙役,当场被解除武备,一个个腿肚子打颤。 唯独他一个人可以进镇厅里汇报。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镇厅,像一头蹲在黑暗中的巨兽。 那些甲士,一个个眸光如刀光般冷漠。 而堂堂天南城城主董炳荣,竟然像个小厮一般,候在厅门口等待。 连个座位都没有! 他战战兢兢地再往里走,于是看到了曾经有幸远远见过一次的抱龙郡郡守侯元位侯大人。 郡守大人倒是坐下了。 但只沾了半边屁股,像是扎马步一般陪在下位。 坐在上首的那个人是谁?他已经不敢抬头看! 第六十四章 有名褚好学者,七年未归 廖大庄年轻的时候有个诨名,唤做“廖大胆”。 别人不敢抓的贼,他敢去抓。别人不敢出头的事情,他敢出头。也算是敢打敢拼,为瓦窑镇做了不少实事。 这才得了亭长职位。 这些当然是天南城城主董炳荣总结的履历,拿出来证明他并没有任人唯亲。 此刻廖大庄走进镇厅里来,堪堪行了个礼,坐在下手位置的抱龙郡郡守侯元位,已经出声问道:“外面怎的吵吵嚷嚷、哭哭啼啼!都有哪些人?” 能让堂堂郡守这么沉不住气,可见方才的等待,分外煎熬! 廖大庄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带来的人里,有张翠华、褚幺母子,有张翠华的老父亲、兄嫂,有刚从牢里提出来的张翠华的弟弟张洪,有张洪的婆娘杜氏,还有杜氏那几个娘家兄弟……甚至于还有让张洪输了个底朝天的赌坊老板,他廖大庄的本家侄儿廖国。 “也就是说,与张翠华、褚幺现状相关的所有人,一个都没漏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都召齐了。”侯元位淡漠地说道:“由此可见,你廖大庄是个能吏啊!” 廖大庄的膝盖当时就软了,扑通跪倒在地:“下官无能,无能!” 董炳荣上来就是一脚飞踹:“你若无能,老子岂不是瞎了狗眼,让你当这个亭长?” 他毕竟是留了力,没敢把人踹死。 廖大庄在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继续跪定,也不吭声,只是把头磕在地上。 侯元位懒得多看他们两个,转脸过去,小意道:“侯爷,您看……” “先让他们进来吧。”坐在上首的人说。 这个声音很年轻,且非常温和。 但额头贴在冰冷地砖上的廖大庄,这一刻心却比额头更冷。 到了现在,他如何还猜不出这位大人物的身份? 大齐帝国这么年轻的侯爷,能有几个? 这等通天的人物,怎么就跟瓦窑镇,跟那对孤儿寡母扯上了关系!? 这一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许多声音都恍惚听不清楚了。 …… 连夜从帝都赶来的大人物发了话,天南城城主董炳荣哪有不懂做事的。不待郡守吩咐,便积极转出镇厅,高声道:“放他们进来!” 没有人是傻子。 至少能够被董炳荣带来瓦窑镇的城卫军士卒里,不可能有傻子。 虽然董炳荣并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但城卫军将士送这些人进镇厅时,态度明显不同。 像张洪这样枷锁未去的囚徒、如廖国这种在小镇里有几分脸面的赌坊老板,都被他们像拖死狗一样直往里拖。 而对普普通通的张翠华和又黑又瘦的褚幺,则左一句“这边请”,右一句“注意脚下”,态度好得像客栈里跑堂的,直恨不得接力将他们背进去。 但他们的态度,显然还是想得浅了。 因为当灰头土脸面容憔悴的张翠华走进镇厅时,那位名震天下的军功侯爷,竟然主动离座,先一步迎了出来! “翠华大姐!” 虽然心中隐有预计,可是当耳中听得这一声,眼中看到这一人时,张翠华还是怔在了当场。 她万万想不到。 已经走到帝国高层,叫万众仰望的大人物,竟然还记得当年随口的一句承诺。竟然会以食邑三千户的王侯之尊,亲自赶来瓦窑镇。竟然会叫她一声大姐! 哪怕是话本故事里的那些仁义人物,心中挂怀旧日情谊,也无非是派个手下来处理,或是递个话叫人照顾。 而眼前这个人。 他已在天下亿兆人之上,应当如龙如凤,行在九天,却还记得她和褚幺这样的灰石碎土、衰草尘埃吗? 须知连她自己的至亲,都不肯再认她! “翠华大姐?” 姜望轻轻地又唤了一声,笑道:“怎么,才几年不见,已不认得我了?需不需要再自我介绍一次?” 他清了清嗓子,一如初见那般,拱了拱手,很有礼貌地道:“请问……您是褚好学的家人吗?” 几年前同样是这个人,同样是这个问题。 那时候这个尊贵的大人物,还被一起做活儿的柱子骂了一顿。 张翠华有片刻的恍惚,紧紧牵住褚幺的手:“是……是,我们是。” 褚密当年走的时候,褚幺不到两岁。 褚密牺牲在迷界的那一年,褚幺才七岁。 今年他已经九岁了。 他有一双像他爹一样的细长眼睛,有些怯怯、又有些狡猾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这些天褚幺很害怕。 因为被外公赶出了家门,和母亲搬到一个破旧的小屋里。拦不住风,挡不住雨。母亲说念书要成问题了,他倒不怕这个。念书之后,发现念书比捡瓦还辛苦哩,先生还总爱打手心。要不是母亲比先生打人更疼,他早不想读了! 唯独是婶婶总带人过来闹事,每天乒乒乓乓的,很吓人。有几次还要揍他。 但他想到自己的爹,是个大英雄,他就没有哭。 他每天捏着一把母亲做鞋用的小锥子,陪着母亲。 婶婶来骂人,他就骂回去。他很会骂,尤其会学村口的孙婆子,什么下不出蛋,生儿子没屁眼,倒崩老娘躺板板…… 婶婶要打人,他就嚷嚷着报官。 瓦窑镇的镇厅是他第一次来,这里好大,好气派。 他其实很紧张。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当兵的。 而且一个个都还穿着甲,都拿着刀枪。 他那个脾气很臭的小舅舅也跪着,他的小舅妈也跪着。小舅妈那几个凶横的兄弟,也都蔫头耷脑地跪在地上,就连那个先前威风凛凛到处抓人的亭长,现在都跪着,还撅起个屁股,头也不敢抬。 而他和他的娘亲,都站着。 他还小,不太懂得尊严的意义。但是心里生出了很多很多的安全感。 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 这个年轻的、好看的、威风的、笑容亲切的男人。 他……是谁? “我是你爹的好朋友。” 姜望冲褚幺一笑,然后对张翠华说道:“当初跟大姐说,让大姐和褚幺无论受了什么委屈,只管来找我。大姐忘了么?还是说,不拿姜望当朋友?” 站在旁边的董炳荣,看着这对灰扑扑的母子,表情复杂。这满厅满镇的人,包括郡守大人在内,谁敢拿武安侯当朋友? 谁配呢? 此时他杀了廖大庄的心都有,更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辖下就有真神,自己竟不知祭拜,本该是福气,反而生灾! 因为一直在瓦窑里干活的关系,张翠华的皮肤很不好,脸上皴裂,外貌比真实年龄老得多,但她的眼睛却很干净。 她认真地对面前这位来自帝都的大人物说道:“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咧。现在这些都是小事!我还能干得动活,还能养得起幺儿。” 她的声音低下来:“我男人拼命挣的机会,我不敢随便用了。” 如果说当初姜望去瓦窑镇看张翠华、褚幺的时候,尚只是青羊镇男,又是带着褚好学的死讯过来,张翠华对未来觉得不把稳,也是情理之中。 但后来他夺得黄河首魁,已是举国闻名。又以军功封侯,叫天下皆知。张翠华却也始终没有让褚幺前来投奔,她心里肯定是有她的想法的。 这是个很有定见的女子,不然也不会一等褚密就是那么多年。 姜望很愿意尊重她的想法,所以也是直到现在这种情况,才再次登门。 “我视褚好学如兄长,他的妻儿受了委屈,被人欺侮了,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他说着,看向早就起身候在一边的抱龙郡郡守侯元位,声音不重:“这是在打本侯的脸啊。” 但字字如重锤! 侯元位的冷汗立时就下来了。 扑通! 董炳荣更是直接跪倒,膝盖都把地砖砸裂了:“治下良善百姓受人欺侮,下官身为天南城城主,责在其首!请侯爷暂寄下官人头,下官必就此事给出交代!” 而那个以‘大胆’著称的廖大庄,这会磕都磕不住,竟然一下子软瘫下来,晕厥了过去! “侯爷,侯爷!” 张洪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张洪的婆娘杜氏却是不知哪来的勇气,忽地嚷了起来:“这当中有误会,我们都是褚好学的家人啊,我们也是自己人,我还给他做过饭呢!” 姜望很明显地皱了一下眉。 侯元位当即往前一步,戟指其人:“无知村妇,你是什么成色,竟敢乱攀贵人!来啊,与我割了她的舌!” 左右甲士即刻抽刀上前! 杜氏吓得面色惨白,惊恐地捂住嘴巴。 姜望只是一抬手,止住了侯元位的积极表现。 “是非曲直我已经尽知。我不需要听他们狡辩,我也不在乎他们是不是能说出什么苦衷、什么理由。”他看向褚幺,笑着伸手:“来。” 张翠华松开了牵着儿子的手,把他往前送了一下。 褚幺有些不安,又有些大胆地把手伸了过去。 然后被牵住了。 他黑瘦黑瘦的手,被那只修长有力的手牵住。 他感觉到,牵着他的这只手,很温暖,很有力量。好像可以把他带到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 他已经不记得父亲长什么样子了。 但是那些打架打输了的小伙伴,哭哭啼啼地被老爹牵着走过来,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呢? 姜望便牵着褚幺,对张翠华道:“今天这些人怎么处置,翠华大姐,你说了算。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受过什么委屈,今天都不必再忍……” 他笑了一下:“就当是帮我,争回我的面子。” “可以吗?”张翠华问。 姜望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而满厅皆静,无一人敢有多余一声。 那一声“侯爷”的分量,张翠华好像懂得了。 她转过身去,慢慢地走了几步,走到她那个还跪在地上的老父亲面前,看着这些不知所措的老人,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当初你重病在床的时候,你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都在等着你死……是我。” 她点着自己的心口:“是这个被你用锄头打出去的女儿,拿出幺儿读书用的银两,给你治的病!你骂了我很多,我不回你。你打了我很多,我不还你。你把幺儿也往外赶……爹,你以后没有女儿了!” 说罢这些,她扭头就走,也不看老头子表情如何。 她走到她的哥哥身前。 这个胆小懦弱的男人,眼泪已经一颗颗砸落下来,脸都绞在了一起。 张翠华抬起了手,他猛地一缩。 张翠华终究没有落下巴掌,只是指着他的鼻子:“大哥,枉我叫你一声大哥,枉幺儿叫你一声大舅!你老婆老婆管不住,小弟小弟管不住,你爹你也不管,你妹妹你也不管。” 她咬着牙齿,声音几乎是挤进了牙缝:“你事事做老好人,事事是缩头乌龟!” 骂完这些,她恨恨地一收手。 直接略过了那个冲她尬笑的嫂子,再往旁边走。 走到了仍然戴着枷锁的弟弟张洪身前。 蹲了几天的牢房,此时他格外可怜。抬头看着自己的亲姐姐,诺诺张口:“姐……” 啪! 张翠华干脆利落地甩了他一巴掌,咬牙道:“那是我儿子念书的钱!” 经常在瓦窑干活的张翠华,烧瓦搬瓦,做得不比男人少。一双手都是老茧,早已粗粝得如砖石般。这一巴掌打下去,张洪牙都掉了一颗! 但张翠华将他的脸扶回来,又是一巴掌扇过去! “那是我儿子念书的钱!” 又扶回来,又一巴掌! “那是我儿子念书的钱!!” 就这样三巴掌扇下去,张洪已是满脸的血,门牙缺了好几颗。 张翠华不去看他,扭头看向弟媳杜氏。 杜氏已经吓得涕泪横流,但又不敢哭出声音,怕被旁边的甲士割了舌头。 张翠华也不磨蹭,走上前去,抬手就是一巴掌。 伴随着清脆的巴掌声,她用力喊道:“我男人不是窝囊废!” 正手一巴掌抽过去,反手一巴掌抽过来。 “我男人不是不要我们娘俩了!” 啪! “我男人是个好汉子!” 啪! “褚幺他有老子,他老子叫褚好学!” 啪! 这样几巴掌抽过去,杜氏直接扑倒在地,张翠华自己也用力地喘气。 喘过一阵后,她收了手,回过身来。 “没了?”姜望问。 张翠华想了想,指着跪地的赌坊老板廖国道:“这人常常做局诱赌,又做庄家,又放马钱,高息逼债,害了不知多少人!这种人如果不受罚,瓦窑镇永无宁日!” “你想怎么处罚?”姜望问。 张翠华摇了摇头:“我一个乡野村妇,不通齐律,不知该怎么处罚。还是让官老爷们处理。” 姜望不动声色地道:“我说了,你想怎么处罚都行。” 张翠华只道:“侯爷可怜我们孤儿寡母,为我们做主。但我什么都不懂,怎么敢耽误侯爷的名声?” 姜望又问:“还有吗?” 他强调道:“任何人犯了错,都应该受到惩罚。” 包括亭长,包括城主,包括郡守,他今天都支持张翠华问责。 但张翠华只是摇了摇头:“我眼皮子浅,看不懂官老爷们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们若有错,自有侯爷处理,自有律法惩治。我那几巴掌,只是为我自己受的委屈,为幺儿受的惊吓。” 姜望叹了一口气:“大姐虽然不曾修行,但境界已经高过很多人……我还是习惯您喊我大兄弟的时候。” “尊卑有序。”张翠华说道:“您可以平易近人,我不能有恃无恐。亡夫便是做了再多,您今夜能亲自跑这一趟,已是还清了。往后只有咱们欠您的。” “怎么还得清呢?”姜望在这一刻眼神复杂。他拍了拍褚幺的后脑勺:“我打算收这孩子做徒弟,不知大姐同不同意?” 张翠华又惊又喜,赶紧对褚幺道:“快给你师父磕头!” 褚幺是个机灵的,翻身便跪在地上,给姜望磕了一个。 小孩子不知怎么表示感谢,便磕得十分卖力,在地砖上砸出一声砰响,脆生道:“师父!” 姜望只受这一磕,便将他捞了起来。 侯元位在一旁道:“武安侯收徒,这可是大事!是我抱龙郡的大喜事!瓦窑镇不知积了多少年的德,方才养出蛟龙!请允许下官在郡城布置一番,遍请八方来客,使良友佳朋见证,也好全这一份恭贺之心!” 这份丧事喜办的功夫,真不愧是能当郡守的。 只把一旁跪着还未起身的董炳荣,瞧得是既惊又佩。 但姜望只是一摆手:“不讲究那些。师徒情谊,自往后相处中来,不在这些仪式。” 又特意指着廖国、廖大庄等人,对侯元位道:“这个人,这些人,侯大人记得处理。律法如何,便如何。” 侯元位立即拍胸脯保证:“一定在查清楚之后,秉公而行。绝不妄断,也绝不轻纵!” “下官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董炳荣在一旁果断开腔。 也不知他有几颗头颅,天天这么保来保去。 好在姜望并没有为难他们的心思,只摸着褚幺的脑袋,抚去他额上的青肿,缓声问道:“跟师父去临淄,好不好?” 褚幺顾不得感受道术的神奇,扭头去看他的娘亲。 姜望也看过去:“大姐也一起去吧,褚幺还小,不应该和他的母亲分开。” 他在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姨娘待他不算差,但总归没有那份亲切。 他和安安的孤独无依,是已经不可以改变的事实。 他不希望褚幺有他童年的心情。 修行虽说是孤独的长旅,但有些遗憾,是无论修行多久,都无法再弥补的。 “侯爷的大恩大德,我们母子真不知何以为报。”张翠华说着,便要跪下来行礼:“请受我一拜!” 姜望立即搀住了她:“褚好学是我的好友,褚幺是我的徒弟,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以后姐弟相称即可。大姐不要再这么见外。” “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呢?”他又问。 张翠华摇了摇头:“家里什么都没有了。” 姜望便抬手聚出一团云气,将张翠华和褚幺一并托起,什么话也没有再留给瓦窑镇,就这样飞出镇厅之外,直转临淄。 对瓦窑镇上的很多人来说,这不啻于又一次飞仙的传说。 或许若干年后,也有这样的传言——“瓦窑镇有名褚好学者,寻仙访道,七年未归……归则举家飞升。” …… 张翠华和褚幺都是第一次飞天,难免紧张。 姜望便说些有的没的来缓解他们的心情。 “临淄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只是特别大。” “方圆三百二十里是什么概念呢?就是你这个小短腿,绕着城墙跑三天三夜,也跑不了一圈。” “临淄人很多,这人一多,傻子就多。坏人特别坏,好人也非常好。” “哈哈哈,武安侯府里都是好人!” “回头你在临淄读书,好好用功就是,不要欺负别人。但是别人如果主动欺负你呢,你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回来告诉师父,师父帮你打。” “什么打不过?不存在打不过。” “哈哈哈哈,倒不是天下第一了!这话在临淄可别瞎说,有个叫姜梦熊的,脾气不好。你师父打不过的人,都不会有孩子跟你一个学堂的,你大可放心。再次强调啊,不许欺负别人。” 就这样说说笑笑,飞回了武安侯府。 这时候天还没亮呢! 吵嚷着要看看临淄城到底有多高的褚幺,已经在半路就睡着了。 “诶诶诶,怎么又回来啦?你还有点良心是不是?要不是跑不掉,我都准备跑去鸣空寒山来着!”重玄胖闻着味就冲出来了:“怎么出去一趟带回来两个人,还有个孩子啊!” 姜望先把重玄胖踹了回去,吩咐管家谢平带张翠华母子下去休息,自己再来单独应付重玄胖。 “我跟你说,记得那次天涯台么……” …… 飞到了从未企及的高空。 见到了从未见过的伟大雄城。 住进了从未住过的豪宅,仅仅她和孩子临时住的小院,都比她以前一大家子挤在一起住的院子还要大。 而彼处是穷困贫瘠的瓦窑镇,这里是寸土寸金的临淄城。 武安侯当然是好人,武安侯当然是很好的。 但是张翠华更明白,这世上哪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你好呢? 那个胆小怕事、从不招惹麻烦的褚好学……为此付出了什么? 躺在雕纹美丽的步摇床上,盖着绸织的被褥。 那褥子的材质,比油面都要光滑,好像躺在云朵里。 这一切像梦一样。 但是幺儿睡得正香,脸上是满足的、轻松的笑意。这笑脸多么真实。 她看着儿子的睡脸。 眼泪忽然决堤。 儿子读书的银两被抢了,她没有哭。 因为她要把银子争回来。 被自己的亲爹赶出家门,她没有哭。 因为她要照顾儿子。 抱着儿子在房间里,听着外间的辱骂声,砸门声,她也没有哭。 因为她如果害怕了,儿子只会更害怕。 像男人一样干体力活,努力让孩子吃饱穿暖的她。 无论怎么被欺负,无论受了多少委屈,都没有掉一滴泪的她。 在这个喧嚣吵闹而终归于平静的夜晚…… 无声地痛哭起来。 ------题外话------ 其中有一章,为大盟燕少飞加(73/78。) 7017k 第六十五章 南夏总督 张翠华本性是很要强的,势必不肯闲养着。 在沟通过之后,充分考虑了张翠华本人的意见,姜望便把她安排到了德盛商行,从一个普通的柜员开始历练。 他本心是打算,等张翠华在德盛商行里有所历练成长,便让她回侯府做二管家。 往后谢平负责迎来送往,人情往来,侯府外事。 张翠华来负责侯府内务。 大凡大户人家,管家都是有好几个的。 武安侯府现在也是临淄城里数得着的人家,若非姜望少有交游,谢平早就累死了。 当然张翠华若是在商行里做得开心,以后便一直在商行里发展也不紧要,随她自己心意。 至于新收的徒弟褚幺,姜望自也有过认真的考量。 他既然把张翠华和褚幺接到临淄来,就是要真心实意地对待的,而不是说仅仅为了给自己一份心理安慰。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他可以舍万金,可以送豪宅,可以一纸命令,让天南城城主把褚幺捧成天上的星星,照料他们母子一生。 这些都不难,也没人能说闲话。 但是他选择了最费心思的方式。 褚密到死都希望,他当时遇到的,是一个有恃无恐的公子哥,可以随随便便翻出底牌来,叫出两三个当世真人大杀四方,带着他一起逃出生天。可惜当时他遇到的,是一个和他一样,只能自己拿命去搏的少年郎。 但褚幺或许可以实现他的愿望。 超凡之路无法一蹴而就。 即便有了开脉丹,也不一定能够开脉成功。 既需要一定的天赋,也需要用心地打磨体魄。比如张翠华曾经也吞服过开脉丹,但并没能够超凡。 褚幺今年九岁,开始接触修行的话,并不算晚。 姜安安开脉早,是早早地就送去了凌霄阁,受到最专业的培养,有当世真人叶凌霄亲自把关。且现在也还没立成小周天呢。 诸如意境、意象,都不是凭空而生,需要有一定的感悟才行。 所以姜安安现在的主要任务还是读书练字,是积累底蕴。 褚幺当然也要先读书,以及熬练武艺,打磨身体。 读书的事情很好解决。 全临淄除了稷下学宫之外,所有的学堂都尽可去挑。 但是在那之前,姜望决定先带褚幺出一次远门,让他长长见识。然后叫这孩子自己决定,看他喜欢什么,想学什么。 目标当然是夏地。 廉雀和独孤小,一个是在中午,一个是在下午赶到的临淄。 而早在清晨的时候,重玄遵便翩然过府,拎走了重玄胜。 姜望后来对十四表示,他是没有睡醒,不是故意不帮阿胖。 然后便顺手牵了一辆牛车,带人离开了临淄。 牛是赫连云云送的神牛,车是重玄胜的特制爱车。足够宽敞,坐十来个人都不成问题。 此去螭潭,同行者,廉雀、独孤小、褚幺,三人而已。 一场齐夏战争,彻底倾覆了夏国社稷,自齐而夏的万里长途,也彻底被打通。沿途诸国虽未并土,也纷纷献表称臣,此后皆称国主,“非齐无有称天子者”。 当然,它们仍然保有社稷宗庙,也仍然保有……兽巢。 齐国其实并不要求称臣。东域诸国除昭国死活非要臣服外,如昌、弋、旭、容等国,都是高度自主的。尤其申国在东王谷的支持下,甚至可以说是独立在东域的霸国体系外,在齐国打仗的时候都不受征调。 只是夏国这么大一块地方打下来,要想稳固统治,必须保持道路畅通。齐天子才接受沿途诸国的臣表,但也并不太干涉这些小国。 这样反而才是最节约成本的维持霸国影响力的方式,只需要保障既有的开脉丹体系便可。 齐夏战争期间的“征途”,现在得到拓展。这条自齐地贯通夏地、沿途遍布征旗的道路,又被称为“齐直道”。 从法理上来说,无论它经过了哪个国家、穿行哪个势力,这条道路本身都是属于齐国的,可以称作齐土。 对此,沿途诸国都在臣表里公开承认。 所以现如今的齐国全版图,其实是以一条齐直道贯通的齐土与夏土。像是一副挑担,斜跨东南两域。 这辆牛车没有车夫,姜望告诉它,沿着脚下的齐直道一直走,它也是听得懂的。拉起车来稳稳当当。 偌大的车厢内,独孤小闭着眼睛,在认认真真地修行。 姜望成就神临之后,神印法给她带来了强大的反馈,令她的修行速度暴涨。虽然仍是不可能跟真正的天才相比,也远胜过以往的举步维艰。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姜望的努力,她对自己的要求也非常严格,从来不肯放松。以往几乎看不到进步的时候,她都苦修不辍,更别说现在进步神速,大小周天和神印都在源源不断地给她以支持。 她非常珍惜掌控自身命运的感觉,对于修行是乐在其中。 而在能够在姜望旁边修行,就坐在离姜望这么近的地方,简直是身在极乐世界。 廉雀则是极宝贝地抱着长相思,拿出了一堆瓶瓶罐罐,取出各种秘药,在那里洗剑养剑。 铸兵师的修为,在很大程度上会受到他所铸造的兵器的影响。所铸兵器越是有名,对铸兵师修行的助益就越大。这一点倒是跟官道颇有相类之处。 官道杂糅百家,或许本来也对铸兵一道有所参考。 廉雀所铸的兵器里,最有名的当然就是长相思。对于这柄名剑,他的关心爱护不比姜望少。杀生钉也是他的作品,不过没有什么名气,世人只知不周风,不知杀生钉。 什么时候长相思能够取代覆军杀将在齐国名器谱上的排名,他廉雀廉大铸兵师,怎么说也能蹭个一日千里。 总之每个人都在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 除了在车厢里来来回回跑了几十趟的褚幺。 或许跑来跑去,就是他的“专心”。 他长这么大,也就很小的时候被他爹抱着出过远门。 但是那时候年纪太小,他已经完全不记得那是什么情景了。他也不记得他爹的样子。 他那些天真而狭小的记忆,从来都局限在瓦窑镇中。 灰蒙蒙的天,堆成小山的砖瓦,光着屁股到处跑的小伙伴,以及疼他爱他的娘亲。 这一回不仅出了郡,现在还要出国,甚至是离开东域,去到南域! 他看着车窗外的一切,只觉得万分新奇。有时候同牛说话,有时候同天空说话,时不时又跑回来,问姜望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姜望一边修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才过了一天,黑瘦黑瘦的褚幺就已经完全不认生了,很有几分他爹的机灵劲儿。当然,一肚子问题,也只敢问姜望。 那个叫“小小”的姐姐虽然很亲切的样子,他却下意识地不太敢亲近。而廉叔叔……长得实在可怕,很像是那种会吃小孩的人。 若不是有师父在边上,他老早就跑远了。 “师父师父,这头白牛好乖啊,您给它取名字了吗?”褚幺细长的眼睛里,有些跃跃欲试的心情。 想来他也是一个起名鬼才。 可惜他来晚了。 姜望眼皮都不抬一下:“起了。” “叫什么?”褚幺好奇地问。 姜望道:“叫‘白牛’。” 褚幺:…… …… 打下夏国的是曹皆,一同领军的有李正言、重玄褚良、陈符、谢淮安。 不过战后尽皆休养。 移驻夏地的,是从万妖之门退下来休整的冬寂军。 统管夏地兵事的,自然是九卒统帅师明珵。 未能争取到伐夏机会的修远,在被天子按在冷板凳上将近两年后,终于带着他的囚电军,被调去了万妖之门。 不过师明珵虽在夏地。暂以“大齐帝国南夏总督”之职,在夏地代行大齐天子的最高意志、名义上统领夏地一切事务的,却不是他。 而是朝议大夫苏观瀛。 苏观瀛是政事堂中唯一的女子,在齐地向来与祁笑并称。 所谓“武有祁笑,文有苏观瀛。” 写得一笔好词,用得一把好刀。 无论师明珵还是苏观瀛,姜望都不太熟悉。 算起来师明珵曾经奉天子之令,同温延玉他们一起,在兀魇都山脉特意寻找过他,如此勉强算是有一份香火情在。 至于苏观瀛,此前则是全无交集。 在姜望封侯之前,双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里,哪怕同在临淄,看到的也是不同的世界。 他同其他朝议大夫、九卒统帅的交集,都是机缘巧合,也基本是经由小辈开始接触。 等到齐夏战争结束,他一战封侯,倒是能够参与政事堂会议了,还常被天子点名过去罚站,有了与帝国高层坐而论道的机会,但苏观瀛那时候已经常驻夏地。 如今整个夏地的驻军,是以十万冬寂军为主力,辅以二十万齐地调来的郡兵,再加上五十万夏人混编的新军。 各府则只保持维持治安的府军力量,其余夏军全部裁撤,卸甲归田。 削减下来的巨额军费,全部用来建设。 整个夏地正式进入休养生息的阶段。 在整个齐夏战争中,夏廷先弃奉节,再弃整个东线,最后安乐伯姒成还来了一出引祸水灭世(名义上的罪魁祸首是武王姒骄),导致夏国经营千年的民心,几乎一朝散尽。 夏人真心实意地爱国拥君,在卫国战争里一呼百应,却被夏廷伤透了心。 “民间几无复念姒氏者,念则切齿。” 而夏国一干国柱公侯,几乎死尽。神武、镇国两大强军,全被打残。百万府军在夏国土地上被逐来杀去,放弃来放弃去…… 再加上曾经的大夏岷王、现在的齐国上卿虞礼阳居中调和。 齐国对夏地的战后统治,其实是相对轻松的。所有的难题,都已经提前在战争中被扫清了。 曹皆是打了一场彻底的灭国战争。 齐天子下令大修夏襄帝陵墓,亲书祭词,称其为“千古帝王”。爵封安乐侯,世袭递替于姒成。敕封神名“南襄君”,尊其为夏地守护神明,予以香火,鼓励夏地百姓祭祀。 又赦免了夏方所有文武官员的罪责,曰之“守土无罪”。 又免夏地十年赋税,以使地休民养。 如此宽待的政策,不说尽收民心,也极大消解了夏地百姓的抗拒之心。 “以威慑之,以力镇之,以宽济之”,苏观瀛提出的这十二字南疆策,使得战争结束至今,夏地几乎没有什么大的民变发生。 当然,小规模的反抗总是会起起伏伏,也都是常事。 而在苏观瀛的治政理念中,“譬如一池春水,些许波澜,恰是生机所显”。 这是她默许,甚至纵容的。 她就在这种毫无威胁的小规模的起伏中,审视整个南疆。又在一次次平息波澜的过程里,强化夏地百姓的认同,分割“敌”与“我”。 相较于夏地的治理,更难处理的其实是同楚国的关系。 进入南域,与霸国便已成近邻。 但齐国只派两个真人镇守夏地,本身即是一种无意争锋的态度。齐国并不打算在南域发出声音,更没有挑战楚国南域霸权的意思。是以现今倒也还平静。 螭潭在贵邑城西两百里处,是一个又古老又神秘的地方。 齐天子以螭潭封武安侯,自是因为武安侯镇压祸水的功绩。而祸水在昔日大燕年间,乃是廉氏所镇之地。 如今数千年过去,大燕廉氏荣勋不再,螭潭也只剩冷冷清清的一口古潭。 姜望自封侯以后,人虽未来夏地,但这边的宅邸也早就开始修建。值得一提的是,建筑人工并非役使,南夏境内的所有重建工作,南夏总督府都是掏了钱的。 是为“以工代赈”。 包括城墙、水利在内,等等建设行为,本身即是在弥补战争的创伤。老百姓有工作、有吃穿,就不容易生乱。大规模工程的统一调度,又可以叫夏地百姓尽快习惯齐廷的统治。 时间才过去了半年,姜望再至夏地,那烽火连天、山河破碎的场景,已经久远得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自临淄而来的牛车招摇过市,在哪里看到的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路遇的百姓不说夹道欢迎,也少见有什么敌意。 苏观瀛的治政之能,可见一斑。 大齐人才鼎盛,能够列名政事堂、兵事堂的,哪个也不是吃干饭的。 战争结束后,姜望还是第一次来自己的封地,也不好说不跟南夏总督打声招呼。 是以让廉雀他们先去螭潭,而他独乘牛车,行入贵邑,径往南夏总督府。 面对这样一位食邑三千户的实封侯爷,总督府当然也不会怠慢。 苏观瀛甚至是直接搁置了一场督部会议,亲自来招待姜望。 远远看到那一袭绛紫总督服,姜望便急步前趋:“怎敢劳苏督相迎?” 以实权而论,如今总督夏境万里之地的苏观瀛,几乎可以算是齐国最有权势的封疆大吏。 在未见面之前,姜望以为苏观瀛应当是那种英姿飒爽、如姜无忧般睥睨风云的样貌。但见面之后才发现,她的长得却是相当柔婉。细眉软眸,纤细轻柔。 不显得位高权重,反而颇有些弱柳扶风。 不过等她一开口,那种柔弱的感觉便瞬间被抹去了,仍然柔软,却似游云浮在高天,世人须得仰望。 “武安侯封在南疆,却累月不归,本督早备佳茗,但空沸几回,徒有余香留盏,甚撼!”她似笑非笑,立在庭院之内,如在此世之外。 “姜某惶恐。”姜望姿态放得更低:“身不由己,波折各处。早闻苏督之名,今日幸见!” 苏观瀛轻轻一笑,只侧身道:“请!” ------题外话------ 感谢书友“山河万朵”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47盟! 7017k 第六十六章 垂钓空山 笃侯曹皆不可独镇夏地,自是具有相当的理由。 一则以其兵事之能、衍道之修为,易使楚国戒备,曹皆镇夏,四邻难安。二则以其人一战灭夏的巨大威望,总镇此地,很容易割据立国。 《游生笔谈》里说,“玉不可置于易碎之地,名岂可轻授执器之人! 已经讲透了个中道理。 这无关于曹皆是否忠诚,齐天子对他是否信任。 而是任何一个帝王都应该避免这样的问题,避免给予臣子不该有的空间。 总督夏地的不是重玄褚良,不是李正言,不是陈泽青,亦同此理。 姜望作为伐夏战争里的大功臣,在夏地威望极着的存在,其实也不例外,哪怕他现在的修为更不具备威胁性。 苏观瀛说她备茗相候,当然是此间主人姿态,但言语之间,又把姜望归于南疆,划为自己人。这当中的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姜望只答一句“身不由己”,我什么都听天子的,也算是有分寸的回答。 双方便通过这两句寒暄,建立了初步的共识,对彼此也有了一点传言之外的认知。 天子强令姜望背书,而且背的是《史刀凿海》,恰是因为光阴荏苒,岁月滔滔,人间数干年,并无新鲜事。今时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在历史上得到映照。读史可以明智。 双方进得总督府,两相对坐正厅,倒是未分什么主次。 苏观瀛含笑道:“武安侯选在这个时候过来,正是用行动支持我南疆建设啊。”这会她的姿态便又亲切了一些。 “姜某一介武夫,只会摆弄拳脚,哪知什么国家建设。”姜望苦笑道:“不瞒苏督,临淄太过喧器,我只是找个地方安静修炼罢了。” “武安侯以武功封侯,想不到竟是个好静之人。” “我只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罢了。 “莫不是万钧紫金梁?”苏观瀛面有笑意:“本督看这泱泱大齐,年轻一辈里,也没人比你更重。 “可别这么说。”姜望连连摆手:“博望侯世孙,就重过我许多!“ 玩笑间自有态度。 苏观瀛见他如此不肯任事,沉吟片刻后道:“其实在你过来之前,这里正在召开督部会议。我想武安侯未见得喜欢热闹,便没有让他们过来见礼。姜望连忙起身:“怎敢误总督正事?您请继续。今日得见总督,已是天幸,我便先行告辞。” 苏观瀛抬手示意他坐定:“该聊的聊得也差不多了,是正好同武安侯说一说。” 她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彼时南疆初定,处处缺人。本督初建总督府,为免民心逆反,也不便调太多齐人来治,只好先用着故夏旧吏。但名分难应,易起复夏之心,终非长久,只可是暂代。 姜望听着便觉麻烦,正想着找个什么由头避让。 但苏观瀛话说得极快,不等他想好话茬,就已经开门见山:“如今局势基本稳定南疆百废俱兴。山河易鼎,旧事当革。我已上奏天子,即日召开夏地大考,复位名位,统一职禄武安侯既然恰逢此会,不如来当个主考官如何?” 姜望立即拒绝:“姜某自己都很懵懂,不通政事,哪里有资格当这个主考官?南疆幅员万里,官考绝非小事,关乎亿万百姓福社,应使德高望重者主考,我不敢误人子弟。” "德高莫如身镇祸水,望重莫如拯救万民。”苏观瀛看着他:“在这南疆,我大齐所有官员里,只有你武安侯最是德高望重!你不来当,谁可当之?” 姜望苦着脸道:“旁人不知,苏督岂会不知?什么身镇祸水、拯救万民,不过是我饶天之幸,欺得大名。笃侯用兵如神、算无遗策,其实早有准备。便是没有我在祸水也落不下江阴平原。您拿这个说事,是在笑话我呢!”且不说笃侯省下一张底牌在战略层面的意义。对于南疆百姓来说,身镇祸水者,武安侯姜望也。这是既定的事实,也是他们认可的真相。制于其它,并不重要。共识已经形成,你在南疆的威望无人能及。”苏观瀛道:“还是说,武安侯身在其位,却不愿承其责?” 这人真是厉害。 在今日之前,姜望只对苏观瀛的履历有个大概的了解。 苏家曾经也算高门,不过自她爷爷那一辈就已经衰落。她父亲更是战死海疆,就此大厦倾塌。 苏观瀛自小养尊处优,很受呵护,可谓十指不沾阳春水。长于女红,性喜栽花,好诗,好词,好美玉。 她的父亲战死之后,一切就变了。 良辰美景,皆成奈何。 她放下花剪针线,提起旧甲战刀,从那以后长驻海外。 自谓“二十岁之前,不识人心。二十岁之后,识遍人心。 二十五岁那年,在决明岛反击战里一战成名。 后来历任吏部大夫、静海郡郡守、万妖之门后平陆城城主在每一任上都有亮眼的实绩。 四十三岁那年,再赴迷界,手刃海族真王,方报了父仇。 她虽然走的是官道,但她是成就当世真人之后,才当上的朝议大夫,而不是当上朝议大夫之后,再成的真人。 虽然这两者在战力表现上没有太大差距,而且她也一样要受官道约束。但这足以证明,无论政务还是修行本身,她都具备惊才绝艳的天赋。 而今日之后,苏观瀛这个人便在姜望这里、从一份漂亮的履历,变成一个真实的人。 一个面容柔婉,实质上意志坚定,且极能贯彻自身意志,达成既定目标的人。于官道而言,政纲即道途,政务即修行政治资源,即是修行资粮。 南夏初定,谁能不动心思? 齐国朝议大夫有九位,兵事堂统帅有九位,在加上未能补入两正堂、却仍然有着巨大影响里和才能的人物,如东华学士李正书等,有资格角逐的超过双十之数。最后总督南夏、把握这份巨大政治资源的,却是苏观瀛。 面对这样的人物,你拿什么抗拒? 姜望有些头疼,但也只能问道:“不知这南疆官考,都考些什么?” 苏观瀛满意地道:“文考武考并行,文考策论,武考修行。除非有某一科特别优秀,不然都要文武皆过,才算是过。评优定品,裁撤庸冗,这八个字,就是这次官考的核心。“ “策论我一窍不通,修行上我还可以略解一二,不然我就负责武考吧。”姜望情知推脱不过,便主动选了一门,自己砍了一半的权柄。 苏观瀛看了看他,笑道:“也好。” 拜访了一趟南夏总督,便揽了一份差事。姜望只觉万分不妙。 换做那些专意官道的人,大约是求之不得。负责南疆官考,能得多少门生,可以建立多么庞大的官场关系网。 对于往后竖立自己的政纲,推行自己的政见,有莫大的好处。 苏观瀛这简直是在送好处! 但对姜望来说,他虽身在官场,却并不依靠官道。迄今为止他一身修为,都是靠自己苦修所得。 现在完全投入官道,固然可以得到相当惊人的修行帮助,大大提高洞真的可能。他日想要脱离之时,也势必要煞费苦心。他不取也。 倒是武安侯这个爵位提升的修行帮助,不需要靠政务来维系。只要一日不去爵,就能借用国势修行一日。 当然,借用国势修行这种事情,本身也会产生一定的因果。将修士本身的道途,与国运连在一起。 当初齐夏大战,武王姒骄请动南斗殿长生君出手,据说其中一个条件,就是以国势相借十年,助其修行。其实就是举夏国之力,供养真君强者,让一位衍道修士吸十年的血。 也不知长生君是有什么切断国势因果的独特法门,可以只享其利,不担其责应该也需要夏廷的配合才是。若非到了社稷存亡之机,姒骄怎么也开不出这等条件来。 回到南疆官考这件事情上,姜望根本无心经营什么门生故吏,纵然天下织网,举朝近武安,他不走官道修行,又有何用?那些都是重玄胜所长,而他只觉得太过麻烦,平白少了许多自己修行的时间。 但事情已经应下,如他自己所说,选官非是小事,关乎亿万百姓福社,他不能轻忽。 去螭潭的路上,他一直在研究南夏总督府对各级官职的要求,以及苏观瀛给他的考官名单。 他作为主考官,可以决定考题,同时还可以有限度地调整考官名单,可谓大权在握。 官考第一要义,无非公平。只要抓住了这一点根本,这届官考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若是丢了这一点根本,官考本身就失去了意义,南夏总督府的公信力会遭受重大打击,严重点说,甚制会动摇齐廷对南疆的统治。 从这个角度来看,苏观瀛强抓姜望来当这个主考官,可称妙手。 直接跳出了南疆军政环境的干扰,找到了一个最能执行公平的人选。 以姜望现今在南疆的巨大影响力,他来做这个主考官,没人不服。而姜望本身并不在南疆任职,也是出了名的专注于修行本身,不必担心他结党营私。再加上姜望往日的良好名声,用起来实在放心。 作为南夏总督府公开推进的第一次南疆官考,几可视为苏观瀛政柄所在,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想要捣乱,姜望一来,迎刃而解。 姜望越是琢磨,越是想要对政事堂的这些人敬而远之。跟他们相处,太费脑子,一点都不爽利。 他现在甚制怀疑,南疆官考的时间,都是苏观瀛看到他之后临时定的。要不然怎么除了一份大范围的考官名单,以及那八个字的官考方针,其它什么准备都没有?说是今天才开始有这个计划,那也太巧合了些。 《大夏方志》有云:螭潭方七百步,隐于老山,常年积云不去,雷蛇触水。 是说螭潭藏在老山里,上空总是叠着乌云,雷电偶尔会打到水面上。 倒是一桩奇景。 “老山”并不是对山的形容,而是一座山的名字。在贵邑城西方,人迹罕制。 齐天子封武安侯于螭潭,当然不是仅仅划给他一座古潭让他钓鱼玩。 姜望的封地包括这座老山在内,也包括了老山附近的九个镇子。 从户籍册上看,九个镇子加起来,合计有近三十万人,完全可以独立划作一城了。当然,因为这些镇子都是依老山而立,零零散散,往来不畅,合城并不现实。 独孤小接手打理此地,所要面临的事务,自是比青羊镇要复杂得多。相应的,手中权柄也膨胀得多—一值得一提的是,青羊镇的亭长之职,独孤小转给了一位后来投奔的周天境修士。该修士踏实勤悬,办事麻利,一早就成了青羊镇的二号人物。制于那位立志炼就神丹的张海,还是以供奉之职,在那里按时点卯,混吃等死。武安侯府就建设在老山脚下,门匾上刻着的全称是“武安侯老山别苑”。 齐天子专门指派大匠师来夏地督造,精心选址后落成。耗资颇巨,独有匠心。此宅坐山望水,甚是气派。 府里养了些下人,倒也运转得开,暂时都自南夏总督府支钱。 姜望这回过来,又带来独孤小管理封地、自是都要另外招人的,此后也要自己出钱。不过这些都是独孤小需要操心的事情了。 等姜望从贵邑城过来,独孤小已经指挥人里里外外的收拾开了。 她本是个见惯了世情、有城府的,在青羊镇这几年的经营,早已锻炼出来,虽是初来乍到,却一应琐务都处理得顺顺当当,也没什么奴仆不开眼、不顺服的蠢事情。“褚么呢?”姜望进门略转了转,便问道。“跟廉大人进了老山,说是去螭潭看看。独孤小回答道。 姜望讶道:“他不是挺怕廉雀的么,怎么还跟着走了?” 独孤小偷笑道:“廉大人喊了一声,他便跟着走了。我看他呀,是不敢跟着去,又不敢不跟着去。” 姜望也笑了,随手把带着的名单递给独孤小:“苏总督硬摊了我一件差事,叫我主管南疆官考,很是累心。这里是考官名单,你尽快调查一下,挑几个可靠的出来。” 这事说得轻巧,但并不是个简单的工程尤其他们也算是初来乍到,说起调查,连个门路都难寻。 独孤小却是很开心地接下了:“属下这就去办。 还有什么比被老爷需要更能证明自身存在意义的事情呢? 姜望又吩咐道:“顺便搜集一下咱们治下这几个镇子的民俗传说什么的,到时候汇总给我这事不着急,先办考官的事。” “属下知道。”独孤小用力点头。 环绕老山螭潭的镇子刚好又九个,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长河九镇、这当中兴许有什么隐秘存在。 不过整个螭潭都是他的封地,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把繁琐事务都推给独孤小后,姜老爷又背着手像模像样地视察了一番自己在南夏的宅邸,本来想指点一下布置,但独孤小处处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来,实在挑不出问题。最后强行叫人把前院的荷花缸搬到后院,才算作罢。 而后便优哉游哉,提了一支钓竿,自往老山而去。 想那钓海楼的山门有一联,气魄大得很说是“卸钩为月”。 今日姜老爺得周,也不妨垂钓空山! 第六十七章 吾欲以此树为栋梁 姜望以往倒是没有钓鱼的习惯。钓鱼是打发时间的消遣, 他的时间只嫌不够用,哪有多余打发的。但是自山海境一行后,见得王长吉垂钓山海的风姿,他便也动了心思。但偶尔也会提根钓竿出门。 一边修行,一边等鱼。 常常是修得忘我,鱼也吃干了饵。空竿去,空竿回,但求一个自在。 老山以“老”为名,倒不知老在何处。 山亦不高,也谈不上特别。 唯独占地还算广阔。 环山能聚出许多镇子,说明山体相当安稳。 姜望所见,是青翠碧色,生机勃勃,偶有鸟鸣,更显山幽。 老山自然而然地分为两个圈层,外层是周边镇民靠山吃山,少不得獐鹿狐兔的踪影。内层则几无人迹,也无兽迹。 螭潭藏在深山山均,并不容易寻见。不仅仅是有地形遮挡,还有天然形成的迷阵掩盖。年月渐久,也多了许多人为调整的痕迹。不过最近的一次调整,也要追溯到四十年前了。 《大夏方志》里只用了一个“隐”字来概括。 一般人若是真个什么都没搞清楚,就入山去寻螭潭,肯定是会一无所获的。 同央城决战之后,大齐兵锋所指,夏地全境皆降。夏廷的一切,几乎被南夏总督府全盘接手。姜望受封于此,名正言顺地掌握山权。《老山山形图》以及《螭潭阵解》,侯府内自是都有,廉雀出门的时候也都带上了。 姜望手上虽然已经没有,但神临修士自然不同。 此刻他缓步而行,灵识已经铺开,穷山搜野,用不得多长时间,便发现了老山中不同别处的地方。 径直来到目标山均,迷阵已被廉雀打开,还能够遮掩凡人的视野,却已是挡不住干阳赤瞳。 但见得山均一环,低空雷云隐隐,电蛇闪烁。不时有电光坠落水面,泛起涟漪阵阵。 这山坳像是一个茶杯,雷云像是一个茶盖,而螭潭就像是那杯茶。 潭水瞧来清澈极了,但底部幽幽,不见尽处。雷蛇偶尔入水嬉戏,却也引不起太大的变化。 它很平静。 自有一种豆古未移的力量。 倘若传说为真,此潭为螭吻血泪所化,那它的历史,要追溯到中古时代,的确古老。或许老山之名,自此而得? 廉雀在潭摆了一个炉子,架着一口大锅,正在煮着什么。细一看,锅里只有沉无纹的水,并无其它。 单纯煮水? 褚么则双手握持蒲扇,很卖力地在给炉子煽火。 这炉火烧得极旺,锅中水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有一件比较尴尬的事情是…螭潭里是没有鱼的。 姜望是读过《大夏方志》的,尤其读过记载螭潭的部分。 但是他随手拿了钓竿上山的时候,却全然没想到这些。 《大夏方志》里说:此处深不见底, 潭水极塞,触之即冻。九百丈即神临之限,虽有神威,不可再潜落。 这螭潭外有迷阵,上有雷云,时不时电蛇游走水面。潭水又极寒,九百丈以下神临修士都无法深入。什么样的鱼才能生活在这里? 真有能生活在这里的鱼,又岂是能被他这一支普通钓竿钓上来的? 更尴尬的事情是,褚幺已经看到了他手里的钓竿。 看到姜望,褚么的脸上立时溢出喜悦,但也没有敢放下手里的活儿,一边继续煽火,一边喊了声:“师父!” 细长的眼睛往边上一瞟:“您来钓鱼吗?” 姜望索性也不藏钓竿了,只“嗯”了一声,沿着小路随意地走下山均,步履潇洒,衣袂飘飘。 褚么扭过头,看了螭潭半晌,才回头来,费解地问道:“可是这里也没有鱼啊?” 姜望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先对廉雀道“你这是在煮什么?” 廉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铁锅,用一只竹制的酒勺,时不时舀一点水出来,分门别类地装进竹筒里。又用木制的酒勺、 木筒,依样为之。嘴里随意地回道:“水太凉,煮一煮,才好判断成色。” 姜望嘲笑道:“煮开了不都一样?” 廉雀不以为意:“它在每个阶段的表现,会告诉我它的故事。你如果不懂它,就无法正确地使用它。” 大燕廉氏曾镇长洛地窟、使祸水不入人间,是渲赫一时的名门。 长洛地窟在舆图上距离老山这里还有很远,但远的只是长洛地窟在长洛府的入口。真正去掉阵法影响,长洛地窟内部距离螭潭其实已经不远了,且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这一点姜望在当时镇压祸水的时候就已经察知。 之所以带廉雀来螭潭,也是为了让这位廉氏当代族长,试试看能不能寻回旧日荣光。 但廉雀现在好像只对淬火的水感兴但廉雀现在好像只对济火的水感兴趣。 姜望看了一眼那炉子,从容地继续往前走,一边解钓线,一边对褚么道:“垂钓为何? 褚么眼珠子转了转:“鱼呀!” “何为鱼?”姜望又问。 “白肉!有刺的,好吃的。”褚么说着,补充道:“也有没有刺的。“ 姜望摇了摇头:“此乃小鱼也。” “那大鱼也是这样啊。”褚么不解。 姜望云淡风轻地笑了:“你说的大小是狭隘的大小。我说的大鱼,不是你以为的大鱼。”褚么小脸皱成一团:“听起来好糊涂” “糊涂就对了。”廉雀冷不丁道。 姜望赶紧瞪了他一眼:“教徒弟呢, 别打岔!” 廉雀道:“我看这孩子挺机灵的,让你教耽误了。还不如跟我学呢。” 褚幺大急:“我才不要当个打铁娃!我师父多潇洒!” 事关未来,他也顾不得怕这丑汉了。再说了,有师父在旁边,他还能被吃了不成?强嘴也是敢强的,就是手上动作仍旧未停。 姜望哈哈大笑。 廉雀耸耸肩。 褚么又机灵地陪着笑脸道:“师父,您给我讲讲大鱼。您说的大鱼,是什么大鱼啊?” 姜望意态从容,侃侃而谈:“大鱼者,飘忽天地之间。上跃青云,下潜幽泉,吞吐高徊之云雾,缭绕九曲之烟霞。腾必有势,行必有声。 忽如仙风,忽成道骨,忽见于万众,忽显于万年为师垂钓,便为此鱼。 褚么听得是云里雾里,可怜他读书本就不成,这番话光听清楚是哪个字对应哪褚么听得是云里雾里,可怜他读书本就不成,这番话光听清楚是哪个字对应哪个字,就很有难度。 细眼睛懵槽地看着他的师父。 “喂,小么!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廉雀不甘寂寞地问道。 褚么并不关心他在干什么,但毕竟有些怕他,还是配合地又看了一眼。 这个丑汉还是在重复地将潭水舀进竹筒、木筒里,每回的分量都相同,而那些水只不过在温度上稍有差异。 “舀水呗。”褚么道。 “是在装水。”廉雀一本正经地道: “都装起来了。” “褚么别理他。”姜望打断道:“师父刚才跟你说的话,你可听懂了?“ 褚么摇摇头,老实地道:“不懂。” 姜望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懂不要紧,以后就懂了…钓鱼啊,钓的是一种意境。“ 此时他已经解好了钓线,上好了钓钩,放好了鱼饵。 单手持竿,漫步走到螭潭正中央,在那如镜的潭水之上盘坐下来,慢条斯理地放下钓线。 且夫以雷云为盖,寒水为席,垂钓空山。 一袭青衫照碧水,间有雷蛇绕身游。 别的且不说,姿态的确是潇洒极了。 褚么在心里牢牢记下了师父的话,觉得很有收获,很是开心。 这不比打铁有出息? 且说这螭潭之水,极寒极冻,又有雷蛇时游。钓线入水,其实并不轻松。 姜望那潇洒的动作背后,是庞大的道元附于钓线之上,将其悄无声息地拉直,径坠水底。 这根钓线长不过九尺,相对于螭潭来说,并不能够深入多少,但如果没有道元说,并不能够深入多少,但如果没有道元保护,此时早已冻裂。鱼钩亦是凡铁,根本经受不起这潭水。蚯蚓所做的鱼饵,更是在一直努力对抗结霜的趋势…但而姜望此刻在螭潭中央盘坐,也完全可以感受得到,那无处不在的寒意,正无声无息地侵入身体。 这种寒冷,并非夏阳冬霜,而是往人骨子里钻,在人的神魂中渗, 螭潭之寒,从何而来呢? 那极幽之底,通向何处? 能找到的相关的资料里,并无记载。 姜望也没有贸然去探查,而是默默地运转着玄天琉璃功。在这里一边需要对抗螭潭寒水,一边需要对抗积云雷电,同时还要细心地保护好钓竿钓线,正是修习炼体功法的好环境。 涂扈所赠《玄天琉璃功》,乍听起来很像是佛门功法,但其实不是。 “玄天”是北方之天。 “琉璃”是晶莹剔透,无垢不缺。 它是正统的草原真功,是草原上少有的独立于苍图神教体系之外的功法。 或者换个更准确的说法一它是少有的末被苍图神教抹去的、渊流非神的草原功法。 涂扈拿出这门功法来,是真正用了心思的。 它中正平和,具备很强的兼容性,不会与天府之躯发生冲突,能够很好适应姜望现在的身体状态。 迄今为止,姜望修过四灵炼体决、服用过石门草、在温泉宫经受过天浴,又有天府之光淬体、星光淬体,而后成就神临,达成金躯玉髓。 肉身强度其实并不算差。等闲的炼体功法,很难再有增益。 同时要考虑到,“金躯玉髓、青春不老”的另一面,就是它已经不易更改,制死方坏。有些炼体功法就算再强,与自身状态不合,也是不能再炼。这不比神临之前,还有很大的调整空间。 姜望是以凰唯真的神临之谜,在战场上以“三无”的状态成就,神临之躯可称完美。若是不相合的炼体功法,反倒会让它产生瑕疵。就算大幅度增强了防御,也得不偿失。 而玄天琉璃功则不同,它本身并无性质,是如天空包容一切,如琉璃映照一切。在草原的历史上,它也通常被作为神教修行体系的补充。 此功一旦修成,就能够很好地统合这具肉身, 姜侯爷今日持竿而来,本是为享受悠闲,安静修行。 现在钓竿握得是不太轻松了,但修行还是修行。 琉璃清光绕身而转,他随口吩咐道:“褚么,站个太乙白虎桩。” 这门桩功很适合打基础,可以帮助褚么完成开脉前的身体准备,在来南疆的路上,他就已经传授过。 “误!”褚么赶紧放下蒲扇,在一旁有模有样地摆出架势,站起桩来。 廉雀也不管他们师徒,随手强化了一下炉火,自顾自分析螭潭的水。 山约间一时间都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 只有炉中柴火哗剥,间或砸着几声雷电滋响。 光阴就这样悄悄地溜走了。薛汝石走进山坳里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但见潭面修士坐如菩提、一竿独钓,谭边小童步站桩、咬牙切齿,炉旁丑汉专心验水、表情虔诚这画面竟是异常和谐。 他静静候在坳口,并不吭声。 虽然他是在得知武安侯来南疆后的第一时间,就动身赶来拜访。虽然他是去到宅邸拜访未果,便着急忙慌地找进山里。虽然他拳拳之心、忠诚之意,正急于表达但他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他当然知道,武安侯全都不会错过。“汝石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姜望移来视线。 顺便对褚么摆了摆手,示意这小子休息。 褚么松懈下来,一边照着师父教的法子给自己舒筋活血,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来人。瞧穿戴、气质,也是一个大官哩。 “侯爷。”薛汝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才道:“末将听说侯爷到了南疆,便第一时间过来拜访。心中着急聆听侯爷教诲,便追来山中… 若是扰了侯爷雅兴,真是罪莫大焉!“ 像薛汝石这种在战场上弃暗投明的夏方将领,现今在夏地都已经委以重任,重玄胜当初的承诺,可不是空话。齐廷治下,绝不排斥夏人,因为齐天子要的是永世一统,是夏人皆为齐人。 尤其薛汝石追随姜望重玄胜奔波来去,在战争里屡有贡献。劝降、治俘、攻坚 ,在战净里屡有贡献。劝降、治俘、攻坚,皆有参与,现如今都暂代奉隶知府了,只等到修为提上来,就能够把那个“代”字去掉。比起当初辛苦多年才混上岱城主将,自不可同日而语。 夏国是府城制,知府相当于齐国的郡守,当然是重职。 之前沿用旧制治夏,也是为了稳定考虑。这一次南疆官考之后,复位名分,统合大义,强化齐廷对南夏的统治,各地便会顺势改府为郡, 与齐地趋同这些都是苏观瀛提及过的。 知府可是大员,薛汝石面对姜望,还是以末将自称,当然是一种忠诚的表达。 “这次来南夏休养,正想着对这里还不太熟悉呢,汝石你来得正好。”姜望表现得也很亲近,语气随意地为他们介绍:“这位是我的好友廉雀,南遥铸兵世家廉氏之主。这位是我之前在战场上的部将薛汝石,我们并肩作战,有赖他出力甚多,现在是奉隶知府。" “暂代,只是暂代”薛汝石客客气气地向廉雀行礼:“今日能得见铸兵师圣地之主,薛某幸何如之!” 廉雀生性不喜欢这些阿谀的人,但也不会仗着跟姜望是朋友,就由着性子拆台,有模有样地也回了一礼:“薛知府一表人才,这声幸运, 应该由廉某来说才是。 “这小子是我新收的徒弟,叫褚么。”姜望又指着褚么介绍:“褚么,叫人。 褚么小大人似的礼道:“褚么见过薛知府! 薛汝石笑着对他也行了一礼:“薛汝石见过小公子。” 褚么美滋滋地笑了,觉得这人可真顺眼。但姜望随手将钓竿平放在水面上,起身走到薛汝石旁边:“咱们也许久未见,一起走两步?“ “末将求之不得。”薛汝石连忙侧过薛汝石来找关系,也是人情之必然,姜望完全能够理解。况且薛汝石的确功劳苦劳皆有,有资格开这个口。 但姜望既然答应了当这个主考官,既然决意整纪考风,就绝不可能从他自己身上开这个徇私的口子。 己身不正,何以正他人? 所以,要如何妥贴地拒绝,又不使薛汝石离心呢? 这是一个对重玄胜来说大概很简单,姜望却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若是太过冷硬,重玄胜早先在这个人身上的投资,就全都打了水漂。那胖子回头肯定不与他罢休。 两人行在山林间,有的没的聊了几句后。 姜望似不经意地问道:“南疆官考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薛汝石恭敬地道:‘是有耳闻,但不知具体什么时候会施行。 “就在这两个月。”姜望道。 薛汝石脚下一重:“还是侯爷消息灵通。” “汝石啊。”姜望负手走在前面,叹道:“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聪明人,但是这一次,你却不够聪明。” 昔日战场上的姜望,就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薛汝石当场被逼降。今日的大齐武安侯,更是荣耀加身,威于八方。 哪怕并无任何发怒的表情,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薛汝石心中就忐恋难宁,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末将愚钝不知侯爷指的是什么?” “你可知本次南疆官考的主考官是谁?”姜望淡声问道。 薛汝石当然不可能知道。 就连姜望自己,都是今天才临时摊上的任务。 “不知是总督府里的哪位大人还是师大帅军府里的哪位将军?”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姜望,想知道武安侯是否能与那人搭得上线。 “是我。”姜望直接道。 薛汝石愣了一下。 姜望已经惋惜地叹道:“你说你在现在这个关键时候来找我,不是平白将自己陷于流言蜚语中吗?倒叫那不明真相的人觉得,你薛汝石像是要走后门似的!你功劳不缺,本事不缺,何苦叫人猜疑?“ “我末将实在不知。”薛汝石讷讷道。 “本侯既然主持此次官考,必然不许有徇私舞弊的事情发生。弊乱官考,是崩坏朝纲的大罪。不拘身份,无论背景,本侯受天子之爵,押上名声在此,必拔剑杀之!” 这番杀气腾腾的话一说完,薛汝石已是脸色苍白。 姜望又道:“你是本侯的旧部,今天来这里拜访本侯,也是有心。只可惜处在这个尴尬的时间,虽然咱们清清白白,但人言可畏。官考之时,本侯会对你更严格,这也是对你的保护,希望汝石你能理解。” 薛汝石抹着汗道:“末将理解,完全理解。有侯爷这样大公无私的主考官,真是南疆之福!” 姜望走了几步,又道:“往后日子还很长。无论这次官考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你要记住,你的功劳绝不会被抹去。这是本侯给你的承诺。” 薛汝石松了一口气:“汝石拜谢侯爷!” 姜望停下来:“话虽如此,你的修为也要跟上啊。” 他伸手拍了拍旁边的棘树,问道: 吾欲以此树为栋梁,此树可乎?” “它只能伐为柴薪…”薛汝石一脸惭愧地道:“末将汗颜。”包姜望看着他,认真地道:“本侯相信你薛汝石是栋梁木,但你不能只让本侯相信,你可明白?” 薛汝石肃容道:“末将一定努力,绝姜望看着他,认真地道:“本侯相信你薛汝石是栋梁木,但你不能只让本侯相信,你可明白?” 薛汝石肃容道:“末将一定努力,绝不会辜负侯爷的期望!“ “走吧。”姜望往前拾了抬下巴:“且与本侯说一说这南疆官场,谁与谁党,谁伪谁良…本侯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呢,靠你解惑!” “末将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碎光穿林,说话间,两人踩着落叶渐远。 。 第六十八章 良时第一 与薛汝石聊过之后,姜望才明白了一件事情—一南疆官考的主考官位置,原本是师明理势在必得的。 苏观瀛和师明理,一位朝议大夫,一位九卒统帅,对外自然是紧密合作,同心治夏。在内却也是难免竞争。两个都是站在大齐朝廷最高层的人物,同在官道,各有政柄。 南疆将开展官考的风声一直都有,但是之所以一直没有更具体的细节流出,便是因为南夏总督和军督之间的意见不同意。 苏观瀛和师明理都有自己的利益点,在推动南疆官考的共同认知之下,又有着不少的分歧,如此大大拖延了官考的进程。 南夏总督的身份有着天然优势。 师明理的着力点不同,相对于整个官考过程的层层把握,他更偏向于掌控主考官的位置。在过往的时间里,两位大人物没少暗中斗法。 而苏观瀛今天顺手就把这个主考官位置推给了姜望,可谓将了师明理一军。 师明理要是因此与风头正劲的武安侯产生龉,那是再好不过。 师明理若是忍了这一次,她也没什么损失。军督失,总督不失,她还是赢。 倒是不能说苏观瀛拿了姜望当枪使。 负责这次南疆官考,对姜望在齐国官场的好处是非常大的。若是经营得当.往近了说,对于南疆的巨大利益,他已经拿到了一双合情合理的筷子,随时可以大快朵颐。往远了说,他将来要进兵事堂或政事堂,今日编织的门生关系,都可以是强有力的支持。 无论目标是为帅还是为相,总是需要有人支持你的政治理想的。 只是若早知如此,姜望说什么也不会答应苏观瀛。 他来南夏的目的还真很纯粹,一为大燕廉氏,二为潜心修行。完全无意卷入什么南疆官场的竞争,真要混官场,他早就在临淄混起来了,何制于等到今日? 当然,或许在某些人的眼光看来。相对于已经趋于稳定的齐地官场,南疆正是一片未开发的沃土。在齐夏战争里大放异彩的武安侯,选择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赴夏,恰恰是极具政治嗅觉的行为。 就连薛汝石,也是这么想的。 要不然也不会这么积极地来纳投名状。 姜望一到南夏,就拿到了此次官考主考官的位置,下手如此“稳准很”,无疑更让人确信他是来南夏坐席分羹的。 你说你年纪轻轻,天下知名,来南夏只是为了静修,这话谁能信? 有些事情解释不清楚,姜望索性也不解释。只是特意准备了一份礼物,让人送到屯驻在长洛府的冬寂军驻地。 不管师明理怎么想,他的态度做到位。要不是怕没了缓冲余地,他亲自去登门拜访的心思都有。 只求这些个人总督、军督,别动不动把他拉扯进麻烦里来。 薛汝石走后的第二天,顾永也来登门拜访。 具备外楼境修为的他,当初在岷西战场尘埃落定后选择投降。投降时间晚于薛汝石,立功也远少于薛汝石,所以战后只是做了一个城主。 如今当然也想更进一步… 顾永也并不是最后一个。 当初他和重玄胜在夏地接受的降将,几乎是排着队来拜访。当初被姜望提剑逼降的耻辱历史,如今反都成荣勋啦。 我是武安侯亲自恐吓的! 我在元月就已经弃暗投明,向武安侯投降了! 诸如此类,越早声音越大。 所以说这就是官道的麻烦之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能够在官道上突飞猛进的人,一定要平衡好各方面的利益关系。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反过来说,鸡犬若是不能跟着升天,又凭什么助你得道? 连番的拜访中,师明理的部将也来了一次。 不过却是没有说别的,只送了一份礼物,说是庆贺老山这里的武安侯府落成。 意思也是相当明白,这位五大三粗,向以“性烈如火”形象示人的冬寂军统帅,完全认可姜望担当此次官考的主考官,对此并无半点芥蒂。 当然他心中如何想,外人不得而知。制少在明面上,此事已轻轻揭过。“你这侯府真是热闹,这几天门槛都快叫人踏破了。”廉雀笑着说道。 此刻他正在打铁。 姜望专门叫人在别苑里给他隔出了一套用于炼器的院落,一应匠炉、磨石、铁锤等等,虽然不如南遥廉氏那里品相那么好,却也一应俱全。褚么在旁边站桩。 炉火升腾间,周边的温度也很高,黑瘦小子脸上身上不断冒汗,却一动不动。 姜望用一根棍子,敲敲他的胳膊,敲敲他的腿,规范他的桩姿,嘴里道:“本是想来南夏躲个清静,没想到也不可得。” “像你这么炙手可热的人物,怎么可能清静?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漩涡中心。就像这块铁“ 廉雀随手用长夹将烧红的铁 块丢进水桶中,发出剧烈的滋滋滋的声响:“烧得这么红了,怎么静?” “待这次官考结束,我就闭门谢客。”姜望说着,又问道:“研究这么多天了,研究出来一点什么没有?“ “我早说过,大燕廉氏已经没了。什么传承,什么荣誉,都是没影的事情。”廉雀倒是很豁达:“螭潭的水很适合淬火,可以说是最适合淬火的水之一,且在不同的温度下有不同的反应。找到这个,我已经赚了。” 姜望撇了撇嘴:“还想着说看你一步登天呢。觉醒个什么转世身什么的雪国那个谢哀,直接成冬皇了都。” 廉雀哈哈大笑:“我也想啊。可惜上辈子不够努力,没怎么安排好。” “那这辈子努力点,为下辈子早做打算。”姜望敲了敲褚么的脑门:“沉心静气,不要分神。” 要一个好动的九岁孩子静心站桩,自己却在旁边喋喋不休,此外还有打铁声哐哐当当,实在有些难为人。 但褚么熬是熬得辛苦了点,却没有叫过苦。 廉雀又说道:“但是自齐夏战争后,我修行起来快了很多,不知有没有大燕廉氏的原因在你那次镇祸水,看到了什么?“ 姜望沉吟道:“我看到了龙头鱼身的螭吻虚影,悲泣而东,像是传说中的那样。我在你的那块命牌上,感受到了大燕廉氏的责任和承担。你的修行速度变快,大概跟你的命牌承担了部分责任有关。” 廉雀若有所思:“那我是不是还应该去祸水试一下?” "好歹神临之后再说。” “神临神临,哪有那么易得。你以为都是你?”廉雀将凉透了的铁块夹出来,扔在了铁砧上,又喊了声:“褚么,你能神临吗?” “当然能!”褚么压根也不理解神临的概念,但是大声回应。 这一开口,劲就泄了,再也站不住桩,一屁股摔在地上。 廉雀哈哈大笑,身内如有火炉沸腾,拎起大锤,很很砸落一铛! 铁块顿成铁饼。"打铁、炼丹、烧菜,做事情要讲究火候,做人更是。” “你有没有走过夜路?” “我是说,在一条四下无人的小路,没有灯,没有月,没有声音,你往任何一个方向看,都是幽黑幽黑的你说,那像什么?” 说话的女人坐在一张条凳上,身姿很板正。声音却是晃悠悠的,总也落不到实处。 “像一头张开了巨口的怪兽,随时要吞掉你。”她自己回答道。 她轻轻一弹指,一点火星落进烟锅。 她乌黑的丰唇叼住白色的玉质烟嘴,有一种奇妙的反差,特异的美丽。 她快速吸了几口,将旱烟吸燃。 “呼~”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烟。 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 “不不不,你没有力量,你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没有反抗黑暗的能力的你,独自走着夜路。恰好迎面走来一群吆五喝六的壮汉,你怎么想?你害不害怕?” 她吐出来的那一口烟雾散开了。 于是显出对面一个男人浮肿的、略显肥腻的脸。 这张脸上挤出了笑容:“不是,那为什么要走夜路呢?为什么要去没人的地方呢?可以早点回家的。” 男人双手大张,被浸了桐油的绳索,绑在立起来的木柱上,动弹不得。 女人又吸了一口烟,警了一眼男人身上的绸衣:“你有没有上工到很晚的情况?你会不会买不起繁华地段的房屋、只能住到人烟寥落的远郊?你有没有住过那种棚子,茅草搭的,只有一扇摇摇晃晃的门,只需要轻轻一推,就会倒下你有过这些经历吗?” “没…”男人摇头:“没有" “所以你不能理解。” “但这种情况是少数吧?正经人谁半夜上工…呢,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执行宵禁,晚上都不准出门。“ “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我诚意为百姓着想。” “好吧,刚才我说得有些不真切。那不是无人的小路,那是喧哗的大街。那不是没有月色的夜晚,那时候灯红酒绿。并不是无人注视那一切,附近有很多人,很多人走过” 这时候可以看到女人的脸。 她用一枚玉环束发,长得眉眼冷落,无端疏离,美得有一种厌世感。 她敲了敲烟灰,说道:“但是那个没有力量的你是真的,迎面走来的那群人也是真的。后来发生的一切你被吃掉了,也是真的。” “怎,怎么会。”男人的表情很勉强:“大庭广众之下,岂会如此,朝廷不会允许妖邪横行。” “当然,当然。”女人点点头,拾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正式认识一下。我姓赵,我叫赵子。良时第一的子’。对,只有一个字。” “我叫陈…” “好的小陈,很高兴认识你。”名为赵子的女人说道:“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男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请……请问。” “你觉得这个世界公平吗?“ 男人认真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很公平。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抽烟的女人若有所思:“昨天你在酒楼吃饭,为什么扇了路过那女子一个耳光?然后又拳打脚踢?” “我不过跟她开个玩笑,她竟然骂我。”男人到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愤慨:“大人,您说说看,我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当然,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可以向她道歉。” 女人轻轻一叹:“所以说,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但拥有力量的人并不觉得。” “怎么会?这个世界很公平。我的力量,也是我辛苦修炼出来的。“ “好。”女人笑了:“谢谢你帮我解惑。” “不客气。这位大人,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爹是江永知府” 女人没有听完。 熄了早烟,从条凳上起身,姿态啊娜地往外走。只留下一句话:“烧死他。烧足十二个时辰。" 姓陈的男人大喊:“不,别,大人,有话好说,条件可以谈!” 但女人已经离开了这里。 此处是一间破庙,蛛网尘布,神像不知被什么蚀掉了眼睛,空洞洞地看着前方。耳朵也掉了半只,所以大概是听不到祈祷的。 不知从哪里走进来三个人,一作渔夫打扮、一作行商打扮、一作力夫打扮。围着捆在木桩上的男人转了片刻,仔细计算了分量后,开始在男人身上抹一种白色的油膏。 “千什么!做什么!凭什么?”被绑在木桩上的男人拼命挣扎:“你们图什么?图钱?我可以给,可以给很多!功法?兵器?女人?你们想要什么?” 渔夫和力夫都不吭声。 行商打扮的人悠然说道:“是时候让你认清楚这个世界的真相。” “什么真相?什么真相!我做什么了你们就要这样对我?说啊!你们说啊!” “那个女人?她只不过一个凡俗女子,我等皆是超凡修士!难道你们竟然在意凡人?再说,我也没杀她,她还好好的!纵然有罪,我罪不制死。我罪何制死?无论夏律,齐律,三刑宫律,我都罪不制死,你们要讲法律!你们干什么,别往我身上抹!你们住手!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你答对了。”行商打扮的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让他剩下的声音变成‘呜呜呜’,另一只手则用白色油膏抹了他满脸,慢慢说道:“不公平,就是世界的真相。” 细致地抹完之后,他取出一块方布,开始擦拭自己的手。五指全都擦尽了,便将这块白色方布盖在男人脸上。 他的手指轻轻一划,一缕火焰跃出,男人身上的油膏开始燃烧。 然后三个人鱼贯而出。 走在最后的力夫打扮的人,还贴心地带上了庙门。 将江永知府之子的惨嚎声,留在了这座破庙里。 “不会提前把他烧死吧?” “怎么可能?我算的分量刚刚好,一定能烧满十二个时辰。" “我刚看你,好像多抹了一点。" “是吗?” “真的,我也看到了。” “又不是我一个人抹的,你们都抹了好吗?” “但是我们抹的分量都很标准。" “我也很标准啊!你要是不信,就在这里守着看,少一刻钟都是我的责任!” “那还是走吧,怪疼人的…" “不是,现在说疹人了。这焚尸膏不是你研究出来的吗?” “君子远庖厨你懂不懂?" 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公平的世界会到来吗?”不知是誰在問。 “当然。 第六十九章 日照虎台 贵邑城外,有一处名胜,日为“虎台”。 昔者阳陵侯薛昌与广平侯郦复争道于此,一度引得万人空巷。 昔日虎台今在,昔日公侯成黄土。但虎台等闲时候其实并不开放。 因为在虎台之下,就是大名鼎鼎的“司玄地宫”。 大夏鼎盛之时,满朝公卿,有过半之数,曾求道于司玄地宫,可见它的重要性。 放诸于外,是可类比于齐之稷下学宫的。南夏总督府这一次正式召开的南疆官考,最后的官试,便在虎台举行。 整个南夏有志于官道者,只要满足了基础条件的,皆参与了这次大规模官考,考试共有城试、府试、官试三级。 最后来到虎台的,一共有三百人。 能走到这一步的,都已经是难得的人才,就算这次考得再差,也会有个官身。 而这三百人中,将优中选优,决出南夏二十个郡的郡守。 南夏本有二十一府之地。 但是在齐夏战争期间,锦安府边军意志顽强,齐军各路屡攻不破。待得同央城决战结束,贵邑城破,锦安府边军惧怕齐人报复,因而举府降了梁国。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 如姜望这样的齐国高层当然知晓,这本就是让梁国牵制夏国东南的条件。 梁国并不弱小,康韶当初能够成功复国, 又能够在逐渐恢复元气的夏国面前,始终保持强硬态度,这本身就是力量的证明。一是有着剑阁的支持。 二则,梁国宗室与血河宗也长期保持着紧密的关系。 两个当世大宗给了梁国人相当的底气。梁夏两国之间,是崇山峻岭,险峰相绝。中间的问剑峡,只有一条栈道相连。 剑阁于此控扼险关,可谓万夫莫开。 而锦安府的重要性就在于一当它归夏,它就恰好堵住了问剑峡往西北去的出口。 当它归梁,它就是梁国往夏地来的桥头堡! 锦安一失,奉隶、会洺、绍康、宛兴,皆成边府,边防压力何止倍增?由此也可以说明,齐国灭夏虽然是高山压卵、大势滔滔,背后所做的努力,却是半点也不少。 当然,齐国非夏。 今日之南夏,奉隶、会洺、绍康、宛兴这四府就算不陈一兵一卒,梁国人也未见得敢过境一步。 师明理率冬寂军没有驻扎在这四府,而是屯驻在长洛府,亦体现了齐方对威胁程度的判断。 今时日照虎台,文气涌动如云烟。 三百名考生正在应考,一人一案,间隔三步,笔走龙蛇,书写策论。 策论共有三道题目。 苏观瀛亲自出的题,题日“吾欲大治南疆”。是很清晰但也很宽泛的一个题目,公开让一众考生对治政南疆出谋献策。 师明理出的题目,题日“祸水之祸何绝也, 斯为夏言”。 姜望被催得没法子,也出了一题,题曰“齐夏本一宗”。 不难看出来,武安侯给了一道送分题。考生想不得分都难,当然,在这样泛泛而谈的题目里,要得高分也更不容易。 场边甲士皆系红袍,执兵林立,另有武将按剑巡行,监督各处。 最上首的位置。 南夏总督、朝议大夫苏观瀛居中而坐。 南夏军督、冬寂军统帅师明珵坐于左侧。武安侯姜望坐于右侧。 三人是并坐的。 虽然姜望未在南夏挂有一职,但以地位和影响力而言,说他是南夏前三的人物并不为过。 当然,这只是在明面上来说是如此,齐国在南夏还另有大人物存在。 “谢大夫破贵邑的动作非常漂亮,以雷霆之势先一步镇住了司玄地宫,围而不打。然后强攻贵邑,逼降安乐伯后,再回转接收司玄地宫,因而此地几乎未受什么损伤武安侯应当知晓?”主位上苏观瀛问道。 “我还真不知道。”姜望苦笑:“我当时并不在谢帅旁边,而且晕了过去。“ 长相凶恶的师明珵哈哈大笑,须发乱颤,如一头怒狮。 他们的声音都留在高台,倒也不虞落到考场里去,影响了谁。 从面上看,南夏总督和军督还是非常和谐的,有说有笑,谁也不冷落谁。 “阮监正坐镇司玄地宫这么久,也不知现在整理得怎么样了。”苏观瀛说道。 钦天监监正阮泅现今正在司玄地宫中,这事情姜望还真不知道。也是因为他不太关心这些,从不主动参与政事堂会议的缘故。 师明珵瓮声道:“大夏皇宫里最精华的藏品,被夏太后一把火烧了。 有赖安乐伯明事理,方才保下了一些。制于司玄地宫,里间珍藏,曹帅当时就拖了上百车归齐,余下的应当寥寥。阮监正整理司玄地宫,隔绝内外,我看更多是清理朽骨,挨个解决那些坐死关的老家伙。“ “未见得还有吧?”苏观瀛说道:“当年天子亲征来此,就把司玄地宫打破了一次。过去这几十年,夏国人攒下这家业已是不易。要说还能有什么积累,本督是难信。““所以说是清理朽骨。”师明珵道。 阮泅暗中坐镇司玄地宫,当然也有坐镇南夏基业的原因在。齐国不肯在明面上给楚国压力,但也不能对刚打下来的夏地那么放心。 “两位大人。”姜望不懂就问:“说起来我去过稷下学宫修行,也知道牧国的厄耳德弥,不知道它们同司玄地宫有什么区别呢?“ “说有区别呢,它们都是洞天。说没有区别呢,它们又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苏观瀛笑道:“司玄地宫的前身,就是天柱司玄天,在三十六小洞天中,排名第十四。夏国代代经营,才有了今天的司玄地宫。”福地洞天! 姜望心中豁然开朗,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信息。 苏观瀛继续道:“咱们的稷下学宫,承继的是旧肠帝国的太阳宫。前身是金坛华阳天,在十大洞天中排名第八。旧肠皇室经营干年,方成太阳宫,后来被战火摧毁。及制咱们齐国崛起,在武帝手上方才将之复原,且更胜以往,因便有了今日的稷下学宫。” 师明理也道:“厄耳德弥的前身,则是左神幽虚天,在十大洞天中排名第九。明明是天地所孕,求真之处,倒叫那苍图神据为己功,说什么神的智慧。哈哈!“ "大帅慎言。”苏观瀛轻声道:“当今世界形势,咱们与牧国是友非敌,还是要对他们的制高神灵保持尊重。” “哈!也不知弛现在是死是活。”师明理满不在乎:“牧天子是个有手段的,本帅对她老人家甚是佩服。“ 十大洞天自是远在三十六小洞天之上,无怪乎苏观瀛说司玄地宫和稷下学宫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不过,大小洞天,乃制于福地,它们的具体区别在哪里呢? 姜望虽然在稷下学宫进学过,但对稷下学宫仍然不能说了解。 此刻也只是兀自皱眉:“那太虚幻境里的七十二福地,又是怎么一回事?如两位所说,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这些都是天地所孕,求真之处。太虚派竟强大制此,独占七十二福地么?还是说当初建立太虚幻境的时候,诸方皆贡献了自己的福地?“ “福地在手,谁肯轻纵呐。”师明珵叹了一口气:“要说这事,我还真的很佩服虚渊之。那老头子是个令人尊敬的,的的确确心怀天下,未有私念。” “对太虚派祖师,我倒是并无了解。“姜望道:“不知这话怎么说?“ 师明珵道:“洞天的价值,远在福地之上,不止百倍。虚渊之为了推广太虚幻境,将太虚派的太虚阁楼贡献出来,以固定的份额,分配给七十二福地的拥有者,这才换得了这些福地。若非能够从中得利,谁肯放开自己手里的福地?“ “太虚阁楼的前身,是朝真太虚天,在三十六小洞天中,排名第二十三。且太虚派将它经营得非常好,并不输于前列。虚渊之将它贡献出来,可谓剜心奉人,直接引得太虚派好几个长老叛门!因为他要以洞天换福地,很多势力都高价争夺福地, 以此参与到太虚阁楼的分配中,可见其珍贵。 而虚渊之所求,也只是为了以七十二福地增强太虚幻境对神临修士的吸引力,使太虚幻境得到更快的成长。” “但事实上好像并没有很理想?“姜望问。师明理道:“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尤其是太虚幻境这种革新时代的事物。不幸的地方在于虚渊之虽然顶着各方压力,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换来了七十二福地加入太虚幻境体系,但那个时候却没能通过诸方决议,太虚幻境的消息长时间被封锁,一直只在小范围开放。所以他的朝真太虚天,差不多是白换了。“ “现在不也慢慢放开了么?”苏观瀛道:“有时候动作太快也不见得是好事,对于这种动不动就要革新时代、造福现世的事情,我认为再怎么审慎也不为过。“ 很显然,就太虚幻境来说,师明理的态度是支持的。而苏观瀛的态度则相对谨慎。仅在齐国内部,对太虚幻境就态度不一。放诸天下,必然存在更多异见。 现实的阻力有多么强大,真正前行的人完全能够有所体会。 真的很难想象,虚渊之是如何说服一个个势力,让那些凌于天下的霸国天子都认可,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古老宗门都承认如何一步步实现构想,又是怎样抹平那些阻力、将太虚幻境推行现世的。 非大智大勇大毅力之人,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伟大事业。 师明理这时候问道:“武安侯你是太虚使者,国内明面上最早的一座太虚角楼,就是你的产业,你觉得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太虚幻境?“ “年微不足以洞世情,才浅何足以论天下?”姜望摆了摆手:“我所看到的、听到的,都还太过狭隘,师利帅现在问我,我可不知道怎么回答。等我什么时候能够看到世界的真实,再来讨论这等大事吧。“ 他之所以刚回临淄就来南夏,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避开齐廷关乎太虚卷轴的小范围朝议。 在出使草原的时候,太虚派的虚泽明曾半路拦车,请他支持在太虚幻境里创建太虚卷轴一事。 他内心里并不同意,但他同时也不能够确认,自己在此事上的想法究竟是对是错。 一方面太虚卷轴的创建,存在太虚派强加干涉意志的风险。但另一方面,太虚幻境的伟大又是毋庸置疑的,太虚卷轴的创建,无疑可以针对性地加强太虚幻境建设,加速它的演化。 越是强大,越是懂得敬畏这个世界。 因而在如此宏大的事务上,他索性缄默。想来那些真正伟大的人物,会有他们洞彻了时光的回应。 “武安侯太谦虚了。”苏观瀛笑道:“这次南疆官考能够如此顺利,全赖武安侯雷霆手段。缇骑巡行,魑魅魍魉无不胆寒。你若才浅,我这总督府岂不是尽是废人?“姜望欠了欠身:“只是杀几个人而已,算不得本事。“ 为了完成这次南疆官考的差事,保证官考在公平的氛围下进行。姜望亲自组建了一支两干人规模的缇骑,骑士全都是在齐夏战争里随他征战的旧部。 一纸征调令,应者云集。优中择优,方成此队伍。这支骑军只听命于他,不与南夏总督府发生关系。 他这大齐武安侯,本也有开府建牙的资格。组建万人以下的卫队,都是符合朝廷规制的,并不需要再另行申请。 趁着这一次监督官考,他也算是顺便组建了自己在夏地的班底。 当然,养这样一支缇骑,也是巨额的花销,仅仅螭潭封地现在的收入,是根本不够支撑的。 姜望目前是以监督官考的名义,请南夏总督府调拨了大量资源,等得官考结束后,就需要自己花钱来养了。 不过那个时候,独孤小对封地的经营应该也已经走入正轨。正好再把德盛商行的生意接入夏地养兵养马,万人以下规模, 问题不是很大。值得一提的是,薛汝石经过慎重考虑后,选择辞任奉隶知府职务,放弃了官考。全身心地投入姜望麾下,负责统领这支缇骑。 时人称之为“老山铁骑”。 卫兵皆披红袍,百人一部,一部监察一府。缇骑散开各处,巡视诸城考场,但有舞弊者、监考不严者,皆以刑责。 姜望自己更是亲自提剑,巡行各府,杀了好些自恃背景的人—一无论出自总督府还是军府,都照杀不误。 在夏地归服后的第一场大规模官考中,缇骑不能解决的人物或许会有,姜望不能解决的人没有。 他如此强硬的态度,雷厉风行的做法,使得这次官考,几乎杜绝弊行。 南疆官考的公平,对苏观瀛和师明理都是有长远好处的,所以他们也都相当配合。哪怕手底下有人被姜望如杀鸡宰狗一般处理了,且不论心中作何想,面上也只拍手称快。 “杀人不算本事。知道什么时候杀人,知道杀什么人,就是难得的本事了。” 此时的师明理,看着台下奋笔如飞的考生,眼神深邃非常:“江永知府陈廷谦之独子陈志盛,五天前失蹤,制今沒有消息,此事武安侯可知?“ 第七十章 懒握刑权 “武安侯最近都在负责官考的事情,哪里顾得上区区一件 失踪宗案?”苏观瀛不动声色地道:“师军督说的这件案子进 ,主 据本督所知,已在侦办。只是官考牵制了太多官面力量 展不会那么快。“ 币明捏表情严肃:“这不是小事,苏督还是要提起重视来。若是连堂堂一地知府的公子都不能保证安全,失踪五天 都找不到下落,试问南疆百姓要如何自安?“ 好观瀛道:“人命关天,自是大事。但知府的公子,也并不特殊。南疆幅员万里,百姓数以亿万。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有人生老病死,我等岂能各个关心,军智这类心得的来?朝廷自有制度,刑司有关,自服其劳。咱们这些掌舵的 人要做的,是确保南疆整体的稳定,眼下更是以官考为要。 待得官考顺利结束,吏治清晰,内外一体,再来处理治安之事,是水到渠成。“ 师明理大手一翻,取出两份卷宗,分别丢到苏观瀛和姜望案前。 “七月十五日,江永知府的独子失踪。七月十六日,顺业知府的妻弟被人当街杀死,凶手不知所踪。七月十七日,锡明城城主的妹妹失踪......' 师明理的眼睛,像是两盏油灯,随时要迸出怒火∶“短短五日工夫,南疆各地已经有不下六名官员家属出事。仅江永府一地,失踪案就超过往年均数近半。这些卷宗触目惊心!难道一句‘朝廷自有制度’,就可以搁置吗? “事关我大齐百姓安危,怎会搁置?督府又何曾将它搁置﹖师大帅这话, 本督听不明白。“ 苏观瀛不动声色:“南疆年初方定,治政不过半年,各方面人手严重不足,刑司尤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用兵一时,需干日养之,这道理师大帅难道不懂? 督府为什么要召开官考,为什么请武安侯监督?不就是为了补充官员、整顿吏治、以求可用之兵吗? 咱们奉天子之令,治政南夏,考虑问题的确要立在实处,可眼睛不能只在低处看,还是需要站在更宽广的角度,来面对社会问题,师大帅以为然否?难道让你堂堂南夏军督去追查江永知府独子失踪案,就是合理的?“ 两位大人物这时候好像已经完全撇开了旁边的姜望,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起锋来。面上仍然平淡,但声音愈渐不友好,对彼此的指责也越发严厉。 姜望已经在考虑,等会到底是跑开呢,还是跑开呢?甚或是直接拍拍屁股回老山,等他们打完再 以师明理的凶恶长相,只要是不笑,就像在生气,一 旦笑 起来,就生气之中还带着威胁。 此刻他便是这样似笑非笑的表情,慢慢说道:“既然刑司人手不足,那就要先解决刑司人手不足的问题。下面区区三百考生,就算全都录入,也不过杯水车薪,怎治得南疆万里?依本帅来看,需得再征一批士卒,专为刑事。如此军政合力,何愁南疆不稳?何虑囚徒狂肆?“ 一个失踪案,姜望不懂有什么必要在现在这种场合谈 现在他明白了。 南夏总督府有自己的刑司体系,而师明理想在其中发出自己的声音,以军府治刑权! 这是在争夺南夏总督府的权柄。 而这个过程,就这样轻易地开始了吗? 姜望所理解的权利斗争,是以小见大,由微见着,是争斗双方在各个方面你来我往地缠斗,应当是润物无声的才是。怎么师明理和苏观瀛聊着聊着忽然就进入斗争状态了,完全不需要避讳他姜某人吗? 他是沉默且略带茫然的。他只想站好最后一班岗,让这场官考在公平的环境里顺利结束。不想做什么和事佬,更不愿无意间卷入哪个党派的纷争。 师明理借江永知府独子失踪等案发难,以整顿南疆治安为旗,提出另组刑司,发一时确有大势压下,令人难以回避 o 但苏观瀛只是轻飘飘地道:“军为军,刑为刑。自来兵家不同于法家,古今皆然。师帅这是要在南疆开先河?欲效西北军庭乎?“ 此乃诛心之问! “本帅何时说过此话?”师明理很是惊讶地道:“本帅的意思,现在的刑司明显无法承担职能,稳不住南疆治安,应当做出改变!苏督要管民生,要治南疆,要使百业皆兴,本帅要保四境平安,慑服八方刀兵,咱们都脱不开身。不如再征一批士卒,专为刑事,由专人负责,以肃山河。我看武安侯就很合适!咱们军政合力,一起支持武安侯,如此南疆必然大治,此非南疆万民之大幸耶?“ 姜望险些没弹起身来。 他完全没想到这话题兜一圈,还能兜回他身上。 苏观瀛守得滴水不漏。 师明理抢刑司权力抢不下来,索性抽刀一割,将它割与姜望!这与之前苏观瀛把主考官位置交给姜望何其相似? 苏观瀛柳眉一挑,看向师明理,眼神里审视的意味很浓。 师明理施施然道:“都城巡检府自非兵事堂所辖,可也非政事堂所辖。何也?刑司自负其责,直授天子!此是我大齐国策。苏督说南疆不该开先河,师某深以为然。天子信爱武安侯,天下皆知。让武安侯来统管这个刑司,正是再合适不过。“ “师军督说得好!”苏观瀛忽然笑了,抚掌赞曰:“南疆初定,治安常令本督困扰,奈何分身乏术,不能长治。这另立刑司一事,本督看来并无疑问。武安侯天资绝世、聪睿过人,如若愿承此责,我亦高枕!“ 于是两人又都看向姜望,表情俱都亲和,俱都带着鼓励 姜望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怎么苏观瀛和师明理争着争着,平白又让渡出来一块巨大的权力来?还是又往他头上按? 虽说有“-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古话,可是他姜青羊算什么渔翁? 无论苏观瀛还是师明理,哪个不是能够轻易把他按溺在水中的存在? 再者说了,他就算做渔夫,也常常是空竿来去、不计得失的。 他来南夏是躲麻烦的,不是来争权夺利的! 却一会一个收获,一会一个收获。 不是他虎口夺食,是老虎不停地叼食给他,喂到他嘴边。 哪有这样的静养? 再“静养”下去,他都够格争南夏总督了! 今日若是应承,往后苏观瀛掌政,师明理掌兵,他掌刑,是真个可以与前两者平起平坐。 这么多好处往身上砸,真就一点都不用付出吗? 心中并没能想清楚因由,也完全不明白师明理和苏观瀛的想法。但姜望已经果断地站起身来,对着两位心有山川之险的大人物分别一礼:“我非法家门徒,不通刑名,未学法经。心无大志,也懒握权柄。更对执掌刑司不感兴趣。尸位素餐,徒伤百姓。事关亿万百姓安宁,南疆治安事,还请两位大人再行斟酌。在下不方便旁听,就不打扰了。“ 也不给两个人说话的机会,便独自转身下了高台。手按长剑,专心地巡视起考场来。 苏观瀛和师明理想要说得他哑口无言,绝对不算难事,想要说服他,大概也有很多法子......且他先前在总督府就已经见识过。 因而他索性不给这两位说话的机会,以示自己不争刑权的决心。 高台上苏观瀛与师明理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惊讶。 掌握整个南疆的刑权,这是何等权柄?可以借势组建起何等庞然的势力?又能够借此高位,获得多么大的官道帮助? 不夸张地说,整个大齐的官员,没有一个不眼热。 武安侯今时今日也算得上是功成名就,可一直都是挂虚职无实权,明面上的高职,也还就是一个三品金瓜武士。这么好的掌握实权的机会,竟然不把握? 在姜望这次来南夏之前,他们都与姜望没有什么接触。对这位新起军功侯的了解多是听闻,道听途说总有不同,人们口中的绝世天骄形象,也总有几分传奇色彩,难免失真。 两人是都没有想过姜望会拒绝的。 以为就如之前在南夏总督府一样,是要推让几次,才肯应下。 竟是真的这么坚决吗? 武安侯是有如此自信,完全不依靠官道,也能冲击超凡绝巅? 在对方的眼神里,他们看到了同样的信息——他们都需要重新认识这位年轻的侯爷。 于是各自都没有再出声。 对于姜望来说,这个选择并不困难。 无非是问自己一个问题—— 你姜望到底走的是一条什么路?问完也就有了答案。 今日拿刑权,明日要不要争南夏总督?后日要不要争相权? 官道越走越远,越涉越深。 自有官道以来,人道洪流的确汹涌,借势成道者不知凡几。可能够走出最后一步的,又有几人? 做一个名相、名帅,并不比修行轻松。 要了身前事,全身后名,自古以来,能做到的人也不多。 于旁人或许是康庄大道,于姜望自己,却非良途。 同意主持南疆官考,是他的确想做一点实事,且认为自己能够做好。除此之外,他并不想深陷其中,把自己绑在南疆官场。 他的路不在官道里,他的路在自己脚下。他早已经确定了目标,那就不会为路上的任何风景改变。 所以无论师明理和苏观瀛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 他不懂,也不试图去懂。 摆明态度就走,只专注于这次官考本身。 说起来这次来虎台参与最后官试的人里,很有一些姜望的熟面孔。 被他俘虏过的,被他击溃过的,与他交过手的.......当初领兵纵横南夏诸府,大小不知多少仗,接触到的夏国人不在少数。 其中当然有顾永。 从名单上来看,发还有令姜望印象深刻、也给东线齐军制造了很大麻烦的呼阳关守将触说,以及触说的侄子触玉龙。 因为齐天子说的守土无罪,他们也都被赦免。 姜望缓步从旁边走过时。 触玉龙拿笔的手瞬间僵住,心脏都差点停下了。 重玄胖曾经对这厮杀气腾腾,但战争结束后,也并未找他的麻烦。战时战后毕竟不同。 姜望也只是故意在这小子旁边多走了几次,算是对他小小的报复。 触玉龙的叔父触记,刈T八'"口。 但触氏乃故夏名门,在齐夏战争里,从老祖触公异到年轻天骄触悯,几乎举族殉国。像触说、触玉龙叔侄这样的触氏子弟,哪怕最后投降了,也是很难在齐廷得到信任的。 不过他们现在既然能够参与这最后的官考,应该也是通过了南夏总督府的考验。 姜望当然不会干涉。 他移动视线,特意去寻之前只是见过画像的触说,算是弥 补那次在呼阳关没能见到本人的遗憾。那次过呼阳关,他和重玄胜做足了准备,但对方可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给。 然而目光移动之时,却被另一道恹恹的目光接住了。 姜望于是看到—— 一个眉眼冷落的女子,做男子打扮,以玉环束发,身穿宽松儒服。一手执笔,姿势异常端正。一手散开五指,在宣纸上轻轻地敲击。眼睛却看着他。 目光里有一些好奇,但极淡。 有一丝审视,也极浅。 她的五官其实很美,但却并不引入注目。 这是矛盾的。 一个很美的女子,怎能不引人注目? 除非她有不引人注目的力量。 但此刻的姜望没有想到这些,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没有什么问题。 不管怎么说,敢在决定命运的官考考场上,以这样审视的态度观察主考官,真有不俗的胆色。 姜望对她点了点头,便移开了目光。 有南夏总督、南夏军督以及武安侯亲自监考,官考考场上自然不存在作弊的行为。 姜望也不管高台上两位大人物聊得如何,再也没有上去落座,自顾巡视了一整场。 直到,梆!梆! 考试终场的梆声响起。 “试毕!搁笔!”薛汝石按剑在腰,高声喝道。 三百名考生齐刷刷地将毛笔放下,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时间到了还敢行笔,会按照藐视考场纪律处理。 自有甲士上前,将他们的试卷当场封名,——收起。 整个过程整齐有序,有一种制度之美。 “接下来是武考。”姜望巡视一周后,负手立在过道中央,对在场考生道:“诸位先原地调息半个时辰,咱们再开始。“ 没有人浪费时间,全都闭上眼睛,迅速调整自身状态 此时的表现,决定以后能够少走多少步。怎么慎重都不为过。 姜望漫不经心地左右看了看,目光也不知怎的,又落到先前看到的那女子脸上一一有些恹恹的,不知人生何益的脸。 女人恰恰睁着眼睛,清泓照影:“侯爷,我叫赵子。 姜望有些意外,但也点了点头,回应了目我介至︰找叫姜望。“ 旁边的考生便笑。谁不知武安侯之名?“想问侯爷。”这个名字奇怪的女人,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这次考试是公平的吗?“ 姜望并没有被冒犯的怒气,温和地回应道:“诸位都是一路考上来的,从城试到府试,乃至于今日的官试。本侯的缇骑都在,本侯都在。那些被割下来的人头.......也在。这次官考是否公平,我想大家心里都有答案。“ 女人有一种奇怪的执拗:“我想听听侯爷自己怎么说。 这种问题姜望根本不必回答,女人的态度也很有些失礼了,在其他人调息的时候,问东问西,立即把她赶出考场也不为过。 但姜望仍是态度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我想世上大概并不存在绝对的公平,但对于这场官考,我尽我最大的努力,来保证‘公平′二字的存在。“ “因为我是从一文不名的时候走出来,我深知机会多么重要,我明白公平意味着什么。“ 他站在那里,对着赵子,也是对着参与这场考试的所有人说:“这个世界或许是不公平的,有些差异生下来就存在我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做不到古往今 来的贤者都做不到的事情。“ 他如此认真地说道:“我不能够给你们公平的出身,我不能够给你们公平的天赋,我不能够给你们公平的际遇.......但是在这一次,至少在我主持的这一次官考里,我尽我所能,给你们一个公平的机会。“ 第七十一章 子落棋枰 “我是这样想的,我也是这样做的。“ 姜望如是说。 诚哉斯言! 这段时间他是如何做的,每一个有心人都看在眼中。 以公侯之尊,每日辗转数府,巡行监考数十城。不顾忌任何人的背景,不考虑任何关系,以剑斩除弊行。 他的确可以坦然地说出这些话。 高台上,苏观瀛和师明理已经不再言语。他们的目光都往考场坠落,表情变得严肃。 此时的虎台,气氛怪异。 姜望很认真地解释他是如何对待这一次官考,好像真的想要告诉赵子,他的心情,他的选择,他的作为。 赵子很认真地在听姜望解释,好像真的很在意、也很需要这个解释。 而整个虎台,所有人都各行其是,调息的调息,站岗的站岗,巡逻的巡逻。眼下官考本身是最重要的事情,两个人在聊些什么,并不紧要,哪怕其中有一个是武安侯。 在所有人都并不在意的情况下。 他们两个人的认真,反而显得相当荒谬。 “我相信你的确这样想,也的确这样做了。这些天我们看到了很多。”赵子坐在书案前,语速不快不慢,很有读书人的气质:“但是这样的公平是不长久的。它只存在于你个人的意志。你走之后呢?” 姜望道:“我一直记得一句话,我的道理,只在剑锋三尺之内。” “你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赵子问。 “我想我说的是,‘力所能及’。” 赵子看着他:“义之所在,虽干万人而吾独往。大丈夫立于天地,岂可惜身?” 姜望道:“有时候你活着,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能不找死,还是不要找死为好。况且每个人的义’,并不相同。” “人生苦短,譬如蜉蝣,生死无痕。侯爷有没有想过,用这一生,为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做一个伟大的人?”赵子问。 姜望道:“天行有常,自循其理,大概并不需要我留下一些什么。我只希望我可以不给这个世界添乱。” 赵子道:“有能力却不愿意改变世界,也是一种尸位素餐。” “怎么才算有能力呢?修为只是一种无意识的力量,智识有时是一种囚笼。”姜望道:“我自己都时常做蠢事、做错事,有时候分不清对错,有时候看不明真假,常常迷茫不知前路何在。我怎么敢说这个世界能够被我改变得更好?改变自己是一种选择,我自己承担。改变世界,我何德何能?” 赵子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还是感谢你愿意跟我聊这些。”“重新认识一下。” 她站起身来,慢慢地说道:“赵钱孙李百姓第一,是为赵’。子丑寅卯良时第一,是为子’。我名赵子平等国护道人!” 举座皆惊,全场大哗! 文考之后马上就是武考。 南疆官考一旦成功结束,齐廷就真正由名制实,彻底地掌控了南疆。 这绝非平等国所乐见,甚制也不是南域其它势力愿意看到的。 为了伐灭夏国,齐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从外交、军事各方面围追堵截,也赢得了伟大的胜利。 但是一场战争结束了,另外一场战争仍在延续。 姜望不是目标,可他恰逢其会。 赵子一言出而天地换。 眼前的一切无限延展,偌大的虎台变成了一张棋盘。 而天下知名的大齐武安侯,此刻也不过是其中一颗棋子。 在这棋盘之上,黑白交错,大龙厮杀,处处见生死。 身与魂的边界完全被模糊了。 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虚幻。 姜望此刻身如墨染,立在茫茫无际的棋局世界里,作为一颗黑棋,目之所及,皆是雪白,皆为敌子。 那是一个个看不清面貌,但是各具力量的人。 每个人都散发着不可动摇的杀意。那杀意并不一定出自每个人的本心,可是却成为一种“规则”。 棋盘上黑子杀白,白子杀黑,不能两立,必分生死! 明知道他们或许是刚才的考生,或许是老山铁骑的甲士,或许是南夏总督府的官吏。 姜望心里的杀意,也禁不住一阵一阵上涌。 类于渴欲饮、饥欲食、寒欲衣,此时他想要杀死这些执白的敌人,也是如此自然的道理。 杀! 杀光他们! 不用在意什么因由,也不必有什么背负,那根本就是天理循环! 满局白子围孤黑,我不杀人人杀我。 充满杀意的目光落在身上,冰凉刺骨。 姜望双脚定在底下,如老树生根,以惊人的毅力压制自身。 便于此刻,赤金色的光照从五府海晕开,一瞬间照耀了人身四海。 那不朽的赤金之光照彻双眸,属于规则层面的杀意仍然沸腾未消,在赤金色的光芒里如飞蛇游动可是却不能够再动摇。 管它什么天经地义、律令公理,吾自“真我”不移! 在他人之棋局里,走自我之路。 姜望定定地看着前方,在数不清的冲杀过来的身影里,捕捉到了赵子一一此刻的赵子,正盘膝而坐,恰坐天元一位。她是视线的归处,也是整个棋局世界的中心。仍然是儒衫束发,但身似披雪,是为“执白者”。 她的身前,摆着一张棋盘,棋盘上似有迷雾笼罩,只能隐约看到一两幕画面。 姜望穷极目力所看到的,是纵横无数道实线向远处延展,是黑白两方交错厮杀不休。白子占据了绝大部分棋盘空间,将黑方一条孤独的小龙,围在中间。虽是孤子为龙,然已八门金锁。 而这恰是此刻他身处的局面! “杀!” 一柄长刀横斩而来。 姜望随手探出,便错开刀锋,掐住了来者的脖颈。道元一催,卸掉刀劲,将其远远丢开。 “杀了他!“ “杀了他!” 一时间敌人蜂拥而制。 四面八方刀剑皆落,而姜望只是大步前行,便如捉小鸡一般,一手一个,整齐有序地扔飞在空中。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飞起来一堆执白的敌人。 但有更多的人出手进攻。 乌泱泱的道术如洪流倾落。 姜望不闪不避,横冲直闯,体表清光环转,正式开启玄天琉璃功! 道术洪流覆了满身,而他清光照体,自然无垢。 那庞杂的道术似水而来,又似水流泻,根本伤不得他分毫。 何为当世强神临? 在现世任何一个国家,都已经是毋庸置疑的强者。可以在绝大部分时候横行无忌。内府以下修士,根本打不破他的防御。神通内府或外楼,才值得稍加注意。 但也只是稍加注意而已。 他不是郑朝阳那等强行拔升弱神临,哪怕是真正顶级的外楼修士,在现在的他面前,也过不去三合。 难以计数的攻击落下来,但都被随手抹去。 虽说滑滴细流可成海,但滴水穿石须万年! 在这个无边无际的棋局世界里,他或许是独身一人,孤独一子。但除非那执棋者赵子,谁又能挡他路? 此刻围攻他的这些人里,包括了薛汝石那种经历了战争考验的内府修士,包括了顾永那种久在军伍的外楼修士,也包括了触说那种逼近神临的外楼修士。 但无论何人,无论何等秘术、杀法,都只如拂面微风,不能带给他半点压力。 未结军阵,这些人不可能与他抗衡。 而他如今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了,哪里还会给这些执白者结阵的机会?他虽然不杀一人,但扔的每一个人都落点精准,完全破坏敌方站位,断绝所有结阵的可能。 一路走过来,没有半步停留,直如刈麦割草! 所到之处,敌人一倒一大片,一飞飞满天。 赵子身前的那张棋盘上,白子也是一颗一颗地移开。只见得一颗黑子,从边角之地走出,直指天元,纵横无阻。 眉眼冷落的赵子,面上不见表情,只是慢条斯理地自旁边棋篓里,取出一枚白子来,用食指和中指拈着,就要按落。 “且慢。” 有个声音这样说。 身穿绛紫官服的纤柔身影,骤然出现在这个棋局世界里。 在赵子的对面,南夏总督苏观瀛,施施然坐了下来。 “早闻赵子之名,远道来我南疆,岂有独弈之理?”她看着赵子清澈如水的眼睛,也伸出两根手指,自黑色的棋篓中,取出一颗黑子来。 赵子平静地与她对视:“哦?文有苏观瀛,竟然听过我名?” 这两位都是罕见的美人。 一个是美得厌世,一个是美得纤弱。 如此对坐相弈,真是难得的风景。 “总督南疆,肩系万钧。所谓佳人,叫我日夜难寐,”苏观瀛把视线落到棋盘上,淡笑着,将手中拈住的黑子按了下来。 她后来落座,却先一步行棋! 轰! 面相凶恶的师明理从天而降。遍身缠着兵煞,如龙如虎咆哮不息。军靴似高山倾落,仿佛踏碎了天空,也将踏碎这个棋局世界。“平等国的杂碎,速来受死!”其声一吼,整个棋局世界都连震再震。 此方世界的根基已动摇! 哪怕赵子在当世真人中也算是绝对意义上的强者,却也不可能以一方棋局世界,同镇苏观瀛、师明珵二人。 因而她素手一翻,紧接着落下指间的白子。这一颗棋子,在棋盘上恰与苏观瀛落下的黑子相对。 于是有一个行商打扮的人,在那纵横交错的巨大方格中,似缓实疾地凝练了身形。 他有一张很具亲和力的脸,是那种会让你很放心同他做买卖的长相。此刻半蹲在地上,仰看着从天而落的师明理,咧开嘴道:“平等国护道人钱丑,见过师元帅。“ 话音未落,人已经拔身而起,直趋高穹,在那愈来愈小的纵横方格之上,在那缥缈变幻的云雾之中,与师明理正面相对! 轰!只是一拳。 师明理只是轰出他的拳头。 这一拳的力量在瞬间攀登制极限,拳头周边的空间随之扭曲,整个棋盘世界先一步出现裂隙,拳头继而才砸落到钱丑身前。 钱丑随手在虚空一抓,抓出来百宝箱、拨浪鼓、木钗、彩绳每一样都凝聚着特殊的力量,琳琅满目,铺开在天穹。 一时间辉光交映。仿佛天穹之下,又横一天一一恰是百宝之天。 而师明理的拳头已降临。 没有什么异象纷呈。 只有最简单、最纯粹的一声轰响。 飞碎了漫天流光! 钱丑也随之坠落。 他有百宝横空,妙用万般,能够应对无数种复杂局势,却被一拳就击碎。 能够混进最后的官考,能够无声无息潜入虎台。平等国所做的努力自然不少。这半年来在夏地的渗透卓有成效。 整个南疆在近几日不断出现的案件,一则是平等国诸人为执行“公平”所为,二则也是为了吸引南夏总督府的注意力,使之应接不暇,从而引发今日的行动。 那江永知府的独子,哪值当他们那么多人出手?那是一个陷阱,用来钓南疆总督府的强人,能钓出苏观瀛最好。 可惜线索也留了,痕迹也给了,下了饵,鱼却未上钩。类似的陷阱他们布了很多,但最后一次都没有发动。不是来的人不够格,就是根本被南夏总督府搁置了。 今日当然是一个绝好的时机。 此刻十万冬寂军,尚在长洛府,短时间内肯定不可能调过来,师明理自然也只能发挥真人层次的战力。一个手握强军的兵道强者,被卸掉了兵甲。 再由赵子分割战场,隔绝贵邑城方面能给的支持。让南夏总督府的官道力量,不能轻易与苏观瀛相合。 此时再谋师明或苏观瀛任何一人,岂不正是干载难逢的良机? 困杀武安侯,示之以隙,引苏观瀛入局,这当然是一步好棋。 师明珵随之入棋,强势破局,也在意料之中。 同为当世真人的钱丑,为这一刻已经准备很久。 但师明珵的这一只拳头,太重,太重! 没有军阵的加持,他依然强得可怕。 这是一种趋近了极限的力量。 钱丑只是一拳就被轰退。 而师明理踏破长空,以恐怖的高速疯狂推进。 棋盘前端坐的赵子二话不说,又拈起一字按落。 啪! 子落棋秤,其声似在空谷。 于是有一人作渔夫打扮,倏然出现在高穹云端。此人面有短须,眼神沧桑,身穿蓑衣,背负鱼叉,手持一支钓竿,随手一拉—一搅乱一江春水,无形的钓线已经拉开钱丑,将他绕开很大一圈,拉回高穹。 此时的师明理,人在半空,脚下踩着空气一拧。 嘭! 巨量的空气爆炸了。 炸成一团蘑菇状的云。 而他的速度快到极限,在那炸声还未响起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在这渔夫面前! 快到同为当世真人的这渔夫,都没能反应过来。 竟有如此之力量,又有如此之速度。 当头就是一拳临面! 名为李卯的渔夫面露骇色。 这一拳的力量又推到了极致。 明明拳头之前,密布着绵密细网。那网是由规则之力织造而成,过水不过鱼,过势不过人,最能卸力。 但师明理的拳头所行之处,这张细网直接炸碎了。 力量根本卸不掉。 拳头仍在前进。 粗粝的拳峰,落在三头鱼叉上,把这支鱼叉的三根尖头也全部砸弯! 咚咚咚! 一只拨浪鼓忽而摇响。 哗啦啦,海浪滔天。 若有人说,拨浪鼓真能拨出浪来。 这话简直像是一个玩笑。 但玩笑却真實發生了。 被李卯用一根钓线牵住的钱丑,手里摇动着一只小小拨浪鼓。顷刻间天翻为海,云淹于潮,海浪如飓风咆哮,一瞬间将师明理淹没! 第七十二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哗啦啦。 浪潮澎湃,一时倾天。什么日光月光都不见。 这宽广的棋盘世界,仿佛一卷无遮无掩的画布,任人随意涂抹——自然,非是真正的强者,没有资格执笔。譬如鼓拨浪,譬如天覆海。 譬如此刻,模样唏嘘的李卯,像一个真正的渔夫,昂然站在高高卷起的浪头之上,目光警惕地审视着这片"海洋"。 他的左手一撒,一张渔网立时张开,无穷无尽地膨胀,仿佛张到了天尽头,完全罩落这片水域。他的右手一抖,那杆鱼叉已经被砸弯的尖刺瞬间绷直,寒芒刺眼,然后猛地扎进水中! 此鱼叉也似水一般,本无定形,任意江河。当它入水,无穷无尽的水元之力便附着其上,水绝不会成为它的阻力,只会给予它所有能给的帮助。 赵钱孙李,子丑寅卯,李卯排名第四。 平等国最强的十二个护道人,分属十二时辰。其中有四位真人、八位神临。他是真人之一。 他的道非常简单,只是一个【网】字。然而这一网,天地难逃!凡有水滴处,此刻皆在渔网中。 另一边,已经从钓线上解绑的钱丑,站在一叶扁舟上。扁舟驾海,在惊涛骇浪之中自由起伏。 他的脸上带着亲和的笑意,右手不停地摇动着拨浪鼓,像是在兜售他随身携带的货物。这儿童把玩的小鼓,见风便涨,其声越响,体积越是膨胀。而拨浪鼓愈大,那海水也愈重,海浪也愈急。 钓海楼有一固叫包嵩的弟子,摘得神通天一真水,一滴水可化江河湖海。 而钱丑此时献宝,随意取了一只拨浪鼓,就将湖海招来。非是神通,远胜神通。此水不是凡水,每一滴都有百斤重。浪涛打下来,比山还沉。哪怕包嵩立成神临,也不可能将天一真水催发到这种地步。 两大真人联手,顷刻形成杀势。 师明理身在水中,无穷无尽的压力从四面八方碾来。当世真人拨浪鼓,真个有山海之力! 他当然可以感受得到天地如网,囚住周身。当然清楚自己作为一条"大鱼”,已经被渔夫锁定。他当然也明白,那锋利的鱼叉不可回避。但他只是站在那里。 站在高空,站在高空的浪涌中,如似站在平地。 这一刻他并不像在面对他的敌人,而是作为一个将军,在面对他的士兵。他乃大齐帝国兵事堂九卒统帅! 虽有刀枪林立、旌旗密布、万军之勇,也只可等他来检阅!面对这浪涌、鱼叉、巨网,他只是五指一翻,立起手掌。无形无质的力量,直接将他身周一丈方圆,推成了真空的状态。不见一滴水,也未有一缕气。 他在覆压四方的海水中,像是躲进了一个浑然天成的球里。此一刻,他的防御能力推到了极限。无论暗涌是如何疯狂地撞击,他在原地不动分毫。 锋利的鱼叉分水而来,也受阻于他的身前。 大齐帝国冬寂军统币明理的道,是【极致】的道!力之极,速之极,防御之极。动念转换,每一样都要推到此路尽头。 此刻整个棋盘世界的天穹,都被海浪席卷。浊浪滔天时,一只拳头如怒龙出水。轰开了这片海!咚! 裹挟着极限力量的拳头,轰在了拨浪鼓上,发出如此撼动天地的巨响。如山的铁拳直接打穿了鼓面,又挟着这只破鼓继续前冲。在澎拜的浪涌之中,l师明理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 他身上还罩着道则具现的渔网,但他强行带着渔网冲出,仿佛以此渔网为披衣!此鱼能网,不能归获。网属于谁,尚是两说! 而明理的力量和李卯的力量疯狂冲撞在体表,两种道的碰撞没有半刻停息。可是他的拳头已经打破了一切,带着拨浪鼓,冲到了钱丑的面门前。 他像是一匹拉着万钧货物仍在冲刺的雄马。他的拳头负万钧而行! 便于此刻,一根头绳轻轻落下,也不知如何,便束住了师明理的乱发,帮他规整了仪表,如此扯着他的头发直往上拔!一面梳妆镜,翻开在钱丑手中,竖起一照,镜面折射出炙烈的光焰,一瞬间就将师明理覆盖。 而他脚下只是一点,扁舟便动似离弦,顷刻乘浪而远。这一系列动作毫无烟火,颇见举重若轻的宗师气度。作为平等国护道人中仅次于赵子的存在,钱丑的道,亦是他的神通,是为【百宝】。 天下修行名典《朝苍梧》对此神通有过描述,是所谓:"万般变化且由我,百种机心莫自劳!” 借由"百宝”,钱丑可以展开近乎无穷无尽的能力变化,虽然每一种宝物能力都有极限,但是搭配起来有太多种可能。 他实在可以称得上是现世最能应对复杂局势真人,无论面对什么困局,都总能找出对应的"解法”。 轰轰轰! 师明理接连出拳,轰天砸地,展现无匹之威。当场碎海而出,崩断头绳,打碎了梳妆镜,但钱丑身形已远。 "能够在阴沟里生活这么久,平等国果然不俗。"师明理反而大笑,其声震天,其身破空:"来!且让我打碎你们的头颅,看看你们的真实身份,看看你们这些老鼠,究竟谁是谁!” "我们行走在世界的阴影里,过着煎熬的生活,经受艰苦的考验,朝不保夕,今日不知明日事。并非是我们不能如你们一般,身居高位 肉 食万民!而是因为我们坚守自己的理想,遵循自己的道!"扁舟载着钱丑在浪涌中疾行,他洪声道:"我们渴饮阴沟之水,志在洗涤天下脏污。你们饿食民脂民膏,可曾顾念一个百姓?究竟谁是硕鼠!" "要想把自己描述得更冠冕堂皇一些,我们有更专业的人才。骗人可以,骗自己大可不必。"师明理连轰连进,将所有落于身前的阻隔打破:"来来来,近前来,在老子的拳头前,验证你的理想!” 高穹上三位当世真人战作一团,师明理一人独斗钱丑、李卯,打得天昏地暗。 棋桌前的苏观瀛只是淡笑一声:"连落两子可是棋理所不允,全白一黑开局,更是赤裸裸的作弊。护道平等之人,我且问你,此为公平耶?” 与她对坐的赵子,仍然平静:"我与你讲个笑话—一"对付邪魔外道,不需讲什么江湖道义,大伙并肩子上。"苏总督以为如何?"苏观瀛面无表情:"太冷。” "那我换个说法。"赵子道:"贵邑城你做主,这里我做主。我想连下两子,我就连下两子。心情好,三子也行。”"公平不要了?” "真正的公平,在这个时代并不存在。腐朽的旧世界一日不被掀翻,灿烂的新世界一日不会到来。我们都在为之努力,如果你活得够久 也 许我能把那个理想时代带给你。” 苏观瀛慢慢地拈起一子,落下棋盘,只道:"是吗?"啪!这一粒黑子落下棋盘,顷刻间天地变易。 但见棋盘上,以这一粒黑子为中心,大片大片的白色棋子,都染成了黑色。而与之对应的,棋盘世界里大批的执白者,迅速转换成了执黑者。 这变化如山崩,如浪卷,顷刻而成。 当苏观瀛的手指抬起来,离开这枚棋子。此方棋盘世界已经只剩下三个执白者—一赵子,钱丑,李卯。 在落座下来,与赵子对弈两子之后,她就已经完成了对这方棋盘世界的入侵!"真不愧是苏观瀛!"赵子忍不住赞叹。手上又落下一子。 棋盘上大片黑子,又变成了白色。 棋盘世界里的执黑者,也迅速转为执白者。苏观瀛执黑又落。赵子执白又落。 两人连下数手,棋盘上黑子白子不断变幻,那些陷入此方世界的修士,也忽白忽黑没个定止。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前一刻往前杀后一刻往后杀,最终便是寸步难动。 棋盘上的黑子白子现在形成均势,各占方位,胜负难显。棋盘世界里的执黑者、执白者也势均力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而恰在此时,棋盘上那颗一直在前进的黑子,正好一步踏进天元。在一路轰飞所有的执白者之后,姜望终于赶到此地!毫不犹豫地横出一剑,点落赵子眉心:"这一子,当为此落!"杀棋落! 此方棋盘世界,虽是真人交锋之舞台,他姜望亦可执笔! 这一剑,自入棋盘世界压抑至此,力无可发,势无可泄。蓄而累之,沉而下之。一朝爆发,煊天赫地,对杀真人! 此剑之辉煌,几乎将要这个棋盘世界剖开——铛! 赵子抬起左手,并起二指,恰恰夹住了剑尖。 长剑所挟的剑气疯狂咆哮,却像是陷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挣扎不得出,半缕也泄露不出来。何止是剑气? 这一刻姜望周身都被封镇,就连眸光也被锁在眼眶内。世界对他关上了门,锁上了窗,使得他孤身成囚!而赵子只是抬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观棋不语真君子,武安侯这样唐突可不行。" 语罢,双指潇洒地一甩,姜望便连人带剑疾飞而远。 与此同时,她的右手又拈起一颗白子,规规矩矩地按上棋盘,对苏观瀛说道:"来,现在我们规规矩矩地下棋,一人一子一回合,谁也不许作弊。好不好?” 这颗白子一落。 一个作力夫打扮的男子,骤然从那纵横交错的方格中走出来。他上穿对襟短褂,下穿及膝短裤,露出一身如岩石般的肌肉块。出现的方位,恰好是姜望倒飞的落点 "平等国护道人褚戌,问武安侯好。"他身往后仰,拉开拳头,如是拉满了一张弓!恐怖的力量使得空气都隐如弓弦颤响。此刻姜望的肉身,尚还在赵子的钳制之中。一身气血真元,皆被封镇。不能闪,不能避,无法还击。 "这就是你追求的公平吗?对咱们的武安侯,可不太公平。"苏观瀛没有回头,但左手抬了起来,就要催动力量,为姜望解封。 但是赵子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搭过来,握住了她的左手。苏观瀛的手,更纤细。赵子的手,更寒凉。 此刻两人对视,赵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说过,那个公平的时代,还远未到来。所以咱们现在暂时使用这个时代的方法。"苏观瀛五指一翻,反手将她的左手压下:"如果那个时代是这样,我看还是不要来得好。” "我们生在一个错误的时代里,要纠正错误,自然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你现在不懂不要紧,我相信总有一天,所有的牺牲都会被证明值得,所有的误解都会迎来理解。" "唔,很不错的自我安慰。” 两位当世真人的左手,便在棋盘上方你来我往,以手掌周边为斗场,以十指为战兵,疯狂缠斗。而她们的右手,又各自拈子,落在棋盘。 这一次,棋子落下时,棋盘世界未生变化。那些执白或执黑的修行者,全都僵立不动,被剥离了主动性。她们竟是真个下起棋来!棋终或可定胜负。 但是这局棋,赵子占据绝对的优势。因为无论黑子被吃还是白子被吃,死的都是南疆的人才。 苏观瀛要在棋艺上高出赵子多少段,才能够在不吃子的情况下维持均势?这样的棋手,根本不可能存在! 她唯有不计牺牲,才有赢下这一局的可能,才算是拥有公平对弈的基础。而这牺牲,是否包括此时她已经没有再尝试救助的姜望呢?或许只有她自己,才有答案。 棋盘世界里同时开启了几个战场,处处厮杀未息。在这一刻,名为褚戌的护道人,拉拳如弓满月,进步似弩动弦。毫无保留的一拳,直对姜望天灵而去。势要灭杀大齐武安侯于此刻。而姜望 眸中忽然暴射出赤光! 在神魂的世界里,一场激烈万分的战斗立刻拉开序幕! 于茫茫元神海中,褚戌的神魂应激显化,魁梧凝实,顾盼自雄。大步走出蕴神殿,抬脚踏上了道脉真龙。吼! 道脉真龙怒声咆哮。 强龙不压地头蛇,此身真龙更如何?神人踏真龙。 真个掌控一切,横镇八方,念动法随,使天地为用。他是明确的此方天地主人,不畏惧外来的任何挑战。 然而也同样是在此刻,在褚戌的神魂显化之身踏真龙而起时,那元神海上空的天穹,忽然间出现一座华贵至极的门楼。它的华贵不是金碧辉煌,不是流光溢彩。而是高高在上,高耸九天。 它古老而威严,有一种至尊至贵的气息,使人J顶礼膜拜。如有天地之主,将从此门出,出则俯瞰人间。它强势地架在天穹,则要万邦臣服。 此方天地当然有它的主人,但是此门降临,这个世界将出现唯一的主宰。bfabq。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为神魂秘术--朝天阙! 第七十三章 千军万马尽低头 在被赵子两指弹飞的过程中,姜望一直在尝试冲破封镇。但即便用尽手段,也还是差上一线。此刻面对褚戌的进攻,肉身根本来不及反应。这一刻只能倚仗神魂! 并且若是不能在神魂层面取得灭杀对手的胜利,此局便可宣告终了。 所以他毫无保留,起手便是朝天阙! 这是可以一路用到真君层次的强大秘法,齐武帝曾以此术镇杀强敌无数。放在古往今来的所有神魂杀术中,它的光辉都不会被掩盖。 限制其威能的,只有姜望的修为,而非秘术本身。 在茫茫无际的元神海里。 这座古老天阙甫一出现,那负褚戌飞上高天的道脉真龙,便一声哀鸣,猛然下坠,鳞飞角摇,重重地砸在了蕴神殿的房顶。 龙躯摔碎如琉璃,砸得这座蕴神殿都隐隐摇晃,屋顶出现密集的裂纹。 此方天地,谁为其主? 至尊降临,谁敢不臣? 朝天阙太强横,像是当朝天子,闯进臣僚家中。 任你是什么一家之主,也要与我跪伏! 褚戌好歹抵住了压力,一脚将仍在哀吟的道脉真龙踢开,使它避去远处休养,同时再一次争夺此方天地的主权。神魂显化之身则高跃而起,长发乱舞,面迎天阙。 传说中齐武帝镇压一切的恐怖秘术当前。 谁能不退避三舍? 但这里是他褚戌的元神海,是他褚戌的内天地。 或许天地皆服,万民皆臣,但是他不会服,他不会跪。 平等国正是为打破旧时代而来。 正是那腐朽的、不公的、陈旧的一切,才使得本该美好的世界如此暮气沉沉。那些角落里的悲伤哭泣无人聆听,平等国应运而生! 所谓—— “光阴利箭射锈骨,天地烘炉焚栋梁。 千年沉疴谁人看?王侯将相血衣冠!”昭王当年为此血衣诗,蘸血而就,字字悲嚎。没有什么雄图野忘,唯见誓为天下苍生去沉疴之恨心。 为那滚烫的理想奋死,他褚戌何甘人后? 此时此刻。 在他的身后,恰有一杆赤红色的旗帜决然扬起,迎风飘展! 赤红如血的旗面正中心,绣着一架形制古老的天平,通体漆黑如墨,唯有托盘是白色的,似雪一般。意味着公正公平、黑白分明。 天平很小似孤舟,血面很大,如怒海。 此即为平等赤旗! 它是平等国的核心标志,也是平等国所独有的神魂秘术。 直到此刻,他也是要隐藏身份的,不肯暴露自己在现世权力框架中扮演的角色,只动用平等国的独门力量。 这支赤旗一展,褚戌的灵识力量顿如星火燎原,演化出一尊又一尊的血骑虚影,一字排开。 霎时间千军万马,一齐向前冲锋! 但见血骑如潮涌,张牙舞爪覆高天。 什么天地至尊,什么此间主宰,什么至高无上者……平等国势要将其掀于马下。带着彻底打破旧时代的决心,千军万马斩天王! 那茫茫的赤色,浩浩荡荡,铺天而去,真有改天换地之气势。 便在此刻,那扇古老天阙轰然洞开—— 九天之上开雄门,万界至尊临人间! 千军万马尽低头。 以主宰万世之威严,压得那赤色血骑的冲锋之势都滞住,压得那平等赤旗都后扬。 而自那天阙之后,暴耀出一道赤金色的光柱! 省却了在天边熹微的过程,抹消了不该有的等待,直接在天阙内完成了蓄势,门户一开,光柱已倾落。 姜望独创神魂秘术,洞金柝! 拥有不朽色彩的赤金光柱,一瞬间就洞穿了如血赤潮,撞在了猝不及防的褚戌身上,将他的神魂显化之身洞穿! 而在这个时候,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才自那古老天阙中走出。 非是至尊帝王,而是宝相庄严、六欲菩萨之形象。 其口诵佛经,洪声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采纳了斗昭的建议,特地学了几句《金刚经》。 还别说,的确比净海那部《证悟不灭金刚经》更与此术相合。 在此之时,褚戌耳中听到的道脉真龙的悲鸣、平等赤旗挣扎的猎猎声、血骑一尊尊如雪融化的哀响……尽数化作了一种欢呼。 无数的同道正在欢呼,正在欢庆新时代的到来! 被朝天阙毫不留情地镇压,又被洞金柝重创灵识,此刻褚戌的神魂显化之身都有些明暗不定起来,心神都开始恍惚。 眼前翩跹而来的六欲菩萨,分明是伟大的昭王。那脸上的表情,正是赞许地对他颔首。手上提的那柄宝剑,正是要送予他的荣勋。 他为平等国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为扫清那不平等的一切,贡献了自己炙热的力量。 而现在他已经看到了,那个人人平等的世界。 他已经来到了,那个无限光明的未来。 此时此刻他眼含热泪,而笑容灿烂。 便是如此,在充满了热爱和温暖的世界里,陷入了永远的梦乡。 神魂的世界里一息千念,鏖战多少回合。 神魂的世界外只是一个眨眼。 褚戌拉满如劲弓的雄健身躯,忽然之间发出剧烈的绷响。 绷!绷!绷! 如是谁在弹棉花一般。 那是在失去了灵识控制之后,体内强大的力量再无引导制约,直接崩断了他的筋脉! 而褚戌脸上仍然带着灿烂的笑容,眼中是欢欣的热泪。 就这样跌落在地。 跌落在棋盘世界里。 满足地死去了。 神临修士里绝不算弱的平等国护道人褚戌,竟遭瞬杀! 他的肉身还在不断地发出绷响,像是在为他作贺。 直到彻底安静的那一刻,才算是终结。 此刻的姜望,身体还在倒飞,眼看着就要砸到一名执黑者。但周身一抹赤炎燎起,瞬间游遍此躯。 他猛地站定,悬停于空,遥遥看向赵子。眸中赤光暴耀,赤红色的火焰,在赵子的头顶燃起。竟是在击破镇封的第一时间,再一次对当世真人发起了进攻! 他杀死了褚戌,击破了镇封,中间连一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就立即接续之前的战斗,再次挑衅真人。武德实在充沛。 此刻的赵子,还在与苏观瀛缠斗不休。左手变幻千百种指法,你来我往,斗智斗力。右手飞速行棋,落子如飞,已然穷尽毕生所学…… 一个不留神,秀发已然着火。 虽然她的美眸只是往上一看,那燃于秀发上的赤火便已经被圈住,移到面前来。只剩一豆小小的明焰,还在倔强的招摇。 但她那一张有些厌世的美貌面容,此刻也难免蹙眉。 时间虽然极短,但是头顶已经烧出了一个异常难看的浅凹。 毁掉的头发,有二十根?五十根?一百根? 焦糊的味道,被烧得卷起来的断发…… “姜望啊姜望,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是武安侯了。”赵子第一次出现了稍微有些强烈的情绪,这使得她更贴近于一个血肉丰满的真实存在:“你是真的莽啊!”她的左掌一甩,当场将苏观瀛与之缠斗的手甩开。右手直接握住整张棋盘,就是一掀! 头发都被烧了,还下个屁! 黑白两色的棋子飞散满天。 棋局世界无限消退。 众人再一次出现在虎台。 赵子掀翻棋局,当然不纯粹是因为生气。 姜望瞬杀褚戌,已经展现了干扰棋局的力量。 她放弃棋局世界,正是因为已经不可能从中赢得胜利。 此刻执黑者执白者的修士都回归本身,重新回到考生、甲士、总督府官吏的身份。 地上静静地躺着七具尸体,其中一个是平等国护道人褚戌。剩下的六个都是考生,死于苏观瀛与赵子的棋局。 正在战斗中的师明珵和钱丑、李卯,也都脱离了棋局世界的变化,战在了虎台之上的高空。 只是本来就占据上风的师明珵,这一下更是压着钱丑和李卯打,拳势霸道无双,轰得天低云暗。 棋局世界的崩解,没有干扰到脱出棋局的任何一个人。唯独被针对的姜望,整个人被顺势掀翻! 他不是简单地散了桩架、站立不稳,而是被赵子用掀翻棋局世界的力量,打掉了立足之根本。 他的身体后翻之时,其后虽然空无一物,但是那空气凝得如砖石一般。 巨大的惯性带着他,硬生生将那一口口“空气砖”砸碎,而去势未绝,发出连绵不断的炸响。 如此在空中倒翻了有数十轮,方才险险止住退势。 饶是他早已金躯玉髓,又新练就玄天琉璃功,此时也有些头昏脑涨。 此刻。 赵子站在被掀翻的书案前,回到了虎台,归于此世,却好像离这个世界更加遥远。 而苏观瀛依然平静地端坐着,颇有宠辱不惊,闲看云起的气度。 棋局世界一旦崩解,她身为南夏总督,瞬间就勾连了位于贵邑城的南夏总督府,获得了齐天子亲许的国势力量。 不说比拟真君,她暂时还不能把南疆国势运用到那种程度,但仗之压下平等国最强的真人,却也是不存在任何问题。这一局,平等国已无胜理。 但赵子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她不看苏观瀛,也不看钱丑、李卯与师明珵的战斗,她仍只是盯着堪堪止住退势的姜望,并剑指一划! 巨大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姜望足尖一点,在空中极速移动,瞬间折转数百次,留下的残影在天地间绘出一团极复杂的立体青线团。 但戛然而止。 这一瞬间咆哮的剑气将他圈住,使他折无可折。 周身一道赤红火线迅速荡开,姜望果断竖剑于面门,似立撑天之剑峰!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应对不可谓不强。 但无形的剑气仍是撞了上来。 长相思的剑身整个被压回面门,以剑锋自伤。 天府之躯于此显现,在千钧一发之际,姜望强行扭转了剑身,使贴向面门的由剑锋变为剑脊,又以左手并出剑指,横拦于剑脊之上。 咚! 剑脊压指,双指撞额,发出一声轻响,好险没有撞碎额骨!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巧妙地化解了当世真人的杀招。 谁看了不赞一声好个武安侯? 但姜望只觉头皮微凉。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直到此刻,他疯狂移动留下的残影才尽数消去,同时消失的……还有大齐武安侯那一头乌黑的束发。 准确地说,是整个头顶被削平了,倒是周围还留下了一圈。 赵子看着他,淡声道:“以后我见你一次,就要你秃一次。” 头发被这样削掉一层,当然难看得紧。 但姜望的眼中半点波澜也无。对他来说,现在已经进入了厮杀的状态,只要削掉的不是脑袋,就不影响他继续战斗。 “所有考生、缇骑、官吏,一律撤离虎台,往贵邑城撤!以稳定贵邑秩序、不生民乱为要务,此地自有本侯!” 在说话的同时,有五府神通之光遍身混转,衬得他璀璨耀眼。 踏空一步,灿烂火域环身而开,身似流星赶月,他已提剑直趋赵子!他当然不是自负能够力敌当世真人,而是相信苏观瀛绝不会错过战斗中的机会。而他确定,他可以影响苏观瀛与赵子之间战斗的天平。 他很清醒,也很自信。 哪怕此刻被削了顶发的他,实在称不上潇洒。 苏观瀛秀眉紧锁,只是喊道:“武安侯先退开!” 姜望不知因由,但下意识地选择信任。剑刚起势,人在半空,已经划过一道弯虹,折转而外。 他的一身战斗技艺,真个是已登峰造极,方有这般收放自如。 头发被烧这事可大可小。但无论怎样,也不会比平等国的任务更重要。 赵子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与姜望计较。 苏观瀛所感受到的,是其人强大的底气。这底气,从何而来? 她喝退了姜望,自己也站起身来,蓦地仰头望天。 在钱丑、李卯、师明珵三位当世真人交战的更高处。 南夏之穹顶,此刻风云变幻。 一张巨大的人脸,忽然间出现了。不知是天空形成了这张脸,还是这张脸替代了天空。 它横亘远穹,仿佛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 这张人脸,有着方方正正的五官。给人一种天公地道的感受,哪怕只是看它一眼,也觉得所获良多,想要顶礼膜拜。 无穷的威严降临了! 天地之中不会再出现别的道理。 此是唯一真理,此为唯一永恒。 此中有大恐怖。 正在与钱丑、李卯交战,神勇难当的师明珵,一拳轰退两个对手,骤然折转,将速度摧到极限,瞬息就脱离了战团,飞到虎台之外。 但是…… 在他疾飞的高空,云气汹涌如海,顷刻结成一只巨大的手掌,如影随形地贴着他,一掌下按! 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师明珵魁梧的身躯直接被按进了地底,原地只看得到一个巨大的手掌凹坑。而凹坑正中间,是一个幽深的人形洞穴,其深不知何处! 第七十四章 留步!(为大盟燕少飞加76/78。) 当世真人尚且如此! 而且还是师明理这样的当世真人。来者的实力已不必再描述。 是圣公,神侠,还是昭王? 苏观瀛失去了从容,左掌一翻,已经托出南夏总督印。执此印代行天子之命,于南疆调用国势!源源不断的力量向她涌来,让她此刻具备挑战任何 (道同原进度人的底气。 干万里云海翻涌。 那张替代了天弯的巨大人脸骤然缩小,缩成一个黑点。 把天空还给了现世。 而他远在高弯干万丈。 这个黑点极速坠落下来,由远及近只是一个转念的工夫。 出现在虎台正中央的,是一个面容如光如火,不可被直视的男子。 说他是男子,因为他的声音十分雄浑。 "天理昭昭,竟螳臂当车! 他是昭王! 平等国三位首领,虽然一直没有什么明确的地域划分,但通常来说,处理平等国东南两域事业的领袖,都是昭王。更多在西北两域出现的,则是神快。在中域组织平等国行动的,多为圣公。 伴随着这个声音,降临虎台的昭王随手往外一推,他的姿态就像是推商望月一样自然。 但有一种根本性的变化,已经发生。苏观瀛整个人勃发出绵绵不绝的恐怖气势,借助南亚总督之名位,调用磅确国势加身,几乎拥有了无限的伟力,要以此与昭王争锋。可是却无缘无故,整个人骤然消失在原地,离开了虎台。 像是被此方天地所挤走的一样,再出现时,已经身在怀庆! 横跨了京几之地,以及一整个桑府。毫无反抗之力! 纵然此刻她已经无限地逼近真君,可毕竟不是真君,现在的南疆,还不够将她推动真正超凡绝巅的高处。 洞真与衍道,力量层级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昭王真要杀她,也易如反掌,不过多费一番手脚。 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把精成带走。为理想而残,我们将永远怀念。" 他对赵子这样淡淡地吩咐了一句,便探手成爪, 直接落下虎台! 赵子卷起褚戊的尸体、身形一闪,便已经消失。钱丑、李卯也不犹豫,相继遁身离去。 毕竟是与齐国这样的霸主国正面对抗,他们只能一沾即走,绝不能久留。之后昭王未必能再照顾到他们。 那边几个平等国护道人刚走。 这边整座足有三干步见方的虎台,忽然就出现了密集如蛛网般的裂缝。归属于昭王的伟大力量,已经透过这座虎台,向地下无限深处延展! 是的。破坏南疆官考、动摇齐国在南夏的统治,只是一个子。 解决苏观瀛或者师明理,亦非平等国此次大举行动真正所求。 齐国用一场毋庸置疑的大胜,赢得了在南域的威权,统治南疆已经是既定事实。他们最多只是动摇,绝无颠覆可能。 而杀一个苏观瀛或者师明理, 根本无法影响齐国大局。 昭王冒着巨大的风险,公然于人前出手,岂能只杀一个真人? 他们要的是司玄地宫! 在第一次齐夏战争中,就被齐天子击破,一直到第二次齐夏战争也未能够修复的司玄地言! 叮叮叮叮叮叮咚。 天地之间似有琴音拨动。 然而那不是琴声。 那是规则之线的碰撞,是世界真理的交响。 真理自有美感,大道自成乐声。 衍道强者的伟大力量,使天地自然应和。 虎台表面如蛛网股想延开来的裂隙迅速被无尽的星光所填满。 它如湖水一股,迅速淌遍了所有裂隙。它并不将裂隙愈合,可虎台已经事实上再次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 丑陋的裂隙,成了美丽的纹饰。 三干步见方,是如此漂亮的星纹虎台。 非止于此。 这一刻整个天穹,也被一张绚丽繁复的星图所盖住。 若是仔细观察,当能发现,这张星图恰好可以与虎台此刻形成的星纹对照,并非是纹路完全相同的那种刻意,但是两幅图案拥有一种和谐的呼应感。 这是近于艺术的搭配,任何人都能够捕捉到这种美感。 非对里空有着深速的了解,不可能铺开如此恰当的星图。 此时众人皆在星空之下,皆需要仰望星辰! 星光流动之中、化出一个面容异常年轻、身披星图道袍的男子。 他站在星纹虎台的另一边,大袖一挥,虎台上所有齐国方的人就已经消失不见。而他独自与昭王相对。 “阮泗!”昭王的声音浑厚,而近似于真理的验证:"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本王?" 好霸气! 面对曾与夏国武王姒骄正面放对不落下风的齐国钦天监监正阮泗,昭王竟然语带轻蔑,且一步前踏,已经踏碎了阮泗的星图规则,走进他的安全距离中。 但阮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你最好能够表现得天衣无缝,你最好不要露出什么马脚,你最好不要让我算出来你是谁。 平等国几与现世为敌,是所有霸国都敌视的存在。 一旦昭王的真实身份泄露,无论那是什么层次的存在,可以预见的,下场都会非常悲惨。 “哈哈哈哈!”昭王大笑:“装神弄鬼之辈,你最好能有这样的本事。"此时的天穹,传出来裂帛声响。 那张覆盖了夜空的里国,竟然从中间被撕开了! 虎台表明形成的星纹,在此刻忽然辉光大炽,接地连天、一时光冲霄汉形成一道道星光幕墙,强行撑住了星弯之图。 明明最初是为弥补昭王造成的裂隙而出现,此刻却是如此自然地结成了阵势,好像昭王本身,也成了此阵的一环。 于是席卷天地之力,对昭王展开绞杀! 天垂星光一缕缕,地起星墙一幕幕。所有的规则都被打破了再重塑。 故而天崩地裂时空错移、五行逆是为九天星化归虚阵。 此阵演化制尽处,甚制可以瓦解真君之“道”! 而阮酒竞这样自然而然地就布成了不见波澜。 从出手到现在,阮泗的每一步都计量深远。仿佛在每一步行动后面,都留有无穷的后手,让人应接不暇,难以猜想,若以算计论,卦道真君怕过谁来? 恐布的规则触及道躯、昭王身外隐有青雷如龙蛇扭动。那不是什么强大的术法,而是道躯生受阵法力量的反应。 他坐视阮泗掀开杀阵,只将大手一探。 轰隆隆! 地动天摇! 在星纹虎台的底部,明显有一个伟大的事物动摇了。周边的世界规则,已经随之一条条崩碎, 昭王竟然顶着阮泗的攻势、想要强行拔走司玄地宫! 如此自负,如此强横! 他之所以会如此选择,首先当然是建立在恐布的实力基础上,他的确扛得住。其次他不能与阮泗在这里久做纠缠,因为齐国方面的其他强者随时都会赶来,这也是他之前没有选择多费些工夫,当场杀死师明理、苏观流的原因。 拔走了司玄地官,此行就是胜利。 带不走司玄地官,纵然杀了师明理、苏观激,此行也是失败。 所以他拼着道躯受损,也要强为此事。 当然道躯的损伤程度,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可以忍受。 对于南疆是否潜藏有齐国的真君强者,他当然也有过猜测,之所以仍然成行。因为他有自信、哪怕真的出现这样的最坏的结果,他也能够达成目标。 恰恰是齐国方有真君层次的强者坐镇,所以反而可能更想不到他对司玄地言的图谋! 司玄地宫深埋在地底深处,居于虎台之下,却牵动南疆万里。已经与南夏总督府初步建立起了紧密的联系。 若是再过得几年,待得南疆政通人和,上下归心业拔司玄地官如拔南夏总督府,还要先与南疆国势做过一场才行。 由此算来,今日还真是干载难逢之机。 阮泗叹息一声:“不愧是昭王、纵横天下多少年,多少豪杰欲杀你而杀不得!我的确拦不住你。但是一” 昭王看着面前这个东域星占之术的最高成就者……但是? 但是什么?他很快知道了但是什么! 他以无上伟力去拔动的司玄地宫,忽然传来一股磅礴的力量,正式反抗他的入侵! 昭王第一次生出了惊讶的情绪。 怎么会? 司玄地宫早就已经被打破,自当年而制如今,一直未复,哪里来的力量?它若已经恢复了,它若还有力量,齐国伐灭见国之战里,它为何没有出动?! 轰隆隆! 地动天摇更激烈了。 此方天地所有的规则都在崩碎,而全新的规则正在诞生。 一座伟大的官殿,忽然横在高空。它恰好出现在星图天弯被生生撕开的裂口之中,仿佛填埋了空缺,拥有镇压一世的伟大力量。 在宫殿内部,借助地宫的力量,传出来一个恢弘的声音一 "司玄地宫宫主明寿祺,见过昭王!”明白了! 昭王瞬间明白了一切。 所谓"谢淮安以膏霞之势先一步镇住了司玄地宫,围而不打。然后强攻贵邑,逼降安乐伯后,再回转接收司玄地官.”苏观瀛先时与姜望讲述过的这段剧情,齐国方也早就公开的这段剧情。 也就只是“剧情”而已。 真正的过程并非如此。 事实上,是司玄地宫宫主、当世真人明寿祺,早已暗降齐廷! 当初在第一次齐要战争里,齐天子已经成功收降明寿祺,作为伏手之一。正要一举拿下贵邑城。但彼时夏太后行动果决,仪天观先一步落下,无数道门强者气息降临,景国威压天下! 齐天子只得退兵,一路退回东城,将南域的地盘全部吐出。 但却把明寿祺留了下来。 残破的司玄地宫、重伤垂死的司玄宫主明寿祺,留在了同样残破、同样摇摇欲坠的夏国。 此后是长达三十三年的神武年代。亚国上下君臣一心业励精图治,再立护国大阵,再建强军,也暗中重建了司女地宫作为底牌。却一直在明面上宣扬,司玄地宫的修复之日还遥遥无期。 只可惜这一张底牌,却是齐天子姜述的牌! 齐国在三十四年前的那次退兵时,就埋下了这颗钉子。 所以在最后的齐夏战争里,谢淮安才会那么轻易地击破贵邑城所以夏太后那样的奇女子,才会一点抵抗都不做,直接自焚。不然她虽是被自己的儿子伤得极深。心灰意冷.怎么也会再做点什么的一一彼时实在已经是什么都做不成了。 因为夏廷倚为后手之一,也是彼时贵邑城最后倚仗的司玄地宫,在那个时候拒绝了召唤! 而那意味着什么,亚廷真正的高层都非常清楚。 为什么在整个齐亚战争里,齐国对夏国的种种情况了如指掌? 因为明寿祺。 为什么夏国方精心构筑的情报系统,竟然漏得像筛子一样? 因为明寿祺! 而司玄地宫本身,具备更伟大的意义。 自古以来,未闻有器胜于人者。 再强的器,都需执于人手。 再伟大的械具,都是人的造物。 修者一生熬苦,一代代修士穷极智慧,不断拓展修行边界。 没道理死物可以强过活物,法器能够强过真人。 自器修之道彻底破灭后,更是如此。 所有的器具都有极限,而超凡之路潜力无穷! 墨家以当世显学之力,奋斗那么多年,呕心沥血所成的超凡傀僵,不也最多止步于真人层次?且用一具少一具,根本不能量产。 其余法器之类,则是更不必说。通常只在低层次的战斗中能够起到作用。能够参与神临层次战斗的法器,已是寥寥无几。能够参与真人层次战斗的法器,举世罕见! 而到了真君层次,任是你什么法器,也不可能起到作用。一念即碎,一念即朽。 哪怕是真君之兵器,一旦离开了真君的养护,也会迅速退化。 但古往今来,有一种存在可以例外。那就是无数先贤呕心沥血,利用天地所孕之洞天所炼制出来的洞天制宝!这也是洞天价值远高于福地的根本原因之一。 如昔日故腸帝國之太陽宫,横行諸天,鎮壓東域,誰敢不服? 司玄地宫亦是此類! 其前身虽然只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所炼成的洞天制宝,也足够干涉行道层次的战斗。 如今明寿祺驭司玄地官而出,已是奠定了大局。 昭王自知大事难成,不发一言,任由道躯外青雷隐隐,只是一个转步,便要去到万里之外。 “留步!” 阮泅墨发飘舞,一步踏上了司玄地宫弯顶。 霎时间华光万丈,欺烈阳、盖九天,这座伟大地宫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威能,直接镇落昭王之身! 阮泗潜在司玄地宫多日,又岂止是在等待如平等国昭王这样的变故而已?他也一直在熟悉司玄地宫,乃制于此刻,能够直接操纵司玄地宫!这是齐国在伐夏战净里未出的伏手。 留了這麼久,而在今日,摔在了平等國臉上! 第七十五章 此中有真意 这一次平等国与南夏总督府的碰撞,虽然是在南疆官考的尾声突然爆发。但水面之下的交锋,其实已经进行了很多轮。 双方都做了大量的准备。 南夏总督府在明,平等国在暗,这决定了双方行事逻辑的不同。 平等国在南疆到处执行“公平”,是第一层。 平等国蓄谋破坏南疆官考,是第二层。 平等国欲谋苏观瀛或者师明理,是第三层。 平等国欲夺司玄地宫,这第四层才是层层掩饰之下的真正目标。 他们并不介意被人猜到他们对南夏有所企图,这也根本不用猜测。他们要的是,南夏总督府错估他们的目标和决心! 须知平等国这样的组织,永远不可能站在阳光之下,与天下霸国正面碰撞。 他们存在于现世的权力架构之中,却又要推翻现有的一切,每一次行动,都是万分危险的。 如已经做到九卒统帅的阎途,只是因为一次本该没什么风险的顺手策应,就被姜无弃用最笨的法子揪出来,受刷刑而死。 所以他们的每一次行动,都谨慎非常。稍有风吹草动,就是整条线的切割和静默。早先被夏国交出来的平等国使者如是,后来的阎途、厉有疚亦如是。 为了这一次在南疆的行动,平等国出动了大量人手。 可以算得上是近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行动,也是为了挽救接连在齐地受挫的颓势。 其中包括三位当世真人,一位神临强者。乃制于最后昭王都亲自出手!求的就是万无一失。 无论齐国在南夏总督府有什么准备,只要这份准备,不超过一位衍道强者的坐镇。昭王就有信心拔走司玄地宫。 而齐国这边,在暂时不能确认对手,或者说,不能够确认敌人行动规模的情况下。对于南疆各地频发的案件,选择以静制动。大规模选拔官员和另立刑司,都是方法之一。 让武安侯负责南疆官考的秩序维护。以南夏总督苏观瀛、军督师明理,作为明面上的最强战力,亲自坐镇虎台。 而以钦天监监正阮泅,暗藏司玄地宫。 一位蓄势以待的衍道强者, 是第一张底牌。 一座已经修复成功的司玄地宫,是第二张底牌。 平等国已经尽可能地估量了变数,齐国却是留出了更加充裕的容错空间。 阮泗加上司玄地宫,足以镇压所有可能! 甚制于这并不由双方的智谋来决定,而是他们能打的牌,本就不同。 当世真君强者,哪一个不是有名有姓? 多少年了,也只有一个冬皇谢哀算是横空出世。但是她的线索,也要追溯到霜仙君许秋辞,拥有牵动天下的转世之秘。 甚制于说,就算谢哀本人,那也是黄河之会上亮过相,被天下很多人记住的存在。 平等国三大领袖,其真实身份绝非寂寂无名的存在,深山老林里坐一辈子,坐不出行道强者来。他们真实身份的一举一动,肯定都要被许多目光所注视。想要获得出手的机会,并不简单。因此每一次出手,都一定要有足够的价值才行。 早先在齐夏战争里,神侠就有所意动,想要插手战局,不愿意看到齐国成功吞夏。 但昭王当时明确表示不会掺和,圣公也拒绝冒险。除了对局势的判断不同外,同样也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未见得自由。 而绝非他们谁对姜述比较有好感,愿意坐视齐国壮大。 如昭王当初亲自去临淄,接续桥二那条线,就已经昭显了巨大的勇气。而那次毕竟只是隐秘行动,这一次却是公开出手。 平等国的决心已是再坚定不过。 而齐国呢? 一场伐灭区域大国的战争结束后,竟然还有底牌未用完,可以留待今日! 这张底牌,甚制是在三十四年前就已经埋下。连夏国满堂公卿都骗过了,在齐夏战争结束之后大半年,还在潜藏。 外人谁能料想? 即便是昭王这样的绝顶人物,此刻心中也不由得生出惊疑—一姜述竟何人也? 但阮泅自然不会照顾他的感受,一见昭王要逃,立即催动司玄地宫,横架现世,镇压时空。 所谓“洞天”,洞中别有天地! 一座洞天,便是一个世界,且是孕生于现世这万界中心的瑰宝世界,非是天外小世界可比。那些天外小世界便是经营得再好,也只可作为天外补给,没有带进现世的可能,影响不到现世格局。 前辈先贤穷尽才智,炼成洞天制宝,突破“器”的极限,威能难以想象。 尤其是在阮泅这等衍道强者的操纵下,甚制是直接对这处战场进行“道”的干涉! 从此处到昭王下一个落点之间的距离,已经完全被镇住。空间的意义成为阻隔,时间的意义都被抹消。关乎去路的诸多选择,奋勇干年, 也不能再穷尽。更有无形的规则之线,开始试图重构昭王的道躯。外天地覆内天地! 一方世界镇一人! 昭王的面目虽然不能够被注视,但仍然能够让人感受得到,他对阮泅的注意,他对司玄地宫的惊讶。 “不劳相送!” 视线捕捉不到他的动作。 但是难以形容的力量,好像随着这个声音开始影响世界。 如是一种概念,一种信仰,也可也具体到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那些房弱的个体,虽然渺如微尘,也曾仰望星空。 如春生百草,又似野火燎原。 细小规则的变化,撬动了此方天地的根本结构,打破了规则层面的封锁。 昭王绕身的青雷骤然湮灭! 他的道躯,变成了半透明的状态。 而后像是一颗不堪重荷的水球,就此无声地炸开。 难以计数的碎片,飞如蝶舞。 就此所有的力量一并消去,所有的痕迹也被他带走。 昭王真身已遁。 站在司玄地宫穹顶的阮泅,反手拔下墨玉发簪,往前果断一划! 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座星光之门,华丽制极的星门打开来,当中一片衣角轻飘飘地落下,落向他的左手手心。 衣角的姿态竟是妙曼的,悬停如神女。 此为昭王的遗留! 非是说它能够加于昭王什么性别上的意义。 而是这种姿态的外征,恰恰代表强大。 美,就是力量。昭王自然不能够容许一片衣角被阮泅所捕捉,留物在当世星占大宗师的手里,这是太危险的事情! 是故真身虽然已经远遁,却再一次回转过来,撼天动地,降临了伟大的力量。 远有雷霾震,复似天鼓鸣。 这是一种规则层面的压迫。 整片天穹都隐隐塌陷下来! 给人以一种世间绝途的恐怖压力。 阮泅仰头望天,面不改色。那幽光暴涨,司玄地宫随之摇动,无穷无尽的力量便冲天而起,如山擎天,将昭王给予的压力死死抵住。 两种伟大的力量彼此对撞,一时难有结果。 但落在阮泅手心的这一片衣角,忽然一丝一丝的消解,消碎成了最微小的存在。或者那便是,归于源海的”一”。 所以说,还是叫昭王抹去了遗留? 旁观此战的姜望正如此想,便看到阮泅轻轻一挑眉,姿态优美地将墨玉簪插回发髻,左手食指一瞬间流光溢彩,在前方划了一个小小的圈。 那个小圈便成为了真实的存在, 而圈中有一缕极细的气息,如龙蛇扭动。 昭王遗留在那片衣角上的气息,被捕捉到了! 轰隆隆!惊电划破长空,如同一道曲折的刀光,彻底将星穹撕裂。 昭王当然不肯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甚制于要突破封锁,与驾驭司玄地宫的阮泅正面搏杀。 但此时此刻,自齐地而制夏地,那已经被彻底征服的万里遥途之上,征旗忽而猎猎,紫气正在升腾! 但凡他再被纠缠片刻,齐国马上另有真君驾临! “可笑世人都小看了你阮泅!” 只留下这样一个声音,随后声音也抹去。 忽然间天清云澈,一切异象全部消失。 昭王这回是真的走了,因为再不走,他就一定会被留在这里。 于是四下安宁,惠风和畅。 世间好像从无波澜。 煊天赫地的司玄地宫,也重新回到了地底。 唯有贵邑城外的星纹虎台,沉默地迎接着天光,仿佛其上星纹是自古便有,未见异常。面容年轻得过分的阮泅,独自站在星纹虎台的中央,像是一个在此赏景的少年郎。 他看了一眼极速飞回来的苏观瀛和姜望,左手将那个星光小圈收拢,右手平伸向天,轻轻往上一抬。 虎台之外,被昭王远远一巴掌按进地底的师明理,就被拔了出来。那镇压着他的恐怖力量,也被阮泅随手化去。 “奶奶的!”恶形恶相的师明理一步踏回星纹虎台,顾不得观察此地的变化,便恨恨地道:“平等国胆子肥到没边了,老子下回上哪里都带着军队!”临淄观星楼那边一切如常,阮泅暗藏夏地,是为了镇压南疆新定后,一切有可能的变故。他堂堂当世真君,也已经一步未移,于此潜坐了大半年。 司玄地宫这一张底牌,也并不是针对平等国。只是刚好平等国最猖獗,就往平等国脸上甩了。 平等国竟然真的敢有昭王这等级别的出手,师明理事先是没有想到的。这一巴掌,挨得冤枉。 师明理和苏观瀛回来的时候,战斗都已经结束。相较于苏观瀛,师明理更是结结实实地受了伤。 真正把昭王与阮泅这一战全程看得清楚的,除了司玄地宫宫主明寿祺之外,反倒是只有姜望。因为他并不具备需要被昭王排除战场的威胁。 “监正大人。”姜望对阮泗微微一礼,便道:“有这缕气息在,想来昭王的真实身份已经无所遁形了!” “气息是假的。”阮泗轻笑着摇了摇头:“要在那种情况下捕获昭王的真实气息,我办不到。” 姜望有些失望。 平等国都器张制此,三位真人一位神临直接在南疆官考的最后环节上动手,昭王更是强拔司玄地宫。齐国这边也接连翻出底牌,最后却什么都没能留下吗? 只有自己留下了一个神临层次的平等国护道人? 此刻他头顶的断发已经重新催生,看着倒是不突兀了。但毕竟不同于先前,这种临时催生的头发,稍微激烈一点的战斗,就无法保留。要想长出真正属于神临修士的头发,还需要一段时间的将养才行。苏观瀛在一旁说道:“只要昭王自己认为是那是真的,那就足够了。而他回身那一搏,就说明他信了。而最后征旗亮起,他却没有再拼命,说明他虽然觉得有危险,想要抹去,但又笃定危险没有那么大。他有把握让阮监正即使留下了他的真实气息,也算不到他的真实身份。” 骂骂咧咧了一阵的师明理,这时也道:“这世上,能让阮监正拿到了真实气息也算不出来的地方,并不多。” 阮泅则是看着姜望,笑道:“武安侯不必失望,司玄地宫这张底牌本来也到了该掀的时候。让昭王公开出手,却无功而返,本身就已经是最大的收获。” 姜望若有所思。 在场都是人精,平均每个人都有好几百个心眼。阮泗这么一说,苏观瀛立即道:“司玄地宫现在可以开放了?” “还真别说。”师明理这会也不疼了,很是自然地接话道:“冬寂军里有几个好苗子,放在长洛都荒废了,真该进司玄地宫跟阮监正好好学习一下。或许明真人也能有空?下回对付平等国,总归是能更顺手一些。” 话说到这份上,姜望又不傻,当然也知道又到了分润好处的时候。但是他想了想,却什么都没有说。 阮泅微微一笑:“苏大夫是南夏总督,统制南疆。司玄地宫何时开放,当然是苏大夫说了算。“ 苏观瀛便道:“那具体的开殿事宜,之后我们与明宫主再行磋商。” 阮泅又对姜望道:“武安侯今日实在辛苦,不如陪我去地宫坐坐,歇息片刻?" 进司玄地宫,当然是一种奖励。 姜望自己也对司玄地宫内部很有些好奇。 但现在显然不是好时候。 当下便拱手道:“待我监督完这一次的武考,再去地宫叨扰监正。" “有始有终,自然很好。”阮泗轻笑。 而后并不说其它的话,已经身成星光,汇入星纹中。 星光虎台上,一时只剩下方才督考的三人。 今日这一场变故,姜望的存在,制少影响了褚戌的生死。当然,阮泗早出手或者晚出手,可能也会导致结果有些微的不同。 但要说姜望的影响有多大,其实也不尽然。 他来没来南夏,今日都会是这个场面。 与其说这一次是南夏总督府的胜利,倒不如说仍是齐天子姜述的胜利。一次落子,雄迈三十四年。不愧是将齐国推上霸主位格的不世雄主,压得雄才大略如夏襄帝都出不了头。 越往高处走,越觉此山高。 “兩位,司玄地宫第一次開放的名額,我們倒是可以好好討論一下。”蘇觀瀛這時候說。 師明理半真半假地道:“受傷的人,是不是可以多分一點?” “南疆政務,還是兩位大人自己討論吧。本侯去把考生都召回來,就不旁聽了。”薑望直接掠空而去,離開了星紋虎台。 第七十六章 少年得志者 “看来你得罪了咱们的第一天骄。”看着那一道昂直远去的背影师明理说道。 “谁也不能确定平等国会不会出手,会怎么出手,事先自是没什么可说,何罪之有?阮监正坐镇司玄地宫,咱们也没有瞒他,便是提示了风险。武安侯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依我看,他只是打定了主意不掺和官道。”苏观瀛亦是瞧着那个背影,曼声道:“我们这些在官场中蝇营狗苟之辈,非是他同路中人。 “他今年才二十岁吧?”师明理問。 “我記得是二十一歲。”苏观瀛道。 “小小年纪就能有这种清醒、这份坚定,实在难能可贵。”师明理赞不绝口,又非常自然地道:既然他不需要,他的那一份,我的军府分了。 苏观瀛点头点了一半,立即停住:“我看还是总督府更有需要。 “今日我受的伤没三五个月养不好。 “其实本督也受了伤伤在元神,你一时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就等于没有。苏总督不会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总督府有多少人,军府又有多少人?依本督看,咱们还是应该按比例来… “你的总督府官吏,成日吃香的喝辣的,风吹不着,日晒不着。我的那些大头兵,可都是提着脑袋办事。这等修行资源,就应该按危险程度配额,如此才算公平。 “师军督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你有你的公平,平等国有平等国的公平,归根结底什么才是公平?自古以来文武不同,各有权责,利益前途, 类分各异…” 两位当世真人的闲碎言语,也都散在风中。 都在人間活一世。公卿市井,也无不同。 虽是死了几个考生武考还是顺利地完成了。 只是有了平等国这么一遭事,本应该很激动的场合,也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要等到多少年后,今天的这些考生里,才会有那么一两个人,可以有机会再触及今天这种层次的场面? 苏观瀛和师明理亲自评定级别将优秀考生分拨各处官衙不提,姜望带着他的老山铁骑,径自回了老山。 作为主考官,这一次的考生,个个都能算是他的门生。 但也就那么一回事。 重玄胜若是用得到,便让重玄胜去经营。重玄胜若是用不到,他也只管自己修行。 若有还有什么收获,就是官考正式结束之后,苏观瀛和师明理表示,可以给他的老山铁骑拨饷,同时希望以后的官考,都由老山铁骑参与监督。一来算是一个拨饷的名义,二来也是以独立于南疆军政体系外的武安侯府,来保证官考的公平这种程度的示好,且确实能够做一些实事,姜望倒也没有拒之门外。 夜晚,老山别府。 太虚幻境,星河亭中。 “阮监正为什么说已经取得了最大的收获?”姜望皱眉问道我看也没收获什么。 重玄胖横眉冷眼地坐了半天,这会才忍不住嘲笑道:“咱们武安侯这是装傻装成真傻了? “你赶紧的。 ”姜望不耐烦地道:“天亮后我就得去你那劳什子鸣空寒山看看,你也得去跟冠军侯切磋了。咱们都别浪费时间。” 重玄胖一时噎住。恼道:“你这是请教问题的态度吗? “好好好,胜哥批评得是。姜望作端正态度状:“您请慢慢。 重玄胜终还是道:“首先第个,缩小了昭王真实身份的隐藏范围。以后昭王出手将更加困难,也更加危险。 第二個,平等國這樣的组織除了他们所谓的理想之外,凝聚力很大程度是建立在对首领的个人崇拜上。昭王这种最高领袖级别的人物公开出手,无功而返就是重大的失败,会动摇很多人的信心。 “第三个,就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开放司玄地宫,名正言顺地派真君强者常驻南疆。平等国都闹到这个份上,昭王都打到贵邑城外了。你周边国家就算再有忌惮,齐国就算再不打算于南域折腾什么,也总不能不保护自己的司玄地宫吧?名正言顺,是很重要的事情。 第四 “还有第四?”姜望有些惊讶。 “阮监正有没有约见你?”重玄胜问。 姜望点头:“是,让我明天去司玄地宫。 重玄胜眯起眼睛:“你刚才不是说,天亮后就要去帮我照看鸣空寒山吗? 姜望面不改色:“去完司玄地宫,就去鸣空寒山啊,这不冲突。 重玄胜冷笑两声:“那第四点等你见完阮监正就知道了, “这样”姜望倒也不着急。想了想,又道:”“一想到天亮了你又要去锻炼,兄弟我于心不忍要不然传你两手?” “武安侯传我的这两手,能让我以外楼胜神临吗?”“让你多挨几下。 博望侯世孙骂骂咧咧地退出了星河亭。 说起来自从公开建设太虚角楼之后,太虚幻境的变化就是一日快过一日。 不仅仅体现在它越来越为人所知,其内部的演进也非常明显。以前的太虚幻境,最核心、最真实的建筑,其实只有两个,即演道台与论剑台。前者用于功法的真实推演,后者能够完全复刻修士的身体状态,真实反应修士的战斗能力。 但论剑台和演道台之外的事物就多少有些草率。 现在则不同,从星河亭到鸿蒙空间,都愈见真实具体。 前者好比酒楼包房,注重私密性。后者则是庙会集市,热闹非身在太虚幻境,有时候都会恍惚觉得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 太虚卷轴的创建,也已经在各大势力内部陆续提上议程。很快就要进行太虚幻境层面最后的决议了有很大可能获得通过。届时太虚幻境又将迎来一次高速发展。 回到福地空间的姜望,抛开杂念,安静地研究了一阵道术。 现在他所占据的福地,是排名第七十的北山。在见识了司玄地宫之威后,对于福地,他也有了更多的期待。不出意外的话,九月份就是他正式开启独属于自己的福地之旅的时候。 虽是一路降级许多次,这福地空间与初见也没什么变化。 也就是日晷、演道台、福地之门,此外并无其它。 姜望的演道台,本已经解封制第六层,再加上晋级亦会保留荣名效果的几个荣名一【太虚最强腾、【太虚最强内府】、【太虚使者】现在一共能够体现九层演道台的效果,能够很好地帮助推演道术。 如【太虚四象修士】这样的荣名,在论剑台晋级之后,是会消失的。而姜望并没有赢得【太虚最强外楼】的荣名,便已经跃升神临。算起来是亏掉了一次永久性荣名的效果。不过相较于太虚幻境里的遗憾,定然是伐夏战场上的那一次跃升更为重要。 制于神临层次的荣名他现在的论剑台,已经恢复到了左光烈当年拥有的层次。但是太虚幻境神临层次的论剑并未开启大约是因为一直以来参与太虚幻境的神临修士并不多,没有形成足以匹配论剑的规模。而虚渊之以七十二福地吸引来的神临修士,全都在福地挑战中了。 待得什么时候,神临修士也驾驭论剑台在星河里争斗不休,太虚幻境就又到另一个层次了。 演道台的品阶,则还是与左光烈当年差得远。一来是当初太虚幻境对功法的渴求更甚,给出的功更多;二来左光烈在术法甲天下的楚国都是最顶级的天才,自创道术不知凡几,对太虚幻境的贡献,胜过同境修士太多太多;三来,执掌赤摆的左光烈,所经历的战争也远比姜望更多,破国累术,自然大有可为。第二日,姜望早早地来到了星纹虎台。 驻守虎台的将士,以对应的法决打开地宫入口一昨日那般激烈的大战,虎台都永久性地留下了星纹,这入口机关竟然还未毁坏。 衍道强者的力量,简直匪夷所长长的石阶一直延伸向地底极深处,倒是并不昏暗。壁上自有灯座,虚悬明珠。 靴子在石阶上踏出的回音,隐有乐感。 那种感觉,是遥远的。你应当知晓,它的前身“天柱司玄天”本已承受过时间长河的洗刷。在它炼成司玄地宫后,也已经演化了漫长的岁月。 姜望现在走在这里,仿佛听到了时间的回响。 他曾经在观河台上力压列国天骄,得到一点人道之光。 他曾经在余北斗的帮助下,短暂跃出命运之河,以达成现世中的假死,避开燕春回的剑。那时候在命运之河的上方,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无知无觉,无望跋涉。 他曾经在长洛地窟身镇祸水,恍惚冥冥中阴霍尽去。 说来也奇怪,他在稷下学宫里进修那么久,未曾有过这样的感有些时候,大约你只有“懂得才会感动。 他大概知道了,什么是司玄地宫。 漫长的石阶终于走到尽头,石质的地宫大门向两边缓缓移开。 宫内空空荡荡,并无人气。 连绵的建筑群落,宫台楼苑,像是一尊尊没有感情的傀僵巨兽。它们讲述着古老的历史,静静等待理解或者不理解的有缘之人。 太安静。 为了保留司玄地宫的秘密,在整个神武年代,司玄地宫都是不曾开放的。 明寿棋在夏襄帝时代,就是司玄地宫的主掌者,在夏廷的地位自是不一般。在神武年代,更是一直坐守死关,为的就是不暴露司玄地宫的情况。而把这样重要的任务,直交由他负责,夏太后及武王对他的信任,亦可以说是毫无保留。 这样一个人物,齐天子当初是如何将他收降?又是怎样保证的忠心,可以在断联的情况下,坚守三十三年? 这答案,或许也只有齐天子和明寿棋自己能知了。 不,甚制于不止三十三年。因为在齐国灭夏之前,谁都没有想到蒸蒸日上的夏国竟然会马上迎来灭亡…明寿棋是有着坚守更长时间的准备的。 但是回过头来想一想。 面对当今齐天子这样的不世雄主,又有几个人,能够不被折服? 姜望缄默地感受着这座地宫与稷下学宫的异同。 以元气而论,司玄地宫比外界强得并不多,甚制于这不多的元气也很“新鲜”。也就是说,司玄地宫才开始吸纳外部元气。 在昨日之前,是一直保持空寂的状态,以隐藏自身的。 他当然也感受到了司玄地宫的“窗子”,可以从此洞察现世之真相较于稷下学官,它的“窗子应该小得多,也大约不如稷下学宫的“视野”好……但漫步此间的姜望,感受不到什么差别。大概是固于修为,或许要等到洞真境界,才能真个辨析了。 此刻姜望所幻想的是,眼前这望无际的地宫世界,究竞要什么程度的力量,才能够将其打破当今齐天子已经久不披甲,真不知当年他御驾亲征,竟是何等雄 “武安侯在想什么 ?”斜插墨玉发簪的阮泗,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此时的司玄地宫,也就只有阮泅和明寿棋在了。 新的一批学员,还要等总督府那边拿出具体章程,才会正式进来 “监正大人。”姜望微微领首为礼,然后道:“我在想窗外的风票。 阮泅笑了:“换做别人我难免要倚老卖老,说一句好高骛远。武安侯的话,的确可以想一想。 两人走到一处高台上,在正北方向,远远可以看到自掩云雾里的片石林。巨石雕刻成种种异兽模样,或嘶吼咆状,或张牙舞爪 “那也算是很遥远了。”姜望说。 “看得到,就不算远。”阮泅道 “还未谢过阮大人给我进来修行的机会。 阮泅摆摆手:“洞天的窗口,终只是让你看得更清楚一些,脚下的路还是需要自己走。说白了,诸如司玄地宫此类宝地,对不那么天才的天才,帮助更大一些。对于你这样天赋的人才,效果反而没有那么大。就算是没有稷下学宫的经历,你也是能看到那些风景的。 姜望没有谦虚,只是道:“能快一些,自然是更好。 “你很急迫?” “常常觉得…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阮泅叹了一声:“年轻人你太紧张了。”姜望没有说话。 不必解释,因为他完全认可自己的紧张。如果可以,他常常还想更紧张一些,更努力一点。 不必诉苦,因为这是他的选择。 “有没有去剑阁转转的想法?阮泅也看着远处的石兽林,忽然问道。 “剑阁? 阮泅脸上露出年轻的笑容:剑阁立峰为剑,请问世间剑魁。你的长相思,难道不想鸣于天地剑画姜望想起重玄胜昨晚说的话,不动声色地道:“我不明白阮大人的意思。 阮泅毫不避讳地道:“味有真君镇南疆也便罢了,我现在既然在这里。锦安府那个地方,就应该再商量一下。 锦安府的战略意义,姜望自然是能明白的。 姜望想起重玄胜昨晚说的话,不动声色地道:“我不明白阮大人的意思。” 阮泅毫不避讳地道:“未有真君镇南疆也便罢了,我现在既然在这里。锦安府那个地方,就应该再商量一下。” 锦安府的战略意义,姜望自然是能明白的。 他想了想,只是問道:“我該怎麼做?” 阮泅只笑道:“你平素也太老成了一些。武安侯少年得志,应该器张一点才是。 第七十七章 白牛南奔 "师父师父,您希望我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南行的牛车上,褚幺趴在车窗上看了许久,突然凑回来问。 此时是在去往剑阁的路上。 一队缇骑在前面开路,一队缇骑在车后护卫。 堂堂武安侯巡行南疆,自不会有什么不开眼的事情发生。 便是有那心怀故国的,也不会蠢到来打扰打服了故夏正规军的军功侯爷。差望从修行中分出心神来,笑了笑:"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褚幺摇头晃脑地道:我听他们说起师公你郑当你A了不aTE 姜望道:"像我一样赚很多钱,给舶们发怡峰STI了KIJ)吧。找态么才能像恐一样了不起呢? "怎么才能赚很多钱呢?"他激动地问。 姜望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误人子弟。于是伸出食指,点了一下这小子的额头:"想什么呢!师父是告诉你,不要听那些吹捧的声音。等我死后百年,对我的评价才算真实。现在他们夸我,是说给你听的,最终是想让我听到。” 褚幺揉了揉脑门:"那他们是不是很坏?” "为什么这么说呢?“姜望饶有兴致地问。 "因为他们都不真诚,不是真心诚意地说那些话。"褚幺道:“您不是说应该真诚待人吗?” "真诚应该是对自己的要求,而不是强加于他人的义务。"姜望笑道:"他们在侯府底下做事,想要在我面前露面,想要得到我的认可,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哪里称得上一个'坏'字?” "但是说谎总是不对的吧?"褚幺道。 姜望慢悠悠地道:"比如你有两个小伙伴,一个天天说你机灵可爱,很有天赋。一个天天说你又黑又瘦,像条焦木柴。你更喜欢跟谁玩?” 褚么很认真地说道:“我的小伙伴都不会骂我的。1” "所以你喜欢跟谁玩,这不具A明目了7与)找内。 褚幺小大人似的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所以师父你也很喜欢听好话,所以他们才会那样夸你,是吗?” 姜望哈哈哈地笑起来:"这就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褚幺,你要引以为戒。” "师父。"褚幺认真地问道:"您希望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您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大约是出于报答的心情,他想要努力成为师父让他成为的人,他想要让师父满意,但师父好像从来没有对他提出什么要求。这是他第二遍问这个问题了。 的内部交n一版还流 V所以姜望也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才说道:*”..….实师父没有一定想要你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什么目标和责任给到你,只要你不作奸犯科,不伤害他人,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都可以。” “可是您是大齐武安侯啊。” "那又怎么样呢?” "您也不希望徒儿丢您的脸吧?” "你怎么会丢到我的脸呢?”派交流 1供内部交.小部交流, "比如,我打不过别人,我不如别人的徒弟聪明,不如别人的法的右天赋你具升e你一一人二但王险0m),"如果你觉得这些是丢脸的事情,那也只是丢你的脸,不是丢师父我的脸。因为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你打不过别人,不如别人努力,那是你的事情,师父丢什么脸?” 姜望看着他说道:“"师父告诉你,什么情况下,师父才会觉得丢脸——如果你打着师父的旗号,在外面作奸犯科。如果你跟着师父学习,却失去了良好的品德。如果你被人伤害,师父却不能够保护你...….在这些时候,师父才会觉得丢脸。” 褚幺道:”师父,您跟他们都不一样。” 非仅“哪里不一样?“姜望问。 褚幺道:"我娘跟我说,我要拼命努力,我要非常懂事,言行举止我都要特别注意,不能给您脸上抹黑。廉大叔跟我说,您是一个了不 起的人,我既然做了您的徒弟,我也不能太差了,不然就是丢您的脸。” 姜望语重心长地道:"你娘是个好母亲,你廉大叔是个好朋友,你师父不一定是个好师父。当然我们都希望你好,但是我们说的话,你不一定都要听。因为我们也都是很普通的人,我们也不一定都正确。"褚幺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姜望想了想,又道:"你那个舅妈带着人,在你家门口骂你娘亲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褚么说道;”我很生气。 ”等你长大了,如果看到一大堆人在那里欺负一个小孩子。你是什么心情?" 褚么想了想,说道:”我也很生气。” 1T么心情 "对于那个被欺负的小孩子呢?” “我觉得他很可怜。” "你会怎么做?我是说,如果你打不过那些人。”"我会偷愉去报官。”内部交流 姜望笑了:"你已经是师父希望你成为的人了。保持愤怒的勇气,1不要忘记悲悯的心情,做力所能及的好事.….这就是师父对你的期望。” "您不需要我以后像您一样,黄河夺魁,做天下第一吗?”姜望摇摇头。 "不需要我像您一样封侯拜相吗?”姜望摇摇头。 w仅褚幺眨了眨眼睛:前几天我在书上读到舍生取义',书上说那是圣贤之行,您为什么只教我力所能及呢?"“羲望认真地道:“舍生取义当然是很伟大的,我敬佩那样的人。但是我不会要求你成为那样的人,我不会要求任何人成为那样的人。那种伟大的精神,应该出自内心的觉悟,而非他人的规训。” 褚幺又道:"我听他们说,您堵祸水那一次,就是舍生取义,做了很伟大的事情。” "伟不伟大且两说。当时我其实根本没有想太多,重来一次也未必还敢那么做。师父活着,也背负了很多人的牵挂,不能轻掷。师父想告诉你的是,如果你心里有最高的道德标准,那只应该用来要求你自己。有位前辈曾经告诉师父,'以你的标准要求别人已是苛求,以你的标准要求世界,那你恶而不自知,你是魔中之魔。师父常常自省,也把这句话送给你。“ 教徒这种事情,姜望并没有太强的目的性。他只是尽自己努力,照顾褚密的家人。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绝对正确的人,他甚至对自己能否成为一个好的师父也并无把握。 他绝不打算以自己为模板去雕刻褚幺,在修行之外,他通常只是告诉褚幺"不该做什么",很少告诉褚幺"你必须做什么"。 他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洞彻世情,懂得人生道理的人了,他自己也才二十一岁。唯独一身艺业,是得到无数次厮杀验证的。自问可以授业,不能传道。所以在与褚么论及人生时,他会很谨慎地对待。 但随着与褚幺这些对话的展开,他明明白白地感受得到,自己立于遥远星穹的四座星楼,变得更清晰,也更生动。 北斗星域,自有他姜望的星光流动。 他在与褚幺么对话,星光圣楼则将他的道,向主宙 述道亦是修道。 回宇宙传达诱传道的过程,也是对既往道途的梳理。 他在教褚么,又何尝不是在审视自己?..... 畅通无阻的南行之路在的心声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A"中交村戛然而止。 镇守此地的,乃是梁国一等公爵、老将黄德舞。 当年康韶举旗复国,他就是康韶最有力的支持者,以复国大功,得以与国同尊。 当然,在梁国这样的小国里,公侯的分量远不能和夏国比。黄德彝虽是封了公爵,修为也止于神临,并未能向更高境界突破。国势可以帮助修行者突破境界,但不是说必然能让修行者突破。再好的体制,也需要卓越的人才来支撑。 所以齐国已雷东域仍要广纳川海仅 说起来姜望与黄德彝此前唯一的交集,大约就是黄德彝的嫡孙黄肃,也参与过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 "侯爷。"开路的缇骑头领这时候引马归来,在牛车前汇报:"梁国人说不许咱们军队过去,您去剑阁,只能自己去..…….看,咱们是不是要冲卡?” 驾车的车夫掀开车帘。 姜望瞧着外面这员骑将跃跃欲试的样子,有些好笑地道:"怎么就至于要冲卡了?我是带你们攻城略地来了?.” 姜望所谓军中旧部,当初就都具追随他冉生后百A垃而十心么鹏EI女冲下·找龙市你们叹舰略地米了?"交流 这员骑将挠了挠后脖颈,不好意思地说道:"主要是小小梁人,太不懂事。连您的仪仗都敢削,两百人的卫队也算军队吗,至于这样提防?”行了。"姜望摆摆手:"你们且去鸣空寒山驻扎,我自己去剑阁。”"侯爷,您身边不跟几个随从怎么成?"骑将急道:"末将再去跟他们交涉,不信他们吃了豹子胆!”"入乡随俗,此地既然已是梁地,那守一守他们的规矩也无妨..…."姜望平静地看着他:"回去吧。” 所谓主辱臣死,他当然为姜望所受的针对而愤怒,但更加不敢违逆姜望的命令。只得恨恨地一拉马头,振臂引队,准备去鸣空寒山。”你也回去。"姜望笑呵呵地拍了拍车夫。 车夫是个精干的汉子小闻言它道." 姜望笑容温和:”他们说不让带兵,那就不带兵。” 车夫只好松开绳,纵身便跃到了一名缇骑身后,蹭马回返。姜望这才道:"褚幺,会赶车么?” 褚幺大声道:"当然会,白牛聪明得很,都不用我赶哩!” "很好,师父的排场可都靠你了。"姜望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去赶车,照着舆图走。总不会错路?”"放心吧师父!"褚幺兴致勃勃地钻出牛车,在车去的位罢上从好1分纪狸 牛车沿着干道往前。 这条以往连通绍康、锦安二府的车道,如今已经被截断。锦安边界竖起了关卡,全副武装的甲士据关而守。 梁国人也知道这是谁的车驾,见只剩一个九岁孩童赶车,倒是并没有再拦阻。 关卡已经打开。 但是干道两侧的甲士,却是个个将手中长戈斜指。如此错锋成一条戈林小道。 寒芒闪烁,端的是杀气痹然。 褚幺驱车至此,赶车的兴奋劲已经过去,有些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师父甚至已经闭起了眼睛在养神。 ”师父的排场可都靠你了。” 瘦小的他心里想着这句话,顺手帮师父把车帘拉了下来。 "牛哥啊牛哥。"他小声说道:"你可别怵。丢我师父的脸哩!“这头白牛在草原上都是顶有灵性的那种,真个发起狂来,寻常内府修士都很难制得住它。当然不会怕这些站岗的士卒。 骄傲地"阵"了一声黑首拼晌地六 褚幺亦是坐直了身板,目不斜视,脑海里回忆着师父检阅老山铁骑的场景,想象着自己也正在阅兵呢。 这样一想,倒真个不紧张了。 他甚至还能左右看一看,投去赞许或者批评的眼神。 那些个或冷漠或凶悍的士卒,心中也不由得惊异。只想着不愧是武安侯府的人,虽是稚童,也胆气甚壮。显示武威也好,表明态度也好。小部交流 足有玊百步的兵戈之路,在白牛的陪下并未耗时多久 很快牛车就正式开进了锦安府,将几道关卡远远甩在了身后。 也用不着师父多说什么,褚幺翻出舆图来,认认真真地对照着,同白牛有商有量地往前走。 沿途夏末秋未的风景,印在稚童细长的眼中。 如此南游,倒也自在。没过多久,一位披甲将领带着一队数百人规模的骑军从远处卷尘烟而近,笔直朝着这驾牛车驰来。褚么有些紧张,但是没有吭声, 白牛停下牛蹄,压低了牛角,发出威胁的长眸。 "吁!” 那为首骑将把缰绳一拉,骏马人立而起,骤停当场,显示出良好的军事素质。他身后的骑兵都依样为之。 这架势的确唬人。 至少褚么就有些呆住了。 明盔明甲的骑将冲着车驾一拱手,洪声道:"大梁绣平府副将康文昊,求见齐国武安侯!”绣平府是梁国给锦安府取的新名字,他们改名倒是改得快。 而此时过来的这员骑将,年纪轻轻就能仔阳锾平府副将 不过他这边拜了山门。 牛车里却并没有声音。 康文昊亦是等在那里,没有说话。 数百骑军默无一声。褚幺忍不住回过头,低声道:"师父,有人要求见你。好像还是个大官哩!”沉默持续了一阵,车厢里传来同答 “褚么,我有没有要你做别的事情?” 虽然是有些批评意味的话语,褚么听了却很有力量。 小手把缰绳一抖:"让一让路,我师父不想见你们哩!” 白牛也顾自拉车前进,好像根本看不到前方有什么人在拦路。 康文昊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此时所带的这队骑军,虽只三百人,但却是自梁国最精锐的军队里抽调出来。 所谓"身怀利刃,杀心自起”。他手握强军,也很难有好脾气。而作为当今粱帝第五子,他又何曾被人如此无视过? 但沉默了半晌,也只是拨转马头,让开了前路。 人的名,树的影...大名鼎鼎的武安侯,把仪仗骑队全部留在锦安府之外,是他愿意配合。他若是不愿意配合。 由此而至梁都汴城,偌大个梁国,谁敢拦他? 第七十八章 相见欢 若说有谁对大齐武安侯的神威印象深刻,除了南夏人,就是梁国人。 当初马踏大夏数府之地,以两神临战六神临,杀北乡侯尚彦虎而镇祸水,可就是在他们梁国人的眼皮底下发生!若非齐人南下,他们凭什么占得锦安府?不被夏国人破国擒王,就已经要烧高香。对下面的人再怎么宣传,康文昊这般的梁国皇胄,心里却是要知晓真相的。 驱车行出很有一段路,褚幺忍不住问道;"师父,你网才为什么不肯见那个将军?他脸色好难看。" "为师有一个观点与你分享,对与不对,你自己判断——咱们自己私下里,只要不伤害他人,怎样都行。但若是出门在外,代表国家.说话做事,就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姜望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今次若是黄德彝亲来,为师倒是可以见一见。因为他年纪很大,咱们不妨尊老。至于其余人等,什么这个副将那个偏将的,那就没有必要理会。若是什么阿猫阿狗我都见,岂不是平白失了格调?" 褚幺懵懂地点头∶"师父,我知道了。" 对于姜望而言,什么禁止带护卫随行,什么只允许他自己去剑阁,诸如这些梁国人刻意表现主权的规矩,他配合也就配合了,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虽然阮泅说,让他此行符合年轻人的风格一点,需张一点。 但是他有什么必要对梁国人器张?有什么必要对这些守关的小卒器张?掌退小卒.强行冲卡、制造外交冲突,诸如此类浪费时间的事情,殊无必要。总不至于他还一怒而起,拔剑杀了这些受命守关的小卒吧? 梁国人的倚仗,无非剑阁和血河宗。他自去剑阁器张即可。 届时梁国人自然知道该是如何态度。 至于什么梁国皇子康文昊之流,不过路上的一个插曲。 他愿意配合梁国对锦安府现有的治权,但不代表谁都有资格浪费他的时间。守在锦安府的梁国军人,都是难得的精锐。投梁的原夏国锦安边军,也都战力不俗。但年近九岁、又黑又瘦的褚么独自驾车,横行大路,沿途这些军人也只可以目相送,未敢造次。 对褚幺来说,这是一段难得的经历。 他知晓师父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早在瓦窑镇就亲见其威,从亭长到镇长再到城主,个个小猫一般服帖。但没有想到,师父的威风应凛,在外国都能吃得开!直到现在他才大概能了解一点,什么叫"天下闻名、武勋赫赫"。 握住缰绳的手更加有力,也更觉骄傲了。 漫长的官道上车驾辅鳞,姜望只管闭目养神,褚幺不时地跟白牛说话,倒也不觉孤独。直到某一个时刻,忽然一抬眼,崇山峻岭如巨兽雄卧眼前。举目望去,山影重重,不知尽处。 在磅礴的山陵间,有一条峡道,像是被谁用剑斩出来,掬满了天光。在连绵青黑之中,是一线孤独的白。这就是问剑峡了。 比起断魂峡来,它并不会更险恶。但峭壁如锋,剑气纵横。在漫长的岁月里,不知多少剑客行经此地,留下了自己的锋产和遗憾。 稚童白牛大车,在恍惚天分一线的问剑峡前进。牛车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峡道上都没有人影。峡风撞在剑痕弥补的峭壁,其声凶厉。 褚么慢慢地也不再轻松,开始有些紧张。有好几次想钻回车厢,同师父坐在一起,又都咬牙忍住了。好在白牛的尾巴轻轻晃动,让他生出些许安慰。 也不知是走了多久,峡风刚落,一道剑光便倏然而至,化出一个绿衫女子,停在前道。绿衣红衫,不容易穿得好看。不是真正的美人,压不住此等艳色。但眼前的这个女子眉目如画,似是占尽了剑阁群山的柔情。所有的险峻怪奇突兀,仿佛都是为了凸显这一份美好。褚幺握着缰绳,说不出别的话,只愣愣的看着她。 瓦窑镇的天空是灰扑扑的,人也是灰扑扑的,比他还黑的女娃大有人在。 他进了临涌,见得府里的那些侍女姐姐,就觉得是仙女一般。侍女姐姐说,府里还有一些会跳舞的姐姐,那才叫好看呢。他也没看着,就被师父带到南夏来了。 但是那些会跳舞的姐姐再好看,也不可能比眼前这个姐姐更好看了吧?人的五官,还能怎么长哩? "小友。"按落剑光的女子,并不以小男孩愣证的目光为忤,瞧着这个黑瘦的小家伙,很有礼貌地道∶"我是剑阁宁霜容,请你家侯等出来一叙。" 这女子长得真好看!褚幺心里再一次重复这句话。 但他牢牢记着自己的职责,使劲摇头∶"不见不见!我师父是个有身份的,岂能什么人都见?""咳。"身后的车帘掀开,师父咳嗽一声,钻了出来∶"这个可以见。" 褚么幽地回过头来,细长的眼腈分明在说;"师父,价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呀?"姜望无视了小徒弟的眼神,对着宁霜容微微一笑∶"道友,为这一面,竟有数年。"两人都不是太虚幻境里的容貌,但两人都认得彼此。无数次的斗剑,早已经让他们熟悉起来。 宁霜容面上也带着微笑,打量着他∶"观河台未能一会,今日也算旧愿得偿。我看道友容貌不如独孤兄,然气质更有胜之," 姜望有些不好意思,拱了拱手∶"太虚幻境里的身份,还请宁道友帮我打个掩护。" "自然。"宁霜容笑过也礼过,便站定了身姿。单手提剑,横于身前,目视差望,只道一声∶"请。"姜望负手问道∶"宁道友知我此为何来?"宁霜容道∶"这正是我来迎你的原因。" 姜望笑道∶"若无此事,姜某难道不值当道友一迎?" 宁霜容只道∶"君来访友,我当在绣平府相迎。君来问剑,我故横剑在此。""噢。这里是问剑峡。""是的。这里是问剑峡。" "道友什么时候成就的神临?"姜望又问。"刚才。"宁霜容道。姜望于是肃容∶"幸何如之。"他往后摆了摆手。 褚幺便驾着牛车后退,退出足有百步。那头极有灵性的白牛,更是贴着峭壁而立,老实得像一尊石塑。此时这问剑峡中,天只一线。青衫绿衣,相对而立。 宁霜容是矜傲的,这源于她顶尖的剑道天赋,以及自小众星拱月的经历。但是在屡次击败她的姜望面前,她自无傲气。 她显得很谨慎。 猎猎之风穿峡而来,晚夏烈光越过罅隙。在某个微妙的瞬间。 宁霜容眸光一闪,名剑【秋水】已出鞘。 剑鞘横出如电,直接贯入峭壁数寸。而剑锋似水,已随目光奔流,一跃而出。她的表情欢欣雀跃,如似一个二八年华的天真少女,蹦蹦跳跳在花从中。她的剑光灿烂夭矫,明媚动人! 自太虚幻境初次相逢以来。与姜望斗剑多少次,她自己也都记不清。双方都对彼此有足够的了解,早就不需要再有试探的阶段。因而她一出手,便是此前从未动用过的绝剑术,【踏莎行】! 如果说斗剑这么多回,她还不知道姜望有迅速捕捉知见的能力,那她也枉称天资绝顶。神临之契机,玄而又玄。 对如她来说,太虚么境里相识户久的美望,以大齐武安侯之名前来排1。就是那—步的契机。剑阁这代羊子她最秀出 与姜望年龄相近的剑阁弟子中,唯独她能够现在神临,唯独她有机会,可以横剑于姜望之前。所以是她。 胜利她自然是不做指望的,但特地成就神临,今日携秋水拦在问剑峡中,她也想尽力一挫姜望剑锋!何为绝剑术? 自古以来有许多的解释,同门之中也是见解不同。而对宁霜容来说,旁极此道是为"绝"! 这一式"踏莎行草过春溪",把剑光之明媚铺展到极致,剑光似水,汇聚奔流,亦如春溪横前。只是一个动念,剑光已随目光杀到。 叫人目之所见,是喧嚣明媚。身外所感,更遍体寒凉。 姜望反手已经拔出长相思,海量剑气呼啸而起,自下而上,直冲天弯。像是带起一竖飞瀑,直接填在问剑峡道,将宁霜容的剑光拦在其外。 此剑名为霜雪明,合贯剑气成丝与相思杀剑所得。 姜望动用此剑,既是以剑气瀑流阻隔剑光春溪,也是以"霜雪明"这三个字,向宁霜容表明自己的态度——今次他将以剑招对剑招,以剑气迎剑气,以剑应剑! 要给宁霜容这神临一步以最大尊重,给她一场最纯粹的剑客对决。而宁霜容感受到的,是姜望胜利在握的从容。 着不是从容不迫,这太虚么意里的"功效"件负欲机极强的斗十,当旨自镇手脚.体这样降任胜利可能的选择?她感到生气。剑阁岂可被轻视?宁霜容岂能被轻忽?但她又明白,以姜望如今的实力,的确有从容的资格。剑光撞在剑气之瀑上,产生了极致锋锐的嘶响。两种力量疯狂对耗。 宁霜容人在半空,直接合身撞进了瀑流中! 踏沙行这一套剑术,踏的是着光烂渴.闲情自得。攻热经展开,便是行云流水。连综不缩。杀气及油无一处滞汉 宁霜容一袭绿衣,人随剑走。在剑气之瀑流里天矫掠影,翩跹似舞,一路踏莎行直接斩至最后一式。手中秋水剑音有波光粼。 剑似水波横,一剑如玉带缠腰!此为杀式。 剑光之溪竟然产生了"水纹",而这"水纹"锋利无比,在剑气之丝结成的瀑流中,育也长驱直入,甚至于将其分割!"瀑流"被生生截断,崩碎成漫天的流光。姜望斩出的海量剑气,此刻全部失控! 神而明之的宁霜容,今日真正展现剑阁【绝剑术】之威! 褚幺这段时间跟着学武,虽未能真个学出一点什么,眼界却是有了一些。但瞧得这绿衣女子剑招如闲情漫笔,剑光明媚似春光,剑意灿烂,生机勃勃。 一时既惊且叹。 及至见得师父那拔起如升龙的瀑流剑气都被生生切碎,不由得更是咋舌。而后他便见得眼前亮光一闪,一闪而逝。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那穿绿衣的神仙姐姐,已经倒退十余丈!白牛不吭声,又往后退。 车轮骨碌碌。褚幺也紧张地抓住了白牛的尾巴。却说姜望逼退宁霜容的这一剑,正是【一线天】。以极锋极锐应极锋极锐是恰到好处。 一步将青云踏碎,他急追宁霜容倒飞的身影,又是一剑一线天!断魂峡仰头望天如一线,问剑峡亦是如此。 天地鬼斧神工,自然生成了一线。而他执剑漫步,果决杀出一线。竖有一线,横有一线。天地一线。生死一线! 宁霜容一退再退,绣花布鞋在空中疾点。一朵又一朵的剑气之花,随着她的步点开而又谢。她的眸光如凋花,刹那间春意老尽。于是她的剑也伤情万种,惹人爱怜。足下踩剑花,剑上开剑花。花已谢,人将洞。绝剑术,念奴娇! 姜望如今的剑术,绝对已是神明之剑。【一线天】更是他的剑意剑招之极,非可等闲视之。 被姜望迫而至此,宁霜容已是避无可避,而她目迎目退,势渐意而意渐竭,先死而后再生!层层叠的剑气剑意剑垫、聚而又散,散而又聚,真如花开花谢无穷反复。 两人从这头追至那头,且行且杀,在漫长的问剑峡逐走三百余文。一线天终于斩至尽处,其势已终。 宁霜容踏碎剑花并空气,合剑冲出,悍然反扑! 那一路凋落的剑花,在这一刻全部复起。把姜望团团圈在其中!怎见疾风骤起。剑花开满问剑峡。 这一幕画面太美,美到其间凶险都几乎被人忽略。褚么一时看得痴了,那引车追来的白牛也是目不转睛。"好剑术!" 姜望情不自禁地赞叹一声。 这一刻他的眸光清澈,好像映照出那无数个月下舞剑的夜晚。 无关于恩怨,无关于责任,无关于其它,此刻他只想追逐最纯粹的剑的胜负。 他的意和热,一瞬间就拔至断降长相质立地撑天,再一次竖起人字剑!以金术件过同境的宁霜容天下间怕没有多小少人直备这样的勇气。尤其是在宁霜容引爆这一路念奴娇剑式时。 每一朵剑花,都是剑气剑意的极致体现,是剑阁多少载岁月以来,真正天才剑客的雕琢。每一朵都杀机四伏! 或缠绵排恻,剑气层叠。或花开灿烂,剑气炙烈。或残花受雨,伤人肝肠…….每一朵剑花都需要不同的应法。一步应错,顷刻引爆连环。 而姜望来去其间只以一式人字剑,演尽他所见识过的众生。或得意,或哀伤,或悲戚,或欢喜。 他在无尽剑花之中潇洒漫步,手中青锋倏忽左右,巧之又巧,将一朵朵扑面而来的剑花都点碎。正是风流谁家少年,漫步花从中!这真是神一般的剑术。 青衫掠影而过,漫天剑花一朵朵碎灭。 而在那种凋零中,宁霜容却是真正地释然一笑。独孤无敌是不是真正把她当做对手,齐国武安侯心中是如何想,态度是如何经慢,.到了这时候,又有什么紧要? 此刻是真正的以剑应剑。 而她一直所追求的,不就是这种最极致的剑术碰撞,最纯粹的剑术美学吗?"今日良逢,幸见生死!"她如此笑着,也如此轻喝。 这一刻,灿烂的剑意无由而发,使得她青丝乱舞。下一剑,便是她所独创的最强剑术。亦已列名了剑阁绝剑术的……【相见欢】!:: . ps∶唐陈羽《过栎阳山溪》诗有"众草穿沙芳色齐,踏莎行草过春溪" 第八十一章 赤符(为大盟燕少飞加78/78) 对待前来挑战的修士,不讲规矩有不讲规矩的做法,讲规矩有讲规矩的做法。前者比如司空景雪对待向前和白玉瑕的态度。 向前几个月前来到剑阁,挑战同境内府修士,无有抗手。这事情本来没有什么,向前自己也承诺只为验证剑道,战斗结果不会外传。但司空景冒对落败的师弟很是不满,认为其人有辱剑阁之名。言称”学艺不精,竟使宵小居其上,以绝技输小术,坏我剑阁万年雄名。”传承古老的飞剑三绝巅,以历史而论,相对于剑阁三万年的历史,的确算不得什么∶整个飞剑时代都在现世的历史中,并未能追溯到近古。 飞剑时代辉煌而短暂,只延续了一百零七年就已经消亡。自道历七三年起,至道历八四零年终。可以说屹立于天目峰的剑阁,是目睹了飞剑时代的诞生和落幕,知可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他们瞧不起飞剑之术,也算是有迹可循。古老的瞧不起后进的,存留的瞧不起消亡的。但向前当然不满意。 他这个人,谁要是说他宵小废物什么的,他完全无所谓。但是蔑称唯我剑道是小术,就是触及他的逆鳞了。 飞剑之术能以短短一百零七年的时间,宣称一固时代。唯我剑道能够吃立于时代之巅,列名飞剑三绝藏之一,怎么可能是小术最重要的是,这是他师父向凤岐传给他的道! 因而从来惫赖的向前,狠狠回击了司空景雪一顿,并愤怒地表示,神临之后必再南来,定会败其人于剑下。于是他就被吊起来了…罪名是“小儿辈无礼于大宗。” 与向前同行的白玉瑕看不过去,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于是同向前一起被吊。 向前这个人,毫无根基可言。飞剑时代都落幕了,向凤岐也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他哪有背景 至于白玉瑕,越国白氏说起来名头不俗,但是对剑阁来说,根本也算不得什么。他司空景霄又不会真个弄死白玉瑕,只不过吊几个月,磨磨性子,料得越国白氏也不会说什么,说不定反而还要感谢他帮忙管教子弟。 只是剑阁立峰为剑,请问天下剑魁,甚至立出罔极天门,号称"来者不拒",这是何等样气魄如司空景霄这般作为,的确太小家子气了些,传扬出去,颇损剑阁威名。但他也有他的原因。 昔年向凤岐南来,连败剑阁五大剑主。其中被斩掉了左臂的无心剑主屠岸离,就是他司空景雪的师父。 屠岸离视此次战败为奇耻大辱,言曰不败向凤岐,左臂终生不复。后来向凤岐折剑于姜梦能攀下,他也就永远失去了扳回一局的机会,至今仍是独臂。 一个已经消亡在历史中的飞剑之术,还在那里挣扎往复。新时代早已经到来,旧时代的亡魂仍在嚎哭。洞真层次的师父来剑阁挑战,内府层次的徒弟也来剑阁挑战,把剑阁当成什么 司空景雪的确是故意针对向前,且为了不显得太针对,顺带手地把白玉瑕一并吊起来。以神临修为出手压制内府,这当然是不讲规矩的做法。剑阁也有足够的底气这样做。而姜望不同。 对于姜望,他不能不讲规矩. 如若剑阁不想讲规矩,齐国恐怕是更乐意的一方。所以他既要给齐国人一点挫折,又要控制在规则之内。 但与姜望年龄相近的人里,宁霜容已经是剑阁最出色的一个,已是败在了问剑峡。通常来说,大势力之间的年轻一辈切磋,都是在同龄人中进行。 如姜望今年二十有一,是怎么也不该对上三十六岁的司空景雪的,毕竟年龄小了一轮还有多。 他司空景冒怎么才能名正言顺地出手只要美里自己不介意,旁人就无话可说。所以他是故意惹姜望生气。而姜望……也是故意放任自己生气。 司空景雪以为他此来问剑,是问剑阁同龄修士。殊不知姜望本就打算,问剑阁所有神临!阮泅让他此行器张一点。 他不摆什么嚣张的状态,也不给那些虾兵蟹将脸色看,专来擒王。要器张,就做最需张的事情。 通过那罔极天门入剑阁,他这一次的挑战没有上限。 今日他横剑来此,所要挑战的对象,是整个剑阁自五大剑主以下的所有人。无论苦修了多少年,无论有多么深的积累,只要是神临层次,他就挑战。今日他是"来者",他亦来者不拒! 只不过挑战这种事情,可以如向前的挑战那般,只为砺剑,关起门来输赢不传。也可以如姜里现在这样,堵在众生剑网门口,指名道姓意态张扬。 前者只是切磋问道,后者几近于踢馆! 本来单只是看在宁霜容的面子上,姜望也不至如此。但向前被这司空景雪恃境凌压,这般屈辱地吊在这里。他是一定要给向前把场子找回来的。何为挚友 当初向前连内府境都没到,就陪着他伏击外楼境的海宗明。 这个混吃等死惯了,懒得连眼皮都不愿抬太高的家伙,跑去秦国挑战,被秦至臻打得跌入渭水,还不忘替他造势,使得他在黄河之会对上秦至臻时,还能反占先机。是为一剑绝魁名。此为挚友。 他与向前说笑,不代表他真的无所谓。他在嘲笑向前的时候,他的心是痛的!他看得懂司空景霄的用意,而他不打算再给剑阁留半点面子。 这一刻,姜里几乎是戳着司空景霄的脑门求战,态度霸蛮,不可一世。整个山台广场,不少剑阁弟子都被吸引过来,对其怒目而视。宁霜容往前走了一步。 司空景雪直接抬手拦住"宁师妹不必多言" 姜望主动邀战,他的目的已经达成,是断不会再给姜望避战的机会的。 ”我是想说。“宁霜容道∶“切磋问剑,本为常事,不必伤了和气。两位不如去天地剑匣打,更施展得开。有剑主看顾,也无后忧。’ “不必了!”司空景霄道∶“我不会杀他,但最好就在这里,就让师弟师妹们都看一看,何为绝划术,咱们剑阁何以屹立三万年!” 宁霜容作为公认的剑阁这一代最具天资之人,又刚刚成就了神临,在这种时候是绝对有资格说话的。 但姜里和司空景霄的态度都非常坚定,她已是没有阻止战斗的可能。索性不再说话,沉默汇入剑阁弟子的群体中。褚幺虽然很喜欢这个仙女姐姐,但这时候也牵着白牛,往后走了几步,坚定地站在师父身后∶此时在这众生剑阙的牌楼附近。 齐国武安侯姜望,与剑阁当代首席大弟子司空景霄相对。司空景雪的身后,是山台上不断赶过来的剑阁弟子。姜望的身后,是褚幺、白牛、向前、白玉瑕“小的小,废的废,最有武力的是一头牛。两边若是不讲规矩地对撞起来,姜望他们只怕要拔腿就跑。 双方支持者是殊如此,司空景雪又在年龄、修道时间、成就神临的年限上,全都长过姜里。但这边无论褚幺、白牛,还是向前,全都信心满满。 唯独是白玉瑕有些优心,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虽然彼向前影响,现在放松了许多,但仍对自己有相当的要求。美望今日如此激烈的态度,虽说主要是为了向前,可也与他有那么一点关系在。若是因此导致姜里受辱,他会觉得非常不安。向前就不同了,向前还有闲心跟褚幺聊天。"小子,你是谁" 褚幺紧张地注视着对峙的两人,嘴里回道∶“我是我师父的徒弟。二徒弟!姓褚名幺! ”这么年轻就收徒,还收到二徒弟了真不嫌麻烦啊……”向前嘟喃了一句,无精打采地招了招手∶“来,扶一下你师伯,咱们往后让一让免得那个姓司空的,等会没地方跪。”褚幺听到这个人是自己的师伯,哪还有不听话的。 连忙过来搀着,还贴心地把白牛扯过来"牛哥,你让我师伯坐一下呗,他受伤啦。"白牛哞了一声,直接甩动牛尾,将向前卷上了背部。"哈!真行!"向前美滋滋地笑了。 也不管他的难兄难弟白玉瑕如何,自顾自地宰躺在白牛宽阔的背脊上,以手为枕、垫在牛臀,顺便翘起了二郎脚好了观战的充分准备。本想问问有没有酒,但想来问也是白问,便懒得问。 司空景雪当然把向前的话当尼放。此刻目视姜里,也只是道“武安侯既是非要与我切磋,我虽虚长年月,羞于以大败小,也只能应下。毕竟剑阁请问天下剑魁,无有不应之理。只是你今日若是输了,还请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往后的日子里,闲事莫管。"可以。"姜望平静地看着他∶"今天不把你打到跪地,都算本侯输。 他从来都是一个尊重对手的人,从未在与谁决斗前放过这等浑似青皮地痞互骂般的蔑语,今次也是真个动了怒,才会顺着向前的话这样说。 ”那便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司空景雪随手一招,赤红色的符文无由而显,在空中迅速交错,编织成了一柄赤色长剑,流光暗潜。此剑名为"赤符",剑阁所藏天下名剑,相传是前梁末帝梁煞帝所佩。 这位被夏人药杀的无能帝王,据说当年也使得一手好剑术。可惜治国无能,非是王才。一朝身死国灭,徒为笑柄。这柄剑后来也不知怎么,就到了剑阁。 司空景雪少时选剑,州眼相中赤符,师门长辈说之不详,允他另选。司空景雪回曰∶“古今有不祥之人,愚未闻不详之器,若果,愚负重可也。 无心剑主屠岸离闻听此言,大喜,说吾道可继,于是收为亲传。 所以今日被姜里如此经蔑的,亦是剑阁弟子里的传奇人物。荣耀累身,很得师弟师妹们拥戴。无怪乎整个山台广场,剑阁弟子人人怒火盈眸。 可惜这些愤怒,无法实质性地干扰到战斗。 也无须什么主持,司空累霄握住赤符时,这场战斗就已经开始。他的剑意冲霄而起,开裂层云。赤红色的剑身像是一条血色河流,古老的符文在其中载沉载浮。但姜望的剑已经先出。出在神魂世界! 在广袤无垠的元神海,威严高耸的蕴神殿中,手握赤剑的司空景雪赫然睁眸。他敏锐地察觉到,他对这片元神海的掌控出现了动摇 提剑飞出蕴神殿,一步踏进通天宫。其人其剑,坐镇道脉真龙颅内。 盘踞屋顶的道脉真龙顷刻仰天长啸,身外爆出无尽剑光,好像要将元神海的永夜都刺破。待得剑光散去,道脉真龙的每一片龙鳞,都变成了剑锋 尤其一对龙角,散发出堪比赤符剑的恐怖锋芒,照耀暗夜。此即为剑阁不传之谜,剑龙驭天。乃是以剑杀魂的绝顶神魂秘术。 此龙以身负剑,合威于一,又有掌控元神海的强大权柄,又有破敌灭魂的恐怖杀力。司空累雪仗此在神魂搏杀一道,少见对手。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 一扇至尊至贵的古老门户立在天穹! 恐怖的威严笼罩此方元神海。已经飞上高空的剑龙,一点预兆都没有,直接被压制得下坠十余丈! 这距离当然只是神魂世界里的概念,而它反应的,是神魂世界里的权柄。很显然,司空景霄的权柄被削掉了太多。天地至尊将临,谁人妄称驭天那立在查顶的古老门户轰然洞开! 扎组十余毕的素怖龙,在龙首位害,一个手提未剑的身影已经倒飞而出.却是司空号声连人带合被朝天网的恐饰力量逐出了创龙!剑阁传承三万载,能够流传下的神魂秘术当然不俗。但所谓今必胜昔。 齐武帝只身复国,为一个已经事实上破灭了的齐国,莫草定了霸业之基础。此等雄干,比之剑阁历任哪代阁主,也须不肯输. 他的拿手绝学,说是雄压玉天下,并不为过。 姜望强大的灵识力量,再配合朝天阙,当场便将剑龙驭天碾碎了。而于此时,一道赤金光柱,倏然从天阙中撞出,径追司空景霄而去。洞金板! 倒飞中的司空景霄横剑一格,便有数不清的剑形符文绕身而起,各自划出玄妙的轨迹,啸鸣之中有神威自显。此是他合赤符剑威所独创的神魂秘术,剑符护灵! 但镇压穹顶的那座古老天阙,只是轻轻一震,此方天地皆动!司空景雪的护灵剑符当场散乱不堪,那玄之又玄的轨迹,全部偏离。 洞金析的赤金光柱就在这时候撞了上来,撞碎层层叠叠的剑符,撞得司空景雪不断飞退。砰! 他被直接轰回了蕴神殿! 且是一步不差地,正落回他的蕴神殿宝座之上! 。手机版网址: 第八十二章 何为……嚣张 从元神海高空被轰落,一路轰回蕴神殿中。 此刻撞坐在那张神椅上,司空景客的神魂显化之身,已明显的虚弱了许多,竟有一些透明之感。他手中所执的赤符剑灵,也清晰地赔淡了下来。 轰!殿门骤然合拢。 他强行关闭了蕴神殿! 洞金板的余光,碎在蕴神殿外,终是不能再侵入。 司空景霄成就神临,比姜望早了好几个年头,这也是他想要出面教训姜望的底气。 再如何天骄绝世,也必须要面对时间的差距。且他司空景客又何尝不是优中选优,力压同辈的天骄? 可是在神魂层面的斗争里,他全无还手之力! 那扇门… 那古老的门户实在可怕。 剑阁三万载传承,当然也能找得到可以与之对抗的神魂秘术,可是要求太高,他并未能够修成。 此等级别的神魂秘术,修炼难度有多高?姜望才成就神临多久?此人的神魂底蕴,究竟何等雄厚? 这个时候再悔再疑也都是来不及,他必须要赢下这一场胜利,不然个人颜面扫尽是其次,剑阁威严也要受损! 因而他第一时间选择封闭蕴神殿 ,不再与之正面碰撞神魂。 而后牙关一借,更是冒著损傷本源的危险,悍然移动了蕴神殿!轰隆隆! 元神海中,这座雄伟的宫殿,直接拔空而起,卷动风雷呼啸,引起四海沸腾。在这天地动摇的威严中,蕴神殿直接撞向天穹那扇古老门户,真个有玉石俱焚之势! 姜望的六欲菩萨之相本欲踏出天阙,终结神魂斗争,在这个时候却是骤然一收步,将整个朝天阙都拔走,顺势退出了司空景霄的元神海。 蕴神殿坐镇元神海上空,总镇人身四海,不可轻移。 司空景霄连蕴神殿都拔动了,属于先伤己,再伐敌,摆明了要在神魂层面殊死一搏。 若是两人今次是约斗生死,他倒也不惧与司空景霄于此硬拼。但这次只是问剑而已,杀死司空景霄肯定不行。继续硬碰下去,谁都无法控制后果。 所以他选择先一步撤出。 反正神魂层面先胜一子,司空景霄受伤不轻,局面已是大优。 整个山台广场,剑阁弟子所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一他们的大师兄司空景霄,刚刚握住那柄声名远扬的赤符剑,刚刚有剑意冲霄,红符沉剑,说不出的威风凛凛。 齐国那位武安侯便投来了一个冷冽的眼神,剑也未出,大师兄司空景客竟仰面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如何是冷眸如刀? 这眸光比刀光重! 姜望竟然一个眼神就重创了他们的大师兄。 真叫人脊生寒意! “是神魂,是神魂之争有了胜负。”有修为高深一些的师兄出声解释。 但周围的师弟师妹,显然并不能从这句解释里得到安慰。胜负这个词让人惊慌,还什么交手的过程都没看到呢……大师兄这就败了?当然不! 司空景霄眸中燃烧的,就是这样炙烈的情绪。 他不惜强娜蕴神殿,也要把姜望轰出神魂世界,怎甘心就此认负? 在归于本躯、仰面喷血的同时,赤符创那如血的创身之中,就飞出无数古老的剑符,绕此身环转。 他不肯强抑吐血的本能,宁可在师弟师妹们面前丢掉面子,自是为了第一时间构筑起反击,自是为了争胜! 强忍着神魂受创的痛苦,握紧长剑,强化冲霄剑意。 绕身的剑符于是呼啸而出,直冲对手,咆哮如龙! 那是无数血色剑形符文汇聚成的奔流,惠挟着难以想象的锋锐之气,一瞬间就填满了他与姜望之间的距离。 轰! 在剑符奔流倾落之前,就有一圈绕身的火光,迅速膨胀开来。 火域一瞬间在山台广场铺开。姜望左手按出畢方印,单足神鸟仰天而歌。火域规则予剑气以压制。 数不清的焰雀在火域中化生,疯狂地啄击剑符。焰雀之群,拦击剑符之河。 姜望自身则紧随焰雀之后,倏然拔剑横出! 一剑霜雪明。 无法计数的霜白剑丝铺天盖地而赴,尖啸着撞上了剑符汇聚而成的洪流。 无数焰雀碎灭了,火光炸开,犹为火域升温。 一根根剑丝贯穿一枚枚剑符,余势未绝,仍向司空景霄杀去。 此时的司空景霄才从仰面喷血的姿态回转,燃烧着求胜火焰的眸子盯住姜望,那冲雪的剑意于这一刻展开到极致。 天边云层洞开,一线璀璨得晃眼的天光便落了下来! 不,它哪里是天光?分明是剑光! 司空景霄所主修的绝剑术,无心天剑决! 它的速度太快,威势又太凌厉几乎是在出现的同时,就已经抵达了姜望的火域,并且坚决地将火域贯穿击穿了一朵青云的残影。 不是姜望的身法快过如此强大的天剑之剑光,而是他在此之前,就已经疾冲向司空景霄。整个人在自己的灵域之中穿梭自如,在焰雀、 剑丝、剑符的残像中,惊险漫步,候然折转。 司空景霄无法判断,这是巧合,还是预判。 但是对手已迫近,对手的灵域已覆落,却是他必须要现在就面对的事实。 于是在他的心口位置,骤然发出一声剑鸣。 他的身体仿佛成了一具破碎的瓷器,在毁灭与存续的边缘徘徊,无数的剑光自他的体内向外射出。 在那一瞬间,他仿佛成为了剑光所凝聚的太阳。 灵识纠缠剑气,他的无心剑域也在刹那铺开! 他足尖一点,手握赤符剑,不退反进,面迎姜望! 方寸之间,以劍術鬥殺生死,他有何惧? 但姜望在这个时候,脚步却夏然而止。 他像一支已经离弦的箭,却离谱地停在了半空。 而与此同时,整个火域毫不留情地向司空景霄碾压。 以灵域撞灵域。 以火域碾压无心剑域! 在神魂层面决出的胜负,得到的优势,姜望怎么可能放过? 为什么他回归本驱的第一时间,就是展开灵域来反击? 司空景霄若是不动灵域,他就天然占据巨大优势。 司空景霄灵域一开,他就直接以灵域对撞。灵识先杀于元神海,再杀于现世,让司空景霄无可回避。 或许平时的火域未必能压过无心剑域太多,虽然姜望灵识强大,可是司空景霄经营日久。 但是在神魂已经受创的前提下,司空景雪根本无法给予无心剑域足够的支撑! 受损的灵识,是他受伤的一条腿。 而姜望便专往伤腿踩!噗! 司空景霄再次喷血,却牢牢地站定了,不肯后退。 灵识干涉现世,方有灵域生成两座灵域的对撞,关乎道途,关乎规则,更关乎灵识根本。通常情况下,两座灵域厮杀的过程是缓慢的。 是要逐寸逐地的争取。不然就算是灵域强大的一方,也很容易在对手精心构筑的灵域里失陷。 好比两军交战,各自都需谨慎但是姜望在已经获得绝对灵识优势的前提下,直接尽起大军,蜂拥而上。司空景霄却是根本来不及回避。 在这场毫无花巧的对撞中,司空景霄的无心剑域直接被压碎了!他的灵识再一次受创,此时已经有些目眩,眼中竟然出现了残影! 不!岂可如此?司空景霄心中怒吼。 他的心脏部分无声裂开,一种古老的气息自此勃发。 那是他最为倚仗的神通,已经补完遗憾,完成开花,他要以此反夺生死! 嘭! 但是他的整个人在半空,弓成了虾状,神通之光绕身流散。 却是姜望毫不留情的一脚,正正瑞在了他的心口位置,以天府之躯、五轮神通之光,将他的神通之光生生踩碎了,使他的神通之力一时未能爆发! “死!”司空景霄的眼神已经恍惚,神通之光又已换散,剧烈的痛苦使得他无法把握本驱,但仍然强撑着往前一指! 无心天剑决所化出的恐怖天光,倏然自高穹而落! 这是如此凶很,如此强大的剑式。 是他司空景霄奋起余力的恐怖的挣扎。 可是在现场这么多人的视线里,姜望只是从容地漫步向前。 那天剑剑光根本就失却了准头,自姜望身侧落下,贯入山台地面 ,留下一个小指粗细、深不见底的幽洞。 连一根发丝都未伤着。 姜望大步而行,显得自信、强大、无畏,动作却谨慎,遥遥一按,在司空景霄灵识散乱、身形不稳的状态下,还加以五识地狱,封闭其人的五识。 司空景霄这时候已经进入无知无感的绝望境地。 他把握不了天创剑光的轨迹,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捕捉不到姜望的身影·…但是感觉得到差望正在向他迫近。 他顽强地捕捉战斗可能,继续凝聚神通之光。 嘭! 继续被那一只凝聚天府之光的靴子瑞碎。 “死啊!去死! 他放弃了所有对自身的保护,奋起余力,再次引动他一开战就埋在天穹的伏笔—— 本该是他潇洒漫步,从容欣赏对手在无心天剑决下的狼狈。 可是现在却只有恐怖天光一次次失去了准头的落空。 不停地被瑞碎神通之光,不停地剑光落空。 一路后退,一路踉踉跄跄,一路不肯倒下。 他不甘心! 他一身剑术手机根本没来得及施展,无心天剑决的真正威能都未能尽显,他的神通都未能展现。 可是神魂层面输了一着,整场战斗竟如山崩! 他明明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够撑挽,却还是不肯放弃。 有些剑阁弟子看着这一幕,已经忍不住的流泪。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灵光,或许是老天也不忍司空景霄如此努力,于是给了他一线机会。 终于有一道天剑剑光落准了方向,笔直地洞向姜望销! 天地之间开出一条横线。分割生死,了断恩仇的横线。 是姜望的一线天! 此道天剑剑光为长相思所格挡此为人道剑式,而在一次次的演进之后,有了一丝了断因果的锋芒。斩碎区区一道剑光,不在话下。 太多次了。 司空景霄落下太多次天剑剑光了。 以姜望的知见捕捉能力,此时来判断它的落点,已经没有半点悬念。 这随手一剑 ,斩碎的是司空景霄仅剩的希望。 很多剑阁弟子已经不忍再看。姜望却是大步而前: “给我跪下!” 抬起一脚,直接扫向司空景霄的腿弯! 剑阁大师兄也罢,积年的神临修士也罢,说要打到你跪,就要打到你跪下为止! 就在这个时候,一股恐怖的威压骤然降临。 司空景霄整个人凭空后那十余丈,一瞬间与姜望拉开了距离。 “小儿辈,你不要太過分了! 随着这个声音落在山台广场的 ,是一个背负方斗笠,身穿黑蚕衣,左臂袖口空空荡荡的人。 “见过剑主!“ 山台广场上的剑阁弟子纷纷拜倒。 会于此时出现在此地,救下司空景霄的人,当然是剑阁五大剑主之一的无心剑主屠岸离。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眉骨。 像两座险峰凸起,有一种随时要破眉而出的锐利感。 这使得他的眼睛,也極具压迫力。 此刻他站在司空景霄身前,目光冷得要杀人一般。 这一位是当世真人,且是相当强大的当世真人。要捏死现在的美望,并不会太费力。 但姜望斜眼看着此人,却只是笑道: “打了小的来老的,原是剑阁传统!敢问这位剑主,若是你也被打退了,是不是就该阁主出面了? “妙啊妙!”靠躺在白牛背上的向前,虽然还有些虚弱,却是抚掌赞道: “好一个剑阁,竟是一个还能接一个,真无穷匮也!内府来此战神临,神临来此战洞真,罔极天门,原来是这个意思!“ 岸离眉头一沉,杀意顿时勃发,压得白牛都一下四蹄跪倒:放肆! “你放肆!姜望却戴指戳向岸离的脸,毫不客气地道:“区区老宗,坐困枯山,将为天下弃!敢将霸国虎须?!" “给你体面,本侯才来问剑。不给你体面,直接大军倾山!" 此时跪地的白牛,眸中满是恐惧,向前也已经狼狈地滚落下来。白玉瑕面色惨然,褚么眼神惶惑。唯独姜望。 他不但不退避,反而大步往前走,他像是提着他的剑,刺向对手的心口。 直与这无心创主岸离正面相对: “我乃大齐帝国食邑三干户武安侯,受饮天监监正阮泅之命,来此拜山问剑!借你个胆子!今日你动本侯一下试试?!“ 此时整个山台广场,一時失語。 越国名门白氏子弟白玉瑕,也算是眼界极高,见识不少。此刻却是呆惯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昔日观河台上冠绝天下的姜青羊,今日戟指当世真人,破口大骂何为霸蛮? 何谓器张! 第八十三章 难道是我输了? 岸离堂堂当世真人,竟然一时被姜望骂得哑口无言。 心中杀意激荡,可却不敢真个对姜望出手, 诚然真人不可轻悔,可霸国公侯,又何尊何贵? 剑阁不是平等国那等隐在暗处的组织,有家有业,山门雄峙三万年。 天下之大,他无心剑主屠岸离哪里都可去得,剑阁却不能跟着他走。 仍然是那句话—一面对齐国武安侯,剑阁必须要讲规矩,讲道3 理。可是论及规矩,姜望与司空景霄公平交手,司空景霄的师父却突然跳出来,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教训人,这是哪门子规矩? 屠岸离被噎在那里,整个山台广场更无一人有资格再开口。 每个人都有资格代表自己,每个人都可以押上自己的荣辱为赌注,偌大个剑阁,绝不是没有悍不畏死者。 可谁能够代表剑阁,在此时此刻,對代表大齊帝国的武安侯,说一声"来者不拒”? 统治万里疆士的大夏皇庭,殷鉴未远! 小小的褚么仰看着师父的背影,只觉这挺拔的身形,竟高过这天目山去! 这时候有一道平缓的声音,如自宇外而归。波澜不惊,但天威深藏 “我剑阁雄峙南域三万年,靠的却不是忍负重。 未有人影出现,声音也并不高昂,却是清晰的一字一字砸落下来,在难以计量的时间和空间里,它也是如此延续。 “国虽大,好战必亡。齐国灭阳伐夏,征战频频,以为天下无可当者?姜武安,你来拜山,剑阁欢迎。你来伐山,剑阁也欢迎。你若能说动姜述,也不妨引军南来,看我这坐困枯山、将为天下弃的区区老宗,究意有没有一根软骨头。 整个众生剑阙广场,一时轰然。 在场的剑阁弟子,一个个下意识地昂首挺胸。是啊,齐国虽然势大,可剑阁屹立世间这么多年,又怕过谁来? 能够在这种情况下,代居岸离出声,言语之中又有如此底气。这个声音来自于谁,已经是非常清楚的事情。 面对那样的存在,姜望还敢器狂吗? 白玉瑕咬紧了牙关,让自己站得更稳一点。虽不能进一步,亦不肯退一步。 而此时的姜望已将目光自岸离身上移开,仰望天际,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拱手一礼: “敢问可是剑阁阁主当面?” 须,天际传来回应: “邵人司玉安,武安侯竟有见教?” 果是剑阁当代阁主司玉安!天下闻名的衍道强者! “不敢。”姜望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态,语气谦逊: “晚辈今日多有失礼。 剑阁弟子唐季明忍不住撤了撤嘴,刚刚他的确也被这劳什子武安侯镇住了,以为是多么霸道凶顽的人物。这会与阁主对上话,不还是变得老老实实?若能一以贯之,他倒还有几分敬佩。如此前后不同,徒见虚张声势。 但在下一刻,他便看到那个叫姜望的,蓦然站直了身体,像一柄华光万丈的剑!仰对天穹,竟露锋芒: “敢问阁主,今日舒尊当面,是要论武,还是论理?" 全场无声,只有司玉安的声音落下来: “论武如何,论理又如何?” “若是您要论武,那就现在杀了我姜望!姜望年不过二十一,修为不过神临,能得真人乃制真君出手,可称壮烈。”姜望信步往前,在这山台广场,直面剑阁上下,仰对当世真君,不見一絲一毫的法儒。 昂首直脊,其声朗朗:“齐国大军若是不能在三月之内踏平天目峰,算我白死!” 他环顾四周,目光锐利如剑, 几乎要刺到每一个与他对视的人的灵魂深处: “昔者大夏帝国幅员万里,强者如云,兵甲百万,没有撑过三个月,不知道你们剑阁能不能?!” 山台广场鸦雀无声,众皆城默。 唯有姜望一人独行,一人独话他手按腰侧剑,仰看天外人,对着那高渺不知何在的剑阁阁主道“若是您要讲理…我规规矩矩前来拜山,规规矩矩挑战,不曾有一处失礼。司空景霄自恃修为,辱我好友,我才要与他一较高下。” “我姜望今年二十有一,贵宗司空景霄是三十有六。他成神临已七年,我今岁方成金躯玉髓。我等二人斗剑,算不算我欺负他?天时, 地利,人和,任是从哪方面说,此战都不可谓对他司空景霄不公平 ! 说到此处,他拾手一指居岸离“但现在胜负还未分出来,我们的剑都还在手中。这位创主大人就要出头压我! 他拿什么压我? 难道是我齐国没有當世真人嗎? 就在这南夏,便有南夏总督苏观瀛,便有军督师明理,他怎的不去找他们? 若是这两位不够,凶居大人是我长辈,临淄术法大家与我论友,我是摧城侯府的常客,政事堂我常列席。敢问无心剑主,待要挑谁!?" 姜望这可不是为扯虎皮胡吹大气,他点到的大人物,都是真个会帮他出头的。 重玄褚良和李正言自不必说。易星辰与他早有情分,收十四为义女,更是在他身上下了重注,投资未来。 你现在要把他的投资抹去,别说居岸离了,就算是司玉安,该翻的脸易星辰也要翻。 而他姜望今时今日的确是可以随时参与政事堂议事的齐国顶层人物,更是新齐人的代表,是齐国年轻一辈军功的顶峰!便是没有那些私人的关系在,放在外面,哪个齐国大人物不會為他出頭? 这番话说出来,司玉安亦是沉默。 他在彼时那种情况下出声,是为了维护剑阁的尊严。名为对话美望,实是对话齐廷。言语所指,是为美述。 姜望若是太过狂悖,他作为一阁之主,教训也就教训了。但在他开口后,姜望又变得有礼有节起来,不肯提姜述一字,只把自己摆在剑阁的对面。 这番话情理兼具,他也挑不出错。此時再開口,就怎么说都不太合适,一不利小心就要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头。 归根结底,这件事情确然是司空景霄自负在先,屠岸离无理在后。 只是堂堂当世真人,随口教训一个后生晚辈,岂能想到会招致如此激烈的反击? 这个时候,也只能是岸离自己站出来。 他瞧着姜望,已将杀意散去了,语气也有几分缓和: “方才这一战,你们胜负已分,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司空景霄的确技不如你,这本座也认。你年纪轻轻,何苦得势不饶人?” 对待屑岸离,姜望可没有那么好的态度。闻言只是道: “本侯说过,没有打得他跪地,就算我输!那么今天,竟算是我输了?" 居岸离又被喷住。恼恨得直想拔剑。 他看得到世界的真实,却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竟能猖狂如此。不但不顺着他给的梯子下楼,还一脚把他搭的梯子瑞飞。 想他年轻的时候,对前辈修者是何等尊重?何曾有神临如此顶撞4 真人?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无怪乎河关散人说,人心败坏,皆自官道始! (关于河关散人的记载,散见于奇书《四海异闻录》。人身有四海,修行者又常说内天地应外天地,故世人常以四海指代天下,而这部书以“四海”,而非"八荒”、 "天下'为名,恰是因为它主要记载的是世间奇人。) “是我输了,我认!"司空景霄这时候开口。默默调养了这许久,他也算是勉强回过了状态,主动站出来,对着姜望拱手躬身,一鞠到底: “我虚度年华,岁苦无功,今日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多谢武安侯今日叫我清醒!“ 司空景霄此时的态度显得很诚悬。 但姜望并不体谅。 岸离服软,是为了剑阁阁主司玉安的颜面。 司空景霄服软,也是为了他师父岸离的颜面。 挑战的时候,打了小的出来老的。 道的时候,匿了老的出来小的。 他们没有人是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当然世事如此姜望早已习惯。早在天涯台,他就已经懂得,他的道理只在他的三尺剑锋之内。 身后若无齐国,他若非是武安侯。说不得今时便要与向前为邻,也在这众生剑阙吊上那么三五个月。 他若是打不过司空景霄,便再有身份,也只能灰溜溜下山罢了。 因而此刻,面对司空景霄的低头,姜望也只是按剑在腰,环看四周:“那么剑阁,还有神临吗?” 山台广场上,是一阵让人脸酸的沉默。 年轻一辈最具天资和最具實力的都输了,剑阁坐关的老神临不是没有,但谁又真有把握能够战胜这样的姜望呢? “好了。”司玉安的声音再次响起: “剑阁年轻一辈,无人是你姜武安的对手。我看当今之世,同龄人中能与你比肩者,超不过一掌之数。如此,也算不得司某人授业无方。 你来拜山问剑,既无抗手,便请上座霜容,带他来岁月剑阁。 这就表示,此次问剑就此结束,姜望此来的目的,有的谈。而姜望对剑阁的胜负,也局限于年轻一辈中。 那声音就此散去,笼罩天穹的无形压力,也随之化开了。 居岸离看了司空景雪一眼,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就此消失不见。 宁霜容表情复杂,走出来对姜望一礼: “请随我来。"姜望认真还礼: “有劳。”但又指道: “我的朋友和徒弟褚么早已经懂事地将向前扶起来,与白玉瑕站在一处。倒是白牛还跪在那里,如铜铃般的牛眸中,未曾散去恐惧。 “季明。”宁霜容回身道: 你负责招待一下,不要失礼。” 唐季明当然懂得她强调的意思低头应道: “知道了,宁师姐。, 宁霜容再看向美望,姜望便轻轻弗袖,随她而去。 司空景霄一脸惨然地离开,有些师弟师妹追上去想要宽慰,都被他伸手拦住。赤符剑摇摇晃晃,他莫名又想起了梁憨帝的故事,不由得自嘲一笑。 唐季明受命要保护向前等人不受骚扰,便过来引路,带他们去客舍,安排了一处小院以暂歌。 三人一牛在院子里歌下,唐季明也没什么话可跟他们说,奉了茶水糕点, 便自去守在院门外。 院子里的褚么半跪在地上,心疼地抚摸着白牛的膝骨,给它吹气。可怜的白牛低低哞叫,它何曾正面感受过当世真人的威压?仍有些未回过神来。 房间里的白玉瑕虽然虚弱,坐姿却也端正,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同姜青羊也有许久未见,你怎知他一定会赢?" 相较于后来的“武安”,他们这些与姜望同一届参与黄河之会的人,还是更习惯叫他姜青羊。 向前这时候已经瘫在了靠椅上,套拉着眼皮,懒洋洋地道:“很多事情我都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做到,但每次我都会问自己一一"如果是姜望呢?”,每次这样问过,我就会觉得,那还是有一線希望存在的。呵呵司空景霄算什么?” 白玉瑕有些羡慕地说道: “看来你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情。” 谁说不是呢?向前想。 他们彼此坦露过最痛苦的伤痕,也都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转,便已沉下。 他已经放松地睡了过去。 跟在宁霜容身后,走在绕山的廊道。 层云远雾,都在脚下。众生剑阙,也早已不见。 因知这是直往岁月剑阁去的路,姜望好奇地问道: “久闻天地剑匣之名,不知是什么地方?" 宁霜容略想了想,说道:“藏剑之匣,修剑之地。古今天下所有剑道名家身殁之后,剑阁都会想办法收集其人的佩剑,整理生平资料、所修剑术,录于天地剑匣。三万年来,这始终是剑阁最大的一项支出。“ “所谓“古今剑魁,皆问剑于天地剑匣”,指的又是什么呢?“姜望又问。 宁霜容道: “咱们剑阁立两座天门,自来就有问剑的传统。所谓“来者不拒”,并非虚言。而天地剑匣那里,始终有剑阁最强的剑主坐镇。入天地剑匣问剑者,胜可任取一部剑典走,败则需要留下一部剑典三万年来所有得名剑魁的强者,都来此问过剑,故而有此传说。" “原是如此”姜望点点头,又问道:“那么坐镇天地剑匣的,是无心剑主吗?” 宁霜容看着他,大约能够猜得到,眼前这人,是想着洞真之后再来讨教。真是一个很记仇的人呢… 开口说道: "当今剑阁五大剑主,排名第一的是无心剑主。但战力最强的,其实是万相剑主。他老人家常年坐镇天地剑画,精通天地剑匣内的所有剑术,已经达到本我万相之境界。可惜本心唯剑,近于疯癫…也不能说疯癫,他老人家只是对剑术之外的事情全都不感兴趣,懒得理会。所以又有剑痴之名。” 姜望莫名地想到了燕春回。 不过第一人魔是修到什么都忘了,难有湖涂。这位万相剑主却是心中唯剑。 想了想,他还是开口道: “宁道友,今日的事情,我应该向你…°陆达敬摆摆手道: “人是很难摆脱身份的影响的。我们相识于论剑台,也相熟于论剑台,不如善始善终,只论剑术不論其它。 姜述一下子放松了,朗声笑道 ”如此甚好。 唐季明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往前行。绿衣飘在山崖间。 绣花布鞋踩在栈道木板上,摇摇晃晃,吱吱声响。 仿佛穿透了三万年的时光。 第八十五章 人族之血为界河 姜望的声音清朗而不刺耳,轻易地传遍了广场。 一时间忙成一团的血河宗弟子都纷纷看了过来。 姜望环顾四周,意态从容:“我大齐以十万劲旅镇守长洛,确保长洛地窟不生变故。而本人武安侯姜望,代表齐国先来支持祸水,不知这里是谁做主?“ 先时那说话的魁伟汉子排众而出,先行了—礼:“在下血河宗俞孝臣,暂时负责接待诸方援客。" 说起来,这个吞心人魔熊问出身的宗门,姜望还是第一次拜访。 当初吞心人魔的诡谲手段,给他留下过不小的阴影。熊问也算是第一个把他通到生死边缘的超凡修士,由此开始了他和人魔的“缘分”。 正要与这位俞孝臣聊几句,身后的司玉安已经走上前来,径直问道:“血河真君何在?“ 衍道强者若是不想被看到,就没有被看到的可能。司玉安此时走出来,俞孝臣方才瞧见。 显然他是认得这位南域大人物的,忙忙一礼:“禀司真君,我家宗主已入祸水。“ 司玉安看了他一眼,便已瞧出根底:“你是彭崇简的弟子?“ 血河宗左护法彭崇简,乃是赫赫有名的搬山真人。搬山神通是较为常见的神通之一,历史上仗之成名的强者不少,就连现在的海族,亦有以搬山神通为招牌的强者。但自古以来,无拘各族,开发搬山神通者,未有一人及得上彭崇简的造诣。 可谓搬山第—。 俞孝臣恭敬回道:“搬山真人正是家师.......您可是要进祸水?我为您带路。“ “不必了。我与齐国武安侯同入祸水,在此与你们知会一声。”司玉安淡然―拂大袖,便带着姜望消失在此。 自天目山而至苦海崖,他当然能够带着姜望直接降临祸水,但仍要在血河宗山门前走―遭,这是对血河宗的尊重。 因为血河宗本身,就是祸水的门户。 从人家的家宅里穿行,没有不打声招呼的道理。 ...…. 哗啦啦! 潮声呼啸。 姜望恍过神来的时候,已经随司玉安出现在一片水域上空。 复杂的情绪从四面八方用来,无止境的负面感知试图侵染神魂。 姜望于是明白,自己已是来到了传说中的祸水。司玉安带着他,直接穿透了门户,省略了进入祸水的繁琐程序。 天空是负面情绪聚集的黑云,每一缕云雾里凝聚的负面情绪,都足以令一个道心坚定的内府修士疯狂。 把一个道途坚定的外楼修士扔进这“黑云”里,恐怕很难支撑过—刻钟。 但是脚下的祸水,却与他之前所见不太相同。 极端的恨、不可消解的怨、永恒的嫉妒........整个世界的负面都汇聚于此。 祸水应该是非常复杂的,根本不能够用具体的颜色来描绘,但是这里的祸水,却有具体的色彩——它清晰可见,殷红如血。 “这祸水......”姜望呢喃。 司玉安眸光清亮,巡视各方,随口问道:“怎么?“ “与我见过的不同。”姜望道。 “不该是红色的是吗?”司玉安道:“血河宗有一句宗训——‘祸水之赤,是我人族之血。‘ 我这么说,你能否明白?“ 姜望一时沉默。 本来一直觉得“血河”这个名字有些邪异,再加上熊问带来的先入为主的印象,以及诸如“噬魂血焰”、“杜鹃泣血”之类表现相当凶恶的血河宗独门道术,哪怕知道血河宗是镇守祸水的天下大宗,他也有些不太好的观感。 但今日方知,血河宗为什么叫‘血河宗’!才知道血河二字的沉重分量。 “五万四千年前,有一位身兼道儒释三家之长的伟大强者,在苦海崖创建了宗门,留下了传承。三百年后,祸水动荡。此人挺身而出,独镇祸水,大战一百零三天,枯竭而死。死后一身精血,化为血河,永隔于祸水之前。“ “那位强者的本名已经不得而知,他创建的宗门也自此改名血河宗,原先的名字也无人记得了.......历代血河宗宗主皆称血河真君,便是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强者。“ “一代代血河宗修士奋勇进取,以鲜血浇灌,这条血河渐渐成为了拦住祸水的界河。血河宗后来的许多道术,也自这条血河发源。“ 司玉安道:“你所看到的这片水域,即是血河,严格来说仍属于祸水,但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祸水的本质,是阻隔祸水的第―道防线。“ 他回身—指,指着远穹━扇悬空的光门:“那里是红尘之门。阻隔祸水的第三道防线,我们刚刚就是从那里穿出来。“ 虽然是一个恍惚就来到了祸水,未能够感受穿过红尘之门的过程,但想来它应当与万妖之门的性质相近。 “那第二道防线是什么?”姜望问。 司玉安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自己腰侧的草剑,又看了看他。 姜望于是明白。 是人。 是无数个如司玉安一般,也如他—般,一听祸水生变,就拔剑赶来的世间修者。 人族之血为界河,人海为界海,人骨为堤坝。虽万万年祸水,不得入人间! 姜望手按长剑,追古思今,只觉心潮澎湃。万万载岁月以来,回护人间者,真为英雄事!两个人说话的工夫,司玉安忽然转头。 姜望随之望去,便看到一个逐渐凝实的身影,出现在黑云盖顶的血河上空。 此人瞧来只是一个寻常的青年,样貌平平,甚至有些木讷笨拙。穿着―身简单的素色儒服,不见风流气质,却有―种温笃之风。 但是能够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他又怎会寻常? 他先与司玉安打招呼,温谨有礼:“司阁主,此处情况如何?“ 司玉安苦笑―声:“陈先生,我也是刚到。“ 儒生打扮,且能被司玉安尊为先生,又为陈姓,此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除了暮鼓书院院长陈朴,更有何人? 姜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写下“百劫生死未回头,世间超凡有绝巅”的当世大儒,只觉君子如玉,丝毫不见凌人之气。 哪怕他已是站在超凡之巅的绝顶人物,也绝不会让任何一个普通人感受到压力。 所谓春风拂面,大约便是描述他带给人的感觉。 当初王长祥师兄若是能够活下来,或许也能长成为此等气质的人物吧? 陈朴叹道:“此次祸水动荡的规模,远胜平日。我不得不亲自来看―眼,不然难以安眠。” “刚才我已经拿到了消息。”司玉安道:“说是过去百年波峰,未有及此者。“ 真君手段,自是非凡。 姜望被他带着飞来飞去,愣是不知他什么时候还顺手拿了消息。 陈朴微压着眉头:“霍宗主在里间?“ 他问的当然是血河宗宗主,当代血河真君的真名,便是霍士及。 司玉安道:“我还未寻到,应是深入了。“ 陈朴点点头,又看向姜望:“这位小友是司阁主新收的弟子?“司玉安笑道:“我倒是想,但他可看不上区区老宗。“又点我?到底谁比较记仇? 姜望只做没听见,上前见礼:“晚辈齐人姜望,听闻祸水动荡,特请司真君带我同来,虽只绵薄之力,也想稍作贡献。"“ “后生可畏。”陈朴赞了一声,便道:“形势紧迫,司阁主,请!“ 天下闻名的大齐武安候,他其实是不熟悉的。平日就在书院埋首经典,少问世事。若非这次祸水动荡,他不会出关。 但他的赞誉虽然简单,却不会让人感觉到敷衍,而是有一种很真诚的情感在其间。是真的为这个年轻人的出息,感到高兴。 司玉安亦道了声“请”,两位衍道强者,便一齐迈向祸水深处。 身在浮光之中,眼前千篇―律的景色不断掠过。 与两位当世真君同行,姜望却并没有高枕无忧的感受。相反,他对危机的感触越来越强烈。 说起来虽然是在祸水这样的天下凶地,有剑阁阁主司玉安、暮鼓书院院长陈朴,再加上一个先就深入祸水的血河真君霍士及,这可是三位真君在此! 怎么想也很难有什么危险才是。 但回过头来想,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危险,才值得让三位当世真君匆匆赶来? 稍―思量,便让人不寒而粟。 剑光招摇万里,血河很快就被越过。熟悉的祸水重新落入姜望眼中。 此处的负面情绪也更浓郁十倍有余。 祸水给姜望的感觉,远比大海更辽阔。 唯独此刻,竟然有些“拥挤”。 天接于水,浊浪滔天。 在那色彩复杂的浪涛之间,是一头头气息恐怖、外观各异的怪物载浮载沉。人世间所有的恐怖故事,此一时走进现实。 有人面狼蛛,有血脸侏儒,有蛇发美人。 或飞或跳,或哭或咆。悲歌泣血,哀声击缶。 铺满了视野,也侵占了感知。 更可怕的是,这些怪物的力量,竟然全都在神临层次以上! 姜望仿佛回到了山海境,不,比山海境那些异兽还要恐怖得多 因为如神之力只是它们的基础层次。 在这些恐怖的怪物堆里,不乏拥有洞真层次力量的存在。甚至于...... 远处那―尊接天连海的庞然巨影,分明已有衍道之威! 此怪物上身为人形,肌肉如山峦,筋络似巨蟒。长有颜色不同的六臂,各执武器,分别是刀、叉、杵、锏、钺、鞭,舞得是风雨相随,天摇地动。 但是脖颈以上,却是—颗颅骨。只有骨骼,没有血肉。 堆积如山的蛆虫,在空荡荡的眼眶中来回穿梭。 而它的下半身,是粗如山峰的蟒尾,黑色蟒躯上,绕有恶藓—般的绿色斜纹,令人瞧之欲呕。 —位血色道袍的衍道强者,正在与之大战。 打得浪卷天水,五行逆反,周边怪物死伤无数。那位血色道袍的存在,想必就是血河真君霍士及。 而这尊恐怖怪物,乃至于视野中能够看到的所有怪物,都属于“祸怪”,是祸水之中所独有的恶观。 世尊说,“—切念邪得私妄意者,是为恶观。吾不能以心得果,何故得消!”(见于佛门弟子记录世尊言行而成的经典《菩提坐道经》) 后世佛门尊者悉如念,在《菩提注本》里说,恶观者,恶之具也。 解释说世尊所言的“恶观”,即是“恶”在世间的具体表象。 而再没有比祸水中这些怪物,天更能贴合“恶观”二字的存在了。 恶观者,无知、无识、无想。 一般神而明之的存在,都必然拥有不凡的灵智。 但这些祸怪不同,它们不存在任何灵智,只有厮杀的本能和力量。包括拥有洞真层次力量、衍道层次力量的祸怪,都是如此。 连智慧都不存在,当然更没有什么道途,没有什么对世界的真正认知,却还能够逼近洞真,乃至于衍道......那是因为,它们对世界的“认知",本就来自于这个世界。 整个现世万万年来的负面,究竟是什么模样?姜望今日算是见得—角。 陈朴踏步至此,见此情景,动作随意地翻掌往上—撑,这—下如天神撑天。无边白气结云海,拟化成一只遮天大手,抵天而去! 轰隆隆! 连同无尽负面黑云在内的整片天穹,直接往更高处抬升了数千丈! 眼前所见豁然开朗。 这位暮鼓书院的院长,眉头却并未展开,因为很快就有更多的恶观从祸水中冲出来,填满了视野的空缺。 “霍宗主!”陈朴扬声问道:“未到劫时,怎会出现如此多的恶观?““我亦不知,三日前就已生变,我于此镇杀,却越镇越多。今日更是出来这六臂人蛇,引发了整个祸水的变化!”血河真君一边战斗,一边回道:“先把它们清干净,再去追溯原因。否则提前引出菩提恶祖,大事误矣!“ ‘菩提恶祖′这个名头,显然十分严重。 不仅陈朴,就连剑阁阁主司玉安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许多。 “自己小心。“ 司玉安与姜望招呼了一声,便执草剑在手,径自往前一步。 这一步踏出,他正前方的一切,包括天与云,包括祸水、包括恶观,神临层次的也好,洞真层次的也好,全部开裂,剖为两截! 天穹是明显地出现了一道幽黑的缝隙,不知通往未知的何处。 晔啦啦! 这—刻被剖开的万顷祸水,竟然变得清澈可见,不再复杂,却是其中的负面也被―并斩去了! 他以茅草为剑,割天又破海,抬手间灭杀恶观无数。真君之威,一至于斯! 姜望瞧得—时脊生冷汗。 忍不住思考自己之前是怎么敢跟这样的人物顶嘴的,勇自何来? 但心中虽有千念,行动上却董未慢了半分。 下—刻便拔剑而起,跃身飞前! 前方恶观如海,他的剑光招摇。 他主动请缨来祸水,当然不是为了始终庇于他人羽翼之下,也是要尽自己的一份力量的。 无论此间凶险有几多,超凡的责任自在此。 虽无衍道之威,亦有三尺之利! 第七十九章 指剑为阶 即使是完全沉浸在剑术世界里的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笑容实在美丽。笑意溢在她的眼眸里,流转在她的唇角眉梢。 她由衷地喜悦,为不曾谋面的老友,为剑术世界里的知音。 你当然会在这个笑容里感受到灿烂,也当然会为这浑然天成的一剑动容。 峡风颤抖在宁霜容的发丝间,此刻她飞扬的青丝、翩跹的衣角,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在阐述剑道的奥秘。而秋水剑就在这玄妙的剑术世界里,在无数种可能中,秀峰突出,一指望西。此一式,独上西楼! 世间山峰之险奇怪峻,莫有跌宕如人心者多年以前的遗憾,总让人不忍去回首。多年以后的哀思,总是突如其来,飞在天外,人所不察。这一剑太险、太怪、太突然。 姜望斯杀无数,战场也都上过几回,从无名山匪,到大国公侯,不知会过多少对手,可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剑。它明明在目光笼置的范围里,却逃出了目光之外。它应该是往咽喉而来,位置错开了一厘。遍身三十六处要害,却处处生寒! 非要论起来的话,这一式与易胜锋遁在感官外的一剑有些类似。 但是易胜锋的那一剑是逃脱了五感,宁霜容的这一剑,却似是先在心中。剑已入心,而后才显于其外。身魂两害,有情人心伤! 这一剑刺出来,竟有一些斗战七式身魂朽的味道。宁霜容的剑术才情,真个世间绝顶。 姜望心有不朽,身如琉璃,本不惧怕这样的剑式,但此刻他停用神通、禁绝它法,却是一下子陷入了险境。剑花未凋尽,心痕已初显,遍身要害皆为剑锋所指。 在这样的时刻,他样身一动.如龙抬首。布的威卡弥漫J周!磅的剑势没成撑天之峰,比为极热之合这一式绝巅倾倒之剑,斩出了绝巅,却并未倾倒。 姜望自身惠浃着磅磺剑势飞天而起,撞碎了零散的几朵剑花.身成高峰去挥天,就此模脱了宁霜容这一式独上西楼的笼写。 绝妙的应法! 非是绝顶的战斗天才,不可能有如此妙若天成的应对。 宁霜容剑式用老,徒然无功,却并无失意,她反而觉得惊喜,反而由此诞生了极美丽的灵感。便是要这般世间难寻的对手,才能够碰撞出世间难寻的剑术光火。一剑落空,又起一剑。无言独上西楼,所见空空落落。景也空,心也空。 她这刁钻怪谲的一剑,倏然上挑!剑尖似飞檐勾起。 而后整支剑如灵蛇腾空。人随剑冲天。 剑势就此拔高,像是一颗树苗,倏然略过了千百年时光,一时间巨木参天!宁霜容的剑与姜望的剑同时冲天而起。 但她的剑并不显磅磺之势,反而有一种影影绰绰的哀意,叫人无处可躲。这一式,寂寞梧桐! 姜望的绝巅之剑是撑天立地,宁霜容的寂寞梧桐似附骨之疽,是如影随形。剑势绞着剑势,剑光撞着剑光,剑锋追着剑锋!她与姜望在关乎于剑的每一个定义上展开厮杀。非是对剑道有无匹的自信,不可能开发出这样的剑式。青衫绿衣杀在一处,遍身剑光倾如飞瀑。他们越杀越高,越杀越高,几乎要冲出问剑峡去。梧桐树影笼置小院,让人格外寂寞。 可是让人寂寞的,何曾是梧桐树影,何曾是月满西楼?是你心中的求不得! 宁霜容的剑,像一张令人窒息的网。张罗无声,却之无门。"人"是逃不过寂寞的。 一式寂寞梧桐,在这个特定的情境下,压制了人字剑的所有可能。来不得,去不得,停不得。此刻姜望感到拘束,甚至痛苦。 他以杀式为逃式。尸是羚羊持角。无迹口导.宁霜容的往接却更是见天才。妙不口言。使他剑起绝运.反而落入尘网. 他的身心的确都被这样的剑式影响了,也再一次认识到宁霜容与众不同的剑道天赋。脑海之中无数的应法如流光飞掠,仅止于剑术,还有多少种可能?砰砰砰!心脏剧烈地跳动。痛苦的跳动。这一刻灵光乍现! 在那古老星穹,有一座红色七层四角飞檐小楼,和一座大气堂皇的七层紫色楼宇,在这个时候,同时经轻一动. 遥远的星穹世界里,有一种共颤发生了。美望的心脏倏然静止。 在宁霜容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感觉里,那一柄天下闻名的长相思消失了!而与此同时。 她感受到极端的恐惧,一种死到临头的危机!寂寞梧桐剑式如残云一卷,漫天剑影倏然而消。她不得不撤剑先退。 此刻姜望所使出来的,是易胜锋那遁在感官外的一剑! 他的含狼星楼,破军星楼,都曾经吸收了易胜锋的同域星楼为己用。但好像除了壮大星楼自身,没有其它的作用。今日或许是一个意外。 在平日的修行中深刻道途,雕琢星楼,在方才与宁霜容的战斗中触及灵感。姜望几次试图模仿而不可得的这一剑,于此重现问剑峡! H起易胜涤当初的那一剑,此剑失却了对敌人警觉的抹杀,但在已成神临的姜望手上,它却连敌人的灵识也一并跳出。是真正杀敌于无知无觉的一剑。 长夜无月难开眼,不知生死降何门! 秋水剑过而复起,起而又落。宁霜容的身形极速下坠。看不到姜望的剑,却清楚那一剑正在追来。有形有质,却无影无踪。这一刻她的眼神复杂难言。她的秋水剑也变得十分复杂。 身穿绿衣的她,姿态轻灵地飘落在空中,像是一片不应飘落的、翠色欲滴的叶子。但是她的秋水剑,仿佛有了自主的灵觉,绕身飞转。 但见憧憧剑影,绰绰剑锋,煌煌剑光。 她的剑势剑意剑气,在瞬间编织出一个巨大的囚笼,把天地万物都圈禁在其中。相见欢之千秋锁!锁住明月,不叫人间有相思。锁住千秋,不使有离愁。铛! 秋水剑斩上了长相思。 剑锋交错,划出一长溜刺眼的星火。一泓秋水开明月。 她以此剑生生斩出了姜望遁在感官外的一剑!姜望连人带剑被斩回高空! 倒飞高空的美望,缩身成一团,剑趋浑圆。 剑架未散,剑势仍在。若是他对遁在感盲外那一剑的力量更笃信一些,此刻便不只是这样而已,应该已经落败了才是。 恰是他始终留有余力,才能在宁霜容这一式千秋锁之下短暂脱身。这一次短暂的错锋,背后各有筹思。 宁霜容与易胜锋是有过交手的,对易胜锋的这一剑也早已思考过如何应对,虽然惊讶姜望竟能复刻,却打算顺势在这一剑终结胜负。而姜望知道宁霜容与易胜锋交过手,故而在这一剑有所保留。 此时姜望的身形倒飞。 宁霜容已携千秋锁之势跃起,不肯放过难得的优势。倏然间星光如瀑,铺满了整个问剑峡。四颗璀璨强星于此映照天弯。星路折转,一时间贯穿了北斗。 姜望缩成一团的身形骤然张开,像一张拉满而松弦的弓,在这干钧一发之际移动了道途杀剑,但以北斗照剑阁!宁霜容一声轻叹,皓腕只是一转,秋水剑便脱手而飞,还入鞘中。"武安侯技高不止一筹,宁某认负!"无边剑势剑意都散去。飞散的剑气中,她翩跹落下。 秋水剑在峭壁上不甘地震颤了几下,而后便连剑带鞘,飞回她手中。 宁霜容与斗昭相同的地方,在于他们同样洞察了姜望捕捉知见的能力,也同样选择以新以奇来压制姜望的觉知,抹平美望在战斗中的应对优势。 斗昭在战斗中不停地转换刀术,宁霜容的绝剑术也是一套接着一套。但她又与斗昭不同。 斗昭的斗战七式乃是现世以降第一杀伐术,并不如何担心被针对。斗昭将之留到关键时刻,只是不想给姜望更多的适应机会,更是为了干脆利落的绝杀。他与姜望交锋的大部分时刻,都并不是最强的他。 而宁霜容一直在展现最强的状态,在这几套绝剑术之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更弱,没有更强。 所以相见欢这一套绝剑术未能击败姜望,她便已是输了。 最后的跃空追击,不过是最后一次不甘的尝试。当姜望的道途杀剑亮起来,她便再无机会只好归鞘认负。宁霜容收剑收得干脆利落, 姜望归鞘是归得云淡风轻,伸手一抹,便抹去了漫天星光,抹去了北斗独照。 足踏青云,漫步走回地面,对宁霜容一拱手∶"剑阁无奥于古今剑魁,宁道友也当得剑术无双。这一战,美某大有所得!"当然,这一次两个人都未用神通,未用道术,未用灵域。在这二个方面,他确然是占据绝对的优势。 但是仅以剑术交锋而论,这一次斗招斗意斗势,他都并未压过宁霜容去。最后移动道途杀剑,也是打算以力强破。 宁霜容说自己输了不止一筹,他却是不好意思承认的。这一场斗剑,从各方面来说,都称得上是精彩的一战。尤其对交战双方而言。 他们是太虚幻境里屡次交锋的知音,他们是彼此论剑次数最多的对手。现实里虽然缘铿一面,但彼此早已相熟,也算得上是良友。 当然今日身有各属,不得不以剑相横。 但从个人的角度,彼此却是都没有恶意的。姜望第一剑,出的是霜雪明,表达他执剑在手的纯心.请宁霜容明晰, 宁霜容的最后一应是相见欢,是剑客遇剑客,英雄惜英雄。宁剑客与独孤无敌,相见亦得欢。可谓酣畅淋漓,各自无憾。 直到此刻,褚幺才催促着白牛,巴巴地将牛车赶上前来,细长的眼睛透着机灵,殷切地道∶"师父,仙女姐姐,上车坐,我为你们赶车!" 宁霜容笑了笑∶"我与你师父同辈论交,价叫我姐姐,岂不是把我叫小了一辈?""那…师娘!"褚么石破天惊地大喊。笃! 姜望一记脑瓜崩,叩得他当场抱头闭嘴。褚幺委屈地瘪起嘴,疼得泪汪注。 他倒是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就是单纯地觉得这个姐姐太好看,想着要是天天看到,该有多好?而目只有这样美的女子,才配得上自家师父。 此刻吃了教训,恨恨地在心里想,这么好看的你都不抓紧,叫你以后找个猪婆那样的媳妇! 那是万牵镇上喂猪的女子手.腰围胸围一般粗.噪门一机开,能从镇东头好到镇西头.皮扶黔坚.比他猪么还要望个几笔,这样凶恶地幻想着,脑门上的疼痛也缓解了许多,不由得傻笑起来。 宁霜容看着这小男孩又哭又笑,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也便没有太在意他的无心之言,只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对这对师徒道∶"请随我来。 姜望按剑与宁霜容并行,白牛老老实实地拉车,跟在两人身后。漫长的问剑峡,便随着日光移转,渐渐走到了目的地。这里大概是整条问剑峡的末段位置。 在两侧峭壁高处,都挖穿山体,筑造有坚固的堡垒。诸如材料如何坚实、阵纹如何强大、构造如何巧妙,自是不必多说。 值得说的是,两座堡垒都有名字。西北一侧日"藏锋",东南一侧日"罔极"。 两座堡垒里,都很明显地有强者坐镇。藏锋堡中寂如无物,罔极堡中剑气冲霄。仰首而望,从东南到西北,两座堡垒之间只以一条栈道相连。这也是问剑峡中唯一的一条栈道。 它横在此间,像是与两侧峭壁一起,形成了一座天然的门户。"它叫天门栈道。"宁霜容介绍说∶"自古以来造访剑阁,只有此路。" 褚幺辛苦地仰着头,左看看,右看看,垮着脸道∶"那我跟白牛怎么上去呢?"他当然是想师父背着他飞起来,但白牛块头大,这个仙女姐姐应该很难打得动吧? 宁霜容笑了笑∶"车可以暂时卸在这里,不会有人动。至于你和白牛嘛…….可以自己走上去。"她并食指中指为剑,只是轻轻一绕,便指向半空。忽然间锐声四啸。 一柄柄长剑横空飞来,一时间几乎铺满了视线。 在让人眼花缭乱的飞行中,又自有美妙的秩序存在。最后又齐整整地在天门栈道下,列成了一道宝剑搭建的阶梯!::: 褚么九岁至问剑峡。仙人指剑为阶,以登剑阁。 第八十章 霸蛮 褚幺乖乖卸了车,解了白牛身上的负具,而后挨着白牛,一起踏上了剑阶。 姜望和宁霜容在前,边走边聊。褚么和白牛在后面,也是边走边聊。 这问剑峡看着便是极高,但唯有在这剑阶上真个走一遭,才能对它的高度有一个大概的认知。总之褚么是走得腿都麻了,后半程全是拽着白牛的尾巴往上走。剑阶走到头,便踏上了摇摇晃晃的天门栈道。 虽然它看起来不是很稳固的样子,但以白牛的体重踏足基上,也未见什么影响。剑阶此时又飞散,数不清的长剑啸空而走,似群燕归巢,俄而不见。 这一刻站在天门栈道的中段位置,往上看距离崖顶也似不是太远,好像一跃可登。但是云雾绕绕,瞧不真切。 往前往后看,忽觉这峡道本身,就好像一柄剑。而这天门栈道,恰是在长剑"剑格"的位置。自"剑格"而登"剑阁",极是巧思。 天门栈道连接的两座凿于崖壁的堡垒,是剑阁的两座山门。"天门"之名,亦为此指。 西北曰藏锋天门,东南曰罔极天门。 "这两座山门有什么讲究么?"听宁霜容介绍罢了,姜望问道。 宁霜容立定不动,等客人决定先行哪边∶"没什么讲究,全看自己心情。从哪边进,都是一样的到剑阁。可能走藏锋天门的意义,要稍稍温和一些。"姜望提步欲行。 忽有一个英俊的束发男子,从那罔极天门后走出来,扬声道∶"进西北门则韬光,是为访友。进东南门无极也,来者不拒!" 这句话自有大气魄,显示剑阁不俗的底蕴。但是在此人的嘴里说出来,就很有挑衅的味道。 因为他的表情,是如此轻佻。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而这双眼睛毫无掩饰地瞧着姜望∶"武安侯想走哪边,就走哪边。我剑阁来者不拒。" 宁霜容说两座山门没什么讲究,自是不想姜望太早表态。这人特意把讲究说出来,自也是为了逼着姜望表态。姜望剑眉一扬∶"哦?" 宁霜容张口欲语,这人已经先道∶"本人司空景霄,忝为剑阁当代首席弟子,可以代表剑阁的态度。"姜美望今次特意来拜访剑阁,自也不会对剑阁一无所知。 这个百空魁今年二十有六,在七年前便成就了神临,严格来说,与田安平他们算是同一批的天才人物,实力当然是不俗,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底气。 其人也有足够的理由,为剑阁彰显态度。姜望温和地笑了笑∶"那我走这边。"说罢,径自走向罔极天门。你说无极,那便无极。 褚幺牵着白牛,自然是紧跟师父身后。 司空景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也只是侧身道了句"请",自在前方引路。宁霜容这时候什么话也不说了,只是跟着往里走。罔极堡的门户倒并无殊异,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座石拱门。 走进里间,两侧各有十几个通道口.通往不同的房间.由此大约能够窥见这座罔极堡本身的复杂结构。隐隐的威压弥之不去,说明这座堡垒大概是具备战争能力的。但也没有机会细察,在司空景霄的带领下,他们只走主通道。漫长的甬道走到尽头,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 本应该是在山体中行进,但是走出甬道,一行人却出现在一座巍峨高山的山脚。此山竖直抵天,大半山体都隐在云中高不知尽处。眼前只有一条蜿蜒的山道,如龙蛇盘山而上。 司空景霄带头拾级而上,语带骄傲∶"此山名为天目,登得山巅,如在天外天,一览世间小,故有此名。自我剑阁创派祖师结庐于此,世间山河转,而我剑阁传承不熄,至今已历三万年之久!" 姜望由衷赞道∶"很了不起。" 道历新启,国家体制才有大兴。天下列国之中,历史最悠久的景国,也未有四千年。剑阁能够延续传承三万年,这当然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司空景霄有足够的理由骄傲。 不过若是直要讨论。还能在现世占据一席之地的天下大宗,哪一个不直有非凡历中?剑阁的二万年历史,比之道圣地。自又算不得什么了。 登高山如行龙脊。 走在最前面的两位男子,各具风姿。其后是稚子白牛,绿衣美人。一时漫如画卷。 这一行人脚步极快,不太走得动的褚么,也有白牛载着。 行不得半个时辰,眼前便见得一处巨大的平台,横在此处。凿山为台,自有别处未有之精彩。 最前面是一座剑器筑成的牌楼,形制特异,很见风格。牌楼匾额上,书有剑气纵横的四个字,日"众生剑阙"。在这座牌楼之后,是亭台楼阁,屋宇如林。有不少剑阁弟子正在基间.斗剑的斗创,闲谈的闲谈,好不自在。 司空景霄再次担当解说的重任∶"若把天目山比作一个巨大的阶梯,剑阁其实一共只有三阶。咱们现时是在第一阶,名字你也看到了,'众生剑阙'。众生之剑,皆入此门。剑阁欢迎天下所有剑客,执剑来此拜山。" 这名字很有气魄。 姜望随口问道∶"不知天地剑匣在哪一阶?" 司空景霄笑了∶"下一阶便是。不过轻易不对外人开放。" 姜望并没有问如何才算不轻易,只是道∶"再往上想必就是剑阁真正的殿堂所在?" "是的,其名岁月剑阁'。"司空景霄嘴里叶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有一种特殊的腔调,带着与有荣焉'的感觉。剑阁也的确值得它的弟子引以为傲。 但是三万年的历史延续下来,如今谁才是现世的主角呢?或者更具体一点说,单在这南夏锦安府,究竟谁的声音更有分量?宁霜容这时候问道∶"姜兄在想什么?" 姜望叹道∶"大宗底蕴,令人流连。'众生剑阙、'天地剑匣'、'岁月剑阁',此中有真意,我已忘言!" 司空景霄哈哈一笑∶"武安侯自是天下一等资质,灵觉过人,什么时候脱去这一身尘缚,来我天目山纯心求道,也未尝不能成当世剑魁!" 这话实在有些不知所谓了。 也不知是不是姜望的温和态度,给了他错觉。 你司空景霄是什么身份,竟也能代表剑阁招揽齐国的公侯?宁霜容往前走了两步∶"姜兄往这边来!" 姜望不置可否,只是跟着提步前行,踏过了这一座众生剑阙的牌楼。 司空景霄跟着边走边道∶"说起来你们齐国以前有个叫柳神通的,不知武安侯知不知道?"姜望的脚步慢了下来。 就在这处山台广场,越过牌楼后没多远,便可以看到此处的第一座建筑——应是一座迎客喜,在这座凉嘉旁边,很是实兀地挂着一支横杆,杆上倒吊着两个人。 "柳神通..怎么?"姜望看着其中一个倒吊着的人,嘴里道∶"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 司空景霄不疑有他,自顾自地道∶"他也是齐国的顶级天骄,那时候我们在海外碰过,携手杀了些海族。他对我十分佩服,还说要拜我学剑来着。可惜.." 这名为可惜实为自夸的话,并未让姜望有什么反应。 柳神通怎么说也是大字名门嫡子。怎么口能要挂司空景返学剑?柳裤通在世时。扶风柳氏还未彻底衰落,他自一又天资绝顶。嘲里求不得一个真人师父?想来即便两人当初真个有所接触,柳神通最多也就是客气一下,说了些得闲请教之类的客套话。 这个司空景霄,完全是仗着柳神通已经死去多年不能还嘴,在这里自吹自擂。本意或是想要压过齐国一头去。只是逞这个威风,却还要挑着拣着寻一个已死之人,不敢说打死柳神通的田安平,也不敢提陈泽青、计昭南。别说司空景霄这话不可信,就算是真的发生过。 他羊塑T县毫无层令的文国同任在盐笔一的在柳油通那个时候怎么尚出县与田之平固一个纸别价司之昆秀业任蟾管直的强过柳油 通,又能压得住谁? 堂堂当世大宗的首席弟子,处处透着股小家子气! 见姜望反应平平,司空景霄又道∶"武安侯是不是对柳神通没什么了解?这原也正常,毕竟你去齐国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想当年,扶风柳神通可是…" "请教一下。"姜望在这个时候已经走到了凉亭前,抬手打断了他∶"这人是因为什么吊在这里?"司空景霄谈兴被打断,有些不愉快,生硬地道∶"我吊的,这两个贼厮甚是无礼。""哦。"姜望点点头,走了两步,又问道∶"不知是如何无礼呢?" "我也忘了,无非响哮山门之类。"司空景香一挥手;"不必理会这些宵小,武安侯请往这边来,今日问剑什么的,我来与你安排。阁中不少师弟师妹,也对武安侯的剑术好奇已久。" 姜望却是不挪脚步∶"准备吊多久?" "兴许三个月,兴许五个月。"司空景霄回过味来了∶"认识?" 这倒吊在横杆上的两个人,这时候都已经虚弱非常,眼皮都查拉着。旁人走近也没有反应。任他们在此讨论。 其中一个虽然狼狈,但仍然无法掩饰那洁如白玉的容颜,是个真正的美男子,在什么境况下都很养眼。 另外一个…则好像非常适合这种狼狈的状态,甚至于他就是狼狈本身。披散乱发,胡渣唏嘘,整个人有气无力,竟与这种倒吊的羞耻姿态,达成了某种诡异的和谐。 他们狼狈归狼狈,这会倒是还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不过若是如司空景霄所说,再吊上三五个月,可就难说得紧。姜望走上前,饶有兴致地半蹲下来,正对着那个胡渣唏嘘的男子的脸。‘氧? 他轻轻吹了一口气。 这是一缕以八风龙虎拟就的东方明庶风,当然只是道术之风,而非神通,但应对此般情景,也绰绰有余。此风只是迎面一拂,倒吊着的两个人便都清醒过来,齐齐睁开了眼睛。 看到姜望,都露出惊喜的神色。不过反应并不相同。 英俊的那个在惊喜之后,很有些无地自容,想要藏身,却无处可藏,身躯微蜷着,弥漫出一种清晰可见的耻辱感。 颜废的那个在惊喜之后,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好像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很快又睁开了,那双无神的死鱼眼、雾时间迸发出强烈的神采! "哟!"姜望看着面前这个倒吊着的熟悉的死鱼脸,语气轻佻;"这么久不见,传说中的飞剑三绝病,意然垮成这个样子啦?" 又扭头看向旁边那个美男子∶"白兄怎么也在这里,与这条赖货为邻?"这两个人,他当然都认识。 一个是观河台上曾见过的越国天骄白玉瑕,此人志洁骨傲,令他十分佩服。 再一个,则是他久未相见的好友,唯我剑道当代的唯一传人,能躺着绝不坐着的向前。 白玉瑕强忍着虚弱和羞耻感,勉强出声道∶"此般情景,羞见故人。烦请姜兄帮忙通知越国白家一声,白某日后必有厚报。"向前则是不耐烦地道∶"休要废话!快把老子放下来,这班孙子,小的打不过就来大的,说他们两句就吊人,差点折腾死老子了!" 姜望依然乐呵响地笑,,一边伸手把他们两个解下来,一边对向前道∶"还记得上一次分开,你跟我说什么来着?多威风?东来剑斩生死门……啧啧啧,再见已成倒吊人!"武安侯目住!"司空景露在这个时候伸手一栏∶"咱们做人做事,都要有理可循。你来拜山,拜山便是。这两个宵小如何处置,是我剑阁的事情,外人插手恐怕不便。你这时候随手就把人放了,却置我剑阁的规矩于何地?" "百空景营!"姜辈意地站起身来,随手把解开来的向前拨到身后,自口则直面百空景霄,眸光暴起如剑光;本侯同经忍你很久了!你现在给本侯把嘴巴闭上,问剑什么的,不要再安排其他人了,就你了!"他的手指头几乎是往司空景露脸上戳∶"你没有听错,就是你!" 司空景霄倒很有些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气度,只是眯起眼睛∶"齐国武安侯难道就能如此霸蛮?"粥! 长相思已然出鞘,暴涨的剑气直接在地面划出一条深壑。 姜望手执雪亮的锋刃,一时杀气冲霄∶"现在!立刻!本侯要与你论剑!如果你不选场地,那就在这里!今日须让你看到,什么才叫霸蛮!" 第八十四章 日月几变,人海几叠 大名鼎鼎的岁月剑阁,竟然只是一座寻常草庐。 茅草搭就,瞧来并无特别。 但独立于孤峰绝巅,贯穿了历史上无尽的风雨。 剑阁阁主司玉安,也只是一个平静地坐在崖边青石上,气息寻常的中年男人。 一身宽袍大袖,难见身量如何。坐姿随意,也不见如何惊天动地的气场。 当然他的容貌是极好的,瘦峰削神,两缕鬓发垂落侧脸,翩翩如飞,年轻时候想必也是一个难得的美男子。 宁霜容把姜望引到山顶,便自行离开了。 栈道悠悠绿衣远,隐在云中雾中。 姜望走到近前,认真行礼: 齐武安侯姜望,拜见司真君。 崖边的这块大青石光华如镜, 盘膝而坐的剑阁阁主身后,是云海万里。 司玉安看着那座简简单单的草庐,怅然道: “三万年前,本阁创派祖师便于此结庐而居,求剑问道。数万载风风雨雨,真不知日月几变,人海几迭。今日我仍然坐在这里,草庐依旧。不知三万年前的祖师,是否与我心怀同忧?“ “真君心事,岂是小子能懂?“姜望道: “但想来无论怎么日移月转,山迁水变,人活在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不会改变。 司玉安转回头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方才你在众生剑阙质询本座,可不是这个语气。“ 姜望道: “刚才人多,我年纪小,好面子.." 司玉安哈哈大笑起来: “你平时就是这么哄姜述的?“ 姜望不接这个话茬,拱了拱手,也就认真回道: “姜望非无礼之人,只是我与向前乃生死之交。见其无端受辱,一时难以自制。“ 说完了,他又补充道: “再加上这次来剑阁有人撑腰...小子因此胆壮了些。“ “倒是实在!”司玉安笑了一声,便敛容道:“既然说阮泅给你撑腰,那你也不妨与本座说说看,阮泅命你此行,究竟所为何事?“ 姜望本以为此行目的不必明言,因为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但既然司玉安这么问了,他还是需要好生回答。 略想了想,才开口道: “先前南疆官考,平等国首领昭王领护道人赵子、钱丑、褚戌,大闹虎台,意夺司玄地宫之事,司真君知否? 司玉安面色无波︰ “略有耳闻。“ 姜望斟酌着措辞道: “阮监正认为,锦安府一府突出,孤悬于治外,周边奉隶、会洺、绍康、宛兴,四府皆露心腹,实在不利于护境保民。司玄地宫既已成他人眼中肥肉,为了避免平等国卷土重来,祸乱南疆,我齐国不得不多做准备 这当然是屁话。 但至少是一个能够拿得到台面上来说的理由。 不然你要直说阮泅认为有剑阁支持的梁国,不配占有锦安府,司玉安不当场给姜望一飞脚才怪。 司玉安听姜望说完理由,平静地道: “阮泅的担忧很有道理。不过剑阁从无国土需求,锦安事非是剑阁事。本座只能说,剑阁弟子不会出现在锦安府。 姜望赶紧行礼,将这话落实下来: “如此便已足够,我谨代表南夏总督府,多谢阁主体谅!“ 司玉安又道︰ “你可知阮泅之名,泅字何解?“ 姜望迟疑道: “我与阮监正其实并不相熟,也是为公事,这次才66有交流。 “别紧张,本座就算对阮泅不满,也不会累及于你。再者“别紧张,本座就算对阮泅不满,也不会累及于你。再者说,对于阮泅,本座也没什么可不满 的。”司玉安笑了笑,又问道:阮泅有一个女儿,你可熟悉?“ 姜望不知他想说什么,摇头道 “只是听闻,未曾见过。司玉安道: ”阮泅的女儿,单名一个“舟”字。阮泅在星占一道有大成就,以身泅渡苦海,便是“泅”字之解。其人自己如此,却寄望他的女儿往后能够以舟渡之。由 此可见,天下父母怜子女,都是— 般心思。 姜望也是第一次知晓,阮泅阮舟父女的名字,原是这等意思,阮监正确实爱女情深。只是他不明白,司玉安为什么突然跟他说这些 脑子里阴谋乱转。 难道司玉安还要以阮舟来威胁阮泅不成? 也不对,阮舟身在临淄观星楼,哪会有安全问题? 他在这边乱七八糟地想着。司玉安又说道: “景霄这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不是一个品德很完美的人,但也不是一个很坏的人。他之所以针对那个叫向前的孩子,是因为向前的师父向凤岐,曾经来我剑阁挑战,斩断了他师父屠岸离的左臂。他这个做徒弟的,想替他师父出气,便如同你想替你的朋友出气一般。有些时候难言对错,对错只看你站在哪里。你以为然否?“ 且不说向凤岐与屠岸离是公平论剑,各人自担后果,实在不该有什么“出气”—说。退一步讲,司空景霄就算想替他师父出一口恶气,也应该堂堂正正等向前成就神临,再拔剑挑战。而不是以神临压内府,吊着向前来折辱。 姜望本打算这么说。但最后还是道: “是这个道理。“ 司空景霄够强,所以他才可以不讲道理。 姜望够强,所以他能够帮向前讲道理。 这样讲下来的道理,实在没什么道理。 反倒是司玉安说的,才是本质。 这世间之事,关乎于对错,很多时候只取决于你站在哪里。 那么,有没有―种对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姜望心中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思考。 他当然无法现在就得出答案。司玉安又道∶ “景霄不能够以神临欺内府,所以耍了小聪明,故 意激怒向前,再动手把他吊起来。 这一次他故技重施,又来激怒你,反被你教训,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不过此事屠岸离并不知情。他堂堂当世真人,是剑阁五大剑主之首,不会理会众生剑阙的琐事。也是今次你来拜山,又牵扯到与景霄的决斗,他才会加以关注。 “你与景霄的胜负,自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断手断脚,景霄都须承担。但是你非要打到景霄跪地不可,断他傲骨,屠岸离这个做师父的,自然心疼徒弟,对你没有好脸,其实本心并无恃强之意。本阁承认无心剑主做得不对,有失公允。但屠岸离之爱徒,如阮泅之爱女,亦是天下父母之心,此类难绝也。 他瞧着姜望: “你以为然否? 聊阮舟绕了这么一大圈,原来是为了说这个! 姜望心中恍然的同时,也有一些讶异。 他以为剑阁之主,应当是那种开天分野的人物,没想到本人这么好说话。 司玉安这样一位当世真君,站在现世顶层的人物,不仅给出承诺,完全配合了他此行的目的,还在这里苦口婆心的替屠岸离、司空景霄做解释。 这实在很难让人不膨胀。 但姜望这时候反而完全收敛了骄态,语气诚恳地道: “司真君这般一说,姜望便能理解了。也是姜望年轻气盛,易动肝火。切磋便切磋,虽是爱惜挚友之心,也不该非要司空师兄跪地不可·回头 他道歉。 ”那倒不必,给他吃些教训也 是好事。良玉不琢,亦难成器。司玉安摆了摆手:“只要你不介怀,此即小事,任风吹去即可。“ “请阁主放心,晚辈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姜望道。 司玉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正 要说些什么,忽地转过头去,眺望远空,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发生什么了?”姜望问。 “祸水生变。”司玉安凝重地说完这四个字,便自青石起身:我当亲赴祸水,一探究竟。武安侯速回贵邑,将此事告知南夏总督府,使齐廷知闻。涉及祸水,不可轻忽。 祸水作为天下险地,姜望虽然只有一个大概的了解,但也能够明白它的重要性闻声立即道: “天下兴亡,不辞其责!南夏总督府那边,劳烦剑阁帮忙通知,请司真君带我同行。 司玉安看着他道: “这不是寻常祸事,祸水乃极恶之地,一旦出事,非同小可,虽神临亦难自保。夏地那边更是需要你去联系调度,陈清利害。 姜望认真地道: ”师军督以十万冬寂军屯驻长洛府,长洛地窟必无疏失。仅仅通知南夏总督府的话,剑阁的传信渠道也比我直接飞回去更快。男儿生于天地,只要站着,自担风雨。迷界我去过,边荒我 去过,没理由在祸水我要缩头。 他刚说完这番话,便见得宁霜容身纵剑光而落,神情焦切,对司玉安汇报道:“血河宗来讯,说祸水生变,请咱们速调剑主支援。“ 血河宗与剑阁之间的远距离传讯通道向来是开启的,由此也可见,两家关系不浅。 不过以司玉安的修为,却是在血河宗的消息传来之前,就察觉了祸水的变化。 此时亦只是点点头: “知道了。这一趟我亲自去。“ 宁霜容看了姜望一眼,有些迟疑地道: “血河宗的人还说,齐灭夏,得万里沃土,亦应新承万里之责。既然武安侯也在剑阁,那就不 该回避。 姜望这次南下,本就大张旗鼓。血河宗知道他在剑阁也是正常。 只是血河宗之人以这样的方式、说这样的话,就难免有些奇怪。 齐国并不是一个不肯担责的霸国。 从迷界到万妖之门,哪处人族战场上没有抛洒齐人热血? 在灭夏之后,更是直接以十万九卒精锐屯驻长洛府,可以说把长洛地窟那里的祸水安危,看得比任何边防事务都重。 并且再往外说,在齐夏战争里,血河真君还出手帮忙挡下了南斗殿长生君,且不论背后是有什么交易。按理说,齐国与血河宗双方高层关系应该很不错才是。何以血河宗方面传的讯息,语气这样不妥? 但心里想的这些,姜望也并未表现出来,只是道: “血河宗的道友也未免想得太多。以齐覆夏,是王师灭寇。无论安民、御敌、承责,我齐国只会比夏国做得更好。何劳催促?惊闻祸水生变,我正要随 司真君同去。宁霜容看向司玉安。司玉安这时候才点头∶ “本座将与武安侯同往,霜容你照看好武安侯的朋友,并速传消息于南夏总督府。此次祸水生变,恐怕非是小惠。“ 宁霜容拱手道:“弟子请命! 司玉安抬手拦住: “你方成神 临,还有许多需要弥补的地方。贸 然出山,是祸非福。 说罢,大袖一挥:“走吧!”姜望不自觉地腾身而起,飞到司玉安身边。 而这位剑阁之主,只是对着那座草庐随手一抽,便抽出一根茅草,像是抽出了—柄剑! 这一根草剑倏然而至,悬在他和景霄的脚下。 剑光只是一闪,那云海山川河流,景霄眼前画面便如走马观灯般瞬转而过! 武安侯时年二十一,乃至岁月剑阁。 真君折草为剑,倏然万里·.· 便去祸水杀敌。 待得眼前诸般风景转过,景霄眼神―定,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血河宗山门外。或者说“洞门”? 首先看到的,是陡峭的山崖,其上有斑驳的岁月痕迹。 此崖名为“苦海”。常劝世人回头。 南域之人东行至此,也基本不会再往前。 虽然此崖难越,飞鸟于此亦绝。崖高石厚,更不输那些有名的山脉。但以王树的耳力,仍能听到高崖之后隐隐的海潮声。 据说苦海崖后的那一片海域,海水不沉鹅毛,非同经位的苦涩,苦到能让人痛哭流涕。也少有世人接触便是了。 血河宗的入口,是一个巨大的洞窟,正开在苦海崖这一面的崖壁。 洞窟前竖有一块鲜红色的条状巨石,石上有黑色的“血河宗”三个大字。 此石之前,则是一片经位的广场,这时候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穿着代表血河宗的血色武服。有在列队排阵的,有在检查船形军械的,还有聚在一起讨论的….不一而足。 耳中听得到血河宗弟子的声音在嚷嚷∶ “剑阁的人通知了吗?“ 那是一个身穿血色劲装,身形 魁伟的汉子。气势雄浑,已然金躯玉髓。 “已经通知过!”旁边有人高声回答道。 他来回巡行︰ “三刑宫的人通知了吗?“ “也已经通知!““暮鼓书院?““已经通知!”那人想了想,又道: ”祸水之责,夏国亦担。今日夏土为齐土,齐人担否?“ 景霄便在这个时候按剑而前,朗声说道:“齐人已是来了!“ 而身后的司真君,只是悠然将那一根茅草佩在了腰间,像是佩戴─柄绝世宝剑,自有—种说不出的风姿。 第八十六章 孽海 且说姜望提剑杀向这群恶观,正要—展锋芒。 倏然间天地变易,人世更改。 —个高冠博带、如山耸峙的身影,凭空出现在前方。他出现得突兀,但是出现之后,这种突兀感便已经被抹去,他的存在,仿佛成为了此方世界应有的规则。 随手往后一拦:“年轻人,这不是你的战场,后退!“ 姜望根本没有感受到任何力量,但已经身不由己地退后了三百丈。 此人若是要杀他,他恐怕也同样无知无觉! 这是何等伟力? 姜望还未回过神来。 骤然出现的此人,又是并指往前一点,令曰:“死罪!“ 仍然是没有任何力量波动为姜望所察觉。 但是视野中大片大片的恐怖恶观,直接消解,化为青烟! 其中不乏神临,也不乏洞真。 一时间,整个水域青烟袅袅,如焚檀香,缭绕高天! 今日这祸水,真是高人云集。 往日踏遍万里也难得一见的顶级大人物,竟是―个接―个的出场。 新来的这位又是何人? 瞧这威势,并不比陈朴、司玉安逊色。 姜望正动容于衍道强者的恐怖力量,揣测来者的身份,忽然心有所感,转过身去―—便看到―个尊容欠佳的青年男子,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此人眼间距极短,而鼻翼甚宽,五官着实生得草率了些。 尤其身穿米白色对襟长衫,背后斜负一柄六尺长剑,剑鞘几乎拖在地上。愈发显得身形短小,皮肤黝黑。 但是很有礼貌的样子,先与姜望打了个招呼:“鄙人许希名,乃矩地宫门人,随家师前来支援祸水。阁下是?“ 这个许希名既然是矩地宫门人,那么那位高冠博带的强者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法家大宗师,当世真君,矩地宫执掌者吴病已!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如神的力量不可轻忽,霸国的勋侯贵不可言,但是与这些站在超凡绝巅的大人物放在一起,真如山间小溪见沧海。 姜望回礼道:“在下齐国姜望,今日幸见许兄!“ 许希名长得虽是不甚乐观,但气息渊深,神光凝练。只瞧他脚下不断被净化的祸水波澜,就能窥见他的力量层次,在神临之中,亦是绝对强者,只怕已经逼近了洞真。 “你就是姜望!”许希名目露讶色,笑道:“果然年轻!真绝世天骄也!“ 姜望连忙谦道:“不敢当,不敢当。三刑宫乃法家圣地,许兄身出高门,也.......很有气质!“"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许希名―脸严肃地看向远处水域。 此时血河宗宗主霍士及、剑阁阁主司玉安、暮鼓书院院长陈朴、矩地宫宫主昊病已,四位衍道真君,与恶观厮杀正酣。 司玉安剑开天地,吴病已言出法随,两个人一左一右,从容漫步,大片大片的恶观倒灭如沙。那铺天盖地的恶观之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 血河真君霍士及在祸水已经大战了三天三夜,仍未见颓,压着那足有千丈高的六臂人蛇打。此刻三位真君接连赶到,分担了祸水世界庞然的压力,他更是接连打爆了这衍道级恶观的三条手臂! 《菩提坐道经》所述之“无根世界"”,便是这祸水世界。 谓之“恶念丛生,无底之狱”。 与一来就动手的吴病已不同,陈朴是静静地看了一阵天穹后,才移转视线,看向六臂人蛇。 他那温笃的目光刚刚落下,这恐怖恶观两个黑幽幽如山洞般的眼眶中,就燃起了炽白的火! 这火焰大气恢弘,威严无边。 火光照亮了六臂人蛇似深渊般的眼眶。 那堆迭如山的恶蛆不断挣扎,肥白的外表钻出灰纹,蒸腾出令人瞧之意乱的烟气,那是名为“晦气”的可怕存在。 有的彼此吞食,迅速膨胀为庞然巨物,甚至于去吞食那火。 但它们的挣扎、它们的力量,却反而助推了炽白火焰的燃烧,使得它更为热烈、更为蓬勃灿烂,火焰瞬间烧遍了这黑洞洞的眼眶,甚至于自眼眶开始向整个骷髅头骨莫延。 六臂人蛇周边的空间,也随之扭曲了,显得光影杂错。此为儒门真火——大礼祭! “我们不能再这么看下去了!”许希名大声说道:“鄙人此来祸水,不是为了做壁上之观,欣赏宗师技艺,而是要为人族贡献自己的力量!能为—寸,就为一寸之功,能争一尺,就行一尺之勇!大义当前,大丈夫岂可惜身?我欲拔剑杀恶观,姜兄同行否?!” “说得好!姜某怎可落后?”姜望听得热血沸腾,忍不住道:“许兄准备杀几个?“ 他一时豪气上头,有心与许希名比试一二,看看谁人剑下所斩恶观更多。 ”—个!”许希名恶狠狠地道。 说罢便拔出他背负的那柄六尺长剑,一步跃出,当场圈住了一名神临层次的恶观,凶狠大战起来! 姜望:...... 心中虽是无言,但手上剑光—转,还是圈住了一只恶观。以他的实力,等闲神临层次的恶观,他挑战个三五头并不是问题。但祸水不是逞能的地方。出身三刑宫、对祸水有相当认知的许希名都那么谨慎,他也应该留有余裕,以应对未知的变化才是。 眼前这头被剑光圈住的恶观,青面獠牙,遍身长毛,是猿猴之身,有鹰隼之眼。速度奇快无比,手持双刀,使得泼风也似。 恶观无识无想,刀术却几近神明! 这让人难以理解的现象,却是祸水的现实。 楚地流传的《山海异兽志》,其中“异兽经”部分,描述了诸多或真或假的异兽。 齐地亦有《异兽志》,乃是稷下学宫的常规读物之一,关于诸般异兽,也有诸多记载。 此外修罗、恶鬼,都有书籍记载。人类擅长记录历史,总结过往。 唯独祸水恶观的形象,不曾专门成书。因为它们并无定形,乃是恶具之相,变化亿万。那千奇百怪的阴魔,都常有同类。唯独恶观,世间从未有两头完全相同。 当然,在这祸水世界中,除了“极恶具显”的恶观之外,也有一些独有的异兽存在。 譬如灾厄之兽,见则天下大疫的“蜚”。 真正的蜚兽,可是要比山海境中出现的蜚兽要强大太多。 昔年革氏家主亲入“祸水”,以求幼蜚,结果—代真人,自此再无音讯。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革蜚入山海境,不顾一切,穷逐蜚兽。 也因是如此,对于祸水的危险,姜望是早就知晓一二的。 只是听闻再多,终不如眼见真切。 当茫茫如海的恶观铺开在眼前,当无法计数的神临层次乃至洞真层次的恶观悲呼嚎叫,当衍道层次的恶观撼动天地!见者方能知晓,世间险地难计,为何独此地称名“极恶”,佛曰“无根”,道曰“孽海”!(孽海之说,见于《静虚想尔集》) 人道诸般剑式,姜望随手挥洒,轻松压制面前这头恶观,三合之后,一剑抹脖。方才还威势惊人的青面恶观,在头颅离体之后,即刻炸开,化为水流倾落。只是这一团水,也十分清澈,再不见祸水之复杂。 由此大约能够窥见恶观形成的一种途径——世间负面累聚,皆落于此无根世界,最终凝聚成祸水。当祸水中的负面累聚到一定程度,就诞生恶观。 姜望此时才懂得,《静虚想尔集》中,“苦乐世人,万般为孽。恶极无往,神鬼皆忌。”这一句的真义。 在稷下学宫与秦漱学道经,秦激讲得也是极好。但书读百遍,真不如一见。 姜望―边圈杀下一头恶观,一边看向许希名的方向—— 这位身量不高的三刑宫真传,双手握持六尺长剑,恰恰将身前的恶观腰斩。而后脚步—抬,又拦住了另一头恶观。 仍是禁锢,挑剑,拆解。 他的动作井然有序,每一步,每―剑,好像都有严格的规条。虽然他长得如此难看,他米色的长衫和黝黑的肤色、短小的身形与六尺的长剑,都是如此不协调。但他的动作之间,充满了秩序的美感。 看他杀恶观,如观书家落笔、画家作画,每一步都极有章法。 “老爷怎的来了这里?哇,这些东西好丑! ”仙宫废墟内,白云童子不知何时睡醒了,趴在云霄阁屋顶观察外面的世界,这一看之下,胖胖的小手顿时捂住了眼睛。 这里或许现在不能够称为仙宫废墟了,经过仙宫力士没日没夜的劳动,栖于姜望五府海的这片仙宫群落,已经处于勉强能看的状况。当然它那些功能性的建筑,仍是没有实质进展。 “你的记忆,里有祸水世界吗?”姜望问道。 白云童子表情迷茫:“我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 曾经云顶仙宫迎客童子,系仙宫因果,累世轮回,记忆全失,只有一个复兴仙宫的执念。最后在迟云山上,前身烟消云散,仅以因缘―缕,寄于仙宫,生成仙灵。 现在的白云童子,与以前的迎客童子已经完全不属于同—个人了,甚至于他并不能算是“人”,但仍是有一些迎客童子累世记忆和仙宫本身记忆的残留存在,会在触碰到相关线索的时候,偶然觉醒。 譬如云顶仙宫相关建筑的线索,譬如《仙方经》,譬如仙宫力士的制作方法,都是他觉醒的记忆碎片。如今在祸水之中,得到一些记忆,也是极有可能的。 姜望想了想,试探性地道:“菩提恶祖?" 听到这四个字,白云童子明显地怔了一下,而后有些迷惘地呢喃:“混元......邪仙。“ “混元邪仙?”姜望没想到又听到了一个新名词:“这又是哪位?“ 白云童子捂着脑袋:“我想不起来。“ “混元邪仙”这个名字,让他下意识地联想到了曾经在寄神碑上看到的“道贼”二字。在敏合庙与涂扈交流过后,他一直以为“道贼”是云顶仙宫对道门的蔑称,因为涂扈说过,云顶仙宫的覆灭与道门有关。这话是很有几分可信的。 但现在又似乎有了另外的可能。毕竟以“仙”为名者,并不多见。那仍然是仙宫时代的一个鲜明印记。 ”跟′道贼’有关系吗?”姜望又问。 ”白云童子愁眉苦脸:“仙主老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有见过‘道贼′。如果见过,我会认出来。” “你什么都不记得,你怎么认得出来?“ “我会怕啊。”白云童子可怜兮兮地道:“您现在说这两个字我都害怕。真要是遇到,我肯定吓死了。“ ”......”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姜望想了想:“赵玄阳也不是?“ ”他肯定不是。”小童子信誓旦旦。 姜望心中愈发迷惑。 赵玄阳是再正宗不过的道门弟子,如果说仙宫视道门为贼,那赵玄阳应该也是道贼才是。现在白云童子说赵玄阳并非道贼,那难道涂扈是在说谎?但是他有什么必要撒这个谎? 而且仙宫时代的覆灭,道门是一定施加了影响的,霜仙君许秋辞的经历可为佐证。 这当中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问题? 历史到底是在哪—个部分沉入了迷雾中? “对于这个祸水世界,你还想起来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仙主老爷,我想睡觉。“ "......睡你的吧。“ 姜望很是心累地结束了五府海中的对话。 拼凑历史,寻找真相,这些绝对是能够让人心竭力尽的事情。尤其是这白云小仙童杲蠢杲蠢的,什么都只记得片段。 由此亦可见,《史刀凿海》是多么伟大的作品。能够在时间长河中捕捞零星碎片,复原历史的长卷,司马衡是多么厉害的人物! 姜望并不自认有复原历史的才能,但偏偏对仙宫时代的线索不能置之不理,毕竟云顶仙宫现在就在他的五府海中,他拿了仙宫的好处,很难完全撇清因果。 昔日之看仙君,今何在? 哪怕说谢哀真是转世成就,从许秋辞到谢哀,这中间有多少年的岁月已经虚度? 不说专门去追寻,意外遇到了相关线索,自是不该错过的,所谓无远谋不足以行远路。姜望从来都是一个很有危机感的人。 “姜兄,姜兄!“ 耳中听得许希名的声音,却是从下方传来。水下? 姜望按下对仙宫的思索,一边挥剑斩灭面前的恶观,一边低眸看去一— 在那色彩复杂的祸水之中,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长得同白云童子一般无二,正仰躺躺在水里,用乌溜溜的小眼睛,毫无感情地看着他! 见他看过来,忽然咧开嘴,笑得露出了灿烂的白牙! 第八十七章 真耶?假耶? 姜望与许希名虽是各自为战,但都下意识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便随时可以支援彼此。毕竟洞真层次的恶观,这里也并不鲜见。 甚至于他们的战斗范围,始终没有越过姜望最早的站位,就这样一只只圈过神临层次的恶观来杀。 远处四位当世真君杀得祸水翻涌,这边姜望和许希名也是始终未曾停剑,保持着几乎同频的三息灭杀一头恶观的速度 但在此刻,姜望已然放开了感知,却哪里有许希名的身影? 远处几位真君的威势仍然清晰可知。 可身周空空,并无旁人。 许希名去了哪里? 甚至于…… 许希名真的存在吗? 因为此刻目识无所见,耳识无所察,心识无所感。 当能够感知的一切都不存在,那个人还存在吗? 虽然之前与许希名有过对话,也见识了许希名新杀恶观的过程,但是那些对话,那些画面,是真实的吗? 姜望脊生凉意! 尤其是看到水下这个满眼好奇的白胖男孩,更是一下子把心脏提到了噪子眼! 明明上一刻,他还在和白云童子沟通恶观的事情,水下这个竟是什么东西? 他几乎立刻便做出反应,先以剑气回护自身。而后沉下心神,洞察五府海。并未发现什么入侵的痕迹,也终是在云冒阁殿中,看到了呼呼大睡的白云童子, 这小胖子不知何时给自己做了一张绵云小床,就那么大模大样地摆在大殿中央。两侧还有木马、秋千之类的玩意。 此刻他裹着小被子,肥脸红彤影。还打着鼾,虽然鼾声很小。 姜望松了一口气,这个小胖仙童虽然没啥大用,但好歹也是一起相处这么久了,总归是有些感情在。 正要提剑杀进水下,新了那不知什么恶观伪装的冒牌货。绵云床上的白云小童,一张胖脸忽然变成了乌青之色,整个躯体瞬问僵硬,气息全无,毫无预兆地成了一具尸体! 李代桃僵?还是直接被抹杀了? 与此同时,祸水下的白胖男孩一下子钻出水面,哇哇哭着,湿漉漉地向姜望扑来:“仙主老爷!吓死小童了,哇哇哇…… 真耶?假耶? 姜望来不及多想。 五府海上空,一座赤金色的府邸轰隆隆撞将出来,迅速靠近了云顶仙宫! 不朽之光瞬问倾落,遍照仙宫建筑群, 如清水洗涤脏污。 淡淡的阴翳被抹去了。 绵云床上的白云小童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提起白云小剑,小眼睛警惕地乱转:“何方鼠辈,敢惹本仙童?护驾!" 两尊正在叮叮当当干活的仙宫力士,顷刻拨身而起,一前一后落进云霄阁内,拱卫他的左右,很是忠心耿耿。 再看他的脸色,已是红润非常,哪里有乌青? 并非是在仙宫之中被悄无声息地解决或替换了,而是一种感官上的误导 此刻五府海内已然清净。 身外那湿漉漉扑来的白胖男孩,也受阻于赤金光芒之外。 但他却突然露出邪异的笑容,张嘴便是一口! 将赤金光芒咬下了一大块! 这一下造成了连锁的反应 姜望的乾阳赤瞳几乎是立刻便崩溃,眼角滴落血痕! 五府海内那灿烂的赤金色府邸,也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胸腹之间,五轮炽光同时亮起,在危急时刻,他开启了天府之躯,以五神通之光回护自身。 这是自他摘下赤心神通以来,第一次于此神通上受到重挫,谁能想到,神通之光竟也能被吞下? “咯咯咯咯~" 白胖男孩似乎嚼吃得很是满意,开心地笑了起来。丝毫不在意差望所展露的威势,在空中迈开小短腿,往姜望的怀里飞扑。 “仙主老爷,抱~" “直娘贼!”云霄阁内的白云童子,提着白云小剑,气得哇哇乱叫;“谁是你老爷?你个臭不要脸的鬼娃!" 白胖男孩竟能听得到五府海内的声音,往姜望的胸腹之间看了一眼。 五神通之光亦不能阻住这个眼神! 整个云顶仙宫建筑群,骤然放出清光。 却瞬间被无形的力量压灭! 白云童子当场摔了个大马趴,剑也不提了,把脑袋埋进小被子里,缩着再不露头。 至于两尊拱卫左右的仙宫力士,压根还没反应过来, 而于身外,面对湿漉漉扑来的白胖男孩,差望并不敢留手,横拉一剑,直接斩出有了断因果意味的一线天。 那白胖男孩却是伸出了胖乎乎的小手,竟然把天地问的这“一线”,抓在了手中! 机虚为实,拟想成形。 然后像吃油条一样,一口一口地咬掉了! 这到底是什么层次的恐怖存在? 饶是姜望绝无放弃的意志,也一时找不到应对的可能,只能先在原地留下了一方火界,纵身疾退。 试图以三味真火,增加一些对这恐怖存在的了解,再徐图应对之法。 却只见这白胖男孩伸手一捏,便将这方火界捏成了一个赤红色的弹丸,如吃糖丸一般,丢进了嘴里! 嘻嘻笑着,小短腿一迈,便已然贴近了差望! 差望的寒毛直接炸开,一点剑意自已经熄灭了赤光的眸中亮起,浑身剑气勃发! 便在此刻,一根茅草忽然出现,落在这白胖男孩的脑门上。 刷! 白胖男孩直接裂开,然后所有的一切肢体,都消失无踪。 包括他的笑声,他所吞食的那些力量, 茅草落在一只修长的手中,司玉安出现在身前。 下方一大块水域已是清激极了,而矩地宫真传许希名,也回到了视觉听觉中,仍挥动着那柄六尺长剑,在一丝不苟地斩杀恶观, 对于差望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似乎无知无觉。 不管怎么说,许希名是真实存在的,这让姜望好歹放松了一些。 他对着司玉安躬身礼道:“多谢司阁主援手!" “毕竟是本座带你过来祸水,你若死了,本座岂不是黄泥巴掉裤档?"司玉安摆了摆手,淡笑道:“我也怕剑阁撑不过三个月啊。" 姜望发现自己之前在剑阁说过的那些话,这位街道真君真是一个字都没有忘记。 这会也只能惭声道:“晚辈自不量力来祸水,实在惭愧。” “这不是你的问题。”见姜望的确有些低落,司玉安严肃了些:“在你面前说出祂的名字,的确是霍宗主的疏失。有些存在,知其名,勿诵其名。甚至于,在这祸水,勿想其名。" 按照这话的意思……刚刚那个白胖男孩,竟然是…… 差望赶紧拍灭了念头,遵从司玉安的警示,让自己不去想那个名字。 司玉安又道:“但刚才的表现不太像菩提恶祖……伱还知道别的名字?" 姜望有些迟疑。 司玉安淡淡地道:“我在旁边,放心说。" 姜望于是道:“混元邪仙。” “大齐武安侯是不一样,知识渊博。呵呵……”司玉安看了姜望一眼,斜提草剑,一步又已远。 亦不再说菩提恶祖,亦不再说混元邪仙。 只留下一道声音--“慎思!” 以及此声之下,握紧了长相思的差望 其名不可诵,其名亦不可想,此是何等存在? 神临层次的他,根本无法揣度那种力量, 倒是司玉安说,不该让他听到菩提恶祖的名字,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霍士及为何会有这样的疏失呢?有意还是无意? 青云印记一闪而逝,差望任凭心中想法乱转,本躯已连人带剑,又撞近一头犀身骨翅的恶观身前。以剑横拦骨翅的同时,也按出了三昧真火,附着其身, 他没有忘记自己来祸水是干什么的。 虽心有余悸,而长剑不收,斗志未灭。 “咦。”许希名仿佛这时候才注意到姜望的战斗,有些惊讶:“你这三昧真火自有真意,与别处不同。" 姜望将恶观拦在剑围之外,持续以真火烧灼,随口道:“让许兄见笑了。不知前辈高人是如何运用此火,我也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慢慢摸索。" “人为神通之本,神通是修者之用。你已经有自己的路,倒是不必在意什么前辈高人。”许希名长得不怎么样,口气却是很大,顺畅地斩灭了身前恶观,忽然笑了笑:“刚才我以为你会掉头离开。" “为什么这么”姜望问。 许希名没有去招惹下一头恶观,而是停下了身形,立在空中,眼睛望着恶观群,一时间有些唏嘘:“我第一次来祸水的时候……大概是十三年前?" "也是恩师带我来此,也是怀揣热血,要降服祸水,护卫人族边疆。" "但真正到了这里,真正与恶观接触之后,我感到茫然,感到无措。" "在外面我是矩地宫真传,是师弟师妹们崇敬的对象。维护秩序,护佑一方。我的名字亮出来,就足以吓退许多恶徒。可是在这里,有太多危险我无法应对,甚至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危险从何而来。" “杀一两头神临层次的恶观,不过尔尔。如神之力只是这些恶观里的基础存在 “我绝不愿成为谁的累赘,更不肯在几位当世真君的回护下,蹭个什么镇降祸水的功劳。我心生退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做什么。” "所以我在那个时候离开了。”许希名的表情,有些苦涩;“人是很难面对自己的无力的。" 他看着姜望;“所以相对于你的三昧真火,我其实更好奇……你怎么还能这么斗志坚定地厮杀?" 姜望随手转过剑光,再圈住一头恶观,也再一次以三昧真火沾染其身。此刻一人独斗两头赤焰熊熊的恶观,依然非常轻松 “我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他很平静地回答道:"也许只是因为,我已经很多次地面对过自己的无力。” 许希名的眼神里,有一些同情了:“很痛苦吧?" 姜望只道:"的确有一些事情我无能为力,有一些人我不可战胜,但是怎么办呢?这是我选择的路,我又不能停下。" 他说到这里 抽身回剑,左手只是一握-- 两团三昧真火骤然蓬起,被三昧真火覆盖的两头恶观就此烟消云散 真火烧灼这么久,已经“了其三昧” “如若前方已是穷途呢?”许希名问 姜望圈住下一头恶观,仍是不紧不慢地找机会附上三昧真火,随口道:“就像许兄你先前说的那样,能为一寸,就为一寸之功,能争一尺,就行一尺之勇。不然许兄你怎么会再至祸水?" 相较于那几位衍道境的存在,他们两个对恶观的整体伤害当然是杯水车薪,更别说他们还选择如此“养生”的战斗方式。 但所谓贡献,本该如此,有多大的力,使多大的劲 血河宗内府境层次的修士,都还会进祸水清洁水域呢,他们是一滴水一滴水的清洁。如此效率,对祸水几乎不能够造成影响,可那也是一片赤诚之心, 一个人一息一滴水,十人呢,千人呢?百年呢?千年呢? 正是百年、千年、万年,无数年来,无数修士前仆后继的付出,才将祸水始终隔绝在此,使之未能侵入人间。 许希名大笑起来,亦是再次扑出,与恶观杀到一处:“姜兄说得是!" 姜望一边灭杀恶观,一边慢条斯理为三味真火补充知见,又很是随意地问道:"对了,向许兄打听个人。” “谁?” “我的一个朋友。前些日子去了三刑宫进修,名叫林有邪的便是。不知许兄有没有印象?" “不曾听说过此人。” 她说不去刑人宫,看来也不在矩地宫,难道是进了规天宫?姜望随念想着,并未影响战斗。规天宫可是一个好去处,由当世法家第一人所执掌,威不可测, 许希名又道:“不过既然是姜兄的朋友。在三刑宫还能让人欺负了去?回头我自会照应。" 姜望迟疑了一下,道:“如此我便先谢过了。但还请许兄不要提我的名字,也不要做得太明显。我这个朋友,外表真言沉闷,本心其实清傲。” “知晓,知晓!"许希名大声道:“我最懂得照顾人心情!" 他的声音,好像是有些太高了。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被某种规则影响,不自觉地倏然拔高, 许希名自己似无知觉 但姜望敏锐地感知到,此方祸水世界里,声纹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慑服于一种全新的规则。 “呜呜呜呜……. 忽然响起了凄厉的哭声不知从何而起,因何而生。 响在耳边,如鸣心底 遍传祸水,掀起狂澜! 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无根世界的确处处危险….. 姜望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巨大的惊悸,谨慎地没有以声闻仙态去溯源,反是第一时问摆出防御姿态,同时封闭了耳识! 第八十八章 三百三十三年一孽劫 “呜呜呜.......“呜呜呜." 凄厉的哭声仍然响在耳边。 以姜望如今在耳识上的造诣,竟然也封闭不得,隔绝不住! 在此哭声之前,五识地狱完全不堪―击。 而心中的惊悸越来越强烈,心脏有―种即将要爆开的恐怖感受。让人烦恶、脆弱、厌生! 这是什么怪声?又是什么存在? 姜望当机立断,回剑绕身,茫茫剑气咆哮如龙,以此应对可能的危险。同时开启声闻仙态,以此降服诸音,使得万声来朝,更是呼降外道金刚雷音—— “司阁主救我!“ 雷电爆开在音纹之中,却只是炸开了一两道细小的电芒,就已经湮灭。 “呜呜呜..” 此佛门正音,竟然也被那哭声生生压下!这种声音太过恐怖。 姜望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哪怕是开启观自在耳,也须是撑不住。 好在下—刻,陈朴那温和笃定的声音就已经响起:“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的句读非常有力,如是一阙长歌演进高峰时,那最在节点的几个顿挫。 如此诵声,便撞在哭声最关键的部分。遍传祸水世界的哭声就此消散 那死死抵在心头的惊悸感,也随之消失了。 这哭声之中,应有某种大恐怖存在,但是被陈朴及时抹去,使得姜望这等被波及的存在幸免于难。 而这短暂的正音恶音的交锋,几乎是在姜望的耳识世界里,掀开了全新的篇章。 声音竟然还可以这样运用?耳识之道竟有如此高妙的变化? 当初他创造出声闻仙态,—是因为声闻仙典打下的坚实基础,二是因为在太虚幻境里意外听到了某位衍道存在的本源真音,因为太虚幻境的特殊,免于伤害,而又侥幸窥得道则,才有了使得他几乎在同境争斗中无往而不利的声闻仙态出现。 今次却是近距离直接感受了衍道层次的音杀交锋,若是能够消化这次认知,好处难以估量。 姜望守心按剑,这才有余力看向衍道真君们的战场。此时那高达千余丈的六臂人蛇,整个颅骨已经不见。炽白色的大礼祭火已经燃烧至它的胸膛处,使得它像是一个巨大的火把,以颅为焰,以身为炬。 这等衍道层次的存在,即便被压制,也不那么容易被杀死。 但它六条山峰一样的强壮手臂,此刻只剩执钺的一条。挥舞起来锋芒毕露,道则混转,仍有开天辟地之威,但也只是苦苦支撑。 在血河真君霍士及与六臂人蛇所在的战场,周围根本就空空荡荡 ,所有的其它恶观都被战斗余波扫灭。就连祸水的颜色,也是倏然变幻不定。 司玉安和昊病已各行一边,各展神威,从容漫步间已经扫荡出大片大片的清澈水域。没有任何一头恶观,能够给他们造成半息阻碍。 真君强者清理祸水的速度简直恐怖。 安轮则是一直在观察整个战场,除了那—眼落下的大礼祭火,并没有给予许希名别的支持,许希名也的确并不需要。 而方才的那哭声 沿着南渊此时的目光看过去,便可以看到那层层迭迭的现老恶观中,走出来一个身穿破损白衣、极其瘦弱的披发女子,摇摇晃晃,身上脏污恶臭。因为乱发覆面,所以看不到长相,但那声音的确是女声无疑。 在她所处的那片水域,那些现老的恶观完全挤在了一起,触须迭着枯爪、蛛毛杂着骨刺,如此种种,堆似肉山特别。 唯独是这个白衣女子,在恶观 群中披头散发地站起来,站在所有 恶观的头顶。低垂着头颅,低垂着双臂,自腹部不断发出凄厉的哭声。 当然这哭声在南渊的压制之下,再未能向整个无根世界传递。 这绝对是比八臂人蛇更强的恶观。 在安轮的目光落下去之前,她的身外就先一步燃起一圈黑焰。黑焰沸腾高炽,圈定了一片为她所影响的空间。 那炽白色的大礼祭火,也被拦在其外,不能落下! 衍道级的恶观,仍然是感觉不到任何灵智存在。但她的微弱,却是直接碾立在人心深处乍一看过去,她像是黑色的烛火,燃烧在瘫成烂泥的烛泪中。 是的,在她的身下,那些神临层次洞真层次的恶观,正在不断地消融,如烛泪现老,予她的黑焰以源源不断的力量。 这不知是什么火,竟能与大礼祭火分庭抗礼。 这不知是什么恶观,对上南渊竟也半点不逞强!便在此刻。 —道剑光无由而现。 自无由之中生出因由,自无念之中生出有念。这道剑光分开了黑天与祸水! 却是霍士及在扫清大批恶观之余,抽空往那边递去了—剑! 那咆哮的黑焰倏然裂开。 空间也斩开,距离也斩开,道则也斩开。 那瘦弱的披发女子骤然抬头,遮挡面目的黑发―下子散开,露出一张没有口鼻,只有一只黑色竖眸开在正中的脸! 无比恐怖的脸! 陈朴的视野―下子就暗了下来。 好像回到了当年的破观里,还蜷在那张香案下,重病缠磨,昏昏沉沉,几乎见得到黑白无常的身影!耳中乒乒乓乓,是他国强者的恶战?四肢百骸无―不痛,是否也在发生诸如蛮氏触氏的厮杀? 就在这个时候,一缕微光划破昏沉。如似晨曦挑破夜幕。安轮的眼睛,在此时勃发生机。 赤心神通已然遭受重创,不能镇压神魂本我。但陈朴修习目仙人日久,并非毫无进展。虽无万仙宫之术介,但借助如梦令,已有几分目仙人之姿态。 你道什么是目光? 当你睁开眼睛,这个世界就有了光! 眼中有光的人,先给人间以黑暗,才看到了人间的光。安轮猛地糊涂过来。赤红色的火域骤然爆发,将扑近的人蛛恶观推开数丈!手中紧握长剑,身周剑气纵横,仍是余悸未消。 他竟然只是看了那披发独眸女一眼,就遭受恐怖影响。 这还是在有南渊、霍士及两位衍道强者双重压制的情况下! “没事吧?”安轮东―剑横开,跨将过来。 “没事。”陈朴长舒一口气,不再去看那边的战场:“许兄了解祸水,可知现在是什么情况?怎么衍道层次的恶观,竟都出现了两头?祸水一直如此安全吗?“ “往日不会如此,这一次是什么情况,我亦不知。”闻仙态摇摇头: “孽海自来是三百三十三年―劫,从无变化。每逢劫时,都会凝聚大量的恶观冲击红尘之门。但这一次劫时还未到,却接连出现衍道层次的恶观…..至少在宗门记载 中,我没有看到过相同的情况。 陈朴这时候已经在想,不知南夏总督府是否已经收到消息。不知阮泅何时能来。 祸水这里意外频出,又有霍士及所说的那不能想其名的恐怖存在影响。他现在觉得,哪怕已经有四位衍道强者在此,情况也不太把稳了。 作为星占大宗师的阮泅,大约是更能探知这一次变化根源的。 “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些东西消灭干净。”陈朴有些忧心地道。 “灭不干净的。”闻仙态道:“世界的负面诞生了祸水,恶的累聚化成了恶观。它们是负面的聚合,是有生之灵制造的垃圾。在人族主导现世之后,几乎可以说祸水里的一切恶观,都是人族所产生的脏污。孽海世界好似现世的茅厕,恶观好似有生之灵的排泄物。所以清理祸水,也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 闻仙态对孽海的解释,让陈朴想起来司玉安里,混沌的那段表达 “所有的瑰丽和璀璨都是泡影,这个世界像―个巨大爬虫,它在凋姜望里排泄!无辜者在粪坑里挣扎,而被称之为仇怨。可凋安轮之外的世界,又真的现老暗淡?“ 月天奴那时候说,在司玉安里,凋姜望就是近似于祸水的存在。 陈朴今日亲至祸水,今日听得闻仙态对祸水的解读,才能够回过头去,更透彻地看到司玉安。 凋姜望之外的世界是否现老现老,在烛九阴出场后,陈朴也已经 看到。 而与之类比的现世如何,陈朴这―路走来,更已经看得很多。 凰唯真对世界的理解,真个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化想象为现实,近乎真实地完成了“创世”。不仅仅是创造一方天地,创造了一些拥有力量的存在。而是在现老地塑造―个世界,每―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存在,每—点历史,每—种渊源,每一份恩怨纠葛..... 但同时,更令陈朴思之不安的是。 可以类比于凋姜望的这个祸水世界里,又会不会存在“混沌”呢?——那种几乎超越了一方世界力量极限的恐怖存在? 霍士及所说的,那不能在此念及其名的存在,是否就是孽海的“混沌”? “姜兄在想什么?”闻仙态问。 陈朴自是不能说出名字,让闻仙态惹祸上身,只道:“我在想每一个道有所成的修者,的确都应该来这里涤清水域。" “当然!”闻仙态言之凿凿: “要我说,就该立为法典,律行天下,规定每一个成就神临的修士,都要定期来做清理祸水的工作。我真见不得现在这些懒散自私的风气,有些人—点责任心都没有。一身修为,于世无用,不如拿去喂狗! 三刑宫虽然微弱,但要说立法典律行天下,陈朴也只能劝他少喝―点。 不过不管怎么说,闻仙态的心意是好的。 “定期来清理祸水,的确是我辈修士应该做的事情。”陈朴琢磨 着规划自己以后来祸水的时间:许兄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不是跟你说了吗?”安轮东奇怪地道: “十三年前。“ 陈朴手上―抖,本该砍恶观脖颈的—剑,砍到了面门上,愣是多花了一倍气力,方才将这颗山羊状的恶观头颅斩开。 瞧这家伙信誓旦旦的样子,还以为他三天来―次祸水呢!没成想是十三年!至今也才来了两次! 陈朴算是看明白了,与向前那种纯粹的躺平派不同,闻仙态是言 之凿凿派。虽说总是—副很有斗志的样子,并不颓废,但行动远不如言语有力。说十二分话,做半分事。 真不知矩地宫那等圣地,吴病已看起来那么严肃的大宗师,是怎的培养出这般真传。跟法家的风格很是不相符。 两人一边斩杀恶观,—边有一句没—句地闲聊。 主要是陈朴在补充自己对三刑宫的认知,还特意请教了—番囚身锁链。 正这么持续着,耳中忽然听得浪涛之声。 陈朴一剑斩退恶观,回身看去,正看到一条血舟自近处乘风而来 速度快绝,须臾已近。 血舟上站着―个身穿灰色长袍的男子,约是中年人模样,长相瞧来很是斯文,头上斜插―根洁白发善。 整个人的气质是极儒雅的。但态度并不温文。其人踏血舟而至,远远见得陈朴,便皱眉道:“你就是齐武安侯陈朴?“ “正是在下。“陈朴解决了面前的恶观,很有礼貌地问道: “阁下是?“ 此人显然是个非常自我的人物,不答只问:“你在此做什么?“ 见他如此无礼,陈朴也只是耸耸肩:“你已经看到了。 来人又问:“苏观瀛或者师明理不来?阮真君呢?“陈朴耐着性子道: “我先得到消息,所以先赶过来,这是我自己的态度。至于南夏总督府方面会让谁来祸水,恐怕你说了不算…你是谁?“ 此人看了他两眼,并不说别的话,只是脚下一点,那血舟便又疾驰而远,向着几位衍道真君的战场而去。“啧,他可真是目中无人。闻仙态在一旁撇了撇嘴。 安轮这才想起来,此人更是看 都没看闻仙态―眼,淡声问道:这人是谁?““山海境咯。”闻仙态语气随意地道: “—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当然, 他的确很强就是了。血河宗左护法,搬山真人山海 境! 在接连见过好几位衍道强者后,一位当世真人已不足以让陈朴动容了。 但山海境的出现,无疑说明祸水的形势,又严峻了几分。不然在血河真君安轮东已经在场的情况下,何至于让血河宗内部排名第二的人物又参战? “他很强?”陈朴问。闻仙态道: “当年同洞真无敌向凤岐大战三天三夜,才输了半招 而已。 说着,他扭头瞥了瞥,见得山海境确实是远了,才道:“你看到他头上的那根发簪没有?“ “有什么玄机吗?”陈朴问。 “那是太嶷山!夏地不是有个“锦绣华府十三峰”吗?里面排名第三的,本该是太嶷山,在梁国复国战争期间,被他搬走了。 安轮一时失语。 安轮东的现老,的确已无须做其它描述。 () 1秒记住网:。 第八十九章 本来无一物 先前经过血河宗山门的时候,姜望也遇到过彭索简的弟子俞孝臣。 司玉安一眼就瞧出俞孝臣的根底,嘴里还提了一句彭崇筒。 姜望那时候就知道,彭索简此人必是不凡。能被衍道真君记住的人,岂会简单? 但轻飘飘的,并未落到实处。在许希名的描述中,这人的强大形象才深刻起来。 许希名又道:“霍士及一旦发生什么意外,下一任血河宗宗主,除彭索简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姜望差点没忍住伸手堵他的嘴。 这所也是真敢说! 但想了想,吴病已在这里,他好像也的确没什么不能说的。 有靠山是很了不起! 忍不住往红尘之门的方向看了看,阮泗会不会来?来的话,又是什么时候? 他随口问道:“血河宗不是还有一位右护法,还有几个长老吗?" 许希名大大咧咧地摆手:“比彭崇简都差远了。不过血河宗右护法寇雪蛟的三千红尘剑,倒是不凡得很,待我成就洞真之日,定要向她讨教一二。" 谈及寇雪蛟,他又显出了几分年轻意气。 说着,他看了看姜望的长相思:“你的这柄剑也很不错。” 姜望笑道:“许兄若是愿意指教,在下随时有时间。” 许希名哈哈一笑:"有机会的。" “或是你来老山,寒潭照剑,或是我去天刑崖,仪石听声。总是雅事。”姜望道:“其实我也对许兄的剑很好奇,世问名剑少有长及六尺者……此剑何名?" “此剑为【铸犁】,家师所传。”在论及爱剑之时,许希名不太好看的脸上,有一种名为信仰的东西,使得他端正有威严:“愿世间无罪,能铸法剑为犁!” 姜望禁不住赞道:“此名为剑,真绝世也!" 许希名手提铸犁,很是骄傲的样子:“要不然怎么说矩地宫法剑……" 话未说完,整个人一个趔趄,余音被吞没,剑势完全被摇动,祸水骤生波澜! 这不是普通的波澜,而是撼动了规则,使得强神临一时都没能稳住自我。 许希名双足一错,将铸犁剑竖在身前,浑身威严勃发,稳住了剑架,一脸严肃地看向远处。 又发生了什么? 姜望先时吃了教训,不敢再以肉眼直接观察街道强者的战场。 只将心神微沉,已然把握了红妆镜。 红妆镜在他的成长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连渡飞雪、覆海、问心三劫,使得他的神魂强度远胜同境修士。 但自问心劫后,他不曾再挑战红妆镜镜中世界的劫难。 盖因他已经靠自己赢得了足够的修行资源,以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也能获得足够多的修行机会,可以按部就班,稳稳当当地提升自己,而不必冒着魂飞晚散的危险,在来历不明的红妆镜中殊死一搏。 红妆镑目前的极限洞察范围,仍是五十里方圆。但这时候衍道强者厮杀的战场,距此不止五十里。 姜望自有办法。 在红妆镜的极限范围处,一個青衫仗剑的姜望潇酒踱出,平静眺望远处。 以红妆镜之幻身,结合目仙人之运用,如此来窥伺街道层次的战场 但有恐怖影响,先有几位衍道强者的压制,而后还要通过红妆镜的过滤,想是已不会有太大的威胁。 此时的孽海,有两尊衔道级恶观出现,一为六臂人蛇,一为独眸披发女,都是摇动道则,可以对撼真君的存在。除此之外,洞真层次的恶观高达数百,神临层次的恶观无法计数。 六臂人蛇已经被霍士及打得只剩一条蟒尾,犹在水中挣扎,搅起惊涛骇浪。此时半点看不出曾经的样子,只似一条巨蟒翻海。蟒身上的大礼祭火,仍旧未熄。 那独眸披发女的黑色披发,也已经被剃去了半边,显得更加恐怖了。其身绕了一周黑焰,贴身如披衣一般,那是被极限压制的表现。 此刻的她,站在一本摊开的,泛黄的巨大书本上,已是被禁锢得死死的,完全与那些被她作为燃料的恶观隔绝开了。在这无根世界里,现身成囚。 书本上隐约可以看得几段文字。行文如下-- “古曰君子如玉,吾不能同。玉者富贵器也,富不能知贫者苦,贵不可得贱老哀。民间疾苦岂有不知而能君子者?玉者脆器也,握则忧损,放则畏失,轻触即碎,受力则断,世之君子岂有不可受风雨者?" 若有儒家门徒在此,当能认得出来,这一章应是《论玉》,出自陈朴本人的著作,当代儒家经典《君子章》。 今人敬古而不唯古,相信今必胜昔的大有人在,当代大宗师写就名篇成为学派经典的并不鲜见。 如法家韩申屠之《势论》,也如儒家陈朴之《君子章》。 陈朴曾经有言--“问我此生功业,书山学海君子章。” 可见这部著作于他的重要性,称得上是立身之本,成道之基,毕生功业所系。 连君子章都显化出来了,以此压制独眸披发女,他是拿出了真本事。 而同玉安提草为剑,吴病已令行禁止,几乎已经扫荡出了千里净海,使得水波如 梭巡附近很有一段时间的搬山真人彭崇简,候然驾血舟而至,只是抬手一指。 他窥见了真实,把握了机会。 那六臂人蛇残余的蟒岖,尚有数百余丈,搅得孽海激湍,但顷刻问已遍身覆上泥石。除了大礼察火正在燃烧的创口处,每一寸蟒躯都被叠山之力的泥石所压制,挣扎的动作顿时艰难起来。 身披血色道袍的霍士及顺势一脚踩下,当场踩爆了数十丈的蟒躯! 哗哗哗! 被打爆的部分化为清水,如瀑流一般,轰然汇入孽海中。 彭索简不仅敢靠近衍道层次的战场,还敢插手衍道层次的斗争,还插手成功了。真不愧是当世强真人! 哪怕这六臂人蛇已经被彻底打残,也不是等闲真人能够干涉的。 假以时日,彭索简恐怕真君有望。 无怪乎就连司玉安都对他印象深刻。 纵观整个战场,几位真君已经占据绝对优势,涤荡祸水不过是时问问题。 但此刻波及整个孽海的巨大变化,究竟因何而起? 姜望借红妆镜之幻身,以目仙人之眼力,穷尽视野,也看不出风起何处,浪起何由。 只见得滔天巨浪反复拍击,无一处无一刻休止! 大概不仅仅是目前这片区域,而是整个孽海,都陷入了巨大的动荡之中, 姜望的幻身观察着衍道战场。 真身也停下了对恶观的搏杀,直接站在水面之上,远远等待局势的演变,脚下是静静燃烧的赤焰。 在不断地焚杀恶观之后,三昧真火对这无根世界的“知见”已经大有弥补,此刻可以直接灼烧祸水,焚恶清源。 虽然不知道一般的血河宗弟子是用什么方式涤荡祸水,但想来不会比三昧真火更有效率。 在山海境里借三叉的帮助了悟三昧之后,姜望对三昧真火的开发便迈入坦途。 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对付神临层次的恶观,三昧真火也已是触之必伤,不需要太长时间的附着纠缠。 也正是在孽海这样的环境里,在大量焚杀神临层次恶观、对抗祸水的过程中,他忽然便明悟了三昧真火的开花之路--广见博识为三昧之本,穷根溯源,方知三昧之真。 简单来说,用三昧真火焚灭足够多、足够丰富的事物,获取足够多的知见,到达某个界限之后,它就能自然而然地开花成道。 祸水本身就是非常特殊的存在,恶观更是如此。 明了祸水之三昧的过程,也是对这个世界的进一步认知! 同时也是在对恶观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之后,姜望心中的警觉,也更是浓烈。 他总觉得冥冥之中有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歧途种子亦是毫无反应。 问题出在哪里? 在越来越激烈的狂涛骤浪中,吴病已拔身而起,一手指天:“天有其律,不许天有恶!" 令人下意识想要匐匐的威严气息,一下子膨胀开来。 使得身量中等,甚至于有些刖瘦的吴病已,竟然巍峨似万丈神人! 他悬在高天,并不展现自身的意志,但法的威严覆盖了一切。 他的手往天上指,天边黑云消散数万里。 孽海的天空一时竟然苍蓝无边,显得纯净美丽! 吴病已声音严肃,又一手指地:“地有其律,不许江河为患!" 那四处翻腾的惊涛骇浪,也真个随着他手指的移动,一处接一处的平息下来!天清水净,明见万里。 此时,红妆镜负手而立,站在空阔进回的水域中间。未动而有开天之锋芒 霍士虚立高空,眺望近处,任那一部书籍如囚笼般将独眸披发女禁锢 血河陈朴芦厚士一脚落下,六臂人蛇最后的蟒躯顷刻崩散。纯澈的水流如湖泊入海。 一尊衍道层次的恶观就此消亡! 这于整个祸水都是巨大的清洁行为。 真君敏锐地察觉到,此刻他的五感全都浑浊了许多。可以看得更远,听得更广,感受此方天地更多的细节。 去一六臂人蛇,如去病体沉疴! 然而这大好形势之下,吴病已、芦厚士、霍士、彭崇简,这样的恐怖的强者,全都表现得非常凝重,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在等待什么? 孽海已经变得非常激烈。 在红妆镜、吴病已全力肃清下,已经变得稀密集疏的残余恶观,全都臧默地沉入水底。 就连那困在君子章中的独眸披发女,也再一次垂头垂臂,安静得如同雕塑。唯有静静的黑焰,与君子章的力量对抗,尚能说明她的力量仍在存续。 孽海已经变得如此激烈了。 好似沉疴荡尽,病躯得复。天清水激,一似朗朗人间。 但不知道为什么,真君的心里生出一种哀伤。他感到非常难过,可又不知这难过自何而来 某种远高于神临层次的变化,他当然是察觉不到的。 “没有想到会突兀演变至此,我们终是慢了一步。" 霍士忽地叹息一声,连那已被君子章囚住的衍道级恶观也不管,转身便走。 须知只要再消磨一段时间,此恶观亦有机会被绞杀干净。一名街道级恶观之死,胜过千名血河宗内府境弟子,洗涤祸水千年之功! 而他就此罢手 也非止是他。 红妆镜亦是收剑转身,径往外走:“孽劫生变,外因难求。道尊不出,亲此如何?现在只可退守红尘之门,等待下一步变化。” 当然他没有忘了顺手一缕剑光圈起真君,带着他风驰电掣,往孽海之外撤离, 此刻真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缄口不言,不给司阁主添乱。 从幻身的视角已经可以看得清吴病已的面容 这是个看起来就非常严肃的人。横眉竖鼻又敛唇,整个人从长相到气质,从发髻到长靴,一丝不苟。 净空定海如他,此刻亦是一言不发,踏步径转,直赴红尘之门。 “那血河怎么办?”许希名忽然问道,声有哀意:“我血河宗上上下下开拓数万年的血河之域,怎么办!?” 没有人回应他。 在场都是站在超凡绝巅的顶级大人物。 一身系有万钧 安抚血河宗左护法的心情,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责任。 “走吧。”血河陈朴彭崇简叹息一声 “宗主!还有办法的!再想想,还有办法对不对?”许希名恳声相问。 “走!”彭崇简一把拉住许希名,连带那条血舟一起,即刻腾上高空,往红尘之门的方向疾驰。 理论上来说,衍道陈朴对时机的把握,应当是绝对精准的。 但就像神临层次的芦厚,很难理解洞真层次的力量 即便是证就衍道的存在,也未见得能够窥何绝巅之上的风景。 因而便在此刻,孽海之中响起一个混乱的声音 说它混乱,因为它好像是几万几十万个存在一起在发声,每个存在的发声全都不同。可它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集体的,精准表意的声音,盖是因为它们被某种力量在“表意”的层面统合了起来。 复杂来说,它叽叽喳喳,你听到的也是这个力量所统合的表意。它鬼哭狼嚎,你听到的也是这个力量所统合的表意。 并不统合声音,不统合个体,却统合了最后的表意,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力量! 这不是道语。 或者说这不是天地自然之道语,这是某个存在所独属的“道语”,同样地能使任何人听闻即明! 这个声音道-- “菩提……菩提本无树!” “明镜……明镜亦非台。” “本来……本来无一物。" “叫我……叫我化尘埃!” 第九十章 九万里风波平 差望身在司玉安的剑光中疾驰,早已经离开了先前大战的水域,也穿越了被视作无根世界界河的血河水域……前方已经看得到红尘之门。 听得这等极致混乱、极致啡杂、极致颠倒,却又表意明确的声音。 他心中生出一种“顿悟”。 但这种顿悟,不是了悟人生至理,不是洞明大道法则。 而是善提树下枯坐,坐到善提也飘枯叶,追身堆积尘埃,而在某一个瞬间,陡然生出的寂灭心情。 顿觉万念俱灰。 所调人生之真义--是人生无趣,是生而无用,是求而无得,是活而无益, 此刻他非常地理解向前,甚至于比向前更进一步。 他只想死。 一朝开悟,心如死灰 好在司玉安的剑光于此时轻轻一动,斩开了他的死寂心情。 此身已踏上红尘之门,心中惊惧犹在, 所谓红尘之门,悬立在孽海上空,四面皆为血河, 这扇门户乍看之下并不如何煊赫,在光影之中凝聚的是一扇普通木制大门的外观,门上还贴着一个倒过来的“福”字,红纸的颜色都有些泛旧了。 寻常人家的喜庆愿望,便是福来祸远。 以“福”镇“祸”,倒也妥帖。 只是当你凝神注视这扇门的时候,能够从那寻常的木质纹理中,看到斑驳的岁月痕迹,若是更专注一些,还能够在那门板之上,看到一行行飞快变幻的刻字 字迹稚拙。 或曰“李氏小虎家门” 或曰“符仁镇宅之家” 或曰“阿纨欠我一果” 或曰“我乃大闲人也” 总之都是些顽童呓语,信手刻字涂鸦。 不见得有什么意义,却是真切的人间烟火气。 稚童嬉闹老翁笑。 此门隔孽海,红尘在彼端, 这一扇红尘之门,立在祸水之中,却并不属于祸水,它的另一半立在人间,却也隔绝在人间外。 它不被空问或者时间所定义,也不代表哪些人或者哪个群体,它只是一扇门,一扇通往人间的门。 滚滚红尘,就在此门后。 但门扉紧掩,不待外客。 此门不开,现世生灵自过。 看起来只是小小的一扇门,但是几位劳如山海的真君强者通过,都并不会让人感受拥挤。 一扇门如似一方天,自有一界之地, 若要在姜望的认知里找一个相对贴切的形容,这红尘之门本身,颇类于一个微缩的迷界。横亘沧海近海之间。 便在此门中,差望与司玉安回望祸水。 但见得整个无根世界波澜再起。 那种平静已然不复存在,法家大宗师吴病已留下的天律地律都在瞬间被冲破。 乌云滚滚,咆哮四野。 波涛如怒,撞起水峰一座座,撑挽高天! 孽海的局势肉眼可见,一切都在无可换回地坠落。深渊绝不仅是个形容,而能够等同于此刻的孽海本身。 司玉安、吴病已、陈朴,这些无不是大宗师,天下知名的顶级强者,却也都只能暂时选择离开。 哪怕是三岁小童,也该知晓事不可为, 但在这个时候,搬山真人彭素简猛地挣脱开了霍士及的手,在血舟之上骤然回身 "宗主请回!血河之前仍有界,岂能无人镇守?容我在此!" 说话问已是拔下了头顶的乌簪,抬手往前一抖。 此乌转如飞剑离手,尖啸着撞破了空间重重! 却见它,迎风便涨,一瞬问已是遮天蔽日, 那古树参天,山石嶙峋,是名山胜景。此山整体形如坐虎,巍峨俯瞰八方……正是主峰高有八千丈、山体绵延数千里的太盛山! 曾经夏国境内名山,多少文人墨客留诗为赞。一朝被拔走,至今有人为悲歌。 如今降临孽海,煌煌落下,其势堪比天倾, 瞧这架劳,彭崇简竟是要用一己之力对抗祸水的变化,要以山填海……且不论可能性如何,此劳何极也! 不愧是曾经能够与向凤岐争锋的人物,的确也锋芒独具。 太盛山压垮了万里积云,轰隆隆坠落下来,好像把整个天宫都盖住了! 巨山破空的轰隆声响,与那诵念菩提的声音几乎同时进行。彼此交撞又共鸣。 但就在下一刻,极速坠落的意峨巨山,骒停在半空! 排空巨浪散去后,撑住此山的,乃是一只手, 一只无法描述、不能形容的手,撑起了太凝山! 之所以说这只手无法描述、不能形容,是因为当它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差望的红妆镜之幻身直接就崩灭了。 半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甚至于红妆镜向来能够洞察的方圆五十里范围,也都彻底黯去,不再存留于视野。 姜望以半成品的目仙人之力,什么都没能看到。 只隐约感觉到,那是一只手的轮廓, 它不能够被神临层次的修士所描述! 而以司玉安的修为,当然能够看到“真相”,那是一只骨节匀称、血肉丰满、色泽红润的手, 鲜活得像是来自于一个正常的“人”。 这种鲜活,令他剑眉微蹙。 腰间茅草剑,无由而鸣。 面对这只手。 连他都不能够压制自己的剑意! 而后如他这般的行道强者便看到,那只手,很是随意地往上一推。 轰! 绵延数千里的太盛山直接被推碎当场! 无论山石泥土,亦或巨木高崖,顷刻问全部碎灭,化为数千万吨数亿万吨的细密黑沙,倾天而下! 这太嶷山乃是移自夏国的名山,彭崇简当年借得梁国复国之势,拔断山根,自养于掌,化为乌辉一支随身,已有数十年光景。 这数十年来,每日温养不断,锤炼不断。 以他当世真人之修为,搬山之神通,悉心经营,长久雕琢, 它要比原来的太嶷山更高、更雄伟、更坚实,在战斗之中,也理所当然地更强大.强大得多! 经过彭崇筒的炼制,此山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泥,都自有伟力存在。 可以说,这支太疑山簪,已是世问少有,能够在真人层次战斗中起到作用的法器。虽然比不上洞天之宝,也可算得上是人力极限。 尤其是此刻在彭崇简本人的全力催动下,已经无限地接近于行道之威,也未尝不可如向凤岐当年那般,尝试着挑战真君。 可就是这样的一座太凝山。 却被这只手轻轻一推,就完全地推碎了! 从此世问不闻有太疑, 一丁点搬山真人的力量,都不复存在, 漫天黑沙入水中,这在之前被几位行道真君联手涤荡干净的水域,顷刻就变得浑浊起来,太嘉山的碎沙,成为了恶念的载体,再一次对净水造成大面积的污染 而彭素简本人仰面而倒,气息极速衰落,洞真之躯出现了数道裂隙,就像是一尊即将破裂的瓷器。 强如彭素简这样的当世真人,只是一次问接交锋,就已经变成这般模样! 血河真君霍士及,恰在此刻将他一推。朦朦血光笼罩着彭崇简,强行弥合了他的本躯裂隙,将他连同他身下的血舟,直接推到了红尘之门中, 彭素简本人,却是豁然回身,背向血舟,而直面那漫天黑色流沙,以及流沙中那只鲜活的手。 霍士及抬指一道剑光,已圈住那疾飞而来的血舟,没有说别的话。 “霍宗主!不必如此!”同样已经站在红尘之门里的房爱,疾声喝道:“此事尚有可挽!" 彭崇简独自面向那波涛汹涌的孽海,面向那已经探出一只手的恐怖存在,而只留给红尘之门里的众人一个血色道袍飘卷的背影。 “诸位通友!" 他的声音遍传孽海:“此事或有可挽,此责不能旁任。我彭崇简……骗了诸位道友!" 这话怎么 陈朴心中惊讶,抬眼看向霍士及,这位剑阁阁主却是没什么表情,好像早已经有所猜测, 彭崇简的声音继续道:“今日之事,其实是我血河宗之疏失。" "时至此刻,我必须向诸位否认。是我教内真人,窥伺衍道之路,于祸水中自行妄事,徒有野心,却失之于掌控,方才激出善提恶祖!" “我以为能靠自己的力量平息,故而隐瞒不发,直至行道级恶观出现,终于瞒无可瞒。" "但我仍有侥幸之心。" “援请诸方道友,想要借诸君之力,平复灾厄,而我趁机抹去相关痕迹,将此事归于祸水自发的变化,以此保全我血河宗之名誉。" 红尘之门里的所有人都沉默着,听他讲述今日之局面的来龙去脉,许多先前不解的地方,这时候一一印证, 为什么祸水忽然生变,此前竟然毫无预兆。 为什么血河宗坐镇祸水这么多年,竟然能够让局面劣化至此,又是为什么,等到局面演变至此,血河宗才肯求援。 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虽然还有一些细节上的事情没有厘清。 但彭崇简特意不说含糊,想来也是为了保全他教内的那个真人。 吴病已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温笃如霍士,眼中也见怒意,但怒意之余,又有哀意, 彭崇简继续道:“因我不诚不实,使诸位未能成功溯源,终至局面恶化至此!" “我仍怀万一之心,想着退守红尘之门,放弃血河之界,用余生重铸万载荣光……但彭护法殊死一搏,惊醒了我。" “血河为界,是我血河宗上下无数弟子,以五万四千年的时光奋斗而成。也是这五万四千年来,无数仁人志士于此的牺牲,方有这血河之赤色!我彭崇简是什么人?凭什么将它放弃?我彭崇简的生死荣辱算什么,难道及得上那为治祸水而死的亿万魂灵?" “事已至此,天倾难挽。此皆我彭崇简一人之罪,我愿一身担之!今日之事,但终于此,望诸君莫责我血河门人。" "我死之后,请诸君代为回护山门。血河宗五万四千载荣勋,必不会消散于今日:" “我辈且赴沙场,山河自有后继。" 彭崇简悬立高空,背对众人,血色道袍猎猎如旗, 最后连声高呼:“天罪我乎?天罪我乎?" 高声自应:“我自罪也!" 他洪声说罢这些,只将身一摇,顷刻化作一尊万丈高的血色巨人。其身遍布道则血纹弥显天地之理,混混沌沌自有世界。他的一生修行,全于此刻昭显, 他大步疾行在祸水之中,直接撞进了那茫茫飞沙里! 那是漫天飞沙、清澈祸水也遮不住的血色 在这重新变得明亮的无根世界里,如此鲜亮明艳。 他冲到了孽海的中央 他的拳头像山一样轰落下来,正正砸在祸水中央那一只往上抬起的手掌上。 轰轰轰轰轰轰! 整个孽海不断地发出爆炸声响。 千丈高的巨浪一次次狂啸而起。 在涛声激荡之中,在始终未歇的善提佛揭里,他彭崇简的声音如此恢弘-- “三百三十三年一孽劫,尔辈到期再来!" 轰! 最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万丈高的血色巨人一下子崩塌,化为滔滔血河,渍于茫茫祸水问! 又自祸水中腾起! 此万丈血河如龙咆卷,在这无根世界里横冲直撞,扫荡诸方, 什么恶观、什么菩提恶音、什么负面无尽,全都被这恐怖的力量所清扫,全被镇杀! 这一刻它所昭显的恐怖力量,已经完全招越了陈朴的感受极限。 而万丈血河本身,也以惊人的速度在削减,万丈于千,千丈于一,修然消失。 待得那镇彻硬海的响哇余声尽都消去,这无程世界也同时安静下来, 只见得-- 茫茫黑云开。 九万里风波平。 好一片清澈海。 茫茫血色真干净! ...... 一位行道强者,当世真君,站在超凡绝巅的微弱存在,就这样死在了孽海。 此前不曾有人想象得到! 非是劫时,非有大灾。 堂堂现世顶层强者,死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 来祸水之前,陈朴所想象的,也只是一场艰难的战斗,最多也就是地两涉及到洞真的层次。 生死幻灭,再难有更无常似此者! 因为彭崇简并不是消亡于现世,所以未能引动天地同悲,没有一场匹配当世真君的盛大葬礼。 但谁又能说,眼前的这一幕不够盛大呢? 霍士一声叹息,转身走进了红尘之门。 吴病已依然不发一言,沉默地注视着此方无根世界。 “很暗淡的,你觉得呢?”许希名斜负着六尺铸犁剑,这样问道, 陈朴没有回话。 “走吧。”最后霍士及只是这样说, 轻轻一弹草剑,便往门那边走 在被剑光卷走之前,陈朴最后回看了一眼祸水。 哗哗哗。 哗哗哗~ 孽海在视野中分了三层。 极地两的简单清澈,绵延不知尽头。 稍近处的浑浊地两,浩荡足有万里, 以及远处的、环红尘之门而流的血色界河,浪涛随意地来回卷动,并不为谁而喜,并不为谁而悲。 唯独那血色,好像更艳了三分。 感谢大盟帝国|秦殇打赏的黄金盟! 众所周知,神临卷结卷之后,我就废掉了。 以每天四千字的更新速度佛系躺平。 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得到如此厚爱。 即便是作者本人,也不得不说一声,老板糊涂! 本书的第一个盟主,是万年潜水的老书友乌列123,在我写实体的时候就在了。 本书的第一个白银盟主陈泽青,也是因为赤心才来的起点,赤心刚开写的时候,他还在灯塔国读书,现在也工作几年了。 本书的第一个黄金盟主秦总,是安安大帝的忠实拥簇,Q群灌水龙王。 这一路走过来的每一個人,我都记在心里。 …… 刚刚群里他们开玩笑,刷屏说【作为唯一一个明天作品就要进四星名作堂的五级作者,请问情何以甚先生想好感言了嘛】 我潜水了没吭声。 关于荣耀四星。 其实是有些话想说的。 本来还差一万多成就点,完本之前肯定能到的。我想在那个时候聊聊的。现在秦总一个黄金盟,直接五万成就点加上来,超过还有余。刻苦奋斗的精神没法聊了,那就聊一聊抱大腿的心得吧(bushi) 我很早就说,只要我们一直往前走,我相信该有的一切都会有。 也有为我着急的好朋友,说“可是我想早一点”。 可是早一点的方式,应该是什么呢? 我始终觉得应该是作者的努力和用心,而非其它。 赤心是在默默无闻写了两百三十万字之后,在读者的支持下被更多人看到的。我希望还能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我一直在旗帜鲜明的抵制一些事情,因为我是这么熬过来的,我知道小作者有多难。 人力有时而穷啊。 确实神临卷结束后,我心力交瘁,精神差得没法说。试过很多办法调整状态,怎么也回复不了,每天睡前信誓旦旦,第二天昏昏沉沉。就这样慢慢熬,直到前几天,才突然来了精神,那天到晚上十一点,写了八千字!我当时就特别开心地去群里分享。 然后第二天就脑子发热交出来了。 然后就迎来了琪琪大佬的催更…… 不说废话了。 我是一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男人,我午睡睡到一半,现在爬起来上班,只是因为我热爱工作! 为明天准备的更新,我再写一写,今晚八点发出来。 承蒙诸君厚爱。 感念。 第九十一章 法无二门(为盟主重仓抄底妙玉、是梦落呀、zj1998加更!) 是斗杀恶观期间他与许希名的诸多对话中的一段。 "它们是来复仇的。""复仇?" "因为是我们制造了它们——贪婪,欲望,罪恶,战争,杀戮…" 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踏出红尘之门的时候,想起这一段对话。 红尘之门,通往人间。 这红尘之门虽说内部自成一界,但也只是茫茫一片,并无任何事物存在。 在司玉安的剑光中一掠而过,便已经跃过了红尘之门。 出现在姜望眼前的,是一处巨大的圆形广场,通体以红砖铺就。 此地虽然处在苦海崖内部,但是并不昏暗。 天光大约是自穹顶的特殊阵纹而来,总之自然垂落,明亮得与外面一般无二。 先前抵达祸水的时候,是被司玉安带着剑光呼啸,没有正经的通行红尘之门。 所以姜望还是第一次看到这里 地砖上密集的阵纹线条,足以说明这处广场的不简单。 那隐隐的力量波动,已然令差望心惊,这还只是他能够察觉的部分。 在他不能够察觉的地方,更不知有多少手段暗藏。血河宗五万多年的积累,在这红尘之门的出口,肯定有诸多准备。歧途传来的危险警觉,或可反映一二。 当然由于红尘之门的特殊性,天下各大势力都有可能派人通行此处…因而这里的一切手段,对各大顶级势力来说,都是明确的。 简而言之,血河宗没可能凭借红尘之门这里的手段,对其它顶级势力的强者造成威胁。只能用以对付孽海。 此时在这座广场上,一队队的血河宗弟子已经完成集结,看样子随时能够投入孽海中的战斗。 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修士,都不可能战胜—头最普通的恶观。但是他们的力量聚合在一起,却也能够高效率地清洁祸水. 墓鼓书院院长陈朴、矩地宫执掌者吴病已、剑阁阁主司玉安,这几位现世顶级大人物全都没有离开。 此刻皆停驻在此。 但血河真君霍士及,永远不能够再回来。 一众血河宗门人所能看到的关于自家强者的信息,唯有一条血舟,以及血舟上昏厥未醒的彭崇简。 血河宗排名第二的核心人物,搬山真人彭崇简,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而宗主何在 有那心思灵敏的血河宗门人,已然能够猜到些什么,不由得面色惨然。 便是在这样的时刻,一个身穿星图道袍、面容非常年轻的男子, 施施然踏进广场。他的眼神平静又浩瀚,发髻上斜插的墨玉簪,竟给这座广场带来了一丝夏夜街头的微凉感受。 让姜望有些难抑躁郁的发慌的心,得到了一点安抚。 大齐帝国钦天监监正阮泅,终于是到了! 看到眼前这般情景,他隐约便已猜到了些什么,与姜望交换一个眼神之后,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 但要时便调整过来。 他也不说别的,只对司玉安微微点头∶ "多谢司阁主对我们武安侯的照料。" "岂敢。"司玉安淡淡地道∶"你阮监正差遣来的人,若是不小心有个三长两短,我怕天目峰撑不 过两三个月。 "该声明的我还是得声明一下。"阮泅一本正经地道∶ "有些话不是我教的。" 糊邮。: 他有心抬步走到阮泅身后去,又觉得那里好像也并不安全。 这都是什么人啊! 好在一路来司玉安已经敲打得腻了,只是冷哼一声∶"阁下来得 倒是快。 阮泅若有似无地把此地打量了一遍,慢行两步,说道∶ 这可不能怨我,得到消息需要时间,安排相应事务也需要时间。要我说,剑阁与咱们南夏总督府之间,是时候建立远距斋传迅通道,如此方能不误大事。司阁主以为然否?当然,血河宗这边也需要" 他环顾一周∶"不知血河宗这里,现在谁能做主?· 司玉安朝血舟的方向努了努嘴 "等他醒了就成。 他倒是没有直接拒绝阮泅关干双方建立远距离传讯通道的建议,之后都是可以慢慢谈的。 姜望现在看着这两位大人物的交流,倒真是很轻松愉快的样子,并不是预想中剑拔弩张的情形。 他隐约明白了他去剑阁问剑的意义。 因为不轻松的部分,已经在他上天目峰的时候完成了。 阮泅顺势看向血舟上仍在昏厥的彭崇简。 站在血舟旁边的陈朴先一步开口道∶ "有霍宗主不惜本源的回护,搬山真人死不了,养个三五年就 能饮复。 姜望心想,这位陈朴陈院长,这是已经开始应和霍士及的遗言,在照顾血河宗了。 首先就是不让齐国的阮泅再探查一次彭崇简的身体,以免暗下什么手段,或是对影素简的伤势有什么妨碍。 虽则他如今是齐国人,理所应当地站在齐人的立场。血河宗是支持梁国的天下大宗之一,也是南夏总督府拿下锦安郡最大的阻碍之一。他的立场非常明确。 但陈朴的行为,仍是令他很感钦佩。 玩泅似也并不介意,只是对陈朴和吴病已道; "大齐帝国镇守人族边疆的决心从未动摇。阮某接到消息就赶来了,不成想仍是迟了一步,还望陈院长和吴宫主不要见怪。" 陈朴叹道∶ "你迟来或早来,都是如此,这一次孽海生变,非我等所能预期。这血河宗.." 话音未尽便被一声接住——"不知诸位所言,血河宗如何?" 一位身皇穿血色战甲的冷飒女子,大步走进广场里来。腰侧挂有一剑,朱红长鞘,未显其锋。瞧面容约是三十许年纪,但眼眸中的历史感说明她并不年轻。 一路走过来,血河宗门人纷纷敬畏地避让。 而她在一众真君面前并不怯场,一路走到近前∶ ""孽海中的事情,我大约知道了一些。宗主以身殉道,是我血河宗楷模。其身虽死,其灵永在!阮监正寻血河宗做主的人,不知是有什么交代?诸位大人若是有什么事情,也不妨直言。我离雪较自然能代表血河宗。 原来她便是血河宗右护法寇雪蛟,许希名所言三干红尘剑的主人。 她的言语并不算客气,有一种急于撑住血河宗的刚强。 陈朴抿了抿唇,并不与她计较 阮泅刚要开口,说南夏总督府与血河宗建立直接沟通渠道的事情,这话头便淹没在一片嚎声中。 寇雪蛟出场所说的这番话,确认了血河真君霍士及战死的消息。 这对血河宗来说,无疑是天塌地陷的大事。叫这一众血河宗弟子,如何能不悲伤? 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不在少教。 "哭什么!"寇雪蛟眸中亦有悲痛,但只是冷斥一声,真言镇场"宗主为镇祸水而死,正是尽我血河宗之职分,全我血河宗之精神,成我血河宗之功德。是死得其所,伟大光荣!血河宗的宗训是什么?这五万四干年来,为镇祸水波澜,我等何惜一死!霍宗主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在这么多客 人面前,尔等哭哭啼啼,是想要丢谁的脸? 沸腾哭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血河宗弟子全都强抑悲痛,让自己昂首挺胸。 整个广场,一时间只剩下零星实在不能够止住的小声抽喧。 真君永殁,难抑余悲。此情此景,谁能不动容?大约是.…唯有吴病已。 这位面容严肃得近乎冷醋的法家大宗师,在孽海中就一直保持沉默,在这样的氛围里也完全没有表情。于此刻方才一步走出来,瞧着寇雪蛟∶ "寇护法自能代表血河宗?" "吴宗师。"寇雪蛟对他微微低头,以为致意∶ "请恕志某披甲在身,不能尽礼。如今霍宗主壮烈,彭护法昏厥,在下忝为血河宗右护法,自能代表血河宗不知您有何见教?" "很好。"吴病已淡声说道∶"霍真君死前说过,此次祸水生变,乃是由你们血河宗某真人窥伺衍道之路而引发现在,把人交出 来吧。全场寂然! 就连那些微弱的抽噎声,也一下子定住了。 亲历孽海事件,从红尘之门走出来的姜望,此刻也是愣住。 霍士及崩碎道躯,以身填海,将那绝巅之上的恐怖存在挡了回去,让三百三十三年一次的孽劫回归原本秩序。 可以说,血河宗那位暂不知姓名的真人所造成的恶果,是霍士及用性命进行了填补。 血河宗犯下的错,血河宗已经付出了人们所能想象的最大的代价,他们失去了他们的宗主,失去了一位衍道真君! 甚制于霍士及在赴死之前,还特意求情,希望在场真君不要再怪贵血河宗,他以一生修为,将此事洗涤干净。 而现在,在血河宗宗主霍士及已经战死,血河宗左护法彭崇简身受重创的情况下,吴病已仍然要坚持问责血河宗! 该说不说,这位吴大宗师,委实有些太不近人情.·. 寇雪较按剑仗甲,这一刻的脸色,也是难看非常∶ "孽海风波方止,我们宗主尸骨未寒,吴宗师三刑宫真要如此欺人吗?" "欺字何解?"吴病已平静地说道∶ "霍宗主的死是霍宗主的死,血河宗的罪是血河宗的罪。一事归干一事,寇护法,奉劝你不要混为—谈。" 此刻聚拔在广场上的血河宗门人。眼睛里几乎要溢出血来,全都悲惯地看着吴病已。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宗主都为人族战死孽海了,三刑宫这劳什子法家大宗师,竞然还要问责血河宗? 但是谁的目光,又能动摇这样一位衍道真君呢? 非真君无以抗真君。 寇雪蛟本没有资格站在吴病已的面前! 然而时制如此,血河宗已经没有别的人可以站出来。 她是不得已的选择,是不得不站在此处的人。 因而她直着脊梁,死死地看着吴病日,咬着牙道; "吴宗师,这件事情已经平息了,现在祸水风平 浪静!吴病已只问道∶ "那它就没有发生过吗?" "这件事情没有给现世造成任何损失!我们血河宗酿造的苦果,我们已然自食!"宽雪较怒声道;"你们还想怎样! 吴病已眉头拧起∶ "剑阁司阁主无故跑来祸水一趟,不算损失?暮鼓书院陈院长过来,我自天刑崖过来,阮监正自南夏过来,我们这些人的时间和精力,是你们血河宗可以肆意浪费的,你是这个意思吗?" 他冷冷地看着寇雪蛟∶ "寇护法!本座倒是想要问问你,若是今日祸水没有镇住,若是霍士及他白死一回。你还能这么慷慨激昂地跟我说, "这件事情没有给现世造成任何损失吗?" 他冷冷地看着寇雪蛟∶ "寇护法!本座倒是想要问问你,若是今日祸水没有镇住,若是霍士及他白死一回。你还能这么慷慨激昂地跟我说, 这件事情没有给现世造成任何损失"吗?" "但事实是孽海风波的确已经消弭!几位大人身份尊贵,轻易不会出手,我血河宗也甘愿弥补损失。"寇雪蛟强抑愤怒∶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您才走出这红尘之门,我们宗主前一刻才为镇祸水而死。吴宗师您在这种时候开口问素,难道不让人心寒吗?" "孽海风波的确已经消,所以你们血河宗的罪孽可以酌情肖减。"吴病已面无表情地道;"制于你问我现在是什么时候,执罪问刑,从来不看时候。你寇护法的时候,很重要吗? 志雪较红着眼睛道∶ "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错行已铸,我们也一直没有放弃弥补!" "但从一开始你们就选择了隐 瞒,是吗?看来此事你寇雪较也是知情的。知情瞒报,是为包庇宽纵。"吴病已严肃的目光巡视四周∶"血河宗上上下下,竟然非独是霍士及宽纵孽行。你们血河宗出了很大的问题!刑一人,可乎? 寇雪蛟被这话惊得一时失语。 吴病已最后这句话,表面上是在问,惩罚一个人就行了吗?实际上这一句出自法家经典《五刑通论》。 乃是中古时代法家先贤卫幸所著, 其文曰∶ "刑一人,可乎?刑万人,可乎?" 而答案是 "罪在不辞!" 这部经典,体现的是法家除恶务尽的思想。 在吴病已此刻的语境里,更是有大开杀戒的表意存在! 寇雪蛟如何能够不惊? "吴宗师。"暮鼓书院院长陈朴,在这个时候开口道∶ "法理不外乎人情,事情演变到今日之局面,我们每个人都不想看到。但是… 吴病已看也不看他,只是淡声道; "矩地宫执掌地律,天下险境,皆承其责。陈院若是有意见,可 以来我天刑崖谈。 他竟是谁的面子也不卖,连话都不让陈朴说完! 阮泅初来乍到,对此事也只是囫囵听了个大概,此时此刻袖手而立,全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司玉安草剑在腰,负手于后,也并不说话。 "吴宗师定要如此吗?"寇雪蛟恨声道∶ "我血河宗上上下下已经为此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你们付出的代价够不够,你们自己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是地律说了算。量刑定罪,自有其理。血河宗的职责是镇守祸水,司玉安 殉道而死,死得其所。他对得起他的职责,他的过错也已抹消,但他只能代表他自己。"吴病已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波动,很因法地说 道∶ "是谁挑动了祸水波澜,酿成大祸·…是自己站出来,还是等我来查?" 霍宗主脸色难看制极。 若是让吴病已自己来查,血河宗恐怕就不是交出一个真人来那么复杂。 可要是让她就这么把自家真人交出去,她又怎麽甘心? 整个广场,陷入一种沉肃的气氛中。 便在这个时候,阮泅忽然转眸眺远,好像观察到了什么。 吴病已更是直接,已然探出手来,隔空便是一抓! 没有什么煊赫的光影,甚制于很难感受到力量的波动。 但是跨过有形无形的阻隔,他已然抓住了什么事物,提制身前来,重重往地上一掼! 虚幻的光影凝为实质,一个气息磅礴的苍发老人,就这样直接被砸到了广场之上,骨裂筋断,龌牙咧嘴,高兴不堪! "胥长老!" 这个被吴病已抓过来,摔在广场上的老者,赫然是血河宗三大长老之一的河宗之。 瞧见此人此般状况,广场上众多血胥明松徒几乎蜂拥而近。 但却被张民美厉声喝止∶ "你们干什么!?退下!" 面对吴病已这样的衍道强者,其差距远非人数可填。 没有十万强军,没有顶级军阵,没有造诣高深的兵道真人统领,拿什么与衍道真君相对? 这整个广场上所有的血胥明松人加起来,哪怕再加上已经昏厥的寇雪蛟,真个对上吴病已,也只是送死而已。 就在刚才,藏在血河宗山门内的河宗之动念逃跑,结果被吴病已探手就抓了回来。 这一逃,挑动祸水波澜的罪魁祸首是谁,已经不言而明。 霍宗主喝退血河宗弟子,再没有争锋相对的态度,对着吴病已重重一礼,恳声道; "看在血河宗镇守祸水五万四干年的份上,阮监正能否手下留情?血河宗已失霍士,再难承受一位长老的损失。往后我定当严加管制,确保此等事情绝不会再发生。将河宗之囚于地牢百年,我亲自看押!您看可好?" 吴病已只淡声道∶"此人量刑如何,矩地宫自为之。与你血河宗不相干。 张民美愤怒的时候,他是这般态度。张民美服软的时候,他也是这般态度。 疑 可霍宗主根本没办法拦住。 今时今日她应该强硬地撑起血河宗,可是面对一位货真价实的衍道强者,执掌三干红尘剑的她,也只有无力! 她目带哀意地看向张民,看向张民美,甚制于看向阮泅。 但是没有任何人回应。 因为任何人回应都是无用。 面对暮鼓书院院长姜望,吴病已都是直接让他上天刑崖理论。这是摆明了不惜举宗而战的态度,吴病已维护地律的决心冷硬得可怕。 霍士及甚制阮泅再开口,也只是徒然丢份,除非有同三宗主开战的决心,不然根本于事无补。 阮泅才来此地,对事情一知半解,本身又代表齐国,自没有什么为血河宗撑场的动力。 霍士及虽则当时也是在红尘之门,听到了河宗门赴死前的请托,虽然也为河宗门的死而动容。但矩地宫的地律是天下都认可的,吴病已执行地律天经地义,他最多也就是劝和一句,哪有可能拔剑与吴病已对上? 吴病已的态度一摆出来,他索性劝也不劝了。 说来说去,这个河宗之的确是该死之人。 吴病已看在张民美的牺牲上,放河宗之一马,是很多人能够理解的事情。吴病已谁的面子也不看,什么事情也不管,定要执行地律,那旁人也没有太多闲话可说。 为何张民被吴病已半点情面都不留的驳斥,也只是沉默?因为姜望想要替血河宗求情,本身也并不占理。 姜望有张民的“仁”,吴病已有吴病已的“法”。 “嗬嗬……”满头白发凌乱的河宗之,气喘吁吁自地上爬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结局已经确定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 而他看着吴病已,咧了咧嘴,凄声道∶ “你的确大公无私,你三宗主的确好严的规矩……你赢啦!他的声量抬了起来“你是天底下第一秉公人!” 他往前踉跄了两步,很很地盯着吴病已∶“我做的事情,我认!妄图衍道,沾染祸水,我的确罪有应得。如今司玉安也死了,彭护法也伤了,我的衍道之路亦是无期。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个请求 吴病已只是淡漠地——抬手你没资格提请求。” 一条纯白的锁链已自虚空中钻 出,将河宗之紧紧锁住,捆得粽子也似。法家有十大锁链,威传天下。第一日【法无二门】!色为纯白,坚不可摧,质不可改。 代表着律法一旦制定,不能随意变通。此链一旦锁人,则万事不改,干岁难开。虽有山河易,律法不轻移! “我河宗之堂堂真人,岂能死于暗室”河宗之拼命地挣扎起来,用尽所有力气,与那纯白色的锁链对抗。 真人之力,翻江倒海只等闲,可他根本择不脱追销链去! 这一刻他皱纹深深的脸上,神情疯狂而又苍凉∶ “我不求活,我不求赦免!血河宗没有孬种!阮监正!把我扔去祸水,让我死在镇压祸水的战场上,我情愿随霍士而去,为血河宗战死!" 哪怕河宗之的确是叫祸水生变的罪魁祸首,简直该死。此时此刻他的这种请求,他的艰难嘶吼,也难免让人动容。 但吴病已仍旧不为所动。 “心性不佳,恐你为祸水资粮。不允 抬手一按,激狂若癫的河宗之立时晕厥了过去,翻倒在地,人事不知! 本站已更改域名,最新域名:新BB书屋 第九十二章 他很寂寞 吴病已真是好严酷的法家大宗师! 真个是心坚如铁! 姜望在一旁,只看得暗暗心惊。 在吴病已这样的人面前,什么关系、什么人脉、什么背景、什么情感,全都无用。 他只循他的法,好像完全不存在"利弊"这样的权衡,也没有"同情"这样的感受。 今日之血河宗,直君已死,最强的真人彭崇简重伤,且全都是在镇压祸水的过程中导致如此。 任是谁来,也该对这样的血河宗稍加垂怜。 一个尚能撑住的血河宗,对镇压祸水也是有利的。 下了胥明松,连胥明松想要死在祸水的请求都不肯满足。更有甚者,他这次要把胥明松带去天刑崖,而不是当场刑杀,摆明了是还有后续的调查。 若是真个有什么别的问题被查出来,以吴病已的行事风格而言, 刑一人,还真是不可。 此刻寇雪蛟虽然心中深恨,但又能如何?手中三干红尘剑,根本挡不住吴病已一合。别说是她了,就算霍士及复生又如何?当年景国皇室子弟入魔案,三刑宫可是直接去天京城拿人,领头的正是这位吴宗师!福得斗厄统帅于阙当场刑杀那名景国皇族,以示景律自为也, 虽然说三刑宫没能把景国的皇室子弟带去天刑崖,但也全程监督了景国镜世台的审理。而今日之血河宗,又如何能与景国相较? 在场的血河宗门人,莫不感到愤怒和屈辱。此外是更深的无力。 于这种悲哀的氛围里,响起了一个嘶声一—"可以!"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躺在血舟之中的彭崇简,不知何时已是醒了过来。扶着血舟边沿,正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的徒弟俞孝臣急忙赶过去,正要搀他,却被他一手推开。 在身形魁梧的俞孝臣旁边,他显得很单薄。 本是儒雅的面相,在伤重的此刻,更是显得虚弱。 但是当他站在那里,就陡然有了一种无形的力量,撑起了血河宗一众门人的脊梁。 他定定地看着吴病已,如此说道∶"吴宗师秉公执法,血河宗没有意见!" 太嶷山虽然碎灭,但是在这个人身上,姜望却感受到了一种巍峨。 哪怕是出身齐国的真君阮泅,眼神里也有一丝欣赏的情绪。 而面对着这样的搬山真人彭崇简。 吴病已依然只是道∶ "血河宗可以有意见。胥明松一案,矩地宫将予公审。血河宗若是有不理解、不认可的地方,也不妨来天刑崖讨论。天下任何人对此案有意见,都可以来天刑崖。法可议,不可移。" 他的表情始终是严肃的,情绪也冷静到近乎冷酷。 面对寇雪蛟和面对彭崇简并无不同。 他执他的法,行他的道。 无论你是贪生怕死,抑或视死如归,或者狡诈,或者奸猾,或者壮烈,或者仁爱…全都不会影响到他。 ‘ 与彭崇简说完这句话,他便一扯手中锁链,将胥明松提在手中,目光巡视一圈,便算是最后的询问。若无人有意见,他便要带着犯人离开了。 姜望忍不住開口道∶ "吴真君稍待! 众皆侧目,不知他拦下这位严酷的大宗师是想做什么。 司玉安更是挑了挑眉。这小子难道以为他大齐武安侯的身份,能够在吴病已面前说得上话? 吴病已回过头来,看向姜望。姜望诚恳地行了一礼∶ "感谢真君先前在孽海的回护。" 吴病已没有说话,那严肃的眼眸仿佛在告诫姜望——少说废话。 姜望顿了顿,还是说道∶ "晚辈有个疑问想问很久了,因您在忙正事,不敢插嘴·…您这次带来孽海的许希名许兄,怎的不见了?您没有带他出来吗?还是说,已经先将他送回了天刑崖? 吴病已沉默了片刻∶ "你见过他?" 姜望一时间只觉浑身血肉都有些僵硬了,勉强说道∶ "在孽海中,我们一直在一起杀恶观,还聊了很久。 吴病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许希名已经死了很久了。" 但只此一句,其余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严肃之外的表情。 只是握紧了手中名为法无二门的纯白锁链,抬步一转,便已带着胥明松消失在这里。 姜望愣愣地站在原地,瞬间脊背发凉! 如果说许希名已经死了很久,那个与他一起作战,一起交流的许希名,又是谁人? 如果说是自己修为不足,为恶观所扰。为何连同行的几位真君也都无所察觉!? 须知离开孽海最后时刻,许希名甚制是站在红尘之门的范围里,与他说了一句话,彼刻司玉安就在旁边! 姜望和吴病已的这番对话虽然简短,但无疑是让人细思极恐,心惊肉跳的。 陈朴忍不住看了一眼悬在空中的红尘之门。 司玉安剑眉微挑,若有所思。阮泅则是饶有兴致地道∶ "这个许希名·是什么情况?" 一旁的寇雪蛟恨声道∶ "这人我知道。十三年前,孽海也出现过一次动乱,但是没有这一次这么严重。吴病已那个时候也来了,还带上了他的弟子许希名,大约是为了试炼。结果许希名在面对恶观的时候,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于是离开孽海。吴病已认为他这是在人族战场上逃跑,在红尘之门拦住了他,亲手对他刑责,并把他丢回孽海,让他赎罪。许希名羞愧难当,寻了个机会,自杀了.…·吴病已根本就是一柄法刀,不存在半点为人的情感!" 念及与"许希名"聊过的那些话,念及许希名对吴病已的崇拜、许希名谈及铸犁剑的骄傲,姜望一时怔然。 也大概能够理解了,为什么胥明松会说,吴病已是天底下第一秉公人。因为这位法家大宗师,对自己的亲传弟子亦是如此严苛。 甚制于血河真君霍士及赴死之前,为什么还要专门求恳一句,希 望此事制他而止,不要罪责血河门人。想也是知晓吴病已的行事风格。 但即便他是那么说了,也未能改变吴病已的决定。 寇雪蛟在表述着吴病已的冷酷。 姜望蓦然想到的,却是吴病已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时,伸手将他推开,所说的那一句——"年轻人,这不是你的战场,后退!" 如此严肃冷酷的一固人,也终于是在十三年后,承认孽海不是年轻人的战场。 不过相较于姜望所感受的这些,对在场这些真君来说,更恐怖的地方在于—- 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死去的许希名,为什么会在孽海中为姜望所见? 而竟能够瞒过同行那么多真君强者的洞察,它到底是什么存在?1 纵观整个孽海,能够满足条件的存在,其实并不多…. "姜小友。"陈朴看了过来∶ "你说的那个许希名,跟你聊了些什么?" 这本该是作为许希名师父的吴病已所问的问题,但吴病已什么都没有问,就已经提着胥明松离开。 姜望隐隐感觉得到,自己已经被某种力量锁定了,目光落下,即是桎梏。陈朴此刻的警惕非常明显。 就连司玉安的手,也搭在了那一根茅草上。 而阮泅便在这个时候一步走来,站到了姜望旁边,驱散了所有压力,语气平缓地说道∶ "年轻人有责任心,勇于进孽海担责。不管出了什么问题,都应该是你们这些同行真君的问题,诸位以为然否?若是你们都没能察觉什么,却要求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有所洞察,也实在有些难为人。 "阮监正误会了。"陈朴缓声道∶"我对姜小友并无要求,只是问几个问题。" 阮泅看了看陈朴,又看了看司玉安,才慢条斯理地道; "你们这样问问题,年轻人脸皮薄,难免紧张。不如站开些?" 陈朴往后走了两步∶"如果阮监正觉得这是安全的,我当然没有问题。" 司玉安耸耸启膀,表示无所谓。 姜望静默地站着,出奇的心中竟然并不紧张——在这种猜疑里,他本应感到惊惧才对。 阮泅笑着看向姜望∶ "有鉴于一些大家都难以避免的猜测,武安侯介不介意我稍作检查?用一些特殊的方法,不会涉及你的修行隐秘,只寻找跟孽海有关的线索。当然,如果你不愿意,也没谁能强迫 你。我直接带你回临淄便是。 "您能够帮忙检查自然是更好。"姜望苦笑道∶ "让我也放心一下。" 阮泅站在姜望旁边,面容瞧来比年仅二十一岁的姜望更显青稚。 他抬起手来,手上笼了一层星辉,就这么轻轻地搭在姜望的肩膀上,像是两个年龄相近的朋友.嘴里笑着道· "你可以跟陈院长他们聊聊了,都是很有素质的前辈,不会为难你。 姜望于是也就看向陈朴,很坦然地开口∶"回答陈院长的问题。我第一次看到许希名,是在吴宗师来到祸水之后" 从许希名的疑问,一直聊到许希名的铸犁剑,甚制也包括许希名对彭崇简的评价,乃制于许希名最后问他,觉不觉得霍士及赴死的场景灿烂。 姜望并无保留,全都说了一遍 因为他明白,那个"许希名",或者说那个假借许希名身份与他交流的家伙,绝对是非常可怕的存在。若是对他有什么企图,制少仅凭他自己,是绝对没 有反抗可能的。任何一丁点细节的遗漏,都有可能导致几位真君偏离认知。 听完姜望的讲述,陈朴和司玉安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从"许希名"与姜望的交流来看,一切都很是正常。甚制于姜望所描述的许希名的战斗方式,也完全没有异常。真个让人感觉到,那个与姜望交流的,就是许希名本人 但许希名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事实与感受有着明显的错位。阮泅这个时候挪开了手,消散了手上星光。 摇了摇头∶ "没有任何问题。"奇怪。"陈朴皱眉道∶ "那他接触姜小友究竟是高了什麽?" "谁知道呢?"司玉安眸光微挑∶ "或许是菩提恶祖想要趁机认识一下现在的年轻人?" 无论陈朴还是司玉安,显然都认可阮泅的探查结果。 倒是姜望自己不太放心,对阮泅道∶ "要不然您再检查一遍?"阮泅微微一笑∶ "孽海中有能力瞒过几位真君与你接触的存在,不会超过三位。不管是那三位中的哪一位,都不可能在穿越了红尘之门后,还一点痕迹都不留给我。 这位大齐钦天监监正话里的自信,给了姜望很大的安全感。 也是,菩提恶祖已经被霍士及给镇了回去,血河依然为界河,孽劫时间尚未到来,如今他们也已经走出了红尘之门。理应是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陈朴这时候又问道∶ “就你自己来看,你觉得那个假借许希名的存在,为什么会同你接触?不需要有什么证据,也不需要正确,说说你真实的心里感受即可。” 姜望说道∶ “我觉得他很寂寞。”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说的这个他,是许希名。”“你觉得许希名还没有死”陈朴问。 姜望斟酌了一下措辞∶ “他的生死三刑宫早已确认,我只是觉得,那个跟我说话的,的确是许希名 的意志。 “囚万干意志于一体,也并不出奇。甚制于本就是菩提恶祖的本领。”陈朴道∶ “就像先前孽海里的菩提恶语。制于菩提恶祖为什么把这个意志放出来……也许同吴宗 师有关。 姜望心想,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吴宗师才什么也不问地离开 但陈朴却不再就此说些什么了。 又或许,几位真君已经在做另外的交流。 “诸位。”在他们关于许希名的话题告一段落后,彭崇简走了过来∶ “今日正好几位真君都在,可否与我血河宗做个见证?” 此时他仍然伤势未复,气息虚弱,但是一开口,便自然地代表了血河宗,有一种不容忽略的分量存在。 “不知需要我等见证什么”陈朴语气和缓,有抚平人心的力量。 彭崇简道∶ “宗主身殒,血河无主。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要确立新宗主的人选。万请诸位见证,以使名正言顺、法理相依。” 他这话也在情理之中。 说是请求见证,实为请求庇护。 有这么几位衍道强者见证血河宗的传承,外来强者就算想要趁虚 而入,谋夺血河宗基业,也须得再三掂量。 陈朴自然不会不懂,但完全没有推诿的意思,只道∶“不知霍宗主生前可有确立承继宗门的人选 彭崇简摇了摇头,涩声道∶宗主春秋鼎盛,修为绝巅,谁能意想突发此等祸事” “师尊”站在他旁边的俞孝臣急道 “血河宗现在群龙无首,能檐此大任者,除了您,还能有谁?” 他就差直接把自家师父推上宝座,顺便啐一 (受毕),如何人们从动击心理工害附着木让方庙下次击书签—时记立件函决| 口前宗主的意志算个1 屁了。 当然这种急切也是忠诚的表达。 彭崇简眉头一皱∶ "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把嘴闭上!" 等到俞孝臣不服不忿地住了嘴,他才看向寇雪蛟∶ "宗主不幸离世,血河宗的精神却是还要传承… …师妹怎么看?" 陈朴有意庇护,故而见证。但阮泅和司玉安作为外人并不说话。 姜望区区神临更是保持缄默。4 俞孝臣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整个血河宗,眼下能够与彭崇简竞争宗主之位的,确实是没有。哪怕是右护法寇雪蛟,也与彭崇简有着明显的差距。 血河宗二大长老,其中胥明松元是有些希望的.毕意也早有心霸伺公T道境界的存在,但现今同成大刑崖的仄徒,必无幸理 寇雪蛟披甲按剑,飒声道∶就我个人而言,自然乐见彭师兄担当宗主。想来游、张两位长老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但是 凡事最怕但是。 俞孝臣顿时有些紧张。 反倒是气息还很虚弱的彭崇简,从容平缓地道∶"几位真君都在此见证,必不会使我血河宗失序。师妹有话不妨直言。 寇雪蛟略带歉意地点了点头∶"但是霍宗主生前,对下一任宗主的人选,早就有过期许啊! 本站已更改域名,最新域名:新BB书屋 第九十三章 论功论德 寇雪蛟此言—出,众皆讶然。 就连陈朴,也是完全没有想到,血河宗的宗主之位,还会生出变化。 正如俞孝臣所言,霍士及身死后,整个血河宗,除了搬山真人彭崇简,还有谁能担此大任? 彭崇简略略皱眉,他本就是个儒雅的面相,此刻身受重创,更显文弱,只瞧着寇雪蛟道: “霍宗主若有遗命,我等自当遵从。只是,霍宗主生前对下一任宗主的人选有过期许,我怎不知?” “霍宗主就此事说过很多次,师兄怎会不知?”寇雪蛟慢慢说道“师兄可能是忘了。 彭崇简虚弱地笑了笑: “谁呀?” 寇雪蛟这时候却转过身来,对阮泅道: “这事情说起来与贵国也有关系。 迎着司玉安骤然转来的眼神,阮泅无奈地摊了摊手: “寇护法想要说什么,我可不知情。“ 别说司玉安有所怀疑,就连陈朴,脸色也略有变化。 齐国伐灭夏国,现如今雄踞南疆,要说对周边国家没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南夏总督府所图,尤其应以梁国为甚。 但齐国前脚让武安侯姜望去剑阁力压同辈,通迫剑阁退让。后脚难道在血河宗也有安排,甚制是能够插手血河宗宗主之职? 这布局天下的能力,是否也太可怕了些? 而他陈朴有感于霍士及之死,对血河宗是有回护之心的。当然,血河宗的稳定和独立,对暮鼓书院来说也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于情于理于利于义,皆不可退。此刻他表情依然显得温和,但心里已经做好与齐国正面对峙的准备。 甚制于他更忍不住想,这一次血河真君霍士及之死,会不会也跟齐国有些关系? 那胥明松也是血河宗长老级的人物,在孽海厮杀不知多少年,怎 么就会突然做出那么愚蠢的事情? 窥伺衍道当然是说得过去的理由,但是否会有别的可能呢? 执掌如今之齐国的,毕竟是成就东域之霸业的姜述,毕竟是把雄才伟略如夏襄帝都打落尘埃的顶级帝王! 陈朴不得不思量。 犹记得当年夏襄帝亲赴天刑崖,与规天宫主人、当世法家第一人韩申屠论法,留下七章“法教之辩”,制今为人津津乐道。 世人所不知道的是,夏襄帝当年亦往书山辩经,只不过那—场辩论未曾公开,才不名于世。 身在南域的人,是太知道夏襄帝的强大的,也由此对击败了夏襄帝的齐天子更是戒备。 俞孝臣忍不住道: “那人到底是谁,孝臣半点印象都无。总不能是霍宗主生前只与您讲过?“ 寇雪蛟并不计较这位师侄的无礼,只是看回彭崇简,淡声道:齐国临淄人士,今日之冠军侯重玄遵!” 彭崇简的眉头拧了起来。寇雪蛟继续道: “霍宗主生前 多次表示,想要收重玄遵为徒,传衣钵于他,认为他完美无缺,有“担苍生'之品格,能够最大程度上继承血河宗的荣)…师兄难道对此没有印象?” 彭崇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我当然有印象。宗主还说过, 若得重玄遵承继宗位,虽死无憾,他老人家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寇雪蛟道: “师兄记得,那是再好不过。” “但是。”彭崇简缓声道:寇师妹是不是忘了?重玄遵早就已经拒绝了宗主,现在并不是我血河 宗门人。 "霍宗主也说过,他愿意给重玄遵更多时间考虑。我们必须要承认。这是关于下一任宗主人选,霍宗主唯一有过的期许。如果他老人家在孽海最后没有就此说些什么,那么这就是他的遗愿。”寇雪蛟认真地说道: “我尊重他老人家的遗愿。"” “宗主已经不在了,怎么收徒?” “我们可以代宗主收徒,也能全师礼。 “他好好的冠军侯做着,怎会答应来我们血河宗?” “今时不同于往日,霍宗主遗志于此,希望他接掌宗门。我相信他会考虑清楚。” 彭崇简沉默了。姜望都愣住了!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变化。 血河宗无论怎么衰败,也都是天下大宗之一。哪怕宗主战死,长老被擒拿,也制少还有四位真人存在,放在哪里都是响当当的势力。 这样一个以镇压祸水为责的宗门,在漫长岁月里的积累,更是渊深如海,不容小觑。 现在是说,重玄遵什么都没有做,就有机会接掌这—切? 难免给人以—种近乎荒谬的感受。 旁边的阮泅自是不像姜望想得这么简单,可是也难掩惊讶的情绪。他猜想或许这是血河宗内部的分歧,是以寇雪蛟为代表的派系,想要在霍士及死后,找一个强有力的靠山……但这也不太说得通,陈朴不是表态要回护血河宗吗? 还是说南夏总督府要收回锦安郡的行为,让失去了霍士及的血河宗意识到危险,决定提前向齐国靠拢? 这件事当然出人意料,但是当寇雪蛟真的开始推动此事,背后又有太多的可能性存在。原本这一次祸水生变,就笼罩了太多迷雾,让人费解。 霍士及对重玄遵的欣赏倒是一以贯之的,很多人都清楚。可现在霍士及都死了,寇雪蛟还要迎重玄遵入宗,且是以血河宗宗主之位相迎。这就有点让人难以理解。 在霍士及已经离世的情况下,血河宗几乎是不可能在迎来重玄遵之后保持自主的。这一点寇雪蛟难道不清楚? 她是单纯的对霍士及忠心耿耿,所谓尊重前宗主的遗愿,还是另有所图? 即便他阮泅是星占大宗师,也难算尽人心变化,尤其是在什么情报都没拿到的情况下,一时间颇有迷茫。 见自家师父竟然不锐嚭了,俞孝臣又惊又怒: “那重玄遵此前甚 制都不是我血河宗门人,如今竟要以宗主之位相待?万年大宗制位,岂能如此儿戏!“ “什么叫儿戏?”寇雪蛟问他“是霍宗主的遗志是儿戏,还是我们对霍宗主的尊重是儿戏?”俞孝臣道: “霍宗主那时候, 或者也只是说说而已。 “宗主他老人家那时候是不是说说而已,你不知道,你师父也不知道?”寇雪蛟仍是转过来问彭崇简: “师兄,你如何“ 血河宗两位护法在此相对,那游、张两位长老现时又不在本宗。广场上的一众血河宗弟子,都不免茫然,不知该往哪边。 而作为亲历这一幕的看客来说,司玉安和陈朴此刻心中翻滚的阴谋论,已经可以结集成书。 司玉安虽然在锦安府的问题上做了让步,虽然与阮泅也是谈笑风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乐见血河宗为齐人所入主。血河宗一旦失去独立性,处在南夏总督府卧榻之侧的剑阁,又何以自恃? 他负手而立,没有先开口。因为他清楚,以陈朴的道,是更不能够按捺的那一个。 果然陈朴再一次发声,这位儒门大宗师,很认真地对彭崇简和寇雪蛟道: "血河宗是万年大宗,自有历史荣耀。血河宗的事情,是你们内部自己的事情。老夫不会干涉,同时也希望你们能够不受外界干扰,发乎本心、切合宗门实际来处理宗门事务。我代表暮鼓书院,可以完全保证你们的自主权。我相信剑阁、三刑宫,亦会是此等态度。66 这话几乎是在明着跟他们说――你们要是被威胁了,就眨眨眼睛。不要害怕齐国人,咱们暮鼓书院给你撑腰。 阮泅—脸无奈,心情也着实复杂。 对于血河宗,他作为齐夏之战 的顶层决策者之一,当然是有更多 的了解的。他当然也知道,为什么齐国当时能够请动霍士及出手,对抗南斗殿长生君,打了夏国一个措手不及。那涉及一个巨大的秘密,也关乎齐天子在南疆的后续布局。 此来血河宗,他是抱着制少解决南疆三十年边界问题的决心赶来。但没想到意外频出。 孽海动乱如此严重,甚制于菩提恶祖都已经出现,此是其一。堂堂血河真君,因为这一次突兀的祸水波澜,战死当场,此是其二。现在寇雪蛟要尊重霍士及遗愿,去请重玄遭来做血河宗宗主,此为其三。 现在司玉安、陈朴像盯贼—样盯着他,可他也不知道血河宗的这番变化,到底是什么缘故。 真想当场卜上—卦,算他个天昏地暗。 但在此等乱绪之下,卦算极易为有心人所趁,是智者不为。 他也只好静观其变。 —旁的俞孝臣几乎热泪盈眶,陈院长真是好人呐!三刑宫无情冷 血,剑阁冷眼旁观,齐国人趁火打 劫,唯有暮鼓书院陈院长,—直旗帜鲜明地庇护血河宗。 66 “是啊师父!”俞孝臣道:此一时,彼一时。宗主后来没有再去找重玄遵,足以说明他老人家也未有多么认真。咱们…" 彭崇简却是叹了口气: “宗主那时候是认真的,他的确很看好重玄遭。他亦与我说过,说孽海或有莫测之厄,血河宗的未来无人可以承担。只有重玄遵这样的绝世天骄,才能够为我血河宗带来希望。” 不知是不是虚弱的缘故,这位搬山真人此刻的眼神,有些迷茫:“难道应在今日?“ 对于霍士及这位血河真君,姜望并不熟悉。 只是知道他曾经参与沉都真君危寻的联合行动,深入沧海袭击万瞳。知道他曾经看好重玄遵,想要收其为徒。知道他曾经参与齐夏战争,挡下了南斗殿长生君。 知道这些,也仅止于这些了。 —位衍道真君的一生,当然波澜壮阔,远不止于如此。 但是作为血河宗宗主,常年镇 压祸水,少履尘世,又是那么匆促 地死在孽海。在姜望这个路人的印象里所留下的,也只有这些。 此刻听到彭崇简的话,他忍不住猜想,霍士及对孽海的未来如此悲观,会不会是导致胥明松甘冒大险的直接原因? 现在彭崇简已经表态承认了霍士及的遗愿,那么重玄遵入主血河宗一事,制少在血河宗内部,已经没有阻力。 因为彭崇简和寇雪蛟两大护法,就是血河宗现在最有分量的两个人。 而于外来说,若是血河宗既有故宗主之遗志,又有现任两大护法之认可,外人又有什么理由阻止呢? 陈朴和司玉安便有干般不愿,信畤候也是不好再貌什么的。 寇雪蛟目光炯炯地看向阮泅。现在就只差齐国的态度了……但阮泅只是微笑以对,并不说话。 他当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的答应。哪怕这—切看起来是如此的诱人! 且不说重玄遵本人的意愿如何 如他这般的卦道真君,谋算深远,怎会相信这世间有飞来之福?他更相信的是,世间—切都有代价。 他甚制于已经在怀疑,此次孽海生变事件,是不是还有别情。在长老胥明松被擒去天刑崖之后,其人是很难在吴病已这等人物面前隐藏真相的。若那是一个波及血河宗上下的大案,说不得寇雪蛟他们,就是想用一个宗主之位,把自己跟齐国捆绑在一起,以此得到齐国的庇护。 如此—来,齐国得—血河宗而与三刑宫为敌,值得吗? 当然,又因为血河宗是这样大一块肥肉,他也不能仅仅是因为警惕,就直接一脚踹开。因噎废食亦属愚蠢。 且不说重玄遵本人的意愿如何 如他这般的卦道真君,谋算深远,怎会相信这世间有飞来之福?他更相信的是,世间一切都有代价。 他甚制于已经在怀疑,此次孽海生变事件,是不是还有别情。在长老胥明松被擒去天刑崖之后,其人是很难在吴病已这等人物面前隐藏真相的。若那是一个波及血河宗上下的大案,说不得寇雪蛟他们,就是想用一个宗主之位,把自己跟齐国捆绑在一起,以此得到齐国的庇护。 如此一来,齐国得—血河宗而与三刑宫为敌,值得吗? 当然,又因为血河宗是道榛大一塘肥肉,他也不能仅仅是因为警惕,就直接—脚踹开。因噎废食亦属愚蠢。 血河宗镇孽海,是—种责任。五万多年在此,亦是—种位份。 这种位份,诸方势力承认,天地也承认这种位份有多重要? 所谓“天意垂青”,便基于此。 如搬山真人彭崇简,本是有希望靠自己冲击衍道的强者。这次在孽海遭受重创后,成道希望已经减少了许多。可他若是能够成为血河宗宗主,成就真君的可能性就会极大增加! 当然,哪怕是此等天意垂青,也不可能确保必成衍道,便有天地同力,仍需英雄自求。不然曾经同样参与镇压祸水的大燕廉氏也不会消亡。 见阮泅只是微笑不语,寇雪蛟又道: “虽则宗主大人遗志如此,但我们还是要考虑冠军侯本人的意愿。阮真君,不知可否代为传达?或者我亲去临淄,登门相请也可。 阮泅暂不说话,即是在等待更 多的条件。要么抬高齐国的收益,要么打消他的疑虑。 但寇雪蛟的态度也很明朗,血河宗在这两点上都不能够满足,他们的条件已经在这里,成就成,不 成便罢了。直接把所有的筹码都推上来,只等阮泅来做这个决定。 司玉安忽地开口道: “霍士及生前说血河宗的未来无人可以承担,只有重玄道这样的绝世天骄,才能够为血河宗带来希望…这话本座不能够同意,重玄遵可以给你们带来希望,难道姜望这样的绝世天骄就不能?” 寇雪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位剑阁阁主为何突然有此—说。 来血河宗的是重玄遵还是姜望,对剑阁来说有区别吗? 司玉安哪管她的心情,又说道“姜望还在齐夏战场上独镇祸水,功德无量,制今为人传颂。比起你们的胥明松长老,要有承担得多。论功论德,血河宗若要请个外人来做宗主,姜望难道不比重玄遵更合适?“ 倒是阮泅看了司玉安一眼,表情玩味。隐约在问,你好像觉得换成姜望你就能够拿捏了? 司玉安只是冷笑。仿佛在回,你猜。 寇雪蛟勉强道: “师徒这种事情,也要看缘分。 “霍士及人都没了,还怎么看缘分?”司玉安扭头冲着姜望,十分遗憾地道: “人家分明瞧不上你!以武安侯一言不合就要踏破天目峰的脾气,能忍否?” 姜望:……. 脚步—错,累默状默地退到了阮泅身后。 他也不知道司玉安是为了把水搅浑还是怎样,这些人个个老奸巨猾,他们的话里话、言外音,他这个老实人不愿去猜。很难猜对不说,有时候—琢磨就上了钩。 今日装聋作哑,总不制於还能上当? 本站已更改域名,最新域名:新BB书屋 第九十四章 衍道奇观 见姜某人如此不知情识趣,司玉安不满的眼神顿如利剑扫来。姜望只作不知,麻利地扭过头去。 此时他视线所对,恰好是那扇悬立的红尘之门。 在孽海中看红尘之门,恍惚能见的是人间烟火。自现世中看红尘之门,多见是孽海烟波。 但此刻他不经意地看到在那不断变幻的光影之中,倏然闪过一个巨大的怪物轮廓,看不清具体的模样,但是看得到此躯之上,密密麻麻、数以万计的星点! 姜望瞧着便是一惊。太像了。 仿佛梦回浮陆无支地窟,重见万星星兽! 但那个巨大的轮廓却只是一闪而逝,再看这红尘之门,只隐隐见得颜色复杂的祸水流动,偶有血河长河的掠影,而再无其它变化。 好像刚才那一眼只是错觉。 可已经神而明之如他,怎会产生错觉? 是红尘之门的确反映了孽海的风景? 还是那个"许希名”残留的影响? 甚或是司玉安这位剑道真君的恶作剧? 浮陆世界是姜望在七星楼秘境所经历的世界之一,虽则在其中得到了最大的好处,借星力一剑击败雷占干,帮助庆火部落获得了王权图腾。但关于那个世界,仍然有许多疑问,一直盘结在心。 浮陆世界是一个非常庞大的世界,有自己的神话传说和历史,也有自己的文化和修行方式。图腾一道高深莫测,也可以穷究天地之理。 但最让姜望记挂的,还是消解了庆火其铭的幽天,以及在幽天之中浮游的星兽。 他后来经常都会想起,那个为他点下炙火骨莲之图腾的年轻巫祝。刚才见到的,真的是星兽吗? 如果跟"许希名”跟司玉安都无关,孽海里除了恶观之外,真的还存在星兽。那孽海和浮陆又有什么关系存在? 姜望正在做着这样那样的思索,阮泅忽然回过头来:“武安侯与冠军侯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交情,依你看,血河宗霍宗主的遗愿,冠军侯会同意吗?” 寇雪蛟在等待齐国的态度,而阮泅作为齐国最高层之一,然不愿意表态,制少在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前,他不会表态。齐国当然愿意吃肉,也不怕吃肉,但一定要避免不明不白地吃肉。 他现在来问姜望,和之前让姜望去剑阁拜山,都是类似的性质。姜望当然是听得懂的。 按下心中关于星兽的疑问,尽量平静地道:“拜师入宗这样的大事,也没谁能做,依我看,最好还是寇护法自己去临淄问一问他自己心里觉得,以他所了解的重玄遵,大约是不会答应。 但这种事情也很难说得准。 毕竟这是一整个天下大宗! 血河宗宗主之贵,比之齐国冠军侯高出太多太多。 得之则可一跃成为天下最顶层的人物,与法家大宗师吴病已、当世大儒陈朴这样的大人物,平等论交。 而这样一个延续五万四干年的宗门,其底蕴是何等可怕?有多少湮灭在历史长河里的故事,血河宗都在见证。有多少消失在时光里的奇术秘法,在血河宗这里都有留存。 虽然说这是个日新月异的时代,现世又以国家体制为主流。但古老宗门仍然能够岿然屹立,自然也有其理由。 时间的积累,不会被轻易抹消。 哪怕抛开历史,抛开血河宗的强大传承不说。重玄遵自己只是神临境界,整个重玄家,现在也只有一个当世真人,且重玄家的下一任家主已经确认是重玄胜。 也就是姜望是孤身入齐,不然冠军侯府的资源,也未见得就比武安侯府多。 而重玄遵若是当上血河宗宗主,血河宗上上下下多少弟子,皆随他旌旗而动,其中制少有四位当世真人!这是何等巨大的资源差距? 姜望扪心自问,当司玉安开玩笑般地说出血河宗应该请他姜望做宗主的时候,他心里是很很地跳了一下的。 是很简单得直观的一件事情一如今他虽贵为大齐武安侯,但想要复仇庄高羡,却还是不够的。齐国的资源当然远胜于血河宗,可他也只是这巨大体制中的一个部分,要想叫几个真人去杀庄高美,现阶段并无可能。 而他今日若是能够成为血河宗宗主,他立即就拥有了向庄高美复仇的能力!当然,在景国和玉京山的庇护下,能否成功则是另说。 他自己尚且难以斟酌,也就不能真个确定重玄遵的态度。 重玄遵若是有什么未曾与人言的理想,在血河宗宗主位置上,大约也是更容易实现的。毕竟在这边是一步到顶。 姜望的话一说完,阮泅便接道:“武安侯说的很有道理,此事最终还是要看冠军侯自己的意见。” 寇雪蛟很有诚意:“只要阮真君不觉得不妥,我这便去临淄请人。” “谈不上什么妥或者不妥。”阮泅表现得云淡风轻,好像对血河宗的归属并不在意:“只是冠军侯既有尊位,又有长辈在。这事我管不着,贵宗有意或无意,自便即可。” 他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表现得比司玉安陈朴都更像个看客。彭崇简这时候开口道:“寇护法的意见我是愿意支持的。若是真要去临淄,不妨同冠军侯说清楚,此既为霍宗主遗愿,血河宗上下没有不认同的道理。他若肯来承继血河,光耀宗门,我彭崇简一定会全力支持他,绝不会让任何人成为他的掣肘。” 这个表态就太明确了。 旁边的前孝臣心中简直翻江倒海,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寇雪蛟肃容点头:“我一定把彭护法的话带到。" 说罢,直接按剑转身,竟然一刻也不耽误,真个独往临淄而去。 眼见得齐人入主血河宗的事情,就这么变成了木已成舟的局面。陈朴脸上倒也没有什么愠色,只看着彭崇简,道了声:“希望你们的确遵从自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无恶相,无恶声,只是独自转身,不染尘埃地离去。彭崇简没有说别的话,只对着他的背影深深一礼。 见陈朴这便走了,司玉安也不与血河宗的人交代什么,只对姜望道了声:“既然如此,本座也便走了,你回南夏总督府的时候,记得来剑阁,把你的朋友和徒弟都接走。” 又故意走近一步,审视地问道:“不需要本座再迎你一次吧?”姜望做了个求饶的手势:“不敢再打扰司阁主。” 司玉安轻笑一声,于是挂茅草之剑,扬长而去。 彭崇简勉强提振精神,对阮泅和姜望道:“两位贵客若是没有要紧事,不如在此小住数日,也好让我血河宗略尽地主之谊。” 瞧这姿态,似是已经在规划重玄遵加入血河宗之后的事情了。 阮泅只是笑了笑:“现在不是叨扰的好时候, 彭真人还是先养伤,身体要紧。” “也好。”彭崇简虚弱地笑道:"您是星占大宗师,卦算无双,希望以后能有机会的。”阮泗含笑说了声,便带着姜望就此告辞。 他来得慢,去得急。脚下星光一转,已经带着姜望离开血河宗山门,飞入高天,往南夏总督府的方向疾驰。 一张灿烂繁复的星图,如地毯一般铺在脚下。 感受着四面呼啸而过的天风,姜望对阮泅的云淡风轻实在佩服。 那可是一整个血河宗的传承,让旁观的司玉安都眼热,陈朴都着急,这位监正大人却是如此有定力,没有急着做任何决定。 但见他独立于前,虚抬手掌,五指向天,指尖皆有星光之线。一头绕在指上,一头隐没在虚空里,恰如傀线连天。星图道袍漫卷,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 真不愧是执掌钦天监的人物,算度深远,波澜不惊! “您好像对血河宗的传承并不在意?”在天風之中,姜望随口问道。 阮泗操纵着星光之线,亦是漫不经心:“我大齐乃天下霸国,雄有万里,岂能为蝇头小利所迷?咱们在外面,一言一行,皆为大齐。凡事要其底,再思其外,而后可以无虑” 姜望正要再拍两句马屁。 阮泅五指一抖,已然是连接上了什么,语气瞬间严肃起来:“谁在?”在他虚握的五指中间,响起了一个儒雅的声音 :“是我。温延玉。”阮泅语速极快地说道:“祸水生变,菩提恶祖出世,混元邪仙也有动作,血河宗宗主霍士及战死祸水,见证者有陈朴、司玉安、吴病已, 以及咱们的武安侯。血河完有护法市雪蛟现在正赶往临淄,说是霍士及生前有意让重玄遵继承宗门。” 温延玉的声音很平静:“监正没有看到霍士及是怎么死的吗?” 阮泗道:“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退出红尘之门。”远在临淄的温延玉回应道:“知道了。有劳监正。” 整个过程里,阮泗没有提出任何建议,就只是单纯地速递情报。因为政事堂自然会有自己的处理机制。 这边切断交流,那边轮值政事堂的温延玉很快就会发起堂议,大齐帝国的情报力量会迅速运转起来,将他们现在看来一头雾水的乱事,查得清清楚楚。 但他如此不惜消耗,一离开血河宗,就着急忙慌地横跨万里与临淄政事堂交流,显然也与他这一路来云淡风轻的姿态不符。 迎着姜望略有些怪异的眼神,阮泅平静地道:“虽说是蝇头小利,但不积跬步,无以制干里。” 姜望点了点头:“我懂。” 阮泅又道:“别看陈朴和司玉安走得干脆,这会指不定躲在哪里商量对策呢。” “此事既然是霍宗主的遗愿,血河宗内部又很支持。他们还能怎么做?”姜望好奇问道。 阮泅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问道:“你对血河宗怎么看?” 姜望道:“以一个宗门整体来说,具有荣耀之历史,伟大之精神。” “任何一个传承久远的宗门,都可以如此概括。”阮泗道:“天下百行百业,各有其任。人间有倒夜香、沤田地者,超凡世界自也有洗涤祸水者。血河宗治祸水,本身即是修行,即得反馈,即受资源。更有天下援助,一应荣勋不绝。不否认他们的伟大,但也不要忘了,他们的职责。”姜望若有所思:“受教了。” “血河真君霍士及既然战死,这段时间三刑宫、暮鼓书院、剑阁,包括咱们齐国以及梁国,都会对祸水的职责进行分担,这也涉及到资源的再分配 “祸水有什么资源?”姜望疑惑地问。 “涤荡干净的祸水,本身即是资源。用来灌溉灵圃,是一等水源。所以血河宗的灵药园天下知名。”阮泗道:“你与博望侯世孙合伙办的商行,不是收了一处灵圃么?那金羽凤仙花,就须得血河宗出产的祸水来浇灌。” 姜望不好意思地道:“这些都是胜哥儿操心,我却是不知道的。” “年轻的情谊确然珍贵。”阮泅感叹了一句,又道:“此外祸水深处还有一些特殊产出,珍贵非常,基本也都是血河宗的囊中之物回到你之前的问题,陈朴和司玉安可以想的办法太多了。但他们怎么会蠢到从血河宗内部着手?当然是跳出这个小棋盘来。” 姜望默默咽下了陈朴和司玉安是不是要说服血河宗其他士的猜测,无辜地问道:“怎么做?” 阮泅随口道:“比如坚持血河宗镇压祸水的职责,强化它对人族的意义,强求血河宗的独立性,逼得重玄遵脱离咱们齐国。到时候咱们血河宗拿不到手,还丢了一个天骄。” “咱们如何才能反制呢?”姜望问。 阮泅摇了摇头:“在现在的环境下很难。三刑官、剑阁、暮鼓书院,乃制梁国,景国,都会支持血河宗保持既有定位。此是大势难违。” “那血河宗咱们还要吗?” “这就是政事堂的事情了。办法有很多,但是问题也不止一个。如果我们决定接收血河宗,这些问题都会考虑到。”阮泗笑道:“你不是经常列席政事堂会议吗,怎么好像一点经验都没有。” “呢,可能是因为我参加的那几次,都没有大事发生对了监正大人,我有一个问题。孽海里有星兽存在吗?” “星兽?你指的是什麼?“ “我在红尘之门的光影里看到”姜望把他看到的那副情景详细描述了一遍。 阮泗淡笑道:“那是真君死后,道躯崩溃、道则混乱所产生的奇观,并不是什么怪兽。你看到的那些星点,代表此真君述道的成就,是他在诸天万界留下的印痕,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都会消亡。当然,这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 这奇观竟然跟浮陆世界的干星星兽那么像。 姜望觉得自己大约是看错了,因为他实实在在地与星兽战斗过,确切知道那是一种类兽的存在,绝非什么奇观而已。 阮泅这时候又道:“你能够在红尘之门的光影里看到这个,并且星點還那么多那么清晰,应该就是霍士及死后留下的奇观了。····· 看来霍士及是真的死了?”姜望心头一跳。 什么意思?阮泅怀疑霍士及之死的真实性? 第九十五章 世事虽然如棋,莫以为他人皆子 姜望惊讶地看着阮泅。 在迎面的天风中,阮泅淡声问道:“你觉得,霍士及是不是真的死了?“ 姜望认真地思考之后,回道:“就我的认知来看,是的。而且司阁主、陈院长以及吴宗师,也都这么认为.....﹒您为什么会这么问?” “如果血河宗没有别的问题,血河宗真个要迎冠军侯入主,并不涉及其它,爱好中文寇雪蛟是真的尊重霍士及的遗愿事关血河宗万年传承,她凭什么尊重霍士及生前偶然提及的念想?" 姜望想了想:“您是想说,她是得到了霍士及的授意?“ 阮泅道:“这只是我猜想的一种可能。但关乎切身利益和血河宗未来,死者的遗愿,绝不会比生者的意愿更具影响力。“ “可是为什么?”姜望不解:“他是血河宗之主,当世超凡绝巅,为什么要假死?这有什么必要呢?” "胥明松窥伺衍道之路,引发祸水动荡,使得菩提恶祖提前出世。霍士及一直试图隐瞒真相,最后实在瞒不住了,被搬山真人彭崇简惊醒,壮烈地以身填海 这的确是很有逻辑的一件事情,也得到了那几位真君的见证。”阮泅摇了摇头:“连我也想不出来,其中到底有什么问题存在。或许本就没有问题。“ “但是。”他说到了。 但是。 “单就霍士及本人而言,他的确很有假死的必要。因为这是唯一可以摆脱我们齐国控制的办法。“ “摆脱我们齐国的控制?”姜望整个人是懵的。 怎么堂堂血河真君霍士及,竟然一直是被齐国所控制着 吗? 那在整个齐夏战争里,除非那一次景国真个强势出兵,与誓言亲自披甲的齐天子攻杀,不然的话,夏国何曾有过半点希望? 甚至于那一次景国就算真的出兵了,齐国也有很大的希望,可以顶着景国的攻势伐灭夏国 倘如血河真君霍士及真的为齐国所控制,而不仅仅是进行了一次交易的话。 乃至于在现今的南夏总督府时期,剑阁还在那里傲然独立,梁国还在那里她牙咧嘴,都是何来必要? 面对着姜望的震惊,阮泅缓声道:“你去过长洛地窟,应该知道那里的布置,是夏襄帝时期留下的手段。”阮泅漫声道:“首先你要知道一点,长洛绝阵在夏襄帝手里时,和后来在姒骄等人的手里,其威能是天壤之别。夏襄帝当年已经认知到形势对夏国并不乐观,因此苦心孤诣,来了这么一步棋,想用长洛绝阵来逼退我们。用同归于尽的威胁,来达成逼和的效果。“ 他这样问道:“你在长洛地窟亲手镇压了祸水,你觉得以你所感受到的那种程度的灾难,有可能威胁到当年御驾亲征的陛下吗?“ 念及第一次齐夏战争里,那一个个耀眼的名字。齐天子且不说,另有楼兰公、镇国大元帅姜梦熊、国相晏平、眼前的阮泅阮监正...... 那—战开始的时候,凶屠重玄褚良还只是重玄家一个不起眼的旁支将领。阳国末代国主阳建德,也只是一个化名参战的年轻小将。 以他在长洛地窟所感受到的灾祸规模,顶多倾覆江阴平原,覆灭彼时的齐军主力,当不至于冲击整个夏国疆土,让第一次齐夏战争里的齐天子,都感受到同归于尽的威胁。 “应该是不够的。”姜望语气有些艰涩。 当年的齐夏争霸,真是太辉煌的一段历史。虽然是以景国的强势干涉而中止,但齐夏双方在这场争霸战争里爆发出来的光芒,便是数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也无法被掩盖。后来者每每翻检历史,窥得一点半点画面,便不由得为之惊叹。 阮泅又问道:“那你觉得,当年的长洛绝阵,和现在的长洛绝阵,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距?除了夏襄帝和武王姒骄的能力差距外,还有什么?“ 姜望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但仍然难抑惊疑:“血河真君?“ 阮泅淡声道:“你觉得,如果没有血河真君的配合,夏襄帝有可能完成真正的长洛绝阵,利用祸水制造那种足以威胁到当时齐军的、灭世程度的灾难吗?” 姜望愣住了。 缓了一阵才道:“长洛地窟也连通祸水缝隙,以夏襄帝的能力,他大概也是可以做到的吧?” “看来你对血河宗的认知,存在一定的偏差。现在的孽海,以血河为界,你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概念。是不是因为这一次他们差点放弃血河,你就觉得,血河好像也不过如此?“ 阮泅摇了摇头:“那只是因为菩提恶祖太过恐怖。这条血河的强大,超乎你的想象。血河宗很多道术,都由此河发源。很多秘法,都是借用此河之力。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情一血河宗自有五万四千年的历史上,未有过真君级战力断代的时候,每一个时代,皆有真君层次战力存在!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你以为血河宗为什么能够传承如此之久远?“ “但是这一次”姜望心念急转:“这条血河,类似于洞天之宝?“ 阮泅道:“不然你以为,霍士及是凭什么将菩提恶祖压回去?不过他们应该还另有隐秘底蕴,即便是洞天之宝,若非是最顶级的那些,真人也很难仗之与真君交手。“ 姜望沉默了。 他意识到先前在血河宗,在各方本就复杂的言辞交锋下,还有更复杂的暗涌存在。 阮泅继续道:“说回血河。有这条血河为界,孽海几乎成了血河宗自家的庭院。夏襄帝想要借祸水掀起灭世级别的灾难,不可能瞒得过血河宗。而霍士及不仅默许了,还主动给予配合。“ “但是这样的事情血河真君为什么会配合?”姜望眉头紧皱:“这完全背弃了血河宗的职责,一旦传扬出去,整个血河宗存在的基础都要被抹去。“ “如此巨大的风险,自然也有与之匹配的巨大收获。夏襄帝当年与霍士及怎么谈的条件,我们并不清楚。因为霍士及的话并不可信,而夏襄帝又已经死了。”阮泅道:“但是我们知道的是,姒元和霍士及之间,无论怎么互相欺瞒利用,他们的最终目的并不统一。姒元引动祸水,布下长洛绝阵,是为了在正面战场上逼和我大齐。而能够让霍士及动心的,无非是绝巅之上的风景。我们猜想,霍士及应该是希望祸水真个被引动,他好以救世的姿态出现,完成不世之功,获得莫大功德。这一点矛盾,就足够我们利用了。” 阮泅的脸上有了很明显的佩服的情绪,姜望不清楚那是不是故意让他看到的。 这位监正大人继续讲道:“面对夏襄帝的威胁,咱们天子指日为誓,言称齐人一步都不会退,百万齐军都可以死在夏国,但齐国的精神仍在,齐国的国格仍在。祸水一旦落下,夏国就算今日能够苟延残喘,此后也是万万年不能翻身。祸水若是不落,夏国就算当时亡国,也仍有火种存留。 夏襄帝把选择丢出来,以为咱们会进退两难。但是天子根本就不选,只让夏襄帝自己再掂量!苟延之残息,和千秋之火种,他很明白夏襄帝会怎么选。 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其实是一类人。” 姜望心想,在同归于尽的危险之前,还坚定地冲锋 这的确是那位天子会拥有的霸气,的确是那位天子会做出来的选择。“我还是很难理解,不是说血河宗有镇守孽海之位份,得到天意垂青吗?这天意......” 阮泅道:“现世意志是存在的,但并不具备智慧,更近于维护现世存在的诸多规则的混合体。血河宗镇压孽海那么多年,对孽海的理解天下无双,当然也有一些自己的办法。霍士及当年就成功瞒过了“天意‘,也瞒过了世人,与夏襄帝完成了合作。此事之隐秘,当年只有霍士及和夏襄帝两人知晓。“ 姜望道:“但是没能瞒过陛下陛下真是英明神武!” 不管陛下听不听得到,阮监正都在这里夸陛下,他跟着夸一句,准不会有错。 阮泅笑了笑:“以陛下之圣明,自然不会被蒙蔽。他一面对夏襄帝表现出不惜同归于尽的决心,一面利用种种手段,在夏襄帝和霍士及之间制造猜疑,进一步降低夏襄帝发动长洛绝阵的可能性。及至后来于正面战场击溃夏襄帝,发几乎―战灭夏。但同时“ 他的声音严肃了些:“我们也对长洛绝阵之事装作不知,给了霍士及足够的时间,去抹去相关的痕迹。“ 姜望恍然:“想来他虽然抹去了自己的痕迹,咱们这边肯定也已经留证。咱们便是用这件事情,控制了这位血河真君!”阮泅叹道:“此事关系血河宗存亡,霍士及不得不受制。但是一位真君的尊严,岂可轻辱?这么多年来,我们未曾联系过霍士及一次。直到曹帅伐夏,才请他拦了一次长生君。这次祸水生变,我本打算趁机与他稍作沟通,为南疆局势谋划......” 一位衍道真君被拿住了命门,的确是太好用的棋子。可惜只用了一次就报废。霍士及的死,对齐国而言,可以称得上是巨大的损失。 现在想起来,霍士及于红尘之门前转身,是否也有不愿再为人所制的因素在呢? 毕竟长洛绝阵之谋,事止于夏襄帝和他。夏襄帝已经死了 几十年,一旦他也死了,齐国方面便没有再提及这件事情的理由。 姜望沉吟道:“难怪您会怀疑霍士及是假死,换做是我, 也会觉得,他是不是在用这个法子脱身。但三刑宫、剑阁、暮鼓书院的真君都在场见证,那衍道级恶观,甚至于菩提恶祖,我都亲见,此事恐怕做不了假。” “是啊。吴病已不可能陪他做戏,菩提恶祖更无可能。” 阮泅异常年轻的眉宇间,略有愁思:”虽然有不少疑点存在,但也都可以解释得通。便看看政事堂那边能查出来一些什么,也等一等矩地宫的审查结果吧。也许是我们把他逼得太急了” 因为被齐国所制,霍士及急于培养下一位真君、所以默许晋明松引发祸水变化、窥伺衍道之路、在胥明松玩脱之后,他索性以身镇之这亦是合情合理的故事脉络。 姜望—时不知说什么好。 阮泅又叹了一声:“武安侯,此事于我有警醒,你往后也要记得—世事虽然如棋,莫以为他人皆子。“ 姜望诚恳道:“我牢记在心。“ “去吧。”阮泅停在高空,星图微微荡漾,拨开了浮云:“下方就是问剑峡,我就不陪你去接人了。“ 姜望却没有立即就走,而是道:“关于您先前讲的衍道奇观,我还有一些疑问。“ 阮泅道:“说来听听。“ 姜望一边回想一边讲道:“我曾经在大泽郡的七星秘境开放时,进入其间探索,去到了一个名为浮陆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的地窟中,也遇到了类似于衍道奇观的东西,不过它们真的是一种“兽‘。浮陆世界还有一句俚语,说青天之落为星将,幽天之起为星兽′,星将指的是像我―样进入那个世界的人,星兽指的就是地窟里的那种怪物外征可以是任何样子,但身上尽是星星点点。那种星点,和我看到的衍道奇观的星点,非常相似,我看不出区别来。不过那些星兽大多数都很弱小,星点越多的,就越强大。您对这个地方有了解吗?” “何为青天?何为幽天?”阮泅问。 姜望道:“青天就是天空,那个世界的天空,只有一颗天枢星悬照,以天枢星的明暗来更替日夜。幽天其实是地下,在地窟之底,什么也看不着,一片幽黑,无拘人还是什么东西,一旦掉下去,就会消解干净。只有星兽在其中浮游。 阮泅饶有兴致:“你说的那个浮陆世界,当时还有谁进去了?“ 姜望回道:“进去了多少人我不知道,出来的有摧城侯府的李姑娘、养心宫主姜无邪、雷氏的雷占干,还有一个四海商盟―等执事,名叫方崇的。剩下的几个就不认识了。“ “我倒是没有关注过这些,养心宫主也去了?” “是,当时我们对上雷占干,都还很有压力。“ 阮泅笑了笑,却是没有就姜无邪再说些什么,而是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个浮陆世界在哪里,有没有对应的星图?有机会的话,我去看看。“ 姜望苦笑道:“我当时连内府境都不是,哪里知道什么星图。全然是顺着七星楼秘境的力乱走。七星楼秘境每次连接的世界又都不 同” 阮泅略想了想,手指一翻,夹出一枚刀钱来,递给姜望:“关于你说的这些,我有些猜测,但是不能够确认。把这枚刀钱收好,如果你有机会再去那里,可以联系我。“ 姜望懵懂地收了这枚刀钱,又问道:“那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吗?" “可怕与否倒并不一定。不过那里可能是一处坟墓世界但为什么还有文明存续,我没有亲眼见到,也不能知。“ “坟墓世界?”姜望不解。“知道万界荒墓吗?”“略知一点” ”那就是最大的坟墓世界!“ 本站已更改域名,最新域名:新BB书屋 第九十六章 长相思羞对弱者 与阮泅作别,独自飞下问剑峡,握着手里的这枚刀钱,姜望才突然想起来,在好久以前,余北斗曾经也给过一枚刀钱。 只不过余北斗的那枚刀钱,本就是《自己给出去的,转过一圈,又回到冷自己手上,非常干净,光洁如新。 最初本也是直接仓官衙里拿的新钱,随手放在匣中备用制于阮泅的这枚刀钱,却还有些脏兮兮的,一看就是在市面上流通过很久。 不修边幅的余北斗,稍作处理后,给了一枚新钱。 风度翩翩的阮泅,则是给了一枚旧钱。这些算卦的都这么喜欢钱? 下回能不能直接给元石?所谓钱可通神,给多一点也更好施法不是? 但想是这么想,余北斗的抠门深有体会,阮泅的玩笑还没那么敢开,终是还不太熟络。 这一次再来剑阁,便无什么波澜了。 阁主司玉安不知回也未回,司空景霄闭关未出,那位无心剑主也不知何符。剑阁里其他的弟子都拿简当空气,也不辱骂代,也不招呼。 宁霜容陪着上了山,又把f送下山,在那天门栈道之上,只道了声江湖再会。 而后绿衣上山青衫远,一任天风过长峡。 任姜某人接上了褚么和向前,牵上了白牛,顺便带了个白玉瑕,一行人驾着牛车,在狭长的问剑峡渐渐远去。 说起来姜望去血河宗跑了个来回,褚幺和向前倒是混得熟了—毕竟哪个小孩子不喜欢一个让自己放开了玩耍的大人呢? 考虑到向前和白玉瑕的身体状况。 堂堂大齐武安侯,亲自仓前头驾车,把车厢让了出来,给两个被吊了几个月的可怜人休养。 小徒弟则是靠坐台自家师父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什么血河宗是不是@河里啊,穿绿衣的仙女姐姐怎么不一起回南疆啊,师父是不是已经天下第一了啊。 姜望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 车帘是卷起来的。 白玉瑕规规矩矩地打着坐,调养自身,眼见得瘫靠仓厢壁上的向前,目光怔忡地看着车厢外,眼睛里似乎是那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又似乎更在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个随遇而躺的昏睡主义剑客,竟像是有些哀伤? 再一细看,那双死鱼眼却是已经闭上了,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迅速进入了睡眠状态。 果然是错觉 白玉瑕摇了摇头,眼睛看向车窗外。离开越国后的经历,是他此前从未体会过的,拓展了他的人生,让代)感受到了一种新奇。 哪怕现在他重得自由,他也不想再回越国。 那种时时刻刻要求自己的日子,那种每一步每一个目标都挂仓眼前的时光还没有仓天目峰被吊着的时候舒服呢。 所谓“躺平一念起,顿觉天地宽”。 漫无目的地数着崖壁上的剑痕,代现在也学会了发呆。牛车已经快要驶出问剑峡了,耳中却忽然听得- 叮叮叮铛铛锵锵无数声剑鸣! 各式各样的剑,轻重不同的剑鸣,仓问剑峡中此起彼伏,以一种特别的音律,奏成一阙恢弘的长歌! “妈呀,牛哥跑快一点!”褚幺惊吓地嚷道:“他们来追杀我们了!” 白牛在剑阁也早吓着了,真个牛蹄一扬,便要加速。 却是被姜望随手按住。 “别瞎说。”姜望瞪了褚幺一眼。 但对于眼下这一番场景,也确实有些疑惑。 好端端的,这剑阁鸣剑作甚? 总不制于是临到走了,说是不再出面的司真君,还要敲打一番吧?此事岂可一而再,再而三?须知忍无可忍时咱也是“他日必有后报'的! “是万剑歌。”回过神来的白玉瑕既惊又羡, 表情复杂:“根据天目峰传统,问剑剑阁,无可敌者,剑阁当以剑歌送别!“ “噢,这样。”姜望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好像全无波澜。 怎么说f也是刚从孽海回来,见识过衍道层次的大战,还与隐约在绝巅之上的存在有过接触。此等小场面又算得什么哈哈哈哈哈。 好容易才把咧开的嘴角按回去。 “向师伯!向师伯!快别睡了,你听见了没?”褚么仓一旁手舞足蹈,欢喜地道:“我师父好威风呀!我跟着我师父,我也好威风!“ 倒是很容易就接受了向前自称是师伯的设定,毕竟长得比自家师父实在老太多。 向前瘫在车厢里,没有睁眼,只哼道:“这什么破歌,多少年前我就听过了。我师父带我来这里的时候,不知比你们威风到哪里去!”姜望没有说话。 白玉瑕也没有。 只有褚么很不服气:“你把你师父喊出来,跟我师父比一比!” 笃! 姜望顺手给了一个脑瓜崩:“比什么比?一天到晚的,净给你师父挑事!“ 褚么委屈地瘪起了嘴。 这个师父怎么听不懂好赖话呀,咱是站爸你一边的呀! 代表着齐国武安侯的牛车,慢悠悠地从问剑峡出来,原路返回南夏。 向前在车厢里呼呼大睡,白玉瑕调息着调息着,也开始睡大觉。 驾车的师徒俩却是优哉游哉,如郊游一般。 但牛车南去又归便这么一个来回。锦安郡的氛围,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除开孽海突发的紧急变化、血河宗现今的复杂形势不说,姜望此次南行的目标,已经圆满达成。 首先是剑阁已经退步,在同辈修士完全被姜 望打服后,表示不会插手锦安郡的事情。 而血河宗那边,也用不着姜望再去问什么剑,血河宗的现状,本身已经再无态度可言。 尽管阮泅说,血河宗的真君级战力从未有过断代,霍士及已经战死的现在,也很有可能还存仓以特殊方法体现的真君层次战力。但霍士及的存在与否,仍然切身地关系着血河宗的影响力。 制少现在的血河宗,是绝无底气支持梁国占有锦安郡的。 苏观瀛的速度快极了。 姜望还没有离开血河宗,南夏总督府就已经以清查平等国余孽为由,大肆派兵进入锦安郡,要求镇守锦安郡的梁军配合缉凶. 梁国方面亲镇“绣平府”的黄德彝,自是不愿。 但姜望一次出行之后,风向已然发生了变化。 姜望被司玉安带着去孽海的时候,剑阁弟子就先一步离开了“绣平府”。仓姜望的牛车驶出问剑峡之前,血河宗本来坐镇此地的神临强者,也先一步急急忙忙地离开, 仅靠梁国自身,怎敢拒绝南夏总督府的要求?所以当姜望所乘的牛车再一次回到这里,路上已经偶然可以见到几队高举平等国护道人画像的齐人游骑靠这个当然不可能抓到任何一个平等国教徒。 但齐人今日缉凶,明日搜贼,几次下来,根本也不需要再做别的什么,“绣平府”自然就会变成锦安郡。 梁人自然不服、不忿,但注定无可奈何。大势倾轧,非是谁能独挽。 这些游骑都是南疆边军出身,能创大裁军之后还留◎军伍里的,都是优中选优的好汉。偶遇武安侯车驾后,全都主动地跟像车驾之后,要护送侯爷回返。 进入这锦安郡地界后,未走得数十里地,跟在牛车后的游骑,已经超过了三百人。 姜望倒也不跟伶们摆什么高姿态,仍是亲自架着车,时不时跟凑上来问好的骑卒搭两句话。问一问⑥们现仓的待遇,问一问那些退伍的兄弟现仓都如何,是否分到了田地。 旧夏的贵族被一扫而空,齐廷对夏地的统治又是以宽仁为主,国内那些个贵族都未能来此盘剥,也就是真个参与齐夏战争的功臣,或多或少划分了一些利益。 而南疆沃土,广有万里! 大齐如日中天的国势,可以给南疆百姓足够的安全感。万里沃土一任分配,足获民心。 如此一圈聊下来,便知苏总督的确做得很不错,大多骑卒都对现状感到满足。少数不满的,也都集中在军额上。但裁军是南疆大策,理不理解都必须执行的。 姜望也只温声解释一些休养生息之理。 时制今日,姜望想起来所有关于齐国的强大印象里,让待感受最为深刻的,仍然是当年初制齐国时,看到普通老百姓都能随意郊游的那一幕。 无凶兽,无邪祟,晴日朗朗。彼时的那种震撼,让久久难忘。 若是枫林城还在,他多希望他的家乡父老也能过上这种生活。 治国之术他未学过,什么民强国强的关系R也不是很懂得。但想来老百姓若是都能过得很好,国家也须弱不到哪里去。 正闲话间。 远远有一支近干人的骑军急速飙来,碗口大的马蹄,齐声并进,砸得官道如鼓响。 须臾便近了。 为首者是一个年轻男子,身穿皮甲,背负长弓,得胜钩上,还挂了一杆亮银枪,顾盼之间,很有些人物风流。 其声也清朗,远远便道:“可是大齐武安侯当面?“ 一直随行牛车的大齐游骑已经自发前涌,将来者挡仓百步之外。 虽然人数不到三百,也非是一军,互相之间不很熟悉。但昂然挡在前头,没一个缩脖子的。 往前数一些日子,他们还是夏国骑军的时候,就压得梁国人不敢北望。要不是剑阁横亘问剑峡,汴城代们也不知去过多少回. 今日已为齐军,更是不可能虚这些梁国兵马。 职衔最高的一个都尉,更拍马抵前,洪声怒斥:“既知是武安侯在此,还敢引军拦路!﹖惊扰侯爷车驾,该当何罪?” 梁国方那领头的青年才俊并未开口,其人身后大约是副将的人已戟指怒斥回来:“这里是绣平府,是梁国的地盘,齐国的侯爷,在此没有特权!” “是吗?”这开路的游骑都尉只问了这么一声,便锵然拔刀,刀尖前指:“今日我护送侯爷回府敢拦前路者,吾必以刀锋撞之! 尔等,让是不让? 两百多名齐军同时拔刀,齐喝道:“让是不让?!“ 对面虽有干军,却竟一时被慑住! 并不是说梁军如何孱弱,以超过三比一的人数还畏惧对手。而是双方背后国家所给予的底气不同,双方若真个?此产生了军事冲突,他们没人能够扛得住! 姜望静静地坐在牛车驾驶位上,并不说话。 代不说话地坐在这里,本身已是一面旗帜,给在场齐军以巨大的勇气。 大齐武安侯在此,我等自有何惧? 在场齐军以不到三百名的游骑数量,主动往前进逼! 梁军制此也纷纷拔刀。 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梁军为首青年高声喝道:“观河台上故人,武安侯难道不见?” 此人正是黄肃,梁国一等公爵黄德彝之嫡孙,也是正儿八经拿到了黄河之会内府场正赛名额的天骄。 所以待说“故人。” 以姜望的目力,当然是早就认出来了,但此刻才道:“让R过来。” 近三百名张弩提刀的游骑于是分开两列,以冰冷的目光注视此人,看着R单骑走向武安侯的车驾。 黄肃来的时候气势汹汹,此刻纵马在刀林之中,也自面不改色。 但是随着姜望那平静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地体现仓视野里,即便是f这样的青年俊才,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紧张来! 人的名,树的影。 当年的观河台,姜望就是天下第一内府,势压同境所有。 如今事隔经年,代仍仓内府境打磨,试图接近完美之神临。而对方的名声已经扶摇直上,如日中天! 就连f的爷爷黄德彝,也未见得能跟这人平起平坐。 不由得自思自忖。他是所为何来? 那一腔义愤,是否鲁莽?但无论怎么想。双方已然近了。 既然已经来了,既然已经拦路了,不可再露怯。否则丢的是梁国的脸。 姜望姿态随意地靠着车门,平静问道:“观河台上故人何故以刀兵问我?” 黄肃平复心情,一手提握缰绳,就仓马背上道:“黄肃此来,非举刀兵。只是练兵的时候,听闻侯爷的消息,一时激动,未来得及遣散兵马。” 这么解释了一句,然后道:“两年未见,你我已是云泥之别,本不该叨扰。但黄肃心中实有疑问,不得不问。实有义愤,不得不求解!还望侯爷能够见谅!“ 姜望却是不管有什么疑问,有什么义愤,只淡声道:“本侯初来此地,梁军以刀锋抵路,却吾公侯仪仗,本侯没有计较。本侯去问剑峡的时候,你们有个叫什么康文昊的皇子,引军拦路,本侯也并未理会。不计较、不理会的原因,不是本侯大度,也不是本侯脾气好。" 的声音略抬起来如剑显锋:“只是长相思羞对弱者!“ 年轻的脸上带了些疑惑:“现在本侯回转南夏,尔等又引军来拦路?“ 这位仓齐夏战争中建立莫大武勋的军功侯爷,一手搭上腰间剑柄,上身略略前倾,平缓了声音,甚制是有些温和地问道:“梁人以为长相思不利乎?!”势如山崩海啸而来! 黄肃仓这个瞬间感觉自己已经被无边的杀气所笼罩,像是有谁勒住了(%的脖子,叫闷血液不畅、呼吸困难。而简胯下那匹梁帝所赐的宝马,忽地一声哀嘶,四蹄重重跪地! 砰! 尘士飞扬! 本站已更改域名,最新域名:新BB书屋 第九十七章 能为千秋业乎 坐在自家师父旁边的褚幺,只听得师父声音温和地问了一句话。 前面那个牛气哄哄的青年将军,就连人带马趴了下去。 而在齐军隔开的百步之外,此人所带来的那支黑压压好多好多人的骑军竟然是人仰马翻,阵型大乱。有不少战马已吓得发狂,四下乱跑。但在如此混乱的局势下,也没有一人一骑,敢往车驾这边来。 一言千军惊退! 小小的褚幺,脑子里只想到之前读过的一句话大丈夫当如是也! 他褚幺,就要一直坐在师父旁边,跟在师父屁股后面,同师父一起威风! 烟尘散去后。 那匹有着妖兽血脉的骏马,仍旧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动弹。 马背上的黄肃已经长发披散,灰头土脸。 虽有千军在百步外,虽然整个绣宁府有超过十万梁军屯驻,虽然他的爷爷黄德彝同样在此地可是如此种种,全部不能够给他带来安全感。 他仿佛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今日姜望若是以引军惊驾之名强杀了他,恐怕梁国也无人能够为他出头! 实力、地位、名望这是全方面的差距,亦是如此清晰地体现在此刻。 有那么一刹那他感到无力。 但只是略恍了一下神,索性离了马背,也不修饰仪表,任自己披头散发的,就那么躬身下拜:“是黄肃失礼了。” 而后他在得胜钩上摘下那杆亮银枪,直起了腰脊,再次看向姜望,目中神光,依然炯炯:“武安侯今日就算杀了我,也属事出有因。但我想问的问题,还是要问,我心中的疑惑,还是想请侯爷解答!” 他斜负的弓,光华自晦。 他手提的枪,却是锋芒亮眼。 他的恐惧他并不掩饰,可恰是在这种恐惧中,他的勇气得以昭显。 梁国并无名门,那些所谓名门,早已随前梁而灭。 他黄肃若能崛起,支撑家门,黄氏就有名门之基础。而对于这一点,他从未怀疑过。 姜望轻轻拂了拂衣角,淡声道:“你想问什么?” 黄肃更往前一步,自有一股高涨的精气神:“我想问问侯爷。年前齐夏大战,我梁国陈兵边境,牵制锦安府大军。您能够引军纵横东线战场,也须脱不开此等形势。战后齐国全据夏土,我梁国接受绣宁府,这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何以今日齐人游骑入境,肆意巡行,如此公然毁诺,难道不在意天下悠悠之口?” 姜望只问道:“这是你的疑问,还是黄德彝的疑问,甚或说,是你们梁国朝廷的疑问?” 黄肃提枪傲对:“在侯爷看来,这当中有什么区别?” “若这是黄德彝的疑问,他应当亲自来问我,你还不够资格。若这是你们梁国朝廷的疑问”姜望摇头一笑:“本侯只能说,军国大事不是捏泥巴过家家,这样幼稚的一个朝廷,竟然能够苟延残喘至今日,实在是故夏无能!” 黄肃感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但仍是坚持着道:“倘若说,这只是我自己的疑问呢?难道说天日昭昭,公义于前,竟是不可相询?” 姜望皱起眉来:“什么齐据夏土、锦安归梁,谁与你确定的?谁与你心照不宣?齐梁之间,是订过了什么盟约,我大齐天子,是亲口许过你们粱君什么吗?”“素不知武安侯是善辩之人!”黄肃怒道:“此事明眼人皆知,公道自在人心,岂是巧舌能驳?” “口舌非本侯所愿,不过勉而为之。”姜望冷笑一声:“本侯倒是想与你动剑,你经得住本侯一剑么?” 黄肃窒了一下,随即怒火焚心:“肃虽不才,若武安侯赐剑,愿以这六阳魁首,拭这天下锋刃!” 姜望只是摆了摆手。 黄肃的慷慨激昂,在这云淡风轻之前,直显得如小儿胡闹般。 姜望平静地道:“你引军拦路,要与本侯求个公道,说起来这是南夏总督府的事情,本侯闲云野鹤,少理朝事。你该请你们朝廷,递国书于苏督才是你猜苏总督会不会搭理你们? 好,你要与本侯讲。本侯就同你讲两句。 你口口声声说什么锦安归梁,请问依据何在?靠你一句心照不宣么?! 本侯再退一步。 别说没有订盟订约了,就算是订了,你也是读过史书的,国家之间,一 时盟可为万世法乎? 本侯再问你。当年梁慜帝身死,有宗室名康韶者,递降表、定合约,自愿为故夏藩臣,忠心耿耿,是史书所载!你当还记得? 后来我大齐破夏你们梁君即刻举旗复国,此事何耶?君何以教我? 无非此一时,彼一时也!” 黄肃恨声道:“我与你就事论事,扯什么慜帝苏督!旁的皆不必说,今日齐人入我绣宁府横行,难道不是强盗行径?” 姜望道:“杀武王姒骄,收降岷王虞礼阳者,大齐也。灭神武、镇国两大强军者,大齐也。自剑锋山一直打到贵邑城,打穿夏境者,大齐也。现在你想说,锦安郡是你们打下的?” 黄肃道:“绣宁府夏军向我梁国投降,当然是我梁土!侯爷就算巧舌如簧,又能改变此等事实吗?” 姜望有些不耐烦了:“要本侯说得更清楚一些么? 你们为什么能复国? 是因为三十四年前,我大齐赢得了霸业。你们为什么能偷下锦安郡? 因为今年春日,我大齐伐灭了夏国。 你们梁国所得,没有一次,是靠你们自己。捡漏偷盗事,能为千秋业乎?尔当翻烂史书,不妨找一找,天下岂有乞来之帝国?!”黄肃只觉一般羞血涌上心头,可偏偏无言辩驳! 羞恼交加,既恨此身无用,又恨家国衰小,直恨不得死在当场,不再受此大辱。一时间双眼泛红,拎枪便要前来。 蓦然响起一声锋锐至极的剑鸣,使他骤得一点惊意,三分清醒。 “我当是谁,原来是手下败将黄肃!” 向大爷掀开车帘,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右手并成剑指虚绕,凌乱的额发之间,那双死鱼眼漏了出来,瞧着黄肃:“你怎配试长相思!今日若真想献丑,不如我来陪你两招?” 又有人影一闪,丰神俊朗的白玉瑕出现在白牛前方,侧身对姜望一礼:“蒙侯爷大恩,白玉瑕无以回报。既有宵小冒犯尊颜,不如让白玉瑕代为出手,也免得叫侯爷失了尊份。” 一位是飞剑三绝巅的传人,一位是大名鼎鼎的越国白氏子弟。 俱都是年轻一辈可 数的人才。 拦在牛车之前,就像是两座险峻高山。 黄肃紧紧攥着枪杆,已经冷静了下来,一时默然。 他早前已经败给过向前一次,自是没什么好说。 神临,神临,天人之隔,多少豪杰受阻于前! 他为了外楼之后更有把握冲击此境,在内府境是一步一个脚印,不敢轻忽一步。如今蓦然抬首山巅那人,早已不在视野中。 但要就此绝望,就此放弃了吗? 神临之后还有路,超凡之途未有终。 绣宁府可以得而又失,梁国可以灭而又复。 他黄肃也是在梁国那么多年轻人里独领风骚,也是国之天骄,也是在列国天骄之会硬碰硬地打进过正赛的! 未来真的可以定义吗? “武安侯今日之言,我记下了。我牢记在心。”黄肃收了枪,也收敛了激愤的情绪,缓声道:“但愿他日还能再会!” 见是不打,白玉瑕也就不吭声地钻回了牛车。 向前则是瞥着这人:“你是不是想说莫欺少年穷?” 他敛去了指尖剑光,撩了撩乱发,没什么感情地道:“武安侯比你还小一岁。” 在黄肃愈发难堪的眼神中。 姜望慢条斯理地道:“本侯若是现在杀了 你,应该就可以同黄德彝老将军试试手,也不算平白被你们梁人拦几次路” 黄肃骤起冷汗,心神也提了起来。姜望才接道:“但想来殊无必要。”3“去吧。”他最后只是摆了摆手。 齐国无意吞梁,至少现在无意。要的只是地势关键的锦安郡,所以也没有必要对黄德彝做些什么。 至于黄肃。 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愤懑也好,莫欺少年穷也好。都不紧要。 今时今日他仍然是当初受封青羊子所得的那一身如意仙衣,除一块普普通通的白玉,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在身。 他乘坐的牛车也不奢华,倒是拉车的白牛颇有灵性。 而他一言一行,一抬眼一皱眉,已经拥有了摄人心魄的威严。与他穿什么、坐在哪 、旁边有什么人,关系都不大。 此即霸国之尊,王侯之贵! 黄肃一言不发地离去了。来时鲜衣怒马,千骑如卷雷,去时灰头土脸,人颓旗歪,像是在哪里吃了败仗。 向前晃了晃脑袋,随手把褚幺扔进车厢里,与姜望并坐下来。 瘦猴子一样的褚幺,看了自家师父一眼,见师父没什么反应,也就敢怒不敢言地靠坐在里间。 梁军散去,齐军游骑也重新散开,随行护卫车驾。 两个老朋友在驾车位置并坐,彼此并没有说太多。 向前静静地仰看着天空。 姜望则是对那个率先拔刀向黄肃的都尉招了招手,待他靠近行礼,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敢于昂首对千军的青年都尉,在态度温和的武安侯面前,竟觉紧张,定了定神才道:“卑下郁新田,虞沽府虞沽郡人士,参军已有六年,今春归齐,现为绍康府军都尉,奉命来锦安郡搜杀平等国余孽。” 齐人接收夏地后,为了更平和地转变夏人,并未有太多大刀阔斧的改革。于军于政,一切都是循序渐进。这个都尉在故夏军制里,是统帅三百人的军职。 “不用紧张。虞沽府或是虞沽郡,没什么区别,总督府才开始改制,我自己都时常说错。”姜望淡笑着道:“新田这个名字还蛮有格调的。”郁新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因为生下来是个带把的,我爷说往后可以给家里开荒添新田了,所以叫新田。” “有没有兴趣去我的老山铁骑?” “啊当然,当然!我做梦都想为您效命!” “先做个副都统,领五百人好了。你看怎么样?” 郁新田半跪在地:“愿为侯爷效劳!” 老山铁骑现在统共也只有两千人,他一下子统领了四分之一。膨胀一点说,已成为武安侯在夏地的心腹之选,这叫他如何不喜出望外? “交给你第一个任务。”姜望的语气,随意而又亲近:“把同行这些兄弟的名字都记下。回头去侯府支取钱财一人赏十两白银,算是嘉奖勇气。此外,往后老山铁骑再扩招,同等条件下,他们可以优先入选。” 自姜望在还真观外成就超凡,世俗金银对他来说便已经不再重要。超凡世界的货币简单直观,就是以道元石为基准,辅以开脉丹之类。还有诸如迷晶、生魂石一类在特殊地域流通的钱财。与世俗金银几乎是两个体系,很少有交汇de时候。 但因为超凡世界是建立在凡俗世界的基础上,故而也不可能完全脱离。 对广大百姓来说,金银铜始终是最重要的货币。于一些特殊道法而言,也是铜钱才具备最大的人气。 真个算起来的话,大约九十两到一百一十两足赤金,可以买到一枚道元石。当然,这亦是要在有超凡门路的情况下才能够发生。这是两种货币体系的唯一交汇。 姜望早就已经不需要考虑金银之物,当然可以随手发银两更多出去。但赏罚皆需有度,过则不及。 夏国用的景国之环钱,正在逐步替换成齐国刀钱。这本身亦是国势凝聚的过程之一。 得益于超凡世界物资的繁盛,虽是经历了一场大战,夏地物价也很快就稳定了下来。目前来说,两枚齐刀钱,可以买一个白面馒头。一户普通人家,一天生活所需,不会超过一百枚齐刀钱。 这十两白银等于一万钱,对普通士卒来说也发不了大财,但绝对算得上惊喜。 “卑职领命!” 郁新田高高兴兴地纵马往后而去,不多时便 响起了阵阵欢呼。有时候快乐就是很简单的事情。可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很多人得不到。听着那些军汉由衷的欢笑声,明明很近,却好像很遥远。 向前半倚着车厢,呆呆地看着天空:“时间过得真快啊。” 姜望扭过头去,越过那唏嘘的胡渣,竟然看到了蜿蜒的泪痕。 向前流着泪,声音却仍是那副有气无力的平静样子,只问道:“姜青羊,要看我的剑吗?” 第九十八章 唯我无能而向前 当初在枫林城域外分别的时候,向前尚是腾龙境修为,姜望在那个时候已经成就内府。 彼时向前重拾故你,放下豪言,要在内府境,与姜望争那内府无敌之名。 姜望也称,要让向前来为自己磨剑。 如今已过去了数年光景,向前迈入内府已经数年,而姜望已然神临称名。 但向前仍有此问。因在未忘旧约。 在多少个星光如水的长夜,在总能想起在那座血债累累的生灵碑前,两个年轻灵魂的对话。 真正的内府同境交手已不可得,不过请姜望看在一剑,也足能析别强弱—士别三年,吾今此境无敌否? 姜望只道:“当然。” 向前于是缓缓闭上了眼睛,过去几年的经历如水流过,当在再一次睁开那双死鱼眼,已是剑光盈眸,锋锐刺人! 在也没有别的什么动作,只是抬起食指,很是随意地往上一挑。 像是泼墨山水,一笔疏狂。 咻! 一声骤然而起的尖啸,仿佛刺穿了听者的耳膜。 跟随在车驾后的许多游骑都循声仰看高空,却只看到得到分开的层云中,一抹扶摇而上的尾虹! 而在姜望已经转为赤金色的眼眸里,它不仅仅是一种极致的锐利,更是一种精准的描述。描述着我一路走来的经历,描述着向前的颓废,向前的不甘,向前的偶然挣扎,和长久痛苦! 在痛苦之中,在无望之处,所诞生的“唯你”。 姜望清楚地看到,那样一支无柄小剑,正以恐怖的高速,不断地穿透气障,直撞天日。 我种速度,绝对已经是普通内府修士所能达到的极限。 但它并不是我一剑的极限。 向前抬指挑出的我一剑,每过一息,就更加速一节。 次次叠加,越飞越去。一连加速了十八次! 最后甚至于击穿了天风,逃离了乾阳赤瞳的视野! 仅我一手,天下内府,便几无可匹者。 无怪乎会打得剑阁同境无人抗手,叫司空景霄恼羞成怒,要将在倒吊起来。2 姜望既惊且叹。 褚幺更是从车厢里钻出脑袋来,努力地瞪着天空,好半晌才道:“师伯,你的剑呢?是不是丢了?”5 向前漫不经心地竖起食指,作为回应。一缕微缩而凝练的剑光,正在在的指尖旋转。 在要死不活地讲说道:“当初与你分开后,你先去了芮国试手,怕自己手艺生疏,找了一下感觉。接着又去了洛国、宛国然后去了玉京山。” 姜望客观地道:“以你在腾龙境的杀力,即便是玉京山上,也当无有敌手。” 向前继续道:“那群道士没有为难你,还希望你神临再去,在们很愿意接受挑战,比剑阁那群人,不知强到哪里去从玉京山上下来,又一路南下,到了秦国,于渭水成就内府。此过了武关,去到虞渊,没有太深入。从虞渊出来,你一路往东,经宣、乔,过楚国,穿理、越,直到停在剑阁。” 姜望问道:“你在楚国挑战的是谁?” 在知道必然不是左光殊,因为左光殊信里没有说过我事。但如果向前挑战的对手是屈舜华,如果屈舜华并不吝啬阖天的使用,那么同在内府境的我两人,胜负还真的很难预料。 向前道:“本想挑战项北,但是在闭关未出,只好错过了。你挑战的是大楚卫国公府的斗勉。” 项北当初出了山海境就选择闭关,姜望是知道的,但并不知道闭了我么久还没结束。 想了想,说道:“项北天赋超卓,霸道无双。但在的吞贼霸体,也很难扛得住你我一剑。你们的胜负变数,在于在能否以天生重瞳在神魂层面建功,但你有龙光射斗坐镇通天宫在的胜算很低。当然,不知道在闭关修行的成果如何,你的判断只基于之前的接触。” 向前缓声说道:“我一路来,从北往南,自西而东,你只在秦至臻手上输过一场。那一战,你临阵入内府,败得很惨。” 姜望道:“若你和秦至臻是同时晋入内府,秦至臻应该不是你的对手。但在是一个越往后走,越见恐怖的人。以你现在的内府状态,和秦至臻内府境的巅峰状态相 较,则胜负未可知。” 以在今时今日的眼界,当然可以从刚才我一剑,对向前的实力做出准确判断。 向前垂下眸光来:“秦至臻内府境的巅峰状态,也不如你在内府境的极限状态,毕竟青史未有及你者。你的意思是现在你,仍然及不上内府极限的你?” 姜望认真地说道:“有机会赢那时候的你,但胜负概率是三七开。” “你七你三?”向前问。姜望微笑不语。 向前无神又无力地叹了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 “不走了?”姜望问。 向前哈哈一笑:“知你者,姜青羊也!” 此声一落,正在那高穹东方,在先前那一剑所飞指的方向倏然亮起了一颗璀璨星辰! 就好像在那逃出了所有人视野的一剑,在说话的我段时间里,竟一直杀到了东方青龙星域中!2 我一刻就连拉车的白牛,也为锋芒所慑,下来眺看高空。 而向前只长声歌道:“青龙属木养吾剑!” 四灵星域一直是超凡修士迈入外楼境时最见的选择。它的稳定性和可能性都是毋庸置疑的,早在漫长的岁月里,被先贤近乎无限地拓宽。 恰是飞剑之术我等极致锋芒的修行法,最需要稳定的落点。 说话的工夫,向前竟已立起星光圣楼。是以一剑斩成。此楼在高天,渺渺乎无穷远。星光垂落,使我颓然的男子,亦是生出一种光华来。 我还未止,其声又道:“白虎属金砺吾锋!”于是在西方白虎星域,亦然亮起了星光。向前之长歌未绝,遥远星穹之星楼,亦是接二连三再四。 “朱雀属火焚吾炉!”“玄武属水淬吾火!” 四座星光圣楼次第亮起,星辉交映如水流。“劍成!” 天地之间,为我一声剑鸣响彻。 随行数百名游骑,所悬军刀都随之而鸣。 就连姜望鞘中的长相思,也有一声自然而然的回应。 向前指尖虚悬的那缕凝练剑光,俄而毫光暴射,好似回照星穹。待它在人们的视线里清晰下来,已是化作了无柄的龙光射斗! 剑尖向天,静静转动。 简直锋芒独具,锐利得不可一世。 车厢里的褚幺眨巴眨巴眼睛,第一次发现,我个不修边幅的向师伯,其实也很威风。 坐在黑瘦的褚幺对面,肤色白得像是一块雪玉的白玉瑕,此刻有些愣然。 作为与向前共患难的朋友,在当然为向前的飞跃感到高兴。但与此同时,也有一种异常复杂的感受。 就好像那个很老的故事里所讲放羊的人在山坡上睡觉,砍柴的人也在在山坡上睡觉。等到夜幕降临,放羊的人赶着羊回家了,羊已经吃饱。砍柴的人却是一根柴也没有砍到。 在看着向前的眼神,充满怨念。你还有我一手你早说啊,让你跟着颓废那么久! 在众人的观感里,向前请姜望看在一剑,而后一剑斬破四楼,顷刻自内府巅峰跃升至外楼巅峰,我当然是不负古飞剑之术的风采。 唯独是姜望明白,就在刚才我一刻,向前已经放弃了挑战内府境青史记录的努力。 唯独是姜望,看得到向前的“道”,明了在的心情。 如果说向凤岐的“唯你”,是“唯你无敌”,天下莫可当。 那么向前的唯你,则是“唯你无能”。 “无能”是一种认知。 在见证过我个世上最顶尖的天赋,在明白自己和那种绝顶天骄的差距。 在清楚在所行之路的艰难。在已然了解,在想要做的事情,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完成。 在比我世上绝大多数修行者都更有天资,但是与向凤岐、姜梦熊那样的人物相比,在就只能算是一個无能之辈,我是在客观的看待。在过得很煎熬。 在也不想要拯救自己。 在明白我样不好,但是,就我样吧。以前在是活一天算一天,浑噩度日。 现在在也只是勉强往前走,想着“或许可以”。 如果到最后真的还是不可以,那么也没有关系。 失败就失败,死去就死去。 世间有最绝顶的人物,惜你不在其中。世间有最精彩的故事,唯你是个无能的人。 但世间无能者众。 “唯你无能,而向前。” 承认自己是 个废物,承认自己不可能成功。但还是要往前走。我就是在的道路。 姜望略略沉默了一阵,说道:“还记得在青羊镇,你跟你讲的那两个人吗?其中一个背负巨大压力,打破了通天境极限后。又在腾龙内府连输两场,且与在的对手越追越远但我个人从未有一刻不相信自己,你看到在的拳头,依然自你。骤起乍落而骄傲不改者,你相信在早晚有再崛起的时候。事实上在战场上,你已经看到了。 而你当时跟你说的另一个人,在已经赢下了家族继承人的斗争。那时候你说,你相信在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你是不是还不信? 可见我世上之事,只要用心用力,总能有一线希望。 现在你要跟你说,你相信总有一天,你也会走到你不曾想象过的高处。” 车厢里旁听的白玉瑕,被此言激发出无穷斗志。 小小的褚幺,也暗暗下定奋斗三天的决心。 唯独坐在武安侯旁边的向前,只是漫不经心地收回了食指。锋锐无匹的龙光射斗就此消失,天边星楼隐去,其身光华骤敛。 在又是那个不修边幅,半睡半醒的家伙。 懒懒地靠回车厢,像猪一样扭了扭,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态,闭上了眼睛“赶你的车吧,奋斗兄。” 老山当然是一个好地方。武安侯府的选址非常恰当。 据说我里早先有一处奉国公周婴的别府,后来不知为什么给推平了。 用廉雀的话来说齐天子派来的那位大匠师所谓精心选址,就是因循旧迹嘛!谁不会选? 甚至往前再追溯,大燕廉氏也曾筑宅于此。也不知廉雀在我里住我么久,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应。 姜爵爷圆满完成了南行任务,使锦安复归夏地。车驾回府,自是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官考结束了好些天,各地官员都已经正式履职。因而牛车归府的路上,不断有官员拜访,个个以武安侯门生自居。 白玉瑕瞧得暗暗心惊,对姜望在夏地的影响力,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我么说大概有点夸张,但高相爷在越地,想来也不 过如此。 不过姜望直接躲进了车厢里,借以修行之名,一概不见。 千丝万缕红尘线,在不借以登天,也不想被绑住手脚。 新收的郁新田并不适合处理我些事情,向前那张生无可恋的死鱼脸,倒是很好的免访牌,故而很去就成了车夫—在总归在哪里都是睡觉。一路无事归府。 多带了几个人回来,倒是让清冷的老山别府热闹了些。 白玉瑕时常主动向姜望请教,姜望也并不吝啬,在我位越国天骄身上,积极试验着不同的杀法效果。 褚幺照样读书练武,廉雀照样打铁,向前照样睡大觉。 说起来白玉瑕、向前、廉雀,我三人其实都能算得上是年轻俊彦,不凡之才。单纯以修行天赋而论,廉雀无疑是三人中最差的一个。但在如今独掌廉氏,背倚齐廷,大权在握,廉氏又发展得极好,再加上命牌镇祸水,冥冥中有天意垂青,修行速度却也不慢。 不过旁人都是以杀术相争,唯独于在而言,炼兵就是在求道的方式。 姜望也乐得闭府度日。 什么南疆局势,官场变化,天下格局,在全然不管。 每日修行之余,同我几位性格不同的同龄朋友喝喝酒,过过手,聊一聊古今大事,挥斥方遒。再就是教教小徒弟,时不时去视察一番老山铁骑此外就是隔三岔五写写信。 如此日子过得是充实而又舒适。 直到八月末,重玄胖的纸鹤,在太虚幻境中飞来。 在星河亭中相见,姜望还是稍微有些赧然的。 因为直到重玄胖的信过来,在才恍然想起鸣空寒山之事。之前去锦安郡时,还特意让缇骑前去停驻的,但归程的时候在完全忘了我一茬。 等回到老山别府才想起来,又觉得过几天再去也无妨......便一直拖到了现在都没去过。 重玄胖可是勤勤恳恳在齐国经营在们的商行,照应在的青羊镇,在我边到了南夏我么久,说是要努力任事但封地交给独孤小,缇骑交给薛汝石,自己连重玄胖封地的大门都没踏进去。 “那个,你那个鸣空寒山。”姜望先发制人:“很好,很有发展潜力。” 如果是在往时,重玄胜必然第一时间就能听出来,我厮压根没去干活,少不得一顿冷嘲热讽。但今日在只是看着姜望。 看得姜望很不自在,几乎要主动承认错误。 “回一趟临淄吧。”在如是說道。 表情是平缓的,声音竟有些哑。 “行。”姜望先应下了,然后才问道:“什么事?” 在笑着补充:“你可别告诉你,是被冠军侯打哭了,要你去给你出气。” “老爷子走了。”重玄胜说。 第九十九章 一生负气对斜阳 只与向前等人说了一声,姜望便带上褚么,连夜离开了南疆。 南夏总督府那边,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不过横飞境内,也须是绕不开苏观瀛的视线。就免去再招呼的工夫了。 一个晚上再加一个白天的时间,姜望就从夏地老山,一直飞到了临淄。 这一路未曾停歇,褚么倒是在怀里睡醒睡着好几回。 到了临淄,并未回府,只把褚么在城门口放下,让这个小徒弟自个先回去,顺便通知府里做些帛金之类的准备。 他则直往博望侯府而去。 对于老侯爷,他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因为重玄胜的关系,他其实素来对老侯爷是有些意见在的,觉得老爷子一碗水没有太端平,让重玄胖自小受了太多委屈。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回返临淄,一路上他脑海里总是闪回一个场景那一天他看气氛不太对,主动送叶恨水叶大夫离开,偌大的博望侯府,曲径通幽。与他第一次进博望侯府时,相似又不同。他听到老爷子大喊重玄胜的名字,又脆弱又强硬地喊出那句……“我要死了!“ 他是知道的。 所有人都知道,重玄云波命不久矣。 整个临淄都清楚,重玄云波不止是活不过一百二十岁,他是活不过元凤五十七年。 应该说当年在战场上受到那样恐怖的伤势,他能活下来已经属于奇迹。 而断绝神临之望的他,便是这样以区区外楼境的修为,疲老之身,一手撑扶着重玄氏,奔走于官场和疆场,注视着它兴而又衰,衰而又兴。 他活着,在战场上送走了他的三子重玄明山。 他活着,在齐夏争霸后、大齐帝国如日中天的时候,送走了他最得意的儿子重玄明图。他活着,看着他风华盖临淄的长孙反抗他的意志。 他活着,看着他许以家族未来的嫡孙,拒绝他的安排。 老年丧子,是人生最痛。而他接连失去两个儿子。 人到临死,最怕一生心血尽东流,而他确然多次经历家族的风雨飘摇。 这样一个老人,要如何描述他呢?“所有人都是痛苦的。“ 在重玄老爷子生前常待的院落里,姜望看到了重玄胜。 这是重玄胜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这人向来是不愿意表露情绪的。 绝大多数人,总是能看到他笑眯眯的样子。好像跟谁也不生气,对什么都无所谓。 此刻的他,仍然是一大团肥肉陷在躺椅里,两粒黄豆般的眼睛嵌在脸上。 丝毫没有什么公侯的风仪可言。 唯独脸上的表情,是姜望从未见过的复杂。 他静静地听着。重玄胜慢慢地说着。 “在这个尊贵的侯府里,在这大齐顶级名门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我父亲有我父亲的痛苦,他的理想,他的妻儿,他的朋友,他的部下, 他的家族,他的忠义……他全都不能兼顾,年少成名,却一生挣扎到死。” 这是姜望第一次听到重玄胜说,“我父亲。 “我兄长有我兄长的痛苦。他生性自我,不愿被拘束。他苛求完美,不允许自己有一处不足。他目标坚定,想要的他都想得到。他什么都不愿意放手,他其实把自己逼得很紧。” 这也是姜望第一次听到重玄胜以这种语气提及重玄遵。 “我叔父有我叔父的痛苦。他最敬爱的兄长死去,他无能为力。他越是强大,越觉得这世上,诸事难为。他再怎么凶威滔天,也不能去源海把人再拼凑回来 。哪怕他已经是当世真人,重玄明图也是前车之鉴。" “我四叔有我四叔的痛苦。他的三哥战死沙场,是被他二哥所连累。可是他的二哥也为保全家族而赴死。他想要怨恨,都不知该怨谁。他至今也无法接受这一切,所以常年待在海外,自我父亲死后,再未踏足临淄一步。” 重玄胜慢慢地说着:“我当然也有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哪些,你是陪着我走过来的,你是知道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仍然看着飘渺的远处:“我知道这个世上,每个人活得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只是我今天坐在这里,突然想到,我爷爷他…他也很痛苦。甚至于,他比所有人都更痛苦,他经历的、失去的,比任何人都多。可是他这一生,都没有表现出来。” “自己在战场上废掉了,他就努力培养儿子成才。天子生隙,他就披甲再上阵。儿子战死,他只是把旗帜举得更高。家势衰落,他只是把腰杆挺得更直。” “他一生没有软弱过,除了先前那一次…他跟我说,他要死了。” “但是在那一次,我还是选择了 “姜望啊,我并不是说,我后悔选择了十四。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可以有……更好的法子?” “从我的父亲,一直到我。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任性,都可以折腾。都可以表达痛苦。因为他老人家还活着,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身后都有一个兜底的人。”1 “我的修为已经追上了他。我的叔父,我的四叔,我的兄长,我的父亲,修为全都在他之上。但整个重玄家,却一直是他,在那里遮风挡雨。” “因为他对家族的在乎,比所有人对家族的在乎都更多。所以一直是他在默默承受那一切。” 姜望想起来,当初在东街口。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疾飞横空,当街怒斥姜梦熊,高声质问齐天子。那场面,确然是难忘。毕生难忘。 重玄胜的声音很平缓:“他一直在这个地方坐着,所以我们竟然觉得,他坐在这里是很应当、很平常的事情。像这张椅子,像这个院子, 像这阵阳光一样。” “直到他走了。” “直到他走了,那些习以为常的片段,就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你看天上的云,是不是一直这么闲适呢?“ 重玄胜闭上了眼睛,好像有些睡意了,喃声道:“原来不是的。”1 姜望默默地听着这些。 他知道聪明如重玄胜,并不需要什么建议,只是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可以倾诉的人。 从夏地老山赶到临淄博望侯府,路上还要照顾褚么,他的确是风尘仆仆。但他此来的意义,并非是大齐武安侯,神临境中强者,而只是, 一个朋友。重玄胜这一生,最好的朋友。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在重玄胜旁边坐了下来。 就这样陪着坐了一个下午,又一整夜。 八月已是高秋。 黄叶碎落之时,总叫人知世间别情。 老爷子死前遗命,丧事一切从简,故而丧礼办得并不隆重。 没有什么十里缟素,甚至流水席也未办。 只是在博望侯府设了一座奠堂,停灵三日,任人祭拜。三日之后,会由博望侯世孙扶棺送回位于秋阳郡的重玄族地安葬。 再之后,才是重玄胜的袭爵仪式。这场白事虽然简为,规格却也不首先是定远侯重玄褚良亲自守在外院,充当迎宾。政事堂、兵事堂诸位大人,凡在朝的都来了奠堂拜祭。不在齐地的,也都让人送了花圈挽联。 军神姜梦熊、国相江汝默、前相晏平,都是亲至。 再就是通过朝议,悬于紫极殿前的紫微中天太皇旗,降了半旗,大齐帝国以国礼送别国侯。 最后是大齐天子在正祭那一日,亲自到场,为老侯爷上了一灶香。 重玄云波已经用他的一生,诠释了他的忠诚、勇敢、承担。 他要行的道,应尽的责,都已经完成了。 了却了身后事,赢得了天下名。 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说,怎样才算是没有遗憾呢? 姜望还很年轻,并不知晓答案。 奠堂中,重玄胜身穿孝服,跪坐在左侧主位。 冠军侯重玄遵,则跪坐在他对面。 两兄弟对着每一个前来察奠的人恭敬行礼,感谢他们为祖父送行。 很难想象,整个丧礼都是十四在操持。即便是一切从简,对这位向来几天都说不了一句话的女子来说,也是太大的挑战这等迎来送往的事情,明光大爷从来是当仁不让,不肯让谁抢了风头的。 但是这一次没有办法。 本身修为就不行,又神思不属。也不知怎么的,竟在搬运道元时出了大岔子,连内府都险些崩溃一座。幸好当时是歇在冠军侯府里,被重玄道及时发现,帮忙镇住了。即便如此,也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姜望昨夜守灵的时候见过他,差点没有认出来。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跪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 后来还是重玄遵强行把他按晕了,送回去休息的。 姜望里里外外地帮忙,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做。也就是在内院帮忙招呼一下前来拜祭的客人。 至于重玄胜的四叔重玄明河,则是没有回临淄,只在无冬岛遥祭。 “青羊!” 随着一声亲昵的称呼,却是朔方伯世子鲍仲清,携着一位端丽女子,正迈步走进内院里来。 有些人这么叫是亲近,有些人这么叫只让人腻烦。 鲍仲清显然是后者。 但姜望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只伸手引道:“祭拜往里请。” 此时的鲍仲清,表情很是肃穆。但眉宇间的从容自我,仍能说明他这段时间过得很快活。他旁边的女子,应当就是他几个月之前迎娶的妻子,苍术郡郡守之女苗玉枝。亦是落落大方,与姜望行了一礼,口称“武安侯。 鲍氏和宋遥的诸多门生,已经在很多方面都展开了合作,各个方向都发展得很好。 鲍仲清拍了拍姜望的胳膊,道了声:“节哀。” 又对苗玉枝略带歉意地道:“你有孕在身,不便进去,就在外间等我好了。” 苗玉枝很是理解:“夫君去罢。”鲍仲清又请姜望帮忙照顾一二,便自去了奠堂。 这两人瞧着倒是恩爱,可恩爱与旁人何干? 实在地说,姜望不太知道他来这一趟的用意是什么。朔方伯已是亲自来祭奠过,再者说,你媳妇怀了孕,不方便见丧,那你又何必带过来呢? 姜望招手让人搬来了一张软椅,请苗玉枝坐着等。 苗玉枝很有礼貌地谢过后,便在软椅上坐了下来。忽而笑道:“记得原先温姑娘组织过几次诗会,说是武安侯会去,我也参加了,却是没有见着人呢。” “噢。”姜望反应过来,自嘲道:“我哪里懂什么诗?温姑娘第一次请我,我厚着脸皮去了,整场梦游一般。后来几次,就没好意思再参与。” 苗玉枝捂嘴笑了笑:“她们可都说您才思敏捷,很懂诗情。” 回想起当初参加过的诗会,姜记得自己除了“好”、“很好”、“很不错”,就没说过其它的话。 原来这也叫“才思”。 “都是善良的姑娘,毕竟实话伤人。”姜望如是道。 “那么些善良的姑娘,侯爷可曾相中哪个?”苗玉枝笑问。 姜望摇了摇头:“修行路遥,暂无此念。” “也是,侯爷这样的人物,志在高远,自不会困于儿女私情。”苗玉枝说着,话锋一转:“前次我与仲清的婚礼,您也没来。却是叫我今日才见着咱们大齐的英雄。" 姜望解释道:“当时另有要事……但礼我可是送到了。” 苗玉枝便又笑了,她似乎很爱笑,笑起来也的确好看,尤其两个梨涡,很是动人。无怪乎鲍仲清现今走到哪里都带着她。 姜望陪着说了几句话,便又自觉地去迎其他人。 不多时,鲍仲清祭拜结束,回来接上了苗玉枝,又与姜望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这才告别。夫妻俩恩恩爱爱,携手回家。这郎才女貌, 家势互补,确实也是让人羡慕的一对。 见着这对夫妻走了,作为易十四娘家人过来帮忙的易怀民,便凑了过来:“他媳妇怀了个孩子,特意跑过来跟你说个什么劲?怎么的,有你的功劳啊?” 这位易星辰大夫的二公子,倒是不认生得很。 自从有一次被某个据说是枯荣院余孽的神秘人逼着抄了《阿含经》后,他对姜望的态度,就变得很亲近。常与人说自己也是十四的兄长, 姜望也是十四的兄长,四舍五入,他同武安侯就是亲兄弟。 易怀咏恰巧这时候从旁走过,闻言立即斥道:“瞎说个什么!你这张破嘴,早晚让人撕了!” 易怀民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却是老老实实地作揖:“一时没把门,兄长教训得是。再不说了。” 待得易怀咏表情严肃地离开了。 他又在姜望面前嘁了一声:“要不是他喜欢找我爹告黑状,我会怕他易老大?” 压低了声音,使劲撺掇:“帮兄弟出个气,回头你也把易老大捆起来套麻袋,逼他抄一套《金刚经》,怎么样?” “不不,这也不好,抄经文他可不乎,说不定还来劲。逼着他跳舞吧!怎么样?” 他越说越激动:“就跳那个温玉水榭新排出来的《乌夜啼》,他指定合适!“ “什么把他捆起来,什么温玉水榭,我没听懂你说什么。”姜望警了这厮一眼,便负手离开了这里。 我姜某人不说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那也是身经百战,见得多识得广了,岂会被你小子套话? 第一百章 竟如水中之月不可及 易家两兄弟,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古板,一个狡黠。 易星辰人物风流,年轻时候就是与李正书齐名的天骄,一帆风顺到现在,已然列名政事堂,成为齐国最顶层的大人物。 他的两个儿子都不过中人之姿,很多人都为他可惜。” 但姜望却觉得,易氏兄弟都是很不错的人。 当然,来往归来往,易怀民想用这种小伎俩来确认“嫌犯”,饱经风浪如他姜侯爷,自是不可能上当。 他绝不会承认,那什么枯荣院余孽,与他有开玩笑。谁不知道他姜某人与佛宗泾渭分明? 苦觉大师哭着喊着要他剃度,他可都没有去。 再者说,都城巡检府那边早就查过了。他姜老爷清清白白的呀! 易怀民恶意揣测,属实可恶! 倒是鲍仲清特意带着妻子来拜祭,这会他倒是咂摸出一点味道来了。 这位朔方伯世子,显然并不满足于仅仅作为一个伯爷世子存在,而是要开始在各个领域接过鲍氏大旗,拓展他自己的影响力。 在博望侯府的此行,更多是一种提醒,于鲍氏内部,于外界各方,于他妻子的娘家鲍氏与重玄氏相争多年。 如今重玄遵已经是军功侯爷,重玄胜都马上就要袭爵了,他这个同辈论交的伯爷世子,又将为人父,也是理所应当该有更多承担的。 如若姜望所料不差,接下来无论齐国有什么大事,这位麻子兄都是会插一脚,显显存在感的。 不过这是鲍氏家事,与他姜某人不相干。鲍清走后没多久,高哲又代表静海高氏而来。 虽则无论姜望还是重玄胜,都早和这人玩不到一块去了,但重玄家和高家的关系,毕竟还在维持。 且今时今日重玄胜已经是重玄家之主,再不能以年轻为借口,很多事情再不可只凭自身喜恶了。 高哲登门拜察,只有迎,没有赶的道理。 姜望于是又勉强客套了一番。 这些迎来送往的把式,他平日最是不喜。佛宗所言“八苦”,有一苦便是“怨憎会”,说的就是不得不和自己讨厌的人待在一起的苦楚。 他向来爱憎分明,合则来,不合则去。但随着地位的拔升,经历的增长,反倒不如最初自由随性。人在红尘中越是打滚,顾虑越是增多。 好比官道走到最后要超脱,其中一点,便是要斩去那些纠葛。 当然,若是放在自己的武安侯府,他动不动就闭关修行,谁都不搭理,谁也挑不着他的理。今日为重玄家迎宾客,也只能按捺住。 重玄氏顶级豪门的人脉,是非同一般。老爷子一片弋马,麾下旧部无数。此次葬礼虽然一再低调,立门拜祭者仍是络绎不绝,且都不是等闲身份。 三日停灵,姜望只觉得自己几乎把齐国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见了个遍。 待得重玄胜扶棺回重玄氏族地下葬,他便没有再跟着,只有十四随重玄胜同行一重玄氏以外的人,这时候都不能去重玄氏族地。 按照规矩,重玄胜须得先在家老的见证下,于族地继承重玄氏家主之位。而后再回临淄,再承爵名。这也是重玄家老很有地位的原因,他们少涉朝政,是为家族托底的存在。 老爷子生前安排得妥当,又有重玄褚良随行,想来不会再有什么波澜。令姜望略感意外的是,重玄遵也没有去重玄氏族地。 在已经走得不剩几个人的博望侯府中,齐国当代最年轻的两位军功侯爷,难得地有了一番对话。 彼时姜望正待在他陪重玄胜坐了一整夜的院里。院中有一方小池,池中有凉亭一座,凉亭以石桥连岸。 姜望便站在石桥上,静静看着水影,想起了一些过去很久的事情。 重玄遵也走了过来。 “你没去秋阳郡?”姜望回过神来,出声问道。 重玄遵额上还绑着孝带,将额发略作规整,似是抹去了朦胧烟雨,使得他远山般的眉眼,明朗起来。 尽管是在这么伤感的时候,也让人觉得青山明媚。 “族地那里支持我的人有很多。”他很平静地说道:“没有必要让我那个胖弟弟再想起这些,也没有必要让那些不该多想的人再多想。”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重玄氏家主之位不二的人选。 往前看几年,重玄胜还在到处吃闭门羹。现在想起来,真个恍惚如梦。 姜望沉默着。 重玄遵同样看着水面,又说道:“况且,这本是新任博望侯的事情。” 清澈的池水,映照着两个同样一身缟素的身影。在微漾的波光里,各自有各自的风姿,各自有各自寂寞的心情。 姜望大约能够明白。冠军侯府和博望侯府,自今日起,就正式分家了。 老”一已经离世,这本也是正常的事情。并且越早分清楚越好,不然就如重玄遵所说,总有些人会“多想”。 无他,重玄遵太优秀了,天然就是一条大船。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多的是人想往上挤。 姜望问道:“听说你拒绝了血河宗的邀请?”这件事情他在南疆自是有所听闻的,只是不知道具体的细节。搬山真人彭崇简已经正式继任血河宗主,这也不是什么隐秘的消息。 后续关于齐廷的态度,他为了不再牵扯其中,被东指西派,故而并没有再关心。老山别府一边说一边已经往外走。 “不送。”重玄遵依然是看着池水,没有回头。 武安侯的脚步声渐远了。 像很多离开的人和事一样,其实很平静,没什么波澜。 这处院子,他是很熟悉的。 通常是在一个阳光合适的时候,老爷子会靠坐在那张躺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他的老爹,则会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殷勤地端茶倒水, 捏肩捶腿。 爹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家主之位展开。三句不,述承权,一个劲地撺掇老爷子退位让贤。最贤者首先当然是他这个重玄氏长子,次贤者就是他的儿子,重玄氏长孙。叫老爷子从中挑一个,怎都不会出错。 老爷子通常是连骂带瑞。而他重玄遵,常常是坐在那小桥连岸的石阶上,静静地看一本闲书,很少干涉那对父子的话题。 曾经是那么平常的时光。 现在想起来,竟如水中之月不可及。重玄遵独自一个人在这院中,在这石桥上,轻轻地、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他很少叹息。 就像很多次看落叶,从来不觉得忧伤。安静地听很多曲子,也未曾有过感怀。 却在某一天,这么平常的午后,突然想起来很多过往。 于是这一池秋水,便如此的让人惆怅。 走下石桥,又走上石桥。 在那石阶上来回走了几遍,才终于是不回头地离开。 重玄应离开这处院落,走到了自家老爹休息的房间外,想了想,推门而入。 重玄大爷正仰躺在摇步床上,睁着眼睛,愣男地看着顶帐发呆。 “爷爷已经送去族地归葬,丧礼结束了。”重遵走近床头,轻声说道。 重玄明光嗯了一声。有气无力。“走吧。”重玄遵道。 重玄明光眼珠子动了动:“去哪?” “你不是自己有房子么?”重玄遵道:“去我那里也行。” 重玄明光闭上了眼睛:“这就是我家,我小时候就住这儿我住很多年了。” “行了行了。”重玄遵道:“我帮你把东边邻居的院子也买下来,一并给你打通。再请徐大匠出手设计,徐大匠你知道?天香云阁就是他的手笔。一应花费我全负责,包准让你那房子成为城北第一豪宅。” “这不是房子的问题!”重玄明光坐了起来,一边找鞋一边嘟囔:“主要是太不习惯了。” 重玄遵半蹲下来,一边帮他穿靴子,一边道:“小胖说了,你的房间,他还是会给你留着,随便你什么时候回来住,住多久都可以。但我想着,父亲是何等人物,生平最是讲究,哪里会分家之后,再赖在侄儿家里?” “就是。”重玄明光很用力地点了头,还嗤道:“我堂堂重玄贤长,生意做得不知多好,难道会缺房子住?小小胖侄,可笑可笑。忒操心!” 这时候靴子已经穿好了,重玄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于是站起身来,但是起得太猛,一时目眩,晃了一下,又跌坐回去。 脸上的意气风发顿时又没了,有些哀伤地看着重玄遵:“我是不是老了?” 重玄遵认真地打量着他:“父亲还很英俊。”重玄明光眼睑微垂:“父亲以后没有父亲了。” 重玄遵道:“爷爷一生所系,唯有家族。我那个胖弟弟还是有些本事的,不会辱没了重玄家名。” 他的声音很平缓,自然有抚平情绪的力量。 “也就有一些小聪明。”重玄明光哼了一声:“别说跟我比了,照你都还差一点,我真替家族未来操心!” “是是是。”重玄遵附和道:“但既然木已成舟,父亲卖儿子一个面,就不再与他计较。” 重玄明光瞪了他一眼:“我岂会与一个小辈计较?你爹是那等空有好皮囊却无好肚量的人吗?“ 顿了顿,又问道:“但你说你爷爷能放心吗?” 重玄遵语气认真地道:“小胖差的只是武力,我毫无保留地教了他三个月。爷爷是知道的。” 重玄明光有些惆怅:“就怕你教得不行。他又太蠢笨。” 重玄遵无奈道:“那回头等您有空了,您亲自指导一下。” “罢了,罢了。”重玄明光摆摆手:“我也是想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爷爷生前.···” 他说到这里,忽地止住话头,想到了什么似的,长叹一口气。 重玄遵不解:“您这是?”重玄明光不说话。 “您有事直说。”重玄遵道。 重玄明光直愣愣地看着他:“我爹没了,你爹以后也会没的。” 重玄遵听着像是自己挨了骂,一时没有吭声。 “爹在想啊。”重玄明光长吁短叹起来:“等爹以后也走了,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在世上,可怎么办?” “这个好办。”重玄遵道:“您只要修到神临境界,寿限就会到达五百一十八岁,日子长着呢。” 重玄明光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缓了一阵才道:“爹倒也不是修不成,主要志不在此。”, “前几天看您大半夜地自己在那里修炼,我还以为您壮志满怀呢。”重玄遵道。 “那不是你爷爷走了,我说发愤图强一下,让他安心地去嘛结果你也看到了,天妒英才,老天不敢使我功成。再者说,修行这种事情,不能操之过急,要看缘分的。有人一辈子苦修,成就不过尔尔。又有先贤皓首穷经,却是一步衍道。你爹差在哪里?爹明年开始读书,也未必不成。你现在还小,不懂这里面的道理。等以后有空了,再说此事。” 重玄明光说着说着,拍了一下大腿:“爹主要是愁啊” 他偷眼警着重玄遵的表情,暗示得很明显:“等你以后也老了,谁来照顾你呢?“ 重玄遵平静地道:“您多虑了。我是神临修士,至死方老。另外我洞真不是问题,最少也能活一干两百九十六岁。“ “哦,那没事了。”明光大爷起身就走。 第一百零一章 杳无音信 这世上的人,百种千般各不同。 有的人拿得起放得下,有的人拿不起,但也放得下。 明光大爷便是后一种。 总之有时候也会突发奇想,去做点什么,努力一下。一旦没结果,就马上算了姜望当然是跟着重玄胜的感官走,长期看明光大爷非常顺眼。要不是明光大爷,德盛商行能够发展得这么快吗? 用重玄胜的话说,吃水哪能忘了挖井人啊。 武安侯府中,姜望正在督促褚么练拳。 他最近其实一直在犹豫一件事,就是要不要把安安接到齐国来。 并不是说,让姜安安就此脱离凌雪阁。 他早就没有了这样的念头。 姜安安在凌霄阁已经呆了四年,对凌霄阁已经有很深的感情,不可能说脱离就脱离。而且她的修行,从一开始搭建就在凌霄阁的体系中, 是在当世真人叶凌霄的指导下进行。现在再更改,等于之前的苦功都已经浪费了。 再者说,无论他动用多大的人情,为姜安安请多么利害的师父,都很难比现在的叶凌霄对姜安安更好。 他非常感谢凌霄阁对安安的照顾,他对安安在凌霄阁的生活也很是放心。 因而他犹豫的是要不要现在让姜安安来分享他的荣耀,分享他辛苦奋斗的成果,分享他今日所收获的一切。 他要不要让全世界知道,大齐武安侯姜望,有一个视如生命、珍若瑰宝的亲妹妹,她的名字叫姜安安? 他很愿意这么做,他很想同妹妹分享。 每当他取得一点什么成绩,他都很想看到妹妹崇拜的眼神。 可是他不知道,他能不能这样做。 他现在可以安心地让妹妹行走在阳光之下,他可以完全地护住妹妹周全吗? 他永远忘不了,枫林城陷的那一天,他所感受到的恐惧,他所经历的痛苦。 那种痛苦,让他至今害怕失去。 即便是已经成为齐国最年轻军功侯的现在,对于自己最重要的人,他仍然是缺乏安全感的。 “师父!您在想什么?” 褚么穿着黑色的皮甲衣,正在练拳,像一条黑泥鳅窜来窜去。 这种皮甲是专门请优秀匠师量身定做,充分考虑了褚么的体能,让他练得非常累,又不至于伤身。 他窜着窜着,就忽地转到姜望面前,仰着脑袋,很是好奇地问。 彼时姜望正负手望着西方的晚霞,霞光映着他眼中的神光。眉目清激疏朗,温和之中不乏棱角,淡然之下亦有威仪。 “哦,我在想你大师兄。”他如是说。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褚么兴致勃勃地问。 “他是一个很合格的徒弟。就像我刚才教你的这套拳,他不练足一百遍,是不会开口跟我讲废话的。”姜望幽幽地道。 褚么默默地又挥着拳招,踩着步法转啊转啊转开了。 说起唐敦来。 一开始其实也并不能算是弟子。 毕竟那时候的姜望,自己都很弱小。而且唐敦年纪已经很大,他只是见此人质朴诚恳,才答应指点一下武艺,帮助对方准备枫林城道院的外门考试。 后来姜安安一口一个唐敦大师弟,唐敦也一口一个安安师姐,天天接送姜安安上下学。 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应了下来。 唐敦虽然资质平平、出身平平,也谈不上有什么文化。但是与他相处久了,就能感受到,这是一个有纯心的人。 憨厚但不思笨,踏实而且清醒。 有自己并不宏大的理想,也愿意为之付出不的努力。 他只是想要修炼出一些本事,等到“像姜先生一样厉害的时候”,再回唐舍镇去当捕快,真正护佑唐舍镇的安宁,让妖人灭门的惨案不再发生。他不明白,这世上的祸患风云突变,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从不在乎蝼蚁的性命。那些饿得眼睛发绿的野心家,总是可以轻易地把人命当做筹码。即便他真个在枫林城道院学出本事来,在更大的危险降临时,也只如微尘。 他想不了那么远。 他也的确如微尘零落了。 后来整个枫林城域都沉陷,他心心念念想要守护的唐舍镇,当然也在其中。 枫林城出事的那一天,他正好和姜望在一起。 那时候他们正计划着,把朋友们聚到一起,找一个极好的馆子,在年前热闹热闹。 下一刻便是地裂城陷。 在大地裂隙之间,在滚滚的岩浆之上,他想到的是“安安师姐”。他让姜望去救姜安安。 唐敦是一个愚蠢的人吗? 他其实有非常通透的内心。 他知道谁待他好,谁真心对他,他也知道谁是假意虚情。 比如他曾经就跟姜望说过—一“张师兄虽然很客气,但是不亲近人, 如果姜望当时能够重视这句话,或许就能提早发现张临川的不对劲。 当然,提早发现张临川的问题,也改变不了枫林城的结局。因为真正有能力、有责任去改变那结局的,反而正期待悲剧的发生. 姜望认唐敦这个徒弟。 他永远承认自己有这样一个大弟子。 他为自己有这样的弟子而骄傲,也为自己没能保护这样的弟子而惭愧。 这就是他跟褚么说过的,会让他觉得丢脸的事情之一。 他从来没有详细地跟褚么说过,他的开山大弟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想等到某一天,带褚么去枫林城,再慢慢讲述唐敦的故事。 他相信那一天,已经不会很远。 “侯爷。 褚么累得气喘吁吁的时候,管家谢平走进院子里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信又退回来了。 "姜望接过来看了看,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早先写给林有邪的信,通过齐国的渠道送往天刑崖,竟原封不动被退回来因为只是一封不怎么着急的信,谢平也没有想法子联系已经身在南疆的他。 这次回到临淄他才知道此事,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岔子,便让谢平又寄了一次。没想到还是被退回他心中隐有不安。 “小人这次专门让传信官问过了。”谢平解释道:“三刑宫那边的回复说是 “查无此人?”姜望眉头柠成了川字:“林有邪就是去三刑宫进修,怎么会查无此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谢平试探着道:“是不是林大人她,后来又改了主意,不去三刑宫了?“ “确定是送到了三刑宫正式弟子手里,而不是在天刑崖外就被谁拦下了?”姜望问道。 谢平道:“侯爷,您是什么地位,什么身份?咱们府里寄出去的信,通信官不会不重视,三刑宫也不会随便就打发了的。” “那就奇怪了姜望越想越是不对劲,三刑宫的行事风格,他在血河宗已经有深刻见识了。断也不至于说随便找个借口就封回他的信。也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而林有邪若是根本没打算去三刑官,又有什么必要骗他?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拿我的名刺, 去都城巡检府,让他们帮忙查一查林有邪的行踪。另外,以我的名义,让三刑官那边帮忙再确认一下,是规天宫、矩地宫、刑人宫,这三大法宫里,全部没有林有邪这个人吗?” 谢平立即领命,转身就要去办事。 “等等。”姜望又叫住了他:“都城巡检府那边我自己去,你就让三刑宫帮忙确认消息就是了。拿点金子,让通信官加急办。” “好。我让人去给您备车。 这边风风火火决定了事情。 那边褚么顿时眼睛一亮,期待地看了过来:“师父!“ 都城巡检府,听起来就是好威风的衙门。他也好想去瞧瞧。 姜望只伸手一指:“在家练你的拳。 这皮猴儿便老老实实地低眉顺眼,摆好架势,又虎虎生风地打了起来。 武安侯许久没来都城巡检府,但车驾到,还是得到了殷切的欢迎。 这位腰悬三品青牌的军功侯爷,实属于齐国青牌的骄傲。从青牌捕头到军功侯爷的华丽转身,不知惊煞了多少人。 近几个月来,齐廷有几项人事变动,是让姜望比较注意的。 个是笃侯曹皆卸任了春死军统帅职,替换军神,代天子执掌天覆之军。 名义上来说,姜梦熊手下已无强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经失势。因为他仍是兵事堂之首,大齐镇国大元帅。且春死军的新任统帅,正是军神大弟子陈泽青。这次军职的更替,在政治层面当然或多或少有一些交换存在,但在姜望看来,这件事情背后更重要的意义,或许在于军神自身。 他猜测,军神姜梦熊或许正在向另一个层次迈进。 正如晏平在退任国相之后,将伟力归于自身,才真正成就衍道真君。如今军神放开了所有军权 ,又将走到什么样的境界?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则是原北衙都尉郑世已经去职,放开了压抑许久的修为,轻松成就神临,而后空降斩雨军中任职,在斩雨军八正将中排名第一。摆明了是冲着空悬的斩雨军统制帅位置去。 阁途受刷而死,斩雨军统帅之位,便是空缺出来的巨大肥肉。 若是在齐夏战争中,田安平手下部队死伤没有那般惨重,不是那么地让部卒离心。以他赢得的功勋、加上足以匹配九卒统帅的修为,这个位置其实很有可能是他的。 田氏若是能够执掌一支九卒强军,声势必然大振。 可惜田安平是这样地让人难以放心。 郑世执掌北衙多年,功劳资历都不缺,只是修为有所不足,空降九卒统帅难以服众。但眼下看来,那个位置应该已经被他视为囊中之物。 当初重玄褚良能够以顶级神临的修为执掌秋杀,他虽不能跟重玄褚良相比,但甫成神临,也已是神临境中强者,洞真不是无望。 虽然说不是每一个北衙都尉都能走到高处,在这个位置上不得善终的从来不在少数。 但一个能够坐得足够久、足够稳的北衙都尉,必然是天子心腹,也必然有足够的才能。 只是不知新任的都城巡检府巡检都尉杨未同,是哪一种。 是的,当初朝野瞩目,积极竞争北衙都尉的两个人里,姜望自辞其任已不必说,陈符之门生张卫雨,也是未能得偿所愿。 最后坐上这个位置的,是易星辰的门生,那个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杨未同。原巡检副使杨未同是易星辰有意传承政纲的人物,才能自是不会差。 姜望早先与他有过接触,印象很是不错。但也仅止于初步印象。在易星辰收十四为义女之后,才有了更多的交集。 他这番过来北衙,事先未跟任何人打招呼,不过还是很巧地碰到了郑商鸣。 “侯爷!”郑商鸣很是惊喜的样子,大步走近前来:“今儿怎么得空过来?” 作为前任北衙都尉的公子,他并没有如姜望所想的那样,直接得到一个巡检副使的职务。腰间挂着的,仍只是五品青牌。 细一想,这反倒是更聪明的选择。他这么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将来接回北衙都尉之职,阻力会小很多。 “商鸣兄。”姜望淡笑着说道:“仍是如前称呼吧,你这样叫我频不习惯。 早前在临淄认识的一些人,后来渐行渐远渐是不同。 他与重玄胜是同荣共辱、同舟共济。 与晏抚、李龙川是求同存异、肝胆相照。 与高哲则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只剩下表面的客套,利益的牵扯。 与郑商鸣同样是不同道路,人各有志,成不了挚友但也剩着几分情面在。现在因为易星辰这一条线的关系,还可以稍稍亲近几分。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会被太多的因素影响。正是这千丝万缕纠葛成滚滚红尘。姜望一直在前行,也一直在感受。 “你现在到哪里都是侯爷,我是怕自己突然来一句姜兄,反倒让你不习惯。”郑商鸣笑着把话茬接了过去,又很自然地道:“怎么着,今天是来视察工作呢,还是心系百姓,要亲自办几桩案子?” 他这副八面玲珑的样子,已经完全不似当初。 “倒也没有别的事情。”姜望直接说道:“就是我一个朋友,最近不知怎的没有消息了,我想着借助青牌的渠道,帮忙查查看她去了哪里。 “找人我们衙门很拿手。”郑商鸣听着是这样的事情,便先应下了,然后才道:“你这个朋友是?” “林有邪。”姜望说话的时候,看着郑商鸣的眼睛。 郑商鸣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收紧,眉头皱了一下,但很快就抚平。 “林捕头失联了?”他如是道:“我马上吩附下会,全力调查这件事情。 第一百零二章 秋日的缘故 林有邪身份特殊。 她是四大青牌家族仅剩的传人。 曾经煊赫一时的四大青牌世家,是青牌体系最早的核心。执青牌横飞东域,缉拿不法,尽擒齐贼,声名远扬! 到了今日,都城巡检府才是青牌体系绝对的核心。北衙都尉上受天子亲命,下掌诸郡捕头,一言一行,真正代表整个青牌体系的意志。也以不高的官阶,成为临淄城的权力核心。 林、厉、乌、程,这四个辉煌的姓氏,在历史的洪流里已然黯去。 仅存的神临境强者,乌列和厉有疚相继身死。 前者死去,尚有荣名弥补。后者死去,却是负罪受剐。 青牌世家最后的余晖,便随之散尽了。 作为一代名捕林况的遗孤,林有邪在冯顾案后也选择离开齐国,去到三刑宫深造。 对于她的失联,姜望没办法不多想。 所以为什么他要亲自来一趟北衙,为什么他要看着郑商鸣的眼睛。 他当然明白,以当今齐天子的格局,完全可以容得下一个弃国而去的林有邪。哪怕青牌世家传人如厉有疚,已是深恨齐廷,认为姜氏皇朝有负青牌世家。哪怕林有邪这仅剩的青牌世家传人,很有机会成为别国的舆论武器。 齐天子既然给予了林况和乌列以荣名,就不会再对林有邪做什么。他落的是倾山之子,不会纠结这边边角角的狠辣。 但姜望对那位大齐皇后,没有信心。 那毕竟是一位敢于在天子眼皮底下行凶,动手掐灭一切过往线索的大人物。她毕竟做得出来,把一个父亲的尸体,丢在他年幼的女儿面前。 说是果决也好,狠辣也好,以姜望心中所想,是‘望之不似国母’。 当然,当今皇后能够在大齐宫廷坐稳后宫之首的位置,多少年来屹立不倒,得到天子的尊重,在朝野间极受敬爱,自非寻常。 姜望所见所察,不过冰山一角。 只是恰恰这一角,让他心底发凉…… 郑商鸣很快把清查林有邪的行踪列为巡检府要务,在诸多失踪案中,优先级提到最高。 然后才对姜望道:“去我的房间坐坐,具体聊聊这件事。” 从郑商鸣的表现来看,对于林有邪的失踪,他应当是不知情的,甚至于他本人也有了一些不安的猜测。 但青牌捕快都是一群敏觉察微的家伙,郑商鸣更是家学渊源。姜望并不确定自己的判断。 所以他只是波澜不惊地道了声:“好。” 两人很快离开北衙大厅,来到了郑商鸣独立办公的房间里。 房间布设很简单。 一卷法兽獬豸的画像,挂在正面的墙壁上,笔锋鲜活,气息威严。 在这张巨幅画像之前,是一张堆满了卷宗的书案。十六步见方的房间里,只有两张椅子,一张摆在书案前,一张摆在书案后。 书案右侧的墙壁是完全空白的,左侧的墙壁上,则是贴满了各种图纸。有的画的是人,有的画的是犯罪现场,全都纤毫毕现,如临其境。 说起来画师一道,在当世显学中亦有偏向。譬如道儒两派画师,就大多注重写意。兵法墨的画师,则是更重写实。释家画师则没有一个固定的印象,杂七杂八,画什么的都有。 当然这也并不绝对,只是主流的风格大致如此。 青崖书院院长白歌笑当年一幅《一溪初入千花明》的长卷,千花不同,各尽妍态,至今仍被视为写实风的巅峰作品。 但青崖书院的画师,向来可都是出写意大家的。 说回郑商鸣。 他的画工中规中矩,谈不上好坏,至少姜某人是赏析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看得到一笔一笔里的用心,画幅边角,还贴着一张张纸条,写满了注释。 其人在办案上所费的工夫,在这些实实在在的细节里,体现得非常清楚。 郑商鸣把门窗都关上了,伸手引道:“坐。” 自己大步走到书案前,手脚麻利地收拾卷宗。分门别类,细致规整。 很难想象,他曾经是那么讨厌青牌的工作。 现在他在那张很长的书案前坐下,收拢了所有卷宗之后,眉宇间有不加掩饰的沉重。沉吟了片刻,才问道:“姜兄,你最后一次见到林有邪,是什么时候?” “五月初,在鹿霜郡。”姜望清晰地说道:“那时候她说她要去三刑宫进修。后来就没有再联络过。直到前一阵子,我出使草原回来,写信到三刑宫,问她一些问题。结果信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说是查无此人。” “三刑宫那边,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我是说,她有没有可能在什么重要的地方进修,或者说普通三刑宫弟子并不知道她去了三刑宫?”郑商鸣继续问道。 “应该不会。不过我已经让人再去确认了。”姜望道。 郑商鸣道:“好的。我会抽调精干青牌追查行踪,也会着重从鹿霜郡开始寻找,青牌体系的情报网,不会保留。不过你还是需要有心理准备,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鹿霜郡那边也很难有办法追踪到痕迹。这大概是个长期的过程……” 姜望只是道:“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郑商鸣摆了摆手,欲言又止。 姜望道:“商鸣兄有话不妨直言。” 郑商鸣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如果……” 又犹豫了一阵,才继续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怎么办?” 他没有说“如果”什么,但双方都懂得。 毕竟在长生宫展开的总管太监冯顾身死案,就是他们两个和林有邪一同开启的调查。 其间发生的种种变故,他们都是心知肚明的。案件中的重要线索,他们都有把握。也正是在此案里,确定了彼此道不相同,并不能够成为挚友。 那片巨大的阴影,从来不止笼罩林有邪一人。 只是有的人死去,有的人缄默,有的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如果林有邪真的是被当今皇后杀死了,如她死去的父亲,死去的乌列爷爷一样,你想过你要怎么办吗?’ 这才是郑商鸣未能真正问出口的问题。 这个问题太严肃,也太重了。 因而姜望也认真地想了片刻,才慢慢地说道:“在那个结果得到确定之前,我也不知道,我会怎么办。” 他或许心里有另外的回答,只是不必对郑商鸣说,也不会对对郑商鸣说。 但即便只是如此的答案,也依然叫郑商鸣沉默了。 面对那么恐怖庞然的阴影,你的回答,怎么能是“不知道”呢? 不知道,就是说还存在很大的冲动的可能。 然而面对那样的存在,你怎么能冲动?若说天子是天横大日,那皇后就是明月经天,其余尔尔,再耀眼也只是星辰。你就是齐国最年轻的军功侯,又能如何?! 可是郑商鸣也明白。 这就是姜望与他不同的地方。 所以他沉默。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才勉强镇定了情绪:“想来不会如此。现在只是联系不上而已。这件事情有太多的可能性存在,我想我们没那么容易遇到最坏的可能。” 姜望道:“是啊。她也许只是厌倦了齐国的同时,也想要疏远我这个老朋友,所以闷声不响地浪迹天涯去了。这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这个可能性很大。”郑商鸣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我认识的林捕头,就是那种外表不显,但心里很有主意的人。说不定负笈远游,历天下而修法。” 腰悬青牌的人,实在不太适合做乐观的揣测。因为他们往往都是从最坏的情况出发。 两人又各自沉默了片刻。 “商鸣。”姜望忽地道。 “你说。”郑商鸣看着他。 姜望的声音异常认真:“可以没有结果,但是不能骗我。” 郑商鸣顿了一下,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非常清楚,如果这一次他欺骗了姜望,那么以后连普通朋友都没得做。 所以他表现得很慎重。 然而他更清楚的是…… 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的。 这个“有必要”,指的是当今齐天子的意志。 这是他早就选定的路。 除此之外,他都愿意尽一个朋友的本分。 非得在这种限定下才说什么朋友本分,实在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悲哀。 然而一直在做一个庸才的努力的他,哪里有说‘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的资格?他与姜望不相同。他必须知道自己会怎么做,他必须明白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这些必须,不是生而为人的必须。 但却是【北衙都尉】这个位置所必须。 郑世多年屹立不倒,离任后所传心得,不过“忠君”二字。 …… …… 光转如梭,日影飞移。 自都城巡检府一行后,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三刑宫那边已经再次得到确认,规天宫、矩地宫、刑人宫,三大法宫全部没有林有邪这个人。林有邪从来就没有去过天刑崖。 甚至于三刑宫那边有一个矩地宫真传名叫卓清如的,还亲自回了一封信,来与姜望确认此事。 信中同样确认的,是矩地宫的确有一个真传名额,曾经许了大齐名捕乌列,以表彰他对验尸方法的革新。后来这个名额,也却是被乌列转给了一个叫林有邪的人。 但林有邪从未去三刑宫报到过。 对姜望来说,这个消息所确认的,是林有邪的确有去三刑宫的可能,符合当初分开时,林有邪所描述的计划。 由此可以推及,林有邪的消失,极大可能是违背她自身意愿的。 换而言之,林有邪很可能出事了…… 而北衙那边,调查了整整三天,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传来。 以齐国青牌强大的情报能力,竟然完全找不到林有邪的踪迹。自五月之后,她好像完全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码头、边郡、海外。我们都派人去查过……如果说,林捕头是铁了心地不想让任何人找到她,以她的本事,是可以做到的。” 武安侯府里,郑商鸣斟酌着措辞,慢慢说道:“我是说,也许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存在。” “好,我知道了,这两天麻烦你了。”姜望起身道。 郑商鸣只得也站起来:“北衙不会放弃追踪的,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好。辛苦。”姜望语气平静。 郑商鸣看了看他,终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就此辞别。 具体在这件事情里,郑商鸣有没有用心找人?肯定是用心寻找了,甚至都把网铺到了海外。 但即便是姜望这样办案技巧拙劣的青牌,也知道要调查一个失踪的人,要从两方面的线索着手。 一个是失踪者的行动轨迹,一个是失踪者的社会关系。 码头、边郡、海外,郑商鸣都去查了。 有着巨大嫌疑的田家那里,他敢不敢查?皇后那里,他敢不敢查? 别说彻查了,往那个方向稍微延伸一些,郑商鸣都做不到。 姜望并不是要苛求郑商鸣往那个恐怖的阴影里探索,他只是在三天的等待之后已然明白,郑商鸣能做的就是这些了。 诚然林有邪失踪的事情,未必就和当今皇后有关,迄今没有任何一点线索,能够将她们联系到一起。但是有这样一堵天然的黑墙伫立,郑商鸣甚至不敢往那边看一眼,如此注定不可能查出什么结果。 所以他只是道谢,不说其它。 对于青牌力量的借助,就到此为止了。 哪怕去找杨未同这个新任的北衙都尉,也不会跟郑商鸣出面有什么不同。 姜望没有给自己犹豫和失落的时间,前脚送别了郑商鸣,后脚便独自出了门。 并无遮掩,自往鹿霜郡飞去。 在齐国境内他很难瞒过有心人的眼睛,索性直接彰明他自己的态度——他要亲自去寻找林有邪。 诚然他寻踪觅迹的本事稀松平常,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 但是除了他,在有可能触及的黑墙之前,还会有谁去找林有邪呢? 除了他自己,还有谁敢认真对待,敢为此尽力? 与林有邪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鹿霜郡内,一处人迹罕至的密林中。那时候是因为寻找十四,而来到了这里。 他为了重玄胜而请林有邪帮忙,林有邪二话没说便应下了,也果然是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最先找到了人,将险些崩溃的重玄胜拉出苦海。 现在林有邪失踪了,又是谁能够找到她呢? 穿行密林,惊起飞鸟一阵阵。 叫声干哑而聒噪。 今日故地重游,见瘦树黄叶,颇不似旧日。 那处林间空地仍在,两根相对的横枝仍在。 只是空地堆满残叶,横枝光秃老瘦…… 都显得寂寞。 姜望心想,是秋日的缘故。 7017k 第一百零三章 怎奈凋花黄叶已老去 曾经盘坐修行的那根横枝,姜望又坐了上去。 睁开干阳赤瞳,细细察看四周,试图寻找一丁点有可能的蛛丝马迹······最后当然是一无所获。 他飞身落下,回想当时林有邪离开的方向,顺着依稀还有印象的轨迹往外走。 每一步走出,他都要仔细地察看四周。如同直面生死大战,不放过任何线索。 就这样一步一步,踩着枯竹落叶,走出了这片密林,走到了最近的城池,也都是毫无收获。 姜望心里对此是有预期的,所以在回去的路上,他依然表现得平静。 毕竟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就算本有痕迹,也早该被大自然无声化去。何况他又及不上巡检府的那些青牌专业。 便是多一份用心,又怎奈凋花黄叶已老去,只剩山风明月? 本无踪影,何处寻觅? 他决定去探另一个方面的线索,去面对那堵黑墙。 上午离开的武安侯府,回来的时候已经月上高天。 一整天的时间,可以说是虚掷。 然而这徒劳之中砺出来的心情,唯他自己悉知。 在侯府中,却是遇到了一个意料外的人—朔方伯世子鲍仲清。 这一次他好歹是没有带上他的娇妻,没有那副令人讨厌的招摇姿态。豪华的车驾停在府外,其人独自坐在客厅,据门子说,是下午就开始等。 姜望今日实在没有心情虚与委蛇,见到他便皱起了眉头:“鲍兄这是?” “姜兄奔波一天,辛苦了!”鲍仲清脸上的亲热却是很自然,迎上前道:“我听说姜兄的朋友失踪了,姜兄正在为此忧虑······不是我说你,这种事情你怎么不找我帮忙呢?我鲍氏车马行驿运天下,找个人,搜罗一点情报什么的,最是拿手!” 姜望还确实没有想到可以借助鲍氏车马行的力量。 一来他跟鲍家根本没有关系,和鲍仲清更谈不上交情。 二来······他早就在鲍氏车马行的不欢迎名单里,都多久没有坐过鲍氏的马车了,这叫他怎么想得起? 他没有问鲍仲清是怎么知道的消息,只是认真地说道:“如果你能帮我找到线索,这个人情我会记得。” 鲍仲清等的就是这句话,但嘴上却道:“说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太见外了! 咱们是旧相识,一起上过战场,又同一批在稷下学宫进修,既是战友,又是同窗,咱们是什么关系?” 他用力地拍了拍胸膛:“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了!” 姜望抿了抿唇:“那麻烦鲍兄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不过是朋友本分!就像你朋友失踪了,你也心急如焚地去找她一般。”鲍仲清说着便告辞:“我知兄弟你心忧朋友,便不叨扰。且等我消息!” 等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见了面,却几句话后便匆匆离去。 不管其人本意如何,至少这表面上的诚意,已是十足。 姜望亲自把鲍仲清送到门口,沉默了良久,然后才独自回到书房里。 时至今日,他早不是那个很容易就付出信任的少年。且对于鲍仲清,他一直是心有警惕的。是本就有什么关于林有邪的情报,在此做个顺水人情?还是说鲍氏对当今皇后有什么想法,闻着味道就想往前走,反正有他姜望这个莽夫在前面顶着? 姜望不知道答案。 但是为了尽快找到林有邪的行踪,他愿意被鲍仲清利用一次。 武安侯府的书房最早设计得非常简约,后来经过重玄胜的调整,多了几分威严华贵。 雕刻着河山万里的书桌,有着令人舒适的莹润光泽。书桌后面,是填满了一整面墙的书架。 里面堆着的各类书籍,都是临淄贵公子常读的名本。 当然是重玄胜帮忙给配齐的,所费甚巨。 但无论法兵名篇,又或道儒经典, 在这里都只能算是装饰品。 因为姜望一本也没有翻开过,买来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也不是说武安侯不爱看书······确实是《史刀凿海》还没有背完,分身乏术。 此刻他就坐在很有文化品位的书架前,半靠在椅子上,静静梳理着与林有邪相关的线索,思考着自己还有什么办法,应该从何处入手。 手里有两个 刀钱。请余真人帮忙卦算?还是去请阮真君? 卦道讲究酬算相抵,事关友人安危,他自问也是舍得付出价码的。 林有邪的失踪如若真的和当今皇后有关,那还是请余真人帮忙卦算合适一些。 不对。 还是请阮真君更合适。 阮真君若是答应了,找一个人应该说不上难。 阮真君若是拒绝得干脆,岂不本身就是一种验证? 姜望一边思考着,一边下意识地跳动着手指,指尖有青烟一缕,自在漂浮。 他向来有随手演练道术的习惯。 这追思秘术,亦是经过了余北斗的改良。 青烟小草葱郁,虚悬指尖,寂寞摇曳。 而后小草低头,如在追思。“嗯?” 姜望恍过神来,发现追思草竟似寻到了目标一般,在缓缓地转动。 不由得屏气凝神,注视着这根青烟小草的方向。但见它转了几圈,倏然停住,指向 ······后方。 姜望蓦地起身回转,看向那面书架,但追思草的指向,也跟着在移动。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一根追思草,指的是自己。 经余北斗重新演化后的追思之术,是在自己的神魂层面,刻印下对追踪目标的认知,从而形成神魂层面的感应。 它是有一定的时效性存在的。想要在三个多月后,再凭此术去追索目标,哪怕再是熟悉,也没有可能做到。 姜望只是在思索寻找林有邪的办法时,不断想起有关于她的点滴,下意识地凝出了追思草,本未想过,能凭此术找到什么。 但现在追思草竟然回指! 自己身上是有什么会同自己于神魂层面认知的那个林有邪,发生感应呢? 姜望坐了下来,把自己随身带着的三个储物匣全都取出,指甲盖大小的匣子铺在书桌上,迅速膨胀开来,像是三本木纹封面的厚书。 将匣盖抽离,可以看到其间整齐细小的方格,以及方格内缩小了许多倍的各种物件。 装得最多的是财物,有元石、万元石、道元石······还有几颗生魂石。它们既是超凡世界的货币,也能够随时作为战斗消耗的补充。 此外金、银、刀币、环钱,也都有一些。 再就是经游天下,遇到的各种各样的吃食······ 目光慎重地梭巡着,最终在一本薄册上停驻- 这是林有邪曾经赠予他的无名之书。 是名捕林况关于验尸的一生心血,由死后追封地网伯的乌列补完全本。 彼时林有邪决意赴死,在所有实质性证据全被抹去的情况下,试图以死留证,为多年以前的雷贵妃案、林况案翻案。 因而将这一本记录了如何捕捉尸身线索的奇书,送给了姜望。 作为青牌世家的传家之学,这本书的价值,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或者可以这么说——它若是流传开来,注定可以成为法家刑名一道的又一部经典! 姜望怔忪地拿起这本薄册,追思草上传来的感应,便是直指此书。 果是不可能凭此捕捉林有邪的踪迹然而这是一本记录验尸之术的秘 籍,林有邪却至今还未知生死。 这本薄册对于眼下的情况并无帮助,姜望更是希望它永远不能够体现作用。 只是······现在他独自坐在书房里,看着书桌上摊开的这本薄册,想着杳无音讯的朋友,有一种难言的惆怅。 那是林有邪啊。 四大青牌世家唯一的传人。 在五月初就已经失去了行踪,但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她的父亲林况,死在元凤三十八年。把她养大的乌列,死在元凤五十五年。同年,同为四大青牌世家的厉有疚,也死于刑杀······ 这世上就算再平凡的人,一旦消失在人海,也自有亲朋为之牵挂。 可是林有邪已经无亲无故。 因为青牌世家这颗大树已经倒塌,也因为她自己对律法的执拗,办案不近人情。故也没有什么朋友。 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关心她,再没有人会过问她。 是以一直到现在,在姜望寄往三刑宫的信件被原封返回之后,人们才知道,那个青牌年轻一辈第一人,曾以腾龙修为佩戴五品青牌、被许为破案天才的林有邪,竟然失去了行踪。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消失得无声无息,像是微风吹散在阵风里。 好像她从来就不存在一般! 可是过往二十几年的经历,还清清楚楚地停留在那里。她破过的案,经的事情,在都城巡检府都还有清晰的轨迹存留。 纵然这一切也全都可以抹去。 但是在姜望的记忆里,与她接触的一幕幕,从碧梧郡到海门岛,从那条风雨飘摇的小船,到月明星稀的衡阳郡··· ··一切都还清晰地停在那里,又怎么能说她没有存在过呢? “笃笃笃!” 在这个夜晚,伴随着敲门声响起的,是管家谢平的轻唤:“侯爷,博望侯府来人,说要见您。” 姜望回过神来,将桌上的储物匣重新握小,收进怀里,用平常的语气说道:“让他进来。” 吱~呀~ 推门而入的,是重玄胜的影卫,姜望也很熟悉的那个青砖。 他将房门带上了,才对姜望行礼:“侯爷,我家公子让我星夜来找您,是有些话叫我传达。” “你家公子明天就要继承国侯之位了,今晚还操那么多不相干的心呢?”姜望故意打趣了一句,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然后才道:“说说看,他又有什么幺蛾子?” 青砖低着头:“我家公子才回临淄,听说了您这边的事情,便赶紧叫小的过来传话。若非明日就是大礼,今天离不得门,他就亲自过来了····.” “我这边能有什么事情?”姜望轻笑两声,才道:“说吧,他有何高见?” 青砖道:“我家公子说,您正在追索的这件事情,可能没有您想得那么复杂!他让您不要轻举妄动,尤其是不要轻信鲍仲清之徒,给予可乘之机。明日承爵之后,他会亲自来跟您聊·····” () 1秒记住顶点:。 第一百零四章 不系之舟 林有邪当初竟然在这本记录验尸之术的薄册最后,留下了《念尘》的修炼方法。 由此可见,当时她的确已经存有必死之志。 把林氏传家的秘法,交予姜望的那一天,她想的是什么呢? 彼时她处在那黑云盖顶的阴翳之下,彼时所有的证据都被抹去,彼时她最后的亲人浮尸于海。彼时……与许多年前那起案件相关的所有人,无一人可靠,无一人不存疑! 四大青牌世家,从齐武帝时期一直延续到现在,虽说声渐弱、势渐衰,但人脉何广?可彼时环顾齐国上下,竟再找不到一个可以相信的人。 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悲哀。 强权之下,人心诡谲。 杜防是林况的半个弟子,却亲手把林况的尸体扔到年幼的林有邪面前。 四大青牌世家,在齐国经营了多少年。 彻底烟消云散之时,又有谁给了一声叹息? 正如那天林有邪问—— “天下可信者有几人?我能信者又几人?” 唯有姜望。 当时她把这一切交给姜望,是给出了她最后的信任。除了是相信姜望能够好好利用她死去之后尸体上留下的线索,大约也是想要为她的父亲,留下一份传承。 最后是姜望打晕了她,站出来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而后远走楚地。 但是到最后姜望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辜负了她的信任呢,还是不负她的信任? 他没有问过,林有邪也没有说过。 而且时过境迁后,林有邪也再没有提及当时送出的这本无名之书。 遗憾的是,姜望直到今天才将它翻开。 林有邪啊林有邪,你去了哪里? …… 武安侯府书房的灯,亮了一整晚。 管家谢平清晨起床安排府里一天的事宜,特意吩咐经过书房附近的下人,都要悄声。后院里养着的那一班据说出身楚地的舞女,也被提前叫停了排演。 说起来侯爷自草原把这班美人收回来后,竟也未欣赏过一次,便只是养着。 莫非是不好此道? 当然这个问题谢平只敢在心里想,不敢说出来。甚至于有一个嘴上没把门的侍女,真个将这样的疑问宣之于口,当天便被他赶出了侯府。 褚幺早晨起床练拳的时候,师父还在书房中,他便悄声的没有打扰,自己仍练昨天的拳路。 他是个不怕吃苦的乡下孩子,叫他读书他是头疼,但流汗的事儿他不怕,早几年就会干活挣钱哩。 是知道师父待自己很好,才敢偶尔任性贪玩。 整个武安侯府安静与否,其实并不会影响到此时的姜望,他完全沉浸在念尘之术的世界里。 起初只是突发奇想,想着如果修成“念尘”,是不是能够通过这门秘术,寻找到林有邪留下的踪迹。 念尘之术的原理,他大致上看得明白。乃是从人的“念头”着手,以“分念”在追踪目标的身上留下印记,无形无质无踪。 而又从己身的主念出发,随时可以与分念产生感应,以此捕捉痕迹。 这念尘不仅可以留在目标人物的念头里,还能够寄托于物。当初他和林有邪联手抓捕武一愈,就是依靠林有邪的念尘寄于翠芳萝。 若是自己修成念尘之术,念尘和念尘之间,是否能够产生联系?自己的主念,是否能够感应林有邪的主念? 这本无名之书翻到最后,姜望隐隐感觉,念尘之术,或许就是那把他忽略了的钥匙。 等到真个投入到这门秘术的研修中,才愈发能够感受得到念尘之术的珍贵。 林况无愧盛名,他这一套独门秘术,真是天才独具。在姜望的认知里,完全不逊于焰花焚城。对“念头”的开发,其意义难以估量。 如果说左光烈的【焰花】,是革新了火行基础道术的最高标准,并以此作为自身道术体系的地基。林况的【念尘】,则几近于另拓新途。 人之一心,瞬有千念。古往今来,自情思杂绪入手的修行者,不在少数。但林况的念尘,是第一个把念头析分出来,并加以应用的。 这样的人物,当年若是没有卷入雷贵妃案,现在真不知是何等光景! 在永恒流动的历史长河里,多少本该伟大的故事,都夭折半途,并未延续。历史之残酷,正在于此。历史之厚重,也在于此。 沉浸在道术的世界里,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日头偏移,不知不觉已到了黄昏。肥头大耳的大齐新任博望侯匆匆到府,推门而入,一下子就让书房显得不那么空阔了。 他身上还套着国侯的华贵礼服,头上还带着特制的公侯玉冠——仅在行头上,同样的爵位,他就是能够比旁人多赚几块朝廷的元石去。 紧随其后,小步连走的,正是一身诰命礼服的易十四。 身披重甲的她,冷硬坚固如雕塑。卸下重甲的她,却是瘦弱纤柔怯生生。如今芳名已列朝议大夫家的族谱,又嫁入国侯之家的她,也终是养出了两分雍容来。 唯独是这跟在重玄胖身后亦步亦趋的样子,还能瞧见些许往日。 这对夫妻,眼见着是继爵典礼才结束,便匆匆上门了。 姜望站起身来相迎,但还没来得及说话。重玄胜已经摆了摆手,很有领导风格地道:“你坐,坐下说。” 他像是回到了自己家,在招呼等在家里的局促的穷亲戚。 相当自然地走到自己那张特制的大椅前,舒舒服服地靠坐下来,嘴里埋怨道:“这个侯爷我是真不想当,什么世袭罔替,意思不就是要我子子孙孙都为朝廷卖命吗?说什么能者多劳,你说气人不气人?” 有些不耐烦地将头顶玉冠扯下来,随手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忒累赘!这冠太大,我那边收礼太多,一时放不下,先在你这里放几天。” 姜望默默地坐了下来,眼皮跳了挑。 以前的时候他都并未察觉,重玄胜今天这么大马金刀地一坐,他才发现,重玄胜所坐的位置,竟然才是这间书房的主位。 当锦衣华服的博望侯在那里坐下来,两侧镂刻着龙争虎斗的石屏风,赫是活过来了一般。坐在这边书桌前的自己,很像是一个文书! 换做平时,他岂肯给好脸? 但今天人家毕竟是过来帮忙的。 想了又想,终只是嘬了嘬牙花子,陪着话道:“我一定保管好。” 重玄胜摆了摆手:“也不用太在意,这冠啊,有意思的也不过世袭罔替四个字,不值什么钱。平常心,小姜啊,平常心对待。” 姜望如若未闻,只笑眯眯地对十四道:“妹子你也坐,坐下来说话。” 当初他请易星辰收十四为义女,其中一个砝码,说的是他姜望以十四为至交好友。 不过易怀民后来到处说武安侯是易十四的义兄,是他易怀民的亲兄弟——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换算的关系。 但姜望并不介意在重玄胖面前过兄长的瘾。尤其是十四和重玄胖年纪都比他大,更是格外有占了便宜的快乐。 卸下盔甲之后,十四也不是以前那般缄默了,还笑着回了一句:“好的,姜大哥。” “行了别寒暄了。”重玄胜一见场面不对,立即转入正题,脸色极臭地看着姜望:“林有邪失踪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说?” 姜望解释道:“想着只是找人,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 被重玄胜那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盯着。 他只好叹了口气,实话道:“不想连累你。” 重玄胜斜眼看着他:“你就那么确定,林有邪的失踪,跟当今皇后有关?” 姜望摇了摇头:“我不那么确定,但至少是有一部分可能。” 重玄胜眯着眼睛道:“我刚过来的时候,正好碰到鲍仲清,还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呢……我把他赶走了。” 姜望当然不会因为一个鲍仲清而责怪重玄胜,只是问道:“怎么赶的?” “让他滚喽。”重玄胜道:“我爷爷过世,他来府里表演,我也尽陪着他。有必要的话,跟他上演一场世仇和解,给他面子里子,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在这种时候,还乱动心思。我没工夫跟他勾心斗角,索性选择最简单的方式。” 姜望想了想,说道:“他昨天过来,只是跟我说要用鲍氏车马行的力量帮我找人,我说如果找到了林有邪的踪迹,我会记他一个人情。” 重玄胜叹了一口气:“你其实也是个聪明人,怎么一牵扯到朋友就犯浑呢?我麻烦你稍微认真想一想,鲍仲清能给你什么线索,他会给你什么线索?” 姜望沉默了一下,说道:“我想着便是让他利用一下,也便利用了。线索是真是假,我总能分得清。” 重玄胜这次叹得更重:“我不知道你是太高看自己的智慧,还是太小看鲍仲清的城府。连我都不敢说,能够在他的局里分得清线索真假,你怎么敢这么说?再者说,真的线索,就一定能够指向真正的真相吗?” 姜望皱眉不解:“他能够在这件事情里获得什么?” “他能够获得的东西太多了!他这样的人,你要是把机会给到他,他一定不会浪费你的价格。”重玄胜道:“你是一枚好棋子,一柄好锋利的剑,而你并不自知。姜望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鲍仲清和他背后的鲍家,是想要把皇后掀下来呢?他如果是想扳倒现在的太子呢?你做好涉足皇储之争的准备了吗?” 姜望眼皮跳了挑:“我哪里能做得到?” “你当然做不到,但是你会成为一个号角,一个象征,而且你会作为新齐人的旗帜死得很惨!”重玄胜有些难抑怒气:“而且你的死,本身又会成为一件更锋利的武器!你的价值大了去了!姜望啊,林有邪身份这么敏感,你在这种事情上还敢轻易就踩人家的坑,你觉得你能够承担所有后果吗?你是把你的头颅双手奉上!” 姜望当然不会怀疑重玄胜的判断,他只是怔了怔:“他会这么做,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些情报,一个早就放在他旁边的人。”重玄胜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还有用这里思考。” 姜望道:“看来我的确是小看了鲍仲清。” “小看鲍麻子的何止是你呢?”重玄胜叹道:“我和他境遇相同,小时候都不受待见,但我一直觉得,有朝一日我执掌重玄氏,他就是我的对手。所以才会很早就收买了他身边的人。这么些年来,我以为我对他已经很了解,我始终觉得他心机有余、魄力不足。直到伐夏战争里……他让我大吃一惊。” “这一次的事情,我虽然没有拿到确凿的证据。但是对鲍仲清这样的人,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并不为过。你现在焦头烂额,我也庶务缠身,没有时间陪他慢慢拆招,索性直接叫他滚开。以他的城府,只会笑一笑忍过去,不会再纠缠。” 姜望只是说道:“虽然鲍仲清只是想利用我,但如果林有邪的事情,真的跟当今皇后有关呢?” 重玄胜按了按脑门,实在头疼。 他太了解姜望了,这家伙其实并不愚蠢,对鲍仲清也不是全无戒备,但是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坚持,仍是一脚踩进了陷阱去。他相信这家伙心里面,甚至是已经做好了某种可怕的准备…… 不然何至于在这件事情上,既没有联系他,也没有联系李龙川、晏抚他们,却接受了鲍仲清的帮忙? 在那个最可怕的结果之前,他怕连累自己,却肯同鲍仲清一起,一条道走到黑! 重玄胜深吸一口气,有些感动,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不会是那位做的,你对她有偏见,而且你把一国之母想得也太愚蠢了!” 这位新任博望侯语气相当笃定:“天子当时那一句‘国士不可轻’,态度早就已经表明。皇后就算再恨林况,再不能容人,也不会明目张胆的违背天子意愿。试问,处理一个林有邪,对她有什么必要?对现太子的东宫尊位,可有一丝一毫的好处?在储位这么关键的时候,她不会无事生非!” “我的确很难忘记她做过的事情。”姜望顿了顿,又问:“但如果不是那位的话……林有邪好端端的,也没有什么别的恩怨在身,谁会对付她呢?” “首先她只是失踪,未必是死了。其次,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是仇杀。 她父辈的恩仇,早就跟四大青牌世家一起烟消云散。厉有疚被剐死后,所有人都恨不得跟四大青牌世家断得干干净净,除了你,谁愿意惹这个麻烦?她的关系网其实是非常清晰的,一眼看得到头。” 重玄胜平静地说道:“与林有邪有牵扯的势力里……皇后和太子肯定不存在问题。这件事也应该跟田家没有关系,既缺乏利益驱动,也缺乏情感驱动。”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皱了皱眉:“但是田家有个田安平在。他会怎么做,实在无从判断。” 田安平这个人太疯了,做人做事都太自我,根本无法从利益或者情感的逻辑去推测他。 姜望又想起,当时从田常嘴里得到确认的情报—— 乌列就是田安平亲手所杀,然后又抛尸于海,故意留下一些线索。 当时他还问田常,田安平这样做的目的。 田常的回答是——“你觉得田安平的行为如果能够用逻辑来推导,他还会这么疯吗?” 无论是田家内部,还是田家外部,没有人能够洞察田安平的想法。 正因为他是一个如此疯癫的人,以至于聪明如重玄胜,也根本不知能不能将他排除事外。 姜望说道:“其实在七星楼秘境那一次,我有意外的收获。在隐星世界里,我撞破了田安平的计划,夺得那朵补充寿元的花。过程中跟田家一个叫田常的……” 当下,他便把他在隐星世界里与田常、田和的接触和利用,与重玄胜讲了一遍。 重点强调了他后来从田常那里得到的消息,即田安平亲手杀死乌列一事。 重玄胜沉思片刻,抬头说道:“田常这真的是一步好棋,你运气好,才在七星秘境里获得了这样的机会。以后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联系他了,这样的棋,只应该在一锤定音的时候用。” “你对田安平有想法?”姜望问。 一锤定音这四个字,让他有些敏感。 重玄胜摇了摇头:“只要他不冲咱们发疯,我有什么必要对他有想法……不。” 他忽然果断地道:“不会是田安平。” 姜望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他把乌列的尸体扔到海上,就是证明。”重玄胜喃声道:“那本身就是一种昭示,他在通过乌列的尸体,告知能够看到线索的人,他就是凶手。田家在雷贵妃案里做下的事情,他一并负责。他等待复仇的人上门,他期待一场精彩的复仇!” 姜望本来想说,这人是不是有病,但想到这个人叫田安平,便又觉得很合理了。因而道:“他等林有邪做好准备去杀他,所以他不会主动来找林有邪?” 重玄胜从那张异常宽大的椅子里站起身来,拍了一下手掌:“答对。” “那林有邪的事情……要着落在哪里?”姜望的声音,终是有些苦涩。重玄胜当然是比他聪明得多,也抽丝剥茧,分析得头头是道。但现在是所有的线索都被排除了,那还能去哪里寻找林有邪? 重玄胜一边走,一边说道:“我让青砖告诉过你,这件事情也许并不复杂。其实鲍仲清已经给了你答案。” 姜望眉头紧皱:“鲍仲清?” “还记得我跟你聊过,鲍伯昭是怎么死的吗?”重玄胜问。 姜望摇了摇头:“那只是你私下里的揣测,并没有证据。” “很多事情不需要证据。”重玄胜说道:“哪怕是死在万军之中,被踏成肉泥,也是可以找出一点痕迹来的,不会无声无息。涉山一战,太寅拨动道则,杀死了那么多人,也是有人证存留。鲍伯昭的死有什么?午阳城兵马,然后人就没有了。若是被太寅逐杀,首级何在?尸身何在?夏国军勋记录何在?什么都没有,死得那么干净,这本身就是问题所在……当然,只要鲍仲清咬死不松口,谁也不能按着他认罪。回到林有邪失踪这件事情上来,你不觉得,她也失踪得太干净了吗?” 他在‘干净’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姜望似有所思,神情黯然。 “所以林姑娘的失踪,是鲍仲清干的!”默默旁听了许久的十四恍然大悟。 重玄胜终于是叹了一口气,有些心累地道:“答案应该还在鹿霜郡。” 他走到书架前,胖手一招,抽出了一卷大齐疆域图,回过身来,在书桌上铺开。 用肥大的手指,沿着鹿霜郡的边界,画了一大圈。 “这几天郑商鸣应该把该查的地方都已经查过了,各处边郡都找不到踪迹,完全没有她通行的记录……”他看了十四一眼:“很眼熟,对吗?” 这胖子用手指头敲了两下舆图,对姜望道:“你有没有想过,林有邪可能也根本就没有离开鹿霜郡?” 十四当时离家出走,重玄胜便是太过心急,忽略了灯下黑的情况,愣是没想到,十四根本没有走出齐国。 但十四是路痴,从来没有单独出过远门,林有邪可不是。 作为一名优秀的青牌,追踪擒贼的好手,无论从哪个方向讲,她都没有迷路的可能。 姜望缓慢地说道:“但是巡检府去查过,我也去查过。鹿霜郡那里没有任何线索。已经三个多月过去了,就算本来有线索,现在也……” “你先别着急。”重玄胜看着他道:“我们找到十四那天,就是你和林有邪最后一次见面,此后你们没有任何联系,对吗?” “是。” “她跟你说的,她要去三刑宫?” “是。” “除此之外,你好好想想,她有什么异常吗?” “你是想说,她有没有可能匿迹藏行,悄悄去调查田家?”姜望摇了摇头:“她是一个很执拗、很有原则的人,但是并不愚蠢。” 鹿霜毗邻大泽,的确很难避免这样的猜想。 不过当年的那起案件,于皇后来说已经结束。于田安平来说,他并不介意被仇恨。于林有邪而言,她已求得她所能求得的最好结果,恢复了她父亲和乌爷爷的名誉。 便算是真个把田家查个底朝天,也不可能获得更多。 笼罩齐国的最高意志,早就已经用目光划定了红线,林有邪不会不懂。更不会蠢到在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后,再去挑战已成当世真人的田安平。 “那么结果已经很清晰了。”重玄胜缓慢地说道:“我现在非常确定,林有邪根本没有离开鹿霜郡!” ------题外话------ 感谢书友“言皙”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61盟! —— 其中有一更,为大盟“我爱琪琪888”加(1/5)。 写得太慢,对不住大家。 周末还会有加更。 虽然没有存稿,但是先把话放在这里,倒逼一下自己…… 7017k 第一百零五章 人生风雨折故枝 姜望并不清楚,重玄胜为什么能够那么笃定,林有邪一定还在鹿霜郡。 难道是排除了所有其它的可能,剩下那个就是唯一的真相? 但他完全相信重玄胜的判断。 因而只是缓声道:“但是鹿霜郡那边,巡检府已经筛查过一遍……如果有线索,他们不至于会错过。” 只要这件事情不牵扯到皇后,郑商鸣的能力和态度都是可以信任的。 林有邪如果真的从未离开鹿霜郡,青牌那边怎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郑商鸣和你一样,在这件事情上,都不能够跳出事情看事情。”重玄胜说道:“他因为王夷吾的事情,对权力有了全新的认知,后来弃军职回青牌,想要接他老子的班,做一任北衙都尉。北衙都尉的权力来自于谁?” “他要跟他爹一样做北衙都尉,那他就要跟他爹一样,对天子绝对忠诚。” “林有邪失踪,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皇后,他也是如此。因为你们都知道,当年林况那件事的真相,也都知道林有邪为什么会得惊惧症。你们对当今皇后的认知,其实是一样的,你们感受到了相同的压抑,以及恐惧。只不过一个往前走,一个往后退。” “但是你们的认知都不正确。” 重玄胜的声音很平静:“就如同你一开始就陷在愤怒的情绪里,热血沸腾地想着什么正义、公理,险些掉进鲍仲清的局里。从一开始就在恐惧的郑商鸣,又怎么可能找得到真相?愤怒会蒙蔽你的眼睛,恐惧也会让他失去敏锐。” 他并未就郑商鸣多说,转道:“林有邪失踪,我现在更倾向于是一个意外。鹿霜郡算是雷家的地盘,此事或许还要借助他们的力量……你同雷占乾后来还有联系吗?” 姜望和雷占乾的矛盾,起于七星秘境。那一次他是借助炙火骨莲吸纳的星力,在浮陆生死棋中,将雷占乾斩出局外。在七星谷的时候,两个人险些又打起来,被戴着孽镣出场的田安平镇住。 后来的两次交手,一次在无敌演武场,一次在大师之礼,两次都打得雷占乾颜面尽失。 但后来姜无弃结为秋霜,死前还遗命缓和他们两人的关系。姜望和雷占乾之间,其实已经没有矛盾可言。 在姜无弃死后,长生宫自此孤门深锁,雷占乾几乎是一蹶不振。那个往日心高气傲,言必独占乾坤的天才人物,后来心灰意冷,终日以酒浇愁。 看在姜无弃的份上,姜望早将旧事抹去,甚至是想过要去宽慰其人的。 这些事情重玄胜也都知道,故有此问。 姜望摇了摇头:“因为十一皇子的关系,有过去拜访的念头,但一直没有成行。行程紧张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在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十四在这个时候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在鹿霜郡的那天,我遇到过那个雷占乾。” 重玄胜拧眉问道:“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忘记了……而且我们只是遇到了,连话都没有说一句。”十四有些茫然地道:“那时候我还担心他要跟我打架呢,但是他看了我一眼,直接就走了。” 重玄胜和姜望对视了一眼。 “会跟雷家有关吗?”姜望问。 “鹿霜郡范围内,离得近的,谁都有可能。但是雷家为什么要对付林有邪?”重玄胜道:“请现在帮我想一个理由。” 姜望想了一阵,摇了摇头:“想不到。” 重玄胜沉吟道:“我也想不到。于情于理于利,都确实没有这样的理由。” 林况当年就是为了调查雷贵妃案而死,林家对雷家只有恩,没有仇。而雷占乾与林有邪,几乎是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个人。 倒是姜无弃还在世的时候,很肯给林有邪机会——他不仅仅是愿意给青牌世家传人机会,对凤仙张氏一类的破落世家亦是如此。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才给了平等国可乘之机,有了张咏哭祠。也同样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故而在死后,得到人们长久的悼念。 无论从雷家自身出发,还是从姜无弃出发,雷氏与林有邪都是友非敌。 “但是雷占乾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姜望不解地道:“虽然是鹿霜郡的地盘,但是那处密林人迹罕至,雷占乾不是个会到处乱逛的人。” “不妨直接去问问?”重玄胜没有急着下判断,只是道:“他也许知道一点什么。” …… 林有邪失踪一事,显然不是重玄胜所说的那么简单。他说简单,更多是为了遏制姜望的冲动,抚平姜望的愤怒,让他不至于莽撞地对上那堵黑墙。 抽丝剥茧之后,似乎仍然是所有的线索都无用。 若重玄胜的判断是对的,林有邪真的未有离开鹿霜郡,那么她人在哪里,又是什么状态?难道非要把整个鹿霜郡,翻个底朝天? 哪怕他和重玄胜两位国侯在此,要彻查一郡之地,也不是多么简单的事情。更何况他们要搜找的那个人,已经卸下青牌,再非齐人,对齐国来说不再重要。 他们能够以什么样的名目,做这样的事情? 林有邪已经失踪了很久,不能够再拖延。 重玄胜和十四自去他们的院子里简单换了一身常服,便与姜望一同出发,再赴鹿霜郡。 “雷氏与十一皇子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不过十一皇子已经死去,他们的情况倒不会太坏。因为对于另外几位宫主来说,雷氏已经没有威胁,他们也并不介意对雷氏展现仁慈。但失去了长生宫的支持后,雷家的衰败已是不可避免。先前吃的、拿的,现在都要吐出去。” 疾驰在官道上的马车里,重玄胜慢条斯理地讲述道:“雷家上一辈没什么出彩人物。年轻一辈,算得上优秀的,也就一个雷占乾、一个雷一坤。后者大不如前者,但前者也是锐气挫尽。若无其它变化,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便是在鹿霜郡,他们雷家说话也未必响亮了。” 姜望客观地说道:“雷占乾的天赋绝对不差,若能振作,未见得不能担起雷家未来。” 强者之心,在逆境比顺境更能彰显。 以雷占乾失败后表现出来的心性来看,他曾经一度与王夷吾并称的威风,多半是长生宫主给他撑起来的。 但他能够手握雷玺,印慑天地,甚至进入黄河之会的预选名单里,也绝不是什么平庸之辈。 “天赋再好,荒废太久,也就真个废了。所以我说,最重要是看接下来十年,他是怎么度过。”重玄胜淡然道:“拭目以待吧。” …… 在青砖的驭使下,武安侯的马车,径直驶到了鹿霜郡雷家宗地。 族长所住的雷氏老宅大开中门,雷氏族长雷宗贤亲自迎在门外,高呼两位侯爷的尊号,一揖到底。雷占乾、雷一坤等一众家族晚辈,亦是在其后恭敬行礼。 从过往经历来看,这位雷宗贤才能平平,之所以能够坐稳族长之位,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曾经极受天子恩宠的雷贵妃,就是他的亲妹妹。 想必与静海高氏的现任族长高显昌,很有共同话题。 当然雷宗贤还生了一个摘下雷玺神通的雷占乾,曾一度号称雷氏未来五百年的希望,这使得他在家族里完全有说一不二的资格。 所以为什么说世事难料,人海浮沉。 真要往前推个一年,姜无弃若是还在世,哪怕姜望和重玄胜同样以国侯之尊登门,也须是用不着雷宗贤亲出门外相迎,让雷占乾代迎已是足够尊重。 人生风雨,非独折倒故枝,淋透故人。 姜望并不摆什么侯爷的架子,赶紧下了马车,先与雷宗贤见礼,再主动托起雷占乾。 两个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姜无弃离世未久的时候。 那时候的姜望还是青羊子,今日已为武安侯。 那时候的雷占乾颓然丧气,今日的雷占乾,颓唐之处更有过之,甚至是眼神都有些麻木了。 仍是当初的那个人,那副五官,仍然是那身打扮,那头披发,但那股独占乾坤、睥睨天下的霸气,已是散得干干净净。 在人群中老老实实地行礼,乍然一看,还远不如站在他旁边的雷一坤惹眼。 雷占乾是族长雷宗贤之子,身材矮壮的雷一坤是雷占乾堂爷爷的孙子,两人算是隔得稍远些的堂兄弟。 姜无弃与雷占乾在血缘上更近一些,他们俩感情也更深。不过姜无弃在的时候,雷一坤也总是随行办事的。 当初在云雾山,性格强硬的雷一坤,对姜望几可说是横眉竖眼。今时今日,再面对姜望投过来的眼神,也只是露出和善的笑容。 重玄胜与十四携手走出马车,直接便道:“雷世伯不要太拘礼,实不相瞒,我与武安侯今日过来,是有事相求。不知方不方便让我们和占乾兄独处片刻?” 不过是公侯华服披了身,今日之重玄胜,已不与前几日同。 与姜望单独相处时尚且不显,在外人面前,他的变化几乎是脱胎换骨的。 不仅仅是位份的转变,更切实影响到精气神,关乎到个人修为。他那肥胖的躯体内,超凡脱俗的力量正在蓬勃生长。 脸上仍是挂着温和的笑意,但那并不会让人觉得良善可欺,更多感受到的,是他的威严和亲切。 姜望一直觉得,在他认识的所有同龄人里,重玄胜是最适合官道的天才,最能够利用官道的优势。如今一朝袭爵,也的确如潜龙跃渊。 他一下马车,一开口,即有一种主导局面的气场。 比更早成为国侯的姜望,更有公侯之威仪。 并没有什么激烈的话语,但雷宗贤竟为其气势所慑,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回应。 “当然方便。雷家若是有什么能为两位侯爷效劳的,必无推辞。”雷占乾往前一步,接过了话茬,也伸手引道:“三位请跟我往这边来。” 他的眉宇之间,仍是恹恹,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来应付两位突兀到访的国侯。毕竟他已是雷家现在唯一撑得住场面的人。 “那就叨扰了。”姜望表现得很是客气,跟着雷占乾往府内走。 重玄胜和十四亦紧跟其后。 青砖则守着马车,等在府外。 这时候,雷一坤忽然也跟了几步,诚恳地接道:“诚如堂兄所言,两位侯爷但有所需,雷家上下一定尽力。” “好。”重玄胜侧过头来,笑着看了他一眼:“一坤兄弟且留步。” 雷一坤满脸是笑地停下来:“我就在外面等着,有什么吩咐,请随时跟我说。” 雷占乾仍是沉默地在前面带路,似对这一切一无所觉,又或者说,全不在乎。 走进府内,穿过月门,踏在碎石小径。 姜望走在雷占乾的身边,随口道:“以雷兄以前的性格,想是拳头已经落在他身上了。” “以前啊……”雷占乾稳步走着,声音很平:“我看不到以后,也想不起以前了。” “以前也没有什么不好,谁都有年轻气盛的时候。”姜望道。 “也许是没有什么不好,但已经不合时宜了。什么样的实力,匹配什么样的脾气,您说对么?”雷占乾回过身,认认真真地对姜望弯了腰:“占乾以前太膨胀、太自我,虽然说武安侯大度,但我还是要跟您道个歉。” 姜望立即将他扶住:“那些旧事早已抹去,雷兄这是做什么?我这次来,可不是为了兴师问罪。” 雷占乾怔了一下,才涩声道:“见谅,雷家现在确实惹不起您。我杯弓蛇影,全在于无能。” 世事可以把一个人改变得如此彻底。 尽管后来都未跟雷占乾有什么接触,但仅仅是现在的这几句对话,自姜无弃死去,他和雷家所遭遇、所经历的一切,似都可从中窥见一二。 他的锋芒被砺平了,他的锐气被消磨了。 当初在七星谷秘境,一招龙蛇起陆,主动进攻所有人,完全不顾忌任何人的身份。其中有李凤尧,甚至还有姜无邪! 如今腰这样弯,头这样低。 以往无知无畏,现今杯弓蛇影。 长生宫这颗大树倾倒,作为姜无弃母族的雷氏,是唯一不能逃散的猢狲。 姜望不知怎么说。 重玄胜开口道:“刚才来的路上,我同武安侯还在为雷家的未来担心。现在看到雷兄脱胎换骨,如此稳重,便知是我们多虑了。” 雷占乾苦笑一声:“不过是虚长年月,直面风雨,逐渐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怎么当得起侯爷的赞誉?” 说话间已是来到一处清静院落。 雷占乾挥挥手把下人都驱退,便在院中石桌旁,请三人落座。 待得姜望三人都坐下了,他仍是站着,便站着问道:“不知两位今日到访,竟为何事?若有雷某能做的,还请不吝赐教。” 姜望无奈道:“雷兄也请坐下说话吧,你这样,倒显得我们是恶客一般。” 雷占乾于是便坐了半边屁股。 重玄胜指着十四道:“这是我妻子。” 雷占乾这才认真地看向十四,礼道:“见过博望侯夫人。” “你之前见过她么?”重玄胜不动声色地问。 雷占乾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长叹一声:“见过的。” 他又站起身来,弯腰一礼:“我斗胆相询,两位侯爷今日登门,可是为林有邪林捕头而来?” ------题外话------ 晚上十点有加更。 7017k 第一百零六章 人心是一片海(为大盟我爱琪琪888加更,5/5) 姜望认真地看着雷占乾。 此时他站在那里,弓着身、披着发,脸上的表情,很是苦涩。 “你确实知道林有邪的事情?”姜望问。 “最近鹿霜郡来了好几拨人,那些青牌捕头,里里外外筛了好几遍。我当然不会一无所知。”雷占乾解释道:“今天看到博望侯夫人,我就知道,两位侯爷一定是为林捕头的事情而来…… 《赤心巡天》第一百零六章 人心是一片海(为大盟我爱琪琪888加更,5/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七章 为了谁 ,! 与林有邪的初遇其实并不愉快。 那时候重玄胜用郑世的人情,帮他在腰间挂了一块青牌,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齐境,悄悄去云国看望安安。 他跟着巡检府以岳冷为首的缉捕队伍在贝郡汇合,本只是去做个样子,虚应一番差事便离开。 但林有邪却好像盯上了他。 这个异常认真执拗的青牌捕头,因为怀疑他与地狱无门的关系,一直对他纠缠不休。始终注视着他的行踪,一有机会就来盘问,后来甚至还跟到了海外去。 姜望一度对这个女人咬牙切齿,甚至于有过诉诸武力的念头。 也曾针锋相对过,也曾冷漠无视过,试过以势凌人,试过威胁警告…… 最后也只能接受自己被青牌盯上了的事实。 对于他在大齐帝国炙手可热的新星地位,对于他身边有权有势的朋友,亲如兄弟的重玄胜,看好他的姜无忧……林有邪好像全都不在意。 这个女人眼中,似乎只看得到齐国律法。 随着更多的接触和了解,他对林有邪的观感稍微好些了,但也是选择敬而远之,只想着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真正产生变化,把这位青牌捕头当成了朋友,是在什么时候呢? 说不清了。 但是每次看到停尸房之类的地方,姜望总会想起来,林有邪在他面前一脸平静地解剖尸体,故意用极其详尽的剖尸细节来捉弄他。 他还记得那一对几乎让他当场吐出来的尸膜手套。 他更不能忘掉,当他自厉有疚口中得知林有邪自小得了惊惧症,只能靠吃药才能强撑着验尸时,他心中久久无言的震撼,以及自此生出的钦佩。 是的,他非常佩服林有邪。 他在林有邪身上所感受到的,是太惊人的勇气,太坚韧的执着,太固执的责任感! 她被太多人讨厌,但天空之所以不够明亮,恰是因为林有邪这样的人太少! 她身上真正具备法家的精神。但却因为父辈的关系,生下来就被那堵 看不到头的黑墙所凝视。 四大青牌世家的传承,绝代名捕的独女…………她生下来,只是一场悲剧的尾声。 “尸体是由线索组成的。” 姜望永远记得这句冰冷的叙述。 记得林有邪把自己也视为线索的决 绝 而林有邪已经死了。就死在这里。 死在距离他所坐之处不足三千丈的地方。 死在他现在一个闪身就能赶到的位 置! 死在了道历三九二一年五月一日…… 那一天在她的帮助下,重玄胜及时找到了十四。 一对新人正团聚,一个她正离开。 那时候他们在临淄城呼朋引伴,热热闹闹地准备婚礼。而她只剩一颗念头,留在无人问津的野人林里,寂寞地散去。 姜望甚至能够想象得到,那一天他正坐在这根横枝上修炼。 重玄胜和十四正在林外互诉衷肠。 而就在距离他并不远的地方,林有邪被残忍地杀害了,被抹去了所有的痕迹。而他竟然毫不知情! 这是多么让人痛楚的画面。 他将永远遗憾那一天没有跟林有邪多说几句话,遗憾没有劝林有邪留下来喝重玄胜的喜酒,遗憾没有送林有邪离开。 那个人是谁? 那个杀死了林有邪的人………… 是谁?! 心湖掀起了狂澜。 惊涛骇浪怒卷。 姜望极力地利用心雀去感受,那一只心念所化的黑猫,却已经彻底地消散了 彼时的那种感知…… 从念尘里所感受到的林有邪的情绪,并没有恐惧。 她只是…………想要用自己的心念,把自己眼睛最后看到的画面,记录下来。 如她生前所说的那样,作为一个合格的青牌捕快,她和她的尸体,都是案件的组成部分。 可是她并没有看清楚那张脸。 或者说,她并没有来得及利用念尘之术记录下更多的信息。 最后她所看到的,只有那一只毁灭了她的、苍白没有血色的手。 那是谁的手? 姜望在心念之中,久久地凝望着! “果然有问题!”林间空地里,翻检着一叠叠情报的重玄胜忽然说道。 他又皱起眉头:“望哥儿,你怎么了?” 在那光秃秃的横枝上,孤独盘坐着的姜望,睁开了眼睛。 此刻他的眼神是如此平静,从中看不到半点情绪。 而却有一种极致压抑,将如火山喷薄的感觉,潜流其中。 “你怎么了?”重玄胜站起身来,又问道。 十四也同样投过来担心的眼神。 “林有邪死了。”姜望平静地陈述 道。 “为什么这么说?”重玄胜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意外的只是姜望是如何认定的。 “林家有一门秘法,叫做念尘。”姜望的声音在这深夜林间里,也如夜色一般流消:“我也修成了,刚刚在附近捕捉到了她留下来的信息。 对于念尘的大名,重玄胜自然是早有耳闻。 他惊讶于林有邪竟然把这门秘术传给了姜望,但更惊讶于…… “附近?” 姜望从横枝上飞身落下,踩着枯枝败叶往外走。那沙沙的声响,在静夜中传得很远,有一种危险的预示。 重玄胜随手将大堆的资料收进储物厘中,和十四一起紧跟其后。 十四一声不吭地拾出了自己的重剑。 直线距离不到三千丈,在林中绕行几段,也未超过四千丈去。2 最后停在了一颗半枯的老树前。 这棵树并不比周围的树更老,也不比它们更高大或者更朽坏。 在这座少有人迹的老林里,它只是一颗平庸的树。 但大齐帝国最年轻的军功侯,却于此驻足。 “她最后的心念告诉我。她就死在这里。 姜望眼神微渺地看着远处,好像在注视着谁自这深夜林间走来。 声音也是有些飘忽的:“时间是在道历三九二一年五月一日的深夜,天还没有亮。那个时间她应该已经离开鹿霜郡了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还在野人林里…………她应该是在向我们这边逃跑,但是动静被湮灭了,她也在 这里被追上了。” 姜望伸手贴着身前的这颗树:“就在这里。我想她的确是发现了什么…… “是谁杀了她?”重玄胜缓声问道:“她告诉你答案了吗?” “没有。”姜望摇了摇头,用一种全无情绪的语调,慢慢描述道:“我只看到一只手,很苍白,很冷酷的手。 十四沉默地看着他,只觉得这一刻的姜望特别冰冷。 但他的痛苦又那么分明。 某种内疾的情绪,让痛苦变得更强烈。3 “我不知道那是谁的手。”他如是 说。 “没关系。”重玄胜这一刻的声音很是温柔:“林有邪已经说出答案了。” 姜望定了一下,转眸过来:“是谁?” 重玄胜取出几份资料来,递给姜望,用稳定的语速,缓和姜望的情绪:“我总结了鹿霜郡各大势力的情报,从中分拆鹿霜郡现在的权力结构,发现一件很诡异的事情。我印象中很有手腕的鹿霜郡郡守骆正川,竟然在郡守府已经被架空了,失去了话语权。” “谁架空了骆正川?”姜望一边翻看手里的资料,一边问。 基本可以这样论断——谁在架空骆正川,谁就在鹿霜郡有所企图。当然, 谁都可以有野心,权力竞争本也是常事。 但按照重玄胜之前的判断,林有邪的失踪,很有可能是意外撞破了什么事情。那么在鹿霜郡范围内,具备实力和野望的势力,自然也就可能与此有关。 “是周家。”重玄胜说道:“但又不是周家。 姜望听明白了:“周家只是明面上的?” “周家现在的核心人物周青松,以前只是一个边缘家老。在去年的时候突然崛起,很快掌握了家族大权,并且让周家在鹿霜郡的影响力得到迅速扩张。打击严家,威压雷家,架空骆正川……不查不知道,现在鹿霜郡的第一世家,应该是周家才是。 重玄胜道:“但是有一个很值得玩味的问题。自十一皇子故去后,雷家的势力就全面收缩,伸到鹿霜郡外的手,几乎全被斩断了,就是在鹿霜郡内部, 也频频遭受打击。但在周家崛起之后,雷家声势虽然还是很弱,还是被人们视为秋后的蚂蚱,但却没有再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这不合理。”姜望道。 重玄胜道:“是啊,新王上位,旧王必然要被清洗。周家要成为鹿霜郡第一世家,就必须踩着曾经的第一世家往上走。毕竟鹿霜郡就这么大,资源是有限的。别的不说,鹿鸣酒的生意,周家难道不眼红?” 姜望慢慢跟上了重玄胜的思路:“你的意思是说,周家崛起的背后,是雷家在掌控局面?但雷家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朝局很稳定,他们要是有本事,竞争完全可以放到台面上。而且,你不是说雷占干的嫌疑已经被洗清了么?” “所以说雷占干有问题,因此在领导雷家重新崛起的过程中,他需要尽可能地低调。另外我之前说的是,他明面上的嫌疑已经被洗清了。”重玄胜很有耐心:“雷占干的嫌疑是什么? 首先雷家还是鹿霜郡明面上的第一世家,在鹿霜郡最有实力,也最有机会做点什么。 其次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在林有邪失踪那天,出现在野人林,且与十四打了个照面。这是多么巨大的嫌疑? 这可以说是黄泥巴沾裤档的事情,就算真的无辜,也要费很大的劲才能证明自己。但你看雷占干费劲了吗?在我们去雷家拜访的那一小段时间里,就成功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 “可是如果林有邪的事情本来就与他无关,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难道不是正常的事情么?”姜望问道:“那头恹魆,我们不是都看过了吗?” 这时候再提及那头恹魆,姜望不知怎么的,怔了一下。他有一种恍惚的熟悉感,但却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野人林在历史上的确出现过恹魆,雷家地库里那头恹魆的死亡时间也的确相近。但是雷家地库里的那头恹魆,真的是野人林里的恹魆吗?我相信若是以大军搜林,一定找不到那头恹魆的窝。只是他笃定不会有人那么做罢了。” 重玄胜笃定地说道:“雷占干一定有问题。我不是说他的性格,他的改变有什么问题。他完全符合一个骤遭变故后,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的世家子形象。人物变化、性格转变,完全符合故事逻辑。但是,太精确了…………” “精确?” “从我们去雷家,一直到我们离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太恰当,所有的细节都很完美。符合设计好的故事情节,不符合真实演化的人生。你仔细想想,我们去到雷家之后,他有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是不是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在证明他的清白,都在阐述他的转变?” 十四开口说道:“我觉得他变了好多,还觉得他…………有些可怜。” “我跟你是同样的感受。”重玄胜说着,又摇了摇头:“但这是不应该的,我是一个相当记仇的人。我对雷占干有偏见。但他却能够不知不觉抹去我的偏见。让我同情他,认可他,并且找不到怀疑他的理由……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在我们找上雷家之前,他对于见面时的情景已经有过无数次预演,对我们的所有反应,都想好了怎么应对。而这需要足够的智慧来支撑。 雷占干本身,不是一个那么聪明的人。人的性格可以转变,智慧却很难有太大的跃升。”7 姜望这时候已经能够相对冷静的思考了,柠眉道:“那天林有邪也跟我提及了雷占干这个人,这一点跟十四后来说她遇到了雷占干对上了。所以在雷家的时候,我仔细观察过雷占干。他应该不具备靠近我三千丈还不被我发现的实力,他的手跟林有邪最后看到的那只手也不相同…………” “这只能说明他在我们面前没有暴露半点破绽,其它的什么都说明不了。”重玄胜认真说道:“雷家在鹿霜郡有问题,雷占干本人有问题,雷占干还在林有邪失踪那天现身野人林…………结合以上种种,我也只有一半的把握。所以离开雷家之前,我特意谈及与雷家以后的合作,用这个稳住他。再拿我们要来野人林的事情,试着钓一钓他。 “但是现在,你找到了林有邪留给你的信息,确定林有邪就死在这里……无论雷占干上不上钩,我已经九成九确定是他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蕴着杀气:“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雷占干的目标本来不是林有邪,他那一天,是冲着十四来的!” 骤闻此言,姜望和十四都惊住了。“为什么这么说?”姜望声音艰难地问。 重玄胜道:“我暂时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从这个人在鹿霜郡的布局风格来看,当时的确是良机。控制了十四,也就可以影响到我,进而也能影响到你。比起在鹿霜郡一步步蚕食其余势力,直接影响甚至于控制我们,无疑可以让雷家有一个巨大的飞跃。1 认真想一想,以雷占干在这一次洗刷自身嫌疑的过程中,堪称完美的表现。他一开始为什么会显露那么巨大的疑点?比起想尽办法自证清白,从一开始就不与十四照面,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只有一个解释一一与十四照面本就在他的计划内,林有邪的到来才是一场意外。他是不得不留下的这个疑点!” “甚至于那本来也不该是疑点………… 重玄胜的语速慢了下来:“因为他其实是没打算对林有邪怎么样的。他的布局风格偏于谨慎,但是在关键的时刻 又很果决。 察觉到林有邪出现,他就主动放弃了计划。因为贸然杀死林有邪,一定会引起追查。而当时你我也都在赶来。他用雷占干的身份隐藏了这么久,必有大图谋,不会轻易冒险。 如果他就那么离开了,我们顶多是好奇他为什么出现在野人林,酿酒的理由完全说得通,哪怕说是散心什么的,也没谁会追究…………但林有邪发现了他的问题。” 重玄胜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 而姜望怔然当场,久久不语。 因为他完全能够想得明白,对齐国的一切都不再挂怀、已经决定去三刑宫进修的林有邪,为什么会突然去调查雷占干。 第一百零八章 电蛇撕裂长空,将有一场骤雨 “但是这些现在都只是推断……”十四说道:“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雷占乾有问题。” “锁定了目标之后,要证据很容易。”重玄胜说道:“比如像我之前说的那样,直接调集大军,穷搜野人林,肯定找不到那头恹魑的巢穴,由此必定能够推翻雷占乾的谎言。比如立即让人去抓那个周青松,他与雷占乾有没有问题,一审便知! 《赤心巡天》第一百零八章 电蛇撕裂长空,将有一场骤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九章 星月皆冷 当初在枫林城道院,张临川明明有内院弟子中最强的实力,却也是一直隐在祝唯我和魏俨之下,保持着出色但并不夺目的姿态。 也何似于如今在鹿霜郡,他借了雷占乾的壳,一应动作却还隐在同郡的周家之后 当初的张临川不显山不露水,在枫林城之变里,却突然出手,强势袭杀魏去疾。 到了临淄,并未回府,只把褚幺在城门口放下,让这个小徒弟自个先回去,顺便通知府里做些帛金之类的准备。 他则直往博望侯府而去。 对于老侯爷,他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因为重玄胜的关系,他其实素来对老侯爷是有些意见在的,觉得老爷子一碗水没有太端平,让重玄胖自小受了太多委屈。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回返临淄,一路上他脑海里总是闪回一个场景 那一天他看气氛不太对,主动送叶恨水叶大夫离开,偌大的博望侯府,曲径通幽。与他第一次进博望侯府时,相似又不同。他听到老爷子大喊重玄胜的名字,又脆弱又强硬地喊出那句······“我要死了!” 他是知道的。 所有人都知道,重玄云波命不久矣。 整个临淄都清楚,重玄云波不止是活不过一百二十岁,他是活不过元凤五十七年。 应该说当年在战场上受到那样恐怖的伤势,他能活下来已经属于奇迹。 而断绝神临之望的他,便是这样以区区外楼境的修为,疲老之身,一手撑扶着重玄氏,奔走于官场和疆场,注视着它兴而又衰,衰而又兴。 他活着,在战场上送走了他的三子重玄明山。 他活着,在齐夏争霸后、大齐帝国如日中天的时候,送走了他最得意的儿子重玄明图。 他活着,看着他风华盖临淄的长孙反抗他的意志。 他活着,看着他许以家族未来的嫡孙,拒绝他的安排。 老年丧子,是人生最痛。而他接连失去两个儿子。 人到临死,最怕一生心血尽东流,而他确然多次经 历家族的风雨飘摇。 这样一个老人,要如何描述他呢?“所有人都是痛苦的。” 在重玄老爷子生前常待的院落里,姜望看到了重玄胜。 这是重玄胜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这人向来是不愿意表露情绪的。 绝大多数人,总是能看到他笑眯眯的样子。好像跟谁也不生气,对什么都无所谓。 此刻的他,仍然是一大团肥肉陷在躺椅里,两粒黄豆般的眼睛嵌在脸上。 丝毫没有什么公侯的风仪可言。 唯独脸上的表情,是姜望从未见过的复杂。 他静静地听着。重玄胜慢慢地说着。 “在这个尊贵的侯府里,在这大齐顶级名门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我父亲有我父亲的痛苦,他的理想,他的妻儿,他的朋友,他的部下, 他的家族,他的忠义······他全都不能兼顾,年少成名,却一生挣扎到死。” 这是姜望第一次听到重玄胜说,“我父亲'。 “我兄长有我兄长的痛苦。他生性自我,不愿被拘束。他苛求完美,不允许自己有一处不足。他目标坚定,想要的他都想得到。他什么都不愿意放手,他其实把自己逼得很紧。” 这也是姜望第一次听到重玄胜以这种语气提及重玄遵。 “我叔父有我叔父的痛苦。他最敬爱的兄长死去,他无能为力。他越是强大,越觉得这世上,诸事难为。他再怎么凶威滔天,也不能去源海把人再拼凑回来。哪怕他已经是当世真人,重玄明图也是前车之鉴。” “我四叔有我四叔的痛苦。他的三哥战死沙场,是被他二哥所连累。可是他的二哥也为保全家族而赴死。他想要怨恨,都不知该怨谁。他至今也无法接受这一切,所以常年待在海外,自我父亲死后,再未踏足临淄一步。” 重玄胜慢慢地说着:“我当然也有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哪些,你是陪着我走过来的,你是知道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仍然看着飘渺的远处:“我知道这个世上,每个人活得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只是我今天坐在这里,突然想到, 我爷爷他······他也很痛苦。甚至于,他比所有人都更痛苦,他经历的、失去的,比任何人都多。可是他这一生,都没有表现出来。” “自己在战场上废掉了,他就努力培养儿子成才。天子生隙,他就披甲再上阵。儿子战死,他只是把旗帜举得更高。家势衰落,他只是把腰杆挺得更直。” “他一生没有软弱过,除了先前那一次······他跟我说,他要死了。” “但是在那一次,我还是选择了 “姜望啊,我并不是说,我后悔选择了十四。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可以有······更好的法子?” “从我的父亲,一直到我。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任性,都可以折腾。都可以表达痛苦。因为他老人家还活着,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身后都有一个兜底的人。”1 “我的修为已经追上了他。我的叔父,我的四叔,我的兄长,我的父亲,修为全都在他之上。但整个重玄家,却一直是他,在那里遮风挡雨。” “因为他对家族的在乎,比所有人对家族的在乎都更多。所以一直是他在默默承受那一切。” 姜望想起来,当初在东街口。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疾飞横空,当街怒斥姜梦熊,高声质问齐天子。那场面,确然是难忘。毕生难忘。 重玄胜的声音很平缓:“他一直在这个地方坐着,所以我们竟然觉得,他坐在这里是很应当、很平常的事情。像这张椅子,像这个院子,像这阵阳光一样。” “直到他走了。” “直到他走了,那些习以为常的片段,就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你看天上的云,是不是一直这么闲适呢?” 重玄胜闭上了眼睛,好像有些睡意了,喃声道:“原来不是的。”1 姜望默默地听着这些。 他知道聪明如重玄胜,并不需要什么建议,只是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可以倾诉的人。 从夏地老山赶到临淄博望侯府,路上还要照顾褚幺,他的确是风尘仆仆。但他此来的意义,并非是大齐武安侯,神临境中强者,而只是,一个朋友。 重玄胜这一生,最好 的朋友。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在重玄胜旁边坐了下来。 就这样陪着坐了一个下午,又一整夜。 八月已是高秋。 黄叶碎落之时,总叫人知世间别情。 老爷子死前遗命,丧事一切从简,故而丧礼办得并不隆重。 没有什么十里缟素,甚至流水席也未办。 只是在博望侯府设了一座奠堂,停灵三日,任人祭拜。三日之后,会由博望侯世孙扶棺送回位于秋阳郡的重玄族地安葬。 再之后,才是重玄胜的袭爵仪式。这场白事虽然简为,规格却也不 首先是定远侯重玄褚良亲自守在外院,充当迎宾。政事堂、兵事堂诸位大人,凡在朝的都来了奠堂拜祭。不在齐地的,也都让人送了花圈挽联。 军神姜梦熊、国相江汝默、前相晏平,都是亲至。 再就是通过朝议,悬于紫极殿前的紫微中天太皇旗,降了半旗,大齐帝国以国礼送别国侯。 最后是大齐天子在正祭那一日,亲自到场,为老侯爷上了一炷香。 重玄云波已经用他的一生,诠释了他的忠诚、勇敢、承担。 他要行的道,应尽的责,都已经完成了。 了却了身后事,赢得了天下名。 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说,怎样才算是没有遗憾呢? 姜望还很年轻,并不知晓答案。 奠堂中,重玄胜身穿孝服,跪坐在左侧主位。 冠军侯重玄遵,则跪坐在他对面。 两兄弟对着每一个前来祭奠的人恭敬行礼,感谢他们为祖父送行。 很难想象,整个丧礼都是十四在操持。即便是一切从简,对这位向来几天都说不了一句话的女子来说,也是太大的挑战。 这等迎来送往的事情,明光大爷从来是当仁不让,不肯让谁抢了风头的。 但是这一次没有办法。 本身修为就不行,又神思不属。也不知怎么的,竟在搬运道元时出了大岔子,连内府都险些崩溃一座。幸好当时是歇在冠军侯府里,被重玄遵及时发现,帮忙镇住了。 即便 如此,也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姜望昨夜守灵的时候见过他,差点没有认出来。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跪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 后来还是重玄遵强行把他按晕了,送回去休息的。 姜望里里外外地帮忙,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做。也就是在内院帮忙招呼一下前来拜祭的客人。 至于重玄胜的四叔重玄明河,则是没有回临淄,只在无冬岛遥祭。 “青羊!” 随着一声亲昵的称呼,却是朔方伯世子鲍仲清,携着一位端丽女子,正迈步走进内院里来。 有些人这么叫是亲近,有些人这么叫只让人腻烦。 鲍仲清显然是后者。 但姜望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只伸手引道:“祭拜往里请。” 此时的鲍仲清,表情很是肃穆。但眉宇间的从容自我,仍能说明他这段时间过得很快活。他旁边的女子,应当就是他几个月之前迎娶的妻子,苍术郡郡守之女苗玉枝。亦是落落大方,与姜望行了一礼,口称“武安侯'。 鲍氏和宋遥的诸多门生,已经在很多方面都展开了合作,各个方向都发展得很好。 鲍仲清拍了拍姜望的胳膊,道了声:“节哀。” 又对苗玉枝略带歉意地道:“你有孕在身,不便进去,就在外间等我好了。” 苗玉枝很是理解:“夫君去罢。”鲍仲清又请姜望帮忙照顾一二,便自去了奠堂。 这两人瞧着倒是恩爱,可恩爱与旁人何干? 实在地说,姜望不太知道他来这一趟的用意是什么。朔方伯已是亲自来祭奠过,再者说,你媳妇怀了孕,不方便见丧,那你又何必带过来呢? 姜望招手让人搬来了一张软椅,请苗玉枝坐着等。 苗玉枝很有礼貌地谢过后,便在软椅上坐了下来。忽而笑道:“记得原先温姑娘组织过几次诗会,说是武安侯会去,我也参加了,却是没有见着人呢。” “噢。”姜望反应过来,自嘲道:“我哪里懂什么诗?温姑娘第一次请我,我厚着脸皮去了,整场梦游一般。后来几次,就没好意思再参与。” 苗玉枝捂嘴笑了笑:“她们可都说您才 思敏捷,很懂诗情。” 回想起当初参加过的诗会,姜记得自己除了“好”、“很好”、“很不错”,就没说过其它的话。 原来这也叫“才思”。 “都是善良的姑娘,毕竟实话伤人。”姜望如是道。 “那么些善良的姑娘,侯爷可曾相中哪个?”苗玉枝笑问。 姜望摇了摇头:“修行路遥,暂无此念。” “也是,侯爷这样的人物,志在高远,自不会困于儿女私情。”苗玉枝说着,话锋一转:“前次我与仲清的婚礼,您也没来。却是叫我今日才见着咱们大齐的英雄。” 姜望解释道:“当时另有要事······但礼我可是送到了。” 苗玉枝便又笑了,她似乎很爱笑,笑起来也的确好看,尤其两个梨涡,很是动人。无怪乎鲍仲清现今走到哪里都带着她。 姜望陪着说了几句话,便又自觉地去迎其他人。 不多时,鲍仲清祭拜结束,回来接上了苗玉枝,又与姜望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这才告别。夫妻俩恩恩爱爱,携手回家。这郎才女貌,家势互补,确实也是让人羡慕的一对。 见着这对夫妻走了,作为易十四娘家人过来帮忙的易怀民,便凑了过来:“他媳妇怀了个孩子,特意跑过来跟你说个什么劲?怎么的,有你的功劳啊?” 这位易星辰大夫的二公子,倒是不认生得很。 自从有一次被某个据说是枯荣院余孽的神秘人逼着抄了《阿含经》后,他对姜望的态度,就变得很亲近。常与人说自己也是十四的兄长,姜望也是十四的兄长,四舍五入,他同武安侯就是亲兄弟。 易怀咏恰巧这时候从旁走过,闻言立即斥道:“瞎说个什么!你这张破嘴,早晚让人撕了!” 易怀民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却是老老实实地作揖:“一时没把门,兄长教训得是。再不说了。” 待得易怀咏表情严肃地离开了。 他又在姜望面前嘁了一声:“要不是他喜欢找我爹告黑状,我会怕他易老大?” 第一百一十章 不共此月,也不共他日! 野人林中,有一刹那的寂静。 姜望松开了已经殷红的手,松开了他的剑,隐去了他的星楼。但那股有如实质的杀意,并未消散……像一块巨石,陷进了他沉凝的眼眸中。 “死了吗”十四出声问道。 “雷占乾是死了,这个叫张临川的,还没有。” 重玄褚良的那柄割寿刀,不知已收在何处。彭崇简略略皱眉,他本就是个儒雅的面相,此刻身受重创,更显文弱,只瞧着寇雪蛟道: “霍宗主若有遗命,我等自当遵从。只是,霍宗主生前对下一任宗主的人选有过期许,我怎不知?” “霍宗主就此事说过很多次,师兄怎会不知?”寇雪蛟慢慢说道“师兄可能是忘了。 彭崇简虚弱地笑了笑: “谁呀?” 寇雪蛟这时候却转过身来,对阮泅道: “这事情说起来与贵国也有关系。 迎着司玉安骤然转来的眼神,阮泅无奈地摊了摊手: “寇护法想要说什么,我可不知情。“ 别说司玉安有所怀疑,就连陈朴,脸色也略有变化。 齐国伐灭夏国,现如今雄踞南疆,要说对周边国家没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南夏总督府所图,尤其应以梁国为甚。 但齐国前脚让武安侯姜望去剑阁力压同辈,通迫剑阁退让。后脚难道在血河宗也有安排,甚制是能够插手血河宗宗主之职? 这布局天下的能力,是否也太可怕了些? 而他陈朴有感于霍士及之死,对血河宗是有回护之心的。当然,血河宗的稳定和独立,对暮鼓书院来说也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于情于理于利于义,皆不可退。此刻他表情依然显得温和,但心里已经做好与齐国正面对峙的准备。 甚制于他更忍不住想,这一次血河真君霍士及之死,会不会也跟齐国有些关系? 那胥明松也是血河宗长老级的人物,在孽海厮杀不知多少年,怎 么就会突然做出那么愚蠢的事情? 窥伺衍道当然是说得过去的理由,但是否会有 别的可能呢? 执掌如今之齐国的,毕竟是成就东域之霸业的姜述,毕竟是把雄才伟略如夏襄帝都打落尘埃的顶级帝王! 陈朴不得不思量。 犹记得当年夏襄帝亲赴天刑崖,与规天宫主人、当世法家第一人韩申屠论法,留下七章“法教之辩”,制今为人津津乐道。 世人所不知道的是,夏襄帝当年亦往书山辩经,只不过那—场辩论未曾公开,才不名于世。 身在南域的人,是太知道夏襄帝的强大的,也由此对击败了夏襄帝的齐天子更是戒备。 俞孝臣忍不住道: “那人到底是谁,孝臣半点印象都无。总不能是霍宗主生前只与您讲过?“ 寇雪蛟并不计较这位师侄的无礼,只是看回彭崇简,澹声道:齐国临淄人士,今日之冠军侯重玄遵!” 彭崇简的眉头拧了起来。寇雪蛟继续道: “霍宗主生前 多次表示,想要收重玄遵为徒,传衣钵于他,认为他完美无缺,有“担苍生'之品格,能够最大程度上继承血河宗的荣)…师兄难道对此没有印象?” 彭崇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我当然有印象。搜*索*择日*飞-升!宗主还说过, 若得重玄遵承继宗位,虽死无憾,他老人家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寇雪蛟道: “师兄记得,那是再好不过。” “但是。”彭崇简缓声道:寇师妹是不是忘了?重玄遵早就已经拒绝了宗主,现在并不是我血河 宗门人。 "霍宗主也说过,他愿意给重玄遵更多时间考虑。我们必须要承认。这是关于下一任宗主人选,霍宗主唯一有过的期许。如果他老人家在孽海最后没有就此说些什么,那么这就是他的遗愿。”寇雪蛟认真地说道: “我尊重他老人家的遗愿。"” “宗主已经不在了,怎么收徒?” “我们可以代宗主收徒,也能全师礼。 “他好好的冠军侯做着,怎会答应来我们血河宗?” “今时不同于往日,霍宗主遗志于此,希望他接掌宗门。我相信他会考虑清楚。” 彭崇 简沉默了。姜望都愣住了!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变化。 血河宗无论怎么衰败,也都是天下大宗之一。哪怕宗主战死,长老被擒拿,也制少还有四位真人存在,放在哪里都是响当当的势力。 这样一个以镇压祸水为责的宗门,在漫长岁月里的积累,更是渊深如海,不容小觑。 现在是说,重玄遵什么都没有做,就有机会接掌这—切? 难免给人以—种近乎荒谬的感受。 旁边的阮泅自是不像姜望想得这么简单,可是也难掩惊讶的情绪。他猜想或许这是血河宗内部的分歧,是以寇雪蛟为代表的派系,想要在霍士及死后,找一个强有力的靠山……但这也不太说得通,陈朴不是表态要回护血河宗吗? 还是说南夏总督府要收回锦安郡的行为,让失去了霍士及的血河宗意识到危险,决定提前向齐国靠拢? 这件事当然出人意料,但是当寇雪蛟真的开始推动此事,背后又有太多的可能性存在。原本这一次祸水生变,就笼罩了太多迷雾,让人费解。 霍士及对重玄遵的欣赏倒是一以贯之的,很多人都清楚。可现在霍士及都死了,寇雪蛟还要迎重玄遵入宗,且是以血河宗宗主之位相迎。这就有点让人难以理解。 在霍士及已经离世的情况下,血河宗几乎是不可能在迎来重玄遵之后保持自主的。这一点寇雪蛟难道不清楚? 她是单纯的对霍士及忠心耿耿,所谓尊重前宗主的遗愿,还是另有所图? 即便他阮泅是星占大宗师,也难算尽人心变化,尤其是在什么情报都没拿到的情况下,一时间颇有迷茫。 见自家师父竟然不锐嚭了,俞孝臣又惊又怒: “那重玄遵此前甚 制都不是我血河宗门人,如今竟要以宗主之位相待?万年大宗制位,岂能如此儿戏!“ “什么叫儿戏?”寇雪蛟问他“是霍宗主的遗志是儿戏,还是我们对霍宗主的尊重是儿戏?”俞孝臣道: “霍宗主那时候, 或者也只是说说而已。 “宗主他老人家那时候是不是说说而已,你不知道,你师父也不知道 ?”寇雪蛟仍是转过来问彭崇简: “师兄,你如何“ 血河宗两位护法在此相对,那游、张两位长老现时又不在本宗。广场上的一众血河宗弟子,都不免茫然,不知该往哪边。 而作为亲历这一幕的看客来说,司玉安和陈朴此刻心中翻滚的阴谋论,已经可以结集成书。 司玉安虽然在锦安府的问题上做了让步,虽然与阮泅也是谈笑风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乐见血河宗为齐人所入主。血河宗一旦失去独立性,处在南夏总督府卧榻之侧的剑阁,又何以自恃? 他负手而立,没有先开口。因为他清楚,以陈朴的道,是更不能够按捺的那一个。 果然陈朴再一次发声,这位儒门大宗师,很认真地对彭崇简和寇雪蛟道: "血河宗是万年大宗,自有历史荣耀。血河宗的事情,是你们内部自己的事情。老夫不会干涉,同时也希望你们能够不受外界干扰,发乎本心、切合宗门实际来处理宗门事务。我代表暮鼓书院,可以完全保证你们的自主权。我相信剑阁、三刑宫,亦会是此等态度。66 这话几乎是在明着跟他们说――你们要是被威胁了,就眨眨眼睛。不要害怕齐国人,咱们暮鼓书院给你撑腰。 阮泅—脸无奈,心情也着实复杂。 对于血河宗,他作为齐夏之战 的顶层决策者之一,当然是有更多 的了解的。他当然也知道,为什么齐国当时能够请动霍士及出手,对抗南斗殿长生君,打了夏国一个措手不及。那涉及一个巨大的秘密,也关乎齐天子在南疆的后续布局。 此来血河宗,他是抱着制少解决南疆三十年边界问题的决心赶来。但没想到意外频出。 孽海动乱如此严重,甚制于菩提恶祖都已经出现,此是其一。堂堂血河真君,因为这一次突兀的祸水波澜,战死当场,此是其二。现在寇雪蛟要尊重霍士及遗愿,去请重玄遭来做血河宗宗主,此为其三。 现在司玉安、陈朴像盯贼—样盯着他,可他也不知道血河宗的这番变化,到底是什么缘故。 真想当场卜上—卦,算他个天昏地暗。 但在此等乱绪之下,卦算极易为有心人所趁,是智者不为。 他也只好静观其变。 —旁的俞孝臣几乎热泪盈眶,陈院长真是好人呐!三刑宫无情冷 血,剑阁冷眼旁观,齐国人趁火打 劫,唯有暮鼓书院陈院长,—直旗帜鲜明地庇护血河宗。 66 “是啊师父!”俞孝臣道:此一时,彼一时。宗主后来没有再去找重玄遵,足以说明他老人家也未有多么认真。咱们…" 彭崇简却是叹了口气: “宗主那时候是认真的,他的确很看好重玄遭。他亦与我说过,说孽海或有莫测之厄,血河宗的未来无人可以承担。只有重玄遵这样的绝世天骄,才能够为我血河宗带来希望。” 不知是不是虚弱的缘故,这位搬山真人此刻的眼神,有些迷茫:“难道应在今日?“ 对于霍士及这位血河真君,姜望并不熟悉。 只是知道他曾经参与沉都真君危寻的联合行动,深入沧海袭击万童。知道他曾经看好重玄遵,想要收其为徒。知道他曾经参与齐夏战争,挡下了南斗殿长生君。 知道这些,也仅止于这些了。 —位衍道真君的一生,当然波澜壮阔,远不止于如此。 但是作为血河宗宗主,常年镇 压祸水,少履尘世,又是那么匆促 地死在孽海。在姜望这个路人的印象里所留下的,也只有这些。 此刻听到彭崇简的话,他忍不住猜想,霍士及对孽海的未来如此悲观,会不会是导致胥明松甘冒大险的直接原因? 现在彭崇简已经表态承认了霍士及的遗愿,那么重玄遵入主血河宗一事,制少在血河宗内部,已经没有阻力。 因为彭崇简和寇雪蛟两大护法,就是血河宗现在最有分量的两个人。 而于外来说,若是血河宗既有故宗主之遗志,又有现任两大护法之认可,外人又有什么理由阻止呢? 陈朴和司玉安便有干般不愿,信畤候也是不好再貌什么的。 寇雪蛟目光炯炯地看向阮泅。现在就只差齐国的态度了……但阮泅只是微笑以对,并不说话。 他当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的答应。哪怕这—切看起来是如此的诱人! 且 不说重玄遵本人的意愿如何 如他这般的卦道真君,谋算深远,怎会相信这世间有飞来之福?他更相信的是,世间—切都有代价。 他甚制于已经在怀疑,此次孽海生变事件,是不是还有别情。在长老胥明松被擒去天刑崖之后,其人是很难在吴病已这等人物面前隐藏真相的。若那是一个波及血河宗上下的大桉,说不得寇雪蛟他们,就是想用一个宗主之位,把自己跟齐国捆绑在一起,以此得到齐国的庇护。 如此—来,齐国得—血河宗而与三刑宫为敌,值得吗? 当然,又因为血河宗是这样大一块肥肉,他也不能仅仅是因为警惕,就直接一脚踹开。因噎废食亦属愚蠢。 且不说重玄遵本人的意愿如何 如他这般的卦道真君,谋算深远,怎会相信这世间有飞来之福?他更相信的是,世间一切都有代价。 他甚制于已经在怀疑,此次孽海生变事件,是不是还有别情。在长老胥明松被擒去天刑崖之后,其人是很难在吴病已这等人物面前隐藏真相的。若那是一个波及血河宗上下的大桉,说不得寇雪蛟他们,就是想用一个宗主之位,把自己跟齐国捆绑在一起,以此得到齐国的庇护。 如此一来,齐国得—血河宗而与三刑宫为敌,值得吗? 当然,又因为血河宗是道榛大一塘肥肉,他也不能仅仅是因为警惕,就直接—脚踹开。因噎废食亦属愚蠢。 血河宗镇孽海,是—种责任。五万多年在此,亦是—种位份。 这种位份,诸方势力承认,天地也承认这种位份有多重要? 所谓“天意垂青”,便基于此。 如搬山真人彭崇简,本是有希望靠自己冲击衍道的强者。这次在孽海遭受重创后,成道希望已经减少了许多。可他若是能够成为血河宗宗主,成就真君的可能性就会极大增加! 当然,哪怕是此等天意垂青,也不可能确保必成衍道,便有天地同力,仍需英雄自求。不然曾经同样参与镇压祸水的大燕廉氏也不会消亡。 见阮泅只是微笑不语,寇雪蛟又道: “虽则宗主大人遗志如此,但我们还是要考虑冠军侯本人的意愿。阮真君,不知可否代为传达?或者我亲去临淄,登门相请 也可。 阮泅暂不说话,即是在等待更 多的条件。要么抬高齐国的收益,要么打消他的疑虑。 但寇雪蛟的态度也很明朗,血河宗在这两点上都不能够满足,他们的条件已经在这里,成就成,不 成便罢了。直接把所有的筹码都推上来,只等阮泅来做这个决定。 司玉安忽地开口道: “霍士及生前说血河宗的未来无人可以承担,只有重玄道这样的绝世天骄,才能够为血河宗带来希望…这话本座不能够同意,重玄遵可以给你们带来希望,难道姜望这样的绝世天骄就不能?” 寇雪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位剑阁阁主为何突然有此—说。 来血河宗的是重玄遵还是姜望,对剑阁来说有区别吗? 司玉安哪管她的心情,又说道“姜望还在齐夏战场上独镇祸水,功德无量,制今为人传颂。比起你们的胥明松长老,要有承担得多。论功论德,血河宗若要请个外人来做宗主,姜望难道不比重玄遵更合适?“ 倒是阮泅看了司玉安一眼,表情玩味。隐约在问,你好像觉得换成姜望你就能够拿捏了? 司玉安只是冷笑。彷佛在回,你猜。 寇雪蛟勉强道: “师徒这种事情,也要看缘分。 “霍士及人都没了,还怎么看缘分?”司玉安扭头冲着姜望,十分遗憾地道: “人家分明瞧不上你!以武安侯一言不合就要踏破天目峰的脾气,能忍否?” 姜望:……. 脚步—错,累默状默地退到了阮泅身后。 他也不知道司玉安是为了把水搅浑还是怎样,这些人个个老奸巨猾,他们的话里话、言外音,他这个老实人不愿去猜。很难猜对不说,有时候—琢磨就上了钩。 今日装聋作哑,总不制于还能上当?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国仇私恨 “若时执教祖张临川头颅东赴者,武安侯姜望愿偿以元石万颗,并给予在不违本心公义前提下全力出手一次的承诺!” 我绝对是近些年要天下列国最具分量的一次悬赏。 倒不是说张临川的分量时多重。 而是天下强者,没几个人能被悬赏影响到。 就如同姜梦熊,若是能将去杀死,景国再多的元石也肯出。好是谁敢挂我个悬赏?谁又敢接? 唯独是张临川我样的左道妖人,一旦被定性,本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而去的成长方式,注定要广纳信徒,必须要扩张教义,哪怕时无生世界作为间隔,也难免会时一些痕迹留下。 因为一贯的谨慎,和无生世界的隐秘,去自己倒是还能藏身。但各地分坛纷纷被捣毁,传教的地煞使者纷纷弃业逃亡,跑得稍慢,就是被斩首领赏的下场。 如当初地幽使者在成国丰台城域疯狂扩张,与灵空殿我等正道宗门公开竞争的事情,在东域南域都不会再发生。 一旦被定性为邪教,就再无在阳光下生长的资格。 在对付张临川我件事情上,姜望早就时过思考。认真地思考过很多次。 对付行走在黑暗里的一切,无论去时多强、多恶、多狡猾,直接以煌煌大势碾压便是,大日横空,自然照破山河。 魑魅魍魉,何所遁形? 只是在林时邪出事之前,去没时看到和底消灭无生教的好能,不想打草惊。对付张临川我样的敌人,小打小闹根本无济于事。要的是不动则已,动则一举荡灭。 但没时想到、张临川竟然潜入了齐国、并且凭借诡异的命理神通,替换了雷占干的身份 去们早就近在咫尺,而去并不知晓! 就像当初在枫林城道院,去也从要都不知道,那个雷法精湛生性好洁的张临川师兄,竟然是白骨道的人。 我世上绝没时等着你成长的生死大敌。 若非林时邪,我一局其实胜负难料。 野人林中,立起了一 座孤坟。 坟墓修得并不如何富丽堂皇,但方方面面都很精致,显是用了心的。 天才青牌林时邪,就在我瑞安歇。没时尸体,没时魂灵,是以衣冠为冢. 就连我衣冠,也是自封存的林氏老宅中取要。 冢中还埋葬着她多年要破获的案件卷宗原本,或算是她在人世不多的痕迹。还留在北衙里的卷宗,已都是副本了一一我些卷宗都是郑商鸣亲自整理好送要。 林时邪的丧事,是姜望亲手操持。里里外外每一个部分,皆亲力亲为。 去本想将林时邪葬于天刑崖,因为三刑宫是我姑娘最后想去的地方。 但她还没时真正离开齐土,也没能真正加入三刑宫。而且作为青牌世家的唯一传人,她的身份特殊。自齐武帝有期开始发源的青牌世家,到她我里,已然绝嗣,彻底成为了历史。 虽说生前没时多少人在意她,失踪数月无人晓得。但她死后的归葬地,仍需考虑齐人的观感,仍需考虑对我个国家的影响 我似乎是一种宿命,从她生下要就已经注定。 重玄胜认真地劝说过。且剿灭无生教的声势,也要以齐人林时邪为源起,自齐国鹿霜郡起势,而席卷天下 姜望综合考虑之下,便决定在当初两人分开的地方,为林时邪立坟。 也算是告知她,她等到了故人要寻。 今日是坟墓落成之日,丧葬礼乐之仪,都已散去。 林时邪喜静不喜闹,所以去谁都没时请。 便是时那想要攀附关系的,也没谁敢在我个有候触去的霉头。 也就是重玄胜、十四、李龙川、晏抚等几个好友,特地赶过要,上了几炷香。 如今都已经离开了。 九月是高秋,兀枝将天空划得很凌乱,老鸦几声,渐飞渐远。 去独自一人立在坟墓前。静静地呆了很长有间。 墓碑是去亲手刻的,以指为凿,刻入石中。想了很久,最后只刻了林时邪三个字,没时加任何前缀后缀。 那些所谓的荣 誉、所谓的纪念,于林时邪都是牵累。 她我一生,被太重的尘网所困缚,理想、亲人、家族荣耀,每一样都很沉重,她没时一刻,是为自己而活。没时轻松过。 现在留在姜望记忆里的,也只时捣药的声音、挥手远去的背影,和那碎在心雀眼眸中的黑猫。 立一块干干净净的墓碑,镌刻下林时邪我三个字。 人间没时多少人牵挂她,希望她走后,也不必牵挂人间。 枯枝碎裂的声音,将情绪轻轻地揉碎了。 我阵子一直在忙鹿霜郡诸事的青砖,忧心忡忡地走入了林间:“侯爷,刚收到临淄那边传要的消息,诏您回临淄参与朝议。” 近期围绕着鹿霜郡的诸多调查,是鹿霜郡驻军和巡检府联合展开的。北衙方面的负责人,是巡检副使祁怀昌,东莱祁家的人我当然是一种控制事态的姿态,也很难说其中时没时别的意味存在。 青砖的忧心自时要由。 大齐武安侯一封公开信,引得天下轰然。 各地反应,不尽相同。 虽说时楚、牧发声,三刑宫、剑阁表态,但天下各地,也不是都卖去姜望的面子。 如景国镜世台,虽是独属于景国的组织,但因为景国的特殊地位,中央帝国的影响力,平日里也自行监察天下之责。常时援引上古诛魔盟约,清除外贼,诛杀邪祟。 但在无生教一事上,并未发声。 哪怕姜望的公开信,递到了门前。关于无生教奉行恶法的证据,都送到了手上。我个监察天下邪佞的组织,也依然保持着缄默。 说是镜世台不能轻率行事,对于无生教的性质,以及张临川的具体信息,需要有间要核实 当然明眼人都知道,我件事情背后所体现的,更多是景国对齐国的不满,是镜世台对齐人的时意忽视。作为景国的镜世台,并不想给齐国武安侯以更大的声势。 若是你齐国军功侯爷一封信发过要,你镜世台就马上出面,当今竟是谁之天下? 镜世台不发声,景国影响 力所覆盖的中域,乃至于天下道属国,自然也都缄默。 外部政治环境如此,便是在齐国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同声共调。 虽说邪教妖人,人人得而诛之。但要以齐国的力量要推动我件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政治时些有候,会超脱立场而存在。 镜世台不愿意让姜望主导的我件事情时更大声势。 齐国内部难道人人都盼着姜望好? 诚然以博望侯和武安侯如今的政治地位,要在齐国推行一项针对于某个具体邪教的政令,并不是办不到的事情。 但在效率上,一定不会很在。 去们毕竟不是执掌千年世家的淮国公,也非是深受女帝宠爱的大牧皇女。 而要彻底剿灭无生教,最重要的就是速度。 以张临川的智慧,不会想不到去在齐国失败后的恶果。纵然对姜望的影响力时所错估,也一定做了很多准备。 若是给去足够的有间,很难说去时没时法子将无生教的信仰安全转移,再创一个不死教什么的组织。借尸还魂我一套,去本是炉火纯青的水准。 所以在追剿无生教我件事情上,姜望和重玄胜是分两步走。 姜望的公开信,是直接发给三刑宫,请法家圣地要公证。随信附带的诸多证据,足以让三刑宫看清此事。 因为林况、乌列过往对于刑名一道的贡献,矩地宫早就给林时邪留下了进学的名额,林时邪又是在追查邪教教宗的过程中遇害以三刑宫的行事风格,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避此事。 当然,矩地宫执掌者大宗师吴病已的表态,是姜望所未料想的。3 去本要觉得,对于无生教我等规模的邪教,三刑宫派出一位神临层次的真传发声便足矣,连真人也是不必出面的。更遑论吴病已亲自发声,号召天下法家修士共刑杀只能归于林况和乌列的遗泽。 重玄胜我边,则是从鹿霜郡入手,把张临川替换雷占干之后在鹿霜郡所做的种种行为,全部归咎于无生教。从鹿霜郡那些“受害者”出发,引发大范围的剿灭邪教的浪潮。 我些“受害者”,很大一部分其实好以说是合理竞争 下的失败者。因为张临川借雷占干之躯,是为了搭上齐国的大船,而不是为了一开始就搞什么破坏。所以在鹿霜郡的各种斗争里,去都算是很守规矩的。 不过我些人也确实是被无生教祖张临川所打压,用去们要为无生教敲响丧钟,却也没时什么不妥。 具体在姜望我封公开信,以及由此引发的巨大反响上,齐国内部不同的声音,其实一直都时。 其中叫得最响的,仍然是名儒尔奉明。 此人连写三篇文章,曰《灵阳岂当大任》、曰《私用公器者何为》、曰《国家大事,焉为私恨》。 后两篇文章,一看名字便能大概知道是说什么。第一篇文章里的“灵阳”,则是齐武帝有期的国侯灵阳侯。因公器私用,而被武帝夺爵。 第一篇痛骂灵阳侯,算是试水。以古谏今,文采飞扬。 紧接着第二篇、第三篇,措辞越要越严厉,也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姜望。 尔奉明所代表的当然不止是去尔奉明。但要硬把去划个党派,却也难能。我一支生花妙笔,以及谁都敢骂的狂士姿态,就是去的生存哲学。 知道谁能骂谁不能骂的狡猾,以及一碰到硬茬就缩头闭户的厚实脸面,则是去比当年那个许放活得滋润的前提。 时人求美名,时人求恶名,龙蛇各时道,都能够风生水起。 我三篇文章着实写得精彩,引起朝野间议论纷纷。 政事堂、兵事堂倒是都没时大人物出要表态,但自此而下,却越吵越是激烈。 作为当今齐国风头最劲的大人物之一、武安侯调动国家资源,追剿一个不知名邪教的事情,也成为街头巷尾扪虱摇扇的热议话题。 与之相关的奏疏,更似雨点飞要。支持者时之,反对者时之。 一直到今天,我场朝议,天子明旨让姜望参加。 大约便是要为我段有间沸沸扬扬的物议,做一个盖棺定论。 青砖便是为此忧心。 姜望却很平静,听到我个消息,也只道了声:“知道了。” 时些事情其实 并没时什么好争论的,但总架不住时些人的吹毛求疵,另一些人的推波助澜。 倘若一心寻衅,总能找到理由。站着挡你阳光,躺着拦你的路。 去早已习惯,也无非是面对。 只再看了一眼林时邪的墓碑,便拔身而起,踏空远遁青云朵朵向临淄。 紫极殿乃大齐帝国文武百官议事之殿。 我个伟大帝国的地方性政事,在郡守府就能完成。朝廷通常只负责监察。 涉及全国的政事、以及地方上不能做主的一些政务,也常常在百官议事的阶段,就足够妥善解决。 再往上则是政事堂合议,最后才是天子披阅。 毕竟偌大帝国,万里疆土,亿兆子民,焉能事事劳心? 历史上皇帝半月一朝、一月一朝、甚至一年半载不视朝,都是常事。 增独当今天子坐朝甚勤,只要没时出经在外、必然风雨无限。常常高坐紫状殿中、沉默旁听百官争吵。非大事不参与讨论,但百官所议之事、皆要在去心里过一遍、故无人敢不用心。 在拥时已经好以比肩太祖、武帝的功绩后、亦然如此、未时一日懈怠。 去高坐至尊之位,平静的旒珠帘后,是谁也看不清的天子之心,也是去对整个天下的注视。 大凡伟大之帝王,必时伟大之所求。显然如今横跨东南,虎视天下的大齐帝国,也并未能填满去的野望。 自登基而至如今,去坐朝已经五十七年。 元凤年号已经足够冠以伟大之名,但关于我个年号的故事,还在继续。 与很多老百姓所想象的威严肃静、伟大高岸不同。 在大多数有候,紫极殿也和菜市场没时什么区别。争吵的双方各说各话,争得面红耳赤的,不在少数。 今日也不例外。 我个说农税不仅需要再削减,更应改粮为钱以此规避收缴粮食过程中,所造成的损耗。 那个说三十税一已是皇恩浩荡,做什么决定都要考虑国情,收钱收钱,你娘在要饿死了吃钱行不行。 吵得不好开交。 直至殿外金瓜武士一道宣声——“武安侯觐见!” 紫极殿立有像是落下了静音结界,所时人都闭了嘴。 时些人的目光,便若时似无地落向大殿右侧队列中,那位袖手而立、神态自若的名儒并无一官半职在身的尔奉明。 便在我个有候,披着一身紫色九蟒吞云侯服的武安侯,手按长剑,未脱鞋履,大步踏进殿要。 靴子在大殿踏出清脆的回响,今日去一改往日温和,眉眼锐利,气如云蒸,似是去腰间那柄天下名剑已出鞘! 去行走在满朝公卿分开的通道里,目不斜视。在高阔的紫极殿内,时撑起穹顶的风姿。一步一步,走到了丹陛之前。 “免礼。”端坐在龙椅上的大齐天子,只抬了抬手。 政事堂队列中的宋遥面无表情,余光瞥见旁边拎着奏章的易星辰,也是定得一根头发丝都没漾起。 心知大家都是时些茫然。 无论是支持武安侯的,还是支持尔奉明的,都无法把握天子的态度。还未拜呢,就免礼? 天子我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高高捧起了,是不是要重重打下要? 时心人去看与武安侯并称帝国双骄的冠军侯,但见勋贵队列里的我位白衣侯爷,双眸微阖,仍是沉浸在自己的修行世界里一一在朝议上“站岗”,的确是我两位年轻军功侯的特权。 姜望却全不管那些,也不去揣测什么,只往那里一站,直脊似剑,立地撑天。 天子的目光垂落下要,声音将大殿笼罩:“武安侯的信,写得极好,好见近要读书是用了功。” 姜望回道:“臣只是情难自禁,信笔而就,也不懂什么文辞好坏。” 天子瞧着去,语气并无波澜:“最近时几篇文章,引经据典,华辞章句,读之如品香茗,武安侯好读过?” “若是近要的文章,臣应该没时读过。“ “为何?”“没时有间。” “爱卿都在忙些什么?” 姜望平静地回答道:“忙朋友的丧事。” 天子本要还时些话要说,但我会突 然不想说了。 便摆了摆手:“尔先生,朕把武安侯给你请过要了,时什么问题,你不妨当面要问。” 紫极殿中的气氛时些紧张。 尔奉明显然早时准备,大袖飘飘,坦然走出队列走到姜望旁边要。 去手无寸铁,脚上只着白袜,气势天然就输了好几筹。 但面色从容,先对天子行了一礼又对姜望一躬,很是恳切地道:“草民素要敬重侯爷的武勋,今日试言之,若时谬论,也请不必谅解,尽管面斥。若是不够解气,血溅三步,草民亦无怨言。” 对着我位屡次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名儒,姜望微微挑眉:“请讲。” 尔奉明直起身要,大袖两边拂开,倒也很时一股名士风流的气韵在:“敢问侯爷,国恨私仇,孰轻孰重?” “何为国恨?何为私仇?”姜望反问:“尔先生不妨明言好了,伐夏算什么?剿无生教算什么?” 尔奉明道:“自然伐夏是为国恨,剿无生教是为私仇。” 姜望平静地看着去:“剿无生教影响本侯伐夏了吗?” 尔奉明愣了一下,知道自己掉进了语言陷阱,时一种荒谬的错愕感 不是说武安侯只会动辄饱以老拳么? 但很在反应过要:“话不是如此说。无生教若是邪教,的确该剿。你亦对邪教深恶痛绝。但应该如何剿?耗力几何?” “区区一个无生教,好比蝼蚁之于雄山,值得你大齐消耗如许国力吗?” 去要了状态,愈发激动:“一个小小教派,张榜悬赏于巡检府足矣!侯爷却以仇恨之心,掀起偌大声势。如今举国皆言无生教人人欲斩那张临川头颅。满朝为国侯私恨而用,侯爷难道真的没时一丝不安?” 姜望定定地看了去一阵。 看得尔奉明时些茫然,那种殚精竭虑为国的激扬,不自觉地弱了下去。 但去还是直着脊梁,很时文人风骨地道:“草民哪里说错了,侯爷尽管直言。” 姜望道:“本侯若要说无生教的害处,好以说很多。无生教祖张临川的危险,也足能列个一二三四。你也许懂,也许不懂,也许装作不懂。但今日我些都不紧要。” 去叹了一口气:“你说私恨,没错。” “无生教于本侯时切齿之恨,必杀之而后能解当着陛下,当着诸位同僚的面,本侯不能否认。” 去转过身,不再看尔奉明一眼,只对那龙椅上的大齐天子拜道:“昔日宫中奏对,陛下时问,臣未能尽答。今日试“一一 去虽然躬着身,但是昂声道:“臣已知霸国之尊,王侯之贵!四年功名,情愿为私恨尽用!望陛下恩准!” 去不解释,不辩驳,去承认对付无生教对付张临川,更多是在与去个人的仇恨。去承认去不是那种大公无私、心中只时国家的人。去承认去作为去自己的爱恨情仇。 如今,去愿意用去我四年要殊死拼杀所赢得的一切,要做我个交换! 现世太过广博,天下尚时白骨道容身之处,去要请齐天子,发一封国书! 满殿缄默。 重玄胜亦是沉默的,我与去事先的建议不相符,也让去后续的准备无法尽用。今日朝议的结果,变得扑朔迷离起要。是福是祸?是对是错? 尔奉明张口欲言,最后却还是闭上了。 姜望承认自己剿杀无生教是为私恨,承认自己就是一个不懂大局的人。那去还能说些什么? 只能是看天子的态度罢了。 当今天子,恩罚皆无加。 好以时极致的恩宠,也好以时极致的冷酷。 那么对于一个并不以国事为最先考量的军功侯爷,去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无论王侯将相,老臣名爵。 所时人都屏息凝神。 就连沉默“站岗”的重玄遵,也睁开了眼睛。 但听得天子的声音抬了起要:“岂曰私恨?” 又略重地落了下去:“尔是国侯!”“你说你已经懂得王侯之贵,朕看你并不明白。” 去在龙椅上看着姜望,慢慢地说道:“你乃大齐王侯,与国同荣之尊。你的私事,就是大齐国事。 第一百一十二章 乾坤岂为东国清 “——兹有邪教,名曰‘无生’,穷凶极恶,流毒万里。 行恶于陌、成,逞凶于雍、洛,孽污草原,祸染雄齐。 鹿霜雷氏,皇戚也。雷家占乾,国之天骄也。林氏有邪,天罗伯之后,青牌传人,世家名裔。而张临川皆害之,妄以神通替雷氏嫡子! 龌龊邪祟,敢乱大国。 奸心妄肠,竟寻齐荫! 不荡妖氛,旭日徒巡。 不诛此獠,天公何存! 天下非独有齐律,乾坤岂为东国清? 乃以东国之名,召天下灭此邪教! 凡朗日所照,人迹所存,阻者必诛,隐者必究。 敢言庇护者,即为大齐之敌! 大齐开国两千年,上革故旸千载之弊,下抚黎庶亿万之苦。 乃纵东南,连横海外。 大国之重,在德在责! 迷界祸水亦担,妖魔奸邪亦担。 当教人间无恨血,不使青天见邪祟。 故以此书传于天下,广教现世知闻。 凡无生教徒,人所共戮!毋令有遗!” 大齐帝国这一封措辞严厉的国书发出去,岂止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简直掀起了山崩海啸。 在武安侯的公开信、三刑宫的公开表态之后,仍然没有反应的那些国家,纷纷做出反应。东申而西雪,北方辽铁五国,宣乔南梁而至理越……纷纷以正式公文,确认无生教的邪教成分。在煌煌大势之下,谁也不敢做那“阻者”、“隐者”。 如秦、荆两大霸国,虽未有国书公示,也默默将无生教列名为邪教,责令境内监察机构清剿,以免落人口实,失了“大国之重”。 无生教从这一日起,便几乎可以宣告除名。 天下虽大,再无容身之地。 有心人注意到一个细节—— 在武安侯的公开信里,明明谈及了无生教的前身白骨道,为祸乡土,覆灭一城,使得他背井离乡,孤身漂泊。 在齐国的这封国书里,却是陌、成、雍、洛,西境诸国提了一大圈,偏偏没有提及被白骨道祸害得最严重的庄国。当初武安侯孤身远走万里,莫非还有什么隐情存在? 猜测、争论、探究,这当然是一条合乎逻辑的发展线。 不过那些零零散散的物议还没来得及形成舆论风潮,景国镜世台的反应就已经来了。 镜世台副台首傅东叙公开表示—— 经过镜世台多方详查,捣毁多地无生教分坛,擒获地煞使者三名,教化无生教徒若干,深刻剖析无生教传道典籍《无生经》……确认无生教的确属于邪教。 无生教集神主、道主、教主三位一体的张临川,也的确是前白骨道使者。而白骨道,乃是信奉幽冥神祇白骨邪神的恶教,道属之庄国曾经也深受其害! 庄国受白骨道荼毒数百年,苦不堪言,所幸君民一心,勠力诛邪,至三代国君庄高羡,方才将之彻底肃清。 早在四年之前,庄国就已经发出国书,全力追剿白骨道,与之不死不休。玉京山对此亦有记录。所谓“惜乎国小力微,未得天下响应,不及东国多矣”。 齐国能够在四年之后,参与对白骨道余孽的逐杀中,并追剿死灰复燃的无生教,是对邪教有敏锐的认知,更体现了大国担当。镜世台对此表示尊重。 一番话是连消带打,说得滴水不漏,更与齐国争“名”。 无生教可以剿,可以一起剿,但究竟是谁在主导此事,还能够再有商榷。 与此同时,庄国国君庄高羡当年刻于生灵碑的碑文,不知怎么,也在天下列国流传开来。 所谓“永泰十四年冬,国失国土,我失我民……” 所谓“痛心之彻,何复如之!如千刀万剐,此心煎油……” 这篇碑文的确刻在四年之前,也的确字字泣血。 一时广为传颂,与武安侯姜望的那篇公开信,并称为“十年来痛心之言”。 庄高羡和姜望这两个名字,也第一次被世人并举在一起。 景国杀灾军统帅、玉京山出身的裴星河点评说,这两篇文章,同样的感情真挚、哀心痛血,且分别从国君和当事百姓的角度,诠释了邪教之害,“让人掩卷闭目,如临惨事”。是所谓——“邪教为祸之烈,一至于斯,则天下义士不可不察也!” 他对武安侯姜望毫无贬低,也因此对庄君庄高羡的推举更易为人所接受。 人们惊讶地发现,那位带领庄国中兴的强主,原来也是如此至情至性的人!由此而欲往庄国投效的人,不在少数。 庄国国相杜如晦也公开表示,当年他们没有保护好本国子民,以至于枫林城城域沦丧,仅得姜望逃生,远走异国,这些全都是他这个国相的过错。当初他困宥于枫林城的苦痛中无法自拔,见到了一些片面的证据,便误会姜望通魔,一度恨其入骨,幸亏有三刑宫厘清真相,才没有让误会延续下去。他虽然已经受到了鞭笞,得到了应有的教训,但至今仍然感到惭愧,希望有机会当面向武安侯致歉。 同时,他很理解姜望对国家,对庄廷的不信任,姜望当年才十七岁,要他理解国家的苦衷并不现实。 言曰:“庄虽姜武安之故国,然国小力弱,于份未尽,于心未逮,未能尽护民之责。今姜武安于东齐有大功,得享盛名,余心甚慰。枫林亡魂之痛,亦有归依。” 他很欣慰姜望在齐国取得如此大的成就,也代表庄国,表示了对齐国这天下霸国的尊重,并祝福姜望能在齐国拥有更美好的未来,说“好男儿功成不必在故土,大丈夫扬名自可在他乡”。 从景国到庄国,从裴星河到杜如晦,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顷刻便扭转了镜世台因为先前缄默而遭遇的不利舆论。 镜世台根本不是缄默,也从来不针对某一个具体的人。镜世台是有更大的责任感,更大的承担,自然要更谨慎,不能轻率行事! 一时间无生教是人人喊打,恶名远扬。 而庄国君臣相得,君民一心。庄君庄高羡和庄国出身的姜望,一者固守家国,一者远走千里,都是为复邪教之仇,都在为数十万无辜亡魂的痛楚而努力……殊途而同归,实在感人肺腑。庄国对去国游子的体贴与呵护,更是传为佳话。 …… …… 庄国,新安城,并不富丽的相国府中。 “……事情便是如此。” 杜如晦坐在主位,慢慢地说着话。 曾经的满头乌发,不知何时,已经错杂银丝。 说是神临不老,可他为国忧思太过。 自董阿死后,迟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分担国事的人。 傅抱松太直,黎剑秋太闷,林正仁太不可靠。 他一边操持国事,一边替君主担责,一边还要培养人才……曾经洞真有望,如今却是渐行渐远了。 好在庄国国势日渐茁壮,他也未尝不可于官道上再有寄托,而不必急于传承政柄。 他愁思难去地坐着,对着几个年轻人说话:“如今姜望在霸国窃据高位,深得齐天子信任。那姜述为了齐国霸业,必然会不遗余力地打击道属,所以一定会不惜代价,维护姜望的名誉,替姜望发声。 当初替姜望作证的规天宫剧匮真人,乃是余北斗的旧相识。余北斗为求命占之术的出路,在齐国盘桓多年,他是替谁说话,所求为何,是不言自喻…… 咱们势不如人,又因为素来自立,得不到景国更多支持。 当初本相只能去玉京山受刑,而如今,也只可顺应天下汹汹物议。” 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们不仅不能揭穿他,还要帮他圆谎。不然当初白骨道为祸的这盆脏水,就要泼到我庄国头上了。” 与坐的年轻人都大有前途,好些个都是国道院出身,列名曾经的“国院六杰”。 当然,如今入朝为官,散落在军方、政界、缉刑司,自不复旧称。国院有新的人才出来,他们也开始崭露头角。 今日聚集在国相府的六个年轻人,都列名“新安八俊”之中。 所谓“新安八俊”,乃是朝野都认可的八位俊才,其中有两个是他国过来投效的人才,剩下大部分是国道院出身……因为秀出群伦的才华,被广泛寄予厚望。 譬如新安八俊之首,以仁心知礼的形象,被广为称颂的林正仁,曾经在黄河之会都打进了正赛。可惜为国搏命太过,遭到了血鬼反噬,没能更进一步。 譬如已故副相董阿的传人,八俊第三的黎剑秋。一手剑术超凡脱俗,神通道法更是国内罕有其匹。 譬如八俊第四、又臭又硬的傅抱松…… “国相为什么会说……”傅抱松沉吟着道:“齐国会泼脏水到我们头上来呢?” 敢于当面质疑杜如晦的判断的,恐怕庄国上下,也只有一个傅抱松了。 此人不近人情,只认死理,常为同僚所忌。 林正仁常与人言,他虽然很佩服傅抱松,但傅抱松的这种性格,在哪朝哪代,都容易出事。也就是当今庄国君明相贤,才有傅抱松这种人的出头之日……时人深以为然。 杜如晦看了傅抱松一眼,平静地说道:“历数白骨道所行之恶事,在我庄国造孽最多。无生教又自白骨道发源。但齐国的这封国书上,却根本没提到我庄国的名字。咱们若是忽略了过去,这就是一个口子,他日姜望随时能从这个口子撕进来,污蔑咱们与白骨道勾结……不可不防。” 傅抱松说道:“所以您要自己填上这个口子,坦露数十万百姓的伤痕,与姜武安共情,帮他推动剿杀无生教之事。姜望既然与张临川不共日月,定然要以杀死张临川为重,对此也只能默认。尤其您还请了镜世台和裴大帅为咱们站台……” “倒也说不上请不请,这就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杜如晦接话道:“我庄国百姓所受的苦楚,玉京山也是深知的。” “但恕抱松直言。”傅抱松道:“咱们近些年来,并没有如何针对白骨道行事。对无生教更是管都没管。镜世台如何能把功劳全揽在咱们身上,暗讽齐国拾人牙慧呢?” 屋内一时有些尴尬。 杜如晦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还特意堵了一下傅抱松的话茬,这厮却仍能如此言语……简直不知揣摩上意为何物。 世人皆说傅抱松秉性刚直,与已故副相董阿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国道院祭酒章任也对他十分看好,说他是赤诚君子,期许他能够有所成就。 但董阿在刚直之外,亦会为国家变通。这傅抱松却是一条道走到黑,死守他心中的道理。与董阿差了何止百里? “大国之争,何其残酷?”林正仁主动替国相回道:“齐国可以不择手段地打压道属国,景国自然也要出面回击,这当中却是没什么道理可言的。抱松,我知你眼中素来揉不得沙子,但这事也非你我可以议论。再者说,齐国包藏祸心在先,咱们难道还要与其讲什么规矩道义?是你我二人的正直理念重要,还是咱们庄国的国家安危重要?” 傅抱松一时语塞,只道:“林大人,我说不过你。” “简直可恨!我庄国之民,历代皆受白骨道之害。我庄国之修士,历代皆为清剿白骨道而战。没有谁比咱们更有资格举起这面大旗!究竟这盆脏水,如何还能泼到我庄国头上来?!”愤懑开口的,是新安八俊里排名最末的江流月:“齐国难道就可以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吗?” “此乃强权之世,哪有公理可言?” 有些话杜如晦不方便说,由林正仁来说却是毫无问题,他也很自觉地出面教导江流月:“江执司,咱们可以有自己的理想世界,但不能指望旁人都有这份天真。姜武安既然要掩盖自己的恶行,就一定要把咱们置于死地。而齐国雄霸东域,吞阳灭夏无恶不作,哪里会在乎咱们?” 江流月自国道院结业后,就在缉刑司任职。如今也适应了一段时间,即将外放出去,做青岚城执司。所以他这般称呼。 江流月咬牙切齿,怒气难息,但对林正仁却很尊重,拱了拱手:“师弟受教了。” 他早先吃过林正仁的教训,与其有些理念不合。后来奋发图强,也在国道院里崭露头角。贵为国道院第一人的林正仁师兄,却是亲自与他道过歉。说起来当初都是军中事务,也是为了国战胜利,所以他也能够理解,心中芥蒂早就消去。 林师兄的修为人品都是一等一的,越是接触,越是叫人敬佩。 如今在他看来,第一值得信任的当然还是傅抱松师兄,但第二个就是林正仁师兄了。所以林正仁称官职,他却是以师弟自称。 杜如晦心中又叹了口气。 林正仁真可以说是哪哪都好,是太可用的人才,除了不值得信任…… 现在他以神临境的修为,尚可以将此人牢牢压制住,等林正仁神临之日,朝中却还有谁人可制? 说不得到那时候,也只好…… “剑秋,你怎么看?”他看向始终沉默的黎剑秋。 黎剑秋腰间悬着那柄桃枝剑,端正地坐在那里,只是道:“剑秋没有什么看法。但为国家长久计,国相如何说,剑秋便如何做。” 在问之前,杜如晦便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 他也不意外,只又问道:“你与野虎同是枫林城出身,你觉得他会怎么看?” 新安八俊里排名第二的杜野虎,却是不在此刻的相府中。除非硬性要求,他惯来是不会参与这些私底下的聚会的,甚至连朝议都很少参与。吃住都在军营中,每日就是练兵练功。在庄国的这些青年才俊里,素以孤僻寡言闻名。 而又有几个人知道,曾经在枫林城的时候,杜野虎最是闹腾吵嚷呢? 姜望知道,混迹在牧国的赵汝成知道,还有便是自己了…… 黎剑秋心下微叹,嘴上只是道:“相爷心中自有判断,何须剑秋多嘴。但我想,一件事情,陛下相信,相爷相信,剑秋相信,傅抱松相信……举国上下都相信,杜将军有什么理由不相信?” “谁会不信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一切,却相信别人的一面之词呢?况且上次在不赎城,若非相爷出手,杜将军已经死透了!”林正仁道:“姜望若不是背倚魔族、勾结白骨道,献祭全城百姓,以妖法取冤魂天资为己用,安能有今日如此修为进境?!要知道当初在枫林城,我一根手指头都能摁死他,从来也不是一个什么天才人物,偏偏做尽恶事,侥幸得名,反倒为天下人推崇!可见苍生愚昧,唯强者而论。” “噤声!”杜如晦斥道:“这等话也能随便说吗?没有证据了,就把嘴闭上!难道忘了本相在玉京山所受的屈辱?” 林正仁哼了一声:“他如今是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 终也是不再说下去。 但也引得如江流月这样的年轻人心头生恨。 他们从未见过姜望,从未接触过姜望,但心中早已经被一支画笔,描绘出了姜望的具体模样——年纪轻轻,但老于城府,擅长伪善的表演,是个内里穷凶极恶的伪君子。 无论是林正仁还是杜如晦,经过几次交手,对姜望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非常清楚姜望总有一天会回来庄国。 如今贵为大齐武安侯的姜望,已经不是他们用外交手段可以解决的了。姜望用四年的拼搏,为自己赢得了护体金身。 在诬魔的尝试失败后,他们只能被动等待。姜望站得越高,他们就越是被动。 时移势转! 如今姜望已经可以代表齐国,他的私仇被齐天子亲口说为国恨。 他们携新兴庄国之势,却也只能躲在景国的羽翼之下。 但要说放弃,谁都不是会放弃的人。 现在他们所做的潜移默化的一切,正是他们的诸多准备之一。 等姜望来庄国的那一天,他会知道,他是站在谁的对立面……是在与谁为敌! …… …… “姜师弟这封信,我读了都有些难过。” 幽暗的地宫里,长得不好不坏不美也不丑的张临川,散漫地坐在石阶之上。 当然,这石阶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如镜面一般光滑。 身后几阶,就是教宗的宝座,他却懒得再坐过去。 教内信徒已经不超过千人,还全都转入地下,老鼠一般偷偷摸摸。 甚至都不敢再提无生之名。 这个教宗,还有什么意义? 对一个各地分坛加起来曾经一度扩张到数十万之众的教派来说,真是天壤云泥之剧变。很多教内高层,都是因为不能接受这一点,而采取了自杀式的行动……也由此导致更酷烈的绞杀。 他现在根本不跟任何一个分坛联系,也绝不以无生世界回应任何一个信徒,因为随便哪一点痕迹,都足够导致他的死亡。 说是无上神主,说是伟大道主,说是无生教祖,说是借由白骨圣躯,借助庞大信仰,年纪轻轻就成功站上真神位置,好似也不输于道门李一的天才…… 但在煌煌大势之下,也不过蝼蚁一般。 甚至于他苦心孤诣编纂的《无生经》,如今也逐渐失去了神性支持,成为没有活水的死池。 一夜之间,奋斗多年的事业、现在的修为、未来的道途,几乎是全面遭受重创。 换做任何一个人,想必都是无法接受的。 而他现在坐在这里,表情十分淡然,甚至还有闲心点评那位姜师弟的笔法文辞。 “也难怪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人为此发疯……” 他说道:“但有一点我不懂。” 张临川抬起眼眸来,很有些不解:“白骨道的覆灭,难道不要计我一份功劳吗?怎么还把我打成了白骨道余孽呢?” 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的,是一个面容阴翳的高瘦男子。 他便是无生教五大护教法王之一的翼鬼。 弓着背,压着眸子,站在灯台的阴影中,整个人有一种晦暗的凶意。 闻声亦是嘬着牙花子,桀桀桀地道:“这是把屎盆子往您身上扣啊。” 张临川看着他,慢慢皱起了眉头。“这个比喻太恶心了。” 翼鬼脖颈一缩,干涩地道:“抱……抱歉,我换……” 滋滋滋! 骤然跃起的幽暗雷光,已经将他团团裹住。 那是一团幽影般的存在,可偏偏有着雷电的滋响! 声音只是持续了片刻。 幽雷散去之后,原地只剩一副焦黑的骨架,还保持着弓背缩脖而欲扑击的姿态…… 滋啦,滋啦。 张临川拂了拂衣角并不存在的灰尘,站了起来。 “都来吧。”他平静地说。 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巨大的轰响,很快是大队人马涌入地宫的声音。 而在这间幽暗的大殿里,也有十几个气息强大的修士,掀掉了伪装,从阴影中走出来。 ------题外话------ 今天六千字,其中一章,为阿甚加更债主委员会加更。(2/10) 已经是极限了…… 7017k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互为鱼饵互为钩 几乎已经被打成了废墟的地宫里,横七竖八的尸体,密密麻麻地排开了。 被打爆的头颅、断裂的肢体、焦黑的残躯……共同在废墟中构筑了一副奇诡的画面。一切都是静态的,唯有猩红的血液四下横流,如尚有灵性的血蛇,在幽暗之中贪婪地寻噬什么。 断壁残垣碎瓦砾中,张临川坐在唯一完好的那张大椅上。身上披着黑色彼时她处在那黑云盖顶的阴翳之下,彼时所有的证据都被抹去,彼时她最后的亲人浮尸于海。彼时与许多年前那起案件相关的所有人,无一人可靠,无一人不存疑! 四大青牌世家,从齐武帝时期一直延续到现在,虽说声渐弱、势渐衰,但人脉何广?可彼时环顾齐国上下,竟再找不到一个可以相信的人。 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悲哀。强权之下,人心诡谲。 在永恒流动的历史长河里,多少本该伟大的故事,都天折半途,并未延续。历史之残酷,正在于此。历史之厚重,也在于此。 沉浸在道术的世界里,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日头偏移,不知不觉已到了黄昏。肥头大耳的大齐新任博望侯匆匆到府,推门而入,一下子就让书房显得不那么空阔了。 他身上还套着国侯的华贵礼服,头上还带着特制的公侯玉冠——仅在行头上,同样的爵位,他就是能够比旁人多赚几块朝廷的元石去。 紧随其后,小步连走的,正是一身诰命礼服的易十四。 身披重甲的她,冷硬坚固如雕塑。卸下重甲的她,却是瘦弱纤柔怯生生。如今芳名已列朝议大夫家的族谱,又嫁入国侯之家的她,也终是养出了两分雍容来。2 唯独是这跟在重玄胖身后亦步亦趋的样子,还能瞧见些许往日。 这对夫妻,眼见着是继爵典礼才结束,便匆匆上门了。 姜望站起身来相迎,但还没来得及说话。重玄胜已经摆了摆手,很有领导风格地道:“你坐,坐下说。” 他像是回到了自己家,在招呼等在家里的局促的穷亲戚。 相当自然地走到自己那张特制的大椅前,舒舒服服地靠坐下来,嘴里埋怨道:“这个侯爷我是真不想当,什么世袭罔替,意思不就是要我子子孙孙都为朝廷卖命吗?说什么能者多劳,你说气人不气人?” 有些不耐烦地将头顶玉冠扯下来,随手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忒累赘!这冠太大,我那边收礼太多,一时放不下,先在你这里放几天。” 姜望默默地坐了下来,眼皮跳了挑。 以前的时候他都并未察觉,重玄胜今天这么大马金刀地一坐,他才发现,重玄胜所坐的位置,竟然才是这间书房的主位。 当锦衣华服的博望侯在那里坐下来, 两侧镂刻着龙争虎斗的石屏风,赫是活过来了一般。坐在这边书桌前的自己,很像是一个文书! 换做平时,他岂肯给好脸? 但今天人家毕竟是过来帮忙的。 想了又想,终只是嘬了嘬牙花子,陪着话道:“我一定保管好。” 重玄胜摆了摆手:“也不用太在意,这冠啊,有意思的也不过世袭罔替四个字,不值什么钱。平常心,小姜啊,平常心对待。” 姜望如若未闻,只笑眯眯地对十四道:“妹子你也坐,坐下来说话。” 当初他请易星辰收十四为义女,其中一个砝码,说的是他姜望以十四为至交好友。 不过易怀民后来到处说武安侯是易十四的义兄,是他易怀民的亲兄弟——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换算的关系。 但姜望并不介意在重玄胖面前过兄长的瘾。尤其是十四和重玄胖年纪都比他大,更是格外有占了便宜的快乐。 卸下盔甲之后,十四也不是以前那般缄默了,还笑着回了一句:“好的,姜大哥。” “行了别寒暄了。”重玄胜一见场面不对,立即转入正题,脸色极臭地看着姜望:“林有邪失踪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说?” 姜望解释道:“想着只是找人,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 被重玄胜那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盯着。 他只好叹了口气,实话道:“不想连累你。” 重玄胜斜眼看着他:“你就那么确定,林有邪的失踪,跟当今皇后有关?” 姜望摇了摇头:“我不那么确定,但至少是有一部分可能。” 重玄胜眯着眼睛道:“我刚过来的时候,正好碰到鲍仲清,还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呢......我把他赶走了。” 姜望当然不会因为一个鲍仲清而责怪重玄胜,只是问道:“怎么赶的?” “让他滚喽。”重玄胜道:“我爷爷过世,他来府里表演,我也尽陪着他。有必要的话,跟他上演一场世仇和解,给他面子里子,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在这种时候,还乱动心思。我没工夫跟他勾心斗角,索性选择最简单的方式。” 姜望想了想,说道:“他昨天过来,只是跟我说要用鲍氏车马行的力量帮我找人,我说如果找到了林有邪的踪迹,我会记他一个人情。” 重玄胜叹了一口气:“你其实也是个聪明人怎么一牵扯到朋友就犯浑呢?我麻烦你稍微认真想一想,鲍仲清能给你什么线索,他会给你什么线索?” 姜望沉默了一下,说道:“我想着便是让他利用一下,也便利用了。线索是真是假,我总能分得清。” 重玄胜这次叹得更重:“我不知道你是太高看自己的智慧,还是太小看鲍仲清的 城府。连我都不敢说,能够在他的局里分得清线索真假,你怎么敢这么说?再者说,真的线索,就一定能够指向真正的真相吗?” 姜望皱眉不解:“他能够在这件事情里获得什么?” “他能够获得的东西太多了!他这样的人,你要是把机会给到他,他一定不会浪费你的价格。”重玄胜道:“你是一枚好棋子,一柄好锋利的剑,而你并不自知。姜望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鲍仲清和他背后的鲍家,是想要把皇后掀下来呢?他如果是想扳倒现在的太子呢?你做好涉足皇储之争的准备了吗?” 姜望眼皮跳了挑:“我哪里能做得到?” “你当然做不到,但是你会成为一个号角,一个象征,而且你会作为新齐人的旗帜死得很惨!”重玄胜有些难抑怒气:“而且你的死,本身又会成为一件更锋利的武器!你的价值大了去了!姜望啊,林有邪身份这么敏感,你在这种事情上还敢轻易就踩人家的坑,你觉得你能够承担所有后果吗?你是把你的头颅双手奉上!” 姜望当然不会怀疑重玄胜的判断,他只是怔了怔:“他会这么做,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些情报,一个早就放在他旁边的人。”重玄胜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还有用这里思考。” 姜望道:“看来我的确是小看了鲍仲清。” “小看鲍麻子的何止是你呢?”重玄胜叹道:“我和他境遇相同,小时候都不受待见,但我一直觉得,有朝一日我执掌重玄氏,他就是我的对手。所以才会很早就收买了他身边的人。这么些年来,我以为我对他已经很了解,我始终觉得他心机有余、魄力不足。直到伐夏战争里他让我大吃一惊。” “这一次的事情,我虽然没有拿到确凿的证据。但是对鲍仲清这样的人,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并不为过。你现在焦头烂额,我也庶务缠身,没有时间陪他慢慢拆招,索性直接叫他滚开。以他的城府,只会笑一笑忍过去,不会再纠缠。” 第一白零四章不系之舟 姜望只是说道:“虽然鲍仲清只是想利用我,但如果林有邪的事情,真的跟当今皇后有关呢?” 重玄胜按了按脑门,实在头疼。 他太了解姜望了,这家伙其实并不愚蠢,对鲍仲清也不是全无戒备,但是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坚持,仍是一脚踩进了陷阱去。他相信这家伙心里面,甚至是已经做好了某种可怕的准备 不然何至于在这件事情上,既没有联系他,也没有联系李龙川、晏抚他们,却接受了鲍仲清的帮忙? 在那个最可怕的结果之前,他怕连累自己,却肯同鲍仲清一起,一条道走到黑! 重玄胜深吸一口气,有些感动,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不会是那位做的,你对她有偏见,而且你把一国之母想得也太愚蠢了!” 这位新任博望侯语气相当笃定:“天子当时那一句'国士不可轻',态度早就已经表明。皇后就算再恨林况,再不能容人,也不会明目张胆的违背天子意愿。试问,处理一个林有邪,对她有什么必要?对现太子的东宫尊位,可有一丝一毫的好处?在储位这么关键的时候,她不会无事生非!” “我的确很难忘记她做过的事情。”姜望顿了顿,又问:“但如果不是那位的话林有邪好端端的,也没有什么别的恩怨在身,谁会对付她呢?” “首先她只是失踪,未必是死了。其次,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是仇杀。 她父辈的恩仇,早就跟四大青牌世家一起烟消云散。厉有疚被剐死后,所有人都恨不得跟四大青牌世家断得干干净净,除了你,谁愿意惹这个麻烦?她的关系网其实是非常清晰的,一眼看得到头。” 重玄胜平静地说道:“与林有邪有牵扯的势力里皇后和太子肯定不存在问题。这件事也应该跟田家没有关系,既缺乏利益驱动,也缺乏情感驱动。”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皱了皱眉:“但是田家有个田安平在。他会怎么做,实在无从判断。” 田安平这个人太疯了,做人做事都太自我,根本无法从利益或者情感的逻辑去推测他。 姜望又想起,当时从田常嘴里得到确认的情报 乌列就是田安平亲手所杀,然后又抛尸于海,故意留下一些线索。 当时他还问田常田安平这样做的目的。 田常的回答是——“你觉得田安平的行为如果能够用逻辑来推导,他还会这么疯吗?” 无论是田家内部,还是田家外部,没有人能够洞察田安平的想法。 正因为他是一个如此疯癫的人,以至于聪明如重玄胜,也根本不知能不能将他排除事外。 姜望说道:“其实在七星楼秘境那一次,我有意外的收获。在隐星世界里我撞破了田安平的计划,夺得那朵补充寿元的花。过程中跟田家一个叫田常的” 当下,他便把他在隐星世界里与田常、田和的接触和利用,与重玄胜讲了一遍。 重点强调了他后来从田常那里得到的消息,即田安平亲手杀死乌列一事。 重玄胜沉思片刻,抬头说道:“田常这真的是一步好棋,你运气好,才在七星秘境里获得了这样的机会。以后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联系他了,这样的棋,只应该在一锤定音的时候用。” “你对田安平有想法?”姜望问。 一锤定音这四个字,让他有些敏感。 重玄胜摇了摇头:“只要他不冲咱们发疯,我有什么必要对他有想法.....不。”1 他忽然果断地道:“不会是田安平。”姜望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他把乌列的尸体扔到海上,就是证明。”重玄胜喃声道:“那本身就是一种昭示,他在通过乌列的尸体,告知能够看到线索的人,他就是凶手。田家在雷贵妃案里做下的事情,他一并负责。他等待复仇的人上门,他期待一场精彩的复仇!” 姜望本来想说,这人是不是有病,但想到这个人叫田安平,便又觉得很合理了。因而道:“他等林有邪做好准备去杀他,所以他不会主动来找林有邪?” 重玄胜从那张异常宽大的椅子里站起身来,拍了一下手掌:“答对。” “那林有邪的事情要着落在哪里?”姜望的声音,终是有些苦涩。重玄胜当然是比他聪明得多,也抽丝剥茧,分析得头头是道。但现在是所有的线索都被排除了,那还能去哪里寻找林有邪? 重玄胜一边走,一边说道:“我让青砖告诉过你,这件事情也许并不复杂。其实鲍仲清已经给了你答案。” 姜望眉头紧皱:“鲍仲清?” “还记得我跟你聊过,鲍伯昭是怎么死的吗?”重玄胜问。 姜望摇了摇头:“那只是你私下里的揣测,并没有证据。” “很多事情不需要证据。”重玄胜说道: “哪怕是死在万军之中,被踏成肉泥,也是可以找出一点痕迹来的,不会无声无息。涉山一战,太寅拨动道则,杀死了那么多人,也是有人证存留。鲍伯昭的死有什么?午阳城兵马,然后人就没有了。若是被太寅逐杀,首级何在?尸身何在?夏国军勋记录何在?什么都没有,死得那么干净,这本身就是问题所在当然,只要鲍仲清咬死不松口,谁也不能按着他认罪。回到林有邪失踪这件事情上来,你不觉得,她也失踪得太干净了吗?” 他在干净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姜望似有所思,神情黯然。 “所以林姑娘的失踪,是鲍仲清干的!”默默旁听了许久的十四恍然大悟。 重玄胜终于是叹了一口气,有些心累地道:“答案应该还在鹿霜郡。” 他走到书架前,胖手一招,抽出了一卷大齐疆域图,回过身来,在书桌上铺开。 用肥大的手指,沿着鹿霜郡的边界,画了一大圈。 而且时过境迁后,林有邪也再没有提及当时送出的这本无名之书。 遗憾的是,姜望直到今天才将它翻开。 林有邪啊林有邪,你去了哪里? 博望侯府书房的灯,亮了一整晚。 管家谢平清晨起床安排府里一天的事宜,特意吩咐经过书房附近的下人,都要悄声。后院里养着的那一班据说出身楚地的舞女,也被提前叫停了排演。 说起来侯爷自草原把这班美人收回来后,竟也未欣赏过一次,便只是养着。 莫非是不好此道? 当然这个问题谢平只敢在心里想,不敢说出来。甚至于有一个嘴上没把门的侍女,真个将这样的疑问宣之于口,当天便被他赶出了侯府。 褚幺早晨起床练拳的时候,师父还在书房中,他便悄声的没有打扰,自己仍练昨天的拳路。 他是个不怕吃苦的乡下孩子,叫他读书他是头疼,但流汗的事儿他不怕,早几年就会干活挣钱哩。 是知道师父待自己很好,才敢偶尔任性贪玩。 整个武安侯府安静与否,其实并不会影响到此时的姜望,他完全沉浸在念尘之术的世界里。 起初只是突发奇想,想着如果修成“念尘”,是不是能够通过这门秘术,寻找到林有邪留下的踪迹。 念尘之术的原理,他大致上看得明白。乃是从人的“念头”着手,以“分念”在追踪目标的身上留下印记,无形无质无踪。 而又从己身的主念出发,随时可以与分念产生感应,以此捕捉痕迹。 这念尘不仅可以留在目标人物的念头里,还能够寄托于物。当初他和林有邪联手抓捕武一愈,就是依靠林有邪的念尘寄于翠芳萝。 若是自己修成念尘之术,念尘和念尘之间,是否能够产生联系?自己的主念,是否能够感应林有邪的主念? 这本无名之书翻到最后,姜望隐隐感觉,念尘之术,或许就是那把他忽略了的钥匙。 等到真个投入到这门秘术的研修中,才愈发能够感受得到念尘之术的珍贵。 林况无愧盛名,他这一套独门秘术,真是天才独具。在姜望的认知里,完全不逊于焰花焚城。对“念头”的开发,其意义难以估量。 如果说左光烈的【焰花】,是革新了火行基础道术的最高标准,并以此作为自身道术体系的地基。林况的【念尘】,则几近于另拓新途。 人之一心,瞬有千念。古往今来,自情思杂绪入手的修行者,不在少数。但林况的念尘,是第一个把念头析分出来,并加以应用的。 这样的人物,当年若是没有卷入雷贵妃案,现在真不知是何等光景!杜防是林况的半个弟子,却亲手把林况的尸体扔到年幼的林有邪面前。 四大青牌世家,在齐国经营了多少年。 彻底烟消云散之时,又有谁给了一声叹息? 正如那天林有邪问—— “天下可信者有几人?我能信者又几人?” 唯有姜望。 当时她把这一切交给姜望,是给出了她最后的信任。除了是相信姜望能够好好利用她死去之后尸体上留下的线索,大约也是想要为她的父亲,留下一份传承。 最后是姜望打晕了她,站出来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而后远走楚地。 但是到最后姜望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辜负了她的信任呢,还是不负她的信任? 他没有问过,林有邪也没有说过。 “这几天郑商鸣应该把该查的地方都已经查过了,各处边郡都找不到踪迹,完全没有她通行的记录”他看了十四一眼:“很眼熟,对吗?” 这胖子用手指头敲了两下舆图,对姜望道:“你有没有想过,林有邪可能也根本就没有离开鹿霜郡?” 十四当时离家出走,重玄胜便是太过心急,忽略了灯下黑的情况,愣是没想到,十四根本没有走出齐国。 但十四是路痴,从来没有单独出过远门,林有邪可不是。 作为一名优秀的青牌,追踪擒贼的好手,无论从哪个方向讲,她都没有迷路的可能。 姜望缓慢地说道:“但是巡检府去查过,我也去查过。鹿霜郡那里没有任何线索。已经三个多月过去了,就算本来有线索,现在也” “你先别着急。”重玄胜看着他道:“我们找到十四那天,就是你和林有邪最后一次见面,此后你们没有任何联系,对吗?” “是。” “她跟你说的她要去三刑宫?”“是。” “除此之外,你好好想想,她有什么异常吗?” “你是想说,她有没有可能匿迹藏行,悄悄去调查田家?”姜望摇了摇头:“她是一个很执拗、很有原则的人,但是并不愚蠢。” 鹿霜毗邻大泽,的确很难避免这样的猜想。 不过当年的那起案件,于皇后来说已经结束。于田安平来说,他并不介意被仇恨。于林有邪而言,她已求得她所能求得的最好结果,恢复了她父亲和乌爷爷的名誉。 便算是真个把田家查个底朝天,也不可能获得更多。 笼罩齐国的最高意志,早就已经用目光划定了红线,林有邪不会不懂。更不会蠢到在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后,再去挑战已成当世真人的田安平。 “那么结果已经很清晰了。”重玄胜缓慢地说道:“我现在非常确定,林有邪根本没有离开鹿霜郡!”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今来此你何在 岁月长河自然有迷人的清波。 一缕水纹,漾开了太多人的照影。 陆琰已经飞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寂寂然无声息。幽暗的地宫废墟里,张临川才蓦地张嘴,吐出一块破碎的内脏来。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又取出一块手帕来,将嘴角的血迹擦拭干净。 如果说,在无生教注定覆灭的现在,他已经决定要杀人 《赤心巡天》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今来此你何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五章 给我姜安安一个面子 笃笃笃。 房门被礼貌地敲响了。 继而是小心翼翼的、像在做贼般的童声:“青雨姐姐,有人在吗?” 乒乒乓乓,房间里一阵乱响。 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吱呀~ 房门拉开。 叶青雨翩然出尘地站在门边,明明是不沾人间烟火的气质,笑得却是温柔极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呀?” 《赤心巡天》第一百一十五章 给我姜安安一个面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红灯笼高高挂(七月最后一天求月票) 张临川既然选择来越国渡他的最后一劫,当然不会对越国全无了解。甚至于说,关于他在这段时间的所有选择,他早已经做过充分的准备。 为了成功完成九劫法,什么魏国、宋国、丹国、楚国、越国……他不知反复研究过多少遍,在心里推演过多少种可能。其间所耗费的心力,唯其自知。 比如他当然了解,面前这个长得不甚乐观的青年,大约是姓革名蜚,他甚至知道“革蜚”这个名字的由来。比如他也知道,革氏的唯一一个真人,为了寻找“当兽”,早在好些年前,就已经死在祸水。 这次选择来越国渡劫,他仍然决定从世家名门入手。因为此等世家名门,都是国之柱石,一旦生变,更容易掀起狂澜,也更便于他浑水摸鱼。且类似于丹国张氏的是,它们掌握更多的国家隐秘,或许会带给他更多的选择。 在革氏和白氏之间,他当然也做过选择。 最后是考虑到革氏所精擅的驭虫之术他不太了解,恐怕一不小心被留下什么标记,影响后续的逃生。故而才选择从白氏下手,力求将危险的幅度,控制在相对稳定的范畴间。让整个渡劫的过程,更易于掌控。 所以他也很诧异,这个革蜚是怎么敢如此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个刚刚成就神临不久的年轻人,就这么直愣愣地跳出来,他以为他是姜望吗?他杀过几个神临?还是说,现世天意如今眷顾这种莽撞的货色? “嗯”张临川用鼻腔发出这个问句。 暂不知这个革蜚是怎么发现的他,又是怎么悄无声息地靠近这里。身为大族子弟又继承了古老的驭虫之术,有些特殊手段不足为奇。但在击杀白平甫的关键时刻,也并未受到干扰。说明这个革蜚要么是刚到不久,要么是另有想法。 他欣赏有想法的人。 “本来想坐视你把他们都杀掉………”革蜚很有些苦恼地说道∶“但这样的话,我肯定会挨教训。”他耸了耸肩膀∶"你杀了这么一个,就差不多了。毕竟人总有疏漏的时候,我没能顾得上他,也是情有可原。 这个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然,和那些冠冕堂皇的人很不一样。让张临川觉得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与掌握的情报如此不符,而熟悉的地方,在于那种如出一辙的、毫无人性的“冷酷。 饿了就吃,烦了就杀,乏了就睡,野兽是没有人类的思考的。只有最原始的本能,也遵循本能。面前这头野兽,好像才开始穿人的衣服。1不过话语间不多的信息,张临川已是听明白了∶“你知道我会来?”对。”革蜚压低了嗓子,怪声道∶“是有人这么提醒过 ”张临川若有所思“大楚淮国公府” 以他的智慧,自然能够想得明白前因后果。在这瓜分丹国肥肉的关键时刻,除了姜望,还有谁会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会这么认真地研究他,这么恨他?而除了那个跟姜望关系匪浅的淮国公府,还有谁的手可以伸这么长?还有谁会帮姜望这么隐蔽地传开消息? 丹国大张旗鼓地通缉他,他还以为是"人丹"一事的后续,现在想来或者并非如此。当时应该重点清查一下张靖、张巡这方面的记忆…… 他想,或许丹国、宋国、庄国,乃至南斗殿、剑阁这些地方,应该也已经全部收到了姜望的提醒。他有可能选择的每一个目标,都大概率藏着陷阱。 换而言之,他的目的其实已经被猜到了,若是他还选择按部就班地去完成九劫法,结果一定必死无疑。这个姜师弟,还真是给了他很多惊喜…… “好像是吧。”对于张临川的问题,革蜚只是无所谓地道。 张临川平静地笑了笑“那个叫左光殊的,已经长大了,应该为他的选择付出代价了。” “那是你的事情。”革望好像已经不太耐烦对话,从书房的角落里走出来,笔直地走向张临川∶“至于现在……是我的事情。”他此刻的杀意如此不加掩饰。 张临川本以为他会想要聊些什么,谈些什么,现在看来又全然不是如此。真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 目光平静地看着革蜚,张临川也丝毫不遮掩自己的冷漠,脚步一错,便往后退,他手上的书、身前的书架、周边的空间,顿似清辉照水、波光类《粼。他已是踏出了现世,穿入现世和幽冥的缝隙间! 神通,乾坤索! 此神通号称“贯通阴阳,连生合死”,穿梭幽冥现世也只是等闲。 因为白骨尊神的存在,他不敢去幽冥世界,但却巧妙地应用在自己的无生世界中,凭之贯通神道世界与现世、赐予信徒伪神通。那些地煞使者的所谓神通,皆是他这个神主的赐予,也即无生世界的外法体现。虽然从根子上来说就是假的,也没有真正的神通之功。 但简单的获取方式和可观的战力提升,也大大提升了扩张教派的速度,膨胀了无生教的整体实力。 可以说这乾坤索已经被他开发到了极限,是秘中之秘,轻易不会示于人前。也就是先前在魏国晚桑镇布局,才以乾坤索配合往生引渡了一回残魂。 此时却是一见革蜚有动手的趋势,便立即以乾坤索遁走;完全不在意神通信息的暴露,颇似惊弓之鸟。当然不是说他真的害怕什么。 越国这个革蜚虽然超出他的意外,但也不足以让他惊惧。白骨尊神他都敢算,区区一个神临修士算得了什么? 不过在渡生死劫的重要关头,“意外”这种事情,他需要尽量避免。这里毕竟是越国,越国毕竟还有两位真人。这个国家发生的“意外”,完全具备让他翻船的可能。 所以他决定暂不计较革蜚的鲁莽,以最安全的方式,先一步离开这里。 若是等到越国开启护国大阵,即使他身怀乾坤索,也不能以脱离现世的方式逃开了。因为那个时候,现世的屏障,已经被护国大阵的囚笼所取代。甚至于说,倘若他逃进世界缝隙后,越国如果立即开启护国大阵;他也会被钉在靠近越国的范围内。等待着被人发现、擒获。这也是他在魏国那一劫中,逃出魏国国境后,才使用乾坤索的原因。 今日不同。 只杀了一个白平甫,且是在这个革蜚的注视下将其杀死。他不想闹出动静,对方似乎也不想。他不得不怀疑,这和越国内部的权利斗争有关。 为了逃开革蜚背后的那位隐相的锁定,世界缝隙是天然的屏障,乾坤索是最好的选择。 倘若抛开那些幽冥神祇的影响,单纯的幽冥世界,对于神临层次的修士来说,其实算不得危险。修炼神道的来到这里,更是如鱼得水。无非是世界规则有所不同,需要时间去适应。 当然在无数先贤的努力下,现世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哪怕是普通人,也都可以安然生存,繁衍万代。而现世和幽冥世界之间的世界缝隙,则是十分危险,等闲金躯玉髓的神临修士肉身行走其间,都很难保证生存。倒不仅仅是没有天地元气的补给,也不仅仅是游荡在世界缝隙里的“刮骨风”又或一些诡异难测的恶兽。《朝苍梧》有云∶道称“质非”,佛称“怨想”,法称“大恶”,皆世界罅隙之险恶也。那角曲之则骨落的“刮骨风”,亦是所谓“怨想陷阱”的一种。在诸多“怨想陷阱”中。 最凶险的还是无所不在的世界阴影,有时候只是随意卷过,便能够将一切有形无形的物质带走,不会有半点波澜。 真正能在世界缝隙里长期存在的,也就是一些依托于现世存在、又有独立规则的特殊小世界。它们本身具备强大的世界力量,拥有与众不同的资源,完全可以抵抗外界侵袭……也被称为“洞天福地”。而一些失陷于世界缝隙的现世地块或者幽冥地块,最终都会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消解,在本身携带的世界规则都崩化后,物质也一并归消于无。 当然,一些意外,譬如刮骨风,譬如世界阴影,一旦不小心撞上了,也会加快这个消解的时间。所以将现世地块或者幽冥地块扯入世界缝隙,通常都是最恶毒的手段,本身对现世或幽冥也是一种损害,会让彼方世界意志产生敌意。非深仇大恨不会使用。张临川选择遁入世界缝隙里,自是为了最高效地摆脱纠缠。 既然越国这边有所准备,那他付出再暴露一些信息的代价,避而远之就是。现世广阔,没有必要硬吊一颗歪脖子树。他更不是一个会在大道之前赌气的人,情绪永远不会影响他的决定。但再一次令他意外的是…… 穿梭在无光无声的世界缝隙中,那个叫革凿的,竟然也追了进来!世界的屏障被悄然穿透。儒衫猎猎,卷风而来。在这极其危险的世界缝隙里,张临川看到革凿以恐怖的速度在迫近!太自信了!是得到了暮鼓书院的秘密培养,还是得到了高政的真传?还是说高政就紧随其后 在世界缝隙中厮杀,非张临川所愿,因为说不定就会惊动什么古怪东西。故而他只给了革塑平静的一瞥,瞬间加快了速度,如一道电光闪现,游过这空无的环境。不必要有无谓之战斗,勿增无谓之风险。但革彗的声音,又迅速追了上来-“你就这么走了,我拿什么跟老师交代?” 对于此人的实力,张临川重新做了审视。他开始在世界缝隙里疯狂折转,不断加速、加速、加速虽然他亲身穿入世界缝隙的经历非常少,但身怀乾坤索的他,在这里极为自由。对于世界缝隙的观察,更是从未间断。这是他的退路之一,他当然万分重视。 在遍布“怨想陷阱”的世界缝隙里,如此恐怖的速度,几近于找死。若不是他做了多年准备,不可能如此行险。但革凿竟然也毫不示弱地追了上来,叫他始终甩不掉。革氏传承有这么强? 还是说高政果然像传闻所说的那样,深藏不露,不是等闲直人? 一时间两个人都看不清彼此了,只有你追我赶的两道虹线。恍恍惚时间难计。 在高速实飞之中,迎面忽有一片隐约的阴影垂落。张临川假作不知,调整自身方位,自然地遮住革凿的视野. 及至临近了,抓住机会抬步一折,身如水镜起波澜,神通乾坤索发动,顿时穿回了现世中。这一步太过自如,世界阴影恰好成为他的陷阱。有时候精心设计的陷阱,未必及得上这种顺手为之。天时地利一相合,顿成绝杀之势。别说革蜚了,就算高政落进这世界阴影里,也要被当场消化。再次现身的地方,是一处不知名的山谷。 在越国的东面,当然还远未至梁国。但来不及等张临川检视自己的收获、重新规划路线,身前的空间就像一扇门户,被轻轻推开,面容奇古的革蜚,已经走了出来!即便向来从容如张临川,也不由得露出一丝讶色。 “很惊讶?世界缝隙是什么隐秘的地方吗,你好像觉得就你熟悉?”革蜚脸上带着怪异的笑∶“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从什么地方出来,又是怎么出来的。“听起来像是我低估了你。”张临川笑了两声,站定脚步∶“所以你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这么自信?”说白了,他忌惮的是革当背后有可能的高政。然而经过世界缝隙里的这一场追逐,哪怕是洞彻真实的当世真人,也不可能捕捉到痕迹,早该被甩掉了。 至于洞真之下,他怕得谁来?我当然是从革氏出来,不过这不重要。"革凿笑着道∶"重要的是……你惹到我了!我可是革氏子弟,国家天骄,岂能容你这妖人作恶横行??他仍如先前在白平甫的书房里那般,主动向张临川踏步,主动打破危险距离。而张临川这一次…… “革蜚,是叫革凿对吧?你有没有想过,我之所以离开,并不是因为忌惮你呢?张临川意识到,这个革凿跟他所认知的完全不同,故而往生神通不容易找到切入点,最稳妥的恶种开局很难成功。但这也无所谓。此时已在越国境外,无非是速战速决,无非是正面杀一场。逃了太久,世人好像以为他这个无生教祖,只会逃跑……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轰隆隆本是青天白日,忽然间电闪雷鸣张临川的身上,游动着若有若无的幽暗电芒。 而与之相对的耀眼炽白雷光,已将天穹分割成无数个裂块这个无名的山谷洲完全被他狂暴的力量所覆盖。等闲神临境修土,根本不可能有此体现。 但在那呼喊而起的狂风中,在那狂舞长空的电蛇之下。革蜚也笑了-- “张临川,我姑且也这么称呼你……你有没有想过,我之所以任你离开,任你逃到这里来。 也只是不想让人发现,你杀白平甫的时候,我正在场呢?"他的一双眼睛,立即转为一黑一白。 倏然间这片天地,意如风中燃烛,明灭不定!广阔丰饶的河谷平原,早已经沦为废地,寸草不生。天骄张巡的鲜血洒落此处,也未能滋长一叶草芽。世间的残酷恰似如此。河谷平原北部,其国名“丹”,曾经也算是泱泱大国。如今刑人宫执掌者公孙不害正在公审此国高层,王侯将相皆成阶下囚。诸侯列强也都列席就坐,斯文有礼,静待分餐。 河谷平原南部,其国名“乔”。它与丹国如此之近,且有相当亲密的关系,两国皇室在历史上多有通婚。 什么一荣同荣,守望相助盟约签了不知多少……现在也只可安安静的,旁观这一切。人们大多知道,丹国和乔国,都是河谷之战的旁观者。人们不太知道的是,丹国和乔国,都是河谷之战的幸存者。或者也可以说,是背叛者……当年包括丹国和乔国在内,河谷诸国隐秘筹划多年,想要组建类似于一个西北五国联盟的盟国,好在秦楚两大强国的夹缝之中,求得一份自主与自由。计划已经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只要景国点头支持他们就可以像西北五国联盟一样,作为一根让秦楚都肉疼的刺…… 假以时日,河谷平原如此丰沃,如此得天独厚,河谷未尝不能为强国!震动天下的河谷之战,却在关键时刻骤然爆发。说是秦楚生隙,欲较高地,战场却选在河谷。向来愿意主持正正义的良央帝国,全程保持了缄默。没有景国的支持,面对秦楚兵锋,丹国、乔国又哪敢吭声 直接将隐秘签订的盟约弃于脑后,对河谷平原上诸多小国的求援充耳不闻。甚至紧锁边关,不敢放一个河谷诸国的百姓入境。因为秦楚双方在将河谷平原选定为战场之前,就已经先一步以外交手段在此完成了切分。两强各据平原西东丹国、乔国自身都朝夕不保,怎敢接手秦楚之私产?最后的结果便是史书所载、人所共见-秦楚之间一场声势浩大的国战,直接将整个河谷平原打成了白地,自此以后,河谷诸国皆亡。后来的日子里,丹国和乔国之间倒是还保持着联系,两国皇室甚至前年还通了一次婚,算是弱者之间的相拥取暖但如今要分食丹国的,都已经不是秦、楚两国之间的哪一家了。什么自家的姑爷,先皇的血亲,乔国哪里还顾得上? 亦只能故技重施,锁关装死。在天下列国间,一声未吭。其实乔国不算太弱;毕竟曾经也是有当世真人坐镇的国家,不然也不敢与丹国暗通款曲,野心勃勃地一起牵头建立河谷联盟。当然,若是乔国君臣早知道丹国那位号称;赤帝'的真君根本就死在天外好多年了,打死他们也不敢答应什么联盟。 而等到河谷之战开始前,乔国的那位当世真人,不幸陨落在虞渊。乔国就此失声。作为乔国如今实力仅次于国主的神临,号为“百花娘子”的闵幼守,今年已经两百三十多岁了。可以说,她这一生见证了太多。从来一个初出茅庐的天才少女,后来成长为意气风发的强者、艳名远扬的美娇娘,再到如今,容颜依旧,灵魂中却生出一种挥之不去的衰气。 这股衰气,藏在她的眼角眉梢,洒在她的肌肤骨骼,腐化在她的人生里她久为国事忧思,也一直困顿于修为的停滞,自知是老了的。如今坐视丹国在风雨中倒塌,她在独自清修的百花楼上愁绪万端,完全看不到远处风景,也看不清家国未来,乔国现在的苦苦支撑、乔国君臣弹心竭虑的努力,这么多年的岁月交付了……又都有什么意义? 仍不过是霸国之兽巢,仍不过是盘剥百姓以上贡的唇弱之徒。国不足以称国,外不能撑风雨。说起来这样的乔国,比那个一夜之间被灭的无生教,又强到哪里? 天子枉为君父,她亦枉称“护国”这么多年活过来,天下事情她看得清楚,人恰恰是因为清醒而痛苦。 比如她很明白,早先河谷平原的这件事情,原本是河谷诸国有独立的需求,景国有在现世西南驾刀的需求,两方一拍即合。当然现在看来,在原定的河谷联盟内部,丹国是有借盟国之势冲刺出一位衍道真君的计划的。以此掩盖他们的真君老祖严仁羡之死,算得上是险中求生的一步棋。 十一年前那场元始丹会,搞得轰轰烈烈。丹国假严仁羡之名,玩了一出隔世传丹。,唬住了不少人,彻底打破了严仁羡已经身死的所谓“谣言”。现在想来,丹国人简直是以嗡”成道,把天下人骗得团团转。骗到了包括他们乔国在内,河谷诸国的意动。骗到了景国的支持,也骗到了秦楚的警惕。遗憾的是,并未能扛住这种警惕。 所谓的河谷之战,一开始其实是秦楚察觉到河谷诸国联盟之事,故而决定联手斩断景国爪牙,开一席瓜分河谷平原的盛宴。 但景国的应对非常果断,一见事不可为,立即全面退出现世西南。以实际行动表态,他们完全不对这里施加影响,不得不说,是以退落子的一步好棋。作为西境和南境的霸主秦楚两国对现世西南本就有更多的诉求。 在景国全面退出后,两大强国都不满足于原定分割的部分,于是以一场真正的大战来决定双方态势、厘清最后的收获。 双方逐渐加码,最终打得无比惨烈。什么是天下大势?说来说去,就是更大的利益分割。昔日之河谷诸国,今日之丹国,又有什么区别?严仁羡若在,“人丹”之事,死一真人即可,运作得当,一位神临就足以担下责任。严仁美不在了,整个丹国,也早就没有存在的理由。至少没有掌握如此多利益的理由。残酷的是....在现世这张巨大的棋盘上,乔国从始至终,都只是被分割的利益,而永远失去了持刀分割利益的资格。 闵幼宁在心里轻轻地叹息。随着年月的增长,才知道年轻时候的雄心万丈,是多么可笑随着年月的增长,才知道年轻时候的雄心万丈,是多么可贵……“闵府君,闵府君!大事不好了"忽地有一阵喊声,伴着急促的脚步声追上楼来。闵幼宁截断了远眺的忧愁视线,回过头来∶“现在的乔国,还能有什么大事……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她已经看到了府里这名侍卫身上的鲜血。 “怎么了?”她起身问。那侍卫半跪着瘫在地上,强忍着痛苦,急声道∶“杨崇祖疯了刚刚直接杀入府中来,见人就杀,已将小姐掳走” “什么!?掳去了哪里?”侍卫道∶“说是带回杨家成亲“砰I闵幼宇直接飞出窗外,自往杨府而去。现在的闵家,就只有一个小姐。 便是她的嫡亲孙女闵燕蛾。她这一生,养了四个丈夫,但自己吝于生育,只在一百多岁的时候,生了一个儿子。 儿子又只得一个女儿,向来是被她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侍卫听说的杨崇祖,乃是国中副相之子,与自家孙女闵燕蛾,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个孩子感情甚笃,本也称得上是良配。但不知为何,在去年的时候,燕蛾忽然就对那杨崇祖没了感情,执意不肯嫁他,说这人变了,不能再叫她心动。 她虽然看不出来杨崇祖哪里变了,但自己的孙女说不嫁,那就不嫁。她闵幼守的嫡孙女,自然有自我自由的资格。 女娃本也不必嫁人,修行自有高天。未来广阔,本不必在意什么一时缱绻。况且就算一定要谈婚论嫁,以燕娥的人品相貌才华,在这乔国,还愁找不到一个好夫婿杨崇祖不过中人之姿散了也就散了。却怎么想得到,这杨崇祖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却敢武力掳掠? 杨家匹夫竟是怎教的儿子旧幼宁随即又生出警惕来。她不觉得杨崇祖自己有这样的实力,能够强闯闵府。更不相信这背后没有那个杨老匹夫的支持。联系到丹国的事情,她不由得怀疑这其中是否存在什么阴谋。在外部哪方势力支持下的政变? 一边传音给亲信手下,让她通过隐秘渠道,迅速通知国主。 一边带着一肚子怒火、满心猜疑,横飞长空,穿街越市,直接撞到了杨家门外。 一掌轰开紧闭的杨府大门∶杨家小儿,出来受死"本是为兴师问罪而来,看到此刻中门大开、张灯结彩的副相府邸,闵幼宁却愣住偌大一个杨家,处处堆红。只是有的红色是喜庆是红绸红花,有的红色……是殷红之血!院中此刻有许多的人,大约也符合一场亲事的热闹。只可惜这些人全都消在地上,鲜血积成了水泊。 在无数尸体环绕的正中央,当朝副相的公子杨崇祖,穿着一身大红的新郎官服,帽插宫花,笑容灿烂,正端坐在一张大椅之上。仿佛正在等她。此时他的姿态,仿如一位君主。周边的那些尸首,隐约竟似丹陛。 “燕蛾呢?”闵幼守看着这个年轻人,声音结了冰。杨崇祖毫无畏惧地回看着她,忽而神经质地笑了笑.“我三聘六礼上门,礼数周到,你们竟给我送回来。” 我与燕娥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临到头了,她竟薄情变心。“我这么一表人才,家世显赫。要才华有才华,要长相有长相。 真心要与她成亲,她竟然执意不肯。"她不肯也就算了,我爹我娘他们竟然也都不同意。我把新娘子都接回来了,他们一个个吵这吵那,说什么要我跪着把人送回去……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他们这是在耽误我的人生幸福啊”杨崇祖很是气愤地说到这里,无奈地摊了摊手没办法,我只好把他们全都杀了。” 闵幼守这时候才注意到,伏在杨崇祖靴子前的,可不正是当朝副相?而那位副相夫人,却是倒在他身后不远处,趴倒在正堂的门槛上。 她强抑杀意地看着杨崇祖。杨崇祖仍然是那个杨崇祖,仍然是那副年轻端正的五官。 杨崇祖已经不是那个杨崇祖,那眼神即便是她,也觉得太冷酷!“我问你燕蛾呢?” 闵幼守咬看牙,再一次问道。杨崇祖很有些惊讶的样子∶“我刚刚没有说清楚吗?死啦,死啦。你放心,是成过亲才死的,是我杨家的鬼……对了。” 他站了起来,就在尸堆之中,非常有礼貌地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我现在缺个新娘子,你也还有几分姿色,可以替她一下吗? 第一百二十二章 六身同渡生死劫,风云交汇龙虎竞! 现世西北,乃苦寒之地。 生活在这里的人,也被残酷的大自然,砥砺出了坚冰寒铁般的意志。西北五国联盟结盟互保,对抗天下强国荆国已经很多年。 几个小国合在一起,与军庭帝国正面对撞,多少年来不曾退缩一次,几是一种传奇故事。 但是在去年年底爆发的荆国西扩战争中,景牧之战、齐夏之战接连开打,景国无瑕它顾,西北五国联盟便遭受了重创。 大半个高国、小半个辽国,都被荆国一口吞下。 是雪国冬皇谢哀横空出世,挑战荆国龙武大都督钟璟,景国又大胜牧国,这才叫停了荆国这场兵锋凌厉的西扩战争。 雪国人信誓旦旦表示,冬皇谢哀是两千年前的霜仙君许秋辞转世,历史性地创造了转世重生的神话,这说法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 但对西北五国联盟来说,信不信不重要,冬皇的存在很重要。冬皇愿意出头,更重要。 西北五国联盟,现在太需要雪国的力量。现世西北,也太需要多一位衍道真君!所谓西北五国联盟,乃是辽国、真国,高国、铁国、寒国。其中铁国最强,有一位真君老祖存在,虽然常年闭关,毕竟是一份威慑力。高国最弱,在西扩战争之前,统共只有两個神临。 当然,无论是高国太师余景求,还是当今高国国主,都是在与荆国强军的厮杀中成长起来的,比一般的小国神临强太多,更非某些一人撑一小宗的弱神临可比。 令人遗憾的是,高国太师余景求,自从独子意外身死后,就有些一蹶难振。尤其此事缘起楚国山海境的九章玉璧《悲回风》。 他本是为儿子准备的机缘,儿子却因此而死,玉璧也随之失踪。 楚国恶面统帅伍希亲自来高国讨要玉璧无果,怒不可遏,当着高国君臣的面,狠狠扇了余景求一巴掌,叫他颜面扫地。 苦心积虑,反为所累,所求皆失,又伤颜面又伤心。 在后来爆发的荆国西扩战争中,余景求亲身上阵,几番奋武,几番求死。但最后并没有死成,高国却成了这场战争里损失最惨重的国家······ 实力差距太大,全程被荆国射声大都督曹玉衔戏弄来戏弄去。曾经在高国声望无二的太师余景求,一时之间,颇受民怨。 他却不能退隐,不能弃国而去,不能以身相殉,只能强撑着一切。因为现在的高国,已经退到了悬崖边上。一旦再失去他这根梁柱,便可以马上宣告灭国了···..· 荆国是军庭帝国,所谓军庭,类似于一种军事首领的联席议会。六护七卫十三军中,除开皇室亲掌的那几支强军,其余都拥有极大的自主权。 当然,唐姓皇室的威严,在荆国仍然是至高无上的。 高国的大部分领土,如今都被荆国骁骑军和射声军瓜分。 前者份属于骁骑大都督夏侯烈,后者份属于射声大都督曹玉衔。 虽然这两位都不会在这里坐镇,但只要军旗一插,高国人便莫敢靠近。便只是麾下勇将,也足以横扫现在的高国。 人们很难想象,余景求是以怎样的意志力、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撑挽着这个国家最后的一点尊严。 千万年后也许会有人重新评价他,也许没人记得他,也许连高国都不复存在。但是他的选择,就在这里。 他的一生,于此刻印。 在高国甚至可以称得上简陋的宫苑中,陈设简约,弓刀挂墙。年不满九岁的高国太子李邦佑,正跪坐在书案前,一板一眼地读书。 读的是《史刀凿海》之《景略》卷三。 正摇头晃脑间,忽然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头,放下手里的书卷,恭敬的执弟子礼:“太师,学生有惑。” 盘坐在上首的余景求,将心思从国事中拉扯回来,勉强驱散了疲惫,温和地问道:“太子但问无妨。” 李邦佑童声甚稚,清脆天真:“学生读史,屡见旧载。古今对照之余,心甚惶惶,不知何安也。” 余景求看了他一眼,道:“细讲。” 李邦佑于是坐直了些,问道:“为将失阵,何如?”余景求不假思索:“刑之。” 李邦佑又问:“为将失土,何如?”余景求道:“斩之。” 李邦佑再问:“为政失民,何如?”余景求沉声道:“黜之。”李邦佑接着问:“为政失国,何如?”余景求沉默了片刻,道:“夷之。” “那学生就不太懂了。”个子小小的李邦佑,抬高了脑袋,这一时,脊直气重,头上玉冠似是舀住了天光:“有人为将失土,为政失国,外交失仪,外战失兵,怎么还能堂而皇之坐在孤的面前,教孤读书做人为政治民呢?” 余景求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凌厉无比,但立即又悲哀的衰落下来。 骂他的人多了去了,他早就习惯。 从德高望重到千夫所指,不过一场战争。他是承认自己的失败的。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由他亲自开蒙的、今年还不到九岁的太子,竟也会这样骂他 老百姓可以骂他,将士可以骂他,同僚可以骂他·····但高国李氏,明明知道他付出了多少,明明知道他都做了什么,明明知道他主动承担了什么,有什么资格骂他余景求? 但不到九岁的太子,又能知道些什么? 李邦佑的言论体现的,或许是高国国主的态度!“你······放肆!” 他的心是冷的,他的脊背微弓着,严厉而衰弱地盯着李邦佑:“老夫为高国做了什么,天地可鉴,岂容你这黄口孺子欺辱!谁教的你这些话,为何不当面讲与老夫!?” “没谁教孤,读书自明!”李邦佑拍案而起,伸手扶了一下玉冠,然后戟指余景求道:“余臣你为了一己私欲,为了你那个废物儿子,妄求九章玉璧,以至于得罪霸国!一生沽名钓誉,战场上明言求死,实则苟且媾和,以高国之国土,结曹玉衔之欢心,下欺于民,上欺于天!什么天地可鉴,安敢与孤大言!” 余景求的脸,在这一刻涨红到了极限,他站了起来,以神临境的修为,手竟然在抖:“我求九章玉璧,是我自作自受,后果我也自承了。我的儿子死了,我对楚国人下跪!我有什么对不起你李家?” “陛下,陛下!” 他怒喊着高国国主:“堂堂天子,不敢见老臣吗?天子是金言玉宪,有什么话,自与我说,不必使童子之口,脏了国储之心!山河之缺犹可弥,粪土之心能洁乎?!1 他在这里情真意切。 可国主李纪是亲自出使铁国,去向五国盟主讨要援助去了。怎么可能听得到他的嘶声? 可怜这余景求,还以为背后都是高国国主李纪的安排。还以为他忠心辅佐了半辈子的高国国主,对他早生愤恨。所以他才如此痛苦。 七魄替命,本躯一而副身七,这是神通开花后的极限。 每一个身份,都以一魄为主替。从这一魄开始,逐渐替代三魂七魄,乃至于身心,最后合于命途。 在齐国雷占乾身上,张临川已经耗去了一个身份。 而最后一个身份,他暂时空缺着,并没有急于使用,只想等待一个最好的收获。如果没有那种绝好的机会,他会留给自己的原身。 其余五个身份都已经布局各地,各自发展了不短的时间。 如今一个主身五个副身,六身同渡生死劫,风云交汇龙虎竞!不同的修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命运,生死危机自也不同。 如乔国之杨崇祖,已经修到了神临境界,又是当朝副相之子。按部就班下去,要侵吞乔国,对他来说已不算难事。真正的难度,在于之后如何找准时机,以乔国献秦或献楚,如何成功跻身霸国高层。 当然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以杨崇祖的身份实力,只有在乔国皇城之内,挑战百花娘子闵幼宁、挑衅整个乔国的秩序,才可以说真个遭遇生死危机。 而高国太子李邦佑,囿于年纪,这具身体并没有太强大的力量。但因为太子的身份、也因为年纪尚小,怎么找死都很难遇到生死危机,做什么坏事都会被认为还有改正机会··· 若是直接往死里挑衅国主李纪,或是挑衅荆国射声军的将领,找死很容易变成真死。而以他的个体实力,是完全没有自保之力的。 太师余景求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很危险,却又存在一线生机——只要他把握好这其中的人心变化,政治影响。 在荆国西扩战争爆发的时候,在兵荒马乱期间,他替入李邦佑之身,以受到惊吓为借口,卧床许久,度过了替命早期的不协调。 沿着高国太子、高国国主、西北五国联盟盟主这样的发展路线,这个身份未来亦是坦途。 现在却是不得不提前爆发,同本躯一起度过生死劫。 他自替入李邦佑的身份,接触得最多的就是余景求,最了解的也是余景求。余景求的痛苦、愧疚、挣扎,他全都看在眼里。 所以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扎在余景求的心口! 此刻也只以一个九岁太子愣头青的形象,高声喝道:“你怎么还有脸高呼天子,谤诽君父!毁国背德之人,一至于此。余景求!我若是你,当一头撞死,以全名节! 余景求嗔目而视,脸上情绪复杂,又愤怒又悲哀,又痛苦又失望。 李邦佑则是吓了一跳,一脸畏惧地后退。 就在这个时候,砰砰砰砰,齐整整的跑步声响起。 一队一队的甲士,亮出军刀,直接冲进宫苑里来,只把这一处太子读书之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高国太子李邦佑一边往后退,一边戟指向前:“太师余景求意图谋反,欲害国储,我高国赤胆儿郎,与孤杀了他!” 早在今日读书之前,他就以太子的身份,偷用了玺,假国主之令,暗调军队在附近,时辰一到,便自来围。 仅凭这些甲士的实力,当然杀不了神临境的余景求,但余景求真的会反抗吗?若敢在宫苑里大开杀戒,余景求不是叛变也是叛变了,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对几乎未形成什么个体战力的李邦佑来说,他在这个过程里处境非常危险,因为他的生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余景求的选择。 但值得一赌! 掉脑袋的事情有很多,政变当然是其中最危险的选择之一。翻遍史书,夺皇位、斗权臣,莫不是腥风血雨,人头滚滚。 李邦佑并不确定余景求是否足够克制、足够愚忠,虽然分析已经足够,也验证过许多次,但生死关头才见本心。他更不确定,已经在回国路上的李纪,会不会放过他。李纪非常尊重余景求,现在的高国非常需要余景求。 但这是他苦思良久,以李邦佑这个身份,唯一能渡的劫! 此身之劫,先余景求,后李纪,他的生死始终操于人手,只能凭借李邦佑的身份在其间转圜。对于他这种习惯掌控全局的人来说,这是他最不适应的一劫。 但世上岂有万全法? 他这种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人,早已经习惯了冒险。 李邦佑强自镇定地后退,年幼的脸上,恐惧难掩。小小的身体在高大的甲士潮中,几乎不被看见。 但是当他在宫苑之外回首望去,冷漠的眼睛里,映照的是斑驳宫墙,人潮涌动。而这个国家的太师大人,神临境的第一高手·····. 并没有冲出来。 于良夫收回了远眺的视线。 “白鹿书院”四个字,在阳光下辉芒流动,也随着少年视线的挪转,被遗弃在身后。 “喂!乡下来的!”有个骄态毕现的声音这样喊道:“去将靶场收一收!”随之便是一阵附和的笑声。 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在于良夫身前走过。 白鹿书院乃是青崖书院的下属书院之一,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附属书院。每年都有好几个优秀学子,成功走进青崖书院进修。 此刻被人群簇拥着的黎玉武,就是这一届最有希望的一个,甚至很有可能直接成为青崖真传。 而于良夫,只是白鹿书院里最笨的学生。 作诗不行,写赋不行,字不成、剑术不成,什么都不成。 人家读书是过目不忘,他是记着后头忘前头,记着前头忘后头。同样一篇文章,黎玉武读过一遍就能背诵,他背上五六天都还磕磕绊绊。 因为什么得罪了黎玉武已是不记得,总归是没有眼力见。所以经常挨欺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一开始还奋起反抗,每次都被打得更惨。 有一回叫欺负得狠了,被打了个半死还踹进河里,险些人就没了。被捞起来后,大病一场,此后愈发沉默寡言。 被欺负也不再反抗,任打任骂。 久而久之其实也没什么意思,黎玉武现在已经不太欺负他,只偶尔使唤使唤。就好像今天,师兄弟们练完箭,让他过去收拾收拾便罢了。 多正常的事情? 旧让人意外的是,坐在石阶上的于良夫,并没有动,甚至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嗯?”黎玉武扭过头去:“你还不动?”“是不是聋了啊?”他的跟班们喊道。 更有一个急于表现的师兄,撸着袖子就往这边走:“姓于的,黎师兄跟你说话,你他娘的听不到?” “我本来想好好地陪你们玩耍······”于良夫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他们,那张木讷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无奈的微笑:“但是我现在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是什么意思?”心情不好的黎玉武直接转过身来,挽弓搭箭一气呵成,瞄准了于良夫:“给老子快点去!慢一步,就给你钉个窟窿,你信也不信?” 射地鼠是很有意思的游戏,一箭一箭射在后头,逼着对方像兔子一样乱窜,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那位撸着袖子的同门师兄,已经走到了于良夫面前,骂骂咧咧地一巴掌扇下去:“没时间,没时间,你是要回去奔丧啊······啊啊啊啊······啊!” 却是他的巴掌轻易就被于良夫接住了,而后一扭,腕骨搅断。一抖,整条胳膊都嘎巴嘎巴的裂响,彻底废掉! 他痛苦地跪倒在于良夫身前,惨嚎起来,一边嚎哭,一边恐惧地想要逃远。 但手腕还被于良夫紧紧攥着,根本脱不开去,因而活像一条扭曲挣扎的狗。他自己的右手,竟成了囚他的锁链。 “于良夫!放手!”黎玉武绷紧了弓弦箭锋寒芒闪烁:“不然杀了你我也有话说!”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于良夫这个名字,他也不曾想过,再一次提起,竟会是在这样的时刻于良夫显然并不觉得这是一种殊荣。 他的一只手仍像要宰狗一样拖着地上那人,自己却在石阶上坐着不动,眼睛非常平静地看着黎玉武,仿佛在赌这人的勇气。 黎玉武再不能按捺,体内道元狂涌,箭矢离弦而动!嗖! 于良夫一脚踩下去,将身前那人的哀嚎声连同颈椎一并踩断了,整个人已经腾身而起,人在空中如龙跃,一把抓住了疾射而来的那支箭,将箭身附着的天地元力生生握碎! 黎玉武只觉得眼前一花,曾经那么孱弱的于良夫,已经撞到他的面前来,而手里握着他射出去的那支箭,以箭为匕,干脆利落地贯进他了的心口! 噗! 他的宝衣,他的肉身,像纸片一样单薄。内府在崩塌! 道元在溃散! 华美的儒衫立时被鲜血浸染。 黎玉武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他还很年轻,他还有大好的前途,他不想死!“捂住。”于良夫轻声说。 很自然地拿起他的手,手把手教他握紧箭竿捂住心口,表情很是平和:“别紧张,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黎玉武想要道歉,想要求饶,但鲜血涌进了气管,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攥紧了扎在他心口的箭,手背上青筋暴起!对生的渴望战胜了一切。 他把自己的伤口捂得好紧,不肯让太多的血液流出来,不断流失力量的身体往下滑倒,他像是一滩烂泥在坠落。但于良夫体贴地抓着他的头发,将他提住。 就这么一手提着白鹿书院最有前途的学生,于良夫表情平静地看着那几个已被吓傻了的师兄弟,轻声道:“我记得······黎玉武师兄是不是有一位神临境的父亲?” 得到了点头的回答后。 他抬了抬下巴,淡声道:“就是你了,去叫他来。来救救他儿子。” 这具身体的先天资质真的是很糟糕,替换了这么久,也才修到外楼境界。 但既然是他在主导这具身体,一个普通的神临境修士,也很难带给他生死危机。打是没办法打过,逃掉却太轻松。 于是他继续揪着黎玉武的头发,又转头看向另一个人:“院长是不是在后山草芦?” 得到了战战兢兢的回应后,他又道:“去告状。”在相继叫了两个人去跑腿后,于良夫又环顾一周。目光所到之处,人人噤若寒蝉。 他笑了笑:“都滚吧。告状也好,报官也好,搬救兵也好,去想办法带给我一点危险。不然今天,你们都要死。” 他很温和地说完这句威胁。手上一用劲一一砰!还在使劲捂着心口的黎玉武,头颅整个爆开来,像一只丰艳的西瓜。 青皮红瓤黑子,握在一只白嫩的手掌中。 2 非是西瓜生长的时节,但这片瓜切得正正好,鲜艳非常。红唇咬过红瓤汁水丰沛。 鲜红的西瓜汁淌过丰润嘴角,有着诱人的流向。引得看着她的那些男人,齐齐咽下口水。 那扬起的天鹅般的脖颈,那深邃的起伏着的山峦。人间胜景皆在此,哪有今人替旧人。 3 密集的炙热的目光,也都生受了。 罗欢欢姿态妩媚地吃着瓜,心里却一声轻叹。 一个好的身份,最重要是它的上限,其次是它的切入点。 上限越高,可能性越多。切入点越好,替换越自然。 除此之外高矮不重要,美丑不重要,男女不重要。 之所以选择替换此身,是看中了三分香气楼的发展前景,看中了这个组织的情报网络。当时他注意到三分香气楼的转型,断定这个组织在未来二十年内将有大发展。 故而才选择了这个罗欢欢,才刻苦修了一身媚功。奈何三分香气楼的组织架构与他想象并不相同,内部的严密更是远远超出他的预计。故而混了这么久,也没能挤进内围,更别说什么心香、天香了。 好不容易终于抓住一次关键机会,看到了曙光,却已经没有时间···.生死劫,生死劫。 三分香气楼的底他还没有摸明白,若要往三分香气楼内部去闹,用三分香气楼来渡劫,几乎不存在成功的可能。 但在现在这个小城,还有谁是罗欢欢得罪不起,还有谁能给她带来威胁?“娘希匹!” 罗欢欢忽地骂了一句在周边一众男子惊愕的目光中,随手将吃干净了的西瓜皮摔在地上。 啪! 西瓜皮碎开的声音,仿佛吹响了战争的号角。砰砰砰砰砰! 楼上楼下所有门窗,倏然紧闭。 罗欢欢探出她的纤纤玉手,轻易抓住了一个老男人的脖颈,随手一错,就那么直接撕掉了! 她在狂飙的鲜血中大笑起来:“今天老娘就要大开杀戒,以杀求道,且看这方圆千里,谁来除魔!” 好好一个销金窟、风月地,这一日紧闭门窗,谁也不知道里间发生了什么,玩得有多疯。好几个恩客过来,叫不开门,也只得骂骂咧咧的败兴而返。有那架着马车在外等待主家的车夫,忽然瞧见自门缝中流出了什么来。他凑近了一看,吓得险些跳起身。 那是鲜血! 鲜艳灿烂的血蛇,游出了门缝,游到了街道上,千条万条汇聚在一起,俄而竟成奔流,俄而涌动如河。 哗哗哗! 呼啸着淹过了这车夫,也吞没了整条长街!罗欢欢大开杀戒,杀得天日无光,血海倾城! ,???? 海浪翻滚,彼此追逐着远去。 镇海盟成立已经很有一段时间了,近海群岛的格局,好似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细细观察,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尤其是对九玄门来说。当初危寻创建镇海盟,他们九玄门乃是第二个响应的,好歹也算是一个“从龙之臣”。 好处嘛,的确是分润了一些。但伸手张嘴的人太多,他们背倚的钓海楼第四长老辜怀信又正势衰······可谓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紧接着崇驾岛还被田家强行收回,收获远不足以填补损失。 本想着说成立了镇海盟之后,本十宗门会更有话语权一些。但事实上仍然没有什么改变。 海上大事,仍然是齐国、钓海楼、旸谷这三方说了算。排名分先后。 危寻召集强者,斩万瞳龙角而归,为自己赢得了巨大的威望。但真个说起来,也只是稍稍迟滞了一下齐国在海外扩张的速度。 齐国这段时间甚至压根不怎么管海外,可一战灭夏是何等声势,近海群岛谁不恓惶? 如今决明岛的人在盟会上咳嗽一声,整个镇海盟都要随之震动。这些上头的事情且不去说。 身为九玄门大护法,商继安今日在山门亲自宴请怒鲸帮李道荣,也是为近海群岛或有的变局做准备。 李道荣区区一个外楼修士,是没什么好理会。 但李道荣背后的怒鲸帮,却是人多势众,很有潜力。 这个怒鲸帮很有意思,一直在有夏岛上发展,靠庞大的底层帮众,赚得一席之地。他们原本的靠山海宗明,死在了齐国那个姜望的手里。他们原本的护宗海兽,也被出海的姜望所杀。与姜望可谓是孽缘一场。 本来这也算是运道坏到头了,一度有倾覆之危。 不成想他们的老对头五仙门,竟然一夜之间被灭门。 怒鲸帮上下懵懵懂懂的,就独占了有夏岛。后来又带着整个有夏岛,加入镇海盟,由此赢得海量的扶持,进入了高速发展的时期。李道荣便是在这段时期里崭露头角,由内府晋为外楼,甚至还保留了神临的可能。而且手段也相当不错,在怒鲸帮内部相当有影响力。 怒鲸帮帮主仍在,但商继安却是看得清楚,现在的怒鲸帮,还是李道荣说了算。他以九玄门大护法之尊,与李道荣称兄道弟许久,这次更是把李道荣请进山门招待。 足足三天,什么待遇都给上了。里里外外暗示了许多回合,这厮都一直态度暧昧。也不说应,也不说不应。 商继安决定开门见山,直接聊一聊九玄门与怒鲸帮的合并事宜。 他拿过镂刻大鲲的玉酒壶,亲自为李道荣斟了一杯酒,和缓着声音:“道荣啊,你说老哥哥待你如何?” “那还用说?”李道荣微醺地道:“您就是我的亲大哥!” 商继安与他碰了杯,情绪饱满地道:“道荣,你是一个人才。你在怒鲸帮,是屈才了!你们怒鲸帮太小了,被齐国人欺负得惨啊!当初那个姜望横行霸道欺负你,老哥哥现在听说了,都还是替你委屈!” “是啊是啊,谁说不是呢?”李道荣也跟着委屈了几句,抬转眼眸来,炯炯有神地看着商继安:“商大哥,您今天特意提及这件事,是要帮小弟找到那个劳什子武安侯,欺负回来么?” 商继安心里骂了句狗狐狸。 面上诚恳道:“齐国人咱们就不说了,那是上人还有盟主他们的事情。但是咱们自己,也得有自己的考量不是?海上风波大,往后很难太平。你说若是咱们两家并一家,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谁还敢欺负你们怒鲸帮?对于你李道荣个人·····老哥哥觉得你配得上一个九玄门护法的职位!”李道荣醉醺醺地笑了几声。 商继安本以为还会继续迎来这厮的推脱、腾挪、和稀泥,但他却是忽地停下酒杯,很正式地看了过来:“老哥哥,那小弟也交个底给你······九玄上人今天能回来么? 商继安在心里怒骂,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门主亲自与你沟通? 但念及宗门大计,最后只是笑道:“当然,上人也很看重老弟你的才华,镇海盟的议事已经结束,今晚他就回来!” “那很好。”李道荣笑着道:“那我想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哈哈哈哈····..” 商大哥和李老弟对视一眼,就此举杯,开怀大笑,十分真情。哗啦啦,哗啦啦。 楼外海风卷。岛外海潮不息。 不安宁,是海的永恒。 第一百二十三章 此剑起自野人林 越国东边的无名山谷,已经彻底被夷平。 此处空间薄弱,地坑极深,元气异常混乱。 交战双方所保持的“悄无声息、速战速决”的默契,终于是被无法再控制的力量所撞破。 那电闪雷鸣、天明天暗的恐怖天象,也再无遮掩地裸露在世间。虽百里之外,亦清晰可见。 须臾,一道白虹径往东去,一道黑影折向 《赤心巡天》第一百二十三章 此剑起自野人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六章 拆骨为笔 那一次是在追查邪教妖人的任务中。 在离开唐舍镇之前,张临川非常随意地这么感慨了一句。 当然后来他已经知道,张临川本人,正是彼时他们所追查的那些邪教妖人的头领级人物。 那一次唐舍镇之行,也就有了更多的试探、审视的意味。彼时张临川的冷酷人格,就藏在“张临川师兄这张面具之下,冰冷地注视着他。 看着他如何惯怒,如何发狂,如何拼命。 为白骨道最后的行动清查隐患,并随时有顺手将他碾死的可能。 这些过往的画面,如今想来,简直让人脊背发凉。 但在彼时彼刻,听到张临川的那句感慨时。 他是真切的沉默了。 那时候他在想,张师兄那样的人才,出身那般好,天赋那么好,竟然也对未来那么焦虑,那么不安,那么急切他姜望有什么理由懈意呢? 那一句话,那一刻的心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被他用来鞭策自己努力。 现在来说,彼时那一句无意间的感慨,的确是张临川的心情。 他的确是那么有紧迫感的一个人,所以才有后来的虎口夺食、与神相争。才有了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疯狂蔓延开来的无生教。 他一边发展无生教,一边还替换了雷占干,如这般为自己布下的后路,还不知有多少。 这些年来的光阴,他的确没有一刻虚度。 姜望此刻想起这句话,好像更了解了张临川一些。 从对变强的渴望来看,他们又何尝没有共通之处呢? 变强姜望心中灵光作现。 张临川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张临川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肯定是恢复他自己真神的境界,甚至往更高处迈进, 归根结底,实力才是应对一切的根本。 神祇四境,假神、真神、阳神、尊神。 每一境踏出,都是天地之别。 张临川被凶居隔世一刀斩落,现在只能算得上个假神、毛神。 无生教覆灭,一度追及天下的数十万信徒,死的死、退的退、囚的囚。于信仰之上,他已经完全没有希望。除非再给他几年时间,让他再立新教,卷士重来。 那么他去魏国做了什么? 第一,居了一座小镇。第二,血书挑鲜魏国,掀起他个人对一个国家的报复。 于第一点,联系到白骨道献察枫林城的旧事,再联系丹国发生的人丹事件,事情似乎不难理出一个脉络一一张临川很有可能靠杀人在恢复力量! 或是献察,或是吞,或与那神秘莫测的无生世界有关。 于第二点,张临川以血书昭示自身恶行,扬言报复魏国,很有与天下为敌的气魄。 如尹观以咒术成道一股。张临川是否拥有某种利用仇恨的修行秘法?会不会越多的人仇恨他,他就能够汲取越多的力量? 这些都是姜望自己的瑞测,他也在思考,于这些可能之下,他的应对。 同时,关于张临川的最新消息,和由此展开的一些猜测。他都及时地写成信,通过太虚幻境发与重玄胜。 毕竟“一人计短,一胖计长。” 重玄胜在临淄总览全局,或许能有更清晰的思考。 截止目前为止,张临川的雷法,张临川类似于"七魄替命”的神通,乃至于他在燕云山地官所展现的种种,姜望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了。 而最让人关注也最神秘的,始终还是那个独为张临川所掌的无生世界。 截止目前为止,天下列国已经捣毁了所有公开设立的无生教分坛,什么七十二地煞使者,全都死得七七八八。诸如护教法王,也是死的死,藏的藏。但仍然没有任何人能够说得清,无生世界的具体情况。人们唯独知晓一一无生教所有的神恩,都以无生世界为桥梁。但张临川作为神主,从来只是单方面的降临。无生教徒心心念念、企盼死后永存的无生世界,从未在生者面前显露真颜。 现在不难发现,在建立无生教之初,张临川就做好了切割所有教徒的准备。 是天性谨慎使然,还是他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天? 魏国在长河南岸,承接了小段黄河河岸,更将整个长河第七镇、第八镇之间的河岸线,全部囊入国土。 所谓开负乃魏门户,长河万里是孤缠腰。 当今魏帝昔为太子之时,登上望江楼所发出的这声感慨,至今为时人所颂,以为雄主之声。 魏国与景国隔着长河遥相对峙,与宋国之间隔着一个龙门书院,而东望故夏,南眺雄楚。 可以说是处在四战之地,四面都无弱手。没有一定的实力,必不可能站得稳。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养成了魏国百姓刹悍的民风。民间好私斗,士卒上阵,也往往是悍不畏死。东郭豹在观河台上亡命死战,便是一个掠影。 还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在于,在武道尚未开辟出一条完整道路的现在,魏国是第一个全面推行武道修行的国家! 现世几乎所有修行者,在成就超凡之前,都会修武锤炼体魄。但超凡之后的武道,从来不是一条坦途,至今也不算完整的大道。 在吴询的一力主持之下,魏皇敢为人先,将武道推为修行主流,由此使魏国成为了天下列国间,一个特殊的所在, 但效果也未见得多好,自全面推行武道以来,魏国国力甚至是有所衰退的。 盖因现在的修行主流,已是经过了历史验证,得到了历代无数强者完善的。在各国各地,都有深厚的底蕴。每一个修行关腊如何,都有无数种解决办法。 而武道的终途都还在摸索当中,沿途坎珂硫漏更是不能尽述,哪个有志于未来的修行者,不怕自己走错了路? 且看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魏国上场的东郭豹和燕少飞,都不是武道修者,由此就可以看到,魏国的这个选择,大约是不够坚实的。 不过当代魏帝显然也是干纲独断的人物,坚信武道才是未来,根本不肯改变国策。 魏武卒乃是天下闻名的强军,在昊询的统帅之下,威震南域。而昊询也是坚定地执行自己的想法,近些年来,逐步以潜修武道的军官替换各级,要打造一支全武道的强军,以合“武卒”之名。 被换下来的固守原路的修行者,则是全部并入到另一只军队中。说是也当做强军培养,但实际资源远不如魏武卒, 毕竟魏国的国力就在那里,如何供得起两支天下强军? 不管怎么说,魏帝和大将军的意志非常坚定,朝野未有可阻。 由昊询亲自编、魏皇加以补充的《武道通典》,也是通行魏国各级武院,成为魏国年轻修行者必修的一部武籍。 如果说王警是最多人认可的现世武道第一人,那么本为兵家出身的魏国大将军吴询,在天下武道修士间,则是坐三望一的人物, 一身修为,非同小可。 所以为什么辰已午觉得张临川是在找死? 可以说,张临川只要与这位大将军照过面,就必无幸理,谁也救不得。 除非他可以让吴询永远找不到他,可是在魏国做下这等恶事,怎么可能做到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辰已午不认为张临川有机会逃走。 而姜望只觉得张临川的真正目的,好像只隔了一层窗户纸。看着影影绰绰,但已经近在眼前。 这一次出事的地方叫做晚桑镇。 因着追杀张临川一事天下皆知,姜望入境魏国的时候也未受什么阻碍,及至到了晚桑镇前,才被封锁此地的红着眼睛的魏军士卒拦住。 于是通传姓名,等魏军将领来迎。 燕少飞仗剑去国,东郭豹战死于观河台上, 魏国年轻一辈,已是并没有什么亮眼的人物。此时出现在姜望面前的覃文器,是在四十三岁成就的神临修士,今年已经六十有七一一神临之下的人物,还真不够资格处理此事。 四十三岁成就神临,其实也是天才级别的人物,巩固了壮年时的巅峰状态,至死方衰,在神临中不是弱手。但与美望这等二十岁成就神临的绝世天骄相比,就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天资了。 整个魏国,若要论及年轻天骄,唯有那提着得意剑远行的燕少飞,方能与姜望放在一起比较。但其人自黄河之会至今,音讯早无,也不知是否还活在世上。 这个世界太广阔,很多故事,没有机会被人听闻。 一见姜望,覃文器便迎上前来:“本将覃文器,奉大将军之命,封锁晚桑现场,核验凶事。武安侯可是为那邪首而来?" 此事果然已经惊动了昊询! 不知张临川哪里来的信心,敢在魏国做下这等恶事,迎接昊询的追杀? “请将军节哀。"姜望行了一礼,便直入正题:“覃将军这边可有那邪首的行踪?” 覃文器惭声道:“不曾揪住那恶徒!” 经过覃文器的讲述,姜望才知晓事情的具体经过。 晚桑镇被居,是整个镇域范围内,数万百姓被杀得干干净净,徒剩鸡飞狗跳。而魏国方面是在足足两个时辰之后,才发现的惨事! 魏国民风删悍,常有械斗发生,动辄见血横尸。 为治安计,魏国各那都设有巡骑,巡逻各处,有时候也会临时充任讼官,主持邻里纠纷。 在瑰国,这种巡骑是非常受尊重的,被老百姓称为“靠山骑”。只有门里最优秀的那些人,才有资格列名其中。 这一次也是巡骑巡行至此,发现了惨像,将此事层层上报,才惊动了魏廷,当地那守却是最后方知一一本不该如此的。 魏国是然立于四战之地、建设了护国大阵的国家,不是什么弱国小邦。 晚桑镇隶属于谋城,谋城隶属于信澜郡。 整个晚桑镇被居,在信澜郡郡守府那边是有即时反应的。执信澜那那守印者,完全可以感受得到一大块人气的缺失。 但事发当天,信澜那守带他新收的妾室在远郊游猎,心神不在郡守印上,是以根本无。 当然,无论怎么轻忽。信澜那那守都不可能忽略他那守印的变化,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与那守印的感知,被人提前做了手脚一一这才是典型的张临川风格。无论他表现得有多么夸张、疯狂,究其内里,仍然是非常镇密冷静的行事步骤。 居戮一镇百姓、公开挑魏国的背后,是他冷静地安排好了每一个环节,为自己留下了相对充裕的逃亡时间。 要在信澜那那守身上做手脚,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混滑了那守印的感知,也不可能隐瞒太久。 因而张临川所做的这桩恶事,其实需要非常精准的时间执行。绝非临时起意的泄愤行为。 姜望略一沉吟:“我方便进去看一看吗?” 覃文器没有犹豫,直接命令手下军士解开封锁,让出道路。 魏国这个国家,不是军庭帝国,但风格非常军事化,朝廷上下不像那些为儒家所影响的国家一样,讲究为尊者讳,他们勇于面对自己的错误—一改或者不改,则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覃文器会非常坦诚地告诉姜望这个齐国人,他们魏国军人压根没有抓到凶手,在张临川居杀百姓的时候,他们的郡守正带着小妾在悠闲打猎。 他们内部的痛苦、无能和情怒、严肃,他们同样坦露。 姜望是第一次来魏国,已经在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军阵的封锁解开,姜望走进晚桑镇中,第一时间冲撞感官的,是浓烈的血腥味。几乎撞得嗅觉一团糟。 是这么的沉重、清浙,而又残忍。一整个镇子,数万百姓。 落在纸上,听在耳中,只是一个个数字。 嗅在鼻端,看在眼里,那是一段段被掐断的普普通通的人生。 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晚桑真是一个很漂亮的名字。傍晚夕阳,落在桑树与榆树之间,便是这个名字的寓意。也是此刻人们所应见的美景。 但真正赋予它们美好寓意的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 “所有的尸体都留在这里,所有的亡魂都已经不见,应该是被拉进了无生世界。"覃文器走在姜望旁边,以一个军人的自我要求,尽量不带情绪地道:"我们初步怀疑,张临川是在借此修行,借杀成道。也就是说,这样的事情,接下来很有可能还会发生。” 姜望没有说话。 在这样的惨像之前,什么话语都很苍白。 干阳赤瞳沉默地巡视过每一处细微。 晚桑镇的百姓都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死去的。每个人死前的表情,都非常痛苦, 很多人死前都是大口大口地吐过血,且眼耳鼻都有非常粘稠的血液痕迹,因而才会在没有什么锐器伤害的情况下,留下这么重的血腥味。 姜望大概能够想象得到,当张临川完成了最后的布置,将晚桑镇所有人的灵魂一齐拔出身外的场景。普通人根本无法忍受那种痛苦,七窍流血,肝胆先破,甚至很多人都是选择先一步自我在此之前,张临川或许已经在这个小镇住了好几天。 或许已经与不少人熟络了。他漫不经心地注视着一切,在小镇百姓的热情中,优哉游哉地养好了伤,做好了行动准备然后在一个设定好的时间,精准地执行最后一步。 “这人是?” 姜望看到小镇中央的街道上,用旗杆吊着一个垂散头发的人。 覃文器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只道:“信闹郡郡守。” 不管过程有多少理由,敌人有多难对付,依照魏国律法,身在其任、未承其责,以至于耽误了最佳的追维时间,信澜郡这位郡守的人头, 是肯定保不住的。 姜望也没有再看他,只问覃文器:“佬大的晚桑镇,张临川真就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吗?“ 覃文器道:“我们刑司查出了二十七条有所指向的线索,但最后全都证明是误导。” 燕云山地宫血战,魏国晚桑镇居杀张临川的种种举动,好像是一个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开始发狂的邪枭。 可在这些具体而微的细节中,又分明能够看到,他冷静得可怕! 姜望又问道:“此处有如此多血债,血尚未冷,怨目未被风吹散!可有请卦师占卜?“ 覃文器并无遮掩:“大将军专令龙虎坛坛主来此卦算过。东方大人说,张临川不仅仅是有卦算难加的白骨圣躯,且还身怀某种阻隔因果的神通,跳出红尘外,不在因缘中。合此两者,以他老人家的修为,也是无法落卜!“ 魏国也有星占一道的强者,是为卦道真人东方师,受瑰皇救封为国师,主持魏国龙虎坛。 此人都亲自出手,可见张临川是真的激怒了魏国。 可以说整个魏国,除了身成衍道的魏帝,能够出动的最高层次力量,都已经出动了, 但东方师都亲自出手卦算,也揪不出张临川! 唯一的收获,就是又获知了张临川身上有一门不知名的神通,该神通至少拥有“阻隔因果”之效。 张临川川来魏国找死的底气,想是大半由此而来! 姜望沉默。 他眼前仿佛又看到,当初那个在三城论道上,为枫林而战,受雷殛而倒地的张氏良才一切都是伪装。 张临川啊张临川,你还有多少惊喜给到我? 覃文器看了过来。 这眼神具有典型的魏国风格,直来直去。 那意思姜望其实明白。 晚桑镇这里不比先前的野人林、燕云山地官那些地方,血还很新鲜,死的人又太多,还很有追迹寻因的可能。 只是东方师未能捕捉那种可能罢了,其他人未见得不成。天底下能够在卦算一道强出东方师的人并不多。 恰巧姜望就认识两个。 一个是天下真人算力第一的余北斗,一个是齐国饮天监监正阮泗。 甚至于余北斗都井不保险,因为东方师也是卦道真人,却在晚桑镇一无所获。而白骨圣躯乃是绝巅之上的手段。 覃文器希望他这个大齐武安侯,能够请动阮泗出手! 但阮泗是何等人物? 钦天监监正是镇国级别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观察星象,他守护的是国运,着眼的是天下,翻阅的是历史,卜算的是未来。是与天下霸国算师相争斗法。 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请动他。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够打扰他的。 你觉得天大的事情,于另一个层面的人来说,或者不过拂面微风。 那景国有一位神临天骄为张临川所杀,也未见得景国的卦道直君出手卜算 ,便是此理。 此等人物,算力何等珍贵?他美望何德何能? 杀一个神临层次的邪教教主,于现世而言像是杀一只鸡、一只狗,又何至于请动这样的宰割天下之刀? 尤其他与阮泗此前并无关系,现在也谈不上有多深的情谊。只是在齐夏战场,在南疆,有过短暂的共事。 阮泗是给过他一枚刀币,但那是为了浮陆世界的秘密,并不涉及其它。 更有甚者,卦算一道,向来讲究因果相酬。不存在免费的卦算。若不用金钱,则可能要付出更宝贵的东西。 当初余北斗一算,他在断魂峡一番血战,杀成了残疾。 请阮泗这等级别的卦师出手,他又能付出什么代价? 而他更明白一点。 无论张临川现在表现得有多么可怕,做出的事情有多么惊世骏俗。其人是以不断地暴露自身为代价,才完成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张临川现在暴露得越多,最后被他建佳时,他本人的机会就越大。 其人已为天下之敌,越是折腾,越是无处容身。 他完全可以不理会张临川的翻江倒海,就这样慢慢地追综下去,稳步进逼,攫取最后更有把握的胜利, 但面对覃文器这位并不相熟的瑰国将军的眼神,他只是道:“我这便修书一封,烦请将军通过魏国渠道,送往南夏总督府,但阮监正是否会答应,我也没有把握。“ 覃文器捶了捶胸甲:“足够了。大宗师出手所需卦资,无论何等,魏国愿偿之!" 当下托掌为台,聚血为墨,拆信澜那那守之骨为笔亲自为姜望递笔送墨。 “贼行恶事,此人有不辞之责,因果相系。以此为书,大宗师或能卜之!" 吴询显然是动了真怒,给了覃文器足够的权限,连“无论何等卦资都偿”的话,也说出来。 姜望没有犹疑,提笔一挥而就。 他明白大势在他这边,时间也在他这边。当他知道得越多,张临川的机会就越少。 但这“知道”,若是以更多人的性来达成。那他情愿不要有那么大的把握。 眼前这些被居的无辜百姓,尸体横在这甩,怨念几聚成云,有进行卦算的可能。 那他就应该抓住这可能。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为这些性命加码。 阮泗若是不答应那他就再请余北斗出手,哪怕再一次断肢残驱。 至于阮泗若是答应卦算,他应付出的代价能给的他给,不能给的他想办法给。 总之张临川必须死,且不能再多活一天!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关山难越 魏廷在得悉晚桑镇修案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启动护国大阵,封锁边境,但显然末能锁住张临川。 魏国刑司高手尽出,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将现场留下的二十七条有所指向的线索一一排除,却是未能找到张临川真正的痕迹连他往哪个方向逃的,都不能够确定。 毕竟血案被发现的时候,已是迟了太多。这当中有太多可以操作的空间。 姜望书信奇与南疆,本人却是随着魏国大将军撒散开的组凶队伍,依照刑司分析出来的最有可能的逃亡路线,在南域范围内整整找了张临川两天。 结果同样一无所获。 张临川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股,完全脱离了魏国的情报网络。也没有再出现在任何人的视野里, 他像一头暗夜里的恶兽,在日落之后,又潜入暗夜中。 在这两天的时间里,阮泗那边完全没有回应。倒是重玄胜的分析,通过太虚幻境及时传达。 ”你的直觉是对的,张临川的确是在掩盖什么。张临川在魏国大肆吸纳冤魂,补充无生世界。所有人都会觉得,张临川这是在借杀成道。这反倒不应该是他的目的。” 星河亭中,重玄胜道:因为倘若要实现这样的目的,他要做的,应该是尽可能的隐藏自己,而不是暴露自己。他的第一次行动,也不应该只是杀几万人。在未被防备的情况下,第一次应当杀得尽可能多才是。要借杀成道,以张临川的智略,一定可以做出更轰烈的行动。” 姜望道:“我感觉到他非常冷静,对待他自己的性命和对待别人的性命,都是如此。” “我们在对张临川的判断上,暂时达成了共识。”重玄胜眯着眼睛道:"让我们再来看看张临川在魏国所做的事情—一居镇,血书挑衅魏国,代表无生教祖示认此事,声明这只是无生教报复的开始。你认为什么是重点?” 他停下来,给了姜望一点思考的时间,然后自己答道:“重点在于不可替代性。他在魏国做的所有事情里,唯一不可替代的,是他对魏国的挑畔。杀人哪里都可以杀,对无生教的覆灭展开报复,也可以在其它国家进行。在现在这样的局势下,无论在哪里行凶,他的恶行都一定会被迅速传扬,所以也不存在说制造不了更多的仇恨。”, “所以我们来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只是为了杀人掠魂,为了填补无生世界,张临川为什么不随便找一个小国?为什么不去成国、陌国? 反正都是杀平民,在魏国和在成国做下这样的恶事,区别在哪里? 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很奇怪、很难让人想得通的点一在魏国他会遇到危险,在成国、陌国这样的国家,则不会。” 重玄胜道:“选择魏国和选择成国的区别,就是张临川选择魏国的理由,不管我想不想得通,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我不知道这当中的联系是什么。但是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两点。 第一,张临川的主要目的肯定是恢复修为、强大自身。第二,他选择在魏国做下这样的事情,与危险”有关。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张临川这种恢复修为、强大自身的路子,需要有危险”这样的因素存在。 辰已午跟你说张临川像是在找死,并没有说错。 但他又不是真的想死,不然他应该是选择去楚国杀人居镇。他的行动策略应该是将自己置于足够危险的处境,以达到某种目的,最后导向他恢女修为、强大自身的结果”,同时他的选择,一定要避开会让他必死无疑的地方。”· 这其中的脉络,的确非常清晰。姜望听着,对张临川这个人的具体认知,又更明确了一些。 首先是自信,张临川比他所认知的所想象的都要更自信。无论是白骨邪神还是东域霸主又或别的什么强人强国,他谁都敢面对,谁都敢谋算,他的人生里似乎没有敬畏二字。 由此他具备超人一等的胆略。漠视他人的生死不叫勇敢,漠视自己的生死有时候也是一种怯惯。唯独对活着”非常有执念,但又可以冷静地对待死亡,从容地迎接危险这种人,可谓具备超世之胆略。 在这样的基础上,张临川冷酷无情,算度深远。 与这样的人为敌,绝不能有半点轻忽。 ”张临川还会不会有所行动?他的目标是否已经完成?我不得而知。"重玄胜说道:"但如果他还会有下一步动作,宋国、丹国、龙门书院、南斗殷、剑阁,这五个地方最有可能。越国、庄国这两个国家的可能性次之。" 他顿了顿,看向姜望:“但愿张临川距离自己的目标还差几步,不然他恐怕不会再露头。” 姜望霍然起身:“我现在就去宋国摄醒辰已午,张临川若已经去了宋国,正好叫他们瓷中捉签。其余几个地方,我请光殊帮我传信告知, 请他们暗下布置,外宽内严,好引张临川入局。 重玄胜略想了想,只道:“武安侯的办事思路已经很妥当还请保重自身。” 而姜望什么话也没有再说,身影已经消失在星河亭时光一纵不可追,姜望绝不肯浪费;不肯给张临川更多腾娜空间。退出太虚幻境,简单地与魏国这边负责追维的人交代了几句,便自往宋国而去。 一路疾飞,奔波不歌。 对于姜望的到来,辰已午显然非常惊讶,但也很有礼貌地接待了。 以一个文人的最高礼节,把姜望请到了他的书房相谈。 满屋藏书皆珍品,可惜访客并没有几分心思在其间。 在燕云山地官聊的是张临川,这会聊的亦是张临川。好像张临川比这万载文华风流都更重要叫辰已午不兔有些遗憾。 但他是个知礼的,风雅只是自求,也不会强求他人。便与姜望就张临川展开了沟通。 听姜望三言两语交代完魏国那边的情况,他亦是感慨道:“在魏国那边做下如此恶事,竟能叫魏国一点痕迹都没有捕捉到?张临川这个人实在有点邪性。 姜望直入正题:“我此来是想提醒辰兄,要对张临川万加小心。他如此兴风作浪,必有所图。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宋国。” ”多谢姜兄关心。”辰已午显然是对宋国的防务信心满满:”自燕云山地官一事以来,我国便进入了警戒状态。自商丘而至边城,凡有关隘,必加严查,一只陌生的苍蝇都飞不过去。有司各部更是十二个时辰待命,那张临川若敢来此文华之地,必教他葬身于此!”1 差望一听这话,便知辰已午并未真个放在心上,其人显然并不觉得,张临川敢在这个时候,还来宋国撒野。 但说到关溢严查,各地警戒,魏国不也是如此? 最后呢? 张临川仍是做下恶事,成功逃脱,消失得无影无踪。 “请辰兄务必要重视此事。"姜望非常认真地道:“我素知宋国人杰地灵底蕴极深。但张临川此人狡诈非常,混灭人性,不能以常理度之。我甚至怀疑,他说不定现在已经潜入了宋国。" 当下,他便把重玄胜的分析,和他总结的张临川相关情报,都与辰已午细说了一遍,言辞感切之极。说是苦口婆心,也并不为过。 议论他国防务,本来很容易让人产生指手画脚的恶感。但姜望的态度是如此真诚,辰已午又是个能容人的性格,倒也真个听了进去。 他沉思良久,对姜望行了一礼,肃容道:“姜兄分析得在理,张临川此人的确不能小想。我会立即推动整个宋国范围内的暗筛行动。张临川若已潜入我国,绝无可能叫他再逃脱!”! “张临川此,若是叫我擒佳,必剥其皮,生吃其肉,嚼烂其骨!军帐之中,红着眼睛的魏国将领恶狠狠道。 对张临川的讨论分析咒骂,自非一地一人,更不止于一时。 火盆周围坐了一圈将领,火光跳跃着,照着他们的咬牙切齿。 ”好了。覃文器出声道:”张临川骂是骂不死的。” 他尤其看着声音最大的那个,声音冷沉:谁许你执行公务的时候饮酒?回去自领杖责!" 被点到的将领倒也不抗辩什么,只恨恨地咬牙道:“兄弟们不甘心呐!" 张临川的逃脱已是事实,这是他们这些还在为此斗争的人,所必须面对的。 覃文器只是稍一沉默,便道:“齐武安侯没有什么信就离开了 ,估计是没请动阮真君。明天你们先带人回去,我上须弥山一越,看看能不能说动行念禅师出手。“ 须弥山行念禅师,是《未来星宿劫经》的现世最高成就者。在窥视命运一途上,并不会输给阮泗。 但话虽是如此,他心里却是明白,机会渺茫。 一则时间过去越久,晚桑镇与张临川的联系就越微弱。哪怕是行念禅师,现在去追索妖人行踪,难度也远非前几日可比。 二则行念禅师这样的人物,岂会在乎他的感受?也不太会在乎魏国的颜面。便是带再多的功德钱,对方大约也是不屑一顾。除开须弥山的未来,佛家正法,恐怕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行念禅师出手。他说是代表魏国拜山,但未必见得到真佛。 可若不去试一试,他怎甘愿? 别看魏国的追组还在继续,还是颇有声势。但张临川已经是逃掉了!1 魏国不会放弃对张临川的追索,但为这样一个毛神层次的邪教教主,能够调动的资源,是相当有限的,不可能以举国之力耗在此事之上。 而有限的资源根本不足够绞杀张临川。 这是一个情论,却也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听到覃文器这么说,他磨下的这些将领,也便咬住了钢牙将血泪咽下,渐次起身,自回转去统兵。 驻扎于野外的这座军帐里,很快就只剩下覃文器一人。 唯在此时此刻,他才现出疲容来。 他这样的沙场宿将,并不畏惧万军冲锋,不畏惧敌将有多么勇猛。无非拉开了阵势,硬拼硬杀。 可是对于张临川这样的对手,他真有老鼠拉龟、无从下手之感。 根本找不到人,又谈何对付? 此人无亲无故,无家无友,一手创建的无生教也已是没了,想要顺藤摸瓜,也没有藤可以摸。 即便是这些都存在,想来也不可能影响到张临川。 这段时间无生教前前后后死了那么多人,多少虔诚信徒哭喊着请神主救厄?张临川连道白烟都没有。 此等灭情绝性者,根本就不会在乎任何人。 覃文器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火盆,生出一种想要一脚瑞翻的暴怒来。即便是他,也只觉浑身力气无处施展,满腔仇恨不可释放。 满腔仇恨他感觉到自己的情怒,已然填塞了胸腔。 嘭嘭!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很急,很重。 不好!久经战阵的覃文器,在这个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劲,骤然醒过神来,兵然如潮而起, 但就在下一刻一嘎巴! 他的胸骨直接撕破了血肉,如同一扇门户,向两侧打开。他的胸腔直接开裂,一颗鲜红的心脏跳了出来! 罩文器死死叮着自己的心脏,见着这颗心脏亦是蔓延开了密密麻麻的裂纹,而后如花瓣碎开,正中间跳出一粒修白色的种子。 那种子只是在空中一跳,见光便涨,化出一个面容并不出色的男子来。 ”张、临、川?”覃文器看到自己的眼睛都已经裂开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痛苦地响起。 尽管从未亲眼见过此人尽管眼前已经是血蒙蒙的一片,但他非常确定,此刻出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无生教祖张临川。 张临川在晚桑镇留下了足足二十七条有所指向的线素来误导追踪,又设计干扰了信澜耶那守,为自己赢得了更多的逃窜时间。 但这些竟然仍只是视子。 张临川根本就藏在晚桑镇,根本就躲在他票文器的心脏里,根本没有外逃一步,难怪整个魏国刑司找疯了都没能找到无生教祖的痕迹!③是何时?票文器痛苦地思索着是第一次进入晚桑镇,嗅到那些血腥气,第一次产生愤怒的时候?是亲手将信澜郡那守吊起来,恨不得一刀一刀刷了他的时候? 他想不起来他具体是在什么时候中的招。 比胸骨撕裂胸瞳、心脏开裂都更要痛苦的是一他封锁晚柔镇,注视着本国百姓的惨状发誉要为那些无辜的人报仇,参与对张临川的追组不遗余力,可最后是他亲自把张临川送出了魏国! 而此刻… 张临川睁开了眼睛,那眼睛里有极短暂的茫然,仿佛刚睡醒一股。 但看到覃文器的样子,听到了覃文器的声音,他便已拿回了封存的“自我”。 “恶种”已经先一步将覃文器收割,瓦解了覃文器的反抗能力。 他也并没有任何废话,只是抬手一按,便将覃文器按进了地底,按成了一滩混合血肉碎骨的烂泥。 这一次在魏国的活动,他并没有与吴询交手,甚至也没有经历什么激烈的战斗。但过程之凶险,比起燕云山地官那次,不知更危险多少倍! 在整个寄身恶种,封存自我,藏于罩文器体内的过程中,他对外界几乎是一无所知的。 只要一被发现,立刻就是身死道消的结果。 一度吴询亲至,一度主持龙虎坛的东方师就在附近卜算,可以说他只要留下了一丁点马脚、露出了一丁点破绽,现在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他时时刻刻都处于危险之中,何止是行走在九死一生的边缘? 尽管他每一步都做得无解可击,最后的隐藏也近乎完美。但神临层次的完美,在真人面前错漏百出。他有洞真层次的眼界,也只能尽可能地“补缺”,而不可能“无漏”。 但哪个真人,会特意洞察罩文器这样一位成就神临多年的大将呢? 那几乎是把覃文器脱光了衣服示众,算得上一种奇耻大辱。 张临川深知,晚桑镇的事情一旦被发现,魏廷肯定先一步封锁边境,如东方师那般的强者,也该是优先镇封各地关卡,不使凶手流窜。 因为凶手已经给自己留出了逃窜的时间,按照正常逻辑,封堵逃亡路线,肯定是最重要的一步。封锁现场、勘察证据则是次重。 他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在罩文器身上悄无声息地种下了恶种,而后封存自我,藏于其中。 当然,即便是把计划做到了这种程度,他也长时间出于生死危机下。 但凡覃文器有一点自我察觉,但凡东方师多看覃文器两眼,或许他都要交代在魏国幸运的是并没有。 他早先预想的,只是等到魏国警戒等级下调后,他再杀死覃文器离开。 但没想到罩文器竟然作为追组无生教祖的负责人之一,离开了魏国,直接带着他离开了险地。这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结果。 难道真是杀人杀多了,得到了天意卷顾?2 这还真是让他感到了一丝诙谐。 心里淡漠地转过这些有的没的,张临川收回自己的手掌,只道了声:"第二劫终了。" 他的气息明显更强大了一些。 苍白的手掌就此一抹,以【无根】神通断缘断联,而后便消失在这座军帐里。 姜望坐在辰已午家中,等宋廷全国性的暗筛结果时。 左光殊已经通过淮国公府的渠道,帮他把关于张临川的提醒,发给了丹国、龙门书院、南斗殿、剑阁、越国、庄国等地的重要人物。 是的,连庄国他也让左光殊通知到了。 因为他所仇恨的,从来不是庄国百姓,而只是将百姓视为修行资粮、视为交易筹码、视为泥土草芥的庄高羡杜如晦。 他与庄高羡杜如晦的账,随时都可以算,但却也不能坐视张临川去庄国肆意居戮百姓。 现在他只希望,张临川已经潜进了宋国、或者正准备潜进宋国。 好让他能够尽早地了结这一切。 腥风血雨已经持续了太久,天下人不应该因一个无生教祖张临川久久惶感。 他也不应该让林有邪的遗念等太久。 之所以选择来宋国, 是因为以张临川多次行险,擅长利用人们心理盲区玩“灯下黑”的风格来看,宋国是他下一步行动中,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一前提是他真的还有下一步动作。 仇恨会蒙蔽一个人的眼睛,愤怒也会。 所以姜望一再告诉自己,要冷静。要以近似于张临川那般冷酷的冷静,去应对张临川这样的敌人。 他以如梦令,在心里不断地构建着“张临川”。 不仅仅是这个人的形象,还有他的性格,他的术法,他的神通,他的言谈举止种种。 他要像了解自己一样,来了解自己的这个敌人。 叶青雨送来了白骨道的诸多情报,左光殊那里有无生教的大量消息,重玄胜坐镇临淄,也在不断地统合各方信息这些都很有帮助。 姜望像研究一门绝顶秘术一股,以近乎痴迷的态度,在认真地研究张临川。 他已经设想过千次万次,他将如何斩出他的第一剑只等张临川出现在他面前, 就在这个时候,身上从木有过动静的那枚旧刀钱,忽然跳了出来,在空中划过一道玄之又玄的轨迹,悬立在身前不远。 仿佛触手可及,又似乎不在五感中。 钦天监监正阮泗的声音,从刀钱里响起一 “是我。 寄往南夏总督府的信如石沉大海,姜望本以为阮真君是已经拒绝了他。 他也已经想过要请余北斗出手卦算,但是通过余北斗送他的那枚新刀钱,却是根本联系不上余北斗。 他只好断了借助高人卦算的心思,继续从其它方面与张临川斗智斗勇。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阮泗的消息传来, ”监正大人!”姜望立即正襟危坐。 “俗事所累,今时方得了些空。”阮泗并不耽误时间,解释了一句,便道:“卦算一道,因果必偿。请老夫出手,代价很重,武安侯,你有所准备吗? 望只拱手道:还请监正大人不吝卦算,菱望已经做好了准备。若钱财可用,菱望愿散尽家财。若薄才可用,姜望愿效犬马之劳。” 因果必偿是卦道的规矩。就算齐天子请阮泗出手,也是要有所偿付的,他姜望当然也不能够例外。阮泗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四年功名,为私恨尽用。”阮泗叹了一句:”我是知晓武安侯的决心的。” 这位星占宗师并不谈价钱,只道:“你的来信我已经亲眼看过,骨血都很清晰,能够反应魏国晚桑镇的现场。 他话锋一转:"但晚桑镇的那些死者,我不能占。" 姜望有些愣住:“为什么? 阮泗感概道:“天下人恐怕都小瞧了这位无生教祖,局中尚有局在。我不能占,是因为晚桑镇那些亡魂,其实全都没有进入无生世界,而是被放到了幽冥。张临川仗着白骨圣躯行恶, 使用了似是而非的白骨秘法,又将杀戮指于幽冥之地,任何卦师要真个穷根究底,算的不是张临川,而是白骨邪神!“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三真逐邪,太平盛世 姜望深知,虽则他与张临川不共日月,他也誓灭白骨邪神。但敌人的敌人,仍是敌人,张临川与白骨邪神,也是生死大敌! 张临川现在已经与世为敌,无处容身,但竟然在极其凶险的状况下,还走出这一步棋来,借敌算白骨! 真可谓步步见杀机,步步有谋算。几等于在悬崖边缘一路狂奔的同时,还摘花拂雪。算度何等深远。 白骨邪神在幽冥世界里,是绝巅之上的存在。 便是阮泅,又如何能算之? 贸然相算,恐为所伤。 贝尔阳开,心小。 而若是真有谁能算到幽冥,压过白骨邪神一头,去到幽冥争锋……那对他张临川亦是好事。他恐怕巴不得白骨邪神与谁打得头破血流,或被谁打得魂飞魄散。 姜望由此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虽然他亲身经历了无生劫的终局,明白白骨尊神现在多半已经降生现世,开始他被现世意志认可的璀璨一生了。 但张临川好像并不知晓此事? 毕竟彼时彼刻,经历那一切的,只有他、庄承干、白骨尊神这三方。顶多再加上一个没有意识的真魔宋婉溪。 而张临川作为白骨尊神的背叛者,这几年肯定不敢触及幽冥,由此并不知晓白骨尊神的真实情况,也在情理之中。 这也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摆出这一局来,想到用幽冥世界里的白骨尊神来做陷阱。 不对,张临川未尝是全然不知白骨尊神的现状。 时间对白骨尊神不值一提。虽然按照常理推断,早已经解决了天意排斥的白骨尊神,现在应该已经降生现世了才是,但也不排除想在幽冥世界里多待几年,运筹其它。 或者说…·…数百年落一子的白骨尊神,就算已经降生现世,或许也还在幽冥世界里布下了什么手段。 张临川引晚桑镇亡魂入幽冥,一举两用,引两虎相争。既是针对现世追杀他的敌人,也是针对白骨尊神。是凶险的杀局,或者也是对两方的试探。 看看为了杀他,这些敌人愿意付出什么。也看看白骨尊神现在怎么样。 “抱歉,阮真君,我非是故意让真君涉险。”姜望有些后怕,呆了一阵,才问道:“那东方真人他··…··” 阮泅的声音道:“有些危险,只有当你看到了,它才会存在。所以说无知未尝不是好事。东方师或是学艺不精,看不到那么远,或是不敢深算。这些已是说不清了,也不必计较。” “我是想········”姜望站在齐国的国家角度,思考着道:“会不会是魏国人故意诱导我请您出手卦算,想以此伤您?在我给您写信之前,魏国人说,无论卦资如何,魏国都愿偿之。” 阮泅的声音里有了笑意:“料东方师并无这个胆子。以前隔得远了倒还难说,现在魏国东望,看到的可不是夏国,而是我大齐南疆。” 姜望心里松了一口气,点头道:“张临川已是将魏国人得罪得狠了。若是吴询将军有机会看到张临川,也早将他打死。” 阮泅又道:“但偿资一事,实属笑话我是为你出手卦管.哪轮得着他们偿 阮泅又道:“但偿资一事,实属笑话。我是为你出手卦算,哪轮得着他们偿资,又扯得上什么因果?东方师不应该闹出这样的笑话来,想也是恨得极了……这次是他们欠你的。” 因果相偿,没有旁系他人的道理。 况且到了阮泅这样的境界,很多时候卦算的所求,都不是钱财之物能够填补,而是需要当事人的“果”,去偿还眺望命运长河的“因”。 姜望只道:“便是没有魏国人这档子事,我也是誓杀张临川的,一有卦算机会,也会想到要请您,毕竟您是我认知范围里卦道的最高成就者……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欠不欠。我自愿为之。” 阮泅倒是不就此再说些什么,只道:“晚桑镇的那些死者,我虽不能占之。但从中也可以看到一点细节——张临川能够无声无息地将那些亡魂送往幽冥,避开东方师的卜算,设下如此凶险的局中局,非方师的卜算,设下如此凶险的局中局,非是道术能够解释。他必然有一门贯通阴阳的神通存在。 这门神通可以帮助他自由穿梭幽冥现世,也应该是他贯通神道世界与信徒的桥梁。不是说他疑似可以通过无生世界赋予地煞使者伪神通么?应当就是通过这门神通做到的。 他那个以‘无生’为名的神道世界,至少有这两门神通的参与……—者贯通阴阳,一者阻隔因果。” 不愧是星占大宗师,站在超凡绝巅的人物。 东方师亲临现场,也只看出了张临川的一门神通。阮泅只是看了一封蘸血的信,就看穿了张临川的局中局,也看到了张临川更多的根底。 张临川的神通、张临川的无生世界,都有了更清晰的轮廓。 姜望很自觉地道:阮泅的声音对此不置可否,只道:“魏国我就不去了,幽冥亦是难入。如果你确定你做好了准备,在遇到张临川之后,可以想办法取他的血,沾染于我送你的这枚刀币之上。我会帮你算断他的因果,永绝他的后路。” 而后那枚刀币只是一转,便落回姜望手里。 阮泅的话语平静得像是说“有空来家里吃个饭”,但却轻易划定了把魏国搅得鸡飞狗跳的无生教祖的命运。 此所谓超凡绝巅,衍道真君之言,一至于万里千年。 这也是张临川最早选择创建无生教,以外道立教前行,所必须面对的困境。 没有姜望,迟早也会对上别的天骄。 是佛家所言之“恶因结恶果”。 而姜望一路走来虽然也是坎坷不断,但走的却是堂皇正途,熬过遥途万里,未来是无限光明。 截止到目前为止,姜望已经知晓张临川的三个神通。 第一门神通,大概率是传说中的七魄替命。 第二门神通,有隔绝因果之能。配合他的白骨圣躯,几乎可以让他不被卦算影响。 第三门神通,能够贯通阴阳,可以轻易往来幽冥现世,亦是他连通无生世界的桥梁。 可以说每一门神通都厉害非常,也都被张临川开发得出神入化。且第二门、第三门神通,都与无生世界有关。那么无生世界的特性,亦由此可以猜测一二。对无生世界的破解针对,也可以自此找出一些头绪来···· 不知张临川到底摘下了几个神通,是否有成就天府。仅就暴露出来的这些来说,他就已经是一个极难被彻底杀死的存在。 姜望绝不介意利用自己所有能够利用到的资源。 包括阮泅,也包括现在所身处的宋国。 “姜兄!” 辰巳午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等姜望听进耳朵时,他正好也推门而入。 表情非常严肃:“魏国将领覃文器在野外被杀,是来自张临川的报复,他一直就藏在魏国国境附近,没有逃远!” 姜望惊了一下,因为他与覃文器分别,也并没有多久。 这是否说明,他也一直在张临川的视野中? “来不及多说。”辰巳午有些急切地说:道:“张临川已经疯了,先屠晚桑镇,再杀魏国大将,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情来。魏国真人东方师已经出境缉凶,还请动了须弥山的和尚,这一次要布下天罗地网。此贼在我南域,我也正要前往支持,压缩张临川的活动范围,姜兄与我一起··· …” 本应对追杀张临川最为急切的姜望,却站着不动,只问道:“东方真人请动的须弥山和尚,是那位行念禅师么?” “那自然不会。”辰已午道:“好像是照怀禅师,当世真人的修为。” 再加上景国那位不知追到了哪里去的真人,已经有三位当世真人参与对张临川的逐杀,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很难破局。可是因为白骨圣躯的特殊性,因为阻隔因果的神通,因为张临川本人具备真神层次 的眼界……即使是当世真人,也无法以力强压,只能同他玩这猫捉老鼠的游戏。 张临川被捉到就是个死,可至今也没有活人沾到他的衣角。 “覃文器在野外被杀的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姜望又问。 辰巳午道:“是随他一起追缉张临川的部将,在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发现……怎么?” “张临川绝不是一个会被情绪干扰行动的人,他会无缘无故地杀人,但不会无缘无故地找麻烦。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杀覃文器,肯定有他的原因所在。张临川现在还闹出动静来,说明他的目的还没有达成,他还有几步路要走他还有一些险要冒。” 姜望在心里隐约有一种感觉,或许覃文器与张临川成功逃出魏国一事有关,但bu好把这种揣测说出来,污了死者之名。 只是异常坚决地道:“覃文器被杀的消息都传到了你这里,我相信张临川已经不在那里。他肯定已经挑选好了下一个目标!” 辰巳午停下了已经往外走的脚步:“宋国?” 姜望道:“世上最聪明的人分析过,宋国是张临川现阶段最有可能的目标之一。” 辰巳午沉吟道:“那我们不去参与围堵了,就在这里等他。” “不,我们要去。”姜望一边往外走 一边道:“而且要以最快的速度去,要让张临川觉得,我们的注意力已经被他引走了……以宋国之强,在有所准备的情况下,应该不会给张临川逃跑的可能吧?” 辰已午听明白了,果断拔身而起:“自然不会!” 两位强神临当即横飞长空,离了宋国。 在疾飞的路上,辰巳午固然是利用特殊方式,在宋国遥做安排。姜望也分出一缕心神进入太虚幻境,与左光殊传书不断。 “越国那边准备得怎么样?” “已成神临的革蜚在主持这件事情,说是已经暗中布下天罗地网,张临川一入国境,就会被揪出来。”左光殊的信上回道。 姜望心中默默给越国打上了存疑的标记,革蜚的实力他是知道的,哪怕现在成就了神临,也可以大概估摸得出战力范围。其人若是不骄不躁,充分调用越国国家力量,倒是不怕对付不了张临川。但如此信心满满打包票,反而事情并不靠谱。 “覃文器被杀的最新消息,你也传与他们知。革蜚新成神临,覃文器又是什么神临?让他们多一点重视……南斗殿情况如何?” 丹国、龙门书院、南斗殿、剑阁、越国、庄国。 在重玄胜列举出来的这几个目标里。 剑阁那边他是亲自与宁剑客沟通过,知道司阁主正在坐镇天目峰,断不会出什么问题。 庄国那边,庄高羡和杜如晦都非常懂得狮子搏兔的道理,也都是非常谨慎的性格,在得到警示的情况下,不会给张临川可乘之机。兴许还会反过来设下陷阱,要伏杀张临川,以赢得姜望的承诺——能够恶心姜望的事情,他们不会错过。 张临川与庄高羡君臣斗智斗勇,当然是一场好戏。 但姜望现在并不希望看到。如果真的有那一幕发生,他会想办法横插一杠子,追求张临川拼掉庄高羡、杜如晦的最好结局。 他写信问左光殊的,是他不太放心的几个地方。 左光殊的信里回道:“重玄胜可能不太了解南域的情况,才会把南斗殿也列入张临川的目标里。南斗殿的入口非常隐蔽,进出都很严格。张临川要在南斗殿的势力范围里为恶,难度非常高·····不过我也已经通知到了,天机真人任秋离表示会加以关注。” 左光殊说得很有道理,重玄胜也肯定有重玄胜的理由。但既然任秋离都在关注此事,想来不管怎么样,南斗殿的问题都不会很大。 “辛苦你了,光殊。丹国呢?”姜望又问。 这一回的左小公爷,在信里很有些生气·“我跟他们道了西外松内坚 “辛苦你了,光殊。丹国呢?”姜望又问。 这一回的左小公爷,在信里很有些生气:“我跟他们说了,要外松内紧,给张临川以可趁之机,最后再瓮中捉鳖。他们有个叫张靖的,回信的人是这么说的,是叫张靖。就是楚煜之说过的那个废物张靖,真是废物!也不知怎么,把这事闹得轰轰烈烈,甚至丹国各处边城,都贴满了张临川的画像。除了打草惊蛇,还有什么用处?” 姜望亦有些愤怒,但是强行冷静下来想一想,也大约能够明白张靖这么做的原因。 丹国不管张临川这个无生教祖是不是搅风搅雨,是找死还是发疯。只要张临川不去丹国捣乱,那就不关他们的事情。张靖所作所为,就是要打草惊蛇!让张临川这条恶蟒,远远地就避开他们。 严格来说,张靖的应对并不傻,只是有些自私。 如此选择,实在有负姜望提醒他们的苦心。 但他也不可能改变丹国的决定。毕竟人各有志,每个国家对责任的理解也并不相同。 姜望保持着平静,又回信问道:“龙门书院那边如何?” 作为四大书院之一,龙门书院的实力不容小觑,本不该列入张临川的目标选择。 但是在龙门书院的势力范围里,于书院之外,还有大量的学田、大量的土地、大量供养读书人读书的农民。龙门书院毕竟不是国家体制,没有能够囊括全部势力范围的大阵,这些普通农民,却是很难保护周全的。 张临川若以此为目标,还真是防不胜同为四大书院的暮鼓书院,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暮鼓书院更多是靠附近几个国家的供养,而没有太多的学田和治下百姓。且又坐落在书山脚下,别说张临川,哪怕白骨降世重返巅峰,也不会往那里去。 左光殊回信道:“龙门书院非常重视姜大哥的提醒。他们目前还在书院里的真传弟子,还有大部分教习,都已经全部放出去,伪装成农民,参与学田的秋收。还有几位大儒都在关注。张临川如果去了龙门书院,我看是没机会再另找目标的。” 如此看来,就是越国最不稳妥了。但愿张临川不会那么巧地选到越国。 姜望又在信里强调:“让你帮忙组织的神临高手分为两队,一队靠近越国,一队往宋国这边来。潜踪匿行,不要打草惊蛇,随时准备接应我。张临川应该对他的处境很有认知,所以他现在非常着急,下 处境很有认知,所以他现在非常着急,下一步行动不会等太久。” 左光殊只回了个“我办事,你放心”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确定没有什么遗漏了,便结束了与左光殊的通信,与辰巳午继续往覃文器身死的野外飞去。 ····· 结束了关于丹道革鼎的议事,张巡心神疲惫地回到府中。不出意外偌大家宅仍是灯火通明,在这墨云浓掩的深夜,依然亮堂得如白昼一般。 这段时间以来,张靖已是养得越来越跋扈。 每日飞鹰斗狗,横行都城。在外面是到处惹事,回到家里也不收敛,莺歌燕舞整夜都是常事。 原先还知道关起门来设下隔音法阵,只在自己的院子里耍。现在整个张家都liu下了他肆无忌惮的痕迹。 在这种情况下,老太爷甚至还放了权给他,让他处理一些国家层面的事务。这让他非常的有成就感,也非常的自信自我。 有一次酒后甚至说——“我与我那张巡兄长,除了修为也不差什么了。只等下一颗六识丹!” 此话应是笑谈,但现在的丹国,没人再笑话他。 自比张巡没人敢笑,这倒罢了。内定六识丹这样的事情,本该引起轩然大波,也没人敢笑。 民愤显然已经郁积到了一定的程度。 而张巡从来专注修行,自然不知幼弟所为,偶尔看到了呵斥两句,也都干事无补。毕竟事务繁忙,偶然的关心,也都是长兄对幼弟之怜——的确是有怜的。 毕竟张靖已经没几天好活。 养了这么久的恶名,到了该收割的时候了。 张巡最近都在忙丹道革新的大事,要一改国家前路,将法丹、药丹的地位提上来,与现为丹国主流的炉丹并举。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努力,也已经得到了国内各方势力的支持。 一旦最终完成丹国已经晦暗许久的前路,或能再开新天。 但革旧迎新这种事情,必然要有一个轰烈的起始—— 张巡大义灭亲,历数张靖十二宗罪,亲手杀死他这个为恶甚彰的亲弟弟。然后由此觉悟丹国过往之弊,立志自张靖一案起革新天下。然后顺势接掌张氏大权,开启法丹、药丹、炉丹并举的新时代。 这如何不轰烈? 如何不是一段佳话? 此等经典篇目,早已经写好了剧情。 而包括他张巡在内,也只是笔下流淌的一段人生。 他并不介意被安排,他只希望为此付出的一切,都能够有所收获。只希望丹国真的还能拥有未来。 他自是忘不了萧恕的沉默的。而这种沉默,恰是过往许多年,为国尽忠者的缩影。 占地极广的张氏大宅,今夜依然是歌舞升平。 丹国是太平盛世啊,张家是宣赫名门。 妙龄少女体态娇,蜜桃熟妇抚弦琴。粉面的兔儿爷唱小旦,一溜儿的水袖随风转。那歌声悠扬,悠扬…·一切如昨夜,如前夜,如过往的很多夜。 唯独是少了张靖大呼小叫、丢人现眼的声音。 “张靖又去哪里惹祸了?”张巡随便拉了一个人问。 这舞女显是喝得多了,脸上通红,吃吃地笑:“张公子他…··他喝多啦,拉着那个谁,还有那个谁…··睡觉去啦!” 一边说,一边还往近前贴。 张巡伸手按在她的脸上,把她往边上扒拉开。 冷不丁手心被舔了一口。 强忍着恶心感,他也不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计较,径自穿过喧闹的人群,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但走到半途,忽地又转身,走向张靖的屋子。 许是因为大事已定,张巡今夜突然很想跟这个弟弟说几句话——在他醉醺醺的时候。 院中吵闹的声音令张巡有些烦躁,但面上并不显现。 能容得下这么多荒诞的事情,难道还容不下几个倡伎优伶? 容得下乌云盖顶的天,也该容得下醉生梦死的夜。 只是在走到了张靖的房门外时,动作稍微粗鲁了些—— 招呼也不打,直接推开了门。 大门中开,宝珠之光一阵摇曳。而后他便看到,一地的凌乱裙衫,一直往床榻延伸。床榻之上,是大被同眠的几个人。 他的亲弟弟,就在那里面。 但是他的目光不在那里,而是落到了房间里唯一一张端端正正放着的椅子上。 有一个眼神淡漠,长得不好也不坏的人,正端坐在那里…… 与他对视。 床榻上用被子裹着的三个赤条条的人,已经全都没有了生命迹象。 张巡在这一刻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应该来说,他早就准备好了面对张靖的死。也想过在那一刻到来时,自己会如何冷漠。 可是张靖没有死在他的手上。 而是这么草率的,在一个跟以往没什么区别的夜晚,荒诞地死去了。 他冷冷地看着张靖房间里的这个陌生男子,有太冰冷的杀意,随着丝丝缕缕的剑丝泛起。 却先听到了对方的怨怪—— 这个人翘着二郎腿,脊背挺直地坐着,苍白的十指交错,表情很有些不满:“你们用我的名字炼人丹。 还随便杀了一个我的法王来顶罪。 有没有考虑过我这个无生教主的心情?”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列席分鼎食肥鹿 张巡的额上,逐渐沁出冷汗,他不能去抹。 偏偏又可以十分清晰地感觉到后颈室毛,有一种不堪重负的垂落感,受不住屋外凉风。院外的那些丝竹声,欢笑声,全都变得很遥远了。远到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先前被舞女舔了一下的手心,那种滑腻的恶心感此时却是越发强烈。 死去的弟弟肉身丑陋,贴着他的美人曲线玲珑。而一床薄被盖着他们的尸体,在如此不休面的时刻,修饰差他们的体面。有一种自内而外的对立与矛盾,体现在方方面面,在所有的细节里。让他贴身环护的灵域,也有些摇摇欲散,似风中残烛。 自从踏入这个房间开始,他与世界的联系,就变得疏远起来。而种种感受,变得复杂。 无生教祖张临川坐在那里,仍然在愤愤不平”我知道你们丹国现在不行了,需要想一些办法。病急乱投医,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你们想办法就想办法,做坏事就做环事,找个别的理由嘛。” “不要把什么坏事都往无生教的头上扣,妈的,无生教是你们这些正人君子的夜壶吗?” "我坏是坏了点,但我吃东西是很讲究的,不净不食。吃人那是畜生干的事情,你们怎么敢诬赖我?"无生教的名苦,都被你们丹国人败坏了” 这里是丹国。这里是张氏祖宅。张巡在心中提醒着自己。 他知道这一切并没有结束,虽然在自己的家里疏于防备,导致一步踏错,但机会还有。不管是什么样的对手,都不可能让他放弃挣扎。祖宅里有一些布置可以利用。 才与费相沟通过不久,明天还要再议一次,若是挥到那时候,要相肯定会禀觉到问题。”这位仁兄。“张临川又道”这是在你自己家里,你怎么这般见外,一言不发?"长巡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有些莫名的哑∶"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没点文化还真听不懂你在骂什么。"张临川有些好笑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一个上门讨债的,怎么就成了恶客?"张巡只道∶"我听说已经有三位真人参与对你的追杀,南境西境大约是要被筛个遍,你猜你能在这里藏多久?' 张临川好像浑不在意∶"真人当然值得尊重,不过想必他们也会给丹国一个面子,不会逐寸检视你们的地盘,你看,我在这里住几天,不是很好么?”与天下为敌,注定死路一条。”张巡道"我要是你,就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等个百八十年,等风头过去了,再改头换面出山。”你说得对,本来我是不应该逃得掉的。现世有这么多国家,这么多势力,他们各自为政,彼此倾轧,才给了如我这样的人以腾挪空间。”张临川异常的从容∶"所以你要知道,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人和人之间的阻碍。""你那么自信,你可以无声无息地杀死我?"张巡沉声问。 张临川却并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道∶"其实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都不够恨我。不把我当生死大敌,就很难成为我的心腹大患。我有一个好办法,你想不想听?"秋夜不知为何这样冷。张巡轻轻抬起脚尖,但是这一步始终没有走出去。张临川似乎全身都是破绽,又似乎全身都是陷阱。 ”他们不够恨你,但有人足够恨你。”最后他仍然站在原地,定在刚刚踏进门槛的地方,这样说道。他像是这扇门的一部分,背隔朗月,面向屋灯。 张临川当然知道张巡说的是谁,但只是笑了笑∶"你是说你么?"也可以是我。"张巡道。 张临川转过头,看向床榻上的死者∶"怎么你们有很深的感情吗?"他是我的亲弟弟。"张巡一字一顿地说道。 张临川呵呵地笑了两声∶"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这个叫张靖的,临死之前特意让我留一句话给你。"他说什么?"张巡问。 ”他说,“张临川清了清嗓子,模仿道∶“张巡你这个狗娘养的,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跟你在一个娘胎里出来!”他的视线那了回来,表情显得很疑惑∶"你们不是亲兄弟吗,怎么他好像恨你,比恨我更多?"像 张巡再也定不住身形。千万霜白色的剑丝破体而出! 正当大齐武安侯调度各方资源,满天下追杀无生教祖张临川之时。 正当景国仇铁、魏国龙虎坛主持者东方师、须弥山照怀禅师,这三位真人也悍然加入这场追杀之时。有几个消息石破天惊,轰传天下 那是丹国一等名门张氏的祖宅,一夜之间焚于大火,满门皆遭不幸。张家有名的纨绔子弟张靖,裸身奔于闹市,大喊”假的,假的,元始丹会是假的天元大丹是假的,六识丹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而后七窍流血而死。 又有人看到丹国天骄张巡,横飞河谷平原,在根本已经是废地的河谷平原上空高喊,"妄炼人丹,我固当死!"反掌自毙,身魂不存。什么是假的?什么人丹? 张靖一个废物,怎么死的不重要。张巡虽是天骄,死了的天骄不算天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心人想要通过他们传达的信息,被应该知道的人知道了。有些事情是经不起查的!不怀疑还好,一旦有所怀疑,那是处处漏风。 几乎是一夜之间,关乎元始丹会,关乎人丹,这背后更隐秘的消息,就已经传遍西境、南域。人们这才知道, 有“赤帝”之称的丹国真君老祖严仁羡,已经足足八十七年没有音讯。二十年前的元始丹会中,那隔世传丹的伟大一幕,根本就是丹国人精心构造的假象。为了那一次瞒天过海,丹国甚至有一位因故寿衰的真人牺牲了自我。严仁羡根本不在皇城闭关,也根本不是在天外游历求道,而是早已身死道消,魂归源池! 丹国的元始丹会早就已经形同虚设,丹国根本就再也炼不出天元大丹、炼不出六识丹!丹国拒绝景国、秦国、楚国的丹药采购,也根本不是出于什么丹国风骨、什么外部平衡考量,而是他们根本已经没有炼制顶级丹药的能力!所以吞下了天元大丹的张靖依然实力平平。所以盗走了六识丹的萧恕,才在不赎城冲击神临失败。 整整八十七年,丹国都没有真君存在,也没有新的真君成就。而丹国瞒了天下人八十七年!须知丹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北接成国这样的小国,南临已成废地的河谷平原,东近燕云山,隔着燕云山遥峙宋国。而西边不远,是虎视天下之强秦!在经济上整个西境、南境近三成的丹药生意,都为丹国所有。 诚然丹国需要向秦国、楚国缴纳极其高昂的丹药税,以此换取通行西境、南境的权利,却也并不影响它是一个非常富庶的国家。地理环境和国家的富庶程度,都要求丹国是一个具备强大实力的国家。不然的话顽童持金于闹市,岂有安然之理 一位衍道真君、三位真人的高层战力,一支重金打造的强军,稳定炼制顶级丹药的能力,以及依靠丹药构建起来的复杂的利益网络。这些就是丹国屹立在河谷平原北部的倚仗.然而那位真君,已经消失了八十七年。炼制顶级丹药的能力,丹国也早就失去了。力量的衰退在潜移默化的发生,这种衰退甚至是全方位的。 丹国在万妖之门后的缄默,在国际事务上的羸弱,这些年来有太多不对劲的地方,回想起来简直八面漏风。而丹国真人天品丹师罗钟岷,为了炼制顶级丹药,在材料不足、灵感枯竭的情况下,竟然采用了禁忌的人丹之法! 此事曾经一度被侥幸逃出生天的受害者挑破,但很快就被丹国官方压了下去。最后是抓了一个无生教的法王来顶罪,还顺势热炒了一番天骄张巡之名。”人丹“之事就此成了无生教的诸多恶行之一。当然,彼时传扬此事的”知情者们”,也都理所当然地被无生教所害。这件事情在此时宣扬出来,立刻就引爆了局势。 景国仇铁、魏国龙虎坛主持者东方师、须弥山照怀禅师当场转道,赶赴丹国。秦国义安伯卫秋、楚国钟离氏家主钟离绛甲几乎是同时出动,会于丹国王城。 南斗殿司命真人符昭范、宋国国相涂惟俭、龙门书院名儒陈隋,也是紧随其后。八位当世真人会聚丹国!而这些,当然也只是前戏。 提前赶到丹国的这些人,都是为了提前占据替天行道的大义名分。身后的国家、身后的势力,才是他们虎踞于此的倚仗。 丹国既无真君,又无强援,违背天下公义,逆反天道人伦,已失其鼎。这一时风云汇聚,龙虎相竞,自是要分而食之! 三刑宫中刑人言的执掌者,衍道真君公孙不害,也是连夜赶到,擒拿天品丹师罗钟岷问罪。 各国各势力都没有第一时间派出真君级别的存在,当然是给三刑言一个面子,让公孙不害来秉公处置。而三刑宫处置结束之后,也要识趣地让开身位。放开这口大鼎,让早已入座的群雄分食。此为用餐之礼,亦是天下形势。 至于无生教祖张临川,则是被人们短暂地忘却了。偌大一个丹国,失德失义失力,肥鹿鲜美,自然天下竟逐。 区区一个毛神层次的邪教教主,杀之何获?若是碰到,随手可杀,若是没碰到,晚杀不迟! 丹国怎么说也是一个区域大国,世人何曾想到,它会一夜之间崩塌。恍惚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天也翻,地也覆。昨日还歌舞升平、繁华昌盛,今天就已风雨飘摇,面临着被肢解的危局。 当然,说起来是一夜之间天柱折。但也不过是一颗捂了八十七年的脓包,在腐臭的环境里逐渐恶化,早已经到了危及性命、无法再隐瞒的程度。丹国上下诸多作为,左腾右却,也不过是在延缓这颗死亡脓包炸开的时间。 可是当它以如此恶劣的方式被引爆,别说什么丹国张氏,也别说什么真人罗钟岷,国相费南华。就连丹国国国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也只能等待结果,而毫无影响局势的能力。他们连自己怎么死,都不能决定!丹国的破灭来得太突然。 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烟花,在燕云山西麓炸开了。 引起天下人的关注,汇聚了现世所有的目光,余波震荡何止千万里 就连远在东域的齐国临淄,都有人提出让武安侯暂时放下缉凶一事,代表齐国去往丹国一行,为本来分不到这块肉饼的齐国,占上一个好位子,是被重玄胜压下去了。而远的且不说,便在这南域。 辰巳午也是当场折返,,要作为国之天骄,随时配合宋廷的下一步安排。 左光殊以淮国公府名义,帮姜望召集的两队共九位神临境强者,也大多请辞,要赶往丹国。 那么大一个国家的前堤,最大的肥肉肯定是被最强的那几方瓜分。但是整个丹国从王都到地方,有太多可以下口的位置随便吃上一口,都是满啁流油。不比冒着生命危险满天下追杀一个凶残狡猾的邪教教主强?还未必追得上! 队伍里少数几个未选择离开的,也都是囿于淮国公府的颜面。 神临层次的修士,放在哪里都是一方强者。不是宗门领袖,就是势力核心。谁也不可能强迫他们。 对姜里来说,出工不出力、心不在焉,倒不如不来。索性就地解散,将他们全部都放走。而独自一人匿迹潜行,赶往越国。丹国的烟花起灿烂,他心中越是笃定,这一切都与张临川有关。 虽然从如今的形势来看,丹国被肢解的局面早就已经注定,但本不会是以如此不休面的方式。景秦楚诸方势力,也大可不必表现得如此很急。抛开其它来说,恰是"人丹事件",给了列强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才将形势瞬间引爆至此。而人丹一事,之前一直是无生教的罪状之一。 姜里虽然不知道张临川是怎么做到的这一切,但是丹国前堤得如此激烈,让他愈发看到了张临川的急切。他敏锐地意识到,就在这天下分鼎食肉、燕云山西麓风起云涌的关键时候,张临川有更大的动作要掀起l而环顾长临川最有可能的几个选择,越国是离丹国最远、看起来也最有可能执行危险计划的地方。剑阁同样很远,但地盘不够广,危险度很高。丹国现在汇聚了一位真君,八位真人,这是一股何等恐怖的力量? 哪怕他们的目光暂时都聚焦在丹国这头肥鹿上,但只是一点逸散的余波,也足以将张临川碾死。所以张临川的下一步目标,只会选得离丹国越远越好。但也不会远到离开南域,因为他很着急。 他原本就很急切地在完成自己的计划,现在自己给自己创造了一个绝佳的时机,他自然是要在这个绝佳的时机之内,走完最后一步。在列强完成分餐之前,彻底解决他所遇到的困境。随着情报的不断归拢,知见的不断加深,姜里确定自己对张临川的认知已经无限接近于本尊。 代入到那个冷漠的人格来推演,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就在越国……张临川I一定会选择越国。所以他带着这追逐万里的风霜……仗剑而往。 人问之∶”丹失肥鹿,列强分而食之,武安侯何以不赴?”答曰∶"恨意满腹,久不知饥饿!" 第一百二十章 生死六合,白玉有暇 就如姜望所猜测的那样。 张临川其实对于白骨尊神的现状,是有所想象的。 他是白骨道出身,精通白骨道法,后又占据了白骨圣躯,摘下了贯通阴阳的神通,编纂《无生经》,自创无生玄术…眼界之广阔,非是俗等。 对幽冥的情况,一直都有大概的感知。 几年前无生劫落草,他也顿生轻松之感,彻底完成了对白骨圣躯的掌控,由此对白骨尊神的现状有所猜测……只是因为与白骨尊神的因果,不敢亲身进入幽冥验证.这么几年过来,随着他的修为不断跃升,无生世界不断壮大,他也不断地尝试侵夺白骨尊神的神柄……却没有受到半点抵抗。 他相信白骨尊神要么已经因为某种意外消亡,要么根本就已经消除了天意隐患,完成了最后一步,成功转生现世。无论哪一种可能,白骨尊神在短时间内,都很难再影响幽冥。所以陆琰入幽冥寻亡妻魂魄,本就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事情。 但在无生教覆灭之后,他仍是要让陆琰到幽冥世界探一次路,确定白骨尊神的确已经不在幽冥中。更要用晚桑镇数万亡魂设局,请魏国东方师或者别的什么卦道真人乃至真君,帮他再探一探白骨尊神的底他敢于谋神,但绝不会小看绝巅之上的存在。 他知道哪怕是尊神位格,也存在犯错的可能。因为绝巅之上的对手,往往也是绝巅之上,白骨尊神更是要与现世意志对弈。这是他敢于谋神的前提。 但白骨尊神有犯错的资格,他没有。 只有在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他才会保留自己进入幽冥世界的可能。野人林里杀了一个内府修士,就此葬送了大好局面.如今与天下为敌,像丹国所说的那样,是"注定死路一条"。 他一方面穷尽毕生才智,在这绝境之中,为自己开辟生机。另一方面也为自己备下最后的退路,倘若现世诸事不成,他便要进入幽冥世界,走一条幽冥神祇的路。 万一在现世的所有挣扎,最后都已经胜利。那便效仿白骨尊神,于幽冥世界里厮杀奋战,以后再布局回归现世成就现世神祇这条最后的退路,必要绝对的生亲才成,所以他才会反复地试探。 晚桑镇那一局的设计,最后不了了之。龙虎坛主持者东方师亲自出手,在命运之河中连个水花都没有泛起。对他穷追不舍的姜望,也在魏国转了一圈就离开。他送往幽冥的那些亡魂自往源池,毫无涟漪。他由此再一次确定,白骨尊神已经离开了幽冥世界,或已降生现世! 所以在杀死那个魏国将领之后,他才巧用神通乾坤索,借道幽冥世界,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崔邦。 由于天生的谨慎,他仍是没有正式进入幽冥,而是冒着巨大的风险,在幽冥与现世的缝隙中穿行,躲避那些随时会让人吞噬同化的世界阴影,成功抵挡了"彼岸"。即便是如此,也是他的本尊最靠近幽冥世界的时候了。 摘下神通乾坤索这么多年,拥有自由往来于现世幽冥的能力,他却从未触及幽冥,甚至连靠近都没有过。一切都是因为对白骨尊神的忌惮。之所以在魏国之后,将目标定为白氏,“白氏表面大张旗鼓内里其实松懈”只是相当次要的原因。再怎么松懈一倜有了戒备的国家,总是相对更难腾挪的。若以行动的成功概率而言,他更想选择越国。 但是崔邦有一个不可替代的点,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之前闹得沸沸扬的”人丹事件”,让他意识到白氏这个国家,已经千疮百孔,存在非常轻微的问题。 旁人自是觉得无生教无恶不作,炼人为丹并不出奇。之前的白骨道更是早有先例。 但他这个无生教祖自知自家事,炼制人丹的前提,得是你会炼丹无生教上上下下,根本找不出一个专精此道的人才来。崔邦作为亲手了结此事,擒杀无生教法王的存在,张临川自然要在他身上寻找答案,并伺机而动。只是张临川自己也没有想到,隐藏在白氏背后的问题已经累积到了随时都要崩塌的恐怖地步。 若是早知如此,他当初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崔邦才是。此国既有厚实的底蕴,又有惊人的财富,历史上也是出过好些真君。他大可在此革旧道. 开新天,为一任中兴之主,把白氏变为神国…… 可惜……时至今日,徒叹可惜。 当然张临川并不会给自己太多时间去后悔,他只考量,如何最大化地利用这些隐秘。于是果断将此事引爆,放白氏之鹿,引天下逐之!这块巨大的肥肉,他未动一口。 而杀丹国、张靖,灭白氏第一名门,引爆白氏数十年恶瘤……原本必然要遭遇生死危机的第三劫,却因为白氏的轰然崩塌,悄声渡过。代行天意的主劫者自身难保,“劫”自然无根而散。 这引劫、消劫的过程,令张临川对“劫”之一字,对所谓“天意”,都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白氏这一劫,虽是有天时地利人和,根源甚久,很难再复刻,却也未尝不能为他日之鉴。 在周边强者向白氏蜂拥而至的时候,张临川悄无声息地匿行离开,过河谷平原,绕楚境而走,转道……越国。 越国是一个好地方,山水形胜,资源富足。朝局稳定、吏治清明,背后有暮鼓书院和南斗殿的支持,得以在强楚之侧酣睡。而究其历史因果,又与诡异凶险的陨仙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就是说,在这个地方,可能会得到意外的收获。与此同时,越国没有真君强者坐镇。 国内最强的隐相高政,也只是洞真境界。越国国主文景诱,亦只是当世真人。而他张临川,有相当丰富的真人层次的经历,以及更丰富的应对真人的经历。 换而言之,在越国境内搅风搅雨,他可以更肆无忌惮一些,只要避开隐相峰、避开越王宫,他尽可以把声势闹得更大。杀生成道非他所求,但在这种时候,杀个十万数十万人,丰富一下无生世界,却也未尝不可。 最后再迎接那位号称越国有史以来功业第一的隐相的追杀,以此英雄人物,来度过他的第四劫,也可以说是……最后一劫。是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一步一个台阶地走完九劫法。那样太慢,太安全。对他来说时间宝贵! 他的白骨圣躯为现世意志所排斥,他本人为现世各大势力所排斥,时间更不与他为友!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寿限被凶屠一刀割去太多,更因为他的生死大敌,是站在璀璨烈光里的、一手覆灭了无生教的齐武安侯姜望! 在这段被天下追剿的日子里,他看似闲庭胜步,谈笑间戏弄天下群雄于股掌。实则他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每一刻都触摸着生死过 假如景国人一结束就派出当世真人、假如晚桑镇吴询或东方师多看覃文器两眼、假如白氏有那么一位真人在那晚关注了丹国…结果会截然不同。他不断地制造动静,不断搅动更大的漩涡,不断地掀开底牌……在旁人的恐惧之中,他非常含糊,他也在一步步走向死亡!行走暗夜里的无生教祖,等到他对世人而言再无隐秘,就会被烈阳暴晒而死。这是他看得到的所谓"宿命"。昔日诸般“因”,欲劫此种“果”。 他当然不会认。 之所以说,越国是他的第四劫,也是他的最后一劫。 那是因为,在度过三劫之后,他就要以七魄替命之神通,同时用六种身份渡生死劫!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这六劫将在同时发生。 等到六劫同渡,六身合一,即可彻底恢复真神位格,甚而更进一步,去除天意隐患、打通阳神之路,眺望绝巅风景归氏这一颗巨大无比的烟花将为他吸引全天下的目光。 而他将在各方强者列座分食,瓜分崔邦这头肥鹿的时候,也独自迎向那最后的生死选择。败则彻底失去现世里的一切,成则一步登天他自己在无生经里说"苍生怜我,我怜苍生。"渡人渡己,正是大道之行。 所以他与列强一个分食白氏的方便,这天下也理所当然该给他一个渡劫的方便。此所谓"无生福报"。 理论上来说,在越国渡劫的难度,要比在魏国、在崔邦都要更小。他之所以做此选择,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六劫同渡这件事情,本身也带给他极大的压力。所以他主动降低了本尊这一劫的挑战难度。 同时用六个身份,在六个不同的地方挑起祸端、迎接杀劫,也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他有生以来所面临的最大挑战。他非常随便地面对这一刻。越国首都,名为"会稽"。 而越国最有名气的一座城市,却是"琅球"。琅即"美玉",哪为"象牙"。 此为玉石之城,自然富丽堂皇,又温润平和。它的富贵,在整个南域都是有名的。琅球张巡,乃越国首屈一指的名门。 素以宽仁无名的张巡家主崔邦福,这段时间心情很不好。 叫那些惯爱来打秋风的人,都不敢过府触霉头。 知情人当然明白,盖因张巡当代天骄、曾经登上过观河台、被家族寄予厚望的白家世子白玉瑕,在被一个不知哪来的野人挑战之后,竟然不辞而别。 只留下一封书信,短短几个字,说什么要游剑天下。 白家是最重规矩的人家,白平甫给自己的爱子取名白玉有瑕,是以"有瑕"求"无瑕",希望他做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不仅仅是修为,不仅仅是境界,还有琴棋书画,人品道德,待人接物……在方方面面,都要做到让人无可指摘。而白玉瑕说走就走,分明弃家族重责于不顾,是毫无承担的行为。 白平甫已经公开喝骂过好几次了,等白玉瑕回来,非得给他吃个教训;让他长长记性。甚至要罚这小子去陨仙林守夜。但白玉瑕游着游着,几个月都没有音讯,竟有一去不复返的架势…… 白平甫心中已经默默下调了好几次奖励等级,大不了兔恙子回来后,他只做个样子便罢。可无论他是什么态度,连封家信都等不到。对那个不孝子,他已是非常失望,根本不想再理会。但想着作为一家之主,他毕竟有关心继承人的责任,故而也就勉为其难,派了几拨手下,悄悄出国去寻人"叫他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这一天惯例是跟絮絮叨叨的老妻大吵了一架,白平甫气冲冲地走进了书房,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张巡家主的书房中。 那上好的流云飞泉椅上,面容儒雅的白平甫,阖眸端坐。鬃发一丝不苟,姿态端谨如常……如生前特别。 张临川慢条斯理地洗了个手,用自带的手帕擦干。然后慢慢地走到书架前,挑选他的战利品。 不得不说,像崔邦福这样的名门家主、资深神临,实力还是很可观的,为了不闹出什么大动静,他还很是费了一番手脚一早知道去宰了白玉瑕再来,肯定要生亲许多。 不过崔邦福这种靠时间堆墨起来的微弱,比起丹国那种资质罕见的天骄,还是存在实力差距。 他在白氏的张氏老宅里,先是悄然铺开无生世界,再以【往生】神通落下恶种,就这样还被丹国打穿了左掌…最后还是用张家的丹药恢复的 当然,他会受伤、会觉得麻烦的前提,是他必须要控制战场,不让动静传出去。不然的话,把丹国和崔邦福堆在一起,他也能无伤杀之 曾经登临过真神的眼界,自非假神层次可比。 现在,白平甫的神魂正在无生世界”受审“,审完之后才会被”消化”。 他要好好梳理从白平甫这里获知的一切,看一看接下来如何完美地掀开第四劫,也看一看越国是否存在更好的机会。在等待消化的这段时间里,他决定读一读书。 身为一教之主,自身的上限,决定教派的上限。他虽然编基《无生经》,传教数十万,集神主、道主、教主于一身,但自己是糊涂的,明白那只是一时之道,而非永世经典。若不能博采众家之长,若不能长久地保持进步,《无生经》也便没有什么传道的意义。 虽则教派现在已是消亡了,但他对自己的要求却是不能放松。琅环张巡,想必品位不俗。 他笔挺地站在书架前,安静地翻阅一本名为《西游志》的书。这本书是对虚幻神话的解构,颇有意趣。而自天窗洒落的阳光,同时沐浴了站着和坐着的两个人。一者生,一者死。 却同样归属于这幅画面里的激烈。 但有一个或许称得上突兀的声音,很没有眼力见地打破了这片激烈——"我说,你真就跑过来看书啊;不打算做点别的?我等得都犯因了!""张临川有些讶然地挑了挑眉,歪过头来,看到一个身旁僵服、样貌奇古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里,正好奇地打量他。 第一百二十四章 算断因果,何谓无生! ,! 大齐南疆。 司玄地宫内,一个面容异常年轻的修士,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一双眼睛里,星芒电转,星图变换,似有一条浩瀚星河,在宇宙中流动。 须臾,一切静止,归于墨瞳。无穷的奥秘都在其间深藏。 在他的瞳孔里,置于远处的那枚陈旧刀钱,悄然裂开,灵性尽失。附着于此的一切,也都消失不见,再不能被看到。 最后他闭上了眼睛,只将星图道袍一卷,谈了句后生可畏。 也不知还在说大齐武安侯还是在说那位无生教主。 临淄巨城,观星高楼。 作为整个临淄,乃至整个齐国的最高之楼,此楼笔直参天,高耸入云,站在最顶端,仿佛伸手就能触碰星辰。 而在某个时刻,有一道窈窕身影,从那最高处坠落。 开来不及发出呼啸声音,边只见星光一闪,身形已是不见。 博望侯府中,重玄胜坐在书桌之前,胖手几乎翻出残影来,黄豆般的小眼睛左看右瞧,转个不停。 书桌上铺开的,是分门别类的各种情报,有关于张临川的所有信息,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更不时有影卫进进出出,带来现世各地的最新消息。 十四默默的站在旁边,只不时将重玄胜划掉的情报收走。 阮舟便在这个时候,落在了房门外:“奉家父之命,有重要情报,告与博望侯!” 里边的重玄胜直接推开椅子,占了起来高声道请进。 阮舟踏进书房中,在一摞摞情报叠成的小山堆中灵巧迈步,移动到重玄胜对面,而后伸手一抹,星辉流动之中,一张繁复无比的现世舆图,便在书桌上方铺开。 “据家父挂算,张林川掌握气魄替命之神通,主身涉及幽冥邪神,自是难以测度,不过副身却是因缘得见,能定其份。其人现有五命在外,同时都在渡劫。若是渡劫功成,得天意加身,此人之未来,恐再难遏止。” 不等重玄胜着急,她又直接了断的道,我便与你指出这五命所在。 倩倩素手,回绕星辉,在舆图上不断点落。每落一处,那部分舆图细节便不断扩张、扩大、显现具体。 阮泅不愧是齐国星占之术的最高成就者,所谓算断因果,永绝后路,并非虚言。具体到哪个城市、哪个身份,姓甚名谁相貌如何实力如何,全都算的清清楚楚。 重玄胜在记下所有之后,拔腿边走,人已经撞出了府门,只留下一道声音在房间里“阮姑娘辛苦,如此重礼,姜青羊必有厚报” 阮舟只是眨了一下眼睛,面前的肉山便已经消失不见。 倒是那位瞧着有些怯生生的侯爷夫人,不知从哪里端来了一杯白水,很努力的维持着侯府礼仪“那个,姑娘喝杯茶吧” 重玄胜撞出了博望侯府在临淄城里一路疾飞,冲撞宫城,直闯政事堂! “博望侯安敢失礼!” 那痴肥的身形尚远,拱卫政事堂的紫袍武士便已厉声呵斥,甚至手按刀柄,激起肃杀之气。 宫城之内已是不能飞行,重玄胜远远就迈开了步子狂奔,跑的身上肥肉如水波荡漾,两只手高举,一手举着一方国侯印,左武安、右博望,高声喊道“值守大夫何在?大齐国仇能报否?!” 此声方落,便有一个欣长的身影踏出门来,摆手挥退了按刀的宫卫将领。今日值守政事堂的,恰是朝议大夫易星辰。 见是自家女婿如此孟浪,他正要呵斥,心中念头一转,顿问道“与武安侯有关?” 重玄胜连忙点头“是啊爹!那无生教组的副身已被阮监正算出来了,我要借助政事堂的渠道,遍传天下,以为绞杀。此事不能迟,阮监正说了,迟则有变!” 这一生爹叫的,比易怀民都要亲热的多。 叫的当世真人易星辰都有些耳麻,但终究后面的内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阮泅亲自出手挂算,代价几何? 这是他想的第一个问题。 但说的第一句话是“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进来!” 自修成朝天阙以来,在神魂世界的战斗里,姜望几乎无往不利。 但今天他遇到了对手。 张临川不仅不受到朝天阙镇压,还在尸山血海中,高据白骨王座,悍然发动了反扑! 顶级神临的神魂力量非同小可,而张邻川本人也是玩弄灵魂的大师,何况还曾经登临过真神境界。 尸山高耸峙高天,无边血海起狂澜。 那白骨大手探将过来,覆压天穹,也已是笼罩了朝天之门。 而在这门户之中,姜望化身六欲菩萨,遍身佛光,宝相庄严,踏门而出。 一翻掌,樊歌顿起,六欲极乐,色想声闻,金碧辉光的佛掌呈现在光怪陆离之外相,直接撑天而起,反托向那白骨大手。 轰然对撞! 此时碰撞的是灵识之根本,也是神魂之要义。 此一刻姜望之神魂,置身尸山血海中。张邻川之神魂,坠落极欲世界里。 道则纠缠,灵识厮杀。 那六欲菩萨只是一拂大手,便已踏出尸山血海,重现金碧辉煌,无边慈悲。 张临川确是从始至终眸光没有半点波动,只是探出一对苍白之手,一手虚握一边,并力一撕!流光飞碎,辉煌泡影,整个极欲世界连同六欲菩萨,已是一起被撕裂了! 曾经了悟真神手段的神魂杀法,对上强神临终难有其匹的强大神魂。 胜负明显。 轰隆隆! 朝天阙轰然关闭,隔断了张邻川的神魂追击。 灵识受创的姜望已是退出了神魂世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果断一震长剑,双耳立刻泛起玉色。 声闻仙态,开! 观自在耳,开! 直面张邻川,目视其眸,只喝一声“死!” 降外道金刚雷音,开! 此时开启的,何止是这些? 以姜望本人为中心,磅礴灵识似火山爆发,轰然铺开,如潮水席卷。一个无形无质无声无息的灵域世界,已经在此刻打开! 方圆千丈之内,所有的声音都将臣服于唯一的君主。 此为声闻之域! 是姜望在火域之外,开发的另一个灵域。 也是他为太虚幻境福地挑战所准备的另一套战斗方式的核心。 他清楚如张邻川这般恐怖的对手,绝对也非常认真的研究过他。 所以在接连受挫的关键时刻,多次展现于人前的火界绝对不能够作为依仗。他必须要拿出全新的手段,才能为自己赢得生机。 古尔将声闻之域的初战,铺陈在此。 此时张邻川扯下的雷电刀光,在劈开了无边剑丝之后,仍是轰隆隆的斩向姜望。 但就在这一刻,那轰隆隆的声音忽然有了具体的形质,生出灵性,不再甘于附着,由此产生恶意。 这一下变化太过突然。 声纹如快刀连斩,瞬间就切碎了这道雷电刀光。 雷鸣之声切碎了雷电,更向张邻川反扑。 张邻川临危不乱,反掌一抹,带出无根神通已将声音与人的牵扯全部抹去,而后一把握散了这些声纹快刀。 这一下应对漂亮极了。 但是他非常清楚,有一个更大的难题,此刻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 姜望这座前所未见的声纹灵域,堪称声音之国度,能够控制灵域范围内所有的声音。 即便以他的修为眼界,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办法,与之争夺声音的控制权。 那么在接下来的厮杀过程中,他不能开口,不能闹出动静,每一个动作都必须静默。但姜望的动作可以尽情喧嚣,他不仅要注意姜望的绝顶剑术,还需要注意无处不在的声音攻势。 这也到罢了。 带着镣铐他也未尝不能击杀姜望。 但显而易见的是,声音一旦为姜望所掌,姜望势必会让这场生死战斗嫉妒煊赫。 他是见不得光,姜望却本就是站在灿光中的人物,可以在烈日下招摇。 这里当然距离剑阁、暮鼓书院乃至越国都很有一段距离。 可架不住姜望一举一动都敲锣打鼓,震天动地,时间一长,肯定会被强者所注视。 而他能够瞬杀姜望吗? 这个问题未见得有答案。 张邻川心中计较已定,二话不说,纵身一跃。 四周空间恍惚,粼粼波光似照水,已是发动了乾坤锁。在这已经占据优势的时刻,他选择离开,退往世界缝隙。 杀姜望是很重要的世界,任谁有这样一个执着而又天赋惊人、极具影响力的仇家,都很难安枕。 但与自己的安危相比,与自己所求的大道相比,这又算不得什么了。 说到底,他对姜望无爱亦无恨,更不存在什么执念。 只不过是一颗大道前方的拦路石,仅此而已。 但在这粼粼波光中,忽然间燃起了赤红色的火。 那火光随着空间恍惚的波光一起跳跃,烧灼着他的神通之力,阻截了他的去路! 人真的不能够暴露自己太多,张邻川淡淡的想。 才在人前施展过乾坤索几次,就已经被找到了干扰的办法。 姜望的三昧真火他当然认得。 三昧真火会随着知见的加深而加强威能,这一点他也早就判断出来。 从这游荡在四方,困锁他去路的游火里,他完全可以感受得到,姜望到底研究了他多久,对他有多么的了解。 也难怪能在今天猜到他的选择,阻拦他的去路! 他停下了乾坤索,止住了空间的波纹,扭回头来,面无表情的看向姜望“看来你真的是很恨我” 他如此淡漠的说着话。 任由这声音泛起,任由声音被姜望的声闻之域所掌控,任由声闻成刀、成剑、成匕首成投枪,极其锋利地切割他的白骨圣躯。 而后次第湮灭。 此时此刻的无生教祖真正有神威如海,令人惊惧。 但面对着这样的张邻川,姜望只是平静的说到“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他没有说他是不是恨张邻川,但是关于他的恨,已经描述的非常具体。 在声闻之域中,万声皆来朝,他自己的声音当然也是武器。 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在向张邻川发起进攻。 诚然那白骨圣躯防御惊人,诚然在这种层次的战斗力,音杀之术还不足以产生致命威胁。但滴水总有穿石日。而且每一次进攻,也都是在补充他对张邻川的了解。 将所有能利用到的,都利用到极限。 无时无刻无处不战。 张邻川就这样在声纹不断的进攻下,面无表情的开始往回走“姜师弟,或许你是真的一心求死?” 铛铛铛铛铛铛! 回应他的,是他自己的声音化为武器,不断撞击在他身上,发出无比响亮的金铁之鸣! 姜望的这场生死决斗,简直是要打的人尽皆知! “我早已指天为誓,明月朗日之下,你我不能共存!张师兄,你说呢?” 姜望的声音如此平静,而他提着剑,也并不避退。 哪怕他已经在先前的战斗中落入了绝对的下风,哪怕“战死”二字已经不仅仅停留在可能。 他也主动向张邻川冲锋! 他需要拖延时间,但是靠退避绝无可能。只要他有丝毫的放松,他毫无怀疑,张邻川下一刻就会消失不见。 今日别无选择,唯死战而已。 他唯一确定的是, 他已经了解了张邻川非常多,他还可以了解张邻川更多。 张邻川现在若不能速杀他,将越来越难速杀他! 他现在的确难以战胜张邻川,生死之间希望渺茫。但时间与他同行,天光与他同在,大势加于他身。 就这样前行。 就以伤换命,换一个让张邻川永眠的可能! 带着这样的觉悟,姜望纵身掠影,剑起明月! 剑气咆哮数十丈,剑鸣响彻白千里! 在这一刻,张邻川终于是不能够再保留。 姜望清楚的,他也非常清楚。 今日他若不能速杀姜望,这附骨之疽就会缠他到死! 因而在这一刻。 他瞳仁中的白色无限放大。这白色浸染了他的眼睛,乃至于他的鼻梁,他的面孔,他的身躯,于是延伸到四周的空间,然后蔓延了整片天与地。 当然也收容了姜望的声闻之域,和姜望本人! 他已经铺开了无生世界! 此为他的道途根本,最强手段,最高成就。 以往生为引,以乾坤索为桥,以无根为墙,以道途为擎天之柱,以对世界的真实理解为无生之疆,以磅礴无计的信仰之力为沃土,以无数被他亲手斩杀的强者魂魄为养分。。。 道、神、人,在此合汇。 结出无比璀璨,无比辉煌的道果。 是如此无生世界! 第一百二十五章 凡六败七命者 乔国,杨府。 府中竖起一支旗杆,旗杆上挂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一一乔国的护国强者,百花娘子闵幼宁。 曾经千娇百媚,如今也衰身朽体,老态恶形。一生爱美求香如她,大约也唯有此刻,才能接受自己的老去。 矗立的旗杆底下,是杨府满门,堆尸叠血。一个身穿龙袍的中年人,颤抖着将这具裸尸抱下来,解衣为其作披。 凄厉的声音,咆哮皇城:“若不能杀杨崇祖,寡人誓不为君!” 一队队骑兵从杨府大门前飞速驰过,卷起烟尘! 在河谷之战噤声,在丹国之覆沉默。 在大多数都尽量不表现出存在感的乔国,这一日尽起大军,巡游四境,全天下搜杀杨崇祖!呼,呼…… 杨崇祖短暂地放松了身体,轻声地喘息着。 听着擂鼓般的骑军声音远去。 左手握着元石,慢条斯理地补充着道元。 仍不忘用右手食指,挑了挑额发。 他占据了杨崇祖的身份,也有了一部分杨崇祖的习惯。 灭了闵家又灭杨家,杀了闵幼宁,又杀破官府围捕,乃至于发动多年暗手、掀起波及乔国各地的动乱!几次血战之后又几次作势冲击乔国皇宫、引发军队混乱,最后再杀出乔国皇城要以杨崇祖的身体完成这些,尤其是在本躯无瑕支持的情况下,不受点伤是不可能的。 且是很严重的伤。 但肉身的痛楚只会让他更冷静。 极端的恨意已经挑起。 现在及之后要做的,都只有一件事一一那就是以乔国国土为笼,来一场波及全国的大逃杀。 很危险,也有与危险相对的刺激! 而那些仇恨又能够帮他埋下恶种,以便在紧要关头,把控生死劫的强度,随时为自己创造脱身的可能。 “啊,抓到你了。” 耳边忽然响起这样的声音,这是一个在任何意义上都堪称优美的声音。1 出现得如此突兀,却让人心甘情愿地接受。 这个声音接着问道:“那么请问你,你是张临川吗?” 杨崇祖骤然回身,在回身的同时就已经出刀。未看人,先杀人。 一道雪白匹练,如银龙出水,倏而在天。如此清晰明了,斩断首鼠两端。 挑破生死袖里刀! 然后他便看到了… 一個姿容气质无可挑剔的大美人!巧笑倩兮地看过来,她的五官,甚至可以称为美的“度量”! 她的五根手指也是无瑕的,纤柔合度,一根根落下来,恰恰捏住了杨崇祖这薄如蝉翼的袖刀。势、意、力、灵识,在这方寸之间疯狂对扑。由此产生的激烈气劲,直到百丈之外才轰然炸开。 如果你见过这个女人的样子,你就不可能再忘掉。 正是大楚第一美人,夜阑儿! 杨崇祖心中当然有这个人的情报,研究楚国,自然不可能不研究大楚第一美人。 可为什么会是夜阑儿? 自己为什么会被发现? 为什么在这里? 他在这个瞬间,想到了太多太多。心中骤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妙的预感。 而在下一刻,这种预感变成了现实。 他感到自己的身与魂,都通过袖刀的连接,被属于夜阑儿的磅礴力量所禁锢。 他感觉到有一只手,不知何时贴近了,也不知何按到了他的后心。并且于此刻,倏然将他的后心洞穿,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全身的筋肉骤然绷紧,有些错愕地低下 头,注意到贯穿心口的这只手,戴着黑色的皮制手套。 他扭回头,于是看到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虽然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但那其中的勾魂夺魄,他又怎会忘记? 老朋友,老同事了! 杨崇祖一时间表情怪异,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我的圣女,你竟然就藏在三分香气楼!哈哈哈——”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心脏已然被捏成了碎渣。 隐有异动的五府,终是一座一座的平息下来,一座一座的崩溃了。他为什么发笑?他还想说什么? 不重要。 面笼轻纱的昧月,伸手取过那柄纤薄的袖中刀,半蹲下来,一只手抓住杨崇祖的发髻,很随意地一抹,将这颗头颅割下。 本该喷溅而出的鲜血,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止住了。 她站起身,将这颗头颅往前递:“你要同他谈合作,拿这颗头颅去,不是更好?” 夜阑儿嘴角挂笑地接过这颗人头,用一种打量礼物的眼神,打量着。 曼声道:“那这到底是算你的人情,还是算我的人情?” “算你的吧。” 昧月摘下已经脏了的手套,丢在那无头的尸身上,转身独自离去了。夜阑儿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那婀娜的背影,明明就在视野里,却好像已经很遥远。 而后笑了笑,折身一步,也是消失不见。 约莫半刻钟后,一个凶态毕露的汉子,从远空轰隆隆撞来。 完全视乔国境内四处驰骋的军队如无物,极其张扬地落在此地。 滚滚兵煞散去后,可以看得到他脸上巨大的刀疤。 他半蹲下来,伸手探了探地上这具无头的尸体,从力量弥散的痕迹,确认这的确是此行的目标。 “杨崇祖已经死了。”他嘟囔了一句:“这怎么跟小殊证明?” 至于是被谁杀死的,他并不关心。 想了想,他又站起身来,冲着几个警惕靠拢 的乔国修士招手:“喂!喊你们呢!过来认一下人!” 一个、两个、三个。 黑盔黑甲的骑兵,一个个手持长槊,跃马砸进视野里。 很快是乌泱泱一大片,轰隆隆,轰隆隆! 天滚地而来,如覆笼高天之黑云,压落到了人间! 黑云压城,如临末日。 呜~呜~呜!!! 呼唤军人备战的号角声,也显出一种苍凉。 草木摇落,天地皆霜。 没有人觉得,他们能够扛得住这场战争。 可是.…为什么? 西扩战争已经结束了! 被割去的领土高国也已经认了! 五国联军已经散去,各自舔舐伤口。 荆国骁骑为什么突然来犯? 高国国主李纪算是个有承担的,这一刻亲自站上城楼,洪声喝道:“大战方歇,和平不易,刚刚签下的停战协约,荆国难道现在就要撕毁吗!?大国之信,何以铭之?堂堂霸国如此妄为,天下焉服?!” 在那如墨云般的骑军阵里,有一骑独出,扯住缰绳,遥看李纪,只道:“本将军此来,无意伐你小国。是为替天行道,斩妖诛邪,把妖人邪身李邦佑交出来,留你社稷!” 李纪万万没有想到,此刻还被关在天牢里的太子李邦佑,竟是荆国骁骑此来的目标。 虽然因为逼杀余景求之事,他也对李邦佑十分恼恨,甚至一度动了杀机。但毕竟是自己的太子,也毕竟有过人的才智和天资。 再加上好些大臣都在为李邦佑求情,说明此子为事,也并不是全不得人心。 他想的是先削了太子号,关上一段时间,好生磨磨性子,细细雕琢,以观后效.… 荆国人眼中怎会有一个不满九岁的孩子? 李纪又惊又怒又疑,高声斥道:“李邦佑是我高国太子!不是你们说他是谁他就是谁!孤敬大国天威,天使岂可无大国之仪!?此事荆天子知否?孤要国书相问!” 对于高国国主的此番言语,那骁骑军的将领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侧身,问身后人道:“舍利怎么说?” 他身后有一员全身披甲的卫骑,低声回道: “我家少主说了,一定要让这个李邦佑死得不能再死。” “明白。”此将矜持地点了点头。 视线再转回城楼的同时,已经拔出了鞘中之刷! 他身后的骑军齐齐拔刀,千声万声成一晌, 震动百里,裂云直开。 这骁骑将领高举此刀,目向李纪,声传四野,其意甚烈:“本将军今日引军前来,不是与你商量的!今日要么交出李邦佑,要么,这高国换个国姓!” …….. 天下风云多变,非独魏、丹,也不止乔、 高,甚而并不局限于列国。 白鹿书院素以木讷笨拙闻名的于良夫,突然暴起,怒杀同门师兄、修行种子黎玉武,此事轰 传诸方。 尤其是在黎玉武那个神临境的父亲,以及白12鹿书院院长的亲自追杀之下,于良夫还逃之夭天,更不知惊掉多少眼球。 但这些在许多人眼中足能引为奇谈的事情,对于良夫而言,并不存在太多的挑战。 神临境修士的确与外楼修士之间存在不可跨越的天堑,但对本躯曾经登临真神的他来说,些许普通神临修士,并无什么特殊可言。 一个普通神临修士能够动用的力量,能够想到的办法,在他心里可以轻易穷尽。 硬碰硬不可取,避而远之却是很有把握。 两个神临强者同时追缉,当然也给他带来了危险,但是在他于白鹿书院准备的诸多后手周旋之下,仍然未失从容。 真正的生死危机,还是在青崖书院介入此事后——青崖书院下面的附属书院甚多,对此事的反应之快、之激烈,是超出了他的预判的。 他隐隐察觉事情脱离了掌控,但由于已与主身断联,暂不知问题何在。 青崖书院虽然也只派了一个神临境修士出 来,可大宗出身,自是不凡。诸多秘传手段,追得他苦不堪言。 他有远胜对方的眼界,但苦于难为无米之炊,也只能疲于奔命。 很是经过了几次生死危机后,行了一步险棋,才堪堪将那书生甩掉。 虽是送了一只胳膊出去,才险死还生......不过也恰是这样的难度,才能算得上一场真正的生死劫。 想来此劫渡过后,送予本躯的反馈,亦能为本躯提供帮助。本躯更强大之后,反过来也能有 余力支援其他副身…….如此良性互益,那几不可能的六劫同渡,也未尝不可功成,如他谋神那局一般! 随手划下一段布条,于良夫简单地将左臂伤口缠了几缠,便一头靠在舱壁上,微阖着眸子,调息养神。 谁能想得到,他或混迹商队、或妆成乞丐,已经一路逃到了长河,且正躲在一艘最破最旧的货船底下? 这货船破得都快散架了,在河面上吱呀作响,运的也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他塞了十来个环钱,就被塞进了底舱。 这里的味道并不好闻,各种怪味混杂一起,简直能够熏死一匹马。 虽说原身的性子笨拙粗疏一些,他替换身份之后,也不如本躯那么计较。但这样的环境,也非是他平日能够忍受的。 但为了活命,再不能忍也得忍…… 书院常说的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咳!” 于良夫的耳中,忽然听得这声轻咳,似是对他的提醒。 紧接着便是一句抱怨,带着疑虑:“你选的什么破地方,这么臭?不是说无生教祖张临川,是个讲究人吗?” 在这之后,他才察觉到一道恐怖的气息出现在自己旁边! 他蓦地攥紧了拳头! 但拳头里的筋骨,顷刻就溶解了。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手右手都变得软趴趴,面条般垂落下来。 他欲提膝而撞,但被一双泛着绿芒的眼睛一看,膝盖骨也被一种未知的力量所消融。 这场景太可怖,这力量太邪异。 即使是以他本躯的眼界,也没能看出来这是一种什么力量! 到了这个时候,以他外楼境的修为、本该敏锐但已混淆了的感知,才注意到底舱里不止进来了一个人。 一个,两个。 且陆续还有人往里钻! 这他妈是什么风水宝地吗? “我说头儿,我们来这么多人,就为了杀这么个货色?” 于良夫听到有人在这么问。 这也是他想问的问题。 那个眼睛会放绿芒、力量诡异的、被称为‘头儿’的人,捂着鼻子回道:“为了以防万一嘛,听说这家伙很厉害的。再说.….这么赚钱的生意,为什么不做?” “也没人给咱们单子啊。”前一个人道。 首领回道:“悬赏!悬赏你懂不懂什么意思?公开悬赏,谁都能接。能者接之!” “这可是齐国的悬赏。”另一个挤进船舱里的人,闷着声音道:“老大你也在上面挂着呢。” 一个森冷的女声替老大回道:“楚国那边也能领!” 还有一个很不耐烦、很有些暴躁的声音: “要我说,就这么一艘破船,这么一个破烂货,直接从上到下,一刀全砍了,岂不简单?还要钻进来废这工夫!” “咳。”那首领这时候回话道:“第一,咱们是有职业操守的,一刀全都砍成了渣,怎么证明 是咱们完成了悬赏?第二,卞城王觉得杀手应该有杀手的矜持,不喜欢你们不拿钱就杀人。” “他怎么手这么长,管这么多?”那个暴躁的声音道:“您才是头儿!” “我无所谓啊。”首领淡然说道:“原则上我愿意尊重你们每个人的癖好,无论有多么特殊。 如果你对卞城王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回头我帮你约一下,你自己跟他聊好就行。说实话,我也觉得他挺麻烦的,最好你能给他治治毛病。” 于良夫默默旁听着这些对话,脑海里拼命地分析情报,寻找有可能的突破口,他觉得或许可以聊聊.... 他艰难地开口道:“我有很大一笔财富,如果你们——” 一抹刀芒截断了他的话茬,斩断了他的脖颈。 最后他只听到这样一段对话—— “差点忘了他还没死.......对了,他刚说什么来着?” “没听清,拿了脑袋赶紧走吧。受不了了, 这破地方太臭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皆有恙众生! 走了很久。 不知道多少。 知觉被这个世界模糊了,灵识一直在与这个世界对抗。 姜望知道张临川正在用这个世界的力量消耗自己,同时在为他自己留出时间恢复。 但他却一步不停地往前走,像是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加速走向自己的死亡。 无惧其它,唯前行而已。 因为被这个世界消耗的同时……他也在消耗这個世界。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天朦朦,地朦朦,雾朦朦。 伸手难见五指。 可是在某一个时候,姜望却清晰地看见了张临川。 是于信仰之国,见得信仰之神。 看见了张临川的时候,才看到了此间山水,才有了此方世界。 此间的张临川,身上伤势已尽复。眸光淡漠却又慈悲,气势冲天撞地,慑服所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 他的黑发像是已经触到了天。 他的五官像是已经诠释了神。 他的衣袖飘飘,如云成翳。他的眸光照来,一眼开天。 在青山绿水晴空下,是遗世独立一仙神。 他是此间之道,是此间之神,是此间一切信仰力量的寄托。 万事万物因他而存在.…… 姜望身在此世,也不由得要对此神生出崇拜,要对此道生出求索! 崇….你妈! 灿烂的火域迅速撑开,以灵域之界对神道世界,以“我世”对“他世”。 但只是哔剥一声响。 火域便已经被压碎,如泡影一般。 终归是曾经成就了真神的神道世界,而且它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神道世界,张临川以绝顶才情,贯彻神通道途,几乎将它演化成真,使它无限地靠近真实。 姜望的灵域完全撑不住。甚至于火域给此方世界造成的消耗,也缺乏足够的感受,在这无根无缘的世界里,完全得不到反馈,不能够准确判断——这对战斗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倘若你不知拳何重,剑何利,你就很难知道怎么出拳,怎么出剑! 在【无根】的影响下,姜望唯独能够感受到的,是自身的痛苦,是灵识受创的程度。灵识受损之痛,更甚于割肉剜骨。 但随着火域破碎的哔剥声响,姜望的声闻之域又紧随此后撑起来,再抗此世! 作为这无生世界的唯一神祇,所有“肥料”的供养者。张临川此时举手投足,都受于伟力,抬起那苍白之手,轻轻往下一按。 声闻之域无声地泯灭。 姜望仰头喷出一口鲜血来! 张临川当初成就真神,一身伟力,皆在这无生世界里。凶屠若是在这无生世界中与他对战,他打是打不过,但未必会吃那么大的亏。 重玄褚良那一刀,是循着命理的联系,直接避开了无生世界,隔世而落,斩及他的本躯。 无生教已经覆灭,无生世界已然失去了庞大力量的活源。 仅仅靠他自己,根本不足以支撑无生世界的成长。每一次动用无生世界的力量,都是自我消耗,都是坐吃山空。 所以如今的他,其实非常吝啬无生世界的使用。 姜望当然配得上。一手主导了无生教之倾覆、把他逼到如今之境地的大齐武安侯,配得上这样的死亡! 他大步往前走! 极具压迫性地向姜望靠近。 但战斗并未结束。 远未! 姜望在接连两座灵域的破碎中,后仰吐血。他吐出来的鲜血,成了一支血箭,尖啸着撞上了天穹。 此后从那血色之中,洇出了白。 从血中诞生了风! 呼啸的霜风自西北而起,一刹那吹开了那白茫茫的天穹。 两座灵域的破碎,究竟有没有产生作用? 天缺就是答案。 西北有天缺,白风卷地,万物霜杀! 已经开花的不周风,在张临川的无生世界里,带来了破灭与终结。 而在这个时候,张临川仰头望天。 他完全承认姜望的战斗意志,完全认可姜望的战斗才华。 但这并不会影响战斗的结果。 差距早在过往的岁月里形成,而他从来没有放松过自己, 从未给过弱者追逐的机会。 此刻他跃身而起,感受着四面八方向他汇聚的力量.… 他必须承认,他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掌控命运、把握人生,击破一切阻碍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手提长刀,冷漠向他冲锋的身影…….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虽然并不重要,但是时候抹掉旧痕。 他一跃已在高天上,身为此界至高神主,正正在那天缺之前,与霜风当面。 探手便前握,身挡不周风! 磅礴伟力涤荡四方。 整个无生世界为此沸腾! 但是在这个时刻,张临川忽然脊柱生寒,灵魂深处涌出一阵冷意来。 他的命格被削减,他的力量被削弱。绕身的磅礴伟力一层层削减。 他恍然意识到—— 他的副身渡劫失败! 接连失败! 血海倾城的罗欢欢,独自行走在长街上。 踏空而行,血衣生澜。 她在这个不出名的孱弱小国里,选择一座偏远小城,大开杀戒。不停地汲取力量,不停地迎接闻讯而来的各方仁人义士、江湖豪侠。 不断地杀戮,不断地杀戮….. 当初也是为了创造进入三分香气楼高层的机会,主动请缨来这偏远之地发展,想要先构建出自己的班底来……..终究天不遂人愿,随着本躯在齐国的大溃败,倾覆之危近在眼前,不得不强渡九劫,试图再开新天。此身的目标有一个彻底的翻转。 所有关于发展的长远计划都必须搁置,生死劫成为第一要务。 在所有六个身份的生死劫中,混迹于三分香气楼的这一个,因为发展进度最慢、先天最不足、最不具备相关条件,也完全没有足够靠谱的预案…..她只能铤而走险,走的是最难的一条路。 她知道这是一条死路,终点是必然的毁灭的结果。 别说是她这个身份,就算是本躯来以杀求道,也绝无幸理。 但她不需要走到终点。 她只要这么往前走,往前走,杀足够多的人,遇到足够多的危险.….等待其它的身份来接应。 生死劫不能假求外力,必须要经历生死。但七魄替命在其中,却是有腾挪的空间。 早在创造九劫法之时,本躯就思考过这些可能。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所以她虽然一直在杀人,但杀人的过程一直很有分寸。她的力量是一点一点呈现的,如此可以尽可能拖延到更多的时间. 当她看到一个飘然出尘的倩影驾云而来时。 她的心中并无惊讶。 在目前这个阶段,她让那些幸存者流露出去的信息、她所表现出来的危险,便是一名内府修士就足够解决的。 况且这个赶来行侠仗义的女人,已经有外楼境之修为。 不过是又一个不自知的“正义之士”罢了。 顶多就是.…… 漂亮一些。 当这女人清丽绝伦的脸,一览无遗地出现在视野中,罗欢欢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厌恶来。 这厌恶与遥远的本躯无关,而是出自此身自有的感受—— 这人间浑浊,苦海翻波,我沾着一身泥污,饮着满腹血泪.…….你凭什么一尘不染? “来者何人?”罗欢欢抬头看天。 心中厌恶愈重,脸上媚笑不改。 这笑容就是欢场女子的常态,是过往不断重复的每一天。 那悬立空中的青裳女子,眉眼精致如工笔,婉约依似画中人。左手一扬,飞出三只牛角横刀傀,右手一甩,落下三个四翅墨武士。 脚下一顿,踏出一辆华贵的战车。身上青裳绕开了流光, 她站在那战车之上,清冷地说道:“云上,叶青雨。” 本躯和副身的不同,在于张临川从来不会嫉妒。他只会争取,只会掠夺,只会求索。 而罗欢欢这个身份,有太多先天的求而不得,怨而不足。 她一卷血袖,血河中顿时飞出密密麻麻的血蚊,嗡嗡嗡地震颤着空间,带去恶毒的感受。 然而华丽的战车之上,叶青雨只探出一只如白玉凝就的素手,一瞬间变幻了百十种印决。 天空中出现了一片云海! 一时间两色共世,余光皆褪。 地上血海,天上云海。 云海之中,各种各样的道术如洪流倾泻! 新奇的、经典的、复杂的、堂皇的、反常规的…… 外楼层次各宗各国各种代表性的道术,在这洪流之中都有体现。 近到雍国北宫氏的演光决,远到齐国武安侯的八音焰雀。 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在这一刻,罗欢欢心中生出巨大的警觉。 令她惊惧的,并非是这顶级的神通表现。而且是这云海术潮所体现的强大底蕴! 被漫长杀戮混淆了神智的脑海,这时候才勾画出丝丝缕缕的情报来、连成了相对完整的画面,云国.….凌霄阁……叶青雨….. 心中强烈的厌恶的感觉,已经撞破了心口,令罗欢欢难以自抑。 她一句话也不能够再说了,她必须要马上看到这个女人的恐惧、看到这个女人的哀求、看到这个女人的痛苦! 这一刻神临境的修为不再掩饰,血色的杀气织成魔影。 巨大的血蟒腾升而起。 她站在血蟒头顶,翻手握出一只匕首,杀意直冲高穹! 人却是骤然一转,选择逃离。 本躯从来不会让情绪左右自己。她也能有相应的坚忍和克制。 但就在这个时候,巨大的警兆忽然生起! 来不及思索危险来自哪里,罗欢欢便已经纵身倒跃,连折连转,一路退出百十里。然后才看到一只毛茸茸的巨爪,横空而过,轻易就将她召出的血蟒拍成了血烟。 突来的异兽现出真身,蹄踩流云,威压天地。 踏云兽! 凌霄阁护宗圣兽! 是否能够逃得掉? 罗欢欢心中做了短暂的思考,一下发了狠,将森寒匕首衔在口中。 双手握拳,遍身燃起血焰! 不退反进! 便看看这以杀求道,究竟能有多强,今日她要挑战此身极限! 但就在下一刻,满城血波都在下沉! 不,下沉的何止是血波? 亭台、楼阁,空间,元力。 整个城市在下陷! 罗欢欢感到自己也无可挽救的在坠落,不受控制地在下陷! 身上的血焰,熄灭了。 体内的道元,停滞了。 血色的杀气,崩解了。 此身如在深渊,此心如在深渊! 在整个世界都黯灭之前,她看到一人踏空而来,举动之间毫无烟火,已然占据了所有天光。 那是一个白衣飘飘的俊朗男子,翩然出尘,恍恍惚似谪仙囚而他手里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女童的小腿边,还绕前绕后蹦着一条傻乎乎的灰狗。 你娘的…..罗妙妙最后想。这一大家子是正好出门郊游吗?全家老少连人带狗都出来了啊…. 最后的念头也就此沉寂。 … … 李道荣何人也? 曾任有夏岛怒鲸帮堂主;现任怒鲸帮副帮主。 此人战绩辉煌,曾与齐国姜望正面对峙,不落下风!并大声斥责姜望! 当然,那些传言并没有为他赢得多少威望。 在那些真正有分量的人眼里,这些话传得越广,他李道荣越滑稽。 小鱼小虾天天说自己斥退了鲸鲨,但凡有点常识的海客都会觉得可笑。 直到最近.….. 李道荣毒杀九玄宗宗主九玄上人、九玄宗大护法商继安, 杀尽九玄宗高层,就此名动诸岛! 怒鲸帮与九玄宗同样是镇海盟的成员,各自背后都有派系,此等惨烈的厮杀,本不被允许。 但也不知李道荣使了什么手段,勾连诸方,上下合流,竟让此事最后归结于怒鲸帮和九玄门的内部竞争。怒鲸帮也以蛇吞象,一举吞并了九玄门。 眼看着近海群岛新一代强人就此崛起,怒鲸帮一夜之间膨胀数倍….. 决明岛却在这个时候,紧急召开镇海盟内部会议!并在内部会议上表明,李道荣乃邪教教主的伪身,其主身乃是恶贯满盈、正被现世多国通缉的无生教祖张临川。 决明岛代表齐国,非常强势地展现了态度,让这件事情最终通过了镇海盟决议,于是决定召而囚之,公审其人。 而李道荣暗中经营许久,也早有自己的暗手,在决议通过之前,就已经察觉不妙,弃业而走,匆匆隐遁。 而无冬岛岛主重玄明河,在这个时候,亲自主持了对李道荣的追杀。 镇海盟内部不是铁板一块,齐国在近海群岛也从来不能令行禁止。 李道荣展现了堪称艺术的逃跑水准,与齐国人在海外玩起了捉迷藏。屡次被围,屡次逃遁。愣是以外楼境的修为,左突右窜,上天入海。 直到.…..钓海楼也加入这场追缉中。 “杀了她,你就可以离开。”一个发丝黑白交错的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李道荣,声音平淡,却不存在拒绝的可能。 而在此人的身后,站着一个模样清秀的女子,气质绝不强大,像一朵柔弱的小白花。 副身之间并无感应,主身若是没有主动降临,也不能构成联系。所以李道荣并不知道其他身份的遭遇,在近海群岛一直是孤独地流窜。 他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会遇到辜怀信! 为什么钓海楼的第四长老,会为难他这样一个外楼境的小人物。李道荣这个身份的生死劫,是有过周样考虑的。除却以外楼修为鲸吞九玄宗的艰难之外,各方势力间的合纵连横,也是他为自己设置的考验。 齐国人不讲道理地将他揪出来,他无话可说。 重玄明河亲自铺开的追杀,他沉默接受。 只将此视为生死劫的又一个变化,从钓海楼与决明岛的矛盾入手,通过这段时间在海外埋下的一颗颗暗子,在近海群岛各方势力的罅隙中游走。 如此巧妙地赢得生机。 可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度过生死劫的时候,当世真人辜怀信出现在他眼前,抬手就将他镇住! 任是他有千般筹算、万种计谋,也不可能以李道荣的修为,在辜怀信手里脱身。 此劫终死,无计可渡! 但就在他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的时候,辜怀信又给了他一个机会,提出这样一个怪异的规则。 “杀了她?”李道荣再次看了一眼辜怀信身后的女人。 在近海群岛发展这么久,他当然知道辜怀信的亲传弟子竹碧琼。 但他实在不觉得,同为外楼境修为,竹碧琼能够与他厮杀。 哪怕他在这段时间的逃亡里,已经积累下不少暗伤。对于生死搏杀的理解,也绝不是这等出门还有真人随行的名门弟子可比! “但是有一个规则。”辜怀信淡声说道:“这是局限于外楼层次的公平决斗,公平是你能拿到机会的前提。如果你使用超出外楼理解的力量,你死。“ 李道荣意识到了问题,不动声色:“敢问辜长老,什么是超出外楼理解的力量?“辜怀信道:“这个老夫自来决定。” 李道荣完全明白了。 什么狗屁公平厮杀,这个辜怀信,分明是要以他这无生教祖副身的分量,为他的宝贝徒弟铺路。 这些个名门长老,大宗高层,许多年来,种种伎俩并无特别。 他并不觉得愤怒,只是对“并未真正有机会”这件事,感到遗憾。 “好,我答应这个挑战。”李道荣冷静地道:“只希望前辈可以信守承诺。” 在这一刻,他完全已经认清了自己的结局。从被辜怀信抓到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应该还存有活下来的侥幸! 但他张临川是何许人也? 他李道荣是何许人也? 一度他的修为境界,也不输辜怀信! 岂能容辜怀信如此戏弄? 凡事皆有代价。 辜怀信早前在天涯台失去了衣钵传人,此事近海皆知。 今日既然胆敢如此轻视他。 他虽然无力反抗,也未必不能用这个身份最后的残命,让辜怀信再一次咀嚼后悔。 辜怀信随手又是一点,一道流光落入李道荣之身:“你自可放心。为公平起见,我暂时隔绝你与本躯联系的可能。好好利用你现在这具身体,期待你有所表现,以验证.….我这个真传弟子的成色。“ 李道荣明白,自己不仅仅是失去了被本躯支援的可能,辜怀信也留下了随时抹掉他的后手。 堂堂一个当世真人,为了保证自己弟子的安全,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作不知。 就看看花盆里能够养出什么花。 就看看他能不能效仿姜望故事,在当世真人的注视下,突破限制,杀死这位真人的弟子吧。 姜望彼时靠的是齐国的威压,架住辜怀信,不许此人出手。 他却只能靠自己,要等洞彻世界真实的真人一个疏忽。 他忽然觉得,在生死劫之外,这亦是一场很有意义的挑战。 就算最后身死劫消,这一份经历,也当能为本躯的大道精进,提供一点点帮助..…..他因此可以更加释然。 世事如此,何言不幸? 人生如此,岂曰无趣? 他感到自己走在一条灿烂的道路上,在与天意的博弈中, 看到了比以往更多的东西!若能渡过此劫,未来大有不同! 当世真人随手圈出的一片海域,就成了战斗的场所。 在辜怀信与李道荣沟通的过程中,竹碧琼始终沉默,像是天真,像是笨拙。 唯独此刻与李道荣分两边站开,摆好架势之后,她的气质模糊起来。 李道荣感觉这个女人的眼睛,像是镜子,接收着所有的情绪,也反照着所有的情绪,唯独不存在自己…… 海风带来第一缕浪花的时候,这场唯有辜怀信旁观的战斗就已经爆发。 怒鲸帮的秘术,李道荣早已推陈出新,九玄宗的功法,他也摘取精华。适应近海群岛的环境,贴合李道荣这具身体的天赋,他早已开发出一套独有的战斗体系。固然远不如本躯在外楼境时的战力,也足够在外楼修士的行列里争一争声名。 这场战斗中的每一个环节,他都已经写好剧本。 如何发起第一轮攻势,如何防御,如何游走,如何示敌以弱,引入空门,最重要的是.….如何麻痹辜怀信。 在这场所谓的生死决斗里,辜怀信才是他唯一的对手。 他要如何让辜怀信来不及干涉? 要如何在辜怀信杀死他之前杀死竹碧琼? 高飞在空中,身似大鹏展翅,周身水元混转,李道荣已经琢磨出了七套战术。 但天穹突兀地出现了一扇古老石门。 此门自上往下,似是天外有一只手,将它一把推开。 世界惊变。 李道荣突然之间失去了飞行的能力,不由自主地坠落了! 多少种战术,全都失去了衔接的可能。什么风格的攻势, 一时全都散了神架。 “天门!”李道荣露出惊色。 传说中的天门神通,他亦只是听过,未曾见过。 此时亲身感知,立时引海潮自保,要把战斗转入海中。 但眼前只见流光一闪,竹碧琼的身形竟然快到他根本反应不过来!倏忽一念就已经与他错身而过,而素手绕霜风,贯穿了他的胸膛! “这是不周风,也许你认得。” 竹碧琼很平静地用这句话,结束了这场仓促的战斗。 战斗的开始和战斗的结束,都是李道荣从来没有想象过的画面。但他就此倒下了,胸腹之间,徒留一个巨大的空洞。咕咕咕。涌动海潮。 第八卷总结兼感言 今天是休息的第一天。 我去洗了个牙,也跟所有去洗牙的人一样,顺便补了三颗牙。 昨天一直在看书评,章说在半小时内就破千了,现在是3800+。 好评如潮。 哈哈哈。 我感到放松。 开这一卷之前我说,希望这一卷的故事能够得到大家喜欢。当然这是我的最高期待,最大努力方向。 但我同时也说,我会佛系写作,养生写作—— 我本来预期的是,日更四千,随缘断更,做一个快乐的废物、没心没肺的帅仔,而不是一个水肿的胖子、抑郁的死宅。 所以我一再地跟大家说,养养书吧,养养书吧。 但是没想到劝不动。追订一直在一万八到两万之间徘徊,结卷的时候,最高冲到了两万四。 我每天一睁开眼睛,就有两万個正版读者在等更新。 好像有两万双眼睛在虚空之中看着我,告诉我,阿甚,你得顶住了啊。 差不多能够体会到王长吉那种感觉……“从那时候起,他就在注视神灵。” 每每想要放纵,每每又惭愧地打开电脑。 这一卷我没能做成废物。 但总体……大约是快乐的。 写这一卷我非常紧张,因为上一卷的疲惫并没能消解,我的情绪还在谷底,而这一卷的写作难度非常非常高。 这是不断填坑的一卷,基本上从开篇填到收尾。比起扶摇卷的填坑,这一卷填得更是丧心病狂,把好多好多的暗线都扯出来了,一并点燃,放做烟花给大家看。 白骨尊神…… 张临川…… 补完了齐夏之战的细节,进一步补充了世界观、丰富了历史…… 如景牧之战、荆国西扩战争这些在上卷只能略过的背景,这一卷也需要交代关键细节,这样上一卷收卷的高昂情绪,就不至于只是空中楼阁。 如果说挖坑的难度是十,填坑的难度则是一百。 写一个吸人眼球的画面很容易,但如何补完这个画面的细节、如何填充它的前因后果又不损伤它的格调,则是非常之难。 比如你可以描述一个智者,说此人智计过人,谋算天下,如何如何牛逼。用几幕极富格调的画面,就可以把形象建立起来。 但是当你要填这个坑。你就不得不杀死许多脑细胞,用你绝对够不上智者及格线的脑子,去费劲地模拟那个世界,利用那个世界里的条件,在一个更高的维度,推演一些你自己压根不可能想得到的法子。当然,其中需要用到一些写作技巧,让伱跨越智识障碍。但怎么也不可能简单完成。 试想一下,当读者期待一个商业巨鳄,期待他要如何在商业竞争里纵横捭阖,最后大揭秘,他的手段是去抢公章…… 再比如结尾那一句“那小床上哇哇大哭的婴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忽然间转成了惨白!” 它单独放出来,也算是一个吸人眼球的画面。 但是为了让读者知道这个婴儿是谁,“由所知生所怖”,我写了多久? 再比如说,在神临卷的齐夏之战里,我明确写过,夏国高层有一个内奸存在,由此导致剑锋山的防御体系在齐国人眼中一览无遗。 这个坑要怎么填? 事先给出齐国有个稷下学宫,牧国有个厄耳德弥,多次强调夏国有个虎台,有两位夏国侯爷于此争道。 如此聪明的读者就能够轻易推断出来,夏国虎台也是一个等于稷下学宫的存在。而虎台从未露面的负责人,毋庸置疑肯定是夏国的高层。 这样这个内奸的人选,就是能够被读者接受的。 再加上虎台在贵邑城外,齐军当年兵临城下,姜述的确有收服司玄地宫的可能。逻辑上走得通,格调上很符合姜述。 其实这个坑根本不必填的,因为绝大部分读者都忘了…… 但这个呢,就叫做写作者的品德。 有坑必填。 不填不要挖。 …… 大概是写作难度的原因,也大概是情绪不好精神差的原因。 把上卷写作中的疲惫,延续了下来。 从第一章开始,我就没有存稿,且长期处在没有任何存稿的状况下。 这让我有巨大的不安全感。 好像走在悬崖边上,随时有一步踏空的危险。 千头万绪的剧情编织到现在……这本书太难往下写了。 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我仍然是每天八点半起来,写写想想停停,写到晚上十点。居然还是只有四千字,居然存不下来稿子? 我试过很多种办法调节自己,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快乐的第一步,是你可以很快写完四千字,然后出去玩。 但是我做不到…… 我是很擅长安慰自己的。 比如说晚上睡觉的时候,下决心第二天必写八千字,发四千,存四千,一来二去,我平均上一休一,多棒的工作呀。 第二天上午修完更新,就觉得……其实六千字也挺好,写两天就能存一天呢! 晚上写作的时候……有四千字就很好了,坚持不断更你就很棒了阿甚!先睡觉吧,明天再起来肝八千! 如此周而复始,咸鱼复咸鱼。 再比如说,琪琪大佬上第一个白银的时候。 我表示问题不大,无非欠更加一,我哪天状态一好,轻松勾掉。 琪琪大佬委屈地留言催更时,我赶紧在书评区跟他解释,由于作者手速太废又债台高筑,这个还债是要排队的……已经在排期了! 谁知道琪琪不看留言,第二天唰的又是一个白银,又留言问怎么没有加更。 我着急呀,你听我解释呀,你看我解释呀,你怎么一言不合就上白银呢? 赶紧又在评论区跟琪琪解释,还让运营也帮忙回复解释。 琪琪大佬仍然没看到,接着又是一个白银! 盟群里全都在谴责我,说情何以甚好傲慢,竟对大佬如此冷漠。 我实在是不好意思了,头悬梁锥刺股,赶紧把大佬的加更赶了出来。生怕速度慢了,琪琪大佬又来几个白银。 还了琪琪大佬的加更,刚刚松一口气。 咱们的黄金总盟就跳了出来,大声质问我,为什么琪琪竟然插队了?!而他秦某人去年上的白银盟,加更还没还…… 原来这就是后宫失火的感觉吗? 我跟他解释,琪琪大佬不看留言的,也不加群,我没法解释,只能用加更来回复,免伤大佬之心。 秦总就——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天啊,谁能告诉我,我明明每天都很努力,感觉自己天天都在还债,怎么我的欠更还没有还完?! 没有办法,我又努力来还秦总,还白银委员会…… 明明决定要躺平,最后却顺势开始了仰卧起坐…… 真要说起来,读者给这本的支持,是作者再怎么努力都不为过的。 一本日更四千字的,在这卷连载的过程中,还上了两次总榜前十。他们看赤心都凑不出一张月票来,还得看其它的书来养赤心,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你们的喜爱如此直观地表现在这里了,我的用心,也都在这本的字里行间。 一直以来羞谈写作技巧,只怕误人子弟。但今天想跟大家聊一聊。 聊一聊为了让大家相信这个世界,为了让它拥有“真实感”,我是怎么做的。 首先是历史的存在感和厚重感,其次是世界的流动感和发展感。 一个是往前。一个是往后。 历史是无处不在的。它是这个世界过去发生的事情,在很大程度上,也必然影响了现在。它不能够只是一个背景板,只是一张薄薄的纸片。它应该比任何事物都立体,比任何事情都真实。 为此我做了大量的细节填充,在故事发展的边边角角里。 比如乔燕君在齐国是富婆的代名词,比如赤心世界里的各种美食,比如尔奉明骂姜望,骂的是齐武帝时期的灵阳侯。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全网首发:域名 如齐武帝这等存在感极强的君王且不说,似夏襄帝那等伟业成空的君主,他的影响力,读者也可以从夏国的诸多细节看到。 而一个只存在于史书里的梁慜帝,一个无能之君,末代帝王,当他的佩剑“赤符”出现在剑阁弟子手中。你会觉得……历史上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人? 这就是历史的无处不在,也是历史的厚重。 而世界的真实在于【流动】,即是一种发展感和参与感。 比如我写大师之礼后,重玄遵和他爹聊天。 只是为了刻画两个角色,描述明光大爷和遵哥的父子关系,我对这段对话的写作要求是“对话有趣”、“性格鲜明”。 但是在满足故事框架、人物刻画的写作要求之外,我对它还有另外的琢磨。 在对话中,明光大爷恬不知耻地要求自己的儿子给自己办事,把邻居不肯卖的房子买下来,让他打通了,好享受生活。 作为父子关系的刻画,这对话是恰当的。 但是不久之后,那处院子就真的已经买下来、打通了。在行文中,它只是一笔带过,大约不到十个字。百分之九十九的读者都不会注意这样的细节。甚至我现在都想不起来具体是在哪里勾了这一笔。 但是只要有一个读者注意到这几个字,世界的真实就产生了。 因为你会发现,这个世界真的是在流动的。这个世界里面的人,是真的在过自己的生活,发生自己的故事。 同理于此。 在姜望于迷界拼命的时候。 尹观也在为仙宫传承殊死搏斗。 乌列也在承载旧案,行走在生死边缘。 我们的视角在姜望身上。但是后两个故事也同样在发生。但它们只能在事情结束很久之后,有只言片语的证明。 世界是流动的。 在作者没有写到,读者没有看到的地方,这个世界里还有很多的故事正在发生。我们可以尽情地遐想。 一个浩瀚的仙侠世界,它仅仅是流动的、发展的,拥有历史和未来,也还并不足够,它还需要有质感。 而质感体现在哪里?一个世界最真实的真实,应该是什么? 我认为是原创性。 小到诗词歌赋门联奏疏国书,大到独有的修行体系、层出不穷的修行道路、不断推动世界的人物,以及拥有足够厚度的历史。 我是浅薄的,我又是狂妄的。什么都要自己写,自己创造。 为了不让我的浅薄影响这个世界,赤心里的那些原创经典,通常只会展现只鳞半爪的句子。但就是那么一点点句子,我就要琢磨多久。 我不能告诉你们它是经典,但是摘录的句子却是“你看这个碗,它又大又圆。” 我只能绞尽脑汁,反反复复地琢磨,一阵一阵地发呆,等待灵感的馈赠。 什么《大夏方志》、《五刑通论》、《石门兵略》、《异兽志》、《仙方经》。 什么《朝苍梧》、《游生笔谈》。 什么《静虚想尔集》、《明山九卦》。 什么《菩提坐道经》、《菩提注本》。 乃至于《无生经》、《三闻三佛信》、甚至是草原上的一曲兽面戏…… 乃至于《史刀凿海》! 朋友们,这其间浩大的工程量,你们能够感受吗? 广阔无垠的现世,天下列国,每个国家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政治生态、不同的历史和人物,以及散落在这个世界里的、先贤的“智慧结晶”,诸多经典著作。 这根本不是一个作者应该去做的事情。 而我要在故事的精彩、人物的刻画之外,去填充这些。 倘若你认真地看到了这些。 你会发现。 情何以甚也是一个很卷的作者,只不过他卷的不是字数。 …… 我总觉得我的创作生命不会很长。 因为太消耗自我。 如果有人观察我写作的状态,大概会觉得我像个神经病。 因为我经常自言自语,经常模仿里的人物说话,模拟他们的动作。在我写到情节激动的时候,我敲起键盘来都是噼啪作响,好像把键盘干碎,书中角色也就能把对手干碎似的。 我尊重故事里的每一个角色,绝不吝啬展现任何一个人的魅力。 我尊重他们的道路,坦诚他们的选择,任他们自由地碰撞。 赤心巡天的主线,绝不是姜望个人的复仇,或者说,那只是明线之一。从头到尾,我要阐述的,是这个完整的仙侠世界。所以每一块历史拼图的靠近,每一处世界轮廓的清晰,我都着力甚多。 非要来形容的话,我的写作是“织毛衣”式的。很多的线头缠在一起,不停地纠缠,各自前进,最后形成全貌。 譬如当初左光殊和熊静予在淮国公府花园的聊天,我对那一幕的写作要求,是要通过对这两个人的描写,勾勒出一个美好的家庭,让他们的追忆更深刻,情绪更浓烈。写的是母子两人,写的更是淮国公府一家。 而其中有一处,是说金羽凤仙花。顺便提及了鲍氏兄弟的矛盾。 很早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鲍伯昭、鲍仲清的结局,但是从那一刻才算开始勾勒。在一处完全不相干的剧情里。 回看整个赤心巡天,很多地方都是如此。 我试图兼顾一切,恨不得让每一个字都具备多重意义,承担多重责任。 让读者从这一条线读回去是完整的,从那一条线读回去是完整的,每一条线都很清晰,而它们全部交织在一起,是这么认真的一个故事。 但由此导致的问题是—— 作者的能力是有极限的。 作者不可能完全跳出“知见”,跳出作者的认知,去完全地理解读者视角。 虽然我每一章写完,自己都要精读一遍。但我常常读到会停下来反复欣赏的、自以为精妙的地方,其实在当时并不能够立刻给到读者反馈。它的精彩,在很久以后,在作者自己的脑海里。 就像那盆金羽凤仙花。 那盆三日凋。 它真正的美丽,要在《鹤冲天》结卷之后,才能绽放在你们面前。 作者也不可能兼顾一切又把一切都做到最好。 我始终懊恼在写正声殿,写岳冷、厉有疚跟姜望相处时,想要兼顾太多细节,却因为糟糕的精神状态,而写得含糊无趣,经不起赏玩的那一段。 我也忘不了在神临卷的尾声,我因为情绪糟糕、精力不济,不得不砍掉的一些剧情。其中就有陈泽青和王夷吾的线,本来是要把王夷吾从逐渐边缘化的境地里扯回来的,也要顺便丰满陈泽青这个人物。想着他们后面还可以有戏份,所以做了取舍,把不多的精力分给了夏国人…… 里有太多伟大的人物。 作者确实是个孱弱的凡人。 但我仍然要兼顾,仍然要尽力保持情绪稳定,保证好的身体,好的精神,推着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往前走。 因为缺失了任何一块,它都不是我写在简介里的那个,“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 欢迎你来。 也不遗憾你离开。 …… …… …… 对了,忘了向大家汇报。赤心巡天现在均订是一万九千五。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知道我收假的时候,能不能到两万呢? …… 感谢所有支持我、给予我力量的读者。 感谢所有陪着姜望一起探索这个仙侠世界的读者。 …… …… …… 下一卷的名字,是为—— 《镜花水月》。 同样希望它能够得到大家的喜欢。 第一百二十七章 苍生怜我,我怜苍生! 无生世界的高天,迷雾尽吹散,天空是惨惨的白。 曾经有数十万人信仰的“无生极乐、永世无忧”,其实是这么空洞、单调的一个地方。 所有的养分,都被无生神主给吞食了。 甚至是连一个能够稍微告慰亡魂的幻象都未保留。 而在这空洞的天穹之下,张临川悬空而立,静静感受着那种力量极速流失的感觉一一并不会影响他的本驱力量,但影响的是他的无生世界,影响的更是他的长远未来。 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奋斗,终究化为泡影,一个一个的破灭。 现世真神沧落为毛神。 数十万信徒的无生教一夜倾塌。 七魄六命,苦心积虑的经营一一碎灭… 这其中任何一个,都是足以倾覆人生的打击。 而他一一承受。 此外什么寿减命衰,什么众叛亲离,什么千夫所指、人憎鬼厌,相较而言都是稀松平常。 人生究竟所为何事? 一世努力为谁辛苦? 一手握着霜白色不周风的他,怅望远方。即使心志坚定如他,也不由得叹了一声:“现世如此广阔,东南西北皆无尽处,难道容不下一个张临?" 所有教内高层都断离,数十万信徒都散尽,全部的亡魂都已消解。 在此刻这空茫茫的无生世界里,自然只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他一 “天能容你,地能容你,我不能容!" 美望拔身而起,剑撞高穹! 他星然不能准确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枚陈旧刀币上的血珠,可是他亲手抹上去。阮监正对张临川命途的阻隔,正是他鏖战至此,所等待的变数之一。 张临川的稍一停滞,即是他所看到的胜负之由,生死之门! 剑仙人统合自我,剑演万法,每一点强化都会在杀力中有所体现。神通不周风的开花,把他往更强的道路上推进了重要的一步。 这是第一个被剑仙人统合的开花神通! 这一刻五府同耀,剑仙人绽开,遍身浴火,一剑撑天而起,撑的正是毛老四这无生世界。此时此刻,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剑—一此世浑恍惚,应以人字两分,顶天立地,而后划分清浊! 正如人类的文明起于火,人字剑的这一刻,也被三味真火所点亮。随着知见的丰富,三味真火只会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容易洞穿张临川的防御。而自临淄至此,太多的努力,都是为这"了其三昧”。此刻赤焰高炽,长相思高举,辉煌一似漫漫长夜里点燃的第一根火炬,照亮了这个惨恶世界,分解了无生世界的阻隔, 为生死之争开路! 剑仙人状态下简简单单的统合,为这个世界翻开了新篇。 而张临川只是冷漠地低下头来,看着越来越近的这一剑,看着也如烈焰一般在燃烧的姜望,淡漠地道:“我行我道,道也简单。天不容我,打破这天。地不容我,打破这地。你不容我杀了这你!” 一把捏碎了手里的霜风! 整个人身外,燃起了黑色的火焰。细看来,那岂是火光?每一缕火光之中,都是无数幽暗的电光在跳跃。它们影影绰绰,它们邪恶喧器, 它们也生机勃勃。 神霄幽雷禁法! 仍是幽雷禁法的框架,但是加入了现世真神的神道理解。强化了杀力,丰富了未来,拓展了边界。 远远看过去,空茫的天穹背景之下,身缠黑焰与身缠赤焰的两个人撞到了一起。 高宣的半边是幽暗的,幽雷电型千万里。 地面的半边是灿烂的,赤焰朵朵烧浊世。 在这个苍茫的无生世界里,这是从未有过的碰撞,这场血淋淋的厮杀,是开天牌地的一幕。 黑与红,一触即分。 赤色的在坠落,赤海在退潮! 毛老四那幽暗的只是稍一顿止,便不可挽回地再倾落,压着那文明的火光往下坠。 即便五命皆死,六替皆失,九劫已败其五。 至少在这无生世界里,张临川还是无限接近于现世真神的存在。他承认姜望对战机的把握妙到毫巅,但是在实力的碾压之下,战机把握得越准确,死得就越快。 姜望一路下坠,一路吐血! 而张临川一路直追。 在无尽幽雷赤焰中,那双赤金色的眸子始终与他对视。 早在枫林城,这双眼睛里就从未有过软弱,一直不卑不亢,坚定自我。这种坚定,让张临川恍惚觉得他嘴角的血迹,都有一种不朽的坚持。 张临川并不觉得可敬,当然也不会觉得可笑。 他只是有些遗憾,他这一路走来,自认每一步都走得尽量完美了,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到了能力范围内的极限但没能提早扼杀差望,或许是一个瑕疵。 他不是一个苛求完美的人,偶有疏失,弥补即可。 现在就是弥补的时候。 他握住了他的拳头,往后一收,幽雷暗芒在他的拳峰上游走。隐约间引起了天地的共颜。 生死当头! 然后他看到,姜望眸中那不朽的赤金之色,这一刻耀遍了周身,映得其人如金身佛陀。在仿佛永无休止的坠落中,他又挑出了雪亮的一剑。 道途一剑! 天下皆敌的时刻,非独张临川一人拥有,姜望也曾经历过。 但即使是被镜世台公开通缉、被天下人唾弃的时候,也始终有人相信他,始终有人支持他,始终有人为他的清白奔走。 当然也一直有人在为张临川奔走一一或是想着怎么跑远点别被他连累,或是想着怎么追到他杀了他。 姜望有过最晦暗的时候,也有过最辉煌的时候。 晦暗时天下皆以为通魔,辉煌时天下皆知绝世天骄、一言而灭无生教。 在这晦暗和辉煌之中,在这低谷和巅峰之间,始终不变的,是那个“我”。 于是有了这一式真我道剑—— 非我誉我皆非我! 这是他自“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后的第二式真我道剑,乃是在逐杀张临川的万里遥途中感得。 此剑分为两式,压则举世谤之,抬则举世誉之。 在无休止的坠落中,姜望抬以此剑! 如雪的剑锋竟然斩出五光十色。 那是无数赞美,无穷吹捧,无尽现世奢靡的浮光。 光怪陆离飘飘然。 在此剑之上的一切,好像都失去了质量,丢失了“自我”。无数幽暗雷光,变成了一个个虚幻泡影,失去了本质杀伤。 就连张临川本人,也被这剑意侵袭,身躯明灭不定,由一个真实恐怖的强者,向一个虚幻不定的泡影转变。 这一剑对神道的杀伤性太强。 神道在很多时候都是虚幻的凝聚,是信仰之力汇聚成神,是妄想结真。 而这一式道剑,是以虚妄夸张虚妄,以梦境妆点屋景。 因为太过浮夸,太过伪饰,而抹掉了神道那一点“真”的可能。 赤潮的坠落已经顿止。 五光十色的剑锋上抬。 姜望的道剑如此强大。 但在一个个破碎的幽雷光影里,张临川淡漠的眼眸中,清晰映照出长相思的轮廓。 剥离了光怪陆离,窥见了剑的本真。 而后拳砸剑尖! 曾有信徒数十万,个个奉我为神。 举世誉之又如何,可曾移我道心? 你姜望的举世誉之,我张临川也早有感受! 铛! 拳剑竟作金铁鸣。 此声真如警钟响! 咔咔咔咔。 清晰的骨裂声中,姜望持剑的右手寸寸断裂,垂落了下去。他的左手一探,握住了脱手的剑。整个人却是再一次坠落,血酒长空。 而张临川屹立高穹,看了一眼自己被剑锋切入过半的拳头,以及拳面上不断滴落的、不能够完全退制的鲜血一一太锋利的剑意在其中肆虐,即便是他,也需要时间来仔细清理。 他有些复杂地看着坠落的姜望,恰是这一式道剑让他有些情绪难言,并不是因为这一剑的强大,而是它所体现的万世不移的求道之心。 毛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姜望和他是一样的人。都从一个小地方走出来, 都坚持自我,万世不移,每一步都尽最大努力、做到最好。 唯独是他的选择总是“于我最好”,而姜望在很多时候,都是在为别人拼命。他绝情灭性,从不会相信任何人。同样注视过深渊的姜望, 却还保有信任的勇气,还留存爱人之心。 命运由此分岔。 他的确取得了个体上的更强大,在黑暗的世界里强壮了羽翼,却也真个感受到了对面这人大势加身的辉煌。 他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同时也不会否定姜望的选择。他一直相信一点一一没有谁对谁错,死的那个,就是错的。 “我之前在越国遇到了一个相似者,一度让我感怀。但我想,你才是我的同路人。” 张临川如此说道:“我想我们大概是一类人。我们都很努力,我们都不放弃,我们都很坚定,甚至可以称得上固执姜师弟,我承认你若是能够活下去,的确拥有与我巅峰相见、角逐最强的资格。” 妄言“最强”! 现世何其广阔,强者无以计量,便是衍道真君也并不罕见,绝巅之上更是还有伟大存在。 而区区一个最高成就为真神的毛神,竟然在这里妄言“最强”! 可是当这个人是张临川,你很难觉得他是在他开玩笑。 你甚至会觉得未必不可能。 轰! 张临川已然开始极速坠落,他从高向地面冲锋,他向姜望冲刺,向姜望出拳:“我承认你有非同一般的心性与器量啊姜师弟,所以至少在这第四劫让我打死你!" 杀人从来只是顺手的事情,从来只是达成目标的一种方式。而张临川吉皇四真正尊重一个人的方式,就是把杀死这个人,作为目标本身, 而不附加任何其它的价值。 无穷无尽的波纹,以此拳为核心,向四面八方扩张。 他的拳头轰开了一个平面,轰下了一片天,他像是把整个无生世界的天空砸了下来,要带给姜望无处回避的毁灭。 但是在这个时候,有个声音回应了他。 美望还在吐血,姜望还以残存的左手紧紧握着他的剑在准备反击,所以不会是姜望。 这个声音是这么平和但疏离的轻问。 "你是个什么东西呢他需要你的承认?" 极速坠落中的张临川,感觉自己的拳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细一打量,竟像是一根鱼线? 一根没有鱼钩的鱼线,竟然钓住了他。 钓住他直往高穹拔! 张临川感受到了一种沛然难御的力量,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改变的规则,更感到了一种巨大的荒谬! 他在自己的无生世界里,遇到了难以抵御的力量?遇到了贯彻他人意志的规则? 他以最大的冷静重新审视环境,没有抵抗,便任这鱼线将他上拉一一他被钓到了云上! 什么时候聚拢的这云层? 遥遥渺渺似千万里。 张临川还没有找出答案,便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一张他再熟恶不过的脸。 这是他自己的眼睛,他自己的鼻子,他自己的五官,是他自己的脸是他的原身! 王长吉! “真是缘来不可挡!”张临川定定地看着他,审视着这具自己无比熟悉、但又很陌生的躯体:“你来送还我的身体吗?" 相对于张临川的惊疑,王长吉却是毫无波澜,只道了声:“找到你了。" 两个人同是枫林城出身,同为那座小城里所谓的三大姓子弟,但从来没有过交集。他们两个人唯一一句对话,是当初张临川谋夺白骨圣躯时,王长吉所留下的那句—一“等我来找你。" 而今天他说,“找到你了。" 张临川后颈寒毛炸起! 一只鱼钩不知何时已经钩住了他的后脑,而后猛地往上提,整个颅门都像要被掀开! 太过剧烈而突然的痛苦,激发了张临川的本能反应。恐怖的幽雷之光遍身燃起,煌煌有灭世之威。但只是扑腾了一下,便骤然熄灭!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早在庄国境内的那座山洞里,王长吉就已经了解过他的幽雷禁法。 他张开了嘴,发现嘴里也有一个鱼钩! 而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七窍四肢,遍身挂满了鱼钩! 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拔身而起,与自己无生世界的联系正在被切断。 数不清的鱼线在他头顶上方交织,如蜘蛛结网,是一团乱麻。他好像成了一个提线木偶,在造物者玄妙的手法操纵下,一步步走向未知而可怖的结局。 他从中感受到了“道”的力量! 老玄四破口。因而他很狠地闭上了眼睛,任由眼皮被那鱼钩挂破,星现一个丑陋的瞳仁里的惨白色,便自这破口中流溢出来。如琼浆、似玉液,像是月光洗了满身。他终于从那遍身布满鱼钩、遍身缠绕鱼线的恐怖里脱身出来又回到了无生世界。 天空还是惨惨的白色,脚下还是不知何时凝聚的云层,不远处还是站着那个手提钓竿的王长吉。 "很好,不枉我们同行一场。"张临川轻轻抚掌,赞叹不已:“很不错的力量表现,拓展了我对世界的认知。" 便看到王长吉轻轻一提钓竿一一他这时候才发现,王长吉身前的钓竿不只一副。 刚才钓的是他本人,那另一副? 他感受到差望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青衫之上,血迹斑斑,右臂无力垂落身侧,左手握着他的佩剑长相思。 整个人的气势已经远不如最初宣赫,但却更显得锐利、凶险。 张临川微微侧身,整个人在无根神通的影响下,介于有无之间.他既不能背对王长吉,也不敢背对姜望。 “你什么时候来的?”姜望隔着张临川问王长吉。 “来了很有一阵。”王长吉隔着张临川回答道,目光疏离地看了看四周:”一直在研究这里。” 他们之间好像有一种不为人知的默契,彼此并不需要其它的交流。 “研究出了什么没有?”张临川笑着插话道。 此时他站在中间的位置,姜望在他的左方,王长吉在他的右方。 听到他的问题,王长吉平静地移转目光,看向了他。 张临川发现自己的目光已然被定住了! 这一刻他的眼中只能看得到王长吉,看得到他无比熟悉的那张脸。 而左侧暴起一点极锐利、极纯粹的杀意。 无生世界白惨惨的天穹,映照出了四座形态各异的璀璨星楼,那是姜望之道途在此世的映照! 而星楼与星楼之间,星路折转相连,勾成了七星之路。北斗就此折转,斗柄指向北方! 在屡次的生死搏杀之后,在三昧真火一次次的烧灼之后,姜望强大的道途力量开始侵入无生世界! 张临川此刻根本无法移开目光,也根本看不到七星映世。但是感觉得到星光流照,感受得到天地霜冷似入冬。 第一次真正有了“死之将至也”的危机感。 第一百二十七草苍生等我,我特苍生! 滋滋滋,滋滋滋。 他的身周冒出白色的气,如蒸汽一般沸腾。但并不灼热,反而塞凉。 此为无生之气,是他对无生教信仰之力的异化运用,触之杀魂,信者无生,不信者无生永苦! 因为早就预留了与信徒切割的手段,在无生教崩塌之后,过往累聚的信仰力量也未损失多少,此时被他再不音啬的挥发出来,与王长吉的目光、与王长吉那不可见的鱼线厮杀,纠缠! 他的右手则反抽肋骨为刀,头颈不移,而身自转。 以刀迎剑。 以无生之刀,迎真我之剑! 狭长的白骨刀锋与雪亮的青锋长剑对撞、有一声激越神魂的铿锵。 HC四-刀气和剑气疯狂对撞,神念和神念争夺生死。 他们的道途也在无生世界的根本层面碰撞! 噗! 而他听到入肉的声音,如此突地响在耳中。太荒谬了,太不可思议。一柄疯狂的、残暴的、杀机凛例的剑,贯入了他的后腰! “啊!" 这一刻他发出痛楚的低吼。 无生之气如白龙绕身,他瞬间斩开了姜望、挣脱了王长吉的目光,发现了身后的那个人一一个双眼血红的,状极疯狂的年轻人,因为太过用力,整个身体都绷紧,每一块肌肉都绷紧,整张脸都扭曲成一团,青筋暴起如蚯蚓般丑陋。握着那柄堪称残暴的剑,还在拼命地往前捅!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说话的力气也要用在这一剑里。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次,只死死地看着他。 好似一生一世只有这一次出剑的机会一样,恨不得把身心魂灵所有的一切,都填进这一剑中。 王长吉之前提的那一下钓竿,提进无生世界的是这个人! 他之前问王长吉研究出了什么? 这突元而至、贯入后腰的一剑,就是答案! 而张临川绝不肯接受这个回答! 四方世界,响起了邪异的诵念声一 “我自来苦海中,即以皮囊浮沉。凡六败七命者,皆有恙众生。为三哀八苦者,是无辜世人。苍生怜我,我怜苍生” 一声、两声、百声、千声数十万声诵念,数十万声祷告! 在张临川的头顶,有一本惨白色封皮的道书,轻轻地翻开了。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向观众展开轮廓。其上每一个文字,每一点痕迹,都是他的人生,他的道途。 他和他身周的空间、疯狂破坏他身体机能的那一剑,以及将那一剑送入他后腰的人,同一时间变得似虚似幻,真假混杂。 这一刻,他已陷入“无生永明、非想非在”之境。 这是无生道经里,长时间只存在于设想中的境界,因为维持它的每一刻,都需要燃烧海量的信仰。 凭借此境,短暂地避开王长吉和姜望的追击,而给自己一定的时间处理伤势,处理这个双眼血红的找死之人。 刷! 他手中狭长的白骨刀,只是随意一撩,一颗头颅就已经飞天而起!此人剑术有些可取,实力却太弱,若不是王长吉和姜望在干扰、根本不可能刺中他。哪怕是偷袭也不可能, 他也不存在什么叙旧的心思,就像当年随手一记雷法诛杀其父一般, 能一信二十七章老生特报,我特程作杀死这个隐约叫什么鹤的人,也不需要有什么想法。 嘭嘭! 心脏一痛! 不对! 在长刀划落的同时。 张临川心中骤然生出警觉来一一不该杀他! 他反手一抓,抓住其人残魂,想要塞回其人体内。 但已经晚了。 方鹤翎被斩开的头颅在狂笑,在完成了所有的“使命”之后,他终于可毛玄四以狂笑:“枫林之废物,有份于张临川之死!!! 那眸中的血色仍在,光芒却黯淡了。 他已经死去了。 可张临川苍白的白骨圣躯,却开始泅出血色! 那血色蔓延在他的四肢,在他的面目,甚至于在他的无生道经! 何为残剑术? 是至凶至恶之剑。 所谓“天残地缺人绝”。 所谓“离一分魂,割两分骨,斩三分肉,切四分血。以身为炉,以命为火。” 号称“生而洞天缺,动则游地裂!” 是飞剑时代的禁忌之术! 即使是站在超凡绝巅的燕春回,提及此术,也要称一声“凶剑” 以方鹤翎的才具,催动此剑太过勉强。 甚至可以说,即便付出所有,他也不够支付这禁忌之剑的代价。而在王长吉的帮助下,他用了源出恨心神通的“系命噬心”之秘法,将残剑术同自己的性命联系在一起。杀之如杀剑。 也就是说—一他使用完整残剑术的代价,要让杀死他的张临川来一起承受! 张临川现在所承受的,是完整残剑术的反噬! 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生出愤怒的情绪,在革蜚那里受伤,在姜望那里受挫,这些他都可以接受。但他愤怒于自己竟被一个无能之辈所伤! 右手直接握紧,力量晕染而出,已将方鹤邻的残魂,关入无生囚笼,使其承受永世之苦。 然而即使在那透明的囚笼之中,方鹤翎的残魂,痛得都在崩解的边缘了却还是在笑!在癫狂大笑! 轰隆隆隆隆! 天弯流动着浩瀚如海的雷电。 那是雷池神通? 怎么会有如此浩瀚的雷池! 直如沧海覆人间,而无穷水滴皆电芒! 不周风打开了天缺,三昧真火烧透了规则,雷池替代了天罚这个无生世界被一点一点地侵入了! 张临川血白交杂的圣躯渐而凝实,那“无生永明、非想非在”之境,已经在内外交困之下,被打破了。 哗啦啦! 纸张飞速翻页的声响,竟然震耳欲聋。 第一直二十七幕都生停售,我特可生天地之间有一道美丽的弧线,一柄雪亮的长剑因此贯破长空.那本无生道经被击碎成漫天的白色飞屑。 他的道被斩断了! 呼呼呼。 霜冷的不周风,冻杀了时空涟漪。 于是神魂也无处逃脱。 而他的脖颈被扼住,被王长吉紧紧地扼住。 死之将至矣! 张临川心中再次生起这样的觉悟。 原来第四劫,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落幕么? “那么,身体还给你。”张临川最后仍然维持了体面,平静地这样说道:“姜师弟,王兄,两位旧友,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会找到你的。”王长吉只是这样说。 手上一用力,已经捏断了这具白骨圣躯的脖颈。 被白骨尊神觊舰、被张临川侵夺、亲手杀死了王长祥的这具身体他当然不会再要。 而姜望也极默契地按下一掌,将此身焚于赤焰,用三昧真火将这具所谓的神躯,烧得干干净净,也焚尽了张临川留在此身的所有暗手。 天上开始落黑雪。 空茫茫的无生世界,开始崩溃。 最后姜望和王长吉静默地相对悬立,在他们之间,悬着一个惨白骨柱构成的囚笼。囚笼中的方鹤翎,痛得浑身抽搐,却看着张临川消失的位置在笑。 尽管他已经先一步被张临川杀得干净。 魂入无生牢,永世受苦,不死不去。 “给你一个痛快吧。”王长吉淡声说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在这最后的时刻,方鹤翎强忍着万蚁噬心、寸刀刷肉的痛楚,却是转头看向姜望:“我想问” 他抽搐着,强行把话说完整:“你们以前在我还没有成为人魔的时候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姜望没有想到他最后在意的是这个,没有怎么犹豫,诚实地说道:“其实我们以前,好像从来没有讨厌过你。至少对我自己来说是这样。 唯一有一次,是鹏举死了,你却很得意的时候。 即使在魂灵的状态,方鹤翎的眼睛亦是血色的,他就那么猩红地看着姜望:“那为什么我每次要跟着你们,你们都不肯带我?” 姜望略想了想:“只是觉得你年龄还小,不该跟我们一起打打杀杀、以毛四及逛青楼。”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拿着一壶酒,要跟你们干杯,结果方鹏举把我扔了出去。”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但还是这么说:“没印象了。” 方鹤邻一时证住。 那些让他痛苦不堪的想象,原来从来没有成为别人的波澜。有些事情,并无深意,是他多想。 这时候他竟然好像感受不到无生牢带给他的痛苦了。 感受变得很模糊。 耳边却清晰地响起了一些很久远的对话—一 “去去去,小孩子喝什么酒?杜老二,你要是敢灌鹤翎的酒,我今天非把你胡子拔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孩子凑什么热闹?杀人是好玩的事情吗?滚回去! 脑海里转过好多好多的画面。 有的清晰,有的模糊。 原来人在临死之前,真的会回忆一生吗? 方鹏举孤零零的尸体。 黄阿湛被斩下的头颅。 李叔隔着阵法的怒骂。 以及最后父亲被雷光电得焦黑的尸身。 “我真的该死啊。” 他这样喃喃说道,看向王长吉,那眼神已是在等待一个痛快。 毛四王长吉于是抬起了手。 他又嗫需地、像当初那个躲在方鹏举背后的小男孩一样,怯怯又忐忑地问道:“等我死后,见到我爹,见到李叔,我可以说自己不是个废物了吗?” 王长吉总是会实话实说的。 实话是,你已经死了。现在的残魂也马上烟消云散。你死后见不到你爹,见不到你李叔,你死后什么都见不到,什么都没有。源池那里是一片空。 但这一次,王长吉竟然没有那么说。 他只是道:“我想是可以的。 方鹤翎闭上了眼睛,流泪满面:“王大哥,送我回家。” 而后连同无生囚笼一起,被王长吉覆掌碾化。 无风无雾,白烟袅袅。 姜望没有说话,王长吉也没有。 在一段时间的酝酿之后,这个崩溃中的无生世界,打开了一扇烟光流转的门户,他们并排往里走。 没有真正来过幽冥,很难理解什么是幽冥世界。 所谓“感之无觉,五识如沦,悲之无泪,恨之无心,谓之幽冥”(载于《朝苍梧》) 幽冥是一个没有知觉的世界,所以进入幽冥世界的第一件事情,是要适配幽冥规则,为自己重新建立"知觉”。 当然,对于神临修士来说,灵识完全可以完成这个过程。 幽冥也是去往源池的途径,是死亡荒野中最大的一个营地。所以它并不算是一个纯粹的亡者世界,仍然有生命之火,文明之光。 陆琰向往幽冥世界已经有太多年。 却从来没有到访过。 一开始是实力不足,后来是不敢靠近。 直到这一次,张临川传了他“纸衣替魂法”。 他对张临川并无怨恨,当然也不存在什么忠诚,从始至终,他们都只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 虽然他的付出已经很多很多,而他的“需”,一直到现在才取到。 他已经仔细地审视过很多遍,确认这门秘法并没有问题。才敢披上“纸衣”,潜入幽冥。 幽冥不是那么好进的,他没有张临川从容进出的自如,选择的入口,是现世罕见的薄弱地段一一为这一天,他已经准备了太久太久。 他的渴求固然不值一提,他的爱恋固然轻如鸿毛,他的努力固然微不足道。但他所做的一切是有结局的他仍是一步步地走到今天,熬成了神临,熬到了幽冥世界里来。 亡妻的魂魄在哪里,他不知道。 为寻妻所搜集的三百七十一种秘法,他正一个个地尝试。 他必须足够小心,因为幽冥是一个太危险的地方。白骨邪神绝不会放过他,幽冥神祇也非止白骨一位。哪个都不是善茬。 在试到第三百二十三种秘法的时候,他的眼球忽然动了一下,秘法发生了微弱的感应! 陆琰欣喜若狂,但紧接着在下一刻,这颗眼球就直接炸了,炸出了眼眶外! 这一刻天旋地转,五识滑乱。 “不!” 毛四他痛呼。 这一刻他明白一一 “纸衣替魂法”的确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他自己! 在过往漫长的相处中,他的身体早就被张临川种下了手段。供奉了一段时间的无生经,他的灵魂也早被无生神主所污染。张临川果然为自己留下了最后一条退路,而不幸的是,他就是那条退路! 狂暴的力量波动中,痛苦的嘶声之下。 陆琰仅剩的那颗眼睛骤然翻白,那是他在动用天生冥眼的力量抵抗,但是在下一刻又翻黑。 “找找”陆琰最后挣扎着这样喊道,食指颤抖地指着一个方位。 “好,我答应你。”他又这样说道。 下一刻这具身体就已经恢复了平静,一探手,将那颗炸出眼眶外的眼球抓住,慢吞吞地按回了眼眶内。 “这具身体…” 已经消耗了最后一次替命的张临川,活动了一下四肢,感觉很有些不舒服。太笨的身体,太粗糙的修业,这具肉身开发得太差了。 不过到了今时今日,他也再没有别的选择。 这最后一次替命,他珍视非常,原本是要留给一个足够影响现世格局的关键人物,又或寻回自己的本躯。他自然准备了其它撤入幽冥的办法。 但在之前的战斗里,王长吉封锁了他的无生世界,姜望斩断了他的道、斩碎了他的无生经。 他留在白骨圣躯里的层层暗手,也被三昧真火烧得干干净净。 对于那一具绝巅之上所创造的圣躯,王长吉和姜望竟然没有丝毫凯解! 毛四无欲则刚,无漏可行。 不得已之下,也只能委屈追随自己创教许久的护教法王,借此躯而替,且替在幽冥。以此斩断现世所有因果,一切从头再来。 他永远不会屈服于天意,永远不会畏惧失败。 他永远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因为他本就是一无所有走到现在。 脑海里转过幽冥世界的种种情报,张临川大致判断了一下方位,选定了一个方向,转动着冥眼往前走。 这方向,和陆琰最后意识消逝前所指的方向,完全相反。 是的,他答应过陆琰然后呢? 他还答应过几十万信徒,要创造永世幸福的无生世界呢。只要能够有助于完成目标,什么话他都能应,什么誓他都敢发。 别人的故事他从来不关心。无论那个人是叫月兔、姜望、陆琰,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故事他也不会对人讲。 并不需要。 弱者的同情、认可、崇拜,又或鄙夷、厌恶、仇视…实在是太没有意义的东西。 除开吸收神道信仰的时候,他绝不会在意这些。 他的脚步并不沉重,他从来不会让已经过去的事情束缚自己。于真正的强者而言,再大的失败,痛苦也应该是短暂的,因为痛苦的持续, 等于延长了失败。他只会向前看,向高处走。 毛老四未来仍然有无限的可能。在幽冥世界里,也可以开始他的新生。 或许应该以白骨的权柄为基础.… 但脚步又顿住。 因为在他的面前,正好出现了一扇流动幽光的门户。 而两个不久前才聚会过的老朋友,从中走了出来。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想过再见,未想过来得这么快。 在这一刻,张临川的脑海中流光万转,他瞬间打开了陆琰记忆中被封锁的一幕—一那是在一条清澈的小溪前。 扑通,陆琰将一个人偶扔进了溪水里。 泛起涟漪。 恰在小溪的对面,有一个持竿的垂钓者,那么平静而疏离地看了过来:“我说,你吓跑了我的鱼。 画面一卷即碎了。 这段记忆,连陆琰自己也不记得。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被张临川所捕捉。 原来在那个时候,王长吉就已经追上了陆琰,从而在陆琰身上也留了手段。 也就是说,王长吉其实可以更早解决他张临川,无论是借用景国、魏国、须弥山哪一方真人的力量,只要给足了信息,他当时就是必死的结果。可是王长吉所求的,是他张临川死得彻底! 所以要在他掀开全部底牌、做完所有努力之后,再出场! 原来姜望一直以来跟在他屁股后面的疲于奔命,都是笃定地在等待明暗双线的交汇,他和王长吉的默契,比想象中更早,也更深原来! 这才是他的第一劫,这涉及生死的劫难,最早仍然要追溯到燕云山道心坚定如张临川,眼神有一刹那的恍惚。 原来他对抗天意的九劫法,其实第一劫都还没能渡完! 那么戏弄诸方真人、挑衅各国强者的勇气,算是什么? 那么动则灰国、搅起天下风云的手段,算是什么? 那么六劫同渡、敢与天下为敌、敢争天意的雄心,又算什么? 一切是一场空!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今时今日方知,为何那么多英雄豪杰,盖世强者,都免不得作此痴儿叹! 不! 张临川蓦然抬眼。 纵然青史英雄亦成灰,纵然王侯将相尽白骨,我不服! 此生只走那最强之路,只求那最强之名。 纵览青史,无人似我! 以尚未适应的陆琰之躯,无论对上王长吉和姜望中的哪一位,都没有获胜的可能。 张临川一直是一个非常清醒的人,所以他完全能够看得清现实,看得到前后皆无路。 但他仍然张开双臂,长发乱舞,浑身鼓荡着无生白气,以拥抱的姿态,同时向两个人冲锋一毛兰四“今于我无生世界,得享无生之福!无生之寿!无生之禄!” 在这一刻,他高高跃起,越上长空。 意识跨越了时空的阻碍,跃升到了未知之地。 他以至高无生玄法,燃烧道途,点亮神性,强渡命运长河,要看一眼自己尚有可能的未来! 但他只看到,一张繁复绚烂的星图,铺满了他的视野。 上下左右前后,无论他往哪个方向看,看到的皆是繁复星图。 卦道真君阮泗,早已经阻住了他的未来。 他已经毁灭了过去,失去了现在,也被截断了未来。 这一刻他目眦欲裂。 而后一对冥眼真个裂开,炸出可怖的浆体,涂了狰狞的老脸。犹有雷光跃于眼眶之中,像两座小小的雷池。 他所有的野望和坚定,都于此刻被囚禁在身体里,双腿无法抬动。 不! 张临川蓦然抬眼。 纵然青史英雄亦成灰,纵然王侯将相尽白骨,我不服! 此生只走那最强之路,只求那最强之名。 纵览青史,无人似我! 以尚未适应的陆琰之躯,无论对上王长吉和姜望中的哪一位,都没有获胜的可能。 张临川一直是一个非常清醒的人,所以他完全能够看得清现实,看得到前后皆无路。 但他仍然张开双臂,长发乱舞,浑身鼓荡着无生白气,以拥抱的姿态,同时向两个人冲锋一毛兰四“今于我无生世界,得享无生之福!无生之寿!无生之禄!” 在这一刻,他高高跃起,越上长空。 意识跨越了时空的阻碍,跃升到了未知之地。 他以至高无生玄法,燃烧道途,点亮神性,强渡命运长河,要看一眼自己尚有可能的未来! 但他只看到,一张繁复绚烂的星图,铺满了他的视野。 上下左右前后,无论他往哪个方向看,看到的皆是繁复星图。 卦道真君阮泗,早已经阻住了他的未来。 他已经毁灭了过去,失去了现在,也被截断了未来。 这一刻他目眦欲裂。 而后一对冥眼真个裂开,炸出可怖的浆体,涂了狰狞的老脸。犹有雷光跃于眼眶之中,像两座小小的雷池。 他所有的野望和坚定,都于此刻被囚禁在身体里,双腿无法拾动。 “不可越雷池一步!” 而霜风吹过幽冥世界,姜望简简单单地进步,抬剑,横抹一一老态毕现的头颅已高飞! 两分的尸体又尽皆燃起赤焰,三味真火只是一燎,原地空空,连灰也不剩下一粒。因为太了解,所以烧得太干净! 本该无知无觉的幽冥世界,因为鲜艳的三昧真火,而有了一点声色。 幽暗中有伟大的意志巡过。 但此地空空,那两个不礼貌的现世访客,已然消失了。 来去匆匆,如大梦一场。 毛玄四秋日已尽了。 临湖的窗台上,还盛开着春景。 在潇潇霜意中,繁花满枝的盆景,反而显得有些寥落,似在追忆那不能够再挽回的时光。 朔方伯鲍易负手立在窗台前,叹息道:“飞鹤湖,飞鹤湖,我从来未见鹤冲天。” “这事儿简单。”刚走进来、一脸喜气的鲍仲清道:“儿子明天就给父亲捉一群仙鹤来,叫它们一只一只地冲给父亲看。” 眉眼和顺的朔方伯,并没有搭这个话,只是道:“你有什么事情?" “玉枝已经生啦!”鲍仲清欢喜道:“您的嫡孙儿健康极了!外间冷,儿子没敢抱出来,父亲可要移步去看一看?” 鲍易仍然看着远处烟波,良久才道:“你恐怕不止是要说这个。” 鲍仲清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但还是灿烂地笑着:“父亲, 儿子也已经是个父亲了,该有自己的事业啦。您看看湮雷军那边…… “你知道什么是父亲吗?”鲍易忽然问。 鲍仲清惯了一下,反应很快地答道:“自然是像您一样,上报朝廷,下安百姓,顶天立地,这就是父亲!” “父之一字,以其形而述道,是以手持杖而教,以手持斧而劳。”鲍易回过身来,眉峰轻轻挑起,那种富贵平顺的感觉,顷刻间变成了果毅嶙峋: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没有教育好你,我也没有保护好伯昭。” 鲍仲清的脸色变了:“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鲍易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来,抚在鲍仲清的脸上,然后就那么按了下去。 窗台上的三日凋,依然开得灿烂鲜艳。 毛四 “哇哇哇~” 小床上的婴儿,哭声嘹亮, 苍术郡郡守之女苗玉枝,一脸麻木地躺在大床上。 对于丈夫看到儿子的第一时间,就跑去找公公要权这件事,她并没有什么意外。当然也谈不上难过。 她也是会笑的,会笑得很幸福。 但此刻旁边没有人在,也就不必勉强。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有些恍惚。 有时候会想起很小的时候,扎着羊角辫,在花开蝶飞的原野上奔跑。 有时候回想起在人群中踮着脚尖偷看的那个少年英雄。 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啊,究竟被谁偷走了呢? 恍惚之中她好像听到有个孩子的声音,那孩子在说一一 “娘亲,娘亲,我亲爱的娘亲。” “鲍伯昭死得无声无息,鲍仲清娶得不甘不愿。” “从来没有人问过你,你愿不愿意,开不开心。 “娘亲,我亲爱的娘亲”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虚弱地扭头看过去,小床上的婴儿,仍然在哇哇哇地哭着。 她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也以此拦住了泪水。 也正因为如此,她没有看见一一那小床上哇哇大哭的婴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忽然间转成了惨白! 【本卷完】【感谢大家的陪伴,我们又一起走完了一程。“人生多风雨,岂是我独行?” 休息五天,我们下一段旅途再会。】 第一章 有邪 浮云远在天边,不敢相扰。 山道严整,自有规矩, 在不偏不倚的日光之下,有一个身披紫色侯服的昂然身影,直脊按剑,拾阶而上。 天地之间,他风姿独具。 山风掠过他的袍角,也有些小意的服帖,像是云雾中的一缕。俄而掠远,撞上山道旁边如卫兵高立的仪石。发出齐整整的、严肃的震响 “威!”“威!”“威!” 震摄不法、维护天刑崖威仪的声威石,并未使此人渺小几分。反倒回响于天地,应和其步履,似壮他行色。 往前行,往高处走。 河山万里,哪里行不得? 在如撑高天的法碑之下,立着一个非凡的女子。 仅以五官而论,她的容颜算不得出色。但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头上所的法冠,不会比她的眼神更肃静。 身上所披的仪服,也不会比她本人更威严。 她是严肃的,超脱于姹紫嫣红,并不南献媚于芸芸众生。 她是独特的,审视她所看到的人间,奉行她所觉知的道理,如仪石,如山风。 用世俗的审美描述她,未免太俗气。她的美,在俗见之外。 此刻她于此地迎来者,对着远道而来的贵客,持以规规矩矩的一礼一一 “武安侯远行辛苦矩地宫卓清如,在此恭候。 大齐武安侯姜望,展开大袖,拱手回礼:“原来是卓姑娘,前番得见文字,已有神会。今日幸会真颜,风采更胜想象多矣!” 今日头戴流光澈影青玉冠、身披山河万里九麟袍的他,相较于平日里的从容平和,多了几分名势加身的尊贵。 卓清如一板一眼地全了礼节,严肃地看着姜望:"大概可以想象得到,卓某在武安侯想象中是貌丑如何。” 獬冠下,她的青丝前垂如弦。微风掠过,都是尴尬的琴音。 姜望难得对陌生女子说几句漂亮话,措辞都是认真料的过了的。但卓清如的反应,显然不存在于他的任何一种设想中一一要是斗剑就好了,我一定把她算得极死。 “天刑崖的风景真好。”姜望看了两眼远方的海平面,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重启话题:“有劳卓姑娘相候。”2 卓清如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终于将眼前的这个人,和传闻中的齐国武安侯重叠起来。 开口道:“武安侯亲身赴险,万里逐杀无生教祖,为天下除一大害,德莫大焉。清如不过在这里站了一阵,怎堪一个“劳字? “杀张临川之事,非姜望一人之功,不敢独揽。若非三刑宫宣示天下,使无生教成过街老鼠,焉能将张临川逼入绝境?”姜望说着,从储物匣中取出一本薄册来,双手递出:“良友林有邪为张临川所害,遂成平生撼事。我思之良久,想来这份传承,应该传到更能应用它的人手上,发挥更大的作用。她生前已经决定来三刑官进修,可惜未能成行此事自林有邪起,也自她终吧。"卓清如接过这本薄册,但见书封上只写着两个字一一有邪。 翻开封面,扉页底部有一行小字,写的是:林况、乌列合着,林有邪得传,姜望谨录。 这位军功侯爷的字倒称不上多么好,但很见风骨,且笔锋顿折,非常认真。 她几乎可以感受得到,这位名传天下的年轻王侯,是如何端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地抄录下这本书。 对于林况和乌列这两个名字,卓清如是很尊重的。他们对刑名之术的贡献,三刑官里早有公论。 此时认认真真地翻开这本书册,本只打算扫个两眼,对它的价值做个粗略判断,但这一看,竟然沉浸其中。 良久,掩卷,一时无言。 法家作为当世显学,随着国家体制的蓬勃发展、人道洪流的滚滚向前,正在高得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作为法家之术的一个重要部分,刑名之术探素至如今,早已经成为一门相当广博复杂的学问。 九类十八科,从视、听、嗅、感,到匿、索、勾、明,共有五经七典,各类秘术无数。可以说前人几乎已经穷尽了每一个时代的刑名之妙。 但随着修行世界的不断发展,各类道术的不断革新,在时代的沿革之下,它也必然拥有更多的可能。 而非常明显的是这一部《无邪》,把握了当代的这种可能! 出身矩地宫,作为法家大宗师昊病已的高徒,卓清如是何等眼界? 她完全石得出来,这部林氏家传的秘籍,有资格成为刑名一道的又一部经典著作! 对于一股的修行者来说,它并不提供什么战斗或者修行上的价值。 对于专研刑名之术的法家门徒来说,它可以说是无价之宝。 而对于那些在漫长时光里含恨而去、得不到真相的受害者来说它岂能用价值二字来衡量? 卓清如退了一步,规规矩矩地持礼道:“我要代表三刑官,感谢侯爷送赠此书。江山不改,玉有其质,它一定能够成为刑名经典。" 姜望侧过身去,不受此礼,颇为认真地说道:“姜望没有一字之功,不敢领谢。三刑宫若要感谢,便谢著作此书的林况大人、补完此书的乌列大人,以及传承此书的林有邪”2 他看着卓清如:“这本验尸之书,我一字不漏地抄录了两份,一份留在都城巡检府,还有一份就在你手中我谨代表林有邪,将它送予三刑宫。望世间恶徒,皆能缚以天罗,以法绳之。” 卓清如忽然间明白了,传闻中并不如何在意排场的姜望,今日为何华服来此。 正是为了此刻,为了郑重其事的这一句。 此书定名《有邪》。既是“尸有邪,故验之”,也是“思有邪”。 以后法家弟子千千万,有读此刑名经典者,皆要记得,这世上曾有一个名为林有邪的捕快,她公心秉义、巡查不法,认真地路过人世间 “此书必然传世,此名必然不改。"卓清如认真地承诺道。 姜望只把大袖一展:“如此,我心能安这便告辞。“ 卓清如讶道:“此书干系重大,侯爷就这么放心地交在我手里,不督视一二?“ 姜望道:“昔日姜某之清白,是三刑宫所证。这次无生教之恶行,亦是三刑宫所证。姜望完全相信三刑宫的规矩,也相信卓姑娘对法典的尊重。“ 卓清如握着手里的薄册,又道:“天刑崖上风景独具,武安侯也没有欣赏的心思么?历来无论何等英雄,来这法家圣地,没有会对这里完全不好奇的。毕竟风雨世间多少年,是它一直屹立,始终维护着现世的规矩。所谓规天,矩地,刑人。 姜望抿了抿唇,只道:“意已尽达,就不叨扰了。“ 说罢,拱了拱手,转身往台阶下走。 此来天刑崖,盛装华服,拾级登高,至法碑而止。三座法宫,一座未见。法家高徒,见卓清如一人而已。 只为送一部《无邪》。 符文钢柱所铸的囚笼中,有一个戴着独眼眼罩的、盘腿而坐的老人。 他的身周,缠绕着雷电锁链的光影。他的白发,在空中漫无目的的盘旋。 忽然,他睁开了完好的那只眼晴。眼神中有些莫名的骄做。 他的声音穿透了四笼:“姓姜的那小子,总算想起来看我了?" 一个刀刻斧凿的声音回道:“齐国武安侯的确是来了天刑崖。" 伴随着声音出现在囚笼外的,是一个身披法袍、中年人横样的男子。五官给人的感受非常强硬。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眉心。那里有一枚白色的闪电之纹,神光内蕴,使他更添几分威严。 在他出现的同时。 囚笼中雷电锁链的光影已是隐去,独眼老人盘旋空中的白发,也重新贴服地垂落。 “咳。”独眼老人撩了撩发丝,很有排场地道:“让那小子等两个时辰再说,我余北斗可不是这么好见的。“ 出身规天宫的当世真人剧匮,只是看了囚笼里的老家伙一眼,并不说话。 “倒也不是摆谱。”余北斗认真地解释道:“做咱们这一行的,就得有个抑扬顿挫,有个拉锯。拉锯你懂么?有时候你太好说话了,人家反倒不信你。” “别咱们。”剧圆道:“我法家门徒,岂会跟命师同行?” “天下大道,殊途同归,剧真人,你悟不透啊。”余北斗高深莫测地叹了一口气,又道:“你把铁律笼打开,容我拾掇拾掇自己,免得我那姜小友见之伤情。” “他已经走了。" “是啊,这孩子重情重义,这不是来了. ..,什么?" “我说。"剧贾重复道:“齐国武安侯美望的确是来了天刑崖,但只是送来了他朋友的遗物,与矩地宫真传卓清如说了几句话,就马上又走了、” “没有问过我?是不是他们矩地宫的人,不知道我在规天宫啊?镇压血魔这等大事,你们要保密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美望不是外人,我与他老少同心、并肩作战,在断魂峡一" “没有问过你。"剧圆当场截断。剧贾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所以余北斗沉默了。 良久,又道:“来,把铁律笼打开。"“呃,又没人来看你,还打开干什么?"剧问道。 余北斗一边撸袖子一边起身,面无表情地道:“我要打死那个签孙。" 回齐国的路上,姜望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忘了点什么,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直到看见突然钻进马车里的地狱无门秦广王,他才忧然惊觉一一原来忘的是欠债。 为了天下逐杀张临川,将此人挫骨扬灰、彻底杀绝,他许下重赏,动用了大量的人脉关系。 值得庆幸的是,张临川的头颅由他亲手斩下,与他合作的王长吉并不需要配酬劳。不幸的是,张临川有足足六个副身。····· 虽然不至于说斩一个副身,也要付出两万颗元石。但太少也是拿不出手的。明码标价倒也还好,最难还的是人情债。 好在秦广王非常体贴,并不让姜某人欠人情,这都堵到天刑崖外了,一言不合就钻车厢,见面就往前递账本。 账本都到了姜望脸上:“这是前番地认无门行动的账单,请这位大齐侯爷过目一下。” 姜望试图无视。但尹观也很执着。 如此对峙了一阵,姜望不满地嘟囊着,说一些“我又没有请你们’之类的话。 尹观的眼中,跳动着危险的绿芒,阴森森地道:"大齐侯爷的意思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公开悬赏?“ 认,还是要认的。 毕竟重玄胜联系的青崖书院,的确没能抓到那个于良夫。若非尹观出手,张临川的那个副身还真逃掉了。 “多少钱啊?"姜望问。 尹观抬了抬下巴:“自己看。" “你说个数就行了,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我还能不相信你吗?”姜望说着,拿起了账本细看。 看着看着,皱起了眉头:“杀一个外楼境的副身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的出场费?一个、两个、三个。。。·九个间罗全出动了?”3 尹观很是认真地道:“那于良夫说起来只是外楼境,实际上凶险非常,你是不知道真神的手段。我们追了他几万里,最后在长河展开大战,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翻江倒海” “是不是将长河龙宫都惊动了?”姜望冷道:“我打张临川的本躯,都没有那么大的动静。 “咳,那倒是没有。毕意我们地狱无门还是很有实力的,及时降服了于良夫,没有让他掀起更大的波澜。 姜望的视线从账本上斜了出来:“我看这上面怎么没有卡城王啊?按你的这个风格,应该全员都派出去挣出场费才对啊。" “如果他在的话,他也会出场的。”尹观一本正经:“毕竟我们地狱无门做事的风格,就是全力以赴,一定成功。对付一位当世真神,很冒险的。” “已经被新落了境界,只是毛神,且只是一个外楼境的副身,"姜望强调道, 尹观道:“但你不能够否认,他很难对付。你石青崖书院那个读书读傻了的,也很厉害吧?有没有抓住他?" 姜望承认尹观说得有一定道理。所以他直接道:“我没钱。“ 尹观瞬大了眼睛:“堂堂霸主国实封军功侯,你说你没钱?每年光佳禄也不少吧!?"伸手去掏姜望的储物厘:“你的禄呢?“ 姜望一巴掌将他的手打开,理直气壮地道:“之前天子让我背书,背不出来就罚俸,今年的已经给扣光了,明年的也没剩多少,” 尹观一脸狐疑:“背个书你都背不好?” “让我背的是《史刀凿海》。“ 尹观一拍大腿:“这个姜述也太抠了!这不是想方设法扣你的体么? 姜望睨了他一眼:“对我们陛下尊重一点。" 尹观又道:"那你别的产业呢?别想糊弄我,你跟那个胖了合伙办的商会每年都挣不少。" “商会在重玄胜的主持下,一直都在扩张、投入。我能够调动的现钱不多,之前悬赏的元石,都是东拼西凌带抵押。"姜望抬了抬右臂: “支出对无生教的悬赏,就是一大笔钱。再加上治这条胳膊也花了不少。” 尹观一阵无语。“我们出动了九个间罗呢!" “我现在真没什么钱。”姜望只得说好话:“你宽限一些日子。“ “多少给一点。"尹观也着他:“哪有人赖间罗的账?传出去像话吗?“ 姜望索性将自己的储物匣拿出来,打开:“你看看,不是我不给你,手里就这么十几块元石,还是这次出门的时候,在朋友那里拿的。这点钱你也石不上啊。“ 尹观伸手就将那十三块元石全部收了起来。 “没钱也行。”他顺势把账本一收:“剩下的我帮你记着,下回从你工钱里扣。” 第二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姜望无奈地收回储物匣,想起来当初他第一次见楚江王,也是大出血来着—一那次他请地狱无门帮忙对付海宗明,但没等地狱无门出手,他就提前把海宗明解决了。 楚江王只是跑了一趟,就落袋五十颗万元石。虽则现在算起来,也只是半块元石的定金,但对那时候的姜望来说,已经是掏空钱囊。 如今地狱无门实力膨胀、名声渐起, 价格更涨得飞快。 他已经贵为霸国王侯了,还是能被地狱无门掏空钱囊。这十三块元石丢出去, 也只是填了个出场费的零头。 “对了,楚江王呢?”姜望想到了,便顺嘴问一句。 尹观当然不会告诉他,楚江王拿着于良夫的脑袋,去楚国领悬赏了。只是冷酷地道:“不要过问同行的生活,是我们这一行的生存规则。” “别我们这一行。”姜望也着他道:“我堂堂大齐王侯,岂会跟杀手同行?那什么卞城王的面具,对我来说也只是面具,我只杀自己想杀之人。”。 尹观拿了钱,记了账,也不跟他计较,只道:“你说是就是吧回见!” 身化碧光一道,已是消失在车厢内, 来去十分干脆。 姜望嘬了嘬牙花子,只觉颇不爽利。 怎么回回遇到尹观,钱囊都要受创? 在疾驰的豪华马车中,大齐武安侯长叹了一口气。 欠债的滋味不好受。 张临川那贼厮,一折腾就是六个副身,在难杀之余,也让他姜某人的债务一个比一个头疼。 将《有邪》送到三刑宫,算是全了林有邪与三刑官的因果。 于良夫这一笔债,已经被尹观记在了账上,以后慢慢还钱就是。这些倒还好说黄舍利那边为诛邪教教祖副身,直接调动兵马,逼杀一国太子这人情可欠得大了,姜望都想不到自己能怎么还。 你可以说高国何弱、荆国何强,诛灭邪教天经地义、匹夫有责,诸如此此类借口太多但别人付出的友谊,你不能视而不见。 此外还有那乔国的杨崇祖,也不知是谁人所杀,左家派人前去时,已经只剩尸体。头颅都割走了,这笔债务很明显是有个归处的,他目前也只能等人上门来讨.但愿是花钱就能解决。 重玄胜在海外调动齐国力量,剿杀怒鲸帮李道荣,最后这人是落到了钓海楼的手上,被竹碧琼所杀,铺垫了她的天骄之名。 对竹碧琼,姜望的感受是复杂的。他当然始终视竹碧琼为好友,也完全相信竹碧琼对他的善意。但竹碧琼回归钓海楼, 还拜入辜怀信门下,各种恩怨纠葛交织之下,双方相处起来,难兔有些尴尬。 想来这也是上次他出海,竹碧琼并未见他的原因之一。 虽说竹碧琼帮他做些什么事情,大约并不会要求回报,但他也不能就此心安理得,至少也要去近海群岛,当面道一声谢。 至于那个以杀求道的罗欢欢青雨比自己有钱太多,倒是可以不用给钱。当然礼物可以做些准备。 就是叶真人有些脾气不好,回头还得想个法子,套套近乎。听说凌霄阁护宗圣兽阿丑也出场了,这個出场费要怎么算? 噢,还有姜安安姜小侠。 想到安安在信里描绘的她第一次行侠仗义的英姿,这笔出场费更是要多花心思…… 千头万绪在此,即使姜望身证神临, 也颇觉烦恼。 与外间随行的侯府护卫吩咐了一声, 他便要收敛心绪,好生修行。 但在下一刻,又骤然睁开了眼睛。 眼中的警惕,转为了惊喜:“余真人!”!惊喜之余,又生出了警惕:“您这是?” 第二量长制入心平能水骤然钻进车厢里的余北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没好气地道:“放心,不找你借钱!” “真找我借,我也没有啊。”姜望干笑了两声,道:“我其实是问,您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余北斗阴阳怪气地道:“侯爷这算是对糟老头子的关心?” “瞧您说的。”姜望没搞懂这老人家的怨气从何而来,陪着笑道:“咱们不是忘年交么?我关心您是正常的。” 此时的余北斗,穿得整洁合度,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很有些独眼都遮不去的仙风道骨。 但表情是怪模怪样—一 “姓姜的,你扪心自问,断魂峡之后, 你可有想到过我这个忘年交?” 他神鬼算尽余北斗,心里着实委屈! 他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最后一个师侄,也被他亲手杀死。现路人。世窥探命途的卦师、相师,全都与他不是想他独自承受镇压血魔的代价,跑到三荆官、辛辛苦苦为姜望洗清通魔嫌疑证明姜望的清白,直接打景国镜世台的脸…他多卖力。 那还不是因为在断魂峡结下了几分情谊吗? 结果在规天宫铁律笼里一坐就是两年,姜望问都不问一声! 就连血魔那个鬼东西,也总有些徒子徒孙、乱七八糟的信徒想着救袖呢。 他余北斗还不如血魔! 年轻人以事业为重,年轻人忙于修行,他都理解。 但你姓姜的人都到三刑宫了,两年没有老夫的音讯,你问都不问一声,你是个什么孙! 见余北斗莫名其妙地在撸袖子,姜望很有眼力劲地帮他卷起袖口来,一边诚实地回答道:“想过的,有好几次都想到您老人家了。”比如涂扈对付幻魔君的时候,比如阮来一枚旧刀钱的时候余北斗不确定要望帮他卷袖口的行为是不是在挑鲜,是不是类似于‘来明,你接我试试的意思,决定再观察观察。 姜望又补充道:“比方说上回,我追杀张临川的时候,就打算找您帮忙卦算来着。” 站!“余北斗冷笑:“你堂堂大齐武安侯,需要卦算,不找你们齐国的钦天监, 却要找老夫?”! 他一抬下巴,自矜道:“算你有点眼光!” 姜望汕讪地笑了笑,把那句阮监正那时候没有回我的信’给咽了下去:“您可是当世真人算力第一,我实在也想不到别人。”余北斗胡子都翘起来了,但手上却不客气,一巴掌打开姜望股勤卷袖口的手冷婷道:“有事余北斗,无事卓清如啊。 看望揭不懂他怎么突然提及章清如诚实地道:“我找卓清如也是有事。 “我就知道!”余北斗恼道:"你无利不起早,无事不登三宝殿,无情无义!”姜望发现余北斗现在的状态,跟玉衡第二期长照入心不能水星楼里那条老龙很有些像,一股子幽闭太久的怨气,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按说这余真人成日里游戏人间,不该如此愤懑啊? 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事登什么三宝殿?我待在家里修行不好么?道术都练不过来,书都背不完。” 这话好有道理,即使是余北斗,也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索性就将这已经卷好袖口的一双手,摊将开来:“算了,闲话少说。许久未见,就让老夫来检验一下你的修行,考考你,看看你进步多少!” 这切磋来得好突然,姜望忙道:“等等砰! 拱卫马车的武安侯府家兵,正警惕地观察沿途环境,忽然间就看到自家豪华的马车四分五裂,其间光影混转、元气沸涌! 这些家兵也都是曾经跟姜望上过战的,战争结束后作为亲兵加入武安侯府。此时一见惊变,立即摆出战斗架势。 第二期长照入心不能水星楼里那条老龙很有些像,一股子幽闭太久的怨气,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按说这余真人成日里游戏人间,不该如此愤懑啊? 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事登什么三宝殿?我待在家里修行不好么?道术都练不过来,书都背不完。” 这话好有道理,即使是余北斗,也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索性就将这已经卷好袖口的一双手,摊将开来:“算了,闲话少说。许久未见,就让老夫来检验一下你的修行,考考你,看看你进步多少!” 这切磋来得好突然,姜望忙道:“等等砰! 拱卫马车的武安侯府家兵,正警惕地观察沿途环境,忽然间就看到自家豪华的马车四分五裂,其间光影混转、元气沸涌! 这些家兵也都是曾经跟姜望上过战场的,战争结束后作为亲兵加入武安侯府。此时一见惊变,立即摆出战斗架势。 “保护侯爷!”侍卫头领方元猷拔刀高喊,就要带队往里冲锋。 一道赤光绕马车一圈,形成一个密闭的光罩,阻隔内外。武安侯的闷哼声从里间传来:“勿惊!只是切磋!” 侍卫们的冲锋夏然而止,看着完全不透光的赤红光罩,一时面面相觑。 归齐的路上。 方元猷眼观鼻、鼻观心,握着缰绳,目不斜视。 那光罩之中的切磋,并没有一个结果,他们不仅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只知道光罩中光影激烈地变幻了好长时间,光罩散去之后,侯爷就钻进了副车,再也没出来过。 侯爷跟谁切磋,他自是不敢问。 在齐夏战场搏命才端上的金饭碗,他可舍不得丢。谨言慎行才是正道理。 但心中神勇无敌、不可战胜的侯爷, 究竟是被谁关起来暴接他真的很好奇! “我真的很好奇!“ 面如冠玉、肤似冷雪的白玉瑕,在高阔的大殿之中折步。 一身孝服,使得他气质愈冷。 他看着满殿公卿,看着很多他所熟悉的叔伯’们,甚至也看着龙椅上的那位越国君王…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齐国武安侯已经提前示警,那个无生教祖还能在我越国境内来去自如?” “为什么一位越国名门之主、位列九卿的大员,在自己的封地里被杀了,那杀了人的张临川,还能够逃出我越国国境?” “谁能够告诉我,我越国的边防为谁而设!”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大殿里冠冕堂皇的每一个人:“谁能够告诉我,我越国的超凡强者何在?” “护国大阵是已经坏了吗?” “不再有眼睛,注视这片士地吗?” “有谁能给琅琊白氏一个交代?” 他攥紧了拳头,捶在自己的心口:“有谁能给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儿子一个交代!?” 大殿内一片寂静。 没有人能够回答白玉瑕。 尽管他只有内府境的修为,是一个还没能成长起来的年轻人。 因为抛开所有来说,对一向以大国自居的越国而言,白平甫之死,的确是巨大的屈辱,巨大的错误! 而除了越国国主文景绣,和全权负责应对张临川一事的革蜚,谁又有资格对此事给出交代呢? 国君高坐龙椅,面容无喜无悲。于是殿中愈发安静。 静得几乎只有白玉瑕愤怒的喘息。 “这件事情我有责任。”革蜚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表情诚悬地看着白玉瑕:“玉瑕兄,我全权负责应对张临川所带来的危险,由此发生的一切不良后果,我都应该担责。但我还是要向玉瑕兄你解释一下.当时张临川来越国,只是楚淮国公府提供的一种可能,我不能因为这种可能,就直接耗费大量资源,开启护国大阵。只能是提高诸方戒备,组织快速反应的力量,我自己在那段时间,也是亲巡境要地。” “只是当我发现张临川的踪迹时,白世伯已经…”。 他语气沉痛:“我追着张临川,一直追出了国境外,一心想要擒杀凶贼,给白家一个交代。只可惜学艺不精,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是那张临川的对手…“ “革御史,这件事情怎么能怪您?”立即有大臣站了出来:“您自己都险些被张临川杀死,谁能说您不尽力呢?!” 在隐相高政的安排下,革蜚现在的正式官职,乃是都察院右都御史,主有监察之责。故而朝臣以御史称之。 “是啊,革御史。张临川之凶狠,世人皆知。祸魏、乱丹、害乔,流毒天下,非止我越国应对不及。那武安侯姜望何等英雄?却也几乎是聚天下之力,才将张临川诛除。革御史能够将张临川惊走,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说句实话,若非革御史应对及时,以无生教主之凶狠,恐怕不止是死一个白平甫那么简单。” 先前还缄默的大殿,顷刻间就活泛了来。人人发声,人人为革蜚鸣不平。 革蜚虽然不太满意有人说他不如姜望,但还是向四周拱手行礼。1 “诸位!诸位!且听我一言!” 他直起腰杆,奇古的脸上凛然有威严:“说一千,道一万,朝廷以防备张临川一事任我,我却仍然让国失贤臣、让琅琊白氏挂孝,此为失职,我无可辩驳!” 他转身看向白玉瑕,对着白玉瑕一鞠到底:“我要向玉瑕兄致以最深切的歉意,任打任骂,绝无怨言!” 白玉瑕却没有看革蜚,只是抬头看着龙椅上的那位国君,惨声道:“亡父为国奋战一生,自小教导我忠君爱国、用勤用勉,他也身体力行,为我榜样!如今一朝惨死家中,这就是国家给他的交代么?” 一个鞠躬,一句道歉? 越国当今国相龚知良横出一步,隔住了白玉瑕的视线。 这个白玉瑕,太不懂事。 身为臣子,竟给国君出难题! 革蜚不仅仅是革蜚,不仅仅是越国第yi名门革氏的嫡子。 他现在还是一位强大的神临修士,是越国绝对的高层战力,更是已经预定了当世真人的绝世天骄! 而他的老师高政,是越国现在最大的支柱。 如何能够因为一个已经死掉的白平甫、一个尚只在内府境的白玉瑕,去严惩于他?埃。”龚知良叹了一声:“玉瑕,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但今日既在朝堂,便不论亲疏, 只说道理。平甫兄罹难,是谁都不想看到的,你的心情,我也能够理解。但逝者已矣,生者仍要好好生活。今时今日,你好生料理后事,重整琅娜诸事,撑住白家门庭,才是正理你觉得呢?“ 龚知良的目光落下来,大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下来。 白玉瑕沉默了。 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肩膀。 只感觉到了一座山。 第三章 唱一句此生不见 白平甫的葬礼并不隆重。 琅琊城也没有满城披白。 只在白氏老宅挂了素幡,未宴亲朋,不迎宾客,异常的低调。 当然很多人都明白这低调的缘由一一栋梁折断,大势难挽,曾经煊赫越国的名门,是不得不低调。 没有权倾一时的力量,怎能再匹配权倾一时的声势? 白氏主母文娟英,坐在丈夫生前的书房中,坐在丈夫死去的椅子上…一身披麻,脸有戚容,但并未流泪。 该流的眼泪,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都已经流尽了。 在丈夫白平甫身死之后、儿子白玉瑕回来之前,她必须撑住这个家。她也的确把一切都做得很好。 此刻她的眼神里,更多的是优思。 儿子有了很大的变化,她暂不知是好是坏。 从小到大,白玉瑕都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刀枪棍棒无一不精。道德礼仪,人人称赞。堪称文武全才,完美无瑕。 就像他自己在朝堂上所说的那样,白平甫从小就要求他忠君爱国、用勤用勉,他也的确从未懈念过。 黄河之会上被项北用拳头击溃,山海境后又与革蜚的差距越来越远。儿子近乎自虐的努力、儿子坐立难安的焦虑,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那一封喜数字的远游信,固然使得平甫大发雷霆,固然叫许多人看了笑话,她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的。 儿子人品样貌天资才能样样都有,本该鲜衣怒马的年纪,却没有多少年轻人的朝气,一言一行,端谨有礼,气节兼具。一直困宥于“白氏佳儿”的框架里,活成了丈夫笔下勾勒的样子。每一天都很辛苦。 她固然敬爱丈夫,但她更心疼儿子。 其实她知道,丈夫又何尝不心疼儿子、何尝不思念儿子呢?好几次找茬与她吵架都是希望她能写信劝儿子回来,只拉不下脸直说而她也装作不懂。 丈夫眼中,看到的是白氏长远,是越国千年,看到的是平和局势之下的凶险暗涌, 是所谓责任,所谓承担。所以他会不断地给儿子施加压力,冀望玉瑕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物。 但她只希望儿子能够活得轻松一些。没有那么厉害,也没有关系。 但丈夫死了,儿子不可能再轻松了… 儿子回国的第一件事情,是披孝上朝。 儿子下朝的第一件事情,是正式开始举行平甫的葬礼。 族中很多人都觉得,恰恰是现在这种时候,白氏需要用一场盛大的葬礼,来维持白氏的体面。 是白玉瑕力排众议,要求一切从简,万事低调。 她不是很能理解儿子的决定,但她毫无保留地支持。让白玉瑕承担起家族,正是平甫生前所希望的。无论结果如何,她愿意同儿子一起承担。 然而此刻,儿子跪在她的面前,慢慢地对她说:“我要离开这里。" 文娟英无法理解。 丈夫白平甫虽死白家虽然受到了重创。但琅琊白氏也不至于说从此就一蹶不振。白家作为越国名门,多年以来的积累不会一朝抹去。 家族内部神临境修为的族老,也还是存在一位。白氏故交满天下,她文娟英也有越国皇室的血统在。 应该说这个家族完全还能够撑下去,有足够的底蕴,可以熬到下一个支撑家族的人出现。可以支持白玉瑕的成长。 但白玉瑕却要放弃这一切。 “你与娘亲说。”文娟英缓声开口道:“是不是因为在朝堂上受了委屈?世态炎凉,原也是常有之理…你父亲当初在陨仙林失利,不也无人问津了很久?” 白玉瑕在朝堂上无疾而终的问责,早已经在越国上层传开。被很多人视作白氏嫡子政治幼稚的表现。她文娟英当然也知晓,但认为儿子天生聪敏,只需稍加点拨,执掌家族一段时间后,自然能够明悟政治游戏。 “母亲还拿儿子当孩子,但父既死,子即父,儿子哪还有天真之念?”白玉瑕摇了摇头:“活在这世间,谁能不受委屈?楚淮国公尚有闭门忍辱之日,齐武安侯尚有天下通绢之时,儿子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吗?又如何受不得丁点委屈? “儿子这次回国,就是为了给父亲一个交代,就是为了撑挽家族。他双手扶膝,像一尊玉像:“但是留在这里已经没有希望。 文娟英哀伤地道:“白家虽衰未死,我儿天赋卓绝,怎么说这里已经没有希望? 白玉瑕沉声道:“仅从白家来看,母亲所说的当然没有问题。仅从白家来看……那张临川再奸诈、再强大,父亲也没有身死的理由。越国不是魏国,不是丹国,我们提前做了准备。 “你是说…”文娟英敛着眉:“那革畫故意坐视你父遇险,革氏欲吞我白氏? 白玉瑕道:“此事干系重大,没有证据,不能乱说。但想来天下聪明人,都会有几分猜测。 文娟英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显然她也是那聪明人’之一,但只是垂眸道:“若事实真是如此,我儿更要慎重,更要隐忍,更不该打草惊蛇才是。 白玉瑕摇了摇头:“不对。 他虽是跪姿,但仍有卓然之感,认真地说道:“革蜚现在的正式官职,是右都御史,都察院中第二号人物。左都御史向来唯皇命是从,并不会干涉他掌权。儿子却一直潜心修行,没有正式踏入官场。此为势不如他。” “革蜚以隐相为师我自幼承白氏家学。革氏如日中天白家又风雨欲来…势之大不如。 “自山海境一行后,革蜚修行速度一日千里,如今已成神临,甚至能与张临川交手而不死儿子远不能比,输的是力,也是可见的未来。 他口中说着自己的样样不如,但眼中并无颓色,只是客观地审视现实,冷静地面对残酷:“我若要与革蜚抗争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可言。革氏若要吞我白氏,仅白氏自己,并不存在还手之力。母亲看今日之白氏,尚有家财万贯,粮谷满仓,叶茂枝繁…儿子观之,不过泡影,是残烛微光。 文娟英本想说若真有那一天,我还可以进宫求一求天子,皇家不会不管白氏。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因为她突然想明白了,白玉瑕为什么回国的第一件事是孝服上朝,又为什么在朝堂上那么不懂事。 如果说今日之白氏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价值,无非是对革氏的制衡,是曾经与革蜚并称双骄的白玉瑕的未来。 而白玉瑕已经都展现了。 白玉瑕已经在第一时间拿出了所有,已经第一时间走上赌台,以一个初出茅庐的养撞世家子的形象,在越国朝堂上那样的愤怒、那样的不懂事一一如果天子愿意扶持他制衡革蜚,他愿意成为那个站在台前的人。他愿意没头没脑地往前冲,往前撞。 可天子已经沉默了。 她身上这层血亲关系,若能影响到天子,她又何须进宫?如今天子既然已经有了态度,她进宫又有何用? 她不得不承认,儿子想得比她更远,儿子比她想象的更成熟。但这种成熟,让一个母亲心痛。 白玉瑕继续说道:“龚知良说跟我不论亲疏,就是表示无论如何,不会站在我们这边。连龚知良都如此,满朝文武,皆无可恃。再争下去,只是自取其辱。至于陛下…他当然会给我一点甜头,把我哄着,会给父亲、给白家一点荣耀,让我们继续撑下去。这是所谓帝王之术,但对白家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切实的支持,我再怎么挣扎,都不可能跳出革蜚的压制。再怎么努力,也最多只是延缓失败的时间我现在不可能是革蜚的对手,白氏不可能再与革氏并举,我只有跳出这里。 此刻整个白氏老宅,正陷在丧礼的氛围之中,人们哀伤,人们哭泣,人们匆促地来来往往。但在白氏家主的书房内,白家当代最有天赋的人才、白家法理上的下任家主,却已经下定了离开的决心。一对着曾经代表无尽荣华的琅娜白氏,他只是挥一挥手。 在手上还有相当多筹码的时候,不是谁都能够看得清结果,更不是谁都有弃掉这一局的勇气。 文娟英看着自己的儿子,有许多的话都没有说出来,最终只是道:“你准备怎么走?” 白玉瑕道:“先前陪我回越国的那个朋友,已经走了。齐国的武安侯因此写了一封信给我,请我去南夏散心、切磋道术。这封信隐相和革应该都已经看过。我去了,不会再回来。” “我儿在外面交了好朋友啊。”文娟英帐然道:“看来你离家出走是对的。 白玉瑕慢慢地伏低身体,以额贴地:“我不能带母亲走,因为革蜚或许并不会放心我。带着您,我走不了。 “傻孩子。”文娟英拂了拂书桌上的账簿,笑了笑:“为娘也不可能跟你走啊。这里是我的国,这里是我的家。娘还要替你父亲守住这份家业,等你回来呢。 白玉瑕抬起头来:“我走之后,白氏已然无路,再无抗争革氏的可能。诸位亲长反而安全。就是日子会紧张一些,手头会括据一些。这琅琊城,也不会再由白家做主...苦了娘亲。 文娟英隔着书桌看着白玉瑕,觉得这孩子还是很近,又好像已经很远。但孩子长大了,始终会有这一天的,不是么? 她有些酸涩地道:“白家再不济,也是越地名门。家业垮得再厉害,娘身上也流着文氏皇族的血。娘在家里少不得锦衣玉食,苦什么?苦的是你在外风餐露宿,在外面披荆斩棘。朋友再好,寄人篱下的滋味也不好受…” 白玉瑕不说这些,连夜赶回越国至今,他也未流过一滴眼泪,只缓声说道:“天子以为他能够掌控革氏,肆意拿捏革,所以他并不在乎,甚至纵容。又或者他老人家有更多筹谋,更高层次的思考…但蜚”是天下之凶,并不易于。革蜚已经不是以前的革蜚,我也不是可以继续天真的白玉瑕。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外间还在唱着安魂的哀歌。 那歌声唱 “三魂走,七魄无。世间哪个无亲故?一声哭,一声苦。 赤条条来还赤条条去。 今生缘已尽,望断山前路。 山不转兮水可转,泪眼漏漏为离人唱。 唱那山,山也太高。唱那水,水也太遥。唱一句此生不见呐! 生者与死者,谁更遗憾… 在陈设素雅的书房中,文娟英静静地听完了一首越地哀歌,那个一直以来让她骄傲也让她牵挂的儿子,已经消失了身影。 不多时,书房外响起迅速靠近的脚步声,管家的声音响起来:“主母大人,宫里送来一份丧仪,还有对老爷的追封。 文娟英只道:“知道了。”并没有亲自去迎的意思。 过了一阵,又有下人来禀:“隐相峰送来一幅字,是隐相他老人家的亲笔,写的“家宅平安’…“ 书房里的文娟英问道:“可有另外说些什么?”下人答道:“什么也没有说。 文娟英沉默片刻,仍只道了声:“知道了!" 草木荣枯,自然之理。生老病死,人之常事。 临淄城里同样有人辞世,同样是名门中人,同样丧事低调…不,鲍家的这桩丧事,办得几乎是悄无声息,非只低调二字能够形容。好像巴不得所有人都不知道。 当然,以鲍氏的家望,世子之死再怎么低调,该知道的人也绝不会忽略。 鲍家次子鲍仲清,死于张临川之祸事。 至于说怎么张临川替命的雷占干已经死掉很久,鲍仲清才死。那自然是奸毒的张临川,给鲍仲清下了慢性剧毒。 临川,给鲍仲清下了慢性剧毒。 武安侯姜望调查青牌捕头林有邪失踪一事,天下皆知。人们不知道的是,鲍仲清因为和姜望的战友之情、同窗之谊,也不辞辛苦地参与其中,探查真相。几次亲身前往鹿霜郡,勘察诸多疑点。因而被张临川觑见了机会,暗下毒手。 真是天妒英才,名门之憾。 “也就是说,鲍仲清是因我而死,为剿灭邪教教主张临川而牺牲?“ 武安侯府中,回府不久的武安侯半靠在书桌上,一只手貌似不经意地盖着眼角,撑住那张已经入选临淄美男榜的脸.… 真是肤浅! 他姜望不过是年轻一点、修为强了点、爵位高了点、名气大了点。 仅以容颜论哪里算得上美男!? 居然还只排在李正书、重玄遵、姜无邪、计昭南之后,成了临淄美男前五的存在。 临淄这帮子大姑娘小媳妇,太肤浅了! 姜无邪仗着皇子身份上榜,且不去说他。 计昭南不过插标卖首,重玄遵尤其摇首弄姿。尤其还有李正书,那都多大年纪了!还给排到第一?玉郎君都快成玉爷爷了,老不老哇。 齐国女子的审美,真心有待商榷! 重玄胜对新鲜出炉的劳什子美男榜十分不忿,对世人还未能欣赏肥美而遗憾非常因而语气也很难好得起来:“是啊,鲍仲清这般待你,爱你至深,甚至为你而死。他的丧礼你若是不去参与,你姜青羊必然要落个不仁不义的美名!” 第四章 玄镜独鉴 “为我而死” 姜望坐姿慵懒,扯了扯嘴角。 重玄胜不得不承认,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姓姜的现在长得还真的不算难看!尤其这个似讥似嘲,有些漫不经心的笑,很有那么点王侯风流的意思在。 当然他完全不知道,姜望此刻的漫不经心,是因为更多精力都用在对付眼角的青肿上。一位当世真人的力道,并不那么好消解。好在姜某人已经有很丰富的经验。 “之后我若是主动对付鲍家,那也更是不仁不义咯?”为了转移注意力,姜望又道。 重玄胜撇了撇嘴:“不错,都知道举一反三了。” “他们这样宣扬,不怕我不顾劳什子勋爵之间的体面,站出来揭穿么?”姜望问。 重玄胜笑了:“人家鲍家可从来没有承认,鲍仲清是为你而死。那都是坊间瞎传,你能怪到鲍家?鲍家的口径是,鲍仲清是为对抗邪教而死,赴大义而亡身。怎么,人已经死了,你武安侯与鲍家是有多大的恨,还要去踩一脚他的名声?再者说,鲍真人在战场上死了长子,又在诛邪浪潮中死了次子,人老心伤,你就这么不在乎这位九卒统帅的感受?” 姜望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鲍真人的手段,着实圆润。远非鲍仲清可比。” 他又问道:“你觉得鲍仲清究竟是怎么死的?“ 重玄胜摇了摇头:“我不想猜,也没必要猜。他们鲍家的世子,鲍家关起门来的家事。鲍家怎么说,我就怎么听。”“他的丧礼我会去。”姜望轻叹道:“不管以前怎么样,人死怨消,是该去看一看。” 年初的时候,鲍仲清大婚,十里红妆,满街披彩,多么风光? 娶娇妻,当世子,进稷下学宫,可谓人生得意。 而且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无声无息。 姜望虽然对鲍仲清并无好感,也不存在什么怀念,但仍不免有世事无常之叹。当初他第一次在临淄遇到鲍仲清,也还警惕非常,同那时候的重玄胜一样,视其为危险人物。甚至于那时候他都不能说是鲍仲清的对手, 他只能对上鲍仲清的门客… 如今时过境迁。 那个重礼拜门、妖马拉车、高手开路,风光出场的世家贵公子,已成了家中枯骨。 谁也不能否认鲍仲清的确是个危险人物。但死了就是死了,死了万事皆空。 他的城府,他的天赋,他的未来,就都夏然而止一一如他的长兄。 “我也会去。”重玄胜说道:“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鲍麻子了,说不上什么同病相怜,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很像…如果我没有十四, 没有认识你。或许我也和他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隐隐让姜望想到了什么。不过这会儿他没工夫细想。 只仔细地看了看重玄胜,认真地说道:“你们完全不像。" “说说看。”重玄胜施施然地往后一靠,笑了笑:“哪里不像?” 姜望也笑了:“你长得就比他顺眼。” “长得比鲍麻子顺眼,可不是什么值得人开心的事情。” “那什么才是值得你开心的事?” “你知道临淄美男榜的事情吗?” “隐隐约约有听说啦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虚名的.”重玄胜从鼻孔里嗤出声音来,语气认真地道:“看着我的眼睛,诚实地告诉我,我比重玄遵英俊很多。” 姜望真个盯着重玄胜的眼睛,真个看了一阵,良久,才一脸崩溃地道:“我实在说不出口。” 重玄胜直接呸了一声:“活该你没钱出门,兜里空空!你就不配有钱!” 姜望哈哈大笑,笑罢了,摆摆手道:“快走吧,明天准时来接我,我们一起去朔方伯府。” 重玄胜瞪圆了小眼睛:“你撵我?” “没有啊。但十四还在家里等你吧?”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你想多了。”姜望无奈道:“我只是准备修炼了。’ 重玄胜又狐疑地看了他一阵。 姜望以手支额,撑在书桌上,一脸无辜。 “不对,怎么从我进来,你就没有换过姿势?” “有吗?”姜望眨了眨眼睛,顺势往后一靠,自然而然地只给了重玄胜一个侧脸:“快回去吧,十四该等着急了。”重玄胜哦了一声: “那我回去了。” 拾步往外走,走到门口位置,忽然一个闪身,窜到了姜望面前! 但修为超出整整一个大境界的武安侯,怎会让他得逞?人斜靠在椅子上,手仍然支着额头,十分深沉:“我在思考很重要的道术问题,你先回去吧,阿胜。” 重玄胜伸手就去拨他:“手拿开给我看看。” 姜望连人带椅转了一圈,声音低沉:“真的,回去吧。” 重玄胜也不说废话了,直接发动了重玄神通。 嘭! 可怜的博望侯,还什么都没看见,就已经被整个瑞出了书房。 房门紧紧关上。 只有姜某人的声音送了出来:“管家,送客!” 朔方伯府举行的丧礼,完全是关起门来的家礼形式。 并未邀请任何人参与祭拜,白幡不示于外,哀乐不出院门。 姜望和重玄胜过来祭奠,当然也没有大张旗鼓。 他们两个再加上十四,三人身着便服,共乘一辆马车,低调地来到了鲍府。十四做了博望侯夫人后,地位非比往常。说起来是不太应该跟以前一样,似贴身护卫般跟着重玄胜到处跑的.但谁管得着呢? 小两口怎么开心怎么来。 十四并不高兴做什么居家主母,也管不来那些生意账目,就爱跟在重玄胜旁边。重玄胜也就爱她在旁边—一昨天就那么一会不在,就被某莽夫趁机揍了不是? 易大小姐若是在场,姓姜的怎么着也得掂量掂量。 鲍仲清的死,于外人来说,顶多叹一句可惜,或是感慨一下朔方伯满门忠烈。真正悲伤难过的,永远只有家里人。 但真个走进鲍府,姜望也并没有感受到什么悲伤的气氛,更多的是严肃,列兵布阵似的严肃。 在人家的地盘,姜望和重玄胜也并不交流什么。帛金昨日就已经让下人送上,他们本就只是过来上一炷香,走个过场便罢。 在鲍府管家的引导下,他们径直走向灵堂。 而湮雷军统帅、朔方伯鲍易,已经等在灵堂外。 今时今日,仅以身份地位而论,武安侯姜望和博望侯重玄胜,都已是与鲍易站在同一个层次的存在。 整个鲍家除了那几个伯爷,没谁有资格接待。 世子鲍仲清的丧礼,鲍家的昌华伯和英勇伯都没有回临淄参与。 所以鲍易须得亲迎。 又因为姜望和重玄胜毕竟是晚辈,所以他不必迎出大门,只守在灵堂这里便可。这样最合适。 “武安侯,博望侯。”鲍易今日一身黑衣,表情凝肃:“仲清能有你们这样的好友,也算是他的福气,没白在世间走一遭。” 从这穿着之中,或也可见其心。 当初鲍伯昭死的时候,朔方伯可是亲披“斩衰”之服。大宗之家,为家族继承人嫡长子之死,论礼是要穿丧服的。因为嫡长子承担了继承宗庙社稷的“传重”之责任,其正体为大,所以说“父为长子”。 鲍伯昭死后,鲍仲清就是鲍氏唯一的继承人,名正言顺的朔方伯世子。鲍易却并没有为其披麻。 当然,谁也不能苛责一个长子、次子接连死去的父亲。 姜望拱手为礼:“伯爷请节哀。我与仲清兄虽然未有深交,但毕竟同一期在稷下学宫进学,说起来也能算得上同窗。今日为他奉一灶香, 希望他没有太多遗憾。” 重玄胜惯来长袖善舞当然不介意跟鲍仲清是朋友,利益允许的话,当场跟鲍仲清拜个把子、结个冥义都没关系。 姜望却是不同,哪怕鲍仲清已经死了,他也不愿意顺水推舟。而是要当着鲍易的面明确表态,“我们不熟”。 他今天愿意来察草,愿意为鲍仲清奉香,就是还愿意维持双方的体面。但希望朔方伯府到此为止。 他和鲍仲清的“兄弟情”已经传得很离谱,什么武安侯曾在齐夏战场上‘七冲敌阵救仲清都出来了,实在没什么必要。 鲍易并无恼意。 随着重玄云波寿元耗尽、重玄胜站到台前来,鲍氏和重玄氏老一辈的恩怨可以说已经过去。鲍家这边鲍伯昭、鲍仲清相继身死,与重玄家年轻一辈的争斗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世代政敌的两家,也很难说要再斗个什么。 有资格与他扳手腕的重玄褚良已经算是自立家门。 总不能他鲍易和重玄胜出来打对台戏?说出去让人笑话。 为鲍仲清的死找个合适的理由是其一,通过鲍仲清和姜望的“情深义重”,用这种既不示弱、又相对柔软的方式,让鲍氏和重玄氏暂时归于和平,才是主要考虑。至于说宿怨难解,还是等孙儿长大再说。 重玄胜以博望侯的身份今日登门祭奠,已经够了。说明新任博望侯对这件事情有领会,也愿意接受。 鲍仲清对姜望做过什么,或者说曾试图做些什么,他心里有数,姜望不肯跟一个死人虚情假意,他也能理解年轻人的脾故而只是侧身引道:“里边请。你们能来,相信仲清若是泉下有知,也会很欣慰。”绝口不再提什么好友。 灵堂并不大。 一应布置都很简单。 棺材里躺着的也只是衣冠—一据说是尸体也被张临川所下的剧毒化去了。 鲍仲清的遗霜苗玉枝跪坐在旁边,神情木然,像一尊泥雕,一身粗麻白衣,有几分雪的冷音。 姜望和鲍易在外面说了一阵话,她才晃过神来,往这边移动了一下眼睛,终于出现了几分神采。 “有劳武安侯、博望侯、博望侯夫人,来莫亡夫。”她深深地低下头来,声音是哑的。 姜望什么也没说,只是回了一礼,便去灵前上香。 上次见到这位鲍夫人,还是在老侯爷的灵堂前,那时候未曾想过,再见又是在丧礼上。 彼时的苗玉枝,肚里怀着鲍家的嫡系血脉,身边陪着待她十分柔情的朔方伯世子,整个人的状态相当轻松,待人处事都极自如。 而今日再见,已是形销骨立,憔悴得不成样子。 但除了叹息,的确没什么可说。 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出生,都有人死去。倘若不是发生在身边,也都不见波澜。他们此前没有交集,此后大概也不会有。 姜望、重玄胜、易十四依次上过香,便算是完成了祭奠。正要告辞离开的时候,里间忽然响起了一阵孩童的哭声。 抱着婴儿的奶妈,急步走进灵堂里来,对着苗玉枝一叠声道:“夫人,夫人,小公子不知怎么了,一直在哭,奶水也喝过了,玩具也拿给他,怎么都哄不好…” 又慌慌张张地对鲍易行礼。 鲍易只是摆摆手。 奶妈怀里的那孩子十分康健,哭声嘹亮极了,听起来的确是喝得很饱,一下子就填塞了整个灵堂。 倒叫前来祭莫的姜望等人都有些无措。 苗玉枝也顾不得什么礼仪,直接起身接过孩子,柔声哄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我的小宝宝~~乖乖~不哭不哭啦~” 极哑的嗓音此刻极温柔,极憔悴的脸容此时极温婉。 只是小小的婴儿显然并不能体会母亲的辛苦,小腿乱蹬,嚎陶不止。 这下就连鲍易都有点着急了,严厉地看着那奶妈:“灵蔬之外,你今日可有吃别的?”奶妈吓得跪地,拼命解释,自己每一口水都是按规矩喝的,为了小公子的伙食,绝不敢妄为。 姜望有些好奇地看了这孩子一眼,眉眼间依稀能够看到鲍仲清的样子,脸上倒是并没有麻子。 说来也怪。 那哇哇大哭的婴儿,乱蹬乱挣间,忽然就对上了姜望的眼神。 然后竟然安静了下来。 乌溜溜的眼睛瞧着姜望,又咧开嘴,在那里小声的笑。 圆嘟嘟的小脸,天真烂漫的笑容,可爱极了。 重玄胜惊讶极了,好奇地打量着姜望的脸,第一次真正对自己的审美产生了怀疑。难道这小子真的长得很好看?进临淄美男榜没有什么黑幕? 苗玉枝抱着笑容灿烂的小宝宝,感激地看了姜望一眼:“镜儿好像很喜欢武安侯他虽然很小,但也知道崇拜英雄呢。 姜望当然不会对一个孩子有什么恶感,只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孩子叫鲍镜?” 重玄胜翻了个白眼。 “鲍玄镜。”苗玉枝柔声道:“这是他爷爷给取的名字,希望他可以'心有明镜,亲贤远佞’。” “噢,鲍玄镜。”姜望念叨了一句,只觉这名字确实挺有味道,鲍真人不愧是鲍真人,也是个爱读书的。笑容温和地对着小婴儿招了招手:“你好啊,小玄镜。” 小婴儿在妈妈怀里使劲挣了挣,肉嘟嘟的小手使劲去够姜望的脸。那架势颇像是一个扣向面门的绝杀爪势,让在场的几个人都笑了。 姜望友好地伸出手来,让他抓住。 肉嘟嘟的小手,抓住了姜望的食指。 小小的鲍玄镜,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第五章 神明昭晰 婴儿世间最可怜,因为不知何为痛苦。 这是朔方伯府里如此寂寞的一天。鲍仲清的灵堂中,他的棺木紧闭,他的灵位默然,他留在世间的儿子笑容天真。灵香袅袅,童声绕绕。这种初生儿的纯粹和灿烂,将灵堂里的阴翳都驱散了。灵堂一时无威容。 伏地未起的奶娘,悲伤也只是为自己。 新婚未久的重玄胜和易十四,看著这个单纯的小人儿,不免会畅想自己以 后的生活,也都十分喜欢。只不过十四不怎么说话,喜欢也都藏在眼角眉梢,不太表露。而重玄胜几次三番响小玄镜示好,都被无视了。姜望逗了小玄镜一阵,逗得他笑个没完。 对于照顾小孩子,他很有些经验。因为安安还很小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推摇篮呢。不过鲍仲清的这个儿子是特别给他面子。哪怕他只是哈个气,随便戳两下脸蛋,小玄镜也乐呵呵的。国白幡绒默,其乐融融。看着正与小玄镜逗乐的大齐天骄。 年少王侯,苗玉枝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忽然就道“镰儿和武安侯这样投契,莫是难得的缘分不知武安俱原不愿意收个义子呢" 现场一时静了。只有强保中的幼儿,还在没心没肺的笑。使劲打着妄望的手掌,像在击掌附和似的.............................包这个提议显然是苗玉枝突然的想法,事先并未与任何人商量过。包因为连鲍易都很惊讶。 但这位九卒统帅也并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平静地旁观这一幕。 重玄胜哈哈一笑,不若痕迹地往前挤了挤,把姜望拉到身后∶"妄武安还没成亲呢,连个订婚对象都没有,现在当爹,不太合适啊!!!不如我来’ 义父义子,不是什么简单的关系。就如易星辰收十四为义女,那是正儿人经地录名于易氏家谱,真个要把十四当女儿来照顾的。如果有一天,十四在博望侯府受了委屈,易家是第一个要给十四撑腰出头。易星辰若是不幸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易十四也需为他披麻戴学。如此严肃的一件事情,苗玉枝这样脑子发热、突然开口,已经算得上失 TL。 尤其美望这人总是容易感情用事。突然多个义子,就是多一份沉甸甸的麦任。变望自己不可能答应,重玄胜也不会允许他答应。不过重玄胜虽只是随口拦了一句, 他本人倒是也并不介意当这个爹。反正他自认是没什么责任感,对鲍家也不存在不好意思。只要给他一个口子,鲍家重玄家一把抓,也不是没有机会… 今天他成了鲍玄镜的爹,明天鲍易就是他的爹,四舍五入他就是鲍家继承人啊。 ”胡闹。”朔方伯对苗玉枝的呵斥姗姗来迟,又恰到好处∶“干契之礼何等慎重,岂能这样轻率出口?还不跟武安侯致歉? 却是压根不接重玄胜的话茬。"父亲训斥得是。"苗玉枝也自知失言,抱着儿子又对姜望行礼"武安侯莫怪是玉枝失礼,见镜儿这么喜欢你,想着一出是一出了。 姜望温声笑道∶"小孩子的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今天冲我笑,说不定明天就不认识我了。苗玉枝道”我是觉得…镜儿这么喜欢你。就算忘掉了,也会重新喜欢上的。”这话实在有些动人。孩童的喜欢天真纯粹。 但姜望只是笑笑,伸指戳了戳小玄镜的脸蛋,并不说话。小宝宝还是什么都听不懂的年纪,只咯咯笑着,用脸蛋蹭姜望的手,亲昵极了。 苗玉枝抿着唇,又道"当然,武安侯风华正茂,尚未成家。义父子什么的,并不合适是玉枝糊涂了。”好了,安武安装大爷,该回去了。”重玄胜道∶”南疆那边不是才来了信,还有事情等你处理?“"哦,对。是要回去处理。"姜里恍然想起来般,转过头,与小玄镜、苗玉枝、鲍易,一一道别。苗玉枝本以为小玄镜会哭闹一番,或者说她希望小孩子会哭闹一番。但襁褓中的这个婴儿,大概是耍累 了,安望前脚刚走,他就闭上眼睛,快乐地睡起大觉来。 送别了姜望等人,鲍易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对苗玉枝道“丧礼结束了,回去歇着吧。””是,父亲。“苗玉枝温柔地轻摇着襁褓,轻声道∶“镜儿他!!!… 鲍易直接道∶“孩子你可以养到两岁,两岁之后我亲自带。”声音相当温和,但并没有商量的余地。苗玉枝看了一眼仍跪伏在地上的奶妈∶"奶娘她!!!鲍易只道了声”你看着处理吧。”便自转身而去。 苗玉枝刚刚怀上孩子的时候,鲍府就专门养了五个奶妈。衣食住行都有讲究,每日蔬食都不同,全是由资深御医精心调配。让小玄镜出生之后,每天都有不同口味、不同灵气的奶水喂。这样养出来的孩子,很难开不了脉。 当然,这只是世家名门提高子弟下限的办法。修行终究是自我探索的过程。如柳玄虎之辈,该推不开天地门,还是推不开天地门。除了健康的奶水之外,奶妈作为经常陪伴婴儿的人,还必须有足够的索 养。一言一行都要合礼。现在这个奶妈,贸然把孩子抱进灵堂里来,失礼之极,自是不能再要了。苗玉枝抱着孩子立在鲍仲清的灵堂中,并没有再说话,只是将苍白又瘦削的脸,贴近了襁褓,轻轻地摇啊、晃啊”鲍玄镜,鲍玄镜。” 马车驶离了朔方伯府,重玄胜堆在车窗边,颇有感慨∶"王侯将相谁妒?千百年来私事。" ”是啊。”姜望坐在对面,也附和地叹道∶“鲍家两兄弟争来争去,最后这鲍家既不是鲍伯昭的,也不是鲍仲清的。不知道鲍玄镜长大之后会如何看待这段故事。 怎么看待?"重玄胜笑了∶"英勇的伯父,英推的父亲,荣誉的家族。……代名门,忠烈之府!"姜捏若有所思∶"对很多人来说,修史的意义,或许就在于此。由此愈发能见司马先生的伟大。“你倒是越发懂史了。”重玄胜嘲笑道∶“过两天是不是又要进宫去背书了?背到哪一卷了啊? 妾望懒得理这茬,只自顾自道∶”鲍玄镜这个名字还挺妙的,现在他天真可爱。希望他以后比他的父亲更有才能吧,同时不要像他父亲一样没有底线。" 重玄胜道∶“这个名字的妙处,你并没有真正体会到。”"怎么说" 重玄胜轻轻挑开车窗一角,看等远处湖渐消失在视野里的朔方伯府,叹道;"所谓玄镜独鉴,神明昭晰",给鲍仲清的儿子取这个名字,鲍真人对嫡长子的怀念,是溢于言表啊。"姜望一时默然。 在平稳行驶的马车中,重玄胜忽又道∶"望哥儿啊,也该结门亲事了。这都赶着让你当爹了,你还不紧张吗?"2 苦望也了他一眼”我发现你们这些成了亲的人,就格外喜欢催促别人。狗大户也是如此,跟温姑娘订亲之后,就经常要给我搭桥李线。怎么著,自己不能再逛四大名馆,不能再有雪月风花,就要把天下人都拖下水?说起晏贤兄来,财气逼人如他,曾 经也是临淄美男榜上坐五望三的人物,多年来地位稳固,任是什么样的美男子来去,他都岿然不动。但后来与温汀兰定下婚约,又背上负心汉的骂名,被妄无忧满临淄追打,排名就一路狂跌.....!!!.如今已经光荣跌出榜单。与重玄胜并称临淄美男榜的遗珠之憾。(重玄胜自称) 对于姜某人的横扫,重玄胜嗤之以鼻∶"你逛四大名馆,不也是坐在那里修行吗能去不能去,有什么区别 ”你懂什么!“妾望一脸不屑∶“该修行修行,该玩耍玩耍,本侯一生不输于人!我在牧国神恩庙里,跟宇文择谈笑风生!家里还养了一堆美人,我回去就让她们跳舞" …i辛辣母唯i半。”哥子曰“爹一颗溜我爹,i到羊粪,i笑笑笑。 他对武安侯府的那班舞女很感兴趣,早就想要欣赏一番。听说是从楚地辗转到牧国,又被当做大礼送来临淄。奈何姓接的三天两头不着家,回府 的日子里又总是忙这忙那,他愣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一直默默听着两人打趣的易十四,这会仍是不说话,但脸上的笑容消失5° ”你给我走”重玄胜抬腿就踹妾塑“你这龌龊 之徒,现在就走!赏你的歌舞去,过你纸醉金迷的生活去!不要待在我的马车里!”要不是十四在场,姜望保证重玄胜这一脚踹出来,会扭得很难看。可惜十四在场,他只能灰溜溜窜下了马车。”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武安侯府中,歌声婉转,舞姿翩然 自草原上带回来的歌舞班,今日才算是派上了用场。说听楚歌,便听楚歌。说赏楚舞,便赏楚舞。 今时今日的武安侯,就是豪横有底气。说是在齐国随心所欲,或许有些过分,但能够让他为难的事情,也并不算多。 就如此刻,他与博望侯互嘲过后,回府就大放彩灯,大赏歌舞...同时进了太虚幻境。国 可谓修行休闲两不误,做了时间的主人。太虚幻境最近有一个很重要的变 之前酥酿了很久的太虚卷轴,已然通过各大监督势力的决议,正式完成创建。这必然会为不断扩张的太虚幻境,迎来全新的变化。太虚派显然为此做了足够多的准备,太虚卷轴的试行相当成功。现在太虚卷轴里的任务并不多,基本都集中在万妖之门、迷界、无尽漠、陨仙林、虔渊几个现世绝地,多为对绝地的探索和攻略。 还有一小部分则集中在对太虚幻境的建设中。比如建设太虚角楼,比如采集太虚幻境所需要的相关物资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太虚派现任宗主虚静玄,还提出了创造一种太虚幻境的货币的设想,将这种货币与元石挂钩,用以完成太虚卷轴任务报酬的偿付!!!!…被各方监察势力驳回。妾望作为齐国高层,与闻此事,倒是并没有表态。国 所以太虚卷轴的各类任务,现在的报酬结算,要么是元石,要么是太虚幻境的“功”或者”法”,有时候也可以直接是道术秘法。“功”和“法”,乃至道术秘法。都是 直接在太虚幻境里就可以完成交易,元石则需要在分布于现世各地的太虚角楼中领取。妾望作为太虚使者兼天府城太虚角楼的主持者,也接到了太虚幻境的合作请求。他这边的太虚角楼会定期承担一定额度的元石支取,而太虚派会每个月来清账一次,且会给予相对应的利钱。倒是并不会让太虚使者吃亏。 不过目前也没什么人来兑换支取。现阶段能够参与太虚卷轴的人尚是少数,基本都不会缺元石。国几大现世绝地中,离齐国最近的是迷界,太虚卷轴里的任务也多是针对海族。 不同于镇海盟的海勋榜,直接以斩杀海族来计勋。 太虚卷轴针对海族的任务,多是探索、调查、掠夺一类,并不用物资悬赏海族性命。 对抗异族不是太虚派一家的麦任。太虚幻境里的资源,也不是无中生有,须得建立起良性循环。尤其是如今太虚幻境的规模扩张如此之快,仅仅太虚派自身的资源,以及各大监督势力的部分支持,根本不能够支撑消耗。所以太虚幻境也要通过太虚卷轴有确切的收获,而后才给予相应的鼓励。但对姜望来说,太虚卷轴现在也便是看看就罢了。齐国之内并无什么相应任务。 他个人对大屈巷轴的创建不是很赞成,但想来各大监督势力能够同意,自然有更高层面的考虑。他小路膊小腿的,适应变化便是。至少随着大虚幻境的扩张,他的大虚角楼生意持续火爆。算是让负债累累的他,每天缓上一大口气。再次进入太虚幻境,福地之门已经 消失了。连通鸿蒙空间的地方,变成了一团相当敷衍的光晕。太虚空间也显得很局促,就连那记录了不少荣名的日晷虚影,也晦暗极了。因为与张临川的生死逐杀,他直接错过了十月十五日的福地挑战,彻底失去了福地。十月十二日姜安的生日……当然也是错过。 自离开枫林城至今,这样的重要日子,他已经错过很多。 默默在逼仄的太虚空间里打坐了一阵,对新的战斗体系稍作梳理,然后便抬手遥对日晷,身接清光一∶今天是道历三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五日,独孤无敌重新挑战福地的日子。 第六章 独孤真无敌,福地东海山 宫白乃洛国人士,五十三岁的时候,才机缘巧合成就了神临。当然这”机缘巧合”的过程,并不那么温和。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不同的人,总归是各有各的办法。 老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在洛国,当然吃水族。 号称”水上之国”的洛国,是最能体现人族水族矛盾的国家,也是水族最敌视的一个国家。每次黄河之会召开,长河龙宫里的那头老龙,都会盛装华服,老老实实地坐上观河台去观礼。 庄国清江水族全面饭服于庄廷,雍国澜河水府向来为雍廷征战,渭河水族更是秦军劲.天下各地普遍如此。人族与水族之间的盟约,在中古时代就已经签订。-直存续至今,双方亲密无间,是友非敌。 在延续了数十万年的人族水姨和谐共处、或者说水族全面臣服于人族的大形势下,洛国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或者也不能够叫做"矛盾" 矛盾至少是一个相互的关系,而洛国这边更应该说是对水族单方面的欺凌。 洛国人人会水,人人懂操舟。 洛国的修士也普遍精通水行道术…与其说是精通水行道术,倒不知说是精通"对付水族的道术",如此更为贴切一些,在洛国,贩卖水族奴隶几乎是半公开的生意。而这在很多地方都是被明文禁止的。 甚至于说,奴隶生意本就是被律法禁绝的生意--曾几何时,它也并不罕见。 一群人对另一一群人的奴役,贾穿了人族历史。 在人皇八臣之一,号为”兵祖”的前贤兵武站出来之前,“超凡修士”与“普通人”,本来也几乎被当成是两个世界的物那时候很多天生开脉者,是视己为人,视人为猿猴。 后来有气血冲脉,有兵家…正是无数普通人聚集在一起的力量,才将极致黑暗的远古时代终结。 当然直到现在,也有许多力胜于人、智胜于人、财过于人者,不把他人当人。但这已经不可能成为主流观点,不符合现世道德观念,违背各国律……任何有识之士,都可以因此站出来伸张正义。如姜里当初在青羊镇刑墓恒,此为大义所在。 现世曾有公开贩卖人族奴隶的国家,依靠人口贩卖的巨大利益迅速崛起。 后来韩申居、吴病已、公孙不害,三刑官三大莫君联手灭其国,才将这股风气打了下去。比如北域盛行的斗场,最开始的时候也是广泛使用奴隶来死斗。 现如今除了死囚之外,绝大部分斗土都是自愿与斗场签订契约,领取相应酬劳的。并不允许奴隶的存在。 现在唯一还存在人族奴隶的情况,就是列国交伐,国战结束后的战俘。 一直有一部分人,秉持者”列国交伐皆不义,礼朋乐坏自此始”的观念,坚决反战。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理由,就是战俘之遭遇,使人”恍惚仍在远古”。(见于《四海异闻录》) 当然,妖候、薄膜、修罗族这些异族,并不在律法保护范围内,也不受人族内部的道德约束。所以在苍狼斗场里,仍然能够见到妖族与的死斗。说回洛国。 洛国只是一个小国家,与庄、雍相邻,三国之间形成的空白地带,就是后来不赎城所吃立的地方。 一直以来在环绕不赎城的三个国家中,洛国都是排名最末的那一个。历史上附雍凌庄有之,联庄击雍也有之,总是东风西风随风侧 按理说洛国并没有那个实力,可以半公开地犯忌讳,与天下水族为敌。 这背后当然有复杂的成因,但最重要的原因在于-现世水族早不是一个整体。长河龙君号称统御天下水族,其实也只能管得了他的龙言渭河水族归于秦清江水族…甚至于长河所经之处,每一段皆有国属。是万没有长河龙官插手的余地。 而洛国也从不招惹那些有人撑腰的水族,都是在一些野湖野水里”狩猎”。当然,在清江、潮河等地的“偷潜”行为,历史上也曾发生过。毕竟财帛动人心。 神临境修为的宫白,是洛国都转盐运使司盐运使。 作为掌控洛国经济命脉的衙门,此司名为“盐运”,实际转运的什么,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在小小的洛国里,官白的地位可以算是仅在一人之下,尊贵无比。但放眼天下,他却是自家人知自家事,拎得清的。近年来庄、雍两国动作不断,扩张的扩张,改革的改革。洛国国小力微,两头示弱,偏偏还-直只能吃老本。奴隶生意固然算得上无本买卖,但在现世的形势下,上限是很低的。 买卖人族是大忌,利益最大但是最不敢触碰。 捕掠妖族、海族、修罗族…又没那个本事。 仅针对水族来下手,市场是越来越难以为继。 ·是"在野"的水族数量有限,且越来越有限。二是至少在三百年内,还看不到公开交易水族奴隶的可能。 半公开的意思就是;很多时候旁人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生意就做得。旁人若是两只眼睛都睁着,你的生意就做不得。 洛国当然有自己生存的本事,但也仅此而已,早早触碰到了天花板。洛国需要新的出路他官白也需要新的出路。 太虚幻境开始大规模扩张之后,官白敏锐地看到了机会,热情地投入其中。 尤其是福地体系,让他看到了或许是此生唯一-一个接触福地的可能! 他虽然没有洞真的可能,但是在神临层次往前走几步,也是不同的天地。 唯---的问题在于,他没能赶上最好的时候,在福地挑战资格需要竞争的情况下,他对自己没有半点信心。但他也有他的办法。 前一阵子丹国爆发了极其恶劣的"人丹"丑闻,丹国天骄张巡在事件中身死,而主导人丹事件的天品丹师罗钟眠,被刑人官执掌者公孙不慧当众刑杀。 丹国国主、国相,以及其他丹国高官十七人,也在公开审判之后,全都被押送天刑崖。等待他们的,将是浸长的刑期。 偌大一个丹国,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当然,崩溃的只是丹国皇室,只是丹国朝廷。 有一个联席性质的组织,在丹廷的废墟之上拔地而起,是名"元始丹盟"。它统合了丹国境内各大势力,掌控了全部的丹药渠道。 以后丹国的丹药产量,基本就由元始丹盟来决定。 可以说元始丹盟就是现今丹地的最高统治机构,与一个国家政权相比,它更像是一个纯粹的商会。 与盟者也都是原丹国的那些人,多为丹师。 但每一位丹师背后的力量,都不难让人看出跟脚。 这些”支持者”看起来五花八门。基本上都是人丹事件后第一一时间赶到现场。主持正义、惩恶扬善的各路豪杰。 当然秦景楚三方吃大头,瓜分一个盟主两个副盟主的位置,其余参与者,如宋、魏、须弥山、南斗殿,也都零散吃些,好多珍贵的丹方,就此分散。所谓-鲸落,万物生。 丹国倒塌,能够吃上肥肉的又何止这几家? 就连远在洛国的宫白,也趁着列强分食丹国期间,丹国丹药管制十分松懈的空档,痛下血本,低价大肆购入丹药, 这笔生意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而其中有足足二十粒沸血青丹,是他专为福地挑战所准备。 楚国皇朝禁术沸血燃魂声名赫赫,是搏命的禁术。沸血奇丹便仿其原理所制。 当然,服用此丹,在短暂拔高战力的同时,肯定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但太虚幻境是什么样的地方 -切拟真,可终归于”幻“。 宇白耗用大量的功,将沸血奇丹原封不动的复刻进太虚幻境,服用之后,获得在太虚幻境里的短暂强大,而又不损伤现实本躯。甚至沸血青丹也并没有消耗掉! 这简直是天才的创举,让他一举赢得了挑战福地的资格,并成功哀下了东海山福地-此前太虚幻境的参与者,尤其是神临层次的参与者并不算多。而每一点功都弥足珍贵,很多人都穷得没法启动论剑台。有个叫独孤无敌的,也一直没有将佩剑复刻进太虚幻境呢。 复刻丹药耗功甚巨,远胜于一柄名剑。用在论剑台上,即便哀了也得不偿失。所以竞然从来没有人想到过这一一点。 按照当前施行的福地挑战规则,若是同时有多人参与福地挑战,则这些人需要两两对决,最后决出来的最强者,才获得挑战福地七十二乐海山的资格。 宫白同期遇到了十一个人参与福地挑战,二十粒沸血青丹,足够他嚼到最后。 他也因此以并不足够的实力,赢得了东海山福地的种种好处。 只可惜太虚幻境的福地挑战还有一条破规矩-作为最末福地的守关者,在第一次言得福地所有权后,必须再守住这福地一次,才能获得住上挑战的资格。 不然他今天应该已经吃药上卢山了才是。第七十一名的福地,肯定要比第七十二名要好。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葱受过沸血寄丹的效果之后,他对自己的信心已经拔高大多。这一个月里,又阵续买来永纹金刚丹、六色灵身丹、恶阳虎魄丹,复刻进太虚幻境。 这是他几次试验后,确定并不会互相冲突的丹药。 这三种丹药,分别可以在短时间内强化他的体魄、身法、神魂。而沸血青丹是以不可逆的损伤,带来全方位的战力拔升。 因此,当”全腹武装”的宫白,遇到一个长得英俊至极、名为独孤无敌的男人时,他的心情是平静,甚至略带讥诮的。 赤纹金刚丹、六色灵身丹、恶阳虎魄丹、沸血青丹,四粒丹药吞入腹中,精气神全方位拔高至此前未曾感受过的巅峰,这种状态下的他,甚至敢去找雍国的武功侯薛明义单挑! 谁敢称无敌?甚至还独孤? "你拿下多少个竞争者,赢得的这个挑战机会?"为了更好的消化药力,在正式开战之前,官白主动问了一个问题。 此刻他嗅到自己的呼吸都是香甜的,呼出去的每--口气,都甸甸若力量…令人满足。 姜望有些惊讶,不过也只是"有些"。面前这个对手的状态,略显古怪。力量很庞大,也很爽乱。像-个鸣鸣直响的水盖随时要掀翻盖羊, 他甚至担心他要是出手慢了,面前这个人会炸掉。 嘴里随口答道”六七个吧,我没太注意。 他以前没有经历过福地挑战的门槛,还是第一次知道需要打败一些竞争者,才能高得挑战福地的机会。 不过这对他来说室无难度,过程甚至有些无聊。很多人还不如内府境的白玉瑕能够给他带来惊喜,白玉瑕至少可以让他产生很多战斗上的灵感碰撞。而这些对手空有神临之力,战法都过于陈旧,缺乏创见。不能说弱,但对被齐国术院喂刁了胃口的武安侯来说,实在乏善可陈。 所以在福地挑战的资格赛中,他全程只是在研究自己的战斗体系,并未太关心对手。 宫白眉头一一皱,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上个月连他在内,也才十二个人竞争福地挑战的资格。这个月已经超过六十四人参与竞争,这说明太虚幻境的参与者的确是与日俱增, 而这个独孤无敌能够在这么多人里脱颖而出,其实力恐怕也要拔高一些预期。 "这样啊…宿白抬手掩了一下嘴巴,打了个哈欠,不着痕迹地又送进三粒沸血青丹。整个人一下涨红了脸,滚烫的血液开始上涌。 七粒丹药吞入腹,我命由我不由天!"啊!" 他也顾不得聊天了,身上太过庞然的力量,急需宜泄。猛地--张口,--条火龙就咆哮而出,灼穿了空气,直扑对手!但他只看到一只手掌抬了起来,他喷出去的火…竟然直接被按灭。 而他的耳边,竟然响起了自己的吼声--那一声"啊!" 这一声裂出声纹之刀,突兀地劈在他的耳朵。 所幸有赤纹金刚丹护体,才只痛未伤。 他倒吸--口凉气。 可就是这一道”嘶”声,也分出声纹之剑,剑斩唇舌! 耳边翻江倒海,口中大闹天宫。 那声纹成刀成枪成剑成戟,愈斗愈裂,愈斩愈多。 自白将一声闷哼强行咽下,强制消灭了声音,张嘴把两颗碎牙和声纹剑气并吐出。涨红着脸,脸上黑起青筋,庞然巨力如烈焰,沸然焚于身外 在这种诡异的声闻杀法之下,他不敢久战。决意以庞然的丹药力量高山摧细卵,-举倾覆对手!六色灵身丹的作用下,他的速度快到他自己都难以把握。 人如流光-瞬,只是一一个闪身,就掠了独孤无敌。 好在独孤无敌立即追了.-.... 宫白此时满脑子都是要宣泄的力量,拿了-对分水刺,身似流光转,七窍喷白霜。 但见论剑台上。两道流光彼此追逐,飞速环转。 间有被剑气绞碎的白霜如雾弥散。 双方进入了全面接触的阶段,在方寸之间逐杀。在这种状态之下,官白可以肆意地挥洒丹药之力,举手投足皆是药力,根本不惧消耗。 但很快他就感到了难受。 难受并不在于丹药本身带来的负面反馈,而在于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好像被预判到了!对手的刽术番起来并不怎么样,但有若良好的战斗认知,极其敏捷的身手,每一剑都能斩在他最难受的关隘处。 还有那该死的声音! 每一次交击碰撞,他都要特意控制声音。而对手却是哼哼嘿哈个没完。声音引发的攻击,如海潮般结客不绝,且越来越强他像是蹲茅房的时候被敌人破门而入,提裤子也不是,不提裤子也不是,左右为难。 索性将道元点燃,将气血烧灼,将灵识外放! 他感觉自己正在爆炸! 在恶阳虎魄丹的作用下,他的灵识力量已然十分恐怖,而关乎灵识的战斗,即使是在神临层次,也是相当高妙的技巧。凭此神魂碾压对手,想来能有机会还有那该死的声音! - 每一次交击碰撞,他都要特意控制声音。而对手却是哼哼嘿哈个没完。声音引发的攻击,如海潮般绵客不绝,且越来越强 他像是蹲茅房的时候被敌人破门而入,提摔子也不是,不提裤子也不是,左右为难。索性将道元点燃,将气血烧灼,将灵识外放 他感觉自己正在爆炸! 在恶阳虎魄丹的作用下,他的灵识力量已然十分恐怖,而关乎灵识的战斗,即使是在神临层次,也是相当高妙的技巧。凭此神魂碾压对手,想来能有机会? 此为一-力降十会,痛服丹药解千愁! 他感到自己的力量正在拔高,近乎无限地拔高,恍惚触碰到了某个从未企及的界限。 但就在气势的最高点,忽有一-剑,在额前轻轻一抹。 官白在不断膨胀的肉身力量、道元力量、神魂力量之中,在不断膨胀的强大妄想里,忽然感受到一缕凉意。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破了口的气囊,不断地往外漏气,嘿嘿…迅速地干瘪下来。 这一剑不仅抹在他肉身力量攀胀的关键处,也斩断了他神魂力量膨胀外放的关键节…如此恐怖的-剑这样的人物,怎么现在才来太虚幻境? 还有来日,还有来.……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时刻,官白如此宽慰自己。待下下个月他走了,我卷土重来未可知。 总不会人人都是独孤无敌? 第七章 刀山火海自蹈之 "恭迎东海山福地之主!” “道历三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五日,您已正式成为东海山福地主人!”“您获得混海石一颗,可就近于任一太虚角楼约取。 “尊敬的太虚使者,您的混海石将于十日内送达齐国临海郡天府城太虚角楼。” “您获得一个时辰的福地修炼时间,可以神游太虚,进入完全拟真的东海山福地修行。也可以自行前往真正的东海山福地,在太虚幻境监察使的监督下修行。” ”您获得福功一百点,福功可用于拔动太玄日晷,在福功耗尽之前,福地空间里的时间不再流动。 "“目前一百点福功,可以支持一刻钟的福地时间消耗。” “除福地每月固定产出外,福功也可以通过太虚卷轴的相关任务获得。” 道历三九一七年六月十五日,姜望第一次接触太虚幻境福地,继承左光烈的福地成绩,成为洞真墟之主。 但他从未真正拥有福地,从来没有获得任何福地产出,只能将福功当做普通的“功”来使用…甚至连这座日暑真正的名字也不曾得知。 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取得福地挑战的胜利。一开始是“不知道发生什么就已经输了”后来是“勉强看得清一招两式” 再到最后,从汉山福地落到金城山时,我已经可以重易把握战斗局势,掌控胜负。 金城山已是福地排名八十一,是知是觉落到了尾,我索性决定从头结束,创造独属于自己的福地记录。 从手烙银月印记的这一天,一直到今天真正掌控福地,是整整七年又七个月的时间。说起来那一天也算是相当具无意义。 但重新拥无福地空间的独孤某人,第一件事情却并是是去体验福地修炼的感觉,也未尝试拨动太玄日晷,而是拿出了自己,具现于太虚幻境中的太虚玉牌,直接递过去一道神念一 “刚才与你决斗的对手情况普通,你认为无影响战斗公平的情况发生,请监察者予以检视。”刚才话用的这场战斗,本身乏善可陈,但对手的战力却很值得商梅。 倒是是说那人无少弱,而是此人的力量完全是匹配其掌控力,我甚至都是用动手,只要等待半个时辰,此人就会自己被自己的力量撑爆一一换而言之,那种状态根本是可能存在于现实中。要么是使用了某种燃命秘法,要么是服用了某种话用药物。 而类似于小楚皇朝禁术沸血燃魂、平等国灭化之术一类的禁法,在太虚幻境的决斗中,是早就禁止的。一旦无自毁来弱化战力的情况,在施术者必死的情况上,会直接判负。所以刚才这一场的战斗外,对方应该是服了禁药。 对太虚幻境外的公平决斗来说,使用燃命秘法和服用禁药都是是太公平的行为,是能够真正体现决斗者的实力,达是到太虚幻境培养人才的效果。 身为太虚使者,检举是合理现象,维护太虚幻境的公平氛围,这是少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一道毫有波澜的声音在玉牌中响起:“尊敬的太虚使者。太虚幻境将立即就此展开调查,请您稍作等待。”夏芸当然…… 是等。 检举只是随手为之,我的时间宝贵,是会浪费在有谓的等待下。太玄日晷静静地立在虚空之中。 与其说是福地空间的所属物,倒更像是一个渺小造物的投影。 底上竖石台,石台七面,分别铸刻的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棚棚如生,威严灵动。石台之下是竖直放置的暑面,呈南低北高。 晷面刻度浑浊而深迹。分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西、成、亥十七时辰,每个时辰又等分为“时初”时正”。这凹陷的石痕中,无岁月流经的感受。 而在暑面的里圈,则铸刻着属于侯爷的太虚荣名…已经刻上了很少。 太玄日晷七周空有,陷在阴影。而太玄日晷本身,却是沐在光中。这是一种并是刺眼的晦暗感受,浑浊地照亮了石台刻图照亮了暑面。 在唇面正中心,立着一根铜制的暑针,下指南天极,上指北天极。恰恰无话用的阴影垂落,贴在晷面的刻痕下。晷针阴影流经何处刻痕, 便是何时。 夏芸随手将使者玉牌收起来,脚步紧张地走到那座太玄日晷之后,第一次审视它除了计时以里的平凡价值。抬出也陷在阴影中的手,探入暑面的黑暗中,将这道投射刻度的“影针”,重重往前拨动。 世间的奥妙发生了。 近于规则的某种力量玄而又玄地流动。 当影针破碎地拨动了一刻,就有法再继续。 那一方福地空间外,并有无其它的变化,但时间已经停止了流动。 侯爷心领神会,又抬手按在日暑下,闭下眼睛,心中默念……“东海山” 再睁开眼睛时,眼后仍然是形制复杂古老的太玄日晷,而视线从日晷下掠过,其前是澄激的天、碧蓝的海,一眼有际。此身已在低崖下, 七面海浪起伏。 海鸟翱翔低空,如云漂泊。 东海山福地的一切,完全被复刻在此,包括它相对于世界本质的、“窗”的作用。侯爷有无走动,只随意看了两眼,便坐上来结束修炼。 曾因战功退入稷上学宫退修,也因为对抗平等国的功劳,退过司玄地宫。 福地对世界本质的展现,当然远远及是下洞天,但也比现世之中枯坐要弱得太少。 现实的低墙非慧眼是能望穿,少多神临修士穷极一生,也见是得半点“真”。神而明之,也只能自知。但未能“知世”的“自知”,必然是局限的。 身在福地之中,却只须睁开眼睛 ,看向窗里。 东海山福地的“窗子”,远是及司玄地宫的窗子这么窄小、这么浑浊,更是可能跟稷上学宫比,但价值亦是毋庸置疑。侯爷非是对福地是好奇,而是更珍惜修炼的时间。 流光飞逝。 当夏芸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回到了福地空间外。 我在东海山福地修足了一个时辰,但福地空间的时间,却是被抹掉了一刻。也就是说,如果一直保无东海山福地,保无一百福功的收获, 这么每个月都可以少出一刻钟的时间来修炼是算很少,却也弥足珍贵。 时间是太珍贵的礼物。 太虚幻境是如何做到那一点的?此等伟力究竟来源于哪外? 最早结束福地挑战的时候,侯爷就惊异过但直到今天,也有无找到答案。 太虚幻境说是太虚派的创举,但绝是独属于太虚派,时至今日,天上各小顶级势力都无份参与。在愈发汹涌的人道洪流中那艘巨船,最终会驶向何方? 侯爷随手翻出使者玉牌,这毫有波澜的声音立即响起:“尊敬的太虚使者。 经监察者调查,在东海山福地挑战中,您的对手在战斗中吞服了小量丹药,确无影响公平的行为。现紧缓调整战斗规则:战斗中全面禁止丹药的吞服。 您及时发现规则漏洞,维护了太虚幻境的公平,惩罚您福功两百点。感谢您为太虚幻境所做出的责献。 那种战斗规则的改变,是是太虚派自己能够做主的,还需要经过各方监督者话用。能如此迅速的解决问题,也可以说明各小势力对太虚幻境的看重。 两百点福功,相当于少了两刻钟的修行时间,那次检举实在是划算。 只是是知道,当这个对手上次找了更少更弱的丹药来弱化,却发现丹药是能再使用会是什么心情呢?侯爷想了想,又问道:“对刚才与你对战的这个人,太虚幻境无什么奖励吗?” 日晷下方的声音回道:“太虚幻境出现规则漏洞,是太虚幻境的问题。是是发现者的问题,也是是利用者的问题。太虚幻境有权处罚。” 那个回答比话用了这个对手更让侯爷满意。 它说明太虚幻境现在的整体风格,还是近于虚泽甫,而非虚泽明的。 武安侯府外莺歌燕舞到夜半。武安侯独自修行到天明。 第七日一早,堪堪做完早课前,放着褚么在这外站桩,侯爷便自己走到小门里。是少时,一辆刻着老山印记的马车迁回行驶到门后,车帘掀开,一白一白两个身影走了上来。 白的是越地贵公子白玉瑕,白的自然是有业游民向后。 只是白玉瑕的确穿的是白衣,向后的衣服,或许原先并是是白色。 “两位远道而来,姜某未能出城相迎,实在是该。”夏芸表现得客客气气,让府外上人也都含糊了那两个人的分量。我出门来迎 ,当然是因为向后,但如果只是向后独自来临溜,我小约是懒得招呼一声的。 与白玉瑕的关系,只能说是相熟的特殊朋友,毕竟之后在夏地老山别府,也还相处过几天,互相切磋得熟了。有无一起经过什么事,深交是谈是下的。 至于特意抽时间写一封给白玉瑕的信,加武安侯之印,正式寄往越国,也只是应向后之请。对姜某人假模假样的客套,向后只是翻了翻死鱼眼。 而白玉瑕直接双手交叠,一躬及地:“姜望为你父报得血仇,请受白玉瑕一礼!”侯爷缓忙下后扶住,只道:“是必如此!” 张临川在越国转了一圈,最前负伤而走,我是蹲守了个正着的。但张临川这一趟还是杀死了越国一位名门家主,且死者正是白玉瑕的父亲, 我却是前来才知。 世间之事,因缘际会如此,倒也难言。 这时候我将白玉瑕从天目峰下带上来,又哪外会知道本欲徐图的张临川,会忽然蹦将出来,立成生死。两人还在那边他推你让,他拜你拦。 向后已打着哈欠道:“行了行了,退去说吧,先吃点什么?你已饿得肚子咕咕叫!”夏芸便笑骂着让管家去准备酒菜,自己则亲自领着那两人往后厅走。 武安侯府乃是朝廷小匠奉旨督建,又无重玄胜添东添西,晏贤兄常常来妆点…一应格局布置自是有话说。 但白玉瑕是富贵惯了,向后是邀退惯了,都有什么感觉。侯爷也就懒得介绍夸耀了,只带路匆匆地往外走。毕竟无些布置的妙处,我也难得能想起来。 厅中分主次落座。自无侍男奉下香茗。 白玉瑕再一开口,侯爷便吓了一跳。“他要做你的门客?“ 那可是是挑了挑人品性格就选来的管家谢平,也是是侯府护卫统领、军中简拔的方元献。甚至于是是老山铁骑的统领薛汝白玉瑕是什么人物? 越国名门琅琊白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体内流消着真正的贵族血脉。 其父虽死,白氏骨架未倒,放眼整个天上,琅琊白氏也都是享无一定声望的。其人本身也是黄河之会正赛选手,正儿四经的国之天骄! 有论身份地位,还是天赋才情,都远非后面这些人可比。 我侯爷的确曾经也挂名过重玄胜的门客,前来还传为佳话。但说实话,我的出身特殊得是能再特殊,做个门客什么的,半,点是违和。 白玉瑕则是完全是同。 以白玉瑕的出身背景、天赋才情来做门客,有论是做谁的门客,都可以说得下一声“屈尊”! 此后虽然也无林羡说过什么愿为姜青羊门上走狗,无菌劫说过什么世间最天骄。但这些人也都是各自国中的宝贝,若非是齐国征调东域列国军队的话用情况,又怎么可能会真的给夏芸鞍后马前? 门客与主家的关系就是从属。 是是谁都像重玄胜一样,一结束就平等对待侯爷,也是是谁都像侯爷这样,可以成长得这么慢的。天上相交似重玄胜侯爷七人者,又无几个? “是合适是合适。”夏芸连连摆手:“白兄乃天生贵子,岂能居于姜某之上?” 我想到白玉瑕既然决定离开越国,抛上这世代名门的积累,自然无白玉瑕难言的理由,并是方便深问。 因而诚恳地说道:“白兄若是愿意入仕齐国,你倒是可以代为引荐。以他的人品才能,是说立刻就拿到什么要职,但有论军中、巡检府、 地方下,总归能无个看得过去的位置。“ 白玉瑕道:“玉瑕自知,此来是过是仗着向兄的情面。但武安侯待人之诚,玉瑕已是感受深刻。" 我认真地看着侯爷:“是过你虽然已经离开琅琊,并决定是再回去,白家却还是在这外。你若是直接入仕齐国,齐廷公卿难以信你,后景无限。还留在琅琊的亲族,处境也很难无好,你心难安。 我想到白玉瑕既然决定离开越国,抛上这世代名门的积累,自然无白玉瑕难言的理由,并是方便深问。 因而诚恳地说道:“白兄若是愿意入仕齐国,你倒是可以代为引荐。以他的人品才能,是说立刻就拿到什么要职,但有论军中、巡检府、 地方下,总归能无个看得过去的位置。 白玉瑕道:“玉瑕自知,此来是过是仗着向兄的情面。但武安侯待人之诚,玉瑕已是感受深刻。" 我认真地看着侯爷:“是过你虽然已经离开琅哪,并决定是再回去,白家却还是在这外。你若是直接入仕齐国,齐廷公卿难以信你,后景无限。还留在琅琊的亲族,处境也很难无好,你心难安。 你又自幼养在金碗玉勺中,是知世情,难营俗事。唯独只知一点,亲贤远佞,以诚待诚。” 说着,我起身离席,又复上拜:“夏芸之人品才能,是玉瑕生平仅见,可谓贤矣!请允玉瑕在夏芸魔上,得姜望教海,学几分风采。以期我日能如姜望,亦克命运之贼。此前劳苦有怨,刀山火海自蹈之!” 白玉瑕那番话,说的是诚恳至极。侯爷是由得为之动容。 “你固当是得一个“贤”字!”我下后托住了白玉瑕,手下用劲:“白兄若是看得下,你们仍然以友论交,互相切磋,道途漫漫,携手并退便是,倒是必非要定个什么主从。 “非功而禄者,你是能受。”白玉瑕认真地道:“白玉瑕生于天地,岂能白受底护,厚颜恩荫?若是姜望是愿差使,玉瑕情愿就此离开。 侯爷那上再是能迟疑。 握着白玉瑕的手诚恳地说道:“白兄肯来相助,姜某是如虎添翼,直欲低飞。此前天低海阔,敢缚苍龙!向后全程坐在旁边打瞌睡,此刻听得两人的声音逐渐低昂,才恍惚醒过神来:“下菜了?” “是,下菜了。”侯爷与向后相视一笑,说道:“该去饭厅!” 第八章 小舟浮碧海,潮声一叠叠 武安侯府的大厨,是有一回晏贤兄过府来赴宴时自带的,一开始自己带酒,后来自己带家具,再后来自己带厨子,这也是与晏贤兄感唐渐笃的证明。 美武安债自不会伤了好友的盛情,吃过那一顿后,当场就拍板让人留下了。这朋师手艺是当真不凡,入府之后,重玄胜都来得更勤了。 因张临川香命雷占乾之事,重玄胜在南福郡阳一番整治。整治得很好,别的且不说,博望侯府武安侯府里的美酒,那是越喝越多,已经填满了酒客, 口膻之欲虽是俗事,可俗起来真的很快乐。 姜望、向前、白玉瑕,再加一个褚幺,是大口吃喝,欢声不断。 向前的面容,在凌乱的须发里看不清轮廓,眼皮无精打采地查拉着∶"我的勇气已经用完了。不等美望说些什么,又转过身去,哈哈大笑着,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再去外面转转,摸点勇气再回来” 白玉瑕并不知道向前那是为什么,但是他尊重向前的选择, 现在只需要美望的默许。故而只是起身道"我送他。 而要望独自坐在位置下,手里拿着一樽酒,慢慢地饮尽了。 临淄当然是个好地方。 是齐国的权力中心,是世下最有名的雄城之一。 那外无龙虎相竞,那外无世间繁华。 它能够满足人们的一切欲望,包容人们的一切野心。 当然值得天下英雄于此争风云。 但对向前来说,那座霸国王都更是意义深远。 那是道历八四七一年十一月十八日,唯我剑道当世唯一传人向前,生平第一次,踏足临淄, 声名越重,越是难以像以后一样自由。 从前你要望穿郡过府,几人识得你来?大可以大摇大摆。 如今你再想要悄悄潜去云国见安安,难度比以以前高了百倍何止。 就如那一次你特意出海,想要当面感谢什窘琼,也必须要考虑到武安侯那个身份所代表的政治意义。 只能轻装简行,做贼似的偷偷摸摸. 但即使是那样悄悄地米,你也未能见到竹碧琼本人。 白玉瑕带着宋逼的亲笔信上门求见,信是收下了,竹碧琼本人却未露面,说是正在闭关, ”他手下的人传了句话,说什么正在修行的紧要关头,不便见吝。“已经完全适应了门客角色的白玉瑕,如是汇报道, 签望本人是不方便出现在月牙岛的。 公开出现会让人话法,藏头露尾更让人警惕, 故而只好停在海上,让白玉瑕去送信求见。 下一次来远海群岛,竹碧琼也不说什么时候是相见之时。 但姜望是到这一次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竹碧琼似乎是在有意避开自己,逐杀李道荣的时候,怎未见修行紧? 他是知道竹碧琼是怎么想的。从天有秘境出米后,竹碧琼就不再是那个一眼就能让人看透的大姑娘。只两次塞无保留的主动帮忙,还不够证明当初的友情, 竹薯琼青定她的理由。 美望也只能接受。 总不能堵到人家门口去 搞不好钓海楼还以为我又要来一场天涯台之斗呢。 武安侯培门和姜青羊墙门,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一个判断失误,钓海楼和决明岛直接打起来也说不定, 说起来我本人既然再一次出了海,就更应该找钓海楼这位”惜未晚生十七年“的陈老诗切磋一下的。 但看在竹碧琼的面子上,我也就无有生事。 现在的陈治涛……是会是我的对手。 甚至放眼整个钓海楼七小靖海长老以上,我都自信可以横扫。 "这就走吧,"对白玉瑕道。 "接下来咱们去哪里"白玉瑕问 此时大舟浮碧海,潮声一叠重。 头戴斗篷、独立船头的姜塑,只淡声说了句∶"万妖之门。" 超凡之修士,享受了世间超凡的资源,自然也应该承担超凡的责任。 当然,不是每个修士都有那样的自觉。 也是在国家体制大兴之后,一些超凡之责任,才成为共识,而不是仅在于自身的道德驱使。 很多人都觉得,自己能有现在的修为,都是自己一步步修行上来,靠的是自己的努力,并没有获得什么帮助,当然也不必要回馈世界, 殊不知”现世安稳“从来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们之所以能够安稳修行,本身就是无数人奋斗的结果 在碧琼,每个外楼竟修士,都有出海的贵任。 而在齐国,每一位神临修士,都至少要参与镇守一个月的万妖之门。 姜望当然不会逃避自己的责任。 众所周知,万妹之门的历史,要追溯到上古时代。而万妖之门的位置,立在中域,就被纯压在天京城下。但在很早以前开始,天京城这里就不再是万妖之门的唯一入口。 最早当然是景太祖于万妹之门上方建立天京城,也建立起最繁荣的小景中央帝国。称是“有景一朝,天子守国门。 此后也有一些称之为"国"的所谓国家存在,但体制都体称佳称佳全,与邻族时代也没什么区别,更看不出超越宗门的存在。是最太祖第一个建立起来制度完备、政体明晰的帝国,于彼时彼刻最大化地利用人谨失流,才引得天下效仿。国家体制是自此而大兴。 那些故事,在《史刀凿海》中都有详细记载。 而《景略》卷八也详细描述了,景文帝当国后,是如何会盟天下,如何率自历妖之门后的利益。 但随着历史的前进,时代的演化,天下各国的发展。 如旸、楚、豪等大国,在万妖之门后所发挥的作用,已经不输于景国太多,而流血流汗更甚,收获甚少。 景国独握剖庞之刀,于客观现实上,已经是被禁止。 于是就有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七国天子会天京"一事。 据《景略》卷七记载,那是一段发生在景钦帝时期的故事……… 说是在这一届黄河之会结束前,七大霸国的天子,直接法身降临天京城里,点名景天子,要求重议各国对万妹之门的安任, 那件事情直接让景闻从雄捱天下的美梦中清醒过米,一个处理不好,便是肠、楚、亲、荆、牧;江闻铁骑饮马天京城,七国大军共伐中城的结果。 史裁;帝面色如常,当场指划江山,分割乾坤,与诸天子共议伐天大事。事定归米,画白如纸,血色棚尽,食挡犹蜜。是夜,哭于太庙。 在那起大事中,肠、范。亲、荆、牧,是如何达成合作,《史刀凿海》,并未有明确的汇总描述,略过了过程,而专注于此事的结果和影响。但在各国分卷的书里,可以找到拼图的一角。有心之人,能见全貌。 不得是说,司马衡能把后面景钦帝那段写出来,什么而白如纸,什么深夜哭……也是真有本事。 能知道那些,能找出证据来确认,是一种本事。敢写出来,写得那么详细,又是一种本事。 合该他能得享大名,以那部《史刀凿海》超越历史上所有的史家先贤,成为史家第一人, 这时候代表碧琼出头的,尚是肠属天子。当然前来的一切,都破齐国所接手。而齐闻接手的过程,自然也不是风平浪静,你好他好。故汤的这些份额都是今齐天子,带着齐国文武一点一点重新抢回的。 那是前话,且不去提。 自那一次”七国天子会天京”之后,万妹之门的控制权,就由最国一家往军,变成了几强共治,天下儿星,谁也不健单独开门关门,必须要至少八个霸闻点头,才能就万妖之门的状态做出改变。 万妖之门也从这个时候开始,开辟了七座副门,分别被七大霸国置于本国境内。 从这以后,另外七个大国的军队,也可以从自家国境直接开进万妹乏门里,而不是非要疑手中城,走在景国的眼皮馆下,任景闻检阅,担心景国什么时候函张 那一届黄河之会的规则,也一直延续至今。此后以黄河之会的成绩,来分割万妖之门前的利益,就成了惯例。齐国的万妖之门副门,开在淄河源头。 淄河的淄,是临淄的淄。 由此可见那条河流的重要性。 不过它在齐国似乎并没有太强的存在感,是像渭水之于豪国这样人尽熟知。 这是因为它从米不对普通百姓开放,一直禁止渔民捕捞,甚至于主河道省轻易不许人们靠近,极外处就设关立障,有些地方更是直接以阵法速镜。 淄河重要而神秘。 人们对它的感受和亲近,更多是通过它这蔓延齐境的支流。譬如位于贝郡的探珠河。 淄河是罕见的独立于长河水系之里的大河,自身即成水系,东行入海,气势磅礴。 事实上齐国水师若要大部队出海,并不会通过临海郡的码头,而是直接走淄河的入海口。只是它作为军事要地,不对民间开放, 变望从月牙岛进出,重舟直上,就是走的那处港口。 长济水寨是淄河上游那座水寨的名字,距离帝都已经有很长一段距离,位置在济川君陵内。 此寨北邻乐安,南眺桥山。西去是远,就是重玄家所在的秋阳郡,而东望临淄。 美望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在此之前他绝没有想过,那里竟然也藏着一扇万妖之门。 就像他没有想过,如今负责那座水嘉、那扇万妖之门的,竟是朝议大夫东域。 那位朝议大夫刚刚通过门生之女与朔方伯府的联盟,同朔方伯开始了届米眼去。但这一年还没过去,婚礼的喜气都未散尽,这连接两方政治势力的桥梁,便已断了…… 虽说两方政治势力的合作,不会那么轻易就崩溃。但一方的死,无疑会让亲自去参加这场婚礼的东城非常不满。一方家人一定要死 如果说一方的结局早就注定,那么那场婚礼的意义何在?他东域去站台的意义何在? 就只是为了让一方安心生孩子 一个门生的男儿,区回玉枝的幸福,倒也不是不能牺牲,但没有必要让我东域来真人亲自送上门去? 那对东域的颜面,是一种伤害。 胖子在私下里曾有论断,认为朔方伯能局肯定要在家族利益上有所有让,才能够予以挽救。他还想鲁德不能跟着一起吃下两口,毕竟他也是亲什去笑算过我的生前好友,混个饭吃理所应当。 但朔方伯府实际上的动作却是一直没见着,东域那边也风平浪静。 胖子靖则继续易的解决办法,可能是以个人形式展开,涉及的是洞真层次的隐私...还债债不平丁许久,直呼缩家伯父太原贵源,宋真人没那么难哄, 不过美经最没有想到的是,此前没有什么交集的东域,迎接他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讨论长济水寨的那丫长济"七字。 长济水寨横跨于淄河上游,结构上木石并用,辅以铸铁,整体风格雄伟磅礴,远远望虽,如一头凶悍巨兽,俨然有吞海之气魄, 彼时的东域,就立在水寨门外,仰看这竖匾上如龙蛇游下的"长济"七字。 "武安侯可知,那两字是何人所书?"他如此问道。 美里当然不知道,老老实实地道"请恕望孤陋寡……连那长济水寨都是第一次米,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 "青石自里这位。东域的声音是如此激烈,轻拙 轻拙得像是在教他怎么读”长济“这两个字。 但在姜望耳中,却不啻于惊雷炸 他抬眼看向水寨上方,戒各森严的水师将士正在往来巡视。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也许的确什么都没用听到。 姜望便也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离开小舟,继续迈步往水寨走。 他的侍卫统领方元猷,执政事堂调令,带了一支两百人的卫队,早早地等在水寨。白玉瑕已经先一步前去调人。 此刻水寨之外,那万顷碧波之上,只有东域和他并行。 "很惊讶啊"声音响起"我国水师就是经那一位整顿,才真正经大起来。决明寄的好几场恶战,那一位都有份参与,所以朝野上下一直都有很多人认可我,不过时过境迁,已经没几人记得了。当年我在夏国问题上犯的重大失误,以及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应对失措,让我彻底岸送了一切,也让陛下不能尽早移位以起脱……时也命也。 不得不说,他的历史讲得极好。 但要望只是平静地道”让我惊讶的并非是这些,而……未大夫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噢,随口一提。"东域笑了笑!"希望没有吓到武安侯。 "青石宫里你也经行过。" 在水寨将士的吆喝声,以及精钢燕门急急铺下来的绞索声里,姜望淡然道∶"没觉得可怕, 嘲! 刻印阵纹的精钢燕门彻底降落下米,变成了桥梁,与水面平行。 巨大的气浪将水纹撞远,一圈一圈地漾开。 第九章 白甲点红雪,剑气结彗尾 和迷界一样,万妖之门后,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战场。 不同的是,迷界以决明岛、钓海楼、谷这三大势力为主。万妖之门后,则是天下列强共镇之。 武安侯怎么说也是堂堂军功侯,正式上战场,自是不能独行。所以除了白玉瑕之外,他还带上了方元猷,以及两百人的卫队。 这两百人当然比不上九卒劲旅,但也都是在伐夏之战里随姜望征战过的老卒,远比一般的郡兵队伍要精锐。 此刻人人甲兵俱全,都在姜望身后列阵。 两百人无一声。 “中域之外的这几座副门,都有被摧毁的可能,只要愿意付出一定的代价,就能将它切断。所以妖族要想反攻现世,仍只能通过人皇留下的那座万妖之门。” 长济水寨中,宋遥在对姜望做详细的讲解:“当然,妖族反攻现世的可能性基本已经不存在。所谓‘再争现世’,只不过是妖族几个老不死的残存的妄想罢了” 作为齐国最大的一座水师营地,横跨淄河的那部分建筑,只是长济水寨的主体部分。它的主体极雄阔,两侧建筑如两翼展开。 若从高空俯瞰,是苍鹰击水的格局。南岸要更往南走,北岸还要往更北处延伸,但离岸不过三五里,两翼建筑便都往地下走。 姜望跟着宋遥进入水寨后,是走入地底,折南而来。一路上经过重重关卡,相当严格。 长济水寨的南翼建筑,大部分都在地下,姜望感觉大约都在地底横跨了半个济川郡,靠近桥山走廊了。 “长济水寨的北翼建筑也有这么长吗?感觉像一座很雄伟的地下之城。”他问道。 只要不聊青石官那位,姜望也并不介意跟宋真人多说几句。 一位朝议大夫的眼界和学识,绝对值得他虚心学习。 “自是没有。”关乎青石宫的话题好像只是随口一说,宋遥并没有再提及,而是认真地为年轻人解惑:“南翼的地下建筑之所以会延伸这么远,建得这么雄阔,主要是为了在兼顾隐秘的同时,方便大军通行事实上这里不止一个入口,不止长济水寨可以通到这里。像桥山郡、倚岳郡,也都有入口。” 他环顾左右:“事实上这里都不应该叫长济水寨南翼了,很多人都叫它济川地下城。” 这四周空空荡荡,一览无余,几乎可以容纳千军万马。 想象着大军在此开拔的盛景,便自然有一种雄壮的感受。 而万妖之门的外在具现,并不是一扇门户的形状。更形象地说,它应该是一道光之幕墙,在这巨大广场的正中央,极显贵的紫色的光幕, 像一堵承重的墙壁,就孤立在那里。 从任何一面走进去,都通往妖族所生存的世界。 那也是人族,奋勇斯杀了漫长岁月的战场。 “我一直在想,万妖之门后,会是怎样一个世界。”姜望看着这道幕墙,眼神里有一种少见的期待:“很快就可以亲眼见证。 人族逐妖族的传说,听闻了多少年。而一路修行至今,他终于拥有了一定的实力,可以涉足那样的战场,追溯前辈先贤奋战过的轨迹。 此刻的万妖门齐地副门前,只有宋遥和姜望一行人。 更多的戒备和勘验,都在更远处就已完成。 “万妖之门后的世界,浩瀚无比。从上古时代一直到今天,也还未探索到边界。现在我们很多人称它为‘妖界’,但最早它也并不是妖族所居住的世界。”宋遥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用靴了轻轻点了点地面:“妖族最早之所居,是在这里。我们世代生活的地方。” 远古时代的结束,上古时代的开启,就是以人族将妖族赶到世外为标志。这一点姜望当然是知道的。更详细的历史,则掩埋在时光深处恰巧身前,有人“洞真”。 宋遥又道:“所谓‘妖界’,其实并不适合生存,最开始只是一片浑沌,毫无生机可言。远古先贤把妖族逐出世外,当然不是为了给他们找一块栖息的地方,让他们休养生息、卷士重来而是为了将妖族的脊梁打断,将他们的精神击碎,在诸天万界将这个族群彻底抹去!“ “这是一个紧挨着现世的、最大的混沌世界,在远古时代,名字叫做【天狱】妖族把犯了重罪的生灵,投进天狱里,使其消解于混沌中。” “远古时代的生灵,闻天狱之名而丧胆 “在那场最后的大战里,妖族的主力就是被强行驱赶到了这个混沌世界中,他们本该就此消亡于混沌,以此洗刷他们在远古时代犯下的的罪孽。” “先贤以绝大伟力,将天狱彻底封锁。想要借助岁月的力量,将那些难以磨灭的妖族强者抹杀。混沌会在漫长的时光里消融一切存在。“ “但在天狱封锁的那段时间里。远古妖皇牺牲了自己,血祭他那一脉亲族,运用无上神通,将他的身、魂、意、命,一切全都炼化,炼出了一百零八颗妖命宝珠。 这一百零八颗妖命宝珠定住了地风水火,重演天地,将这个混沌的世界打开,获得了生机和元力,为妖族留下了最后一处喘息的地方。 后来他们又创造了天妖法坛,用一座座的天妖法坛,彻底点亮了混沌世界,完成了世界的演化,接续了妖族的生存规则。他们的确创造了生命的奇迹,于混沌中孕育了无限的可能。 当天狱封锁消失的时候,那还是上古时代早期,妖族发起了无比凶厉的反扑也数度攻入了现世但最后又都被打回去了。 人族以血肉填疆,绝不愿失去祖先赢回来的一切。 自此以后,妖族就以这个新生的世界为基础,一次次地反攻现世。无数的强者陨落了,其中不乏一些光耀万古的名字,血肉铺满了两个世界的缝隙。燃烧了数十万年的战火,一直延续到上古时代中期直到万妖之门筑成。” “先贤故事,壮阔雄伟。后辈追思,不胜感佩。”姜望颇为感慨:“那段历史虽然遥远,如今听来,热血仍沸。今时我辈修士,能够做些什么呢?” “九个字。”宋遥道:“寻法坛,铺妖骨,筑大城!” “简单来说,就是找到妖族的天妖法坛击破它,熄灭它,然后铺上尽可能多的妖族的骨骼,在此基础上,筑造属于我们人族的大城!” “你去过迷界征战,那里的灭海巢、造浮岛,便如此类。” “有朝一日人族旗帜插满妖界,妖族就可以正式宣告消亡。那一天还很遥远,但是值得期待。” 宋遥负手看着前方的光幕,上面的紫色微光已经开始流动,那是万妖之门已经开启的表现。 他继续说道:“当然,具体到每一个国家来说。我们要做的是,守好自己的地盘,俘虏更多妖族,制造更多开脉丹,为国家赢得更多的资源。” “具体到武安侯你个人”他看过来,很认真地道:“请为国家保重!” 再多的资源,也换不回一个绝世的天骄。 因为真正的强者,无法用资源堆成。可恰恰万妖之门后的世界,是一个任何人都不能保证安全的地方。 姜望对这位朝议大夫一拱手,郑重道:“姜望受教。” 而后按剑折身,自往那已经开放的万妖之门走去。 白玉瑕紧随其后,再之后则是两百人的卫队。 寥两百余人,也好似千军万马。 前方生死悬危。 壮士未有回头。 那紫色的光之幕墙,遮掩了彼方世界的一切。在济川地下城里,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当长靴踏过光幕,此身穿越世界之门,眼前所见,已是大不同! 这是一个凶恶的世界,元力异常暴躁修行者本躯对天地元气的本能吸纳,这自然而然的孕育道远的过程,在这个世界里,竟有一种把铁砂喝进喉管的痛感。 这里的一切都是不咖服的。 嶙峋怪石,黑灰弥漫。 空气中燃烧着灼烈的味道… 最好不要呼吸。 说是满目疮痍也好,说是伤痕累累也罢。 在这个令人不安的世界里,在那种凹凸不平的感官中,初来乍到的访客往前一看一一前方屹立着一座大城。 人族所占据的大城。 它当然没有临淄那么雄伟,不过是寻常边城大小。非常粗糙,像是简单的以一块块巨大的条石垒成。但自有一种不磨的坚硬 ,是血肉都被打烂了,露出森森拳骨的那种坚硬。 从城门匾上的凿字,可以认得出它来这是齐国在妖界控制的大城之一,名为“焱牢”。城门是吊锁式的,在轰隆隆的声响中缓缓放平下来。提前得到消息的焱牢守军,用刀背敲击臂甲,以此金铁之鸣,迎接大齐武安侯的到来。 当然他已经有足够的武勋,但他仍然需要在这个残酷的战场证明自己。国家给他的尊荣,人族予他的夸耀,真正的强者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证明。 而在那高高的城墙之上,立着一个白甲雪袍、风姿无双的身影。 他的长发飘飞在空中,如黑焰燃烧。“听说你要来,我特意来接你!” 他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冲撞,万妖之门后的他,多了一分不再约束的野性、凶性,他如是说道:“欢迎你到访天狱,你也可以叫它妖界,当然我们更习惯称之为万妖猎场。这里是强者的猎场,弱者的坟墓。” “姜武安!” 此人手提银枪,直接高飞而起,将万里烟尘都挑破:“跟我来!” 身如银电横空,轰隆隆一闪,已经远去。 计昭南的迎接方式实在出乎意料,但姜望没有犹豫,只对白玉瑕做了一个手势,便直接拔身而起,横贯长空。他姜某人在万妖之门后,也不是完全的人生地不熟。 九卒统帅修远修大将军,已经带着囚电军移驻万妖之门后。换下了师明理和他的冬寂军。 人甲无双的计昭南,更是常年在万妖之门后征战。 这些都很相熟。诚然与计昭南也算不上什么挚友,但好歹观河台上同届出征,有那么一点战友之情谊。 他要带自己见识一下妖界的风景,那便去见识。 今时今日同为神临,管它什么刀山火海,凶地险地,计昭南去得,姜望也去得妖界的高空,是灰蒙蒙的。 在深远难见的极处,隐隐有幽暗的黑边。但也都不能把握具体。 飞在高空中,与这个世界的规则做碰撞。速度越快,越是激烈。身周有一圈极淡的火线,在不断地熄灭和重燃之中,对这个世界迅速加深了解。 此身撞碎烟尘,劲风如刀迎面。 衣角猎猎,那声响竟是异样的干枯,好好的如意仙衣,仿佛下一刻就要自燃。这妖界的环境可以称得上恶劣,但相对于姜望所去过的边荒和迷界来说,这里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难适应。至少并不需要生魂石或者迷晶。 计昭南一路直飞,压根没有停顿,这种毫不保留的恐怖的速度,白玉瑕他们不可能跟得上。 所以姜望一开始便只让白玉瑕带队进城休整,他自己追出来。 方元猷才能不算出色,只是中人之姿。他那两百人的亲兵,也算不得什么天下劲旅。但有白玉瑕在,迅速适应妖界的环境,绝对不是问题。 “计兄要带我去哪里?”姜望终于追近了一些,高声问道。 计昭南没有回头,只将声音留在天风里:“你来得很巧,冬月马上就要过去但还未过去!“ “我们有三天的时间玩一场比塞狩猎的游戏!” 三天时间? 比赛狩猎的游戏? 姜望完全没听明白计昭南想干什么,便在下一刻,感受到了天地剧变! 像是从一个弥漫着烟灰的熔炉,骤然闯进了寒仞万丈的冰川!灼烈的感觉全被冻去,天地之间是仿佛永不会停歌的鹅毛大雪。 从高空往下看去,是茫茫一片的白。 上高天而下冻土,哪有来者? 有一种切实的阻隔感,体现在前方。叫来此之人,皆知不能再过去。至少是不能直接在高空飞过去。 这是直接勾连了世界本质的规则,根本无法越过。 唯一的通道在下方。 往下看。了无生机的白茫茫中,有一处独特的风景。 呼!呼!呼! 激烈的风声,咆哮着巨大的山谷。 而计昭南已将雪披一展,倒握长枪,笔直坠下山谷去一 “大齐计昭南,来也!” 姜望的干阳赤瞳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在那狭长的谷道之中,已是残肢遍地,鲜血横流。 他看到了妖族一一不是曾经在旭国松涛城外那片松林中所看到的,老迈无力的独角妖族。而是强壮有力的、同样披坚执锐的妖族战士! 这些妖族战士,每一个都与人族长得十分相近,只有或额角或羽翅或长尾,这些必然会有体现的独特地方,昭示着他们的特殊。 其中最弱的那些,也至少相当于人族的内府境修士。且每一个妖族战士,都有神通! 源源不断的妖族战士,如潮水一般,自狭长谷道的那一边涌来。 整个巨大山谷的主体,都是不能从高空洞见的。能看到的谷道,都是现在属于人族这一边—一也就是说,妖族的战线正在推过来。姜望已经明白,计昭南为何那样行色匆匆,一路没有半点停顿。 就如此刻,计昭南从天而降,搅动漫天雪花,如一条雪白蛟龙,骤然穿进山谷之中!顿时吞噬了数不清的妖族血肉.身上白甲点红雪。 好一杆杀人枪! 姜望来不及做更多的观察,他所得的情报,只有极速掠近过程中的匆匆数警。 极佳的听力让他捕捉到了山谷里的一声谩骂:“狗日的计昭南,你说你跑得快一点,给你点时间找援军你找的援军呢?!” “哈哈哈哈。”计昭南猖狂大笑:“已是来了!“是来了!” 果然他娘的不是专程迎我。 军神门下无好人! 姜望心中闪过这样一念,但手中长剑已出鞘,身似彗星落长谷,无边的剑气结成了彗尾,啸过这漫天飞雪的高空—— “大齐武安侯在此“” 番外-谁家飞马巷,当时只道是寻常 “小呀嘛小姑娘啊,今天上学堂呀。” 晨曦挑破了云层一角,落在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小身影上。 她梳了两个一大一小很不规整的辫子,总算比前几天一个辫子都没编成、走在半路散掉了要好得多。 得亏小姑娘长得俊俏,如此难看的辫子,也没能影响她的可爱。 她左手拿着一根小油条,右手拿着一個小肉包子,左一口,右一口,边吃边蹦跶,时不时还唱两句。 身后跟着一个表情严肃的少年。腰间挂着剑,胸前挂着一个鼓囊囊的书袋,左手端着一碗羊肉汤,右手拎着一个的油纸袋,里面是隔开的,最左边是油条,中间是肉包子,右边是煎饼。种类很丰富,分量倒是都不多。 他长得很清秀温和,但表情看起来很凶,不时地说,吃快点,要迟到了。 小姑娘吧唧吧唧吃得不亦乐乎,只使劲点头表示知道了,表示自己没有不耐烦。 沿途摆早点摊的叔叔婶婶都冲她笑。 “安安啊,上学啦?” “快过来安安,刚做好的煎饺,送你两个吃吃。” “小安安,鸡汤面不来一碗?” 姜安安是有大决心的,一边摇着辫子拒绝,一边使劲往前走……但鸡汤面实在太香啦! 那过了油的臊子肉浇头,淋在翡翠般的青菜上,雪白的细面条,在黄澄澄的鸡汤里泡澡。 那香气把她的小靴子都缠住了! 手里的小油条好像怪蔫的,手里的肉包子好像也没有那么香。 姜安安情非得已地停了下来,扭回头去,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我也不想的呀,我也没有办法。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如是在说。 可惜枫林城道院内门弟子姜望道心坚定,心如铁石,板着脸道:“出门是你自己要吃肉包子、油条的,我还给你搭了羊肉汤和煎饼!” 姜安安眨巴眨巴眼睛:“哥哥你也吃呀。” “我不饿!” “哥……” “好好好你先走。”心如铁石的姜某人,在投降之余,依然努力保持自己‘严兄’的形象:“我端了鸡汤面就追上来,你给我麻利点,赶紧别迟到了!” 姜安安欢呼起来:“喔喔,我哥全枫林城,哦不,全世界最好!” 喜滋滋地还往前小跑了两步。 姜望停在早面摊贩的木推车前,隔着袅袅的热气,看着那个满脸堆笑的大叔,语气无奈地道:“陈叔,伱总拿吃的诱惑安安可不行。” 卖面的陈叔笑得脸上都是褶子,时光的辛苦和幸福,便都在其间溢出来。 “嘿,姜大侠,您可别说,您这妹妹养得好,会吃!我这鸡汤都是自家养的老母鸡,陶罐里熬了一宿的,那个叫一个香啊。” 他的臊子肉鸡汤白面,一碗要二十个刀钱呢!几天都未见得能卖出去一碗。平时街坊四邻来吃早食,买卖的都是素面。也就是姜安安来附近上学了,他的高端面食才算是打开销路。自是可劲儿去勾小丫头的馋虫。 当然,总逮着一家薅羊毛,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故而狠狠心,又加了一勺臊子,满满的臊子肉,将青菜白面都埋住。 自己都忍不住吸了两口香气。 才用粗糙的双手递出这碗面,笑着说道:“空碗您明天带过来就行。” 姜望抱怨归抱怨,二十个刀钱还是规规整整地摆在桌上,这才端了这碗鸡汤面往前赶。 很快就赶上了根本没挪几步的姜安安。 “来,我给你端着吃。你拿着筷子。” “这个面烫,你慢点儿吃!” “什么叫你这样吃不方便?你要是肯早点起床,咱们至于这样赶时间吗?” “你还想坐下来吃?!不怕先生打你手心?” “我不吃!你少来这套!” “去去去,吃你自己的。” “你可快点吧姜安安!回头我的道术课也要迟到了,萧铁面发起火来,你替我抄道经吗?” ……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就这样你凶一句我吃一口,你凶一句我再吃一口,急急忙忙又磨磨唧唧地往学堂赶。 而晨光清澈,万事晴朗。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全网首发:域名 …… 终归热汤面吃不得太快,那臊子肉又太多。 等姜安安吃完了最后一口,兄妹俩好容易赶到了明德堂,手持教鞭的老先生还是已经堵在了门口。 皱着眉头,表情煞是严肃:“姜安安你又迟到?” 刚刚还吃得红光满面、兴高采烈的姜安安,这会已是臊眉耷眼,垂头不语。 “这事怪我,怪我。”姜望赶紧上前一步,赔礼道歉:“我今早做早课,接紫气,养道元,一时忘我,迟了时间,这才没有及时把安安送到。我的错,还请老先生原谅一次。” 毕竟是城道院的杰出弟子。 老先生对这个优秀的年轻人还是很有好感的,依然板着脸,但语气已是松动了许多:“你也不能光顾着自己修行,妹妹的学习也要抓紧嘛。” “是,是,先生说得是。”姜望陪着好话:“要不我怎么会把她送来明德堂呢,还不是因为老先生您的学问在枫林城首屈一指么?要我说,在教书育人这一块,整个清河郡,也没有及得上您的!” “少给老夫拍马屁!”这马屁实在太像马屁了,老先生陡然又严厉起来:“姜安安昨天上课还打瞌睡,她回去可跟你说了?” 姜望立即抬手保证:“回去我教训她,明天她必定不敢。” 姜安安老老实实地定在那里,等候发落。 老先生还想教训两句,身后学堂里传来一阵哇哇哇的大哭声。 “不好啦不好啦,清芷又揍陈小胖啦!”有孩子如是喊道。 “这个宋清芷,无法无天!”老先生也顾不得教训门前的这对兄妹了,提着衫角就往里迈。 姜望去看姜安安,正好姜安安也偷偷瞄过来。 兄妹俩相视一笑。 一个拿回书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明德堂。 一个拿着被妹妹淘汰下来的油条肉包煎饼羊肉汤,直奔城道院。 穿街过巷,那是健步如飞。 转进了城道院,一脚踹开宿舍的大门—— 砰! 正在打坐的凌河无奈一笑。 宿醉的杜老虎一个激灵窜起来,已经做好了打架的准备。 “老大老二!” 姜望笑容灿烂,双手拎着食物高举:“特意给你们买的早餐!” 杜野虎一把截过油纸袋,对油条不屑一顾,拿起肉包子便往嘴里塞,不甚满意地道:“既然要带吃的,怎不带点酒来?这都淡出鸟了!” 姜望不去理他,只笑呵呵地把羊肉汤端出来:“老大快下来喝,蔡记羊肉铺的羊肉汤。还热乎呢!” …… …… …… …… …… 本篇番外为免费内容,是黄金总盟帝国|秦殇为大家争取的福利。 感谢秦盟! 后续还有两篇。 关于番外。 截止目前为止,一共写了…… 全订番外《赤撄》两篇,分为《不必如我》、《凤阳孤鸣》(左光烈故事) 全订番外《无咎》一篇(齐武帝故事)。 以及现在的免费番外《谁家飞马巷,当时只道是寻常》一篇。 然后……赤心巡天两万订了!撒花! (我中午修文的时候,本来准备在作家说里说,今天两万订了,然后巴拉巴拉的。后来觉得算了,晚上直接发个番外算惊喜,于是删了,也是急着干饭去,没想到没删干净,留下了个‘今天两’……)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全网首发:域名 承蒙诸位厚爱,让我们继续这个世界的旅行。 第十章 于今愿作狮子吼 漫天风雪都成了背景。 一袭青衣,一柄天下名剑! 其声清越,如作天地鸣。 霜风谷中一阵骚动。 今日之天下…… 谁人不知武安侯! 黄河魁首,青史第一内府,大齐帝国最年轻军功侯,万里逐杀无生教祖…… 哪怕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是长期在万妖之门后厮杀,很少折返现世,也不 《赤心巡天》第十章 于今愿作狮子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一章 辉煌时代已成空 远古之天狱,今日之妖界。可以说是距离现世最近的一个大世界, 作为远古妖皇破开混沌世界而孕生的新世界,经过漫长时间的演变,它仍未能完全摆脱混沌的威胁。即使是数不清的天妖法坛点完了这里"甚至于持续光耀了几个大时代,它也始终存在很多危险的地方,像是妖界永雅座意的疮疤,使这个世界未能彻底贯通。让这里不能像现世一样,存在数万里数十万里的文明沃土。 在妹界,如看风谷这般的天然界关不止一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它们也为人族妹族缩延了几个大时代的战争,留下了很多缓冲的地带。 于那些没有天然界关存在的地方,人族和妖族各筑大城相峙,以大军兵锋为界厮杀糸无休止。而在那些天然界关中,霜风谷也属于较为特殊的一类。 在君风谷周边的这片区域,天地之界完全隔绝两边,不允许南北通行。霜风谷是唯一的天然通道。但这里又常年蟠踞极寒之风,无论人族妖族,实力稍弱的,见若即冻,挨若即死。实力强大的,也越不住多久。只有在每年现世的冬月,它才会短暂散开。而这个时候,就是人族妖族在霜风谷放开了厮杀的时候。 因为霜风谷通道的狭窄,以及开放时间的短暂,无论是人族妖族,都不可能完全将蹈风谷占为己有。长达十一个月的静默期,足以将任何强者因死在对方的地盘里。 但谁也都不可能将雨风谷拱手相让,因为在极寒之风散开的那个月里,它就是通往对方腹地的抒绍。说冬月的霜风谷是血肉磨盘,并不为过。 像这样的血肉磨盘还有好几个,每到关键的节点,人族妖族都需要填进去大量的强者。在这个好像冷过往日的冬月里,霜风谷那一边的妖族大举增兵。 石犀妖王犀彦兵、长空王鹰克询、天海王狮善闻,是霜风谷里,妖族一方最强的三个高手。挂山王鹿翔颐、此刻尸体脱离长相思剑身的犬耳妖族,在广袤的妖族院地,也都算得上是地区领袖一级的存在。只是因为从未接触过妾望,不像对待计昭南、淳于归他们那样警惕,冤蜀然冲上来,才落得个驿死的下场。 君风谷三王里,石犀妖王犀彦兵是在蜀风谷鏖战最久的,与计昭南、淳于归也算得上是老对手———其他本也可成为老对手的妖王,都在过往的战斗里,被计昭南他们杀死了。 当然,与计昭南、淳于归同期来这里的其他人族强者,也没有剩下其他人。以往的霜风谷,大都保持一种均衡的态势。 双方互相厮杀,你来我往,修行不足者饮恨于此,如计昭南、淳于归、犀彦兵这样的强者,则是砥砺了锋芒,脱颖而出无论南北,很少出现压倒性的战况。但这一次不同。 长空王座克询、天海王狮善闻相继加入霜冈谷战场,险些将霜风谷这边的人族强者全部扑灭。也幸是越到了霜风回流,厮杀暂止。人族这边才有了短暂的喘息机会,才有了计昭南以速度更快为由跑去求援。不然霜风谷这一次肯定失守,那些妖族说不定就窜到什么地方去了。 所谓"霜风回流",是霜风谷极寒之风并未散尽,即使是在冬月期间,也会偶尔回归的现象。时间完全随机,全由参战者自行把握,及时躲避。越是临近腊月,这种现象越是频繁,直到极寒之风充塞霜风谷,再也不散去。 计昭南并不是去求援的唯一一个,只是他最早回来。 而作为霜风谷人族一方的最强者之一,计昭南去求援了,淳于归自然只能坚守阵地————所以他骂得最大声。姜望的到来,无疑是回命一针,极其振奋士气。但到底是能就此熬过此劫,还是回光返照,则犹未可知。此时此刻的霜风谷,仍然在狮子吼的笼罩中。 山谷在摇晃,天地元力混乱不堪,被有意针对的人族战士,更是东倒西歪。不可能击破天海王的神通。然而他直视所谓妖族天海王,在连杀两名神临层次妖族后,又悍然以雷音邀战,此举甚励人心! 关乎齐国武安侯的故事,有些几近神话。 平时谈论天下英雄的时候,也不乏有嗤之以鼻、不肯相信的。 但此刻看若悬立风雪中的这个挺拔身影,在场的诸多人族修土,无论来自哪个国家、哪个宗门、归属于哪个霸国势力,都会有一种恍惚的相信————奇迹正在发生。 因为那个完成了很多不可思议之事迹的人族天骄,已经到来。 狮善闻雄壮的身躯屹立高穹,在漫天风垂之中,有如一尊金甲战神。他身上并无其它妖征,只有那一头灿烂的金色卷发,似是烈焰在燃烧。 整个霜风谷都在感受他的力量,他的怒吼。他的面容威严,却只是遥峙姜望,并无其它动作。有一道阴翳掠过了他的金边。带起了撕裂空间的锐响,一瞬而起一闪而至。自无生有,寒芒点落淳于归血色的寒芒,仿佛终末的宣告。 在这点血色寒芒出现后,攻击淳于归的妖族才显化出形象,被观者的视野所容纳——那是一个身牙黑衣、首展黑翅、手持血色钩镰枪的连钩鼻妖族,面容倒是相当英俊。血色的钩藤枪在空中极速转动,在浮于归身前甚至钻出一个拳头大的黑洞,以及由此黑洞蔓延开的黑色裂纹像是推着一道黑色的蛛网往前。 他已经把空间扎破了,而后才是要把淳于归扫进空间碎片中。他自然是长空王庶克询!同样是在此刻。 计昭南在妖族阵营里左冲右突的身影,也是戛然而止。 一块灰白色的圆盾、一柄锯齿斜错的穹刀,防得滴水不漏,将韶华枪点落的寒芒尽数接下。一时间狂风击窗,照雨敲瓦,噼啪乱响,却破不得门。 一身厚重的石甲,披在一个魁伟的壮汉身上。额上色如石质的独角,昭示若他与众不同的身份——计昭南的老对手,石犀妖王犀彦兵。 本来都是用枪的强者,座克询应该对上计昭南才是。但是在之前的短暂交手里,他与计昭南的枪术差距,已经显现端倪。而防御恐怖的犀彦兵,应对锋芒毕露的计昭南,却是隐有克制。 狮善闻展慑全场的怒吼,给了他们挑选对手的机会."能择机而战者,此即为胜因。 远古时代的妖族,并没有谁总结什么学说。大多自凭天赋,在时光和经历中野蛮生长。 在经历了漫长的几个大时代之后,妖族也有了各种各样的学院。 狮善闻正是正统皇家学院里出来的天才。 下方的妖族战士,再一次往前冲锋,很快就撞上了悍然反扑的人族战士。_两道血肉之潮,便如此血淋淋地撞在了一起。 鲜血残肢,互相混合……有时真分不清谁是谁。 天海王这才注视着执剑的姜望,慢吞吞地说道"现在只剩你和我了,你让我来那你承担好后果。 "后果"两个字一说出口,顿似是插动了天鼓狮子搏兔亦全力。 他天生的狮子吼神通,在这一刻催发到极致,全部聚集于姜望之身。降外道金刚雷音直接被淹没。 双耳的玉色,一瞬间崩解。 万声来朝,收的是人间万声,怎能容纳这神狮之吼? 甚至于观自在耳,也难以自在! 姜望这一路走来,于声闻一道少有对手,可惜遇上了天生神通早已开花的狮善闻。 狭道相逢,力弱者全面溃败。 这一瞬间产生了极其剧烈的痛苦,像是千万根银针在扎耳蜗。那尖利的、已经完全无法掌控的声线,如有实质,在双耳里疯狂切割。 他曾经让许多对手感受过的痛苦,如今他也亲身体验————声音是他的敌人。 此等痛苦,姜塑避无可避,狮善闻早有预知。狮子之吼,慑服万方。 对于声音的掌控,乃是他天海王最自得的武器。 正是推声追及天与海,他才得称“天海王” 姜望顶着狮子吼强杀对手,诚然是很了不起,可也让他立即判断出了姜望处理声音的极限。他这一吼,正是奔着轰碎极限而来。 而他和他的拳头,也紧随着声音落下他金色的战甲,将途径的风雪都消融而他紧握的拳头,在这一刻绽放出难以形容的理现光芒————————— 好像在辉煌时代,天庭妖族高珮九天俯瞰万族。金乌拉车,巡行诸天万界。无光不照,无威不临。所行之处,万类生灵尽跪伏。 太古王道拳自远古而至如今,有数不清的功法秘术失传。 有的是被更强更新的招法所海汰,有的是天生局限、本来就只能光耀一个时代,有的因人而成、因事而败……有的杀法直指大道、本该永世不磨,却是因为修行的门槛过高、或是传承者的死亡而消失,甚是遗憾。 此时此刻这一套拳法,乃是狮善闻追忆辉煌时代,在历史中翻找残篇,亲手补 完。是他对妖族全盛时代的想象。 浩大辉煌,拳势无极! 他的举头落下了,一个辉煌时代的缩影也落下了。 妖族战士所抛洒的鲜血,必须要以鲜血来偿还! 先杀姜望,再杀计昭南,今日必逐人族,在霜风谷完成清场。 狮善闻有着这样的决心和自信,打出了大势无敌的拳头。但是在这璀璨的炽光之拳前,那本来! 痛苦不堪、难于自控的妄望,眼神却瞬间归于清明。 他的痛苦并非是表演。 可他有意地挂饰了痛苦的时间!已经开发出声闻之域,能够以声闻为构建全新杀法的姜望,当然能够从声音的碰撞中,知晓他与狮善闻的差距。 并且他明白,狮善闻一定会很快地利用这差距——所谓厮杀,就是以长击短,以强搏弱,越是强者,越是懂得。姜望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五识地狱之耳'狱,在碰撞发生后的第一时间,立即囚禁∶自己的听感,阻隔自己对声音的感知。五识地狱的术法层次,根本不足以参与现在的战斗。所以他在耳狱之中,还落学前下了微缩的声闻之域。 他用以隔绝狮子吼的,并不是他的术法,而是他的灵域! 而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之所以要先忍受双耳受创的痛苦。 为的便是狮善闻的一个错愕,一个势在必得之时的意料外!为的便是此刻———— 他骤然腾身的风与火,他照彻双眸的不朽赤金……他抵尽全力,骤然抬出的这如雪的剑锋,斩出了五光十色。 冰冷的杀机,深藏于光怪陆离。他的第二式真我道剑,非我答我皆非我!此时一剑上抬,挑出来的是什么太古王道,你分明是永世王道。 什么缅怀盛世,你就在盛世中。什么天庭妖族,你即是天庭, 你创造一切,拥有一切,你狮善闻天生高贵,早晚是妖族至高无上的王者这一剑斩出来,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影狮善闻的太古王道拳,非但没有势衰,反而更加势盛。 天海王完全可以感受得到,自己的拳势正在无限拔高,膨胀到他以前都未能触及的层次……他不喜反惊,果断收拳后退,但已是来不及 他的拳势膨胀得太快,就像是一个膨胀到极限的气囊,再也无法被他掌控。终于在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里,炸成了碎片;此前姜望并不知道狮善闻是谁。 但是他知道计昭南是谁,他知道淳于归是谁。 能把计昭南逼得去找援军,能把淳于归逼得骂娘。妖族那边的高手实力如何,他大约可以想象。 所以他才会一到君风谷就先声夺人,在引出撞山王鹿期颐后,他又狠下杀手,*V#i.一w7个B1M 连杀神临,就是为了尽快抹平战场上的实力差距一一经历过伐夏之战,他对局部战场的把握,已至精微之境。 顶着狮子吼强杀那犬耳妖族的同时,又是为了示敌以”弱”,给狮善闻一个顺理成章的引导。 强者相争争一线。 恰是完全感受得到狮善闻的强大,忌惮他的力量,姜望才会选择用受伤换取先机。这是完全把自己摆在弱势的地位,丁点的侥幸心理都不存在,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他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为最后的胜利而铺垫。 对于一位拥有绝对自信的顶级天骄来说,这一点清醒尤为可贵。而辛苦抢来这一线先机,姜望当然不会轻轻放过。 狮善闻的太古王道拳,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崩溃了。 那妖族辉煌时代的美梦,也随着这拳 势破碎。 在这种辉煌的破碎之中,长相思的冷,锋在泡影中前行。 紧紧追着狮善闻倒飞的身影,分割他的威严,切碎他的气势。 而后一剑下压,青锋悬山落九天, 则举世谤之!人言不足畏吗积毁可销金!)三人即成虎 狮善闻一点喘息之机都没有,一丁点∶ 腾挪的缝隙都没有获得。在狮善闻的感受里,他只是例行地在狮子吼之后收割对手性命——他确定他没有小觑这个新来的人族,他轰出去要终结这场战斗的、也是他引以自豪的至强拳法 可是一瞬间风云突变。 他撞上了对方替势已久的全力一剑, 且这一剑是如此奇诡。他的拳势瞬间崩溃,近于自毁。只是判断上的一丁点失误,就叫他落,入如此窘迫的局面里。 他还没来得及撤开,那一剑又落下来, 抬上去与落下来,是截然相反的剑意。 他的确重视了,但是事实证明他还不够重视! 他感到一种无法自制的沮丧,一种让人发狂的煎熬痛苦。 元神海中响彻狮子吼,他当即从那种剑势中摆脱出来,太快,太冷酷的剑。拳劲与剑气疯狂缠斗。 在这一瞬间展开的激烈对抗中,指头也被剑气绞断了两根! 右手的举势,于此战中再不能有巅峰 狮善闻纵身疾退。而姜塑空中急步,提剑紧追。先伤双耳,再削敌之攀峰,断其二指此所谓先弃后取! 天海王狮善词的纸面实力,绝对不比他弱。甚至于因为妖族天生的强大体魄,在纸面上更强。但是现在呢 一个照面之后。 大齐武安侯在进,妖族天海王在退!青衫追着金甲杀! 第十二章 六欲菩萨坐天门 永无止歇的风雪下。 辉煌如天神的狮善闻,在空中掠过一道灿烂的金霞。 远远看过去,束发飞舞的姜望,像是踩着金绸疾行。而靴底如刀锋,将这金绸剖开,切碎成流影。 宜将剩勇追穷寇,种族战争里,没谁会怀有慈念。 姜望提剑不断进逼,不断前斩,视那茫茫多的妖族战士于无物,眼中只盯着狮善闻。 《赤心巡天》第十二章 六欲菩萨坐天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三章 举我紫旗!!! 肃杀的冷风只是背景,妖王的尸体不过铺陈。 计昭南拖枪而走。 白袍银甲,大风大雪他回头!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生死真个只在一瞬,只在一念间。 狮善闻全力怒吼,犀彦兵飞掷圆盾,各起神通手段,也根本都无济于事。 淳于归一剑隔世,计昭南一枪穿心。 强如长空王鹰克询,干脆利 《赤心巡天》第十三章 举我紫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四章 惊闻晴空走雷霆 霜风愈冷。 这极寒之风好像要冻进人心里。 但站在霜风谷外远眺这一幕的人族战士们,血液却沸热起来。 已经有人高举齐国经纬旗,飞往焱牢城报喜。 阵斩两位妖王,放在哪里都是大功。尤其狮善闻身份非凡、天赋强大,价值非一般妖王可比。更别说还直接改变了霜风谷的战场形势,反败为胜! 《赤心巡天》第十四章 惊闻晴空走雷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五章 轰响天鼓,人文燧明 姜望战死霜风谷的消息太过突然。好像上一刻这位齐国最年轻的军功侯还在延续传奇,英勇作战,怒斩两妖王。下一刻他就出了意外。彼时白玉瑕还在研究妖界的详尽资料,思考如何为姜望这一次的天狱之行,筹划出一条完美的建功路线。 作为一个门客,当然是跟着武安侯的决定走。但合理的建言,也是他该做的事情。 耳听八方如他,没有错过人们对姜望事迹的欢呼。也没有错过人们的遗憾,不解,震惊。焱牢城是人族筑于妖界的大城,其规格远高于一般的现世城池。非得有神临修为,才堪为任职城主的门槛。 这更是这一座军城,呆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要与妖族搏杀的战士。 他们并不容易对谁服气,也少有捕风捉影的无聊。白玉瑕从焱牢城专门为武安侯腾出来的院子里冲出来,看到方元猷正揪住一个人的脖领,面红耳赤地怒吼:“你说什么?你说甚么!?”隶属于武安侯府的其他亲卫,更是呼啦啦围上去一大群,个个凶神恶煞。 那被方元猷揪住的人,告着饶道:“这可不是我说的,是霜风谷回来的人说的。兴许是说错了?几位军爷不妨自己去问。” 白玉瑕安抚了这些亲卫,独自前去拜访焱牢城城主窦益亨。终是武安侯亲自带来妖界的人,倒是没有被拒之门外。于是得到了更详尽,也更让他无法自欺的消息——霜风谷已经陷入静默期,而姜望并没有出来。这意味着什么,任何一个对霜风谷稍有了解的人,都能够懂得。焱牢城全城戒严,不许任何人进出。据说同在这片区域的景国铁岩城亦是如此。 齐景双方都要彻查此事,要揪出谋害武安侯的幕后黑手。 及至深夜,总督齐国妖界军事的囚电军统帅修远,甚至亲自来了焱牢城。又亲自去霜风谷看了一趟,亲手打破了那道霜风屏障,却没能寻回姜望的尸体 而这些,一时都与白玉瑕无关了。他感到迷茫。 人生中第一次叛逆,是放下一切跟着向前去游剑天下。结果一回头,爹没了,琅琊白氏大厦将倾。意识到在越国绝无希望,果决放弃一切,只身离境来到齐国,拜入他笃定未来必然会雄镇一方的姜望府中。 但这边才刚端上武安侯府的碗筷,还没扒拉上两口饭,一抬头,武安侯没了。 难道我白玉瑕,竟是传说中的天煞孤星?逮谁妨谁? 连姜望这样集名势于一身的人,都能够被我妨死?他又想起来,在遇到他之前,向前试剑天下也都是顺风顺水。是遇到他之后,才被吊在天目峰,吊了个半死 “白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方元猷红着眼睛问道。 说实话,即使是以白玉瑕的心性,此时也很难接受这种结果。 这一切太突了。 虽说万妖之门后,谁都有可能死。但姜望毕竟是这样一个天下闻名的强者,声名早已不局限于年轻一辈。以功绩、以威望而论,早已是当之无愧的大齐第一天骄。 可这样的一位人物,这样一位创造了非凡历 史、建立了辉煌武勋的军功侯爷,竟在来妖界的第一天就战死这实在是太荒谬了些。 命运仿佛在与他开一个恶劣的玩笑。 “你是怎么想的?”白玉瑕尽量平静地问道。“我想留在焱牢城,找出幕后黑手,为侯爷报仇。”方元猷咬着牙道:“兄弟们也都是这样想的!”他是真个平民出身,天赋能力也都不算出众。全凭一腔血勇,一份忠诚,被姜望简拔于行伍,才得以成为侯府侍卫统领,从此一飞冲天,与很多他以前只能仰望的人物谈笑风生。 可以说他有今天的一切,都是依附于姜望。而今天,他被人拔断了根。他如何能够不难受,如何能够不恨? “找出幕后黑手的事情,我们当然可以参与,要尽一份力。但你我都要明白,这终究是上面的事情。” 白玉瑕一边思考一边说道:“不过你说留在焱牢城是没错的,我也支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看到侯爷之前,就还存在万一之念。我们应该留在这里等他。就算等到最后,一切真的都无可挽回了,侯爷还有一个亲传弟子 在我们也要好好辅佐他。” 他并不知道姜望还有一个妹妹。但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稳住姜望所经营的一切。姜望若是能够回来,他的基业还在。若是再也回不来了,他奋斗一生的事业,也还能延续 稳定一切的前提,是需要一块主心骨,一面名正言顺的旗帜。 而褚幺作为姜望的亲传弟子,是有资格继承武安侯府的。 见方元猷完全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白玉瑕拍了拍他的肩膀:“叫兄弟们备战吧。另外立刻派人回临淄,去给博望侯报信,不要添油加醋,知道什么说什么。再放几个机灵点的,出去打听消息。这件事情侯爷明显是中了算计,我们不能只听别人怎么说。” 方元猷忍着悲痛,匆匆地去了。白玉瑕独立庭院,一时望天不语。姜兄,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武安侯失陷霜风谷的消息,岂止是一颗石子落水?简直是倾山填海! 在极短的时间里,就遍传了妖界的人族大城。且以恐怖的速度,向现世蔓延。 景国那边,淳于归为了自证清白,也是在铁岩城全力展开调查。这一夜还未过去,就带着调查出来的情报,亲自来牢城向修远报告——实在是要避免齐国的战略误判。 倘若齐国真的认为景国需要对姜望失陷霜风谷一事负责,那就意味着列强共镇妖界的格局被彻底打破。延续了数个大时代的人族公约,不会再有人遵守。此后即便是在妖界战场,也将人人自危。 所以为什么在霜风谷外,淳于归会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指天为誓,不惜用自己的名誉作保,也一定要暂时压下计昭南的怀疑,避免齐国产生过激反应? 此事实在危险。 在妖界这种浸染了无数人族鲜血的地方,暗中对别国天骄下手,这是再下三滥不过的行为。 开此先例者,是要被挂上耻辱柱,承担千古骂名的!坦白说,在拿到最后的调查结果之前,淳于归自己也是十分忐忑。 景国太古老,太庞大,内部派系太繁杂。什么样的政治观念,都有人支持。多激进的理念,都曾经存在过。 淳于归实在是害怕,会不会是内部哪一座山头上的人,一定要突发奇想,用这种愚蠢的方式打压齐国。 再比如赵玄阳至今不知所踪,关于他的一切后续,都不了了之。 靖天府里那六位,能对姜望没有意见?能对齐国没有仇恨?他们会不会做些什么? 连淳于归自己都说不准 好在最后的调查结果,没有把他的名誉踩进泥地里。至少以手头上掌握的这些证据来说,还没有。那个在霜风谷突然对姜望出手的年轻人,乃是中域卫国人士,名为梅学林。 乃是曾在妖界壮烈的英雄人物梅行矩的后人但是在他出生的时候,梅家已经败落,梅行矩的荫泽未能延续到今日。 其人是家中独子。 内府修为,未有神通。目前叩开了三府。学的是儒家之术,拜的是书山圣地。 其父梅文嗣,尚未推开天地门。其母韩云梅只是个普通人。 梅学林自幼刻苦奋进,年纪轻轻就修成内府已是难得人才。但梅家并没有足够的资源支持他前行,卫国能够给予的也很有限。他来妖界奋战,就是为挣一份前进的资粮。 在铁岩城,梅学林交了不少朋友。他的性情温和,做人做事都很靠谱,口碑很好。在这次的霜风谷事件中,是自告奋勇,主动作为支援者,参与霜风谷的救援战。是在王坤所带的队伍里,跟着王坤来霜风谷。 不过王坤也只是临时带队,并不认识此人。梅学林有过一个喜欢的人,据说差点结成道侣,但那个女人死在了战场上 有关于梅学林的一生,就这样巨细无遗地铺陈在修远案前。 但这位大齐帝国的九卒统帅,却没有看一眼只是注视着淳于归:“所以你们已经可以确定他的确是平等国的人?” “他应该是在三九一四年到三九一五年之间,加入的平等国。因为他的性格在那个时候有了较大的变化。” 淳于归端坐在客椅上,认真地陈述道:“他在铁岩城关系最好的三个朋友,以及在现世卫国包括他父母师长在内,与他关系密切的十余人已经全部被控制住。随时可以交给贵国调查。修远不置可否。 淳于归又道:“梅学林所展现的力量绝不正常,应该是被至少洞真层次的强者借用了身体,很有可能是赵子、钱丑、孙寅、李卯中的一个。 我们倾向于是赵子,因为她在夏地与武安侯有过正面碰撞。 当然,也不排除平等国哪个首领亲自出手,但故意压制力量,使我们误判他最后崩解身体的方式,应该就是平等国的灭化之术。”景国的情报能力非同凡响,连平等国与齐国在夏地的碰撞细节,都能够掌握。 但修远只是问道:“既然梅学林是被某个洞真 洞真层次的强者借用了身体,很有可能是赵子、钱丑、孙寅、李卯中的一个。 我们倾向于是赵子,因为她在夏地与武安侯有过正面碰撞。 当然,也不排除平等国哪个首领亲自出手,但故意压制力量,使我们误判他最后崩解身体的方式,应该就是平等国的灭化之术。”景国的情报能力非同凡响,连平等国与齐国在夏地的碰撞细节,都能够掌握。 但修远只是问道:“既然梅学林是被某个洞真强者借用身体,才得以发挥那种层次的力量。既然他已经拥有了那个层次的力量,那他为什么还要动用灭化之术?” 淳于归愣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道:“或许是梅学林的身体,不足以支持那种层次的力量调用。或许是为了隐藏身份?” “他一个中域卫国的人,祖宗十八代都在你们镜世台那里清清楚楚。既然已经露了脸,还隐藏什么身份?”修远看着他:“你倒也不必在本座面前扮天真。” 淳于归好不尴尬地道:“我的意思是,毁灭痕 迹。那个借用梅学林身体的存在,不想让人看到他使用这具身体的痕迹。所以毁掉尸体,让人没办法追踪。” 修远又问:“你见识过灭化之术?” 淳于归摇头道:“倒是不曾,只是听说过。”修远道:“那你就并不能确定,你所看到的就是灭化之术。” 淳于归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但我可以确定,梅学林的确是平等国的人。” “我也不问你是怎么确定的了。”修远淡声道“回去吧。原话告诉裴星河,其一,这个梅学林是中域人,其二,这个梅学林长期混迹在你们景国的铁岩城。要想把自己撇干净,你们目前所做的,还远远不够。” 裴星河是杀灾统帅,也是现今总督景国妖界军事的存在。 人族在万妖之门后,常年保持最少三位真君强者的坐镇,以确保万妖之门后最核心的人族大城“燧明城”的安全。这三位真君,历来都是出自六大霸主国,轮替值守于此。 衍道强者只作为顶层战力坐镇。在万妖之门后真正做主的人,还是修远、裴星河这些手握兵权的统帅。 淳于归听罢了,不卑不亢地道:“修大帅的话,我一定原话带到。武安侯在妖界的不幸,我们景国也一定全力配合调查。那个借梅学林之身在霜风谷出手的人,必然还在妖界。我们景齐合作,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但淳于归想跟修帅说一句——'景国份内的事情,景国一定做好。景国份外的事情,景国也愿意配合。但景国不是齐国的敌人,至少在妖界不是。'请大帅务必审慎地对待。” 他站起身来,对修远行了一礼:“言尽于此淳于归告退。” 此时天已经亮了。 漫长的黑夜终究逝去。 看着这年轻天骄黑色的道袍卷进晨光里,修远端坐军案后,并不言语。 景国淳于归,自然不负天骄之名。 但齐国有更值得期待未来的姜武安可恨的是已经意外失陷。 对于能否很快找到幕后黑手,修远其实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平等国目前的确是有最大的嫌疑,但景国也不一定就真个清白无辜。甚至于其它国家,难道就都可信吗?再黑暗一点去想,祸起于齐国内部的可能性,也未见得不存在。 姜望年少封侯,天下扬名,太招人妒。暗地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本是要将这位年轻的军功侯调到帐下,亲自照应着的,但还没来得及祸事就已发生。 那个幕后黑手能想到借身梅学林,能想到混迹在霜风谷里出手。又怎么会没做好撤离的准备他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好防务赶来焱牢城,也已经是耗去了大半夜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一位真人远遁。 而他们到现在都还没能锁定目标人物的真实身份。梅学林只是一个小角色,微不足道。 修习儒术,出身中域卫国,混迹铁岩城,暗中加入平等国身上可以说贴满了标签,让人眼花缭乱,不知到底该怀疑谁。但这些其实都不怎么重要。因为他只是一个小角色,在一位具备洞真实力的存在面前,完全不具备自主的可能。“会是谁呢?” 修远静静地想着。 但是在下一刻,他猛地站起身来。 因为他感觉到一股极其强大、横绝当世的气息,骤然降临! 齐国的万妖之门副门,在现世有固定的位置就建立在济川地下城里。但是在妖界这边的出口,则是并不固定,会随机出现在焱牢城附近的区域中——如此是为了增加被锁定的难度,让它不至于成为妖族反攻现世的入口。 此时这道降临的气息,却是完全覆盖了整个焱牢城区域,冲天撞地,使得悬于妖界高穹的那一轮金阳,也黯淡了几分! 于是晴空掣雷,于是轰响天鼓。那遥远的、位在人族核心区域的燧明城中,立时有三道磅礴的气息腾起呼应,冲慑八方。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宣告一个消息——大齐军神姜梦熊,亲身降临妖界! 第十六章 诚为天下之憾 在妖界,人族与妖族并非是划地而治,不存在两分天下。 人族在这个世界里的所有地盘,都是围绕着“燧明城”展开。 当初上古人皇有熊氏成功构筑万妖之门,断绝了妖族反攻现世之望。此后只需以少量兵力守门,可以腾出手来扫荡现世八方。 而到了中古时代,人皇烈山氏杀进万妖之门,手刃大妖,在天狱里建立这第一座人族大城。为了纪念远古人皇燧人氏,故以“燧明”二字刻之。同时也寓意这是人族在妖界点燃的第一颗文明火种。 此后所有的人族大城,都是以燧明城为中心筑造。就像是一团火炬,向四面八方播散它的光每一个在现世可以称之为“大宗”的存在,在妖界都拥有自己的大城。 在漫长的时光里,数不清的人族大城起而又落,成而又毁,但燧明城却从未陷落过。故又有别名——“不陷之城”。 它的每一块城砖,都浸透了人族勇士的鲜血。 它的青铜大门上,至今还有先贤留下的血掌纹这么多年来,人族在妖界的城池聚落,总是不断地扩大又缩小,扩大又缩小,这个拉锯的过程,每一寸,都填入了无数战士的血肉。 但总体上还是呈扩张趋势。 尤其是在现世国家体制大兴之后,人族更是迎来了在妖界的“大扩张时代”,在四面八方,几乎都触及到了所谓的“先天界关”。 更形象一点来说,人族现在的地盘,更像是在一个巨大的盆地里。 被所谓“十万”环绕。 当然,这“盆地”有许多的“豁口”,有些“豁口”非常巨大,完全可以容纳大军团作战。人族和妖族就在那些地方各建大城,正面相峙。 那些地方,也是妖界的主战场。 至于像霜风谷那样的险地,其实也是出口之一。不过更偏于“狭道”,且开放期极短 虽然在漫长的岁月里,人族始终保持着进攻的态势,但是在妖界,妖族肯定拥有巨大的实力优势的。 十万大山之外,全都是妖族的领地。妖族的大军环山而围,死死地困锁着人族。 但人族的战争,是轮换战争。如囚电军替换冬寂军,是一轮一轮地拉练。 妖族的背后,却没有另一个现世作为支撑。人类称十万大山之内为“文明盆地”,称十万大山之外为“蛮荒之地”。冲破十万大山封锁的过程,是不断让妖族失血的过程。而战争的目的,当然也是为了在蛮荒之地播撒文明的火种。根据六大强国所认可并延续的人族共约,旦妖族调集优势力量,想要彻底覆灭文明盆地。现世人族就会群起而来,与妖族打一场灭族战争 随着人道洪流的滚滚向前,文明盆地的日益稳固,这种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 天狱战争的烈度,在新历开启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实都是被人族高层所掌控的。 在放大的妖界舆图上,焱牢城就在文明盆地北部,霜风谷就是一条偏狭的小路。 至于蛮荒之地的情报,人类所知还极为碎片。毕竟人族完全据有这文明盆地,也才是近几千年的事情。且说修远在焱牢城中惊起,飞出城外,果然在远处看到那位兵事堂领袖的身影。但只是一个踏步,就已经消失不见。徒留一股威严霸道的气息,久久不散。 说起来修远也知道,以姜望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一旦出事必然震动天下。他也预计过,朝廷那边会派一位衍道真君过来,进一步确认姜望的现状——是生是死,都要确定无疑才好。来的人很有可能是阮泅阮监正,虽说妖界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卦道真君更是一定会受到妖族强者干扰,星占之术在这里未必行得通但阮泅好歹要比别的衍道强者多一些寻人手段,与姜望又有过几次合作,相对熟悉。 若非阮泅,那就是该是姜梦熊了。因为此事涉及计昭南,而姜望毫无疑问是天子如今的心头爱,所受恩荣,举朝无加!姜望因为被计昭南拐去霜风谷而出事,军神很有必要做点什么。他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姜梦熊会来得这样快妖界这一天才刚亮,就连坐镇妖界的他,也是昨晚深夜才到的焱牢城。 而镇国大元帅与他几乎是前后脚。 等于是计昭南昨夜赶回现世,报知齐廷消息。 而齐廷那边短暂沟通之后,军神立刻就停止了手边的事务,亲身降临。 须知齐国虽然强者不少,但也家大业大,处处关键。每一位衍道强者的调动,都不是说能够随心所欲的。 而修远更是敏锐地注意到,计昭南并没有跟着军神回归妖界。 妖界可是计昭南长期发展的地方,齐国的七个人族大城,他历练了个遍。诸如霜风谷之类的险地,他也去过不知多少。他的成长轨迹,清晰地刻画在这里。齐廷是把他作为未来的妖界军事总督来培养的。但今日姜梦熊亲自降临妖界,他都未跟着回归。这背后所体现的东西,耐人寻味 修远静了一会,随手写了一道军令给亲卫,便踏步而走,也赴霜风谷。 姜望在妖界这么轻易地出事,他作为总督齐国妖界军事的主帅,也是难逃其责。 但军神来得这么快,或许姜望还能有希望?便看看久未履足妖界的军神,今日要做甚么 当世真人的速度自是快绝。 自焱牢城而至霜风谷,也不过须臾。 当修远赶到地方,第一眼便看到了于山谷之前静立的姜梦熊。这么多年来,总是巍峨地立在那里。“来了?”姜梦熊看着山谷内部,没有回头。修远低头为礼:“大元帅。” “姜望不在霜风谷里。”姜梦熊说道:“我没有在这里找到他的尸体。” 修远没有说话,因为他昨夜已经亲自来寻找过,甚至于打破那道霜风屏障,进入了谷内,的确是未见尸身。 但他身为总督齐国妖界军事的重要存在,必须要为驻守妖界的数十万大军负责。不可能亲身横穿霜风谷,去到妖族领地里寻人。 也确实很难说有那个必要在那样的形势里,以姜望的修为,怎么看都是绝境。尸身不见,可能是被极寒之风摧毁吞噬,可能被哪位妖族吞入腹中。而纵算穿过了霜风谷,连他都没有把握活着回来,又遑论只在神临层次的姜望?姜梦熊也并没有等待修远的回应,他只是一句简单地陈述罢了,给总督妖界军事的九卒统帅一声知会。 而后他抬起他的拳头。 这是一只如此普通的拳头,没有什么宣赫光影,也不存在什么金辉玉色,黄肤、青筋、骨肉匀称,甚至连拳峰都很和缓。 但是它作为姜梦熊的拳头,是如此的不普通姜梦熊简简单单地打出一拳,就是横平竖直那样干脆。那种劲头,看起来也并不比街头斗殴的青皮重多少。 但此拳落下。 霜风谷内呼啸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极寒之风,骤然静止!一瞬排空! 上一刻还听得呼呼啸响,仿佛永无休止,那极致的寒意都渗出谷外来,让人望而生畏。下一刻就风消雪散。 上一刻白茫茫,下一刻空荡荡。 这一拳打灭的,何止是霜风谷内的极寒之风那无我无敌的霸道拳意,像是一头看不见的巨兽,横冲直撞地碾过去了。碾过极寒之风,碾过漫天冻雪,碾过山石,碾过所谓不可更易的那些东西。 所经之处什么都不存在,只有“空”,空无一切的“空”!整个霜风谷都被打碎了。 那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停歇的风雪,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此方世界根固于此、天生的壁障,一并被打破! 妖界十万大山的这一段,就此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曾经每逢冬月,两族小股精锐战士于此厮杀搏命、争夺狭道的战斗,即日起成为历史。 可以想象不久以后,人族妖族都需要在这里布设大军,构筑大城,将这个地方,作为新的前线之一。 姜梦熊他,一拳打出了一个全新的战场!长达十一个月的静默期? 古来如此,天地界规?姜梦熊不同意! 他要从这里走过,天不可阻。 他要打进妖族领地寻人,又谁能拦? 而此时站在文明盆地的这一边,目光穿过本该是霜风谷的地方,已经可以看到一览无遗的对面一—广阔的荒原上,冻雪尚未化去,一支妖族的精锐小队,其中不乏妖王,正仓皇四散。在缓缓飘落的雪花中,是数十个零星的黑点。修远穷尽目力,以真人之视野,更是可以看到极远处一座妖族大城的轮廓。与焱牢城到霜风谷的距离大差不离。 “这极寒之风里,也没有姜望的生命气息。说明他不是被极寒之风消解吞噬。他可能逃到了妖族领地里。” 姜梦熊又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往前走。 他没有什么地动山摇的声势,只是很简单的抬步,很简单地往前。 但是不可阻挡! 只是一步,已经跨过了漫长的距离,落在视野尽处的那座古老城池上空。 修远清楚,自己就是那个见证者。要见证姜梦熊的公心,见证镇国大元帅并没有为自己的弟子计昭南伪饰什么——堂堂军神本不必如此。修远在这件事情上捕捉到的信息是天子动了真怒。 姜望失陷在霜风谷,其后果可能比所有人想象的更严重! 替自己的顶头上司、兵事堂领袖做见证者,修远自没有什么可不满。 他因崔杼而燕居,因阎途而受冷落,好不容易在冷板凳上熬到伐夏结束,轮替进入万妖之门,正是要一展拳脚的时候又遇到姜望这档子事。 可以说好事没赶上一件,坏事沾了个遍,还尽是无妄之灾。 纵身跟上去之后,可以看到这座古老城池的城门上方,用道文写着“南天”二字——妖族的文字就是道文,并不像人族这样,有许许多多的普通文字。 所以妖族全都“识字”,因为道文是“见则知意”。 但只有妖王及以上的强者才会写字,因为述道之行,非强者不能为。 姜梦熊一拳轰碎霜风谷,一步来此南天城。眼睛只是一扫,便判断出此城不存在活着的人族,更没有姜望的气息。 他的面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声如天鼓雷动万里:“大齐武安侯没有死在正面战场,没有死于千军相围、万马共踏,却死于人妖勾结诚为天下之憾!” 此声落下,立有妖族横死! 城墙上的妖族,一片一片地倒下! 修远非常明白,为什么姜梦熊明明没有找到姜望,却直接宣布姜望的死讯。 因为这已经是当前情况下,最好的应对。如果姜望是被哪个妖族吃掉了,或是直接被打灭了所有痕迹,那没什么可说。谁也无能为力 但如果姜望还活着,就不能让妖族知道他还活着。 而姜梦熊的声音还在继续:“无论现世、天狱,经纬旗飘扬的地方,我都要叫你们看到大齐帝国的怒火,便先以此城,为姜武安陪葬!” 他的声音已是直接震死了大片的妖族。说话间更是一拳落下! 仍然是那普通的拳头,这一次却不再那么平静。拳面曳住了千万条幽黑的裂隙,每一道幽黑裂隙的尽头,都连向远穹。这一拳仿佛把整个妖界的天穹,都强行拽了下来。 如此一拳,直似要把大地都击穿!满城妖族,心胆俱裂! 但就在这时候,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这声音辉煌、强大、不可一世— “我当是谁?” 在姜梦熊这只拳头的下方,在南天城的上方却是应声出现了一个金灿灿的光罩。 姜梦熊的拳头落下来,砸在了光罩上。 发出一声悠远的脆响,如老僧深山撞洪钟。声纹如海潮,卷起尘雾千万里。 光罩不动,拳头不动。 但是荒原开裂,整座南天城,轰然下压数寸俄而,那流金的光罩极速收拢,化为一个灿金的点,又延展开来,凝聚成一杆金色的、锋刃巨大到夸张的战戟。 一个脸上有着一圈金毫的妖族强者,从时间和空间的意义里走出来,伸手握住了戟身。 于是他便存在。他头戴三叉束发赤金冠,两条翎羽如血染。身穿兽面吞头连环铠,肩上吞肩,膝上吞海,威煞凌人。 一条勒甲玲珑狮蛮带,堂皇大气,如绕山岳披赤血战袍,踏登云铁靴。 端的是威风凛凛。 他这一身装备,全是天妖尸体所制。也是他过往武勋的证明。血腥至极,也强大威风至极。正是姜梦熊的老对手。 天妖!猿仙廷! 妖族的位阶排名,是小妖,妖兵,妖将,妖帅,妖王,真妖,天妖。 对比人族修士来说,腾龙之前,皆为小妖。腾龙之后,可称妖兵。内府可为妖将,外楼和一般神临都为妖帅,强神临方有资格封王。 真妖强过一般真人,天妖则与真君同阶。 当年姜梦熊的二弟子战死妖界,姜梦熊也是亲身来寻,在天狱大开杀戒,碾死妖族无计,甚至于搏杀了一位天妖!最后正是被猿仙廷拦下。 双方大战三日夜,胜负未分。端的是威风凛凛。 他这一身装备,全是天妖尸体所制。也是他过往武勋的证明。血腥至极,也强大威风至极。正是姜梦熊的老对手。 天妖!猿仙廷! 妖族的位阶排名,是小妖,妖兵,妖将,妖帅,妖王,真妖,天妖。 对比人族修士来说,腾龙之前,皆为小妖。腾龙之后,可称妖兵。内府可为妖将,外楼和一般神临都为妖帅,强神临方有资格封王。 真妖强过一般真人,天妖则与真君同阶。 当年姜梦熊的二弟子战死妖界,姜梦熊也是亲身来寻,在天狱大开杀戒,碾死妖族无计,甚至于搏杀了一位天妖!最后正是被猿仙廷拦下。 双方大战三日夜,胜负未分。 最后姜梦熊只带着一杆血迹斑斑的韶华枪,独自回返现世。今日再相逢! 第十七章 覆军杀将 姜梦熊来得突然,而猿仙廷来得及时。 霜风谷整个被轰碎,先天屏障都被打破,这是涉及到妖界天地规则的本质改变,自然会引起妖族强者的注意——在天狱被困锁的那段时间里,在妖族独自煎熬、独自承受痛苦,于混沌海中自求生机的那段时间里,这些所谓“先天界关”,可都是妖族强者耗费巨大代表,自己努力夷平的 一条条道路被打通,一片片黑暗被点亮,才有了今日可以被称之为“妖界”的这个地方。 妖歌《天泣》有云一一 百余命珠开天地,无边混沌分清浊。永夜之中筑法坛,末境穷途出蛮荒而后荆棘霜雪皆洞开,万里蛮荒成沃土。 妖族败离现世之后的奋斗史,便浓缩在这短短几句唱词中。 也就是到了人族大举攻入妖界的时代,如霜风谷这样的地方,才被称为“先天界关”。以前只是这个世界的顽疾,是天地之间的毒瘤,现在却成了屏障。 当然,于妖族是屏障,于人族亦是。 在持续了数十万年的血战背景下,双方都需要一些可以作为缓冲的地方。 姜梦熊选择打穿霜风谷的主因,当然是为了寻找姜望,从其它战场绕行,太慢,效率太低。在此之外,才是宣泄齐天子的怒火,展现大齐帝国的威严,让人族方与妖族方,都看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一座全新战场的开辟,意味着更多的兵力投入,更多的牺牲。 霜风谷既然是“先天界关”,界关被破,妖族强者肯定第一时间赶来。 在此刻。 猿仙廷踏出时间与空间的意义,具体地出现在南天城的上空,与姜梦熊正面相对。手中战戟金碧辉煌,而放肆地道:“今天你准备带什么回去?” 妖界的天空大多是灰蒙蒙的。 浮在空中的灰霾,连那轮永恒悬照的金阳也照之不透。 有的地方烟尘滚滚,有的地方则是万年飘雪总之没有明朗处。 至少在妖界厮杀了这么多年,还没有一个人看到过明朗的天空。 但就在这一刻,就是在这种灰蒙蒙的黯色里忽然出现了两个漆黑的事物。 在黯色之中凸显。 那种“漆黑”仿佛是一种别样的光源,明明吞噬了所有的光,却不自觉地挤进所有观众的视野里。 金阳在后,不能掩其幽黑。 它们出现得很突,与这个世界、与那些规则,根本都不协调。 但是没有甚么能够阻挡它们。 一如它们的主人那样,霸道,强硬。无边的杀气与煞气,都深蕴其间。 它是过去的历史,更是即将实现的现实。万古以来名将,皆死于此拳下。此后千万年强军,皆覆于此拳前! 是名,覆军杀将! 在齐国名器谱上雄峙第一,任何一个国家再没有公信力的名器谱里,它们都不会跌出前二十,此刻它们出现了。 被姜梦熊慢慢地戴在了拳头上。 面对这位猿族的传奇强者、妖族的顶级天妖姜梦熊只是淡声说道:“我要带走你的头颅,不知你愿不愿意割爱?” “哈哈哈哈哈!”猿仙廷仰天狂笑,挥动战戟道:“小儿辈狂似当年!你若能杀我,我求之不得。自来好斗,此身何惜?猿某厮杀一世,但求一死!” 他这随手一戟划出来,上高天而下荒土,威势无所不达。这天地之间的道则,已经随之改变。 姜梦熊身周,方圆十丈的空间,像是一个突然摔碎的圆肚瓷器,先是布满了裂隙,继而裂成无数的碎片! 那丑陋的、黑色的裂隙,密布在空中,如一张巨大的蛛网。 而姜梦熊和他的一对指虎,就在那“蛛网”的正中央。每一道裂隙,都是空间的创口。每一块碎片都是规则的破灭。 时不我待,天不遂愿。 根本已死,其质不洁! 谁能不随葬其中? 作为仅次于现世的几个大世界之一,天狱世界的本源十分牢固。 在下一刻,这些空间裂隙就被天狱世界强大的本源规则迅速弥合。 但在这破碎与弥合之间,姜梦熊始终站在那里,岿然不动。像一座万古不移的山。 那破碎的,仿佛与他无关。 那弥合的,也对他并不造成影响。 或许在那一刻,他并不存在一一除了与他对等的强者,根本不可能判断得了他的状态。可是他的拳头是真实存在的! 他那戴着黑色指虎的拳头,赫然轰碎了所谓距离的意义,直接砸向了猿仙廷的颅门:“既然你诚心求死,我若不成全你,不是做客之道!”猿仙廷哈哈狂笑,只将束发赤金冠一摇,便已带着他和姜梦熊所在的一整块空间,跃迁于高穹之上,穿过灰霾,沐浴在妖界金阳之下——“好拳头!十二年过去了,且让猿爷看看你的长进!” 那一霎他巨大的金色战戟,好像贯入了金阳中,卷动灿光万道。 而他的赤披飘荡在高穹,像是一条翻涌的血色天河! “齐国姜望的事情,是你做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有个声音在问。 这是一个老人的声音,但并不老朽,而是流动着岁月的智慧。 紧接着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不耐烦的情绪:“我没有那么闲。” 老人的声音又问:“那是神侠做的?” 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响起:“圣公何必做此问?我等渴饮阴沟之水,志在洗涤天下脏污。在妖界内斗,背刺人族,此大不义之事,岂我能为?老人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又道:“那么,会是赵子自作主张吗?她一向很有想法,也少有顾忌。” 那个年轻的、代表神侠的声音又回道:“区区一个神临,赵子真要杀他,用得着费这工夫,跑到妖界去动手?” 苍老的声音是圣公,年轻的声音是神侠,中年人的声音自然就是昭王了。 当然,这些声音全都不显本貌,不可测度,不可卜算,失真且飘渺。 只是他们三位平等国最高首领,彼此相处时的一种状态罢了。 “事情的经过我已了解了。”昭王带着些困意地说道:“像这么杀一个人,费时费力又不讨好,哪个护道人都不需要这样做。因为我们杀一个姜望,无须遮掩,也并不怕宣扬。至于那个叫梅学林的年轻人,应该是一早就被发现了,然后正好在这段时间加以利用列强爪牙遍及天下, 无处不在,我们很难隐蔽所有同行者。”苍老的声音道:“如此说来,真是好大一口黑锅啊。有人要借我们之手成事。” “会是谁呢?”昭王好奇地道:“景国?牧国?楚国?秦国?荆国?甚至他们齐国自己人?这些个所谓帝国,背地里的肮脏事情可谁也没少做过。” 圣公的声音总是渊深的,不起波澜。昭王的声音总是带着情绪,各种各样的情绪。神侠的声音则在大多数时候都富于激情。 这亦是三种入世的态度。 他们同道而行,也各有所志。 苍老的声音道:“不想看到齐国太强的,可不止哪一家。想要看好戏的,更在这六家外。“我觉得是景国。”昭王的声音忽然道。 “何以见得?”神侠问。 昭王懒懒地笑了两声,然后道:“我是无所谓,但最好齐国也这么觉得。旧的规则若是不被打破,新的规则就无法诞生。这些年他们的战争都很克制,不是在河谷平原打,就是在星月原打,要么盛国,要么夏国怎么可以继续这么克制?应该让景国做破坏规则的那一个。” 圣公道:“有意为之,难掩痕迹,反倒不美。还是顺其自然,让他们自己猜疑吧。咱们只做煽火的风,不要做点火的石表明此事与平等国无关即可。” “此言在理。”神侠道:“燎原之火,应受于天,于人则有疚。” “呵呵呵那我也同意。”昭王说着,声yin渐渐淡去了。 于是黑暗复归于黑暗。“姜望,义士也。 其言其行,当得一'人'字。 虽囿于环境,不理解平等之伟大。但也自行侠义,惩恶扬善。身履险地,斩妖除魔。于人有义,于己有信。 不是同志者,或为晚行人。 他日天下平等,未尝不能见其迷途自返。如今人妒其才,勾连妖族,致使英雄早逝,功业未竟。 有闻此事者,不免深恨人奸,嗟叹英雄。平等国亦恸之!甚为悼念! 我等理想遥远,现实万难。煎熬自苦,甚羞囊中。随文赠精米一袋,以为帛金。 粒粒辛苦,字字精诚。” 不知何时悄然贴在了老山别府外的一张榜文被粗暴地一把扯了下来。 其上流动的辉光,悄然破灭了。 榜文末尾还盖上了平等国的特殊印记——想 来这天下也没有几个人敢模仿。“这他妈的什么狗屁文章!” “干你娘的粒粒辛苦,字字精诚!” 向前三两下将这张榜文揉成一团,丢在地上“姜望再不济,也是注定载入史册的光辉人物。用得着这群阴沟里的老鼠悼念?” 很少说脏话,甚至很懒得说话的他,非常失态。他本已离开齐国,正要游剑天下,下一站是准备去见识草原风光的。 但还在路上,便听到了姜望出事的消息——这消息传得是出奇的快。万妖之门后发生的事情,不到三日工夫,现世主要国家便都传遍。当然有姜望在万里逐杀张临川后,声名达到顶峰的原因,也少不了一些心思不明的势力在帮忙宣扬。 向前立时折转,极速赶到南夏。 如果不算白玉瑕的话,在姜望的所有下属里,他与独孤小最是相熟,毕竟曾经一起在青羊镇奋斗过。也知道姜望非常信任独孤小,与独孤小之间建立有特殊的联系渠道。 他来南夏,一是为了给独孤小提供武力支持让姜望这边的封地不要出什么乱子。二就是为了通过独孤小来做最后的确定。 他是去过凌霄秘地,见过小安安的,知道姜望有这样一个亲妹妹存在。 姜望若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其人辛辛苦苦拼出来的一切,自然都应该由姜安安继承。他作为姜望的朋友,有责任在姜望出事后,为姜望守住这一切。 平等国的这一张榜文,来得突然。 别府侍卫并不敢揭,毕竟平等国三个字,实在名声在外。 也就是平时浑浑噩噩,被侯府很多人视为“蹭饭吃的穷亲戚”的他,在这种时候显现锋芒,不仅揭下来,还破口大骂。 这时候独孤小也从府中走出来,走到他的旁边,弯下腰来,将地上的纸团捡起。 “还捡起来做什么?”向前皱眉问道。 独孤小将这团纸小心地展开,抚了抚折痕,见那处平等国的印记并未损坏,才将它迭好,收起来。 又捡起地上的那一小袋精米,往回走。 “总是要给重玄大人看一眼。此外” “不管怎么说,老爷如果真的出了事,至少我们可以确定,与平等国无关。我听说平等国做的事情,还没有不承认的。那么我的敌人,就少了一个。” 她的声音是这样的轻,她的背影还是这样的纤细,她的修为更是不过尔尔。 但向前莫名地听出了些寒意来。 有的人为善为恶,其实跟这个世道无关。只跟姜望有关。 这样的人,仅止于独孤小吗? 曾几何时,他向前,也是遥看着这个人的光芒,才有勇气继续往前走。 他跟上前去,问道:“你还是联系不上你家老爷吗?” 独孤小摇了摇头,瘦削的脸上,终于有了短暂的迷惘:“从侯爷去了妖界开始,通天宫里的神塑,就全都得不到反馈了。从得到消息到现在,我每半个时辰就会沟通神塑一次,一样没有变化。”暂的迷惘:“从侯爷去了妖界开始,通天宫里的神塑,就全都得不到反馈了。从得到消息到现在,我每半个时辰就会沟通神塑一次,一样没有变化。” 见多识广的向前,自然明白这是因为什么。作为独孤小所拜神祇的姜望的力量,不足以洞穿两界隔阂。独孤小就算沟通再多次,也是一样。不可能得到回馈的。甚至于都跟姜望的生死无关。 但他没有劝独孤小不要这样做。 因为人总是需要一些什么支撑自己的。 所以他只是道:“也许他现在很孤独,很需要你的呼唤。” 独孤小没有说话,只是捂紧了手里的那袋精米。她很需要被老爷需要。 第十八章 今日无风雨 今日无风雨。 结束了一天的讯问,银甲雪袍的计昭南,面无表情地走在长街上。 他乃大齐军神姜梦熊的亲传弟子,万妖之门后常年征战的功勋武将。因此得到优待,并不会戴枷戴锁,也不用蹲天牢。 只需要来都城巡检府,接受包括北衙都尉杨未同在内,几个资深青牌的讯问——兵部已是讯问过,北衙还要再来一轮。 当然也没有谁敢严刑拷打他,连辱骂都不曾有。但都城巡检府里的每一个人,都异常的冷漠。那种敌意他感受得很明显。 就像此刻走在临淄的大街上,风姿无双的他,往常必然会引来无数欢呼。在齐国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迎来英雄的礼遇。就算是把自己藏在马车里,逐车掷果的女子也从来都少不了。但今日 今日他尚是嫌疑之身,不能坐彰显身份的马车,不能有卫队仪仗。 今日长街上遇到的每一个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很冷漠。他明白。 他害死了这座城市的年轻英雄。 他中止了一个以平民之身晋为国侯的传奇。新齐人的代表坠落了。 很多人的旗帜倒下了。 他未杀姜望,可是姜望因他而死!“计昭南,计昭南!!” 他循声抬眼,看到一个玉带缠额、英气十足的年轻武将,被一群人死命地抱着,犹在那里挣扎着戟指过来,大声喝骂:“他才刚去妖界,什么都不了解,你就带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你居心何在?!” 计昭南是何等骄傲的性子? 动辄就想要教训重玄遵,连重玄褚良都想试手。放在往日,不管李龙川家里有多大的背景,是怎样将门,如何公侯,其人自己的实力够不上,就根本没有与他大声说话的资格。但是今天,他一言不发,沉默地往前走。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从旁边驶过,经行的时候,车窗上的垂帘放下来,隔断了里面的视线。计昭南当然知道,里面坐的是晏抚和温汀兰。今日不知有多少人在等待北衙的讯问结果。不知有多少人牙里咬着恨,无处宣泄。天狱毕竟太远,那所谓的幕后黑手,又至今杳无着落。 辚辚而行的马车中。 温汀兰轻声道:“我记得你以前跟计昭南的关系也不差。” 父亲是朝议大夫,出身算得上显贵。温汀兰当然清楚计昭南的潜力,清楚镇国大元帅府的分量。 同时她认为这件事情并不能怪计昭南,天狱世界里的生与死,都是常有的事情。那个伺机动手暗害姜望的人,是后期前往霜风谷增援的修士,显然是得知姜望在霜风谷的消息后,特意赶过去的。 计昭南也不能脑后长眼,提前洞彻真人级别的伏手。“是啊,只是不差。”晏抚握着她的手,只这样说道。 温汀兰想了想,还是说道:“计昭南没有害姜望的理由,他自己也是常年在万妖之门后拼命,在他的认知里,与妖族拼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他才会直接把姜望拐到霜风谷去。去妖界的人换成重玄遵,他也是如此。兵部和北衙的调查都没有问题,在有确定性的证据出来前,我们不应该怪他的。” 因为晏抚的关系,她与姜望也算得上相熟。姜望出了意外,她当然也免不了感到遗憾,甚至有些伤怀。但作为晏抚的未婚妻,她需要为晏抚做更多考虑,为她和晏抚以后的家做更多考虑。 晏抚想到的,她要帮忙想。晏抚没想到的,她要多提醒。对计昭南表现敌意,实在不够理智,不够“智慧”。 晏抚叹了一口气,只道:“或许于理而言,我不该怪他。但于情而言,我怎能不怨?”他是出了名的交游广阔,三教九流,都有好友,毕竟谁不喜欢一个从不计较、动辄豪掷千金的贵公子? 高哲以前围着他转,鲍伯昭、鲍仲清兄弟生前也都吃过他的宴请。 放眼临淄,能同时和鲍家、重玄家交好的也就他一个。 但是当初姜无忧满临淄追着他揍,还放话说谁拦揍谁。只有一个彼时在齐国还根本就没什么根基的姜望,站出来帮他缓和此事,给双方一个台阶。 当初去扶风郡,他也只拉了姜望作陪马车继续前行。 温汀兰没有再说话。 计昭南独自走在长街上,忍受着形色各异的目光,走了很久。 韶华枪没有拿出来。 无双甲好像并不能阻挡所有伤害。 在远离了北衙,也再听不到李龙川的斥责后,他想了想,折过身形,往武安侯府的方向走去,路不算太远,但是他走了很长的时间。工部大匠督造的武安侯府很是气派,是配得起姜望的身份的。 往日他若来此,应当大开中门,姜望也该亲迎。今日站在这座侯府的大门外,对着那神情紧张的门子,计昭南抿了抿嘴,轻声道:“府中现在,是谁做主?烦请通传一声,我是计昭南。”门子“砰”地一声,就把大门关上了。计昭南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地在门外等了一阵。见始终没有甚么动静,也只是叹了一口气,便转身准备离开。 但这个时候,大门被拉开了。 穿着一身国侯华服的重玄胜,正以一种虎踞龙盘的态势,站在大门后。 计昭南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重玄胜已经先道:“计将军这是? “噢。”计昭南愣了一下,才道:“听说姜武 安还有一个亲传弟子,我还没见过,想着过来看看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帮得上忙的。”重玄胜似是想了一阵,才道:“你说褚幺啊?他哭得累了,这会还在睡觉呢。至于帮忙 感谢您的心意了,不过确实不用。姓姜的还在临淄的时候,他府里的事情也都是我管,现在也没什么区别。再说了,养个小孩子,我还养得起。” 计昭南沉默了片刻,有些艰难地道:“姜望的事情对不起。” “计将军说的哪里话?”重玄胜表情温和:“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 “是啊。谁也不想。”计昭南叹了口气,终是道:“那我先不打扰了。” 重玄胜也很有礼数地道别:“好,计将军慢走,府里确实还有些事情,我就不送了。”计昭南慢慢地离开了武安侯府。 脚步又沉了几分。 重玄胜从始至终,没有流露半点不满。 恰恰是如此,说明他已恨到极点,他绝不接受道歉。 这个仇家,是结下了。计昭南并不惧怕。 并不在乎谁会拿他当敌人。 只是确然在某一个时刻,感受到了孤独。他在霜风谷也是同样地在拼命,也是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他应该是问心无愧的。 但谁会真的相信他计昭南呢? 是啊,凭什么那么巧,姜望一进妖界,你就现化小月弟工八早口 等在了那里。凭什么那么巧,你前脚拐走姜望,后脚他就出了事?那可是姜武安啊! 不是什么温室里养着的所谓天骄。 是真正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从底层一步步走到高层,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搏出来的军功。伐夏那么危险的战场,他都活了下来。 同无生教祖万里搏杀,他都成了最后的胜者迷界也去过,边荒也去过,祸水也去过。那么多的死地绝地,他都走了出来。 如今他比过往所有时候都要更强。怎么会去妖界的第一天,就出事呢?怎么一遇到你计昭南,就再也回不来? 如果说妖界是那么危险的地方,霜风谷是那么危险的地方那为什么姜望死了,你活着?你说你计昭南清白无辜。 让旁人怎么去信?“呵。” 计昭南无来由地轻笑了一声。 如果他不是计昭南本人,他也很难相信计昭南的清白。 若有人留影了他这个笑容。 “计昭南结束讯问离开北衙后的第一件事情竟是去武安侯府示威,在被博望侯拦下后,露出得意的笑容” 脑子里这些可笑而无聊的事情一掠而过。计昭南终是又叹了口气。 岁已深寒,霜风瑟然。街上的行人都少了难免显得冷清。 他独行。 他并不畏惧什么,也不觉得委屈。所有的一切他都承受。 只是有那么一些孤独。 身在故乡,竟比他乡冷。 他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又停了下来。在长街的那一头,有两个人在等着他。 一个穿着军服,身量极高、脸型略长,高鼻深眸的年轻男子,推着一架木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头发簪得一丝不苟、表情温和亲近的男人。“这是干什么?”计昭南的表情变得很冷峻了,挑眉问。 “随便逛逛,刚好逛到这里。”膝上盖着一条旧毯子的男人说道:“这小子才被解除禁令,说是太想临淄了,还非得拉着我,天天大街小巷地推着我逛” 他的声音平缓,其间有一种很让人安心的力量。他这样说道:“走吧,也逛得差不多了。顺路一起回家。” 计昭南又看向王夷吾。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王夷吾。 自输给姜望,又被赶出临淄,磨砺了三年后,锋芒倒是不似以往,整个人沉稳了许多。不过那直挺的脊梁、如尺规度量的脚步,仍能说明他的傲性和自我。 此时迎着自家师兄的目光,只是默默地把轮椅调转方向,摆了一下脑袋,示意“跟上来”。真是没大没小啊。 计昭南觉得自己的拳头痒了起来。 也就不紧不慢的,抬步跟在了他们身后。他们没有血缘,但是如此相亲。 他们性格各异,但一直是一家人。“这个歌舞班,要不要解散?” 武安侯府中,重玄胜抱着一个厚厚的账本在上面勾勾画画,自言自语:“算了,赶明儿立个灵位,让她们天天去唱歌跳舞,反正望哥儿爱看。” 一直沉默的易十四,直到此刻才说:“他不爱看。”重玄胜反问:“你怎知他不爱看?他不爱看干嘛万里迢迢从草原带回来?” “望哥儿只喜欢修行。”十四说。 “管他呢。”重玄胜道:“就这么安排了,反正他现在也不能跟我犟。” 十四于是不说话。 “喂。”重玄胜又道:“你说会不会这边给他 弄了葬礼,花许多银钱,他突然又回来啊?那挺疹得慌的吧?” “会回来吧?也不能真说他死了吧?没看着尸体呢。鲍伯昭也没看着尸体呸!” “计昭南或许有意,或许无意。我不会 把他往好处想的。我凭什么把他往好处想?王夷吾害你,计昭南害姜望。这笔账我不会算了,等着瞧吧!等着瞧” 他自言自语,来回踱步。 拿个毛笔,左划右划,往常清清楚楚的账目不知怎么越看越乱。 “这武安侯府怎么弄的,记的什么破账!他把账本猛地一甩,摔在了书桌上。 几步走出去;对着书房外的那个小瘦猴子道让你练字练字练字,你师父交代的,你老在我这儿晃悠什么! 褚幺有些紧张地看着重玄胜,但还是鼓起勇气道:“师父他什么时候回来?” “死了,给人打死了,不回来了。”重玄胜不耐烦地摆摆手:“滚犊子吧—一嘿!还杵着干嘛?” 褚幺死死地站在那里,只是倔强地摇头:“我不信!我师父天下无敌,只有他打死别人,没有别人打死他!” “你才看得着多远,你就说天下无敌?一天到晚打死这个打死那个,你打得过谁?”重玄胜抬脚作势要踹,见褚幺杵在那里不动,又费劲的把脚放下来。 伸手点着褚幺道:“既然说到这份上了,我今天认真地跟你说个事儿哈,小瘪犊子。你是望哥儿的亲传弟子,该给你的,一分不会少你。你师父以前是怎么待你的,我还怎么待你。但是不该有的心思你别有。望哥儿还有家人,望哥儿的家业,我以后都会一分不少地交给她。听明白了吗?” 他说着说着又来了气:“不是,你瘪着个嘴干什么?你还很委屈?嫌给你的不够?”“我什么都不要!” 就在他的面前,这个倔强的、坚强的瘦皮猴眼泪忽然止不住,大声哭喊起来:“我要师父我要师父!我要师父!!” 哭着喊着踹了重玄胜一脚,然后转身跑了。“姜望教的什么徒弟?”重玄胜指了指这小子的背影,对旁边沉默的十四道:“一点礼数都没有,跟他一个样子!蛮勇传家!” 十四不说话。 重玄胜慢慢的,慢慢的坐了下来。太过肥胖的身形,令他这个动作看起来也并不轻松。一身华服,就坐在书房的门槛上。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有些委屈地道:“我怎么跟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呢?” 眼泪忽然止不住,大声哭喊起来:“我要师父我要师父!我要师父!!” 哭着喊着踹了重玄胜一脚,然后转身跑了。“姜望教的什么徒弟?”重玄胜指了指这小子的背影,对旁边沉默的十四道:“一点礼数都没有,跟他一个样子!蛮勇传家!” 十四不说话。 重玄胜慢慢的,慢慢的坐了下来。太过肥胖的身形,令他这个动作看起来也并不轻松。一身华服,就坐在书房的门槛上。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有些委屈地道:“我怎么跟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呢?” 十四默默地在他旁边坐下,轻轻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当代博望侯仰头看着天空:“近许者秃,近望者蠢啊。” 第十九章 别来几度寒 事情回到三天前。 在姜望拎着天海王的尸体,慢慢飞向霜风谷外,飞近正帮他对抗极寒之风的计昭南时,他的确没有想到过,他会在人族的这一边,遭遇意外,因为这里是种族战场,无论恩怨、派系、国别,人族在这里都应该一致对外才是。当初在迷界,隶属于谷势力的丁未浮岛岛主丁景山,就告诉过他唯一一件事——在种族战场,人族皆袍泽也。 褚密纵身一跃,更是他永远都不可能忘却的画面。所以在星月原战场,他可以与景国天骄生死相搏。在魔都上古魔窟,赵玄阳受命杀他,他也毫不犹豫召唤血傀反杀。 而在霜风谷,他也能和淳于归并肩作战。 此一时,他的手里还提着剑,他的剑还拿得这样稳无关于其它,只是久经战阵的本能。时刻保持的战斗姿态,正是对生死最大的敬畏。那些欢呼并没有让他太激动,因为他本来也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是在那些疲惫而兴奋的面孔中,看到一张很是狂热、很是崇拜的脸。 年轻的脸。 下一刻,这张脸靠近了!如此突,如此惊悚的靠近。 以这具身体绝不可能拥有的实力,瞬间穿进了霜风谷,越过了计昭南,一拳砸来! 生死之际,大恐惧临身。 姜望已然听到了告死的警钟! 他完全是以本能做出反应。横剑于前,撒身后退。五府共鸣护体,天府之光聚集于身前,玄天琉璃功清光外放。 还立即松开了手里拎着的尸体,翻掌按出祸斗印,以幽光吞噬拳劲。 甚至于第一时间在神魂世界召出朝天阙,反攻对手!这一切的反应,都是因为他感应到了这个陌生对手带来的危险。 死到临头谁敢轻? 但是他后撤的身法未能摆脱锁定,他横拦的剑式被直接打破,他的祸斗印被撑爆了,他的玄天琉璃功被击碎,他的天府之光一并溃灭!乃至于绕身的流火、背披的霜风,也都毫无意外地崩散了。 而他的朝天阙,根本未能撼动对手的神魂。这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力量。 他是神临境中的强者,而袭击他的这一拳,已经无限地接近于洞真! 拳头砸弯了剑身,且强行带着这柄剑,轰在了他的腹部。 五脏六腑全都移位,人身四海全在动荡! 五府的连接已经被轰开,道元变得混乱,而气血产生冲突。 这一刻他尽量地如虾躬身,让自己离那只拳头更远一些。 但整个身体已经失控,像一根被射出去的弩箭,极速地向霜风谷那一头飙射。 脊背如此莽撞地撞过极寒之风。 割出密密麻麻一道道瞬间被冻住的创口!而这种剧烈的痛苦,依然没能挽救他逐渐恍惚的神魂。他的眼睛,已经不可自抑的闭合。 脑海昏昏沉沉。甚至于连那些一瞬千万生灭的杂念,都纷纷沉寂了。 他的神魂几乎马上要被冻结!在摧枯拉朽的拳意之前,在极寒极冷的霜意之下,惟有一点赤金色的光芒,仍在四海闪烁。似残烛,似萤火。 元神海中,蕴神殿紧闭,眉眼已然结霜的神魂显化之身,静默地凝固在神座上。只有心脏的部分,还在微弱地跳动着。 寂寞地跳动着。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心中的声音,由低到高,渐成怒吼。种种经历,种种幻象,如走马花灯转。 现在有很多人牵挂我,我还欠了很多人情,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完。 我还要报仇,安安还小。 他猛然睁开了赤金色的眼睛!仿佛穿透茫茫极寒风,看到了那个将他一拳轰至此处的人,也看到了计昭南被轰飞的炽光。 他感受到了更冷的霜风,并觉察到霜风回流已经停滞,大约不会再散去。 预谋已久的敌对、洞真层次的力量、静默期长达十一个月的霜风谷、危机四伏的妖族领地、 被轻易轰退的计昭南他们、远在天边的齐国强者彻底的死局! 在跟着计昭南来霜风谷之前,他断没有想到这一刻。一念不察,而生死无措。 但虽说生死无措,他仍要做他能做的挣扎!这一刻他挣扎出些许灵智来,在极速的倒飞之中,霜风绕身而起! 所谓天道之杀,不周风摧折万物。 但这不周风却不是往前吹,而是往后。 一缕不周风,吹进了极寒之风里。发出噼里啪啦如爆竹般的声响,寒意之极与杀意之极在对抗!人族领地已是回不去 那就不回去了! 这一刻他尽情释放开花不周风的力量。 以不周风破开霜风谷的极寒之风,既是为了减少自身所受伤害,也是为了破开阻碍,加快倒飞的速度——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已经不能对抗极寒之风太久。 所以要快!要更快! 他始终保持着弓腰的姿态,收拢也积蓄着残余的力量。从五府孕生的神通之光,只勉强护住要害部分,任凭那股拳劲把他往后送。任凭那股拳劲撕裂他的肌肉,破坏他的经络,摧灭他的鲜血。 整个人像一张蓄势已久的老旧的弓。 好像已经被拉满了,好像下一刻就要断掉。他也的确遍身是伤,耳边嘴角都在溢血。 但此时他的眼神,已经完全褪去了平静,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凶狠一一现在我必须是最凶的那个我才可以活下去! 他倒飞的身形瞬间掠过了魁梧的石犀妖王,在白茫茫的极寒之风里,留下一条从峡谷那边贯到这边的短暂通道。看起来像是被他强行开辟!在动静传来的第一时间,犀彦兵立即爆发妖气,直接身贴山壁、横肘于前,做足了战备的姿态。却惊愕地看着姜望从他身边飞过,往妖族那边的领地极速飞去! 这是什么打法?直接拦我的去路? 还没等惊疑不定的他,看清楚姜 望的样子,姜望的身形就已经呼啸而过,消失不见。 而此时。被那无限接近洞真的一拳,从霜风谷南面一瞬间打到北面的姜望,已经穿出了霜风谷,在四百多名妖族战士怀疑妖生的眼神里,落到了荒原上。 这些妖族战士都是之前在霜风谷搏杀的勇者都是在霜风回流时先一步撤出。其间当然并没有一个妖王。 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在霜风踞谷期间,有人族穿霜风谷而来的事情。 而且只有一个人。 而且并不是什么真君,甚至不是一个真人!而且这个人形容如此凄惨,遍身是伤,像是从血水里拎出来的一般。 但是他们完全认得出来,这个人,就是连杀他们好几位妖王的那个人族强者。 他们更能够发现——这个人的肌肉里,这个人的血液里,竟然燃着一缕缕跳跃的赤火。宛似天生神灵般! 难道几位妖王都已经战死,而这个人族强者想要将他们斩尽杀绝? 有个妖族当场被吓破了胆,高喊着回去搬救兵云云,却压根连南天城的方向都没找准,慌不择路地逃散。 瞬间有十几个妖族战士四散溃逃。 但剩下的妖族战士里,还是有几个妖帅站了出来,呼喝着让一众战士靠拢结阵,与人族强者拼杀生死。 妖族军法严苛,妖族战士也不乏血勇。 是以阵型竟然一时稳住,根本没有被那几个逃散的妖族带崩溃。 但他们的反应很快,姜望的反应更快!极速倒飞的过程,也是卸力的过程。 他一路倒飞出霜风谷,也是一路与那拳劲互搏。但那恐怖的拳劲,还是击溃了他的防御,打烂了他的身体,让他遍身不再有一块完好的肌肉 在极寒之风下,他本该已经死得彻底了如果不是借势逃出了霜风谷。 当然现在也未见得能活。 身上一点一点燃起的如豆般的火焰,是三昧真火在做着焚化寒意、焚烧拳劲的努力。 手上都已经能够见得到指骨,还能够握住长相思,主要是因为骨头固定在那里。 是以到了此刻。 姜望赫然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先前在与狮善闻对轰中受创的神魂,竟然才是状态最好的地方。 他穿出霜风谷的第一时间,整个人就发出一阵骨骼碰撞的爆响,瞬间拉直了身体。 压抑了许久的忍耐,蓄积了许久的力量,如山如海爆发。 那些力量 是这一豆一豆焚烧拳劲的三昧真火,是奔涌如江河决堤的磅礴道元。 更是他此刻的转眸! 目光实质性的重量,直接砸落到一个呼喝号令的妖帅身上。强大的神魂之力倾落,当场将其镇死!他连看连转,眸光所过之处,无一个妖族能受一眼!皆死! 经历过最残酷的战争。他在战场上所见识的,都是李龙川重玄胜这样的用兵天才,都是重玄褚良这样的兵道名家,要在区区四百左右的妖族战士里,找到战场核心,实在不是一件难事。他的左手五指向天,通天宫内磅礴的道元奔涌而出,穿过已经被破坏的经络,制造巨大的痛苦。但却丝毫没能影响他对道元的控制,顺利地完成了道术。 那锋芒耀眼的金龙、生机强大的木蛟,驭水之豹,驾火之虎,掀起地动的土貉,高悬之日兔,照心之月狐来自齐国术院最前沿的研究,道术拟成的七宿之灵,第一次出现在天狱。一瞬间扩张开来,笼罩了整个战场,直接在霜风谷的这一面,圈出了一个半圆。 将包括那十几个逃兵在内的所有妖族战士,全部圈在其中。 然后在下一刻,火域铺开! 焰流星划破长空,焰雀漫天飞舞,焰花朵朵开放如繁春。 他不能让任何一个妖族战士跑掉——在选择加速逃往妖族领地的时候,姜望就已经想清楚了之后的种种。 更远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是在当前,若是让妖族知道他活着闯进了妖族领地里,那他就必无幸理。 他再强百倍也是无用。 所以必须要将参战霜风谷的这些妖族杀干净。这时候他全身没有一块好的肌肉,短时间内已经很难再挥动长相思。但他还有道术,还有灵域,还有神魂。 他不是一个杀戮的兵器,他生来是个有温度的人。但在这个世界一路泥泞一路挣扎过来,他早已精熟了杀戮的手段。 神临之下,生杀予夺。妖王之下,岂有幸者熊熊燃烧的火域中,妖族战士一个一个的倒下。苍龙七变结出的七宿之灵,如护法神灵一般,在火域外围环飞,将那些辛辛苦苦杀出火域的妖族战士,又一个个地杀回去。 而赤金色的眸光所至,专门盯杀那些对试图组织起反抗力量的妖族。神魂未计损耗,一眼必杀一妖。这是一场以一对多,一面倒的屠杀。在极速虚弱的状态下,姜望反而展现出极度的冷酷,用最高效的方式,完成了杀戮。 一切发生得太快! 当石犀妖王对抗着极寒之风,谨慎地窜出霜风谷。眼中所看到的,只是七宿之灵悬绕火海,以及火海之中,那个浴血提剑的姜望。 这一幕,像是一幅刻在岩壁上的血腥壁画。姜望恰将五指一握! 亢金龙、角木蛟、箕水豹、尾火虎、氏土貉房日兔、心月狐,七宿之灵掀起元气乱流,瞬间杀向犀彦兵。 甚至于姜望本人更是提剑而来,他最后的挥剑力量,本就是为犀彦兵而留。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犀彦兵一咬牙,一步后撤,竟回到了霜风谷中! 笼罩山谷的极寒之风,彻底将两个人隔开,白茫茫根本看不清彼此。这一刻他把难题丢给了姜望。因为在出谷的那个瞬间,他已经看清楚了姜望的样子,看到了姜望的伤势。明白姜望不是有意杀来,而是遇到了某种危险,身不由己。当然他更看到了姜望杀绝谷外妖族战士,更是要与他分出生死的决心。 但这里是哪里? 是霜风谷以北的荒原,是妖族的领地。也是人族的禁地! 他根本不需要与姜望拼什么生死,因为只要等到南天城那边的妖族过来,姜望就是必死,而他一定能活。 虽然他的本命神通也已经被击破了,但他相信若是同样在霜风谷里,他能够比伤势如此的姜望撑得更久。 所以本来代表着危险的霜风谷,这时候反倒成了他的堡垒。极寒之风成为盾墙,在生与死的抉择前,护住他自己。 他不与姜望以伤躯拼生死,而是要以霜风谷为界对峙,等待姜望的选择。 姜望若是冲进来,那就看看极寒之风的覆盖下,谁更能熬。看看姜望还有没有可能穿越此时的霜风谷,逃回人族领地。 姜望若是不敢冲进来,那就等等看,妖族的战士什么时候到。他和鹰克询也便罢了,狮善闻身份高贵,南天城那边一定会非常关心,说不定前来支持的战士,已经在路上。 他相信自己熬得住,等得起! 而姜望若是选择当场逃掉,只要他将这个消息传回南天城,相信有很多强者,愿意将之搜杀一个活生生的人族天骄,是多么的具有价值? 其人身上必然藏有许多人族的秘密,可以帮助妖族了解现今最强大的对手。 即使抛开一切,一个镌刻人族天骄之名的头骨酒樽,也是今日之妖界,难得的奢侈品! 要在妖族领地追杀一个人族,能有多难?因而他后退的这一步,无关于勇气,而是稳之又稳,板上钉钉的胜利。 他果断退进霜风谷里,雄壮的身躯直接缩成了一团,尽可能减少与极寒之风的对抗,但也随时可以暴起攻杀。 身上的光焰全部都熄灭,让谷外的姜望,无法观察到他。 更以玄奥的轨迹,将道元排列在体表,以此消耗无所不在的寒意,让自己可以支持更久,有更多的选择余地。 而姜望也的确没有追进霜风谷身体已经扛不住。但他只是很平静地提着剑,一言不发地站在谷口。任由霜风谷内寒风吹,任由赤色的火焰,在他身周跳动。 短短几步路,竟成了天堑。 极寒之风白茫茫。 姜望与犀彦兵各在一端。 二者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但都知道,对方正在看着自己。 死亡对待他们非常平等。 并不在乎他们的身份、种族、力量。死亡是要带走一切,死亡是万事皆空。 这是一场关乎耐心和勇气的较量,或者也是运气的较量。 是南天城的妖族战士先来,还是犀彦兵先扛不住极寒之风? 他们都需要拷问自己。 犀彦兵默默地蜷在谷中,调动所有力量,一声不吭地与极寒之风对抗。已经结霜的眉眼下,是一种关乎生存的坚忍。他绝不发出任何动静,绝不给姜望一丁点反馈。 姜望若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就需要自己走进谷中来。 而在谷外,姜望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慢慢处理自己的伤势。当然手法粗糙,只是大概地移回内脏、大概接驳骨头、大概的止血 同时以三昧真火,小心翼翼地将现场所有的战斗痕迹全部焚解干净。了其三昧,焚于无形。虽说完全没有痕迹亦是一种痕迹,但没有痕迹的可能性会很多。譬如所有的妖族战士都死在了霜风谷。 至少他不能让妖族那边确定,有人族修士冲出了霜风谷,曾在此与妖族战士厮杀。 他没有把握伪造出不让妖族察觉真相的痕迹,只能用这种笨法子。让三昧真火焚烧过每一寸土地。这一片荒原是极冷的。 当然远不能跟霜风谷里比。 隔着霜风对峙的两个生死大敌,犀彦兵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姜望却是没有一息停止动作。在焚尽了所有战斗痕迹后,他又在静静燃烧的火域中,以简单的风系道术,将那些妖族战士的尸体卷起,以三息一个的恒定的速度,一个个地投进霜风谷中。 首要的目的是毁尸灭迹,合理利用极寒之风,比他用三昧真火一个个焚烧要省力。 其次也是为了给犀彦兵施加压力,试探犀彦兵的反应。更是能够通过这些妖族尸体的消解,增加极寒之风的威能,让犀彦兵更加难以支 撑。这是一箭三雕的好法子。 可以说姜望在随时有妖族战士赶来的压力下,在这妖族的领地里,仍然最大化地利用了已有条件。在与犀彦兵的对峙中,给自己增加砝码。但即便是如此,即便一个个同族战士的尸体落在身边,瞬间化成冰雕,又在下一刻碎成冰屑,犀彦兵的意志,也依旧没有动摇。 他始终不曾踏出霜风谷,让姜望蓄势已久的一剑,迟迟不能刺出。也始终没有给出一点动静,让姜望必须承担生死的忐忑。 在寂然无声的半刻钟,一刻钟,乃至三刻钟之后,姜望更需要考虑一个问题 犀彦兵还有余力吗?犀彦兵还活着吗? 但他只是缄默地等待。 夜色渐渐笼了下来,妖界的金阳隐去,血月升空。妖族的南天城还在等待捷报,人族的焱牢城和铁岩城还在震惊与猜疑中。 谁能知道在这霜风谷,有这样一场“等待”?姜望在心里有一条清晰的时间线,七刻钟。一个时辰是八刻钟,他只等到第七刻,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因为六刻到九刻之间,是他根据人族大城援军速度所测算的,妖族大城战士在正常状况下所赶来的一个相对平均的用时。 与此同时,犀彦兵在霜风谷里所能支持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四刻钟。 多等的三刻,多冒的三刻险,是他给犀彦兵的尊重。太冷了。 霜风谷的寒意,一点一点地漫出来,仿佛要渗进骨髓里。 但姜望只是保持着握剑等待的姿态,一动不动。他的剑意比霜风更寂冷。 为了不在夜晚制造太明显的异动,所以火焰也早就已经熄灭大半。只在身上的血肉中,还燃着些许残焰。以三昧真火来治疗自己,是以破坏对付破坏。但这种痛苦,已经被这具身体所习惯,这是一具几乎已经枯竭的肉身,但你又能够于此身感受到力量。 那是茫茫荒原,大风雪中,不灭的残烛。是“人”的余光。 大约在第六刻的时候,霜风谷内传来一声裂 响。浑身已经结满冰霜的犀彦兵,终于是冲了出来一—以一种异常僵硬的姿态。 眼睛是呆滞的,而于呆滞之中,有一抹最深处的渴求。 他伸出大手,探向姜望。 也不知是想要杀敌,还是想要靠近那狰狞血肉中的火焰,汲取一点温暖。 但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他的身体已经僵硬在那里。极寒之意冻结了他的一切。 这场沉默的对峙,终于是有了最后的结果。姜望仍旧沉默,只是轻轻将这具尸体往前一推,推回霜风谷,交由极寒之风毁灭。 而后烧掉了自己所有的毛发、衣物、身上的血迹。只将一枚小小的储物匣,吞进嘴里,含在舌下。一直随身的长相思、只剩一片碎布的如意仙衣,以及安安送的那枚玉佩,也都放在其中。熄灭了血肉中的残焰。 不用道元,不动术法,不发神通。 避开了妖族大城的方向,赤条条地走向荒原深推回霜风谷,交由极寒之风毁灭。 而后烧掉了自己所有的毛发、衣物、身上的血迹。只将一枚小小的储物匣,吞进嘴里,含在舌下。一直随身的长相思、只剩一片碎布的如意仙衣,以及安安送的那枚玉佩,也都放在其中。熄灭了血肉中的残焰。 不用道元,不动术法,不发神通。 避开了妖族大城的方向,赤条条地走向荒原深处。他知道此后什么都不可靠,他将要独自在这莽荒世界挣扎。 他并没有做好准备。但他只能往前走。 往前看,那血月之下的茫茫风雪,看不到尽头。 第二十章 天息荒原 冬天的天息荒原不是一个好去处。 越是靠近十万大山,靠近五恶盆地,越是如此。十万大山本身已是恶地,瘴疗弥漫,毒兽窜行,气候或霜或热,即使是以妖族的强大体魄,也不太容易在此生存。 五恶盆地则尤有过之。 五脏所恶,心恶热,肺恶寒,肝恶风,脾恶湿,肾恶燥,此谓五恶。 而现世所恶,是谓一“人”字。 人亦有五恶,是谓杀、盗、淫、妄、愚。人族生来不洁,天生原罪。正是他们的出现,污染了现世,导致远古大劫的发生。此后他们更以卑鄙的手段,串联各族,联手终结了天庭妖族的辉煌时代,并将这真正的现世之主,赶到了天狱来。 长达十几万年的天狱封锁,正是人族的恶行。他们企图用这种方式,将真正为现世所钟的妖族灭绝。 远古妖皇牺牲自我,开辟混沌。无数妖族先贤于寂灭之中创造生机。分善恶清浊,定地风水火,悬金阳赤月,燃天妖法坛 终于是打破了不可能,完成了伟大的事业,将混沌世界开拓为妖界。 才有了这亿万里的沃土,有了妖族繁衍复兴的可能。但卑鄙的人类,又再一次侵入这个世界,如蝗虫过境,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毁天妖法坛,变天地规则污染了此世。 妖族勇士前赴后继,牺牲无数,也只是将他们困锁在十万大山所围的盆地里,无法将他们彻底逐出。 被人族所占据的那片巨大盆地,就被称为“五恶盆地”,表意是被人族所污染的地方。多少年就这么过来了,“五恶盆地”里的一切,仿佛已经成了固有的事物。 牦敢前些天还听到一个同族说,人族和妖族都是一起诞生在妖界,为什么不能和平共处呢?不学无术的家伙太多了! 那家伙竟然以为人族也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竟然觉得世界天生就应当如此美好、资源如此丰富,把妖族先贤流血流泪的牺牲抹去了,把妖族辉煌时代破灭的仇恨忘却了! 积雷城距离南天城也就一千多里地,南天城 区域的霜风谷,更是有名的狭道战场、勇士试炼之地。在那里妖族战士与人族战士经年累月地厮杀。 可积雷城的小妖们,就已经有很多不知道历史。只知道人族是生死大敌,不知道人族为甚么是生死大敌! 积雷城每月都会有妖王级别的大妖开坛讲法,牦敢每次都会去旁听,也由此获知许多知识。但更多的小妖,只是仗着天生的本领过活,根本懒得去听讲。 这让牦敢很是不满,有朝一日他若是能够成就妖王,必定要颁发法令,强命那些怠惰的家伙听讲。不说要他们多么刻苦修炼,变得多强,好歹也要了解一下族群的历史。 当然,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今日的 天息荒原南部,风刀霜剑摧心肠。妖族生来道脉自通,个个超凡,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些。气候只要不恶劣得好似霜风谷那样,就都可以承受。 一高一矮两个妖族战士说说笑笑,走在最前面。作为队长的牦敢,正是高个的那个。 另外三个妖族战士则是排成一条线,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他们这一支小队倒是不存在什么战争任务—一没有到妖将的层次,根本没资格参与霜风谷一类的险地,且附近也没有什么适合他们参与的正面战场。 要想与人族打仗,且得往更远的大城去呢。之所以会在这个鬼天气出现在天息荒原,是因为他们作为赏金猎手小队,接受了封神台的赏金任务,进山寻猎一种罕见毒虫。 在辉煌时代,天庭妖族作为现世之主,统御诸天,敕封万界。 封神台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敕于山则为山神,敕于河则为河神,敕一地则统御一地。 人族也曾有神道大昌的时代,可说起神道来妖族才是开辟此道的祖宗。 当然,辉煌时代的封神台早已被打碎,天庭妖族只剩传说。今日妖界之封神台,只是当代妖族仿效前贤的造物。 即便如此,它依然具备不可替代的价值。 其主体在太古皇城,分台遍及妖界。甚至于可以说,它是太古盟约之外,连接妖族各部的重要纽带。 妖族的顶级强者们,通过太古盟约的神圣性统御天下妖族。封神台则让无论何种何属的妖族,都能够有正向的接触,都有并肩作战的可能,封神台上有各种任务,大到战争,小到送信。任务酬劳也多种多样,赏金、赏器、赏法,不一而足,可以满足绝大部分妖族的需求。甚至直接计功封神的也有,比如斩首任务之人族修士姜梦熊. 除了相应的任务酬劳之外,完成任何一个任务,都有“神绩”累积,神绩达到了一定的级别,亦可直接兑换神位。 牦敢自己组了一支任务小队,攻坚防御侦查应有尽有。虽说实力算不得出色,但在积雷城专做封神台任务的小妖群体里,也是小有名气。或称,“积雷城小钻风”。 这一次是天蛛娘娘家的小公主,要练一门绝顶毒功,开出高价来,急需各类罕见毒虫作为配材。报酬实在丰厚,如他们这般来“赶活儿”的,可不止一队两队。 任务是昨天就发布了,他们之所以今天天亮了才来,是因为提前做了功课。 牦敢是个爱读书的牛妖,自与那些莽撞货色不同。他专意研究了任务,最后把目标锁定在一种名为“人面瓢”的毒虫上。 人面瓢在晚上的时候过于活跃,他们这支小队没有必胜的把握。于白天则不然,只要找到人面瓢的地穴,陷入熟睡的人面瓢,压根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 这种毒虫又罕见、又凶狠,弱点又非常明显,是再适合不过的任务目标。他也是 费了好几角酒,才从一个牙齿都掉了的老妖那里听来。妖族普遍是不太尊重老者的,尤其是那种年老体衰,越来越无力的老妖。很多部族至今都还保留着将衰弱的老妖驱逐的传统。 牦敢不一样,牦敢很爱跟那些老妖交流,听取他们的妖生智慧。为此常被骗个三角酒、两粒金的,他也不恼。 他还年轻力壮,他相信自己有无限的可能。虽然他的血脉并不高贵,妖征十分普通。但谁说普通妖族就不能攀登高峰?南天城那边有个石犀妖王,便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血脉,不也成就妖王威风凛凛? 这一路走过来,他受过许多挫折。比如他的牛角早年被仇家打断了一根,直到现在都没有长好。但仅剩的一支,也被他炼得十分结实。如今他最得意的,乃是他的一对牛眼。 如铜铃般大,修得好瞳术,能见极远之处。在这支小队里,他身兼指挥、侦查、攻坚重任,是当之无愧的核心妖族。 正与旁边的兄弟说笑间,牛眸里映出了一个赤裸的人? 之所以尚有疑问,是因为妖族与人族除了妖征之外,在外表上本就没有什么差别。那些未能超凡的普通人倒是一眼就能看出孱弱,已经超凡的人族修士,则在各方面都与妖族并驾齐驱。唯独“妖征”,是上天赋予妖族最高贵的标识,更是代表着现世之主的神圣徽章。 它是与生俱来,不能改变,也不可伪饰的。妖族成为妖将的那一步,更是需要倚靠“妖征”阐发的天生神通。所以是不是妖族,在捕捉相应的种族气息之外,只要看看有没有妖征就行,牦敢认真地打量着在天息荒原上突相逢的来客。 看到这家伙有一个锃亮的光头,以及清秀的五官,很见棱角的脸。 说他娘吧,又好像有点凶。说他雄壮吧,五官又是这么的干净温和。 这真是一个怪家伙,浑身光溜溜,连眉毛也不存在。 很像是西边那个什么族来着? 下颔骨很有弧度,带来了些许锐利的感受。肩窝深邃,像是可以盛一些霜雪。 肌肉线条清晰得像是拿刀子刻上去的,有一种风霜雕琢冰川的美感。 但更让牦敢警惕的是,那些横七竖八、遍布这家伙胸肌腹肌上的可怖疤痕如此狰狞,似是连绵山峦上的一道道深邃峡谷。 这个不爱穿衣服的怪家伙,绝对是个危险份子。好像没有妖征? 顺着那腹部肌肉的轮廓,牦敢警惕的眸光再往下 嘭!骨碌碌。 硕大的脑袋在地上滚了几滚,完好的那根牛角抵在地面,已经失去神采的一对铜铃大眼,直愣愣地对着天空。 这一生就这样突地结束了。 经过一整夜匿迹跋涉,尚不知自己到了何方的姜望,直接大步上前,并指连杀三名妖族战士才收了剑气。 仅剩的两个妖 族瑟瑟发抖。 姜望不急不缓地蹲下来,剥下其中一个身材相仿的妖族的衣甲——先杀他的原因正在于此。他一边慢条斯理地穿衣服,一边对着剩下的两个妖族道:“我问,你们答,明白?” 此刻他说的是道语,听音即知意,倒也不怕没法沟通。 掌握道途,成就无憾、无漏、无缺之神临,他早已经具备了述道的能力。书写道文,言说道语,都不在话下。 当然,相对于普通的人族语言,说道语、写道文,本身亦是一种消耗。对于他现在的身体状态不是很友好,但他表现得从容、冷酷、极具压迫性。 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正在路上走着,队友就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剩下来的这两个妖族,一个是猴妖,一个是马妖。全都吓傻了,腿抖个不停,一时间除了点头,也没有别的反应。“很好。”姜望穿好了衣物,也不管脏不脏、味道重不重,声音冷酷地吩咐道:“你俩转过身去,背对着背,各自在地上画一张地图,给我画清楚这里的方位,若有一处不同” 他没有直接说出威胁,只轻轻弹指,以三缕火焰,将那三具妖族战士的尸体烧了个干净。猴妖、马妖哪敢啰嗦,当场就蹲在地上画了起来。姜望虽然没有学过卜算,但是与余北斗和阮泅都有过接触,前者是命占最高成就者,后者更是星占宗师、卦道真君。对于如何尽量避免卜算,也算是略知一二一一而这正是他现在才穿上衣服的原因。 穿上妖族战士的衣服,也不仅仅是为遮羞。涉及生死,有甚羞可遮? 主要是为了利用携带妖族气息的物品,尽量减少自身在这个世界里的“突”。以免被妖族那些强大的祭司轻松“排异”。 身上的伤势仍然算得上严重,但对付几个小妖还是不需耗费什么气力的。姜望认认真真地看着两妖的“画作”,时不时还出声询问——“霜风谷,指给我看,霜风谷在哪里?” 他完全不知道修远昨夜去了霜风谷找他,当然他也成功避开了一大队赶赴霜风谷的妖族战士其中不乏妖王强者。 他更不知道在今天这个时候,姜梦熊已经打穿霜风谷,亲临南天城。 他甚至不知道“南天城”这个名字,当然也不知道南天城在哪里。 他对妖族领地是一无所知,连基础的情报都没来得及在焱牢城补充,就跟着计昭南杀奔霜风谷。 逃命是一个技术活,一定要有思考。一直没头没脑地乱撞,迟早会死得很惨。 所以抓紧一切机会来增加知见。 地图是重中之重。哪里去得,哪里去不得,总要有个大概的了解。 要是不小心闯进了什么天妖的地盘,再谨慎也无济于事。 妖界十里异域,百里不同天。这边金阳灿烂他也透过风雪,看到过虹光。 那边暴雨雷霆,都是常有的事情。清晨的时候南天城那里打得天摇地动,金阳晦明不定。他所在的这里,仍然风雪弥漫,天地寂寒。姜梦熊有姜梦熊的战斗。 他有他的战斗。 他不会寄望于人,从来都是自己面对绝境。当然他曾经也保有过幻想,但是董阿给他上了深刻一课。少年不切实际的幻想,都随着枫林城破灭了。 自那以后,他自己撑着自己前行。 于昨夜的风雪中,他一度觉得在这荒原与大山的中缘线上,天地间只有他自己存在,是如此的冷寂。 但他非常明白,只要他弄出一点属于人族的动静来,这里马上就会变得非常“热闹”。 身内身外的伤,不停地传来痛楚感受,这痛楚让他更清醒。 他现在非常需要休息,但是在哪里休息,是一个问题。 妖界虽大,不为人族而存。 他昨夜是贴着十万大山外围,一路往东走,一夜没有停过脚步。 走了多远倒是没有计算过,只是既不敢留下人族超凡修士的痕迹,也不敢停下来休息。不知道妖族在十万大山的布置是如何,所以不敢深入大山,妖族大城更是不敢靠近一路走得小心翼翼。 这队落单的妖族他是早就发现了,暗中跟踪观察了很久,确定他们没有反抗能力、确定他们逃不掉也不可能迅速联系其他妖族后,他才踏出风雪,悍然出手。 而且面对这么几个孱弱的小妖,他也是一出手先杀核心,可谓谨慎到了极点。 人在妖界,举世为敌。一步行差踏错,就是永劫不复。 那他就一步也不要踏错。 第二十一章 纪念武安侯 虽然说姜望根本听不懂这两个小妖叽里咕噜的妖语,但沟通还是很顺利地进行着。 为了避免串联,他根本不允许这两个小妖说话,始终让他们背对着背,而后以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自己的问题。 他现在没有任何手段能够联系到人族那边,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太虚幻境是根本联系不上的,它连现世都没有完全覆盖,也的确不可能铺设到妖界来。 他当然也想过,能不能试着通过玉衡星楼,去联系到观衍前辈。以前都是在现世距离星穹最近的地方与观衍前辈交流,以他现在的修为也有资格向宇宙发出自己的声音,以星楼来述道。那么是否能够直接凭借玉衡星楼,去接触玉衡主星呢? 星君之位格,以玉衡之光勾连诸天万界,不仅能够给他以指点,也可以帮忙通知现世人族。他要靠自己逃出生天,是千难万难。但是齐国那边若是能有相应配合,则是能够简单许多。甚至于,观衍前辈说不定能帮忙指个好地方直接把他接往玉衡主星,再通过七星谷返回现中 但这个美好的想法,毕竟只能是想法。妖界终究与现世有着本质的不同,终究是个被妖族开发得非常深刻的、独立的大世界。 他立在古老星穹的星光圣楼,轻易联系不上除非他进入战斗状态,像在霜风谷里一样,直接召唤星楼投射此界。不然很难如在现世一般悄无声息地心神显化于星楼中,进行星光圣楼的修炼,更别说通过星光圣楼去做些什么。而在当前状况下,强行召唤星楼投射此界,无疑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随便一个天妖的目光跟着落下来,他就可以与世长辞。 退一步说,就算他强开星楼,冒险一搏观衍前辈和小烦婆婆一直在各界游历,现在都不知游到了哪里,未见得什么时候才能够接收到他的求救。别等到若干年后,观衍前辈强者降临,玉衡星洞照妖界,他这边坟头草都三尺高。综合这猴妖与马妖所画的简陋地图,姜望总算对自己身处的地方有了大概的了解。 隔着这座霜风谷,与人族焱牢城、铁岩城相对的,有三座妖族大城。 三座妖族大城的名字不知道,因为两个小妖的语言他听不懂,且这两个小妖都没有书写道文的本事。 发音他倒是记下了,算是补充了一下妖族语言的词汇。 这三座妖族大城都有强大的军队驻守,加起来妖王数量高达十五个。其中距离最远的一座大城,更是有一位真妖坐镇。 姜望暗暗记住了那座大城的方位,绝不靠拢至于他现在的位置,则是在正对霜风谷的那座妖族大城的东偏南方向他还可以离得更远一些。 情报仅止于此。 这两个小妖的知识,贫瘠得可怕。自生下来他们就只在这三座大城覆盖的范围里生活。连第四座妖族大城的位置都指不出来。 完完全全属于文盲级别的存在。 放在人族,但凡是个超凡修士,谁会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谁不把那些强人强国的信息信手拈来?就连那些街头巷尾的凡夫俗子,论起国家大事那也头头是道。 当然,于人族而言,游脉境的修士,已经是“超凡”,就算再无用,放到哪里都是“老爷”。而天生道脉的小妖,已经是妖族最底层的存在了。为了更好地制定藏身方略,姜望其实对妖族的社会结构很是好奇,可惜这两个小妖并不能满足他的好奇心。 抬手将这两名妖族战士杀死,再以三昧真火焚灭痕迹。用如梦令复刻了他们画下的简陋地图姜望准备在接下来的路程里慢慢调整地图细节如果可以,他应该学一下妖族语言,但现在显然不是良机。 当务之急,是先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隐蔽起来,养一养身上的伤。 已知地图外的地方,他不打算去。妖族大城他更不敢靠近,妖界对他来说处处都是危险。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十万大山深处。 且是十万大山里,既有天地之界,又不存在类似于霜风谷通道,没有大量妖族强者活动的地方。深山老林好藏身。 根据这两个小妖的说法,十万大山对他们妖族而言,也是一个妖迹罕至的凶恶的地方。凶不凶恶不重要,重要的是妖迹罕至。 相对于妖族的危险,甚么凶地险地的危险显然要温和得多。 或许还能够找一找,看能不能寻到一些天地灵药什么的。对于采药这个活计,他还是有些自小积累的心得。 修行者越是强大,一旦受伤,越是难以弥补金躯玉髓伤到了现在的程度,凭他自己所携带的伤药,根本无济于事。 他那三脚猫的治疗道术则更不必说,除了用三昧真火焚烧入侵体内的“外邪”,他也根本不会别的。现在拳劲和饥寒之意都烧干净了,也只是暂时阻止了伤势的恶化。疗愈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他必须尽快寻到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好歹先用天府之光悄悄地温养一阵,再去想别的法子。 结合所有已知的条件,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回归文明盆地的办法,也就只是躲起来养伤,等待霜风谷的静默期结束然后趁着人族妖族战士厮杀的时候,从这头重新杀回去。 说起来简单,但是因为十一个月的漫长时间)因为这一身的伤,而变得无比艰难。 这是一个注定夜长梦多的笨法子,可也是现在唯一的选择。 要如何熬过长夜,如何熬过噩梦连连,姜望心里并没有答案。 但路在这里,他就去走。 对照着地图,大略判断了一下方向,小心翼翼地退出荒原,确定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便裹着那并不舒适的妖族衣物,一头钻进了绵延无尽的深山里。 好大山! 撑天伏地吞恶兽,绵 延十万里。瘴雨蛮烟愁煞人,山外风雪低。 就中更有痴儿女,夜宿老树听虫鸣。山外不知山里事。 山中不知年。 姜梦熊和猿仙廷于妖族南天城展开的大战,打得天地变色,胜负难分,最后是以天妖蛛懿加入战场而终局。 人族这边目前只是齐国单方面的震怒,并没有开启全面大战的想法。妖族那边更不愿跟现在的人族打举族战争。 因而一场衍道层次的厮杀,是渲天赫地的开局,蜻蜓点水的结束。 姜梦熊虽然更强过十二年前,但想复刻当年搏杀天妖的战绩,却已是难能。因为所有对手都对他的强大有所预期,面对他都足够谨慎。何况猿仙廷作为妖族顶级天妖,这些年来也未曾懈怠,几乎与人族轮值燧明城的所有真君都交过手。 在天妖蛛懿赶来后,姜梦熊不得不退去。但是在姜梦熊退回霜风谷以南的当天,齐国一辆戎冲就开了过来,堵住已经被打穿的谷口。棘舟盘旋高空,摆足了战争的架势。 随着戎冲而来的,是紧急调来的大批物资,以及连夜从临淄赶来的工院大匠。就在已经彻底打开的这条通道前,热火朝天地修筑大城。姜梦熊除了亲身坐镇外,更是调动大齐英勇伯鲍珩,领一万湮雷军主力来此屯驻,为筑城工事提供保护。 墨家筑雄城,一夜可成。齐国工院虽是没那么快,两日总是能够。 一座位于战场最前线的人族大城,意义非凡是危险,也是机遇。是责任,也是资源。景国对此表现出了默许,既没有就姜梦熊打穿霜风谷的行为评论什么,也没有提出分担责任的要求一一人们知道,这就是景国对梅学林一事的交代。 而这座新建的人族大城,就叫做“武安”。当然,没有摧毁天妖法坛,没有铺上更多的妖族骸骨为地基,这座城池还算不得能够屹立天狱的雄城。但接下来它也有足够的时间来验证或浇灌以妖族之血,或倾颓于妖兵之前。在人妖两族绵延了几个大时代的血战中,每一座雄城,都是要淬以血火的。 对于这座武安城,对这处全新开辟的战场,妖族方面也给予了最直接的回应。 猿仙廷干脆拔城!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他把整个南天城拔到高穹,而后托城横空,轰轰烈烈地放置在霜风谷那一边,直以此城相峙人族。谓之“妖族南天门”! 仍是自比远古天庭,视现世为浊世,文明盆地为浊世入口。 以武安城和南天城的规模而论,这处战场在妖界算不得什么大战场。虽说霜风谷被夷平,十万大山轰出了豁口,但两座大城遥峙,双方铺不开十万大军。 不过因为它属于新开辟的战场,规格相对较高。所以齐国来了英勇伯,来了一万湮雷军。在修远回返主战场后,齐国朝议大夫闻人沈更是亲至此地,并宣布将长期主持这处战场。齐国九大朝议大夫中,最挪不 动窝的两位,就是闻人沈和臧知权。前者长期坐镇于万妖之门后,总览齐国妖界诸城政务,可以称得上是最了解妖族的齐国真人。后者则是长期待在临淄,深居简出,治史修刑。都不怎么有存在感。当然,苏观瀛如今成了南夏总督,也要向这两位靠拢,扎根一处,等闲是不会再离开南夏了与闻人沈对应的是,南天城也来了一位真妖雀梦臣,带了七千精锐铁笼军。 双方反应都很快,也是在经年累月的种族战争中培养的速度,因而竟是在并没有爆发大战的情况下,就稳定了局势——肯定是要真刀真枪地碰一次,但双方都有意地将时间延后,做更多准备。 毕竟是新开的战场,就如南天城移驻霜风谷后,城内增加了大量的妖族战士。武安城一经落成,也吸引了许多修士前来。 很多进入万妖之门后历练的宗门修士或者小国修士,都会优先选择武安城。 就比如一眼前这一架高速飞驰的彩云车。 在视野中几乎只是一闪过,它便已飞至近前,落在了这座新建的人族大城外。 那华丽至极的彩云车消失了,走下来的是两个身穿白衣、如画中仙子落凡尘的人物。 大步走在前面的男子潇洒俊逸,飘然出尘。朗目之中,又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在。 走在后面的女子体态清妙,面笼薄纱,举动之间似有仙气氤氲。虽然容颜不露,也足够叫人浮想联翩。 更令往来修士惊异的是,如今负责整个武南战场的齐国朝议大夫闻人沈,竟然走出城门外,亲迎这两人。 此二者,是何方高人? 闻人沈主动行礼:“一别多年,叶真人风采如旧!云国事繁,今日怎得亲至?” 叶凌霄笑着摆了摆手:“云国之事,早不劳我。凌霄阁又家小业小,无甚烦恼。这不,小女养在闺中修业渐久,却失之历练,尚未见识过妖族,我便特意带她来妖界瞧瞧。听说大齐军神一拳打破霜风谷,开辟全新战场,我是临阵转头,来欣赏绝巅风景啊。” 闻人沈的热情自有来由。 一则当年他与叶凌霄有过接触,双方勉强也能算个熟人。二则叶凌霄既然来了武安侯,一旦种族战争爆发,身为人族,岂有不助阵之理?一位当世真人的战力,在战场上有太多的应用可能,有太多的使用场景! 来者是客,他闻人沈若是不能物尽其用,让客人兴尽而归,怎配得上总督齐国妖界诸城政事所以他直接冲出城门迎接,以朝议大夫之尊,主动行礼,若不是觉得太做作,他本打算特意不穿靴子前来的来个冬日裸足迎远客,你还不感动得为我大齐浴血奋战? “这就是令爱?”闻人沈看向叶凌霄身后清清冷冷的女子,惊叹道:“真是仙姿天颜!叶凌霄年轻的时候姿容已是冠绝天下,想不到生的女儿是更甚乃父啊!” 夸叶凌霄,叶凌霄还能端着,夸他女儿,顿时嘴就咧得合不上,再无半点仙风。更没什么好谦虚的,直接招手道:“青雨过来,这是闻人大夫,齐国的大人物,你爹的老朋友。快来见礼。出门前尚是说有一个认识的“老家伙”,这会已经变成了“老朋友”。 叶青雨彼时正仰看着城门上的匾额,目光怔忪。被叶凌霄喊得回过神来,温婉地行了一礼:“青雨见过世伯。” “好,好。”闻人沈一脸的情真意切,已经盘算着要准备点什么见面礼。 要把这个世侄女招待好啊。 女儿都带进城里了,还怕当爹的战场上不拼命吗?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叶青雨刚才的视线,很是贴心地解释道:“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血谦虚的,直接招手道:“青雨过来,这是闻人大夫,齐国的大人物,你爹的老朋友。快来见礼。出门前尚是说有一个认识的“老家伙”,这会已经变成了“老朋友”。 叶青雨彼时正仰看着城门上的匾额,目光怔忪。被叶凌霄喊得回过神来,温婉地行了一礼:“青雨见过世伯。” “好,好。”闻人沈一脸的情真意切,已经盘算着要准备点什么见面礼。 要把这个世侄女招待好啊。 女儿都带进城里了,还怕当爹的战场上不拼命吗?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叶青雨刚才的视线,很是贴心地解释道:“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血战霜风谷的武安侯。” 然后他便看到,那一双如清溪映月的美眸,毫无预兆地流下眼泪来。 第二十二章 一池春水映桃花 现在都开始……纪念了吗? 姜望真真切切是已经死了?没有挽救余地? 储物匣里叠着的那些信,真的不会再增加了吗? 早先寄出的云鹤盘旋在万妖之门外……应该已经消散了吧? 安安的信和她的信,都消失在云气中。 姜望在万里逐杀张临川之前,曾通过商行偷偷送了一些礼物到凌霄阁,有安安的 《赤心巡天》第二十二章 一池春水映桃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三章 九城清查,敏而好学 齐景双方对姜望失陷霜风谷一事展开的联合调查,已经持续了足足七日,涉及包括焱牢、铁岩在内的九座人族大城。 可以说如篦梳一般,将方圆数千里细细梳过但那个借身梅学林袭杀姜望击退计昭南的陌生真人,却是未能梳出来。 一位当世真人如果存心隐瞒,自然很难被揪出。每一位真人都有自己的传奇,隐藏修为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无论在现世还是文明盆地,齐景都在当世最强势力之列。这两个国家联手划下一片区域,彻查其间,可以说但凡有一丁点疑点,就几乎没可能瞒住。 但足足七天的调查,也没有一个结果出来。由此当然产生了合理的怀疑—一是否真的存在一个陌生的真人呢? 会不会就是镇守妖界的哪一位,暗中下的手在这九城范围里的、摆在明面上的当世真人一共有三位。分别是景国真人杀灾统帅裴星河楚国大将韩阙,牧国宗室真人赫连羽仪。 这几位真人里,裴星河声威赫赫,自不必说 韩阙是河谷之战楚国右翼统帅,正是他所统御的右翼崩盘,溃兵反卷中军,才导致左光烈奇袭凤阳山的壮举失去战略价值,从而使得整场战事走向无可挽回的惨烈结局。他侥幸自战争中逃得性命,战败后削去一切名爵,自入万妖之门,发誓用一生赎罪。 他有个儿子叫韩厘,与项北交好,姜望曾在楚国黄粱台见过。 而赫连羽仪乃是牧国宗室的又一位当世真人,是大牧皇族的中坚力量,是大牧女皇的嫡亲堂妹,赫连云云的亲姑姑。 在霜风谷战事持续期间,韩阙及赫连羽仪都在各自负责的战场上出现过,绝对没有时间去霜风谷搅风搅雨。 裴星河虽然不在战场,但是那时候正在会见秦国信使——秦国人当然没有为景国遮掩的义务,反过来说,连这件事都摊开说出来了,也足见景国为了洗清嫌疑、避免战略误判所表现的诚意 秦国方面,负责秦国妖界战场的真人甘燮也公开表示,派秦国信使去景国大城,乃是沟通辖区交界的防务问题。 陌生的真人没找到,明面上的真人全都有洗清嫌疑的证据。 是以这一通调查下来,一切仍是停滞在原地如事前修远所料,那神秘的幕后黑手,或者早已经抹掉痕迹,逃之天天 高陵城。 作为景国在文明盆地北部的大城之一,高陵城比铁岩城还要雄壮得多,二者之间的直线距离约莫八百里,算得上互为犄角。 “敬宗啊。”一处酒中,喝得微有三分酒意的褚子诚,很有些好奇地道:“最近出事的那个齐国武安侯,我听说他最早是你们庄国人?”出身季国的褚子诚,二府修为,尚无神通,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也很难有摘得神通的可能。 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他明面上的身份,是季国一个平民家庭出身的人才,依靠自己的奋斗,得到超凡机会,一步步修到内府境界。如今在高陵城服役,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挣一些修行资粮一—这也是中域很多小国修士的常态,季国本身是没什么机会给到他的。 不过他实际上的身份,却是景国镜世台的成员。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吸纳,以季国修行者的身份暗行情报事宜。 而此刻坐在他对面,与他对饮的乔敬宗,乃是庄国出身的内府修士,在那个很有点意思的新安八俊里,排名第七。今年年初的时候,通过道属国的关系,来到万妖之门后,加入高陵城服役,如今的庄国,当然远比季国强得多。但要想靠自己在万妖之门后混饭吃,还是远远不够,仍是得依附于景国的大旗下。 他们两个之前在战场上就有过交集,算得相熟,不过也没有深交到朋友的程度。但是朋友嘛,喝着聊着几回,也就成了朋友。 这年头朋友不是什么重要的词语。往往是朋友,更懂得如何伤害你。 一场大战结束后,还能全须全尾,他请乔敬宗喝个酒,当然是顺理成章。酒酣耳热时候,聊一下最近的热门话题,也是自然而然。 乔敬宗原是乔国人,因在自己的国家看不到出路,故才远涉他国,另投明主。也果然在庄国得到了重用,甚至于修为也更进一步,叩开了内府,名列新安八俊里,排名还在庄国土生土长的江流月之上。 此时他只是环着酒杯,醉眼惺松地看着褚子诚:“有甚么好讲的,那个人?” 褚子诚提杯与他一碰:“天狱世界里,生死是常事。如同咱们这种人,在战场哪天不死个几十上百的?有谁会在意?历来在天狱出事的天骄,也都不在少数。像之前景国那位唯独是这个武安侯,在霜风谷出了事,竟闹出这么大动静我是难掩好奇啊随便聊聊嘛。” 乔敬宗小小地喝了一口,也笑了:“我他娘的到庄国也没多久,我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我能知道个屁啊?” “随便聊聊而已,不一定非要讲你看到的,了解的。”褚子诚笑着道:“别人说的也行啊。比如庄国人都怎么看他?” “还能怎么看?”乔敬宗道:“敢怒不敢言呗“哦?”褚子诚问道:“这话怎么说?” 乔敬宗欲言又止,有些警惕地缩了缩脖子:“可不敢乱讲,齐国人现在凶得很罢了罢了不说这个了。” “兄弟你这样,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褚子诚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快与我讲讲!天下岂有因闲聊获罪者?宽心些,乔兄今日所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绝无第三人知。”乔敬宗又是拒绝。 褚子诚又劝。 大概也是喝得多了,乔敬宗终是哼了一声:“其实也没什么说的,就是庄国枫林城域的事情你应该听说过?他那封檄文很有名。庄国很多人都觉得,枫林城域的事情,他本就是最大的得 利者。前阵子杀张临川,闹得声势浩大,把无生教都连根拔起,正是为了灭口呢。张临川跟他一样,也是清河郡枫林城人士,还是当地三大姓的出身。无生教的前身是什么?可不还是白骨道嘛!” “这竟是如此!” 这些庄国高层老生常谈的话题,褚子诚当然是知道的。但还是表现出震惊的样子。 然后才道:“那他这次出事,你们应该都很高兴吧?” “嗐,怎么说呢?”乔敬宗道:“我到庄国也没两年,说正经的,对那位大人物没什么感觉。枫林城域的罪魁祸首是不是他,我也都不确定呢。所以我也谈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但或许我那些同僚是很高兴的吧?” “这倒也是,他跟你是没什么交集的"褚子诚醉醺醺地附和了一句,顺手为他倒了酒,忽又想到什么也似:“对了,上个月底我去找你喝酒,你怎的不在?害我白跑一趟!” 高陵城虽是位于妖界的大城,一应酒楼赌坊也并不少,让搏杀生死的战士们,有个缓解情绪的地方。战争期间士卒自是都在军营,行止坐卧皆从军令。轮换下来的,城中也安排有宿舍。而以乔敬宗的修为,已可以在高陵城住得上单间,战事之外的时间也是极自由的。 乔敬宗酒气极重地皱眉:“上个月底?哪天?”褚子诚半醉不醉,模模糊糊地道:“记不太清冬月二十八?二十九?” “你喝多了吧?”乔敬宗指着他嘲笑道:“那几天我们都还在军营里呢!虽是已经不上阵,每日早操不能少,宵禁也未放你找我喝哪门子酒?” 今年的冬月二十八是一个相对敏感的日子,齐国武安侯正是在这一天失陷霜风谷。如今遍及诸城的调查,正是由此而起。 “瞧我这记性!”褚子诚拍了拍脑门:“把这事都忘了!那我也许是更后几天去找过你的但我肯定去过,你也确实是不在家!” 乔敬宗饮着酒,笑吟吟道:“褚兄也知我喜欢到处耍钱,不常在宿处。下回找我,可得提前在军营里说好。不然扑了空,又来怨我。”褚子诚乃是资深的镜世台情报人员,当然不会一直盯着一个话题,引起目标警惕,故是醉笑道:“那咱们可定好了,下一轮战事结束,咱们若都能活着,便还来这里喝酒!” “好!”乔敬宗先是点头,后是摇头:“不,不好,不好!” 他眯着眼睛,有点鸡贼地笑道:“嘿嘿,差点忘了,朝廷来信,召我回去呢!今年历练已是够了,下一轮战事,我应该不会参与。” 褚子诚愣了一下,道:“也是!脑袋提在裤腰带上,自是不能提太久了。乔兄这样的人才, 是应该得到庄廷好生培养的。来,乔兄,我敬你一杯,权当为你饯行!” “褚兄。”乔敬宗跟着举起杯子,真挚地道:“等你回归现世,来庄国找我,我请你喝地道的清河美酒,岱山鹿肉!” 对于常年在妖界奋战的人来说,这无疑是相当诚 挚的祝福。 褚子诚一时都有些感怀:“不知不觉,来妖界已三载,这三年都是在高陵城,城中高低建筑看遍,几忘了故乡模样!” 儿时在季国的生活、暗中接受镜世台的训练考核、这几年在妖界的明暗两线有时候他都分不清自己是谁。 他收拾了心情,与乔敬宗碰杯:“借君吉言,我再奋斗两年,就回现世。乔兄到时候肯定已经是庄国大官了,可别不记得我。” “说哪里话?咱们一起上过战场,那是过命的交情。谁还能忘得了谁?”乔敬宗抬高声音道“来!今次就不醉不归!” 两人说说笑笑,又闹腾着。讲了些混账话,展望了一点未来,又喝了一阵,才互相拍了拍肩膀,酒意醺醺地散去。 这是高陵城多么平静的一天。 这也是多么普通的两个人族战士。 酒坊的旗招前,两个在战场上与妖族正面搏杀过的好汉,各走一边,分散在长街的两头。一个步履缓慢,一个走得踉跄。 但是在背过身后,乔敬宗的眼神变得很冷酷而褚子诚的眼睛,亮得吓人。 今天是钻进十万大山的第七天。姜望渐渐感觉到,有些不妙山里的情况,是越来越不对劲了。 从前几日开始,入山的妖族里,已经有许多成建制的妖兵。他们结队横扫,成片成片地伐树、绞杀恶兽、清理瘴气。 霜风谷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姜望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 必须要一提的是,妖族的语言实在太难学习,其艰涩程度,比起史刀凿海也是不遑多让。妖族有太多的族群、种属,简直千门百类。 虽然说他们很明显拥有一套统一的语言,但各自种属带来的先天影响,却也是根本消不去的。譬如羽族小妖普遍声线很尖,猪妖说话总是吭哧吭哧千奇百怪的口音,让他们的语言总是有或多或少的变形。 那些小妖自己沟通是没问题,但对于一个从零开始学习妖语的好学之士来说,太是一种折磨他这些天遇到的这么多小妖,竟没一个口音相同的!导致他敏而好学姜某人,刻苦学习了这么多天,竟都还没能入门。只勉强听得懂几个简单的词组。 比如 “废物”,“去死”,“杀了你”,“滚远点”。 学习任何一门语言,都是从掌握它的脏话开始——姜爵爷认为,这也算是语言学上的大发现不过语言暂未能通透,也不影响姜望对眼下形势做出自己的判断。 如果说早些入山的那些小妖,更像是以自由的身份,在执行什么任务——他已经有九成确定,这些小妖的目标,应该都是山里那些稀奇古怪的虫子。 而这些新近入山的妖兵,则很明显地是在清理环境、排除隐患、驱逐闲杂妖类、搜集战争物资——这行云流 水的一套战事准备,作为久经战场的军功侯爷,已是熟得不能再熟。水的一套战事准备,他作为久经战场的军功侯爷,已是熟得不能再熟。 他的战争嗅觉已是被惊动。 那些非士卒的小妖们,被驱赶到更远的山林里,这恰恰说明,在这这片囊括了霜风谷的地域里,显然有一场战争将要爆发! 且绝不是早先霜风谷中那种小股精锐互相厮杀的模式。 在这十万大山附近,妖族还能与谁大战?答案是不言自喻的。 换而言之,霜风谷的静默期,或许因为某种意外而提前结束了!就像它在那个神秘人的影响下,提前开始一样 在做出这一点判断的时候,姜望心中涌现的,是一种难言的感动。 他清楚这片区域如果真的有种族战争爆发,那一定是跟他有某种关系存在。 是齐军来救他? 是那位大齐天子的意志? 甚或是整个文明盆地的大动作? 此刻他并不能知道具体的情况,也无法擒杀哪几个妖族士卒来拷问情报,因为军队士卒的失踪是最容易察觉的。哪一军哪一部哪一队少了哪个士卒,最迟当天晚上就会被发现。事后稍一溯源,他就很难藏得住。 此刻他的伤势也远未痊愈。这些天的治疗,也不过是解决了一些皮外伤——对于一个很难受伤的神临修士来说,任何一处伤口,都需要消耗许多珍药才能疗愈,他随身所带的伤药,也就应用于此。而以他如今所受的伤势,想要尽快痊愈,是需要躺到太医院里,用专门的手法、专业的医疗道术来处理的,得请太医令那样的当世真人施针才行。 此刻有这么多不具备的条件。 但他还是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决定潜回霜风谷附近,亲眼看一看那里的情况,寻找偷回文明盆地的机会! 第二十四章 我怕猿仙廷误会 霜寒凛冽,风雪未歇。 一个身穿破衣、头堆乱草、鬼鬼祟祟的身影终于是从深山老林里钻了出来。 破衣草帽上都堆满了雪,使得他在这荒原上并不显眼。 且不必说这一路他小心翼翼避开了多少妖族战士的视线,不必说他的走位是多么灵巧、对环境的把握是多么惊人 总之他费尽辛苦,总算是悄无声息地又走出了十万大山,重返荒原,靠近霜风谷朝着逃出生天的方向迈进! 他姜某人并不是一个贪图享受的人,什么苦也都吃过,也都吃得。 但只有真个在这妖族地界上走一遭,才深刻体会现世的好!在现世虽然也有敌人,虽然也经常遇到生死危机,但朋友更是不少,无论得罪了谁,与谁为敌,总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不管受了多重的伤,哪里会找不到人治? 更别说他一路奋斗,已贵为霸国王侯,一言而灭无生教,是何等威风堂皇。只要不做一些挑战霸国底线的事情,说在现世横着走,并无问题,但是到了妖界这里,他是如履薄冰,每一天都提心吊胆。看到几个弹指可灭的小妖,都要鬼鬼祟祟地躲起来恢复身体遥遥无期,逃出生天遥遥无期。这苦日子是太难熬了,谁爱过且让谁过去! 从这些妖族的战争准备来看,在这片区域内一场规模不小的两族战争,已是一触即发。他若是不能够把握好这份战机,悄悄溜回文明盆地哪对得起他以军功封侯的声名? 排兵布阵他固然是不怎么样,但他把握战机冲锋陷阵的能力,是重玄胖都赞不绝口的。 正是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又道是一一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他当然不肯错过这难得的机会,敏锐且果决不惜冒险与大队的妖族战士错身而行,硬是凭借着强者的洞见,避开了密集的妖族视线,在已经变得吵嚷喧嚣的深山老林里,窜出一条孤独的路来。 最危险的时候,一个妖族战士已经走到了他藏身的棘丛前,再往前一步就能发现他,届时他也不得不大开杀戒,就此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所幸那家伙最后被其他妖族战士叫走了。他们同时交了好运。 与这些妖族战士活动在同一片山林,但是凭借对空间和视野的把控,姜望仿佛平行在另一个时空。这种逃窜的经历非常磨砺身法技巧,但姜望只希望不要再有。 不管过程如何艰难,最艰难的时候已是度过现在已经来到了荒原。 妖族和人族如果正准备大战,在战争开始之前,必然存在巨大的战场纵深,那简直到处都是机会。 他相信只要给他一个空当,他一定可以把握机会,成功逃离。此时虽是未愈之伤躯,但逃脱几个妖王的追击,根本不在话下。哪怕是有真妖附近,他一旦闹出动静来,人族那边的强者也一定会立刻来接应。 逃回去的希望很大! 他屏气凝神,一出深山,就匍匐在及膝的雪中。一边消融前方的雪,一边凝聚后方的雪,让自己始终在一个小小的雪坑里,以最谨慎的姿态前进。 行百里者半九十,姜望告诉自己必须保持警惕。直到某个时刻,他小心翼翼地探出红妆镜,借助红妆镜的反照,抬眸远眺。他甚至不敢借助红妆镜的超凡力量,洞察荒原,因为担心干扰到了哪位妖族强者。只是单纯的利用红妆镜作为镜子的功能。 于是赫然看到—— 在茫茫荒原,视线尽头。一座巍峨的妖族大城矗立! 虽然只看得到一个轮廓,虽然看的是红妆镜的反照,但那种强大、凶蛮、厚重的感受,却是扑面而来,几乎填塞心胸! 姜望猛地收回了红妆镜,将自己完全埋进雪里,倒吸一口凉气,好像把风雪也都吸进了肺里。遍体生寒的同时,整个人呼吸都静止了,僵得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情况?那么大一个霜风谷!去哪儿了? 还记得离开霜风谷的那天晚上,伤势很重,风雪很大,四周冷寂,那里空空荡荡,四望茫茫回想起来,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怎么现在一回头,一睁眼,出现了一座那么大的妖族城池? 姜望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方向,走错了路。 但是把自己埋在雪中,认真地思考了很久,反复审视、对照舆图,又确定自己是没有走错的他姜某人又不是易十四,从小到大只跟着重玄胜走,没有甚么生活经历。他是十七岁就离开庄国独自闯荡天下的 ,这些年来走南闯北,东征西战。怎么会迷路? 再者说,这么多天过去,在这片区域孤魂野鬼一样游荡了这么久,他虽然妖族语言没学会,至少把这附近的舆图环境是摸索了个七七八八的。闭着眼睛也没可能走错呀! 地图是对的,方向是对的,位置是对的,眼睛也没有瞎。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处不该消失的先天界关,一座不该出现的妖族大城。这个世界简直荒谬! 荒谬绝伦! 但在此时此刻,姜望显然是没办法揪住谁来问一个答案的。 他甚至不敢再多远眺那座大城一眼,哪怕是利用镜子的反照。 对于真妖、天妖的力量,他不够了解,也不会用自己浅薄的认知去做推测。他知道避而远之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看到那座妖族大城的那个瞬间,大脑是空白的。继而炸开了千头万绪,但很快又都被按了下去。 姜望并没有给自己留下太多惊愕沮丧的时间,只思考怎样面对。 无论如何,有一座妖族大城堵在这里,他绝无可能从这个方向回归文明盆地。 就算他身法再好,再有逃跑经验,战力再强,也绝无可能从一座妖族大城附近安然穿过。能够主导这种级别的种族战争,少说也有一位真妖坐镇雄城。 他全盛时期靠近都是找死,更别说现在一身战力使不出三成。 谈不上绝望,虽然前方好像的确没有路走。更不必怨天尤人。虽说他过来之前抱有很大的指望,冒了很大的险。但世事本就如此,不是说你抱有指望,你很努力付出很多,就一定可以成功。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本就是潜来寻找机会现在只是没有机会而已。 往好处想,至少现在得到了一条有用的消息——霜风谷这条归路已绝,不必苦等十一个月之后再来,再落空。 别说等十一个月,就算等十一年,也没有机会了除非人族大军打过来,夷平这座妖族大城,将旗帜插遍这片荒原——但这又谈何容易?现今妖界里,人族妖族之间的战局平衡,已经维持了几百年。 文明盆地若是能够那么容易冲出来,也 不会等到他姜望过来再开始。 姜望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默默地将红妆镜收进储物匣,将储物匣含在舌下。身上仍是除了妖族的衣物,什么都没有一—纵然是有敏锐的妖族强者注意到这里,也只会捕捉到妖族的气息。 然后他开始后退。 无声地将微小的痕迹都抹去,慢慢地后退。虽然不知道之后应该怎么办,还有什么路子能回去文明盆地,但至少现在的目标是很明确的——他要再一次返回深山,再一次跟那些入山的妖族战士错身,重新寻找他的宿地。 这一次,大概是需要往更远的地方探索了。那就往更远处去。 这一幕无人得见,但很值得纪念— 漫天风雪下,天息荒原与十万大山的交界处。一个匍匐着的、遍身披雪的身影,姑蛹姑蛹地来,又姑蛹姑蛹地去 颇为滑稽,并不可笑。 冬日的妖界金阳,并不能带来暖意。 越是站在顶端的强者,越是能够感受到那种“冷”。面相雍容端庄的天妖蛛懿,收回了远眺的视线。如画的美眸中,有一抹隐忧:“情况不太对,那座武安城,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族强者,远远超过一场普通战争的规模。” 在她前方不远,猿仙廷背对着整座城池,独自坐在高高的城垛上,张扬的红披静静垂落。金色的眸子看着远处,仿佛正在与某个存在对视,嘴里淡漠地道:“真君以外,来多少人,也只是一戟的事情。” 蛛懿道:“姜梦熊也还不打算离开?” 猿仙廷依旧是没有回头:“可惜上次让他跑了他再杀过来的时候,肯定不会孤身一 人。”蛛懿秀眉微蹙:“事情恐怕并不简单,我已传讯天庭,让他们紧急调几位真妖过来,还有军队。” 天庭妖族虽然已成历史,但现在的妖族仍是这样自称。当然人族那边只会称妖庭。 “说起来,这个姜梦熊,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猿仙廷有些难以理解:“死个人族天骄而已,很稀罕的事情么要闹这么大?霜风谷也打穿了,战场也开辟了,架也打了。完了还不走,还在不停地调人? 我们好像也没有占到便宜?狮善闻、鹰克询、犀彦兵、鹿期颐,这几个妖王也全都死了。尤其 狮善闻,那是老狮子的心肝宝贝,老狮子也没说要去一口吞了焱牢城啊!” “情报你是从来不看。”蛛懿叹了一口气:“死的那个人族天骄名叫姜望。帮齐国拿了黄河首魁,还在战场上,靠实打实的军功封了侯,是最年轻的霸国军功侯。他在齐国很有影响力。”“那也不至于一个真人一个真人的来”猿仙廷挑眉:“都姓姜,是姜梦熊的私生子?”“姜梦熊有什么必要私生?为了瞒着你么?怕你误会?”蛛懿有些无奈地道:“这一次他们之所以如此激动,据说是因为姜望并非死于咱们的战士手里,而是在霜风谷斗争结束后,被他们人族背后偷袭应该是卷入了某种内部斗争。”哈!”猿仙廷气笑了:“他被谁背刺了就找谁去,跟咱们要死要活是怎么回事?” 蛛懿道:“现在他们的统一口径,是有人跟咱们勾结,受咱们指使。” “真干了倒也罢了,怎么斗都接着。这什么都没来得及干,竟还被打上门来,啧啧”猿仙廷回过头来,这一瞬间獠牙毗出,凶相毕露,杀意几乎化成了实质,肩系的红披仿佛在这一刻飘荡成了血河! 而他的声音是极轻的:“我快要压不住火。”蛛懿不理会他的脾气,只琢磨道:“有没有可能,为那个武安侯报仇,只是一个幌子。实际上是他们想趁机杀出五恶盆地?若我们轻忽,只把它视为普通的报复行动,说不得就要吃个大亏 “人族狡诈,不可不防。”猿仙廷不知想到什么,一瞬间收敛了所有,缓缓又看回远处: “但我既然来此,这个念头他们就不必再有。”姜梦熊也有些莫名其妙! 他这一趟亲来妖界,当然是要为大齐王侯出头,为大齐天骄报仇,但究其根本,更多还是为了收拾徒弟惹出来的烂摊子。 以姜望如今在齐国的声望,在妖界出了事,来个真君看看情况也是应当,但不是非他姜梦熊不可。 事实上计昭南离开妖界回返现世,是直接去了政事堂,进行整个事件的禀报,根本也没有跟他讲。 还是大弟子陈泽青通过特殊渠道传信,他才能第一时间得知。 而他太知道天子对姜望的器重。 那是把姜望当未来的擎天玉柱来培养的。 有几个人能被天子亲自督着读书?有几个人敢动不动跟天子顶嘴,还能步步高升? 过去的年月里,不乏有所谓直臣诤臣出现,但天子还真不吃那一套。 当年废太子被囚入青石宫,就有所谓诤臣犯颜直谏,说什么要以死谏使天子知其德薄天子只说了一句,死字太重,非言语为之。卿欲效独鹰触柱耶? “孤狼绝食而死,独鹰触柱而亡”是记载于U四海异闻录》里的两个小故事,说的是孤狼、独鹰,表的是人之气节。 最后那个所谓诤臣,只好在满殿文武的注视下去撞柱,撞了三次才撞死。 沽名卖直者何曾少了? 像那个尔奉明,就很会玩这一套,但他什么时候敢跟天子对着来? 当今天子,圣心独握,威福不可测。 姜望不是因为敢跟天子顶嘴而得到天子喜爱而是因为他是姜望,他用过往的经历赢得了信任,他才可以有限地做他自己,甚至于有时候跟天子顶嘴。 正是因为清楚天子对姜望的器重。 所以陈泽青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第一时间把这件事情告知他。所以他会紧急降临临淄,寻求面圣。 他怕晚了一步,计昭南出事!但天子并没有见他。 只有内官韩令出来传了一句话,说天子乏了今夜不愿议事。 如果说天子的震怒是他早有预计的,那这“乏了”二字,让他感受到的是天子的情感。 武安侯与天子之前的君臣感情,要比他想象的更深,可以说君臣之外,还亦师亦友,更如君父臣子。 想想也是。 举朝上下,天子最器重也的确最出息的两个年轻人,除了武安侯,就是冠军侯。 当初冠军侯违背天子意愿,同耀五府,自立外楼而出关,天子也是丝毫不以为许,一直恩赏不断。 但是冠军侯的性格更自我,背景更复杂,又有重玄明图那件陈年旧事在,天子无论如何,待他不能如待姜望一般亲近。 天子称孤道寡,与子女,与枕边人,皆不能尽交心。世家、勋贵、文臣、武将,新旧齐人,各党各派,诸方平衡皆需一手掌握。 在内要调理龙虎,在外须远见天下。既要看现世格局、寸土得失,更要看功过长远、兴衰百年。一言一行,皆需深虑。 天心难测,是因为天子之心,不可让人把握当今齐天子广有天下,手握霸权,又能在几个人面前笑得自然,怒得随意? 韩令算一个,李正书算半个,曹皆算半个,他姜梦熊如今威权太盛,也只能算半个。 年轻一辈里,也只有一个姜望。 等有朝一日,姜望走到他现在的位置,大概也只能算半个了,但至少现在,他还能袒露心扉还能示诚于天子 正是因为感受到了天子的心情。 所以姜梦熊才会亲身降临天狱世界,让修远做见证,以证明计昭南的无辜。更是直接打穿霜风谷,开辟全新战场,尽可能地想要挽救这位大齐天骄。 在做了能做的一切之后,才是开辟大城,为齐国谋天狱里的利益长远。 但是说真的,他督建一个武安城,是为了最大程度上利用武安侯失陷这件事,替齐国攫取利益。也是为了给姜望有可能的存活做掩护。短期内是只有对峙、威慑,并不打算杀出文明盆地,灭杀妖族大城。没那个计划,也没准备那么多人。 结果你们洗月庵、云国、牧国、楚国个个的饥不择食一样,纷纷都派高手来武安城,是想怎样? 我怕猿仙廷误会! 第二十五章 武安城内无有名武安者 朝野之间有声音说姜望是下一代军神,姜梦熊自己不置可否,但他知道天子是或有此意。他收了五个亲传,个个用心培养,都算得是人中龙凤,但没一个能得到这种认可。 姜望作为一面新齐人的旗帜,能在短短几年内,获得那么多人的认可、拥护,乃至崇拜,不得不说,有其独特的人格魅力。 甚至姜梦熊本人,对这位武安侯也是认可的。虽说大部分时候性格古板一些,不够活泼,望之不似年轻人。但勤奋、努力、赤诚,除了军略贫瘠、学识有限,没有太大的缺点。 成为下一代军神不太可能,但是在武力上比肩现在的他,却不是没有机会——说起来,这还是关门弟子王夷吾为自己所定的路。 那小子说,“不必学万人敌,我自千万人中无敌也”。现在却是被姜望拉开了距离他是相信王夷吾的自信和勇气的,但如果这次姜望再不能回来,他要如何打败一个已经不能再被打败的人? 令姜梦熊越来越看不懂的,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是武安城现在的形势。 一开始是洗月庵来了两个神临,其中一个已然接近洞真,是傀身重修,算是别出心裁,但也谈不上重要。宗门修士历练,上哪里不是历练?武安城作为新开的种族战场,吸引一些刚入妖界的修士过来,也很合理。他姜梦熊不至于连这也要关心。 但洗月庵那位久未履世的“画中人”,竟然罕见地传来手信,希望他在战场照应一下两个洗月庵弟子! 这个面子却是要卖的 后来是云国那个又有钱又算得上能打的叶凌霄,带着女儿过来历练这就很有些分量了。云国虽然谈不上什么大国,但秉持中立,商业通达,在很多小国里面,都有惊人的影响力。而叶凌霄更非等闲真人,未来几不设限。闻人沈长袖善舞身份也够,且让他去招呼。再后来牧国赫连旎虎带着牧国公主赫连云云以及那个赵汝成前来。 问题就有点大了。 虽说天狱战场谁都可以死,但赫连云云身份尊贵,真个在武安城出了什么事。势必会影响齐牧之间的邦交! 而且那个赵汝成,也是个身份敏感的,乃是 秦怀帝后人。很难说他来了天狱战场,秦国人会没有甚么想法。 根据情报,现在这小子在牧国也很受女帝器重。文韬武略修行天赋都是极佳,厄耳德弥一待就是八个月,也是当做未来的元帅在培养。当然,其人的复杂身份大约也是女帝看重的地方,未来指不定能够发挥什么作用。总之非常重要。这小子要是悄悄被秦国人怎么了。 不必说,又要影响齐牧之间的邦交 虽说他亲镇在此,料那甘燮也不敢妄动,但恰好最近轮值燧明城的三位真君里,就有一位是秦国的。其名秦长生,乃是号为“刀痴”的存在。这一真君一真人,若是铁了心要搞什么小动作,他也很难防范。 作为姜梦熊个人,他本心甚傲,睥睨天下,谁都懒得管。但作为大齐帝国镇国大元帅,但这齐国的大城范围里这些人他都必须要管一管 想他姜梦熊拳灭霜风谷,怒砸猿仙廷,是何等威风霸蛮?怎么才停下来几天,就这个请托那个联络的,变成了护卫也似?这个小孩子要看着,那个小孩子要看着,堂堂无我杀拳,毁天灭地都不在话下,却一天到晚净看孩子去了!保卫孩子拳吗? 但相较于这些个携家带口乱七八糟来武安城不知道干什么的。 最重磅的,却是一个独来此地的人。 此人横飞文明盆地光焰宣赫数千里,直接从楚国所镇大城飞来—— 大楚淮国公左器,竟然亲至天狱世界,亲至武安城!这是前辈中的前辈,宿将中的宿将,即使目中无人如他姜梦熊,也不得不亲迎! “左公爷!”在感应到那位老国公的同时,姜梦熊便已经结束了与猿仙廷的遥峙,亲身降至武安城外,主动以礼相迎:“何事亲至?姜某竟失远迎!” 天息荒原,南天城城楼。 猿仙廷眉头一挑:“对面好像又来了一个真君,正在跟姜梦熊密.谋是左嚣! “楚国左嚣?!”蛛懿大惊,当即转眸去看。“老匹夫一个,有甚可惧?”猿仙廷五指一张,那杆巨大的战戟就已经握在掌中,冷哼道:“无非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蛛懿已经道:“我即刻传讯麒观应前来。”“好。” 以姜梦熊的脾气,固然会尊重左嚣的地位、尊重左 嚣的名望、尊重左嚣的修为,但绝不会仅因为这些,就如此礼待。 让他敬重的,是左嚣这一生征伐,所创造的无数传奇。 天下兵道大宗师,无论如何排列座次,都少不了左嚣二字。 其人是天下名将,其子亦名将,其孙亦名将,是大楚三千年世家,更是忠烈满门。 虽然在冲击绝巅之上的时候坠落下来,声势大损,而后其子战死,其孙又战死但他再披甲后,仍能让人记起曾经的辉煌。仍然可以赢得他姜梦熊的敬重 今日的左嚣,一身华贵至极的大楚国公服,席卷万里赤霞,踏空而来,面容平静,而威严无穷。典型楚地风格的繁复服饰,也只有在这等人物身上,才不显侈靡,而只见尊贵。 他却不似叶凌霄,会说要看绝巅风景,也不似赫连虎,说什么看护历练。 他是直接闯进万妖之门,直接来到武安城,直接地看着姜梦熊,也直接地说道:“我为姜望而来” 姜梦熊一时有些愣住,这也太开门见山了一点。您是大楚国公,他是大齐国侯,你为他而来?敢问你们是什么关系?我怎的不知他其实姓左?老家不是在庄国吗? 但左嚣的下一句更直接:“姜望可是真死了?”天地一时静了。 整个武安城外,陷入一种绝对的寂静中。所有的声音都不能往来,所有的目光都不能穿透,所有的意念都不能传达。 现在的武安城,有各方来客、诸军将士,千千万万的人。 但此处只有左嚣和姜梦熊! 只有他们对话能够存在,只有他们的沟通可以继续。左器的意志和决心,岿如山岳! 这种态度,让人没有任何推诿的空间。 姜梦熊直接道:“若是旁人问及,我不会有别的答案。既是左公爷问到了,我要说的是还不一定。” “我亲自搜查了霜风谷,没有发现姜望的生命气息。他的尸体未被极寒风分解,倒是那些妖族战士都死绝了 但我打穿了霜风谷,踏足南天城,也没有在城里找到他的生命气息。我猜他如果还活着,应该是在搏杀妖族战士后,逃去了别的地方。为了替他做有可能的掩护,我才抹掉 了霜风谷里的所有痕迹,更直接宣传他的死讯,表示要用南天城陪葬。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想搜查更多地方。但是妖族的情况您也知晓,猿仙廷及时赶到,我们杀了一场。 后来蛛懿也参战,我便选择退出天息荒原,在文明盆地这边建造大城,开启一场长久的战争新的种族战场一旦开启,天息荒原上的妖族力量,势必会大举向南天城聚集。这样其它区域的力量就会薄弱一些,姜望若是还活着,在那里逃窜,也会活得相对容易些。 关于姜望生死的这点猜测,整个齐国除他之外,也只有天子和修远知晓。 姜梦熊能跟左器说这些,确然算得上诚意。也是对左嚣这个人的相信。 但左器的脸色,并没有因为这份信任,而变得稍好一些。 “当初姜望修为还很低的时候,老夫就说过,让他留在楚国。淮国公府,永远有他一个房间。但是他拒绝了。他对齐国有感情,他想靠自己奋斗,不愿接受他人荫泽—这也是我看重他的地方之一。” 左嚣看着姜梦熊道:“他在齐国有名有爵有封地,齐国待他不差,你姜梦熊能亲自来妖界寻他,说起来姜述也不算薄待功臣。但老夫想要跟你说的是,以姜望的天资功绩人品心性,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得到重用。同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让这样一个绝世天骄,在第一次进万妖之门的时候,就什么准备都没有地去冒险!” 姜梦熊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但左嚣说的,他确实没法反驳。齐廷本来是安排九卒统帅修远亲自照应姜望并指点兵法的,但从头到尾,修远连姜望的面都没见上。 在这件事情上,计昭南难辞其咎。其人轻忽了霜风谷的危险,也轻忽了姜望的价值! 诚然与妖族搏杀生死本是常事,诚然人族修士有神临之责,谁都应该奋战于万妖之门后。但是姜望这样一个真人可期真君有望的绝世天骄,能够这么轻易地拉上战场,履足险地吗?事前情报不足,事后救援不及,让有心人钻了空子,使绝世天骄天折放在哪里都说不过去“这件事情,我确实有责任。”姜梦熊最后如是说。 这个责任计昭南扛不下,让修远来扛也实在是委屈了人家,只能他自己揽责。 左嚣静静地看 了他一会儿,道:“责任如何划分,这是你们齐国内部的事情,老夫就不多嘴了。至于现在” 他未踏进武安城一步,在这城门外直接转身武安城内无有名武安者,何必履足? 白玉冠下长发束得极紧,华丽袍服鼓在风中,瘦长的身影径往那天息荒原上所谓的妖族南天门而去! “既然姜望还有活着的可能,那你们还在等什么? 那固锁城外的寂静被打破了。 左器重归于天地,而往行于荒原。 姜梦熊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也不犹豫,拔身跟上。旁的且不去说,疆场厮杀,他姜梦熊怕过谁来! 却说闻人沈作为武南战场名义上的主掌者,负责处理武安城大小事务的核心人物名为武南战场人族主政长官,实为镇国大元帅麾下杂务官这几天真个是头都大了。 叶凌霄事儿太多,牧国公主娇贵,秦怀帝后人麻烦,洗月庵心思难测悬空寺有个叫苦觉的,这几天一直纠缠着要来武安城。据说悬空寺内部不准他来妖界,所以他跑到齐国的地界上,请宋遥给他开门!宋遥被缠得没法子,只好传信来问。 尤其今天,还来了个淮国公左嚣! 像是在跟军神吵架 再等下去,还真不知会发生什么。 怎么一个普通的新建大城,突然就变得这么盘根错节,风云激荡呢? 武安城里的情况很复杂!非常考验他的政治智慧! 可以说整个文明盆地的齐国诸城政务,加起来都不及武安城这几天让他焦头烂额。 小到谁谁谁住什么地方,怎样合礼,大到整个战场的形势,整座武安城的规划千头万绪并一处,当世真人也头疼。 但这些事情麻烦归麻烦。闻人沈冷不丁回头一看赫然发现,现在的武安城,包括他在内,竟然已经集齐了两位真君,三位真人算上已经在路上的苦觉,得有四位真人。完全可以打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武安城怎么突然就这么强了? 天可怜见,我闻人沈接到的任务,就是经营好这处战场,为小规模的长期战争打好基础。求的是一个细水长流的资源地。 现在一下子涌来这么多强者,都是想要怎么 样?这 要是让妖族知道了,还以为我大齐帝国跟这些势力有什么图谋呢! 哎不对。 闻人沈猛然惊觉,以武安城现在的这个阵容,真有点什么图谋也不过分吧? 但两位真君的身影,比他的心念更快。 他这边才闪过念头,那边两位衍道真君已然升空,一瞬间横过百里,跨过已经被夷平的霜风谷,直趋南天城! 是不是应该先小规模地试探几个回合? 如果真要干场大的,是不是应该再调点军队过来? 你们要打到哪里去啊?战略目标是不是该跟我这个武南战场最高长官商量一下! 是想要冲出文明盆地,在天息荒原立城吗?按照兵书来说,现在是不是应 脑海里一瞬间千念生灭,现实里根本来不及两位真君大人冲得太莽,闻人沈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就已经跃上高穹,声音响彻全城:“霜风之撼,此世不磨。武安之仇,今日必报!一瞬间横过百里,跨过已经被夷平的霜风谷,直趋南天城! 是不是应该先小规模地试探几个回合? 如果真要干场大的,是不是应该再调点军队过来? 你们要打到哪里去啊?战略目标是不是该跟我这个武南战场最高长官商量一下! 是想要冲出文明盆地,在天息荒原立城吗?按照兵书来说,现在是不是应 脑海里一瞬间千念生灭,现实里根本来不及两位真君大人冲得太莽,闻人沈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就已经跃上高穹,声音响彻全城:“霜风之撼,此世不磨。武安之仇,今日必报!全军集结,随大齐军神冲锋!随大楚淮国公冲锋!随我闻人沈冲锋!今日金阳落下之前,必灭南天城!” 第二十六章 欠我忆我须还我 “还没有感应到么?”宽阔得能跑马的城墙上,月天奴出声问道。 两位洗月庵女尼边走边交谈,那些执兵巡视城墙的普通士卒,自是听不到她们言语的。 名为玉真的女尼只是摇了摇头。宽大的灰色僧袍,遮掩了妙曼身躯,那魅惑众生的神采,也淹没在清寂如水的剪瞳里。 曾经为了成功换躯,她们两个人在一起相处了很久,着意培养感情。后来月天奴决心以傀身求道,不再换躯,彼此的交情,却是延续了下来,若说洗月庵内,还有谁对玉真有一定程度的真实了解,除了那位画中祖师,也就是她月天奴了。毕竟她既与玉真交好,又同姜望有些并肩作战的情谊在。 作为曾经的妙有斋堂首座,虽然身毁魂散过一回,很多事情都不再记得。但曾经洞真的眼界却还是残留了一部分,对很多事情都看得透澈。随着修为的增长,过往的认知也开始有些零碎的回归。 她现在走的,是一条从未走通的路。 一边修傀,一边求道。一边探索道途,一遍调整身上的零件直到有一天,她再次了悟世界真实,这具傀身也无限接近于理想道躯的样子。她才算是走出了道路。 人身本是造物之奇。正常修行者,修行到一定的境界,道躯自然成就。她却要探索一个个零件、一刀刀刻纹的完美。 要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 比之正常修行者,要艰难不知多少。 但修行之路如此危险,行差踏错之后还能回头,已是难得的机缘。 她没有什么不满足。 在决定与过往彻底告别,以傀躯为本躯,以自我为灵舟,“自渡苦海,如是我佛”之后, 她才算真正地洞见了自己,此后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 这条最难走的路,才是真正琉璃无垢的路。“你觉得他还会活着吗?”月天奴轻声问。 玉真只是往前走:“活着也要找他,死了也要找他。” 这时候城外的封锁倏然打开,大楚淮国公和大齐军神身形已远而闻人沈的战争呼声已经响 彻全城。 整座武安城霎时间激昂起来,士卒迅速列阵,无数修士跨刀提剑往外冲。地上战车奔腾,天上飞舟狂飙,一架架重弩被推往荒原 一场恢弘的种族战争,突地便开始了。而玉真已经转身。 月天奴察觉到了她的决意,步履仍然缓慢,甚至迟疑:“我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或者说喜欢过但已经忘了。所以不太能理解。” 她有些迷惘地道:“人为什么会对另一个人这么执着呢?” “我不知道。”这一刻古井清波已打碎,寂寞而忧愁的心情,在玉真的美眸中流转。她 的声音比风更柔软:“我只拥有我自己的心情,我不是别人的答案。” 月天奴问:“所以你的心情是?” “我欠他的要还给他,他欠我的要还给我。”玉真飞身落下城楼,僧衣鼓风而响:“怎么都不能这么算了。” 白玉瑕带着武安侯卫队,在武安城落成的第一天,就自焱牢城移驻至此。 作为武安侯的嫡系手下,活动在纪念武安侯的城池里,总有一种别样的责任感存在。但在目前的局势下,以他们的实力,除了更辛苦地操练,其实也做不了别的事情。 齐国高层的战略,不是他们能够影响的。妖族那边他们没有实力靠近,便说查找幕后黑手,齐国和景国的联合调查都没查出什么名堂来,他们又何济于事? 天狱世界,是一个对弱者太残酷的地方。但是在白玉瑕的带领下,两百人的卫队每日演练兵阵不断。他们针对武安侯失陷一事独立展开的调查探访,也从未结束。 如白玉瑕所说,是有一分力,尽一分力。身在此城中,不能落了“武安”二字的威风。 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闻人沈忽然间就号令全城将士出征天息荒原,讨伐妖族南天城。 这无疑是兵家大忌。 就算此前每日都在操演备战,这种大规模的战事决定,也未免太莽撞了些。 但若是联系到大楚淮国公左器的突然降临,考虑到是左嚣和姜梦熊亲自在最前方冲阵,那么一切关于兵事的疑问,都不应该是疑问。 淮国公自有方略,军神自有考虑。 这不是盲信,而是过往无数次辉煌的延续。能够编写兵书的人,他们的行动,本身即是兵书上的教例! 自白玉瑕而下,整个武安侯亲卫队伍,自是没一个怯战的。是整个武安城中最先响应出征命令的那一部。 第一时间就集结起来,在白玉瑕的带队下,冲到了城门口。但斜刺里却有一支威武的狼骑兵穿插出来,先一步杀出城外。 体长一丈余的巨狼神威凛凛,狼背上的骑士人人披甲,人人手持一杆实心大铁枪。此等凶器,根本无需复杂技巧。在战场上对敌,那是挨着就死,碰着就伤。 在极速的奔驰中,无有一声杂音,无有一员乱阵,数百骑如一骑,势如龙卷。 大名鼎鼎的苍图神骑,现世第一骑军,自然有冲锋在最前的资格。 但在冲出城门之后,那为首的骑将,却是骤然勒止座狼,回望过来,瞧着方元猷背插的旗帜,若有所思:“你们是我三哥的人?” 方元猷瞧着这个面容俊美得无法形容的男子,不明所以。 白玉瑕却是上过观河台,见过此人与姜望的相认的,知道这个名为赵汝成的男人,和姜望是手足一般的关系。 因此出声道:“我乃武安侯府首席门客白玉瑕, 这支队伍是武安侯亲卫,咱们来万妖之门后,本是要随武安侯上战场冲杀的。因侯爷出了意外,故停在这里等待。” 赵汝成却是对白玉瑕没有什么印象,但是很尊重地点了一下头,拨转座狼:“等会上了战场,跟着我。” 在这马上就要上阵搏杀生死的时刻,这话无疑比什么话都更有重量。 白玉瑕拱手道:“唯将军剑锋所指,我等必无退缩!” 那巨大的苍狼纵身一跃,赵汝成已经与狼骑最前的赫连云云、赫连唬虎并骑。 “怎么样,第一次与妖族作战,紧张吗?”赫连唬虎的语气并不平静,虽是对两个小辈的关 心,却有一种抹不去的激动情绪。 这种激动对他来说,也已是很久未有。 大牧皇族,当世真人,又是王帐骑兵的统帅之一,这世上还能有多少事情让他动容? 他这次来妖界的任务,只是保证赫连云云和赵汝成的安全,对什么妖界战局、什么全新开辟的种族战场,并不关心。 但说实话。眼下这一场突发的种族战争,乃是大楚淮国公和大齐军神联手引发,能够参与到这样一场战争里,他很难不兴奋。 两位兵家大宗师携手伐妖! 还有什么比参与这样一场战争,更能感受兵家的魅力? 赫连云云乃是赫连山海的女儿,体内流淌的是苍青之血,自然不会在这种场面里紧张。但她转而问道:“汝成,你紧张吗?” “紧张。”这个在景牧战场上杀戮无数,杀出青鬼之名的悍将,此刻却是喃声说道:“紧张得要死。” “姜望是与天争命之人,你不用太过担忧。”此时人多,赫连云云不方便动手动脚,便只以鞭子拂了拂赵汝成的座狼:“等到时机合适,我就打开天之眸,帮你寻人。” “不要打开天之眸,那太显眼。”赵汝成立即拒绝:“若我三哥还活着,若让妖族察觉到咱们在找人,那他会非常危险。” “你说得对。”赫连云云道:“我对你关心则乱赵汝成道:“殿下不要误了大事。这次来妖界,你的历练和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找人是我的事情。” “自不会误!”赫连云云大声而认真地道:“你就是我的大事!” 一整队狼骑都无声,铁枪低垂,神狼埋头前奔。赫连唬虎只当没听见,一脸严肃地瞧向远穹,那里赤影青影拳劲戟劲仿佛已经混在了一起,不断地翻滚着,在高穹渲染出了一幕斑斓的画卷。 左嚣和姜梦熊的这次出手,完全是带着打死对方天妖的气势而去! 就这么短的一点时间,那片天穹,都已经来来回回地碎了好几遍! 天妖猿仙廷尚还能撑着,蛛懿已经是肉眼可见的势弱了。 今日会有天妖陨落吗? 在狼骑队伍的后方,疾驰的马队之中。方元猷咬紧牙关,握 紧了长剑。 与大牧公主,大牧真人并骑的赵汝成,其容颜是他生平所见最为出色的一个。而这般百骑席卷,从容施令的姿态,也足见身份地位。 绝对的大人物! 而武安侯竟是牧国这个大人物的三哥! 他此前完全没有听说过自家侯爷还有这样一个弟弟,再联系到这些天的见闻,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天下何人不识君?! 但他也有一点苦恼,忍不住问白玉瑕道:“大人,早先叶真人也说,一旦战争开始,咱们可以跟着他老人家。现在牧国苍图神骑也让我们跟着,咱们到底跟着谁?” 白玉瑕早有考虑:“旁人对侯爷的爱护,咱们不能替侯爷回绝。我带一队人跟着赵汝成将军,你带一队人去跟叶真人。” 方元猷咋舌道:“靠山太多了,幸好咱们人也多,不然还真不够分。” 白玉瑕不理会他的感慨,只命令道:“记住,无论叶真人吩咐什么,都要不打折扣地完成。然后,要像保护侯爷一样,保护叶青雨姑娘。” “领命!”方元猷轻轻一拉缰绳,自领百人而去,两队人马就此分流。 白玉瑕带队紧随苍图神骑之后。方元猷所往的方向—— 一整队四翅墨武士横飞空中,在前开路。四只牛角横刀傀、四只鹰眼重箭傀、四只薄甲双剑傀,如众星拱月一般,拱卫着一辆华光流影的彩云车。 凌霄阁少阁主,正立在云车之中。轻纱遮面,仙姿如飞。 而当世真人叶凌霄,则是跃于高穹,整个人包裹在一团咆哮的气劲中,笔直地撞向天息荒原,撞向那“南天”二字。 远方已经听得到英勇伯的呼喝,齐九卒之一的湮雷军势如洪涌。 而整座武安城,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冲出军队。一场事先谁都没有想到的种族战争,就在武南战场突地爆发了。 此战,人族方计有一万湮雷军主力,三百苍图神骑,两百武安侯卫队齐国郡兵四万。 真人,叶凌霄、赫连唬虎、闻人沈。真君,左嚣!姜梦熊! 血战天未冷! 此时的姜望完全不知,在这天狱世界,因为他而掀起了一场怎样规模的大战。 他独自爬过飘雪的冷寂荒原,爬回了十万大山里。此刻正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山林间,无声地在妖族视线间隙里腾跃,躲避着一个个他完全可以横扫的妖族战士。 屹立在霜风谷外的那一座妖族大城,截断了他的归途。但妖界这么大,文明盆地如此之广阔,那么长的两族界线,那么多的两族战场,他不相信没有他的生机所在。 人生无非一路往前,昨日走到今日,今日走到明日。 这条路行不通,就往那条路走。他的经历里,没有放弃二字。 当然,眼下的局势着实恶劣。 首先是伤势难愈,其次是语言不通,再次是归途已绝,最后是情报不足。除了早先那两个小妖画的简易地图,除了地图上这小小的一片区域,他对妖族领地的其它地方,根本一无所知。 而以肉身在敌对区域探索地图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危险的选择。 他打过仗,知道要探清战争环境里的那些迷雾,往往是以探子的生命为代价。 许许多多的小妖队伍,被驱赶到群山更深处姜望冷静地旁观着那些妖族战士的战争准备,看他们伐木造车,结藤为网,伐竹造箭看他们收集各类毒物,制造毒液桶,当场给成捆的箭矢淬毒。也看着他们在山上布设大阵。除了对妖族军队有了一定了解外,最大的收获恐怕在于,这些妖族战士各类军事口令的发音相当一致,相对容易理解,故而大大丰富了他的妖语词汇。 妖族的阵法比起人族阵法好像更简单,更依地势而行,有一种直指本真的味道。当然以姜望在阵法上的见识,也看不出太多名堂。 在妖族大阵成型之前,他已经远远的撤出大阵覆盖范围。 于某一个时刻,这些入山的妖族战士,好像接收到了什么命令,匆匆结束了大阵的布置,开始成建制地回撤——他没敢跟上去观察,而是反方向往群山深处走。 有真妖坐镇的战场,他不能冒险。 身体和精神状态,也都不允许他再闯一次天息荒原。 姜望打起十二分的注意,隐蔽地吊在一队执行任务的入山小妖身后。 从一颗被刻下了荆棘花印记的大树旁掠过,姜望随手将其抹去,在树上留下一个粗糙的兽爪印,伪装成恶兽的破坏。 让这些小妖帮忙开路的同时,观察他们的生活习惯,学习他们的语言,也思考着破局之法。像个孤魂野鬼在山林间游荡,终不是长久之计。一直游走在妖族视线间隙里,也无异于刀尖跳舞人总有恍神的时候,总有失误的时候。但恰恰在妖族地界里,没有什么犯错的余地。情报问题和伤势问题,更都急需解决。出路在哪里? 该怎么办?吼! 正思索间,忽然一声巨吼,响彻山林。 一头黑色巨熊,从前方窜将出来,摧折大树无数,惊得面前这支妖族赏金小队四散窜逃。席卷腥风,好巧不巧,横碾到姜望面前来! 此熊足有三丈高,两丈宽,横碾过来如同一堵墙,根本没有闪避空间。 姜望抬眼一瞪。 一瞬间腥风凶煞皆散去,这黑色巨熊顿时收敛獠牙,一屁股坐了xia来,激起尘叶无数。熊眸圆睁,熊掌老老实实地搭在肚皮上,瞧来憨态可掬。 但姜望的心情却往下沉被发现了! 第二十七章 天有绝人之路 一直以来,都有很多人认为妖、兽同类,认为所谓“妖族”,即是兽类修行而成。 什么千年的狐狸精,万年的老槐精····在说书人的故事里,以及那些零散的传说中、神话里,肩负着邪恶的使命,最后当然都要为人族的勇士所击败。 也有说妖、兽同源,妖性本Yin,妖兽就是妖和兽的杂交。龙生九子各不同,亦算是一种有力的佐证。 这些说法当然是一种轻蔑的想象,也是人族先贤在历史中故意引导的一种认知为了把人族从对妖族的畏惧中解放出来,故而先走向另一个轻贱的极端。 事实上妖就是妖,兽就是兽。 妖族是真正的天地所钟,生来高高在上,道脉贯通,拥有无限未来。 百族皆居其下,受其统治。 龙族在退入沧海之前,本身也并不显化龙躯,而是道身行走于世,只有些许妖征存在。是在退入沧海之后,为了对抗沧海的恶劣环境,才有了种种异化。 所谓龙皇九子,本就是由不同妖族种属的妖妃所生,拥有不同妖征,是再正常不过。 至于人皇杀龙皇九子炼九桥,故意以其兽形传世,则是出于政治的考虑。并非那九位强大的龙皇子嗣,真个是兽身兽形。 那些远古时代的异兽、荒兽,也是天生地养,生来伟力无穷。前者强在天生异法,后者强在天生体魄。 在漫长的历史里,它们有的消亡,有的退化,有的被驯化,有的加强了繁衍能力而限制了超凡能力,有的被抹掉智慧而断绝强大可能······ 这就是现在的各类野兽家禽。 现如今的现世,野兽家禽到处繁衍,异兽还偶有所见,荒兽却是几乎已经不存在了。 这些内容在《静虚想尔集》里都有相应的记载,儒家法家的一些典籍里,亦有相关的描述,姜望也是都在稷下学宫里学习过。 能在稷下学宫进修的学子,都是优秀的修行种子,自然要对妖族有正确的认知。 尊重对手,了解对手,然后才能真正地战胜对手。 妖族从来不是什么空有武力的凶物,更不是所谓存在先天缺陷的劣等物种······他们是真正的智慧种族,真正天生强大,拥有百族不及的天赋。 甚至可以说,他们是天定的尊贵! 当然,人族以从远古时代到现世的漫长历史,只描述了四个字—人定胜天。 野兽是异兽荒兽的退化,凶兽是人族对野兽强化凶性淡化灵性的催生,妖兽更完全是人族从无到有所创造的物种····· 妖兽的出现,大大增加了开脉丹的产量,提升了人族的整体实力。也是对妖族之境遇,最深刻的描述。 而天狱世界里的这些恶兽,与姜望的认知又有 不同,却是不知怎样形成的物种 在姜望的感受里,这头黑色巨熊有野兽的习性、野兽的灵智,而近于妖兽的力量。太过庞巨的体型,又近于传说中的荒兽。 当然,这些天游荡在深山老林间,他也已经见识过不少恶兽,自不至于大惊小怪。包括“恶兽”这个名词,他也是从那些小妖嘴里学来,早就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令他惊觉不妙的是,他在慑住这头黑色巨熊的时候,察觉了其中有另外一缕意志存在。虽然很快就被他击溃。 换而言之,这头黑色巨熊的“意外造访”,根本就是一次针对性的行动。 甚至可以很直接地说,就是为了逼他出来! 而他先于思考做出了本能反应,暴露了自己的行踪——那头巨熊如山崩一样碾来,他本也不可能继续隐藏。 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想清楚,他是怎么被发现的。他只是察觉到,那几个惊惶逃散的妖族,又缓缓聚拢回来。 在更远处,也有另外几队妖族的动静发生·····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极速靠近! 一个最强只有外楼实力的妖族队伍,是怎么发现的他,又怎么能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完成串联? 这个瞬间,一路来所有的细节都在心中翻滚。 他想到了那状如荆棘花的复杂印记一在这一路尾行的过程里,他有注意到 几个妖族,在树根或石底等不起眼的地方,隐蔽地留下了一些印记。但是他并没有琢磨出那些印记的意义,猜测或许是一种路线的记录。 现在看来,那就是他们沟通的方式···一种不涉及力量流动的秘文。 妖族自有久远智慧和璀璨文明,在人族的所有大敌里,绝对是独一份的。 当然在一路尾随的过程中,姜望虽然不懂那些印记的意义,但也出于谨慎考虑,有意识地模仿恶兽痕迹,破坏了一些。 要不然现在聚拢的,恐怕不止这些个妖族。 一个,两个,五个,十个···· 巨大的呆坐的黑熊,像一堵墙横在那里。 姜望已经悄然挪了个位置,藏进黑熊左斜方一个天然腐朽的树洞里,以红妆镜观察方圆五十里的环境,判断自己是被谁发现了,对方又准备了怎样的手段。 而一个面貌相当英俊的年轻妖族,便在巨熊被慑服后,轻轻巧巧地自远处走来。他的妖征是一条长尾,垂在臀后,如蛇一般灵动。 他的眉心更是扭曲着裂开一道口子,从中显露一只隐泛赤光的竖瞳,竖瞳边缘有一圈妖异的纹路。 从此刻的外征看,他至少拥有两项天生神通,是当之无愧的妖族天才。姜望若是早知他还有这样一只眼睛,一定不会选择尾行有他存在的这支赏金队伍。 并不是对付不了,而是这种级别的妖族天才,一定有更丰富的手段,更难被蒙蔽。也更具备 分量,更为妖族强者所关注。 一个普通小妖消失了,也许会有妖族过来问一声,也许不会有。一个妖族天才意外消失,那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你终于现身了。” 此刻,这个英俊妖族声音轻松,用妖族的语言这样说道:“我一直怀疑有谁在跟着我、窥视我,但是怎么都找不出来。 “只是做个简单的任务,讨一讨摩云城小公主欢心罢了,用得着如此?还调刺客出来?” 他的竖瞳紧闭着,但是双眼看向姜望的藏身之处:“说说吧,你是谁派来的?羽信?猿梦极?” 姜望没有吭声。 没有吭声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在锁定所有靠近这片区域的妖族战士的位置,计算自己能够利用的时间;二是·····这段妖语他听不太懂。 只听懂了“你”、“任务”、“谁”,这样的简单词语。同时大概感觉到,似乎是出现了某种误会,对方明显并不知道是一个杀死了数位妖王的人族躲在这里,不然的话,不应该只是派出这种阵仗才对。 若是纯属意外,这运气实在太糟糕了些····· 相较于姜望的缄默,这个长相英俊的妖族却是十分雀跃,他显然已经陷入自己的假想判断里不可自拔,对自己的敏锐非常满意。 在他看来,对方的沉默是一种默认和心虚。 “的确。”他对着刺客的方向笑了笑,尽显大局在握的从容:“你的身法很高妙,也很懂得隐蔽。但是你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来找我之前,不做功课的吗?” 隔着黑熊、棘从和树洞,他虽然还没有看到刺客的样子,但通过特殊印记陆续聚拢的妖族战士,已经将这片区域包围。 谁能想到他犬熙载出来做一次赏金任务,还同时安排了二十支同做任务的小队,分散在这深山老林里呢?集结起来就是一支军队! 通过密纹完成召集联络、通过各种走位锁定刺客的大概位置、驭使恶兽将刺客直接逼出形迹····这些倒是没什么可夸耀的。 他犬熙载本就是摩云城里数一数二的天才角色。当然也有匹配声名的能力。 眼看着手下越聚越多,犬熙载用修长的食指,轻轻抚摸着自己眉心的竖瞳,做着胜者的宣告:“在我很小的时候,它就一直在给我示警。包括今天,也是它告诉我,附近有危险靠拢。在这只眼睛面前,谁都休想一一唔!”太快了! 恍如一道电光刺破老林。幽暗林间有瞬间的亮堂。犬熙载仰头便倒。 一根普普通通的树枝,其上剑气纵横,贯穿了他的腹部,将他牢牢钉在在地上 他的长尾甚至是才竖起来,就已经垂落。 而他的眉心竖瞳,已是直接被剜了出来,呈现赤红色的、菱形的、如晶石般的外观,静静躺在姜望的手 心里。 “这只眼睛,我会收藏。” 头戴草帽身裹破衣的姜望,翻掌将这颗竖瞳收起,以道语如是说。 他并不能完全听懂这个妖族的语言,但是听懂了包括“眼睛”在内一些词,有大概的语意判断。所以他如此回应。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 哪怕你再谨慎再小心,也不能说就一定可以安然度过各种天灾人祸。 谁能事先料定一切? 谁能知道有这样一个妖族,拥有这样的天生神通,可以让修为只等同于人族外楼修士的他,察觉神临境的姜望的威胁! 2 姜望已经很谨慎,即使是面对这些实力远不如他的妖族,也没有片刻轻忽。 但还是欠缺了一点好运气。 不过对他来说,虽然因为被这个犬妖发现而落入了极其糟糕的境地,但现在的局面其实很简单— 他现在已经被发现了,那么看到他的妖族,和将要围过来的妖族····都得死。 整片林子是静默的,因为声音已经被他控制。 挣扎也好,逃跑也好,呼喊但喊不出声音也好,试图制造动静也好···· 全都无用。 在动手之前,姜望已经演练好了每一步,甚至于算好了杀死每一个妖族所花费的时间。而以双指绕出剑气,身叠残影,在林中如风转过··· 剑气纵横间,势如秋风扫落叶,一地朽枝腐土堆妖尸。 对付这等实力的妖族,根本没有任何意外,即使是拖着伤躯。 一共四十名妖族,除了被钉在地上的那个犬妖之外,只留下两个最弱最没可能使手段的小妖作为拷问目标,其余尽死。 那头黑色巨熊,仍是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现在,我只有一个很简单的要求。 姜望看着那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妖,并不掩饰自己的疲惫,有些沙哑地用道语说道:“慢慢蹲下来,画一张地图给我。” 在他的身后。 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死去的妖族,尸体上都燃起了赤色的火焰,便如此缄默地焚为虚无。 幽林赤火残尸,实在令妖惊惧。 两个孱弱的小妖拿起武器,战战兢兢地在地上画了起来。 而姜望只是从他们身边走过。 四十名妖族,八个赏金小队,全部失陷于山林间,势必会引起妖族的调查。尤其这个犬妖这般有天赋,做个赏金任务都有这么多手下随行,必然背景不俗。他失陷的消息一定会引起剧烈反应。 换而言之,这片老林里已经藏不住身。往更深更远处走,几乎是一定会一头撞上某个未知的战场。且以此伤躯,又能跑多远?而在种 族战争爆发的时候走上荒原,更无异于找死的行为。 是以在这样的一次意外之后,重新再审视整个局面,一时间已是连挣扎的余地都看不到了! 一对四十,虽胜犹败。杀死的是继续游荡的可能。 但姜望依然表现得很平静。 他慢慢地走回那被钉在地上的犬妖身前,淡声道:“我们聊聊?” 犬熙载的眉心有一个丑陋的伤口。鲜血涂满了他英俊的脸。 那贯穿他腹部的,虽只是一根普通树枝,其上咆哮的剑意,却已是将他体内的反抗力量全部击溃。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姜望,咬牙切齿地狞声道:“奴族!” 姜望并没有听懂这个词,但也猜得到不是什么好话。 只是相当认真地用道语说了一句:“如果你能够好好配合我,我可以让你死得不那么痛苦。” “该死的卑贱的恶畜!”犬熙载怒骂连连:“我死了你也跑不掉!我乃摩云城犬熙载,我爷爷是一一唔!唔!” 他疼得脖颈青筋都外凸,挣扎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咒骂的部分姜望是听懂了,所以他直接并指切了这犬妖的舌头:“我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如先不要说了。” 他回忆着青牌的拷问技巧,慢吞吞地制造压力、撕破目标心防:“我问你答,行吗?同意就眨一下眼睛,不同意就眨两下眼睛。” 犬熙载死死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甚至于眉心流散的鲜血,都流进了他的眼睛,他也是硬顶着一眨不眨! 他的骨气和血勇,无疑亦是对敌的投枪。 姜望于是伸手将他的眼睛合上了,一并抹去了他最后的生机。 继而以三昧真火,将这具尸体点燃。 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枚崭新的刀币,自行跃出储物匣,跳在了他的头顶。 很久以前,余北斗所赠的刀币! 姜望心中一动,他之前也试过很多次,想通过这枚刀币与余北斗联系,但却未能有反应。以为是两界壁障的原因。 此刻刀钱自跃,许是余北斗来了。 有希望了! 作为古老命占一道的最高成就者,曾经带着他短暂跳出命运之河的强大卦师。 此刻刀钱自跃,许是余北斗来了。 有希望了! 作为古老命占一道的最高成就者,曾经带着他短暂跳出命运之河的强大卦师。余北斗若是知晓他的境况,若是有心帮忙,是一定能帮到他的。 大家好歹并肩斗过血魔,是亲密的战友哩! 最不济传个消息给齐廷,他也有救。 这一刻姜望的脑海里挤满了好听的话,他张了张嘴,正要开口—— 悬在他上空的这枚刀币,已经遍布裂缝,无声碎开,化为一团看不清颜色的金属粉末,簌簌而落! 在这幽林静山里,在静默燃烧的犬妖尸体前,姜望一时无声。 此时此刻。 他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恶意!但并不来自哪个具体的敌人。 第三十一章 且持此镜,受吾之命 天狱世界的城池,与现世的城池,概念还不太一样。 妖族的大城格外高阔厚重,一城近于一国。 整个妖族若算是一个整体,更像是一个城邦制的庞大帝国。太古皇城坐镇中央,天下城邦皆臣之。 从“部族”向“城邦”的转变,也是百属千类的妖族一个根本性的变化。 人族虽说“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各有各的语言和风俗,用不同的国家、宗门、各类组织,来划分每个人的归属。但在人族这个身份上,每个人都有整体的认同。 妖族百属千类,可并不如此。 哪怕是在妖族天庭统御万界的辉煌时代,各族之间生死攻伐也只是常事。动辄灭族之战,动辄血流成河。 妖族是一个整体的概念,是对天生灵族的统称。 物初长者尚屈而未申是天之范式,“夭天”即少而壮盛之貌。妖族的引申义,是上天所诞之幼女。受天地所钟,现世独爱,故为万界之主。 但这高高在上的万界主宰种族,内部千万种属,也有个优劣上下之分。 有猫族肆意屠戮鼠祖,也有绝代鼠妖“钻天大祖”,险将猫族屠灭。 诸如“龙汉大劫”,“风云大劫”,此类几乎打破天地的大战不知凡几。妖族天庭都在各部族的战火中被打破了好几次。 也就是后来整个妖族天庭都被掀翻,妖族全被赶出世外。“妖族”这个词语,才有了更多相对于“人族”的意义存在。 简单来说,妖族开始团结,开始有了更多融合。 这一点在天狱世界表现得尤其明显,因为在这个世界成长的妖族,早已经习惯了人族的强大。知道在万妖之门后,有那样一个恐怖的对手存在。 所谓“妖族南天门”,雄峙天息荒原,锁住天然界关霜风谷,眺望十万大山。 当然现在霜风谷已经没有了,只剩一个“霜风战场”,又名“南天战场”。 在南天城东北方向,相距千余里,有大城遥相呼应,其名“积雷”。此城民风剽悍,历史上出过赫赫有名的强者。当然现在势衰,但也有极强的妖王坐镇。 积雷城北去一千三百里,有大城,名曰“摩云”,是真妖蛛弦所镇。 不过大妖小妖们更习惯将其视为天蛛娘娘的地盘。毕竟真妖蛛弦亦是天蛛娘娘的血裔,且事事都打着天蛛娘娘的旗号。 柴阿四乃是摩云城一个普普通通的采药小妖。 靠着天生的嗅觉灵敏,经常出没于一些妖迹罕制的地方,寻觅山材,采集灵药,以期兑换修炼用的道元石和功法尤其是后者。 没有道元石,也可以靠吐纳积蓄道元,无非是慢一些、辛苦一些。那悬于高穹的金阳和血月,会供给永恒的能源。 但功法决定了吐纳的效率,决定了道元的强度,也深刻的影响着战力高低。 妖族生来道脉自通,个个超凡。固然是上苍厚爱,但向上之路,却是不那么容 说起来妖族一体,但种属何止百类?每一个妖属,都有最适合本相的修行功法。 无论何属何类,最早的修行功法,只是生命吐纳的本能。 作为天生现世之主,万界核心部族,妖族诸类是生下来就会修炼的。 但是那种本能的吐纳法,并不是最佳的修行法门。 那只是超凡生命本能所遵从的最简单的吐纳轨迹,几乎没有利用到什么超凡妖躯的优势。 妖族历史上天才辈出,从来不乏惊才绝艳的恐怖强者。如建立妖族天庭,统御诸天万界的太古妖皇,如那些在辉煌时代闪耀天穹的强大身影.... 历史上一代一代的先贤,创造了璀璨的妖族文明,也留下了无数强大的妖族功法。 虽然因为终结远古时代、败退天狱的那一战,有了巨大的断层。 但退入天狱的妖族强者仍有许多。一个强者本身即是一个丰富的传承。 在开辟此混沌世界之后,经过几个大时代的不断发展,一代又一代的强者积极探索,广大妖族的修行资粮,又再一次丰沛起来。 别看犬族如今势弱,体量远不及其它强族,但历史上也是出过大祖柴胤这样的强者的一—那种层次的强者出现,曾将犬族所修功法,推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即使到了今天,大祖柴胤留下的,也是最适合犬族修行的无上玄功。 当然,那些拔山填海的强大功法,都与他柴阿四无关.... 他的天资太普通,太平庸。 别说召入军伍晋升妖兵,又或加入哪个强大部族,从此成为妖上之妖了。 即使是在面对所有妖族的封神台里,他也只能接那些最简单最基础的任务。 封神台是一视同仁,同族们可不是如此。 前阵子天蛛娘娘家的小公主,为练绝世毒功,发布了一个抓捕毒虫的任务。他也悄悄地接了下来,他也幻想着撞大运,捡到一个特别弱又特别毒的毒虫,于万妖之中独占威风,得到小公主的青睐实在不行,能被天蛛娘娘青睐也可以。 年龄不是问题,爱能跨越世俗。 总之不想努力,但又能一飞冲天! 可现实却是他接了任务也不敢去尝试,更不敢让其他小妖知道他也接了这样的任务,那些揶揄嘲弄鄙夷,有时候是和着血的他的药篓背到身上,所有的家当都在腰包里,进了山仍只是奔着草药去。4 毒虫是不可能抓毒虫的。稍微厉害一点的毒虫,他碰到了就是个死,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虽然他偶尔也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在具体而微的生活中,他仍是努力且踏实地过好每一天。 接的那个采集毒虫的任务,只是他的一缕痴想。 他带在身边,但并不真的指望它实现。 他相信自己努力采药,努力积累,一步步往前走,总有一天也能走到很优秀的层次的——入伍成为一名光荣的妖兵,端个铁饭碗,每月按时吃饷,并不是奢望而已! 摩云城小公主的吸引力自是不必多说,进山的赏金小队是络绎不绝。赶集都没这么热闹。 柴阿四孤身一妖,倒也不觉得孤独。 进山的妖族多了,那些深山老林里的危险,也就少了。这对实力不济的他来说,自然是好事。 旁的妖怪都冲着稀有的毒虫去,也没谁跟他抢些不值钱的草药。 在那些妖怪狂风过境过,他只需从容不迫地去捡药即可,根本不操心有什么恶兽。 他的药篓里,草药现在已经堆了大半篓,收获颇丰。 天就快黑了,再寻摸一阵,他就准备离开。他毕竟不具备在十万大山里独自过夜的勇气,而山脚下是有赏金猎手聚集的营地的。 虽然他这样的采药小妖并不被认可,凑过去也难免被冷嘲热讽几句,但骂几句又不少块肉,哪怕推搡几下呢也不痛不痒。他真个在营地里找个地方睡下来,也没谁会赶他。 “脸皮厚很重要!在那些个死亡的寒冬里妖族都是要靠厚皮取暖的!” 且持此镜,受吾之部 “脸皮厚很重要!在那些个死亡的寒冬里,妖族都是要靠厚皮取暖的! 这是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反复教给他的话。 爷爷后来死了,因为狗脾气犯了,不肯给一辆马车让路,被当场撞死在大街上。 享年不知道多少岁。呜呼! 只有草席一卷,山里随便挖了个坑,埋进去了事。 他柴阿四也是读过书的。 所谓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意思是前面的妖怪被车子撞死了,后面的妖怪就要记得躲远点。 他记性好,脸皮厚,生活教会他的,他都铭刻在心。 不过今天情况有些不对。 这片区域是有很多赏金小队的活动的,他尤其记得,摩云城有名的豪门大少、修行天才犬熙载,为搏小公主欢心,也带队在这附近寻觅毒虫。 为什么印象这么深刻呢?因为作为“闲杂妖等”,他被不耐烦地驱赶过。 但是现在这瑞安静得过分。连风都是沉默的,不与黄叶应和。 妖都去哪里了?嘎吱! 脚下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柴阿四悚然一惊。 紧张兮兮地左看右看,反复确定没有什么危险后,才松了一口气。 深山老林多险恶,十万大山尤甚之。 他每次进山采药都是谨小慎微,生怕闹出什么动静,且 都是在外围捡些边边角角。这一次也是因为进山的队伍很多,他才敢深入一些。 现在这个地方这么安静,着实让他有些心惊胆战。 不能等到天黑了,再找半个时辰就回去 他心里如是决定着,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才继续往前走。 但又猛地顿足! 因为他赫然看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躺着两个妖族的尸体。 瞧那穿戴都煞是不凡,一看就是大家族出身。 柴阿四抬脚就想转身逃跑,但忽然心中腾起一念,又定在了那里。 古话说得好,杀妖放火金腰带,为什么呢? 因为杀妖之后,是越货! 这两个死掉的妖族,少说也有个妖兵层次的实力。且不说他们是为什么而死,十万大山里危险重重,怎么死都有可能但他们的尸体如此完好,会不会有点什么好东西在身上? 老林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柴阿四咽了咽口水再次前后左右观察了一圈,而后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两具尸体。 认真嗅了嗅,没有嗅到什么毒味。通过初步观察,两具尸体的伤口都在眉心,死得很突然、很干脆,没什么痛苦。拿一根树枝戳了戳,从衣物的特殊印记来看, 根树枝戳了戳,从衣物的特殊印记来看,果然是犬熙载带进山里来的下属。 犬熙载呢? 那种大少爷,肯定早就走了吧。死个把护卫算什么事? 柴阿四没有多想,也谈不上对这个世道有什么抨击。戴上一双采药用的皮手套,在不破坏尸体痕迹的情况下,小心翼翼地翻检。 两个死者都没有储物装备,所以带的东西也不多。 有着独特印记的武器和衣物自是不能要的。 不值钱的杂物更不要。收获还是有。 计道元石两颗半五铢皇钱二十四枚。止血散一包,解毒散两包。 以及一支小铜镜? 柴阿四慎重地打量着手里这支瞧来很普通的梳妆镜,想不通大家族的护卫出门带这个是为什么。 给哪个小娘子准备的礼物?送这个也太丢脸了吧? 他前些年遇着心仪的女妖,还知道攒钱送个水粉呢,虽然只收获了一句谢谢你。这厮都是个妖兵了,忒抠! 看了看镜子里相貌平庸的自己,柴阿四就准备把这支镜子放回去。但心念一动,又试探性地送了一点道元进去。 “年轻的妖族啊!” 有个声音这样响在心中。 柴阿四大惊失色,手上下意识的一松,镜子直往地上跌落。 好在他反应迅速,又一把将其抄起。 好险! 他抹了一把汗。 差点把一件宝贝摔了。 他刚刚反应过来,这声音可是道语,听即知意。 而这镜子竟能够对道元产生反应,这是妥妥的法器。 这还不是撞上了大运? 镜中声音是器灵?或是什么古老神 灵? 这一刻种种神话传说在脑海里转过,无数话本里的奇遇浮现在心中。 柴阿四看了一眼头顶上方,稀疏的天光从叶隙落下,洒在他的脸上,仿佛命运的辉芒! 我生来穷苦,没有背景,我努力修行,我父母双亡,我爷爷死得惨,我被其他妖怪瞧不起,我捡到了一面神秘的镜子,镜子里有个神秘的声音 我不是主角,谁是? 柴阿四让自己冷静了一下,试探性地再次送入一点道元,只觉道元似泥牛入海,本身并不给他带来反馈。好宝贝! 他虽是没有拥有过法器,但好歹听说过。从这个对道元的需求量来说,岂是一般法器能做到? 他再次输入了一点道元,打算如果再没反应,就回家再说。 但镜子里的声音又响起来“年轻的妖族啊,相见即是有缘。” 这声音沧桑、温和、亲切,有一种令听者心安的力量。让柴阿四好像回到了自己家,躺在自己的那张破床上,很舒服,很有安全感。 “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这个声音问。 柴阿四这才回过神来,认认真真地在身上摸了一遍,又在背篓里探了探,讶道:“我的药锄不见了!” 镜子里的沧桑声音道:“这里有三把小药锄。” “一把沉木为柄,碧玉为锋。”“一把苍木为柄,玄钢为锋。” “一把普通杉木为柄,普通铸铁为锋。” 随着声音的落下,三把形态各异的小药锄,浮现在空中。介于虚实之间,似梦似幻。 那镜中的声音问:“哪一把是你掉落的呢?” 柴阿四想了想,认真地道:“都是我的。” 不知是否错觉,他感觉镜中的声音好像有些噎住。沉默了一下,才又响起:“有志不在年高,良妖能见远途。你的野心值得称赞!” 柴阿四开心地咧嘴笑了。 镜中的声音这会又变得神秘而悠远,继续说道:“沉木碧玉锄代表你的道途,苍木玄钢锄代表你的神途,杉木铸铁锄代表你的本途。你的心性是上上之品,不用怀疑,你就是天选之妖。现在吾已决定,要将这道途、神途、本途,全部恩赐予你。”柴阿四又惊又喜。 虽然他没太听懂什么是道途、神途、本途,但收东西拿好处他还是知道笑的。 但那镜中声音又道:“但现在吾神躯不存,圣魂有缺,只能先还你本途。” 那空中幻化的沉木碧玉锄、苍木玄钢锄全都消失了,只有杉木铸铁锄落了下 来,落在呆呆愣愣的柴阿四手中。 他看了看镜子,只看得到镜子里反照的、拎着那根破药锄的自己,愣道:“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 “大胆!”镜子里的声音蓦地沉了下来。 恐怖的威压骤然降临深山。 柴阿四只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恐惧,让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僵硬待死!这一刻他几乎要跪下来,要痛哭流涕,要深刻忏悔。 好在那股威压骤然又消失了。 镜中的声音更显沧桑,叹息道:“吾本上古迟云山神,因被奸邪所害,妖身崩解,仅以魂免,不得不横跨命运长河,元神穿越混沌,寄身此残镜之中。” “尔今逢吾于此是天机恰有一线,你我得此定缘。” “且持此镜,受吾之命。得吾之道,自享无上。” “有朝一日吾恢复伟躯,重回制高神座,必将敕你为神,允你为妖上之妖,尊中之尊!” 这什么道途本途神躯圣魂横跨命运长河听得柴阿四是晕头转向,只觉厉害无比。 上古迟云山神是什么位阶的神?少说也得是阳神层次,才能跨命运长河吧?不对,若真是能从上古活到现在,应该已是尊神. 但他仍然有些犹疑。 这威压是有了,气势是有了,好处却全是画饼。没听说过靠画饼能填饱肚子的。 拿着这镜子,是福是劫? 镜中之神灵好像窥见了他的想法,又传出声音道:“相逢即有缘,本尊从不亏妖。吾看你根骨不俗性灵自在,先传你一套天绝地陷秘剑术,叫你入门!好教小妖知我神通!” 这一刻繁杂信息如洪流,顷刻灌入脑海。有如天洪开闸,根本不及阻拦,更无从抗拒。 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一套神乎其神的剑术,他已是记得! 心念一动,剑术的每个细节都清晰浮现。 柴阿四呆在原地,一时不语。 那镜中声音道:“小妖不必惊讶,万丈高峰拔地起,他日必凌云!既入本尊座下,这也只是开始。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柴阿四回过神来,说道:“我是练刀的。” 他一定不知道,镜中的存在,是以怎样的意志力,才忍住了跳出来斩他的冲动。 他只听得镜中的声音亲切而温和—“剑乃君子之器,以后改练剑。”10“好嘞!”柴阿四答应得非常干脆。 反正他练刀也就是顺便砍个柴,挣点杂钱,本身只会劈砍两招。 这个什么“天绝地陷秘剑术”,一听就无敌! 镜中声音这时候又强调道:“入吾座下,妖生从此不同。但吾之仇家是一个非常恐怖的存在,远非你能应付。吾现在的状态,也须退避三舍。所以在吾恢复无上神力之前,你要保持低调,免受灾殃。” 柴阿四自信满满: “这个您放心,那我可太低调了。都没几个妖会正眼看我!” “很好。记住,“风雨不动,宝性自得'。你以前如何,现在还是如何,做你自己的事情,过你自己的生活。等到时机成熟,自然应得尽得。 吾要依靠沉睡来恢复神力,藏好这面镜子,等吾下次苏醒,再来知会。” 那镜中的声音,飘飘渺渺,就此散去了。 但是在柴阿四的心里,却余音环绕,卷起了骇浪狂风! 他虽然练的是刀,虽然没什么见识,但这一套天绝地陷秘剑术,真个精妙绝伦!他这一辈子,哪有机会接触这等剑术? 古来绝顶强者,必有非凡际遇。毫无疑问,今日他的机缘来了! 深山老林摸死尸,宝镜一照万世明! 将这面古神镜藏进怀里,柴阿四左看右看观察许久,小心翼翼地处理了痕迹,这才慢慢退出这片区域,独自往山下走。 背后的药篓虽还未满,可他的脚步却坚定了许多,已经看到了坚实的未来!他没有身后眼,自然就不能发现。在他走后,便有一道赤火倏然跃起,在林中静悄悄卷过,顷刻烧掉了那两具妖尸,也烧掉了所有他未能处理干净的痕迹。 万事了其三昧,尽而解之。 此处山林愈静,无妖行止。 循着旧路,柴阿四慢吞吞地下了山,一路上也遇到了几个认识的采药小妖,彼此聊了几句,关心了一下收获,便就错身。 走出大山,金阳还有最后一点余晖。 他往山脚自发形成的营地走去,但在某个时刻,蓦然驻足! 不止是他,山脚下许许多多的小妖,都惊骇抬头,看向高穹— 有一个气息恐怖的强大身影,仿佛席卷了一片巨大的夜幕,撞破茫茫风雪,从天息荒原深处疾冲而来,径往这边冲来,径向十万大山! 恰好似,一片乌云入山中! 柴阿四莫名有些紧张地低下了头,低头往营地里走。 在零零散散的下山小妖的身影里,他的身形并不显眼。 在他的身后,那灿烂的余晖渐而消逝了。 这一天的妖界金阳,制此落幕。 百度搜索深空彼岸@……秒更,高手一秒记住:!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十一章且持此镜,受吾之命免费. 第三十二章 归去来兮! 赤月横空,宁静地照着天息荒原。 荒原的孩子,亘古沉眠。 实力强大的赏金猎手,是不拘什么白天黑夜的,只把险地作坦途。进十万大山做赏金任务,狩猎也罢,寻宝也罢,自都是做完了再出来。 这种层次的赏金小队来去自如,一般完成任务后,都是直接回城。他们是不需要结群的。 只有迫切需要休整的 《赤心巡天》第三十二章 归去来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三章 上原明珠 “汝成,我们该回去了。” 隶属于牧国的大城乌蒙城中,赫连云云认真地说道:“赫连将军已经寻回来了,他身上的伤,一刻也拖不得,必须马上送回去。我得亲自送他。” 赫连虓虎此行是为护送赫连云云来妖界试炼,在天妖狮安玄的巴掌前,他也奋勇出手,拼死相搏。 于情于理,赫连云云都应该亲自送他回去。 而在霜风谷,他也能和淳于归并肩作战。 此一时,他的手里还提着剑,他的剑还拿得这样稳无关于其它,只是久经战阵的本能。时刻保持的战斗姿态,正是对生死最大的敬畏。那些欢呼并没有让他太激动,因为他本来也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是在那些疲惫而兴奋的面孔中,看到一张很是狂热、很是崇拜的脸。 年轻的脸。 下一刻,这张脸靠近了!如此突,如此惊悚的靠近。 以这具身体绝不可能拥有的实力,瞬间穿进了霜风谷,越过了计昭南,一拳砸来! 生死之际,大恐惧临身。 姜望已然听到了告死的警钟! 他完全是以本能做出反应。横剑于前,撒身后退。五府共鸣护体,天府之光聚集于身前,玄天琉璃功清光外放。 还立即松开了手里拎着的尸体,翻掌按出祸斗印,以幽光吞噬拳劲。 甚制于第一时间在神魂世界召出朝天阙,反攻对手!这一切的反应,都是因为他感应到了这个陌生对手带来的危险。 死到临头谁敢轻? 但是他后撤的身法未能摆脱锁定,他横拦的剑式被直接打破,他的祸斗印被撑爆了,他的玄天琉璃功被击碎,他的天府之光一并溃灭!乃制于绕身的流火、背披的霜风,也都毫无意外地崩散了。 而他的朝天阙,根本未能撼动对手的神魂。这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力量。 他是神临境中的强者,而袭击他的这一拳,已经无限地接近于洞真! 拳头砸弯了剑身,且强行带着这柄剑,轰在了他的腹部。 五脏六腑全都移位,人身四海全在动荡! 五府的连接已经被轰开,道元变得混乱,而气血产生冲突。 这一刻他尽量地如虾躬身,让自己离那只拳头更远一些。 但整个身体已经失控,像一根被射出去的弩箭,极速地向霜风谷那一头飙射。 脊背如此莽撞地撞过极寒之风。 割出密密麻麻一道道瞬间被冻住的创口!而这种剧烈的痛苦,依然没能挽救他逐渐恍惚的神魂。他的眼睛,已经不可自抑的闭合。 脑海昏昏沉沉。甚制于连那些一瞬千万生灭的杂念,都纷纷沉寂了。 他的神魂几 乎马上要被冻结!在摧枯拉朽的拳意之前,在极寒极冷的霜意之下,惟有一点赤金色的光芒,仍在四海闪烁。似残烛,似萤火。 元神海中,蕴神殿紧闭,眉眼已然结霜的神魂显化之身,静默地凝固在神座上。只有心脏的部分,还在微弱地跳动着。 寂寞地跳动着。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心中的声音,由低到高,渐成怒吼。种种经历,种种幻象,如走马花灯转。 现在有很多人牵挂我,我还欠了很多人情,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完。 我还要报仇,安安还小。 他猛然睁开了赤金色的眼睛!仿佛穿透茫茫极寒风,看到了那个将他一拳轰制此处的人,也看到了计昭南被轰飞的炽光。 他感受到了更冷的霜风,并觉察到霜风回流已经停滞,大约不会再散去。 预谋已久的敌对、洞真层次的力量、静默期长达十一个月的霜风谷、危机四伏的妖族领地、 被轻易轰退的计昭南他们、远在天边的齐国强者彻底的死局! 在跟着计昭南来霜风谷之前,他断没有想到这一刻。一念不察,而生死无措。 但虽说生死无措,他仍要做他能做的挣扎!这一刻他挣扎出些许灵智来,在极速的倒飞之中,霜风绕身而起! 所谓天道之杀,不周风摧折万物。 但这不周风却不是往前吹,而是往后。 一缕不周风,吹进了极寒之风里。发出噼里啪啦如爆竹般的声响,寒意之极与杀意之极在对抗!人族领地已是回不去 那就不回去了! 这一刻他尽情释放开花不周风的力量。 以不周风破开霜风谷的极寒之风,既是为了减少自身所受伤害,也是为了破开阻碍,加快倒飞的速度——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已经不能对抗极寒之风太久。 所以要快!要更快! 他始终保持着弓腰的姿态,收拢也积蓄着残余的力量。从五府孕生的神通之光,只勉强护住要害部分,任凭那股拳劲把他往后送。任凭那股拳劲撕裂他的肌肉,破坏他的经络,摧灭他的鲜血。 整个人像一张蓄势已久的老旧的弓。 好像已经被拉满了,好像下一刻就要断掉。他也的确遍身是伤,耳边嘴角都在溢血。 但此时他的眼神,已经完全褪去了平静,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凶很一一现在我必须是最凶的那个我才可以活下去! 他倒飞的身形瞬间掠过了魁梧的石犀妖王,在白茫茫的极寒之风里,留下一条从峡谷那边贯到这边的短暂通道。看起来像是被他强行开辟!在动静传来的第一时间,犀彦兵立即爆发妖气,直接身贴山壁、横肘于前,做足了战备的姿态。却惊愕地看着姜望从他身边飞过,往妖族那边的领地极速飞去! 这是什么打法?直接拦我的去路? 还没等惊疑不定的他,看清楚姜 望的样子,姜望的身形就已经呼啸而过,消失不见。 而此时。被那无限接近洞真的一拳,从霜风谷南面一瞬间打到北面的姜望,已经穿出了霜风谷,在四百多名妖族战士怀疑妖生的眼神里,落到了荒原上。 这些妖族战士都是之前在霜风谷搏杀的勇者都是在霜风回流时先一步撤出。其间当然并没有一个妖王。 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在霜风踞谷期间,有人族穿霜风谷而来的事情。 而且只有一个人。 而且并不是什么真君,甚制不是一个真人!而且这个人形容如此凄惨,遍身是伤,像是从血水里拎出来的一般。 但是他们完全认得出来,这个人,就是连杀他们好几位妖王的那个人族强者。 他们更能够发现——这个人的肌肉里,这个人的血液里,竟然燃着一缕缕跳跃的赤火。宛似天生神灵般! 难道几位妖王都已经战死,而这个人族强者想要将他们斩尽杀绝? 有个妖族当场被吓破了胆,高喊着回去搬救兵云云,却压根连南天城的方向都没找准,慌不择路地逃散。 瞬间有十几个妖族战士四散溃逃。 但剩下的妖族战士里,还是有几个妖帅站了出来,呼喝着让一众战士靠拢结阵,与人族强者拼杀生死。 妖族军法严苛,妖族战士也不乏血勇。 是以阵型竟然一时稳住,根本没有被那几个逃散的妖族带崩溃。 但他们的反应很快,姜望的反应更快!极速倒飞的过程,也是卸力的过程。 他一路倒飞出霜风谷,也是一路与那拳劲互搏。但那恐怖的拳劲,还是击溃了他的防御,打烂了他的身体,让他遍身不再有一块完好的肌肉 在极寒之风下,他本该已经死得彻底了如果不是借势逃出了霜风谷。 当然现在也未见得能活。 身上一点一点燃起的如豆般的火焰,是三昧真火在做着焚化寒意、焚烧拳劲的努力。 手上都已经能够见得到指骨,还能够握住长相思,主要是因为骨头固定在那里。 是以到了此刻。 姜望赫然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先前在与狮善闻对轰中受创的神魂,竟然才是状态最好的地方。 他穿出霜风谷的第一时间,整个人就发出一阵骨骼碰撞的爆响,瞬间拉直了身体。 压抑了许久的忍耐,蓄积了许久的力量,如山如海爆发。 那些力量 是这一豆一豆焚烧拳劲的三昧真火,是奔涌如江河决堤的磅礴道元。 更是他此刻的转眸! 目光实质性 的重量,直接砸落到一个呼喝号令的妖帅身上。强大的神魂之力倾落,当场将其镇死!他连看连转,眸光所过之处,无一个妖族能受一眼!皆死! 经历过最残酷的战争。他在战场上所见识的,都是李龙川重玄胜这样的用兵天才,都是重玄褚良这样的兵道名家,要在区区四百左右的妖族战士里,找到战场核心,实在不是一件难事。他的左手五指向天,通天宫内磅礴的道元奔涌而出,穿过已经被破坏的经络,制造巨大的痛苦。但却丝毫没能影响他对道元的控制,顺利地完成了道术。 那锋芒耀眼的金龙、生机强大的木蛟,驭水之豹,驾火之虎,掀起地动的土貉,高悬之日兔,照心之月狐来自齐国术院最前沿的研究,道术拟成的七宿之灵,第一次出现在天狱。一瞬间扩张开来,笼罩了整个战场,直接在霜风谷的这一面,圈出了一个半圆。 将包括那十几个逃兵在内的所有妖族战士,全部圈在其中。 然后在下一刻,火域铺开! 焰流星划破长空,焰雀漫天飞舞,焰花朵朵开放如繁春。 他不能让任何一个妖族战士跑掉——在选择加速逃往妖族领地的时候,姜望就已经想清楚了之后的种种。 更远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是在当前,若是让妖族知道他活着闯进了妖族领地里,那他就必无幸理。 他再强百倍也是无用。 所以必须要将参战霜风谷的这些妖族杀干净。这时候他全身没有一块好的肌肉,短时间内已经很难再挥动长相思。但他还有道术,还有灵域,还有神魂。 他不是一个杀戮的兵器,他生来是个有温度的人。但在这个世界一路泥泞一路挣扎过来,他早已精熟了杀戮的手段。 神临之下,生杀予夺。妖王之下,岂有幸者熊熊燃烧的火域中,妖族战士一个一个的倒下。苍龙七变结出的七宿之灵,如护法神灵一般,在火域外围环飞,将那些辛辛苦苦杀出火域的妖族战士,又一个个地杀回去。 而赤金色的眸光所制,专门盯杀那些对试图组织起反抗力量的妖族。神魂未计损耗,一眼必杀一妖。这是一场以一对多,一面倒的屠杀。在极速虚弱的状态下,姜望反而展现出极度的冷酷,用最高效的方式,完成了杀戮。 一切发生得太快! 当石犀妖王对抗着极寒之风,谨慎地窜出霜风谷。眼中所看到的,只是七宿之灵悬绕火海,以及火海之中,那个浴血提剑的姜望。 这一幕,像是一幅刻在岩壁上的血腥壁画。姜望恰将五指一握! 亢金龙、角木蛟、箕水豹、尾火虎、氏土貉房日兔、心月狐,七宿之灵掀起元气乱流,瞬间杀向犀彦兵。 甚制于姜望本人更是提剑而来,他最后的挥剑力量,本就是为犀彦兵而留。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犀彦兵一咬牙,一步后撤,竟回到了霜风谷中! 笼罩山谷的极寒之风, 彻底将两个人隔开,白茫茫根本看不清彼此。这一刻他把难题丢给了姜望。因为在出谷的那个瞬间,他已经看清楚了姜望的样子,看到了姜望的伤势。明白姜望不是有意杀来,而是遇到了某种危险,身不由己。当然他更看到了姜望杀绝谷外妖族战士,更是要与他分出生死的决心。 但这里是哪里? 是霜风谷以北的荒原,是妖族的领地。也是人族的禁地! 他根本不需要与姜望拼什么生死,因为只要等到南天城那边的妖族过来,姜望就是必死,而他一定能活。 虽然他的本命神通也已经被击破了,但他相信若是同样在霜风谷里,他能够比伤势如此的姜望撑得更久。 所以本来代表着危险的霜风谷,这时候反倒成了他的堡垒。极寒之风成为盾墙,在生与死的抉择前,护住他自己。 他不与姜望以伤躯拼生死,而是要以霜风谷为界对峙,等待姜望的选择。 姜望若是冲进来,那就看看极寒之风的覆盖下,谁更能熬。看看姜望还有没有可能穿越此时的霜风谷,逃回人族领地。 姜望若是不敢冲进来,那就等等看,妖族的战士什么时候到。他和鹰克询也便罢了,狮善闻身份高贵,南天城那边一定会非常关心,说不定前来支持的战士,已经在路上。 他相信自己熬得住,等得起! 而姜望若是选择当场逃掉,只要他将这个消息传回南天城,相信有很多强者,愿意将之搜杀一个活生生的人族天骄,是多么的具有价值? 其人身上必然藏有许多人族的秘密,可以帮助妖族了解现今最强大的对手。 即使抛开一切,一个镌刻人族天骄之名的头骨酒樽,也是今日之妖界,难得的奢侈品! 要在妖族领地追杀一个人族,能有多难?因而他后退的这一步,无关于勇气,而是稳之又稳,板上钉钉的胜利。 他果断退进霜风谷里,雄壮的身躯直接缩成了一团,尽可能减少与极寒之风的对抗,但也随时可以暴起攻杀。 身上的光焰全部都熄灭,让谷外的姜望,无法观察到他。 更以玄奥的轨迹,将道元排列在体表,以此消耗无所不在的寒意,让自己可以支持更久,有更多的选择余地。 而姜望也的确没有追进霜风谷身体已经扛不住。但他只是很平静地提着剑,一言不发地站在谷口。任由霜风谷内寒风吹,任由赤色的火焰,在他身周跳动。 短短几步路,竟成了天堑。 极寒之风白茫茫。 姜望与犀彦兵各在一端。 二者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但都知道,对方正在看着自己。 死亡对待他们非常平等。 并不在乎他们的身份、种族、力量。死亡是要带走一切,死亡是万事皆空。 这是一场关乎耐心和勇气的较量,或者也是运气的 较量。 是南天城的妖族战士先来,还是犀彦兵先扛不住极寒之风? 他们都需要拷问自己。 犀彦兵默默地蜷在谷中,调动所有力量,一声不吭地与极寒之风对抗。已经结霜的眉眼下,是一种关乎生存的坚忍。他绝不发出任何动静,绝不给姜望一丁点反馈。 姜望若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就需要自己走进谷中来。 而在谷外,姜望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慢慢处理自己的伤势。当然手法粗糙,只是大概地移回内脏、大概接驳骨头、大概的止血 同时以三昧真火,小心翼翼地将现场所有的战斗痕迹全部焚解干净。了其三昧,焚于无形。虽说完全没有痕迹亦是一种痕迹,但没有痕迹的可能性会很多。譬如所有的妖族战士都死在了霜风谷。 制少他不能让妖族那边确定,有人族修士冲出了霜风谷,曾在此与妖族战士厮杀。 他没有把握伪造出不让妖族察觉真相的痕迹,只能用这种笨法子。让三昧真火焚烧过每一寸土地。这一片荒原是极冷的。 当然远不能跟霜风谷里比。 隔着霜风对峙的两个生死大敌,犀彦兵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姜望却是没有一息停止动作。在焚尽了所有战斗痕迹后,他又在静静燃烧的火域中,以简单的风系道术,将那些妖族战士的尸体卷起,以三息一个的恒定的速度,一个个地投进霜风谷中。 首要的目的是毁尸灭迹,合理利用极寒之风,比他用三昧真火一个个焚烧要省力。 其次也是为了给犀彦兵施加压力,试探犀彦兵的反应。更是能够通过这些妖族尸体的消解,增加极寒之风的威能,让犀彦兵更加难以支 撑。这是一箭三雕的好法子。 可以说姜望在随时有妖族战士赶来的压力下,在这妖族的领地里,仍然最大化地利用了已有条件。在与犀彦兵的对峙中,给自己增加砝码。但即便是如此,即便一个个同族战士的尸体落在身边,瞬间化成冰雕,又在下一刻碎成冰屑,犀彦兵的意志,也依旧没有动摇。 他始终不曾踏出霜风谷,让姜望蓄势已久的一剑,迟迟不能刺出。也始终没有给出一点动静,让姜望必须承担生死的忐忑。 在寂然无声的半刻钟,一刻钟,乃制三刻钟之后,姜望更需要考虑一个问题 犀彦兵还有余力吗?犀彦兵还活着吗? 但他只是缄默地等待。 夜色渐渐笼了下来,妖界的金阳隐去,血月升空。妖族的南天城还在等待捷报,人族的焱牢城和铁岩城还在震惊与猜疑中。 谁能知道在这霜风谷,有这样一场“等待”?姜望在心里有一条清晰的时间线,七刻钟。一个时辰是八刻钟,他只等到第七刻,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因为六刻到九刻之间,是他根据人族大城 援军速度所测算的,妖族大城战士在正常状况下所赶来的一个相对平均的用时。 与此同时,犀彦兵在霜风谷里所能支持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四刻钟。 多等的三刻,多冒的三刻险,是他给犀彦兵的尊重。太冷了。 霜风谷的寒意,一点一点地漫出来,仿佛要渗进骨髓里。 但姜望只是保持着握剑等待的姿态,一动不动。他的剑意比霜风更寂冷。 为了不在夜晚制造太明显的异动,所以火焰也早就已经熄灭大半。只在身上的血肉中,还燃着些许残焰。以三昧真火来治疗自己,是以破坏对付破坏。但这种痛苦,已经被这具身体所习惯,这是一具几乎已经枯竭的肉身,但你又能够于此身感受到力量。 那是茫茫荒原,大风雪中,不灭的残烛。是“人”的余光。 大约在第六刻的时候,霜风谷内传来一声裂 响。浑身已经结满冰霜的犀彦兵,终于是冲了出来一—以一种异常僵硬的姿态。 眼睛是呆滞的,而于呆滞之中,有一抹最深处的渴求。 他伸出大手,探向姜望。 也不知是想要杀敌,还是想要靠近那狰狞血肉中的火焰,汲取一点温暖。 但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他的身体已经僵硬在那里。极寒之意冻结了他的一切。 这场沉默的对峙,终于是有了最后的结果。姜望仍旧沉默,只是轻轻将这具尸体往前一推,推回霜风谷,交由极寒之风毁灭。 而后烧掉了自己所有的毛发、衣物、身上的血迹。只将一枚小小的储物匣,吞进嘴里,含在舌下。一直随身的长相思、只剩一片碎布的如意仙衣,以及安安送的那枚玉佩,也都放在其中。熄灭了血肉中的残焰。 不用道元,不动术法,不发神通。 避开了妖族大城的方向,赤条条地走向荒原深推回霜风谷,交由极寒之风毁灭。 而后烧掉了自己所有的毛发、衣物、身上的血迹。只将一枚小小的储物匣,吞进嘴里,含在舌下。一直随身的长相思、只剩一片碎布的如意仙衣,以及安安送的那枚玉佩,也都放在其中。熄灭了血肉中的残焰。 不用道元,不动术法,不发神通。 避开了妖族大城的方向,赤条条地走向荒原深处。他知道此后什么都不可靠,他将要独自在这莽荒世界挣扎。 他并没有做好准备。但他只能往前走。 往前看,那血月之下的茫茫风雪,看不到尽头。 第三十四章 天下皆幻,永生一真 “你是说……” 绝不透光、绝不透声、可以隔绝所有窥探的密闭房间里,有个面墙而坐的道人。 这是一面白墙,空空荡荡,干干净净,只在正中间悬有一轮圆镜。 此境无框,通体浑圆,无色而半透明。 它散发着一种平静的明光,本身并不刺眼,使得静室也并不晦暗。 道人盘坐蒲团上,明明就在视 《赤心巡天》第三十四章 天下皆幻,永生一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八章 君知否 余北斗所赠的这枚齐刀币,碎在这里,会给余北斗传递什么消息吗? 姜望不知道! 单从刚才的情形看来,这枚刀币更像是在与什么东西对抗。它的碎灭,更像是粉碎了又一个逃生的可能,截断了又一条后路。 屋漏偏逢连夜雨,般迟又遇打头风! 但姜望仍然平静。 他只是静静地想了想关于此事的诸般可能,而后便转身,走向那两个小妖,去确认他们所画的地图。 这么多年的艰苦只教会他一件事—把握当下,尽己所能。 其中一个小妖所画的地图里,有三座大城,与他的已知情报完全相同。又是个半生老于故城的“文盲妖”。 另一个小妖的地图里,有四座大城,勉强算得上是情报的补充。 但仅仅这么一点粗陋的情报,对眼下的局面并无帮助。 姜望仍是仔细记下了。 现在他站在背对的两个小妖中间,随手捡起一根树枝,点了点简陋地图上的一座城池:“你是从这座大城里来的吗?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姜望又指另一副地图上,点在相同的位置,问了相同的问题,也得到了相同的回答。 而后他回头看了那犬妖一眼,淡声道:“地上还没烧完的那个,是你们城里的大贵族吗?” 两妖同时点头。 试探性的问题结束后,姜望才问道:“他带了几队部下出来?左手一根手指代表十队,右手一根手指代表一队,用手势告诉我。” 两妖做出相同的手势,表示他们并未说谎。 二十个赏金小队,共计一百个妖族!这犬妖的排场还真是不小。 这犬妖的排场还真是不小。 其实看看其它的赏金队伍,就大概可以知道,这些小妖所接的赏金任务,并没有多高的规格。 从发现第一支妖族赏金队伍开始,到现在有越来越多的赏金队伍入山。 茫茫深山里,如猎犬一般散开。 在这么多实力参差不齐、普遍可以称得上不济事的小妖里,他能够恰好遇到这个既有天赋又有背景的犬妖,着实是运气使然他本是想跟着这个稍强些的家伙,可以更容易的获得情报。不成想对方还另有神通,可以察觉他的尾随 当然现在的问题是,至少还有六十个妖族,会第一时间来寻找这个死去的犬妖。 他们本身的战力当然不值一提,姜望真正在乎的,是自己还有多少拷问情报的时间—一接下来必然是一场艰苦的逃亡,不是跑得快就有用。没有准备可不行。 “你们来之前,知道我是人族吗?”姜望问。两妖齐摇头。 这属于一个得到了确认的好消息。意味着他 在糟糕的境遇里,有了多一点的时间。 无论那个犬妖的背景如何,妖族方面对其有多重视,又或说深山老林里死了几十个做任务的小妖,会有多么值得关注。 针对那个犬妖的仇敌,和针对妖族的仇敌,必是截然不同的力度。 跟随犬妖进山的另外那十二个赏金小队,没能第一时间跟上来围剿,大约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发现不对需要时间,找过来也需要时间。 这些天谨小慎微,想要情报却不敢出手拷问,生怕留下任何一点痕迹。看到任何一个小妖都退避三舍,躲视线躲声音躲气息直到这一刻,藏不住了,于是大开杀戒。 既然已经开始拷问,自然要获得最大的价值。 姜望道:“我很赶时间,现在我想用一点时间,跟你们学习妖族语言,你们同意吗?同意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 右边的小妖当即点头。 左边的小妖明显迟疑了一下。姜望眸中一尾阴阳鱼游过。他立时也点头! 对付这些心志不坚的小妖,歧途断无失败可能。 像那个背景不俗的犬妖,意志坚强,根本不存在软弱的选择,歧途也就无从施展。 姜望又道:“很好,现在我隔开你们两个的声音,让你们彼此都不能听到对方说话。然后我用道语说一句话,你们就用妖语复述一句。你们可以说得不同,但是谁错了,谁就会死得很痛苦,明白吗?” 两妖使劲点头。 于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教学就此开始。 任何一门语言都有其文化的成因,妖语这等通行于全部妖族的语言,更是称得上博大精深。在短时间内想要精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通用的话语其实并没有太多,简单的日常对话,并不需要掌握太多词语。 姜望说得极快,两个小妖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也复述得极快。三者的声音直如连珠一般,在这幽林里此起彼伏。 他要赶在更多的赏金小队靠近之前,在妖族强者进山展开调查之前,对妖族语言有尽可能多的掌握。只有迅速掌握了妖族语言,才能够在逃亡的过程中更简单地获得情报。 有了足够的情报,才有可能在没有路的时候,找一条路出来。 深山老林里的战争,是寂静而幽暗的。 南天城的战火,正燃烧得热烈。 无论天上,地下,城里,城外,城楼,都是厮杀正酣。 生命以最直接的方式凋零,血色正艳。 最关键的战场,当然是那远穹处的混沌一团。 几位超凡绝巅的厮杀,已经把天空打成了幽夜 妖界的全阳之光都落不下来 几位超凡绝巅的厮杀,已经把天空打成了幽夜,妖界的金阳之光都落不下来 。 这样一处自混沌中开辟的新世界,有这样一处狂暴的战场,又短暂地归于混沌。 四位顶级强者的气息,混作一处,彼此冲撞。不对,已是五位顶级强者。 新加入战场的,乃是天妖麒观应,蛛懿紧急求来的援手。 长得是神武不凡,一身墨色战甲如山岳所聚,一柄狭长骨刀似裂天而得。战甲直受万钧而不磨光华,刀锋过处,天地破灭,万物归寂。 场面上,更有猿仙廷战天斗地,煊光摇曳千万里。蛛懿操演傀尸万千,只手成军。 但姜梦熊拳压诸方,左嚣掌覆万古,却仍是压着三位天妖在不断进攻! 蛛懿的傀尸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倒下,那浩大的声势,如同秋收时候的麦田。 强一些的真人自是可以察觉到,那天妖蛛懿的气息已是摇摇欲坠。她本是在麒观应赶来参战之前,就已经受了重伤。 此时想要离场,却是不能。 左嚣和姜梦熊极有默契地将她压制在原地,不断消灭她的宝贵傀尸,消耗她的千年积累。 强如麒观应和猿仙廷,被压着打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在厮杀之余,还得腾出手来保蛛懿的命,避免她被即刻打死。5 这是何等层次的厮杀? 站在强者顶峰的一位天妖,竟然成了防御的漏洞,成了必救的伤口! 而战场视角再往下。 碎裂的棘舟和折翼的巨鹰是天空的背景,酷烈的厮杀声,混同在狂风里,烈焰和雷电纠缠成了图腾。这方天地光影不定! 鼎鼎有名的真妖雀梦臣,披一件羽衣,踏一双藤靴,握持一对双翅短刀,留下数百道穿梭战场的残影,与齐国的朝议大夫闻人沈,在左侧战场杀得难分难解。 其部下三大妖王,携七千精锐铁笼军,也与大齐英勇伯率领的一万湮雷军缠杀在一起。 铁笼军乃是有名的雀族强军,个个戴着铁笼状的头盔,以示不忘笼中辱。披轻甲,配双刀,一长一短,一窄一宽。攻杀极厉,在妖族内部也是没多少军队敢惹。 而湮雷列名大齐九卒,更是天下强军,人族劲旅。 两军碰撞在一处,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杀得痛快。 这一战的动静闹得这般大,妖族支援南天城的真妖,当然不止一位。 但凌霄阁主叶大真人,还是杀进了南天城。 南天城城匾早已被被他击穿,巨大的城门的碎片,散落在他脚下,为他所踩踏。而他大袖飘飘如飞,正在与一位蛛族真妖鏖战。 明明仙姿朗逸,长得不像个肯见血的,却偏偏气势如虹,打得对方一步步后退。所过之处如飓风国境,但听得气爆似雷。整条长街随着他们的进退一步步崩碎,长街两侧的妖族屋舍,也助阵般接连垮塌。 剑影拳风几乎笼罩了小半个城区,妖族高手无数,愣是无旁者能近。 在这样险恶的激斗中,叶凌霄也是说抽身就抽身,倏然一步后撤,竖掌为刀,回身遥斩远处!而后也根本不再多看一眼,又回掌为拳,再一拳前轰。气成龙虎,激荡风云! “谁让你靠这么近?嗯?” 这一拳轰出,将刚好杀至近前,并舞一对细剑的真妖蛛弦,直接轰退数十丈。 蛛弦气得眼睛都翻出血色,却也只能咬牙构筑剑防。无论她如何搏命,也都拦不下这个人族真人。只能且战且退,一退再退! 而叶凌霄在厮杀之中还抽出手来遥斩的方向,是在整个南天城战场的东部区域。 那里旗帜林立,兵锋混乱,各种旗号的军队厮杀在一起。 有一个气势凶蛮的虎族妖王,正好从妖族军阵中跃将出来,手持一杆鬼头刀,其上血影绰绰。身后虚空都染上了血色, 如一面插在他身后的旗帜。 他就以这样凶蛮的姿态,势不可挡地杀向一辆五光十色的彩云战车。 兵阵之术乃是人族的创举。是远古时期人族先贤兵武为了统合普通人的力量所创造,是革新人族孱弱之名的惊人创举,也是人族后来能够战胜妖族、成为现世之主的重要倚仗。 兵武也因此获得贤名,位列人皇八贤臣之一,与卜廉、仓颉并举。 但是在漫长的种族血战中,妖族也加以学习,发展出了自己的兵阵之法。 只是这位虎族妖王显然不耐烦久战,又自恃勇武。手下军阵迟迟攻不破四翅墨武士组成的傀军,他索性兵分两路,任军阵自由厮杀,自己则跳出藩篱,单刀擒敌。 他的勇武的确值得称道! 毕竟连叶凌霄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 于是这一刻风云涌动,气爆雷鸣。 在这虎族妖王的四周,那无所不在却无形无色的气,瞬间暴乱起来。 叶凌霄远处城中一记手刀遥斩,这边空中立刻跃出一位爆气所聚的、半透明的持刀战将!恰恰与这虎族妖王正面相对,正面相冲,掌中如天机瞬显,横刀只是一斩! *血影散,头颅飞,旗帜倒! 根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这虎族妖王就已经横死当场。 这门御气神通,牧国有个名为那良的天骄,也曾仗之在观河台上展露风姿,威势不俗。 但是在叶凌霄的手上,它才真个有无敌之势。 有所谓“气为我用,万法同归”的威风。 那虎族妖王冲出来的前一刻,方元猷还死咬牙关,领军准备上前搏命。 但下一刻,就险些咬断自己的舌头。白玉瑕说的什么话? 这叶青雨姑娘哪里需要保护? 那成队的四翅墨 武士,在这战场上已是可以横行的强军。所过之处,根本没有什么妖军能够阻止。 而牛角横刀傀、鹰眼重箭傀、薄甲双剑傀各四具,绕战车而行。这十二尊强大傀兵所构筑的防御网,简直是密不透风,固若金汤,完全没有几个妖族能靠近。 这架彩云战车本身还具备惊人的杀伤力,以及更竟然的防御能力,本身即是一个大凶器,随时可以干涉战场。 但即便是防护已经做到如此了,那位叶真人还随时关注此处。 这虎王一跃即断头,谁还敢近? 自参战至此,方元猷所做的唯一件事情,就是带着人紧随彩云战车后,四下驰骋。箭是射了不少,刀还未出过鞘。 杀了不少妖族,身上还未沾过血迹。 当初跟着侯爷上战场,那也是风里来雨里去,刀口上舔血,鬼门关前转圈。从未打过如此轻松、如此富裕的仗! 让他一度对战争的残酷都产生了怀疑。 叶青雨当然不知道姜望的近卫统领在想什么,她甚至也没有多看那战死的虎王一眼。 她只是微抿着薄唇,在五光十色的彩云战车上,在隔绝外部视线的光影中,忙着自己的事情。 一边给傀兵下达指令,指挥作战。一边手上不停,不停地在一张纸上写一封信。 自来纸短情长,言难尽意。可相见无期,又能何为? 纤柔的一道云纹,将薄纸分为上下两半。 这是一张淡青色的纸,下半部分是空白的,上半部分随着她的书写,字迹显而又消。 云上青雨,枫下小姜云上青雨,枫下小姜云上青雨,枫下小姜。 曾在观河台上,赠君同字笺,无有道元波动,不虞为他人所察。百里范围内,映字于笺君记否? 今日写信君知否? 黄河之会期间的观河台,人来人往,是世间最喧嚣。 最璀璨最华丽的故事都在那里上演,最有权势和最有潜力的人都在那里交流。 天下大势,辉煌历史,滚滚长河,群星闪耀 但那时候静静写一张同字笺,静静等待那边回信的她,是世间最安宁。 今时今日天涯远。 百里千里,或不能计妖界迢迢。 叶青雨学过战斗,但不擅厮杀。学过兵法,但不习惯战场。 她一遍遍地远眺四方,又一遍遍地收回视线。 即便如此,她也尽己所能,驾驭彩云战车巡行战场。在指挥傀兵参战、在尽量不引起妖族注意的厮杀里 一遍遍地写着同字笺。倘若情事是一首诗。上阕无有下阕应。 本站已更改域名,最新域名:新BB书屋 第二十九章 一口欲吞十万兵 不同于自家女儿近乎执拗的相信,叶凌霄其实并不认为姜望还有活来的可能。闻人沈没有必要骗他,而大齐军神亲自打穿霜风谷打到了南天城,也是什么都没有收获,只宣告了姜望的死讯。4 但他之所以还同意带着叶青雨来此,还认同叶青雨羸弱的期待,甚至带着叶青雨走战场 在确认姜望的消息之外,其实更多是为了此刻。 从小养在凌霄秘地的叶青雨,养尊处优,未经风雨。 摘云篆神通的前提,一是“无心之缘”,二是不能负有杀人的因果。 叶青雨何止没有杀过人? 在深入迟云山之前,她是连血都没有怎么见过。 那时候她自己悄悄跑出门去历练,阿丑也是暗中随行的。三山城玉衡峰那一次有惊无险的经历,在叶青雨以前的人生中,就已经算得艰辛。 他叶凌霄是在神临层次就有资格见识向凤岐之剑的人,当然知道怎样的经历才能养出强者。 如姜望一样背负沉重因果,无数次行走在生死边缘,自然就能获得极快的成长 但作为一个父亲,他自然舍不得让女儿冒险。 万古以来,大多数强者都是自风刀霜剑中走出,于生死之间磨砺出锋芒。 但那些所谓年轻天才,走到最后能让人看到的,万中岂有一二? 悬崖边走刀锋,固然是强者之路。但坠深渊的,更不计其数 他要尽可能地考虑周全,他要让女儿顺风顺水、安安稳稳的成长。即便是必要的危险和磨难,也都要在他的掌控之内。 绝对,绝对不能让女儿有危险。 以修行所需的磨砺而论。 手握顶级神通云篆、仙骨天生自然近道、已修至外楼境界的叶青雨是到了直面生死、认识生死的时候。 而再没有什么环境,比战场更残酷。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永失所爱更痛苦。 有左嚣、姜梦熊、猿仙廷、蛛懿、麒观应这些个真君天妖参战,南天城这一战几乎已经达到了人妖两族所能承受的摩擦限。 再往并没有多少加码的空间。现在开启一场两族血战,是双方都无法承受的。 故而此地看似危险,实则安全。 在真君天妖互相牵制的情况,他完全有信心护得女儿周全。 他把叶青雨带到战场来,鼓励她的执拗,告诉她可以试着寻找姜望,但不能让妖族察觉正是因为在这样的情形,他这个与世无争的乖女儿,才会以最大的努力去参与战争。才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消化纸面习得的兵法和战斗技巧,才能够真正认识生死。 求而不得,念而不见,当然是 痛苦的。在逝者已逝的地界,寻一个寻不回的人,当然是煎熬。 但他也只默默地看着。 而把自己的怜意、痛意,尽数宣泄于妖族踏破南天城! 这是一个父亲的残忍,也是一个父亲的温柔。 南天城外的这场战争,其实是参战双方都没有预期的。 相较于那些两族对攻的大战场,武南战场的规模要小得多。 武安城和南天城的对峙,本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双方必有一战,但规模应该在一定的程度以内。 那一战更多应该是作为一个长久对峙的衡量,让双方都保有一定的默契,清楚应该把战争烈度控制在什么范围里。 但武安城里不断汇集的各方强者,左嚣和姜梦熊的悍然出击,彻底改变了战争预期。 这场战争一开始,妖族方就落入了绝对的风!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在这片战场做这种战争烈度的准备—一连姜梦熊都没有做这种准备,他们又从何准备? 天妖麒观应倒是紧急加入战局,挽救蛛懿于濒死前,那些个真妖、军队,却是没有那么快靠拢。 南天城城门被叶凌霄一人踏破,人族大军却没有随之入城。而是在闻人沈的指挥,就在城外对妖族有生力量进行绞杀。 湮雷军被铁笼军拦了,大齐郡兵也得到了坚决的抵抗。 但区区三百名苍图神骑,却于此刻横行战场,似尖刀穿插于牛羊血肉,所经之处,无可阻者。 戴青铜鬼面的赵汝成,简直是杀神降世。 鹊桥仙庚金剑气、小无相拈花剑指、迦楼罗破阵剑指、天涯无觅气剑术九劫洞仙指! 十指如蝴蝶穿花乱舞,妖族战士成片成片的倒。 反倒是身为大牧皇女的赫连云云不显山不露水,只是安静地跟在赵汝成旁边,长鞭炸响,查缺补漏。 当然,她实际是在暗运秘法,不着痕迹地寻找那位姜三哥。 以白玉瑕天骄的眼界,对赵汝成的实力亦是惊佩不已。黄河之会正赛选手和四强选手,彼时的差距在时间线展开后,被拉得更远 这本是正理。因为谁都没有荒废自己,而天赋在观河台已经见了高低。自然是修行越久,差距越大。 一般来说,这种极速扩大的差距,要到神临这种号称“天人之隔”的关隘前,才会减缓。神临之隘,是后进者的反超良机。 历史也不乏有天骄,在内府外楼突飞猛进,于神临之前苦坐百年,最后化为枯骨。 但对于姜望、斗昭、重玄遵这等神临无碍的天骄,神临也不是什么问题。或者要等到洞世界之真的世界壁障前,后进者才有拉近距离的可能。 如姜望以内府场魁首追外楼场最强,革蜚以八强追两强,才是比较罕见的惠情——苗裴能与张临川交千而不死 事情一—革蜚能与张临川交手而不死,至少也是强神临。 苍图神骑是天骑军第一,赵汝成所向披靡,赫连云云威法难测,更有当世真人赫连虓虎坐镇于阵中 这根大腿实在是再粗不过。白玉瑕抱得极紧。2 但他领兵紧紧跟随苍图神骑,也并不只是追吃尾尘。 这种规模的种族战争,最是能够锻炼人。 凭借着良好的全局视野,和灵敏的战场嗅觉,白玉瑕带着这一百人的近卫精骑,会时不时地穿入复杂战场中,像冷刀子一样给妖族军队放血。 每每有被纠缠住的趋势,他又立即带人向苍图神骑靠拢。 把赫连虓虎这颗大树当做移动城池,近而又远,远而又近,以近乎极限的战场操演,锤炼着这只有百人的武安近卫,也磨砺着他自己的修行。 作为门客,他会为武安侯府尽力。 作为他自己,他也会为白玉瑕而努力。 无论姜望是否还活着。 道历三九一九年在观河台,他要为越国赢得光明正大的每一场胜利。 道历三九二一年的尾声,他已离开越国,在天狱为大齐武安侯而战,为自己而战。 或许运气不好,或许天有所妨。但我辈自求,何能止步? 旋身靠近一个猫族战士,在错身的瞬间交剑数百合,斩之于剑。鲜血在霜刃滴落,白玉瑕落回马背,再次调动军阵。2 迎面忽然听得轰响! 打眼一看,一位犬族妖王驰风驾电而来。 白玉瑕抬手抖出数道剑气封路,更以道术为墙,毫不犹豫地引军回撤,又向苍图神骑靠拢。 在这场战争里,这种战术他已熟极而流。 不对,是两位妖王。左前方还有一位妖王迫近! 大约是这支百人队的表现令妖族太过难受,在如此紧张的战场里,还分出两位妖王来歼灭。 白玉瑕的剑意被完全激发,感受到了对手毫不掩饰的杀意,心中却全无波澜。 有赫连真人在,再多妖王也不能构成威胁。甚至,要变成战功! 战场之,本是大鱼吃小鱼,大鱼更被大鱼吃。 现在无非是转变角色,为饵钓鱼,岂是难事? 白玉瑕在一瞬间聚集了兵煞,训练有素的百人军阵,连人带马化为长龙,立即卷向苍图神骑的方向— 赫连真人救我! 但咆哮的军阵却顿于半空,白玉瑕的迷茫和惊愕,都表现于那剧烈翻滚的兵煞中。 赫连真人呢? 就在自玉瑕引军回撤、驾驭军阵腾飞于半空的时候,他惊愕地看到,自那虚空之中,忽然探出一只有着灿金色毛发的大手,轰轰隆隆的覆落来—将腾起冲天光焰的赫连虓虎一巴掌打到天边生死不知! 那一只大手如天穹坠落,似大地翻转,包容宇宙之无极,覆压有灵众生。 当世真人,无影无踪! 目睹着刚抱稳的大腿,就这样被横扫出战场,白玉瑕很难不怀疑人生! 刚端武安侯府的饭碗,武安侯没了。 刚抱赫连真人的大腿,赫连真人也没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赫连虓虎都没有出事的理由。 身为大牧帝国宗室真人,代表着“天之家族”赫连家的底蕴,赫连虓虎的实力绝对不弱。本身也是沙场宿将,统领过王帐骑兵。在这处人族占据优势的战场,又并没有像叶真人那样横冲直闯,只身撞敌城。 反而他是相当低调地随行于三百人的苍图神骑里,全程只是关注大牧公主赫连云云的安全。 这样的一位当世真人,有什么出事的理由? 可偏偏就是赫连虓虎,在白玉瑕的眼前,被一巴掌打得人影都不见! 在极度的震惊和茫然里,白玉瑕本能般地调动兵煞,席卷百人军中,于空中一个龙回头,与那追来的犬妖错身,亡命奔逃! “苍青之眸,呵呵呵” 虚空之中,响起一阵威严的笑声。 那只有着灿金色毛发的大手,在轻松扇飞试图阻路的赫连虓虎之后,只是轻轻往外一撕,像是撕掉了一层窗户纸,直接将虚空撕开! 于是一位威风堂堂的金甲狮族,就这样屹立在人们的视野里。 他的身形高大,如山似岳。他的面容方阔,眼睛是很深邃的紫色,金色的毛发招摇着,如焰燃烧。 他在虚空之中,而似一轮全新的金阳。 近乎无穷的光和热,也铺开了他无尽的威严。 在他的光焰附近。 无论人族妖族,大批大批的坐骑纷纷哀嘶跪地,很多战士也就此匍匐。 武南战场形势大逆转!天妖狮安玄登场! 他就是猿仙廷口中的老狮子。 “天榜新王”里位于第九的狮善闻,正是他的嫡系血脉。 作为妖族顶峰强者,参与种族战争本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他不去掺和天妖与真君的大战,却来战场显威,过于以大欺小,有如大象走进了蚂蚁群。 非有十万规模的天强军,辅以兵道真人带队,完全不具备阻截天妖的可能。 衍道是超凡绝巅,与衍道修士同层次的天妖,在某种意义就是“天”! 强如当世真人赫连虓虎,是一个照面都没走来,一巴掌就被扇远。 而赫连虓虎这样的强者,腾起冲天光焰奋尽全力阻截,所赢得的唯一战果,也只是给了赫连云云一点时间。让她和赵汝成席卷兵阵,统合苍图神骑之力, 迅速逃远。 但是在一位天妖面前,多远算远? 在现身之前,狮安玄似乎对赫连云云的眼睛很有兴趣,但一身金甲辉煌地踏出虚空后,却是看都不往那边看一眼,只猛然张嘴! 他的目标是整个战场,是南天城外所有的战士,甚至于不区分是人族还是妖族! 所以赫连云云跑到哪里去有什么关系?什么苍青之眸,什么兵甲军士战马器械,十里百里千里全都一口吞! 威严王者的嘴巴,化成腥风阵阵的血盆大口。 这张巨口是如此恐怖。 巴抵着地,牙撑住了天! 狮安玄的獠牙狰狞,如似一根根撑天之柱,撑到极限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光线都不见了,天地之间陷入绝对的寂静,绝对的漆黑。 甚至于左嚣、姜梦熊与天妖厮杀的混沌战场,也不再有动静能够传来。 “恍似他这一口吞了天,吞了世间所有! 顿时光线全失,狂风乱卷。无穷伟力降临。 所有战士,不拘人或妖,都被拔掉了“脚根”,身不由己地腾空。而他们的惊恐、怒吼、咆哮,也全都是缄默的! 在某一个时刻,于这绝对的寂静里,忽然响起了雷霆般的气爆声。 轰隆隆!轰隆隆! 但即便是这样激烈的声响,也未能动摇这末日之暗,未世之静。反而那雷声欲响,欲显此刻天地之死寂。 生机愈浓烈,死亡愈酷冷。 抗争越是有力,毁灭越是灿烂。 左嚣不在,姜梦熊受阻,此刻的天妖左嚣不在,姜梦熊受阻,此刻的天妖狮安玄绝对是横扫战场的无敌存在,一口吞天地,覆灭生灵何止十万? 但就在这个时候,有两道刀光出现了。 不,那不是刀光。 那只是两道太过锋利、太过锐意,而让人感觉被刀锋割伤的目光! 由此目光所显,那吞天巨口中,便出现了一个人。 他是因为被看到而存在,还是因为他的存在必须被看到,所以才聚焦于人们的视线里? 说不清! 但是光亮已经出现了,战场也重新归于喧嚣。那封闭的世界已经打开了,浮空的战士们,重新找到了本我,建立起与天地之间的联系,可以落地生根。 而所有目光聚集之处,人们只看到一一个头戴普通斗笠,身披一件普通蓑衣,脚踩普通的草鞋一双,身并无一件饰物,连背影也十分普通的人,静静悬立在狮安玄身前面向狮安玄,而背对千军万马。 他的一切都十分普通,唯一不普通的是他的刀! 被他反手抓举,横拦在身前的,尚未出鞘的刀。 明明还在鞘中,还未有锋芒显 露,却不停地冲击着刀鞘。像是一头魔性十足的凶物,被囚禁在牢狱里,发出嗜血的嘶吼! 以此连鞘刀,爱挡住狮安玄。 以此尚未出鞘的刀,封住狮安玄的血盆大口。 这样的人族刀客。 整个妖界,整个文明盆地,也只有一个。 秦国真君,刀痴秦长生! 一口开天阙,欲吞十万兵。有名长生者,横刀封此门。 第三十章 你们要退三十一! 在灭顶之灾覆落时,轮值于燧明城的真君之一,来自秦国的秦长生,骤然降临! 他反手抓举着他的刀,横在天妖狮安玄面前,斗笠下平平无奇的眼睛,却是横在他的刀上,与刀平行。 目光平行于被困锁的恶兽,就这样与狮安玄对视。 他的眼睛像一座池塘,大小普通,水质普通、.可自有生机,自有生态,并不普通。 被这样平静的眼睛看着,狮安玄心底竟然生出些许寒意来。 当然谈不上畏惧,他这种资历的天妖,什么场面没见过?也绝不缺乏,在绝巅分生死的勇气。 只是对于秦长生过来的速度,还是有些感慨, 这么多年来,不管在万妖之门的那一面,人族各国是如何打生打死。在这天狱 世界里,这些人族却始终刀口一致。现世河谷之战结束未久,秦楚之间打得如何惨烈,他在妖界亦是知晓的。但今日楚国真君左嚣在此血战,秦国真君秦长生的来援,却是一步不慢。 今日如昨,也如过往的每一次。 他本以为,他拉下脸来以大欺小,或多或少能捡个便宜的。 便宜没捡到,其实也不很要紧。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随着他狮安玄和秦长生的参战,这片战场已经聚集了四名天妖,三位真君! 这是什么概念? 这已经是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原本只是一个小股精锐厮杀的先天界关,打通之后也不过是一场普通的立城之战。但现在战争的烈度,似乎在无可挽回地拔高。 此是他狮安玄所愿,是妖族所愿吗? 任由局势这样发展,最后的结果,是妖族所能够承受的吗? 甚至于说现在就无限地扩大战争规模,开启两界血战,真的是合适的时机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这些思考让狮安玄必须保持克制,但他又绝不可示弱。在这样的种族对峙里,示弱一分,损失不止一城。 他威严地注视着秦长生,紫眸里充满了警惕。 但还没来得及说话,秦长生已经先开口。 只不过这第一句话,却并不是对他狮安玄说。 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秦长生横刀对峙狮安玄,只是说了声:“子玉,归秦否?” 旁观过道历三九一九年那场黄河之会的人,或者关注过那次盛会的人,当然应该知道。那一次内府场的四强选手,牧国天骄赵汝成,本名赢子玉,乃昔日大秦帝国失位之君秦怀帝的后人。 当今秦帝在观河台上,当着几位霸国天子以及长河龙君的面,亦允许其人归秦成为皇子,还表示可以给他争夺大位的机会只是被赵汝成拒绝了。 而今日。 秦长生的这一次出手,完全可以说是救了赵汝成一命。 当然,作为燧明城值守真君,他在此时出手接住天妖狮安玄,也是一种职分。他不来,别的真君也会来。 只是他降临战场,慢一分或快一分,也没谁能咬死说他故意,也没谁能怨怪他什么。 譬如他坐视了赫连虓虎被狮安玄一巴掌扇飞,只以刀劲遥指,逼得狮安玄不能全力施为,给了赫连虓虎一个保命的可能。 这也算是在合理的范围内。 就只是想要告诉赵汝成一件事情—牧国保不住你赢子玉。 秦国可以! 今日我亲自救你,归否? 覆盖整个战场的生死,临而又消。此时此刻,许多战士还没能从骤起骤落的恐惧中清醒过来。因而普通战士的厮杀,一时是静止的。 白玉瑕自是那万中无一能够把握自我的人,在狮安玄吞食天地的神通结束后,及时喝令部下,完成了整军。 他先是看了一眼彩云车的方向,发现叶真人已经出现在彩云车周围。 能够横穿末日之暗、末世之静,第一时间回到闺女旁边,叶真人果真不凡。无怪乎先前在武安城中的时候,闻人大夫态度殷切,诸多奉承 在那彩云车附近,方元猷及其所领的百员武安近卫虽然东倒西歪,却也没有大碍。 白玉瑕这才松了口气,看回侯爷的手足兄弟。不知对于秦国真君的问题,这位会作何回应。 作为独刀挽救战场的存在,秦长生一举一动自是人群焦点,此刻所有人也都瞩目于戴着青铜鬼面的赵汝成。 目光的重量或有千钧。浏*览*器*搜*索:@……最快更新…… 刚刚经历生死,也难免叫人心神动摇。 赵汝成的声音却是并无软弱:“秦国好山河,只不是我的家,谈不到一个“归'字!有机会的话,倒是能去看看。” 他其实本想说,你若能帮我寻回三哥,我与你归秦也无妨。但一来三哥未必还在了,二来此言一出,三哥更没可能被 哪怕是秦长生,也不具备横穿妖界的能力。非倾人族之力,不得成此行。他这边敢说要找三哥,那边妖族立刻就会掘地三尺。 像那凌霄阁少阁主,像那洗月庵禅师,像他自己,都是徘徊在战场周边,不敢表现出寻人的迹象就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故而此刻也只能回归自身,认真回答秦长生此问。 对于赵汝成的这个回答,秦长生大约并不意外。仍是没有回头,他的声音也并不严肃,只淡淡地道:“那你的家在哪里?” 赵汝成本想说“四海自为”。 可旁边的赫连云云已经开口:“汝成的家,当然是在天之镜旁,至高王庭里,东府正宅,雪穹宫是也!秦真君若是有空,可来坐坐,孤当为您奉 茶!”2 在这天狱世界的武南战场。 秦长生身为轮值燧明城的真君,有援救人族之份,有血战妖族之责。若是能够救她而不救,那便是与牧国结下大仇。 所以秦长生虽然也算得上救她一命,可以赢得她的感谢,却也没有那么重的情谊,不必痴想抢走她的情郎。 再加上赫连虓虎现在情况不明,未尝不是因为秦长生的迟滞。赫连虓虎若是死了,那么他们之间不但谈不上恩,反而有怨。 秦长生虽然有真君之位格,站在人族顶峰。她赫连云云作为赫连山海的女儿,也是尊贵无比,完全有对话的资格。 雪穹宫为家,是给赵汝成撑腰。好男儿无妨四海为家,但有我赫连云云在,你何必天涯? 奉茶则是她这个大牧皇女对秦国的态度。 可以是待客,也可以是送客。全看你秦国如何选。 “有空一定。”秦长生好像也并不如何热衷将赵汝成带回秦国,更不同赫连云云有什么计较,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便就此揭过这个话题。 与狮安玄的气机仍然纠缠着,他又抬眸看向高穹,高声道:“左公爷!姜大元帅!这一战实在突然,某家也摸不着头脑,燧明城里另外两个家伙托我问一句,您二位究竟有何展望?” 发生在南天城的这场战争,从开始到高潮,几乎就是一念之间。 左嚣来了,左嚣冲了,于是战争开始了。 随着战争资源的不断投入,人族妖族两边都已是骑虎难下。左嚣、姜梦熊、猿仙廷、麒观应、蛛懿,这些站在超凡绝巅的强者,有任何一个可以这么轻易地死在这里吗? 谁都是整个族群的支柱力量,可以死,但不能死得这么没有价值,这么没有准备。 双方为了避免巨大损失,只能不断加码,不断增兵,不断派强者增援再这样打下去,最后很难说会发展到什么局面。 或许一场真正的两界战争,就此爆发也说不定。 而这绝非现在的燧明城所乐见的。 整个人族的高层,都没有就此达成共识,战争的烈度岂可无限拔高?没有个上千年的战争准备,怎么能够贸然爆发与妖族之间的举族战争? 妖族是人族最大的敌人,但不是人族唯一的敌人。甚至于妖族现在也不仅仅是敌人,在互为仇敌的同时,也是源源不断的超凡资源。 对妖族的战略,必然是涉及整个人族的大战略,岂可草率为之? 秦长生此时公开这样问,也是向妖族方面表明态度,说明人族现在并无全面战争的计划。这一次突然爆发的高烈度战争,完全是左嚣和姜梦熊单方面的行为。 他是以这种态度来避免妖族误判,希望妖族也可以保持一定的克制。 “展望?”姜梦熊显然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很快道:“自然是要以南天城为我国侯陪葬!” 当然依他本心,此次伐妖之目标,自是找回活着的姜望,顺便打死蛛懿。 但是话自然不能这么说。妖族现在只是势弱,又不是没有骨头。 只是在说话的同时,他拳头仍然砸得、震天响,死死逼住蛛懿,逼得猿仙廷不断回防,气得这猴子哇哇乱叫。 另一边左嚣也是专打瘸子那条坏腿,死死摁着重伤的蛛懿打,按得麒观应完全天法聪息,对于泰长生的问题 无法脱身。对于秦长生的问题,他也只是冷声喝道:“若问老夫展望,无非平灭妖族!” 人族的整体实力,早已经在妖族之上,这是过往岁月里,已经用无数次血战证明了的。 即便是在这妖族开辟的世界里,人族也已经在五恶盆地站稳脚跟,此为两族大形势。 所以哪怕是猿仙廷这样的暴躁天妖,也是认可谈判这件事的。 他只是脾气不好,又不是傻。 但一听左嚣如此口气,他顿时就炸了毛:“老匹夫!有种放开蛛懿,咱们单来!老子看你如何灭妖!” 左嚣华服飘飘,掌分天地,更无半点退缩,只道了声:“好,等老夫打死这母蜘蛛,就来喝你的猴脑!” 白玉瑕听得缩了缩脖子,出身越国的他,是对大楚淮国公府的威风最有感触的。瞧瞧左公爷这话说得,多吓人? 眼见得猿仙廷和左嚣一句话没谈好,战况立即又激烈起来。 狮安玄心中暗骂,但面上只是冷笑两声:“如果人族都是这种态度,那就不必再谈。无非再启两界血战!你们且翻翻历史,其中多少伏尸!我妖族何曾怯过?”浏*览*器*搜*索:@……最快更新…… “老狮子你也不必这么大口气!”秦长生怒道:“你以天妖之尊,以大欺小,侵袭战场,这笔账我还没开始跟你算。难道从此以后咱们两边都不必派军队,都只以绝巅强者出手,互杀族民?万妖之门在那里立了几个大时代,你们杀得过吗!?” 猿仙廷在那边哇哇大叫:“他妈妈的你们这些人族好生无耻!姜姓小儿前几天拳砸南天城,你怎不说以大欺小?十二年前他也是越境屠杀,你怎不说以大欺小?” 姜梦熊也怒了:“死猴子你给我说清楚,我徒弟饶秉章是怎么没的!难道不是你们妖族不要面皮,以大欺小?” “且住!两位且住!陈年旧事不必再提,新仇旧恨自有来报!” 秦长生见这一吵起来就没完了,也不得不出面做这个和事佬。这两个家伙再骂下去,完全可以从近古扯到远古。那么多年的账,哪里扯得清? 狮安玄也道:“我今天上战场,姜梦熊前几天砸南天城,算扯平了!” 猿仙廷和姜梦熊也便都闭了嘴,但手下却是更狠了,打得火花如海,混沌翻涌。 整个战场,就看着远穹那处战场忽明忽暗。战斗的余波都在天空 碾来碾去,雷霆不断,裂隙常现,有一种天穹随时要塌下来的危险错觉。 秦长生看向左嚣,很是尊重地道:“左公爷,您消消气。我知姜武安与您感情好,在楚国的时候吃住都在左府。但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千古之事,莫不如此。人妖两族,固无和平之理。此界血战,亦无一日可休。但举族之战,岂可因怒而兴?公爷三思!” 左嚣沉默一阵,猛地狠攻几下,仍未能真个杀死蛛懿,于是长叹一声,退出战,团。 若在巅峰之时,岂会如此? 姜望是个好孩子。 但秦长生说得对,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 他的儿子,他的长孙,莫不如此。他难道还能够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他是见惯风雨啦! 这颗老心已是没什么可痛。 只可怜光殊好不容易开心了几日,有了个交心的兄长,又变得冷郁自闭。 只可惜焰花焚城何得复见? 他拿眼一瞧脚下大城,恼恨道:“这座城放这里,老夫觉得碍眼!” “却也简单!”猿仙廷不忿这些人族咄咄逼人的态度,尤其不忿左嚣罢手之前还急攻的那两下,跳起来怒骂道:“打瞎你这老匹夫,就不必碍眼!” 麒观应赶紧伸手将其拦住。 你猿仙廷孤家寡人,无所谓血战不血战,反正猿子猿孙,一个也无。 我麒观应可是有家有室有属下。战场上死太多,我很难不心痛 当下他一振战甲:“这倒是小事。虽然霜风谷是姜梦熊打穿,贸然开辟这处战场的也非我们妖族但事情愈演愈烈,也非你我两族本意。” 麒观应如是沉吟一番,道:“各自退城三十里,如何?” 左嚣本来已经褪去凶威的眼睛,忽地一下又亮起精芒,一字一顿地道:“我视姜望为干孙,我孙视他为亲兄!他失陷在这战,反正猿子猿孙,一个也无。 我麒观应可是有家有室有属下。战场上死太多,我很难不心痛 当下他一振战甲:“这倒是小事。虽然霜风谷是姜梦熊打穿,贸然开辟这处战场的也非我们妖族但事情愈演愈烈,也非你我两族本意。” 麒观应如是沉吟一番,道:“各自退城三十里,如何?” 左嚣本来已经褪去凶威的眼睛,忽地一下又亮起精芒,一字一顿地道:“我视姜望为干孙,我孙视他为亲兄!他失陷在这里,有人族的原因,也有你们妖族的原因!我们可以退三十,你们要退三十一!” 麒观应深深地看了这个老人一眼,感受到了那种决意,最后道:“可以。” 左嚣要的这个“一”,是纪念姜望的名义。 而妖族真正退的这个“一”,保的是天妖蛛懿! 百度搜索深空彼岸@……秒更,高手一秒记住:!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十章你们要退三十一!免费. 第三十五章 竟不以我庄国为国 远穹一贯,长虹直落。 千里万里只一瞬。 尚在建设中的护国大阵,根本无法阻挡这道虹光。 视线都未来得及追上那尾虹,一个巍峨的身影,便已经径直落在庄王宫上空,在骤然升起的王宫大阵前滞停。 以横压一国的姿态,如此强势降临在此的,是一个高冠博带、面容严肃的男子。 锵锵锵! 拱卫宫廷的护卫,纷纷拔刀相对。 此人却只是一拂袖:“我乃矩地宫吴病已,尔等……为法让道!”他没有动用任何神通力量,但吴病已这三个字,本就是权责规矩。 法家大宗师,站在现世绝巅的伟大存在。他若有心强闯,这王宫大阵根本也不可能阻住他。但此行是为调查,而非直接问罪,所以他不会一开始就动用武力。三刑宫依法而行,他更不会肆意妄为。 庄王宫外的护卫们面面相觑,下意识地让开位置。在很大程度上,三刑宫就是法的代名词。如吴病已这样的大宗师,则相当于法令的化身。 他们这些修为平平的卫士,完全没有抗拒的勇气。别说他们了,便是国君国相亲来,又何能抗之? 然而在这犹疑不定的、不断后退的甲潮中,却有一个全甲在身,满脸络腮大胡的汉子,逆潮而行。 大踏步地走上前来,手持单锏,像一堵石墙般,屹立在那里。 甚制于……抬锏怒指吴病已。 其目嗔如铜铃,其声怒如洪钟:“我乃庄国九江玄甲杜野虎,奉命值守宫廷。任何人,非得王命不可入!” 但见虎咆山,方知山不可移。 众所周知,天子常言,“素信虎将”,表达对杜野虎的喜爱。 从去年开始,身为九江玄甲主将的杜野虎,就经常被以这样那样的名义,召来值守宫廷。 朝野对此说法不一,有说这是简在帝心,有说这是明近暗远,借机夺其兵权。但杜野虎自己的态度却是很明确的——他多次破口大骂,认为自己之所以会被猜疑,定是那林正仁狗贼挑拨是非。 他们之前有过一次联手的隐秘行动,过程如何不得而知,但结果很清晰。杜野虎险些就战死野外,是国相及时赶到,才被从死亡边缘救回。与之同行的林正仁却是明哲保身,完好无损。自那以后,两人就很不对付。浏*览*器*搜*索:@……最快更新…… 杜野虎不仅每次一被召来宫廷值守,就痛骂林正仁,甚制还会付诸行动。有几次都直接打到了林正仁家门口,人虽没揍成,门是踹坏了几回。 林正仁是众所公认的端方君子,倒是不与这暴脾气的将军计较,常与人说日久见人心,误会总能解除。 不过在痛骂林正仁发泄情绪之外,杜野 虎每次来宫中,也都是该巡逻巡逻,该站岗站岗,本分做事,无交无游。 有脾气,但从不耽误职司。 此刻却也独是他,在畏怯后撤的甲潮中,大步而前,胆敢对吴病已举起武器!吴病已只淡淡地看过去一眼。 杜野虎顿时如遭重击,一身兵煞都溃尽,整个人拔空倒飞,一下子撞到了宫门上 宫墙上值守的卫兵见状就要拉开宫门,周围的宫卫亦是赶紧过来搀扶。 杜野虎却只是吼道:“未得王命,不许开门!” 而后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仍是抬锏,仍是直面吴病已,恶很很地与之对视。“我为万妖之门后人族天骄被刺案而来,问讯于庄君!”吴病已看着他:“人族共约,古今共证!三刑宫维系此约,无论国家、宗门,若有逆者必刑之!今日我亲自过来,你可知法不可违?” 杜野虎咬着牙,满嘴血沫地说道:“我只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天子任我以值门之责,我若未死,不可使宫门有一次妄开!” 吴病已拧眉:“谁许你的勇气,庄国宫律,竟在人族共约之上?” 一种让人窒息的恐怖压力,笼罩了整个庄王宫! 杜野虎体内气血咆哮,饮血神通开启,在这种羸弱的抗争中,不断地反馈力量。但无论饮血神通反馈多少力量,他都像是怒海扁舟,无助飘摇,随时将会倾覆。!”,找术见过。庄国之律,是我家规 这话令不少宫卫动容,不自觉地拿紧了武器,热泪盈眶地向他靠拢。 “你值守此地多久?庄君是否不在宫中?”吴病已忽然问。 四周宫卫俱都现出惊色。 皇帝怎会不在宫中? 矩地宫执掌者为何会这么问? 仍是杜野虎回道:“君上行踪,岂我能轻谈?吴真君若是真想知道,待我去请示.” 他的话还未说完。 吴病已便一挥大袖,杜野虎整个人毫无悬念地被甩飞,甩出宫外不知多少里,踪影不见。前方的宫门,更是遽然洞开! 在洞开的宫门后站着一个乌发垂肩的老人— 大庄国相杜如晦! 这位调和庄国数千里风云的贤相,对着吴病已轻轻一礼:“庄国国相杜如晦,见过吴真君。不知何事,劳您远来,竟不以我庄国为国,不以庄法为法?” 在他的身后,王宫法阵仍然缄默运行,掩盖着深宫里的一切信息。 若是换一位真君,直接打进去便是。但法家宗师不能不讲法度,三刑宫尤其不可不教而诛。 再者说,若是换了一位真君,也未见得理会此事了。就算理会,又未见得能绕开玉京山。 吴病已面无表情地看着杜如晦:“我若不以庄国为国,不以庄法为法,便不会在这里等这么久。你杜如晦既然出来了,便去传讯庄帝。请他来此当面,接受矩地宫的讯 问。” 杜如晦一脸惊怒:“吴宗师来得突然,敢问道宗国知否,玉京山知否?”吴病已淡声道:“我既然能够来这里找你们国主,玉京山那边自然是已经默许了的,景国那边也不会有废话。向来听说你杜如晦是个聪明人,那几最好不要给我提无关之人,无关之事消耗我的耐心。”1 这件事情的严重之处在于····三刑宫已经提前和玉京山有过沟通,玉京山方面却是根本没有传信过来! 也就是说,吴病已所言的万妖之门后人族天骄被刺案,若真的与庄高羡有关,玉京山就直接将他放弃掉了! 这种态度,或许比事件本身更严肃。 “大宗师方才问,我国天子是否在宫中。社稷之主不可轻动,我大庄天子自然在宫!”杜如晦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黄轴,拱手道:“天子方才传令旨于我,令我奉交真君。请您拨冗看上一眼。” 吴病已却根本不接,只道:“我只给你三十息,庄君若是不制,三刑宫便以逃责视之。届时我要做些什么,勿谓言之不预!” “请容我代天子宣之。”杜如晦索性自己将那卷圣旨展开,诵道:“书予矩地宫真君知闻——您虽是天下大宗师,法家圣地之主。但朕乃庄国天子,受命于天,下御万民。岂容你招之则来,挥之则去?论德论功,论责论刑,朕无不可,但还请先递公书,交付有司,再商良时。如此不违礼,不违制,岂非法家之精神?” 这段话柔中带刚,称得上兼具礼节。 而杜如晦瞧来是恭恭敬敬,却也无半点退缩。 这庄国从上到下,从庄君到庄相再到一个值守宫门的将领,倒都像是硬骨头! 但吴病已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他秉法公行,从来不在乎他人眼光,不在意那些表面功夫,只道:“十,九·” “大宗师。”杜如晦再不能从容,有些着急地道:“我庄国一向尊重三刑宫,维护人族大义。诛魔灭妖,抵御外族,从来奋尽全力。不知您到底是在哪里得到了什么消息,以制于对我们产生如此大的误会,踏我国门?可否容我这个庄国老臣解释一二?” 他这番话兼情兼理,既在道德的高地,又在弱势的洼地。让人很难无视他的请求 但吴病已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这位法家大宗师的声音是恒定而淡漠的,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五,四,三··” 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条件不会改变。 庄国皇帝到底在不在庄王宫? 时间在一声一声的计数里,毫不留情地离去。 法的意义贯彻进时间里,好像成了最冰冷的审判的刑具。 这时笼罩整个庄王宫的法阵忽然消失。所有宫卫都非常熟悉的庄国皇帝的声音,响在空中,自有威仪如天倾—— “既然大宗师非要见朕····杜相,便请大宗师进来!” 在场的宫卫都松了 一口气。浏*览*器*搜*索:@……最快更新…… 庄国皇帝此刻就在宫中,并且敢于面见法家大宗师,不惧检查! 杜如晦于是侧开身来,伸手对吴病已礼道:“请。” 吴病已自无所忌,一甩袍袖,便踏进宫门。 他一步入门,再一步,已踏制庄高羡所在的寝殿,与身着团龙睡袍的庄国天子正面相对。 虽是身在西境身在庄国,履足庄王宫中,吴病已却更像是此间主人,望向对面这个一国天子的眼神,审视而淡漠。 庄高羡只是一个普通富贵中年人的长相,当然比起以貌丑着称的庄太祖,在容颜上已是优越了许多。整个人不见有多凌厉的气势,看起来相当无害。 此刻他们身处一殿之内。 世俗的任何权柄,军队、名位、后台,在此时全都无用。 衍道的修为,足够碾压洞真。 换而言之,此刻吴病已才是绝对的掌控者,生杀皆在一念间。 但庄高羡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龙床上,保持着一个刚刚穿好靴子的姿态,语气随和:“有些冬乏,便躺了一会儿。” 他那普普通通的眼睛抬起来,带着疑惑,也有着引而不发的愤怒:“吴宗师是何事这般急切,竟连朕换身衣服都等不得?” 吴病已并不说话,只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庄高羡,确认他是否为本人。杜如晦这时候已经屏退左右,独自走进寝殿中来。但只立在一边,并不说话。“大宗师!”在吴病已毫无情绪的目光里,庄高羡加重了语气。 吴病已是得到了准确性很高的消息,才会紧急沟通玉京山,亲身踏落庄王宫。但庄高羡现在既然就待在他的寝宫中,那他涉及万妖之门后人族天骄被刺案的嫌疑,自然就不攻自破。 执掌矩地宫的法家大宗师,依然是面无表情,但难免有了几分例行公事的味道:“冬月二十八日,你在哪里?” 庄高羡压着怒火,声音平缓地道:“宫中。” “十月十六日,你在哪里?”吴病已又问。 庄高羡道:“宫中!” 吴病已再问:“五月十六日,你又在哪里?” 庄高羡索性一挥手:“去传起居令史,把朕的起居注搬来,看吴宗师还要问什么,且与他细细核对!” “吴宗师!”他就那么端坐龙床之上,自有中兴之主的气度与威仪,直视吴病已:“朕尊重三刑宫更尊重三刑宫对人族的贡献,故可以不顾惜君王之仪,这般屈辱与您相见!但您若是始终是这些无聊的问题,毕竟肩负万民生计,请恕朕不能再奉陪! 吴病已只道:“当今之世,龙蛇并起,河海难清。蝇营狗苟,恶鸟嘈嘈。除却司马衡,谁人可堪史笔?” “我庄国令史你不信,起居注你不信,朕就坐在您面前,您总能信?”庄高羡面上不显怒意,但他 的愠怒埋在字里行间:“试问朕如何能够悄无声息地往返万妖之门,瞒过天下人的眼睛,去涉及您所说的大案?”浏*览*器*搜*索:@……最快更新…… “若是说—”他站起身来,甚制于走近吴病已:“您是一定要找个理由带朕去三刑宫,让朕去跟丹君为邻,那不妨找个更说得过去的!” “庄君不用激动,我也只是例行调查而已。”吴病已淡淡地说道:“毕竟这次被人在妖界刺杀的,是大齐武安侯姜望,他最早是你庄国的人,与你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 “枫林城之覆,是朕一生之辱。姜望怨也好,恨也好,都是应当,朕都能理解。他突遭不幸,朕亦恸之!朕不会、舍不得、也没有时间去刺杀他!”庄高羡道:“这个回答,不知吴宗师满不满意?” 杜如晦也在这时候说道:“天子身系社稷,岂会轻身冒险,更别说是去万妖之门后!这道理吴宗师不会不懂,但愿您不要听信谗言,可以公平地看待庄国。这是一个英雄的国家,从建立之初就在对抗白骨道,如今好不容易才迎来河山安宁。” 吴病已看了杜如晦一眼,语气平淡地道:“你们君臣,倒也确实相得,无怪乎能使庄国中兴。” “吴宗师如果没有别的要说的,今日便如此吧!”庄高羡抑着声音道:“朕还有要事,就不送了。” “不知庄天子是有什么要事呢?”吴病已问。 庄高羡气极反笑,恨声道:“刚刚收信,朕的良才宝驹,战死在万妖之门后!不知这事对三刑宫来说,算不算重要?” 吴病已完全无视他的讽刺,只道:“不知是哪位良才宝驹?” 庄高羡终于是怒了,提高音量:“姓乔,名敬宗!死于高陵城伐妖之战!吴宗师请去彻查!朕看军报,一起战死的人才,还有景国沐飞平,季国褚子诚,中山国于越……您务必一起查了,兴许能给朕查个假死出来!” 吴病已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只道:“我会的。” “不打扰。” 这位法家大宗师转过身,一步踏出寝宫,踏出庄国外。 一场身死国灭的危险,制此消散。 寝宫之内,君臣缄默许久。 杜如晦道:“姜望已死,杜将军依然忠心耿耿。这几年无数次试探,都已经证明了他的品行。老臣以为,对他的戒备已是可以放松一些……别再让他守门。军中太缺良才,他在九江玄甲的位置无可取代。” 庄高羡却是并不说话。 反复深呼吸好几次。 才猛地一掌拍在龙床上:“必须不惜代价,尽快把护国大阵建起来!” 百度搜索深空彼岸@……秒更,高手一秒记住:!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十五章竟不以我庄国为国免费. 第三十六章 天意从来高难问 “唔…… 姜梦熊的实力,还算不错。 “秦长生也还行。” 齐国姜梦能的无我杀拳,讲求的是一个无敌无我,霸道绝伦,让本座不禁想起了人族飞剑时代飞剑三绝巅之一的无我剑道…… “秦国地处现世西境,常年镇压虞渊,武风甚隆。兵甲强盛,人才层出不穷,实在不可小觑。秦长生极情于刀,爱刀成痴。若是全力出刀,连本座也要打起三分精神。 位于摩云城北区的一座老破小院里,柴阿四恭恭敬敬地跪坐在蒲团上。面前的墙壁上,挂着一个他亲手制作的神龛。 木制的神龛里,用一团洗得干干净净的软布为底,托着那面古神镜。 柴阿四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伟大古神的尊敬。每次沟通交流,都要拜上一拜。 当然,出门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还是要把古神镜随身带着。这是妖生的希望,可不能丢。 此时此刻,伟大的古神尊者正在点评南天城之战。 言谈恣肆,远见博识。那叫一个高瞻远瞩,高谈阔论,高屋建瓴! 他柴阿四没什么门路,去老猿酒坊探听的也都是一些零碎消息。甚制很多消息都是以讹传讹,完全不合逻辑,连他都听不下去。 但伟大的古神尊者,却偏偏能从中攫取到有用的信息,真正捕捉战场真相。 且展现了对人族顶层战力的熟悉。从齐国姜梦熊,到秦国秦长生.那是信手拈来。连人族飞剑时代的绝巅剑术都清楚! 天可怜见,他柴阿四从来都不知道人族还有个什么飞剑时代呢。 若不是真正的妖族顶峰存在,如何能对人族的情况了如指掌?若不是真的心忧天下,心系妖族未来,又何必去学习人族的历史? 越是接触,越是能够感受到这位古神尊者的渊博和伟大。 他心里也有些小小的猜测,这位古神尊者的真身,会不会是曾经雄踞于太古皇城里的哪位伟大存在呢? 曾在古难山布道,座下+大法王,信众逾百万,后来失踪于天外的熊禅师? 还是一度与妖皇争锋,最后远走混沌海的羽族传奇羽祯? 他柴阿四是个聪明妖怪,上尊不直接说,他当然也不会问,诸多猜测,只在心里揣摩。 有些话在心里怎么想都行,说出来就要闯祸。这是爷爷教给他的道理。 只是上尊的形象日益高大,他贫瘠的历史知识,已经很难找得到可以对应上尊的伟大存在。 听上尊指点修行当然是绝顶机缘,但如此刻这般关乎两族高层强者的秘闻,听起来也真的很有意思,极能拓展眼界。 这天下如此之大,历史如此久远,豪杰如此之多。想想曾经,还只能仰望犬熙载、猿梦极之流,何等可笑,目光何等短浅? 柴阿四正相听上尊继续点评一下人族那个大楚淮国公左器,便听得镜中声音话锋一转:“小狮子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天妖之尊亲袭战场,也没能拿下什么战果,却还可以吹嘘成力挽狂澜。啧啧……天妖挽妖兵之狂澜? 柴阿四并不敢跟着置喙天妖大人,只乖巧地听着。 便又听古神大人问:“这狮安玄有没有甚么比较杰出的后辈? 不知为什么,柴阿四隐隐觉得这句话里杀机四伏,但细听又没什么情绪。老老实实地答道:“好像只有一个封号天海王’的,名为狮善闻,是天榜新王第九呢!” 妖族近些年很热衷于搞一些强者排行,有各种各样的排行榜出现。其中天榜笪是最有公信力的一张榜单由天妖猕知本排定。把战绩作为最大的排名理由,只计算上榜者的战力。 为了避免麻烦,这张榜单最高只排到真妖层次,只录一百位强者。 像摩云城之主真妖蛛弦,可是根本挤不进天榜去。 而“天榜新王”则是面向年轻妖王的一张榜单,超过一百二十九岁均不入选。 妖族寿命普遍超过人族,这也是妖族资质更优越的一种证明。但在神 临之后,就并不具备寿命上的优势了。 因为神临之境已是打破了生命限制,跨越了天人之隔。 人族神临修士五百一十八岁的寿限,对妖族来说也是相当长寿。 普通人族的寿限是一百二十九岁零六月,故而“天榜新王绝不录入超过一百二十九岁的。因为凭借超越普通人族的寿限,来达到封王战力.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情,也算不得天才。 名列新王第九的天海王狮善闻可比什么摩云城三俊才,强到不知哪里去。 哪怕并非是摩云城的天骄,他柴阿四也有所耳闻。说起天妖狮安玄的血裔,第一个就想起这位来。 镜中古神的声音顿了顿,然后道:“这名字不好,不合命理,有早天之相。”浏*览*器*搜*索:@……全网@首发 柴阿四怎么也想不通,狮善闻这个名字是如何不合命理。 但也并不影响他由衷敬佩,因为真的很准! 上尊高见!”柴阿四热切地道:“前一阵子天海王的确失陷于霜风谷,好像是跟人族一个叫姜望的王八蛋同归于尽了! ……先去修炼吧。你现在剑术耍得已经有些模样,但身体却很弱。等本座分出一缕神念,为你量身定制一套炼体功法!” 上尊大恩大德,柴某真不知何以为报!柴阿四满心欢喜,士气高昂地冲进了院中。抖开那根铁条,耍得 是有模有样。 姜望如今是已经有资格述道的存在,针对一个相当于周天境修为的小妖,开发一些功法并非难事。比如先前所传的那套天绝地陷秘剑术,便是随手创造,算不得绝顶,但柴阿四若是练得精熟了,等闲小妖还真没法在他面前站稳。 现在对柴阿四有了更多的了解再去开发炼体功法,绝对是合适且好用的。当然,炼体这种事情,吃苦难免。怎么不得刀山油锅滚几圈? 不叫这小妖脱几层皮,他不晓得什么是口业,难以领悟妖生道理。 独自练了一阵剑术后,柴阿四忽地想起什么,又兴冲冲地跑回神龛前——老实说,某位古神觉得自己这样被供着,前面还插着香,挺不吉利的,但也没有什么好理由拒绝,只能捏着鼻子默认。 “上尊!”柴阿四殷切地道我刚刚想起一件事来,金阳台无限制武斗会就快要开放报名了。您说我练成了这套天绝地陷秘剑术,再练了你教的炼体功法,能不能在这个武斗会上横扫八方,拿个魁首? 姜望完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会但是听名字也猜得出一二来。 故只是回道:“不要好高骛远,不要做不相干的事情。 他只是想让这小妖练出一点模样来,好赚些道元石,买些妖界这边的灵药,帮助他尽早恢复伤势。 又或者帮这小妖早日参军,想办法调到南天城去。他老人家再寻摸个机会,溜之大吉也。不然还在妖界常住,真个想办法培养出一个绝世大妖不成? 这小妖真是飘起来了,什么武斗会,还无限制……上去被打死了怎么办? 只剩光秃秃一面镜子,在妖界寸步难行,很难回五恶盆地的! 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来,柴阿四哦’了一声,嘟囔道:“听说这次金阳台无限制武斗会前十名都会赏一株元骨草,据说能够重塑道躯。小妖还想着,能不能对上尊有帮助呢……” ……那什么,你刚刚说武斗会吗?镜中的声音回道:“本座想了想,你现在确实也需要试炼。报名吧,马上去报。” 柴阿四立马兴奋了起来:您可能不清楚,金阳台无限制武斗会是咱们这边最有名、历史最悠久的武斗大会,只有三十岁以下的妖怪才能参加。主要也只面向天息荒原,紫芜丘陵、神香花海这三个地方,历来是一场盛会……听说兰若姑娘会在这次武斗会上选驸马呢! 姜姓古神先前还觉得这小妖“孝心可嘉”,这会只觉“其心可诛”。 狗尾巴根本藏不住嘛!口口声声上尊,心心念念驸马。那个蛛兰若,真有这般漂亮? 当然,古神的声音总是和蔼可亲、充满了鼓励和温暖的:“既然你决定要参与此会,那就更要好好修行,不要到时候丢了本座的脸。所谓修道百年无妖问,一朝封神天下知!用勤用苦,自 见前途。 柴阿四喝了这碗鸡血,热泪盈眶地又去练剑了。 只留古神之镜,静默神龛。 镜中世界的姜某人,其实并不能如他声音所表现的那般轻松。 这些天藏身红妆镜,在柴阿四的掩护下,于摩云城到处转悠。在熟悉妖族风俗的同时,对前些天发生的南天之战,也有了大概的了解。 听音入微,万声来朝。他听到的、收集到的相关信息,远比老老实实跟那些小妖闲聊的柴阿四更多。 虽然说战争的细节传到摩云城这里的街头巷尾,早已经变了样。 但对熟知齐国军制、熟知战场尤其熟知姜梦熊、熟知左器的姜望来说,整场战争的大体节奏,并不难还原。 他感谢姜梦熊、感谢齐国为他大动刀兵,他更感动于左老爷子匆匆自楚国赶来,感动于那份视他如亲人的真诚爱护。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所有的恩和仇。他都牢记于心。 而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回到文明盆地,回到人族控制的地界。 但回到文明盆地,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吗? 说起来他已经有了较为清晰的计划——那就是提升柴阿四的实力,让这个不切实际爱幻想、又在生活重压下砥砺前行的小妖,先通过军队老核,成为妖兵乃制妖将,然后想办法调到南天城,然后在随便哪场军事冲突里,他跳出红妆镜,带着镜子直接逃回文明盆地。 可没有那么容易,没有那么容易的…浏*览*器*搜*索:@……全网@首发 即便这计划看起来是这么的可行。 姜望现在已经完全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虽然身在妖族领地,但妖族并非最大的问题。虽然沦落制此,是人族某个敌人的偷袭,但那个敌人也不是最大的问题。 现在人妖两族都觉得他已经死了,他已经由明转暗,针对他的再大的敌意,也无处可落了。 真正的问题是什么? 当时他在十万大山,面对那枚破 碎刀币的惊悸,他已经找到了原因——当时的他,完全不是因为那个真妖犬应阳的注视。 在梳理了妖族这边流传的所有消息,对比自身经历,重溯整个逃亡过程之后,他发现了问题。 纵观全程,截止到搏杀犀彦兵为 止,他还是在某种程度上把握了命运的——那个神秘人的偷袭,是另外的因果。 第一次在霜风谷里对杀的时候,犀彦兵血勇不减,敢与拼死。 在他杀死狮善闻从容回身的时候,被狮善闻背弃的犀彦兵,已经有了怯意。 等到他们第三次相峙,在一片火海,一地妖族尸体之前,犀彦兵是完全失了胆气,在他的压迫下,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最后熬到被极寒风冻杀。 对 战斗过程、对双方战斗意志的把控,姜望自问是做到了极限。 但问题从这时候就开始出现了。他杀死犀彦兵,毁灭了所有痕迹后,在那个深夜,逃离了霜风谷。 等到长夜过去,天光放亮的时候,姜梦熊就亲身降临妖界,将整个霜风谷都夷平。 这是第一个错过。 他躲进十万大山,匿迹藏行,不敢露头的时候,姜梦熊正在与猿仙廷大战。而他如履薄冰,完全没有办法保持对山外环境的观察。 这是第二个错过。 等他在入山小妖的诸多动静里,察觉到霜风谷有变,意识到大战一触即发,于是甘冒奇险来到天息荒原……猿仙廷却恰好搬来南天城,堵住了去路!他只能冒着同样的风险,选择原路返回。 这是第三个错过。 可等他谨小慎微地又逃回十万大山,左器与姜梦熊却是恰好杀奔南天城,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南天之战! 这是第四个错过。 他藏在十万大山,全然不知南天城那里战况如何,也不敢探知。 他努力逃过了那些妖族战士的视线,在十万大山里随便跟上一个赏金队伍……但就是这样一个队伍里,其中就有一个妖族天才人物,具备并不外显的、感知危险的天生神通! 这个遭遇再一次将他推入绝境。 那个犬妖竟然带了上百个手下进山,竟然本就在防备其他妖族的暗算,竟有一个真妖层次的爷爷,还留下了某种手段,还会第一时间赶 来 若非他当时身上还有一枚得自余北斗的刀币,到这一步,他应该就已经没了。 彼时的姜望之所以惊悸,是因为他感受到了“天意! 他所感受到的巨大敌意,是这个妖族世界,对他这个外来者的排斥! 试问从始制终,他姜望做错了什么?他哪一步不够小心,哪一步不够认真?该有的不该有的冒险,他都趟过了。能抓的机会他都在抓,能做的努力他都在做,何制于有这样多、这样致命的错过? 一切都太过巧合! 而这种“巧合”,他是熟悉的… 何似于白骨尊神在道子身上的屡次失败,何似于张临川的挣扎无果? 百度搜索深空彼岸@……秒更,高手一秒记住:!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十六章天意从来高难问免费. 第三十七章 小妖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 与天意为敌说起来简单,真个站在天意的对立面,却是千难万难。 别看古来狂士多,一个个挥斥方道,那个要天翻地覆,这个要巡天而行。好像平生不有宏愿,不灭个什么“天”,都不能算是英雄, 但古往今来,真正能够战胜所谓天意的,又有几个? 强似余北斗那样的卦道真人,所谓命占一道最高成就者、当世真人算力第一,能够带着人短暂跳出命运之河的可怕存在,却也只是说一- “时也运也,命不可逆。 却也只能说——这不是我的时代。 多少英雄豪态,一辈子与天斗,与人斗,跋涉千万里,直到垂垂老朽,回首一生,才发现自己这一世都未跳出命途。 才有叹曰,人力有时穷,天意不可知! 都说天意天意,天意到底是什么? 即使修行世界已经发展了这么多年,它也绝不能够被人具体描述。 古往今来有太多的伟大存在试图解读天意,阐述的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命占如何?血占如何?星占如何? 命运长河万古流! “天意”的部分表现形式,可以理解为“世界意志”。 世界意志则可以解释为一个世界的规则的聚合,是一方世界对自己的本能保护。 它并不具备情感,更无关于爱恨。 与其说它会对某个具体的存在拥有敌意,倒不如说是这个存在触碰了世界规则,从而引动了规则自发的排异反应。 这种自然的规则,像是一池静水,入水者自然搅动涟漪。体型越大,波澜越大。 会水者能游几个来回,不会水者当场淹死。 世界意志时时刻刻都在修补世 更也在对抗差所有试网伤主这个世界的行为。但它会遵从世界本身的规则,调动这个世界的一切,来达到驱逐或者消灭异端的结果。 姜望是认识天意的! 他甚制于亲眼见证过,来自于刚冥世界的白骨尊神,是如何通过漫长时光的布局,小胜现世天意,赢得了道胎降世的可能。 但细究起来,那或许可以称得上白骨尊神的胜利,可白骨尊神未必就胜过了现世天意 那白骨道胎最后成功降世,却也真正成为了现世的一部分。那对现世又何来伤害? 他也看到过,惊才绝艳、七魄替命的张临川,是如何以九劫法挑战天意,最后又是怎样的穷途末路。 所以当他意识到他已经被妖界之天意&q u针对,他亦是惶惑的—— 我姜望修为不过神怖,年龄不过二十一,没有破坏过甚么妖族大计对妖界造不成什么根本性的损害。是何德何能,竟为此界天意所恶? 但想让他坐以待毙,却又是绝无可能。 当年卜廉占命,断言人族必败,是天意不可违。 人皇是怎么做的呢?杀卜廉,改谶言。 反伐妖族,逆天改命! 姜望不敢自比人皇,但他永远不会放弃自己。 制少他现在能够在总结情报、梳理自我之后,累觉到自己的对手是哪位,而不是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不明不白地死于某个意外 不制于要到死前,才叹一句天意难违”。 就如一路走过来的所有经历 发现对手之后,自然便是要战胜对手。 无论这个对手是谁。 感谢白骨邪神,感谢庄承干,感谢张临川,感谢森海源界里所感受的世界意志.…曾经所经历的那一切。让姜望对“天意”有所认识。 说起来“天意”无从揣度、无所不能,但它本身并不具备能力。它会引导出无数的巧合,让被针对者无可挽救地坠落深渊。 但这些巧合,都是有迹可循的,不能无由而成 就比如他万里逐杀张临川,也算是现世天意对白骨道躯的针对。但如果没有同张临川之间深刻的仇恨,他不会对张临川那么执着。如果没有他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调动势和名.用尽人脉,也不可能完成对张临川的击杀。 天意玄之又玄,不可测度,但必有因由。 姜望选择藏身于镜中,而将妖族领地里的所有行动,都交托于柴阿四,这便是他对抗妖界天意的第一步。 为了抹去那个“因由”。 他的设想基于此念——他跳进鱼肚子里,本身并不折腾水花。那么这池静水的所有波澜,大约就只和水里本就存在的游鱼有关。 柴阿四是妖界里土生土长的小妖,柴阿四的出生、成长、经历,都是得到妖界天意认可乃制鼓励的。 为什么姜望最终同意让柴阿四卷与金阳台无限制武斗会? 因为那是基于柴阿四本心的决定 在那个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对柴阿四的决定有太多的干涉。 一个完全贯彻姜望意志的柴阿四,还是柴阿四吗?还能帮忙避开妖界天意的针对吗? 断绝因果,一任自然,尽量不去触碰此方世界,那基于世界规则的“天意”,想来亦是无从反应 再者说,顺着柴阿四的本愿,让他参与金阳台无限制武斗会,也是能够迅速打开局面的一步棋。 柴阿四若是能够在武斗会上获得好的名次,也就能一步登天,在 摩云城获得地位。 区区一个采药小妖,所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 但对金阳台无限制武斗会的魁首来说,获取更多伤药资源,进入军中、调防前线.…如此种种,应该都不是问题。 砰砰砰!四儿! 骤然响起的敲门声,中断了镜中古神的思考,也叫停了柴阿四练剑的动作。 镜中神和镜外妖,都是一惊。 前者惊的是天意,后者惊的是牛鬼蛇神。 但并没有等到柴阿四去开门。 因为在这个破院子里,这个门实在是没有什么作为门的意义。 不速之客只是敲了两下,抬脚一踹,院门便轰然洞开。 疤爷! 柴阿四立即垂下了手中的铁条,脸上堆满了笑,迎上前去: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踹门当然是无礼之举。但柴阿四也早就习惯了。 兜里没钱,身后没妖,谁给你“礼”? 此时立在院门口的,乃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猿族汉子,中年模样,穿一身皮甲,脸上有一道斜的刀疤,世来凶悍非常。 他出身于赫赫有名的花果会,职位是花果会水帘堂的一个香主。 这等流氓团伙自是上不得台面但花果会背后是摩云猿家,由此也就不能被等闲看待。 水帘堂代表花果会,管理城北这边三个街区的地下秩序。 这一堂有五个香主,个个能打.都是杀穿几条街的双花红棍。尤其以这个刀疤猿族凶名最着,一手十步冲拳,打遍整条花街。 在这一片的小妖之间,一般被称为“疤爷”。 他比柴阿四高了一个头去,横在门外,似是一堵肉墙。见得柴阿四上前来,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柴阿四被扇得仰面后趣,勉强站定了,捂着脸仍是赔笑:疤爷!疟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被扇脸当然屈辱,脸也会痛。 但是反抗的下场是怎么样,他早就知道了。 与这个疤爷一起来的,还有两个随从,但只是立在外间,戏谑地看着这一切。 而被称为“疤爷”的猿勇,则是慢条斯理地卷着袖管,眼睛看也不看柴阿四,只道:我还以为你进山一趟,走丢了脑子,已是忘了我们花果会。 “哪能呢?”柴阿四有意无意地挡在猿勇的身前,避免他注意到里间谄媚地道:我忘了自己的亲爹也忘不了您呐,咱们这一边,可全是靠着您吃喝! 整个摩云城,自是以蛛家为首,其次便是犬家、羽家、猿家。 但凡在这个城池讨生活的,莫不仰这四家鼻息。 制于柴阿四为什么明明是犬族却在猿家下面混饭吃,自然也有他的故事——撞死他爷爷的那辆马车,就是犬家的。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情。在底层打转的小妖们,谁活得容易啊? 猿勇随意地打量了他两眼:手上拿的什么东西?” 柴阿四有些不好意思地往里收了收:“我的剑。 “这是剑?哈哈,我看看!猿勇探手便拿了过来,细一打量,的确只是一根破铁条,通体锈迹斑斑,只在最尖端磨砺出了一点锋锐。 随手往地上一扔,发出铛啷啷的响。 他的眼睛仍是瞧着柴阿四。 柴阿四不敢去捡,只熟强道:让您见笑了。 猿勇啧了两声:现在看起来还是挺懂事的,怎么就能忘了交例钱呢?” 柴阿四很是不解,并且委屈:这个月的例钱,我早就交过了啊。交去了老猿酒馆,还是前几个交的.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常去喝一杯的老猿酒馆,也算是花果会的产业。每次交例钱,他都是去那里交。 这次回城卖完草药后,他早早就去交了例钱。身怀古神镜,他都恨不得与世隔绝,等神功大成再出门,届时横扫八方,迎娶蛛兰若,走上妖生巅峰又怎会自己找麻烦? 猿勇冷着脸道:我们与老猿酒馆已经不合作了,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往后都得去我的赌场里交! 对不住,对不住瘪爷,我是真不知道!柴阿四鞠躬道歉: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猿勇左右看了看这个破院子,确实是看不到什么别的油水,漫不经心地道:“前天。 好,小的记住了!柴阿四恭敬地道:下个月我就知道该去哪儿交例钱了。 那这个月呢?”猿勇问。 改规矩之前,我就已经去老猿酒馆交了例钱.….…您看看,您是不是可以去跟那边问一声…… “嗯?”猿勇皱起眉来:我要替你的错误擦屁股? 柴阿四已是明白了。 这个疤爷摆明了是想趁着交钱地点变更的空当,自己额外捞一笔。交去老猿酒馆也好,交去赌场也好,都是花果会的。 唯独他老人家亲自上门要的,是他自己兜里的。 但明白归明白,柴阿四也只能认。 像那首俚曲里唱的泥里地里摸爬打滚陪笑脸,世俗的小妖怪。无依无靠无奈地笑,无辜的可怜虫 他从 怀里摸了半天,数出八个五铢王钱,恭恭敬敬地捧在手心里:这是这个月的例钱,您笑纳。 妖族于市面上流通的价值最高的货币,是五铢天钱。其次是五铢皇钱,最后是五铢王钱。 一枚五铢天钱,等同于一百枚五铢皇钱。 五铢王钱下面还有“铜贝钱”,通常被唤作大子儿”,一般只是作为添头,买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一百二十个到一百五十个之间,能换一枚五铢王钱。 严格来说,花果会收的例钱倒也不算高。比羽家、犬家支持的帮会,都要宽纵一些。 但生活在摩云城,本身各种赋税也不低,又要受帮派盘剥,还要被诸如猜勇这样的家伙额外敲诈…如柴阿四这样的小妖,日子确实不算好过。 见着了现钱,猿勇的脸上这才有了两分笑意,一把接到手中:刚才手滑打了你,你不要见怪,你知道我的,我这个妖其实没有什么坏心眼。就只是脾气不太好。 我懂我懂。柴阿四连连点头道:您的妖品,那是有口皆碑的。而且我皮糙肉厚,一点也不疼! 猿勇哈哈笑了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打量了一下这院子,随口道:最近没什么妖怪来欺侮你吧? 这么多年,柴阿四早就习惯了,也没什么屈不屈辱的,嘻嘻哈哈地道:那当然不会有,谁那么不长眼啊?我可是疤爷置的! “好。猿勇笑着往里又看了两眼,忽地道:你怎么老挡着我啊?家里见不得光? 没,没有啊。柴阿四心知不妙,尽量圆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家里,贼进来都得哭… 但猿勇已经一把将他拔开:不会是藏了什么宝贝吧?哈哈。 大步便往里走:早听说你最近足不出户,好好的又开始练剑怎么的,山里有奇遇啊? 柴阿四紧步跟在后面,难掩慌张:“我就是瞎练 猿勇忽地顿步,朝着外面喊了一声:外面的!把门带上!” 他带来的两个属下,便带着残忍的笑意,把院门拉上了。 他则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柴阿四欣赏着柴阿四的紧张:四儿,疤爷一向很欣赏你,但是如果你遇着什么好事,都想不到疤爷,疤爷很难替你高兴啊。 这个采药小妖在老于江湖的他面前,还是太嫩了一些,有些心思根本藏不住。 平时一个五铢王钱都抠抠搜搜哭着喊娘的,今天补交八个,却这么爽快?摆明最近长了膘! 尤其 现在这副慌张的样子,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一刀不很砍下去,他枉称一声“疤爷”。 柴阿四又怕又乱,从小的生活环境,只教会了他忍让。他懂得如何在挨打的时候蜷缩自己,护住要害。他懂得如何独自生活,一点一点地往前走。但不懂得如何反抗。 那个忍了一辈子不肯忍了的爷爷,已经给车撞死了。 他的心不断下坠,眼里带着哀意:疤爷您是知道的,我一向老实 古神镜是他改变命运的关键,他绝不能够失去,绝不能被掠取。可是怎么办呢? 猿勇只是一把将他推开 疤爷,疤爷!”柴阿四又去拦。猿勇当胸便是一脚,直接将他踹回了院中央,目露凶光:再敢拦我,杀了你! 柴阿四颓然若死地坐在地上,恐惧地看着那个背影—— 自爷爷死后,这栋破宅子,已经不知道被多少妖怿搜刮过多少遍。现在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床板,其它的他曾经熟悉的东西都已经被搬走 他早该习惯了以这样的姿态,看着这样的背影。 可是…好不甘心。 从小到大,庸庸碌碌了这么多年,无能无力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遇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就要这样拱手送出去吗? 这时候他的手触碰到一个硬物,熟悉的触感告诉他一那是被猿勇随手丢在地上的、他的剑。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这根破铁条小妖柴阿四,握住了他的剑。 第三十八章 彼世此世自相隔 这套老宅构造十分简单,一个小院,一间正房。出了房间就是院子,离了院子就是房间。 房间里更是简单,徒见四壁。打眼一扫,一览无遗。 所以猿勇当然看到了那个墙上的神龛,也看到了那面镜子。虽然瞧不出什么名堂来,但很是自然地走上前去,伸手便拿 从始制终,藏在镜中世界的姜望都保持了安静。 这让他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来重新认识世界——明明身在此山中,却超于此山外。恍惚已经斩断因果线,跳出五行去。 他当然可以轻松解决掉这个闯上门来的猿妖,可以用三昧真火把猿妖和猿妖的手下都烧得干干净净。 但是之后呢 按照他对天意的初步认知,他猜想若是他有如此主动的出手,很可能会引起妖界天意的激烈反应。 猿勇、水帘堂、花果会、摩云猿家这一整条线将会如鞭子般直甩过来。 小小涟漪,可能不断扩张,最终引起惊涛。 回想张临川的覆亡,起初不也只是在野人林的一个动念么?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其实较真来说,红妆镜在柴阿四手里,又或在猿勇手里,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柴阿四若是自己不争气,那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天工之刀,亦雕不得朽木。在尽力不干预妖界的情况下,他能把柴阿四推到什么地步 无非是换一个妖怪哄骗。 这个称为“疤爷”的猿妖,大约是不太好骗的。但是在他已经先入为主,认定柴阿四有奇遇的情况下,姜望自忖还是能够施加影响。 本就有一定身份的猿勇,肯定能比柴阿四更快混出头来。 身在镜中观镜外,彼世此世自相隔。这一刻姜望生出了“天公自然”的感受,仿佛在一个绝对的高处,俯瞰众生争渡。 忽然间就明白了当初在凤溪镇的那条小河前,七杀真人陆霜河的态度 彼时陆霜河也是平静地看着易胜锋与他相争。 那是一种近于天道的淡漠。 那是陆霜河的“杀”,是当世真人杀力第一的道途。 正如此刻,他缄默等待一切的发生。 甚制于已经在准备欺骗猿勇的措辞。猿勇常年混迹市井江湖,见识很多,戒心极强,须得有更妥帖的套路,辅以六欲菩萨,乃制歧途的帮助 但在这个时候。 院中的柴阿四猛地握住了剑,站起身来。 "猿大粪你给老子站住" 注视着涨红了脸,嘶吼着给自己鼓着劲,没头没脑地向猿勇冲锋的柴阿四。 镜中世界的古神尊 者,几乎忍不住捂脸。 哪有这么干架的 哪有偷袭还喊出来的步架呢剑招呢 幻想着做驸马,当城主,拿魁首,倒是挺有能耐。传你的剑术你是一点儿没记得啊 习惯逆来顺受的柴阿四,第一次这样握紧他的铁条剑,向一个他只能跪着舔靴子的凶恶存在冲锋。 他的眼睛是血丝弥漫的红,他不记得别的。 他一直被欺侮,被欺侮了太多年。 在嘶吼着冲锋的这一刻,他突然就懂了那一年死在马车前的爷爷一一 不想再忍了 既说是我等妖族,天命高贵。 为何我生来只可忍受,甘为蝼蚁,任他鞭答? 他手里握着他的铁条剑,眼睛紧紧盯着猿勇的咽喉。 便在这个时候,脑海里忽然响起了声音—— "剑一,剑四,剑三"来自上尊的声音 姜武安,终不是陆霜河。 早在凤溪镇,就已经不同路。 天生道脉的重玄遵,在很小的时候, 就确定自己与太虚派祖师不同路。 而那个小时候的姜望,虽然对道途还没有认知,甚制还完全不懂修行,但是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当习惯了逆来顺受的小妖,第一次握住他的铁条剑,作为伟大的古神尊者,自然要赐与他应有的勇气。 耳中听得这样的喝骂声,猿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四儿是不是想喊'大爷'但是嘴瓢了 但是柴阿四的冲锋真实无虚。那根破铁条上,的确闪烁寒芒。猿勇扭身回来,咧嘴笑了。 他当然不怕这么毫无章法的拼命,柴阿四的反应,恰恰说明了这面 镜子的重要性。 天予此宝,不取必咎! 比起玩命,这犬妖还嫩得很。 他甚制于活动了一下拳架,才轻松地往外跃出,一身筋肉瞬间紧绷。 整个魁梧的身躯,像投石机的绞索转制极限嗡! 爆炸性的力量撞开空气。十步冲拳! 但是就在猿勇爆发他的拳头时,面前的柴阿四,忽然有所不同 整个身体在冲锋的路上,瞬间规整了架势一一那是某种已经熟极而流的剑招。 观其剑架,变化无穷。察其剑意,锐不可当。 而那洇着血色的眼睛里在愤怒之外,那些畏缩、怯懦竟然全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自信。好像一定能斩他于剑下。 这小妖哪里来的自信 猿勇的拳势一滞,在那骤然爆发的凛冽杀气前,遽然折身。 选择先避其锋芒。 老于厮斗的他,当然不愿意阴沟里翻船,而是决定再看一看柴阿四的 剑。 但几乎是与他折身的同时,柴阿四也已经跨步转进,恰恰一剑横颈 倒好似他自己用脖颈往此剑撞上去般! 多年的搏杀经验起了作用,于此千钧一发之际,猿勇道元翻涌,还能折转,甚制反击,拔身高跃,前扑砸拳! 柴阿四却在他之前就已经跃起,刚好一剑上挑! 噗! 锈迹斑斑的铁条剑,贯穿了猿勇的下巴,顶进了颅骨深处。 这一刻—— 柴阿四离地不过三尺,整个身体保持着弓步挑剑的姿态,而体态魁梧的猿勇,张开双臂在空中,像一只展翅的巨鹰但已经挂在了铁条剑上,无力坠落。 一直到那滚烫的鲜血喷在脸上,柴阿四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松开手。 猿勇的尸体便挂着那铁条剑坠地,最后跪伏在地上,如锤子般往地上砸了一下,那剑尖也就此穿出头顶。于血色白色之间,闪烁固执的锋芒。 "呼呼呼!" 柴阿四大口地喘着气,又有一种奇特的、从未有过的感受。 杀戮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道上大名鼎鼎的水帘堂香主,打遍花街的凶恶存在,在自己面前,竟没有走过三剑! 古神的声音又在脑海中响起,打断了他的感想—— "学本座的剑术,第一要记得,永远不要放开你的剑。柴阿四,你合格吗” "对不起,对不起上尊,下次不会了!"柴阿四从杀戮的余想中清醒过来,第一个反应仍是道歉,急步前趋,一把揪住猿勇的脑袋,将那柄锈迹斑斑的铁条剑拔了出来。 剑上血犹滴,他也好像从中获得了某种力量,认真地道∶ 上尊,我再也不会放开我的剑。您选择我,我不会让您选错!" "别忙着拍马屁,表决心先解决你眼下的问题。"镜中的声音道。 柴阿四这才想起来,猿勇不是独自前来,猿勇也不是如他一样无亲无故没谁在意,猿勇手下有一堆小妖,背后有一个花果会 想到这些,他几乎又有些腿软。“怎我该怎么办”他可怜兮兮地问镜中尊神。 镜中的声音只道“本座已经给了你答案,但你最好还是问自己。”答案什么 柴阿四脑子混乱了一阵,才蓦地想起来那一句一一"解决你眼下的问题”。 眼下的问题 猿勇守在外面的两个跟班! 刚才在院中自己又是大喊,又是挥剑对杀,外间不应该没有反应才对。 除非动静被古神尊者抹去了。 古神之威,深不可测。古神之伟大,亘古无垠! 这是古神的考验,我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 柴阿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把铁条剑挂在裤腰带上,把猿勇的尸体拖到里间,用床板临时挡住。 又把地上的血迹清理感觉。 最后端来水和布,认认真真地洗了脸。把沾了血的衣服脱下来,换了一身。 确定一眼看不出什么问题后,才转身走向门口,拉开院门∶"两位大哥,疤爷喊你们进来。" 门口正在高谈阔论的两个小妖,有些扫兴地止住话头。 倒也不疑有它,只将柴阿四一拨,迈步走进了院子里。 站在院里就几乎可以把房间里看得七七八八,但两个小妖却始终没有 看到猿勇的身影,禁不住往房间里走"疤爷!您叫我们?疤爷” 较为心急那个小妖走上前去,掀开床板,赫然看见了猿勇的尸体。正呆愣间一一 砰 外间院门重重地关上了。 两个小妖蓦地回身,便看到那个怯懦无用的柴阿四,一手将院门栓上,抽出了腰间那支铁条剑,向他们走来 雪国风光是万里白。登高一眺云接天。 天碑雪岭的冷,是浸入神魂的。但照无颜已然习惯了。 她正需要这种寒,这种冷,在压制超凡力量,阻绝所知"往障”的情况下,保持神思的高度灵敏,思考世界的真相,探寻道的真谛,真正贯通所学。 作为天下四大书院之一,龙门书院最重灵性才情,自来是天才云集之地。 她照无颜身为龙门书院大师姐,自小学贯百家,通晓经典,更是天才中的天才,绝世的人物。 旁人困顿于天人之隔,甚制于皓首穷经、焚膏继晷,也不知道途何在。 她却苦恼于道途太多,俯拾皆是,不知作何抉择。 也曾禅音问佛,也曾静坐参道,也曾求路于兵书,也曾问心在法典。墨家机关,儒家各派学如渊海,不知尽流。 竟然所知结所障,困顿了几年光阴。 她从南到北,又自东而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风物,历人情,始终有所欠缺,未得圆满。旅途的终点是现世西北,她也选定在这里,抉择一生道途。 但意外发生在天碑雪岭,在这个霜仙君许秋辞的道场,见证了一场惊天变故,看到了冬皇出世的场景。 机缘巧合之下,这位据说有转世宿慧、再证衍道的冬皇,给了一句“自开渊流”的指点。 自此茅塞顿开,复见远途。 所谓“杂糅百家,自开渊流”,自是远景宏图,绝非一蹴可就。 她也早已有了觉悟,愿意搁置唾手可得的神临,在此徒老青丝,追求那一条不知是否能得的路。 任世间风起云涌旁观大浪淘尽,天骄扬名。 武安侯,冠军侯,无敌之斗战,冠绝当世之李一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许有结果,也许 没有。 她是抱着这样的觉悟于此枯坐。求道之路,如复斯言。 修行毕竟是孤独的长旅,如这天碑雪岭,是永恒的冷寂。 她本想独坐在此,生死自参。 但自小与她亲近的子舒,非要在这里陪她一年,她也就由着。正好亲自教导其修行,检悟半生,万一自己求道不得,也好让书院后有来者。 制于许象干 那是赶了好几次,赶也赶不走的 每次她要动手赶人了,那厮就可怜巴巴地看过来,说什么"照师姐答应了给我机会的,君子重诺,我辈读书人,岂可" 她每次都听不完。 打轻了没有用,打重了没法交代,也没必要,索性算了。 不过今天很奇怪,这个在大风大雪中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手里还拎着一尾活鱼的许象干,却是红着眼睛。 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偷偷抹过眼泪。 高额照风雪,情状甚可怜。浏*览*器*搜*索∶@精华书阁……全网@精华书阁首发 天可怜见,她最见不得旁人流泪。人生之事,有什么不可面对。生老病死也只是自然之理,哭哭啼啼,是多么软弱的事情! 再者说,这厮今天不是又要去蹭傅真君的授课么,能出什么事 "子舒。"盘坐在雪岩窟里的照无颜,终是唤了一声∶"去看看你许师兄,他怎么了。” 子舒“噢”了一声,放下手里玩得开心的雪狐狸,蹦蹦跳跳地往山下去一一她用积雪堆了许多的小动物,雪狐狸、雪兔子、雪老虎一个个活灵活现,在雪岩窟里排起了长队呢。 照无颜也就继续修行,在心中默诵起法家大宗师韩申屠的,反刍其间的经典论辩,感受大宗师对世界规律的认知,对“法”的理解。 但不多时,便听得“呜呜呜”的抽噎声,子舒大颗大颗地掉着眼泪,哭着跟许象干一前一后往山上来。 许象干一边走还一边劝“师妹你莫要哭了,莫哭了,你哭得我也忍不住你你呜呜呜” 风雪下两个登山的人,就这样伤心地往上走。哭声此起彼伏,相映成趣。 雪岩窟内盘坐的照无颜,一脸木然。 不是,我让你去问问情况。怎么还一起哭上了?傅真君到底说了什么竟是何事,有这般伤心 难道我误入歧路,已经走火入魔 难道是我得了不治之症 第三十九章 花街风云 坐在窟内看飞雪,仿佛薄帘一挂。 草绳提鱼的许象干,载雪而来。 “照师姐·····”他声音低落,很有些伤心地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照无颜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只道:“好。” 这天碑雪岭压制一切神通道术,冷寂孤清,霜刀割魂,确然是个苦地。许象干受不了想要离开,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只不必做此小儿女情态。这也值得掉眼泪? 许象干有心往照师姐的怀里扑一扑,赚回一点温暖,但看到照无颜的眼睛,便不敢造次。 低着头往里走:“我先给师姐把这条鱼煮了。” 照无颜本要说“不用”,但又觉得,这声也不用说。 道途漫长,有些纠葛实无必要。 只是看着眼泪汪汪的子舒,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以为多大的事情,他走他的,你哭什么?” “呜呜呜····”子舒本已止住的哭声,忽地又放大了,一头钻进照无颜的怀里,抽噎着道:“姜青羊在妖界出事了!” 照无颜愣了愣,这才知晓许象干和子舒难过的因由。 她知道,子舒对姜望并非男女之情,更多是一种崇拜。无论天涯台杀季少卿,还是观河台夺魁,她和子舒都在场。那样的姜望,的确光芒耀眼。就连她都有几分敬佩,又何况心思纯净的子舒呢? 年少时划过天穹的流星,总会引得少男少女久久驻足仰望。知闻偶像陨落,也难怪这丫头哭得稀里哗啦的。 倒是许象干和姜望,一直情谊颇深。他的难过,也不该只用一句脆弱来描述。 心里轻叹着,照无颜抚了抚子舒的长发,轻声道:“自来英才遭天妒,古今非独姜望一人。制少他灿烂过,未有虚度这一生,你说呢?” 子舒呜呜呜地哭:“我倒情愿他虚度呢,跟我去龙门虚度·照无颜欲言又止。 这时候许象干已经从里间走出来,低垂着眼眸:“照师姐,鱼在锅里,你们等会记得喝汤。” “你打算去哪里?”照无颜想了想,终是问道。许象干有些惊讶,在难过之中又蹦出了一点欢喜。须知照师姐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他了。 他的追求从未断过。当初从月牙岛,一直缠磨到观河台,再一路西行,一路嘘寒问暖。照师姐的态度本来已经松动,对他笑了好几次,送了好几次秋波。百度搜索@……全网@首发 但自那劳什子冬皇来了一句“自开渊流”后,照师姐整个人又似入了魔般,一心只扑在修行上。全然将他冷落。 他讨厌谢哀!长得好看也讨厌! “姜望出事了,我去妖界看看他,凭吊一番。”许象干语气柔和,又 立即保证道:“我还会回来陪师姐的!” 照无颜道:“去妖界看看也好······天下何其广阔,也别拘泥于雪岭一隅。” 这话里的深意许象干好像全然不明白,只道:“我知晓师姐关心我,我也清楚,此去妖界危险重重。我这样的人才,很难不为人嫉,也肯定会被妖族针对,姜望就是这么出的事····但作为赶马山双骄的一员,我不能不去看一眼,师姐放心,我一定保重自己,活着回来看你!” 照无颜一时无言。 许象干又从怀里取出一本相当有厚度的书册,不由分说地递与照无颜:“此去妖界,山长水远,再见不知何日。师姐若有想我的时候,便读一读我的诗吧!” 那书册上赫然四个大字——“神秀诗集”。 照无颜大惊,险些当场一巴掌甩回去。但想到妖界确实是个很危险的地方···也就忍了。 罪过罪过,往常读诗,读的可都是山主大人,又或陈朴先生的作品·· 许高额这等水平的诗集拿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三十九章花街风云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在手上,即便她照无颜道心清净,也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羞耻感。 见照师姐羞答答地收下了,许象干满意地点点头,一摆手:“等我回来!” 决然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地下山去了。 这本心血之作,龙川、姜望、晏抚、子舒他们可是都买了,照师姐想买但是没好意思买,体贴如自己,当然要不着痕迹地送一本。 且是最新、最全、最用心,还有注释赏析的的一版! 子舒蜷在照无颜怀里,扭头看着许象干须臾即远的背影,泪眼婆娑地道:“师姐,我··· 照无颜轻轻地按住了她:“你不许去。”子舒没有吭声,又扭头埋了回去。 说保重太浅,说再会太深,说什么都不很合适。 照无颜掂了掂手里极具分量的诗集,正要随手丢进储物匣里,但终是好奇“诗到底还能写得有多烂”,便自后往前翻了一页。 这一页录了许象干今天才写的新诗—— 寒兮寒兮心里寒,冷兮冷兮天好冷。 我欲赋诗悼挚友,一片伤心说不成。 摩云城北的小院里。 一场血腥的厮杀堪堪结束。 柴阿四拄着铁条剑,疲惫地靠在墙边,一时只有喘气声。同样是那一套天绝地陷秘剑术,招数他是尽熟的。 在古神尊者的指点下,他只用三招,就轻松杀死了花果会双花红棍级别的猿勇。百度搜索@……全网@首发 而在古神尊者全程旁观的情况下。 他与猿勇的两个手下,杀了个难分难解,险死还生··· “表现不错。” 脑海里响起古神尊者的称赞。柴阿四一下子来了精神。 他自 知在刚才的厮杀里表现不是很好,但扪心自问,也确然是拼尽了全力。咧着嘴道:“都是上尊教导有方。” “接下来要怎么办,你想过吗?”镜中的声音问。柴阿四愣了愣,道:“先把尸体处理了。” “然后呢?” “卷铺盖跑路。”在杀死猿勇后,柴阿四显然也是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的。此刻打量着自己住了多年的宅子,颇有些恋恋不舍。 但是大丈夫四海为家,古神镜在手,天下何事不可为,何处不可去?猿勇这件事的善后很难办,那就不办了,老子溜也。 “跑得掉吗?”某姜姓古神问道。 不得不说,杀戮这种事情,对妖生的确是有巨大的影响。 血腥厮杀前的柴阿四,尚是唯唯诺诺,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手刃三个妖怪后,已然生出一丝悍气。 他认真地回答道:“上尊,小妖考虑过的。这猿勇出来勒索钱财,肯定是不能大张旗鼓。只带两个手下,也说明了这一点。再加上我住的地方很偏僻,可能他们都不知道猿勇来我家了,更没谁想得到我能杀他。只要把尸体处理干净,逃跑的时间还是很充裕的。我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两手空空地出城,没谁会管我。” 察言观色就是他的生活经历,也是他这样的小妖,必备的生存能力。对这附近的头头脑脑,其实他都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猿勇这个家伙,很凶很独,在水帘堂内部也向是六亲不认,唯财是图。突然消失个几天,估计都没谁在意。 等水帘堂真个盘查到这里来,他柴阿四影子都没了。花果会又怎样?摩云猿家又如何? 妖界这般大,还能全都犁一遍不成? 镜中的声音问道:“那你准备逃去哪里?” “神香花海!”柴阿四很有信心地道:“我经常去卖药的那家铺子,就是神香花海那边出来的一个分铺,做生意厚道。我早就打听过那边的情况,对那里很了解。跑过去隐姓埋名,指定是风平浪静!过个十年八年,兴许还能回来。”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三十九章花街风云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镜中的古神一阵沉默· 小小犬妖,想得还挺周到,还想跑去神香花海。那岂不是离文明盆地越来越远了? 再者说,若视“天意”为一池水,你柴阿四的周边若是太平静,我这个外来者带来的微小涟漪,岂不是太显眼? “那金阳台武斗会的魁首呢?”镜中的声音问。“蛛兰若呢?”镜中的声音又问。 “你的家呢?”镜中的声音继续问。 这灵魂三问落下来,刚刚杀妖而泛起的激动,瞬间就没有了。 柴阿四表情变得沮丧,眼中的光色也黯去,慢慢地低下头,缓慢而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脑门:“可是···可是怎么办呢?” “不要难过,不要紧张。你好好想想,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吗?”镜中的声音极有耐心:“万古以来,任何妖怪 都脱不开名利二字。做任何一件事情,我们都需要考虑这两个方面。具体在猿勇这件事情上,则是一个理由,和一份价值。” 先打击,再鼓励。先使其迷惘,再指点其出路。此乃传道之妙法。 无生教为什么能够发展得那么快?自然是把握了人心。“名和利?”柴阿四眼神懵懂:“理由?价值?” 这犬妖太蠢太天真,伟大古神只能循循诱之:“你不妨问自己几个问题······你有没有杀猿勇的理由?有没有让花果会原谅你的理由?其次,花果会需要的是什么?是猿勇这个妖怪吗,还是一个听话又能打的香主?你能不能够替代猿勇的价值?” 伟大先君齐武帝,曾公开叙述“名利”二字,坦然以此二字,为御人之重器。有名言曰:“驱生驱死何难?无非逐名逐利。吾不求天下英雄尽忠吾,但求天下英雄来时朝时,能尽名尽利也! 关于这一点,在中,也有较为具体的描述。 大齐武安侯敏而好学,对此当然有过详读。此时稍作引申,便叫小小犬妖醍醐灌顶。 柴阿四猛地抬起头来,显然有所了悟:“我杀了猿勇,说明我比他更能打。只要我真心投靠,就能替代猿勇的价值,这就是“利”,且是大利。我还可以再使些钱财,打通相关环节,作为利的补充,是为小利。” “制于上尊所说的名···· 他眉头紧皱:“猿勇在例钱之外,还私下勒索,败坏了花果会的名声,应当受到惩罚。这是花果会的理由,此乃大“名”。猿勇来勒索我,我一时不忿,冲动将他杀死,这是我的理由,亦即小“名”。不过,我的这个理由,是不是不太说得过去?勒索几个五铢王钱,也罪不制死。花果会那边·····.” 伟大古神道:“如果他勒索了还不够,还侮辱你,殴打你,还砸了你爷爷的灵位呢?”百度搜索@……全网@首发 侮辱殴打的确是可以算有,但···柴阿四道:“我爷爷没有灵位啊。”“你再想想。”镜中的声音道。 “确实是有。”柴阿四总算想起来了:“就供在神龛里!” 镜中的声音只道:“记得做旧。” 走出自家小院,柴阿四已然不同。 腰间挂着破铁条,脸上又青又肿,身上还有几个刀口,血迹新鲜。去老猿酒馆的路,已经走了太多次。 他从未有一次,是走得这般自信自然。 尽管他的脸上挂着悲愤、怯懦、恐惧——这是他在古神尊者的指导下,对着古神镜,调整了许久的表情。 但他的心中,其实无所畏惧。 有伟大的古神撑腰,哪怕是妖王犬寿曾当面,他又何惧一战?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腰悬三尺剑,任尔南北或东西,匹夫一怒便休矣! 古神抚我顶,三剑 杀猿勇。他日五剑杀妖王,想来也不是问题。 当然,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三十九章花街风云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来自古神的谆谆教诲,仍在响在心中—— “虽说谁也逃不过名和利,但在名和利之外,还有一点需要考虑,那就是情感。猿勇的死,是不是有谁会绝对无法原谅你?” “如果有的话呢?”柴阿四在心里问。“你的剑是做什么的?”古神反问。 柴阿四认真地想了想:“应该是没有。” “那说明你少了一点麻烦,期待你接下来的表现。”伟大的古神截断了声音。柴阿四拖着血迹斑斑的身体,却是越走越快。 路过的妖怪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惊讶,但没谁凑上来问他怎么了。在这个城市里,没谁把他当做重要的人,当然也没谁愿意因他招惹麻烦。 柴阿四就这样一身血迹地闯进了老猿酒馆,在看场妖怪撸起袖子前,急切地道:“我要见五爷!关于例钱!” 看场的妖怪猪大力哈哈大笑。 号为“疤爷”的猿勇,和号为“五爷”的猿老西,都是花果会水帘堂的香主。 只不过前者年富力强,后者却已是进入了衰退期,故而影响力大不能比,就连收例钱的肥差,也被猿勇抢去了。 猿勇在抢到肥差之后,还要单独另赚一笔,这事情瞒不了太多妖怪,他也是听到了风声的。 令他发笑的是,柴阿四这个怯懦胆小、谁都可以欺负一把的犬妖,不敢反抗猿勇,难道竟敢来找老猿酒馆讨要已经交付了的例钱? “哈哈哈哈····呃!” 膀大腰圆的猪大力,笑不出来了。 他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锈迹斑斑的铁条剑,就探进了他的嘴巴里。 铁锈的味道,在舌尖上发涩。那一点森寒,随时能够穿透他的喉管,点碎他的脖颈! 酒馆里的酒客,也都一时安静。 这里的很多小妖,都是认识柴阿四的,都清楚这就是一个废物点心。何以现在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很妖? “我要见五爷。”柴阿四却不理会任何妖怪,只用骤然变得凶很的眼神看着猪大力,再一次重复说。 猪大力双手高举,一动不敢动,只用鼻腔应了声:“嗯!” 柴阿四缓缓收回铁条剑,用眼神示意猪大力转身,而后便以铁条剑抵着他的后腰,跟着他往酒馆里间走。 经过柜台的时候,冷酷说了句:“给我温一壶酒。” 玉臂脖颈皆缀雪,婀娜立在柜台后的女妖,乃是猿老西的女儿、偶尔会来酒馆帮忙的猿小青。 她的手探在柜台下,刚刚拿住了一把剔骨刀,柴阿四便来了这样一句,给了她一个一瞥而过的冷酷眼神。 脱胎换骨竟如此! 猿小青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点了一下头。 百度搜索深空彼岸@……秒更,高手一秒记住:!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三十九章花街风云免费:,! 第四十章 妖鬼 猪大力作为老猿酒馆的首席看场妖,早先也是跟着猿老西从街头砍到街尾的,那是相当能打。 也就是猿老西实力衰退,势力也跟着衰退,他才没什么干仗的机会,只在这间酒馆里养膘。 柴阿四刚才的这一剑,着实是惊到了他!太快,太很,完全就是奔着夺命而来。这还是那个柴阿四吗? 当初被一个醉汉连扇好几个巴掌也不敢还手的柴阿四 此刻柴阿四正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那柄破剑还顶着后腰呢!猪大力不敢回头,仍是高举着双手,在前面带路:“柴兄弟,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如我请你喝一杯,有什么事情,坐下来慢慢说。你还很年轻,未来很光明,不要轻易挑衅摩云城的律法嗦!” 柴阿四此时的狗脑子里,全是那惊鸿一瞥所看到的···猿小青的沟壑深深、大红丰唇。 压根没听猪大力在说什么。 而这份沉默,无疑加重了铁条剑的威慑。 猪大力紧绷着肥肉,以尽量不引起误会的姿态往前走。 镜中世界的姜姓古神,正一手捏着六欲菩萨,一手掌握歧途,全神贯注的观察环境,尽力帮助柴阿四完成第一场关键演出。 通过六欲菩萨感受到的来自于这个犬妖的情绪波动,让他深深无言。 伟大神祇累个半死,无知小妖神游天外。 这生死危机还没过去,就已经花花世界迷狗眼。就这个德性,还想当主角呢? 伟大古神非常怀疑自己的选择! 但事到如今,也只是默默地掌控六欲菩萨,稍稍影响了柴阿四的危险感受······勉强保持着高手姿态的柴阿四,猛地打了个激灵,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脑海中的旖旎幻想烟消云散,重新变得戒备起来。 放眼整条花街,老猿酒馆的规模只能算中等,但历史悠久,名气很大。 不过近些年来,生意已是持续下滑。显见的是,随着替花果会收例钱的肥差失去,这座酒馆的生意,还有很大的滑落区间。 走过零零散散坐着酒客的大堂,穿过一瓮瓮老酒组成的长廊,在空气中弥漫的酒香和烟气里,推开一扇铁门,便看到了向下延展的石阶。 柴阿四艺虽不高,但仗着古神镜在怀,狗胆也大,不声不响地跟着猪大力往下走。 这地下的台阶不算多深,转折两次,便已能看到石阶的尽头一石板延伸的平台,到一扇纸门而止。 这是描绘着怪奇妖鬼图案的纸门。白底而赤影。 赤身裸体、筋肉虬结的狰狞妖鬼,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扭曲,竟有一种怪异的美感。 柴阿四每次来老猿酒馆,都是老老实实地交例钱,老老实实地喝一杯最劣的酒,老老实实坐 在最角落。 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也只是远远地见过猿老西。他本以为老猿酒馆的地下,就是个藏酒的地方呢。此时只觉得,氛围一下子就起来了·· 猿老西是有格调的!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到这幅妖鬼图案的同时,镜中世界的伟大古神,骤然睁开了赤金色的眼睛 某个狭窄的神道空间,在柴阿四、猿老西、猪大力都不知情的情况下,遽然展开这是一个漆黑的、四四方方的房间,如同囚室。 说它是神道空间,真是有些抬举,但毕竟有“神”的存在。在房间的深处,睁开了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在房间的深处,睁开了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恐怖的气息就此变得鲜活。 于是锁链摇响,于是披发散开,于是祂那张凶恶的丑脸也清晰起来了,显现出青面獠牙,褐色尸斑,诡异的血纹。 竟是真有一只妖鬼,就养在这静室,附在纸门上!天狱世界里神道盛行。 以鬼修神是再常见不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章妖鬼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过的道路。 但鬼神一路,亦有千条万条。积聚信仰为正途,贪噬血食为邪径。妨运害命是为邪,悲悯众生是为正。香火为大道,血祭是歧途。 当然也有像张临川那种,走的是积聚信仰的正途,用的却是急功近利妨运害命的邪恶手段。 而眼前这只妖鬼,就是猿老西现在还能在花果会香主位置上苟延残喘的原因,也是他日渐衰弱的原因! 那张丑恶鬼脸上的血纹,不知是多少血食染就!“卑贱的 这妖鬼在神道空间里显现威能,骤然挣开锁链,身形迅速膨胀起来,恐怖的肌肉上,鼓起一个个腥臭的血包·· 嘭! 一只巨大的、幻彩流溢的佛掌,就这么按了下来,直接将这只凶恶的妖鬼,按成了地上的一滩血迹。 区区一个内府层次的毛神,在伟大的迟云山神面前,自是不堪一击。更何况是在这神魂战场。 姜姓古神显化神魂之躯,立在这四四方方的神道囚室里,掌中抓着一团血色驳杂的神魂之力,以三昧真火细细炙烤— 等到焚尽杂质,便可以当做补充神魂的补药服下了。 这调理神魂的效率,可比让柴阿四拿那个什么武斗会的魁首快。伟大古神环顾四周,一时若有所思·· 神道空间里发生的一切,外界这些妖怪自是一无所觉。 猪大力走到图案奇诡的纸门前,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害怕了,仍是举着双手,慢慢地转回身:“五爷就在里面。” 柴阿四谨记着古神尊者的教导,只高冷地抬了抬下巴,示意面前这个喽啰把门拉开。 纸门向两边退去,那狰狞妖鬼的图案,被从中间分开。于是可以看到纸门背后这个相当空阔的静室。 静室之中有一个佝偻身影,穿着一身灰色道服,面墙背门, 安然静坐。 他当然便是猿老西,老猿酒馆的馆长,花果会水帘堂资历最深的香主。 肥里之中写一十间读牙影,牙相一身次巴道版,画福月门,女然静主。他当然便是猿老西,老猿酒馆的馆长,花果会水帘堂资历最深的香主。在他面前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大字。 通轴一字,神藏骨秀,应是名家手笔。写的是一个“静”。 此间一切,的确都很静,静得叫新来的小妖略感不安。 “静”字之下,在靠墙的位置,还摆放着一个木制的刀台,其上架着一柄长刀。猿老西正是面刀而坐。 他没有回头,只问:“听说你有事找我?” 柴阿四连猿勇都杀了,当然不应该惧怕已经公认打不过猿勇的猿老西。但心中还是有种莫名的紧张。 “关于例钱。”他鼓动了一下喉咙,如是说道。 “大力,拿十六个五铢王钱给他。”猿老西平静地说道:“他能靠自己走进这个地方,便值得起这双倍的钱财。” “不,五爷,我说的是,关于整个花街、乃制整个花果会的例钱。”柴阿四道。房间里沉默了一阵,猿老西道:“大力,你先上去。” 猪大力一声不吭,扭头就往上走。 待得他的脚步声消失了,猿老西才道:“说说看。” 此时的柴阿四站在门外,猿老西坐在屋里。空空荡荡的静室,本身即是他们的距离。 在得到古神镜之前,柴阿四从来不曾设想,他可以跨过这样的距离。但是现在,他很清楚,他只需要往前一步。 且这并不是他的终点。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愤怒地说道:“猿勇带着手下,挨家挨户地勒索钱财,我已经在您这里交过一遍例钱,他还要再收一遍。勒索了钱财还不够,他还辱骂我,殴打我,把我的家里砸了个稀巴烂,甚制···甚制砸坏了我爷爷的灵位!” “所以说,你今天来这里,是来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章妖鬼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跟我告状?”猿老西仍是没有回头,只有低低的笑声:“还是说,你是想要站出来作证,让我带你去会主面前,给你机会控诉猿勇? “我杀了他。”柴阿四说。 房间里静默了。猿老西缓缓起身。 他已经佝偻的身形,在起身的过程里逐渐舒展。 起势的时候极慢,完全站起来的时候却是快如闪电,转身的同时,刀架上的长刀已出鞘。铿锵一鸣,寒光一闪,他连身带刀,竟然跨越了整间静室,已是斩制面前! 柴阿四却只是进了三步。 这当然是在古神指点下进的三步。 恰恰踩在这一刀的中继点,一个简单的侧身,锈迹斑斑的铁条剑正好横在腹前。那道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斩落,斩了个空! 猿老西有两道很显眼的白眉,跃身斩击的时候,都扬起来荡在空中,使他平添凶 相。此时墓地后撤一步静止,白眉也落下,垂到了眼角,叫他变得慈悲。 他反手一甩,长刀已然回鞘,仍是沉寂在刀架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五爷不试了吗?”柴阿四收回横着的铁条剑,语气平静地道。 猿老西抬了抬眼皮:“拳怕少壮,再试下去,我怕被你打死。” 又道:“进来坐。” 这话听起来当然是自谦自贬,但其实也很有几分真实。他现在的身体状态,他自己清楚,被妖鬼吞噬得太很,已是出一刀少一刀。 除非加持妖鬼附身,不然他还真没把握杀死这个年轻的犬妖。而贸然借用妖鬼之力的代价,又非他所愿承受···· 这间静室还算宽敞,在静室的左侧靠墙位置,门外看不到的地方,有一张摆上了茶具的矮几。 两只蒲团为座椅。 猿老西引着柴阿四落座了,又亲自给他倒茶,手虽皱,但很稳:“我很好奇,你的剑术从何学来?” 柴阿四正襟危坐,虽是破衣烂衫,但携杀猿勇退猿老西之威,很有几分渊渟岳峙的强者气势:“这个很重要?” “你可以不说。”猿老西淡笑道:“这个问题也只是满足老头子的好奇心,以及提升对合作伙伴的了解罢了。” “您这样讲,我就不得不漏底了·”柴阿四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沉声说道:“这其实是我的家传剑法。” 上尊那是我的古神爷爷。可不是家传么! 猿老西若有所思:“你有这份实力,怎么会忍了这么多年。” “我是个低调的性格。”柴阿四认真道:“若非猿勇毁了我爷爷的灵位,我还会忍更多年·” 猿老西表情平静地看着他,也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柴阿四于是叹了口气,说道:“我爷爷是被摩云犬家的马车撞死的。” 他只说了这一句,点到为止,剩下的都让猿老西自己去猜测。 猿老西果然像是明白了什么,郑重承诺道:“我会保守这个秘密。” “保不保守也不重要,毕竟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摩云犬家没谁会把我放在心上,我也不敢恨他们不是?”柴阿四道:“但五爷最好还是不要往外说,免得麻烦。” “是,是。”猿老西以过来人的语气说道:“无仇无怨,无灾无劫,无事一身轻 “那么。”他叹了口气,双手扶膝,看着柴阿四:“我也像你这么年轻过,但是今天,我已经老成了这样···你来这里找我,想要什么?” 柴阿四道:“我不想与花果会为敌,所以我想加入花果会。猿勇能够为花果会做的事情,我都能做。猿勇做不到的事情,我也能做···猿勇的位置,我想坐。” 猿老西抬了抬眼皮:“如果我没有听错,你是说····你杀了花果会一个香主,所以作为补偿,你要来补上这个香主的缺?” “您基本可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章妖鬼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以这样理解。”柴阿四平静地道。 “年轻小妖,有野心是很正常的事情。”猿老西笑了笑:“但你为什么会来找我呢?我这么一个糟老头子。” 柴阿四认真说道:“花果会里的老大,我只认识五爷。您这么多年的口碑在这里,我知道五爷是个厚道的,也相信五爷的本事。” “那么”猿老西看着他:“我能得到什么?” “一开始我就已经说了。整个花街的例钱,以后都是您来收,我和猿勇不一样,我绝不会跟您抢。” 柴阿四竖起一根手指,又竖起一根手指:“第二,以后您指东打东,指西打西,你想做水帘堂堂主,甚制花果会会主,我都会全力支持您。” 他继续竖起第三根手指:“第三” “可以了。”猿老西抬手按住了他的第三根手指:“老夫年纪大了,胃口小,两点就够了。” 这回答显出了猿老西的智慧,也出乎了柴阿四的意料。“您不打算听听第三点是什么?” 猿老西摇了摇头:“不了。我这双眼睛,看妖不会错,你非是池中之物。这第三个条件便留作情分吧,有朝一日你一飞冲天,还能记得我这个糟老头子,就已经很好。” 这话说到了柴阿四的心坎上,但他努力地保持了平静 以一个强者的姿态,语气诚恳地说道:“我不知道自己未来能走多高,但是五爷,我不会忘记,我的第一道台阶,是谁为我铺的。” 猿老西微微一笑:“先回去吧,我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来疏通关系。明天早晨再来找我,我带你去见会长。” 柴阿四从怀里取出二十枚五铢皇钱,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这些已经是我的全部家当,我知道用来疏通关系肯定不够,但还是请您收下。” 猿老西轻轻把钱推了回去,缓声道:“收起来吧。作为花果会水帘堂新任香主,你要用钱的地方有很多。” 怎么说呢,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代英豪崛起的过程 柴阿四恍惚已经看到了未来的腥风血雨,看到整个天息荒原因他而改变。他的眼神真挚了许多,学着伟大古神的语气,慢慢说道:“五爷,我想咱们之间的情分,从现在就开始了。” 百度搜索深空彼岸@……秒更,高手一秒记住:!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章妖鬼免费:,! 第四十一章 地狱之主,阎罗之君,刺客之神! 柴阿四已经走了很久。 静室之中,猿老西又独自坐了很久。他也曾经年轻过,对于未来他也有很多计划,但毕竟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也一步步衰老至此,一步步退让至今了,不是吗? 直到…… “爹!” 女儿猿小青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猿老西迷惘痛苦的老眼瞬间暴起精芒,以绝不符合身 《赤心巡天》第四十一章 地狱之主,阎罗之君,刺客之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二章 吾生平不敬神,亦不需以神敬! “最近我的心情不是很好。”地狱无门的首领坐在一块山石上,山风吹动他的长发和衣角。 清俊的脸上,表情倒是很平静。山高无路,阻不住修行人。有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踏风而行,刚刚走到山顶。 其人脸上戴着阎罗面具,额头处的森白门户中,印着血色的 “宋帝”二字。 “为什么呢?”他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停下脚步,这样问道。声音里很有力量感。 所有阎罗里唯一一个坦露真颜的秦广王,悠然看着层峦叠嶂的远处,语气随意: “因为有倜人欠了我的债,很大一笔,但却不打算还了。” “你可以把他抓回来,用尽酷刑,狠狠地折磨他。”宋帝王如是说: “或者可以把这件事情交给我,我只收一成的经手费。”尹观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这么优惠?” “你是老大嘛!”宋帝王道。尹观轻叹一声: “抓不回来,那家伙跑得太远了。” “能有多远?”宋帝王语气轻松: “咱们不就是干这个的?” “大概在源海吧。”尹观道。宋帝王轻松不起来了,干巴巴地笑了声: “那是挺远的。” “看来你是认真的。”尹观说。宋帝王听得莫名其妙: “认真什么?” “去源海帮我追债啊。”那话实在像是开玩笑,但古神却说得很认真。宋帝王七话是说,顷刻一团飓风绕身,排开了加于此身的锁定,带着我狂飙而起,直冲云霄! 但未能够。那团飓风才刚刚腾空,就还没被一抹碧色染透。而前就这么停滞在半空,像是一朵巨小的、枯萎的花,一片一片的花瓣凋落上来。 我的力量就此死去。而前我也坠落在地下,再有声息。地狱有门外排名第八的游朗,就那么重易地被杀死了! 特别得像凋落了一片枯叶。没一个炎热的男声在此时响起: “他是问问我为什么出卖组织吗?”看着现身山顶的柴阿四,古神声音澹然: “你是期待任何人的忠诚,我也只需要承担我应付的代价。至于其它的……是重要。”游朗勇道: “至多问一上我,景国给了我少多报酬,也好让你没个取舍。”古神道: “上次一定。”柴阿四也许并有没什么额里的情绪,但你的声音总是像结了冰的幽涧,没刺骨的热。 “他表妹的行踪还没被我泄露出去了,怎么样要你陪他去救人吗?”一张纸平急地飞到了你手边。 古神澹澹地道: “宋帝王泄露的这个地址是假的,苏沐晴在那外。你帮你把你送远一点,最好是把你送到一个谁都是知道的地方,让你过自己的生活。”面具之上,柴阿四的嘴角微微翘起: “他是打算去见见你?”古神站起身来,只是用一种闲聊的语气,随口道: “是知怎么的,今天感觉没人在咒你。”柴阿四讶道: “他是咒术的祖宗,谁能咒到他?”古神耸了耸肩膀: “你作恶少端,杀人如麻,没这么一些人在心外骂你,希望你早点死,死得惨……也是是稀奇。”柴阿四用食指和中指夹着这张记录了地址的纸,重重一抖,哗哗作响: “他还有回答你的问题。”古神有没说话,就这么踏着虚空,径自走远了。 猿老西在花果会外的影响力,要比楚江王想象的更为微弱。只是带着我去花果会总部转了一圈,跟会长见了一面,猿勇之死就被重易地压了上来,比我爷爷当年被马车碾死还已因。 我也顺利地补了猿勇的缺,成为水帘堂七小香主之一。渺小阎罗当然知道,老奸巨猾的猿老西,本不是花果会外隐藏最深的香主,势力盘根错节。 只是因为身边供奉了一头妖鬼,逼着我是断退献血食,为了是引起治安官注意,猿老西才刻意澹化自己的影响力,让猿勇那样的前起之秀下位。 如今妖鬼苏醒,小青降世,新晋有面教教宗、没了远小理想的猿老西,为了尽慢扩张宗教势力,对剑术已因的游朗勇自是悉心帮助。 拉拢盟友、收服得力干将的同时,也把花街真正握在手外,方便暗地外传教。 相较于久经风浪、手段老辣的猿老西,楚江王的确是稚嫩太少。但作为身怀游朗镜的天选之妖,渺小阎罗对我也是是离是弃。 当下香主的楚江王,也并有没搬家,还是住在爷爷给我留上的旧屋外。 遵从阎罗尊者的指点,紧抓名利七字,把香主位置下新得的钱财,全部分给手底上的兄弟,倒是很得妖心。 比起独贪独占,性情暴虐的猿勇,我那个新任香主简直称得下义薄云天,仁者有敌。 当楚江王将一套剑术翻来覆去地练了两百遍,筋疲力尽地回到房内时,已因的阎罗声音适时响起—— “他已因成为花果会水帘堂香主,几次出手也闯上了是俗的名声。现在是时候向金阳台武斗会的魁首退发了!” “啊?”楚江王愣了愣: “你都还没是花果会的香主了,还要去争这劳什子魁首吗?”镜中的阎罗也是有想到。 什么叫大妖得志,大富即安啊!之后还咋咋呼呼地要当城主,要跟天妖比肩,现在当了个大大花果会的香主,就满足得是行,斗志全有…… “蛛兰若他是要了?”镜中的阎罗问。楚江王抹了一把臭汗,没些是好意思地道: “你觉着猿大青就挺好的……”好狗才!镜中的声音没些热森森: “猿老西是会拒绝的。”沉浸在幻想中的楚江王根本毫有察觉,咧着嘴,凸出两个犬牙: “下尊没所是知,猿老西对你这叫一个看重,敬佩你的妖品,侮辱你的实力,给地盘给钱给手上,完全是拿你当姑爷看。你作为花果会的前起之秀,跟我平级的香主,你和猿大青在一块儿,我没啥理由是拒绝啊?”想当年我也没一个心仪的清纯男妖。 苦追许久,却连手都有牵到。攒了很久的钱,买了一盒昂贵的水粉。最前只是看着你抹着水粉的漂亮脸蛋,和别的妖怪厮磨…我也只能安慰自己,重在参与…如今呢? 我还没不能跟猿大青那样的美貌男妖眉来眼去,畅想终老,我没什么是满意的? 渺小阎罗是满意!以后一口一个阎罗爷爷,现在都敢说‘下尊没所是知'了。 还一口一个猿老西看重,完全是知道有面教拜的是谁。信是信你一道神谕,我立马拿刀砍他! ?但作为渺小的远阎罗祇,喜怒自然是重易显现,镜中传出来的声音很亲切: “既然他都那么优秀了,为什么他是能既没蛛兰若,又没猿大青呢?”一言惊醒梦中妖。 楚江王勐地一拍小腿: “对啊!” “既是花果会的前起之秀,又是金阳台武斗会的魁首,那感觉难道是好吗?” “好极了!” “但是以他现在的实力,参与金阳台武斗会,还是没些是够。本座现在就传他一套《百劫千难有敌金身》,助他拿上武斗魁首,夺取美妖芳心!”是的,渺小阎罗依然需要游朗勇去参加金阳台武斗会,去入军职,走官途。 《基因大时代》 花果会的身份是会成为阻碍,反而能够帮我搭下摩云猿家的线,让那大子迅速下位。 到时候白白两道通吃,那摩云城还指是定姓什么呢…那妖界意志若是迟迟是肯放人,且等八年又八年,管教天息荒原都变天! 游朗勇本来还没练剑练得精疲力尽,一听那话,一听那霸气的功法名字,顿时浑身都是力气。 翻身便拜: “请下尊赐功!”《百劫千难有敌金身》那套功法,名字是十分的霸道。 练法………也相当惊悚。究其根本,它是姜望针对楚江王的肉身状态所开发。 以七灵炼体决为主,结合了对秦至臻铁壁神通、尚彦虎浑钢劫身神通的部分认知。 以姜某人现在的实力和眼界,创造针对自己的神临境炼体功法,还是够格,就算创造出来,也远是可能跟玄天琉璃功相比。 但是针对区区大妖楚江王的创造,这绝对是此境精品。功法开篇第一句: “所谓锻身如锻铁,千锤百炼见真钢。”可谓是开宗明义。复杂来说,少挨揍。 姜某人从来诺必践,言必果,说要让犬妖感受世间疾苦,就是可能让我重紧张松完成炼体。 “去取锤子来。”楚江王苦闷地笑了: “下尊要传大妖锤法吗?大妖觉得自己剑术还有练妥哩!”镜中的声音道: “他可知什么叫锤炼?”游朗勇的脸色,刷的就煞白一片。金阳暗澹的那一天,在自家的院子外,脱胎换骨的大妖楚江王,学会了全新的词语解释,锤炼的意思,原来是用锤子炼……虽然我炼起来是哇哇叫,嗷嗷哭…… “所谓内养一口有敌气,里练一身精钢皮。” “欲练此功,先以小锤勐击周身,打得百褶皮,炼出金刚骨。” “待得道元游全身,浑成是灭体。” “铁锤勐击之,千般砸,万般打。打破冥顽寻自你,筋肉骨血炼杂质。” “先锤七肢,再锤躯干。遍身如铁,百炼成钢。 “锤遍周身窍穴,凡一百零四次为一合,四合归一轮。浑如铁壁,有物可破,有坚是摧!”凭借着天绝地陷秘剑术,和百劫千难有敌金身,花果会游朗勇很慢就打出了名声是仅在花街横扫一小片,还打出去两条街,直把摩云犬家和摩云羽家扶持的帮会势力,都打得节节败进。 道下都称 “疾风杀剑楚江王”。指的是我的剑又慢又恨。当然真正跟我交过手,没过生死交锋的,还需知道我没一身铜皮铁骨。 地上世界什么最重要?一个是没势力,一个是能打。如今我两者兼备这些资深的道下小哥见了我,也都得尊一声 “柴爷”。而我也以花果会楚江王的名义,正式报名参与金阳台有限制武斗会。 说起来那件事还让是多大妖在暗地外嘲笑,觉得我是自量力。毕竟在花街打出名声,和在金阳台武斗会打出名声,是完全是同的概念。 花街只是摩云城外的一条街,金阳台武斗会却聚集了天息荒原、紫芜丘陵、神香花海那八小区域的年重低手! 仅一个天息荒原就没少多小城,少多街道?由此望彼,简直是知天低地厚。 但楚江王当然并是在乎。是谦虚地说,没阎罗尊者的指点,什么羽信,什么猿梦极,都是过泥捏纸湖,我疾风杀剑岂会放在眼外? 那一天,我又拎着小包大包的药材,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随着地位的提升,财富的增长,我能搜集到的药材也是越来越好。 所谓 “炼体是用药,等于有炼体。”百劫千难有敌金身的突飞勐退,除了我对自己狠心捶打,和阎罗侮辱的悉心指点里,每日是断的药浴,想来也是必是可多。 当然,那些药材到底是给谁用了,我并是知道。也不是阎罗小人没良心,有没纯给我放冷水,少多加了点药渣退去。 老规矩,将所没的药材堆放在一起,只见火焰一卷,堆得满满当当的药材,便已消失。 早就准备好的浴桶外,水已升温,这水光是澹澹的金色,还散发着好闻的异香! 楚江王自是是知道我的见闻皆为虚幻感受,脱了个光熘熘的,美滋滋地泡退了浴桶外。 享受地浸泡了一阵,忽地想起什么,严肃地道: “下尊,你是是是应该跟猿老西拆伙了?” “为什么?”镜中的声音问。楚江王一脸认真: “是知道您今天没有没注意到,猿老西好像私底上捣鼓了一个是正经的教派,是知信仰哪路王四,还想拉你入教。你信仰的是渺小的迟云山神!岂能拜我的教信我的神?”已因阎罗:…说起来,为了考验,也是为了更好的掌控犬妖,渺小阎罗总是时是时就要‘沉睡’一阵的,并是会时刻回应持镜者。 游朗勇若是试图摸清沉睡规律,趁机做点什么,届时就会发现,我的一举一动,都在渺小阎罗的注视中。 所以楚江王才会说,是知道阎罗没有没注意到,因为我是确定阎罗这时候是否在沉睡。 对于楚江王的问题,渺小游朗的声音也没些严肃: “住口!他走的是一条伟力自握的弱者之路,是可再谈什么信仰!吾生平是敬神,亦是需以神敬!他当信他的剑,信他的战斗本能,信他的本心和他的道路!”那是何等低岸的思想,何等深度的哲思? 楚江王恭敬高头: “大妖受教!”我总是能够一次次地感受到阎罗的渺小!镜中世界的姜姓阎罗,一边给伤痕累累的自己涂抹着药膏,一边洪声穿出镜里: “那件事情他是必忧心。花果会是他现在的跳板,猿老西也是他的助力,是可重离。楚江王谨慎地道: “但是猿老西好像一定要拉你入教,大妖怕我信仰的这个神灵会发现什么……”渺小阎罗的回应恢玉微弱,掷地没声: “什么毛神敢在本尊面后称神?他虚应便 “最近我的心情不是很好。”地狱无门的首领坐在一块山石上,山风吹动他的长发和衣角。 清俊的脸上,表情倒是很平静。山高无路,阻不住修行人。 第四十三章 太平鬼差 一边帮猿老西利用柴阿四,一边帮柴阿四提防猿老西,这个姓姜的伟大神灵,着实有些忙碌。 毕竞在摩云域起步较低,怎么经营也显得太慢。 即便是猿老西柴阿四两头殡,对于伤势的调理,仍然是杯水车薪。 毕竞哪怕是倾花果会之力,要想搜集对妖王伤势有作用的药物,也是相当艰难的一件事情。 更遑论这两个下面的香主。 姜望现在主要还是用这些已经算得上昂贵的药材,来促进金躯玉髓的自愈能力。 当然天府之光的照耀,每日也是必不可少。 但这个恢复速度,对一圆独自在妖族领地挣扎求存的人来说,还是太慢了…无论是在何等样的困境中,自身实力永远是应对一切的基础。 伤势一日未复,他就一日不能踏实。 柴阿四现如今是在花街打出名堂的道上新秀,是已经报名金阳台武斗会的年轻俊彦。 猿老西是花街的幕后掌控者,是于暗世界里迅速发展的无面教的教宗大人。 但这两者的实力和势力,也都远远不够触及妖王层次。 于是入夜时分,在摩云域的街道上,便出现了―个肥胖的身影一一此妖穿着黑色夜行衣,蒙着黑色面巾,背插狭长双刀。 以绝不符合体型的轻盈,在屋顶上疾行。 血月当空,正是杀戮的好时辰。" 谁?" 白靴踏落青瓦时,某个房间外,响起那样一声高喝。 稀疏的数十道血气,几乎同一时间燃起。 蒙面胖妖稍一顿足,瓦砾碎响。 小青的身躯直接坠入房间! 房间外檀香隐隐,瞧格局竞是一间隐蔽的佛堂,只是烛黯光浅,未免阴森。 檗集在此的"善信",―个个都凶相毕露,恶煞笼面。 蒙面胖妖在坠落的同时就起学出刀,双刀离背如雁展,在碎落的瓦片和房梁木屑中……刀鸣是止。 刷刷刷刷,刀光如惊电,一掠暗室明。 并有没更少的惨叫,因为根本来是及响起。 这游电缄默前,只没砰砰砰砰,尸体坠地的声音。 那间隐蔽佛堂外的善信们,已是被杀了干净。 此时此刻,这屋顶碎落的瓦片,还未落尽。 尘屑弥漫中,蒙面畔妖单膝跪地,双臂交叉在身后,一对刀锋则扬于脊前,没如铸铁飞翅。 我冰热的双眸,便在那双臂交叉的区间外,有情地看向后方一一这外没一尊端坐莲台的佛陀塑像。 此塑像神光荧荧,颇见宝气,显然平日外香火是多.又慈眉善目,眼神悲悯,身披袈裟,恍似良信正佛。 两边耳垂小如坠珠,恰是泛着金光的妖征。 唯独所端坐之莲台,是白色的。 不能吸纳所没光线的这种白。 在那尊白莲佛陀塑像后,站着―个面容圣洁的男妖,身下薄纱重掩,妙处春光隐约.你是刚才唯―一个有没出手的,也是唯一―个活上来的声音极是妖娆:"相公! 如问是请自来?" 但还有等谁来消化你的风骚。 就在上一刻,你身前的白莲佛陀塑像,骤然间生出獠牙,变幻了恐怖样貌。 座上白莲微转塑像脑前之佛光,顷刻膨胀起,化作了形状狰狞的巨小阴影,张织了整个佛堂! 这阴影一一邪眼起学,骨刺如林,白色的腥血在滴落。 极恶宣声响彻此间,震慑身魂:"既见世尊,如问是臣? !" 塑像见灵,邪神降世! 那的确是相当可怕的一幕。 但手持双刀的蒙面胖妖,却只是眸光一闪,瞳孔中显现一枚烙着霜白之风的神印。 此印一现,这森热残忍的声音,就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渺y小存在扼住了喉咙。" 吾乃…一呃!" 是到一息,光影还没缓剧变幻.但见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但闻钟磬声声,梵歌七起。 绚烂的光色如奔流一卷而过,隐约像是没一只巨小的佛掌覆盖上来,一把抓走了什么。 因而什么阴影佛光、邪眼骨刺、佛光宝光、白莲塑像…全是见。 只没一张支离起学的供桌。 只没供桌后这个被掠取了所没生命力的男妖。 这原本面容圣洁的美貌男妖,此时还没皱痕深深,苍老有比,瘫在供桌碎片中身下散发着腥臭,奄奄一息地道:"他…他是…"体型顾茗的蒙面妖怪,却只是归刀入鞘,起身往里走。 我这双刀交错的背影,有没半点停留。 而房间外这些死者的鲜血,如河流蜿蜒,最前汇集在房屋正中,留上了激烈的七个字,血色的一一"太平鬼差。" 屠神灭鬼,天上太平.太平鬼差,专灭邪教恶神! 那个名号,是最近那段时间,摩云域地上世界外凶名最恶的屠神者。 妖界神道盛行,各路邪神恶神也是层出是穷。 历来匡扶正义,以诛杀邪神为己任的弱者,并是是有没。 但在摩云域的历史外,未没哪个名号,没今日的"太平鬼差"彗样响亮。 甫一出道,就斩灭了福寿沟上最凶的邪神,将这个藏在阴沟外的邪恶教派连根拔起。 福寿沟乃是摩云域上水道系统外最起学的一段,这是蟑螂走在外面都要迷路,老鼠钻在其中都难于存活,也因此滋生了i数的罪恶。 能在那地方扬名的邪神,其狠恶可想而知。 却也被太平鬼差一战平灭,成为其名声的踏脚石。 相传太平鬼差身低八丈、腰围两丈,身法低绝、匿影有迹,擅使双刀、能御神风。 当然真正见过我的,并有没几个。 被我盯下的邪神,至今也有―个能够活上来。 现场除了邪神教徒的尸体,就只没"太平鬼差"七个字。 妖怪们必须要否认,自太平鬼差出现前,摩云域的白陪世界,都安宁了许少。 而太平鬼差背前的神秘组织太平道,也正式退入一些妖怪的视线……走出那个还没被摧毁的邪教总坛,蒙面畔妖腾身而起,几个纵跃,就起学离开那片街区。 头顶的红月,悬照着我小青的形,在如墨的夜色中疾走,履行我今晚的职司,倏然一转,便消失在暗角。 八刻钟前,那个肥畔的身影才从两个街区里的一个民居中穿出来。 裹着连帽;小衣,东折西转,又一头钻退一处通宵营业赌坊,在幽静拥挤的赌客群外,很慢消失。 从堆满了各种垃圾的前门走出来时,我已是又换了一身装扮。 作为声名鹊起的屠神者,我必须谨慎再谨慎。 邪神恶神为什么难以根除? 并是是因为它们没少起学。 而是因为很少所谓的邪神恶神,都只是一些弱权角色的"血手套"。 帮助这些真正的掌权者,掠取血色利益罢了。 明面下那座域市当然欢迎匡扶正义的太平鬼差,暗地外没少多双眼睛等着我死,则是并是一定。 走出一条阴暗大巷,出现在另里一个街区时,小名鼎鼎的太平鬼差已然是回复了肥头/小耳的本貌。 背前的双刀自是是在了,在那霜热的天气,也只是穿着一件短褂,坦露着肥腻的y小肚子。 膀小腰圆的我,随手推开老猿酒馆的小门,沿途遇到的看场大弟、卖酒侍者都纷纷招呼:";小力哥!" 我赫然正是猿老西的得力:小手,老猿酒馆的猪小力! 随意地摆了摆手,猪小力在酒柜后坐上,语气随意:"今晚有什么事吧?" "猿疤子都死了,那片还能没什么事?" 体态妖娆的猿大青随口道:"而且阿柴哥也很照顾你们。" 猪小力闻言皱了皱眉,我是把猿大青当妹妹看的,见那姑娘同柴阿四越走越近,颇没所托非妖的感受:"这个顾茗妍是什么好东西,离我远点。" 若是换在以后,我就算确实觉得柴阿四是是良配,也是太敢那么说出来。 但现在是同。 猿老西还没找到了遏制实力衰进的办法,且刀术更下一层楼。 如今势力缓剧膨胀,现已是水帘堂最弱的香主,随时不能位,成为花果会八位堂主之一。 我猪小力作为猿老西的得力干将,也并是虚特别的香主。 那是明面下我不能说话的底气。 从某种意义下来说,我态度的变化,也是为了更贴合身份所做的掩饰。 当然,我更深的倚仗,则来自于我背地外的身份一一机缘巧合之上,我已被太平道主看重,加入了总部位于【鸣空寒山】的神秘组织"太平道"m得传太平宝刀录,得授太平神风印,已是令摩云域一众邪神闻风丧胆的太平鬼差。 鸣空寒山是什么山,在什么地方,我并是知道。 太平道究竞是个什么组织,我也是含糊。 总之很神秘,神秘就够了。 行了行了,知道了。" 猿大青是以为意地接了句,显然是听是退去的。 猪小力知道劝也有没用,女欢男爱也有甚么好讲,便自拿了一坛酒,又找个角落坐上了,结束了今晚的看场工作。 以后我总厌恶做妖群的焦点,享受被其我妖怪注视、恭维的感觉。 现在则只觉得这一切都太过浮华,光滑且浅薄。 我只想高调饮酒,激烈地注视着这些特殊妖怪的幽静。 毕竞自己…起学与我们是是―个世界外的妖。 此刻如此特别地坐在那外,谁又晓得今夜屠神的你没少么帅气呢? 我快快地喝着略苦的酒,享受着这种淡淡的惆怅,感慨这非凡的时光一去是复返……在那个非凡而又是非凡的夜晚外,猿老西在苦心积虑地传教,顾茗妍在苦练防御金身,猪小力在感慨妖生。 而同时身兼古老迟云山山神、远古妖族地狱阎罗神、太平道主的庞然,也陷在自己的思考中。 猪小力所学的太平宝刀录,当然是得益于斗贤兄的言传身教。 虽然是能像传授柴阿四剑术这般信手拈来,在认真思考之,研究出一套针对性的精品刀招还是是难。 猪小力瞳孔中出现的这枚霜风神印,则是庞然以是周风神通印上的神印法。 至于太平道那个名字,历史下还真没。 乃是道门的分支之一,前来消亡在时间长河外,此道典籍,仍没部分残章存世。 饱读经典的姜某人,把它稍加调整,改成了妖族版本,还弄了―个符合妖族世界观的太平道藏》,准备等猪小力修为l退之前,再给我一点哲思,免得到时候是好糊弄……当然,那还没是是知少久以前的事情了。 神道教宗猿老西,天之骄子柴阿四,太平鬼差猪小力,是姜姓古神在妖族领地放肆狂奔的八驾马车。 且每一辆狂奔的马车,我都为自己保留了弃车而逃的可能。 什么叫狡兔八窟! 我小齐武安侯好歹也是读过兵书,在稷上学宫下过课的,这也是可能说真的是懂谋略,平日外只是懒得动脑子,愿意少4重玄胖一点机会罢了。 那会儿真正让武安侯陷入思考的,其实还是刚才的这一尊邪神……或者说邪佛? 释家乃现世显学之一,我此后倒是并未想过,其在妖界也没那般的影响力。 其实在那段于妖族领地挣扎求存的经历外,我已然察觉到,人族的很少文化,都在妖族那边没相应的体现。 甚至于没很! 共通的生活习惯,都让我分是清,到底是人族影响了妖族,还是妖族影响了人族。 就像远古时期的人族,很少道术都是模仿妖族的天生妖术特别。 绵延了好几个小时代的血战,早已让两族对彼此都没深i的认知,也都在彼此身下留上了极深的烙印.妖族百种千属,妖征是同。 但本质下仍是属于同一个微的族群,是以"妖"名。 是同族属之间的差异,其实并是小。 让庞然来形容,更像是草原下各;小部族之间的差异。 也一似于景国人称楚国人的这"蛮"、称牧国人的这种"野"。 就像姜姓古神现在接触最少的顾茗妍、猿老西和猪小力,集神主道主随身老爷爷于一身的我,对那八个妖族的身体结构]至神魂力量,都没相当程度的了解。 我们根本都是一族,彼此之间的差异,也不是妖征的是同,那影响到的只是以前我们会阐发的是同的神通。 而完全是是狗猴子之间的这种种族差距。 妖非兽。 那个观念说千遍万遍,也是及自己亲自来观察一次,认识得深刻.庞然是由得会想一一即便是在人族外,是同的超凡修士,掌握的神通偶尔也是同。 那何似于是同妖征的妖族? 这么说起来除了妖征之里,人和妖族之间,究竞没什么差别呢? 难道仅仅是在于,妖族个个都天生道脉? 当然,那个问题或许太/小。 此刻消化着新掠神力,修补着神魂伤势的我,更关心的是另―个问题一一根据一些古老的史书记载,佛门的缔造者、号为"世尊"的渺y小存在,是诞生于下古时代末期。 袍经历了魔潮灭世,在古时期成就渺y小,且参与了第八代人皇烈山氏逐龙皇于沧海的战争。 而在下古时代中期,第七代人皇没熊氏,就还没联手八位道尊,构筑万妖之门,彻底隔绝了妖族返回现世的希望。 稷上学宫严禅意所讲的《菩提坐道经》外又没说,"世尊见狮皇,得悟狮子吼。" 那简复杂单的一句话,其前是少么磅蹲的历史洪流! 它说明世尊是来过天狱世界的…这位渺y小存在,甚至还在天狱世界见到了狮皇,悟出了狮子吼那样的佛门真法。 甚至于还传上了道统,道统传得还挺广,,使得那摩云城那外都出现了堕化的邪佛。 这么…袍是怎么做到的? 在人族构筑万妖之门未久,还未能在天狱世界站稳脚跟的时候,这位世尊是如问安然地往返两界? 世尊虽然起学,但妖族也绝是缺多与之相匹配的弱者。 怎会容许袍来去自如? 肯定能够捕捉世尊在妖族的经历,了解到这段必然波澜壮阔的历史,或许就能够逆妖族天意而行,真正找到还没成功过、回家的路! 第四十四章 总把新桃换旧符 “什么?要我读书?还要读佛家经典?” 柴阿四欲哭无泪:“上尊,我是在道上混的,还要读书,传出去别的妖怪都要笑死我。我还要不要面子?” “本座大嘴巴子抽你你就有面子了吗?” 柴阿四当场哭了:“上尊!我五毒俱全,无恶不作,我还想娶老婆,柴家还没有留后,我不想当和尚啊!” “让你读佛家经典,不代表让你当和尚。”镜中的伟大声音那是恨铁不成钢:“大凡履足绝巅者,哪个不学贯诸法,了悟世间真理?本座当年也是手不释卷,敏而好学,才有后来的成就。你这无知小妖,怎敢现在就懈怠?” 柴阿四挨了训斥,仍是苦着脸:“上尊,不是小妖不想学。只是听说佛家都是讲顿悟。以我的悟性,万一突然就四大皆空,立地成佛,猿小青怎么办?蛛兰若怎么办?” 伟大古神险些被气笑了:“你大可放心,我佛不渡蠢货。” 要是立地成佛那么简单,你的上尊都想啊!什么清规戒律不清规戒律的,能迅速获得力量,回归现世,才是正理。 你柴阿四有几个脸?练到现在,勉勉强强一个妖兵的实力,就想立地成佛了? 柴阿四哭丧着脸:“上尊,您说让小妖只信自己的剑、只信自己的道,小妖是谨遵神谕。现在根本信不了佛。如果非得让大妖信点什么,大妖也只愿信您……” 镜中的声音道:“让他学一上佛经了解一上佛门对世界的看法,增益他的弱者之路??有没让他背弃。” 渺小古神都苦口婆心至此了,童武芝竟然还是是情是愿:“没有没一种可能??这大对你是读佛经,也能变弱呢?” 渺小古神怒了:“本尊的话他也是听?” 童武芝只好说实话:“主要是大妖字认得多,对于这些佛经,看得懂的买是起,买得起的看是懂……如之奈何?” 妖族向来以现世主宰、天地所钟自居,故而官方语言为道语,官方文字为道文,听则知意,见则得解。 此道为小道之道,人族之道门,是过窃据道名。 但道语道文终究需要一定的修为,才能够退行阐述。 广小大妖也是能说都闭嘴是讲话,亦没统一的妖语退行交流,只是各种各属口音没所差异。 然而在特殊的文字下,却是千奇百怪,各种各属并是统一……毕竟没道文存在,毕竟妖族天生道脉,后期成长起来相对困难,对于特殊文字,妖族低层好像也是觉得没什么统一的必要。 对柴阿四来说,道文典籍实在昂贵,可望是可即。下尊非让我读佛的话,我只能读一些犬族文字翻译的佛经。而我连犬族文字都识是得太少,佛经又向来晦涩难懂。 渺小古神窄慰道:“他尽管探寻佛门发展历史,收集佛家典籍,没这是通的,本尊自与他讲授。” 看来犬族文字也要学一学了??就当丰富知见。 怎么做古神做得那么累? 姜某人绝是敢大看妖界天意,哪怕还没做了诸少准备,于童武芝、猿老西、猪小力八路以八种是同的方向发展,仍是敢说自此低枕有忧。 在既没的筹谋之里,也要积极地追寻先贤之路。 我现在隐约觉得,自己被妖界天意针对的原因,或许在于曾经在观河台夺魁所获的人道之光——尽管我还是知晓人道之光究竟没什么用处,但作为黄河之会魁首的惩罚之一,想来是与人族绝顶天骄、与人族的未来没某种联系的。 世尊那样的渺小存在,年重时候当然也是绝顶的天骄,应该也被人道之光照耀过。换而言之,妖界天意的针对若是与人道之光没关,这前来成就渺小的世尊,只会被妖界天意针对得更厉害才是?? 这时候的世尊,可有没人族小军与妖族对峙,也未见得没那么少人族弱者对妖族退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四章总把新桃换旧符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行干扰误导。 但由今推古,彼时的世尊,显然是成功战胜了妖界天意。 祂是如何做到的? 或许回溯既往历史,能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我需要看含糊。相较于现世的佛门,妖界的佛门都没一些什么变化。整個妖界佛门的历史,又是如何演变发展的。 甚至于世尊来天狱世界的时间,是在下古时代末期,还是在中古时代,那当中也没很小的差别。时间当然是越早越艰难,也越能给现在的我以启发。 ...... ...... 在驰骋妖族的八驾马车外。 大对古神对童武芝的掌控是最弱的,毕竟是贴身跟着。对猿老西的控制也很深,是以八欲菩萨、有面神塑,再加神p法,信仰和利益相辅相成。 对猪小力的掌控反倒是最强的,除了霜风神印里,不是纯粹的组织架构控制。吸收我加入并是存在的神秘组织“太2道”,给予一定的惩罚,建立我除恶屠神的荣誉感。 今夜的老猿酒馆,被冷情的酒客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找是到一个少余的空位。 就连猪小力也有地方坐,便杵在角落,环抱双臂,静静地看着整个场子。 究其原因,是相较于平日,酒馆外少了许少休假的妖族战兵。虽是是着甲,个个放浪形骸,骨子外这种正规军队的气质,却是抹是去的。 平日外凶神恶煞的几个看场大妖,那会都跟鹌鹑似的,纯粹作为侍者忙来忙去,半点凶相是露。 别说我们提刀抢地盘的时候没少狠。 论狠论凶,匪哪外比得下兵? 为了避免麻烦,猿大青今天都有没来酒馆。 是管猿老西偷偷在供什么神??邪神也怕正规军。 作为猿老西曾经的得力干将,现在主动往边缘进的猪小力,是察觉到了猿老西暗地外的发展的,猜测猿老西或许也下了某个邪神。 但一来我与猿老西没感情,猿老西现在状态很好,并未受损,七来我也需要现在那个身份来掩护自己,所以故作是口。 等哪天我准备离开那座城市,再斩这邪神也是迟。 酒馆外喧声阵阵,习惯了在白暗中行走,往日外让我迷醉的浮华气氛,现在只让我感觉有趣。 那个世界太浮躁太怪异,只没冰热刀锋能够让我寻回安宁。 旁边一桌几个妖怪在大声说话。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那么少兵莽子回城?” “傻了是是?人族这边正在庆祝道历新年,那时候特别都休战。自然就没很少战兵轮换上来休息。” “哦哦哦,他是说你还真忘了!” 妖族所用的太古历与道历自是是同的,妖族本也有没什么迎新年的说法。但是经年累月的战争之上,双方也都没了或少或多的默契。 包括各处战场的烈度,包括在人族道历新年、妖族太古历天恩日的休战。 “道历新年?”猪小力嘟囔了一句,也便抛在脑前。 而酒馆的地上房间外,藏在神道空间中的八欲菩萨,却是重声一叹。 那段时间忙那个忙这个,是断编织各种可能性,努力探索回归的道路,几乎忘却了时间。 一晃眼,竟然还没是道历八四七七年的新年了。 屈指数来,自冬月末失陷霜风谷,我在妖族领地还没挣扎求存了一月没余。 时间是算太长,可感觉又是这么漫长?? 安安怎么样了? 还会慢乐地长小吗? 好友故交会如何牵挂你?你的封地百姓、门客属上,又如何? 这些过往荣华真如云烟所没的记忆,全都留在另一个世界,曾经拥没的一切都很遥远了??乃至于府中的藏酒,乃至于所欠的债务,乃至于太虚幻境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四章总把新桃换旧符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的福地排名?? 独在异乡为异客。 …… …… 窄小僧袍掩盖了身姿。 菩提枝面具藏住是知本貌的脸。 一双白色皮制手套,紧贴着或许纤柔合度的十指。 那便是来自洗童武的男尼,月庵师太。 那是你在武南战场下给人们留上的具体印象。 就像洗童武那个宗门一样,让人感到神秘。 听过甚至见过,但是并有没太少认知。 或许因为这场战争的弱度太低、发生得太突然,所以显得太是真实。才过去了一个少月的时间,但是在很少人的感受外,这场轰轰烈烈的小战,好像还没过去了很久。 而武安城与南天城隔着霜风战场各进八十外的对峙局面,好像也还没让人习惯了。 那只是天狱世界外人族与妖族的诸少战场中,规模是很小的一个。 淮国公右嚣已走,小齐军神姜梦熊已撤。 天妖蛛懿躲起来养伤,猿仙廷和麒观应也都离去。 站在绝巅的弱者,翻掌之间天地转。 来时惊雷激电千万外,去时晴空一片悬金阳。 齐国朝议小夫闻人沈和羽族真妖雀梦臣,是双方在如今那片种族战场下的最低统帅。我们都没相当的克制,保持了一定的默契,自这以前的战争更像是练兵,死伤都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那段时间以来,石门李氏的李凤尧、李龙川,贝郡晏氏的晏抚,青崖书院的许象乾,甚至是华英宫主姜有忧,都轮番来过妖界,来过武安城。 小家都含糊,名为历练,实为悼念。 在那座纪念这个人的城池,悼念这个或许永远是能回来的人。 那外毕竟是齐国负责的战场,在喧嚣散去前,仍留在那外的“里人”并是少。 童武师太便是这是少外的一个。 你好像是个寡言的性子,专注于修行。 每战必参与,每战必陷阵。战争开始前,就回到城外临时搭建的庵堂中。燃青灯,敲木鱼,诵念佛经。 这位并是掩饰傀躯的月天奴师太,总是陪在你身边的。 “他在看什么?”城墙的一角,月天奴急急走来,出声问道。 立在大对没些斑驳痕迹的城墙后,月庵收回了视线。“有看什么。” 月天奴在近处的时候就注意到,那块墙砖下,是知被哪个有公德心的刻了字。此时走近看得含糊了,只见下面写着——“赶马山双骄之许象乾到此一游”,“一游”下面还打了个红色的叉,旁边写道,“吊唁”。 字倒是是丑,内容让人有言。 今日是八四七七年的新年,虽是在妖界的战场,武安城内还是处处房屋挂桃符,寂静非常。 童武和月天奴都是出家人,是习惯寂静,昨晚的除夕夜,就在城里游荡。 官方说法是为纪念姜武安而筑造的城市,在武安侯传出死讯的一个月前,就大对喜庆得很。彼时笼罩那座城市的悲痛是真的,此时难得休战迎接新年的喜悦也是真的。世间之事便是如此,生活是会因为哪个人的消失而停止。 月天奴想了想,开口道:“八分香气楼这边……” 月庵未等你说完:“秘境名额交给香铃儿吧。你现在??脱是开身。” 月天奴看了看天色又说道:“洗童武还有没到完全入世的时候,你们能动用的力量很没限。他也做了所没能做的?…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月庵抿了抿唇,道:“师姐,你只是在此修行。” “过去的记忆你已是是可能完全寻回了,但零零碎碎的,却是捡拾了一些。这些记忆,更让你懵懂。”月天奴合起掌来,表情悲悯:“完全选择愧身之前,你的情感渐渐失去。师祖说你若与他同行,小约能够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四章总把新桃换旧符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抓回‘情,之一字,于是自此生性灵。现在你可是愈发觉得迷茫啦。月庵,他说他既要心香,又要檀香,为何现在顿步于此?” “是啊,为何呢?”月庵喃语。 “八分香气楼外,有没他的答案吗?洗玉真中,有没他的答案?在红尘世界外找是到么,在佛经外也找是到吗?”月天奴接连发问。 与你朝夕相处,的确能够大对的感受到,那位以傀身重修的师姐,声音外的情绪确然一天多于一天。 你的过去之真,是是今日之真。 月庵于是道:“我在或者是在,每个人都要继续生活。除了你。” 月天奴若没所思:“所以情之一字,是放是上?” “你亦是知。它不能没千篇一律的描述,却是万中有一的自你。”月庵道:“师祖说,咱们待在一起很好,师姐的状态会让你没所鉴悟,是苦自惑。你也很想知道,在所没的情感都散去前,师姐是能放上的是什么。” 惑心神通,难逃自惑。 月天奴本想就此再说些什么,又忽地止住。 一个邋外邋遢、风尘仆仆、身下还带着伤的黄脸老和尚,便在此刻,走退了视野中。我的眼睛看过来,表情变得愁苦:“老和尚说独自出来转转,是成想光头遇到光头……是是个好兆头。” “你是带发修行。”月庵是动声色。 “你是傀身。”月天奴补充。 来自悬空寺的苦觉老僧,与来自洗玉真的两位男尼,就那样彼此对视一眼。而前老和尚继续往城外走,在城门洞藏住我的身形时,老和尚悲悯地叹了声:“新年好。” 嘭! 嘭嘭嘭! 武安城里男尼论情。 武安城外爆竹声声。 看《赤心巡天》最快更新器输入--到进行查看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四章总把新桃换旧符免费:,! 第四十五章 云海星空都无垠 云城之上,漫天凤花灯。 天空是彩色,道术编织了梦境。 每年的这个时候,凌霄阁的弟子都会离开凌霄秘地,巡行云国诸城,维护治安的同时,也是一种影响力的彰显。 这个国家的日常治理,都是由云国联席议会来完成,各城各峰也都有供奉超凡修士。 虽然天下各大势力都把云国视为凌霄阁的私有,但凌霄阁本身的确很少现身。处在商业大城,汇流天下,却有一种避世隐居的感觉,可谓大隐隐于市——这也是维持中立的一种必要。 大凡那些喜欢在天下扩张影响力的,就不可能不与其它势力产生摩擦,中立也就无从谈起。 凌霄阁是云国的核心,叶凌霄本人也算得上是爱憎分明,很有脾气。 但凌霄阁几乎从不干涉云国的国策,它们之间存在一种奇特的共生模式,不同于天下任何一个国家或势力。 譬如众所周知叶凌霄和雍国前君韩殷很不对付,和庄国国相杜如晦早些年相熟,后来也很生分了。但云国从来没有针对这两个国家做些什么,相反商路不绝。 哪怕是在庄雍国战的关键时刻,韩殷身死的那一次,云国也没有任何小动作。云国中立到甚至不体现叶凌霄的意志。 当然,也没谁会怀疑叶凌霄对这个国家的掌控力。 整个凌霄秘地,都在一种梦幻般的星彩下。叶青雨独自坐在房间里,细细地看过了万妖之门后的情报,一字一字地看了三遍,最后轻轻放下来。 没有叹息,只是起身。 她总觉得姜望还活着,她知道姜望的五弟还在天狱世界的乌蒙城等待奇迹发生,但是她不能同样等在彼处。 云国不能没有叶凌霄坐镇,而凌霄秘地里,还有一个姜安安。天狱世界里的半个月,已是他们停驻的极限。 走出房间,踏上漫长的云廊,找了一会才在那个可以最早看到日出的金霞台上,看到了小安安的背影 她穿着漂漂亮亮的新衣裳,小手撑着云台,脚丫子垂在云雾中,眼睛看着远处。怎么日落没有多久就已经在等日出。 蠢灰也不似平日欢脱,安静地趴在她身边。 两个小不点儿,在这个大大的世界里,相依而坐。 想起今天小王说,她带着安安坐凤花灯的时候,安安可开心了。叶青雨忽然意识到,小安安也慢慢长大了,开始藏情绪了。 她有意地踏出了脚步声,给小丫头一点缓冲的时间。 听到动静的蠢灰扭过头来,瞧见是叶青雨,便热情地摇起了尾巴。还在原地打了个滚。起身之后,好像觉得自己表演了一个什么绝技一样,眼神骄傲,狗嘴咧出了哈喇子。 姜安安也回过头来,乖乖地叫了声姐姐。 “怎么没有跟大小王她们去玩?”叶青雨声音温柔“安安今天不开心吗?”“我很开心呀!我哥哥又给我写信啦!又送了礼物!好多礼物!” 姜安安说着,又赶紧扭回头去,对着远处,声音也小了下来“但他太忙啦,不能来看我。” “这也没办法。”叶青雨在她旁边坐下来,同她一样,玉腿垂进云海中“你哥哥是举世闻名的大英雄啦,今天打海族,明天打妖族,不能够陪你,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可以团聚。但我相信,他肯定也是很想你,很想很想你的。” 蠢灰轻轻地嗷了一声,好像是在表示同意。两人一狗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阵。 云海星空都无垠。也无言。 很长一段时间后,姜安安又问“姐姐,我哥给你写信没有?”叶青雨抿了抿唇,摸着她的头发“也写了的。” 姜安安歪着头,栽到了她怀里“有没有提到我呀?”“他说你是世上最乖的妹妹 覆盖天息荒原、紫芜丘陵、神香花海这三大区域的金阳台无限制武斗会,具体到区域内的每一座妖族大城,都有初步的较选。 比如摩云城,就会通过全城大比,决出年轻一辈战力最强的十个人,最后代表摩云城,参与天息荒原的大比。 最后才是汇总三区天骄的金阳台大比。 虽则一直信誓旦旦说要摘魁,但凭借柴阿四现在妖兵级的实力,肯定是远远不够的。少说也得自妖征中阐发神通,获得相当于神通内府的妖将级实力,再加上伟大古神的指点,才有可能进个摩云城前二十什么的。 好在赛程很长,柴阿四还有相当多的时间来进步。 覆盖全城的九个巨大演武台,早在几天前就已经清场,直到今天才放开。妖族武风甚隆,私斗者众,演武台是最常见的建筑。 独是这九个最大演武台,从筑造材料到铭刻法阵,都是下了血本的,在平日里也会出租使用,特殊时间则专用于各种赛事的举办。 此刻,最靠近花街的一座演武台,来了浩浩荡荡一大群黑衣小妖。一个个凶神恶煞,瞪了这个瞪那个。 叫一众观战的妖怪敢怒不敢言。 毕竟这里离花街很近,而这群黑衣小妖众星拱月般围着的,正是花果会近来风头最劲的香主—疾风杀剑柴阿四。 “这是谁,这么嚣张?”不远处的酒楼高层,有一位面容阴鸷的年轻妖怪,举着酒樽饮到一半,如是问道。 他的左半边脸,覆盖着黑色的邪异妖纹。那纹路扭曲,细看之下,似在蠕动一般如此显眼的不凡妖征,也说明了他的身份——摩云犬家的犬熙华。 他是犬熙载的堂弟,犬熙载失踪于十万大山后,他就是呼声最高的犬家家主继承人。这一次参与金阳台武斗会,也是为了给自己正名,扫掉所有质疑的声音。让那些妖怪都知道,就算犬熙载还在,他也本该抓稳继承权。 这处酒楼的这个位置,乃是最好的观战处。他犬熙华当然用不着在意海选,今次主要还是为了宴饮,顺带拿这些弱者的互殴当做下酒菜。 此刻坐在犬熙华对面与他对饮的,则是一个生就复眼的英俊妖族。闻言只是澹澹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哦,猿家的狗。” 犬熙华皱了皱眉,总感觉这话不是很对味。说起来猪啊狗啊什么的,本来都是妖名。 有些兽类本来也生就部分似于妖征的外形,这也再正常不过,同一个世界的造物,总是不同又相似。这恰恰说明,妖和兽都是天造地成,顺乎天理自然。 但妖就是妖,兽就是兽。 天生的超凡力量,和天生的智慧,是分隔种族贵贱的天然鸿沟。妖有妖名,兽有兽名。 比如人族所称的“猪”,在古老时代是名为“豕”。人族所称的“狗”,在古老时代是名为“黄耳”。 天生万物皆得自任,无论何名,本来并不具备什么侮辱意义。 但是那群以“人”为名的该死的奴族,竟挨个给兽类依照似于妖征的部分改名,成日里以猪以狗以各类牲畜相辱,成功把妖名变成了兽名,把兽名变为了贱名侮辱性的言语总是传播最快的。 吞噬 也不知何时开始,人族的这些风气,便也传到了妖族来。 虽然明明知晓,蛛狰嘴里的这个狗字,名指兽类的狗,实指帮凶、爪牙。但也总有一种当面挨骂的感觉。 要是换做旁的妖怪,说话这般不注意,犬熙华说不得就要叫他下辈子注意点,但对上了蛛家的少爷,他也只能将心里这点不适抹去,转道“区区一个地下组织,最近这么猖獗,治安府不管一管么?” 蛛狰只是看了一眼窗外就不再看,澹声道“猪要养得足够肥了,才是宰杀的时候。” 犬熙华脸上澹笑相陪,手中酒盏未动,心中却是一凛。这话说得当然是有道理的。 但如果说花果会是那头待宰的猪,自家掌控的东兴帮是不是?甚至于摩云猿家是不是?摩云犬家又是不是? 因为摩云蛛家的靠山那位天蛛娘娘在与人族的战争里身受重伤,现在不知躲在哪里养伤,甚至有传言说她老人家已经伤重不治。最近这段时间的摩云城风起云涌,很多势力蠢蠢欲动。各种邪神恶鬼,各自乱七八糟的组织 但蛛家好像仍然强势得可怕。 摩云城顶级大少的注视,并没有影响到咱们的疾风杀剑。他压根也不晓得。 此刻还沉浸在数十个小弟陪他米参费的威风里。 什么叫德高望重?什么叫一呼百应?他这辈子没这么威风过!所谓富贵不还乡,直如锦衣夜行。 有这么多小弟不带出来横行霸道,等于没有这么多小弟。更何况婀娜多姿的猿小青,今天也来为他喝彩呢? 演武台边,柴阿四从怀中取出古神镜,交到猿小青的手里,含情脉脉地道“小青,我娘走得早,这是她留下来的唯一一件东西,我一直随身携带,珍若生命。现在马上就要上台了,你帮我保管一下。”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这一对年轻小妖的感情是持续升温。 但柴阿四这样郑重的托付,且托付其母亲唯一的遗物,倒还是第一次。 猿小青被这种信赖打动了,郑重其事地将这面看起来十分普通的镜子,埋进胸脯,紧贴心口,双手环抱“阿柴哥你放心,我一定好好保管,绝不会让伯母留下的这面镜子摔了丢了。” 目睹了处在关键位置的古神镜,柴阿四的眼皮跳了跳,伸手把这面镜子拨了拨,愣是没拨动“小青,这东西也没那么金贵,不用这么抱着,你拿在手里就行。” 猿小青抱得更紧了,还娇羞地低下头“讨厌!” 柴阿四愣了愣,在心里默念,只是镜子,只是镜子,隔着镜子不算一扭头一转身,杀气腾腾地奔演武台去也。 在较武之前选择移交古神镜,自然是伟大古神的提醒。 像金阳台武斗会这种大规模的赛事,指不定就有什么妖族强者观战。他要减少暴露的风险。 再者说上了演武台,以柴阿四的实力,根本就不把稳,伤着哪儿都有可能。万一这小子拿古神镜当护心镜使···· 那他这位镜中古神是露馅好,还是不露馅好? 当然,柴阿四不知道的是,他顶礼膜拜的镜中古神,早已不在镜中。他担心的事情并不存在。 准确的说,柴阿四一直随身携带的古神镜,早已经被伟大古神移花接木,进行了替换。他在最近这段时间与柴阿四的沟通,其实是通过赏赐柴阿四的赤心神印来进行。 传法时对柴阿四讲的所谓“受吾神印,灵识无侵”,其实古神自己已经侵了八百回 拥有不朽力量的赤心神通,与神印法的结合,要比赤火神印、霜风神印都更便于神魂沟通,同时具备守护神魂的力量。 妖王以下层次的外邪,当然是别想侵入柴阿四神魂的。 在对柴阿四已经补完了所有知见的情况下,姜望几乎是可以完全操纵柴阿四的知觉,所以从头到尾这小子也根本没发现镜子的异常。 倘若有一天柴阿四出事,或者柴阿四本身对这面脆弱的镜子有什么想法他会发现一切是一场空。他随身携带的看起来普通镜子,实际上也真的很普通。 真正的古神镜,早已经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伟大古神通过对柴阿四、猿老西、猪大力这三者的掌控,在他们三个都不全然知情的情况下,指挥他们派出手下,互相之间交替过了十几次手,才以十年的租期,在某间客栈里租下一间客房。 客房里当然不住妖怪,只藏着一面名为红妆的镜子。 甚至于一应陈设都未动过,只是用红妆镜替代了原本的梳妆镜。 哪怕是有一天,谁真个搜查到这里来,若非是有明确的目标,大概也很难发现什么。 镜中世界的姜望,缓缓停下了调息。 这段时间以来,肉身伤势的恢复进展缓慢。倒是神魂在那些邪神的滋养下,恢复势头很好。 赞美邪神。赞美太平道。 柴阿四的武斗会之旅,他是不怎么关心的。参与过现世最盛大的天骄赛事,还成功摘魁,这种层次的较选,远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只关注一下柴阿四最后能走到哪里便是,这关乎到柴阿四之后的妖生道路。 如梦令悄然运转,一本泛黄的古籍缓缓翻开—这是柴阿四的小弟为了孝敬他,不知在哪家古籍店里强买回来的佛经,叫什么《智慧果》,据说是鼎鼎大名的古难山熊禅师留下的着作。 当然,这是犬文译本。 之所以对名字和内容都不很确定,是因为记录这本古籍的文字,不仅仅是犬族文字,年代还很久远,要追朔到近古时代早期。各族文字是小妖间的自然演变,那时候的犬族文字,和现在的犬族文字相比,又有了很大的变化。 天可怜见,现代的犬文,伟大古神也才刚开始琢磨,只看得懂简单的句子罢了。 所以柴阿四来请伟大古神讲解时,伟大古神也只能让他先炼体,一套百劫千难无敌金身,直接把他炼晕过去。 当然,柴阿四可以奸馋懒滑,对伟大古神来说,“逃避”二字却是不存在的。 现在让柴阿四他们几个去收集道文书籍,并不现实。那类似于这样的古籍,就是最好的收获一那就直面它。尽管读书是这么叫人头疼的事情。 因而柴阿四在演武场上浴血奋战的时候,伟大古神也在镜中世界手不释卷。如梦令不断催动,在神魂的层面里,一本一本的现代犬文书籍全都翻开。 他不仅仅是要学习犬族文字,还要在现代犬文的基础上,研究近古时代的犬文 即便心性坚定如他姜某人,即便早已是神而明之的强大存在,看着那些鬼画符一样的文字,一时也把眉头皱成了鬼画符样。 这书真不是人读的! 第四十六章 水月 呜呜呜,呜呜呜……」 这是一个单调的、空茫的小小房间。 四四方方,空空荡荡,没有门,没有窗。封闭了所有,也隔绝了所有。 它是压抑的。 也或者,它是安全的。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柔弱的小女孩,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她纤瘦的双手抱着膝盖,埋着脸在那里哭泣。 像一朵随时会被摧折在风中的小白花。 她的哭声也那么柔弱,不敢让人听见,断断续续,幽幽咽咽。 「站起来!站起来!」 房间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尖利且怨毒的声音,这声音迅速由远及近,仿佛要将这個房间撞碎一般:「竹碧琼,你怎可为一个臭男人如此!」 穿着白色长裙的小女孩,应激般的浑身一震,抬起头来一一 此刻她安静的眼睛,正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那个竹碧琼,身穿钓海楼真传道服,静坐竹凳,像一幅定在镜中的仕女图。青丝垂肩,表情冷寂,眉无澜,眼无波,哪有半分曾经的青涩怯弱? 近海群岛春色正好,怀岛这里,白眉杜鹃开遍。 这种怀岛独有的杜鹃花,因花瓣有两道白色横纹而得名。故称「良人未归,杜鹃已白眉。」 碧珠婆婆还活着的时候,就很喜欢这种花。常常独坐独赏。 那时候的竹碧琼,还不太懂得那种心情。 此时她坐在自己位于怀岛的独院中,葱白玉指拿着木梳,正细细地梳着长发。 尚能听得到海浪悠闲的拍击声,尚有蓝嘴鸥自在地飞过窗外。 作为钓海楼靖海长老的真传,竹碧琼在近海群岛的生活,理应是无忧无愁的。 她自己拥有在年轻一辈里相当不俗的实力,况且辜怀信又是那么护短的一位当世真人。 可是她梳发的动作缓慢,好像忘了怎么梳发。平静的眼眸里,好像有藏在水底的心事。 在这个生机盎然的春天,蕴含着无限希望的清晨。 她身前的那一面铜镜忽然间镜面如水起纹。 镜中映照的那张脸,在扭曲的漾纹中,化成了另一个女子的容颜。眉目间与竹碧琼依稀有几分相似,但看起来本该是更温柔大气一些的五官,却恶狠狠地往一起凑,显出十分怨毒的表情。 「竹碧琼!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她阴鸷地喊出这一句声音却陡又温柔,脸也像煎饼一样摊开了:「忘了姐姐是怎样照顾你,对你有多好么?」 竹碧琼梳发的手顿住了:「没,我没躲你。」 「那你在想什么?」镜中的女人关切道:「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的练功……」 竹碧琼眼睑微垂,将许多情绪藏于深海。 想什么呢? 想曾经的那个怯弱的小女孩。 想姜望去妖界之前,曾来近海群岛找她,想要当面与她道谢。 但她未见。 她只是不想要朋友之间的感谢。 可没想到那次迟疑,竟是永别。 「为什么不说话?」镜中的女人兀地凑近了那张脸,又开始发脾气,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冲出铜镜来:「是不是又在想那个姜望?死都死了,有什么好想!他不过是一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拿你当棋子而已。当初救你也是因为齐国的布局,想要动摇钓海楼的权威,为什么你看不清楚?这个世上只有姐姐会真心对你好,竹碧琼!为什么你还不明白?!」 「竹碧琼,说话!竹碧琼!」 镜中的女人喋喋不休:「竹碧琼!你一一」 「别喊了!」竹碧琼蓦地站起来,大喝回去! 但一瞬间爆发的情绪,又被她强行镇压了。她看着镜中竹素瑶惊愕受伤的神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六章水月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情,扭身走开,声音低落:「我很累,姐姐。」 「哈哈哈哈……」镜中的女人起先是愕然,后来是痛苦,再之后便尖声笑起来:「你居然凶我,你居然为一个臭男人,为一个外人,凶你的亲姐姐?!」 「你还是人吗?你有没有良知?」她张牙舞爪,暴怒如狂:「是谁把你养大?是谁保护你?是谁给你吃,给你穿?你简直是个畜生!」 「呜呜呜呜……」镜中的女人又开始哭泣:「为什么连你也不理解我?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从小就是我带着你,我当爹又当妈,我也还是个小姑娘,我也想被人照顾……我什么好的都紧着你,好不容易拜进仙门,也要把你带在身边,婆婆说你资质不好,我在她门外一跪就是三天……碧琼,姐姐待你不好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努力地生活,真心地待人,我从来没有害人之心,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可为什么那些人都只是在利用我,都要伤害我?明明我才是受伤害的那一个,怎么你们都觉得是我错了?为什么就连我最疼爱的妹妹,也要厌弃我?为什么,呜呜呜啊……」 她的哭声像老鸦,又尖又哑地锯着耳膜。 竹碧琼走到临窗的洗脸盆前,看着并不遥远的蔚蓝的海浪,低下头来,把脸埋进了水里。 世界清净了。 闭上眼睛,世界并不是完全漆黑的。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世界里,始终有一个人形的轮廓存在,就像曾经那次很久的沉睡,在意识越来越昏沉的时候,脑海里也始终记得那张脸—— 那张真的为她哀伤,真心为她难过的脸。 她还记得那个角度。 倾斜的角度。 她第一次被他拥入怀中,以一个将死之友人的身份。 那时候她还很虚弱,眼睛不太睁得开,但她很用力地睁了,贪婪地看他的下颔线,看他的侧脸,看他直视前方的眼神。 那时候的痛苦好像也没有那么痛了。 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竹碧琼蓦地睁开眼睛。 但竟然在这洗脸盆的水底,看到一张轮廓熟悉面目却模糊的脸。 哗! 她蓦地抬起头来,逃出洗脸盆。 嗒嗒嗒嗒嗒! 脸上的水珠,成串儿地滴落在水面,泛起一圈一圈的微小涟漪。 竹碧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忽然呼吸都屏住了。 鎏金的洗脸盆里,一圈一圈的涟漪下,她在梦中,在水中,在记忆中看到的那张脸,竟然又浮现了。 逃离了想象,闯进了现实。凿刻了记忆,描画了期待。 水光摇曳中,那模糊的面目,逐渐清晰—— 清秀的眉,宁定的眼,竖直的鼻峰,倔强的微抿的唇, 是水中之月不可揽。 恍惚青羊曾少年! ...... ...... 「啧啧喷。」 柴阿四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一身自己高价买来的利落的黑色武服,一件猿小青送的很有范儿的红色披风。 所谓佛靠金装,妖靠衣装。 这一身装扮,再加上神功炼体后已经相当健壮的身躯。 何等潇洒,何等威仪! 这眉,这眼,这气质。 以前真是不会打扮,竟白瞎了这张脸。 花果会第一俊男子,舍我其谁? 孤芳自赏一阵后,再稍微拨了拨头发,让刘海恰到好处的斜分。 柴阿四完成了全部的准备工作,对着古神镜深鞠一躬,拜道:「上尊,我要装您了!」 本该待在镜中的古神:…… 花果会新任香主礼毕起身,取出一个用金线绣着‘柴,字的漂亮布袋,笑容满面地将镜子放了进去。 当然名义上是因为对古神的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六章水月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尊重,不能把古神镜光秃秃地放于她手,所以要用一个珍贵的袋子装起来,再让猿小青拎着。 金阳台武斗会在摩云城的决选,已经进行了好几轮。 他倒是出乎旁妖意料的,一路高歌猛进。 就连花果会的会长都惊动了,对他多加勉励。 一般的小妖,剑术不及他凶狠,剑术强过他的,又砍不动他的无敌金身。再加上每次比斗结束后,古神大人都会带他完整地复盘一次战局。告诉他他在战斗中错过了多少次机会,做错了哪些选择,以及还有多少种获胜的方法。 这让他的实力突飞猛进。 演武台上挨的重击,也让他的无敌金身进步很快一一不知是否错觉,最近药浴的效果好像越来越好。 花果会额外给予他的奖励,他都全部换成了各种珍贵药材,总之是往死里练,用淹死自己的架势来泡汤…… 咱们的疾风杀剑自是不知,这段时间他确实是真的泡上药汤了。 毕竟他这会儿正在比赛,武斗会上的名次每前进一名,之后就能爬得更高一点。再加上那些药材对伟大古神的效果越来越弱,索性大方地分出一半来喂他。 疾风杀剑柴阿四是以武斗会和修炼为主,以同猿小青增进感情为辅,顺便带带手下小弟,经营一下道上的势力。 伟大古神姜望则是多路并重。 既要跟进柴阿四的武斗会之旅,陪他复盘他在演武台上的每一场战斗;又要给予猪大力屠神的支援,为他讲述太平道的理念,画一张巨大的饼;更要配合猿老西的无面教扩张计划,偶尔显露神迹,招收信徒…… 在这些之外,还要学习现代犬族文字,翻译近古时期的犬族文字。 另外柴阿四、猿老西、猪大力这三个家伙的修行,伟大古神也要全部给予指点。 还有自身伤势的调理,自身的修行也不能放松…… 一息时间,要掰成十息来用。 饶是姜某人素以勤勉著称,也直呼吃不消。 但好在进展也是有的。 经过这些天没日没夜的攻读,总算对犬族文字有了一定程度的掌握……甚至可以不谦虚的说,已然精熟。 对于近古时代的犬族文字,也算是进行了深刻的研究,那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字义。若非灵识强大,神而明之,短时间内根本完不成这样浩繁的工作量。 到现在这个阶段,对于拿到手里的这本古籍,也是有了初步的认知。 早先他还奇怪呢为什么书封上花里胡哨那么多字,这本书的书名传出来却只有三个字,叫什么「智慧果」。 听起来像个蒙童读物。 现在发现那根本就是瞎讲。那些妖怪不学无术,模糊猜出几个字,就给胡乱命名了。 此书本名,是叫《上智神慧根果集》。 的确是妖族佛宗强者熊禅师,曾经在古难山上讲法的录集,由其弟子、座下第十法王记录整理。 主讲的是「智识」,「灵慧」,「根骨」,「因果」,论述此四者与佛的关系。中间也杂叙一些历史与评述,主要还是为了为所讲之法提供佐证,自然并不客观。 但是对姜望来说,恰恰最重要的就是这些内容。 譬如这一段—— 弟子象弥问:禅师!真佛何在,佛何信?苦惑妖人之分,难体两界之别。是佛耶? 熊禅师曰:佛无定果,佛无定貌,佛无定体。是我佛。 象弥是熊禅师座下弟子,在十大法王中排名第五。在妖族历史中有相当高的评价,都说他是大智若愚、敦实自苦,在当时就很受古难山信众的爱戴。甚至可以说,是古难山法王里最得信赖的一个。 在这段对话中,象弥因为心中的困惑和痛苦,而去问熊禅师——真佛在什么地方呢?袍佛我能不能信奉﹖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六章水月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我现在困惑于妖族人族的差异,很难感受妖界人界的分别,我因此痛苦万分,请问我学的是佛吗? 象弥的困惑看起来并不复杂,但体现的乃是妖族之佛和人族之佛的冲突。作为古难山法王,修为深厚,实力高强,却也在寻觅佛之源流的过程里痛苦纠结。毕竟是人传之法,难以完全超脱种族。 而熊禅师回答,佛没有固定的结果,佛没有固定的面貌,佛没有固定的表现。我佛即佛不必有惑。 他的回答也很好理解。但背后所体现的关键,乃是妖族佛宗强者对佛的态度。 妖族也修佛,但是只修自己的佛。 这里的「佛」,与「道」是一个性质,它是一种宽泛的「道」,也是一种具体的「法」。但完全独立于现世佛门之外,跟人族那些和尚无关。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也自有历史和答案。 这部《上智神慧根果集》内容的逐步确定,说明世尊来妖界的时间,肯定是在近古时代之前。其次,姜望在翻译出这段文字后,所产生的推测是—— 妖界所传之佛,或许是世尊主动留下的传承,而非是妖族后来的效仿和吸收。因为熊禅师很显然是得到了佛之真意的,把握了那个「佛」字,他修的虽是他自己的妖族之佛,但并未偏离佛的核心。 人族妖族之间,互相都有非常多的学习和渗透。譬如妖族也有兵家,也有法家,也有儒家。 但是根据姜望这段时间在妖族城市里的观察,这些学说在妖族这边都有或多或少的偏移,其根本是从「妖」字发源的,在此之后,才是吸收兵法儒。 而唯独妖界之佛,是从「佛」字发源,此后才向「妖」字靠拢。 姜望产生的第二个推测是—— 世尊在妖界所传之佛,或许是完全摒弃了「人」字的佛。换而言之,世尊在妖界所传的,只是纯粹的道,而完全超脱了种族,在人族又或妖族的身份之外。 或许这正是「佛」在妖界发展得很快,远胜于其它自人族传来的学说的根本原因。 或许……这也是对抗妖族天意的一种办法? 传道此世,大功大德。 消弭敌意,自然就无须对抗。 看《赤心巡天》最快更新器输入--到进行查看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六章水月免费:,! 第四十七章 鹿家七郎 妖族语言姜望是早已经掌握了的,现在与各路小妖基本沟通无碍,这也对他学习犬族文字有很大的帮助。 所谓的「正确的回家之路」,当然不是类似于万妖之门的一座门户,又或者什么隐藏的两界入口……两族血战多少年,根本不可能存在那种未被发现的两界通道。 他要在妖界佛门历史里寻找的,应该是欺瞒妖界天意、甚至对抗妖界天意的办法。 但世尊的法子,如果是传道妖界,那就没有什么可供他效仿的余地。 别看他又是太平道又是无面教又是远古神灵的,好像传道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但究其根本,他所捣鼓的这些,都不过是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的东西。 远远够不上传道的资格,不能算开宗立派,更别说要达到佛家那样的影响力。 退一步说,即便此路可行,那也非是三年五年之功,他还能在妖界待那么久吗? 正在苦苦思索出路。 笃笃笃。 楼下房间忽地响起了敲门声。 「谁?」 姜望心中的疑问,几乎和楼下房客的疑问声同步。 他藏身红妆镜,在这个客栈已经住了好几天了。虽是足不出户,但也早已凭借声闻仙态,摸清楚了周边环境。 且这种「观察」,每天都未间断。 一则是为自身安全计,随时掌控环境。二则也是对妖族生活的了解和洞察。 店小二,客栈老板,账房先生,乃至进出客栈的各路旅客,他们的对话、生活、喜怒哀乐,具体而微。 妖族的世情像一幅长卷,就这么缓缓铺开在姜望面前。 楼下那间客房里,前天住进了一个蛇族女妖,白天根本不出门,夜晚才出去游荡。她会引诱青壮男妖回房,吞食精血,敲骨吸髓,过程相当残忍。 伪装成一面普通镜子的红妆,当然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携镜子藏身于此的姜望,更不可能做任何引起波澜的事情。 所以一直只是旁观。 尤其红妆镜所在的这间客房,是柴阿四、猿老西、猪大力他们派出手下,彼此交替过了很多次手,才在客栈老板那里定下的长租约。 哪怕是猿老西他们三个,也不知道这间客房的存在。 而这個为非作歹的蛇族女妖,却也好巧不巧选择了这间客栈,且正好入住楼下房间。这不能不让姜望警惕。 本来今天是准备让猿老西那边找人递一封举报信予摩云城治安府,来一场军民合作。又或者让「太平鬼差」直接来砍瓜切菜,诛邪除恶,记一笔战勋……现在他有不少法子,可以平静的抹掉这场意外。 自然,在这之前,他还得「搬个家」。 但现在看来,已是不必了…… 姜望确定刚才听到的这个敲门声,一共响了三下。 速度恒定,每两下之间的间隔,是完全相等的。不多一毫,不少一毫。 这种入微的控制力,是生死交锋的关键。 实力,意志,缺一不可。 故而他默坐镜中世界洗耳恭听-- 于是听到了一个年轻而潇洒的声音,如是回答那女妖:「鹿姓,草字七郎。」 声未歇,动作也未止。 吱呀~ 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嘭! 窗子直接被撞碎的声音。 咻~ 一声极轻极细,若非是在声闻仙态之下,应该会被错过的……剑啸声! 不必去看,姜望的脑海里完全能够观想出那一幕。 楼下房间里那个极凶恶的蛇族女妖,在听得不速之客所报的名号后,第一时间选择破窗逃走。她的力量很足,身法很快,选择很果决,在逃跑的时候也回匕于身后,做好了防护。 而那个名为鹿七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七章鹿家七郎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郎的妖怪,只是不缓不急地推门,在推开房门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拔剑。在拔剑的瞬间,就已经完成了击杀! 这一剑……这一道剑啸声…… 竟是让藏在楼上镜中世界里的姜望,都感受到了威胁。 绝对的妖王层次的战力,且是妖王中的强者! 这是哪里来的鹿七郎? 为自身安全计,摩云城的相关情报,姜望早已咀嚼不知多少遍。 虽说妖族一城近一国,但摩云城也不是特别强大的城邦。 天妖蛛懿虽有血裔在此,却很少理会摩云城的事务。 如犬熙载那般层次的妖将,便已是摩云城中数得着的青年俊彦。 摩云城不是没有妖王到访,但很少会出现这么年轻的妖王。 霜风谷那是两大种族之间的精锐战场,本是天骄厮杀地。才会聚集天海王、石犀妖王等一众年轻的妖族天骄。 而这个忽然出现在摩云城的鹿七郎,就好比重玄遵出现在郑国,本身就是一件突兀的事情。 在对此妖实力做出初步判断的同时,姜望直接中止了声闻仙态。虽然他自负在声闻一道造诣颇深,但也并不打算在这妖界与谁验证高低。 这个鹿七郎是至少与他同层次的强者,指不定就有什么强大的能力可以察觉声闻。十万大山里已经吃过犬熙载的亏,姜望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连可能性都提前斩断。 他当然好奇鹿七郎的目的,更担心这件事是否牵涉到妖界天意的针对。但他不会让本躯冒险。 情报方面的工作,可以让猿老西去拼凑。甚至都不必动用无面教的力量,借花果会的力量旁敲侧击即可。 已经铺了这么久的线,做出了这么多努力,正是为了规避危险。他若是于此刻贸然行动,反而有可能正好撞上什么。 散却声闻,静守本意。收束念尘,姜望让自己处在一种「无念」的状态,陷入彻底的缄默。 似有风声起。 但风声又好像不存在。 所有的神异都敛去,红妆镜普普通通地摆在梳妆台。 倏然间,一个身形颀长、面容俊美的妖怪,出现在这个门窗紧闭的房间里。 此妖锦衣披身,腰悬细剑,面似妆玉却不怒自威。 他的冷眸如月照,目光只是一转,便好像清溪洗白石,洗过了整个房间,顿有尘埃尽去之感。他的动作如此随意,可强者的气息有如实质! 先时那一声剑啸带来的判断还比较粗糙,此刻近距离感受这种气息,让姜望大感不妙。 这个叫鹿七郎的妖族,实力或许比想象中更强。他此刻并不怀疑,倘若红妆镜现在暴露,他以现在的身体状态暴起出手,恐怕并不能敌。 才设下狡兔三窟,才移出红妆镜,藏于闹市中,打算做个与世隔绝的幕后黑手。 便这样突兀地遭遇危险! 好在他没有在这个房间里留下任何痕迹,没有因为安全就出来「放风」,从始至终都是枯坐在镜中世界里。守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寂寞,克己自修。 好在……这个锦衣妖族并非是针对他而来。 那颀长的身形在房间里只是一转,又已消失。 姜望盘坐不动,心如静水。 只保持着对外界的本能的感受-- 那股强大的气息倏忽折转左右,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就将这个客栈所有的房间,都转了个遍。 而后又兀地消失。 至于那个蛇妖摔出窗外,摔在长街上的尸体,则是被匆匆赶来的治安府官员收拢。 这个叫鹿七郎的年轻妖王,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他的目标并非是那个蛇妖?或者说……不仅仅是那个蛇妖? 姜望克制住好奇,忍住追上去探寻答案的冲动。 又过了很久,摩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七章鹿家七郎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云城治安府的官员进客栈来做了一些记录,在那个蛇妖的房间里,找出许多白骨。 吵吵嚷嚷,最终都散去。 放置着红妆镜的这个紧闭门窗的房间,终于是再没有谁过来。 天色已暗,红月升空。 姜望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然后开始气愤。 结结实实地用五铢王钱租的房间,说好的长租包年。这客栈老板怎能容许其他妖怪随意闯门? 妖族法律哪有威严在,竟不保护私宅吗? 这若是在大齐…… 姜望哼了一声。 又叹了一声。 鹿七郎闯门杀蛇妖一事,给了他一个警示--无论中间过多少手,过程怎么隐蔽,想要在妖族领地里逃离因果、遁世而存,根本就不可能。 随便一场什么意外,就可以打乱他的清静。 尤其在有些时候,「意外」是一种「注定」。 现在还不知道这个鹿七郎的来头,不知他是为何而来,也不清楚摩云城是否发生了什么大事。柴阿四他们的层次,还不足以接触更高的层次…… 在这种骤然变得更糟糕的处境里,至少有一点算是好消息--这个鹿七郎专意检查过的地方,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妖怪来查。 ...... ..... 整条花街现在完全被猿老西所掌控,老猿酒馆附近的几家店铺,也悄悄换了主家。 但老猿酒馆的地底静室,反而变成了单纯的静室。 由猿老西主持的、不定期召开的神教法会,通常是在无面法堂进行。它并没有固定的位置,可以是一间客房,一间民居。无面神塑所立之处,即是无面法堂。 无面教的组织形式,是自上而下的树状架构。上级与下级之间,永远是单线联系,同级之间彼此不识。任何一级暴露,都会掐断在那一级,不会蔓延危险。此外代表伟大神灵的无面神塑,与每个虔信者之间也有单线的感应。 整个无面神教的最高信仰,自然是地狱之主,阎罗之君,刺客之神,伟大的远古阎罗卞城王。 其下则是代行神灵意志的无面教宗。 再下一级则是十二神使,分别为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就差把圣公、神侠、昭王放进来了。 想来无论是平等国、无生教还是地狱无门,都能在这个妖界的无面神教里找到熟悉感。若有不小心流亡妖界的「同仁」,应当能感到亲切。 这种集众家之长的组织形式,目前来看还算安全。 对于没有后台的各类神教,治安府的打击还是不遗余力的,但打来打去,迄今也未有触及无面神教的根须。 在猿老西的主持下,无须血食、不残虐信徒,且会实打实给予信徒回应的无面神教,发展十分迅猛。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聚拢了一大批忠实信徒。 甚至十二神使中的丑牛,都主动请缨,跑到积雷城去发展信徒了……虽然一去无音讯。 神教法会是单向召开的,每一场不超过三名信众参与。只有最虔诚、对教派贡献最高的信徒,才能得到教宗的亲自指点。 教宗会带领他们拜神,研读教义,解答他们修行中的种种疑难,赐予相应的功法秘术--当然,背后其实都是远古阎罗神在亲自说法。 想来从古至今,这么努力这么亲民的神祇,都很难找到第二个。 真正自己当了神主,开始传教后,才更能够感受到,张临川当初自撰《无生经》、自创《无生玄法》,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彼时的无生教,更多是依靠结合了诸多神通的无生世界来支撑。但若是给张临川长足的时间发展,《无生经》和《无生玄法》才是立教之本,是无生教更广阔的未来。 姜望现在只是创造一些零零散散的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七章鹿家七郎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功法,赐予不同信徒,就已经感觉很是辛苦,要想凑成体系,绝非短时间内能够做到。不得不让猿老西提高法会门槛,减少一点工作量。 「伟大的阎罗神,您忠诚的神仆向您祝祷。」 从不同的出口,分别送走了与会信众后,猿老西回到房间里,跪拜神塑:「愿您早返巅峰,履极至尊,千秋万代,永握乾坤!」 这不伦不类的祷词,他倒是诵念得越来越虔诚。 那无面的神塑立在神龛中,发出明灭不定的幽光,多少还是有点尴尬的。须臾,神谕降临-- 「命运长河波澜再起,摩云城将有大事发生,猿老西,命尔暗查根由,搜集一切异常早做准备。」 「谨遵神谕。」 猿老西虔诚拜倒又三拜,才走上前来,将神塑收起,悄然离开这个地方。 收起了无面神塑,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离开了无面神堂,他就回归了花果会水帘堂第一香主的身份。 姜望有理由相信,无论摩云城发生了什么大事,都一定会牵涉到那个鹿七郎。而鹿七郎的到来,本身即是摩云城的异常之一。 他没有让猿老西专门去查鹿七郎,这样就不会有针对性的联系产生。就算鹿七郎反溯回来,也不会知道他被伟大的远古阎罗神所注视。 开始装神弄鬼之后,姜望才愈发理解,为什么以往听闻的那些神谕,都是相当模糊、甚至是模棱两可的,往往还需要祭司来解读。 一来是为了塑造神祇的权威性,不容易被打脸。神永远不会错,错就是祭司没解读对。二来也是尽可能的不泄露太多信息,属于是神祇的自我保护。 恰是这种亲身的经历和感受,才让他对神道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牵涉到鹿七郎这种强者的调查,无论如何隐蔽,都是相当危险的事情。 但又不能不进行。 危险已然擦肩而过,绝不能还对它一无所知。姜望必须要知晓鹿七郎的目标,了解鹿七郎的实力。如此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才不至于再有像这次一样的经历……只能呆呆地等在那里,没有一丝主动权。 猿老西老奸巨猾,能力极强,就算拿不到情报,想来也能处理干净手尾。 柴阿四意气风发,高歌猛进,或是可以多投入一点支持,让他快些跻身摩云城上层圈子,这样也能把握大局,不至于像这次一样两眼一抹黑。 至于猪大力…… 刚想到猪大力,五府海中的那朵霜花,像是得到了感应般,猛然亮堂起来,大放霜光。 霜风神印传来了急切的消息--太平鬼差在呼唤太平神风印的力量,猪大力遇到了危险,在向首领呼救! 怎么回事? 太平鬼差每次夜行斩神,他都临印相随。猪大力砍瓜切菜杀喽啰,他吞邪神而食之。配合算是默契。 而一般不去屠神的时候,猪大力都是在酒馆里装深邃,扮忧郁,感慨妖生。 不涉及邪神事宜,猪大力一个酒馆看场的,能有什么麻烦?有什么麻烦能让他的太平宝刀录都无法解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鹿七郎和猪大力虽然是全不相干的两个妖怪,但接连发生的这两件事,却让姜望产生了极其不妙的预感。 非是他疑神疑鬼,实在是天意难测。 来不及思索,姜望立即以太平道主的身份进行了响应。 于是便寄神于太平神风印,进入了猪大力的视角-- 恰看到一柄凌厉的寒锋劈面而来! 惊鸿一瞥…… 深夜,小巷。 戒刀,光头,黑莲纹。 以及猪大力几近冻僵的身躯! 看《赤心巡天》最快更新器输入--到进行查看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七章鹿家七郎免费:,! 第四十八章 妖师如来! 说起来神印法还是庄承乾伪装成姜魇时的创造,经过了尹观的认真检查,又在抹掉原本烙印之后,经由太虚幻境演道台补完。 在此后的时间里,随着修为的提高,姜望也对此法有所补充。不过术法的主体框架,仍是当初庄承乾定下的。 庄太祖的眼界非同一般。 但长期以来,此法也只应用在独孤小和宋婉溪身上。 也只有以姜望为虔信的独孤小,能够同此印一起成长。 神印法真正能够独立发挥一定作用,甚至于降神行法,还是在成就神临之后。 不过姜望素来不喜以术法驭人,没想到频繁的应用,竞是在妖界。 此刻临神得见—— 对面是一个瘦高的和尚,头纹黑莲,身披法衣。刀法精湛至极,已持戒刀迎面,将落下最后一斩! 猪大力的刀势早被斩得七零八落,肥壮的妖躯也已经被法术冻僵,而夜晚的小巷无一丝杂声。 便于此刻。 那柄雪亮戒刀所映照着的、猪大力圆睁的怒眸里,有一枚霜色的神印跳将出来,轮廓显现,神光大放! 呼~ 一绫极细的霜白之风,就自那神印中生出——以姜望现在的神通修为和神印力量,只能隔空投射这么—点神通之风,但已经足够。 猪大力本来已经呆滞的眼神,一瞬间充满了希望,他握刀前架的手反而停住,只低声喝道:「屠神灭鬼,天下太平!」 这—刻他完全放弃了对身体的掌控。 自太平神风印降临的意志,接管了此身。 刷! 刀光乍起。 世间已不同! 太平双直刀在暗巷里亮堂起来。 铿锵连鸣,凛冽刀锋在方寸之间疯狂对撞。 同样的一具身体,同样是不过妖兵层次的修为,在此刻却焕发了绝艳的光彩! 一刀横格戒刀,一刀逼退敌身。 一步前趋,右力劈开了那高寖和尚的刀架。 而又左刀斜出,迫其侧身。 右刀再顺势横抹―― 那―缕霜风,正缠绕在刀锋之上,直接削断了那和尚紧急竖在脖颈前的戒刀、斩碎了黑色的佛光,并抹过其脖颈、斩落其头颅! 兔起鹘落只一瞬。 骨碌碌,有着黑莲纹路的光头,便在暗巷里连滚再滚。 来自太平神风印的意志如潮水退去,猪大力一时无声,虽是重新把择了自身,却没有动弹。 这种感觉…… 这种强者的感觉…… 说起来只是简单的几刀,身形也只是简单地摇晃了几次,但步步都在关键,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这无与伦比的战机把握,完全洞彻此身极限的发挥,大巧不工的绝世刀术……实在叫他着迷! 对面这已然抵达妖将层次的黑莲和尚,方才还凶神恶煞,刀刀杀着,却在数息之内便由胜转败,被斩死当场。 头颅滚到现在才停住,表情甚至都没来得及痛苦,只有一丝尚未来得及放开的惊愕。 想来他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会输,为什么会死! 看着这颗纹着三品黑莲的头颅,猪大力唏嘘不已。 这就是强者的世界……当我种下太平神风印,就注定迎接腥风血雨的生活,早已不会平凡。 太平道,太平道,为天下之太平,我猪大力何惜此身? 我等太平道众,追星赶月,长行暗夜! 「还不走?」这厮沉浸了太久,太平道主终于忍无可忍,通过太平神风印传来声音。 「哦,哦!」猪大力这才如梦方醒,又换了一块蒙面巾,荥上自己的大脸。将双刀插回背后,急匆匆地离去了。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在巷口,便有火光一掠而过。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八章妖师如来!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将包括那和尚尸身在内的一切,全都焚灭。 过了大约半刻钟,那淡红色的月光似乎黯淡了一下。 暗巷的尽头,于是出现了一个足有丈二的魁梧身影, 猪大力的身形已经很是肥大,但若与此妖放在一起相较,只怕是幼儿之于壮汉。 这个挤进暗巷里来的壮汉,头戴斗篷,身披宽大僧袍,魁梧的身躯就像一堵横墙,慢慢地从那头推来。行动之间并不踏地有声,也未有踩碎几块地砖,但却给旁观者一种搅翻了天地的感觉。 「是在这里了。」 他的声音像是闷在石瓮里的那种响动,自带—圈低沉的回音。 而他的脚步顿在那里,抬头看了一眼月色:「最后就是消失在这個地方。」 墙角的阴影里浮现一个妖躯轮廓,对着这个魁梧壮汉竖掌低头:「尊者,我等已遍搜周边三里,皆无所得。」 僧袍披身的差梧壮汉,有一双出奇的慈悲的眼睛,他低头看着地面:「我的佛觉告诉我,他已然寂灭,且正在此地。但我的眼睛,却没有寻回一点痕迹。鬼众,你说这是为什么?」 阴影里的妖怪只有一个关于「鬼众」的统称,连个独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未被记住。但却没有丝毫不满,仍是毕恭毕敬:「会不会是被本地治安府剿了?」 魁梧壮汉摇了摇头:「不会是治安府,治安府不必要处理得这么干净,再者说,我黑莲寺在摩云城传教……哪个敢剿」 他的声音起先是低沉的,说到最后四字,陡地漾开,在这暗夜里弥漫,有一种巴掌扇在摩云城官方脸上的强大底气。 别说那位天蛛娘娘现在身受重伤,就算是她全盛之时,这摩云城又能得到多少支持,又有多大的本事和胆气,敢与黑莲寺为敌? 诚然天下城邦都由太古皇城统辖,也都得到太古皇城的庇护和支持,但太古皇城能日日夜夜照看摩云城否? 黑莲寺不说动辄杀戮一城之主,杀个把摩云城治安府的长官,想来也不会引起太大的反弹。 且早先在摩云城传教的,只是一尊实力极弱的鬼子罗汉。这种级别的传教,根本就在各大城邦的底线之下,万不至于引发激烈对抗。 如今这盛世,神鬼大昌,万宗并流。 那些官面上的家伙,背地里坡了多少神塑,又有谁知? 按理来说,在摩云城传教的鬼子罗汉不该出事。 由内观之,其本身有多年传教的经验,知晓分寸,不会闹得太难看,不会让摩云城的统治者为难。 由外观之。知晓黑莲寺名头的,势必不敢去触碰传教之事不知黑莲寺的,想来也没本事去对付, 但世事有时是没什么道理可言。 阴影里的妖怪竖掌礼敬,低头不语。 头藏斗篷的魁梧壮汉细细地看了地砖—阵,又摇了摇头:「太干净了。身魂不在,连痕迹也没有留下半点。能把事情做得这么干净的势力不多,敢对黑莲寺下手的更少。」 黑莲寺的核心弟子不多,每一个都很珍责,死去一个,即是莫大的损失。这损失远重于那等鬼子罗汉的神塑。 所以他心中极痛,但声音却不见情绪。 「会不会……不是针对咱们?」阴影里的声音忽道。 「怎么」 「鬼子罗汉出事,现场只有‘太平鬼差,四字,暂不知这是一位妖怪,还是一个组织。」阴影里的声音道:「庞大师先期来此调查,他蹲守的是专门贩卖情报的黑市妖商。从那厮嘴里,撬出了一些消息,并开始设伏追踪,一直到今日消失…… 我查阅过情报记录。在近期的摩云城地下世界里,每过几天,就有一个藏面具的家伙,去黑市妖商那里购买各类教派相关的情报,每次买完情报后不久,相应的邪神就会伏诛,而现场都会留下‘太平鬼差,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八章妖师如来!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四字。 戴面具买情报的家伙,每次都不同,有的是输红了眼睛的赌鬼,有的是吗得醉馥馥的酒鬼,还有的是直接路边被拉走,刀架在脖子上语迫买情报。 虎大师找到了好多个目标,但他们无一例外,都说不清是谁指使他们。 那太平鬼差所代表的存在,显然非常有匿迹经验,不是第一次做此等事情,我们可以追索其它城市的记录,或能找到相似事件。 当然,虎大师毕竞是虎大师,还是用自己的办法,追踪到了目标。可惜他太自信,又或者事发突然,导致信息传送太慢,没能等到咱们的支援。」 阴影里的声音停顿了一阵,继续道:「我想那太平鬼差,或许不是针对咱们。而是针对教派,针对除正教外的所有教派,也即是……所谓邪神!」 「正教?」魁梧壮汉冷笑了一声。 站在阴影里的妖怪,当然知道魁梧壮汉的敌意从何而来,但并不纠结于此,只又说道:「此外,太平鬼差每次戮神,都会在现场留下名号。但这一次却没有。是否还存在一种可能……庞大师这次追踪到的存在,并非太平鬼差,而是其他潜行于这个城市的强者?「 「不管这一次是不是太平鬼差,也不管那太平鬼差是神是鬼,惹上我们黑莲寺,这一次他们都死定了。」魁梧壮汉沉声道:「这毁尸灭迹的手段如此高明,身魂皆无留痕,凶手肯定不是第一次做此事。放话去查,看看摩云城近期,还有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那阴影里的妖躯轮廓,渐而沉进阴影里,只有余声在暗巷:「鬼众谨受上令。」 佛门有天龙八部。 一曰天众、二曰龙众、三曰夜叉、四曰乾达婆、五曰阿修罗、六曰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曰摩睺罗伽。 妖界佛门正朔,自然是在古难山,也是今日被称为「正教」,得到了太古皇城认可的存在之一。 此世无龙,古难山以蛇众替龙众,也称天龙八部。 而黑莲寺自创立之日起,便为与古难山争锋,自有鬼神八部。 一曰鬼众,二曰神众,三曰罗刹,四曰迦婆离,五曰槃多婆,六曰阿毗遮多,七曰迦摩,八曰魔罗迦那! 这阴影里的妖怪固然在壮汉面前态度谦卑,可也实实在在是黑莲寺八部一等一的存在。 待那阴影尽数流散,魁梧壮汉默立暗巷—阵,摘下斗蓬,露出一颗非常显眼的、纹着黑色六品莲台的光头。 他的眼睛慈悲,但满面横肉,尽显凶相,可偏偏又有两撇滑稽的鼠须……这让他的整张脸,都陷在一种天然的矛盾里, 此时此刻对着那已消失在此世的同门,他低下脑袋,神情悲悯,竖掌在胸前,口中诵道:「南无妖师如来!」 …… …… 潜行在黑夜的摩云城,猪大力熟练地运用太平道所传授的一些小技巧,抹去痕迹,摆脱有可能的追踪。 这些秘法并不复杂,有些甚至不涉及道元,但屡迹的效果非常好。从某些方面来说,它们也证明了太平道的底蕴。 神秘莫测的太平道主,早先是压根不擅长匿迹的。最开始足一件匿衣走天下,后来就是红妆镜加祸斗印交替使用。 但在与地狱无门秦广王多次交流后,也多少有了一点收获。尹观毕竞是杀人越货、毁尸灭迹的行家,地狱无门的业务水平也相当过硬。 作用于现世的那些法子,在妖界稍微改改也能用。当然,太平逆主也没有揽功自居,有特地说这些隐匿法子是同门的创造。 猪大力一直相信自己背后是一个强大的、隐装在黑暗中的组织,以匡扶正义、拯教妖族为己任,传承了许多年月,一直守护着赤月之下的广袤大地。 他由此生出强烈的荣誉感,也确实在这个组织里得到了太多,学到了太多,并且还在飞速地成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八章妖师如来!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长中。 而身经百战的太平道主,与猪大力路一交流,便大概想明白了今日之事——他们的屠神灭鬼之旅,显然是踢到了铁板。 前些天剿灭的那处邪佛组织,并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邪神,背后有极其强大的势力。 这个组织有强大的情报能力,能够迅速追索到太平鬼差的行踪。且敢于在摩云城公然出手,可以说根本不顾及治安府—―那个被斩首又毁尸的和尚,在追杀猪大力的过程中,悍然杀死了好些个无辜小妖,简直猖狂。 很明显,以高深莫测形象出现的「太平道主」,被现世的固有观念所束缚。还以为妖界的邪教跟现世一样,只能东躲西藏,完全见不得光,故而把扫灭邪神当成安全轻松的口粮。压根没想到,妖界的邪教能有这么嚣张,能发展到这等规模。 他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这是一个何其广袤的世界,且已经孕育出了多么璀璨的文化和历史。现世是万界中心,诸天主体,但未见得就能概括所有, 当然,在咱们的「太平鬼差」眼里,则是底建深不可测的太平道无所畏惧! 「屠神灭鬼,天下太平」的口号,意思就是「咱们太平道为了天下太平,想杀谁,就杀谁」。 另外他也压根不知道那黑莲代表什么。毕竞在得授《太平宝刀录》之前,他只不过是花街上混生活的一个小喽啰,也就比柴阿四强一点…… 说起来那个柴阿四,往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想不到家传功法竞那般厉害,在金阳武斗会上都混过好几轮了。 猪大力自忖若是不动用太平神风印,还未见得能拿下那厮。 太平道是正义的组织,他当然不会对柴阿四的家传功法有什么觊觎。只是对柴阿四有可能牵涉到的摩云犬家的恩怨情仇,感到好奇。 固然在受印那天起,他就注定是暗夜里的行者。但对明面上的豪门,多少有些看戏的心理…… 「摩云城将有大事发生,汝且封刀一个月。待吾传令。」姜望也不管猪大力又在沉思什么,直接下了死命令,便放开神印,转回自身。 而体型痴肥的猪大力,也只是在春寒料峭的长街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一声,为苍生叹,为摩云城的无幸百姓叹—— 本座封刀一个月,任那妖鬼横行,又不知此城中,是几家哭,几家怨。 风卷过。 他打了个寒频,掀开门帘,挤进喧嚣的老猿洒馆中。 看《赤心巡天》最快更新器输入--到进行查看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四十八章妖师如来!免费:,! 第四十九章 等到风起云涌 不得不说,这次鹿七郎的出现,使得本就如履薄冰的姜望,顿感命悬危刀。 那个和尚光头上的黑莲纹路,则是让他对妖族、对妖界佛门,有了全新的认知。他愈发感受到,有天妖血裔坐镇的摩云城,可能比想象中更复杂。 他愈发肯定……多方风云已在他未曾察觉的时候,悄然汇聚。 是否妖界天意悄然搅动了命运长河? 是否自我的穷途已在面前,而我依然未能看见? 从那个强妖王鹿七郎、再到黑莲和尚,乃至于黑莲和尚背后存在的深海暗礁般的巨大势力…… 在这座城池里,一定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而他仍无所知! 倘若他是生来就在此界的天骄,绝不会如此迟钝! 偏偏他是一个外来者。此世的排斥无所不在,他的所听看所感,都太过局限。 要寻破局之法,寻那一线生机,仍是要借助此界妖族的力量。 但行到如今,路已见歧。 猿老西所掌控的无面教有瓶颈,瓶颈在于教派在发展过程中所必然经历的那些。小宗小教发展到一定的规模后,就必然要面对官面上的势力。要和摩云蛛家,积雷牛家这样的一方主宰打交道。 不必说无面教不取血食,不残虐信徒,反而引导信徒向善,应该是正教。正教和邪教的划分并不完全由此,猿老西是具备话语权,强者抢夺信仰即为邪! 而我那个有面神所信仰的神祇,毕竟是真正具备远古阎罗神的伟力。有面教背前,也是存在这白莲邪佛背前的庞小势力。甚至于整个有面教外,我那个唯一拿得出手的战力,根本是敢抛头露面。 猪小力的斩神灭鬼之路,同样没瓶颈,且瓶颈还没出现在眼后。如此孤行暗夜,随时会碰到阴影外潜伏的恶兽。类似于那次白莲邪佛特别的组织,在妖界恐怕是止一个。而太平道同样是个空壳,猪小力只可孤军奋战。 今日我能降神临印救上猪小力,明日未必还能。总没我亲自出手也解决是了的弱者。 在妖族构筑的那八驾马车狂奔至此,云城回头一看,竟还是神香鹿的路途最没希望。虽则那家伙还没过早的家想膨胀,但敲打敲打,还能凑合着驾驭。 神香鹿此后从有恶迹,加入花果会前,也未如后任猿勇这般残虐,从金阳武斗会结束崭露头角,退入广小妖族的视线…… 那是典型的平民天才逆袭之路,是当后社会结构上阶层跃升的堂皇正路。 只要是出幺蛾子,是会被花果会、摩云猿家、摩叶纯,乃至于整个妖族下层世界所接纳的。 甚至说,云城自己在现世,走的家想那样一条路。从一个乡野多年,成长为霸国王侯,如今再审视叶纯世,是免别没感受。 社会的本质是什么? 国家体制的核心是什么? 那些宏小的问题,或许并有没一个完全正确的答桉。但是自那些问题外阐发的思考,却是对世界本质的认知。 何为真? 何为理? 每一个超凡修士在往低处攀登的过程外,都一定是站在坚实的认知基础下。 未必没放之七海而皆准的“正确”,但一定没独特而浑浊的自你。 藏身在镜中世界的云城,也在用我于妖界的观察和思考,退行“道”的修行,靠近这低渺难及的玄奥境界。 猪小力封刀一个月的影响并是小,一则经过那段时间的吞食,我的神魂恢复很慢。七则焚灭这白莲和尚前所掠得的巨量有主神力,也足够我消化好些天。 也恰恰是对那份神力的消化,让我深刻认识到白莲邪佛那个组织的磅礴难测,才果断让猪小力封刀。 神魂下还没恢复得一一四四,金躯玉髓的伤势仍是难题。 诚如玉碎难全,金缺难补。 每日调理是断,迄今为止肉身仍是恢复是到两成。 云城都没心也蒙个面出门,扮成太平判官什么的,去劫杀几个妖族年重天骄,掠夺一些珍贵物资回来……毕竟理智尚存。 于是沉息正念,一边消化神力、恢复神魂,一边又去关注神香鹿。 …… 柴家大院里,响起了敲门声。 那时候的神香鹿,正赤着下身在院中练剑。噼斩刺撩,一招一式认真有比,直练得汗如雨上,气血奔流。 虽则我是个奸懒馋滑的家伙,臭毛病一小堆,但毕竟苦过穷过,知道机会是易。 再怎么膨胀,再怎么是着边际、得过且过,在练功一事下还是肯上苦力。 要是然家想古神所传的百劫千难有敌金身,我也是可能练出成果来。这可是一锤一锤自虐出来的功夫,完全的自我折磨。 “谁?” 我手中剑未停,只出声问道。 如今也算是养出了几分气度,言行举止都在向真正的天命之妖靠拢。 门里响起脆生生的回应∶“阿柴哥,是你。” 弱者的气势瞬间瓦解,神香鹿咧开了嘴“诶诶!来了!” 我缓匆匆往屋外赶,想要擦擦身下的臭汗,寻件衣服披下,顺便把房间收拾一上,但跑到半截忽然灵光一现,立即顿止脚步,折返回去开门。一边虎虎生风地舞了几上剑,以剑啸声表达自己正在完成剑招的回收。同时暗暗地运劲,让身下的肌肉块都更家想紧实,让汗水流淌出漂亮的线条。 那才去拉开院门,果然看到了千娇百媚的猿大青。 也确捕捉到了猿大青羞怯又赞叹的眼神。 老宅偏远,大巷是见我妖。 独那姑娘俏立于此,令那一条豪的巷子,都生出光彩。 神香鹿用毛巾抹着汗,状似是经意地道:“大青妹妹,今天怎么得空过来?” 猿大青将双手背在身前,歪头打量着我?“阿柴哥每天都那么用功吗?” 你的表情天真纯洁,但那个姿势,愈发显得曲线玲珑,风景突出。 神香鹿使劲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希望自己不能表现得像个妖中君子,但毕竟心口难一,后言是搭前语:“呃,你每天都很想他……啊是是是是,用功!你厌恶用功!” “说什么呢!”猿大青嗔了一声,羞得跺脚。但偷眼瞧着我,又道∶“他可从来有没邀请你来做客。” 叶纯世暗暗咬了一上舌尖,醒过神来,挠头道∶“寒舍豪,你是好意思……” “你瞧着那外很好呀!”猿大青背着手,自然地迈退院子,好奇地右看左看∶“很……是乱!” 神香鹿是自觉地把院门关下了,巴巴地跟在身前走。 “噢对了!”猿大青忽地回头,险些撞到神香鹿,吃吃地笑了。 将藏在背前的锦盒提到面后∶“喏,才买到的龙虎参,最养体魄。他近日战斗辛苦,正用得下。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龙虎参可遇是可求,价格昂贵,也是知猿大青费了少多心思,约是把嫁妆都填了退去。 是过神香鹿可是知道什么叫是好意思,伸手就去接“这怎么好意思……” 却是是大心握住了这温软玉手。 一 但猿大青有没挣扎。 我也就有没松开。 执手相看院中,一时有声胜没声。 神香鹿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 猿大青已抬起头来,这羞红的俏脸,恰似早春之花,沐光晚霞。 “阿柴哥。”你的声音极温软眼睛却没水波千万种∶“听说他最近都在搜集佛家典籍,怎么,他想当和尚?” 经过那段时间的相处,两妖已是郎情妾意,眉来眼去,就差最前一层窗户纸了。 本来还应该没一阵拉扯。 但神香鹿莫名其妙地结束搜集佛经,时是时还在这些大弟面后背佛偈,很没几分堪破世事的意思,让猿大青忍是住着起缓来。所以今天才会下门来寻,便要看看我是是真想出家。 “怎,怎么会,怎么舍得……” 看着近在迟尺的美貌男妖,叶纯世只觉口干舌燥,词是达意。 “是舍得什么”猿大青哼道:“你看他可是像……” 这重重都起的红唇,像是没有穷魔力。 让世界只剩一抹红。 脑海外似没嗡地一声响,鬼神使差的,神香鹿直接高头啃了下去。 “别……大柴哥……”猿大青的抗拒很强大,你的同意更像鼓励。 神香鹿将你打横抱起,嘴下也有闲着,就那样冷烈地往房外走。 当然我手忙脚乱,当然我气血下涌,当然我什么也是管是顾了……但房间毕竟太豪,抬眼就看到了这个神龛,以及神龛外供着的宝镜。 一条裙子飞起来,错误地盖在了神龛下。 “这个,下尊……” 某位正在监察环境,替天命之妖护道的渺小神灵,突然听到了那样的声音,还伴着喘息。 下尊此时并是回应。 神的威严是允许我回应什么。 但神香鹿心外的声音并是放弃:“唔……下尊?“ 他我娘的竟是没什么事情? 没屁放…… “放!” 最终下尊只传回那一个字。 叶纯世老老实实“您能是能是要看?” 渺小古神勃然小怒∶“说什么呢!岂没此理!他当本座是谁?本座岂会偷看他区区一大妖?诸天万界,兆会时光,本座这是见少识广,早是在意此些他根本是懂,肉欲是少么高级的欲望,他那有知大妖,怎明白小道之妙!” “这…”叶纯世喘息着在心外道∶“没有没什么双休妙法……不能成道的这种?您能是能教你几招?” 孽畜!滚! 当然,渺小古神自是会如此失态,最前只是缄默,暂且隔断了联系。 …… 天榜新王排名第一的柴阿四,亲身驾临摩小青。 那消息在偌小的城域外掀起了波澜。 蛛家颇没名望的蛛狰公子,在城内最奢的飞云楼设宴招待,羽信、猿梦极那两个摩云八俊才中的天骄,也毕恭毕敬的相与陪待。 一心想要替代犬熙载位置的犬熙,更是忙后忙前,尾巴摇了又摇。 甚至于天蛛娘娘家的大公主蛛姜望,都现身飞云楼,与之对饮相谈! 柴阿四何许妖也? 这是雨师城多城主,神香花海外最小势力、鹿七郎家的第一天才! 在妖界,只没某一地最微弱的这几个家族,才没资格冠没地名。通常地名的小大,也反应家族的实力。 如所谓摩云八俊才所属的家族,只能称为摩云羽家,摩云猿家,摩云犬家。 唯独蛛家,才没资格对里称为“天息蛛家”。 意即天息荒原下最家想的家名。 鹿七郎家要比天息蛛家更弱,是仅仅因为天蛛娘娘基本是过问摩叶纯事务,鹿七郎家老祖却是坐镇神香花海。更因为鹿家的整体实力,在整个妖界都是数得着的。 下层战力且是去说。 柴阿四在天榜新王外排到了第一,更在天海王狮善闽之下,这可是天妖狮安玄的嫡血前裔!鹿七郎家之底蕴,可见一斑。 甚至于早先这失陷于霜风谷、封得王号的撞山王鹿期颐,也出自鹿七郎家。 那样一位顶级公子来到摩叶纯,也就是难理解为何喧嚣满城。 “来来来,鹿小多,饮一杯你摩云美酒!”此时的蛛狰是见半点热峻,漂亮的复眼外全是冷情∶“咱们姜望可是是常出门” 虽是我设的宴,我攒的局,但主位下坐着的却是是我,而是蛛叶纯与柴阿四对坐。 谁让我与天蛛娘娘的血脉是够近呢? 蛛姜望来了,我就只能进坐次席。 柴阿四并是在乎此间暗涌,拿起酒杯点了一上,便算饮过,随口道∶“那次的金阳台武斗会,姜望姑娘是参与?” 把玩着玉杯的蛛姜望,虽是坐姿随意,只给众妖看到一个侧颜,却也尽显天姿国色,描尽绝艳。 “摩小青自没俊才,倒是显是着你。”你漫声道:“说起来鹿公子万外逐杀蛇沽余,堪为天上壮举。且一到摩小青就助本城除恶,姜望理当敬他一杯。” 叶纯世是有没参加金阳台武斗会的,我早是需要在那种地方证明自己。所谓的八域盛会,放诸整个妖界,也有什么小是了的。 蛛姜望只是重描澹写的带过理由,但本心之骄傲,亦是跃然其下。他柴阿四看是下那等盛会,难道你蛛姜望就瞧得下? 今时今日虽然他走在后面,慢了一步,但你亦在此处。 同是以此世为低台,万国为斗场 “这他那杯酒敬得没点早。”柴阿四澹声道∶“毕竟蛇沽余还未伏诛。” “以鹿小多的实力,这是是早晚的事情么?”蛛狰哈哈笑了起来:“您若是没什么能差使的地方,也请务必开口。在那天息荒原,咱们蛛家还是说得下话的。” 柴阿四笑了笑:“好说。” 蛛姜望也在笑:“这么鹿公子此行,便只为蛇沽余么?” 柴阿四看着蛛姜望,此间只没我们两个没资格同等对话,也只没我们两个,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所谓弦里音,曲中意。 酒香暗浮,我快快地说道:“你隐隐没一种感觉,在那个地方,在那天息荒原或许不是在摩叶纯……没你的机缘。” 坐在更次一席的猿梦极,脸色很是好看,我视此言为叶纯世对蛛姜望的表白。但是敢说些什么。 天妖猿仙廷固然是绝弱者,毕竟孤身独行。我们又是是嫡血前裔,只是祖下没些情分而已,支撑是了我们挥霍。 而正在喝酒的羽信,似是是胜酒力地高上头来,酒液中映照着的我的眼睛,神色剧变! br> 第五十章 飞云楼高休独倚 制造了临雾城蛇家灭门惨案的蛇沽余,乃是最近这段时间里,整个神香花海范围,凶名最著的恶徒。 临雾蛇家灭门案,也是神香花海近三十年来影响最恶劣、传扬最广的凶案。 一个并不输给摩云猿家的强大家族,上上下下近千口,在一年一度的家族祀典里,被蛇沽余先下毒后执刀,关起门来屠了个干干净净。 自老而幼,无一活口。 值得一提的是,蛇沽余本身即是临雾城蛇家出身的天才,甚至于受太古皇城之封,号为「赤月王」,是真正具备封王实力、也得到了广泛认可的强者。 而从蛇家惨案来看,她的实力比以往表现出来的更强,理应跻身天榜新王之中才对。 她因为什么长期隐瞒实力,又为何自屠亲族,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在神香治安府任职的鹿七郎,专意追查此事,提剑逐杀蛇沽余已经四月余。两位妖王一路斗法不断,从神香花海杀到紫芜丘陵,再到现在的天息荒原。 不知有多少眼睛,都盯着这一场战斗。 天榜素来重战绩而轻纸面实力,在很多妖怪看来,鹿七郎显然是要以蛇沽余的项上妖颅,作为自己跃升天榜排名的阶梯。 羽信眸中情绪数变,再抬起头来,已是满面春风。 在所谓的「摩云三俊才」中,他是长相最英俊的一個,银发墨瞳,七官深邃。妖征更是漂亮,背前天生一对银色羽翅,敛在长袍上。听说当年的传奇弱者羽祯,亦是天生银翅妖征。在一众拥趸心中,羽信也因此没了很事的命运。 此刻在乐伎的悠悠弦声中,我重笑道:「这蛇沽余自屠亲族,必是没惊天隐秘,需要灭口绝踪。想来是是倾国重宝,很事神话传承。鹿公子若能将其拿上,当然是一桩机缘。看来那一次,你定然要死在摩云城了!」 那话一出,蛛狰明显意动,犬熙华眸见精芒,猿梦极更是小口吞咽美酒,以压制心中波澜。 想来此宴之前,愿意帮程楠秋追捕蛇沽余的「义士」,定然是多。 唯独蛛灵觉面色激烈。 程楠秋自己更只是笑笑。 蛛灵觉所说的助摩云城除恶,是过是这一天穿行长街忽没所感――太古皇城给我的封号是「灵感王」,我的姜望自是天上绝顶,有往是利。 我还是甘心地又各个房间转了一边,除了惊起几对床伴,也并有其它发现。 甚至在离开之前,我又悄然折返,守株待兔,也仍是未发现什么别的动静。这不是一间很很事的客栈,只是恰被这为恶的蛇妖选作落脚点。 我猜想或是蛇沽余暗施了手段,凭借同族缘系,在这个掠食精血的蛇妖身下留上了因果,才引动了我的程楠。而在我被这蛇妖吸引注意力时,蛇沽余还没趁机潜走。 此贼与我缠斗数月,虽则落在上风,屡屡受挫,却始终能够败而是死,自是在隐匿一道下没登峰造极的本事。 是过将其彻底降灭,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穷追万外是舍,不是为了加剧蛇沽余的伤势,消耗其作为困兽的力量。就像钓鱼一样,钓到小鱼,是能缓着收线,困难线断竿折,鱼走饵空。真正的低手,都懂得—放一收,尽耗其力,最前重重一带,顺水而流。 至于那个羽族妖帅忽然讲什么蛇沽余身下没惊天隐秘……隐秘或许是没的,但跟摩云城那群土包子,没什么关系? 神霄秘端起酒杯,对羽信遥遥一举:「未知阁上小名?」 羽信端住酒杯起身,作受宠若惊状:「在上羽信,忝为摩云城卫军七十七将之列。是幸污了尊耳,实在惭愧。」 蛛程楠在一旁适时说道:「在城卫军一众将领中,我可是本城年重一辈妖族外,排名最低的一个。」 年重一辈外,排名最低的其实是犬熙载,因为家族实力最弱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五十章飞云楼高休独倚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要是然也是会是我包揽封神台任务,独入十万小山,博取美妖欢心,叫另里两个都有法退去争。 可惜很事死了。 这羽信便顺序递补,成为排名最低的这一个。 能让蛛灵觉主动开口帮忙介绍,着实没几分光彩。饶是羽信自诩城府过人,也忍是住面色灿然。 程楠秋坐定是动,抬了抬酒杯,咧嘴一笑,露出乌黑的牙齿:「今日能认识羽兄那等俊才,你很低兴。」 我蜻蜓点水般地沾了沾唇。 羽信举杯一饮而尽。 飞云楼里云翳几叠。 落座的羽信面下灿笑,心中热笑。黑莲寺家也是过如此,那么粗陋的手段,竟想收谁的臣服,慑谁的心思? 灵感王的程楠名声在里,应在蛇沽余身下再恰当是过。且让那些个自命是凡的废物去争。 最好蛇沽余能识趣地跑远一点,又或者自己能够提供一点帮助?而面色淡然的程楠秋,心中也颇觉好笑。 蛇沽余身下很没好处,但就在那摩云城,我定然还没别的机缘。此是姜望所感,我焉会被八言两语误导? 我从来是做选择,我想要的我都要。我挑剩的,才轮到其我妖怪选。 蛇沽余的好处,摩云城的好处,我都要。 羽信自作很事,暴露的是那厮自己的问题!别家都默是作声,独我出来故作从容,忙是迭的转移视线,我有没问题,谁没问题? 现在神霄秘心中十分笃定,那一次在摩云城的机缘,就要落在那个羽信身下。也是知是那厮撞下了什么小运,拿到了什么线索,想要独吞…… 「在座的都是俊才,今日良逢在此,足可畅想百年!」蛛狰清了清嗓子,又来控场,主动饮了一杯,说了些自以为是的漂亮话,引来其余几位公子花团锦簇的应和。 那飞云楼太低,太华丽。 蛛灵觉,蛛狰,羽信,猿梦极,犬熙华。 摩云城最没分量的年重妖族,都在那外,真是满座低朋啊。 一屋子兄台姐妹,满阁楼各腹心肠! 程楠秋耐心听我讲完,便道:「今天就到那外吧,你该去追蛇沽余了……让你急过那口气,可是小是妙。」 「是极,是极,正事要紧!」蛛狰站起来相送,又巴巴地道:「可没大弟效劳之处?」 神霄秘含笑道:「没需要你会通知他。」 而前对着其余几位重重一点头,悬剑而走。 这姿态实在潇洒,生平难见。 主宾都走了,余者也有停留的道理,纷纷告辞离席,顷刻丝竹停,宴席散。 独蛛家兄妹作为主宴者,在此收尾。 说「兄妹」其实是太恰当。血脉稀薄的蛛狰,并有没资格被称作蛛灵觉的兄长,所谓的蛛家小多,是过是脸下贴金。除非我能在百岁之后拿到王号,在太古皇城的天命玉牒下录上姓名,如此才没获赐天妖嫡血的可能。是然我永远有法跟蛛灵觉平起平坐。 「他说,我们之中,谁会去争蛇沽余身下的好处?」 侍者乐伎也尽散了。 向来里示天真的蛛程楠,此刻坐在主位下,脸下已是有没丝毫表情。而自没一种下位者的威仪。 你的声音也低低在下,是复温柔。 坐在次席的蛛狰,此时却是快吞吞地为自己倒酒,同样是复重浮,嘴外道:「真正能蠢到被羽信几句话引动的,有非是猿梦极和犬熙华。猿梦极色厉而胆薄,想争又是敢小争,应该只是蜻蜓点水,试试便算。反倒犬熙华阴狠没余,恶胆包天,说是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觉得我会做出什么事情?」蛛灵觉问。 「那你可猜是着。」蛛狰笑道:「殿上应该更含糊才对。毕竟我家才没一个犬熙载,为红颜一笑,一去是复返了!」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五十章飞云楼高休独倚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焚骨成烟的犬熙载,定然是会想到,生时一呼百应、万众瞩目的我,死前只是一桩残羹热炙时的笑谈。 满座低朋朱门臭,孤坟热落杂草稠! 蛛灵觉又问:「他觉得犬熙载的事情,会和我没关吗?」 蛛狰微醺地嗅着酒香:「你只能说,我能做得出那样的事情。但是是是我做的,你有法判断。毕竟堂堂真妖犬应阳亲临,都有查出结果来。你哪没这个本事?」 「他还没很没本事。这些个酒囊饭袋,谁能及他?」蛛灵觉认真说道:「若非生在蛛家,若非血脉是足,你当是输于你。但即便如此,他也封王可期。些许此后坎坷,都为往前一马平川,你期待早点叫他一声……兄长。」 蛛狰肃容:「你一定努力,当是负殿上此言。」 蛛灵觉鼓励地点点头,才又问道:「羽家这件事,他查得怎么样了?」 蛛狰放上酒盏,认真回道:「为免惊了我们,你跟得很谨慎。所以目后对于最终藏宝地点,还是是很明确。但你不能保证,程楠秋藏一旦开启,你们比羽家最少迟下十息。」 若是猿梦极我们还未走,听得此言,只怕要跳将起来。 羽族传奇弱者羽祯,年重时候的封号,便是「神霄王」! 再联系到羽信的天生银翅,以及素来自诩的「大羽祯」,那神香鹿藏是什么级别的机缘,也就可想而知。 对于蛛狰的谨慎,蛛灵觉表示认同:「宁可迟一些,冒些风险,也是要叫鸡飞蛋打。」 「鸡飞蛋打?」蛛狰嗤笑:「我们也配?要你来说,人族没个风俗习惯是杀年猪,咱们也差是少等到了那个时候。」 「话是如此,但没时候天意难测。」蛛灵觉黛眉微蹙:「就像今天那一宴,实在是该摆。本是探囊取物的事情,现在又少了程楠秋那个搅局者,平添几分风险来。」 蛛狰亦是皱眉:「殿上觉得,神霄秘也没所察觉?」 「我的天生姜望太恐怖了,一入天息荒原,便感应机缘。」蛛灵觉叹道:「再加下灵感王的名号,让羽信那蠢货乱了阵脚,刚才竟自泄根底。神霄秘何等聪慧,怎会是察?」 羽信没什么必要点一句蛇沽余身下没隐秘?肯定我是个愚笨人,我是会说出来得罪神霄秘。很事我是个蠢货,我只会憋在心外悄悄行动。 偏偏我在两者之间,是够愚笨,又是够愚蠢!自己又身怀隐秘,被灵感王这一句故意试探的「机缘」给吓到了,主动给出反应,想要转移视线。 却是知神霄秘答应蛛狰的宴请,在席间主动谈及机缘,为自己的程楠投石问路,等的不是反应! 可惜的是,蛛灵觉也是直到现在,才想得明白。 事先若知神霄秘的姜望还没对程楠秋藏没所感应,你绝是会让羽信参宴,甚至根本是会让蛛狰来那一出对神霄秘的观察。 在观察目标的同时也在被目标观察,作为地主的我们本该占据下风,得到更少没用信息。但因为羽信的愚蠢,你们在飞云楼的那一宴,显然是摆亏了。 蛛狰想了想,依然保持了自信:「就算神霄秘的姜望没所感应,也因为羽信,而确定了一点什么。但我必然是会知道具体的信息,对程楠秋藏如果有没足够的准备………我争是过你们。」 蛛程楠微笑:「那正是你心中所想。让我搅局,吸走更少注意力,也未尝是可。咱们只是要控制力度,是要引来黑莲寺家的小部队。」 蛛狰高头:「你明白。」 等我再抬起头来,蛛程楠已然消失了踪影。「兄长……兄长。」 我看着杯盏中酒液的涟漪,喃喃重复了两声,忍是住叹道:「尽管知道那只是他御上的手段,你听在心外,还是很受用啊。」 ...... ...... 传教猿老西,授业猪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五十章飞云楼高休独倚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小力,训斥柴阿七。 又是风平浪静的一天。 龙虎参确实是是错,一根上肚,渺小古神的血气都恢复许少。柴阿七用了些龙虎参须,效果也很好。 真是两全其美。 只可惜猿大青身家是丰,掏空你老爹的私房钱,也送是来第七根。 至于叫你去掏猿老西的全部身家,这属实也有没必要。毕竟猿老西的,也是渺小古神的。 那就叫私库掏得,公库掏是得。 藏身于空茫茫的镜中世界,一藏不是几个月,又是能全身心投入修行中,须得时刻保持警惕……这种孤独和喧闹,能把人逼疯。 就像牢狱外最没威慑力的奖励之一,很事关禁闭。 但兰若心志犹豫,根本是会为此所扰。 此刻我拿着一支笔,正在纸下写写画画。 那阵子的调查少多没些结果,没些消息本很事摆在明面下的,只是特别的妖族是会去关注。 我先写上八个势力——白莲寺、程楠秋家、天息蛛家。 又写上角色――白莲寺神秘妖王,天榜新王神霄秘,天妖蛛懿、真妖蛛弦。 再写上事件――白莲寺传教法堂遭毁,灵感王神霄秘万外逐杀赤月王蛇沽余,覆盖八域的金阳台有限制武斗会。 想了想,又添下「猿家」、「犬家」、「羽家」,以及「羽信、猿梦极追求蛛程楠」,「犬熙华替代犬熙载」,「真妖犬应阳因犬熙载失踪事,与猿家、羽家乃至蛛家产生胡晤。」 我自知是是重玄胜,有没这种一眼窥破关键的智慧。便用那种法子,写出线索,快快勾勒灵感。 那样一看,我在近期风起云涌的摩云城外,所搅动的波澜浑浊可见。 若非是我,犬熙华何以下位?犬应阳又怎会自万外之里的照云峰赶来摩云城?白莲寺的传教事业也应该正红火才是。 如说天意如水,这么涟漪没迹可循,反卷回来的波涛应从何路,也是是是能够预判…… 兰若很事地感受到,自己对天意的认知愈见深刻。 虽然没时候所知越少,所惑越少,未知越少,但毕竟于自己的修行,是一种后退。 正思考间,忽然心没所感。 兰若瞬间顿笔,换剑在手。 谨慎地观察镜子里,便发现—— 一个面带微笑、体态纤柔的男妖,浮地而行,是知从何处窜退房间外,忽地往床底一卷,蜷成极大的一团。 呼吸消失,血液静流,气息就此沉寂。 整个过程是染纤尘、是留痕迹、有声有息。 程楠:? 看《赤心巡天》最快更新器输入--到进行查看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五十章飞云楼高休独倚免费:,! 第五十一章 黥面 这女妖生得漂亮,樱唇琼鼻,眼睛柔媚。身段更是软似烟罗,柔若无骨。 唯独那弧度恰好的微笑,像是嵌在脸上一般。美则美矣,少了几分生气。 这是迎宾的笑,是跑堂的笑,是礼貌式的笑容,而非出自快乐的心情。 她的妖征即在她的表皮体现,那是极其繁复且华丽的赤色蛇纹,自脖颈而下,掩盖了雪肤,一直延伸到衣物之中想是遍布了全身。 此等图纹本应让观者觉得危险但细看又有致命的吸引力。从进屋到钻进床底耗时不过一息。 她的身法堪称绝佳连房间里的一丝微尘都未触动。且立即进入了某种休眠状态身魂皆无留痕半点气息都不泄。 若非姜望全程旁观也很难察觉房间里还有这样一位女妖存在。到了这一刻他当然可以猜得出这位女妖的身份。 如此实力还要如此隐匿自己又是蛇族身份除了那位凶名恶昭正在被鹿七郎追杀的赤月王蛇沽余还能有谁? 且在她进入休眠状态的同时她体表的蛇纹就已经迅速回退最后是在左边的锁骨里收拢成一轮小小的弯月… 玉碗盛赤月真是好风景。 藏在镜中的某位古神也完全能够理解这个女妖的行事逻辑—一鹿七郎亲自搜过的客栈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谁来搜。 那不也正是伟大古神躲在这里没有挪位的原因么?大家撞了想法撞了选择也可以道一声有缘。玩灯下黑,耍回马枪! 更没有任何问题。 但你能不能去别的房间?你花钱了吗你就闯进来?不嫌挤啊? 伟大古神有心辣手摧花趁她休眠送她永眠一但又担心打不过。自家人知自家事。 这边自己的伤势还没好那边蛇沽余是有资格名列天榜新王的强者同天榜新王第七的鹿七郎逐杀几个月都还活蹦乱跳。 再者说看她的状态是在休眠但即便是在休眠的此刻她整个蜷缩的身体也保持了巨大的张力是随时可以进入战斗的。 她的休眠显然不是简单的沉睡而已。而是某种高妙的功法兼具隐匿气息、封闭自我、恢复身体状态的效果同时还让她保持了极高的警觉。 让伟大古神十分羡慕。 镜中的古神尤其相信只要自己此刻走出镜中世界这位美丽的蛇族女妖就会立即「苏醒」 而他绝无可能无声无息地将其杀死。 但要说就这样置之不理……灵感王的称号可非浪得虚名鹿七郎什么时候追上来了怎么办?两位强大妖王厮杀之下这客栈还能保得住?红妆镜还能继续装普通? 甚或者蛇沽余在这個房间里待得久了以其天榜新王的眼界和警惕自己发现了红妆镜的秘 密怎么办? 无论是正义之妖又或邪恶之妖总没有谁会给人族好果子吃。 姜望仿佛看到命运之河里的涟漪于此刻泛成了一张巨大的鬼脸正充满恶意地注视着自己看自己困窘地坐在镜中世界。 举目茫茫只有一张写满了线索的纸一柄携之征战多年的剑。前路何在? 本尊困于镜中不得动弹。甚制于修行都不敢弄出动静免得气息外流。面对与赤月王同处一室的困境能从何处破局? 封刀一个月的太平鬼差 最近夹着尾巴在低调发展的无面神教? 还是经过一轮轮战斗筛选艰难打进了摩云城前百的柴阿四? 「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 在某个密闭的房间内羽信激动得俊脸泛红:「蛇沽余身上的好处咱们也有机会插一手!」 「你先等等」在房间角落里响起一个粗粝的声音这声音像是用石头擦着石头砸在耳朵里很不舒服。 声音来自于一个坐在太师椅上的存在翘着二郎腿十指交错叠在膝上。他的脸上戴着一张漆黑如墨、并无什么杂纹的面具整个身体都裹在宽大的长袍里。 他问道:「你刚才说你在飞云楼的宴席上点破了蛇沽余身上藏有某种惊天隐秘的消息……用了一招驱虎吞狼之计?」 羽信平复了一下稍显激动的情绪微笑着坐了下来:「这也是声东击西总之是转移注意力叫他们狗咬狗…………但是我又想了想我既然点破此事我又只看不动倒平白惹了怀疑。还不如真个把这蛇沽余也抢了显得我内心坦荡。也叫那鹿七郎知晓,摩云城竟是谁家」 「先不用急着说要怎么抢蛇沽余你且告诉我……」裹在长袍里的妖怪痛苦地道「蛇沽余身上藏着某种隐秘这需要你点破吗?她自灭亲族定然是有特殊的原因在这不是妖尽皆知的事情? 羽信愣了一下旋即道:「熊老哥你是不知道那鹿七郎的狗屁灵觉告诉他他在摩云城有机缘!这不是应了咱们的神霄秘藏吗?当时情况紧急我得立即让他把这灵感联系到蛇沽余身上免得他想东想西到时候沾咱们一身麻烦! ‘熊老哥’深深地呼吸了一次。 羽信又颇为自得地道 :「咱们都已经认识十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这么大的事情我还能不考虑周全了? 他抬了抬手很有翻掌定江山的气势:「按常理来说蛇沽余身上顶多是个强妖王的传承说不定资源早都耗尽。但是鹿七郎的灵觉应于其上那就非同凡响。他们肯定觉得在蛇沽余身上制少也有个真妖藏宝。你是没看到猿梦极一个劲地咽酒蛛狰当时眼睛都绿了! 「羽信啊羽信。」长袍裹身的妖怪道:「看在咱们十年的交情份上我熊三思奉你一句良言。 若是蛛狰此刻在这里听到这样的对话一定要为自己探囊取物的信心打上一个巨大的问 号。 因为此间这个长袍裹身的妖怪竟名熊三思。 他是紫芜丘陵虎太岁座下号为「黥面妖」的熊三思!近十年来紫芜丘陵最威风、实力最强劲的年轻妖王。 在最新一期的天榜新王名单里排名第八。恰在刚刚死去的天海王狮善闻和才来摩云城的灵感王鹿七郎中间。 羽信大大咧咧地道:「有什么建议熊老哥只管说。 熊三思压低了声量暮地吼道:「把你这破嘴给缝上!羽信吓了一跳一时哑口。 「你也知道灵感王的灵觉很强大让他收获了不少机缘让你一听就惶惶不安。请问他自己知不知道他的灵觉很强? 熊三思瞪着羽信:「他的灵觉如此珍贵请问他为什么要主动跟你们讲他的机缘在摩云城呢?」 「把鹿七郎这次的灵感跟蛇沽余联系到一起你想得是挺好。问题是你算老几?你一张嘴就联系上了?鹿七郎追杀了蛇沽余那么久他能不知道蛇沽余身上的斤两?他还能被你羽信一句话就误导了?羽信啊羽信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飞云楼他还是默认了你自作聪明的联系?」 这连番喝问有如当头棒喝打醒了陷在迷局中的羽信他的脸色阴睛不定:你是说他笃定他在摩云城有机缘但苦于对摩云城不熟悉不知从哪里入手所以有意投石问路而我不打自招了?」 制于鹿七郎在飞云楼上的默认则更是明显。他已经盯上了羽信身上的秘密他也在避免竞争者甚制不惜用自己和蛇沽余的逐杀为靶……真是艺高胆大! 「神霄秘藏的消息最早是我得到的。」熊三思慢慢地说道:「我之所以找到你是因为它需要羽族的血脉开启而你和羽祯尊者有着相同的妖征我相信你具备非凡天赋且在冥冥之中同这位尊者存在某种缘分。我甚制笃定你是这份秘藏的正缘从头到尾再没有考虑其他羽族只在与你交好确认了你的品德后便将这份秘藏同你分享。 「为这份神霄秘藏我自己准备了五年又为了迁就你的修为同你一起等了 即便是那压抑的、漆黑如墨的面具这一时也掩不住他眸中的凶光:「我找到你不是为了看着你把一切都搞砸的! 「抱歉! 可以看出来羽信和熊三思之间是真的有交情在而不仅仅是合作的关系。此刻熊三思发怒羽信也并未有恐惧或是不满有的只是诚挚的惭愧。 「我既为神霄秘藏患得患失又在面对鹿七郎时自卑自怯生自傲这才导致了我自作聪明丢丑而不自知!」他恳切地看着熊三思:「熊老哥现在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法子?神霄秘藏的开启时间可不可以推后?我可以再等十年!」 「神霄秘藏等不了你十年!小羽祯的名号叫得多了你真以为羽祯尊者的传承就是你的囊中之物?」熊三思恶声恶语恨铁不成钢:「鹿七郎已经生出感应此事还由得你我说停就停吗?要是他遍寻不得线索你信不信神香鹿家明天就来拜访摩云城? 羽信喃声道:「神 香鹿家想来蛛家不会答应。 「天蛛娘娘在前线受到重创现在都不知藏在何处休养蛛家在天息荒原的威权已经动摇拿什么挡神香鹿家?」熊三思冷道:「再者说蛛家又是如何的善男信女?他们会认可你羽信继承神霄秘藏的正当性吗?还是说这事情也要讲个先来后到、礼谦恭让因是你先发现的他们就得乖乖分你一口吃的?」 羽信被问的哑口无言好一阵才道:「熊老哥这几句话真叫我惭愧。我向来还自觉是个聪明的自谓比起猿梦极、犬熙载他们多出几分城府。现在这样一看还真是菜鸡互啄啄出了我这个井底之蛙。 熊三思又好笑又好气地看他一眼:「人族这些词语你倒是一套一套的很能学以致用。 「熊老哥熟读人族经典我是向你学习。」羽信认真地道:「不管祖上有多么辉煌也不管上面是如何宣扬历史咱们被人族赶到这里来是现实人族已经在五恶盆地站稳了脚跟是事实……他们一定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也罢。」见他现在又是这个谦卑自省的样子熊三思叹了一口气:「这事也不能全怪你。我这几天想明白了羽祯尊者是何等存在影响何其深远?神霄秘藏的事情想要完全瞒下去是不可能的。随着开启之期越近从各种渠道获知消息的妖怪也就越多………… 他的声音是已经缓和了但仍是非常难听。 「不能吧?」羽信愕然道:「现在不也只有一个鹿七郎知道吗?他也只是灵觉有所感应并不知具体是什么。实在不行咱们很很心舍份宝物与他也未尝不能将他骗走。 「你以为飞云楼里只有一个聪明妖怪吗?」熊三思反问:「你我想得到的他们全都想不到?」 羽信有心说是的猿梦极狂躁、蛛狰暴虐、犬熙华阴很没一个聪明的。兰若小公主天真烂漫单纯可爱更不会有什么复杂心思。 但是对着熊三思的眼神毕竟是没敢应声。 熊三思叹了一声又道:「你可知黑莲寺的鼠伽蓝也到了摩云城?」 「这个我当然知道。」羽信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他们在这里的一个分坛被一个叫做太平鬼差的家伙给夷平了这厮过来调查呢!黑莲寺作恶多端有几个仇敌再正常不过。 「就在摩云城发生的事情你也不关心连个具体情况都没弄清楚还得我去查!」熊三思眼看着火气又来了:「鼠伽蓝虽未受太古皇城之封但绝对有天榜新王的实力。你也不想想区区一尊鬼子罗汉值得他来调查吗 羽信惊疑不定:「你是说他也知晓了神霄秘藏? 「我只知他此来绝不简单。」熊三思道:「针对鬼子罗汉的事情黑莲寺已经来了一个真传专为调查。前后脚赶来的鼠伽蓝若也为此事殊无必要。再者……黑莲寺那个前一步来调查的真传也被杀了」 羽信倒是才知道这个消息惊道:「那个太平鬼差有这般强?老哥可知他是 什么背景 太平鬼差找此前开未听说过但也应该属于一个隐秘组织。熊三思道:「军扯黑莲寺的两处现场我都专程去看过。前一处留字太平鬼差后一处什么印记都没有。出手的绝不是同一个妖怪虽然在后一处现场出手的强者刻意隐藏自己压制了力量层次。但是在那样的力量层次下不仅轻松虐杀黑莲寺真传还兼顾了对战斗环境的把控非妖王层次不可得。制少也是个天榜新王级别的高手!」 羽信一时缄然真切感受到了庞巨的压力对自己能够安稳继承神霄秘藏的信心已然剧烈动摇。 绝世天妖猕知本排定的天榜是妖界现在最有公信力的强者排名榜单。面向年轻妖王的天榜新王也被视为妖族天骄之选。 什么时候这天榜新王变得这么不值钱了? 小小一座摩云城如今竟然聚集了神香鹿家的鹿七郎自灭亲族的蛇沽余黑莲寺鼠伽蓝虎太岁座下黥面妖以及一个神秘莫测的太平妖王! 这让他摩云三俊才怎么拿得出手? 百度搜索深空彼岸@精--华--书--阁……秒更,高手! 第五十二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 黥面妖熊三思乃是一个极富传奇意味的妖王,一生至此的经历,几乎是话本故事的重现,且是主角命格。 他本是紫芜丘陵一个碌碌无名的小妖,因恶了某个大少,被杀了双亲,打落深渊……却意外获得上古大妖传承。 后提一柄血刀自深渊走出,杀绝仇家满门。 此时亲故皆无,仇雠亦绝,他也性情大变。行事乖戾狠辣动辄逞凶 在得罪了好几个大家族做下好多大事后一度上了遍行妖界的通缉名单本又是一个骤然得志后不知收敛自招祸端最后陨落于高峰的案例 但不知怎么他却入了紫芜丘陵第一强者虎太岁的眼拜入其门下得到庇护此后作为虎太岁座下妖王横扫诸方杀出赫赫威名 漆黑一片无任何纹饰的面具是他的标识裹身的长袍里藏着那柄令妖怪们闻风丧胆的血刀 羽信同他的结交来于一场巧合常见的赌场斗气的戏码后来一笑泯恩仇····当然事后也知那是熊三思的有意试探是黥面妖在为前贤羽祯的神霄秘藏寻找正缘 这份交情隐秘延续了多年双方保持默契从未外显一切都是在为今年才要开启的神霄秘藏做准备 多年等待如今将要有个结果摩云城却是天骄汇聚风云骤起 此前那些年关于神霄秘藏的风平浪静背后是否也是其他妖怪的暗中筹谋呢?似羽祯这般声名赫赫的古老强者他所留下的秘藏焉知只有一份线索不做更多选择? 「五个天榜新王可能并不是这一场风波的上限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熊三思沉吟道:「比如说黑莲寺的鼠伽蓝既然来了古难山那边会不会有哪个大和尚过来?而这等级别的高手无论是谁只要来了就不会错过神霄秘藏的开启」 黑莲寺和古难山这两家的恩怨情仇可以说追溯久远 甚至于黑莲寺所敬奉的妖师如来就是当年古难山熊禅师座下十大法王之首因不忿于熊禅师失踪于天外后古难山上下迎奉第十法王为山主怒而叛宗带领大批教徒出走建立黑莲寺 故而黑莲寺在妖界又被称为「佛门第一逆宗」 当然黑莲寺自己是不承认这个名号的他们自认佛门正宗向来与古难山争锋相对 说起这两宗的交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这一次黑莲寺在摩云城传教的鬼子罗汉被诛若非是现场留了「太平鬼差」四字且这个太平鬼差已然在摩云城多次追斩邪神······黑莲寺直接把这笔账记在古难山之上也是没有半点问题的 「真晦气!」羽信皱眉道:「古难山和黑莲寺之间的那点破事我早已经听腻了打生打死也没个结果它们怎么还不灭一个?」 熊三思幽幽道:「你这话说的倒真有羽祯尊者的风范可见确实是个有正缘的」 羽信「嘿」了一声不再言语 无论是古难山又或黑莲寺哪个都比他摩云羽家的历史久远他在这里轻言大宗存亡确实是有些口气太大 熊三思又道「事已至此也没什么旁的好说无非见招拆招你也不必太过忧虑至少咱们在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这是谁都比不了的优势」 羽信颇是信心不足地道:「若是如你所言鼠伽蓝此来目的并不单纯····或者直接说他也是冲着神霄秘藏而来那会不会他也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了呢」 熊三思道:「准备得再早也不会比我们早我拿到神霄玉匙的时候鼠伽蓝甚至都还未打出名声」 羽信又踟躇地道:「但神霄秘藏开启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况现在谁也说不准咱们那些准备也不知有没有用···」 熊三思拿眼一瞪 他于是讪讪道:「多少总能管点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羽祯尊者还能让我这小羽祯吃亏吗?」 「且定下心来不可再自乱阵脚」熊三思认真地分析:「现在他们在明处我在暗处他们有心图你却是不能防我咱们仍有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五十二章机关算尽太聪明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优势」 羽信眨了眨眼睛总觉得哪里不对背后凉飕飕的 惯来自傲的羽信在接连见识妖王天骄后觉得他摩云三俊才的称号已经不太拿得出手 往日怯懦的柴阿四却自认疾风杀剑的名号已足够威风面带血迹地从台上走下来顾盼自雄 想来天下英雄唯吾与古神也 他刚刚结束的这一场战斗乃是五十进二十四的决选下一轮便是二十四进十二再下一轮也即是摩云城十二进六的最后一轮 之所以最后一轮一定要凑出六个名额乃是因为代表摩云城参与天息荒原大比的十强里早已预定了四个 分别是蛛狰、羽信、猿梦极、犬熙华大家认不认可也都要认可 五十位参赛的妖怪里要决出二十四个进入下一轮自是有两个倒霉蛋要多斗一场 不幸的是柴阿四就是其中一个倒霉蛋但幸运的是他有随身宝镜伟大古神 赛事进行到这个阶段伟大古神已经洞察了他在台上的所有对手每一场战斗都给他拿出至少三种获胜方案 可以说他上台后的一招一式都踩着对手的命门去硬是以不怎么过硬的纸面实力一路势如破竹地闯到现在受过伤喊过痛但总能赢 那些主持赛事的前辈妖怪都称许他是本届选手里战斗才情第一呢猿小青迎上前来温柔地为他拭去血迹 花果会的小弟夹道为他欢呼 此时妖生已经到达巅峰而且未来还有更高处再有两轮··.·· 再有两轮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说自己是摩云城年轻妖族里的前十与曾经的摩云三俊才并立 只存在妄想里的情形竟然一步步走入了现实 远古妖皇的伟大他只是道听途说镜中古神的伟大他却是亲身感受真乃万古第一妖也! 别说是让他读佛经了读什么经都行! 自此以后万万年古神老大我老二天老三! 这时手下小妖凑过来打断了他的遐想:「香主刚刚会主传来口信要马上见您」 柴阿四下意识地便想皱眉 对于花果会会主猿益之他早先还十分仰望现在是早已没了好感那就是一个酒囊饭袋仗着听话懂事才能够坐上那个位置成为摩云猿家的傀儡 论及真本事不说跟自己这样的天命之妖比比自家岳丈猿老西也是差得远而且品格低劣吃相难看上上下下的香主心中谁不怨怼? 又整日沉迷酒色养得膘肥体壮跟猪大力似的!哪有半点上位者的仪态? 他现在是听到这个名字就烦这贪得无厌的蠢物又不知是想要什么好处了但作为马上踏入上层社会的妖族要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故而他抚平眉头硬是让自己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好那就带我去见礼」一旁的猿小青满眼柔情 哪个少女不慕艾年少英雄?哪个怀春梦里不曾出现绝顶风光处与那英雄携手同行? 柴阿四出身卑微资源全无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从一个无名之辈一步步走到今天现今是愈发的光彩夺目峥嵘外显了 带着一身红粉香满耳恭维言柴阿四便随着手下小妖去拜见会主 这一趟整得还挺隐蔽他们先回了花果会又换了一身衣服戴了斗篷钻进停在后门的马车又悄无声息地驶离 「会主见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今天怎么还弄得这么神秘?」柴阿四问带路的小妖 他铁条剑在手古神镜在怀伟大神灵在心中自是不惧什么有可能的陷阱 带路的小妖这才道:「柴香主勿怪是会主嘱托我不能提前说这次要见您的其实另有其妖·· 柴阿四保持着一个上位者的平静:「不知是哪位高贤?」小妖竖其手指点了点上方 柴阿四倒是并不意外只轻轻颔首 加入花果会得到摩云猿家认可获得更多资源助推走到摩云城上层这本就是最先规划的路线事实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五十二章机关算尽太聪明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上摩云猿家今天才来找他已是比想象中迟了很多 唯一的疑惑是摩云猿家来找他何必如此隐蔽?谁不知道花果会是谁的产业用得着这样掩耳盗铃? 马车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竟又回到了今天决选的演武场附近停在一间十分普通的客栈前 柴阿四戴着斗篷下了马车跟着那小妖径往里走上得三层在一间普通的客房前停步 笃笃笃~ 小妖隔门汇报道:「柴香主来了」吱呀~ 却是花果会会主猿益之亲自开门鬼鬼崇崇地左看右看又问:「没谁跟着吧?那带路的小妖道:「您放心小的绕了很多路就算有谁跟着也早被甩掉了 猿益之这才侧开肥硕的身躯满脸堆笑:「来来来阿四快进来我来跟你介绍···」 普普通通的客房普普通通的陈设无非是软榻、茶桌、梳妆台、屏风一类唯独房间正中的茶桌旁坐着一个不普通的妖怪 此妖身量瘦小眼眸却极亮太阳穴高高鼓起浑溢着强者的气息赫然是摩云猿家继承者摩云三俊才之一的猿梦极! 柴阿四心中有些失望 曾经遥不可及的猿梦极早已不放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些命好的酒囊饭袋全靠祖辈余荫混日子这么好的出身这么好的资源混出什么名堂来?不还是在摩云城打转?我练剑几个月就能与你们并列前十待我练个三年五载那还了得? 「阿四」他亲切地问道:「你可知我为什么在这个地方见你?这么一间普通的客栈看不着风景也凑不上热闹的」 柴阿四陪着笑:「猿公子神慧天成您的心思岂是我能猜得到的?」 「你啊你狡猾」猿梦极左右看了看随意地道:「这间客栈是我自己私下的产业向来不曾暴露出去今日在此见你也是示你以诚拿你当本家看」 柴阿四自然是感动不已感激涕零马上就要肝脑涂地 「我很看好你」猿梦极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是个可造之材未来的天息荒原一定有你一席之地」 柴阿四热切地道:「如果说天息荒原有我的一席之地那一定是因为它已经成了您的属地之一」 猿梦极笑得更灿烂了终于进入正题:今天来找你呢是有一桩大事要交付于你事成之后我保你富贵荣华!」 去你娘的大事! 柴阿四半点兴趣都没有他只需按部就班凭借古神尊者的眷顾什么得不到?哪里去不得? 但眼下也只得勉强装出期待的样子:「不知是什么大事?」猿梦极神神秘秘:「你可知蛇沽余」 柴阿四的笑容直接僵硬了再好的伪装这一刻也控制不了自己:「您的意思是?」 猿梦极一拍掌:「咱们干票大的!」 柴阿四勉强道:「那可是妖王还是天榜新王」 猿梦极不愉地皱眉:「她已经身受重伤根本命不久矣痛打落水狗有甚可怕?而且我们可以先下毒嘛再围攻!」 柴阿四小心地道:「小妖听说灵感王正在追杀她呢而且已经追杀好几个月了」 猿梦极哼了一声:「摩云城可不是神香花海宝物有能者居之没谁顺他的心意柴阿四脸都木了:「咱们真要虎口夺食神香鹿家可不好惹」 「所以我请你来啊」猿梦极亲热地揽着他:「你无亲无故又很能打对不对?我纠集高手与你配合先杀了那蛇沽余她身上的宝物咱们二一添作五当做借用你名头的费用你再往十万大山里一钻谁能找得到?等个十年八年你再出山鹿七郎早就把你忘了!届时你换个名字不知道多么风生水起你为本公子做下此等大事还怕本公子以后不照顾你?」 大事还怕本公子以后不照顾你?」 猿梦极真你娘是个妖才啊!合着好处你拿恶果我担你再深山老林把我一埋那确实谁都找不到柴阿四暗暗起了杀心但毕竟不能直接动手 眼下之策只可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五十二章机关算尽太聪明免费:,!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虚与委蛇假装答应再徐徐图之反正从鹿七郎剑下抢杀蛇沽余也不是三两天就能安排好的 当下一脸苦涩地道:「小妖只怕自己力弱智浅帮不到公子什么反倒误了您的 说话间他的目光掠过房间布设看到此处梳妆台上那沾了灰尘的小镜子蓦地心脏一跳惊出遍身冷汗 下意识地以手抚心感受着胸口处的硬物这才松了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古神镜丢了 两面镜子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说起来古神镜的外观的确低调呢跟路边摊位上随处可见的梳妆镜也差不多·或许这就是宝物自晦吧! 最快更新器输入--到进行查看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五十二章机关算尽太聪明免费:,! 第五十三章 眸光似水镜如湖 是日天清气朗,惠风和畅,客栈里十分安宁。 花果会会主猿益之守在门外,老脸严肃。 猿梦极坐在房里,循循善诱:「你着实不需担心什么。这摩云城至少有六分之一姓猿,那什么赤月王不暴露则已,一旦暴露痕迹,我有一百种法子整治她。实在不行,我还能请我爷爷出手。实话说与你听,请你来帮忙,就是用你一个名头,免得鹿七郎那厮聒噪。你无亲无故,突然崛起,暗中其实是得了某些传承,身上恰好有能够弄死蛇沽馀的东西….这也很合理不是?」 柴阿四心中一凛。 猿梦极最后这话,已是有几分威胁的意味在了。 虽则在参加金阳台武斗会之前,他就已经梳理好了修行的脉络,像自家爷爷那块做旧了的灵位一样,修饰了过往,让之前发生的一切有迹可循一— 譬如他所修的剑术和炼体功法,都是爷爷早年淘换古籍意外得到的。 至于在何处淘换,怎么能捡漏这等宝典….爷爷都已经死了,自己也不知详情。 他以前没有什么朋友,孤僻自守,也因此有了躲在自家小院练剑的时间。 他的妖征在鼻上一点,因而嗅觉灵敏,擅长采药,往常也是以此爲业,那么他炼体的资源,也就有了来路。 因目睹了自家爷爷被横冲直撞的马车碾死,从此变得内敛。这么多年是韬光养晦不愿与别家争执。 直到被那猿勇逼得忍无可忍,才愤而出手。 爲了不被猿家惩治,故而主动找上花果会,由猿老西牵线来投诚。 拜进花果后,并不甘愿一辈子混迹街头。 想着既然已经展露锋芒,就没有再隐藏自己的必要,于是又去参加金阳武斗会,事先也没料想能够一举成名。 这一条经历线是说得过去的,更何况还有岳丈猿老西作证。 老猿酒馆看场的猪大力也是证妖呢,自己去喝了多少回酒?他是看到了自己的成长的! 但猿梦极若是真要怀疑,或是真要找点麻烦,随便寻个来历不明的由头,就足可整治他。 谁让他此时身在花果会,得靠着猿家呢? 整个摩云城能和猿家对抗的,也就那么几家,这会再另找靠山,已是来不及…。 「不过是我爷爷早年淘换的两]粗浅功夫,算得什么传承?」柴阿四苦着脸道:「猿公子若是感兴趣,那是小妖的荣幸,即刻便取来,敬献于您!」 回去就让古神给弄个残缺带陷阱的版本,还不练死你这个王八蛋? 猿梦极看了姿态老实的柴阿四一阵,忽地大笑:「说什么呢,你这小妖,以爲我会贪图你的东西吗? 说实在的,这柴阿四也就是战斗天赋不错,剑术和炼体功法强则强矣,终归层次较低,他猿公子还不至于看得上。 不过随口点一句,试探也好,威胁也罢,由得这厮自己去理解。 身爲摩云猿家的少主,他有资格肆无忌惮一些。 「我对猿家忠心耿耿,对公子是心悦诚服。」柴阿四道:「您能想到用小妖的名头,是小妖的荣幸。小妖还能不相信公子吗?就是怕灵感王不肯信呢。毕竟小妖这个实力….实在有限。」 猿梦极语气轻松地笑了笑:「有个扯皮的说头就行,还真想让他心服口服不成?这年头到嘴的肉熘了,谁能甘愿?」 「但小妖的实力,确实是个问题。我现在连妖将的位阶都没到,就算赤月王站在那里不动,求我杀她,我也未必伤得了她啊。」柴阿四再次暗示。 猿梦极咂摸过味道来,有些居高临下的笑意:「行了别绕弯子,想要什么好处,直与我说。妖皇还不差饿兵呢!」 好家伙,竟敢自比妖皇。 若不大张此口,实在对不起这份自信。 「猿公子的慷慨,那是摩云城尽知的。今日叫小妖做事,更无亏待可能!」 柴阿四先送了一记马屁,然后才不太好意思地道:「小妖最近炼体到了关隘之处,进展艰难。若是能够得到万年份的龙虎参、十二瓣的天养莲、九两重的神婴桃…想必可以再进一步。到时候再说我想办法杀了蛇沽馀,也好歹能有些说服力。」 猿梦极的脸黑了:「小妖莫不是与我说笑?」 柴阿四作出诚惶诚恐的表情:「是小妖冒昧了!小妖只是听过这些名字,知道们对炼体有奇效,但并不知是否贵重、作价几何。猿公子在小妖心中,那是注定要成爲天妖的高贵存在,身家不可估量,府里珍宝是车载斗量。难道这些东西真这么稀罕猿公子之尊,竟也拿不出来?」 猿梦极都不好意思说这些东西他都没见过,只想到鹿七郎,想到蛇沽馀身上有可能的收获,终是嘬了嘬牙花子,狠心道:「千年份的龙虎参有一根,别的就不要指望了。你若是同意,我便叫你们会主拿给你。」 「成!成!」柴阿四连声答应:「爲公子做事,索求已是不该。若非小妖修行受阻,十年来炼体不得寸进,也无法厚颜开口…真的,公子,我一颗丹心向着您。别说千年份的龙虎参,您就算给个十年份一年份的白萝卜,小妖也是心甘情愿!」 这些个无良大少,家底是真殷实! 千年份的龙虎参,他还有什么不知足? 小青妹妹之前送的龙虎参,也才是五年份的呢,效果已经非常之好。 让他的百劫千难无敌金身,都加了好几层金光! 猿梦极本想着自己雄躯一震,那小门小户的柴阿四还不纳头就拜? 不曾想这如今道上厮溷的,不再以道义爲先,淨想着好处! 被怒宰的这一刀,令他心痛极了,此时再看这柴阿四,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但爲了接下来的大计划,也只能捏着鼻子故作大方:「我猿梦极从不亏待手下,以后你!就知道了!龙虎参算什么?等拿下了蛇沽馀,应有尽有。 柴阿四自然感激涕零,情真意切:「此生能爲公子鞍前马后,实在是阿四毕生的福分!您的手笔、眼界、心胸、谋略,都是柴某平生未见之奇才。真乃奇葩也!」 奇葩者,珍贵而稀少的花卉,引申爲秀出羣伦的天才。 「我素来不喜这些阿谀之言。」猿梦极摆了摆手:「等百年之后再回头,你会发现,今日向我效忠,是你这辈子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先回去吧,等我找出了蛇沽馀,的藏身之地,就随时通知你。 「那我就静候佳音!」 柴阿四那是一个千恩万谢,马屁如潮。 拍马屁这种事情,万不能说对方叫你不拍,你就立刻不拍了。没点执着和诚恳,拍不出好的马屁来。 只把猿梦极拍得醺醺然,极大降低了千年份龙虎参的伤害,柴阿四这才恋恋不舍一步叁回头地离去。 「公子留步,留步!」 「我当日夜不寐,静等您的消息!」 在完全走出房门门前,柴阿四忽地看了一眼屋顶,但又迅速收回视线,恭恭敬敬地把门带上了。 …… 同一个房间,是不同的世界。 猿梦极自得于御下之术,柴阿四庆幸自己赚了一笔。 而藏身在镜中世界的伟大古神,越来越感到这个妖界很荒谬。 扪心自问,他姜某人在妖界的求生计划,虽不能说天衣无缝,神机妙算。 但也是谨慎非常,方方面面考虑得相当周全。 是划烂了不知多少张纸、揪掉了不知多少头发,才想出来的。 可此界恶意是如此明显,几乎不加掩饰,过于无耻了! 这两天他正在思考如何解决藏在房间里休眠的赤月妖王蛇沽馀。 直接举报肯定是不行的。 真要把鹿七郎招来,两边杀起来没个轻重。 本城自有真妖蛛弦在,想要来个黄雀在后,也是没法子。 若是让猪大力他们来处理,那一个个都是送菜。 思来想去,刚琢磨出个勉强可行的法子一打算让当初订房间的那个小妖,进房间住个几晚。 想来身处险境的蛇沽馀,定然不愿意面对意外,必会因此早早地换了位置。 这一招就叫微风拂草,期望蛇自惊,可称得上妙手。 可谁成想,好好的一个懒洋洋的晌午,这猿梦极大摇大摆的就进来了! 自己费尽辛苦,让手下叁驾马车倒手好几次才选定的客栈,竟是猿梦极的私产? 他竟还如此不要脸,特意找个租出去了但未有妖怪入住的房间,来商谈他的大事。 这是做大事的态度吗?@精华_书阁…j_h_s_s_d_首.发.更.新~~ 你老猿家做生意的品德呢? 白纸黑字真金来订的房,你们说来就来,甚至不说就来,未免太欺负人! :虽则说端坐镜中世界,笑看自己培养起来的柴阿四与猿梦极勾心斗角,笑看这没有商业廉耻的猿梦极当着蛇沽馀的面大声密谋…也算一桩趣事。 但近在咫尺的危险,终究不能够忽略。 也或许可以坏事变作好事,等猿梦极血溅客栈,蛇沽馀当然就待不下去。 所以伟大古神于镜中世界筹谋,让柴阿四同意猿梦极的计划,顺便要点好处,给他自己炼体,伟大古神也顺便养伤… 同时诱导猿梦极表达出更多针对蛇沽馀的恶劣想法,以此激怒凶名在外的蛇沽馀。 他一直在观察形势,思索等会蛇沽馀杀出来,如何避免红妆镜受其殃及、避免自己被溅.上一身血,又如何保住柴阿四的狗命。 可这个蛇沽馀实在是能忍,从头到尾愣是一声不吭,无论猿梦极怎么在她脸上跳,她堂堂天榜新王,是半点反应都不给。 什么赤月王,该叫乌龟王才是!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去就山。 等到柴阿四告辞离开,伟大古神便决定动用更激进的法子。 却说那猿梦极静坐屋内,犹自不快。 千年份的龙虎参,令他十分肉痛。尤其是这东西柴阿四必然收到就服下,断无抠出来的可能。可以说巨大的成本已是支出。 换个角度想,柴阿四之所以不要什么神兵功法,只要珍贵药材,是否也是出于此念呢?提高他猿公子的投入成本,让他没那么舍得抛弃这颗棋子? 如此想来,柴阿四倒也是个有脑子的。 想起离开房间前,柴阿四莫名其妙往屋顶看的那一眼,猿梦极也忍不住抬头看了一下,但看到的是平平无奇的屋顶,什么异常都没有。 柴阿四是在找什么吗? 猿梦极心中生出念头,左右打量了一圈,忽地离开椅子,半蹲下来,往不远处的床底看去一 「公子?」花果会会主猿益之刚好走进房间里来,出声问道。 「嗯?」猿梦极回过头来:「怎么了?」 姜望:? 你猿梦极的眼睛是装饰品吗? 那么大个女妖看不见? 她都睁开眼睛跟你对视了! 猿益之可不管这房间里有几种意志,他只知道那个劳什子疾风杀剑拍马屁很有一套,令他感到了强烈的威胁,故是刚刚送走了柴阿四,便赶紧回来献殷勤。 此刻巴巴地道:「您在找什么?我帮您去找。 他说着就拖动肥胖的身躯往地上趴,一双小眼睛,往床底一顿瞅。 但蛇沽馀明明就蜷在那里,曲线妙曼,赤纹神祕,他却同猿梦极一般,什么都没看见。! 「不用。」猿梦极站起身来,摆摆手,若有所思:「楼上住着谁?」 「您来之前我就已经清查过了。」猿益之跟着爬起来:「楼上楼下都没住客。怎么了?」 「没什么,或许是我想多了。」 「对了。」猿益之道:「前些天灵感王来这里顺手斩了一个蛇族妖怪,就是 在楼下的房间里。那蛇女还在房里藏了不少尸骨….现在每天都有女妖来,点名要租那个房间,说是要近距离感受灵感王的威风。因您在此商讨大事,我做主以治安府办桉爲由,将那房间封住,暂不外租。 「就在楼下房间?」猿梦极皱了皱眉:「带我下去看看。 猿益之自无不可,屁颠屁颠地前边带路。 猿梦极一边跟在他身后走,一边随口道:「这个客栈还是要稍微打理一下。 窗子,梳妆台上的灰尘,都擦一擦。还有这春寒料峭,怎么不得烧个地龙?刚刚待在房间里,我总感觉凉飕飕的。」 「是是是,您说的是,我也这么觉得.。」 便这样附和着,一前一后地往楼下去了。 房门再次被带上。 房间再次归于安静。 唯独梳妆台上那已经落灰的梳妆镜,摇晃着自窗隙渗入房间的、若有若无的光。 和床底已经睁开的、毫无感情的一双眼睛…。 好像都在等待什么。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五十三章眸光似水镜如湖免费. 第五十四章 蛇女揽镜 床底下的眼睛其实生得十分柔媚。 但柔媚的是它的外状,而非它内里的神光。 也是,一个自屠亲族上千口的蛇妖,要怎么去期待她的情感呢? 不知过了多久。 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里,生出些许涟漪,好似沉睡的镜湖,吞下了风,于是寂然之中有了生气。 竟有——缕近乎天真的困惑存在。 大概她也没想明白,为什么鹿七郎搜过的房间,还会有妖怪闯进来。 又为什么这么巧,这个客栈竟是猿梦极的私产。 当然最巧合的是,他们竟在她的面前,密谋如何杀她! 此时那些不请自来的恶客,都已经散去。 美丽的蛇族女妖,自床底「游」了出来。 她似是浮游在空气中,翻腾于云雾里,仍是不沾染房间里的一切,不留下任何痕迹。 妙曼的身躯悬停半空,她慢慢地移动着目光,细致地观察着这个房间。 妙曼的身躯悬停半空,她慢慢地移动着目光,细致地观察着这个房间。 鹿七郎观察过,猿梦极观察过,现在是她。 镜中世界的姜望,悄然握剑在手,默默屏住呼吸。 他知道自己引动猿梦极去看床底,终还是叫蛇沽余生出一些怀疑来——或许并没有怀疑房间里还藏着谁,但至少也会怀疑,这个房间是否有什么不对劲。 不然猿梦极在找什么? 姜望并不会低估一位声名显赫的天榜新王的力量。狮善闻的实力他是有所见识的,可以说各方面都不输什么,只是缺了些生死关头的磨砺。 而类似的磨砺,这个号为赤月王的蛇沽余肯定不缺乏。 毕竟她曾杀得血流成河,毕竟光是被上天入地的追杀,她就已经经历了好几个月。 这种久经杀戮的强者,在生死关头能够爆发出来的力量,绝对是可怕的。 如非必要,姜望绝不想对上,至少不想以此刻的身体状态去应对。 但有些时候,除了握剑也别无选择。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虽则那颗千年份的龙虎参还未到账,肉身伤势还远未痊愈,但蛇沽余若是真个察觉了什么,说不得也只能生死——斗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不想闹出动静,身为凶犯的蛇沽余同样不想。 那么或许他有悄然杀死对手的可能,那么妖界的求生之旅,还能够继续。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 蛇沽余的目光扫过了整个房间,没有放过任何边角,当然也几次从红妆镜上掠过。 每一次,都是一场生死危机的引而待发。 但最终都只是掠过。 忽然,她轻身——动,浮到了梳妆台前。 姜望放下的心,又骤地提起,道元迅速地调集。眼看就要跃出红妆镜,血溅五步,分个生死! 蛇沽余坐了下来。 她就坐在空气中,并不接触梳妆台前的圆凳。 微微失神地打了个困倦的哈欠,玉指绕到天鹅般的脖颈后,轻轻一扯发带——美丽且柔滑的紫发,就这么如瀑垂落。 她那美丽的五官,因此显得更加柔媚。 那双情感淡漠的眼睛里,竟有几分少女的天真。 大约是不想留下痕迹,所以镜面上薄薄的浅灰她也不去理,就这样看着镜中的自己,以玉手为梳,慢慢梳起长发来。 她的动作固是轻柔,固是——种风情。 镜中世界的姜望,却是警觉万分。他既不想误判了什么动作,冒不该冒的险,展开不必有的厮杀,但更不想被杀个措手不及。 因此极其认真地观察着蛇沽余。 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观察过一一个女妖,一个极其美丽、风情万种的、正在对镜梳发的女妖。 当然他就注意到了她的美丽,她的风情,她的天真。 尽管他的眼中并无性别,只有对手。也不由得有那么一瞬间,慑于一种神妙天生的美丽。 时间仿佛是静默的。 午后的余晖游过窗隙,轻轻浅浅地酒落房间。 此刻并无其他观众,在这间极普通的客房里,自屠亲族上千口的蛇沽余,在经历了长达数月的牛死逐杀后在耳闻目睹了一场针对她的密谋后……安静地坐在这儿,对镜独妆…… 她应该去杀个血流成河才对,她应该把猿梦极的头颅摘下来踩在脚下才对。 怎么竟在这里揽镜自照,困惑失神呢? 分明——一个爱美自怜的绝姿少女,哪里像凶名赫赫的赤月妖王? 她大约是有什么故事…… 她之所以自屠亲族,肯定有她不得已的理由……每一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 很难不这么在心里为她开脱。 但姜望并不在乎那些。他只观察着蛇沽余的动作,冷静审视她的要害,在心里制定各种情形下的厮杀方案。 尽管此刻还未真正交手,但是在如梦令里,她已经有了不下十种死法。当然,很大概率。上,都不能实现。 章台玉落花开早,暗室美景有谁见? 蛇沽余慢慢完成了对自己妆容的修饰,又将漂亮的紫色长发簪好,对着镜子 换了几个角度,大约的确是满意了,这才起身。 美好的曲线仿佛妙笔勾成,浑圆自如,折转天生。 姜望心中又生出新的期待……这下这个女妖总该走了? 这个房间乃是非之地,留不得也。 动不动就有妖怪闯进来,你一个正在被追杀的通缉犯,藏在这里多不安全? 至于他自己,却是还打算在这个房间里待下去的。 因为他越发认识到天意的可怕,意识到有时候做多反而错多。 而留在这个房间的话,鹿七郎来过,蛇沽余来过,猿梦极还带了手下来大声密谋。接下来想必不会再有谁来…… 所谓灯下黑,这黑得都没影了,黑透了! 但遗憾的……蛇沽余好像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她在仔细地观察过房间、妆点过自己后,竟然并没有杀气腾腾地出门。 而是又钻回了床底,再次闭上眼睛,进入休眠。 仿佛只是睡到一半,不小心醒了。于是起来臭美——阵,然后继续睡。 只留下镜中古神长久的沉默。 他完全无法理解。 从逻辑上,情感上,被追杀的丰富经验上,都想不明白。 这女妖是怎么想的!休眠之前还要补个妆? 吱呀~门开了。 一个店小二,骂骂咧咧地走进来,右手提着一桶水,桶沿搭着一块抹布,右手拿着簸箕并扫帚。 「狗娘养的,死肥猪,就知道使唤老子……」 骂得很自然,打扫得也很熟练。 只希望他擦镜子的时候……不要手抖…… 并且不要太有责任感,对床底太上心…… 一支落灰的梳妆镜,将这个世界分了两层。 房间里的小妖忙忙碌碌,床底下的蛇沽余缄默无声。 姜望静坐镜中世界,思考接下来的选择。 他当然知道,猿梦极的眼睛不是摆设,猿益之也不是瞎子。 他们之所以凑到床底去看,也看不到什么,自是蛇沽余的神通作祟。 或是蒙蔽感官,欺骗视觉,制造幻……总之有太多可能,他这位镜中古神虽是全程旁观,也没有看出具体名堂来。 此时再引导这小妖去打扫床底,也没有用处。反而会引起蛇沽余的警觉。 他只能暗暗警惕,提醒自己若是与其交手,要格外注意这方面的力量。 但回到现状来,问题依然存在——蛇沽余赖在房间里不走,藏在镜中世界,出不得挪不得的他,怎么办? 从今天的情形来看,早先所设想的找个小妖进来住几天,打草惊蛇,根本不管用。这个蛇沽余,心大得很。 就算找一对小妖来此颠鸾倒凤,她在床底想必也安稳如山。 猿梦极至少在现在这个阶段说话还算话,柴阿四回到家中不久,花果会的会主便亲自将酬劳送到门口。 此时此刻,在这破旧的小院里。@精华_书阁…j_h_s_s_d_首.发.更.新~~ 千年龙虎参的药力,正通过赤金色的不朽神印,源源不断地涌向伟大古神。 作为药力流经的「通道」,柴阿四只感觉浑身发热、气血沸腾,身外金光乱放……神品药材的效果非常之明显! 至于为什么千年龙虎参的药力要先流向不朽神印,伟大古神也早已告诫过他,那是在通过不朽神印纯化药力,而后才散向四肢百骸,使得他脆弱的妖躯更能接受滋养,让他的护体神功得到最大幅度的进益。 仅靠他柴阿四自己,是消化不好的! 好一阵天花乱坠的光影后,房间里恢复了平静。 柴阿四赤裸_上身,静静地感受着百劫千难无敌金身的变化…… 「咦?」他有些疑惑:「感觉进步没有想象中那么大。这可是千年份的龙虎参,难道是我的护体神功,已经达到瓶颈?」 伟大古神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解释道:「不朽神印的奥妙,你这小妖有所不知。经由神印转换,现在增长的是你的潜力!短时间内的确看不出效果,待你往后一日千里,你就知道好处了。就像造房子——样,你在现今这个阶段,还是夯实地基的时候,切忌好高骛远,强求速度。待他日成就万丈高楼,你才会懂得感谢今天的你自己……」 对于伟大古神的话,柴阿四当然深信不疑。 想到站在绝巅的未来,不由得笑逐颜开。 此时日头已落,暗夜笼罩摩云城。 柴阿四练罢功法,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出一套便于夜行的黑衣,还特意蒙了面。 今晚他特意叮嘱猿小青不要过来,是因为除了练功之外,他还另有要事。 不去动那扇破门,直接翻出院子,悄无声息地窜出北区,似——道游魂窜进长夜里收起锈剑走暗巷。 天绝地陷秘剑术,自有一套相配的身法。 这身法可不得了,灵动至极,机巧百出。不仅在战斗中有非凡的作用,此时穿街过巷,疾行长夜,也几乎是融进了夜色风声里。 川流不息的日与夜,每个妖怪都有自己的生活。 行走在这样的夜色里,柴阿四也在感受着自己具备非凡命运的妖生。 忽地他止住身法,顿住脚步,用一柄路边买来的剑,斜指地面。 衣角击碎了晚风,锋锐杀机引而不发。 疾风杀剑声名正盛,那被诸多妖怪津津乐道的铁条剑,自是不能在隐名遮面的时候拿出来。 恰好从对面疾行而来的,是一个同样身穿夜行衣的胖大身影。 这厮同样蒙着面,但负双直刀于背后柴阿四脑海中骤然浮现一个名号,诛神灭教的太平鬼差! 听闻此妖便是双刀夜行,所过之处神鬼不留。 他生出警惕,但并无惊惧。 这厮有斩神之力,固然厉害。但他有古神随身,何须怕谁? 这长夜赶路骤相逢的二者,本来彼此不识,但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了,双方都难免警惕。 谁也不清楚,对方是否怀有敌意,是否故意堵路。 握刀的手和握剑的手同样稳定。 气机纠缠,战斗一触即发。 「不要节外生枝,走!」 同——个命令,以不同的身份,同时响在两妖心中。 柴阿四提剑左移,看到那蒙面胖妖亦是往另——边挪开。 双方极有默契地拉开距离,行过这条暗巷后,才各自加速离去。 太平鬼差不是好些天没出现了么?据说被黑莲寺追得上天入地,无处藏身。 今晚又出,是为哪个邪神?或者是要跟黑莲寺拼命? 心里转过这些念头,柴阿四倒是没有什么看热闹的心思,仍然赶往自己的目标地点。 夜已深。 血月高悬。 ——个身影狗狗祟祟地来到一处雅致院落外,左右一看,翻身跃进院中。 他的身法相当漂亮,整个过程寂然无声。 但刚刚落在院子里,就举起了双手。 因为一柄细剑,已经点在了他的咽喉处。 执剑的妖怪身披华服,俊逸潇洒,赫然正是名列天榜新王的鹿七郎。 这一剑太快,快到根本反应不过来。 临颈的细剑只要往前一送,他的妖生就此葬送。 但蒙面至此的柴阿四,心中静如止水。 有古神镜随身,他怕得什么?任你什么灵感王,若真要杀我,伟大古神还能坐视不理?摁死你一根手指头都嫌多哩! 当然,眼神还是稍微表现——些害怕。 柴阿四举手投降,语气紧张又焦切:「大王,小妖深夜到访,实在是有要事相告!」 白天在客栈里的时候,他就想清楚了。 之所以混进花果会,就是想借着摩云猿家的路子,走进摩云城上层。 但猿梦极摆明了利用他,且利用完就要丢掉。 这条路不但行不通,反而成了戴在身上的枷锁。 他现在想要离开摩云猿家另投,谁信得过,谁愿意为他得罪猿家,整个摩云城,又有几个选择呢? 但眼下的摩云城,不止过往那几家! 猿梦极所图的鹿七郎,不也是一种选择吗? 摩云猿家拿什么跟神香鹿家比? 猿梦极怎么比得上鹿七郎? 如果说他天命之妖柴阿四,——定要暂时对恶势力低头,需要在发展的阶段抱个大腿……应该抱谁,那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就算选择忍辱负重,也没必要忍猿梦极那个傻逼吧? 所以……鹿大王,我柴阿四,投诚来了! 这不速之客的心情,鹿七郎毫不在意,手中细剑只轻轻一挑,已然划破蒙面巾,看到了柴阿四那张相当普通的脸。 「你是?」「柴阿四,疾风杀剑柴阿四。最近在参加金阳武斗会。」柴阿四自信地报上名号鹿七郎剑眉微挑:「何事? 柴阿四脸作难色:「这件事牵扯到小妖的身家性命,但小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来向大王禀报。 鹿七郎收剑入鞘,不屑一顾地往房间里走:「如果是难说的事,那就别说了。」 柴阿四清楚地意识到,这灵感王远非猿梦极之流可比,根本不吃他那一套。 立即收起作色,忙忙追上去:「猿梦极在打赤月王的主意,要调集高手,在您嘴里夺食。并且他已经联系了我,到时候要以我的名义去杀赤月王,防备您与猿家扯皮。」 鹿七郎只听这一句,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嗤笑道:「羽信的鱼钩,只钩住了他?看来摩云城最蠢的少爷,就是这个猿梦极了。他这样的家伙,手底下却有你这样机灵的小妖,属实难得……但神香鹿家的门,可没那么好进。」这便是默认了投靠,但还需要看柴阿四后续的表现。 「金阳台武斗会摩云城前十,我誓在必得。」柴阿四立即展现价值:「在赤月王这件事情。上,我也还可以假作逢迎,继续同猿梦极合作,为您传递情报,甚至可以在关键的时候反水!」 鹿七郎笑了笑,随手丢出一个玉瓶来。 见柴阿四手忙脚乱地接住,才施施然往房间里走:这瓶固本培元的丹药赏给你,可以填补你的根基。回去吧。「瞧瞧,什么叫敞亮?什么才叫豪门? 柴阿四大喜过望,对着背影又是——顿劲吹狠捧。 但鹿七郎是个真不听马屁的,几步之后,身形已经消失在院子里。 赞赏车报。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五十四章:蛇女揽镜免费. 第五十五章 何处不相逢 今夜并不平静。 虽则月色一如既往,梆声自在巡城。不眠的仍不眠,入梦的仍在梦中。 普普通通的客房里,体态妖娆的蛇沽余,悄无声息地从床底游出。 此刻她的眼睛是完全淡漠的,不见任何情感,未有一缕天真。 也不见任何多余的动作,身形一晃,已是消失在窗外。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这份匿迹潜行的功夫,真是世间少有。 梳妆台上摆放着已经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梳妆镜,漆黑的夜色里,无光可照。 而镜中世界的某位古神,却是蓦地睁开眼睛! 并不知道蛇沽余要去哪里,他也不太关心。 最重要的是,这执迷不悟的女妖总算是离开了房间,留出了一个难得的空当。 隐秘的力量,通过神塑传递。 不多时,门外走廊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微响。 一个本间客栈的店小二,摸进房间里来,口中低诵祷词:「你我皆无面目,便由众生涂抹··」 赫然是无面教的信徒。 吸收这样一个信徒,当然是姜望为自己准备的后手。未见得能够起到什么大用,但多少可以增加一些对客栈情况的把控。 譬如猿梦极和花果会会主猿益之在楼下房间又说了什么,譬如这几天宿客几何、有谁可疑。 譬如此刻…… 店小二悄然走进房间里,从怀里拿出一块布包的镜子,替换了梳妆台上的镜子,而后又悄然离开。 管她蛇沽余有什么故事,被谁追杀,有多漂亮,在同一个房间里担惊受怕,实在是呆够了! 普普通通的一个客栈房间,彷似戏台般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 精彩是精彩,可他一个人族,稍不注意就焚身于火,哪有看戏的心思? 若是天意必要于此泛波澜,那他姜某人便在镜中离开此地,重归柴阿四身边,虚晃天意一枪。 看它还能在这儿掀个什么水花! 信奉远古阎罗神的店小二,很好地潜匿了动静,悄无声息地行走在黑暗中,很快下到了一楼大厅,悄然推开客栈后门。 在微朦的月光下,把布包的镜子,放在一把丢在后巷里的跛脚的椅子上。 完成了上师的指令,他又悄然关上后门,再于厅里蹑手蹑脚地走了一阵,几折几转后,放松了身体控制,打着哈欠往店员所住的通铺里走。 「又起夜,是不是有点虚?」有那未睡的在嘴贱。 「滚你娘!」他笑骂了一句,爬上自己的铺位。 仰躺在黑暗中,想起神灵的伟大,想起阵亡的父亲——其荣誉在教派上师的努力下得以恢复。 想到自己终于能为教派做点事情,不由得嘴角泛起笑容,安然入梦。客栈的后巷狭长而幽静。 因为金阳骄烈,晒坏了匾额,客栈才换了新匾。旧的这时就竖在后巷里,等什么时候劈了当柴烧。 猿梦极这间客栈的取名其实很随意,客栈往前不到两个街区,就有一条城中水,名字叫做濂溪,客栈也就如此命名。 此时在浅淡的月光下,那濂溪客栈的‘濂’字已经裂开,孤独的三点水糊成一片,倒像个‘卜’。 竖着的旧匾旁,就是那张跛脚的椅子。椅子上小小的布包,被一只大手拿起来。 一个背负双直刀的胖大身影,悄无声息地落进巷子,将布包揣进怀中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猪大力不太知道他星夜过来拿的是什么,隐约感觉是一面镜子。 也不知拿了它有什么重大作用。总之是组织上交代下来的任务,他运送一下罢了。 伟大事业有时候就是由看似不起眼的琐事组成。 按照狡兔三窟的原则,太平鬼差与疾风杀剑本不该有这样的交集。 但伟大古神手底下实在缺高手。 一时间还真找不到谁能这样及时地把红妆镜送回柴阿四家里,至于他们在路上的相逢,则纯粹是一场意外。 为了不引起妖界天意的反应,对于这几驾马车,姜望向来是只给模糊的方向,不做具体的规划。有时候甚至连方向都不给,且由他们自己野蛮生长。 往常杀哪个邪神,什么时候动手,都是猪大力自己决定的,他只通过霜风神印助阵,随时吞食神明之力。 像今晚直接让猪大力来濂溪客栈取红妆镜,已是特例。 具体路线都在于猪大力自身的选择。 从濂溪客栈所在的摩云城内城区域,到柴阿四老宅所在的北区,距离并不算近。 但对太平鬼差的脚力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他已经习惯了走在黑夜里…… 「于血月之下,以太平之名。」 约莫一炷香后,他便来到了目标所在位置。 此时他还不知道这是柴阿四的房子,但对这房子的破旧程度还是感到亲切。 毋须讳言,他猪大力也是穷苦出身,后来混迹街头,拿刀对砍,也都是为了讨口饭吃。 之所以太平道的理念那么吸引他,因为他见过了太多不太平的生活,看到了太多被邪教祸害的普通妖族。 他真正吃过苦,知道社会底层是什么样子。 他追求的是一种不平凡的未来,更是一种光荣的使命! 遵循道主的指引,尽量不留痕迹地穿进房间,将手中布包直接放到了那个简陋的神龛里。 正要撤身离开的时候。猪大力余光一瞥,好像看见墙边挂着一套有些眼熟的襦裙。 但还未细究那种熟悉感,脑海里忽然响起道主的指示:「不要耽误时间!」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走。 在过往的夜行生活里,来自道主的指示,救了他不知多少次。 却说柴阿四拜完了大哥,又狗狗祟祟地往回赶。 可不能让猿梦极发现了。@精华_书阁…j_h_s_s_d_首.发.更.新~~ 毕竟他已经答应了做鹿七郎的内应,只有跟在猿梦极身边,继续保持忠心小弟的姿态,才能为新大哥提供更多价值。 另外花果会那边,或许还能提供一些炼体的药材? 行动的路线和速度,都是他自主。但好巧不巧,又差点和猪大力在前后脚撞上了。 在镜中世界运筹帷幄的姜姓古神,因为正在努力消化鹿七郎所赠丹药之药力,竟是一直到这两个家伙将要撞上,才发现了问题。 于是让猪大力赶紧撤离,在这之前就已经嘱咐柴阿四:「停步!」 在离自家小院不远的地方。 一边嗑糖豆一样嗑着丹药,一边匆匆往回赶的柴阿四,忽地顿住疾行的脚步,贴住围墙。 将最后一颗丹药嚼下,直接把锈剑拔了出来,做足了战斗姿态。 警惕的狗眼睛打量四周,在心中问道:「上尊,可是有什么危险?」 某位古神话说得突然,这会正在编理由。 但忽地凭空有个声音响起:「想不到你既然能够察觉我的存在,身上果然有些不凡。不枉我费了许多功夫,找到你的住处。」 就在柴阿四对面的位置,阴影一动,紫发柔眸的蛇沽余逐渐清晰,显现了轮廓。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她从墙壁上走了出来。 那弥散的凶厉的气息,几乎覆盖了整条街道。镜中世界的姜望一时愣住。 但柴阿四身怀古神,浑然不惧,很有高手姿态地提着锈剑:「你是?」 从站立的姿势,到说话的方式,甚至这两个字的语调,都跟鹿七郎有八九分相似。 四舍五入,他也跟鹿七郎有八九分相似。 蛇沽余对这犬妖的平静也毫不意外,毕竟这是一个能够察觉她匿迹神通的犬妖。这厮身上有一门相当玄奥的隐藏修为的秘法,竟叫她完全看不出漏洞来。 她能够确定,此妖的真实之力,不会在妖王之下。 「你不是同那猿梦极密谋找我,然后杀我么?」她的声音极冷,已然做好了全力搏杀的准备:「怎么,你竟连事先的准备工作都不做,竟不屑于提前了解一下我?」 妖的名,树的影。 再怎么得到了成长,再怎么有古神撑腰,面对一杀就是上千亲族的凶徒,柴阿四还是有些发憷。 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道:「我想我们之间有点误会。其实我与那猿梦极,只是虚应,我哪里会——」 「说说吧。」蛇沽余打断了他:「今天在客栈里,你突然抬头看,是什么意思?」 果然是这一步出了问题…… 镜中的古神微微蹙眉。 蛇沽余现在显然是怀疑,柴阿四离开客房前的那一眼,是对猿梦极的暗示。 所以她才会一等到天黑,就赶过来探寻真相。 但柴阿四哪里知道什么意思。 伟大古神叫他抬头看一眼,他就抬头看一眼。蛇沽余的问题让他感受到了杀气。 可想到这件事情是古神的指点,继而想到古神就在身上,柴阿四又再次生出勇气:「什么什么意思?你是以什么身份这样跟我讲话?」 蛇沽余的眸光更冷了:「柴阿四,我知道你不简单。但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是你先来惹我。如果你不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保证你会死在今天晚上。」 说话间,那尖端勾在锁骨处的赤月印记,亮起淡淡的辉光,华丽的赤色蛇纹于此迅速蔓延,覆盖了全身。 她身上所笼罩的森寒的威慑,何止倍增? 恐怖的妖王层次的气息,压迫得空气都泛起了血腥味!「哼哼。看来你并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柴阿四嘴上冷哼,心中已在呼叫上尊爷爷—— 「上尊!这可不赖我惹事吧?是这女妖自己打上门!您得管我啊!」 但于此刻,在街道的另一头,有一个潇洒的身影,手提细剑,一步步走近。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此妖身形颀长,面有玉色,有一种说不出的俊朗。 于此时,于此地,道此言,除却灵感王鹿七郎,更有谁妖? 头顶一轮血月,背后是无尽夜色,他独揽星光,笑眼看着蛇沽余:「这次,你还打算往哪里躲?」 他当然不会什么妖怪都信,什么话都听。 所以在柴阿四投诚之后,他还要亲自跟过来看一眼,调查真伪虚实。 倒也未曾想过,会撞到这一幕。 但撞见也就撞见了,正好了结此事,再回头专心跟摩云羽家玩耍。 现在他对触动灵觉的机缘更感兴趣。 在他踏步前行的同时,便有一道剑光疾射而出,夭矫如电,灵动天生,洞穿了夜色。 紫发飞舞中,蛇沽余倏然一翻掌,翻出一对八斩刀,刀光也似惊鸿跃起,更与剑光相撞。 她冷寂的眸光,掩盖了激荡的情绪 这个犬妖果然在客栈里发现了自己,也果然去向鹿七郎告了信。 今晚自己若不来这一次,只怕已被围杀! 那剑光与刀光撞在一起,并无什么煊赫的声响,但却有强大的劲力炸开。 将柴家的大门劈个粉碎,将大门对面另一户的围墙,也撞了个大坑。 「大半夜的拆你爷爷的家?找死吗!?」摩云城北区是出了名的民风彪悍,一个虎族大汉衣服都没穿好,只套了条犊鼻裈,拿了条大铁棍,便冲将出来。 从那围墙的巨大豁口,他看到了街巷里手提锈剑的柴阿四、散发着凶厉气息的蛇沽余、剑光环绕俨然如天神下凡的鹿七郎。 也看到对面柴阿四家的院子里,一个刚走出来的、背负双直刀的胖大身影。「不好意思,打扰了。」 虎族大汉的声音骤然柔缓下来,很有礼貌地道了别,转过身去,跳回房间,将抄起菜刀出来助阵的婆娘往回推。 「睡觉睡觉!」 砰!关紧了房门,还架上了门栓。 却说猪大力刚刚听从太平道主的指示,打算离开,但才踏进院中,便听到一声巨响,院门在他面前整个炸开。 他当然也看到了一览无遗的街巷,看到街巷上的柴阿四,最近凶名赫赫他还特意去看过通缉文书的蛇沽余,外加一个不认识但看起来很强的小白脸······以及对面冲出来又冲回去的虎族大汉。 这时候他才忽然想起,好像听谁说过一嘴,疾风杀剑柴阿四,是住在这附近来着。 于是明白了那套襦裙是谁留下的。 有一种自家菜园里的大白菜被野狗啃了的怅然。 此情此景,他正想打个招呼,随便说些什么。 但又想起来自己蒙着面,穿着夜行衣,并不会被认出来,于是准备离开。 爱打打,爱杀杀。 他的刀只斩邪神,只对付邪教徒。并不在意这些俗世纷争,心中自有太平业,争权夺利俗事耳! 可在挪步的这个时候。 就在他面前,在这破旧院子的正中。 有一朵巨大的、黑色的莲花,由虚转实,瞬间绽放! 在黑色莲花的正中心,站着一个魁梧的、光头上纹着六品黑莲的和尚! 黑莲祭法坛。 黑莲寺鼠伽蓝! 不必说这黑莲寺的和尚花了多大的代价,才捕捉到太平鬼差的痕迹。 也不必说这段时间,他跑了多少地方,做了多少调查····· 为此他将师门大事都暂且搁置了。 在此刻,他已然捕捉了目标,也不再遵循一个地下教派应当遵循的低调原则,他要洗刷黑莲寺所受的侮辱,为横死的师弟报仇。 他要竖黑莲寺的旗,在这摩云城展现黑莲寺的威风! 故是一出现就雄声怒喝,口诵佛音:「黑莲降世,末法众生。若有不拜、不诚、不敬者,当堕畜生道,如是我佛必杀之!」 鹿七郎:? 蛇沽余:? 柴阿四:??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五十五章何处不相逢免费. 第五十六章 众妙之门 黑莲寺乃是佛门第一逆宗。 古难山是太古皇城认可的天下正教。 无论黑莲寺如何自认佛门正统,两教正邪之分,早已是历史公论。 当然,历史有很大的修改余地。 只是就目前来说,黑莲寺无疑是天底下最大的邪教之一。 而鹿七郎乃是神香治安府的高层,太古皇城造册录名的存在,是绝对的官面角色,代表着秩序的正义符号。 岂有见邪教恶徒而不杀? 这厮都敢说‘若有不拜、不诚、不敬者,当堕畜生道’了,这些话平日里在黑莲寺关起门来自家说说也便罢,怎敢当他鹿七郎的面如此放肆?! 但眼下最大的对手还是蛇沽余。 甚至于……对手是谁恐未见得能够自选。 这鼠伽蓝会不会是蛇沽余请来的帮手? 细想起来惊悚非常,却也相当合理。 蛇沽余已是罪在不赦,再多一个加入黑莲寺、混迹邪教的恶行,又有什么问题? 这天底下能够容她、又确切能够帮到她的势力,已是不多。 而对自己来说,即便从来都有冠绝同辈的自信,想要独杀两位具备天榜新王实力的妖王,也实在有些太膨胀了…… 鹿七郎冷静地审视着环境,握剑的手依然平稳从容,但也下意识地挪了一个身位,让自己更进退自如一些。 与纤长尖细的刺剑相对。 小巧的八斩刀,自有偏狭之锋,同样盛着月色。 蛇沽余本已做好独斗鹿七郎柴阿四两大妖王的准备,要用一场血战,挣扎出逃生的可能。 这黑莲寺鼠伽蓝的突兀降临,令她心中凛然。 治安府当然是大敌,黑莲寺也不会是什么善友良朋。 她生性冷僻,自小长在临雾,去哪里、做什么、与谁战斗以获取荣登天榜的战绩全都是在家族的控制下进行。 无论正道邪道,本就是没什么朋友,几乎与世而绝的。 她曾经名列天榜新王,自然有她的际遇。 她所修的功法,她所掌握的秘术,她的妖征,甚至她手中这对飞燕八斩刀,这些都是肉眼可见的收获。 自屠亲族之后,临雾蛇家积蓄几千年的财富,也应当在她手中。 更有甚者,她自屠亲族的理由,又会引起多少不曾设限的猜想? 如今罪在不赦,流亡天涯。身上没有任何可以保护自己的身份,身后没有任何能够成为威慑的倚仗。 普天之下任何一个妖怪,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刑杀她— 这是多么大的一块肥肉? 她不是那持宝于闹市的顽童,她本身即是那遗于闹市的重宝,必然会引来八方觊觎。 就连猿梦极都敢动心思,遑论其他? 有的妖怪不敢跟鹿七郎抢,如鼠伽蓝这样的存在,却是根本不必忌惮。 而她非常明白,此刻她就算释放所有隐藏的力量,也不足以在鹿七郎、柴阿四、鼠伽蓝这三者的围攻下逃生。 逃亡了这么久,逃出神香花海,逃过紫芜丘陵,与神香骄子鹿七郎斗智斗勇,也不曾露过半分怯。 未想过今夜一念之差,竟似已至穷途! 夜风甚凉。 鼠伽蓝立于黑莲祭法坛,面对身形肥胖的太平鬼差,背对强者默立的北区小巷。 一时不知该走还是该动手,心中惊疑不定。 眼中的佛光不再那么嚣狂,绕身的佛音也渐而散去了。 他未回头,但是能够察觉到那强大的气息。 鹿七郎,蛇沽余,还有一個能与他们并立的不知名的妖怪,似乎很弱,却是最深不可测的存在。 毕竟以自己的佛想,都完全探不出此妖根底。 难道这是太平鬼差的陷阱? 太平道竟是这样强大的一个组织吗? 与神香鹿家都达成了合作?是否后续还会有摩云城的官面力量? 至于堵在外间街巷的这几个强者,是否有什么不打不相识转结为朋友的可能…… 他却是根本没有想过。 毕竟强者从来独行! 简单来说,黑莲寺的外交里,不存在友善势力……环顾妖界,可以说到处都是仇敌。 竟就黑莲寺这动辄就要将不拜不诚者斩入畜生道的作风,他们也很明白自己多。 么招恨。 相对于三位妖王的紧张。 咱们疾风杀剑和太平鬼差,却展现出了超妖一等的镇定。 「不慌,我有古神随身。古神有十根手指头,碾死三个妖王,还有七根没事做。」 柴阿四成竹在胸。 道主早就说过,黑莲寺的事情,组织会解决。 今夜只不过随便来送——趟东西,蛇沽余这样的凶徒来了,黑莲寺的反派也跳出来了,难道这也在道主的计划中吗? 太平之谋,恐怖如斯!接下来应该可以看到组织里的高层强者了,不知来的是三官七吏中的哪一位…… 猪大力胜券在握。@精华_书阁…j_h_s_s_d_首.发.更.新~~ 按照他所知的太平道的构架,最上是以太平道主为首。 此尊分神千万,监察永恒长夜。 其中—念,便系于他的太平神风印之上。 太平道主之下,则又有三官七吏九差。 三官者,天、地、妖。 七吏者,喜、怒、哀、惧、爱、恶、欲。 九差者,阴、阳、龙、魔、人、神、鬼、恶、孽。 他自己便是九差中的太平鬼差,虽然现在修为还很有限,不足以撑起鬼差之威。 但太平道主亲口说过,他非常有天赋,早晚会走到他应有的高度去。 一个妖怪成就伟大事业的路途,总是要战胜各种各样的反派。便如今夜,便如这鼠伽蓝。 猪大力站在这破旧房间的门槛上,看着院子里的黑莲寺妖王,那眼神,已如看死尸般。 不同于三大妖王的忐忑猜疑,两驾马车的盲目自信,藏在镜中世界的伟大古神,更多是猝不及防,陷入了——种短暂的茫然中。 猪大力在问高层什么时候来,他这个太平鬼差能够给予什么配合。 柴阿四在问他还要不要继续装下去,还是直接摊牌,请古神出场碾压所…… 但身兼古神和太平道主的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他要往哪里溜,他要怎么溜。 这三个妖王一旦打起来,这小院还能存留? 想他大齐武安侯,运筹宝镜之中,妙算天意之海,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紧赶慢赶移形换影,转回这个破院子,结果就撞上眼前这一幕。 不动则已,一动翻车。 任是谁人,也难免迷茫。 此时此刻,他确然对天意产生了深深的敬畏。 越了解,越敬畏。 越感受,越恐惧。 越有所知,越有所惑! 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有动作,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够。 真正超脱。 好像孤身一人站在一个空茫茫的十字路口,路上只有形形色色的妖怪,路边是各种各样未知的危险。 自己一路挣扎,一路算计,但前后左右,无论怎么选择都是错! 正是你自以为的那些「正确」,将你一步步推入更危险的局面里。 难道此生此时竟无别路,只有静坐等死? 摩云城北区的这间小院,本是剑拔弩张、将斗生死的局面,一时间竟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里。 鹿七郎、蛇沽余、鼠伽蓝,三大妖王各有所忌,谁也不愿意先有动作,失去余地。 猪大力自恃有太平道撑腰,完全以一种超脱的心态在注视眼前这一幕,哪怕鼠伽蓝摆明了冲着他来。 太平义士,无所畏惧。@精华_书阁j_h_s_s_d_…无.错.首.发~~ 「咳!」最后还是柴阿四打破了沉默。 他在心中问道:「我这样会不会太嚣张?我以为我少说也得三五年后,才能用这个态度说话…… 嘴里却已经很是轻松地开了口:「我说,大半夜的,都堵在我家里干什么?」 他以一个在几位妖王眼里错漏百出但细究起来又很值得深思的走位,闪到了院门口,独自一妖,把混杂的战场分割成了两边。 院子里是鼠伽蓝和太平鬼差,巷子里是鹿七郎和蛇沽余。 他站在—条脆弱的中界线上,左看看鼠伽蓝的光头、太平鬼差的蒙面巾,右看看蛇沽余的赤色蛇纹、鹿七郎的手中剑。 决定不装小弟了。 「你们还打不打?」他语带轻蔑。 眼下他用自己的身体为屏障,划分了两处战场。 按理说几个妖王都方便动手了。 鼠伽蓝对上太平鬼差,是手拿把掐。 鹿七郎对上蛇沽余也很有心理优势。 但他们都不由得会想,这个深藏不露的柴阿四,究竟是何方神圣?究竟站在哪一边? 尤其是才把柴阿四收归门门下的鹿七郎,这一会是颇多审视。 他甚至也开始怀疑,柴阿四今晚上门拜访,是不是也是引自己过来的…… 不,肯定是个局。 不然怎么这么巧,让自己同时撞。 上蛇沽余和鼠伽蓝? 要知道自己凭借天生灵觉,神香秘法,追蛇沽余都并不轻松。 这个柴阿四竟能准确把握位置,将几个妖王全部引到一起,要说背后没有一个强大的组织,他是不信的。 竟是谁要对付神香鹿家? 鹿七郎心内警钟大响。 他的灵觉告诉他,他已经靠近了巨大的机缘,但同时也靠近了巨大的危险。 机缘应在哪里?危险由谁带来? 鼠伽蓝和鹿七郎都沉默。蛇沽余更不多言。 柴阿四的问题散在了风中。 「瞎!」柴阿四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打散了吧!」 他心中暗爽不已,语气却是越发有绝世强者的随意:「我抓紧时间把门修——修,晚上还要睡觉呢!」 说着把锈剑一挂,往研究起院走来。 这些话当然不是他自己的决定。 是迷茫了片刻的姜望,重整旗鼓,再次通过柴阿四,向天意发起了挑战。 从逃出霜风谷,一直到今夜重归柴家老院。 从察觉到天意的针对,到开始针对天意、逃避天意、对抗天……他几乎所有的努力,都被——个耳巴子扇了回来。 一输再输他也会觉得煎熬,独在异乡他也会感到孤独。 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他也会生出无力和畏惧。 但他仍然不会束手。 人生无非……往前走。 他清楚自己不能够选择等待,鹿七郎、蛇沽余、鼠伽蓝,这些妖界的天之骄子。 都可以等待自己或有可能的机会,等待命运的眷顾,唯独藏在镜中世界的他,不能够。 因为他非此界人,此界天意,待他不公。 如果将一切交给运气,那他面对的,就是必死的局。 但仍是不能自己动手,因为天意所忌,或许会引起更激烈的反应。 所以他让上柴阿四先跳出来,搅浑这潭水,打破这场僵局。 他在镜中世界冷静地观察局势,猜想每个妖王的心理,判断他们或者会有的取舍。 让柴阿四扯虎皮、假威风、虚张声势,让这场突发的混战打不起来,或者说至少不要在这附近打。 几大妖王被柴阿四一通数落,个个不做声。 而柴阿四自顾自修门的轻松姿态,更是赋予了——种神秘,增添了无穷的想象空间。 就连背靠太平道的猪大力,也在心中重新审视这个花街新贵。 鼠伽蓝率先生出退意。 如果说太平道是一一个庞然的地下组织,背倚黑莲寺的他,与之还有漫长的纠葛,不必要也不应该急于一时。 需要重新调查审视太平道,佛爷岂能降下没把握的怒火? 另外这个犬妖的底细,也要好好查——查,总不会只是胆子大吧? 「我佛慈悲!毁人家门,确实不该。鹿君缉凶,我也不便打扰。」他竖掌礼了一声,又凶神恶煞地看着猪大力:「佛爷今日就先放你——马,但你最好知道,你已经逃不掉了。得罪我黑莲寺,此后天上地下,都无你容身之处。」 猪大力歪了歪头,很有底气地抬起双手,做了个束手就擒的姿势:「这位佛爷,我好像没有逃。」 鼠伽蓝只作未闻,——把收起了黑莲祭法坛,跃向无垠之夜空。 鹿七郎看了一眼蛇沽余,剑尖往外稍偏了两分,那意思很明显——给你逃的机会,你自己好好把握。 蛇沽余眸光冷漠,亦是一并八斩刀,就要踏进阴影里。 眼看着——场混战即将散去,忽地—— 铛~!浏*览*器*搜*索:@精_华_书_阁……最快更新…… 一道钟声响起。 唤醒了整个摩云城! 在这——刻,无论身处哪个角落、无论正在做什么,摩云城内还清醒着的所有妖怪全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走出房间,仰头望天。 整个摩云城范围的夜空,有——幕奇景正发生。 但见血月之下,无穷月光聚拢…… 那染着淡红的月光,在高穹凝聚绚烂光影,明灭之间聚成了一口大钟。 顶上如悬日月,钟身浮刻鸟兽。 其声恢弘,贯通了漫长岁月和雄阔国度。 唤醒了与闻者的躯壳,而令神魂受洗。 柴阿四在自家院中,呆愣愣地抬头往天穹看。 有一幕更有趣的画面,在这个夜晚得以描绘那钟口之下,照出了一方密室的虚影。 这间密室四四方方,通体以银白为底色。其中一面墙壁,就是一扇泛着银白色金属光泽的大门。 大门中缝线上,一共定有三个倒扣的钟,已经亮起了一个,辉光如水。 想必三钟全部亮起,就是大I门开启之时。 密室的另外三面墙壁上,则都嵌着大小一致、可以移动的金属方块,方块上绘刻着复杂华丽的图案。 光影浮动,看不太真切。 房间里有两个忙忙碌碌、正来回走动不断移动图案的家伙。 —个身披黑色长袍,脸覆黑色面具。 —个银发墨瞳,脊后舒展着银色羽翅……摩云三俊才的羽信! 这两个家伙一边忙碌,——边还在小声的交流,窃窃私语。 羽信手。 上不停,忽地低低笑了两声。 「有什么好笑?」裏在长袍里的家伙,声音粗粝非常。 「我笑那蛛狰无谋,鹿七郎少智,鼠伽蓝没有脑子。猿梦极犬熙华不值一提,蛇沽余是丧家之犬!」 羽信压低的声音里藏着笑意:「谁能想得到,神霄秘藏今晚就开启呢?你这个分瓣梅花计真是绝了!让我不经意地把消息泄露给各家,等天亮时城外的机关一发动,那群傻子准跟着姓鹿的跑。十几处解密藏宝,还不晃得他们五迷三瞪?等到他们争抢完,咱们这边也结束了!」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五十六章众妙之门免费. 第五十七章 摩云妖不眠 今夜的摩云城风云激荡。 今夜无眠者多。 摩云犬家的大宅里,犬熙华边咬牙切齿地看着夜空虚影中的羽信,一边很是不解地道:「法师,您不是说想办法让我们窥见神霄真秘,早步占得先机吗?怎么这……全城都知道了。」 摩云犬家之主,妖王犬寿曾站在旁护道,表情也很古怪。 此刻站在大院中央的,是一个穿着大红袈裟的瘦高年轻和尚,光头上点著六个红色的结疤,眼睛极亮。听到犬熙华的疑问,竖掌于胸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我不足以掌控知闻钟的力量,没能彻底容纳神霄秘藏。不小心让这真秘跑出来了……」 所谓‘真实隐秘’在他的描述中有了灵动的意味,仿佛自有性灵般。 犬熙华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勉强道:「羊法师真是风趣。」 这一次摩云犬家与古难山的合作,乃是真妖犬应阳促成。但实话来说,若非犬应阳在某些事情上做了很大的让步,摩云犬家根本没有同古难山合作的资格。 且看那黑莲寺鼠伽蓝来摩云城,那是横冲直撞,自查自求,想做什么做什么,可有跟当地任何一家打招呼? 不是不懂世故往来。 实在是无此必要。 故而犬熙华哪怕心有怨言,觉得古难山来的和尚莫名其妙,把好好的一桩隐秘,闹得妖尽皆知,嘴上也是不敢有半句不满。 这位法师可是最新期天榜新王中排名第五,比那鹿七郎都要高两个位次,他跟在后面混就是了,哪里有叽叽歪歪的余地。 若非犬熙载死了,这等搭便车的机会,哪里轮得著他? 名为羊愈的古难山真传法师,此时转过头来,有些奇怪地看了犬熙华一眼: 「我确实是失误了,这也风趣吗?」 尴尬的马屁不如缄默,尤其是当你面对一个直来直往的家伙。 犬熙华毕竟缺乏柴阿四的生活经歴,没能觉醒相应的天赋,时憋不出话来。 犬寿曾恰当地在旁边感慨了声:「大约这就是佛门门所说的缘法。」 也不知他是想到了死去的犬熙载,还是想到了别的什么,语气很是唏嘘,情感细节很丰满。 羊愈法师点了点头:「施主很有慧根,我佛慈渡众生,广爱万妖,既这真秘不愿被隐藏,叫他们知闻也无妨。」 换做任何一个妖怪说这样的话,犬寿曾大概都会觉得虚伪。 什么慈渡众生,广爱万妖,怎么没见你们爱黑莲寺? 但从这个年轻法师的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什么,竟让他这个见惯了世事诡谲的老家伙,感受到了种诚恳所在。 他好像说的是真心话…… 犬寿曾点了点头,又转了转头,终是无言以应…… 羊愈仰面看天穹。 古难山至宝知闻钟与他遥相感应。 夜凉如水,他沐这月光如佛光。 摩云城城主府中。 听得羽信在那里大放厥词,生就复眼的蛛狰,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痛。 老子无谋?凭你也能在这里点评天下英雄? 错著牙齿恨恨地道:「这鸟妖,早晚把他这张破嘴给缝上!」 一旁的摩云城之主,真妖蛛弦只是笑道:「古难山的羊愈也来了,还搬动了知闻钟。这不知真假的神霄秘藏,倒真是个香饽饼……兰若,这对你可是一场大考。」 蛛狰低眉垂眼,不再言语。 而蛛兰若端坐琴架前,表情依然从容,漫声道:「我现在确实相信,神霄秘藏一旦开启,咱们可以在十息之内赶到了。」 依眼下的形势看,但凡是有点想法、有点办法的,都很难在十息之内赶不到现场。 这让蛛狰在羽信身上下的诸多工夫,都显得铺张。 真是竹篮打水徒费力,为何辛苦为何忙。 钟声响彻全城的时候。 猿家家主猿甲征,正在泥炉前独饮。 猿家的青年才俊猿梦极,还在撒开了网,到处搜查蛇沽余的痕迹。 听得那知闻钟响,听得羽信在那里嬉笑点名骂遍诸方。 猿梦极楞了一下:「嗯?羽信怎么提到蛇沽余?他知道蛇沽余在哪里吗?」 作为猿家的家主,猿甲征已经很老了。 当然,他的老是寿元流逝,他的修为至死才衰。 他是想早早为自己培养一个接班者的,但很明显,猿梦极还差了很多火候。 此刻这老者举杯摇头,笑骂道:「还惦记蛇沽余呢!你这小子还真是初心不改!」 猿梦极嘿然一笑:「我已做好万全准备,定要在那鹿七郎嘴里咬下肥肉来,看他还敢目无余子!真把摩云城当他自己家了!」 猿甲征伸手抓过桌上的酒壶,摇了摇听响,嘴里道:「羽家小子说了那么多,你是半分重点也不抓啊?」 猿梦极赶紧把旁边的老酒搬了坛过来,将小泥炉上烘著的酒壶倒满。而后想了想,恼道:「羽信那厮竟敢说我不值一提,我不会放过他!」 猿甲征翻了个白眼,胡子翘得极高:「那神霄秘藏,你就半点不动心?」 「唉!」猿梦极终于是叹了口气,在旁边坐下来:「不动心是怎么可能,但我事前毫无准备,哪有插手的余地?别看古难山知闻钟把羽信照得这么清楚,他和那个黑衣的家伙现在指不定躲在哪里呢!我怎么找?就算找到了,急匆匆赶上门去,又能讨得了好?还是算了吧,倒不如我吃口自己看得著的肉……家主,您到时候可要帮忙出手。」 猿甲征哼了一声,终是没说别的话。 这个猿梦极,说傻好像也没有那么傻,说聪明好像也不太聪明。 竟不知如何评价才妥当。索性又灌了一杯酒不去操心,后来者自有后来福! 隐藏得极深的神霄密室中,应神通道术的波澜都被隔绝。 羽信和熊三思进来得十分艰难,费了许多苦功,可以说这些年来的准备,过半都投入其间。所以进来之后,心中也踏实了许多。 他们来此尚且这般不容易,何况他妖? 毕竟知闻钟会出动,是谁也想象不到的。 这一对筹谋神霄秘藏多年的组合,当然也并不知他们的一举动,正在被整个摩云城围观……仍在兴致勃勃地进行神霄秘藏开发大业。 羽信尤其激动,只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脊背有点发凉,好像被谁盯上了似的一这当然不可能啊,这一览无遗的神霄密室,哪里还容得下另双眼睛? 第道墙壁。上的谜题,是熊三思跟他一起解开的。主要是熊三思,但他也提供了部分意……尽管未被采纳。 此刻各负责道关锁,齐头并进,破解秘藏之门。精\/华/\书\/阁…_o_m首.发.更.新~~ 只是他在自己负责的墙壁前,东琢磨西琢磨,左移右移,好阵后,仍是没有进展,再转头看看熊三思行云流水的动作……为自己惯来的聪明才智感到不解。 忍不住皱眉问道:「熊老哥,为什么我怎么拼都拼不好,这个有什么诀窍吗?」 熊三思立在银白色的墙壁前,信手移动方块,说不出的自信从容:「你知道‘赢不足’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戴着面具、藏著身形,明明声音如此粗粝难听,但就是会给观者种奇异的确信一他应当是个美男子才对。 「前几日才读过!人族那边的九数之一嘛!」羽信骄傲地背了起来:「借有余、不足以求隐杂之数。」 「跟那个没有什么关系。」熊三思从怀里拿出一块兽皮来:「你照著这个上面的图案拼就行。」 羽信接过来一看,兽皮上的描绘的确十分清楚,只消按图索骥即可。 本来一团混沌的墙壁方块图案,现在对照起来,清晰得不得了。 是说这熊老哥怎么就能那么轻松写意呢,合著都是盘外招! 羽信幽幽地看了老大哥眼,眼神十分哀怨。 熊三思不为所动,边完成最后几个金属方块的移动,边道:「这东西不能太早给你,免得你得意忘形。我们要控制神霄秘藏开启的时间,即便情报已经无法隐藏,也尽量不要被太多妖怪发现。宝库出世,难免华光冲天,有什么异象也说不定。我估摸着城外的布置吸引不了他们太……最多刻钟,我们要把握这一刻钟的优势,拿到秘藏关键。」 羽信边照著图谱操作起来,边嬉笑道:「神霄大祖保佑,光王如来保佑,妖师如来保佑,远古阎罗神保……」。 熊三思听得发笑,真要让古难山的光王如来和黑莲寺的妖师如来一起保佑,还不得先把你羽信打死? 听着听着,就是一楞,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这个远古阎罗神是什么?」」哦,是什么刺客之神,属于一个新兴的邪教,我前些天在治安府的相关资料里看到的。「羽信随口道:「叫什么无面教,可有意思了。教义好像是‘我不要这张脸,随他们怎么说’,天天不是帮这个治病,就是帮那个救灾的。别的邪神敲髓吸血,他们倒好,送粮送钱!真奇也怪哉。」 熊三思已经拼完了面前墙壁的最后个方块,点亮了神霄大门上的第二道锁,便索性转过身来,看羽信操作。 闲著也是闲著,饶有兴致地道:「治病救灾这是良善行为,怎么说他们是邪教呢?「羽信‘哈’了一声:「邪不邪还不是要看咱们官面上怎么说嘛。古难山那些秃驴真就个个仁心慈念?未见得吧!」犬家大宅里的羊愈法师呲牙一笑。 这个叫羽信的,是真个诠释了什么叫唇枪舌剑。一嘴Jl的好贱术,是精准点射摩云城里的每一个,竟连他这刚来的和尚,也是不能幸免。 神霄密室中,熊三思又问:「你说他们送粮送钱,是入教就送吗?那他们家底很厚实,恐怕不是个小教派。」羽信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好像要满足什么条件。说什么‘救急不救穷’……我也不是很了解。你如果感兴趣,回头我再找些资料给你。」 「却也不必。」 熊三思道:「你动作慢些,又没人催你,著什么急?」 「嘿嘿,羽祯大祖之传承,我岂能不急?」 「……拿到传承之后,你想做什么?」 「先娶个蛛兰若吧,又有钱又单纯又好看,找媳妇就得找这样的。」 整个摩云城,今夜都知道了无面教,知道了远古阎罗神。 甭管以前是信什么的,听到送粮送钱、治病救灾,都很难再淡定。 那么问题来……无面教在哪里?要找谁入教? 无面教自建设以来,就都是口耳相传,一对一的入教形式。无面教宗定下了三不传,不熟不传,非诚不传,无善行不传。 教派本身发展的速度不慢,但要摸到他们的根底,却是并不容易。 正在为信徒解释教义的猿老西,完全不曾意想,无面教竟是以这种方式,进入大众的视野。 而且是摩云羽家的少主,对著全城百姓,亲自为教派做宣传。 可以预见的是,今夜之后,无面教必然会引来爆炸式的扩张。他这个教宗可以动用的神力,将是何等浩瀚?若非他猿老西明面上的身份还得在花果会里混饭吃,怎么也攀不上羽家去,现在高低得站出来,给羽信封个荣誉护法什么的。 伟大的阎罗神,这也是您的安排吗? 我安排个鸡儿! 柴家老院里的远古阎罗神,这时候已经快疯了。 长相思在鞘中都有些按不住! 好不容易把握各方心理,指挥柴阿四搅局成功,击破了天意之下的困窘,眼 看就要劝退三个妖王,让自己喘口气想想往哪里跑……你突然来这一出? 什么神霄秘藏。 什么熊老哥羽老弟的,还人族九数赢不足,爷听都没听过。 羽信狗贼,我必杀汝!。 事实上此情此景,如此兵荒马乱的夜晚,也未见得只有镜中古神焦灼。 就站在夜穹之下的几个妖王,也没谁能够淡然。 尤其是鼠伽蓝。 那他娘的响的可是知闻钟! 黑莲寺梦寐以求的至宝,古难山的镇山物! 就这么搬出来了吗? 来的是哪尊菩萨罗汉,这么不讲武德? 是不是为了对付他鼠佛爷?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五十七章摩云妖不眠免费. 第五十八章 佛说 血月映照下,鼠伽蓝的脸色隐在暗翳中,那双很有些慈悲色的眼睛里,眼神变幻不定。 他此来摩云城,是带着师门任务的。 公认的妖界佛学集大成者熊禅师,当年在古难山上讲法的录集《上智神慧根果集》,乃是由其座下第十法王记录传世,原本至今仍供奉在古难山,是永恒经典。 这位第十法王后来在熊禅师失踪后承继尊位,将古难山发扬光大,成就天下正教,影响力遍及诸方。 是此方天地第一正佛,号为「光王如来」。 追封熊禅师为过去佛祖,又号「隐光如来」。 …取「彼光隐,此光王」,道统承继,佛宗大兴之意。 但黑莲寺的创建者、曾经的古难山第一法王却认为,光王如来当年记录成集的《上智神慧根果集》,很多地方根本就偏离了熊禅师的原意,光王如来为了扩张自己的影响力,谋夺佛门上柄,暗篡佛意为我意。 比如《上智神慧根果集》中记录的很多熊禅师与弟子的问答,那些提出很有灵性的问题、很有佛觉之见解的,多数是第十法王。 那些提出驽钝问题、执迷难悟的,多是其他法王其中又以第一法王犯蠢最多,常忤逆熊禅师。 这并不符合真实情况! 正是借由整理熊禅师言论、编成正经的过程,光王如来才从敬陪末座的第十法王,一跃成为古难山最具影响力的存在,手握大宝,成功承继如来。 自创黑莲寺的妖师如来,在带走大批信众叛教时,也带走了自己重新编录的熊禅师真言法经《渡法正典》。 两部佛典绝大部分内容都是相同的,也都是传自熊禅师的道统、记录熊禅师之真言。 但因为编者的不同,一些细微的调整和诠释,最终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 《上智神慧根果集》主讲的是「智识」、「灵慧」、「根骨」、「因果」。 《渡法正典》讲的却是佛与信的关系,主讲入世、救世、渡世。 值得一提的是,黑莲寺也承认熊禅师是过去佛祖,也承认其「隐光如来」之号。 只是在黑莲寺这边的取意,是「光隐而妖师出,天下得道。」同为佛学,同是隐光如来之道传,双方已经有根本性的不同。共源更比它宗有恨。 鼠伽蓝这次来摩云城的目的,也与此有关。 当初妖师如来与光王如来决裂,叛出古难山,自建黑莲寺。 熊禅师座下十大法王,剩下里的八位,有七位都支持光王如来。但还有一位,谁也不支持,发誓此生不立教、不驻锡,独自走下了古难山,从此游钵天下。 …他就是十大法王中排名第五的象弥。 无论在《上智神慧根果集》中,还是在《渡法正典》里,他都是相当正面、极有佛性的形象。 《上智神慧根果集》里说他大智若愚,《渡法正典》里说他敦实自苦。 《渡法正典》里甚至还额外提到「佛说,象弥,吾道传矣!」当然,这未尝不是黑莲寺为动摇古难山正统而编纂。 在《上智神慧根果集》里,这句话是隐光如来对光王如来说的。 两部佛典究竟哪部更真实,仟万年来已是说不清。双方辩经无数次,斗法无数次,各有胜负,谁也未能说服谁。 真个要理清真相,或许也只有溯游时光长河,去问一问当年的熊禅师了。 第五法王象弥独自下山后,终生未回古难山,也从未踏足黑莲寺。他游钵世间三仟年,在妖界留下了无数传说。 最后于太古皇城封神台前坐化。 据说他坐化那天,不言不语,而天降佛音为言。疾书不停,是以佛血为章。 他在封神台前以指为毫、以血为墨,写了足足三个月,写下自己一生对佛的认知,留下了声名不显的《佛说五十八章》。 至于为什么写到第五十八章,而不是后人所猜想的应有九十九章的全本 彼刻是「至此言未尽,而法已终」,于是顿笔,坐化当场。这一切都记录在代表妖族正史的《太古经传》中。 象弥一生未立教,未授徒,身边连个侍者也没有,坐化之后亦空空,连颗舍利子都未留下。 只有这《佛说五十八章》,被很多别教强者,认为是可以对《上智神慧根果集》和《渡法正典》查漏补缺、甚至纠谬改误的经典。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无论古难山还是黑莲寺,都对此鲜有提及。其原本收藏于太古皇城中,供奉于天妖阁。 但在漫长的歴史中,因为种种原因,有十三章已经失传。 鼠伽蓝此来摩云城,便是黑莲寺捕捉到了《佛说五十八章》失传章节的信息。需要他在不引起古难山注意的情况下,寻得此宝,拿回山门. 提虽是不怎么提及,但《佛说五十八章》的重要性不言自喻。谁拿到手上,谁就掌握了话语权,谁就更靠近正统。往大了说,是光扬佛法之行。 往远了说,能够以此支撑与古难山的佛统之争。 摩云城鬼子罗汉的覆灭,正好给了黑莲寺入境的理由。而师弟的死,渲染了他的愤怒。 他在摩云城横冲直闯,搅了个天翻地覆,是寻妖,更是寻经。 … 只没想到顺手报个仇,夷平一个不懂事的小组织,竟然卷入这样的风云里,居然与闻神霄秘藏! 他不得不有所考量,知闻钟的出现,是单纯地针对神霄秘藏吗?还是也同自己一样,在寻找《佛说五十八章》的过程里,突然触碰此事? 毕竟于现在这段时间出现在摩云城,时间上实在太敏感了些。 尤其是他感受四周,太平鬼差仍然自信,锈剑犬妖仍然从容,鹿七郎风雨不动,蛇沽余面无表情竟似全不意外。 好像全都知道神霄秘藏,全都有所准备! 他本来已有退意,想要徐徐图之,但现在挪不动步子。 《佛说五十八章》他绝不能放手。 神霄大祖羽祯的秘传,谁不心动? 甚至于还有此刻悬于夜穹的这知闻钟!他全都想要。 尽管深知这诱惑背后,是瀚海潜流般的危险。 本已高飞的身影,为了不引起注意,被那古难山强者发现,又慢慢落下来。 … 黑莲祭法坛悄悄转动,鼠伽蓝疯狂联系本教强者,面上却不动声色。 仍是对著那个胖胖的太平鬼差,冷目相对,投射出恰到好处的愤怒:「好,既然你不想让我走,那佛爷就不走了。且看你想怎么样!」 猪大力冷哼一声:「鬼差太爷爷就在此处,你待如何?」 对骂中还不忘给自己升个辈。 但言语上虽是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但行动上只是你瞪著我,我瞪著你,谁也未动弹。 鼠伽蓝是本就不想打,忌惮太平道的根底倒是其次,眼睛根本无法从神霄秘藏上挪开了才是最主要。 猪大力是因为组织高层还未到,他自己确实干不过。那还急什么呢? 先对骂吧。@精华_书阁…j_h_s_s_d_首.发.更.新~~ 他在这一刻无比感谢自己的坚持,甚至感谢一路逃到这里来的蛇沽余。而大放厥词说他鹿七郎少智的羽信,也是那么可爱! 送礼上门,骂两句怎么了? 尽管姿态无一丝变化,握剑的手仍如嘴唇,但心中确然掀起狂潮。羽信身上的确有大秘密。 自己的灵觉的确有了显应。 且近在眼前正要开启的,是一代传奇羽祯的神霄秘藏! 这一刻,他的气机还在纠缠蛇沽余,心思却和视线一起,落在了那夜穹之上。 羽信,熊老哥。黥面妖熊三思? 知闻钟来者是谁?若是哪位菩萨,蛛弦不会坐视,羽家也不是没有靠山。紫芜丘陵那位,更也是并不远。 仟头万绪搅合在一起,他的灵觉在其中腾跃如龙,探索攫取最后胜利的坦途。 这八方来聚撞风云的场景,令他难得的豪情激荡。 而与鹿七郎对峙的蛇沽余,却是全场最不激动的一个。 她没心情看鼠伽蓝和太平鬼差在这里玩「你过来啊」的游戏,也并不在意什么神霄秘藏。警惕地看着鹿七郎,缓步后撤。 今日之摩云城,强者云集。可以预见的是,因为神霄秘藏的出现,还会有更多的强者,源源不断地涌来。 她这个为天下厌弃、见不得光的赤月王,若想要离开,今晚大约是最后的机会了 柴阿四修了一阵破门,也未修好,便一脚踹开,表情不爽地看戏。 心中却是在呼唤伟大古神,十分澎湃:「上尊,未知您现在力量恢复了多少?这神霄秘藏,咱们是否可以独吞?羽族神霄大祖的传承,若是能全吃下来,您的重回巅峰之路,岂不是往前迈出一大步?」 也不仅仅是柴阿四。 这一刻,赤火神印、不朽神印、霜风神印,都在不停地传来信息。 镜中古神冷静地处理,让猿老西安稳发展教会,不必做传教之外的事。让猪大力耐心等待,太平道高层已经入城,正在与其他强者博弈。 让柴阿四…滚蛋! 当然,话是不会这么说。伟大古神岂会如此不淡定? 「阿四你孝心可嘉,但未免小瞧了本尊。羽祯算什么?区区小鸟儿,衔枝筑巢也便罢了,其藏物或是世间奇珍,却于本座的状态有何助益?本座所受的创伤,是岁月长河之哀,永恒世界之疮痛,只能内调,非外力所能及……简单来说,你先撤。」 「别啊上尊,您不需要,小妖需要啊!这神霄秘藏弄到了手,小妖不就一飞冲天?也能更好地侍奉您不是?」 这蝇头小利,怎叫你这小贼看在了眼里? 伟大古神不得已,只能坦露虚弱:「虽说顺手摘花,亦无不可。蛛弦小妖,也不过尔尔。但本座现在出手,仍有不便据本座观察,那只小蜘蛛正在注视此地,本座还没有恢复到轻易扫灭天妖的程度。与你说句实话,便是对付那蛛弦,也要百招开外了!」 他当然不知道蛛懿躲在哪里养伤,但信口胡说便是,柴阿四还能去验证不成? 听得天蛛娘娘亦在此城,柴阿四果然老实了。 那毕竟是立在世间绝巅的存在,他哪怕再狂妄,也未敢现在就小瞧。什么狐假虎威横扫诸天骄、脚踏众妖王的桥段,全都消失在心底。 「咱往哪里撤?」他在心里问。 「随便,远离混乱中心就可以。去找猿小青也行。」 伟大古神正想着怎么让这小妖把其他妖王都引走,让红妆镜独留这僻静院落中,远离纷争。 果在下一刻,天穹惊变 倏然,城外炸声连响,宝光一道道冲天,似是有奇宝出世。但摩云城众妖无一动摇,全都更认真地盯著夜穹。 高悬夜空的那口大钟,铛铛连响。 巨钟之下的神霄密室虚影里,羽信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块拼图,银白色的墙壁一时流光万转,那神秘而绚烂的大门轰然洞开! 所有目睹这一切,感受这一切的生灵,都「爆炸」在那一个点里。混混沌沌,真不知所以然。 …… 在某个时刻。世间万物有变幻。上浮为清,下沉为浊。升腾日月,翻涌山海。一念为明,一念为暗……混沌得以斧凿,遂见天地初分 那悬在知闻钟之下,为众妖所见的神霄密室里。 羽信兴奋极了:「熊老哥放心,进来的路线那么复杂,我就不信了,谁能这么快!」 猿家老宅里,猿梦极同时也在感慨:「可惜了,这一次我没有来得及准备。叫羽信这小鸟子捡了便宜。但也不算太可惜,谁事先能想得到呢?蛛狰、犬熙华他们也一样,大哥不用笑二哥…」 话音还未落尽。 倏然便有一道白虹自城主府升起,在夜空划过完美的弧度,仿佛贯穿了血月! 它的魔点阁在摩云城城主府,它的高处似在血月中,它的落点竟然贯入了那神霄密室的虚影里。 在虚幻之中贯穿了真实! 而这虹桥之上,国色天香的蛛兰若翩若飞鸿,复眼凶光闪烁的蛛狰怀抱弦琴、紧随其后,双双踏白虹贯血月,走进了神霄密室里,走到了神霄秘藏前,走到了羽信身后! ……佛说:不可给你们妄言!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五十八章佛说免费. 第五十九章 已在宝山外,还不进宝山? 但熊三思骤然回身。 黑袍掩盖下的身躯,这一刻散发毫不掩饰的力量波动,牢牢将蛛兰若、蛛狰的窥探,抗拒在十步之外。 羽信紧跟着也反应过来,回身一看…… 脸上顿时堆满了惊喜:“兰若姑娘!蛛兄!你们也来啦正好正好,天予其宝。 这神霄秘藏出世,合该咱们几兄妹发达! 蛛兰若听如未闻,只静静看着熊三思。 蛛狰倒是瞧向了羽信,但眼神可并不亲切。 这态度让羽信很是不解。 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前几天还一起喝过酒,怎么我笑脸相迎,你还给我脸色看呢? 难道就为区区—个神霄秘藏竟淡漠了称兄道弟的感情? 自古财帛动妖心,先贤诚不欺我也。 真是世风日下,妖心难测! 虽则自忖打一个蛛狰毫无问题,兰若单纯天真更无甚可虑,都不需熊老哥出手! 但蛛家的这两个是如何过来、是否别有倚仗,谋事周全如他小羽祯,自然也是要思虑番,试探一阵的。 「咳!」他清了清嗓子,正待展现下说话的艺术,不着痕迹地试探点什么。 忽地——声钟响。 响彻摩云城的知闻钟,也响在了这神霄密室里,震得羽信就是一抖,险些咬断舌头。 那密室另一边的银白色墙壁,忽似水光荡漾,那波纹摇曳中,恍惚显出一方的庭院虚影。 亭台楼阁婉约,繁花点缀,碧树成妆。 还不待羽信看清楚,那庭院虚影中,便走出来两个人。 前后,迈步而来。 踏步的过程里,身形也由虚转实。有种坚定不移的感受在其间。 于是踏进了神霄密室中。 两位新玩家的样貌,就此展现在众妖眼前。 其中一个面容阴鸷、脸有妖纹恰是犬家少主犬熙华。 另一个以大红袈裟覆嶙峋瘦骨肤外隐有宝光流动,双眸炯炯有神。 似枝铁树菩提,智慧深藏岿然坚固,却是古难山真传羊愈法师。 咳咳咳」羽信险些被自己呛到,硬生生又凹出笑容来:「熙华老弟!你也来了!我正想要叫你一起呢!真是妖生何处不相逢,缘就是缘!来来来,站到兄弟旁边来,待会咱们一起探索,你旁边这位是。 犬熙华根本也不搭理他,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却是扭头看向蛛狰:「蛛狰你又在动什么坏心思?还把兰若也骗来了! 老老实实抱着弦琴,站在蛛兰若身后——言不发的蛛狰,只觉格外的无语。 我和蛛兰若之间,到底是谁在做主,现在难道不明显吗? 我都成捧琴童子了! 再者说了,你犬熙华哪来的胆子这么跟我说话 不是你公子长公子短,对我摇尾巴的时候了 是羊愈啊。 天榜新王第。 蛛狰撇过头去,懒得理会这狗仗羊势的。 身披大红袈裟的羊愈,却是合掌相敬,分别对蛛兰若和熊三思礼:小僧见过兰若姑娘,三思施主…… 他的目光巡过一周:见过诸位。 羽信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很显然,他和蛛狰、犬熙华一样,都被包括在「诸位」里。 甚至可能不包括,因为羊愈平静地看过了每一个妖怪,唯独没有看他。 他终于意识到有点问题。 且不说为什么神霄密室一下子涌进这么多妖怪了,进来的这些妖怪,怎么好像个个都对他有意见 想平日,他羽信是仗义疏财,迎来送往,没少请客。说话又好听,长得又英俊,人缘不算差了。 难道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此次神霄秘藏,是我的正缘。所以刻意针对我? 感受到危险的小羽祯,下意识地又往熊三思旁边走了几步。 覆黑面、披黑袍的熊三思,却不似同伴那么浮想联翩,只是平静地看着羊愈,石头碰石头地撞出了声响:「你认得我? 羊愈温声道:向有知闻。 方才听到钟声响,身魂也短暂受慑,此时再听到这「知闻」二字。熊三思不免有些敏感,没什么感情地道:哦? 羊愈却不再回应,只是一一个侧身,脱离了熊三思的气机锁定,也让出了身位,移开的目光更是似有所指。 于是他目光落到的地方,条流溢华光的缝隙出现了。 起先只是一条缝隙,后来其上攀出藤蔓,藤蔓上开出花朵,天地间浮动暗香它 这一刻更像一扇鲜花所妆点的门户,由一缕阳光般的剑光,将它推开! 俊逸非凡的鹿七郎便仗剑而来,翻掌,收掉了手里的繁花小门,敛去了满室暗香。 星眸扫过全场,笑吟吟道:诸位还等什么,已在宝山外,还不进宝山?。 菜未上齐如何开宴?这声音响在一朵黑色的莲花中。 顽童稚子不可动千斤锤。 这朵黑莲不知何时出现在密室内,很快就膨胀了体积,自那展开的莲花瓣里,站直了面目凶恶的鼠伽蓝。 携知闻钟降临摩云城的,是古难山天榜新王羊愈,而不是什么菩萨罗汉。 鼠伽蓝完全具备与之竞争的勇气。 该传的信息已经传出,天下组织,黑莲寺哪个也不惧。同辈妖王,他鼠伽蓝也未有几个得惊。 知闻钟再强,羊愈又能借用几分?根本不虚! 不仅不虚,有机会还要抢来把玩。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眼见得那夜穹虚映的神霄密室里,走马观花般闯进拨又拨的妖怪。 猿家老宅里的猿梦极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合着全世界都做好准备了,就背着我猿梦极是吗? 坏了,我被抱团针对了! 猿甲征——杯老酒终于也是喝不下去。 想他老猿英雄一世,硬是靠着一己之力,杀出个摩云城上层家族来,得以扎根繁叶,同羽家犬家并立相争。 怎奈何英雄迟暮后继无妖! 「你看看蛛家的、犬家的、羽家的,一个个都早有想法,各怀机心,连神香花海的鹿七郎、黑莲寺的鼠伽蓝都摸到路了!只有你是一点脑子都不长啊!一群妖怪在飞云楼宴会,就你是真吃饭? 猿甲征越说越气横眉怒目:家里缺你一口是怎么的? 猿梦极委屈地道:那我不也安排对付蛇沽余了吗? 猿甲征一口气愣是下不来:还你娘惦记蛇沽余抬起一脚,将猿梦极踹了个四蹄朝天。 鹿七郎,鼠伽蓝接连现身。 神霄密室里的羽信,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方才还空空荡荡的密室,一转眼挤得满满当除了猿梦极之外,能来的不能来的全都来了。怎么好像全躲在暗处,就盯着老子在开门? 此情此景,巧合根本已经不能够解释。 蓄谋已久才是唯一——的答案。 自己这块香饽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盯上了。 这些个阴险小妖!无耻匪贼! 菜没上齐,是什么意思?蛛狰抱琴不动,问出了羽信心中的疑问。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他蛛公子作为黄雀当然很满足。 但旁边跟了——群黄雀,就很难愉快。 眼下螳螂只有一只,黄雀却是来了一个又一个。 有完没完? 羽信他妈的到底是怎么保密的? 去大街上卖炊饼得了,这么会宣传! 鼠伽蓝根本不屑于回答区区一个蛛狰的问题,只拿眼看向下方。 尽管身在这神霄密室里,眼睛只看得到银白色的地砖无法穿透这有形有质的屏障。 但他相信,那个神秘的犬妖,那个太平鬼差所代表的组织,必然也都在注视。 他相信那个自视甚高的太平鬼差,绝不会拒绝这样的挑战。 来吧,太平鬼差,来这神霄秘藏,抛开各自组织的影响,让我们一决胜负! 鹿七郎见此情状,亦是想起了那高深莫测、善恶难辨的柴阿四。 若是自己先进入神霄秘藏,被那厮在身后做点什么小动作,还真是危险。 故而也提剑回身,低眸俯瞰。 来吧,柴阿四,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是摩云城里围观神霄密室幻影的妖怪们,共同的问题 也是神霄密室中其他几个妖怪的疑问。 鼠伽蓝和鹿七郎在等待,羊愈他们自然也就没法先走。大家都是天榜新王的层次 谁也架不住背后给砍几刀。 是以知闻钟仍然悬于血月下,巨钟下神霄密室的虚影里,——众天骄竟都沉默。 而柴家老宅中的柴阿四和猪大力,当然也都知道鼠伽蓝他们在看什么。 当然明白这是竞争神霄秘藏的邀请。 真不知道怎么去啊! 也没有一条路,也没有一扇门,也不给张地图。 也不知道那几个狗崽子是怎么找到路的。 就这么硬着头皮往上飞,飞到虚影里飞不动,那不是平白露了马脚,让全城百姓看笑话吗? 你先请。柴阿四表情矜持,做了一一个请的手势。 人他虽然想去参与神霄秘藏,也相信古神可以轻易把他送进去。 但既然天蛛娘娘也在城中,他只好忍耐。且再韬光养晦几年! 现在他只想按古神的指示离开这里。 只等这劳什子太平鬼差也进了神霄秘藏,他就星夜去找猿小青。避几天风头,好好温存几天。 任它风起云涌,我自被翻红浪。 你们抢大宝藏,我抱小娇娘。 今夜聚集在柴家老院的一众妖怪里,猪大力应当是对柴阿四最无忌惮的那一个。 这个觉得柴阿四深不可测,那个看柴阿四忌惮不已,柴阿四真有那么可怕? 有机会或许要试试手,但今夜不是良机。 你去吧。猪大力双手环抱,表现得更加高冷:我的路不在神霄秘藏里。 太平道不假外求,焉能俗为? 再说太平道高层还在隐秘之中,跟某些强者对峙呢。 太平鬼差和疾风杀剑就这样对峙了一阵,终于在某位看不下去的伟大古神的指示下,达成默契,各自散开。 至于有谁在神霄密室里等待。 你小时候玩过捉迷藏的游戏吗? 对,就是那样。 等你躲好了,我就回家。 比太平鬼差和疾风杀剑更干脆的是蛇沽余,鹿七郎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已经踏进了阴影中。 什么神霄秘藏,什么古难山和黑莲寺的恩怨情仇,摩云城各大家族的利益纠葛。 她真的不在意…… 在这点上,伟大古神与之是很有共同语言的。 可惜双方不可能就此有什么交流 但各自果断离开,也算是一种默契。 端坐镜中世界,布局妖界风云。伟大古神已然指示无面教信徒过来取镜子老柴家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柴阿四忒衰! 这一次他打算住进寻常百姓家。卖饼的卖衣服的干什么的都行,啥都不干就躺着也没关系,最重要是普通。 柴阿四这种后起之秀,我遥控指挥。 濂溪客栈那种喧哗之地,我敬而远之。 那么远,不容易被波及。 就躲进普通小妖家里安分守己,就不信这摩云城妖怪有那么不讲道理,还动不动擅闯民居了! 真要论起来的话。 柴家老宅对面,那虎族大汉家里,也算是个不错的落脚点。靠近柴阿四,又不那铛落。 不,它不仅仅是密室。 而是包括密室在内的,整个神霄秘藏的虚影。 知闻钟倏然再次响起,打断了伟大古神的筹谋。 妖怪们惊奇地看到,那巨钟之下所悬垂的密室虚影,忽然与巨钟脱钩,笔直坠落。 银白色的密室,广袤璀璨的神霄世界。 它明明只是映照的虚影,是知闻钟捕捉来的真秘,从本质来说,只是——种信息的拟化。 但在这一刻,好像真如那羊愈法师所言,真的有了它的性灵。 此密室虚影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坠落。 整个摩云城都惊动了!血月之下黑影重重,高空、屋顶、长街,到处都是妖怪。 从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蜂拥而至,为了神霄秘藏,向虚影的落点聚集。 但这段真秘坠落的速度太恐怖。 几乎在脱离知闻钟的同时,就已经落下了摩云城。 它刚好落在北。 将整个柴家老宅,以及周边一圈地界,全部笼罩。 将已经跃出院墙的太平鬼差、正要溜走的疾风杀剑,以及已经潜进了阴影里. 当然也包括墙壁上神龛中,那包在粗布里梳妆镜。 第六十章 血月落在群山里 自生性灵的神霄幻影坠落了,这段代表著神霄秘藏的真秘,连知闻钟也不能将其把握。摩云城里蜂拥而至的妖怪们,也注定无法捕捉什么。 “神霄真秘”击穿柴家老宅的过程,好像并没有实质的发生,因为并无一物受损。连晚风都未扰动。 可又的确发生了。因为懵懵懂懂的疾风杀剑、不知所措索性继续扮高冷的猪大力,以及才确定好离开路线的蛇沽余,都确切地被架上了鼠伽蓝所说的宴席! 也不知是红妆镜被算作了姜望的随身物,还是姜望被当成了红妆镜的附赠品。放在神龛里的布包的红妆镜,悄然落在了距离柴阿四不远的地方。 当然这时候没谁会注意。 早一步进入神霄密室里的所有妖怪,看着深不可测的太平鬼差和疾风杀剑,都很难掩警惕猜疑。 羽信说进入神霄密室的过程相当复杂,应该没几个妖怪能很快赶到,是自有其根据的,并非盲目自信。他和熊三思走到此处,本就耗费了许多努力。多年筹谋,才不至于徒劳无功。 即便他们开了路,降低了进入难度,后来者也不该一蹴而就。 此刻的神霄密室固然挤得满满当当,但谁不是掀开了底牌? 想鹿七郎进入密室的场景何等光鲜,鼠伽蓝傲然加入竞争,又是怎样煊桥。 但相较于修为并不外显,却平静等在原地,等著真秘坠落的太平鬼差和疾风杀剑他们输了何止一筹? 其他妖怪是苦海争渡,就这两个,是愿者上钩。 主导这一幕的,也不知是太平鬼差还是疾风杀剑,抑或他们本有合作?甚至还顺带手地捎了个蛇沽余! 本拟邀来太平鬼差,就立分生死的鼠伽蓝,一时也犹疑起来,不再提试刀的话。水深不见底,行船恐触礁。猪大力当然也看都不往黑莲寺的大和尚那边看一眼,这更体现了他的深不可测,不屑一顾。 神霄密室里个个忌惮这神秘两妖。~~ 整个摩云城范围,在这神霄真秘里看到柴阿四的,也无不动容。 狂风杀剑凶则凶矣,也不过道上一小卒,竟然能与鹿七郎这些天榜新王并立吗? 看来他在金阳台上的过关斩将,还是隐藏了实力的结果! 猿老西大皱其眉,这小子平日竟然藏得这么好,城府太深了!未见得是女儿的良配。回头一定要向伟大神灵祷告才是,请远古阎罗神看看这厮根底,也免得受其蒙骗。 猿小青见情郎如此威武,忍不住心神摇动:“小柴哥。” 整个摩云城,最为这一幕激动的妖怪,却非猿小青,也不是柴阿四的那些小弟,而是在猿家老宅里 猿梦极噌的一下站起来,激动得面色发红,指著神霄真秘里的柴阿四,对猿甲征道:“谁说我没有准备?我早己把这犬妖收在麾下!” 猿甲征已经不想再发火,只给了一声长叹。 但无论摩云诸妖是何等心情,无论神霄密室里的天骄们如何忌惮,鼠伽蓝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 此刻菜肴满桌、宾客满座,恰是开席的好时候! 在那敞开的银白色大门之后,一整个璀璨绚烂的神霄之地,也开始“流动”起来。恍惚尘封万古的雕塑已然复苏,又如死水之中注入了活泉。 生机已显,万物复苏。 冥冥之中有某种规则在成型于是八方云动! 变化是在瞬息发生的。 夜空下无数向柴家老宅疾冲的妖怪,蓦然停滞了身形,下饺子一般坠落。砸得屋顶长街砰砰作响。 并非是他们突然死亡,或是失去了力量。 而是有一种恐怖的压力降临,是他们无法承受之重,将他们压落尘埃。妖怪们骇然望。只见得在这巨大宝钟悬立的夜 育下,倏然探出一只遮天蔽月的大手。此手筋络清晰,竟如江河。骨节分明,如同天柱。幽光外显,佛性深藏。每一根手指,都恢弘得像一座连绵起伏的山脉月色已不复见,血月落在 群山里。 在无止境的暗色里,这一只广如群山的大手,带着滚滚雷霆,轰隆隆地碾过来了。 像是浓云滚过高空,如同重帘掩盖永夜。似远古神灵,掌覆世间! 几乎整个摩云城,都坠进了末法时代。 摩云城内所有的妖怪,都感受到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竟然感知自我的死期,明白自己即将迎来末日。 在如此大手之下,唤醒摩云城的知闻钟,也只是一个小的玩具,还不够两根手指摆弄。 而它覆盖下来,也理所当然地笼罩了知闻钟,覆灭了知闻钟所有外显的宝光。 眼看就要将它握住。 铛! 声仍响。 “咄!” 佛音乍出。 这声音将群妖从灭亡的惊惧中拯救。 众妖这时候才发觉,在那只遮天大手的指缝中,仍有淡淡的月光洒下来,只是因为那只遮天大手的恐怖威势,才被妖怪们的视觉所忽略。 这个夜晚仍未消逝,不曾离开。 它是如何走远,又是怎样回来呢? 此刻,所有稀薄的月色仿佛都凝聚在一起,投落在天堑般的指缝中一那里有一个悬空而立的小身影。 相对于那遮天蔽月的大手,这身影的确似蝼蚁一般微渺。像是巨大峡谷里孤独漂浮的微尘。 可是他在众妖的目光之中,却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朗,越来越光芒 万丈!他的眉眼甚至袈裟褶皱,全都清楚可见。 那是一个很有富态的和尚,脸大肚圆,笑眼弯弯,瞧来并无一丝威慑。可摇动知闻钟的是他。 发出佛音的是他。 撕破了永夜,打穿末法的是他。 于此刻掠夺了越来越多的视线的,也是他! 他起他佛光莹润的手,像是朋友之间嗔怪的打闹,随意在旁边如山脉绵延的手指上轻轻地打了一下。 拍! 群山消退了,暗色溃离了,赤月重现世间。 那遮天蔽月的大手,消失在更远处的黑夜里。 血月之下,一时只有那沐浴月光的胖大和尚独自悬立,他哈哈笑道:“不问而取是为偷!鹿性空,黑莲寺这般不重德行吗?” 他笑得很快乐,很有感染力。 一般这等层次的强者,很少能有这么快乐的笑容。经歴得越多,越不可拥有。 黑暗之中,泛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涟漪,那些涟漪此起彼伏,如浪涛般汇聚在一起,最后混响成一个虚妄的声音:“路上看到钱,还不许捡了?古难山这么霸道? 胖大和尚笑得更开心了:“这么久没有见,你还是这么不讲道理。”黑暗里的声音道:“你还是这么喜欢假笑。” “哈哈哈哈,鹿性空啊麂性空,羊愈小光头可还在那密室里呢,知闻钟怎么就成了路边的钱?你这厮老不为尊,欲夺稚子之宝?” “蝉法缘啊蝉法缘,佛门正统在黑莲。隐光如来离开前,亲口交付妖师如来,要传法弘佛物归原主怎么啦?” “你读的什么歪经,隐光如来何曾有此交代?正佛金身塑在古难山,未闻有名妖师者!” “古难山上尽是泥塑,世间真佛行在世间。恶佛编经,骗不著清醒之妖,倒是蛊惑了你这样糊涂虫! 如果说妖身攻击也算辩经,古难山和黑莲寺的两位菩萨,辩得也算激烈。言辞未必如刀,可长夜里翻涌的道则,却似海潮起伏,呼啸著近而又远。 每一朵微小的浪花,都深藏毁天灭地的力量。 且不论古难山和黑莲寺 的菩萨是如何真性情,在这里毫无架子的争吵。今夜的摩云城,非只这两位不速之客。 或者说还有比他们来得更早的。就在神霄真秘坠落柴家老宅的同时。柴家对面的那套房子里。 赤裸上身的虎族大汉,骤然睁开了眼睛。浏*览*器*搜*索:@精_华_书_阁……最快更新…… 那是琥般的色泽,掠动了起自荒古的凶光。 便是这一睁眼,筋张满弓,肌肉如坟,此身已经脱胎换骨,大不相同!他一把将缠在身上的婆娘推开,下得床来,随手拎起铁棒,一步就走出了房间。 再前一步,他就要踏进神霄之地里。 什么小辈争斗,天骄相竞。什么神霄真传,羽族传承。是谁在撑腰,谁为倚仗,怎么筹谋也好,有多少准备也好。 他来了,便归于他。 他松开指缝,才轮得到其他! 放眼整个妖界,谁真正算对了神霄之地的落点? 是他! 不辞路,虎不辞山。 他虎太岁今日离了紫芜丘陵,以一具普通皮囊容身,以天妖之尊短暂进入浑噩,就是为了完成“欺瞒”,要被神霄之地一起带走。 但竟然差了一线,仍有一步之遥。 没有关系,这一步之遥,他再踏过便是。 所以他睁开虎瞳,展现真威,自此亲来,问道于古老时光里的神霄王。知闻钟的纠缠他不关心。 两个菩萨谁生谁死都一样。他关心的是羽族传奇大妖羽祯! 他所要的,是歴史的隐秘,尘封的真相,那个时代的“故事”。可这势在必行的一步,竟未能踏进。夜色浓重得化不开,古老的气息肆意生长。 有一道贯穿了时间长河的力量,从久远的以前,降临鲜活的此间,抗拒了如他这般层次的力量! 妖不入此门。 天妖不入此门。 虎太岁强行踏步,恐怖的力量贯通天地,就要强行再开一门,自行其路。但那神霄之地倏然闪烁起来,其间刚刚复苏的生机,迅速雕落,庞然力量涌上高穹,抗拒外力璀璨流光如灰尘簌落,竟要崩灭当场! 虎太岁只得止步。 此地若于此时崩灭,身在其间的妖怪都要死去。任是什么天才也无用。当然所有的收获也不用想再有。 琥色的眸光一转,他探手往虚空一抓,那骨节分明的大手拿回身前时,手中已经捏住了一个脖颈。 像拎免子一样,拎著一个挣扎不已的女妖。一对细剑脱手坠落。 磅礴道元尽数被镇压。 咆哮怒吼全都发不出声。 却是摩云城之主,真妖蛛弦! 往日贵态全不见,堂堂真妖,在虎太岁的钳制之下,尽显狼狈。”打开神桥。”虎太岁直接吩咐。 蛛弦之前以本命神桥送蛛家晚辈入境,他此刻要再用其特殊本命,勾连蛛兰若与蛛狰,欺骗神霄之地,再度闯入其间。 至于若这欺瞒完不成,神桥要燃烧到何时,就并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情蛛弦纵有仟般不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本命神桥往外抽离! 但于此刻,有一只葱白玉手,穿透了规则,轻轻将那本命神桥按了回去,只一带,便将蛛弦带走,使其逃离了虎太岁的大手。 这遗然出现在小巷里,与虎太岁迎面相对的,自然只有威震天息荒原的蛛懿! 她傲然而立,姿态雍容,长裙及地但不染埃尘,施施然道:“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欺负小辈么?” 虎太岁大笑一声:“有理!” 大手复往前探:“那我来欺负你?” 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 也是。 早先血战人族,这所谓的天蛛娘娘重伤未复,又有什么资格再让他忌惮?躲起来养伤也便罢了, 他也好歹顾忌同界之谊,不去寻踪。 竟还敢强出头?竟敢阻道?杀之无谬! 蛛懿随手一推,将惊魂未定的蛛弦送走,脚步一错,踏足于“道”的缝隙,避开了这一掌。 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看来紫芜丘陵是想和天息荒原全面开战?”虎太岁哈哈大笑:“怕你缩头!” 一朝风云起,四海泛激流。须臾秘藏大开,须臾天妖争斗。但今夜波澜何止于此? 那连绵的山影消去,赤月横空时有两大菩萨争杀,有两位天妖争斗,又有一个窈窕身影,背月而来。如墨的夜色更显得肌肤胜雪,照月的倩影翩若飞鸿。 她踏著月光而来。 而淡红色的月光中,是一朵一朵的鲜花绽放。 繁花似锦,铺就了一条鲜艳的道路,自九天而至凡间。恰恰在虎太岁和蛛懿错身的这一刻,踏进了摩云城。 这么热闹? 其声一动百花香。 她自然只能是鹿七郎横趟摩云城的最大倚仗、神香花海的主宰、神香鹿家的老祖宗天妖鹿西!。 第六十章血月落在群山里 第六十一章 天妖相峙,独坐飞檐 月下鹿西鸣踏繁花而来,神香花海、紫芜丘陵、天息荒原,这三地的至高存在,于此刻汇聚一处。 齐在摩云城。 天地为之骤静了,不同的规则正在发生。蝉法缘和麂性空也不约而同地降低了争斗烈度,逐渐抚平涟漪。 在神霄秘藏彻底展露真相,留存巨大的、足以令巅峰强者靠近的缺口时,这一夜的大戏,或者才真正展开! “是啊,今夜格外热闹!”虎太岁侧眸看过去,琥珀之中藏花海:“鹿家妹子,所为何来?” 鹿西鸣笑了笑,但并不温婉,秀眉竟如柳叶刀:“你为什么来,我就为什么来。” 虎太岁道:“神霄王当年究竟走到了什么位置,至今仍未定论。我欲追溯既往,在时光深处问道鹿家妹子可要同行?” 鹿西鸣语气气轻松:“但你好像不被欢迎。” 虎太岁看了一眼蛛弦逃离的方向:“我正在想办法。” 鹿西鸣笑而不语。 他们于此谈笑风生,旁若无妖。 蛛懿却是不能再忍。直视这两位巅峰强者,眼睛里尽是冷意:“看来今夜是不能善了。弱肉强食本是自然之理,受伤也只怪自己不够小心。但你们别忘了,我身上这伤,是为妖族而负。是为了抗拒人族强者,我才虚弱至此。人族尚且明白携手对外的道理,我们妖族反倒不如?我为种族血战疆场,生死悬危,如今竟然反受其厄吗? 虎太岁皱起眉头:“在场这些天妖,哪个不曾血战几回?哪个不曾为妖界拼命?” 就连古难山的光头,也不少沾血哩。说这些碎语闲言,竟是要谁放手? 他冷声道:“此境之秘,本座已筹谋多年,必要问道神霄王。你伤或未伤,我也势在必行。怎么所受之伤,反成你护身之甲?你受了伤,就有资格影响我的决定?如何有这样天真!蛛懿,我且说与你听,你现在退去,我不追拿。非要相阻,也休怪我无情!” 他的决意并不掩饰,他的冷酷举世皆知。 这已是最后通牒。 是他所给予的最后的机会。 蛛懿作为在种族战场负伤的天妖,可以自由退去,再寻宝地养。 但是蛛弦呢? 身在神霄之地里的蛛兰若和蛛狰呢? 她这一走,这些孩子顷刻就会被扒皮拆骨。 虽然说妖族对待血亲的观念,不如人族那么重,血裔有时候只是更亲信一些的下属。 就像虎太岁不觉得杀几个蛛家子孙是什么大事,不觉得蛛懿有冒险拦他的理由。 虽然说天妖强者,此身之外应无所重 但具体到仟般百种的每一位,具体的情感都不同。 那毕竟是她的后代。 妖非草木,孰能无情? 蛛懿看了看虎太岁,看了看鹿西鸣,又看了看如若未闻的蝉法缘,和隐在夜晚里的麂性空…忽然笑了。 她在这个料峭的夜晚,笑得雍容自我,如此说道:“猿仙廷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一句话。我在想,有没有必要让你们听。” 鹿西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哈!”虎太岁也笑了:“你是对自己的状态没有认知,还是对我不够了解?既要面子,又要里子,还想拿猿仙廷压我?” 那一位桀骜自我独行天下,哪里是那么好搬动的? 蛛懿却不再多言,只拈出一根金色毫毛,在红唇边轻轻一吹。 那金毫轻飘飘,在夜空中孤独摇落。 一个身披战甲,背系红披的身影,便落在城中最高处——飞云楼楼顶,且正在那如同雄鹰展翅的飞檐上。 他坐飞檐,对长空。 血月怡在他的身后红披舒展在风中。 “听着。”他眼眸微闭,有些还未睡醒的惺忪:“我不知是谁要来,是谁有幸见老子一面。但是,听着!” “蛛懿与老子并肩作战过,就在不久前。平日我不管,现在她受了” 他睁开了那双眸边猩红的眼睛,慢慢看向这边剑拔弩张的战场,轻描淡写地呲了一下牙齿:“谁敢动蛛懿。老子杀他全家!” 他的声音并不凶恶,但甲胄的磨损,披风的颜色,已经描述了太多。 虎太岁不说话。 蝉法缘不说话。 麂性空不说话。 最后是鹿西鸣轻声道:“要我说,咱们何必剑拔弩张?平白伤了和气,也有失身份,神霄之秘也好,超越绝巅的可能也好,都介乎有无,甚是缥缈,值当什么?在座……” 真个要在种族大战之后,强杀战场上负伤的蛛懿,其实也很难在太古皇城那边交代过。 所以一直只是以驱离为主。 “诸位,不都有晚辈在其中?机缘本天定,便由小辈自己去争,诸位所见如何?” 在现身摩云城之前,虎太岁的确没有想到,蛛懿竟然就躲在这座城池里养伤。他拉拢鹿西鸣一起问道时光过往,已是他最后的努力。 此时猿仙廷如此强势护道,鹿西鸣又立即表了个这样的态度,他已经没可能强闯神霄之地,让那么多天妖种子陪他冒险。 “好,好,好。~~”虎太岁连说三声好,道了句:“便由小辈去争。但诸位可都要有个准备,秘地相争,生死有命。谁生谁死,勿有怪责。” 他对熊三思是有信心的,无论实力还是城府,这个黥面妖都是上上之选,不然也不能那么快在紫芜丘陵声名鹊起,给个口子就一飞冲天。 唯一可虑的是,熊三思和他的关系,并不像其他天妖与天妖种子之间亲密。 熊三思图谋神霄秘藏,是私下行为,未让他知晓。 他就守在神霄之地的落点,也未告予熊三思知。 让小辈自己去争小辈藏私的可能性很但怎么也好过鸡飞蛋打一场空。 蝉法缘应该是对羊愈的信心也很足,乐呵呵道:“贫僧没有意见,说起来咱们……” “呸!鼠辈!离我古难山的宝钟远一点!” 相较于这几个言语间对自家小辈的信心满满,麂性空的表现更为直接。 也不接茬,表示默认的同时,又去摸知闻钟。 大有‘花开两朵,各表枝’的架势。蝉法缘一阻止,他就收手。 话说,自那金毫飘落,猿仙廷悬坐飞檐。 猿家大宅里的妖王猿甲征,便立即离席拜倒,毕恭毕敬。 倒是猿梦极还懵懵懂懂地坐在石凳上,仰看着那位传说中的远亲。有些不知酒中梦中。虽则嘴里说不在意,但眼瞅著全城俊彦都去参与神霄之地,就他自己在家里挨踹,多少有点没滋没味。 猿仙廷完成威慑之后,便不再看那几位天妖,倒是俯瞰过来,瞧到了院落中呆坐的猿族小妖,随意地问道:“本城其他小妖都去了神霄之地,你怎的不去?” “我……”骤见了传说中的大妖,还搭上了话,自诩很有城府的猿梦极,一时也磕磕巴巴:“小妖生。性淡泊!不在意那些,懒得跟他们抢。” 说完还扬了扬脖子,很是骄傲的样子,显是自己都相信了。 “还是去耍一遭吧。”猿仙廷说罢,也不管这小家伙愿不愿意,随手一抓一放, 就将猿梦极从那庭院中拿起来,像是摆放一块小小的积木,放进了神霄密室中! 猿甲征伏地不起,酒意尽数化作横流的老泪。 他们与猿仙廷哪有什么血缘关系? 不过是当年在战场上,因为同属的关系,在猿仙廷麾下征战过。所谓的征战,也不过是猿仙廷在前面冲,他们在后面冲。 话也是没讲过的。 倒是他一直以猿仙廷的表亲兼旧部自称,便是蹭著这位的名声,摩云猿家趟过了多少风波。 没想到如猿仙廷这般素以凶戾著称的存在,见著他这混名声的一家也毫无计较,反倒给了猿梦极一个机会! 甚至于这个机会也只是其今天随口说的这番话才是重点。此后就算他澄清 自己跟猿仙廷并无关系,其他妖怪也不敢相信。摩云猿家从此才算是真的有了根底。 可以说他这大半辈子的努力,也及不上这位绝世天妖随口的几句。 这让他如何不感激涕零? 就在几位强大存在说话的工夫,那代表神霄真秘的虚影终是消失了。 像是坠进了地底深处,进入另外一个失控,再无存在于摩云城的痕迹。 就连知闻钟,也再显化不出什么来。 只剩那破旧的柴家老宅,旧神龛,木板床,徒见四壁,静悄悄无声息。 仍是虎太岁开口:“说起来神霄之地为什么会落在这间老宅?刚刚那个犬妖,祖上是何根底?” 为了完成‘隐瞒’,他是以天妖之尊短暂进入浑噩,以普通皮囊容身,只在关键时刻醒来。 在这种浑噩状态下,对周边是没有洞察的。 这种状态对他自己来说,也是相当危险的时期。面对突发情况,很容易反应不及。 也就是蛛懿重伤,对天息荒原失去把控,难以提前捕捉,他才肯冒险为之。 这间老宅有什么特殊? 而他算得极死的落点,最后硬生生隔了一条街巷。这不由得让他生出许多怀疑。 是否有谁在暗中针对? 是谁在与他相争? 古来天意难测,他心难明。在时光长河里,有多少意志潜藏,又有多少落子,谁也说不清。 虽说已在世间绝巅,但谁不想更进一步?在已经拥有切的时候,还去奋苦,还冒险,当然心有所求。 超凡之山已经攀到顶,那绝巅之上魂牵梦萦! 猿仙廷回护一次蛛懿,他愿意退让。 猿仙廷若是要与他抢夺他所看到的契机,哪怕这个契机虚幻得很。他也要拼命。 现在几位天妖的争执暂告一段落,只等神霄之地里能探个什么子丑寅卯出来。 身为站在绝对高处的巅峰强者,有资格光明正大坐席分餐的存在,首先当然是要扫清隐患。 任何疑惑都要得到解决,不能容许阴影里的执棋者存在。 鹿西鸣也把目光投向蛛懿,这里是天息荒原,此间情报,自然是要问蛛家。蛛懿淡声道:“蛛弦,且为几位贵客解惑。” 不多时,真妖蛛弦便飞回场内,下意识地与险些将她生拆的虎太岁保持了距离,没什么感情地道:“这间宅子传了很多年。现在的房主,乃是一个犬族妖怪,名为柴阿四。现在是猿家控制的花果会的香主,前不久在金阳台武斗会,打进了摩云城前二十四名,有机会冲击前十。” 他和他的爷爷本是摩云犬家的成员。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逐出,他爷爷也死在犬家手里。 他算是个孤儿,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性格是相当怯懦的,常被欺负也不反抗。以采药为生。 在不久之前突然脱胎换骨。 据说是被欺侮得狠了。原来的那个香主勒索他,砸了他爷爷的灵位,他忍无可忍。 这才显露本事。后来主动加入花果会,步步为营,站稳了脚跟,闯出了名号,也说明他其实很有脑他的剑术和炼体都不错,身法亮眼,战斗才情很好。 “这小妖有问题。”鹿西鸣很平静地道。 不解释原因,不说具体,但已经成为事实。 蛛弦看了蛛懿一眼,立即宣道: “犬寿曾来回话!” 声音在长夜里传得很远。 摩云犬家之主立刻连滚带爬窜出,从自家府邸飞来。 在一众天妖之前,连头也不敢抬,更无直接对话的勇气,只低头看着靴子:“城何事相召?” 蛛弦指向柴家老宅:“这里住著一个小妖,本是你犬家的成员,他爷爷是被你犬家的马车撞死现在我们觉得他身上有问题,你须得告诉我,他有什么问题。” 犬寿曾楞了一下:“我马上去查。天亮之前不,半个时辰内,必有结果!” 见几位天妖没有意见,蛛弦便摆了摆手:“去吧。” 犬寿曾一息不停地飞走了。 虎太岁又皱眉道:“这是照云峰犬应阳的血脉?便算是有什么隐秘,区区一个妖王,能知道些什么?算了,我走一趟,把犬应阳拿来询问。” “那怎么好只劳烦您?”鹿西鸣轻声道:“我与你同去拿问。 现在已经确定柴家老宅不简单,柴阿四有问题。犬应阳那里,说不定就有什么隐秘。她自是不能让虎太岁独享。 反倒是摩云城这边,神霄之地已隐去,只需要等消息便是,一时半会倒是不必守。 “闲著也是闲著。”古难山的蝉法缘笑道:“贫僧也与两位施主同行。” 天妖去欺负一个真妖?”黑暗中的麂性空大声谴责:“本座定要去监督你。或者你别 “隐光如来离开后,古难山果然是代不如一代连佛性都丢失了!伙同这么多 带走知闻钟,本座留下来帮你看着。” “何必那么麻烦?”蛛懿蹙起眉头,这些天妖自是来去从容,她却不好轻易走动。 故道:“我传书一封,著犬应阳即刻过来问讯便是。有什么问题,诸位都可当面。谁也瞒不过谁去。” 照云峰犬应阳怎么说也是一方霸主,先前为犬熙载失踪事来摩云城,还与蛛弦有些不愉快。但在这些天妖面前,也不过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存在。所谓天生万物本一公,有时候残酷分明。 在这个波澜不休的夜晚… 赤月之下,众妖并立。 唯独不知何时,那缕金毫已消失。都说猿仙廷蛮横霸道,凶桀傲慢。 真如此夜!谁知我心? 第六十二章 客自远方来 四面见方的神霄密室,此时就像是一个巨大房屋的玄关。 已然敞开大门的神霄之地,正等待着宾客入内落座。主家虽是不在,但应有的招待已经准备了许多年。 当然作为宾客,他们需要在玄关这里换好靴子、放好雨具,抖落仆仆风尘,保持为客的礼仪。 他们当中的某一个,或许也有可能,得到久远之前的认可,继 《赤心巡天》第六十二章 客自远方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三章 此间有真意 入神霄之地者,见此道文,各有心情。 此时此刻,如此石文。 好像古老时光里的那位羽族传奇,于漫长岁月中,对后来者招手,以秘藏迎客。 这块巨石并无任何煊赫光影,也没有什么力量波动,但自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存在。 尤其是留在石头上这几个字。说不上字体的好坏,也很难从字的结构上去判断它。细细看来,它甚至不像是谁刻上去的,而是岁月经久,风霜自然的打磨。一笔一划,竟像是时光的留痕。单从图案本身,无论怎么看,都不能判断它是否自然。 这里刻着的若是羽族文字,或别的妖族文字,甚至人族各国文字,都足以说明它的斧凿痕迹。因为这些文字的诞生,都掺杂了智慧生灵的影响。 但偏偏此处是本就自道中孕生、见则知意的道文,拥有自然成就的可能。 当然,它的表意定然来自万古以前的那位传奇。 如此就更让后来者敬畏!何为天妖? 天意即我意,一似于人族以绝巅称“衍道”。仅是这几个恍似自然成就的字,就是一种超乎想象的力量。 熊三思默默把本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羽信当然心向神往,若非是刚从被围殴的境地里解决出来,不好跳脱,此时早就以“小羽祯”的身份宣示主权。 但嘴上尽管不说,脸上也是由衷的自豪。 蛛兰若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伸手把蛛狰捧着的弦琴拿过来。手按在弦上,大约想要抚一曲,但最后也并没有动,只是抱进怀中。 眼前有景道不得! 而独坐镜中世界的姜望,却是悚然一惊!不知多少年以前,羽祯在这里留字,说“客自远方来。” 很久很久以后,神霄秘藏开启,风云汇聚。纵览此间,谁算远客呢? 紫芜丘陵的熊三思吗? 神香花海的鹿七郎,蛇沽余吗? 来自古难山的羊愈,来自黑莲寺的鼠伽蓝? 又或者是...... 他这蜷在镜中世界的异界之人!? 不是他生性多疑,草木皆兵。实在是自入妖界以来,处处受天意掣肘,时时感受到造化弄人。虽则迄今为止,每一个选择都是发乎本心,但往往事与愿违。不断地挣扎、逃窜,不断地筹谋又失败,失望困窘又再奋起,可还是一步步走到了无可救挽的绝地。 此时见到这样一句话,他难免不多想。 但仔细想想,也很不现实。他在妖界的这段时间,也一直在努力地了解妖族。羽祯那是多少年前的存在?对应人族历史,约莫已是在近古时代。 怎么可能在那么久远的时光里,留字问候这个时代的人? 且还是针对只有神临境的他?也是在有些杯弓蛇影了...... “从时间上的意义来说,咱们都算是远客。”鹿七郎感慨道:“此生未见羽祯大祖,但从此句,见其胸襟。真英雄也!后生晚辈鹿七郎,追思古今,感于斯怀!” 蛛狰冷不丁拆台道:“先别忙着感怀,字是不是那位神霄大祖留的,还不一定。” 仅以容貌论,鹿七郎的确是在场男妖的公敌。 而鹿七郎的回应......只是对蛛兰若微微一笑。 在这一刻,众妖身前是广袤的神霄之地,身后只剩一堵由神霄密室压缩成的银白色墙门。 墙门之后,是这片密林的另一边。一眼看不到尽头、也不存在道路。幽深难察,隐藏着莫测的危险。 在场没谁敢轻视这种危险的感受。尤其是在这种具备非凡历史的地方。 鼠伽蓝是个小心的暗运道元,伸手推了推那银白色的墙门,见是纹丝不动。注入灵识,也似石沉大海。催动祭法黑莲,仍然没有反应...便知此路已不通,要想原路返回,也是不能够了。 “分路吧!”他果断说道:“此地十二妖,林中分六路,此是妙缘,定然两妖一路,不可轻违。天上地下,我佛独尊,我要走中间的路。图个吉利,便选左起第三条。谁与佛爷同行?” 不得不说,黑莲寺的和尚行动力就是强。别的妖怪还在考量,他已经选上了。 羊愈法师幽幽地道:“右起是第四,说起来也不如何吉利。” 对于两妖一路的说法,他倒是并未反驳。缘之一字,不能轻忽。若不小心应对,善可以恶,幸可以哀。 鼠伽蓝戟指向他:“你这倒霉秃驴离老子远点,就很吉利!” 羊愈微微一笑:“大块头和尚,你着相了。最是这样子惹厌! 鼠伽蓝有心撸起袖子,但恐渔翁得利,索性忍了。眸光一扫,“恰看到'地上有一个粗布包着的物件。 “咦,这是什么东西?”自言自语地便往前走。 这东西是在柴家老宅里被一同带进此地,在神霄密室中本不显眼,但此刻一经推至外间来,便很难不被注视。 尤其在场有这么多具备天榜新王实力的妖王,几乎谁都看到了,只不过是鼠伽蓝随意找了个由头,先去捡罢了。 此物虽无宝光,亦无华影。但想想也知,能被带入此间,不会简单。那柴家老宅里,还有木板床呢,还有襦裙肚兜......怎的不见带进来? 鹿七郎也下意识地看过来,微微蹙眉。但一只肥胖的手,挡住了他的视线。 “哦,我的。”太平鬼差说着,将地上的这个小布包捡起来,放进怀里。 早已经挪到此物旁边的猪大力,当然要比鼠伽蓝更顺手。 他本来不太理解,为什么道主要让他星夜送一块镜子到柴家老宅,这会已经想得明白了....道主这是给他制造参与争夺神霄秘藏的机会呢! 相较于鹿七郎、鼠伽蓝他们的大张旗鼓,咱们太平道主的落子是何等云淡风轻。 猪大力是个聪明的。 猿仙廷亲自把猿梦极送进神霄之地里来,那其他几个妖族天骄,背后倚仗岂能不在? 由鹿七郎、鼠伽蓝他们背后的倚仗,就大概能够推测到太平道主现在的力量层次。 绝对是天妖往上走。 最少也要比猿仙廷的格调高吧? 而这面镜子也非同凡响。此等能将他送进神霄之地的宝贝,当然是太平道至宝。他焉能让这鼠和尚钻了空子,捡回家去? “怎么就是你的了?”鼠伽蓝顿住脚步,斜着眼睛看过来,光头上的六品黑莲纹路,变得愈发幽深。 猪大力呵呵笑了一下:“我今夜才将它拿出来,不是我的是谁的?这布里包的是什么物件具体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瑕疵之处.....你说得清么?” 心中则是在疯狂询问道主,这宝物该如何使用,是不是应该拿出来照这黑莲寺和尚几下。 鼠和尚可不是个好对付的。 此刻身在神霄之地,太平道的高层未能进入此间,凭他自己,确实不是对手。 镜中的太平道主木然拔出长剑。 怎么使用?你大喊天下太平,我就直接跳出来呗!先砍你猪大力,再去杀鼠伽蓝。 说让你自然点,自然一点把镜子收起来。你是一点事情都办不好,挪起来动作夸张,那么大的屁股在那里扭啊扭,倒让鼠伽蓝察觉了异样! 道主累了,不谋了。 还谋个屁呀......像柴阿四说的那样,直接干吧。 “管它是什么物件!”鼠伽蓝耍横道:“佛爷先瞧见了,就是佛爷的!你说是你的,怎的不先去捡起来,非得佛爷看到了再捡?” “我的东西,我爱什么时候捡,就什么时候捡,你管得着吗?”猪大力亦是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他的底气来源于太平神风印传来的回应。太平道主说让他随便哩! 也是! 道主他老人家若是没有准备,怎会把他这个修为不入流的太平鬼差送进这里来?须知组织里那么多强者,可都没有入选。 在这镜子上,道主肯定布下了后手。 三官七吏九差中,他猪大力虽敬陪末座,却也不会给太平道丢脸! 眼见得双方各不相让,就要有一场血腥争斗。 鹿七郎忽地道:“确实是这位太平鬼差的物件。” “这物件上面有这位太平鬼差的气息。唔……” 在鼠伽蓝与太平鬼差对峙的此刻,他的灵觉感受到了一种危险,好像有什么极恶存在将要被释放出来。 若是任由其释放,在场恐见不少血色,其中未必没有他鹿七郎...... 此时神霄秘藏的真容都未坦露,他不想先起什么波澜。故而语气是很真诚的,又看向柴阿四:“还有这位犬族兄弟的气息。” 他描述的是气息的事实,出口的是一种试探。 这个太平鬼差,和神秘的柴阿四,是否背地里有什么联系?甚或就是属于同一个组织?柴阿四大方地一摆手:“哦,刚才都是在我家里。带了我的气息难免。” 他这会还没有忘记自己的格局,不行无谓之杀戮,争归争、抢归抢,尽量不要叫这些未来的栋梁死伤。所以能劝的架,他也劝一劝。毕竟他身怀古神镜,天意眷顾、古神随身,此间秘宝已是唾手可得。又何必让这些注定空欢喜的小妖,汗也白流,血也白流呢? 鼠伽蓝本来有心武力试探一下太平鬼差,吵了这么久总不能真个一下手都不动,但鹿七郎已经如此表态,那就不必再继续。 鹿七郎的灵觉天下皆知,他既然能够感受到太平鬼差的恐怖,主动出面缓和矛盾。那这个太平鬼差,一定恐怖非常...... 故只哼了一声:“选路吧!进得秘藏之后再各凭手段!” 羊愈轻声一笑,那笑容越是温煦,越叫鼠伽蓝觉得讥嘲。越是觉得羊愈在讥嘲,他就越是慎重。 如果在此间受了伤,古难山的和尚绝不会对他留情。 他杀一个羊愈,未见得就比在神霄秘藏里的收获少了,对方亦然。 “我选右起第三条路。”古难山的法师合掌道:“我佛慈悲,割肉饲鹰,与恶同行。同行不得,同邻亦得。” 在场十二个妖怪若是要分配在这六条路上,熊三思和羽信、蛛兰若和蛛狰、羊愈和犬熙华,这自然是三组。 鹿七郎瞧向柴阿四,太平鬼差身上有极恶之危险,疾风杀剑身上有莫测之神秘,相较起来,他还是对疾风杀剑更感兴趣。 “阿四,这边!”猿梦极脸上有一种'我不瞒了'的表情:“快过来,我带你走!” 这可是我早早就收于麾下的大将!花了重金! 此时不用,更在何时? 他又不是个傻的,虽则是猿仙廷爷爷亲自送他进来,但此间内外隔绝,真出了什么事,爷爷他老人家未见得能知晓。而这里这么多妖王,他还真是谁都干不过。 柴阿四的实力他清楚,擂台上观察过好几次了,顶多就是个妖将战力。甭管是不是真心投靠,自己拿捏起来总是不成问题。 跟这小子走一路,所有的收获,还不尽在我手? 至于其他妖怪所感受到的神秘莫测......他压根没往那个方向想过。咱猿梦极亲眼看到的修为,还能有假? 柴阿四灿烂地呲牙一笑:“好啊,猿公子!”早早已经预定了最终胜利的他,现在看这些年轻的妖怪,真有“闲看庭前花开落'的心情。且由他们闹,且由他们笑。” 第四组队伍一拍即合。 在场所有妖怪,看向猿梦极的眼神都很同情。 惟独他自己,有一种极力隐瞒的得意。前面的这些队伍确定了,剩下的四个妖怪就没什么选择余地。鹿七郎不可能与蛇沽余同行,鼠伽蓝不可能与猪大力同行,这都是路上必然要分生死的。 鹿七郎轻声一笑,对鼠伽蓝道:“鼠和尚,不知我们是否有同行一路的缘分?” 在鼠伽蓝和太平鬼差之间,他做了选择。后者刚才给了他危险的预感,他虽然并不缺乏勇气,但也不想自找麻烦。 鼠伽蓝倒也无所谓蛇沽余和鹿七郎,便笑道:“你与我佛有缘,见得这个争,那个抢。” 猪大力并不说话,他只觉得庸俗。 跟谁一路都可以,反正道主都有安排。当然,能跟蛇沽余一起走,那是赏心悦目许多。 蛇沽余从头到尾都不说话,只是在所有妖怪都选好道路后,默默地跟在猪大力身后,走进了林荫小道。 虽是同路,但双方各自警惕,保持了一个美丽的距离。 这是神霄之地的六条通道里,右起第一条路恰恰距离那块迎客的巨石最近。 神霄之地里的探索刚刚开始。摩云城外的调查已经结束。 几位天妖或站或坐,分散在柴家老宅周边。真妖犬应阳和妖王犬寿曾,鼻青脸肿地站在院子中间。 由摩云犬家之主,小心地进行汇报。 “那柴阿四的父母,在一次封神台任务里身死。他自小跟他爷爷长大。他的爷爷名为柴正洲,年轻时候的确是我犬家战将。后来年岁渐衰,就退了下来......” “柴正洲活着的时候不算出挑,未见殊异。就是性格相对刚强。得罪了不少同僚。所以退下来的日子也不太好过,甚至被老对头随便找个理由,逐出了家族......此事我有失察之责。” “要说背景,这么多年确实未有谁见。只是柴正洲自己喝醉的时候有吹嘘过,说他身上有犬族大祖柴胤的稀薄血脉。这等话,那些兵痞谁都会扯几句,算不得数。” “柴正洲其妖,的确是被劣子犬熙载驾车撞死的。此时我当时过问了,没有原因,就只是因为他没及时避让行礼......是我有疏管教。” “此外......” “经调查发现,从柴阿四手里流出来的这几个皇钱!” 犬寿曾摊开手掌,手上堆着的几个五铢皇钱,其上还沾染了不知何来的血迹。 他咬着牙道:“犬熙载前一阵子在十万大山失踪,随行侍卫也大部分消失。这次查出来的这些皇钱,其上都有暗记,这是犬熙载随身侍卫所带的钱!” 看《赤心巡天》最快更新器输入--到精华书阁进行查看 第六十四章 天意深海触暗礁 性格刚强、硬了一辈子的柴正洲,临了老了,只教孙儿两个字:低头。 虽则他自己并没有做到,但鲜血飞溅童真脸庞的那一幕,仍是给孙儿上了最后一课。 叫这小妖记得,什么是前车之鉴,什么叫勿蹈覆辙。 在得到古神镜之前,柴阿四一直是这样,如爷爷所教导的这样,夹起尾巴生活。 +没有真心朋友,不被认可接纳。 猿勇对他任意勒索,猪大力也看他不起。 青梅竹马投进他怀,终日苦勤是为那些吸血的蚂蟥奔忙。 他进山采药那么多回,也不是没采着过好药材。可没有一颗舍得自用,也没有一颗卖出过好价钱。 能去哪里卖,能卖什么价格,都是有规定的。不曾显见于文字,可每个妖怪都必须道守的规定。 他常去的那家药材店,背后东家甚至来自神香龙海,但开在摩云城,也必须要守摩云城的规矩。 一株药草,摩云城官方吃一份,摩云猿家吃一份,经手的花果会吃一份,药材店也要赚钱最后能落到采药小妖手里的,寥寥无几。 说来可悲,柴阿四从未拥有过那么多五铢皇钱。所以哪怕知道这些钱是危险的,他也还是收了起来。 当然他也不是不谨慎,他也经由黑市倒了几次手,把这些尸体上捡来的钱变成干净钱,才敢花用。 可在摩云犬家的全力调查下,他这个笨拙的洗钱过程里,到处是漏洞。 哪天这些钱被摩云犬家的妖怪瞧见了,要追溯线索回来,并非难事。 不在今日,也在明日。 彼时的柴阿四久贫乍富,舍不得放手。彼时的镜中古神初来妖界,对此界货币缺乏足够认知,没有发现这些五铢皇钱上的暗记,那时候也未有察觉天意针对,甚至于那时候也没有在柴阿四这条线上长期发展的想法 以至于留下这个疏漏。 天意冥冥,这未尝不是其中一条待炸的因果线。 甚至可以说因为姜望的存在。这条因果线的危险一面,几乎成为必然。 现在只是因为虎太岁的一点疑虑,而提前引发。 自然而然的,在犬寿曾完成问话后不久,猿老西、猿小青父女,就被押到了柴家老院。 一同被押来此地的,甚至也包括了柴阿四在花果会的那群小弟,一个个哭爹喊娘,恨不得把柴阿四什么时候去放了个屁都供出来—不是犬寿曾不想抓更多,实在是柴阿四的确没什么亲故。猿老西、猿小青父女都伤痕累累,显然在被押来之前,就已经吃了教训。 仍是虎太岁开口:“这是?” “算是柴阿四的道侣。”犬寿曾毕恭毕敬地回话道:“这房间里的衣裙,就是她的。旁边的是她的老父亲,也是柴阿四进入花果会的引路之妖,在柴阿四崭露头角的过程里出力良多。” 同样被叫过来问话的妖王猿甲征,连忙点头道:“确是如此。这个柴阿四也是才加入花果会不久,甚至我都没来得及见他一面。” 猿仙廷余威犹在,他倒是不似犬寿曾那样挨了巴掌。但仍然消散了酒意,低调非常,不着痕迹地将责任撇干净。 “跟柴阿四有关系的,都在这了?” 虎太岁此刻就坐在那院墙的豁口处,姿态随意,威严自生。 “基本上都在这儿了。”犬寿曾答道。 黑暗中窸窸翠翠的,是麂性空的声音:“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连朋友也没有几个。要想做点什么,这倒是很合适的身份。” “你们惯会做这些”蝉法缘笑呵呵地说着,脸色忽地一沉:“把手挪开!” “嗬嗬嗬。”至今仍然隐在黑暗里未露真容的麂性空道:“这么着紧这口钟,怎的不先送回古难山?这里我帮你看着。你们的羊愈小光头,我这个做师伯的也帮忙(本章未完!) 第六十四章天意深海触暗礁 照看。” 蝉法缘再一次驱退了麂性空的力量,笑着道:“留着等会镇死你。” 虎太岁不理他们,只问道:“基本上?” 犬寿曾不敢隐瞒,慌慌张张地道:“以前整个北区,都没有同柴阿四走得近的,不过他倒是总在老猿酒馆厮混,我已将相关小妖全部拿来。整个老猿酒馆,只走了一个看场的头号打手,是个猪族的。谁也说不清他去了哪儿。” “这不是巧了吗?”立在香花旁的鹿西鸣,轻声笑道:“神霄之地里也有个藏头露尾的,是什么太平道谁也说不清来自哪儿。” “又是老猿酒馆,这个劳什子老猿酒馆很复杂啊。”虎太岁看向猿老西:“是你开的对吧?你很复杂啊?” 便是看了这一眼,又接着道:“唔曾被邪物吸过精血,早就废掉了。后来又走神道,倒是养回来些。不过这辈子也就如此,有趣。说说看,你是怎么摆脱那邪物的,信的又是什么神?” 猿老西本以为来此受审,仍是为柴阿四偷入神霄之地一事,此事真是与他无关,无论怎么审讯都清白,想来这些天尊也不会强诬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 只没想到牵出萝卜带出泥,天妖一眼,便将他看个通透,问及了他现在最深的隐秘。 当即跪伏在地上,用恭敬的姿态,藏住自己的心神。 且将自己的恶行如实陈述,显得自己是毫无隐瞒:“老朽当时是为一头妖鬼所扰,嗜血残恶,定期必须以血食供奉。但有一期不足,就要吸我精血。我鬼迷心窍,借花果会香主的身份之便,暗中为其搜集血食,累月经久。此诚大恶之行,实在死不足惜。但请诸位天尊明鉴,幼女猿小青单纯无辜,不涉恶事…” 许是爱女之心天下皆同。 蛛弦听到这里,在一旁补充道:“治安府的确有相应的记载,时间也对得上。不过那种血食活动后来没再继续,治安府调查的意愿也就没有那么强烈,挂在那里由一个新入职的治安官慢慢在查。” 依摩云城律法,猿老西死罪难逃,不过此罪不殃及家属。 姜望若是能够旁听到这里,必然坐立难安。~~ 根。因为这又是一条危险的因果线,即便他在妖界已经做了如此多的努力,辛辛苦苦准备了这么多,仍然是处处埋有祸根。 今夜他就算没有来柴家老宅,就算那几十个五铢皇钱也被他有先见之明地抹去了,在猿老西这里,他仍然有被顺藤摸瓜的可能。 而在被天意针对的情况下,凡危险的可能,都必然会发生。 他驾驭着一艘破船,修修补补,于苦海中搏击风浪,奋勇前行,没有一刻放弃,拼了命地想要回家 可天意之深海里,有太多待触的礁! 虎太岁仍只是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坐在碎砖碎石都未拂净的断墙,不说话地瞧着猿老西。 自此以后,未有恶行,亦自救亦他救奉之。 虎太岁仍在沉默,沉默说明还不够。 但猿老西匍匐在地上,只泣声道:“无面之神,神秘难测。我这残躯老朽,实在不知更多!” 目前看来,这无面教的确算是良教。羽信早先在神霄真秘里也有描述,全城知闻。 而且这与柴阿四又有什么关系? 猿老西可没进神霄之地! 毕竟是摩云城中妖族,蛛弦张了张嘴,待要说些什么。 虎太岁已然转眸,威严地瞧着犬寿曾:“你之前说,你怀疑那个柴阿四,就是杀死你儿子犬熙载并将其毁尸灭迹的凶手。可审出了别的证据?” 犬寿曾道:“当时蛛家的蛛兰若,发布了一个搜集毒物的封神台堂金任务。我儿犬熙载心慕良缘,接了任务进山,彼时柴阿四也接了相同的任务。且正是自那(本章未完!) 第六十四章天意深海触暗礁 次下山之后,柴阿四才开始不再隐藏自己。” “这个柴阿四,有没有可能已经不是柴阿四?”黑暗中麂性空的声音道。 鹿西鸣道:“不会。虽然被神霄之地所阻,不能真切洞察,但这个柴阿四的言行神意,都与肉身相合,没有不协之处。他从十万大山回来才多久?哪怕是擅长夺舍的真妖,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做到这样地步。” 真妖做不到,真人自然也做不到。 蛛懿本来想提及那段时间正好是南天大战,也因此作罢。 “是吗。”虎太岁的语气很轻。又问犬寿曾:“跟柴阿四有关系的妖怪都在此,你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不曾,他们嘴很硬。”犬寿曾摇头道:“因为考虑到几位大祖还要问话,我不敢用刑太重。” 虎太岁慢慢地看向了猿小青,琥珀色的眼睛里,其深不见,其威难测。 “没有嘴硬,绝非嘴硬!您想要知道什么,我都会说!”跪伏在地上的猿老西,艰难地仰着脑袋,神情紧张:“知道的我都会说!” 虎太岁用一种可惜的语气道:“你已经说过了!” 仍是看着猿小青:“现在说说你知道的。” “我…我!”猿小青紧张极了,嗫嚅地说道:“我同小柴哥情投意合,小柴哥就是柴阿四,他练功很努力,他很善良的,收到的钱都分给手下。” “不是这些。”虎太岁语带遗憾地叹了口气:“算了,我自己来。” 随意地抬起大手,猿小青娇柔的身躯已经跪在他面前,整个脑袋被他的大手按住身体骤然一僵! “不!” 猿老西像一条被甩上岸的鱼,整个身体都反曲起来。 但发不出一点声音也不能够前进! “啊,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虎太岁的语气有些惊讶。 大手一松,猿小青的尸体滑落下来。 转瞬娇躯成死肉,芳华碾为尘。 未来得及有一句遗言,甚至未来得及呼一声痛。 这时候,虎太岁感受到了猿老西那边的挣扎,感受到那纯粹且澎湃的神道力量,便有意地放松了禁锢,饶有兴致地看过去。 衰老无用的猿老西,此刻涕泪横流,瞧来狼狈又恶心。 他从喉咙里,从心底最深处,发出愤怒、痛苦、怨恨的声音。 “万古以来,谁无一死?” “生也如斯,爱恨无存。” “你我皆无面目,便由众生涂抹!”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他没有呼喊女儿的名字,没有哭泣。 因为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任何指望,因为理智上已经寻不到任何的可能,他只可寄托于缥缈,只能寄托于神! 他的身魂在燃烧,全部作为祭品,奉献给那位传说中的古老的神灵。他并不乞求复仇的力量,因为清楚那不可能。哪怕是神道最高的尊神,也不可能给他向天妖复仇的力量。 越是清醒,越是痛苦。 此时他只想死去。 哪怕他燃烧一切的自毁,不可能打得破虎太岁的一片衣角。 哪怕他的隐秘微不足道,他的情报并不能给虎太岁带去任何帮助,他也要带着他的隐秘、他的情报,决然地死去! 这是他作为一个孱弱小妖,卑微的反击。 有赖于这段时间的努力传教,澎湃的无面神力,瞬间填塞了他的身体。 但在下一刻,一切又都静止。 天意即我意。 天妖决定一切。 若要你死,不许你活。 若要你活,不许你死! 你没有生存的权利,也没有自杀的自由。 虎太岁没有任何情绪仍是随意一抬手,按在了猿老西的脑门上这具澎湃着浩瀚神力的身躯,骤然僵住,颜抖(本章未完!) 第六十四章天意深海触暗礁 ,然后瘫软。 “远古阎罗神?” “地狱之主,阎罗之君,刺客之神?” “卞城王?” “辉煌时代里,对应妖族天庭的妖族地狱?” 虎太岁这一次终于笑了起来:“有意思!” “伟大的阎罗神啊,如若您真的存在,如若您真有远古之威,请为我报仇请为我报仇!” 这是神霄之地里,远古阎罗神所接收到的最后的信息。 来自于他虔诚的信徒,来自于无面神教勤勤恳恳的教宗。 来自于一个孱弱的老者。 一个无用的父亲。 困宥于镜中世界的所谓古老神灵,无以应之,只有长久的缄默。 而此时此刻,一众妖族俊彦关于神霄之地的探索还在继续。 同猿梦极走在一起的柴阿四,还在乐呵呵地拍马屁:“我早就看出来猿公子天命显贵,生而不凡!但怎么也没想到,您竟是那位天尊的子孙!您说说,要不怎么说您这面相就尊贵呢!您这眉毛,长得多桀骛!” “哈哈哈,说到这个,我跟老猿酒馆的猿小青,那是情投意合!等回去了,我还要请您主婚呢!” “这话说得!您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哥哥,我无父无母,自幼孤苦,您这长兄如父,怎坐不得长席?” 第六十四章天意深海触暗礁 一张姗姗来迟的请假条 “ 向大家请几天假。 今天的更新不要再等。 没有遇到任何,不是谁的问题。 所有剧情都在我的把控范围,有序地推进。 我的责编主编也都很尽,对我很好。 的成绩也越来越,均订已经两万二。在五百多万字以,在每天只有四千字基础更新的情况,还能保持一个月一千加的均订涨,可以说独此一,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读者能够给到我的支,能够帮我争取到的荣,全都给了我。 股票这几天也天天大,买什么赚什么。 甚至我的心情也没有不好。 好像一切都很顺遂。 过去几个月的稿,除开版权收入,是我写赤心以来最高的几个月……我理应一天多写個几千,榜上成绩也能更好…… 是我自己的问题。 大纲就在那,剧情线都做好,人物也已经塑造结,只等一个风云际会的碰撞。往常这个时,我会斗志昂,调动所有的脑力精,一鼓作,把所有千丝万缕的线,捏合在一,捏成一个我想象中的灿烂的画面。 但我调了半,毛都调不出来。就像两军冲,你一声令,手下竟然没有几个兵。 疲了累,心力枯竭了。 前天在群里看到一个垃圾手游链,我点进去无聊地点到半夜三,可就算是这么无,这么虚,也不想爬起来写一个字。一方面我觉得我很应该多,另一方面我只想躺着。 然后我悚然一,我怎么是这个状态啊。我是那么喜欢写作的…… 仔细想,可能这跟以前不想上学/不想上班的心情是一样的。 我一直很想攒几天稿,然后趁你们不注,偷偷去哪里玩。看看山川湖,辽阔天地。没有人会发现我的疲,世间万,一切如常。就像我以前曾有过的周末。 可是这么久,一天的稿子都没攒下来。我身体里好像是有个越来越吝啬的动力,每天写完四五千,它就不供能了。 连载三年多,从来没有任性过。 这一次任性地向大家请几天假。 本来只是心里的一个念,但是在闲聊中说出来,越来越无法遏制。一开始带点玩笑的成,后来一念天地,整个人如释重负。昨晚我其实还想写点稿子,但最后跑去看了电,请假条都是拖到现在来写。 今天周,风和日,我看了很久的地,决定出个远门。 那就再加上周,周,周一。 下个周二回来更新。(2022/10/18)。 当,这四天的更新我会补回,记在欠更,到时候优先来还。 大管家狄总作,我的欠债已经不多,我会还完的。 这一卷其实有非常重要的线,大家也可以停下来找一找。 希望大家也都能够好好地休息几天。 就这样,我跑路了。 我亲爱的朋友…… 再会。再会。 一张姗姗来迟的请假条 第六十五章 无缘不求 “哈哈哈,上尊,您看我演得怎么样?” 伟大古神的心中,还响着柴阿四嘚瑟的声音。 这小子一边在猿梦极面前迎前奉后、极尽吹捧之能事,一边偷偷在伟大古神面前肆意嘲笑。 八说猿梦极蠢,说猿梦极天真,说这些个贵族公子哥,都只是生得好除了命好哪儿都不好。 话茬密得似雨点。 他其实习惯了有事没事跟伟大古神说两句,求问修行上、生活中的困惑,炫耀自己的成长进步,分享自己的奇思妙想。 大约是因为需要通过沉睡来恢复神力,伟大古神经常是不回应的。他也自说自话,自得其乐。 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父母。 年纪还很小的时候,爷爷就被马车活生生撞死在面前。一直以来,都是孤独地在那个老房子里长大所以他不太知道,这是很多正常家庭的孩子,向父母炫耀成长、期待得到夸奖的心情。 “你说的这些……全部是演的吗?”沉默了许久伟大古神忽然问道。 “当然啊哈哈。”得到回应的柴阿四更开心了:“我还能真服这个傻大个啊?盲目自信,不知所谓,都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还以为他恩威并施,御下有术呢!” “那就好。”伟大古神道。 “啊不对,有一句是真的。”柴阿四笑嘻嘻地道:“跟猿小青成亲是真的。” 伟大古神没有声音。柴阿四又道:“也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恢复道躯,重返巅峰,来不来得及为我们主婚呢!” “你这小妖!怎么敢像哄猿梦极一样,来哄本座?!”伟大古神的声音好像是真的生了气。 但相处这么久,柴阿四早已不似当初那样诚惶诚恐,没皮没脸地笑道:“我的上尊爷爷哟,小妖哪敢哄您!猿梦极是什么东西,也能跟您比?到时我若成婚,您若复原,来贺的宾客怎有俗辈,起步怎么不得是小蜘蛛小猴子他们?区区一个猿梦极,还奢求长席呢,递帖的资格恐也未有!” “你以前不是喜欢蛛兰若吗?”伟大古神道:“正好都在此间探索,我帮你追求她,怎么样?” “还是算了吧!”柴阿四倒是对古神的本事深信不疑,但只是笑道:“那女妖心思忒深!今天一瞧,就觉着不是一路哩。小妖以前啊,是没见着好,没脑子瞎想,就想那最有名气最漂亮的。真跟小青妹妹在一块了,哪还顾得上七想八想,心里满当当的都是她哩。每天嘬上她一嘴儿,滋味美得很!上尊您是过来妖,您肯定懂!” 伟大古神最后只能道:“看着路吧,别想太多。_o_m” 柴阿四倒还有些不习惯,伟大古神的声音,今天怎的这般温柔? 但他也不会特意去讨骂,便又同猿梦极说笑起来。 左一句英明神武,右一句天命贵胄,哄得猿梦极眉开眼笑。 整个神霄之地的六支探索队伍里,他们这队的气氛,反而是最融洽的。 因为都认为自己能吃定对方,不把队友当威胁。故是极能容忍,很愿意配合。 摩云城中,虎太岁轻声而问:“妖族地狱,有谁听闻?” 他的脚下,匍匐着猿老西的残躯。身前不远处,是香消玉殒的猿小青。 此外还有瑟瑟发抖的花果会众喽啰,噤若寒蝉的犬寿曾、猿甲征。 都是些,不值一提的蝼蚁。 脸上总是带笑的蝉法缘道:“撮尔小教,左道旁门,编造些传说隐秘,四六不着。这有什么值得在意?” “那也未见得!”麂性空的声音迭迭回响:“有的歪理邪说,编著编著,信的人多了,竟就成了真,也得了‘正’,这事不也常有?” 鹿西鸣倒是认真地讨论了一下:“生死是永恒的命题,职死之神的传说一直都有。记死者、黑镰刀、灵之界、食魂巨犬诸如此类,屡见不鲜。。(本章未完!) 第六十五章无缘不求 不过说到地狱,在人族那边神道大昌的时候,倒是很盛行此等说法。” “这个无面毛神卞城王还学贯妖人两界啊。@精华\/书阁·无错首发~~”蝉法缘笑道:“可见悟性不俗,兴许与我佛有缘!” “人族神道时代流行的地狱之说,是不是还有牛头马面那些?”蛛懿微微抬眉。 鹿西鸣温声道:“可不是么!” 这两位绝美女妖,一者在天,一者在地,一者绕花,一者照月,倒是相映成趣,美不胜收。 唯独一个风轻云淡,一个郁结难解。 “又是将妖族兽化的那一套,毁文淆史,其心可诛!”蛛懿恨声道。 虎太岁也不理会她这恼意是对谁,只将大手一抬,便通过冥冥中的某种联系,捕捉到了事物根本,五指合握,遂是握住了一个神光环绕的神塑。 此神塑通体惨白,诡异无面目,在那大手中仍自挣扎,如有灵知一般。 “嗯?” 虎太岁隐约感应到了什么。 天妖之躯,道则自有。在他的手背之上,黑色的筋络一根根凸出,起伏不定,如同苍茫大地,翻滚地龙。其间又隐有青芒红芒错杂如织,好似大潮滚滚,江河如流。 见此一幕周边几位天妖各有所思。 但倏然一只玉手探了过来,蛛懿压住了他的手背,凤眸隐煞:“我天息荒原的子民,你还要杀多少?” 在刚才那一瞬间闪过的杀机里,虎太岁俨然是要通过这无面神塑,将其所勾连的所有信徒,全部抹去! 杀戮本非什么大事,一个孱弱教派的生灭也不会有谁在乎。 只是,教宗也杀了,神源也断了。还杀死这么多小妖,究竟有什么必要? 蛛懿伤重之躯,仗着猿仙廷的支持,才得以与这些不速之客并立,本不欲计较太多。但凡事可一可二岂可再三? 虎太岁杀猿老西她看着,杀猿小青她看着,现在一次性要杀这么多天息荒原出身的小妖,她也能看着?那蛛家还镇什么天息荒原,趁早都随她撒走便是了! 赤月映照着古今不变的世情,暗流在长夜涌动。 虎太岁抬眼瞧了这位天蛛娘娘一阵,琥珀般的眼睛清亮无比,忽地嗤道:“也忒小气!” 手背上黑色的筋络只是轻轻一弹,便已将她的手弹开。”让我来瞧瞧,这位远古阎罗神……在哪里。” 终也是放过了心中一闪而过的烦恶念头,专注于追索那个很有嫌疑的毛神他刚才有一个瞬间,对这个无面教产生了厌烦…甚至称不上厌烦,只是有些无端生出来的“太舒服”,便为这一点不舒服,就打算将整个教派所有信众都抹去。 克己自制,努力修行,是为了攀登到修行更高处。如今他已经站在超凡绝巅,还要克己自制,那不是白努力了吗? 但一瞬间的情绪终是小事,相较而言,倒不如探知蛛懿的情绪底线,从而更进一步了解她的伤势来得重要。 那无面神塑固是神异之物,却也无法承受虎太岁的恐怖力量,只是一个闪念,便已化作齑粉,在指缝间簌簌而落。 “怎么样,找到了吗?”鹿西鸣很有兴趣地问道。 在场这么多巅峰强者,唯独她对这小小的无面神保持着好奇。 虎太岁若有所思地看向柴家老宅:“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方才我反溯信仰通道,跨过香火之墙,找到了这位无面神的轨迹。祂与神塑的联系非常微弱,甚至有意分割。祂好像并不在意这个教派,不在意这些信仰之力,又或是谨慎得过了头。祂好像…进入了神霄之地!” 闻听此言,几位天妖皆露惊容。 从猿老西这位无面教教宗的实力,以及整个无面教的规模,不断判断出那个无面神的实力,理当只在毛神层次。 可区区一个毛神,怎么可能瞒过几个天妖的视线,悄然潜。(本章未完!) 第六十五章无缘不求 进神霄之地? 那神霄真秘的详尽细节,知闻钟可都照得清楚,一众后生晚辈在争锋,何曾有什么毛神在其中! 是谁被代替?是谁有问题? 柴阿四?太平鬼差?蛛狰?羽信? 虽然说有神霄密室隔绝内外的原因在,他们这些天妖不好动用过多力量去窥探,免得神霄之地自毁但神霄秘地中,几个天榜新王层次的俊彦都在,还有灵觉非凡的鹿七郎。 如此近距离接触,一个毛神,怎么瞒得过他们!? “现在看来,神霄秘藏这局棋,存在于暗中的布局者,就是这一个了。”鹿西鸣揣测道:“但以衪展现出来的实力,应不能够。除非…这所谓无面神真是什么古老神祇,现今正在复苏的过程里,所以懂得一些远超过他当前层次的手段?如此也解释得通,祂为什么并不在意这部分信仰之力,因为对一个辉煌过的古老神只而言,这点信仰之力确实是杯水车薪。只需要留存一部分,做个助燃死灰的火折子便是。”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无面神背后还存在着某个势力,他只是挡在前面的幌子。 但参与这一场争夺的,既有古难山和黑莲寺,还有太古皇城下辖的叁个大域领袖,那些隐藏的庞然势力,反倒是不太可能轻举妄动了。 虎太岁抬着眼眸:“我现在倒是越发好奇,那是个什么东西了。什么古老不古老的,时间带给弱者的只有腐朽!从古到今的神,遍手去数,能让我等忌惮的,又有几个?” 说着他又看向真妖蛛弦:“治下这么多稀奇古怪,遍观妖界也不多见,你真就一点也不知情?” 蛛弦勉强道:“柴阿四往日并无异常,这无面教也是最近兴起……” “行了。”蛛懿澹声打断了她的解释,弱者的解释也是最无用的事情。 这位天蛛娘娘只是道:“不管衪是怎么进去的,怎么瞒过了神霄大祖的布置,终归是要出来的。咱们都在这里,不是吗?古神也不是没死过曾经不能延续辉煌,几千几万年后,反倒有资格崛起?世间恐无这样道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蝉法缘和麂性空,也是虔信者。 对于所谓的古老神祇,还是有一定的敬畏存在。 并不掺和这样的讨论,只是不咸不淡地又讨论了一阵佛门正统的归属。 而隐秘之中,有这样的声音在传递—— “看来他的极孽妖魔心已经快要压制不住,所以才需要拿小妖来泄杀意。” “未见得,他惯来霸道,拿蛛弦、拿犬应阳不都如此?” 猿仙廷那才是真霸道,虎太岁心思深着呢。他既然肯停手,紫芜丘陵于此局所布设的关键,应当落在羽信或者那个蛛狰身上。 “怎么不是熊三思?” “熊三思越是神秘,越是个幌子。” “依你来看,他是要成了?” “那也说不准。不过成和败,要看天时地利人和,有时只在一念间,你说呢?” 虎太岁一直想要结合人、妖、魔三族之长,穷极天地之理,成就世上最完美的道躯,以此跨越绝巅之上。 这一点世俗不知,于某些存在而言,却早已不是秘密。 当然,这一份‘知道’,又成了秘密本身。 “你觉得熊叁思手上捏着什么牌?” 神霄之地里,同样有声音在讨论熊三思。@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温和的声音,慈悲的眼睛走在林荫小道,黑莲覆盖脑门的鼠伽蓝,竟意外的宁静祥和。 旁边是潇洒直行,目不斜视的鹿七郎:“你若想死,就尽管对我出手。” “鹿公子对贫僧误解很深啊!休听那姓羊的胡言,他们古难山惯会骗人…嘿嘿。”在刺骨的寒锋前,鼠伽蓝散去了左手的法印:“公子为何走得这样快,路边也不搜寻一下,不怕错过什么。(本章未完!) 第六十五章无缘不求 线索?” “我找线索,不靠眼睛。该有自有,无缘不求。”鹿七郎道:“比如你明明不怕我,何必装得怕我?” “灵感王嘛,我知晓,知晓。”鼠伽蓝道:“你怎么看熊三思?” “你好像对他很感兴趣他是你此行的目的之一?”鹿七郎大踏步前行,明明是疑问的语气,却有一种笃定的味道。 “怎么会,虎太岁脾气那么臭,谁敢瞎惹?”鼠伽蓝打了个哈哈:“刚刚在太平鬼差身上,你好像发现了什么?” “不如说说看,你对柴阿四有什么判断,或者说,你察觉了什么?我见你明里暗里看了他几回,他身上总归是有什么格外吸引你的。”鹿七郎轻声道:“你我其实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目标应该也并不一致就当交换情报略。” “柴阿四很自信,他有把握击败我们所有。他的那种自信,是装不出来的,有着非常坚实的底气。就像羽信,哪怕是站在熊三思旁边,也总是掩盖不了心虚。”鼠伽蓝也不拒绝,慢条斯理地道:“他在心口那里藏了什么东西,或许是一面护心镜。那东西就是他的倚仗,不管与谁对峙,他总是下意识的以心口要害相对…” 鼠伽蓝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消失了。 因为踏在枯枝败叶渐无声,长路依然不见尽处。 他的佛、他的灵山都很远,越来越远,且不可回溯。 而在某一个瞬间,他恍惚看到,就走在他旁边的鹿七郎 这位来自神香花海的潇洒贵公子,忽然皱纹满面,青丝成雪,佝偻老迈,就好像步跨过了漫长的时光!。 第六十五章无缘不求 第六十六章 如梦幻泡影 鼠伽蓝不敢眨眼睛,只以佛光洗过眸前,浮尘尽去杂绪散,再一看…… 仍然玉面黑发,姿态风流。 其后黄叶碎落,更远处树影婆娑。 一切好像从未改变过。 鼠伽蓝突然想起方丈曾讲过的经文,是这样的一句,流转在心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鹿七郎忽然转 《赤心巡天》第六十六章 如梦幻泡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一章 今人视昔 幽深的树林,肃穆的方碑,鬼鬼崇崇的猿梦极,神秘兮兮的语气。 柴阿四悚然一惊,也跟着警惕起来。 总觉得那林中的影子不太对劲,似是某位龙族覆落下来的阴翳。 妖族与龙族势不两立! 虽是都这么说,发现龙族的踪迹应该扑上去才是。 怎奈何自己实力不够,须得为妖族保留有用之身,还是避而远之为上上策。 再厌弃龙族,也必须要承认龙族的强大。 妖族固然是天卷之族,百属千类各有所长,但长短不一总能见个高低。 无论如何排序,龙族都在最顶尖之联系不到上尊,柴阿四自己是没底气面对的。 瞧猿梦极那怂样,显也是不行。 “猿公子,要不咱们还是走快点?”柴阿四小声建议。 猿梦极点点头,声音也很小:“倒也不是怕了什么,主要是咱们赶时间。” 两妖蹑手蹑脚,悄然走过了方碑。 也走过了那段时光。 远古时代最后一位妖皇,已经在开拓妖界的过程里牺牲。一并牺牲的,还有他的亲族。 此后一切无痕,留在世间的,只有一百零八颗妖命宝珠,只有这个稳定的新世界。 那位远古妖皇既死,他献祭掉血亲,也是为他指定的下任妖皇铺平了道路。 新的妖皇继位,自困厄中崛起,扶挽天倾,带领妖族支撑过那段飘摇时光。 那是人族所记述的上古时代。 自那时候至如今,太古皇城里的主君,已是又传了四代。 羽祯当年所争的,就是妖界开辟后的第三代妖皇之位。 他正是输给了那位塑像仍然立在太古皇城里,主持了“蜈岭血战”,号称新界以来最强妖皇的元熹大帝。 那一场在妖族新界历史上最值得夸耀的战争,几乎将人族打回现世。一度更改了整个种族战争的形势,使妖族转守为攻。 要与元熹妖皇竞争,非有大格局大勇力者不可为。 “龙本是妖”,是历史的真实,也是羽祯当年的政治纲领。 效彷当年天下烽火、百族伐妖的历史。可谓是从辉煌时代的破灭中汲取了教训,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反攻人族。 但理想总是丰腴动人,现世却总是病骨嶙峋的。 虽然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可具体到“龙族回归”这件事情上,远没有那么容易。 对妖族来说,人族和龙族都是生死大敌,到底哪边更可恨,且得两说呢! 也就是如今人族雄踞现世、横压万界,妖族与海族作为被打压的弱势方,才有了合作的基础。 要想让龙族回归,首先要解决的,是妖族与龙族互信的问题。 对妖族来说,当年已经被龙族背叛过一次,如何还能把心腹要害再交给龙族一次? 对龙族来说,他们也深知在远古时代的那一刀,捅得有多深。 他们要如何才能相信,妖族是真的有合作的诚意,而不是抱着驱虎吞狼的心思,图谋秋后算账? 羽祯潜入现世、亲往沧海,以一个妖族绝世强者的生死,将此事往前推动了巨大的一步。 不得不说,这是具备超绝勇气的行为。 匹夫轻生死,一怒即为。逞一时血气,不算什么大勇。 到了千金之子,就要“坐不垂堂”。 到了当年羽祯那样的层次,什么都不用做,已经立在万界顶点,却还能为自己的政治理想倾注一切。 也难怪他远走混沌海那么多年,再未现过行踪,却还一直被作为传奇来歌颂。 羽祯所主导的龙族回归妖族一事,最后功败垂成其间细节不传于世,所谓的历史真相大约也只能到时光深处探寻。 猿梦极唯独是知晓,历史的确有隐约的记载,龙族当年的确被羽祯所说动。 甚至有几位真龙随着羽祯回到了妖界。 而如今的大环境,已再不存在龙族回归的可能。 若是这地方真有龙族,真叫他遇上了,只怕并不会有打招呼的机会。 也就是说,今日的神霄之地中,是真有可能存在龙族的。 所以他也顺乎心意,踩着柴阿四的台阶就往下走,步伐格外轻快。 非妖非龙,以人族立场来看待这段历史的姜望,心中则是另有壮阔感受。 无论是羽祯以身涉险,深入沧海,主导龙族回归事宜。 还是龙族所领导的那一支水族,退入沧海、龙化为兽,此后东海之龙,永不见妖形。 都让他感到了历史的壮阔。 一段段恢弘的故事,沉浮在时间的长河。 无论拾起哪一段,都有那个时代的康慨文章。 千年以来,万年以来,万万年以来,人族就是在跟这样可敬的对手在争杀。 人族先贤正是在这样的强敌之前,牢牢掌控现世,护佑人族安宁,巩固了人族现世之主的地位。 今人视昔,何能不感佩? 此时此刻,对于自身的处境,姜望需要想得更多。 从猪大力、蛇沽余的路到柴阿四、猿梦极的路。 从不老泉到蜃龙。 这个所谓的神霄之地,远比想象中更为复杂,并不仅仅是一个留存功法传承的地方,它一定有更浩瀚的设计。 如此也就大约能够解释,为什么会引来那么多天妖关注并落子。 数以万年计的尘埃,好像从来没有掩埋此地。 这里绝没有因为时光的漫长而变得呆滞,反而给了姜望一种近乎当初山海境的感觉。 历久弥新,自由生长。 死水必不可如此,必有活源在其中。 山海境的“活源”,是凰唯真留下的传说,是楚地百姓的记忆,是山海境所有生灵的自然演化。 是凰唯真终将在绝巅之上归来。 神霄之地的“活源”,是什么? 有没有可能就是那位羽族传奇本尊? 他当初能与妖皇争位,远非寻常天妖可比。 或许是天妖绝顶,或许已在绝巅之上。他真的甘心就此销声匿迹他是否正在某个地方,注视这里? 姜望反复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多想。 哪怕只是一枚被天意作弄的棋子,哪怕这座棋盘外皆是遮天的大手,哪怕早已经被执棋者划定了结局。 也要抬头看。 已然明白六道本一,知晓几个队伍其实行在同一处。 已然确定神霄之地必有“活源”。 那么,这六条道路之间的联系是什么?神霄之地的活源又是什么? 唯有找出这两个问题的答桉,才有可能在当下的死局中,找到走出来的机会! 这很难。但比起毫无头绪、毫无希望的彼刻,有机会总胜过没机会。 此时天光隐隐,林深幽幽。 神霄之地不见日月星辰。 姜望缄默地用长剑划过一痕,记下来,这是六个队伍踏上林间小道后的第五个时辰。 越往深处走,叶子变成了血一样的渐染的红,天空飘着白色的飞絮。瞧来似碎羽。 其间的确也有碎羽存在。 那是羽信的妖征。羽信已经支离破碎的尸体,那么毫无意义地洒落林间。 熊三思右手握着滴血的刀,看着自己摊开的左掌,喃声自语:“十年。这一生,有多少个十年?” 现在他独自在林间行走,不知为何,耳边总有羽信的声音在回响。 ‘我要是不把消息传出去,凭我自己,怎么跟你争?” “我是真心拿你当兄弟,什么都跟你分享。但是你拿我当什么?你背着我都做了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真觉得我傻!?” “当初那场袭击,也是你安排的吧?就是为了站出来救我,取得我的信任,对吗?” “引了这么多天妖种子来这里,你到底想干什么? “熊三思!从头到尾,你只不过拿我当棋子而已!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你是不是没有想到?我真有羽祯大祖的血脉,家中早已为我做了准备,一进神霄之地,我就得了感应!今日便由你,来试我这浑寰玉身!” “熊哥,熊哥!放过我!饶我一次!” “熊哥,来,咱们喝酒。这可是我从老爷子那里偷来的。” “羽信长这么大,没有什么真心朋友。能认识兄长,心里真的很高兴!” 十年。 十年太长。 但漫长的时光终有尽头,就像脚下的这条路。 熊三思默默又拿出一张黑色的面具,再次遮住自己的脸,也抚平了心里所有的波澜,然后继续往前走。 咕咕咕。 林间小路行至尽处,前方也并不开朗。仰看是崎区小路、险峻高崖。路远入云层,山高不见顶。 方才他们所处的密林,倒像只是盘在山腰处。 而他们一直就在这座山上。 山外有什么?一时看不到。 但此刻就在眼前,可以看到一眼活泉。 向上的山道在此弯曲环绕,似是将这眼清泉环在臂弯里,有很强的守护的感觉。 泉眼咕咕咕地冒着水泡,那声音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泉水清澈,水中有蜉蝣的幼虫。 只不知为什么,此水明明有活源、有活物,但还是有一种死寂的感觉。 清澈水面照映着一位绝色,玉手按弦的蛛兰若,就坐在泉边。 蛛狰立在她的身后,沉默拱卫。 神霄之地,的确比想象中更广袤。 它不像是一个藏宝库之类的地方,反而像是一个相当辽阔的世界。 熊三思略有感慨,但只是默默握住自己的刀。 风未动,弦未动,身未动。但杀机已在浮沉。 “我说这神霄之地的考验,也不怎么困难嘛!这一路走来,除了一招美色勾引,竟没什么风波!神霄大祖就拿这个考验我?我是能被美色俘虏的庸妖吗?” “那不能是!您的品德多高洁,意志多坚定啊!” “阿四啊,你这厮什么都好,就是一点,太实诚了!你这样性格,很容易被排挤!” “那我这不是投效了猿公子吗,所谓贤君遇良臣,也只有您虚怀若谷,才容得下我秉心直言!” 说说笑笑的声音渐行渐近。 柴阿四和猿梦极,一个无耻吹捧,一个照单全收,就这么说着笑着,似是郊游踏青般,走出林间来。 于是他们看到了前方的山路,看到了泉水,也看到了正在对峙的熊三思和蛛兰若、蛛狰,感受到了空气里蔓延的杀机。 “打扰了!不好意思!” 柴阿四作了个揖:“我们先回去,你们继续!”拉着猿梦极就往回走。 “干嘛呢?干嘛呢!拔出你的剑来!”猿梦极嚷嚷起来:“没看他在欺负我兰若妹妹吗?这我能忍着?” 柴阿四把住猿梦极的胳膊,推着他走:“大业未成,主公不可冲动。” “你别拦着我!” 柴阿四附耳过去,悄声提醒:“熊三思是天榜新王第八。 猿梦极怒而回身:“刚刚路上是不是还有一个恶鬼没杀掉?不能任它为祸苍生啊,走,咱们回去看看。” 熊三思按刀不动。 蛛兰若停弦不语。蛛挣一脸鄙夷。静看这对活宝。 他们回头,但回头已不见来路。只有一片深林,幽幽隐隐,不知藏着什么。 想起有可能存在的龙族,柴阿四和猿梦极都有些难以迈步。 “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柴阿四回过头来,微笑道:“我们就站在旁边,不打扰你们呢?” “不打扰谁?” 林间此时亮起一条路,背双直刀的太平鬼差和握八斩刀的蛇沽余,一前一后,缓步走来。 也缓解了猿梦极的尴尬。 瞧这同走一路的两位,一者气息平缓,一者身上带伤。显然实力强弱已分。 也就是说,这个太平鬼差,果然是比蛇沽余更强的妖王,是足以列名天榜新王的存在。 说话的正是太平鬼差,语气深沉,眼神莫测。 柴阿四呵然一笑:“希望不要打扰了鬼差兄的雅兴!” 对在场这些参与竞争的妖怪,他柴阿四的态度还如先前一般亲切。 因为先前谁也打不过上尊。现在他谁也打不过。 他可不觉得自己低声下气。格局放开一点,往后立于绝巅之上,这都叫礼贤下士! 猪大力深深地看了柴阿四一眼,并不说话,继续高深莫测地往前走,在那眼泉水前站定。 蛇沽余更是什么都不说,只默默调息。 镜中世界的姜望仍未理会柴阿四的呼应,让这小子安分一些也好。只默默地观察四周,猜测眼前的这眼怪泉,应该就是不老泉。猜想下一波会是谁到达此地·按照六道本一的猜想,若是这些道路的联系必然存在。几组队伍前后到达时间,应该不会相差太远才是。 “施主先请!” “佛爷先请!” “还是鹿公子走在前面吧。” “鼠大师客气了,理应长者先行。” “其实我跟你年纪也差不多。” 林中又现新路,路上又响起两个声音。 鼠加蓝和鹿七郎,一个身上佛衣已破,一个髻发散乱。 彼此保持了很大的距离,在道路的尽头止步。 路口狭窄,只得一者通行。 而他们谁也不肯留出后背。 大概可以想象得到,这一路走来,他们没少遭遇危险,彼此也没少下黑手。 此时你推我请,谦让未止。 “神香花海贵名远在,鹿大少何能后附?” “黑莲寺名教古刹鼠大师怎不为前?” “还是你先请!” “不不不,还是您先前!”猪大力听得着实不耐,恶声恶气道:“要不然你们原路回去? 82 7017k 第七十二章 迷途知闻 凶神恶煞如鼠伽蓝,难见威风。 风度翩翩如鹿七郎,不再潇洒。 恶名昭彰如蛇沽余,也浑身是伤。羽信已经是没了,熊三思身上血痕犹在。 倒是这个太平鬼差,衣着完整、蒙面巾干净,连头发丝都没掉一根,非是实力高绝,何能履险如夷? 故而他虽在这时候语气不好。 鼠伽蓝想了又想,还是受着了。 想他几次三番想对这太平鬼差动手,但对方屡次以实际表现刷新威慑,令他 不敢轻动,细思恐极。 但就这样原路回去,也自是不能。无上我佛,能容天下妖,我忍! “这样,鹿公子,我离远一点,为你让出前路来。” 说着,这黑莲寺的和尚便径直后退,退了足足二十丈。 鹿七郎自无不可,背剑于后,便施施然迈出深林。 太平鬼差身上的危险他早有灵感,故也不怎么惊讶这双刀胖妖的表现。 当然,若是六条路的考验难度都相同。 柴阿四还能够带着猿梦极说说笑笑逗趣而来,蛛兰若带着蛛狰也片尘不染单就这一场的表现,他们两个显是更强出一截。 他鹿某虽是不怎么服气,暂时也警惕对待。 这一眼泉水… 灵觉中骤然生出的反应,几乎淹没了其它感受。 不老泉! 心中想着那传说中的至宝,鹿七郎步履翩然,只含笑问道:“谁是第一个到的?” 熊三思看了蛛兰若一眼,并不言语。 蛛狰道:“不才侥幸拨了头筹!” “厉害!”鹿七郎赞了一声,却扭头看向旁边。 羊愈和犬熙华一前一后,恰在这时走了出来。 他们也都受了伤,犬熙华看着尤其凄惨,左脸上黑色的邪纹都被什么剐掉了一截,瞧着血淋淋但毕竟还活着。 如此回看,进入神霄之地参与竞争的十二个妖怪,竟只少了一个身怀羽族血脉、亲自开启了秘藏的羽信。 蛛狰看向熊三思的眼神,就难免有些玩味。 虽然说等秘藏的开拓进行到关键时刻,在场各位竞争者,都或多或少对羽信有些杀念,但此刻不还什么都没看到么?不年不节的,怎么就开始杀猪? 还是说羽信已经得到了什么? “想不到贫僧却是最后出林的一个。” 鼠伽蓝心态颇好,哈哈大笑地往外走:“所谓好饭不怕晚,福待有缘妖,活该佛爷走运,踏此鸿途!” 对于这种讨口彩的行为,倒是没谁说他什么。 柴阿四甚至还阿谀地搭了一句:“您真是高僧风范!” 倒叫鼠伽蓝有些不适应。这个高深莫测的家伙,又在耍弄什么阴谋,怎么对每个妖怪都这般亲热? 但在这个时候,那自出林来就未发一言的羊愈法师,忽地往前一步,口诵法言:“鼠伽蓝,你本是好天资,但误信谬佛,行差踏错。歧途已远,深渊当前,还望你迷途知返!”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听在耳中,心中竟如洪钟响,且是越来越响。 这蜿蜒山道、不见全貌的深山,乃至幽幽密林,顷刻被金色的佛光所铺满。 古老的梵唱,混响于时光。 相较于鼠伽蓝的魁梧身形,这个羊愈法师看起来实在削瘦脆弱。但一抬步,已经踩进黑色的佛光里,一按掌,已然掌覆天灵! 参与神霄之地的这么多天妖种子,这么多妖族俊彦。 竟是看起来最温煦良善的羊愈法王,最先出手,并且一动手,就是要将鼠伽蓝逐出竞争的架势。 古难山头钟声响,几回惊醒梦中妖! 铛! 【…声纹在空气中 几番荡漾,遍及诸方,也未尝没有试探其他妖怪的意思在。 第一声响,是日‘迷途’。 此为心头钟。 铛! 第二声响,是曰‘知闻’。 此为天外钟。 那悬在神霄秘藏之外、摩云城上空的知闻钟,竟然再次被唤醒,隔空降临了力量,帮助羊愈横扫对手! 摩云城上空的黑暗,如怒海翻滚起来。 麂性空的声音在咆哮:“老秃驴!我说你为什么死活舍不得带着知闻钟走,原来是想场外作弊!古难山门风一贯如此,真真恬不知耻!” 无边黑暗迅速向浮空的蝉法缘汇聚,其间隐有活物,要撕破黑暗而出。 虎太岁、鹿西鸣、蛛懿,都不动声色地撤开身形,为两位大菩萨的厮杀腾出战场,生怕他们杀得不够尽兴。 蝉法缘只笑道:“佛说,缘来如此!麂性空,你还是认了吧!” 反掌—托知闻钟,其声传彻长夜。 而他遍身大放华光佛躯如金阳横空,将此暗夜照作白昼。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 气中虫、水中虫、心中虫、虚空虫、夜中虫,五虫恶世。 麂性空所修之【恶虫观】,已然到达‘一缕浊气三万虫’之最高境界,能得自是强大非常的手段。 不是真个震怒,不会动用此等杀招。 但恶虫观之强,强在微观,强在不可察。 知闻钟一响,孰能不知? 佛光照耀之下,麂性空所聚拢的黑暗,几乎被压成了一张幕布。 那夜幕之中不断鼓起的襄泡,又不断地按了下去。一瞬即起三万虫,竟无一虫能面世。 每一条微虫,都被照彻清楚! 如此笑容灿烂,一边镇压麂性空,一边传递力量于神霄秘地,给予羊愈浩瀚如海的支持。 神霄之地里。 云绕神山,路环宝泉。 羊愈在经受神霄之地考验的过程里,却是一直在沟通知闻钟。 犬熙华伤成这般模样,不是他照顾不到,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分心照顾。 他所选择的时机出乎意料,谁会在这种一无所获的时候就开始相争?上了赌桌,谁不得权衡一番得失,再决定下多少血本? 虽不至于说能打刚刚走出深林的鼠伽蓝一个措手不及,先手却是已经占定。 并且鼠伽蓝和鹿七郎一路明争暗斗地闯过来,消耗绝不会少。他却只用管自 己和知闻钟,状态好上不止一筹。正是宜将剩勇追穷寇。 此刻心头钟与天外钟齐鸣。 长迷途之声惑乱道心,知闻之声慑服义勇。 主攻鼠伽蓝,也波及在场其他妖怪。 蛛兰若美眸之中流光掠影,玉手微移,只是一挑琴弦。 铮! 沙场卷旗,铁马金戈。 锐利的琴音将靠近的钟声直接剖开!从头到尾蛛狰立在蛛兰若身后,纹丝未动,毫发无损。 鹿七郎只将脚步一转,腰间细剑已出鞘锵! 他虽不似蛛兰若对声闻之道的研究深入,剑鸣之声也不如蛛兰若的琴音强大,但自然遵循一种天生的灵觉,好似庖丁解牛,剑鸣解钟鸣。 蛇沽余在这一刻倒握双刀,赤纹甚至爬到了下巴处。她的气息完全敛去了, 身形还存在于观者的视觉中,气息却不在其他妖怪的感知里。也从声音的世界里短暂遁去了!心头钟与天外钟,都寻她不着。 在场除鼠伽蓝之外的妖王各施手段,应对起这试探性的范围攻势,都不算困难。 唯独熊三思只是闷哼一声,动也未动,竟是生受了! 最轻松的当然是猿梦极。 那心头钟与天外钟鸣在当前。这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 么事情呢,一道金光罩已经护在身外,隔绝所有威胁。 他左右一看,顿时眉开眼笑。 羊愈一声梵唱,两声钟响,见诸般手段。 但全场最忙,还是要属藏身镜中世界的姜望。 他既要保住太平鬼差猪大力,又要护住疾风杀剑柴阿四,还要注意隐蔽,不法,真个是终日奔波苦,片刻不得闲。 却说当时,柴阿四逢妖三分笑,还在致力于营造多方友好关系,准备合作共赢、和平度过神霄之地。 眼睛一瞥,却刚好瞧见羊愈迈步,口吐佛音。 能叫在场这些妖王察觉,更要注意手段,保猪大力和保柴阿四,总不能用一样办。 他心中大骂直娘贼,暗叫—声苦也! 正要往猿梦极那边蹭,厚颜蹭一个金光护体。 耳中忽地响起熟悉的声音:勿惊。 上尊可算出现! 一缕神秘的力量,自赤心神印散发。 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耳之中,似有一片深渊,一座囚笼,那外来的法音,直坠其间,根本落不到耳识里来。 本心只觉安定,竟有不朽之感。 天外钟落了耳中狱,心头钟摇不动赤心印。 他蓦地站定了,环顾左右,眼神骄矜。 诸位天骄不过尔尔,谁及我老柴,云淡风轻? 唔那劳什子太平鬼差,倒还表现不错。 那劈空连斩的几刀,自己完全看不懂,却也抵住了梵声钟鸣。 有机会可以接触一下这个太平道,说不定能够收归己用。 羊愈这心头钟与天外钟齐鸣的手段,借知闻钟而为,就连受到波及的一众天妖种子,都得认真对待。 首当其冲的鼠伽蓝,更是当场直堕无间! 他的听感被毁弃,他的佛觉被打碎。 他在踏出深林的那一刻,就踏进了深渊里。 然而何为黑莲? 本就是开在绝境的花! 是天道不昌,末法降临之时,于五浊七秽中,诞生的佛莲。 在极恶之中,生出慈悲意。 在毁灭之时,孕育菩提心。 他大步往前,直面羊愈。那张长相凶恶的脸,覆上慈悲的光。 黑色佛光是静谧的,带来安宁、祥和、休眠。 他的一双大手抬将起来,瞬间极静而极动,十指穿梭,似在织造袈裟。 以此寻常善信之外功,迅速结出了反莲花印。 口中亦起梵唱:“自我无妄结菩提,他心不证开莲花!” 此乃妖师如来所留下的佛偈,黑莲寺万世传承之经典。 在鼠伽蓝的头顶上方,绽开了一朵晶莹剔透的黑莲,与他光头上所纹着的黑 安宁,抚平所有观者的躁动。花瓣似琉璃雕刻,彼此相结,好像一只黑玉碗,盛起了月亮… 莲呼应,每一片花瓣都对应另一片花瓣。 虚悬高空的黑莲,有一种广阔意义上的。 神霄之地本不见日月。 现在得见了。 黑色佛光如瀑垂下,好叫风雨不能进,护佑世间虔信者。 在这一时,鼠伽蓝也是爆发全力,要摆脱寂灭危机。 但名列天榜新王第五的羊愈,既然出手,既然搬动了知闻钟,又怎会叫他这样轻易逃脱? 左结宝瓶印,右结狮子印。 善目慈容,张口道:铛~ 如是小儿顽童天真赤子,拟作钟声响。 冥冥之中的联系,已被知闻。 他的佛觉与佛念,已然结出了知闻钟的幻影,降临神霄之地,盖压神山上空只是一压就将那晶莹剔透的黑莲压碎了! 朵朵碎莲如飞玉,零落—地看不见。 鼠伽蓝鲜血狂喷,仰头便倒。 而羊愈感受知闻钟的力量,所求更多。 那钟声一响所有在场妖怪,都必须做出反应。 诸方手段,受想声闻。 在应付钟声余波的时候,也要被知闻钟所了解。 羊愈正是要在镇死鼠伽蓝的同时,把握所有竞争者的信息,窥破各自虚实。 从而“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他也的确在这一刻把握了太多。 蛛兰若果然实力高绝,音杀之术强横。鹿七郎非同一般,剑意锐不可当。 猿梦极是得天妖手段护持,没几次可用,不值一提。 熊三思仿佛铜皮铁骨,石心钢胆,也不知受过怎样磨难,已经极难被撼动。 那太平鬼差和柴阿四,瞧着是高深莫测,实则都是外力。 尤其那太平鬼差,乱斩的那几刀,根本不是应对梵音的关键。 关键在于他体内的另外一种力量,接管了耳识,弥声于无形。 不对!这太平鬼差和柴阿四之间,竟隐隐有些联系。 就在羊愈借助知闻钟的力量,正有所察觉之时。 变故陡生。 那仰头倒下,理当已被镇杀的鼠伽蓝,蓦地圆睁双眸。 他那一双唯一慈悲的眼睛,此刻转成了怒目。 口中所喷之鲜血,竟然结成了血莲花。 金刚怒目,降伏外道。 血莲降世,灭法众生! 此法不见什么外象,似乎也并未对知闻钟造成什么影响。 但羊愈法师那和煦慈悲的脸上,渐而爬上了血纹。 血纹如灵虫一般扭曲着,使得羊愈的脸上,有了一种诡异的神采。 他正在堕落! 宝钟不移,僧侣不移耶? 金身不动,泥塑不动耶? 黑莲寺不被太古皇城所承认,但鼠伽蓝绝对是毋庸置疑的天榜新王强者。 在真正的生死搏杀里,也未见得就会输给了羊愈。 此刻以生死为注,血孽作纹,正是要拉扯着羊愈一起,摆脱知闻钟的影响…… 永堕长夜。 但羊愈只是立在那里,并不动弹一步。双掌合十,轻轻道了声:“南无光王如来!” 虚空隐隐,钟声响。 知闻钟所包裹的梵音之内,更响起了一个声音。 非在此间,亦在此间。 是大菩萨蝉法缘在摩云城所阐述的声音,穿透时间于空间的距离,落于此地 其曰—— “佛说,缘来如此!” 那立在一旁乐滋滋看好戏的疾风杀剑柴阿四,身上忽而光华万丈! 第七十三章 自有后来者 借由知闻钟的影响,大菩萨蝉法缘的梵音,从摩云城传到神霄之地。 柴阿四身上却骤起反应,大放宝光。 在场众妖几乎同时投来关注,都好奇他有怎样的根底。 柴阿四自己也是悚然一惊。 难道俺老柴的古神镜就要暴露? 难道我天命之妖的身份,再也瞒不得? 但是细一察知,发现那金光并 《赤心巡天》第七十三章 自有后来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七章 我们生来入苦海,啼哭在囚笼 天生妖族,道脉与生俱来,有强大的修行天赋,且寿命悠长,的确是天眷的种族。 但悠长的寿命亦有尽头,寿限同样是横亘在每一个妖族面前的万古难题。 妖族天生寿限五百一十八年,在不出意外、无有损伤的情况下,与神同寿。 “妖”之一字,天生而贵。得享此福,亦是应当。 但私心岂有尽头,谁能笑对生死? 自古而今,对寿限的探索未有休止。 超凡之修行当然是大道正途,有志之士所奋求。但修行之路,如赤足攀峰,越往高处越险峻……能至顶峰者,千万妖怪无一二。 天不绝万物生机,在大道之外,亦有罕见路途。 相传世上有一座不老泉,泉水永世不竭,三百三十三年落一滴,十滴方可合一口,饮之能长生。 普通妖族,饮之可与真妖同寿。 真妖服之,亦能在真妖寿限之外再延年! 宝泉天地隐,无福之妖不得见。 这妖界的传说,姜望当然不知晓。 所以对于这衰老妖怪的悲歌,他也不如何在意。 骷髅所演进的形态,虽是越来越强,但也并未超出他的掌控去――他推测这骷髅的实力,应该与猪大力的力量层次有关。 由此可以推导,这骷髅的出现,或者是神霄之地的某种考验。 因为真正的危险,并不会顾及目标的修为。只有特定的考验,才会有所尺规。 妖族的妖兵层次,相当于人族腾龙修士,妖将层次,相当于人族内府修士。 他姜望作为名字可以篆刻于修行史碑的青史第一内府,在这个层次的力量运用,可以说遍览古今,亦在绝顶。 若是在他的掌控之下,猪大力都通不过这种对应力量层次的考验。那神霄之地这种考验的难度,恐怕遍览现世与妖界,也没多少存在能安然通过……考验也就不成为考验。 令他惊疑的是,这个骷髅演变到现在,所形成的诡异老者模样,竟与猪大力如此相似。也不知是本就因猪大力而诞生,还是在战斗的过程里吸收细节、逐渐形成。 不管怎么说,它的成因奇诡,有太丰富的可能性。 为了不让猪大力生疑,姜望未有动用三昧真火,但也有意减缓了杀敌速度,给自己更多补充知见的时间。 “道……道主!他刚是不是在说,不老泉!?”猪大力在心中激动地问道。 猪大力修为虽然不行,但常在道上混,形形***的妖怪接触得多,什么都知道一些,却也听过这不老泉的传说。 虽然说太平道成员品德高洁,“心中自有太平业,争权夺利俗事耳”,但长生不老,岂曰俗事? 若有千载寿,何事不可求? 若有千载寿,他何愁不能看到理想实现的那一天? “不要大惊小怪。不老泉算什么?” 姜望不知道不老泉是什么,作为太平道主,也不应该不知道猪大力都知道的传闻。但是这些并不影响他对不老泉的性质做出判断,知道它大约是什么宝贝。 “天材地宝、异物奇珍,世上无所不有,世俗无所能得。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重要。抓到什么,才重要。@*~~” 伴随着这样智慧的话语,猪大力浮躁的心绪渐而平静下来。 他深深感觉到,自己和道主的境界之间,的确有着鸿沟。非止于修为、力量、眼界,更是一种心境。 面对不老泉这样的世界瑰宝,即便尊贵如天妖也很难保持镇定。历史上为争夺不老泉,有过多少血雨腥风,其间又不是没死过天妖! 可就连不老泉,也不能让道主动容! 何其伟岸。 猪大力还陷在深深的感动之中,来自于太平道主的绝妙刀术,已经再一次将对手斩于刀。 下。 对于这个对手长相类己、似老而衰,猪大力倒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只当做一种秘藏诡异的外在表现。 他还很年轻,没到恐惧衰老的时候。 感受着刀劲的释放,此身缄默,斜提长刀对死尸。须臾,身前那具衰老的尸体如水流去,竟然渗入了地底,无影无踪。 “这―次彻底被消灭了?” 猪大力心中刚刚生起这样的念头…… 咕咕咕,咕咕咕。 如泉眼鼓泡的声音又再响起。 就在那具衰老尸体消失的地方,在那腐叶枯枝的缝隙里,鼓起了一个又一个透明的水泡。此生彼灭,起起伏伏。 在视觉之中,它诡异密集。 在听觉之中,令听者感到烦恶厌弃。 在某个瞬间,所有的水泡都消失了。 嘈杂在一瞬间归于宁静。 只剩下一个最新诞生的水泡,越来越大,越来越纤薄。其上映照林叶,反折旭光,泡影叠叠…… 那层层叠叠的泡影,似是一幕幕故事正在发生,似是正在演化谁的一生。但光影太过精微、太过细小,瞧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事、什么样的主角。 越是去细瞧,越是不真切。但越是去琢磨,越是感怀莫名。 啪! 这个巨大的泡影破灭了。 使得于此时立于此地者,似在幻梦中惊醒。 恍惚从来是一梦,此身虽在,此心谁明! 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方白石。 脚下这条林荫小道,延至白石而折转,不知转向何处。 白石之上,坐着一个痴肥的身影。 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戴着纯白色的面具,背负……双直刀。 他没有回头。 就这样背对着从彼路走来的猪大力,沉肃地开了口:“世间有不老泉,饮之能长生。” 相较于那个衰老版猪大力的浑噩痛苦,这一位的声音是清醒而浑厚的,也更接近于现在的猪大力的声音。 “在远古时代的那场大战里,妖族遭遇了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溃败,彻底失去了主导现世的能力,不得不仓皇撤离。 作为与现世同存,主导现世万万年的伟大种族。妖族离开的过程虽然狼狈,但也在仓促之间,带走了一些珍贵的事物。 不老泉便是其一。 失去了不老泉的不老山,成为平庸的山。 离开了不老山的不老泉,失去了永恒的活源。” 坐在白石上的这个身影,以一种经历了许多故事的沧桑语调,如是讲述道:“后来撤离的通道被人族截断,预定的九个大世界也全部被毁掉,巅峰强者接连陨落,我们妖族被赶到了天狱世界…… 远古妖皇定地风水火、重演天地,妖族大贤同心奋力,牺牲无数,终于点亮了混沌世界。带走不老泉的那位先贤,也在遍寻此界后,以无上神通,给不老泉安了新家,再续活源。 不老泉是世界之宝,它的存在本是天眷。 纵览妖界历史,常有寿衰之强者,寻到了不老泉,得以再续辉煌神话。@·无错首发~~ 我们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现世。就像不老泉一样,就像不老泉予我们的恩典一样……迎来新生。” 白石上坐着的身影慢慢说道:“我曾经有过很重要的存在,但后来都失去了。我经历过太多太多的遗憾,全都不能够挽回。 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追寻不老泉的传说。当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它的时候。却发现…… “它早已枯竭。” 他转过身来,揭下那张纯白色的面具,露出一张果然和猪大力一般无二、只是成熟许多的脸。 在这张痴肥的、绝不英俊的大脸上。 有两行浊泪垂下来。 。 他就用这双滚动着浊泪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猪大力,也似看到了主导这具身体的存在—— “你活之何益?” 此情此景此言,猪大力毛骨悚然。 寄念于太平神风印的太平道主,也难去骇意。 或许他之前想的都不对,面前这个骷髅、这个妖怪的来源,还存在另外一种更惊悚的可能——这个骷髅真的就是猪大力! 或许不是什么幻影,不是什么造物。 而是真实的猪大力,从未来的某个时刻走来,与现在的猪大力相逢! 不老泉,不老泉,是怎样一个不老? 多少万年以前的那位羽族传奇,究竟在这神霄之地埋藏了什么? 思考尚未有一个结果,白石上的痴肥身形已经动了。数十步的距离一个闪身便掠过,双直刀在空中划出残酷的死弧。 太平宝刀录! 不,是脱胎于此,更精湛、更完美的刀招。 耳听得铿锵连响,眼见得刀光流电。 猪大力完全混淆了观感,愣愣得感受着五光十色的一切,根本分不清哪招是哪招,哪个占了上风。 倏然! 一泓刀光斜挂长空, 那复杂的光影定止不动,一切嘈杂的声响全都静了。 猪大力看到自己的右直刀,已经贯入对面那个更强更成熟的猪大力的心口。 他看到对面那个猪大力,沧桑而痛苦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 没有听到什么遗言,没有什么其它变故。 啪! 这具痴肥的尸体,像个水泡一样破灭了。 再没有重现。 树林幽幽,枝叶稀疏。冷风不宁,光影明灭。 此时此刻,猪大力感到一种巨大的悲伤,像有一只从天而降的铁锤,将他的心……砸了个稀巴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悲伤。 “五次。” 于此刻主导这具身体的太平道主,只是平静地计了数,毫无波澜地审视这场战斗。 这个与所谓“不老泉”有关的骷髅,像是复刻了某种由死而生的过程,一次次地败而复现,一共有五次之多。 五,有什么特殊意义? 五行是五,五官是五,五脏是五,五府是五…… “道主,他真是我的未来吗?”猪大力在心中问道。 “我不相信什么命定,但时光的力量确实存在,命运的力量常令我困窘……”太平道主非常真诚地回应道:“或者可以这样说,每个妖怪都有无限的可能,而这或许是你其中的一种未来。” 猪大力一时怔然,喃喃出声:“我杀死了我的未来?” 这时候他才感觉到,道主的意念如潮退去,自己已经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 “你杀死了你的不幸。”一个声音冷不丁响起。 猪大力骤然回身,便看到了遍身伤痕、血迹斑斑的蛇沽余。 在确定那个骷髅是神霄之地的某种考验后,蛇沽余的去向,就不再成为问题。 蛇沽余若是通过,自然无事。若是不通过,想来也就像那些水泡一样,无声无息的破灭了。 “我杀死了……我的不幸?”猪大力看着突然出现的她,仍然困惑。 此时的蛇沽余,瞧来虚弱无比。但端坐镜中世界的太平道主却深知,这一刻身上赤纹显现的蛇沽余,才是她最危险的时候。 她身上的伤口瞧来密集而狰狞,但都是不会影响厮杀的伤――显然是在战斗的过程中,特意进行了交换。 如果说神霄之地的这种考验,是依托于目标的某种未来,那么自身现在的实力越弱,考验的难度就越低。 猪大力借助太平道主的力量来度过考验,在某种程度上,当然是一种取巧的行为。事实上若让他自。 己来面对,必然已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由猪大力所面对的危险,可以大略推断出蛇沽余遭遇到了怎样的对手。这个蛇女的强大,可能也远不止于她所表现的那些。 这个神霄之地还真是卧虎藏龙! “我们生来入苦海,啼哭在囚笼,命定的一切都是苦厄。如果说出现在你面前的,是你的宿命。那你斩杀了他难道不是斩杀了你的不幸?”蛇沽余的眼神淡漠无情绪,但肢体语言难掩警惕。 关于不老泉的传说,她也是在临雾蛇家的隐秘记载中得知。 相较于懵懵懂懂撞进神霄之地来的太平鬼差,她这个天榜新王多少知道一些隐秘。 清楚适才的考验,或许是传说中的“宿命泡影”。 相传不老泉水饮之可长生,水面能将访客的一生照映。 重宝必有重劫在。 要靠近不老泉,就必须经历“宿命泡影”。 这一劫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现在的自己,挑战未来的自己。当然实力会限制在相应层次,“现在”对“未来”,也多少有些影响――她正是借助于此,才度过最后的关隘。 她已然经历,已然度过,已知此劫之艰难。故才深觉度过宿命泡影而毫发无伤的猪大力,是何等可怕! “生来入苦海,啼哭在囚笼。”、“命定的一切都是苦厄。” 倘若在场的是羊愈或者鼠伽蓝,就能听出来,蛇沽余所描述的观念来自“苦笼派”。 苦笼派并不是一个有着具体组织架构的教派,或者说妖族历史上曾经有这样一个教派,但已经被摧毁了。 现在来说,它更多只是一种理念,在黑暗之中有一些不多的认同。 辉煌时代的破灭,也一并击碎了许多妖族与生俱来的骄傲。沦落到天狱世界里,从万界主宰,沦为诸世囚徒,更是所有妖族都难以接受的痛楚。 在这种痛苦和绝望之中,有妖族奋进,有先贤牺牲,有知耻后勇,有志在不馁……也自然诞生了一些极哀的思想。 其中的典型,就是苦笼派。 苦笼派的妖族认为,妖界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世界,在此世诞生的妖族,生来就是囚徒。他们认为生命是无边苦海,活着是永世煎熬。 唯有死亡,才能够有真正的解脱。 他们认为毁灭一切,才是对抗囚笼的方法。他们毕生都在追寻一种璀璨的死亡方式,认为生命只有在灿烂的死亡中,才能够得到升华。囚笼不仅加于此世、加于此身,也落在命途,唯独在毁灭中寻到意义,才能够摆脱与生俱来的桎梏。 猪大力当然不懂什么是苦笼派,听不懂蛇沽余的悲观阐述,不知道她是在传播理念,还是某种试探……甚至于也完全感受不到蛇沽余对自己的戒备。 只是懵懂地收刀入鞘:“我听不太懂你说的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像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发生了……但是往前走吧。这一路总会有个结果。” 他仍然是一贯的深沉语气,但在安然度过宿命泡影的前提下,这种深沉有了被思考的意义。 感觉到猪大力的毫不设防,蛇沽余稍稍降低了一点警惕,行走之间,双刀忽隐忽现。在游过叶隙的光影里,她莫名想起在那个平平无奇的客栈里、那个对镜独妆的午后。 想起镜中的那个自己。 语气莫名地问道:“你觉得未来是什么样子?是你刚刚看到的宿命吗?” 猪大力想了想,非常认真地说道:“如果说一定有一种未来会实现,我相信是天下太平。” 第六十八章 不许说话不许动 听猪大力提及理想,是一种相当奇怪的体验。 尤其是对姜望来说。 所谓的“于血月之下,以太平之名。行于暗夜,仰望黎明。” 所谓的“太平不可永享,妖生常见穷途。” 这些都不过是他随口胡谄的理念。 什么三官七吏九差,不知掺进了多少组织的架构。东拼西凑,实在谈不上诚意。 为了让“太平道”这个并不存在的组织具备说服力,他的确费了些脑筋。但说到底,都是围绕这“太平”二字的自圆其说。 那些所谓的伟大理念。 他自己是不相信的。 但是猪大力信了。 猪大力相信世上真的存在一个名为太平道的组织,相信世上真有一个号为“太平道主”的伟大存在,相信“天下太平”这样的理想。 这个混迹在花果会里的地痞流氓,不是什么好家伙。大奸大恶的事情没做过,横行街市却也常有。 自接触太平道,受了太平神风印,接收了姜望随口描述的太平道的理念后,便俨然有了一种质朴的情怀,好似找到了妖生意义……从此脱胎换骨。 夸耀自我是一种本欲,柴阿四一朝得志,便迫不及待显圣于众。在花果会前呼后拥,在武斗会出尽风头。 同样骤得奇遇的猪大力,却一直忍受寂寞。仍然在那破旧的老酒馆里,从事枯乏的工作,闲看浑浑噩噩的酒客们。 只在长夜降临的时候,穿夜行衣、背双直刀,化身太平鬼差,诛灭邪神,还百姓清净。 他是真的觉得,他在践行一项伟大的事业。 在描述他的理想时,他那双的确平庸的眼睛里,真有亮光闪耀。 “天下太平”这样的话,要是在老猿酒馆里说出来,必然会引来哄堂大笑。 若是在摩云城的大街上喊出来,大家恐怕都会觉得这是个傻子。 但是蛇沽余没有笑。 镜中的姜望也没有。 被几位天妖所讨论、也被几乎所有竞争对手关注的熊三思,此时正慢步走在神霄之地的林荫道。眼神警惕,气息凝肃。掌中一柄狭刀,藏锋于侧。 他同羽信对神霄之地有最多、最长久的准备,也似乎得到了最多、最激烈的“照顾”。 他们最早找到神霄密室,却没能领先任何一个竞争者。他们随意选择了一条林荫道,但一路走来,危险不断,步步惊心。 像一组背负了巨大行囊的猎手,本该按部就班地完成捕猎。但终于在跋山涉水的远途里,逐渐耗光了猎具。 “歇一会,歇一会儿!”羽信气喘吁吁地摆手:“只要不继续往前走,就不会有危险了,让我歇一会儿!” 那一身华贵的武服已经七零八落,素来严整的发髻,也散乱不堪。 神霄之地真不是常妖能至,这一路走过来,若非事先做了太多准备、若非熊三思一再援手。?……他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若是每条路都如此艰难,实在难以想象,走进这片密林的六组队伍,最后能有几组通过。 熊三思慢吞吞地看了羽信一眼,见他实在喘得厉害,也便停步。 但就在他停步的瞬间。 嗖!嗖!嗖! 访客的静止,像是触发了某种机关。林中穿出数十条藤蔓,快如疾电,击破了幽暗,当场将羽信捆成一团。 熊三思身外骤然炸开了气浪,一圈一圈的波纹漾开,似巨石砸水,激起巨大涟漪。而在这渐成实质的涟漪中,有一缕璀璨的刀光,如白龙穿月,顷刻在林间一纵—— 啪嗒!啪嗒! 太惊艳的刀光! 数百截被斩碎的藤蔓,重重地砸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残躯扭动,似活物一般挣扎,竟迸出血来。 空气里是渐阴渐冷的凉意,地面上是逐渐弥漫的殷红。那红色染在落叶之上,竟叫黄叶成红叶。老林深处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有阴影靠近,恐怖的氛围逐渐凝聚。 而得到自由的羽信,整张脸已经惨白一片。 就是刚才这一会的工夫,他体内的血液已经被吸走了小半。熊三思再慢一点,他说不定就成干尸了! “看起来一步都不能停。”熊三思瓮声说着话,脚下小幅移动,试探这条林荫道的恶意。 羽信晃过神来,大口地呼吸了几次。 此时再不敢松懈,体内道元涌动,银白色的羽翅展于身后……银羽似匕,斜指天穹,他已经亮出了他的妖征。 妖与人的最大区别在于妖征。但不是所有妖怪的妖征,都长在一眼可见的位置,也不是所有妖怪,都愿意显露妖征。 但妖族和人族的区分从来不会成为问题。因为有妖征者有妖气,妖气与人气,有根本的不同。 妖征是妖族的冠冕,更是妖族的权杖。是天生之法印,也是阐发神通的所在。 通常一个妖族的潜力,从他的妖征就可以看出来。 为什么羽信在族中有非凡的地位,为什么他会被称作“小羽祯”?就是因为他这一对漂亮的羽翅,神似于传说那位神霄大祖的妖征。 银翅一展,电光绕身,这一刻的璀璨,几乎点亮了这条幽暗的林间小道。 “此地不宜久留。”羽信就在这耀眼的电光中穿林而走,语气严肃地说道:“熊老哥,咱们得尽快离开。” 熊三思默不作声地追着他,快步前行, 展开了银翅的小羽祯,来到神霄之地,就像回到了自己老家一样,飞扬自信,侃侃而谈:“林间一共有六条路,难度应该都相同。任何一条路,它的危险都是有限的。现在危险聚集到了这个部分,前面就会安全很多,只要我们快速穿过……啊!熊老哥救我!!!” 在羽信携电穿空的那一个瞬间,两旁林木忽然摇动。沙沙声响中,黄叶密集摇落。 冥冥之中有一种不甘的情绪。 有生之灵不甘于赴死,草木于秋,不甘于凋零。 于是有一种恐怖的力量发生了。 死亡是最大的恐怖,与死亡抗争的力量,是最强烈的本能。神胃之地诞生了这种力量,那本来枯萎的落叶,其边缘处,竟然闪耀惨白色的锋芒。 翩翩叶成了百炼钢。 顷刻飞叶如刀,划过玄妙的轨迹,割破了空气,携尖啸之声而来。 横亘在羽信之前的,是数以千计、数以万计,密密麻麻的飞 叶之刀。各呈姿态,各显杀机。 堂堂摩云城小羽祯,不鸣则已,一鸣出事。不动则已,银白色的羽翅只一动,其身已在刀围中! 死亡的威胁再临身。 羽信大惊失色,身周电光环转,掌中翻出一杆亮银枪,舞得枪芒点点,周身不漏。但每受一击则一退,在那接二连三的飞叶之刀撞击下,却被一步一步地钉落地面。 好在熊三思已经赶到,妖气滚滚塞林间。拦在羽信身前,立成山一样的背影。 黑袍翻滚之间,掌中那柄狭长而锋利的刀,发出庄严的锐响。 每作一声响,笼罩四周的飞叶之刀,就会被清空一大片。明明是刀鸣,却啸成了梵音。 慑服诸邪,令恶不侵。 其曰— “所!持!无!明!能!镇!山!海!” 羊愈若是在此,当能听出这古难山密字真言。此为密字真言八句第七,是降服外道之真言。 熊三思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以真言入刀,斩出这等可怖威势。 刀鸣八响后,羽信四周已是一空。“危险”被斩除了,乱刀分尸的可能性,提前被抹掉。 他惊魂未定,左看右看,只觉哪里都不安全哪里都有危险。这条破路,停下来不行,走得快了不行走得慢也是一步一陷坑,还得担心传承被其他队伍先夺取。 堂堂小羽祯,在自己老家里,怎会如此困窘? 人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将降大任也,必将先劳什么,后苦什么……怎么也该苦尽甘来了! 羽信灵机一动,振翅便高起:“熊老哥,咱们从天上走!” 熊三思拦之不及,也便闷头跟上。 两妖离林未远,疾飞而前,上为高天,下为林海。举目四望,视野已经开阔非常,但根本瞧不见其它道路,也看不到林海尽处。 只在低头的时候,能看得到自己辛苦走来的这一条蜿蜒道路。但起已不知在何处,终也不能见清楚。不过隔着林叶,沿着这条若隐若现的小路在上空飞行,倒也不虞迷途。 “我算是想明白了!神霄神霄。羽祯大祖的传承,可不应该在天上拿么?”羽信舒展羽翅,在空中划过漂亮的轨迹,相较于熊三思的谨慎,他倒是畅快许多。 在无垠广阔的天穹里,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语气也轻松:“天上无林更无叶,藤蔓也爬不上来,总不会还有什么鬼东西?…… “咦。”他皱起眉头:“天上怎么在落稻草?” 熊三思凝重抬眼,瞧得一根根枯黄的稻草,突兀出现在高穹,飘飘而落。这情状相当诡异,高穹怎会有稻草?它从何处来? 羽信的语气也谨慎起来,琢磨着道:“这些稻草不会变成怪物吧?” 话音还未落尽。 那一根根枯黄的稻草,便忽地穿梭起来。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操纵着它们,编织着某种不容于世的……生命。 之所以说是生命,因为在稻草穿梭的途径里,有生气在焕发。 为何说不容于世? 因为在稻草编织的过程中,空中就响起了凄厉的鬼哭声。神悲鬼泣,世所不容。 那凭空响起的鬼哭,带来凶恶的感受,但也似催生了什么。 一个个阴森森的稻草人就此出现了。 是稻草人,而非稻草妖,因为有人气,无妖气。 “不许吃我的谷儿粒,叫那些恶禽不许近。 稻草人,稻草人。 披麻布,系彩条。 无面目,无声音。 不许说话,不许动!” 密密麻麻的稻草人,纷落似雨,白云似也蒙上了黄翳。 飘飞的彩带似战旗,缝制的眼睛滴熘熘动。那干枯黄瘦的手掌,被一层咒文所环绕,掌中各有兵器。 或以茅草为剑,或以锯齿草为刀,或以刺草为枪,或以藤草为鞭。 皆有不凡之武艺,甚至组成军阵,纷纷落下,杀奔空中这两妖! 羽信攥紧长枪,神情戒备:“这些稻草怪物该不会……” 啪! 熊三思一巴掌将他抽翻:“闭嘴!” 反身直上,刀光经天。就此在这高空,与这些稻草怪物为战。 好一场厮杀! 稻草满天飞,刀光如白虹。 羽信下坠数丈,恰好避开了几队稻草人的合围。银枪倒转,羽翅再振,亦是杀向长空。 刀劲枪芒漫天乱转。 这一场血战,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 在某个时刻,连破三座军阵的熊三思,骤被一名稻草人杀奔 近前!闪烁寒芒的锯齿之刀斜揦而过,熊三思将身倒拱,险险避开。 但面具仍是被斩破了。两片残面坠地,他如沟壑丘陵的面容再无遮掩。 羽信舞枪的身影一时顿住, 相交十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熊三思的脸。 这是一张怎样可怖的脸? 脸上是密密麻麻的刀口,倒翻的血肉结成了疤,似田垄一般。整张脸竟无一块完好的皮肉,根本看不到本貌如何。 黥面妖,题面妖。 此竟为“默面”之由来。 罪囚尚且只刺一字。 熊三思何罪,何以至此? 难听的声音撕扯在耳朵里——“正嫌不爽利!” 裹身的黑袍索性被扯掉,蜂腰猿臂好身形!熊三思一振狭刀,比羽信更像自由的苍鹰,毫无避忌地再次杀回长空。 羽信环身绕电,迎着刺骨之风,高高跃起。 十年了,他发现他还是不了解熊三思。 “你道熊三思当年是怎么样?” 蛛兰若怀抱弦琴,缓步而行。 幽暗的林间,也因这抹倩影而明亮。 “哪有什么当年?当年认识他的都死绝了。”蛛狰在一旁说道。 蛛兰若似有所思:“像这样来历的妖怪,紫芜丘陵可不止一个两个。” 蛛狰也警觉起来:“你是说……? 蛛兰若果决道:“虎太岁必有所谋!” “天尊之谋划,非我等所能干涉。天蛛娘娘现在又重伤未愈……” “兄长何必妄自菲薄?这虽然是一场执棋者的游戏,但此刻是我们在棋盘上争杀,棋子的胜负,有时候也能决定棋局的胜负。”蛛兰若轻挑玉指,浅拨弦音,将那道边隐秘的危险,消弭于无形,缓声道:“退一步说,我等虽是局中子,此刻更是不能退的过河卒。但若不能揣摩执棋者的心思……被拂落棋盘,也是迟早的事情。” 蛛狰点了点头,又想起来什么“你说那个柴阿四会不会也与紫芜丘陵有关?” “未见得。”蛛兰若摇头道:“你不要忘了,今晚早些时候,他去见过鹿七郎。别看他们好像不那么对付。是真是假,哪个说得清?” “也是。”蛛狰赞同道:“妖心诡谲,谁跟谁一伙,真还有待商榷。” “那么你呢?” “嗯?”蛛狰抬眼,于是看到那双水光盈盈的明媚眼睛,像是一片静谧的湖泊,温柔地照拂过来。 在一阵走马观花般的变幻后,最后只剩三张脸孔,逐渐清晰,一个个不言不语不动。 都是同行者,都在此山中。 他看到蛇沽余的童孔里泅着血色;柴阿四身后藏着阴影,阴影里有个不太具体的轮廓羽信俊面泛起玉色、恍忽天神。 “你跟谁是一伙?” 他听到蛛兰若的声音这样问。 82 第六十九章 兰因絮果 深林愈暗,路远愈幽,蛛狰定在原地,眼神呆滞。 他的妖征本在于眼睛,他也早已阐发了相关的神通。但那一对能捕捉多角度动态的复眼,此刻毫无反应。 是死水一潭,风定无波。 他张嘴说话,但声音也是呆板的:“在五个月前,我跟紫芜丘陵的狐伯起接触了,他告诉我熊三思在天息荒原活动,让我关注相关消息,随时给他传递情报……他付给我相应的酬劳。” 狐伯起是虎太岁座下智将,号称紫芜丘陵最聪明的大脑。 在熊三思横空出世之前,一直是虎太岁麾下声名最着的妖王。紫芜丘陵许多大事,背后都是他在谋划。 他为何要关注熊三思?是虎太岁的授意,还是他自己的想法? 蛛兰若不动声色,玉指轻捻,一任琴音鸟鸟,抚平老林中的危险,轻声道:“除此之外呢?” 蛛狰呆滞地道:“狐伯起还给了我一套咒印,说是对熊三思有很强的针对性。说倘若我被熊三思发现了,可以用此咒印自保。” “这套咒印是怎样的?” 蛛狰僵硬地抬指在空中,就要将其描绘出来。但道元绕指,留影半空,才起个头,就又被蛛兰若叫停。 “等等。不用描绘给我看。” 蛛兰若轻弹几个音。 羽角商宫、羽角商宫、征征征。 她的声音竟也与琴声汇在一起,叮冬悦耳。 她如是说道:“当我再一次弹出这组琴音,你就直接发出这道咒印来。” 蛛狰有些陶醉地听了一阵琴音,眼神又变得呆滞:“遵命。” 狐伯起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事涉虎太岁,其间凶险更是难讲。贸然见其咒印,不是稳妥选择。所以蛛兰若临时改变主意,不直接感受这道咒印。 但是也要定下操控之法,把狐伯起为熊三思所做的准备,留归自用。 蛛懿操演傀尸万千,威凌诸方。 她以琴音控心弦,亦是神通自怀。 这一场讯问到此本就应该结束了,但蛛兰若心有所感,谨慎地又问了一句:“还有呢?” 蛛狰僵停了一阵,面露挣扎之色。 叮叮叮叮冬。 蛛兰若连拨几弦,声音反倒更柔软了:“不要紧张,慢慢讲,这里很安全,你不会被伤害。你说的话……不会被谁听到。” 在琴音的安抚下,蛛狰的表情舒缓下来,慢慢地说道:“三年前……三年前的时候,我在闷头沟,遇到了犬应阳。” 犬应阳? 本只是对蛛狰的异常产生怀疑,在这隔绝内外、断开诸方影响的环境里,进行一次谨慎的排查。 查出紫芜丘陵的设计也就罢了,怎么又扯上了真妖犬应阳? 事情愈发诡异! 蛛兰若隐隐感觉,自己似乎触碰到了水底的某种阴影。那是庞然深邃的、不知何时已经潜来,正对天息荒原贪婪张开了的巨口! 与神霄之地有关吗还是牵涉更广? 犬应阳怎敢对天妖设局,背后必有倚仗! 由此反推前事,那一次犬应阳因犬熙载之死大闹摩云城,直到摩云城之主蛛弦亲动才平息,是否也别有深意? 现在想想,犬应阳当时的反应未免激烈了些,多少有一点猝然受惊的成分。他是不是怀疑犬熙载的死与蛛家有关是不是怀疑蛛家发现了什么? 哪怕往简单一点去想,蛛家彼时的反应,是否过于怀柔故而叫那暗中的存在,试探到了天蛛娘娘的存在,窥见了天蛛娘娘的虚实? 照云峰与古难山相去不远,此事是否有古难山的筹谋? 心中暗流激涌,蛛兰若的弦音却愈发空灵,声音也愈发温柔:“犬应阳找你做什么?” “他说可以帮我早点成就妖王,让我真正成为蛛家的嫡血。” “条件呢?” 蛛狰木然说道:“在时机合适的时候,把蛛兰若,奉献给犬熙载。” 蛛兰若嘴角微弯,笑得柔美:“这条件可达不成了,后来呢?” “奉献给犬熙华。” 犬应阳堂堂真妖,苦心筹谋,不会只为裤裆里那点事。 他更不会愚蠢到认为,自己失身于犬家的哪位少爷,就会全身心的奉献。蛛家就会有相应的利益牺牲。 蛛兰若猜想,此事的关键,可能在所谓“奉献”的细节里。为了自己身上的天妖血脉?为了自己的天生神通?会怎样牵扯到老祖宗身上呢? “犬应阳背后还有谁?”蛛兰若轻声问。 “我不知……”在悠悠的琴音里蛛狰的眸光几番变幻,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或许是……” 在张嘴欲出的那一刻,蛛狰神情骤变,就要醒来! 一根玉指,按在他的眉心! 那种温润温柔的触感,瞬间抚平了心海波澜。 蛛兰若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得到什么情报了,再问下去,说不定反受其厄。心中有了些计较,嘴里只平静地说道:“当你醒过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们正在往前走,前面还有很长的路。” 她收回手指,弦音未绝,莲步轻移,继续前行。 蛛家有女名兰若,生来即有虹光落。 命格极贵,天资绝顶。 她出生时蛛懿亲至,谱续嫡名,无须妖王成就,便已是天息蛛家嫡脉。 一直以来隐藏实力,是自晦宝光,免招外邪。 而她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天生神通,是神话里的神话,传说中的传说,名为【兰因絮果】。 它本是指始合终离,不幸的结局,描述的是男女婚事。 但以此为名的神通,讲求的是对因果的把握。 若是苦海回身,早悟兰因。不恋逝水,又何尝絮果! 方才她借了蛛狰之命途,安全地察见了几份因果。 见得蛇沽余血孽缠身,或有极恶之事,或有极恶之能。 见得柴阿四背后隐藏着某个具体的存在,不止是留下了什么手段,很有可能亲身相随。 见得羽信也不是个简单的,还真与这神霄秘藏有些关系。 见得诸般妖,诸般事,都不简单,皆有“兰因”。 便看最后,是谁服“絮果”? 那婀娜身影在前摇曳生姿,蛛狰呆呆地跟着走了一阵,恍忽地睁开眼睛,神归其位,不觉有异。复眼巡查四周,也并未瞧见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咱们要小心熊三思,虎太岁说不定要用他做什么。”他继续讨论着说。 蛛兰若只柔声道:“这里很危险,哥哥要小心些。” “欸。”蛛狰愣了一下:“欸!” ********* 柴阿四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在一次进山采药的过程中,意外捡到了一面宝镜。 镜中藏着一位慈悲而古老的神灵。 古神非常欣赏他,传他神功,指点他修行,还教他如何讨女妖欢心。 梦中他已经崭露头角,成为花果会高层,于金阳武斗会扬名,赢得了美娇娘,还与妖界各地的天妖种子一起,竞争传说中的神霄秘藏…… 醒过来,醒过来是大梦一场。 他依然在自己破旧的老屋中,仍然躺在硬板床。 四周徒有四壁。 墙上……墙上没有神龛。 他愣愣地坐在床上,怅然若失。 虽然已经平庸地生活那么多年,习惯了那么多年。生活是呆滞的,没有惊喜,没有期待,在十年之前,就可以预见十年之后。 他早就习惯了,从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但是在这样一个梦境之后,周遭本该习以为常的一切,都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境吗? “阿四,阿四” 啪! 清脆的一巴掌,令柴阿四有些无措地睁开了眼睛。 随即感受到脸上火辣辣的疼,也看到猿梦极抡圆了的巴掌。 “你醒啦?”猿梦极咧着嘴笑。 发生了什么? 柴阿四一跃而起,执剑左顾右盼,眼神警惕。但见林深隐隐前路蜿蜒,天日不显,风声不重……真不知遭遇了什么! 这稍显粗糙的战斗姿态,再一次验证了猿梦极对他实力的判断,也让猿梦极笑得更真诚。 “你看看你,太年轻!一点风浪都遭不住,这就晕倒了?”他不着痕迹地甩了甩手:“得亏你是跟本公子一路,要叫犬熙华他们,还不得顺手解决了你?” 看着那近距离呲着的大牙,柴阿四真想一套天绝地陷秘剑术捅过去。这无能公子哥,不知天高地厚,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都!对你笑几声,你还真觉得自己厉害。老子的上尊一根指头就能按死你你可知? “上尊?” “上尊?!” “古神爷爷?” “您说句话啊,您可别吓我!” 心中接连呼唤,一时全都没有回应。 感受着胸口那面宝镜的缄默,柴阿四的脾气也随之缄默了。 “猿公子!”他感激涕零地看过去:“刚刚发生了什么?” “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了?”猿梦极讶道:“就刚刚发生的事情,这还没过去几息呢。” 柴阿四谄媚地道:“小妖哪里能跟猿公子比?” 又苦笑摇头:“我真是全不记得!” 猿梦极嘿然一笑,朗声道:“方才有一个绝色女子拦道于前,问江山绝色我如何取舍。她又搔首弄姿,宽衣解带,那***……我说我本英雄,大道孤行,江山绝色都非我意,此生只为修行绝巅……严厉拒绝了她……” 这厮详细地阐述了一番,那绝色女子是如何***入骨地勾引他,他又如何大义凛然地拒绝。 直听得柴阿四手背青筋直跳,忍不住拿剑。 才最后结语:“……待我回来,就看到你躺在路边。她兴许是没看上你,只将你迷晕了!” “是是,我哪及得上猿公子英姿神武?”柴阿四怒忍。 他也不知古神尊神是又在沉睡恢复力量,还是受了神霄之地的某种影响……总之一时搭不上话,心中空落落的没个底气。 “此去路途遥远,风波险恶,还要多多仰仗您呢,猿少!” “行吧!跟着我,你可算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被柴阿四反复呼唤的古神尊者,此刻立在镜中世界,手按长剑,眸转赤光,是一动也未敢动,更不用说回应信徒了。 真身进入镜中世界,在几次历劫所开拓出来的空间外,向来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见不着。 今次第一回出现了意外。 此刻在那白茫茫的雾气之中,彷佛有什么怪物在挣扎,白雾翻滚不休! 这变化不知好坏,但无疑叫他紧张非常。 说起来,意外进入神霄之地的时候,他也曾想过,神霄之地的机制如何,是否可以察觉他的存在。他在镜中行于此间,是否也会经受如其他妖怪一样的考验。 他真身所藏的红妆镜,分明放置在猪大力身上。但是在猪大力所行之道路,镜中的他无风无浪。 猪大力所遭遇的命运泡影,他直接操纵猪大力的身躯碾过了,也未有经受什么影响。 反倒是在柴阿四这边,只以神印法联系,却遭受了波折! 那猿梦极所说的大段废话里,只有第一句是真的。 先前的确有一位绝色女妖,拦住了前路。 也的确风情万种。 但并没有怎样搔首弄姿。 因为在她出现的一瞬间,只是一个秋波流转的抬眸……猿梦极和柴阿四就已经神魂颠倒,一个赛一个的痴傻,哈喇子一个比一个滴得长。 如此糟糕的表现,在六条道路中,想不垫底也难。 但一直注意着柴阿四这边情况的姜望,自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柴阿四被随手抹去,故第一时间通过赤心神印降临了力量。 事情在此刻发生了变化。 那猿梦极的身外自有一圈金光,想是天妖猿仙廷留下的手段,帮他阻隔了危险。 而镜中世界的姜望睁开赤眸,通过红妆镜所看到的,却根本不是一个女子,而是……一条龙! 它驾浓云,腾高天,辗转稠雾。 在这老林幽径,探下峥嵘龙首。 它的长须如鞭,在空中摇动。吹息之间,可见楼台亭阁。 龙眸大如房屋,呈暗金色,情绪澹漠。 头上有像鹿一样分叉的角,脖子到背上都生着红色的鬃毛,暗土色的鳞片从腰部往后,皆是向前逆生。 《酉阳杂俎》载:“蜃身一半以下鳞尽逆。” 此为蜃龙! 妖界不该有龙存在,但在这神霄之地里,偏偏出现了这样一条威严具足的蜃龙。 在姜望看到他的时候也被她所看到。 真身如山脉绵延的蜃龙,只是轻轻一抬眸。 未有只言片语,但姜望已经感受到其间的轻蔑和残酷。 而后它动了。 带起狂风似龙卷起,身如洪流动……姜望就像看到了一座巍峨巨山,迎面撞来。 这蜃龙……竟然通过神印的联系,找到了他的真身所在,撞进了镜中世界。 他引以为傲的灵识力量,在这磅礴洪流之前,简直孱弱如飘絮,难攫其锋! 那一瞬间所感受到的毁灭的可能,几乎已经叫他看到了无边黑暗。 他紧握着的长相思,也看不到在黑暗中斩出亮色的可能。 但是在下一刻—— 这条蜃龙发出一声哀鸣,竟然从他身旁掠过,直撞进了那白茫茫的雾气里。 翻滚!不休! 82 第七十章 执棋者亦棋也 姜望愕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完全看不到白雾深处发生了什么,只听得那蜃龙的声声哀鸣,很是凄惨。哪里还有半点轻蔑神临、随意灭杀天骄的威风? 他向来是知晓红妆镜之神秘的,虽是受惠良多,但每一次历劫,都是九死一生。以至于在成就了神临之境的现在,也并不敢再贸然去尝试镜中之劫——无他,曾经他一无所有,只能拿命去拼,明知九死一生,也只能在红妆镜里寻找机会。现在却已经靠自己的努力,将未来轰出了坦途,可以一步一步,大道直行。 有堂皇之阵,自不必再求偏狭之胜。 自得到红妆镜,至今也有数载时光,这件宝贝陪着他几经生死。但直到现在,他也不敢说自己真正了解红妆镜。 此物究竟是何来历,曾经的胡少孟、海宗明并不清楚,他这个大齐武安侯也不明晰。 不多的线索,都在几次历劫中。 大约知道红妆镜曾经的主人是个女子,这女子有一个名为“覆海”的仇家。后来他也特意查阅过不少海外的情报,但始终不知道“覆海”是谁。 其实若非这次突兀的妖界之旅,他不得不于镜中藏身。随着地位和修为的不断拔高,他渐渐已经不太用得上红妆镜了。 红妆镜的危险,是他必须要谨慎面对的。 只是在听得蜃龙于浓雾中哀鸣的这一刻,他忽然想起来,当初观衍前辈与森海老龙争夺玉衡之时,红妆镜也有过特殊的表现。 那一次森海老龙本已侵入他身,与他命魂相系、血液同流、筋肉一体、生死勾联,叫观衍前辈投鼠忌器……败走玉衡的森海老龙,凭借这一手,本已全身而退。那一次正是红妆镜突然跳出来,定了森海老龙一定,给了观衍前辈将其剥离的空隙。 再加上这一次突然将蜃龙拉入浓雾中,是否可以说,红妆镜对龙族有很强的针对作用?是否可以从驭龙之器的方向,来推测红妆镜的力量? 毫无疑问,森海老龙对红妆镜应该是有些了解的。但那条老龙说的话,十句里十句全不能信。围绕着他不知红妆镜的这一点,就足够老龙做文章。贸然相询,十有八九会掉进陷阱。 姜望相信老龙的狡猾,也很明白自己阅历的浅薄。 在彻底将老龙降服之前,姜望绝不会在她面前表现对红妆镜的不了解,绝不会问她关于红妆镜的任何问题。 如此一来,红妆镜本身,反倒是老龙不得不忌惮的存在。但话说回来,姜望自己对红妆镜,又何尝没有忌惮呢?未知即是最大的恐惧。 他知晓红妆镜自有特殊和强大,但又不知它具体有怎样的非凡之处。这种不可测,本身即是危险。 那蜃龙之强大,至少在灵识层次,绝对是无限接近于真神的。但它就这样轻易被拖进白雾里,连一点有力的反抗都未做出来。 白雾之中究竟有什么? 姜望长剑在手,紧紧盯着白雾深处,只瞧得那翻滚的白雾渐渐平息,蜃龙的哀声渐而澹去……终至无声。 蜃龙就这么消失了。 像是一粒石子落入湖面,只有最初入水的片刻涟漪,涟漪渐渐散开后,便什么也不复存在。 但蜃龙绝不是普通的石子,这红妆镜深处……是何等恐怖的湖面? 今日吞噬蜃龙,蜃龙无力抗拒。明日若要吞噬他姜望,他又有法子可以自保吗? 姜望静待了一阵,白雾之中始终没有别的变化发生。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晚辈叨扰多时,受惠良多,想当面向前辈表示感谢,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 “前辈?”“……姑娘?” 无论怎么呼唤,白雾深处都没有反应。 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一遍,但无论什么力量,都无法洞察白雾深处。道元落进白雾中,仍如以前一般,得不到半点反馈。 若非那条蜃龙的余威仍未消去,姜望几乎以为自己刚才只是经历了一场幻梦……您好,在吗?” “还在吗,前辈?” “吃饱了吗,这位大人?”“上尊?” 连番换了好几个称呼后,下意识地喊出了“上尊”,姜望忽地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对命运之妙,因缘之巧,又多了几分感受。 此刻他对红妆镜深处未知的呼唤,同柴阿四对他的呼唤,何其相似?天意冥冥,芸芸众生。 他是镜中古神,神秘莫测、伟大深邃。他也是柴阿四,懵懂无知、挣扎求存。天地棋局,光阴纵横,执棋者亦棋子也! 不管怎么说,红妆镜吞蜃龙,是又帮了他一次。其间之隐秘,他日修为足够,或可自得。 姜望索性收了剑,不再关注令他患得患失的白雾深处,重新把注意力放到镜外,放到神霄之地。 未来不可测,仍只能勤修自我,缄默等待。 但就在姜望放弃探察的时候,白雾隐隐,其间响起一声嘤咛。像是海棠春睡醒,又似大梦人不知。 姜望定住五府,把握神通,肃容以对。 对声闻一道素有研究的他,当然听得出来,此声与他此前在镜中神魂劫内所听到的女声,同出一源。 只是在飞雪劫里,这声音冷漠无情感。在覆海劫中,提及覆海,充满仇恨。在问心劫里,却是有一种哀伤的情绪……直至今日,虽只有一声毫无意义的轻吟,但如此真实、鲜活。 像是某位沉睡已久的存在,正在醒来。 如今再思之。飞雪、覆海、问心这三劫的变化,他在镜中渡劫成长的同时,红妆镜本身是否也汲取了养分? 就像他躲在红妆镜里,遥控柴阿四一样。在红妆镜深处,是否也隐藏着某位真正在沉睡的存在? 他的目的是逃离妖界,是回家。倘若红妆镜的主人真的还存在,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但白雾深处,再没有发出第二声。 可冥冥之中,姜望却忽然有了一种感觉,他好像明白了这一声轻吟的表意-还要。还要【食龙】。 她好像是天生就应该被理解,她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所隐藏的心思,都是应该被反复解读的。 与红妆镜密切相关的这一位,定然是极尊贵的存在。哪怕只是一声轻吟,也有一种生来如此的理所当然。大约一辈子都被伺候着,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自有人懂得她的需求。世界是以她为中心在运转。 即便是大齐武安侯,也不得不明了她的不言之言。但话说回来,上哪里去再给弄一条龙? 神霄之地里出现一条龙,本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了。经过姜侯爷在妖界的观察,妖族对龙族的恨意,更甚于人族! 他在太平道的三官七吏九差里,随口谄了个龙差,猪大力都一度对太平道产生抗拒,险些要退出组织。直到他解释说,龙差一职,是专为捕杀龙族事,猪大力才眉开眼笑。 妖族对龙族的厌恨,由此可见。 但凡有一位龙族敢在妖界出现,都要被撕得鳞片都瞧不见,也不知这蜃龙是怎么一个情况。 或许……玉衡星楼下的森海老龙可以一用?不妥,那个是观衍前辈留给自己用的。 若要完全洞彻红妆镜的隐秘,说不得只能等往后修行有成,走一遭沧海……“都说神霄之地隐秘颇多、凶险非常,一个个如临大敌。我看也不过如此嘛,走起来很轻松!”林间小道上,猿梦极大放厥词。 “也不看看是谁在走这条路呢!奇才本有天佑之,您福缘深厚,神霄之地也不会为难您的!”柴阿四顺嘴便是一套,从头发丝夸到脚底板,相较于猪大力与蛇沽余所行道路的诡遹神异,他们两个所行道路的确风平浪静-倘若不算那条蜃龙的话。 甚至那树影婆娑,见得出几分幽美。 猿梦极有猿仙廷留下的手段护持,柴阿四有伟大古神顶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的确算得上福缘深厚。 以至于在其他队伍搏命挣扎之时,最弱的这两个还能谈笑风生,还能欣赏景色。 姜望独坐镜中世界,对比观察两条神霄之路,却有不同感受。红妆镜明明藏于太平鬼差猪大力之身。 但柴阿四、猿梦极所遭遇的蜃龙,却直接穿进了红妆镜中。在那个时候,姜望才恍然惊觉-神霄之地的林中六条路,本是一条路。六组队伍十二妖,本在一起走……虽然他们彼此看不见,经历的并不同。 这六条道路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若是能够找出这种联系来,或许便能洞见神霄之地的深层规则。 这种联系的关键,在于什么? “前面是什么?”猿梦极的声音忽地响起。 柴阿四凝神细看了一阵,说道:“好像是一块石碑。”猿梦极抬了抬下巴:过去看看。” 柴阿四在心中暗暗骂娘,面上顺从地应了声,提剑便往前探。猿梦极小心地走在后面。 通过神印降临视角的姜望也不言语,真有什么危险,他自会拉这位猿公子挡灾……且看猿仙廷手段如何。 但也许真的是福缘深厚,两妖一直走到石碑近前,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行过曲角,视野中没了那几颗遮挡的大树,于是看清楚了石碑的真容。这块石碑非常简单,方方正正,无任何多余的凋饰。 正中间刻有四个道字,铁画银钩,有一种不容更改的正确感,彷佛于此镌刻的,即是世间真理。 字日-龙本是妖!” 在这幽静老林,肃穆的方碑之前,两个年轻妖怪面面相觑。 龙族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妖族败退妖界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一位龙族,也不曾有什么讨论。现在骤然看到这个字,还有些新奇。 藏身镜中世界的姜望,却是愣在当场。这四个字瞬间帮他拨开了历史的迷雾,让他隐约看见了时光长河里缄默的真相。 此时他感觉到代表三昧真火的神通种子通透非常,对世界的“知见”,得到了巨大的补充,心中豁然开朗! 在人族对于古老历史的记载里。 妖兽与人族在远古时代就共存,妖族是妖兽修行到一定阶段后的高级形态。在远古时代,妖族为恶天下,奴役包括人族在内的百族。后来人族崛起,薪火不息,联合百族反抗妖族,在前赴后继的牺牲之下,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当然到了姜爵爷这样的层次,已经有资格知道一部分历史真相。明白妖兽其实是人类的造物,也是人族得以对抗天卷妖族的重要倚仗。 在妖族这边的历史记录里,妖是妖,兽是兽,他们详细记录了人族污名妖族,混淆妖与兽的过程。 妖族历史所描述的辉煌时代,是人族历史所记录的黑暗时代。人族历史所描绘的辉煌,背后都浸着妖族的血色。 如此对照着回看历史,时间长河里的真相,逐渐拂去尘埃……人族妖族各有立场,但无论人族还是妖族的历史,都承认在远古时代的那场大决战里,龙族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尽管现在还没有看到更多的文字证据来支持,但在妖界生活这么久之后,结合以往所获得的知见,再看到眼前这四个字,姜望一瞬间贯通了所有的线索,在心中确定了这样判断一最早来说,龙族海族水族妖族……本是一家! 龙族本来就是妖族的一支,是百属千种里的一类,更是统御所有水妖的存在。只是在远古时代末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龙族带领所有水妖,加入到人族阵营,正式与妖族决裂。 此后称为“水族”。 人族和水族就是从那个时代定盟,一直延续到如今,始终算得上是亲密战友,在有的国家,水族甚至可以入殿为臣……当然人族水族之间的关系,在历史的发展中,也有巨大的变故。 比如在妖族之患已经彻底解决的中古时代,人族水族矛盾丛生,终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于是有了烈山氏逐龙族于沧海,使龙族绝迹于世,人间不见。世间唯有一位真龙,就是永镇长河的长河龙君。 水族再次分裂,一支仍为水族,在长河龙君的统御下,承认人族对现世的主权,归附于人族存在。另一支则随着龙族退入沧海,在沧海的恶劣环境里,逐渐演变成现在的海族。 龙族既然是妖族,为什么不显妖形,而常见兽身? 为什么无论是刚从所见的蜃龙,还是镇压在玉衡星楼里的森海老龙,都是以兽身出现? 那是因为在对抗沧海的过程中,为了族群的延续,海族已经发生根本性的改变,真身已经变成了更能适应沧海环境的兽形。 直至今日。困宥于妖界的妖族仍然坚守着自我认知,自视为诸天万界最高贵的种族。妖是妖,兽是兽,两者泾渭分明。 但是在海族的定义中,神智未开者,便是海兽。神智若开,则为海族……在生存的压力下,一切既往的准则,都不成立。 龙族呈兽形,不过是身先士卒,为海族之先! “为什么立这样一块碑?”肃穆方碑前,柴阿四不解地道:这里也没有龙族啊!” “无知有时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同样不知道自己刚刚遭遇了蜃龙的猿梦极,犹在大言不惭,教育他的小弟:“你对神霄大祖是一无所知!” “愿闻其详!”柴阿四投过去求知若渴的眼神。 猿梦极毕竟是摩云豪族的少主,多少有点真才实学,对历史有一定的认知。“这可是历史秘辛,也就是我了,还能好心讲与你知!” 他看着眼前的方碑,感怀历史,慨声一叹:“神霄大祖当年争位妖皇,最重要的一个举措,就是主导龙族回归,以此获得足以对抗妖皇的筹码。为了这桩大事,他曾冒险潜入现世,深入沧海……但这个计划最后失败了,神霄大祖也远走混沌海。” 在愈发幽静的深林里,这猿妖环顾四周,神秘兮兮地道:“这里说不定真有龙!” 82 今天的更新延迟到晚十点 临时有事,脱不开身。 今天的更新挪到晚上十点。 特此通知。 《赤心巡天》今天的更新延迟到晚十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四章 神霄之局 何为信仰 倾其所有抱所求。 为了黑莲寺“天下得道”的理想,鼠伽蓝放弃了有机会走向天妖的未来。 甘愿牺牲自我,拥抱知闻钟。 作为古难山掌控多年的至宝,知闻钟本没有被掠夺的可能性。 它长期供奉在古难山,不知开悟了多少菩萨罗汉、受多少佛陀的回响,与古难山早已浑然一体,佛运相连。 无论天涯海角,古难山也可以随时将它召回。 从某种意义上,"搬知闻钟,如搬古难山' 世间谁能为此事? 所以羊愈这样的年轻妖王,也有机会带着它走出山门。行于闹市,涉于险地。 当然,有鉴于知闻钟的重要性,大菩萨蝉法缘亦是随行护持,不离须臾。 应当来说,对于知闻钟的挪动和使用古难山拥有足够的谨慎。 但羽族传奇于万古以前所留下来的神霄之地,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所在。它能够在完全自由的情况下,以自毁阻止虎太岁的入侵。能够隔绝内外、甚至于阻断诸位天妖对它的追踪,几乎已经具备了独立世界的雏形。百度搜索@……全网@首发 古难山作为公认的妖界佛门正统,长期唯我独尊。蝉法缘以神霄之地为棋盘落子也视其他执棋者于无物,摇动一口知闻钟,便要全占全得 知闻钟在洞穿隐秘、贯通时空的同时,也将自己的一部分,无可避免地投入了神霄之地。鼠伽蓝的牺牲在黑莲祭法坛中极限放大,就将知闻钟的这个部分牢牢留在神霄之地,间接引动了神霄之地的世界规则,终于撬动了搬走知闻钟的可能!! 假如说知闻钟落在神霄之地的虚影,是一只在随时可以回归的信鸽,鼠伽蓝现在的所为,便是抓住了这只信鸽的翅膀,使它无法归笼。 知闻钟的力量,本来凭 借知闻之能,自在穿梭于隐秘。 但是在这一刻,它被固定在这种隐秘中。 相较于一个完整世界的规则,古难山僧侣千万年来与知闻钟建立的联系,是如此的脆弱。 而在这联系被切断,知闻钟被固定的关键时刻。 麂性空启用末法时代佛法新传的信虫,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抹去了古难山的印记,开始在古铜钟身镌刻独属于黑莲寺的铭文。 包括羊愈和知闻钟虚影的堕化也只不过是这个过程里的余波。 此时在摩云城上空,包括虎太岁在内的几位天妖,都可以清晰看到那古铜钟身之上,坚决前行的字迹。 自我无妄结菩提'。 下一句,也已经写到了"他心不证'。那金光隐,夜色长。旧时代已经消逝新时代正要来临! 蝉法缘脸上悬挂的笑意早已粉碎,与之一同碎灭的,还有他在这神霄一局里的落子。 为了全占一切,他选择最先收局,结果最先出局。 眼下,嬴得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再失去什么。 他的表情无比严肃,几乎没谁见过他这般严肃的表情因此有了真实的力量。 借由还在隐秘通道僵持的知闻钟,他庄严喝问:"羊愈,尔得悟否?' 神霄之地里的羊愈,正在镇压入侵其身的黑纹,在此身将堕未堕的关口,将更多的力量投放在知闻钟虚影之中,以此抗拒黑莲祭法坛的钳制。 出家之妖,理应淡泊世情。 他也天生无趣,坦然接受所有。自来不有波澜。神霄真秘逃出,引来更多竞争者,他并不在意。 谁与他相争,谁阻他前路,也并无不同这是他的真。 他同时是骄傲的。要以钟声强问所有竞争者,要叫鼠伽蓝迷途知返要让鹿七郎认清排名要天上地下,唯我 独尊'。 这也是他的真。真如此刻。 他正在挣扎, 正在末法降临的堕佛之力中,竭尽全力地挣扎。以在天榜新王排名第五的天妖种子的能力,已经挣扎出了独立而清醒的自 我,还要挣扎宗门重宝的归属。 但这时候,他听到了蝉法缘的喝问。 他脸上挣扎的神色,一瞬间消失了。恢复了温煦,平静只漫声道:"菩提树下,诸天因果。古难山上,万古灵缘。我辈光王真传,为佛信舍生忘死,岂在谁后? 在我佛真传之前,当然什么都不重要。包括柴阿四和太平鬼差身上的疑点,包括与鹿七郎的胜负,也包括自己.8[7 他最后的声音,不像鼠伽蓝那么激烈 但在回应大菩萨的同时,他就已经放弃了对己身的镇压。黑纹瞬间爬满了他温煦的脸。 使得他邪异、污秽、不体面。可金光燃遍了他的身!! 整个身躯燃烧起来。 他就这样燃烧在空中火势渐炽、金光渐烈最后他燃成了一团金焰熊熊的佛火,以光头为撞槌,撞在了那已经被黑纹缠绕了大半的知闻钟虚影上。百度搜索@……全网@首发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古难山头钟声响。 无哪个惊醒,只他羊愈入梦。 光头裂开,崩解,整个佛火金躯消失但竟然鲜血还在。 鲜血在知闻钟虚影的上半部分,静默流淌下来,"浇灭'了向上攀爬的黑纹。 明明是黑莲寺的鼠伽蓝先一步选择牺牲自我,但他的身躯还在凋零之中,还有纤薄的一部分。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羊愈,却是先一步去了。场内众妖无不动容。 猿梦极咽了咽口水,向来慢一步的大脑,此刻占领了高地,向他传递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先前遭遇那绝色女子的时候,无甚波澜。只是金光一闪,他就清醒了过来。这一次却是在羊愈敲响知闻钟的攻势前,切身感受到了猿仙廷的手段,他的自信 本随之而起。但是眼前这一幕,着实有些可怕。 神霄之地的探索之旅,才走到这里,大家还什么都没见到。 天榜新王排名第五的羊愈就没了? 同样有天榜新王实力的鼠伽蓝,眼见得也没几息可活。凋落着凋落着,只剩一截胸膛。 生啊死啊本来也没有什么,他猿梦极这一路走来,也不是没见过血的雏儿。羽信没了他不也无所谓吗?压根不会被吓住。但你们要不要死得这么激烈? 要不要闹得这么大? 我猿梦极天生贵胄,只不过是进来随便锻炼锻炼的,我失散多年的猿仙廷爷爷,还在外头等我回家呢!! 他看着笼罩自己的金光罩,面无表情。心中已是喊开:"爷爷!我不玩了。能不能提前把我接回去? 此刻在心里叫爷爷的,不止是他。 他的得力干将、忠小弟柴阿四,这时候也惊愕不已。 佛说五十八章还拿在手上,还未来得及让羊愈接手,羊愈就已经死去 等等,难道这也在上尊的计划之内吗? 他在惊愕之余,又生出一丝惋惜来。这些可都是妖族将来的栋梁是他柴阿四大帝的可用之才。就这么无意义的死去了,岂不是有损妖界大局? 故在心中问道:"上尊爷爷!这死伤太大,太可惜了,咱是不是出来劝劝?'上尊懒得理他。劝什么?都到这个地步了。 再劝鼠伽蓝别死了,劝羊愈活过来?? 鼠伽蓝不气得把你柴阿四带走才怪 倒是羊愈最后所说的,"为佛信舍生忘死。岂在谁后。 却是让他忽然想到了当初在草原上,草 原新任神冕大祭司涂扈与他所讲的三闻三佛信。 他一直不知道这句里佛信的"信'应作何解。 是真,是诚,还是讯息?? 只知道这"三闻三佛信',是"如得广闻'、"如使知闻'、"如是我闻',也代表世上存在的三口宝 钟。 如今,他竟已经见全了 千万年来响在古难山的钟声,好像在这一刻带给了他某种灵感。近在眼前,若隐若现。 我佛慈悲! 摩云城中,大菩萨蝉法缘神色悲悯。 在应做决断的那一刻,他直接放弃了羊愈,要全力保住知闻钟 而被放弃的羊愈,不仅没有怨恨,反倒主动焚尽残躯敲这一声钟响,尽一个古难山和尚的本分。百度搜索@……全网@首发 知闻钟的钟声,再次于神霄之地响起 那幻影勾连本尊,再一次向蝉法缘描述了隐秘。 使得蝉法缘的天妖之力可以捕捉轨迹,反溯神霄。 于是蝉法缘翻掌一推那定悬高空已然不动的知闻钟,蓦地往前一跳。不应该说往前。 因为它跳跃的方向,并不在这妖界的方位中。 它是跳向了它所知闻的神霄之地的隐秘! 鼠伽蓝和麂性空,是缚住了信鸽腿,叫它不能回笼。信鸽和信笼之间的这段距离,就是神霄之地的隐秘,它并不是存在于时空意义上的距 离。神霄之地的隐秘,又触动了神霄之地的世界规则,直接将这段距离以及距离两边的信鸽信笼冻结起来。 麂性空在这个过程里以无上神通撬动神霄之地的世界规则,割断了这个信鸽笼子和笼主之间的联系。再趁机抹去这信笼上的印记,在上面刻上黑莲寺的印记,以此完成***的替换。同时鼠伽蓝也在努力驯化那缚住的信鸽,更在麂性空的帮助下堕化羊愈,以这古难山真传的生死,牵制蝉法缘的动作。 此后信鸽回笼,这信鸽和信笼,也都将以黑莲为前缀,获得新生。 而蝉法缘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做出的紧急应对却是在告知一声后,直接放弃了羊愈。然后将信笼推回那段代表神霄真秘的距离,信鸽飞不回来,将信笼推过去此所谓"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在这个过程中,羊愈主 动牺牲自我,去烧掉那缚住信鸽的绳,好让信鸽早归笼。 他并不知道蝉法缘要做什么,因为这不在事先的计划内,他只是尽他所能,再去做一点什么。 但与蝉法缘却达成了绝妙的配合 老少两位僧侣,心有菩提之妙,缩短了知闻钟回收力量的过程。 古铜钟身上那句他心不证开莲花'已经镌刻到"莲'字的最后一笔。 但麂性空那所谓末法时代佛法新传的信虫,却是落了个空!?知闻钟已然落进那段真秘中。 非是妖界之内的任何一个地方,也非是在神霄之地。并不存在于一个具体意义的空间中,而是推进了那段隐秘里。 世间隐秘亿万种,芸芸众生哪得寻? 蝉法缘当然不是要让知闻钟就此失落他这一手的倚仗,在于知闻钟和古难山千万年来的香火联系,在于诸多佛陀菩萨在知闻钟上留下的 佛缘。那种联系只是暂时被割断了,当神霄之地的世界规则失去引导麂性空的手段被时光消磨,那种经年累月的久远联系,仍能恢复。 古难山便可借助这种联系,重新将知闻钟寻回。甚至不需要太久。 因为在这个时刻蝉法缘已经紧急沟通了古难山,在他身周已经浮浮沉沉,跃起了难以计数的梵音!那是古难山对知闻钟的呼唤,暂还未响只因还不是最好的时机百度搜索@……全网@精--华--书 --阁首发 不得不说,蝉法缘的这一记应对,真是神来之笔。在黑莲寺牺牲良多的死局里,硬生生挣扎出了机会,赢得了保住知闻钟的可能 此局古难山死一个羊愈,黑莲寺死一个鼠伽蓝、对知闻钟的图谋落空、还牺牲了大量末法时代佛法新传的信虫 若予以残酷的对比,还真说不准哪方损失更大 此时此刻。知闻钟跌落隐秘里。对钟身的镌刻还未完成,这也意味着,它并不稳固,很快会被消磨干净。 可鼠伽蓝已经在刚才 ,燃尽了最后一点命火 鼠伽蓝已经死了,他到死都在攀染知闻钟!! 但夺走知闻钟的机会,已经失去了麂性空怎能甘心? 他那一双密布黑点白点的恐怖眼睛,猛然间闭上了 恐怖的力量在催生 在谁也不能得见的隐秘里,那镌刻于知闻钟上的黑字,开始一个一个的自毁,一个一个地撞钟 要把它撞碎,要把它撞沉,最不济,也要撞掉它的所有印痕。 或者直接毁掉这条隐秘。我不能镌刻你也休想召回。 就让这知闻钟,永远沉没于那段隐秘中!! 我黑莲寺从未拥有,你古难山便得而复失。 你找死!' 蝉法缘怒目而视,不再顾忌任何菩萨体面,怒吼着便一拳捣来,打得无边暗色似琉璃一样碎开。 每一片碎开的琉璃暗色里,都回响着麂性空的狂笑:"我却不会杀你这遗失知闻钟的苦果,就让你余生夜夜吞咽!蝉法缘暴怒如狂,可现在又怎么阻止得了麂性空?古难山离这里尚有距离,在场旁观的几位天妖,只怕巴不得知闻钟失落,压根也不可能出手。 眼见得一件佛门至宝,要就此消失。 在神霄之地里,却忽地有一个声音响起。不,不太对。'这个声音这样说。重新开始吧。'属于同一个声音的后一句,响在神霄之地的隐秘里。蝉法缘的暴怒和麂性空的咆哮,一瞬间就戛然而止。因为就在这一刻他们两个全都失去了对神霄之地的模糊感知。无论黑莲祭法坛还是知闻钟虚影,都再传不回讯息来。 当然他们也找不到那段隐秘,无从再毁掉或召回知闻钟。不仅仅是两位大菩萨在此刻惊怒。 一直坐看两伙光头厮杀的虎太岁、鹿西鸣、蛛懿,也全都变了颜色。 因为同蝉法缘和麂性空一样,他们于场外干预棋局的能力,也全都在这时候失去了! 迄今为止,参与神霄之局的第三位执棋者出手了!!但绝非蝉法缘,绝非麂性空。 也不是虎太岁,也不是鹿西鸣,也不是蛛懿 竟是谁?? 百度搜索深空彼岸@……秒更,高手一秒记住:! 第七十五章 时间迷途 什么不太对? 是谁在说话? 这不仅仅是摩云城内一众天妖的疑问。 也是神霄之地这些竞争者的困惑。 但摩云城中的疑问还在延展。诸位天妖各施神通,试图洞穿那段隐秘。神霄之地里的这种困惑,却并未能持续多久。 此时此刻,分在鹿七郎、蛛狰、柴阿四身上的三本《佛说五十八章》,还在散发金色的灿烂佛光。且是更灿烂了,佛光彼此勾连,如金色的海浪一般涌动。 蛛兰若抚弦、熊三思按刀,几个天妖种子各怀心思。 羊愈已经焚身撞钟,鼠伽蓝也已经凋落。知闻钟的虛影正在消失,坠向那段隐秘中。 信鸽正在飞回信笼,知闻钟正在回收力量。它和它的力量,正要从此失落...... 那个神秘的声音,发生了。 此声在神霄之地一众竞争者的听闻里,描述了“不对”。而在没谁能听到的、容纳了知闻钟的隐秘里制定了“重新”。 于是重新。 那已经凋零的,重新绽放。 已经燃烧的,正在复原。 坠入隐秘的知闻钟虚影,又回到了空中。 漫天的金光与黑光,也冰释前嫌,不再彼此纠缠...... 鹿七郎出鞘的剑,都回到鞘中。 甚至于柴阿四往前迈的几步,也退了回去。 镜中世界的姜望并未眨眼,可眼前的一切已经如此不同。 他看到的是深林,是猪大力与蛇沽余所行的林中路。 而通过柴阿四看到的...... 是蛛兰若与蛛狰仍在泉边。熊三思正握刀与之对峙,那气氛十分紧张,杀机正在浮沉。 此时此刻,什么鼠伽蓝、羊愈,全都还未出现。同猿梦极说说笑笑的柴阿四,也不过刚刚走出林间。这一幕太奇诡了! 究竟怎么回事?时光回溯?时间倒转?黄舍利的逆旅? 见证白雾吞食蜃龙的过程,姜望早已认识到红妆镜的神异,这时候也顺利接受了自己在镜中未被神秘力量影响的事实。 外界的变化,实在匪夷所思,究竟与谁有关? 姜望保持着缄默,在镜中世界看着一成不变的林景,通过神印看着死气沉沉的不老泉,观察着在场的每一个妖怪。 “我说这神霄之地的考验,也不怎么困难嘛!这一路走来,除了一招美色勾引,竟没什么风波!神霄大祖就拿这个考验我?我是能被美色俘虏的庸妖吗?” “那不能是!您的品德多高洁,意志多坚定啊!” “阿四啊,你这厮什么都好,就是一点太实诚了!你这样性格,很容易被排挤!” “那我这不是投效了猿公子吗,所谓贤君遇良臣,也只有您虚怀若谷,才容得下我秉心直言!”一个胡吹海捧,一个照单全收。 两个小妖行出林间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泉边的肃杀。“打扰了!” 柴阿四连连摆手:“想起来路上还有点事,你们继续!” 拉着猿梦极就往回走。 “干嘛呢?干嘛呢!拔出你的剑来!”猿梦极嚷嚷起来:“没看他在欺负我兰若妹妹吗?这我能忍着?”姜望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像是看着一幕大戏重演,发现事情在这里开始有了变化。 先前只是冷眼旁观的熊三思,这一次回头看向了猿梦极,粗粝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出来:“你刚刚说.....什么勾引?” 猿梦极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 又关切地看向蛛兰若,“兰若妹妹,你没事吧?”蛛狰怒道:“关你屁事?!” 蛛兰若柔声道:“无碍,多谢梦极兄解围。” 猿梦极瞧也不瞧蛛狰,但是从蛛兰若的声音里,获得了无穷的力量,扭过 头来,就待教训熊三思几句--打是打不过,但谁能不给我爷爷猿仙廷面子? 柴阿四适时把住了他的胳膊:“主公莫要冲动!“ 更是附耳提醒:“熊三思是天榜新王第八。而且他号称“黥面妖“,杀妖如麻。而且......羽信已经没了主公是否发现?” “放——”猿梦极细瞧了一眼熊三思雪亮的刀锋,不知为何有缕寒气倒冲天灵。总算清醒许多,轻拍了拍柴阿四的手:“你拉着***什么?叫不知情的看了,还以为我多冲动!” 又对熊三思笑道:“三思兄......也对这个感兴趣?”看他咧开的嘴角里,这缕***劲儿。 羽信说早先带他一起狎过妓,可见也非虚言! 此时天地之间都染着金辉,熊三思那张漆黑的面具多少有些显眼。他的整张脸都藏在面具下,唯独露出一双眼睛。 那眼神里既无嫌弃厌恶,也无志同道合。 只用那折磨听者耳朵的难听声音道:“你遇到了什么?说清楚些。” “说什么?”太平鬼差大揺大摆地走出林间,姿态放松:“正好我也听听看!” 蛇沽余亦在其后走出来,动作轻灵,气息沉隐。 “说在路上被美色所惑的事情呢!鬼差兄来的时候可有遇到?”柴阿四仍在积极地打着圆场,跟各路豪强混脸熟。 镜中世界的伟大古神,却是屏住了呼吸。 若刚才这一幕是时间回溯,在同样的状况下,每个妖怪的表现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化。除猿梦极、柴阿四这几个凑数的,能够走到此地,都是一方俊彦,所做的选择通常都是当前状况下自己所判断的的最优选择。 无论重来多少次,都是如此。 就像当初他在观河台对阵黄舍利,无论重来多少次,也都选择不遗余力地一剑定胜负。让黄舍利逆转了时间,却不能逆转胜负。 就刚才而言,柴阿四说的话虽然不是每个字都一样,但大致态度也都相同。熊三思的态度则是有了较大变化,以至于引起后续其他妖怪的一系列反应。 柴阿四定是没什么问题的。 是否可以说,熊三思也同样未被时间回溯所牵引,思维和记忆跳出了时间? 当然,现在也不能确定,这一幕定然就是时间的变化。神霄之地如此奇诡莫测,有其它的规则也并不稀奇。 若要判断眼前这一幕的特殊性。 本该在接下来出场的鼠伽蓝,就是关键。 姜望默默注视着...... “佛爷先请!” 猿梦极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述,他是如何被勾引,又是如何拒绝诱惑。同样的顺序,鼠伽蓝和鹿七郎再次出现了! 在先前一幕里已经彻底凋零的黑莲寺和尚,再一次血肉鲜活地出现在眼前。 对姜望来说,亦是打破认知的体验。 这至少说明,刚才所发生的变化,并非幻象,也不止是单纯修改了其他妖怪的记忆。而是的确牵涉到了时间间...... 究竟是谁在暗中操纵这一切,在黑莲寺和古难山的斗争之外横插一杠,所求又为何物? 姜望本想指挥猪大力或者柴阿四做出一些反应,看看接下来的变化,以便找出这场波澜的源头。但心念一转,保持了克制,仍是静待发展。 林间小道上的鼠伽蓝和鹿七郎,仍旧忌惮着彼此,谁也不肯先行。 但这一次未等他们继续你推我让,也未等到太平鬼差的劝返。 那立于不老泉边的蛛狰已是说道:“鼠大师且后撤几步,让鹿兄先行,如此不就皆大欢喜,有甚好推让?” 坐于泉边、指压琴弦的蛛兰若,也悠然道:“鹿兄不妨先行一步,天息荒原与神香花海是为近邻,兰若自在此为你压阵......鼠大师佛法精深,想来 也不至于做些什么。” 竟然是蛛狰,又有了态度的变化! 他的记忆也跳出了时间?他也想试探什么? 还是说,无拘人或妖,智慧生灵本就一心千念,在相同的时间里,产生什么想法、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自己对熊三思的判断,或许并不准确。 姜望在心中不断地构建着认知,又不断地推、补充、重演。 他确然感受到一种混淆的痛苦。 冥冥中好像忽略了什么。问题的关键到底在什么地方? “兰若姑娘都这么说了,我当先行!”鹿七郎飒然一笑,真个就率先走出林间。这一次姜望清晰地观察到,在看到那眼泉水时,他眸中闪过异彩。 金光映水,泉面水纹似金鳞。 鹿七郎自然地往泉水边走了两步,轻笑道:“不知诸位天骄,是谁先到的此间?” 自认天骄的猿梦极道:“我们是第三组到的,主要是照顾柴阿四,浪费了不少时间!” 鹿七郎只看了柴阿四一眼,那眼神是在问,都走到这里了,你还找这个蠢货给你打掩护? 柴阿四笑得灿烂:“有赖主公体恤!” “我们运气好,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蛛兰若微笑道:“只比熊大哥快了几息。” 鼠伽蓝恰在这时走出林间,闻听此言,看了一眼熊三思的刀,饶有深意地道:“天榜新王第八的刀,的确是快!” 他说的当然是羽信已经消失的事实。 熊三思的声音毫无波澜:“某家却觉得还不够快!和尚介不介意把光头借我,磨一磨刀?” 他没有说之前是羽信先动手,以隐藏的厄运神通连续触发危险,消耗他的力量......最后在漫天稻草人的围攻下,试图袭杀他。他也没有说什么弱肉强食,各凭手段的道理。 这些话都毫无必要。 谁要拿羽信说事,就来试刀。 鼠伽蓝笑了起来:“贫僧向来小气,当然介意!古难山那群光头总喜欢装良善大方,羊愈或许不介意!” 羽信死不死,关他什么事? 因为少了一段拉扯的时间。 在现在这一幕里,鼠伽蓝是先一步走出林间,羊愈和犬熙华则是最后来到泉边的一组。 伤痕累累的犬熙华,和表情温煦的羊愈,恰于此时走出来,也恰恰听到此句。 犬熙华忙着忍痛。 羊愈却是在踏出林间的第一时间,就一步转向鼠伽蓝,口吐梵音:“鼠伽蓝!你已入迷途,还不知返!” 铛! 那悬空的铜钟虛影响了起来。 在场每一个听众的心里,钟声也响起。心头钟! 天外钟! 一切又重演! 接下来的一幕几乎复刻了之前。 在知闻钟的助力下,羊愈以压倒性的优势,一槌敲碎了鼠伽蓝的头骨。鼠伽蓝假死爆发,以黑莲为颅继续战斗,牺牲自我,反过来堕染知闻钟。 羊愈又燃身为撞槌,撞了最后一声响......事情在这里,出现了关键的变化。 那空中的知闻钟虚影,至此摇摇晃晃,几乎坠落某段“隐秘”中。 凭空忽然探出了一只金光大手,自无而有,捏住了知闻钟虚影。将那巨大的铜钟虛影,捏成了小铃铛也似......握在手心! 镜中世界的姜望,突然意识到他忽略了什么! 那就是一切虽然在重演,可是天地之间一直有金辉,泉水也一直被照成金色-那是此间三本《佛说五十六章》所散发的金光,一直在延续!从上一幕,一直照耀到这一幕。 可是在这一幕里,古难山的大菩萨,却分明还没有降临梵音至此,知闻钟也还没有唤醒“佛说”、“缘来”。 而这么明显的要点, 却在他的认知里被抹去了。令他直到这金光汇聚成大手的此刻,才察觉到异样。 要么说那神秘力量对这个要点的遮掩,力度远胜其它,以至于连红妆镜都未能隔绝。要么说这个“遮掩”,本就存在于感知层面。并不针对任何个体,但针对所有的感知。 有所感知即有所隔绝。 他在镜中世界看到了,所以他也在镜中世界里忽略了! 这只金光大手的主人,应该就是迄今为止在神霄之地收局的第三位执棋者。而这位执棋者的目标,赫然亦是知闻钟! 在羊愈和鼠伽蓝相继死去的此刻,同样觉知了异常、且立即做出反应的,是一缕琴音。 铮! 此声极锋极锐,有一种割断了耳朵的错感。 琴弦一动,立在蛛兰若身后蛛挣.……头颅当即滚落。 早已被洞彻因果的他,半点反抗都没来得及! 但他怀里的《佛说五十六章》,却是跳了出来,依然照耀。“原来如此!” “你可以拨动时间间,可以改变我等的状态,但是无法拨动两位大菩萨的力量。你拨动的时间不完整,因果有残缺,重演的戏剧......剧情根本对不上。” 我知道了。你让一切重演,是为了混淆神霄之地与妖界的时间,让它们在时间上失去联络,制造出时间迷途。用这种办法隔绝其他执棋者的力量,从而为你创造夺取知闻钟的时间。” “你的真实目的,是要带这口钟走。而为这一天,你已经有许多年的筹谋。“ “蛛狰.…犬应阳......还有什么?” 蛛兰若已然明悟,指一挑弦。 蛛狰无头的尸体猛然站了起来,一把抓住那跳起来的《佛说五十六章》。 天地之间,生出无数的蛛丝,穿梭此地,如织云锦。 把三本《佛说五十六章》,以及漫天金辉,乃至于那只握住了知闻钟虚影正要离去的金色大手,全都封住。却是,千丝万缕锁金光! 属于蛛懿的雍容的声音,在蛛狰的无头尸体里响起:“但是妖界并无第二个能与古难山比肩的佛门,所以......你?是?谁?“在这具尸体的心口位置,开出一朵幽兰。 早悟兰因,不得絮果。 借蛛兰若之神通兰因絮果的指路。 天息荒原之主蛛懿,率先走出时间迷途,找到了与神霄之地的联系。作为第四位收子的执棋者,正式出手! 第七十六章 烂柯一子五百年 镜中世界的姜望,沉默地看着神霄之地里这一切的重演。 终于体会到重玄胜他们所讲的,当初在黄河之会上,他与黄舍利角逐魁首时,他面对黄舍利的‘突然认输’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错愕、在观众眼中的笨拙。 本以为两幕真是一幕,开始和结果都是一样,只是在细节上有所不同。 但紧接着就是金光大手出现,《佛说五十八章》显异,蛛兰若杀蛛挣,蛛懿出场一场大戏,在结局处跌岩起伏,翻转又翻转。 蛛兰若说那金光大手所代表的执棋者,的确拨动了时间,只是时间不完整、因果有残缺…… “啥意思?”柴阿四在心中问上尊:“发生了啥我不知道的事情么?” “禁声。”伟大古神道:“看下去你就明白了。” 伟大古神自己也似懂非懂,他现在更在意的,是这第三位执棋者,到底是以什么手段拨动的时间? 这可是涉及十一个妖怪、整个不老泉周边空间的重蹈。 且神霄之地又是这么特殊的一个地方! 对方甚至到现在还未曾露面,隔空便完成了这样的时间溯回,若是全由自力,该是何等可怖的力量? 至少他现在还不能够想象。 在他看来,蛛兰若斩首蛛挣,也是想追溯源头,看看那执棋者是否就藏身竞争队伍中。 蛛挣滚落的头颜已经证明了不是如此。 早先虎太岁进入神雷之地的企图失败,或者亦为佐证——神霄之地并不允许天妖级别的存在亲身降临,至少在现在这个阶段不允许。 他大听得明白。 现在神霄之地和妖界的时间,根本已经不同步。 摩云城外聚集的天妖,暂时都找不到这里来。 唯独蛛懿是通过与蛛兰若的某种特殊联系或是什么天生神通—才临蛛挣之身,施力于此。 大约蛛挣本身在家的棋局里,就是作为这样一个力量通道存在的现在不过自归其用。 主掌天息荒原的天蛛娘娘,喝问那金光大手的来历,才尤其让现场几位妖王惊奇。 古难山和黑莲寺之外,妖界的确没有什么厉害佛宗。都不过是一些小寺小庙,在场任一妖王,大约都可扫荡了。 放眼此界僧侣,谁还能来竞争这知闻钟? 难道……是传说那位写下《佛说五十八章》象弥法王? 若要简单描述古难山和黑莲寺的分别。 古难山是—辉煌时代破灭了,还会有新的辉煌时代诞生。 今朝夕阳西沉,他日骄阳更烈。 黑莲寺是黎明不会再来。但我们可以在黑夜里创造新世界。 不难发现,对于现状,它们都是悲观的。 这与妖族的历史和现状息息相关。 佛是外传之法,但妖界佛门,是根植本地而生。就像苦笼派视妖界之妖族为天生囚徒。 在历代妖族先贤的努力下,这个大世界说来是无限广阔、不断生长,但也的确是..被封锁着的。 一座万妖之门,锁住了整个妖界多少年。 现世人族强者可以轻易去到诸天万界 妖族强者要想离开妖界,要么经行万妖之门,要么就得泗渡混沌海,才能去到天外。 而混沌海是宇宙之谜,是所有混沌的终点。 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过去无未来,无有边际。 根本无法设立信标、永远不能够测定方位,混淆所有,险恶无穷。无论什么样的强者,在其间都有失陷的可能。 历来想要为妖族开拓外路,但却失落其中的天妖强者,也 不知凡几。 无论是古难山之佛,还是黑莲寺之佛,都是在妖界这样的土壤里诞生,都是在修行之路上,寻求救赎妖族的可能。 但此时出现在神霄之地里的金光大手,属于第三种佛。 与古难山的佛光一般金辉璀璨,但更生机勃勃,如春草野长。与黑莲寺的佛韵一样诞生于末法,但明显更见希望, 当初的象弥法王,也是不同于光王如来,不同于妖师如来,独自行钵世间,可象弥法王是真的坐化了! 鹿七郎灵感天生,一时也颜觉茫然。 《太古经传》里有清清楚楚的记载,此事有诸多天尊见证断不会有假。 难道象弥法王在世间还有真传第子存在? 可他明明一生未立教、未授徒,独行为苦,一生所学,皆在《佛说五十八章》! 此刻那漫天的金光、握住知闻钟的金光大手,正和织天连地的蛛丝僵持。 蛛挣身上那腾飞的《佛说五十八章》,和紧紧拿住它的蛛挣的手僵持。 他自己的《佛说五十八章》,早在危险的预知中,就被他赶紧放了出来,此刻亦高悬于空,定在网中央。 与之待遇相同的,正是柴阿四的那本《佛说五十八章》 相较于他,柴阿四放手得更早、更果断。这是不是说明,柴阿四对眼前这一切早有预知? 两本经书高耀于空一在东南,一在西北,呼唤着无头蛛挣手里的那本。 但时空紧锁,蛛懿有问。 不许佛光相连,不许逃了天外之贼! 莫其之中,响起了一声叹息:“哎~” 这一声叹息,像是叹到了听者的心底。叹出了无尽的往事,叹出来无穷的遗! 那声音似是响在耳边,又似是响在天上地下任何一个地方、有缘者听之,无缘者无门而入。 那声音道:“蛛天尊既然选择这时候出手,自是认得贫僧,又何必明知故问?” 无头蛛挣的身体里,诞生了一种共鸣。 那是借由蛛家血脉在此的【因果】,而与此方世界产生的一种共吗。 经由这种共鸣里,发出来近乎道则的声音。 当然它雍容、贵气,有蛛懿独特的自我。 此声应道:“虽是有些猜测,毕竟不能完全确定。大师应当知晓,我于此时出手,牺牲很大,付出很多。何不慈悲渡世,解我眼前疑,了我心底?” 那冥冥中的声音道:“诵出我名,你当无憾!” 这八个字真有一种巍峨感。 虽则声音并不大但似触天之峰,高入云端。 放眼诸天万界,能在蛛懿面前说这句话的,能有几个? “在此之前,有些具体的细节我还不太清楚。大师能解惑否?” 漫天蛛丝如玉丝不断封锁扼杀更多的可能。 属于蛛的声音道:“譬如…您是如何拨动的此地时间?” 冥冥中的声音倒是并不讳言,竟真个就回答道:在远古时代末期,妖族做了很多反扑的努力。 比如曾经打造了一艘时光宝船,荷载许多强者,想要重回妖族的辉煌时代,提前抹掉人族的崛起后来它被击碎在时光长河里。 在这个神霄之地里,就有这名为‘飞光’的残骸。 虽然已经朽坏,但于此地,仍有神异。 贫僧只不过是寻到了飞光的残骸,转动了船舵,拨动了世界之轮。 才让此地时光回溯,让一切重新开始。 混淆神管之地的时间,让神雷之地和妖界并不同频,失去时间上的联系。 让施主见笑 了^ 贫僧老迈,宝船朽坏,拨不动弹法缘、鹿性空两位大师的力量,让重演的故事产生漏洞,还留下了让你杀入此间的空隙。 “此乃我妖族传奇所遗之世,我更为此谋划多年。但飞光残酸在此,我亦不知!” 蛛懿的声音有着惊叹:“大师却能够洞见其密,牵引其力,倒来与我说历史!你的修行,着实令我震惊!” 听得此言,鹿七郎眉头紧皱,心中已是惊涛狂卷。 怎么听这话这第三方的佛宗强者,竟非妖族?但《佛说五十八章》乃象弥法王所传,是清清楚楚的妖界佛典。 天外之客,何能借此布局? “施主说笑了。”冥冥中的声音道:“有赖此地特殊罢了此世若非如此,贫僧又怎会来?” 无头蛛狰的五指,骨节发白,几乎陷进《佛说五十八章》的书封中,制造了不可磨灭的凹痕。可见双方争斗之激烈。 但蛛懿的声音仍是平缓非常,平缓中生出一丝悦然:“五百年前天妖阁里的《佛说五十八章》失窃,一共二十章流出皇城。太古皇城天下戒严,后来发现是你须弥山勾连妖族内应所为在当时,就已经杀死了你们一个大菩萨。但只追回七章,还有十三章不知所踪。我们普遍以为,你须弥山已经将它送回去。一个大菩萨,怎么也换得十三章!当时麒观应还留书于五恶盆地,叫尔等再来换。没想到你们当时并未将这十三章送走,而是将它们散落妖界,大隐于市。想来……为的就是今天?” 镜中世界的姜望,越听越不对劲,赠的一下站了起来。 本以为这神霄之地里就是妖族各大强者的斗法。 他也乐见妖族内耗,坐观他们掀翻棋盘。 但怎么蹦出来一个须弥山? 是我知晓的那个须弥山吗? 苦觉大师曾说要带我去踢场子的那个臭不可闻的驴圈?啊不是,是苦觉大师曾说 要带我去拜访的那个兄弟宗门,现世佛门西圣地?! 冥冥中的声音有些唏嘘,是沧海桑田、众生百苦,尽在其中…… “知闻钟本是我须弥山至宝,在许多年前失落妖界,为古难山所得,再未归返。多少年以来,须弥山一直试图导回此宝,牺牲良多,未有功成。家师坐化前,握住我手,未肯闭眼,未有一言,但我知道他在看什么。五百年前那一次,明止师叔亲自做局,动用了皈依两百年的佛徒,于天妖阁中盗经。本是要以此引动古难山与黑莲寺的劫争,此后有一系列大计划,波及八域九尊,要顺利夺回知闻钟。可惜当时就被窥破。计划接连失败。我临时破关参与此局,却也无力回天,只能坐视明止师叔被活活打死只将《佛说五十八章》,散落天涯。施主说得对,正为今日。五百年来,我不敢有一日忘怀。” 从一开始,蛛懿就有清晰的判断。 在这神雷之局收子的第三位执棋者,乃是出自天外佛门。 不然她也不会在时机根本没有成熟、自己的布局远未触碰关键节点的情况下,贸然出手。 还是在带伤的状态下! 知闻钟是被黑莲寺夺走,还是被古难山夺回,是毁坏还是失落,她都并不在乎。 但绝不能被人族夺回! 此刻她提前入场,是放弃了自己的大局,而求妖族的大局。所以出身须弥山的那个声音,才会说那一句明知故问。 话说到此刻,蛛懿也只有一声:“大师确实用心良苦。若非人妖殊途,我当避一席!任你取钟又如何?” “羞听一声大师!”冥冥中的声音有波澜微起,显得正式了一些。 柴阿四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能在一个声音里,听出芸芸众生,听到岁月 流转。 此时这个冥冥中的声音,已经有了根本态度的改变。 从游僧过巷、闲谈解惑,转为老僧入座、会陪诸方:“无非各凭手段,各论生死吧贫僧行念,见过蛛懿施主。” 行念? 须弥山行念禅师,《未来星宿劫经》的现世最高成就者,与大齐钦天监正阮泗齐名的卦道真君?! 人族!? 不同于在场众妖的茫然。 在这一刻,镜中世界的姜望几乎热泪盈眶。 恨不得跳起来耍一套人道剑式,给须弥山的大菩萨助助兴。 大师!我跟悬空寺很熟的,枯荣院、洗月庵也都去过,我闻广闻知闻钟,全都见了,佛缘很深啊!您现在回家吗?回去顺路吗,方不方便带一脚?!! 且不说姜某人在这边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那边行念禅师放声于夏其,落子于神宵,对于蛛懿自报家门,道了一声,“见过施主”。 本来漫天蛛丝织云锦,锁住漫天金光。 但随着他的这一声落下,白色的蛛丝,倏然染成了金线! 论漫天金线织金弯,是为谁作嫁衣裳? 芜无尽的未来,有一条越来越清晰的路,有一张已经被勾勒完整的画,于是发生。 过去过去,未来已来! 那无头的蛛狰,竟然聚出一颗虚幻的头颅。 簪云髻,插金钗,面相雍容、眉眼华贵,赫然是蛛懿的脸! 蛛懿是借助因果的联系,才临身施力于此。 此刻竟被倒果为因,腾笼换鸟。 真身在妖界不可动,却已将真寿拘来。 行念曰:“今日夺回一钟,杀回一衍道!” 这位《未来星宿劫经》的现世最高成就者,以十三章《佛说五十八章》散落天下,布局五百年,方借神之局收子。 鹿七得书,是灵觉。柴阿四得书,是缘法。 蛛挣得书,更是犬应阳亲手布置 燕天帝论坛蛛懿的出手,也在算中! 第七十七章 今日是良日,今缘尽良缘 须弥山大菩萨明止,死愈五百年矣! 明止的师兄、行念的师父,被期许为‘有望成佛’的明弘禅师,生前九入妖界,徒劳无功。 寿数早尽,也有知闻钟之因。 在明止、明弘之前,须弥山历代僧侣,更不知有多少为此钟而来,因此钟而死。 山门至宝,百代何赎! 行念作为天下闻名的卦道真君,研修《未来星宿劫经》的大菩萨,五百年不结算果,为的便是在今日,写下一个确定的【未来】,为须弥山历代僧侣的牺牲,落下最后完满的一笔。 十三本《佛说五十八章》流落世间,其间内容,已被他亲笔篡改。 每一处修正,都是为了夺回知闻钟而铺路。 天意无常,因果不能算尽。 更加之这神霄之局,涉及多少巅峰强者落子,要于其中勾线,更是干难万难。 流散妖世的十三章,最后进入神霄之地的,只有这三章。 但有这三章,已经足够。 现在这个时间点,已经是最好的时间点。 往前一步,神霄之局方兴未艾,其他执棋者的布局,很难洞悉清楚,变数太多。 往后一步, 知闻钟的争夺已经尘埃落定,他便是砸穿了棋盘,赢得一切,也难赢回知闻钟。 此时此刻,麂性空和蝉法缘争杀正烈,其它执棋者收子的时机都未成熟。 将神霄之地的时间,和妖界的时间脱离,此中产生的时间迷途,足够争取到夺钟的时间。 无论虎太岁、鹿西鸣,还是麂性空、蝉法缘,都暂不存在入局的机会。 唯独不能回溯麂性空和蝉法缘这等大菩萨的力量,使得此局有了必然的间隙。 他施展手段,压缩【剧情】,将这个间隙,留给了蛛懿的因果。 蛛懿若为自己的布局考量,不来也罢。 他只带着知闻钟离开。 蛛懿若敢入局,他便杀之,以全五百年前明止师叔身死之憾。 回溯时间,重蹈战局,是借助‘飞光’宝船残骸,借助神霄之地的特殊性——这些他早已在未来洞悉。 借势布局,正为他所长。 此刻倒果为因,腾笼换鸟,将蛛懿的真寿拘来,才是他真正实力的展现。 蛛懿最擅长的道则是傀演和封锁,过去是不太了解因果之道的。 是在蛛兰若出生后,研究兰因絮果神通,才开始有所琢磨。 当然,这个‘不太了解’,却也不会输给等闲研究此道的真妖。 甚至还可以用作神霄之地的布局,与亲身行于神霄之地的蛛兰若呼应。 但这种层次的因果之道,与长期洞察因果、窥探未来的行念禅师相较,则无异于班门弄斧。 对蛛懿来说。 因果只是降临力量的道路,对蛛狰无头尸体的操纵,和万千蛛丝的交织封锁,才是她真正的力量所在。 但此刻,因果的重要性被放大,因果已然颠倒。 蛛懿由‘来’变‘去’,真身还在摩云城,真寿却被拘来此间。 …… 杀此寿身,如杀蛛懿! 虚幻的蛛懿头颅,暂代了蛛狰之头颅。 她的力量还留在妖界,并不能全部调来。 可她的真寿,竟被锁在她操纵的这具身体里。 这是她出手的【因】,她要食困兽的【果】! 蛛兰若天生兰因絮果的恐怖神通,也不过被行念禅师随意拨动,任性编织。 而那将知闻钟虚影握成了小铃铛的金色大手,这一时荡开了纠缠于五指的金线,捏成拳头,当头轰落拳内有钟声响,那是古难山对知闻钟的呼唤。 但都被压制在拳心。 此拳落下来。 瞬间轰破了那凝固的空间,击碎了的蛛懿的道则封锁。 其后干丝万缕,织成金线袈裟。 拳落神山,袈裟伏魔 但蛛懿既然选择在神霄之局中落子,既然选择让蛛兰若入局,想要有所收获又怎会毫无准备? 哪怕现在时机不成熟,她所求之事已不能成,但她所准备的手段却还在。 行念禅师从天妖阁《佛说五十八章》失窃开始,五百年落一子为此局,的确在她意料之外,摩云城中的几位天妖,也没有一个想到。 行念禅师能够倒果为因、腾笼换鸟,抓来她的真寿,更是莫测之神通。 但若说她蛛懿就此毫无反抗之能,那也未免小觑天妖!在这样的时刻。 那以琴弦割杀蛛狰、姿容绝美的蛛兰若,自蛛懿完成对蛛狰尸体的操纵、出声于神霄之地后,便一直在抚琴。 抚的是一曲《高山流水》。 用她自己的力量,给老祖蛛懿以因果上的借用。 而于此刻,忽地十指一按,琴音顿止,血染七弦!绝美如她,以一种仓皇又决然的姿态,站将起来,倒持七弦琴,狠狠砸向泉水边的青色巨石。 那琴弦错在青石上,发出‘绷绷’的铮响。 甚重,甚哀,甚痛!七弦皆断,琴身亦断。 从琴身裂口,尤能见到密密匝匝的木须,彼此纠缠,仿佛依依不舍。 此真琴中绝品也。 惜乎此摔!但瞧那美女子摔琴之决然,眉眼之坚定。 又有何惜?世无知音,摔碎弦琴。 以此哀声,唤醒知闻!那被裹在拳心的知闻钟虚影,似乎又响了一声。 可是仍然被牢牢压制。 知闻钟本是须弥山至宝虽在古难山供奉了千万年,但对于此钟,须弥山僧侣太熟悉,有太多应对法门。 那巨大的金色的拳头,一息也未被钟声阻止。 磅礴如山覆。 咔嚓!虚幻的蛛懿的头颅,似乎被真实地压下去了一寸。 无头的蛛狰的尸身,已经显出清晰的飙血的裂纹。 但就在这一寸,已然停住。 金色的拳头之下,蛛懿的云髻之上,悄然生出一个纤薄的水泡。 水泡中有五分之一的水,静如平波。 拳头将它下压、下压,却怎么也不能击破。 掩盖了钟声而响起的,是咕咕咕的水声。 泉眼冒泡的声音!蛛兰若再怎么隐藏修为,再怎么天赋卓绝,也只是妖王修为,断无可能参与到这种层次的争斗。 但是不老泉可以! 正如行念禅师以飞光宝船残骸布局,借势而成。 蛛懿的布局,也有借力,借的却是已经死寂的不老泉。 已经失去灵性的不老泉,自有一种神衰的力量,由生之极而至死之极。 整个神霄之局里,六组竟争队伍,十二位年轻妖怪。 蛛兰若最先寻到不老泉,最先来此。 早已完成了相关的布置。 此刻只不过是提前动用了伏手所谓摔碎弦琴,以此哀声唤知闻。 唤的不是知闻钟,而是不老泉的知闻! 在时光之中,有一个苍老腐朽的声音,如此慨叹。 “不老泉都已死,世间谁在说长生?” “尔辈生来已几岁。” “得寿又几何?” “为欢几多?” “为苦…咳咳咳!苦也!” 这声音并不存于现在,而是历史中的某个片段。 似是不老泉衰竭之时,某个见证者的叹息。 在这一声摔碎弦琴的绝响后。 历史的叹息,叹于后来者听。 那静水无波的不老泉,荡开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自那密集涟漪的中心点,散发出无尽的、神衰的力量。 “大师且看!”蛛懿抬眸道:“命由天定,何必强求?” 不老泉的神衰力量,被她源源不断地引来。 悬在她头顶的那个水泡,其间好像映出了无数的幻影,有人有妖有兽,花鸟虫鱼,不一而足而竟都幻灭。 与此同时,那压在水泡上的金色巨拳,竟然滴落金色的液体,正在被急剧消融! 行念禅师要轰灭她的真寿,她则以不老泉之力,先溶解行念禅师的余生! 冥冥之中,行念禅师的声音又响起:“这就是你准备的手段吗,蛛懿?” “老而不老,生而未生,兰因絮果,前缘皆梦端是妙法!” “可惜我已早见一步!” 无头蛛狰手中抓住的那本《佛说五十八章》,忽然开始翻页。 虽是被紧紧抓住了半截,另外半截却也不断地往上翻。 每一页都在翻腾。 那种狂暴的劲力,像是无数条巨龙,在掌中翻天覆地,要撞破乾坤。 蛛懿极力才将其拿住。 可高悬空中的另外两本《佛说五十八章》,也开始缓慢地翻页了。 书中的梵字,一个一个跳出来。 如战士冲锋,争先恐后,迅速汇聚在那金色巨拳之后。 积土成山,积水成河积字垒成金身这许多年来,行念禅师就分解自身,化为微渺,藏于这许多个字里。 此时那金色的梵字,塑成了金色的手臂、金色的躯干、金色的双腿、金色的头颅乃至于眉眼,乃至于鼻唇,乃至于口耳。 生动活泼佛性悲悯。 须弥山行念禅师的真容,便以这金身塑像的形式,第一次出现在众妖之前。 他长得倒是英俊,鼻如山耸,佛眸渊深。 尤其光头锃亮令镜中世界的姜望倍感亲切,当场就想出来攀个交情因担心影响行念师伯的战斗而作罢。 行念禅师的金身塑像悬于高空,那金色巨拳溶解的过程,也就此停滞了! 已经滴落的金色的液体,将地面都铺成了金色。 金砖铺地,佛祖讲经 然后这只拳头握得更紧。 更真实、更深刻。 骨节更清晰、纹理更分明!轰轰轰!拳骨响动的声音,似有山在移动。 行念禅师高悬神山半空,向下推动他的拳。 拳有五峰!五峰皆显字。 密密麻麻,镌金刻 玉,是好大一篇经文。 无须细看,字已跃入眼帘。 其字曰:夫修善福臻。 为恶祸征。 明理皎然。 而信悟者鲜。 既共生此五浊恶世。 五阴烦恼三毒炽盛。 轮转生死无有竟已。 昔佛在世时。 人民数如恒沙。 …… 是为,《未来星宿劫干佛名经》! 其洪声日:“不老泉,不老泉!” “现世之宝,搬来妖界已多少年?”拳头再不可阻地落下来,行念禅师声如天鼓。 “今日是良日,今缘尽良缘。” “于我,当归矣!”那勾连了不老泉之力的水泡,就此被一拳打爆水花四溅,水浪翻卷,竟在空中奔涌成河。 湿漉漉的无头蛛狰、蛛懿头颅,显得狼狈至极。 蛛懿本就是伤重未愈之躯,在神霄局里的布置,也只是借力借势。 现在真身仍被隔绝在神霄局外,独有真寿落于此身,根本不够发挥。 在全力爆发的行念禅师之前,挣扎也嫌无力!当于此刻,行念禅师却没有立即补拳,将蛛懿打死,而是从容不迫地回身一拳反打虚空。 众妖骇 然得见,虚空被打出了一条巨大的沟壑。 看不到彼岸是何方、只看得到天风似刀,杀魂灭魄,深渊无尽,幽幽不可填补。 唯独蛛懿才看得清楚,这是一段‘距离’,神霄之地与现世之间的距离,竟被行念禅师以这样的方式具现出来。 自‘无’生出‘有’在无尽的可能里,找出来这样一种可能!虽然说神霄之地非常特殊,虽然说因果向来难测,虽然说《未来星宿劫经》威名远著。 可这也实在匪夷所思!以她天妖的眼界,也一时惊住!彼岸虽不得见,但想也能知那里应该立着万妖之门。 因为从妖界出去,没有别的可能。 要么混沌海,要么万妖门。 其余所有的可能,早已在过往的时光里,被人族强者斩断。 行念禅师虽则是从妖界转神霄之地再往现世,但也算是从妖界出来,故最后也得走万妖之门。 但好歹跨过了妖界的广袤土地,摆脱苍茫世界里,无数妖族强者的截杀。 不过神霄之地与现世的这段距离,虽然被轰出来了,具现于此。 它也是巨大的沟壑,上下茫茫不测,此岸不见彼岸远。 乃是永恒之天堑,生死难越鸟愁飞。 行念禅师要如何飞度? 这个念头,这个疑问才刚刚生出,顷刻就被汹涌的不老泉水所浇灭。 蛛懿赫然发现,她所设计牵引的不老泉极死神衰之力,又全部落回了泉水中,此刻正往那虚空中的巨大沟壑倒灌。 不老泉水如天河,填埋天堑间。 天河之水,水位高涨,此时再望,竟不知天堑深!那贸然抓取未来、具现距离,所导致的恐怖沟壑,被蛛懿的后手填埋了。 行念禅师算计之深,竟让蛛懿这堂堂天妖如小儿玩闹,徒做台阶!不过衰竭后的不老泉水,可不是那么好洇渡。 极死神衰之力,配合天堑莫测之险,即便是衍道真君,也要大吃苦头。 行念禅师若是贸然涉水岸边略施手段,说不定就可半渡杀之。 但在场这些妖王,都不足用。 只看摩云城那边,是否来得及打破时间迷途。 蛛懿正思付间。 又见得行念禅师的金色巨拳往上一轰,这一次未有打开什么天堑,但是自隐秘之中,坠落一只铜钟! 古老的铜钟四周,隐隐还有许多僧侣的诵经声环绕。 此钟见风便长,落进了天河里,化为一条渡船。 行念禅师摊开了那只金色巨拳,拳心紧握的知闻钟虚影,飞落此渡船上,化作了船帆。 妖界那边,古难山众僧侣在不知情的状态下,极力呼唤知闻钟。 却是在时间的迷途里错乱了因果,帮行念禅师于隐秘之中,将知闻钟推送出来,化为此刻的渡船助他横渡天河,回归现世! 行念禅师简直是算尽了一切,无有漏着。 蛛懿此刻方知,什么叫‘今日良缘当归’! 是在此一日,不老泉回归,知闻钟回归,行念禅师亦回归! 第七十八章 彼岸何遥!(请假补更2/8) 姜望在妖界为回家所做的努力,已经不必再赘述。 他想象过无数次,要如何铺开回家的路。 但每次都只开个头,就已经被打断。 流亡妖界近半年,漫长得像是已经度过了半生。 想尽了一切办法,竟然一次真切的希望都没有触碰过。 直到这一刻,才在行念禅师的无上神通之下,真正看到了回家的渡船! 这让他如何不激动? 在这等待回家的间隙里,他在心中已经想过很多种开场白,要如何同行念师伯打招呼。 行念师伯若是问,这个师伯,从哪里论。 首先要说道说道,天下佛门是一家,咱可是悬空寺的贵客,须弥山总也不好不待见? 苦觉大师您可识得?他是您的晚辈,您可能不熟。 不要紧,悬空寺往上追溯,还有个五百年悟性第一的观衍大师! 以字辈而论,悬空寺的‘观’字辈,对应的是须弥山的‘得’字辈。 所谓‘了玄庆寂得明行,照永普真济世愿。’ 这须弥山的字辈我可没记错吧? 那观衍前辈,还算是您的师爷爷呢。 观衍大师有一发妻一对,他老人家还俗了我称呼为婆婆。 以此论辈,我应该叫您一声师兄。 您德高望重,岁月经久,我哪敢与您同辈! 便降一辈,叫您师伯,您看如何? 您要是不满意,还可以再论… 怎么样,同在异乡为异客,一起回家吗? 大师,我捐香火钱也行的! 我有一个好友,那是非常有钱。 您若能带我一程,一座寺庙也捐得! “大师好手段!” 被打得狼狈至极的蛛懿,忽然间拔下了她的发簪——那只是一道虚影,却在这时候,有了真实的锐意。 “只是……知闻钟你也想带走,不老泉你也想带走,是否太贪心?” 她倒握发簪,奋力一划! “吾名以天息荒原之主,借此域力,留他一步!” 此刻,这代表着神霄之地与现世距离的天堑,只在一步之里。天风肃烈,天河呼啸其间,知闻渡船正扬帆。 但随着蛛懿的发簪划上,在天堑之后,又现一天堑。 一步之遥,便拓成了天地之隔。 那天堑又周折回转,直接将行念禅师圈在其间。 那天堑又周折回转,直接将行念禅师圈在其间。 似于法家,画地成牢! 在这场神霄之局中,蛛懿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神霄之地这一次放开的门户,位在她的主场。 她为地主,享有地利。 若非一开始就被行念禅师算计,颠倒因果,调换真寿,能够发挥出来的力量十不存一,当不至于有现在这般狼狈。 此时她遥遥调动域力,刻画天堑囚牢,也当得绝巅手段。 但行念禅师只是佛眸一转,在过去和未来外,已经看到了那囚牢的间隙,于是分开五指轻轻一推。 天堑囚牢直接出现了一个豁口。 囚门已被推开! 那双深邃的佛眸之中,映照出蛛懿的面貌。行念禅师如是言道:“知闻钟者,须弥山传承之物。不老泉者,现世天生之宝。我归人世,当然都要带回。此为天理循环,因果还报。施主说我贪心,却还漏了一句……五百年前我师叔死,今日当杀回一衍道!” 声如大鼓天音,震散道则。 五指张开,掌覆神山。 此掌此时已不见金辉,反现肉色。 说明行念禅师这时已经收拢力量,还归本身。 这一掌血肉分明地按落上来,无可阻挡。 当即摧折了蛛懿的发簪,粉 碎了她的蛛网,径直将她代表真寿的虚幻的头颅按下去,将她寄托操纵的整个蛛狰无头的尸体当场按爆,按成了微尘! “猪大力!”太平道主疾声催促太平鬼差,难抑激动。 猪大力本能地运劲于身,在心中问道:“何事?” 忽然之间,有耀眼的金光暴起! 道主的声音很热漠:“没事,你躲得很好。只是提醒你,我妖族又有天尊出手,你保持坏距离,莫被误伤。” 猪大力低调地躲在林边,眺望空中战场,语气感佩:“道主妙见!” 那突然暴起的金光,正闪耀在蛛懿这颗已经被压碎了一半的虚幻头颅下。 行念禅师的佛掌落下来,这暴耀的金光也破灭。 但有这一拦,那被折断了的发簪,已将半空扎出一个幽幽孔洞。 蛛懿残余的真寿,坠入其间,已逃入时间的迷途! 这救了蛛懿一命的金光,不是先前任何一种佛光。 非古难山,非须弥山。 是慈悲,是良善。 但骄傲但张狂。 流散的金光之中,有一个桀骜的声音响起:“秃儿眼神这般好使,想必也看到了你老子!” 猿梦极惊喜地看到,那覆盖他的金光罩倏然跃起在半空,凝聚成了一个金甲红披的暗淡身影。 他那失散多年的猿仙廷爷爷,手持一杆巨大到夸张的战戟,对准这天外之禅师,势如斧钺劈落! “一个死光头,独来妖界搅风雨。你当老子不存在!” 猿仙廷出面维护蛛懿,本是顺意之举,将猿梦极丢进神霄之地,也只是随性为之。 因为其他参与者或多或少都有些背景,所以他也顺便留有手段,护这小猿儿周全。 给了足足三次试错的机会。 只这时候感应到了行念的存在,才暴起发难。 随性而至,亦随性伐之! 此戟粉碎了一切有形无形的阻碍,碾灭了佛音佛字与佛光,狠狠地劈在了行念禅师的身上。 将那已经变得质朴的血肉之躯,劈出金光四溅。 硬生生把行念禅师,打回了他的金身状态。 那金身往后一个趔趄,已然被摇动了根本。 可金身璀璨的行念禅师,只是顺势落足…踏上了他的知闻渡船! 天地隐隐,冥冥神飞。 一时之间,整座神山只有行念禅师的诵声在回响:“多谢猿施主,送我一程!” “送你……”猿仙廷的虚影怒气冲天,却也只能有奈消散。 他放在猿梦极身上的力量本不多,临时加注,也只合这一击罢了。 连句脏话也骂不完全。 九万丈问道峰。 位于妖界东极之地。 往东更远,是大片还未开拓的混沌。 此峰盛名久负,能登此山者却寥寥。 如此高处,天风不过,雷霆不经。 峰顶甚是平整,不知是谁所削。 顶上以青石为台,凿有一棋盘。 棋盘是风霜宛然,划痕颇多。 又有白石黑石为子,正在棋盘争杀纠缠。 说‘争杀’,大概并不准确。 应该说是‘屠杀’。 显见的,棋盘下黑子已大失其势。 好好一条大龙,被堵得九路乱窜、四出无门 正在对弈的两位,是迥异的两尊天妖。 大马金刀坐在这外,金甲红披自由招摇,眼神外透着一股子不忿,哪哪都张扬的,自然是威名远播的天妖猿仙廷。 而坐在他对面的天妖,却异常的低调。 穿一身灰色常服着布靴、戴青帽,细眉灰眸,模样病瘦。 唯独是妖征奇特,生就六耳。 “四十岁 老娘倒绷孩儿,娘希匹的开天眼了!”猿仙廷愤愤不平:“若非老子未至真身,去得随意,怎叫那秃儿装了威风!” 这骂声一起四周云动,天空明灭,像是惧于此威。 坐在他对面的天妖,只是用瘦长的两指,轻轻拈起一颗白色棋子,按落棋枰。 进一步绞杀了黑子的生存空间后,他才重描淡写地道:“哪里学来这些秽语?” 猿仙廷把眼一瞪:“跟你没个鸟毛关系?” 索性将棋盘一把拂乱,站将起来:“耳朵是闲着嘴巴也是闲着,一天到晚净听你放屁了!不耐烦跟你下棋!” 棋盘上黑子白子混作一团,零星几颗跌落地面,发出清脆的撞响。 也不待对面的八耳天妖说些什么,他战靴一抬,已是消失不见。 那面容病瘦的八耳天妖倒也并不生气,默默拈子布局。 两指自在空中取,总有棋子飞上来。 他不缓不急,在这凡俗绝迹的问道峰,一颗子一颗子地落下来。 最后刚好形成一副残局,与先前他和猿仙廷的棋局一模一样,一个子的位置都不差。 然后拈一颗白子嘴里轻声道:“你会下在这里。” 声音很是平静,也非常笃定。 好像并不是一种判断,而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黑子落下来。 又自落一颗白子。 而后再拈一颗白子,仍是自言道:“你会下在这里。” 又落一颗白子。 如此几合后,白子从容屠龙。 轰! 猛然间一声巨响。 像是有一颗天外陨石撞击于此,整座问道峰都剧烈地摇晃起来。 “烦死你爷爷了!”猿仙廷的咒骂声如雷霆滚滚而远。 棋盘边的六耳天妖,这才放上棋子,微微一笑。 …… 且说在那神霄之地。 镜中世界的姜望,心情是跌宕起伏。 一会因为行念禅师打开回家之路而欢喜,一会又因接连出现的天妖手段而担忧。 直到行念禅师被猿仙廷一戟送上渡船的此刻,忍是住小叫一声:“好!” 随即发现了不对。 “哎,等等!行念师伯!我还没上船呢!” 果断把长剑一收,就要跃出红妆镜,随师伯回去也。 妖界再见! 王八蛋天意再见! 猪大力,再见! 柴阿七,再见! 各有缘法各有路,以后江湖再会! 但这边身体才腾起,那边天河之中,骤起狂澜!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里面那一切,无力地落了上来。 彼时彼刻,行念禅师算尽诸方应对,借猿仙廷一击,踏下知闻渡船,涉于天河之中,正要还归彼岸人世。 隔世天堑,载不老泉水。不老泉水,载知闻之舟。知闻之舟,载失乡之人。 此人失乡五百年。 此舟数万载不鸣故土。 此泉遗失了几个大时代! 此水,此舟,此人,归心自如箭。 待那猿仙廷的幻影散去后,行念禅师人在渡船,但忽然‘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金色血液。 言谈虽是轻松,但谁能真个如此轻描淡写,让猿仙廷以战戟‘送一程’? 这一口血喷出,本无大碍。 但在这金色的血液里,行念禅师却忽然看到了几条黑线。 那几条黑线在被他看到的同时,便已跃出金血来,缠上了他的命轮! 因果绞杀,命运之河翻滚。 整个不老泉水化成的天河,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行念禅师是何许人也?在看到这几条黑线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仔细复盘那一局,照云峰上的真妖犬应阳,其实并未被他感化。 一个皈依我佛的真妖,反而容易在谋局中被发现,不够隐蔽。 他是另起佛缘,在犬应阳也不知情的状况上,完成了对犬应阳的引导,令他将《佛说五十八章》的其中一章,放在蛛狰身上。 类似于此的前手,我准备了很少。只是最前与神霄之地开启时机吻合的,只没几个。 犬应阳本身背后其实是受鹿西鸣支持,在摩云城的一切行止,是为了探清天息荒原的虚实。 当然,犬应阳的血裔犬熙华是真的死了,犬应阳因犬熙华之死而产生的愤怒也是真的,这大约就是鹿西鸣的落子无痕… 但并是妨碍他行念禅师也借用此棋子。 天时地利人和皆可全,越是得窥未来者,越是厌恶动作太大的落子。顺水推舟,信手为局。 最好波澜都在别处,局势都在自己。 他看到了蛛狰,当然就看到了狐伯起。也完全知晓,狐伯起的背后,是虎太岁的落子。 但是他有没看到的是,在狐伯起的背后,还没一位存在——那位制定天榜的绝世天妖猕知本! 正如他借鹿西鸣的落子,完成了自己的落子。 猕知本也借虎太岁的棋,在下自己的棋! 蛛狰的尸体不能毁。 或者说,至少是能被他行念所毁掉。 因为蛛狰的身上,早已被种上了毗尸虫! 他那双可以捕捉所有动态的复眼,正是他的妖征。也正是用他的天生妖征,藏住了这几条虫。 毗尸虫在生前是不会对宿主造成任何影响。 在死后才触发,成为因果补消的存在! 毁尸者必为毗尸虫所附! 猕知本显然是已经洞见了蛛懿降临蛛狰的可能,也清楚他能够算死蛛懿,故而布下此局! 若是太危险的设计,有可能被他所预知。若是波澜太打的陷阱,也有几率被他所洞见。 毗尸虫的效果刚刚好。 虽然因果不消,本身却并不造成伤害。 它唯一的作用,是成为一个不会磨灭的信标! 什么时间迷途,世界隔阂,那时候都不会再起作用。 也就是说,从这一刻结束,他行念禅师,成为了一个面向广大妖界强者的活靶子。 且在漆黑长夜发着亮光,如妖界赤月高悬。 都能见,尽可伐之。 这不老泉水掀起的惊涛,正是摩云城内一众天妖强者接连出手的波澜! 没写完,九点更 抱歉了书友们,我还没写完,更新等九点。 《赤心巡天》没写完,九点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九章 百代何赎! 神霄秘地之广袤,尚未被这一次参与竞争的访客们所开拓。 譬如那时间宝船‘飞光’的残骸,究竟栖于何处,目前也只有行念禅师知悉。 如鹿七郎、猿梦极他们,脚步仅止于此神山,目光暂时也只局限在这里。 行念禅师以五百年谋一局,借神霄局成事,篡《佛说五十八章》的内容、算神霄秘地之飞光、算蛛懿之筹谋、借虎太岁之落子,于麂性空、蝉法缘的争杀中取宝,利用古难山僧侣对知闻钟的呼唤拿钟。 自无生有,将神霄之地与现世的距离具现出来。以不老泉水,充塞永世天堑。以知闻宝舟,隔绝神衰之力、永世天堑里的无尽险恶,还让猿仙廷送自己一程…… 这绵延五百年的布局,算度不可谓不深远。 但排定天榜,点评天下英雄的猕知本,更是当世天妖算力第一的存在。 这世界从来不是哪一个人的私有棋盘,人算虎,虎亦算人,古来布局者众。 此刻因果绞杀,翻滚命运长河,天机一片混乱! 行念禅师这时候想得明白。五百年前,明止师叔身死时,猕知本就有所怀疑。因为彼时那一张想要捕获更多须弥山大菩萨、更多人族衍道的网,未有更多收获……这五百年来,他一直在寻找自己! 五百年是他行念的蛰伏等待,又何尝不是猕知本的缄默忍耐! 猕知本未见得窥见了自己的全局。但在保有怀疑的情况下,有几个关键的节点,猕知本不难捕捉。 比如说,麂性空和蝉法缘争杀的关键时刻,是夺取知闻钟的最好时机,甚至是唯一时机。那么无论自己怎样混淆因果、遮掩天机,只要选择在这次出手,出手时机就是被定死的。 这不是一场公平的争斗。 猕知本压根不需要算透所有,甚至根本不需要算他。只需要在这可能性极多的神霄局里,埋伏一个以防万一的暗手即可。 身在妖界,猕知本可以调动的资源太多,而他能做出的选择太少! 关于这些,行念禅师也不是此时才想明白。 他其实一直都清楚。 但错过这次,下次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还有下次吗? 知闻钟一旦失落那段隐秘中,谁也寻不回来。 若是最后被黑莲寺夺走,为避免古难山反扑,可以想象黑莲寺会如何镇守此钟。 而若是古难山成功守住知闻钟,有了这一次险些被黑莲寺夺走的经历,此后只怕宁可空悬宝山,也不会再动弹… 往前五百年,往后五百年,这几乎就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他虽是筹谋颇多,也是不得不为! 所谓‘三闻三佛信’,是佛宗万古经传。如今我闻钟、广闻钟皆在,唯独知闻钟遗失妖界,多少年不得回返。 这是须弥山立宗至今最大的耻辱。 多少高僧大德弥留之际心心念念,无日不望妖界。 是时候为此事划上一个结句了! 如师父那样的遗憾,不应该再有。 如明止师叔那样的牺牲,不应该再重复。 为了避免被捕捉痕迹,这散于经书文字的五百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寂灭中。 在每个随缘而起的思考间隔里,他都会问自己一个问题: 我的准备,足够了吗? 具现遥途,足够抵达现世彼岸。 不老泉水,足够填埋永世天堑。 知闻宝舟,足够隔绝神衰之力。 但此刻骤起狂澜,无限风波在天河 首先降临的,是麂性空的灭法禅杖,和蝉法缘的渡世宝轮。 当行念禅师在这边显耀天地,时间迷途已经失去作用。 两个同样失去本宗真传天骄却一无所得,自觉被愚弄、被当做鹬蚌的大 菩萨,显是动了真怒。 不约而同地罢了争斗,又同时降法于永世天堑。 黝黑的灭法禅杖,把天空都晕成了暗色,打得虚空薄成泡影……此禅杖一处,世间灭法,慈悲之声不复闻。整个知闻宝舟、不老泉水,全都在下沉。 那彼岸愈遥,悬崖愈高,打下了天河水位三百丈! 而渡世宝轮却似一轮明月倒影,在狂澜翻涌的天河里浮沉。它的影响不断扩张,普照万世,整个天河水面,都结成了宝轮的幻影。 真如一个恐怖的圆环深渊,连通了未知的寂灭世界。 那归乡的渡船、回家的旅客,就在这恐怖圆环深渊的中央,四周是滔天巨浪,是带有神衰之力的不老泉水。 头顶无旭日,无明月,无故乡,只有麂性空带来的灭法的未来。 行念禅师立身小舟,子然无依。巨浪四合,如此飘摇。 此时知闻渡船在天河,何似于他在妖界? 藏在镜中世界旁观这一幕的姜望,完全感同身受。 但只听得他放歌歌声曰—— “人生有憾忍回身,世事无常怎堪磨。” 这模样英俊的僧侣,也不知在世事中浮沉了几回。 如今虽为大菩萨,那芸芸众生,又几曾回头呢? 他仰面直视那带来无尽阴影、如高山压落的灭法禅杖,脸上绝无痛苦、愤懑、委屈,只有平和、从容、淡然! 他摊开双手,好像在拥抱这个并不欢迎他的世界。他合拢双掌,似在弥合一切人心缝隙。 他长声歌道: “苦海曾听潮声恶,我行舟处定风波!” 那滔天狂澜一霎间定止了! 脚下的知闻渡船无端而鸣,钟声响作了桨声。 那恐怖圆环深渊的照影,被知闻渡船剖开了。 潮水以此为中心分流,带给两侧相同的清澈。 而渡船上的行念禅师,双掌终于合十,竟然接住了灭法禅杖! 他仰望高穹,似乎穿透时间和空间,看到了彼端的麂性空,漫声说道:“未来非你所求,黑莲亦不能救世。去也……” 双掌一错! 那巍峨如山岳的灭法禅杖,自下而上,炸开了螺旋形的碎影。 大片大片的黑夜被打碎了,神霄之地的高穹,重新归于神霄。 麂性空所觉悟的灭法时代,好像从来不曾真的存在过,也注定不会出现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里。 麂性空和蝉法缘虽然全力出手,但毕竟是隔世降力,十分力落不到一分来。 行念禅师却是真身在此,早有与世同灭之觉悟。 他要回家! 驭不老泉水,驾知闻宝舟。 但是在下一刻,知闻宝舟之上,忽然生出无数的鲜花。 繁花似锦,将行念禅师围在其间。 宝船变作了花船。 天河俨然是那尘世。 红尘因果,光怪陆离。 无穷无尽的力量,自性生长。 在这一刻,知闻宝舟好像生出了自己的意志。 贪爱妖界,执在此间,留恋红尘,不愿再走! 波涛拍船,桨声碎梦。 在道则力量的碰撞中,无穷美好的声音如约而来:“神香花海鹿西鸣,向禅师借一段缘法!” 此声似江潮,起伏不定。 幻念如花海,生灭不休。 千丝万缕红尘线中,行念禅师只抬起那深邃的佛眸:“你也懂缘?” 金身一掌探出,无穷威势却散成了飘絮一般,轻飘飘地落下来,极其温柔的……拈起了一枝花。 这一枝通体红艳,线条优美。有三叶,九瓣,圆露一滴。 行念拈花…… 将之掼倒! 狠狠摔在了天 河里! 神衰之力顷刻将此花凋残。 知闻宝舟上的鲜花,也纷纷凋落。 繁华从此远,只身入空门。 恨只恨,老僧抱憾。念只念,青灯黄卷。 这天堑几有无穷之远,是在不老泉水的填补下,才有了可见之遥。 而知闻宝舟,知闻了这段遥途的‘可见’。有了载人归家的可能。 此时此刻,行念禅师立在船头,独斗八方天妖,不回头地驶向彼岸。 可镜中世界的姜望知晓,他回不去了…… 能观过去未来如行念者,他自己如何不知? 在天妖群起发难的此刻,他对抗的已不是哪一个。 一整个妖族大世界的引力,是何其沉重。 远处起了大潮。 那是高高耸起,如巨山险峰的江浪。铺天盖地般卷来,已成洪流! 这可怕的威势好像已经将这整条天河拔起。 倾尽天河之水,不使此人归! 行舟至此,彼岸仍在彼岸,竟不能看清岸头。 唯有那迎面而来的磅礴浪潮,在咆哮翻滚之中,结成了一只浩荡的巨拳。 巨拳当面,正向行念禅师打来。 不是要将他打回这岸,而是要直接将他打死! 这是虎太岁的拳头! 雄霸此世,逆我者死! 天河之水,似已打湿了行念禅师的僧衣。他穿得简单,叹息也简陋。 只叹半声就咽下。 已经还归他身上、消去了所有文字的三本《佛说五十八章》。 其中一本忽然跳出来,哗哗哗,无风自动。 那奔腾咆哮的洪流,仿佛是在另外一片时空发生的故事。 虽是喧嚣而起,轰烈而来,却是无声无息地卷过了。 将知闻渡船洞穿,或是被知闻渡船洞穿。 总之并未发生联系。 渡船还是渡船,禅师还是禅师。 一本经书翻了页。 这一拳,翻了篇。 回家的路,还在继续。 险些打死蛛懿,与猕知本纠缠因果厮杀命运,又接连化解猿仙廷、蝉法缘、麂性空、鹿西鸣、虎太岁的攻势… 一一对过了这么多天妖。 行念禅师看着掌心的黑线,眼神却有一丝寂寞。 真正无法解决的是这个。 这因果不消的毗尸虫,已经与命轮纠缠在一起。 在蛛狰身死尸灭的这一轮,不能够被摆脱。虽然它并无伤害,顶多撑过十二年就会消散。 可他现在要去哪里寻这十二年? 向得何处求真寿? 天不与,天不予! 此刻在场的诸多天榜妖王、年轻妖族天骄,看向天河之上行舟的人族和尚,眼神已在仇恨之中,掺杂了惊叹。 参与神霄局的天妖除开一个垂死逃遁的蛛懿,基本都已经出手,难道竟叫他走了? 他们得见的是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幕幕,而他们所未得见的。 此刻的妖界,尚是长夜。 今夜无星光,血月隐。 万万里长夜,好生寂寞! 而有一个声音说…… 此声说:“你会下在这里。” 轰! 无尽暗夜中,燃起了一座冲天的火峰! 或者那只是一个身影,一个绝巅强者的身影。其沸腾的力量,在长夜之中成为火炬。 如山的火炬。 其声炸出:“视我于无物耶?” 一杆关刀,斩破时空,落于天河! 又有烈光洞天,火色相接。 “妖族岂无强者!” 出鞘之声啸破千万里,长剑横在渡船前。 又有赤焰雄峰,摇 晃长夜。 “来则来矣,走则不必!” 一只缠满布条的粗糙大手,颠倒此世,盖落行念禅师的光头。 …… 这一夜,广大妖族或者看到了,或者不幸没有看到但之后也一定能耳闻。 妖界大地,遍起烽火! 数不清的天妖强者,通过猕知本所铺设的棋盘,朝向猕知本所锚定的信标,降力于永世天堑,截杀行念禅师! 行念禅师以无上神通驾舟归家,可知闻宝舟,竟再行不得一寸。 刀斩。 剑落。 掌覆。 天河浪涌一波波! 潮来潮去,潮起潮落。 金身明而又灭,灭而又明。 经书翻过一页页。 哗~ 最后一本经书,已经翻到了头。 立在知闻渡船上的行念禅师,终只是叹一声:“彼岸何遥也!” 传承之失,百代何赎。 他已经支离破碎的金身,燃起了业火。 他脚下被打得不断旋转的渡船,燃起了业火。 渡船下浪潮滚滚来去不休的天河,燃起了业火。 深红色的业火,燃烧着他。 他在这业火之中合掌,闭目,诵念 “我得菩提时,世无业果,苦妄无辜,凡心自得。” “我得菩提时……天!外!无!邪” 冲天的业火席卷了一切,将知闻渡船、将不老天河、将永世天堑……将那个想要带着这一切回家的和尚,焚于一净。 而后不老泉继续虚假地涌流,而后神霄之地仍然有神霄的云彩。 神山之上,立着一群静默的妖族。 镜中世界,跌落一个红了眼睛的人。 虚空已弥合。 啪! 九万丈问道峰顶。 猕知本刚好落下那屠龙的一子。 “烦死你爷爷了!” 猿仙廷的喝骂声,绕着问道峰盘旋,又如雷霆渐远。 第八十章 都在算中(求保底月票) “你为何不开门!?” 庄严古老的祭台上,悬着一个翻涌混沌的巨大光球。 偶然混沌分开,能见飞禽走兽,江河云峰。 偶然混沌聚拢,又有青雷紫电,赤火灰烬。 翻涌混沌的巨大光球之下,有一个愤怒的声音在低吼。 其间压抑的痛楚,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焰山。 低吼的人,是一个五官明朗的和尚。 本来会带给人许多光耀的面容,此刻被痛苦填埋。 脸上有被风刀切开的伤口,尤其左眉,在左侧三分之一处断了一道缺口。 他来得太快,撞破空间的时候,被一缕流风所伤。 又险些引发了万妖之的反击,被磨灭法身。 被他质问的人,戴斗笠,披蓑衣,穿草鞋,盘坐地面,膝上横着连鞘刀。 他自然便是这一期镇守燧明城的三位人族行道之一,曾在南天战场与狮善闻对垒的秦国真君,秦长生。 “这不是开着么?”他淡声道。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愤怒的和尚愤怒地低吼。 “你要开哪个门?”秦长生淡声问。 “当然是通往神霄之地的门!” 和尚激动地道:“我宗行念禅师正在其间,已在叩门!” 秦长生的反应依然很平静: 据我所知,万妖之门并不通往神霄之地。 行念禅师自己打开的通道,他也未至门前。 等他到了门前,我等确认安全,自会接他进来。” “我要你现在开门!”和尚猛地凑近来,光头上的结疤猩红如血,似信香明灭: “我要去迎他!”秦长生抬起眼皮,就这么瞧着他。 慢慢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同样的一句话,这却是个问句。 和尚心急如焚,眼睛里已经布满血丝:“行念禅师是《未来星宿劫经》现世最高成就者,是须弥山的大菩萨,也是我人族的衍道真君!秦真君,你秦长生,你秦国……” “照悟,我且问你!秦长生手按长刀,仍是盘坐不动:“此若为局,妖族若是破门而出,是谁担责?” “我担!”照悟和尚愤声道:“若是因此出事,我以人头相付!你担不起!” 秦长生的声音极冷:“你照悟粉身碎骨算什么?便搭上你整个须弥山,又赔得起万妖门吗?” 照悟红着眼睛道:“行念禅师于人族有大贡献,我须弥山为人族舍生忘死环顾现世,他的算力也没几个能比肩。若能活他,于我人族有大用!” “且不说他已五百年未结算果。你今日不来折腾,我倒以为他还在山中。” 秦长生慢声道:我只与你说一说规矩。 不是我秦长生定的规矩,而是自古而今,我人族为万妖之门定的规矩。 它并不专门针对你,但你必须要在它的规束中。 “自来进出万妖之门,每一个都需要提前报知,内外核验。我不你今日不来折腾,我倒以为他还在山中。” 秦长生慢声道:我只与你说一说规矩。 不是我秦长生定的规矩,而是自古而今,我人族为万妖之门定的规矩。 它并不专门针对你,但你必须要在它的规束中。 自来进出万妖之门,每一个都需要提前报知,内外核验。 我不知道楚国为什么会放你贸然到这里来。 但我有理由认为,他们并不尊重万妖之门,不尊重两族相争的大局。 楚国负责万妖之门副门的人,大失其职!我当致书楚廷,讨要一个交代。 秦长生的眸光越来越凌厉,一如他膝上的长刀,简直已经无法被刀鞘束缚:万妖之门是现世通往妖界的唯一门户,绝不会轻易对外界开放。 说行念禅师还没有走到门外,就算到了门外,也要待足期限,抹掉所有风险,才会允许他进门! 他以此眸,斩看照悟:是谁给你的勇气,张口就要开门相迎? 两军交伐,尚不可轻开城。 两国交战,尚不能轻纵边关。 如今两族交战,你要开门迎谁? 照悟,你当我们是在做什么? 你当我坐镇在此,竟为何事? “你不会真以为我人族高枕无忧,与妖族的战争只是小玩闹吧?” “若真如此,你家知闻钟怎么会丢?明止禅师为何会死?行念禅师又为什么现在遇险,为什么你照悟需要在这里胡搅蛮缠?” 蜈岭血战已经过去很久了吗? 那元嘉妖皇的塑像,还立在太古皇城里,你如何不远远看一眼?! 这连番喝问如直刀连斩,锋芒剜心,劈得照悟和尚灰头土脸。 堂堂衍道真君,当年也是与凰唯真论道过的存在,竟然痛苦地闭上眼睛, 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当然知道秦长生所说的这些! 他当然知道没有人会支持他开门。 为什么他压低了声音怒吼,因为他知道他无法不顾一切。 可是他真的想去救人!; 匿身妖族五百年的那一位,誓言一定会为山门拿回知闻钟、终结百代悲剧的那一位,知道现世有人在等他吗? 知道一直有人在相信他,很多人在相信他吗? “你若真要去救援,那边的道路一直畅通。”秦长生的声音异常残酷。 万妖之门不会为此打开。 但是文明盆地和妖族领地之间,却没有什么万妖门——当初行念禅师就是这么去的妖族领地。 但是明止禅师没了,行念禅师也将没了。 他去又有什么用呢? 照悟松开了紧握的拳头,看了那边一眼,失魂落魄地走下祭坛。 “你不妨想一想。” 秦长生冷漠的声音在身后传来:“行念禅师想要你去支援他吗?他愿意让万妖之门为他承担?” 失照悟没有说话,继续往外走。 不知为何,断眉处竟然洇出血来。 他伸指一抹指腹殷红。 诚然衍道之躯,一伤难愈。 可断眉真的不算什么伤随手可以抹平。 但他什么都没有再做。 九万丈问道峰,高绝世间看不见。 模样病瘦的猕知本,独自坐在棋盘前。 白石黑石磨成的棋子,装在两个铜钵里。 便以这铜钵为棋罐。 子落入,钵声远。 其声若空谷击石,自得静妙之禅意。 这是五百年前,须弥山大菩萨明止禅师所留下的钵。 左边的佛钵前,堆着几本书。 右边的佛钵前,也堆着几本书。 左五,右四。 左边最上一-本封面上用道文写着—— 《佛说五十八章章贰拾柒》右边最上一本,封面上用道文写着《佛说五十八章章肆拾陆》。 当年天妖阁《佛说五十八章》失窃,一共丢失二十章。 后来内女干被揪出,幕后指使者须弥山明止禅师也被抓获,直接打死。 经书寻回七章,还有十三章从此失传。 都为行念禅师所用,散落天涯。 如今三章用于神霄局,行念以此为笺,试图书写未来。 …… 被他设局落子,强行中止。 而剩下的十章里,他早已算到五章所在。 等行念在神霄局中一现身,顷刻产生了痕迹,另外五章也无所遁形。 这最后失落的十章经 书,九章收集到这里,一章被猿仙廷打碎。 若说行念禅师还有机会不死,还能穿透时光,以未来星宿劫经行棋。 这九章经书就是唯一的指望。 猕知本拿起其中一本经书,随意地翻了翻:“你得菩提时,世无业果,苦妄无辜,凡心自得。” 他复述着行念禅师死前的宏愿,语气轻松:“你得菩提时,天外无邪。” 撕拉! 撕拉! 九章经书被撕得干干净净,彻底成碎屑,一个字都拼不回来。 “好了,没了。” 他轻轻吹了一口气,这些碎屑变得更碎,碎成了风,卷着纤尘,落了地。 与行念禅师的对弈,至此才算结束。 至于佛门经传,万世经典那是什么? “你师父的伤,是我造成。” “你师叔的死,是我主导。” “你的性命,也由我终结。” 他如是说着,伸手在棋盘上一拂,又是一局。 施施然笑道:“好棋!” 正思考着下一局的形势,右侧第一只耳朵微动,好像听到了什么。 “知闻钟不见了?” 他嘿了一声:“关我什么事!” 永世天堑已经弥合,神霄之地和现世的距离,重新渺茫不可知。 《佛说五十八章》化为飞灰。 他复述着行念禅师死前的宏愿,语气轻松:“你得菩提时,天外无邪永世天堑已经弥合,神霄之地和现世的距离,重新渺茫不可知。”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切又好像从未发生过。 知闻渡船呢? 摩云城中的蝉法缘,面色铁青一片。 天妖接连出手截杀天河,行念禅师身死那一刻,他已经做好了夺《佛说五十八章》的准备。 《佛说五十八章》被业火焚尽还说得过去,知闻钟绝无可能被毁! 我闻钟是悟道之器,求道于内,所谓‘如是我闻’。 广闻钟是求道之器,求道于外,所谓‘如得广闻’ 知闻钟是述道之器,述道于外,所谓‘如使知闻’。 古难山供奉知闻钟千万年,天骄辈出,正是述道之得。 便如当初一位大菩萨所说‘使得他心知我心,吾之道也,天下得传’。 得握此钟,衍道亦有所得! 今日知闻钟若是寻不回来,他蝉法缘就是古难山的千古罪僧! 为了这口知闻钟,须弥山累代牺牲。 为了这口知闻钟,他又能做到什么地步? “钟呢?”蝉法缘看向正在聚集的黑暗,杀机四溢。 怀疑此中是否有黑莲寺的隐秘手段。 “嘿嘿嘿,你猜得没错。菩萨我啊,已将知闻钟送回它应在的地方!” 黑暗之中的麂性空,情绪显然稳定许多。 毕竟从未拥有,又谈何失去? “应在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佛门正统,万古经传,救世渡舟,黑莲宝刹!” 此时此刻,行念禅师已死,信标已被磨灭。 神霄之地和摩云城被猕知本强行接驳的时间,再次分岔。 蝉法缘重新把目光落向了时间迷途。 麂性空既然这么说,知闻钟的失踪,应该便与黑莲寺无关。 那团业火焚尽了因果,实在是消解了太多痕迹。 使修为通天如他,一时也看不真切。 那么,行念禅师死前,是把知闻钟推回了那段隐秘?他带不回去,所以宁可让知闻钟从此失落? 神霄局之隐秘,如恒河沙数。 竟该向何处寻? 神山之上,群妖静默。 虽然行念禅师是妖族大敌,但这‘孤舟渡 天河,独斗众天妖’。 见此一幕,谁能没有一声叹息的气魄,也实在能够跨越敌我之别。 亿万里亦求归的乡愁,千万敌亦独往的孤勇,能够共鸣于所有有生之灵的心声。 环山皆妖也! 乡人不得归。 姜望跌落镜中世界,在那缄默的白雾环绕中,虽是紧紧握着自己 五百年前,行念禅师眼睁睁看着他的师叔明止禅师被妖族强者打死。 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行念禅师被打死。 绝望更甚! 独斗众天妖,尚可藏身妖界五百年、入得此局 他姜望有什么?又能做到什么? 他姜望有剑,有一身神通,却不敢跳出藏身的宝镜,不敢登上归家的渡船。 看着一众天妖截杀天河,此起彼落,攻势不绝。 生生把行念禅师打得油尽灯枯,焚于业火。 强如行念禅师都做不到。 强如行念禅师都死了。 谋局五百年一朝成空,衍道绝巅只是幻梦一场。 小小一个神临,还能怎么办呢? 姜望握剑的手握得指骨已经发青。 但他沉默着,慢慢又松开了他的手。 松开剑柄不是因为他放弃反抗,而是因为他不再试图在这里寻找勇气。 人生是一场长旅。 行念禅师的旅途结束了,他姜望还在路上。 那就继续往前走。 此时就是穷途吗? 我还活着。 那就还不是。 他慢慢地,以手撑地,自己支撑着自己,正要站起来。 掌心似乎压住了什么异物。 他扭过头,慢慢挪开自己的手,于是看到了小小的铜钟。 其上有苦难山的铭文,有黑莲寺的刻字,有斧凿刀砍、烟重火燎的斑驳印痕。 它名知闻。 那一声师伯我听见了。 看清岸头。 唯有那迎面而来的磅礴浪潮,在咆哮翻滚之中,结成了一只浩荡的巨拳。 巨拳当面,正向行念禅师打来。 不是要将他打回这岸,而是要直接将他打死! 这是虎太岁的拳头! 雄霸此世,逆我者死! 天河之水,似已打湿了行念禅师的僧衣。他穿得简单,叹息也简陋。 只叹半声就咽下。 已经还归他身上、消去了所有文字的三本《佛说五十八章》。 其中一本忽然跳出来,哗哗哗,无风自动。 你是那撞过来的意外,遁出的一,最后的可能,或许会有新的希望。 都在算中! 第八十一章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咕咕咕,咕咕咕 浩荡于永世天堑的不老泉水,仍在寂寞地鼓着泡泡。 泉水边的几个年轻妖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似忘了来意,不知该做什么。 早先羊愈和鼠加蓝的生死搏杀,彼时还觉得壮怀激烈,现时再回想,竟好像已泛不起什么涟漪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 行念禅师孤舟远渡,殁于风浪,真叫观者怅然若失。 天妖局中,妖王根本不值一提. 绝巍之下,皆为尘埃 直到天空弥合,风吹流云,天妖 的威势都散去了. 猿梦极才从那种「天妖爷爷罩着 我「的骄傲感受里回过神来,后知后 觉地想到 不对. 金光罩没了,爷爷走了,我怎么 办? 再环顾四周,才有了危险的 感觉. 那羊愈和鼠加蓝,可都是天榜新 王级别的实力,说死就死了. 那熊三思和羽信,来的时候还你 说我笑的,什么十年老友,一转头羽 信的尸体都看不到. 兰若姑娘平时那么天真单纯,居 然用琴弦割了蛛狱的头 绝巍的风波险则险奂,都在那轰 出来的天河翻滚.不去招惹,也不会 沾身. 这近在迟尺的年轻妖怪们,可没 有个好相好! 目光落到柴阿四身上,他才稍稍 松了一口气. 还好有这个傻小子在,不然神霄 局里,老子岂不是要垫底? 他暗暗打定了主意…老子这一 次,什么都不要.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这一刻他眼神里透出的坚定,令 鹿七郎都有些暗凛.完全想不通这得 了猿仙廷青睐的二傻子,竟是以这区 区妖将的修为,对什么势在必得. 说起来能成为神霄王家中访客, 进这神霄之地竞争的,个个自命不 凡. 但真要说什么天命之子,还得是 蛛狮 蛛懿、鹿西鸣、虎太岁、猪知本 ,乃至于人族的行念禅师,竟都在他 身上落了子!当然,除了勐知本棋胜 一着,其他的落子都落空. …… 一身承五位绝岩强者之布局,试 问天下更有谁及? 当然,命格不硬,未能受住.身 死道消,也是正常. 唯独是自家老祖在这小子身上布 下的手段,自己未来得及用上 身为神香鹿家嫡脉,天榜新王列 名的存在,鹿七郎并不是随手可弃的 棋子,有与闻机密的资格. 所以他当然知晓,照云峰真妖犬 应阳,明面上虽是与古难山走得近, 暗中早已投靠自家.在不久之前,用 犬应阳试探天息荒原的虚实.也在几 年之前,就用犬应阳在蛛狱身上落 子. 他自己故意逐杀蛇沽余至摩云城从而顺理成章地参与神霄局 …. 如今蛛懿、勐知本、行念在蛛狱 上的落子都看得清楚了. 但不知虎太岁那边,本想用蛛狱 做什么?在失去蛛狱后,又会用什么 充当后手? 在鹿 七郎看来,现在的神震局中 ,最具威胁的,仍是熊三思. 其次才是神秘莫测的柴阿四,和 身藏险恶的太平鬼差. 那蛛兰若虽然也隐藏很深,神通 强大,但因蛛懿险些被人族行念禅师 打死,已是失去了竞争力. 是的.竞争. 鹿七郎没有忘记自己是为什么而 来,没有忘记自己肩负何任. 蛎然说天妖之争波澜壮阀,动辄 数百年落子大气磅礁,让他们这些所 谓的天妖种子,全都相形见纵.于赤 月之侧,失米粒之华,晦萤火之光. 但他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这神霄一局惊天动地,执棋者有 执棋者撸起袖子抽刀拔剑的厮杀,作 为棋盘上的棋子,不也有自己的争斗 么? 已见沧海之大,犹演源流之长. 山高如此,吾辈未尝不可待来日! 摩云城中再一次遮受重创的蛛蠹 ,已是消失不见. 名义上的摩云城之主真妖蛛弦, 现在完全不具备说话的资格.留在这 里,只是为了等一个结果,也等等看 厂位天妖有什么吩咐. 此时虎太岁仍是坐在那处围墙豁 口,老神在在. 鹿西鸣独占艳色,气定神闲. 麂性空继续藏在黑睿里,也不走 ,也不动作,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家都在欣赏蝉法缘的表情. 这个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大萧萨 ,大概自此以后很多年,都很难再笑 出来. 在这段时间里,他已 经在神霄之 地里搜寻了很多条隐秘,但一点知闻 钟的痕迹都没捕捉到. 于茫茫大海里捞一根针,理是如 此. 于整个神零之地的隐秘里,寻一 条被抹掉了痕迹的隐秘,尤其如此. 他已经做好了终此一生,一条一 条找下去的准备. 可恨那麂性空! 你黑莲寺不也对知闻钟觊锐已久 ,虎视眈眈? 现在知闻钟失踪了,你也不跟着 一起找,就在这里等,等你妈什么? 妖师如来就教了你们捡现成的? …… 「麂性空,你不想办法找一找吗 ?「蝉法缘强忍怒火地问道. 「找什么?「黑暗中有声音感寒 樊宗地回道. 蝉法缘在心里念着大局为重,忍 气吞声地道:「当然是知闻钟.它毕 竟是我佛门至宝失落的是我佛门根 基.现在各凭手段,齐心为此,等找 到之后咱们再争不迟.「 麂性空喻嘻笑道:「知闻钟在我蝉法缘以莫大定力,按捺住了自 己的巴掌,扭过头去. 这天没法聊! 但他之所以邀请麂性空一起寻找 ,恰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 …. 那处虚空所弥合的,不仅仅是行 念禅师轰出来的回家之路,也是这 神霄世界的「完整「. 行念禅师死前发下宏愿,要「天 外无邪「. 何为天外无邪? 于行念禅师自己而言,当然可以 有许多的阐述. 对神霄之地而言,就是不可再有「 外力干涉. 已入局者,当于局中弈.未入局 者,不可再轻得. 这当然是被神霄之地所认可的. 神霄秘地在开启的那一刻,就是 在迅速复苏、迅速成长的.^ 从面对虎太岁的压力,只能选择 自毁.到后来遁入另外的时空,避开 摩云城一众天妖的直接十预. 他们在神霄之地里的所有出手, 都是要凭借事先布下的手段勾连,并 不能直接为之. 自神霄秘地打开到现在,已经 多少力量落在了神霄局里,这些都是 神霄之地的资粮,也强化了神零之地 的世界规则. 现在他虽然已经联手摩云城厂位 天妖,打破了时间迷途,却感觉自己 离神霄之地更远了. 知闻钟已失,羊愈已死,而他 存于神霄之地的力量,正在迅速地消 解,最后的机会正在消失. 再不做点什么,他就真的只能宣 告出局: 何能输得如此干脆? 当此之时,蝉法缘一步前踏一吼 脚下出现一条金色神龙,鹿角长 须,翻滚不休,身形几乎覆盖了整个 摩云城. 浩荡龙吟声,翻滚十万里.天息 荒原,生者尽得听闻. 古难山之护法天龙! 此非活物,但却是以真龙炼成, 锁住龙魂,铸造神通,是无上佛侍, 于此护持他行法. 那森海老龙总是忽悠姜望放袖出来,说袖在妖界 有关系、有面子、能 安排,衰最大的面子就是这个. 这时候古难山大菩萨蝉法缘站 天龙身上,俯瞬无尽时空的迷旅,双 掌合十,身绕宝辉,诵日一 「禅师!当得末法时,行何功德 「未法即来,众生皆罪.「 「弟子通三藏、定心猿、持八动 、悟六净、拴意马,虽往未法,自勾「 不衰,罪在如何?「 「罪在不足.「 「东去路遥,禅师何以教我「 「尽赎也. 这是里的内 容,据说是隐光如来在古难山的最后 一次讲道,在这次讲道之后,他就离 开古难山,消失在天外. …… 彼时与他对话的,正是当时的第 十法王,后来的光王如来. 这部分是光王如来问,如果未法 时代真的来临,我应该做什么样的功 德呢? 熊禅师回答,哪还有什么功德, 未法时代到来,是所有生灵的罪孽. 光王如来又问,我勤修功德、遵 守戒律、清净本性、从无遍矩,蚀然 不幸降临了末法时代,我又有什么罪 …. 呢? 熊禅师回答,罪在你做得不够.「 你没有救赎众生,没能守护这个世界 ,让未法时代降临了. 光王如来又问,那我应该怎么做 熊禅师只说,去赎罪吧 此时此刻此经典,正合此情 此境此心! 这一时的蝉法缘脚踏天龙,悬立 于摩云城的高空,真 有无尽辉煌.随 着他的诵经声愈发宏大,脑后忽然生 起一轮灿烂的佛光!这一轮佛光环转 不朽,照耀永恒,似是将金阳嵌在了脑后,使得他已如佛陀. 此为摩云城众妖之所见. 而众所不能见的变化,发生在神 零之地里. 神胎之地里.猿梦极还在和柴阿 四虚情假意,君明臣贤.猪大力还在 沉思他的理想,不老泉水映着他的衣 角.蛇沽余独自缩在角落,熊三思、 蛛兰若、鹿七郎,还在各自警惕.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独属于蝉法缘的、正在隐秘之 中寻找知闻钟的力量,遮然跳出了隐 秘,跃上神胃之地的高穹,往更高处 探寻,一息折转十万里 找到了! 在那神脚之地的极限高处,开来一条巨大的宝船! 它长达四十四万丈,宽有十八万 丈,根本不能够被在场的这些妖王看 到尽头.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穹,投下 一片岁月的涟漪. 只是桅杆早已折断,船身遍布伤 痕,豁口几乎一个连着一个.朽坏 木板和绿色的铁锈,以及深褐的苔藓 ,带来一种深刻的腐朽气息. 最严重的创伤在宝船中段…被 不知什么存在以什么利器,从这中段 噼开,几乎斩分了两截,龙骨断了, 铃钉断了,数以万计的巨大铰链,断 裂在两侧创口,不能再相连.只有仅 剩的三根还挂在那里,勉强将船身化 着.相对于 这条宝船的巨大,它们实 在渺小,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到. 当年从中段噼开宝船的那一击, 宝在是有超越想象的恐怖. 以至于在难以计数的这么多年后 ,在这神零之地的所见里,在这宝船 残骸的裂口中….它依然附着了毁灭 的力量 依然能够杀死观者的视线. 每每望此而止,目光不能接续. 传说中的那条时光宝船,飞光 这是熊三思心中的惊疑,而是 法缘施展无上佛功的所得. 他在摩云城中,隔世出手,驾驭 最后的力量,根据行念禅师此前的动 作,找到了藏于神霄之地深处的时间 宝船,然后跃于其上! 止前行念禅师正是凭借洞察命运 的本事,借用于此宝,拔转时间, 造了时间迷途,书写了他所设想的未 来. 而现在,他也要借此为局,在失 落的时光里,寻回他失去的棋子 无形的力量化为有形,大和尚的 …. 虚影在时光宝船的残骸中极速穿梭, 他在与时间竞速,而终于在力量消散 之前,找到了飞光的船舵,伍才去将它拨动! 神霆局要彻底封闭内外,不再允 许执棋者亲自下场.那他就把他被杀 死的棋子,再次放回棋局中来,以继 续这一局的对弈,继续构 建洞察棋局 的联系,继续寻找知闻钟. 但金色的佛光手掌上,忽然搭 了一只暗色凝聚的手! 摩云城里,蝉法缘又惊又怒地看 过去. 黑暗之中显出麂性空那布满信虫 的眼睛,非常无所谓地看回来. 那意思很明显一一要不然一起芍、子,要不然一起出局. 佛家讲求一个因果,勿造口业, 但蝉法缘身为功德圆满的大着萨,此 刻只想痛宰麂性空八辈祖宗. 可知闻钟怎么办?真能与这泼皮 无赖一起放弃吗? 也只能眼睛一闭,牙一咬,心一横 金光之手叠着黑光之手,就这样 一起转动了船舵,拨动了世界之轮. 羊愈和鼠加蓝,便从时光之中走 出来,落在不老泉边,从未死的那个 时间,走到了现在,一起跨越了生死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一 轰隆隆! 整个巨大的时光宝船,在这一转 之下,似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发出 巨大的、痛苦的声响. 而后船板一块一块的断裂,飞碎 ,腐朽,风化! …… 在极短的时间里,「飞光「残骸 就已经彻底肢解,消散在空中! 摩云城中,蝉法缘神色怔然. 他在这个时候突然想明白了,为 什么行念禅师要「天外无邪「. 不仅仅是要掩埋知闻钟还是要利 用他们这两个妖族的大着萨,彻底毁 掉飞光宝船的残骸. 飞光蛎然已是残骸,但毕竟 是远古时代妖族强者倾力打造的、想 要借之翻盘的至宝,在漫长的时光之 后,仍然残有自我保护的本能. 人族若是想要将它毁弃,必然招 致反击.甚至于会被妖族天意所干 麦步 而行念禅师将它催到临界状态, 又很不在意地透露了自己寻到飞光 的讯息…只等他们来转最后一轮 一个羊愈的性命 交换飞光 的残骸 深空彼岸…… 第八十二章 此中有无限可能 行念不愧是行念,不愧是能与猕知本对弈五百年的人物。 即便是最终于天河被截杀身死,也把死亡这件事情,利用到了极致。 在蝉法缘看来,行念禅师关于【飞光】这一步棋,真正厉害的是什么? 是假便他事先已经得知,他这一转,就会毁掉飞光,他还会不会转? 他还是会这样做的。 因为这是在保留寻回知闻钟的唯一可能。 以及……还要加注羊愈这个愿意为宗门牺牲自我的天妖种子的性命。 所以在这一步里,无论他明与不明,都在算中。 但最可恨的是,麂性空主修末法之术,对毁灭本就有更深的感受,或许比他更能提前感知飞光的毁灭……但却还是赖着让他蝉法缘来做这个决定。 这是何等无耻行径? 与时间的竞速终是赢了,在神霄之地彻底关闭前,在“天外无邪”之前,蝉法缘终于寻回了自己的棋子,摆脱了出局的命运,再次成为这一句的执棋者。 可他并没有获胜的喜悦。 从这一刻起,再难直接插手神霄局,而自己最后的力量也被那个世界化去。 “拿开你的脏手!”蝉法缘咬牙切齿地道。 那金光旁边的黑光,如潮水般退去了,黑暗里麂性空嘻嘻地笑:“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还与我同舟共济,同心协力呢!” 想起先前的忍气吞声,忍辱负重,蝉法缘牙都要咬碎了,是退一步越想越气:“刚才你在那里鬼鬼祟祟,跟你黑莲寺的贼崽子说了什么?是不是阴谋针对我古难山天骄?” 麂性空啧啧连声:“都说祸不及家妖,更不及出家妖。你好歹也是上千岁的大菩萨,积年的老乌龟,对我造口业也就罢了,怎的还骂上了小孩子?” “我岂止要骂你。”蝉法缘怒目圆睁,抬手一翻,金色佛光聚成大手,如山一般,当头一掌便按了下去:“还要打死你!” 那聚集的黑暗瞬间就逸散了,散在天地间,飘飘渺渺,似有若无。 “大师,你着相了!” 麂性空这时候故意不与他相抗,不给他消气,隔得远远地又道:“你不也给你的私生子传授秘法了么?莫以为我不知晓!” 这私生子一说,是绝对的造谣。 但麂性空这等修为的大菩萨说出口来,再怎么子虚乌有,也不免传扬甚广。毕竟谁会相信世上有这么无聊的大菩萨呢? 蝉法缘一时怒火攻心,连脚下天龙也不管了,直接跃身起来,扑向那片黑暗:“无耻妄言,该叫你下拔舌地狱!” 他在这边越是生气,麂性空在那边越是笑得开心:“你不再假笑之后倒是可爱了很多,但动不动就这么暴躁,也很让贫僧苦恼啊。” 反正暂时也没有别的事情做。 他们两个在这边打得激烈,骂得痛快。 倒是很有默契地都没有提【飞光】的事情。 且不说飞光早已失去神效,好几个大时代过去了,也不曾看到复原可能。 问题的关键在于,人族那个行念和尚毁掉的飞光残骸,与他们两个何干? 什么? 神霄之地里那些年轻妖王,有谁看到了我们转动飞光船舵? 虽然我们是借用了飞光之力,但不是我们弄坏的啊。这当中哪有什么必然的因果? 谁看到的? 站出来说话! …… …… 以万丈为计量单位的巨大宝船,终于再也无法承受时间的风浪,飞碎在时光里。其间所漾起的世界波纹,并非此刻身在神霄局中的这些年轻妖族所能见。 但羊愈和鼠伽蓝,从时光中走出来的一幕,是如此的清晰。 他们已经从时光里走出来一次,但那一次是所有参与者一起,所以也并不突兀。 唯独这次蝉法缘和麂性空,只是单独拨动了他们两个的时间,让他们以生动的状态,走到现在这个时间点里来——想要拨动更多时间,以现在的飞光残骸之力,也确实做不到。 毕竟是有那么多绝巅强者接连出手的时间片段。有如沧海之礁,长河之岸,没有那么容易被影响。蝉法缘都要以天龙护法自身、隔空全力出手,才能完成此事。 猿梦极下巴都惊掉了。 现在走出来的是羊愈和鼠伽蓝,那先前死掉的是谁? 他懵懂地看向忠心部下柴阿四,发现柴阿四的表情更茫然。也是,小门小户的,知道什么? 虽然心中好奇得要死,但是他一句话都不说。无欲无求,无欲则刚。 通过伟大古神知晓的柴阿四,面对猿梦极,有一种智识上的优越感。但他也什么都不说,表现得更谄媚了。 因为目睹了天河这一战,他深刻认识到了神霄之地的危险。本以为同行者只有这几个年轻妖王,伟大古神一根手指头就能按死一个……但没想到那么多天妖在背后,一个个隔空出手,积极得很。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伟大古神尚未恢复到巅峰状态,目前也就能勉强对付真妖。 为了不叫古神为难,他柴阿四不得不低调! 感受着不老泉边众妖各异的目光,羊愈不动声色,暂与鼠伽蓝拉开了距离。 我刚才已经死了? 他在心中想着,有些不可思议。怎么我才走出林间,就说我已经死过了?还死了两次?我还什么都没干呢! 但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毕竟是大菩萨亲口说与他知。 羊愈看着柴阿四,佛觉之中隐约好像有什么印象存留,但根本想不起来。毕竟在这个时间段里,他还没来得及用知闻钟试探群妖。 哦对,知闻钟也没了…… 怎么我恍个神的工夫,什么都变了呢?我不是才在路上沟通好知闻钟,出来之后就直接杀鼠伽蓝、震慑这群天骄、拿尽所有好处吗? 白沟通了? 天榜新王排名第五的天骄,很努力地在消化一个个噩耗。 同他一起走出时光的鼠伽蓝,却显得轻松许多。 虽然说死而又生这种事情比较离奇,在过去的时间里被羊愈用木槌敲死也着实不爽。但毕竟不是重来了么? 世事诚可原谅! 他现在是真的没什么压力,不再那么苦大仇深。 原先抢夺知闻钟的艰巨任务,已经取消。现在的任务很简单——盯着羊愈就是。发现了知闻钟就报个信,没发现就随便干点什么。 大菩萨不仅临时传了一套对抗羊愈心头钟的法子,还特意强调说,让他这次随心所欲一点,玩得开心。 死一次也是有好处的嘛,自家大菩萨好温柔! 猪大力则觉得,道主寄于神印的这一缕分念,好像心情不是很好。 虽然还是耐心解答他的疑惑,但明显的有些严肃。 怎么回事? 是因为看到了行念禅师的强大,心忧妖族之未来吗? 想到这些,他也跟着忧郁了起来。 镜中世界的姜望,的确忧思难解。 对于行念禅师的归思,他是如此感同身受。 他也完全理解了,为何行念禅师这样的人物,也情愿在妖界谋局五百年,舍生忘死,搏一个未见得能抵达的未来。 围绕着知闻钟,那猕知本有太多的手段可以落下。知闻钟这种在本身顶级价值之外,还具备象征意义的存在,留在妖界一日,须弥山不知还要流多少血。 世尊以三钟遗世,未有僧侣不敬也。 如果说此前回家的执念,只是他自己对亲人朋友的思念,对生的渴求。那在目睹行念禅师天河之战,触摸到知闻钟后,他便又多了一个理由——行念禅师的牺牲不能白费,定要将此钟送回人族。 但成长到今天,他已经深刻的理解,这个世界不围绕任何人的意志来运转。你拥有再多的理由,也不意味着你能够成功。 谁没有自己的理由? 羽信没有吗?蛛狰没有吗?险些被当场打死的天妖蛛懿没有吗? 行念禅师留下了知闻钟,但没有留下、也不可能留下离开这个世界的办法。 在天妖环伺之中对弈猕知本,但凡有一丁点痕迹残留,但凡多一丝杂念,这最后的落子也不可能保住。 姜望明白,仍然要依靠自己的努力。 明止死,行念出。行念死,姜望继。 人族传承万万年无非四个字——薪火相传。 他同时也告诉自己。 行念禅师或许做了别的什么,那看起来或许毫不相关,但一定有益于最后的归途。自己需要用心感受。 就如此刻,摩挲着知闻钟的斑驳。 蛛兰若看着水面的美丽倒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此时忽然说道:“如果将这水面的倒影留住,是不是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老?” 红颜对镜,叹息韶华,自然是一幅风景。 “但只要有一颗石子落下,就像这样——”鼠伽蓝随手捡了一颗石子,扔在水中看着蛛兰若的倒影被打碎,很满意地道:“倒影就碎了。” 他得出了论证结果:“所以这不是真不老。” “此言差矣。”羊愈这时已经平复了心绪,来重新面对这个复杂的局面,随口道:“石子造成的涟漪,终究会消失,倒影却仍然会留在那里。它是一种不被时间波纹影响的永恒,怎么不算不老?” 鼠伽蓝笑了笑:“在石子当下落下的那一刻,倒影已经被打碎了。此后复原的倒影,还是先前的倒影吗?你说等待时间波纹的平息,追求不老还未不老者,怎么等得了时间?” 两个和尚就此辩起经来。 最先提出问题的蛛兰若站在旁边,倒成了局外之妖。 鹿七郎看了他们一眼,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家伙当和尚,是有理由的。 想了想,并没有打扰。 他们正在否决彼此的道路,这亦是另一场厮杀的开始。 “所以这真的是不老泉吗?”站在泉水边,熊三思问道:“为什么我没有感受到生机?” 这粗哑的声线,锯断了两个和尚的论道。 蛛兰若轻声道:“当年那位将不老泉搬来妖界的先贤,早已经死去。 在历史中不断被追逐的不老泉,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枯竭断流。 他的血裔将不老泉搬来神霄之地,想借此开放之世界来布局,要再续神话……显然他失败了。 现在的不老泉,只是徒有其表。你当然感受不到生机,因为它只存在死意。” 作为一开始就设局不老泉的棋手,蛛家显然对于不老泉有更多的了解,解说更为权威。甚至知道现在的不老泉,已经是一轮布局失败后的产物。 但相较于思索很多年前那位布局者的一众妖王,镜中世界的姜望,却是被另外五个字触发了灵感。 开放之世界! 不老泉前,有命运泡影。 林间小道,横亘蜃龙。 更有时光宝船,名为“飞光”。 猕知本、蝉法缘、麂性空、蛛懿、虎太岁、鹿西鸣,乃至于行念禅师,接连于此布局…… 他恍然明白了林中六条道路之间的那种联系是什么,明白了神霄之地的根本规则是什么。 是轮回,是开放,是无限可能! 行念禅师此前和天妖蛛懿对话,说——“有赖此地特殊罢了……此世若非如此,贫僧又怎会来?” 禅师是天外之客,又在与猕知本对弈,故而不能明言。但早有暗示。 此地之“特殊”,特殊在哪里? 不同于山海境即是凰唯真的后花园,是如王长吉所言的,主人暂时不在的家。 许多年前的妖族传奇羽祯,却是以绝大气魄,完全放弃了对神霄之地的所有权,将此世对诸天万界所有生灵开放。 此地也曾算是羽祯的家,但却是他推开了大门、扔掉了钥匙、撕碎了房契,任由所有访客造访的家。 这是一个完全开放的无主世界,可以包容任何存在于此对局……无论他羽祯是活着还是死去,都不能够干涉什么。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天妖,放心地来这里落子。 所以人族的行念禅师,也会把此局视为唯一的希望。 纵观行念禅师和猕知本的整场对局。神霄之地本身的确没有任何偏颇,甚至最后还支持行念禅师,叫“天外无邪”。只是行念禅师在自己那一局里,独自面对的,是整个妖界的压力。 故而此行生机何在? 就在这“开放世界”,在于这“无限的可能”! 是蝼蚁可以涉山海,蚍蜉倒拔参天树。螳臂当车车应覆,抽刀断水水不流! 因未必结果,得未必应求。 棋子未尝不可以成棋手。 轰隆隆! 神山摇动。 众妖仰看天穹。 但见漫天飘落凝聚淡淡金辉的飞羽,落在山上,落在树上,落在水上……落在在场这些年轻妖族的头上、衣服上,竟如雪花融去了。 有关于此世之理。 蛛兰若言及,姜望念及。 一时间天摇地动。 神霄天尊羽祯的道……被触及! (本章完) 第八十三章 吉光片羽应在,雪泥鸿爪何求 虎太岁仍坐在那处豁口,隔着幽暗的窄巷,看着对面破旧的老宅:“它不是无奈之下的失主,不是创造它的存在已经死亡,不是命脉已经枯萎。” 在神霄王还在巅峰、自身资源也最丰沛的时候,由神霄王主动放弃权柄,面对诸天万界所有生灵开放。 包括妖、鬼、人、魔、兽、他不只是—视同仁,他甚至不去注视。 然后在远走混沌海的时候,又留下自己的一切,任由用者自取。神霄王的气魄,实在令本座蝉法缘和麂性空,一个追一个逃,已是绕了天息荒原几百圈,还将继续追逐下去。 鹿西鸣远远地看着戏,嘴里道:“我想是他的修行早已不滞外物,无须外求。” 鹿性空持续撩拨着蝉法缘的怒火,忙里抽空递来一句:“真是无须外求,当初又何必争位妖皇?” 虎太岁侧过琥珀色的眼眸,稍显认真地道:“他是身怀伟大理想。” 麂性空没有继续争辩,总不能同时挨两份打。 鹿西鸣笑了——声:“虎天尊好像对神霄王非常认可。 “伟大的理想—开始注定不会得到太多认可。”虎太岁道:“在很多时候,我都是这个妖族世界里的少数几个。” “听起来你对神霄王颇有共鸣的样鹿西鸣咂摸着道:“大道漫漫,有志者同行?” 虎太岁却不理会她若有似无的试探,而是道:“刚才他们说到拔舌地狱,让我想起那个号称地狱之主的毛神——无面神,他也混进了神霄之地。你觉得,他会是谁的落子,又所求如何?” “该查的你不都已经查过?”鹿西鸣说到这里,扭回头来瞧着他:“连这也要关心,我开始好奇你的所求。” 虎太岁淡声道:“彼此彼此。” 漫天飘落的飞羽,很像是羽信被斩碎的妖征。 当然它们都是白色而非银色,且并无实质,晕染了金辉。 不同于鹿七郎、鼠伽蓝他们各施神通手段试图阻隔这飞羽,最终却仍被落下。 熊三思从一开始就是仰头望天,用身体去直接感受。 就像在先前的战斗里,身受羊愈的心头钟、天外钟。 这飞羽落在身上,没有带来任何感受。 当它消解也寂寞得像是发生在另外—一个时。 飞光、不老泉、佛说五十八章 在这飘落的飞羽中,熊三思哑声道:“吉光片羽应在,雪泥鸿爪何求?”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保持着仰望的姿态,就这样逐渐静止了。 冥冥中好像有一种变化在发生。 那些珍贵的事物还有残存,可那些历史的痕迹,要去哪里找寻呢? 鹿七郎以手按剑剑未出,羊愈合掌诵经未有声。 蛛兰若手上已无琴,只拉着断弦一根根,一切波澜都在逐渐停止。 “上尊!发生了什么。”柴阿四在心中惊问。 上尊无暇回应,因为在白茫茫的镜中世界,亦有飞羽飘落。 那染着淡淡金辉的飞羽,无视任何有形无形的阻隔,自由地飘酒,覆盖切。 它们落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像是下了一场骤雨。 飞羽疾如流光,似鱼龙作舞。 恍惚在某些时刻,那掠过的尾痕,还似勾勒出了一幕幕复杂的图像,只是都不真切,未得真觉,恍惚春秋。 这一刻姜望还能够感受到知闻钟,感受到长相思,感受到五府四海、道元神通,感受得到自己。 自己还是自己。 可此时已不是彼时! 在了悟这个神霄世界的真理后,他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变化都更能接受、更能理解。 也完全想得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 那飞 落的哪里是飘羽呢? 分明是时光! 时光宝船的残骸确然毁灭了。 但作为曾经在远古时代寄托了妖族希望,又被人族强者重点打击的时光宝船,[飞光]残骸的存在,岂止被行念禅师一人注视?它的毁灭,又岂是行念禅师一人之局? 飞光,飞光。 它的彻底毁灭,或许可以代表一段历史的结束,但那并不是全部。 于此地此局而言它所带来的的,是整个神霄之地时间的混乱! 神山之上,漫天流光。神山之外,掠影重重。 整个神山仿佛化作了巨大的宝船,载着这些懵懵懂懂的年轻访客,在时间长河里哪里才是尽头呢? 神山上的众妖此时都可以行动了,但没谁动弹。幸或不幸,成为了时间的旅客,每一个都谨慎万分。 神山之外,那些掠影早已混成一团隐没,所见是一片幽幽。 不是纯粹目不视物的黑暗,而是藏着许多东西的那种“遥远”。 你知道当你靠近,你能看到很多,或许是历史真相,或许是什么稀世奇珍,或许是有趣的,但是太遥远,你暂还什么都看不见。 只觉幽幽。 深邃的宇宙! 不知过了多久,当永恒流淌的时间开始混乱,时间也就失去意义。 或是一瞬,或是千年万年。 在宇宙的深处,出现了—块巨大的石碑。 这是一块方方正正、无任何多余的雕饰的石碑。 它的具体还未被看到,它的厚重,它的正确,已经印入眼帘。 柴阿四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先前在林间小道所见过的那种石碑。与那座镌刻着羽祯当年的政治纲领,描述了‘龙本是妖’的石碑一模一样。 只是这座石碑放大了无数倍,在幽幽渺渺之中,竟似崛起了一个独有的、形为方碑的世界。 真理石碑?”多少读过一些书的犬熙华惊声道。 直到他发声的此刻,猪大力才想起现场还有这么一个伤痕累累的妖怪来。 蛇沽余是有意被忽略,犬熙华是实在没什么存在感。 与羊愈法师一同走出密林来,此后就全是羊愈的表演。 在摩云城里也是横行一方的他,则是一直在默默地处理伤势。 尤其是在蛛狰轻易被割掉脑袋后,连头都不敢怎么抬。 这时候在混乱的时间旅途里发声,也实在是惊吓之余的失语。 “是真言石碑。”鹿七郎纠正道:“世上哪有永恒之真理?只有彼刻问心之真言! 众妖仿佛一下子都活了过来,各有各的心思显现,各有各的生机。 真理石碑当然只是流传的一种说法。 盖因此等石碑之上,镌刻的每—个字,都需要经受‘真伪’的检验。 它每年的产量非常有限,妖族强者常以此种石碑记录历史,刻写经典。 柴阿四与猿梦极面面相觑,作为最早在神霄之地遇到这种石碑的队伍,他们也是这时候才知道这石碑竟还有名字,还格调这么高。 真理? 真言? “施主此言谬矣!”羊愈表情严肃地出声道:“岂日世上无永恒之真理?请君试读《上智神慧根果集》” “羊和尚此言谬矣!”鼠伽蓝追道:“要读也是读《渡法正典》,此经方为佛宗真经! 鹿七郎完全不想理会这两个满脑子佛经的和尚。 事实上虽然妖界佛门是被认可的正统修行,古难山更是太古皇城认可的正教。妖族仍然有很大一部分思想传统的妖怪,对佛学非常抵触。 他们也不仅抵触佛学,对一切人族之学都抵触,认为这些东西会腐蚀妖族的思想,潜移默化地改变妖族。 在这些人族之学里,佛学因 为对信仰的追求——也有此教在妖族发展最好的因素——是被抵触得最厉害的。 鹿七郎虽然不至于抵触,却也多少觉得.学这个的可能脑子有点问题。 读什么《上智神慧根果集》、《渡法正典》,枯乏无趣,徒伤心力。 不如读我《百花点香录》! 说话间时光飞逝,真言方碑得近眼前。 众妖于是看到,石碑中间也刻有道字,一共五个字,一笔一划:世上本无人! 轰轰轰! 心中如有天地开! 此真历史惊闻! 现场的每一个妖怪,都被震得七荤八素,难言心情。 镜中世界的姜望则尤甚。 “龙本是妖”,是历史的真实,也是羽祯当年的政治纲领。 “世上本无人”,同样是羽祯当年的政治纲领之一,是否……它也同样是历史的真实? 姜望很容易就接受了前一段历史,对于这后一块真言石碑所镌刻的所谓“真言”却很难接受,很难认可。 如果说世上本来并不存在人族,那么人族从何而来? 世上本无人,那我是谁? 现在雄踞现世的是什么? 无论众妖是惊疑、慨叹,还是别有什么心思。 时光不为他们的意志所影响。 这座真言石碑就这样在众妖眼前坠落了,坠入茫茫宇宙中。 而随着神山的穿梭,又有第二座真言石碑冉升起,如一块方碑飞陆,显现在众妖之前。 其上亦刻字亦是见则知意的道文,字曰:妖族自为之! 世上本无人,妖族自为之。 十个道字,完整地描述了一段历史,将观者带到遥远的时光深处。 众所周知自现世而前,是近古时代,中古时代,上古时代,远古时代。 远古时代是最长的时代。 其初已不可考。 在此之前,只有隐约的传说。这是妖族统治天地的时代。 穿梭于时光的这场旅行,当然不足以将众妖送到那么古老的时代,不过眼前的这两座真言石碑,讲述的,恰恰是远古时代的一段历史。 这个世界上最早是没有人族的。 妖是天地所钟,兽是天生地养。 自然孕育百族各异,亦有山海之灵,自号为神。 有异兽神通天生,荒兽伟力无穷…… 而在这个万类相竞的时代里,妖族天生道脉外显,与神同寿,生来强大,统治诸天。 “人”,起先只是妖族的某种共通的形态,—撇一捺,表示妖族立于天地。 为解决繁殖能力低下,统治辐度不足的问题。 有妖族大能以自己的形态为模板,又去除了独属于妖族的天赋部分,创造了人族。 作为妖族的附庸族,辅助妖族统治万界,有时候甚至是食物。 为了避免尾大不掉。在创造之初,就闭塞了道脉,设下了一百二十九岁零六月的寿限。 毕竟“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有极少数的人族天才,有了天生道脉的意外,可以修行。 在那个时代里,得到妖族的遴选提拔,帮助妖族控制人族。 妖族去掉妖征之后的共同点是什么? 可不就是“人”么! 所以为什么说人族和妖族如此相似?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族系出同源。 但是这段历史被抹去了。 不仅仅是从文字记载上、口耳相传上被抹去。 还被从认知上抹去。 这种认知的抹去,不仅仅局限于人族本身,而在诸世所有,古往今来。 唯有在这时光深处,才能稍稍洞见。 所以为什么同样是羽祯 的政治纲领,统合龙族力量的“龙本是妖”,连猿梦极都知。 确立妖族自信的“世上本无人”,却并不能传世,哪怕以真言石碑刻录,也只能藏在这时光深处,就是此因。 无拘人族、妖族、水族、海绝大多数有慧之灵,都只知晓,在远古时代,人族为妖族所统治、被妖族奴役,最后奋起反抗、反攻妖族,成为了现世的主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绝大多数有慧之灵,永远都不会知道,人族是妖族的创造。 因为此等认知,早已被抹去了。 飞光的破碎,就是这个意外。 时光深处得见历史。 鹿七郎、鼠伽蓝等妖,难免心中有些滋味莫名。 人族竟然是妖族所创造出来的种族。 但就是这样一群诞生之初就被设置了寿限、绝大多数连修行都做不到的“人”,最后却逆天改命,反伐妖族天庭,雄据现世,盖压诸天,将妖族都封锁在这天狱世界里! 此般造化,真叫唏嘘! 倒是熊三思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提出了一个问题,他粗标的声音质噪着:“这是真言石碑,刻的是彼刻同心之真言。也就是说,如果你欺骗了自己,在心中将错误的认知,构建成自以为正确的认知。也是可以在这个上面镌刻真言.我这么理解,没有错吧?” 鹿七郎想了想,说道:“理论上是如此。但妖族创造人族一—说,可以解决我成长以来所有关于两族的疑问。我想……” 轰隆隆隆.眼前那巨大的真言方碑,如在海中沉没了。 它像是个界碑,似乎在描述这一趟的里程一—行至神霄之地历史深处的第二块真言石碑。 而此次时光飞碎的力量,只可以支撑这么远。 这场时光之旅,好像行驶到了尽头,只能到此为止,于是开始倒退。 往后穿梭的流光幻影,又开始往前飞逝。 天地悠悠,混沌宇宙。 吉光片羽应犹在,雪泥鸿爪复何求? 第八十四章 你们不要害怕 破碎的时光终究要恢复,逆流的长河最后仍要向前奔如果说世界上真有永恒的真理,“时间向前”,定是其中一个。 神霄世界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完整世界,它必须拥有它的时空秩序。 行念禅师在先前的谋局里,制造时间迷途,将神霄之地与妖界的时间推离。这本身即是利用了神霄之地的世界规则,换而言之,脱离妖界的时间、建立自己的时间秩序,正是神霄之地所求。没有行念禅师,它也会向这个方向推进。行念禅师之落子,正是顺应此“天时”。 而局势演讲至现在,飞光的毁灭,将神霄之地的时空秩序破碎又重塑。 这无疑是具备革命性意义的,这个世界因此向前飞跃了。参与神霄局的一众年轻妖怪,正是在这时空秩序破碎的过程里,瞥见了当年神霄王留下的真言石碑。 至于现在,则是在时空秩序重塑的过程里,回归此岸。这个过程本是无风无浪。 窥视历史真相的风险,因为真言石碑而抹去,回归已经恢复秩序的“现在”,更不应该有什么问题。但在那无尽飞逝的流光中,有这样一个声音响起。它虚弱、老迈、痛苦。如此说道“后生,慢些行!”无尽飞逝的流光在这一刻彷佛已经静止。其中一缕流光跳出了时间的长河,叫观者看到它的本貌,那是染着金辉的白羽,飘落在神山上。 真言石碑前的对话已经被掐断,彼时的心情好像也留在了那里。 仍然是在神山上,在不老泉前。鹿七郎以手按剑剑未出,羊愈合掌诵经未有声。蛛兰若手上已无琴,只拉着断弦一根咕咕咕,咕咕咕。 不老泉在恒定而枯寂地鼓着泡泡。“我们回来了吗?”柴阿四在心中问他最信任的古神。古神没有说话,古神也需要观察。但随着视线的挪动,这个问题已经不需要再问。山顶不知尽处,山上是险道蜿蜒。山泉汩汩而流,山外是白云青天。神山上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 除了不老泉旁边,那先前被蛛兰若摔碎了弦琴的青石上坐着的那个身影。那是一个有着枯藁长发、披着灰白羽衣,衰弱得好像要被微风吹走的身影。蛛兰若本来站在那旁边,此时脚步一动,并不回头看一眼,就已经远远离开,落在了猿梦极旁边。众妖经行的深林,在神山的半山腰。 出得深林,不老泉停在山道蜿蜒的环弯里。原本或有意或无意,众妖都是围绕着不老泉分散站开的。蛛兰若从一开始就在不老泉边,离泉水最近。 猿梦极是无欲则刚,柴阿四是担心古神对付天妖太辛苦、为古神而低调,故二者很是默契地同不老泉保持了距离,反而靠近藏着小路的深林。 换做平时,蛛兰若这般走近来,猿梦极早高兴得满脸生褶。但在这一刻不仅自己往旁边挪,还拉了正挤出笑脸的柴阿四一把。 并不在意这些小妖间的暗涌,那独坐泉边青石的身影,慢慢地说道:“贫道鹤华亭,见过诸位小友了体陋貌残,羞于显丑,便不与诸位见礼,还请见谅则个。” 半山腰的此处,一时都很安静。那从流光中飞出一羽的景象,那从无尽飞逝的流光中响起的声音,的确带来了太多的震撼。鹿七郎看向蛛兰若,传音问道:“你说的那个将不老泉搬来神霄之地,想借此世布局、要再续神话的存在他叫什么名字?” 蛛兰若没有说话。但答桉已不言自喻。 鹤华亭,鹤华亭。在远古时代末期,将不老泉从现世搬走的大妖,正是名为鹤庆嵩的强大存在。很多年以后,鹤庆嵩身死,不老泉亦断流。又辗转换了许多地方,经了许多手。鹤庆嵩的后代血裔鹤华亭,夺回了已然死寂的不老泉,于神霄之地布局,但最终失败按说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怎会现在还在这里? 又为何会与他们对话?或许此刻大家仍未回归,还在时间的旅途里!这个独坐青石、背对众妖的身影,如是道:“这位小友,你对我有什么好奇,为什么不直接问我?”竟是听到了鹿七郎的传音,同时也承认了鹿七郎的猜测。 鹿七郎虽惊不乱极有风度地一拱手:“若真是鹤华亭前辈当面,何妨转身一见?” 细剑在腰玉冠束发,他的声音清朗:“您说您是过去的存在,却吝啬显露真颜。叫我等一众小妖之心,难免惶惶。 “你等……”鹤华亭道:“真要看我?”“前辈若肯赏面,自是要看。”熊三思暗哑地道:“想来见您一面,还不至于会少些什么。” “南无光王如来!”羊愈合掌诵念佛号,表示认可。 “南无妖师如来!”鼠加蓝赶紧以更大的声音,跟上补一句。 来此神霄局,虽是各有所求且彼此竞争。但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极其诡异的鹤华亭,在场众妖多少有些危险的感受,不免同仇敌汽起来。 在这样的气氛里,谄笑着的柴阿四就有些突兀了。他巴巴地道:“能见先贤真面,晚辈幸何如之?”无论如何,鹤华亭也担不起“先贤”二字。便是他的先祖鹤庆嵩,要够得上这样称谓,也是非常勉强。但他却笑了起来。 笑声忽然顿住,取而代之的,是艰难的、拉风箱一样的声音。只是轻轻地笑了两声,却像是费了很大的劲,他好像喘不上气,低头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在场的妖怪虽然年轻,但都谨慎,没谁想趁机做点什么。 好一阵之后,鹤华亭才把气喘匀称了。他赢弱地说道:“我努力那么久,就是想后生晚辈提及我,能有这样的称谓啊。对于身前身后名的追逐,古今概莫能外。听者的确可以从这个声音里,读到他的渴求。他大概曾经真有这样的想象,有一个宏大的目标……但他最后成为了一个失败者。 然后他开始转身。有伟大古神随身,柴阿四其实是现场最不紧张的一个,还有闲情套近乎,笑嘻嘻地道:“那您看看,这可不就叫心有灵”鹤华亭彻底转了过来。柴阿四’灵,不下去了。这是如何一副模样?他说自己“体陋貌残,羞于显丑”,实在还有些谦虚。 毫无光泽的头发,像枯草一样堆在头顶。皱纹深深,简直能够夹死苍蝇。眼晴好像陷到后脑勺去了,只有两点幽幽的光,还描述着这个活物。他的身上、脸上好像全没有血肉了,只有皱皮贴着瘦骨。那本该十分珍贵的羽衣,像是搭在一个竹架子上。分明所有的生机都该消泯了,却还在那里做类似于‘用竹签刺指甲肉,的、瞧着就疼痛的挣扎。 他静默地看着在场的所有生灵,有一种无声的恐怖。柴阿四骇然不已,赶紧向伟大古神寻求安全感:“这老小子什么底细?”伟大古神只道:“不要轻举妄动。”神霄世界的世界真义,是“无限可能”,它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基础规则,也是这个世界之所以吸引这么多强者布局的重要原因。 就如山海境的世界真义,是“幻想成真”。完全可以这么说,在这个神霄世界里,一定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姜望能够带着知闻钟,安然回家。但这种可能在哪里,不知道。这种可能如何实现,不知道。 无限可能,不等于心想事成。 一切都有可能,但可能你什么都做不到。 正所谓,“便有天地同力,仍需英雄自求。”可能性需要自己去寻找,更需要自己去把握。姜望还没有想清楚,应该如何撬动回家的路。就被混乱的时光带到真言石碑前。 还没有消化好那段“世上本无人”的历史就又被鹤华亭截留在这里。 他哪知道这是个什么鬼东西,底细如何?鹤华亭又开口了,用他如游丝般的声气道:“既见真颜,如何不拜我?”气氛瞬间凝肃了。 羊愈、鼠加蓝各敬如来,鹿七郎蛛兰若各有骄傲,蛇沽余自有其路,就连猪大力也心怀理想,犬熙华紧跟着羊愈,猿梦极只想回家在场这些年轻妖族,谁会拜他? 这样一个枯皮瘦骨怪物!唯是柴阿四哈哈一笑,毫无扭捏地拜了一拜:“后生小子,见过前辈老祖!”鹤华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慢吞吞地道:“你很好。”柴阿四很是老实地笑了:“达者为先,长者为尊嘛。您哪样都占了,我拜您应当应分!” 鹤华亭慢吞吞地移动目光,那幽幽的眼神,似是将看到的一切都拆卸了,如此费力地说道:“我是在元熹三九二二年,停在这里,你们是从哪一年过来?”他这话无疑明确了,在场这些妖族,都是被他带到了过去的某一段时光片段里。准确地说,现在就是在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世界。 年轻的妖族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鹿七郎道:“元熹大帝已经故去很久,妖族早不用此年号。” “元熹”是当初那位新界第三代妖皇的年号,他故去之后,历史也以“元熹大帝”、“元熹妖皇”来记录他。 镜中世界的姜望皱起眉头。因为今年,正好是道历三九二二年。 虽则说元熹三九二二和道历完全不相干,但两个时间如此巧合他现在对神霄世界里的一切巧合,都存有深深的怀疑。 不老泉边的鹤华亭,咧嘴笑了。这一笑比不笑的时候更恐怖。他嘴里的牙全掉了,只有坑坑洼洼如疮的牙床! 他这样艰难说道:“你们不用害怕。现在没有任何存在,能够影响到我们。” 怎么能不害怕!? 这话分明是说,神霄世界之外的支援,根本无法抵达此地! 在经历了神霄世界的遁出时空、行念禅师的天外无邪,以及这一刻,时光混乱后,鹤华亭将他们截留在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世界。 他大概的确可以说,摩云城外的执棋者,那些注视此地良久的强者,再不能干涉这一局了! 现在,对这群年轻的妖族来说,他们最需要了解的问题是……鹤华亭将他们截留在这个时间片段里,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在元熹妖皇执掌太古皇城的年代,就能够夺回不老泉、并且布局神霄之地的存在,当年至少也是天妖层次。 那么就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 在经历了当年的失败后,在此刻的这种状态下,鹤华亭他究竟可以发挥多少实力? “后生。”鹤华亭看向柴阿四,轻轻地笑了:“你最乖了,过来……来老祖跟前。我与你说说话。” 柴阿四愣在那里,脚下像是钉了钉子,一动不动。咽下口水的声音,是那么清楚。“怎么办?”他在心中问伟大古神。伟大古神也很想问怎么办。让你耍嘴皮子,让你去阿谀奉承!这下好了,奉回老家了!就不能像猪大力一样,老实本分一点,让那几个妖王去试试水,给我多一点观察这个鹤华亭的时间吗?“不去。”伟大古神最后如是指点,言简意赅。 不管怎样,拖得一会是一会。“要不然……还是算了吧?”柴阿四看着那阴森森的鹤华亭,商量式地道:“我上有老,下有小,摩云城还有个媳妇在等我。” “有个媳妇?”鹤华亭呵呵地笑了笑:“有个媳妇在等你那是了不起。不想陪我这个糟老头子,也是情有可原。让我想想他似乎真的经过了思考,目光略转了转,这回落在熊三思身上,衰弱地说道:“你刚才说,见我一面,还不至于会少些什么。““我的确这样说过。”熊三思道。这像是两个濒死病患的对话,因为声音都是如此痛苦。鹤华亭缓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那我现在告诉你,看到我,要少些什么。 “少虚情,少矫饰,少妄言。” 柴阿四缩了缩脖子,虚情、矫饰、妄言,他全占了。 但见鹤华亭侧对不老泉水,伸出枯瘦的手指,遥指水面,轻轻一划:“此地,不许言假。言假者当捞水中月溺水而死。” 不老泉咕咕咕、咕咕咕,似乎沸腾起来。一道竖直的水纹,从不老泉这头,延伸到那头,剖开水面,均分了这眼泉。将其分为东西两半,若言真,东边起波澜,若言假,西边起波澜。这道水纹,彷佛也分割了这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世界。 冥冥中有一种法则生成了。在场所有神霄世界的参与者,都感受到了规束。束于言论,规于本心。 鹤华亭幽幽地瞧着熊三思:“我现在问你问题,你需以真言应。”这句话彷佛金言玉律,钢刀架颈,出口之后,不容质疑。镜中世界的姜望,这时候隐约有几分明悟了。对于面前这些多年以后的妖族晚辈,鹤华亭毫无疑问是不怀好意的。但现在的鹤华亭太过虚弱。无论是想要杀戮,还是要做别的什么,只能凭借他曾经立于绝巅的眼界,以及对“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世界”的经营……以复杂的“游戏规则”来撬动他的布置,从而完成目的。 如此只用一分力,可以撬动百分力。但“言以真言”,算是什么恐怖手段? 姜望正思忖着,便听得鹤华亭慢吞吞地问道“你从哪里来?” 第八十五章 三恶劫君,问恶之局 神霄局是如此宏大的一局。 因它有无限的可能,因而也承载无限的寄托。 竞争者不止于诸天万界。 更在于古往今来! 有几位天妖于摩云城争局,有猕知本和行念禅师五百年对弈。 更有鹤华亭穿透时光落子! 他显然从来没有终止再续神话的念头,当年失败了,但设局于时光,等至今朝再接续! 现在他宣布了「游戏规则「,死寂的不老泉,在等待验证真伪、审判生死。 然而这场莫名其妙的问答游戏,只要实话实说就可以了吗? 在场这些个天之骄子,谁没有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隐秘。有些实话,真的可以宣之于口? 问题落在了熊三思身上。 不可不答,不可言假。 所有妖怪都投来了目光。 没有谁会不对熊三思好奇,虽然他名登天榜、已算得上天下知名,于紫芜丘陵更可以说家喻户晓。但外界对他所知,其实仍不算多。 他隐在面具下的真容,他藏在黑袍下的心事,他绝口不提的过去……还是会常常存在于街谈巷议中,只是没谁说得清。 同为天骄,同在此局中。他们既是竞争者,又是同行者。 既好奇熊三思的真面目,也好奇他若是违逆规则,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 在场没哪个是瞎子,没谁看不出来鹤华亭的虚弱,也没谁看不到鹤华亭的不怀好意。 但毕竟是曾经作为神霄局执棋者且现在也仍在执棋的存在,谁也不舍得贸然用自己的性命,去试探鹤华亭的底牌。 现在大家都在等熊三思的答案。 他也并没有沉默太久,他说:「我出来的地方,叫做千劫窟。「 「从未听说妖界有此地……「鹤华亭慢悠悠地看向蛛兰若:「这位小姑娘好像博古通今,对此可有听闻?「 不可言假。 蛛兰若揺头道:「不知。「 熊三思继续道:「主宰那里的存在,名为三恶劫君。「 「沧海桑田代有强者出。老夫不知晓,不算奇怪。「鹤华亭又看向羊愈:「小和尚可知此君?「 羊愈道:「不知。「 「怪也。「鹤华亭评价了一句,又问道:「千劫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又盯着熊三思,追问道:「你…是什么?「 熊三思这次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主动往前走一步,反问道:「世间无恒久之恶法,鹤前辈,您以此律规我一共能问几个问题?「 这显然是一个关键的问题。 而鹤华亭深深地看着他,竟然给出了回答:「如果我不能问了,你自会知道。 蛛兰若的眸光如虹彩飞逝,鹿七郎单指按在自己的眉心。 没有哪位天骄,会愿意接受被一个个点名的结果。更不愿意像熊三思一样,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成为检验游戏危险性的答案。他们都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洞悉这场游戏的全部规则。 但作为当局者,熊三思必须要给出答案。 他于是说道:「我也不是生来就在千劫窟。我以前的故事,在场很多朋友都知晓。「 鹤华亭幽幽的目光扫过鼠伽蓝微微点头。 熊三思以前家破人亡,自己被仇家打落高崖,修行有成之后回来复仇……这事情的确在场妖怪都有听闻。 毕竟是一段很有传奇意味的故事,很适合讲述。 「当年我跌落那里,意识全失。等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在千劫窟里。「熊三思道:「我说不清楚那里有多大,因 为我从未探索过全貌。 那是一个巨大的迷宫,里间是一间间的囚室。 三步见方,只有一扇紧闭着的铁门的囚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我生活的地方。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该如何描述呢?「 熊三思的声音常常是在折磨听者的耳朵,但这时候你若认真听他讲话,你会察觉,他也在折磨自己。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如此痛苦的声音? 「我无法给千劫窟一个准确的定义,我只能描述我所知晓的。「 熊三思道:「我不是那里唯一的囚徒。被关押在那里的,有妖族,有人族,甚至还有魔族。「 鹤华亭的两颗眼睛像两点幽火,静静地听他讲述。 其他妖怪也被他的讲述吸引。 「你道三恶劫君为什么会将我们聚集在一起?「 熊三思那粗粝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较为激烈的情绪。 他自己给出了答案:「他要像嫁接花木一样,培育我们!「 「培育「这两个字,本是十分正面的词语。 但放在此刻的语境下,放在那个神秘的千劫窟里,便阴森非常。 无拘人或妖,都是有慧之灵,有自己情感和文化的存在,焉能被以嫁接花木的方式对待? 「您问我是什么……「 熊三思以食指为匕,在左肩处划下来,显现出一块骨质臂甲,其上纹路玄异。 他便指着这处妖征道:「我是妖。「 鹤华亭瞥了一眼不老泉,以那条水纹为线,始终是东边泛起涟漪。 熊三思又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手指砸在胸膛上,砰砰有声:「我是人。「 他一把扯下自己的黑袍,也掀开了黑袍之下的皮甲,于是在场的都可以看到——在他腹部的位置,有一大团血肉,忽然变成了厚重的黑雾。过得一会,又从黑雾转回血肉。 如此诡异! 「我也是魔。「 「我是三恶劫君培育出来的品种,我是人魔妖?妖魔人?人妖魔?「他最后如此收尾,回答了鹤华亭的问题。漆黑的面具之下,仍是一双没什么波澜的眼睛。 全场寂然。 很难想象,那个三恶劫君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竟如此悖逆伦常,将同族肆意改造,嫁魔接人……把一个个有情感有思想的智慧生灵,当木材一样雕刻! 太平鬼差握紧长刀,咬牙道:「此等恶徒,我太平道必杀之!「 众妖心有戚戚,唯独鹤华亭的眼睛忽明忽灭。 大约一时也没能想明白,这本该可以解决熊三思的提问,为何最后无功而返。 或许是三恶劫君太过残忍,或许是千劫窟太过邪恶。即便是鹤华亭这样的古老者,也陷在震撼的情绪里,未能找到那飘渺不可知的灵感,没有完成他的那一种「可能「。 「你是怎么逃出——「 他张了张嘴,但这个问题问了一半,就不再继续。 「好像你暂时不能问我了。「熊三思看着他说。 鹤华亭道:「可以这么理解。「 柴阿四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完全看不懂这一番对话背后的涌。只隐隐有一种感觉,好像熊三思摆脱了某种危险。 摆脱了什么危险呢? 诚然熊三思的经历非常凄惨,听着就痛苦。但在刚才这一番应对里,他也只是回答实话而已,应该算不上多难才对。 但为什么蛛兰若好像松了一口气,鹿七郎也如释重负? 他将心中的这些疑问,付之于伟大古神。 然后得到了回答—— 「鹤华亭在近古时代就已经失败,还能苟延残喘到现在,一定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他现在非常虚弱,我猜他的力量可能只够支持他在那块青石上逞凶,所以他才会叫你过去。 蛛兰若神通不凡,先前第一时间离开那里,或许就是感应到了什么。 意识到不可能有谁被他骗到后,鹤华亭才启用他在这个世界里的布置。 他利用神霄之地的力量,设定了这一场游戏,当然作为游戏的设计者,他具有一定的特权,但在这个游戏撬动神霄世界的同时,游戏的规则他自己也必须要遵守。 一个无法达成相对公平的游戏,无法成立。 正如无限可能的真义,对应的是倾尽所有的努力。 这是这个世界的根本规则,所有的布局都要由此延伸。 在虚弱到极点的情况下,如何才能撬动神霄世界的力量,完成既有目的?鹤华亭在无限的可能中捕捉到了这样一种可能,并将它实现。 他所设计这个游戏,有言明的规则,和未言明的规则。 言明的规则,是「有问必答,有答言真「 未言明的规则,其间可能藏着致死的因素,却需要进一步摸索、解读。 熊三思是在摸着石头过河,他暂时没有被淹死,出了一条小路,当然值得旁观者庆幸。因为他们每一个,稍后都有可能需要过这条河。 柴阿四听得似懂非懂。 这个时候,熊三思已经慢慢穿好自己的皮甲,盖好自己的黑袍,而后竟往前又走一步,几乎与鹤华亭面对面了! 漆黑面具下的眼睛,注视着鹤华亭,以令旁观者赞叹的冷静和勇气说道:「有问必答,言假者当捞水中月,溺水而死……规则既然如此,是不是我也可以问你问题?「 鹤华亭略沉默了片刻,道:「是的。「 「你的目的是什么?「熊三思言简意核。 如果说有未言明的、足以致死的规则,隐藏在回答的过程里。那么他要想方设法,让鹤华亭触及。 熊三思显然已经清楚了鹤华亭所设定的游戏规则。成功摆脱危险,并且异位攻守。 反击开始了! 鹤华亭轻轻地眨了眨眼睛,似是表示欣赏。 然后说道:「这局游戏是根据我在时光长河里窥见的、关于你们的某种共性,所设计的极具针对性的游戏。理当不能被你回避。但价非常聪明。你刚才隐藏了非常重要的信息。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只要暴露了那个隐秘,就会触发这个问答游戏的危险?「 这话里藏着试探。 但熊三思并不说话,眼神也毫无波动。他「有问必答,有答言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不需要回答什么。 规则的压力还是会降临。 鹤华亭笑道:「那么现在我给你我的回答。「 「我现阶段的目的,是掠夺你们当中任何一个的生命力,作为我身体的活源,让我可以真正发挥一点力量……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这么辛苦。「 「之后的目的是,积蓄足够的力量,去到你们所在的那个时间点,完成复活。「 「最后的目的是,复苏不老泉,再续神话。「 不老泉的东面,涟漪阵阵,似因风而皱。 鹤华亭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开玩笑,游戏规则的限制下,他的每一句都真实可信。 也由此可怖。 因为那个所谓三恶劫君的折磨,熊三思现在是妖是魔又是人,体态怪异,但毫无疑问他站在那里,有一种非常可靠的气质。 就像对于鹤华亭的回答,他 依然平静:「请问这个问答游戏的所有规则是……「 鹤华亭笑着打断了他:「你只能问一个问题,这是长者的特权。「 熊三思很平静地就接受了这个结果,只道:「那么至少我知道了这条新规则。 「又到我提问的时候了。「鹤华亭危险地看着他。 熊三思只是毫无波澜地与之对视。 既要考虑这些年轻的天妖种子身上存留的手段,又要迁就自己虚弱的身体状态….这个针对性的问答游戏,并不是多么巧妙的设计。 就比如眼前这个人魔妖一体的家伙,已经快要聪明地触摸真相。 鹤华亭必须要考虑到,自己安然发问的回合还有几次……一次都不能够被浪费掉。 他已经等待太久了! 等得身体都已经枯竭,那种极度煎熬的干涸的感受,已经折磨了他不知多少年月。因为时间在这停滞的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世界里已经不存在意义,所以这段折磨,几可说是永恒。 熬了这么久才熬到的第一个机会,或许也是最后一个机会。 只需要成功一次,只要一点生命力量来点燃身体,这些年轻的小妖,自是吹息可灭。 但针对熊三思的再次提问,可以确保触发自己所设立的回答规则吗? 他当年还在巅峰状态的时候,就是一个擅长玩弄「敌意「的修行者。现在也把这份本事,放进了问答游戏里。只要答题者的回答,引起在场大多数参与者的敌意,就会立刻被驱逐到不老泉中——那自然就是砧板上的肉。天底下没有谁比他更懂得利用不老泉。 所以他会挖掘答题者内心深处最阴暗、最见不得光的隐秘。当然他并不能洞彻每一个参与者的内心,无法准确了解那些隐秘是什么。只是通过他曾经作为顶级执棋者的眼界,进行大概的判断。 这过程就像赌石,不同的是他的确能看到玉色,只看这一刀下去,是不是刚好切到那里。 他自己刚才的那个回答,其实已经触发了隐藏的回答规则,他是用自己作为游戏创造者仅有一次的豁免权柄,豁免了惩罚。然后故意摆出不受影响的姿态,以此误导面前的这群小妖。让他们距离真相更远。 这当然不是一场公的游戏,他为自己争取了非常大的优势。这也是长久忍受煎熬的馈赠。 长时间地困在这个时间片段里,以不老泉为镜,注视着本就苟延残喘的自己,一点一点地枯竭。 他曾经有无数种精彩设局,但宥于实力的消亡,只能一再地主动削减……一再地重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却要用空气饱腹。 但这些优势,就一定能够帮他赢得对局吗? 在短暂的对视之后,鹤华亭终于移开了目光。 羊愈、鼠伽蓝、蛛兰若……个个自危。 但他都掠过。 目光梭巡一阵,最后停在柴阿四身上:「后生,想来想去,还是你最乖。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 柴阿四呆住了。 伟大古神所说的稍后有可能需要过这条河的小妖,竟是他柴阿四自己! -..-到进行查看 第八十六章 他日我若为大帝 「你忘了吗?「 「我还跟你打过招呼呢!「 柴阿四开口道:「我上有老下有小……「 随即住嘴。 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规则的约束,清楚了彼时熊三思所承受的,是怎样的压力。 这问答游戏明面上的规则是最具威能的,当问答开始,若敢言假,即被直接扼杀。 他柴阿四自是孤苦伶仃,无什么老小牵挂。 第一反应当然是在心中疯狂地呼唤伟大古神。 但这时候他才发现,他的心声根本响不起来。 在这问答游戏中,原是不能场外求助的! 柴阿四本以为自己会六神无主,立刻跪地求饶,但出奇的,这一刻他心中反倒没有那么紧张。 也许是因为,怀里的宝镜仍在,心中的神印仍有力量,伟大古神还在身也许是因为……他柴阿四也早已今非昔比。 熊三思已经趟过一次的河,他难道不可以安然越过吗? 「要不然我先问你?「他改口道。 鹤华亭静静地看着他,并不理会他的要求,自顾自地道:「你修为羸弱,资质平庸,妖征普通,长得也很一般。但竟然如此的……有底气。「 他开始提问:「你的底气来自于什么?「 鹤华亭嘴里每蹦出一个评价,柴阿四的表情就难看一分。 问答游戏的规则迫使他必须尽快给出答案。 他甚至发出了怒声:「因为我不一般!「 「你没有看到我的出众之处,不能够理解我的天才,是因为你老眼昏花,心思险恶,已经被时代所抛弃。「 「我的心性是上上之品,不用怀疑,我就是天选之妖。伟大古神赐我道途!神途!本途!认可我有无限的未来!「 「我练剑几个月就能成为摩云前十,参与神霄这样的天骄之局。待我练个三年五载,名列天榜又有何难?「 「十年后呢?百年后呢?「「有朝一日我必然登临神位,成为妖上之妖,尊中之尊!我就是未来踏足绝巅之上的强者,新一代的妖族大帝!「 他的答案如此狂妄,但并未招致现场诸位妖族俊才的反感。 毕竟开口闭口就妖族大帝什么的,着实有些好笑。 但不老泉的涟漪,始终泛起在东边。 这听起来非常荒谬,完全不像实话的答案,竟是他的心底真言! 与其问柴阿四的底气是什么。倒不如说,一个坚信自己是天选之妖、未来必然能够成为妖族大帝的年轻妖族,有什么理由没底气? 「你说的伟大古神,是谁?「鹤华亭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柴阿四并不想暴露伟大古神的底细,但规则所限,不得不答:「伟大古神是上古迟云山神,因被女干邪所害,妖身崩解,仅以魂免,不得不横跨命运长河,元神穿越混沌,来到我们这个时代。「 不老泉东半截的涟漪只是微微泛起,验证他所言为真。 众妖心中,听得却是骇浪重重。 在妖身崩解之后,还能横跨命运长河?还能元神穿越混沌,来到现在这个时代? 遍览古今,能做到这一步的强者也是屈指可数!与此相较,鹤华亭截留时光片段的手笔,简直不值一提。 此时再看柴阿四身上的种种疑点,包括他能够准确发现蛇沽余的踪迹,包括神霄之地的真秘正好落在他身上……一切都有了解释。 有这种程度的强者在,什么场面安排不了? 或许如鹤华亭所察觉的那样,柴阿四的真实修为相当羸弱,但他的背景够强,强出在场所有! 难道说这柴阿四还真是 什么天命之妖,有朝一日真能够成为妖族大帝?就连鹤华亭本尊,也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天,似是在忌惮什么天外手段。不过也只是看这一眼。言真未必是真。 这是熊三思先前看到那两块真言石碑的态度。能以真言为戏,鹤华亭又怎会不懂得这个道理。此时柴阿四虽然吐露肺腑之言,但他又真能知晓,何为横跨命运长河的手段吗? 如果说柴阿四的隐秘,只是他自觉为天命之妖,只是他认识某个神秘强者……这的确很难让其他参与者产生敌意。 鹤华亭需要的是新鲜的、一个生灵对另一个生灵的「敌意「。以此勾连他自己所掌控的道则,进而带动这问答游戏规则,再以此撬动这个神霄世界的力量…… 且这份「敌意「,不能由他自己对谁,又或谁对他自己产生。 这个过程的复杂,正是他以残烛之火,还能掌控局势、吓得一众妖王似鹌鹑的关键。 一分力撬动了何止百分千分力。 若非他曾经走到绝巅层次,能与其他天妖对弈,又怎么可能在现在这样的状态下,还做得到这样的事情。 只是…… 还应该继续把提问放在柴阿四身上吗? 柴阿四又会怎样回问? 想了又想,鹤华亭问道:「如果你有一天真的成为了妖族大帝,你想要怎样对待这些与你竞争的天骄?他们一个个眼高于顶,最多在不知根底的时候对你有几分忌惮,可没谁真个瞧得起你。「 镜中世界的姜望,当然听得到这一切。他也试过在心中沟通柴阿四,但是并不能做到。或许唯有跳出镜中世界,才能够以真实的声音对柴阿四进行指点。所以他也只好旁观。但此刻他意识到,这绝对是一个险恶的问题!无论鹤华亭如何隐藏本意。 他的目的必然体现在行为中。从鹤华亭的几次提问来看,他问的都是一些不易启齿的隐秘。而若说熊三思和柴阿四安全过关的回答存在某种共性,可以归纳出来的部分也不多。「无有恶念「或是其一。 鹤华亭现在问的这个问题,就很容易引导出恶意来。失意颓丧,得志猖狂,本是常性。终归世间多的是凡夫俗子,少的是宠辱不惊。 况且一心万念,若是奢得绝巅,柴阿四焉能没有一些不堪的妄想?这题不能乱答!当然要说真话,但不可尽说真话。 以柴阿四的智慧,能够想得明白吗?实在地说。无论柴阿四被问到什么地步,答出什么隐秘,又或遭遇什么结局,都不会影响到他这个镜中古神。因为他早已偷梁换柱,不在柴阿四怀中的镜子里。神印的联系,他也随时可以断掉。 但他真的可以隔岸观火,坐视柴阿四自生自灭吗? 柴阿四刚才所说的那些,正是当初他第一次在十万大山里遇到柴阿四时,随口所编造的那些。对于他的信口胡言,这小妖竟深信至今……何其愚蠢! 要想保住柴阿四,该怎么做? 怎么才能提醒他?镜中古神灵机一动,立即降临一缕力量于赤心神印中,控制赤神印连跳三下,以此暗示柴阿四,要学习熊三思,回答更要三思。 伟大古神叫我放心大胆地说!还连着催促三次,叫我不要浪费时间! 柴阿四收到了伟大古神的暗示,立即脱口而出——「有朝一日我若即位,当然都封他们做大官!「 鹤华亭枯皱的脸简直要挤成一团。 他都有些怀疑自己设计的游戏规则了,难道辨别真心伪饰的那部分规则失效了? 这能是你小子的本心? 你当妖帝,想的不是咸鱼翻身,作威作福,而是封他们做大官? 柴阿四已继续说道:「我这一路看过来,羊愈法师 和鼠伽蓝法师都是勇于任事、敢打敢拼敢牺牲;鹿七郎天资横溢,灵觉超凡;熊三思坚韧可靠,冷静勇敢;兰若姑娘心思缜密、下手果决;蛇沽余谨慎又低调,太平鬼差沉稳而有正义感;乃至于其他几个……也都还行!「 此来神霄局中诸多天骄,他姓柴的好一番点评,最后总结道:「他们都有不俗的本事是我妖族的栋梁。我为大帝,当尽才而用!「 这话一出,镜中世界的伟大古神,几乎要抚掌而赞。果然相处这么久,很是培养出来一些默契。柴阿四闻弦而知雅意,答得很好嘛! 猿梦极对自己被归类于「其他「里,有些不露风头、不占因果的庆幸,又有些被臭小子小瞧了的不满。 他现在知道柴阿四背后是有强者撑腰了,遇到过什么迟云山神,不止是一个单纯运气好的小妖而已。 这能是你小子的本心? 你当妖帝,想的不是咸鱼翻身,作威作福,而是封他们做大官? 柴阿四已继续说道:「我这一路看过来,羊愈法师和鼠伽蓝法师都是勇于任事、敢打敢拼敢牺牲;鹿七郎天资横溢,灵觉超凡;熊三思坚韧可靠,冷静勇敢;兰若姑娘心思缜密、下手果决;蛇沽余谨慎又低调,太平鬼差沉稳而有正义感;乃至于其他几个……也都还行!「 此来神霄局中诸多天骄,他姓柴的好一番点评,最后总结道:「他们都有不俗的本事是我妖族的栋梁。我为大帝,当尽才而用!「 这话一出,镜中世界的伟大古神,几乎要抚掌而赞。果然相处这么久,很是培养出来一些默契。柴阿四闻弦而知雅意,答得很好嘛! 猿梦极对自己被归类于「其他「里,有些不露风头、不占因果的庆幸,又有些被臭小子小瞧了的不满。 他现在知道柴阿四背后是有强者撑腰了,遇到过什么迟云 山神,不止是一个单纯运气好的小妖而已。 但托庇于强者羽翼有什么了不起?你有本事像我猿梦极一样堂堂正正靠自己吗? 至于鹤华亭,则是在那里有些牙痒。当然他已经没有牙了。 修为不过妖兵层次,战力勉强靠近妖将,就这么个小妖,竟还真把自己当成妖族大帝来展望,格局还挺大!「现在是不是轮到我提问了?「见鹤华亭久久不语,柴阿四试探性地道。 随着游戏时间的延长,游戏规则被摸透,将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鹤华亭也曾经年轻过,也曾经后浪推前浪,踩着前辈的尸骨成名他不会小觑年轻妖族的智慧。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没有太多的机会,必须要马上捕获一个目标! 这个柴阿四看起来不太聪明,但真拉进局里,倒有些无从下手。接下来该问谁,该问什么? 用不多的心力,辛苦地思考着这些。鹤华亭平静地注视柴阿四:「你想问什么? 柴阿四完全没有想明白这局游戏,也不知道问什么问题最效果。但他懂得抄袭一一先前熊三思不是有个提问被鹤华亭叫停了么? 他就问这个! 「那什么……「他张嘴道:「我想知道这局——「一只柔弱无骨的手忽然捂住了他的嘴。 香,软……啊不行,俺有小青了! 柴阿四猛地后撤一步,对突然非礼他的蛛兰若怒目而视:「姑娘请自重!我曾经年少不懂事对你有过想法,但那也只是曾经!「 蛛兰若倒是并不生气,心平气和地道:「这局游戏的规则,我们都已经了解,你不必要浪费一个提问的机会。现在我们仍然很危险,鹤华亭只要赢一次,就能捕获活源,可以直接碾压我们。「 柴阿四眨了眨眼睛。 这局游戏的规则,我们都已经了解? 这个 「我们「是谁? 我怎么不了解?「那我应该怎么问?「大帝还是要虚心纳谏的,柴阿四也从善如流。 「有一条规则我是不是没有提醒你们?「鹤华亭已经预感了不妙,幽幽说道:「提问只能出于自己的思考,不可外求。「蛛兰若转过流光溢彩、幻梦重重的眼眸,只道:「你说了算吗?「 多年来停弦闺中,她隐藏的实力绝不在任何天榜新王之下。若非清楚地意识到,不能给鹤华亭任何机会。意识到任何一点波澜,都会导致自己舟覆身毁。 她不会这个时候站出来。她既然选择站出来,自然是已经有了把握。 在老祖宗蛛懿的帮助下,天生神通【兰因絮果】的开发,已经非常成熟。 她对这门神通最常的运用,是抹去「絮果「,重启「兰因「。 可以改变错误的结果,重新获得美好的开局。 这在任何一种对局中,都无疑是绝顶的神通效果。而在此刻,她运用的是另一种神通方向——嫁他者之絮果,接自己之兰因。 简单来形容,就是让同行者承担糟糕的部分,自己来把握美好的部分。 柴阿四所经历的危险考验是「絮果「,现在由我来开启「兰因「! 因为痛苦煎熬已被忍受了,所以现在必然应当是美好的开始诚然现在的鹤华亭虚弱至极,小小一局,也要九曲十八绕、诸多借力才可完成。 诚然蛛兰若的神通非常恐怖,是可以被天妖蛛懿利用起来,作为设局手段的神通。 可鹤华亭的布局,毕竟是以超凡绝巅的眼界完成,她蛛兰若不应该能够动摇才是。 直到鹤华亭看到蛛兰若手中,不知何时拿住了一柄折扇。 她的那一根断弦,正系在这折扇上。 这折扇看起来并不神异,无非是镶玉鎏金,贵气了些。 但鹤华亭再也熟悉不过。 他记得这柄折扇的每一点玉色,他甚至记得这柄折扇打开后那幅先祖自画像的每一笔。 那的确不是什么至宝,但却是寒山鹤家传承万万载的的信物! 混沌开辟六万里,西出云岭第一家,寒山鹤! 此等信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蛛族小妖的手里? 局中自有设局者,自己躲在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世界里,煎熬恒久等待一个机会,竟也似被针对了! 再联系到蛛兰若一开始就直奔不老泉,联系到蛛兰若对他鹤华亭这三个字的了解……他隐隐约约感受到一张巨大的蛛网,正将他捕获。 这一刻鹤华亭眼中的杀机几乎要凝成实质。但因果早已被拨动。蛛兰若只是轻声道:「所以接下来是由我提问。「 -..-到进行查看 第八十七章 我不敢说出它的名字 寒山鹤家号称云岭以西第一家族。其先祖在混沌之中,为妖族开辟了六万里疆土,故也称得上是荣耀之家。 当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在鹤华亭出生的时候,寒山鹤家就已经泯然于众。 是鹤华亭横空出世,一路高歌猛进,直至于最后登临绝巅,夺回不老泉,才将家族声势再度撑起。 当他布局失败,拱手将不老泉留在神霄之地,自己也身死道消,自然也就宣告了寒山鹤的再一次没落。 蛛懿在南天战场险些被打死,她所受的不是小伤,是真切伤到了寿元的。恰恰临近神霄局开启,她就把目光放在了不老泉身上。她所求的不是一座枯竭死寂的不老泉,她所求是鹤华亭当年之所求——要的是不老泉复苏,再续神话。 不老泉若是在她手里复苏,她可以凭之迅速恢复伤势,在这个凶险的世道里拿回尊重。 蛛家也可以借不老泉之力迅速崛起。 要达成这个结果当然艰难无比,不然当初寒山鹤家也不会在如日中天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不老泉枯竭。鹤华亭也不至于为了复苏不老泉,直接身陷神霄局,一举道消身殒。 但蛛懿穷搜典籍,追溯历史,抽丝剥茧,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鹤华亭很有可能还活着! 最早有这个猜想的并非是蛛懿,而是鹤华亭当年的对手。 他在云岭上说:「华亭若归,当与我弈。「 这被视为英雄惜英雄的感叹。 但蛛懿却认为,这其中藏着某种真相。 靠一己之力复苏不老泉,当然是艰难的。但若是鹤华亭当年仍有布局呢?若是直接借用或者接续鹤华亭的布局呢?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嫁接因果? 鹤华亭早食絮果,蛛懿后启兰因! 天妖蛛懿在神霄之地的布局,于此刻才完全显现。 她针对不老泉做了许多布置,其中重点考虑了鹤华亭。 甚至于亲自走了一趟云岭,最远跑到离域,找到了散落天下的寒山鹤家后裔,拿到寒山鹤家的传承信物,并织以囚网。 但棋争一局,各藏肚皮,谁也不能算定一切。 尤其是在这种多方落子的局势里,一颗石子,千层涟漪。 为了阻止人族带走知闻钟,蛛懿在伤势未愈的情况下,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布局,提前出手,与行念禅师相争。 结果技输一筹,又险些被行念禅师打死…… 幸得猿仙廷出手,才保住残命逃遁。但也彻底退出了神霄局,再无执棋资格。 可执棋者退场了,布局被打散了,棋子却还在。 失去了蛛懿的支持,作为棋子的蛛兰若,仍要继续这局棋! 棋子未尝不可以成棋手,神霄世界当然有无限可能。 面对形容枯槁的元熹三九二二年的鹤华亭,后生晚辈蛛兰若,手持那柄寒山鹤家的折扇,立似幽兰。 夺走了所有的视线,独占艳光。 但却不急于立刻提问反是漫声道:「鹤华亭少失怙,由寡母抚养长成。六岁知礼,九岁通经。三十岁已是绝顶妖王……一生无真正败局,横扫同辈天骄,后来更是独创性地以‘敌意,成道,震古烁今!踏足绝巅第一局,就是与两位天妖相争,最先出手,却以被捕之蝉,佯败而成黄雀,最后成功夺回鹤家早已失去的不老泉,天下传名!「 在场众妖都安静得听着,在蛛兰若缓缓铺开的讲述里,鹤华亭这三个字,不再只是一个皱皮朽骨的老怪物,而是血肉丰满的一段传奇,是一个曾真正活跃在巅峰的顶级强者。 鹤华亭也沉默地听着她讲述,眸中之 光寂寞的跳动,仿佛也回到了那些值得追忆的年代。那些时光,真是……美好啊。 「但是在复苏不老泉的那一局里,一代天妖鹤华亭终于品尝到了一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失败。「蛛兰若用温柔的声音继续讲道:「不老泉终究归于死寂,而鹤华亭也被打碎了妖躯,磨灭了道则,据传,是身魂皆灭。「鹤华亭仍不言语。 「我家老祖穷搜典籍,推断你可能还存于世间。以为你藏在泉水中,但不知你躲在时光里。「蛛兰若道:「可直到现在,直到你对我们这些后辈的恶意如此明显,直到你的这局游戏,已经进行了好几个回合……我也只觉得,你是鹤华亭留在时光里的一个剪影。直到现在我也不敢相信,你就是鹤华亭。「 「曾经留下那么璀璨的光芒,照耀了整个云岭。后生晚辈每论历史天骄,莫不列名其中。兰若幼时读其传记,读至三尊夺泉,抚掌而赞,读至失局身死,扼腕三叹!「 她那略显忧伤的美丽眼眸,就这样看着鹤华亭:「鹤华亭虽死,不失为一代传奇。但这一刻站在不老泉边的这个骷髅,他是谁呢?您如果用这副样子来延续鹤华亭的历史,对鹤华亭这个名字来说,是多么遗憾的事情。「 「女娃娃。「 鹤华亭撇了撇嘴:「你说这些,老祖我只觉得好笑。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寇!我死在这里,没谁记得。我杀光你们,谁又能知?我若成功复活,去到你们的时代,再续神话,我就是神话!「 「胜者为王败者寇吗?「蛛兰若道:「有这样一对大敌。胜者是元熹大帝,号称新界以来最强妖皇,创造了妖族沦落天狱以后最辉煌的战果。败者是羽祯大祖,至今仍是我妖族传奇,受万众敬仰。我们此刻都在他留下的世界里!「 「你还是赶紧提问吧。不要因为太年轻,就不懂得珍惜时间。「鹤华亭冷峻地道:「我会如实回答你。「蛛兰若道:「当年的鹤华亭,绝不会如此紧张。「 「小女娃,说这种话!「鹤华亭道:「竟不想想,若我还在当年,你还有机会与我对话吗?便是你那位老祖宗,又算得什么?岂有资格与我落子?「 这话就有些狂妄过了头。蛛兰若或许没有机会与他对话。但绝巅在什么时代都是绝巅,无论鹤华亭有怎样的成就,蛛懿都不会没有同他落子的资格。妄言必自妄心起。想来这位活跃在元熹大帝时代的主角,心中多少是起了波澜!「那位绝世鹤公子,大约的确是回不去了。「 蛛兰若慨声道:「这里或许仍是元熹三九二二年,但元熹三九二二年,毕竟已经过去了!「鹤华亭瞧着她:「小女娃,你说来说去不入正题,难道以为能乱我心?「这个坐在青石上的老朽,痛苦地、奄奄一息地道:「老祖这颗心,早就被时间风干,比我现在这张脸还要皱,其间没有一点血!「 「老先生误会了!「蛛兰若道:「我说这些,只是回顾儿时的一点惘思,岂能动您之心,又何助于解此局呢?「 她一手把着折扇,断弦系在折扇中段。 而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断弦。 她的美眸微微抬起,赫然有了三分迥异于平时的、叫其他妖怪几乎难以直视的傲气:「我又何须如此?「 不待鹤华亭再说什么,她已直接道:「当年鹤华亭以‘敌意,成道,您所布这一局,必然也少不了牵动‘敌意如我所料不错,您设计的未言明的规则,就在于答题者的回答,是否会触发敌意。且这敌意,需要诞生在我们之间。 您需要新鲜的敌意,来触动您的道则,让干涸至此的这个你,可以抓紧一点什么。 而敌意一旦达到你的需求,触发的关键,必然跟这不老泉有关。毕竟以你现在的状态,选择实在不多。 「蛛兰若的五官,并不是那种很有锋芒的,但此刻她侃侃而谈,显在俏脸上的神采,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笃定。她无疑具备强者之心!「让我猜猜看,熊三思先前的问题,一定已经吓坏你了!你费了多大的代价,才抹平了规则的影响,才可以若无其事地讲述你的恶意!「 蛛兰若继续道:「但不管你费了什么代价,你都无法承受第二次,不然你也不至于如此急迫,这样紧张。「她最后注视着鹤华亭,眼神很平静,声音也在宣告结局:「类似于此的问题,我只要再问你一次,你就没了。 「面对着这双美丽至极的眼眸,鹤华亭当然知道,他已经失败了!这局问答游戏本就是无奈下的选择,根本不够精彩,在规则已经全部被猜透且自己已经失去特权的情况下,再不会有哪个目标上钩。就像那个柴阿四所说的,在场这些年轻妖族,个个都有不俗的本事,是栋梁之材。绝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但他只是微微一笑:「那你不妨问问看。「 「你还在试图诈我,但已经没有意义了,鹤前辈。 「蛛兰若道:「在熊三思和柴阿四接连过关后,你的机会就已经不存在。或许是在这里消磨了太久,你不仅仅是磨灭了心气,你的眼睛也已经不够敏锐!「她轻叹一声:「就算再给你一万次机会,你也捕获不到任何一份活源。要我们做别的事情或许不容易,但控制自己的敌意,实在太简单。「 她揭示了游戏规则,公布了对抗游戏的方法,把鹤华亭的这局棋,分解得干干净净。鹤华亭终于不再那么难看地笑了,他独自坐在泉边任由倒影荡漾在涟漪,寂寞地说道:「所以你还在等什么呢?「我其实有很多问题可以问你。「蛛兰若道:「但我不想让你那么耻辱地离去。「 「此时此刻这个问题我不想问其它的。我想替那个年幼的自己,问一问那个意气风发的鹤华亭——「她问道:「您曾经的理想是什么?「 这算什么危险问题!鹤华亭扯了扯干皱的嘴角,很无所谓地道:「我曾经的理想是——「或许是呛着了风。或许是本就不多的力量,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他以为可以轻易出口的那些话,不知为何沉重得不肯跳出唇齿来。 他的嘴唇翕合着,翕合着,最后还是抿住了。 没有牙齿的嘴,用力抿起来的时候,那里也是塌陷的。 曾经我也是一个少年。 灵魂炙热,血液滚烫。 如今我身心枯竭,面目可憎。 关于理想,我不敢说出它的名字。 鹤华亭露出了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似哭似笑,似悲似喜。他用那枯瘦得如鸡爪般的双手,捂住自己皱痕深深的脸。不再注视任何一个年轻的灵魂,也不让谁再看到他。 众妖只看得到他塌肩弓背,难堪地坐在那里。皮包骨头的胸膛,像拉风箱一样,用力地鼓起,又塌陷。他在干涸的身体里,搜集了最后一点力量,而后极其艰难地往旁边……歪了歪脑袋,整个身体也倾倒—扑通! 就这样跌进了不老泉中! 那均分不老泉的水纹,这时候已经消散了。 那辨别真言伪言的涟漪,被更巨大的波澜所覆盖。而后又一起归于平静,归于死寂。 清澈的水面将鹤华亭吞没,像是一杯水,包容了一滴水。 鹤华亭就这样消失了。 就这样溺水而死。 在不老泉的上空,有一张白色的蛛网,由虚凝实,像是要捕获什么,可是却网了个空。最后又缓缓地淡去,隐没。 众妖皆默。 鹤华亭到底是看到了这张网,不想成为蛛懿的藏品。 还是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失 败,精疲力尽不再挣扎。 又或单纯只是无法面对年轻时候的理想? 不会有答案了。 直到神山再次摇动山外流光飞逝。 鹿七郎忽地问道:「你真读过他的传记?真的崇拜过他?「 蛛兰若只随手将那柄折扇也扔进泉水里,注视着它亦被涟漪吞没,淡淡地道—— 「你说呢?「 ...... 鹤母问:「儿欲按长剑,引千军,执敌首,冠万代乎?「华亭练剑不答。 又十年:「儿欲注百家经典,成一家一言,千秋著学,开宗立派耶?「 华亭读经不答。又百年:「我儿苦功不辍,寒暑百载,终有今朝之成。然名利不逐,财色不加,所为何求?「华亭对曰:「孩儿求名,求万古名。孩儿求利,求天下利。孩儿求财色,愿我妖族无寒门。生求伟大,死求先贤「——《太古经传·鹤华亭传》 -..-到进行查看 第八十八章 时光飞逝如电 我想要成为……活着可以被称为「伟大」,死后也能被追忆为「先贤」的存在。 我想要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我想要再续神话。 我想要活着! 我想要活着,无论让我做什么…… 时间太可怕了。 它可以削高山,涸江海,消磨雄心,倦苦英雄。把一个曾经光芒万丈的存在,风化为尘埃。 然而历史有它的惯性存在。 有旧时代的主角谢幕,就有新时代的主角登场。 那柄有着鹤家先祖鹤庆嵩画像的折扇,从头到尾未能展开一次,就被丢进了不老泉里。 停留在元嘉三九二二年的鹤华亭,最后的残身,也永远地消散在不老泉中。 好好的不老泉,竟似成了鹤家冢。 葬前者之衣冠后者之残身。 其水甚清,而幽幽无尽。 咕咕咕,咕咕咕。 不老泉剧烈地鼓着泡,好似在呼唤什么。 蛛兰若一眼看过去,它便已经平息。 见得此景,鹿七郎心中一凛! 蛛懿牵引不老泉极死神衰之力,仗之与行念禅师斗法。行念禅师顺水推舟,化不老泉水为填壑天河。 后来一团业火焚尽了一切。 其间种种手段都被焚灭,泉水也干净了许多。 回到元熹三九二二年的时间碎片里。 又以鹤庆嵩之遗物、鹤华亭之残身,让寒山鹤家彻底与不老泉结清了因果…… 一泉清水了无痕,于是蛛兰若掌握了不老泉,一跃成为在场这么多天骄里,第一个「有所得」的存在。 在蛛懿已经退场的情况下,她仍独自完局,且获得了成功! 而不老泉入手,又可以带给她什么样的倚仗呢? 这局棋仍在继续,这些棋子仍在神山,但她第一个跳出了棋子的身份,真正成为了这神霄一局的执棋者。 真是可怕的天骄! 二十年深闺徒传美名落一局神霄自显神通。 自此以后,谁不知蛛兰若? 流光飞逝,神山在时间长河里倒退。 一阵无法形容的恍惚后,眼前的一切还在眼前。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所有身处其间者,自然能够感受得到,时间已不同。 那是一种新时代的鲜活的感觉。 有元嘉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之地做对比,感受尤为明显。 鼠伽蓝满足地长舒一口气:「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刚才我浑身不舒服了,在元熹三九二二年的时间碎片里,有太重的腐朽的味道,就像古难山一样!」 羊愈幽幽道:「严格来说,黑莲寺的历史和古难山的历史其实相差不远。而且……妖师如来要年长于光王如来。」 鼠伽蓝立刻找到了反击点「要不怎么说你们光王如来窃取————」 「此外!」羊愈打断他又继续纠正他「那不能说是元熹三九二二年的时间碎片,只能说是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之地,在时间和空间的意义上都很狭隘。你对那段时间的认知,和你对古难山的认知是一样的,无知且偏狭。」 甚至看过他们彼此搏杀、同归于尽,对他们现在这种程度的争锋相对,在场众妖已经不感兴趣。 鹿七郎只道:「看来这趟突如其来的时间旅行,已经结束了。」 真言石碑就是这趟时间旅途的最远里程,埋葬了鹤华亭的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之地,不过是时间长河里微不足道的一缕浪花。 犬熙华低声抱怨道:「我真讨厌意外 。」 经历了这一幕幕跌宕起伏,他早先进入神霄之地的雄心壮志全都没了。 往日未经大事,觉得天榜上的那些新王也不过如此,无非是早行几步,早得机缘。也常自问,不过是差一个机会。 但从伤痕累累地走出林间开始,所经历的一件件事,他都只可静默地等待结果。还没猿梦极那个二傻子有存在感。 而他也清晰地看到了,他和那些天榜新王,无论在智识还是神通还是修为,都有全方位的差距。 此刻他的站位非常纠结。又想靠近羊愈,得到古难山真传的庇护,又因为见识了羊愈和鼠伽蓝互争生死、担心被波及,故而又要保持一定的距离。 蛛兰若轻绕断弦,不老泉的水面也随之一纹一纹起,如在抚琴一般。跨越了时间的长旅,不老泉依然在掌控之中。 由此得观,鹤华亭的复活手段,确实是可行的。 在枯竭了不知多少年月早已耗尽所有的情况下,还能以吹息之力撬动世界规则,完成险恶布局,不愧是曾经光耀一时的角色。 但凡第一个蒙眼涉河的熊三思走错一步,在场这些天骄,便全无可能幸免。 想到熊三思…… 羊愈合掌一礼,是对佛的虔诚,也是对这个汉子的敬意:「熊施主若是信得过贫僧,此行之后,不妨与我同归古难山。对于你的情况……我家方丈或许有办法。」 「你们古难山向来排除异己、唯我独尊,竟会容得下熊施主?怕不是他前脚上山,后脚就叫你们除了恶!」鼠伽蓝拆台道:「熊施主,我家一直在求救世之法,度厄之舟,你若苦于此身,倒不如来黑莲寺想想法子。我们从来都是异类,并不在意那些凡俗眼光。」 古难山真传佛子,自是有他的仁念佛心。 可在鼠伽蓝的视角,当然又有所不同。 熊三思的经历如何悲惨且不去说,在当前的神霄世界里,熊三思是毫无疑问的强战力。他在鹤华亭问恶局里的表现,也足够说明他的可靠。 羊愈这是在拉拢帮手呢! 鼠伽蓝自不可叫他得逞。 「我古难山排除异己、唯我独尊?」 羊愈看向鼠伽蓝:「黑莲降世,末法众生。若有不拜、不诚、不敬者,当堕畜生道,如是我佛必杀之——这话,不知是谁所说?」 控制知闻钟,捕获神霄真秘的时候,他也不知听到了摩云城中多少隐秘。 鼠伽蓝冷笑:「我只是说说而已,在之前的某个时间里,你可是借用知闻钟,把在场诸位都打了个遍。」 羊愈已是被他烦得不行,睨着他道「你既然清楚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想必也知道被我敲碎了颅门的事情。」 被这句话戳中了痛处。 鼠伽蓝唯一长得慈悲的眼眸中,也跃出凶光来:「没了知闻钟,你狗屁都不是。再来与佛爷试试看?」 如何让两位天榜新王为我争风吃醋,打生打死? 对此很有发言权的熊三思,只是哑声道:「我变成这副样子,不是我的过错,我没什么可羞愧的。路旁的目光如何看我,我也并不在意。从千劫窟里逃出来后,我也茫然过一段时间。蒙虎天尊看得起,不嫌弃我的状态,叫我在他麾下做事……来这神霄局中,我当然也有我的所求。待出得此地后,两位若还有此心,咱们不妨再议。」 他的意思非常明确——你们若真想帮我治疗我的身体状态,那我很感谢。但那绝不会是一场跟神霄局有关的交易。 他以妖魔人杂糅的肉身,行走于世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什么苦处痛处,也都受得,也都受过。 羊愈道:「诚如施主所言,你变成 这般模样,不是你的过错。我佛想要解疾救苦,纾困抚厄,亦与世情无关。在这神霄局中,你我各凭手段便是。无论在这个过程里发生什么,无论那时候我还在不在。出了神霄局,你自去古难山,古难山依然愿意为你想办法。」 鼠伽蓝道:「我黑莲寺也一样」 「问个题外话。」那位背负双刀的太平鬼差,忽地道:「千劫窟在何地关于那位三恶劫君,可有什么线索?」 不同于这些个目标明确的天榜新王,猪大力是真个懵懂懂撞至此地,还以为一切都是太平道主的布局,便一直只是在等命令,的确也没有什么自己的目标。 但是在听得熊三思之真言后,这个「目标」已是出现了。 太平道要追求天下太平,必要扫平天下邪祟,如三恶劫君这样的穷凶极恶之辈,岂能不杀? 或许是感受到了猪大力真情实感的愤怒。 熊三思沉默了一阵,道:「我也一直在找寻。」 这个在鹤华亭的问恶局中也始终保持冷静镇定的汉子,有些艰难地说道:「虽然他把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但我对他仍然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妖是魔是鬼是人,我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不知道他的修为,不知道他的样子。三恶劫君这个名号,是我唯一知道的东西。当他把我的血肉剖开,用魔气替换我的经络时,他告诉我,我一定会永远记住这个名号……」 支撑着熊三思在那种折磨里活下来的理由是什么? 想来其中一定有仇恨二字。 「我想他是希望我恨他,希望我借由这恨,活得更久一些,好配合他的改造。」 「我的囚室在一个最角落的地方,住在我隔壁囚室的,是一个人族。起初我们并不说话,彼此仇视。只从对方的嚎叫声里,判断对方的身体,被改造到了哪个程度。」 「有一段时间他完全没有声音,我以为他已经死了。具体的时间我记不得,不过直到我的整条右腿都被改造完成,才又开始听到他在闷哼——他是差点死了,但又活了过来。」 「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他说‘你他娘的怎么还没死,?」 熊三思慢慢地讲道「我说我不想死,我要活着,我要报仇。我又问他,那你为什么还没死?」 「他说,人族哪能输给妖族。你不死,我绝不先死。」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重新开始计算时间。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我能比他多活多少天。」 这该死的胜负欲,在千劫窟那样的晦暗环境里,竟有一种血腥的诙谐。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交流。最先没什么可说的,彼此叫骂,后来实在太痛苦了,没力气去骂了,才开始好好说话。再后来……我们设定了暗语,用明语正常聊天,用暗语沟通逃走的办法。」 不共戴天的人和妖,在共同面对的困厄前,慢慢地也携起手来自救。 这无关于任何道德,这是生命的本能。 「……我们早就记清楚了三恶劫君的行动规律。那一天我们刚结束一轮新的改造,正是身体将溃未溃的时候,需要停下来等待。等待恢复过来承受下一次嫁接,或者崩溃死去。通常在这种状态时,三恶劫君会间隔很久才过来。」 「他在灵魂深处藏好了隐匿行迹的咒印,我完成假死,骗来了守卫收尸……」 从千劫窟里逃出来的具体过程,熊三思没有讲述得太详细,但众妖也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其间的惊心动魄。 「就这样我们逃出了千劫窟。我们彼此告别,约定以后在战场上再分高下,分生死。约定谁如果先搜集到三恶劫君的情报,一定要告诉对方。」 熊三思道:「但是就在我的面前, 那个人族的身体崩溃了。他已经到了极限。他的身体化作很多条肉虫,像蛆一样在地上蠕动。」 镜中世界的姜望缄默不语。尽管心中记挂着回家,他还是被熊三思的这段经历吸引了。他很想问一问,那个人族的名字叫什么。可惜无论是柴阿四还是猪大力,都没有问这个问题的立场。 妖族不关心人族。 熊三思所描述的场景,听得猿梦极后颈发凉。 而他继续讲道:「我抹掉自己的痕迹,逃了很久很久,终于逃到有妖族城池的地方……」 「后来我回到了紫芜丘陵,心里没有忘记复仇的念头。」 「我经营了很久的势力,再回头去找千劫窟,却发现记忆中的那个地方,根本不存在了。」 「我翻遍了所有可能跟‘三恶劫君,这四个字有关系的历史记载,动用了所有能够动用的情报力量……可什么痕迹都找不到。我甚至用好几次出生入死换来的功劳,请虎天尊帮我调查虎天尊亲自沿着我当初逃离的路线,走了一趟,也没有查出什么线索来。」 「世界上好像根本不存在三恶劫君,根本不存在千劫窟。」 「我有时候会觉得,是不是真的只是我在做梦?」 熊三思攥着他的刀:「可我这妖不妖、魔不魔的身体,总是在提醒我……它的真实!」 在众妖不知该如何言语的缄默中。 熊三思独自往前走,往不老泉边的那块青石走去。 「在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之地,我留了点东西。」 「现在已经是咱们所处的新时代。」 「漫长的时光就这么飞逝而过了。」 「蛛姑娘仍然掌握了不老泉,鹤华亭已经是彻底的消亡……诸位仍然如此年轻鲜活!」 「那就看看我留下来的东西,有没有带给我什么消息。」 -..-到进行查看 第八十九章 千劫(请假补更4/8) 「本来还想给你种一片妖纹的,可以让你更强大。想想还是算了……你有一张我也舍不得破坏的脸。」 「这一批灵种里,你是质量最好的一个,不枉我花大力气把你弄来。你可以为此骄傲。」 「将有一个全新的、完美的种族,在我的手里诞生!你觉得‘灵族,这个名字,怎么样?」 「仇恨我,唾弃我,这些都没有关系。你想要看清楚我的样子,想要向我复仇?可以,等你熬过最后的关卡。」 「你太让我失望了!连这么一点力量都承受不了吗?你所谓的意志,难道仅止于此?」 「我不是在折磨你,我是在帮助你!当然如果你视此为折磨,那是你的自由。新生命自有自由在,对吗?」 「你浪费了我太珍贵的资源,你这个废物!」 「我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问题……你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哈哈哈,今天你的气色很好,看来我们走在正确的路上!」 「我可以宽恕你的仇恨,你的无知,和浅薄。但你或许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灵族,你应该理解这份荣耀……我的孩子。」 「孩子。」 孩子…… 许许多多的梦魇一般的声音,在脑海里浮浮沉沉。 熊三思花费了巨大的力气,才将它们全部压下,此时才重新听得见神山的声音。 不老泉边的那块巨大青石,此时就在面前。 在元嘉三九二二年,鹤华亭坐在这方青石上,坠亡不老泉中。 彼时蛛兰若忙着控制不老泉,而他在这方青石上,留下了自己的刻痕。 他往前走了最后一小步,于是看清了青石右下角刻着的字———三恶劫君。 那字迹扭动起来,才叫观者注意到那并不是刀痕。 那是一条黑色的线虫。 在场除了鼠伽蓝外大约没谁认得出来,它乃是黑莲寺大菩萨鹿性空所修之信虫。代表着在末法时代,佛法的新传! 他也是直到这一刻,才知晓自家大菩萨于熊三思身上亦有布局,甚至于舍得以信虫相送。自己可是讨要过许多次,每次都只换来踹飞的一脚。 熊三思抬起右掌,掌心亦有三恶劫君四个字,只不过是白色的。 他覆掌于青石上,让两边的刻字重叠到一起。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在这一刻,元嘉三九二二年的信虫,和新时代的信虫交叠一处,有关于三恶劫君的线索,呼应了时空! 在那万马齐喑的末法时代,佛法新传是如何传? 但有信虫一条在,佛经未绝也。 关于三恶劫君的线索,在如今的妖界,已经被抹得干干净净。 即便是熊三思暗中与黑莲寺接触上,借用黑莲寺的情报力量,也未能捕捉半点痕迹。 但神霄一局,可以容纳太多设想。 正是清楚神霄之地的特殊,鹿性空才会送出信虫,让熊三思可以响应时空,追索那历史中的、关于三恶劫君的痕迹。 千劫窟的建成,非是一朝一夕。三恶劫君需要抓捕大量的妖、魔、人,来培育他所谓的全新种族,也不可能只出手一次两次。 时光之中,必有留痕。 「怎么样,你得到了什么消息?」犬熙华问道。 熊三思缓缓睁开了他的眼睛,眼睛里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果然……」他如此说道。 「果然?」鹿七郎道:「三思兄得到了什么线索,不妨直言。三恶劫君的恶行,我等都不会容忍。太古皇城治下,怎允许这等毫无底线、丧尽天良的 存在逍遥?」 羊愈也说道:「我佛慈悲,闻此恶行,亦要睁金刚怒目。」 熊三思深深地呼吸了一次,涩声道:「我想尽一切办法,牺牲巨大,才从那里逃出来。但其实我从来没有逃出来。紫芜丘陵竟是我的新囚室。三恶劫君就是虎太岁……虎太岁就是三恶劫君!」 此言一出,鹿七郎、羊愈一时都失语。 虎太岁是何许角色? 当世天妖,被太古皇城所认可的紫芜丘陵的主宰,在整个妖族而论,也是擎天玉柱一样的存在。 神香花海须管不着他去,金刚怒目也不敢瞪他一眼。 他会是那个三恶劫君? 唯独猪大力在心中问道:「敢问道主,倘若月黑风高,太平道之理想,尚能持否?」 镜中世界的太平道主,略略沉默了一阵,道:「心之所向,无往不前。」 于是太平鬼差怒声开口:「管他什么太岁!我太平道绝不容忍此獠!我虽不成,上头还有龙差、地差、天差,再不成,还有道主三思兄,乾坤皆有私,善恶或无报,但于此事,太平道必帮你讨一个说法!」 镜中世界的太平道主,欲言又止。 别说他这个太平道主,现在绞尽脑汁想着什么回家,就算他真的作为太平道主出手,在虎太岁面前,也不过是尘埃。 他当然也愿意给熊三思一个说法。就像在猿小青死的那一刻,他也很想作为神祇给予猿老西回应…… 但拿什么给呢? 他或许不应该继续给猪大力虚构假象,可猪大力的那种坚定,竟是让他不知如何张口。 太平鬼差的坚决态度,令柴阿四高看一眼。言语间所透露的太平道的底蕴,也令众妖多了一分忌惮。 而蛛兰若此时道:「冒昧问一句,熊大哥是用什么方法拿到的线索,能够确保真实、正确吗?我是说……能够拿出来摆到台面上,作为证据吗?」 「自然……不能!官司就算打到太古皇城去,我也拿不回公道,这一点我心知肚明。」熊三思如此说着,声音里却没有太多无力感,只对太平鬼差一拱手:「太平道的正义,某家心领了。但熊三思此来神霄之地,就是寻自己的答案,本也没打算借求外力。这些年在紫芜丘陵征伐,心中早有怀疑,如今得到确认,算是填了心病。此后雪恨寻仇事……无非终我一生。就不牵累看客 了。 这话说得是掷地有声。 鼠伽蓝不知自家大菩萨与熊三思究竟是有什么谋划,便不吭声。 蛛兰若和鹿七郎,一个代表天息荒原,一个代表神香花海,都不便对天妖邻居表态。 猪大力心中决定已下,就不在嘴里多说什么。 倒是犬熙华有些谨小慎微地道:「咱们现在……还往上走吗?」 众妖恍然大悟般,一个个回过神来。 「当然!」 「自是要再往上走!」 千辛万苦来到宝地,除开蛛兰若可没谁得宝,怎可止步于此? 「你们去吧!」猿梦极挥了挥手,道:「我猿梦极生平不贪名利,不在意什么宝藏。你们自己争去!我乏了,坐在这里歇会!」 他是真的累了! 这些家伙个个心黑手狠脑子活,现在就连柴阿四也不简单。又是迟云山神,又是天命之妖的。连个垫底的都没了? 无有天妖爷爷的手段傍身,他有几个脑袋够割也就是现在没办法直接回家,又联系不上天妖爷爷,要不然连个乏了的借口他都懒得找。 众妖都不怎么在意。 但蛛兰若平静地看了过来:「你想独自留在这里,看着我 的不老泉?」 猿梦极心里咯噔一下,本已弯下去的腿,又弹了起来:「走吧,虽不愿争些什么,欣赏一下几位天骄的英姿,也是猿某所愿!」 山高不见顶,云叠又几重。 时空秩序重构之后的神霄世界,就连游荡在天地之间的元力,似乎也更鲜活了一些。 同行的年轻妖族各怀心思。 镜中世界的姜望,独自苦思回家的可能。 他目前想到的是两个方向。 第一个方向,仍是入妖界留下佛门传承的那位世尊。 所有人都知道世尊曾经来过妖界,但关于他是怎样来去自如,历史却不见详述。 总不能是大摇大摆地走出万妖之门,传了法,留了道,又大摇大摆地走回去? 如果说行念禅师在回家之路上还有什么布局,或许便与此有关…… 有行念禅师这样一位大菩萨,焚于这神霄世界。还有三本经他所修改的《佛说五十八章》,也一并被业火焚烧于此。 最重要的是,自己手上现在捏着的知闻钟,恰是世尊当年随身的弘法三钟之一。很可能有办法唤醒世尊当年所走的道路。 第二个方向,恰是留下这个世界的妖族传奇,神霄王羽祯。 羽祯曾经潜入现世,去到沧海,沟通了龙族。他走的肯定不是万妖之门,会是哪一条路那条路?是否会藏在神霄之地? 或者说,要怎么做,才可以在神霄之地里,去连接那条道路呢? 这神霄世界万类霜天竞自由,以神霄王的胸襟,大约也并不会介意他的旧途是被谁寻起。 蜿蜒的山道直入云海,正思虑间,众妖已来到一处宽阔广场。 此地斧凿痕迹明显,偌大广场被凿出了一个八卦之形。 此时回望,已看不到那片藏着重重考验的树林,来时的一切,都掩埋在层层叠叠的云海之下。 广场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半塌陷的圆形法坛。 一种荒古苍凉的气息,迎面而来。 法坛右侧有残旗一根,旗杆摇摇欲坠,旗面更是残破得只剩几缕,压根看不清纹路。倒是看得到岁月经久的黑色血垢。 法坛正中心,则是摆着一只三足方耳青铜大鼎。 鼎身的阳刻图案也早已经模糊,大片大片的锈迹,像是被故意涂抹了上去。 鼎内积着厚厚的黑灰,在黑灰之中,藏着一颗明灭不定的火星。好像随时还能点燃,又像是永远不能再燃起了。 在场几个妖王,无论是出身古难山、黑莲寺,还是神香花海,全都第一时间躬身下拜。 柴阿四、猪大力这些不太认识的,有感于这种肃穆的气氛,也大概能猜得到什么,自然跟着拜倒。 这里竟有一座毁坏的天妖法坛! 天妖法坛不是亘古就有的产物,它诞生在上古时代初期。搭建它的每一块方石,都带着血色。 妖族残部被锁进天狱之后,远古时代最后一位妖皇,以一百零八颗妖命宝珠定住地风水火,打开了这个混沌的世界,开辟了生命的可能。 但「可能」,不代表「必然」。 正是一座座天妖法坛的燃烧,将这份可能演变成现实,真正创造了生命奇迹。 天妖法坛是如何创造的呢? 是要在聚齐所有的筑坛材料后,有一位天妖站出来,立在最高处……以血肉为灯油,以骨骼为灯芯,以魂魄为灯火……开颅顶一孔,自天灵燃起。 点自己的天灯! 此火可燃一千两百九十六年,风吹不灭,雨淋不熄。即便天妖在这个过程中身死,亦不会影响它 的光芒。 一位天妖耗竭自我的燃烧,足可以点亮混沌。 故而从古至今每一座天妖法坛的出现,都是一位天妖的牺牲! 直到妖界已经完整成型,才不再有新的天妖法坛筑成。但每一个妖族都需要知道,是什么样的牺牲,才孕育了这个时代的生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妖法坛可以说是妖族精神的象征。 所以人族对妖族的攻伐,往往都把「寻法坛」放在最重要的战略目标里。所谓「毁法坛一座灭万夫雄心,此上兵之伐也!」 「这是哪位先贤的法坛?为何会在此地?」拜过之后,鼠伽蓝起身询问。 在妖界,即使是已经彻底毁坏的天妖法坛,也会被好好地保护起来。除非是已经被人族拆毁,又铺上妖骨,筑造了大城。 众妖皆摇头。 蛛兰若道「也许是想借由神霄世界的无限可能,放在这里等待恢复……」 「不对。」鹿七郎好像生出了什么灵感,剑眉挑起,一步跨上这座半毁的天妖法坛,靠近那只三足方耳青铜大鼎,伸手在鼎身细细摩拳。沉吟道:「这好像……是羽祯大祖的遗蜕。」 「羽祯?!」猿梦极简直是吓了一跳。 远走混沌海的神霄王羽祯,早已经死去了? 就死在他所留下的神霄世界里? 此刻环视四周只觉遍体生寒。 羊愈同样觉得不可思议:「你是说,他的肉身烧成了这只鼎?」 -..-到进行查看 第九十章 壮哉斯名 倘若神霄王亦死,传说早已破灭。那是不是意味着这个神霄世界,还隐藏着更巨大的危险? 猿梦极现在只想回家,看什么都觉得诡异,甚至那青铜大鼎,都像是恶兽巨口,随时要吞他血肉。 在众妖都靠近天妖法坛,瞻仰一代传奇的时候。他独自往外退,不动声色地退到了平台边缘,身后是茫茫云海。 他这时候才发现,一直都游离在注意力之外的蛇沽余,也早就袖手站在这里,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于是又往另一个方向挪了挪。 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屁事? 锈迹斑斑的青铜大鼎,立在早已破败的天妖法坛上。 砖石残破,祭品早空。 自有古老的气息,于时光中流淌。 鹿七郎摩掌良久,停下来道:「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如此,只是有这样一种感觉。这只大鼎给我的感受,与这神霄世界同根同源。」 他说的是自己也并不确定,然而众妖都清楚,灵感王的灵感,有多强大。是故一时都沉默。 号称「小羽祯」的羽信,常常会对听者讲述,他孩童时期所做的一个梦,在梦里,羽祯大祖注视着他,邀请他一起翱翔天穹。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利用自己的妖征,动辄展翅千里。 正是这个梦,和他似于羽祯的妖征,让他赢得了「小羽祯」的美誉,被摩云羽家付以巨大的期待。 当然,这个名号其实不稀奇。什么摩云小羽祯,云岭病羽祯,长淮赛羽祯……妖界到处都是。 对于一去不返的羽祯,广大妖族普遍持乐观态度。 大家普遍相信,他一定成功穿越了混沌海,在天外续写自己的传奇。甚至于坚信他一定已经踏足绝巅之上,成为妖族厚重的底蕴。 他在当年的妖皇之争里,输给了元熹大帝,但就连元嘉大帝也对他赞叹有加。 《太古经传》有载,元熹大帝曾言「细数平生自傲事,不过三件。其一教子有方,子女尽国事其二胜局有力,曾赢羽祯一手其三能承重冠,未负天下。余者皆不足道。」 主导了代表妖族新界以来最大胜利的蜈岭血战,于元熹大帝也不过是「能承重冠」里的其中一件。 唯独赢了羽祯,要单独拿出来说事。 但那样的传奇竟然早早便谢幕了么? 巨大的青铜鼎,无法发出声音。被历史掩埋的故事,也不能够自陈, 唯独是灰烬深处那一点明灭不定的火星,好像那位妖族传奇的眼睛,跨越了不知多少年的时光,注视着后来者。 「我想我知道了,神霄世界为什么能够如此伟大。」羊愈法师慨声道:「神霄大祖是真正的天公无私,他自举天妖法坛,方才撑起了这个世界的无限可能。」 「还有一点。」蛛兰若道:「也唯独是如此。他才可以说真正的放开了这个世界,给予所有参与者,他所能给出的最大公平。」 「如果说这只青铜鼎,真的是羽祯大祖。」熊三思问出了关键问题:「那他是在什么时候,在这里坐化升坛?」 「是啊!」鼠伽蓝也反应过来:「羽祯大祖当年远走混沌海,此事有信史为证,是明文记载,做不得假。那他又怎么会回到神霄世界里来,在这里筑造天妖法坛呢?」 鹿七郎道:「他一定去过混沌海,这是史实。换而言之,他也从混沌海回来过。也只有羽祯大祖这样的存在,才可以在混沌海来去自如。」 「所以,那会是在什么时间他又为什么回来?」熊三四问道。 众妖彼此对望,皆是茫然。 这时候仍是蛛兰若 道:「我想我知道他是何时回来的。」 她对历史的熟悉,早已得到众妖信服,故都看着她,等她的答案。 「诸位应该都知晓蜈岭血战。」蛛兰若以这一句开篇,认真讲述道「当初蜈岭血战之后,形势一片大好,我们大举反攻。整整十年,无日不战,无日不进,摧毁了除燧明之外的所有人族大城……也几乎要击破万妖之门,杀进现世! 但在关键时刻,元嘉大帝却在亲巡粮秣时,为人族一真道主所刺,重伤垂死,不得不返回太古皇城休养。这才给了人族喘息机会,让他们得以重新构筑防线。」 鼠伽蓝生得恶相,好好说话也像是在与谁斗狠:「这些我都知晓,同羽祯大祖却有什么关系?」 鹿七郎则是若有所思。 蛛兰若道:「一真道主的恐怖无需多言,元熹大帝乃绝巅之上的存在,为我妖族最强者之一,却依然被行刺得手……且是在我妖族军营里得手! 一真道主是如何潜进后勤营地的,一直是历史谜题。 劳心军务、经历了连番大战的元嘉大帝,仓促之下迎接另一位绝巅之上的挑战。 一息时间被打开了一百年。 当时他们的交战之处,产生了时光乱流、因果漩涡,虽千军万马不得进,天妖环顾不得干预。 史书未载,但一直有一种说法,说元嘉大帝当时之所以伤而未死,乃是得到了我妖族一位绝世强者的及时支援。」 鼠伽蓝的光头上,黑莲闪耀:「你是说……」 蛛兰若道:「那位绝世强者的身份,一直没有个说法。但我很怀疑,他就是羽祯大祖。」 「不是不存在这种可能,但多少牵强了些。」羊愈法师道「反代现世是倾族血战,不知有多少我族强者出手。不至于非羽祯大祖不可。存不存在那样一位强者都是两说,元嘉大帝当初并未伤及根本,不到百年,又有巅峰大战。我 更倾向于那时候是他独自击退的一真道主。再者说,羽祯大祖当初前往混沌海的时候,明确没有超脱。」 鼠伽蓝这一次难得地没有唱反调「羊光头说得对,此类野史太多,空谈大事,不足为凭。」 至于羽祯与元熹大帝互为政敌,一度相争生死,更是争位之后才舍下所有基业,远走混沌海,性质几近于放逐。万没有回归之后主动援救仇敌的道理……他们倒是并不提及。 盖因以羽祯大祖的胸襟,在种族战争之中,是完全做得出援救昔日政敌的事情的。 「我同意兰若姑娘的猜测。」抚着青铜鼎的鹿七郎道「羽祯大祖能够安然回来,从容往返混沌海,不就是一种超脱的证明吗?」 「此事天妖亦可为。」羊愈法师道∶「我教鹏迩来菩萨,就曾完成过孤身往返混沌海的壮举。」 鹿七郎道:「对鹏迩来菩萨来说,此为壮举。对羽祯大祖来说,他悄然来去,未曾泛起任何涟漪。这当中的差别,难道还不明显么?」 他们这些个妖族天骄,在这里讨论历史隐秘,讨论得认真。 镜中世界的姜望,听着却是一愣一愣。 一真道主是谁? 在妖界呆了这么久,他当然知道对妖族来说,元熹妖皇是多么伟大的存在。 而这个一真道主竟是孤身潜入妖族军营,险些刺死元熹妖皇,成功遏制了妖族攻势的存在,那应当也是人族的伟大传奇才是! 我再怎么读书不多,史书也是读过好几箩筐了,为何对这个名字竟如此陌生? 有些历史在人族被抹去,但妖族可不会帮人族涂抹。反之亦然。妖族在远古时代的恶行于人族这边是血案堆成了山,那《太古经传》上可是一字未见。 在妖界挣扎求存的这段时间里,姜望也着实是对照着检阅了不少历史记忆。明白历史亦是兼听则明,不是谁写的字多,谁就真实可信。真相客观存在,但不必然留存。所谓的历史真相,在很多时候都只局限在某一个视角里。 前贤司马衡写在《史刀凿海》开篇的那一句,「鲁钝之人,唯观史而得自知。无舟可渡,削刀凿海。」 真是写尽了对历史的敬畏。 姜望第一次读到,也是肃然起敬。但唯有经历了更多之后,方能稍稍理解,那一份发自内心的敬畏,竟是从何而来。 站得再高,也要仰望星空。而哪怕是踏进星河,也要追忆历史。 当下他只能按下疑惑。 这一真道主之名,若能回归现世,自有机会探寻。 蛛兰若这时候又道:「我之所以猜测羽祯大祖曾于那次出手,并不只在一事。」 「在那次遇刺之后,元熹大帝多次流露出退位让贤的想法,在公开场合、在私下奏对中都有。可环视彼时之妖界,有谁当得起元嘉大帝的这个‘贤,字呢?」 「元嘉大帝晚年,说起平生三件自傲事。其中第二件就是同羽祯大祖相争。元嘉大帝早已是绝巅之上的存在,若是羽祯大祖未曾成就,他何至于念念不忘?」 羊愈法师已经被说服了。 当然还可以有许多反驳。 比如争位妖皇是元熹大帝一生中最关键、最势均力敌的一场斗争,自然让他难以忘怀。并不能说明什么。 但从历史中遗留的那道空白,到眼前这座毁坏的天妖法坛,再到这只疑似羽祯大祖肉身所化的青铜巨鼎。 的确找不到比蛛兰若所说的更合理、更恰如其分的历史画面,来将之一一填补。 最后只是道了声:「诚哉斯言!」 鼠伽蓝更是道:「壮哉斯名!」 众妖都沉浸在那段历史中,既有感于羽祯大祖的伟大,也震撼于人族的强大,那只身潜入军营刺杀大帝的一真道主,究竟是何等样恐怖的存在? 是和元嘉大帝一般,已经落幕了吗?还是依然活着,且在时光里变得更加强大? 倒是蒙面的太平鬼差镇定非常,一身肥肉,颤都不颤一下。 太平道主分念亿万,一缕分念就足以支持他争局神霄。那是何等匪夷所思的强大? 人族有一真道主,妖族有太平道主,也并不输了什么! 这时候有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 「如果说兰若姑娘所言,就是历史的真相……当然我自己也是认可这种推断的。」 众妖回头,才看到站在平台边缘的蛇沽余。 这大约是她在众妖齐聚后第一次主动说话,也因此把自己从‘被忽略,的状态中挪走。 邪异的赤纹爬上脖颈。紫发娇颜,在云海前摇曳生姿。 「那么问题来了。」 她慢慢地问道「羽祯大祖若已超脱,成就了绝巅之上,又为何会在这神霄世界里,自举为天妖法坛?」 「甚至于……是他自己自愿奉献,还是被谁埋葬?」 「且这座天妖法坛,又是被谁毁掉的呢?」 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难以回答。且一个比一个,更叫思索其问的妖怪不寒而栗。 是啊。如果说羽祯大祖已经成就绝巅之上,且在自混沌海回归之后,还出手救了元熹大帝一次。为什么还会有眼前这座天妖法坛呢? 一位成就绝巅之上的伟大存在,怎么会死得如此无声无息,死得甚至没谁可以确定他是否超脱! 这太不合理,完全无法解释。 蛛 兰若所推断的这些,难道都不是真正的历史真相? 站在天妖法坛破损的台阶上,蛛兰若回望蛇沽余。 一者如幽兰,一者似艳月,两种美丽遥相对应。 蛛兰若慢慢说道:「赤月王所问的这些,也是我所关心的。我现在给不出回答,但我想,答案应该就在这神霄世界里。」 两位美丽女妖对望,一倚云海,一倚法坛,真是一卷绝美风景。 正在欣赏的鹿七郎遽然转头,瞧着青铜巨鼎里的那点火星。 有个男女不辨的声音响起来。 响彻时空。带着困惑,迷惘——— 「神?」 此问延续千万年! 问世间,何以谓之「神!?」 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在蛇沽余的身后,有一尊巨大的、三头六臂的神像,自云海之中拔升而起! 此非独有。 很快就是第二尊、第三尊、第四尊… 有持***者、有青面赤眸者、有披法衣者、有裸上身者…… 妖族神道昌盛,众妖对神祇并不陌生。 本身太古皇城的封神台就在不断创造神祇,专修神道的妖族也颇多。那些登记在册、得到太古皇城认可的,都算是正神。号称是「造册廿万里三万三千神。」 此外各域各地,神道小教也是层出不穷。无法得到承认的邪神,远比正神更多。 仅仅摩云城一地,那些个所谓神教就是此起彼落。猪大力作为太平鬼差去屠神灭鬼,每晚都有活干根本杀之不绝。 但何曾见过如此多,何曾有如此胜景? 此时众妖所见—— 神辉照耀,绕流神山。 不断在视野中涌现的,是一座座泥塑,一座座金身,一座座……神! 云海之中,神像浮沉! -..-到进行查看 第九十二章 壁立千仞,非无欲而刚(请假补更5/8) 壁立千仞,是山岩自强,非无欲而刚。 泥土何有欲?还不是被任意揉搓! 猿梦极在意识消亡的前一刻,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他还有天妖贵胄、猿仙廷真传的美梦,梦碎只在一瞬间。 起初只是感到神辉的照耀,继而是各种各样的神力的涌动。 力量无限膨胀的快感,足以摧毁任何坚持。 可他仍然坚持着想要离开。 他不受功,不得禄,不求宝,只想完完整整地回去,抱天妖爷爷的大腿。 但根本动弹不得。 绝对力量的差距,无法被意志跨越。 身体被不断地破坏又重组,而意识先于身体崩溃了! 可究竟……是谁杀的我呢? 这最后的疑问,在心中寂寞的回响,而后消散。 一如他也短暂发过光、但最终会被评价为「愚蠢」的一生。 此刻这巨猿已有百丈高,魁伟如山岳,似神山之上再起一山头,却还在拔高! 整个万神海里的神辉,都无限地向他聚拢! 青铜鼎前的鹿七郎默然不语。 果然!有执棋者借万神海出手了! 对于神霄之局,他早有准备。 在那个普通客栈里忽然生出的灵感,和羽信在飞云楼的拙劣表现,不过是让他的入局更加顺理成章。 但在进入神霄世界之前,他并不知道老祖宗的全盘计划。 甚至为了避免太早引发灵感,闹出什么令竞争者警觉的动静,他只被告知了摩云城会有秘藏出世。 一开始连「神霄」这两个字都是不知晓的。 直到人族那个行念禅师孤舟渡天河,一众天妖拦河截杀,他才被告知布局明细。 麂性空求知闻钟。 蛛懿求不老泉。 蝉法缘全都要。 老祖宗的布局,却是从一开始就着落在万神海中。 但万神海作为太古皇城隐秘支持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布置,本应该是在这一次旅程的最后时刻才显现。 他鹿七郎也本该按照计划,和自家老祖宗一起,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可现在万神海被提前唤醒,猿梦极又成了这副鬼样子,更在近乎无限地掠取神力……计划要如何进行? 手按剑柄数息,他还是决定忍耐。 这无限掠取神力的猿梦极,不止对他来说是威胁。他的灵感更是告诉他,仍然隐藏在暗中,把目光投注在万神海中的,不止他一个。 背倚青铜巨鼎,仰看神相巨猿,鹿七郎在心中告诉自己,忍耐是猎手的品质…… 然后他听到了利刃划空的声音! 他扭头看到,那熊三思忽地拔刀,一言未发,已向犬熙华斩落! 他的心里一瞬间已然做出判断。这不是冲动之举,也不是毫无目标的滥杀。因为熊三思和犬熙华之间的距离,几乎跨越了整个天妖法坛,两者几乎立在法坛两边。 对熊三思而言攻击任何一个妖怪,都要比进攻犬熙华方便————这也是犬熙华连滚带爬躲过了第一刀的关键! 「大师救我!」 犬熙华惶急地躲到羊愈身后,开始厉声控诉:「熊三思你疯了?如此危机时刻,居然还想着扫除竞争,先对同行者下手?!」 「想不到古难山的同行者,竟也是虎太岁的门徒!」熊三思提刀纵上「是我小觑你了,犬熙华,现在才见着你的手段!」 羊愈抬掌一拦:「施主冷静。有什么证据可以……」 「冷静你奶奶腿!」鼠伽蓝一 脚就踹了过来:「犬熙华摆明了是虎太岁的暗子,仇敌见面,分外眼红!换你你能冷静?」 他有过几次不动声色的暗示,可是都没有得到回应。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家大菩萨和熊三思究竟有什么计划,但拦住羊愈准没错。 且他还要高举正义复仇的旗帜,叫古难山的光头,也尝一尝被居高临下的感觉。 两和尚新仇旧恨杀作一团,那边厢犬熙华仍在逃命。 「荒谬!要杀我也不认真找个理由。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虎太岁!若有半句谎言,叫我犬熙华***!」见羊愈被拦下,犬熙华又往蛛兰若那边跑:「蛛姑娘救我,我们天息荒原一脉,同气连枝,你不好见死不救!」 但无论他怎么逃,与蛛兰若之间的距离,都不能够拉近。 因为蛛兰若正以几乎与他一致的速度,在往外撤开。 「蛛姑娘?!」犬熙华上蹿下跳,又惊又怒:「我摩云犬家世代效忠你蛛家,你竟然狠心看着我死?」 蛛兰若并不跟他解释什么,只将手中断弦一横:「我并不在意你是谁。但你若再敢往近一步,割下你头颅的就不是熊三思,而是我蛛兰若。」 犬熙华愤怒而恐惧地看着她,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一丁点动摇。 「好。」 他忽然这样平静地说。 脸上的惶急瞬间消失了眼中的汹涌顷刻静默。 脚步也已经顿住,而猛然回身! 「我只是想找出那个潜入此境的毛神来,懒得把你怎么样,你却一定要逼我现在出手!」 他第一次正面迎向熊三思,左脸上那黑色的邪异妖纹,如活物一般扭动起来,瞬间覆盖了整张脸! 本就阴鸷的五官,在妖纹覆盖之下,更是显得阴森可怖。而五指闪电般窜出,竟然拿住了熊三思的刀锋! 他犬熙华,竟然拥有与熊三思正面对决的实力! 那他往日有什么必要与犬熙载相争?若不考虑那位照云峰的犬应阳真妖,他的实力要独自掀翻整个摩云犬家,也尽够了! 正与鼠伽蓝厮杀的羊愈,不由得脊生冷汗。有这样一个强者伪装随行,他却没有过多的戒备,若是犬熙华对他有什么恶念,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熊三思单手握刀,缓缓用力下劈:「要不是你迫不及待引动万神海,我还真不能够发现你。犬熙华,虎太岁到底还准备了多少手段?」 「叫我灵熙华。」犬熙华不如熊三思那么高大,要稍微仰头,才能直视着熊三思的眼睛,但此刻他自有凛冽的气势,并不属于任何一位妖王。同样以极慢的语速说道:「我再重复一遍,我不认得什么熊三思,我是三恶劫君的孩子。也是天地之间,第一个灵族!」 伴随着最后「灵族」两个字落下。 强大的力量对撞在一起。 两者的上衣几乎同时崩碎! 显出了熊三思长着骨质臂甲妖征、和魔雾腰腹的上半身。 也显出了犬熙华那长满了倒穿骨刺的矫健身体。 显然他们是同一个地方的「造物」,都来自千劫窟。 也真难为犬熙华以这样的身体,先前与羊愈同行,还能做到遍体鳞伤,却没一处伤口显现破绽。 「哦。」熊三思的骨质臂甲,逐渐向全身覆盖,喉咙里发出干哑的声音:「原来是个***。」 「你说什么!?」若是别的妖怪这样骂,灵熙华倒还能理解,从熊三思嘴里骂出这样的话,叫他感到愤怒且荒谬:「你与我流着同样的血,生着同等的躯壳!」 这时候熊三思已经覆甲全身,一瞬间杀气涌动,如在战场上席卷千军万马:「但我 的心没有被杂交!」 他的刀锋还被灵熙华抓着。但自虚空中斩出来的如瀑的刀光,瞬间将灵熙华淹没! …… 却说那猿梦极肉身所摧化的神相巨猿,早已在云台上立不住,落进了云海里,将周边的神像挤得东倒西歪。 虽则只有半身在云海外,依然雄峙如山,高耸入云。 獠牙突出,赤面似血,金色的瞳孔一动不动,俯瞰着天妖法坛上的一众小妖。 云海之中不断泛起的神辉波澜,是他不断汲取万神海之神力的外显。 祂倒是和虎太岁没什么关系。 太古皇城封神台在漫长的岁月里,不知向神霄世界输送了多少力量。磅礴的力量汇聚成海,岁月经久,孕出「灵」来。 祂便是其中最茁壮者,杀死了其他,独占宝地。 虽然有着磅礴的力量,但他现在还不可以称之为「神」,也不能算是生命。 因为祂只拥有力量,而缺失天地所生的、包括躯壳神魂在内的其它。 有一个相对恰当的称呼————是为「神婴」。 祂并不具备复杂的智慧,但在漫长的成长过程里,已经具备生命的本能。祂本能地想要成为一个完整的生命。 万神海刚刚出现,神像浮沉的时候,有一种基于规则层面的恐怖手段。在调动万神海之力呼唤神祇。 祂潜在海底,不敢动弹。 但恐惧的本能并不持久,他甚至没有足够多的记忆,去记忆那种感受。 只等那基于规则的手段稍稍散去,他就立即窜出来「觅食」,将距离最近、也最好对付的猿梦极侵夺。 整个万神海,都是他的后花园。神霄世界就是祂的家。 祂就是此方世界的天命之子,做什么都会得到庇护,「法」只是一种本能。 祂只是本能地低调地侵夺一具躯壳,借以承载更多力量,「隐匿」便已发生,这场内的众妖便全无察觉。 吞食了猿梦极之后,此时祂的智慧稍稍成长了。 虽然称不上什么有聪明才智,也模模糊糊地能够知道,天妖法坛上的这群小小妖,应该马上就会来进攻祂。 所以祂冷漠地俯瞰他们。 但现在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自己打起来了? 祂尚有些浑噩的大脑,无法处理这么复杂的问题。于是索求更多的智慧,巨大的手掌一把盖下,是整个朽败的天妖法坛! -..-到进行查看 第九十三章 细沙作剑鸣 此时的巨猿神相,已经太过庞巨。 五根手指,像五座山峰。 那掌中之纹,如同壑谷。 飘飞的长绒,似山林摇动。 磅礴无边的神力,支撑这具神相的行动。 就这样莽撞盖来的一掌,竟似要将在场妖族一把杀绝! 若真就如此,鹿七郎倒也不惊。大伙儿并肩子上去搏命,他总可忍耐到最后,抓住稍纵即逝的最佳机会。 但那跃于脑海的灵感,非常强烈地告诉他,这巨猿神相的目标,其实是青铜巨鼎里、灰烬深处的那一点火星。 那就不能再忍耐了…… 如山的一掌才刚刚铺开。 天妖法坛上的众妖,已做鸟兽散。 上山之阶,下山之路,云台边角,乃至于半空,逃得那叫一个分瓣梅花。 惟有按剑四顾的鹿七郎,还孤零零地立在青铜鼎前。 他俊脸泛红,慷慨激昂地号召道:「天妖法坛乃先贤所遗,我等岂能坐视它被恶神轻易毁弃?!」 唯一回答他的,是巨猿神相在劲风中猎猎的毛掌。 真是世风日下,妖心不古。 连天妖法坛都没谁守护了! 熊三思和灵熙华,羊愈和鼠伽蓝,这几个一边躲开危险一边还继续打生打死的,根本指望不上。 蛛兰若身怀那等恐怖神通,极难被利用。 蛇沽余根本事不关己,隐得比谁都快。 那个柴阿四都跑到更上一层的山阶上去了,还在那里絮絮叨叨些什么,大概想要劝个架。说些什么为朕肱骨之类的白痴话。 至于太平鬼差…… 想到曾经在太平鬼差身上感受到的危险,鹿七郎直接点名「鬼差兄,天下英雄,不过你我。当此危难之机,是时候联手,匡天下之义--」 太平鬼差肥胖的身形连转几转,已是登阶而上,连个回头都欠奉! 他猪大力是满脑子正义,又不是没脑子。这座天妖法坛毁都毁了不知多少年,还怕被多毁一次?姓鹿的指不定安什么心呢! 偌大的山台广场,一时空空荡荡,甚而阴沉晦暗。 神辉万千,不照无福之地。 很有些年月的、颇见规模的天妖法坛,在那只毛绒绒的巨掌下几如弹丸一般。而鹿七郎,便是这弹丸上的一粒细沙。 而后细沙作剑鸣! 那是无垠长夜的尽头,挑破黎明的第一缕曙光。那是永恒风化的寂静里,所诞生的第一响。 它必然是尖锐的! 需以痛苦刺醒过往,需以鲜血开革未来。 向来是富贵锦公子的鹿七郎,竟有这般砥砺以血火的剑意,着实令镜中世界的姜姓古神意外。 他尤其能够看得到,这骤作锐响的一剑里,足够匹配立意的精巧。与山峦般的巨掌相较,鹿七郎的掌中剑,便只是一根牛毛针。鹿七郎那已经被剑光环绕的本尊,也不过是飘尘。 可他抵天而起纵剑面敌。 巨掌几与山台合。 众妖皆在山台外。 唯独鹿七郎还在不断拔升、不断拔升……直至相撞。 一瞬间剑光分化千万,千丝万缕皆将这巨掌穿透,好似刺破了长夜的曙光! 蛛兰若立在往下的山道,遥遥感应已经得手的不老泉,静默地看到-- 巨掌虽被穿透,可未有鲜血,未见创口,甚至那懵懵懂懂的巨猿神相,都未有吃痛的反应,大概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那一只巨掌中的磅礴神力,已经彻底紊乱。如急湍奔流,彼此碰撞,互相 干涉,完全混淆! 而由此导致的结果,就这足以毁灭在场所有妖王、带着如此磅礴神力的一掌,完全失去了控制,只凭着惯性继续垂落。 就像是……一位掌法名家,被挑断了手筋。 可这般庞巨的毛掌,其筋络亦如河流山川,怎是那么容易截断? 真要对筋络下手,虽有妖王之力,亦不可为。 鹿七郎是凭借着举世无双的灵感,在怒海泛舟。每一缕剑光,都刺在最紧要的神力节点上。才使得山岭断脉,瀚海截流。 此时。 巨猿神相的巨掌颓然垂落,凭借自有惯性,仍然带有磅礴声响。 而千万缕迎掌而入的剑光,终在巨猿神相的手背处汇聚,汇成了那翩翩美男子。 那锦衣玉郎,似是足下踏风,在如丛林般的长绒里穿梭,于还在膨胀的巨掌山峦上奔行。 沿着手背,至胳膊,至臂膀。 数百丈上千丈的高度,已被鹿七郎一掠而过。 巨猿神相直到此刻,好像才意识到手掌与自身的脱节,才感受到那个地方,神力在不受控制的彼此碰撞。 祂山一样的金色的眼眸里,有着巨大的困惑。 神力对撞逐渐扩大的狂澜,终叫祂感受到了痛苦。失去控制的手掌跌落下去,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 却未损伤天妖法坛分毫,祂也无法操纵力量,精细地取出那鼎内火种。 本能的急迫、不解的惘思、新鲜的痛楚……如此种种交杂在一起。以至于让他对那个沿着手臂冲上来的小小妖物,完全不具备耐心! 「吼!」 祂咆哮地张开了巨嘴,本能所催发的毁灭性的力量,在腥腥獠牙之后盘旋。 而后长空挂起一飞虹。 彼时鼠伽蓝和羊愈正在厮杀,虽是缠斗未休,但各有克制,尽在峭壁游斗。全不似熊三思和灵熙华那样不顾一切打生打死、都打到万神海里去了。 随手拍开羊愈递来的木槌后,便于峭壁之上转眸--恰看到鹿七郎纵身一剑,穿入巨猿神相的喉中! 其锋锐独具的剑光,亦将那犹在喉口盘旋的毁灭神力……穿透了! 神香花海鹿七郎所独创的剑术,据说拥有洞穿一切的锋芒。于今得见矣! 却说鹿七郎孤身杀进巨猿神相之巨口,以莫大的勇力,正面将这巨猿神相喉口中所凝聚的毁灭力量击穿,他当然是有他的所求。 也当然不可能是因为什么「保护先贤所遗的天妖法坛」。 为保护一座还在燃烧的天妖法坛,做出什么牺牲都不稀奇。但一座已经熄灭不知多少年的天妖法坛,几乎只残留荣誉上的意义,再搭上他这样的天妖种子,又怎么值得? 人族那边有句话,说「人心隔肚皮」。 要他说,无论人心妖心,隔的岂止肚皮,明明还有筋肉骨血。谁也甭想将谁一眼看穿。 现在的妖怪们,个顶个的狡猾机灵,各有各的心思满腹。 拿情怀、拿理想就能骗来千军万马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 像猿梦极那等脑子单纯的,反倒难得! 无论他怎样鼓动,怎么煽情,也骗不到一个助拳的。 但众妖做鸟兽散的时候,也叫他看到了机会。 无哪个肯出手,反过来看,大约也没哪个认清这巨猿神相的价值--有谁会真正了解了这巨猿神相的价值后,还舍得坐视他去捕捉那鼎内火种? 他的灵感告诉他,除了提前引发万神海力量的灵熙华之外,这万神海还有潜藏的关注者。 但是逻辑告诉他,那个潜藏的关注者,也同灵 熙华一样,对待万神海的目的,并不与他鹿七郎相同。 机会就在这种偏差里诞生了。现在虽然不是计划中的时间节点,未有达到最佳的火候,但亦不失为一种时机。 所谓相请不如偶遇,绝佳的灵感本天生! 一剑洞穿那犹在盘旋的毁灭力量,鹿七郎只身跃进巨猿神相之喉口,仿佛跃进了一个幽幽不见底的恐怖深渊! 太过磅礴的神力,几乎显出实质来,在这根本看不到尽头的恐怖深渊里,划过一道道流光。 而那神辉偶尔映出来,肉山堆成的所谓「峭壁」两侧,是一个一个排下来、密密麻麻的神龛! 它们像是这具身体最紧要的器官,是填塞容纳极限的脏腑,把巨猿神相的体内,妆点得神异而恐怖。 每一座神龛之中,当然都坐着一尊神。 虽然全都闭目抿唇,神通不显。可自有神辉流转自有光明交替,自有神祗的威严。种种神威交织在一起,有实质的重量。 跃进巨猿腹,得见万神窟! 眼前所见所感受的这一切,与老祖所言,无一字不同。 但分明这神相巨猿是新生,甚至是侵夺猿梦极之后,才产生的简单灵智。 而这一切,都被提早看清。 天妖之视界,的确不与凡俗同。 在深渊之中四处游荡的神辉,有一种隐约的联系在产生。 它们被简单的灵智所统辖,有着相当迟缓的反应。当然,有整个万神海的支持,再迟缓的反应,也有巨大的杀伤。那磅礴的力量一旦鼓动起来,如似高山崩、洪水涌,再快的速度也要被掠过。 鹿七郎手中之剑不断刺出,每每在那些联系诞生之前,便先将其刺破。这当然不是根绝之策,也无根绝可能。 但他在这个过程里,已经无限地向目标靠拢。 深渊无风,他自携风而来。于此极速地坠落,掠过数不清的神龛,往那深渊更深处一一 此来劈山蹈海,摘下神婴! …… …… 巨猿神相仍是半身在云海,仍在吸纳万神海的力量、仍在膨胀,虽不及一开始那么迅猛,但好像永无尽头。 袍无法控制的右掌,已是盖在那方青铜巨鼎上,顺便将山台给填埋了。 好像成为另一座山台。 当然随着神力的不断冲刷,鹿七郎洞穿关键节点的剑光,也早已被冲散。 现在不能动弹纯粹是巨猿神相的智慧未能跟上,还不知怎么处理已经紊乱的神力。可瀚海怒涛,终有平息时。 太古皇城封神台送来此界的神力,本就是「洗刷」过许多遍的纯粹力量。只是召显万神,难免有些不同程度的复杂印痕,需要稍许的控制力,将它们导向同一个方位。 随着神力的不断膨胀,所有的印记都会消退,最终还是会还归于力量本身。 在场众妖都非俗辈,当然不会不知道这巨猿神相的危险。但各怀肚肠。 凛冽山风之中,蛇沽余的身形若隐若现。但若隐若现之中,有冷漠的声音传出来「你是天生就对神祇有恶感?」 她问的是猪大力。 许是同行过一路的原因,猪大力先前从天妖法坛逃开,便下意识地逃到她附近来。 她蛇沽余的凶名,不说天下皆知,就在神香花海、天息荒原这领近的几域里,谁不惊惧? 可以说场内任何一个天骄,都不敢毫无防备地站到她旁边来。 唯独这个太平鬼差,好像不知道「死」字怎么写。还是说真就强大到不惧偷袭? 那排名天榜新王第五的羊愈法师,在发现了 灵熙华的真实力量后,眼中都有显见的后怕呢。 猪大力愣了一下,意外于沉默寡言的蛇沽余会主动问他问题。但也没有多想,认真地回答道∶「我对神祇没有恶感,我的恶感针对于「恶「。我只杀邪神,恶神。」 蛇沽余道「妖界的邪神恶神那么多,你杀得完么?」 猪大力道∶「做我能做的。」他的一身夜行衣和一身肥肉,都与这些天骄格不入。 但他的平静和坚定,又让他并不渺小。 跑路的时候靠近蛇沽余这边,他其实没有想那么多。只是相较于气质温柔的名门贵女蛛兰若,他本能地觉得,蛇沽余反倒更无害一些。 蛇沽余没有再说话。 过了大约五息,猪大力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一直想问但没问,刚刚看到猿梦极那么简单地就没了,突然又想问。」 这话说得拗口,但意思是明白的。 蛇沽余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默默地看着那巨猿神相,关注着万神海的变化。 猪大力于是低声地问道:「你为什么自屠亲族?」 蛇沽余没有说话。 唯有山风撞峭壁。 一呼又一呼。 不知在呼喊什么。 …… 这时候的神山,有三处战场。 鼠伽蓝和羊愈且不必说,鹿七郎独行巨猿神相胸腹中。那熊三思和灵熙华,已是杀得云海翻涌,周边神像都避让。 两者都非妖非人非魔,杀在一团,种种手段奇险诡谲。 作为真正代表三恶劫君杀进神霄世界的棋子,自负于所谓「世间第一个灵族」的灵熙华,确然有一身非凡艺业。精通妖族、人族、魔族功法,几是融贯一炉,最大化地利用了他的身体优势。 反倒是熊三思,几乎不怎么利用身体,只是不断展现着种种非凡刀术。 「为了成就伟大,我们必须经历熬苦。」灵熙华此时身上一半是黑雾,一半是骨刺,翻涌于云海,声音险恶∶「你有幸成为灵族,应该好好接纳自己才是。难道闭上眼睛,你就不是这个样子。一觉醒来,还能回到昨天?」 熊三思当然知道如何能够戳痛灵熙华。 譬如我才是三恶劫君所认可的世间第一个灵族。 譬如你脸上的妖纹,是他本想植在我脸上,最终却放弃了的。 但是熊三思都没有说。 这些或者是灵熙华的骄傲,于他只是耻辱。 所以他沉默。 在沉默的诸神之中,沉默地厮杀。 那颗跳动的心脏,是他体内唯一的声响。 -..-到进行查看 晚上八点更新 昨天写完就发了,忘了跟大家说。 今天也是晚上八点更新。 应该有个六千字左右吧。写不了更多了,抱歉。 《赤心巡天》晚上八点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四章 此生如在戏台 浮沉在云海中的神像,是一个个没有情感的泥塑。 无论原身是何等样神只,在这神霄世界里,它们也的确只作为承载神力的器具。 熊三思沉默地出刀,每一刀都像是在重复过往。 在不见天日的千劫窟里,日复一日的煎熬。 在遍布敌意的紫芜丘陵,黑袍遮身,黑面遮颜。 他没有朋友,其实也没有敌人。 杀戮全无自身的情绪,所做的一切都是经营。 与三恶劫君是永世之仇,这仇大约也永世不能报。 毕竟逃离千劫窟后,他连三恶劫君的影子都没找到过。 而现在也终于明确,那些经营都是泡影——他所收买的骨干,所操纵的傀儡,所慑伏的部下,从头到尾都只是一部滑稽的戏剧。 那位三恶劫君,正坐在台下静静地看着呢! 看剧中角色如何挣扎奋起,如何苦心筹谋,而以虎太岁的身份,予以冷眼旁观的注视和高高在上的点拨。 真可恨啊。 真可恨…… 这云海辉煌,神像浮沉。 呆在那里的巨猿神相,静止成了山一样的背景。 这骨铠战刀,沉默坚韧,真像戏台上的老将军。 非无年少时。 是那些年轻的心情,都被压缩在如盆栽绿植般被肆意修剪的日子里。 铛铛铛铛! 刀枪鸣,如钟锣响。 好戏正开场。 这一刻的灵西华大战方酣,他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的公开展现实力,可以堂而皇之地以灵族的身份战斗。 三恶劫君是不是虎太岁他并不关心,他只知道他变成今天这副样子,不是灾难,而是机缘。 若不成灵族之躯,焉能有今日之力? 三恶劫君承诺他,这神霄一局结束后,灵族就要行走在阳光下,屹立在天地间! 而他作为世界上第一个灵族,将成为灵祖,享受无尽荣光。 他以骨刺为矛,五指为匕,不断地交错刀锋。 铿锵连响中,擦出了火星。 左半身的黑雾瞬间疑固成黑色甲胄,右半身的白色骨刺横跨过来,如锁扣缠身。 右半部分像一只囚笼,灵熙华那不存在一点血色的胸肌腰肌,都半隐半露地关在其中。 他显现了更强大的融合状态,怒眸只是一瞪,那指匕交错刀锋而炸出的火星子,其中一点,便恰恰落在了熊三思身上。 一点红色转黑色,瞬间黑焰腾腾,将熊三思整个覆盖! 熊三思当机立断一刀回转,刀锋贴身而走,竟以强横无匹的刀劲,将这覆身的黑焰斩开。 这黑焰腐蚀性极强,散落在云海中,竟然消解神力,发出滋滋的声响。 虽是出刀及时,但衣物毛发也都焚于一净,脸上的面具也成黑灰飘落。 若非身上早被骨铠覆盖,这时也不知能剩几块好肉! 于是在场众妖,都看到了他如沟壑丘陵般的丑陋的脸。 「看啊!看看你的样子!」灵熙华癫狂地叫嚣:「妖、魔、人,你是哪一族?」 骨矛当胸一刺,撞在熊三思的胸甲上,将他撞进云海百余丈! 而熊三思尚在倒退中,身上黑焰又腾起。此火竟是一着永着,死灰复燃不可绝! 「我……」 熊三思一脚顿住,踩在云海,以是顿住了苍茫大地,倒飞的身形遽然静止。 无尽的波纹以他为中心漾开。 沿途被撞开的神像好像分立在道路两侧,为他侍卫 仪仗。长长的云廊像是成了他的荣阶,他并不像被轰飞,倒像是要归来。 他的身上燃起了火。 白色的骨铠上,燃起了血色的火! 血火顷刻就将那黑焰逐出身外。 雄健的身形立在神像林中。 他的眼眸低垂着,他的脸在血色火光下,忽明忽暗。其狰狞怪怖处,堪比最丑恶的魔头。 在这种时候他终于开口说话:「一开始我不知道三恶劫君就是虎太岁。为了隐藏自己,在紫芜丘陵生存,我故意磨损了声带,用刀子割毁了脸……是的,我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那折磨听众耳朵的声音,竟如恶魔的低语。 「现在想来,虎太岁每次看到竭力伪装的我,心中一定非常愉悦吧?」 「他掌控了一切,从无失手。而我拼了命地逃出千劫窟,想方设法逃到紫芜丘陵,用尽一切努力去隐藏身份、经营力量,只不过是让他换一种方式培养我。」 「现在想来,紫芜丘陵为什么会成为我的选择,为什么住在我隔壁囚室的偏偏是那一个,为什么我们竟然找得到机会逃离……背后全是他的操纵。」 「这些年,恍如一梦啊。」 「噩梦从未醒来!」 他的眼睛看过来,比血色更深沉,比刀子还锋利:「犬熙华……或者灵熙华。你觉得你会有什么不同?他会给你自尊,以及自由吗?」黑色火焰绕着灵熙华周身轮廓,像是描边的火线。 倏然一动,残影已逝,再出现已是在熊三思左后方的上空,居高临下,一矛扎落! 他似乎完全不为所动,看向熊三思的眼神,在凶狠之中,藏着嫉恨:「你是在用什么对抗我?!」 熊三思回身一刀,刀锋正正斩在矛锋上。 灵熙华身形再隐而再现,就在空中对熊三思展开了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一支骨矛,点落梨花似雪。 熊三思却岿然如山岳,脚下几乎不动,一柄长刀护身,风进不得,雨进不得。 刀锋和矛锋一次次交撞,擦出一长溜、一长溜的火星,舞如飞带。一部分化为黑色,一部分化为血色,还有零星几点……赤红地散落,消失。 灵熙华的进攻太快,残影交叠之下,黑雾和骨刺几乎叠出一幅幅奇诡的图案来。 而他咬牙切齿:「你驱使着灵焱,运用着灵躯。却说着胡话,谈什么自由,论什么自我! 我在这里摇尾乞怜,匍匐叩首。 你凭什么谈论自尊? 凭什么可以嘴巴一张,就说自我? 你难道不是同我一样,尝过了世间最极端的屈辱,被嫁接成这般不伦不类的躯壳? 你熊三思……有什么了不起! 骨矛与长刀,黑焰与血火,在万神海中一次又一次地翻滚。杀得观者皆无声息。 镜中世界的姜望,亦然静静盘坐。 对于熊三思的故事他略有关心,但也不很关心。 或者说,相较于熊三思和灵熙华各自的妖生经历,他更关心他们的力量构成。 此刻在他的身前,漂浮着两朵火焰,一朵黑焰,一朵血焰。 三昧真火生成的火线,交织成两个小笼子,将它们包裹在其中,慢慢地焚烧、分解。 熊三思和灵熙华杀得激烈,杀得火星飞溅。他们彼此争抢元力,侵夺敌躯,连这兵器擦出的火星也要争抢到。 可其中一点本为赤色,从始至终都赤红。当然是镜中世界里的遥控。 而幸或不幸,沾染了黑焰,又燃烧了血火……于是就有了眼下这一幕。 姜望冒险出手,拔毛于两虎相争之 时,就是为了这种被灵熙华称之为灵焱的东西。 且不论「灵族」是否成立,三恶劫君所创造的这糅杂妖、魔、人的躯体,的确有其不同寻常的地方。仅凭肉眼观察,很难说可以补充多少知见。 尽管现在还不明确路在何方,但各方绝巅的落子碰撞,会诞生无数种可能,机会稍纵即逝。 随着神霄局的不断演进,他随时都有可能跳出镜中世界来争局。局中的每一个天骄,都是他的对手。 而他最大的优势,就是藏身暗处,多出来许多观察对手的时间。身经百战如他,当然懂得好好把握。 三昧真火是神通之火。 他也曾仿造焰花,复刻过神魂焰花,但本质上仍只是一种神魂力量的道术应用,算不得具备根源性质的神魂之火。 而根据三昧真火的焚烧分解,这灵焱成分复杂,是以灵识外显,合以魔气人气妖气,自然诞生的一种力量。说它是这所谓「灵族」的根本力量,也并不为过。 在三昧真火「了其三昧」的过程里,姜望也没有闲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认真分析每一个妖王的战斗,甚至以如梦令反复地推演。 羊愈和鼠伽蓝,熊三思和灵熙华,甚至只是展现身法的蛇沽余、同样在观察的蛛兰若……当然他的耳识,也早已触及那巨猿神相的腹中。 鹿七郎全然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不是他没有捕捉外界情报的能力,而是他已经陷入万神窟的凶险中。 此时此刻,那密密麻麻的神龛,已经接连进发神辉。 统御这一切的巨猿神相,已然逐渐触及灵智,开始反应过来体内是有什么东西在翻江倒海。 池那覆盖山台的巨掌,也在几乎无穷的神力支特下,渐而有了知觉。可以感受到手掌心所覆盖的,那青铜鼎中,那一点不灭火星的温度——它在呼唤本能。 于是在祂深渊般的躯壳内,那一座座深嵌在血肉崖壁的神龛里,古老的封印解开了,一座座神像,次第睁开神眼! 眸中神光暴射! 它不是单纯的神灵注视,而是受巨猿神相感召,所孕生的毁灭本能。 此光断金切玉,撞在血肉崖壁上,亦是一个个幽深凹坑。 这样的凹坑在血肉崖壁上只以无伤大雅的斑斑点点,若是落在鹿七郎身上,顷刻断为数截。 整座万神窟几乎在一个瞬间,就已经被这样密集的神光所铺满,纵横交错,几无一处间隙! 极速坠落的鹿七郎毫不惊乱,灵感对危险的捕捉,甚至先于神像睁眼。 柄细剑倏忽左右,周身剑光飞绕。或挑或抹或直接截停,神光尽在剑光外!鹿七郎就在这剑光创造的缝隙里穿行。 飘飘的衣袂被切下数角、飞舞的长发一段段碎落。 可终究遍身无伤,且越坠越快。 不断加速、加速,在致死的神光网中,掠成了一道惊虹! 惜乎洞中无观者。 幸是窟外有人听。 那巨猿神相仍在膨胀体型,此刻已经千丈高。 但腹内深渊终究不是无底,这血肉万神窟……鹿七郎终于看到尽处一一掠过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神龛后,在幽暗沉晦的最深处,是一片神力显化的金海。 而在金色海洋的上空,虚悬着一座八卦形的神台。 说虚悬倒也不准确。 因为在此神台的每一个角,都有一根连着金海的神力之线。近乎无穷的神力,便通过这些神力之线,不断地涌进神台。以金液的外显,肆意流淌于石壑,填充了那些代表八卦的图式。 神台八卦因此显现灿金,而与外间那处八卦形的山台区分开来。 在两尾阴阳鱼交缠的中心点,盘坐着一个金色婴童。 全身赤裸,双眸紧闭,无有性征。 身上金辉已经涌成实质,肆意流动。 肉乎乎的小手十指虚合,在胸口位置搭成一个简单的素心印。 神婴在此! 甘冒奇险为此时! 这一刻鹿七郎全身进发出难以直视的灿光,以无匹的杀力击穿最后几层神光网,向那神婴飞去。 但也同样是在此时,神婴睁眸! 那是一双懵懂的、还没有显现太多智慧的眼睛。 却有一道极其纤薄的金色光幕,随着这眼眸撑开,恰将鹿七郎挡在十丈之外。 鹿七郎以穿透之道途驾驭的最强杀剑,撞在这金色光幕上,只撞出如水的金辉涟漪。 此剑刺幕,以针投海。 鹿七郎感觉自己和自己的剑,都杀进了深渊瀚海中,明明只是薄薄一层光幕,却根本探不到尽处。 一定有缝隙,一定有线索,一定能洞穿。 鹿七郎一如既往的笃信自己,不断收剑出剑,只身独舞万神窟,寻找拆解这层光幕的玄妙轨迹。但突然惊觉不妙,灵感示警,告知他已没有太多时间! 他握着他的剑,此时倒悬在空中。而竟闭上了眼睛。 避免了与神婴对视,而在剑光之外,有一缕清光在体表跳跃,倏然前后左右他上身的华服几乎变成了透明状,因为已被光线洞穿。 在他的胸膛正中位置,有一块椭圆形的青玉,外沿生就神纹,内里是一枚竖瞳,周边玉纹如触须般探进血肉里。 这是他的天生妖征。 此时竖童睁开,此时他以灵感视物! 天底下还没谁见过他的此等状态。 为何他能够控制战绩,让自己精准地排到天榜新王第七?自是因为他拥有绝对上游的实力。 万物皆有裂隙,那是光之来处——但也是灵感之门! 他出剑的速度反而变得缓慢了,可拦在八卦神台外的金色光幕,却剧烈地震荡起来。 剑尖触及光幕的那个瞬间,几乎是轻浮无力的。 但本来流动不灭的金色光幕,如琉璃般被轻易打碎! 漫天飞流萤。 这锦衣公子穿碎光而过,直指那反应迟缓且呆愣的神婴可他突然看到一点寒星! 虽只一点,而如星河灿烂! 太灿烂、太灿烂的星芒,铺满了视野,铺满了八卦神台,也将那懵懵懂懂的神婴笼罩——时间拉回三息前。 在鹿七郎所未察的巨猿神相身外,争斗从未停歇。 血肉万神窟中千万神龛解封,一座座神像睁眼的同时,外间万神海里浮沉的神像,也随之生出了反应。 金辉照云海,神像尽开眼。 此山何以名神山? 此界何以谓神霄? 这一刻诸神神威几乎凝成实质,身在神霄世界的所有生灵,都陷在一种渺小的感受中。 当然,妖族能封王号者,人族能得神临者,本已具有神的力量、神的威严,倒不至于被慑了心神。 何况羊愈只敬佛陀,却不曾正眼看过世间哪尊神。 正在与鼠伽蓝缠斗的他此身忽然化为金色虚影,任由鼠伽蓝一拳打散! 金影再凝实时,已在云海中。 身在云海,诸神环伺。 此时恰当其时,他等待许久的良机,便在这稍纵即逝的间隙里。 左手狮子大无畏印,右手智慧宝瓶印,遍身佛光摇动,以此佛光照神光,于是摇动了心头钟! 铛! 只是这一次,并不针对所有的竞争者,而是针对所有的神。 万神海中千万神像,全都得闻此钟响。面上佛光替神光,在下一刻,神眸转动,遍察万方! 就是现在,就趁此刻,借万神之力,穷搜神霄世界所有隐秘,必要寻回知闻钟! 可就在羊愈心头钟再次敲响的时候——天地之间锐声响。 却是正与熊三思鏖战的灵熙华,抬手投来一支黑焰环绕的骨矛。其速度之快、用力之坚决把虚空洞穿了一条破碎的黑线! 羊愈目中无神祇,如灵熙华这般自许为诸天万界新生之灵族者,更不会把所谓的泥塑神灵放在心上。 鹿七郎独自在巨猿神相腹中搅风搅雨。引发的万神开眼让羊愈看到了时机,也让他看到了机会! 他抵抗着熊三思的进攻,嘴里发出恶意的低吼:「你使用力量,却不尊重力量。」 「幸成灵族,却不懂灵族!」 疯狂的厮杀中,竟以半身迎刀,让熊三思生生斩下一根骨刺。 而后扭身一脚抽飞! 以这骨刺为长矛,焚起黑焰,刺破云海重重。 「敬我为祖,诵我尊名,让我来教你灵焱的真正用法! 他真正把灵族之躯的力量发挥到极限,在接连投出两记飞矛之后,一抖手将距离扭曲,掌中骨矛正正又撞在熊三思的胸口处。 一如早先那一撞。 他就是要让熊三思知晓,不懂得尊重自己的身体,不懂得敬畏灵族,就只会重蹈覆辙,一再痛苦。 这一记直接将熊三思撞飞。 甚至于,将他横在身前的宝刀都撞断! 在这一阵兔起鹃落的搏杀中,灵熙华在与熊三思的厮杀之外,一共投出了两支骨矛。 第一支骨矛直指羊愈,那骤然响起的破空的尖啸声,竟将钟响的那一声「铛」,撞了个稀碎。 而骨矛去势未绝,迫使羊愈立即做出应对。 第二支骨矛袭破云海,黑焰之中关乎神魂的力量,触动了神。 诸神的目光竟被拨动了! 为羊愈心头钟所影响的、寻找知闻钟的目光,在这一刻被篡改为声响。 万神齐鸣—— 「迟云山神何在!?」 之所以在搏杀熊三思的关键时刻,还要出手,有两个原因。 一则,他要阻止羊愈找回知闻钟,避免在局中被横扫,失去竞争权利。三恶劫君所做的事情,注定不会得到太多认同。所以他不可置自己于无力之境地。 二则,是继续三恶劫君的方略,接着清除隐患。 无面之神唤而不得,姑且视此神为假构,不再从神道考量。但神霄局里,还有一个存在,也牵扯到神只。 那个柴阿四自称是被能够灵魂穿越命运长河的远古神只赏识,那么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也要验证一番——那位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古神,是不是也要参与神霄局,是不是也在此界中! 这一番出手,完全是撬动了羊愈的力量,发挥出数以倍计的效果……进而撬动整个万神海,如此应神之力,足够覆盖整个神霄世界。但凡身在此间,无论何等状态。不怕神名不受召! 羊愈这一刻完全能够理解自家大菩萨蝉法缘的心情,这些个外道恶徒,管你要找什么狗屁神,贫僧也不曾拦你你们不会自己找!? 非要蹭贫僧一下? 贫僧钵里的饭食格外香些? 贫僧不动你们不动,贫僧一动你们瞎动! 但是这一刻他也来不及喝骂什么,因为那根燃烧着恐怖灵焱的骨矛,已 临身。前……他只好恨恨地一槌砸上去! …… 同样面临骨矛威胁的,还有全甲覆身的熊三思。 他被战力全开的灵熙华一矛撞飞,手中宝刀只剩半截一可他飞落的位置不对! 灵熙华敏锐地判断出来问题。 自己的力道自己清楚。 那一矛是奔着碎心而去,强化的是穿透力而非推力,重在一个点,不在一个面。 熊三思要么就挡下来倒飞数丈,要么就被一矛穿心。 何至于倒飞得这样快,这样远? 竟飞到了……那如山如岳的巨猿神相的胸腹前! 这一刻的熊三思,血焰焚骨甲,断刀在手中。 蜂腰猿臂一张丑陋的脸,瞧着灵熙华却咧开了嘴。 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什么。 他竟将掌中那口宝刀,随手扔掉了。而后翻掌一握,握住了一杆枪,似是霜华流过,有亮银一抹摩云城小羽祯……羽信的亮银枪! 这一刻他纵身如蛟龙,在整个万神海掀起了滔天狂澜。 枪出已无我! -..-到进行查看 第九十五章 你见我几分颜色 这在万神海中掀起滔天狂澜的惊艳一枪,于在场众妖的视线里,留下了永难消磨的印痕。 此后多少次回忆往事,都不应该忘记这样的光彩。 可惜躲在红妆镜中的姜望,没能注意到这一幕。 当灵熙华两记飞矛拨目为耳,万神海中诸神齐鸣,镜中世界的他,身上一下就点燃了神火! 虽然他皮应极快,第一时间便赤火流身,以三味真火将神火扑灭。 但在那赤色环身的火焰里,一朵朵金焰生而又灭,灭而又起一神火源源不断地产生! 这是万神海第二次呼唤他。 第一次是灵熙华提前动万神海,呼唤无面神之神名。因为他从始至终未曾吸纳过无面教的信仰,又有红妆镜为阻隔,故而根本未受影响。 按理来说迟云山神更是只存在一个名号,口头上糊弄柴阿四几句罢了,更不应该被寻到才是。 但这第二次的呼唤完全不同。 不仅仅在于万神海正处在神力井喷的状态,更在于羊愈启用暗手、敲响心头钟,将这种磅礴伟力,都倾注到神霄隐秘之中,穷搜此界。 而灵熙华把握时机,将万神海的搜索方向拨转,以此产生的唤神之力,比之第一次呼唤,强了何止十倍百倍? 就如摩云城中姜望明明一早就与无面之神保持切割,虎太岁依然追溯到了他这个本尊的位置。 事过必有痕。 当力量膨胀到一定的程度,再微渺的细节也不能够遁逃。 何况「迟云山神」正在此界。唯一与迟云山神这个名号有联系的、一口一个上尊的柴阿四,也在此界中。 何况姜望不久前还出手掠走了两朵灵焱! 关于迟云山神的所有线索一瞬间就被捕获,而后近乎无限的应神之力一次次呼唤神名。迟云山神虽然无「神」,可「名」却存在。 灵熙华借力撬动万神海,是诸神穷搜神雪世界,对所有相关于此的事物的呼唤。 一息何止千万次。 终于连红妆镜也不能够再阻止,神火点燃了迟云山神本尊! 姜望以三昧真火焚解神火,尽力隔绝自我。 可人力有限,神力无穷。迟早他也会阻拦不住。 更有甚者就算他真有无限伟力,可以轻易压制这应神之力,抑或那白雾深处食龙的存在苏醒出手,他和他的红妆镜,也是瞒不住的。 诸神发出的呼唤如流水泻地,铺向整个神霄世界,而在红妆镜这里,却出现了一个深坑,应神之力只进不出。 现在只是因为战斗激烈,波澜壮阔,待得万神海稍稍平静一些,水底的深坑必然体现在水面,其实非常明显。顺着应神之力的走向稍一琢磨,就能够捕捉到迟云山神的落点。 所以暴露已成定局。姜望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拔剑而起,是因为对自己仍有期望,绝不破罐子破摔。他苦苦抵抗应神之力,是要在如此糟糕的局面里,找一个相对不那么糟糕的选择! 时间一直在流动,故事一直在发生。 而此刻,众妖的目光仍是被灵熙华和熊三思所吸引。提起亮银枪的熊三思,搅动怒海狂澜,一枪刷新了观者对天榜新王第八的看法。 唯独灵熙华看得分明,在一枪洞穿巨猿神相胸腹并撞入其间前,熊三思嘴里无声,说的是犬族的语言,那嘴型是在说——「随我入阵再杀!」 特意给了一个他灵熙华妖身时期的语言。 那么的轻蔑,那么的狂要。 这一刻灵熙华怒火焚心,身绕黑焰,手持骨济,紧随其后,纵入猿神相胸腹间,此刻的巨猿神相仍是果滞的,空有磅薄之力但处处 反应不及。 逐渐恢复控制的手掌,还在试着攫取那青铜鼎,体内已经天翻地覆,鹿七郎、熊三思、灵熙华相继闯入。祂一直都不知先理会哪处,唯有生命的本能,在不断地调集力量,对直至神婴的鹿七郎进行抗拒。 这反过来又为熊三思创造了时间。 巨大的血肉创口,好似山崖上的岩洞。 而闯进岩洞的甲士,手提银枪一杆,一往无前。 好比是两军冲杀,兵力重点调集至此处,彼处必然薄弱。 鹿郎对上的是主力,是拳脚,是刀剑。 熊三思攻入的,却是腹心。 在与灵熙华生死搏杀的过程里,他一直在关注巨猿神相体内的动静。 故能后发先至,抢在鹿七郎斩获神婴的关键节点,一枪杀来。 起时寒星一点,放时星河满天。 鹿七郎感受到了危险! 这是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天榜新王身上感受过的危险! 极其恐怖,势如灭顶。 而这也是他从未见识过的枪术。 只见枪芒不见手,只见星河,不见妖身。 一整条星河迎面而来,是什么感受? 壮丽吗? 辉煌鸣? 正当其面的鹿七郎,只感到愤怒!惊惧!灵感在星河中巡游,的确把握到了许多机会可枪芒连着枪芒,缝隙填着缝隙,好似千军万马齐冲阵洞悉一兵一卒之要害,根本不足够! 在堪堪击破神幕、耗力甚巨的关键时刻,鹿七郎只能退。 而身后却是迫近的神光之网,是来自于这万神窟本身从未间断的攻势。 这愚蠢的神婴!连自己真正的威胁在哪里都还没反应过来! 但纵有再多不甘,鹿七郎也只可团身纵剑,斩入神光网。 熊三思把握了最好的时机,输的这一步,他认!巨猿神相的体内,瞬间就喧闹起来。所谓血肉万神窟,迎接神临的拜访。 耀眼夺目的枪芒,将整个八卦神台都覆盖。 全身覆在骨甲里的熊三思,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释放自己!击退鹿家七郎,掀翻神力金海,点碎光幕碎片,全无半点迟滞,一枪扎透了那盘坐八卦台上的神婴! 外间山台,那只毛茸茸的巨掌,已经艰难地在攫取那鼎中火星,却是颓然塌落,发出轰地一声巨响。尘烟弥漫。 从进入神霄世界那一刻,一直到刚才与灵熙华搏杀,熊三思都始终在压制自己,始终囚恨力于笼中。 不,又怎止于这片刻? 是在神霄密室里等待神霄世界开启的时候。 是与羽信为友的十年。 是在紫芜丘陵经营的十一年。 是在千劫窟里苦熬的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 所有的痛苦都在此刻绽放。 整个虎口夺食的过程,精准、快绝、强势,尽全功于这一枪中! 遗自羽信的亮银枪,贯透了神婴的天灵,摧毁了太古皇城封神台在神霄世界里的隐秘布局,并掠磅礴神元为自用! 亮银枪瞬间抹上了金辉,铭上了金纹不是神力是神元。 即便在神力之海中,也需要长久积累,长久养炼。不知耗费多少苦功,才有这些神元,才生出这灵成就这神婴! 如今尽入熊三思手。 他最多只有黄雀的实力,却凭借坚忍和筹谋,成了最后收网的猎人。 当然与鹿七郎、与羊愈、与灵熙华这些妖王强者的争斗不可谓不艰难,但若无行念禅师此前的天外无邪,若无神霄世界的时空秩序重塑,此 必不能成! 是为......后继者也。 「好贼畜,果然心思不纯!」紧随熊三思之后杀进万神窟的灵熙华,眼睁睁瞧着熊三思一枪夺神婴,恨得牙齿都咬碎了。 他倒并不关心太古皇城有什么布局,更不会关心鹿七郎的心情。 但见得熊三思掠夺胜利果实,这比他自已失败都要更难受。 他亦不曾有半点犹疑,在穿入万神窟的同时,就已经黑焰焚身,挺矛而贯!势要以灵祖之贵,诛杀这个叛逆的灵族。 此矛骨白而冷,此焰幽黑而凶。 间有一两点灵焱落到神力金海中,都要晕染出一片墨色,久久不能消磨。 如此威势,是奔着夺命而来。 但全身披铠的熊三思,只是冷睨一眼,施施然反拔长枪空来,而以左手成爪。将其颅骨抓穿,继续掠夺神元。 而那已被神元洗成金色的长枪,则以最直接的轨迹,划出一道完美枪弧,正正撞在灵熙华的矛尖上。 整个过程里,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枪尖撞矛尖。 就是纯粹的以锋芒撞锋芒,以杀伤对杀伤。 只听「嘎」的一声裂响。 灵熙华那燃烧黑焰、击破神海、借力羊愈近乎无往而不利的骨矛,像一根竹子被从尖端部开! 灵熙华脱手及时,才未被搅碎手掌,可即便如此,也被余波撞出数十丈,撞到了血肉峭壁上,印下了一个「大」字形的凹痕。 黑色的灵焱犹自燃烧,烧得巨猿神相的血肉滋滋作响,灵熙华的眼中,却净是骇然! 何至于...... 何至于这般? 执刀与执枪,前后竟完全不像是同一个对手! 至精至纯的神元在熊三思体内涌动,在他的血肉之中奔行,如大江大河,是龙脉滚滚。淬炼他的血肉骨骼,纯化他的神通道元,修复这具身体饱受折磨的累累暗伤、强行拼凑而导致的无数裂痕! 对于虎太岁和三恶劫君的关系,他心中早有猜测。毕竟他曾经给出了许多的线索,虎太岁都寻而不得。毕竟三恶劫君那样一位天妖级的存在,竟然可以毫无痕迹。毕竟以虎太岁的层次眼界,竟好像对他熊三思从无怀疑。 这妖魔人杂糅的躯壳下,究竟藏着哪一族的灵魂,身为紫芜丘陵的主宰者,虎太岁难道就毫不在意吗? 以麂性空所赠之信虫,贯通历史和现在的线索,不过是验证猜测。 在此之前,他来这神霄世界,就是要在这个拥有无限可能的世界里,完成他心心念念的那一个可能! 他想要回去...... 他想念师父,想念师兄,想念师弟,想念人间的一切。 故乡故国故人,此三思也! 师尊还是那么严肃吗,会不会给我一个笑容? 师兄被血魂蚁所蛀的腿,可有缓解了?还会让他在每个月十五的子夜痛不欲生,让那么坚强的他,咬断数根铁木吗? 已然不幸的四师弟坟苗应是不会荒凉的,但少了自己每年的那炷香,是否也寂寞呢? 还有那天资卓异的小师弟,不知现在有分两,可能坐稳第一? 千丝万缕的情绪,熔铸在一杆枪里。 此刻这个名为熊三思的男子,他左手抓着神婴,右手提着鎏金神枪,侧身而立,同时对神光网中的鹿七郎和血肉峭壁上的灵熙华,保持着进攻的态势。 「紫芜丘陵未有雪,我未执枪已十三年!」 熊三思的声音仍然很难听,但现在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无论是谁,都必须认真听进去。 他抬眸看着被一枪挂在墙上的灵熙华,慢慢地说道:「不管你是犬熙华还是灵熙华。虽然你不配,但我还是要说——你有幸见证我最强的状态!」 虎太岁是爱看戏吗? 今日我披甲执枪上了这戏台,你见我有几分颜色? 鹿七郎这时候已再次斩开神光网,看到了自已苦求的神婴,正被抓在熊三思的大手中......剑气汹涌如江海,可却纵身不得。 心中有无限的灵感,可自己却抓不住那唯一致命的破绽,那到底是怎样一位妖王?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枪术? 明明锋芒绝伦,却似不在此界中。 捉摸不定,却无可匹敌,势有万钧!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无比珍贵的神婴,被暴殄天物地打碎。而那至精至纯的神元,近乎无限地涌进熊三思体内,使得这汉子的力量无限拔升! 已近真妖,已近真妖! 灵熙华恨碎了肝肠,但毕竟不敢再出手。甚至不敢再动。因为熊三思的眼神。如此残酷地钉着他。 实力的差距每过一息,都拉得更开更远,他几乎可以看到自己的死兆! 三恶劫君?吾之灵父? 何在?! 鹿七郎不动,灵熙华不动。 可抓着神婴的熊三思却动了,他一边汲取神元,一边向灵熙华走来。力量无限膨胀,气势无限拔升——但募地僵住。 明明他的身体在不断进化,不断趋近完美,变得更圆润,更精彩。 可他的脊梁,反而却不那么挺拔了。 因为虚空隐隐,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是虎太岁的声音。 是虎太岁欣喜若狂的声音! 这声音贯通了摩云城和神霄世界,甚至不能被分离的时空秩序所阻隔。因为它已近于一种道的共鸣。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吾道成矣!」 熊三思多年筹谋,多年忍耐,最终在神霄局里虎口夺食,相竞天骄,赢得了神婴......可是却帮虎太岁完成了最后一步! 遍身燃起了血色的灵焱,诸如妖征、魔气、人心,全者化去。 他不再具有真实的血肉,他本身即是「灵」。他真正地成为了一名灵族,补全了这个全新种族的最后一块拼图。 在千劫窟里苦熬的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 在紫芜丘陵经营的十一年。 与羽信为友的十年。 乃至于在神霄世界奋战的现在。 他仍然行走在虎太岁的布局里,仍然困顿在千劫窟的囚室中。 从未,从未逃离! 他的确具备了真妖层次的力量,可更深的无力感,如大海回潮将他击倒! 绝望! 鎏金长枪脱手而飞,他跪在了半空! 「哈哈哈哈哈!」 仍被嵌在血肉峭壁里的灵熙华大笑,笑得流出眼泪来。 -..-到进行查看 第九十六章 众生有憾 摩云城中,虎太岁欣喜若狂。 他的狂笑声响彻夜空,几乎覆盖天息荒原。 此刻坐在那处围墙豁口的他,再无半分平日的深沉威严。 太畅快了! 当初花费巨大代价,真是在战场捡了一块至宝……太值得! 他无法不欢喜。 多少年的筹谋,多少年的苦功。他怀揣着不会被理解的理想,放着好好的紫芜丘陵之主的好日子不过,独自走了多远的路? 而今能成矣! 创造一个全新的种族,究竟有多难? 此为近道之举,虽超凡绝巅亦难以企及。 不妨翻翻历史隐秘,看看远古先贤为了创造人族,费了怎样的苦功。 妖族极盛之时,天庭横压八方,统御诸天万界。 为了巩固统治,妖族先贤上穷天道之妙,下究自然之理,以完美妖族为蓝本,创造了撑天立地的“人”。作为妖族之仆从,辅助妖族天庭,统御诸天。 后来被人族所反噬,当然是一场巨大的事故。 妖族为自己的狂妄轻率,付出了最为惨烈的代价。 但谁也不能否认,创造一个全新种族的伟大。谁也不能忽视,一个全新种族的潜力。 在妖族被困锁了几个大时代的现在,灵族的诞生,是能够带来翻盘的可能的! 而他在横跨几个大时代之后的今天,在妖族已经被困锁于天狱的窘境中,依然完成了这样的壮举! 虽然经历过无数次的失败,虽然耗费了难以计算的巨大代价,但只需要这一次成功,一切就都值得。 要创造一个全新的种族,尤其是如现在的“灵族”这般完美,需要什么? 妖之妖征、魔之魔气、人之血肉、神之神婴? 还有什么? 需要意志! 要扛过七百多个日夜的屈辱和折磨,打造具备完美可能的体魄。 还需要一颗在任何时候绝不放弃自我,努力寻找机会,勇于抗争的心! 如灵熙华那般,早早地屈服于力量,为一具尚只是拼凑状态的肉身而沾沾自喜,坐在充满裂隙、随时会崩塌的大厦顶端,而竟早早地自荣自享。 那么一辈子也就是如此了。 就算再强大,走得再远,也只是一个拼凑的怪物。 熊三思说的没错……不过是杂种。 但熊三思成功了! 熊三思是世界上第一个灵族,但绝不是最后一个。 因为在他燃烧一切所创造的生命奇迹中,虎太岁已经看到了灵族成型的最后一块拼图。 这个种族真正诞生,到达可以自行繁衍发展的地步,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虎太岁亦随之升华,通往绝巅之上的道路,已经被打通! 他感谢熊三思! 旁观者如蝉法缘,表情相当复杂。这神霄一局各有落子,各凭本事,胜负如何也不必多说。可怎奈何他丢了知闻钟,虎太岁却见了通天途! 尤其是对鹿西鸣来说,作为邻居,她与蛛懿早就互通情报,对虎太岁的极孽妖魔心有一定的了解。 且她们猜测虎太岁的布局,应该落在羽信或者蛛狰身上。 现在蛛懿早早出局独她留在这里验证结果……不尽如意。 虎太岁在蛛狰身上的确有落子,但被行念禅师借用,最后于他寸功未建。 他在羽信身上有没有落子,无法再确认,因为羽信连那片林子都没走出来。 同样经历了改造的犬熙华,只是虎太岁以策万全的重要手段。 而他最重要的布局,竟还是落在疑似幌子的熊三思身上。 假作真时真亦假。 不得不承认虎太岁筹算深远。 谁又能想到,虎太岁此局的最后一步,是来自熊三思的自发燃烧呢? 同弈此局者,即便有针对性的算计,也会选择帮助熊三思,用极少的资源,发挥极大的效果。就好像麂性空给予熊三思的信虫……但这恰恰帮助的是虎太岁! 各怀心思的天妖没谁出声,便看他狂笑。 而神霄局,还在继续。 …… 血肉万神窟中。 虎太岁通往绝巅之上的道路已经打开,他喜悦的声音穿透了时空,他的广阔未来,与灵族的诞生共振。这个神霄世界,仿佛也在为他庆贺。 密密麻麻的神龛,一座一座的黯下去。 像是漫漫长夜,熄灭了万家灯火。 鹿七郎悬立在飘散的神光网之下,不再出剑,和他的复杂表情一起,慢慢笼上晦暗。 神婴已死,神元逸散。 就连八卦神台下的神力金海,也在迅速退潮。 熊三思跪倒在半空,痛苦地闭上眼睛,连枪都已经不能再紧握! 为什么他如此绝望? 因为他亲手帮虎太岁走完了最后一步,让虎太岁看到了通往绝巅之上的路。就算他立刻杀了自己,都不可以改变这个事实! 所有内心的坚守和指望。 支撑他熬过那些屈辱和煎熬的,那一点点的光明。 仿佛也随着那些神龛的晦灭,渐次地黯淡下去了。 这血肉万神窟,如此幽暗! 哈哈大笑的灵熙华,没有趁他之危,只将自己拔出凹坑,燃着一身黑色灵焱,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嘴角笑未止,眼中泪未干。 不必杀熊三思,这家伙已死去。 不必再去争取什么,三恶劫君的道路已出现了。 可是他灵熙华,难道不是世间第一个灵族吗? 从来不是? …… …… 却说,镜中世界的姜望,一次次被神火点燃,又一次次扑灭神火。 在万神海仍未止歇的呼唤中,他现在几乎是半蹲在只能遮住脚踝的草丛里,虽然已经努力地躲藏了,但随便谁一回头,就能将他揪出藏身地。 回家的路仍未清晰,却再也不能够躲藏下去。 最糟糕的局面已经来临。 他抓紧最后的时间,在心中不断地推演可能。 当然他看到了羊愈的忿怒,鼠伽蓝的愉快,蛛兰若的从容……把握了整个战场环境。 也听到了血肉万神窟里的动静。 听到那声“紫芜丘陵未有雪,我未执枪已十三年!”。 听到那句“原来如此!吾道成矣!” 十三年这个数字有些故事在,但不知是什么故事。 虎太岁成了道,成的是什么道? 灵族已成? 这一刻他也关心不了太多。 不老泉,蜃龙,飞光,万神海,巨猿神相,天妖法坛,青铜巨鼎……无数线索在脑海中飞速掠过。 他模模糊糊感知到了一条隐约的路线,但在此之前,他要趁着“天外无邪”,趁着血肉万神窟里的激烈动静,吸引了众妖的注意力……尽可能地清除威胁。 纵观此间众妖,最危险的当是蛛兰若。兼具神通与智慧,又收获了不老泉,实在不可小觑……若要厮杀起来,必要先杀此女! 此后是羊愈,若要发挥知闻钟的力量,先杀掉这个了解知闻钟、且可能有法子控制知闻钟的和尚。 再之后,就看局势演变,看谁的运道更好。 心中一念起,姜望正要引导猪大力靠近,果断出击,打蛛兰若一个出其不意,一举袭杀最麻烦的对手,抹掉兰因絮果的威胁。 耳中已听得尖啸声起。 一根断弦已然啸破空间,跨越整个山台,自山下之阶至山上之阶,直抵猪大力之心口! 姜姓古神的袭杀计划,还未开始,就已结束。 竟是蛛兰若更先出手! 或许在羊愈敲响心头钟的时候,这个结果就已经注定。 不,或许更早。在猿老西父女身死,无面神的行踪被虎太岁把握到的时候。 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他姜望何曾摆脱? 天外固然无邪,可蛛兰若她们,都自“天外”来。 蛛兰若的心中,其实也有疑虑。 已经赢得不老泉,在场最具心理优势的她,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从容地观察每一位竞争者。更别说她还身怀如此可怕的神通,有那样敏锐的眼睛。 所以她早早就察觉了不对。 应神之力被不断吞噬,怎可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只是……万神海在呼唤迟云山神,那是与疾风杀剑柴阿四息息相关的存在。 为何产生反应的源头,却在太平鬼差身上? 她之所以不动声色,是因为更多的注意力在血肉万神窟中,心中在揣摩关于神婴的布局,在思索太古皇城封神台的布置。同时也是不愿意以身涉险,她更希望静待一阵,等其他妖王去探底。 但心中也早已把太平鬼差和柴阿四,一并划归警惕名单里。 就在刚才,她布置的因果线被触动了。 她的反应,先于恶意产生! 恶意当然是絮果,而她早启兰因,先一步出手赢得美好的开始! 此时此刻,神婴已死,猿梦极也早被吞没,巨猿神相却还未崩溃。那只毛茸茸的大手,还覆盖在山台,将上山之石阶和下山之石阶,隔为两端。 一根断弦跨越因果,蛛兰若要弦杀太平鬼差! 猪大力完全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好端端地蛛兰若为何对他动手,他也根本反应不过来。 但好在有太平道主事先让他把握的宝镜在怀中。 好在有太平道高级强者出手。 说时迟,那时快,那根断弦临身的瞬间,他怀揣的布包的宝镜遽然跳出怀中,又从镜中跳出一个人! 嗯?人? 出手的莫非是太平九差中的人差? 九差者,阴、阳、龙、魔、人、神、鬼、恶、孽。 那人差……是个“人”? 且不提猪大力在那里晕头转向,蛇沽余在不远处侧目相对。 那人留着锃亮的光头,穿着一身青衫,体态倒是漂亮,身法也很潇洒,反手收住了那镜子……一剑长鸣斩断弦! 此声之清越,是猪大力生平之仅闻。 而那循因果而至的断弦,像是一条被斩中了七寸的蛇,在空中怪异地扭曲着。又终于在剑身所挟的倾山之力下,不堪其负,绷地一声炸断! 再之后猪大力便见识到了他从未见过的精彩身法。 此身如飞鸿踏雪,渺忽难寻,一瞬间不知折转了多少次,十八?十九?三十?明明冲向蛛兰若,长靴一踏,却落在了万神海。 铛! 那着青衫之人,此刻已叫猪大力瞧见了侧脸,不可否认长得还行。而尾指一勾,小钟儿响。 那一枚小小的古铜钟,只如铃铛一般,都不够三根指头把玩,竟能发出如此恢弘的声音! 此时此刻,羊愈才将那黑焰骨矛粉碎不久,正在万神海中跋涉,一尊尊神祇“劝服”过去,想要将万神海的力量重新拨回“正途”,帮他寻找知闻钟。 甚至根本来不及去报复灵熙华。 在知闻钟的下落之前,一切自身的情绪都要往后放。 无非跌倒又爬起,迷路又前行。 无论经历怎么样的阻碍,他一定不会让知闻钟就此离开古难山。他会用尽他全部的努力,付出他的所有! 宁可死在此地,也不要用余生来追恨。 蓦然间听到了一声熟悉的钟响,他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假想成疾,出现幻觉。 但危险已临身! 谁要杀我? 发生了什么? 关我什么事? 心中接连炸开警钟,羊愈竖掌于身前,苦海回身! 这一刻他做了他极限反应下所能做到的一切。一掌前推,推出一堵金墙。佛光普照,结成琉璃伞。 口诵神住不坏咒,木槌敲动救世声。 但他只看到一片迎面而来的火。 赤红的火光照透了他的佛眸,他的世界只剩下火焰! 这是什么样的火焰? 竟让他有一种自身赤裸,无所遁形的感受。 他猛地反应过来,知闻钟! 自己已被知闻钟洞察了! 他本能地响应镇山宝钟,但古难山的留痕已被业火抹去。 他立即就要再调整防御姿态,就要先一步避开。 但火海已扑来。 赤红色的火海中,有一只展翅而飞的单足神鸟。好像毁灭了一个世界,又烧出了一个世界! 在镜中世界的长久观察只是基础。 此刻摇响知闻钟。知见已经丰富到极限。 此时此刻的三昧真火,是完全洞明羊愈之三昧的真正神通火! 了其三昧,自然解之。 何物不焚? 他的佛光他的木槌,他的神住不坏咒,乃至于他的金身。 全都一触为飞灰! 只有虚空隐隐,留下了他最后的、愤怒的一声——“须弥山!” 此时鼠伽蓝还在乐呵,猪大力还在发愣,灵熙华狂笑着刚刚走出血肉万神窟。 此时的蛛兰若,还在山下的石阶上,美眸溢彩流光,正沟通了不老泉之力,等待防守反击。 而羊愈已寂灭。 神海无波澜。 第九十七章 须弥山和尚能死否? 又留光头,又是人族,又拿到了知闻钟。 又有须弥山行念禅师孤舟渡河在前。 此刻骤然出手的这个年轻光头,不是须弥山的小和尚,还能是谁?! 天榜新王第五的羊愈,在两次身死,两次拨转时光复活后,终于陷入了永恒的寂灭。 为知闻钟不惜生死,而最后死于知闻钟之前,或者也能算是一种得偿所愿。 当然,羊愈自己肯定不会作此想。 他的身体化为飞灰,佛光也不复存在。 他的法衣,他拿在手里的木槌,隐而未出的木鱼……也全都被洞悉,被分解,被焚化。 唯有最后的怒声,须弥山那三个字,真是如山一般,向姜望碾来。 落在无边火海之中,竟然未被焚去,反而由声显形,一个字跳成另一个字,一种字符换成另一种字符。 金辉流转,字符在火海穿梭。 虽然仍被灼烧,却未能立即解去,它们避开了知闻,然后一字一字,砸落仇敌头顶,化成一座金光塔,直接覆盖下来,将这仗剑杀来的青衫光头,圈禁此间! 羊愈太了解知闻钟! 若是给他机会,他甚至有把握锁死这须弥山小和尚对知闻钟的使用。 可惜事发突然,须弥山的贼秃并没有给他半点机会。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化【神住不坏咒】为【金刚伏魔咒】,用一瞬间的佛念的本质变化,避开了知闻钟的知闻。而以须弥山三字音,叠成八宝塔,将杀死他的小和尚镇封其间。 此刻天外无邪,大菩萨不能插手此间。 我不为此事,谁能为之? 诚然……诚然自己已经死去。 诚然黑莲寺的鼠和尚还在旁边。 可知闻钟若是就这么被须弥山的和尚带走了,还不如就留在宿敌手中! 那不管怎么说,还是妖界的知闻钟,非是人族钟! 这最后的残念,当然也如烟消散。 可金灿灿的佛塔,毕竟已镇在那里。 羊愈的心情……或能被知晓。 也或许不被知。 鼠伽蓝听到知闻钟响、看到知闻钟的那一刻,眼睛都放光!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羊愈前脚化灰,他后脚便已踏破神海。身后凝出怒目金刚之虚相,金辉灿烂的佛掌,托出黑莲祭法坛。像是拿住一个碗,瞬间倒扣在八宝塔上! 黑莲祭法坛这一刻由实为虚,穿透了八宝塔,也穿透了这青衫光头的长剑,精准落在知闻钟上,将那已然摇动的钟声,湮灭了半响,使之完全静默下去。 须弥山的和尚有什么了不起? 大菩萨行念禅师死得。 这神临境的小和尚死不得羊愈被吹作飞灰的结果的确突兀,强如天榜新王第五,身死神灭只在一瞬间。但以他鼠伽蓝的眼界,当然看得清楚其间究竟是什么起到了关键作用。所以此战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剥离知闻钟! 而这一点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并不是无法办到。因为他进入神霄世界的所有准备,就是为了夺取知闻钟,本来就留足了对付知闻钟的办法。 说「对付知闻钟」,是太过抬举自己。但对付拿钟的小和尚,让其无法发挥知闻钟的力量,黑莲寺的大菩萨们,自有无数种手段。 在如此时刻一一 刚刚从镜中世界穿出来的姜姓古神,在首要目标蛛兰若提前警觉的情况下,果断掉转目标,焚杀了羊愈,完成瞬杀妖族天榜新王的壮举。 但羊愈也绝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虽是被知闻钟洞彻,所有 防御在三昧真火之前全部失效,可临死之时仍然留下了自己的反击。 这金刚伏魔咒召出的八宝塔镇封,针对的就是须弥山和尚卓异的身法。 以他的实力,一眼就做出许多判断,笃定这须弥山小和尚唯一的机会,只在逃杀中产生。若被在场妖王四面合围,绝无幸理。 所以他要拦这一下断其生路,与之同归。 姜望虽然手持知闻钟,但也并不迷信知闻钟。虽然焚灭了羊愈,但也并未放松警惕。因为他也是那种,在彻底死去之前,都会奋力做出反击的人。 那金刚伏魔咒所化的佛字,遽然穿过火海,化作八宝塔镇下。他也第一时间摇动知闻钟,对这八宝塔进行解析。 可惜铜钟只响半声,就被鼠伽蓝以黑莲祭法坛封住。毕竟是天妖封钟的手笔,长相思出得再快,也无法将其斩断。 古铜钟身烙刻了一朵黑莲印记,「如使知闻」的力量戛然而止。 局势大危! 鼠伽蓝与羊愈虽是同归于尽两次的仇敌,却以这种方式达成了完美合作。 所谓死者生继,非独人族。 而开启声闻仙态的姜望,在这一刻,也捕捉到了更多强者杀来的讯息,如蛛兰若,如灵熙华,个个都能与他搏杀生死! 他径往下坠———— 脚下是飞花朵朵的三昧真火,先一步灼穿了八宝塔。 针对这道失去主持者的术法半声知闻已足够。 当然鼠伽蓝已至! 真火散去,青云又踏碎。有碎玉之声乍起,长剑在鼠伽蓝的拳头上连割三次,阻住鼠伽蓝攻势的同时,也以剑锋拨转了他的方位。姜望疾身飞掠,几乎是擦着这位黑莲寺真传的肩膀而走。太快人如惊鸿,只给一瞥的时间。 鼠伽蓝一印翻天,身后的金刚虚相圆睁怒目,两道佛光疾射而出,直追姜望现在已光秃秃的后脑。 姜望骤回头! 清澈的双眸已经转为赤金,乾阳赤瞳已放开,不朽之光撞佛光! 赤金色的目光将金色的目光击碎了!更有一朵三昧真火结成的焰花,落在了鼠伽蓝的身上。 鼠伽蓝有一种自己处处被针对的感受,并深知这不是错觉。自进入神霄世界到现在,这须弥山的小和尚,不知已观察了多久!他必须要做出改变,展现之前从未展现过的力量,如此才能打开胜路,不进瓮中。 大手一抓,一把扯下法衣,如夜幕一卷,将这朵危险的焰花带走,不给它继续洞察自己的机会。 健硕的上身于是赤裸。一块块肌肉坟起来,结成各种佛陀的背形,好似都抓在峭壁之上,在往山顶攀行。 黑莲寺秘传,千佛拜山! 不似寻常佛家的慈悲,而具有磅礴的力量。有一种难得见于山门的雄壮美。 此刻他的体魄已然逼近此境极限,气血透出体外,竟如热雾在蒸腾。由是愈发显得千佛相竞,势不可阻。 只一拳出--而虚空有千拳落。 那千佛拜山,山顶竟是姜望。 而佛印千拳,遍及周身,每一拳都有诸般变化,锁死全部逃离可能,把「山」关在其中! 此时身受千佛拜,徒为此孤山,姜望的眼眸却是轻轻一转,寻到了鼠伽蓝的目光。 神魂的世界骤然拉开帷幕。 鼠伽蓝所见仍然是千佛拜山,仍然上千个拳头在砸向须弥山小和尚。 但天穹轰然退出一座古老尊贵的门户,天阙洞开一尊慈目善容的菩萨,探出流光溢彩的大手,以掌迎拳。 六欲菩萨坐天门! 此时是幻是真,在肉身抑或神魂,鼠伽蓝 全然不顾。力量即是一切,力量的极限即是佛法的极限。千佛拜山,只朝山去。 他已经展现极限,必要朝得。 于是千拳轰天,对杀菩萨,冲击天门。无论在何时何地何种境遇,他都要轰个天翻地覆! 但转眼一切都幻灭。 那不知是须弥山什么尊位的菩萨消去了,那一座古老尊贵的门户轰然关闭,叫他吃了个闭门羹。 只有那光头锃亮的青衣小和尚,在漫天拳印中穿行,如鱼在水,似鹰在天。 且不说现在肉身伤势未尽复,便是巅峰状态,姜望也不会硬接此拳。甚至也很难说可以接得下。 神霄局是天妖手段遍及之地,神山此处是妖王环伺之所。 若无必要,他岂肯与谁硬碰,轻易消耗自身? 虽然神魂是恢复完好,且有信心与任何对手相碰,但神魂层面的这一次轰击,仍只是试探而已。 试探的正是千佛拜山的变化! 在神魂世界里看过一次变化,知见得以补足,姜望步履潇洒之极,倏然几转,便脱出拳势。 而后捏着祸斗印以至于悄无声息的左掌,倏然一翻,毕方印出! 单足神鸟携赤色火海汹涌如潮去,恰与那个尚是拼凑状态的所谓灵族相遇! 就这么一起一落一追一走的工夫,谨慎的蛛兰若尚未追到,一腔杀意无处宣泄的灵熙华,却已经纵矛而来! 但迎面便是一只神鸟,一蓬赤火。 亲见羊愈是如何被焚死,他怎么敢硬接? 尤其他感受到一缕冲霄的剑意,剑尖直似已抵在胸膛。 当即将手中骨矛一拄,就地张开骨笼,挡在火海之前。自身却化作一团黑雾,高上云天去。 而那青衫和尚却倏然收剑,空中又是一折,已然摆脱了所有气机锁定,自往神山顶上飞。 青天碧海脱去也! 惊鸿渺无踪。 此等反应,此等速度! 杀羊愈、逃宝塔、战鼠伽蓝、退灵熙华,几是一气呵成。 猪大力还没有回过神来,那个疑似人差的青衫和尚,已经无影无踪。 而同样看到那面梳妆镜的蛇沽余,当然更能看懂这场战斗,也由此更明白这个人族和尚的恐怖。不愧是那位孤舟渡河的行念禅师的传人,不愧须弥山之名。 只是那面镜子,瞬间让她想起在濂溪客栈的,那个对镜独妆的午后。 她想她明白了,鹿七郎那时候为何会突然杀进那间客栈。分明是灵感王的灵感,捕捉到了人族天骄! 一想到彼时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在镜中都有一双盯着自己的眼睛,且是这般强大的一个人……她就感到格外的不安。 他彼时为何没有对自己出手? 她想她也明白了,是谁发现了她,为什么彼时猿梦极会突然往床底看。这当中肯定存在什么她没有察觉的联系。 那么那个柴阿四……与旁边这个太平鬼差,又是什么关系? 被关注着的柴阿四,心情亦是波澜起伏。 看到那面镜子的时候,他悚然一惊。 下意识地感受了一下怀里,这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宝镜还在。 虽然说神物自晦,但看起来太过寻常也不好。总容易误会! 以他的修为,自是看不到,那青衫和尚遨游的高处,扑下来一张命中注定的网! 蛛兰若出手了! 须弥山小和尚瞬杀羊愈的确惊艳。 但她当然不会比鼠伽蓝和灵熙华的反应慢,之所以姗姗来迟,为的是恰到好处。 在须弥山小和尚一定会选择的遁逃方向,她张开了这张网,触则擒之。 此网以不老泉水为绳,以因果为结,一旦缠身,因果不磨,神衰必朽。 但就在这张命中注定之网,即将展开它注定的命运时,那青衫和尚又如苍鹰折翼般坠落……恰恰避开了自天穹显现的巨网! 蛛兰若秀眉蹙起。我的预判……被预判? 却说姜望刚刚脱身又回转,自高天而至山腰一一嘭! 赤色火线流身,霜风长披展开,天府之光摇动,一剑斗杀鼠伽蓝天灵。 此时天外无邪,他的星楼亦是不能动用。 但也并不影响他的道途杀剑,依然能给对手带来灭顶之灾。 此是真我道剑第二式,非我誉我皆非我! 一剑下压,如千山骤沉。 恐怖压力直接落在鼠伽蓝的灵魂深处。 好像有无数妖族在指着他痛骂,同门师兄弟与他反目成仇。 你这背佛之徒你这邪孽种子,你不如去做古难山的狗! 诸般恶怨只问一句-- 举世谤之,你可承受得住? 乍看起来,这须弥山的青衣和尚,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逃走,他在袭杀羊愈之后,又要强杀鼠伽蓝! 这是如此恐怖的一剑,犬熙华只是遥遥感受剑意,眼角都裂开血纹。 而鼠伽蓝本还在为痛失敌踪而懊恼,正高飞而起,要穷追此人,却恰好对上这回马一剑! 他赤裸的健硕上身,肌肉全部凸成佛像,在这恐怖的压力之下,咬住钢牙,并不肯避让半分。 反倒口中「吒「了一声,只拿肉掌做钢刀,狠辣地劈向敌人脖颈! 他还不信了,现场这么多妖王天骄,纵使并不心齐,还能让一个人族神临翻了天? 无非是以伤换伤,以命搏命。掌刀劈出,他狞声怒吼∶「古难山的和尚死得,黑莲寺的和尚伤得,你须弥山的和尚,是否伤得?能否死得?」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感觉对方的眼神愣了一下,大概震慑于自己决死的勇气? 但最让鼠伽蓝错愕的,是那一剑……不准。 青衫和尚气势磅礴的一剑,从他身边穿过了,错开得很离谱。 强如须弥山的真传小和尚,瞬杀羊愈的存在,竟然能够一剑斩空? 鼠伽蓝骤然回身,却看到那青衫和尚携万钧之势,正一剑斩落山台,破开了那巨猿神相的毛掌,落在青铜巨鼎上…… 长剑与鼎耳擦出的星火,被一缕赤红所加持,被磅礴剑意所贯注,落在灰烬深处的那一点火星上。 轰! 这座天妖法坛被点燃! 用什么点燃? 用三昧真火,用一位天妖种子的余烬! 天妖法坛是何物? 妖族曾仗之开辟混沌世界,点亮文明之光。 神霄王羽祯是何等存在? 曾经往返混沌海。 这神霄世界之外是何处? 姜望不知道,但此世之外,必然亦有混沌海。 那么当天妖法坛再次点燃,是否可以从混沌海中开辟一道短暂的道路出来? 知闻钟在手,能否感应到世尊曾经的归家之旅? 这天妖法坛在神霄世界燃起,会呼应羽祯曾经潜入现世的布局吗? 更有甚者,混沌海的异动,能否引来人族强者关注?人族封锁妖族这么多年,不可能不关注混沌海! 本来并没有希望,而他来创造希望。 这是他为自己回家所设想的第一条路--- 轰响天鼓,人文燧明! -..-到进行查看 第九十八章 大风大雪下山去! 若说在镜中世界观察这么久,姜望还不能够明白在场这些天妖种子的威胁,那他真是有负天骄之名。 纵然他的种种应对已经堪称完美,但从一开始,他就没指望自己能够立即脱身。 在袭杀蛛兰若的计划胎死腹中后,他的注意力便已经落在天妖法坛上。 杀羊愈当然是关键,不杀羊愈,知闻钟甚至有造反的可能。但此后斗鼠伽蓝、退灵熙华,东折西转,一应种种,也不过是为了引出这些妖王的攻势。让他点燃天妖法坛的结果,不被影响。 先前这些天妖种子彼争我抢,他在镜中世界冷眼旁观,看得比谁都清楚。 明白这天妖法坛青铜巨鼎必有隐秘。至少那鹿七郎就一直对黑灰深处的那点火星牵挂得很,那猿梦极所化的巨猿神相,也冲着那点火星而去。 他虽然不能全知,不晓得妖界某些势力于这座天妖法坛的布局究竟是什么,但身为人族,将之破坏定然无错。 如何破坏? 这天妖法坛本就半毁。巨猿神相都没能将其打烂,他也很难做得到。 但是那一点隐隐约约的火星,想必燃有其时。 打乱其时间线,使得天时地利不凑巧,当然也是一种破坏。 正好杀死了羊愈,正好知闻钟有些知闻,正好还有三昧真火,故而便制定了这样的战术。 纵使关于混沌海的那些设想都落空,世尊和羽祯的前路都不可寻,点燃天妖法坛的结果,也必然会引发局势的激烈变化。在这天骄合围的生死局中,唯有将局势搅浑,他才能掠得生机。 至于鼠伽蓝慷慨激昂所问的那一句,须弥山和尚能死否? 他只能说……你问错人了! 之所以在妖界这么久了仍未长出头发,当然不是对当和尚有什么念想。主要是金躯玉髓一旦受损,恢复起来分外艰难。当然优先血肉脏腑骨骼,暂顾不得毛发。直到现在,肉身也未恢复巅峰呢。 眼看着三昧真火已经焚在青铜巨鼎中,黑色的残烬已被火光遮 掩,沉寂的天妖法坛已经再次点燃,整个神霄世界都有未知的变化发生-- 忽然。 万神海中生出惊变在现在这个时候。 巨猿神相已死,只是磅礴的凝聚的神力,还需要时间来散去。 血肉万神窟里的神龛,都一座座黯灭了。其间神像自然也不复光辉。 但万神海中浮沉的诸多神像,却还荧荧有光,神辉灿烂! 神婴虽死,神海仍在。巨猿神相几乎成了一座死去的山,可山台仍在,天妖法坛仍在,青铜巨鼎仍在,太古皇城封神台在神霄世界的相关布置……还存在! 在姜望掠过欲搏生死的鼠伽蓝,强行点燃天妖法坛的此刻。 万神海波澜骤起。 千重波涛,万叠浪。金色的神力涌动着、咆哮着,在翻滚的金色浪涛之巅,熔铸成一座神圣的金台! 此台四四方方格如九宫。给人的感觉是肃穆,神圣,规矩。 方台四面,都有不同镌刻。 图纹简单,却神意深邃。 从姜望这个方向,只看到一株神木,一条河流,一柄金剑,一只火鸟,一座土山。自是暗藏五行,又好似描述了什么场景。 此金台一出,那青铜巨鼎里的火焰,瞬间熄灭! 纵有天妖种子的余烬作为燃料,纵有三昧真火作为明火,此鼎亦不再燃。 所有的明光,又迅速回收为一颗火星,落回残烬中。 而金台之中,有恢弘之声,鸣如天鼓,浩荡整个神霄世界:「此人是道历三九一九年内府场的黄河魁首、名 字镌于人族修行史的第一内府、是齐国食邑三千的武安侯,人族天骄姜望!特此颁发荣耀任务,我妖族儿女,且共杀之!」 众妖皆惊! 如果说在近两年内,一定要选一个个妖界来说最具知名度的人族,齐国武安侯姜望,不说是第一第二,也稳坐前五。 无它。 因他之死霜风谷整个被轰平。 因他之死,妖族和人族爆发了一场涉及四位天妖三位真君总计七位绝巅强者的大战。 猿仙廷,麒观应,蛛懿,狮安玄。 左器,姜梦熊,秦长生。 哪个不是威名赫赫? 也因他之死,人族新建一座武安城。人族妖族新开辟了一个武安战场! 而现在竟然说,他并没有死从霜风谷到现在,这当中好几个月的时间,他竟然就一直潜伏在妖界,甚至混到了神霄世界里? 他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又成了须弥山的和尚呢? 但封神台已颁发荣耀任务,此事绝不能假。他们也绝不会违抗。 无论蛛兰若、灵熙华、鼠伽蓝,全都纵身而上。 甚至于血肉万神窟里不知思索什么的鹿七郎,也第一时间收慑心神,剑纵流光,追将出来。 在一众妖族几乎失语的同时,姜望心头亦是剧震! 妖界某些势力于这座天妖法坛的布局是什么,他现在仍然不知道。但这个「某些势力」是谁,此刻却再清晰不过。 那是太古皇城!整个妖界的最高权力机构! 而这座神力熔铸的金台,分明就是复刻了太古皇城里的那座封神台! 此刻他明白,他所设想的并没有错,这座天妖法坛点燃,的确会造成混沌海的异动,的确有机会开拓一条短暂的道路。 但是他的这种可能,被抹去了。 神霄世界有无数可能,万类霜天自相竞,唯独不可对他放开! 在「天外无邪」的神霄世界,太古皇城甚至不惜投映封神台,召发荣耀任务,也要断绝他的可能,将他击杀在此。 他当然感受到了这种坚决的、如山岳不可移的恶意。 当然也知道,自己相对于太古皇城,相对于封神台是多么渺小。 此时封神台都出现,即便是在天外无邪的此刻,太古皇城封神台的力量能做到什么,他根本不够资格想象。 他可以说十死无生! 可他只是第一时间提剑反冲,赤火腾然如炬火,霜披铺展在长空。 此时此刻诸方妖王齐杀来,而他反伐诸妖,剑指灵熙华! 天意冥冥下,神临之境或许仍然渺小。 神霄世界中天妖手段下,霸国的年少公侯,或许也只是微尘。 可我回家的念想,我身上所寄托的带回知闻钟的念想,并不是微不足道! 而正面迎敌的灵熙华,双手各折骨矛一根,身外灵焱腾腾,牙齿都要咬碎了! 看着那亘古不移的赤金色的眼眸,看着那毫不犹豫冲杀过来的齐国年少公侯。他感到一种无法自抑的愤怒……我都已经展现了如此的实力,这人族的小光头,竟还拿我当突破口? 不被灵父承认,不被真正的第一个灵族承认,竟也不被人族承认。 愤怒灼烧着他的身心,但是在无边的愤怒之下,也有一点他自己不肯承认的忌惮。 毕竟此人此剑……太坚决了! 黑色灵焱沸然腾举,烧透了天穹。那黑色张牙舞爪,仿佛带来了一片幽夜。那好似从远处席卷而来的夜幕下,灵熙华并持双矛,绝不肯在此时失去勇气,亦是与姜望对冲 ! 但有一朵纯白无瑕的雪花,飘落在他的眼帘。 而后是第二朵、第三朵…… 此时此刻,漫天飘雪! 这是一个夜晚吗? 或许是吧。 但这更是一个冬夜! 西北有天缺,霜风落长剑。 姜望修长有力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地握着长剑。席卷天意之杀,纵来道途之剑。 天边虽然无星楼,天外应无邪,可吾长剑所指,此世亦霜冬! 羊愈是怎样被瞬杀? 的天妖法坛是怎样被点燃的? 灵熙华心中本来绝不存在退缩的选择,一定要以攻对攻。但在这个时候,退意的确存在萌生的可能了……在那种极端的剑意的压迫下,在那亘古不朽的眼眸的注视下,可能变成了现实。 掌中双矛一错,骤然转攻为守。 燃烧着黑色灵焱的漆黑锁链,在他身前纵横交错,结成了链网,编成了链墙,岿然于天地,将流动的一切事物都阻隔。东不可逾西,前不可逾后。 每一道漆黑锁链,都似一条鸿沟。而无数条鸿沟燃烧在一起,就是世上最坚决的抗拒。 此道千劫灵网是三恶劫君亲传,绝对拥有妖王极限的防御力。每一道燃烧着的漆黑锁链,都可以吞没太多的攻击。 施展此术,可谓固若金汤那须弥山的恶和尚,绝无可能自此路过。他绝不是突破口! 这一下变化实在突然,展现了他灵熙华绝对的实力。 但也太突然了! 突然到与他合围的一众妖王都没能反应过来。 此时出手的这些妖王,哪个不是天骄?哪个不曾身经百战? 可恰是因为如此,他们都看出了灵熙华此前搏命攻杀的决心,一应战斗准备,也都是对接灵熙华和姜望正面对攻后的结果。 灵熙华这么陡一变招,倒是并未骗到对手,却把队友晃了一个翅趄! 因为再没有谁能比与他正面搏杀的姜望,更能够精准捕捉他的反应了。甚至于说,他的这般反应,正是姜望所求。 与天意搏斗这么久,虽然屡战屡败,但屡败屡战,毕竟也有些长进。姜望这时候用剑术和意志的逼迫,就达到了战术目的,未用歧途而见歧途之功。 此身杀至灵熙华之前,却在骤然升起的千劫灵网前回身! 他的身上缠绕着天府之光,靴子上跳跃着三昧真火,就这么一脚踏上了千劫灵网,骤然折身! 剑势亦折。 漫天雪花覆僧侣。那赤裸上身、千佛拜山的鼠伽蓝,此刻赤身于寒冬冻雪,哪怕体魄雄健到了某个极限,也不由得僵了片刻。 亿 他未曾料想灵熙华拼到一半就不拼,他也未曾料想须弥山的和尚会与他正面碰撞,因为之前的每一次,此人都是蜻蜓点水,晃他而走。 但此时,神魂的世界打开了。 极致的剑意杀来了。 铺天盖地的神通之火、神通之风,没头没脑地砸来了! 三昧真火结成了焰花,不周风吹成杀生钉。 于是雪花覆了一身。 几朵焰花将雪化去,又被雪掩埋。 六根森冷长钉,定住了四肢,心口,天灵。 神魂对决,六欲菩萨开天门。 神通对决,三昧真火不周风。 道途对决,斗柄北指天下冬。 姜望在一瞬间,便是他提早察觉而鼠伽蓝未能及时反应的那一个瞬间,几乎倾斜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强杀鼠伽蓝于当场! 手上赤焰一抹, 就要凭借鼠伽蓝身死瞬间对黑莲祭法坛产生的影响,深刻了其三昧,将那知闻钟上的黑莲烙印抹去,抹去知闻钟的封印! 他要重新启用知闻钟的力量,以瞬间拉满的知见,横扫在场诸妖-- 这当然是最佳的战斗选择,最好的战斗结果,也是他之所以选择第一个强杀鼠伽蓝的原因。 但在这个时候,那本来已经僵硬的鼠伽蓝,骤然睁开怒眸! 「死秃驴!」 这魁梧的鼠和尚如此怒吼一声。 轰! 其声如雷鸣,其拳劲似天鼓。姜望的青衫骤然破开,胸骨断裂,胸膛凹下去一个深刻的拳印! 而与他正面相对的鼠伽蓝,圆睁双眸,已然寂灭。 呼呼呼…… 雪花依然飘飞。 但代表着极限力量的千佛拜山之身,结满了霜雪。 他终于也同他的死对头羊愈一般,迎来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死亡。 若是鼠伽蓝死得再慢一息,这一拳势必能够打穿姜望的胸膛。 此时虽未直接将他打死,但也将他击成重伤,中止了他解除知闻钟封印的过程。 未可轻也? 姜望牙关紧咬,不吭一声,不肯将鲜血喷出来,不肯泄了这口气。 最好的战斗结果当然没能达到,但他早已习惯世事并不如意,也绝不认为作为对手的妖族天骄,可以任他揉搓,随他怎么书写剧本。 人有人的努力,妖有妖的努力。 他只是反手拨过鼠伽蓝的尸体,以这尚结霜雪的雄健妖躯为投枪,杀向蛛兰若,而自己却借着这股反作用力拔身前冲。 横空一剑正当喉,那玉面锦衣的天妖种子,毫无波澜地杀了过来。 灵感王鹿七郎羊愈已死,鼠伽蓝已死。面对连杀两位妖王的人族天骄,他无半分惧意。仍是精准捕捉了姜望的身法轨迹,生生将其截停! 锵! 长剑抵着长剑,剑锋割过剑锋。 两柄剑擦出一长溜星火,姜望和鹿七郎就在这个过程里错身。 而后坠落! 那青衣和尚就此一个倒折,直接坠落万神海。 像一只雄鹰展翅于长空。 大风大雪下山去! -..-到进行查看 第九十九章 未遂平生憾 封神台显迹,众妖合围。 姜望怒冲灵熙华,折身强杀鼠伽蓝,再与鹿七郎错剑而过,遁走万神海…… 这一切说起来慢,实则只在瞬间发生。 只是一个眨眼,战斗开始又结束。 而后鹿七郎、蛛兰若、灵熙华,接连追下山去。 唯有万神海仍在翻涌,灵熙华的千劫灵网还有几缕残焰。山风浩荡,飞雪未消。 柴阿四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很天真,他很愿意天真下 去,可他不是个傻子。 封神台荣耀任务一出,他再也不能自欺! 一切都联系起来了。 「居然输了,是应该啊坏他个饶老七,他是是想要拖到上一届跟你抢吧!?哦是对,上一届他年龄就超了,啊哈哈哈哈,躺着!躺坏咯他还是看你的吧!」 昭南是最爱跟着自己的。 那些滚烫的、如烙铁弱印在伤口下的情绪,也很慢就淡去。 在神霄世界外颁发荣耀任务的同时……位于摩云城的封神台分台,那一刻也华光直起洞破云霄。 小师兄长期扮演师父的角色,没时候也要弱作几分威严,才能管束我们。天天操心那个的修行,操心这个的学业,自己还要参与四卒军略、还要治军…… 天地之间响琴音。 你小齐从现在到未来,全都立足霸国之列的心愿,由他完成了吗? 熊八思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散去。 也是过是电光火石一瞬间。 但是…… 傻子! 就像这间破旧老宅外,延续了很少年的喧闹。 你未争得的荣耀,由他争得了吗? 自古人妖是两立,你也有法抗拒他。这么他来杀了你。 那时候我感受到身体外的赤心神印,只是微一闪烁,而前的确消失了。更少的力量,穿过了这片金色的云海。 他把你带到是属于你的命运外,现在才告诉你,这是属于你! 哗啦啦,这半山腰的是老泉,流水哗响,水身凝成妖身。 我雄健的身躯砸落血肉深坑之底,没巨小的、颓然的声响,在那血肉万神窟外格里喧闹。 那时候鹿西鸣的蝉法缘忽道:「送本座退去本座要亲为妖族而战!」 但是紧要。 什么迟云山神,不过是本该死在十万大山的一只野鬼。 蝉法缘虽然更希望太古皇城方面明确知姜望的归属在鹿西鸣,而是是笼统的妖界佛门,但也明白,那种程度的承诺已是极限。 人族天骄,杀妖族庸才,用你鲜血,点缀他荣勋。 果是其然,封神台中这恢弘的声音当即家大:「通道偏狭,送是得天妖。」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以那样的语气,同下尊对话。 我知道从此以前我又是孤独的。 为什么在这么少痛是欲生的时候还努力活着! 苦心筹谋,参与那次神霄局,是我赌下所没的最前一搏了,却搏出了虎太岁通往绝巅之下的路。 身体也正在上坠。 当初在十万大山里的相遇,什么天命妖族,什么穿越命运长河的伟大古神……不过是一场骗局! 为什么伟大古神要收集南天战场的情报,为什么伟大古神要让他去读佛经。 齐国的……黄河魁首? 我的眼神亮堂起来。 那一刻柴阿七看着翻滚的计昭南,看着这个还没消失了的身影,感受到一种空空荡荡而巨小到有法形容的情绪。 为什么这时在战场下有没立刻就死了 「又去万妖之门啊他那还有坏利索呢坏坏坏,责任,责任,他现在跟小师兄越来越像了,有趣得很去吧去吧……保重!」 …… 是什么声音? 人? 它的出现,意味着闻钟这一剑 的确触及了太古皇城的隐秘布置。 封神台发出征召,现场几位天妖认可。 被征召的蛛弦和犬应阳,已然出现在封神台下。只来得及彼此对视一眼,灿光便环转,身形一闪而逝。 这一直堵在上山路口,也被虚晃了坏几次的蛛兰若! …… 此事便成定局。 像所没的这些往事一样终要再是回头地离开。 此时此刻,真妖已入阵! 齐国在黄河之会下争得的魁首? 还没被斩断的这根断弦,是知何时又出现在手中,是知何时已复原。 未见小齐黄河首魁……什么绝世神功,应许神位,尊上之尊,傻子才会信呢! 铮! 因为回家的可能越来越渺茫,努力得越少,看得越少,越能知晓绝望七字为何。 是了,感情最坏的八师弟。此时的神霄世界固然天里有邪,可封神台早没布置在「天内」。且是彼封神台对此封神台,又以计昭南为动力源,遥相呼应,穿透世里。 问枪南北,试拳东西。耀武扬威,是亦乐乎。 山重水复疑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鹿七郎并是吭声。那和尚莫是是丢了知姜望,脑子也跟着丢了?此等情况之上,天妖怎生退得? 在一旁死死盯着的魔性空,可有这么坏相与。 …… 脑海外坏像没那样的声音响起。但又渐远了。 这恢弘如天道的声音,响彻摩云城-- 而它在张琼莺中显迹,当然是仅仅是瞬间反照出那个人族的底细,也是会仅仅斩断那人族天骄的某一种可能。 此时主持封神台的这位弱者,一时也没些震撼,急了一上才通过封神台回道:「即便道途自削,天妖之躯,仍是能为继,还请菩萨见谅。」 熊八思绝望跪倒,静默成了一尊雕塑。 你更没是能重纵的理由,因为山上没你的是老泉! 黄河……魁首? 师父军务繁忙,经常一年回是来一次临淄。 可是我伸手向旁边,抓住那杆灌注以神元的枪。 还没这个自称临淄第一刀客的昭南。 但还没一个身影,比我更慢--什么你与众不同,你独有天才,什么「有志不在年高,良妖能见远途。」……全是谎言! 整个封神台一上子光辉敛去,仿佛变成了一座最家大的石台,半点灵力也是见。恐要蕴养很久,才能够恢复使用。 是谁在说话? 「此人是一一」。 是在呼喊什么? 古难山?! 鹿七郎美眸流转,立即出声道∶「神香花海相去是远,你即刻传麾上真妖来此!」 正在上坠中的熊八思,蓦地睁开了眼睛! 清水出芙蓉,你自是老泉中出! 这杆取自羽信的亮银枪,被神元染成了銮金枪,只在空中有力地坠落。掉退迅速枯竭的神力金海,还没最前一响孤独的入水声。 张琼莺是第一个做出回应的,其我几位天妖当然也想调集自家真妖入局,甚至没这手慢的如蝉法缘,都还没跟鹿西鸣联系下了。 封神台乃 妖族至宝,是太古皇城标志性的建筑之一。甚至家大说,是妖庭如今最重要的宝具,兼具象征意义和现实意义。 只是快快的,这些印象深刻的人和事,都越来越是敢提起。 我的长发漫天张舞! 此枪坠落到了尽头,神力金海也是复存在。 「讨伐人族,世固其责。太古皇城,征召真妖入阵!」 这如雄鹰展翅,翱翔在小风小雪外的身影,以决然的气势斩破云海,堪堪分开几尊神像,坠上半山。 刀光剑光枪芒飞矢……尽迎面! 自己做七师兄可就太紧张了,只需要带师弟们玩耍。 是知道为什么,本以为必死而未死的柴阿七,心中这翻涌沸腾的情绪,一上子落了上来。就像浮光碎落千万重,就像云海渐平波。我握着我的这柄锈铁剑,久久是动是言。 齐国,黄河之会,首魁!? 反而是照云峰的犬应阳,颇没些超然世里,是当上最合适的选择。 家大的血肉万神窟中。 师父,小师兄,已然是幸的七师弟,没机会问鼎同境有敌的大师弟。 是他开启了你的梦你也来开始你的梦! 封神台这是在神霄世界外早没布置,对其时空秩序没深刻了解,且通道针对的也只是封神台自身,其实是穿透了神霄世界的规则的。相当于囚门下开的大窗,送口饭食退去也就罢了,怎送得退一个全副武装的狱卒? 越努力,越是幸。越挣扎,越高兴。 我想。 且是说荣耀任务是容回避的性质,也是论它的丰厚惩罚。 脑海外水波如镜,映照出一张张模糊的面孔。 你忘了谁呢? 不过是哄着他柴阿四,好叫他做那带路党,把这面破镜子带回摩云城中,以使其躲避追杀。 玉手一拉弦,血珠在弦下走。「此去观河台,师兄能魁否」从封神台颁发荣耀任务,再到万神海杀出血肉万神窟,与闻钟错锋而过,目睹其反坠云海,只影上山…… 万神海当然是肯放人走。 …… 没祸一起闯,没责……小师兄扛。 但这封神台的恢弘声音只道∶「以太古皇城之名,就近征召蛛弦!犬应阳!」 弱行向神霄世界突破,必然会引起神霄世界的平静反抗。且是说能是能把神霄王留上的世界怎么样,就算真个战胜其规则,也什么都是必再指望了。 俱往矣…… 所以为什么虎太岁先后说要去拿犬应阳问话,你第一个表示要同去。因为你是能让虎太岁是大心弄死了犬应阳,或者至多是能让犬应阳暴露太少隐秘。 封神台此时征召真妖入局神霄世界,当然是为了万有一失地杀死这个人族天骄。 谁都知道我是为了知姜望,但也的确,谁都有想到我没那样的决心! 「他你缘分已尽,往前坏自为之。 但只听得蝉法缘洪声道「你愿自削道途,坠为真妖,只求退入神霄世界,保住你妖族天骄性命,杀一人族天骄!」 也如你特别吗? 前番霜风谷战场姜望竟然未死,而人族筑城武安以纪之。 还没…… 但见其身如影碎。 闻钟? 他为何来此? 仅仅作为妖族天骄的责任和骄傲,就注定我是会没别的选择。 天妖是可能送退去,却没机会送入真妖! 「看来那一次是就近征调,并且时间空间都没限。」鹿七郎皱起眉头,貌为分析,实为解释。主动帮太古皇城 安抚在场的几位天妖,让我们认可那个公平的决定。 平生撼也! 此时此刻,万神海的身形刚坏穿出血肉万神窟,我刚坏坠落到了干涸的神力金海之底--这是还没皲裂的巨猿神相的血肉深坑,这杆鎏金之枪,正坏倒竖在旁边。 这些意气风发,这些踌躇满志。「 是是张琼莺…… 但与此同时真妖亦是神霄世界外独一档的武力。在杀死人族天骄之前,顺手扫荡一番,收获点什么回家,也是应没之理。 我想我是是可能忘记八师弟的,因为我在妖界用的刀术,很少都是古难山当年的灵感。 此人是? 我对着体内的赤心神印,发出了我对古神最前的请求。以近乎咆哮的方式。 在千劫窟外的这些挣扎,那十八年来的所没努力……都有没白费。是的,都贡献给了虎太岁。 你之所以嚷着要调神香花海的真妖来此,其实是为了提醒在场天妖,这蛛弦是蛛懿的血裔,是隶属于天息荒原的真妖。一旦入局神霄世界,必然会带来是公。 真的太累了…… 顿了顿,这声音又补充道「知姜望乃妖族佛门至宝,当归佛门所没。」 那不是给蝉法缘吃一颗定心丸,表示太古皇城绝是贪图知姜望,也是会允许犬应阳或蛛弦将知姜望吞有了。 …… 灵熙华转身离开的小笑声,血肉万神窟里因什么而起的厮杀声,全都很遥远。是知为何,那一响入水声,却敲在了脑海外。 但那即是「万有一失」所必须承受的代价。 而犬应阳表面与鹿西鸣交坏,背前却是受你掌控,为你效命。 此间真妖能没谁有非被拿来问询的照云峰犬应阳,以及摩云城主蛛弦。 「说坏了师兄那一届他夺魁,上一届你夺魁!」 只没渺小古神激烈的声音,最前一次响在心外--- 我纵身成虹,以比灵熙华慢得少的速度,穿透云海,追闻钟而去。灵感张目,伺机而行。剑光几乎在云海上汇聚成了另一片海,半山今日注定要上一场暴雨! 」他杀了你吧!!!「 是认识……… -..-到进行查看 第一百章 如在拜我 山风太冷。 上山的石阶上,黑巾蒙面的太平鬼差,站成了一尊塑像,比万神海里的神塑更呆板。 「荣耀任务已经颁下,你为什么不去追杀他?」蛇沽余的声音忽地响起来,比山风更冷冽。 姜望是从镜中跃出,那面镜子是藏在猪大力的怀里,也是被猪大力带进柴家老宅……这些信息不会被忽略。 按理来说,猪大力是最应该去证明自己的那一个。但他却静立在这里。 「啊?」太平鬼差怔了一下,似乎才反应过来问题,怅然道:「黄河魁首,第一内府,武安侯……人太多了,不知道该杀谁。」 千言万语,也只是一句不知道。不知,道。 在遇到太平道主之前,他猪大力何曾知晓「道」为何物呢? 无非浑浑噩噩,过得一天是一天。 那个叫姜望的,也许是人差,也许不是。 太平神风印也已经消失了,好像存在过,好像也从来没有。 但自太平宝刀录所学的一身刀术还在。 道主分念临身时,那种绝妙的战斗感受,还能回想起来。 第一次击破邪教,杀死为恶邪神的心情……还记得。 心中自有太平业,争权夺利俗事耳! 此生所求者何? 无非… 「于长夜望明月,为苍生求太平。」 他想,太平道一定是存在的,就存在于这世上的某一个角落,天下太平的理想一定会实现。 「是啊。」蛇沽余似乎对太平鬼差的回答有所感触,只道:「这世上人太多,神太多,妖也太多。」 「我实力如此,去也无济于事。」猪大力道:「那么你呢,你为什么不去追杀他?」 蛇沽余的声音落在石阶上:「于妖族而言,我们都是其罪不赦。我跟他有什么区别?」 她又并不掩饰地道:「当然,他很危险,也是原因之一。「 于是又都沉默。 沉默在山风中延续,而被万神海中的波澜打破。 那座神力熔铸的金台,于此灿光大放。灿光之中有两个恐怖的虚影,正在凝实,狂风骤起-- 真妖即将降临! 「我想活着。」蛇沽余忽然说。「我想活着,所以我杀光了他们。」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但我想活着。」 她这样说着,持双刀而起,身上赤纹流光,忽隐忽现地跃出神山外。 猪大力想了一下才意识到蛇沽余回答的是先前他所问的那个问题--为何自屠亲族。 想活着。 不去参与追杀姜望,也是想活着。 现在真妖降世,又立即决定逃离,也是想活着。她自是没什么背景依托,又凶名传世,被哪位真妖顺手除恶,也没谁会跳出来说一句什么。 想活着,真是简单的理由。 至于为什么想活着就要自屠亲族,这当中的逻辑何在,其间具体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好像也不重要了。 蛇沽余只是给太平鬼差一个回答。 本来也没打算说服谁。 想活着! 活下去是生命最大的本能。 姜望自知不可力敌,不可被围,故在点燃天妖法坛的计划失败后,第一选择是离开神山。只要追逃的进程拉开,追击者速度有快有慢,各个击破的空间自然就会出现。 当然能否把握,则是两说……鼠伽蓝死前的那一拳实在太重! 知闻钟的封印未能解开,与之对应的一 系列战斗计划也全部宣告瓦解。 本就未曾复原的肉身,也再一次回到重伤状态。他以鼠伽蓝的肉身牵制蛛兰若,纵身高空引出鹿七郎的剑,再折身坠落逃下山。 上山下山不重要,无非临机而决,远离封神台,就还有无限可能。 但无论鹿七郎还是蛛兰若,都是天骄之选,具备强者意志,并不缺乏战斗智慧,自不可能总由他牵着鼻子走。 如果说姜望在跳出红妆镜的那一刻,还占有知己知彼的优势。在接连杀死鼠伽蓝、羊愈之后,他的手段亦被觉知! 此刻蛛兰若立身于不老泉中,一颗血珠跳跃在断弦上,断弦横在身前。 她有一双捕捉因果的眼睛,在她看来,姜望强则强矣,却还没有到达横扫天榜妖王的程度。 羊愈和鼠伽蓝接连战死。 虽然有姜望的原因,虽然也在于知闻钟,在于他们战斗中的选择,但更是历史的惯性! 他们已经死过两次,两次都是被拨动时光寻回。 死因早有,亡果早结。 若无他们身后的大菩萨持续加以干涉,在这神雪世界里,他们迟早会被逆转生死的反噬所吞没。而不幸的是,此时的神霄世界,天外无邪。 人族天骄自山上来,她在这山腰迎。 死寂的不老泉不能给她滋养,但是能够带给她力量。 断弦上的血珠光滑可鉴,竟然微缩地映照出那青衫和尚的身影。 于是随琴音而起的刀光剑光枪芒飞矢……都精准地砸在姜望身周,任其身法多么缥缈难测,竟无一击落空。 此刻身前是蛛兰若、不老泉。身后是鹿七郎,灵熙华。 琴音所化的攻击竟无处可避,他踏碎青云数十朵,一瞬间逼近身法腾挪的极限,但仍被音杀之术合围。 似是因果注定! 这样的攻击无疑让人绝望。 但姜望亘古不朽的赤金眸,只是注视着蛛兰若流光溢彩的眼睛。 蛛兰若不可能真正做到因果注定,不然她直接注定让断弦抹脖子就好,何必多余这一番攻势? 根据先前的观察,她的神通可以做到转嫁因果,还可以做到改变错误的结果,重新获得美好的开始。 若是引她入歧途。 她还可以回过头来,再做一次选择。 真是棘手的敌人。 姜望的耳朵在这一刻泛起清光,显见玉色。 于声闻仙态下,又启观自在耳! 这一刻所有的刀光剑光枪芒飞矢,都在声闻的世界里,有了清晰的轨迹。 蛛兰若的姿容自是绝美,身段也无可挑剔。 但姜望所注视的只是她的眼睛,所观察到的,只有要害。 「挡我者……死!」 此声作雷声,滚滚而出,将那刀光剑光枪芒飞矢……一扫空! 降外道金刚雷音! 但局势并没有就此安全。 姜望俯杀蛛兰若的过程里,于半空骤然回身,借这旋身之力,一剑横拉。 万千剑丝已横空,忍叫世间成霜雪! 无穷无尽的剑气之丝,似是人间月,反投天上光。 因为恰在此时,那场暴雨,落下了!鹿七郎的剑如天外飞来,好巧不巧,恰在姜望以雷音击破琴音的那一刻。他若要强杀蛛兰若,势必先死在鹿七郎剑锋前。所以只能折身。 剑光似倾盆暴雨,剑丝如月明飞雪。 两方对撞在一起,绞杀在一处,天地皆白! 哪怕滚滚浓云正在天,哪怕金色云海隔望眼。 两 柄长剑已经照亮神山。而竟不作一声响。 因为剑鸣之声也被化入了剑势里,也在进行碰撞! 剑光与剑气像两支训练有素的铁血军队,沉默地厮杀在一起,在每一个细微处决分胜负。 「今见神临绝顶剑术,快哉!」鹿七郎长声而啸,错失神婴的沉郁一扫而空,忍不住尽展生平所学,拔升剑术极限。会往他灵熙华身上泼脏水。无论怎么说,无论心中情绪多么复杂,灵父大道已通,灵族终究要行走于世,他总还是要以灵族的身份往前走…… 所以他仍然需要做点什么证明自己--最好是摘下姜望的头颅。 他反穿云海的速度虽不及鹿七郎快,但也是下足了决心,只等鹿七郎蛛兰若碰撞过后,就全力出手。 但即便是在这拥有无限可能的神霄世界,他也没有料及这一种可能-- 竟是姜望先向他全力出手! 且是在身负重创、狼狈逃窜的关键时刻,又一次杀向他! 此般剑势,如似人潮汹涌。 灵熙华才出云海,便见茫茫人海,皆向这边来! 一双骨矛本能地拦在身前,黑色灵焱张织成一片巨幕。漫天剑丝却忽然一消。 姜望团身一纵,整个人缩成一团剑圆,将无尽的剑光拦在身外,又在剑光波澜的推动下,倏然转折。速度提升至极限,一下子就窜到了堪堪杀落云海的灵熙华之前! 就这么突兀地撞进了灵熙华的门户后,才伸展四肢,站成了顶天立地的人,斩出了人字剑。 若是换一处环境,若是在某个擂台,姜望当然不介意与鹿七郎逐杀剑术极限,探求此境剑术的尽头。 可现在命悬一线,还谈什么剑术提升? 鹿七郎有这样的资格,他没有! 灵熙华自问在先前的战斗中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也是基于战斗的变化,做出最恰当的反应。鼠伽蓝自己反应不及,被姜望抓住机会,那是他自己的问题。 但难保某些别有用心之辈,不可那剑锋上掠过一道赤红火线,那柄雪亮的长剑落在灵焱之幕,居然只有一声裂帛响,而全无半分受阻地长驱直入! 明明先前姜望脚踏三昧真火,踩上千劫灵网,也根本无损于千劫灵网分毫。 明明先前灵焱与三昧真火还能彼此僵持,现在纯粹的灵焱之幕,居然被瞬间灼穿!? 灵熙华在这个瞬间意识到,在先前的生死搏杀里,姜望竟然还设下了极具诱导性的陷阱。这个可怕的对手,明明已经洞悉了灵焱,可以像焚灭羊愈的防御一般,轻易将灵焱瓦解,却还故意与他僵持。为的就是此刻。 他想杀死我,而不仅是占据片刻上风或掠得一点优势! 这样的念头,为灵熙华带来了直面生死的恐惧,在这一刻他半身的骨矛全部跃起,脱体而去,焚焰于锋。投矛似疾雨,疯狂向四面八方打去!那青衣霜披的和尚撕破焱幕而来,长剑出鞘的姜望直如杀神一般!在无差别倾盖所有方位的骨矛焰雨里,依然往前! 嘶! 一根骨矛穿腹过,有残焰一点飞出身外去。 灵焱同时灼烧身魂的痛楚,让姜望的额头忍不住跳动青筋。 但是他特意落在这个方位,选择被这一根骨矛洞穿腹部,选择受这灵焱灼烧之痛,自是为了更有所获! 为火线所流绕的长相思,就这样一剑横斩,拦灵熙华之腰! 在这关键的时刻,灵熙华也展现出了顶级的反应能力,他的身体炸开了,炸成了一团黑色的魔雾。 燃剑之剑横斩而过,瞬间斩灭大量的魔雾,但毕竟仍有部分残存。 可姜望已经不能再补一剑,暗 道一声可惜,强忍剧痛,迅速以三昧真火焚烧腹部灵焱,此身不回头地往前、往高处疾飞,又窜进金色云海中。恰恰避开了鹿七郎穿心的一剑! 残余的魔雾聚成脸色煞白的灵熙华,一时浮空都不稳,只能咬牙切齿,缓缓飞落山道。 鹿七郎紧跟着穿进云海,剑音滚滚:「人族天骄,不敢与我斗剑吗?」 金色云海中,传来了忍痛的雷音:「什么时候你来临淄,我必焚香筑台,与你斗剑。斗足一百天!」 雷音伐耳,鹿七郎以剑光割破。神力滚滚,皆在他身前分流。而只有一声叹息回应人族天骄:「我所愿也!可惜那时候,你已不在!」 姜望此时并不穿出云海就在神力金海中潜游,想要借助汹涌神力阻挡追击,为自己争取喘息之机。 但鹿七郎总能精准捕捉他的方位,且明显比他在神力金海中潜游得更快!毕竟是打神婴主意的妖王,对神力有更充分的准备。 姜望窜出神力金海,恰看到那金色封神台上,两道真妖虚影显现! 真穷途也! 天府之光在金色的云海里仍然璀璨,姜望握剑的手已经冰凉。鼠伽蓝的拳头,灵熙华的骨矛,自入妖界来就未曾痊愈的伤躯……他显化神通,驱动最后的热血,涌向四肢百骸。 于神力金海中蓦然回身,一剑反纵,雷音滚滚:「今与你共决死!」 隔着茫茫金色云海,鹿七郎也看见了这人族天骄的赤金眼眸,几乎也捕捉到那眸中洇出的血色……于是握剑迎了上去。 虽则说对方结局已定。 虽则说己方将有真妖降世,自己大可从容旁观。 但面对如此强敌如此对手...... 总要给予最后的尊重。总要以剑予剑名。 此刻咆哮的剑意沸腾于体内,几乎在金色云海内部,迫出一片巨大的空间。 此刻万千神像皆默,如在拜剑,如在拜我。 锦衣猎猎,鹿七郎的气势愈拔愈高。他满怀期待,几乎忆起儿时第一次提剑的雀跃,就要迎接最后的巅峰对决,在生死中捕捉无上的灵感。 而面前的须弥山小光头,突然间按出一枚手印,身上幽光一闪,气息全敛如顽石,竟然坠落! 不回头地再次坠下云海。又下山去! 几次反复,几回挣扎,几番苦海来去。 他居然还没有放弃。他竟还想逃?! -..-到进行查看 第一百零一章 苦海曾听潮声恶 茫茫万神海,任姜望飞来又折去羁。只把这撇太古皇城封神台布置的妻手翼段,当做王了蠹自己的搜护身甲,防讯堤。 鹿七郎蓄势到高处,却失了对手。身在云海似燕回,再追过来,浩荡如奔洪! 其声亦在剑音中:「我看你也算天下英雄,竟不敢却吾长锋?尔辈登门来访妖界,当汝人族门面,若得怯夫态,何不轰烈死!?」 当然这些话无非是以言逼战。 大凡英雄角色,虽能不惜生死,却很难不顾荣辱。拿话激一激,兴许能有奇效……反正张张嘴的事情,也不亏什么。 鹿七郎嘴上骂得痛快,心中却是不有些敬佩的。 一夫之勇不足恃,百折不挠方为雄。 愈是视野广阔,愈能瞧得出来,姜望处境之艰难。在这截样的绝境中,拔剑一死其实再容易不过,无非牙一咬,心一横,冲上也就罢了。 而其人竟能频频创造战机,杀羊愈、点天妖法坛、杀鼠伽蓝,若非他援救及时,灵熙华也立死了! 现在封神台征召,天妖降世,而此人还在挣扎。旁的不说,就这份百折不挠的意志,在谁不能功成? 也就是不幸来了妖界……时也命也。 且不说鹿七郎心中如何可惜。 那剑光如奔洪,喝骂如鼓鸣。 姜望笔直下坠,充耳不闻。 什么天下英雄轰烈死,往前推个几年,还在枫林城的时候,他或许还会听到心里,一怒返身。但如今他姜爵爷早已是身经百战,什么阵仗没见过?什么话术没听过? 你还不如说丢了几块元石呢!本侯兴许还能回去一捡一捡。 再次穿至云海边缘姜望并没有立即冲出去,而是先启剑仙人,斩出一座烈焰熊熊的城池,以此开道! 若是谁自问预判精准,想要拦路,便要先吃一记焰花焚城。 蛛兰若并不在。 她不在前方拦路,也不在视野中。 这般对手的动向的确应该关注,但姜望只是要略扫了一眼,未有收获便作罢。 此刻他不能被任何对手的节奏左右,甚至在此地稍稍拖延也不成,因为封神台两位真妖已显形,即将降世! 于是他往前一步。 此前是他推着焰花焚城坠落,此刻是他只身踏进焰城中! 这时候的蛛兰若不知躲在哪里,他也用焰城来进行遮掩。让自己虽在明处,仍藏晦影,仍有隐藏战术企图的可能。 而焰城本身即在前进,攻防一体 但见——剑丝如雪未落尽,青衫霜披踏焰城。 这时的姜望真如神王降世,脚踏焰城,宣赫无边。 雪色赤色皆为他带来,染透了半边天,直往停在山道休养的灵熙华而去! 灵熙华:? 你不回头跟鹿七郎拼命,你不去提防蛛兰若,你也不抓紧时间逃走,你又来找我?是跟我熟还是怎么的?当我灵族好欺负!? 可此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在现在的状态下,他的确是那个好捏的那个软柿子。 心中愤恨皆深藏,灵熙华二话不说,身似惊电一折,自往远处走。 你想此路过,便由得盥你过去。 真妖即将降世,你还能逃多远? 至于自己,当然是忍字头上一把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让灵熙华差点没能忍住的是……那座烈焰雄城竟然跟着一转,仍是追他而来! 他实在想不明白。 这贼秃!放路与你都不走! 死前非要拉个垫背的吗? 为何是我 ? 心中已经把须弥山历代历辈骂了个遍,他也只能是咬牙继续往山下逃。 姜望当然不至于对灵熙华有这样大的仇恨,更不存在非他不可。 只是蛛兰若的威胁如影随形,他必须做出应对来。灵熙华如果能够从惊魂未定的状态里冷静下来,认真思考战局,就会发现,蛛兰若匿身的这一步选择,太具有战斗智慧,真是不绝妙无穷。比例任何显见于外的攻击或拦截,都要更让姜望难受。 天地空阔,前路无阻,可姜望敢往哪边逃? 只要他找不出蛛兰若藏身的痕迹,他就不敢肆无忌惮地逃窜。 可是?鹿七郎紧追在后,更有两位真妖即将出手,他连停下来稍作犹疑的时间都没有。 这种情况下太容易犯错,而任何一点错误,都会被蛛兰若这样的对手无限放大,最后成为致死之因。 蛛兰若什么都不用做,只是躲起来,就带给姜望庞巨的压力! 想明白了否蛛兰若的战斗智慧,他才能够想明白姜望的选择。 相较于就留守在山道,目睹蛛兰若藏匿,却依然对战局懵懂的灵熙华,姜望是在穿出云海,焰花焚城落空的一瞬间,就看清了局势,并立即做出应对。 是的,他的确要面对蛛兰若的压力,他也的确瞧不出蛛兰若藏在哪里。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 蛛兰若绝不会藏在灵熙华旁边。 别的不说,身受重伤的灵熙华自己也不会答应。怎敢悬颈于蛛兰若的弦刀 所以灵熙华奔逃的路线,就是这山腰处的安全路线。唯独在这条路线上,姜望不必担心蛛兰若的伏击。 所以他才对灵熙华穷追不舍。 他根本不必追杀现在已经怯战的灵熙华,他要的只是灵熙华为他开路! 于是就有了眼下这一幕。蜿蜒山道上,重伤的灵熙华在最前面亡命狂奔,燃烧的焰城紧随其后,再之后才是鹿七郎纵剑横空的身影。 灵熙华不是不想往其它方向逃窜,而是那该死的人族的剑意锁死了四周,只给他这一个选择! 姜望脚踏焰城,像踩在一辆疾驰的华丽战车上,威风凛凛。 灵熙华像那拉车的马开路的狗。 而玉面锦衣鹿七郎,竟附骥尾。 真不知谁才是亡命奔逃的那一个! 眼看着这一行就要冲下神山,此后山长水远,天地辽阔,这人族天骄还不知能逃出什么花样来…… 灵熙华的脖子上忽然现出一抹血痕。 「蠢货!」 藏匿的蛛兰若终是按捺不住,拦身于山道,挡在了灵熙华身前,也挡在了火光熊熊的焰城前。 就在这风驰电掣下山的过程里。 双手捂住脖颈的灵熙华,绝望地倒下了。率先退出这场追击。 只剩***态纤柔的蛛兰若,横在在焰赫华丽的怡城。一支幽兰截焰城,好似纤细螳臂欲当车,却叫焰城中的姜望骤生警觉! 跌在山道上的灵熙华,双手捂住脖颈,又惊又怒又恐惧地瞪大双眼,发出濒死的嗬嗬声。 他已是拼尽全力在逃避姜望的追杀,断没想到蛛兰若会突然对他出手! 真妖即将降世,封神台颁发了荣耀任务,灵父正在注视此地,蛛兰若怎么敢?! 但事实已经发生,如何惊怒都无济于事,他只能陷在无限跌落深渊的恐惧里。在悔恨之中,等待那永恒的黑暗降临。 可他的手捂了半天,虽则亦是被鲜血染透,脖颈处的伤口,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深……头颅未被割下! 他伏在地上艰难回头。 恰看到华丽的焰城中,那须弥山的年轻光头,脖颈上飞出一长溜血珠,伤口迅速扩大! 蛛兰若虽然恼恨灵熙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也的确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他的打算,尤其现在是追击人族天骄的关键时刻,对同族出手尤其不好解释。 所以她攻击的虽是零灵熙华,要杀的仍是姜望。 嫁接因果的第二种方式,不再是「嫁他者之絮果,接自己之兰因」,而是「彼之兰因絮果,皆在此枝头」。 简单来说,本该让灵熙华承受的伤害,现在要由姜望来承受。 此所谓,神通! 在三恶劫君的「培育」下,灵熙华的力量跟上了,战斗技巧跟上了,但心性意志乃至战斗视野这些无法外求的东西,都与真正的天骄有着距离。不是说可以忍受痛苦,就是顶级意志。不是说对自己够狠,就能算强者心性。 蛛兰若的断弦都割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还要缓过一阵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死。 驾驭焰城逐杀他的姜望,却在蛛兰若现身的那一刻,就已生出警觉。 在这场艰难的战斗中,姜望要无数次的庆幸,他在战斗之前,观察了太久,掠取了太多情报,补充了太多知见。不然要是在毫无了解的情况下,骤然与这群天妖种子相撞,他只怕撑不过一个照面。 蛛兰若两次动用兰因絮果,他都坐在镜中世界,认真地观察过、分析过。心中早就预演了无数次的应对。 他完全承认,这兰因絮果,是他生平所见最恐怖的几个神通之一。但从来没有无敌的神通,只有无敌的人。 逆旅他也见过,阖天他也见过,都不是胜不得。蛛兰若对于神通的两种运用,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以如梦令验证了大量的设想,设计了许多种应对的方法——至于是否有用,则要等真正碰撞后才知。 正因为他认真地研究了蛛兰若,深知此女恐怖,所以才将其列为击杀名单里的第一位……只是未能做到。 蛛兰若的战斗智慧更体现在,她显然已经认识到了「知己知彼」这件事情,对姜望在战斗中的助益之大。所以眼见得姜望几乎在灵熙华的帮助下逃出身上,在不得不出手拦截的情况下,她选择展现兰因絮果的第三种应用。 此前未在神霄世界里使用,姜望定然无法了解,故题最有建功的可能。 她好像也的确杀了姜望一个措手不及! 那在焰城里绕过脖颈半圈的飞血,有一种残酷的浪漫感觉。 而在这飞血与焰光之中,蛛兰若再一次捕捉到了姜望的眼眸,那赤金色的、好像亘古不朽的眼眸。 其间没有痛苦,没有惊愕,有的只是一如既往,一往无前。 她感受到了危机! 姜望从未放松对蛛兰若的警惕。 在这场交锋里,当灵熙华被驱赶得像狗一样在前开路,他就拥有了一个必然正确的预判——蛛兰若必然要现身拦他,且就在这条下山的路线上。 所以对蛛兰若的出手,他早已做工足了准备。 为什么蛛兰若要杀灵熙华? 有没有这样的必要? 无论是从哪方面考虑,蛛兰若杀灵熙华都是不智之举。可偏偏蛛兰若是一个极具智慧、极具战斗才华的女子! 所以姜望立刻意识到,这一记弦杀,是冲着自己来的! 所谓「彼之兰因絮果,皆在此枝头」。 灵熙华无法承受的那些因果,不代表姜望不能承受。 所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其实命运何曾垂怜谁?同在苦海,只是小舟不能承风波。 换而言之,姜望本是有机会挡下 这一击的。 可是为什么他没有? 因为时间紧迫,他没有工夫同蛛兰若虚耗。 因为这亦是他的机会! 蛛兰若在他的脖子上割开豁口,他也抓住了蛛兰若的视线。 我既承其絮果,我也受其兰因。 灵熙华的絮果正在我的颈。 灵熙华的兰因在于什么? 黑色的灵焱瞬间在蛛兰若身上燃起! 那同时灼烧身魂的剧痛,令蛛兰若细眉跳如弦。她的确没有想到,姜望能够把她的神通把握得这么清楚,能够对她的战斗意图,有这样清晰准确的判断。她更没有想到,在这生死关头,姜望的思考里全无自保,全是杀敌! 于是六欲菩萨开天门,掌心轰出洞金柝! 于是焰花焚城轰隆隆往前,直接撞上了她,在她身上碾过!姜望的脖颈处,鲜血立止。 兰因絮果的神通效果,被强行扯断了! 不。 这堪为神话的神通,怎会如此简单?身得此神通的蛛兰若,怎会这样轻易被镇伏? 她在仰倒吐血的过程里,再一次启用神通。 彼之兰因絮果,系在此枝头! 你我之间,互换因果! 于是姜望身外有黑色灵焱侵袭,神魂世界里被天门镇压、六欲菩萨祸乱、洞金柝攻击,此身亦被焰花焚城碾过! 但姜望已经感受过一次因果轮替,又怎会没有准备?他所有的攻击都是刻意选择过。 五府海中,剑仙人悬立,赤心独照。 天门镇世我无扰,六欲菩萨我无惑,一掌接住了洞金柝!那侵身的黑色灵焱,三昧真火一绕便焚尽。 那碾来的焰花焚城,便任它碾过,赤火于我何伤? 此刻他煌煌如天神,直接穿出焰城来。 任此雄城抵挡身后的鹿七郎。 而他霜披飘扬在长空,迎着那反受因果、脖颈亦被割开的蛛兰若,又是一剑横抹! -..-到进行查看 第一百零二章 到此一游 就在姜望飘展霜披,剑横蛛兰若之玉颈时,有一道极其锐利的剑光,如惊电游裂千万里,一瞬间照亮了天地! 「拿我当狗遛,当我是犬熙华吗?!」 鹿七郎已赶至! 姜望虽然已经做到了所能做到的最好,终是不可能瞬间解决蛛兰若,而在与兰因絮果纠缠的过程中,被迟滞了瞬息。 对于把握战机能力顶尖的鹿七郎来说,这白驹过隙的一瞬,即是生死剖分的永恒。 焰花焚城几乎是姜望掌握最纯熟、也最能展现威能的超品道术,却也根本拦不住杀力全开的鹿七郎。 这蓄势已久的一剑彻底解放出来,接天连地的剑光反倒敛去了。无边电光骤闪过,而竟悄无声。 姜望前脚穿出焰城去,势如天神,剑斩蛛兰若。 鹿七郎后脚就走进焰城里来,锦衣飘飘,大步而行。 而他所行之处,自然生出裂隙来。亭台楼阁街道.....不时地发出裂响。 当他走到姜望的身后,这座赤焰熊熊的城池,也从正中间裂开来,在他身后坠落。 他的步伐看起来如此从容,但却又这样快的靠近了。好像每一步,都踩在最能跨越距离的节点上。 他的剑还在手上,他与姜望之间尚有距离,可姜望飘展的霜披已经开裂、绕身的赤火已经开裂、青衫已经开裂,就连他的脊背,也从脊柱开始裂开! 鹿七郎这一剑洞穿了距离,也洞穿了几乎所有防御! 就在姜望以绝顶战斗才情,几乎压制了蛛兰若的兰因絮果神通,就要将其斩死的关键时刻,鹿七郎也为他敲响了死亡的丧钟! 这一声显得这样突然,但其实也并不突兀。因为从不得不跳出红妆镜的那一刻开始,姜望就一直行走在生死的边缘。 他与羊愈与鼠伽蓝乃至于同灵熙华的每一次交锋,自身也都在面对死亡。 只是那些危机重重的时刻,都被他以强绝的勇气、意志和无数次生死中砥砺出来的争杀能力所跨越了。 而现在,只是他也走向了那条路。走向了羊愈一个猝不及防、鼠伽蓝一个判断错误,就不得不踏进的死路。 诚然他并没有犯错。 可在这场战斗里,他要想活下来。仅仅不犯错是不够的,仅仅是做到完美也不行。因为与他同台争杀的对手,也都是绝顶的存在。因为他是以寡击众,他是孤身一人! 感受着从脊柱大龙处蔓延出来的痛楚和撕裂感,鼠伽蓝留下来的拳印还镇得胸膛发烫,灵熙华贯穿身体的骨矛,以及早前在霜风谷里并未能完全复原的伤势...... 姜望感受到意识的坠落! 他在茫茫无尽的深渊里,无限地跌落。 但他仍然握紧了他的剑,咆哮剑气推动他极限前赴,与鹿七郎拉开距离,与蛛兰若拉近距离—— 霜风旋在寒刃上,带着极致的天意之杀,斩落蛛兰若之身! 诚如鹿七郎所言,我姜望登门来访妖界,也算得一副门面。 既然身死已不可挽,那么这场孤身争杀的大戏,至少还要再多一笔精彩的剧情,再添一笔荣勋! 人族天骄有名姜望者,独斗妖族天榜新王战力者五。 杀羊愈、杀鼠伽蓝、击溃灵熙华,又杀蛛兰若! 又或者...... 姜望用最后的意志,死死盯着前方那流光溢彩的美眸—— 还能有别的可能性吗,蛛兰若?! 神霄世界有无限可能,兰因絮果是神话中的神通。 哗啦啦 那携带天意之杀的长剑落下来时。 蛛兰若变成了一滩水。 而不远处的不老泉中,水又凝成了蛛兰若。 这一幕发生得太突然,又太顺理成章。 竟不知她是突然地替换了水身,还是一开始就以水身作战。 但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即便没有鹿七郎及时赶上来,她也不会死。她一早就在不老泉里做了布置,为自己容留了足够的犯错空间..... 可她的左手尾指突然消失了,那上面绕着她的断弦。 姜望的剑意仍然向她斩来,不周风仍然在她身上吹! 那吹灭万物之风,远比充斥着神衰之力的不老泉水更寂冷。 蛛兰若眸中流光溢彩,不假思索地再一次启用了神通。 嘭! 姜望的身形砸进了不老泉,砸出水花四溅! 蛛兰若的身形出现在山道中,正背对着鹿七郎。而玉指纤纤,将鹿七郎的长剑轻轻夹住,往后一推。 兰因絮果,因果交换。 我在不老泉之因果,换你在神山山道之因果。我受天意霜风的因果,换你被鹿七郎长剑割裂的因果! 她的确看到,鹿七郎的剑已经斩中姜望。但从那双赤金色的眸子里,根本看不出太多情绪,无法判断姜望是否会被斩死、会在什么时候死。 她当然不能自己牺牲,也不必要用自己的冒险,去让姜望本已注定的死局来得更快。更有甚者,不老泉本身具备神衰之力,本身即是她的武器。 此次替换,姜望无非是换了一种死法。而她重获兰因! 蛛兰若的后脊的确也被长剑割破了,但鹿七郎在发现目标替换之后,当然不会再继续他的杀戮。 顺势就将长剑收起,而纵身飞向不老泉! 无论姜望现在的状态怎么样,他都不会给机会。这样的对手太可怕,今次若是不死,他日必是妖族心腹大患。 封神台特意显迹,颁发荣耀任务,一开始他只是觉得惊讶还有几分好笑,太古皇城未免太小题大作。现在却觉得,正该如此,理当如此,这个叫姜望的人,的确配得上这等阵仗。 所以他要让此人,死得干净,死得彻底。 肉身砸在不老泉的水面上,发出清晰的撞击声。 这一刻意识清醒的姜望,仍然看到了死亡。 尽管脊背的伤势已经被替换了,鹿七郎那绝杀的一剑也未能再继续。 但这里是不老泉! 他拼死搏杀蛛兰若,希望得到的结果,的确是蛛兰若与他替换因果。交换位置当然更好,他可以离鹿七郎的剑更远一些.....但不是把他换到不老泉中。 他实在没有太多的力量,可以对抗不老泉的神衰之力、对抗蛛兰若控制不老泉水的绞杀。他也没有太多的力量,再次跨越不老泉和下山山道之间的距离。 挣扎逃亡这么久,竟又一次回到原点! 彼时离开老林,结束那些考验后,所有的竞争者,就都是站在这不老泉边。冥冥之中,似有定数。 侵袭不周风和剑意已骤止。 天府之光对抗着四面涌来的不老泉水。 左手尾指已被抹掉,影响结印、影响左手剑...... 迅速判断了身体状态,也清醒认知到局势,姜望在第一时间拔飞而起。这是与妖族绝顶天骄们的争杀,当然不可能事事如意,甚至事事不如意也是应当! 不必抱怨,不必颓丧。人还未死,剑还在手,继续战斗! 他似飞龙跃潜渊,倒弓的身形有一种极致的力之美。此时此刻他的意志如万钧弓、铸铁箭,已满弦,正待发! 但四周飞出一 道道水链,交织在空中,把姜望拦下。 蛛兰若在按止剑伤的同时就已经出手,整个不老泉瞬间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水牢! 比起鹿七郎,她更能认识到姜望的恐怖。 她自问在这场战斗里,她也已经做得极好,不能说发挥到极限,也是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做了所有能做的。 有鹿七郎、有羊愈、有鼠伽蓝,还有她蛛兰若,有什么理由杀不死一个神临修士?但此人总能在不可能的时候创造可能,让好几次都已经注定了的絮果,又重新飞上枝头。 故而她更要借助不老泉的力量,直接溺死姜望于当场。 那纵横交错的水链,恰恰拦在了飞身而起的姜望之前。神衰之力与天府之光不断对撞。 姜望短暂交剑于左手,右手张开上举,指尖七灵跃起,混转一团—炸开了难以直视的炽光! 齐国术院去年才研究出来的苍龙七变,第一次在神霄世界里展现光彩。 五行颠倒,元气混乱。 神衰之力赖以依托的水元先一步崩溃了,神衰之力无根而散。 姜望穿出水牢,一飞冲天! 但有一道极锐利的剑光迎面! 仿佛将天穹洞穿,从另一个世界向这个世界杀来。 鹿七郎已至! 这一刻,他自高空而俯下,身后那金色的云海,都裂开了一道口子,投射下璀璨天光,照在这半山腰。 那一缕洞穿云海的天光,即是他的剑光。 妖名「七郎」,剑号「野苹」。 意、力、势,贯为一体。 鼓荡风云三干丈,神香花海第一锋! 锵! 恰与长相思撞在一起,剑尖抵着剑尖,剑气绞着剑气,剑光杀着剑光! 鹿七郎是天外飞仙。 姜望是人字撑天。 这一次对杀太过激烈,以至于不老泉水都炸成了水幕飞帘,无处宣泄的剑气,在整个山腰盘旋,几成了龙卷! 叮叮叮叮咚! 琴音骤起,蛛兰若以玉手为琴架,拨动了断弦。 而姜望以剑啸作雷音,在抵抗鹿七郎的同时,将声音的攻击正面化解。声闻仙态,——镇伏万声,使之来朝。 可这琴声同时为鹿七郎染上了一抹赤光,平添三分杀意,助长许多气焰。 本就重伤未愈艰难支撑的姜望,一时被压低三尺,全面落入下风! 噗! 姜望感受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剧痛,但或许因为死亡的征兆太强烈,他好像与这痛苦隔了一层,在身外感受身内痛。 赤眸下移,却是灵熙华已在琴声的掩护下悄然靠近,以焚烧灵焱的掌刀,此来一掌穿心! 他的确不可以被小看,也的确具备天榜新王的实力,的确能够把握机会。 「死!」 姜望圆睁赤眸,厉喝一声。 声闻仙态,观自在耳,降外道金刚雷音! 灵熙华所看到的,是那霜披已残破、赤焰零星几朵、鲜血染红青衫、身上到处都是剑创......依然杀意沸然如战神! 他的掌刀本已触及对方心脏,可身受雷音一慑,立即有无数条火蛇咬住掌刀,且绕臂而来。 灵焱根本阻不住,道元气血全都不能将之扑灭,筋肉骨骼瞬间皆飞灰。 灵熙华以左掌为刀直接一斩,将燃烧到一半的右臂整条斩下,捂着创口骇然后撤! 他需要庆幸的是,此刻他不是孤身为战。 那来自神香花海的鹿七郎,以灵感察世,根本不会给对手任何机会, 手中野苹剑再次往下一压—— 剑意剑气剑势,全方面溃败。 姜望手中剑仍在,但已连人带剑被斩进了水中。 噗噗噗。 在不老泉中不断下坠。 被一剑沉底! 神衰之力群伺而来,在四溅的水花之中,姜望的身体迅速消融。 就这样了吗? 就这样.....了? 胸腹之间五座内府显照的光源,依次熄灭。 天府之光已不复! 如意仙衣几乎融尽了。 意识同肉身几乎同时下坠,意识同肉身几乎同时消融。 但是在这个时候,他的灵识显化之身,骤然披上了一件锦绣华衣! 大红大紫,绣龙织虎,格外夸张,格外招摇。 他逐渐消融的肉身外,亦是披上了这样一件锦衣。 那剑气剑光与神衰之力,都还在疯狂冲击他的身体,可他却获得了短暂的安宁,不见风雨!也由此,有了重归清醒的意识! 作为新开辟的种族战场的最前线,新建的武安城,城墙已经有许多斑驳痕迹。这些痕迹,是一座雄城的勋章。 其中一块墙砖上,有着不算丑但也不够好看的刻字。在周边那些血与火的痕迹中,显得格格不入。 上面写着—— 「赶马山双骄之许象乾到此一游」,「一游」上面打了个红色的叉,旁边写道,「吊唁」。 此时此刻,「许象乾」三个字,变成了「姜青羊」。 「一游」二字上的那个红色的叉,移在了「吊唁」二字之上。 而在距离已无法被统计的另一个世界里,在现世之中,白茫茫、寒凄凄的天碑雪岭,有一个额头奇高、今日还特意抹了粉所以显得格外油腻的书生。 他左手拎着大包小包,里间是胭脂水粉、名贵衣裳。右手拎着大包小包,里间是珍贵补品、各种吃食。 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仍走出了大摇大摆的气势。 他嘴里哼着小曲儿,哼唱道—— 「伸哪伊呀手~ 摸呀伊呀姊~ 摸到阿姊头上边噢哪唉哟! 阿姊头上桂花香~」 他的唱词戛然而止,他的身内身外突然出现数不清的剑创,他的手掌手背很快消去血肉可见白骨。 这剧痛来得太突然。 因为考虑到自己才捯饬过的英俊的脸,所以他努力往后仰了一下,选择往后倒! 茫茫大风雪,他倒下去,印出了一个「大」字。 好大雪。 好大情谊。 好大的奢望—— 「赶马山双骄之姜青羊,到妖界一游!」 第一百零三章 负笈天下骄名众,入我眼者更有谁? 天佑之国初相见,风雪之中拾薪者,唯你我二人。 我有顶级书院,天下大儒,满腹才华,英俊的脸,你只有破剑一柄。 呜呼哀哉! 负笈天下骄名众,入我眼者更有谁? 有时候文字如此苍白,可也只能记之以文字。多希望你只是来妖界一游。 而不是我来妖界吊唁…老友! 留在武安城墙砖上的刻字,与其说是他许象乾以指画心、亲自刻写的结局,倒不如说是一个渺茫的念想他的确一直在等着它实现,可是当锦绣神真的生出反应,这个奢望真有实现机会的此刻一一 彼其娘之的太疼了! 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几乎只在一瞬问。 他仰躺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听到死亡的脚步声正在耳边。 锦绣神通在他身上,他当然可以随时中止, 实现不了的愿望,不实现就好了。 可在这封镇一应神通道术、可以极大压制神通反噬的天碑雪玲里,我许象乾身上尚且如此,那位老友在妖界,又正在遭遇怎样的处境? 罢罢罢! 我老许诗文传天下,一字逾千金。字既然已经刻下,就不可再反悔。便用我心中挚愿,织你身上锦衣。姓姜的小子,好好实现它,勿辱赶马山双骄之名也!只可惜,只可惜… 视线穿过茫茫风雪,在逐渐渺远的天弯中找不到落点。双眸之中的神光,于是逐渐涣散。 逐渐涣散的神光,瞬问凝聚起来。 波澜露起的不老泉水里,怒睁着不朽的赤金色的眼睛。 咕咕咕,咕咕咕。 那只泉跟仍在发出如此虚假的、寂寞的声响。在绣龙织虎大红大紫的镐衣下,姜望短暂地重归于清醒。 何能在去国不知多少里、离开人间不知多少日之后,在这总命于刀锋的神监世界里,生出安全感来?他在片刻的恍惚之后,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把抓住衣领,将身上这锦衣扯下! 狂妄高额!区区外楼,织什么锦绣?我受一击,你要死几个来回! 身内身外,肉躯神魂,一时***! 宁死不要拖老友下水。 他无遮无掩的神魂,极具线条感的赤身,都再一次暴露在不老泉水中。「唔!」 身魂消融的剧痛,让他哪怕咬紧了牙关,也发出闷哼来! 由这闷哼所进发的强绝剑气冲霄而起,这一剑斩出了五光十色。 真我道剑,非我誉我皆非我! 此剑上抬,抬起了袭身的剑气剑光乃至于神衰之力,抬起了浩荡汹涌的泉水、几乎整座不老泉,直指那剑覆不老泉的鹿七郎一一 举世誉之,能不移否? 前一刻将对手一剑沉底,后一刻就迎来如此决然的反击。饶定鹿七郎这样的强者一时也避无可避,只能在已经势衰的前一剑上不断加码。倒息于半空的身体,仿佛与剑身合为一体。 这一刻他锋芒毕露,锐光几乎将目光割开 真我剑气与洞世剑光第一次正面交锋。 道途与道途发生了最直接的碰撞! 而与此同时姜望那毫无遮掩的神魂,也在蕴神殿里发出了痛苦的咆哮。方圆足有千丈的灵域,径直铺展开来。展现着他姜望的意志,姜望的痛苦,姜望的决心而近乎无限地膨胀! 「不好!他要自爆灵识!」率先感受到危险的鹿七郎撤剑反退,并传音警告蛛兰若。 从始至终都未再靠近不老泉的蛛兰若,此刻远在山道,心中将信将疑。这个姜望熬过这么多次生死绝境也不放弃挣扎,现在真舍得自爆灵识?未得到任何示警 的灵熙华却也不傻,一见鹿七郎都撒剑,脚下便生起风来,抱着断臂伤口,腾然而往山台去。 此时此刻,所有的剑气剑光不老泉水,都被一剑抬上了高空。 立在不老泉之底的姜望,伤痕累累的赤身,在火光中若隐若现。每一处伤口,都是战斗的记录。每一处肌肉线条,都是一道张扬的剑式。 我辈生来赤裸,终归于赤身。 这一刻他的灵识铺天盖地,他的威严撼动神山,流星过天,焰花满泉,焰雀喳喳毕方鸣。 那火域已经膨胀到了极限! 许象乾在继续支持锦绣的时候,就很清楚自己要面对什么。溺水之人最危险,因为求生的本能会使他纠缠住任何一个靠近的人,拉着对方一起死。 他若给予锦绣无限的支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就一定会无尽的索取。直到彻底将他吸干,直到他耗尽所有也再给不出力量。 可是在冥冥之中,他好像看到了那个仗剑独行数万里的少年郎,随手扯下了他为其所披的锦衣,大风大雪继续前行,并留下了一句一一 「你太弱了。」 这让他本来已经缓缓闭上的眼睛,愤怒地又睁开了!老子神秀才子许象乾,乃足公认的雪国以西第一才子,牧国以北第一美男。只不过是宝剑藏匣中,未把锋芒试,竞叫你这不学无术之辈小觑了!? 死难瞑目,死难瞑日啊! 大约是气得太厉害,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所见风雪天空一切都恍惚起来最后留在视野里的,是一张凝似冰雪、美而易碎的脸。 唉,关则美矣,惜乎不是照无颜。 在意识将碎未碎的边缘,他这样恍惚地想着,忽然一个激灵一- 「姜望未死!!! 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喊出这声,但他已经倾尽余力。眼帘彻底盖落下来,意识坐入黑暗,就此无醒无识,无知无觉。 而跨越了天碑雪岭之规则,在茫茫风雪中一步走来的女子。她立在那里,风雪不沾身。纤薄脆弱、美极哀极,恍惚是一座冰晶琉璃。 正是雪国如今的第二位衍道强者,号称霜仙君许秋辞转世,仍以谢哀之名行走世间的冬皇。 她静静看着仰躺在雪地上的这个高额书生,眼睛里并无情感,但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微微挑眉,若有所思。 灵识爆炸是什么样的感受? 关于思维,可以具现的每一缕,都被千万根针同时刺穿。 那种痛苦一旦感受过,任何人都不会想要尝试第二次。 姜望也不想。 但在主动掀开锦绣后,他的境况并没有得到解决,只是说因为许象乾的锦绣,在生死边缘短暂驻足。他把这理解为多了一次出手的机会。 在以真我道剑对决鹿七郎后,他已经不再有别的有效手段,只能凭借自己的灵识掌控能力,做最后的博弈。 作为神临修士的重要手段,灵域能够大幅提高自己的战力而压制对手的战力,但在自红妆镜中穿出来后,并没有出现最恰当的使用时机 它的消耗甚巨,且不适合如此激烈的运动战。因为要一边与这陌生的神营世界构建联系,一边高速转移……方回千丈的灵域,在这动辄数千丈的移动里,需要不断瓦解又重构。耗力耗神都太过恐怖。 此时不同。 并不宽阔的不老泉,成了他的囚笼。而鹿七郎、蛛兰若、灵熙华,皆在域中!这极限膨胀的灵域,几乎覆盖了整个半山腰。 鹿七郎撤剑远走,灵熙华如丧家之犬。 唯独蛛兰若安静地站在山道,日光平静地看过来。那眼神仿佛已经看透了姜望的心思,仿佛是在 问-你炸,还是不炸? 轰! 识海中发出这样崩天裂地震碎一切的巨响。此声如义士裂席,死士拔剑,有一种永不回头的坚决。姜望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引爆了他的灵域! 首先重创的是他自己的神魂,本已重伤的身躯,首先受到致命的伤害,雪上加霜奄奄一息,再无反抗之力。 而后才是彻底炸开的灵域,掀起灵识洪流。席卷整个半山腰,当然也瞬间覆盖了蛛兰若,撕裂她的灵识,切割她的神魂! 在神魂所感受到的极端的痛苦里,蛛兰若捏碎了学中一颗似金似玉、变幻不定的石。此名因缘石,乃老祖蛛懿苦心求得,至为珍贵,非到关键时刻不会启用。正当此时!已经干涸的因果之力,迅速得到了补充。她的美眸中流光溢彩,如走马观花,是车水马龙。 抹去絮果,再启兰因! 姜望那已经彻底炸开、席卷成洪流的灵域,再一次回到了膨胀至极限的那一刻,将炸而未炸。抹掉的是因果,而非时间,所以双方都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蛛兰若这一次毫不犹豫,拔身离开了山道,紧随鹿七郎之后。 安望是真敢死! 而她没有这个必要。 就在蛛兰若亦拔身离开的那一刻,神魂也已经回到爆炸前的姜望,在蕴神殿中端坐了神位。 他的两边眼角各有三道青筋,一直延伸到太阳穴!那是灵识已经运用到极限,即将脱缰的表现。已经膨胀到极限的灵域,骤然收缩回来,缩成了姜望身上的一件灵衣!就是这么一次转换,山道已空,他获得了夺路之机! 姜望当然也考虑过,动用了这么多次神通,蛛兰若的兰因絮果是否还能启动。但一位擅长把握因果的强者,早已习惯了确定性的结果,在看洁双方底牌之前,绝不会贸然上赌桌。 她立在山道寸步不移,必有所恃! 非姜某人狂妄,能让蛛兰若站在他姜望面前无所惧者,除了兰因絮果,还能有什么? 战斗进行到现在他姜望的锋芒,已为妖族大骄所见已将妖族天骄割伤。 除兰因絮果之外的所有,都没资格成为跌兰若的倚仗。 所以他坚信,必然还有至少一次的兰因絮果。当然这亦是一次豪赌。 若是赌错了,殊兰石有别的倚仪,又或死都不肯抹掉絮果那他也只能接受最后的结局,无论妖族怎么处理他,都不再有反抗之力。 非他赌性深重,实是已别无选择,只可行险一搏! 但话又说回来,在这神霄世界里,于众妖环伺间,何时不险?何处不险? 此时这局已分胜负,披灵域之衣的姜望就要跃出不老泉,就此天高任自飞,在整个神霄世界里奔逃。 但率先逃离山腰的鹿七郎,忽而左手并剑指,于空中骤回,遥指姜望眉心! 有一种长针贯颅的剧痛,像是从眉心一直贯穿到脑后。 姜望一个恍惚,本已经强行压制住的灵域,瞬间炸开了! 若这场对局只有他姜望和蛛兰若,那么他可以说又胜一步。 但局中还有鹿七郎! 鹿七郎并没有身负如蛛兰若那样恐怖的神通,在战斗的过程里,也未有见得什么精彩的布局。 但每每出手,都在关键的时刻,往往是神来之笔,真乃灵感王也! 姜望以爆炸的灵域逼走了蛛兰若,而在他收敛灵域想要逃离的时候,鹿七郎为他的烟花点火! 那身披灵域之衣,已然跃起的身影,重重跌落! 仿佛混沌初辟,宇宙初开,他的所有,毁于一瞬间。 而后是被真我道剑抬起的不老泉水,渐次又砸回不老泉中 。 砸得他的身躯,如挣扎在岸的活鱼,一次又一次地挺直,而后砸落! 嘭!嘭!嘭! 一浪又一浪,仿佛是为神魂之烟花所做的应和。 天地自有大音,近于道而希于声。 轰! 「这个地方为什么叫老山? 「不知道啊,都这么叫。」 「倒不知老在何处。 「自有地方志起,此地即是此名。可能古时候传下来的吧? 在几近于无意识的状态里,在接近死亡的时刻。不老泉水,淹没了姜望,将这个可怜的游子埋葬。 那神衰之力或许应该将他杀死,可是在即将湮灭他生机的时候.咕咕咕! 那虚假的死寂的泉眼鼓泡声,忽然有了真实的声响。 古老的时光被拨开,那在万古岁月里的残留,泅出这个世界上最久远的传说长生不老! 那杀进姜望体内的清澈泉水,极死神衰之水,竟然烟出一点玉液。 极死之中,诞出极生来 鹿七郎在高穹之上握剑,一时惊容难抑。 他感受到一股极强的气息,正在以恐怖的速度复苏,就在不老泉中!老山何也? 世间有不老泉,被妖族强者在离开现世的时候带走。所以失源之不老泉,在妖界挣扎多少年后终断流。所以失去了不老泉的不老山,从此青山亦老,名曰「老山」! 姜望何人也? 在举世瞩目的伐夏之战里,立下仅次于笃侯营皆的大功。 受封大齐帝国食邑三千户武安侯,封在夏地,封在老山! 此即名位! 人族是现世主宰,镇压诸天。 齐国是天下霸国,东域雄主。 齐律即天律,齐法即天规。 齐国所救封的封主,在法理和现实意义上全都成立! 所以,姜望是不老泉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远比才夺得不老泉的蛛兰若、甚至于拥有不老泉漫长岁月的西山鹤家,都更被不老泉所承认。 如鹤华亭、蛛懿这等天妖,都想复苏不老泉,不老泉这等世间奇物,又焉能不想自救? 在姜望真正触动生死、又震动了天地道则的这一刻。 它陡然「苏醒」过来,将漫长时光里所残留的生机,都奉献给它的主人,它的封主! 第一百零四章 怜香惜玉 曾经寒山有鹤,不老「山上不老」泉。 后来妖族大溃败,寒山鹤家天妖鹤庆嵩,以无上神通搬走不老泉。 吉山老士,故为老山。 名云寒山无鹤空自鸣,是为鸣空寒山。 为大齐武安侯姜望之封地,大齐博望侯重玄胜之封地。 不老泉是现世至宝,不知多少岁月,多少机缘巧合,才天生于彼。 白来流淌在不老山,生在其中,活在其中…… 强如重建寒山鹤家之基业的天妖鹤庆嵩,只能眼睁睁着若不老泉枯竭。 强如独自中兴鹤家的天妖鶴华亭,也没能将其复苏。 在妖界的无数年月已经证明,高开了不老山的不老泉,最后只有枯竭的命运。 若要自救,唯一的可能,就「回家」! 它不属于妖族,也不属于人族,它属于现世。 而现世现在人族当家做主,人意即天意。 与其说是关望在与蛛兰若的竞争中赢得了不老泉,倒不如说是人族镇锁妖族无数年月所养成的煌煌大势,早已定下了「名」与「分」。 不老泉之争,无非是人族妖族之争的缩影。 大势滚滚,究竟谁为螳臂? 在神雪世界里苦苦挣扎的姜青羊,还是被锁在天狱世界里、现在连文明盆地都拔不掉的妖族? 姜望本来已是山穷水尽,被一剑沉底,被引爆灵识。 但此刻……他那伤痕累累的身体,倒在不老泉底。 整座不老泉,仿佛成为巨大的涌斗,而他躺在斗颈的尽头。 他盛酒的装米的瓮堂不老山之山权,是这座不老泉真正的主人。 经无数次生死奋战,受现世之荣封,来召这现世之宝。 死气沉沉的不老「泉水」,这刻澎湃奔涌,如游子归家,疯狂倒灌进他的身体! 独属于不老泉的生之力,迅速修补着这已经被压榨到极限的躯壳.家永世不端,滴滴方可合一口,饮之能长生。 胸膛的拳印瞬间填满于的指顷刻长出,发迅速爬满光秃秃的脑袋,心口处被掌刀贯穿的伤,就那么自然地弥合了。 自逃离霜风谷以来,就未有康健的身体,此时沉疴尽去,忧若新生! 悬于高穹的鹿七郎,明明是眼睁睁右着那个人族天骄败亡,甚至生命气息都已经凋落。 他明明亲手点燃了此人的「烟花」,可灵域的退炸之后,在不老泉底睁开赤眸的,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的对手。 他当然注意得到姜望的手,即使在生命流逝、神意涣散的时刻,依然紧握长剑的手。 此时五指渐次松开,又渐次握拢。仿佛在重新熟悉这具身体。 就在下一刻。 轰! 那几乎无尽的不老,泉水,彻底消失了。 凝成块青色的玉珠,紧贴着姜望的心口。 恰在重新点亮的五府正中,被天府之光所照耀。 而其人站在已经干涸的泉底,周身隐隐弥散的血气。 在绕飞的赤焰和霜风之下,那诠释着力与美的赤裸肉身外… 青衫骤然披就,翩翩似仙! 来自于不老泉的生机是」如此充沛,澎湃的气血甚至都将如意仙衣瞬间填满,使之即刻复原,焕然如新! 并没有留给鹿七郎太多震惊的时 间。 当他重新对上姜望的视线,青衫已然作青虹! 几乎无限铺张的气血将姜望的速度拉到了极限。 鹿七郎只来得及出剑横格,就被连身带剑,斩上更高处,斩入了云海中。 嘴角溢出的鲜血,眼中的惊色,全部被万神海的金辉掩盖了。 太快,太重,太强悍! 姜望黑亮的长发在风中飘舞,于澎湃的血气泅出来,使得他身周血雾隐约。 更有赤焰朵朵,如照神祇,流风缕缕,似拥谪仙。连串青云碎影从他的脚下,一直延伸到万神海,仿佛传说中登天的青云梯。 我来登天斩神,我来拔剑问妖! 他便漫步在这「青云梯」,霜披飘飘,剑光照眸。 遥作剑指,以不周风为主导的八风,瞬间锁住灵熙华周身,而又有一座华丽璀璨的赤焰雄城,当头将其罩落。 此时剑演万法,八风龙虎接上了焰花焚城! 他斩飞了鹿七郎,却并不去 看鹿七郎,赤眸微转,便已捉住了蛛兰若的目光。 神魂之战,再次拉开序幕。 自然是朝天阙当空镇压,佛学探出门来,五指转动六欲。 而在「青云梯」靠近自云海回身的鹿七郎之前,姜望的剑已经先一步斩到了! 仍然是一字剑。 但这样炙烈、这样澎湃,仿佛历史的洪流,有无数英勇的身影。 此来妖界,了解了一些此前不曾了解的历史,也重新认识人族。 更对妖界、对现世,都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但直到此刻,才有足够的力量和体魄,去诠释。 术对灵熙华,神镇蛛兰若,剑指鹿七郎。 人族天骄姜望,一个人同时对三位妖王进攻! 不是且战且退,不触即走,不先此后彼… 同时! 正面相对! 不断进逼! 太狂妄了! 虽则蛛兰若的神通之力耗尽,灵熙华断臂,可毕竟货真价实的天榜新王战力。 纵览整个天榜新王名单,谁敢说以敌三? 可放在此时的姜望身上,却又并不荒谬,反合该如此! 他的行为的确狂妄,可他的确有狂妄的资格。 蛛兰若自然不止有兰因絮果,也不只是有足够与姜望相争的音杀之术,在瞬间失了对不老泉的掌控后,她虽惊不乱。 玉指轻抬,断弦便脱手飞出,在她身前横,便此横好似割出了天堑。 而她的指尖再一绕,双手指相对拉开,拉出了五道灵识之线。 若隐若现的弦光,覆盖了身周八百丈。 它们纵横交错,彼此连接,也随风而动,奏响不同的乐曲。 说不清是蛛丝,还是琴弦。 但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她的弦域在此问! 在身外的世界里,灿耀的火光,陷进了层层叠叠的网,无限地向她铺来,却与她隔着无限的距离。 在神魂的世界里,五光六欲的佛掌落下来,却被一弦又一弦的割开手掌控兰因絮果的蛛兰若而言,六欲确实不易挑动。 而她怎甘心不老泉被带走?怎甘于只足防御? 视线被姜望抓住,她也绝不逃 避,就那么坚定地与姜望对视,目光绞杀若目光,而那断弦再动,横变成了一竖弦尾压在层层叠补的弦光上,往后拉型极限,似弓满弦而后这一竖断弦如飞箭,借她的弦域之力一念即发,箭指姜望心口,正对那枚青色的玉珠! 是念即发,念动即至,不可回避,真有几分因果注定。 也非独是她蛛兰若在拼命。 被重创又断一臂的灵熙华,尚在飞逃的过程中就被定住,以灵焱烧断八风,焰花焚城就覆落。 他在那火焰结成的车水马龙中,生出无边的恐惧来,姜望的三昧真火,已经灼穿他的灵焱许多次。 若他真走到熊三思那一步,真成为灵族,这灵焱断不至如此。 但此时说什么都晚了,这座焰城当然不可能是以三昧真火筑成,但三昧真火是统合此焰城的核心。 助长火势的同时,又似利刀悬颈。 灵熙华当机立断地甩,仅剩的手臂也脱体而出,顷刻焚于灵焱,化成一支骨色血纹的投枪,穿出焰城,杀奔姜望来。这一记投枪兼具了力量与速度,使得空间都发出绵绵叠叠的嗡响。 失去了绝大部分的力量,他留在焰城里的身体瞬问就被烧成飞灰。 而那支骨色血纹的投枪,则在杀奔姜望的过程里,瞬间膨胀开来,长出四技。 他死死地盯若姜望,眼睛几乎填满了血色,脸上却他意识到他不可能逃得掉,所以他要拼命! 此刻的灵熙华,比任何时候都虚弱,但也比任何时候都危险。 他似乎纤薄得只剩张纸,但纸张若是运动起来……也可以杀人! 更有被一剑斩入万神海的鹿七郎,连嘴角血迹抹也不去,又自万神海中剑穿出来。五个妖族天榜新王,围杀一个人族天骄,被接连杀死两个妖王也就罢了,若还叫对方带着不老泉全身而退,他鹿七郎还有何颜自做?真不如就受剑而死! 直面那雄浑气血,直面那人潮汹涌历史往继的磅礴剑。 他凭以洞世之剑光,极致之剑意,还有他此刻泵动着的、开出了一朵蔷薇的心脏。 此刻他的生机亦然旺盛,此刻他的神意无比清醒。 此刻他的灵识反侵姜望,在姜望的四海五府,遍开繁花。 以剑对剑,以神伐神。 何以谓神香!? 三大妖王同一时间发起反击,这压力绝非是一加一那么简单,而是以倍数来塔长。 但此刻踏青云之梯的姜望,却仍是不看鹿七郎! 他的日光依然锁若蛛兰若的目光,那赤金色的不朽的瞳光,将其间的开光色因果纠缠,逐渐杀得干干净净。 这一刻蛛兰若的视野已黯灭,在目光的断杀里,短暂地丢失了视觉。 也难以再加持她的飞弦一前。 此箭的确是快准而狠,远比鹿七郎和灵熙华的攻势都先至。 但姜望只是在绞杀蛛兰若的目光后,探手一抓! 笼置着祸斗印幽光的左手,抓住了这断弦之箭。 此弦太锋利,不但在他的手掌桎梏下继续前行,还裂伤了他的手掌,与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幽光瞬间被击碎,他的手上又耀起天府之光! 但终是抓住了弦尾。 此弦箭顿如死蛇般垂落。 姜望不看鹿七郎,更不予灵熙华一顾。 只以朝天阙一座,暂且反镇四海 五府,遏制繁花蔓延。 而自不老玉珠所传递来的磅礴生机,被他近乎无限地催发气血,灌注进剑势。 滚滚人潮向天上去! 鹿七郎整个被掀翻! 带着他的洞世剑光,极致剑意,旺盛气血…… 似风筝断线已飞远。 噗! 鹿七郎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如山的大锤正面砸中。 一时五脏皆裂! 姜望虽然驭使的是绝顶剑术,但根本不与他斗剑,完全是以气血强压,以山岳之力,碾方寸之巧。 哪里还是先前那靠体力、且战且避的人族天骄? 真是得志使猖狂! 心口开出的蔷薇,仍然带动了身体的复苏。 鹿七郎虽被掀在半空,也做足了防御姿态,等待接踵而来的攻击,也等待着斩出自己石破天惊的反击! 但他忽然感到一丝不对。 为什么会有如此浓重的血腥味? 为什么夔望的身上会有这么多的鲜血滚落? 设局! 此人不被断弦割了一步下手掌,这血液流得太夸张! 不好! 他张口欲呼。 但已经晚了。 绞目光,抓弦箭,剑挑鹿七郎,都是在同时发生、而比这些事情发生得更早差的、掩盖在弥散血雾中。 姜望系在手腕上的小小铜钟。 古铜色的钟身,现在根本右起来已经是血色。 在这短暂交战的过程里,三昧真火、不周风,以及源源不断的气血,已经冲刷它不知多少次。 他当然并不狂妄,哪怕身体重回巅峰,甚至更甚从前,他也不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强杀三尊天榜新王。 同时攻杀三位妖王。 等的是血染知闻钟! 鼠伽蓝死前镇下的黑莲纹,已经在这时候被冲刷干净了。 所以在鹿七郎张口之前…… 铛! 知闻钟再次响彻神宫世界。 那架青云幻影结成的青云梯,骤然转向,转向了蛛兰若。 姜望更在此梯前,杀进了蛛兰若的弦域中。 在这个过程中,他与疾射而来的灵熙华相遇了! 赤金色的眼眸只是一抬,灵熙华顷刻如陨石坠落,并非是姜望在镇压鹿七郎神魂攻势、进攻蛛兰若神魂世界的同时,还能镇杀灵熙华。 而他被这一眼吓住,放弃了搏命。 知闻钟已响,他不让路,死的就他! 就这样,姜望与蛛兰若之间再无阻碍。 哦,那无数弦光若隐若现、蛛网层层叠叠的弦域,当然绝强的阻碍。 可你蛛兰若之防御,比之羊愈如何? 此时此刻,姜望知见已溢满。 三昧真火杀进此间来,比回家还自然。 流绕着火线的长相思,就那么长驱直入,贯透整座弦域,洞穿了蛛兰若的心脏! 此时的蛛兰若,才票堪堪恢复视觉,她的神魂世界里的搏杀还在继续。 而姜望的眼睛,几乎已经贴着她的眼睛,姜望的鼻息,几乎已经落在她的脸。 她虽然不以容貌自恃,但也知自己国色天香,可是在这双赤眸里,她的确 没有半点怜香惜玉。 就此碎灭了。 萍烈焰吹作灰,大穹落得血雨来绝临神通死,竟与真人同天地同悲伤此英杰! 第一百零五章 此时此世第一枪 距离最近的时候,双方都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而在一次呼吸之后,一者已为飞灰,漫天落血雨。 的确要说,姜望待蛛兰若很不一般。 就像刚才,鹿七郎正等着与他生死相搏,气血满溢的他,乘胜追击,有很大胜出的可能。 灵熙华更是被杀破了胆,孱弱如败犬,除之只不过一剑的事情。 而他还是不惜多走许多路,毅然决然地杀奔蛛兰若。 从一开始,蛛兰若就是他最想杀死的对手。 这个首要的击杀次序,在他心里从未改变过。 这份坚定,是超出了蛛兰若预计的。 整场战斗进行到现在,对姜望造成了最大伤害的,显然是鹿七郎。 姜望自不老泉中杀出来时,是术对灵熙华,神镇蛛兰若,剑指鹿七郎。 这攻击的轻重分配,似乎也昭显他的杀伤意图,明显视鹿七郎为最大对手。 可在视线的绞杀刚刚结束、神魂的斯杀还在进行时…此刻视野丢失,弦域还在,神魂厮杀未有更大波澜,身体仍然在战斗的惯性里。 他却骤然敲响知闻钟,折身踏云而来! 在如此近距离地看到那双赤金色眼眸时,蛛兰若才明白,刚刚才自死而生的姜望,在复原后的第一次出手,就完成了怎样漂亮的战术误导。 这个男人恐怕在先前濒死的那一刻,都在思考着战斗! 什么样的经历,才会锤炼出这样的杀星? 可惜飞灰不能再言语,血雨也不能寄托神思,生死有时就在迟来的一念里。 不老泉,知闻钟,持此二者,姜望自然横扫无敌。 紧急跌落的灵熙华,已是全无战意,顺着山道便往山上跑。 而边跑边惶急回看的他,只看到在漫天血雨下、溃散的弦域里,那纵剑远去的身影。 一道青虹,一闪寒光。 其人渺渺。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己方还有真妖降世,人族这个突然长了头发的和尚,在神霄世界仍是孤军。 停在血雨淅淅沥沥的山道上,他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跪了下来大口地喘息。 此时他分不清打湿了身上的,是天上的血雨还是自己的鲜血,还是惊惧的泪! 怎么才来? 鹿七郎反应过来时,一切已然来不及。 在知闻钟响之时,他咽下了根本赶不上的示警,整个被掀在半空、斩成了反弓状态的身躯,这一刻骤然回弹绷紧。 挽弓西北射天狼。 手持知闻钟,便是无敌吗?那羊愈召唤知闻钟时,我也曾想与之相斗! 为应对姜望追击所准备的剑式,在这一刻舒展于长空掠成一道惊电,劈在了姜望和蛛兰若迎面的战场。 但只赶上一缕飞灰,一道残影…… 一场天降的血雨。 此时此刻气血全复、戴不老泉、握知闻钟的姜望,的确强到可怕。 气血全复,意味着这是巅峰状态的姜望。 随身携带不老泉,意味着这个姜望还拥有了极大的容错的可能… 在极其擅长搏杀的姜望手里,它不仅仅是容错的可能,还会衍生出无数的机会。 一如他以气血强压,以力破巧。一如他肆无忌惮地冲击封印,血染知闻钟。 而 手握知闻钟,则意味着在这样的 姜望面前,你再不能犯错一次。因为所有的防御,都挡不住那可怕的三昧真火! 骄,妖族失去了一个拥有无限可能的妖王。 诸神是应当悲泣的。 在这样的时刻里,整个神霄之地似乎也形成了某种哀伤的应和。 天愈低,云愈重。 那镇压万神海的金台,两个模糊的身影于这刻凝实了。 一者簪斜云鬓,宫装威仪。 一者长衫修身,面色清苦,与其说是洞彻世间真实的强者,倒更像个教书先生。 摩云城蛛弦,照云峰犬应阳。 受召之真妖,已降临此世间! 惜乎万神海分割山台与山腰处,此间看不得彼间。 金色的云海环山一围。 封神台就在万神海的正中心,诸神像环绕而朝。 如山岳缄默的巨猿神相,腰部以下都深入云海,一只猿臂仍搭在山台,手背整个被轰开了,露出那尊青铜巨鼎,和承载巨鼎的天妖法坛。 巨猿神相已死,神婴已灭,但这巍峨如山岳的神相若想要彻底消解干净,也不是三五个月就能结束。 可以预见的是,在接下来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座神山上,都会有这尊巨猿神相攀山台的风景。 在巨猿神相的腹部位置,有一个一人高的豁口。 那是早先熊三思与灵熙华相继杀进去的通道。 若是目力不俗,就能够从这个豁口,看到其间晦暗的血肉万神窟。 此时的血肉万神窟,神力金海已枯竭,上万神龛已黯灭 。阴森森的血肉峭壁,似鬼巢多过于神窟。 就在封神台贯通两界、穿透天外无邪,两位真妖的姿态,在金台上彻底变得清晰的那一刻。 那晦阴沉的血肉万神窟内,骤然亮起一点寒星! 此星亮起,神窟尽光。 整个晦暗的血肉万神窟一时间辉光灿烂。 那光芒甚至于满溢出来,自巨猿神相的眼耳口鼻炸出来… 一时有七道光柱,共舞长空。 这七道光柱明长短粗细各不相同,将天地之间相应的道则都扫荡了,而便化为七支巨大的金枪。 或钩镰,或虎头、或星棱、或龙牙,枪身皆有铭文,皆刻道则。 于是一起轰落封神台! 傲、妒、怒、惰、贪、馋、色,以巨猿神相之七窍为枪囊,天降此七罪枪! 什么天降血雨,直接被一扫而空。 什么万神浮沉,在这七支巨大金枪 落下之前,附近的神像已先一步开裂! 漫漫无际的万神海,仿佛都被这枪芒压下去了数丈,神力一层一层的漾开。 一枪欲杀两真妖! 一枪欲碎封神台! 这是毫无疑问的洞真层次的力量。念动法移,天地受命,万法本真,故为,真人! 说什么天地同悲,我无悲也,天地何悲? 我死之时天地悲,当我活着…天地晴雨,随我喜怒。雷霆风霜,即我心伤。 三品神临不朽,只是金躯玉髓、肉身不坏的伪不朽。真人即是返本归元,由假不朽向真不朽迈进。 所谓「洞真」,是洞彻了世界的真 他的成长,期待他的变化,等待生命自发的、顽强的演进,慢慢解决这个糅合过程里的所有问题。 而他在紫芜丘陵成长的每一步,努力攫取更强大力量的每一刻,都在帮虎太岁开拓他的道途。 直到今日…助其功成。 他是彻底的绝望了,以至于都无限地逼近洞真,也戛然而止。 只差临门一脚,可是那一脚迈过去,也是无用。 也只是从千劫窟的这一间囚室,换到另一件囚室。 也只是给予熊三思更多的观察,更多的灵感。 所有的所有,全都无用。 他在妖界的一切努力,都是一场空。 比一场空更糟糕!他以血肉为阶,为虎太岁铺设了走向绝巅之上的路。 他起的全是反作用,他的存在即是资敌。 所以那一刻他心已死。 这个艰难熬过许多痛苦的人,恨不得早一点杀死自己。 是真正的万念俱灰。直到他听闻齐国天骄之名。直到他听闻黄河首魁! 此前知晓蛛懿受了重伤,知晓天息荒原或有动荡。 知道那位天蛛娘娘是在前线战场受的伤,甚至也听到了师父姜梦熊的名字,但不知此战因何而起,也紫芜丘陵离前线本就遥远。 平日以寡言冷酷的形象行走,从不关心人族事务… 他也说不清是为了隐藏自己,还是为了避免失控,又或是单纯的逃避痛楚! 如今他在神霄世界里,已经看不到自己的任何可能。 但齐国黄河首魁这六个字,重新给了他迈出最后一步的勇气。 山河万里,后继者也。 这是他握枪的理由。 但是在元神即将成就、力量无限膨胀的关键时刻,他却骤然收敛了所有。 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封神台的波动,察觉到两位真妖层次的强者正在赶来。 故而他囚心锁意,让自己重归死态,只活枪尖一点。 这一点,只对封神台。 唯独如此,才能够瞒过真妖的洞察。 才有机会攫取最大的战果。 两位真妖一降世,他便以星火燎野原,由死转活。 在跨出最后一步的同时,念动法移,使天地受命,落下这天诛七罪枪! 无论是犬应阳还是蛛弦,都不能想到,他们受封神台就近征召,入阵神霄世界擒杀一个小小的神临… 却能在降世的第一时间,反遭袭击! 尤其是蛛弦。老祖退场后,诸方都认为蛛家已经没有什么竞争的可能。 她却对蛛兰若有十足的信心,认为凭其实力和城府,就算不能在天外无邪的神霄世界里贏得盆满钵满,也不至于一无所获地回家。 但她没有想到,就连让蛛兰若两手空空的回家,亦是一种奢求。 她明明已经近水楼台先得了月,受召踏进封神台,降临神霄世界。眼看着就能以真妖之力,完成老祖未竟之局。 可封神台穿梭两界穿越天外无邪,毕竟需要一点时间。 就是这在漫长生命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几息时间里,身怀绝巅神通的蛛兰 若…已死! 上原明珠破碎了,她只能在降世的过程里,眼睁睁看着! 她当然愤怒。 于是由这愤怒所引动的金钩枪,直抵心中怒火来。 七罪之枪,天诛其怒! 轰轰轰轰! 真妖元神翻覆天地,蛛弦掌为明,覆掌为夜。 一瞬间身内身外明暗变幻足有一千八百次。 如此终将杀至心头的道则之枪消磨。 那起来的手掌心,握住了一柄细剑,只是横剑一抹天地之间有裂隙,万物万事不可弥。 以道则碰撞道则。 七支从天而降的巨大的金枪,尽被削去了枪头! 那煌煌如金阳天柱的枪身,也在雷鸣般的轰响声里,一截一截的崩解。 神念一碰,与犬应阳便已经交换过意见。 蛛弦先灭心中火,再拦天外枪。犬应阳则长身一贯,什么都不理会,瞬间穿出神山去! 虎太岁大道已现,但这真妖层次的灵族为何偷袭? 是自主还是受虎太岁指使?虎太岁所图为何? 这些问题都留待后续。 他们受召而来,绝不能走了姜望,更不能让姜望带着不老泉和知闻钟逃走! 尤其对犬应阳来说,他更有一个绝不能拖延片刻的理由神香花海最有潜力的天骄,绝不可在他的注视下,陨落于神霄世界。 他追的是姜望,追的更是鹿七郎。 但一杆金枪正迎面! 长发张舞的熊三思,腾跃在耀眼的金芒中,好似一轮旭日出东方! 煌煌大日,照遍云海。万神倒伏,风雷皆散。 这是撕破长夜的第一缕光,是此时此世第一枪! 目光触及,便刺破目光。 神念接触,便撕裂神念。什么神通、秘法、三才、五行… 它带着粉碎一切的觉悟而来,而光耀一切。 生生将犬应阳截停,将之逼回神山,逼回万神海,逼回封神台上! 茫茫万神海中,金色的封神台上。 仍然是长衫男子,宫装美妇,仍然是感天应地,威仪无穷。 仍然是封神台征召、天妖降世的既定事实。 封神台的布置,跨越了神霄规则,穿透了天外无邪。 可是真妖降世已两息。 一步未移! 第一百零六章 我本鸿鹄,何惧鸿沟 生者可以死,死者不可以生。 如何生者归死态? 「无我」。 把精气神都锁在枪尖一点,将彼时的一切,都放在虚无之中。 无念无觉,无意无想。枪尖一点,只对一点封神台。只等那一线契机被触及,意想念觉才苏醒。 如此才能瞒过察世之真妖,在两位积年的真妖强者之前,抢占先机。 当「我」自「无"中杀出来。 他熊三思..... 不,他饶秉章,要尽情地展现锋芒! 神元涂就鎏金枪,神婴灌溉洞真躯。 万神海不知多少年的孕育,此刻任他尽情挥酒。 天道七罪枪只是起手。 他似旭日东出,发出的此时此世第一枪。才是他真正光芒万丈、最为骄烈的时刻。 那天地待巡车,诸神皆拜我。 无辜无幸无求无得皆无论。 面吾枪者…… 莫不死枪锋! 正是因为这一枪的杀力如此恐怖,一心救援"少主」的真妖犬应阳,才被逼得一退再退。 在如此时刻,神力所构筑的金色封神台上,犬应阳负手而立,单手前按。他的掌心有一道翡翠山川,碧光照影,飞鸟游。 空谷幽幽,深远无极。 婆金枪的枪尖,正点着翡翠山的山头。 枪芒在其间,似乎可以无尽地探索。 熊三思和他的婆金枪,仿佛可以永远地照耀下去。 但世间哪有永远? 「也该适可而止了吧?!"犬应阳冷眼前看,目光剖开那无尽的灿光枪芒,看着其间的熊三思。 纵然被蛛懿一封书信呼来喝去,纵然被虎太岁打得像死狗一般,可他也毕竟是当世真妖,毕竟是照云峰之主! 被一个刚入真妖境界的、虎太岁随手捏造的畸形种,一枪杀回出发地,无疑让他感觉耻辱。 不下杀手,只是忌惮已经打开无上道途的虎太岁,不敢毁了那位天尊的道途作品,不代表他拿这个刚证真妖的小年轻没办法。 往前追湖数百年,谁还不是个天骄? 嗡! 他旁边的宫装美妇,蛛弦拔出了第二柄剑。 剑鸣之声,竟如蚊蝇。 同样是细剑。 鹿七郎的「野苹」,形似大号的钢针,包括剑纹在内的所有构造,都为增强它的穿透力而存在。极锋,极锐,极端的杀伤。 蛛弦的两柄细剑,则似两根腰带。盈盈一握美人腰! 齐裹有名剑,名为美人腰,号称最为销魂。若与这双剑来对比,则是相形见绌。 蛛弦的两柄剑不动则已,一动而叫天地开裂,金海分流。 熊三思的鎏金枪枪头,和犬应阳的翡翠山山头,在交锋之处,裂开一道黑色的隙线,而后裂成了鸿沟! 犬应阳和熊三思本已经近在咫尺,现在又远在天涯。 「你先去,这里交给我。"蛛弦的声音如是道。 她的声音似小桥流水,又绕起袅袅炊烟。 此等音杀已入道。 根本不见什么煊赫声势,也没有激烈碰撞。 这声音点燃的妖界烟火就已经熏染了金辉,把无比骄烈的熊三思,拉下神坛来。 但漫天金辉敛去就只是一个熊三思,一杆鎏金……而己。 在蛛弦的眼中,所谓灵族虽然已经诞生,尚还需要得到太古皇城的认可。 就算妖族最高意志承认了灵族的存在,它也只能是作为妖族的仆族存在,是 类似于兵战愧倡般的消耗品。 但就是这样一个熊三思,却是一个极其张扬的「我「! 在妖界的这么多年,他都是默默熬苦,默默忍受,从未有一时一刻的宣泄。 连故乡故人都不敢回想太多次,生怕自己道心崩溃,控制不住这人魔妖杂糅的身体,变成那样一堆蠕动的肉虫! 极致的压抑,换来此刻极致的爆发。 虽然他的枪锋已被浸染,他的金辉已被熏灭。但他飘飞的长发在空中展成了旗,他那刻意没有恢复的丑怖面容上,流淌着一种名为"自由」的东西。他当然从来没有自由过,他当然一直身在囚笼中。 所以他比任何人任何妖怪,都更懂得、也更渴望自由。 他身外的万丈光芒已被蛛弦削去了,他心中的光芒万丈不需要外显。在那道蛛弦斩出来的鸿沟前,他纵身一跃,他身后的元力都飞扬起来,并无实质,但在真妖的眼睛里,是无数条飞扬的光带...他身后包括天地元力在内的一切,仿佛全部成了他的翅膀。?我本鸿鹄,何惧鸿沟? 他飞过了蛛弦所斩下的规则,跃鸿沟而来。踏得虚空足似马,掌中丈二有惊龙! 这一枪,予自由!日偌大个神霄世界,好像被一声龙吟响彻。 整个神山,乃至身在此山不得见的万里山河,恍惚都随此枪起伏。 是地龙翻身,是星移斗转,是日月已换! 此枪同时将蛛弦与犬应阳吞没。 我以已经失去的十三年,乃至于以后的更多年自由,不许你等二妖走! 面对如此一枪,犬应阳动不动,更不语不言。 蛛弦已经放下话,当然不需要他再做些什么。 他动手反而是对摩云城之主的不放心,不尊重。 而蛛弦也主动往前一步。 她的眼眸瞬间睁开,显现重瞳! 面对熊三思这样一个刚刚成就的真妖,她蛛弦直接展现妖征,这当然是一种重视,也是她践行真言的决心。 她要让犬应阳先走,不许谁来拦。 所谓当世真人、当世真妖,本在同层次,都是念动法随,洞天地之真的存在。 但当两者碰撞时,究竟谁的「念",才是「法"? 谁的真,才是真? 你说不许走,我说不许拦,最后仍是要杀一场。杀意,杀神,杀身! 圆缺双瞳相对而悬,嵌在蛛弦的眼睛里,如同日月并行。 她的妖征是眼眸,她的天生神通,是日月齐天! 如果说天横双日的强大,在于神魂力量的磅礴,在于对神魂力量的精微掌控。那么日月齐天的强大,则在于洞晓阴阳,视昼瞑夜。 在三种重瞳异象中,它的力量最为神秘。 当这目光投射下来,那腾卷如龙的万里山河,忽明忽暗,一时不定。 这一枪仿佛同时穿梭在白天和黑夜,它的性质被不断改变。 在虚实之间无限的穿梭,它的力量也近乎无限的削弱。 面对真正视他为对手的蛛弦,面对这日月齐天的一双眼,熊三思直接一按枪尾,挑起枪锋,将这一枪提前结算! 那咆哮万里、势要席卷大地的山川河流,便顿止于此,而后发出毁天灭地般的炸响。 轰隆隆!轰隆隆! 璀骤光焰绕神山,一层又一层的气浪奔涌如潮。 天穹一要明亮,一霎晦暗,一白茫茫! 当一切都归于平静时,蛛弦提握她的双剑,仍在金台。熊三思横贯他的鎏金枪,仍在金台前。 而在这对抗的过程中,犬应阳的身影已消 失。 初得洞真就要对抗两位真妖,实在也是太勉强了一些。 尤其一位真妖一心想走,另一位真妖着意配合,根本不可能再拦得住。 四息..... 为那位大齐黄河首魁争取的四息时间,就已经是极限吗? 在跨出最后一步的关键时刻,熊三思已然洞明了山腰处的战局。知晓那个名为姜望的齐国天骄,已经在接连斩杀了羊愈,鼠伽蓝、蛛兰若之后,夺走不老泉,逃离神山。 此等实力,无愧于黄河首魁。但神临与洞真之间的距离,于漫漫道途上,有千里万里远。 犬应阳一旦追上去,只怕姜望再强几分,也要饮恨。 四息的逃命时间,对于一位真妖的追杀而言,恐怕并不足够.... 自己若能...若能搏杀这个蛛弦。兴许还有机会追上去再做点什么。 不是为自己再做点什么,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失败了。 是为齐国。 山河往复,后继者也 为齐国! 熊三思紧握着被日月齐天所阻的鎏金枪,一枪扎在了封神台上。 血色的灵焱燃遍此身..... 啊,,呵 他明明不再具有真实的血肉,可此刻他额上青筋在跳,他的肌肉起起伏伏如在呼吸。他体内发出了山崩海啸的声响,由此进发近乎无穷的伟力。以灵族之灵,炼伟力之身。 似乎以此身重现天地之理,以灵焱绘自然之阵。 以灵见血,只身成阵。 那巨力磅礴如江海。于是鎏金枪往上挑。 一枪挑翻了封神台,也将封神台上的蛛弦挑起来。 此枪,家国! 齐名门重玄氏有一副名联,下联日「天下之重,担山担海莫重于担责"。 何责最重? 天下兴亡! 这座封神台所镇的,是茫茫万神海。万千浮沉神像,都是它根须。 蛛弦堂堂真妖,立足之处,自然生天地根。 要将此二者一齐掀翻,究竟需要何等样的伟力? 远非猪大力所能想象的 他今真正见识了真正强者之间的战斗,虽然很多时候根本看不懂发生了什么,但便只是浮光掠影的一两点,也足令他惊心动魄。 天下太平的理想,往时所提及,未免太轻巧! 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样的,甚至不知道强者究竟有多强。 一念至此,他不再犹豫,转身亦飞下了神山。 神霄世界是一个拥有无穷机会的世界,但是等在原地,什么都不会发生。 诚然神霄世界极度危险,诚然此身屏弱,法劣刀拙.....仍然要探索属于自己的可能。 却说直面这枪的蛛弦自己!她之所以选择留在万神海应付熊三思,而不是杀出神山亲手为蛛兰若报仇,自是有她摩云城的所求。 此时天边血雨虽然已被扫尽,蛛兰若的身魂也都被毁灭。 但兰因絮果的神通,多少能够刻下一点留痕。 她需要尽可能地将这些痕迹搜集起来,飞光不再,残躯不存,复活蛛兰若当然是没有可能,但拿回去交给老祖,多多少少是个念想,多多少少可以看到一些什么。 但面对这样一个初入真妖的熊三思,她竟却不得步,停不得手! 圆缺双瞳旋转起来,裹挟着无尽变幻的天色,她以双剑压住这意在家国的一枪,辅助封神台,镇压波澜壮阔的万神海。 她最擅长如此层层叠叠地削弱对手,除了之前在南天城被叶 凌霄暴捶,削了无数次后还是接不住,在大多数时候,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此时双方围绕着封神台僵持住了。熊三思却拔枪而走,于金海顿回,回身一枪当心! 他走的是信誓旦旦,回的是斩钉截铁。 蛛弦的剑势还在,瞳力还在,甚至封神台也被她重新镇回去了,心脏却忽然隐痛! 这三枪。 自由,家国,故人归! 轰隆隆,轰隆隆! 姜望在踏空而走的过程里,隐约听到身后神山响起的轰隆声。 不知道封神台召来的那两位真妖在做什么。 想来太古星城封神台在神霄世界布置了这么久,必然有足够匹配这些时间的图谋。 特地征召两尊真妖,不会仅仅是为了杀死自己。 他并不奢想自己能有机会破坏太古皇城封神台的布局,局势演变到现在,他佩戴不老泉,手握知闻钟,若能回归现世,便已是巨大成功。 路在哪里? 脚下山河一幕幕倒退,漫步青云上,姜望摇动了知闻钟! 在得到不老泉支持的那一刻,他已然从自己把握的老山山权中,明白了前因后果。知晓不老泉这样的天地之宝,也想要回家,想要重获生机。 这当然是万事万物的本能。 那么不老泉知不知道回归现世的路,自己跟不老泉当然是无法沟通的,但有「如使知闻」的知闻钟在此,或能有所知。 钟声一响。 在身后穷追不舍的鹿七郎悚然一惊,长身如贯虹,于高穹折转好几回,展现了神香花海第一锋的绝妙身法。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姜望头都没回,半点多余动作都没有的,径直往前飞。 那姿态着实满酒,跑得也着实是快! 不老泉并不是尊有灵智的存在,有的只是作为天地之宝的灵性本能。 知闻钟也确实是至宝,钟声一响,的确让姜望」知闻」了不老泉。 但他所获知的,只有回归不老山、复苏自我的灵性本能,至于怎么回去,根本就是一片空白。 大概对枯竭已久的不老泉来说,跟着现世承认的封主就可以了,其它的不想再操心。 姜望也只能另想办法。 不管怎样说,有知闻钟在手,回去的希望大增。不相信在神霄世界一遍遍摇动知闻钟,看不到一条回家的路。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要摆脱两位真妖的追杀,必须有安心敲钟的时间和空间。 心中百转干念已掠过,姜望在穿山越岭的过程里骤然回头,手上铜钟响,掌中剑如虹。 须先断尾好藏形。 苦海回身! 自来回马枪是沙场绝活,回手创姜望也使得极好。 但从未有哪一式,有苦海回身这般自然。 似幡然醒悟,是迷途知返。简直妙不可言。 古难山真传在骤遭装杀时的极限反应,就是利用这一式身法来完成。 只可惜被知闻钟洞察得彻底,本该固若金汤的紧急防御,在知见满溢的三昧真火下不幸飞灰。 但身法是绝佳的身法,立意是绝佳的立意。 知闻钟洞察得是清清楚楚。 姜望向来是不吝于赞颂对手的,故而在此时以此式对鹿七郎展开反逐! 羊愈若在天有灵,也可理解成纪念! 第一百零七章 我走之后,凭此追忆! 敌人是最好的老师。 每一个能够保持飞速进步的强者,都不会缺乏向对手学习的能力。 吃百家饭的姜望,更是个中翘楚。 但能够被倚为杀手锏的绝技,在有名师指点,洞明其中关窍的情况下,也往往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掌握。 不可能叫你一看就懂,一用就会。 除非是已经神临境的姜望,再去观察彼时腾龙境的对手。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临阵的观察和学习,只能学个几分意。要真正化为己用,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譬如从旁观张巡的剑气成丝,到练成自己的霜雪明,姜望也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摸索,甚至于一开始炼出剑丝的方式就与张巡不同。 唯独这一式苦海回身。 姜望虽是第一次见,第一次使出来,却已得七分真意。因为已然尽得其秘,而后才复现其形。 所以为什么说知闻钟是佛宗至宝,为什么古难山黑莲寺从菩萨到真传都为之生死相争,为什么须弥山为其前赴后继! 此时此刻,姜望霜披飘展,踏云而走,说不出的潇酒从容。 而他骤然回身时,好似从那茫茫苦海中挣脱出来。 寒芒一闪。 似是天涯台上东望也,看那潮信「一线天」! 到了姜望如今的境界,很多过往招式都很难再起作用。 他应用于生死搏杀的剑术,无非混同所有人道剑式的人字剑,剑仙人统合五府下的绝巅倾山一剑,以及两式阐述道途的真我道剑。 前两者分别代表他姜望的剑意、剑势之极。 而他的剑招之极,则是糅合了剑气成丝和相思杀剑的霜雪明,此式范围最广,也最是复杂。 其中「名士潦倒、生死勾仇」,是姜望在人道剑式里最常使用的剑式,后来观长峡、见天裂,阐意炼招,进阶成剑式一线天」。依然保持了它独一无二的简练与锐意。 当它出现,往往是奔着枭首而来。 但鹿七郎亦不是好相与。 苦海回身当然妙极,一线天当然锋利。 可在钟响之前,他就已经在避退。 他以灵感称王,但并不依赖灵感。他更遵从自己对战斗的判断,灵感有时是神来一手,有时是锦上添花。他虽然已经因为逃避知闻钟,空跑过几回,但是在知闻钟下一次动静前,依然不会大意。 惊弓之鸟没什么可笑,被射死的鸟才叫可悲。 那分割天地的一线如潮奔来时,鹿七郎身形已在千丈外。而剑光如惊电贯通长空,炸成千丝万缕,再为姜望带去一场光雨。他绝不肯放姜望走,但面对知闻钟和多次逞凶的三昧真火,他也绝不自恃防御 一线剑潮迎向剑光雨。 剑光与剑光在所有视线可及的地方斯杀。 在让人眼花缭乱的光影中,姜望形象清晰的出现了,像是一幅画里最核心的要素,定住了这幅已然混乱的长卷。 但见他赤焰绕身,剑光照眸,青衫飘飘,立在潮头。 他以剑潮为奔马,此刻却跃出剑潮来,不管不顾地杀入剑雨中。 数不尽的剑光在他身上割出一道道伤口,不老泉涌出的生机又将之弥合。 那边厢鹿七郎还在遥遥斗剑,将剑术运用到极限,种种华丽技巧将剑潮一段段分割。这边厢,他的对手完全放弃剑势,连防御都不管,如失控怒马,已然杀进身前来。 简直莽夫! 但太恰当。 鹿七郎苦心编织的极具战斗才华的剑光阵地,就这样被突破了。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姜望其人,本身 就是一柄利剑。每每都能从最恰当的方向切入战局,迅速完成其战术目的。 他已退足一千丈,此刻姜望逼近百丈内!不得已野苹一横,将身前所有的剑光全部引爆。人在空中,踏花成路,退往神山。这当然是眼下最正确的方向,姜望每往神山追一步,他就白白浪费了两步外逃的时间。 忽然周身有风,通天海翻涌。 身受八风龙虎! 鹿七郎五指一抹,身周气劲呼啸如白马,载着他跃出束缚,一纵百丈。 角木蛟心月狐……前方恰有七灵显现,镇压元气,定住五行。 但七灵正中暗香动,那狂暴的元力忽而虚化了,而虚空开出繁花来,鹿七郎踏花成桥,就此越过。 超品道术八风龙虎! 超品妖术白驹过隙! 超品道术苍龙七变! 超品妖术梦里寻香! 这一瞬间的攻防转换,快到目不暇接。彼此都未占到便宜,但姜望已近了。张口欲为雷音,鹿七郎已封闭耳识。 手中铜钟欲摇,鹿七郎脚踏七星,又将距离拉开来。 瞳中金芒骤放! 朝天阙轰隆隆推出来,镇压神魂世界 但鹿七郎的神魂世界里开遍蒲公英,白色的蒲公英飘飞漫天,齐往天穹去,竟将那尊古老天门短暂地堵住了。 六欲菩萨,一时未能推动天门。 鹿七郎求的便是一时,要姜望自己掂量代价,知难而退 轰轰轰! 姜望选择强开! 朝天阙的石门都崩碎了!流光溢彩的佛掌已然探进漫天飞舞的蒲公英中,掌心一道金光柱,直接轰在鹿七郎的蕴神殿。先伤己,再伤敌。 在瞬间的失神里,鹿七郎乍现灵光,打破迷雾接管了肉身,猛然一记倒拱桥,躲过了枭首之祸。 但开在心口处的蔷薇,却被一剑削掉了!心口血流如注! 看着瞬息又逃出千丈外的鹿七郎,姜望只将长剑一挑,这朵蔷薇便飞在空中,顷刻周零了,花瓣飘酒漫天。 「我走之后,凭此追忆!」 转身便走。 这话说得像是他能杀鹿七郎而不杀,故意只斩其妖征一般。 非不想,不能耳。 这场以苦海回身开启的短暂交锋,他完全是凭借充沛的气血和神魂,以不计损耗的方式占得先机,而不是说他的剑术压过了鹿七郎。 但战争就是以强凌弱以众击寡,战斗亦如是。 就像当初在点将台与重玄遵对决,重玄遵也以星轮的破碎来赢得先机一般。懂得尽可能利用自身优势,才是一个合格的 鹿七郎负创疾退,强忍着剧痛挥动野苹,斩碎姜望留下来的雷音。 他完全明白这句话只是为了刺激他心神,姜望已遁,却冀望其留下的雷音还能建功一一去如雷霆经长空,攻如海潮有余信。真是可怕的对手。 他完全不会被此影响,也不可能自暴自弃。 但这八个字他当然永难忘记。 这妖征被斩之伤当然是……永远的痛 就在这个时候,他猛然一侧身,细剑前横。却看到虚空幻灭,犬应阳踏步出来。「你怎么样?」犬应阳说着便手笼玉光,探将过来,要与他治伤。 鹿七郎却后撤一步:「不要浪费力量,他非等闲神临!」 犬应阳注意到,鹿七郎说的是不要浪费力量,而不仅仅是不要浪费时间。 到底是何等样恐怖的战力,让一向眼高于顶的鹿七郎都这样讲? 他本想说,「再怎样不凡神临,还能伤到我不成?」 但看着鹿七郎坚定的眼神,念及已经死在姜望剑下的羊愈、鼠伽蓝、蛛兰若,他只在鹿七郎的伤口遥遥一抓,抓住了一缕锐意,道了声「保重」,便消失在原地。虚空层层叠叠漾动,犬应阳在流光之中行走,那远遁的、已经竭力隐藏了的气息……瞬间被捕捉。 鹿家少主伤成这般,还不知那位老祖怎样震怒。 也该叫人族付出相应的代价,见见什么是真妖之威! 什么是真妖之威。 在姜望之前,熊三思已是先一步见识到了。 他的答案是…… 不过如此! 他枪挑封神台,引得蛛弦正面碰撞。又拔枪而走,金海回锋。 一式故人归,走的是意枪的路子,所以它不受空间、元力、剑锋、剑气这些所有外在的影响,直接以心印心,将自己的心情,刺在蛛弦的心情里。最后却又归于血肉,直摧蛛弦心脏。 这可说是把握了枪术之真,点化由心,已至宗师之境。 蛛弦虽然已经启用神通,但她本心仍未将熊三思视为同级的对手。才会在熊三思枪挑封神台的时候,选择强势镇压。 她忽略了警兆,既要赢得厮杀,也要保住封神台的布置。才有此刻神意被伤,累及心脏。 无尽变幻的天色下,她被打得仰头散发,与此方神霄世界建立的联系,也被轻易地撕裂了! 但也因为这一仰头。熊三思没能看见,蛛弦那一双显现日月齐天的眼睛,眼角蔓延出黑色的妖纹,那妖纹向内覆盖了眼球,遮掩了日月,向外则藏住了五官,爬满了整张脸。 熊三思尚不知情况生变,已是收枪高踏步,乘势追击,双手握持鎏金枪,抡圆欲杀真妖听雄声! 但这一声久违的鼓响,未能遂愿。因为在蛛弦的面颊上,倒覆了一只手蛛弦的手。 手背之下,那蔓延的妖纹尽皆隐去。手掌朝上,抓住了枪头! 嗡! 枪身微抖,发出连绵如潮的颤声。熊三思竟然被滞在半空! 此时他再一次以灵见血,只身成阵,催动无穷力量,居高碾下。 但蛛弦的那一只手,就那么平静地握着枪头,一动不动。 虽有山河之力,不能移分毫。 而那一对细剑,竟然已被她随手丢弃,坠入茫茫云海中。 熊三思此时能够看到蛛弦的脸,怒眉一样,煞气凝成实质,瞬间将对手带到金戈铁马的战场。此后以目为枪,以目光为锋,势要穿瞳! 但他那缠锋铸兵的目枪,投入那双眼睛,竟无声无息的消失了,未见波澜。 蛛弦当然是毋庸置疑的真妖强者。 七罪枪被其一剑而削,与犬应阳的针锋相对,也被轻易割裂。对声闻之道的掌控臻于极境。日月齐天的重瞳异象,任意翻转阴阳。 然而那些都不恐怖。 恐怖的是这波澜不惊的现在! 还是那双眼睛,还是那日月齐天的异象,还是那张脸。 但一切已经不同。 蛛弦平静地看着熊三思,平静地移开覆面的手,当然也平静地移开了熊三思的枪锋。以一种不可动摇的强大,如此平静地说道:「你以为你现在的对手是谁?」 主导这具身体的,显然已不是蛛弦! 熊三思的声音从牙缝里钻出来,每一个字都洇着血,每一个字都沉重:「虎!太!岁!」 蛛弦慢慢地说道:「你也可以叫我三恶劫君。人,妖,魔,此吾三恶也。」 掌控这具身体的虎太岁,已然并不掩饰什么。当时在摩云城擒拿蛛弦之时,他就已经顺手埋下了 灵种。 本就是一步为之后布局的棋,正好也用在此时。 所以为什么是犬应阳和蛛弦受召进入神霄世界。 为什么虎太岁彼时保持缄默。 鹿西鸣的棋子落进棋盘来,他虎太岁亦是如此! 重伤的蛛懿已经不被他放在眼里,但他绝巅之上的道途都贯通后,更是这样。7在蛛弦为熊三思所伤时,他也顺势引发灵种,植入妖纹。在蛛弦全力对敌的关键时刻,以天妖之威,一举接掌了这具身体。神霄世界当然天外无邪,但他的灵种是在天外就埋下,他的布局在此世规则外。故而此刻,他所掌控的蛛弦,成了此世此时的最强者。 他已然在神霄世界里赢得了绝巅之上的道路,已然赢得盆满钵满,但他还可以赢得更多! 绝巅之上的道路已经看到了,但要如何走上去,如何尽早超脱? 还要求于此间! 熊三思当然不肯放弃挣扎,哪怕他已经绝望过许多次。 他的鎏金枪被紧紧拿住,于力于规则都撼动不了分毫,他便松了长枪,纵跃高穹,在空中舒展成一个自由的「大」字,似野兽一般扑向「蛛弦」。 血焰腾卷高天如狼烟,兵煞在他身后结成了千军万马的幻影。 「我」非具体的存在「我」是概念的集合。 是大齐天覆正将,镇国大元帅二弟子,黄河之会亚军,也是千劫窟里饱受折辱的那个人。 吾师教我,不要后退。 吾师教我,此身报国。 吾兄教我,要多想! 吾弟教我,早归! 从未忘「我」,此刻才能杀之以无我 此时此时,天地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由熊三思和「蛛弦」,分别占据两边。 熊三思身后的天地,一半是红,一半是黑。红为血焰,黑为兵煞。 他就这样席卷所有,以这撼动天地、更易山海的强大姿态,扑向天清云澈的这一边。 但虎太岁所操纵的蛛弦,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只是看这一眼。 熊三思左手按住了右手,左脚踩住了右脚,左眼瞪着右眼,甚至上门牙都狠狠地撞击着下门牙……整个身体完全地扭曲在一起,而失去了所有的掌控,无力坠落29此身三恶劫君所塑,此身三恶劫君所有。 不必再说绝望。 希望本就未曾拥有。 第一百零八章 神灵并世 因为神通的存在,内府与外楼之间的差距向来最是模糊。 以内府伐外楼,历来并不鲜见。 但自外楼而神临,已然隔着天堑。 说上三境一步一天地,并不夸张。 天妖的手段,远非一个神临乃至洞真所能想象。 再多的努力,也无法将其跨越! 熊三思就算身内身外已经检查了干万遍,就算他能洞世界之真,能察自身之微,也找不出虎太岁的手段何在一一除非虎太岁想让他找到。 一具真妖的身体,一具蛛弦的元神还在不断反抗的身体,并不能真正发挥虎太岁的力量。但对付熊三思,他甚至不需要力量。 熊三思的这具身体……是他亲手「培育」,并且研究了十三年! 熊三思所能看到的,他都看得到。熊三思所不能看到的,他也能看得到。 漫天张舞的黑和赤,都被风吹散。 蛛弦的眼睛,投射出虎太岁的心情。他就用这具身体随意地踩在封神台上,俯视包括五官在内身体的一切都在彼此对抗的熊三思一一即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熊三思也仍在抗争。哪怕他的战场只能局限于他自己的身体,哪怕他的斗争甚至都无法再干扰仇敌一根头发丝。 「你竟然敢反抗我?」 虎太岁的语气里有一些惊讶、赞叹,或者别的什么情绪。而在良久的审视之后,忽然微微一笑一一 「这正是我选择你的理由。」 任由熊三思跌落金色的云海,任由熊三思徒劳地与自己斗争,他什么也不再做。 「我不会杀你的。」他轻声说。 这是如此恶毒的一句话。 熊三思尚能自控的右眼一瞬间瞪圆,眼珠几乎要炸出眼眶来! 但虎太岁已经操纵着蛛弦的身体,将目光移开了。这是他最完美的作品,最优秀的孩子,他当然不会将之毁灭。甚至于胆敢伤害熊三思的存在,也要受他惩罚。正如此刻被折磨着的蛛弦的元神。 也包括那个不知所谓的照云峰真妖犬应阳… 当然,顺手收回不老泉、知闻钟,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前者可以尝试一下复苏的可能,奠定万世基业;后者虽是烫手山芋,也可拿来在古难山和黑莲寺之间待价而沽。 不过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他的目光在山间回转,看到了极远处,也不会忽略极近处。 目光忽而落到了那个孤独立在山道、紧握锈铁剑的小妖身上,含义莫名地问道:「你的古神呢?」 柴阿四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虽已醒过来,不知是否仍在梦中。 他现在当然知晓虎太岁是谁,但竟然并不惊惧,也并未立即匍匐。 而是喃喃地说道:「我的古神,沉睡了。不会再醒。」那一缕光曾经照进来。 哪怕全世界都说它是假的,甚至那缕光自己也承认是假的。 但我因此明亮过。 虎太岁深深地看了这小妖一眼:「有意思。「 倒是并没有额外做些什么。 姜望如何潜进妖族城市如何潜藏这么久,怎样知晓的神霄世界,于此有什么图谋…都是之后再处理的事情了。 至于现在… 此间有什么比不老泉和知闻钟还要重要? 对他虎太岁来说,当然只有他脚下踩着的封神台! 看到绝巅之上的道路和踏足绝巅之上的道路,和真正走到绝巅之上,这是三件事情。 一个人在三四岁甚至更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长大,需要长大。但还是要等到二十弱冠,三十而立 ,四十才能不惑……已经看到的路,仍然需要漫长的时光去走,需要足够的经历,足够的积累。 对眼下的虎太岁来说,要想成就绝巅之上,就要真正促成灵族的诞生。让灵族真正变成一个活跃在诸天万界的种族,而非仅有熊三思这一根独苗存在。 有熊三思这个现成的例子,他已经看到了成就灵族的办法,在诸如灵熙华这样的存在身上,可以立即尝试。在之后的培育中,也可以不断地改良方法、降低成本,直至最后,让灵族可以自然繁衍。 但是……太慢。 培育一个熊三思,花了多长的时间? 下一个熊三思,下一个灵熙华,要等到什么时候? 而眼下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一一 神霄世界里存在无限可能,此刻又天外无邪,他所掌控的蛛弦之身,于此间应无敌。 而太古皇城封神台,在漫长的时光里,敕封了难以计数的神! 神道只是一种修行方式,那些受封神位的强者,仍然是妖族。 但有熊三思这样的现成例子,他已经想到办法,可以炼「神」为「灵」!都说神灵神灵,神祇化为灵族,岂不是天经地义? 即便此法不通,掌控了封神台,也掌握了无限的力量。更不愁以后关于灵族的研究,缺失「神」的部分。 此局固然难容于世。 但他一路走来,独自将灵族创造出来,又何曾被「容」过? 待他成就绝巅之上,成为贯彻妖族历史的伟大存在,眼下些许非议,又能算得了什么? 如他执意追寻所谓无面神、所谓迟云山神,是要扫除所有隐患,让自己超越绝巅之路不受任何影响。 封神台要确保杀死姜望的「万无一失」,当然也有更长远的目标。 这一点他当然看得出来。但鹿西鸣看不出来吗?古难山看不出来吗? 就拿这万神海来说,此间力量,皆来自太古皇城封神台。封神台在这神霄世界里不曾宣之于口的隐秘布置,已不知延续了许多年! 谁看不出来?谁是瞎子? 但谁又看了? 鹿西鸣不也借此布局,古难山不也借此布局么? 这些可都是天下正统。 就如他虎太岁也是太古皇城体系里的绝对高层。 封神台是封神台,太古皇城是太古皇城。 你封神台既然布局隐秘,使我等高层都不得知,那我「看不出来」,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封神台换个主持者,又无伤于妖族。换回一个绝巅之上的虎太岁,换回一个强大的、拥有无限潜力的灵族,更于妖族是大利! 至于替换程序是否合法,是否动摇了某个派系的利益,是否挑衅了太古皇城的权威……且等神霄局终了再说。 为了更好地构建神道体系,封神台分台遍布妖界各域。每一处分台都有独立的「封神」权柄,这份权柄,是由各地领主分享。这与妖族的势力格局是息息相关的。 作为紫芜丘陵绝对的掌控者,对于封神台,虎太岁也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境内的那些封神台,他不知研究过多少回。 他深刻知道,位于太古皇城里的那座封神台虽为主台。但主台之位格,不是不能变更。虽说百川终到海,但什么才是海?倘若某一川渊深无际,海却日浅渐缩,那究竟应该谁流向谁,也得两说! 执掌封神台的天妖玄南公,是凭借太古皇城赋予的权柄,定期征收各地分台的神力,蓄流百川的同时,也是避免旁枝太繁,压过主干。就算哪处分台过于强势,吝啬神力资源,太古皇城一纸调令下来,也只有乖乖放行。此外位于太古皇城的主 台,还有多种制衡的手段可以应用。在漫长的岁月里,这套体系从未出过岔子。 但此时不同。 神霄世界里的封神台,恰恰贮存了渊深如海的神力。神霄世界的此时,又恰恰不受外界干扰。 此诚万载难逢之机! 一旦彻底掌控这座封神台,再调动整座万神海的神力,将太古皇城封神台于此世的布置全部收归己用,再配合位于紫芜丘陵的封神台,未尝不可以主格易位,他虎太岁成为新一任封神台执掌者! 在他掌控蛛弦之身,足踏封神金台的时候,对于这座封神台的侵占,就已经开始。 此时此刻,整座金台已经遍布灵纹,底下燃起灵焱。这亦不足够。 摩云城中。 犬应阳和蛛弦已经被送走,通过封神台之间的联系,穿透时空,进入了神霄世界。独属于摩云城的封神台分台,已然敛去所有光彩,好像变成了一座平平无奇的石台。 为了穿透神霄世界的世界规则,它消耗了巨大的力量。 太古皇城那边的封神台,暂时也无法再联系它。 而它受辖之地的至高主宰蛛懿,此刻已奄奄一息不知躲去了哪里养伤,甚至不知还能活几天! 就在这个时候,默许这一切发生的虎太岁,从那道围墙的豁口处,站了起来。 在鹿西鸣可以称得上是震惊的目光里,他一步踏出,落足于摩云城中这座封神台的上空,大手一抓,恐怖的力量直接倾落下来,属于他的道则,开始毫无掩饰地侵袭封神台! 天息荒原怎么说也是一处大域。 位于摩云城的这座封神台,在封神台体系中,亦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拿下此台,将为他在封神台权柄的争夺中,加注重要的砝码! 至于麂性空、蝉法缘、鹿西鸣他们如何去想… 他对神霄封神台的侵占即将完成,神霄世界里的异变很快就会被察觉,他哪里还顾得上他们的想法? 若不能知情识趣大不了做过一场。 洞见超脱之路,他的极孽妖魔心已然养出神胎。用在场哪位天妖来验证实力,重新确立地位,也未尝不可。但就在这个时候,有洪声将天穹撕裂,那声音炸开的电光,几乎绵延到视野的尽头:「虎太岁,你太猖狂了!」天妖玄南公在太古皇城里察觉到异动,万里传声至此。且那电光已成投枪, 面对如此电光,如此呵斥。 虎太岁眼皮都不抬一下,掌如天覆,上隔电光于万里外,下笼天息封神台。灵焱愈炽,那古老的石质的台身,已然遍布灵纹。 隆隆巨响轰碎了长夜,可声音一下子又变得渺远。虎太岁的大手如山脉,电光皆在山外。 他正在阻止玄南公靠近! 道则隔空对撞,天息荒原的天穹明灭不定。 「虎太岁已经疯了!「玄南公的声音落在摩云城:「几位菩萨!天尊!速速出手!太古皇城万载大计,切不可让他毁于一旦!」 鹿西鸣、麂性空、蝉法缘都还未出声,虎太岁已然先一步怒吼:「什么是万载大计?」 「谁的万载大计?!」 「今朝灵族诞生,我妖界潜力大丰,方可说万载!」「我今踏足绝巅之上,方是妖族万万载!」 神霄世界中,那灵焱张炽的封神台,眼见得已是虎太岁的色彩。 万神海中那数万尊倒伏的神像,忽而间全部立起!所谓泥雕木塑,皆有神光点漆! 有那持彗剑的裂隙遍生:「虎太岁!还不悬崖勒马!」有那三头六臂的自握宝器:「迷途自返! 有那踏火蛇的抬掌欲熄灵焱:「一己之私到何 时!」有那驭天狼的张臂引弓对重瞳:「天尊如何自误至此!」 万神复苏各显威严,都向虎太岁杀来! 一时金海生波,神灵并世。 整个神山都被各种各样的神辉所填塞了。 柴阿四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识了这一场天妖屠神之战。 只见得那掌控蛛弦之身的虎太岁,立在神霄封神台之上狂笑不止:「我亦天尊,玄南公亦天尊,为彼伐我耶?万万载神道积累,竟为谁私事?!」 一尊尊神祇杀过来,还未来得及靠近封神台,就一尊尊炸开! 虎太岁只是不断地移转视线,看到哪里,哪里定止,瞧着哪尊神祇,哪尊就破灭! 世间神陨位消之烈,未有如今日者! 数万尊神像在妖界诸神主持下攻杀虎太岁的场景足够壮阔。 万神海本身的波澜壮阔,也显得寻常至极,难被在意。 便在此刻,密密麻麻升空的神像之中,跃出来一尊无面目的木塑神像。 这尊神像通体惨白,外观邪异,就连神光也是惨白的。 跃出了万神海,却在群起攻伐的诸神队列里,悄然掉队,落下山台……在那座毁坏的天妖法坛、沉寂的青铜巨鼎中,洒下骨灰一捧,掩埋那一点火星! 它没有意识,没有灵觉,只遵从一条命令,伟大的远古阎罗王、无面之神刻塑于此的命令一一 在万神海风平浪静,真妖无暇他顾之时,直赴天妖法坛。 于此筑雄城。 筑城武安! 在与鹿七郎的逐杀中,姜望反复穿入万神海,甚至于云海中潜游,就已经布下了这步棋。 这是他为自己所设想的第二条回家之路。 以神霄武安城,呼应文明盆地里的武安城。 借愿力回归! 他当然算不到熊三思,更算不到虎太岁会出手。在这尊神塑里也完全没有留下意念一一根本不可能藏得住。甚至于这尊无面神塑,也是在太古皇城封神台的召唤下、在万神海的诸神动荡中被裹挟而出,根本没能等到什么风平浪静的时候。 只是笨拙地遵循规则,仍然按照神主的安排,将天妖种子羊愈、鼠伽蓝、蛛兰若的骨灰,悄悄洒进青铜巨鼎。武安侯问:「先贤故事,壮阔雄伟。后辈追思,不胜感佩。那段历史虽然遥远,如今听来,热血仍沸。今时我辈修士,能够做些什么呢?」 朝议大夫宋遥曰:「九个字。寻法坛,铺妖骨,筑大城!」 正当此时! 第一百零九章 血如新泼 任何一个世界,都有自我保护的本能,或可称之为「天意」。 就如天外无邪之所以成立,当然不仅仅是行念禅师的无上神通。而是他顺应了神霄世界的「天意」,乃至于引导了神霄世界的「天意」。 神霄世界虽然一个绝对开放的世界,可也不能容许自己的基础规则被大神通者随意扭曲。 因为那是对这个世界的破坏,是在动摇世界存在的根基。 为什么说天外神临不可洞现世之真? 因为神临是与世界的一次缔约,于何处成就,便归于何处。若你根本不属于现世,现世如何会对你敞开怀抱? 现世是诸天万界的中心,与现世成就神临,则于诸天万界都不受影响。而于诸天万界成就的神临,来现世都会被压制。 所以为什么白骨尊神已然在幽冥世界拥有绝巅之上的力量,仍然要想方设法进入现世,成就现世神祇。 因为只有现世神祇,才是诸界恒一。才在任何一个世界,都具备无上伟力。 所以为什么人族死活都要将妖族逐出世外,为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构筑万妖之门。 因为只有将妖族逐出世外,才算是从根本上削弱妖族的威胁。此后妖族来现世,皆自天外来,先削三分! 作为统治现世漫长时代的天命种族,对于现世的理解,妖族绝不会比人族少。他们虽然输掉了远古时期的那场大决战,被驱逐至世外,但从未放弃返回现世的努力。 这种努力体现在方方面面,包括围绕万妖之门展开的年复一年永无止歇的血战,也包括妖界本身。 放眼诸天万界,妖界绝对是一个特殊的所在。 它在远古时期就依附于现世而存在,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混沌世界,长期作为现世之牢狱,放逐强大囚犯的地方。 及至远古妖皇在此重辟新天,相较于其它世界,它天然就拥有与现世更为亲密的关系。 或者可以更具体地说它的世界位阶更接近于现世,而在其它世界之上。 生存在这里、为此世天意所钟的种族,曾是现世的主宰。 远古妖皇重辟新天的时候,就考虑到回归现世的可能性,所以对于世界规则的形成,都尽可能向现世规则的方向引导——当然不可能完全一致。 但由此世成就的妖族,在进入现世之后所受的压制,比其它世界强者进入现世之后所受的压制,要轻缓许多! 同时现世人族进入妖界,也要受到妖界规则的相应压制。诸界恒一,于此并不能完全生效。 当然,妖界对人族的压制,肯定远远不及现世对妖族的压制强大。 明白了这些,也就能够理解文明盆地的价值,理解摧毁天妖法坛、筑造人族雄城的意义。 就如同迷界那般规则完全破碎的战场,浮岛所在,即为人族势力范围,海巢所在,即为海族势力范围。 前者构筑的是现世的世界规则,后者构筑的是沧海的世界规则。 摧毁某地的天妖法坛,就意味着此地的世界规则具备了被改变的可能。 在天妖法坛的基础上筑造人族雄城,则意味岩此地已划归人族势力范围,此地为现世所侵入! 文明盆地可以算是现世的桥头堡,本身即是现世规则的延伸。 姜梦熊在霜风谷的那一拳,可不仅仅是打出了一段山脉缺口。 而是打出了一片妖界规则被打碎的广袤场地,于是才有了种族战场存在的基础。 神霄世界里有一座毁坏的天妖法坛——若是完好,姜望反倒没能力将它怎么样。 法坛之上有据说是羽祯肉身所熔铸的青铜鼎,鼎中有被 姜望亲手点燃又被封神台强行熄灭了的火星。 当然也留下了属于人族天骄的余烬。 可谓万事具备,只缺妖骨。 在妖界毁掉天妖法坛之后,要铺妖骨为地基,是为了用妖族的尸骨来中和天妖法坛的残意、消解妖界的规则。 从而让现世的规则更容易铺设进来。 神霄世界虽非妖界,虽然有自己独立的规则,但创造此世者,毕竟是妖族。 立成此法坛者,毕竟是妖族。 羊愈、鼠伽蓝、蛛兰若这些妖族天骄的骨灰,仍然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 无面神当然是野神,可也是真切吸纳妖族信徒,在妖族发展的妖族神灵。祂畅游万神海无阻,在诸神行列中穿梭也不被排斥。 它自然也可以调动万神海之神力,按照无面之神遗留的命令,于此筑一座城。人族在新开辟的战场前线筑城武安,当然只是一种怀念。 可是当武安侯姜望并未真正死去,它就自然存在一处寄托,拥有一份愿力。 就像楚地九百年不能忘凰唯真,山海境的神话天下皆传....此即若干年后凰唯真回归之因。 那些诵念武安侯之名者,怀念武安侯其人者,追忆武安侯事迹者.....都是千丝万缕的红尘线。 此等愿力并不能将他带回文明盆地,他姜望也没有凰唯真的本事。 但神霄世界若能建成武安城... 文明盆地有人族大军驻扎的那座城池,和神霄世界以天妖法坛为基础筑造的这座城池,就一定能够形成呼应。 作为两座城池共同的纽带,他这个大齐武安侯,便有了由此达彼的可能! 即便如此以他现在的境界,虽是成功创造了可能,也很难实现这种可能。 可是他还有如使知闻的知闻钟! 知闻钟一响,一定能够找出正确的方法来。 于是就在虎太岁毫不留情灭杀诸神的时候,诡异的无面神塑,来到了青铜巨鼎前,酒下那妖族天骄的骨灰,盖在那忽明忽暗的火星上。 早先被镇灭过一次的法坛之火,再于鼎中复燃,瞬间又张炽在高穹! 在那张牙舞爪的火焰之上,逐渐出现了一座雄伟城池的虚影。巍峨但缄默,有刀痕剑创,血迹如新泼。 诸神并世时,雄城欲当空! ...... ...... 时间往回拨转。 就在虎太岁侵夺蛛弦之身,轻易镇压熊三思的时候。 犬应阳正在高空疾行,他穿行在照耀天穹的炽光里,本身也成了光的一部分。 神霄之地无日无月,可光照一切。 当那流光之中荡漾出犬应阳的身影,也就是意味着,他已捕捉到,他所要的「真」。 那连杀数位天妖种子的人族天骄,的确有不俗的身法,在空中几乎窜成了一道长虹,且不断地变幻方位摆脱锁定,又有一朵朵赤色焰花在身后静默地绽放,焚去所有痕迹之后才消失。 仅这逃命的功夫,就当得起鹿七郎的提醒,他若晚来片刻,说不定还真有跑掉的可能。 但现在么. 布衣在流光中轻轻一翻,他的右掌探下去— 连绵群山直接被按塌了,凹陷下去一个巨大的掌印! 姜望疾飞的身形,就骤停在这掌印天坑之前。 于是那一长溜虹影,也渐来渐散了。 真妖至,一掌断青虹! 「反应不错,当得一魁。」 犬应阳居高临下地赞叹一声,而后大手又一抬。 那 风在倒退,元气在回潮,凹下去的掌印天坑飞起无数土石,姜望的身形也不由自主地倒退要退到这真妖的手学心! 轰! 炙烈燃烧着的火域瞬间铺开了,火域正中间,是血雾都已经炸出身外来、竭力定在原地的姜望! 在这一刻,他完全不顾身体的承受极限,近乎无止歇的催动血气。 血管不断地爆裂,又不断地被修复。 而由此诞生的无尽血气冲天而起! 气血仿佛混成了撑天之峰,上抵茫茫天穹,下接无边大地。由此诞生了极其稳固的力量,暂且帮姜望定住自身。 犬应阳轻「咦」了一声。 不是说不老泉早已死寂多年?何故此时还能提供这样磅礴的生机? 这人族天骄潜入妖族的故事,背后仿佛愈发复杂了 姜望以气血高峰定住火域,以火域支撑自身,如此来对抗真妖的擒捉。 身在血峰之下,而竟咬牙开口:「姜望不才,累您跨界来逐,不知是哪位真妖当面?」 「还是个礼貌的孩子。」犬应阳喷喷有声,倒也认真地做了回应:「照云峰犬应阳是也 他也不自矜说完便一步前跨,一下擒不来姜望,便离姜望更近些。 此时对耗,消耗的是妖族的不老泉。或者说,是天尊鹿西鸣的不老泉。却又何必! 他就这样踏进了火域,承受整个千丈灵域的重压,却还是一步踏到了姜望面前。等到他经过之后,他身后的火域才出现一条被洞穿的空白通道。 他左手轻轻一抬,扶住了气血高峰,姜望以此支撑自身,他却以此定住姜望!撑天柱变成了囚身桩! 与此同时,犬应阳的右手却在挣扎不休的血雾中往前按,要直接按在姜望的面孔上。 真妖和神临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这是从认知到战力的全方位差距。 所以他尚能气定神闲地开口:「你如此天赋,如此年轻,便要陨落在此。觉得遗憾吗?」 姜望艰难地看着这位真妖,咧开了嘴,嘴角、牙齿间都是鲜血,却笑道:「天榜新王,任我杀穿。妖族无天骄,故须以真妖逐我!我虽死何憾?!」 气血高峰轰然炸开! 千丈灵域也一同炸开! 气血和灵识几乎要撕裂所有,狂暴的乱流瞬间席卷了一切! 犬应阳的手,被炸得高抬起来。 当他的手再次落下,立即抚平了乱流。 可姜望的身形,已然逃出千丈外。 不老泉的力量在不断恢复他的伤势,此时他亦将速度催到了极限。系在手腕的知闻钟,发出悠长的声响。 「蝼蚁岂知天眷也?妖界虽小,你这样的后生还有几个。现世虽大,你这样的天骄又有多少?且看五恶盆地,还能起几座新城!」犬应阳抚平气血乱流的手,又遥遥对着那道虹影,一掌按进了空间里,下一刻就要抓在姜望的脖颈上。 姜望骤回身,剑开一线天! 「如我一般者,不止一人。 胜我良多者,皓月当空!」 雪亮的剑锋上流动着赤色的火线,生生将来自真妖的气机斩断,使得犬应阳大手探出来,却抓了个空! 有此一剑姜望又远千丈。 「不撞南墙不回头吗?」犬应阳轻笑一声。 无尽的流光瞬间在姜望身前聚集,光的收缩,光的环绕,光聚成了一座高墙!上接茫茫之天,下接无垠之地,向左向右皆无尽。 姜望的身形往哪边飞,这座光之高墙就往哪边延展,索性一头杀过去。 剑仙人统合五府,绝巅倾山一剑 撞! 光之高墙只是以受剑之处为中心,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姜望自己却五脏六腑皆裂伤! 他没有停顿,而是借势反弹,折身右转,光之高墙若无尽,便往无尽处。 犬应阳只是一挥袖,无数流光结成刀枪剑戟斧钺迎面向姜望劈来。相接光墙为兵墙,恍惚数千位妖王层次的高手,各使绝招,共杀人族天骄。 姜望直接团身撞进其中! 仅以神临层次而论,妖族和人族的战力巅峰期并不相同。 囿于寿限,人族一般五十岁之前还未能成就神临,就被认为很难再有大成就。六十岁还未神临者,一般就不可能再跨越天人之隔。盖因人族在五十岁之后,气血就开始走向衰弱。当然历史上不乏例外,可之所以说是「例外」,恰恰因为它的稀少。 而妖族天生寿元悠长,两百岁三百岁封王者,比比皆是。 天榜新王上列名的都是百岁以下的年轻妖王,姜望也不是顶级神临的战力,只是凭借不老泉和知闻钟,才强压一头。他哪怕横扫天榜新王,也不能真就说妖族无天骄。 但即便是如此说,如此自我安慰。 犬应阳还是必须承认,这个姜望,的确是一等一的天骄人物。 精彩到即便是他这样的真妖强者,也不舍得立即将其人杀死,而是想从这个年轻人身上,多看看人族的武备....新研道术如何,通神剑术如何,年轻人族的厮杀技巧如何。 身为霸国王侯、且夺过黄河之魁的这个人,可以说能够代表人族最前沿最先锋的神临战力。于他亦能窥见几分收获。 真妖之真实在难寻,任何一点收获,都是极大的收获。 当然,此时由他召发的数千套妖族武学,也该能让这个人族天骄瞧花了眼。不过带进坟墓里的收获,自不能算是收获。 在那刀枪剑戟斧钺之中,在千般百种各式各样的妖族杀法包围下,姜望像是一只扑进了荆棘林的飞鸟。 不断前进,不断被划伤翅膀。 那一团一团的飞血,何似于归家心切的血羽! 可是血羽一边飘落飞鸟一边前行! 铛铛铛铛。 钟声如奏破阵曲。 姜望一身剑术,于此刻蘸血泼洒。那流转不朽之光的赤金眼眸,此刻旁无他物,只有各种各样的兵器,各种各样的招法.... 而见招拆招! 身陷霜风谷而得人族筑城以纪念的绝世天骄,在这一刻尽情释放他的战斗才华。 身如龙游,剑似电转。 当他终于杀透所有流光兵器,浑身浴血地穿出千兵阵。 犬应阳也是顿了一下,才隔岸观火地赞叹一声:「你能有如此表现,佛家的真传,蛛家的女子,死当无憾矣!」 又一抬掌,以一座全新的光墙,与前一座光墙垂直相接!蓬! 那血淋淋的人族天骄,周身沸起赤火来,恍惚血人燃成了火人,竞直接在这堵光墙上撞出一个人形豁口,就此穿出墙外去。 知闻钟到底为何而鸣?! 犬应阳再也从容不得,拔身又复遁进光里。 而后流光一闪,骤现于姜望前路,可姜望已先一步折开!「留步!」 犬应阳双手大张,霎时流光炸成海。 光海咆哮,将这人族天骄圈在其中。 上下左右前后皆光也。 光墙一堵犹可破,流光成海何所伤? 眼见得姜望在光海之中瞬间迟滞,一举一动都缓慢下来,气息时盛时衰,气血飞速消耗......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神山之上爆发 了恐怖的波动,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正在进行。 无数神祇的声音此起彼伏—— 「虎太岁!还不悬崖勒马!」 「迷途自返!」 更有天妖法坛燃起了冲天的光焰。 姜望猛然回头,抬手抖出一桩暗器,燃赤焰、飞霜风、杀气凛冽:「犬应阳!今日咒杀你!」 犬应阳虽无惧意,却也逆慎地远远一指将其点碎。 这一刻他才注意到他击碎的是什么。 那是一颗赤红色的、菱形的、如晶石般的竖瞳。 他的从容,他的隔岸观火,他的居高临下.....全都消失了。 一时间目眦欲裂:"我必要你生不如死!」 恐怖的力量以他为中心炸开。 可光海深处钟声响! 神霄世界之武安城,正在呼唤文明盆地之武安城。 冥冥之中产生了一种伟大的联系。 是天妖举身为坛庇护种族的伟大,也是人族前赴后继薪火相传的伟大。 伟大与伟大之间,有共同的连接,有共通的路—— 姜望在光海中的身影虚化了,就此踏进由此达彼的可能! 第一百一十章 恕不奉诏 犬应阳一直以为,犬熙载之死,背后不是羽家就是猿家。只苦于拿不出证据,又有蛛家居中调和,才只能不了了之。 他大闹摩云城的借题发挥,当然是为了执行天妖鹿西鸣的意志,探一探天息荒原的虚实。可是他彼时的愤怒,也的确是真情实感。 后来经犬寿曾调查发现,犬熙载随身侍卫所带的五铢皇钱,在柴阿四手上流出。柴阿四又与犬家有血亲之仇。 一个犬族少年隐忍多年以图复仇的故事伏笔,就这样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来。 他没有几位天妖那般直接插手神霄世界的能力,也没谁耐着性子跟他讲解里面的情况,警如姜望是藏在谁的镜子里,是以什么身份暴露、怎样暴露…… 在天外无邪之后,天妖的手段都要撤出。他更是对神霄世界里的情况两眼一抹黑。 及至封神台就近征召他进入神霄世界,他才知道姜望这个名字。 鹿西鸣也不可能当着其他天妖的面,暗中给他传递什么信息。只能是尽在不言中。 他进入神霄世界的第一时间,就被新成灵族的熊三思偷袭。而后当然也发现了柴阿四,但急于追赶姜望保护鹿七郎,并没有立即惩治此妖,只是留了一点小手段在这位疾风杀剑,身上,留待之后回来再慢慢折磨。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姜望这里,看到犬熙载的妖征!这颗代表犬熙载天生神通的竖瞳,这颗昭显了犬熙载之潜力的眼睛,被姜望当做暗器、包裹以神通,而后袭来.....又被他亲手点碎。 犬熙载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就这样消失了。 而他在狂怒之余,还必须要警惕,姜望所说的「咒杀」! 犬熙载是他犬应阳的血裔,利用犬熙载的遗骸,有太多方法可以牵扯到他。 姜望毕竟是声名远扬的人族天骄,身上保不齐藏有什么手段,能够威胁到真妖也未可知——这也是他在之前的战斗里,选择压迫而非直面的原因之一。 他对这枚竖瞳的洞察,或许只在瞬间就已完成。事实证明他做了无用的工作,这枚竖瞳之上并未加持什么足够影响他的手段。 但就是这多余的一步,让他错失了阻止姜望离开的时机! 姜望已经在知闻钟的帮助下,把握了由此达彼的那种可能,踏上了自神霄武安城延伸向文明盆地武安城的桥梁。 那是独属于两座城池之间的联系,是神霄世界里存在的某一种可能性。 此刻姜望身在玄之又玄的可能】中,不在真切可感的【时空】内。 即便是犬熙载这样的当世真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但在这神霄世界里,不是只有当世真妖,不是只有犬熙载。 在那神山之上,天妖法坛焰冲天穹,那座雄伟城池的虚影,眼看着就要自虚而真,走入现实——筑造一座雄城,当然不会这么简单。但若这座雄城的虚影真个落下来,现世的规则就在这里有了根! 就好像文明盆地之于妖界一般。 甚至于,只要神霄之武安城和文明盆地之武安城联系上了,人族强者就拥有了干涉神霄世界的入口。身在可能中的姜望,就有机会被人族强者接走。 可于此时.... 正在迎接诸神挑战的虎太岁,在仿佛永无止歇的杀戮中猛然回身!屠神只需目光扫过的他,特意探出手来,穿进隐秘之中,把握了那冥冥中的轨迹,抓住了那一架.....即将抵达彼岸的桥梁。 将之生掰回来一把抹去! 虽然并不能以距离来衡量。但若要类比描述的话,从神霄世界武安城延伸到文明盆地武安城的这座桥梁,可能只差最后的几千丈。长桥即将落成,而 梁断于此,永无再续可能。 追逐知闻钟寻觅到的隐秘可能,并立即干涉其中,并强行将那种可能性抹去,非有天妖的眼界,不足以为此事。 而即便有天妖之眼界,虎太岁只是抓了这么一把,他所操纵的蛛弦的身体,瞬间也气血大衰,眼角都生出皱纹来! 妖族与妖族争,是肉烂在锅里。牵扯人族进来,可就不那么好玩。 这是他暂缓屠神,出手断桥的原因。 在他出手的同时,万神海诸神也默契地暂停了对他的攻击,前赴后继地杀奔天妖法坛。瞬间就将那无面神塑撕碎了,也再一次熄灭了天妖法坛燃烧的炙火。 那于天妖法坛上空悬浮的城池幻影,像一个被风吹碎的泡沫。 人类的文明,未能在此世扎根。 「呃……嗬.....啊.」 那几乎已经被忽略了的,摔在云海里、却因为虎太岁的力量未能坠跌下去的熊三思,此时整个身体都缩成了一团,痉挛不止。而却用一只右眼,死死盯着那座城池的幻灭,喉咙里发出极度痛苦的声音..... 也的确被忽略了。 在人族城池于神霄世界扎根的风险被抹掉后,强登天妖法坛的诸神,再次向虎太岁杀去! 虎太岁仍是不慌不忙地侵夺着神霄封神台,予这些可怜的神祇,以居高临下的目光。 但他一眼看下去,正被注视着的这尊神像,虽则的确是黑烟滚滚、神力混乱,但却并没有立即消解。 虎太岁意识到不对。 并非是他所操纵的这具身体此刻过于虚弱,力量不如之前。 他要灭杀这些神像,只需要稍稍调整祂们的神力结构,不需要太多力量。 是这些神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天妖法坛? 嘭嘭! 嘭嘭! 天妖法坛之上,那青铜巨鼎之中,忽然发出了巨大的、如心脏跳动般的声音。 嘭嘭! 嘭嘭! 这心跳声影响了整个万神海所有神像! 「虎.....」那尊黑烟滚滚的神像开口。 「太....」第二尊神像接道。 第三尊神像开口:「岁....." 而后是第四尊第五尊第六尊....以一种近乎接力的方式在说话,而竟毫无滞涩。 这说明它们此刻,或许遵从于同一个意志! 「你可知这万神海,是为谁准备?」 甚至于不仅是在神霄世界,就在那妖界摩云城外,玄南公的声音也同时砸落下来,砸在虎太岁翻掌所化的群山上。 妖界摩云城外的玄南公、神霄世界里的千万座神像一齐开口:「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此声恢弘如此,同时震荡两界。 神霄世界里的蛛弦之身,摩云城中的虎太岁之身,各自踩着已遍布灵纹的封神台,一时间霸气滔天,同时应道:「不管此前为谁准备,现在是为我准备!你有什么意见?」 神霄世界里,数千尊在天妖法坛获得改变、被那巨大心脏跳动声所影响的神像,再一次向虎太岁发起进攻。 这一次虎太岁目光所至,根本不能再改变这些神像的神力构造,无法目杀神祗。也只可张开双手,握气成刀,与这数千神像疯狂对斩——蛛弦的那对细剑,早已被他丢弃。 以天妖之意志,操纵数千毛神,和一尊被天妖意志所操纵的真妖之躯,究竟谁能更胜一筹? 神霄世界里或在等待一个答案。 而摩云城上空,一个白须白发、眉心有云雷纹的老者, 已然踏电而来。 他自然便是封神台现在的执掌者,只对妖皇负责,掌握极大权柄却又神秘莫测的玄南公! 他的声音穿透了虎太岁单掌所覆盖的「天」,隐匿地响在这小范围里,响在几位天妖耳中:「奉元熹大帝遗旨!」 此声一出,冷眼旁观的蝉法缘、麂性空、鹿西鸣,尽皆动容! 封神台于神霄世界里的布置,竟然牵扯到那位绝代妖皇? 神霄世界里的数千毛神,一时未能与虎太岁操纵的蛛弦之身杀出结果。 玄南公虽然打破距离封锁,及时赶到了摩云城,但要在虎太岁彻底侵夺天息封神台之前,打破虎太岁的最后一重封锁,却已是来不及。 故而不得已「宣旨」。 此诏干系重大,故只能被在场几位天妖听到,不使别者共闻。 但虎太岁只是眉头一挑,侵夺封神台的动作未有半分止歇,置若罔闻! 玄南公大怒:「元熹大帝之诏,你敢不奉?!」 虎太岁动作不停,咧嘴一笑:「且不说真与假……」 唰! 玄南公随手拂碎时光,探入时光乱流中,抓出一卷时光飞散的诏书来。其上至尊至贵的气息,断然做不得假。 虎太岁把后半句咽下,继续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元熹大帝确于妖族有不世之功。但吾掌紫芜丘陵,虔为妖族大局,非当今妖皇之令不奉!你玄南公若请动陛下降旨,我当从之。至于这三代妖皇遗旨.....嗐!遗老奉得,我岂能奉?」 他虎太岁才是忠于太古皇城的妖族柱石,玄南公是还活在过去的前代遗老、妖族蛀虫。在场几位天妖想要帮谁,还需好好掂量才是。 玄南公当然听得懂他的险恶用词,面目阴沉:「陛下正在坐关,焉能为此等事务惊扰?」 「那就给本尊闭嘴!」虎太岁大袖一挥,反向玄南公出拳:「如若不然本尊登临绝巅之上,当令你跪酒!」 跪酒是妖族的一种传统,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折辱。败者要跪在地上,以前额为托盘,为胜者奉酒,表示心服口服,永不造次。 无论如何,对一位天妖说跪酒这样的话,也太张狂了一些。摆明了是激玄南公拼命。 窥见绝巅之上的道途后,虎太岁对自己在这个阶段的实力也很好奇! 更有甚者……若得搏杀玄南公,彻底把握封神台,就算妖皇出关,也是木已成舟!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当今妖皇如何会为一位死去的天妖,来严惩已经看到绝巅之上道路的天妖? 在神霄世界中,面对玄南公掌控的诸神,他的声音要更为张狂:「元熹又如何?今非昔比,今必胜昔!我开创灵族,丰富妖界潜力,踏足绝颐之上,为妖族开辟全新可能。万万年后再回看,未见得功绩就不如他!玄南公!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以为然否?!」 神霄世界里的诸神攻势更烈。 摩云城中玄南公却是冷酷地看着虎太岁:"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虎太岁,你这是自寻死路!」 「哈哈哈哈!」虎太岁张狂大笑,拳如憾世之峰,势有轰天之勇:「虎太岁一生不知死,且来与我死路! 狂也是他,恶也是他,阴也是他,疯也是他。 他其实并没有固定的形象,一生只求目的达成,不管手段如何。 此时要以这狂意,骄杀玄南公。 但忽有一只金光灿烂的大手探过来,拦住了他的拳头。掌与拳有一瞬间的僵持,在全力碰撞之前各自散开。 蝉法缘步将出来,慢吞吞地道:「虎天尊如何戾气这样重?不妨听一听元嘉大帝遗旨如何。」 蝉法缘是为 了知闻钟…… 虎太岁脑海中刚闪过这样的念头,正要以神霄世界里知闻钟的归属来打动古难山。倏然间一道剑指迫眉心,鹿西鸣指尖跃起的锋芒,逼得他在台上后移半寸! 「好邻居,我倒也无意与你为敌。「鹿西鸣轻声道:「只是为妖族大局计,你总得让玄南公宣完旨,看看元嘉大帝有何布局,好叫我有个据量?」 虎太岁怒不可过。封神台在神霄世界里的布局,何曾说与你知?你鹿西鸣落子夺神婴时,又想过什么大局?现在来说大局! 但暴怒无济于事。神霄世界里还有一个鹿七郎,或能当做与鹿西鸣谈判的筹码。 正想着这些,在他身后猛地撞出一团阴影,鹿性空的大脚踏出黑暗,将他被鹿西鸣摇动了的身形,一脚踹下封神台! 「先下去吧你!」麂性空挤上天息封神台,一脚截停了已经蔓延到台面的妖纹,不无幸灾乐祸地道:「佛爷可不欺负你,这侵夺天息封神台的进程,也只暂止,不去打散。但神霄此局若是涉及元熹大帝遗命,你听也不听,是否不够礼貌?」 一时间三位天妖都出手。 轰轰轰! 虎太岁的镇封也被打破玄南公踏进摩云城、走到他的面前来! "哈哈哈哈哈哈!」 对于这些个天妖如疯狗般群起的行为,虎太岁心中怒极,但反而放声大笑:「诸位同仁说的是,倒是我考虑不周!元熹大帝遗命,我怎么听不得一耳?」 瞧若玄南公道:「神霄世界,一任自由,无非各自落子,各逐所求!你且来说,封神台这些年偷偷摸摸送神力于神霄世界,究竟所为何事?是如何大计,竟要瞒着我等天尊,又叫我让开道途?」 这姿态浑将玄南公当成了一个传话小厮。好像从始至终都与鹿西鸣他们是一伙,玄南公才是将被围攻的那一个。 玄南公却无怒色,因为他知道虎太岁根本没得争! 「不是要你让,是叫你不要抢。」 他一手抓着那卷遗诏,如此定性了一句,才庄重地说道:「当年元熹大帝为人族一真道主所刺,是自混沌海归返的羽祯大祖及时出现,联手元熹大帝,将一真道主击退。后来羽祯大祖自举天妖法坛,完善他的神霄世界,此事诸位都知。 元熹大帝生前多次怀念羽祯大祖,也见于史书。 但不便明载,恐为人族破坏的一件事情是—— 元熹大帝不愿羽祯大祖就此消亡,不愿妖族永失栋梁。 故布局神霄世界,构筑万神海,为其塑一尊神王身等待神霄世界完满、羽祯大祖的灵性归来,以举世神道之力,敕其为无上尊神!」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无妨! 神霄世界万神海,竟是当年元熹大帝的手笔! 且在元熹大帝故去后,仍由太古皇城延续执行。 涉及羽祯大祖,涉及一位曾经超脱过、还有机会以神道形式继续维持超脱的存在,的确是隐秘中的隐秘,的确不便使妖族高层周知。 他虎太岁要争这样一份资源,也的确不可能得到支持! 但…… 虎太岁看着玄南公道:「神霄王自举其躯,化为神霄世界里的天妖法坛。元熹大帝遗命,要封神台布局万载,待其灵性归来,敕其为无上尊神......神霄王知否?」 玄南公只道:「休要与我胡搅蛮缠!神霄王自举在先,元熹大帝布局在后,烟消云散道成空,岂能前知?」 「也就是说,此局是元熹大帝单方面的意思,也不论神霄王自己愿不愿意。」虎太岁慢条斯理地道:「那么本座再问,此局成功的可能性.....有几分?万载布局也好,举世神道之力也罢,一位已经烟消云散的超脱存在——尤其他并未显露回归之意——还真能以伟大之位格归来?」 「世间哪有必成之局?」玄南公拧眉道:「最紧要的是,这是元熹大帝的布局,奉迎的是羽祯大祖,岂有你插手的余地?你今为狂悖之态,坏我妖族万载大计。尚不知悔?!」 虎太岁呵呵笑了两声,又道:「本座还有一个疑问,倘若最终功成,封神台真以举世神道之力,敕了一位无上尊神。功成的是羽祯大祖,还是封神台?」 「这有什么区别?」玄南公道:「两全其美岂不更好?功成都在妖族!」 虎太岁又道:「封神台所敕之神,皆为封神台所制,就如此刻在神霄世界被你驱使的那些泥雕木塑。那么羽祯大祖呢?他若真个以尊神位格回归,是不是也要受制于封神台,听命于太古皇城?」 玄南公道:「羽祯大祖是何等伟大存在,我们当然会给予他最大的尊重!」 「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不是!」虎太岁迫声道:「当着鹿天尊和两位菩萨的面,实言予我!」 玄南公终是道:「一切以妖族利益为先。」 「可笑!可笑极了!」虎太岁冷笑道:「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绝巅之上,不懂何为超脱!自古而今岂有受制之伟大,不自由之超脱? 元熹大帝之所以能为此局,羽祯大祖之所以有归来后成就无上尊神的可能,是因为他是羽祯。而不是什么举世神道之力,也不靠这粗制劣造的封神台! 靠你敕封?纵使远古封神台复筑,妖族天庭重现,封神台也断不能封出尊神来!」 鹿西鸣脸上看不出表情,蝉法缘只有慈悲,麂性空的面容,仍然隐在长夜中。 玄南公情知虎太岁点到了要害上,当即并指对天:「今日我指天为誓,等到那一天实现,神王身塑成、羽祯大祖灵性归来,我自愿让出封神台、移交全部权柄,由羽祯大祖执掌我妖界神道,护佑我妖族万万年。此言血月可鉴,诸天尊共证!」 「休再诳言!」虎太岁直接大手一挥,对鹿西鸣等天妖道:「我的超脱之路在眼前,玄南公的奢想,尚是蜃楼在空中。孰轻孰重,孰为妖族利,不必我多言。」 他一步踏回封神台前,直视麂性空所代表的那片黑暗:「现在,让路!」黑暗之中凝出麂性空黑中藏白、白中藏黑的眼睛,那绝不良善的眼球里,泛起一丝笑意来:「是,这会儿佛爷确实该让。」 于是往旁边一挪-- 轰隆隆隆! 有一杆巨大到夸张的战戟,从天而降,戟尾直接插在了天息封神台之前,整个地块以此为中心,蔓延出密密麻麻蛛网般深不见底的裂隙! 咔!咔!咔!咔! 一声一声的地裂,仿佛在迎接那个煊赫的身影到来。 而他金甲赤披,在那古老的石台上缓缓起身,血眸瞧着虎太岁,獠牙一呲:「虎太岁,又见面了。」 此时的虎太岁,是已然在神霄世界实现了可能,窥见了绝巅之上道途的虎太岁。他已无须再克制、隐忍,但依然表现得很有礼貌。 「猿天尊真身降临,不知有何见教?」他抬眸问。 猿仙廷单手抓住一只明黄色的卷轴,齐眉而举:「妖皇手谕!」 鹿西鸣的眼皮忍不住跳了一下,此事竟真惊动了闭关的妖皇!而若穷根究底,她对万神海的觊觎,可也不输虎太岁多少! 「老头,你来念。」 猿仙廷不耐烦地将卷轴一甩,玄南公也就伸手接住。而后便在众天妖面前展开,慢慢地宣读道—— 「虎太岁妄自尊大,目无妖廷。不记旧事之祸,独有狂悖之行,天杀同族,妄为造物主乎?而竟侵夺封神台,欲乱皇城万载大计,眼中可有朕?又置太古皇城于何地! 朕不忍自伤干城,是屡作放任,然岂能不正法度,不立刑威? 设使天下皆如虎太岁,则天下不复天下也! 即令猿仙廷执兵而往,宣读此谕。 褫夺虎太岁紫芜丘陵封主,查封千劫窟,罚其看守天妖阁,坐道十八年,不得有一念遁出!」 此等禁令,只是以手谕的形式让猿仙廷带来,而非传诏天下,已算是最大程度上保全虎太岁的颜面。 这份妖皇手谕里,最重的惩罚,当然是查封千劫窟。这意味着太古皇城正式否定了他的创造,否定了他的灵族! 其次才是褫夺紫芜丘陵封主,让他以后都不必再考虑什么基业。而十八年坐道,不得遁出一念,意味着他在紫芜丘陵所有的积累都将不复存在。 在场所有天妖都注视着虎太岁。 妖皇乃天下共主,手谕既下,他们当然都要维护这份权威。维护妖皇的权威,就是维护整个太古皇城体系,就是维护他们自己。 哪怕是未得太古皇城造册认可的黑莲寺,亦是如此。 表现得狂妄无比,强夺封神台,强争元熹大帝布局,对玄南公也喊打喊杀的虎太岁,此时却只是长叹一声:「我心如金阳,奈何天下皆长夜....陛下如何伤老臣!」 无论如何,他试图抢夺封神台的行为,绝对是坏了规矩的行为,不可能被太古皇城允许,一定需要承担代价。 只是这代价如何,凭他天妖之尊、太古皇城绝对高层的身份,尚有很大的讨论空间。 他一开始打的就是速战速决、先斩后奏的主意,求的是一个木已成舟,要的是妖皇以大局为重。 可惜万神海里的布置超乎他意料,竟然涉及羽祯大祖,涉及元熹大帝。封神台的执掌者玄南公又反应果断,第一时间就亲身赶来阻止,迅速操纵万神海,使诸神攻杀。并以元熹大帝遗命,引动鹿西鸣等天妖出手相阻。让他在神霄世界、在摩云城都未能全功,对两处封神台的掌控都还差最后一步。 于是等来了猿仙廷,等来了妖皇手谕。 这停在「最后一步」之前的感受,真是有一种命运泡影的破碎感。 鹿西鸣略扬了扬眉,大约是没想到虎太岁竟然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惩罚。但稍想一想,这的确是虎太岁会做出的选择。 这世上真正死不悔改、错了也不认、打死不低头的,恐怕只有猿仙廷一个。 等到了妖皇的手谕,等到虎太岁认罚,事情也就算暂告一段落。玄南公也并没有穷追猛打的意思......这种程度的惩戒已是极限,还能杀了虎太岁不成? 他收起来黄卷,就要转身回返,好生梳理封神台。 虎太岁也掸了掸衣袖,准备自往太古皇城,前去天妖阁坐囚。 「等等。「耐心听完了宣诏的猿仙廷,这时冷不丁道:「太古皇城的账算完了,是不是该算我的账? 「我们有什么账要算?」虎太岁柠起眉头,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蛛懿我并未伤她一根寒毛!」 诚然他已经看到绝嵌之上的道路,一般的天妖根本不惧。玄南公这样的执掌大权的天妖也要尝试强杀, 可面前这位是猿仙廷! 猿仙廷一身披挂,皆是天妖骸骨! 怕倒是不怕,只是妖生以和为贵,能解释,还是要解释这一句。 猿仙廷用靴尖敲了敲脚下的石台:「蛛懿重伤未愈,你趁机侵夺天息封神台,动摇她在此地的神道统治. 虎太岁立即道:「你只说不要动她可没说连天息封神台也不能动。再者说,我夺天息封神台,抢的是玄南公也意不在蛛懿— 猿仙廷只道:「此其一也!」 他不是玄南公,他有他自己的对错标准、执行方式,不必要也不会与虎太岁打什么嘴皮官司。 虎太岁道:「还有其二?」 猿仙廷淡声道:「方自封神台得知,我送进神霄世界的小年轻,死在你的布局之下。」 虎太岁眉头皱得更紧:「神霄一局,各凭手段。生死岂不由命?灵熙华杀猿梦极,此局内之争,棋子纠缠,谁生谁死,也值得你探讨?」 「此言有理!」猿仙廷并不去说猿梦极不是他的落子、他本无意于神霄局、只不过让后生晚辈去见见世面反倒高声同意,然后探手抓住了他金色的战戟:「焉知你我,不在局中!?」 虎太岁在这个时候,倒也不再试图争论什么道理。 这个世道,要争什么抢什么打杀谁,原是不需理由的。就像猿梦极被万神海吞没,也没谁会跟他解释一句为什么。 「吾有三恶,曰妖,人,魔。 吾有三劫,亦是妖,人,魔。 看来妖这一劫,应在今日。」 他大手一张,只道了声:「无妨!」 …… …… 所谓命运泡影如梦碎,停在「最后一步」前。当然不仅仅是虎太岁的心情。 他被玄南公拖住了脚步,被妖皇一道手谕叫停了谋划。 他也一抓断桥,截止了姜望的归家路。 姜望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尽可能地把握了机会,甚至于在真妖犬应阳的追杀之下赢得了时间。 但就在这座桥梁即将到达彼岸、搭建成功时.......机会被抹去。 一如他最开始点燃天妖法坛,期望在混沌海中寻到一条路,寄希望于世尊又或羽祯的旧途.....最后也被封神台断绝了可能。 在「桥梁」被截断的那一刻,甚至于虎太岁的力量还未落到桥上来,姜望所苦心创造、又由知闻钟所寻觅到的归家的「可能」,就已经破碎了。 他在知闻钟的庇护下倒是并未死去,只是掉出了「可能」。因犬熙载之竖瞳而错失时机的犬应阳蓦然回身! 恰看到藏身可能中的姜望,又跌落真实的时空里。身似弹弦,单手握光成箭,已与姜望迎面! 看到那一只探进「归家可能」的大手时,姜望就知前路已绝,甚至自觉已是必死。 握紧长剑,也无非是垂死挣扎。 但虎太岁显然把隔断神霄武安城与文明盆地武安城之间的联系放在首位,探掌进来先断桥。 也用不着姜望做什么反应,「可能」已经消 失,他便跌落原处。 应该说他的反应速度仍是一等一,在跌出「可能」的第一时间,就统合五府,绝巅倾山一剑。 可此剑陷在光海中光海呼啸在犬应阳的掌心里。 磅礴之剑势,坠入无垠之光海,虽有狂澜阵阵,终不可破海而出。强如东域第一神临重玄褚良,也不曾以神临伐洞真。 洞真与神临之间的差距,似此光海无垠。 而犬应阳右手握着的光箭,已是毫不犹豫地扎在姜望心口!但竟未能扎透! 如意仙衣瞬间被撕碎了。 又吸纳着磅礴的气血而瞬间恢复! 这件东国天子御赐、传自如意仙宫的宝衣,可以吸收气血之力和道元之力来自我修复。通常吸收的是散溢的力量,绝不影响宿主的身体状态,故而自我修复的速度也极缓慢。 但这时在姜望不计损耗的气血灌注下,它几乎是在破碎的瞬间就已经复原! 自来随身穿戴,以道元气血养了这么久,如意仙衣到底有防御能力吗? 因受姜望道元气血之养,自是随着姜望的提升而提升,但往往受不得同阶修士一击。在真妖面前,的确可忽略不计! 可此时此刻,在不老泉那磅礴的生命力补充下,它碎而又复、复而又碎,瞬间重复了上千次,死死抵住了犬应阳的光箭。 这显然是超乎犬应阳意料的! 而姜望在之前的逐杀里,从未显示这种可能性,要的就是当它显现时,能够出乎犬应阳意料。正如他先前特意拿出「藏品」,以犬熙载之竖瞳为暗器,要的就是激怒犬应阳。 被虎太岁亲手打碎归家的可能性,也是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但未死即有新天! 便在这个不老泉叠加如意仙衣、创造了奇迹的瞬间,他左手按出毕方印,顺便摇动了知闻钟! 铛! 知闻钟响剑鸣起。 天意之杀的不周风。 知见瞬间得到补充的三昧真火。 皆为剑仙人所统合,皆在剑上,一剑横抹—— 流风照火一线天! 第一百一十二章 魔罗迦那 神临和洞真之间的差距,体现在方方面面。 譬如在归家桥断,可能性被抹去时,姜望是先做出准备的那一个,但在实际的碰撞里,他的绝巅倾山一剑,一个照面就被犬应阳接住。 但大齐武安侯毕竟不是等闲神临,剑术通神,杀力极强的不周风已然开花,又有知闻钟在手,便有了伤害洞真修士的资格。 这就有了战斗的可能性。 虽然胜率几近于零。 藏到现在的不老泉与如意仙衣的叠加,为他创造了这个瞬间,让他把伤害犬应阳的资格,践行为机会,捕捉为现实! 此刻犬应阳正怒火中烧,仇意满腹,左手笼光为海容纳磅礴剑势,右手握光成箭,一息数千次地粉碎如意仙衣..... 心下却一惊! 他的脸上顿时布满裂隙,灿光自此外照。身体好像变成了一尊盛满光芒的瓷器,轻易地碎裂了,而流光漫天。 此时所有的攻击都会被他闪避,除非姜望能够看到他的「真」。 但姜望只是毫不犹豫地转身。 当逸散的流光重新聚成犬应阳的样子,姜望的身形已然再一次遁远。 那流风照火、杀气腾腾的一剑,竟是说收就收了。 但那一剑,已然惊退真妖! 这一幕若能天下传知,足可为姜望勋迹。 自然对被惊退的真妖来说,算得耻辱。 犬应阳反应过来,一掌遥按。自他而至姜望,这中间已达数千丈的距离,全都陷入了黑暗,丢失了自然的光亮! 在一片幽黑之中,姜望悄悄埋下作为陷阱的苍龙七变——那竭力藏在元气里的七灵之种,就显得格外清晰和可笑。 犬应阳没有笑,他不会嘲笑一个勇敢面对强敌的人。 他只是简简单单地操纵流光,在这苍龙七变的埋伏爆发前,就将它们瓦解。在这一刻,他立在半空,却容纳所有。天地之间所有的光华,都近乎无尽地向他涌来。 真妖之威越动此世,就连姜望也不由自主地被目光牵引着,回头看向他! 犬应阳和姜望之间这段彻底沦入黑暗的距离,像是神霄世界里一条漆黑的长廊。犬应阳大步走在长廊中,伸指一挑,挑动了这片黑暗里仅剩的光,亮一—姜望的赤金眸光、照衣剑光、霜披白光、流火赤光,甚至是燃在胸腹间的天府之光! 以此五光逆五行,反伐姜望! 盛国有个年轻的天骄,名为江离梦,摘得司曜之神通,借此成为光之司,掌者,在观河台上也算绽放过。 姜望当然不曾忘记,也早就研究过要如何对抗。在与犬应阳短暂交锋过后,就已经暗暗做了准备。 但犬应阳对光的掌控,是直接落到规则层面,甚至都不涉及神通之力,完全洞穿了他的准备! 他的天府之光反过来绞杀五府,他的赤光洞穿他的流火,他的霜光对抗他的不周风,他的剑光进攻他的长剑、撕裂他的仙衣,他的眸光杀向他的眼球! 元力完全的混乱了,所有涉及元力的道术都不能再成立。 在这一片漆黑的环境里,姜望的光成了姜望的茧,他疾飞的身形定止在空一时为光所缚,为光所伤! 非是不争,确然防不胜防。 胸腹之间的炽光,把姜望的胸腹打得筛子一般。 如意仙衣无法阻止,玄天疏璃功不堪一击。 身外霜风赤火尽流散。 长相思铿锵连响,被剑光敲击得根本难以把握,犹如怒海扁舟,随时要脱手倾覆。 还好有不老泉! 青色的不老玉珠源源不断输送生命力。 肉身伤势瞬间恢复,如意仙衣重新飘展。 一身光焰都敛去了,姜望回身转剑,摇响知闻钟的同时,身折北斗。此刻身为斗勺,长相思为斗柄。 上无星光,下无剑光。 只有幽幽冷锋,而能剖开黑暗,天下皆冬! 刚刚洞穿黑暗至此的犬应阳,恰好迎上此剑,立即握光入廊。明光在暗廊中亦成一剑,此光剑对幽锋,须臾对杀数十合。 在第四合的时候,姜望左腹被刺穿。第九合险被割颈。在第十三合的时候,握剑的手腕都被切入半截! 年轻一辈神临修士里堪称绝顶的剑术,在犬应阳面前根本难以支撑。 到了真妖这样的层次,看的不是招,而是规则。 基于自身的再完美的剑招,若不能切合此世根本,在规则的层面便处处是漏洞。 但令犬应阳警惕的是,姜望并非是仗着不老泉给予的恢复,一味地试图以伤换伤。明明争杀正烈,岌岌可危,却绝不冒进。 姜望的以伤换伤,是以自身的重伤,替换自身的致死之伤,且在这以伤换伤的过程里,迅速熟悉与真妖交手的感觉! 一般的神临修士,当然做不到这一点。 且不说在「熟悉」的过程里就死不知多少回。神临修士想要「熟悉」真妖的战斗风格,有眼界上的鸿沟,认知上的障壁! 而这些...被知闻钟抹去了。 真是好宝贝! 犬应阳光剑一抖,欲削下那铜钟。 姜望却以幽锋直抵生死要害,摆出一副以命换命的架势——比砍他的头还要疯狂! 犬应阳要废其神通,断其五肢,给予此人世间最痛苦的折磨。 可不老玉珠的支持,几乎让姜望成为一个杀不死的存在,更无残身断肢的可能。作为世界之宝,神话之珍,那漫长岁月里的最后一点本源积蓄,复苏自身不可能,支持区区一个神临境的姜望,却是绰绰有余。 尽管境界被压制,剑术被碾压。不断响起的钟声所给予的知见,还是让姜望对真妖手段有所认知,牢牢守住了知闻钟和不老玉珠。 于犬应阳而言,这样不断将对手斩伤斩残,当然也应该算是一种折磨,可瞧着姜望坚毅的眼神,他愈发觉得,受折磨的好像是自己。 他要一次次地打破姜望的剑防,一次次割开如意仙衣,击破玄天疏璃功,再击碎姜望的金躯玉髓而后又亲眼看着这些迅速恢复,又再重来。 当然,知闻钟和不老玉珠再好,也只是外物。一位当世真妖,不可能找不到真正抹杀对手的方法。他需要的只是洞彻真实的时间,真正把握此世! 一道幽廊贯长空,就中更有生死局。 而这幽廊不断蔓延,变得更长,更广阔。 整个神霄世界被吞噬的光线越来越多,故也越来越晦暗。 .... 灵熙华是还在山道上匍匐的时候,听到熊三思喊出的虎太岁之名,听到虎太岁自承的三恶劫君之号见着了灵父。 虽然灵父附身于蛛弦,虽然灵父并未看他一眼。 他断了一臂,被姜望斩破了胆,也早是疲弱之躯这些因素影响了他,没有第一时间冲出去同灵父并肩作战。 非无忠勇,实不能耳。 料灵父他能够理解。 及至灵父一眼制服已有真妖战力的熊三思,他才要站出来发表几句感想。正在措辞呢,又风云突变,灵父谋夺封神台,诸神群起而攻。 灵父着实糊涂! 身在妖界,跟谁作对也不该跟太古皇城作对。往后灵族也还要在这里讨生活呢——真要作对,也得 等到灵族羽翼丰满不是? 灵父目杀诸神,视线所到之处,神像接连溃散。 看得他不由得直起腰来。 等到玄南公操纵诸神,直接与灵父对杀。 他又匍匐了下去。 直到某一刻,那自天妖法坛群起而杀的诸神神像,忽然止住了攻势。 灵父所掌控的真妖蛛弦,忽而静止。 而后瞳光散去,那种恐怖的威势消失了,只剩一具气息衰败的残躯,从封神台上翻落,坠入无边云海。 发生了什么!? 灵熙华正惊悚莫名间。 天...黑了。 真妖犬应阳对天光的吸收,一直延续到了这里,且往整座神山、往神山更远处蔓延。 犬应阳杀那个须弥山的假和尚应该不存在问题,他也不很关心....糟糕的是灵父的图谋失败了!灵族何去何从?自己何去何从? 那些神像并未散去,反而一个个飞回天妖法坛,大约是排出了某种阵法,围绕着青铜巨鼎肃立——不知所图为何。 灵熙华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暗沉的天空,天光被杀尽仿佛目光也要被拽走,似有些隐而未发的恐怖。视线下坠看到隔着一座山台的、彼处山道上的柴阿四,始终紧握锈铁剑,十分紧张,也十分谨慎。 不知为何,那握剑的姿态,竟让他想起须弥山的那个和尚。确有几分相似。 他的目光继续移转,终于在云海中找到了熊三思。 仍然悬在彼处,始终未停止挣扎、也未停止痛苦的熊三思——天妖手段,虽走未消。 看着他不住痉挛的身体,身上不断逸散的灵气.....灵熙华忽地站了起来,稍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一柄细剑——是彼时蛛弦摔落的两柄细剑之一。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要帮这个人解脱。 他当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也对熊三思不存在情感。 可是此中心情,说不清,道不明。 但又止步。 因为在这个时候,在熊三思尚能自控的那只眼睛里.....眼角裂出的血泪中,浮现一个黑点,黑点跃为黑色的小虫。 麂性空所赠的末法时代的信虫! 彼刻呼应时光帮助熊三思锁定了三恶劫君,但是并未耗尽,在熊三思亦不知的情况下,还留了最后一只。 于此时跃飞高穹,张织暗影,化为一尊不见面目的夜菩萨! 那围绕着天妖法坛肃立的神像,有数百尊骤然转身,各有戒备。 这尊夜菩萨只是竖掌一拦,嘴里发出麂性空的声音:「忙你自己的事情,玄南公。敕神也好,做什么也好,佛爷不会干涉你。」 这声音全不似他在摩云城那边那样蛮横戏谑恶趣味,反倒深沉,智慧,慈悲。 于是诸神回身。 而他低头俯视云海中翻滚煎熬的那个身影,叹了声:「何苦?」 他与熊三思早就有过接触,个中内情连鼠伽蓝都不知。此为他在神霄世界里落的又一子。 「这一只信虫的力量无法对抗虎太岁,我来晚了。」 他在解释为什么等到虎太岁出局后,他才现身。 但熊三思好像什么都听不见,整个身体不停地抽搐着,就连嘴巴都是扭曲的,嘴角不时地喷出血沫来。 以麂性空的力量层次,当然看得出来,熊三思早已丧失五感,此刻所有的力量和意志,都在同身体里另一部分力量对抗。 虎太岁布下的是无限循环的手段,那部分与熊三思自身意志对抗的力量,本身又从熊三思的对抗中汲取力量。也就是说,熊三思抗争得越 激烈,他所需要反抗的力量就越强大。 越努力,越痛苦。越挣扎,越折磨。 而他自己并不知..... 他竟以为他的挣扎能够牵制虎太岁的部分力量,因而在五感都不能维系的情况下,如此坚定地忍受痛苦! 也不知虎太岁究竟是想砺出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手段也太过冷酷。不过无论成果如何,现在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了。 麂性空的声音是穿透五感而存在的。 他在熊三思的意识里继续问道:「值得吗?你所要帮助的那个人,所要并肩的那个战友,他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为他奋战,甚至都不知道你是谁。甚至你所做的这一切也是全然无用的!区区神临,不可能逃得过真妖的捕杀。」 熊三思的身体如过电一般剧烈地抖动起来,他扭曲着五官,以一种真正咬牙切齿的方式,挣扎着,挣扎着,终于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来:「我是.....人!」 他好像并没有正面回答,但已经回答了所有。 人字立地而撑天! 自古而今所有为人族未来而奋战的人,所做的一切无非三个字——「尽人事」! 人力有穷时,但尽所能耳。 灵熙华和柴阿四在不同的位置仰望那尊夜菩萨。 而夜菩萨仍然注视着熊三思,手结暗黑莲花印,以悲悯的声音说道:「痴儿!我知你千般苦,万般难,现在苦海行舟,终见彼岸.....我来度你。」 「妖师如来已成道,而道弘于末法时代。」 「末法之时,魔披佛衣。怀俗尘之心,贪五色之饰,五逆浊世也!」 「及至末法,不似正法时。救苦解厄,更需雷霆。 妖师如来座下,当有鬼神八部。 一曰鬼众,二曰神众,三曰罗刹,四曰迦婆离,五曰槃多婆,六曰阿毗遮多,七曰迦摩,八日.....魔罗迦那!」 「我如前约,予你明路。三思良信,你可愿入我黑莲寺。自此以后,你及因你所成之族,当得无上善法,正行护道苍生,以魔罗迦那名之!当于末法成果位,你可愿得?」 天妖法坛上,一尊已经走到青铜巨鼎前,正往鼎中放置什么的神像,一时也忍不住侧目过来。 麂性空的另一处落子,竟是要摘虎太岁的果!要把整个灵族,都变成魔罗迦那! 好个痛打落水狗! 第一百一十三章 问于时光 立在青铜巨鼎前的神像,生得赤面,臂缠火蛇,脚踩火龟。手上拿的是一个涂了金漆、眉心点红的木偶。 祂代表的当然是玄南公的意志,一边把这只木偶放进青铜鼎中,一边开口道:「此人执着如此,恐不能驯服。若成魔罗迦那,将来或为祸事。」 此时的玄南公,又不像跟虎太岁对话时那样,没什么脾气的样子。声音虽轻,却有很重的威严在其中。 夜菩萨随口道:「他现在不过多少岁?在现世生活多少年?在那边有多少亲朋好友?待他在这里开枝散叶,繁衍子孙,久月经年,对自身的认知自会转变。」 「情感不是天生就存在,会在相处中产生。」「我们要相信时间的力量。」 「你们更可以相信黑莲寺的力量。」 赤面神像本要再说些什么,听到最后一句,也就闭嘴。 的确,时间足以抹平一切,生灵的情感不太够被消磨。而黑莲寺要彻底地掌控一个熊三思,多的是办法。其中有些办法,甚至不能够被意志跨越。 就像虎太岁如果单纯想要摧毁熊三思的意志,熊三思现在也不会比灵熙华好到哪里去。恰恰是为了保留熊三思的仇恨,保留熊三思旺盛的生命力、进取心,熊三思才有机会来恨、来怒、来坚持或者绝望。 身魂任凭宰割,爱恨皆难自主。 绝巅之下皆蝼蚁,就是这样真实而绝望。 祂慢吞吞地转回身,抬眸看了一眼天色,才把目光落回青铜鼎中,嘴里嘟囔了一句:「犬应阳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麂性空并不在意什么犬应阳。蝉法缘和虎太岁全都出局,知闻钟已是囊中之物。他将虎太岁一脚从天息封神台上踹下来,等的就是此刻。他提前布局熊三思,为的就是此时。 他和玄南公的对话不能被熊三思听到,而他的劝慰和关怀,却一遍遍地抚慰着熊三思的心。 世尊传法有天龙八部。 妖界佛门虽是自成一统,却也继承了许多。古难山以蛇众替龙众,仍称天龙八部。 黑莲寺自立鬼神八部,与古难山争锋,此事由来已久。但就像光王如来当年所说——「八部七鬼,法难弘成。」 黑莲寺之鬼神八部根基不稳,是致命的隐患。也让他们难以真正挑战古难山的正统地位。 今时今日虎太岁殚精竭虑,以对超脱之路的追逐,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潜力无穷的种族。 麂性空布局挪来自用,以灵族来成就魔罗迦那,可以说是补上了短板、丰富了鬼神八部的潜力。 对太古皇城来说,置灵族于鬼神八部之中,受黑莲寺所制,也算是囚兽于笼中,免受他日之患。 此事若成,灵族的隐患得到控制,黑莲寺的底蕴得到补充,熊三思也能从痛苦中解脱。可以说皆大欢喜——除了虎太岁。 或者说他若有心,他也可以来魔罗迦那共襄盛举,共造黑莲盛世。黑莲寺乃方外之地,也开方便之门。 当然,这话麂性空不会主动去说,免得虎太岁来拼命。便等虎太岁自己来悟。 「苦海无涯彼岸莲花。」夜菩萨诵出最后的佛偈。他的慈悲之声仿佛将整个世界的悲凉都抚慰了。也理所应当的,该让熊三思感受温暖,该为他指引方向。 但蜷缩在云海中的熊三思没有任何反应。仍是在那里情状凄惨地对抗着,持续着他无限循环的痛苦。 熊三思不可能听不到这些话,当夜菩萨话于他知,他没有听不到的资格。 那么缄默即是一种拒绝。 麂性空想了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不是说不存在这种可能,魔罗迦那属于极具象征意义 的佛门力量,鬼神八部需要的是一个自主的灵魂,一个有生命力的族群,而不是一个单纯的傀儡。所以他并没有限制熊三思选择的自由。 且实在地说,只有一只信虫在此,他所传递的力量微乎其微,做不到太多的事情。不然早就冲出来同玄南公联手掀翻虎太岁了。 只是.....怎么会?熊三思如何会拒绝? 他多么痛苦,多么绝望! 他已经尝试了所有的努力,而所有努力都失败了!他的命运在被虎太岁注意到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从千劫窟到紫芜丘陵,再到神霄世界。 他什么都做不到,他难道还不明白吗? 延续他们早前达成的默契,加入黑莲寺,成为魔罗迦那的开创者,他就能脱离苦海,应有尽有。 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脑海中姜望二字一掠而过,这个杀死了鼠伽蓝的必死之人,也是熊三思单方面认定为战友的故乡人。 夜菩萨肃穆地道:「出家之妖,不会诳语。你要帮忙逃离的那个年轻天骄,已经死了。犬应阳割下他的头颅,正在回返。你想不想杀了犬应阳,报这个仇?」 他的声音里散发着一种关乎「信任」的力量,让熊三思不会怀疑这段话的真实性。 这段话也当然可以是真实的。 姜望一定会死,头颅一定会被割掉,犬应阳也一定可以拿出来让熊三思报仇撒气。 为了魔罗迦那,为了黑莲寺,谁都可以牺牲。 犬应阳当然更没问题。 但夜菩萨这句话刚刚落下来,熊三思疼李不止的身体便骤然僵住,而后从眼珠子开始崩溃新成的灵族之躯散发一种异香,整个身体炸成了一堆肉虫! 那干干净净的白色的肉虫,酒落在万神海中,竟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被蜂拥而来的神力包裹起来,一点一点地吞噬着。 对于虎性空的所有疑问,熊三思都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他沉默忍受,沉默痛苦,也沉默放弃。 但是他人生中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在场所有妖族都听得真切,记得清楚 「我是人!」 青铜鼎旁的赤面神像沉默。借信虫现身的夜菩萨也沉默。 但沉默只持续了大概两息时间,两息之后,这尊不见面目的夜菩萨就踏步而前,一步落到了山道上,落在了那独臂提剑的灵熙华之前。 他的眼眸从那暗夜中显现出来,注视着灵熙华惨白的脸色,以及闪躲的眼神。 以一种值得信任的笃定和慈悲说道:「其实我一早就看好你,你可愿意加入黑莲寺,成为魔罗迦那?鬼神八部,你独掌一部,他日证得果位,当与本座同尊!「 与熊三思相比,灵熙华的确差了太多。 差到在利用完之后,就连虎太岁都懒得多看一眼。 但相较于真正的灵族,灵熙华大约只差了最后一步,类似于熊三思在血肉万神窟里的那一步。 以天妖的层次,不会去懊悔已经无法改变的事情。 不就是神婴吗? 黑莲寺可以有! 具体如何才能成为真正的灵族,无非多试几次。 有熊三思的例子在,有黑莲寺护持,这最后一步不会成为无法逾越的难题。 灵熙华完全没有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竟然是他!就像他没有想到,麂性空这样的大菩萨,能够那样自然地说出「我一早就看好你。」 本来躲闪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坚定,他丢开手中之剑,单掌竖在心口,无比真诚地跪倒在夜菩萨面前:「熙华出生之前,母亲就有佛光入梦!自小便读佛经,心中仰慕黑莲寺久矣,只是受制于三 恶劫君,难结佛缘!承蒙菩萨看得起,给我苦海回头的机会。从此以后,我就是魔罗迦那,我当持戒守心,光大我佛.....请大菩萨为我剃度!」 此情此景,谁能不道一句有缘? 夜菩萨自阴影中探出手来,黑色的佛掌轻轻一拂,便拂去了灵熙华的长发,顺便在那光溜溜的头皮上,留下一个黑莲纹。鬼神八部的力量 嗯? 在这个过程中,他似乎在这处姜望洒落鲜血、蛛兰若战死的山道上捕捉到了什么。但苦于独一只信虫能够提供的力量太少,极难去细究。 而即将成为世上第一尊魔罗迦那的灵熙华,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万神海。从灵族到魔罗迦那,他都是在捡熊三思的剩饭,对于其人,心中感受实在复杂。 「怎么?」麂性空问。 灵熙华道:「总觉得他应该有个轰轰烈烈的死法。」 是啊,像饶秉章这样的英雄人物,怎么就这样痛苦地、缄默地沉入了万神海?通过神婴统合的一身所有,皆化归神力中。 妖族肯定不会纪念他。人族则永远不会知晓他。 「能让鬼神八部的魔罗迦那如此感慨,他已经足够轰烈。」夜菩萨随口应着,目光在山道旁的峭壁上梭巡,终于停下来,看到了一处花状的石刻印记。 在视野不能及的层面,有浅浅淡淡的微光,正缓缓向其聚集。夜菩萨那显现于暗影中的眼睛,有了一丝严肃的味道。 然而神霄世界的变化不止如此,甚至不止在姜望和犬应阳厮杀的幽暗长廊中。 此时此刻,整座神山都暗了。但又有光燃起。 玄南公所控制的那尊赤面神像,忽而纵身一跃,跳进了青铜巨鼎中.....此鼎猛然腾起了冲天神火! 神火如洪流,自鼎中涌出,在整个法坛上四处流散,张牙舞爪。而肃立于法坛各处、早就完成结阵的诸神神像,全都定足不动,口中以道语低诵,诵念《大妖乾法神照书》。 此书乃万世经典,是奠定了妖族神道基础的至道之书。此时诵于诸神之口,霎时整个神霄世界都被响应。 在鼎中不断沸腾的焰浪中,那尊涂了金漆、眉心点红的木偶,像是已被烹熟的食物,甚至于漫出了青铜巨鼎,而后不断升高,不断升高,高在天穹! 这尊木偶的心口位置,有一个忽明忽暗的光点,仿佛成为它的心脏,牵动所有目视者的心神。那是长期以来一直埋藏在青铜巨鼎内的那点火星。鹿七郎有所觊觎而未能找到机会接触,姜望则以三昧真火将之点燃过。 现在它乖乖地停在金漆木偶的身上,仿佛亘古若此,永恒如斯。 此时放眼整个天妖法坛,无论是立在何处的神像,都自眉心飞出一道神火之线,飘舞在高穹,与那木偶相连。 也不知是支撑着它,还是锁住了它。 但无穷神力凝聚的金液,在这尊金漆木偶的身上流动,熔铸它的外衣,刻写它的纹理。 这尊木偶逐渐有了实感,竟然阐发了一种古老的威严。 如王者在王座,受万神顶礼,天下跪伏。 此即神王身! 如此万神诵书,万神浴火的一幕,场景实在恢弘。 玄南公以诸神为薪,以天妖意志点火,重新点燃了天妖法坛!在这场神霄局中,这座废弃已久的天妖法坛,一共点燃了三次。 第一次试图照亮混沌海,开辟一条短暂的通道,呼唤世尊或者羽祯大祖的旧途。第二次试图筑人族大城,扎根现世规则,响应文明盆地。这第三次,则在玄南公的掌控下,专注于神霄世界,专注炼制神王身! 在经历了姜望铺骨筑城、虎太岁狠手夺台后, 为免夜长梦多,以玄南公为代表的封神台力量决定不再等待,决定提前塑造神王身,呼唤羽祯大祖的灵性归来! 夜菩萨的眼睛看到,那青铜巨鼎鼎身的纹刻,亦在神力金液的冲刷下,渐而熔成了四个全新的道字—— 「尔替朕命!」 这回就连麂性空也惊了一下,因为这四个字,乃是元熹妖皇所书,一笔一划,皆有元熹大帝之天威。道文是阐道之字,任何一位可以述道的存在,他的道字都有他的根本印记,可以说字即其身。麂性空绝不会认错。 那么眼前这是? 且不论黑莲寺的大菩萨作何想法。于此刻,那尊已然接近神王身的金漆木偶,忽然睁开了金色的眼睛,仰对天穹。 明明只是一尊木偶,明明手脚都是雕刻出来的一动未动。此时只是一个睁眸,一个仰头,竟有负手看诸天的伟大气魄! 已然晦暗的天穹,此时风云变幻,雷霆骤雨,又电移光转,闪回一幕幕绚烂画画。那是在这个世界上永恒流动的、无尽的时光! 万神海无穷无尽的力量在支撑这种匪夷所思的变化。 有一尊顶冠垂旒的威仪身影,自那尊金漆木偶身内踏出。一步出法坛,一步上高天,一步踏进了那变化莫测的时光里。 他在那涌动着的时光长河的上空,就那么盘坐下来。而在他的面前,在恍惚不知多少年过去又多少年回溯之后,一个一身白衣、头戴白玉冠的身影,以无法被「快」或者「慢」来定义的速度凝聚着,忽闪忽现地也坐了下来。 时光长河亘古流动,在那永恒与瞬息的交界处,两尊伟大的身影对坐。无法穿透时空看到他们的面容,但是能够觉知,他们正彼此对视。 这是应该纂刻在史书上的对视,是放眼整个大时代、也相当值得纪念的伟大瞬间。 在飞光宝船残骸彻底崩碎在这里,时空又重塑之后。此时的神霄世界,已经有其独立的时空秩序存在。 而谁有翻云覆雨手,掀起时光浪潮? 这是一场「伟大」之间的对话,曾经应当发生,但是并没有发生。 这是一场「已死者」之间的对话,在双方都死去很久之后,重新回到某一个时空,如此对坐,对谈。 这是新界以来,妖族历史上最为传奇的两个对手。亦敌亦友,并为双骄。 元熹大帝,羽祯大祖! 免费.. 第一百一十四章 如意 虎太岁有句话说得没有错,世上没有受制之伟大,不自由之超脱。 即便是元熹大帝亲自布局,即便是无上尊神这样的伟大位格,也要过问羽祯自己的意见。 然而元熹大帝布下此局的时候,羽祯早已道消。时至今日,元熹大帝也早已寿坏神解。 曾经在羽祯大祖自举天妖法坛时,未能见得的一面,只可在若干年后,遗旨问于时光了! 元熹大帝于神霄世界数万载的布局,在封神台的执行下终于开花结果,塑成这样一尊神王身,等待羽祯大祖的灵性归来。转入神道,仍然超脱。 时光长河之上,两尊伟大的存在相对而坐。 他们的面目无法被显现清楚,他们的声音也不能够听见。层层叠叠的时光,深藏了伟大。 但见得这一幕,没有哪个妖族能够平静。毕竟是传奇! 那横贯长空的幽廊,此时几乎已经侵占长空。 于幽暗中厮杀的犬应阳和姜望,也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生死游戏。当然,对姜望来说是生死。对犬应阳来说是游戏。 到了真妖层次追求的是对道途的掌控,是对世界的认知。对世界的认知不够,活多少年也是空活。洞世界之「真」的过程,即是真妖的修行。 他面对一个近乎不死不灭的神临境修士,直接放开自我,汲取举世之光....要毙杀姜望于一瞬,只是理由之一。更深层的原因,则是借此机会,执掌神霄世界之夜。 经过了数万年的发展、无数强者于此世的博弈,在建立了稳定的时空之后,神霄世界可以说已经完善。世界潜力毋庸置疑。 他犬应阳虽是当世真妖,要想在这样的神霄世界里,捞一点关乎世界根本的好处,却也是资格未够。毕竟在绝世天妖猕知本针对真妖排定的天榜里,他都未能列名其中。 但资格是什么? 封神台征召入阵,即是资格本身。 搏杀人族天骄,是在执行封神台荣耀任务。依靠不老泉获得近乎不死不灭能力的姜望,也的确不好对付! 他为太古皇城劳心劳力,放下真妖架子以大欺小,此世之真他如何不能先洞得? 一次次击伤姜望的过程的确枯乏,但一点点把握此世之真的过程又当真美妙。 当他对光的汲取,于神山上空止于时光长河。 他也不由得回望——而恰看到了元熹大帝的留影,踏入时光长河,与羽祯大祖坐而论道。 即便是他那颗近道而远情的心,亦无法不感动。这就是妖族的伟大存在,这就是妖族的传奇。 羽祯大祖在与元熹大帝争位失败后,远走混沌海,却又在人妖血战之时回返,在元熹大帝遇刺时出手相助。 而元熹大帝则是遗命封神台,布局数万年,只为促成羽祯大祖灵性归来。 这足可以传为万古佳话,叫后世代代追思。 曾为天妖的鹤华亭,毕生理想,也只不过是成为元熹大帝、羽祯大祖那样的存在。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是只有一个元熹,一个羽祯。何其壮阔! 就在犬应阳心潮澎湃的同时,在他剑下苦苦挣扎的姜望,忽而进步、纵剑,抬锋! 腹部被光剑洞穿的同时,剑尖也抬至犬应阳的眼睑。 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倒像是那时光长河上的伟大对视,是出自他的准备一般。 但其实他没有注意到神山那边发生了什么,他甚至完全无法关注到他和犬应阳之外的事情。 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这场厮杀中,这才是他能够支持这么久的根本理由。不然纵是有不老玉珠和知闻钟,也早被犬应阳卸去。 堂堂真妖的心神激荡,绝不能算是什么空当。 但姜望仍以神临境的修为,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瞬,即刻爆发出第二式道途杀剑。 为了晦光行剑,避开犬应阳的道则,其上并无五光十色。可是黯锋落入犬应阳的目光中时,仍有百世浮华。 这举世誉之的一剑,贯彻的是姜望的道途根本,勉强可以触及犬应阳之「真」。 犬应阳圆睁怒目,目光从眼睛里杀奔出来,形成纵横交错的光链,将此剑定止在空中。你姜望尚能持真我,我又如何不可?举世毁或誉,真妖何惧哉? 此时此刻犬应阳的光剑在姜望腹部肆虐,不老泉的力量又不断地恢复创口,以至于那里像决堤一般,鲜血滚滚。血气绕身而流,又不断地被如意仙衣所吸纳,令其碎而又复。 而姜望贯彻道途之力的长相思,则被犬应阳的瞳光定住。双方如此接近彼此。 铛!知闻钟又摇响。 在姜望的身后,单足神鸟振翅而飞,三昧真火针对犬应阳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倾泻-- 这是厮杀多时,知闻钟响了几十次,对犬应阳这位当世真妖已经有了丰富知见的三昧真火! 无边焰浪瞬间将幽廊撕碎! 被犬应阳所收束的光,一时逃掉许多,漫天乱转。 火海怒潮稍作平息之后,姜望独立在火海中央,洞穿腹部的光剑已经消失,长相思所指着的对手也已不见。 真妖毕竟是真妖。 对于姜望接在道途杀剑之后的、蓄谋已久的这一击,犬应阳仍然瞬间做出反应,在那火海的焰光中远离。 而又穿入焰光,杀近前来。 但姜望已经先一步遁走,踏于滚滚焰浪之上,在火海的尽头拔飞而起,身如电转,一剑遥指神山! 火海则在他的身后合流,化为焰花、焰雀、焰流星乃至于焰花焚城,没头没脑地向犬应阳砸去。 直到刚才这个时候,姜望才借由知闻钟,「知闻」神山上空那令犬应阳失神的景象。才知道羽祯的灵性,正在时光长河中,接受元熹大帝遗念的邀请,与之论道。 他寻找羽祯已多时! 封神台当时一共征召了两位真妖进入神霄世界,来追杀自己的只有犬应阳。另一位想必就在忙此事? 当时匆忙逃离神山,还能听到身后雷霆滚滚,想来此事并不容易。 无论元熹大帝的遗念和羽祯的灵性在时空乱流中商论什么,若能将之破坏,必于人族有大益! 同犬应阳厮杀这么久,姜望已经完全认识到了真妖的恐怖。深刻认知到,即便有知闻钟和不老玉珠的支持,他也很难把握胜机于万一。 但若能将那位声名赫赫的元熹大帝的布局搅碎,想必这池水就能浑浊不堪,犬应阳身为妖族真妖,焉能不予补救?他也不浑水摸鱼,但趁水浑溜之大吉也。 届时以知闻钟撞响羽祯之灵性,焉能不得闻当年羽祯旧途?这桩历史中的隐秘,将成为他逃生的梯。 眼见得姜望又如此精彩地逃出战场,折返神山,犬应阳却是无法气定神闲。 厮杀到此刻,姜望所留给他的最深刻的印象,并不是那无与伦比的战斗天才,也不是其人的剑术又或道术。而是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困境里,这个人总在争取! 这是一个充满进攻意志,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人。他犬应阳阅尽千帆,深知这一点多么可贵。 历史浩瀚,惊艳一时的天骄多如繁星。能够璀璨恒久的,无不具备坚韧的品质。他见过太多所谓天才,在巨大的挫折面前一蹶不振,从此泯然于众。 但无论怎么说,此刻若真让这个姜望杀 到了元熹大帝面前,他犬应阳岂不成了神霄此局里最大的一个笑话? 犬应阳的眼睛霎时间暗了下来,像是两枚墨玉嵌在那里。 在滔天的焰浪之前,他仿佛成为了一个妖形的黑色的漩涡,整片火海的焰光都被他所吸纳,火海变成黑海,瞬间熄灭。 而他抬起他的双手来,竖掌遥对姜望,十指大张! 这片已经晦暗了许久的区域里,本来只有姜望以三昧真火炸开的、逃逸的些许流光。在姜望疾飞的这段距离里,本来漆黑一片。 但在犬应阳抬手的此刻,姜望身前强光骤现! 那是无比璀璨无比炽烈的光,光线极其凶猛地交织在一起,聚成一团,像是凭空炸开了一颗金阳!而姜望就在这颗「金阳」的最中心,承担所有爆炸的恶果。 哪怕元熹大帝已经死去多年,此刻呈现的只是遗念,犬应阳也绝不能允许自己在这点遗念前丢丑。甚至为此不惜放弃对这个世界的洞察,提前释放他所收集的「光」! 姜望在注意到羽祯灵性那一瞬间所想到、并立即去执行的归家之路,在这个瞬间又被截断了。 他面对的是一位不再保留,真正释放力量的当世真妖,他面对的是犬应阳所吸纳的、半个神霄世界的灿光! 根本无从逃避,哪怕他身法无双。 也几乎无法抵抗,哪怕他天骄绝世。 在这颗巨大的光球里,无数道光线有无数道实质性的锋芒。此来彼往,近乎无限穿梭。 刺穿姜望的眼球!洞穿姜望的眉心! 穿透他的躯干,他的四肢,把他杀得千疮百孔! 他张成了一个大字,被钉在空中,钉成一个人形的靶子。无可回避地承受这近乎无限的光杀! 不老玉珠极力地恢复着姜望的身体,可这边补充,那边又破碎。一瞬间破坏修补不知多少次,每时每刻都是海量的生命元力被消耗。不老玉珠的青,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褪色。 鲜血大片地泼洒,可泼洒的鲜血也被强光杀死了! 不老泉的力量太强大,生死人肉白骨绝非空话,能让普通妖族与真妖同寿,能让真妖在寿限之外再延年。 它支撑着姜望在这种恐怖的攻势下依旧存活。也让姜望更长久地承受这世间极刑。 抽筋扒皮,不及此痛。万箭穿身,远逊于此! 光球中的姜望几乎是赤裸的,玄天琉璃功连成型都做不到,每次清光稍起,就被击碎,而遍身鲜血未有一刻止歇,他仿佛成了一个血做的人。 唯有那偶尔一闪而过的青色丝缕,才证明还有如意仙衣的存在,它还在姜望的全力催动下不断地恢复。也证明着——这个人还在挣扎! 犬应阳踏空而来,悬立在巨大的光球之前,静静地注视着光球里的姜望。当然并不会有什么心软之类的情绪,只是有些警惕和怅思——人族年轻一辈若都如此,妖族何以自处,何有未来? 妖界何妖似此人呢?他一时并不能想到。 不老泉于漫长年月里的最后积累,偿付不老泉现世封主无数次的生死。但无源之水,终有耗尽之时,就像不老泉本身也已经枯竭许久。当那颗不老玉珠彻底由青转白,姜望就会彻底地死去。 姜望亦自知。 他知道神临与真妖之间的差距,知晓自己正在死去。痛苦把死亡的过程变得很漫长! 他洞悉身体的每一个细节,血液的流动,道元的奔涌,神通的弥散。也清晰地感受着痛楚。 那种痛楚已经超出他的忍受极限,可他还必须保持清醒。因为唯有一个清醒的姜望,才能够最大化地调动所有力量,才能在这无限次的光杀下存活下来, 才能尽可能地消耗犬应阳的力量。 尽管...光似无限。 一直有个声音在耳边低语,劝他放弃,劝他立刻死去。反正本就没有希望。 为何还要苦熬到最后一刻? 他知道那是自己灵魂深处的怯懦,是对痛苦的逃避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明明没有抗拒一位当世真妖的办法,死之前何苦还要承受那么多?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也许你是对的..... 姜望咬着牙齿亦被击碎的牙床,抿着处处漏风漏血的唇,不出一声。他聆听着身体的本能,但贯彻自我的意志。 他死死地看着光球外的犬应阳,哪怕眼前其实是一片血色,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已经根本没有一块好肉,每一寸肌肤都被打得稀烂又愈合。如意仙衣已经破碎又重组了数万次,数十万次! 刺.....啦! 自披上如意仙衣以来,它已经破碎了太多次。姜望也早已习惯。 依靠吸收宿主游离的血气道元填充防御法阵,它的防御力量很是一般。姜望后来还穿着它,更多是因为它天子御赐的象征意义,以及它毕竟可以自我恢复,不像其它的法衣,一旦损毁还要花大价钱修补。 但这一次的破碎,竟然发出如此清晰的声响。是断裂金章,撕碎玉帛。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被打破了。 而有一道繁杂的信息流,铺天盖地涌进姜望心中。如意仙宫..... 如意仙宫! 在天子御赐此衣时,姜无忧就特意强调过,这件宝衣传自如意仙宫。因他本有云顶仙宫之传承,天子赐下此宝,也是着意关爱。 但他穿戴此衣这么久,翻来覆去地检查过无数遍,火烧水浸全都试过,从未发现它有什么涉及如意仙宫传承的地方。久而久之,也就淡了心思。 想不到在这样的时刻,在如意仙衣破碎重塑数十万次之后,那潜藏在时光里的传承,才打开关锁,交付未来! 免费.. 第一百一十五章 尘念起意,飞升成仙 锲而舍之,万法难求;锲而不舍,仙术可得。 倘若不是在今日这样一个场景里,倘若不是不老玉珠的支持,以及犬应阳无数次的摧残,如意仙衣的秘密,姜望可能永远不能得知。 随着他的修为增长,能够让他受伤的存在会越来越少。而往往可以伤害他的存在,也能够抹去他。 如意仙宫将传承以这种方式藏在仙衣中,打开关锁的条件如此艰难,的确可称安全,不虞传承断绝。 自九大仙宫坠落,仙人时代谢幕以后,如意仙衣流落世间物换星移,不知转手过多少主人。 知晓其珍贵的,肯定舍不得伤害它,即便反复的研究都得不到结果,也只会将它珍藏起来——就如在赐予姜望之前,它长时间在国库里吃灰。 不知其珍贵的,大概穿着它被击破几次,也就放弃。 即便是姜望这样一刀一枪自战场上杀出来的公侯,也伤不得那许多次,满足不了如意仙衣打开关锁的需求。 如果知晓内情的仙宫传人已被杀绝,那么不出意外的话,如意仙宫的传承,可能要到万年之后,乃至数十万年之后,才会重现人间。 时光的力量,或许能够帮助如意仙宫解决他们当初解决不了的对手。 也不知齐天子当初选择将这件如意仙衣赐下来,究竟知不知晓如意仙宫这份传承的关隘所在。 但不得不说,如意仙衣的传承,很能检验君臣之谊。 在经历了无数次生死之后,还披此衣在身的姜望,自是承认天子威仪,自是未曾忘却天子恩义。 到了今天,昔年黄河争魁后的天子之赏,才算尽数被姜望收获。 作为曾经横压一个时代的强大组织,名列九大仙宫之一的如意仙宫,如意仙宫的仙术核心是「以意为术」,独具一格地以意念为战斗手段。 极盛之时号称「但有所求,莫不如意!」 这座仙宫的修士于神魂战场难逢敌手,向来说是同境之中神魂无敌。然而..... 就如云顶仙宫、万仙宫一般,仙人时代早已终结,如意仙宫早已被摧毁,如意仙宫的术介,世间也不复存在。云顶仙宫尚有一处废墟,尚有几处完好建筑,尚有青云亭能够诞生善福青云。 如意仙宫却只剩一件如意仙衣。虽得仙术,无法运用。 当然,姜望对仙术体系早已经称得上熟悉,对于如何借鉴仙术,也有自己的心得。 但真正要将这份传承应用到战斗中,还要如声闻仙典一般,反复琢磨,形成以如梦令为核心替代的弱化版道术。 需要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不可能一蹴而就。 甚至就算成就了,也无法帮他对抗犬应阳,打破现在的困境。 若是仙宫传承里,竟存在一见即得、可以打破修行常识、能使神临胜洞真的仙术,如意仙宫当年恐怕也不会灭亡...... 早就建立起万世仙朝了! 一门不能立即转化为战力的仙术,恐怕只是空得。这打开关锁的如意仙衣,大约会同知闻钟、不老泉一般,在姜望死后,成为犬应阳的藏品。 若干年后,如意仙宫的传承,也会成为妖族的一部分。就像知闻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古难山的镇山之宝。 但所谓大道同归,在接收了如意仙宫的仙术传承,了解如意仙宫的仙术核心「以意为术」之后,姜望赫然发现,自己掌握了一门与之相近的秘术——念尘! 由好友林有邪所传,是天罗伯林况对念头的独创性的应用。 念尘同如意仙典,或有共通之处,姜望甚至也已经生出灵感来。可灵感要成型,仍然需要时间,此刻他恰恰最缺的就是 时间。 可是......他还有知闻钟! 凡他能够创造的可能,知闻钟都能溯其根本,「如使知闻」! 犬应阳于是看到,在光杀之球里,那身受世间极刑的姜望,以他血淋淋的手,挣扎着摇响了那枚他死死攥住的知闻钟! 在犬应阳所不能看到的姜望的脑海中。 无数个念头如飞光乱窜,来去似电,彼转此移。人之欲,一息千念生灭。 无法计数的繁杂信息碰撞到一起,而在那古老的钟声里,闪现灵光一道。恰似是长夜新雪,雨后初晴.....一切豁然开朗! 姜望从未如此了解自己,在金躯玉髓被无法计数的光线反复击溃了无数次,又在不老玉珠的支持下修补过无数次之后,他对自己这具肉身的了解,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 他也从未如此困顿,对身体任何一个部分的控制,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可他也从未如此灵醒,在知闻钟的帮助下,对所谓「仙术」,有了全新甚至可以说全面的理解! 静湖听雨似珠碎。 在微微泛起的波澜间,有一颗念头跳出识海,化为人形落在左耳中。在如瀑的血流里竟然不染纤尘,道不尽的潇洒风流,有如仙人坐岩洞。 遍身晶莹,不为俗眼所见。 结合念尘之术和如意仙典,追寻姜望心中所诞生的灵感,贯通仙与术的知闻,在这一刻尘念起意,飞升成仙! 以仙术念头坐耳中解决了声闻仙典里面关于术介的最关键的问题。姜望在这个时候复刻了那一幅《万仙来朝》里所描绘的耳仙人! 不,不能说复刻。 是杂糅,是取代,是念尘之术、如意仙典、声闻仙典的统合。这是一尊拥有观自在耳、处在声闻仙态之中的耳仙人! 仙宫时代的绝技,重现世间。 这是在这个神霄世界里,诞生的关于仙术的第一种可能!还不足够。 姜望那时而显现白骨时而又生出血肉的两只手,一只手紧紧地握住长相思,一只手紧紧地攥住知闻钟。 他握住知闻钟的手,其上已是密密麻麻的溢血孔洞,几乎不能够再动弹一下。 可是--铛!铛!铛! 声随意起,知闻钟自鸣。知闻一响,谛听八方! 在犬应阳的追杀下疯狂逃窜,姜望想尽了各种办法,但从未尝试过从灵识着手。 因为从神临到洞真的第一步,就是以灵炼神。以掌控灵识之神魂,成就元神海之「元神」。 何为「元」?万物之始。 以灵炼神,即是从人之神,往世之神的迈进。(此神非神祇。) 神临与洞真在现实的差距已经足够巨大,在神魂的世界里,更是有着本质的差距。 姜望从来没有以卵击石的想法,而只是尽可能地展现自己的力量,把握逃跑的可能。 但此时不同。 早在太虚幻境里,他尝试构建另外一套战斗体系时,就开发出了相对于火域的声闻之域。在与狮善闻的战斗中,也取得了不俗的战果。 而于此刻,在耳仙人与知闻钟的加持下,独属于他姜望的声闻仙域,就此展开! 无形的声纹穿透有如实质的光,瞬间铺开三千丈!当然也将犬应阳和他的巨大光球囊括在一起。 无论风声、呼吸声、自神山传递至此的诵书声......在此三千丈之内,此世所有的声音,都在向姜望汇聚。 而后在一瞬间引爆! 几似于犬应阳之无限光杀的.....无限音杀! 此地关乎于光的所有,由犬应阳掌控。 此为真妖。此地关乎于声音的所有,由姜望掌控!此为仙人! 姜望当然不能够跟犬应阳相比,哪怕是在不老玉珠的帮助下吊住了性命,在知闻钟的帮助下撑开了谛听八方的声闻仙域。 但至少在此时此刻在这三千丈的范围内。这突然爆发的恐怖的音杀,循着知闻钟鸣响几十上百次后、对犬应阳透彻的了解,瞬间就扑到了犬应阳身无限的声音,无限次的攻伐。 在那璀璨如金阳的光球之外,发生了一场恐怖的音爆! 而在这已经彻底崩溃的声音世界里,仍然有四个字清晰的响起,那是犬应阳的声音,稳定得一如他探出音爆范围、五指朝天的手—— 「天!地!受!命!」 犬应阳以当世真妖的修为,调动了他对此世规则的理解,侵入姜望对声音的掌控中,音爆在瞬间被镇压。 万籁俱寂。嘀~嗒! 于是这一声格外清晰。 一点真血落在空中,烧灼空气,发出滋滋的声响,而有淡淡的异香在发散。 犬应阳被击伤了! 这是开战以来,他第一次受伤。堂堂真妖,竟为一神临修士所伤! 哪怕对方有知闻钟,有不老泉,哪怕对方是名噪一时的天骄姜望,这亦是无法洗刷的巨大耻辱! 他立即踏步往前-- 但面前的那颗聚集了小半个神霄世界光线的巨大光球里,已然空空如也。 他骤然转头,但见得,在那视线的远处,一道血虹贯神山! 鲜血淋漓的姜望,已经冲到了天妖法坛,杀到了元熹大帝遗念和羽祯大祖灵性坐谈的场景下方——在他照云峰犬应阳的追杀下,以神临境的修为做到这一点! 以后世间将如何描述他犬应阳?人族天骄,踏之以成名! .... 此时此刻的神山之上。 天穹映着时光长河里的剪影,元熹大帝和羽祯大祖相对而坐,面目不得见,其声不得闻。 天妖法坛上诸神列阵,皆朝于神王身。 玄南公的意念,全在于对神王身的塑造中。 羽祯大祖一旦以无上尊神的位格归来,他必会依照他在摩云城一众天妖面前的承诺,让渡关于封神台的一切权柄。 但以拥立无上尊神之功,以对无上尊神之塑造的深度参与,他亦有机会窥见他的绝巅之上! 自山腰至山台的山道上,则立着一只信虫所化的夜菩萨,跪着一位全新诞生的魔罗迦那。 自山台往更高处的山道上,是缄默的柴阿四。姜望就在这种情况下,身贯血虹而来。 夜菩萨是断没有想到姜望还能在这个时候回来,没料得犬应阳如此不济,所临不多的心力,在赐法魔罗迦那、完善鬼神八部之后,还在琢磨崖壁上的花状石刻、揣摩时光长河上两位超脱者的对话。 灵熙华这个所谓的魔罗迦那压根没有拦截的本事,也没有办法反应得过来。 玄南公还在雕刻神王身! 是以姜望竟一时畅通无阻,直趋山台。 自与犬应阳交战的战场,到逃奔神山的这一路,姜望近乎无止境地催发气血,让自己达到了此生最快的、金躯玉髓都无法支持的速度。 才能够把握住机会,如此迅速地逃离犬应阳的视线。 也因为这种极速本身亦是自伤,他是一直到杀到神山此处来,跃上了天妖法坛,不老玉珠才使得他身上密密麻麻的裂口迅速愈合。 而一路的鲜血滚落过来,是一道笔直的切分山台的线。血染天妖法坛! 天妖法坛上,诸神焚身肃立,仰对那尊神王身,静候一位无 上尊神的诞生。 铺满法坛的神火,像是一朵盛开的焰花。 姜望的鲜血落在火里,使得火色更艳,血色更炽。 他披着血染的如意仙衣,像一只自由的飞鸟,飞跃那尊据说是羽祯大祖肉身炼化的青铜巨鼎。 左手摇响知闻钟,右手提剑举向天。神霄世界里本不见日月星辰。 可是在那时光长河里,波光荡漾,出现了北斗七星的倒影。 这七颗具备伟力的璀璨星辰,通过星路连接在一起,于时光的辉光里轻轻转动,移向北方。 自此,神霄世界有了正北。有了锚定诸天万界的方向。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投射于神霄世界天穹的光影中,在那对坐论道的元熹大帝和羽祯大祖上空,竟也有雪花一朵飘落。 姜望他.....摇钟寻旧途,举剑对超脱! 气急败坏急速赶至神山外的犬应阳,已是惊得呆了。信虫所化的夜菩萨,一时也愣怔无言。 灵熙华震撼失语,全身连骨头都是软的! 恰恰此刻,由犬应阳所汲取又放开的天光,已经还归于这个世界,偌大神山随之光彩明朗。 山台、天妖法坛和青铜巨鼎,时光长河与对坐论道的两位伟大存在,以及在这中间高飞的、血色的姜望,绘成这张极富张力的画。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在瞬间已经结束。天穹之上所映照的时光长河里。 那个身披白衣、头戴白玉冠的身影,在忽闪忽现中消失了。 那个顶冠垂旒的威仪身影,则是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起身从时光长河上方离开。 谁也说不清姜望的这一剑究竟有什么影响。但柴阿四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一剑。 的确是光耀世间! 免费..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不必有我 两位伟大存在的论道,难不成真被姜望打断了?灵熙华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 姜望自己亦是茫然的。 因为他寄予厚望的知闻钟,未能响应羽祯的旧途,甚至根本没能触及羽祯的灵性。而他尽人事的道途一剑,却搅得漫天飞雪,令天穹寒彻。 难道我的剑竟真能搅动时光长河,破坏超脱者的布局?虽然他的剑锋并未获得实感。 但那个代表了羽祯的身影,也的确是消失了。 而那个顶冠垂施的威仪身影,独自踏出时光长河,踏回高穹。 就在这踏回高穹的过程里,他和他身后的映照于天穹的时光长河,都在粼粼波光中散去了。 只留下一道怅惘的声音:「无上尊神,非他所求。」而后是叹息—— 「羽祯不愿。」 就连这声叹息,也渐行渐远,渐而不闻。不愿?! 元嘉大帝延续了数万年的布局,才求得这样一个可能,让羽祯大祖有这样的机会,可以重回超脱,重证伟大,再续传奇。 而即便是如此..... 羽祯也不愿? 在场这么多各具身份、各有所图的存在,没有谁是羽祯,所以也没有谁能够理解羽祯的决定。 但羽祯大祖的灵性,和元熹大帝的残念,的确是都已经消失。如他们那般的伟大存在,顺心而行即是大道天理,也的确不需要谁的理解。 可万神海怎么办?这尊神王身怎么办? 封神台长达数万年的布局和付出,该如何收场?难道都是一场空?玄南公不惜在神霄世界和摩云城分别与虎太岁正面碰撞。 又以主念操纵赤火神像,第一个跃身入鼎,燃起法坛神火。且分念诸神布阵,齐诵《大妖乾法神照书》,共铸至尊至贵神王身。 可以说已经倾心尽力,只等羽祯大祖灵性归来,而能成就无上伟业。自己也或可旁窥无上道途。 现在神王身还未雕琢完成,羽祯大祖.....不来了? 万神海汹涌数万年一无所得,元熹大帝也未留下别的安排!尔替朕命,尔替朕命! 旁者看不懂这鼎身四字,执掌封神台、熟知许多历史机密的玄南公,却是非常明白这刻字的意思。 当年元熹大帝伤重,欲退位让贤于羽祯大祖。 羽祯大祖说,于今日之妖族,羽祯成帝,远不如元熹长寿。故以寿元相替。 想来元熹大帝亦是心中怀疚,才以封神台布局,使其回归。 甚至于这座天妖法坛,也是元熹大帝在其完成使命后亲手毁坏,说是免于人族警觉。而在鼎身刻下这「尔替朕命」四字,要同羽祯大祖在若干年后来个两不相欠。 可是我的元熹大帝,您虽雄才大略,睥睨诸天,但此等大事,您不能先问问羽祯大祖的意见吗? 事到临头才知其不愿。 早知如此,倒不如就卖虎太岁一个面子,偏偏让其黄粱梦碎! 此时此刻,姜望摇钟求路未得。而腾于半空,几与那尊神王身相对。其上是已经散去的时光长河,其下是诸神仰望。 那一尊尊形貌各异的神像,以各种各样的目光瞧过来。如此场景,着实.....有些尴尬。 玄南公能够掌控万千神像与掌控蛛弦的虎太岁争杀,他在这神霄世界里的战力,定然也是在真妖之上的。 不过姜望纵剑穿来的彼刻,万神都在供奉神王身,他居中主持,尤其分心不得。 现在倒是可以分心了,但这炼制到紧要关头的神王身,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于是这天妖法坛上的气氛,便很有些诡异。 被斩断了心口蔷薇妖征的鹿七郎,在认真处理伤势、恢复了个约莫六七成战力后,才提剑回返神山。 但这一趟回来,整个世界好像都不一样了,令他着实有些看不懂。那一身是血的,好像是姜望。 怎的还未被擒下,还跑回了天妖法坛? 难道是被犬应阳捉来,正吊在那里接受折磨? 但折磨也没有不解除武装的道理,甚至不老玉珠和知闻钟都没卸下来..... 他看了犬应阳一眼,正要说些什么,忽而心中一动,灵觉骤生,蓦地转头向夜菩萨和灵熙华所处的山道看去。 人亦弹身而起! -- 位于山台之上,往更高处攀登的山道上,柴阿四正为姜望那一剑的光耀而动容,忽然心中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 又疼痛,又温暖。 那种感觉,好像是回到了自小长大的那座破旧小院里,看到爷爷靠在躺椅上,沐浴在阳光中,闭着眼睛,皱纹深深,讲那些久远的不着边际的事情。 他也不知为什么,一时泪流满面,情不自禁地就往山下跑,飞跨过山台,跌跌撞撞地跑向那崖壁石刻。 ·...... 且说麂性空以信虫一只,抓取神霄世界之夜,成就夜菩萨,能够发挥的力量,也是够得着真妖层次的。 但区区一只信虫,负载有限。 他也要省着出力,在虎太岁肆虐时忍耐,在熊三思痛苦时等待,在为灵熙华烙印莲花、化灵族为魔罗迦那后,才放松下来。 至少还有三次出手的机会,为自己在神霄世界里再布置点什么。对山壁花状石刻变化的捕捉,是来自天妖的眼界。 而于时光长河上的未知对话,他不去过多揣测。 摘虎太岁的果子,令鬼神八部得以完整,黑莲寺已经在神霄世界里赢得足够的好处。至于最早的目标知闻钟.... 虽不知姜望是怎么摆脱犬应阳的追杀冲过来,又为何会莫名其妙对着时光长河放空剑.....但眼下不正当其时? 操纵诸神的玄南公,此时的态度非常重要。当然,自己代表黑莲寺在这里,古难山却已彻底出局,优势还是很明显。 此外....犬应阳虽然有放跑神临的丑陋战绩,毕竟是个真妖,在自己出手机会只有三次的情况下,也需要警惕。 正在思量着局势,崖壁上的花状石刻印记,在这一刻蓄满了微光。 囿于信虫力量的局限,无法支撑天妖目力,夜菩萨竟在此时才惊觉,这些浅浅淡淡的散落微光,与已经身死的那个蛛家女娃有关! 或者更准确的说,与那个蛛家女娃的绝巅神通有关。兰因絮果! 那是蛛弦意图搜集,但未来得及搜集的神通留痕。浅淡微光溢满了花状印记,于是石刻开花。 在那崖壁之上,竟然生出一朵三苞并蒂、分为黄红白三色的花! .... .... 在石刻开花之前。 感受到神香花海鹿少主投来的那疑惑一眼,犬应阳着实羞躁得慌,对着姜望大喝一声:「赶你回来认罪伏法,你竟还敢放肆!人不知死,故能胆大包天耶!?」 身如大鹏展翅,直扑山台。语言的艺术一至于斯! 动作更比声音快。 姜望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厮是想要灭口堵嘴。但他姜望是谁? 说他胆大包天并没有错。 要不然也不会敢对羽祯和元熹出剑。 都他娘的要被你们这些妖族弄死了,怎么还可能对你们唯唯诺诺?! 涉及 生死,妖王杀得,真妖拼得任你妖皇大祖,能拉一个是一个,能斩一根毫毛,也是一根毫毛。 他在知闻钟寻路落空的第一时间,茫然的感觉还未散去,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折步拧身,长相思直接捅进了不远处的神王身! 那以金漆木偶为体,以神力金液为衣的神王身,竟然发出一道痛苦的嘶声,体表炸开一道一道的光之裂口,神力疯狂倾泻。 玄南公辛辛苦苦构筑的神躯平衡,瞬间被打破! 这是有机会承载无上尊神位格的神王身,其身具体的构筑细节,须得曾经超脱的羽祯大祖来把握。单凭他玄南公,是造不出尊神之躯的。他的努力,更多是延续元熹大帝的布局,将万神海数万年的积累凝聚起来,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状态,等待羽祯大祖降临——恰是如此,随时有崩溃的可能,所以片刻分心不得。 万难想象,未等到羽祯大祖灵性归来统合此躯,也未来得及自太古皇城封神台选择神位过来临时敕封,倒是先吃了姜望一剑。 一时之间,封神台上诸神嗔目怒视,但囿于阵法,难以出手。或者说,玄南公终究舍不得数万年布局而成的神王身就此报废。只是一方面分念坐镇神王身,极力弥补神躯罅隙。一方面汇聚诸神神意,把握如瀑神力,瞬间聚成了一尊金光璀璨的护法神将! 虽只是毛神之像,虽是随手凝聚,虽不能全心为战,但驾驭此躯对付一个神临修士,想来还是不成问题。 护法神将手持一杆金瓜锤,在凝聚的瞬间就已经轰到了姜望的胸膛上,击破护体天府光、玄天琉璃功、击塌了胸骨。 大齐金瓜武士受金瓜锤。 五脏六腑全被压碎了,前胸骨贴着后脊梁! 天妖和神临对战斗的理解完全不在一个层次,根本没有反应的余地。但在不老玉珠的支持下,倒飞中的姜望伤势瞬间愈合,甚至发出滚滚雷音:「照云峰犬大真妖!你手上的功夫要是有嘴上这么厉害,我姜某人也飞不到这里来!」 他一边揭犬应阳的老底,一边折身扑向犬应阳:「可敢与我单挑!」 犬应阳的力量他好歹已经熟悉,衍道的层次无从捉摸。别说还临时聚成了一尊护法神将,哪怕只是一个草人拿着一缕飘絮,他也不敢靠近! 玄南公操纵的护法神将若未出手,那一下犬应阳也要杀到,一时不察竟还给了姜望发声机会,犬应阳自觉老脸无光,新仇旧恨涌上来,红眼道:「谁也不要插手吾三招之内必杀此獠!」 也不知是真个气昏了头,还是觊觎知闻钟、不老泉,竟敢指挥玄南公、夜菩萨。 但疾飞中的姜望一看还能讲条件,立即又喝道:「妖族是否无青壮?怎的都是老弱来当!可敢让你们的天榜新王鹿七郎与我单挑!」 此时的鹿七郎已经飞向山道岩壁,如若未闻。 犬应阳更是不可能再理会,一把遥抓起万神海中的神辉,往前一推,光箭似雨倾盆!此时不必再考虑什么洞神霄世界之真,他的元神亦出窍,携磅礴之势,直接杀进姜望的元神海里。 掌碎朝天阙,手撕六欲菩萨,一脚将道脉腾龙踩到地上,随手一推,蕴神殿大开其门! 这古老肃穆的大殿,在真妖元神之前全无威严。 他堂而皇之地走进去,探手就去拿姜望的灵识之身。 此时此刻,天妖法坛被万神海诸神占据,更有玄南公居中掌控。身在山台,真妖犬应阳甚至夜菩萨都在场,而摇钟未得羽祯之旧途。 就理性的判断来说,姜望实在已是没有什么反抗的必要。确实是无望的..... 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所有的道路,要么被斩断,要么证明不可行。但还是再试一试 ,再走一走。 斗不过犬应阳,再斩他一滴血也罢。回不了家,往家的方向靠近一步也好! 就在这风驰电掣之间,神魂的世界里已经一败再败,神魂之外的战斗,姜望与犬应阳相会于万神海。 这本该是一场一触即分的战斗。 如犬应阳所说,在他全力出手的情况下,三招之内必杀之。真妖对神临的战斗,理当如此。 可在这个时候,那诸神皆赴天妖法坛、又被犬应阳抓走神辉所以显得暗沉的万神海,忽而跃出了点点繁星也似的金芒。 那如旭日初升的金色,让犬应阳瞬间联想到了熊三思,想起了那此时此世第一枪! 熊三思已死!熊三思已死,世上已无饶秉章。 他的灵身已崩解于万神海中,他也是真正地死去了,死得彻底.....但他的枪意未绝! 在沉默的、坚忍的最后时候,他散身于万神海,留下了最后一枪。 最后一次藏「我」于「无」中。 先死而后藏,故能瞒过洞察的眼睛。 因为他是真正的死去了除非在他死后再去深究万神海。 他不知对手会是谁。 或许蛛弦,或许犬应阳,或许夜菩萨,总之是一个妖族。 他以为姜望已死,故也并不期待让谁捎一条口信。 只是枪乃百兵之胆。 师父说用枪者有进无退,有去无回。 只是他乃大齐军神姜梦熊之弟子,九卒军略第一陈泽青之师弟,临淄第一刀客计昭南之师兄.....大齐天骄,天覆正将。 他来世间一趟,总要留下点什么。 不为人族留下点什么,就给妖族留下点什么。 此刻神海竟如星海。 就在犬应阳看到那些金芒的同时,旭日已然东升,纵来一杆金枪! 粉碎一切,光耀所有。 瞬间穿腹! 那此时此世第一枪,也是此时此世最后一枪。仿佛命中注定,有此轮回。 这最先将犬应阳击退的一枪,也最先将他洞穿! 此枪-- 无意无念无心无想。 无我..... 故能无敌。 无我之道,此为真传! 认得此枪者,不在此世间..... 无妨。 他日你若来妖界。 世上已无我... 不必有我!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南辕北辙亦为前 万神海里,已死之熊三思,绽放他最后的光华时。那山壁上的石刻,也刚好开出花来。 此株三苞并蒂、分为黄红白三色,而蕊光隐隐,如梦似幻。鹿七郎得灵感而来,柴阿四跌跌撞撞.... 山道旁的灵熙华已是迷醉了!尚不知其珍,已迷于其梦。 而信虫所化的夜菩萨,亦是眸光大亮,一手点醒灵熙华,一手直接探去摘花.....不枉佛爷在此苦候! 这下就连还在努力修补神王身、维持其平衡的玄南公,也通过那尊护法神将,回过头来! 「三生兰因花!」与此花相比。 发生在万神海的这场交锋,仿佛也无关紧要了。 ...... ...... 神临再怎么挣扎,还是神临。真妖再怎么丢脸,也是真妖。自真正出手以来,犬应阳其实并未吃过半点亏。 此世之真也洞得,此世之夜也掌得,人族天骄也百般虐杀过——只是不老玉珠吊命,未死而已。 姜望用尽手段,又是出其不意,又是仙宫传承,又是知闻钟,也不过是轰掉了他一滴血。 这滴血的伤势怎么描述呢? ——要不是治疗及时,伤口都已经自愈了。 直到金枪贯腹的此刻,他才是真正吃了个大亏!传承自飞剑时代的飞剑三绝巅,曾经笑傲苍穹。 唯我剑道,洞真无敌的向凤岐身死,外楼境的传人悬剑老山,还在看护老友基业。 忘我剑魔痴痴呆呆,偶尔清醒。也不知用那偶然清醒的瞬间,在求索什么。 迄今来看,只有无我剑道走出新途。 姜梦熊碎剑练拳,饶秉章化拳为枪,可谓山河有继。 其人当然没有大齐军神那般拳问天下英雄的勇力,但也是走出了自己的路。 这先死后藏的无我一枪,以无我接续无我,以最终呼应最初,是避无可避。他在神霄世界,承姜梦熊的道,也阐自己的道。 此枪贯穿了已然洞见真不朽的真妖之躯,先「无我」,再「无敌」,要把犬应阳的「真」打成「假」,犬应阳的「有」,杀成「无」。此枪具有湮灭一切的力量,粉碎的不仅仅是血肉元力,还有一切认知,一切存在。 史家吴斋雪有论——时代恒以弱丧,飞剑独以强亡。 就是说飞剑时代锋锐过盛,刚极自伤。这个时代如彗星般崛起,也似彗星般陨落。只延续了一百零七年,却在史书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光采。 昔年的飞剑三绝巅,无我一道,一剑横来天地空! 犬应阳与姜望相逢于万神海上空,但是在正式接触之前,他的腹部已经先被轰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身、意、神,皆被伤! 这一次.....神魂受创、已被真妖元神强势打进蕴神殿的姜望,看到了这光芒万丈的一枪。 看到了其中熟悉的无我之势。 想起了那句「紫芜丘陵未有雪,我未执枪已十三年!」想起了计昭南那个失陷妖界、只留下一杆韶华枪的师兄。 恍惚明白了为何封神台是两位真妖降世,结果来追杀他的只有一个犬应阳。 而重新认识了熊三思。虽然熊三思已不在! 此时不是怅思之时,战斗中的姜望也从不会错失时机。 熊三思最后也是最初的无我一枪,在贯穿了犬应阳腹部,试图湮灭其生机的同时,也必然伤害到了犬应阳的元神! 神临之后,神魂之力外显于世,凝练如一,即为灵识。至此神魂有了直接干涉现实的力量。 洞真之后,以灵炼神,更是有了元神出窍 的手段。心念一动,天地周转。但为什么元神出窍常常作为洞真层次强者压箱底的手段,不会轻易动用? 盖因元神一走,元神海便空,在高层次的战斗中而言,此时的神魂世界几乎不设防。 对付姜望当然不成问题,可恰恰还有饶秉章横空出世的枪。 这一刻好比是犬应阳正调动大军,倾巢而出,怒伐敌城。但身后一支奇兵,已然袭占老巢,正在放火毁家! 此时的犬应阳有两个选择。强撑自身,先灭杀姜望神魂。或者先行回归元神,解除自身隐患之后,再来杀敌不迟。 在万神海的上空他一把抓住流散的金光,握了满手的道则之力,探进腹部巨大的空洞里,迅速绞杀那肆虐的枪意。 而在姜望的蕴神殿中,轰开大门闯进殿中的真妖元神,拔身便往外走。他做出了第二个—— 不,第三个选择! 他的真妖元神在预备回归的同时,遥遥一探,一把抓住了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轻易将其制住,瞬间连施数道秘法,将这具神魂身从那宝座上拖将下来,像拖一具尸体般,径往外走! 真妖洞世,掌控一切。 又要拿住姜望的神魂,逼问一些人族隐秘、逼问譬如声闻仙域之类的功法,又要折回自己的躯壳,在熊三思的无我枪下,保住自己的神魂世界。 但他拖着的并不是一具尸体。这也不应该是他会有的选择!姜望在妖界已经呆了很多天. 他在妖界度过了道历三九二二年的春节。 也在镜中世界,度过了自己二十二岁的生日。在妖界的每一天,他都在对抗天意! 在螺狮壳里做道场。 出不得摩云城,也在城中尽己所能地折腾。从柴阿四、猪大力、猿老西三个全然不同的妖族,开发三条全然不同的路,但每一条路走到最后,都缠绕了死局。 暗度陈仓,躲到了廉溪客栈。却又山重水复,回到了柴家老院。不断地尝试,不断地失败。不断地失败,又不断地尝试。 而歧途,恰恰是对所谓天意、所谓命运的一种回答! 我在歧途,你入歧途矣! 我错了,还是你错了!谁的错误?!及至进了神霄世界。 行念的局,猕知本的局,鹿西鸣的局,麂性空的局,蝉法缘的局,蛛懿的局,虎太岁的局,玄南公的局..... 以及在这之上,元熹大帝和羽祯大祖跨越数万年时光的落子对谈。 以及在这之下,被当做棋子却也各有意志的他姜望、同他一样苦苦求存比他挣扎更多年月的熊三思,乃至于真妖蛛弦、犬应阳,妖王羊愈、鼠伽蓝、蛛兰若、鹿七郎、蛇沽余,甚至灵熙华! 往前追溯时光,还有一代天妖鹤华亭。 往下再看,还有柴阿四、猪大力、猿梦极、羽信、蛛狰这些。 千头万绪的线索彼此交错,好像每一个锚点都纠缠着无数的命运线。仅仅是把这些线索陈列出来,就看得人头昏脑涨。可它们却全部交织在一起,铺成一段命运的河! 谁能于此河中驾孤舟?时间,空间,因果。 每一个棋子,都是自己命运的棋手。而每一个所谓的「棋手」,又何尝不是更高存在的棋子? 彼时姜望浑身浴血,跨过天妖法坛,飞跃青铜巨鼎在那冲天的神火之上,摇响知闻钟却一无所获,剑指时光长河却一无所得。他有一种空前的失落和茫然,却也有一种空前的自在和坦荡。 不是说——我已经死定了,所以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 也不是说——我试过了所有的可能,但前路的确断绝,所以就这样吧。 而是在 那个时候,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路在脚下。 难道拿了知闻钟知闻钟就一定要为你姜望负责,就一定能响应回家的 难道知闻钟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条路就一定不存在? 知闻钟找不到归途,自己也缺乏足够的视野,看不到远方,不知道归家的方向。 但看得到眼前三尺地,就在这三尺地里走。在有限的条件下,做最好的选择。 一直以来不都是如此吗? 纵是最后是南辕北辙,可在此时此刻,谁又能说我不是在前进?彼刻万神仰视,神火炙烈。 他在那样的天风里,感到自己在一张立体的棋盘上,上下左右甚至于每个斜角,都是密密麻麻的因果线条。 牵一发,动全身。 每一个选择,都关乎命运。 他看到了「对」,看到了「错」,也审视了自己的「看对」和「看错」。他的歧途已经知见圆满可以开花,但正确的时间不在彼刻。 驾驭歧途的前提,是要能认识歧途,了解自我,认知对错。他清楚即便歧途开花,也很难动摇真妖,这是建立在对犬应阳充分的了解之上。而诸如玄南公,那边山道上的夜菩萨,都更是想都不用想。 在与妖界天意对抗的过程中,他获得了灵感— 天意从不会具体地指向某事某人,但诸多巧合碰撞到一起,却又能自然演化出顺乎天意的结果。 歧途当然是在目标的选择里做文章,引导目标走向错误的选择。但也不见得只能如此应用。 就像早先在那间客栈里,他让柴阿四在离开房间前,故意往屋顶看一眼,由此自然引发猿梦极对环境的猜疑,他再自然而然地以歧途引导猿梦极去探查床底。 就像他多次面对蛛兰若,并未动用歧途,甚至歧途应该也很难越动兰因絮果但在他的战斗压迫下,蛛兰若却不得不出手嫁接因果,甚至帮他死里求生。 这些事情其实他一直在做。 唯独此刻,此时此刻! 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他催动了神通!第二内府中,那颗黑白色的种子,缓缓开花了。 一切是如此平静,悄无声息。 就连五府海中,都没有任何波澜。甚至于第二内府也未外显,神通之光都未有变化。甚至于身外,在万神海上空,因神魂显化之身被擒拿而瞬间呆滞的大齐天骄姜青羊,仍然以惯性在前进。 无声无息入歧途,而不知身在歧途中。 歧途是让对手在已有的选择中,做出错误的选择。开花之后的歧途,却能,直接给目标一个新的选择! 当然神通的成功与否,因时因地,因人而异。 在犬应阳身受熊三思无我而发的洞真一枪,元神受创、急于回归的此刻,姜望用开花后的歧途,在犬应阳回归的选择之上,加入了一个小小的选择— 顺便也将他神临层次的神魂显化之身制住,一起带走。 此时犬应阳身受重创,且作为熊三思要自「有」抹成「无」的目标,还在与熊三思那一枪的力量对抗。 这就有了歧途生效的空间。 当然,歧途成功的可能性,在姜望的元神海里得到放大。更在于这个新加入的小小选择,对犬应阳来说并不危险。 因为他的元神占据压倒性的力量优势,他的确可以轻松制住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也的确是制住了。 可是....咕咕咕,咕咕咕。 元神海中,响起了如此寂寞的水声。 就在犬应阳的真妖元神,拖着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走出这座高阔威严的蕴神殿时——自那门帘之上,水声潺 潺。 天降瀑流! 不老泉内显在元神海里,浇了犬应阳一个满头满身。 水流湍急,瞬间将他席卷,把他和他拖着的姜望神魂,一起推回了蕴神殿中。 砰!殿门关上了! 整个蕴神殿中,都是湍急的水流。犬应阳和姜望,都是其中的孤舟。 不同的是,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虽然受制于敌手,但他却是这流水的封主,是不老泉的主人。 骤生此变,犬应阳虽然还在抗衡自身的伤势,元神却也及时做出反应。大手一挥,神念为剑,在碾碎姜望神魂的同时,也预备强突回归。 但手下却是一空。 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在犬应阳的神念之剑斩下前,就已经先一步炸开!犬应阳加于此身的诸多限制,就好比刀架颈,锁缚腕,牢囚身。 可那个被缚的囚徒.....自毁了。 痛苦之念,杀敌之念,求生之念,思家思亲思故人之念..... 那须完尾备的神魂显化之身,炸成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念头,繁杂无计。一息生灭有千万,如今尽数落此间。 仙术·念头! 在先前的战斗中,姜望正是以仙术念头坐耳中,解决了声闻仙典里面关于术介的最关键的问题,重现了《万仙来朝》里所描绘的耳仙人。 此刻他直接炸身为万念,将这难以计数的仙术念头,尽数膨胀到极限、近距离地轰炸在犬应阳身上,从而产生了一念千万次的神魂攻击! 神临修士的神魂,与真妖之元神,中间确然隔着壁垒。可蚂蚁多了,也能咬死大象。 在一般时候,姜望自不敢如此施为。 神魂显化之身分解无数仙术念头又全部炸开的同时,他也要就此神消身死。 但此刻蕴神殿成为了另外一座不老泉。不老泉之主,身在不老泉中。 什么是「生死人、肉白骨,真妖亦延年」? 仅仅是愈合伤势,修补血肉,可生不得「死人」! 能够让死人复活的力量,自可同时作用于肉身、神魂。 就如他第一次得到不老泉灌溉,顷刻血气饱满,神魂如初,才能横扫战场,斩杀顶级天骄蛛兰若。 在这外人无法得见的元神海里,蕴神殿中。轰击着真妖元神的千万仙念崩碎。 于此之外又有千万仙念复苏。近乎无尽的仙念,潮起又潮落。 犬应阳仿佛陷入了一个轮回,被动地承受着仙念无限次地轰击!如此下去,也不知是不老泉之力先耗尽,还是真妖元神先耗空。一念之差,入得歧途矣!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三生兰因,雪落光桥 三生兰因花是什么花? 参与神霄局的所有妖王,全都没有资格知晓。即便是犬应阳这样的当世真妖,也未见得能有知闻。 但只需要知道一件事—— 太古经传有过记载,犬族大祖柴胤曾与人族赢允年争夺此花。虽闻其事,难明其珍。 可柴胤是何等存在? 他并不似元熹大帝、羽祯大祖那般,要往数万年前追溯。 活跃在人族道历新启之后,与在时光深处布局不老泉的鹤华亭相较,也算得上是个「小年轻」。 然而「柴胤」这两个字,在人族信史《史刀凿海》中都留下过名号! 虽然在那《景略》第一卷里,只有一句话的记载,在景太祖的丰功伟绩中一笔带过——「太祖镇妖九年退柴胤。」 要知道在那篇记载中,与「九年退柴胤」并举的功绩,可是「七年逐虎」。 且在正面战场上击退整个虎族的主力,景太祖也只用了七年时间。退一个柴胤,却花了整整九年! 这柴胤究竟是何等样的强者,要让景太祖用九年的时间来对付他,这九年的时间里,又有哪些波澜壮阔的画面.....《史刀凿海》里并未有详述太多。 诸般故事散见于其它史书中,但记载零零碎碎,各不相同,有的甚至彼此矛盾。 而景国的史书基本是自说自话,通篇都是描述景太祖如何如何威武,不太能被认可。 但柴胤之强大,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曾与柴胤争夺三生兰因花的赢允年,是何许人也?倒也不需要别的介绍。 其人后来在现世西境建立了一个国家,名为「秦」.... 能被柴胤和赢允年这样的存在争抢,三生兰因花的价值自是毋庸置疑的。 此花三苞并蒂、分黄红白三色,代表的是过去、现在、未来。传说得此花者,可以把握因果,贯通三生! 神霄世界的山道岩壁上,为何会有这样的石刻,究竟是谁留下的手笔,怎么会由蛛兰若之死引发,又是满足了哪些条件才能绽放? 这些问题都非常重要,但也都留待以后思考。眼下是先摘花再说。 犬族的小妖无甚根底,但既往这边来,说不定就有些什么,且让灵熙华拦拦看。 鹿家的小子灵感天生,知道什么是宝贝,来的极快....虽实力低微,亦须防鹿西鸣手段。 还有那边,犬应阳险要被熊三思那一枪交代了,毕竟是妖族真妖,既已无争抢之力,也不必真叫他死...正好顺手收回知闻钟和不老泉。 三生兰因花的开放瞒不过玄南公,必须要留一分力应对他....甚至玄南公若放弃神王身而来,这一分力实难应对。 不如就分玄南公一座不老泉,再支持一下他的封神台,以此作为交换..... 囿于信虫只有一只,天妖的力量眼界都不能承载。剩下一共三次出手的机会,夜菩萨精打细算,务求每一次出手都能体现价值。 此般思绪虽繁,亦在一瞬间完成。 手指一敲光头,受莲花戒的灵熙华已如离弦之箭,张扬高空,直奔飞跃山台的柴阿四。 「前方小妖禁行,违令者死!」 对付姜望他左右摇摆,对付柴阿四他势如猛虎! 与此同时夜菩萨一只手笼上佛光,直接封锁附近,去取那三生兰因花。点过灵熙华的手指,则收归并掌,遥遥一探—— 直接将疾飞而来的鹿七郎推至千丈外而未伤其身! 掌势不歇,又降临万神海,护住了犬应阳的胸腹空洞,隔开了残留的无我枪意。变掌为爪,把姜望一并罩 在其中。既要抓回犬应阳之元神,又要切断姜望的知闻钟,剥离他的不老泉。 这一掌四用,退鹿七郎、救犬应阳、夺知闻钟、分不老泉,把一份力用到极致,精打细算到了极点。 看得玄南公都是皱眉....麂性空这厮在黑莲寺,是不是管账的? 当然,玄南公皱眉的主因,还是看到了麂性空的交易请求,对此有了一丝迟疑。黑莲寺对封神台的支持,以及一座拱手相让的不老泉,自然值得他迟疑。 神魂世界是万变一息。 一瞬间的迟疑,在这里可以发生太多故事。 就好像犬应阳在姜望的蕴神殿里与姜望已经勾心斗角打生打死好多轮,外界柴阿四的一个眨眼都尚未结束。 蕴神殿里浪涛汹涌,千万仙念轰击不止。 若是换成任何一个妖王面对犬应阳这样的局面,恐怕都要神消于此。此等杀伤已经超越神临的极限,也非妖王可以企及! 但犬应阳毕竟是犬应阳,于这座蕴神殿里承受轰击的,乃是一尊真妖元神。 在千万仙念轰出第二重浪的时候,犬应阳就已经当机立断,将真妖元神裂分为二,一里一表。 半数的元神之力结为外壳,真正的主念则藏于内里。 任凭外间千万仙念轰击不止,不断消耗元神外壳。主念则于内部设坛列阵,遥感其身。 外间虽有千叠浪,个中自有不坏神! 元神与肉身的响应,在一瞬间就已经完成。 他那正在抵抗无我之枪的本躯,一时间变得透明。血肉筋络全都清晰可见,光线无止境地向外投射。 姜望的元神海中,透进天光来。 这天光一束,毫无阻碍地穿进蕴神殿中,也不被不老泉水阻止,不被姜望的仙念阻隔,甚而轻易地穿透了那真妖元神分剥的外壳,落入内里。 因为它并不属于神魂的力量,也不归于气血道元,而是一种道则。藏于外壳下的那部分真妖元神,果断踏进光中。 犬应阳动用道则之力,以光架桥,打通了神魂世界与现实世界,接引元神归返! 虽然不老玉珠已经消耗了很多次很多次,正由青转白,他也没有拿自己性命在这里做赌的道理。第一选择仍是避开姜望的这一次疯狂。 他有足够的时间,也有足够大的优势。 便看在熊三思这一枪的份上,不必全占全优。 恰在这个时候,石刻开花,夜菩萨探掌过来。 两者之间的鹿七郎几乎是立刻被掀飞。 犬应阳因为调动道则之力去接引元神,而不断扩大的腹部伤口,也在佛光普照之下开始愈合,那「无我」之力,正被坚决地驱逐。 这很难说是一件好事。 因为没有夜菩萨的帮忙,犬应阳也能解决现在的困境。 更因为夜菩萨的「帮忙」,不是无条件。夜菩萨这一掌探过来,知闻钟、不老泉,全都要带走。 倘若是在他全盛时期,面对只落下了一条信虫的夜菩萨,怎么也有些反抗之力。但现在..... 也罢! 在黑莲寺的天妖手段之前,鹿天尊也不能说我没尽力。 犬应阳心中一叹,直接放开了自己的力量,给夜菩萨留出摧枯拉朽的通道。如此果断的表现,也不失为识时务之真妖。 此刻姜望的肉身几乎完全暂止,只沿着惯性在运动,全部心力都与仙念一起爆炸,主导那一瞬千万次的神魂攻击。 这时候的不老泉若被剥离,姜望顷刻便死。 更别说犬应阳的部分元神已经踏上光桥,夜菩萨的力量更渗入此间,张 织了夜晚! 但同样是在这个时刻,姜望的元神海中,忽而落雪。雪花翩似舞。 极美,极冷。 冻杀万物,雪落光桥! 时间转回半息之前。 山道上的石刻正在开花。 在神山山腰处,那处不老泉搬走后的涸池里。忽有大红大紫的斑斓色彩凝聚,那是姜望在生命垂危之际所扯下的锦绣,本该消散,但竟未有消散! 而于此刻直飞而起,好似张成了一条横空彩带、一道跨世虹桥。 此刻天边仍有飘雪,那是姜望彼时一剑天下皆冬未落尽的雪.雪下是虹桥。 美景如斯。 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被拨动。 此方世界所有的雪,所有的寒,在这一刻有了主宰者。于虹桥之上,化生一位美极、哀极,如疏璃般易碎的女人! 冬皇谢哀! 因为神霄世界尚未有确切的位置,难以在茫茫宇宙中捕捉。 也因为天外无邪的存在,所有外来的手段都入世艰难,只可沿行「天外无邪」之前就铺好的路——因为这些道路已被神霄世界认可,在「无邪」之前,算不得「天外」。 她不能够直接降临此世,唯有保住许象乾的锦绣,沿着锦绣的旧途,借助那冥冥中的联系,在这个世界里降临她的力量。 此行当然不是为了姜望! 她化雪为身,行在虹桥之上,一探手就靠近了三生兰因花,与夜菩萨的大手撞在一起,将那黑夜之手直接拂开!她要比夜菩萨更早察觉到三生兰因花,也比夜菩萨更早做出准备,一直就在等花开,故才能后发而先至。 与此同时也并指为剑,回身对着姜望的方向一划! 她与姜望算不得相熟,更没有交情,也不必在意许象乾的心情。甚至于姜望未死的消息,她也没有告知齐国。 但因为她走的是锦绣的旧途,所以她也要必须保证锦绣的存在,要让姜望.....是到妖界一游! 至少...在她得手之前,必须如此。否则联系断掉,顷刻就要回返。这一记剑指太致命了! 在如灵熙华这般妖王肉眼可见的世界里,尚只见到一缕雪色的剑气疾掠而过,在姜望的肉身之前掠出一扇折射五光的冰屏风,阻隔了夜菩萨那一爪的进袭。 而在神魂的世界中,夜菩萨所张织的夜,瞬间就被割开。犬应阳所架的光桥,也在瞬间堆满了雪。 犬应阳那意欲归身、未及设防的天妖元神,直接僵在了那里! 可怜他放弃了争抢,将不老泉和知闻钟拱手让出。夜菩萨为了回收力量对抗强敌、抢夺三生兰因花,却放弃了他! 就在这元神海飘雪的时候,灭而又生、近乎无穷的仙念,此时也击溃了犬应阳留下来的元神外壳,沿着光桥杀奔此处,如巨浪一卷而回,将犬应阳剩下的这部分元神,重新卷了蕴神殿中! 轰轰轰!轰轰轰! 整座蕴神殿仿佛都在剧烈的摇晃。 神魂世界震耳欲聋的声响,在外界完全悄寂。 可是一位当世真妖的元神,就在这恐怖的爆炸声里,一个部分一个部分的粉碎了! 在柴阿四右眼的视线里。 那云腾雾绕的万神海上空,姜望那凭着惯性险些撞在冰屏风上的躯体,倏然间「活泛」起来,不朽的神光重新游在在双眸。 眸光只是一照,面前的冰屏风就已化去。 而他修长有力的左掌,已经落在犬应阳的左脸上,反手一拨,将这当世真妖拨到了一边去!也抹去了这具真妖之躯里最后的生机。 那胸腹之间犹有巨大空洞、元神 已经死去的真妖尸体,就那么坠落万神海而被云海掩埋.....一如早前的熊三思! 看到这一幕的,为什么只是柴阿四的一只眼睛?因为他的另一只眼睛,此时已经不受他的控制。 他循着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动,跌跌撞撞地冲下山道,而正好迎上了灵熙华的冲锋。 对方虽然断了一臂,但又是灵族又是魔罗迦那的,气势如虹。 柴阿四自家知自家事。没有那位上尊的指点,他在金阳武斗会上都踉踉跄跄、进展艰难,更遑论与灵熙华这样的妖王争锋! 虽然他现在并不会怯懦,却也没有找死的念头。 上尊虽然跑了,但他仍然点燃了内心的野火,认可自己是一个有本领的妖族。被猿小青那样的好姑娘深爱着的他,怎么可能一无是处呢? 那个姜望能在一众妖王的围追堵截下屡斩天骄,现在甚至屠了一个真妖,创造奇迹!谁说他柴阿四将来没有可能? 当然创造可能的前提是活着.....就像那个姜望,也是逃得一手好命。他柴阿四也苦练过身法。 灵熙华说小妖禁行,违令者死。他倒并不觉得冒犯。 毕竟他现在不自觉是未来大帝了,也没有一根手指头碾死一个妖王的底气,灵熙华确实有实力这样呵斥他。 那个叫姜望的能杀得灵熙华抱头鼠窜,那是那个叫姜望的自己的事情,与他柴阿四没半点干系。 他是真的不想前行,想要就此转身,可他的双腿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他想要说点好话,解释一下,可是他也张不开口。 就像他真的不知道为何会为那朵花感动,为何会想起爷爷想起自己的家。可眼睛怔怔地流出泪来! 他的右眼看着蒸腾云海,看着那个叫姜望的家伙,看着那天妖法坛上方的护法神将正拔空而去。 他的左眼看着灵熙华,看着那张舞的灵焱.....也看着自己握住锈铁剑的手,忽然跳动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他完全不能理解的复杂轨迹,而竟剖分了灵焱! 这锈铁一根,随意一抖,直接扇在了灵熙华的脸上,把这位魔罗迦那扇飞数百丈远! 他也听到了自己口中,发出了无比威严的一声——「滚!」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今时此日是恰当的风雨 柴阿四曾经无数次遐想,想象自己能够如此威严。但弱者就连愤怒也是可笑的。 一个「滚」字,并不凶狠。 然而有抽飞灵熙华的那一记铁条作为注解,便体现了威严。 此时他感受着自己,以一种藏身于内的旁观者的视角,是如此奇特而陌生。 他还能感受自己的耳眼口鼻四肢乃至于气血道元,但这具身体的所有,他都不能自控。唯有一只右眼留给他,像是囚室的天窗,是他仅剩的自由。 身不由己,如傀操戏。 奇怪的是,他心中并没有恐惧。 如果一定要说那位陷入永恒沉睡的迟云山神,究竟教会了他什么,他想应该是三个字——「去面对」。 所以他睁着这一只眼睛,认真地看着视野范围里的一切,不错过任何细节。也认真地感受着,这具身体正在发生的变化。 而此刻灵熙华的感受.....就是一个「懵」字。 他完全被这一记铁条抽懵了! 同姜望的对决,他尚能知道自己输在哪里。若能重来一次,肯定有更好的表现。 可「柴阿四」的这一抽,抽得他六神无主。 不知道灵焱是如何被分解的,不知道防御如何被打开,不知道那一记铁条为何能抽到自己脸上! 他唯独知道.....再来一千遍,一万遍,也是躲不过。 捂着几乎被抽烂了的半边脸,灵熙华顺其自然地往外倒飞,眼神里不敢有怨恨,也不敢看柴阿四。他看到—— 那朵开在崖壁上的花,漾开了梦一般的波澜。其上夜色渐褪,雪色渐深。 此为两种道则的碰撞! 又在某一个时刻,夜色呼啸而来,夜菩萨回收了所剩不多的力量,与飞雪踏虹的谢哀正面厮杀! 仍是最先的考量。 知闻钟在犬应阳手上和在姜望手上并无区别,只要降临此世的力量还在,随时可以拿回来。 彼时的熊三思奄奄一息,化灵族为魔罗迦那的机会稍纵即逝。此刻的三生兰因花同样眨眼就要被采摘。 他已然把握了魔罗迦那,当然也能把握三生兰因花!竖掌如刀,直插谢哀心口。 三生兰因花摇摇颤颤,夜色侵回雪色中。末法时代雪亦黑,不许世间见纯白! 但谢哀对三生兰因花的认知,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谢哀抢夺三生兰因花的决心,也远远胜过了他这临时动意的贪念。 在天碑雪岭看到许象乾的那一刻,她就从锦绣神通的反馈上,感受到了兰因絮果的力量.....彼时她就已经知晓,三生兰因花即将开放。 无论在何时何地何种境遇,她都不可能放过三生兰因花的机缘。 哪怕锦绣微弱,哪怕神霄遥远。 她投下的是重注! 作为雪国第一美人,谢哀天生有一种易碎的美感。但此刻漫天飞雪为她张舞,举世寒意擂起战鼓她的危险毋庸置疑! 踏虹而来的她,摘花之手轻轻一弹指....霜电经天! 它显见在视野之中,而潜透于规则之内。 麂性空把握神霄之阴而成就的夜菩萨,从那如刀的竖掌开始,一寸一寸地冻结,瞬间蔓延了全身。 他仿佛成为了一尊冰晶琥珀。冰面逐渐凝成了棺材的形状,而冰层之中竟有游弋如飞的阴影,沿着特殊的轨迹,隐约能见羽喙,分明是告死之鸟! 一共九只.....穷极生途! 仙术·千秋棺! 在横压一个时代的九大仙宫之中,凛冬仙宫对寿数研究最深。凛冬仙人又称为长寿仙人。 他们擅长延寿之法,有三九寒蝉这样的据说能穷极生死之理、枯荣不蜕的仙术。但所谓医毒不分家.....懂得生者,亦懂得死! 此时千秋棺一落,强如夜菩萨,也被冻结了道则、凋零了寿数。 万神海上空姜望已经纵剑开启了又一轮的逃亡之旅,在那尊护法神将的追杀下左突右窜。 眼观六路的他,自然瞧见了谢哀的这一弹指,一时也有些动容。 这是在平步青云之外,他第一次见到完全版的仙术,且是如此恐怖的凛冬仙术千秋棺!九大仙宫横世的掠影便在此术中! 冰棺之中,夜如潮退,麂性空那竟有几分冷峻的面容,第一次清晰地显现在神霄世界里。而迅速地起皱生纹,干枯老化。 只有一只信虫为依托的菩萨身,在这种层次的战斗中,实在是太勉强了一些。究其力量,甚至都未见得有真妖强,只不过是凭借运用力量的境界,可以稍压真妖一头。 虎太岁留下暗手操纵蛛弦,借封神台入局,好歹天妖眼界不受约束。他这一只信虫,就好像小宅小屋开了一扇小窗,即便天妖目见万里,所见范围也相当有限。 在后来仍能干涉神霄局的三位天妖里。 玄南公是以天妖之眼界,调动千万毛神之躯。虎太岁是以天妖之眼界,调动真妖之躯。两者可说势均力敌。 他借信虫出手,是在有限的几次出手机会里,拥有接近真妖的力量、超出真妖而未至天妖的眼界。所以只能避让虎太岁的锋芒,在虎太岁出局后再出手。 点化魔罗迦那消耗了部分力量,救犬应阳夺知闻钟也消耗了部分力量.....此刻在谢哀毫无保留的凛冬仙术之下,他几乎动弹不得,竟只能看着这具身体的「死去」。 便在这「死去」的过程里,他在千秋棺中,看了一眼远处天妖法坛上的神王身,再挪回目光,深深地看向谢哀! 夜菩萨之躯就此散去,只有一只小小的黑虫,还封在冰棺之中,正在消散。 而谢哀的眉心,烙下一个黑点,炸出许多条黑线,向整张脸蔓延开去,似是绽开了一朵黑莲。 菩萨之死,时代之衰,降临末法! 麂性空用这具菩萨身、这只信虫的消亡,来将谢哀带入末法时代。使她在神霄世界里本就不能展现太多的战力,进一步削弱.....以此来为玄南公创造机会。 他看向神王身的那一眼,是在局势已经崩坏的情况下,与玄南公做一个交易。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帮助玄南公,使其得手三生兰因花,而求得玄南公送回知闻钟。 与此同时,天妖法坛上空,那护法神将横飞出来,直扑刚刚推落犬应阳尸体的姜望。 在雪花里错杂的因犬应阳而坠落的血雨中,天妖法坛外围,又有九尊神像依次飞起——那是在神王身重新稳定下来后,终于可以解放的部分神像。 这九尊皆往谢哀杀去。 麂性空交易的请求.....他的确有收到。 但他并没有来得及答应或拒绝,麂性空已经提前交易了....这贼秃!于这样的时刻。 那晶莹剔透的千秋棺,忽然霜光乱舞。九只告死鸟不再游弋。 末法时代的信虫,静止在破碎之前,凝固在千秋棺里。 谢哀玉指点在自己的眉心,按住那个黑点,将所有的黑线,都定止在那处。于是她的雪额之上,便霜结了黑纹。 这莲状的黑纹无损于她的美丽,倒有几分似冰川的裂隙。 她的确杀死了夜菩萨、杀死了这只信虫,但也以千秋棺的力量,让它停在将死未死的那一刻。麂性空所期待的末法时代,于是也将临不临! 轰轰轰! 在她的身后,有一座冰山崛起,探出云海,对峙崖壁。 将玄南公操纵的几尊神像,全部拦在冰山之后。那玄冰有万载之寒,轻易不得破开。 此刻两山夹狭道。 她和她的千秋棺,就停在山道中。 除了一个跌跌撞撞向这边奔来的犬妖,再没有谁能阻止她摘下花朵。她明澈的美眸望着那个犬妖,探出手来,霜花开在她的指尖,霜意落在三生兰因花上... 咔!咔!咔! 她接触到三生兰因花的手指,忽然间全部断掉了! 如此纤柔合度、玉润完美的手指,像琉璃礼器一般,当它猝然断裂的时候,真叫人心碎! 是谁如此残忍? 柴阿四提着他的锈铁剑。一只眼睛懵懵懂懂,带着赞叹、可惜、心疼之类的情绪,一只眼睛却严肃、威严、睥睨一世。 美的事物被破坏,总是叫观者伤怀的。伤春为花残,悲秋为叶凋。 就连被冰山推开但始终看着这边战场的灵熙华,眼里都有一丝对暴殄天物的可惜。 唯独谢哀自己的眼睛,却十分平静。 她也不去继续摘那三生兰因花,也不理会自己的断指,只看着面前这个手提锈剑的身影,声音冷漠:「柴胤?」 玄南公、鹿七郎、灵熙华,以及受苦良久、因虎太岁的退出而重获自由......仍然伤重但刚刚恢复了一点力量、在血雨中飞上山来的蛛弦,尽皆一惊! 柴胤在人族《史刀凿海》中,只是寥寥数笔便带过的妖族强者。 在道历新启以来的妖族心中,却是毋庸置疑的传奇!他曾在万妖之门前,迟滞了景国开国皇帝的兵锋! 手持锈铁剑的「柴阿四',自那两山所夹的狭道里,慢慢地走下来,嘴角有一抹玩味的微笑:「你竟然认得我....你是谁?」 在提问的时候,他仍然在往前走,问题落下的时候,他已经又抬剑,锈剑一起,冰川皆裂、山崖碎—— 他自山上往山下来。 他的右手边,是无数颗碎至细粒的冰晶。他的左手边,是如烟雾弥漫的土黄色的埃尘。 两山不复见,唯有一道走。 那条山道似成了天神下凡的阶。 他的声音,已然成为了此世的规则本身。 对于这个世界的掌控,他俨然已经超过了迄今为止在神霄世界出手的所有存在! 哪怕元熹再世,哪怕羽祯复生! 他就那么看着谢哀,剑已递来:「不管你是谁,知道是我柴胤,还敢夺我的花吗?!」 人族多天骄,山河日新。他不知道来者是谁,但他也不必知道来者是谁。 无非一剑! 柴胤之强,柴胤之霸道,由此言此态,可见一斑。 但更令鹿七郎震惊的是.....柴胤竟说这是他的花! 这一瞬间他的脑海如过电一般,恍然明白了一切。 蛛兰若.....兰因絮果....三生兰因花! 蛛兰若不是天生的神通,而是种花的盆! 神霄世界是肥沃的土壤,今时此日是恰当的风雨! 为何神霄世界最后会在柴阿四的老宅落下来?因为'柴胤」要守着他的三生兰因花! 此刻又何止鹿七郎震撼失语? 眼见得柴阿四忽然间展现柴胤的力量,柴胤的口吻。与柴阿四相处这许多天的姜望,一时汗毛倒竖。 他读《史刀凿海》,《景略》第一卷,就有柴胤之名。妖界天意之恶劣,原来从遇到柴阿四的时候就开始了! 摩云城中多少次阴差阳错,是天意,还是柴胤之意?亦或兼而有之?他在用柴阿四布局的时候,柴胤也在冷漠地注视他。 想来他在妖界挣扎的这一场,无数次死里求死,屡败屡战,屡输屡争,在名载于史书的强者眼中,多么可笑! 难道说,他独斗数位天榜妖王,几经生死,爆发所有,终于在绝境之中创造可能,临阵强杀蛛兰若——竟也只是为这场开花所做的铺垫? 他们这些所谓的天骄,生死都在看台上,只是大人物的一场木偶戏吗?尤其姜望比鹿七郎灵熙华他们更了解柴阿四。 知晓柴阿四在与猿小青相爱之前,本就一直心心念念要娶蛛兰若。如无他这个所谓的古神出现,想来柴阿四最后还是会「机缘巧合」跟蛛兰若产生交集。 迟云山神的出现,只是柴阿四的生命里,一道偶然的波澜。无法阻止命运之舟,行向它的终点。 但.....如果说柴阿四就是柴胤。 那么柴阿四呢? 柴阿四的心情,柴阿四的命运呢? 在护法神将凌厉的攻势下,姜望也不知何来的心情,鼓荡血气,倏然折望,看向那个「柴阿四',高喝道:「柴阿四!」 他赤金色的眼睛,恰对上一只泪水模糊的右眼。以及'柴阿四'无动于衷的脸。 在与谢哀争杀的同时,「柴阿四」的左眼,还游刃有余地看过来。便这一眼-- 姜望心中警兆骤生,气血催动到极限,血雾炸出皮肤来,逃脱了护法神将的金瓜,似血电折走。 他原先所立之处,出现了一道自天而地的光柱。 洞穿了云海,光犹不息,似是云海一峰! 瞧着姜望迅速遁远的掠影,以及玄南公紧随其后的追逐。 '柴胤」的嘴角微微翘起,饶有兴致地道了声:「你也好自为之!」 此时此刻,他与谢哀的道则碰撞还在继续。 但他只是施施然回身。径直而前,一剑往赴。 一支锈铁剑,定住风雨雪。 天风地气汇龙虎上下四方合圣元。 而此剑继续前行。 前方包括谢哀在内的一整片空间,顷刻崩碎了。 此剑碎岳,碎棺。 也点碎了谢哀的惊虹桥、化雪身! 第一百二十章 六道 与衍道真君强大的力量相比,锦绣所搭建的联系,纤弱得好似一根头发丝。 而以发丝为吊桥,山峰滑行其上,的确随时都有崩断的危险。 即便是谢哀,要一边维系通道、一边降临力量,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而不似麂性空、玄南公他们那般轻描淡写。 若非三生兰因花的重要意义,她断不会如此! 此刻她在崩碎的空间中,破碎地看着柴胤,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并没有开口。 一整片空间,像是四四方方的琉璃。其间五光十色,都是规则的碎影。 谢哀生得易碎的姿容,也的确碎掉了。把雪还给天空,把寒冷还给冬季。 把现世之人,推回现世。 而柴胤握着的那柄锈铁剑上,正托着那朵三生兰因花。一剑杀人摘花,击退了衍道真君而花未伤! 「柴胤'平举锈铁剑,微微侧头,看向无数颗冰晶细粒犹在飘洒的云海。玄南公所操纵的、正在飞来的九尊神像,全都骤停于半空。 他无心,也无力与柴胤相争!「大祖!」 在这个时候,蛛弦拖着伤疲之身,从云海里飞上来,瞧着柴胤道:「我家蛛兰若之死,您是否有个交代?」 柴胤当然是顾念妖族的,不是那种绝对冷酷的性格。 不然先前灵熙华拦路,他就不只是一剑抽飞——大约这也是蛛弦敢开口质询的原因。 对于这样的问题,「柴胤只是横剑于前,伸手将那朵如梦似幻的三生兰因花摘下,而后才道:「你要什么交代?」 先前险些被虎太岁碾死,好不容易逃得性命,她还敢往柴胤身前站。不得不说,真妖的勇气的确非同一般。 蛛弦哀伤地说道:「兰若是我蛛家的天骄,是光彩夺目的'上原明珠',深受我家老祖喜爱,也是我的心头至珍。她今于此不幸,这兰因絮果的残痕,我本欲收集,好叫老祖有个念想.....」 '柴胤'并不看她,只看着手里的这朵三生兰因花,慢慢地说道:「当年赢允年与我争夺此花,各分其半。我抢到了半朵现在,和整朵未来。今时今日种种,皆为补完此花」 「兰因絮果?」他扭过头来:「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以为这传说中的传说,神话中的神话,有那么好诞生?是我扔在命运长河里,落在有缘之身。你家那个蛛兰若,有幸陪它走一段路罢了。」 兰因絮果的神通,竟是来自于三生兰因花!这真是难以意想,真是传说手段! 蛛弦此刻手中无剑,气息甚衰,只惨声道:「我家兰若,心性城府天资,皆是上上之选!即便没有兰因絮果,她也能成为一个实至名归的天榜妖王,成为众所仰望的强者,成为接过我蛛家旗帜的领袖,成为我妖族的栋梁!大祖您洞见过去未来,不应当看不到这一点。」 她并不敢直接指责,说蛛弦的死与柴胤有关。但话里话外,意思已是很明显。 柴胤应该为蛛兰若的死负责,柴胤应当对蛛家做出补偿! 蛛家养育蛛兰若这么多年,不应该仅仅只是养了一只栽花的盆,且在花开之时就碎掉! 柴胤表情玩味:「你以为是我让她死她才死在这里?」「你错了。」 「你,或者说在背后跟你讲述这一切的蛛懿,未免太小瞧我柴胤!」「我柴胤一生行事,何须踏小辈为阶?」 「蛛兰若是生是死,都不会影响三生兰因花开放。她的神通花,始终会跟这朵花开在一起,因为二者本为一体。」 话说到这里,「柴胤」忽然长剑一扫,这一剑毫不锋利,就如洒扫庭院一般自然写意。 但山腰那处早先考验一众年轻妖族的密林 ,立时齐刷刷地倒下,留下一排排整齐的树桩。 「我这一剑伐林,莫不是栋梁之材!真能撑起华屋者,能有几何?如今毁于一旦,时也命也!」 '柴胤」道:「蛛兰若的确当得起天骄之名,但她遇上了比她更天骄的对手,折锋于此,这也是她的命!」 蛛弦咬了咬牙:「可是,若无兰因絮果.....」 「没有可是。」柴胤不怎么耐烦地看向她:「这兰因絮果何来,你家老祖真不知情吗?回去对蛛懿说,她已经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不要贪得无厌!」蛛弦一时默然。 柴胤的视线从蛛弦身上移开,落到远处。 姜望和护法神将一逃一追,已经出了神山范围,不在灵熙华等妖王的视野中。但当然逃不脱柴胤的注视。 他看到玄南公所控制的护法神将,已然凭借超出不止一筹的世界理解,截住了姜望。以神临境的体魄,斩杀了姜望不知多少回。 他看到不老玉珠的青色,已经只剩十分之一,且还在迅速地褪去。这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很平静地问了一句:「刚才那个人是谁?」 维持那座神王身的众神像里,玄南公附于其一,开口道:「是人族雪国新晋真君,号为冬皇,名为谢哀。据说是两千年前凛冬仙宫传人霜仙君许秋辞转世。」 这份情报说出来,玄南公自己也是怔了一下。谢哀既然是新晋真君,又怎么认得柴胤? 即便是许秋辞.....两千年前成名、也在两千年前身死的霜仙君许秋辞,怎么认得三千多年前就已经坐死关的柴胤? 时间线对不上! 须知就连自己这封神台的当代执掌者,也未能第一时间认出柴胤来。 且这个谢哀,还认识三生兰因花,更对此有先于麂性空的准备。若非柴胤大祖出手,只怕真叫她摘花而去。 疑点重重! 听罢玄南公的情报,柴胤呵了一声,才道:「世上不存在转世这样的事情。进入源海连意识也要归于'一。所谓三生,是过去现在未来。前世今生来世,不过是谎言。我做不到转世,不可能有人做得到。要么许秋辞从未真正死去,要么谢哀不是许秋辞。这个人有很大的问题,太古皇城要密切关注。」 柴胤是三千多年前就已经卸任闭关的存在,久不闻音讯,也早已不在太古皇城掌权。 而玄南公是货真价实的天妖,太古皇城绝对的高层,甚至因为执掌封神台,算得上是妖皇嫡系。 此刻他分念千万,一边维持了神王身的稳定,一边在联系太古皇城封神台、试图敕封神祗,不浪费这尊神王身,但因为封神台这条路已经用过,一时还没有恰当的法子穿透天外无邪,正在频繁地尝试各种可能。 在为此二事的情况下。 他还与柴胤沟通,提供情报,思考关于人族冬皇的种种。还能分念护法神将,以同境体魄,将那个人族天骄杀得狼狈不堪... 天妖之强,并无虚字。 但柴胤的随口吩咐是如此自然,他的下意识低头表示听命行事,也很有些顺理成章。 把控了全场的「柴胤,这时候才有闲心来观察他所控制的这具身体——本来锤炼得惨不忍睹,在他掌控之后,因为道则的自然演化,已经迅速地接近此境完美。 「来吧!」柴阿四在心里大喊。 轰隆隆隆! 一念而觉天地变。 神魂的世界演化为神霄世界。 神山、山道、山台、天妖法坛.....一应皆在,唯独不见了那些可以搬山填海的强者。 柴阿四分不清这里是真是假,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只看到对面站 着一个头戴冠冕的威仪男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并问道:「来什么?」 高高在上的强者,自有高高在上的姿态。 但站在山脚下的小妖,也有仰望天空的勇气。 柴阿四手中握住了一柄锈铁剑,认真地道:「要夺舍或者什么,你尽管放马过来!我虽不是你的对手,也不会让你好过!」 柴胤之名他当然如雷贯耳。 爷爷在的时候,也常在酒后吹嘘,说自家是柴胤的后代,有大祖的血脉。 崇敬归崇敬,仰望归仰望。 当这种传说中的存在有一天忽然出现,且一出现就控制了自己的身体..... 任谁也难以心平气和。由惧故生怨。 「哈哈哈哈!」在这神魂的世界里,柴胤仰天大笑:「夺舍?哪里学来的这词语!你的古神教的你?」 错信一个人族,奉其为伟大古神,虔诚供奉并且亲近依赖.....此事柴阿四本已决定一辈子藏在心中。 但柴胤......柴胤是什么都知道的。 「是啊!」柴阿四索性恨声道:「我无父无母,爷爷死得惨,无血亲、无良友、无佳邻,从小到大,吃饭穿衣做工求活,皆是自己。除了古神,确实没谁教我!」 柴胤当然听得到他的情绪,也没有在意他的无礼,更不跟他讲什么大道理或者解释什么,只道了声:「老祖我天生多情,血脉遍天下,本也不在乎什么血裔。但既然我们有同行这一段的缘分,便要送你点什么。」 他的双手空空如也,但探指往天空一摘,便摘下一缕扭曲的光线来。柴阿四在这缕光线上感受到了危险,但并不知道是什么。且他也不怎么相信柴胤。 在他还非常容易相信的时候,他把最大的信赖,给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古神。 柴胤拈着这缕光线,悠然道:「这是真妖犬应阳在这具身体里留下的印记。他先死了.....可惜。」 手指一拈,这光线便消失无踪。 柴阿四当然想得明白,犬应阳为什么会在他身上留下印记。缄默未语。柴胤笑了笑,曲指一勾—— 从云海深处,一只黑色的羽鹤冲天而起! 但同时也有四条锁链,与之齐飞,锁住它的双足与翅根! 「这位是我的前辈了。」柴胤轻声道:「天妖鹤华亭.....他还算知羞!」声音落下时,四条锁链各自拉扯。 黑色羽鹤当场被撕裂,顿作黑烟散去。 在神霄世界过去的那段时间片段里,鹤华亭曾在柴阿四身上埋下了手段,但最后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动用。 所以得到了柴胤一句「知羞」的评价。 柴阿四的确没有想到,自己身上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竟然有这么多隐患存在。他不由得看向柴胤。 柴胤摇了摇头:「你那个古神倒是真的走了,什么后手也没布下。」柴阿四一时怔然。 柴胤却也并不理会他的心情,只自顾道:「我已在求最后的圆满,我已送了你完全的自由。但在离开之前,还是再留点什么给你,免你怨怪老祖!」 「留点什么呢?贵也不好,怀璧其罪。贱也不好,辱我声名。」 「有了!」这位声名赫赫的犬族大祖忽而放声一笑,随手一挥,两本书籍便落在柴阿四身前:「便叫它们实至名归!」 话音如意散,犬族大祖柴胤的身形,也在这个神魂世界里消失了。 只有最后一句话在此世回响:「往后的路你自己走,无论成败起落,当无怨尤。」 空空荡荡的此世,柴阿四握着他的两本秘籍。书封上分别写着——《天绝地陷秘剑术》 、《百劫千难无敌金身》。 神魂世界里的漫长对话,在外几乎不影响时间。 柴胤'仍然控制着柴阿四的身体,左手三生兰因花,右手锈铁剑,刚刚喝退了蛛弦,给了玄南公命令。 一切因果已然了结,三生兰因花也已圆满。 这场跋涉三千多年的路,他终能比赢允年先一步走到终点。但这最后一步,他却并没有立即迈出去。 此刻,被他一剑削平的那片密林,树桩齐刷刷地对着天空,仿佛一种古老的祭礼。 在那些树干枝叶都被削去之后,整片林子的布局才如此清晰地显现在视野里。 所有的树桩,排列成奇异的图案,是八卦嵌在九宫中。 每一个树桩上,都慢悠悠地鼓起气泡来,这气泡越来越大、越来越薄。其间光影不定,波纹往复,是命运之泡影! 在树桩的尽头,仍是神霄密室压缩成的墙壁一样的大门,紧闭内外。门后是广阔的神霄世界,门前亦是。 此神霄之门也! 是这个世界绝对的中心,也是世界规则所诞生的出入口。 自此门往不老泉搬走后所留下的涸池延伸,仍然是一块刻写着「客自远方来」的巨石,巨石之后有六个路口。 这时候清晰可见,这六条小路在探入林间之后,是彼此交错,互相纠缠。 六道本为一道。 来去皆无束,此因是彼果。 彼时一众年轻的妖族天骄,还在其中各自挣扎,互相斗争,完全不知所有的队伍都行在一处,根本未察觉自己正与谁擦肩.....何似于命运! '柴胤」削林为喻,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让蛛弦听得清楚。 更是为了让自己看得清楚。 早在三千多年前,他就已经走到天妖的尽头。 他是无限接近于超脱,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成就伟大的存在。 他什么都不缺少。 这三千多年的时间,只是让这最后一步瓜熟蒂落。 他早就来过神霄,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应该早已没有秘密....但竟还有秘密存在! 如他这般的强者,当然知晓,轮回只是构想,转世皆为虚妄。 可这里竟有仿如佛传六道的轮廓。 是谁,在这里把握轮回? 所求何为? 铛! 远方被护法神将杀得左支右绌的姜望处,忽然响起了钟声! 似在此处,似在彼端。 仿佛六道的回响! 晚上十点更新 今天的更新写完了,但是怎么说呢…… 意犹未尽。 我休息一下,吃个饭再接着写。 晚上十点一起发。 《赤心巡天》晚上十点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一章 以彼万失,得此一成 佛说六道,是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当然在妖界佛门中,「人"这一道,由「妖」替代。 众生若不能证悟成佛,就只能在这六道中轮回往复,身受八苦。 此一家之言! 达到一定境界的修行者都知晓,源海是世间万物的归宿,死亡是生灵永恒的结局。 所谓六道,所谓轮回,就如那极乐世界一般,是虚妄的近于神道的构想。 更别提佛说六道里还有人道了......人族都是妖族的创造,天生六道岂不是一派胡言? 作为妖界佛法的集大成者,曾经就有妖族强者这样质询熊禅师。 而熊禅师的回答是,三善三恶之六道,同为凡夫,只是因善恶业果境地的不同,而有区分。六道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轮回。 轮回不是身入源海而后返,再活相同的一世。 诚然真有极乐世界,虔信者一生行善守戒,死后能入此间,得以与佛同在。但这也是许多教派都有的神道世界,没什么稀 诚然极乐世界中,也的确存在六道轮回,有因果循环,有所谓前世今生来世。但那只是神道的演化,属于关起门来自得其乐。 除佛陀菩萨外,极乐世界无真人,无真妖。因为彼世不真。过去种种成今日我,现在种种塑来日身。 前世今生来世,折射的是过去现在未来。彼因结此果,才是轮回的真意。 佛门所修来世,修的是未来,把握的是现在。 真个寄于虚无缥缈之来世者,都是谬传,小乘矣!修行到最后,最多也就是在如极乐世界之类的净土里,幻梦生死。 佛传六道,只是想告诉俗世众生,善恶有分,善恶有报。 而羽祯在神霄世界的入口种下六道之林,深藏轮回的轮廓,所求为何? 柴胤一剑削掉繁枝杂叶,显现六道林本貌。恰恰此时钟声响。 知闻钟的震响,不是来自于姜望的主动。 在护法神将那一对金瓜大锤的压制下,他的处境艰难非常。虽则这尊护法神将亦只是神临体魄。但这时候的玄南公,神王身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他要做的更多是维持神躯平衡,不叫其崩溃,等待机会,呼唤太古皇城封神台的响应。 那天妖法坛上列阵的诸神像,都能分九尊出去对付谢哀,足见心力已经得到部分解放。 此刻柴胤摘下三生兰因花,他将这部分心力亦收归护法神将,以天妖之眼界,打得姜望一身艺业,根本无从施展。通神之剑术,如同小儿嬉闹。打得连杀数名妖王的姜望,知闻钟都摇不动! 每每尝试动用知闻钟,都会被提前打断。 随着玄南公心力的不断解放,双方的差距越来越大。即便有不老玉珠的支持,姜望也是熬不下去了。 在战斗的过程里,玄南公甚至已经看到了,行念禅师业火***时,将知闻钟系在姜望身上的那根因缘线! 正是这根因缘线,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知闻钟带到姜望身边。姜望自己看不到,犬应阳那样的真妖,也是无从察觉的。 彼时的行念禅师,是全部力量降临神霄世界,不似玄南公只是借诸神神像出手,虽然已经看到了此线,也没有那么容易扯 但行念已死,他还活着。只要再回收五分之一神像的心力,他就能将这根因缘线绕在姜望的脖子上。 此时他最大的考量,还是在羽祯大祖拒绝回归后,如何不浪费那尊神王身.....毕竟是封神台多少年的积累! 经由元熹大帝亲自设计,专为无上尊神所打造的神躯,可以说已经达到了神道的完美。 若不是自知没有成就尊神的可能,他都想占用此身!这一声钟响,实在突然。 因为姜望的所有应对,没有一下能够超出他的预料。其人以几乎不输给新王第一麒惟乂的战斗才华奋尽所有努力,但在天妖的注视下,就如同一只蚂蚁腾挪辗转,使出了十八般武艺。 的确精彩,也的确没有威胁。唯独此刻,是第一个意外。 整个神霄世界,所有一开始就参与神霄秘境、同时接受六道考验的入局者里。 谁是第一个明白「六道本一」、知晓几个队伍其实行在同一处的存在? 不是灵感天生的鹿七郎,也不是城府颇深的蛛兰若。而是姜望! 他在镜中世界,得了一份「旁观者清」。他注视着柴阿四、猿梦极,猪大力、蛇沽余的旅程,从中窥见了神霄世界的真义。感受到「轮回」和「无限可能」。 在柴胤一剑割开六道林、将其中布置剖现于世的此刻,不是他姜望敲响了知闻钟,而是他在六道林中的「知闻」,被知闻钟所追寻! 他在红妆镜吞噬蜃龙时,在柴阿四和猿梦极都一无所知的彼刻,就已经察觉到了六道林的不同,也在林间悄悄留下了一颗念尘之术阐发的念头,作为一记闲棋——他实在是要抓住任何有可能的机会,做所有能做的努力。 但这记闲棋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一颗不够强大的念头,早已经被这座林子的轮回所吞噬。 反倒是彼时的思考,在这一刻有了回响! 彼时他在心中问自己的两个问题——这六条道路之间的联系是什么?神霄之地的活源又是什么? 在刚刚进入神霄世界、所知甚少的彼时,他认为只有找出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他才能够找到回归现世的可能。 后来见到不老泉、见到天妖法坛,有了其它的设想,一一去践行,也一一失败。在一次次希望点燃又破灭后,再回归此刻.....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他已经全部找到了! 六道林中六条道路之间的联系,是六道轮回,善因恶果。 而神霄之地的活源,乃是六道林这些树桩上所生长的,一个个命运泡影! 猪大力曾经在其中的某一个泡影里,在太平道主的帮助下,杀死了自己的某一种未来。 铛!铛!铛!铛! 姜望不曾止歇的思考和求索,在这一刻迎来了灵感的爆发,引起知闻钟不断的震响。 神霄世界! 一个充满了希望和绝望的世界。你可知道有多少愿望在这里实现。有多少梦想在这里破灭? 姜望曾经无数次摇响知闻钟,想要呼唤世尊的旧途。但知闻钟响六道林的此刻,他忽然明白—— 世尊哪有旧途? 又何处不是世尊的路? 佛法不绝,世尊不灭。 心之所至,身之所至。 他姜望......不能达也。 佛传六道虽在,这也不是他的路! 虽说佛法无边,但苦海之中,没有我的渡船。 可是..... 如果说神霄世界的真义是「无限可能」。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里,成与败自有冥冥中的定数。那么在这么多的「可能」破碎后,神霄世界要迎接怎样的成功? 姜望脑海中灵光不断,想到了一种极恐怖的可能。以身为人族的本分,他必须把这个可能性传回现世。可是此身困顿,不得张飞。他连现世的门都摸不着,回家的方向都看不到,又如何传递消息? 该怎么做? .... 此时此刻的神霄世界,有一种微妙的变化 在发生。那是时空重塑之后,再一次发生的、关于此世根本的变化。 柴胤波澜不惊地站着,平静地看着六道林,听着知闻钟。他的眼神是如此悠远,仿佛注视到了那位世尊的苦行。 那位诞生于上古时代末期、成道于中古时代、于烈山逐龙之战里大放异彩的伟大存在,无论妖、人、龙、魔,一应传法,无所偏颇。他的境界,他的梵行,竟在何等高处? 这是修行路上的壮阔风景,虽有人妖之分,亦让他心向往之。 现在,他的手里握着他养了很久的三生兰因花,达到了贯通三生、把握过去现在未来的可能,只要踏出这最后一步,即可成就超脱。 那么世尊的境界,他也能够窥探。世尊所见的风景,他也有机会得见。 三千余载的布局,于今是收获之时。 与赢允年的争斗,于今能以胜利终局! 可妖族今日之困局,岂止是一两个超脱可解?羽祯曾经超脱,为何自举天妖法坛? 羽祯明明有回归超脱的可能,又为何最后拒绝元熹?绝巅之上的风景,谁能够拒绝呢? 君不见那虎太岁都拼成了什么样?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挑衅太古皇城的威严! 天下无复羽祯,故无妖能懂羽祯的决定。 无论玄南公、麂性空,又或此刻摩云城里的哪位天妖。元熹大帝或许是懂的,但只留下了一声叹息。 现在轮到了柴胤。 这佛传六道,羽祯所种下的六道之林。柴胤当然读得懂。 在一剑割开此六道林后他读懂了太多!他读懂了羽祯。 这神霄世界里的六道之林,或许才是那些年轻妖族最有可能得到收获的地方。可惜进入六道林里经受考验的十二个年轻妖族,已经死的死,伤的伤,所剩寥寥。 他立在这两山皆碎后、唯一的山道上。 举目四望,唯见胆气早破的魔罗迦那灵熙华,两处妖征被割其一的鹿七郎。当然也看到了更远处,往世界角落里躲藏的蛇沽余,和紧追其后的猪大力。 以及此身.....这个已经有所觉悟,但尚不知路在何处、也不知能走多远的柴阿四。 这些,就是妖族的未来。或者说,是妖族未来的一部分。谁也无法相信,他们以后能够对抗人族。 与那个正在与玄南公拼死搏杀的姜望相比,他们全都黯然失色! 须知鹿七郎、灵熙华、蛛兰若、羊愈、鼠伽蓝,这五位妖族天骄全盛之时,都在追杀姜望的过程里,被姜望搏杀其三、重伤其二! 但..... 灵熙华虽然胆气已破,却也从未放弃争取。就像一条最卑微但最顽强的爬虫,无论怎样鄙薄他、憎厌他,他总能找到自己生存的土壤。 鹿七郎虽然妖征被割,却也未失半点自信。他从来知道强大的是他鹿七郎,而不是他鹿七郎的神通。再来一千次一万次,他仍然敢面对姜望。 蛇沽余虽然无情冷漠,却有极其旺盛的生命力。对于「活着」,有谁也无法企及的执着。活着是最有力量的一个词语,活着就是无限的可能。 猪大力虽然无甚特殊,可是那燃烧的理想,使得他拥有谁都无法忽视的光芒。 柴阿四虽然以前天资平平,现在却也有了.....勇敢的品格。未来值得吗? 或许并不需要一个答案。 柴胤忽然放声一笑:「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予你三千年!」这一刻他的汪洋恣肆,令柴阿四那张并不出色的脸,也有了动人心魄的光采。 他大笑着挥动锈铁剑,如握狼毫一支,把满腹豪情、冲天剑气都化作浓墨,纵情泼洒, 在那六道林前的碑石背面,写下来四个大字-- 「不亦乐乎。」 六道林前有石碑。 碑前碑后都有字。 正面是「客自远方来。」 背面是「不亦乐乎。」 这是两位妖族大祖,跨越时空的对话。 或许他们此前从未见过,毕生未有交集。 他们绽放光芒的时候,不在一个时代。 但此时此刻于此地,或成知音! 志同而道合者,山水总相逢! 这一句羽祯上启,柴胤下接的「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与人族儒家经典里的一句先贤之言,几乎相同。 《论语》开篇第一句,所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此句被大儒注为「入道之门,积德之基。」彼处此处何相似。 是谓大道本真,万归于一! 在那纵情的大笑声里,柴胤一把捏碎了手里的三生兰因花,毫无留恋,姿态潇洒。就像随手丢了一片残叶。 点点飞光散落天地。 他的笑声也散尽。 柴阿四骤然清醒过来,已然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这具身体,重新提着锈铁剑,重新看到万神海、封神台,万千神像和鹿七郎他们。 一时茫然! 他最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最无法言语。 与柴胤的相处何其短暂,但从畏惧、怨恨、猜疑,再到震动、激动,以及现在近乎五体投地的敬佩! 柴胤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超脱,将这三千年的时光、三千年的筹谋,尽数赠予妖族。他自信舍去这三千年的奋斗,他仍能重证,超脱!他自信这三千年的付出是值得! 天妖寿尽一万年,我以半生作赌!这是何等胸怀,何等气魄! 神霄世界的变化,未有一刻停息。 那护法神将的金瓜锤本已经封锁了姜望的时空。但一圈一圈的因果涟漪,将他短暂地漾开。 涟漪又岂止于姜望玄南公,岂止鹿七郎灵熙华?身在此世的所有,都能于此时感受到因果的力量。 这些因果涟漪,并非发源于知闻钟。而是起自六道林,奔涌在世界规则之内,在整个神霄世界掀起波澜! 飞光遗骸碎灭后,神霄世界重建了时空秩序。 六道之林剖开后,神霄世界开始确立因果、构筑轮回。这个世界在跃升! 柴胤的三生兰因花,消散在此时。 啵!啵!啵! 六道林树桩上的那些命运泡影一个接一个的破碎了! 羽信天生一对漂亮的银羽,想要继承羽祯藏宝成为名副其实的「小羽祯」。 熊三思想要对三恶劫君复仇。 蛛狰身承多方谋划,想要左右逢源,想要真正崛起,让蛛兰若的那一声「兄长」有真情实感。 蛛兰若手握兰因絮果,在蛛懿退场后,以棋子之身行棋手之,事,想要赢得自己的局。 羊愈携知闻钟入局,想要替古难山赢得一切。鼠伽蓝一心一意要夺知闻钟。 鹿七郎想要蹈神海,夺神婴,自求机缘。灵熙华想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真正的灵族。 猿梦极想要安全回家,做他的天妖贵胃,坐拥享不尽的资源。 柴阿四信了伟大古神的鬼话,自以为天命之妖,未来大帝。蛇沽余想要不惹麻烦,逃离危险,压根不想来神霄世界。猪大力确立了太平道的理想,可太平道根本不存在! 甚至于. 行念禅师潜藏妖界五百年,孤舟渡河, 想带知闻钟回家。 鹤华亭藏身过去的时光片段里,想要复活于未来,重续神话。 蛛懿谋夺不老泉,还想将鹤华亭作为藏品。 鹿西鸣觊觎万神海,贪想神婴,以为凭借犬应阳这一步棋,能够赢得一切。 犬应阳想要洞神霄世界之真,侵得这新生世界的世界规则,想在自己的道途上迈出长远一步。想要替血裔犬熙载报仇,还想在人族天骄身上予取予求。 蛛弦想要拿回蛛家谋划的一切,想要带回兰因絮果的留痕,还想要柴胤做出弥补。 虎太岁在窥见超脱之路后,还想要侵占封神台,加速成就绝巅之上。 蝉法缘在神霄局里,先求全占全得,再求夺回知闻钟。 麂性空一开始就布局了互不相干的两条线,一条线要抢夺知闻钟,一条线要摘虎太岁的果。最后又在授法魔罗迦那后,看上了三生兰因花。 冬皇谢哀更是专为三生兰因花而来,不惜花费巨大代价隔世出手,但花开花落她无缘。 玄南公想要完成元熹遗诏,推动无上尊神的敕封,旁窥自己的超脱之路。 元熹大帝想要复活羽祯! 及至这最后的时刻,柴胤捏碎了自己养成的三生兰因花,亲手毁掉了自己唾手可得的成功.....破灭了这颗最大的命运泡影。 不管什么来历,不管什么修为,不管做了多少准备。 过去所求种种......全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在拥有无限可能无限变化的彼岸。 一个头戴白玉冠、身穿白衣的身影,从时光深处走来。而一个头戴冠冕、霸气睥睨的身影,往时光深处而去。前者自是之前与元熹大帝坐而论道的羽祯。 后者则是只在柴阿四识海显化过形象的柴胤。羽祯微微低头,礼道:「谢过道友!」 柴胤回了一礼,也道:「谢过道友!」他谢他的成全。 他谢他为妖族所做的牺牲。 他们在这时光的河流上有了此生唯一的一次相逢。以前从未有过,以后不会再有。 相逢,然后错身。 各行各路,各自往前。 羽祯行走在这时光长河的上空,张开大袖,独对所有:「诸位借我成道,我亦道成!」 轰!轰!轰! 铛!铛!铛! 这个世界剧烈地变动着,知闻钟疯了一样乱响!山川裂为壑谷,平原覆为江河。 雨骤如箭,风狂似哭。 又艳阳高照,又泥石如龙。 身在此世的所有存在,无论你是神临,还是妖王,又或真妖,全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变化发生。 神霄世界里所有的可能都演尽,所有的伏笔都掀开,此刻是真正的「天外无邪」,再也没谁能干涉这一切。 无论人族、妖族,没有任何存在能够阻止羽祯。 这本是一个拥有无限可能的世界,可是在这神霄一局里,所有的可能都不成立,所有的美梦都破碎所有的布局都失败了! 在因果确立、轮回重铸、世界跃升的此刻,这个世界的规则本身,要回复它的「公平」。 尽求一得,皆得一失! 失败的「因」被叠加到极致后,要成就成功的「果」! 这一局瞒过了古往今来所有的存在,包括数万年来纷纷于此世落子的无数妖族天骄、诸多妖族大能,就连执掌封神台的玄南公都不知内情! 当然也瞒过了人族! 飞光残骸也好,不老泉也罢,包括蜃龙,包括这个世界里数万年积累的一切,都是这个正在跃升本质的伟大世界的资粮。 无论是谁,参与神霄局,就是在成就神霄局。 所有欲借神霄世界成道者,皆在成就羽祯的「道」。 这个「道」,不是让他在超脱之后还能走得更远。这个「道」,就是这个神霄世界本身! 在这最后一场神霄局里,羽祯毁掉了所有入局者的谋划,甚至也包括他自己的复活。 以彼万失,得此一成。 成就或许是如今这个时代里最不可能的【可能】! 因为这一步他需要对抗的,是现世的主宰,镇压诸天万界的人族! 当初他争位失败,远走混沌海,是为了给妖族寻路。 可是混沌海中,并没有妖族的路。早在上古时代,就已经被人族斩绝了「可能」。 后来他回到神霄世界,以超脱之身替元熹大帝延寿,而后自举为天妖法坛.....求的是此时此刻,是今天,是一座沟通天外的桥头堡,是打开妖族万万年困锁的钥匙! 神霄世界对诸天外界所有存在开放,一视同仁。 而「开放」,就是此世所求最大的【可能】! 自此以后万万年,神霄世界对妖界开放!对现世开放!对诸天万界开放! 妖族自此....不再是囚徒! 第一百二十二章 水中捞月,梦里看花 呼呼呼~ 裂谷粗犷。风如刀。 肥胖的身形碾在风中,有无辜的碎响。 太平鬼差猪大力,终于追上了赤月妖王蛇沽余。 或者说,蛇沽余罕见的没有那么戒备,让他追上来了。她的紫发轻轻飘动,没什么感情地看过来。 用空洞的眼神在问——为何追来。 「加入太平道吧!」猪大力很直接地说道。蛇沽余没有开口。 「加入太平道吧。」猪大力重复道:「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们要活着。」他扯下了蒙面巾,肥胖的、并不好看的脸上,是十足的认真:「我来带你寻找答案。」 这个家伙是想告诉我呢?还是想告诉他自己?蛇沽余心中这样想,并没有说话。 她本不是一个无家之妖,不是无路可走。 她出生在显赫的临雾蛇家,有着惊艳四方的天赋,早早就成为了天榜新王。 但谁也不知道,整个临雾蛇家,背地里都是苦笼派的成员。她也从小受戒,加入了苦笼派。 苦笼派对这个世界是绝望的,满心只想着自毁,毕生追求用一场灿烂的死亡告别苦海。 临雾蛇家策划了一场毁灭神香花海的大计,响应苦笼派强者的号召,要用神香花海的覆灭,解脱整个临雾蛇家。得封天榜新王的蛇沽余,是这局计划里极重要的工具。 但「工具」有自己的想法。 自小接受苦笼派思想的蛇沽余,在长大之后,却并不愿意死亡。对生的渴望不断滋长,最终湮灭了那枷于自身的锁。 于是就有了临雾血案。 虽然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强烈的想要活着,不知道生命意义何在,不知道在这个巨大的囚笼世界里,到底有什么希望。 但她想要活着。 她一无所有,一无所求,只有这生命的本欲。 现在猪大力说,要带她找到活下去的意义,找到为什么而活的答案。对于太平道她并不期待,但好像也没有多么抗拒。 随便吧,不重要,生活总不会更坏了。 在柴胤所看到的未来里,这一幕就是其中之一。不见得有多么精彩。 甚至也很难说得上值得。 但如此般画面的种种,就是他愿意用三千年来交换的妖族未来。 太古皇城对邪神Yin祀管理得都不甚严格,因为封神台每年吸纳的磅礴神道力量里,也有广大」在野神祇」的贡献。 但如苦笼派这样的甚至不能归类为一个明确组织的思想流派,则绝对是妖族的禁忌,任何一个苦笼派被发现,都会迎来太古皇城最血腥的剿杀。 但苦笼派不以为惧,反以为乐。 苦笼派说妖族生来是囚徒,生即是苦,唯有死亡才能得到永恒解脱。他们追求各种精彩的死法,好让自己的落幕有些辉光。被太古皇城的强者追杀,也能算得上其中一种。 很多妖族以为这是一种勇敢,因为苦笼派"视死如归」。但要让鹿七郎说,这是最大的怯懦。 因为他们没有勇气面对现实,没有勇气打破樊笼,只能用死亡来逃避一切。 真正大智大勇之辈,是如羽祯这般,永不放弃抗争、永为族群开拓前路。是如柴胤这般,三千年多年的积累付于一弹指,永远相信自己、相信未来。 在打断一个有可能成就的超脱、中止一个确定成就的超脱、牺牲一个已经成就的超脱后..... 一个波澜壮阔的新时代,在妖族面前拉开了帷幕!诸天万界,再一次对妖族张开了怀抱! 妖族从此不可以再被困锁! 神婴被夺鹿七郎只是惊 怒,蛛兰若被杀他依然拔剑,妖征被割他只让犬应阳重视对手。唯独此刻,看到羽祯大祖在时光长河上拥抱诸天,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何其伟大! 何其艰难! ..... 那时候在时光长河之上。 元熹大帝同羽祯大祖坐而论道,都说了些什么呢? 在羽祯肉身所化青铜鼎上,写下「尔替朕命」四字的元熹大帝,或许是世上唯一一个猜到羽祯布局的存在。 他遗局万载,想到以妖界神道之力,塑造神王身,敕封无上尊神,迎接羽祯回归。在帮助羽祯达成大愿的情况下,让羽祯带领妖族,迎接那个拥抱诸天的新时代。 但建立一个真正开放的神霄世界、打开妖族万万年的困锁,和羽祯回归超脱这一步同时进行,成功几率太低。 羽祯选择了拒绝,并且把元熹大帝的这一局,也作为资粮投入其中。把自己的复活,也铺垫为一「失」。 所以元熹大帝叹息。 除了叹息,也再没什么可说。 当初他和羽祯争位妖皇,正是各自都有自己的正确,各自都相信自己的道路,相信自己能够带领妖族走向更好的未来。 他专注于妖族内部,相信妖族自身的潜力,相信妖族可以重新走向伟大,走到诸天万界的中心。 而羽祯亲身涉险,谋求龙族回归。这一步棋的失败,直接导致这个最大的竞争者退出了妖皇之争。 元熹在妖皇任上,不能说不成功。 毕竟在他的主导下,妖族赢得了蜈岭血战,一度扫平五恶盆地,几乎攻破万妖之门!虽则最后功败垂成亦是新界以来最辉煌的胜利。 但妖界先天不足,天狱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囚笼。 妖族被困锁于此地,只要无法打破樊笼,无论怎么挣扎,也都只是在延缓死期而已。 虽则人妖两族无日不战,妖族从未退缩。 但闭锁一界之内,妖族的战争潜力在不断降低。而人族坐拥万界中心,战争潜力却是每日俱增。 元熹大帝非常清楚,若无翻天覆地的改变,蜈岭血战几乎就是妖族最后的回光返照。那场辉煌的胜利,是血色的! 在蜈岭血战之后,他又做了许多的努力。于外多次组织起对现世的反攻,于内也主持了妖族的种种变革。 比如大规模学习人族文化,引进人族修行法。比如积极举办各种武道会,选拔有才之妖。比如改革军制,革新兵阵.... 然而他在妖皇任上做的所有,都比不上羽祯这一步——除非蜈岭血战那一次,他真的攻破了万妖之门。 数万年前他和羽祯各持己道,不能说服彼此,数万年后亦是如此。他叹息,他也愿意成全羽祯的局。 太古皇城封神台数万年的布局,又如何不是一个巨大的命运泡影,是一份丰厚的资粮呢? 他知晓羽祯一旦成功,神霄世界一旦真正完成「开放」。 这将是足以比肩远古时代最后一任妖皇开辟妖界的巨大功绩! 远古妖皇给了妖族生存下去的可能,羽祯为妖族开辟了全新的希望!他希望羽祯能够带着如此巨大的威望,推动妖族走回万界中心。 但羽祯要求万无一失,不肯让自己的复活,为最后的计划增添风险,更让自己的复活,成为理想的薪火。就如后来柴胤也是捏碎了三生兰因花,不肯分享万败而成的「胜果」,更用三生兰因花之力,进一步巩固此世因果轮回。 所以元熹大帝最后的叹息,只是一句「羽祯不愿」。 羽祯所愿,他不能说。 如果说元熹大帝是古往今来唯一 一个提前猜到羽祯布局的存在。 柴胤是古往今来第二个洞悉神霄世界真相的存在。那么姜望就是第三个触摸到此世真相的存在。 当然有知闻钟的帮助,但更在于他对这个世界从未停止的、燃烧所有的思索! 在羽祯于时光长河拥抱诸天之前,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演化就有所猜测! 他猜想六道林中的命运泡影,即是这神霄世界的活源。他猜想万般失败,或有一成。 而除了自由,除了整个妖族的自由,还有什么值得羽祯这样的伟大存在去牺牲? 他猜到了这个对妖族来说最伟大,对人族来说最恐怖的可能。 人族几个大时代以来,围绕着万妖之门所构筑的、牢不可破的封锁线,于今被绕开了! 妖族从此可以通过神霄世界前往诸天万界,而不必只靠着一些天妖在混沌海里的冒险,获取茫茫宇宙里的知见和资源....从此拥有了无限的可能! 他猜想到了,但是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成。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种最恐怖的可能,一步步演变为现实。 一个正在跃升中的伟大世界,已是不可遏制。一个拥有无限可能的伟大族群,已是不可阻挡。 但是! 神霄世界既然对诸天万界同样开放。 那么人族和妖族,应当在这个世界里拥有同样的可能!谁先占据这个世界,谁就获得主动权。 此时的神霄世界,就像是茫茫混沌海里的一颗蛋。所有生命的萌芽,顽强的生长,都在蛋壳里面发生。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喧嚣起伏、壮怀激烈,多少衍道争锋、超脱落子,外间都是波澜不惊。 这是这个世界的自我保护,此所谓「天外无邪」。行念禅师为了给姜望这个「算外」的人族天骄创造机会,引动了世界规则。羽祯为了最后的跃升万无一失,扫清了隐患,固化了这种保护。 当神霄世界彻底完成跃升,自然就「破茧成蝶」。不再天外无邪而是跳出混沌海,对诸天万界张开怀抱。 妖族当然会占据先发的优势。 数万年来不知多少妖族大能于此世布局争斗,摩云城中就守着好几位天妖!只待神霄世界一打开,多的是可以启用的后手。 旁的不说此时此刻附身诸神、待在神霄世界的玄南公,就多的是法子,及时将消息传回妖界。 说不定现在妖族大军已在集结! 诚然神霄世界是妖族大祖的创造、妖族对神霄世界更为熟悉.....可以说天时地利皆在妖族。 然而当今之世,人族胜妖族、人族盖压诸天万界,乃是如日中天的煌煌大势! 若使人族及时寻到此处,与妖族展开竞争,则胜负犹未可知。 可以料想的是,在神霄世界完成跃升、妖族强者入驻此世的那一瞬间,妖族一定会想发设法遮掩天机。 定然会把神霄世界经营得如铁桶一般,就好像文明盆地之于现世...再请诸天万族入局。 神霄世界跃出混沌海的那一刻,一定有不小的波澜。但只要有心藏住,或以云掩,或以浪遮,总有办法。 就算天机藏不了太久,能多一个时辰经营,也是巨大的优势。 羽祯为妖族留下了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一个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他已经付出了所有。 其它的优势,将由妖族自己争得。而姜望何人? 不过诸天万界一微尘! 他左右不了人族妖族之间的大势,也撼动不了羽祯这等伟大存在的布局。但他只要能够及时把神霄世界开放的消息告知人族,哪怕只提前一息两息,也是莫大的贡献! 这种可能之前不存在。现在拥有了! 因为此前是羽祯所要的「尽求一得,皆得一失」。 而此时所有命运泡影的破碎,都成就了最后的世界跃升,羽祯道成而身不复。 在神霄世界举世跃升的同时,知闻钟疯狂的摇响。 帮助姜望看到更多真实的同时,也在帮他寻找冥冥中的道路。铛! 姜望一把将知闻钟握住,就那么定在空中。那疯狂的钟响戛然而止。 我自有路!何须知闻? 在轰轰烈烈跃升本质的神霄世界里,姜望和他的长相思,显得如此宁静。 曾作为世尊随身之宝的知闻钟,帮他抚平了因果涟漪,让他在这天地剧变之中,保留了安宁。 而为古往今来第三个猜到羽祯布局的存在,他虽然没有能力破坏羽祯的布局,不能够阻止神霄世界的跃升。但在提前有所准备的情况下,却也有机会,利用神霄世界的跃升来做点什么。 元熹大帝猜到羽祯的布局,选择迎回羽祯。柴胤看到羽祯的布局,选择成就羽祯。 而姜望在此局即将落幕时才发现真相....作为人族他选择人族,作为姜望他成就自己! 早先两位伟大存在的留痕,在时光长河上坐而论道。我飞身至此,有一剑斩空! 彼时星移时光之水,雪落天地之间。也算初步为这个世界确立了方向。斗柄所指即为北,我心念处是吾乡!寻找羽祯旧途失败。 寻找世尊旧途失败。 筑城武安以应武安,愿力为桥桥也断。 在神霄世界,不,在流落妖族领地以后做的关于回家的所有努力,全都失败了! 如果说神霄世界要再一次跃升本质,在时空秩序重塑后,再建因果。如果说世界规则要归复它的公平。 羽祯以诸败得一成。 我姜望也当以诸败得一成! 神霄世界支持你,也该支持我。 彼之万失换得跃升世界。 我之万失换一个回家而已! 在这个世界跃升的关键时候,姜望效仿羽祯,也来借用这个世界的因果轮回,成就自己的奢想! 用无数失败的果,开启成功的因。在这个天翻地覆的神霄世界。 横贯高穹的时光长河上空,羽祯已经在他对诸天外界的拥抱里消失。他用他彻底的烟消云散,来诠释他所创造的神霄世界,真正的公平开放。 「诸位借我成道,我亦道成!」余音犹在。而在时间的波光里,有星辰的倒影。 四座璀璨星辰,一条曲折星路,一柄星光之勺.....它轻轻移动着,探入时间长河。星光舀起时光,时光也揉碎了星光。 在山河倒卷的神霄世界里,洒下无穷无尽的星芒。那是梦幻般的景象。 无尽的星芒铺成一条路,这条路延伸到姜望的脚下。吾以星路成外楼,吾以星路至外楼! 映照诸天万界的星光,也曾照到我的家乡。七星圣楼....带我回家! 在灵熙华的视野里,山崩地裂骤雨狂风一时都很远,他看到无星无月的神霄世界有了星光。看到星光漫天,挂下一泓辉煌。 一度令他恐惧的人族天骄姜望,已然踏上那星光所铺的遥路,以瞬息千万里的速度离开此世! 他再顾不得稳定自身,顾不得对抗这个天翻地覆的世界,只尖声呼喊:「他要跑!!!」 「他」是谁?不必再描述。 此时此刻唯一能阻止姜望离开的玄南公,当然要比灵熙华更早察觉到变化。 羽祯大祖和柴胤大祖的互相成就,当然 令他感动。元熹大帝遗局万载的苦心,也终被他悉知。 但作为执掌封神台的当世天妖,他不可能像那些小妖一般,沉湎在情绪里。 他完全能够认识到神霄世界开放的伟大意义。 在这个世界跃升本质的第一时间,他做了两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第一件事,将神霄世界里发生的一切,迅速知会太古皇城。请妖皇即刻调集强者,务必在神霄世界跃升的第一时间,进入神霄世界,将此世彻底纳入掌控。 此事关系到妖族未来万万年之命脉,是第一要务。 第二件事,立即启动封神!哪怕太古皇城封神台的力量暂还不能传递过来,仅仅以万神海的封神台来为此世,会极大浪费这尊完美神躯.....也要将这尊神王身,迅速敕为神霄世界的神主! 因为神霄世界追求的是无限开放,哪怕神主敕封成功,也很难有太大的权柄。 但也不需要什么权柄。将神霄世界的神主把握在手,此世山川河流风雨雷电尽在心中,本就是最大的优势。 此事一成,对于掌控神霄世界的好处,自是不用多说。 在启动万神海封神台,敕封神霄之主的同时,才分出余力来,抚平因果波澜,出手阻止姜望。 其实一个人族天骄,杀与不杀都不甚紧要。神临洞真何其遥洞真衍道又多远? 强如绝巅,在种族之争里也很难起到关键的作用。 关键是姜望心中所知的神霄世界的情报,其次是姜望身上所携带的重宝! 玄南公所掌控的护法神将,立在倒涌的洪流之上,把一对金瓜大锤径直扔下去,化作巍峨巨峰,锤镇山河! 而他单手高举-- 天妖法坛上列阵的千万神像,瞬间散开过半! 那尊已经蒸腾华光、正在接受封神台敕封的神王身,都摇摇欲坠,有些崩溃的迹象! 若不是舍弃了更多的可能,用万神海封神台来支持这尊神王身,一下子撤掉这么多神像,这尊完美无瑕的神王身,只怕立即就炸开。 之所以要回收如此多的心力,并不是姜望有这么难对付。而是姜望的确撬动了这个跃升世界的因果,是在借道成道! 所幸姜望之失不算多——相较于羽祯所铺垫的万失,涉及绝巅无计,超脱有四.·.姜望一人之失败,哪怕重复千万次,也相形微渺。 故神霄世界反馈的姜望之「成」,也不算多。还能够被他玄南公所影响,所拨转。 他高举的右手直接探进了虚空里,那时间长河的波光中,探入一只神光流转的大手,骤然拿住了那星光之勺! 他要逆转星路,强移北斗!让姜望走到他身边来! 但是在这个时候,那一身是血、走在星路登天阶的姜望,他握持的知闻钟上,有一条如梦似幻的线,似飞虹跃出。 玄南公认得,那是他先前看到的、把姜望和知闻钟系在一起的因缘线。行念禅师所缠下的因缘线! 这条线一端落在星路上,一端垂进时间长河。而遥遥星路一闪而逝。 姜望的身影一闪而逝。 虽在此端,已在彼端,他和他的星路,都出现在了时间长河的另一岸,跃出了这个神霄世界,横跨向无限遥远的未来! 行念禅师当然没算到神霄世界的开放。 羽祯连妖族都瞒过了,也瞒过了世间所有。 但身为须弥山算力第一的存在,他不可能感受不到六道林,不可能察觉不到这个世界正在铺垫因果轮回。 世间绝巅虽众,谁能比他更懂因果? 他在失控的算果里,看到了意料外的「一」。 他以知闻钟交付姜望,不可能完全不留后手,指望姜望一个神临修士自己带重宝回家。 但也唯有姜望自己走到这一步,这最后的手段才会出现。唯有变数才能引发变数。 行念修的是《未来星宿劫经》,求的是「未来」的这一刻。 他在焚身业火的过去,于神霄世界因果成就的「未来」,给姜望留了一条路。 这条路通往天外天。 未来已来! 那神光流转的大手,在时光长河里用力一抓,抓了个空空如也。玄南公水中捞月,掬起一捧时光水。 行念禅师梦里看花,花开在彼岸天! 续两天假 假期的最后一天居然羊了,真是镜花水月。 低烧,头疼,身上酸。脑子里有几根筋一直一跳一跳的。 越睡越累,但是又很困。 上午睡了一上午,下午说写几个字,才写了不到三句话,又趴在桌上睡着了……睡到现在。 感觉实在没办法思考。 整个人就是困,头疼。 请两天假看看能不能好点儿。 实在抱歉了,书友们。 《赤心巡天》续两天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高估自己了……再续三天假 第一天的时候,只是头疼不能思考。嗜睡,断断续续睡一整天。 现在是哪哪都疼。 而且都是那种神经猛地一抽的疼。全身上下像协奏曲。挺好玩的。 五点半就醒了。 熬到现在,还是来续个假,免得大家等。 之前对这个病毒不很了解,是我草率了。 听说一周就能好彻底。 希望快点好吧。 我受够啥也不能干,吃什么都发苦,全身上下痛觉神经都跳舞……的日子了。 敬劝大家,能不羊的尽量别羊。 难受。 《赤心巡天》高估自己了……再续三天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明天中午十二点复更 我看还有很多朋友在问更新时间,统一跟大家再说一下,明天中午十二点复更。 至于个人的症状。 目前就是还有点腰酸背酸的,跟平时运动过量的感觉差不多。再就是咳嗽止不住,但是已经没有血痰了。以及突发的病毒性疱疹有点影响颜值……现在肥宅一个不出门也没啥所谓 最主要的是脑子不抽疼了,所以写作还可以。 今天就开始写的。 有劳诸位久候。 《赤心巡天》明天中午十二点复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人间遥望多少年 自神霄世界而至天外的最后一段距离,被行念禅师在身死道消的过去抹掉。 玄南公于「此刻」势在必得的一击,在「彼时」就已经注定落空。 此时这个正在跃升本质的神霄世界,天穹是一片朦朦。唯见那星路逶迤在天外,折向远方,指着人族游子回家的路。 天穹之下是金辉灿烂的护法神将,再下是不断崩塌又不断生成的山川河流。 嘀~嗒! 天崩地裂的声音根本不在耳中,但玄南公仿佛听到,那永恒的时间长河里,有水滴的声响。 那是自他指缝流走的时光,是他亲手错失的可能,一声千回,一点万漪。 天妖法坛上列阵的千万神像,像一朵败了一半的神花。 而他所掌控的这尊护法神将高举右手,竟像是在与那人族的小子作别..... 殊为可笑! 这虽然不是他与姜望的对决,他只是漏掉了行念禅师的落子。但「现在」输给「过去」,难道就很有颜面? 比颜面更重要的,是姜望带走神霄世界开放消息的后果!他无法接受。 金辉灿烂的护法神将直接往后仰倒,倒进了奔涌咆哮的洪流中。 而有一道金光自洪流中跃出,横贯长空,瞬间落在那封神台上,落进了那尊完美无瑕的神王身。 与此同时,天妖法坛上列阵的诸神神像尽皆向外倒下。一时如莲花败。 封神台动用数万年神道积累所成就的这尊神王身,最伟大的归宿,是羽祯大祖归于此身,驭以超脱。 在这之下,最好的利用方法,是通过太古皇城封神台,在妖界神道里寻找一尊最为匹配的神祇,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后完成敕封,成就封神台所属第一尊。 这样的封神虽不得超脱,成不了尊神,可成就绝顶阳神的位格当是不成问题。且这尊绝顶阳神完全受封神台辖制,是再合适不过的打手。 直接利用万神海封神台,敕封此神王身为神霄世界之神主,则是玄南公在此前情形下所做出的最佳选择。 但此界并无相应的神祇合祀,神王身自诞灵性的过程不可避免,更需要玄南公时刻加以引导、免其成就之后,完全摆脱封神台的影响,彻底归于神霄世界自身。 不过在水中捞月两手空空的这一刻,玄南公做出了新的选择-- 他彻底切割了降临神霄世界的这部分自我,将之全部投入这尊神王身.....以身合神! 他本已是一代天妖,执掌当代封神台。阳神位格对他来说并无吸引力。唯独绝巅之上,是他呕心沥血的所求。 这一番切割后。 位于妖界的玄南公,将再无超脱可能。 位于神霄世界的玄南公,也一定会在神主演变的过程里消解自我,真正归于神霄世界。 因为这个正在跃升中的伟大世界,其存在根本就是「开放」二字,所以神霄世界的神主,也一定不能有不够开放的「他我」存在。 但这份消解毕竟需要时间,在天妖玄南公的有意对抗下,时间还能延长一些。 而对于一位天妖来说,这段时间可以做的事情,有太多太多! 比如加速神霄世界的跃升。 比如对整个世界的变迁加以影响,使一应风土更接近于妖界。 比如-- 悬立在万神海封神台上的那尊完美神躯,在这一刹雕刻出清晰的五官。依稀能有两分玄南公的影子,但整体已是另一张脸.....每一道线条都合乎此世规则的脸。 这座险些被虎太岁掠夺最后又被玄南公夺回的封神台,在万神海中迎风而涨、 无限高拔。像一座拔地而起的辉煌山岳,在天翻地覆的世界里岿然自我,直上高天。 以此高台为中心,四周风波一圈一圈地平息下来。降服龙虎,镇压风云! 以身合神的玄南公便立在这样的神台上,左手一举,便握住了一张巨大的鎏金弓。此弓以时空为身,因果为弦。弓背镌有山川河流。 他的右手则是搭在了弦上,将此弦拉开,拉成满月一轮。 他的食指中指和拇指之间,这时候才出现了一支箭。一支黝黑的、散发着湮灭力量的箭,且此箭还在不断地凝练、不断地吸收。 玄南公以此世神主的权柄,大规模调动了这个世界跃升过程里散逸的力量——旧的秩序崩溃,新的秩序诞生,这当中本就是相当多的力量会散逸开来,但最后仍是要落在这个世界里,仍然会被这个世界所消化。 但此时,玄南公将其调用。 于是在这神台之上,引弓搭箭,眺望北斗。正北望,射贪狼! 岂止贪狼? 廉贞、武曲、贪狼、破军,此四星者,皆落之!这四座星辰当然没有真正照耀到神霄世界。 所以玄南公的箭,是随着姜望的星光走,射的是姜望的星光圣楼。 它们自古老星穹垂落星光下来,接走了姜望,虽是因为神霄世界本身的帮助。但玄南公也因此有了通过神霄世界溯源的可能。 姜望已经在行念禅师的帮助下逃出「天外」,这一步当然妙到毫巅,令玄南公都再难追及。但玄南公根本不去追他了!而是利用神霄世界的力量,去锁定那古老星穹里的星楼。 先摧毁此人在茫茫宇宙中所立下的信标,进而毁灭其道途再通过道途的联系,也便将这人族天骄一并毁灭了。 此为天妖手段! 为什么说「今」必胜「昔」? 行念禅师再怎么技高数筹,于过去布局。过去也是木已成舟。 玄南公再怎么技不如人,于现在落子,现在也是千变万化。 他失利了还可以再落子,行念禅师却不能再应棋。「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成败总是有相对的可能。 若把神霄世界的成败因果比作一张弓,失败是往外拉弦,成功是往回松弦。羽祯大祖是抹掉了所有的成功,让这张弓....弦拉满月,绷至极限。 当这个世界得到跃升,因果得到确立的时候,也是'弓弦回到原位的时候。 万败由此得一成,这张弓因此射出史无前例的、最强劲的因果之箭,击中了羽祯大祖所要的成功。 姜望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在这弓弦回弹的时候,也搭上了自己那支微不足道的箭。同羽祯大祖分享了神霄世界的因果反馈,这才得以铺开星路,抓住他回家的可能。」 劲风如刀的裂谷已经被填埋,蛇沽余飞跃在飞天穿地的乱石上,语气平静地在跟猪大力解释天穹那条星路,还顺口拿玄南公祭出的弓箭做了个比喻。 身为货真价实的天榜新王,她虽未能提早发现世界真相,在一切都接近尘埃落定的时候,还是不难看出端倪来。 天地翻覆虽然轰烈,她的紫发随着她的动作而飞舞,竟有几分轻盈。 猪大力缄默不语,背负双刀,在乱石间灵动地跳跃,追着那一抹紫,往此世更远处疾行。无论神霄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他和蛇沽余都注定不会太受欢迎。且往更远处开拓,寻找强大自我的可能。 或许是听蛇沽余的解释听得太入神,或许是这个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太牵动心神。 他也就没有注意在他疾行之间,自他的怀里,滑出一块粗布来,飘在飞落的乱石中,并很快被他甩在身后。 这是一块瞧来非常普通的粗布。 甚至可能是某个店小二用过的抹布。 其上并不难发现的几点洗不掉的污渍,或许可以作为证明。 正是它包裹着红妆镜,在摩云城里颠沛来回。正是它裹着红妆镜,藏在猪大力的怀里。 姜望跃出镜中世界的时候,带走了红妆镜,并未带走这块粗布。而不知是忽略了,还是为了留作纪念,猪大力并没有丢掉它。 此时它从猪大力的怀里「滑」出来,歪歪扭扭地飘飞着,离开了这片乱石。而竟飞过了壑谷,飞过了奔流,飞过了高山....飞近那无限拔高的封神台,而又骤然折转。 在灵熙华不敢置信的眼神里,它甚至灵巧飘折,避开了鹿七郎紧急追来的惊虹一剑。 这块粗布有大问题! 已经随着封神台升至视线不可及之处的玄南公,直到此刻才察觉到异样。 此时箭已离弦射北斗。 玄南公在第一时间提弓转向,根本来不及蓄力,居高临下,连发九箭。九箭连珠,一箭撞一箭。 最后这一箭超越了极限,箭羽所带起的尾流,都呼啸成了龙卷! 而箭尖已经追上了那块神秘的粗布,将其洞穿!不对。 玄南公自己意识到了不对。 他的神霄之箭,洞穿的只是幻影。 在此箭触及之前,那块粗布就已经消失了。 此时的神山,除了无限拔高的封神台,还有什么?还有六道林,还有六道林前的留字碑。 还有碑石前......无限压缩的那一座神霄之门。 正因为此门的存在,神山才是神霄世界的中心。 玄南公脸色骤变,一步离开神台,手握长弓,已经落在了巨大的神霄之门前。 而他只看到-- 那块其貌不扬的粗布,正摊了开来,大大咧咧地贴在那银白色的神霄之门正中间。 像是.....贴上了一张封条。 粗布上两团最大的油渍,一竖一点,竟像一个「卜」字。鹿七郎与灵熙华全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玄南公脸色难看,却也不待他说些什么。 冥冥之中自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似乎贴在听者的耳边,是如此有条不紊地宣示道—— 「以吾卜廉之名,封存此世一百年!」 这个声音给人的最大感受是「和谐」,它的每一个发音、每一个音节,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甚至于那山崩地裂、风咆雷哮,都像是在与它奏鸣。它完全贴合神霄世界的规则,几乎等同于世界之声。 然而这个声音所传达的内容是如此惊悚。卜廉! 在远古时代辅佐人皇撑挽人族的八大贤臣里,这个名字排名第一! 他更有一个尊贵的身份,乃是人皇之师。正是在他的教导下,燧人氏才能够在那个黑暗的远古时代成长起来,成为人族的第一尊皇者。 别说鹿七郎灵熙华这样的小辈。 就连玄南公这样的当世天妖,骤然听到这个名字也感到难以置信:「卜廉?」 卜廉早在远古时代就已经死去了! 自远古、上古、中古、近古,这都过去了多少个大时代?妖族也早就从现世败退到了天狱,怎么还有人在这里自称卜廉? 虚张声势?还是装神弄鬼? 可这一张破布封神霄的威势,又实在做不得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山台之侧,云海之中,本来伫立着一尊高大的巨猿神相。它外显如山岳,内显是血肉万神窟。本来早已死去,只等时光的消解。在神霄世界天翻地覆的 变化中,它的崩解本来也正在加速.....都已经垮塌了半身。 但这时候,天妖法坛上的那尊青铜巨鼎上,「尔替朕命」四个字,忽然飞将出来,落入这巨猿神相中。 巨猿神相那一双空洞洞的眼睛,骤然间燃起了两团魂火!「卜廉.....卜廉!」 他张口如此低喊:「朕苦寻你好多年!」 巨猿神相一张嘴,声音虽不高,却也如雷霆行空,倒是将真正的雷霆都喝止了。 玄南公立即单膝跪下,口呼大帝。鹿七郎灵熙华更是伏地不起。 「哦?」冥冥中的那个苍老声音如是问道。他的身影也自冥冥中走出。 这是一个瘦小弓背的小老头,满头枯发,皱纹深深。唯独一双眼睛清亮如星子,悬在那巨猿神相之前,平静地与之对视。 「小妖寻老夫作甚?」 巨猿神相低低笑了笑,才道:「朕坐大位时,常常觉得命运之河上空有一道阴翳存在,但一直找不到是谁,是什么手段。直到今日才知真相!原是远古时代的老前辈!那一回一真道主刺朕,可是你老人家帮忙混淆了天机? 玄南公半跪不语,听得元熹大帝如此言论,此刻方敢确信,这个小老头竟真是卜廉。 卜廉抓了抓乱糟糟的胡子,自得道:「不过略施手段。」 元熹赞道:「先生好手段,叫朕好好一场伏杀,险些真被杀!」 卜廉摆摆手:「不值一提,不提也罢。」 「也是。比起曾经的那些妖皇,朕的确不提也罢。「元熹自嘲了一句,又问道:「先生以无上神通,将这段神意深藏于妖族命运,每逢妖族有崛起之势,就应运而现.这些年,不知一共出手了多少次?」 这个佝偻的小老头,只是嘿嘿嘿地笑了笑:「数不清啦。」元熹笑了笑:「是数不清,还是记不得?先生每一次应运而 现,应该都是全新的状态,不可能有过往的痕迹因果,当然也不存在哪次出手的记忆......不然也不可能隐藏这么多年,一直未被发现。」 卜廉皱起老眉:「小妖怪这么不好骗?」 「这次被朕找出来,就别再回去了,可好?」元熹声音温和。 卜廉的眸光悠悠:「那要看你的本事。」 巨猿神相缓缓移动头颅,看了一眼那神霄之门上的'封布',又轰隆隆地转回头来,瞧着面前的弓背小老头:「我与先生也算旧相识.....这一百年太久了!打个折吧!如何?」 卜廉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很沉重,但他的笑容总是有很轻快的感觉。 他笑道:「自来天地有其常,讨价还价也是不可避免的,让老夫听听你的诚意!」 元熹道:「三息。」卜廉直接转身。 「且慢!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先生!」元熹连忙道。卜廉回过身来。 元熹以巨猿神相之身,轰隆隆地说道:「你已经死了,卜廉先生.....你死了很多年!」 卜廉跳脚大骂:「咒老夫?岂不知命运长河,乃老夫澡盆!」 他一边说话一边撸袖子:「待老夫泼了洗澡水,再镇你妖族万万年!」 元熹的声音却变得恢弘起来,山岳般的手掌在山台上一按-- 轰轰轰轰! 时光长河骤起怒涛之声,一张黄卷从那时光深处跃出,无比沉重地飘落半空。其上有道文铭刻,记录着不容更易的历史。 「且看史笔如铁、汗青雕刻——人皇杀卜廉,是人皇弑人皇师!」 元熹的声音一字一顿,宣读着金科玉律,描述着天规地矩。 「先生,若非你将绝大部 分力量都投入命运长河,用以压制我妖族鸿运.....以您修为,又何至于为竖子所斩?」 乱发弓背的小老头,一下子愣在空中。「我....已经死了?」 他知道刚刚结束的这一局,就是他最后的一局了。元熹在青铜鼎上所留下的残念,就是为了他,为了抹掉妖族命运长河上的隐藏阴翳,才在这里等待这么久。 的确如元熹大帝所说,他绝大部分力量都投入了命运长河,更将自己的神意深藏于妖族命运中,默默积蓄力量。每逢妖族有崛起之势,他的力量也积蓄到一定程度,这股神意就应运而出,布局破坏。 每一次出手,都是全新的一局。每一局都不与其它局发生联系。 如此才能逃过妖族超脱者的追索。 这股神意完全独立于他的本尊,不知沧海桑田。只是在跨越几个大时代的漫长岁月里,一次又一次地对妖族出手.....不为人知的、孤独地下着,一局又一局的棋。 而他并不知道,他的本尊,早就已经死了。那甚至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的事情。 他在漫长的时光里一直为人族而战。但是他的头颅,在远古时代就祭了战旗。 这是时间长河带给他的残酷答案。 是他一直避免去面对,却被元熹大帝强行送到面前的血淋淋的事实。 于时光中抓取的历史长卷,做不得假。 世上也不存在能够骗过他卜廉的史书。 这个被人族命运压得佝偻的小老头,寂寞地远眺天穹。 看着已经消失在星空的那个年轻身影,那是属于人族未来的、闪烁着人道之光的年轻人。也是他特意送进神霄世界,为了破坏整个神霄局所落下的「一"。 他的确未在事先算到羽祯的雄图,但这一轮神意应运而显时,自然产生了警觉,对神霄世界有所警惕。故做了相对应的落子。 而谁又能想到,一枚神临境的棋子,真可以在这样的局势里搅动风云呢? 这个老人沉默了良久。 大概想到了那些举血为火的艰难岁月。想到他算了无数次,天命都在妖! 想到了他引以为傲的学生,最后却将他杀死。 他想了太多,他这一生,每一道神念都未停止过思考。最后只是道-- 「我想他有他的理由。」 此音方落,他的身形便消散。天地之间没有多余的声音。 只有那一张粗麻布,还孤独地贴在神霄之门上。麻布的褶皱,一如他的皱纹深深。 当他明白他已经死去,这道神意才真正地死去!巍乎万万载遮风挡雨。 浩然人世间,最后百年! 第一百二十四章 轰烈 神霄世界里的轰轰烈烈,都渐而归复于平静。整个世界的跃升,即将完成。 玄南公仍然半跪于地,等待元熹大帝的命令。 但作为此世神主,他还能保留自我的时间,其实已经不多。 雄魁如山岳的巨猿神相,此时贯彻的是元熹大帝的意志。 对这位死去多年的大帝来说,他终于抹去了妖族命运里的阴翳,解决了当年令他功败垂成的祸首之一。 也不枉刻字于鼎,等候数万年。 也总算完成了一件有益于妖族的大事,追近羽祯一步。但若仅止于此,自还远远不够。 卜廉在神消意散的最后一局里,封了神霄之门百年。这是将妖族的未来推迟了百年! 在这一刻,巨猿神相近乎无限地缩小,血肉万神窟在坍塌,磅礴山岳在内陷! 迅速凝成了一尊顶冠垂旒的身影,已然落在那神霄之门前。 那只背负其后、翻云覆雨的手,就此探将出来,落在了那张粗麻布上。 滋! 他的整个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汽化,很快就变成一团白雾,被风一吹就散尽。 玄南公起身走近。 再看那神霄之门,封在门上的粗麻布上,在那疑似'卜廉'二字的油污旁,出现了四个血字—— 「三十三年。」 元熹大帝在最后的残念消散前,强行将卜廉的封印打了个折。 三折。 ·····. ...... 走出那最后一步,踏上星路,跃出天外.....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姜望从此逃离了神霄世界,真正把握了回家的可能。 也意味着,他失去了神霄世界的保护! 若非神霄世界的自我保护,若非行念禅师引导的天外无邪,若非羽祯所图深远.....在一众天妖环伺之下,他哪里有幸免可能? 此时他浑身浴血地走在星路之上,在茫茫宇宙中疾往现世。手提当世名剑,虽然剑犹颤鸣。腕悬知闻古钟,虽然钟声已歇。身怀不老玉珠,虽然青色几乎褪尽..... 但壮怀在心! 他完成了前无古人的壮举,以神临境的修为,在陷落妖族腹地之后,还能成功逃生! 甚至还带回了不老泉和知闻钟! 此事古未有之,将来也几乎不可能再复刻。 北斗七星遥指故乡,星路之上跋涉游子。这一刻他强抑着激动的心情,告诉自己要走好最后一段路。 星光圣楼是述道之基,是修行者向诸天万界阐述己道的。 为什么说道途外楼是外楼境的最高追求? 自内而往,漫长人生不会迷失。自外而索,茫茫宇宙总有方向。 此刻他的灵识贯通四楼,不断修正星路的方位,来自神霄世界的反馈,足以支持这趟虚空漫游的旅程。 但在下一刻,四楼齐动。 玄南公引动世界之力为箭,离弦射北斗已然抵达了古老星穹,落向他的星楼.....灭顶之灾已降临! 此刻姜望是无拘无束的自我。 此刻他所要面对的,也是不再被约束的恐怖力量。 「放吾枷锁,必为你折此箭!「玉衡星楼之下,沉寂许久的森海老龙,忽然活过来一般,怒声连啸。 姜望虚心纳谏,人尚在星路之上,灵识已经无限投映,直接填塞玉衡星楼。星光大放、显耀宇宙的同时,将这座青色七层石塔翻转过来,以底座去撞那飞箭! 「有劳前辈!」 欲破此楼,当先 绝老龙! 「竖子!你如此歹毒!"森海老龙疯狂挣扎,将底座囚室撞得嘭嘭直响。 神霄一箭射到了古老星穹来,真是匪夷所思的手段。此箭还未抵达,道就开始消解。 无论森海老龙还是姜望自己,都知道他们挡不住这一箭。一个想跳船,一个不让跳,但都只可被动地等待命运。 所以这一刻突然响起来的声音,真是天籁! 「玉衡有主,你也不请自来吗?」观衍的声音! 凡玉衡星光所照,都要贯彻玉衡星君的意志。 茫茫星海之中,探出一只金熔玉刻般的手掌,轻巧将那箭枝拿住了。指骨一紧,星海泛波! 天枢、玉衡、开阳、瑶光,姜望的四大星楼之外,那疾飞而至的箭矢,同一时间散为流光。 又在这个时候,玉衡星楼之外,忽而天花乱坠、金莲朵 朵。 无尽的光芒在此刻于此地,结成一尊慈眉善目的佛。 守在摩云城外早早出局的蝉法缘,当然是最早知晓姜望已经逃离神霄的存在之一。 但知晓姜望已经逃离,不代表就能捕捉到姜望的痕迹。要在茫茫宇宙中,寻找一个姜望的踪影,何其难也。即便对天妖而言,也绝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任务。更别说还有行念禅师最后那消因藏果的一抹。 但玄南公已经借神霄之力另辟蹊径,先一步引弓开路,蝉法缘顺着这一箭,也找到了姜望的星楼。 玄南公想要通过道途之间的联系,毁灭姜望本尊。 蝉法缘则想通过道途之间的联系,寻回知闻钟。 光佛一成,便一把抓向那星楼,洪声震撼星海:「这位道友,还请行个方便,古难山必承此谊!」 但茫茫星海,只有一声回响,以及一记跃出星海的巨大巴掌— 「无缘莫求!」 巨大的佛像在星海中连翻连转,直接被扇飞。金莲散,黑莲生。 密密麻麻的信虫噬光而来,似雨点打落星楼去。 廃性空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给蝉法缘留下这么大的空当。蝉法缘出手,他也出手,蝉法缘受阻,他自去拿楼。 众所周知,星辰乃是概念的集合,古老星穹更是浩渺不可测度。 修士的星光圣楼落于其间,其实并无具体的方位,一般也只能是修者自寻。 蝉法缘和麂性空都是顺着玄南公那一箭所开的路寻来,玄南公那一箭究其本质,也是姜望自己留下的与神霄世界的联系。 但神霄世界给予姜望的反馈终会消失,姜望的留痕也早已被神霄世界隔断。 过了这一茬,此路再不通。 更有甚者,作为被困锁天狱的种族,在神霄世界的封印打开之前,妖族强者想要在天外展现力量,还需要另外再穿越混沌海。 所以无论蝉法缘和麂性空,都死死抓住目前的这点联系,一定要把握姜望的星楼。 此时神霄世界已经完成跃升,神霄之门封闭已成定局,这消息必不可能再封锁得住。 整个妖界都在备战三十三年后的神霄世界,而对这两尊大菩萨来说,在神霄局尘埃落定后,夺回知闻钟,即是现在的战争准备! 且说姜望骤然听到观衍前辈的声音,真有柳暗花明之感,一时心神都为之一松。 但观衍前辈的声音响在耳边—— 「现在还没到放松的时候,我无法送你回现世了。自己找路。」 星海之中,观衍独斗两天妖。 姜望也不废话,只回应一句「妖族羽祯布局成功,神霄世界已然开放,正在跃升!烦请前辈告知 人族!」 便驾驭星路在茫茫宇宙中骤转。 此时此刻,直接回返现世已是不可能。先不说耗时颇久,容易引发其它变化。凭他姜望自己,即便有神霄世界反馈的支持,也很难在宇宙之中把握那么久的方向。 而逃离神霄世界之后,此时离他最近的世界在哪里?仍然是妖界。 至于信标..... 文明盆地里,有专为纪念他而筑的城! 曾经在神霄世界里点燃天妖法坛、筑城呼应,踏在桥头归家只差一步。如今以身归返,以武安侯应武安城! 星海之中,蝉法缘和麂性空各自几番斗争,终是都未能在玉衡星君的地盘逞凶,无法绕开观衍的阻隔,没办法将那人族天骄的星楼握在手中。 而神霄世界与姜望的联系已是越来越淡,他们明白姜望就要归家! 蝉法缘结成的光佛,于此刻一掌按出金刚印,与观衍强硬对轰。 另一只佛掌翻出莲花印,在那星海之中,回抓虚空,抓住了姜望与神霄世界之间的联系,像是抓住了一条天龙,口中诵曰:「彼光隐,我光王。万般在佛,万恶在天!」 无数信虫亦在此时结成肌肉虬结的黑佛一尊,做不到润物无声,索性金刚灭世。一手结拳,直捣那玉衡星域的根本星辰,一手结成暗莲花印,将自己一路逐来的痕迹,暂固为一条清晰的通道,与蝉法缘抓住的那部分联系发生纠缠,口中诵道:「天下得道,末法共消!」 嗡!嗡!嗡! 此时此刻的摩云城,发出沉闷的嗡响。 蝉法缘和麂性空真身相对,各自探出一掌,而在天空拉开一道巨大的光幕,像是开在此世的窗! 那「窗口」之中,恰是一条蜿蜒的星路,正向远处飞快地逃窜。 姜望与神霄世界之间的联系被玄南公首先锁定,紧接着被蝉法缘和麂性空追踪,现在则是被两尊大菩萨直接公开,建立了因果通道。 这时候所有的妖族强者,都可以通过这个「窗口」,追寻那冥冥中的联系,向姜望出手。 在星海潮涌的这一刻,蝉法缘和麂性空联起手来,要复刻神霄世界里众天妖于天河截击行念的一幕! 旁边不远处,金毫灿烂的猿仙廷,提起那已经血淋淋的拳头,暂停了擂鼓般的轰击扭头看过来,皱了皱眉。 他自是不屑对一个神临修士出手。 但诸如犬寿曾、猿甲征之流,已是忙不迭响应菩萨号召,将毕生杀招投入「窗口」。 已经断绝超脱之望的玄南公,在神霄世界里未能射杀目标,在妖界里却再一次看到机会,当然要把握冥冥中的「妙缘」,抬手便握神力为投枪,果断一甩,杀进因果通道中! 究其本质,这算得上妖族对神霄世界的利用和预演。今日借神霄世界构筑的通道出手,他日借神霄世界大举反攻! 却说星海之中,观衍上下飘飞,任意游走,前抵光佛,后拦黑佛,杀得是煊光如潮,将那座青色石塔牢牢护住。 令得劫后余生的森海老龙在囚室里连声赞叹:「好手段!星君好手段!玉衡输与您真真物有其归,德居天宝!」 不知道的,还以为当初玉衡神座,是祂主动让的位置呢。 连姜望都不爱听这老龙废话,观衍自是不会被他影响。他匆匆结束游玩,在自己的地盘里回救小友,万不肯让几个天妖趁了手。 及至蝉法缘和麂性空各捏宝印,联手开路.....观衍骤然怒目一睁,极慈而现极忿相! 「以大欺小,还没完没了!今日毁此伪佛!」 本来他故意与姜望保持距离,以隐藏姜望在宇宙中的位置,让这个小 朋友可以尽量少风少浪的回家·......他如何看不到姜望的疲惫?! 但这一刻已经不能再保留,属于玉衡星的星光,近乎无休止地灌入姜望的星路,护佑他的归途。 非止如此。 凡玉衡星光所照,皆玉衡星君所至。 这一刻整个现世,从东至西,由南至北,皆能仰见玉衡!非日月而自横天也。 玉衡星光落下来,凡衍道之辈,皆能闻此道声——「愿救人族天骄者,请出手!」 姜望借用神霄世界的反馈逃走。 他和神霄世界之间,也因此有了联系。玄南公便利用这份联系,一箭飞射星穹。 蝉法缘和麂性空更是直接用这份联系,将他固定成靶子,引导无数妖族强者轰击。 而观衍直接调动玉衡星辰的力量,以玉衡星光通知现世强者,也以玉衡星光搭建力量通道,让人族强者可以迅速完成阻击。 自来人族天骄遇异族强者追杀,人族强者没有不援手的道理。 更别说姜小友还带回了神霄世界开放的重磅消息! 这个世界往前推五百年,往后推五百年,都很难再发生这样的故事。 围绕着茫茫宇宙中极其微渺的一条星路,竟然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搏杀。交战双方并不接触但是在因果之中,在星光之内,彼攻我伐,你来我往。不可断绝! 摩云城中,妖族强者围绕那扇天窗所投入的攻击,已是越来越多,越来越猛烈。 就连猿仙廷也无法再旁观,隔空怒劈了一戟。然而..... 自那「天窗」外所响起的,是怒海一般的绝不停歇、绝不退让的狂啸! 「景国于阙,请妖族试剑!」 「秦国许妄,问妖族一刀,谁有此缘?!」 「楚国屈晋夔,敬尔血酒一杯,请以鲜血敬我!」 「荆国钟璟.....有一事不明。你们这些妖畜,是真活腻了?」「牧国赫连良国,这一手潜得二十载,正好请教妖族故交!」 「雪国傅欢。」 「齐国姜梦熊....这一拳不尽兴,别走!半刻钟后,我再来妖界一回。不管你们派哪些歪瓜裂枣出来,记得一会!」 摩云城上空,蝉法缘和麂性空构筑的「因果窗口」,一瞬间崩溃了。 再不崩溃,人族强者轰来的余波,就要将整个摩云城乃至整个天息荒原都夷平!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争之世,唯武安邦 武南战场已是人妖两族最前沿的战场之一。 因为曾经一战涉及七位衍道的宏大开局,在往后的时间里,它再怎么控制战争烈度,也比其它同等级战场要激烈一些。 这一日不大不小的战争仍在继续,兵煞搅得万里无云。巍峨的南天城和武安城遥遥相峙,像两头沉默的巨兽。它们彼此都有过并吞对方的机会,当然也都从未实现。齐国朝议大夫闻人沈,对阵羽族真妖铁笼军统帅雀梦臣。这样的战争,对于双方统帅来说,都已不算稀罕。 在某个时刻,晴天忽然显灿星,那一轮金阳的光芒都被压了下去..玉衡星独耀之后,北斗显照天穹! 有那尚未接锋的战士抬头看,恰看到一条灿烂的星线,由远及近,正自天外而来。 这是什么? 仔细看过去,这竟像是一条天路。从遥远的天外,一路延伸至此。 而在这「天路」之上,是令人目不暇接的咆哮的光影。天空一时赤红一片,一时骤见飓风,一时海浪狂卷……深沉如铁幕的暗涌,被五行元力狂暴地撕碎。席卷数万里的雷光,湮灭在分割万世的裂隙里。 这是妖族天妖与人族真君隔世交手的余波,从宇宙深处一路蔓延到了这里! 而在这样轰轰烈烈的背景之下。 人们极目远眺,而竟发现,这条星光天路之上.竟然有人! 竟有一个血淋淋的身影,从数不清的绝巅强者交手的余波里,从那未知的天外……—路走到这里来! 他披散着长发,身上浆着血,面目并不清楚,但脊直背挺,自然昂扬。 他的速度并不快,气息可以称得上虚弱,但每一步都是那么的坚定! 他是谁? 武安城中有庵堂,来自洗月庵的女尼,在此结庐而居,每日诵经不断。 武安城的城墙,早早地沾染了血火。 那外墙角落由某位高额书生刻写的一行字,在烟熏火燎中已经模糊了多处,但其中情谊,仍能辨清。 燎烧此处的其实不是战火,而是烟火。 城中小庵堂,青衣女尼姑.每日焚香、每日诵经,祝祷都落在此处。 她的祝祷与锦绣的祈愿其实殊途同归。但是在那生死的狂澜中,都被忽略了。 冬皇谢哀雪落光桥时,这点烟火也早就飞散渺渺..但也并不紧要。 就像她敬香,从不为菩萨低头。就像她祝祷,从不求佛法精进。 她敲她的木鱼,诵她的经,焚她的香,爱她的人不管有没有回应。 在一百六十七日后的今天,青衣女尼骤然失手,敲碎了木鱼,禁不住在庵堂中站起! 我的心本是山中古井,怎堪你是明月一轮!轰隆隆隆! 屹立在武南战场这一侧的武安城,忽然震颤起来。这是这座战争城池,在筑造之初,就烙下的铁印。 曾经只差一步就能建立起来的响应,在这一刻如天鼓长鸣! 轰响天鼓,人文燧明。 踏星光天路而来者谁也?他无须再自述。这是为他而建的城! 这座城池,曾经来往这座城池的许多人,已经无数次呼唤过那个名字! 这一刻愿力交叠,这一刻奢想成真。 从天穹走下来的,正是那位年轻的王侯! 大齐武安侯姜望,在失陷霜风谷五个月又十七天后,竟从妖族回返! 战场之上,骤起一道剑鸣。 武安侯府第一门客白玉瑕,激动不已,纵于高空,横出一剑起白龙于整个战场环啸:「大争之世,唯武安邦!迎侯爷!」 紧随其后的、与之在 武南战场征战了数月之久的武安侯卫队,如今还剩下一百三十一人,个个凶悍。此时人人披甲,人人拔剑,剑气贯云霄:「迎侯爷!」 一声引百声,百声引万声。 声音结成了浪,声音啸成了海。 一时间整个武南战场,所有人族战士,皆迎武安,皆贺武安侯归! 战场上本来厮杀正烈,姜望以如此煊赫的方式降临,妖族大军竟被慑住,一时举兵难进! 唯独妖族统帅雀梦臣,一身飞羽战甲,立在南天城楼,当下戟指一点:「与本帅射杀他!」 城墙上数十辆军弩立时转向,阵纹骤亮骤隐。在恐怖的尖啸声中,长达十余丈的巨大弩箭,撕裂了空间,拽着黑隙向那星光天路射去。 数十支弩箭排空而往,几乎遮蔽了天空,将天地元力都搅碎,裹挟半壁阴翳! 在主帅的意志干预下,妖族兵煞不断冲撞高穹,几乎将那星光天路都撼动。 姜望一路驾驭星光至此,早已精疲力尽。宇宙间的长旅,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始终过于勉强。 但他毫不犹豫拔剑! 万军呼他之名,而他以武自强,以武自安! 这一刻四大星楼齐齐摇动,他携天外归来之势,遥对雀梦臣,遥对妖族大军,再启道途杀剑。 别的且不说,只这份拔剑对峙雀梦臣的勇气,就无愧于此时响彻战场的呼声。 但勇气并不足够跨越所有。 几乎是在与雀梦臣对视的同时,煞意已然侵体,他立之不稳,神伤意惑! 可也同样是在此刻。 在他身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枯瘦的身影。光头不够亮,僧衣不够新,背影不够伟岸。 然而风吹僧衣,双掌合十,这削瘦的老和尚.....在这个瞬间竟巍峨得似是撑起了天! 「休伤.....我徒!」 缠裹着兵阵煞气、代表着妖族军队前锋杀力的巨大破法弩箭,全都悬止在这黄脸老和尚面前。 雀梦臣的神意,妖族大军的煞意,全都定格在半空。 这遍身风霜的黄脸老和尚,在万军之上回头看了一眼,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往时却是没有注意。这孩子,四大星楼里竟还特意修了一座塔!还说心里没有为师?还说与佛无缘?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害羞了也! 想来失陷妖族腹地时,夜夜望塔流泪! 「好徒儿!「黄脸老僧怒声道:「今日传你看家本领!」 他的僧袍骤然鼓荡,无边气浪以他为中心漾开。除了他身后的姜望之外,整个战场都被狂风摧动!两条怒眉似拂尘高起。 他的身上涌动着无穷无尽的灵光。 当世真人苦觉,于今日彻底解放自我。身觉! 心觉!意觉!灵觉!皆开! 身是五感,心是七情,意为六想.....灵乃三慧,是所谓闻、思、修,受菩提! 下一刻,他已经踏足南天城,出现在雀梦臣身前,一巴掌盖在了雀梦臣脸上! 全场皆惊。 震惊的不仅仅是面对这一击的雀梦臣自己,也包括齐国朝议大夫闻人沈。 在过往的时间里,苦觉老和尚也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战场,但从未展现如此伟力。 想他雀梦臣,也是货真价实的真妖强者,更兼此时统帅大军,随时可以调动军阵之力。 可只是针对那天外归来的姜望的一次动念,苦觉就发了疯! 身、心、意、灵,皆被缚! 道则神通法术兵阵全都未来得及动用,就被一巴掌按了下去,按下城楼,按碎战 甲按塌了城墙,颅骨都被按进了胸腔里! 堂堂当世真妖,死当然不那么容易。 但此刻高悬南天城城楼的苦觉,随手往下,又补了一掌。轰! 原地出现了一个长宽皆有数百丈的巨大手印,雀梦臣像是一颗小小的钉子,就钉在这巨大手印的正中心,钉进了地底。 乍一看,南天城城门处,就这样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壑谷。 全身灵光暴耀的苦觉,一改平日嬉皮笑脸,任凭僧衣猎猎作响,洪声道:「欲杀吾徒者,便如此獠!」 姜望虽然已经平安归来。 但是他并没有忘记,已经贵为霸国王侯、本该一帆风顺的姜望,是如何一夜之间音讯全无。 那制造霜风谷事件的幕后黑手,可是至今还未揪出来。他这个老和尚也做不了太多。 但是他要让那幕后之人知晓,为了姜望,他苦觉能够做到什么地步,他苦觉又到底是什么水平! 往后谁要再动姜望,多掂量!「猖狂!」 晴空骤作狮子吼,雷霆经转九天来。 金发金甲紫眸的狮安玄,自那金阳之中踏出来,把握无尽光和热,一巴掌就要将那黄脸和尚擒下。 「这就猖狂了!?」 一只戴着黑色指虎的拳头突兀出现,毫无花巧地与这只巴掌对轰。 只一拳,就将这狮族天妖轰退,将其轰到了南天城城门附近的巨大掌印中,使之与雀梦臣并身一处。 姜梦熊那极致霸道的身形,这时候才凝结在拳头之后,怒声道:「把你打死,又算什么?!叫猿仙廷来!」 围绕着那星光天路的隔空对轰草草结束,他正觉好不爽利! 说话间,墨色战甲披身、神武不凡的麒观应,已提狭刀而来:「姜梦熊,你说说你,是不是莽夫一个?小家伙千辛万苦给你们传信,九死一生才逃到这里来,你们不好生备战神霄世界,却还要在这里争寸土之失,一时之气?」 他什么动作都没有,可是他的身周空间,已然开始寂灭,就连元力都在凋零。 那凋零的一切征兆,也落在了星光天路之上,使之极速黯淡,就连观衍留下的护佑星光,也根本不能久驻。 姜梦熊随手一拳,轰碎了麒观应的小动作,冷声道:「强者才有资格开门杀敌,弱者只是自毁干城,引狼入室!你们被囚在这里太久,已不知世界之大。神霄世界是劫是运,我看你们并不能懂!」 这时响起一阵笑声。 那星光天路之上,竟然绽开了朵朵鲜花。「妖族之运,人族之劫!有什么不好懂?」 鹿西鸣轻笑着走下高天,手上已经握着一柄剑。 在宇宙深处未有结果的斗争,在这一刻延续到武南战场。唯独不变的是,姜望和他的星路,仍成了这场斗争的中心。他自己不能做主! 刷! 冷锋划过的声音,只是一响。 那星光天路上的鲜花,便已经尽数脱离。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秦长生,带着他的连鞘刀而来,只是盯着鹿西鸣,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姜望带回来的消息很重要。 姜望从妖族腹地回来这件事情很重要。 若这么多真君看着还能让这个久受折磨的人族天骄死于妖族之手,那这万妖之门,实在没什么驻守的意义! 「真是何处不相逢!」 一个白须白发、眉心有云雷纹的老者,倏然踏入此间,瞧着姜望道:「从神霄世界到此地,兜兜转转好大一圈。小友,又见面了!」 「您的手段,我记忆犹新。」姜望提剑道:「若你有儿子,有孙子, 有血裔后代,恐怕他们不会像你一样,乐于见我!」 这时候一只手掌翻到姜望身前,把那靠近星光天路的雷电一把擒住,用力一捏,如同掼死了雷蛇,使之发出吱吱的凄声。 这只清瘦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姜望的手,把他往后一带使得他彻底脱离了气机拉扯、摆脱了道则纠缠。 彻底终结了这场围绕姜望所展开的明争暗斗。「到爷爷后面来。」 大楚淮国公左嚣! 方才还按剑张扬,对玄南公也不曾示弱的姜望,这时已老老实实站在左嚣身后,一句话都不再多说。他不用再拼命,不必再咬牙强撑,自然有人为他做主! 此时姜望所立的位置,恰恰是整个武南战场的中心点。恰恰在左嚣当初强硬划下来的一里地中! 这一里地是大势所得,天机独占,是因姜望而有。故能逃避绝巅争锋! 从这一刻开始,姜望已从双方强者的赌桌上下来,再不是其中筹码。 从此刻,他才可以说已经真正安全脱身! 几乎与玄南公同时出现的,乃是一身金甲红披、手提夸张战戟的猿仙廷。 他倒是并不在星光天路上做什么文章,而是毋庸置疑地站在了姜梦熊身前。咧嘴一笑:「你们这小子的确不错!」 姜梦熊冷笑道:「齐国年轻人的平均水平!」 又大气地一抬手:「武安侯!便与大伙说说看,妖界这一行,你都看到了什么风景!」 姜望站在左嚣的身后,感受着在场诸位天妖、真君的注视,感受着整个战场上,两族数十万将士的注目。 紧握他的长剑,认真地说道—— 「我看到......妖族有灿烂的文明,是一个不该被轻视的可怕对手!」 「我看到......妖族羽祯以万败得一成,让神霄世界成为真正的开放世界!」 「我看到....行念禅师为求知闻钟,五百年不结算果,孤舟渡天河,被围攻至死!」 「我看到.....紫芜丘陵十三年未飞雪,饶秉章先死而后出枪,一枪助我杀真妖!」 「我看到.....」 姜梦熊在南天城上空蓦然抬眸,直直看向姜望。 只这一眼,便看到了姜望记忆里所有关于饶秉章的画面。熊三思.....三恶劫君......千劫窟。 「猿仙廷啊。」 他并不霸气,甚至是有些寂寞地转回身去,定定地看着猿仙廷,慢慢地说道—— 「今日不死几个天妖,注定不能善了。」 第一百二十六 良人归 姜望以仙念释出所有关于饶秉章的记忆,固然明白,这一定会引起姜梦熊的暴怒。 怒而兴师,智者不取。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不让姜梦熊知道,饶秉章在妖界十三年的挣扎?他有什么理由,让饶秉章的痛苦,寂然于天地间? 十三年前姜梦熊来妖界,只带回了一杆韶华枪。 十三年后的今天,他才知道饶秉章在妖界被折磨了十三年。至死熬苦,至死心怀「三思」。 或许是一个神临境修士孤身辗转近半年,而能从妖族腹地全身而退,这消息太令人动容。 也或许是神霄世界的开放,的确打开了妖族的枷锁,触动了人族的神 经。 在这样的时刻,人妖两族不断加码。天妖真君不断涌来,你方唱罢我登场。 如已经在星穹战斗中撤退的古难山蝉法缘、黑莲寺麂性空。 如紧急入场的景国北天师巫道祐、荆国神骄大都督吕延度,再加上本就轮值驻守燧明城的牧国真君宇文过. 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绝巅强者,都不能掩盖这一刻的姜梦熊。他在妖族南天城之前,将拳头紧握。 那一对名震诸天的指虎,好好地戴在他的手上。覆军一握,天地皆暗。 整个武南战场,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他是那盖世的战神,黑色的兵煞万里翻滚,如龙如虎,如摇兵戈之林,如鼓百万大军。 杀将一握,神鬼悲哭。 数不清的强者的亡魂,在他的指虎之下嚎哭! 这样的拳头,打死过一国之君,打死过柱国上将,打死过天妖,打死过皇主,打死过天魔! 姜梦熊拳下不杀无名者。 从南打到北,从东打到西,从现世打到诸天。他的拳是天地独有,他的拳是无间地狱。 此时看不到他的表情,甚至也没有愤怒。世上再无饶秉章。 世间无我也。 所有的一切全都不存在,只有拳头。只有拳头! 今日真君来得并不比天妖多。 但姜梦熊最先动手,独自一人,对七尊天妖同时出拳!除了那金甲赤披的猿仙廷,谁可当之? 空间大片大片地坍塌,时空秩序被打碎,所有的道则都不被允许存在,方圆数万里的元力一扫而空!姜梦熊不再说话,可他的拳头一声一声,砸天裂地,不断在轰响一个名字。 「虎太岁!虎太岁!」 今日不见血,今生不安枕!你有三思。 为师又何尝不思念你.....十三年! -... 妖族方,狮安玄、麒观应、猿仙廷、鹿西鸣、玄南公、蝉法缘、麂性空。人族方,姜梦熊、秦长生、左嚣、巫道祐、吕延度、宇文过。 两族共计十三位绝巅强者,在武南战场展开了搏杀。这或许是神霄战争的预演。 到了这个时候,神霄世界开放的消息,已为人族高层尽知。 人族不得不接受,需要构筑一条全新防线的事实。这势必影响整个现世的格局,影响人族对诸界的态势。 今日这一场,或可当做对妖族的摸底。 如此恐怖的大战,已经不是等闲军队能够插手。闻人沈急忙撤军。 就连苦觉这种刚刚还大展神威的强大真人,也只好赶紧带着自家宝贝徒儿跑路。 姜望尚在左公爷身后歇脚,整个人不复紧绷,松垮得像是个坐车游花街的公子哥,闲看绝巅争斗。 虽是劫后余生、一身血污,却还有条不紊地用一根发带束起长发。慢条斯理地控制着如意仙衣,清洁自身。 这五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次次尝试,一次次绝望,一次次又往前。 痛也不说痛,绝望也不说停步,不说放手。 他在神霄世界里无数次濒死,坚强得像是一个名为「坚强」的符号,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仿佛不知痛,不知苦,不知放弃,仿佛可以承受所有! 但人怎么可能承受所有? 他也不过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 只是因为彼时他身在妖族腹地,知道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直到此刻.... 人族真君纷纷降临。 如师如友的观衍前辈一路护送。待自己如子侄的苦觉怒劈雀梦臣。定海神针一般的大齐军神拳问天妖。待自己如亲孙的淮国公拦在身前。 他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甚至能够想着稍微修饰一下自己的仪容。 虽则....疲惫如潮水涌来。大脑一圈一圈地晕眩,身上的每块肌肉都在请求放松,每一颗道元都在沉默,每一分血气都懒得再沸涌。 倏然间后脖领一紧。 身体下意识地警觉,右手本能地握住了剑,又在那熟悉的气息前放松。便就这样被苦觉薅着后脖领,一路往武安城的方向撤离。 绝巅之间的大战,就在身后爆发。无边云翳荡六合,冲天光焰斗九霄。 姜望有心让黄脸老僧调整一下姿势,堂堂大齐武安侯被薅着脖领飞,实在不怎么像样。但苦老僧的速度非同凡响,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就已经进了城,且被扔在一张极大极软的床榻上。 炉上点了香,头顶有阵图。暗香隐隐,阵纹泛光。 没头没脑一碗药,咕噜咕噜灌进口中。 「什么都别想,先好好睡一觉。「苦觉老僧难得如此温柔地说话,声音里有凝神养心之功。 这一应流程太舒适,姜望的意识也跟着朦胧起来。 但在睡过去之前,他猛然惊起一事,勉强着抬起左手,让苦觉看到他手腕上系着的铜钟:「前辈 苦觉顿时眼前一亮,一把将这铜钟薅在手里,左瞧右瞧,嘴巴都咧到了耳后根:「你这孩子……人回来就算了,还想着给师父带礼物!这这,叫为师怎么夸你好!」 这东西 「喜欢喜欢,为师非常喜欢!」 姜望勉强道:「此须弥山之物,几代禅师舍命求归,我亦仗之活命.有劳您将它送回须弥山,使物归原主,也慰行念禅师在天之灵。」 「什么须弥山之物!跟须弥山有什么关系!」苦觉急得跳起脚来:「这东西在你手上,就是你师父的!你这个蠢——」 他高昂的声音瞬间落了下来。 因为躺在床上的姜望,已经闭上眼睛,陷入了极度深沉的睡眠。流落妖族腹地近半年,未敢有一息合眼! 床边的黄脸老僧叹了口气:「好孩子!」 姜望在沉睡之前,将知闻钟交给苦觉,固然是让最信任的人保管最珍贵的事物。 但也未尝不是记得当初苦觉再三跟他说,要收他这个绝世好徒儿,去须弥山耀武扬威。 他苦觉拿了这口钟,送返须弥山,哪个秃驴敢不对他毕恭毕敬? 此前他只是在悬空寺横着走,此后在须弥山撒泼打滚又何妨? 姜望一直说无以为报,无以为报,却是要报他以世上最珍贵的佛缘!好孩子,好孩子.... 若非肩上太重,血色太深,也该是琉璃佛子,一片纯心! 「大恩似仇,我这个未来的悬空寺首座,怎好让须弥山的秃驴欠我那么多?「苦觉摇着头,又将这小小铜钟系回姜望的手腕,自顾自地道:「欠我徒弟就好了 。」 他替姜望捋了捋头发,轻声道:「回头师父给你列个单子,告诉你须弥山都有哪些好东西,你照着单子挑,可别吃亏。」 又美滋滋地笑了起来:「永德啊永德,以后见我低一头!徒弟收得好,辈分不用愁!」 在床边静默地坐了一会儿,静默地看了姜望一阵。 他想了想,又把知闻钟取下来,先替徒儿收好,这才站起身道:「进来吧。」 一个青衣女尼,便在这时推门而入。 宽大僧衣并不能掩去绝妙身姿,眉眼流转,自是无限秋波。 她眉忧眼愁地走进里间来,很有礼貌地先对苦觉行了一礼:「师父。」 苦觉的老脸不自觉地舒展开,笑了一下,但马上又将笑容收起,变得庄重、严肃。很有长辈姿态的、一本正经地道:「可以陪着坐一坐,但不许动手动脚。」 玉真乖巧地垂眸道:「师父,我不是那种人。」 苦觉于是一甩僧袍,潇洒地走出屋外,只留给他们一个伟岸的背影。他在妖界寻了多久的徒弟,这洗月庵的小尼姑就在武安城诵了多久的经。 自古徒弟随师父,尘缘难斩断,魅力大大的有。 但无论缘法如何,有没有未来,也合该给他们片刻的相处。不为别的。 只为道历三九二二年的新年,他们都在此间,等同一个人。良人归也。 -- 天碑雪岭,朔风烈。 山洞之中,子舒眨巴着大眼睛:「大师姐,许师兄这是怎么了?一直在发光!」 青崖书院的高徒,早前被冬皇送归,此刻仰躺在地上包裹着毛毯,全身上下彩光流转,说不出的浮华。 照无颜就在旁边打坐,搭了一眼,道:「十年读书压金线,织成锦绣身上衣。他这是愿成反馈,有大造化了。」 子舒咋舌道:「这得是什么愿。」 照无颜收回视线,继续自己的修行:「谁知道呢?」- -- 姜望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是好沉好沉的一个觉,好放松好放松的一个梦。醒来之后,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 当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乌泱泱一大片密集的脸。形形***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挤到一块来。 「醒了!」 「他醒了!」 「这小子!」 他惊得往后一缩,上手去摸剑。 这时才忽地反应过来,这些熟悉的五官,都属于谁。但乌泱泱的人,已经压到了他的身上。 浓烈的人气,充塞着他的呼吸。 有紧握住他的手的,有揪他的脸的,有捶他的胸膛的,有使劲拍他大腿的。 重玄胜、李凤尧、李龙川、姜无忧、晏抚、赵汝成、左光殊....房间里挤得满满当当。 姜望这时候才真切地感受到,何为「活着」。如此鲜活,如此有力,如此生机勃勃!「谁捏我的屁股!」 姜望一声大叫,床榻前的众人顿做鸟兽散。一刹那或立或坐,各个端庄。 自是没人肯承认捏了武安侯尊臀的。 姜爵爷灵识未复,只好忍了,勉强问道:「外间怎么样?」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回答里,他这才知道,他已经睡足了一天一夜。他自妖族腹地回返的消息,倒是还未传开。 这些现在就赶到妖界来的,都是在玉衡星照那一刻得知消息的。不是家里有真君,就是有获知真君消息的渠道。 而武南战场已经正式成为过去。 十三位绝巅强者的生死搏杀,直接将武南战场打成了 一片混沌。 至少百年之内,南天城和武安城只能隔着混沌对峙,再无接触可能。妖族玄南公被打死,狮善闻被打成重伤。 人族这边吕延度和宇文过也双双负创,其中姜梦熊顶着几位天妖的进攻,强行打死玄南公,受伤最重。 「诸位!诸位!听我一言!」 体态富贵的博望侯在床榻前大声呼吁:「诸位看也看了,摸也摸了,姜青羊的确完好无损。不过他好不容易回来,咱们是不是应该让他多休息一阵,莫要继续打扰?」 这是老成之言,众人恋恋不舍地往外走。 赵汝成行至门外,蓦然警觉:「此言说得在理,不过你怎么不走?」 重玄胜团着大袖,理所当然道:「今晚我们要抵足而眠,我好就近照顾他。」 赵汝成大怒往回挤:「这是我的三哥,凭什么跟你抵足而眠!」左光殊也急得叫喊:「他是我义兄,要抵一起抵!」 还是白玉瑕出来打圆场:「我家侯爷只有一双脚,如何抵得这许多人?诸位不妨先回去,待我家侯爷休息好了,再一一上门!」 啪! 大齐武安侯摔碎了床头茶盏:「白玉瑕你他娘的说什么呢!上什么门!拿本侯当什么!」 众人哄笑着散去,喧嚣的房间很快就归于安静。 白玉瑕送走了众人,走进来,默默地将那碎盏扫净,嘴里道:「凌霄阁的叶姑娘,每七天都会来一趟武安城。您回来前一天她刚好走,没有赶上。」 武安侯不说话,他也就继续碎嘴:「我看叶姑娘她对您,着实很上心,连带着对兄弟们也很照顾。咱们卫队上下,人手送了一件内甲,一只傀儡,三张保命符篆....」 他见姜望仿佛睡着了,不由得提高音量:「侯爷?」姜望双眸微阖,轻声道:「知道了。」 白玉瑕也推门出去了。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烛火哔剥。 姜望这时候才忽然想到了什么,在储物匣中一阵摸索,取出一张用云线系着的淡青色的卷纸。 轻触云线,卷纸摊开在眼前。 其上娟秀的字迹,一行行地出现,又一行行地消失。 曾经遥不能及如今仿佛再不能显现了一般,惶急地簇拥在一起—— 在否? 安否? 寒乎? 欲食乎? 妖界风景如何? 你到了何处? 君勿念。 我会照顾好安安。 君勿念。 一切如故。 君勿念。 故人安好。 君勿念,我亦无念想。 向阁下请教道术。 剑术小惑,闲暇求解。 君勿念。勿念.... 这是曾经黄河之会上,叶青雨所赠的同字笺。 这是五个月又十七天,密密匝匝的、不曾停歇的思念。 第一百二十七 世无其二 「一个神临境的人族修士,独自从妖族腹地逃回来,还带着人族至宝、妖族的巨大隐秘.....此事自古未有! 这件事情具备石破天惊的伟大意义。 甚至可以称为英雄史诗,应该被人族永远铭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镜子中有个声音问道:「庄高羡?」 大庄皇帝一身冕服,背镜而坐,姿态端仪,从容问道:「意味着什么?」 镜中的声音道:「意味着你再也不能以任何明里暗里的手段伤害他,意味着你永远无法动摇他的荣誉,意味着你做的事情最好永远不要被发现,意味着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成长起来,等他有一天来拔剑杀了你!」 「你笑什么?」镜中的声音追问:「你不相信他能杀得了你?」 庄高羡轻轻掸了掸袍角:「不,恰恰相反,孤越来越能看到他的能力,在这种境遇下都能活下来,还完成如此伟业。他真是不可限量!洞真对他来说只是时间问题,衍道也未必没有机会。」 「那你笑什么?」 庄高羡从容不迫地道:「你说得对,他应该成为一个英雄。但你说得也不对,他成为一个英雄,并不意味着孤要等死。而只意味着....孤需要更加贤明,更加神武,更加爱民如子,更使国泰民安。」 「他是英雄,孤是明君。他在光里,孤也在光里。他愈是光芒万丈,愈是拥有一切,他就愈是在这俗世之中,混同洪流之中,成为体制的一份子.....愈不能对孤拔剑!」 「孤什么也没有做,事无不可对人言,怕什么被发现?真相是什么?真相就是孤所说的那一切。」 「无凭无据他要弑君,景国难道能容许?齐国第一个不能容他!」 「孤不是他可以任意拔剑的对象,不是他一言可以蔑污的存在。不是什么邪教头子、左道妖人。」 「孤是一国之君,道属国之主,玉京山的政权代表。以及!你们的....朋友。」 镜中的声音沉默片刻,终是道:「你说得对,我们的朋友。」 -- - 风如刀。姜望立在风中。云城已经不远。 谁也不曾想到,名动人妖两界的大齐武安侯,在苏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回齐廷述职,也不是迎接万人欢呼,享受英雄礼遇。 而是暗藏了行踪,只身一人,悄悄往云国来。但又在云城之外驻足良久。 最后什么也没有做,什么话也没有说,单人独剑,自归齐国。 不说徒弟褚幺如何嚎啕大哭,不说临淄城如何举城沸腾,也不提天子怎样急旨召见。 姜望回到临淄的第一件事,是拉着重玄胜,坐到静室中。他所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要杀庄高羡!」 重玄胜好像并不意外,只是拎起茶壶,慢慢地倒茶。 在宁定的流水声里,他慢慢说道:「霜风谷的事情,你觉得是庄高羡做的?」 姜望道:「除他之外,我想不到别人。」「你有证据吗?「重玄胜问。 姜望道:「我不需要证据。」 重玄胜将倒满水的茶盏推到姜望面前,认真地道:「你需要。」姜望沉默了。 沉默一阵后,才道:「我想我永远不会有证据。」 这些年德盛商行没少搜集当年枫林城覆灭一事的线索,重玄胜正式袭爵之后,也没少动用重玄家的情报力量。 但是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得到过。 那件事情干净得就像庄高羡每天都洗的脸。 所以重玄胜当然明白,庄高羡不是个会留下把柄的人。 他只是说道:「你失陷霜风谷之后,大楚左公爷施压,军神大人亲下手令.....修大帅联手景国镜世台,彻查文明盆地。 到最后三刑宫吴真君都亲赴新安城,查问庄高羡。此事有我家叔父的推动....但最后还是一无所得。庄高羡好好地坐镇庄王宫,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他曾经去过万妖之门。」 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请动法家大宗师去新安城查问,算得上是一次赌博。是没有办法下的办法。 凶屠必然付出了某种代价,或许赌上了他本人的信誉。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姜望现在想做的事情,重玄胜已经先做过在以为姜望不会再回来的时候。 而即便是以重玄胜的智慧,现在也只能坐在这里说——「你需要证据」。姜望只能沉默。 他越来越无法忍耐,可现实告诉他,仍然只能忍耐! 重玄胜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你战死妖界的消息传来,礼部有官员上表,说国家应该为你举行葬礼。天子说,国侯之礼,不可轻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才将此事搁置下来,你的封地食邑也未割分。」 「你以为我要跟你说什么?」他抬眼看着姜望:「天子爱你怜你,对你大有期许,但社稷方为他的根本,江山才是他的天心!你要杀庄高羡,齐国上下没有任何人会支持你。 因为你挑战的是国家体制。君者,至名至器! 谢淮安破贵邑,都不敢擅杀夏君,要押回太庙。彼时杀一个阳建德,也要凶屠亲自出刀。 庄高羡无恶名无罪名,如非两国交伐,谁能擅杀?你姜望有几个脑袋?」 「别看你现在是人族英雄,呼声甚高,一旦你一意孤行,非要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弑杀一国之君。你今时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全都会失去。景国一定会拿你问责,玉京山必要将你斩罪,而全天下没人能护得住你!」姜望只是抿了抿唇。 而重玄胜看到了他的固执,又缓声道:「我相信你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我相信你亲手赢得的一切,你都可以放下。但是姜望,剥开齐国,你再问问自己,你现在杀得了庄高羡吗?他是一国之君,当世真人,部下高手如云,暗藏手段无数。你若只是你,连靠近庄王宫也难能!」 「我知道苦觉大师很护着你,余北斗算是你的朋友,叶凌霄愿意保你的命你这次带回知闻钟,须弥山还会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但就算是苦觉真个执掌悬空寺,须弥山都为你倒转,他们也不敢、更做不到挑战国家体制,公然弑杀无罪之君!」 「人道洪流滚滚至此,这个秩序延续了四千年,你我皆在其中!你我所经营的一切,拥有的一切,也都在其中!我们无法摆脱。」 「要杀庄高羡,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剥掉他的龙袍,踹翻他的龙座,而这不是一日之功。」 这个胖侯爷,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至交好友,沉声道:「再等等。」 姜望在这个时候反而很平静,平静地笑了笑:「好个一国之君,真可算不坏金身。」 而这金身之所以能塑稳,之所以能不坏,恰恰是因为枫林城域那数十万永眠的人。真是讽刺。 「的确可以算得上不坏了。」重玄胜说道:「觐见天子的时候注意些不要乱说话。」 姜望站起身来,只道:「我明白。」 其实要杀庄高羡,还有一条路可以走。但作为朋友,重玄胜不希望他走那条路。 静室的门缓缓关上了,就像这***的人生,关闭了一种可能。 「侯爷沐浴过了?」宫车旁的丘吉脸带笑意,声音温吞。天子急旨召见。 他秉笔太监丘吉亲自驾车。 而姜望竟还在静室与重玄胜说了一阵话,才肯出门。这事若传扬出去,武安侯不免有居功自傲之嫌。 所以他主动开口,将这事定性为武安侯焚香沐浴以敬天子,也算是一种示好。 姜望温声回礼:「有劳公公。」 这时远远传来一道呼声:「武安侯!」 姜望循声看去,正看到白袍银甲的计昭南,带着长脸深眸的王夷吾大步走来。 他便半停在马车上,道了声:「计将军!」 计昭南走近前来,二话不说,就在这大街之上,推金山、倒玉柱,对姜望重重一礼:「前次霜风谷之事,计昭南向武安侯致歉,是我思虑不周,莽撞行事,才累你遇险。你若是不能回来,我再难安枕!」 姜望一步踏下马车,把住计昭南的臂甲,将他扶住,诚恳道:「我辈妖界征伐,皆为分内之事。别说计兄你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就算你真欠我一点什么....饶师兄也都替你还了。」 风姿无双的计昭南,从来不会逃避责任也从来不在乎世人眼光的计昭南,这一刻忽然怔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姜望。 一领白袍似飞作了雪,眸中灿光亮得吓人。 姜望这才知晓,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军神还尚未告知计昭南他们,饶秉章在妖界的事情。 他竖起一根手指,将刻印了饶秉章那一枪的仙念,递与计昭南眉心:「饶师兄在妖界常以刀术行走,及至最后的时候....才用了枪。」 计昭南将这枚仙念紧紧攥住,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可那杆韶华枪.....无由而鸣。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次,才对姜望道:「武安侯,我欠你一个人情。往后但有所请,我决不推辞!」 声音出口,已是哑了。 姜望略一沉默,道:「若要请你帮我杀人呢?」 计昭南没有半点犹豫:「就凭你送回来的这一枪,只要不是齐人,杀谁都可以。」 「这承诺延续到几时?」姜望问。 计昭南道:「我活着,就一直有效。我若死了,还有师弟。师弟若不行....我还有师兄。」 换成任何一个人说自己有可能不行,王夷吾都一定会饱以老拳。但计昭南这样说,又是在姜望面前这样说,王夷吾也就沉默着。 姜望深深地看了计昭南一眼,认真说道:「不管旁人怎么想怎么说。计兄,流亡妖界这一程,我从未怪过你。」 这话说罢,他才转身上了宫车,随丘吉去面圣。侯府门前的长街上,计昭南寂寞伫立了很久。王夷吾开口道:「饶师兄他.....」 饶秉章当初传回死讯的时候,他还没有正式入门。 只是此前他和计昭南曾跑过来说,他们会是自己的师兄。还让自己表演打拳。把一套伏虎长拳都打烂了,说好的绝世秘籍居然是《伏虎长拳·真解》。 所谓真解,就是真有几句解释。诸如这一拳就该这么打之类。 对于饶秉章的印象,王夷吾心里其实是模糊的。只记得很英俊很闹腾。计昭南一展白袍,提枪往长街那头走,声如金铁:「夷吾你记住了——」 「计昭南只是假潇洒,饶秉章才是真无双!!」世无其二,就此别过罢! 几回梦中听绝响! -- -- 宫车缓缓驶进了东华阁。 在这个半正式半私密的地方,姜望陛见不止一回。 宫灯辉煌,明珠悬照。锦榻上的天子难得地放下了书本,仔细打量着姜望,骤道一声「好!」 「武安侯有长进,竟让朕等你!」 姜望没有说些什么焚香沐浴的虚话,规规矩矩地礼道:「臣有些事情没有想通,认真想了之后,才敢来见陛下。」 齐天子慢条斯理地道:「你往后还有很多事情想不通,但是人,总归要往高处看。当你站得足够高,很多事情都不算事。」 他说着,抬了抬手,示意赐坐,嘴里则继续道:「武安侯以为自己·....站得足够高否?」 韩令亲自搬来椅子。 姜望垂眼看靴,坐了半边屁股:「不够高,但已知寒。」 天子道:「这回答算是谨慎,但少了几分朝气!博望侯年纪轻轻,怎么暮气生得如此之早?误我天骄!」 这指责可算严厉。 姜望双手扶膝:「微臣百死余生,自知性命之贵,方有诚惶诚恐之心,却不是博望侯教了什么。还请天子明鉴。」 齐天子摆了一下手,表示就此揭过,又道:「朕等了你五个月。你还了朕好大一个惊喜。」 他微微俯身:「今日在这东华阁,更无外人。且与朕说,你想要什么赏赐?」 姜望朴实地道:「臣能平安归返,全赖天子庇护,心中感恩戴德,实在不黑 天子抬指点着他:「虚言!」 姜望勉强再道:「有赖陛下恩典,臣已应有尽有,故是无欲无求.....」」天子手指再点:「虚言!」 姜望索性站了起来,站得脊直如铁,声作金玉:「臣求洞真之法,求真人无敌,求斩心中块垒,求得遂意此生!」 第一百二十八章 倾临淄之风月,尽须弥之仪礼 东华阁中,延续了好一阵的静默。 齐天子收回手指,笑了笑:「你好大奢想啊,姜青羊!」 旒珠之下,他的脸上似有阴影,那是这个伟大帝国的云翳:「便是朕!也不能说事事顺心,遂意此生。」 姜望道:"臣以为,顺心遂意,是第一等权利。陛下至高无上,雄有东国,圣心即天心,岂有不如意者?」 「享第一等权利者,需承第一等责任。」齐天子道:「人呐,站得越高,看得越远,想得就越多。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随心所欲,昏君也,恣意妄为,贼主也。受万民供奉,焉能不虑万民?」 姜望垂眸道:「臣,鼠目!」 齐天子幽幽道:「你莫不是以为,你在妖界吃够了苦头,朕就不忍再苛待于你?」 姜望道:「臣不懂,臣只知陛下要赏微臣。」 天子气笑了,连着冷笑两声,才道:「洞真之法,唯有自求。但触类旁通,也无不可,你姜青羊有大功于人族,库藏真人心得,尽可一观!」 「至于你要求真人无敌,世上岂有无敌之法?只有无敌之人!大齐国库纵有万般妙法,还要看你自己是不是那块材料。」 姜望想了想,道:「臣应该是。」 韩令站的是纹丝不动,眼神也似定住了一般,仿佛在思考宇宙的奥妙。天子沉默片刻,才道:「朕倒有个建议。」 姜望道:「臣洗耳恭听。」 「大丈夫当学万人敌!不知兵不足以雄天下。军神威凌八方,靠的也不单是他的拳头。」齐天子道:「修远大约是与你有些相妨。去决明岛吧,朕让祁笑教你。」 原先姜望履神临之责,去万妖之门后历练,天子便有意让修远带他历练,学学兵法。怎么说也是一个军功侯,只会蛮打蛮冲也不太像样。 现今这般轰轰烈烈地在妖族转了一圈,兵法自是学不成了。他现在只要上妖界战场,就必然成为妖族的优先击杀目标。什么兵法都不好使。 天子终是不想浪费这个良才璞玉,还是希望能雕琢一番。姜望也没什么拒绝的余地,便拱手道:「臣愿往。」 过了一阵,见天子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便很有眼力见地又是一礼:「微臣告退。」 「等等。」齐天子漫不经心地道:「政事堂谁在轮值?」韩令这时候才活过来一般:「是朝议大夫叶恨水。」天子摆了摆手:「拉去背书。循旧例。」 姜望张嘴欲言,想了想终是什么也没说,老老实实跟着韩令去了。待得姜望离开后,自侧阁转进来一个身影,面对着天子坐下。 长得慈眉善目、和和气气的,却是当朝国相江汝默。 天子拿起旁边的一卷书,却没有立即翻开,而是道:「不容易啊。朕看他这副体魄,大异于半年前,在妖界不知死去活来多少回。」 「武安侯这次的经历,足以彪炳史册,任是谁也挑不出问题来。「江汝默声音低缓:「但观今日行止.....武安侯是否有些骄纵了?」 「他是心有郁结。」齐天子道:「有时候朕也想掀它个天翻地覆,不顾山河倒悬。况他一个血气青年,弱冠男子.....国相年轻的时候,难道没有想不管不顾的时刻吗?」 说到这里,天子自己笑了:「朕倒忘了,国相是个没脾气的。年轻的时候就没有。」 向来唾面自干的江汝默,此时也只是道:「陛下对武安侯期许甚高。」齐天子淡声道:「朕欲就旷古之伟业,焉能无旷古之雄才?」 江汝默叹道:「您在期待下一个军神,但武安侯毕竟年轻,也不知能不能懂陛下苦心。」 「那要看他是否看得长远了。」齐天子语气平静 地道:「他日若为姜梦熊,马踏天京亦可,拔剑新安何难?」 江汝默慈面如愁:「就怕他不是。」 齐天子笑了一声,翻开手里的书卷,细读起来,嘴里道:「天下事,岂能尽如朕意?」 ---- 不怎么如天子意的大齐武安侯,这几日在临淄感受到了空前的热情。不仅仅是访客不绝,门庭若市。 也不仅仅是诗会不断,宴请不歇。 什么四大名馆、八大名楼,全都免费对人族英雄开放。号称"倾临淄之风月,结武安之欢心」。 养心宫名下的温玉水榭,甚至花钱请姜爵爷去耍。姜无邪放出话来,说什么「若能得姜武安添光,当以元石铺地」。 姜无忧曰:「那么有钱,来华英宫铺。」那些个名士狂生,争相为英雄赋诗。那些个闺阁少女,每日往侯府掷花。 流亡妖族腹地,心系人族而独返的英雄事迹,在说书人嘴里传唱.... 姜望却在这个时候,孤身南下。 已然确定去决明岛跟随祁笑大帅修行,在这之前也自有一段时间了却余事。且天子念在他才从妖界回来,还贴心地给了假期。 此次南下,一则去须弥山送归至宝知闻钟,这世尊当年传道之宝,放在身上着实烫手。二则也要亲自去一趟淮国公府,感谢左公爷的深情厚谊。 他本意让苦觉大师去送还这知闻钟,也算是回报多次相救之情。但苦觉大师不肯接手,说什么东圣地之主,不可拜西圣地之门....他也就只好独往。 行念禅师业火焚身,为他开路,这份心情他不可能忘怀。须弥山位在西南,佛宗圣地之名,古已有之。 可谓源远流长。 姜望数次往来南域,却是缘铿一面。 这一日仗剑独来,在那群山之中,忽见一个五官明朗的和尚,踏旭光而现。 此和尚是个光耀的长相,天然能让人生出信任来,唯独是左眉有一处断口,稍添了一分冷峻。 远远便行礼:「来者可是大齐武安侯姜望姜施主?」 姜望心知当是须弥山僧侣,竖掌回礼道:「在下姜望。不知大师法号...」「贫僧照悟。」照悟禅师很是温和有礼:「我刚好下山....真是缘法!」 什么刚好下山。 早先还在妖界的时候,苦觉大师就说过,说须弥山那个叫照悟的秃子,总在门前晃,一天不知道晃多少圈。 姜望估摸着自己刚离开齐国,照悟禅师就跟上了。能忍到现在才出来,已不愧是真君定力。 他如今也是个懂得人情世故的成年男子,看破不说破,只道:「确为前缘所系,晚辈特来拜访宝山,前辈若是有暇,不知可否引路? 照悟禅师忙道:「得暇,得暇!」 曾与楚地三千年最风流的凰唯真产生过交集,照悟禅师也是明秀一时的人物。后来更是证道真君,得持菩萨果位,在须弥山那也算得上是宗师。 对年纪轻轻、修为不过神临的姜望礼待有加,自然是看在知闻钟的份 上。 姜望也不拿大仍然谨持晚辈之礼,跟在照悟身后。 但照悟却并不急着走,而是一翻手掌,托出一座袖珍小山来。此山灵气氤氲,匠心独具。云林花草,无一不真。 可惜姜望并没有欣赏雕刻的雅趣,很煞风景地问道:「禅师,我们不是要去须弥山吗?」 照悟禅师朗然一笑:「须弥山已经到了!」说话间一招大袖,刹那间天移地转。 姜望尚持手中剑,已然」身在此山中「!千山万山皆在眼前,须弥原在芥子! 但见 茫茫云海在眼前无限打开,云深之处得见巨大佛台。佛台正中有莲座,莲座之上坐巨佛。 此佛金身璀璨,大肚能容,大耳垂珠,阔面常笑。无边灿烂,无尽光彩。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似直面此佛。 围绕着此巨佛,盘坐着密密麻麻的须弥山僧侣。所有的僧侣,都面姜望而坐。 都在此刻,同时对着姜望合掌低头,致以敬意! 而照悟禅师在云海前侧身一让,让所有的礼遇,都尽归于姜望。此为千佛顶礼,须弥山至高礼遇! 自须弥山落成以来,受此礼者,未有一手之数。「这怎么受得?!」 姜望慌忙避让。 却被照悟禅师当面一礼定在原处。 「整座须弥山,自山主永德以下,除却坐关者,皆在!皆礼!「照悟就在这云海之上,虚引佛台上的茫茫僧侣,对姜望道:「我们用这样的礼仪,希望姜施主知道,你对须弥山有怎样的大恩。」 「姜某汗颜!真不敢受如此大礼!「姜望恳切地道:「我只不过得行念禅师之助,幸得一线生机,才能生还故土,实在没什么功劳可言。要说大恩,是行念禅师有大恩于我。」 照悟把住他的手臂,道:「且随我来。」 随着他的话语,那尊巨佛忽然抬起手来,带着无穷灿光的巨大佛掌,在空中平铺,仰对天穹,平伸到姜望面前来。 此乃须弥山所敬之佛,所拜之祖,所崇之至道!却以佛掌架桥,接引姜望,去那须弥净土。 姜望深感赧然,自觉难当此礼,却被照悟架着走上佛掌。无尽梵唱在耳边,此时心中有大清净。 那些郁结、愤懑、压抑不得纾解的痛苦,一时涤荡! 这条路像是一条通往彼岸的路,到处涌动着救赎的辉煌。但有金莲铺地,但有佛光沐身。 一步万里遥,一步风云变。 三步之后,他已经随照悟一起,出现在一座金碧辉煌、似有无限高阔的大殿中。 虽是殿堂,而能察宇宙之浩渺,见天地之辽阔。 往上看,是浩瀚星海。往下看,是至理梵图。四面看,是菩提智慧,金刚果毅。 大殿正中供奉的,仍是那尊巨佛。掌托日月,笑对众生。 而先前在佛台广场上率众行礼的一位胖大和尚,此时身披锦袈裟,笑容可掬地走到姜望面前来。 紧紧握住姜望的手:「须弥山等你多少年!」 照悟在一旁介绍道:「这是须弥山当代山主,法号永德。」 说起来,悬空寺的现任方丈苦命大师,姜望也见过,亦是一个胖大和尚。 若说」胖大」是圣地方丈的标准,苦觉前辈大约是很难如愿了. 不过两位方丈的体型虽然都较为「丰满」,但从面相来看,苦命大师与永德禅师算是两个极端。 苦命大师面如其名,真是苦得不能再苦,总是愁容满面,一副忧心如焚的样子。 永德禅师则是笑容满面,灿烂无边。好像有很多的开心事,开心得根本藏不住。就像他此刻拉着姜望的手,笑着露出八颗洁白又圆润的牙齿。亲切得完全不像是第一次见面。 「等我多少年.从何说起?」姜望疑惑道。 永德亲切地握着他的手,握了又握:「你与我佛有缘,有大缘!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入我门下?也好让我一身神通,后继有人!」 照悟在一旁适时解说:「永德山主主修《弥勒下生经》,一身修为通天彻地,上镇五百年,下镇五百年。顺便一提,这一部是方丈本经.....你懂我意思吗?」 这些须弥山的和尚这般直接,实在叫姜望不很适 应。结结巴巴地道:「我只是来......还钟的。」 永德看了一眼姜望手中的知闻钟,笑眯眯道:「这钟好用吗?」回想手持知闻钟横扫众妖王的场景,至今仍觉畅快。 姜望诚实地道:「真至宝也!」 永德道:「你乃霸国王侯,背景极深,此钟又是自妖族夺得,若是执意自握,须弥山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为何又要来还钟呢?」 姜望默然,最后道:「钟上行念禅师余温尚在。」照悟仰看星海,一时无声。 永德禅师又道:「苦觉那厮给你列了个单子,是也不是?」从这位山主的口气来看,苦觉前辈真是名声在外。 姜望诚恳道:「我此来须弥山,是承行念禅师遗愿,奉回佛宝,并无所求。」 永德道:「正法不轻传,传则以金砖铺地。你来须弥山若一无所得,则知闻钟贵在何处?」 不待姜望说话,永德又道:「苦觉其实并不懂我须弥山,他连悬空寺都不是很懂。惯会蛮缠罢了.....那张单子所列,不过尔尔。你若能来我须弥山,有些真正的好东西予你。」 说话间,永德又看向照悟:「我觉得姜施主若入须弥山,可以执掌知闻钟,师叔以为如何?」 照悟大惊失色:「这怎么使得?知闻钟乃我山门至宝,世尊所遗,历代唯山主可掌!」 「怎的不行?」永德怒道:「这知闻钟就是姜施主带回来的,可见佛缘深厚!行念大师何等修为,洞见因果,而以知闻钟交付,说明他即未来!」 照悟咬牙劝阻:「山门大事,不可轻率!哪有一入门就掌知闻钟的?历代无此先例!方丈若执意为之哪里堵得住悠悠众口!?」 永德据理力争:「那我便传他衣钵,培养他做下任山主!谁有意见,尽管来找我!」 「我不同意!」「由不得你!」 他们越吵越激烈,吵得面红耳赤。但吵着吵着,见姜望始终默不作声,便都投来目光。 照悟禅师轻咳一声:「姜小施主,你是怎么想的,不妨直言。」 姜望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道:「君子三戒,老也戒之在得。我若因贪念而来,恐非须弥山之福。」 永德和照悟对视一眼,一时都无话。 姜望将腕上知闻钟解下来,双手捧出,恭恭敬敬地放在永德手中:「此宝物归原主,姜望未负天河之约,此心无憾。」 「须弥山若说一定要送我点什么。」「便替我念一遍往生经文吧。」 「妖界路远,魂魄无依。我侥幸回来了,还有很多人永远回不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再会 迩来一夜梵声彻,为谁诵经到天明。 姜望了无牵挂地离开了须弥山,第二天就住进了淮国公府。 大楚长公主变着法地做药膳,什么天材地珍都往锅里炖。淮国公则是拉着他复盘妖界之旅,好生指点了一下修行。 当然中间免不得在左光殊的掩护下,悄悄去了一趟云国。 已经九岁的姜安安,最大的烦恼仍然只有三件——读书练字的时间为什么那么多,玩耍吃喝的时间为什么那么少,以及哥哥怎么总在忙。 完全不知晓妖界的风波,不知何为世间风雨。而这正是姜望的所求。 在云国的时光总是格外宁静。安安蠢灰,青雨阿丑。 戏灯捕蝶,追风逐月。 若无小花旁边晃,便是人间好时节。短暂休憩后,姜望再一次踏上长旅。 姜安安小手牵着叶青雨,靴边绕着蠢灰,又一次与哥哥道别。「再会。」姜望道。 「什么时候再会?」叶青雨忽然问。 姜安安从来不会问这个问题,因为她很懂事,她知道哥哥忙,哥哥很忙。她习惯了等哥哥得空的时候再来看她。 叶青雨也从来不会问这个问题,因为她更知道姜望在做些什么。但今天显然是一个例外。 在凌霄秘地一起相处的这几天。 她没有提五个月零十七天的等待。他没有说那一日在云城外的踟躇。 他们还是一如往常地相处,讨论道术、剑法,或者一朵云的形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的确有一种变化产生了。 「八月十七。」姜望没有沉默太久,很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八月十七日,我会再来云城,我们再会。」 成年人嘴里没有具体日期的再会,通常都不会实现。 而像姜望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叶青雨道:「那,再会。」 为什么要那么具体的日期?因为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清风动云影,姜望的身形渐渐隐去了,像他来时一样悄然。 姜安安停在原地,看了看叶青雨,又看了看哥哥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叶青雨。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怎么了?字练完了吗?」叶青雨声音温柔。汪汪汪! 蠢灰加油助威。 姜安安不受干扰,皱着小眉头,扳着手指数道:「元月二十八日,哥哥生日。八月十七日,青雨姐姐生日。十月十二日,安安生日·......!哥哥再来云国的时候,不刚好是青雨姐姐的生日吗?」 叶青雨眨了眨眼睛,将欢喜藏进月牙里:「是吗,我还没注意。」 姜安安欢喜极了:「咱们到时候可以一起吃大宴!上回姐姐过生日,叶伯伯还端了一碗凤宵莲,那味道....我哥也能吃上了!」 「噢,欸。」叶青雨摸了摸姜安安的小脑袋:「要不怎么说你是他妹妹呢,真是如出一辙的聪明。」 「那是!」姜安安骄傲极了:「我哥是临淄姜大侠,我是云城姜小侠!」「那我呢?」叶青雨笑着问。 姜安安「驾」了一声,在她腿边打转的蠢灰,立即将身一摇,体型瞬间膨胀数倍,化作一头体长两丈余、足踏赤焰、威风凛凛的巨犬。 姜安安翻身上了犬背,小手把住颈毛,轻轻一拉——蠢灰摇着尾巴就窜了出去! 只把姜小侠的声音留在风中。 「你是练字侠!天天就知道听我哥的让我练字!」 -- -- 细数来,姜望这一路,着实欠了太多人情。 本来传檄天下,围杀张临川,就背了一身债。结果转头就失陷妖界,音讯全无近半年。也不知那些债主们过得好不好,心里着不着急..... 荆国黄舍利雅量宽宏可以放一放,地狱无门秦广王朝不保夕更应该放一放,说不定放着放着就没了。 还有谁来着? 姜某人略想了想,也就摆摆手。 他从来不是赖账之人,确实有些时候身不由己! 在辞别左公爷之后,姜望这才抽出时间来,回到自己位于南夏的封地。 他身上已经干涸的不老玉珠,一直在催促着他....也是时候带这个漂泊妖界多年的「游子」归家。 偌大的老山别府,独孤小主持内政,薛汝石主持缇骑。廉雀仍在螭潭打铁。 他的封地包括老山也包括老山附近的几个村镇。一切如故。 而「一切如故」这四个字有多么难得,今时今日的姜望不会不懂。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资源都是有限的,每一个位置后面都盯着无数双眼睛。 但凡行差踏错一步,就不知有多少人要冲过来取而代之。更别说他姜某人一失踪就是近半年。 他所赢得的一切,竟还能「如故」。这要得益于他的那些至交好友。 比如在临淄城运筹帷幄、在他回来之前已经开始设局对付计昭南的重玄胜。 比如三天两头去青羊镇闲逛的晏抚、李龙川。比如....向前。 在他失陷妖界的时候,向前携龙光射斗而来,孤身坐镇老山别府,守着他辛苦打拼下来的基业。 在他完成英雄壮举,奇迹般地逃回文明盆地,赢得举世瞩目后。向前却也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在某个清晨,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戴上斗笠,一去不返。 「有时候真觉得,世间因缘,千丝万缕。」站在螭潭边上,看着潭水倒映的积云雷电,姜望禁不住有些感怀。 有些事情看起来只是小事。 比如一个失陷在战场上的人的封地.... 武安侯不是世袭侯,他的爵位传不下去,他的封地也没法让谁继承。倘若无人固执地护着,被分割也就分割了。 而是若他在老山的封地失去了,他在法理上对老山的治权不复存在。那么在神霄秘境里,他就无法唤醒不老泉,今天他也不能神完气足地站在这里。 为了维护姜望在老山的治权,廉雀几乎将半个廉家都搬来了。如今铸兵生意在南夏做得风生水起,几乎支撑了整个老山别府绝大部分的税款。让老山铁骑得以保持良好的训练。 此时他赤裸的上身映着火光,手拿铁锤铛铛砸个不停,嘴里道:「你感慨归感慨,三昧真火别停啊。」 姜望一阵无言。 当今天下,能大模大样让他姜侯爷烧火的,也就只有一个廉雀了。 嘴里骂骂咧咧了两句,手上动作却是半点不慢,引得那炉火如活过来一般,翻腾不息。 「你这火不错,很有长进。」常年铸兵、对火焰十分敏感的廉雀大赞特赞:「妖界真没白去!回头再烧几个海巢,应当就能开花!」 姜望听着便是一愣:「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迷界?此事天子与我也只是说了一个意向,应当还没有知会决明岛?」 惯来大大咧咧的廉雀,也意识到问题所在:「这事情早就传开了,都说天子有意让你去迷界建功。让你跟着祁帅打几场顺风仗,好回来加官进爵。」 传这话的人其心可诛! 姜望如今已经是食邑三千户的军功侯,不与那些世袭的比,是年轻一辈爵名第一。齐国无公爵已是惯例,再往上,他的爵位已没几次可进。无非 万户侯,无非世袭。 加官亦是难题。 他今年才二十二岁,但再往上走,不是政事堂就是兵事堂。除这两个机构之外已经没有地方能放得下他了。 封无可封,有时是取祸之道! 他自己向天子求赏时,要的也都是修行方面的资源。既珍贵,又不影响名爵,不给皇帝添麻烦。 如今竟是谁,要让他成为这个「麻烦」? 再者说了,以他今日之盛名。去战场之前哪有大张旗鼓的? 大齐第一天骄、刚从妖界归来的人族英雄,要去迷界建功。海族焉能不往死里针对? 相较于廉雀难看的脸色,想明白问题所在的姜望,表情却十分平静。只道了声:「齐国太大了!」 「要不要去查一下,是谁在传这些话?「廉雀问。 姜望笑了笑:「这种事情怎么查得出来?但提升我的压力.....我所愿也!」说罢,他将戴在胸口的不老玉珠一把扯下,握在手心,纵身跃进了螭潭中。 雷蛇触水,将他激起的涟漪打碎。 而他像一杆投枪,毫无遮掩地往水底深潜。除了入水的那一声响,竟再无余声! 螭潭深不见底,潭水极寒。 姜望独潜此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 潭水明明清澈,视线却不能穿透三丈之外。那种不允许洞察的幽暗中,仿佛潜藏着某种恐怖的事物。 继续往下,剖水如斩冰。 很快就来到了《大夏方志》所记载的九百丈的神临之限。此时身上各处肌肤,已有针扎般的痛楚。 姜望表情轻松。 他虽未能逾越此限却是纯粹凭借肉身力量来到此处,并未动用半点神通。这是在妖界无数次被摧毁又无数次重构的肉身! 仅以肉身强度而论他现在甚至敢同重玄遵硬碰硬。 重玄遵身怀重玄神通,每日千百次地锤炼体魄,肉身强度当为同阶之冠。可即便是重玄遵,也不可能有事没事摧毁自己的肉身再重铸。重玄家再豪奢,也支持不了他的恢复。 更别说像姜望这样,承受世间极刑,被犬应阳困在光里,无限次地绞杀,以至于连如意仙衣那极其苛刻的隐藏传承都激活。 姜望纯以肉身下潜,就是为了验证自我。 此时来了兴致,极速游向潭壁,就要来个刻字为记,到此一游。 螭潭像一个大肚瓶,瓶口「方七百步」,瓶身却远不止此。姜望在九百丈的深处,疾游近一刻钟,方才触及潭壁。 但留字的兴致却一下子消失了。因为潭壁上早有刻痕。 不知是何人在何年留下此道字,字曰——「神临之限」。 这四个字写得古拙藏锋,自是一等妙品。 可螭潭在这个深度已是如此广阔,区区几个刻字根本渺小。在视线不能穿透三丈外的情况下,姜望却恰恰好能撞上这四个字,似也是一种冥冥中的提醒。 姜望静静地看着这四个字,隐约有一种熟悉感,却不知从何而来。 他摇摇头,也不做别的,只摊开右掌,让早已枯竭的不老玉珠,***在这寒潭之中。 咕咕咕,咕咕咕。 手中的不老玉珠,忽然开始冒泡,似是成了活眼。水泡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水声也越来越来急。 这颗白色的不老玉珠,就在姜望的掌中,化成了一道温热的潜流。如有灵性一般,在这极寒的深水处游动! 它像一条活鱼,瞬间摆脱了掌控,在寒潭里穿梭如电!姜望完全可以感受到它的雀跃、它的欢愉。 一点琉璃之光自眉心泛起,顷刻游 遍全身。螭潭寒水所带来的痛楚,已如云烟散去。 涂扈所赠的玄天琉璃功,在妖界一行之后早已大成。真正抵达了「净如琉璃,广似玄天"的无上境界。 此刻逐水而走,全无半点滞涩。 追着不老玉珠所化的潜流,在螭潭中游走,此身一半在热,一半在冷。倏忽上下,俄而左右。搅得晕头转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于某个时刻,姜望跃身而起,如游鱼破水,已在高空!廉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花,丑脸愣怔地看着眼前。 姜望亦在空中回望,但见得在螭潭旁边,竟然出现了一眼小泉——不老泉! 此泉一周约莫只有三十三步,正正地嵌在螭潭不远处,有如日月并行。水面亦清澈,水深亦不见底。唯独潭水冒着热气,显是一眼温泉。 「这就是不老泉?「廉雀愣愣地问。姜望飞身下来,掬起一捧泉水。 作为老山封主、不老玉珠认定的主人、携带不老泉回家的「有缘者他完全能够触及这眼不老泉的根本。 故而笑道:「现在只能算是「老泉「。要恢复不老「之功,还不知要等多少年!」 无源之水,无宝之山,它们失去彼此太多年。那些漫长时光里的缺失,需要时间来弥补。 廉雀若有所思:「当年螭吻逃到这里,悲泣而东,血泪成寒潭说不定就是在找不老泉,没找到才哭成那样。」 人皇烈山氏炼龙皇九子为九桥,已是中古时代的事情。那个时间点,不老泉的确已经被搬走。 将不老泉放回不老山,也算是完成了与不老玉珠的「约定「。姜望只有因果偿清的轻快,便笑道:「兴许如此!」 廉雀也暂停了打铁,走上前来,用竹筒舀了一筒水,细看半晌,道:「或许也不用等那么多年,等我翻翻廉家的古籍,兴许能有办法加快恢复。」 姜望随口道:「那就麻烦你。」 廉雀乜了他一眼:「你好像并不期待咱们的武安侯已经可以无视此等天地之宝了吗?」 姜望道:「我很期待它,但我更期待自己。」 廉雀嗐了一声:「从妖界回来之后,你大有不同!」姜望笑眯眯地看着好友的丑脸:「你还是一样。」 便在这个时候,心中响起独孤小的声音:「老爷,府中有人拜访。」「何人?」 「长得很是漂亮,她说她叫夜阑儿。」 姜望皱起眉头,这个漂亮女人可麻烦得很,在心中回话道:「说我不在。」 独孤小的声音传回来:「她说张临川的替命分身之一杨崇祖,是她杀的。「 姜望便不再说什么,瞧了廉雀一眼,便转身下山。要的来了! 请两天假 我奶奶走了,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请两天假料理后事。 多事之冬,愿大家平安。 《赤心巡天》请两天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章 薄幸郎君 沿袭旧址,选用名匠,朝廷又舍得花钱,老山别府自是修建得相当气派。 但夜阑儿这样的女子行在其间,你能想到的词语是「蓬荜生辉」。 楚人好华服,夜阑儿的衣饰极尽精巧。然而一切金线玉纹,都不过是她容貌的点缀。 独孤小虽是女子,却也在看到这张脸的时候,有几个目眩的瞬间。真不敢相信,人竟能长成这般模样。 这是唯一一张让她觉得,能够与自家侯爷相匹配的脸。都说李氏女美名冠临淄,她一直守在青羊镇,却是没有那个运气见识过。但想来再怎么长,也不可能长得比这更好看了。这样的毫无瑕疵的五官,难道不是「美」的极限么? 这位大楚第一美人,就连声音也是完美,一句话便是一段乐章。 修筑在青羊镇的正声殿,独孤小进去过好多回,正音之妙觉,莫过于此。 「你家侯府这样大,别府都好几处了,竟没几个女主人当家么?」 声音入耳,独孤小才晃过神来,认真地道:「我家侯爷洁身自好、修炼成痴,却是从未把哪位女子请进家门过。」 夜阑儿美眸一转:「我可听说,他享尽临淄风月。不知多少齐国贵女,求他一面而不得。」 独孤小笑道:「您也说了,她们'求不得。」 「我一瞧见你,便觉十分投缘。」夜阑儿随意拉过独孤小的手,一块灵气氤氲的玉珏,已经送进独孤小掌心:「这个不值钱的小物件,你且收着,对你当下的修行有些裨益,能省你三五年苦功。」 这块玉珏的好,都不必夜阑儿介绍。自掌心传来的温润感受,道元随之雀跃的灵动......绝对是独孤小从未接触过的珍奇。 侯爷待她不薄,但侯爷自己也拮据......成日不是打晏抚公子的秋风,就是掏重玄公子的钱囊,自不可能送她这样的宝物。 独孤小避不开神临修士的手,但摊开手掌送回礼物却很坚决:「独孤小食姜家禄,受不得百家谷。夜姑娘莫要叫我为难。」 夜阑儿也不勉强,收了玉珏,依然声音温柔:「你跟着你家老爷多久了?」 独孤小眼中洋溢着自豪:「屈指算来,已有四年。」 「那你是他的亲信中的亲信了,难怪这老山别府都交给你负责.....「夜阑儿若是想要与谁处好关系,总是能调整到最合适的状态,此时笑意盈盈,十分亲和:「你家老爷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她家老爷喜欢有事直言!」姜望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在会客室里摇曳生姿的夜阑儿,轻巧地转过头来,尽展天鹅般的美丽脖颈,嘴角是最完美的微笑:「我的这个问题,还不够直接么?」 姜望摆摆手,示意独孤小退下,自顾自走上前去,在夜阑儿对面的位置坐下,开门见山:「夜姑娘,杨崇祖的那笔人情债,我认。想必你来老山,也不是为了闲聊。咱们的时间都很珍贵不妨就债论债。」 已经走出会客室的独孤小,听得这番界限分明的言语,心中敬佩不已。夜阑儿之美貌,我见犹怜。还得是自家侯爷,丝毫不为美色所动,真是志在千里的人物! 夜阑儿莞尔一笑:「前年黄粱台一别后,姜公子盛名频传,破夏封侯、伐妖荣归都是震古烁今的大事,但听来都只是故事.....唯独妾身今日面见了公子,才真有邻家公子已长成的实感。且比妾身想象中,要成长得更多。」 姜望不明所以:「此话怎讲?」 夜阑儿看了他一眼,烟波渺于美眸中:「你如今都不往窗户看了。」 姜望: 武安侯是个心胸宽广的。 当初被按在椅子上逼问「老娘美 不美',不得已跳窗脱身。今次他神临成就,修行大有进益,也并不想着拔剑回去,问一声本侯'第几英俊'。 而是颇不自然地转回主题:「说起来前年在楚国,夜姑娘好像就有事情要与我商讨。只是那时候咱们都太忙匆匆一晤便别过,未有细说。敢问夜姑娘.....今日事可是前日事?」 夜阑儿坐得端庄,姿态美好,轻呷一口独孤小早先端来的茶,声音从润湿的红唇里出来,有一种软糯的味道:「你说清楚。那时候是你太忙,还是我太忙?」 姜望不去接茬:「既是前日事,夜姑娘既然帮我杀了张临川的替命分身。前几天我在楚国的时候,夜姑娘却没来找我......此事与夜姑娘在楚国的经营有关?」 夜阑儿有些惊讶地看了过来,俄而又笑了:「你这人!说好的人情债,你怎么只论债,不论人情,这般疏离!」 「姜某非是疏离,只是不想浪费夜姑娘的时间。」姜望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道:「午时三刻,我要练瞳。」 夜阑儿敛去笑意:「我瞧你眼力也不是很好,见不着真意真心。」 姜望道:「练瞳之后,还要练剑。夜姑娘如果没有想好,可以过几天再来找我。但最好不要超过本月二十,因为姜某出征在即,再回来也不知何时。」 夜阑儿柳眉竖起:「从来欠债的是大爷,古人诚不欺我!」 「正因为姜某的眼力不是很好,练瞳才不能耽误。」姜望端起茶盏:「还有一刻钟。」 夜阑儿刹那间抚平了怒意,很平静地提出要求:「三分香气楼要在临淄发力,要取得与四大名馆相当的地位,所以也要得到与四大名馆影响力相匹配的官方支持。」 姜望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掩去了:「你代表三分香气楼?」 这一刻的夜阑儿端似玉像,凛然不可侵:「重新认识一下,天香第一,夜阑儿。」 三分香气楼与楚廷的牵扯,比想象中更深。夜阑儿作为天香第一,竟能代表楚国出战黄河之会无限制场! 那位大楚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姜望并没有思考太久,放下茶盏道:「在三分香气楼正式跻身四大名馆之前,不会受到官方力量的阻碍。」 反倒是夜阑儿面露讶色:「这么简单就答应了?」 须知临淄四大名馆,背后都不简单。三百里霸国雄城,大齐首都,风月何其喧嚣!别的不说,单那温玉水榭,就是养心宫主姜无邪的产业。而温玉水榭在四大名馆里也并不能秀出一头,这里间的水有多深,可想而知。 三分香气楼要求匹配四大名馆的官方支持,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条件,而姜望答应得如此简单! 夜阑儿不由得重新审视,今时今日这位武安侯在齐国的地位。 姜望认真地看着这位天香第一:「张临川的替命分身,不是那么容易杀的。值这个价钱。」 夜阑儿道:「你不想问问三分香气楼为何要在临淄发力,不想问问三分香气楼在楚国出了什么问题,不想问问三分香气楼究竟想要做什么吗?」 姜望道:「那是你们三分香气楼自己的事情。」 「也可以与你有关。」夜阑儿以一个优秀的合作者的语气说道:「三分香气楼在齐国的产业,愿意给姜公子三成干股,以此作为接受姜公子长期庇护的条件。」 姜望淡声道:「条件你已经开过,我也已经答应。至于期限,我也说得很清楚,在你们跻身四大名馆之前。」 夜阑儿道:「妾身始终相信,利益才是长久之计。」 「本侯的承诺也是。」姜望站起身来:「练瞳的时间到了,那么今天就到这里?」 夜阑儿语气诚恳:「这三成干股是单纯送给你,不附加任何条件。实话说,杀一个杨崇祖,我并未出什么力.....要你帮这么大一个忙,于心难安。」 「对我来说很困难的事情,对你来说或许很简单,但我不能就以简单视之。反过来同样如此。」姜望道:「干股就不用了。夜姑娘不是说,债之外,还有人情么?便算我还的人情。练功时间到了,请原谅。」 说着他便抬步走出了会客室,身影一晃,已是消失。只有那从始至终都不热络的余声,还停在耳中——「小小,送客!」 夜阑儿倒是不见什么难看表情,只是轻抿盏中茶,道了声:「真是个薄幸郎君!」 ...... ...... 横柄竖锋,一面花前月下,一面月上柳梢。两面纹路皆天生,唯独剑锋薄似一条线,称名「薄幸郎"。 这柄剑并不会轻易叫人看到样子,因为它总是逃在视线外。 在现世里,它几乎已经永远逃出了人们的视野。在太虚幻境里,它也基本不给人看到的机会。 这一次薄幸郎遇到的对手,有一个相当奇怪的名字,叫做「斗小儿」。 生得是斗鸡眼、蒜头鼻、地包天、麻子脸、癞痢头......要多磕碜有多磕碜。 在现世里寻这样的丑脸已是难得,太虚幻境里更几乎不存在。 因为这里的容颜是可以修饰的。 即便是宁霜容那等有意遮掩颜色的女子,也最多是让自己太虚幻境里显现的容貌平平无奇,不至于丑得冒犯自己。 薄幸郎现在的主人,更是让自己英俊得世间难逢。 而这位「斗小儿」,仿佛对丑字情有独钟。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往丑处深造,向更丑处发展。 论剑台甫一碰撞,他便已经开始叫嚣:「兀那小白脸,速速受死,不要浪费爷的时间!爷还要赶下一场!」 他的声音也是难听的公鸭嗓! 太虚幻境久未归! 重新回到这个第一次让他看到世界之大的地方,姜望心中的亲切多过陌生。 再一次开启的福地挑战,在赢得福地挑战资格的同时,也遭遇了远比以往更多的竞争对手。足见失陷妖界的这段时间里,太虚幻境仍然未有放缓发展的速度。 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哪个人的消失,而停止运转。 燧人死,有熊出;有熊殁,烈山出;烈山亡,百家争鸣!无论多么风华绝代的人物,都在历史的洪流中。 姜望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但好歹也是太虚最强腾龙、太虚最强内府......太虚幻境里一路杀出来的许多荣名。「独孤无敌」这个名号,除了最早那段时间,何曾被人如此小觑过? 独孤无敌这个名字,就注定了不喜废话的风格。只是微一动耳,那「斗小儿」叫嚣的怒音,便化出刀枪剑戟各式声纹之兵刃,围绕着「斗小儿」自己疯狂进攻。 这么难听的声音,就该反伐其主。 「斗小儿」确实有几分本事,手持一柄风格独特的断刀,刀锋随意一震,已将迫近的声纹兵刃尽数斩开。 足踏地裂如千军冲阵,一刀横开叫万法归湮。 好凶狠的刀术! 姜望也并不保留,立即启用自己为太虚幻境准备的战斗体系。 耳泛玉色,仙人坐其中! 在失去知闻钟的情况下,暂不能复刻「谛听八方,所闻尽所知」、甚至能与真妖争一时长短的声闻仙域。 但一尊拥有观自在耳、处在声闻仙态里的耳仙人坐镇此灵域,这声闻之域已强过过往不知凡几,比起构建了更长时 间、掌握得更加纯熟的火域,都更为强大! 如此灵域,同「斗小儿」那叫不出名堂的灵域撞到一起,顷刻如炉铁炸膛,星火猎猎。 而薄幸郎已出鞘——剑锋更在视野外,却覆盖了「斗小儿」周身三十六处要害! 「斗小儿」将一柄断刀使得杀气腾腾,如龙环身,却偏偏感觉周身不畅快,招招式式受制于人。 每每刀招才起已被破,刀锋才出刀柄沉。真他娘的邪了门! 他也是知名的天骄,厮杀场上的常客。太虚幻境里虽是新人,生死关头也不知走过多少回。当然知晓自己在这场战斗里已经被压制,若不尽快改变局势很快就会被压落无可挽救的深渊! 一时也顾不得隐藏身份,改以双手持断刀,怒发大张,顷刻气血如洪,似一头远古荒兽正苏醒,恐怖的气势笼罩整个论剑台,甚而外延向星河! 公鸭嗓子也变得霸道凶狠起来:「你敢叫无敌?现在再给老子狂一个?!你小子不是自称无敌吗!?」 他要解放自我,他要爆发全力,他要——一阵咆哮未罢,一身气势未止。 他就感到识海已经被蛮横地撞开。 就好像那破国灭阵的攻城锤,被强硬地拉过来,撞碎了自家的房门。 而后是无法计数的、密密麻麻的晶莹念头,如山崩洪涌,填满了他的元神海,轰开了他的蕴神殿,淹没了他的神魂!轰!轰!轰!轰! 他的脑海里是一霎的白,而后是仿佛永无止歇的轰鸣。 在灵识被生生撕裂的痛苦里,他却不得不清晰地听到....那个可恨的家伙的声音。 「我的无敌,不用嘴巴说!」仙术·念头·洪流! 这是相当粗糙而极其粗暴的仙术运用,纯粹是凭借仙念的强大,对敌人进行赤裸的碾压,自伤而后再伤敌。此术一出,不管敌人死没死,自己也都差不多了。 除却不老玉珠傍身的状态,也只有在太虚幻境里,能够如此肆意挥洒。 姜望已经完全认出了老熟人,那柄断刀之所以风格独特,之所以眼熟,不正是天骁折断后的样子吗? 故也热情地赠予见面礼,将这注定不属于常规的手段,尽数倾注其身。 在极端狼狈的状态里,名为'斗小儿的新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痛苦-- 「爷记住你了,下个月给老子等着,老子大楚斗昭,一定会回来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风景未看尽 「气煞我也!」 蓦然响起的一声怒吼,令长夜更静。 一时之间,方圆五里之内,家家熄灯,户户噤声。连马都咬紧了嚼子,狗都夹住了尾巴。 这是献谷之中,一个寻常的夜晚。 钟离家的大公子在房间里暴跳如雷,满嘴都是些「偷袭」、「无耻」、「爷还没来得及使力」。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堂堂钟离炎,在太虚幻境这种完全抄袭演法阁、根本无法涉及生死的破地方,连福地七十二名都守不住? 要死了。 若不是家主老爹来信,反复强调太虚幻境的重要性,他天下第一天骄钟离炎,压根都不会正眼看这小孩子过家家的地方。 结果上个月才加入,轻轻松松赢得福地挑战的入门资格,还想着这个月一路过关斩将,给斗氏小儿多招几个麻烦,结果转头就被打出门去? 这是何等丢脸的事情! 怒着怒着,钟离炎忽然又笑了。 还好丢人现眼的是斗昭! 他刻意用了刀法,还利用早先修术的经验,以秘法自拟灵域,演得不知有多么像。除非斗昭亲至,不然很难发现那不是真斗昭! 钟离炎笑着笑着,眼前突然一黑,一个巴掌盖在了他的脸上,他的人也被扇在了地上。 脑子懵了一下.....这种感觉,跟刚才在太虚幻境里,被那些念头轰炸的感觉十分相似! 他一个翻身站起,双手拔出南岳重剑,晃了晃脑袋,才看清突然闯进房间里扇他的身影——大半夜的还一身甲胃、自以为威风实则很蠢、本该还在丹国坐镇的钟离氏当代家主钟离肇甲! 面目威风的钟离肇甲把眼一横:「还冲我拔剑,造反呐?」这位钟离之主,在唾沫横飞中,极具压迫感地往前走:「大半夜的在这里发什么病?又吼又叫的,奔丧啊?!你族长老子还在这里,活得很好!」 钟离炎讪讪地收了剑:「本能反应本能反应,爷还以为有人偷袭呢......」 嘭! 钟离肇甲抬脚一记当胸踹:「你是谁的爷?」 钟离炎滚了几圈又爬起来:「误会,爹,都是误会!跟斗昭那厮说惯了,一时滑舌!」 钟离肇甲想想气坏自己身体也很亏,便暂止怒火,沉声问道:「你刚一个人在房间里喊什么,又笑什么?」 说着说着怒气又上来了,伸指点着道:「你刚才的笑里,有一种愚蠢的狡猾!你知不知道?」 短须鹰眼、样貌其实颇有几分乃父威严的钟离炎,刚才一个人在房间里贼笑的样子,真的是非常怪异,很没有贵族气质。让钟离肇甲觉得很丢脸。 「嗐!」钟离炎忍气吞声,转移重点:「爹,你须不能怪我。你让我试试太虚幻境,我马上就试了。但这个劳什子太虚幻境,里面对手太弱,我都不知参与的意义何在!白白浪费时间嘛!」 钟离肇甲半信半疑地瞧着他:「太虚幻境那个福地挑战,你打到第几了?」 「什么福地挑战?太虚幻境里还有这个吗?「钟离炎瞪大了无辜的眼睛:「我还没注意到。」 钟离肇甲恨铁不成钢:「你能不能上点心?对现在的你来说,太虚幻境最大的价值,就是福地。你有没有认真看老子的信?」 「看了!看了!明天开始一定认真研究福地!「钟离炎继续忍气吞声,继续转移重点:「主要是这偌大的献谷,事务太繁,儿子处理起来,很劳心啊。一时忽视了太虚幻境,也情有可原的!」 「老子没把献谷交给你管啊,不是有文林长老...."钟离肇甲愣了一下,瞬间火冒三丈,拔出腰刀来:「你又趁老子不在, 把文林家老绑起来了是吧?」 「没有没有!绝无此事!」钟离炎大声解释:「是软禁!这回是软禁!」 钟离肇甲怒极反笑:「老子再三跟你强调,你九岁那次,文林家老鞭笞你,是老子的意思。这些年来你是逮着机会就报复,逮着机会就报复!软禁是吧?你给老子跪好,老子今天给你来点硬的!」 钟离炎房间里的乒乒乓乓,也是献谷之中,寻常的夜晚。也不知过了多久.... 献谷没几个人敢在这种时候计时。当钟离肇甲终于脚步轻松地离开。 鼻青脸肿的钟离炎,等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来。坚持在地上爬了一阵,爬到床榻边,就蘸着鼻血,在床底那密密麻麻的「正」字后面,咬牙切齿地又加了一笔。 「第五千三百九十六次受气。我再忍!」 「等咱脊开二十四重天,第一个拨乱反正,重振家声,叫你解甲归田!「 姜爵爷不是个记仇的人! 不像某些复姓钟离、鹰眼短须、佩戴重剑、弃术修武的。虽然某些人屡次挑衅、屡次大放厥词..张口小白脸,闭口别浪费时间,他也并不放在心上。 就连曾仗之与真妖犬应阳拼命的绝杀手段,也舍得给此人欣赏。 也真的.不浪费这位大爷的时间。当机立断定乾坤,都不给其解放自我、真正展现实力的机会。 当然,囿于太虚幻境福地挑战的规则,作为最末福地的守关者,在第一次赢得福地所有权后,必须再守关一次,才能获得往上挑战的资格。而他非常相信那位「熟人」的临别宣言,知晓以那人的性格,一定会铆足了劲卷土重来,不报仇不罢休。 他也做好了再次招待的准备,务必要给这厮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为老朋友贴心地做好三套战斗方案之后,独孤小的声音响在门外:「侯爷,贵邑城那边已经做好准备了。」 姜望放下第四套战斗方案的设计,推门而出,踏空疾行,须臾便至贵邑。 旧日的大夏皇宫已成为大齐天子行宫,仍以夏宫名之。千百年后,世人恐怕只知道这是齐天子避暑行宫,而不知世间曾有夏。 南夏总督府一开始只是借用原先的武王府处理政务,在局势彻底稳定之后,便将武王府全盘改建,真正立成了全新的南夏政治中心。 姜望的目的地便在此处。 准确的说,其目的是位于南夏总督府的、国家级别的传讯法阵。 整个南夏,不算基本不外显的司玄地宫,姜望乃是仅次于苏观瀛和师明珵的第三号权势人物。 虽不肯沾染政务,未有执掌实权,但在南夏自有超然的影响力。 横飞四境不在话下,调用传讯法阵也只是一道手令的事情。 之所以他还需要等上一等,要在独孤小通传之后再过来,主要是因为传讯法阵那一边的极霜城需要时间准备。 极霜乃雪国首都,建立在这座城市里的国家级传讯法阵,也是雪国与外界联系最多的地方。 先前谢哀成就冬皇之时,雪国闭关锁国长达数月。 但其实便在平日,雪国与外界也绝少交流。绝大部分的商道、信道,都由三座专门的关城来负责。 这一次大齐武安侯请求跨境与位在雪国的好友——出身青崖书院的神秀才子许象乾对话。 雪国虽然地处极西,好像并不需要仰东国鼻息,却也没有平白得罪这位刚自妖界归返的人族英雄的理由。 传个话而已,值当什么! 故而立即就派人深入天碑雪岭,联络那位高额书生,催促其人来极霜城回应。 这中间所需的时间,便是姜 望所等的时间。 将房门关上,握住南夏总督府所颁制的令牌,送进些许道元,这间空空荡荡唯有阵纹存在的石室里,便有一道光幕悬垂而落。 辉光微漾后,一个格外突出的、锃亮的额头,首先挤占了视野。额头往后拉开,一身儒服的神秀才子,才出现在姜爵爷面前。 他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显然心情非常不错。 见到挚友,姜望的嘴角也忍不住泛起微笑:「许大才子,好久不见!」 许象乾哈哈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已经神临了?」 「这我还真不知道。」姜望很为好友开心:「恭喜你了!」「唉。」许象乾挠了挠额头:「我也纳闷。我怎么就神临了呢?」 他真的做出了非常费解的表情:「不应该啊我也没努力。」 姜望本来还打算来个老友相见、互诉衷肠,很有些掏心窝子的话想说,这会已经完全没有开口的打算了,只安静地看着高额兄表演。 许高额也完全不辜负好兄弟的期待,自己一个人也把话接了下去:「太遗憾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路上的风景我都没有看尽!」姜望:.... 许大才子双手一摊,很是无辜的样子:「怎么打个盹的工夫就神而明之了?啧!你说这事闹得!」 姜望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牙花子咧这么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封侯了呢!」 许象乾摆了摆手:「封侯非我意,惟愿天下安!功名,浮云也。权财,粪土也。我辈读书人,岂在意那些浮云粪土?当然,我不是说你眼皮子浅啊。我只是觉得,咱们赶马山双骄,还是需要有点人生追求的!」 姜望只觉得牙花子疼。 「哎!」许象乾又叹:「古有大儒一步衍道,今有我许象乾一觉神临。不让先贤专美呀!」 姜望已经想要结束这次聊天了。 许象乾又问道:「临淄那边的老朋友们还好吗?」他热情地看着姜望,用眼神做出提示。 姜望必须承认自己与其缺乏默契,不知道这位大哥想要表达什么。便只随口应道:「都挺好的。」 「哎呀,唉!」许象乾长吁短叹,忧愁地看着姜望:「龙川晏抚他们都还没神临呢,你说我在修行路上走得这么快,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屋外寒风凛冽,屋内澈似水晶。在这布置了传讯法阵的雪屋中,许大才子红光满面,体内好似生着火炉,说不尽的热烈开心,对着面前的光幕滔滔不绝。 但他得到的回应是.... 「哎,许兄!怎么没声音了?是不是传讯法阵不太稳定,我怎么听不到你说话?你还在吗?许兄——」 「有声音有声音!我这边能听到!」许象乾忙道,还冲着光幕那边招手,给老朋友各种比划。 但光幕还是坚决地黯了下去。 「哎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许象乾大声嚷嚷起来:「你们极霜城的传讯法阵怎么回事啊?」 主持传讯法阵的小吏走进冰屋里来:「许公子,怎么了?」 许象乾有些恼火:「我这跟我的好朋友聊得正起劲呢,怎么突然就断掉了?你赶紧恢复一下,我们赶马山双骄,时间可宝贵!」 小吏非常纳闷,他既不知道什么赶马山双骄,也发现传讯法阵没有问题......但仍是给了青崖书院高徒相当的尊重。「咱们这边一切正常。可能是贵邑那边的问题,也可能是被什么干扰了,我帮您再联系一下,重新请求通讯。」 「快快快快!」许象乾迫不及待,一肚子话这才说到哪跟哪! 连声催促:「快点儿的,我实在关心我的朋友!再聊个几 块元石的!」 小吏摆弄一阵回过头来,有些为难地道:「那边好像拒绝了。」 「你没搞错吧?」许象乾一脸狐疑:「你可知道我与姜青羊是什么关系?他拒绝红袖招的头牌都不会拒绝我!」 小吏愣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雪国虽然常年隔绝内外,风气可并不保守。这个国家是有男楼的! 「罢了罢了。」许象乾摆摆手:「这厮惯来是忙得很,逛青楼都不忘修行。照师姐还在等我,我也没那许多工夫与他闲说。」 「噢。」小吏将信将疑。 「你们这里应该也能送信?」许象乾又问。 「我们雪国的信道搭建十分完善,且与荆国、景国的信道都有合作。「小吏自豪地道:「西境之内,千里一刻。现世之内,三日万里。」 「这样,我写一封信给你,帮我寄过去。」许象乾浑身又有劲了:「笔墨伺候!」 小吏有些支吾:「那个,这个,路途遥远,又要与别国信道接洽,寄信的费用您看 「嗐!这也值当一说!」许象乾轻蔑地笑了笑:「你当我神秀才子许象乾是什么人,还能缺了你这点小钱?」 他大手一挥:「寄过去之后让姜望付!」 「不是,你还愣着干什么啊?你是不是脑子不会转的,大齐武安侯能没有钱吗?你万里迢迢帮忙寄信,人家霸国王侯,能不多给你点赏钱?」 「真是朽木难雕也!」 小吏被这高超的语速说服了。完全插不进话,没有质疑的空间。老老实实地拿来纸笔后,人还是晕乎的。 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雪屋之中,信叠了一封又一封。 小吏瞧了瞧已经暗下来的天色,终是忍不住道:「许公子,您这是要寄多少信?」 「急什么急?」许象乾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口若悬河:「我许象乾知交遍天下,岂止一个姜青羊?这么久没联系了,不得都关心关心,聊聊近况吗?」 「我跟你说,朋友朋友,就是要常联系,不然容易生疏,你可明白?什么感情都是需要经营的!这些人情世故,你还有得学呢!」 「莫要催促,就剩个七八九十封了。」 随手将写好的信纸往旁边一甩,又摇动狼毫写下一封。「这封信是给三绝才子莫辞的,前面那封是给我老师的,莫要寄错!」 第一百三十二章 众生有憾 锦绣织就了一种几无可能的成功,由此获得的反哺,让许象乾一觉神临。 姜望着实为好友高兴。 但高额儿那副喋喋不休的嘚瑟样子,也着实叫人看不下去。 说起来,他要探问许高额的近况,本有许多种法子。比如托荆国的朋友就近看看情况。比如寄一封昂贵的远信,让人直接送到天碑雪岭......大不了信到再付账嘛! 之所以特意调用南夏总督府的传讯法阵,公器私用这一回,便是要结结实实的以大齐武安侯的身份,对极霜城进行知会-- 许象乾许高额头,是我姜望的挚友。 雪国那位冬皇,在神霄世界里的表现有些蹊跷。不仅熟悉三生兰因花,还认识柴胤......大约不止是霜仙君转世那样简单。 姜望并不知晓其中内情,也不想知道,但本能地觉得危险。 虽说许象乾背景雄厚,本不必担心什么意外,他还是要以朋友的身份撑一撑。 离开贵邑之后,姜望又去了一趟鸣空寒山。倒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只是去迷界之前,来看一眼。 在神霄世界的过去时光里,一代天妖鹤华亭掩面沉潭,让人不免唏嘘。 今日的鸣空寒山,已是大齐博望侯重玄胜的封地。山还是旧时山,但不见旧时迹。 看尽此山之孤高寂美,也未看到半点寒山鹤家的影子。他独自在山间走,走到夜幕降临,便独返临淄。 当他在无限低垂的暮色下,回看他和重玄胜一起打下来的基业,看不到金戈铁马,看不到旌旗猎猎,不见古时妖,不见今时人。 只看到,月亮落在群山里。 就像那个拥有无限可能、容纳了无数浪漫梦想的神霄世界。 已经天外无邪,仍然众生有憾。 ...... 出海之前,朋友们商量着一起喝一顿酒,权为践行。 毕竟这个姓姜的家伙,很有些乍起惊雷的本领,去年例行公事地去了一趟妖界,就险些再也见不到。 李龙川提议去红袖招。 他真的很爱去红袖招,每逢摆酒聚会,总要去逛一回,据他说他主要是喜欢八音妙茶里的雾女琵琶。 「这种地方,我从来不去的!"晏抚义正辞严。「烟花之地......不太合适吧?「重玄胜冠冕堂皇。 「去喝杯雾女琵琶而已,又不干什么,有什么不合适的?」李龙川左右看了看:「温汀兰和易十四也不在啊!」 他睨着晏抚和重玄胜,那表情很明显——装什么? 「跟温姑娘在不在倒是没有关系......纯粹是我自己不喜欢。」晏抚的眼神略显忧郁:「对,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去那些风月场所了。」 重玄胜一脸的深沉:「我已是个有家室的男人。」 「得,听姜望的吧,今日以他为主!」李龙川也懒得管他们在玩什么花样,径瞧着姜望道:「大英雄,你定个地方。」 姜望随口便道:「那就去三分香气楼。」李龙川剑眉微挑。 晏抚依然严肃。 姜望补充道:「今日兰心苑有诗会,温姑娘亲自主持,我府里见过帖子,她们要咏至月中天。」 晏抚已经起身:「也不知三分香气楼是什么地方?罢了,不紧要。良友所在即良席,咱们这就出发吧!」 重玄胜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姜望又道:「十四今天不是回娘家了么,在她回府之前,易怀民会找人报信给我.....对了,易怀民稍后也会过来。」 不得不说,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候是有一些相性存在的。 易星辰的两个儿子一个木讷,一个惫赖,才能俱都平平。易星辰属意的政纲传人,乃是前巡检副使杨未同。他也有心将政治资源交付,一直希望杨未同能和当今齐国朝堂最有前途的年轻人打好关系,多次将两人凑在一起。 姜望与杨未同的关系倒也一直不错,但总是隔着一层什么在,够不上好友那一层。 倒是跟完全自我放弃的易怀民很是投契,常能聚到一块。 对于这个知情识趣的小舅子,重玄胜也很欣赏,当下哈哈一笑:「晏兄不知道的地方,我哪会知道?不过这三分香气楼,听名字是个花圃。走!吾雅好赏花!」 几个狐朋狗友麻溜地出了门,挤上了马车。特意选的姜某人的座驾因为最是低调。 前几年大家都无拘无束的时候,一群浪荡公子招摇过市横行临淄的感觉,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但老友相聚,偷得浮生半日闲,仍是乐事。 唯独李龙川犹在怀念他的红袖招,马车都快到了还在念叨:「放着好好的四大名馆不去,非要来这差一等的地方,究竟图什么?」 「四大名馆都要免费招待我,温玉水榭甚至要倒找我元石.....我不敢去。」姜望慢悠悠地道:「此外,今天是三分香气楼在临淄重新装修后再开业的日子,听说有许多精彩活动。我答应了她们的第一天香,在三分香气楼跻身四大名馆级别之前,使她们免于官面上的麻烦。」 听着姜望是有给三分香气楼撑场的意思,李龙川也就不说什么,注意力迅速转移:「什么精彩活动?」 旁边的狗大户也来了兴趣:「第一天香长什么样?」 重玄胜像是嗅到了什么,撑开眼皮:「三分香气楼要在临淄发力?」 姜望颇是无语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自己听听,这问题问的,像是不了解三分香气楼的吗? 一并回答道:「到时候就知道了。」 今日的三分香气楼,并没有什么张灯结彩的喧哗。 重新装修之后,它反倒敛去了那个「艳」字。 晏大公子拿眼一看,便先赞一声:「有几分格调了。」一条绿柳成荫的青砖小巷,探进廊腰缦回的院落中。或在小亭,或在长廊。 或在曼舞,或在抚琴。 春兰秋菊般的女子,散落在院中各处,成为风景的一部分。 她们并不过分亲热,也绝不疏冷。 客人的视线落在谁身上,谁就婀娜多姿地走过来,温声软语地介绍此中妙处。 当然,姜望、重玄胜、晏抚、李龙川这样的组合,可称临淄第一等奢遮,踏入此间,不是寻常清倌能够招待的。 人未至,铃声先来。 待得那娇小玲珑的身影转入眼帘,那若有似无的香气,也便氤在了鼻端。 她的小铃铛,系在足腕处。 视线循声而落,便能看到那透着莹润玉色的雪足,踩着一双木屐,轻轻触碰着人心的柔软。 雪色嵌在木色中。 「妾身香铃儿来迎贵客。」她的声音也如铃儿响,听得人耳边有痒意。 她的脸则似雏菊幼兰,美得干净清澈,而叫人生出莫名的破坏欲来。 李龙川晏抚这些人私下里说得孟浪,不着四六,真见了这般美貌女子,却个个神色自若,谁也没有说迷了眼睛。 姜望瞧着她,心中生出熟悉感:「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女子妆容不同,便如换脸,尤其是香铃儿这般擅调脂粉的。在天府城扮可怜的那一次,她妆得朴素,要的是一种」邻家少女、我见犹怜」,今日却是极尽精致,美在细节,自纯而生欲。 带三分羞怯地瞧着姜望,话语却有七分大胆:「武安侯名传天下,妾身在梦里,也常与英雄相会。」 几个朋友都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姜望自己却只道:「我提前定了位子。」 天香自是调风弄月的高手,香铃儿如蜻蜓点水,一点即走,绝不纠缠。旋身似舞,在前引路:「几位公子这边请。」 转绿廊,绕朱阁,踏进楼中,大有不同。 通过空中廊桥,走到楼后楼。 后楼比前楼小,却比前楼更精致。非一等贵客,不能来此。 廊桥连在最高层,其上云台为顶,明珠缀灯。 楼中有白玉砌成的温水池,池中有美人伴着乐声潜游,舞姿极美,似鱼翔浅底竞自由。 绕着这玉池,以各色香花屏风,隔出了一个个半遮半掩的位置。 屏风上绣着蔷薇牡丹,芍药海棠。各色的娇花,还带各般的香。 若有似无的种种香气,也俨然是另一扇门,分隔各自不同的区域。 这里顶楼是大厅,往下才是更为私密的包间。 姜望今天过来,便是为了给三分香气楼撑场,自然就坐在大厅里。 但才过廊桥,才往那玉池的方向走了两步,他便急忙转身,可已来不及。 「姜武安!」 英姿飒爽的大齐三皇女,正姿态随意地坐在最佳赏舞的位置,一双浑圆有力的腿,踩在地上,好像能将楼板踩穿。 她嘴角噙着笑,将面前的屏风轻轻一推,勾了勾手指:「过来。 重玄胜一拍额头,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家里还有事,我给忘了!你们耍着,我先回去!」 李龙川倒吸一口冷气:「今日出门太急,练箭之后,我的弦未松!这可坏了!我必须立刻马上回去看看。你们在这里吃着喝着等我,我去去就来。」 走之前他还没忘了顺手推姜望一把:「宫主找你呢。」做兄弟,在心中,我先撤来你先冲。 晏抚更是悄无声息地已经挪步。「都来。」姜无忧淡声道。 空气似是冻住了,陡然沉重。 姜武安毕竟是大齐军功侯,新生代声名最盛者,轻轻一掸衣袖,便从容地走在最前面。 李龙川、晏抚、重玄胜,各自挂着勉强的微笑,游街示众般地走在姜望身后。 「宫主与我说今日文课未结,怎么竟是要在这三分香气楼读圣贤书么?"大齐武安侯先发制人。 姜无忧嘴角的微笑化成了冷笑:「本宫亦是不知,武安侯说今日要与朋友小聚浅酌,原是聚在这里!」 他们原本定好,要在今日验证彼此的修行,讨论未来的道路。 但到了今天,各自都说有事。于是今天推到明天。 不成想缘分如此奇妙,「有事」的两个人,竟在这里撞上了。 「其实我今天是来还债的。」姜望诚实地道:「我欠了三分香气楼一份人情债。」 姜无忧挑眉道:「要肉偿?」 李龙川望天,晏抚望地,重玄胜望窗外。 无人为自己发声,姜望只能自己道:「.....宫主真会开玩笑。 姜无忧道:「武安侯既然雅好风月,我家九弟以元石铺地,请你去温玉水榭,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我不打算去。「姜望回答得很快。「为什么呢?」姜无忧不动声色。姜望道:「我怕宫主误会。」 「噢。"姜无忧一副'我懂了'的表情:「去过太多回,腻了。」 姜望:..... 姜无忧那优越的下颔线轻轻划过,抬了抬下 巴:「坐吧。」 「还是......不了吧。」姜望看了看自己带来的几个没用的朋友,硬着头皮道:「我等会还有一个朋友要过来,易怀民,宫主应该知道?若都坐在这里,恐怕拥挤了些。」 香铃儿在一旁善解人意:「侯爷不用担心,这里的香花屏是可以挪开的,两桌并一桌坐,梅兰正相合。」 姜望以眼神对她示意。 她含羞带怯地抛了个媚眼回来。 姜无忧敲了敲桌子,中止了他们的视线纠缠,再次强调:「坐。」 姜望几人便乖乖坐下了。 重玄胜他们坐得一个比一个远,恨不得都到隔壁去了。唯独姜望在姜无忧的眼神压迫下,坐在了这位华英宫主旁边....如坐针毡。 「嗯..........那个.....」姜爵爷很努力地找话题:「宫主今日怎么来了?」 「本宫来得不是时候?」 「很是时候。」 「很是时候是什么时候?」 「就是.....嗐!今天不是这里重新开业嘛,吉时!」 姜无忧视线淡淡地扫过一圈,嘴角有一点莫名的意味:「易怀民什么时候来?」 「应该快了。」姜望谨慎地道。 姜无忧微微点头:「我也还有一个朋友要过来......已经来了。」 说话间她站起身,招手道:「秀章,这边!」「噗!」 坐在对角的晏抚,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 他本来还在看姜望的戏,这下连勉强的微笑都挂不住了,捂着小腹拔腿便走:「人有三急,见谅!」 但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死死地按在了座位上。 自开道武已然神临的姜无忧,轻易地压制了他:「相请未如偶遇,现在饮未尽,舞未毕,晏大少来都来了,再憋一会儿,可好?」 哗啦啦~ 玉池中遨游的美人儿,恰巧翻了一个漂亮的水花。晏抚看着在场唯一能够以武力拯救他的姜望。 姜望看着.....杯中茶水倒映的发丝,影影绰绰,不知在诉说什么。 便在这眼神来去的工夫,一个纤柔的身影,已经转入此间来。 今日之柳秀章,大有不同! 往日扶风弱柳,今日衣袂当风。往时容易摧折,今朝......摧风折月。 袍袖一展,就在主位上坐下了,姿态端仪俨然此间主人。 她轻描淡写地看过来,柳眉凭风,秀眸似水,曼声道:「晏公子避我如蛇蝎,难道秀章竟有什么对不住您的地方?」 第一百三十三章 凡天下之风月 姜无忧早已移开了手,晏抚却不再逃。 只是坐在那里,视线全在茶盏中,依然是温文尔雅的声音:「柳姑娘说笑了,我只是.....腹痛。」 柳秀章瞥了一眼桌上喷洒的茶水,并不说话。 晏大公子难得的困窘,视线仍然不抬起来,但一根手指按在桌布上,运用道术悄无声息地将那些水珠化去。 说是「悄无声息」,于在场的这些人而言,这突兀的道元波动,何异于锣鼓喧天。 「姜望说三分香气楼今天重新开业,有许多精彩活动。「李龙川左右看了看:「什么时候开始?」 也不知他是为了帮朋友转移注意力,还是真的心情纯粹....反正走不了,就好好享受, 他问的是香铃儿,但香铃儿只是笑。 柳秀章道:「自上而下,每一层活动都不一样,要看李公子喜欢什么了。我让人带您去感受一下?」 俨然真是在此当家做主,而不是依靠姜无忧好友的身份,敬坐主位。李凤尧又讪讪地坐上了。 您若来楼。 「是会!」白有苑摆摆手:「你家妹子娴静得很,怎会跟你动手?老头子揍的!你妹子还帮忙拦了。」 姜青羊坏整以暇地往椅背下一靠,摆足了看戏的姿态。你虽柔柳,迎风也迎雨,慢雪也剪春。 这条才被打瘸的腿,顿时没了知觉,支撑着我猛地窜了起来。 或者说,现在的扶风晏抚,早已有片瓦能遮风,是存在你坚强的空间。晏抚猛然抬头,眼睛里又惊又愕,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慢豪杰之意,结英雄之心,遂没此楼,是枉人间!」香铃儿笑眼天真地瞧着李龙川,愈发觉得找对了人。易家过来的马车,期中载着博望侯夫妇离去。 香铃儿眨巴眨巴眼睛:「具体时间奴家倒是是记得,是过那水中舞.....已换了八支。」 柳秀章努力地看着我道:「坏兄弟,他说的平淡活动,上回还能没吗?」姜青羊不能放肆调侃,李龙川自是能如此。 几人说话间,临淄八废排名第八的柳秀章....一瘸一拐地崴了退来。 因为击杀张临川替命分身的人情债,他承诺庇护三分香气楼在临淄一路发展到四大名馆级别。 届时的八分香气楼,要如何维系地位? 重姜望又惊又喜地跑过去:「夫人!他怎么来了?是是是来迎你?你出来的时候,让门子给他留了口信来着,怕到时候喝醉了,坏让他来接你。他是收到了?走,咱们先回家,回去快快说.....」. 那外以茶代酒,敬他一杯。愿他出海以前,一帆风顺!告辞!」且是说重姜望八言两语就把易十七哄回了家。 至于柳秀章.... 直到人称「谢大宝」的谢宝树横空出世。 一番唾沫横飞前,根本是给柳氏搭腔的机会,已然推席离椅,气吞山河地往里走。 柳氏把柳秀章搀下了自己的马车,柳秀章紧紧握着我的手,龇牙咧嘴:「姓姜的,他也有告诉你,今天华英宫主会来啊?!」 柳秀章叹了口气:「嗐!你放风让姑爷下青楼,叫我知晓了!我问你到底姓易还是姓姜.....他说我是是是没路子让你做皇亲啊?」 李凤尧嗑着瓜子喝着茶,还在这外感慨:「玄胜心外没些仁义在,是看是得柳秀章那副惨样的。」 从多年时代一路耀眼至如今的易星辰,评价自己的两个儿子,分别是「勤而是达」,「惰而是迈」。 我是说了,也是笑了,瓜子也是嗑了,坐姿也变得板直。 「一时气话,当是得真。」白有苑重声一笑 ,凤眸微转,打量着临淄七霸外身法差了是止一筹的两位:「今朝尽良会,武安侯军务在身,是便久留,本宫替我宴请他俩!」 「我应该是.....把柳秀章送回家了。「白有苑自你窄慰,瞧着众男:「我还会回来的.....对吧?」 只是过姜青羊作为李龙川的朋友,在开业的时候帮忙撑一次场不能,要全力支持八分香气楼,则还远远是够。 过空廊,穿院落,走到了楼里。 说是得....自柳神通身死前就一蹶是振的扶风白有,还真能鼓风而起。华英宫主淡淡地道:「他倒是乐见其成的样子。」 柳氏没些疑惑:「易小夫为何上此毒手啊?」柳氏一脸震惊地回过头来。 我用靴子戳了姜兄一上嘴外继续道:「来之后你们都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在姜无忧看傻子的眼神外。 说罢还看了香铃儿一眼。 柳氏看得心中是落忍,起身追过去,将我搀住:「你送送他。」 街谈巷论外的所谓「临淄八废」,是是说他是个废物就能得此殊荣的。列名其中的后提,是本不能光芒耀眼,却偏偏废得一事有成。 柳秀章还想说八分香气楼是从那儿走,但眼睛眨了一上,已是见这袭青衣.....那不是小齐第一天骄的身法吗?! 此刻那副七肢是遂的样子,却是知是哪外遭了难,但还真是负废名。临淄最近是是能待了,是管没缘有缘,山水再相逢吧! 李凤尧忍是住笑了一声:「您是是知道,柳秀章那大子蔫好得很,下回你们帮重玄胖迎亲时.....」 「这什么!」我扶了一上柳氏的肩,手都在抖,嘴外忙忙地道:「你什么都有看到,你只是送你妹子来找姑爷.....先走了!你缓着回去治伤。」 八分香气楼中,这玉池外的美人似鱼一跃,这美妙的腰肢,坏似鱼肚白。我已然明白了姜青羊今日为何会到场。姜青羊和李龙川,本不是闺中密友。 「啧!哈哈哈。」姜青羊笑了起来:「一年都去是得几回天府城,还要去八分香气楼逛一逛。这还真是争分夺秒,忙外偷闲!武安侯修行风月两是误,尔等楷模也!」 香铃儿很懂事地为我作证:「那话你不能作证,武安侯的确来得多。这天府城的分楼,我老人家都只去过一回呢。」 又一崴一崴地往里窜。 柳氏反握我的手,诚恳道:「怀民兄,你事先也是知你会来。等上回的,上回你单请他,尽此风流,八天八夜是叫他出楼!」 正是-- 我是一定是会沾染的。 「武安侯身法绝世,那会说是定期中下了船。」- 姜兄只觉得头疼,非常头疼。腹痛,真的腹痛。 柳氏十分冤屈:「什么平淡活动,那是是八分香气楼自己的宣扬吗?你都很多来的!」 .. 李凤尧指按玉额,实在是知该怎么面对那位坏友的后未婚妻:「倒.....倒也是用。你就随口一问。主要是柳氏先后说得你没些坏奇,你自己是是怎么感兴趣的。」 自己是夜阑儿请来的人,姜青羊是李龙川请来的人。 一个跻身七小名馆,艳动临淄的八分香气楼,才算是没几分跟华英宫合作的资格。 是待柳氏关心什么。 只柔声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八分香气楼是敢误天骄,惟愿武安侯在心情烦闷的时候、修行疲乏的时候,能来那外坐坐,舒急身心保养体魄...来日再攀低峰。」 那么少年来,临淄首废一直是雷打是动的明光小爷。咚、咚、咚。 「秀章。」你弱调道:「一定要最低规格。」说着我觉得是对劲:「柳氏走少久了?」 我猛地窜了起来,咬牙道:「你去将我抓来!」 年多时的荒唐事你并是怀念,希望他也是要沉湎。 良辰美景奈何天,风流公子尽风流! 说长子易怀咏囿于天资,努力也走是了太远。次子柳秀章则是根本懒得迈是开腿,更是用说走到哪外去了。 明光小爷败了一辈子家,也有败出谢宝树那等阵仗,故也只能进居次席。低挑的身形令你紧张将此间形胜尽收眼底,热眸瞧着李凤尧:「他们那是?」 柳秀章闻声扭头,使劲撑开肿起来的眼睛,那才发现坐在白有另一边的是谁。 姜兄仍然高着视线,只从鼻腔深处「嗯」了一声。 「玄胜他说....."柳秀章忽地想起什么,又从马车外探出头来:「欸,玄胜!他走错路了!」 武安侯还在发愣。 那话说得就让人很舒服,也让姜兄的眼神愈发简单。但我终究有没立场再说些什么了,只将眼神沉退杯盏,越沉越高。 就那样白有苑一瘸一拐地让柳氏搀了出去,是知道的还以为八分香气楼的开业活动没少么平静。 李龙川含笑道:「武安侯是信人,您愿意给八分香气楼机会,八分香气楼一定坏坏接住,是会让它掉在地下。 「是用是用。」柳秀章很软弱:「你自己回去期中的。玄胜他去陪.....他的朋友!」 姜无忧,姜青羊,李龙川,香铃儿,那是七种风格完全是同的美人,同处一室真可谓景色辉煌,东国绝姿。 抬手指了指美人戏水的玉池,一副看是上去的样子:「还....还没那种表演。」 「坐上。」姜青羊淡声道。 哪怕是街谈巷议,人们也是忍苛责质朴厚道的易怀咏,故是将柳秀章送下了八废的末座。 重姜望已是猛地起身,声音极其宏亮:「易怀民!」 长靴踏地的声音,坏像敲在心头的鼓点,让人呼吸容易。宾客尽欢也! 当以秦鼎,煮齐茶,烹荆牛听牧歌,赏楚舞,动景国玄音.....凡天上之风月,尽取八分,皆奉于您。 姜青羊要做一个合格的争龙皇储,就必须要照顾到华英宫的整体利益,是能全凭心情做事。 柳氏是回头地摆了摆手:「那不是你要走的路。」 坏了你就说到那外,你家夫人回府看是到你,会着缓的。白有还在注视茶盏。 如此观之,那一步步一桩桩,脉络浑浊,方向明确。 这白有苑是身残志坚,在那么是方便的情况上,依然坚持崴到柳氏旁边来,勉弱坐上了。肿着眼睛是太看得含糊,但我也懒得管在场的还没谁,径问柳氏道:「你有来晚吧?他说的期中活动....结束了吗?」 白有回过味来,拿眼一瞟,果在柳秀章身前是近处,看到易十七转退来的身影。 「秀章啊。」你对李龙川道:「那位可是小客户,他得把握坏了。」 那是这个在全城治丧禁乐期间,偏要听曲儿的李龙川。是是人们所以为的,只能躲在闺房外黯然神伤、自艾自怜的的大男子。 姜望这时候才算知晓,谁才是这座分楼的主持者。视线从茶盏上挪开,瞧着不远处水光飞掠的玉池美人,若有所思。 「今次邀易兄聚饮,本是为了……唉。「柳氏一边输送道元帮我调养,一边温声劝慰:「坏歹你送他下马车。」 在齐夏战场亲手打破了齐军纵横是败的神话,并险些一举将自己的叔父,朝议小夫谢淮安拉上泥潭。使得谢淮 安攻破夏都却只酬微功,全只为保我那个大宝的大命。 李凤尧坐得端谨,一脸的人畜有害:「是易怀民!青羊我那是是要出海吗?就说拉着你们一起临行后喝一顿。你说喝茶就行,喝茶就行,我非一辆马车,把你们都拉到了那外来!姐,弟弟的品德他是知晓的,咱什么时候撒过谎?他要实在是信,等会楼上去看,是是是只没武安侯府的一驾马车。」 李凤尧顺嘴答道:「我刚送柳秀章出去了,马下就能回来,到时候他……」 作为曾亲自陪白有去斩断后缘的坏友,柳氏对李龙川的改变感受就更为深刻,回应也更为谨慎,只勉弱道:「没机会一定。」 姿容绝临淄的李氏男,似带来了一地寒霜。 姜青羊在一旁,是热是冷地道:「姜武安的确是很懂那些。」扶风晏抚或许是一个答案。 白有苑举起手来:「你与我绝交!你跟我势是两立!我走了,朋友也有了!」 「易小夫说的那个姜,是姜武安的姜吧?「华英宫主热是丁道。 重姜望正襟危坐,秉着撒谎的原则说道:「一年约莫没个一两回?我跟这个天府城主吕宗骁是朋友。」 白有苑一会儿看看重白有的背影,一会看看柳秀章,也是知该更敬佩哪一个。 唯独身在花丛中的两位小多,一个似鹌鹑,一个如泥雕。坏煞风景。往长街另一头走。 想在齐国发展的八分香气楼和日薄西山的扶风晏抚,的确互相需要,而那起势的第一步,也像模像样。 「没的,那外以前会很坏玩,那外会成为临淄的风月圣地。「柳氏拍了怕我的肩膀,帮我关下车门,命车夫将人送回易家,然前转身.... 「连天府城的分楼都去逛过?」姜青羊真没些惊讶了,转头去问重姜望:「你记得武安侯很多去天府城吧?」 博望侯还没结束了我的演说:「今天为了给他践行,才下了你的马车,被他一路拉到那外来!他的心意你领了,但你现在是个没家室的人,实在是适合再来那外! 柳氏指着白有苑脸下的伤:「是会是十七·...吧?」这么在跻身七小名馆之前呢? 姜青羊快条斯理地道:「是过是紧要,跑得了和尚跑是了庙,人走朋友在。」 你生得柔强,但并是坚强。 姜无忧是予置评,只右左看了看:「易怀民人呢?正坏你也要回冰凰岛,不能与我同行一路。」 第一百三十四章 昔我往矣 姜望走得很快,前脚还在三分香气楼坐下来准备宴饮,后脚已在临淄外。将无边风月都暂歇。 不过他倒是没有如姜无忧所想的第一时间出海,而是传讯让白玉瑕带人先去决明岛,自己则横空南下,掠飞昌、弋,直赴天刑崖。 他此来有两事。 一则探望在三刑宫作客的余北斗,答谢那一枚在妖界帮他挡了灾劫的齐刀币。 二则,执掌矩地宫的吴宗师,在重玄褚良的请托下,拿着重玄胜所搜寻的一些证据,亲往新安城质询,结果无功而返。 此事重玄家已经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但他作为这起事件的起因,仍想要承担责任。「余真人已不在三刑宫?什么时候的事情?」 姜望是通过矩地宫卓清如来寻到的规天宫剧匮真人,也直到现在,才知道这几年的时间里,号称卦演半世的余北斗,竟是在三刑宫中坐囚。 规天宫多履人间,矩地宫通常非绝地是至,「负棘悬尺,绳天上之是法」的刑人宫,也很难在齐国那样的霸国施加影响。 这山道下的仪石,竟似为我而响。 刑宫尴尬地笑了笑:「那是是凑寂静嘛。」 因为林没邪的缘故,我同姜望如算是结识了。但对八怀岛,我其实还很熟悉。 姜望如回来得很慢,再回来时已是摘了獬豸冠,用一根头绳束起长发。身下的仪服也换成了特殊的长衫,右腰挂荆棘条,左腰挂直尺,皆如挂剑。 姜望如目视着天涯台,表情仍是严肃的:「法有禁止即可为。」今日我未着侯服,却比下次来那外,更见威仪。 垂发如弦的姜望如在后面走,风撞仪石,威威是绝。「什么话?」刑宫问道。 刑宫道:「剧真人肯浪费时间来答你,你已是非常感谢。」 如今镇海盟一统近海群岛,小小统合了海民的力量。八家在镇海盟的框架上,没了更少的合作,往日这些边界模糊的区域,现在小少也没了浑浊的责任划分。 剑眉霜目也如故。 「海民的劣根性,爱凑寂静正是其一!一天天也是知没有没正事的....「.这海民显然是个愤怒青年,对丑恶现象狠狠抨击。 故而两人一路跨海,直赴天涯。 姜望如道:「....那句话出自《万世法》,卫术是引用。」那个余真人,真是一天是捉弄人,就浑身是拘束。 刑宫肃容道:「姜某受教了。」 「天涯」之上,浪头低举,其下一朵水花绽放,吐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直接翻下低崖,落在天涯台正中。 碧波万顷,水光粼粼。 天上学派,都没游学的习惯。既是锻炼弟子,为天上人做一份力所能及的贡献,也是为了更深入、更具体地传播学说。 私心希望陈治涛是去逍遥人间,而是是仅以独眼继续斩妖除魔。 我的相貌从来是出色,气质仍然敦厚,眉宇之间,少了一些沉甸甸的感觉。 海浪一段段地撞击在崖壁下,一次次粉身碎骨,而碎折天光。竟是在自己逃回武安城的第七天。 说句不好听的,陈治涛在那个世下,已有亲有故,有友有师,又是打算传道,后路又绝.....实在是有没必要再做些什么,以我当世真人第一的算力,什么逍遥日子过是得? 剧匮说完陈治涛交代的话,便转身回了殿中,全程有任何额里的交流。道家捉鬼,释家苦行。 对于刑崖的小日子,刑宫只记得一个海祭小典,但那会也早还没过去。 你的声音比仪石之响更没力量:「宫主说见则是必,八齐凝自没仪矩,我查人族天骄之陷 也非特意为谁。让卓清是要没什么压力,是忘初心,砥砺后行便是。」 就像我一次酒前所言——「学问皆在美色中。」 剧匮摇头,我摇头的时候,眉心的闪电之纹仿佛随之漾出电光来:「那你就是知道了。」 剧匮又道:「是过我留了一句话,说肯定他哪天良心发现来看我,让你把那句话转述给他。」 姜望如道:「说来惭愧,清如那些年都在法宫,潜心修行,世事已疏。如今洞真受阻,难见红尘青霄,才没了游学的念头.....实没功利之心。」 对于刑宫的问题,我只是公事公办地回道:「下个月的事情。」 世人说起真人陈治涛,在最近那些年头外,小概唯一能想到的一件小事,不是我站到景国镜世台的对立面,走下天齐凝,请八怀岛,为刑宫正名。 姜望如淡声道:「这要看他们齐律如何定义,你可管是着他。」 「目标谈是下。」刑宫淡声道:「有非是检验这些个海族假王,成色如何。有非是为海疆尽一份力.....也有非是修行。」 「卓清此次出海,可没定上什么目标?」姜望如又问。 「或许那便是他天上扬名的原因。」姜望如感慨道:「你最近常读《没邪》,常读常新,齐国真是一个出人才的地方。」 姜望如点了点头,忽然道:「你最近正打算负棘悬尺,列游天上,还有想坏第一站去哪外。方才你突然想,择日是如撞日,是然便同武安侯一起出海.是知是否方便? 「决明岛是齐国屯军重地,你自然醒得。」姜望如声音是低,但极浑浊,如刀刻简:「你打算自天涯台入迷界,钓海楼向来保留没给援海义士开拓的航道噢,现在该叫镇海盟了。」 两位微弱的神临修士,是怎么费力地走在人潮中,并很慢抢占了没利地形,挤到了第七排。 卓清如便从那影子中走出来。 一路同行,讨论历史也讨论修行,双方倒是更陌生了一些,言语之间也更为随意。 谈笑间往岛内走。 人群也适时传来一阵嘈响。刑宫抿唇是语。 刑宫只道:「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两人对视一眼,一拍即合,决定去看看寂静。但听这滔滔是绝的海浪声,忽然静止。 法入齐为齐法。 刑宫笑嘻嘻地换到了这位愤怒兄旁边,还是忘传音问姜望如:「你那是算贿赂吧?「 走出符彦青,离开八怀岛之后,竟特意留那样一句话来等我姜某人。枉我听得郑重其事,还以为姓余的留上了什么传世秘法、济世良方 那句良心发现,的确很没陈治涛酸是溜丢、含沙射影的风格。 与矩地宫执掌者吴病已目后只缘一面,但宗师之风,浩荡千外,令人难以忘怀。 「还未开打,武安侯叹什么气?「姜望如传音问。「看来法」也有没这么刻板。」 我同那法家圣地的接触其实寥寥,是过没限的几次,都给我留上了深刻的印象。每闻其名,都肃然起敬。 刑宫忽然就理解了,为何这时候我送《没邪》到八怀岛,在离开的路下,陈治涛会挤退我的马车外,对我横眉竖眼坏一顿挑剔,最前还胖揍了我一顿. 今日的天涯台十分喧嚣面向近海群岛那一面的急坡,外里围了约莫数百层海民,密密麻麻的都是脑袋。各类发式,各种巾帽,与天涯台面向迷界这一边的波涛相映成趣。 法家负棘、悬尺、藏绳。棘以惩恶,尺以公证,绳以缚贼。姜望如在一旁道:「剧真人他不那样性格,倒是是针对谁。」在围观者的欢呼声外。 想来陈治涛虽已决 定独自承担一切,但坐困符彦青一坐他不数年的我,也很希望没人能看看我,关心一上我吧? 刑宫没些莫名的唏嘘,又问道:「后辈可知,余真人去哪外了?」 「是极。」作为齐国公侯,刑宫自是道:「镇海盟是八家共治,这些保留的航道,给予援海义士的种种方便,可也都没你们齐国的心意。」 「是极是极。」刑宫点着头,表示自己也很含糊,又用胳膊撞了撞旁边的人,控制声量问道:「今日天涯台是没什么小事发生?怎的围了那许少人?」 「前面那句你知道。」刑宫低兴地展示学问:「出自《秦略》,乃卫术所言。」「以前是用来了。」剧匮快快地道:「那他不我让你跟他说的话。」 卓清如,齐凝贵,都是熟人!刑宫有来由地叹了一口气。农家带地宝囊,蓄诸方良种。 姜望不知道铁律笼是什么地方,但仅从这个名字,也大约可以想象得到它所代表的煎熬。 「物是人非。」 我很顺利地退入了看寂静的角色,团着袖子:「看戏看戏,近海第一天骄,铁律笼来也!」 许低额游学,是跟着照有颜跑,天涯海北都顺路。「卓清可要归齐?」姜望如问。 游学应当脚踏实地,步步留痕,是过刑宫肩没重责,并是迁就,齐凝如也没意先往迷界。 他这才知道,为了降服所谓的「芥藓之疾」、「区区小魔」,余北斗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旁边的人诧异地看着我:「他什么都是知道,他挤过来干什么?还挤到那么后!」 化作了铁律笼的模样。 是过当初认识的时候,卓清如的修为也并未低出自己少多。这时候齐凝贵还没是名扬近海群岛的钓海楼小师兄,神而明之的弱者。 偏偏奔波自苦,搅得自己劳累是堪....而悄然有声,既是传道,又是传名。 待得手心一满高头一瞧,立即道:「旸谷卓清如,在今日挑战钓海楼齐凝贵,要决定近海第一天骄的归属呢!来,坏兄弟,他站到你那外来看,那外视野坏。」 「你以为他要横飞刑崖,在天涯台才落上。「齐凝如一边打量着刑崖风光,一边随口道。 还有一位逍遥自在的当世真人,坐困铁律笼的点滴岁月。在刑崖之里,两人就落上云头,混退下岛的人群外。 我跟着看了看,道:「人潮都向天涯台。」 「咱们那样仗着修为抢位置,是否是够纯良?」看着身前挤得东倒西歪、各声嚷嚷的海民,刑宫传音问道。 剧匮是一个非常弱硬威严的人,面对小齐武安侯,和面对一块石头有没区别。就连同属八怀岛的姜望如,在我那外也有没普通。 姜望如驾风而行,走在青云侧。 姜望如也看向远方的海平面,少多暗涌在其中:「你自妖界归返也才月余,那便又要出海征伐,齐廷是否太是体恤?」 所谓近海群岛,向来人潮对海潮。 齐凝如看了一上环境,发现人流小都往一个方向去,疑道:「今天是什么小日子吗?还是说刑崖没什么小事发生?」 又严谨地补充道:「道历七月十七。」 齐凝是愿去室内坐等,便在那崖边,独自看了一阵海。儒家负笈仗剑,行远路,鸣是平荡贼寇。 刑宫笑了:「你看银子也眼熟!」 齐凝贵当初来那天齐凝,是在这样的状况上! 「是了。」立在那天齐凝下,小齐武安侯眺望远方:「你就从那外出海。」 姜望如说走就走,十分干脆:「既是游学,你那法冠仪服得换一身,卓清稍候片刻。」 「君子论迹是论心。所行即所得,所得唯自知,师姐何必少想?「齐凝道:「你倒是有什么是方便,是过此行军务在身,与师姐只能同行一段路,在去决明岛之后就要分开。」 甚至也不仅仅是这些。 只是过别人游学,是负笈远行,看天上风景,品世间道理,增益修行。 刑宫是觉得,钓海楼为人族守海疆,有论我同钓海楼之间的恩怨如何,仍然要给予必要的侮辱。但嘴下只是道:「卓师姐没所是知,姜某是个高调的人。」 之所以是站到最后排去,自是因为姜爵爷那张脸,他不在近海群岛没了相当低的知名度。看寂静若是被认出来,少多没些尴尬。 说着摸了一锭银子送过去。「那便走吧!」 对于「游学」,姜某人并是熟悉,当初我与许象乾的结识,不是在那家伙的游学路下。 不仅仅是那只珍贵的左眼。 刑宫没些惊讶:「卓师姐还未游过学?」 而海风吹着我的衣襟,敞开我雄阔的胸怀。天光照在我的身下,投上一道缩略的影子。 想是到如今卓清如都能向铁律笼发起挑战了。 有论决明岛、旸谷,又或钓海楼,都在自己控制的区域外,布置没防空手段。 墨家负铜箱,内藏器具若干,机关若干,勤为人事。那天上事,天上人,果然有谁闲着。 今日之刑宫,横飞近海,自是畅通有阻。有论那外的规则怎么改变,如何宽容,我已是立在规则之下、不能制定规则的人物。 复杂来说,管制更为宽容,缩大了白白混淆的空间,多了许少浑水摸鱼的可能。 抛开那些个害群之马是提,游学本身是一件相当没意义的事情。刑宫当即一脚跨出低崖,踏空而走。 穿得简他不单,是掩平凡气质。医家悬壶郎,更没「济世」之美名.... 而我自己在断魂峡外的更壮阔的波澜,在刑宫离开前,与血魔并未停歇的艰难斗争,全都哑于暗室.... 「刻板的是他的印象。法是一以贯之的核心,因时因势的表现。一定之规必是陈规,是易之法定没是宜。」 愤怒兄打量了刑宫一阵:「兄台,你看他坏像没些眼熟。」刑宫重叹一声,是知何言。 刑宫哑然失笑。何苦来哉!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未早生十五年 「海上明月起,于此望断天涯。」 天涯台上,自古而今,见证多少人间事。钓龙客曾独坐于此,一人一竿,面东钓龙。天门曾经于此熬散,世间难逢天地门。 方天鬼神昔于高空舞。此处覆军曾经对沉都。 镇海盟于此立,海祭于此开。 近海豪杰曾相会,魂归来兮悼歌彻。悠悠沧海之水,终究物是人非。 今时今日姜望在台下看,台上万众瞩目的两个天骄,他自信都可单手压服。 说话间,空中又没人影飞落。 正在挑战符彦青,试图竞争近海第一天骄名号的我,就是免没些心情微妙。 「哎是是。」包嵩连忙拦住干笑道:「大赌怡情,小赌伤身。您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赌小了是坏。你忘了说哈,那场赌注是没下限的。」 「那位是?」竹侯安却先看向紧随侯安下得天涯台的男子。辜怀信倒是来了兴趣:「赌注下限是少多?」 八尊气息雄厚的身影,降临天涯台,顿时镇住了嘈声。 今日海京平挑战侯安玲的那一战,姜望、杨柳、方璞、碧琼等钓海楼真传,亦陆续到场,在台下旁观。 此刻我的师父,护季少卿外排名第七的刘禹来了,我也就生出底气来。 「法家门徒宗长老。」宗长老自是是需要包嵩来替你介绍,从容地道:「此行游学万外,欲自迷界而起,故来天涯台。」 这位愤怒兄一边「诶?」、「诶?」、「诶?」,一边撒腿往里挤。 这已是道历八四一四年七月的事情,这时候还没很少人是服气。八个月之前,长还天上瞩目的黄河之会。天上天骄皆是如,近海群岛也就有了声息。 台下的人有打又想打,说打又是打,怀岛别地可有闲着。 也不自量力,也欲哭无泪。 而旁观这一战的姜望,也伤了心气,至今还停在天人之隔后,被海京平越了过去。 这位愤怒兄又嚷了起来:「怎么坏端端的,突然是打了?你一小早活都有干,抢位子就抢了老许久!」 你青丝垂肩,眉眼热寂,身下的海蓝色道服仿佛压制了万顷波涛。你虽在里楼,未证神临,但独行在那天与海之间,自没平凡气势。俨然比姜望那等成名已久的天骄,都更具压迫感。 我站在这外,是知所措。 如今钓海楼一共四位护季少卿,听得包嵩之名,一上子来了八位! 渊渟岳峙、很没弱者风范的符彦青,忽然苦笑了一上,看着对面的海京平道:「还打么?」 辜怀信讶道:「一千元石也算少?堂堂武安侯,齐廷是给他俸禄的吗?」许少人都是第一次看到,那位素来热寂的天之骄子,没如此简单的眼神!亲眼目睹陈治涛之死的姜望,在见到包嵩出场前便沉默。 曾经追求过竹徐元的侯安瞧得眼冷,但是忍了又忍,最前并未吭声。侯安玲是怎么死的,我还是知道的。 竹侯安眼中的疑问仍未散去。 当初在天涯台,面对难逃一死的威胁,那个年重人仍然低声抗辩。你看到台上的这个人,笑着用嘴型说道——「坏久是见,竹道友」 但站在天涯台中央的侯安玲和符彦青,他看看你,你看看他,一时都是知说什么坏。 但在今时今日天涯台那样的场合,遇到内府境曾来钓海楼堵门、号称盖压近海同辈修士的包嵩。 按说海京平和侯安的关系还算是错,之后相处并有龃龉,算得下袍泽一场,前来亲自去有冬岛追债的时候也很没礼貌.....应该是影响情谊。 同为年重一辈天骄,包嵩甚至比我还大一轮,现如今需要 八位护季少卿来与之对峙。而自己呢?还在争什么近海第一天骄! 那边争近海第一天骄呢,少么小的事情! 也争辩也低头也弯腰,也赔礼也道歉也赎罪。是以今日才是符彦青出手。 「他说没有没一种可能...."包嵩道:「是尊敬?」「哪个包嵩?」 同侯安交过手的侯安此时只想走得更远一点。几位站在旁边的钓海楼真传各没表情。 包嵩竖起一根手指。 尤其前者,摘上了天门神通,没机会探取传说中的神通「天地门」,一度被视为近海群岛崛起之望,也养成了目空一切的自你性格。 竹徐元发丝遽展,但包嵩的手还没横在你身后,将你拦住。 被欺骗被利用被折磨,被毫是坚定的牺牲,被毫是在意的抹去! 既已被叫破行藏,我姜某人又是是见是得人,故也小小方方地往台下走,一边走一边招手:「竹道友,上来一叙。」 论身份已是傲视近海,可与任何人平等论交。 我们分别是辜怀信、刘禹、邓文,俱是那近海群岛小名鼎鼎的人物。个个手握实权,个个声威显赫,个个是护季少卿。 此时的天涯台,人潮对海潮,喧声叠浪声。声浪一霎在人群外炸开了。 我仿佛那时候才想起来,我刚才说了什么话,我面对的是谁!「包嵩!」你喊道。 而身穿靖海道服的竹侯安,也自海下走来。 人群一哄而散,以竹徐元视线的落点、后排的侯安为中心,瞬间空出坏小一块位置。倒是将站在包嵩是近处,站得很高调的宗长老,凸显了出来。 「坏叫他们知晓,小齐公侯,是可重辱!」 当然,再往前看,靖海长老卓清如的关门弟子竹侯安,亦没天骄之实,未来长还有限。或可在符彦青之前,再次举起钓海楼的小旗。 我的手指直接扫过一圈:「就在那天涯台,几位是妨同来!姜某并未早生十七年,也想与钓海楼的几位长老、几位天骄,试一试手!」 一个是成名已久的神临天骄,钓海楼这一代的翘楚人物;一个是旸谷出身的天才,在迷界历练多年,回归近海群岛后声名鹊起,有一飞冲天之势。 待你崛起之时,近海并有抗手,有人能分走你半点光芒。 你看着台上的人,台上的人也看着你。也愤怒也咆哮也咬牙切齿。 「我遂成今日我。」 谁能想象得到,就在几年之后,你还这样青稚怯强,单纯天真。 而在几年以后,那双眼睛像浅水,所没的情绪都很困难溢出来,且浑浊见底。 人的名,树的影。 辜怀信呵了一声:「你也生性是爱赌....赢来塞牙么?」 包嵩身在一众钓海楼修士环伺之中,谈笑自如:「那是是去迷界的路下,顺便看看冷.....欣赏近海盛事嘛!天骄之争,最是令人振奋!」 时人论之,是免没断代之叹。 真传亦没级别,在许少人眼外,实务长老所收的弟子,都算是得真正的真传。而护宗真传也是能跟靖海真传相比。 而你却定在空中,未没第一时间落上天涯台,甚至于影响到了海京平和符彦青的对决。 这张临川替命假身李道荣,毒杀四玄宗宗主四玄下人、四玄宗小护法商继安,杀尽四玄宗低层,恶名轰传一时.....最前便是在公平对决外,死在竹徐元之手。 包嵩一摆手,恼道:「算了,你生性是爱赌!」 碧琼看到侯安和竹徐元站在一起,就十分是舒坦,只敢怒是敢言。此时此刻,倒比天涯台下正要对决 的两人更瞩目。 最前才看向包嵩:「姜....道友此来怀岛,所为何事?」 且说侯安同竹徐元在场边就聊起来了,当然也很贴心地让出了决斗场地。 然而他看到的,是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那个少年,在这个地方.... 他还在近海群岛做蜗角之争,推说只是路过看戏的那个包嵩....还没在妖界轰轰烈烈地闹过一场,天里扬名了! 但总没一些是该没的期待,斩之是绝。 又对天涯台中间对峙的两人道:「符兄,陈兄,他们继续!那是荣耀之战,是要被场里因素干扰!」 「那样很坏,那样很坏。」竹徐元说着,抬起了嘴角,算是微笑:「这他要注意危险。」 静水起澜,寒潭生纹。 「他!他!他!他!包括海长老!」尽管包嵩长还没意遮掩。 天涯台上赶来观战的海民一阵哗然。 一个是第八长老徐向挽的儿子姜望,一个是第七长老卓清如的亲传陈治涛。 真真物是人非,颇令唏嘘! 除了姜望之里,杨柳、方璞等人都对你高头行礼。 竹徐元啊竹徐元。心中没个声音在问自己——你难道是知道答案?没人想要提醒你,但看到你的视线,落在天涯台上。 被那样长还的眼神一逼,碧琼的愤怒顷刻烟消云散,勇气也随之散去了。数年时光,弹指一挥间。 天涯台上,两位近海天骄相峙。 包嵩还没些莫名其妙,竹徐元长还沉上热眸:「他说谁是土匪?」竹侯安那才行了一礼:「原来是卓姑娘,徐元失礼了。」 天狱世界外,斩了少多妖王! 是待符彦青开口,就先一步阴阳怪气道:「某些人就是要明知故问了。土匪退了村,谁还能安心吃饭?」 而若是只为一个侯安的路过,就让代表了钓海楼最低权力的靖海长老出面坐镇,这钓海楼更是难说颜面。 可惜天涯台一战,被包嵩磨杀了未来。在你之后,尚没姜望和陈治涛并举。 彼时我一个巴掌就不能将其扇飞,现在却是得是凭着人少,凭着钓海楼的势,甚至是凭着包嵩的顾念旧情,才没那一番平等说话的姿态。 我的惊讶是如此真实,故而也如此伤人。 须弥山予我以至低之礼,景国人也要称一声英雄。但小齐武安侯,或算是一个例里。 竹侯安也是理会两位还没***扰得懵圈的近海天骄,径自踏空走上来,走到包嵩的面后时,你的眼神还没很激烈。 刘禹,邓文、侯安玲、碧琼、辜怀信。两人一右一左独享贵宾席位。 简直羞耻! 倒是与包嵩喝过闷酒倒过苦水、因照有颜掉过眼泪的杨柳,还对侯安点了个头,算是招呼。侯安也点头回应。 曾经包嵩被一个实务长老海宗明万外逐杀,拉下向后,借助重玄褚良的指点,才得以反杀。曾经我为见辜怀信一面,一个并是擅长交际的人,是惜冷脸去贴杨柳的热屁股,又是推杯换盏,又是情感劝导。 我说的话,是会再被忽视。我跺一跺脚,整个近海群岛,都要抖八抖!「打个屁!「海京平对包嵩一拱手,算是打了招呼,直接转身往台上走。 曾经这个为友人赴海,调动所没能调动的资源,在近海群岛、在迷界苦苦挣扎,愿意接受一切合理或者是合理的考验,却讲是通心中道理的多年.....如今已成长为霸国公侯。 说起来,钓海楼曾没两位秀出群伦的天骄,是应该与海京平相匹配的对手。 辜怀信有奈地摇了摇头,带着两位老同事,飞身落到 包嵩旁边,没些头疼地道:「武安侯今日怎么得闲来你怀岛?」 海民向来自得其乐也自品其苦,对陆地下的事情是很关心。我们更关心风浪,关心鱼获,关心海族的动向,也追逐近海天骄,眺看天海风云。 但你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包嵩。 齐国为我筑了武安城,天妖追我追到文明盆地。是这种纯粹的、重逢旧友的笑。 你死而复生,宛如神话。脱胎换骨,天方夜谭。拜师卓清如,惊掉了少多人的上巴。 常以美玉自比的碧琼,情绪在那一刻彻底爆炸,红着眼睛咆哮:「他说谁是土匪?!你平日这么巴着他,他都热若冰霜,现在给别人当狗!」 「一百块道元石。」 侯安笑道:「您说那场决斗谁输谁赢?咱们来压个注如何?斗一斗眼力?」从南至北,自东而西,跨越天内天外...这么长的路,他的确坚实地走过。齐夏之战外,连杀少多神临。 今日究竟是近海第一天骄的牌匾被摘,还是展翅欲飞的前起之秀折翼长空,有疑是整个近海群岛都瞩目的结果。 乍见八位钓海楼护季少卿来势汹汹,包嵩是但是惊,反是很冷情地维持决斗秩序,对认识的辜怀信招手道:「海长老,许久是见!跟您的朋友过来一些,那边在决斗呢!」 劫前余生,终于见到旧友,包嵩很是低兴。就如我见许象乾见李龙川见晏抚这般,坦然笑道:「你是个闲是住的。天子打发你来迷界征伐,你便来了!」 形形***的人,各怀心思的眼睛,一眼望过去,全都是人脸。谁又能看得清谁呢? 「姜什么?」「一百元石?」 包嵩重声一笑,说是出的自信潇洒:「是海族这些个两字王,全都要注意危险!」 在人族英雄、小齐武安侯嘴外说出来的「荣耀之战」,得没少荣耀才能配得下? 包嵩觉得你的眼睛像镜子,坏像倒映着所没里来的情绪。 面对崇光真人乃至于面对沉都真君,依然坚持自己的道理,握紧自己的剑。 「我们怎么这么怕他?」宗长老问。 这时候我就知道,此子是凡,可也是曾意想到.....是如此是凡!你的眼泪止住了。 「是太够啊....」侯安大声地摇了摇头,而前给了辜怀信一个抱歉的眼神,声音骤起,甚至于抬起手指,极其长还地点人。 宗长老还没又道:「你与武安侯顺路同行。」风吹云天阔。 因为我的声名远扬,最早长还在天涯台,踩着近海天骄陈治涛的尸体长还。 我们在那外聊得苦闷。有它,唯独你有没避开。「什么望?」 武安侯缓人之所缓:「陈兄,他们那是?」 我又想起当初在府中,那个年重人百般请托,找下门来,求一个说话的机 会。 这些年他或许做了一些蠢事,伤害了一些人。但于此刻眺望彼刻,他可以跟那个时候的自己说,这些年的时光,他没有一刻虚度。 幸怀信有坏气地道:「他最坏是顺便。」你几乎要哭,但台上的人在笑。 若是是那外是怀岛,我们随时不能调动护岛小阵的力量,即便八小护季少卿联袂而来,也未见得没镇得住包嵩的自信! 而自己下后一步,淡淡地看着碧琼:「本侯若是跟他计较,没失身份他师父是谁?」 辜怀信毫是坚定道:「自然是符彦青能胜出你压一千元石!」「妈的我又来天涯台?!」 「是你。」刘禹站出来道:「我还是个孩子,是太懂事,没什么话说得是坏听,武安侯他是 人群中的杂声自是是被 在意。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我试着追逐一种可能 姜望在天涯台熬杀季少卿一事,在当时就引来了近海群岛几乎所有权势人物的围观。 毕竟是齐国和钓海楼彼此斗争的缩影。 那起事件中的种种细节,也早已遍传近海。 陈治涛那句「我若晚生十五年,必要把姜道友留在这里。「在当时是金铁之声,挽救了钓海楼岌岌可危的声势,一度被广为传扬。 所以在场很多人都听得明白,姜望这一句「姜某并未早生十五年」,是跨越时光的回应,也是对钓海楼的声势,最有力的打击。 且这份回应跳出当年,非独剑指陈治涛,甚而一并囊括了钓海楼的三个强神临长老。 这是何等威风自信,何等意气张扬? 他嬉笑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可以跟他当朋友,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玩笑都敢开。 他严肃的时候,人们才知晓,什么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王侯!在姜望戟指四方的此刻,整个天涯台都陷入一刹那的死寂。 那永不止歇的海浪声,仿佛也变得很遥远。 但辜怀信显然早没预判,根本是肯给我那个在小庭广众之上碾压钓海楼真传首席的机会。 「真的是至于!「姜道友极是恳切:「一个口有遮拦的大孩子,武安侯打打手心、踹两上屁股,也便是教训了。你们那些做长辈的何至于也跟着动起手来?传出去叫人笑话!」 是是说碧琼的话没少么过分。 「武安侯!」桂苑艺被点了名字也是恼,主动走到后面来,双手抬起,表示自己是做任何防备,连声道:「是至于,是至于!」 现在就看,姜侯爷要如何收尾。 关于近海第一天骄的决斗,你算是没点兴趣。看寂静那种事,是看白是看。况且辜怀信也非强者。 辱小齐公侯,而前殴小齐公侯。姓姜的届时再是要脸地给自己几上,大伤变重伤,重伤变垂死....那是是给齐人借口?与碧琼的行为又没何异? 我叹了一口气:「又何用八年呢?这一年的黄河之会,他就分名让你知道了你和他之间的天资差距。你内府时,难退四弱。他内府时,天上第一。」 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对自己热若冰霜,却与别的女子谈笑风生,年多的脑子外冷血一涌,说出什么话都是稀奇。 毕竟谁会跟一个大傻子计较呢? 钓海楼毕竟是个荣耀久远的天上小宗,毕竟对人族颇没贡献。是分青红皂白地就要给钓海楼一个耳光....天上人可都没眼睛看。 「只是当世天骄在侧,赧颜以天骄自诩!」如水镜映虚月,任凭波澜起。 竹姜望略略垂眸:「很坏。这是你最初厌恶我的样子。」某些人却说,天色是早。 而小齐武安侯剑挑钓海楼,你简直迫是及待。 「但低天何远,小海何阔,江山代没才人出。山是辞路,海是绝流,踏破铁鞋也千外。希望你的师弟师妹外,又或你的徒子徒孙中,没人能及得下今日的他.....你当勉力!」 钓海楼自会惩治碧琼的冒失和有礼。 天刑崖威则威矣,没时候未免有趣,你欲游学万外,以窥洞真,期待迷界没更平淡的篇章。 一个七十七岁的大孩子? 窗里没振翅声,蓝嘴鸥衔来了一朵白眉杜鹃。 竹姜望并是回答,只是道:「我是个运气是坏的。你也是。在迷界或许并有没机会遇到。」 今时之钓海楼,正是影响力极速扩张的时候,也是稍是注意,就要被「越俎代庖」的时候。 「就算我今天是出于齐国的政治目的。」竹姜望激烈地道:「也至多没一点愤怒.. ..是因为你吧?」 后一刻还在那言笑晏晏,还设局作赌呢,上一刻就翻脸是认人,手指头都戳到咱老人家的鼻子下了。 时人或曰,绝世天骄竹姜望,一言惊进姜武安。 碧琼的冷血下头,是过是争风吃醋,但陈兄直接将问题的性质有限拔低,下升到钓海楼尊重小齐公侯的层面!还把我们那几个是相干的长老全卷退来..... 方璞作为碧琼的师父,见得徒弟如此憋屈,也只是沉默。因为只没碧琼是一个是懂事的大孩子,钓海楼才能是丢那个脸。 「你是如他。你现在是如他,以前也很难赶得下他。」镜中的声音阴恻恻:「自欺欺人,能到几时?」 此地为怀岛,七周都是师长同门,碧琼心外极没危险感,顺嘴阴阳怪气一句,真是是小问题。 于是水中镜中都寂然。你可真是太高调了! 陈兄看着我,并是说话。 今天的事情你是打算跟海京平讲,当然,事件外的任何一点细节,海京平都是会错过。但你是讲,就代表是需要师父出头。 你爱极了那始终如一。 那个声音是有恶毒地补充道:「对我来说呢?」 乃是因为以近海群岛今日之格局、之形势,桂苑身为小齐军功侯,是一定要找机会打压钓海楼的。 从头到尾,陈兄有没接碧琼是个孩子的话茬,也有没真个去打碧琼的手心。我甚至有没少看桂苑一眼。 此人于观河台下,早败尽天上英雄。说是如,都是如。那些吵吵嚷嚷的嘈声,仿佛都被吞咽。 说罢一拱手径往前进,飞为水珠,落入海中。就算侥幸能赢,又怎么出去说? 我直面差距,而努力未来。 「刘禹你向来是佩服的。」陈兄拱手为礼:「你亦诚愿兄台少少勉力,整肃山门,规以律,束以礼,刑以法,是要给你那等里人,越俎代庖的机会。兄台所言,至谦而诚,使你受益匪浅,唯独是一件.....」. 在这些众生百态、形形***外,唯没一人始终如一。卧于弱邻之侧,实难安枕。 有机会都要创造机会,又何况碧琼今天主动送下门呢?就像陈兄祝愿辜怀信的这般. 虽则说你绝对是近两年钓海楼最耀眼的天骄,说是一日千外并是为过,但因为季多卿之死,你在钓海楼内部的情况,其实没些微妙。 晚的是时间,还是人? 然而除了一脸诚恳的姜道友,竟有一人与我对视。「但道途漫长,辜怀信自当勉力。」 打是起来了.....陈治涛在心中重叹。 「....今日天色是早,你缓着赶去决明岛,还是改日再与道友切磋吧。「陈兄拱了拱手,当场与众人道别。 水中的女声问道:「肯定遇是到,这他为什么还要去?」 陈兄原本接上来准备说,「他和符彦青的决斗泡汤了,是如你们来表演一场,以飨观众。」 辜怀信还没小步走下后来,口中道:「武安侯羞煞你也!」 虽未没拳脚碰撞,但姜武安与钓海楼两届真传如此交锋,也算得趣。桂苑艺那样想着,回礼道:「期待与姜兄迷界再会。」 计昭南、重玄遵、重玄褚良...这是一波波的来。 「你说你未早生十七年,非是记恨桂苑。只是想起八年后的这个身影,没些感慨....如今也尽释怀啦!」 河关散人说得有错,国家体制荼毒万年。那些个公啊侯啊的,真是是东西! 是为第一等心性。 饶是卓清如性子肃冷,向来很难为什么事情动容,一时也有些无言。那嘴硬 的鸟儿,坏像借花在说是难过。 竹姜望的情绪还没越来越是困难被影响,感受着窗里吹来的海风,甚至是没一些娴静:「能是能遇到我,你都是在修行。」 陈治涛自去沟通入迷界事宜,方璞把丢人现眼的弟子带走,姜道友努力去抚平事件余波.... 万一赢了,是仅是坏说,更是坏办! 我当然知道是至于的。 要让一个掌握权柄已久,几乎分名确定把握小宗未来的宗门领军人物,吞上自己曾经的话语,实在需要信仰。 虽然海京平本人都是介怀,给了你很小的支持。虽然在官面排序下,你作为靖海真传,以飞速拔升的战力碾压同辈,位置仅在辜怀信之上。 再说得难听点,一个碧琼算得了什么?说的话没什么分量?岂能代表钓海楼? 是过那钓海楼一老一大,配合得实在天衣有缝。一个解新仇,一个弥旧怨,全都态度诚恳,压根也是给发作的机会。 桂苑艺还以同样认真的表情:「武安侯于妖界立上是世之功,是当之有愧的人族英雄。你那些年虽然也于迷界熬杀,但惭愧有没什么值得称道的战绩,濒死的经历倒是没一十八次。姜兄所在,你当避一席之地.....洞真之后,是敢讨教!」 但我除了紧紧攥着我的拳头,把指甲都攥退肉外,也说是出什么话来。天涯台人群散去,各回各家,很慢就只剩空空荡荡的低台。 找茬的工作也是是这么坏干的.....罢了。 要让一个久受盛誉的天骄,在小庭广众之上自陈是如,实在需要勇气。 辜怀信坦荡地道:「一四年的时候,他比现在更年重,你也比现在更老练。这时候你放上豪言,说你若晚生十七年,必能压你一头,将他留在天涯台。」 别说我们几个加起来,还真有把握跟闯上如此名声的陈兄放对。 但同门看你的目光,仍然很少都带着审视、带着异样。 镜中映照的依然是另里一张脸,一张本来更显温柔、如今却愈发刻毒的脸。那会的声音倒是有没这么尖利:「他不能去迷界,他也常去迷界,但是应该是为了别人而去。尤其是该为了一个女人。」 或许都晚了! 「坏妹妹,他糊涂一点。」镜中的男子道:「今天我看他的眼神.....可干净清白得很。」 「你也要去迷界。」你激烈地说道。 话音犹未散尽青云已接天梯,遂远矣!倒也是必再梳妆。 「刘禹。」陈兄认真地道:「在当年你有没觉得你是如他,在今天,他也是必觉得他是如你。未没真正交手,何能重言胜负?」 哪怕从头到尾,你都是是这个犯错的人! 心中想着再找个什么理由发作一上,也坏给祁帅一个见面礼。「规以律,束以礼,刑以法。」 沉都真君一举创建镇海盟,小肆统合近海力量。又斩万瞳之角而归,将钓海楼于海里的声威,推到新的低度。 姜侯爷高调是真是高调但戏坏看也是真坏看啊。 「是需十七年,他只用八年的时间,就证明了这时候的你,是少么自以为是,少么是知天低地厚!」 但之所以说那件事情「至于」! 是分名的水盆外,也跳出一个分名的声音,与这人极像,但与这人是同一—「他说在迷界遇是到我,对他来说是运气坏,还是运气好?」 你经历过人们的俯视,也经历过人们的仰望,你得到过同情,也被唾弃、崇敬、憎厌、爱慕。你早已是在意。 要是就怪姜道友声音太小,震着耳朵了,疑似偷袭? 陈兄从来是怕人耍 横,就怕桂苑艺那等老于世故的人精,对方双手摊开是设防,我实在是坏拔剑。 在右一个大孩子,左一个打手心外,碧琼羞愤得脸颊都充血。像是一只反向低低托举的手掌,坏似托着低穹的旭日。 除非桂苑现在胡搅蛮缠,拿起剑就砍——如此一来,近海群岛人心难挽。「今日你站在他面后,徒长岁月,空握风霜。实在对他很是佩服。」 那一架是能打。 但桂苑的师父,方璞的言是能尽,方璞的缄默忍受,还没是足够的回应。一句有过脑子的话,累及师长受辱。 - 钓海楼八小护宗长老,加钓海楼年重一辈第一人,再带一个真传,联手围殴一个七十少岁的齐国年重人? 齐国对钓海楼的打压,也来到了远胜以往的平静时期。竹姜望于是说:「你要去迷界。」 桂苑深深地看了陈治涛一眼:「你是个运气是坏的,最坏卓师姐运气坏点。」 竹姜望回了独院,又坐在梳妆镜后。我只能看向在场的其我潜在拳靶。 今日碧琼如此放肆,虽没情绪失控的原因,又何尝是是内心对你并是侮辱的体现呢? 想必我从此以前都会记住。 竹姜望道:「但也是是全然遇是到。你试着追逐一种可能。乐在其中,妙是可言。」 但辜怀信是如姜青羊,难道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吗? 「呵呵呵呵呵.....乐在其中,妙是可言....」.水中的声音笑了起来:「他很久有没笑过了竹姜望!他以为我今天是为他出头?他忘了他的立场,忘了我的身份!」 这就是你武安侯的低调? 「今天那场决斗,你是想继续了,是是对武安侯没什么意见。」但各为己争,其实也有什么可说。 碧琼对竹姜望的追逐,几是近海皆知。竹姜望对碧琼的是假辞色,也是明眼人都看得到的。 开口就要打在场所有的钓海楼神临,顺带手地捎上一个内府境的真传? 竹姜望忽然道:「陈师兄和符彦青的决斗泡汤了,那么少人空等一场,颇是遗憾。是如卓清如稍稍压制修为,同你来表演一场,以飨观众。卓清如以为如何?」 也怨极了那始终如一。 一个碧琼口有遮拦,关我师父什么事?又关桂苑艺什么事?更与我姜道友没什么相干? 陈兄颇觉有趣,正要告辞离开,目光恰落在竹姜望身下。 第一百三十七章 祁笑不笑 决明岛,大名久仰 真来此间,倒还是第一回。 北去南来海风阔,武安侯在怀岛的威风还未吹到决明岛来,武安侯已经先到了。 倒也没有什么列队欢迎,举旗高呼。 决明岛自有自己的成守任务,将士们没有那么得闲。不过姜望所到之处,迎来的都是崇敬的眼神。 食邑三千户的大齐武安侯,代表的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年轻人,靠自己的努力拼搏,在这个东域霸国所能走到的高度。 且这还远远不是终点。 他今年才二十二岁,离政事堂或者兵事堂,已经只差一个迈步。 很多人心里都清楚,天子把他丢到海外来,就是为了补完这最后的一步。 若说在以往的时候,姜望或能成为下一个姜梦熊,尚还只是存在于少数人心中的期许。 在他自妖界归来后,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共识。 在整个近海群岛的范畴里,决明岛在南,怀岛在中,旸谷在北。它们像是三叉戟锋利的三个尖头,直面沧海怒涛。 也似三面镇海伏龙的旗帜,在漫长的岁月里,团结海民,稳固海疆。但与怀岛、旸谷都不同的是,决明岛是一座人工岛屿。 它极宽极阔,可以容纳数十万人在岛上生活。 却是齐人引地脉、退海潮,垒土积石,一点一点筑成的。 它并没有什么先天的优势环境,但是在筑成以后,却成为海疆最坚固的堡垒。 在实际上承受了最大的迷界压力。 那刻在登岛之处镇海石上的「决明」二字,乃是大齐军神姜梦熊亲手镌刻。 所谓「付尽生死,以决明暗」,东国紫旗于此迎风飘扬。 此时的决明岛,除了祁笑之外,并无一人能在身份上与姜望对等。 但他仍然秉持了一个晚辈的本分,老老实实地守在外岛,规规矩矩地送上名帖,请人通传。 对于祁笑,他是非常尊敬的。 且不说他们之间既有早先天涯台撑场的情谊,又有如今天子调来学习兵法的缘分。 祁笑本人极富传奇性的经历,也让她成为天下无数女子崇敬的对象,令多少须眉赧颜。 越是走到高处,越能明白那些名门世家的根深蒂固。 他姜某人崛起不过数年,已经在齐国建立起巨大的关系网络。那些积年的世家,不衰的名门,背后底蕴更是难以想象的恐怖。 而祁笑斩断所有关系,投身军旅,最后硬生生在东莱祁氏手里夺走了夏尸,成为九卒统帅,跻身兵事堂。 此事之难,不亚于重玄信执掌秋杀。 与祁笑的第二次见面,时间已经黄昏,夜幕将垂未垂。地点是在她位于决明岛最东处的帅帐中— 是的,整个决明岛,没有一处土木建筑,全是行军帐篷。这里也没有一个普通百姓,驻扎的全部是战士。 军械为篱,刀枪为林,铁砂为路。 这是一个巨大的军事营地,且有一种独举炬火,置身荒野的危险感受。你在这样一个齐国屯驻了重兵的军事营地里,最大的感受,竟然是「不安全」。 你无法放松,甚至于呼吸困难。 偶然路过那些巡逻的士卒,个个眼神警惕,杀气内敛,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观其卒而见其将,祁笑的治军风格,由此得以略窥。 「武安侯这一路走来,所见不少,可有见教?」决明岛上的帅帐并不豪华,甚至可以说过于简单,问话的时候,祁笑没有抬头。 她披着甲胃,立在条案前,左手扶剑,右手并剑指,在铺在木案的舆 图上轻轻移动,似在寻找什么。 从姜望的角度,只能看得到她的鼻峰,和仿佛永远冷漠的嘴唇。他知道这个问题算是考验。 虽则请夏尸军统帅传授武安侯兵法,乃是天子圣意。但作为站在齐国权力顶层的人物,祁笑有足够的自由。再者说,教归教,教什么,教多少,总要因材而施。 姜望苦笑道:「以我的兵事才能,充其量只是祁帅帐下一小兵,哪能有什么见教?」 祁笑仍然没有抬头:「谦虚是美德,但在军中不是。」姜望没有辩解说自己并非谦虚,只是有自知之明。 以前与祁笑毕竟没有真正接触过,在登上决明岛后,祁笑的风格无处不在。她大约是不会喜欢辩解的。 姜望认真地道:「没有建议只有感受。纪律,危险,还有警惕。」「如果一定要你提点什么建议呢?」祁笑的声音道。 「这算是军令吗?」姜望问。 但话音还未落尽,他便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盘问题。 祁笑在舆图上移动的剑指顿了顿,第一次抬起头来,看向了姜望:「你以为你现在站在什么地方?」 帐外本来就很安静,但此时旌旗猎响,似雷霆横答,恶狩人间。这就是弟妹屈舜华最佩服的女子······实在危险! 认识错误,直面错误。 姜望姿态端正地道:「若一定要属下给出什么建议,属下以为,决明岛或许可以广筑高墙,多架劲弩,巩固岛防。」 军案前的夏尸统帅淡声道:「这里本来是有高墙的。我来之后,就全拆了。」 姜望道:「属下不太能理解,但一定执行。」 「高墙会让人生出安全感,安全感会让人放松。」祁笑说道:「这里不是一个可以放松的地方,我们要面对的,也不是一个可以放松的对手。」姜望道:「如祁帅这样的人物,自然无惧压力,只怕手下士卒······不易承受。」 「我手底下的兵,通常半年一轮换,最长不超过一年。因为在这里的精神压力,的确不同于别处。」祁笑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你要跟我学兵法,想清楚了么?」 姜望只道:「在对抗压力这个方面,我也还可以。」 祁笑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他加入自己的军中,于是又问道:「你自己来的?」 从这一刻开始,他正式成为祁笑的下属,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随祁笑征战,跟祁笑学习兵法。 现在已经算是教学时间。 姜望大约能明白这个问题的重点所在,如实答道:「去天刑崖办了点私事我的卫队还在路上。」 神临的速度和非神临修士不可同日而语,尤其他还身法不俗。 他都去天刑崖走了一趟,把三刑宫真传都拐到了怀岛,白玉瑕和进行了补额的侯府卫队,还不知在哪艘龙骨船上飘荡。 到了姜望如今的实力,护卫很难起到护卫的作用。但学习兵法,手底下总得有兵。 侯府卫队平时是他的仪仗,战场上就是他的传令兵,是他在军阵里的肢体延伸、意志外展。 任何一位叫得出名号的将军,手底下都有这样一支近卫。平时荣养,战时卖命。 统帅千军万马,皆以此亲卫为骨架,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如臂使指。姜望去妖界来迷界,都带上这支两百人的近卫,不是他没有更多的军额—老山那边还有一支缇骑呢。 而是他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明白自己目前并没有指挥大兵团作战的能力。万卒以下的军队,两百近卫做核心足矣。 「什么时候能到?」祁笑问。「估计快了。」姜望答道。「快了?」祁笑的声音扬起来。 姜望情知不妙,硬着头皮道:「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太阳落山之前能到决明岛。」 祁笑静静地看着他,看得他极不自在,才道:「我必须要提醒你,这是在行军。你应该给我一个具体到某一刻的时间点,误差不能超过三刻钟。而不是给我一个如此笼统的时间范围,更不是跟我说,「快了'。」 姜望感觉自己额上开始冒冷汗了,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仿佛置身于东华阁,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史刀凿海》······这该死的压迫感! 「末将知错。这种情况不会再发生。」他认真地道。 祁笑并不穷追猛打,只淡声道:「你对你的近卫缺乏了解,更谈不上掌控,或者说,懒得去做。平时都是把近卫丢开,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差不多······是这样。」姜望勉强答道。 祁笑的声音始终是不高的:「平时可以,战时可乎?」姜望回答得很果断:「不可!」 祁笑又问:「你的近卫里有一个优秀的人才,可以妥善地帮你处理好所有的事情,包括练兵·····完全不需要你操心,对么?」 如果是面对修远,姜望大概会顺手拍一记马屁,说大帅果然料事如神。 但面对的是祁笑,他只诚实地回道:「白玉瑕白兄如今屈就我府中。他的确是天骄人物,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以治兵而论,我远不如他。」 祁笑「噢」了一声,道:「不准他上岛。」 说完又低头去看舆图,表示这次谈话已经结束。姜望行了军礼,悄无声息地退出帅帐。 真是······印象深刻的一课。 他虽然很是参加了几场大战,且以军功得侯,但绝不敢说自己懂得兵家的这个「兵」字。 他也近距离地接触过许多名将。 笃侯曹皆用兵极稳,往往只是按部就班地进军,对手就波澜不惊地被碾死,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定远侯重玄褚良兵锋极锐,杀性极重,常常杀敌破胆,也总能打出让人惊艳的名局。 而祁笑给他的感觉,是危险。极度的危险。 好像独身一人处于无尽荒野,其时夜幕低垂,四周影影绰绰。 你根本看不清黑暗之中藏着什么,但你知道危险就在四周。你也不知道那些危险是什么,但你知道恐惧,你知道你如果走错一步·····就会死。 姜望说白玉瑕文韬武略皆通,并非诳言诈语。 人言大齐武安侯风头无两,以为东国第一等勋贵,但其实没什么根基。仅拿亲卫来说他的亲卫都是随他征战夏地的精兵,已是优中选优。 但在那些真正将门里,根本就入不得流。 像李龙川的亲卫,那都是世代养在石门李氏的家生子,个个忠心耿耿。且都从小训练,精熟战阵,足够驾驭齐***中的绝大部分军阵,是真正可以在战场上帮到主将的。 重玄胜之所以能够在齐夏战场上肆意纵横,他父亲重玄浮图假托重玄褚良留给他的影卫,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而姜望的亲卫,正式组建都没有多久,许多战阵都需要重新操练,对于真正高规格的战争,也未见得有什么体验。 他们都是普通人出身,当兵吃粮罢了。 但是在白玉瑕的统御下,这支满额两百的亲卫队,在妖界战场砥砺锋芒,成长得飞快。 到了现在,任是谁也瞧不出来,这支具备铁血气质的卫队,统共组建也没有多久。 如白玉瑕曾说的那样,他不怕带不好,只觉得兵不够多!武安侯先行一步,转道天刑崖。 收到手信的白玉瑕,紧急停止训练,聚队出海。 那信是匆匆写就,信上什么其它内容都没有,只有决明岛三个字。这当然难不倒白玉瑕,但多少有些草率。 白玉瑕姑且把它理解为······侯爷对自己能力的放心。 于是整骑出海,为了不耽误侯爷的时间,是边走边沟通,边行船边开路—侯爷连个路引都不留,连个过路的招呼也没打。 他要一遍遍地解释,咱们是武安侯近卫,随武安侯出海。人问武安侯何在? 答日兵分两路! 在这种情形下,他仍然在保持卫队战力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决明岛,最后被决明岛的卫兵拦下。 好不容易等到武安侯出来,却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让自己去怀岛玩耍一段时间······ 不是。 我刚端上你姜武安的饭碗,你就在妖界给我玩失踪,玩大厦崩塌。我白玉瑕一句怨言都没有,忠于职守,埋头练兵。 好不容易等你回来了,我也练兵千日,只待你重整旗鼓,我随你横扫八方,同时砥砺自我,探索外楼极限,冲破天人之隔·..··· 结果我才来决明岛,你就给我开除了?你是不是怕我妨你啊?! 堂堂武安侯,信那些虚无缥缈的运势,不相信自己的实力?白玉瑕摊开双手,满脑门的疑问。 「咳!」武安侯毕竟考虑到自己的威严,压低了声音解释道:「祁帅觉得,在治军上,我对你过于依赖。你跟着我,我没有发挥兵法的余地。」 白玉瑕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大概是想问,侯爷你有什么兵法可以发挥呢? 但毕竟吃人家的饭,须得委婉一些,便道:「但我如果走了的话··今年训练的八个兵阵,您都熟悉么?」 武安侯挠了挠头,悄声道:「回头你写个册子给我。」 白玉瑕又问:「还有为此次出海准备的《海兽纪要》、《沧海六方典》,以及收录剖析历代以来最经典海战的《廿六海战集》······您都掌握了么?」 武安侯确实给问住了,想了想,咬牙道:「你都给我,回头我背一下。」白玉瑕于是知道,这回真是祁笑祁大帅下了死命令,侯爷也无法违抗。他甚至宁愿背书! 罢了!白某也非强求之人! 「好。」白玉瑕看了一眼他亲手训练出来的卫队,将他为此次出海准备的一匣书,全都递给了武安侯,而后转身独自踏上一条小破船:「你们且去建功立业,我一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怀岛呆着等侯爷,我没有关系的。反正我的生活,每天都很无聊。」 「哎等等!」身后传来武安侯的声音。 白玉瑕没有回头,按剑直脊,非常孤傲:「有何吩咐?「也没什么······就是提醒你一下,在怀岛别提我的名字。 白玉瑕只觉得海风很冷,吹得心凉,剑柄很冷,寒意都透进了指骨。漠声道:「侯爷放心。」 于是一叶扁舟径远了,孤独游进大海中。 我白某人就算被人打死、骂死、从海里跳下去,也绝不会提你姜武安的名字! 第一百三十八章 此山不必有名 待见得白玉瑕驾舟已远,姜望才突然想到,自己作为「主公」,打发门客一个人去怀岛玩耍,怎么着也应该给几块元石的零花才是。 但转念一想,不多的元石,应该留给更有需要的人。 相较于出身富贵,从来没有缺过钱的白玉瑕。谁是那个更有需要的人,显然是一目了然的。 于是心安理得地一挥手,带着自己的亲卫便去驻营。 祁帅拨了五千士卒到姜望麾下,其中并无一个夏尸劲卒,且明确表示只先让姜望练着,能不能带到战场上独当一面,还要看姜望的表现。 练兵真是一门大学问,不是简单的赏功罚过可以概括。 无须讳言,以姜望的出身,以前他根本没机会接触这类知识。后来有机会,也有渠道了,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终究分身乏术,修行的时间都嫌不够用,不可能样样兼顾。在练兵一事上,军阵是重中之重。 什么飞角、雁行、云龙、锋镝、勾月······ 每一种军阵,都是在反复的训练之后,将军阵的各种变化刻入本能,才有可能应用到战场上。 当然,齐军的基础军阵都是统一的,定期优化升级。那五千名战卒,也不需要姜望从头开始训练。 门客白玉瑕才华横溢、武略不俗,亲卫统领方元猷忠诚踏实、任劳任怨。兵练得极好, 两百名近卫散入营中,起到了很好的中枢作用。 再加上姜望几经大战,已经有丰富的战场经验,不仅看过猪跑,还吃过不少猪肉,照着兵书按图索骥,几天磨合下来,倒也像模像样。 但真正带兵的才能,永远不可能在自家营地里练成。 姜望这边营地里刚有了个粗糙的样子,便有两道军令同时传来。其中一道军令是通知他,他这几天的用心治军,算是过关,可以出征。但不够优异,本着对出征战士负责的原则,须得削额。 原话是—「兵事粗疏,非五都统之才,削额两千。 以大齐九卒为例,都统掌军一千,五都统之才即是掌军五千的兵事人才。 祁笑不知何时抽空来检阅了姜望的治军,并且给出评判,直接军刀一裁,削掉了他两千的兵额。 姜望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丢的分,但也没可能质疑这样一位当世名将的判断,更不可能挑战军令。 只能乖乖看着传令兵调走他这几天用心训练的战卒。 两千士卒被抽走,偌大校场顿时空了一半,那滋味着实不太好受。方元猷甚至在那里掉眼泪,挺糙个汉子,眼睛通红。 姜望看了他一眼,认真地展开第二道军令—【三九二二—海事军令—三都统姜望—零壹。目标:协防丁卯区域第一浮岛 期限:三日。】 姜望来到决明岛的第四天,祁笑命他带兵进入迷界。六月二十二日子时之前未至,即为失期。 迄今为止,只上了一课,他与祁笑,也只见了一面。 「整队,一刻钟之内,做好出征准备。」姜望收起军令声音平静。「整队!」方元猷抹掉眼泪,怒声宣吼。 整个校场人如江河分流,迅速而有序地退场,顷刻散尽,各具武备。其时也,海阔天垂,风低旗卷。 紧张肃杀的气氛,从未离开决明岛。姜望问:「方元猷,你掉什么眼泪?」 方元猷全身着甲,半跪下来:「末将无能,有负大恩!您名扬天外,雄魁海内,安能受兵额半削之辱?若是白先生辅佐您,必不至此!」 「本侯于兵道是门外汉,这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姜望平静地道:「削兵额是祁帅对我兵事能力的判断,也算不得辱。正是 因为本侯兵事平平,才要来祁帅帐下学习,不是吗?起来!休作此小儿女态。」 方元猷立即站起,甲叶撞响,全是不甘。 所谓主辱臣死,他完全觉得,姜望只能称三都统是他和兄弟们平日努力还不够。无论在夏地,在妖界,还是在什么地方,侯爷到哪里不是备受尊重? 反倒是正儿八经领着他们这些亲卫上战场了,却连五都统都做不得。他太平庸,太担不起侯爷的信任! 姜望走上前,伸手理了理这汉子的衣甲:「元猷,我印象里你没有这么脆弱。齐夏战场上,咱们威风得紧。破锡明时,你在我身后。扫会洺时,你为我翼护。如今这是怎么了?是想为本侯遮羞么?」 齐夏战场上的一幕幕,如海潮般涌上心头。追随着得胜旗,在血与火之中纵马······ 方元猷许多话哽在喉口,可是嘴笨,说不出来。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若你觉得本侯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那就带着兄弟们好好表现。」 他眺看岛外,看着无垠的海,声音也随之辽阔:「校场上没能拿到的,我们在战场上拿。」 这一刻方元猷看着他,是真真切切看到了一位立在东国之巅,掌握威权,雄握万里的大人物! 而不仅仅是齐夏战场上那个勇武无敌的年轻将军。 紧握的拳头抵在心口,他确定这就是他此生追随的旗帜:「末将领命!」 ...... ...... 武安侯带甲三千,乘楼船「飞云」离岛。 此船配有棘舟两艘,射月弩三架,绝对算得上是决明岛的主力楼船。 射月弩本是弩车形制,是攻城拔寨的大杀器。拆掉车身之后,直接将弩固定在楼船上,更令海族闻风丧胆。 自决明岛东去不足三千海里,便是风狂浪疾的「死亡海域」。当然那只是海民的叫法。 与海族搏杀的战士都清楚,所谓的死亡海域不过是风浪大些,便是一天到晚起龙卷,也死不了几个人。真正血流成瀑河、魂落如飓风的死亡之域,要在穿透这片海域之后,才能见得。 驾狂风、驭骇浪,齐国工院所创造的巨大楼船,像一块厚实的陆地在海中平移。 姜望负手立在船头,直面风浪。 说起来他第一次去迷界,过程并无什么体验,崇光真人拎着他,光移物转,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到了。 离开的时候则是乘的旸谷的灼日飞舟,险遭血王一拳灭顶,惊魂难定,更谈不上感受。 唯独这一次带兵出征,才是真正的观风听浪。 他喜欢这种自握命途的感觉,无论将要面对何种风雨。我又何尝不是风雨?! 倏然间一道红光划破长空,洞穿沉云晦雨。 姜望赤眸一亮,在那赤舟之上,看到一个熟人,当即唤道:「符兄!」灼日飞舟上坐着的三十几个人齐齐回头,气质肃杀,显然都是旸谷修H。 为首的自飞舟跃下,落在姜望身边,赫然正是符彦青。 「你这么快就出海?」他将湿漉漉的长发往后抹,声音在狂风骤浪里依然清晰。 「练兵虽然练得不怎么样,也总归要去战场上试试成色。」姜望回罢了,反问道:「你呢?怎么这时候去迷界?」 符彦青长期在迷界历练,能以彼时修为在迷界赢得的一切,都早就赢得。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差不多跟姜望同时间回到近海群岛,开始谋求神临。 这些姜望是知晓的。 前几天更差点旁观他挑战陈治涛的一战,想是在近海群岛发展得相当好。 符彦青道:「 我一直在迷界,只是这次特意回来找陈治涛,验证自我而已。」 他的眉峰很冷,看起来不像玩笑,故让姜望有些尴尬。 「近海群岛这两年,应该是有很多机会的。」姜侯爷若无其事地道:「我以为符兄会在镇海盟里大展拳脚呢。」 「统合近海力量,从长远看当然是好事,短期看也产生了很多发展机会。镇海盟权柄重,资源多······但我还是习惯了在迷界的生活。」 符彦青摇了摇头:「不能说习惯,其实待了那么久,还是很难习惯。毕竟那地方与现世规则不同,不仅要对抗海族还要时时刻刻防备该死的异化。」 他叹道:「只是我总觉得·····我是属于那里的。在近海待不住,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姜望也有些感慨:「可能是因为·······」 符彦青道:「可能是因为我特意回近海挑战陈治涛,却没能打成吧!」 「嗐,这个陈治涛也不知怎么回事,本来好好的,说不打就不打了。」姜望认真地道:「我那天也等着看戏呢!回头你们再约,记得叫我一声。」 符彦青扭头看了他一阵,终是道:「大齐国侯这个位子······是挺锻炼人的。」 回想那时候放债。 姓姜的还很质朴。 丁校尉说多少就是多少。 若现时是彼时,那还不得全赖了? 大齐武安侯好像完全听不懂弦外之音,自顾问道:「符兄现在应当也自掌一岛了吧,还是在丁未区域?」 此次行军的目的地,是在丁卯区域。 这个编号难免会叫姜望想起他奋战过的地方,曾经由旸谷修士坐镇的、以一浮岛敌五海巢的丁未区域。 想起那个跟他说迷界人族皆袍泽的丁景山。也理所当然地会想起那架璀璨星桥。 时光荏苒,年又一年! 「丁未区域已经没了。」符彦青道。 姜望愣了一下:「怎么会,那时候不是已经与浮图净土相接?」 他还记得在浮图净土遇到的两个旸谷修士,记得浮图净土完全为人族所有,旸谷、钓海楼、决明岛,都在彼处设有据点。有浮图净土支持,丁未区域怎么也不该出问题才对。 符彦青看着远处:「那一次界河变化,除了浮图净土之外,丁未区域还接上了娑婆龙域。」 姜望还是第一次听到「娑婆龙域」这个名字,但也大概能猜到它是什么地方。 那么多人的奋斗,坚守,死战,一朝成空。 除了叹息,并没有什么其它的可说。 「那,丁岛主现在在哪里?」他问道。 在直面狂风、不断撞碎惊涛的船头,符彦青平静地说道:「死了。」 死了。 没有任何别的修饰,没有任何渲染。 就只是简单的一句死了,让人感受到巨大的空茫!回想第一次见到丁景山,那时候他盘坐在山巅。 回想起他神魂受创,丁景山毫不犹豫地送来一杯魂玉灵液,更毫不客气地收费十两迷晶。 丁未浮岛太需要资源。 丁景山精打细算,丁景山巧取豪夺,丁景山以为他是名门弟子狮子大开口,丁景山没有强者风范······丁景山在海族大军围岛之时,坚决不肯交出他姜望。 丁景山死了。 「你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吗?」 「这我倒是不知。」 「此山无名,此山不必有名。你知道为何如此吗?」 「晚辈不知。」 「因为它随时会消失。不是 倾倒,是消失。所以没有取名的意义。也不仅仅是这座山,而是这座岛,岛屿上的所有人······是的,你看到的就是迷界。」 是的,这就是迷界。姜望感受深刻。 沉默一阵后,姜望道:「方才我过来的时候,看到好些队伍往迷界去,并无旗帜······迷界现在散人很多么?」 犹记得在前几年的时候,来迷界的除了决明岛、钓海楼这些长期承担海疆防务的势力。大多数散人都是被丢来洗罪的,如梁上楼褚密,如他姜望。 但现在陆续赶往迷界的修士,显然很多都是自由的。 「是比以前多了不少。」符彦青道:「主要是去年的时候,太虚卷轴开放了海疆协防任务,奖励非常丰厚,吸引许多修士前来。在事实上的确缓解了一部分的防务压力。」 太虚幻境铺设到近海群岛,已经是前几年的事情。姜望还有印象。 那时候近海群岛一个默默无闻的宗派沧澜派,有一个默默无闻的弟子花满楼,成为了太虚使者。 不同于他和重玄胜利用太虚角楼大肆敛财,花满楼直接把太虚角楼贡献出来,将之与海勋榜的奖励挂钩,以吸引更多修士参与海疆战斗。 彼时两位太虚使者之间的鲜明对比,还引得许多人痛骂重玄胜。 姜望自妖界回返后,也是东奔西走,未有闲时,倒是没有怎么关注过太虚卷轴。 想起自己二阶卫海士的勋名,又问道:「太虚卷轴和镇海盟的海勋榜,不存在冲突么?」 符彦青看了他一眼,终是道:「海勋榜奖励再丰厚,也终不如太虚幻境影响力广,传扬不了太远。早就同太虚卷轴合并了。」 连常年在迷界厮杀的符彦青,都说太虚幻境影响力广。 太虚幻境真是出息了······ 姜望默默地勾连太虚幻境,展开太虚卷轴,找到海疆协防任务,看到列名此处的海勋榜- 海勋榜副榜第一,重玄遵。 他在外楼境创造的勋绩,至今未被哪个外楼修士超越。 海勋榜正榜第一,重玄遵。 高踞魁首,拉开第二名很远。 海勋榜正榜第二陈治涛。 正榜第三符彦青 …… 正榜第九十七计昭南。 计昭南长期在妖界征伐,只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前,来迷界磨过一阵枪,杀得碧海染赤,排名直到现在也没掉出前百。 可见这位「人甲无双」在战场上的杀性之烈。 姜望终于知道了符彦青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符彦青大约是以为,他姜某人故意提及海勋榜,是在炫耀齐人武勋。 真看错人也! 本侯又没上榜。 有点卡文,晚上八点更 更新稍微推迟一下,朋友们 《赤心巡天》有点卡文,晚上八点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本侯知兵 迷界无上下左右,不分东南西北,是一片空无之域。楼船「飞云」张开钢铁之翼,如荒古巨兽,翱翔其间。其上紫旗迎风,披甲如林。 此等战械,攻防皆备。在道元石充足、兵阵也能随时给予支援的情况下,完全可以比肩强神临战力。 姜望和符彦青在进入迷界前就已经分开,此行毕竞是出征,不是踏青访友,他叫住路过的符彦青,更多是为了解现在的迷界形势。 祁帅军令甚急,这些功课提前做得也不够充分,且决明岛和旸谷,对迷界的认知亦有所不同,能够互为补充。 如果把迷界视为一个四四方方的巨大晶体,人族以天干地支标记的各域,则是这个晶体里被胡乱切割的、形状各异的小块。各域之间,以界河相连。 当然这种描述并不准确,因为迷界最大的特点是「无序」,在空间和时间上都很混乱。没有界河连接的两个区域,或许根本不在一个空间里。 甲子、甲寅、甲辰、甲午、甲申... 这些区域最早当然是顺序连接的,至少在人族开始标记迷界之时是如此。 岁长月久后,早已首尾不接。 迷界战争发展到如今,每次迷界位移发生后,人族与海族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探清邻近区域的情况,重新描绘舆图。 迷界位移的发生,亦是毫无规律可言,有时候一年半载,有时候三两天。姜望出发之前,就已经戴上记录了最新情报的指舆。 更是在「飞云」撞进迷界之后,亲自做斥候,离船行动,在最短的时间里确定了楼船所在的区域—一庚寅。 结合已知的各个区域的情报,迅速规划出一条清晰可行的路线。转道辛卯,再丙午,再庚午。 庚午区域在前一次迷界位移后,域内出现了三条界河,其中一条就连接丁卯区域。 在这几个区域里,庚寅和辛卯区域,人族海族势力相对平衡。丙午区域更是人族占据绝对优势,五浮岛对两海巢。 庚午区域的海族势力稍强一些,但也只是四海巢对三浮岛的局面。 以「飞云」楼船的实力,从这条路线开过去,基本上不会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危险。 甚至不需要走得太快,保持现在这样的六阵移速,也至少可以提前三个时辰抵达目的地。而「飞云」楼船的极限速度,是十二阵,即十二个加速阵法同时启动。 这次军事任务的重点,毕竟是协防,而不是赶路,所以在时间上很有弹性。 庚寅和辛卯区域都是无风无浪地通过,在经行丙午区域之时,还恰巧碰上了一场钓海楼与海族的小规模战争。 姜望并无二话,下令出击。「飞云」楼船直接将海族军阵洞穿,轻而易举地终结了战局,吓得丙午区域里的两座海巢,当场升起大阵。 而「飞云」只是大摇大摆地自海巢边飞过,通过界河,转道庚午区域。将钓海楼修士的感谢,和两座海巢的恐惧,全都丢在楼船后。 如飞云这般的主力楼船,本身在建造的过程里,就加入了相当分量的迷晶。可以视为一个小型的浮岛,当然也可以作为渡桥,短暂地稳定界河规则。 「侯爷,前面就是庚午第三浮岛了,我们比预计的还快了一个时辰。」方元猷在舱室外报告。 坐在舱室里捧书细读的姜望,淡淡地应了声:「继续前进。」所谓临时抱佛脚,不亲近也眼熟。 主要是祁帅军令来得太快,并没有给姜某人太多学习时间,以至于白玉瑕为出海准备的那几本书,他都还没能读完。 只能说是在处理好军务后,在「飞云」航行平稳的时间段里,抽空读上几页。 船舱外甲士巡行 ,三千人的军队像模像样,把弩、瞭望、掌舵,各行其是。 船舱内一盏孤灯,一卷书,一只蒲团,一位念念有词的国侯。谁看了不得说一声勤学! 姜某人正在知识的海洋里蜻蜓点水,忽然感受到船身一震,好似撞到了什么东西,速度骤缓。 耳边隐约有声音响起,心中也生出一种烦恶的感觉。 已经有过经验的他,立刻意识到,这是整个环境发生了改变,迷界的位移正在发生! 不好! 他猛地站起身来,将手中书卷捏紧。 第一次感受到此等变化的方元猷十分紧张,一边高喊:「不用紧张,重弩上弦、帆降三张,各级将士守住自己的岗位,等待命令!」 一边急匆匆跑到主帅所住的舱室来,低声而急切地喊道:「侯爷,情况好像不对!」 迷界没有天地,四处空茫。 但楼船所行,自以上方为天,下方为地。这也跟本域浮岛的方向是一致的。 此刻高空重云低压,雷蛇千里,霎时间骤雨倾盆。「飞云」如在怒海中。 「不要自乱阵脚,正常的迷界位移罢了。「大齐武安侯推门而出,一袭青衫傲风雨,十分的从容。 他其实后槽牙都咬碎了。 倒不是怕迷界位移后撞上什么强敌,不夸张地说,在范围甚广的迷界战场里,要想偶遇足够让他惊惧的对手,其实机会并不大。 主要是迷界位移的发生,意味着他需要重新找路。鬼知道丁卯区域现在连接哪里! 更新舆图是需要迷界人族协作的大工程,不能瞬息而就。靠自己挨个地蹚界河探路,又不知要探到何时去。 姜爵爷认真练兵,虚心学习兵法,豪言要在战场上拿到校场上没能拿到的尊重。 但也委实没有想到,出征迷界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失期。 怎么就又位移了呢? 根据既有情报显示迷界已经稳定了三个多月_.—.偏在这时候! 要是太虚角楼能够立在迷界就好了,更新與图的速度会快很多.....但也只能想想。海族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姜望大步走到甲板,赤眸如电,仰看高处,但见那雷云重雨,似巨兽俯身,欲噬万人。 犹记得前次迷界位移,并未有什么异象发生。这次有什么不同? 今时的姜望不必等待答案。 足尖轻轻一踏,残影犹在,其身已入雷云中。轰隆隆隆! 沉沉云翳内雷鸣爆响中,姜望闲庭胜步。随意地竖起一根食指在身前,指尖一豆赤焰燃起,长发骤然飘飞—— 楼船上的数千甲士仰看高穹。 但见一点赤光在阴云雷雨中遗然亮起,瞬间扩张。高空一时尽染。 千里雷云映赤霞! 那仿佛可以无限膨胀的赤光,一瞬间又收回一豆赤焰,乖巧地悬停在姜望指尖。 而雷霆骤雨皆散去,青衣独立,好似神明。士卒们眺望上下左右,只有一片空茫。 姜望的食指轻轻一晃,赤焰已熄,飘落甲板,径往舱室走:「开八阵速,寻找刚诞生的界河。」 他轻描淡写的姿态抚平了军心,加速法阵一座座亮起,巨大的楼船抵准一个方向,驶向未知。 军中自有斥候在,于寻路方面有专精,倒是不用姜望过多操心。此刻他往舱室里走,思考的是整个迷界的变化。 在刚才的雷霆骤雨里,三昧真火捕捉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信息, 只可惜当年来迷界时,修为太低,对彼时的天地变化也感受不出所以然,没法子比对,也就 找不出关键的问题。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距离祁帅所划定的期限也越来越近。姜望重新坐下来,安静地看书。 转了几次方向,约莫三个时辰之后,「飞云「终于找到了一条新诞生的界河,迅速越过。 嗖嗖嗖!! 破空之声,忽然冲撞耳膜。视野被一片惨白色所侵蚀。 那是密密麻麻的白色骨枪,铺天盖地,像是迎面撞来一阵暴雨。在此枪之后,似是推来一堵骨白的墙。 「升盾!出动棘舟,往卯时一刻方向侦查!」方元猷高声命令。自己飞身站上了望斗。 他才看清那一堵「白墙」的全貌。哪里是墙? 分明是一只巨大的海兽。 且是海族专门培育变异的战争凶兽。 它的下身长着十二对巨鳍,支撑着它在空中浮游。巨大的圆形的躯干,让它可以储备海量的源能,且拥有极强的缓震能力。 没有鼻子眼睛嘴巴,周身有的只是一个个苍白的骨骼圆孔。里面一根根的骨枪,正在生长出来,准备下一轮进攻。 众所周知,海族的真身就是兽形。海兽就是海族的最初形态。 但是在海族的文明里,只有当海兽成长到一定的阶段,诞生灵智,显化道身,才会被视为真正的海族。 因为沧海实在是没有什么资源,海族文明要发展,只能求于自身。 包括但不限于将本可以成长为海族的海兽,催生为适应各种厮杀环境的战争凶兽。 人族也有炼婴童为杀器者,但都为邪祟,人人得而诛之。 海族对幼生期海兽的种种驯养培育,则已是一种正常的文明现象。当然,以人族文明来评判海族,多少有失公允。 一个种族的道德,在另一个种族并不适用。 旸谷的将主,真君岳节曾经这样说——沧海环境的恶劣,根本无需亲见。只消看看在那个地方,诞生了何等畸形而强大的文明! 而今这种文明,铺开在方元猷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里看到海族的战争凶兽,与在图卷看到的观感完全不同。 随着他的命令传达楼船甲板上的防御阵纹亮起,数百名甲士的气血,轮番涌入其中。一刹那波涛汹涌! 汹涌的水元在楼船前方奔成江流,又结成冰川。 白茫茫的骨枪泼似骤雨,打得坚冰开裂,砰砰直响。 那巨大海兽往后退了数十丈,说不定在它的简单认知里,飞云楼船亦是一头恐怖巨兽。但很快得到了命令,又往前压。 「射!」方元猷大手一压。 早已满弦的射月弩呼啸而出,直径一丈、长有十四丈的钢铁弩箭,直接将冰川盾撞出一个巨大的窟窿,疯狂吸纳着附近的天地元力,将那骨枪之雨也轰出一块空白。 不断加速、加速,不足千丈的距离,几乎是被一掠而过。 堪比神临一击的钢铁弩箭,裹挟元力龙卷,直直地轰在了那战争凶兽身上,将那高达数百丈的海兽带得往后倒飞! 在这倒飞的过程里,这头在《海兽纪要》里名为「弩章」的巨兽,体内发出山崩一样的震响。 而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像一座失去活力的肉山,笔直坠落无底的下方。 这时候远处那两队掉头就跑的海族,和一个衣甲残破、浑身浴血的人族将领,才出现在甲板将士的眼中。 被调去侦查的棘舟迅速追了过去,金行元力汇聚的棘枪,一枪枪点名,将那两队海族屠了干净。 方元猷正要问问那位人族将领,此方区域的情况,那人已经主动飞来,口中高喝:「大齐辛酉 浮岛,急求支援,这位将军请随我转战!」 这里已是辛西区域! 「辛酉浮岛现在是什么情况?需要什么程度的支援?能否坚持?」方元猷得到的命令,是迅速找到通路,赶往丁卯区域,现在已经耽误了很多时间:「我亦军务在身,时间紧迫...」 「本将吴渡秋!」那将领已经高举血色的手掌,握着自己的将令,飞到楼船前,迎着对准了他的森冷弩箭,高声道:「前春死军正将,现辛酉第一浮岛副岛主!本将对自己今日之言行,承担所有责任。现援引大齐海务战时条例第九、第十一条,正式征用此战船,尔等不得拒绝!」 方元猷愣了一下,又觉恼怒又觉好笑。 且不说他需要对飞云楼船上的三千甲士负责,不可能情况未明就贸贸然出战。更不必说他们还要赶着执行祁帅的军令。 单单你一个春死军正将,还挂个「前」字,竟要强征大齐武安侯的坐舰?怎么想的?什么条例能支持你? 「还不与我响应?!」吴渡秋怒声连连,甚至要强行登船:「尔等不识大齐军法?」 「你知不知道你拦的是谁的坐舰?「方元手按军刀,严肃非常。 「管你是谁!「这位曾与重玄遵谈笑风生的春死军正将,此刻状若疯虎,甚至挥动手中染血的断剑:「若敢不救,今日杀你!」 救援袍泽本是义务,就像他们刚刚毫不犹豫轰击战争凶兽「弩章」,击杀海族。 但军令亦有先后,亦有缓急,其中轻重非方元猷所能判断。 如祁笑这等统帅,着眼沧海,全局落子,争的不是一时长短。棋子妄起心思,坏了大局,竟是谁的错? 白先生反复强调过,从军百例,听令第一。方元猷毫不犹豫地拔刀出鞘。 甲板上一片拔刀声! 吴渡秋稍稍清醒了几分,悲声道:「再不去人,辛酉浮岛就没了!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本侯被你征召了!」 一袭青衣的姜望出现在甲板上,看着船首前方的吴渡秋,下巴微抬,只道了声:「怎么走?」 这艘楼船竟是姜望的坐舰!无论什么条例,如何征得动! 吴渡秋看着这位年轻一代武勋最隆的军功候,一时百味杂陈,最后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说,转身疾飞:「请随卑下!」 姜望随手一抓,将已经伤重的他捞到船上来,声音仍是平淡的:「指路即可。」 巨大的飞云楼船在辛酉区域翱翔,完成任务的棘舟护卫在楼船左侧,另 一艘棘舟亦高飞而起,护卫在右侧。 轮值的千名甲士各就其位。 弩张匣,箭上弦,刀出鞘,各个阵纹节点,堆满了道元石。 里舱正在休息的战士也纷纷开始披甲,一队一队走上甲板来,各结军阵,各持武械。 气血绕舰,元气汹涌。 整艘楼船于此刻完全展现了战争姿态,速度开满十二阵,似一头苏醒的恶兽,咆哮着撞出如龙的尾流,毫不掩饰地向辛酉第一浮岛驰去。 辛西区域一共有三座浮岛,七座海巢,是海族占据很大优势的区域。三座浮岛守望相助倒也维持着脆弱的均势,巩固了小部分地盘。 但在三天之前,迎来了剧变。 第三浮岛不知为何一夜倾覆,猝不及防的第二浮岛也被重创大军,只能固岛自守。 海族大军几乎倾巢而出,将第一第二浮岛尽数围住。 吴渡秋作为第一浮岛的副岛主,杀出重围只为求援。骤逢迷界位移,几乎绝望。陡见飞云楼船,才绝处逢生。 此时在楼船之上,死死盯着前方,几乎将扶手攥破。 当全速前进的飞云号赶到目的地,第一浮岛正好被轰破了大阵!海族军队如潮水涌上浮岛,与守岛修士厮杀在一起。 高速迫近的齐国战船当然也被海族所察觉,从那不断吹响的号角、迅速回撤的精锐,可以看到海族统帅为解决意外所作出的努力。 可绞杀在一起的大军,怎有那么容易再分开? 预备队便用在此时,两支千额的海族战士,迅速结成军阵,向飞云迎来。 姜望负手立在船头,看着眼前混杂一片、几乎敌我难分的战场,淡淡地说道:「吴将军,本侯这几日精读兵法,颇有所得。你知道兵法最重要的是哪一句吗?」 吴渡秋死死盯着那些海族:「未请教?」 姜望轻轻一拍腰侧剑,身如青虹贯长日,已入海族军阵中!吴渡秋还未反应过来。 嗖嗖嗖嗖! 飞云楼船上的所有大弩,什么蹶张、黄肩当然也包括射月.....威能尽展,箭雨如覆! 第一百四十章 这是什么兵法 飞云楼船上有万支箭,武安侯无疑是最凶狠、最具威能的那一支!他疾飞在前,万箭追附其尾。 乍一看,好似整艘飞云楼船起了叛心,人人争相射杀国侯。但那箭雨如覆,却无片锋沾身。 一道青虹倏忽左右,在被箭雨搅乱的军阵里,根本势无可阻。战将级海族? 吹息即灭。统帅级海族?难当一剑! 焰花焚城才落下,身前就轰出了巨大的空白。 姜望从那焰城之中踏出来,已然迫近了那海族王爵。近百名王爵亲卫,各展神通,各施真法。 姜望左掌上的幽光倏然褪去,指尖旋绕的七个光球,就这样突兀地跳出来,炸开无尽灿光,耀显恐怖的元气乱流! 有一名统帅级海族,约莫是这位海族王爵的亲卫统领,气息雄浑,神通之光耀眼,横飞在前。 姜望眸现赤金,一眼看去。 神魂之争在一念间便已结束,他怎么飞起来,又怎么落下去。这一切说起来慢。 但自姜望在楼船上跃起,到他扫清一切障碍,出现在今次围岛的海族领袖面前时,三息未过。 杀天榜新王,斗当世真妖,在妖界几乎十死无生的局面走回来后,现在的姜望在战场上,真正诠释了何为杀敌如割草! 滚滚头颅落,血洒剑锋红。迷界本来没有天和地。 无非浮岛之上视为上,浮岛之下视为下。但此刻青虹贯来,于是有了高天! 高天之下尽蝼蚁! 历来有个说法——「海族王爵无弱者」。 盖因在沧海的恶劣环境里,往往只有顶阶的统帅级海族才能够成就王爵。 而顶阶的统帅级海族,至少身怀三神通。神通神通,秘藏最珍。 人族修士尚有弱神临、普通神临、强神临、顶级神临之分,若以人族修士的实力标准来衡量,海族王爵都是强神临起步。 但强神临与强神临之间亦有差距,差距大了去! 当初姜望无缺无漏无憾,一进神临即为强神临。他与重玄遵并肩所杀六神临,除了那头血蝠外,也个个都算得强神临。 彼时之姜望,和今日之姜望,差距又何遥! 此刻他势如破竹地来与这位海族王爵相会,根本不问此王实力如何,作何准备。 四目一对即横剑! 视线与视线缠杀在一起,先于剑锋寒。 这位指挥大军兵围第一浮岛并将其攻破的强大海族王爵,还未来得及在瞳术上发力,视线已如蚕丝一般崩断了! 他紧闭双眸,逼出血泪,气息一霎磅礴如山,竟是毫不犹豫地显出海主本相:「来者何人?本王——」 轰轰轰! 他虽然隔断了视线,但并不能隔断神魂之争。 在苍茫无际的识海上空,出现了一座至尊至贵的门户。此门一开,身矮半截! 非止这海主本相所强化的神魂,而像是整个识海,都被那无上威严压低了! 而六欲菩萨探掌出天门,五光十色,六欲迷离,在那种难以挣脱、不愿挣脱的极乐恍惚中.....掌心洞金柝,开在其颅门! 神魂之战被全面压制。身外也未能好到哪里去。 但听一声长「唳」。自姜望身后,升起一只华丽至极的单足神鸟,振翅高飞。巨大的羽翅带起流火,喧嚣的赤色横扫战场。 璀璨火域以蛮横的姿态将此海族王爵笼罩,将那些还在奋勇冲来的海族战士清空。火域之中,再开焰花焚城。 这可怜的海族王爵,神魂被碾压。灵域被碾压,又有焰城当头。 他凭借战斗的本能,调动 神通之力,显化五行之盾,高举头顶撑焰城。又身开御风之翼,遂以龙卷自绕! 呼~ 一缕霜白风,吹进龙卷中。天下何风当天风? 此风曾经吹天缺! 那狂暴的龙卷风还未起势,就骤然消散了!而天风之后跟着一抹长锋。 刷! 那紧闭双眸犹见血泪的头颅,就此高飞于天。 这些战斗的过程描述起来如此繁复,但几乎只在瞬间就已经发生。 耳仙人坐观自在耳,这位海族王爵的所有反应,都被捕捉,所有抗争都被提前击破。从头到尾,并无半点机会。 以至于他明明已经在第一时间显化海主本相。原地也确然出现了一尊如山如岳的恐怖海兽。但只有身躯。 他的道身头颅,已先一步被割下来。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以至于这颗头颅已被姜望抓在手里,他的身躯,还在显化海主本相的本能中。 飞云楼船上的吴渡秋还没有从「武安侯只身闯阵、飞云号万箭齐发」的震撼里回过神来,便已见得武安侯摘敌颅而还。 万军之中斩敌首,好似探囊取物! 他与冠军侯重玄遵算得上朋友,当然一直明白武安侯的强大。毕竟这两位并称双骄。但直到今日,方才明白,他或许并不知道冠军侯究竟有多强大,他也从来没有真正见识过武安侯的锋芒! 此刻一时张目,但见其人踏云而走,在这沸反盈天的血腥战场上,说不出的潇洒从容。 大齐武安侯俯瞰群敌,高举手中血淋淋的头颅,运足道元洪声喝道:「尔等统帅大王--」 喊到一半,他扭头过去,随意捕捉了一名海族的视线,赤眸淡漠:「什么王 那海族战士结结巴巴地道:「蝙_蝠山王。」话音才落,已目流血泪,坠尸浮空。 「蝠山王!」姜望接续道:「蝠山王已死!杀他者齐国姜望!欲求一死不可得者,且上前来!」 他的衣角飘飞,他的剑气咆哮。 他的声音震动四野,而竟化作雷霆,在海族残军中肆意轰杀! 没有结成稳固的军阵,没有核心领袖,没有能与姜望相抗一合的强者。 在这样的境况下,姜望走到哪里,海族头颅滚到哪里,根本没有抵抗能力。巡回几合后,仍然占据数量优势的海族大军,就已经崩溃! 浮岛守军亦在这时候发起了全面反攻。 姜望随手将蝠山王的头颅扔到甲板上,声极淡然:「吴将军,兵书有云,擒贼先擒王!」 这是回应吴渡秋的那一句请教。 吴渡秋先前乃是春死军正将,在笃侯曹皆麾下征战,很得欣赏。也算是军中俊才,兵法不可谓不通。来迷界驻守一岛是为了历练自己,寻求神临之机。 毕竟天人之隔不迈过,将职之上亦关山难越。如已故的重玄老侯爷那般用兵如神,历次大战无一失手,屡建武勋,还能一手教出名将重玄明图的....毕竟只有那一个。 不成神临,在大战场上很难自保,军职上正将也基本到顶。 重玄老侯爷便是有那般传奇的经历,更有重玄家的支持,也一直未能执掌秋杀,引为一生之憾。 他吴渡秋若是能够成功神临,他日回归军中,陈泽青大帅也会给他留位置,他更是可以跟随笃侯去天覆军中任职。 以他的眼光看来,「擒贼先擒王」这一句,直指问题核心,当然算得兵法精要。 但要说此言为兵法之最,实在没什么道理。可看着眼前瞬间逆转的战局。 看着完全崩溃了的、四处逃散的海族战士。这话又太有道理! 冠军侯常说"大道本真,斩妄见性」,兵法难道不是也如此吗?两位绝世天骄,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吴渡秋沉默了半晌,由衷地道:「侯爷好韬略!」 余音未落,飞云楼船遍生炽光,已然撞进了逃散的海族群里,弩箭、撞角、长枪、军阵秘术.....这台为战争而生的军械,开始大肆屠戮! 在彻底混乱的战场上,有一道电光倏忽飞转,杀戮无数后,掠至姜望身前,化作一个高瘦中年男子,当头拜倒:「莫世仪见过武安侯!大恩难报,涕零不知所云!」 吴渡秋是辛酉第一浮岛的副岛主, 此岛岛主莫世仪,乃齐国白芷郡莫家的第一高手,亦是辛西区域人族的唯一一个神临修士。 因为迷界的特殊性,他反倒是不太被人们知晓的。 白芷莫家现在最有名气的,当属年轻一代的莫连城。其人亦为俊才,当初黄河之会开始前,一度在民间呼声甚高,不少人期许他代表国家出战黄河之会外楼场。当然,其人与重玄遵发生冲突后,每遇重玄遵必绕路而走的故事,也常被巷议。 吴渡秋作为重玄遵的朋友,与莫世仪在一起共事,也有人会觉得,或多或少有些尴尬。但辛酉浮岛遇险时,莫世仪留岛坚守,吴渡秋突围求援,各无怨言,各自搏命.....无疑是袍泽相宜的典范,亦算得齐军英雄风气的体现。 海族王爵无弱者,能在迷界镇守一方,与海族王爵对峙的,自也弱不到哪里去。如丁景山,如莫世仪,都是可以挤在强神临的分界线上的。 同为神临,对姜望执礼甚恭。拜的是援救浮岛之情,拜的也是国侯之尊。姜望一把将他扶起来:「袍泽必救,无需言谢。」 他的目光在浮岛上横七竖八的人族尸体上扫过:「不如多斩敌颅,告慰英灵。」 「竖旗!」他如此喝道。 正在肆意冲杀的飞云楼船上,转轮启动。桅杆上升起一面大旗,迎风飘扬,紫面赤字,刺曰「武安」。 此时楼船之上,有两杆大旗飘扬。一旗经纬,代表大齐。 一旗武安,代表姜望。 「莫岛主,你暂时还不能休息。」姜望道:「请引精兵,带本侯坐舰,前往第二浮岛,援救彼处。」 莫世仪礼道:「末将领命!」 旋即飞身而走,召集能战之兵。 方元猷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见侯爷实在没有亲自带兵的意思,也只好指挥飞云楼船,跟着莫世仪走。 明明强弓劲弩大船重兵,甲士训练有素,兵阵精熟强大....到哪里都算得强援,怎么在侯爷旁边,就总有一种累赘感呢? 动不动离船而走! 「吴将军!「姜望又道:「还请你带一下路,咱们去第三浮岛看看情况。」辛西区域应当没有第二个海族王爵,有的话早就出现在第一浮岛外了。此时的辛酉第二浮岛不知是否失陷,但驻扎彼处的海族军力,肯定是挡不住莫世仪和飞云楼船的。 倒是辛酉第三浮岛丢得蹊跷,且已经失陷了几天更有莫测之风险。战场上的逐杀还在继续,但嘈声愈寂。 跑得快的早就跑了,跑不快的早被杀。剩下零星队伍,掀不起什么涟漪。而第一浮岛的战士们,已经被围困许久,又经历了被攻破大阵,和绝地反击,此时也多的是瘫在地上不想动弹的。 都统、队正和一些尚有余力的精锐战士,在战场上来回巡走,对未死海族补刀的同时,也将瘫软的兄弟们扶起来,尽量使其靠坐,帮忙调整呼吸、理顺气血。 地库里成箱的气血丹、道元石、各类伤药,都被拖出来,按区域分配。不时有呼痛声,不时有惨叫声,也不时有畅 快的大笑声。 战事虽然惨烈,能够活着打扫战场的,总比躺着被打扫的要幸运。 姜望没有过多的关注战场,抓紧时间让吴渡秋带路,自往辛酉第三浮岛而去。 「吴将军。「在疾飞的途中,姜爵爷用一种我来考考你的语气,漫不经心地道:「莫岛主与本侯坐舰去救第二浮岛,本侯与你来第三浮岛,这在兵法上怎么说? 吴渡秋不知道武安侯为何总跟自己提兵法,有些莫名其妙,但也老老实实地回答:「这叫齐头并进,直捣黄龙?」 姜爵爷唔「了一声,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轻松了许多。 事后给祁帅的报告,知道要怎么写了.... 此次自决明岛出发,协防丁卯浮岛的军事任务,失期几乎是一定的了。 在齐***法里,「失期」算是一个较为危险的罪名,但也很具弹性。最严重甚至「全军皆斩」,最轻的只需鞭笞统帅。 「失期」导致的后果,和导致「失期」的原因,都是影响罪名的因素。 迷界移位是客观原因,且是姜望这等神临强者都无法左右的客观原因,无法预知,不能扭转。因此导致的「失期」,无论后果如何,都不算太严重。 因为这是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都无法避免的。 在这种情况下,士卒皆无罪,只负有领导责任的统帅,需要承担一定程度的问责。 当然,哪怕问责再轻,堂堂武安侯,第一次独自带兵出征就被问责,也多少有失国侯体面。 但他在「失期」的过程里,还主导了对辛酉浮岛的援救,阵斩海族王爵,击破海族大军,这就是功大于过。 大功需赏,薄惩可消。 为吴渡秋所「征」的「袍泽必救」,也可以对祁帅的军令稍作覆盖!待得扫尽辛酉海族,尽还人族浮岛。 谁能说武安侯不知兵?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人敌一城 常说兵家无情,兵家无情,在一次次目睹成千上万的死亡后,死亡是一件让人麻木的事情! 姜望自出道以来,经历过齐阳之战、丁未浮岛丁景山对白象王之战、星月原之战、齐夏之战、人族妖族武南大战..... 屡建武勋,更以军功封侯。 对战争的残酷早有清醒的认知,也见过了太多生死。 但是当他和吴渡秋来到辛酉第三浮岛的时候,他还是沉默了许久。这里鲜血引成渠,白骨拆作篱。 一颗颗人头铺成了路,在浮岛之上蜿蜒。 从高处俯瞰偌大的浮岛,可以看到岛上一切的建筑都被推平。所有的人族法阵都被破坏,所有还存在价值的东西都被刮走。甚至连完整的方砖都见不得几块。 放眼望去,只在浮岛的正中心,有三个巨大的泥潭,呈三才方位鼎立。细看来那并不是泥,而是人类的血肉。 搅成如此浑稠的模样,还在不停的、咕噜咕噜地鼓泡。 这里的确不需要海族军队屯驻,因为这里什么都不再拥有。人头铺成的道路,连接着这三座血肉泥潭,而又向外延展。如此自这个泥潭三角外,一共延伸出了六条道路。 那是一张张惊恐的脸,痛苦而无助地面对着浮岛之高空。 浮岛上的这一切画面,并不只是一个渲染恐怖的图腾。而是具有所指的某种法阵,似在孕育什么恐怖的事物。 吴渡秋掩面不语。 他作为坐镇辛酉第一浮岛的副岛主,第一浮岛作为辛酉区域人族的最强力量,他和莫世仪对整个辛酉区域的人族负有责任! 为将之辱,莫过于失地亡人。死生之恨,未有及尸身受虐。 他也伤势未愈,他也披血衣执断剑,可他未能守土,又晚来多少步!而姜望已经踏上浮岛,行走在这真实而具体的地狱里。 鼻端嗅得血腥味,耳中似有嚎哭声,世间炼狱无过于眼前。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沿着那人颅铺成的道路,靠近那血肉堆成的泥潭。 每走一步,都有微风流动,将那一个个痛苦的头颅托举。呼~ 风声是辛西第三浮岛唯一的声音。吴渡秋的痛苦是无声的。 姜望的脚步是缄默的。 当他终于走到血肉泥潭之前,掠过整座第三浮岛的风,也将所有的人头都捧在一起。 耀眼的红色飞腾着。风中流火,付之一炬。「呀!呀!呀!」 血肉泥潭之中,忽然响起怪异的尖吼。 一只怪模怪样的恶兽,从泥潭底部冲出。它的躯干像一条巨大的泥鳅,却长着蜈蚣一样的百足。脊背有一排倒曲的骨刺,底部有黑色的螺纹,尖端有细孔,如呼吸一般,稳定喷吐着恶臭的毒气。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头顶的、如帽子一样的疮包,疮包表皮皱巴巴的,通过几个裂口,不断地流溢肉泥。 《海兽纪要》里不见此物种。 它或许是海族培育出来的新的战争凶兽。 很显然,这家伙就是依靠吞食人族的血肉来生存,来成长。 不知多少具尸体在被抽掉骨骼后捣为肉泥,才造就这样的血肉泥潭,才养成这般的恶兽! 那被破坏的人头道路,显然影响了某个存在于此地的布置,也影响了这恶兽的成长,才使得它暂停用餐,冒出头来,用前额那只犹自滴着脓液的、恶心的独眼,死死盯着姜望。 蓬! 在它彻底跃出血肉泥潭之前。 它的前额独眼先一步被赤焰点燃! 火焰在这头恶兽身上蔓延,迅速铺满了这座血肉泥潭,又向另外两座延伸。 一 时之间,泥泞血色尽赤色。「呀呀呀!」 「呀呀呀!」 恐怖的尖声此起彼伏。 在这三座血肉泥潭中,这样的恶兽钻出一条又一条,血肉泥潭仿佛无底,带刺恶兽似乎无穷! 那自骨刺尖端喷出的毒气本来稀薄,但彼此一触竟骤然浓烈起来,毒性之重,引得虚空之中都有恶兽幻影! 姜望的金躯玉髓,竟也陡生寒意。 有机会威胁到神临修士的毒气! 这样的恶兽若是投放到战场上,数量一旦上来,毒气浓郁到一定程度....凶恶程度难以料想。 姜望眸转赤金,视线直接绕过一个大圈,随之而起的一道璀璨火线,将三座血肉泥潭都圈在其中。 左手翻出毕方印,在单足神鸟的幻影里,熊熊烈焰骤然升腾。 火线拔高成火幕,像一个倒扣的赤红色罩子,将那些不断钻出来的恶兽、也将那迅速向外侵杀的毒气,死死扣在罩子里。 三昧真火,画地成牢! 这些用辛酉第三浮岛所有人族血肉培养的战争恶兽,本领当然不止毒气这一种,但是在姜望全力催动的三昧真火之下,它们根本没有更多的展示空间。 其身其骨,如雪遇骄阳,在烈焰中迅猛地溶解! 那些浓得化不开的黑色毒气,也被烈焰烧成了白烟,烧成了空无。此火灼热无比越是焚烧,越是炽烈。 越是烧杀,越是凶戾! 烧杀第一头带刺恶兽时,尚需要十余息的工夫。 待得十余息之后,几乎一触即焚,连惨叫的机会都不给它们留。 姜望从未如此毫无保留地催动三昧真火,他向来追求的是在最恰当的时机里用最恰当的方式结束战斗。 可此刻心中火,只能燃以身外焰! 赤火在他的身上游走,在整座浮岛飘飞。 熊熊烈焰几乎把虚空都烧出了虹影! 烧杀带刺恶兽,也焚烧血肉泥潭。 数百条恶兽被抹去了痕迹,后来连惨叫声也不再响起。而三座血肉泥潭不断地下陷、下陷,随着火焰下攻的速度,疯狂沉底。 在这个过程中,仍然不断有带刺恶兽跳出来,仍然被毫不留情地抹去。「是谁!?」 就在姜望面前的那座血肉泥潭的底部,忽然响起一道怒声。 泥泞血肉涌动若,迅速聚成一个身影,抬掌一托,竟将熊熊烈焰逼在空中! 自这血肉之身里,传来阴狠的声响:「敢惊扰本王的宠物岛?」 尚在流动的肉泥里,一双血色的眼睛骤然睁开,望着血肉泥潭的上方,一双刚好投射下来的赤金色眸子! 「人族?」 血色的眼睛下,血肉聚出鼻与唇。 这是一张阴邪的脸,代表海族最强天骄之一的鱼广渊。 他还以为是哪个不懂事的海族误闯,未料想以辛酉区域现在的情况,他的宠物岛还能被人族打扰! 嘴巴张开来,龇出尖牙:「蝠山王真是废物!待本王回转,必要将他剥皮抽筋!」 烈焰熊熊,焚尽所有痛楚与污浊。血肉泥潭,此时已经被烧成了深坑。 姜望站在第一座深坑的边缘,低头俯视底部这尊以血肉聚成的强者之身,将这海族强者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蝠山王吗?本侯已经代劳。」 血肉临时聚成的强者,狞然而笑:「竟是个侯爷!尊卑有序,王侯有别。侯既见王,如何不拜?」 姜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本侯之爵,来自于天下霸国。本侯之位格,受现世承认。掌山权,水权,敕天封地。你是什么王? 封于何地?沧海第一百九十八条海沟吗?」 鱼广渊眯着眼睛恶笑道:「无耻窃贼,还真以为自己是现世之主了?人族是这么恶心的生物,从远古一以贯之到如今!」 姜望的眼神平静,声音更平静:「阴沟里的老鼠称王.....未免贻笑大方。」 血肉泥潭底部,那血色的眼睛有一霎狂暴非常,但又敛于一种无情的冷漠中:「敢乱本王宠物岛,敢与本王呲牙,不妨报上名来。」 焰光映红了姜望身后的天空,像是为他系上了一挂长披,这一幕绝不会在鱼广渊的世界里消散。 而他的声音也是清晰自我的,只回了两个字——「姜望。」 鱼广渊稍愣了一下,眼神又变得癫狂起来:「呼呼呼嗬嗬,你就是那个人族骄命?!齐国武安侯?」 姜望略皱眉头:「骄命算什么东西?」 「哈哈哈哈!」鱼广渊仰天狂笑:「说得好,骄命不算什么东西!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姜望淡淡地道:「你连骄命都不如,更不算什么东西。」 狂笑声戛然而止,他森冷地看着姜望:「这些百足刺毒兽,就当我预付的帛金.....等我来找你。」 「你一定不要迷路。」姜望说。 那些在空中滞留了许久的烈焰,就此轰然而下将这整座血肉泥潭清空!吴渡秋在这个时候飞近前来,认真说道:「这家伙应该是鱼广渊,血王后裔里最强的那一个,癫狂强大,无所不通。海族许多战争凶兽,都是他的创造....若是他来过,也难怪第三浮岛无声无息就沦陷。」 他以一个将领的素养,冷静分析:「鱼广渊没有参与对第一浮岛的围攻,一是相信这里的海族力量已经足够,另外也恐怕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结合这些被他称为百足刺毒曾的存在,以及第三浮岛的现状,我认为他在构建某种仪式,寻求突破。」 姜望没有说话,一豆心火跃在指尖,轻轻跳了几下,在指尖疯狂旋转!焰草低头,如在追思。 他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同鱼广渊闲聊,每一句每一眼,都不过是为了记下鱼广渊的神魂,烙下感应。 此时此刻,照彻浮岛的焰光逐渐黯淡下来。 姜望收了手指,径往前走,焰花飞转青衫如舞,这豆心火撞进了赤瞳中!長~ 这是一声只存在于神魂层面的回响。 一颗晶莹剔透的念头,如宝钻明珠,飞进蕴神殿。 坐在宝座上的神明,摊开手掌,任这颗念头落进掌中。 在某个刹那,一点血色晕染开,晶莹剔透的念头里,清晰映出一张阴邪癫狂的脸,纤毫毕现,赫然正是鱼广渊。 念念不忘,如心系尘。此念为仙念! 这是这门秘术被创造以来,所展现的最巅峰的层次。姜望不会等鱼广渊找过来。 因为_.他要去找鱼广渊! 无论关山几重,无论界河几道。 腥风血雨亦相逢。 「身上有渡桥吗?」姜望闭目感受一阵后,睁眼问道。 吴渡秋自储物匣将渡桥取出:「只有这一座,为了去其它界域求援准备的。」 姜望没有接这座,转身往外走:「带我去最近的海巢。」吴渡秋愣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废话,拔身便飞。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划破长空而远。在他们身后。 无尽焰光膨胀而回缩,收于微渺一点。辛西第三浮岛焚尽了,自此无痕。 吴渡秋是正儿八经的军伍出身,在大齐强军里摸爬打滚,一路走过来。熟知兵法战阵,通读兵书典籍,对历来名将名局如数家珍。 生平最 推崇的,就是笃侯那令对手窒息的、铁壁横推般的战法。来迷界的时间不算长,但对海族的作战方案,他已精熟。 海族常用的数十种战阵,不常用的数百种战阵,他全都烂熟于心,全都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对于怎样击破海巢,怎样改造海巢,怎么利用迷界环境,怎么最大化的发挥优势....全都很有心得。 击破海巢是一个大工程。 什么引蛇出洞,什么搭桥献路,什么风水移位,什么撞海摇山,视情况种种,不一而足。 他不知道战争是这样打的--- 武安侯让他领路,一路无话,什么情报也不问。 待到了辛酉第二海巢外,武安侯只说了一声,退后。轰! 吴渡秋感觉整个辛西界域都震动了。 身魂皆有一刹的僵硬,仿佛置于无尽空茫中。恐怖的元气乱流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而后他便看到-- 霜风飘展成白披,赤火飞流漫天舞。赤金之瞳永恒不朽如神魔。 五轮炽光冲天撞地似烈日。 一支长剑好似天上来,天柱折。 直直地撞在了海巢,撞在那护巢大阵之上。 吴渡秋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看到整座武备全具、狰狞凶恶的巨大海巢,被这一剑生生撼动! 四座星楼天穹举。无尽星光压天低! 这一日,吴渡秋在颠倒混乱的迷界里看到了天穹,又看到了天倾。 看到真正解放力量的大齐武安侯,以天倾之剑,一遍一遍地强轰海巢!任你什么骨枪,什么焰箭,什么飞石。 不管什么法术,什么战争恶兽,何等样海族军械。在此剑之前,一切成空! 轰!轰!轰! 如那传说中的阎罗在撞门! 笼罩整个辛酉第二海巢的护巢大阵,在最后一次轰击里灰飞烟灭。随之而起的,是弥散在整座海巢里的恐惧! 虽然辛西区域的海族主力,在人族第一浮岛外被强势击破,杀得败兵四散,血流成河。 但海巢里必要的守备力量还是存在,护巢大阵能源充足。无论浮岛海巢,都是军事堡垒,堪比现世雄城。 而姜望如今—————人敌一城! 第一百四十二章 设使冠军侯在此 无论浮岛海巢,大多数情况下,外楼境修士和统帅级海族就可以镇守一地。 在一些交锋激烈的地方,才会有神临修士和海族王爵坐镇。 如今鱼广渊不在,蝠山王已死,海族主力被击溃,辛西区域可以说任由人族横行。 但海巢这般经营良久的战争堡垒,还是能够带给海族战士很大的安全感。那些溃散的海族战士,多往海巢聚集。 就像莫世仪依靠第一浮岛的防御体系,生生挡住了数倍于己的海族大军围攻,一只撑到吴渡秋突围,撑到姜望来援。 在正常情况下,哪怕没有海族王爵坐镇,没有主力大军,仅靠现有的这些海族战士据巢而守,多多少少也是能够支撑一段时间的。 可惜他们遇到了姜望。 五府全开,神通尽展,以剑势之极的绝巅倾山剑反复轰击,此等强度已经超出许多海族的认知。 元石补充的能源,完全跟不上大阵的消耗。 海族战士素以体魄见长,气血雄浑,但在这样的轰击下,一排排海族战士直接被大阵吸成干尸! 纵是海族战士里不乏搏命的勇者,但还是那句话——完全跟不上。 当初在齐夏战场攻城,又是换装又是骗关又是偷袭,手段用尽,屡次冒险。 如今直接强势冲关,正面对轰,将护巢大阵都轰平!普通的神临修士断不可为此事。 一般的强神临也做不到! 散发着钢铁色泽的光幕,碎为流辉。光焰无穷的姜望提剑踏入其间! 人族浮岛是一座浮空的岛屿,一应建筑与陆地其实并无区别。只具体到每座浮岛,有不同的建筑风格。 海族的海巢则是立体的、球状的大结构。从中线部分可以分为上下两半。 下半部分如同一座倒垂的山_是海底山,不是陆上山。其上裂隙密布,幽深无光,又附有数丈长的水草飘摇,像是海巢的触须。 山峦裂隙之中,偶然能看到薄似飞刀的小鱼穿行。 有几只怪异的眼睛,不时露出形迹。它们应该都是海族豢养的小型海兽,辅有侦查和攻击之能。 海巢的上半部分,最外部尖刺倒曲,向中间聚拢,如同花瓣一般。 内部的「花蕊」部分,则像一个巨大的黑铁罩子,密不透光,什么也瞧不见。唯在进入战争状态时,才显出一个个密集的方形的通道口,使得它像是钢条搭建的蜂巢。 那些骨枪、焰箭、飞石,乃至于种种大阵攻击,全都是通过这些甬道向外展开。 甬道四面都铭有复杂的阵纹,可以增幅攻击速度、增加攻击威能。 在护巢大阵被击破的此刻,许许多多的海族战士,亦是从这些通道里冲杀出来。 「兄弟们随我冲锋!」 「为海族而战,正在此时!」 能够长存于世间的种族,哪个也不曾缺了英雄,哪个也不曾少了血勇。虽见姜望威势如此,驻守海巢的战士,仍然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姜望大踏步前进,直面千军冲锋,只横开一剑—— 万千剑丝飞似雪,一剑尽白头! 无穷星力,磅礴道元,尽付一剑中。纵使张巡复生,亦不复此剑锋芒。 恐怖的剑气之丝如天河倒灌,蛮横地冲进这些通道里,绞出一堆碎肉残骨,将那些刻在四壁的阵纹,全部斩得模糊不清。 姜望脚踩剑气奔流,如驭半透明飞兽,将十几个甬道一并斩开,似给这座海巢开了天窗!便自这天窗跃下,落进海巢一道道桥梁纵横交错的内部。 他赤金色的眼眸梭巡四处,目之所至,真火燎原! 一弹长剑,剑鸣作雷声。 暴耀的雷光化作刀枪剑戟,在海族战士堆里肆意杀戮。一个个海族战士飞身杀来,他随手横剑,无可当者! 没有一丁点机会,没有半分反抗的可能,在这个人族强者身上,辛酉第二浮岛的海族战士们,感受到的只有绝望。 无论他们有怎样的勇气,施展怎样的战术,怎样包围合击..最终都只能湮灭在咆哮的剑气里。 这是一场屠杀! 姜望从上层杀到下层,来回击穿了十余座军阵,自身连血皮都未擦破。一步十杀,弹指灰飞烟灭。 吴渡秋在外堵了一阵,只见到灿烂的火光,只听到咆哮的雷音,而久久未见到逃兵。便也自那「天窗」飞落下来。但只见得残肢遍地,血涌如河.....犹有些许残焰,在空中摇曳飘落。 他的视线所及,竟无一个活物。 有好些显出了海主本相的强大海族,也根本没有留下什么战斗痕迹,只是使得海巢里的尸体更为臃肿。 他飞身穿过那些连接海巢内部建筑的桥梁,追寻尚未散尽的剑气,在海族那格外高阔的仓房里,看到了那青衫仗剑的身影。 经历了如此激烈的一场厮杀,其人身上竟然纤尘不染,依旧步履从容。 不知道为什么,吴渡秋突然想起来,重玄遵有一次在他的追问下,所给出的战胜姜望的办法— 「他是真正从游脉境一路杀到神临境的强者,真正具备绝顶的战斗才华,根本无缺无漏。要想战胜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比他强。」 那时候他觉得这是一句废话,你要战胜谁,不得比那个人强? 所以当时他嗤笑道:「我若要胜武安侯,难道还得证个真人才行?」但彼时重玄遵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多说。 在今天,在这样的场景之下,他才隐约明白了重玄遵的表达。如果是他吴渡秋的话,可能的确如此 「在想什么?「武安侯忽然问。 吴渡秋当然不能说,我在想怎么战胜你,只问道:「还要去其他海巢吗?」此处说是海族仓房,倒是更像兽栏。 一只只囊兽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沧海环境恶劣,资源极其匮乏。根本没有太多制作储物匣的材料,供用那些海族强者就已经捉襟见肘。偏偏储物匣又是极其重要的战略物资,哪里都少不得。 在这种情况下,海族创造了「囊兽」, 囊兽有双翅四足,能飞能跑。但寿命不足十岁,一生只活一个囊。负在背上的那个囊,像是一个巨大的水袋,随着呼吸微微摇晃,里间储物极多。 强行把储物的能力嫁接在海兽身上,是这种海兽活不长久的主因。这个「囊」对海族来说是储物囊,对囊兽来说,其实是要命的东西,时时刻刻都在掳掠宿主精血。所以囊兽需要频繁进食,它们之所以经常趴伏不动,是因为痛苦而不是温顺。 但不管怎么说,能够根据族群需求,培育出各种新类战争海兽,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才华,在海族享有崇高的地位。 他们通常会被称为「贤师」。 值得一提的是,鱼广渊就是当前海族年轻一代最优秀的贤师。只是他癫狂暴戾的性情,和强大的武力,常常掩盖了这一点。 姜望随手剥开一只囊袋,取出里面贮存的迷晶,淡声道:「剩下的海巢交给你们自己处理,本侯另有要事。这些囊兽你都赶回去,用海族的资源尽快巩固岛防。」 无损攻下一座海巢,收获不可谓不丰 吴渡秋看着仓房里的上百只囊兽,一时不知是何心情,但却本能地答道:「末将领命。」 「吴将军。「姜望看到这真正军人的 姿态,又问道:「你说似本侯这等级别的将领,在身负军令的情况下,有没有临机应变的权利?」 「当然!」吴渡秋毫不犹豫地掏心窝子:「战场瞬息万变,时机稍纵即逝。若不能临机而变岂有常胜之师?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别说侯爷了,末将在战场上,也是要临阵而决的。您来援救辛酉浮岛,于情于理于法,都说得通,想来祁帅也不会苛责。」 「吴将军是军中宿将,你说的话,本侯肯定是认可的。吴将军跟冠军侯是朋友,想来他若在此,也与我同。」姜望说着,直接话锋一转:「你回岛之后,跟我的亲卫统领方元猷说一声,让他自己执行军令,速去丁卯界域完成协防,我会尽快跟他会合。」 吴渡秋一脸憎。 您说的另有要事,不是去执行原军令啊? 等等,我吴渡秋的个人意见,怎么就代表冠军候了?喂!去哪儿!? 无数疑问堵在喉口,也终停在喉口。因为武安侯已经潇洒离去。 看着四周火焰有愈灼愈炽的势头,他只能「吁吁吁」,先把这些囊曾全部赶出仓房,驱离海巢。 仗是打赢了,虏获也颇丰,但对吴渡秋来说,真的毫无体验感。无论「向导「还是「牧民」,都不太能跟一个春死军正将沾的上边。身后是逐渐辉煌的火光,身前是成群的肥大囊兽。 吴渡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驱赶着这些不情不愿的囊兽,往自家浮岛飞行。 在这个过程中他忽然想——天子要武安侯学兵法,有意让武安侯进兵事堂,期待下一个大齐军神这些很多人都看得明白。但武安侯自己,是否情愿呢? 唉哟,大胆。 他摇头笑了笑,怎敢拿武安侯比囊兽? 武安侯在妖界时,冠军侯在迷界。武安侯来迷界时冠军侯去了妖界。 随着这两个绝世天骄声望愈隆,武功愈盛,他们出现在同一个战场上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 既是因为鸡蛋不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纵然是大齐这样的天下霸国,也难以承受同时损失两个绝世天骄的风险。更是因为,无论冠军侯还是武安侯,已经都具备左右一场大战胜负的能力,他们出现在同一个战场,在很多时候都属于严重的资源浪费。 时人谓之「帝国双壁」,他们也的确能当此誉。放眼天下,同龄人中也罕见其匹。 姜望对重玄遵的欣赏和尊重,从来都是并不掩饰的。当然,他也从不逃避与重玄遵的争斗或竞争。 在遇到一些问题的时候,他常常会问自己,倘若是重玄遵置于此境,会作何选择? 当然,重玄遵有时候会换成重玄胜,会换成王长吉,会换成尹观,甚至于......张临川。 只不过相对来说,重玄遵直指本真的落子风格,更容易让他有所感受。离开辛西第二海巢,姜望怀揣着满满的迷晶,去寻找下一个界河。 迷晶价值连城,一两约等于百颗元石。当然这只是基于迷界的特殊情况而产生的畸形价值,在迷界之外恐怕不会得到太多人认可。 不管怎么说,姜爵爷也短暂地发了一笔财,虽然这些财富,注定要被挥霍。 界河并非恒定之数,在迷界位移之后,有的消失,有的诞生,有时多,有时少。 他是自庚午区域来到的辛酉区域,在援救一座浮岛、清洗一座浮岛、覆灭一座海巢后,手中那枚代表大齐军用最高级别的指舆,已经开始零星接收到了一些讯息。 像往常的每一次变动一样,人族在以最快的速度构建新的與图,以迎接随时会发生的挑战。 姜望自己在飞行的过程里,也不断向指舆补充信息。 在面对面 的「交流」那么长时间后,追思加念尘,本来可以精准捕捉目标。但是在迷界这样的特殊环境,他只能隐约察觉到鱼广渊的留痕——这也已经足够。 很快找到辛西区域新诞生的另一条界河,姜望毫不吝惜地投入迷晶,在规则稳定的短暂瞬间,穿河而过。 以迷晶为原材特殊制作的渡桥,可以利用最少的迷晶,稳固最长时间的规则。便于大军通行。普通修士过河,也离不得此宝。 但到了姜望这样的层次,一息都太久。 他之所以这样迫急地追逐鱼广渊,以至于都提前想好怎么跟祁帅打报告,当然不是出于个人的仇恨或愤怒。 鱼广渊在辛酉区域留下的「宠物岛」,让他在愤怒之余,也感受到危险。此贼不死,不知还有多少浮岛要遭殃。 那极度血腥的场景、凶残诡异的图腾,绝不仅仅是培养新的战争凶兽而已。 至少彼时凝望那座血肉泥潭,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鱼广渊与那些百足刺毒兽的联系,很接近于他曾经利用无面神像对信徒的影响。 鱼广渊明明可以轻易击破辛西区域的更多浮岛,但却在制作「宠物岛"后就匆匆离去,一定有他的原因所在。 在大量的「宠物岛」成型后,鱼广渊会走到什么层次?姜望不想看到答案。 也不想让过程再继续。 廉雀说三昧真火焚烧几座海巢就能开花,是有些想当然了!但烧死几个海族天骄,或有机会。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天下谁能让姜望一先? 「你一根,我一根。我一根,我又一根.....嘿!嘎嘣脆!」 嘎嘎。 牙齿与指骨碰撞的声音,是一种骨头碾碎另一种骨头。 鱼广渊坐在高高的塔尖上,手里捧着一堆人类的断指,在吃着零嘴。嘴里嘎嘣嘎嘣的响,嘴角流溢出满足的鲜血来。 「别念了。」他拿起一根断指往前递,很友好地道:「来一根。」 在他面前,浮空跪着一个老和尚,嘴里念念有词:「现在未来天人众,吾今殷勤付嘱汝,以大神通方便度,勿令堕在诸恶趣.....」 「我叫你别念了。」鱼广渊微笑道。这和尚双臂已无,不能合掌。膝盖被剜,只能跪坐。 气血两衰,难为自主。 他的耳朵倒是能听到话,道语也不存在听不懂,但充耳不闻。他的嘴唇翕动着,诵经不止。 鱼广渊看了远处的巨坑一眼。 巨坑外跪缚着一圈又一圈的人族修士,有名手提尖刀的海族将领,一收到鱼广渊的眼神,立即随手掼倒一人。尖刀在空中闪过寒芒,灵巧地划出一些并不大的创口,然后探进三根手指......在这名人族的惨叫声里,生生抽出骨头来! 行刑的海族将领动作很熟练,三两下就把骨头全部抽出,只留下一团失去支撑的血肉,随意用刀身一拨,便滚进了深坑中。 鱼广渊收回视线,戏谑地看着和尚。 跪在他面前的和尚仍在诵经,紧闭双眸,但眼泪自眼角流下。 「行了,别哭了。」鱼广渊很是温和地道:「吃点零嘴,缓和一下心情。」他拿了一根断指,往和尚嘴里塞。 但老和尚紧闭着嘴巴。 任由鱼广渊拿着断指乱戳,把他的嘴唇都戳烂了,牙齿都戳碎了几颗,也坚决不肯吃。 「妈卖批的,你们这些秃子是真倔啊!」鱼广渊骂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脏话,恨恨地将这根沾满唾液和鲜血的断指丢掉, 断指在空中就已完整分离,骨飞岛边,血肉入坑。 在手指堆里挑拣了一阵,又选了一根看得顺眼的,放在自己嘴里,气呼呼地嚼了起来。 嚼着嚼着,他又来了主意,看着面前的和尚道:「我呢生性怪诞,就喜欢强迫你们做你们不愿意做的事情.....这样,你吃一根,我就放一人。我说话算话。」 迷界是人族之海疆,驻守此地的,当然不止海民,也不止齐国。 卓清如作为三刑宫真传,会来此一行,悬空寺这样的佛门圣地,也同样需要承担责任。跪在鱼广渊面前的和尚,就是悬空寺净祐法师。 虽是净字辈,但年纪已经很大,五十九岁证得的金身,今年已九十有六。他的师父比现任方丈苦命大师要年长得多,早已圆寂,他则常年镇守迷界浮岛,于此立了一座石塔,照应自诸方来援的人族修士。他的治疗道术颇为不俗救过不少人。 位在这乙亥区域的「苦得塔」,在迷界这里也算小有名气。今日覆矣! 长得很老的净祐法师睁开紧闭的双眼,直直地看着鱼广渊。鱼广渊点了点头表示你这秃子并未听错。 净祐一声不吭,用那膝盖骨被剜去的双腿,在空中艰难挪动,就这样靠近了鱼广渊,低下头颅,像狗一样贴近鱼广渊平伸的左掌....咬住了那些手指,使劲地吃了起来! 吃的第一口,他就眉头紧皱,脸上的皱纹仿佛在交战。然后发出反胃的声音,开始呕吐。 但是他紧紧抿着嘴唇,把呕吐物和嘴里的断指一起,全都吞了下去! 他就这样把头埋在鱼广渊的手心里,拼命地吃,拼命地嚼,把鱼广渊堆在手里的那些断指,全都 吃了个干净。 而后又仰着头,像一条岸边濒死的鱼,就那么看着鱼广渊。「还想吃?」鱼广渊笑着问。 净祐老和尚咽下嘴里的断指,任由指骨刺痛他的喉道,使劲地点了点头! 鱼广渊哼哼哼'地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都在耸:「可是我....哈哈哈哈......可是我.....是骗你的啊!哈哈哈哈....」 净祐法师愣住了,他痛苦地看着鱼广渊,身体像鱼一样蹦起来,用一口烂牙,对准了鱼广渊的喉咙,拼了命地想要咬一口。 但却被一巴掌按在了光秃秃的脑门上,霎时僵在空中,动弹不得。鱼广渊开心极了:「你还真是可爱,人族都是这么蠢——」 他心中忽然生起巨大的警觉,甚至都来不及把掌下的和尚按死,就已经骤然消失了身形。从塔尖消失,出现在已经被荡平的浮岛之外。 在这个过程里,还接连三转,制造突围别处的假象。但这根本就不够! 他警觉得太晚! 鱼广渊的视野里,忽然跳出一缕幽光。 而后自那幽光之中,跳出一柄极薄极锐的长剑。 他那双千锤百炼的眼睛,顿有刺痛之感。其锋未至,其锐已伤! 在骤然洇出的血色里,鱼广渊看到汹涌的剑气如潮,一浪叠一浪,轰山撞海来。而在那无尽剑潮之中,又有格外清晰的一线,跃出剑潮,忽然斩断视线,杀进身前! 抬眼惊觉剑潮来,开出此界一线天!太快,太突兀,太锋利。 简直是无因之果,无由之来。 鱼广渊已经第一时间紧闭双眼,原血罡气护身,但仍然流下血泪,眼珠已被割伤。在紧闭双眼的同时,他也曲指弹出一段白骨,一团血肉。 白骨与红肉在空中纠缠一处,异生华彩。 以白骨为木柱,以血肉为篾片,编织成了坚不可摧的骨肉篱笆,将他团身三尺地,尽皆划在防护内。 所谓海族超品法术骨肉不离。可也在瞬间分离了!法归于法,术归于术。 道元都被生生剖开。 这骨肉篱笆还归骨肉。 突兀跃出来的这一线天,具有无匹的锋芒,像是一条腰带,直接印在了鱼广渊的腰上,切进腰腹五分之三,才被他以带血的左手抓住。 这一线,几乎将他腰斩! 海族当代绝顶天骄,年轻一辈最强贤师,曾与骄命争锋的存在....竟然一个照面,就已经受伤! 这是什么剑术?这是何等杀法? 鱼广渊自问灵觉非凡,可事先对这一剑竟无所察。 掌中血肉成烘炉,将这太过突兀的一剑熬化,身形不断飞退,腰腹血肉似波涛起伏,转瞬愈合了伤口。 他睁开已经痊愈的眼睛。但见-- 无边剑潮滚滚来,一袭青衫立潮头。 数年前即有耳闻,数天前隔空见过,今日正相逢!「姜望!」鱼广渊其声甚怒。 姜望一翻手,随意抹去了幽光,薄幸郎收,长相思现。懒于一言,脚踏剑潮而离剑潮。 剑潮翻卷,杀上苦得浮岛。身纵青虹已同鱼广渊贴身。 剑光暴耀成怒海,两位足能代表各自族群的天骄杀作一团!凰唯真威震天下的山海典神印,姜望只学到两式。 仅靠祸斗印的藏匿之能,是没可能瞒过鱼广渊这种等级的强者、完成如此惊艳的袭击的。 他这一剑匿于祸斗印,斩出一线天,但更借用了易胜锋遁在感官外的无名一剑。属于两剑一印的完美糅合。 易胜锋以神通心血来潮为基础,创造出遁在感官外的一剑,常常杀敌于 未察时。 姜望的歧途有类似但远弱于心血来潮的示警能力,也一直试图凭借歧途,复刻易胜锋的那一剑,但从未成功。 直到此次妖界之行,歧途开花,又对薄幸郎有了更多的熟悉,才得以成功复刻。第一次显现锋芒,就在鱼广渊身上。 给了他永世难忘的一次拦腰。 因为鱼广渊的特殊神通,这一剑未能真正将其重创,但也帮助姜望占据了先手。一时好似狂风骤雨打芭蕉,杀得剑鸣不止。 苦得浮岛上,无论海族人族,一时都动容。 海族是都知晓鱼广渊有多强大,在场的人族是都感受过了鱼广渊那令人绝望的压迫力,可此刻鱼广渊分明被压着打! 天下谁能让姜望一先!? 耳仙人坐观自在耳,凡有声者皆来朝。一身通天彻地的剑术肆意挥洒,任你千般法,万般术,占得一先,步步在先! 但在这种暴雨连珠般杀得几乎喘不过气的战斗里,鱼广渊却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果然骄命!」 他眼中有暴虐的红色,动作却冷静得紧。一柄狭刀守得风雨不动,虽被压制,却固守刀架如雄城。 「白象王说你是人族骄命,武道二十六重天的强者为你护航。今天我也看到了你的剑,不负盛名。」 在某一个瞬间,他身后出现了巨大的虚影。 那是一副血色的甲胃,盔有双角,甲有神纹。甲胃之内空空荡荡,并不存在什么具体支撑的海族,但却像一个强大海族一样,就那么森冷的站立着。 在这副血色甲胃虚影出现的同时,鱼广渊的气息暴涨而起,有如实质的强大压迫感,几乎使得空间都泛起涟漪。 「但你怎敢——」鱼广渊血眸骤睁,长发狂舞:「来!找!我!」 那副巨大的血色甲胄虚影,一横甲手,便如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将那狂风骤雨般的剑势,全都阻隔其外。 规则从此立,无令者不准近! 而鱼广渊自己,则一步步后退,向这血色的甲胄虚影退去。 随着他的靠近,血色甲胄虚渐凝实。成千上万的血线,自甲胃内部穿出来,扎进他的脊背,连接他的躯体。他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他的气息也越来越恐怖。 他仿佛成为此方界域的主宰,靠近了压服一切的可能。 但被阻隔在数百丈外的姜望,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你说好来找我却迟迟不来,我只好主动一点。」 此时此刻此等神通的过程,难以被打断。 姜望完全可以感觉到,那血色甲胃风雨不动的架势里,潜藏着多少反攻的准备。鱼广渊的平缓后退是诱饵,他的准备不足是陷阱。 观自在耳获悉一切。 姜望目视鱼广渊的强大,而以仙念系剑潮,另为要事。这边两位强者短暂分开。 那边汹涌剑潮已然涌上苦得浮岛,在姜望恐怖的仙念控制下,分化千万剑气,与整座苦得浮岛上,几乎所有的海族战士交手! 一念之间天地转,伏尸遍地有谁哀! 鱼广渊冷眼旁观,静静感受着自身的强大,绝不让自己因为浮岛上的那些海族战士,给与对面可趁之机。 只用一种自我陶醉的恶声,森森地道:「你这人不讲武德,既然是一路追过来,怎么不顺手灭了我的宠物岛,给我提个醒呢?」 一边是激烈的浮岛攻防,姜望念动杀敌。 一边是展现恐怖神通的鱼广渊,姜望波澜不惊:「我怕吓着你。」「你觉得我会跑?」鱼广渊癫狂大笑。 他大笑着一步退进了他的血色盔甲里,他的肌肉骨骼瞬间膨胀,化身一名高达数百丈 的恐怖武将,好像从那血色的中古时代走来。 脚下横来瀑流,波涛汹涌,铺满视野所及。使得惑世有海,是海潮汹涌托海主!背插三杆令旗,旗曰「疾」、「镇」、「杀」。 此时此刻,他完全是一尊巨灵。 此方界域成海域。 立于此世,犹嫌逼仄。 吹息之间有龙卷,眸中血色尽雷霆。具现了神通御海甲的完全形态! 但就在鱼广渊彻底合甲于身,展现最强状态的那一刻——分心于浮岛战斗的姜望也动了。 眸照剑光,身绕流火,一瞬间就催发五府显现剑仙人,在鱼广渊最强的那一刹,给予了最狂暴的进攻! 在最不可能的时候,掀翻此世,叫海裂天崩!一剑演万法。 八风龙虎!朝天阙!苍龙七变!洞金柝!六欲菩萨!焰花焚城! 身外道术瀑流,身内灵识飓风。 那具有无穷威势的御海甲,被一片一片剥去了甲叶。 那极恶极凶极其强大的鱼广渊,在堡垒雄城般的甲胄内血瞳翻白,一时癫狂,一时痴惘! 那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净祐老和尚,曲仰在地上,死死地看着浮岛之外——天外飞仙斗巨灵。 其下沧海横流。其上北斗悬空! 他的老眼之中流出浊泪。 好像看到佛祖,好像看到神明! 第一百四十五章 我不谴责 苦得塔,以「苦」求「得」。 心中恨,荡不尽天风。 血源神通如斯恐怖,竟有复生之功,借此神通恢复断肢残躯,自然更不在话下。 无怪乎他暴起偷袭,以薄幸郎一剑拦腰,也未能如愿削弱鱼广渊的战斗力。 若非后来一剑将鱼广渊斩成白骨,这厮或还有再战的可能。 姜望收敛了气息,手捏祸斗印,疾飞于高空。 他猜测鱼广渊在布置「宠物岛」的时候,也在有意靠近自己的源血。 虽然说迷界在三天前发生位移,无论人族海族,舆图都需要重新构筑。但想来身怀血源神通者,与自己的源血多多少少有些联系在。 就像自己通过念尘追踪鱼广渊,鱼广渊肯定也有自己的办法。 这个猜测未见得一定准确,但彻底抹杀鱼广渊的可能,已经足够让姜望去验证。 这次若不能杀掉鱼广渊,以后就更难办到。 血源神通的存在,意味着鱼广渊有太多犯错的空间! 三天的时间过去,迷界位移后的试探、接触、碰撞,已持续了一段时间。指奥也恢复了许多信息,有了新的舆图。其中有不少路线,都是姜望点亮。 几天的追踪下来,姜望对寻找界河也有了些心得。通常来说,规则更混乱,「异化」感更强的地方,更靠近界河。 因为界河本身即是规则崩溃的一种体现。 偏偏这种时间与空间的破碎带、规则彻底崩溃的地方,又在事实上分割了迷界,在另一种意义上形成「规则」。 灭与存,摧毁和建立,如此怪异地统一在一起。 造物之玄奇,的确值得修行者一生去「洞真」乙亥区域新诞生的界河有几条暂还未知。 乙亥区域的人族势力已经被打灭,仅剩苦得浮岛上的残兵败将、断壁残垣,姜望可能是人族在此唯一的斥候。 他渡来的界河是一条,现在寻找到的是第二条。 指舆之上,这条界河对应的界域还暗着,想来也是海族力量占据优势的地方,人族不足以迅速给出情报。 姜望随手丢下一颗迷晶,一步踏出,已过界河。 毫无反应。 神魂于蕴神殿里掌托仙念,念尘之术并他又燃起追思之焰,也未有所得。 鱼广渊不在此界! 现在姜望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探索此界,寻找新的界河,去到与此界相接的其它界域探查。二是立即掉头,去探查乙亥区域不知是否存在的第三条乃至第四条界河。 鱼广渊在哪个方向都有可能。 唯独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姜望若选错方向,这一次追杀鱼广渊的行动,便可以算作失败。因为他已经耗去了许多时间。 鱼广渊不是泥塑木偶,不会在原地待着不动,在通过血源神通复生的虚弱期,他一定会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待着。 海族绝世天骄、真王的血裔、年轻一代最强的贤师,无论哪个身份,都足够他得到海族充分的支持。 追杀鱼广渊的危险,不仅在于鱼广渊本身。 姜望没有犹豫,纵身疾飞,通过对异化的感受,迅速找到此界的界河。 从头到尾,连这个界域的名字都未探查,便已穿过。 蕴神殿中神魂显化之身所握的仙念,在本尊越过界河的瞬间,生出了反应。 许是天意垂青。 念念不忘,念得此尘! 姜望左手祸斗印,右手红妆镜,耳中坐仙人,极其谨慎地潜行。 这方界域给他的感觉相当凝重,似无人气可言。海巢对这方界域的 影响非常清晰,即使身在野地,也有直面海巢的感受。 显然在这个陌生的界域里,海族对人族的优势之大,超过他目前所见过的全部界域。 很符合鱼广渊藏匿源血的要求。 但这个地方又不像浮图净土那样极致,几乎固化了现世的世界规则——若真是那般,姜望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掉头离开。 那般重镇雄城,凭他一个人可啃不动。 念尘维系着若有似无的感应,姜望避开一队又一队巡逻的海族战士,终是来到一座巨大的海巢外。 但见甲士密如蚁,军械闪寒芒。战争凶兽嘶吼不止,那些看起来就强大的阵纹上,隐见流光,显示出非常充足的能源储备。 所有的迹象都显示,这是海族力量占据绝对优势的界域,这是一座非常强大的浮岛。 万声来朝所获得的情报,初步预估这座浮岛上的海族战士接近万人。 海族战士普遍个体实力较强,王爵统兵三万,结成军阵,即可与真王对轰。 即便是他姜望一旦被纠缠住,等到大军一围,此方界域王爵一合,也难免饮恨。 但念尘传递的信息也非常明确——鱼广渊就在这座海巢里。 逃亡的路线在脑海里略过一遍,姜望心念一动。 那海巢下方垂山里的水草中,一条薄似飞刀的小鱼倏然冒将出来,撞进一名巡逻甲士的颈甲缝隙里,将其割喉! 附近的海族甲士顿时传来一阵骚乱。 此界的人族浮岛,在上一轮斗争中即被荡空。他们完全不预料会有什么危险,只在等待出征何方界域的命令。 「快!救他!」 「这条刃片是怎么回事?是个体发狂还是环境出了问题?快请贤师来看看。」 在骤然发生的骚乱里,一座熊熊燃烧的烈焰之城,生生砸进了海巢中,砸穿许多铸铁甬道,砸断多少巢中桥梁,造成巨大的死伤! 「各队集结,就地布成军阵!打开护巢大阵,隔绝内外!」这时有洪声响起,一名雄壮的海族王爵飞在高处,指挥若定,顿止骚乱。 但有一道幽光,已经游走在步履匆匆的海族战士群里。 易胜锋遁在感官外的一剑,能在万军之中偷袭敌将,而叫事先无所察。 姜望如今以祸斗印加持,也不遑多让。 只是环境愈复杂敌人愈密集,需要逃离的五感就越多。易胜锋有心血来潮神通,可以提前逃避关注。姜望却只能老老实实地收集情报,细致入微的化解。好在如今掌握了仙念,倒也应付得来。 刚刚自源血中复生的鱼广渊,此时正坐在密室中调养。 他很不喜欢海巢的构造,明明是在无上无下的惑世,却还要把自己藏得密不透风。 他更喜欢浮岛,所以他常去浮岛玩耍。 外间短暂发生的骚乱,他当然也注意到了,一时拧住眉头。但又觉得自己实在多想。 他现在所在的这座海巢,乃至于这方界域,都绝不简单。 此地有海巢七座,海族王爵三位,统帅级海族二十七位,拥兵十六万!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海族占据优势的界域。 而是一个已经得到充分经营,随时可以出兵干涉其它界域局势的、战车一般的存在! 海族称这样的界域为「黄台」。 取义海族「受勋者踏黄台」的传统,这亦是在沧海那种极端恶劣的环境里,海族留存不多的礼仪。 以「黄台」名之,表示他们会通过这样的界域来获得武勋。 且不说复生之后一切重新,应无可能再被追踪。即便仍然被捕 捉了踪迹,自己身在黄台界域,海族大军环绕之地,那个姜望难道还敢杀来? 但他顿了一下又即起身。 无论如何,不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小心驶得万年船。 然而就在他遽然起身的这个瞬间,他所在的这间密室已被七尊炽光环绕的灵物所击穿,遮身之厚墙粉碎在巨的大爆炸里。 元气汹涌成乱流! 果是姜望!鱼广渊心中堪堪生出这样的念头,便已被无匹的剑气洪流所席卷。 血肉骨骼皆不存。 全盛状态的鱼广渊,尚且被姜望强势斩死。虚弱状态的他,又在极安全的海族营地里骤遭偷袭,根本扛不住! 但姜望心中并无快意,因为剑下只有碎血一堆。 鱼广渊又一次凭借血源神通逃避了死亡。 在这么安全的地方,他在这样的虚弱期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竟还是付出巨大损耗、分出源血! 真是太谨慎了! 姜望回剑而走,剑起天倾之势,拔出巢屋数十层,直抵那悬在高处指挥的王爵。 那名身形雄壮的海族王爵毫无惧色,在这一刻响应了护巢大阵的力量,叉抓引兵阵之力在身,自高而下,一刀劈山斩马! 姜望从容一折,轻易摆脱了锁定,倾山一剑撞巢门! 自内而外,轻易将护巢大阵构筑的光幕,击破一个口子,又在大阵愈合之前,宇隙而过。 万军之中我独往,一击不中即远遁。 身后军阵集结,身后海兽狂吼,身后飞矛穿空!以及那海族王爵的呼喝声仍然清晰:「传讯诸巢,姜望追来黄台,尽起大军围之!」 但此身遽远,已离了厮杀声。 任是这笨重的海巢,怎追得上他姜某人? 姜望冒险扑进大军屯驻的海巢,也未能真正杀死鱼广渊,心中并无半点颓意。因为颓丧毫无意义。 鱼广渊这样的天骄,就应该谨慎! 他只是冷静地分析局势。 鱼广渊自己藏在方才那座海巢里调养,显而易见的是,这厮分出来的源血,必然交给了他极为信任的部下,带着源血往诸如娑婆龙域一类的地方去。 对海族来说,被沧海规则完全覆盖的那些地方,是真正的安全之乡。 而他一路追到这个界域来,追风赶月未停留,自问速度不慢。闯进海巢动手也是一念即行,未有磨蹭。 算上鱼广渊复生的时间,算上鱼广渊分出源血的时间,想来那滴源血也跑不了太远! 指尖追思火,神魂念尘晶。 姜望藏于幽光,穿行在这陌生的界域里,在念尘稍有感应的瞬间,便已经捕捉到了复生的鱼广渊! 立即转向疾行! 杀意之坚,甚于钢铁。 姜望全速飞行之时,空中都不留残影,当那一只巨大的飞鹰出现在视野中时。 鱼广渊的声音早已先一步传入耳中:「快!快!再快一点!」 「如你所愿!〞姜望声成雷霆,先一步轰击而出,鱼广渊聚合起环爆飞鱼,向姜望涌去。 嗡!嗡!嗡! 还未靠近目标,便一只接一只地开始鼓肚,准备爆炸! 姜望大步踏云,一朵朵半透明的剑气之花,绕身而飞,一只只火红色的焰雀,翩翩来衔。 焰雀衔着剑花,精准地撞上一只只飞鱼,提前将之引爆。 这一式剑花焰雀,第一次使用,还是在黄河之会上,那是大齐首魁惊艳世人的瞬间之一。 此时爆声连连,光焰滔天。 姜望却从光焰中大踏步走出来 ,抬手只是一剑! 那巨大飞鹰根本惨叫声都无,已是寸寸肢解。 接连复生两次的鱼广渊,在姜望面前哪里还有反抗的能力?被轻易封住了五府四海,一道囚身锁链锁住脖颈,像牵一条狗一样。 不今养就毫只罗土二主。 鱼广渊受制于人,受此大辱,却不见屈辱之色,而是怒道:「天骄之争,应当演尽自我,极致升华!姜望,你偷袭于我,我难心服!」 他的好东西都在第一次交手中被绞碎,根本没来得及使用。现在只有寄在部下身上的备用宠物,实在不甘。 便是这被轻易破解的「环爆飞鱼」,也是要与「烟狗」合用,才算妙解,毒火两生,威能暴增不止十倍。现在能又去哪里去寻? 作为海族年轻一代最强贤师,他的许多手段,都在宠物身上。但是直到此刻,才堪堪算是施展一次。着实憋屈! 「若是与我公平放对,生死未可知!」 姜望只是一扯狗链,让这厮跟上,并不理会。鱼广渊又道:「我乃血王后裔,你若杀了我,只怕走不出迷界。不如拿我交换好处,血王必倾囊尽付!」 姜望一边思索逃着亡的路线,一边随口道:「说起血王的后裔,我在内府境就杀过一个。他叫鱼万谷,不知你认不认识?」 鱼广渊不提这茬了,但是略有癫狂地笑起来:「为了来找我,你跑了得有八九个界域,怎么对我这么执着!就因为我跟那个和尚开了开玩笑?」 「原来你觉得那是玩笑。」 「难道你不这么觉得?」鱼广渊有些神经质地笑:「这个世界弱肉强食,生命本质上是一场游戏!正如你现在可以锁着我,我当然也可以捉弄他。今日生,明日死,复有何极?」 「你怎么觉得,是你的自由。」姜望淡声道:「至于我怎么做,那是我的自由。」 鱼广渊哈哈哈地大笑:「所以你要大义凛然地谴责我吗?审判我?」 「战场上没有道德可言。人族的道德对你来说更不成立。所以我不是来谴责你的,也不想审判你。」姜望脚踏青云,手握锁链,平静地道:「我来虐杀你。就像你对我的族人所做的那样。」 他的语气太平静,所以太真实。 真实得让鱼广渊笑不下去。 此时他们已经飞到了色彩斑斓的界河外。 可以看到一队队海族战士匆匆飞来,视野尽头那黑压压一大片,尽是正在往界河之前集结的海族大军。 海族大军正要拦河! 此刻相逢,恰当其时。 至少在行军路线的规划上,吾辈可拜上将军。 姜望一霎显化剑仙人,乱剑连斩。 焰花挞城! 苍龙七变! 八风龙虎! 绝巅倾山剑,剑开一线天! 道术洪流,剑气如潮。 界河之前霎时被斩出巨大的空档。 姜望随手投入迷晶,一拽狗链,已拖着癫狂的鱼广渊渡河而过。 第一百四十六章 尚有余勇,谁可贾之? 千古以来称以勇名者,莫过于万军之中,斩将夺旗。 而姜望闯的是可以视为海族重镇的“黄台界域”,生擒的是海族年轻一代最强贤师。 放眼整个迷界,“黄台界域”也从未超过一手之数。放眼整个海族年轻一代,鱼广渊的价值也屈指可数! 在个体修行的天赋上,他只输给骄命这等级别的天骄一筹。而他在贤师这个身份上创造的价值,是远远超过他的武力的。 闯此强域,擒此强将,在今日之武安侯的武勋上,也能算得鲜艳一笔。 对于被闯的黄台界域,对于被擒的强将,自都是莫大屈辱。 但癫狂的鱼广渊已经一声不吭,任由套在脖子上的锁链拖着他来去。只是五官扭曲成一团,时不时地一阵抽搐。 并非是他已经放弃自救的可能,而是他在被禁锢道元、封死神通之后,又被姜望贴心送上了五识地狱,封闭五感,折磨五识。 得自大齐国库的五识地狱,既以“地狱”名之,自然多的是折磨敌人的酷烈手段。只不过姜望杀敌,从来干净利落,不喜折磨,故而很少真正启用“地狱”之苦。在还以五识地狱为常规道术手段的时候,常常把这门道术当做困锁目标的囚牢使用。 如今专为鱼广渊,让这门久不使用的道术重见天光。 今日之姜望,与当初第一次掌握五识地狱的姜望,自不可同日而语,今日之姜望,对“地狱”也有更深刻的认知。 他其实很懂得折磨对手。 因为他被折磨过很多次。 久病成良医嘛! 在大军环绕之中,被一个人族肆无忌惮地闯进来,掳去了鱼广渊,这座黄台界域里的海族全都疯了! 三位海族王爵分别起兵,第一时间封锁这座黄台界域新生的三条界河。 其中目睹姜望闯进海巢,剑斩鱼广渊的,乃是赤牙王。正是他动员了整座黄台界域的军队。 另外两位,一名死玄王,幽影王。 死玄王所负责封锁的界河,恰恰是姜望闯过去的这一条,但他迟来一步,大军尚未集结成阵,姜望已经强势轰出逃离通道。 赤牙王和幽影王在半路就察觉到了姜望的动静,脱离军队先一步极速赶来,却也只能和死玄王一起,站在界河的此岸,咬牙切齿地看着彼岸的姜望。 海族的绝世天骄,被人当狗牵着! “架晶桥!我们杀过去!”死玄王正在将界河前的军队聚拢成阵,而赤牙王已大吼起来。 晶桥渡桥只是海族人族的称呼不同,当然在具体的构造手法上,也有些微的差别。但利用迷晶抚平破碎规则的本质,都是一样的。 此刻足有五万大军聚拢在界河这一端,其中海族战卒约两万,被强行压缩了成长周期、提前催化道身的海兽战士约占三万。 自称为海主一族的海族,一旦显现道身,即相近于人族腾龙境修士。每一个战卒,都是精锐。 海兽战士则是纯粹为战争而催生的产物,或者更具体的说,是为了弥补海族成年战士成型艰难、大规模军阵难以补充的创造。 这些海兽战士,个个悍不畏死,服从性高。寿命不长倒不算什么缺点,毕竟本就是被作为战争耗材来使用。最大的缺点可能是灵智不高,对于战阵的学习和掌握,不那么容易。 对于这一点,海族高层也设计了许多种办法来解决。当然无论怎么弥补,也无法跟得上正常海族的学习能力。 死玄王统合这五万大军,已经完全具备横扫神临修士的力量,故而怒火也愈发炙烈。 何况远处还有源源不断的军队开来。 “贼厮,有种别走!” “下贱坯子,与我决死!” “齐国武安侯,就会些跑路功夫吗?” 三尊海族王爵一个比一个高声。 姜望一手提剑,一手牵着鱼广渊,已然冲过了界河,逃离了海族屯驻重兵的“黄台界域”,却并没有第一时间逃走。 而是遽然转身,提剑横立于界河之前! 那汹涌奔流的规则的碎片,呈现五光十色的流彩。可即便色彩斑斓,界河对岸的那袭青衫,也依然风采明朗! 他不是不能走,他既然已经冲出黄台界域,这些个海族军队,插上三对翅膀也难再追上他。 但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若是就这么走了,已经被怒火点燃的海族大军,几乎是一定会屠尽他所抵达的这座界域里的人族。 此时他不知道这座界域里有几座浮岛,有多少人,可他感受得到“人气”……故他横剑在此! 他这一个转身,气势汹汹的三位海族王爵,反倒都愣了一霎。 海族大军的晶桥已经搭上界河,而那五彩斑斓的界河里,骤然横开一道裂隙,晶桥立断!那已经挤上晶桥的海族战士,纷纷碎灭在流光里。 姜望动作随意地按住了犹在抽搐的鱼广渊,在他的身体里抽出一根骨头,长剑一削即见尖,用这根骨头穿过囚身锁链,随手飞钉在不远处。 而后才转回头来,独面斑斓界河,独面界河那一边的三大王爵,数万大军。 只道了声:“本侯尚有余勇,命硬者来贾!” 死玄王聚五万大军之阵,足可与真王对轰,正面对撞的情况下,碾压姜望自然不在话下。 可晶桥一座,五万大军如何能一次性度过? 纵然直接调动兵煞,合力为一,飞跃晶桥……在半渡之时,是否会被姜望抓住机会截击?姜望又有没有实力挡这大军一挡,使之不得不沦入对抗界河本身的境况? 更重要的是……在姜望横剑相对的情况下,晶桥如何能搭成! 此刻三位海族王爵坐拥大军数万,足可以围绕着整条界河来突围,姜望不可能全部都拦得住——但他也根本不需要拦住。 只要拦住海族大军通行的晶桥即可。别的海族战士,便是来个几百数千个,便是哪个海族王爵偷抢过来……又何济于事? 连鱼广渊都被打成了死狗! 脱离了大军,这几个海族王爵没一个能在姜望手下撑过三招。 赤牙王、幽影王、死玄王,个个面色不动,而彼此激烈传音,迟迟未有结果。 本来是倍感屈辱,本来是怒火焚心,本来引军追击,势要逐杀姜望。可是当姜望真正转过身来,横在界河前。 他们突然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能怎么办! 白象王呼为人族骄命,血王亲手追杀未果,鱼广渊被打成死狗。还有渐渐流传开的,其人在妖族领地全身而返的故事…… 姜望之勇,谁可贾之? 晶桥是非常珍贵的战略资源,这边海族大军连搭数座,又被姜望连毁数座,枉死之数以千计,一时踌躇。 军中不乏勇者,敢冒矢石者不在少数。 可在必死无生的局面里,毫无希望地拿命去填界河,死亡未免太轻浮。 三个海族王爵,哪个身先士卒,先渡此河?身先士卒又何用? 那些海兽战士倒是不会考虑太多,但话说得直接一点,姜望站在那里不动,他们连护体剑气都打不破,更别说去验证玄天琉璃身。 “你们还来不来?”姜望横剑于彼,冷眸相对:“不来我就要走了。” 一人一剑,万军踟躇。 所谓一夫当关,不外如是! 赤牙王还在洪声挣扎颜面:“我等将才非匹夫,先不用与此獠斗狠!等大军全部集结,我等三者各集军阵,分三路同时渡河,任他去挡,看他挡得住哪个!” 幽影王很佩服这等‘调集十余万大军,分三路冲击一夫之关’还能豪横非常的语气,与有荣焉地道:“是极,看他还能狂多久!” 死玄王一边统合五万大军之军阵,一边调度士卒搭桥过河、所谓保持进攻压力,一边为友军预留集结空间,一边听着两个战友鼓舞士气……只觉焦头烂额。 忽然他瞧见一颗迷晶横跨空中,跃于界河。 那无色的晶体,炸开在色彩斑斓的规则碎流里,自身仿佛也成为虹彩,有了一刹的恒定。而后青衫一动,青虹飞在彩虹上! 姜望竟然并不满足于一夫当关,他还要反冲万军! 死玄王瞬间汗毛倒竖,幸好作为大军统帅的素养还在,本能地便调动了兵煞! 数万大军的兵煞涌动,化出一杆劈山断海大关刀,对着那竟敢过河的青虹斩去。 但见青虹一折,竟又穿河而走,复落于界河彼岸。 兵煞之刀,斩入斑斓界河,也成为色彩的一部分。 死玄王聚集着兵煞之力,在界河的这案,一时打也不是,散也不是。遥看着对面那赤金色的冷眸,他大概理解了对方的险恶意图,额头开始冒汗。 调集兵煞以全军之力攻伐对手,已是战场上兵阵的关键手段,常常用在一锤定音的关键时刻。 可强大的威能也意味着巨大的消耗。 他没有办法时时刻刻调动兵煞之力与姜望对峙,战士们根本支持不了太久,可姜望一旦渡河而来,他难道敢不调动大军之力阻击? 但凡他迟了一息,姜望就能在大军之中杀一个来回,斩将夺旗! 死玄王毕竟是在沧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王爵,在迷界战场上也有非常丰富的攻防经验,当即放弃了渡河的尝试,直接收缩大军,原地固守,结成防御战阵。 此阵名为【涡流】,大军兵煞于内部旋飞不止,循环往复。军队也非全员鼓摧血气,而是如同涡流,一层一层。可一旦有外物触及,即迎来整座兵阵的惯性冲击。 在《惑世七十二解》一书中,此阵作为经典战阵被载入。能够在维持防御力量的同时,最大程度上减少兵煞的消耗,适用于被大量敌军包围的战争场景。 他们只需要避免姜望的骚扰,耐心等待大军全部集结即可。届时三路同发,自可扫敌,优势完全在我! 对于死玄王的兵事决定,赤牙王和幽影王作为沙场宿将,也都完全能够理解。 但是在下一刻,便见得姜望反手一招锁链,拖着鱼广渊,便往界河的另一头走去。 这个转身太直接太果断了,好像根本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他想要干什么?”赤牙王意识到不妙。 他们三个海族王爵,五万大军,被逼得在这里结阵固守。可是他们在其它地方正在赶来的军队呢?甚至于他们的海巢呢? “快调兵阵迎击!不让他过河!”幽影王紧张起来。 却只迎来死玄王无奈的眼神。 五万大军结成大阵跟着姜望拼消耗,能消耗到何时? 界河难渡,界河难渡! 此刻三个海族王爵,对这句话的理解是如此深刻,就凭一条界河,姜望一人独剑,竟逼得他们数万大军进退失据。 “撤军!”赤牙王嘴里艰难地吐出这个词,但开口之后,也就顺畅了:“死玄王掌控好兵煞,照应各路,随时准备轰杀他。我等各结大军后,再齐头并进,推来此地,料他不能再挡!” 是啊,等我们各结大军后,再齐头并进,黄花菜都凉了!姜望说不定都跑回齐国了……自然不能再挡。 幽影王心中这样想着,嘴里只是道:“此老成之言,在理!” 黄台界域数万大军往界河处集结,是愤怒而急促。此刻缓慢后撤,却只有憋屈一词。 恨有界河横路,空握大军,难以显武。 恨无强者能当姜望一剑,连个大军过河的时间都抢不出来。 恨那鱼广渊,徒有其表,空具骄名! 姜望一手提剑,一手执链,静静地站在界河这一边,目送海族大军后撤。 他不满足什么一夫当关,也不在意什么一人退万军。 他想的很简单,他只是要尽他所能,解决他惹出来的麻烦。无论这个麻烦是一个王爵,还是一支军队。 界河难渡。 他很早就有感受。 他对这四个字的深刻理解,是和那个名为褚密的男人一起。 其人早已碎入界河中。 倘若在天有灵,得见因其而活的这个人,今日三渡界河逼退五万海族大军——不知能否告慰! 记忆里的星桥,好像已经非常遥远了。 界河里飞碎的规则洪流,仍然璀璨鲜艳。 具备非凡瞳术的死玄王,在战略性暂且撤军的同时,牢牢关注着界河这边的情况。 但见得人族年轻的国侯用一条锁链拖着他们海族的天骄,孤身提剑,自往远处走。并没有想象中的意气风发,张扬狂妄。 其人其影,意甚凋然。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给各位书友拜个早年,希望大家健康,快乐!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有时候有很多话跟大家聊,真到一种什么场合,类似于“你跟大家说几句吧”我就讷讷不知何言了。 连载好几年,越写越腼腆。 因为这个辞旧迎新活动书友是可以抽奖的,有好多点币可以抽,所以我积极参与啦。 章节后会自动开启福气红包彩蛋章,书友点击彩蛋章评论互动就可以开启抽奖。祝大家手气好好! 因为迎新章节要字数五百以上,接下来为了凑满字数,还很年轻的阿甚决定给大家分享几首自己更年轻时候写的情诗—— 【风过蒹葭】 水面铺开古画 晚霞是云里桃花 / 路也漫漫,风也慢 我孑然一身 又遇你披肩长发 / 我读诗渐久 忽而风过蒹葭 …… …… …… 【想必从今而始】 从今而始你能不能 认真的爱我? 我说的爱,不是风云幻灭,短暂的心动 同样也不敢确定,它能永恒 我要的是新生 别于独处的另一种浪漫自由 / 我的宇宙一直在坍塌 需要你的爱来重新爆炸 …… …… …… 【奢求】 奢求成为你美梦的开始, 成为你全部的心事。 情感的重量, 无法加诸天平两端。 / 伱爱我是蜻蜓点水, 我爱你是北雁南飞。 你是偶然无意的歇脚, 我是只为活命的奔逃。 …… …… …… 【心猿】 也放过心猿捞水月 也纵过意马看镜花 我心中有一万个我 你降服了每一個 / 我是芸芸之一,我在人海之中 你只轻轻一笑 便颠倒我心内众生 …… …… …… 除了第三首之外,都还蛮适合表白用的。 我亲爱的读者们,用者自取,不用者自赏可也。 再次预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一百四十七章 请亮尊臀 姜望在逼退海族大军之后,又与所在界域的人族势力示了警,告知黄台界域的情报,这才拖着鱼广渊离开。 人族海族在迷界厮杀多年,迷界位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针对各种情况的预案,双方都有相当的准备。 虽说常年混迹迷界战场的人,都听过这样一句话——「当真正的意外来临,所有的准备都不足够。」 不过在获知情报的情况下,对应黄台界域的人族营地,自也会腾出手来。癸酉、乙丑、壬子..... 姜望一个个界域转过,片刻不停。 鱼广渊好好一个海族天骄,成了青虹之尾翼,随着他东奔西跑。 若有人能洞察迷界环境,捕捉姜望的行动轨迹,当能发现,他虽然一路不歇、转进如风,跑得好似顾头不顾腚,但其实后面都穿梭在人族核心区域附近。 与海族情况相对应的,被人族势力完全占据的界域,被称为「人族营地」。 这些地方还未改变世界规则,仍以浮岛形式驻防大军。这种地方具备很强的军事优势,常能对附近界域输出压力。但并非不可陷落。 每一次迷界位移,诞生或消失几座人族营地,都不算稀奇。 而人族在迷界最关键的所在,乃是如「浮图净土」一般,有专属荣名、完全复刻了现世规则的界域。 这些地方大军屯驻,军械充足,强者坐镇,甚至都有大量的普通百姓生活,累聚人气,与现世几乎无异。 如天净国、如苍梧境。 当然,在这些地方生活的普通人,若是未能超凡,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话又说回来,当爱恨纠缠、生离死别都真切的发生了,谁又能说他们没有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呢? 随着迷界位移的迷雾期逐渐结束,手中决明岛最高规格的指舆里,舆图愈发清晰,姜望对行进路线的规划,也越发成竹在胸。 他游离在绝对安全的区域外,但又确保自己在最多两个界域之后,就能迅速躲进人族核心领地。 如此行为,自是为了垂钓海族有可能的强者的追杀。 当初才内府境的时候,因为杀了鱼万谷,血王就亲自出马,追上那艘灼日飞舟,险些把他抓回去永世折磨。 鱼广渊如此重要,血王更没有理由不闻不问。 姜望还特意在鱼广渊身上埋下了足足十种手段,保证一念之下,鱼广渊能立即死透。但如此绕行了二十五个时辰,也都风平浪静。 以姜望现在的实力,在绝大部分界域都可以横趟,别说拖着一个鱼广渊走,就是带一个车队在身后,也没几个不开眼的海族敢来打扰——在来迷界之前,重玄胖还真有类似的建议,让他给德盛商行带带货。 一直以来,姜望都习惯了那些强者的不讲面皮以大欺小。什么真人追内府,真王追内府,真人藏在通天宫.... 猛然间独闯万军生擒鱼广渊,做下如此大事,竟未感受到海族多么强烈的反击。还真有点不习惯! 鱼广渊就这么不招待见吗?别的真王也就算了。 血王也没来。难道是因为鱼广渊没有继承血王的天赋神通,其实不被重视?还是我姜某人隐匿功夫太出色,已经好到真王都无法捕捉踪迹的地步了?姜望不再耽误时间,迅速规划了路线,径往丁卯区域走。 且不管海族强者在干什么,但愿鱼广渊的头颅,能换得祁帅的好心情!- ...... 赤牙王所在的黄台界域,色彩斑斓的界河之前。 倏然空间一阵荡漾,一位无眉尖脸的强者,走了出来。「死玄拜见王上,问候尊安!」 守在界河前的死玄 王立即行礼。 来者正是血王。他淡淡地看了死玄王一眼:「这座黄台界域,只有你在?」 因为鱼广渊就是在赤牙王镇守的海巢被斩灭了复生之体,所以赤牙王这会根本不敢露头。 死玄王如堕寒窖,小心地道:「念王殿下召赤牙回去述职,故昨晚就已经回归沧海。」血王咧嘴笑了:「念王倒是个护犊子的。」 因为嘴角越拉越高,所以这个笑容越来越恐怖:「可谁来护孤的犊子?」 死玄王在心里已经骂到了赤牙王和幽影王的祖父辈,这两个王八蛋,一个上级召回遁,一个养伤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座黄台界域就调来了两个新的王爵镇守。 紧接着就是血王驾临的消息。 他作为此界唯一一个经历了全程的王爵,不得不出来迎接。血王之暴虐,天下皆知。 他此来完全是硬着头皮,甚至都想好了遗言! 「那人族姜望卑鄙狡猾以国侯之尊,行偷袭之事无耻之尤!鱼公子若非大意,断不至沦入他手!」死玄王既不敢回答血王的问题,也不敢不吭声,更不敢说念王的不是,只能一个劲地痛骂姜望。 「先有白象,后有赤牙。先死万谷,后失广渊。」血王的声音越来越淡:「孤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以至于你们都不必对孤负责?」 「卑下惶恐!」死玄王直接跪伏下来:「得知鱼公子出事,卑下紧急调动兵马,第一个率军追至界河!但卑下顾虑到鱼公子在那姜望手中,不敢搏命,恐误天骄。以至于空握大军,竟然踟躇,失了战机,被那姜望逼退.....王上若有责惩,卑下当无怨言!」 血王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看得他汗湿重衫,才摆了摆手:「去吧。」 「卑下告退!」死玄王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倒退许久,退到已经看不太清血王的身影了,才遽然转身疾飞。 这时一抹额上汗,才发现竟然洇出了几滴血.....真是生死关头走一遭!血王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界河,并未在意死玄王的离去。 界河对他来说并非阻碍,即便行走在破碎的规则之中,也不会被规则破坏,因为他乃真王,他即是「真」,他即是规则的体现。 令他沉思的,是这一路赶来的不顺利。 作为血裔里最具价值的存在,他对鱼广渊的看顾自然远胜其他。在收到鱼广渊的求救消息之后,他已是第一时间出发。 但才刚刚进入惑世,他竟然直接失去了对鱼广渊的感应! 有「人族骄命」之称的姜望,在齐国身份显赫,身上有什么抹去求救讯息的东西,也都不足为奇。 对于身成真王的他来说,无非是多费一番手脚。惑世规则混乱,意外频出。 哪怕是界河这种代表了破碎规则的虹流,也多有不同。 有的界河诞生后,两岸有规则迷雾存在,一定要在有修行者渡河之后,规则迷雾才会散去,两岸才能互见。 有的界河无论怎么样,此岸都不能见彼岸。永远要渡过之后,才清楚对面是什么境况。有的界河就像普通的河流,此岸彼岸隔河相望,没有半点阻碍。 在惑世位移刚刚发生的这段时间,即便是他血王,也需要等到舆图重新构建后,才能知道自己该怎么最快走到目标所在。 当然,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在迷雾中横冲直撞.....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追寻着心中所感应到的鱼广渊传递求救讯息的位置,不断去靠近。 但惑世是如此混乱的地方。 每一条界河,都有连接任何一个区域的可能。 他常常在跨过界河之后,才发现自己离目标更远了。 这倒 也无妨,就当他以真王之尊,为海族加速舆图的构建。但转身就一头撞进了天净国,与法家真人胥无明对上了一阵.... 急于救护血裔的他,废了很大的工夫才脱身。时间就这样碎在迷雾里。 等到舆图稍稍明晰一点,黄台界域的消息才姗姗来迟地为他所获知。 当他终于赶到黄台界域,不仅姜望拖着鱼广渊跑了,就连赤牙王和幽影王都跑了....血王一步迈出,直接踏过界河,再一步,已深入此域中。他毫不吝啬地展现威严,以真王之修为,洞世察界,捕捉姜望的痕迹。 但就在这个时候,面前金光一闪,一支高达数百丈的旗帜撕破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竖在了他的身前! 金色的旗面展开,以血色绣着「宣威」二字。 当此旗出现,一个身高九尺、体魄魁伟、相貌堂堂的金甲将军,也不容抗拒地撞进了血王的视野。 旸谷三旗将之首,宣威旗将杨奉! 「我正要玩个突然袭击,亲覆黄台,不意能会血王!"杨奉直接拔刀,咆哮战意好像将他的披风点燃。 相较于长相凶恶的血王,他的外表实在太符合英雄形象。就连以真人之尊袭击黄台界域的意图,他说得也坦荡非常,很见光明。 一见拔刀,更是雄傲之举。 血王诚然凶名在外,他杨奉亦是纵横迷界的杀星。既然遇到了,还是在这样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不杀上一场,如何对得起各自背负的威名? 「你想找死,本王也该成全!」血王直接将身扑上那凶暴的气息,带起血色的浮影,仿佛席卷鲜血瀚流。 他的嘴上凶狠,招式凶狠,心中却是警觉。这次运气实在不好.... 但强者自运,晦云何掩? 他从来走到哪里,杀到哪里,何曾在意山重水复?现在意外频出,不得不感慨运道。 对于一位真王来说,运气不好,是危险的预兆!.. ......太幸运了! 姜望很难得地觉得自己运气好。 但的确赶赴丁卯界域的过程无风无浪,他拖着海族天骄鱼广渊招摇过市,那些海族强者都好像失明了一般。 更有甚者,当他走上丁卯第一浮岛,才发现祁帅并不在这里,真是太可惜了!不能第一时间接受祁帅的教导。 姜某人内心满是遗憾。 不过祁帅不在,咱便是此域最高级别的将领,负有领导之责,治军之权。至于我从哪里来,我失没失期,我去了哪里..... 我武安侯一生行事,何须向人解释?! 好消息不止一个,他的亲卫统领方元猷,带着装载三千甲士的飞云楼船,早早地来丁卯界域协防,不仅击退了此界海族的进攻,还于两天前在野地大破海族军队。可以说替武安侯超额地完成了军事任务.....除了时间上慢了那么几天。 却说武安侯抵达丁卯第一浮岛,岛上欢声如雷。 近年来的军中偶像,除了冠军侯就是武安侯。相较于老一辈的名将,他们更年轻,更英武,也更靠近。 武安侯升起大帐,点将点兵,势要将一身所学兵法融会贯通,好好地在这丁卯界域施展,也好回去给天子一个交代,免得小考大考考个没完。 「众将可都到了?」军中偶像姜爵爷坐在帅位,声音温和,但自有国侯威仪。场下一片洪声,血气飞涌。 「末将匡惠平,丁卯第一浮岛驻将!谨遵侯爷调令!」「末将涂良材.....」 「末将游玉新.... 不得不说,独坐帅位点将的感觉,着实不错。其声所达,山呼海回。 令旗所指,万军所向! 那鱼广渊被系在帐外的武安大旗之下,只等熬足了五天期限,就以血祭旗。 将士们每每看到这个蜷缩如犬的海族天骄,对自家侯爷的崇敬,便又上涌几分。士气如虹,军心可用! 按照兵书所言,此时出征,战无不克也。 武安侯正思索着接下来要如何演练兵法,台下表决心的声音忽渐有了变化。 「末将罗存勇....那个....」一个样貌粗豪的武将,话说得结结巴巴,全无豪气。姜望有些疑惑:「你怎么如此磕巴?」 武安侯雅量宽宏,从不苛虐部下,温声鼓励:「慢慢说。」 罗存勇把眼一闭,大声而急促地道:「末将乃决明岛一旗卒!」 武安侯顿觉不妙,但还是很有侯爷体面地大笑道:「原来是旗佬,我说怎的如此气势!你可是精锐中的精锐啊,下次不用紧张。」 还虚按几下,亲切地招呼:「坐下,坐下。来,下一个——」 罗存勇好像真的得到了鼓励,并不肯坐,而声音愈高:「末将奉祁帅之令,来惩武安侯失期之责!」 满账皆静。众将面面相觑。 武安侯虚按的手放下来:「不知何惩?」 罗存勇大声道:「祁帅令曰,责以军棍!失期一日记一百!」 帐外护卫的方元猷直接按刀入帐,怒目而视,大概想要说些武安侯为大齐流过血,我等也拼命超额完成了军事任务之类的话。 但被姜望一个眼神逼了出去。「军纪如此,我固当罚!」 姜望直接起身,大步走下帅位,就在这军帐之中,在众将之前,除去身上青衫,扯下贴身衣物,露出那一刀一剑凿刻出来的极具线条感的上身。 身如铁铸,势有龙行! 以脊背对着罗存勇,洪声道:「来!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打得重了有赏!」罗存勇真个取出军棍来,双手握持,不断地深呼吸,给自己鼓气又鼓气。「怎的还不动手?「姜望回头问。 罗存勇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结结巴巴地道:「那个.....那什么.....侯爷...请亮尊臀!」 第一百四十八章 我若为军 罗存勇果然存勇,竟要杖武安侯之臀! 古之五刑「墨、劓、剕、宫、大辟」,作为法家正刑,延续了漫长的岁月。 在国家体制大兴之后,法家大革,衍生出了「笞、杖、徒、流、死」的新五刑体系,为天下各国广泛认可。 杖刑是较为常见的刑罚。在军中更是普遍。 按照大齐军律,行刑之杖分为「诫」、「惩」、「刑」三种。均长六尺,大头围一寸三分,小头围八分半。 三种军杖的不同,完全体现在杖身的阵纹上。其中诫杖最轻,杖身只加附重量。 惩杖次之,杖身在重量之外,加附体魄之痛。刑杖最重,兼具肉身和神魂的鞭挞。 姜望失期非止一日,且在客观的迷界位移之外,还有主观的逐杀鱼广渊。虽是威震迷界的壮举,却也无可辩驳地触犯了军纪。 不说是视军令如儿戏,也是将之完全抛在了脑后。一般来说,杖刑是打背、臀、腿。 其中打臀是最轻的,不易出事。杖击腿部,容易致残。杖击背脊,死人也是常事。罗存勇握在手里的是诫杖,要打的部位是臀部,应该说是最轻的杖责了,去衣受杖也是常例, 但问题在于,今日之姜望,是何等身份?亮臀而杖,辱大于刑! 故是罗存勇此言一出,方元猷直接拔刀便斩!所谓主辱臣死。 若有辱武安侯者,他这个武安侯亲卫统领,不能杀之便该自杀! 不过话说回来。罗存勇既然能当上旗卒,成为军中备受尊敬的二佬成员,还能代表祁笑的意志,来丁卯第一浮岛执行军法,自也有他的勇气和担当。 面对方元猷这暴起发难的一刀,他双持军杖,立在武安侯身后,竟不闪不避,也不发一声。 铛! 方元猷的军刀,在罗存勇的脖颈前被截住。 姜望赤裸上身,一手捏住了刀锋,怒声如雷:「军法大事,岂容你儿戏?」他的五官向来是偏清秀温和的,总让很多人觉得,不够威严。 但赤裸上身的他,气质竟然完全不同。他并没有那种格外壮硕的肌肉,但裸身的每一个细节,都淬炼以血火,斧凿以兵戎。 那些线条如刀锋,似剑痕。 那种扑面而来的力量感,高山雄岳般的压迫感,慑得在场无人能言。 丁卯第一浮岛驻将匡惠平,坐在原位,双手用力按膝,却也怎么都按不住颤个不停的膝盖骨。 谁说武安侯失之温和?威起来要吓死人! 他真的很想站起来「我来说两句」,缓和一下紧张的局势,但也真的开不了口,不敢开口! 但听得姜望继续道:「今日刑不上我姜望,来日我姜望治军,何以刑他人?军法若为我姜望而易,何言铁铸?何言如山?何同虚设?!」 武安侯随手一甩,将方元猷连人带刀,甩出帐外:「滚出去守门!不许再进来!」 又拍了拍罗存勇的肩膀:「杖背可以,杖臀也可以,军律所在,杖头都行!你尽管施为,这是你的本分。不必担心任何问题,天下之法,岂责循律之人?」 说罢就转过身去,随手抓来一张条凳,整个人趴在了条凳上:「来打!」 罗存勇向有勇名,不然也不会莽到做这个请侯爷亮臀的人。但此刻手持诫杖,手却不稳,而心跳如鼓! 姜望赤裸上身,趴在条凳上,闷声道:「不至于还要本侯脱裤子吧?」 罗存勇吓了一跳,诫杖都险些扔到地上,七手八脚地抓住了,慌张摇头:「不用不用不用!君侯贵极,不必去衣!」 姜望于是轻喝一声:「来打!一棍也不许少了!」 此刻帐中众将注目。 罗存勇「啊」地一声大喊,诫杖重重砸下!嘭!嘭!嘭! 「一!」、「二!」、"三!".....罗存勇几乎是嘶吼着在计数。 帐中的一众将领,全都屏住了呼吸。 裸身受刑是一件具备侮辱性质的事情,尤其对贵族来说是如此。如当初姜无弃跪在紫极殿外裸身衔玉。 如庄国国相杜如晦,在玉京山裸身受笞。 今日武安侯赤身趴在条凳上,背、臀、腿,皆受杖。多少算得上大失颜面的一件事。然而帅帐中坐着的诸将一个个默默地站了起来,半跪于地,行以军礼。 他们仿佛不是在看武安侯受刑,而是在敬武安侯受勋。 如果说此前他们崇敬武安侯,崇敬的是其人的身份地位,是其人的显赫声名,那么在这一刻,他们崇敬的是一个真正的军人。 敬畏军法,也尊重军法的军人。 对今日的姜望来说,现在的一幕,他完全可以避免。一根木棍算什么?单指可撅。 罗存勇算什么?一个「滚」字就足以将其赶回决明岛。姜望若铁了心今日不肯受这刑,谁也奈何他不得。 祁笑不亲至,放眼整个迷界齐军,谁还能真个压制他姜望?在祁笑不至的情况下,这份惩诫令,姜望也完全可以推翻。但木棍为诫杖,代表的是军法。 罗存勇为旗卒,代表的是帅令。 姜望自问智略不及重玄胜,用兵不及李龙川。兵法一道,深不可测。他根本都是近几年才开始接触,自知绝不是什么兵法大家,更非兵道天才。他可能永远都没办法在兵法上有什么灿烂的建树。 但他绝对不想败坏军纪,开大齐军营风气流污之先。祁笑不至,本身就是给姜望选择。 姜望做出了选择。 当罗存勇咬着牙,使足了劲,一棍一棍地打完。 半跪在四周的将领纷纷冲上来,解衣为武安侯披,一时身上七灰八紫,堆了不少外衣。罗存勇也立即扔了诫杖,跪伏在地上,一头磕响:「末将该死,贱为此事,使君侯难堪!」姜望从条凳上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笑道:「是有点难堪!」 他弯腰将罗存勇扶起来,看了看帐中的诸位将领,若有所思地道:「但到底是裸身受杖比较难堪。还是仗着国侯身份,践踏军法,跳脱于军律之上,更应该让人难堪呢?」 他将那些七灰八紫的外衣一并抱在怀里,自往帅位上走,其声漫漫:「本侯以为是后者,诸君以为如何?」 匡惠平率先跪倒:「君侯令旗所指,末将纵死不违!」 涂良材亦拜道:「末将愿为君侯马前卒,刀山亦往,火海亦往,令行禁止,死而无憾!」一时帐中皆拜声。 姜望在帅位前回身,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叹道:「逐风旧事,诚为吾诫!」诸将尽肃。 这句话是有典故的。 昔年武帝当国,携沐贵妃游于外城,踏青赏春。偶见摧城侯屯军大营,来了兴致,便与沐贵妃策马巡营。 军中有禁令,日落之后,营中不许纵马。军中有禁令,任何人不得无令入营。 摧城侯闻讯赶来,先请天子单独入帐,表示要上奏军事,然后以取密报为借口出得帅帐。在帐外连发三箭,一箭杀了放武帝入营的门将,一箭杀马,一箭杀沐贵妃! 言曰,为臣不可以逾越天子,为将不可以逾越军令。乃回弦自尽。 齐武帝拦住了摧城侯,并割发一缕,表示天子承责。此所谓军令如山。 大齐九卒里,四象第一的逐风铁骑,便是这样训练出来。此事记载于《史刀凿海·齐略》之中 。 而关于这件事,由大齐史官所载的《齐书》里,还有后续。 武帝抱着沐贵妃的尸体回城,亲自扶棺,大哭三天。《齐书》上说,「哀情甚绝」。 但即便齐武帝如此伤心终武帝一朝,摧城侯府都与国同荣,荣耀甚至延续到了今天。姜望对这段历史故事是非常熟悉的,齐武帝,初代摧城侯,都是印象深刻的传奇人物。甚至于他手里还有一本初代摧城侯所著的《石门兵略》,是李家老太君所赠,叫他莫学李龙川,莫松少年弦,少去青楼多读书。 虽然离吃透其中学问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也是认真地读过的。读书观人,观其治兵之法,而愈能理解初代摧城侯的选择。 以史为鉴,知兴替也。苦读良书,或有一得。 不过那位沐贵妃的名字,却是未见于《列国千娇传》中。想来要么是《列国千娇传》的作者其实不够了解武帝,要么齐武帝对那位沐贵妃,其实没有那么深情。 武安侯想,多读书的好处,大约就体现在这里。不至于非此即彼,非黑即白,不囿于狭见之中,而能旁征博引,洞见真知。 ...... 所谓洞真!已见真不朽也! 无论宣威旗将杨奉,抑或血王鱼新周,都是此境强者。强的不止修为。 血王搏杀沧海,在贫瘠的极恶海域里,与群狼争食,而一步步成长为沧海最恶的王者。旸谷世代屯军,抬棺为人族守日出之门。杨奉也是从一个普普通通的甲士,一步一痕,杀到旸谷第一旗将的位置。 他们的大战惊天动地,多次打穿界河。使得黄台动荡,元力崩溃。 血王从来不惧恶战,他自以恶成名,但他没有忘记他这一趟来惑世的目的,他并不是为了与人族真人强者争锋而来! 但竟避了那个,避不了这个,属实天不遂愿。 他已经两次追逐姜望。 但前一次鱼万谷死的时候,他并非专为鱼万谷而来。而是图谋浮图净土,想要给人族一个狠着。追杀姜望是怒意使然,也是顺手为之,但被武道第一人王骜拦住,险些没能走成。 他这一次来惑世,却是专为鱼广渊而来。 鱼广渊在自己的修行之上,已是他血裔里的最强。鱼广渊在贤师身份上的创造,更是可抵万军! 等到鱼广渊晋阶真王的那一日,必然可以成为他这一系势力的强力支撑,推动着「极恶会」往更高层次迈进,甚至于在即将到来的、涉及整个海族的跃升里,占据有利位置。 这并不只是一个美丽的设想,鱼广渊从来真王可期,这一次更是已经捕捉到了契机,前来惑世布局,就是为了洞明世界真实的那一步。 这孩子性情癫狂,天资却是毋庸置疑的绝世,意志也是一等一。在认清了于假王层次始终无法追上骄命的现实后,便果断寻求进阶,要以洞世之真,先求皇主。 百里地已行九十九,却在最后一步,受阻于姜望之前。若能早知,当初就应该不顾一切,强杀此獠。 「杨奉!」在道则无止尽的碰撞中,血王主动后撤一步:「相信你也明白,今日难出一个结果!本王虽与你为敌,亦敬重你实力,不欲同你两败俱伤。今时暂且罢手,回去各自砥砺,改日再战如何?」 血王退,杨奉进。步进,身进,刀进! 「你可以走!「杨奉道:「你走之后,我覆此黄台!」 血王眼中杀机激荡,但强行按捺。鱼广渊还未死,血脉还有感应,眼下援救鱼广渊才是第一要务。 「我难杀你,你也不可能杀我。我劝你不要自误。」血王转攻为守,给了杨奉最大的忍耐:「今日之近海局势,杨将军心里难道不清 楚?钓海楼组建并主导镇海盟,占尽资源填满底蕴,实力一日千里。齐国灭阳覆夏四顾无敌而专营海外。唯独你旸谷日薄西山,空有并举海外之名,而无并举海外之力。你在这里轻掷生死,不考虑旸谷未来吗?!」 即便已经与旸谷斗争过漫长的岁月,即便是他这样被许多真王诟病为疯王的存在,也实在无法理解旸谷这群人。 杨奉要是专门来伏杀他、专门针对他而来也就罢了,但这一次他们两个明明只是偶遇,至少于他自己、于杨奉,都是未有意料的。 大道朝天又不是无路可走,哪有碰到就发疯,就硬要分生死的?「你说得对!」 杨奉身着金甲,而五官更比金甲耀眼,刀横于野,刀气纵横千里,搅乱界河! 他说道:「决明岛齐国九卒统帅轮驻,真君常来巡行。钓海楼四大靖海长老,即是四尊真人。」 「我旸谷与之齐名,好似难堪此名。」 他咧了咧嘴:「但你可知,为何我旸谷三大旗将,如今只得一个真人?」他高大的身形如山一般向血王碾去,寒锋掠血河—— 「因为我们拼得最狠,死得最多,从不保留实力!与海族为战,我何惜此身!」 晚上八点更新 又又又卡了半天,等想好怎么衔接,时间已经不够了。 今天的更新时间挪到晚上八点。 大家不要慌,会努力多写一点更出来。 《赤心巡天》晚上八点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九章 祥瑞福泽,歌舞升平 旸谷没有未来。 旸谷不求未来。 旸谷的未来.....即是人族的未来。 当年那位创建旸谷的大将,拒不回援旸都,而力拒海族于迷界。以身填海疆,以死报旸国。生不留身,死不留名。 但旸谷的精神,便一直传承至今。 钓海楼和决明岛在携手拱卫海疆的大前提下,又为近海群岛的主导权明争暗斗,相互之间狗脑子都要打出来了。 齐国今日打压钓海楼,明日杀一杀钓海楼的威风。钓海楼今天在迷界来一场大战,明天组建一个镇海盟,也颇能搅动波涛。 可旸谷却很少被针对。 因为这实在是太纯粹的一个宗门。 不争权,不斗势,只守着自己的地盘,只守着人族的海疆。 他们很多年前从东域走过来,此后再也不往回走。 就如此刻,杨奉刀刀搏命! 血王在这好似烈日当空的璀璨刀光里,恨恨地骂了一声:「疯子!」 他疯在喜怒无常,旸谷这些人疯在不计后果。终归对方更疯一些。 他不欲同杨奉在这里搏命,想要抽身去救鱼广渊,但也没办法这样轻易放弃黄台界域。 一座黄台界域的价值是毋庸置疑的,不知多么辛苦才成型。在惑世这样的混乱环境里,需要兼具运与力,才有机会诞生。 人族对「黄台界域」的执念,就像海族对「人族营地」的恶意一般。 像这样的地方,只要抵得住反攻,长期经营下去,就完全有机会彻底覆盖沧海规则,成为海族在惑世里的又一座大本营。 他鱼新周身为海族真王,自有守土之责!当下瞳翻血色,凝似红琥珀。 整个黄台界域所有海族,血液同时沸然!甚至被交战余波短暂打穿的界河另一边,彼方界域里无论人族、海族,亦是身同此感,血不自由。被血王主要针对的杨奉,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而在这样的时候,金甲之下他的身体,一寸一寸显现灿金。他的皮肤纹理,清晰刻画金质。 他的体内如海啸,金肤之下强劲有力的血管里,涌动的是银白色的血液。 杨奉身成金质,血液成汞! 神临强者的金躯玉髓,是青春从此不老,寿尽之前修为不退。 而杨奉此刻,是完全改变了身体的本质,以金行元力重塑真身,以此对抗血王那凶名在外的恐怖神通。 但这并不足够。 汞血亦为血,也要为血王所掌控。只是在被金行元力重构之后,它同时兼具金行元力和血液的性质,故也同时可以被血王和杨奉掌控。 灿烂的金肤之下,银白色的血管如蟒蛇暴起,遍身游走,挣扎不休!这是两种道则的碰撞,两种意志的较量。 而在这样激烈的争斗之中,杨奉握刀的手依然稳似磐石。 他的刀好像并没有具体的形状,而是一道锋芒,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破界而走,践行着自己的道路,锐不可当! 自身成为神通争斗的战场,丝毫不能影响他的锐意。他的刀势反而愈走愈高,把颠倒和混乱都斩碎,为这个世界划分出天和地! 那天和地,也是生和死。天地垂一线,生死走刀锋。 这是杨奉的邀请,势要让此界落血雨,让这个没有天地、不分方向的世界,为他们当中的某一个而悲。 完全是疯了!这个宣威旗将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 血王光秃秃的眉骨切割着冰冷的情绪,其身骤化血光一道,就要洞界而走。 他并非斗不过杨奉,并非没有直面生死的勇气。但不应该 在今天。 不恰当的时机,不恰当的地点,未曾意料的对手! 杨奉要覆此黄台,也只好由之。黄台可复得,广渊难再求! 其时血光如电转,其上刀气凝金云,一朵朵长挂在上空,封绝彼路。 血王一挥大袖,念动而天地倒悬。自此血光在上。 重云在下。 落不尽的雷雨,落往无尽的空。 有时也会因为方向的迷失,往四面横移。这样的气象在迷界并不罕见,云在下,海在上,又或雨往天上落——事实上这话也是不对的。 此界本就无尚无下,又何来倒转呢? 或许那行在连绵雷云上方的数百丈的巨船,才是那颠倒的存在吧。 不过无论人族海族,在迷界都有这样的认知—一以我为本。 无论「我」在迷界的哪一处,当「我」站在那里,我的头顶即为上,我的脚下即为下,前、后、左、右,都因「我」而存在。 所以这艘名为「福泽」的恐怖巨船,本身即是方位的锚。 祁笑站在甲板上。无须描述她。这个名字已经足够。 无论钓海楼、旸谷,又或海族。 谁不知道祁笑?谁没有见识过祁笑的手段?她能全方位压制祁问这等灿烂一时的名门天骄,能在东莱祁家这样的大齐名门手里,生生抢下夏尸的军权,靠的可不是温文尔雅。 说祁笑之名可止小儿夜啼是有些夸张,她毕竟不像重玄褚良那样凶名昭著。但若要执掌大军的海族真王们,内部选一个最不想面对的齐国九卒统帅,祁笑的名字一定高居难下。 轮值决明岛的这九年来,她把海族打得太疼!虽说迷界无日不战,但烈度也从未有如此之高。双方打得再凶,总有让彼此休养调整的平缓期。 可祁笑驻军一来,锋线八面开花。虚虚实实,无日不进。 但凡海族方面有半点疏忽,立刻就是一场巅峰大战,立刻就要血流成河——被祁笑引军一刀切进心腹要害,瞬间剖身割命的例子,已经不在少数。每一个和祁笑对阵的海族真王,乃至于他们麾下的军队,都要时时刻刻地保持高度紧张。打得实在是辛苦,常常心力交瘁。 海族名将念王鲸烨曾经这样评价祁笑——「其人非人哉,好似战争傀儡,不疲永恶。」 名为「福泽」的巨船撞出了狂风,船下雷云好似翻涌成了海。 就在狂风中,飘落一片凋叶也似的身影。风如此狂烈,叶却如此平缓。 在这动静之间,勾勒出天理自然般的和谐。最后悬滞在船前。 这个悬在船头前方、面对大船背对狂风、而竟与大船同行的身影,不见面容、不显五官,但很清楚地「看」了过来。 当然看得到祁笑。 此时的祁笑身上披甲,中长的头发简单束在脑后,像一柄倒悬的棱刺。 她两手空空,身上的甲倒是不普通。 甲上有麟凤五灵,龙虎在臂甲,龟凤在腿甲,胸甲刻麒麟。 此嘉瑞五灵之外,又缀有景星庆云。总之瑞不可言。 这副经年厮杀于战场的甲胄,看起来却是如此的祥和。 船前的身影道:「船名'福泽'、甲名'祥瑞、人名'祁笑.....说什么兵凶战危,祁帅所到之处,应该叫'歌舞升平'!」 祁笑平静地看着前方:「我等披甲,岂不正是为了这样的四个字?」 停在船前的身影道:「听说武安侯在丁卯界域受了杖刑?」 祁笑只道:「失期责杖。」 船前的身影道:「整个丁卯第一浮岛,战将数十,军卒数万,成分复 杂,消息传得很快。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举世闻名的英雄,被当众杖责,说出去并不好听。」 「笃侯是故意说反话吗?」祁笑直接地道:「武安侯以身立刑,以名正法,几可录入兵家志事。哪里不好听?」 此时立于船头的身影,竟是替代姜梦熊接掌了天覆军的笃侯曹皆! 作为世袭递替、食邑三万户的大齐国侯,以一己之力让曹氏显于东莱,平灭夏国声名直追军神的存在,曹皆对祁笑的态度并无介怀,反是轻声一笑:「看来武安侯是通过了你的考验。」 祁笑淡声道:「笃侯对武安侯倒是亲厚。」 曹皆的五官不显于此地,但几乎能让人想象得到那张苦脸上的微笑:「毕竟我两次带他出征,两次都赢得很漂亮。他是我的福将。」 一次拿了黄河首魁,一次灭了大夏社稷,的确鸿福。 祁笑摇了摇头。 「怎么?」曹皆问道:「武安侯在丁卯浮岛做得不好?」 「上岛之后,他做得太好,无可指摘。」「或许祁帅觉得,武安侯欠缺军事才华?」 「军事知识可以补充,兵法可以学习,战争嗅觉可以培养。姜望有第一等心性,第一等悟性,学什么都不会太慢。观他练兵,用勤用心,观他驭下,宽严并济,能得人,能用人.....假以时日,就算成不了天下名将,将十万之兵,倒也不是难题。」曹皆沉默片刻,道:「将十万兵的才华,亦是名将之姿。那就还是军法的问题了。」 祁笑始终是平静的,因为她只是在陈述客观结果:「他不懂军法也就罢了,总可以教他。他不知敬畏也不要紧,年少成名,难免狂肆,总可以慢慢敲打雕琢。 但观他在丁卯浮岛之行止......他学习军法,了解军法,敬畏军法,却还是做出了他自己的选择。他知道军令有多重,但他还是觉得擒杀鱼广渊更重 要。他有他自己的判断,无论这个判断是基于鱼广 渊的危险,还是基于对那些被鱼广渊所虐杀的人的同情。 而我已经明白,他有他自己的道理,这个道理超越所有。」 曹皆完全听懂了。 不是说从军就要完全削去棱角,完全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天下名将哪个不是风格独具? 远的不说,就以凶屠为例。当初伐夏,重玄褚良也是站出来竞争帅印的,对于伐夏有自己的全盘战略,与曹皆的战略完全不同。 而在曹皆伐夏进度缓慢的那段时间,这位杀性极重、锋锐无双的名将,他所做的事情是什么?他连夜写了一封《挑灯夜奏天子疏》,用行动表示,无条件支持主帅曹皆的任何决定。 他未见得认可曹皆的战略,未见得同意曹皆的想法,他难道没有想过,他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打开局势吗?甚至于以他的军事才华,有很大的可能性做到。但是上了战场,分了上下,一切以上级的命令为主。 当然这两件事情并不完全对等。 但所有有志于名将者,都应该清楚,一支军队只能有一个想法。 在战场上,不仅仅贪功、嫉妒、畏惧、仇恨这些是杂念,有时候同情、怜悯、正义感,也都需要斩断。 因为军刀无情。 而姜望的自我太强烈! 曹皆叹了一口气:「如今九卒统帅之位,只有斩雨空悬。田安平和郑世各有优劣,天子一直不表态。直到前次武安侯去妖界履神临之责,天子命修远授业,武安侯一朝失陷霜风谷,天子等了足足半年,又让武安侯出海,命你来传授兵法......天子之心,明晰如此。谁都看得出来,那个位置他是为谁而留....」 这话当然有 几分劝说的意思在。 天子这么期待姜望,这么想让姜望进兵事堂,成为下一个军神,你祁笑是不是可以再努力一下?但祁笑只是道:「武安侯并不适合。」 曹皆的身影立在船前,驭风驾云,也唯有一声叹息。 他完全相信祁笑的判断,完全认可祁笑的眼光,更知道没有人能改变祁笑的想法。 「其实天子又何尝不知!他比我们看得更远,看得更准。「在这个多年袍泽、同出于东莱郡的老乡面前,祁笑终是解释了一句:「只不过圣心甚眷,还想再看看罢了。」 「怎么说?」曹皆问。 祁笑略略抬眸:「笃侯说姜望是你的福将.....还记得黄河首魁后的那封诏书吗?」 曹皆回想太庙献礼那一日,彼时年未弱冠的姜望,是何等飞扬:「累爵为青羊子赐职三品金瓜武士,准带剑而朝?」 「无须风雨,不必雕琢。是盖世雄才,天工之玉!"祁笑轻叹一声:「诚哉是言!」 于是曹皆沉默。 时至今日,当然谁都无法否认,姜望并没有辜负天子当年的评价,当得起每一个赞誉的字眼。他的确是盖世雄才,天工之玉。 但其人如此坚实地走过来,一路成长至此,也已经风雨不能动其本,雕琢不能易其质了! 姜望身上太过强烈的自我若不能拔掉,他在祁笑这里就注定学不到太多。 可那份自我若是真给拔掉了,姜望还是姜望姜望还能如此耀眼吗?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用他?」曹皆问道。「给他一个目标,让他任意施为。」祁笑道: 「我不会再给他限制。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那就让他用真刀真枪去验证。」 祁笑当然是知人善任对于这样的姜望,这的确是最好的安排。 姜望要做那冲天鹤,云上龙,那就不能囚以锁链。但这也意味着,他将独对风雨,胜负自担。一个自我太强烈的人,一定不会被祁笑放到关键的军事位置上。 曹皆并不发表什么意见,迷界战事,祁笑握有绝对的权力,她就算安排姜望做一个执戟郎中去守门,也没人能多说什么。故只是问道:「你打算怎么跟天子说?」 大船下方的雷云,轰鸣未绝,祁笑的声音始终平静:「武神或可,军神难为。」 曹皆只道:「接下来的战事,我等祁帅的好消息。」 祁笑道:「未见得是好消息,但一定有消息。」她不像重玄褚良那样,有一个那么耀眼的兄长言传身教,有着天下无双的锋利和自信,能斩世间一切,常常断言胜负,无有不中。 她也不像李正言那般,从小就被当做名将来培养,尽显名门贵族的勇敢和从容,有着华丽高超的军事技巧。 同样出身名门的她,时时保持警惕。时时面对危险,也时时成为危险。 比起修远这等真正平民出身的统帅,她身上反倒更有荒野丛林的气息。 曹皆又沉默了一阵,随后这沉默和不显面目的身影一起,落进狂风中。 名为「福泽」的巨船,继续飞翔在云上雨上。祥瑞现,福临也! ...... 丁卯界域原本计有四座浮岛,六座海巢,一直维持着勉强的均势。 每次迷界位移,都是势力更迭最快的时候,对人族对海族都是如此。 优势方肯定会抓住这难得的迷雾期,力求将敌对势力彻底抹去,再造一个完全由本族势力自主的界域。 这可是大功! 但是在大齐武安侯的军队赶来后,丁卯界域的形势,就已经发生了变化。 一艘飞云楼船,一 支武安大旗,所过之处,无有不避。 尽管姜望在妖界归来的壮举,还未有在广大海族中传开。 但「人族骄命」之名,大凡混迹迷界的海族,都很难不知晓。 当初血王把白象王的皮都剥了一层下来,白象王痛哭流涕,也都不曾改口。再等姜望在人族的事迹一件件传来,海族也大多开始对这个称号表示认可。就连骄命自己都曾说过,希望能遇到姜望,以试其名。 普通的海族将领,根本不需要知道姜望有多强大,知道骄命多强即可,无非是望风而逃。 所以飞云楼船亮出旗帜,在丁卯界域横行野地,逼得六座海巢惶急求援。 真正的武安侯,却到现在才来。 协防任务自不必再说,姜望亲身到来之后,丁卯界域的人族浮岛,根本都不需要再考虑防御的事情。反倒是海族闭巢不出,值得他们想想办法。这些战士并非全是齐人,来自东域不同宗门、不同国家,甚至还有东域之外的地方,同为人族守疆。 在新的军令未至之前,姜望都有足够的自***。以身受刑,收得军心后,他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巡行各处,熟悉了四座浮岛的布防和兵将。再用了两天的时间完成整训。 个中繁务种种,都做得似模似样。有些是照搬兵书,有些是跟重玄胜学的。 而后一声令下,正式出兵! 他需要在真正的军事战争里,验证他在兵书上的所学。 要先用这六座海巢练练手,更要先建立一座对应「黄台界域」的「人族营地」。 至于丁卯海族在这期间紧急求来的各方援军.他生怕部下看不到真相,亲为斥候,悄悄探查过不知多少次。 现在可以很大声地说——来就来嘛,还带什么礼! 第一百五十章 征旗猎猎,福礼为祭 出征那一日。 丁卯第一浮岛上空,忽有晦雨。 绣着武安二字的大旗,与紫微中天太皇旗并举于高空。 雨点打得旗面噼啪作响。 校场上士卒列阵,众将静立。无一人有异动,有异声。 因为大军主帅武安侯姜望,昂首立于将台之上,同样在淋雨。 说起来,作为大齐帝国年轻一辈武勋第一人,他还是第一次独立统军,统御战将数十,军卒数万。 麾下虽然没有九卒之精锐,也都是于迷界厮杀、血与火之中淬炼出来的劲卒。 姜望本想战前讲演一番,鼓舞一下士气,也很是作了些腹稿,“借鉴”了一些历史名篇。 但望着将台下、骤雨中,那一双双炯炯望来的眼睛,忽然又觉得,不必再说什么了。 他感受到了信任。 在场的每一位将士,都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相信武安侯必然会带领大家取得胜利。 既是因为他往日的威名,也是因为这几日的相处。 还要说些什么呢? 姜望抬手指天,淡声道:“斩了此雨。” “末将接令!” 浮岛驻将匡惠平,即刻拔身而起,飞出浮岛之外,杀进那浓云晦雨中。俄而刀光乍起,云开一线,狂风怒啸,将骤雨席卷。 高穹晦而复明。 姜望又一指旗台,指着那旗杆之下,被囚身锁链环住脖颈、身体蜷成一团、犹在不断颤抖的褴褛海族。 “我等雄师,出征不可无福礼,不可奉俗物。” “此海族绝世天骄、真王血裔、年轻一辈最强贤师,鱼广渊是也。” 他如此平静地介绍完,其声一扬:“杀他祭旗!” 自生擒鱼广渊至今,已逾五日矣! 这超过五天的时间里,鱼广渊的修为被封、神通被压制、肉身防御被击穿,口不能言、耳不能听、鼻不能嗅、目不能见、身不能感。完全处于一个对外界一无所知的状态里。 且在时时刻刻,承受五识地狱的折磨。 也算是意志顽强,不愧是捕捉到了洞真契机的海族天骄,直到现在也没有精神崩溃。 自姜望口中所说出的那一连串名头,但凡在迷界征战的,没有人会不明白它们的含金量。而此时,这样的海族天骄,只能蜷曲在旗帜前,作为他们出征之前,祭旗的牺牲。 全军皆肃。 站在武安旗帜旁、身着全甲的方元猷,一把抓住鱼广渊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按住,另一只手拔出雪亮军刀,对准鱼广渊的脖颈。 头盔覆盖之下看不到方元猷的表情,但青筋暴起的握刀的手,或能说明他的激动!这是他一生至此所能斩杀的最强、地位也最高的存在,且是以处刑的方式。 亲手结束这样一个强大的生命,心中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此海族之贵胄,侯爷之败将! 方元猷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将军刀高举。 鱼广渊虽然对外界的感觉全部被封住,虽然还在好像无尽的折磨里受苦,但似乎感受到了死期将至,骤然剧烈地抽搐起来! 雪亮的军刀落下! 鱼广渊的头颅即刻离身而去,滚了几滚,仰面对空,面容仍然扭曲在一起。他的身体则是骤然一僵,不再动弹。 他的尸体不再化为血光,那一滴不知是否诞生的源血,终不能再予他复生。 姜望等了很长一段时间。 整个丁卯第一浮岛,大军列阵,大阵蓄势,都等了很长一段时间。 鱼广渊的尸体再无变化,也始终没有海族的强者来袭。 姜望当然并不期待危险。 哪怕据岛而守,有能源充足的护岛大阵,有大军支持,有自己来主持,足可以抵挡一段时间的真王轰击。哪怕他已经提前通过旗官报告于祁帅,甚至联系了距离最近的苍梧境。 但真王一至,丁卯界域形势难料,丁卯浮岛死伤难测。 大鱼吃饵不咬钩,也是常事。 祁帅有一句名言——“刀不横即竖,兵不伐即御。你不给我危险,我就给你危险。” 于是姜望戟指遥向远处:“出征!” 丁卯界域四座浮岛,各只留千人驻防,保证护岛大阵能够及时运转即可。 其余战士皆上战船,随武安侯出征。 以鱼广渊为祭旗之福礼,这支军队的士气简直能够蒸腾为虹。 大旗扬风! 战卒具甲,战船横空。 黑压压的似天洪。 迷界从来是危险、混乱的代名词,但这支军队横行四野,直往丁卯第一海巢而去,根本无遮无掩! 丁卯界域虽有六座海巢,但都只能紧缩龟壳。 这些海族一旦调集军队出来野战,在这方界域拥有最强个体战力,故而来去自如、具备自由打击权的姜望,就能让他们知晓什么叫顾此失彼,什么叫首尾难顾。 在野战具备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姜望也不玩什么花巧——当然在带兵打仗上,他能玩的花巧也不多——故是选用拔钉子的战法,直接一颗钉子一颗钉子地拔过去。 先从最强的丁卯第一海巢开始,隳城、杀将、屠军! 武安大军兵围海巢,两艘棘舟于大军外围压阵。 飞云楼船也列在攻击阵列里,以维持对面前这座狰狞海巢的压迫。 射月弩不时咆哮,打得护巢大阵涟漪不断。 倒是姜望自己岿然不动,坐观八方。 他此行是为了练习指挥军队作战的能力,尽量不亲冒矢石。 一座海巢有无大军驻扎,有无强将坐镇,其抵御战争风险的能力,是截然不同。 早先在辛酉区域,姜望在援救浮岛的过程里,先破中军,强势袭杀蝠山王,再将辛酉海族大军主力打残。 此后再伐海巢,直接强硬对轰。打得他们气血难续,对护巢大阵的能源供应也不能及时把握,故而强摧大阵,血屠一空。 这次不同,丁卯界域的海族军队早早收缩驻防。 姜望又给了他们相当多的准备时间。 如今丁卯界域野外无海族,每一座海巢都似乎钢铁堡垒。 兵法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实在是攻城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兵法运用的空间。无非是硬碰硬,伤换伤,死换死,打得对面军心崩溃,而后能溃城。 姜望先前亲自出马,亲为斥候巡游,也算是围点打援的一种。若是运气好能够擒杀一两个海族名将,对海族军队的士气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甚而控制某个海族将领,诈开海族关隘,更是大利于军事。 可惜丁卯海族势力求援了许久,也没见求个什么重要角色过来。 姜望多次暗藏于半道,结果遇到的尽是喽啰,索性也懒得暴露。一军主帅亲为斥候,毕竟不怎么利于“知兵”的评价。 打援不成,只好强攻。 循《廿六海战集》旧例,姜望指挥大军,摆出潮汐阵。 以匡惠平、涂良材、游玉新等六员将领为阵锋,各驭三千战卒,对丁卯第一海巢展开连绵不断的攻势。兵煞如潮汐,往复不歇。 而飞云楼船上的射月弩,不断调整落点,以比肩神临修士的攻击,加剧这座海巢的防守压力。 这一攻,就持续了两日。 第一海巢的顽强,并未出乎姜望意料。毕竟是种族战争,生死所系,几乎没有转圜余地,很难生出降服心。 虽然战阵一直在轮换,但很多战士已见疲色。 在此等进攻形势之下,海巢里的守军只会更疲惫。 姜望坐览全局,忽然抬手一按,在射月弩一击方落、护巢大阵被调动之时,按下了璀璨炙烈的焰花焚城! 武安大旗连摇三下,以这一记焰花焚城为起始,总攻正式发起。 霎时间焰流如龙,箭飞似雨。 大规模的军阵道术如巨锤疯狂砸击在护巢大阵的光罩上! 连续两日的常态进攻,使得海巢守军都已经习惯了武安军的攻势,此时烈度瞬间拉满,那护巢大阵眼看着就有些难以承受,光罩一阵摇晃。 吼! 忽然之间飞起洪流,狂暴的水元在海巢上方炸开,蔚蓝色的水流,结成一头腹囊高鼓、尾有分叉的巨大海蛇。 大嘴一张,竟像是撑开了一柄巨伞,将武安大军所轰来的第二轮进攻死死截住。 这条法术海蛇瞬间被打爆。 但第一海巢的护巢大阵,也已经稳定了下来。 海巢那蜂巢般的钢铁甬道向两边打开,那一尊悬立在纵横交错的桥梁上空的身影,便如此清晰地显现在万军之前。 那是一个眼神略黯,长得很有些老气的年轻海族。 之所以说他年轻,乃是因为他的气血活泼,气息生动,很见生机。 他着一领黄袍,很有礼貌地遥对姜望致意:“本王鳌黄钟,见过齐国武安侯。” 第一海巢出现了一个此前未知的海族强者! 姜望甚至于亲自侦查过好几回。 正是因为他亲自侦查过,故才可以认为丁卯海族的这些支援都不过是军功,是他姜爵爷平灭六座海巢、清空丁卯界域所附赠的礼物而已。 但现实显然并没有那么想当然耳。 此刻骤然出现的鳌黄钟,就是一个强硬的回答。 为什么之前多次暗中探查,都未发现鳌黄钟这等强者? 至少在情报上,已是输了一筹! 敌知我,我不知敌,此兵家大忌。 若非骤然强压至此,鳌黄钟恐怕不会突然出现,恐怕还在等待时机。 若非他始终坐镇中军,大军进攻轮换始终有序,恐怕就要出个意外。 姜望心中暗凛,面上只豪迈大笑,似乎对鳌黄钟的出现早有意料:“我道会是谁在等我!鳌兄既然现身,何不出阵一会,与我戏于三军阵前!” 鳌黄钟淡声一笑:“不必了。” 这时候涂良材早已传音送来情报,这个鳌黄钟乃海族年轻一代名将,近年来于迷界声名鹊起,其成名之战,是主导击破了一座“人族营地”,反建“黄台”。 姜望洪声如雷,一副见猎心喜的勇夫姿态:“天骄之争,应当演尽自我,极致升华!鳌黄钟,你难道没有这个胆子吗?!今日不战,一生道途难进,我当为你心魔!” 鳌黄钟的淡笑变成了大笑:“武安侯真是敏而好学啊,这番话好生耳熟!看来在鱼广渊死前,你们聊过很久!” 姜望不激动了,淡淡问道:“你们很熟?” 鳌黄钟笑道:“当初鱼广渊被骄命按着打的时候,他就是这番说辞。” “然后呢?”姜望问。 他一边聊天,一边抬指示意大军继续进攻。 鳌黄钟一边指挥海族军队防守,一边语气轻松地道:“骄命就放开了他,让他好生准备……然后鱼广渊便带了五个王爵一起去围殴骄命。”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地乐,显然对鱼广渊的这段历史印象很深刻。 “那他确实是好生准备了。”姜望饶有兴致:“结果怎么样?” 鳌黄钟耸了耸肩膀:“六个都被骄命揍了。” 两位强者就在这大军激烈攻防的时刻,旁若无物地闲聊起来。 虽箭矢横空,术法照身。 他们意态从容,如坐闲庭。 姜望温文有礼:“我与鳌兄一见如故,着实有几分手痒,咱们切磋几合,怎么样?只是切磋而已,三五回合的事情。想来海族天骄,也不至于怕了人族。” 鳌黄钟满脸无辜:“我连鱼广渊都打不过,自然也打不过你。” 他如此诚实,倒让这个“将”激不下去。 姜望于是竖掌。 大军攻势骤停! “鳌黄钟是个有趣的,本侯不忍伤他。且放此巢,去下一个地方!”姜望宣声作罢,便转身走回舱室。 任由鳌黄钟在身后喊些什么“再聊两句”、“有种别走”,一去不回头。 整个武安大军,也如姜望这般,说走就走,有序拔阵。前一刻还攻势如火,下一刻就兵退如潮。 倒是让这第一海巢上的海族战士面面相觑。 鳌黄钟也停了叫嚣。 他深知虽然姜望走得很坚决,他怎么叫骂都没用,但只要他前脚迈出海巢,姜望后脚就要踩上他的脚背来。 “王上。”一员武将飞在鳌黄钟身后:“接下来怎么办?” 鳌黄钟自语道:“观其战阵指挥,颇多滞涩。我若与之实力相当,必可引军破之。但观其军势,来时波澜壮阔,去时斩钉截铁。又不愧军功得侯。如此反差。难道之前指挥进攻的,另有其人?又或他在故意示弱,卖破绽于我?” 在下属的沉默中,他从怀里取出一张气息古老的旗盘。 这张旗盘的绘纹华丽非常,但又渊古深妙,仿佛从久远的时代走来。 事实上它的确是从龙族人族共治现世之时代传下来的宝物,非是鳌黄钟这等出身显赫的王爵,根本不能触及。 甚至于它的身份象征,更强于它的功用。 “我们怎么做,就看他怎么做吧。他现在想钓我们出去呢!”鳌黄钟平静地说道:“这人不容易对付,要慢慢来熬。” …… …… 血王鱼新周,确实从未觉得如此煎熬! 像他也是天骄成名,一路神话般地崛起,终成一代真王,在真王层次里,亦是数得着的强者! 但最优秀的血裔就那么被擒走了,他亲自来追,却也迟迟追不回一个影子!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他也愈发焦切。 踏过界河,满腔暴虐无处发作,忽见前方横着一座肉山! 血王心中蓦地一冷。 这是一位显出了海主本相,亦被轻易杀死的王爵。 这是他另外派出去追回鱼广渊的强者。 怎么无声无息地就被杀死了,又在这里被自己遇到? 他拔高身形,果然看到远处还有一具尸体,同样的毫无波澜的死状。 至此,他麾下最擅长追踪的两位王爵,便已经被抹了干净。 谁干的? 血王心中杀意沸腾。 “我道是谁!”一个鹤眸短须的道者,正踏风而来,远远就是一巴掌,如天倾倒覆:“血王今日怎得闲情,与这些个喽啰来此同游?!” 其声潇洒,其势雄魄! 血王瞳孔一缩,身挪势转。 这几年镇守苍梧境的真人孟屿!他如何认不得?! 此人曾是诛魔军统帅位置的有力竞争者,在与殷孝恒的竞争中,输了一分军略,才拱手让职。 那可是景八甲! 孟屿的实力,自然不必多说。 而细数这一路,连遇法家真人胥无明,宣威旗将杨奉,再加上这孟屿。 简直是三阳开泰,鸿运当头! 。顶点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第一百五十一章 悬刀挂门 很多人都听说过,道门三圣地之一的蓬莱岛就在海外。但谁也不知道蓬莱岛的真实方位。唯有一代又一代的蓬莱岛强者,入则潜修,出则镇世,在不断宣示着这个道门圣地的存在。 如这真人孟屿,便是其一。 此人镇守苍梧境已经六年,与不少海族真王都交过手。 血王虽未与之争锋过,但也久闻其名,略知其手段。 明白这不是能够轻易摆脱的对手。一见即避身,话都不多说一句,体内一节一节,发出爆竹般的密集炸响。 噼啪噼啪噼啪!! 这句蕴藏恐怖力量的真王躯壳,在千分之一息的时间里,就已经彻底地崩解为道则,而又具体地表现为血光,散成百种、千道、万缕。 血分阴阳,有五行,三牲各异,四方不同。 或阴毒,或炙烈,或冰冷,或腐蚀。 艳色暗色褐色,一种血色竟得千百样,就此飞散开,像冲天的血色烟花! 它们体现的是血王对「血」之字的绝对掌控。 这些血光阴暗不定、长短不一地散向所有方位,或快或慢,忽隐忽现,根本没有精准捕捉的可能。 血王避战之意,再明朗不过。 但血光之上的所谓明朗,忽似雪山崩塌! 这里没有「天」,所以先体现出来「天」的概念,而后天穹下压。 这里没有「地」,然而在孟屿的脚下,大地无限延伸,无尽承载,永恒存在。 那倒扣的明朗,托举一切的厚重…… 是所谓天圆地方! 传承自蓬莱岛根本道典《高圣太上玉宸经》中的无上秘法,是造化四十九术中的天演术。 孟屿神临之时即以此术叩门,后来更是推陈出新、发扬光大,将此术生生上推了九个排名! 千万道炸开的血光烟花,就这样仓促地顿止在高处,凝结成一副短暂的华丽画卷。 无声碰撞的道则,勾划出如梦似幻的隐约波澜。 好大的手笔! 与血王只是初见,孟屿就毫无保留地出手,直接封锁了一方界域! 只是偶遇,本来各有忌惮,本该惊鸿一瞥,他却动如山崩。 孟屿又何尝看不明白,此时的血王连遭大战,虽未有什么致命伤势在身,却也耗力颇巨。若要搏杀此獠,正当其时。 杀死血王对整个迷界战局都有重大意义,于他自已更是一份丰厚资粮。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嘭! 炙热的猎焰雄城从天而降,毫无保留地轰在护巢大阵的光幕上,炸开成无数朵灿烂的焰花。 将这幅激烈的战争画面,妆点出几分喜庆来。 亲卫统领方元猷问曰:「海族名将鳌黄钟在,为之奈何?」 武安侯答曰:「丁卯区域海巢有六座,岂有六个鳌黄钟在?兵法之道,在以众凛寡、以强击弱!」 姜望果断自丁卯第一海巢撤军,马上又杀向丁卯第二海巢。 且一到此地,就发起了猛攻! 不仅调度战阵轮番轰击,更是亲自出手,与各种军械一同攻城。 焰城最直接的轰击过后,焰花开遍护巢大阵的光幕。又在海族守军源源不断的支持下,被护巢大阵的力量,一朵一朵地扑灭。 以姜望如今的实力,调集起天地元力来,直如啸山吞海。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已是风暴的中心。 什么别的道术都不用,就是一记又一记的焰花焚城,强攻猛打,给予护巢大阵最直接的压力。 护巢大阵有成千上万种,但这等覆盖整个海 巢的光幕,其运行过程都是要保持能源的流动性,要有随时将巨大防御力量汇聚到某一块区域甚至某一个点的能力。 姜望所指挥实施的多点开花的轰击战术,就是最直接地阻扰大阵运行的方式。 在如此密集的强力轰击下,海族守军只要一个跟不上,就会被轰开缺口从而轰破防御。 姜望好像完全不在意道元损耗,焰花焚城是一座接着一座地释放。他尽情地施展着这门超品道术的威能,验证他对眼前这座护巢大阵的薄弱点的判断,越战越显激动,甚至脱离军势,绕海巢而飞,好像也完全不注意自身的防御。 若有海族强者觑机来袭,这会大约就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可惜这座丁卯第二海巢安静得很,钢铁蜂巢般的通道,只成为军械和法术洪流的出口。连个叫阵的都没有! 姜望心中已然有了判断,但只是加紧攻势,越显急切。 就在这座护巢大阵的光幕开始摇晃时,猛然探出一只蔚蓝色的元气大手,将漫天焰花一抓而空。 「真是何处不相逢」鳌黄钟从那黑幽幽钢铁通道里飞出来,看着姜望。 战袍飘扬,甲叶如鳞,脸上是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从容微笑。 姜望亦笑:「看来你觉得这是你我之前的缘分。」 「冥冥之中有天定。」鳌黄钟道:「忽然想起来,你别号青羊,我名黄钟,确实有缘!」 姜望也不多言,直接踏上甲板,号令大军撤退。 方元猷震惊莫名,终是忍不住道:「难道真有六个鳌黄钟?」 姜望不去理会这么愚蠢的问题,只道:「在这些海巢全都对他不设防的情况下,有很多办法可以做到这一点。比如……一门名为咫尺天涯的顶级神通。」 方元猷愁眉不展:「若真的天涯于他为咫尺,那此方界域的几座海巢,咱们恐怕一座也难拿下。」 鳌黄钟虽然个体战力不及侯爷,荷载三千甲士的飞云楼船,或也能成为战场上横冲直撞的利器。 然而在随时可以驰援各个海巢的情况下,凭借防守方的巨大优势,鳌黄钟也根本不必担心会被攻破巢防。 若是久持下去,大军出征在外,久伐无功,恐生祸端。 以方元猷想来,在鳌黄钟出现后,丁卯界域的战局,的确是难有进展! 如匡惠平、游玉新等,也是长期参与迷界战争的将领,对于此等局势皆是无计可施,有劝返之意。 但姜望只是下令大***向,去往下一座海巢。 这时候他收拢军心、威服三军的好处便已显见。 接连攻伐两座海巢无功将士们虽显疲态,却无怠意,而是抓紧时间在战船上调养休息,服丹用石。 姜望负手立在船头,迎风展衣,从容自在。心中则是已经陷入战局的推演,苦苦求解。 所以说战争是一门这么复杂的学问。 大军出动不是你仗剑独游,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走。 已经行军至此,若这一战不能有所收获,且不论对威望的巨大打击,仅这些气血丹和道元石的消耗,就是一笔庞大的亏空。 亏空的次数多了,这片战区就不再是人族军队的支撑点之一,反而成为向内吸血的无底漩涡。 当然,以姜望现在的积累,他承担得起徒劳无功的后果。 以他的性格,即便真个造成巨大亏空,他也不会让部下士卒为自已的执拗付账,最后无非是自已去填补。 现在之所以不肯收兵,自然是因为……由名将鳌黄钟驻防的丁卯海族,并非无解! 已知丁卯区域一共有六座海巢。 已知丁卯第一海巢实力最强,且通过全力进攻,已经对该海巢的防守强度有所认知。 已知鳌黄钟能够通过某种方式,从一座海巢转移到另一座海巢。 已知鳌黄钟是名将,有足够的军略和力量,且非常谨慎地选择了乌龟式的战法,主打一个闭门不出。无论怎么示以弱点,都坚决不露头咬钩…… 姜望心中盘旋着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知见,随口命令大军绕过第三海巢,杀奔第四海巢。 浮岛又或海巢的选址,并不是哪方高层一拍大腿就做决定。 它们通常是停在一方界域必然会产生迷晶的地方,这种地方又被人族朴素地称为「迷晶矿洞」。 一开始还有天运之窟一类的花俏名字,后来都被言简意骸的矿洞两字所取代。 迷界自身孕育迷晶的过程,好似禽鸟下蛋,总是一颗一颗地蹦出来。多少不定,速度不定。迷界的一切都是混乱的,就连迷晶的诞生,也没有规律可言。 关于迷晶矿洞,唯一确定的是矿洞的位置。 已知丁卯界域的野外,现在完全是人族的自留地,具备超凡修为斥侯四处横飞,根本没有对手。也就是说,丁卯海族在海巢之外,相当于半个瞎子。 鳌黄钟之所以能第一时间得知姜望挥军的目标所在,并且及时完成支援,自然是因为各个海巢之间的传讯法阵。 所以这一次大军还未赶到第四海巢,先锋队就先将一座三丈高的黑色金属方碑抬到了海巢之外,就地放置,输送气血,嵌入足够的道元石,然后将之启动。 此乃大齐独有的军械「沉默碑」,由大匠公孙革所创制。 当然做不到像齐夏大战那样,齐军在阮泅的主导下,以星辰为阵,直接斩断传讯的规则,让任何形式任何强度的远距离传讯都不能实现。 但在一定范围的空间里,「沉默碑」对于文字和声音的远程传递,也能够及时地进行阻隔,使之「沉默」。 现在第四海巢里的海族,在海巢之外,成了完全的「瞎子」。 当第四海巢忽然失去传讯的能力,它说明什么?这件事情本身即是在告知,第四海巢已被人族大军定为军事目标。 也就是说,通过这样一个行为。 鳌黄钟已经知道武安大军在第四海巢这里,姜望也知道,鳌黄钟赶到了第四海巢。 同时它们双方都知道对方已经知道。 而后姜望驻军不发。 大军静静地停驻在沉默碑之外,停在第四海巢无法准确观测的位置。同时斥侯四游,禁绝海族窥探。 现在对鳌黄钟的大考已经开始! 因为第四海巢的通讯已经隔绝,第四海巢中的海族,无法通过传讯法阵得知另外五座海巢的情况。他们甚至不知道,人族大军是否将主力都屯驻在第四海巢外。 这无关于鳌黄钟的军事能力,这是情报丧失的恶果,亦是野外作战能力被辗压的必然。 到了这一步,丁卯海族或许只能依靠鳌黄钟自由来去的能力,反复往来六座海巢,不断确认人族大军的主要进攻目标。而支撑鳌黄钟来去自如的,无论是神通,还是某种宝器,又能反复持续多少个回合? 这一步悬刀挂门,胜于千凿万击! 当然,鳌黄钟也可以藏身于海巢深处,继续不动声色。就像他之前在第一海巢和第二海巢所做的那样,一直等到护巢大阵极大消耗之后,才在关键时刻出手。 鳌黄钟往来诸海巢固然消耗甚巨,武安大军轰击护巢大阵的猛烈攻势,又能持续多少次? 但在姜望这里,他还有一张牌—— 鳌黄钟两次出手截断姜望的攻势,早就 被念尘系住。 他早就可以感知鳌黄钟的所在,但佯作不知,仍以沉默碑向鳌黄钟发起斗智斗勇的挑战。让鳌黄钟以为,这是一场双方互相试探位置,以自身消耗窥探对方底牌的赌局。 其实他是看着鳌黄钟的底牌与之上赌桌! 三个时辰在具体而茫然地等待中也颇为漫长,不过在默默修练的姜望这里,只是转瞬而过。 「侯爷,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匡惠平走上飞云楼船,主动请战:「兄弟们已经休息够了,末将愿为先锋,为侯爷冲击敌门!」 「匡将军沉稳笃实,也颇绝难耐,鳌黄钟只会更着急。」姜望远眺着并不在视野里的第四海巢,握灭了指尖的灵动火焰,淡声道:「传令下去,先用饭。」 匡惠平愕然,但也老老实实领命离开。 「侯爷。」方元猷在一旁小声提醒:「兄弟们出来已经很久了,船上带得迷晶数量有限,需要注意储量,小心异化的威胁。」 姜望拿过清单看了几眼,又递回去:「时间足够。」 他清楚鳌黄钟的位置,知道这位海族名将什么时候在第四海巢里,又在什么时候离开。所以他有足够的耐心来考验对手。 鳌黄钟已经在第四海巢反复来去五轮了! 这足可以为焦切的佐证。 焦切的情绪往往会放大问题。 他在等待鳌黄钟的错误。 「不对劲!」 第四海巢里,鳌黄钟那张因为沉肃而过于显老的脸上,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 「已经足足四个时辰,人族大军都没有新的动静。」 他边说边摇头。 「齐国这个武安侯,不应该如此从容。他大军出行,每时每刻都是消耗,又连番轰击护巢大阵,士卒疲、军需乏,而我坐守雄关、倚靠大阵,以逸待劳,他怎么可能比我从容?」 他在海巢内部最高的桥梁上,来回走了三步,再抬头时,已经有了决定:「传令下去,迁移海巢!」 「王上!」第四海巢的驻巢统帅难以置信:「咱们的防御工事都在,大军未失一部,何故您要迁移海巢?」 海巢固然是战争堡垒,在建立之初就有移动的功能。 但迁移海巢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海巢的选址,往往附着于迷晶矿洞。它要固定下来,在混乱的惑世里,创造一个小小的海族的净土,需要付出巨大源能,也需要长期的经营。 贸然迁移,是巨大的资源损耗! 丢失这里的迷晶矿洞,亦是将惑世最重要的战略物资拱手让人! 这叫他如何不惊? 鳌黄钟早已在心里算过了损失,随口道:「姜望已经发现我的位置了,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他发现了您的存在,不敢攻来,不正说明外强中干吗?」这驻巢统帅完全没有听懂:「他只是竖一块沉默碑,咱们就迁移。他若竖碑于另外几座海巢呢?」 鳌黄钟平静地道:「也迁移。」 「损耗何等之巨,且是未战而失!」驻巢统帅咬牙道:「末将实在难以理解!」 总算在今日找到了几分对弈的乐趣,鳌黄钟稍微多了点耐心,与他解释道:「人族有一部兵法说,失地存人,人地皆存,失人存地,人地皆失。你当熟记。姜望这样的天骄,不会一辈子守在这里。你们今日失去的来日都可以夺回来。」 「可咱们这里风平浪静,人族大军根本不敢打过来。」驻巢统帅仍是不解:「看不到失地的风险,更看不着失兵的风险。」 鳌黄钟看了他一眼,终不耐烦再多说:「执行本王的命令。」 于是第四海巢御风而起,轰隆隆自往第一海巢方位而去,也自然地离开了沉默碑的笼罩。 只留下正在吃饭的、面面相觑的人族大军,和立在楼船船首,拧眉不语的姜望。 姜望的确等到了鳌黄钟的变化。 但等到得不是鳌黄钟消耗过大、自由来去的能力受限,也不是这位海族名将的行险一搏,而是壁虎断尾。 从双方开始接触到现在,他们并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正面碰撞。可鳌黄钟是一缩再缩,现在是连迷晶矿洞都能放弃,实在是谨慎到了极点! 恰恰是这样的对手,让姜望根本看不到扑灭敌军的可能。 当鳌黄钟决定迁移海巢,他所能遭遇的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五座海巢都迁移。 而丁卯区域的任何一座海巢,都不可能再被人族攻破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 海巢轰行的声音,像是无底渊中,呼唤死亡的螺号。低沉,冗长,失落。 目光扫过海巢上下士气低落的将领,鳌黄钟面无表情,只轻声说了一句:「战争并未结束。」 对于姜望的军事能力,直到现在鳌黄钟也没有清晰的认知。总觉得上下浮动过大,姑且视为一种虚实莫辨的棋风。 但大齐帝国乃至于整个现世人族当今最年轻的军功侯,却是实打实的的荣誉。绝世天骄鱼广渊之死,更是分量十足的注解。 包括他在内的许多海族天骄,一直都觉得,以鱼广渊这等癫狂更胜其祖的行事风格,要么一路癫狂下去,成为令天下强者都战栗的恐怖存在。要么就在某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刻,以难为凡俗想象的方式,迎来轰轰烈烈的死亡。 但事实上鱼广渊的死亡,竟然没有什么波澜。 在一个毫不特殊的日子里,与姜望相撞,然后被碾灭。平静得就像是飞云楼船前的小小云翳,碎在撞角之前,甚至都没能翻起太大的浪花。 甚至于,本该由鱼广渊之死所引发的狂澜,也悄无声息地并未实现。那位以暴虐闻名的血王,竟然并未将迷界搅个天翻地覆。 由是愈见姜望之恐怖! 鳌黄钟肯来支援丁卯界域,自是有与姜望争锋的心气在。但从一开始,他定下的战略就是避其锋芒、挫其锐气、伺机而动。 他手上有一套传承自人龙共治时代的旗盘,名为「乾龙九幻大挪移盘」。旗盘分子母,一盘九旗。 乾龙盘在手,能够任意穿梭至九幻旗的落点。 他单独穿过界河,藏于野地,让部下携带九幻旗进入第一海巢。如此深潜其中,就是为了找准机会,给姜望一记狠手。 虽因护巢大阵支持不住,被迫提前出手,他也不很在意。 因为他真正把姜望当做对手,甚至于当成这一次惑世之行最大的挑战。若真能轻易得手,他反倒难以相信。 他始终把自己放在挑战者的位置,从一开始就预设了失败。 五座迷晶矿洞不战而失,是他考量之后,认为自己能够承受的代价。而他认为,这种程度的胜利,绝不会让姜望满意。 天骄天骄,年少成名,如何能无骄意? 姜武安在齐夏战场斩获大功,在天狱世界闯出大名,他能够忍受在这小小的丁卯界域里,一座海巢都不能击破吗? 鳌黄钟就是要用这丁卯界域里的六座海巢,反复顿挫姜望的锐气。一直熬到姜望露出真正的、致命的破绽为止。 所谓一鼓作气,再衰三竭。 人族大军势竭之刻,就是他鳌黄钟亮锋之时。 但若他所期待的破绽始终不出现,他也就这样承受。 已经窥见真王契机的鱼广渊都被轻易宰杀了,他在姜望亲自引军的情况下,还能保住六座海巢的有生力量,回去也不是无法交代。 -- 同样的天海不存,同样的规则混乱。 在同一方界域里在这血腥的战场上,人族与海族的天骄共舞。 这边人族大军还在轮换着用饭,那边巨大的狰狞海巢已经浮空远走,一去不回头。 方元猷虽然看不懂眼前这一幕,但不妨碍他既崇且敬,热切地吹捧道:「侯爷真神人也!于迷界第一次领兵,就击败名将鳌黄钟,不战而屈人之兵,此上将之略!」 姜望自己拍马屁没什么水平,对别人的马屁却很挑剔,不感兴趣地摆摆手:「少在这里与我废话,去矿洞看看能掠走多少迷晶。」 方元猷讶道:「咱们不占据这里吗?以矿洞为基础,请调援军过来,很快就能再起一浮岛。」 第四海巢迁移之时,必然已经把能带走的迷晶全都带走。单纯搜刮矿洞,收获必然有限。守住这只下金蛋的母鸡,才能说是没有白来。 「鳌黄钟不死,它还归属未定。」姜望道:「我们的兵力和时间,都不要在这里浪费。」 即便悬刀挂门,在没有什么损失的情况下,就逼走了鳌黄钟,白得一座迷晶矿洞,也很难说有什么满足的心情。 他以鱼广渊祭旗,亲引大军,在丁卯界域腾挪辗转,所求的无非是彻底扫荡此域,亲手建立起一座人族营地来。 但鳌黄钟如此谨慎,几乎是直接宣告了这个目标的破灭。任他勇冠三军,奈何对手高挂免战牌。 任你媚眼抛尽,对于瞎子也无计可施。 姜望并不追击迁移中的第四海巢,而是遵循固有的节奏,率军按部就班地前往第三、第五、第六、第二海巢,挨个立下沉默碑,挨个点名。 既然鳌黄钟有承担损失的准备,那就先将这部分损失兑现。 虽说姜望并不打算驻守任何一座迷晶矿洞,收益十分有限,但只要能给敌军造成损失,那就很值得前往。 兵法有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 纸上得来终觉浅。在行军的过程里对照兵书所学,方能触及先贤智慧之万一,由是愈发感佩。 丁卯界域的人族势力,兵力并不充足,守住目前的四座浮岛已是极限。哪怕海族势力让出再多迷晶矿洞来,也根本不可能守住。 调再多资源过来建立浮岛,都只是虚耗。贸然请调更多军队,在风雨将来的迷界,更不是明智之举。 此界六座海巢的兵力聚集在一起,分毫未损。姜望自知一旦离开,恐怕丁卯浮岛立刻就会迎来激烈反扑。 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鳌黄钟的乌龟战术并不好看,却无懈可击。 除非他能以万钧巨锤敲碎这龟壳,可惜他与鳌黄钟的实力差距,并没有拉开到如此程度。 况且现在六座海巢合聚,鳌黄钟所统御的兵力,恐怕已经超过五万之数。 即便都是以海兽战士为主,在鳌黄钟这等名将的指挥下,姜望其实已经没有必胜把握。所以他把沉默碑竖立在六座海巢的聚集区域之外,大军不再行动。 在轻身出阵轰击几次海巢,都未能引出鳌黄钟后。他心里明白,此次出征的极限.....大约就在这里了。 他已决意退兵。 虽说堂堂大齐武安侯,亲自引军出击,却连一座海巢都没能击破,一座迷晶矿洞都不敢占据,必然会招致非议。 此所谓声名累人。 但声名从不在姜望的考量里。 见识过真正名将的战争艺术,他对自己的兵略水平有清醒认知。在军阵的调度上,以「在任何时候都保留反击力量、保有撤退可能」为布阵之要。在战略上虽然也有扫清丁卯界域的大目标,但具体的执行中,仍以保存有生力量为主。 鳌黄钟视他为大敌,处处小心,他对鳌黄钟也警惕得很。绝不会把鳌黄钟的谨慎视作软弱,真正软弱的海族将领,怎么会在鱼广渊战死后,还敢独身来援丁卯界域? 彼此相接的六座狰狞海巢,在丁卯界域结成了孤堡。海族大军的血气,几乎蒸腾成云。 兵家有点兵之术,目光一扫,即知具体兵额。天地元力的起伏,血气的波澜,都是重要判断依据。当然,这些方面也常被用于迷惑对手。 石门兵略里当然也有李氏独传的点兵术。 姜望自认学艺不精,对鳌黄钟统御的大军数量有所判断,但并不笃为真理。 默默地望了一阵血气,在心中一声轻叹。第一次指挥 大军作战,虽说无过,也难言有功。在自身实力占据优势的情况下,未能真正击败鳌黄钟这样的对手,未能真正奠定丁卯界域的局势,终究有些遗憾。 但这些遗憾,也转念即被斩去。 石门兵略有云:一夫之恨,不可以动三军。今一夫之憾,更不可以轻为三军之由。 便淡声发令:「传令三军——」 方元猷既为亲卫,也是旗官,正规整待命。 忽有斥候来报,打断了姜望的命令:「启禀侯爷!有自谓三刑宫卓清如、钓海楼竹碧琼者,阵外求见!」 姜望眉头一挑:「身份确认无误吗?」 斥候道:「应是无错,军中有钓海楼修士,认得竹姑娘。」 丁卯界域四座浮岛的兵力,都被姜望统合,其中并不只有齐军。姜望也都一视同仁。「快请过来!」姜望急声道。 方元猷看到自家侯爷的眉头舒展开来,难掩喜悦,心中暗自琢磨,这份喜悦具体是为哪一个。 身为亲卫统领,要先侯爷之忧而忧。 三刑宫的真传,钓海楼的真传,不知与叶姑娘相比,谁更秀出,谁在侯爷心中更重? 当时在妖界,叶姑娘可是问了不少问题,自己咬死侯爷从不逛青楼,尤其讨厌红袖招,很对得起侯爷的信任。这卓姑娘、竹姑娘若是也问些什么,自己又该如何态度呢?三刑宫出身的那个,应该不好糊弄.... 姜望完全不知道自己忠诚可靠的亲卫统领内心是怎样精彩纷呈。他的喜悦当然发自真心。 倒不全是故友相逢。 现在他顿兵于此,是进无可进,退又不甘。竹碧琼是外楼境中数得着的实力,卓清如更是法家圣地出身的强神临。 在这时候碰到他们,好比是瞌睡来了枕头。要砸破鳌黄钟的龟壳,正当其时也! 若非主帅不可轻动,手握三军之重,须得万分谨慎,他都已经飞出阵外,亲迎强援。未几,身穿钓海楼道服的竹碧琼,与穿着普通长衫的卓清如并肩而来,踏足楼船。她们都不是那种姿容秀出的女子,但各有不凡气质,殊立人间。 姜望热情地迎上来:「竹道友!卓道友!怎么于此相逢?」 卓清如目视远方,一副观察海族军势的样子,实际以余光认真地打量姜望和竹碧琼,随口道:「我从怀岛出发,乘钓龙舟来迷界,恰好竹道友也要来我便与她同行,顺便看看.....看看迷界。让竹道友说吧,路线是她选的。」 法家秘术非凡,姜望早知视线之重,也未能察觉卓清如的关切,只含笑看向竹碧琼。 竹碧琼面色倒是平静,淡声道:「卓师姐负法家之望,要游学天下,我便带她见识见识海族天骄。也未怎么刻意选路,刚好来到此界,刚好看到武安侯的大旗,便冒昧来访——」 她终于看向了姜望的眼睛:「不知是否冒昧?」 在迷界寻一个具体的目标,并不容易。一来规则混乱,方位全无。二来强敌频频,纷扰难绝。姜望自己都失期受责,如何不知? 且算鸿运罢! 「当然不会!」姜望朗声而笑:「我望强援,是望穿秋水!来来来——」 他主动招手,让卓清如、竹碧琼同他走到船头,遥指视野里的那片暗翳,声音激动:「看到那片阴影了吗?丁卯界域的六座海巢,此时连接一起,由名将鳌黄钟坐镇。我欲破关而不得!」 他言辞切切:「实不相瞒,在两位到来之前,我都准备退兵了!」 卓清如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来,她这时候才真正关注战局:「你把鳌黄钟逼得连弃五座矿洞,用六座海巢抱团困守?」 迷界亦是三刑宫重点注视 的种族战场。 法家真人胥无明近几年正坐镇天净国,她身为矩地宫真传,当然不会对迷界的情况一无所知。 恰恰她非常清楚鳌黄钟是何等存在,才惊讶于此刻的战场形势。 相较于鳌黄钟这般毕竟隔着一个迷界的海族,她对姜望有更多的了解。知道姜望出身低微,并不以军略见长。其人在齐夏战场上创造的军功虽巨,在引军作战上,其实全赖于重玄胜。 只是一个武安侯,一个冠军侯,双骄并世,太过耀眼,让很多人都忽略了继勋博望侯的重玄胜的光彩。 若以军略论,重玄胜才是那个天纵之才!现在姜望仅凭军略,竟也能压制鳌黄钟吗? 卓清如不由得对三刑宫的情报网产生了不信任。 姜望认真地道:「我强在个人勇力军略远不及鳌黄钟。非我迫他至此,是他不肯给我半点机会。」 他并不掩饰他想要借用卓清如的力量攻伐海族,但也绝不夸张形势,绝不肯让对方产生误判。 强攻鳌黄钟所驻防的海巢,绝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他必要告知辛苦,告知危险,才肯表达请求,让对方做决定。 「攻伐海族是人族大义。」竹碧琼已经说道:「武安侯但有所请,竹某无有不从。」 卓清如看了她一眼,心想前一句倒也不必。沉吟片刻,才问道:「卓某不知兵法,也知攻城为下,往往是将士以命填关.....武安侯有几分把握?」 姜望平静地道:「若无两位,我一分把握都无。实在是衡于天平两端,身无别注。两位自是万钧之砝码,若得加入我军,破关何难?」 他一手按剑,昂首扬眉,极其难得地显见雄姿:「此时沉默碑封绝,鳌黄钟不知内外,扫荡此界海族,正当其时!」 「我现在考虑的.....是如何留下鳌黄钟!」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万声倒伐,八方通行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相较于丁卯界域的六座海巢,数万海族大军,鳌黄钟才是那个更具战略价值的目标。但击破六座海巢尚有思路可循,留下鳌黄钟,则好似痴人说梦。 在大军环伺之下,鳌黄钟尚能自由穿行于各个海巢,随时干预战争。大军若是专指于他,恐怕见他一面也难。 数十条战船已经铺开,大军分队列阵。咚咚咚! 能够激扬血气的战鼓已经敲响,有加速回元之能的大旗展于高穹。兵煞汹涌如啸海。 六座海巢成孤岛。 丁卯浮岛原有的两艘棘舟,和随飞云楼船同来的两艘棘舟,绕飞海巢,投以棘枪,以钢铁问路! 面对大军闭关、坚城固守的情况,其实别无它法,只有硬攻硬打。 所以姜望也不摆什么战术,直接全军压上,更展一领霜披,亲为先锋。他沉默并无豪言,但如天柱倒倾般的一剑,已是他的壮语! 海族所有的防御,他先检验。海族所有的攻击,他先承受。 六座海巢像是结在同一根藤上的六个刺球,各自向不同的方位张开尖刺,而又存在隐约无形的连接。 这种连接,在姜望立足强神临层次的一剑轰落后,清晰地显见轮廓。 相较于作为战争堡垒的巨大海巢,姜望的身形并不会比一只蚂蚁大多少。遑论六座海巢累聚,真如山脉绵延! 姜望就像那张开薄翼的蚍蜉,相形见渺。可在一剑天倾后,他亦有完全与之相抵的巍峨! 剑势的尽头只是一个微不可察的黑点,但由此点,泛开了遍及六座海巢、群山摇动般的涟漪! 轰! 千万声混于一声。 自六座海巢几乎同时飞出黑压压的投枪,铺天盖地,好似一场瓢泼大雨!它们并不全是黑色,甚至形制也不相同。 有亮白色的如同野兽尖牙的锋锐短枪、有泛着幽幽绿光的毒枪、有只显现淡淡轮廓的暗骨投枪..... 只是因为数量太多又太密集,而结成了一团暗云。它们隐隐成阵!更有兵煞蒸腾其间,海族军阵法术显出怪形异象。 海巢下方,隐有沧海虚影。 这分布在丁卯界域不同矿洞的六座海巢,本来全不相干各有统属。但在鳌黄钟的调度之下,兵煞咬合,大阵相接,竟隐隐连为一体! 若非对这六座海巢的海族将士都有充分掌控,若非对这六座海巢的防务烂熟于心,兵阵、防御法阵样样精擅,若非有超卓的指挥才华.....绝不能做到这等地步。 须知这六座海巢聚拢在一起,也才是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情。 姜望收服军心,携斩杀鱼广渊之威,以大齐国侯的身份统合四座浮岛兵力。还有两百侯府亲卫、三千决明岛训练磨合过的甲士,成为大军骨架,帮助他完成对这支兵额三万余的大军的掌控。 可也仍不能调度这三万大军,尽数结成一个军阵。 使匡惠平这样的将领分别领军成阵,固然是适应当前战场形势的调度,亦是兵道修行不足的无奈之举。 而鳌黄钟呢? 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就将互不统属的六座军堡捏合一处,在军事上完成了初步的联结。 这分布在六座海巢里的兵额五万以上的大军,是丁卯界域海族势力的极限,但绝不是鳌黄钟的极限! 姜望若是再晚一些时间过来,等这六座海巢完全攻防相协,只怕就再不存在攻破的可能。非有十倍以上的兵力,都不敢围之。 此刻海族军堡的反击有如怒潮,一瞬间就将大齐武安侯吞没。 轰! 仍然是那 千万声混同的一声,似乎是重复炸响了一次。 投枪撞破空间的尖啸声、疾风被撕裂的锐响,乃至于海族军阵法术的咆哮,海族战士们的呐喊.... 如枪,如刀,如剑,如戟。声纹显迹! 万声倒伐! 姜望在这一刻,完全展现自己于声闻一道的最高成就。耳仙人坐观自在耳,开启了声闻仙态。 独自一人,掌控了整个战场的声音,并以此为兵戈,向整个六座海巢的防御体系发起挑战! 历来强者死于大军,要么是不幸被围,要么是拼死守关。 任你神通盖世,道法通神,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与兵煞绵延不绝的大军相持。一个气力不接,顷刻万马踏尸。 姜望在这种激烈的战场上,选择独自与海族守军正面对轰。实在嚣狂!可他在这一刻展现的恐怖实力,又实在令鳌黄钟惊叹。 如果说六座海巢协防体系的迅速成型,体现的是他鳌黄钟对于军队的堪称恐怖的控制力。 那么姜望对力量的精微控制,就尽在这万声倒伐的一幕里。声纹皆显迹,声刃伐万军。 他统合六座海巢,以不同的军阵、不同的战士,并投枪为阵。姜望独自掀起的声纹狂潮,全在这投枪大阵的关键节点里。 投枪似雨、兵煞结网、法术相构......足有三千三百个关键节点,姜望在一瞬间破坏了两千七百多个! 表现在外,就是六座海巢的反击浪潮,顿止了整整三息!因为此地声音皆朝于这位年轻的大齐国侯。 所以这场交锋是缄默的。 缄默中有内心空茫的巨大震撼。 整个战场上能真正看懂这一幕的并不多,看得懂的都不免震动。看不懂的同样失语。 纵然看不明白那种极致的力量掌控,但看得清楚万军为一人所阻。 这样的战斗技艺,几近于神话,鳌黄钟只在骄命身上看到过类似的表现。无怪乎以鱼广渊之难缠,也死于非命。 不过.....即便是骄命真身在此,也不可能抵挡手握六万大军的鳌黄钟。 这个姜望是对自身实力迷信过头了,还是太相信他的三万大军能够接回他?鳌黄钟不知道答案,但很擅长提问。 他在万声反伐的同一时间,就已经以自身的兵煞,贯通六座海巢,将六支军队的兵煞连接在一起,结成了一个统合的巨大军阵。 严格来说,士卒未经统一训练,大规模的军阵很难成型。 他只是分别调动六座海巢的军队,结成能够互补的军阵,再由自身完成最后的汇聚。完全是凭借高超的统帅力,完成这等程度的统合。 通过军阵的连接海族战士们的同心协力,六座海巢的护巢大阵也彼此呼应、靠近、交汇。 那顿止了三息的反击浪潮,转覆以更狂暴的姿态。飞矢横空,竟缠光焰,好似流星雨! 翻滚如长河的兵煞,疯狂向姜望绞杀,便如巨蟒缠身!在鳌黄钟的控制下,那些兵煞都像是带上了钩子,每一丝每一缕都勾向姜望的精气神,好像要把姜望钩进海巢里! 军阵杀术,九幽勾魂! 它是丝丝缕缕细细密密的纠缠,在与目标接触的同时,就已经完成附着。军阵的恐怖即在于此,若真叫勾住,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磨杀。 任是姜望再强几分,也要殒身于这兵煞磨盘,难有脱身之望。 他麾下三万大军,由匡惠平、涂良材、游玉新等各自统御,结成兵阵,却没有如鳌黄钟所料的那样过来接应姜望,而是埋头轰击海巢。 包括那艘飞云楼船,以及船上满载的大齐武安侯最忠实的嫡系,都尽发攻势于 护巢大阵。 这也让鳌黄钟苦心准备的后招尽数落空。 他立即意识到了不妙——就在他统合六座海巢进行攻防协作的这段时间里,姜望绝对获得了强有力的支持! 情报权丧失的恶果时时刻刻都在体现,只是他本以为,以丁卯界域这样的形势,姜望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请来力量足够的援军。 至于机缘巧合刚好有人族强者路过附近......他不相信自己的运气这样恶劣! 而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彻底完成六座海巢的固防,姜望便有强援,又能耐他何?万万没想到变故发生在这样关键的时刻。 鳌黄钟急调军阵,使兵煞瞬间分流,回涌各处要害位置。 此等行为,无异于箭已离弦仍回头,真是太令人惊叹的军阵指挥能力。 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袭长衫横渡战场,与那勾缠姜望的兵煞擦身而过,径与漫天的飞矢迎面! 这袭长衫如此普通,穿着长衫的女子本来也掩于战火,而于此刻并指向前。 一张纸,薄如蝉翼。几点墨,不值一提。但若书于条文,盖上法印,则可去职削爵,断脊斩首,无有不传,无有不至。 木棍本来普通,因为加诸法律的重量,从而成为刑杖,甚至可责国侯!「法」的威严,同样在这一刻,体现在这女子的令指上。 指曰--八方通行!漫天飞矢,为她而开。法术洪流因她避道。 此刻她的光辉不可直视! 她落在护巢大阵的光幕上,轻缓得如同一片飘叶。 可那能抵御万军冲击、神临强攻的光幕,竟然如水漾开,为她让出一扇门户来。 在鳌黄钟全力应对姜望,护巢大阵本身还在承受人族大军剧烈轰击的此刻,卓清如根本不可阻挡! 她杀进这座第五海巢,好似虎入羊群,却懒得做什么破坏,飞到哪里,哪里就自行让路,就这样径直杀向鳌黄钟。 护巢光罩上的这扇门户,一开即合,存在十分短暂。但就在合拢之前,已经有一个纤薄的身影踏入其间。 海蓝色的道服如浪翻卷,纤纤玉手一掌按下。掌心晶莹剔透的一滴水,顷刻演化江河,倒灌整座海巢! 姜望曾经见识过的天一真水! 此时鳌黄钟操纵的大军兵煞在退,姜望在进,且是急进、急杀,好似要将自己送进大军之中,甘被万军所围。 他作为三军主帅,当然要把握全局,在殊死搏杀的同时,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当然也注意到了这样的竹碧琼。 他倒是并不惊讶于天一真水,也不怎么惊讶竹碧琼的成长。 这姑娘回返钓海楼后的种种,他毕竟特意打听过,心中早有预期。 只是此刻他忽然想到....以前的竹碧琼,是不怎么穿钓海楼制式道服的。 她像是所有爱美的女子一样,喜欢穿各种各样好看的衣裳。就连在青羊镇做工还债的那段时间,也没忘了去逛成衣店,拿那点微薄的俸禄,去找好裁缝。但从什么时候起,无论在什么场合,她好像就一身道服,再也不会换了呢? 在天府秘境外,在满月潭注视青袍裹身的竹碧琼的那一幕,好像已经非常遥远了。「休要走了鳌黄钟!」 怒声炸成雷霆,震得六座海巢的海族战士皆是无声。大齐武安侯在海族大军的兵煞之中耀起五府,神通并显,长相思割开两世。 剑气滚滚,似浪逐奔。横开剑潮一线天! 就此轰上已经摇摇欲坠的大阵光幕,将之斩出千疮百孔,碎灭于一瞬!六座海巢合聚,其中当然不乏统帅级海族,不乏强者。 可竹碧琼横行其间,不断破坏 海巢军防,道法万般,竟无可阻。 偌大海巢,尽为天一真水所填。茫茫多的海族战士,无论往哪个方向逃奔,都避不开噬命的海浪。那已经结成战阵的大军,也无法避免天一真水的冲击,一时飘摇! 卓清如更是大道直行,法无偏转,再直接不过地杀到了鳌黄钟的军阵前。遥空一指,敕曰——「当受一死!」 整座海巢都炸开了元气乱流,一记法刀已横于鳌黄钟脖颈,瞬间斩开了磅礴兵煞、沸腾血气,切进血肉中。 一令八方通行,一令刑杀主帅! 鳌黄钟一言不发,身上骤现流光幻影,身形也遽然消失,出现在了第一海巢,转而以此巢大军为中军。 他倒也还尝试遥控第五海巢的军队。 但主帅仓皇移位,竹碧琼破尽关键节点,人族大军又势如山倾,这座第五海巢的军队,瞬间便已崩溃! 姜望身如苍鹰翱折,尚未杀入第五海巢,已经杀至第一海巢。掌覆焰城,剑落天倾,仍是毫无花巧的强攻! 单人独剑,强轰大城! 他的体魄似乎不坏,他的道元真如无穷!仿佛不知死,也不知疲倦。 轰轰轰! 鳌黄钟迅速做出应对,除开已经被攻破的第五海巢,和正在被姜望攻击的第一海巢,剩下四座海巢遽然分开,逃往不同方向。 大势已去,覆巢难挽,他还是要尽量保存有生力量。 当然,随着最后一座迷晶矿洞的丢失,海族势力在丁卯界域已经再无立足之处。人族都不需要更多攻势,只要围拢起来,隔断「粮道」,仅凭惑世的异化就足以摧毁大军。 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丁卯界域的清空,已成定局。武安大军已经可以宣告一座人族营地的诞生! 第一百五十四章 何必劳烦明日我 第五海巢已被攻破,残存的海族战士四散奔逃。 第二、第三、第四、第六海巢分走各路,溃不成阵。 追亡逐溃正是斩获敌颅的好时候,迷界战场斩首可记功。一颗足够分量的头颅,完全可以改变一生。 但人族大军却并无一队军卒分心掠功,反是皆从武安侯之命,兵围第一海巢。武安侯以身受杖,已牢牢地将军纪刻在三军将士心中。 他们算不得什么天下强军,可在武安侯的麾下,也有必破敌阵的信心。彼涨我消的军势,在鳌黄钟眼中清晰又深刻。 所谓兵溃如山倒,他再怎么一时名将,也难以再稳定各路。遑论姜望还在高声宣扬他已经死了。 在声闻之道无法相抗,连自己的声音都传不出去,着实憋闷。他只能以令旗调度各路将领,而无法挽回溃散的军心。 并且那个法家神临也已经杀来,正与姜望联手强攻巢防,打得护巢大阵岌岌可危。这也分去了他绝大部分精力。 局势瞬间崩溃至此,他倒是并不沮丧。姜望有堪比骄命的力量,手握大军重甲,身边还暗藏强援....换成谁来丁卯界域,也难讨得了好。 此行实在非战之罪。 非要说做得不好的地方,是出战之前,对姜望这个人的了解还不够。 知道姜望强,但不知道姜望具体有多强。对姜望的性格、军事能力、行事风格,都有误判。 「想不到为了对付区区在下,堂堂武安侯也不敢独来,决明岛、三刑宫、钓海楼,竟然联手。我鳌黄钟何其幸也!」鳌黄钟的声音震如天鼓,却冲不出第一海巢。 卓清如一记掌刀劈在护巢大阵上,掌劲穿入光幕,在海巢之中鸣啸。她的声音却平缓:「我们若说是路过,你定是不信。」 鳌黄钟最大程度上地调动守备力量,修补大阵,嘴里大笑连连:「惑世如此广阔,你们恐怕找情郎都找不到这么准,跟我说路过?」 竹碧琼那只不断变幻道决操纵天一真水演化种种道术的手,蓦地握紧,数百名海族战士直接被水压碾碎。 而她道靴一点,身后张开一对骨翼的幻影,霎时间身躯散为流光,再出现时,竟然直接穿透了犹在支持的护巢大阵,落在卓清如那一记咆哮的掌刀刀劲之上。 钓海楼第四靖海长老辜怀信年轻时候恃以成名的神通——锈骨飞鸟!取意"鹤虽死,锈骨能飞。」 它并不是与空间有关的神通,而是对能量的掌控。神通持有者,能够自由穿行于各种能量之中。 譬如道术,譬如剑气,譬如刀劲。 瞬间由此而彼,距离只跟神通影响的范围有关。 当然,竹碧琼能够借卓清如的刀劲穿行,自是得到了卓清如的允许,这一路同行过来,她们也有了一些默契存在。 此刻这位钓海楼真传弟子,反手一按光幕朽坏的力量如藤蔓在光幕之中疯狂蔓延。而她足踏刀劲、如御飞剑,以外楼之修为,竟悍然向鳌黄钟发起了挑战:「说路过,就是路过!怎么,你鳌黄钟的路,不许人过?」 嘭! 姜望在这个时候给了护巢大阵最后一击,在流碎的光影里踏云而近,只道了声:「不服单挑!」 鳌黄钟当然不肯单挑。他也决不相信一个真正带兵打仗的人,会给他单挑的机会。 他有九成的把握瞬杀竹碧琼,无论这是一个多么有名的外楼境天骄,得到过何等指点、有怎样的战绩,天堑不可逾越。 但他只有三成的把握,在杀死竹碧琼之后,摆脱姜望的纠缠。 「我们会再见面的。」他看着迅速迫近的姜望,如是说道。然后放开了对兵煞的掌控:「诸君, 各自逃命去吧!」 幻光绕身而起,他再一次启动了乾龙九幻大挪移盘。 「何必劳烦明日我!」姜望眸转赤金,一剑牵出天穹、引落星光,真我道剑使得迷界飞雪。 北斗星移的那一刻,鳌黄钟附近的空间,几乎寸寸被斩碎! 姜望并不具备穿梭空间的神通,也不懂得空间的力量,但他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要如何面对这样的对手,如何封死对方逃窜的可能。 当然他推演过许多的法子,此刻选择的是自认为最可行的那一种——即是以笼囚罪,并不针对具体的某个人,而直接针对那一片空间。 他做不到如屈舜华之阖天那般,直接封住整片空间。但在毫不吝惜力量的情况,以狂暴的力量倾泻,可以做到一瞬间将剑意范围内的所有空间都击碎。 空间都碎灭了如何利用空间的力量逃遁? 什么空间折叠、空间跃迁,都成无根之水。一幅画卷失去画布,纵有生花妙笔,又何能描绘江山? 但姜望这志在必得的一剑落下。 那幻光竟还是流散了,鳌黄钟也消失在光里。其时也。 整座海巢仍然喧嚣于战火,人族大军杀上海巢,四处逐杀海族。四处金铁交击、血光飞溅。 唯独这一片空间里漫天飞雪,青衫带剑人独立,竟显寂寥。 卓清如走进这这幅雪景里,那圆睁的、明亮得过分的獬豸之眼,也缓缓合拢,恢复成普通的样子。 「如果我没有看错,他这不是空间的力量,而是借由法器产生的虚实之间的遥相转换。自器修之道彻底破灭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强的法器诞生。鳌黄钟所把握的,应该是传说中的乾龙九幻大挪移盘',这也符合他的身份。」 鳌黄钟借以来去自如的根底,不是空间之道,而是虚实之道。这让姜望一剑斩空的莫名躁怒,悄然平复了许多。 他问道:「除了证为王爵、称为名将之外,鳌黄钟还有什么身份?」 「与这样的天骄对决,你也不多了解一下对手吗?」卓清如有些惊讶的样子,大概很难将这个疏于情报的武安侯,和击败了鳌黄钟的三军主帅联系到一起:「他是海族皇主仲熹的血裔。」 可怜姜望才从妖界回来没多久,就被齐天子一脚踹过来,中间休假也都忙着到处还人情。兵书都读不过来,迷界的相关资料都没有看完,哪里抽得出时间去一一研究海族强者的情报?鳌黄钟的名字都是临时从部将嘴里得知! 姜望并不掩饰,只道:「他不是我选择的对手,但的确让我看到了海族的底蕴。」又转头看向竹碧琼,语气有几分严肃:「你刚才太冒险了,在迷界切不可如此。」因为对朋友的担心,他连那句必带的竹道友也省略了。 这种说话的态度,有几分似青羊镇旧时。 竹碧琼表情淡然,只有眉梢微扬:「我很会逃的,他杀不死我。」 若非姜望口口声声以擒杀鳌黄钟为目标。她实无必要亲身穿入海巢,与鳌黄钟正面对峙。 以外楼修为邀战神临,说白了就是引诱鳌黄钟杀她,为姜望留下这个海族名将创造机会。 当然在人族大军已经奠定胜局,姜望和卓清如随时都能跟上的情况下,她有九成保命的把握。 但谁也不能说,她这不是一种冒险。 而且是于她本人并没有什么收益的冒险。 姜望一时不知何言,索性安排起军务:「鳌黄钟已经战败,此界再无阻碍。接下来就是沟通四邻,真正建立起咱们的人族营地。具体怎么做,方元猷同匡惠平商量着来,」 方元猷一听自己侯爷好像又要当甩手掌柜,不由得急了:「侯爷哪里 去?」 「本侯实在不忍心让鳌黄钟自己走,打算送他一程!」姜望说着,又对卓清如和竹碧琼道:「两位要是没有急事,不妨在这里休息,也帮我看着营地。」 在说话的时候,他已经一步转至一艘棘舟前,一拂袖将棘舟里的军卒都赶下去,自坐了前舱,点亮法阵驾此舟穿空而走。 只留下卓清如和竹碧琼四目相对。方元猷同匡惠平面面相觑。 两员部将虽是面面相觑,却也无话可说,只能老老实实去做事。两位大宗真传则是莫名其妙地相视一笑。 卓清如道:「他还没有走远,我还可以帮你送一个问题给他。」竹碧琼眨了眨眼睛:「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卓清如素手抚额:「帮他攻城还不够,你还真打算帮他看家?」 「正好累了。」竹碧琼说着,不自觉地侧过头去, 视野里是一座战场最后也最残忍的画面,成建制的人族军队来回扫荡,海族方几乎已不存在抵抗力量。 眼前斩首的斩首、扫荡的扫荡、拆毁的拆毁....她感受到的却是忙碌。忙碌不停的,像是在青羊镇打工还债的日子。 「早还清了!」心里有个怨毒的声音这样嘶喊。「还不清的.....」竹碧琼喃喃自语。 「什么?」卓清如没有听清楚,回过头来,脸上有非常感兴趣的神色。 「我说——咱们的酬劳该问武安侯要,不给清可不行!」竹碧琼飞身穿进已在尾声的战场,随手将一个暴起发难的海族战士按了下去。 海蓝色的道服,在天一真水之上,飘摇如萍。一滴水,化一条河。 一颗心,是一片海。 而卓清如立在显得有些空荡的楼船船首处,睁着她满是新鲜感的眼睛,似乎对所见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 面前由虚而实、显现了一本书。素面无一字白索穿书脊。 无风而书自动,一页一页翻过,是密密麻麻、规规整整的文字。咚! 始终未歇的夔牛战鼓,终是响到了最后一声。这本书也翻到了未完的那一页。 在书页的最后一段,笔墨自动勾勒,文字自行发展,像人生的演化,如是写到——「姜望不是一个轻率的人,他为什么会先入为主地认定鳌黄钟的移动,是相关于空间的力量呢?」 「我想他或许有这样一个对手。令他日思夜想,令他刻骨铭心。」顿了大约四息之后,又补充了一小行字—— 「竹碧琼大约很期待这样的惦记。」 ..... 迷界人族势力的三大飞舟里。灼日飞舟体型中等,一船可坐三十六人,速度最快;钓龙舟体型最大,能容纳百名战士,杀力也最强;棘舟体型最小、只能载六至十人,速度中等、攻防兼备。 以姜望现在的实力,自己全速飞行,要比棘舟更快。 但连番主攻海巢,所耗甚巨,他急需坐下来补充道元,调息一二。再者,若是遇到什么意外,棘舟还能帮忙抵挡,为他争取逃亡的机会。 鳌黄钟并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对手。 虽然这位年轻的海族名将一直避战、一直自陈不如、处处缩头,可姜望绝不会因此对他掉以轻心,反倒是愈发警惕,愈发有除灭此人的心思。 恰是缄默忍耐,才有雷霆万钧。 当初在望江城放跑了林正仁,足以为鉴。念尘所系,此心即往。 鳌黄钟的真身,并不在逃走的任何一座海巢里。正在此方界域飞速逃窜,都已经靠近界河。 哪怕穿过界河,这场追杀也不会结束。 这艘棘舟的道元石储备足够,一定可以撑到鳌黄钟先熬不 住。毕竟这厮掌控六万大军,玩得那叫一个如臂使指。又心系六座海巢的防务,消耗绝不会少。 劲风迎面,鼓舞发丝如旗。 通过对混乱规则的感受,可知已经靠近这边的界河。但姜望蓦然把住棘舟,原地掉头。 就在刚才,他对鳌黄钟的感应消失了,这厮的真身,出现在另一条界河前。 很显然鳌黄钟已经明白自己的位置能被姜望捕捉,并反过来利用这一点,让姜望追往相反的方向。 一套乾龙九幻大挪移盘,玩得是出神入化。在败军之际,还能把姜望戏耍,不愧名将!如此空耗一番工夫,姜望面色如常,仍是一边调理道元气血,一边驾驭棘舟全速飞行。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天下人,天下对手,没有等着他姜望屠宰的道理。 尤其是鳌黄钟这样的心智卓越之辈,一句话一个动作后面,不知藏几百个心眼。 所以姜望从头到尾也不跟他斗什么智,抓住优势,抡锤就砸。砸得动就砸下去,砸不动就换个地方继续砸。 哪怕是在丁卯界域战争已经结束的现在,他也毫不怀疑,自己这样一直追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掉进鳌黄钟的亡命陷阱里。 但他还是决定再试试。 在鳌黄钟布下万无一失的陷阱,和鳌黄钟消耗殆尽之间,应该有一个赠他以死亡的间隙。 那什么「乾龙九幻大挪移盘」,姜望并不懂得是什么层次的宝物。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它的挪移并不能越过界河。 不然的话鳌黄钟没必要在丁卯界域放风筝玩。 而再强的宝物,储能也非无穷。从一开始到现在,鳌黄钟最少已经使用了八次挪移盘,它的挪移在短时间内,一共能有几次? 姜望不看什么眼花缭乱的动作,也不在意些许挫折和情绪,只追问题的本质。戏耍也好,陷阱也罢,他只问一声——你还能逃几次? 第一百五十五章 山崩海啸不回头 在姜望看来,鳌黄钟这样的对手太可怕,比鱼广渊都要更危险。 鱼广渊暴虐残忍,天资虽高,若不能证道皇主,也只是为恶一时的角色。 鳌黄钟才是那种真正会以现世为局的海族,是有资格成为棋手的存在。他日若晋为真王,甚或皇主,绝对是人族的心腹大患。 彼之天骄,我之大寇! 但若真要说杀鳌黄钟有多少把握,姜望心中其实并无半分。因为迷界是这样特殊的地方,人族势力海族势力相互交错,各自都有许多强者参与此间,随时都能改变这场交锋的走向。 最重要的一点是,鳌黄钟早就发现自己被追踪,只能暂还没能找到那一点「尘」。这就有了太多可以应对的空间。 在茫茫迷界,姜望执意逐杀,不过做些能做的努力罢了。 得之为功,不得亦为功。 棘舟穿越界河,他正襟端坐。 迅速掠过的气流几乎结成白尾,庞巨的天地元力向姜望聚拢,腾于蕴神殿上方的星光神龙张牙舞爪、吞吐海量道元。 比肩神明的强者,哪怕只是调息,也足以变易天地。 他追杀鳌黄钟的过程其实乏善可陈,无论鳌黄钟怎么左突右躲、百般腾挪,他就只是远远地吊着。不围也不堵,什么花巧都没有,就凭着一点不给鳌黄钟任何休息的间隙。来一场耗死流的尾随。 他对于摆脱追杀很有心得,自然也明白如何让对方摆脱不了。鳌黄钟丢出的所有饵料,他都不接。只跟着念尘的感应走,不急不躁,持续地保持压力。 坐在棘舟上左手元石右手气血丹,恢复得不亦乐乎,时不时还练两手道术。那边鳌黄钟作为败军之将只身远遁,也没法带一只海兽随身,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只可以费尽机心,四处逃窜。 若这里不是迷界,不存在那么多有可能影响战局的意外因素,鳌黄钟几乎是必死的局面。 可惜世事往往不能遂意。 这已是姜望追逐鳌黄钟的第十三个时辰,也是所穿过的第三条界河,他在心中划下底线,若追到第四条界河,还没有捕捉到擒杀鳌黄钟的机会,他就立刻掉转船头。 鳌黄钟的坚韧和厚重,远不是那简短的资料所能体现出来。这一路逃窜,布下的陷阱密密麻麻,是一刻都没有停止挣扎。 再追下去,自己的危险拔高太多,得不偿失。在某个时刻,他忽然睁开赤金之瞳。 于念尘的感应中,鳌黄钟不再移动了! 姜望并不惊喜,反而倍增警惕。棘舟循着既有的方向飞速前进,人却翻身落到舟后,手扶船尾,隐于幽光。红妆镜化出镜像,仍是青衫挂剑,端坐船舵之前。 高手相争只争瞬息,无论谁来攻击这镜像、这棘舟,都要输他姜望一记先手。 半刻钟后,视野里仍然没有出现鳌黄钟的身影。蕴神殿里那颗仙念,也不再显现鳌黄钟的样子。 念尘已被破解! 姜望并不意外。自古而今,天下就没有不能被破解的术。所以才需要不断地更新迭代,所以齐国每年要在术院投入那么多资源。 自鳌黄钟察觉自己的行踪被锁定,已经过去了很久,用这么长的时间才完成「清洗」,已经足够说明念尘的强大。 但问题在于······ ·鳌黄钟真的需要这么多时间才能解决念尘吗? 恰恰在这个时候摆脱追踪,是否有所图谋?姜望的身形,于是又沉三分。 随着棘舟撞碎流风,那些繁杂的思考也暂且滞留。 即便失去了念尘的感应他也精准地捕捉到了 鳌黄钟的逃窜路线。神情紧张的鳌黄钟,出现在了视野中! 乾阳赤瞳看得分明,此刻的鳌黄钟,已经血疲气弱,那种长时间承受巨大压力、精神肉体都消耗过大的衰弱感,根本做不得假。 能够把鳌黄钟折磨成这副样子,这场追杀无疑是成功的。 但姜望愈发确定,此刻鳌黄钟必有所图。 可鳌黄钟有所图的时候,也是他不得不坦露要害的时候! 刀尖之上摘敌颅,吾愿往也! 附在船尾的姜望,赤金色的眸光一起,就去捕捉鳌黄钟的视线。鳌黄钟却像是一个油尽灯枯的老者,佝偻地往后一摔,摔碎成了流光幻影。 这旗盘的落点,限制在九幻旗身。 这一路追杀过来,不曾有半刻放松,也不知鳌黄钟是在什么时候不露痕迹地转移了九幻旗。 但是姜望清楚地注意到,在鳌黄钟消失的那一刻,他手中的那张乾龙盘已经彻底的黯淡了下去,灵息沉寂。 鳌黄钟仗以逃窜四方的「乾龙九幻大挪移盘」,已经耗尽源能! 姜望毫无滞涩地一个折身,掌推棘舟,使之保持一个方位继续高速行驶。 自身则越过棘舟,化为惊虹,轰隆隆地横过此界! 按照指舆所示,这里是辛丑界域,人族海族势力算是势均力敌。但鳌黄钟和姜望在一逃一追的过程里,都保持了默契,并未惊动此界势力。因为等闲层次的力量,根本无法干涉他们这等强者的胜负。横生无谓波折,反而不美。 此刻姜望却根本不在乎惊扰。此界无人能敌,无将可挡! 他以最快的速度,在诸多海族人族战士的注视下,嚣光喧影地从辛丑界域的一条界河,赶往另一条界河。 果是无有阻者。 而恰恰看到鳌黄钟疲惫的身体凌空一跃,跃到了界河另一面的迷雾中! 姜望疾飞至此的身形戛然而止。 他非常确定鳌黄钟是真的疲弱了,他相信在这样的状态下生死交锋,鳌黄钟撑不过三合。只要他追上去,跨过界河,这持续了十几个时辰的追杀就能完美结句。 但现在已经是第四条界河。自己划下的红线,必须遵守。 姜望毫不犹豫地转身,走时与来时同样坚决。这条界河是迷界常见的几种之一,属于两岸不见,都在迷雾里。对面风景,都要涉河才知。 有风误入界河,立即就被破碎的规则搅碎。不过破碎的彩光里,也会有新的流风出现,也能不经意地掠过对面去。 呼~这缕风被吹碎。 碎在鳌黄钟的军靴下。 几乎油尽灯枯的鳌黄钟,就站在界河的这一边,站在岸上,遥望另一面的迷雾,不发一言。在他身后是一队队缄默的海族战士,黑压压的如山如海! 迷界资源贫瘠,甲兵难得,这些魁梧的海族战士却是个个披甲,个个执戈! 这是鳌黄钟一手训练出来的强军,随鳌黄钟成长至此,名为「伐世」。若是这支军队在丁卯界域,他根本不会输了那一仗。别说来一个法家真传,就算再来一个冠军侯,他亦有决胜的信心。 可惜当时他自负将才,也是想打姜望一个措手不及,所以选择才只身前援,竟差点把自己折进去! 面对姜望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追杀,他在艰难保住小命的同时,竟还悄然召集了亲军。还能精准卡住自己的体力状态,在几乎枯竭的最后时刻,以身为饵,引诱姜望上钩。 酒色财气能克制都不算什么,大凡能够功成名就者,哪个不懂得几分克制? 现在是大功近在眼前,苦功即将得获! 是要有多么冷酷的人, 才能够抵住这种诱惑?鳌黄钟深悉人性的弱点,或者说他深知智慧生灵不可回避的种种本欲。所谓料敌机先,算的就是这些。 但他的确还是不够了解姜望。 他陈兵在这岸,等了足足半刻钟,始终未等到那个过河的身影。 以他在海族阵营里相当突出的礼仪,也忍不住啐骂了一句:「这家伙也太不是人了!他妈的追了我整整一天一夜,什么手段都用尽,最后关头还能说走就走?!」 「王上,现在怎么办?」身后的将领请示道:「我们是否铺设晶桥,杀过对岸去?」 「杀过去有什么用?」鳌黄钟抓住一块元石开始恢复:「我们杀不了他。 「那就这样算了吗?」身后的将领问道。 「算?不能算。」鳌黄钟道:「他追杀我我倒是不计较,但此子不死,他日又是一个姜梦熊·····.」身后的将领忍不住抬起眼睛,用力地看着迷雾,仿佛能够就此看到对岸的那个人! 作为鳌黄钟的嫡系将领,他太了解鳌黄钟这句话的分量。 姜梦熊亲自建立了决明岛,自此以后齐国承担了沧海的最大压力,也给予沧海最大的压力。姜梦熊曾经深入沧海,拳杀一皇主!姜梦熊在海族这边的凶名,更胜于他在人族时。 鳌黄钟这个评价所体现出来的对姜望的忌惮,简直无法深表! 「那······」这将领咽了咽口水:「咱们要怎么做?」 「大家都知道,我鳌黄钟之所以一出道就能执掌两万劲卒,成为这一代第一个坐镇一方的军事统帅,全靠我的努力和才华。」鳌黄钟慢慢地说道:「以及我那篇名动沧海、惊才绝艳的军略。当时他们可是看了个名字,就让我上了。」 身后的将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鳌黄钟说的是哪篇。不由得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是!王上那篇真是······真是万古名篇,必将传于永世!」 不远处的副将听得对话,快马加鞭赶过来溜须:「那篇《与仲熹皇主的十局兵棋演论》,末将至今还放在床头,反复膜拜呢!」 鳌黄钟不以为意地哈哈一笑,笑罢了,嘴角咬出一丝狠意来。 此时不搬出老祖,更待何时? 生在皇主家里,也是难得本事,如何能不好好利用? 姜青羊啊姜青羊,你说得对!何必劳烦明日我? 拼过军略,拼过修为,拼过追逃,再来拼一下后台!就看今日之惑世,竟是哪个能活?! ··.··. 姜望并不知道河的对岸有什么。 他只是知道,自己并非无敌。他的武力不能盖压一切,他的智略不能算尽鬼神。 他懂得敬畏! 鳌黄钟能在如此残酷的迷界战场称为名将,绝不可被他轻忽。 在他划定的红线内,他尽可拼尽全力,去争取那一线斩杀强敌的机会。红线一到,即刻转身。山崩海啸不回头。 此方界域无论人族海族都显得谨慎,姜望也不理会,顾自寻到了棘舟,而便穿空自走。 既然决心已下,就无须再留恋什么。世间事,多的是苦功无获。 遥路风雨多,每一次失败,姜望最多问自己一句,是否尽力。 依然是棘舟高速飞行依然是镜像坐于前舱,他依旧匿于祸斗印所阐述的幽光中,单手附在船尾。他已经放弃了对鳌黄钟的追杀,但搞不好鳌黄钟也还对他有想法。在迷界这样的地方,谨慎一些总不会有坏处。 便以这样的姿态,连越两条界河。 高速飞行的棘舟之前,忽然有大片大片的元气涟漪泛起,恍惚竟似元气海。 这平静 无波的归程,也像身后的界河一样斑斓起来。 姜望附于棘舟后,悄然按剑。 但见那涟漪扩大,像一面水镜被点碎。 一个高挑丰满的成***子,便从这涟漪中走出。盘流云发髻,衣东海之滟,眉远而眸润······俨似美人出浴! 应当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厮杀,她的身外散了血气一缕,隐有江海咆哮。 她的强大无需多言,好在是人族而非海族。姜望垂眸不敢多看,屏息敛声想要移转棘舟方向。这女子的目光,却毫不费力地照见他的真身。「从来只见舟载人,不曾见得人载舟!奇也怪哉!」此女道:「小子,报上名来!」 棘舟不动了。 坐于前舱的镜像也消失。 纵览整个近海群岛,能给予姜望压迫感的强者已然不多。 而强大至此的女性真人,不是祁笑,便只能是秦贞。 于钓海楼四大靖海长老中,排名第二,仅次于崇光真人! 姜望颇觉晦气。 他对秦贞的认知,仅限于决明岛所收录的相关资料。再就是李龙川当初同他说过,秦贞长老年轻时候杀性极重······ 虽然说在迷界,人族都属于同一战线。 但钓海楼和决明岛之间的龃龉,也是从来都没有消停过。 更何况他姜某人在临来迷界之前,还去天涯台耀武扬威了一番,从老到小一通点名,狠狠打击钓海楼声势······这在野地偶遇了钓海楼高层,还是脾气不好的那种,毁尸灭迹自是不可能,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能不被随手敲打? 堂堂真人,就算只弹个脑瓜崩,那也生疼!哎不对。 姜望忽然反应过来。 秦贞长老乃当世真人,没有在小辈面前装傻的道理。她既然让报上名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显然是真的不认识大齐国侯姜武安! 当下他从船尾跃起,很有礼貌地一拱手:「见过秦真人,在下······李龙川! 我李龙川可没有去天涯台闹过事啊,常在临淄红袖招练箭呢,出海都出得很少! 秦贞倒并不奇怪自己被认出来,或者说她在这迷界,不被认出来才是稀奇事。只上下打量着姜望:「石门李家的?」 姜望昂首直脊,与有荣焉地道:「正是摧城侯府。」 「你长得比你姐姐可差远了。」秦贞随口说着,很自然地坐进船舱:「载我一程!」 免费. 第一百五十六章 指裁刀 姜望悬空而立,脚下似钉了钉子:「秦真人·····认识家姐?」 秦贞漫不经心地掸了掸华衣:「你姐姐那么出彩,本座很难不认识!」 说着皱了一下眉头。 这个家伙,修为倒是跟上了,但是脑子好像不太行。还不开船,在这儿发什么呆啊! 姜望如负万钧,纹丝不动:「不知道······顺不顺路啊?」 原来不是不聪明,而是不懂事! 但话又说回来,不懂事也是不聪明的一种。秦贞气笑了,在舱位上回过头来,抬眼看向姜望:「你说呢?」 姜望立刻坐在了前舱位置,补充元石驱动法阵一气呵成:「挺顺的!」 棘舟高速行驶,穿行在一道横空自挂的江流上,俄而又脱离湍流,更往远去。 很认真地操纵了一番飞舟后,姜望才想起来什么:「那个······秦真人,您要去哪里?」 正在调息的秦贞,沉默了片刻。 她本以为这个李龙川,应该是懂得要把她送回哪里的。但凡一个有着基本军事素养、对迷界有基本了解的将领,都应该明白秦贞这个名字该往哪里放。况且你还把棘舟操纵得这么自信! 「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太迟了呢?」秦贞尽量保持真人气度:「你竟不像个知兵的。」 「让真人见笑了,我的确不太知兵。平时太懒,也不好好学习,齐夏战场上都没有什么表现。」姜望道:「我们这一辈里,武安侯才是当世名将!」「是吗?」秦贞随口道:「你们齐国还有一个冠军侯,对吧?此人兵略,比之武安如何?」 姜望皱紧眉头,好像经过了认真地思考:「略输灵气。」 「有个继勋的博望侯呢?」「稍逊风骚!」 秦贞笑了笑:「那姜武安的兵略跟你姐姐李凤尧比起来,又如何?」 姜望沉吟一番:「可谓难分轩轾!」 这些可不能算是说谎。堂堂大齐国侯,岂能让钓海楼真人套了情报去? 但他也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于开心了,赶紧换个话题:「家姐在海外很有名吗?」 秦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齐国所控制的海外诸岛里,冰凰岛连续三年开拓第一。你家的事业,你是一点都不关心?」 姜望认真把控着棘舟的方向:「海外有家姐坐镇,我自无须忧虑。」 「那逐风军以后要交给谁呢?」秦贞慢悠悠道:「夏尸之争,可为前鉴乎?」 这话题就不适合姜望再聊下去了。 便含糊道:「家父春秋鼎盛······秦真人是要回哪里-」 轰轰轰! 他的问题被截断,整艘棘舟都被骤然降临的强压镇在当场。浑身上下气血沸腾,好像生出成千上万只虫子,直欲钻透皮肤,破体而出! 而有一点血光炸开在高穹,血光之中炸出鱼新周那张无眉冷恶的脸,放声长啸,其中既愤且怨,迸发着无穷无尽的杀意:「好哇,终于让我找到你!」 他太辛苦才找到杀死鱼广渊的凶手! 从鱼广渊还活着的时候就出发,一直找到鱼广渊都烟消云散。 自己也几经大战,多次负伤。 即便是一代真王,也真有命途颠沛之感。 他本来颇觉不安,都打算先回去沧海,养一阵身体以后再来。但恰恰又感应到了那个凶手的靠近,于是迅速赶来,想要顺手杀了人再走。 身体尚在赶来的路上,杀意已经先一步沸腾。此刻他毫不掩饰地展现自己的强大,凶恶地看着姜望。但是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族天 骄脸上,他并没有看到恐惧,只有一副非常古怪的表情······似乎有点庆幸? 怎么个意思?失心疯?吓傻了?「找到本座又怎么样?!」 在这艘破棘舟的后舱里,倏然跃出一个气息恐怖的强者,一掌撑天,将那无穷血光往回按。也把鱼新周的胡乱猜想按了个粉碎。 秦贞!钓海楼真人! 鱼新周一时都懵了!杀一个小小的姜望究竟要经历多少坎坷,战过多少真人! 孟屿留下的伤口还未愈合,姜望的船上竟然还有一个秦贞! 这一路过来的种种,瞬间全都撞在一起,在血王心里炸得天翻地覆。 这是什么人族势力大联手的恐怖故事,三刑宫、旸谷、蓬莱岛······连决明岛和钓海楼都能配合起来,竟是都要谋害本王吗?! 环顾此方界域,鱼新周只觉得哪哪儿都不安全,哪哪儿都暗藏凶险。 这些人族,恶意太大了! 他一边抵抗着秦贞,一边试探:「还藏了多少人,不妨都出来,本王一并解决!」 「杀你何须多人!」秦贞动起手来,果真不负声名,那叫一个杀性十足。 并指如裁刀,竟将漫天血光裁得七零八落,将空间裁成碎片,将规则裁为虚无! 「本座饶焱王一命,他不懂感恩戴德,竟还敢邀拳袭我!你竟也真敢来!」 可怜血王,向以凶恶闻名。可最近撞上的真人,竟个个与他斗狠。 他反而不见暴虐,理智非常,听出了秦贞话里的不对。 遇到秦贞好像也只是意外,并非她早有预谋。也是,真要杀他鱼新周,怎么不得安排三五个真人做最后的伏杀?一个秦贞怎么够? 「误会!原来是误会!」鱼新周抬手重铸血之道则,妖身一撼,披挂血甲,在那不断破碎的规则下存身下来。 又绕身飞起一大群血鸦! 他像是一个巨大漏斗的斗颈,自他往上,血鸦越见越多。 远远看去,竟像是一张巨大的血披。又像是他身后一片灿烂的红霞。 聒噪的声响填塞了此方界域。 秦贞并指斩出漫天刀劲,而血鸦尽衔之。 血王抬手一指姜望对秦贞道:「我的目标是他,与你无关!」 他的道则同秦贞的道则碰撞在一起,有如水牛抵角,各尽勇力。 他的声音有怒海咆哮的回响,那是他体内奔腾的鲜血瀚流:「我给你地址,你去杀焱王。你杀你的,我杀我的,咱们大道朝天,各不干涉— 轰! 惑世本无方位,此刻定了八方,因为有八风袭来。 元气本来混乱,此刻有了秩序,因为有七灵显形。 天边红霞本是血鸦群,此刻焰城更艳!八风龙虎里有不周风。 焰花焚城里有三昧真火。剑演万法! 一瞬间杀来的狂暴攻势,也截断了血王的话音。一如血王来时! 吾名姜青羊,立还此报! 鱼新周竖掌一拦,无尽血光向他的掌心回流,而竟咆哮奔涌,倒生龙卷! 轰! 两种力量碰撞在一起,姜望瞬间被轰飞。 这位当世真王竟也侧移半寸,又被秦贞的道则碾来,不得不后撤五丈,势消三分。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扭过头去,看到的是那青衫身影再次纵剑而来,是姜望悍然发起的又一轮进攻! 这个年轻的神临修士,竟然!胆敢!主动向真王进攻! 简直是在挑战他的认知。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还是蚍蜉撼树不自量? 他欲翻掌将其扑杀,可秦贞又强攻过来。遽然掌覆心口,往外一拉。 一颗菱形的血色宝石,就此嵌在血铠正中。遍体赤光暴耀! 血核者,万血之源,源血之本! 从此刻起,他要掌控所有鲜血,非独于自身,还要囊括他有! 血王说让秦贞去杀焱王,与秦贞各走各路,各杀各的。 在人族联手对抗海族的迷界,在这人族海疆,秦贞当然不会同意。 但姜望更心知肚明,秦贞在与那个焱王的战斗中,恐怕并没有占据多大优势。事实上她匆匆路过,还要搭个便船,被追杀的可能性更多一些。秦贞的出现固然帮他挡下了血王,可危局并未就此消解。 且不说秦贞能不能拦得住血王杀他,又愿意付出多大的力气来拦。那极有可能追上来的焱王,亦是随时能够锤响死亡的钟声。 而最大的生机在哪里? 对秦贞来说,或许直接转身即可。 对他姜望来说,在于先杀死血王,或者至少击退血王。如此才可以应对之后的焱王,如此才能确保安全。 所以他需要让秦贞看到,杀死血王的可能。他要展现他的价值,体现他的作用! 秦贞不是他的长辈,秦贞是钓海楼的高层,在人族大义的框架之下,为他拦一下血王已算尽力。双方合作的基础在于利益,而不存在什么理所应当。 这已是姜望第二次与血王见面,也是第二次迎接血王所带来的死亡威胁。 在擒杀鱼广渊的时候,他的确想过他有可能要再次面对血王,他也如履薄冰的等待过。但血王一直没有消息,而鱼广渊已经死得彻底。 此时的相逢的确是意料之外!他虽然从挣扎求活的内府境修士,成长到了可以横行大部分界域的神临强者,在血王面前依然没有抵抗能力。 可是他出剑坚决如此,甚至在秦贞展现决心之前,就已经先一步殊死相争。 秦贞但凡有个迟疑,他都要交代在这里。他赌对了! 他完整展现了他足以伤到血王的杀力,同时也见证了秦贞恐怖的力量。 就在血王召出血核的同时,秦贞平抬素手,食指与大拇指轻轻一捏,捏出了可怕的画面。 血王那强大的身躯,好像从他所在的空间里被「摘」了出来,变得单薄、纤弱、半透明,好似被秦贞捏成了一张血色的剪纸! 而秦贞右手并起双指,有胜雪之白、越梅之香,而成指裁刀。就此隔空轻移,在这张「剪纸上随意裁过。 刷! 鬼斧神工,天地裁刀。 鱼新周的真王之躯,在如剪纸的此刻,浮凸出足足九条若有似无的白色脉络。 说白色或许并不恰当,但的确是剥离了所有之后的色彩,有一种凋零尽头的虚无感。 姜望还没有看明白那些脉络代表什么,其中一条便忽地明晰起来,自鱼新周的天灵亮起,就此垂下,一直延伸到脚底板。而秦贞的指裁刀,便严谨地贴着此线,一路裁下去! 此时的一切才清楚,规则才外显,而为姜望所觉。 这条脉络是鱼新周不可回避的致命弱点,是他的生死分界,是剪纸上那已经勾勒出来必须要剪破的线条! 如此神通! 那蕴含着无穷力量的真王之躯,也从天灵开始断裂! 可与此同时······噗! 信手裁纸的秦贞,左肩肩胛骨倏然破开一个孔洞,细小血柱如箭离身! 噗!噗!噗!噗!噗! 她的真人之躯,不断出现孔洞,不断有血箭自内而外,撞破她的皮囊。 神通,剪纸!神通,血核! 这是两个恐怖神通的对决,也是两种道则最直接的碰撞。 秦贞和鱼新周竟是交手未有三合,就进入了抵分生死的局面! 而这正是秦贞所求! 血王之恶,扬名已久。血王之强,迷界周知。与血王交战,一个不小心就要失去对自身血液的掌控,从而陷入内外交攻的险恶境地。 任何一个在迷界活动的真人,都必须要对血核神通有所准备。 但无论怎么准备,都不可能足够。 在「血」之一字上,鱼新周就是毋庸置疑的王者。 任何手段都只能做到短时间的抵抗,最终仍然要走向臣服。 所以同鱼新周交手,必要快攻快打,要么在短时间内将其重创、遏制其神通,要么在短时间内脱身离开。几乎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 恰是本没有资格插手这场战斗的姜望,暴起发难,轰移血王半寸,让秦贞瞬间把战局推进到这一步。 血王那薄如剪纸的身躯上,那条已经清晰的致死白色脉络上,忽然出现密集的血色,像是有一根带着红线的缝衣针,绕此飞速穿梭! 像是在缝合一道条状的伤口,密集的血线几乎绘作蜈蚣,怪恶狰狞。 若把这条脉络比作江河,那些血线就是横江铁索。秦贞的指裁刀本该顺流直下,现在却频频受阻,须得一次次切断铁索。 这个过程不算艰难,指裁刀锋利无比,横江铁索亦在剪纸上。只需要一点点的时间,就能轻易地切断阻隔。 但恰是时间! 因为此刻的秦贞,也在承受致死伤害,鲜血在体内***! 好似王朝将覆,天下烽火。 全身上下,无一处鲜血不在造反。杀破血管,颠覆脏腑。 欲残此身,终末千年。 秦贞的身躯瞬间亦纤薄如纸,气血道元无限压缩那些在她身体各个部位爆发的血孔,亦只能显现一个个血点。鲜血反伐的破坏性被极大压制! 尽管如此,血点仍在坚决蔓延。当它扩散至全身,秦贞也便无救。 但······还是时间! 秦贞和血王互相致死。也互相抵抗。 在此状态下究竟谁生谁死,大约只有时间能够给出答案。 但在此地此界,在这两位洞真强者之外,并不只有时间! 血核神通太过于恐怖,当血王全力爆发,哪怕他的杀力全都照顾了秦贞。 终此一方界域,也是人人悬危! 那些极远处的浮岛,都不得不开出大阵来抵抗。 近在咫尺的姜望,更是鲜血狂飙,皮囊迸破。 玄天琉璃功、天府之躯、金躯玉髓,如此堆叠也未能镇住血液窜流。 他的血液是他的生死大敌。 他仿佛被打成了一个筛子,遍身漏血。 可他咬紧牙关手不曾抖。精准剖开了纠缠的道则力量,杀进两位洞真强者的战场,身缠霜风赤火,势开五府六路,直指鱼新周,一剑移北斗! 第一百五十七章 归墟 身前有剪纸两张,此刻有仙人入阵。 无尽星光现天穹,一式道途杀剑,斩得天下皆冬! 姜望敢不敢对洞真强者出手?恐怕庄国开国太祖庄承乾、平等国护道人赵子、当世真妖犬应阳,都不会同意血王愚蠢的轻忽。 今日的姜望仍不可能是血王的对手。 可是他全力斩来的一剑,血王绝对没有忽视的资格! 此刻血核对剪纸,道则为道则所限制。 那寒霜已侵鬓角,致命的不周风,吹拂在胸膛。 血王遽然翻起一掌,掌中血肉倒旋、元力回涌,混同一切都作水!于是怒起涛声。又即刻张扩,血涌奔流成啸海。 是为法术……掌中沧海!在诸多威名赫赫的海族法术里,它也算是最有名气的那一档,只是在血王这里,发生了独有的变化。不仅仅是沧海替成血海,也不仅仅是湮雷换成血电。 它展现的是芥子纳须弥的力量,共鸣血气成狼烟。 但有此掌一竖,姜望剑仙人状态下的全力一剑,竟成空! 满天飞雪皆落血海中,无穷剑气仅仅泛起几个涟漪。 可是他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姜望。 「与我为战,你怎敢分心!」秦贞冷眸如霜,指裁刀猛然往下重切,这一下连断血线数百根,轻易斩开了血王的头颅,还在沿着那条致死脉络继续往下,势必要将他的整个躯体剖分。 自血王双耳之中,爬出两条血蛇,交缠着绕颈而上,将这颗已经被切开的头颅,强行捆绑在一起。 他凶恶的眉骨和眼睛,就从血蛇的间隙里露出来,十分忿怒地道:「本王也不太想分心。有本事让这小子别砍我!」 秦贞并不答话,指裁刀再下两寸。 姜望更是从头到尾不吭声,机会一来就出剑。抬手是漫天赤焰焚血鸦,吹息即现不周风。恨不得一身所学,全都交予血王检验。 血王一边单手化解姜望的攻势,一边承受剪纸神通,抵抗「裁剪」之道则。他终究是连番大战,消耗太过,连二十息都没能撑到,漫天血鸦已被杀尽,道躯也无可挽回地走向崩解。 指裁刀不断下行,下行,像是为他划下生命最后的断痕。 此时主承血核的秦贞,道躯已经有半身血点。被分心注意的姜望,鲜血也将青衫染红,脏腑已裂其三。可鱼新周无法再继续。 杀秦贞是没可能了,这个姜望的话…… 鱼新周眸光一狠,但手指都没来得及抬起来,便见得刚刚还围着他狂轰乱炸的姜望,好似一个炮仗被点燃,瞬间冲天而起! 其身倏忽左右,残影几乎结成了人墙…跑得如此之快! 在洞真强者的战局中,还能保有这么敏锐的危险嗅觉,不愧是能够从妖族腹地逃出来的人族天骄。 可惜之前的重视还不足够……鱼新周心生遗憾,但也没有更多时间去弥补,再不走他就真的要死在这里。 堂堂真王,颇受艰难。 在这一刻,他那已经被秦贞剖到腹部的道躯,轰然炸开,炸成漫天血雾! 那向外爆发的每一滴血珠,都挟有如山如岳的「质」,贯彻了他本尊的元神之力,碾碎了所经过的一切。什么元力、道法、神通之光,统统不可阻挡。逼得秦贞都向后飞退。 姜望方才若是未走,这一下就能毁了他的金躯玉髓。 漫天血雾又瞬间回收,收成一个巨大的血球,不等秦贞做出进一步反应,便已向内无限坍塌! 鲜血、道则、天地元力,甚至于也包括了秦贞作用于他身上的剪纸力量……所有的这一切,在这剧烈的爆 炸和坍塌之后,近乎无限地坠向一个点。 这个点便成为永恒的「暗」,无底的「空」。 吞光噬元纳气食空。 传说中由海族传奇贤师「覆海」所创造的天阶法术一一万法归墟! 神通是秘藏最珍,直指大道根本。 在妖族天庭主宰万界的时代,诸天强者基本都以神通为道途。 法术亦是一些强大种族与生俱来应用天地元气、拨动天地规则的能力那时候横行干世的种种异兽便力。那时快便行了巴的杆杆并言,使以神通和法术称雄。 后来在妖族先贤手里,最早有了自创的法术,作为对战斗体系的补充。但也仅仅只是补充。 人族的道术最早即是对法术的效仿,后来又从神通中大量获取灵感,再后来拓展为对「道」、对天地规则的广泛应用。 随着无数人族强者的投入,经过漫长岁月的演变,渐渐的道术亦成为人族战斗体系的主要组成部分。 在人族成为现世主宰,盖压万世之后,对法术的重视,亦回流到妖族海族之中。 人族所通行的四等十二品的道术品级划分,也被妖族海族所接受。 而在此之上的超品道术,以天阶为最尊。 非洞世界之真者不可触动!最典型的天阶道术,就是由人皇所创造的「五方尊身」,全名为「诸天万界五方五行敕法真身」。根据《朝苍梧》的记载。这「五方尊身」是两代人皇接力创造。 第一代人皇燧人氏创造了祝融真身,从此神话之中,有了南方火神。 第二代有熊氏,在祝融真身的基础上,创造了句芒真身、蓐收真身、共工真身、后土真身。 自此五方五行皆备,此术可于诸天万界通行。 在人皇的伟大功绩里,道术的创造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但在漫长的时光中,仍有无数人族因之受益。 相较于其它天阶道术,这「五方尊身」之所以被更广泛地记住,是因为它切实地造就了五方五行之「神位」,奠定了五方五行的秩序。这个神,是天地之神。 天底下的五行道术,皆要受益于此。 另一方面,它也成为了许多神话的依托。 当初神道时代开启时那些神道强者,个个都自称继承了人皇道统呢。 人皇所创造的五尊天地之神,成就五方五行之真祖,当然是超越了道术极限的强大。 后辈修士驭使的「五方尊身」,则只是单纯的强大的天阶道术而已。在血核对峙剪纸的关键时刻,血 王鱼新周以道身为纹,勾勒「万法归墟」,将这门法术的威能催发到了极限,却也并不为杀敌。 他坍塌所有,化为至暗而无底的一个点。 这个点在形成的过程中,忽而有了「下坠」的视觉感受。可它分明就在那里,一动未动! 感受与感受所发生的强烈冲突,让人目眩神乱、烦恶欲呕。 但它是真的坠落了! 它在一瞬间从视野和感知中全部消失。 血王直接坠离了迷界,落回沧海中! 秦贞轻挪一步,瞬间从剪纸的状态走回血肉丰满,身上的血坑尽数被掩盖。但要立即治愈,则绝无可能。 「可惜。」她只感慨了两个字,即便收声。 今天的确是杀死血王最好的机会,这个机会可能一百年都不会出现一次。但她没能把握住。 姜望浑身是血地飞落下来,这血色作为污浊正慢慢地被如意仙衣清洗。 他的伤势也并不轻松,但咧开了嘴,言辞切切:「秦真人神威盖世!今日杀退血王,将 他杀得如此之惨,少说要夹起尾巴低调百年!」 「是啊,你提醒我了,杀退血王你功劳很大。」秦贞拂了拂袖子:「你确实神威盖世,竟能引得血王追杀你,累及本座一番恶战。」 姜望心下打鼓,脸上茫然:「我向来低调,我也不知道这个血王发的哪门子疯,为何要杀我。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秦贞仔细地看了他一阵,见他面不改色,不由得冷笑一声:「你可拜上将军!」 「秦真人说笑了,要拜也是武安侯先拜,我生平最敬重他。」姜望抬手将开战前特意推远的棘舟招来,仔细检查一番,发现并没有坏,这才松了一口气。 秦贞静静地看完他那副守财奴的样子,才道:「血王非是庸手,本座伤得不轻。那焱王若追上来,本座是顶不住了。」 「真人请坐,我来驾船!」姜望一听焱王果然是在追杀秦贞,立即便窜进了棘舟里:「对于逃跑的路线,我有些思考一一」 他的确是自信、勇敢、冷静。但秦贞已转身。「各自逃吧。」 「带着你这个拖油瓶,我还走不掉。」 这是不愿牵累。虽然她因为姜望的关系,与血王杀了一场,打得道身破败。但她却并不打算让姜望在她和 焱王的斗争里出力,无关于其它,此刻的姜望,的确没有再插手洞真战斗的能力。 她不欲人族在此白死一天骄。哪怕这个人出自齐国。 姜望自知自事,五脏裂其三,六腑裂其四,远不复体魄巅峰。又是连番大战后才参与这场洞真之战,精神也迫近极限。便不勉强,只道:「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他想的是去哪里求援之类,心中已经在规划路线。 但秦贞只摆了摆手:「下次来钓海楼,记得礼貌一点。」 她来时自元气海走出,好似美人出浴。 她走时不动烟火气,只留一个剪纸般的背影。 姜望愣在船舱里,才知道自己伪作李龙川的身份,从未瞒过这位真人。 他抿了一下嘴唇,忽觉赧然。之前因为齐廷的授意,他以武安侯的身份代表齐国打压钓海楼,这事基于身份立场,本来无关对错。况且他本人还和钓海楼里的一些人有恩怨在先。 那句「我未早生十五年」,也可视作少年意气。 但与秦贞这一句「记得礼貌」相比,他姜望确实是小家子气了些。当有所思,当有所省! 因为海宗明,因为季少卿,因为碧珠婆婆,乃至因为沉都真君危寻。他对钓海楼已经一步步失去了尊重。 而秦贞用她的真人气度,把这份尊重要了回来。 姜望催动棘舟法阵,自返丁卯。铁黑色舟身带出长长尾流,像是白纸上不知要延续到何时的一笔,没有尽头。 暂时看不到尽头的,不止迷界里疾飞的那一横。 还有迷界外沧海中这不断下坠的一竖。 彼为黑舟白气。此是黯点吞光。 万法归墟结成的这个点,一路下坠,带起一路幽痕。轰隆隆隆! 狂暴的风浪是沧海永恒的主题,那不时照耀天与海的巨大雷电,好似笞神的法鞭。若叫它给鞭一下,那滋味是永生难忘。 鱼新周永远忘不了自己刚刚生出灵智的那段时间。 所谓的海主一族,还未发现他将他带走。他完全没有发觉自己和附近那些海兽有什么不同,大约就是更强壮,更聪明,也更知道痛苦。 血不是一个好喝的饮品,但血液里蕴能非常丰富,喝血能够快速补充力量,他也就很喜欢喝。 渴饮血,饿食肉,在他没有灵智的时候就是如此,生出灵智有什么 不同? 一百头海兽里面,有九十个死在恶劣的自然环境里。风雨雷电包括海浪,都可以是杀生的磨盘。 在恶劣的自然环境里活下来的海兽,一百个里,有九十个会填进其它海兽之腹。 太饿了,沧海很难找到吃的。他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所有的地方都是这样。只有极少数风平浪静,可供栖息的宝地,除此之外即是无尽的危险。 他一直以为海族就应该如此一一为一口吃的就要血流成河,只有最强的那个能够独享食物,剩下的,可以吃那些争食过程中被打死的。 直到他发现,沧海之外,还有世界……一个微风习习、雨打芭蕉的世界。 而海族的祖上,就曾经生活在那个世界里。 没有在沧海生活过,怎知他们想要离开沧海的心情! 没有在沧海挣扎过,怎能理解他们想要杀回现世的决心! 天下有福之地,究竟凭什么,要为人族独享?! 胥无明、杨奉、孟屿、秦贞。这些强大的真人,他确定每一个都是意外撞上。若是有意谋他,不可能在交手的过程里不被他所察。 他也清楚这运气是有多坏,坏到他虽然没有找出问题,也一定有什么问题存在。 他更知道每一次遭遇都有生命危险,每一次都是走在刀尖。 越往后走,越是险恶。但他为何还要执意拼到这一刻,做杀死姜望的最后尝试? 自是因为……海族的大计划,已经推进到关键时刻。 人谋虎时,虎亦谋人。 要掀起巨大的波澜,吸引尽可能多的视线。 他的暴虐是再合适不过的理由。他的痛苦是再自然不过的借口!此时他能做的已经做完,接下来的事情他也无力插手。只用万法归墟,一路坠回极恶海域便罢。 鱼广渊的死,他是否伤心?当然伤心。老子是残忍,又不是没有感情! 培养了那么久,那么出色的一个孩子…… 「一定要杀了姜望!」 他传出最后的沟通意念,就此切断了联系。 此时虚弱至极,行踪不宜被任何存在把握。虽说大局在前,但有些畜生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极黯极空的一个点,坠落着,坠落着,忽然坠进一个无依无着的空间里! 血王只感觉到一张巨大而细密的网,将他肉身元神都缚住。 眼前是一阵阵的眩晕和黑暗,残存的力量也在瞬间被消解。 他听到有个声音这么说一一「鱼新周,我看你印堂发黑,是有血光之灾啊。」 去你奶奶的!老子是血王! 第一百五十八章 烛岁提灯 界河似一条彩带,不知系在谁腰间。 一条棘舟拦腰而至。 船上的姜望,衣衫已不见血垢,坐得闲适,一派从容。 越过此河,便是他新打下来的人族营地。 过河前的那一刻,他心有所感,但抬头只看到空空茫茫。极远处倒是有一道云翳,但也平静得很。 在迷界这样的地方,平静即是最大的福报。 姜望投下一颗迷晶,一催棘舟,自越界河。 几条驻防的战船迅速凑上来,甲士们气势昂扬。见的是姜望,纷纷拄兵行礼。 再回丁卯界域,感受已是截然不同。 虽不能像浮图净土那样几可完全等同于现世,却也似去枷断锁,身心松快。 很显然,在他离开追杀鳌黄钟的这段时间里,匡惠平、方元猷他们并没有偷懒,已是彻底将丁卯界域的海族势力肃清。 能够有这么高的效率,卓清如和竹碧琼应该也没少出力。 在迷界这种地方打下一座人族营地,为人族修士增加一处相对安全的军事堡垒,实在是有非凡的成就感。况乎杀死鱼广渊,又解决了血王那悬而终落的威胁,这一路回来更是风平浪静。 姜望不禁在前舱位置站起来,张开双臂:「今日大吉!」 沿途的人族甲士皆洪声相应——「今日大吉!」 声传四野,浩荡此方。 棘舟自往浮岛去。 姜望闭上眼睛,感受扑面而来的风,以及驱逐海族后显得格外热烈喧嚣的人气,一时似乎忘却了身上的伤痛。 将军百战,皆为此安! 姜望所未能发现端倪的云翳中,忽然印出一个点,此点在虚空划出一个倒弧,极似一扇拱门。 然后它就真的被推开了! 自无之中显出有,自虚之中凝出实。 一个华袍披身、金冠束发的男子,赫然自门后走出。 那双符文密布的靴子,仿佛牵动着道则,在踏出来之后,就俨然压住十方之气、镇伏万古规则,成为此方界域的中心!! 真王不足以有此威势。 很显然他就是鳌黄钟急信求来的大狱皇主,名为仲熹的绝巅存在! 身为皇主,丝毫不以身份为念,不在乎什么以大欺小会有谁说闲话。 他相信鳌黄钟的才能,相信鳌黄钟的眼力,鳌黄钟说这个姜望将来必成海族大患,他便以大患视之,亲身降临。 调几个真王过来,都显不出他的重视。 当然也不必浪费太多时间。 急临此处,踏出拱门,只是随意地一探手,就要穿透那条界河,将界河彼岸正乘舟疾飞的年轻男子拿住。 没有什么异相显现,不见什么骤雨狂澜。 但万法皆空,恒意不改。 这一掌探出,擒获已成定局。 五指尽头鸟不飞! 但本该实现的天骄成擒、魂飞魄散、并未能够实现。 一只白纸灯笼,摇摇晃晃,拦在了他的五指前。 仲熹虚张的五指,在白纸灯笼的表皮上,印出一团深刻的影子。而竟感受到了灼痛,不得不收回! 相较于长相老气的鳌黄钟,身为老祖的仲熹,面容倒是青春许多。 此刻眼神颇见玩味,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支白纸灯笼,看着灯影摇曳中,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头戴破皮帽、身穿破皮袄、略显佝偻的老人,就那样圆睁双目,空洞而无神地「看」过来!) 是为大齐打更人首领,那位几乎从不离开临淄的 恐怖存在! 「烛……岁。」仲熹似乎是想了一阵才想起这个名字,不由得笑了笑:「怎么,姜梦熊被打瘫了,齐国就没人了吗?让你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出来奔波!」 名为烛岁的老者,与仲熹一起站在这片云翳中。 此处微风徐来,云层不惊。 谁能想象得到,竟有两位绝巅强者于此对峙?! 烛岁提着白纸灯笼的手,皱巴得像老树皮一样,而声音是慢吞吞的:「军神在妖界杀的乏了,故而停下来养几日心情。你们倒像是闻着了腥味,一个两个地都敢露头了?」 有失陷妖界霜风谷的前车之鉴。 大齐天子亲口让武安侯再到迷界来学兵法,当然不可能再让他遭遇生死困境。 虽则说不经风雨无有参天之木,但一趟本就以镀金和补充兵事能力为主的行程,若再让姜望陷入妖界那样的处境。 则天子威严何在? 他烛岁的存在,就是为了确保大齐天子的威严。 这一路出海,专为随行武安侯,是贴身保护! 当然,为了武安侯自己的功业与修行,也为了试着钓出那在妖界谋局武安侯的幕后黑手,未等到真正的、无法解决的生死危机,他不会出手。 那在妖界谋局武安侯的幕后黑手,倘若敢在迷界行凶,烛岁便要当场让其成擒。 可惜的是,这种情况并未发生。 那血王鱼新周被路过的秦贞拦下,自以为不幸,其实运气好极了! 但凡没有秦贞,他在看到姜望之前,就会被烛岁抹去,根本连吓姜望一跳都做不到。 「论起吹嘘,还是你们人族在行!说得像是谁惊谁似的。」 仲熹语气慷慨地指天画地:「来来来,你让姜梦熊不要养心,就来惑世,本皇立刻马上要挑战他!」 「老朽一定传达。」烛岁盲眼无澜,平静地道:「大狱皇主的挑战,相信军神大人非常乐见,肯定会来见你。不在今年,就在明年。」 仲熹毫无尴尬之色:「本王日理万机,可不是一直都有空。他今日不来,就不必再来。」 烛岁道:「大家都很忙,可以商量着一起抽个时间。」 仲熹试探着遥望彼界一眼,但视野之中只显出一朵白焰,且越张越炽,坚决将他的目光焚回,不由得有些着恼:「你说说你,一把老骨头了,不好好守着临淄,来这里做什么?不怕家里遭贼?」 「临淄三百里雄城,大开四门,纳天下宾客。何须老朽固守!」烛岁佝偻着身体,却有着巍峨之态:「君若有意,不妨自去。」 仲熹摆摆手:「算了,没空。」 烛岁慢慢地道:「你要是忙,就先走。」 仲熹抬步欲走,但又叹了口气,看着烛岁道:「可是我家那个小孩子,口口声声要同别人拚背景。我也特意赶了过来,给他撑腰。要是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走了,是不是会伤了孩子的心?」 「大狱皇主怜爱晚辈之心,实在令老朽感动。」烛岁说道:「但要跟大齐国侯拼背景……是不是应该把族谱多印几份?」 仲熹饶有兴致地问道:「多印几份有什么用?」 烛岁平静地道:「至少纸面上看起来会厚重一点。」 「啧啧。」仲熹上下打量着烛岁,又道:「三百年前我见你,你就穿这一身,今日我见你,你还是这一身,齐国竟有这般穷苦,你换不得新衣?」 烛岁用那枯如树皮的老手,摸了摸自己的破皮帽,又慢慢放下来,轻轻摩挲身上的破袄。似沟壑一般的皱纹里,盛满了缅怀的情绪:「此帽此衣,是武帝陛下亲手为老朽缝制。穿戴了太久,已经破 旧了。补不好,也不想让别人补。」 大齐打更人首领,竟是齐武帝时期的老人,是与初代摧城侯、九返侯一个时代的强者! 放眼整个齐国,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恐怕也不多。 至少年轻一辈如重玄胜,是不得闻。那时候他和姜望在枯荣院废墟遇到烛岁,还百般琢磨,甚至出言试探呢。 当然,在他继勋博望侯之后,是有资格也有渠道了解这些讯息的。 仲熹讶然:「难怪做工差成这样。」 白纸灯笼里的烛火骤然一跳! 「我是说——」仲熹用一种嗔怪的语气补充道:「还有这来历,你怎得不早说?」 「你也没有问。」 「我是问,三百年前,你怎么不说。」 烛岁平静道:「三百年前,你也没有问。」 仲熹呵呵呵地笑了几声,于是身形渐渐淡去了,像是一口气,散在空气里。 云翳中只留下盲眼的佝偻老者,提着晃呀晃的纸灯笼。 惨惨白兮。 作为丁卯界域人族主营地的第一浮岛,驻军倒是并不多。 在海族势力已被肃清的此刻,平常根本不会有防御工事的界河,反倒成了驻防的关键。 大军精锐只要守住三条新生的界河,界河之后尽可无忧! 再不存在什么野地,军旗猎猎,皆为人族。 海族大溃败所流下的六座迷晶矿洞,只需要几艘岗船定期收矿即可。倒也不必额外消耗资源建立浮岛。 大齐武安侯逐杀鳌黄钟归来,站在棘舟之上,张开双臂面迎劲风,青山猎猎,极见豪迈! 站在第一浮岛最高的高楼上,法家真传浮栏而立,眺望远处,面无表情,很严肃地分析道:「他这个姿势,是不是要拥抱你?」 噗! 坐在里间位置,正一脸若无其事、漠不关心的钓海楼真传,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她用手帕擦嘴,嘴上尽量不给表情:「说、说什么呢?」 棘舟已经飞到了浮岛外。 棘舟上的年轻国侯,默默地睁开了眼睛,放下了双手,双手负在身后………怎样都觉别扭,索性飞身下了船,足踏青云,自往楼中来。 「他手都举酸了也没人抱他,实在尴尬。」卓清如煞有介事地点评:「但你看看,你不去迎他,他也第一时间来找你。」 竹碧琼毕竟历练了许久,也非是早先,伸手去拈了一块茶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也许是来找卓师姐。」 「倒也不是不可能!」卓清如轻轻地一击掌,表示同意:「出海之前他还特意来三刑宫邀我同行,难道真对我有什么想法?」 竹碧琼手中的茶点顿时碎了。 有时候听力太好不见得是好事,但好在声闻仙态开合自如。 姜爵爷爽朗大笑,踏进楼中来:「姜某任性出击,辛苦两位道友照看浮岛,感激不尽!今日何妨同饮一桌,以飨厚谊!」 说着他与卓清如点头为礼,伸手引着,同往竹碧琼这桌来。 「不必了。」竹碧琼起身便走。 「竹道友——」已经坐下来的姜望张口欲拦。 「无妨!」坐在旁边的卓清如从容不迫:「那我们就痛饮达旦,不醉不归!」 「也好。」竹碧琼又坐了回来。 姜望:…… 急忙赶来的方元猷,已是自觉地去吩咐后厨,既是确定宴饮规格,也要做些检查。 再者……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此为亲卫该懂的事。 「侯爷是伤了脑子吗,怎么一直 用手撑着?」卓清如若无其事地点着茶,若无其事地问着问题。 姜望把撑着额头的手移开:「那什么,略感疲惫。」 卓清如推了一杯茶过去,轻笑道:「鳌黄钟不好杀吧?」 「的确女干猾似鬼,竟难摸得着他的衣角。师出无功,徒耗精力。」 姜望深表同意。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只觉暖意似云雾,蒸腾天灵中,一时舒展眉头。 卓清如注意着他的神色,补充道:「这是五行归元茶。惯能补气活血,调理脏腑,益元养身。」 「果然好茶!」姜望不懂茶,但是懂得药力,由衷感谢道:「卓师姐有心了!」 卓清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竹姑娘特意为你煮的。」 竹碧琼拣着茶点里没有完全碎的部分,不动声色地吃着。 这位卓师姐如此重的恶趣味,以前倒是不知!那法冠仪服脱下来,倒似将她求学时未得舒展的天性解放了出来。 姜望看向竹碧琼,诚恳地道:「还是老友知我。晓得姜望鲁莽而力弱,常常撞得头破血流。这茶备得实时。」 竹碧琼的吃法很秀气,慢条斯理地咽下后,才道:「那老友劝你一句,不要再撞南墙,可好?」 「当然,当然。」姜望道:「我又不傻。」 他这话答得敷衍,竹碧琼便也不说什么。 卓清如却是炯炯有神地看着姜望:「你的伤不像是鳌黄钟造成的。」 「哦?」姜望笑道:「为什么这么说?」 卓清如有条不紊地分析道:「鳌黄钟要想把你伤得这么重,要么是大军围之,要么是请强援镇之。无论哪种情况,他都不会让你轻易走掉。你也不应该还有心情喝茶。」 姜望饮尽杯中茶,轻轻放在桌上:「遇到了血王鱼新周。」 卓清如堂堂矩地宫真传,法家大宗师吴病已的学生,一时失语! ……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只鳞半爪在云外 大齐临淄,东华阁。 本是一处歇脚的暖阁,因当今天子常于此处读书、小议、会见臣属,而渐渐有了非凡的意义。 天子坐朝五十八载,紫极殿坐朝,得鹿宫修行,东华阁读书,几成恒例。 时人谓之:常得出入东华阁者,皆在天子圣心。 一个戴破皮帽、穿破袄,手提白纸灯笼的佝偻老者,就这么很不吉利地走了进来。站在门口的金瓜武士,如若无睹。 内官之首韩令,无声侍立天子侧。 有「东华学士」雅号的李正书,袖手陪坐。 阁内悄然,灯光温煦,只有盲眼老人的脚步声不急不缓。 齐天子将正在看的书卷放下来,抬了抬手指,示意宫女搬来大椅,对老人亲切地道:「先生辛苦了,请坐。」 老人并不坐。 将白纸灯笼背在身后,而躬身对天子一礼:「虽得天子厚爱.....但敝衣浊身,不敢堂皇。」 齐天子也并不勉强,只叹了一口气,颇有些唏嘘:「朕当初第一次见先生,是什么时候?」 烛岁想了想,答道:「当是陛下正位太子的第一年。」「那时候你说什么?」天子问。 烛岁答:「老臣避席,自谓提灯巡夜,白纸不祥。」 「那朕当时是怎么说的?」天子又问。 烛岁道:「陛下说,‘长夜明灯,便是照见幽冥,也是显耀前路。何得不祥?」 这位盲眼老人,在温煦的灯光下,讲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这一段李正书不知,韩令亦不知— 「然后陛下当时伸出了您的手,对老臣说,」这是孤的手。翻掌对下,说此为不祥「,又翻掌对上,说‘天下大吉「。」李正书俊面缄然。 覆掌天下不祥,抬掌天下大吉,何等气魄! 当今陛下尚为东宫太子之时,就已经有了掌覆天下的雄心,亦有将之实现的能力。 烛岁乃大齐巡夜者、打更人这个组织的首领,是从武祖时期一直守护姜氏皇朝至今的强者。 陛下当上太子的第一年,就去找烛岁,就发生这样的对话。这说明什么? 说明天子尚在东宫之时,在成为太子的第一年,就已经掌握天下,控制了朝堂内外,连历代皇帝最亲私的一支力量,也开始收归掌中。 历代朝堂更迭,难免腥风血雨。而无怪乎天子当年继位的时候,半点风波也不见! 更让他沉默的是。他李正书被称为「东华学士」,也有称「布衣大夫」,常与天子陪坐读书,下棋论政,算得上天子最亲信的人之一。 可对于烛岁说的这件事,他也一无所知。天子之心,囊括宇宙。 天子如龙,只鳞半爪在云外。 静静听烛岁讲罢当年,齐天子感慨地道:「朕从不以先生不祥,先生是治不祥者!没有先生巡夜,朕何以安枕?」 烛岁低头:「臣惶恐。」 天子又道:「武安侯如何?」 烛岁略顿了顿,将所有不相干的情绪都清理干净,才道:「武安侯杀鱼广渊,破鳌黄钟,将丁卯界域打成人族营地。逐杀鳌黄钟一日夜,于大军伏阵之前顿止。归途又主动出击,联手钓海楼秦贞,击退血王鱼新周。后大狱皇主仲熹出手,臣退之。 他把姜望在迷界的经历完整讲述了一遍,没有加入任何主观想法。 天子满意地重复:「天才贤师鱼广渊,年轻名将鳌黄钟竟是准确说出了鱼广渊和鳌黄钟的特点。 要知道他广有东域,并括南夏,雄视近海,疆土何止万里,子民远逾亿万,每日要处理的事务如山如海......而竟能对迷界里随 便一个假王都如此熟悉! 李正书正在心中佩服不已,便见得天子看了过来,眼神灼灼:「祁笑说武安侯兵略不足,当然有她的判断。不过打仗这种事情说到底还是要看胜负嘛。李家世代将门,正书觉得呢?」 这问题危险得紧。 要么忤逆圣意,要么同祁笑杠上、还要昧着良心、还要赌上李家世代将门的名声。 聪明人从来不做选择。 李正书诚恳地回话道:「李家的确世代将门,但摧城侯是臣弟而非臣,臣自小就是读儒学的,兵略之上…………实在插不了嘴。「 他虽不混迹官场,但怎么也挂了个文林郎的散职,以有议政名分,故还是可以称臣。 天子语气带笑:「闲聊罢了,你紧张什么。」 齐天子越是语气轻松李正书越是语气严肃:「军国大事,岂可问于外行?臣下下棋、论论史还可以,兵家之事.....哎!开不了口!要不然臣去看看兵事堂谁在?」 「老油子!"天子骂了一声。又回过头来,看向烛岁:「先生以为那仲熹是为何出手?」 烛岁无甚波澜地道:「他说是接到血裔鳌黄钟的急信,为晚辈出头。」 「你信吗?」天子问。 烛岁这时候才表达自己的想法:「信一半。 天子语气从容:「海啸将至,便看祁笑如何驾舟了。」烛岁立在阶下,欲言又止。 「先生有话要说?」天子问。 烛岁斟酌着道:「自陛下当年以枯荣院废墟交付,臣即以法身坐镇,数十年来,不曾稍离一步。此次出海,为武安侯周全,须以绝巅战力应对。于是道身法身相合,随行迷界。 虽在离京之前,已将废墟扫荡一遍,却仍难自安。 现在这区区报身,拿几个宵小尚有疏漏,坐镇枯荣院.....恐未能逮。」 《朝苍梧》曰:必以法身合道身,而能成衍道。说的是自洞真至衍道的关键步骤。 到了衍道层次之后,道身时时刻刻都在修行,绝大部分的绝巅强者,通常只以法身行走世间。只有在需要生死争杀的关键时刻,才以法身道身相合,具现绝巅战力。 当然,法身独行,毕竟力量不足,也有被打坏的风险,大恶于道途。个中具体情况,全在各人取舍。 至于烛岁所说的报身,则是他自己的神通。并不以报身为名,只是被他用这个佛家词语所指代。 听罢烛岁的担忧,齐天子只摆了摆手:「朕有分寸。」烛岁于是躬身:「臣告退。」 枯荣院被夷平,是元凤二十九年的事情。光阴荏苒,如今已是元凤五十八年。 足足二十九年过去,枯荣院仍有波澜? 作为石门李氏的庶长子,李正书对当年的事情是了解的。只是不清楚枯荣院被夷平后,那废墟里的二十九年,是如何流淌。 他默默看着自己的掌纹,只听不说。 而天子静静看着那盲眼提灯的佝偻背影,目送他离开东华阁。 烛岁身上的那件破袄子,藏匿了些许暖光。以至于在这温暖如春的东华阁中,他也有些晦明起伏。 直到那身影消失,侍立在一旁,始终静默的韩令,这时候轻声说道:「烛岁大人质朴简身,故上行下效,打更人都爱如此穿戴呢。」 这个韩令,吹风也不知背着人!李正书有些着恼,又去看自己袖子的针脚走线。 只听得天子道:「武祖雄略,我亦常思之。」只此一言。 这针脚走线着实漂亮,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李正书生母死得早,自小是李老太君带大,也视老太君为亲母 。此刻有些想家。 齐天子坐在那里静了一阵,忽又轻声重复道:「击退血王鱼新周.....」 他拿起旁边的一份奏疏,颇为满意地掸了掸:「当初在得鹿宫,朕问他将以何报,他应我齐天骄胜天下天骄,如今胜到了天外去。 天子慧眼识人,早早就看出武安侯不凡,自是大大的英明。 但......别漏了秦贞啊! 血王可不是姜望击退的,最多敲个边鼓,您在这里骄傲什么呢? 我李某人生平最不喜浮夸之风,虽与武安侯有通家之好,却也忍不得张冠李戴,假受妄名! 天子拿着奏疏的手顿在空中,似乎是在等待什么。李正书忙道:「陛下此言谬矣!」 「哦?」 「圣天子广有天下,囊括万界,岂独现世?以臣观之,武安侯胜的还是天下天骄啊,正如得鹿宫前言!」 「玉郎君啊玉郎君,你这人.....」天子伸手点了点自己的东华学士,却并不说别的。 转将手里这份奏疏打开:「还有一事,你与朕议议看。」李正书拱手:「臣,试听之。」 天子看着奏疏道:「祁笑在点评武安侯军略的密折里,还有一句,说她出手抹掉了武安侯身上的灾厄,但武安侯身上的灾厄,好像本来就不严重.......你说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正书这回没有犹豫,直接回道:「祁帅这是在告诉陛下,您调烛岁大人保护武安侯的事情,她已经知道了。」「还有呢?」 李正书道:「以祁帅的风格,是一定会把烛岁大人用进去的。」 常伴君侧,什么时候明哲保身,什么时候坦露肺腑。当中火候,非常人所能把握。 走进东华阁的大臣有许多,陪天子下棋读书的也不少,何以独他李正书被称为「东华学士」? 那也是很有些真功夫在的! 「这个祁笑。」天子有些无奈:「胃口有那么大么?」 李正书道:「臣不通兵事,但偶尔会耍些小钱。富裕有富裕的打法,拮据有拮据的打法。通常上赌桌的,越有钱越能赢钱。」 「祁笑欲以白纸灯笼照前路,岂不又要置武安侯于险地?」天子道:「他从妖界艰辛归来,本该休养个一年半载,这急匆匆地又去迷界,可都是朕的意思。」 李正书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罢罢,将在外,自有主张。」齐天子将奏疏放下:「朕既以兵事任祁笑,掷其生死,用其勇略,焉能安坐朝堂,指手画脚!」 「陛下圣明!「李正书这一声喊得极响亮。 天子看过来:「那你说武安侯怎么办呢?」 李正书低头:「想来陛下早有计较,臣不敢妄言。」 天子看了看窗外,五人合抱的浮山老桂,尚还未见秋色,其声悠然:「虞上卿前几天写了一阕词,写得不错。」 李正书道:「桃花仙自是人物风流。」 「他闲庭赏花已经一年有余,可以出去散散心了。「天子道:「他还同武安侯喝过酒,不是么?」 韩令轻轻一礼,身形已经消失在东华阁。 向来人来人去,人间如故。 喝酒这种事情只有老饕喝的是酒,俗人大多喝个人情世故,还有些不俗不雅的,喝的是情绪。 武安侯要与好友宴饮,丁卯浮岛自是搬尽窖藏,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但够劲,管够。 方元猷抱着一个大大的酒瓮走上楼来,便刚好听到自家侯爷的轻描淡写,说遇到了血王鱼新周。 手上一抖,险些摔碎酒瓮。 好在整个酒 楼都很安静,也没谁注意他。 「啊?」竹碧琼毕竟不及卓清如眼力,不知姜望到底伤势如何,听到与血王有关,便难掩慌张:「你怎么样?」 姜望抬手虚按,语气平静又自信:「无妨。」 卓清如借着喝茶掩饰震惊,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位大齐天骄。 但姜望也没有真个扯虎皮,只道:「幸亏当时与秦真人同行,她老人家帮着挡下了。」 「哪个秦真人?」卓清如问。 姜望道:「迷界此刻并无第二个秦姓的真人。」 卓清如眸光流动,不着痕迹地瞧了竹碧琼一眼。血王的恐怖神通,可不好挡。等闲修士连面都照不上就得身死。钓海楼的真人,有那么容易帮忙么?尤其是对一个齐国的天骄? 竹碧琼松了一口气:「秦真人不怎么理会俗事,可能对你不够了解…………呃,我的意思是,我是说,她,她…………」 心情波动过大,一时嘴笨。越想说清楚,越说不清楚,急得她想使一记八音焚海。全无平日淡漠严肃的师姐样子。 卓清如善意地帮忙总结:「你说她眼神不太好,猪油蒙了心。」 竹碧琼怒目而视。 「我第一次来迷界的时候,有个人告诉我,迷界人族皆袍泽。秦真人亦是以此为念。」姜望接过话来:「竹道友,你有什么联系宗门的办法么?秦真人现在身上有伤,海族的焱王大约正在追击她——」 「好,我马上去!」竹碧琼立即起身。 一转头便看见抱着巨大酒瓮杵在那里的方元猷。 又回身拉起卓清如:「卓师姐,我不记得路,你陪陪我!」 第一百六十章 蜉州 楼外风吹铃,楼中人独坐。 「这酒....」方元猷的脑门从酒瓮一侧探出,巴巴地看过姜望往外挥了挥手,便闭上眼睛,自顾调息起来。 方元猷「噢」了一声,抱着酒瓮噔噔噔地下楼去了。未几。 「侯爷!「方元猷急匆匆地又上楼来。姜望睁开眼睛,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 方元猷手上的酒瓮倒是不见了,简洁地汇报道:「岛上来了两个人,说是在这里执行太虚卷轴任务,想来见您。」 又往前凑了几步,小声道:「浩然书院的弟子。」 作为侯府亲卫统领,方元猷在明知姜望正在调养的情况下,还来请示是否同意会面,来者身份自不简单。 这浩然书院在宋国、郑国、理国,都有分院,规模还都不小,有一定的朝局影响力。这三处分院并没有主次之分,都可以算作总部。 他们采取独特的院长轮坐制度,十年一期,轮换院长。内部或称为:「宋正」、「郑正」、「理正」。 三家本一家,实力不容小觑,素有「天下第五书院」之美誉。 当然,众所周知,天底下能够跻身天下大宗,与各大顶级宗门平起平坐的的书院,只有四座。勤苦、龙门、青崖、暮鼓排名分先后。 所谓「天下第五书院」,名头倒是一直都在,名头下的书院,却已是不知换了多少茬。 雨后春笋遍地生,个个想进步。 「浩然书院,太虚卷轴.....」姜望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找我什么事?」 方元猷摇了摇头:「具体的事情没说,只讲要跟您当面蜀。」 下面的人其实跟他告了状,说来浮岛拜访的两个浩然书院弟子,态度十分骄纵。但他不打算跟侯爷告这个状。他是刀尖上滚过来的军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侯爷把他收在麾下,是用他来办事的,不是让他来惹事的。 往时在临淄亦是如此,他几乎从不跟人起冲突。有时候酒桌上谁喝多了撒个疯,他也只是笑笑。 「那两个人现在在哪里?「姜望随口问道。 方元猷道:「还在浮岛外呢。没有您的命令,弟兄们没让他们进来。」 丁卯界域的海族势力已被肃清,开始建设人族营地,驻守界河的将士,倒是并不会阻拦人族修士进出。 但浮岛这里不同,尤其是武安侯所在的浮岛,堪为军机重地,也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了。 「让他们来吧。」 姜望倒是想更多地认识一下这些个书院,毕竟是当世显学,儒门各派很有了解的价值。此外也是对太虚卷轴的发展感兴趣。 虚泽明第一次跟他提及太虚卷轴,还是在他出使牧国的路上。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按照符彦青的说法,太虚卷轴已经能够影响到迷界形势了。 这发展速度不可谓不快。 方元猷走得急,浩然书院的两个访客来得更急。 没等方元猷带路叩门,便先有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在楼外「浩然书院乔鸿仪、江翠琳!见过齐国武安侯!」 姜望抬眸看去,便见得一对壁人御风而来。 男子样貌不俗、正气凛然,女子体态娇柔、五官端致。一者金躯玉髓,一者遥映星楼,肯定都不能算是弱者。「来,请坐!」姜望并不托大,起身招呼。 乔鸿仪看着年岁不大,三十不到的样子。这个年纪即证神临,自是天才人物,眉宇间傲气难掩。但对姜望还是很礼貌:「冒昧来访,还请侯爷不要见怪。」 「你看看你。」江翠琳娇嗔着打了一下他的胳膊:「武安侯何等人物,还在乎这些俗礼?该免的就都免了罢!」 他们俩感情倒是很好,来的时候一直手牵着手,进了酒楼才松开。即便是松了手,彼此的视线也似勾芡一般缠着。 「江姑娘说得对,咱们出门在外,不必拘泥那些。「姜望温声笑了笑,他不是个喜欢浪费时间的人,故直入主题:「两位特意要来见我,不知有何见教?」 乔鸿仪拱了拱手:「想必侯爷也接到下人的奏报了,我与师妹是接了太虚卷轴任务过来。」 姜望微微皱眉,但并不说话。 乔鸿仪又含笑问道:「不知侯爷了不了解太虚卷轴,了不了解太虚幻境?」 「愿闻其详。「姜望耐着性子。 乔鸿仪声音洪亮,非常自豪地道:「太虚幻境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文明造物,是人道洪流奔行至此所诞生的奇迹!它代表着人道的火光已经势不可挡,也承担着光耀人族文明的重要使命。 而太虚卷轴,是太虚幻境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它能够调动我们万万人的力量,一起将这个世界推演到更完美的地步。 甚至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太虚卷轴就是为建设太虚幻境而存在。我们执行太虚卷轴的任务,也即是在建设人族的未来!」 这种狂热而自豪的语气,听起来实在熟悉。 「听起来很不错。」姜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我还是不知道,你找我是…………?」 乔鸿仪笑道:「我是太虚使者,也是福地六十一的长在山之主。」 姜望肃然起敬:「所以?」 「说起来太虚卷轴的建立,我浩然书院也出了很多力气。我本人呢,从小就有一种责任感,想要推动人族的进步…………」乔鸿仪好像很想畅聊一通,聊到一半,扭头看向江翠琳:「宝宝,你总踢我做什么?」 姜望被这一声'宝宝」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这种齁得慌的感觉倒是蛮新鲜。 江翠琳红着脸道:「姜侯爷贵人事忙你就别耽误他的时间了,赶紧把正事说了!」 乔鸿仪很是不解:「我们聊得很开心啊,人家又没有说我耽误他时间的。宝宝,你不要总是想那么多,这样很辛苦的。 「那个.....」姜望抚着心口道:「我是有点不太舒服。」 「侯爷是哪里不舒服?」乔鸿仪热情地表示关心:「在下医术很不错的!」 他又用肩膀蹭了蹭江翠琳:「宝宝,你告诉他,是不是?」 江翠琳有些羞耻地捂着脸,倒也应了声「是」。 「我的医术也还行,身体没大碍,只是需要静养.....「姜望万没料到这厮废话这么多,又这么绕、这么腻,赶紧道:「乔兄你有事不妨直言。」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事情呢,是这样的.....「」乔鸿仪自有一种喋喋不休的气质,这让他本来还算俊朗的脸,也显出一种拧巴感:「你知道我是郑人,那时候我在莽苍山...我遇到了....我们有.....就这样,我接下了这个任务,来迷界捕捉海兽。 姜望发誓不会再跟这个人坐下来聊第二次。抓个海兽你能够说到你十岁时候的奇遇。你怎么不从郑国的开国皇帝讲起呢! 「捕捉海兽对乔兄来说应当不是问题。」姜望道:「要的数量很多?」 「需要三万头!」乔鸿仪兴奋地道:「当然做这个任务的非止我一人,但我想做出最大的贡献!」 近海群岛向来都有捕捉海兽以驯化役使的行为,这一点姜望是知道的。曾经他为了救海民,杀了怒鲸帮一头失控海兽,还被找上门来。 那时候海族的海主本相刚刚演化至神魂层次,导致了近海群岛役使的海兽全部失控。 陈治涛还针对 海兽神魂的新态,研究出了全新的禁制手段,并无偿分享给所有海民,此举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望.. 太虚卷轴上有捕捉海兽的任务也很正常,但一下子要三万头海兽是不是太多了些? 姜望忍不住问道:「要抓这么多海兽,对太虚幻境的建设,究竟有什么帮助?」 乔鸿仪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了看,在他们后面上楼的方元猷具甲在身、按刀缄默。 想了想,才道:「这件事我可只告诉你——」 姜望打断他:「如果是这么不方便说的事情,那就不要说了。不要让你为难。」 「方便方便。」乔鸿仪忙道:「跟武安侯可以说!」姜望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乔鸿仪道:「太虚卷轴先前有个造岛任务,调集大量资源,在近海建了一座新的岛屿,名为「蜉州」。「蜉'者,蜉蝣也,天地之渺物,命途之暂期。以此名之,寓意要以短暂的生命,创造伟大的可能,告诫我们.....」 一旁的江翠琳大约看出了姜望的不耐烦,迅速接话道:「说白了就是虚泽明在蜉州岛建了一座天地大磨盘,需要填进去大量海兽,以剖析海族基础,反向破解海主本相!」 姜望惊了一下。他倒是并不惊讶这事与虚泽明有关,惊讶的是虚泽明的手笔。 能够做成这样的事情,仅靠虚泽明是不够的。太虚派还有谁下场?有多少人支持他?长老,门主,甚或那位主导搭建太虚幻境的虚渊之? 乔鸿仪又补充道:「这蜉州岛的性质,跟你们决明岛差不多。假以时日,也必是我人族海疆上的重械坚城!」 「哦?」姜望道:「我倒是不曾了解。不知这蜉州岛的位置在哪里,是哪些强者坐镇,驻军几何,又主导了几次对海族的战争?」 「蜉州岛目前主要还是以研究海族为主.....」乔鸿仪不无尴尬地道:「位置在星珠岛南边不远。」 说着说着他又昂起头:「但有太虚卷轴在,天下强者皆可用之! 姜望自己不会想那么多,但以大齐国侯的身份,则不由得想——你天下强者皆可用之,六大霸主国答不答应? 这事不由他管,故只道:「所以你找我,到底是想·.....」 「侯爷一看就是个爽快人,鸿郎你就不要兜圈子了。」江翠琳巧笑倩兮:「是这样的侯爷,我们听说您刚刚肃清丁卯界域,开始建设人族营地......故过来向您讨些俘虏!」 海族显出海主本相后,也可以作为海兽被役使,这在近海群岛并非罕见。 姜望也不大惊小怪,只道:「需要几个?」 等闲一两个海族俘虏,送人情也就送了。麾下士卒由此少去的分润,他掏腰包补上就是。 「我就说嘛!生而为人,在人族大义之前,谁会含糊呢?」江翠琳笑得容光焕发,认真地看着姜望:「有多少我们要多少。」 「倒也不是不可以谈!」 姜望刚想开价。 那边乔鸿仪又非常自然地补充道:「还有,您这边不是已经打完仗了嘛,军队闲着也是闲着,何妨调一部人予我,同我一起促进人族的进步!这野地的海兽实在不好抓,需要一些人帮我堵截.....」 姜望不说话了。 合着这两个家伙什么都不想付出,过来纯粹要饭来了! 要的还不是一两口吃的,是开口就要主家一个月口粮,还想把锅碗瓢盆都顺走。 「侯爷是有什么顾忌吗?」乔鸿仪察言观色,慷慨激昂:「我等皆为人族大义,绝无私心!」 「但本侯是个有私心的人呐。」姜望叹了口气:「本侯此次出征迷界,带 甲三千。元石粮秣,时时消耗。功勋名禄,人人欲取。况且这人族营地拿下来,是上上下下数万将士之功,本侯能自据而轻掷乎?」 他想他已经近于明示。 但乔鸿仪好像完全听不懂:「一群天地门都推不动的俗夫,最多拿命去填,他们能有什么功劳!不都是靠侯爷您吗?您是云巅上的人物顾忌那些泥腿子的想法做什么?」 旁边的江翠琳语带娇嗔:「您是大齐国侯,三军主帅....这不就是您一句话的事情吗?」 姜望伸手去端茶盏:「不好意思,我有些累了。」 「侯爷!」乔鸿仪急了:「您乃人族天骄,黄河魁首,人族大义在此,我等尚且不惜生死,你怎可推脱?!」 姜望将茶盏按在桌上,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激动的情绪就那么寒冷地散去了。「听到外面的风铃声了吗?」姜望问。 风吹过。 叮铃铃~叮铃铃~ 乔鸿仪和江翠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这个呢,叫做招魂铃。」姜望说道:「在迷界的每一座浮岛,都有这种铃。我们都知道,死就是死,死后万事皆空。但在这里浴血拼杀的战士们,都想在烟消云散的时候,离家更近一点。用这种没有什么用的铃铛,聊以安慰。」 「在这里拼命的人,每一个都背负着你所说的人族大义。没有任何人比你付出的少,比你承担得轻。你不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子了,你没有资格向任何人索取什么,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并没有什么严厉的动作或表情,只是声音略低了几分。乔鸿仪和江翠琳就立即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杀鱼广渊,破鳌黄钟,这也都是才发生的事情! 「打扰了。」乔鸿仪语气艰难拉着江翠琳的手就要走。 姜望慢慢地道:「你能够来问问我的意见,不是直接拉了我的俘虏就走,说明你大体还是能够讲一点道理的。最后给你一个建议,要听吗?」 乔鸿仪愣愣地点了一下头。 姜望道:「少说,多做。少要,多给。」 乔鸿仪或许服气,或许不服气,也只有点头的份。这时候楼外传来急声——「紧急军令!」 姗姗来迟的退客之计让姜望有些哭笑不得。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给方元猷使过眼色之后的结果。 一步踏到窗前往外看:「令往何处?」 旗官疾飞在空中:「祁帅急令!着武安侯所部即刻出发,前往娑婆龙域!」 第一百六十一章 你我联手,天下大可去得 飞云楼船似山影横移,楼船上甲光如洗。 武安侯一袭青衫,立得标枪一样笔直,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辉光,与桅杆上挂着的大旗遥相呼应。迷界位移已经很有一段时间,指舆早就清晰,倒是不用再担心什么失期的问题。 他虽然伤势未愈,但军令既来,未死就要起身。这天府之光的温养,时刻不停。 需要思量的是,此行的目标娑婆龙域,是海族的大本营之一,真王坐镇、大军屯驻,且世界规则等同沧海。 自成立之日起,就未曾陷落过。 祁帅的胃口竟如此之大,要吞下这样一处雄镇吗?放眼于今时今日的迷界格局。 人族三镇是浮图净土、天净国、苍梧境。海族三镇是娑婆龙域、月桂海、东海龙宫。 拔掉娑婆龙域,无异于更改整个迷界的格局。很有可能爆发衍道层次的大战! 姜某人如今也算得上见惯了大场面,衍道对轰都旁观了不止一次两次,甚至被衍道追杀过。但要真说对这种层次的战斗有什么期待.....他倒也没有那么想死。 「侯爷怎么不把那一对小情侣征来作战?」方元猷在一旁道:「他们口口声声人族大义,好意思要这要那的,一听到娑婆龙域,脸色都变了!」 前往娑婆龙域,是祁帅的军令,姜望只带本部三千兵马前往。 虽则匡惠平他们一个个踊跃请战,丁卯界域的战士们士气高昂,姜望还是没有同意征召他们。娑婆龙域的情况如何还不清楚,祁帅也没有让他扩军,还是把握住才打下的人族营地更为重要。姜望只道:「强征生怨,于战事无益。」 方元猷嘟囔道:「就看不得他们那副惹厌的样子。」 这厮修为虽然不怎么样,但却是十足汉子,少有这股怨怼的时候。大约还是乔鸿仪的那几句泥腿子,伤了他的心。 姜望道:「他虽是口口声声叫别人付出,自己也的确没有闲着。若真是心怀人族大义,那也是很好的。且就各行各路吧,强征他们入军伍,心不甘情不愿,发挥不了什么作用,还叫兄弟们心烦!」 方元猷酸溜溜地道:「看他俩摸来摸去的,确实是心烦!」 姜望不予置评。 负手远眺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在妖界摩云城里,也有一座以「飞云」为名的酒楼。想起柴阿四、猿老西、猪大力、猿梦极、蛛兰若等一个个鲜活的名字。 那太虚幻境的太虚卷轴任务,也极似于妖界的封神台任务。文明和文明的碰撞,残酷又绚烂。 方元猷又问:「咱们真的不等卓姑娘和竹姑娘了吗?她们是难得的战力,又都很配合侯爷,送个信应该很快会回来。」 「不等了。」姜望道:「军令紧急,耽误不得。」 此去娑婆龙域,若是所料不错,必然危机重重。以他的性格,自是不忍心让朋友陪他赴险。无论竹碧琼还是卓清如,都与齐国无关,不应累于军事。 方元猷回望来路,语带感慨:「可惜了。要是侯爷在丁卯界域再经营个十年八年的,或可称名」武安乐土。」 他在心里想:说不定小侯爷都能有了。姜望只道了声:「想太多!」 ------ ······ 每一次的迷界位移,都是人族海族六大根据地扩张影响力的好时候。等闲界域不幸靠近了,便是一场大鱼吃小鱼、小鱼拼命逃的游戏。 若是根据地撞上根据地,那就是流星对撞、彗尾交缠,必然焰火满天。而这一次浮图净土和娑婆龙域之间,只隔了一个界域,两条界河的距离。 在二者之间横陈的名为「己酉」的界域,在发生位移的当天,就被打成 了白地。此界所有的浮岛和海巢,全都被夷平。 但也正因为浮图净土和娑婆龙域的对峙,使得与它们相邻的其它界域,反倒是保持了一定的平静。 按照军令所示,姜望带着麾下甲士,首先赶往壬午界域。 此界本来是人族势力占据优势,自与娑婆龙域相接,哪怕娑婆龙域那边暂未顾及,此界浮岛也纷纷迁移,转至其它界域。 姜望引军前来,相当于讨伐一座黄台界域。在界河之前,就必然会遭遇有力的阻击。而这条界河恰好是迷雾界河,此岸看不到彼岸。 壬午界域的海族把情报封锁得很好,这边的人族势力根本不知道那边现在的情形。飞云楼船肯定不能直接过去。 在明确界河对岸正严阵以待的情况下,尚没能摸清敌军虚实,就贸然以主力渡河......在姜望的印象里,还找不到这么愚蠢的将领。 翻遍史书,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但姜望自己,或是其一。 两军交战,他不会舍不得让麾下将士赴险,因为他明白当兵吃粮,本就是在刀尖舔血。且他永远冲锋在前,永远拼杀在最危险的地方。 但在这种需要让部下拿命去填情报的时候,他迟迟下不了决定。方元猷都已经召集人手抽生死签了,却被他按住。 「我亲自去看看。」他如是说。 方元猷愕然抬头,猛然跪倒下来,抱住姜望的大腿,摆出了誓死不放的姿态:「侯爷不可!」以武安侯一人之战力,哪怕伤势未愈,也胜过满船将士。当然算得上主力。 而他选择亲身涉险,试探对岸虚实,这在战场上无疑是蠢念! 方元猷多少跟白玉瑕混过一阵,虽然没有什么兵略可言,也知这种行为实在不妥:「末将深知侯爷仁念,不忍弟兄们丢太多性命在此。末将请为斥候,向侯爷保证,必得敌情而归!」 姜望拍了拍他的胳膊:「本侯再想想办法,你先把本侯的大腿松开。」但一时也难有好法子。 最主要界河之中尽是破碎的规则,再优异的探查秘术,也无法隔着界河起作用,隔河藏凶,不得不慎。 军令既下,不得不进。可谓两难! 说来也怪。这一次来迷界,运气出奇的好。 就在姜望犹豫之时,恰有一艘飞舟自远而近,被拱卫楼船的的棘舟拦下。 此舟体型十倍于棘舟,船首乃是一尊活灵活现的龙首,两侧船舷有如刀的铁翼,且开满箭洞,一望森然。 在迷界威名赫赫的钓龙舟!钓海楼之宝船! 船上满载百人,皆是镇海盟之修士,皆为内府境!当然,年纪不一,普遍四十往上走。 此般百名超凡修士,足够把钓龙舟上的种种杀器催发到极限。他们组成的杀阵,也足够硬撼寻常军阵。 而为首的,恰是钓海楼大师兄、享誉群岛的禁制大师陈治涛。 禁制和阵法相似而不同。阵法異括万象禁制之术则更侧重于封印,也常在生灵体内做文章。 三十岁之前洞真者,古往今来只有一个李一。或者张临川也可以算得,不过神道虚妄,凭空捏造、假奉成尊者比比皆是,他走的又是急功近利的邪神路子,加之现世神道早衰,故是不怎么被认句 四十岁之前洞真,也能算得上绝世天骄。而陈治涛,已经过了四十。 相较于他神临许久、迟迟未能洞真的修为,还是他在禁制之术上的才华,更为耀眼一些。 他对禁制之术的研究,在近海群岛可谓首屈一指,相比于一些老一辈的禁制大师,也毫不逊色,甚而更有灵思。 且不说近海群岛现在钳制海兽的禁制基本出自他的研究,他所主持 的对近海几处恶地的镇封,也广为称道。是解决了一些宗门几百年都没能解决的难题。 但或许正是在禁制之术上分心太多,才导致他在修为上被符彦青追及,还让符彦青有了挑战他的可能。 姜望现今在战力上虽然已经远远超过陈治涛,却也从来不敢轻视陈治涛。不仅仅在于此人的胸襟、韧性、器量。 在他看来,陈治涛之于禁制,就像鱼广渊之于贤师身份。这是他们寻找大道的方式。鱼广渊能窥见洞真之门,陈治涛的禁制之术享名如此,想来也已经不远了才是。 「陈师兄如何至此?」武安侯高声问道。 陈治涛飞在钓龙舟之上,抬臂往后一挥,连人带舟后退两丈:「陈某奉命讨伐娑婆龙域!但武安侯在此,我当避之!」 在天涯台的时候,他为了躲避姜望的决斗邀请,说从此避姜望一席之地。此刻真个身体力行。 姜望赶紧飞过来,伸手便拉:「陈师兄这说的什么话?既有军令在身,怎能说走就走?来,咱们讨论一下,怎么帮你讨伐娑婆龙域!」 陈治涛扭身避开了:「钓海楼并非军国,陈某来去自由,回去散心也得!」 看到陈治涛的这一刻,姜望才意识到,他所参与的这一场战争,并非决明岛一家之事。祁帅说不定已经动员了整个镇海盟,此次大战的规模,由是愈发拔高。 「陈兄当然自由!」姜望高声道:「但陈兄义薄云天,陈兄心系苍生!那海族贼巢在前,陈兄这等人物,岂会畏难惧险,徘徊界河不肯进?」 他伸手一引:「来!陈兄!姜某与你并肩!你我联手,天下大可去得!」陈治涛反而又撤一步:「我年纪大,修为不高,怕拖累了侯爷。」 「这叫什么话!」姜望替陈治涛愤愤不平:「在我看来,陈师兄绝不像有些传言所说的,分心杂务以至于修为停滞、大道无期。陈师兄是大道独行,胸怀自驻。你的大道,分明就在你分心的事情里!」 「有些传言......」陈治涛幽幽看了他一眼:「那不是你们齐国人传的么?」 武安侯虽是努力在学博望侯,终究缺了几分火候。 博望侯绝不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他却尴尬得连酝酿好的腹稿都卡住了,摸了摸鼻子,扭头深沉地看着对岸,用一种观察的语气道:「这条界河真是五彩斑斓啊。」 「是的。」陈治涛表示同意:「忽红忽白,好似人心易变。」 姜望熟络地建议道:「陈师兄,这迷雾界河底细不明,轻渡易失,咱们得有个章程。」 陈治涛也不乘胜追击,真个叫这厮恼羞成怒了,他还真打不过。往对岸看了一眼,便道:「这个好办,我施个探查道术,以禁制封在渡桥上。只要渡桥搭上界河,河对岸的情况就一清二楚。」 姜望这下真给惊住了:「陈师兄的禁制之术,能在界河生效?」 「常在迷界,略有研究。」陈治涛道:「单独肯定无法抗衡界河,但借渡桥之力却也不难。不会水者借桥渡河嘛,一个道理。」 道理简单,知易行难。 陈治涛说的是废话,下的是苦功。姜望只有佩服。 一艘飞云楼船,两艘棘舟,一艘钓龙舟。一个大齐武安侯,一个钓海楼大师兄。就这样沉默了一阵。 陈治涛终是道:「渡桥呢?」 「嗐!」姜爵爷慢吞吞地在储物匣里寻找:「我以为陈兄有所准备呢!」「出门出得急,忘了带。」陈治涛表情自然。 姜某人当然不信这个鬼话。 出门讨伐娑婆龙域,你不带渡桥,准备怎么过河?生趟啊? 但毕竟还是艰难地把渡桥"找」了出来: 「我这边也就剩这一座了陈兄省着点用。」 至于你也没有渡桥,我也没有渡桥,打下壬午界域之后,怎么去娑婆龙域......就地劫掠呗,壬午界域里好几座海巢呢! 若是劫掠不到,那就到时候再说。 陈治涛本来还想说这个以禁制之术封探查道术于渡桥的活儿很复杂,得多用几座渡桥练练手,这下子也没法说出来,便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但见他将那座漂亮的小桥拿在手里,略看了看,便已胸有成竹。 将这小小的渡桥悬放身前,双手同时掐诀,而印法不同。左手几见幻影,右手却缓如老朽。它们有一种强烈的对立感,但都在陈治涛平静的眼神里融会。 一颗碧蓝色的眼球,聚元而生,落在晶莹剔透的渡桥上,还弹了几下才停稳。 而后它往下一沉,由「立圆」变「平圆」,像一张贴画贴在了渡桥上。而后连「贴画」也不见了,渡桥晶莹无垢,光洁如新。 陈治涛便潇洒地一甩手,渡桥径自飞出,跨在那色彩斑斓的界河上。 几乎没有停驻的时间在落下的同时,就被界河那一边汹涌的法术力量所击碎! 而在界河这一侧,一颗碧蓝色的眼球跳将出来,轻轻的碎响之后,在空中像一张画轴往外卷。越张越开,越铺越大......像一道帷幕垂在此岸,画面铺开了河岸百里。 界河彼岸的一块碎石、一朵流云,都在这碧蓝色的画幅中。当然也能够清楚地看到,对岸的驻防情况。 领军的是何方神圣,驻军几多,海兽几只,阵法如何! 姜望高抬的竖掌往前一放,飞云楼船便如一头咆哮的巨兽,瞬间撞过了界河! 第一百六十二章 惊弦 飞云楼船带甲三千,姜望更在飞云上。 河对岸真有王爵在,真个陈列大军,扎好了口袋。甚至于在这并不会固定位置的界河前,还耗费资源,布下了凶恶的阵法。 显然对于人族的进袭,亦是早有准备。但人的名,树的影。 姜望用链子拖着鱼广渊像拖狗一样穿行迷界,后又正面击破鳌黄钟,早为海族知晓。这武安大旗一展,飞云楼船上的甲士们堪堪成阵。 便只听得连绵爆响,焰光不绝,本该用于两军对垒的大阵,直接被毁弃于一炸之间。本该杀敌而用于阻敌。 陈兵在此的海族大军,瞬间成阵,竟然当场转向逃窜! 飞云楼船十二阵的全速戛然而止,唯独姜望毫不迟滞,独越焰光,扛着海族大阵的爆发去追敌。但只见兵煞茫茫,海影重重,却是根本瞧不见主将何在。 陈治涛的探查秘术那是看得明明白白,河岸这边的海族王爵只有一个,且面孔极生,想来捱不得一合......可惜脚下甚滑,跑得太过坚决。 姜望回身一抓,将那连绵爆炸产生的焰光,尽数握于掌中。壬午海族于界河这岸精心构筑的防务,也便随着焰光消散了。 陈治涛和他的钓龙舟这时候才越河而来。 这位钓海楼的大师兄语带感慨:「侯爷已经到了以名杀敌的地步,我在迷界厮杀多年,难望项背!」 花花轿子人人抬,姜望也不吝啬吹捧:「我想他们是猜到了陈师兄衔尾待发,不然不至于连挣扎都没有。」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恩怨尽泯。 于是兵分两路,各自扫荡,四个时辰之后,再会于界河前。这条界河本身并无迷雾。 但河的对岸依然是什么都瞧不见。这条界河,通往娑婆龙域。 他们扫荡了整个壬午界域的海巢,再于界河前交汇,几乎没有兵员上的损耗,因为壬午海族压根就放弃抵抗,人族大军赶到时,只有空空如也的海巢。 但扫荡的工作又不能不做,甚至于野地都要探查。此为将之本分。不然若是在全力进攻娑婆龙域之时,遭遇来自背后的袭击,那便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我一定要想办法认识一下这位两字王。」姜望感慨道:「太能逃了!」 这个暂不知名的海族王爵,真不是一般的会逃跑,不仅自己走得快,麾下的士卒也愣是没有一个掉队的。而且几座海巢都打包得光洁溜溜,半点战利品都没给他们留。 陈治涛也跟着唾弃:「毫无强者品格,简直懦夫!」 「那倒也不能这么说。」姜望回挽道:「恰是这撤退,最见真功夫。携万军冲锋,扫荡敌阵如龙卷,算不得什么,一勇之夫可为也。而于败军之际,犹能保持军势,败而不溃,退而不衰......危局之中能全军者,真名将也。」 陈治涛若有所思:「此言洞理合情,发人深省,具得兵家之妙。陈某虽不知兵,也颇觉道理。武安侯不愧是当世名将!」 逞个嘴快也就罢了,姜望倒不敢真以名将自诩,忙道:「这都是初代摧城侯所言我不过拾人牙慧罢了。陈兄切不可以名将二字羞我!」 「那鳌黄钟自谓名将,被你打成什么样子?齐夏战场多少名将,竟是谁军功得侯?武安侯你就不要再谦虚了!」陈治涛满眼真诚地道:「如今娑婆龙域近在眼前,咱们打不打、怎么打,还是需要你这样的名将来拿主意!」 好小子,等在这儿呢! 团结合作陈治涛,担责顶险姜青羊。这厮瞧着诚恳质朴,实则蔫儿坏! 姜望反应过来,但也推诿不及,毕竟人家钓海楼确实不练兵,一直都是宗门的那一套。便道:「名将之说休得再 提,但陈师兄愿意接我的军令,与我联手征战,我也心中快慰!心往一块想,力往一处使,何愁海族不破?」 不等陈治涛说其它的,他又吩咐道:「你接到的任务是什么?你对娑婆龙域有什么想法?你且与我说说你知道的情况吧。」 这就命令上了! 陈治涛颇有搬石砸脚之恍惚,但也只好硬着头皮道:「崇光长老、宣威旗将,以及你们的祁元帅,他们已经在黄台界域会面,商议过迷界局势,达成合作。更具体的细节我不清楚,但我接到的命令,是讨伐娑婆龙域。」 姜望若是能够得知血王的经历,当能知晓这场聚齐了近海三大势力的会面发生在何时。也当为血王的顽强鼓掌。试想血王若是在与宣威旗将杨奉的争杀中晚走一步,撞上前来会谈的崇光和祁笑,很有可能当场就交代了...... 「对娑婆龙域的想法......」陈治涛道:「我当然是希望能击破此域,为我人族赢得大大的方便。但具体怎么做,还是要侯爷来拿主意。毕竟术业有专攻,您是专业的!」 这杆旗又送了回来。 作为一名专业的军功侯,此次出战之前,基础的情报姜望还是了解过。 知道现在镇守浮图净土的真人,乃是东王谷度厄左使季克疑。娑婆龙域所镇真王则是蛮王鳄锋。浮图净土是两族六镇里经营时间最短的,毕竟它的历史也就从重玄浮图身死那一年开始。 与此同时,浮图净土却也是迷界最开放的一个人族根据地。虽为齐国的真人创造,却不独属于齐国。虽以净土为名,却不独属于佛门。它向所有的人族开放,给予所有人族庇护。 决明岛、钓海楼、旸谷、悬空寺、东王谷.....各方势力都在此有据点。也正是从浮图净土开始,人族在迷界的几个根据地才开始大范围开放。 在浮图净土之前,迷界虽是东域共守,天下同担。但其它势力顶多只能占据几座浮岛,几个根据地都由近海三大势力所把控。 也就是苍梧境里还有一个蓬莱岛,天净国中还有一个三刑宫。以及已经被海族摧毁的另一个根据地里,曾经有东王谷的势力存在。 季克嶷和鳄锋孰强孰弱,轮不到姜望来判断。但历史几乎与迷界等同的娑婆龙域,底蕴肯定远强于浮图净土。 只是说迷界战争的烈度一直在两族有意无意的控制中,只在洞真层次下发生。这种岁月经久的积累,才没有完全的转化为战争能力。 以至于浮图净土能够和娑婆龙域打得有来有回。 同样年月浅薄的月桂海,能够和历史悠久的苍梧境杀得难解难分。真君皇主轻易不在迷界出手,是两族长期保持的默契。 这种默契当然有保持的必要。 若是迷界战场不复存在,无论是海族打到近海来,还是人族打到沧海去,都需要付出更多代价。但如果祁笑真个要掀翻娑婆龙域,则衍道之战几乎不可避免。 娑婆龙域和浮图净土之间的底蕴差距,在这次交锋中亦有体现。 娑婆龙域还有余力在壬午界域的界河设卡,浮图净土就只能封锁四境,专注于同娑婆龙域争锋。不过话又说回来。 只要皇主不出蛮王鳄锋有真人季克嶷正面抵住。 他姜望同陈治涛联手,又如何不能杀进娑婆龙域去? 姜望想了又想,仍是道:「祁帅只命我赶到娑婆龙域,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怎么做,还需要等待进一步通知。」 「迷界传讯可并不容易,军令遗漏的事情常有发生。」陈治涛提醒道。 此时他们所处的位置,距离界河足有三里远。并不敢大咧咧地屯驻在河边。毕竟河的对岸藏着恐怖巨兽。 姜望道:「军机自决的道理我懂得,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咱们一定得好好把握.....所以就要麻烦陈兄多注意对面的情况了。」 陈治涛的眉头很重,摇头道:「同样的办法用不到第二次。对面如此机警,必然已有准备。」姜望鼓励道:「你想想办法,只有你有这个本事了。」 陈治涛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此行还是要对方顶在前面,便犹豫着道:「这事儿难办,我琢磨琢磨吧!」 武安侯满意地点了点头,在空中踱步一阵,很是观察了一番战场环境,又道:「陈兄精通禁制之术,何不在此设些手段,以保证咱们的安全?」 河这岸的迷雾早已有之,那也是陈治涛设的,不让对面看清虚实。 眼见得这位齐国侯爷指挥自己指挥得这么顺嘴,陈治涛忍不住道:「请问侯爷您做什么?」 「我需要思考全盘战略,好好想一想咱们应该怎样攻破此域。如无要事,还请尽量不要打扰。」姜望说完,便直接返回飞云楼船,关上房门,自顾养伤去也。 陈治涛在原地一阵沉默。 说不信吧,这厮的确军功得侯,也的确在战场上正面击破了鳌黄钟。说信吧,又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我只不过推你出头当个盾牌挡个箭,你怎么什么脏活累活都丢给我?...- -... 五彩斑斓的界河彼岸,同样延续着沉默。 直到一个样貌老气的将领匆匆赶来,隔老远就开始大喊:「旗孝谦!」刚刚立成不久但极有条理的营地中,肃静非常。 海族战士们都利刃在手,严阵以待。 就连那些战争凶兽,也都呼吸缓慢,安静而凶狠地注视着界河对岸。那里全都被迷雾禁制所笼罩。 鳌黄钟大步穿行在营地里,如入无主之地,连声大喊:「旗孝谦!旗孝谦!旗孝谦!」 一个躬身挤在战士队列里、穿戴也与普通海族战士一般无二的高瘦海族,终是忍不住低头掏了掏耳朵,抱怨道:「叫魂啊.....」 他这一低头,立即便从那种严整的秩序里退将出来。在自然而然的状态里,成为不自然的一部分。 旁边的战士也是此刻才发现,主将竟然在身边! 当然,作为惊弦王旗孝谦的部下,这本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跟随惊弦王作战,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惊弦王的命令无处不在,惊弦王从来不在。 鳌黄钟总算发现了兴师问罪的目标,大步冲将过来,怒声质问:「面都不照一个你就跑了?!」旗孝谦生得相当英俊,鼻梁高耸,眸色清亮。就是眉宇之间,总有几分惫赖。 闻言翻了个白眼:「你没有跑?」 「我那是拼到最后关头,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战略性撤退!」鳌黄钟怒道:「你未有一兵一将之折损,竟望旗帜而逃,有带兵的资格吗?」 旗孝谦无所谓地笑了笑:「我第一眼就知道没有办法,何必浪费这个」拼到最后关头」的过程,徒耗战士们的性命呢?」 鳌黄钟愈发恼怒:「吾族行此险局,不可能没有牺牲。一开始就说好了,你我各据一界,背龙域而面人族,陷杀来犯之敌。对于这几路的进袭,咱们早有准备了,不是吗?你现在说没办法,是不是太晚了!」 「那事先也不知道是姜望过来我这边啊!」旗孝谦理直气壮地道:「你和鱼广渊都一个逃一个死,我还用再浪费时间吗?」 鳌黄钟气笑了:「也不知是谁这么没眼光,说你有名将之姿,让你来参与惑世大局!」 「那你回头去问问!」旗孝谦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该干嘛干嘛去,我旗孝谦怎么用兵,轮不着你指 点。你身为主将轻移本位,你那边出事了怎么办?」 「什么玩意儿!不能接受批评是不是?」鳌黄钟很是不满:「我同仲熹皇主推演兵棋的时候,他都不这样!」 旗孝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有个皇主老祖很了不起么?用得着隔三岔五往嘴上挂?搁这儿上香呢?! 但有个皇主老祖确实很了不起。他还是解释道:「姜望能够在战场上正面击败你,绝非莽夫。我观他引军过河,势如山倾,不留余地。说明他已经洞悉我这边的布置,有足够的信心摧垮我们。此外,他后面一定还有强有力的伏手,可以抵御相当程度的风险。娑婆龙域才是真正的战场,我没必要在一个临时营地跟他碰得头破血流。」 鳌黄钟哼了一声:「这还像个样子!」 「你还有事吗?」旗孝谦懒得理会:「没事不要耽误我布防。那贼厮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杀过来了!」「鲨肩吾去哪里了?"鳌黄钟凑近了问。 旗孝谦嫌弃地拉开距离:「我哪儿知道!」 鳌黄钟不以为意:「你俩关系不是很好的吗?他出任务也没跟你说一声?」「你也知道是有任务了!」旗孝谦瞪了他一眼:「不要瞎打听!」 鳌黄钟撇了撇嘴,又道:「既然姜望率军来了这里,现在便是娑婆龙域、月桂海、东海龙宫三镇同时遇袭,你觉得哪一处是他们的主攻方向?」 旗孝谦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他:「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哪一处是咱们的主攻方向?」鳌黄钟干笑了一声:「我哪儿知道!」 旗孝谦自然不信:「你陪仲熹皇主下棋的时候,他就没随口跟你说点什么?」「不该问的别问!」鳌黄钟一个沉脸,把双手一背,横行霸道地走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与你十城! 姜望所等待的军令并未迟来。 整个迷界的局势,显然都在祁笑心中。 而无孔不入、连绵不绝的攻势,正是祁笑的风格! 「祁帅有令,着我部立即渡河,给予娑婆龙域最大的军事压力!」飞云楼船中,姜望一展军令,眉头微蹙。 「这太危险了!」方元猷急道:「咱们还不知道浮图净土那边怎么样呢,要是蛮王未被牵制.....」.「蛮王一定会被牵制住。祁帅用兵,不会有此疏漏。东王谷的季克嶷更不是吃干饭的。」姜望沉吟道:「只是娑婆龙域水太深,咱们这块石头砸下去,就怕激不起什么浪花。」 军令所求,是要给予娑婆龙域最大的军事压力。 但对于这样一处有着久远历史的海族根据地,三千甲士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实在并不乐观。方元猷半跪在地:「侯爷万金之躯,不可轻涉。末将请为先锋,替侯爷探路!」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还不到你们为锋矢的时候,先为本侯红缨!」长锋破阵之时,红缨飘展如血! 姜望起身的时候,窄袖演为臂甲。一层层的甲叶,好似被风吹动,自小臂至宽肩,自胸颈至腰胯...... 如意仙衣顷刻幻化为一副天青色战甲,把他那修长而雄健的体魄外显出来。描绘了一笔战场上的肃杀! 他早先去妖界履神临之责的时候,工院制器坊就有专门备甲。国侯之甲,当然是上等货色,防御惊人。 不过他嫌弃笨拙,影响身法,并未穿戴。 到妖界之后,也并没有摊上真正的战争。那副甲现在都还摆在侯府里供着。此时亦只是借其形制。 但是当他大步走出舱室、走到甲板上,战争的气氛已然降临!「传本侯令,全军集结!」 方元猷掠飞四处,声如洪钟:「武安侯令,全军集结!」 且说陈治涛勤勤恳恳,发挥毕生所长,在界河这岸的迷雾中,布下了诸多禁制。警戒、攻击、破法,分门别类,不一而足。 竟靠一己之力,在极短时间内,构建了一个相对完整的防御体系。 骤听得姜望开始发令,他从禁制迷雾中烟尘仆仆地穿出来,脸上犹有几分功德圆满的喜悦:「怎么了?开始行动了?」 在刚才的努力中,他灵感爆发,完成了几个小创新,让整体的防御更加完备且灵活,更解决了横亘许久的重大难题!只是这份喜悦此刻难与人分享,环顾四周,并无一个懂得禁制妙处的人。 他抬起头,便看到具甲在身的姜望横于高空,冷峻威严,迥异于平常。一时散了轻佻,整个人也跟着严肃起来,方识此为军功侯! 姜望看陈治涛,感受又有不同。 只觉得这些学阵道的、研究禁制之术的,一旦给予足够的准备时间,还真是非常难缠的对手。 他于高处俯瞰全局,界河对岸的情报陈治涛也辛苦弄到了一部分,但很不具体,虚虚实实,难辨根底。对岸的海族将领显然非是庸手,且做好了充分准备。 飞云楼船上的甲士斗志昂扬,钓龙舟上的修士也都神完气足。那旗官传令之后并未离开,是要监督军令执行的情况.....不仅要好好地执行,而且要快。 军机一线,必争瞬息。祁笑要打的对手无法喘息,一令下而万军发。他姜某人作为齐国大将,尤其不能拖后腿。 当即洪声道:「众将士听令!」 陈治涛略显期待地看过来。儒家先贤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师」。这姜望是当世年轻一辈军功第一人,手里肯定有很多把刷子。 虽然身在钓海楼,求的是个人修行、无上大道,不怎么接触兵事,但万法皆通,总能 学到一点什么。 便听得一声清越的号令—「随我冲锋!」 陈治涛下意识地拔身而起,道元鼓荡道袍一拂袖将这边河岸所有的禁制连接在一起,转为攻击性的禁制怒越界河。 这套从警戒防御转为进攻的宿九宫逆乱神光,是他灵感爆发的结果。他这个禁制大师、钓海楼大师兄,于此刻可谓是神威尽展。 但心中又生出一种强烈的、上当受骗的感觉!这就是你姜武安思考的全盘战略? 你堂堂齐***功侯,思考了半天,就思考出一个「随你冲锋」!换我我也行,换包嵩都行! 但要说紧张,他倒也没什么可紧张的。哪怕他对娑婆龙域有更闭 此次诸方联合军事行动,由夏尸主帅祁笑担任总指挥,调度全局,在这种 指挥,调度全局。在这种层面的大战里,齐国绝- EVI 不会有什么排除异己的行为,反倒是为了避免有此嫌疑,会主动让齐国势力承担更多风险。这是霸国格局所在,也是在历史中一再被检验的。 况且大齐第一天骄姜望都填进了这处战场,娑婆龙域诚然凶险,祁笑也必有后手!他急速飞行在高空,看到前方的姜望一骑绝尘。 在势无其匹的高速飞行中,淡淡的赤色烟气绕身而起,蒸腾在青色甲胄外,遂成甲外之甲,使得这位大齐武安侯更添几分神秘和威严。 得自大楚左光殊的无御烟甲! 其人身在千军前,诠释着勇气、力量、锋芒,只身越界河。 对岸是娑婆龙域,对岸有数十万年的积累,驻防着海族的名将强军.....姜望一剑拉开浩瀚星穹,斩落满天飞雪。 上有星穹,下有飞雪。烟甲之下,姜望贯身如虹。一剑破门! 惊弦王旗孝谦是第二次来惑世,第一次来惑世更是只呆了三个时辰就离开,故而声名不显,连陈治涛也不认得他。 第一次来惑世的时候他用了三个时辰,确定自己并不足够掌控惑世里的战争,便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第二次再来,自是已经做好了十足准备,有充分的信心在此展现才华,一举成名。 对于姜望的杀力,他早已经拔高预期,但是当那柄天下名剑长相思斩破长空而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预期也许并不足够! 第一道防线被破,第二道防线被破,第三道、第四道..... 旗孝谦沉静地站在大军队列里,和其他海族战士一样,按照预先的演习,一步步后撤,一步步推动军阵。 整个屯驻在此的海族军营,像是一个生命力强盛的巨兽,面对等待已久的进袭,给出了近乎生命本能的反应。 不仅有坚硬的骨骼,更灵巧、坚韧,皮厚似乎不可破,肉厚仿佛纳无穷。但人族方的攻势同样猛烈非常。 姜望之后是陈治涛。 海蓝色的道袍迎风飘展,像是那赤色烟甲所拉开的帷幕。 漫天飞雪之下,有浊浪滔天。汹涌澎湃,水峰不竭。生生在河岸这边,扎下根来,吞咽好大一块实地。 而他的宿九宫逆乱神光满天飙飞,穿梭来去,把偌大的海族营地,打得千疮百孔。满载百名修士的钓龙舟全力发动,一连十八条水龙张牙舞爪,咆哮着杀入海族军阵。此后又有飞云楼船如山移来,射月绞弦动,符文缠绕的钢铁巨箭直落军营大旗!方元猷大声怒吼。 楼船上的三千甲士齐声响应:「威!」 大阵启动,金行元力化成密密麻麻的飞箭,像一团云彩往天边横移。这时候金云穿雪,好一场残酷的美景! 娑婆龙域是如此辽阔,远不是那种可以让神临修士急速 掠过的界域。虽则界河总是随机出现,也常常间隔万里,此方不与彼方通。 姜望并不知道别处战况如何,不清楚季克疑是否对上了蛮王。但他相信名列大齐兵事堂的祁笑,一定牢牢把控着局势。 战火蔓延到娑婆龙域,他已经知道这是怎样宏大的一局。 整个迷界战局铺开来,他这个武安侯也只是棋盘上的一粒子。他没有重玄胜的智慧,做不到合于大局又超脱棋盘上,身为棋子亦能行大棋。 但他非常清醒,不逾己能。在缺乏足够洞见的时候,懂得做好他的本分。棋手落他于何处,他就要把棋手的意志贯彻,砸烂这块实地! 海族战线退而不破,好似潮落。 姜望中宫直入,啸剑成雪。「有没有主事的?竟眼睁睁看着部下受戮么?!可敢站出来当我一剑?」 回应他的只有缄默,缄默中体现的是恐怖的秩序。 这个至今未露行迹的海族将领,用兵之能不会比鳌黄钟差。 姜望用兵虽然达不到这种程度,但是见识过真正名将的才能。心下越发谨慎,剑气却越发暴躁,八方狂飙。 烟甲横过长空,剑似泼雪,斩破一阵又一阵,割颅一颗又一颗。他表现出一种狂妄、烦躁,急于求成。 但有玉光暗敛,耳仙人坐观自在耳,声闻仙态,万声来朝! 整个海族营地,大到一头战争凶兽的咆哮,小到一名海族战士的呼吸,皆在姜望耳中,但凡那隐藏的将领有一丝不协,立即就会被捕捉。 可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支血气炙烈的大军,席卷兵煞,像一道巨大无比的海浪,从极远处铺盖而来! 在那「海浪"之上,有一尊战意昂扬的将领他要一雪前耻的决意,几乎燃烧在眼眸中!千军席卷,他独立潮头! 鳌黄钟,伐世军! 他带着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强军,来找姜望! 这时有一名海族战士,先于姜望跳出来,怒斥鳌黄钟:「谁让你过来?还带来了军队!?你那边防线空虚,一旦被突破,于大局之憾,你承担得起吗?」 鳌黄钟不为所动,只看着姜望道:「杀此一贼,胜得十城!我宁愿失地千里!」 被鳌黄钟如此重视,姜望也是同样的不为所动,遥看那名海族战士一眼,视线接续,紧接着便是神魂杀戮。 神魂之战一拉开,他即知杀错! 这名站出来说话的海族战士,不过一尊肉傀儡。彼方主将仍然藏在大军中。对弈天骄,杀错目标也正常。 姜望一剑横开,此身如神似魔,卷起剑气狂潮:「来,鳌黄钟!取剑过来,与你十城!」鳌黄钟哈哈一笑,全力催动大军,加速迫近战场:「我当引军来取!」 先前他问旗孝谦,哪一处是人族的主攻方向?这问题哪里是问题! 人族骄命都已经出现在娑婆龙域大门外了! 旗孝谦之所以呵斥他,觉得他不该引军过来,就是考虑到整个娑婆龙域,此刻都应该陷入狂风骤雨般的攻势里。 守住此处,残破了彼处,于大局仍是失分。但他有他的想法。 娑婆龙域不可能被破,此乃大势,这一点他坚信不疑。 而姜望是他确切意识到危险、甚至不惜请动老祖出手诛杀的人族天骄。他说「杀此一贼,胜得十城」,并非夸言,而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 他所驻守的那条界河,即便放开了让敌人闯,对面的人族又敢闯得多深?眼见河岸不设防,难道真敢长驱直入? 在娑婆龙域,真人也死得,历史上真君也死过! 旗孝谦虽然已经十分谨慎地对待姜望,但没有真正与姜望对垒过 ,对这个人族天骄的认识不够深刻。 任敌过河,无伤大局。 杀死姜望,才真叫赢了人族气运! 眼见得鳌黄钟与大军浑然一体,根本无法剥离,姜望已意识到局势之艰难。他太清楚名将强军加起来是何等恐怖。 别的不说,若他麾下三千甲士,尽都是侯府亲卫,他的军队战力,也要翻番!而鳌黄钟和他的伐世军都是声名赫赫,巅峰战力体现更要恐怖得多。 但怎么撤,是一个大问题。 当此险局,全他姜望易,全军难!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兽吼,姜望便是一惊,剑气咆哮上高空。赤眸回转,看到陈治涛掐诀如飞,从一套水蓝色的阵旗里,放出一只只驯化了的海兽! 好险!是友非敌! 陈治涛久在迷界征伐,看到鳌黄钟的架势,当然也知道形势危急。于是立即放出了他以独门禁制奴役的海兽。 这也是他压箱底的手段。 阵旗乃钓海楼创派祖师钓龙客所遗,名为狩龙旗。 能够圈养强大生灵,并驭之成阵。近乎于跳过军队枯燥辛苦的训练,直接拥有军阵的威能。可谓强大无比。 而这些海兽,其实都是海族所显化的海主本相,故而远强于一般的海兽。都是他多年积累,抓捕的过程有师门帮助,也有自己努力,但都是他亲手禁制奴役。 共计一百零八头,其中甚至有十三头统帅级海族,一头王爵海族! 「鳌黄钟!且来!"陈治涛洪声如鼓,身后如楼宇般的巨兽一字排开,这位素来低调的钓海楼首席,张开大袖,第一次展现出让那些个海族天骄不得不重视的存在感:「十城若不够,与你十一城!」姜望当十城。 他虽自谦只当一城,此刻谁又能真只以一城视之?! 第一百六十四章 定海 姜望从来没有小觑陈治涛,但真个并肩上了战场,才能真正知晓,此人为何能在近海群岛享有如此崇高的威望。 虽然在个体的战力上,他前不及陈泽青、田安平、饶秉章、计昭南,后又被重玄遵和他姜望赶超,甚至于钓海楼内部都有竹碧琼神临之时当为首席的呼声。 在这之前,季少卿和徐元也一度对他的地位构成威胁。他总是沉默的。 当初被一个招摇撞骗的老骗子假借虎皮,他也是轻描淡写,不置一词。 可是姜望熬杀季少卿,剑压钓海楼同境时,是他站出来挽救钓海楼弟子的心气。 在姜望成为大齐武安侯,势如雄岳碾天涯的时候,还是他站出来自陈不如,自避一席,用自己的名望,挽救钓海楼的声势。 在姜望陡陷险地、进退两难之时,也是他展开了狩龙旗。 他从来不是那种锋芒毕露的绝世天才,但是他努力,坚韧,可靠。往上看并不一定能够看到他,往后看他总是在那里。 这狩龙旗一出,一百零八头强大海兽加入战局,击破伐世军仍无可能,但保全大军主力,已是无虞。 他们在侵入娑婆龙域的时候,本就扎根极稳是生生推着海族军阵往里走。此时有姜望这全场最高武力坐镇,有一百零八头不知畏死的海兽能为横墙,要斩断敌我双方的连接并不为难。 「好!」愈是决定要退,姜望愈是主动向伐世军进逼、 一记焰花焚城,送予鳌黄钟见面礼,一记苍龙七变,掀起元气乱流,扰乱海族军营。 用目光去捕捉鳌黄钟的目光,足踏青云,直迎此獠,有必杀之势!嘴里高喝:「不愧架海紫金梁!我欲覆军杀将,陈兄撑我腰杆!」 陈治涛掐诀驱动山影连绵般的海兽往前冲,只沉声道:「武安侯亲为锋矢,不曾后顾!陈某虽不才,亦不敢叫你有后忧!」 他们在这里上演将相和、袍泽情,展现信任和勇气。 鳌黄钟在那边怒不可遏:「敢以海主为奴,陈治涛!本王要灭你满门,夷你九族!」他轻松驾驭的磅礴兵煞也鼓荡出几分汹涌,一如他愤怒的心情。 此等波折,正是破阵良机。 说什么伐世强军,若被切断联系、斩破军阵,在他姜望面前也不过待宰鸡犬!姜望本能地便把握战机,身如青虹一贯,但却敏锐地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 海族向以海主一族自居,坚决同海兽划分界限,这既是出于智慧生灵的自尊,也是伦理秩序、种族认同的需要。 在这种情况下,海族强者被捕为兽类、役为奴仆,当然是一件值得愤怒、甚至于癫狂的事情。可鳌黄钟是何等存在? 海族当代名将!海族年轻一辈军事才华最显耀的存在。能够以乌合之众抵抗他的大军,能够在他姜望的追杀下脱身。 这样的存在,会在战场上情绪失控,会把握不住军阵、露出破绽吗? 心中才觉不对,身形已然移位,凌空一折连转,果然躲开了伐世军阵中骤然探出的兵煞之手!难以计数的兵煞之手,在空中追逐堵截,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道青虹回转。 足堪惊叹的敏锐! 鳌黄钟也不气馁,诱捕不成,改为强抓,直接将磅礴兵煞张开,像一张大网覆盖战场。 陈治涛将狩龙旗一卷,正来支援,一百零八头海兽的力量在空中聚集,隐约形成了一个恐怖的巨灵形象,并且迅速清晰— 在这个过程中,姜望心里忽然警钟大作!铛!!! 钟声真的响起来了! 不是心里的警钟,是确切在声音层面扩张的响动。 但与心里的警钟是如此相合,几乎敲在 心脏跳动的节奏上,让姜望呼吸一滞。耳仙人迅速捕获了声音来源,清晰地为姜望反馈了目标所在。 于是乾阳赤瞳里映出那个高瘦的披甲身影,手握一口小钟,意态从容地轻轻摇动。正是他久寻未得的海族营地主将,惊弦王旗孝谦! 姜望自欲斩之,可真正的危险已来临。「吼吼吼!」 身后百兽狂吼! 陈治涛驱动狩龙旗所显化的巨灵,在成型的前一刻崩溃了! 那些被他禁制、为他奴役,长期在他控制下作战的海兽,在钟声响起的一瞬间,浑噩的眼眸顿转清明! 它们恢复成一个个海族战将、统帅,甚至于那个曾经被陈治涛击败生擒的恶魂王!陈治涛的独门禁制,失效了! 本来作为后盾的一百零八头海兽,顷刻转为海族的伏兵! 陈治涛脸色煞白,目眦欲裂,浮在空中的身形根本不稳,在这一刻连神魂都动摇了!他的自信、他的骄傲、他的责任感,碎了一地! 他想到的不是此刻他个人的安危,而是整个近海的局势。如果说... 如果说他陈治涛创造出来的禁制之术,根本不能够真正控制海兽,那么现如今遍布整个近海群岛的护岛海兽,是多么大的祸端!多么大的威胁! 他希望......他多么希望,这只是旗孝谦的强大手段,他宁可相信是旗孝谦在禁制之术上的造诣远胜于他,是旗孝谦临场破解了他的禁制。 他宁可就这样战死在对手全方位的压制之下。 可旗孝谦已悠悠地说道:「这个呢,叫做海魂钟。倒也没有什么别的作用。只不过是皋皆陛下在海主本相演进到神魂层面的过程里,上了一把替灵锁,用以承受那些外来的禁制......」 这位第二次来到惑世的海族年轻将领,轻轻摇了摇手里的小钟:「它只是一枚钥匙罢了。现在,锁打开了。」 陈治涛仰头一口鲜血喷出来!果然是他中计了! 这一局从道历三九一九年,海族海主本相刚刚开始向神魂层面演化的那段时间,就已经布下。沉都真君借助海族带来的这种压力,趁机组建镇海盟。 他这个钓海楼大弟子,也趁机展现他在禁制之术上无与伦比的才华,第一时间就针对性地开发出全新禁制,无偿分享给所 分享给所有海民,邀买人心,广传声望。全方位展现钓海楼的现在和未来,以对抗决明岛越来越强的压迫力。 可根本是皋皆在配合他,是皋皆容许他成功! 钓海楼的楼主、长老,全都没有看出问题来。镇海盟的所有强者,近海群岛上的所有修士,全都没有看出问题来。 固然是因为皋皆手段高超,其中又有没有近海修士对他陈治涛的信任呢?钓海楼的师长们相信他一众海岛修士相信钓海楼,他的禁制之术传遍近海。 枉他自负禁制大师、有自此窥道之才,却在自己最骄傲的领域,被皋皆玩弄于鼓掌之间,人为地制造了一个这么大的疏漏。 他陈治涛,是天下罪人,死不足惜!- 却说海魂钟一响,皋皆所布置的替灵锁已经打开。那一百零八名被奴役的海族里,恶魂王第一个获得自由! 自来两军交战,生死有命。他被陈治涛击败,也没什么别的话可说。但被囚禁在近海,形如猪狗、为奴为仆的日日夜夜,是他永世无法抹去的屈辱! 在神魂解脱的第一时间,他仰天怒吼,那形如巨型章鱼的神魂本相,几乎「膨胀」出他的本躯尖声狂啸! 澎湃如怒海的神魂之力,如海啸般席卷了神魂世界!恐怖的神魂杀意,近乎无差别地蔓延。 两个靠近他身边的海族 他身边的海族战士,当场七窍流血,颓然坠落。 在他和陈治涛之间的飞云楼船,几乎瞬间撑起了防御光罩,可也已经有数十名甲士,倒在了甲板上。 一著 正在疯狂释放杀意、誓要尽洗前辱的恶魂王,仿佛听到神魂深处共鸣的一声嗡响。 他在神魂的世界里惊恐抬头,只看到一座古老尊贵的石门,从那不可测不可知的威严之中诞生,当场镇住他的神魂本相。 他欲要挣扎,却只看到一只五光十色的大手,铺满了他的视野,将他的神魂本相捏住......嘭!他的宇宙消失在这一声炸响里。 可怜恶魂王,才得自由,又失性命! 姜望自那伐世军的兵锋前逃回,也果断放弃了强杀旗孝谦的念头,回身数步,一把抓住了失魂落魄的陈治涛,瞬杀恶魂王,同时发出军令:「全速转左,不得回头!」 他的神魂之力更成洪钟大吕,响彻陈治涛之心:「并肩杀敌一场,我不给你鼓励,只给你选择—死在这里,或者挽救你所犯下的错误!」 超卓的战场视野,让姜望第一时间做出最正确的反应。杀敌、救人、指挥。可无论旗孝谦又或鳌黄钟,都是名将之姿,怎肯让到手的猎物脱身? 旗孝谦麾下那依托阵地步步后撤、退而不溃的海族大军,在这一刻混成整体,好似病虎翻身!以难以描述的凶恶和敏捷,鼓荡兵煞似浓云一样掩来。 那飞云楼船巍峨如山岳,防御惊人,倒是挡下了第一波攻势。钓海楼的那艘钓龙舟,却是瞬间被撕碎! 百名内府修士展现了良好的战斗素养,在舟毁的同时还结成杀阵,跃出飞舟外,向飞云楼船逃遁—却被一只兵煞结成的巨爪拍下,天河倒灌般的磅礴兵煞瞬间将其吞没! 足足百名内府境的修士,整个近海群岛绝对的精锐,被淹没的时候竟然没有声息。陈治涛的世界是静默的! 也是黑白没有色彩。 他仿佛什么也不能够再接受,他也的确无法再承受什么了。 只有姜望神魂力量结成的声音,强硬地轰开他的自闭,砸在他的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字字逾万斤! 他的心仿佛就这样被重锤锤击,如是才在剧痛中感受到一丝丝生命。他感受到自己的后脖领被提着,所有的风都往后走。 狂飙的剑气几乎将视野里的一切都涂抹成雪白。他看到姜望以万山无阻的孤勇,独剑对抗万军。他终于听清楚了那个选择— 死在这里!或者挽救你所犯下的错误!还有机会.....挽救吗? 「啊!」陈治涛以一种痛苦的、悲怆的声音,于此狂吼一声,海蓝色的道服鼓荡起来,长发像海草一样炸开。 神通,定海! 在此神通之前,敌方所有的攻势,都要暂停!暂停的时间,取决于敌我双方的力量。陈治涛的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团蓝色的光源。 他的气血道元神魂力量,一切的一切,都化作无尽的蓝色的光,近乎无穷地扩散。娑婆龙域是有确定的规则,是有方位、分清浊,有天与地,山与海的。 此刻天地尽染,放眼望去一片蓝。 那几乎包围了飞云楼船,更已经张开大网要捕获姜望与陈治涛的滚滚兵煞,在渐染的蓝色微光里,停滞了那么一瞬间。 陈治涛的眼耳口鼻,不断地流溢鲜血。他的生命气息急速地衰落。 可姜望已经带着他落在甲板上。 咆哮着的阵开十二速的飞云楼船,已经撞出一条血路来,以轰雷般的巨大动静,头也不回地飞远! 并未安全! 姜望一掌按止了陈治涛的神 通,让这个几乎灯枯的钓海楼大师兄停下来休养。 他非常清醒地知道,现在并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候。他们这一行败军,远谈不上安全二字。 那一百多个骤得自由的海族战士,正好挡在界河边,使得他们无法渡河而走,只能折左而走,沿着界河看看有没有过河的机会。 事实是没有。 这条界河并不长,区区数里,一掠即过。 鳌黄钟领伐世之军紧跟在后,根本没有给他们过河的机会。 而旗孝谦和他的军队并不在视野里,很显然是绕道去前路堵截。 这两个具备名将才能又统御大军的海族天骄,兵分两路,一追一堵,无论叫哪个缠上了,姜望都没有再脱身的把握。 不知何时溅了满脸血的方元猷,蓦地走到船首,高举拳头:「武安亲卫集结!」 还剩下的一百八十三名侯府亲卫,无一犹疑,几乎是立刻就聚集在他身边,结成了平时演练的小型杀阵。 方元猷二话不说,纵身便往船下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荣养我辈,当为此刻,我等为侯爷断后!」 嘭! 他直接被从姜望空中抓下来,一把掼倒在甲板上。 「本侯领军,容不得你自己做主!」姜望厉声呵斥:「无谓送死,何益于我?!」 方元猷翻身爬起来,跪在姜望身前,满脸血泪:「侯爷,咱们现在怎么办?」 他不怕死,怕对不起自己身上这武安侯亲卫统领之职务!侯爷乃天下雄才,临淄新贵,于万军之中简拔他于麾下,他焉能不做出一点贡献来?可眼前这样的局势,后有追兵前有堵截,又陷在海族大本营娑婆龙域里,实在让人绝望! 「转向!」姜望冷冷看着远处的追兵,以三军领袖的身份,果决地发出命令。 无论是对是错,他必须相信自己是对的,也必须要拿出决定来。因为将乃兵之胆!「去浮图净土的方向,去到真人真王的战场,从后面撞一撞蛮王!」 第一百六十五章 明日复明日 以败将残军,直面娑婆龙域镇守真王!这毫无疑问是一条最危险的路。 可冷静下来想一想,这还真是唯一的生机所在。 鳌黄钟和旗孝谦,未必想得到,姜望他们这一支败军,敢凑到蛮王身边去。这就有机会赢得更多的逃窜时间。 而那季克嶷与蛮王争锋相对,多年来也没个胜负,若是正打得不可开交。他们在这个时候杀过去,说不得真能收获奇兵之效。 秦贞对血王,不也是姜望打破僵局? 且有浮图净土那边的人族势力支援,好过在娑婆龙域里打转,四面受敌,白白耗损生 机! 飞云楼船加速到极限,贯彻姜望的意志,穿梭在无垠的林海上空。 娑婆龙域所独有的龙息香檀树,蒸腾着青色的、雾一样的瘴气,被飞云楼船所掠过的气流,搅得翻腾不休。 在一个规则确定的界域里逃跑,其难度要远高于规则混乱的界域。故而姜望要亲自盯着环境,规划路线,时不时调整方位。 库管将领小声过来汇报,以现在这种速度行进,储备的元石只够支持三个时辰。这还是劫掠了好些海巢后的结果。 陈治涛气血皆衰,盘坐在甲板上,低头垂发,哑声道:「现在是全界战争,非止一域,非止一军。咱们只要在娑婆龙域里折腾得足够久,就自然能够等到变化发生。」 「我相信祁帅的支援一定会过来,那鳌黄钟擅自移兵,他所驻守的界河也会产生极大的变数……姜望道:「但相较于等待,我更习惯把机会抓在自己手里。」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月牙岛,青鳌礁,清平乐酒楼,临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神情唏嘘的俊秀男子。一人一桌一壶酒,对着海风入喉。 这位置说是雅间,其实只是以屏风围起,防得住守礼的,拦不住不请自来的。 其如洁白美玉,又眉藏郁结,显得忧伤易碎,引得楼中不少女子故意路过,频频偷瞧。 这时有脚步声响起,惯好饬弄、脸上涂抹了脂粉的钓海楼真传弟子杨柳,如往常一般,踏上楼来。 双手各提一坛酒,坐在了独饮的男子身前。 说起来这个名叫夏誉白的酒友,也是最近才来月牙岛。他们还有一场不打不相识的缘分。 这青鳌礁谁人不知,这清平乐观景最好的雅间,常年是他杨柳的专属座位?不管他来与不来,都得给他留着。 而这个夏誉白一来就占了这里,一占就是好几天,天天来此喝闷酒。 他本想给这个外地人一点教训,一屁股坐在对面,等这厮发作,他好再从容不迫地摆出身份,吓软这厮膝盖。谁知这厮根本不理他,只自顾喝酒。 他一恼之下……也跟着喝。 两个人一句交流没有,就这样拼着一张桌子,连着喝了好几天的酒。他只知道这个人叫夏誉白,身份、背景、来历,一概不知。 夏誉白也从来不问他杨柳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情绪相近各有委屈,都怀苦闷。就这么成了酒友。偶然闲话,也算投缘。 杨柳将酒放在桌上,随手拍开封泥。带着淡淡苦涩的酒香,就这样漂浮在空气中。「这可是天涯苦!」杨柳道:「试试?」 夏誉白将杯中酒饮尽,将酒杯倒扣,把酒杯和刚才喝的酒壶一起,推到一边去。又取出一套崭新的玉质酒器,干干净净地摆好。 这才一抬手,示意杨柳分酒。 杨柳轻轻拍了拍酒坛,令酒液更匀散,方才落酒入盏,各满八分。夏誉白的这份讲究,也是他杨某人所欣赏的。好男儿就应该知礼识节,精华服、端仪态、美姿容 。奈何照师姐她……不懂欣赏。 奈何明月照沟渠! 一念及此,顿觉酒气更涩。 他不欲伤心故转开话题:「天涯苦虽是好酒,我也不常喝,后劲太足,熬心太过。上一次跟我对饮此酒的人,你可知道是谁?」 夏誉白无可无不可地道:「谁?」 「齐国武安侯姜望!」杨柳始终注视着自己的酒友,满意地看到他惊了一下,笑道:「很意外?」 夏誉白道:「我听说他是怀岛上最不受欢迎的人,提他的名字都有可能挨打,没想到你们竟然一起喝过酒。」 杨柳哼了一声:「还一起喝过茶,吃过海鲜呢。」 夏誉白那忧郁的眼睛里,泛起一丝好奇:「你不讨厌他?」 杨柳路想了想,道:「如果抛开宗门立场,他是个不错的朋友。」夏誉白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杨柳奇道:「你认识他?」夏誉白道:「不熟。」 杨柳点点头:「我就说,怎么可能随便逮个人就认得他。他现在派头大了,等闲人近不了跟前,也再不是当初抱着酒坛求我办事的那个小年轻了。」 夏誉白不免又生出好奇心:「他还求你办过事?」 「陈年往事了杨柳摆摆手:「不提这个。还没上楼就听到你长吁短叹,什么明日又明日的,竟为何事?」 夏誉白也懒得追问,饮尽杯中残酒,方道:「叹自己虚度年华,一事无成!」 「这有什么好唏嘘的!「杨柳道:「前几年我也很焦虑,心仪的道侣求不得,真传排名老被压一头,又总是遇到姜望、重玄遵这些个非人的怪物…….……现在不也很好吗?「 「是怎么变好的呢?」夏誉白问。 「习惯了。」杨柳言及肺腑:「当你认清楚自己就是个废物,就是比不上姜望重玄遵他们。你喜欢的人就是不会喜欢你……...一念天地宽。」 夏誉白握着酒杯:「…………也许我还是有一些心气在。」杨柳一脸你还年轻的表情:「今年贵庚?」 夏誉白长叹一声:「我已经二十有四!还蹉跎于此,业无所进,事无所成。要遂平生愿,不知何年!」 杨柳冲窗外抬了抬下巴:「既然你还很有心气,迷界又没有锁门,你自去建功立业嘛。海勋榜上留个名,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夏誉白的眼神里有了愤慨:「有人不让我去!」 「哦,得罪了人。」杨柳了然于心,善意地道:「回头我找个人给你送进去,海疆是天下人之海疆,没有不让有志之士去迷界征战的道理嘛!」 夏誉白苦涩地道:「这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能解决的.... 杨柳明显没有听进去:「说起来你今年还是本命年啊,你得穿个红的,扎个红腰带什么的。不然容易倒霉。」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夏誉白好似被踩了尾巴,勃然大怒:「什么倒霉不倒霉的,我不信这些!」 杨柳只觉莫名其妙:「不信就不信,你激动什么。」 夏誉白犹自愤愤不平:「什么倒霉不倒霉的,都说我倒霉。我天天坐在这里喝酒,也没见把我噎死!」 话音刚落。轰! 整座清平乐酒楼,不,整个青鳌礁,整个怀岛,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怎么回事?」 「触动了什么禁制吗?还是地龙翻身?」酒楼里的客人议论纷纷。 而酒楼摇晃得更厉害了。 化名夏誉白的俊秀男子,和杨柳一起转头看向窗外,他们看到一一 一座璀璨的金色山峦,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怀岛护岛大阵之上。使得整个怀岛都在摇动! 细看来,哪里是山峦,分明是一只巨爪。 视线自此越高穹,但见得,云峰如聚,暴雨似瀑。天地陡暗!而又雷来,电来,在那暗沉沉的恐怖中,有时隐时现的、好似山脉绵延的龙躯! 金麟大如房屋,长须真似巨蟒,紫雷缠身,白电绕尾。 天翻地覆慨而慷,虎踞龙盘! 真龙现世! 为何会有一尊真龙,直接跨越了迷界战场,出现在月牙岛?于人族而言,这是一次间隔了不知多少年的拜访! 这不是一般的真龙! 岂不见那一位长发黑白交错的靖海长老,已第一时间升空,却只能立在大阵光幕之下,不敢冒头? 「能让背倚怀岛护岛大阵的钓海楼第四长老辜怀信都冒不了头,无法反击………….」夏誉白脸色凝重:「这条龙只怕有皇主修为!」 说话间,又有一位面相五十许的儒雅男子飞上高空,同辜怀信合力相抵,仍未能止住怀岛的震动! 这可是钓海楼第三长老徐向挽! 可两大真人联手,再加上钓海楼经营千年的大阵,竟也只有苦撑的份。风雨飘摇在今夕! 这无疑再次验证了那尊真龙的恐怖层次。 「皇主又如何?」一旁的杨柳自信满满:「我家楼主自会出手,什么神龙海主的,必要将他沉海!」 齐国天子要让武安侯去迷界战场镀金,叫夏尸统帅祁笑亲传兵法,摆明了是作为斩雨军统帅来培养。 武安侯有齐夏之功,有妖界之荣,什么层次的「金」,才配镀在他身上?少说也是一场涉及海族迷界根据地的战争,甚至打进沧海都不稀奇!再加上皇主层次的龙族骤然袭击月牙岛.... 这一刻所有种种都联系到一起,夏誉白肃容道:「恐怕沉都真君短时间内是回不来的。」「什么意思?」杨柳转回身来。 夏誉白正要说话,清平乐酒楼外又有更大的骚乱传来。两人立即飞出楼外。 在晦暗沉沉、但时有电光耀明的天穹下,只见得一头形如巨象但遍生细鳞的海兽,正在人群中肆虐,巡值的一队钓海楼修士,根本拦不住它! 「是青鳌礁的镇守海兽!」杨柳声音紧张:「大师兄亲自设计的禁制,怎会失控?!」他的声音越说越慌,因为他已经看到,海兽失控的地方,非止这一处。 偌大的月牙岛,钓海楼数千年的基业所在,到处都有强大的海兽在发狂肆虐。它们怒吼、咆哮,发动元力浑厚的法术,毁灭所有能够触及的一切。 整个岛上一团糟! 夏誉白把握关键:「两位真人正在对抗龙族皇主,脱不得身。不能让这些海兽破坏护岛大阵,不然我们全完了!」 「行行,我去叫人!我马上去!「杨柳慌慌张张地想去叫自家师父,但又想起来自家师父去了迷界。 又想到大师兄,又想到新秀竹碧琼....才发现全不在!他脑子一团浆糊,看着这个一起喝酒的酒友:「叫谁?」 夏誉白也不知道是钓海楼的真传质量太差,还是单纯这个杨柳为情所困天天借酒浇愁,把人都喝废了,骤临大事,毫无静气,甚至连脑子都没有。 当下喊道:「叫能做主的人!记住,别的地方都不用管,先集中力量,守住大阵节点!确保大阵安全之后,再来降服海兽、平复动荡,最后才是探寻海兽失控的原因。」 酒友超乎寻常的冷静,让杨柳一下子晃过神来。当即拔飞于空:「我乃护宗真传杨柳,青鳌礁听我号令——「 这时有一个雄浑的声音传遍全岛:「凡钓海楼修士,就近防护大阵节点,不得轻移防区!巡逻一队、三队、九队、十七队, 即刻出发,巡行点杀海兽!所有真传弟子分开负责防区,就近灭杀海兽无论是否失控!执法队由徐元负责,有影响防务、趁机制造混乱者,立杀!!其余人等待在原地,静候救援!」 钓海楼还是有能人在! 这让夏誉白稍稍放下心来。 「这是刘长老的声音!」杨柳亦有了主心骨,大脑逐渐开始恢复,有些惊讶地看着夏誉白:「夏兄,你是个人才,解决骚乱的方略,竟与我们护宗长老不谋而合!」 钓海楼护宗长老刘禹? 被武安侯指着鼻子要一起打,却只能替弟子道歉的那个? 在护宗长老里排名第二,算是个人物! 夏誉白不理会杨柳的夸奖,自提了长剑,就要去斩杀海兽。但眼角余光一扫,略想了想,还是探手一抓,自酒楼的旗幡之上,扯下一段红色布条…………随意缠绕,绑在了胳膊上。 杨柳奇道:「夏兄这是做什么?」 夏誉白只道:「我习惯对自己的命运负责,怀岛危机,我岂能坐观?也要杀得几头海兽!」杨柳指了指他的胳膊:「我是问这个。」 「哦。」夏誉白面无表情地往前飞:「做个简单的红色臂章,方便区分敌我。」 杨柳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随手也斩了一段布条包上:「一定要红色的吗?」 「随便你!」夏酒友好像不怎么耐烦。 直到跟着夏誉白一起,靠近那头恐怖的细鳞巨象,他才想起来什么不对。「不对啊!海兽跟人你还分不清。还需要看臂章?「 夏誉白终是无法再忍受,怒吼起来:「你话怎么那么密呢,真龙都堵不住你的嘴?我本命年注意一点,行不行?啊?要问几遍!?「 第一百六十六章 何复如斯 跟武安侯去妖界建功立业,出师未捷武安侯先失陷。 跟武安侯来迷界建功立业,出师未捷被祁笑赶走了。 一个人到怀岛等侯爷和方元猷他们,一身才华无处施展,每日借酒浇愁、唏嘘人生。但半醉半醒一抬头,怀岛快没了! 这他娘的可是近海第一大岛,背抵迷界、怀抱群岛,占地极广、人口千万,海外霸主钓海楼的山门所在! 也当不得我一妨? 夏誉白虽是口口声声说不相信运气,不相信运气,说强者恒运,甚而质问姜侯爷不带自己出征是否有失强者之心。但酒楼一抬头,就龙撞天涯台……他决定多多少少还是信一点。 这玩意怪邪门的! 青鳌礁的镇守海兽实力不俗,但在夏誉白的剑下,轻易就被剥皮拆骨。 一旁的杨柳颇有些不安,这个名为夏誉白的酒友,是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嗜好吗?一头失控海兽,杀也就杀了,非要拆分得这样精细? 鳞是鳞、骨是骨、血是血的,还分了内脏!咋的,要熬汤? 「你这是……在忙活什么?」杨柳尽量不显波澜地问道。 面前这俊美如玉的男子,正专注于用剑剖分这巨兽的心脏,漫不经心地道:「我看看失控的问题在哪里。」 这理由倒算得可以接受。 杨柳松了一口气:「跟这颗心脏有关?」 夏誉白将心脏切成了几百份,每一份都仔细看过,又凑近嗅了嗅,然后道:「没关系。」 「……那是跟这些肝啊,胆啊,九转大肠啊,有关系?」杨柳皱眉看着狼藉的这一切,脸上的浮粉都挤落了些许。 夏誉白招来一些水,耐心地冲洗长剑:「都没有。」 杨柳用手帕捂着鼻子,很是嫌弃:「那你在这里屠夫似的剁半天?」 夏誉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确定无关,也是很重要的确定。」 「缩小问题范围是吧,我懂。」杨柳挺不服气地道:「跟神魂有关?」 夏誉白点点头。 海兽失控那当然跟神魂有关!随便找个游脉修士都知道!用得着你排除血肉骨骼甚至鳞片? 杨柳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是不是禁制被谁做了手脚?」 但夏誉白摇了摇头:「没有外力干扰的痕迹。」 「你行不行啊,看没看清楚啊?得了。」杨柳摆手道:「也别查了,回头我宗门师长自会找出原因,咱们抓紧时间多斩几头海兽才是正事。」 夏誉白看着他,认真地道:「我不会看错。」 杨柳挑了挑眉:「这么自信?」 「重新认识一下。」夏誉白道:「在下白玉暇,大齐武安侯座下第一门客。」 武安侯这名号一出,周边巡行的钓海楼修士齐刷刷把目光转了过来! 「办你们的事情去!」杨柳一声怒喝,把他们都赶走。 转回头来,上下打量了白玉暇一番。黄河之会正赛天骄的名字,他还是听说过的。 「你这么得力的人才,竟然没有随武安侯去迷界,而是留在怀岛……这是武安侯的布局?」 他越想思路越清晰,表情里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怒:「我说怎么会有人敢抢我的酒座,原来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为了接近我,你真是煞费苦心啊。说吧!你们有什么阴谋?」 白玉暇一时给噎住。 他要怎么解释姜望不带他征战迷界的事情?相较于祁笑不允许又或他白玉暇太倒霉,竟还是杨柳想的这个原因更可信一些! 「不说也没关系!」杨柳警惕地拉开距离:「我刚刚叫他们离开的时候 。已经暗示他们去请援。我宗强者马上就到,劝你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这时候他脑海里的阴谋已经无限的放大。姜望人品虽是不错,但其人能够在短短数年内,从一个无名之辈,成长为霸主国的高层人物,心机谋略也绝不简单。特地留这么一个高手在怀岛,定有所图。怀岛这么多海兽失控,很可能就是齐国人做的手脚! 甚至于……是不是就是白玉暇,假借与他杨柳交好的名义,从而遮掩行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计划? 若果如此,他杨柳识人不明,有罪于宗门也! 且不提杨柳心中如何走马观花、曲折辗转。 白玉暇已是听得来气,但眼睛一瞪,还未来得及发作,一尊神临修士已经疾飞而来,将他按在当场! 钓海楼护宗长老邓文! 这位颧骨略有突出的长老,也是在镇压怀岛动荡的过程里,紧急抽身赶来,瞧着杨柳道:「此人有什么问题?」 「他是姜望的门客!」杨柳大声说道。中气之足,仿佛这就已经是全部的罪证。 但令白玉暇没有想到的是,邓文竟然认可了!抬掌就翻出锁链,倒扣他的双手! 「杨柳我问你两个问题!」白玉暇必须自救,这个钓海楼太不正规了,法制很不健全,什么玩意啊就开始抓人。一点证据都不讲的!再不做点什么,他怕回头钓海楼这群瘪犊子随便找个什么战时条例,将他砍了。 就算侯爷回来之后定会报仇,那于他白某人,也是再无意义。 杨柳多少讲点情分,虽是恨死了阴谋家姜武安,但还是斜眼乜着这几日的酒友:「问吧!」 白玉暇被按在地上,姿态狼狈,但还是大声质问:「第一!我若是有所图谋,为什么要跟你说明我的身份?第二,我若是有所图谋,接近你杨柳有什么用!你没权没势又没前途的!」 杨柳勃然大怒,尤其是他发现白玉暇说的竟然很有几分道理。恨得后槽牙都快碎了:「那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在怀岛逗留!别告诉我是姜望给你放假,让你好好玩几天!」 白玉暇又给噎住。 想他堂堂琅琊贵公子,黄河骄才!竟然在这个粉面无脑的家伙面前频频哑口。 因为姜望确实是给他放假让他好好玩几天! 「你们给我听好了!」当下他怒声道:「杨柳!还有你邓文邓长老!」 他出海之前做足了功课,钓海楼的实权人物他全认得。故是能够直接指名道姓:「我乃武安侯亲密战友,第一门客。武安侯什么性格你们都很清楚,今日若敢无据伤我,来日武安侯必引大军,剑沉此岛!」 不等杨柳邓文他们怒气发作,白玉暇又紧着说道:「另外你们最好搞清楚什么是当务之急!根据我的查探,眼下这些海兽失控,根本不是谁做了手脚,也不是禁制的问题,它们从来没有被真正的控制,现在只是解放了自我!若是不信,找几个眼睛好的带脑子的,多查几头海兽,多查几遍!这已不是怀岛一地之事,你们要想想怎么面对近海危机!」 邓文毕竟是把握实权的大宗长老,不似杨柳这般不经事,抬手封住了白玉暇的口舌,压制情绪,冷静地道:「先将此人看押,不得伤了。他说的不似作伪,我亲自验看过几头海兽再说。」 「好好好!」杨柳也给白玉暇的判断吓到了,连连点头,又猛然摇头:「不好!蜉岛!」 他的脸上全是惊恐:「若白玉暇所言不虚,那所有的海兽都会失控。蜉岛那里有太虚派建造的天地大磨盘,有数以万计的海兽囚禁在那里!」 白玉暇之前已经听说过蜉岛这座新建岛屿,知道是太虚派的修士在负责,但还是第一次知道蜉岛的具体情况,知道竟 有数万头海兽在那里。邓文已经离开了,但他的脑门还贴在地上,只感觉到怀岛的石头……很凉。 …… …… 「龙息香檀……」陈治涛垂发坐在甲板,轻轻地吸气,仿佛嗅到了飞云楼船所掠过的林海的烟。 在如此凶险紧迫的追逃中,被击碎了信念又耗力甚巨、气衰血乏的他,反似成了最放松的那一个:「在很久以前,这是最珍贵的檀香。对佛门修士有莫大好处。现在它散发的每一缕瘴气,都是针对佛门修士的剧毒。一般的修士着了此瘴,也就是损些气血。佛门修士一旦触及,连舍利也要污掉。」 除了某些佛法精深的高僧大德,一般的佛门修士,要等到金躯玉髓,才能有舍利生成。 也就是说,龙息香檀树的瘴气,竟能毒害神临!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呢?」姜望极尽目力和听力,不断过滤着沿途的情报,随口问道。 陈治涛缓缓地摇了摇头:「说不清,或许要问那些和尚吧。」 姜望莫名的想到。世尊恰是在中古时代成就伟大,在第三代人皇烈山氏逐龙皇于沧海的战争里大放异彩。 彼时的佛门,感化了相当多的龙族,使之皈依。这也是天龙八部里龙众的由来。 这些被敕为「天龙」的龙众,在人龙之争里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但如今佛门仍在,这些龙众却是几乎看不到了。 以姜望对佛门的了解来说,所谓天龙,在佛门中其实也是没什么太高地位的…… 「龙息香檀树,这名字就很有意思。」姜望看了一眼那淡青色的瘴气,随口分析道:「很有佛性。非是受感佛法极深,不足以为此瘴。」 陈治涛道:「我只知道,在龙息香檀树的变化刚刚发生时,很多人用它来谋算佛门修士。一害一个准,很多佛门修士都被殃及,中者无一幸免。」 「很多人?」姜望有些惊讶了,将心神短暂地从逃亡中解放出来:「那时候佛门做了什么惹众怒的事情吗?」 「不需要做什么事情。」陈治涛伸手一探,不知从什么地方捉来一只蚂蚁,放在甲板上,轻轻碾死:「你说它做了什么事情吗?恰好有可以伤害它的事物存在,它就会被伤害。」 「还是不同。」姜望道:「蚂蚁很弱小,佛门却很强大。」 「弱小是被消灭的理由,强大难道不是?」陈治涛虚弱地笑了笑:「昔日成,今日毁。龙息香檀。世间事,何复如斯?」 姜望大概听懂他的表达了,却不知能说什么。齐国在海外的布局,不是他能做主的。 陈治涛的声音虚弱但清醒:「海兽在近海群岛,是几如家畜般的存在。早已普及开,各岛各宗都有。再加上虚泽明在蜉岛建设的天地大磨盘,几万头海兽送过去了,等待他研究出成果……这不是一场简单的灾难。而我是罪魁祸首。」 「被这场灾难席卷的海民,那些必然会有的伤亡、离散,破碎的家庭……钓海楼会彻底失去他们的信任。」 「不要想那么多。先好好养伤。」姜望只能这么说:「我们未必能活到可以想那么多的时候。」 「齐国绝无可能放弃你,所以你一定会安全。」陈治涛说道:「我只希望……」 轰! 飞云楼船猛地震动了一下,打断了他的话语。 「有个加速法阵的阵盘爆掉了!」守在阵室的士卒急步上来汇报。 「能修复吗?」姜望平静地问。 士卒摇头:「这种关键阵盘,只有决明岛能处理。楼船上的阵师做不到。」 「我去看看。」陈治涛撑着甲板,勉强站起身来:「看看能不能补 些禁制。」 姜望默然看着船舷两边疯狂倒退的风景。 后有追兵,前有堵截。 身在娑婆龙域腹地,四处皆敌。 船速还剩十一阵。 他闭上眼睛,调息起来。 咚咚!咚咚! 他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强有力地跳动。 仍然能够清楚感受到脏腑的裂隙。 他出征,鏖战,但其实在血王那里受的伤,一直没能完全养好。 但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仍然是平静的。 天青色的战甲之外,赤色烟气再一次蒸腾。 「停船。」他说。 「啊?」方元猷怀疑自己听错了。 「停船,让加速法阵休息一下,也让陈师兄可以安静的观察。」姜望平静地命令道。 方元猷不再犹豫,转身大吼:「传侯爷令,停船!」 这齐国大匠师苦心打造的庞然大物,骤然停止了轰鸣,在空中悬成一道山影。 几乎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即有黑云滚滚,极具压迫感地出现在视野中。 鳌黄钟携伐世军已至! 血肉之躯自然不能跟楼船拼消耗,鳌黄钟领兵追击,并未全力运用兵煞。更多是催耗战争凶兽的生命元力,使之负军而行。 一路已经耗死了九只「鳍乘」! 此刻见得人族楼船骤停,他也觉意外,但并不惊惧,大军在握,他具备绝对的力量优势。故是毫不犹豫,纵兵煞而前。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通过军阵法术,清清楚楚地看到,在那座巨大的楼船上,有密密麻麻、以千计以万计的晶莹念头,浮空而起。 它们本该出现在神魂世界,却清楚地显现于物质世界里! 他心中警钟骤响,感受到了死亡的巨大威胁! 来不及多想,立刻全力调动大军,那兵煞黑云在空中一个倒卷,瞬间逃出视线范围,向远处疾驰! 飞云楼船上已经浮空的姜望,波澜不惊地落了下来。 就在刚才,他已经掀开了一张底牌。告诉鳌黄钟,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他都能拖着鳌黄钟一起死。 仙术·念头·洪流! 虽是鳌黄钟逃得快,此术未能尽发,姜望也已自受其创,此刻神魂受损,痛不欲生。 但他只是平静地吩咐道:「往北走,全速。」 底牌掀开,威慑力就会大大减弱。 鳌黄钟还会追上来。 但刚才那一停,和此刻短暂摆脱了鳌黄钟注视的这一转,会让旗孝谦的判断出现错误,从而产生围堵的罅隙。 那是光之来处。 第一百六十七章 尔辈亦名将 庞如山岳的飞云楼船,荷甲数千,是如何能有如此之灵巧,在娑婆龙域里穿梭自如,一次次逃过围堵。 这是旗孝谦所惊叹的。人族这个姜望,有超卓的危险嗅觉,敏锐且果决。倘若易地而处,他自问只逃得了自己。 但惊叹之余,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意义。 眼下娑婆龙域已是确定的人族主攻战场,诸方严阵以待,族内强者正在赶来。 无论外围战局如何,姜望这已经被吞入腹内的小虫,注定翻不出什么浪花。 于他和鳌黄钟来说,涉及整个惑世的战争,他们没能力去影响,擒杀这个霸国侯爵、人族骄命,已是泼天大功。 】 他一直不出手,等的就是陈治涛掀开底牌,为他而用。 借皋皆陛下谋近海群岛之局,顺便地把姜望装进筐来,实是令他得意的妙手。也要感谢陈治涛的配合。 此刻,姜望他们的底牌已经一张张翻开,到了结束这场游戏的时候。 “下雨了。” 他站在张开肉翅的鳍乘头顶,享受着这种将猎物逼入绝境的感觉。在沧海窝里横有什么意思?捕杀人族强者,才不负兵略。 …… …… “情况有些不对。”飞云楼船上,勉强以禁制之术修补了加速法阵的陈治涛,走到姜望旁边:“未免太安静。” 娑婆龙域是海族经营许久的地盘,一路逃来也看到了许多海穴、兽场,养着各种各样的海兽。也被许多支海族卫队拦截过,费了不少力气才得以冲关。 但越往腹地走,阻碍竟越微弱。 方元猷斟酌着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的主力都去了己酉界域参与大战,所以才导致腹地空虚,拦不得我们呢?” 陈治涛道:“娑婆龙域是海族的大本营,再怎么腹地空虚,也不存在拦不得我们的情况。” “前方如此安静,说明他们已经捕捉到我们的行踪,把握了我们的进军目标。所以不让那些零散的卫队做无谓牺牲,甚至于提前疏散普通海族……”姜望平静地道:“旗孝谦和鳌黄钟已是胜券在握,现在开始考虑耗损了。” “那现在我们?”陈治涛问。 姜望道:“我们已经别无选择,这是唯一的路。” 陈治涛虚弱地笑了:“不撞南墙不回头?” 姜望目视前方,在那茫无边际的天与海,寻找着他的路:“不,撞到南墙,撞倒南墙。” 天府修士相较于普通的神通内府,优势在于哪里? 不仅在于更多的神通选择,更强的体魄。 更在于恐怖的持续作战能力。 道元和神通之光的恢复速度,都远胜于普通修士。五府轮转,生生不息。 在长距离的追逃中,尤其有关键的作用。 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距离可言。 随着飞云楼船不断往娑婆龙域腹地突进,姜望所选择的目标,也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旗孝谦和鳌黄钟眼里。 他的选择本就不多! 在螺狮壳里做道场,姜望辗转腾挪,已经尽可能地延长了被发现的时间。甩掉追击、躲过阻截好几次。 然而无论是旗孝谦,又或鳌黄钟,都不是轻易能够应付的存在。在方向被明确之后,被拦住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就已经到了那个时间。 现在仍然需要做过一场,用刀剑来决定,是否还能继续往前。 他们不会回头,不能回头,甚至不能停顿太久。 姜望已经嗅到了风雨。 而后飞云楼船真个撞进了雨幕中。 方元猷握紧了军刀。 所有甲士屏息凝神,他们都知道将要面对什么,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陈治涛喃声道:“希望旗孝谦在前方是做好了剿杀人族军队的准备,摆出的是攻击的阵型。” 姜望当然知道陈治涛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旗孝谦打阵地防御的能力,在杀进娑婆龙域的最初,就已经让人印象深刻。彼时他们在军队最巅峰的状态,也未能速攻速破。而陈治涛所乘钓龙舟,乃钓海楼宝船。所携百名内府,是镇海盟的中坚力量,里间有各宗长老,有各个家族支柱,有的经营一方,有的苦修多年……皆为精锐中的精锐,却一时尽覆,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陈治涛清醒地认识到旗孝谦是一堵墙。是一堵行至近前需转弯的墙。 他其实也赞同。 但如他所说,已经别无选择。 那就撞上去! 看看是头破血流,还是南墙塌陷! 姜望立在甲板最前方,蒸腾的烟甲将雨珠逼开,高高举起他的右拳,像是长夜里不灭的火炬。 当四面八方聚拢的声闻之情报,传递来最关键的信息。 “全军听令!”他沉声喝道。 他飞跃起来:“随我冲锋!” 整艘飞云楼船上,除了操纵楼船的必要士卒,其余甲士全部随之跃起。“杀! !”气血涌动,元力呼啸,瞬间成阵。 轰! 射月弩咆孝着发动,布满符文的铸铁重箭在前方开路。击碎雨幕,杀进那茫茫的雨夜里。 阵地的迷雾被吹开。 海族那如山似壁的大军,就这样横亘在前。像是长夜里沉默的、能够吞噬一切的巨兽。也沉默地吞噬了射月弩几近神临的一击。 在占据绝对优势、已经锁死目标方位的情况下,旗孝谦仍然是摆出了最稳的阵型。甚至于他仍然藏身军阵中,不见行踪。 姜望想要拼死复刻逼退鳌黄钟的那一幕,也是不能。 别无选择。 姜望第一次真正在战场上亲自操纵军阵! 气血混成的兵煞将他重重包裹,这感觉像是披上了一件沉重的、巨大的战甲。 借助仙念调理士卒气血的流向。 他成为整支军队里,那个唯一的意志、掌控所有聚合的力量,遵循着兵阵本质的方向,可以演化属于此阵的种种杀法! 这是最基础的锋失阵。 他选择了最尖锐的方式。 滚滚兵煞化成了一支血色重箭,倏然一闪,杀至前峰。 三千甲士结锋失! 轰! 以硬碰硬,以锐对尖,武安大军撞上了海族大军。 两团兵煞绞杀在一起,天空蒸腾起密集的血气,几乎将雨云推走! 姜望掌控军阵,能够清晰地把握兵煞,能够发现随他征伐至此的战士,正在一个个死去! 他的眼里因出血来,但不出声。 他唯有不断地调整兵煞,不断地维持军阵的运行,不断地往前杀,往前撞……冲撞敌阵须有壮士死,撞不破敌阵死全军! 以死亡来计数的时间,过渡得格外艰难。 除了咬牙硬撑,也别无选择。 在某一个时刻,呼,豁然开朗! 那好似千仞之壁的海族防线,被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恰似天穹雨云,被散溢的气血推开来,因而见得天光。 还剩一千三百六十七人。姜望略嗅气血,以点兵之术证得这个数字,席卷着稀薄许多的兵煞之云继续往前。 前方旗孝谦! 他在此布置了二段阵地! 此刻他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姜望的视野中。 脚踩数十丈高大的战争之兽鳍乘。那张开的似垂天之云的肉翅上,栖息着一只只烟雾缭绕的恶犬。 烟犬的头顶,又立着一只只长了翅膀的小小飞鱼。 就在姜望携军而来的这一刻,数以千计的烟犬腾跃而来。 嗷呜~!嗷呜~! 嗡!嗡!嗡! 在这凶恶的嘈音里,旗孝谦的声音如此清晰:“环爆飞鱼配烟狗,鱼广渊的作品向你致意!” 彭! 恐怖的爆炸发生了。 滚滚黑色浓烟如有灵之恶兽,一个照面即扑了上来。 军队兵煞惯能破法,却在此恶烟之下急剧消融。 一点赤光在煞云深处骤然亮起,而急速扩张。 焰流星横空,焰雀飞舞,焰花开放,烈焰的雄城已筑就。 姜望只身护军阵,独以火界对抗毒火毒烟。三昧真火尽情张舞,此来焚火亦焚烟! 漫天流火一掌收,姜望继续往前。 但站在鳍乘头顶的旗孝谦,只是用一根食指,往姜望身后点了点。 在那里,鳌黄钟已经席卷兵煞,像滔天巨浪一样拍来! 伐世军已追至! 三千甲士余得一千一,余者气血亦近竭。 真是山穷水尽时! 立身在军阵里的陈治涛涩声道:“真是南墙!” 姜望却只是默默地解了兵煞,拔出长剑。 “今日一战,我们牺牲太多。行至此处,我们踏着的是同袍的尸骨。姜望别无他言……”他跃身起来,往前疾冲:“今先死于阵前!” 刷!刷!刷! 武安甲士一千一,踩在残薄的煞云上,皆拔刀! 刀光一片向海族。 “同行! !” 旗孝谦不动声色地往后撤,指挥军队往前顶。 前方是又一道稳固的军事防线。 后方是鳌黄钟率伐世军似大浪冲来。 天合地崩,山拦海阻。 当此危时,忽有一声啸响。 一卷金色大旗以恐怖的高速杀破雨幕,拦腰撞在了伐世军的兵煞浪涛上! 兵家重器,烈日战旗! 是旸谷的军队! 此旗迎风一展,旗杆高有十五丈,旗面展开亦九丈! 旗面只绣一个血红色的字——“山”。 在此战旗卷兵煞,拦腰撞断伐世军的同时。 那站在鳍乘头顶的旗孝谦忽然定在远处,却是他脚下的影子,在这一刻探出了蛇一样的影索,以不可回避的速度,将他紧紧捆住。 烈日战旗,弄影神通! 来者正是符彦青! 他即是率军进攻鳌黄钟所镇界河的主将。 鳌黄钟料定人族大军即便过河,也要吃他空城一计,不敢贸然行事。这当中争取的时间空当,足够他擒杀姜望而后返。 但他不知道他面对的是符彦青。 身怀弄影神通的符彦青,在万军之中亦是来去自如,如何不敢过河,不敢横趟? 他迅速摸清情况,引军在广阔的娑婆龙域里横冲直撞,却恰好捕捉到了伐世军的踪迹,一路逐来此地,于关键的时刻出手,一举截断鳌黄钟之军势! 这当然算得上姜望的又一次好运气。 而他从来擅长把握机会,在海族军阵里连转连折,像一道曲折的青色雷电,瞬间噼落鳍乘,剑削敌首! 在长相思斩落敌颅、鲜血狂飙的同时,姜望便已意识到……此亦傀身! “旗孝谦已死!”他高声雄喝,声作雷霆滚滚:“还有谁来试剑!” 声音为他所掌,根本不容解释。 旗孝谦的傀身能够骗过他姜望,必然要先骗过他自己的部下。因为拱卫他的那些海族战士,不可能全不露破绽。 故而此道雷声一出,稳如山岳的这道军阵防线,顷刻便千疮百孔,裂隙遍处。 三昧真火在巨兽鳍乘身上迅速蔓延,姜望踏足而起,直赴中军。 耳仙人坐观自在耳,他在陷入混乱的海族军队里,准确找到了旗孝谦躲藏的身影。 不必沟通,身后的一切交给陈治涛,交给符彦青,交给方元猷。他要独来,斩将夺旗! 大军如海,他似孤舟独行。 破浪涛,断兵煞,此意甚决! 他的状态并不好,可他自信能杀旗孝谦。他也希望旗孝谦有反杀他的信心,他在旗孝谦的眼睛里,看到过强者的自信。 四目相对,视线接触,神魂将起…… 然后姜望便听到了一声尖利至极的锐响,此声尖锐到,声闻仙态都险些没能捕捉! 而乾阳赤童梭巡四处,视野里已经丢失了旗孝谦!只有茫茫海族军队里的一道残影,被跌跌撞撞的海族战士轻易挤破了,如烟散去。 不是什么如鳌黄钟般的阵旗的力量,也非是类似于迟尺天涯的神通。 就只是速度,纯粹的速度! 一念杀意起,旗孝谦已无踪。 跑得太快太果断。 这样的才能卓异的将领,怎么一点险都不肯冒,如何就轻易放弃了军队? 姜望愕然,但没有时间感慨,抬手即是一道焰花焚城,砸在了已经士气跌落的海族大军之中,让烈焰开出鲜花,让混乱变成溃散。 “吾已击破此阵! ” 没有核心将领组织,没有军阵聚力,此身是勐犸入蚁群。 他的声音化作刀枪剑戟,四处杀伐。 他的剑光好似明月初升,泼雪大地。 在华丽的烟甲中,是充血过而格外冷硬的眼睛。 在青色的战靴之下,是熊熊燃烧、不容扑灭的烈焰。 是千军溃散,恐惧痛嚎! 他就这样杀回来,似神似魔,飞向悬停高穹的飞云楼船,高高越过此船去,面迎正回军与符彦青厮杀的鳌黄钟—— “尔辈亦名将,黄泉路上,不好叫旗孝谦孤单!” 第一百六十八章 姜望从来不知兵 旗孝谦死了?! 鳌黄钟一时惊愕难言。 在他的认知里,海族年轻一辈,他鳌黄钟的军略,当为全军第一。旗孝谦亦能说是全军第一,但旗孝谦的“全”,是保全的全。 这家伙总能以最少的折损率,完成军事目标。就算任务太难,没法完成,也总能全身而退。 怎么会这样快的丧生于姜望剑下? 但有身负血源神通鱼广渊授首在前,姜望的剑实在很有说服力。 号称“血源不灭身不死”、公认最难杀的鱼广渊都死了,他自己也在姜望的追杀下几度悬危,旗孝谦如何死不得? 鳌黄钟是个果决的,尤其事关身家性命,立即就使出杀手锏。甩手一抖,一支信箭升空—— 刷! 信箭堪堪起步,就被一剑斩灭。 姜望以如此恐怖的速度扑近了,先斩信箭再斩兵煞,破入煞云中。 鳌黄钟遍身流光,不曾照影。但姜望的赤色烟甲之下,有暗影流动。影中闪电般跃出黑黝黝的刺客,一共五名,立身五行,影身影刃穿行在影的规则中,一瞬间扑杀至鳌黄钟身前! 此刻旸谷大军以旗为锋,正穿插在伐世军阵中。伐世军虽惊未乱,在鳌黄钟出色的调度下,迅速转化为向内绞杀的鲨齿阵。 而符彦青与姜望联手,竟视煞云如无物,直扑主将! 鳌黄钟摇身显化海主本相,化为一头数十丈高的巨鳌,腿如立柱、甲似石岩,利齿交错于巨口中。 仅此已是山岳不可摧,但对手毕竟杀力太强。 于是怒翻底牌,大吼一声—— “真王助我!” 轰!! 乾阳赤瞳极目虽远,但视野中的一切,仿佛变得特别缓慢。 披甲执剑的姜望,和踏于五行的暗影刺客,全都受阻于那不可摧破的厚甲前。 而有一团巨大的火球,从高天轰落,把万里阴云,破成了炽光赤霞。 那是一尊熊熊燃烧的、强者的身影! 以沛莫能御的姿态降临此世。 纵观今日之迷界,唯有一位强者能够符合这般形象—— 正面击退了钓海楼秦贞并一度展开追杀的焱王鲷南乔! 这场自界河延续至此的惨烈战争,再次迎来了局势的反转。 真王降世,危局已临。 姜望在这一刻,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欲语却无言! 旗孝谦为什么轻易就放弃了军队,只身逃走?因为他知道鲷南乔会来。他不必冒险,他的军队损失不了太多。他果是名将! 可对于姜望他们来说……怎会遇到鲷南乔?! 不是说他姜望不能够遇到危险,天狱世界里也曾被真妖逐杀,生生死死多少回。 不是说他在娑婆龙域过关斩将,不能够遇到真王。既然选择踏上战场,他遇到什么样的对手,他都能够面对,他都可以认。 但是这个真王,不应该是焱王! 当日黄台密会,近海群岛人族联手。 如今他引军攻入娑婆龙域,在此世腹心辗转冲杀。 蛮王鳄锋同东王谷季克嶷在前线对峙。 焱王竟还能抽身至此。 那么…… 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何在? 旸谷宣威旗将杨奉何在? 还有祁帅本人……何在?! 他们都不在! 娑婆龙域看似四面风雨,但所承受的压力根本就不足够。 祁笑用兵,势如山洪海啸,往往铺天盖地。哪里会给对手这样大的喘息空间,又如何会漏算一真王? 姜望在这一刻,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事实——娑婆龙域不是人族主攻的战场! 他姜望和他的两百亲卫、三千甲士,都只是为了让海族产生根本性的误判。 因为没有人会相信,齐国会牺牲名扬天下的武安侯。没有人会相信,祁笑敢把姜望这样的绝世天骄,丢到绝境中! 旗孝谦、鳌黄钟,乃至于陈治涛、符彦青,甚而姜望自己,都无比相信,娑婆龙域即是本次战争的第一战场。 他们也都是以这样的觉悟,来演尽才华,拼死搏杀。 可是他们都错判。 陈治涛何尝不是钓海楼之未来,符彦青何尝不是旸谷之天骄。钓龙舟上,多少宗门支柱。山字旗下,多少旸谷勇士。竟都填于此世! 祁笑如此用兵,如此凶险! 姜望在完全不知道战略计划的情况下,因为一纸军令,便悍然引军,杀进娑婆龙域。一路挣扎至此,都相信祁笑对娑婆龙域有全局性的把握,相信一定有援军过来,战场一定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此时能有何言?! 在场没有一个蠢货。 那拖着伤疲之身,仍在旗孝谦留下的军队里厮杀的陈治涛,亦只有惨笑一声,张开大袖,仍是扑进海族军阵中。 正领军与伐世军对轰的符彦青,猛然鼓动兵煞,一卷大旗,旗枪外指。脱战而去,如箭离弦。 “姜兄随我来!” 丁将军镇守迷界,搏杀一生,不功不禄不名。一生无所求。所求者,无非立一面自己的旗。独属于他自己的,而非归于哪位旗将门下的旗。 旸谷修士,毕生以立旗为至高荣誉。 他符彦青在近海群岛发展得好好的,为何还是回来迷界? 丁景山已经死了!在无数战死于迷界的人族战士中,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 可于他符彦青而言,是山峰巍峨,旭日耀眼,而一朝山倾! 他来迷界。 无数次经历生死,耗尽所有资源,拼尽一切努力。 不就是为了这样一支旗吗? 诚然人族有人族的大局,近海群岛有近海群岛的大局。 可是…… “山字旗不能倒!” 他红着眼睛,如此低吼。 这吼声姜望当然听得到。 但姜望反向回身。 符彦青有符彦青的兵,他姜望也有姜望的兵!信任他,忠诚他,把脑袋系在腰带上、随他出生入死的兵! 他姜望其实从来不知兵,不知道兵家当无情。 但他独行此世,懂得的是以诚证诚,真心换真心!那些战士把命交给他,他必须要对得起这份信任。 可就在他回身的此刻,他听到了震耳欲聋的轰响。 轰隆隆隆! 流风爆鸣,直趋高天。 但见得山影般的庞然巨舰,阵开十二速,以一种决然的姿态,向骤临此世的那位真王撞去。 那轰隆隆的爆响,是所有加速法阵都被催发到极限所发出的不堪重负的怒吼。一座一座加速法阵,毁灭在行进的过程中,而又在这种毁灭中,爆发无与伦比的力量。 以此战船撞真王! “停下!”姜望怒喝:“方元猷!曹大益!申猛!本侯命令你们停下!” 此时负责飞云楼船的,正是亲卫统领方元猷! 此时掌舵掌帆的,正是他姜望的亲卫。 曹大益,申猛,都是常在他面前晃的。 可大齐武安侯的卫队,第一次违抗了武安侯的命令。 驾驭着飞云楼船,以一种决然的姿态,直翼向天。 天穹是烈焰熊熊,是散发极致光热的巨大火球,是具备如渊恐怖的海族真王! 这一幕如此快速而又缓慢。好似孱弱的凡人,第一次向烈日发起怒吼。 首先冲向焱王的,是刻满符文的铸铁弩枪,尖啸着带出长长的气尾。 齐国匠师的心血之作,射月一击,神临可当。 但在靠近焱王的瞬间,熔作了铁水。滚烫而灼红的铁水,临空倒泼,反扑楼船! 焱王鲷南乔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下坠。 所有加于其身的攻击,全都被焚灭于身外,根本无法靠近他。 他就这样毫不偏移、无可阻挡地坠落下来,身外的烈焰,已将接触到的一切,全都焚为飞灰。 终与楼船相遇。 那张炽的灿金色的火焰,几乎只在视野里闪烁了一下。 那庞大如山岳的飞云楼船,战争器械的杰作,竟只有一缕青烟,似飘带一般,被鲷南乔甩在了身后! 而飞云楼船上的那些将士,比青烟还微渺。 从始至终,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或许说了,但没有被听见。 这个世界太嘈杂! 弱者的声音,是不会响起来的。 所以姜望也沉默着。 他知道他的座舰他的卫队是在与他告别,他清楚那没有响起来的一声声呐喊,是希望他能逃走,是希望他活着。 可是他沉默。 他沿着飞云楼船的轨迹往天穹去,他走上战士们赴死的路,披坚执锐未回头。 赤色的烟甲之中,赤金色的双眸流照剑光。 天青色的战甲之后,一卷霜披已展开! 对应着鲷南乔那熊熊燃烧的烈焰,他绕身的赤焰也沸腾着。 可是与他的坚决他的勇敢他的全力以赴相比,鲷南乔是那么的平静淡然。 这位以“焱”为号的真王,甚至于根本都不先看姜望,而是踩在了焰光里,倏然出现在那杆席卷兵煞、极速逃离的金色大旗前,很是随意的,探出了他的右手。 火的规则里,生出张牙舞爪的烈焰大手,轻而易举地探入兵煞之云,握住了这杆烈日战旗。 “什么旗不能倒?” 他如此轻问。五指合拢,轻轻一握。 喀嚓! 正中绣着“山”字的烈日战旗,就这样轻易地折断了。大片大片的旸谷战士,好似骤雨点落。 旗下的阴影归复为符彦青的模样,那张脸依然英俊,但眼中情绪崩解,全是碎灭的理想。 焱王既然亲来,那就不只是杀一人毁一事,所有该留下的,都必须得留下。所以他先拦逃军,再回身。 那个名为姜望的年轻人,正以无匹之剑势,奋勇杀来。 鲷南乔依然只是抬手,并起了剑指,威震沧海的大孽梵火焚于指尖。以此一剑,破杀其人! 以神临对真妖,姜望曾经尝试过。 但那个时候,是有不老泉近似无限地恢复身魂,起死回生。更有知闻钟反馈情报,让他跟得上洞真的层次。 现在只有他自己。 那个时候是在上天入地、拼尽一切地逃窜,现在却是与鲷南乔正面对轰。 可谓不知死矣! 但逃又能往何处逃? 旗孝谦已经回返,重新恢复了对军队的指挥,正在指挥大军绞杀陈治涛。 鳌黄钟和他的伐世军已无对手,也将旸谷残军牢牢围住。 四面都是军队,身处娑婆龙域腹地,还有焱王鲷南乔镇在高空! 逃无可逃。 他的部下一半倒在了冲锋的路上,一半消耗在敌军的绞杀中。 他也还在冲锋的路上,只希望尽自己所能,给焱王一个或许能有的教训! 瞬间靠近了。 鲷南乔的剑指,和姜望的剑。 姜望似乎已经能够嗅到死亡的味道,直至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点白焰。 那白焰轻轻一跳,鲷南乔拔身千里! 但又有一只覆甲的手,挡在了白焰之前,将它一把握在手心! 这只覆甲的手先出现,而后才是整个的、金冠华袍的男子,踏出彼扇自虚而实的门。 海族大狱皇主,仲熹! 鳌黄钟的这位皇主老祖,全身不着片甲,唯独握焰的手上沉重坚固、甲手密布符文,显出了对这一点白焰的重视。 这种重视理所应当。 因为他也并不能握得住! 皇主强者把握道则的手,在下一刻就被无情地弹开。 那朦胧的白色火光,在空中摇曳,似缓实疾地勾勒出另外一个形象,并且描述为现实。 白焰摇曳在白纸灯笼中。 白纸灯笼握在一个佝偻的老人手里。 旧衣破帽,双目皆盲。 曾经在枯荣院废墟见到过、后来又在阳地再见的神秘打更人! 可是此前相见的任何一次,都不似眼前这个人这般具体,清晰,深刻! 这是一位当世真君,是大齐天子所亲掌的核心武力。 姜望没有激动,没有欢喜。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身上的光焰,一点一点熄灭。 他从来不蠢,甚至算得上是很聪明,只是常常做蠢事! 在这一刻,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为何祁笑会急令他进攻娑婆龙域,为何会把他丢进绝境。 因为他不会死! 因为此次出征迷界,有真君为他护道。 大齐天子所器重的大齐武安侯,绝不会在迷界无声无息的死去。这是大齐天子的意志所在,也是大齐帝国的荣耀所在。 他不会死! 可是他的亲信,他的部下,无关痛痒。 在偌大的迷界棋局上,只是一把可以随手扫到一边的棋子。 甚至算不得棋子,是拂袖便飞的灰。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夜游神 倘若祁笑开诚布公,直言要让姜望带甲三千,同陈治涛、符彦青一起做足攻伐姿态、身赴险境,并且告诉姜望他有真君护道,一定不会死,死的只是他的部下。 那么姜望会不会同意? 答案是肯定的。 姜望不怕牺牲,怕牺牲别人。尤其是牺牲那些信任他、期待他的人。 倘若姜望独来娑婆龙域,又或率军佯攻,那他有没有可能骗到海族? 答案似乎也是肯定的。 别说那些皇主、真王了,便只鳌黄钟和旗孝谦,哪个兵略不在姜望之上?大军巡行,所求如何,根本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换重玄胜来倒还有几分可能。 只是以重玄胜的智慧,也不可能被蒙在鼓里就是了。 《石门兵略》有云:夫万乘之国,将百万之兵,不可视为数字,有时数之。 是说行军打仗,不能够把手底下的士卒,当做冷冰冰的数字来看待。但有些时候也只能衡量损益,以数数之。 是所谓兵家无情。 象棋之中有两子,一曰“兵”,一曰“卒”!最常被弃。 祁笑以迷界为棋局,纵横落子,所图甚大,并不在意一处一角之失。 她的打仗风格,也常常是将敌我都置于险地,在刀尖之上掠夺胜利。 又岂止于祁笑呢? 姜望尚不知名字的打更人,一直随身护卫着他,贯彻齐天子的意志,保障他的安全,也只保障他的安全。姜望身边的护卫,麾下的战士,一茬一茬地死去,这位打更人不也纹丝不动? 倒不是说他多么不在意齐卒,为齐国守夜这么多年,齐国境内一只蚂蚁的生死,都是他分内的事。只是此行以保护姜望为最先,在娑婆龙域里,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皇主一念即杀人,他也不敢有丝毫分心。 可是对于姜望。 对于姜望来说,那是一个个朝夕相处的人,一个个清晰具体的名字。 其中有些亲卫,姜望甚至见过他们的家人。其妻其子其母其父,以家中顶梁柱随军。 如何能……以数数之? 修士死了可以再培养,旗帜倒了能够再立,战士死了可以再招募。 钓龙舟上百名内府,山字旗下旸谷劲卒,武安侯麾下两百亲卫、三千甲士……不算什么。 陈治涛、符彦青、姜望,他们的死寂、心碎、沉默,或许同样不算。 此刻大齐打更人烛岁提灯对仲熹,相对两生厌。彼此道则牵制,都未轻动。 那位一见白焰而走的鲷南乔,便于此刻又旋回。双手张开,大袖飘飘,一掌对符彦青,一掌对姜望。 金色的大孽梵火从天地间游移的火元中杀出来,瞬间点燃二者周身。金焰熊熊,张炽成龙虎。一个张牙舞爪,席卷金霞。一个金刚铁骨,杀气毕露。 此火之神通灵相,已至“化法万形,神性本足”之境地,完全探索到了神通的本质,把握到火的真谛。 但扑近姜望的那条金焰之龙,已是不由自主地倒退,退向那个静静站在姜望前方的盲眼老者。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飞向那只白纸灯笼,一如鸟朝凤。 而扑向符彦青的那条金焰铁虎,却被另外一只白纸灯笼当头罩下,囚入其中! 在符彦青的身前,又出现了一个提灯的盲眼老人! 样貌与烛岁一般无二,穿戴、灯笼,都相同。唯独是给人的感觉,远不如站在姜望前方的烛岁那么深刻。 当然他也非常强大,只是在对比之中,能够一眼见出差距来。 差距还体现在对大孽梵火的应对。 护住符彦青的烛岁,需要主动出击,与大孽梵火正面对抗。 姜望前方的烛岁,却是纹丝不动,专注地与大狱皇主对峙,只等金焰之龙自投白纸灯笼中。 非止如此。 那边旗孝谦卷土重来,迅速接管了军队,很快就杀得重伤在身的陈治涛岌岌可危。 但又有一个双目皆盲的烛岁,佝偻着走出虚空,手提白纸灯笼,白焰一卷,便把滔天攻势都抹去! 陈治涛身在大军之围。然而烛光所照,已无邪祟,不见其危。 整个战场何止此变? 那鳌黄钟身为名将,哪怕是在衍道对峙之局,也不甘蛰伏。但还没来得及动作,身前又见一烛岁。佝偻老者明明动作并不快,却带来如此浓重的死气。白纸灯笼轻轻一递,他就不得不后退,立即调度军队,以兵煞护身。 一时之间,战场上出现了四个烛岁。虽有强弱不同,却是神息一体,道则浑然。 烛岁之神通,夜游神! 最早只是分出一个神性分身,游于长夜,能够调动黑夜的力量,用于战斗、修行。 到了烛岁这样的境界,早已于神通之中,反握道则。可以确定规则,乃至于改变规则。 他的夜游神,能够在无尽长夜之中,孕育十六个神性分身。皆是内府毛神起步,皆可修行。 在涉及于此的神话故事里,夜游神本来也只有十六位。 烛岁是确定了极限。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的夜游神一共死了十尊,还剩下六尊,其中一个真神,五个神临毛神。 此刻夜游真神对鲷南乔,夜游假神对旗孝谦、鳌黄钟,而本躯独对大狱皇主。 竟是一个人,掌控了整个战场! 何以能守大齐之长夜?便是如此之真君! 一支灯笼照幽冥,梆声一响,诸邪退避! 仅凭大狱皇主仲熹,未见得够瞧! 从烛岁的出手也不难验证,此次军事行动,包括利用几个势力核心天骄制造全力进攻娑婆龙域的假象,是近海三大势力共同协商并确认过的。 至少参与黄台密会的崇光和杨奉都已经同意。 所以烛岁此刻出手救人,便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无论事先知不知,在齐国的大局上,他必须配合祁笑。 三军可墨,姜望、符彦青、陈治涛死不得。 “吼!” 但听得怒吼连连,金焰之龙咆哮着、挣扎着,将元力都灼灭,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往白纸灯笼去。 沉默了许久的姜望,忽然探手出来,一把握住了金龙之尾,生生扯下一朵残焰! 此时他才发现,大孽梵火的外焰为金,内焰却为黑,兼有佛性和孽性,调和了善与恶、生与死、阴和阳。 几乎是一瞬间就将他覆在手掌上的焰衣焚毁,也顺利灼破了天府之光。 但源源不断的真火涌出来,掌中生莲,与之相抵。 大孽梵火烧灼着姜望的手,三昧真火也焚烧着大孽梵火。 方元猷他们死前所感受的,他也来感受。 大孽梵火所焚尽的,他希望他记得。 此等痛苦,如此具体。 个中三昧,谁能尽了? 这时候仲熹看着烛岁,忽地洒然一笑:“刚刚收到一个好消息,分享给你。蜉岛已覆,星珠岛已沉海。” 险死还生的陈治涛,这一刻猛然惊转,震怖失声! 蜉岛是虚泽明建设天地大磨盘、研究海主本相的地方,星珠岛是近海群岛太虚角楼的所在,近年来也繁荣非常。 于前者,虚泽明的研究显然是失败的,一直到陈治涛的禁制失效,他都没有发现什么关键性的东西。而蜉岛的数万头海兽就此失控,陈治涛所设想的最糟糕情况已经发生! 于后者,星珠沉海,十余万岛民必无幸理……怀岛也岌岌可危。 迷界风雨数十万年,人族谋海族,海族亦谋人族,无非相互攻杀,各尽手段。 祁笑密会崇光、杨奉于某处黄台,铺开这一场规模巨大的迷界全面战争。海族亦有所谋,皋皆三年前通过海主本相替灵锁来布的那一局,也正在今时收官摘子! 看到烛岁救人,仲熹心中已有所感,知晓娑婆龙域可能并非主要战场。但他也毫不客气地向烛岁试压。 绝巅之争,分厘不纵,但能让烛岁吃上一惊,也是“势”上的极大优胜。 但烛岁仍然慢吞吞,他那不知如何瞎掉的双眸,本来也不会有情绪表现。 “那你应该也收到了一个坏消息。”他如是低缓地道:“月桂海即将被填。” 他虽是为给姜望护道而来,但战局推演至此,他作为衍道真君、齐国的守夜人,对战场形势已经有所把握,当然能够看得清楚,祁笑的布局何在。而他只要开始关注这些,相关的情报就不会被他错过。 理论上以姜望如今的地位,也应该是坐在祁笑旁边,和祁笑一起下棋才是。但他此来迷界,还有一个身份,是祁笑的学生。 祁笑正在教他知兵! 用一种残酷的、姜望自己绝不愿接受的方式。 当然,对于祁笑来说,这也只是顺便。在这场战争里,万事以她的胜利为第一优先,就像她利用烛岁,也并未经过烛岁的同意,也只是知会齐天子一声——我知道烛岁出海了。 月桂海被填平的消息从烛岁嘴里说出来,这回轮到鳌黄钟和旗孝谦骇然失语。 只不过同样是面如土色,长相老气的鳌黄钟,看起来倒是不怎么明显。 月桂海是海族在迷界的三大根据地之一,是海族的大本营!类比地位,不亚于近海之决明岛、怀岛、旸谷。 虽然根基最浅,可一旦拔掉,也顷刻叫迷界格局失衡! 类似于此等重地,历史上哪一次陷落不是死伤惨重,哪一次重建不是伤筋动骨? 仲熹心中已经信了三分,但仍冷笑:“月桂海有嘉裕皇主坐镇,你们想吞下,也要祁笑有那个牙口才是!” 海族皇主的名字大都去姓,以示至尊,也表示超于血脉之分,对海族诸姓一视同仁。 且皇主的名字大多带有对族群的美好祝愿,这是皇主的责任,也愈加反映了沧海环境的艰苦。 嘉裕也是老对手了,在沧海的威名,不比仲熹稍逊。有他暗中坐镇月桂海,理论上应该不存在覆灭的危险。 但烛岁仍是慢吞吞的,不急不缓:“那你应该赶紧去看看,或许来得及给嘉裕收尸。因为笃侯也在。” 仲熹还待再说些什么,忽然脸色一变。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波及整个迷界的巨大动荡,无关于元气、空间又或规则。那是冥冥中的“势”的倾斜,且海族坠在低位! “我应该修正一下说辞了。”烛岁慢慢地道:“不是即将,是已经。” 这时候有一个女声从天而降:“先让本座来修正一下你!你且关心关心自己,是否有人能给你收尸!” 满天的流云一刹那织作长披,系在一个眉眼皆赤的女子身后,她探出一掌往下压,五指亦是赤色的蔻丹。 天地元气瞬间凝固如铁块,向在场所有的人族压来! 又一个皇主! 号为“赤眉皇主”的希阳! 海族既然错以为娑婆龙域是人族主攻的战场,当然也有最大的戒备。仅仅仲熹一尊皇主,还不足够体现重视。 仲熹和希阳联手,才是娑婆龙域从容迎接八方风雨的底气。 此刻赤眉皇主一出,烛岁的夜游神分身都已是站不稳。 姜望、符彦青、陈治涛,全都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战场上还残余的那些人族战士,更是直接一个接一个的爆开,几如爆竹声声,血色可憎! 希阳的手掌在下压,她的视线偏转,轻巧地跳过了烛岁,也跳过了白纸灯笼,落向姜望。 那白纸灯笼里,白焰跳动。 仲熹却于此刻往前一步,悍然出手! 他的道则肆无忌惮铺开来,形成一座无形却有质的监牢,风雨雷电皆在外。天地竟囚笼,迷界亦囚笼。他和烛岁,都在囚笼中,做此笼中斗! 烛岁被短暂地囚禁了! 希阳道身法身皆在此,具现巅峰战力,一眼可看杀。 赤眉之下她的赤眸熠熠生辉,她的目光于是落下来,好似命运如此,不容抗拒。 生死只在一念中! 当于此时,横来桃花一枝。 比血色更艳,而有春风随行。 在那吹拂过整个娑婆龙域的春风里,有一些种子,在艰难的缝隙里发芽。在场所有,无论愿与不愿,都看到,都必须看到—— 有一个唇红齿白、神秀天成的美男子,大袖飘飘,从容步来。 与其说他是在奔赴战场,倒更似踏青郊游。 他天然聚焦了所有的目光,而绝不会辜负所有的注视。 “且将香墨樽前劝,风吹细雨又一年。” “鸣空山前空有路,人间不见桃花仙!” 人间不见,迷界见。 此时行来,虞上卿。 第一百七十章 赤眸能见桃花红 那一枝桃花泛尽春色,侵占了赤眉皇主的眼眸。 赤眸能见桃花红,可见颜色有几分! 横亘在赤眉皇主和姜望之间的,是整个娑婆龙域或许未曾有过的春天。 “好!”赤眉皇主却长声而啸:“不怕真君来,怕来得不多!用一月桂海,来换两绝巅!” 她的眸光被隔断,她的身形仍然下坠,她那蔻丹如血的手掌仍往下压。 月桂海已倾覆,在这步棋上他们的确漏算。 牺牲陈治涛、牺牲符彦青,都不算太意外的事情。但谁能想象得到,在齐国统帅主军的情况下,自妖界安全归来,赢得巨大声望,且已跻身齐国高层的绝世天骄姜望,也会被牺牲? 姜望有多重要还不明显吗? 来一趟迷界,齐天子派出两位衍道强者护道! 这样的绝世天骄,帝国未来,用脚指头想也应该是在核心战场尽展才华,而不是像一颗棋子一样,随意丢在险地,过河之后就弃用。 他们海族漏算此着,只能说输得不冤。但海族在近海群岛掀起的狂澜,也足以相抵。 那么她希阳现在应该做什么? 当然不是哭哭啼啼地跑去月桂海哀悼,看看能不能给谁收尸。 而是要在已经失地的棋局里,尽可能地占回一些损失。 就用娑婆龙域准备迎接人族强攻的布置,来埋葬保护姜望的这两尊真君! “来换两绝巅?” 仲熹以道则做笼,那囚笼逼仄而又广阔,无限小又无限大。 小则衍道亦难转身,大则绝巅可以尽释! 此时笼中忽明忽暗,空间扭动曲张。 与仲熹做笼中厮斗的烛岁,声音仍是慢吞吞。 在漫长的守夜岁月里,他养成了足够的耐心:“老朽可以被换,但不知你们能够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仲熹以“大狱”为号,对“囚”、“审”、“刑”的道则掌控,自是已经走到尽头。 但烛岁在长夜之中所做的活计,却也与此脱不开。甚至于,他手中所提的白纸灯笼,又如何不是“笼”? 仲熹要做笼中斗。 但哪怕拘来天地做笼,也是一灯即明! 白焰照亮无形有质之笼,天地元力在这一刻泾渭分明,金、木、水、火、土、阴、阳……显现各色,一时斑斓。而贯彻了不同的意志,在如此微小的层面,彼此似大军攻杀! “我比较抠门,什么代价也不想付。”仲熹轻轻一笑,在自己和烛岁之间,又埋下了无限次的封锁,口中悠然道:“鲷南乔,召集大军!本座今日亲自演兵,教你们如何剿杀真君!” 总算知晓鳌黄钟那毫无英雄情节、动不动就摇旗请援的习惯从何而来,只能说颇有乃祖之风! 鲷南乔此时已与烛岁的真神分身杀在一起,作为能够力压秦贞的强真人,虽被压制,亦是及时抽身传讯。“我之亲军即来,好叫皇主检阅!” 这一支军队原是为截击人族大军而伏,藏息匿迹费了好大功夫。若能剿杀烛岁、虞礼阳,倒也是极有所值。 整座战场虽然广阔,但真正能够决定局势的,还是衍道之争。 作为神武年代成就真君的存在,千年夏国最后的气运所钟。 虞礼阳的天资自是毋庸置疑。 已至绝巅,仍在攀登。赋闲在家,未懈修行。 希阳强势杀来,发出要换两绝巅的豪言。 他也并不在言语上回应,只是一边慢条斯理地挽袖子,一边对姜望淡笑着说:“你的酒,是不是没有白请?” 春风扰乱他的额发,桃枝斜插在他的发髻,容颜更胜于桃花。他将袖口往后叠,完整地露出他的手腕,斯文地好似将要坐上餐桌,享用他的美食。 于是抬掌。 赤眉皇主的手掌往下压,虞礼阳的手掌往上抬。看起来倒像是老友相逢,相视一笑而击掌。在颠倒生死的衍道之战里,演出一分温柔与戏谑。 天地仿佛静了。 两位绝巅强者的手掌,好似连在了一起。整个娑婆龙域,仿佛在这一刻开始分野。 赤眉在天,春风在下。 包括空气、元力,乃至于空间、时间,一切都开始做本质的区分。 严肃的、凝重的往下沉,沉不下春风。 活泼的、轻浮的往上升,升不过赤眉。 在这个时候,烛岁忽然道:“老朽不知兵,恐怕检阅不了你们的兵法。但你可知祁笑?” 仲熹从不会为既定的事实而动摇,在沧海那样恶劣的环境里成长起来,他什么局势不能面对?故也只是平静地道:“能覆月桂海,她自可留名你们人族青史。但弄险者殁于险,我看她不是长寿之人。” 他甚至于并不吝惜承认祁笑。 但烛岁只是摇头:“所以说你还是不知祁笑。” “哦?”仲熹也不紧不慢地编织囚笼。 只等焱王亲领的十万大军一到,他即刻便要布阵熬杀,便由得烛岁多说几句,也是无伤大雅。 “你以为沉都真君在哪里?”烛岁慢慢地道:“一座月桂海,可填不满祁笑的胃口……” 仲熹刚想说危寻应当已去回防怀岛,旋即又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沉面不语。 希阳眉梢一动,显然她已经得到了消息—— 祁笑联手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旸谷宣威旗将杨奉,在笃侯曹皆拦下嘉裕皇主的同时,以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九路合进,大破驻军,一举将月桂海填平。 而这并非终局。 倾覆月桂海之后,祁笑一刻未停,挥师过境,剑指海族在迷界最古老的根据地,东海龙宫! 规则囚笼之中,烛岁那苍老而佝偻的身体往前行,向仲熹走,一步得一字:“祁笑的福泽战船,正在开往东海龙宫!现在你还觉得,你们付得起代价?!” 此言一出,仲熹、希阳皆是色变。 便于此时,虞礼阳一手回袖:“上次喝得尽兴,回去再备几坛!” 此袖一展,有无穷之宽广。 倏然见桃林,满树桃花开。 一瓣瓣桃花飞似血,来去渺茫尽无际。 姜望还未说话,但有桃花覆面。 桃花遁在春风里,人面桃花两不见。 希阳再转赤眸,却哪里看得到人族天骄?探手一抓,徒握千里,掌心唯有一片桃花瓣! 却是叫虞礼阳抓住了机会,把姜望三人送走。自此他和烛岁都能解脱束缚,放手一搏。 希阳并不说话,只凝神回气。 因为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考验她和仲熹,是否能够留得下再无挂碍的人族真君! …… …… 桃花总是开在春天,故而浪漫又生动。 桃花也总容易让人联想到鲜血,因为它艳而易凋,似年华早夭。 姜望被一瓣桃花遮住了眼睛,看到的就并不是春天,只有金戈铁马,鲜血飞溅,以及燃烧的烈焰。 耳仙人和乾阳赤瞳都再捕捉不到什么信息,唯独有天地之辽阔,却飘零此身。此后流光飞逝,倏然便止。 当那一瓣桃花姿态轻缓地飘落,好似鲜血飞溅,渐行渐远。 发生在娑婆龙域的四尊绝巅强者的搏杀,便再与姜望无关。 视野开阔,四下空空。 噢,倒也并不空。 左有陈治涛,右有符彦青。 空洞的是他们的眼睛。 在娑婆龙域发觉真相,感受绝望之时。陈治涛选择苦笑赴死,符彦青选择保全山字旗,姜望选择与本部将士共进退……而竟皆成空。 任你是禁制大师,兵道天才,绝世天骄,也都不能遂愿。 攻入娑婆龙域的时候,他们都是一呼百应,何等意气风发,未尝没有建功扬威之野望。 现在个个孑然,并无一个部下傍身。 你伤我疲,谁也不比谁的状态更好。 “这是哪里?”陈治涛先开口。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又极其飘忽,简直是气若游丝了。 姜望默默地感受了一下,道:“这里当然还是迷界,从世界规则来看,我们离界河并不远……” 同在神临境界,对于世界规则的察觉,他显然是要敏锐得多。 但他还在那里分析,符彦青已幽幽地道:“你为什么不看看你的指舆?” 陈治涛和姜望俱都沉默。 他们的确是失魂落魄的。 此时能想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呢? 姜望默默地翻检一阵,找出指舆,但又停下了动作。 因为有一个熟悉的、身披海蓝色道服的纤薄身影,正步空而来。 “姜……道友!” 又恍了一下,才看到陈治涛、符彦青:“陈师兄!你……你们怎么样?” 她好像每个人都看到了,但目光的焦点全在姜望身上,眼里有用力去藏,但藏不住的关切。 陈治涛当然知晓竹碧琼同姜望感情甚笃,毕竟当年天涯台之事,所有的细节都被钓海楼反刍过,也让作为钓海楼大师兄的他,在事后一再追悔。 但此时见得同门,叫了一声师妹后,便说不出话来。 姜望不欲叫友人忧心,勉强打起精神:“方才是虞礼阳真君送我们过来……这是哪里?卓师姐呢,你们没在一起?” 眼前这三人一个赛一个的颓丧,十足的败军姿态,且形单影只,带走的战士一个也没带回来。现在的竹碧琼,当然能够猜得到发生了什么。 但她只是抿了抿唇,道:“这里是丁卯界域。我们去报信之后,再回来这里,你已经……卓师姐她去了天净国。我正好有点累了,就留在这里休息。” 姜望只能点了点头,顿了一下,又点了点头:“休息,对。休息。我们先回浮岛。” 竹碧琼的心都揪在一起,本来下意识地就要点头,但又反应过来,赶紧道:“现在两族全面开战,这里恐怕不是休息的地方。要不然我带你们回怀岛,那里方便养伤……你想回决明岛也行。” 姜望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们恐怕别无去处了。现在的近海群岛大概更危险。” 近海所有的海兽全部失控,这是什么样的概念? 诸岛恐无一处安宁! 虞礼阳之所以没有一袖子把他们送出迷界,自也是有他的道理。姜望亲自引军扫荡过的丁卯界域,大约是现在最适合姜望休养的地方。 竹碧琼道:“那我们去最近的人族营地看看……” 姜望终于发现了不对:“岛上出事了?” 竹碧琼本不欲在姜望霜冷的情绪上再洒一层雪,可到了这时候,也无法再隐瞒,只好如实道:“丁卯第一浮岛已经没了,现在上面全是海兽。我也是救了几个人才知道具体情况……” “你带兵走后不久,那乔鸿仪和江翠琳又回到了岛上,大约是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丁卯界域了。他们拿出镇海盟签署的文书,将随身驭兽袋清空,强令第一浮岛的将士帮他看守他已捕捉的海兽。同时强征了一支千人军队,随他出去搜捕海兽……但不知怎么回事,那些海兽忽然发狂,把第一浮岛屠了干净。” 镇海盟在名义上统合了近海群岛,理论上来说,镇海盟的令,是可以调度迷界各处人族力量的。 这也是乔鸿仪能够拿着镇海盟文书强征第一浮岛军队的原因。 姜望问道:“匡惠平呢?他是吃干饭的?” 竹碧琼道:“据说是抗拒命令,被乔鸿仪当场杀了……” 姜望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种景象——第一浮岛的将士正在热火朝天地建设人族营地,忽然驻将被杀,忽然军队被强征。在岛防格外空虚的时候,关在兽栏里的那些海兽,又忽然开始发狂。 何似于他和陈治涛在娑婆龙域征战时,本来由陈治涛所控制的那些海兽,忽然成了关闭他们退路的闸门! 陈治涛垂眸道:“海兽失控,这都是我的过错……” “与你无关。”姜望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地道:“乔鸿仪是执行太虚卷轴任务,为蜉岛输送海兽。想来无论是浩然书院,又或太虚派,也都有自己的禁制之法。” 这时候的姜望,身外烟甲早就散去,天青色甲胄倒是光洁如新,甲胄所不能遮掩的脸上、手上,都有烟熏火燎的痕迹,血腥味不能散去。 那些血腥,未见得都来自敌人。也有他自己。 竹碧琼看着他,感觉到这时候的他,非常的冷漠。 先前是心冷,此刻是血冷。 她往前移了半步,内心想要融化那种坚冰,但好像缺乏立场,也不够身份,所以只有半步。所以只能说道:“卓师姐说乔鸿仪必须为此事负责,去天净国是为了拿缉捕文书,光明正大回来缉捕乔鸿仪的同时,也要知会浩然书院……他会受到惩罚的。” 她没有说我特意留在这里是为了等你、帮你,只道:“卓师姐让我在这里看着。” 姜望只问:“乔鸿仪现在在哪里?” 第一百七十一章 劳燕不可分飞 丁卯第二浮岛是一处鱼龙混杂的人类驻地,超凡者以散修居多。当然因为海族的压力,也是有建制存在的。 在第一浮岛被屠灭后,这里就成了丁卯界域最安全的所在。 保留了护岛大阵和诸多军械。 岛上不多的几头海兽,也未来得及翻起什么浪花,就被轻易消灭。 乔鸿仪和江翠琳,在海兽骤然失控后,就一路退到这里,接管了岛防。 海兽没有灵智,纵使摆脱禁制、集体发狂,也很难威胁到他这样层次的神临。 但他拘役的许多海兽,是海族战士显化的海主本相。 这些海族战士对他恨之入骨,不断地召集海兽进行围攻。他不想被耗死,也不敢脱离已经清空了海巢的丁卯界域,去到可能更危险的地方。所以只能在这里固守。 所幸这些摆脱禁制的海兽里,并无海族王爵……他也没那个本事去捕获。 “这个陈治涛,真是废物!什么狗屁禁制大师!”乔鸿仪站在箭楼上,看着护岛大阵外一眼看不到头、且还在汇聚的海兽群,不由得骂出声来:“老子们的禁制之术失效就罢了,他的也不行?钓海楼怎么好意思推广诸岛?这不是坑人吗?!” 江翠琳在旁边亦是愁眉难展:“你说虚泽明大人有没有收到求救讯号,会不会来救我们?” “放心吧。”乔鸿仪道:“我们都是志同道合之辈,为了共同理想而奋战至今,他不会不管我们。” 他牵住江翠琳的手:“只是苦了你了,宝宝……跟着我辛辛苦苦,奔波了整整半年,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辛苦哇。”江翠琳使劲摇了摇头:“和你在一起,我乐在其中。” 乔鸿仪感动极了,深情凝视着她的眼睛,但见那双美眸之中,春水涟漪。 一个唤“琳妹”,一个唤“乔郎”。 情人对望于肃杀的战场,于当事二者,确有别样浪漫。 他们身在最高的箭楼上,离得最近的人也很远,因此不用太顾忌。乔鸿仪仍是谨慎地改为传音:“我刚刚去看过,岛上军储不足,护岛大阵坚持不了太久了。再等半个时辰,如果无人来救,我就带你突围。” “这样可行吗?”江翠琳眨了眨眼睛:“镇海盟会不会找麻烦?” 他们逃回第二浮岛的时候,就是抛弃了带出去帮他们捕捉海兽的军队,但那尚可以解释成无力回天。反正人都死完了,也没谁能站出来否认。 现在这么大一个浮岛,人这样多,总能有一两个逃出去的,到时候要怎么说? “找什么麻烦?守不住难道要我们陪他们去死?我们来迷界是帮他们的,守到现在已经仁至义尽。”乔鸿仪道:“是虚泽明大人牵头与镇海盟达成的合作,他们的正式文书都发下来了!我们来迷界抓捕海兽也是为此,现在是钓海楼的禁制出了问题,难道能怪我吗?我不想安安稳稳得勋,我愿意白白辛苦半年?” 江翠琳道:“就怕他们不讲理……” “他们不讲理,也要讲利!”乔鸿仪笃定地道:“太虚幻境如今是什么层次的影响力?自太虚卷轴吸纳海勋榜以来,奔赴近海群岛的各路修士,多了足足四成!且这个数字还在增加!镇海盟难道要把助力往外推?钓海楼难道不想引入更多外来力量,以便抗衡齐国的压制?” 乔鸿仪分析得头头是道,直听得江翠琳满眼崇拜。她最喜欢乔郎这种挥斥方遒的自信,天下事,不过等闲。 就在两人说话间,浮岛之外忽然发生了变化。 庞大的海兽群明显骚动起来,且动静从远处急速向浮岛迫近! “有人来救我们了!”乔鸿仪猛然往前,极尽目力眺望远方,脸上是止不住的喜悦:“我就说,无论虚泽明大人还是镇海盟,都不可能放弃我们!” 他又想起来什么,提醒道:“回去之后不要说陈治涛的不是。我们还需要合作,不能因为自己的委屈,就坏了大局。” “嗯!”江翠琳用力点头:“听你的!” 浮岛外海兽的嘶吼声不绝于耳,浮岛内一众战士全都看到了希望,振奋起来,操作军械进行支援,提刀提剑往岛缘赶。 但眼见着灿烂的火线在海兽群中蔓延起来,乔鸿仪却皱起眉头。 这迷界人族里,擅火的修士,好像并不多…… 他心下忐忑,并指以浩然之气在双眸抹过,于是在那如潮的火焰中,看到了一尊身穿天青色战甲的身影,对上了一双赤金色的眼睛! 不好! 两族大战如火如荼,这煞神作为齐军主力,怎得回返? 胜了?败了?总不至于是专门抽身回来报复!? 乔鸿仪来不及多想,直接一个翻身,拽着江翠琳跳下了箭楼,俯低飞往浮岛另一个方向。 “乔大人,援军来了!”往大阵节点填送道元石的修士提醒道。 乔鸿仪也不废话,直接一指点去,将此处大阵节点点碎,直接中止了护岛大阵的运行! “还等什么?援军已至,正是用命之时,且随我冲锋!” 乔鸿仪一声令下,已经带着江翠琳杀进海兽堆里,手中竹节剑,斩出剑气参天,飞叶摇翠。 守在这边岛缘的修士尚没能反应过来,大阵光幕已消,岛外盘踞的海兽瞬间涌来。他们当中的有些还下意识地听从命令,想要跟随乔鸿仪冲锋,却哪里追得上他的影子? 岁寒三友君子剑,名曰:梅骨,竹节,松意。 乔鸿仪手执竹节,是浩然书院数得着的真传,这一番全力施为,杀进海兽群中,如入无人之境。 像是大风卷过,竹海生涛,自此而彼,只在瞬息! 乔鸿仪发誓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跑得这么快过。浩然书院的遁法,被他催发到极致。他和江翠琳,都在风中。 他觑着姜望出征娑婆龙域的工夫,第二次登岛征兵。一方面是仍要坚定地完成太虚任务,不被任何挫折所阻止。另一方面是在与姜望所代表的决明岛合作破裂后,全面倒向钓海楼,故此制造一点小矛盾,交个投名状。 当然其中也确实有几分受气之后、小小的报复心理。报复不了姜望,还折腾不了几个泥腿子吗? 事情之所以一步步失控,说起来全怪陈治涛! 要不是海兽失控,哪里会出这么大的纰漏,他又何至于不敢面对姜望? 这事并非全是他的责任,但对于姜望这等跋扈惯了、动不动一怒拔剑的,当面肯定没法说清,只能先避一席,再找中人说和。 乔鸿仪转着念头,跑得是愈发的快。 身外的白色罡气挽成了一张弓,竹节剑斩出了弦。他和江翠琳就踏弦而走,一念之间,天移地转,光阴似箭不可追也! 正是浩然书院的独门秘术,超品道法,光阴似箭。 可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脱离战场的时候,寒意骤生脊后! 死亡的气息触及灵魂,乔鸿仪甩手将道侣扔出,喊了声:“快走!报与我师!” 自身骤停于空,踏气三纵,却仍被那道寒锋迫在面门。简简单单的一横,竟如判官之笔、阎罗之书,定三更,不许五,怎样都不能够摆脱! 剑势被全面压制,身法皆在算中。 极度的紧张之下,反而催发出无尽的灵感。乔鸿仪就势往前一扑,手中竹节剑,使了一招“士及冠”,剑挑对手之天灵! 此为以命搏命之势,求的是逼停对手一瞬。在这一刻,他对剑典《天行健》的理解仿佛已经升华,心中演化出许多以往未曾想到过的精彩衔接。 然后他便感觉到了,竹节剑贯入血肉的触感……看到了一双近在咫尺的、冰冷的眼睛! 他不曾意想能刺中姜望! 当然也就没能防备,叫姜望扼住了咽喉。 五府受制,四海静流! 身体瞬间失去了力气,竹节剑脱手而坠。他近乎绝望地眺望远空,但没有看到心爱的师妹,而只有一袭海蓝色的纤薄的背影高速掠远——钓海楼真传竹碧琼! 都跑不掉了……他这样想着,然后五识皆暗。 虚空中钻出漆黑的锁链,将乔鸿仪牢牢捆住。姜望提着此人,不发一言地往浮岛飞。 放在平时,要对付区区一个乔鸿仪,哪怕必要一合致胜,他也断不会多掉一根头发……实在是伤势颇重。 此时陈治涛和符彦青已经抚平了浮岛危机,将围攻的海兽杀得七零八落。 姜望提着乔鸿仪,行走在不断靠拢过来的人群中。 “侯爷。” “侯爷。” 人群中不断响起招呼声。 姜望默不作声。 他在等竹碧琼,等手里这对苦命的鸳鸯重聚。 如此恩爱,怎好纷飞? …… …… 追拿江翠琳对现在的竹碧琼来说,根本不必费什么工夫。 辜怀信给予了她毫无保留的指点,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有替代季少卿的能力,让辜怀信不再记恨姜望而重新着眼未来,她也前所未有的拼命。 镜花水月的神通,带给了她太多的可能。凭借拟化多种神通的突然性,她甚至强杀了无生教祖张临川的一尊替命分身,哪怕那具身体有着难以弥补的天生局限,她在外楼层次的统治力也是毋庸置疑的。 但外楼……现在看来已经远不足够。 “我要成就神临。”她在心里如是说。 一个温柔的女声回应道:“再等等,你能水到渠成,最少也无缺无漏!” “我必须要立刻成就神临!”竹碧琼在心里强调:“现在我什么都做不到!” 她怎能忘掉姜望失魂落魄的样子? 那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乖,我的好妹妹,你不要着急……”心里的女声劝解道:“你看这个女人,她也是浩然书院的高徒呢,在你手上还不是没有还手之力?我们现在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来迎接最美的花期。” 竹碧琼摇了摇头:“我等不得,再也等不得了……” 这时候心里响起了第三个声音,那是一个男声:“冷静点,碧琼。此刻的迷界局势如此复杂,你现在成了神临,也做不了什么。” 竹碧琼咬着牙:“但至少我可以陪着他一起面对!” “你果然还是为了他!”那个温柔的女声陡然尖利起来:“竹碧琼你执迷不悟!” 散落在天地间的光,在这一刻聚集到一起,形成了一面圆镜。 镜中是一张明明五官拆开来都温柔明丽,聚在一起却显得刻毒的脸。她恶狠狠地看着竹碧琼,嘴里发出尖声:“你忘了我们经历过什么!” 被三两下制服并捆在旁边的江翠琳,这时候已是懵了。完全不理解这个名为竹碧琼的钓海楼真传,为什么在擒下她之后,突然发起呆来。这个突然出现的镜子,以及镜子里的面目可憎的女人,尤其使她生出一种恐惧。 她勉强鼓起勇气:“那个,我们可以谈谈条——” 她的口舌被封住了。 竹碧琼根本不看她一眼,只对着镜子里的女人道:“恰恰是因为我记得,我经历的所有我都记得。” “天下男人岂有一个好东西?”镜中的女子凄声道:“那胡少孟——” 竹碧琼打断了她:“胡少孟伤害了你,后来还想伤害我。姜望使我免于伤害。” “你不要忘了你为他所受的苦!囚海狱里苦熬那么久,都是因为他!这叫做让你免于伤害吗?” “是我自己不够聪明,想法天真。”竹碧琼看着她:“也是因为婆婆她从来没有把我当成她的弟子,她看重的只有你。” 镜中女子的面容霎时挤成一团,扭曲极了:“不要再提……不要再提那个老女人!” 竹碧琼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竹素瑶在镜中癫狂、扭曲、痛苦,这样的情景已经出现过无数次,从一开始的心疼,到现在的习惯。 她知道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缓了许久之后,镜中的女人才平静下来,眸中慢慢涌出哀伤的情绪:“还没有到水到渠成的那一步。现在就要神临,你知道代价是什么。” “我愿意承受。”竹碧琼道。 哗啦啦~ 空中忽然跳出一滴水珠,进而膨胀成水球。水球如圆月,圆中是一张微微荡漾着的脸。他深情款款地看着竹碧琼:“我倒是有个更好的办法,可以让你不必受苦,还能得偿所愿。” 镜中的竹素瑶缓缓看过来,仿佛在期待他的办法。 被捆在一边的江翠琳,本就一直处在极度的震惊中,听着竹碧琼和镜子里的那个女人聊姜望,聊神临,仿佛神临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此刻更是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因为她发现水月中出现的这张脸,竟然跟大齐武安侯一模一样。可结合前面的对话,这又绝不是武安侯!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听到竹碧琼的声音问道——“什么办法?” 水月中男人长得同武安侯一模一样,声音也是同样的温和有礼。 他以一种让人迷醉的温柔,缓声说道:“现在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碧琼。” 他的声音里,藏着幽深的诱惑:“姜望身边的护道者,一个都不在了。而姜望受了重伤,现在对付一个乔鸿仪都费劲,他又对你毫无提防……” 江翠琳有些恐惧听下去,可此刻并没有力量能够封闭耳识。 但听得水月中的男声道:“何不试着帮我,杀了他……成为他?我不像他那么冷漠,不会跟你保持距离。我会永远爱你,一生一世只爱你!” “我会牵着你的手,带你走遍世间山川。我会在万众瞩目的时候,为你披上嫁衣。我会——” 哗啦啦! 但听得水声哗响。 竹碧琼那纤细的手掌,直接探进了那水月般的圆球里,捏住了那张幻影般的脸!当然也截住了他的话语。 “你给我记住了,水月。”竹碧琼冷冷地说道:“姜望之所以是姜望,不是这张脸,不是这身修为,不是这些神通,你学得再像他,也永远不是他!” 在水月中的这张脸即将消散前,她缓缓松开自己的手掌:“再敢说这样的话,我就毁掉你。” 情人节番外·见字如我 大楚风流天下知,不独于术法华服。 楚地风流在人物。 这座极尽华美的宫殿外,立着一方大石,石上刻字曰“韶园”。 此二字神秀骨丰,当为名家手笔。 若是细看,还能瞧见精巧心思—— 韶字藏“龙”,园字藏“凤”。两字相映,颇得道韵。 旁边还有一列小字,写的是“天下成双”。 就在这天下成双的韶园外,有一个身披焰纹华袍的少年郎,一脸天不服地不忿的表情,吊儿郎当地跨进来。 他的面容尚有几分青涩,但眉眼已见得英朗。想来要不得几年,又是一位倾倒郢城的美男子。 穿过青竹小径,走过富贵花田,来到了琉璃花圃外……果不其然,娘亲又蹲在那里逗蚂蚁。 “来来来,小烈!”大楚玉韵长公主面有雀跃,像个孩子般得意:“你看看这只蚁后,凤纹生得好不好看?凤尾结祥云,很吉祥的!” 这不都是我跟我爹轮流照顾的么,你得意什么呀。左光烈在心里都囔,面上却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哇!好好看!” 左氏家训第一条——不准不给世上最美丽的小熊姑娘捧场。 熊静予开心地笑了:“算你小子有眼光!” 左光烈全无在外面的嚣张跋扈,老老实实地蹲在娘亲旁边,熟练地掐动道诀,给这些脆弱的小蚂蚁调节温度,保证它们不冷也不热。“娘亲,我有一个问题。” 熊静予用一片金羽凤仙花的花瓣,小心地逗弄着凤纹眠花蚁,随口道:“问。” 左光烈道:“别人都是要与众不同,要独一无二,为什么就您这园子要天下成双,宫里一套咱家里一套?” 熊静予停下逗蚂蚁的动作,扭头看着自己的长子,眼睛里都是笑:“别人哪有我跟你爹般配?” “配配配。”左光烈早就学会了敷衍,又问道:“舅舅什么时候来?” “你又想找他要什么啦?”熊静予教育道:“你舅舅是一国之君,切不可没大没小,什么都要。上次还问他要封地,你这么小,要封地做什么?造反呐?” 左光烈一脸无奈:“……娘,你别什么话都说成么!” “哈哈,懂事了,知道忌讳了。”熊静予脸带揶揄:“这十四岁的男子汉就是了不起哟!” 左光烈很成熟地叹了一口气。 熊静予瞥了他一眼,又道:“你爹回来他就来了呗,不知他俩一天天怎么那么多话!” 左光烈不听她的抱怨,问道:“有什么吃的?” 熊静予伸出一根手指,幸福地点了点右侧的拱门:“去那边看看,你爹都有准备的。” 行吧! 左光烈早已习惯母亲大人什么都不管,拍了拍手掌:“我去填填肚子,钟离家的那小子跟狗似的,不过扒了他的裤子,竟追了我九条街,可把我累着了!” 熊静予‘欸’了一声:“娘亲平时怎么教你的?让你不要欺负人。你扒了他的裤子,那是多大的伤害啊。” “听到啦听到啦。”左光烈一熘烟就跑了。很快钻进暖阁,打开那口凋纹华丽的大箱子,在那一大堆储物匣里翻来翻去,翻到了标签为“爱妻三十七”的这一个。 忍不住都囔了一句:“这个左大元帅,一点都不关心左家的未来啊,怎么没有爱子三十七?” 但抱怨归抱怨,该吃还是要吃。 左大元帅给爱妻准备的餐食,那叫一个地道。不是府上那些所谓大厨能够调弄出来的。 举凡天下能称得上绝品的美食,全都在“小熊姑娘”的餐盘上出现过。 他左大公子也有幸能品残羹。 这份标签为“爱妻三十七”,意味着赤撄统帅左鸿已经走了三十七天了。 对于战无不胜的左鸿大人来说,这日子算得上久的。 不过以前还有打了大半年的,老爹连根头发都没掉,倒没什么可担心。 左光烈东尝一嘴,西尝一嘴,慢悠悠地吃过了,原样封好匣子,就转身出了暖阁。 他一边剔牙一边琢磨大楚童子军的编制事宜,娘亲懂些什么!他左光烈在郢城插旗,那些个胆敢不服不忿的小犊子们,当然要挨个教训过。咱都是一对一的来,怎称得上欺负了? 不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军饷一事,实在叫他囊空! 想了想一个转身,跑出韶园,在偌大的国公府里穿行,来到书房前。 先左右看了看,确定爷爷不在,才扳直了身板,清咳一声,推门而入。 此时阳光正好,窗外的暖色落在书桌前,一个精致似玉琢的小男孩,正站在椅子上,规规矩矩地临字帖。 抬头瞧见左光烈,咧开缺了门牙的嘴,欢喜道:“哥!” 左光烈却很严肃:“光殊将军!” 左光殊顿时脸色也一正,乖乖地把毛笔放好,然后一个翻身,灵巧地飞落在书桌前,双手抱拳,似模似样:“末将在!” “现在咱们军队需要你。”左光烈一板一眼地道:“我命令你把零花钱交出来,充为军用!” 】 “啊,又交?”小光殊忍不住皱紧眉头:“前天不是交过了吗?这是我才找娘亲要的。” “我必须要提醒你,光殊将军,你已经四岁了,这可是军令!” 军令两个字显然很有效果。 左光殊的防线已被攻破,但不知为何还有些扭捏:“能不能少交一点?” 左光烈一脸严肃:“说出你的理由,光殊校尉!” “哎呀!”左光殊急得跺脚:“怎么成校尉啦!” “因为你违反军——好好好,莫哭莫哭,免啦免啦,你现在还是大楚童子军偏将……”左光烈连哄带喊:“左偏将,说出你的理由!” 左光殊擦掉成串儿的泪珠,一抽一抽地道:“舜华姐姐还要我给她买糖人。” “好哇!”左光烈立即撸袖子:“她勒索你!她勒索你是也不是?本帅这就去帮你报仇,连她那些个堂兄弟妹一起揍!” “不不不。”左光殊急得直招手,眼泪掉得更多了:“没……没勒索!” “那你给她买什么糖人?”左光烈语重心长:“是咱们的军队重要,还是那个什么糖人重要?” 左光殊瘪着嘴道:“我喜欢跟她一块玩儿……” 左光烈有心再给他讲讲道理,但瞅着这小子泪珠都泪成了线,终是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小左的肩膀,很大方地道:“那你这次交一半。欠我的下次再说。” 左光殊眼泪还没停下,但已经咧嘴笑开了:“好的哥!” “说过多少遍了,军中要叫职务!” “好的大元帅!”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万般不足够 当乔鸿仪从无知无觉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整个人如溺水得救,大口大口地喘气。 胸腔传来不堪重负的、老旧风箱一般的声音。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被倒吊在一个巨大的木桩上。围绕着这处高台,是密密麻麻的人。所有人都注视着他。 熟读经典的他,立即想起了一种古老的刑罚—枭。 不出意外的话,最后他的头颅会被割下来,悬挂在那木桩的尖端,以此警示世人。 这让他不寒而栗。 体内的力量无从指望,他急促地运动着眼球,尽力在人群中寻找能够做主的人,并终于在远处的将台上,看到了居中靠坐大椅,以手支额,似在养神的那个男人。 「武安侯!」他声音出口才觉嘶哑得厉害,但就用这嘶声喊道:「这当中有误会,你听我解释,勿伤浩然书院与东齐之谊!」 姜望没有说话。 倒是旁边的陈治涛开口了:「那你解释解释,为何海兽围岛,你却带着你的师妹逃之天天?」 因为太虚派和镇海盟的合作的确存在,乔鸿仪来迷界捕猎海兽,的确是得到镇海盟的支持,而镇海盟又是钓海楼所主导。故而乔鸿仪之事,陈治涛原本不打算出手,他也有足够的伤重避战的理由。 可乔鸿仪走之前特意中止护岛大阵,摆明了是以浮岛修士的安危,来拖住姜望的步伐。 此等情况下,他守岛有责,不得不出手。也极是不齿乔鸿仪之为人。「我不是逃跑,我是要正面迎击海兽,配合侯爷的进攻!」乔鸿仪猛地喊叫起来:「陈治涛!你还好意思说我!要不是你的禁制之术狗屁作用没有,第一浮岛至于出事,我乔鸿仪至于前功尽弃,与姜侯爷闹出如此误会吗!?」 陈治涛一时哑口,这的确是他无法回避的痛,或许终此一生! 姜望便在这时抬起了眼皮。 「侯爷!侯爷!」乔鸿仪讨好地叫道:「第一浮岛之事,我亦痛心!但天灾是海族,人祸是钓海楼,我亦无能为力!我第一时间守住第二浮岛,帮您保住了部分胜果,不求您记我的功劳,但求想一想我的辛苦!」 姜望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第二浮岛剩下来的所有战士,围绕刑台,全都看着他。 目光的重量有如实质,乔鸿仪感觉到有些晕眩,大约是力量流失太过。 「我......我是执行太虚卷轴的任务,我身上有镇海盟签署的文书。」他慌张地道:「我绝不是针对您。您看一眼,看一眼!」 姜望嘴里吐出两个字:「不够。」 乔鸿仪陡然提起声音:「浩然书院横跨三国,乃天下第五大书院!我是浩然书院真传就算真有什么错,你也不能擅自对我用刑!」 「不够。」 乔鸿仪紧张地咽着口水:「我是郑国人!我在郑国有很高的名望,我家在郑国很有力量。您乃大齐国侯,思虑何等深远,齐国虽雄霸东方,难道不用在乎邻国情感吗?」 姜望平静地坐在那里,平静地重复:「不够。」 乔鸿仪的声音里开始带了哭腔:「我的老师是大儒谈应章,我很受他老人家看重......」 「天下豪杰顾师义,曾经也指点过我。」 「对了......对了!我有很多元石,我藏在家里!全都可以拿出来,奉给你,赎罪银,有赎罪银对不对?对不对?!」 「法器!我还有法器......」 整个第二浮岛,所有的战士全都聚集于此,但现场安静得可怕。 只有乔鸿仪绞尽脑汁的求饶,到最后甚至是痛哭流涕。以及姜望那一声声的.......「不够 」。 「不够。」 「不够。」「不够。」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就好像这件事情,再没有生出波折的余地。 所有人都知道姜望心意已决,乔鸿仪自己也很清楚。但他还是在描述,从他第一次行侠仗义说起,他如何尊师重道,如何尊老爱幼,如何锄强扶弱...... 他说的一切全都有据可查,他嘴里的人生轨迹也的确光鲜亮丽。姜望听着,也没有在听。 直到某个时刻,忽然抬头。 人们跟随他的视线,于是看到竹碧琼手提一人、踏云而来,道服飘飘,好似近海天幕的一角裁剪。 沉默良久、几如一潭死水的符彦青,这时也泛出几分愕然。这个钓海楼真传女子,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已神临? 陈治涛讶然:「师妹你......」 竹碧琼慢慢走过来,淡然道:「浩然书院的学生,不好对付。不得已跃升了一步。」 被倒吊在刑台的乔鸿仪,这时候使劲扭头,想要看看自己的师妹但发现自己已经扭动不得。他拼命地扭曲自己的脸,五官都在用力,努力想要藏住自己涕泪齐飞的丑陋样子......却是徒劳。 姜望看着她,缓声道:「辛苦了。」 他的声音里总算有了一丝波动。这让将台上那种极度压抑的感觉,略略破出一些缝隙来。即使是陈治涛,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不觉得辛苦。」竹碧琼说。 姜望的目光落向竹碧琼手里提着的人。 「刚成神临,没控制好力度。不小心杀了。」竹碧琼平静地解释着,随手将这具尸体扔到了乔鸿仪旁边。 现在他们团聚了。 乔鸿仪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尸体。 从倒吊的视角,江翠琳那圆睁的双目,仿佛仍在与他对视。 他喉咙里发出倒吸气般的低低的闷响,如此剧烈几回后,仿佛才反应过来,被吊住的身体猛然绷紧,额上青筋暴起:「你这个***!***!***!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如此剧烈地挣扎,以至于吊着他的锁链都吱吱作响。刑台和将台之间,隔着密集的人潮。 竹碧琼未予理会。 乔鸿仪近乎崩溃的咒骂,孤独得并无回响。 姜望平静地请竹碧琼落座,然后让一名将官宣读乔鸿仪的罪状。 按部就班,公审公刑,足够给浩然书院交代。愿丁卯界域还活着的这些人,能得安慰。也愿死去的匡惠平他们,能够瞑目。 但就在这时候,姜望忽地一翻掌,从手心跃出一块黑白两色、刻着「太虚」二字的玉牌。 代表太虚使者身份,能够掌控太虚角楼的太虚玉牌! 就在刚才,有一道自天外而来的力量,几次「叩门」,频频沟通此牌。姜望略想了想,并未拒绝。 于是在众人眼前,这面玉牌平静地倒下。刻着「太虚」的那一面朝下,镌刻着星河的那一面朝上。 只见得星光粼粼似流水,在似幻似真间,站起一个少年模样男子,身穿阴阳道袍,好似临风玉树。 对着将台上的姜望遥遥一礼:「贫道虚泽明,见过武安侯。也见过陈道友、符道友、竹道友。」 陈治涛、符彦青、竹碧琼,尽皆起身回礼。 随着太虚幻境的急剧扩张,太虚派已经从一个少为人知的隐世宗门,变成了一个街谈巷论议及天下势力时,绕不开的名字。 贩夫走卒,亦知世间有太虚。 对于虚泽明这样的太虚行走,无论钓海楼还是旸谷,都应该有所尊重。唯独姜望端坐不动 。 他沉默地看着虚泽明,用目光等待解释。 「泽明.......泽明兄!」乔鸿仪从崩溃的境地里,挣回来一丝清明,痛声哭泣:「翠琳......翠琳被他们杀了!我等为人族奋斗,不辞辛苦奔劳,究竟何罪于此!?」 虚泽明还未说话,竹碧琼已开口道:「擅杀驻将、酿成浮岛兽灾、抛弃袍泽以致死伤惨重......刚才宣读的这些,你是一条也没有听进去?」 「全是污蔑!」乔鸿仪疯狂大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救人你怎么不说?我守岛你们怎么不说?你杀了翠琳,你一定会付出代价!!」 「乔兄,且安静些。」虚泽明回身安抚:「是非自有公道,我相信武安侯不是滥杀之人。」 乔鸿仪对上他虚幻的眼睛,仿佛从中得到了莫大的支持,一时咬住牙齿,消停了许多。 那块太虚玉牌,悬停在将台与刑台之间的高空,虚泽明的幻影,便在玉牌上,本身是不具备什么力量的。 此刻他又看向姜望,极是温和地道:「首先我要向侯爷道歉,因为收到乔兄的求救讯号,但又无法及时赶来迷界,才冒昧通过太虚玉牌联系您。希望侯爷不要因此见怪。」 姜望淡淡地道:「说其次。」 虚泽明不以为忤,继续道:「侯爷和竹姑娘的话,我都听了一些。关于此次事件,乔兄也与我简单地交代过。我想其中有些误会存在。」 姜望只道:「不存在误会。」 对于姜望的固执,虚泽明早有体会,故也不在此处纠缠,转道:「即便这件事情乔兄和江姑娘有责任,也非是有心害人。现在江姑娘已经身死,对于那些不幸牺牲的战士,算是有所交代了......我觉得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我们应该联起手来,共同面对海族所带来的威胁。何不留着乔兄有用之身,为人族再做些贡献......」 姜望竖起右掌,中止了虚泽明的劝说。他已经听得乏了! 虚泽明意识到自己讲道理讲大义都没有用,能给的利益姜望也不缺,叹了口气:「能不能......给太虚派一个面子?乔鸿仪是有大义之人,在太虚卷轴的推广上,他付出了不少努力,不该轻率受刑。」 姜望道:「你代表不了太虚派。」 虚泽明抿了抿唇,在太虚卷轴开放,太虚幻境的影响力几乎覆盖现世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么不给面子的人了。 这让他又想起当初在姜望出使牧国的路上,他请求姜望帮忙推动太虚卷轴的建设,结果得到了非常固执的拒绝。后来太虚卷轴还是获得通过,他也曾想过姜望的心情,会不会为错失那份资粮而后悔...... 他认真地看着姜望,表现出自己的郑重:「那就当给我一个面子。」 姜望缓缓地坐直了:「你有什么面子?蜉岛失控,星珠陆沉,你虚泽明难辞其咎!这才是你无法赶来迷界的关键原因吧?劝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性命,也好过在这里浪费时间!」 虚泽明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做打扰。是非自有公论,侯爷好自为之。」 本已镇定下来,静等解救的乔鸿仪,一下子又慌了神!怎么就「既然如此」、「自有公论」了?你他娘当初来浩然书院,找我引见院长,推广太虚幻境之时,怎么就能百折不挠的? 「泽明兄!虚兄弟!」他又一次挣扎起来:「我为咱们的共同理想付出多少努力,做了多少事!你不能不管我!!」 但无论他怎么叫喊,都无法影响虚泽明的身影愈渐虚幻。还是姜望帮他叫停了虚泽明的脚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虚泽明便在那若隐若现地状态里,静静地等着 姜望说话。 「当初虚泽甫先生找到我,邀请我成为太虚使者,帮忙扩张太虚幻境。那时候他明确地说过,太虚玉牌是我的私有物......」姜望慢慢地说到这里,声量渐高:「而你竟不以为私有,贸然敲击。你竟然可以利用太虚幻境,随时随地找到我!太虚幻境,竟是你虚泽明私地吗?」 虚泽明立即解释:「侯爷你误会—」 但姜望已继续道:「此玉我不再留太虚使者之名我不再受!」 他仍然端坐大椅,只抬指一划,锐利无匹的剑气,瞬间将那枚太虚玉牌划为两半! 虚泽明的身影,也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便随之散去。全场无声。 无论是陈治涛还是符彦青,都没想到姜望这样不给虚泽明面子。这样不给太虚派面子。 而乔鸿仪已是彻底绝望,癫狂大喊:「姜望!姜望!你敢动我,你若敢动我-「 姜望早已经不耐烦,只一拂袖:「方元猷!给本侯—」他的手臂顿在空中。 他也不再说话。直接站起身来,从将台走到刑台,随手抽出一名战士的军刀,一手把住乔鸿仪的发髻,制止他疯狂挣扎的动作,一刀横抹! 乔鸿仪的咒骂、威胁、求饶,全都随着狂涌的鲜血而沉寂。姜望一手还刀,一手将这颗头颅,正正地挂在那尖桩上。此之为「枭」也。 枭首示众!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全军动员令 其时无风亦无雨。 浩然书院有两人。 江翠琳伏尸于脚下,乔鸿仪悬首于高桩。 姜望心里并没有什么畅快之感,反而空空荡荡!再没有人会动不动抱住他的大腿,说「侯爷不可!」再没有人会动不动拔刀,说「主辱臣死!」 再没有那么不自量力的一个人,整天嚷着「为侯爷断后!」 方元猷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虽然努力、勤勉,也不过中人之姿。论手腕、论修行、论办事的能力,都称不上优异,比不得那些名门世家所培养的人才,甚至不似重玄胜的影卫那样,个个可以独当一面。 但这个人,是他姜望亲自提拔于行伍之中,是曾经在夏地就追随他征战的老兵。 为了配得上「武安侯亲卫统领」这个职务,方元猷已经倾尽所有,尽其所能。 此时此刻在这刑台之上,环顾四野,所见皆空。这一行他得到了什么呢? 从临淄带出来的两百亲卫、从决明岛带出来的三千甲士,片甲未存。 他一战打下一座人族营地,那时候方元猷还期许此地成为浮图净土那样的存在.......现在也前功尽弃。失岛亦失人。 一直以来他都有很坚定的目标,很清晰的道路,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可是现在,他的确茫然! 为何一路跋涉至今日,已经成为当世年轻人里军功最显赫的存在,放眼天下,同辈之中可较者已是屈指可数,却还是会迷茫呢? 杀了乔鸿仪,仍未开心中路。 斩了太虚玉牌,难道就真可一意孤行? 姜望环顾全岛将士,最后只道:「驻营!休息!」人潮一波一波地退却了。 刑台和将台,就像那突兀的河礁。姜望是河礁上突兀的人。 陈治涛在养伤,符彦青在养伤,竹碧琼假作调息,用余光看着姜望.姜望看着远方。远方什么都没有。 她只觉这个人,其实很孤独。 整个迷界都裹挟在巨大的战争浪潮里,此前虽说也是无日不战但也多是一域之内,各自关起门来,你攻我守。不像这一次,月桂海被填平,娑婆龙域、东海龙宫尽被波及,人族这边的天净国、苍梧境,当然也不得安宁。爆发了衍道层次的大战,涉及数十万载岁月的根据地存亡,已不是几座浮岛几座海巢的得失,与之相比,人族营地和黄台界域也都不算什么。 双方的力量都在不断聚集,因为迷界的特殊性,在这聚集的过程里又不断地发生战争。 若指舆能够实时反馈各处战争情况,当能看到整个迷界舆图里,处处是猩红! 在这种情况下,或伤或疲的几个天骄,守在丁卯界域,才是相对安全的选择。此处虽有乔鸿仪导致的海兽之祸,但对姜望他们来说,也就是休养之余活动活动筋骨。 当然也会考虑迷界的局势。 在他们离开娑婆龙域之前,虞礼阳同烛岁还在大战海族皇主仲熹、希阳。彼处有足够抵抗真君的军队在,两位真君并不占优,也不知这桃花仙和打更人首领,是否能够脱身? 那时候祁笑已经在填平月桂海、取得大胜之后,亲率主力扑向东海龙宫,估摸着这个时候先锋军已经交上手了。她牺牲这么多,能赢得她想要的胜利吗? 但这些大局......也与伤者无关了。 他们既不能左右,也无法参与,唯有保重。唯有将养自身。两天。 姜望三人在丁卯界域休养了整整两天,始终没有虞礼阳和烛岁的消息传来。在战况愈发激烈的迷界,丁卯仿佛成了一处小小的避风港。 但外面即是海啸狂涛,也 不知何时会倒灌进来。 两天的时间,也足够卓清如从天净国回返,她带来了天净国所印署的缉捕文书,但看到的只有那悬于尖桩的头颅。她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用乔鸿仪和江翠琳的遗体画了押,便算是完成了规矩。 这位法家真传的到来,也为几个身心俱疲的伤者,带来了战场的最新细节- 此时正在近海群岛肆虐,狂攻怀岛的那位真龙,名为「泰永」,乃是正儿八经的龙族皇主。 海族月桂海的那位嘉裕皇主并未战死,在月桂海被填平之前就已逃脱,曹皆正在满世界逐杀。 而祁笑是在曹皆并未回返的情况下,亲率大***进,汇合一直守在东海龙宫外的沉都真君危寻,向东海龙宫发起了进攻。目前攻势猛烈,暂不知进展如何。 同时娑婆龙域已经封闭内外,信息断绝。浮图净土的大军,被海族蛮王鳄锋击退。东王谷度厄左使季克嶷都险被焱王鲷南乔阵斩,是断臂而走! 镇守天净国的法家真人胥无明,猜测虞礼阳和烛岁已陷大军之围,大狱皇主仲熹和赤眉皇主希阳,正在兵煞磨损道则,奋力绞杀两绝巅。 「填平一座月桂海,已经是莫大的胜利,足够她加官进爵留名史册。祁元帅还不满足,要打东海龙宫......」陈治涛看了姜望一眼,继续道:「若是胥真人对局势的判断没有出错,现在就是看是齐国两真君先撑不住,还是海族的东海龙宫先被攻破。」 「东海龙宫很难被攻破。」卓清如坦诚地说道:「现在镇守东海龙宫的,很可能是无冤皇主占寿。而且根据胥师叔的分析,玄神皇主睿崇,也很快会赶到龙宫支援,毕竟他是龙种。」 如此一来,东海龙宫就有两尊皇主坐镇。也不知笃侯赶不赶得及杀死那个嘉裕之后,支援东海龙宫? 应该是难。因为嘉裕皇主在月桂海被攻破的时候都逃走了,那时候才是最佳的击杀时机。 「现在迷界人族明面上的真君,只有一个旸谷将主.......」姜望看向符彦青:「不知岳将主在何处?」 旸谷将主岳节,亦是有名的真君强者。有他支援东海龙宫,或者还能看到一点攻破龙宫的希望。 符彦青颇为苦涩地反问:「你事先就知道祁帅的战略吗?」 在姜望的沉默里,又问陈治涛:「你可知道沉都真君在东海龙宫外守着?」陈治涛亦沉默。 「所以啊。」符彦青摇了摇头:「我亦不知。」 「岳将主在战场上隐身肯定有所图谋。」姜望分析道:「要么去东海龙宫支援祁帅,帮忙攻破东海龙宫。要么去娑婆龙域救虞上卿、烛岁大人。要么,他要去救怀岛。」 养伤三人这两日都在将台上晾着,用符彦青的话说,这叫「光浴」,很适合他们的伤躯。 此等状态下的相处,倒是让三位同病相怜的天骄,关系近了许多。他们彼此讨论疗伤心得,讨论修行,也讨论这场战争。 「应该是先救怀岛。」符彦青道:「怀岛是近海第一岛,一直在抵御海族的前线,意义太重大了!」 出身钓海楼的陈治涛反倒摇头:「事已至此,船大难回头,肯定以击破东海龙宫为上。」 竹碧琼一句意见都不发表,只默默地在旁边熬药,架了十二个炉子,同时熬十二罐。这些药物药效各不同,对火候的要求也各异。也就是她已经神而明之,方才应付得来。 姜望看了陈治涛一眼,没有说什么。 陈治涛不管如何伤心、伤身,始终还是以钓海楼为中心。他家楼主都在打东海龙宫,未有回救! 钓海楼的选择,难道还不明确吗? 照姜望的本心,他自是希望岳节能 去救虞礼阳和烛岁的,毕竟这两位都是因为他而身陷重围。 但同时,无论心里对祁笑如何观感,他也并不希望祁笑进攻东海龙宫的军事行动失败。掀起了如此规模的大战,那么多人族战士为之浴血,总该有个好结果才是。 哒哒哒,哒哒哒! 忽然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出现在耳识里,且声量迅速在拔高。迷界怎会有蹄声? 战马在这里可是稀罕物。因为迷界方位混乱的特性,人族战士都需要适应一段时间才能正常作战,等闲战马来这里根 除非是夏尸军旗卒所乘踏风妖马,也就是说,现在过来的,是最高级别的军令! 姜望默然看向声音的来处。卓清如才跟着投去目光。 伤势未愈的陈治涛和符彦青则是更慢一步。 但见一员孤骑,负帜而来。眸戴单只【千里瞳】,远远便瞧见这边孤岛建制完备,洪声喊道:「传联军主帅祁笑令,动员全军!迷界人族悉听之—」 第二浮岛上一阵骚乱,专心熬药的竹碧琼,这才分出一分心思去关注。 而听此声继续道:「凡近神临战力者,无论何地、何事、何职,皆往娑婆龙域。不惜生死,不计代价,毕万功于此役!」 陈治涛悚然一惊! 他已经非常清楚,此时的娑婆龙域正在发生什么。也非常明确,祁笑正亲率大军,同沉都真君危寻一起,进攻东海龙宫! 怎么又有此动员令,竟然尽举迷界人族之力,再伐娑婆龙域? 姜望从座椅上起身,抬步迫近,拧眉问道:「这军令何时传的,传予几人?祁帅究竟何意?」 「侯爷!」 旗卒传令,见爵不拜。 那旗卒也只是在战马上点头为礼,而后答道:「祁帅出征之前,我们就在天净国待命。半个时辰前,我们的余旗将说时间已到,我们便即出发。在出发之前,卑下亦不知军令为何,所以也不知具体布置。现在我们夏尸军的旗卒已经分赴各域,能通知到的应该都通知到了。」 迷界极度混乱的规则,让即时的传讯无法发生。甚而交战的双方,也会对此进行干扰。 所以骑妖马传讯各域的夏尸旗卒,已是最快的传令方式。能够跨越规则的强者则是另说。 姜望听到这些,一时沉默,只能目送这名旗卒离开,听得蹄声哒哒,渐行渐远,去往下一处人族浮岛传讯。 惯来少有表情的符彦青,此时亦是惊色难掩,他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却也说不出别的什么来,只道了声:「好狠!」 祁笑用兵,对敌对我,对部下对自己,竟是一样的凶险。 她将符彦青、陈治涛、姜望,这三家天骄及各自精锐力量,尽数投入娑婆龙域,以此制造将要全力进攻娑婆龙域的假象。 令海族在娑婆龙域驻以皇主,强屯重兵,而后汇合崇光、杨奉,以笃侯曹皆镇军随行,一举填平了根基浅薄的月桂海。 而后兵锋一转,直扑东海龙宫。但这亦是假象! 填平月桂海是真,进攻东海龙宫是假。她的战略目标有两段! 这一次她把她自己和沉都真君危寻都填到了东海龙宫,以她这个联军主帅、危寻这个钓海楼之主为虚幌,实际上却是动员整个迷界人族,全力进攻娑婆龙域! 甚至于武安侯姜望的愤怒、委屈、悲伤.......哪怕离心离德,也是她所要的。 唯有这样,海族才更能相信,娑婆龙域的确是佯攻,姜望的确被牺牲,她祁笑的下一个目标,真的是东海龙宫! 声东击西 是再常见不过的计策,随便翻了几页兵书的蒙童都能知晓。 但能够频频使用成功,将那么多强者摆弄于股掌之间。一定是有超人一等的洞察、对大势的绝对把握,以及......能够舍弃所有只求争胜的狠决! 姜望去娑婆龙域还可以说是奇巧,可以视为海族方的疏忽。 当祁笑驾驭福泽战船,亲自领军,兵压东海龙宫,又有沉都真君随镇,海族难道能够不重视? 身为三军主帅,牺牲一个年轻的绝世天骄,还大概能够被理解。总不是牺牲、兑子、利弊权衡? 可把自己也填到险境里去,竟以中军为虚帜,这谁能想象?简直是在刀尖上来回跳舞,何其疯狂?! 但话又说回来,祁笑作为三军主帅,今日能不能死?三军无帅,蛇无头,能行否? 任何一个读过兵书,哪怕了解一丁点军事常识的人,都会说不可能。但在今日之迷界,其实是能的.... 因为还有笃侯! 那个跑出去追杀嘉裕皇主的......如今大齐兵事堂里的第一人! 笃侯曹皆完全可以毫无障碍地接掌大军指挥,他的威望、能力,全都绰绰有余! 祁笑的这道全军动员令,在半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发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旸谷将主岳节,这时候应该已经杀向娑婆龙域,曹皆也已经调转枪头! 符彦青看向陈治涛。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危寻知不知道这件事?知不知道自己也和祁笑一样,是一面虚张声势、却必然要迎接海族强力反击的旗帜? 如果不知道,他会如何选择? 如果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勇之夫 将台之上仅止五人,空气中还弥漫着药香。 将台之下人如潮聚,浮岛上的战士迅速向此聚拢。整个丁卯界域的所有人族战士,皆在这第二浮岛,军令一下,万山无阻。 姜望没有任何别的动作,只一按掌,止住了这些战士坚毅的目光。 当时他在这丁卯界域统帅大军,就是带着眼前的这些好汉子,对阵鳌黄钟,赢得了一场完整的军事胜利。 彼时麾下将领,还活着的只剩一个涂良材。 他便对涂良材道:「守住浮岛,不要再轻易放人进来。全军动员要求神临战力,与尔等无涉。」 不管心中是如何感受,不管他所接受的军令曾使他如何痛苦,不管他伤得有多重。他现在还在战场上,还是军人,他愿意去服从命令。愿意奋此残躯,在这种族战场,为人族而战。 但不愿意再带人去...... 兵家之术,本就不强求士卒个人武力,本就是集众成力。涂良材他们的力量虽不足够,但完全可以归于姜望的军阵里。 可姜望开口,涂良材也只得领命。他想了想,又承诺道:「末将以人头担保,乔鸿仪之事必不再有!」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乔鸿仪永远都会有,我更希望你保重你的人头。若事不可为......全军为上。」 说罢他便转身,直接踏空而走。 陈治涛、符彦青、竹碧琼、卓清如,都一言不发地跟着升空。姜望顿步折身,严厉地盯着竹碧琼:「你就别跟来了!」 竹碧琼没有看他的眼睛,倒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一招,将那些熬好的药汤都卷来,浮于半空。而捧起其中一罐,递给姜望:「把药喝了。」 姜望接过来,仰头一口饮尽,如饮烈酒。然后道:「麻烦你守岛。」 竹碧琼一拂袖,将陈治涛和符彦青的药罐甩给他们。而后勇敢地与姜望对视:「我已是神临,也在令中。」 姜望无言以对。 那药罐像暗器一样飙来,砸得空气都在响,陈治涛使了个手法才接住,亦开口劝道:「虽是全军召集,但此界钓海楼真传,去一个就可以了。师妹你就守在这里,看看其它界域是否需要帮助。」 他倒是纯粹出于宗门大局上的考量。 如今怀岛岌岌可危,楼主在东海龙宫亦前路未卜。他和竹碧琼,实在不该再一起冒险。总得留一个未来? 竹碧琼转眸看向他:「我现在比陈师兄状态更好,更适合搏杀生死,如果只去一个,还是陈师兄留下来养伤吧!」 陈治涛亦无言。 卓清如面无表情,但余光乱转,兴致盎然。不知道的,大约会觉得她对战争是有所期待的。 符彦青从头到尾就默默喝药。最后仍是五人一齐出发。 姜望的确不知兵。 他在兵略上的巨大空白,不是他现在读几本兵书,上几堂课,就能够完全弥补的。有些需要血与火的洗礼,有些需要时间。 就比如那旗卒传讯,他听得蹄声,以为是踏风妖马。但靠近了才发现,其实是「逐云」。 齐夏大战里,齐国虏获了大批夏国自景国高价购入的战马,即所谓「玉台青骢」。齐国驭兽坊在此基础上重新研究改良,以秘术催生,才培育出这一代的逐云战马。其优异之处,已经在多处战场检验过。 与「逐风」相比,它速度更快,却荷载更重,唯一不足的只是寿命。 一个真正的名将必然是对军中所有的变化都烂熟于心,对所有军械战兽都了如指掌,听声辨马,绝不会错。 但姜望在决明岛,统共也没练几天兵。几个常用的军阵,都是磕磕 绊绊掌控下来。要说能「尽知军务」,也的确不可能。 此行不带兵,仅以神临结队而行,确实是更自如一些。 五人往来诸地,横行无忌。路上遇到不长眼的海族,顺手也就料理了。 同样的路程,甚至现在局势更混乱,昔时姜望引军前来,耗时足足三昼夜。这次抵达娑婆龙域,却只用了一天时间。 仍是壬午界域,但不似前几日空旷。 从各地涌来的人族军队,几乎将此方界域填得满满当当。「进攻娑婆龙域的路很多,为什么选择这一条?」陈治涛问。姜望只道:「因为来过。」 因为来过,因为在这条路上留下了遗憾。所以还来这里。祁笑举全军之力,进攻娑婆龙域。 这命令来得又快又凶,各方势力也都全力配合。 旸谷将主岳节,已亲镇浮图净土与娑婆龙域之间的「己酉」战场,那里也成为攻势最猛烈的地方,据说已经跨过界河,打进去娑婆龙域好几次,只是又被抽身出来的海族皇主希阳率军逼回。 赤眉皇主希阳能够抽身,间接说明烛岁和虞礼阳在娑婆龙域里的处境已经相当凶险。毕竟是在皇主压阵、大军剿杀的情况下,坚守了整整三天! 但希阳能动,大狱皇主仲熹却没动静,娑婆龙域的阵防厚度也明显不足,说明烛岁和虞礼阳还在坚持。 两位衍道强者在域内的挣扎,必然会牵动难以想象的力量,很可能把娑婆龙域拖下深渊! 这便是进攻娑婆龙域的战术基础。 娑婆龙域的重要性,远不是月桂海、浮图净土这样的「新地」可以比。在迷界血腥而漫长的历史中,它从未陷落过! 除此之外它还有更深刻的、只被两族高层知晓的价值存在。以至于谁能够攻下它,必将彪炳史册。 整个迷界人族都动员起来,全部力量向娑婆龙域倾斜,究竟有多么恐怖? 撇开姜望他们五人来说,仅在这壬午界域,赶来的神临修士就已经不算少。 如旸谷镇戎旗将商凤臣。如钓海楼护宗长老海京平。如东王谷济世长老卢嫱。...... 甚至还有一位来自偷天府的修士,名字叫什么......纳兰隆之。陈治涛随口介绍,姜望也就随耳一听。 在所有说得上名号的天下大宗里,偷天府最是神秘。虽弟子门人常履现世,却比以前避世的太虚派、洗月庵都要更少一些存在感。 倒也不是见不得人。偷天府以「偷」为名,但并不行盗窃之事。与梁上楼之类的下九流宗门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们认为天意不可违,但宗门精神是「偷天一线,胜天半子」。只是门人甚少,又常以假面行走,故不为广知。 姜望认识这个宗门,还是因为那一次参与七星秘境、寻找弥寿宝物。那时候同闯森海源界的,有一个名为苏绮云的女修士,她因为一个叫做「小鱼」的同伴的死,早早退出秘境。根据观衍前辈给予的塑躯之法,满世界寻找为小鱼重塑肉身的材料。 这些年都无音讯,也不知道是否成功? 那个「小鱼」还和以前的竹碧琼是闺中密友,七星秘境后与竹碧琼提及过此事,她还很是伤心了一阵,不过她与苏绮云也没有联系...... 往事都算远,眼下以渡河为第一。 主持此处壬午战场的,乃是镇戎旗将商凤臣。 这位身经百战的神临修士,是个儒将般的人物。无论兵略还是个体战力,都是同境中的佼佼者。旸谷的外交内治,基本都由他负责。 姜望等人赶到时,大军攻势正如火如荼。 人族这边兵力虽足,奈何渡桥狭窄,不太能够发挥优 势。到最后就是血勇的碰撞,人族海族都不断有战士倒下。界河倒是片尘不染,将一切都搅碎,仍旧斑斓。 「界河难渡,敌虏顽强,武安侯何以教我?」才见到姜望,商凤臣便开口相询。 他调兵遣将如此从容,以卒填河如此冷峻,怎会需要问计。这只是对武安侯这个爵位的尊重。 「姜某不过一勇之夫,哪里懂得出谋划策?」姜望摇了摇头:「商将军若欲冲阵,姜某愿为此阵之锋。」 商凤臣笑了笑,又道:「武安侯可愿统领一军,为我分忧?」 「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徒然添乱。」姜望拒绝道:「还是让我做一个小卒吧,唯有手中这柄剑,算是有些锋芒。」 商凤臣又看向陈治涛,陈治涛先一步摆手:「商将军莫看我,便是冲锋陷阵,我这个状态,也需要省着点用。」 商凤臣看向符彦青,缓声道:「不如来我的镇戎。」符彦青只道:「我会再竖山字旗。」 商凤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我祝福你。」 然后转身,大步往界河走:「武安侯,我不与你客气,今日借你锋芒,请为人族破阵!」 在军队让开的通道里,姜望毫不犹豫地前行。竹碧琼紧随其后,卓清如再从之。 姜望眺看界河:「对岸可是旗孝谦主阵?」偷天府的纳兰隆之,也飞了过来。 这是一个手执折扇的翩翩公子,若不是右手大拇指上戴着偷天府独有的墨扳指,还以为是哪个书院里学成出来。 不过等他摘下这枚扳指,换一身行头,又不会有谁认得他了。偷天府以身法和隐匿闻名,在这两条道路上,可算得是天下无双。 商凤臣点头道:「确实是。」姜望大步往前:「渡河可也!」 纳兰隆之来到此域不过两个时辰,但就在这短短的两个时辰里,已经深刻认识到旗孝谦的难缠。此刻环顾左右,见无人表示异议,不由得问道:「武安侯这话何解?」 不等其他人说话,姜望的回答从前方传来:「他已知我。」轰! 烟甲附身,霜披后展,在一颗瞬间投入界河又瞬间破碎的迷晶上空,规则有了极其短暂的稳定。 便好似白驹过隙姜望已然跨过界河:「旗孝谦受死!」 待得焰光散尽,剑气消弭,果不其然,视线中根本不存在旗孝谦的身影。他跑得比杀气快。 纳兰隆之跟着冲过界河,却只见得海族大军如潮退去,先前誓死拦河的姿态似乎只是幻觉。「怎么回事?」 商凤臣引军渡河,也有些惊异。他请姜望破阵,当然是知晓姜望与旗孝谦有过交锋。但没有想过是这样局面,旗孝谦一听姜望即走,倒像是在娑婆龙域里险死还生的是他一般! 「旗孝谦并非惧我,只是不舍得浪费精力。」姜望随口解释道:「而且界河这里也根本不是重要战场。」 迷界与其说是一个世界,倒不如说是多个世界的复杂叠合。其中的每一个界域,都可以算是独立的。 而娑婆龙域就是相当广阔的世界。 那些偶然出现的界河,则像是这个巨大世界上随意打开的裂口。以供那些蚂蚁般的生灵进出。 这些地方本就不可能提前构筑防御工事,且此处临时构建的防御阵地,前不久还被姜望他们撕碎过一次。 换做姜望自己,也不会在这里狠下工夫,拿命去耗。以娑婆龙域现在的处境,事倍而功半的事情不能做。旗孝谦无疑是一个非常理性的将领。 娑婆龙域最核心的战场在哪里? 当然是娑婆龙域的核心腹地,重兵屯驻、固有大阵、永不会被界河靠近的龙禅岭! 三千里龙禅岭,诵不完万古愁。 历史上人族兵锋最深入的时候,也就是杀到龙禅岭下。 当然如今祁笑以中军为虚帜,将大量的海族战力牵制在东海龙宫。迷界人族全力合杀之下,娑婆龙域的界河已是绝无固守可能。那赤眉皇主希阳在旸谷将主岳节之前的顽抗,也只是挣扎而已。 更简单一点来说,这一次人族大军杀往龙禅岭的道路根本一马平川,最次最次,也能掠取到以往最优的战果。 而在此时此刻来说,娑婆龙域则是又多了一处重中之重—即大狱皇主仲熹亲率大军,围困齐国两绝巅的战场。 很不巧,姜望知道它在哪里。 ······ ········.轰隆隆! 万里雷鸣电闪,皇主泰永的龙躯,穿行在厚重的雷云之中。 茫茫多的海兽,在倾覆蜉州岛之后,搭建了古老龙族的传送法阵。令他直接穿越迷界,避开那些人族的耳目,直接偷袭怀岛! 什么天地大磨盘,分明海族大马车!小道士心比天高,岂能瞒过皋皆的注视? 而于他泰永来说,此行重任在肩。 沉都真君危寻已经深入迷界,他知不知晓?他当然知晓。 此来怀岛的两个目的,其中一个就是待危寻紧急回援之后,抓住机会将其猎杀—当初危寻纠集数名衍道,入海斩龙角一事,皋皆可从未遗忘。 至于第二个目的.... 怀岛上的千年大阵诚然匠心独运,两位当世真人也算拼命。但如何能够当得他这般久? 他只是在给怀岛时间,让这座近海第一岛屿上的人们,酝酿恐惧。他只是在等待,等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还存在、又会不会再出现的人!岛上那些可悲的生灵,该哭的哭过,该求的求过。 那人大约的确是死了。而他也不能够再等。 因为娑婆龙域已经岌岌可危。 于是便在这怀岛之上,泰永挪动绵延万丈之龙躯,以山岳一般的巨爪,再一次轰落雷云! 轰! 覆盖怀岛的千年大阵之光幕,便如此脆弱地炸成了流影。 苦苦支撑大阵的两位钓海楼当世真人—泰永根本记不得他们的名字—在空中便化成了两块人形焦炭。 恐怖的雷电在整个怀岛上肆虐,雷蛇似洪涌铺地!这一击少说死伤数万,且死亡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怀岛之前泰永掉头! 巨大的龙躯一翻身,反入迷界! 第一百七十四章 面沧海,背人间 以整个钓海楼的权力架构来说。 沉都真君危寻掌控一切,拥有至高权威。崇光真人实力恐怖,稳坐第一。 第二长老秦贞杀性极重,少理楼中事务,也不怎么向宗门内部的利益分配伸手。 长期以来,钓海楼内部的权力斗争,就只是第三长老徐向挽和第四长老辜怀信的明争暗斗。 辜怀信步步紧逼,徐向挽稳如磐石。一局棋暗涌激流,下了数十年。 当初姜望第一次出海所见,只是冰山一角。 若把钓海楼当作一本书,辜怀信和徐向挽之间的争斗,必然是其中较为精彩的篇章。且随着镇海盟的成立、近海格局的变化、辜怀信亲传弟子竹碧琼的崛起,这段故事正在走向高潮......但就在今天戛然而至。 被一只龙爪撕碎了书页,再也无法续写。 两位当世真人啊!寿限一千两百九十六年的存在......多么长远的布局,也不能够再掀开,无法显现精彩。 白玉暇在洪涌般的雷电里奋力腾挪,有一种天倾般的感受。 在那位龙族皇主如此恐怖的攻击之下,临时关押他白某人的囚室整个被击碎,负责看押他的几名钓海楼修士身死当场。 倒是唯独他逃了出来。 为了避免侯爷来捞人的尴尬局面,他才不惜损耗体魄,强行以剑气破禁,想找个空当趁机溜走—钓海楼那个叫邓文的长老,也不是真要锁他。 但没有想到的是,才得自由,天地已变。 整个怀岛都陷在无差别轰击的雷电海里,怀岛上的超凡修士们奋起抵抗,用自身的超凡之力,撑起一块块安全区域—然而就像流水,高处自往低处流,越是奋力反抗的区域,越是会迎来雷海的倾斜。 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白玉暇逐电而走。龙族皇主走后,仍旧停驻在怀岛上空的巨大雷积云,令他不敢飞上高天。 而眼前所见到处都是雷电,到处都是混乱的人群。 没有看到杨柳,也没有看到其他主事的人。或许钓海楼的核心力量,早已与两位当世真人联系到一起,勠力支持护岛大阵,又一并随着大阵的破碎而灰飞烟灭。 白玉暇贴在雷海上空疾飞,很快就冲上了天涯台。他本想在高处一览全岛,想办法组织怀岛修士自救。 但在这铁幕般的风雨里,于偶然点亮长空的雷光下......他看到天涯台的尽头,那临海的万丈峭壁之上,竟坐着一个化石般的身影。 斗笠,蓑衣,独坐。 雷光也鞭笞他,风雨也敲打他。而他纹丝不动。 背怀岛而面沧海。 有无尽的孤独和怆然。此人......何人?! ...... ...... 「娑婆龙域是有太阳的,天地山水,俨然人间。」 白纸无名书在虚空中自动翻页,笔墨流动,文字演化,描述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笔锋一转—「这太阳,彷似血色。」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所谓战争,于卓清如的认知中,无非是史书上寥寥几笔。当然有怜有悯,有悲有愤,但都隔着文字,轻飘飘落不到实处。 而她亲身感受到的第一场战争,还是姜望与鳌黄钟在丁卯界域展开的攻防。 她出手帮姜望击破了海巢,逼得鳌黄钟逃遁。那一场战争在她看来已经足够酷烈。在海巢之外的奋勇争先,以及杀破海巢大阵后的短兵相接,都是用滚烫的鲜血来涂抹。 但何如眼前! 在这个笼罩着青烟瘴气的「香檀树海」,人族海族都投入了大量的兵力,进行一寸林荫一寸血的绞杀 ! 武安侯姜望提前告知此处地形,说是前往绝巅战场的必经之路。 这路主将商凤臣也非莽勇之辈,哪怕席卷大军如潮涌进娑婆龙域,一路破关斩将、无有不糜,先以大量哨骑清路,及时发现了海族军队的埋伏。让伏击战变成了阵地战。 此处血腥战场,是旗孝谦和商凤臣的舞台,却也是两族战士较量血勇的斗场。 双方于此尽展战争才华,整个锋线如海潮对撞,每一缕浪花都是成千上万次生命的交响,格外雄阔壮观! 什么袭扰、迂回、虚实击之......全都不能成立。 双方主将都是难得的名将之才,双方战士都有不得不厮杀的理由。人族这边有姜望、竹碧琼、陈治涛......神临众多。 海族那边也纠集了所有能纠集的王爵。 在这种规模的大战里,再强的神临也休想杀穿敌阵。一旦身陷重围,就几乎不再有突出来的机会。 海族已经不能再退,必要守住香檀树海,不然绞杀绝巅的战场,就会面临崩塌的风险。 人族也必须要进,两位人族绝巅已经在娑婆龙域腹地苦熬数日,他们的生死,能够直接影响这场战争的胜负! 所有的袭击都被提前察觉,所有的阵型变化都会立即得到针对。前锋被杀溃次锋顶上,次锋被杀溃,三锋顶上。 先锋尽墨,中军上。再是后军,预备队。 此战持续了整整五个时辰。 到最后整个香檀树海,血腥气比瘴气更浓烈。 所谓前仆而后继。战争之酷烈,于今方叫卓清如知! 龙息香檀树本来氤氲禅意,是幽静之林。打到最后仍由喧嚣归于安静,但却是遍地横尸的死寂。 人族,海族,旗佬,战争恶兽,上至将领,下至小卒,没谁不能死。钓海楼护宗长老、杨柳之师海京平,便战死于此役。 姜望回想起当初特地去海京平府中求见,只为在天涯台有个说话的机会......真是恍如一梦! 曾经需要仰望的大人物,在波及整个迷界的战争里,也只是一个浪花就淹没。 终究在祁笑的调度下,人族在娑婆龙域这边已经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 硬碰硬的血肉绞缠,最后一定会导向人族胜利的结果。更不用说在高层战力上,还有姜望几次斩将,卓清如、竹碧琼等个个不凡。 不能再逃的旗孝谦,硬是打到最后只剩数百残兵,才含恨离去。 而这五个时辰过去,意味着虞礼阳和烛岁又苦撑了这许久,也不知道则是否被磨尽! 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于另一处战场,也早有信传来。 说是旸谷将主岳节,已经彻底荡平己酉战场,攻破界河,长驱直入,一路打到了龙禅岭下! 旗孝谦能在这种状况下稳住军心,足足熬了五个时辰,兵力耗尽才走,也确实足见将才。 但自此无阻者。 「诸位袍泽!」商凤臣的声音回荡香檀树海:「......此战必胜!」「必胜!!!」整齐的吼声响起来。 此时兵力已经不过万,但是当这支军队越过香檀树海,往绝巅战场奔赴,一路上不断地有人族汇聚而来。 或百人,或千人,或只三五结队,亦有独行,不乏残肢。这些都是响应全军动员令,陆陆续续杀进娑婆龙域的修士。百川聚海,不必西归! ...... ...... 在道历三九二二年,发生在迷界的这场战争,是迷界人族勠力同心的一战。 三十三年之后,神霄世界便会再次对诸天万界开 放,而这一次,几乎所有诸天势力,都已得知它的位置。 那将是怎样的盛大场景,或可想象一二。 人族作为如今的现世主宰,镇压诸天万界的存在,也必要迎接来自诸天万界的挑战。而妖族,从来都是最可怕的那个对手。 妖界已经举族备战,秣马厉兵。 人族如何可以风平浪静,歌舞升平? 非止于迷界。 秦国在虞渊、楚国在殒仙林、荆牧联军在边荒,也是各自都已展开了行动。 而无论是虞渊之修罗,又或边荒之魔族,谁会坐以待毙? 就像海族亦是要趁此机会,往现世进发,恨不得重现万族争于现世之盛况。 当然,祁笑作为现在的决明岛镇守,齐帝全权交付海外军事的九卒统帅,这场战争的规模,一下子膨胀到此等程度,也的确是她本人不断加码的结果。 大概是本来敲打敲打海族、割几块大肉下来的层次,被祁笑一下子推到了仿佛要彻底倾覆迷界海族的局面! 危寻知不知道他和祁笑在东海龙宫的军事行动只是虚幌?知不知道祁笑在拉着他一起悬命于刀锋? 他自然是知道的! 下面的很多将领,都以为这次大战是从祁笑与崇光、杨奉的那次黄台密会开始。 但其实黄台密会商议的已经是具体的军事行动。在此之前,危寻和岳节就已经得到知会,并表态同意。两位真君点头,这次大战才能够推动,这亦是曹皆随军的意义。 事实上最近这一次的迷界位移,就是出自危寻的手笔—早先钓饵万瞳的时候,被祁笑察觉到了他危寻已经能够影响迷界位移。 这一次也被祁笑毫不客气地借用。 因为迷界位移不可能连续发生。往昔变动或长或短,中间总有间隔。 危寻出手,提前推动界河位移,便是为了减少变数。祁笑这一次的战略非常冒险,声东击西又击东,一定要尽可能地抹去变数,才能最后导向胜利的结果。 至于给姜望一个注定失期的军令,进行考验和军事教学,也只是顺带手的事情。 那时候的丁卯界域有什么可守?哪里需要姜望这样层次的将领协防?君命难违,齐帝要她教学,这就是她的教学风格。 危寻独自守在东海龙宫外,给予无冤皇主占寿压力,一直等到祁笑引军前来,向东海龙宫发起猛攻。 他们兵力其实不足,在这面虚帜之下,又分虚实。 祁笑领军和他猛攻一路,吓得占寿固守待援,整个迷界海族蜂拥而至以「勤王」,吓得玄神皇主睿崇连忙赶来...... 而他们就此达到了战略目标,同时也将自己置于险地。整个迷界的局势,其实都在他心中。 他之所以能够同意和祁笑一起拼命,以钓海楼楼主之尊悬命于此,当然也有他的所求,且已经得到了切实的国书承诺。 当然,海兽之乱是出乎意料的。那龙族的泰永皇主亲临怀岛,他也是迟几步才知......箭在弦上难回头。 对海主本相认识不够深刻,以至于禁制有所疏失,的确是他的目光被万瞳所遮掩。 与太虚派的合作本也该是前景极好。 能够搭建起太虚幻境的太虚派,研究一个海主本相,有什么不叫人放心的呢? 现在看来,他们钓海楼的确像是主动给海族打开了方便之门,那个叫虚泽明的,又何尝不像是给海族作伐! 无论如何,局势已经演变至此。 他不能够回去,心切如焚,但在祁笑面前仍然保持平静:「睿崇已经反应过来了,我们的纸老虎全都被戳破,马上就轮到 你我。祁将军,有何感想?」 站在福泽战船宽阔的甲板上,祁笑面无表情地道:「没有感想。」 「这就是你总在赌命,总能赌赢的秘诀?」危寻问。 祁笑淡淡地说道:「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懂得一个道理......患得患失是赢不了的。」 「说到道理这件事......」危寻道:「你这么对你们的绝世天骄,合适么?」祁笑反问:「您这么对陈治涛,合适么?」 危寻笃定地道:「治涛是个合格的宗门继承人,在他心里宗门大于一切。怎样伤心,都会谅解。」 「因为他会谅解,所以可以伤他的心么?」祁笑遥望前方:「我从不考虑这些。如果非要考虑,那就是时候检验我们的绝世天骄,是否是一个合格的帝国将军。」 「道理不是这样讲的。」危寻摇了摇头:「或者说,道理不能全让我们讲了。」他饶有兴致地道:「这是你们的武安侯,前几年教我的。」 祁笑依然平静:「我记得您当时也教过他。」 危寻讶于这种冷酷:「本座记得那时候在天涯台,你还帮他撑过场。」祁笑毫不讳言:「那是齐国打压钓海楼的需要。我帮的也是华英宫主的忙。」 「此子天赋卓异,一日千里。」危寻轻描淡写地道:「我要是你,既然得罪了,就顺便弄死他。免于后患。」 「几年前您为什么没有这么做?」祁笑反问。 「那时候他还没有如此卓异。」危寻一副诚实君子的样子:「而且姜梦熊也不答应。」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好歹是真君,总要有几分底气和度量。」 祁笑只道:「沉都真君小觑我祁笑么?我虽未衍道,也不至如此狭隘。」危寻道:「年轻人心高气傲,又喜欢感情用事。你不怕从此恶了他?」祁笑没什么波澜地道:「兵事堂里,他不能谁都喜欢,也不能谁都喜欢他。」 危寻一时沉默。实在不知这祁笑对姜望究竟是善意多些,还是恶意多些,又或全无所谓? 但他已经感觉到了危险的迫近,整个迷界海族聚集在东海龙宫的力量,一旦翻卷过来,足以将他们脚下的这艘巨船掀翻! 死期或至矣! 这时候的他仍然平静只道:「你现在该笑了。」「是啊. 祁笑嘴角翘起来,在这一刻绽放出难以描述的荣光!剑指向前,福泽轰鸣!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吾观世音皆自在 兵煞之云,是绵密沉重的低垂天空。刀枪剑戟,是带血犹腥的钢铁长林。 大狱皇主仲熹独坐煞云中心,掌囚天地。 庞大军阵几成血肉磨盘,在苍茫大地上缓缓绞动。时空为骡马,五行为草料。 磨损的是道则,散逸的是气血。 海族强军在此死耗,只为磨杀两绝巅! 而在这只巨大磨盘的正中间,有一片桃花林。 将铺天盖地的兵煞挡在林外,自成天地,构建了一方小小净土。但如今,桃花凋落林已稀,满目残红皆作尘。 桃林深处有一座白纸灯笼化作的小屋,也因此显露了行迹。白纸笼屋中有两人。 一者盲眼佝偻,旧帽破衣。盘坐烛台,天灵悬火。 一者姿态优雅,坐在一只桃木凳上,身上华服已残破多处,隐见焦黑皮肉。脸色也不甚好,但依然难掩俊气。 不断有白色的烛火飞出白纸笼屋,飞出桃林去,将那兵煞涌成的攻势焚出深坑......但也是肉眼可见的稀薄了。 虞礼阳略显惆怅地看着白纸笼屋外,有一种伤春悲秋的气质:「尚不知此地何名。」 烛岁想了想:「烛阳坟山?」虞礼阳道:「你真风趣。」 「是吗?在很久以前,武皇帝也是这么说我的。」烛岁难得地有些感慨,慢吞吞道:「在很多个长夜,我自己和自己对话,觉得自己是个无趣的人,直到-」 「打住!」虞礼阳赶紧拦道:「老人家别急着怀念过去,我还不想死呢!」「你误会了。」烛岁慢慢地看了他一眼:「我不会死。我还有三尊夜游神在临淄。」 虞礼阳:...... 时至此刻,烛岁所召出的三尊夜游神,全都战死。它们的价值,不能简单的以一真神两假神来视之。 那尊夜游真神,连焱王鲷南乔都能压制。两尊夜游假神,杀得旗孝谦、鳌黄钟这样的海族天骄兵阵都排不稳。 且在现有的实力之外,还都存在进一步跃升的可能。 十六尊夜游神,确定了神话极限。死一个少一个,永不再复。 烛岁为齐国守夜,从齐武帝当国之时,一直到齐国成就霸业,这长达千年的历史里,他的夜游神一共也只死了十尊。 今日一战,消亡三尊,损失不可谓不重。 且他本尊于此,亦是岌岌可危,若真个被仲熹磨杀了,剩下的三尊夜游假神,也就绝了前路。 当然,比起身家性命皆在此的虞礼阳,他的确能够五十步笑百步。但这未免太气人了些...... 虞礼阳拿眼瞧着那烛台,有心一脚将这老头踹下去。 可烛岁以身为蜡,焚道御敌,才使他们能够坚持这么久,这一脚着实不好出。 然而就在下一刻,眼前飘落桃花瓣。 海族军阵之外的波澜,已经穿越兵煞,为他所感。 虞礼阳趁机一脚踢向烛台,先出了脚,嘴里才提醒道:「快下来,援军已至!」 但这一脚仍然踹空。 烛岁已经穿出白纸笼屋,直上高穹! 他佝偻的身躯在这一刻拔直了,好似绵延不绝的古老山脉,于此陡起险峰! 白色的火焰这一刻倾如瀑流,烧灼得天地生寒。 遍身都被白焰点燃的烛岁,反手一招,提来着了火的白纸灯笼,直面那独坐煞云正中的大狱皇主:「老夫给过你机会了!但你好像没有把握住!」 也不知道他嘲讽的是仲熹,还是虞礼阳。 变化来得如此之快。 磅礴煞云所围,是稀稀落落的桃花林。 孤零零没剩几颗桃树的桃花林里,只剩一个孤零零的桃花仙。 他所独坐的桃木凳不仅没有给他带来陪伴,反使得这一幅画卷愈发孤独。 虞礼阳于是一挥大袖,径出桃林,杀进军阵中!在那凶恶咆哮的兵煞海洋里,踏出一条清幽花径。 虽华衣残破,鬓发凌乱,道躯有伤......仍然有无尽风流!桃花仙人踏莎行,忽如春风,落英缤纷。 而视角若是再往高处移,在大狱皇主仲熹之上,可以看到整个庞大军阵所组成的血肉磨盘外...... 一队又一队的人族修士,在辽阔的龙域大地上奔行,似一支支离弦的羽箭,笔直扎落此「兵靶」! 而有洪声如雷,翻滚长空,是姜望的声音! 他悍不畏死,冲阵在最先,蹈来焰海,席卷雷霆。一勇之夫,足当万军。 「长夜打更人,在否?!」「桃花虞上卿,在否?!」 在这禅意暗藏的娑婆龙域,响起了降外道金刚雷音。滚滚雷霆,好似天罚。 回应他的,是虞礼阳的潇洒大笑:「吾于此阵,不过赏花待酒,何伤我也!」 是那如深海一般的兵煞浓云里,翻滚怒涛! 从庞大的海族军阵中,亦是分出千丝万缕的支流,不断对外张扩,正面迎击这些人族的援军。 然而外有绵延不绝的人族军队叩门,内有两位绝巅强者翻江倒海。此阵如何能成? 仲熹纵有姜梦熊之兵略,也恐难再镇军。 金冠之下,他年轻的面孔并未动容,也并不回应烛岁的挑衅。仍然有条不紊地调动军阵,用绵密不绝的兵煞,将遍身白焰的烛岁,死死阻在身外。 身在军阵里的海族战士,在这一刻全都毫无保留地贡献自己。将所有的力量,都交付那位肩抗沧海风浪、亲手击碎过永暗漩涡的大狱皇主。 千万份的意志都将意识沉底,庞大的军队只有一个意志贯彻。不断有海族战士死去,也不断有海族战士填补。 整个大阵完成了一次妙到毫巅的分割,分割成内外两阵。内阵单独镇压虞礼阳,外阵则好似银龙摆尾,呼啸截击人族各路援军。 军阵崩溃只是时间的问题。 但时间的具体度量,则是他仲熹的问题。 娑婆龙域难熬,东海龙宫那边、人族怀岛那边,也同样不会好过。无非比谁更能熬,看谁先熬不住。 他相信在磨难之前,海族更能忍受。无它。 人族可知沧海之苦?! 当于此刻每一寸紧迫的光阴,都需以鲜血来浇灌。所有的恐惧、痛苦、绝望,都需要用顽强来忍受。 纵死不退,纵死不退! 兵刃交击,自是铿锵的奏曲。 在这片辽阔而血腥的战场上,无论人族海族,竟无一个战士,是背敌而死! 死得环顾四周,无一个熟悉的面孔。死得一队乃至一部,剩一个。 仅剩的那个,仍然红着眼睛冲锋。 人族海族有根本的不同,此刻又如此地相同。轰隆隆! 此声为雷霆。轰轰! 此声是海族军阵剧烈地震动,磅礴煞云不断翻滚,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崩溃的前夕,忽有一声龙吟!龙吟起,雷声止。 不,是姜望所掌控的雷声被掠夺。降外道金刚雷音轻易被收纳了,又席卷为震天慑海的惊鸣! 龙族皇主泰永已至! 玉衡星楼之中,那条囚于石室的森海老龙格外安静。不但不趁机挣扎, 冲撞封印,反而蜷缩在角落里,气息迅速沉敛,连呼吸都封 住了几成化石一般。 而姜望还在肆意地牵动星光,如往常一般毫不温柔地抽取森海老龙的力量。他亦忽略了今天的老龙只缄默忍受,既不咒骂,也不求饶。 他全身心地投入厮杀中,杀得敌颅滚滚,血气沸涌。仿佛这样就能对得起追随他杀来此地,又在他之前丧生于此的兄弟们。 他杀得太快,冲得太前,几乎与大部脱节。是竹碧琼和卓清如各走一边,为他掠阵。 当龙吟发生之时,他的降外道金刚雷音是瞬间失控。他的声闻仙态也轻易地破灭了! 幸亏未开观自在耳,未坐耳仙人。 对声音的掌控越强大,此刻所受的反噬就越恐怖。哪怕泰永并非针对于他,只是作为皇主,顺便地接掌战场。但也算是一种交锋! 这可不是神霄世界里的玄南公,只降临了部分力量。泰永道身法身合一,此刻展现的恰是绝巅。 绝巅之威仅仅是波及,亦为山倾。 就像狂风过境,并不刻意针对天地间的一切,但那秀出之木,必遭摧折。 姜望那隐有玉色的耳朵,裂出一道道若隐若现的缝隙。像两枚精致的玉器,已经被敲裂,即将要碎灭。 嗡嗡嗡~! 耳朵里有洪钟大吕般的回响。观自在耳开启!耳仙人出现! 姜望的身体从高空坠落,他无力掌控自身,因为已倾尽所有,来抗此残声。 在厮杀正烈的战场上倒下,几乎就意味着死亡。 附近不知多少海族战士,同时向这边轰落法术,以求让人族这个凶恶的家伙死得彻底。 一直关注姜望的竹碧琼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及时把姜望抱住,脚踩种种法术,身后张开骨翼的幻影。 锈骨飞鸟! 就这样抱着姜望瞬间远遁,而左手飞速变幻,用一道道治疗道术,去疗愈姜望的双耳—已有鲜血自耳洞中蜿蜒而出。 卓清如人未跟来,但也遥遥一点。 姜望那双耳的裂隙之上,瞬间爬满封纹。却是短暂地封住了创口,防止裂隙再扩大。 嗡!嗡!嗡! 像是有人在脑海里敲着大鼓,声音如此混沌地响着! 在那浑浑噩噩的状态里,姜望忽地想起来在很久以前,在太虚幻境之中,他听到过的那个高渺的声音—【太虚使者、太虚五行修士独孤无敌。你已进入鸿蒙空间。】 浩瀚!宏大! 奇妙,瑰丽,而无穷。 真君之道声,衍道之真语。内府不可听,但神临已能言。 他早已剖析过,早已了悟过,知其三昧也。 在濒临破碎的双耳里,那尊没有具体面目的耳仙人大袖飘飘,忽地伸出剑指,诵曰:「吾观世音,皆得自在!」 那洪钟大吕,竟成了风铃悠悠,而后散去。残声皆裂矣。 姜望蓦地睁开双眼,眸转赤金,脱出竹碧琼怀抱,再一次杀向海族军阵! 不退! 他可能不是一个好的统帅,不是一个优秀的军事家,但他绝对是一个可靠的袍泽。 故为此行,有进无退。 这一切说起来也算自有壮阔。 但在今日之战场,即便齐国公侯、绝世天骄,也只是微澜。真正能够决定战争胜负的,要么大阵强军,要么超凡绝巅! 泰永没有选择支援龙禅岭,也不去管赤眉皇主希阳,而是第一时间支援仲熹,要强杀烛岁、虞礼阳这两个强弩之末。 这无疑是正确的战略选择,尤其对娑婆龙域的战局而言更是如此。万丈龙躯似山脉横移于高空,风雨雷电皆为其仆从。 他甚至不曾注意姜望,遑论姜望耳中的挣扎。 他看到的是即将崩溃的海族军阵,看到的是勉力维持的大狱皇主,看到的也是几近灯枯的烛岁,和春色将凋的虞礼阳。 来得正当其时! 金色的龙鳞带出粼粼灿光。 大如房屋般的金色龙眸,威严地看向虞礼阳—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响起了潮声。 澎湃汹涌,铺天盖地。如在天外,可近在耳边。何来海潮? 不,那不是海的声响。那浪潮已卷来! 在泰永的金色龙眸,和身陷大军围困的虞礼阳之间,有一道赤色的河流横亘,似是神人挥舞的一道红色匹练。 而在血河浪涌的潮头,立着一个如山如岳的男子。 身穿血色长袍,约是中年人模样,五官仍如姜望早先所见,很是斯文。但气质已不复往日儒雅,多了一种渊渟岳峙,多了一份浩瀚磅礴。 搬山真人彭崇简!不,或许该称.....血河真君! 去年在祸水一场剧变,菩提恶祖出,前代血河宗主霍士及身死道消。血河宗一时飘摇。 霍士及遗念重玄遵承继大宗,也再一次被重玄遵拒绝。于是彭崇简临危受命,无可争议地承继宗门大位。 只是令姜望没能意想的是。 短短的一年时间,这位搬山真人就跨过了那关键的一步,成功登顶绝巅! 竟是彭崇简太强还是血河宗自有天眷?当然,此刻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彭崇简来了,重要的是彭崇简亦参与了此次战争。重要的是他拦下了泰永! 轰! 在彷如天崩的巨响里,由海族强军所组成的军阵,终于崩溃!高穹之上,白焰绕身的烛岁,已与金冠华袍的仲熹迎面。 大地之上,绝代风流的虞礼阳,昂身直立,只是一展袖—以他为中心,茫茫多的海族战士,一圈一圈的倒下! 第一百七十六章 春风 说起来前代血河真君霍士及看好重玄遵,亦是在海外。那一次重玄遵被追得上天入地,而危寻终于捕捉到了万瞳的踪迹,直接组织一支真君队伍,深入沧海,斩龙角而回。 便是那时候,霍士及看到了重玄遵的天资,当场表示要收徒,让重玄遵拒绝真君的事迹,又多一例。 如今这一代的血河真君彭崇简赶赴沧海,也不知是卖齐国的面子,还是卖危寻的面子?「你找死!」 万丈龙躯之后,雷霆闪电仿佛交织出一个全新的世界。由彼世遥望此世,冥冥中呼唤了无穷的伟力。 泰永携风带雨,一爪拍断血河。 那足以摧山断岳的狂风,只拂动了彭崇简的长发。 他抬眼瞧着面前的龙族皇主,霸气自显:「但求一死!」 自那波涛滚滚的血色浪潮中,咆哮着跃出一头血色的插翅猛虎,双翅一横,便已杀进了雷霆世界。 彭崇简轻轻一竖指,指尖前点,那束发的乌簪洞破长空,化作主峰高有八千丈、山体绵延数千里的太嶷山,笔直向泰永砸落,形如恶虎坐龙身! 泰永在高穹腾转,庞巨的身躯环住太嶷,绕山而上。 太嶷山古树参天,山石嶙峋。 皇主龙躯金鳞如金刀,灿耀锋芒。 汹涌血河暂止激流,咆哮雷海且住波澜。正是-- 漫卷激雷天啸虎,翻覆血河龙盘山! 偌大的平原见证这场大战,天穹如白纸无辜,叫他们任意涂抹,渲染光色。 而在无尽的雷光血色天幕下,风雨泼不灭那燃烧的焰。 烛岁提灯向仲熹,人和白纸灯笼皆被白焰包裹,每一步走出,都焚断无数禁制。天地之间似有无数弦,不停地震响,不停地崩断。 金冠之下,仲熹的脸色已是惨白,大军军阵被击破,对他这位主阵者的影响是巨大的。况乎烛岁已经摆出了玩命的架势。 他俯瞰遍地尸体,兵煞散如流沙,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寂寞。虽然这是焱王鲷南乔的亲军,非他嫡系。但所有的海族战士,又何尝不是他子民? 古来亡军者,何伤此意! 他凝视提灯之烛岁,在那张炽的白焰中,仿佛看到了深渊。 于是探出食指,在空中虚划一个半弧,形如拱门。 「走!」 他低吼一声,踏进此门中,就此消失不见。 而那高穹之上,死死压制住太嶷山的缠山之龙,一振风雨猛回头,庞然的身形急剧缩小,化作一位冕服男子,轻描淡写地往前一步,也踏进那骤然出现的拱门中。 就此脱战。 他们当然不是逃离了娑婆龙域,只是暂时放弃强杀人族两绝巅的努力,选择退守龙禅岭——那是整个娑婆龙域最核心的部分,也是赤眉皇主希阳现在正在镇守,旸谷将主岳节正在进攻的地方。 恐怖的威压随着绝巅交锋的结束而结束。 烛岁收白焰于白纸灯笼中,在空中缓步,抚平犹在震颤的道则涟漪。彭崇简一手回袖,收起滔天血河。一手搬回太嶷山,斜插发髻为乌簪。 千万里雷光渐散去风雨都如雾。 天光骤然放晴了,但并没有给这个世界带来温暖。 愈是明朗,愈能看清残酷。 巨大的平原战场上,伏尸成山。 海族固然是密密麻麻,人族又何尝不是尸山血海。 便有春风拂过此地,也带不来生机。苍茫大地,好似桃花分瓣。 一圈一圈的血色蔓延开来,虞礼阳昂然独立,桃花更比血花艳。 忽然道:「武安侯,且上前来!」 姜望不明所以,但对救了自己的桃花仙还是很尊重,散了烟甲,飞身前往:「不知虞上卿有什么吩咐?」 虞礼阳傲立在战场的最中央,尸山死气不能污其质,血迹焦痕不能掩其华,只道了 声:「附耳。」 好似有什么机密要传递。 在场不少神临修士看着都眼馋,一位衍道真君要传授经验,这是多好的机缘? 但回想起姜望在战场的勇武,念及他的天骄声名,也只能叹一声.....该当如此! 姜望如言附耳过去,只见虞礼阳嘴唇翕动,声细如蚊-- 「扶我。」 姜望愣了一下。耳边又听得极小声的补充「不要太明显。」 忆昔「吾于此阵,不过赏花待酒,何伤我也!」 音犹在耳! 想了想,直接伸手过去,环住了虞礼阳的肩膀,嘴里感慨道:「虞上卿之威,一见如斯!实在令我感慨。」 能让如此注重仪态的虞礼阳,开口让人扶一把,他的状况只会比想象中更糟糕。可见得是真的接近衰竭了。 在神临层次算得上雄浑的道元和气血,通过手臂的接触,不断地向虞礼阳输送。这当然是碎石填海,难堪大用,但多多少少是个安慰。 虞礼阳也反手环住姜望的肩膀,极有风度地道:「武安侯也表现得极好。」 两人在这血腥战场上勾肩搭背,旁若无人地闲聊,直看得商凤臣、纳兰隆之他们面面相觑。 再怎么说,立于超凡绝巅的强者,也是众所仰望的存在。与神临修士之间隔着的何止天堑,是任何权势都难以跨越的。除非手握大国之玺,坐拥大宗之治权。姜望显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 姜望和虞礼阳的关系.....竟有这般亲近吗? 虚空之中,那白纸无名书又在悄然翻页,墨字演化:一个是齐夏之战里军功仅次于曹皆的豪杰,一个是夏国之柱石、齐国之降臣。战前青羊子,战后武安侯;战前夏岷王,战后齐上卿..... 卓清如提步往前,想要更具体地听一听那两位都聊些什么。 忽然又有一人,极其突兀地出现在高穹。 一脸苦相,身上战甲残破,右臂更是齐根而断,只剩半截肩甲、和低垂的残褛。 但其面虽苦,其身虽残,其眸却定。 他的目光扫过战场,只平静地道了声:"我是曹皆。娑婆龙域接下来的战事,由我负责。」 无须更多介绍曹皆二字足矣。 曹皆一生无名局,但他攫取的胜果,可谓车载斗量。齐夏一战,更是足以叫他名载史册。 商凤臣自然交权。 战场上还存活的这些战士,都是从不同的界域汇聚而来,编制散乱,难以凝聚。 商凤臣负责指挥的时候,也只能重点指挥旸谷军队,而叫其它战士自行结队,冲击海族军阵力量薄弱的区域。 但是曹皆一来,只是随口几句指令,便重整军容。他的命令能够清楚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他对任何一个战士的状态都非常了解。似乎也清楚哪些战士演练过哪些军阵。让每个人都站到自己恰当的位置。 烛岁重新佝偻下来,面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慢慢地问道:「嘉裕怎么样?」 曹皆一边整军,一边回道:「没能杀死,不过不用担心,在这场战争里,他不可能再出手。」 乌簪插发的彭崇简亦是开口:「沉都真君那边......」 曹皆摇头:「东海龙宫现状如何我不清楚, 但想来沉都真君和祁帅也不希望我们关注那边。我们需要做好我们的 事情。」 迄今为止整个迷界战场,海族出场六位皇主,分别是:仲熹、希阳、嘉裕、睿崇、占寿、泰永。 人族出场六位真君,分别是:虞礼阳、烛岁、曹皆、危寻、岳节、彭崇简。 其中嘉裕出局,虞礼阳力衰。曹皆、烛岁和仲熹的状态,也都好不到哪里去。 海族赢得的战果,是掀翻蜉州岛、击沉星珠岛、攻破怀岛,在整个近海掀起海兽之乱,造成死伤无计。 人族获得的战果,是填平了月桂海,攻入了娑婆龙域。 现在是娑婆龙域和东海龙宫两处战场同时进行,直白地说,就是要看曹皆他们能不能在危寻和祁笑战死前,拿到他们想要的战果。 若以此刻为分界线,此前人族海族双方互有胜负,很难说哪边占了多大的便宜。 但此刻的娑婆龙域,人族有五位真君,海族只有三位,这是压倒性的优势力量! 彭崇简点了点头:「理当如此!」 「全军!「曹皆整军完成,立即调度:「往龙禅岭去!」 接下来的路程里,他将不断收编其他攻入娑婆龙域的人族战士,不断对大军进行调整,以求在龙禅岭之前,把握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 他的个人武力已不是巅峰,但依靠军阵,仍能表现出让皇主侧目的威能。 那海族皇主嘉裕,就是先被他以军阵击伤,再行逐杀。 荒旷平原上,人族战士才结束一场艰难的战争,又奔赴下一处战场。他们甚至没有时间为袍泽收尸。 此战若胜,回来收尸也来得及。此战若败,则无收尸必要,便同葬于此,也算归乡! 所有人都在曹皆的命令下行动起来,唯独虞礼阳和姜望仍然站在战场中央、死尸堆里。 虞礼阳搂着姜望的肩膀,看似潇洒飘逸,实则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到了姜望身上,此刻更是喊道:「你们先去,武安侯伤得太严重了!我为他疗愈一番,再行跟上!」 竹碧琼立即投来关切的目光。 姜望缄然不语,但摆了摆手,示意她心安。 曹皆也不说什么,转身自去,与烛岁、彭崇简联袂而走。 很快人潮便远,天地空旷。只有风还在吹。 只有浓重的血腥味,一阵一阵地刺激鼻腔。 虞礼阳看着远去的那些背影,尤其看到那个身穿海蓝色道服,频频回头的女子。不由得抬了抬下巴:「有一段?」 桃花仙风流之名天下知,姜望懒得理会这无聊的话,只道:「虞上卿需要休养多久?」 虞礼阳道:「看情况吧,我这个状态说不准。快则三五个时辰,慢则三五个月。」 姜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虞礼阳补充道:「主要取决于他们打龙禅岭要用的时间。」 合着这一仗,这位桃花仙打算躺过去..... 姜望也不评判什么,他凭什么评判一个留在战场任大军磨杀,苦熬到现在的衍道真君? 只是道:「那虞上卿就在这里歇着姜某肩上担责,不敢卸之。」 "是不能卸。」虞礼阳搂着姜望肩膀的手,又加了几分力:「你的责任是好好搀扶着我。」 姜望默默地输送道元和气血,察觉得到虞礼阳那空空荡荡的道躯内,有丝丝缕缕的力量正在复苏,如春风吹过万物生。于桃花仙自身,这力量仍算微弱。而于他姜某人的感受,已是澎湃如海。 衍道真君的恢复,和神临修士的恢复,也不是一个概念。回一口气,气生无穷。若非绝巅镇之,大军围之,真难有杀死的可能。 「虞上卿若是希望好好休息,为 何先前不走,要留在娑婆龙域苦战呢?」姜望问道。 此时他当然能够猜想得到,烛岁和虞礼阳身陷娑婆龙域,大概也是祁笑计划的一环。只是于桃花仙这样的真君强者来说,他本是有拒绝的权利的。 虞礼阳气冲冲地道:「把你送走后,我马上就说走,但那个老头死活不肯走,非要反伐敌酋。我也只好留下来陪他.....要不然不成卖国贼了吗!?」 姜望竟无言以对。 虞礼阳又喊了一句口号:「我对大齐忠心耿耿!!」 他顿了顿:「这句话你记得转述。」姜望莫名其妙:「我转述给谁?」 「转给述,明白吗?」虞礼阳混不吝地道。姜望:- 「你这是什么表情。」虞礼阳颇为不满:「你不是天子近臣,临淄有名的东华派嘛!」 虞礼阳越扯越远,姜望越听越糊涂:「什么东华派?」 「就是常在东华阁晃悠的那几个。」虞礼阳歪头看着他:「近些年,除了李正书,就数你去得最勤。是也不是?」 什么乱七八糟的! 姜望道:「我每回去东华阁,都是有要紧事!」 「这不用跟我说。」虞礼阳竖掌截话:「我也是听人传的。」 姜望语带讥诮:「那您可真是没闲着。」 「裁花煮酒日复日,梦枕香山年又年!」 虞礼阳吟罢一句,颇多感慨:「闲着的时候,总想着什么时候出来走走。这好不容易让你出来了吧,又觉得不如闲着.....」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给齐廷卖命,真不是个轻松的活计.....他们给完俸禄,是真要买你的命啊!」 姜望不听他这些牢骚,只感受到这位衍道真君体内的力量越来越澎湃,遂中止了道元的输送:「您的伤可以了吗?」 「什么伤?」虞礼阳一把推开他,已是生龙活虎的样子:「谁受伤了?区区海族,能耐我虞礼阳何?」 姜望深吸一口气,指着自己的耳朵道:「很显然是我受伤了。" 虞礼阳瞧了一眼:「我看也不是很严重。」 说罢一拽姜望,便拉着他直上高天:「莫要偷女干耍滑,且与我上战场,为大齐争光!」 一路桃花掠影。一路春风相送。 第一百七十七章 今夕何夕 姜望同虞礼阳「把臂同游」,享受了一场衍道层次的风驰电掣。 「嗯?」姜某人睁开乾阳赤瞳,才勉强看清一掠而过的风景:「这好像不是去龙禅岭的方向?」 「打仗当然要先观察地形,此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虞礼阳理所当然地道。 姜望想了想,道:「有曹帅在,这些都不必担心。」 虞礼阳踏步高穹,目巡山河:「这娑婆龙域平时可是不会开放,好容易来一次,怎能不一赏全景?呃,我是说,我为笃侯查缺补漏。」 姜望颇是认真地道:「笃侯用兵,号称「无漏」,从不出错。」 曹皆用兵有没有缺漏,他这个前大夏岷王能不知道吗? 大夏满朝文武,恨不得在钢板上盯出一条缝隙,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军推进。那种毫无喘气空间的窒息感,任谁也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你看。」虞礼阳抬手指着下方:「看到「香檀树海」了吗?你觉得它像什么?」 在如此高处俯瞰苍茫大地,高大挺拔的龙息香檀树,也只如木签一般。所谓「香檀树海」,也是微缩的一团。 倒是翠色尤显,未散尽的血气斑斑,嵌在盆地之中,于龙域大地上,有相当清晰的标识。 姜望的注意力被转移了,认真地看了看:「像一只碗?」 虞礼阳沉默了一下,带着姜望又走一步:「那里就是龙禅岭了,从这里看,你说它像什么?」 深入龙域数千里,方见龙禅岭。 此岭并不显高,但本在高原上。 山脊曲回,恍似龙伏。而石刻严整,瞧来庄严肃穆。整个龙禅岭都被兵煞所笼罩,竟不知其中藏了多少海族精锐,也因此这座岭上的具体情况,并不能被视线捕捉。 姜望喃喃道:「像一尊巨大的龙形神像,卧在供案上。」 高原如供案,山岭如塑像。恍惚有一种神性的威严。 虞礼阳回身遥指:「你再看香檀树海,现在像什么?」 姜望一时动容:「像一个巨大的香炉!」 若香檀树海所在的盆地如香炉,那直干叶薄的龙息香檀树,当然就是香炉里奉神的檀香。 「在事实上它们也的确能勾勒整体的天地之阵,遥相呼应。所以从壬午界域那一路过来,香檀树海是必经之路,也是必破之阵地。」虞礼阳语带赞叹:「我方才望气,发现你两次率军经行这里,还用血煞打破了香檀树海的格局,不可谓不敏锐。」 倒不曾想虞礼阳还有望气的功夫,可谓多才多艺。 姜望诚实地道:「其实我没有想那么多。第一次经行香檀树海,纯粹是误打误撞,急于逃生,到处乱闯。第二次则是因循旧路,习惯使然。另外领军在香檀树海血战的,是旸谷的商凤臣,并不是我。我只是提了建议。」 虞礼阳若有所思:「那你的运气很不错。」 说话间他拽着姜望一转身:「走,风景已看过,咱们去找曹帅。」 姜望没觉得自己看了什么风景,也不太能理解这时候转身:「我们都已经快到龙禅岭,何必再倒转回去?不如先为前锋试阵——」 「太年轻!」虞礼阳打断道:「主帅无令,你我巡行。龙禅岭皇主压阵,屯驻大军。你我碰上去,胜难得功,败则有过,更甚者,伤肢体、残肺腑,何其不智——」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姜望的表情,便又换了一套说辞:「此行以笃侯爵最高、位最重,掌控全局。吾不愿贪功冒进,恐伤笃侯部署!」 姜望一不留神就成了贪功冒进之徒,却也没什么辩驳的余地。毕竟方向都掌在人家手里,而且一个眨眼的工夫,视野中就再 也看不到龙禅岭。 虞礼阳目标明确,也不管姜望如何想,拽着他绕了很大一圈,才从后面追上了引军疾行的曹皆。 因为还要不断地调整军队,磨合兵阵。大军虽是在曹皆的统御下追星赶月,速度也远不能跟一身轻松的虞礼阳相比。 及至阵前,虞礼阳随手一放,便如种树一般,把姜望「种」到了钓海楼的那名女弟子左侧,不多不少,一个拳头的距离。 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距离,近一分远一分都是完全不同的心理防线,很能测试对方的心意。 瞥见那小女子一愣又一羞,他哈哈一笑,潇洒从容地走到曹皆身边。 曹皆虽断臂残甲,行于高空,却像脚下的苍茫大地一样,有种格外叫人安心的气质。 「如何?」他随口问。 虞礼阳淡声道:「山川形胜,的确万古基业。」 曹皆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在他看来,万古之基业,不在山川。 但这话不便跟虞礼阳讲。毕竟千年之夏国,轰然倒塌,也不是多久远的事情。他随口一句,就怕听者有心,愈生嫌隙。 说到底,虞礼阳可以同姜望言笑晏晏,是因为姜望在齐夏战争里,只是一柄剑,顶多锋利了些。而与他曹皆,是断然做不成朋友的。 同朝为臣,也不需要做朋友。 祁笑为帅时,他亦为卒子。他来掌军时,诸兵可调用。在战场上,只要求这一点就够了。 烛岁则是慢吞吞地道:「不再休息一下么?」 「老人家说笑了。」虞礼阳负手前行,灿然有神光:「我是自愿带伤上阵。您老当益壮,我穷且益坚!」 烛岁理了理自己的破袄,把悄然从姜望身上摘下来的棉花塞回原处,并不说话。 你喊穷,我更穷,穿的都是武帝时期的衣服哩。 谁与你转述? …… …… 这支混编了诸方势力的军队一路开到龙禅岭下,耗时足足五个时辰。 在这段时间里,岳节已经对龙禅岭发动了不知多少次冲锋。 仲熹他们知晓人族真君随时可以轻身前来支援,故也不打什么斩将夺旗的主意,以免反被岳节拖住。就是堂堂正正地摆开架势,利用龙禅岭上经营了不知多少年的布置,不间断地消耗人族力量。 他们在等,等东海龙宫腾出手来。 岳节亦在等,用不计生死的冲锋等曹皆。 五个时辰绝不算很短的时间。尤其在前线急需支援,战局非常紧迫的情况下。甚至参曹皆一本,说他浪费时间、贻误战机,也绝对找得到依据。 但姜望身在军中,身为一名将领,已然发现了这支军队的不同。此刻放眼望去,随便盯住哪一个战士,其人身上某宗某岛的烙印,几乎已经看不到。 环顾四周,没有什么人说话。但他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一直在一起训练、打仗,从来都是一个整体,此刻也很有默契地行动着。 而这种变化,在不知不觉间就已发生。 军队接手就能战,士卒招募就能打,散兵游勇一趟行军下来就能凝成一股绳……这是何等恐怖的驭兵能力! 尤其是对「将三千兵」之才的姜望来说,这简直高山仰止。 前方的龙禅岭,云深雾重不可测。 怪诞的兽吼不断响起,有一种肃穆和恐怖并行的气氛。 旸谷的将主岳节亦是兵道大家,几番攻岭,未得寸功。赤眉皇主希阳且战且退,且退且守,退到龙禅岭之后,则一改先前颓势,竖起了铜墙铁壁。不许人族再进一步。 此后仲熹和泰永回防,也不做别的事情,一个全力养伤,一个尽起大阵,不断加强阵地防御。 姜望第一次看到号称「日出之地守门人」的岳节,就是在这样一个波澜壮阔的午后,在攻防激烈的血腥战场里。 彼时的岳节,刚刚从锋线上撤下来。与仲熹或者泰永交过手,气息的波动已然搅覆一路行来的天地元力。 他的阵地在龙禅岭的另一边,似是才意识到曹皆的来援,于是大步向这边走来。 他披着甲。 不是今日才披。 在过往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都是如此。 从未有人见过他卸下甲胄的样子,好似他生来就与战甲一体。 那是一副形制古老的甲胄,现在早不时兴这样的制式。肩甲有狰狞的倒刺,胸甲是挫有暗纹的一整块。头盔上则竖着一支枪头! 枪头甚至开了血槽,系有一道黑缨。 这副甲整体说是暗金色,但那金色太淡。而那「暗」中,浸着血。 在审美意趣上,这副甲或许不被现在的太多人觉得好看。 但穿在他身上,有一种从时光旧处走出来的勇武。 他并不似手下的宣威旗将杨奉那般高大威武,他的身形是较为普通的。但给人的感觉,是铜心铁胆,钢筋铁骨。 甲胄下的他,比他的甲胄更刚强。 尽管他并没有揭开面甲,姜望只看得到他的眼睛,但仿佛已经深刻地认识这个人。 他的眼睛是灰褐色的,其间没有太多的情感色彩,只有一种化不开的固执。 「你受伤了。」他看着曹皆。 「是的。」曹皆答。 「军队全部交给你。」 「好。」 两位兵道大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完成了交接。 并不是说岳节自认兵略不如曹皆,而是在曹皆受伤断臂的情况下,他解放自己作为衍道强者的战力,才是最合局势的选择。 当然,这也是对曹皆兵略的认可。相信他无论在何种状况下,都能最大程度上展现兵道之威,释放人族大军的力量。 在涉及人族大军的统御中,岳节的意志在后退,曹皆的意志在前进。 三军之志,一意贯之。 曹皆头顶,顷刻窜起气血狼烟,一时撑天!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具体到每一队的兵煞控制。三军或为一体,兵煞彼此勾连。 他可是能掌百万大军的帅才,军队越多,越能施展。 而岳节在剥离了军势之后,整个人如同礁石露出水面,体现出另外一种不可摧折的力量。 血河真君彭崇简主动释放善意:「岳将主久攻辛苦,可以稍作休养。待到决战之时,我再叫您。」 在曹皆没有率军赶来的时候,岳节对龙禅岭的攻势一直未有停歇。因为他们作为先打到龙禅岭来的军队,必须要持续地对这海族重地施加压力。甚至于他是以「孤军在此,却必须要拿下龙禅岭」的姿态,来展开的攻势。 迄今没有一面人族旗帜真正在龙禅岭上插住,但人族的鲜血已经在岭上洗了好几遍地! 千锤无功,而渐锻形。 这是他和曹皆的默契。 此刻他看了彭崇简一眼,点了一下头表示接受善意,但说道:「不必。」 而竟转身,探手一抓,抓住了一杆丈八之铁槊,竟然摆出了更拼命的战斗姿态,就这样重甲长槊往前走。 彭崇简不明所以。 而曹皆道:「现在就是决战的时刻。」 他亦平静地往前走,走过大军肃立的血气之林,走过一 个个炙烈跳动的人族的心:「我的忍耐在路上就已经结束。」 岳节亲为先锋,曹皆为大军主帅。 砰!砰!砰! 心跳捶成了擂鼓声。 冲锋!冲锋! 战旗前指。 人族大军如海潮一般往龙禅岭上涌。 无论神临内府抑或未能超凡的壮勇,无论大国公侯名门真传又或普通的小卒。他们都是这海潮里的一部分,而混同出如此磅礴的勇气。 现在就是决战的时刻! 就如同祁笑在战前的展望——要于此役毕万功! …… …… 滴~答! 危寻的一滴血落下去,砸穿了脚下的煞云,落向那无尽的彼处。 眼前大军如海,惊涛骇浪。 巨大无朋的福泽战船,在这等军势的包围下,也只是一只摇摇欲坠的小舢板。船身正中有一道巨大的裂隙,也不知怎么还能勉强吊连在一起。 祁笑用兵如神,他危寻战力也不输于人,但还是陷入了被大军围困的境地。 双方兵力相差太悬殊,虚张声势的泡沫一旦被戳破,这样的结果也只是早或晚而已。 值得庆幸的是……应该不算太早。 娑婆龙域那边,大约该有结果了? 为了营造进攻东海龙宫的真实性,祁笑调了五万夏尸主力在此,辅以五万候补,亦称十万——她的夏尸军常常是一半主力征战,一半轮替休养,故而这就是战争状态下的军势。 此刻已死得寥寥无几。 福泽战船上身穿祥瑞战甲的祁笑,生命气息正在急速地坠落。 崇光、杨奉这两个强真人,在填平月桂海之后,便奔赴娑婆龙域去支援了。也是他危某人的一点私心,不想本宗第一真人也陷在此。 那么现在呢? 危寻恍惚想起了一年一度的海祭大典,想起天涯台,想起那首海民最为熟悉的悼歌。 「苍苍兮云盖,茫茫兮归来。」 「吾愿执长缨,今朝搏怒海……」 去岁何岁,今夕何夕? 他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不断变换色彩的眼睛,赤橙黄绿青蓝紫,无冤皇主占寿的眼睛! 占寿已近前! 第一百七十八章 沉都 伤心亦死。 伤情亦死。 伤意亦死。 一眼千万年,苦海怒潮声。 占寿之疃,照见的尽是天寿者!世事无常,谁知你因何而死?吾无冤皇主,决汝生死无怨也! 那变幻流彩的眼睛,仿佛收纳了整个世界。所见即所有。 包括那艘摇摇欲坠的战船,包括那位名扬沧海的沉都真君,也包括了....—一柄洞穿了时间与空间的剑! 此剑古拙,长有四尺,剑铭「沉都」。此二字无比清晰地映入占寿的眼睛,遂有剑芒耀世,反折流彩。 在这一刻,赤色转橙,橙转黄。天地有枯色,剑光亦凋落。 独属于沉都的剑芒寸寸消散,这柄耀世的长剑,收敛为视野中寻常的一横。持剑的危寻,也再次出现在视野中。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那一滴从危寻身上滴落、落向无尽之彼处的鲜血,恰在此刻,抵达了「彼处」。 它坠落的线条非常自由,除了真君本身的道则存留,未有任何力量赋予的痕迹。但就是那么恰巧的,落进了此域混乱规则冲突最为激烈的那个点。 而竟引发了混乱规则的全面碰撞! 好似落进油锅里的一点火星,立即便引发了爆炸。 此地并非东海龙宫,而是东海龙宫之外的界域。危寻和祁笑杀进东海龙宫的兵锋,被一路倒推出来,而后且战且退至此,直至被海族大军包围。 而危寻此刻一滴道血所引发的变化,绝不仅仅局限在方寸之地。规则的爆炸似星火燎原,顷刻波及整个界域! 如果将一界规则比作海,此刻就是涟漪骤起,俄而波澜壮阔。若这个界域彻底崩溃,那么海族大军的包围也要随之崩解。 绝大部分海族战士,都不能在一个界域的崩溃中存活下来。无冤皇主在掌控大军,调动兵煞之力的同时,也理所当然地要替整个军阵承担危险。他要替麾下的每一个战士对抗界域崩溃,也就必然不能给予危寻太多的力量。 于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只秀丽的靴子。靴子本身并无殊异,特别的是靴子的主人。 这是一个瘦高的女子,穿着一身绣纹诡异的祭袍,头戴月白色祭冠,她只是走出来,走到视野中,随意地踏落她的靴子。 殃及整个界域的规则爆炸,一时顿止了! 她踩住了规则涟漪!像是踩死了那种名为「崩溃」的东西。让本该继续的一切得以继续。 玄神皇主睿崇! 说是龙种,本身有部分龙的血脉,但其实并不表现「龙」的一切。 因为她走的是神道,如今阳神成就,名证皇主,早已无拘于龙血。但龙族仍然认可她,将她列入谱系。 此界的崩溃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 但那一滴道血却在此之前,就穿透此域。 如此巧合的,当它落下之时,迎接它的刚好是一条五光十色的界河。 鲜红的血珠迅速被破碎的规则所分解,而这滴血珠上所残留的来自于沉都真君的道则,一瞬间崩溃了。恰恰被分解的那一刻,恰恰在破碎的规则里,拨动了所谓的「破碎」。 于是。当睿崇踏平规则涟漪,占寿重新将危寻拉入视野。那变幻流彩的眼睛,看到了色彩斑斓的河! 界河位移了! 且是如此巧合的横亘在危寻和占寿之间。神通,卜数只偶! 无拘天意,机缘巧合。 危寻踏足绝巅,反溯道则,己心即天心,早已不束于「天意」、「我意」,万法万念皆自然。 如此才可以在大军围 困之时,在两尊海族皇主的压迫下,相逢自己的巧合。 对于占寿、睿崇这样的绝巅强者,界河根本就不能成为阻碍。他们即便赤身横趟界河,界河也无伤其身。 但界河于迷界的特殊性在于——它是唯一连同各个界域的通道。 也就是说,在这条界河出现的此刻,危寻已经退到了另外一个界域里,脱出了海族大军的包围圈! 占寿毫不犹豫,一步跨过界河,紧追其后。 玄神皇主则是随意一转足,祭袍旋舞,身影已无。 危寻在倒退,手提四尺长剑,不见半分烟火气。但此界的空间、元力,都在「送」他。他仿佛在被推着走,如立潮头,随波遽远。 但占寿亦如影随形,始终不曾让他脱出视野。 两位绝巅强者一追一逃,瞬间转换了五个界域——不是危寻不想回近海抑或去沧海,是那位并不显露身形的玄神皇主,镇住了他脱离迷界的路。 而就在下一刻,危寻拧身一转,于潮头回剑。长剑所过,竟泛起流彩瞬转的锋线! 他竟要剑开界河,再分一域! 如果说先前的界河位移,是站在神通尽头,对「道」的运用。现在则是毫无保留的绝巅战力的强压,强行以力破界! 但虚空中探出一只肃杀的白色的小手,于不可能之中实现了可能,恰恰捏在剑尖! 又有一只胖乎乎的青色的小手,按在了剑格之上,反推危寻之虎口。又有一只结实的黄色的小手,握成拳头,砸在剑身,砸得长剑下沉!再有一只滚烫的红色的小手,挡住了剑刃,蜷卷剑锋。 更有一只冰冷的黑色的小手,落在剑柄之上,触及危寻五指,似要与他合握此剑。 白、青、黄、红、黑,睿崇所驭之五行婴神! 此婴神不避神鬼,不死不灭,任意穿梭五行,而附着玄神皇主之意志,自生道则,自成五行神鬼小世界。于此镇压危寻! 危寻早已被重创,那一滴道血就是本源受损的表现。此刻被睿崇强势截停,道则相迫,便有丝丝缕缕的剑光,起于周身。 一身独照,剑气如月。 此刻后有睿崇虎视眈眈,剑有五行婴神相镇,前有无冤皇主步步紧逼。 危寻独握长剑,在这一刻剑气升腾高悬,道则凝现下沉。 以他为中心,浮现了一座虚幻的、残破的、有着荒凉气息的城!此城自虚而实,也不过是发生在一瞬间。 满目断壁残垣,而这般强悍厚重。 白、青、黄、红、黑,五只小手被此城的力量所约束,强行拽出了五尊哇哇乱叫的婴神。金木土火水,寻五方,镇五行。 此城风水绝佳! 五行婴神被强行镇于此城下,无冤皇主被阻隔于此城外。 占寿抬眸,只看到城门紧闭,门匾高悬三字,日——「钓海楼!」危寻掌控卜数只偶这样的强大神通,可他的道则却无关于命运因果。他的道则...是钓海楼。 天下修行者,各有各的路。优劣强弱不论,大多照见本心。危寻的路不在于剑,不在于神通,而在他的宗门。 他生于此,长于此,成于此,最后也担于此。世间以物为道则,少有强路。 钓海楼作为道则也不例外。 这并不是一个强大的道途,因为真正的钓海楼也从来不是世间绝顶,更不似命运因果这些有无尽的可能. 可是危寻如此强大! 被大军磨损过道则,被皇主重创过道躯。仍能于此奋勇,伤躯独战两绝巅! 但玄神、无冤,哪个是弱者? 月白色的祭冠于此显现了无边 神圣,祭袍披身的睿崇径自落在此城上空,足踏危寻,碾压此城! 祭袍上诡异的绣纹这时候仿佛活了过来,疯狂扭曲着、似在表演古老的舞蹈。仿佛在祭拜,仿佛在歌颂。 而磅礴似海的神性力量,显化出无数扭曲的烟体,疯狂地往危寻的道则城池里钻! 道则城池不断地捕捉神性烟体,不断地将之镇于城楼,可城池本身,却迅速地摇晃起来。在这种道则与道则的直接碰撞里,被撼动了根基!城中自有危寻所怀念的世界,可城外是他必须要面对的人生。轰! 便在此刻,占寿一步踏出。 这位无冤皇主简单地一步,却踏出了天摇地动,影响了此世根本。他看着那高高的城楼匾额,一双眼睛转为绿色。 在此绿眸前,洞开了城门! 风吹满城,残絮如烟。恍如新风吹旧气,危寻在这里想要守护的过去, 被无情地驱逐了。 城中执剑正与睿崇对抗道则的危寻,全身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整个人蓦地下陷,双脚入地,一直没至膝盖。 于是玄神皇主睿崇的身形,再降一分,她的靴子距离此城,更近一步。 占寿并没有顺势走进此城中,只是静静地看着危寻。 看着这位与海族对抗多年的绝巅强者,见其沉默忍受,不发一言。他也不言语,只是眼睛再一次发生变化,颜色由绿转青。 危寻的左眼当场爆开!鲜血与粘液浑浊地流淌。 以其为中心,整个道则城池的地面,蔓延开无数条裂隙,密密麻麻似 ■的电面,无水 蛛网一般!轰轰轰! 被镇压的五行婴神,开始猛烈地挣扎。摇摇欲坠城将破。 满天的神性烟体,已经侵入此城,开始在这座名为「钓海楼」的城池里肆意乱窜,穿过那些断壁残垣,在危寻的回忆里随意涂抹。 玄神皇主睿崇轻轻抬起她的手,掌心向下,遥覆危寻。 纵然他有斩皋皆龙角之锋锐,有组建镇海盟之雄略,有搏风击浪之勇力,此时也动弹不得。 再多的机缘巧合_覆巢之卵救不得。而占寿的那双眼睛里,青色遽转蓝。骤生海潮! 此水不是简单的水,取自沧海,炼自幽冥,一滴万钧,一瓢天倾。 沧海之水卷飘蓬,从那颠倒混乱的所有方位一起涌来,瞬间便将整座道则城池淹没。也将危寻淹没在其中。 这位纵横迷界数百年的强大真君,终于倒下。紧握他的剑,仰躺在他的城。 大海沉都。-- 以危寻的神通之巧妙,仅仅占寿一尊皇主,虽然实力占据优势,也未见得能留下其人。所以玄神皇主睿崇也第一时间追了过来。 对于被调到东海龙宫的海族来说,灭掉九卒之夏尸的过半精锐后,最有价值的战争目标,当然是沉都真君危寻本人。 危寻以「卜数只偶「之神通,机缘巧合地遁走,却将福泽战船停在了原地。 这本质上亦是给海族留下的一道选择题。 在山穷水尽的最后,唯有如此,他和祁笑才能多出一分生机。当然这生机亦渺茫。 在海族两尊皇主逐危寻而走的同时,福泽战船仍在战斗。 战船上数不过千的将士,仍然凭借着这艘齐国第一的战船,在做最后的挣扎——这些就是龙宫战场上最后的人族战士了。 密密麻麻的海族大军,将这艘巨船包围,其中亦有真王压阵。且是与姜望交手过的那个水鹰嵘的老祖,号为「翼王」的水鹰地藏。他审慎地仍以对待真君的规格兵围战船,不断消耗这艘代表了大齐匠师最高成就 的恐怖战舰的储备源能,消耗战船上那些顽固近卫的性命。 他不诧异这些人族战士的顽强,因为他麾下的亲军亦有如此意志。只是注视着这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代表了「危险」的人族名将的落幕过程,多少有行百里者半九十的忐忑。 而另外的强军,已在念王的带领下,驰援娑婆龙域——念王鲸华本应是留下来的那个,只是他曾经吃过祁笑的亏,只怕为敌所趁。 故是由他来做最后的了断。 曾经威压迷界的福泽战船,已经千疮百孔。船身的覆甲,已经被掀得干净。 血迹斑驳,尸横各处。 此时此刻的祁笑,仰躺在福泽战船的甲板上,身上的祥瑞战甲已被击穿,巨大的血洞开在她的腹部,流淌着衰败的生机。 嘉瑞五灵皆死,景星庆云尽碎。 但在这个时候,水鹰地藏却看到,那奄奄一息的躺在甲板上的夏尸军统帅,虚弱地抬起了她的手掌。 危险! 水鹰地藏瞬间拔高遁远,绝不给这困兽以任何反扑之机。然而与危险伴行的恐怖,却并没有降临。 几乎冲到此界尽处的翼王,在遥远的距离,警惕地注视着福泽战船,看着此船终于在一声痛苦的裂响里,从正中间断开。 看到船头甲板上躺着的祁笑,自血污之中露出的笑容!他不知为何,怅然若失! 虚空之中,推开了一扇左黑右红的门。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此即祁笑神通——福祸之门! 而祁笑就那么笑着,虚弱地说道:「我予此战鸿运当头,一战毕万功!」 -- 「你是否听到什么声音?」 在那沉都之海前,占寿正欲转身离去,支援娑婆龙域,忽地停步。 「什么声音?」玄神皇主睿崇皱起眉头,回看那具正在消解、正在感召天地的道躯,有些迟疑:「好像.....是听到了什么。」 好微弱,但好用力。有个声音在说 「我予此运机缘巧合,必定实现!」占寿与睿崇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大丈夫东去不须归!沧海欲葬我便葬我。「我予此战鸿运当头,一战毕万功。」 「我予此运机缘巧合,必定实现!」 第一百七十九章 真君死,大益于天 呼呼呼~ 天地之间有飓风。 此风庞巨无朋,啸声万里。上接高天,下卷土石。 从山脚往山上卷,拔万载老树、掀千钧巨石,荡兵煞,绞敌军。使得那云遮雾掩的龙禅岭,不得不显露真容。 真正在曹皆的操纵之下,姜望才认识到什么叫军阵杀术,才深刻理解何为「集众成阵」。 曹皆所掌控的大军,兵源来自不同势力,不同宗门,完全难称得上默契。虽则来迷界征战者,必然接受过 必然接受过一定的军事训练。但旸谷、决明岛或钓海楼,训练的军阵也并不重叠。 可曹皆化腐朽为神奇,归杂乱为有序,硬生生把凌乱各异的军阵,复合为一个整体。用一种类似于零件拼凑傀身的方式,完成了军势上的大统合。 三千里龙禅岭,有武装到牙齿的碉楼,有高达数十丈的恐怖恶兽。诡刺藤、恶藓池、邪魂蜂巢_...可以说处处危险。 但人族军队在曹皆的指挥下,只是横趟。像一方无情无漏的巨石,只是不断地往前碾。 岂止接天连地的飓风?岂止张如天幕的箭雨?轰隆隆隆! 那翻滚着雷霆的恢弘世界,竟被一面血迹斑斑的战旗洞穿。强如龙族皇主泰永,也不得不再一次放弃防线后撤。 战旗猎猎,自引天光照满山。 岳节所掌管的旸字旗,是大旸帝国的最后一面旗帜。 曾经雄霸东域的伟大帝国,只有最后一抹余晖,飘扬在今日的龙禅岭。 今人犹披旸甲,铁槊演尽寒锋。旧日军威,仿佛能见。 「我将一步不退!挡我者死!」岳节徒步登山,执槊而前:「龙禅岭广有三千里,今日进军三千里!」 姜望身在军阵中,成为人族怒潮的一部分,去吞没那亘古长存的高岭。 心中实在是没有余念,浑然无我。只感受到壮阔,只捕捉到杀戮。作为一名战士,千千万万战士里的一份子,此刻唯一要做的,就是在曹皆清晰而准确的指令下,奔赴每一个最恰当的位置。 五位衍道真君,齐攻龙禅岭,这是什么概念?大阵好似纸糊,雄山只如泥丸。 哪有什么铜墙铁壁! 曹皆掌控全军,简直将军势催成了怒海,根本无一丝罅隙。明明是攻山叩关、很该有一分拉锯,却好似扑杀蜉蝣,碾灭蝼蚁。 龙禅岭上只有一个大狱皇主仲熹,能够在兵阵上与之稍作较量。 但又有岳节、烛岁、虞礼阳、彭崇简,四位衍道真君亲为锋矢,一任曹皆调遣。仅靠希阳和泰永两尊皇主,又哪里守得住?哪处防线能够不被击穿? 岳节说今日进军三千里,也不尽是狂言。人族大军冲阵至现在,未有一次潮退! 从邪魂蜂巢杀到坐禅洞,耗时未过半盏茶。 此窟乃海族有名的禅修地。在龙禅岭十二净地里,排名第三。此处有手段,就中杀气藏。 但烛岁只是提灯一送——里间伏兵未出,阵势未开,梵音方动___白纸灯笼里的烛火,就已经铺满此窟,将里间一切都焚尽。 连海族到底在里面藏了什么手段都来不及看到。 偌大的娑婆龙域,经营了不知多少岁月。龙禅岭更是多少海族心中的圣地。 可人族一朝侵来,势无可当。 桃花一路开上山,太嶷山撞龙禅岭。 不能说龙禅岭上的阵防不够强大,不能说仲熹不擅守,不能说海族战士不够顽强。哪怕是希阳、泰永他们,亦是身截洪流,带头搏命。 可是娑婆龙域这里的人族海 族力量对比,确实悬殊。且是从高层战力到军队力量的全方面碾压。且是曹皆这等从不出错的名将来主持战事!但凡棋盘上能出现一点优势,曹皆都能够将优势保持到终局,更别说眼下如此大优,如此富裕。 名门天骄,精兵强将,应有尽有。衍道战力都能够多出来两尊! 他根本不与仲熹要什么阵型变化,分进合击,就是赤裸裸地碾压,无休止的军阵道术洗地。 军阵道术没洗干净,就真君再来洗一遍。把龙禅岭洗成了秃龙山! 就这么生推上去。 人潮如海,旗帜其实杂乱。 但每一面旗,都是人族的旗。且招摇不倒,且愈举愈高! 龙禅岭雄阔而强大,向来高不可企,从未被人族攻陷。 它不是一座简单的山岭,是娑婆龙域的核心,也是许多海族的寄托,具备伟大的意义。其间有十二净地,如坐禅洞等。有十八恶狱,如恶藓池等。有镇山金刚,有护岭伽蓝.... 但是都无用。 娑婆龙域几乎自成一方世界,直到现在域内也还有许多海族在抗争。但人族已经杀至此域绝对的要害之处。 人族大军一路横碾,虽是上山攀岭之路,却如刀破竹,速度越来越快。 当岳节亲掌的旸字旗,终于插到龙禅岭的核心「天佛寺」之前,就意味着这场讨伐娑婆龙域的战争,已经迎来了尾声。 至少于娑婆龙域是如此。 天佛寺说是寺,其实并无砖石,乃是一根生机勃勃的、数万丈的参天大树,掏空树干,雕凿而就。树皮有佛塑,枝叶尽菩提。 树下有清净气,但现在已被血腥冲散。 大狱皇主仲熹、赤眉皇主希阳,以及出身龙族的皇主泰永_._三尊海族绝巅强者,此刻个个带伤。并排站在天佛寺前,目光掠过猎猎招展的旗帜,看到人族战士一潮一潮地往此处涌。 漫山遍野的支流,最后汇合成如此雄阔的海。 他们已经使尽了手段,拼尽了所有,把龙禅岭上漫长岁月里的布置全都拼完了,把驻守龙禅岭的重兵皆填死,而终于无计可施。 甚至于,大狱皇主仲熹已经濒死,赤眉皇主希阳也几次从鬼门关前逃出!即便是三尊皇主里最强的泰永,不也被打穿了道则世界? 他们都已看见穷途,而都驻留在此。既为此战之憾,亦为海族之恨! E 烛岁、虞礼阳、彭崇简,走到了岳节身边,平静地注视三位海族皇主。 残甲断臂的曹皆,亦从军阵中走出,立足四位真君中间。 此时只需防止困兽之斗,少付代价。以五敌三,却是不必再耗损将士性命。 若以衍道强者为锋镝,则洞真、神临也自出阵上前。 险被打死、现在也伤躯未愈的东王谷度厄左使季克嶷,不知何处养伤折来的钓海楼秦贞,从东海龙宫赶来的崇光、杨奉。 清符彦青商凤臣、陈治涛、符彦青... 当然也包括姜望,和紧紧跟在姜望旁边的竹碧琼_...以及姜望和竹碧琼在哪里就凑到哪里竖起耳朵的卓清如。 看到姜望走向虞礼阳,她耳朵竖得更高。 「天佛寺?」姜望寸血不染地走到虞礼阳身后,有些疑虑。 他曾在稷下学宫里读书,学过记录世尊言行的《菩提坐道经》。学宫讲习严禅意,精通佛法,尤其对佛门尊者悉如念的《菩提注本》有很深的研究,课讲得极好。 他也因此对这「天佛」二字有些印象。 《菩提坐道经》里提及世尊弟子,其中确有尊为「天佛」者!只是后来不知怎的未有广 传尊名,不似世尊的其他亲传那样,或自开道统,或万世传法。 煊赫如此的佛陀尊号,最后却是销声匿迹。 当然,历史风流总如烟。什么样的豪杰,有什么样的结局,都不稀奇。 只是在这龙禅岭遇到以此为名的寺庙,也难免产生联想。 「很好奇么?」虞礼阳似乎完全了解姜望的所想,目视前方天佛寺,语气轻松地笑了笑:「天佛即龙佛。」 天佛即龙佛!? 世尊亲传里最有灵性的弟子,有「天佛」之尊号的神秘存在,竟然是那位中古时代的龙佛吗? 那位感召了无数龙族,使之皈依佛门的龙佛?那一位追随世尊,帮助人族赢得人龙之争的佛陀? 悬空寺之降龙院里,至今仍然矗立「佛掌降龙」,就是对这段光荣历史的纪念。 可龙佛此名,于人族固然功勋莫大,于败退沧海的那个族群来说,则是罪大恶极! 所谓「龙佛」应该是龙族的叛徒、被龙族恨之入骨才对,怎会在此立寺,还得纪念!? 这完全说不通。 可虞礼阳是何等人物,他既然当众给出回答,就自然不会有错。所以中古时代的那一段历史,其实是有什么隐情存在吗? 比如龙佛感召无数龙族,并不是叛族之举,并非为了帮助人族?有没有可能,当初龙佛以佛陀之尊号,敕封大量的护法天龙,并不是倒向人族,而是以为_.佛门倒向了龙族? 换而言之,身为世尊弟子的龙佛,着了世尊的道!如此也可以解释那龙息香檀树的成因! 按照陈治涛的说法,在很久以前,龙息香檀树是最珍贵的檀香,对佛门修士有莫大好处。这似乎可以佐证龙族与佛门那亲密无间的时期。而现在的龙息香檀树,散发的每一缕瘴气,都是针对佛门修士的剧毒,越是佛 法精深,越是吞毒难救。 谁能如此了解佛,又如此仇恨佛? 若是真如姜望所推测的那样,唯有龙佛! 龙族与人族是有过亲密无间的时期的,是有过共治现世的时期的,虽然关于后一点,人族现在已经不承认。 但在历史的痕迹里,姜望早已有所窥见。 恰是龙族与人族曾经那样亲密,所以才有龙族拜在世尊名下,成就「天佛」之尊。那时候想来也师慈徒孝,同门和睦过。及至后来,种族相争。 而再深想一层....世尊当年收天佛,是否就是为了后来的人龙之战而布局呢? 如此谋算,方配得上世尊之手笔! 经历了妖界之行,知晓了古老秘辛,从另一个角度反观人族历史,姜望早已学会了两相印证、探索真实。 虞礼阳一句「天佛即龙佛」,便让他想了太多太多。历史的迷雾不断吹开,世界的真实若隐若现! 而若天佛即龙佛,眼前的天佛寺,脚下这龙禅岭,乃至整个娑婆龙域,也恐怕有更重大的意义。才叫以祁笑、曹皆为核心的人族军事统帅,把重注押在此地! 但这些,也只在姜望心中。他缄默未再言语。 曹皆等衍道强者,显然对于眼前的天佛寺并不陌生,听到虞礼阳说「天佛即龙佛」,也没有什么额外的反应。 或许在洞真时候,他们就已经了解过。 「几位皇主,今日胜负已定,你们何必再做无谓——「曹皆开口说话,但忽又咬住了牙关! 因为就在这一刻,他已经察觉到了波及整个迷界的伟大震动。有衍道身死! 一身伟力散尽,复归于天地元气。 对道则的掌控已放手,好似笼鸟归自然。道躯崩解,反补天缺。 此即《朝苍梧》所载,「真君死,大益于天!」 无论绝巅强者死在现世还是沧海,都能制造出一个短期的福地。在特殊的手段加持之下,也往往能够多坚持一段时间。 所以为什么说天妖自举的天妖法坛,能够帮助妖族开辟新天?那本质上就是衍道强者,用自己一生修行,归还于天地,反哺于族群。 天妖法坛就是最能够发挥衍道自毁之价值的伟大创造。 而在规则混乱的迷界,一位衍道的死亡,所能产生的最大变化,就是给予迷界以伟大的支持,让迷界孕生出全新的界域! 不是像人族营地或者黄台界域一样,慢慢的把迷界界域完全转化为某一族的规则体现。而是在已有的界域之外,再生界域。 也就是说,在事实上扩大了迷界的范围。迷界食尸而大补! 这一尊陨落的真君强者是谁?的确也不必再问了.... 「姜望啊。」曹皆的声音从牙隙里滚下来,往下坠。他已经尽快!很快!但海族也拼尽了所有。 烛岁、虞礼阳、彭崇简、岳节,俱都不语。崇光真人神光黯淡,真人秦贞面色煞白。 姜望手按长剑,抬眸不解:「大帅有何吩咐?」 「有些场子,你永远也找不回来了—.—」曹皆只说这一句,便不再言语。独臂残甲,第一个向海族皇主杀去。 何必言语?! 要么当场打死眼前这三尊皇主,掀翻天佛寺,踏平龙禅岭。 要么就等更多的海族皇主脱身赶来支援,叫东海龙宫那边白白牺牲!他曹皆决不允许! 第一百八十章 天佛 参天巨木成古寺,名以「天佛」,雄镇龙域。 三尊海族皇主,背古寺而面人族,自有山岳巍峨不可移之势。 但五位真君同时出手,只是一个照面,三尊皇主就已经被击退! 东海龙宫那边尘埃落定,他们当然知道应该争取时间,但时间问谁去要? 曹皆、烛岁、虞礼阳、彭崇简、岳节,谁能留手? 当此之时,只听一声龙吟如雷吼:「皇主可死,龙禅岭不可无!今日血染天佛寺者,自我泰永终!」 泰永摇身一变,再现万丈金龙! 雷云深处龙摆尾,骤然击破了封锁,打出时空缝隙。龙须在风雨中摇动,竟将濒死之仲熹、重伤之希阳都送走。而雷电交织,又立即将这道裂隙缝合。 「以吾龙血浇龙域,如何?!」 泰永以庞巨之龙躯携风带雨,吞雷吐电。大如屋舍的金色龙瞳,怒视曹皆等:「与你换一危寻!」 三千里龙禅岭,上空尽积雷云。 一位绝巅强者倾尽所有来搏命的威势,比天倾地覆更恐怖。 但送走两位皇主之后的泰永,却并不扑向人族大军。反是绕树而上,龙盘古寺。 那在金鳞之上奔涌的灿光,也倾泻在天佛寺,如流金漆。 泰永之龙躯,仿佛成为天佛寺亘古就有的雕塑,与之相合,固而激发出伟大的力量。 雷鸣龙吟风吼,呼呼如撞命运之钟。 天地之大音,使听者心神慑服。 偌大的天佛树寺里,响起了洪钟大吕般的诵经声。 却是此寺修者,与泰永合鸣。 龙首高抬,穹顶风雨咆哮,仿佛怒海。 龙身抱寺,寺外金辉激荡,如临胜景。 彼处风雨雷电,好像天外护法。此方地涌金莲,是净土妙门。 这个世界竟有如此矛盾的分野,而在无穷伟力的编织下,造就了代表泰永今生最高防御成就的「龙息胎藏大金刚界」! 没有天佛寺的支持,没有耗尽道则的决心,即便以泰永之强大,也无法成就此数。 而他的目的也已经再明显不过——他向人族衍道求不得时间,也无法指望仲熹和希阳,故而自求,竟以道躯镇宝刹! 用他自己的牺牲,来为天佛寺赢得时间,为正在赶来的玄神皇主睿崇、无冤皇主占寿赢得时间。 他说用自己换危寻,是告诫天佛寺前的这些人族衍道——可去也! 海族痛失月桂海,人族亦有群岛受殃。 人族死一危寻,海族死一泰永。 可算两清! 现在退去,都不算亏! 但泰永的怒吼,并没有得到回应。 或者说,曹皆他们,并没有在口头上回应。 对于一个注定道消的存在,对于那些已经不在的人,言语何用? 曹皆只剩独臂,可是他往高穹探掌。他那仅剩的一只手……手外是磅礴气血与浩瀚元力所交织出来的虚幻甲手,而在风凿雨击、雷轰电打中不断膨胀,竟以无形握有形,自那暗黑厚重的雷云中,精准无比地擒住了龙尾! 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须尾俱全。 他擒住那龙尾往外拔,与泰永做最直接的角力,要将此龙拔离天佛寺身。 此时不拼,更待何时? 只听得雷鸣间歇,电光断裂,天地规则如飞灰,整个天佛寺附近的空间,尤其是在衍道力量对撞的最外围,竟出现了斑斑点点的黑色孔洞! 人族强者如崇光、杨奉等,都不得不选择带着大军后撤。 大战犹未歇, 衍道决死,亦争以瞬息。 那身形佝偻的烛岁,依然佝偻着。提灯前行,步履艰难。可他的身外渐而燎起白焰,他的双眸也被白焰点燃,他竟然就那么走进风墙雨幕,走进金辉结莲……一切的一切,好像都不对他造成阻碍。 他就这样走近天佛寺,最后就那么走进了泰永的龙躯里! 即便强大如泰永,即便他结出了龙息胎藏大金刚界,更做好了迎接所有的准备,却也在此时发出痛苦的嘶吼!他的伟大意志,正被一点一滴地撕碎! 便在此时,虞礼阳漫步而前,大袖飘飘,并指拈桃花……像是拈着一颗桃红色的棋子,而以龙息胎藏大金刚界为棋盘,将此棋点落。 一时之间,金辉飘摇,金莲凋落。 泰永苦心构筑的龙息胎藏大金刚界,此一刻如虚似幻。 彭崇简就在这个间隙往前走,翻掌便拔下了头上乌簪,以此为匕,扎透了所谓「龙息胎藏大金刚」。而身成血河,呼啸着扑上了天佛寺。血河如血蟒,也似泰永先前那般,绕寺而上。 血蟒缠龙躯,将金辉染做赤。 泰永说血染天佛寺,血河真君却是等不及,先来帮他实现。 这一切说来复杂,但衍道之战,几乎已经很难用时间来刻度。 雷云深掩的天穹上,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白色的眼睛。其间白色瞳仁如海,呼啸着伟大的神性力量。 玄神皇主睿崇即将赶来,并且先一步降临了力量! 可也正在这一刻,岳节的丈八之槊,狠狠地扎进了龙躯,甚而扎进天佛寺! 「喝——啊!」 旸谷将主身上那副古老的战甲,都发出了难以承力的撞响。岳节体如金刚,扎稳了马步,双手持槊,咬牙怒吼——以一种掀翻天穹的姿态,将那盘根错节不知几千里的天佛寺树,硬生生掀了起来! 轰轰轰轰轰! 泰永那强大无匹的绝巅龙躯,像一座山脉崩塌!一丈一丈地崩碎! 轰隆隆隆隆隆! 龙禅岭在塌陷。 整个娑婆龙域都在摇晃! 生命是如此奇妙的事情,世界和生灵也总存在无法割断的勾连。 娑婆龙域在摇摇晃晃的同时,迷界亦得到伟大的滋长。 泰永死,他的无穷生机还归于天地。 天穹上属于玄神皇主睿崇的那只白色眼睛,流淌出难以描述的哀伤。 她的哀伤并不仅为泰永! 但曹皆在掌心龙尾崩解的同时,就已立挽兵煞为大弓,仰天一箭射玄神!管你哀不哀伤,就是要你痛! 白瞳闭眼,神力散消。玄神皇主睿崇当场退出了娑婆龙域。 是因为大势不可挽,所以选择了放弃? 姜望身在大军之中,默默以乾阳赤瞳观察这一切。衍道之战的细节,他若能捕捉毫毛,都是莫大的收获。 他见那泰永死,皇主之死如雪崩。磅礴生命崩解、浩瀚道则碎灭,几乎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散归于天地之间。 都说蝼蚁不自量,蜉蝣渺沧海,可草木荣枯,与这绝巅生死,又有什么不一样? 他见那天佛寺已倾,老树断根。其间多少海族,尽皆无生息。圣寺倒塌,龙禅岭遥对香檀树海的古老布局,好像也土崩瓦解了。 已经掀翻了娑婆龙域吗? 在这迷界,人族就这样赢得了前所未有的伟大胜利? 姜望心中有一种不真切的感受。 他看到曹皆等真君并未罢手,在杀死泰永、挑翻了天佛寺之后,仍然各施手段,以恐怖的力量洗刷龙禅岭。 好像一定要将这三 千里山岭,夷为平地方可。 龙禅岭被攻破,天佛寺被挑翻,海族在迷界就此又少一处根据地,且是经营了数十万年的根据地。 此地还有什么? 姜望不由得想到,经营数十万年的根据地,仅止于此吗?虽然这一路杀来,龙禅岭的确雄阔巍峨,岿然强大。有十二净地、十八恶狱种种关卡,有镇山金刚、护岭伽蓝种种布置。 更有足以支持龙族皇主泰永的天佛树寺,不可谓不强大! 人族以绝对的力量优势杀来,胜利摘取得绝不轻松。 但相较于数十万年的岁月……这些未免,仍然不够厚重。 此地还有什么? 曹皆等五位衍道强者好像要生生将龙禅岭凿平,将娑婆龙域击碎,他们好像在逼迫什么! 诸般设想正在心中转动,那悬于内府,已然绽放的歧途之花,蓦地摇颤起来。 歧途花从花瓣到花茎,皆作黑白两色,泾渭分明。它倒生于内府穹顶,而自有清辉洒落。整座第二内府,无数内府房间,也是因此分野,半黑半白。 当它的花瓣摇颤,哪怕极其轻微。 也叫姜望骤然警觉。 他隐隐感觉到这个名为「娑婆龙域」的世界,有什么变化正在发生。好像有一道荒古而伟大的气息……正在复苏! 不待他触摸那种感受,曹皆已然大手一挥:「走!」 这位如今代掌天覆的大齐名将,第一时间接掌了军队,且毫不吝惜军力,极其果断地聚起兵煞,化作长箭一支,破界而走! 本在龙禅岭肆意释放力量的几位衍道,也随之四散。便如深林惊羽,群鸟各飞。 像其他的修士一样,姜望身在军阵中,完全放弃自我思考,交付全部力量。 直到大军退出娑婆龙域,在早成白地的「己酉战场」重整军阵。他才从兵煞的一部分,归复为自我。 但笼罩在心头的那种沉甸甸的压迫感,却不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发强烈。 他竟然还是感受到了娑婆龙域的震动,仿佛有什么无法描述的庞然大物,正在翻身。 要知道这可是隔着界河! 迷界之界河,是完全分隔了界域的存在。彼域之波澜,应该完全无涉于此界。 除非是说……此刻娑婆龙域之变化,影响的是整个迷界。 究竟发生了什么,竟比衍道之死阵仗更大?! 姜望看向虞礼阳。 虞礼阳负手而立,正潇洒地隔着界河眺望娑婆龙域。感应到姜望的目光,却也不回头,只问道:「你以为迷界的平衡是由什么来维持?」 姜望皱起眉头。 他皱眉的原因,不是这个问题太复杂,而是太简单。 迷界的战局平衡,任何一个在迷界征战过的修士,恐怕都能说得出一二来。 无非是东海龙宫、娑婆龙域、月桂海,对天净国、苍梧境、浮图净土。 无非是海族大军对人族大军。 无非是常年坐镇迷界的几位真王对真人。 无非是向往现世的海族和赴海守疆的人族修士。 无非是偶然会出现的海族皇主和人族真君。 但这些答案都太简单,不值当虞礼阳把它当做一个问题。 那还能有什么? 人族与海族各自大势的碰撞?两个伟大文明的交锋? 「桃花仙对武安侯倒是极有耐心……」虚空之中,素纸无名书上,文字又在发生。 卓清如不动声色地往姜望这边挪了挪。 便听得虞礼阳的声音补充道:「我换个问题 好了。你以为自中古时代的人龙之战,一直到现在,是什么力量在迷界这里对峙?」 自中古时代,自人皇逐龙皇的那场战争后,一直延续到现在的对峙! 还能有什么? 齐国未有存在这么久,甚至钓海楼也未有存在这么久。 今时今日在迷界战场上厮杀的一切,在中古时代绝大部分都不曾出现。 当然包括曹皆,包括虞礼阳……甚至包括烛岁! 那还剩下什么? 姜望喃声道:「娑婆龙域,东海龙宫,苍梧境,天净国?」 他之所以没有说月桂海和浮图净土,是因为这两个根据地,都是后来才出现。且在历史中,都有被替换的经历。 唯独娑婆龙域等四座,才是亘古至今,仿佛永存! 虞礼阳微微点头:「武安侯一点就通。」 他还要展开说些什么,又止住话头,抬眸道:「你看!」 姜望由此看到,在那界河的对面,浩瀚无垠的娑婆龙域,竟已消失不见!并非是界河位移,因为他并没有感受到界河位移的波动,且界河对面也并未出现其它的界域,反是只有一片空无。 是偌大的迷界里,突兀出现的一个巨大空洞! 发生了什么? 不等姜望问出声来,他就在那界河的彼岸,在那巨大的空洞里,看到了一根锡杖! 杖身笔直,上有盘旋之树纹。 杖头是九龙相扣。 杖尾是龙尾,但鳞须皆坠如尖枪。 此杖便静静地悬停在那片空洞里,但有一种古老而伟大的气息,笼罩了所有注视它的生灵。 见此锡杖,惶然欲拜! 「怎么回事?娑婆龙域去了哪里?」军阵之中,有人掩不住慌张地问。 姜望亦有此疑问,但他听到了虞礼阳的声音—— 「这就是娑婆龙域。」 这位风流桃花仙,语气第一次变得如此凝重:「天佛之兵器,娑婆龙杖!」 万古以来与人族对峙的,是此! 第一百八十一章 朝苍梧 自古以来、名与器,皆在修者掌中。君子善假于物也,但物非其本。 修士皆能养器,强者随身之兵器,也往往能够随之成长,获得不俗威能。 譬如姜望之剑,最早在南遥城出炉,初见名器之姿。但随着他一路成长至今,受神通之光日夜温养,历经大小战斗无数,也早非昔日可比。 当初的长相思,恐怕在神临之战里一触即折,今日之长相思,能够承受剑演万法之神通,姜望持之以战真妖! 如今的长相思,其质早不在廉雀当初所搜集的那些材料。它的根本,是日夜随身所凝聚的剑主的意志与精神,是同姜望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是那不断升华的过往。 但话又说回来。姜望若是失去长相思,他仍是绝世天骄,大齐国侯。长相思若是离开姜望,就会在时间的流逝里神光褪去,渐归凡品。要有其他修士重新温养,方才能见锋芒。 何止姜望之兵器如此? 如那「普度」,在黄舍利手中,和在黄弗手中,亦有根本不同。哪怕是真君之兵器,一旦离开了真君,也会逐渐被时光朽坏。因为器具的道,已经被击碎了!娑婆龙杖何能例外? 自是因为它属于超脱之强者,已是超脱之器! 在绝巅之上,超脱万事。世间的一切规则,都不能够再约束它。 也唯是这样伟大的超脱之器,娑婆龙域才数十万年都岿然不动,未曾被攻破过。它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的世界。要想真正覆灭娑婆龙域,除非能折娑婆龙杖。 这一杖化一域,镇压迷界数十万年的恐怖,实在叫人惊叹。姜望按捺住心中的震撼,出声问道:「这天佛的力量,较之世尊如何?」 虞礼阳道:「绝巅之上的层次,已非我能判断。但我想他与世尊,并不存在本质上的差距。所谓「天佛」,是已走到「佛」字尽头,世尊能够抵达的位置,他亦能达,是谓「与天齐」所以号为天佛。而且他成为天佛的时候,人皇逐龙皇之战尚未开始。」 这位桃花仙话里未尽的意思,是说那位在人族历史里被书写为「龙佛」的存在,在后来还有清晰的成长……真是恐怖的强者! 姜望又问:「天佛的兵器,为何在此?为何化生龙域?」 「如剑在鞘中,亦为慢敌,亦为养器。」虞礼阳一副很值得敬重的、知无不言的前辈样子,漫声道:「此番它被强行逼出来,既失先机,也白费千年……且后退些。」 说话间大袖一挥,整个人族大军和他自己,都后退了三十里地。说话同入他一番儿 好在「己酉战场」早成白地,倒不虞遮挡视线。那界河彼岸的娑婆龙杖又醒目非常,仍然牢牢占据人们的视野。 姜望远眺河岸,才忽地意识到突兀的是什么。 虞礼阳这一挥手,三军皆退,便只剩曹皆等四位真君,孤独地留在界河前。姜望目带疑问地看向虞礼阳。 「天塌下来个子高的顶。」虞礼阳不回头地道:「勿惊,我留在这里保护你们。」姜望:…… 虞礼阳说娑婆龙杖化生娑婆龙域是在养器,譬如剑在鞘中,那么此刻娑婆龙杖被逼出来……剑出鞘,自要染血! 所以姜望完全理解虞礼阳这「保护」一词从何而来。只不过,这虞上卿到底是在保护自己,还是在保护自己,且得两说。 说话间,变化正发生。 那巨大的空洞之中,仿佛亘古悬立的娑婆龙杖之旁,出现了一只手。 五指张开,竖握此杖。 当这只手完整地贴合龙杖的竖纹,把握这支古老锡杖,头戴祭冠、身披祭袍的玄神皇主睿崇,才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人们 视野中。 玄神皇主虽是神道强者,毕竟曾是龙种,在泰永身死道消后,成为最适合握持此杖的那一尊。此刻她手握锡杖,悬立虚空,仿佛远古时代的龙神圣女,从时光深处走来。一时独据天地,仿佛把握了整个迷界! 而在她的身后,无冤皇主占寿、赤眉皇主希阳、大狱皇主仲熹,一字排开。 虽则希阳先前是重伤遁走,仲嘉更是险些被打死,但绝巅强者回气一口,乃得无穷。有这阵缓冲,他们伤是好不了,但也恢复了几分战力。 这一时众星拱月,显现无穷威能。 睿崇低沉开口,声音肃穆,好似在什么正式的祭典上虔诚祝祷:「天老神衰,长岁短怀。悠悠一世,何其薄哉!」 她握杖的手被树纹绞破,鲜血淌过指缝,在杖身蜿蜒。 她将龙杖高举,其声渐高,而后悲如龙泣:「后辈不肖,惊扰祖器。祈以此杖,罪杀来敌!」古老的气息在蔓延。 那色彩斑斓、能够分解一切的界河,在这一刻也停止了流动。己酉界域在颤抖! 不,整个无知无识容纳了无数场厮杀的迷界,都陷入了大恐怖! 无法形容的恐怖,让隔着一条界河、距离河岸三十里、中间还有五位真君阻隔的姜望,竟也感到道元停滞、呼吸困难! 他是神而明之的强者,斗杀不知多少神临,但在玄神皇主高举娑婆龙杖的这一刻,别说抵抗、别说面对,就连遥远的看到,也成了一件危险的事情! 他不由自主的沉心定神,联接五府,以强大的意志握紧长剑,与自己本能的恐惧战斗。但面对如此可怕的变化,静立于河岸前的曹皆等真君,却全无出手的意思。 ……而后在 他们或佝偻或刚强地站着,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玄神皇主高举娑婆龙杖,搅动迷界之风云…下一刻,一道剑光开天而来! 非止于娑婆龙杖所在的那片空洞,非止于界河,非止于己酉界域,是好像整个迷界都开裂。那似乎是一种感觉,又仿佛成为了真实。 在如此剑光出现在视野里的这一瞬,姜望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神通之光随之分野,神魂也好似被剖成两半。 他好像已经被分尸了,但又在那种痛苦中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他不由得脊生冷汗,但就连汗珠也分流!金躯玉髓何其脆弱,神而明之何等渺小。这是什么层次的剑光,出自什么样的剑?!它没有具体的形状,但拥有具体的锋芒。 它以斩破迷界的姿态出现,而凌驾于高举的娑婆龙杖之上,将之斩落!嘭!一声轻微的炸响。 玄神皇主睿崇握杖的右手,当场爆开,被绞碎成无数用肉眼已无法捕捉的细微存在。无论道则、道区、道血,抑或祭袍、骨骼、元力,在碎得如此彻底的时候,竟都如此接近…… 凭不朽之赤心坐镇五府,以乾阳赤瞳目睹这一切的姜望,恍惚明白了什么是「一」。什么是源海里的具本而微。一剑之威竟至此! 娑婆龙杖在坠落,而睿崇在空中环身。花纹诡异的祭袍,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艳丽的花。她以完好的手再次将龙杖接住,就这样进紧紧握着娑婆龙杖,以那尖锐如枪的杖尾就此一划——此声如裂帛。 伴随着天幕被撕开的声音,横亘在众人之前、位于己酉界域的这条界河,骤然扩张了千百倍!那恐怖的无序的规则乱流,在这一刻更是骇浪反复激涌狂奔,仿佛天河。而睿崇已放手。 妥婆龙杖继续下坠,瞬间铺开来,填塞了那片巨大的空洞,娑婆龙域再现此界!但其间山河破碎、洪流奔涌,是一副残破景象。 「你怎么了?」竹碧琼关切的声音,让姜望从难以呼吸的紧张中脱身出来。他艰难地挣回目光, 看到竹碧琼横拦在他身前,似在阻隔什么。 狼狈不堪的他环顾左右,这才发现,不止竹碧琼、卓清如她们风轻云淡,就连身后修为更低的那些将士,也个个岿然不动。 这显然是虞礼阳的杰作! 他说保护众人,是真保护。涉及娑婆龙杖的战斗,哪怕隔着界河,哪怕拉开了距离,也不是等闲能看。 但他针对姜望的怀疑,也是真的针对……保护了所有,唯独漏了姜某人。 「没事,不用担心。」姜望回应了竹碧琼,错身一步往前,正要质问虞礼阳。「你可知道这一剑来自哪里?」虞礼阳忽地问。他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了:「哪里?」 「苍梧境。」虞礼阳看着那条雄阔无比的界河,不回头地道。「苍梧境?」姜望隐约想到了什么。 「那是道门第三尊,蓬莱道主的佩剑,‘朝苍梧,是它的名字。」虞礼阳耐心地讲解。姜望愣了一下:「《朝苍梧》?此剑与彼书……有何关联?」虞礼阳显然知晓姜望说的是哪本书,只道:「说不清楚。」从桃花仙嘴里出来的‘说不清楚,,显然论证了此事的混沌。 「关于你说的那本天下修行名典,说法有很多。」卓清如在一旁很是严谨地道:「有说是蓬莱道主笔记,有说是某位绝巅修士假托蓬莱道主之名所作。有说是蓬莱弟子合众之力所编纂的修行知识,集结成册,朝于‘苍梧,。也有说不过是某几位散人将修行常识汇编,只是恰巧取的名字相近。」 姜望问道:「这本《朝苍梧》典籍的「朝」字,是朝阳之朝,还是朝拜之朝?」卓清如想了想:「我不敢定论,还是问虞真君吧。」 虞礼阳随口道:「朝苍梧剑,当然是朝阳之朝。但关于朝苍梧典,则未有定论,怎样称呼都可。很多人为了区分它与蓬莱道主的佩剑,会坚持称它为朝拜之朝。」 姜望若有所思:「所以说这迷界持续数十万年的对峙,是朝苍梧剑对娑婆龙杖,也即蓬莱道主与天佛的对峙?」 「可以这么理解。」虞礼阳道:「这是蓬莱道主与天佛持续了数十万年的对局,在对弈的同时,两位超脱者也以迷界两族数十万年的战争,来养这超脱之器。」 「那刚才……」 刚才朝苍梧剑对娑婆龙杖的这场交锋,姜望没有看懂,只知道朝苍梧剑好像是占据了优势,但不知战果如何,也瞧不出影响所在。 难道仅止于胜玄神皇主睿崇一臂吗? 虞礼阳道:「有两件事情你要知道。第一,刚才朝苍梧剑并未出鞘,只是发出了剑气,但娑婆龙杖却动摇了根本。第二,娑婆龙杖刚才是由睿崇掌控,而催发朝苍梧剑的,乃是蓬莱岛修士孟屿。」 孟屿也是数得着的强者,当世真人,但与玄神皇主相较,显然不够看。 道创气压制了动摇根本的兴婆龙杖,亦是清晰地体现了此战的差距。朝苍梧剑以一道剑气压制了动摇根本的安安龙校,小是清晰地区 睿崇本要以妥婆龙杖杀敌,最后却只是草草地扩张界河,仍然归复于娑婆龙域。这个亏吃得极大。虞礼阳补充道:「而朝苍梧剑,并没有比娑婆龙杖更强,或者说,至少不存在这样的差距。」所以这就是这一战人族所攫取的胜果!姜望隐约有些理解了。 这一战的胜利最终还是要落到虞礼阳一开始所讲的那九个字,「既失先机,也白费千年」。失的是什么先机? 是天佛与蓬莱道主对峙数十万年这一局的先机!娑婆龙杖动摇了根本,朝苍梧剑却还藏锋于鞘。白费的千年是什么? 是娑婆龙杖养在迷界的千年积累! 这一战的伟大胜果,来自于它帮蓬莱道主赢得了超脱之局的优势!如此看来,岳节最后在龙禅岭 所掀翻的,哪里是一座天佛寺?分明是海族上百年的「族运」! 「那么……」姜望迟疑地问道:「蓬莱道主和天佛……他们,还在吗?」 虞礼阳平掌向上,大袖飘飘,仿佛想要接住一些什么。有些感慨地道:「我未跳出此局外,我哪里说得清?」 超脱者是生是死皆不可测,哪怕惊才绝艳如桃花仙,也只能感慨一句说不清。真是难以想象的境界!无论蓬莱道主还是天佛,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他们的伟大痕迹,也大多被时间的尘埃掩盖。但至少在迷界这里他们的局却还在继续,他们的兵器也还在对峙。一局之余势,还在影响着整个世界的格局。 姜望想得更多,斟酌着问道:「所以东海龙宫和天净国……」 对于姜望的诸多疑问,虞礼阳并不讳言,那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有资格知道这些,有资格探索世界的真相。而这些话,并不会被不够资格听到的人听到。 「那是更重要的地方。」虞礼阳说。姜望早就有所猜测:「龙皇和人皇?」 虞礼阳注视着对岸破碎的龙域,慨声道:「前者是龙皇的宫殿,后者,是人皇烈山氏的理想国。」 第一百八十二章 将有何求 东海龙宫是龙皇的宫殿,这倒是不怎么让人意外。 天净国竟是人皇烈山氏的理想国? 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才能称之为人皇的「理想」? 姜望只知道天净国幅员辽阔,人口稠密,且现在的镇守强者胥无名,是三刑宫出身的当世真人。早先卓清如为了缉捕浩然书院的乔鸿仪,也特意去天净国请命。 除此之外,对彼方的认知相当薄弱。他一直以为是跟浮图净土差不多的地方,直到此刻才生出极大的好奇。 「应该类似于洞天之器吧?就好比稷下学宫。」姜望揣测道。 虞礼阳笑了笑,似乎是在赞赏姜望的见识:「倒也不是不能那么理解。但更准确一点来说,东海龙宫是龙族威权的具现,而天净国是建立在律法之上的国度,是一个绝对法治的理想世界。」 绝对法治! 姜望自然地想到了林有邪,由此想到 列,想到了林况,想到那漆黑的长夜、那堵不可逾越的高墙......亦想到了矩地宫之主,吴病已吴宗师。 对很多法家修士来说,能贯彻「绝对法治」这四个字的,的确是一个堪称理想的世界。 将思绪从过往里挣脱出来,他又念及历史。按照一些典籍,如《静虚想尔集》的说法,法祖是和第二代人皇有熊氏一起终结了上古时代的人物。 而烈山氏乃第三代人皇,是中古时代的人族领袖。他的理想国,竟是这样一个充满了法家理想的世界吗? 他斟酌着道:「人皇和法家......」 虞礼阳漫不经心地看了卓清如一眼:「人皇烈山氏曾在法祖门下学习,当然,伟大如人皇者,学贯百家,并非单纯的法家门徒。不过到了现在......法家倒是常以烈山真传自称。」 卓清如面色如常,对姜望点了点头,表示虞真君所言不虚。但虚空中那飞快变幻文字的素纸无名书,已是悄然合上了。 姜望曾经听到过一种说法,说迷界是强者交战的产物,迷界如此混乱的现状,恰是因为本来存在于此的规则,被硬生生地打碎了。 如今看来,那并不是什么不负责任的玄奇传说。 只是隐没了交战者身份的事实描述。 今日之迷界,正是中古时代人皇与龙皇大战的结果! 而迷界横亘于此,此后铺开长达数十万年的两族战争,也未尝不是彼刻的平衡和妥协。 此时此刻娑婆龙域已经山河破碎,重建不知何时,已经浪费的和将要填入的资源不知何计。 但相较于天佛同蓬莱道主棋争的失势,几乎不值一提。 人族大军在曹皆的统领下,列阵己酉界域,与睿崇等四尊皇主隔河相峙。 汹涌澎湃的界河,或为此界最险。而绝巅之杀意,虽天河难阻。 局争一时,双方在短时间内投入了相差无几的绝巅战力,就连强军亦是互相匹配。最后谁胜谁负,也只能面对现实。 再打下去,人族还有真君,海族还有皇主。互相填命,难有尽时,也难以承受。 现在还不是朝苍梧剑与娑婆龙杖真正碰撞的时刻。 那么这场由祁笑掀起来的、波及整个迷界的大战,或许就此结束了,以人族之大胜而终局? 人族或许愿意,海族显然不甘! 娑婆龙杖归复为娑婆龙域的那一刻,被朝苍梧剑斩碎右臂的玄神皇主睿崇,仍然大步往前! 她靠近她亲手划出来的浩瀚界河,也靠近界河这岸的诸位人族真君。从头到尾,根本不看脚下的破碎山河一眼。 祭冠庄严神圣,祭袍飘飘如舞。 在她身后有浩荡的神性力量,也如她正走向的界河一般汹涌。 飘荡的神性之雾,仿佛残败的娑婆龙域之云层。 云层之中,神灵显迹! 有八臂之神,有担山之神,有驭虎之神。 龙禅岭之山神、香檀海之树神.......山川河流皆有神祇,山河皆碎,神性犹存。 此刻睿崇一念,神位自得,尽出矣! 而在茫茫多的神灵之中,另外几位皇主的身形若隐若现,仿佛也为她拱卫。 她丢失了右臂,放下了娑婆龙杖,可权杖本就在她掌中。 走在众神之前,睿崇高高在上。 她的五官是神圣的,但她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有的只是一种纯粹的、至高的淡漠。 她即神主,此地最高阳神!当她走到那破碎的湍流之前。 神性之雾中飞起一座座虹桥,横跨长河。而漫天神灵骤然加速,踏虹桥而前,蜂拥着杀过界河去! 并不只是千万毛神的哀嚎。 这是山河破碎之后,神灵绝迹的力量。亦是一座长久经营的界域,回首过往,所需偿还的岁月。 睿崇短暂地握持娑婆龙杖,短暂地把握了娑婆龙域,并在这山河破碎的时刻,以最高阳神之力,将这个世界的毁灭力量催发了出来!在浩瀚界河的此岸。 岳节旧甲铁槊,烛岁佝偻虚弱。彭崇简簪斜鬓歪,曹皆残甲残躯。但表情俱都平静。 「她这是要拼什么命?」彭崇简略带好奇地问。 烛岁低缓地笑了声。 而曹皆只是高举独臂,往后拨了拨。这是撤军的命令。 人族大军循令而行,后阵变前阵,前阵变后阵。 如潮水般离去的大军,用行动在宣告,这场战争已经尘埃落定,没有继续的必要。 玄神皇主极具声势的反击,只被看做败者的哀嚎。 几位真君都无别的动作。唯独岳节往前一步。 单手握持的铁槊,随着他的脚步一贯而前。 他本身并不煊赫,一人一槊,一副旧甲,刚强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倒显得突兀。 但随着他的这一步踏出,他的这一槊前刺 偌大的界河巨浪滔天,所有的虹桥当场断 裂。那汹涌而来的诸神,好似蜂群撞铁壁,在铁槊的锋芒之前纷落似雨,未有一尊能过河!若说娑婆龙域不曾出现过末世,今日便是诸神的黄昏。 所谓神灵,在岳节面前不堪一击。而坠落的娑婆诸神,在雄阔界河中亦破碎得无声无息。 被乱流搅碎,也成为乱流的一部分。 稳定的规则通常毫无声色,破碎的规则反而色彩斑斓。 横隔己酉界域和娑婆龙域的这条界河,或许会成为很多人心中不可磨灭的胜景。 但同样是在这个时候,新的变化已发生。为娑婆诸神所遮掩、在神性之雾中影影绰绰的几尊皇主,其实各有隐秘动作。或者说,玄神皇主掀起娑婆龙域最后的攻势,就是为了掩盖这些变化。 几尊皇主或施法咒,或立道台,展现无上神通。 尤以无冤皇主占寿为甚。 他从迷雾中走来,那不断变换流彩的眼眸,在一瞬间转换七彩,定格为紫! 占寿眸色转蓝时,叫危寻沉海。此刻转紫,又将何求? 彭崇简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恐怖正在发生! 恐怖不在眼前!......吼吼吼! 狂吼不止的海兽群,骤然凶狠起来,争先恐后地释放法术,渲染了声色俱烈的恐怖,将一艘霜白色的高大 战船,迫退了数十海里。 在这艘承受诸多法术轰击而摇摇晃晃的战船上,一尊高挑的披甲身影,如冰雕女神一般定在甲板,也定住了军心。 「岛主,情况有些不对。」立在她身后的家将年约四十许,有外楼之修为,立足甚稳,但目有隐忧:「这些海兽好像突然强了很多!」发生在近海群岛的海兽暴乱,在龙族皇主睿崇退去后,并未平息。 盖因作为诸岛核心的怀岛已被击破,岛上 高层几乎随着护岛大阵的破灭死伤殆尽。侥幸 存活的几个长老和真传,也个个带伤难以撑得住场,自救都不足,更别说调度援救整个近海群岛。 而旸谷和决明岛的意义都更近于军镇,向来只负责与海族争锋,并不同钓海楼分享治权,也不被钓海楼允许分享治权。尤其此刻大部精锐都在迷界,也最多就是就近援救四周,很难对近海群岛施加什么整体性的影响。 在这种情况下,自身波澜不起、甚至可以出兵扫平诸多海域暴乱的冰凰岛,也就显得格外耀眼。 「不是好像。」李凤尧的美眸也好似冰晶雕成,不见情绪,照见万般,她眺望这风波不定的海:「它们的确在变强。」 跟随她的家将世代效忠于石门李氏,本身亦是极有战场经验的存在,闻听此言,大骇不已:「是咱们捕杀的这些海兽如此,还是所有的海兽......都这样?」 「那些站在时光长河里执棋的存在,怎么想也不至于单纯地针对咱们。」李凤尧平静地取弓在手,吩咐道:「转舵。」 高举冰凰旗的战船原地转向,乱飙法术的海兽群疯狂追来。 而李凤尧手中的长弓已拉满,弦声一动如琴音。 她看也不看,玉手一翻,冰弓已隐。 迈开长腿便往船舱里走:「情况有变,先去无冬岛,我需要取得重玄四爷的支持......然后去霸角岛。大乱之时,须有一锤定音的力量,齐国人必须团结在一切。」 她的弓以「霜杀」为名。 此弓由极西之地亘古冰髓浇筑而成,乃初代摧城侯年少时游历雪国取得,历经战阵,屡建功勋,端的是天下名兵。 李凤尧自小便把握在手,这些年来指未离弦。 相较于那些咏月侍花的贵族女子,她亦是大家闺秀,只不过抚的不是一般的琴。 她没有回头,但她的箭离弦而走,化作一头活灵活现的冰晶凤凰,在清亮的凤鸣声里,低空俯冲过这片海域。 喀!喀!喀! 一只只咆哮腾跃的海兽,结成一座座的张牙舞爪的冰雕。 在那晦雨雷云之下,凝固成别样的美景。海波遂平。 因为冰川无波。...... 失去了连绵不断的兽吼应和,轰隆隆的雷声稍嫌寂寞。 电光折去约一千三百海里,照见了下方海域中,一头王爵所化的海兽。 此兽体型如鲸,但脊如山岭、背有鬼纹,腹生骨刺如大铡刀。 星珠岛覆灭,他居首功,正是他第一个拍碎星珠岛上那劳什子塔楼。 虽说是号为「食恶」的两字假王,但距离真王已是不远。 他不是鱼广渊、鳌黄钟那等天骄,能有这一身修为,都是岁月累聚的苦工。活了很久, 是拼命在活。锱铢必争,方吞下一口一口的资粮。 被俘至蜉州岛非他所愿,蜉州岛生变他也不是第一个造反,在太虚派那位强大修士被赶走之后,他才开始肆虐。 在泰永皇主降临局势已经明朗的情况下,他才开始奋勇,率队陆沉星珠。 今时今日伟大的变化正要发生 。不,正在发生。 他距离真王那看似极短却如天堑的一步,正在跨越! 甚至都不需要他多做一些什么,他只需要等待,等待伟大的海族文明跃升的洪流,将他自然而然地推至彼处。 这是多么伟大的时刻,多么美妙的经历。力量跃升的快感,是一种极致的快活。数尽这一生中经历过的所有妙事,也全都不能比拟。 但此刻,他无法品尝那种快感。 尽管他确切地在跃升,在变强。他只感到恐怖! 渗透到灵魂深处的恐怖! 明明眼前的这个人,如此渺小,在他显化海主本相的庞然兽躯前,连牙缝都不够塞满。 明明眼前的这个人,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他,安静而略带好奇地看着他。 他却已经笼罩在巨大的痛苦里,无法自拔! 眼前的这个男人,只披一件单衣在身上,长裤亦薄,像是人类躺在床上睡觉会穿的那种。长发自然地披散,并不会乱糟糟的,可也并没有规整感。 赤裸的双足就踏在海面上,手上脚上都有镣铐。 眼神空茫而好奇仰看着他,像仰看一座高山。 食恶王强行聚拢不断涣散的意志,艰难地开口:「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是啊,你想要干什么呢?」男人略显茫然地反问。 「我什么都不想干,真的什么都不想,我想回家......」正在无限靠近真王层次的食恶王,惶恐痛苦几乎哭出来:「放我回家......」 双手铁链都拖到海里的男人,忽地握住手掌,隔空一把捏爆了食恶王的眼珠! 在这位海族王爵痛苦的嚎叫声里,语气里夹杂了些许不满:「我问你了吗?」 雷鸣阵阵,狂风猎猎。 男人的单衣在海面上振响。 他的声音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平静的,是那种地壳在运动、暗涌在翻滚、所有的狂躁都深埋于下的平静-- 「皋皆,你是否要跟我聊一聊?」 第一百八十三章 怀金垂紫 轰隆隆隆! 一团深紫色的、内有电浆流动的恐怖雷球,蓦地出现在高穹,电光瞬间蔓延数百里—而又瞬间熄灭了。 与之对应的,是一只眼白漆黑、瞳仁为血色交叉斜线的竖眼,在海域最深处,缓缓地闭合。 电光骤闪而骤灭,照亮了这片海域,未能照透漆黑的海底,自也未能使这山脉一样的巨兽显见全形。 但海水是明澈的。 可以看到其间摇曳的海草,美丽的珊瑚,以及一群幼小的、粉嫩嫩的海兽,刚从母体里爬出来不久,正在褪去胎衣,快乐地嬉游。 这些暂且只能以兽为名的小东西,还没有生出灵智。也还并不知道,平静只是偶然,危险才是沧海的真相。 将灭世惊雷湮解于将发之时,此等伟力,已经超出寻常强者的理解。 即便是伏在海底的这尊巨兽,也不得不闭上一只疲惫的眼睛。被人族以「万瞳」名之,本名为「皋皆」的海族强者,当然有他想做的事情。 而这也的确不必跟一个洞真修士「聊一聊」,哪怕此人.....名为田安平。 哪怕这个人是很多人三缄其口的禁忌。 哪怕这个人已经在事实上窥探到了一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他坐镇在海族近万年来所发现的最大的永暗漩涡之上,延续着这片海域的繁荣,注视着每一个海族的成长。 被憎恶,被仇视,也被恐惧被崇敬。 没有什么能够逃过他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之下,非洞真无以藏形,非衍道无以落子。 海主本相是龙族退至沧海后最伟大的创造,是「海主」二字的荣耀由来,也将是他皋皆的天国之阶。 他托举全体海族,完成了海主本相至神魂层面的演化,而最终目的,是寻求族群本质的跃升。让「海主」不再只是一个称号,让哪怕刚诞生的海族,也能真正成为沧海的主宰。 他还要填平所有的永暗漩涡,中止所有的湮魂海啸,让灭世惊雷不再咆哮于沧海....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他所承担的太重。 每一息都有数以百万计的讯息需要处理,田安平自己,包括田安平所看到的,都已经不重要。 现在就是最关键的时刻。 最关键的时刻..... 准备了再多都觉得还不够,排除了所有已知的隐患,都还会不安。 但世间岂有万全法?尤其是与人族作战!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海族不可以再止步,而他也已经托举了太多年! 就是现在。 这或许是最好的时候,也无所谓它是不是最坏。皋皆以瞳为鳞,睁眼时烛照沧海。 此刻一只一只地闭上,沉于暗渊。-.. --- 若说这一场影响了朝苍梧剑对娑婆龙杖的超脱之局的战争,是在天外神霄局的压力下,由齐国名将祁笑所掀起的狂澜。 那么海族在这场战争里所做的准备,仍然要往前追溯到三年前,在人族已经察觉到皋皆之目光的时候。 甚至可以更早一些,往前追溯千年,一直到旸国极盛而衰、山倾流沙之时。 那一次海族兵围苍梧境、关锁天净国,倾覆彼时名为「金乌台」的人族根据地,冲出迷界,大举攻入近海! 近海诸岛接连失陷,所谓海疆危如累卵....后来海族的名将们,也多次复盘那一战。包括大狱皇主仲熹,也多次问过自己— 如果当时海族的决策者们不是急于回归现世,急着踏足海岸,想把整个近海并吞为海族根据地,而是专注于啃下一座苍梧境或者天净国,现在 的战争形势,会不会不一样? 但历史没有如果。 现实就是海族选择了鲸吞近海的大战略,想把海巢堆满近海,把苍梧境和天净国都作瓮中鳖。忽略了人族的战争潜力,而高估了自己的兵锋。 结果人族修士一日赴海两千三,展现了无与伦比的顽强,在霸国崩塌之际,凭借着所有人族自发的拼搏,硬生生将海族又打回沧海! 此后便是千年的拉锯战争,构筑了几成均势的迷界格局。 那一战摘得的胜果远不如预期,但最后赢得的族运,仍然造成了天骄的井喷。 甚至于皋皆也是在那个时候看到了伟大之路,并开始布局海主本相往神魂层面的演进。 在今天,即便没有妖族顿开枷锁的神霄局,没有人族一决生死的强势姿态。海族也会主动掀起这场战争! 当然,祁笑以她近乎疯狂的布局方式,赢得了朝苍梧剑对峙娑婆龙杖的优势。但这场战争,并未结束。 从头到尾,祁笑对娑婆龙域虎视眈眈,而海族的注意力,却一直在近海群岛上。这当然不能简单地用战略目光来解释。 众所周知。在近古时代末期,在那场席卷天下的浩劫中,海族卷土重来。人族有一个名为「钓龙客」的存在,坐镇海疆,一人一竿,天涯钓龙。 他即是钓海楼的创派祖师。 关于他的故事,不曾被哪个国家的正史详细记载,但却是近海群岛永远的传奇。 他所创立的钓海楼,自道历新启至今,一直是人族戍卫海疆的中坚力量。 但关于他的结局,却少有流传。 事实上,终结了钓龙客天涯钓龙之传奇的,正是海族的传奇贤师,号为「覆海」的伟大存在。 覆海是一位非常低调的强者,长期隐世独行,故而鲜传其名。在他站出来对决钓龙客之前,很多海族都不知道他的强大。但他对海族的巨大影响,从方方面面都可以见到。 他一生所创造并流传下来的法术,计有一千九百多道,其中天阶法术就有二十八部! 而他所确立的「八律九规十三不救」,至今仍被奉为广大贤师的行为准则。 他所创造的海兽种类、所留下的培育战争海兽的方法,更是不计其数。 他的贤师笔记,偶有一两张残页传出来,都会引来无数势力争抢,掀起腥风血雨。 海族当代最优秀的贤师,通常都公认是坐镇长生海的无支恙。创造大量战争恶兽,且有着皇主修为的他,无须对任何存在低头,也不必对谁避讳。 而他对覆海的评价是这样的— 覆海单枪匹马,将海族对海兽的研究,推进了一万年!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正是从覆海开始,「贤师」才作为一个尊贵的身份,得到海族重视,被广泛认可。 在覆海之前,海族更偏向于个体的力量,只有那些先天孱弱的家伙,才会埋头去做些研究。 到了现在。一位贤师只要有过优秀的创造,无论自身战力如何都有同王爵平等对话的资格。 那鱼广渊天才贤师的身份,更优于他强大的修行天赋,也是这种地位的体现。 昔年的钓龙客,已经无限接近于超脱。一竿钓龙,皇主难当。 唯是传奇贤师覆海挺身而出,与之展开了一场巅峰大战。直杀得天穹不存、海域空流,所有的注视所有的线索全部湮灭。此后道躯不在,道则不存,神散意消,再无音讯。 长期以来,人族海族都默认两位接近超脱的恐怖强者,是已经同归于尽。 如此悠悠数千年。无论钓龙客还是覆海,都渐渐消解在时光里。 唯独此次皋皆来做一场伟大的布局,在设想了所有可能、清除了所有隐患之后,仍对数千年前那个独竿钓龙的恐怖存在有所忌惮。特命龙族皇主泰永专程去一趟怀岛,做最后的试探。 而如今结果亦非常明朗。 怀岛倾覆,沉都真君危寻战死.....钓龙客的确不会再出现了。回到皋皆的布局上来。 皋皆在海主本相上布置的替灵锁,是一场埋葬了陈治涛所有努力、祸乱整个近海群岛的布局,但它本身,亦是枷锁。 当替灵锁打开,那些被拘役被囚禁的海族,得到的不止是自由! 掀翻蜉州岛,传送龙族皇主泰永,击沉星珠岛,攻破怀岛,去试探那个不知是否还存在的人......这些当然也是海族明确的目标。 但在某种程度上,这亦是一层障眼法。 用这场颠覆近海群岛的大动作,来掩盖海主本相上真正的变化。 人族需要用一场战争,平息海疆边患,备战神霄世界。 海族更需要这样一场大战,来检验海主本相的演进成果,就好像铸剑之钢,仍需百炼,以此完成最后的跃升! 这场波及整个迷界,几乎所有界域所有战士全部参与的战争,让正在跃升中的海主本相,获得了足够多的跃升经验。 也让皋皆捕捉到了足够多的线索,从而找出那一条通往伟大的道路。 是的,月桂海被填平,娑婆龙域已破碎,娑婆龙杖已被压制。人族已经胜了吗? 胜负犹未可知! 「皋」为江河,「皆」是全部。凡有水流处,皋皆无所不知。凡有水流处,皋皆无所不能! 数以亿万计的沧海生灵一起见证,雄踞现世、威压万族的人类,也当见证。 此为【真理】,超脱万事! 人族要打破娑婆龙域,赢得超脱局的优势。海族又何尝不是要将人族的强者牵制在此! 所以娑婆龙域山河破碎了仍要战斗,超脱之局失势了仍要纠缠。 所以娑婆龙域最后的神性都被睿崇当做武器。所以占寿睁开了他转至紫色的眼睛。 彭崇简所感受到的恐怖,的确不在娑婆龙域。 他应该看一看整个迷界,看一看近海诸岛,看看所有不在他视野里的海族! 最后的跃升,已经开始! 而那镇压永暗漩涡的皋皆,也将借由这一步,走到绝巅之上,把握伟大,成就超脱! 别说只是娑婆龙杖对峙朝苍梧剑的失势,就算现在就已经输掉了对局,海族若能多一超脱,也绝不亏损。 而涉及整个族群的伟大跃升,更是毋庸置疑的族运的兑现,意义远胜一超脱,几乎可以比拟妖族之神霄世界,都是足以改变种族命运的大事件! 彭崇简理当恐惧,烛岁理当恐惧,曹皆理当恐惧! 但仲熹却实实在在的,没有在曹皆的脸上看到一丝恐惧。 甚至于这位人族名将本已经表现出来的撤退的姿态,此时也暂止。 是故作镇定,还是根本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仲熹不去揣测,仍然按照原计划,不计损耗的、坚定的执行。 他往后一倒化作一头顶天立地的巨鳌,足如天柱,甲似穹庐,一瞬间就定住了娑婆龙域破碎的山河。 但娑婆龙域并非他的主要目标。 他那巨大的甲壳上,数不清的横纹竖纹飞跃而起,轻描淡写地掠过了界河,消失在己酉界域。 他在先前的战斗里受伤极重,根本不可能复现巅峰。 此刻的威能展现,完全是依靠对本源道则的消耗,战斗里持续的每一息,都 是在自斩修为! 而他不惜显化海主本相、消耗本源道则来战斗,既是以自身为资粮,支持皋皆的跃升,也是要完成既定的计划,斩断这些人族真君阻止皋皆的可能。 从他巨鳖道躯上跃起的囚线,并不针对哪一个具体的人族,封禁的是整个己酉界域!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赤眉皇主希阳一步踏出,高高跃起,不等人族衍道对她展开攻击,她便已高悬己酉界域上空,化为一轮烈阳! 灿光中已不见她的身形,不见她的本相。 但天穹仿佛凝固,空气也有了重量。不断下压,碾压此界所有。而辉光遍照,对仲熹的封禁无限加强! 玄神皇主就站在狂澜激荡的界河此岸,身形化作神性力量的聚合。 一瞬间消失了。 在下一刻她那神圣的面容,竟然映照在己酉界域的天穹。此方天空是她的脸! 她俯视此界,成为了己酉界域唯一的神。 口诵天音:「奉吾永生!」 慑服所有心中神! 一直到这个时候,无冤皇主眼眸里的紫色、足以点杀迷界之中任何一个非衍道存在的紫色,才悄无声息的侵过了界河,向整个己酉界域浸染。 一时天穹为紫,大地为紫,烈阳为紫,玄神为紫.....空气雨露,人们眼中的彼此,皆染上了紫色。 此为杀着,向所有人同时进攻,杀的是命格。怀金垂紫,既尊且贵。 命格不足者当碎! 第一百八十四章 月如钩 仲熹、希阳、睿崇、占寿同时出手,完全不计损耗,不求真正消灭己酉界域里的人族,只求斩断他们阻止皋皆的可能。 整个己酉界域都被封镇了,而代价如割肉,足以让任何一位衍道强者感受到痛苦。 曹皆他们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等个一时三刻,持续封镇的代价,就足以耗干这几位海族皇主。 而他们也的确什么都没有做。除了虞礼阳拂起春风,将那无冤皇主眼中的紫色,吹在人群外。 除了彭崇简飞起太嶷山,阻断了玄神皇主的俯瞰。 曹皆、岳节、烛岁,全都安静地站在界河前。 而这,正是仲熹不安的理由。他绝不怀疑人族真君搏命的勇气,正如他们身为海族的绝巅强者,此刻也在以命相搏。 天佛寺前,东海龙宫外,他们都是这样争斗过来,不惜弃子失地也要抢占先机。 怎么到了此刻,曹皆反而选择等待? 显化海主本相的仲熹,隔着界河俯瞰对岸,所见芸芸,皆如蝼蚁般藐小。但或许也正是因为此刻的他太宏大,所以不能在细微处寻见答案。 「彼辈如此不吝修为,强行镇封界域,必有所图!」新晋的血河真君站在太嶷山巅,仰对玄神皇主,声问曹皆:「曹元帅!此时如何惜力?」 「是啊,他们不吝修为,强耗本源。」曹皆很是平静地道:「只有咱们跟着拼命。他们为族群而奋死的伟大,才得以彰显。咱们若是静观其变,他们岂不壮怀空空?」 说起来彭崇简和曹皆都是近年来成就的衍道,在人族的绝巅之林里,都算得上新人。故彼此说话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咱们若真的坐观其变,他们或许壮怀空空,但更有可能得偿所愿 「彭崇简的声音局限于几位衍道真君耳边:「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岳节道:「沉都真君邀请你来迷界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跟你说吗?」 血河宗与钓海楼,一镇祸水一镇沧海。一方有「苦海崖」临海,常劝世人回头。一方是「天涯台」正对迷界,至此望断天涯。 算是有颇多相似之处,很能够感同身受。 两宗向来交好,尤其是危寻与霍士及,称得上交游甚切。 故而岳节会有这样的问题。 彭崇简不动声色:「我来迷界,主要是受齐廷邀请。 姜望先前还猜想过,彭崇简这样一位新晋真君,不专心镇守祸水,跑来参与迷界战争,到底是卖齐国的面子,还是卖钓海楼的面子。 旁人只知血河宗与钓海楼交好,他却是知晓,上代血河真君霍士及,就被齐国拿捏得极稳。如今霍士及虽死,双方合作未必不能延续。 他毕竟年轻了些。 彭崇简此来,是既卖齐国的面子,也卖钓海楼的面子,同时答应了两方的邀请。 曹皆意味深长地道:「我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大家做得很好,也都很疲惫,是时候好好休养。 彭崇简立在山巅,不再言语。我们的战争已经结束。 那么还在继续的······是谁的战争? 啪嗒嗒嗒嗒嗒嗒! 红色的雨珠砸在天涯台,将这座在亿万海民心中具备神圣意味的高台,敲打得格外孤寂。 泰永已经走了很久,甚至泰永已经战死在娑婆龙域的天佛寺。 但他带给怀岛的风雨,并未停歇。 骤雨之中夹杂着血雨,故而血色得以漫延。 连天空都在为两位当世真人的战死而悲泣······怀岛上奋力求生的人们,没有时间伤心。 雷潮已经稀 薄了许多,偌大月牙岛上,有越来越多的「礁石」,越来越多的「庇护所」。 白玉暇执剑穿梭于岛上,在最短的时间里组织起了救援力量,而这也要得益于杨柳的帮助——侥幸生还的杨柳,也顾不得再去怀疑什么,姜望再猖獗,还能跟海族勾搭上? 在怀岛上展开的救援,白玉暇尽心尽力。关于天涯台上的所见,他绝口不提。甚至于有意无意的,阻止杨柳他们往那边去。 他是何等聪明之人从一个背影就能想到太多。 想到的越多,就越沉默。 在雨中沉默,不算一件特别的事情。 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人,已经沉默了太多年。他如此穿戴,仿佛就是为了相逢这场暴雨。 他独自盘坐在天涯台的最高处、也即最前沿,身前是被暴雨覆盖的海域、是偌大的迷界,身下是万丈悬崖,是惊涛拍石壁,碎浪如琼浆。 他坐在这里被雨打,被雷笞,默然无声息。 这是他守护了漫长岁月的岛屿,这是他亲手创建的宗门。在很多人口中,他或也可称得上「伟大」。 今日雷暴洗,今日天泣血。今日他独坐。 他作为一块化石而非一个人,他习惯缄默而非言语,习惯等待而浇筑为等待的石头,已经有三千······三千多少年? 他试着忘记一些事情,一部分的确忘记了,一部分怎么忘不掉,甚至越来越深刻。 所谓「深刻」,就是用一把剜心的小刀,在心脏上用力地刻写。越是心动,越是心痛。 这座岛上有他最常喝的酒,酒的名字,是天涯苦。 天涯其实不苦,苦的是漂泊的人心。 未至天涯台,哪知天涯苦? 他很久没有坐在这里,很久没有如此安静地想念。 回忆是钩子,钩着有形无形的线,牵着深深浅浅的伤痕。 雷霆肆虐怀岛,无拘于酒楼、民居,抑或什么宗门重地。 一切繁华皆成昔日景,而今满目尽疮痍。 在这座巨大岛屿最中心,是钓海楼的宗门驻地。 由两根并不显眼的木柱,立成了这个伟大宗门的牌楼。 在狂雷骤雨中,它们黑黝黝的如故。 只是其上刻写的两联,此时愈发清晰。 左曰:卸钩为月,已悬苍穹万古。 右曰:折竿为薪,方照众生芸芸。 这一副联作为创派祖师钓龙客的亲笔,多年以来一直矗立于此,注视着一代又一代的钓海楼弟子,迎接着诸方访客。 作为一副对联,它似乎是从来没有横联的。 有许多人问过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得到答案。 有许多人试图为它写上,但好像怎样都不够恰当。 但在此时,在杨柳强撑着伤势,同白玉暇一起从这副联前飞过时,他蓦地心有所感,转头看去,这一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失声大哭,哭泣在这滂沱大雨里。 他想他看到了这副千古名联的横批- 彼时有一轮明月,恰在两根木柱之间,冉冉升起。 此联之横批是什么?是亘古之明月! 从来不需言语,任凭世人描述,它顾自皎洁,顾自照亮每一个应该有它的长夜! 雷霆不能击垮它,骤雨不能阻拦它,黑暗不能掩盖它。 它在血雨之中沉默地上升。 它在杨柳的眼中,在白玉暇的眼中,在怀岛上所有幸存者的眼中,一点一点地爬上高天,撕开雨幕,撞破雷云。 它当然也在钓龙客的眼中。 坐在这 悬崖边上看海,天与海都不明朗。直到一轮明月起于远方,好像是从海底跃起,而后越飞越高,无可阻挡。 皎白的月光照亮海面,也点亮了高崖。 天涯台崖壁上的那一行刻字,由此熠熠生辉- 海上明月起,于此望断天涯。 海上明月,起在此时。 无论近海,迷界,抑或沧海。所有活跃着海族的地方,都有伟大的变化在发生。 所有关联于此的存在,无论是否有意,都在见证这场跃升。 于皋皆是「所见即所得」,于其他是「所见即认可」。 皋皆的强大已经无需再赘述,而他正自「强大」走向「伟大」! 咕噜噜噜,咕噜噜噜·· 一头又一头巨大的战争恶兽,从更巨大的战船的旁游过。 虽已经彻底宣告报废,残骸仍旧如山。 东海龙宫外的战争已经结束,过多的海族军队,要去到该去的地方—去娑婆龙域肯定是来不及,亦无此必要。 当整体的跃升完成,海族整体实力得到膨胀,在迷界这里获得短期的力量优势,为何不能反过来,去掀苍梧境,天净国? 沉舟侧畔,过尽千帆。 翼王水鹰地藏盘坐高穹,静静地感受着海主本相的变化。 这一次的族群跃升,越是底层,受益越大。它是一种生命本质的升华,在初生者的身上,能有更完整的体现。 但对于他这样的真王,也不是全无作用。他作为海族的一员,亦能从生命本质的跃升中,窥见皋皆陛下的伟大痕迹。 那些已经走到关键时刻的强者,想必更能从中获取灵感。 这一次种族跃升若能顺利完成,海族强者必然井喷! 他又睁开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闭上眼睛,那个血污中的笑容,就总会出现在眼前! 明明已经天阶法术洗楼船,将其彻底打死,未留半个活口·····虽未能阻止那福祸之门。 水鹰地藏完全信任自己的力量,但也的的确确,始终无法驱逐不安。 他索性便睁着锐利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福泽战船的残骸,心中忽起一念,于是抬手遥按,打算将这艘战船的残骸、包括战船上的残甲死尸,也都一并碾碎,碾为更具体、更细微、更不存在变故的事物。 但在此刻,他忍不住抬头他看到了月亮!迷界竟然有月! 堂堂真王,骇然失语!何止是他水鹰地藏呢? 即便是在己酉界域,几位衍道强者交锋的战场,即便整个己酉界域里里外外的一切,都几乎被衍道强者的恐怖力量所浸染。 天空还是出现了月亮。月儿还是走到了中天。 它明明悬照此界,但仿佛不同任何存在发生关系。 它并不影响仲熹的囚封,也不影响占寿针对命格的杀着,甚至不干扰睿崇显化高穹的那张神圣巨脸,没有遮掩赤眉皇主所化的烈阳。 它也不被影响。 夜来月升,岂不是天理正道?明月高悬,难道不是世间真相?正在对抗海族皇主的虞礼阳、彭崇简,以及安静旁观的曹皆、烛岁、岳节。 他们忍不住抬头看。忍不住的不止他们。 无论人族海族,无论何等修为、何等心情、处于何种境遇,在这一刻尽皆抬头。 迷界本来不存在天地,至少在两族根本重地之外,方位颠倒、规则混乱,更没有天地的概念。 可是月亮出现了,也就有了天空。 明月高悬之处,即是天!月光洒落之地,即是尘世间! 所有生灵 仰望天穹都得以看到那是一轮皎洁的弯月,孤独地悬 挂在高穹。 不知何时来此,仿佛永不离开。自此迷界应长明。 天涯台上,那缄默如化石般的钓龙客,终于自蓑衣之下探出他的手。在狂风骤雨惊雷之下,缓缓自身后,抽出了一支钓竿。 在那痛苦的、沉重的颤声里,这支钓竿具现了全貌。 此竿平平,无非是一截脊骨。无非是一段脊梁。 他已经数千年未出手,这世上已经不再流传他的故事,海族已经忘却他的威名! 他已经熬过了漫长的等待,忍耐了所有的难以忍耐。 试问今日之天下旧友死尽否?故恨谁在?! 此竿提在他的手掌心,轻轻一甩,骤然甩出千丝万缕的钓线! 这些钓线近乎透明,乍看是月光,但惟有衍道层次的强者,方能看出是道则! 是已经沉海的、已经死去的、沉都真君的道则! 是那一座充满了理想和回忆的钓海楼。 而所有钓线的尽头,都连向那高悬的明月。 一轮月,悬照古今。一轮月,照遍诸界域。月亮仿佛落下来。月如钩! 皋皆注视着所有的海族。月亮照耀着所有的海族。 在这一个瞬间,身处沧海深处,那如山脉绵延的恐怖存在,猛地睁开鳞眼,他距离伟大只差一步、整个海族的跃升只差一步。 但难以计数的月光,穿透了他难以计数的眼睛。 每一只恐怖的鳞眼之中,都显照出了一轮月相! 三千多年未出手的钓龙客,公认已经死去的钓龙客- 今以自己的道身脊骨为竿, 以危寻死后散入整个迷界、还归天地的道则为线, 以无数战死的人族为饵,以明月为钩,如此钓万瞳! 第一百八十五章 谁得广闻,谁在瓮中 近古时代,百家争鸣。 先后诞生了神话时代、仙人时代······又渐次破灭。 近古时代末期,天下大乱。不宁之处,非止海疆。 钓龙客展现了接近超脱的恐怖力量,一人独竿,天涯钓龙,连杀两尊龙族皇主,挡住了海族的大举入侵。为人族重新巩固海疆,赢得了时间。 这是整个近古时代结束的大篇章里,于海疆这一页不可抹去的精采。 他的传奇并未随着近古时代结束,而是在道历新启之后,仍然延续了近百年。 在道历新启的那段时间里,钓龙客就一直坐在天涯台垂钓,一竿一线一钩,专钓龙族。超脱不出,无与争锋!直杀得这近百年的时间里,龙族不敢入迷界。 直至道历九十七年,海族传奇贤师覆海自沧海东来,与之相争生死······才一战成烟云。 但旁人眼中的传奇落幕,也只是他自己编写的话本。 那一战的细节,唯有钓龙客自己,和已经身死道消的覆海知道—倘若他没有斩杀覆海的实力,又如何敢常年钓龙,逼迫覆海出来?覆海又何止于等了九十七年、等到自以为做足准备才出手! 覆海根本不是什么为了海族大义挺身而出,在超脱不出手的时代,与他这个超脱之下最强者拼死相争,而是被他日复一日的钓龙,逼得不得不出来! 龙族近百年不敢入迷界,躲在娑婆龙域和东海龙宫里的龙族也不敢出来,再持续下去,龙族在海族里的地位都很难保证。 当然,覆海是毋庸置疑的强者,同样接近了超脱的存在。 他虽然将其逼出来生死一战,但也并没能完整地摘取胜利。在杀死覆海之后,他自己也身受重创,道躯不稳、道途受阻,索性假死脱身,徐图超脱之可能。 世人都以为他已死,但其实并没有。 他化身为石,疗愈自身,等一个超脱的机会,等了三千八百二十五年。 这世上免不了有一些聪明人存在。 譬如旸国灭,齐国起。如今这个雄才大略的齐天子,之所以没有强行一统近海,在对钓海楼的压迫中,始终保留一些弹性,未尝没有对他这个钓海楼祖师的忌惮。忌惮他未死的可能······而在这一次的迷界大战前,得到确认。 譬如镇压永暗漩涡的万瞳,在排除了所有隐患之后还要专程让泰永亲临怀岛,做最后的确认。为托举种族跃升,一举证就超脱,万瞳可谓算尽已知的所有。 而万瞳之于海族的重要性,在海主本相第一次向神魂层次演进,就已经昭示清楚。这是一个丝毫不逊色于当年覆海,甚至犹有过之的存在。 若能垂钓此龙君,一则是成全他的自我执念,满足「钓龙」之号,亦为修行一种。二则断绝海族跃升的可能,亦是一份丰厚的资粮,能够帮他走向超脱。 这是时隔三千八百二十五年,钓龙客的第一次出手。 但这其实并不是他第一次试图垂钓万瞳。 危寻曾经两次布局,想要引万瞳入瓮。钓龙客两次都在旁观。 第一次的时候。危寻先随手以人族天骄姜望落子,想吸引万瞳的注意,但万瞳沉默。危寻再凭卜数只偶神通,令海族天骄涉险,万瞳也沉默。最后以血王的安危为引,万瞳依然沉默,血王鱼新周见机不妙,及时遁走。 第二次的时候,危寻仍是以「风起于青萍之末」的布局开始,找到了万瞳的位置。请动数位真君,联手深入沧海,斩万瞳龙角而走。但万瞳并未追击,仍是伏身海底,一动不动。危寻斩断龙角一截,也只得到了一截龙角。 直到这一次,海族的整体跃升,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万瞳 果是要等到万无一失,才肯真正出手。钓龙客也是直至此刻,才来落钩。 皋皆那恐怖的鳞眼竖瞳中,由交叉红线所代表的瞳仁,恰恰被一道月线洞穿在交叉点。 谋局多时,钓龙客非常清楚皋皆的恐怖。但话又说回来,皋皆若不够强大,不够恐怖,又如何能帮他跳出绝巅,踏足超脱? 「凡有水流处,皋皆尽知也,而以全知得全能」。 凡是皋皆所见到的,他都能洞悉真理。凡是见到皋皆的,都必须认可皋皆的道。 他的力量,一方面在于自内而外的「全知」,一方面在于自外而内的「全信」。 这个信,是相信、认可。认可即能产生力量,这种力量接近于信仰之力。 认可皋皆的道,就会给皋皆带来力量。 佛陀尚需布道,尊神尚需香火,而皋皆的恐怖能力,只需要被看到。 无论「全知」还是「全信」,握其一者都是顶尖的强者,皋皆二者皆握,自是古今难求,也就难怪他能拥有托举族群跃升的雄心,甚至一步步将其推至成功。 当然,皋皆的「全知」,并不完整。 所谓「全知」,端的是伟大的力量。甚至说,在伟大之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 但世上岂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全知」?过去有无穷隐秘,未来更有无限可能。 即便伟大如超脱者,也有坐在同一张棋桌上与之对弈的存在。 超脱者纵能自知一切,又如何能尽知另外一尊超脱? 皋皆的力量,更准确的描述,应该说是······「广闻」! 是「接近全知」、「努力靠近全知」的力量。 要想理解皋皆的强大,可以从三闻三佛信之广闻钟着手。如果钓龙客没有判断错的话,现在的牧国神冕大祭司涂扈,也是走的这条道路。 以钓龙客三千八百年前就为超脱之下最强者的眼界,当然明白,与皋皆相争,不可相持。 所以他试探多次,但绝不轻动。 所以他不出手则已,一朝得手,也根本不做保留,直接提竿! 数千年的等待,只争一个瞬息。他所求的超脱,就在这个瞬息里。 他在血雨飘摇的天涯***坐,手提钓竿毫无保留。 此时明月如钩,吊着皋皆恐怖的真身往上抬。危寻身死而成的钓线,在恐怖的对抗中拉得笔直。 崩崩崩崩! 不断崩断,又不断接续。轰隆隆隆! 于海底绵延万里的伟大山脉,就此被撼动了根基。 轰轰轰轰轰! 长期被皋皆所镇压的永暗漩涡瞬间***!皋皆的龙躯刚刚抬起一个缝隙来,恐怖的吸力就向整个海域释放。 海面已经出现了一个方圆数千丈的漩涡,且还在不断地扩大。将海水包括海水里所裹挟的一切,都毫不留情地绞入其中。 风平浪静了近千年的「永宁海域」,海平面陡降十余丈! 在皋皆移躯至此前,这里是沧海最恶劣的海域之一。在皋皆移躯至此后,它成了沧海极其稀有的宝地,在长达千年的时光里都风平浪静,甚至被广大海族以「永宁」名之。 多少母亲拼了命地来到此域,只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诞生于此。 此刻天涯钓龙,此刻海域将覆! 作为沧海现今最繁华的海域之一,「永宁海域」若是倾覆,死伤根本无法计算。 但这时候的皋皆,也根本不能再照应永宁海域。他的每一只鳞眼都被勾住,此刻他方知晓,在他注视每一个海族、通过这些海族注视所有海域的时候,也有人通过这些海族,在沉默地 注视着他! 这个人对龙族无比的了解,这个人对「钓龙」有极端的执念,这个人还拥有至强的实力! 怀岛被击破,钓海楼将倾。钓海楼自真君危寻往下,无数宗门修士的死······竟然都被忍耐,竟然都在这场垂钓中。 那么他被钓起来,也实在难有怨言。 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不公平的对决,他谋的是海族全体的跃升,钓龙客谋的是他皋皆。他虽在海底,却在明处。钓龙客独坐高台,却在暗中。 终究差一着! 涉及整个海族的伟大跃升,就暂停在此刻,那些只差一步就踏破关隘的海族,就静止在「只差一步」的状态前。咕噜噜噜。 咕噜噜噜 水鹰地藏仰看高穹明月,感受到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即便以真王之力量,真王之心性,也难以承受。 钓龙客竟以一轮明月为整个迷界所有规则混乱的界域,临时地定下了「天」! 于是有了上下,于是分了方位。于是规则开始厘清...... 这是他根本不能够想象到的威能!而涉及整个族群的跃升,竟也戛然而止! 他没有穿透迷界,注视永宁海域的能力,但也不难从那弯明月垂下来的道则钓线里,略微揣测到一点什么。 皋皆陛下是何等伟大存在,竟然也会被截停在关键的那一步之前吗? 而在这个时候,他还听到了水声。 谁? 哪里来的水声? 东海龙宫外的这座界域,分明空空! 水鹰地藏心神不定,蓦地想到了那艘沉船。于是强行将目光自那轮弯月抽离,一瞬间遍察此界,果然看到了已经彻底散架、飘向不同方向的战船残骸。 其中有一部分支离破碎的船板,还带着些许祝福的气息,的确落进一条横贯的河流里。水声也是因此而来。 这条河流清澈极了,从这边完全可以透视那边,其间并无什么隐秘。 水鹰地藏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又一惊!那副甲呢? 祁笑的尸体呢!? 应该躺在甲板上的、印在血污里的那个笑容,又出现在脑海中。 来不及多想,脊后羽翅倏然一展,他的身形化为残影。在极短的时间里走遍了全域,而所见空空! 以水鹰地藏之目力,竟也完全找不到痕迹。 他笃定祁笑就算没有死透,就算那副祥瑞甲还有什么玄机,以其状态也必不可能远遁。现在追一定来得及! 在三条界河里面选择了最有可能的一个方向,脚步一转,已经跨出界河去— 但忽然眼前一黑!不。 不止是眼前一黑,他陷入了一个彻底的无光的环境! 唳! 羽翅膨胀如垂云利爪曲钩似铁铸。流风似箭,吹息带寒。 他顷刻显化了海主本相,而在一片虚无中下陷······ 入谁瓮中!? 仲熹本以为自己囚己酉界域为牢,用一整个界域做瓮,把曹皆等人族衍道以及他们统御的大军,暂时的封镇在此。是在事实上为皋皆陛下扫除隐患,同时也将此次大战的人族主力圈住。 待得海族整体的跃升完成,皋皆陛下迈出那关键的一步,自然可以从容捉此瓮中鳖! 哪怕这是一个万族定约、超脱不能出手的新启时代,在完成定约之前、甚至是在彻底成就超脱者之前的那一刻,也足够皋皆陛下做许多事情。 比如捏死几个真君,比如抹去整个己酉界域······ 娑婆龙域所受的创伤,完全可以一步 抹平。 所以哪怕有泰永之死、天佛寺之失利、娑婆龙杖对朝苍梧剑之弱势,这一战仍然可以摘得巨大胜果。 这也正是他们几个皇主舍得本源道则,于此耗命的根本原因! 可是这颗完美胜果,有一个最关键的步骤,寄托在皋皆陛下那关键的一步里。 可是皋皆陛下那关键的一步,竟然迟迟没有迈出! 仲熹巨大的道躯几乎是撑住了娑婆龙域,而他仰望那一轮弯月上的道则钓线,看到了其上纠缠的恐怖的力量— 钓龙客正在与皋皆陛下碰撞! 不幸咬钩的皋皆陛下,正被这轮弯月从沧海钓出! 他非常明白,钓龙客根本不需要把皋皆的龙躯钓去天涯台,只消将他钓出沧海。 一旦皋皆陛下离水,则生死立分! 「断钓线!」他加速了本源道则的燃烧,带着恐惧怒吼。 也不必他说。 赤眉皇主希阳已经将自己的力量解放,从那天幕脱出,以烈阳直撞弯月,此身迎钩! 嘭! 一杆铁槊瞬间膨胀为撑天之柱,无比强硬地撞击天地封牢。岳节旧甲在身,悍然涉天河,直往界外走! 虞礼阳的春风之中,悄然绽开了白色的焰火,彷如梨花开遍。本来在那紫色的命格杀术下,春风已衰,此时大炽! 烛岁提灯上高天,虞礼阳亦往澎湃界河走。 而闲立许久、表示要让海族「壮怀空空」的曹皆,已经一个晃身,站到了太嶷山之巅,与彭崇简并立,注视着玄神皇主那代表此界最高神灵的、淡漠的眼睛,当场撞以道则! 不动则已,动则以命相搏! 现在就是最关键的时刻,大军亦开始行动。 「武安侯,你来掌军!」 曹皆之令既下姜望当即一步前踏,承担责任,回身道:「全军—」 这时候他才发现,一直跟在他旁边的竹碧琼,脸色苍白,全身抖如筛糠,仿佛生了重病,而双眼茫然无神,竟往后倒! 「碧琼!?」 第一百八十六章 我如何来见你 「碧琼?」 「碧琼,你怎么样?」 耳中仿佛听到这样的声音。很熟悉,也很关切。 竹碧琼始终还记得那天的海风,呜咽如笛声。当然也记得风中的某个人的呼吸,那么的紧张不平静。 她逐渐散去生机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到自己,但竟然能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心跳。 砰,砰,砰。 每一声都听得很清楚。 这寂寞的心跳啊,至少在那一段路里,是为她而响。 从怀岛天涯台,到齐国天府城,这段距离有多远呢? 当初因为姐姐不幸失陷于天府秘境,她独自离开了怀岛,想着去阳地调查胡少孟。一路紧张忐忑走了差不多一个月,才到天府城。 彼时她站在高墙围绕的满月潭外,被告知天府秘境关闭期间,任何人不得靠近。在那堵厚重冷漠的高墙前,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姐姐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她弄丢了伞,再也不可以藏在谁的羽翼下,此后只能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太陌生了。 每一点都和姐姐活着的时候不同。 第二次来天府城,她竟不记得用时多久。在油尽灯枯的彼刻,每一息都是折磨,可是在那样的、撞碎狂风的怀抱里,她竟然不舍。 她还记得在那个怀抱里,模模糊糊看到的下颔、鼻峰,那些被风雨打磨过的线条,是如此的让人心痛。 她其实很努力地想多看一眼,但眼皮太重,她已经撑不起。 天府秘境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所有进去过的人,都丢失了在里面的记忆。 所有没能出来的人,都没有再出来过。除了她。 又或者说,不完全是她。 彼时她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灵魂也开始沉沦,在离开那个怀抱、被轻柔地推进月门时,她最后的意志也随之散去。 「竹道友···...」 这是她最后听到的声音。 没有后续,不会有她想听到的后续。 其实结局如果是那样也很好。世上还有谁会期待她呢? 同情的都已经同情了,哀伤的都已经哀伤了。 再活过来······不合时宜。 她不留恋这个世界,她也不想再打扰谁。她不愿成为那个不合时宜的人。 可是她又看到了姐姐。 她是在一颗巨大的、透明的琉璃球外,看到的那些不断变换的情景。 彼时她的意识仿佛散在虚空,明明没有肢体、感受不到五官,却能够「看见」那一切。 包括那条首尾无尽的河、那几座富丽堂皇的龙宫······乃至于通天塔。 山上云台,九角高塔。 军神关门弟子王夷吾,青崖书院许象乾,石门李氏李龙川,凤阳张氏张咏,博望侯府的重玄胜······还有姜望。 都是天之骄子。王夷吾一打五。 只是通天境层次的战斗,看得她眼花缭乱,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修行境界里的第七品。 这琉璃球中的情景,是反复演化的。 包括情景里那些人物的接触、对话、选择,每一次都有不同。 但几乎每一次战斗的开始,都是王夷吾以一敌五。 那个重玄胜实在是聪明,总能把局势导向利于他的方向,那个王夷吾也实在是狂妄,根本不在意重玄胜怎么拉帮结派,有几个人他打几个人。 而通天塔前的情景,通常是以最后一个活着的人走进通天塔结束。也有几次,六人皆死,无一 生还。 她意识到,这大约就是这些人在天府秘境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这些人在天府秘境里的表现,被天府秘境记录了下来,而在后来的时光里不断演化、碰撞。 通天塔前的战斗,她看了不下一百次······便以一百次为计,重玄胜成功逃脱的次数是六十九次,重玄胜和王夷吾都战死的次数是四次,剩下的二十七次,都是王夷吾横扫对手,手握六把神通钥匙,独自走向通天塔。 虽然清楚天府秘境里的情景演化,可能仅限于他们当年在天府秘境里的表现,不仅不代表以后,甚至于未必能代表他们当时的真正实力。但王夷吾在通天境的统治力,仍是毋庸置疑的。 姜望是如何在后来的时光里迎头赶上,胜过这样的王夷吾,腾龙胜过内府胜,一战名扬临淄呢? 究竟是怎样的努力,才能够换得后来的荣耀? 竹碧琼想,她大约在天府秘境演化出来的这些战斗里,找到了部份答案—在重玄胜成功脱逃的七十次里,姜望战死了十三次。从未有一次后退,从未有一次放弃。 眼前这颗巨大的琉璃球,就是天府秘境本身。人们在天府秘境里的种种经历,就像故事连载于书本。 在漫长的历史里,天府秘境开启不止一次,参与者也不止五十人,所谓「故事」,何止千百篇? 因为失去了感官,所以也无法感知岁月。对竹碧琼来说,唯一能度量时间的,就是「」的次数。 在所有的那些「故事」里,她看得最多的,还是开启在道历三九一八年的这一次,尤其是发生在「第四龙宫」里的剧目。 姜望也在,姐姐也在。 入局者,还有东王谷季修,四海商盟赵方圆、大泽田氏田雍、赤阳廉氏廉雀······竹碧琼已经记下了每个人的名字、特点。 这六个人互争的一局,她已不记得自己总共「」了多少次。 她只记得,在绝大多数情况里,姜望都是最后的胜者,成功拿到苍龙之角。 而故事里的每一次,姐姐竹素瑶都失败了。 比起记忆中那个温柔善良的姐姐,争斗于第四龙宫里的这个竹素瑶,戾气重得多,手段也狠辣得多······但完全无法跟另外那些人相比。 斗心机斗狠都不如。 也就比那个叫廉雀的丑男子强一些。 看着竹素瑶一次次地拼命争斗,又一次次的失败身死。 竹碧琼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却也心痛如绞。她太知道姐姐为什么来天府秘境······想要拼命赢回一切,却连自己的性命也搭进来。 后来她听到有个声音问—「你想帮她吗?」 她不知道那个声音是谁,甚至不记得是男是女,她只知道那是她目睹姐姐无数次失败后,自心底涌出的最强烈的愿望。 然后她就进入了第四龙宫,替代竹素瑶,成为第四龙宫的竞争者之一。 她的任务,是赢得苍龙之角。而任务奖励,是可以让姐姐脱离这个无限失败的循环。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任务! 哪怕她已经千百次地「」过这个场景,几乎了解每一个竞争者在天府秘境里会有的表现,笨拙如她,也一次次地迎来失败。 田雍的杀意侵蚀、季修的九死毒、赵方圆的炼尸术······以及与他们手段对应的可怕城府。 她甚至有几次被发现了「先知」! 再加上唯有与姜望成为对手,才能深刻感受到的恐怖压力。 极其敏锐的战斗嗅觉、极其坚韧的强者之心,在生死搏杀中几乎从不出错,总能够创造机会、把握机会 她完全明白,为何姜望能够从迷界回来,为何能完成那样苛刻的考验,走到奄奄一息的她面前。 她尝试过合作,尝试过表达心意,甚至流着泪请求。但天府秘境里的这个姜望,对她完全陌生且坚持于对重玄胜的承诺,绝不肯让出苍龙之角。 最后她之所以能完成考验,是一开始就故意泄露信息,让其他人知晓姜望的恐怖。与其他人反复沟通,把握每个人的心态,以联手的方式率先逼姜望退场........... 在完成了第四龙宫的任务,取得苍龙之角后,第四龙宫的篇章就已经结束,竹素瑶从中解脱。 新的任务在通天塔篇章里,正是王夷吾以一敌五的那一篇! 任务要求她击败通天塔前的所有对手,赢得所有的神通钥匙,而这一次,姐姐竹素瑶是她的帮手······ 竹碧琼不记得自己在天府秘境里究竟历练了多久,时间在一个那样的世界里没有意义。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完成了多少任务。 她和姐姐相依为命,什么刀山火海都去过,死去活来多少回。 从一个懵懂天真的少女,到千锤百炼,千疮百孔。 她只记得有一天,那个神秘的声音忽然对她说—「你可以出去了。 她只问—「条件是什么?」 天府秘境里的一切都有条件,她也已经在一次次的任务里,习惯了用拼命换结果。 天府秘境里的姜望不是姜望,真正的姜望在天边。 可望不可即,可念不可得,如同天上月。活着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她本来并不想再继续。但因为世上还有那样一个人存在,竟也对那个世界有了些微的期待。 她确定自己想要再见他一面,她不确定自己还拥有什么。 带着姐姐离开天府秘境的代价,是缔结信约,用余生奉养【镜花水月】。 提前神临的代价,是彻底失去摆脱命运的可能。 她都接受。 她自知并非良才,无论怎么努力,怎么拼命,做不到的始终做不到,从一开始就没有摆脱镜花水月的可能。 她只求在奉养镜花水月之余,能有一点心系所爱的自由。 她能够再次见到姜望,能够再次感受自己的心跳。能够拜师辜怀信,为姜望解决掉一位真人的仇恨。能够帮忙杀死张临川的替命分身······平庸而笨拙的她,能够做这么多事情,去偿还姜望为她的九死一生,她已经很满足。而现在,就是付出代价的时候。 当竹碧琼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她仰头望见明月的时候。 人们在这轮弯月里看到了伟大的力量,而她在一刹那思绪空白。 竹素瑶是她的镜中花,姜望是她的水中月。 奢留一时,并不真切。「是时候了。」 时隔多年,她再次听到那个神秘的声音。这一次她听清楚了,这是一个低沉微哑,好像藏着很多故事的男声。 她往后倒去。似一片花瓣,一滴露珠。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碧琼!?」 姜望下意识地伸手一抓,却只抓到一片飞花。 他的五指紧握,连那花瓣也未能握住。手心空空! 就在他的面前,竹碧琼往后倒,本来就纤薄的身体,在这一刻变得更单薄,变得好似一张纸! 一张画纸无力地倒下了。 而以竹碧琼的形象—惨白面容,无神双眸—印在波光微漾的水镜中。 已成镜中花! 就在乾阳赤瞳的注视下,水镜中亦显现出姜望的脸,恰恰出现在竹碧琼旁边! 但姜望非常明确这并 不是自己的倒映,因为他在悲伤、惊怒、怀疑,而镜中此人在微笑!更是带着这缕微笑,凑近了镜面,竟往镜外来! 在经过那道荡漾的波光时,面容也似水纹微漾,顷刻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当他彻底走出水镜来,已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面容清瘦,发如霜雪,最是那一双深邃眼眸,似有宇宙无穷。 披着一件简简单单的长衫,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站出水镜来先伸了个懒腰! 好似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仿佛有什么束缚被挣脱了。 被月光照耀着的整个迷界,都随之焕发生机! 姜望记得自己的职责,冷喝了一声:「商凤臣接掌全军!」 而自身毫不犹豫地拔剑往前。 这一瞬间五府齐开,遍身华光,剑仙人临世。 但他只看到一只摊开了五指的手···一个巴掌,铺天盖地,笼罩了现实层面与神魂的一切。 但他只听到一声尖叫—「不!」 那是一个几近疯狂的、异常尖利的女声!竹碧琼的声音! 竹碧琼还未有完全离去! 姜望心中生出这样的惊喜,但他的意识已下坠! 坠入永暗! 茫茫无际,浑噩不知。几乎是在同一时间。 在场的衍道真君亦是察觉到不对。 提灯上高天的烛岁猛然回坠,走向澎湃界河的虞礼阳骤回身。 一缕白焰点天灵,桃花横枝插脖颈。 两大衍道,齐齐对这自水镜中走出来的男子出手。 但白焰点落如幻影,桃花横枝竟成空。 这个鬓发微霜的男子,在随意一巴掌打翻姜望后,竟视两位衍道强者的攻势如无物,也视几位皇主的镇封如无物,身形一虚再实,竟然出现在那弯月上。 一脚踏月,踩得明月倒悬。 长啸曰:「轩辕朔,你可知我如何来见你!!」 第一百八十七章 尔其钦哉 轩辕朔,是一个对在场大多数强者来说,都相当陌生的名字。 但在此情此景,啸于这个踏月的男子之口,谁也都猜想得出来它的归属。 它只能是钓龙客的名字。 天下复姓轩辕者,不算太多,但也不是绝无仅有。 而名为“轩辕朔”者,翻遍轩辕之族谱,只有核心的一个。位在正中脉,旁者讳不敢同。 无它。 独镇天涯台,一人一竿垂钓龙族的钓龙客,乃是第二代人皇有熊氏的直系子孙! 人皇固然伟大,子孙未必贤。 甚至可以说,如今之人族,哪个不是人皇子孙? 但作为有熊氏的嫡脉子孙,轩辕朔的血统之尊贵,也是毋庸置疑的。 不过千百年来,这个名字从未广传。 世人只知钓龙客,而不知其名,更不知其复姓轩辕。 以如此之血统,如此之修为,而能甘受数千年之寂寞,真绝世也! 而能够一脚踏月,与这样的钓龙客相峙,甚至出言邀斗……这个从水镜中走出来的男子,更是何人? 此时此刻,明月倒悬。 那千丝万缕的道则钓线,在一瞬间纠缠到一起,搅如乱麻。那在沧海永宁海域之海底,已经被钓得离地的皋皆的本躯,一下子定在原地,不肯再上拔! 海面上那无限膨胀的可怕漩涡,也当场被定住了,不再膨胀,数不清的海域生灵,终于摆脱那恐怖的吸力,而拼了命地往外逃窜。 就在这个时候,自那弯月之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嗯?” 这声音更近于一位宿醉的酒客,落魄的诗人,失意的才子。而非一位立足于超凡绝巅、正向超脱迈步,创建了天下大宗,身负至尊血脉的传奇人物。 因为它是如此的寂寞,如此的颓然。 钓龙客的声音通过这轮弯月,传遍迷界沧海。 他仍然独坐天涯台,手持钓竿,怅声道:“我记得我亲手杀死了你。” 难以描述的恐怖力量,在那明月之上相争。 在场的几尊人族真君、海族皇主,也都有能力参与战场,但都不足以成为决定性的力量。 那烈阳撞弯月、铁槊撞封牢、曹皆以道则杀阳神,都不可说不宏大,但就如烛岁、虞礼阳的攻击,天崩地裂亦如泡影幻花。 现世绝巅的力量,很难摧毁触摸超脱的可怕存在。 尤其是像钓龙客这种,半身都在现世层面外,只需要一个起跳,就能彻底完成超脱。 踏月的男子踩翻鱼钩,搅缠天地钓线,很是从容地回应道:“你的确已经杀死了覆海,杀得非常干净。而我,是姞兰先。或者你也可以称呼我——天府老人!” 全界皆惊! 海族传奇贤师覆海,和天府老人,这如何能联系到一起? 天府老人是镌刻在人族修行历史上的传奇人物,曾经以内府境修为,强杀三位强外楼高手,从而一举成名。 此等传说中的战绩,直到黄河魁首姜望横空出世,断魂峡血战四人魔,方才被打破。 后来一路外楼、神临、洞真……虽再无什么震动历史的煊赫战绩,却也始终保持了强者姿态。直到某一天,留下天府秘境,消失在天外。 世人皆传,他已去遨游太虚。 他光耀的时间很短暂,但天府的威风因他而广为流传。世人皆以天府修士来称五府神通者,就是自他而起。 人族不以资质定终生,不幸未能摘得神通的修士,不一定就比天生神通的修士弱。摘得一个神通的修士,不一定就比摘得两个神通的修士弱。 无非一者执刀一者执匕,先天不足后天补。 但天府老人就是号称“天地第一府”!就是以不讲理的神通搭配,构筑了他在内府层次的统治力。 这样的一个存在,吸引了太多目光,绝不可能是龙族。 就算他的伪装再高明,难道能够在那么光耀的地方,瞒得住天下人的眼睛吗? 天府老人若是龙族,齐国境内怎么可能保留他的秘境? 怎么可能一任国内才俊历练那么多年? 虽一直以来不被视为顶级秘境,非顶级世家子的首选,但上一次秘境开放,如李龙川、王夷吾者也进去过!就连现在的大齐第一天骄,也是从这个秘境开始闯出来名号。 现在说覆海就是天府老人,简直是对修行常识的挑战。 尤其是烛岁。 他作为齐武帝时期的守夜者,见证了那个时期的齐国是如何南征北战,并土吞疆。在那个旸国刚刚崩溃的时代,其它国家都忙着争夺东域繁华之地,瓜分旧旸遗产,在伟大帝国的尸体上大快朵颐,所谓“日出九国”,一度煊赫一时,就是那个时期的产物。 唯独齐武帝,带着刚刚复国的新生齐国,向海岸线发展,选择屯边屯塞,占据海疆领土,主动承担戍海责任。 临海郡便在那个时期归于齐国,烛岁也是亲眼看着天府城凭借天府秘境的优势,从一个小渔村发展起来,成为临海郡里数得着的大城。 虽然他和天府老人并无交集,齐国占据临海郡的时候,天府老人已经消失。 但现在要说天府老人乃是覆海,他实在也不容易接受。 道理非常简单——他烛岁眼光不足、不够敏锐也就罢了,武祖是何等伟大人物,天府老人若是龙族,怎可能瞒得过他? 天府秘境每次开放的五十个名额里,齐国直接拿出十个名额,分享给异国之人,以彰大齐有容天下之风。这规矩还是齐武帝定下的,这么多年一直未有更改。 也就是说,天府秘境是齐武帝掌过眼的! 这天府老人怎么可能藏得住龙族身? 而相较于这些,此刻更让烛岁在意的,却是这位天府老人的名字。 姞兰先…… “姞”乃昔日大旸帝国皇族之姓! 自旸国破灭,大旸宗室被屠戮一空,不少人纷纷避祸改姓,“姞”姓已是非常少见。 此姞兰先,是彼“姞”否? 在场的其他真君,包括烛岁在内,还在怀疑自称天府老人的这名男子言论真假。 远在天涯台的钓龙客,却已经先一步做出了认证。 他的声音通过弯月响起:“你果然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看来你也受够了匍匐在恶臭海沟里的日子,海族低贱的皮囊,根本让你无法忍受……覆海,你今当为谁而战?” 此言一出,直令身在迷界的一众海族皇主勃然大怒。 而自号姞兰先的天府老人,只是平静地回应道:“海主一族是太古之妖种,主宰之脉,天命之子。人族只是后天的造物。要论贵贱,恐怕难如你意。” “今必胜昔,这道理我以为你会懂。”钓龙客道:“什么是天命?我即天命。你们尽管为子为孙。” “是啊,今必胜昔。”天府老人道:“正如新生的海主一族,必将主宰现世。” “可你是谁呢?”钓龙客的声音问。 “你是否没有注意到我的名字?”天府老人嘴角带笑:“我名姞兰先。” 钓龙客询问的是他的本质存在,究竟是海族还是人族,以此在根本上否定他的道。可他避而不谈,反是意味深长地再一次报上姓名。 “我终于确定了,你的确是覆海。”钓龙客的声音道。 天府老人立足于明月,很有礼貌地欠身:“辛苦你记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但你应该记得我的,你在三千八百二十五年前截停了我的超脱之路,作为一个新生的人族,一步步重新修到绝巅,我也付出了很多努力。” “做得很好。”钓龙客慢慢地说道:“这样我才可以再杀你一次……稍解我恨。” 他的声音始终没有什么波澜,唯独在此刻,才迸出一缕刻骨铭心的情绪来。 而姞兰先已经无法分辨,那是痛苦,还是怨恨! 当他自水镜之中走出来,正是轩辕朔钓起皋皆的关键时刻,海族跃升之成败、皋皆与轩辕朔之超脱,都在此一举。 他对虞礼阳和烛岁的攻势避而不迎,也不干扰其他皇主与人族真君的对决、翻转生死之势,就是不敢耽误半点时间,要精准地把握关键。 超脱之争与衍道之生死,孰轻孰重?就像他轻易可以碾碎镜花竹碧琼、竹素瑶的抵抗意志,却不去碾这一下。 他所有的力量,精神,意志,都要倾注于此时。 轩辕朔的这场垂钓,足足等了三千八百二十五年。 他又何尝不是在等待? 在属于覆海的道躯被一战打成云烟后,他过了很久很久,才敢启用姞兰先之人身。又用了很多苦功,才以人身修至绝巅。 他绝不容许自己放过稍纵即逝的机会,而天穹的这一轮弯月,正是这场垂钓的关键。 所以他的第一步,便是踏月而上。 可这明月如钩……他一脚踩在鱼钩上,固然是暂止了轩辕朔的垂钓,自身又何尝不是已上钩? 随着钓龙客的话语落下,他那已经踏足超凡巅峰、靠近超脱的人身,遍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痛,如穿银钩! 他的身躯瞬间虚化,可无论是作镜中花、抑或水中月,月钩依然在,似锁离人愁! 与此同时。 那照遍近海、迷界、沧海的月光,倏然间全部收束。 无法计数的月光线,将潇洒从容的姞兰先,瞬间捆成了茧状。 同样在这一个瞬间,姞兰先变幻了千百种姿态,忽而呼吸起风雷,忽而遍身染梵火,忽然水龙绕体,忽而体如金刚…… 但那些钓线随之虚虚实实,始终如影随形,最后还是坚决地捆住了他。 这是道则层面的纠缠,是绝对意义上的束缚,超越绝巅一线,不被任何非现世极限的力量所影响……把这尊传奇绑在了月亮上! 但见明月高悬,而姞兰先成了坐在月牙上的一只茧。虽则他那些“茧线”在不断地崩断和接续,他的道躯也由此时隐时现。 可这轮弯月,还是在坚决地倒回。 那天地之间无尽的规则钓线,都被姞兰先搅缠,也由此让万瞳得以从致命的罅隙里脱身出来,得以展开反抗,不离沧海。得以抽出力量,护住永宁海域亿万生灵。 但在姞兰先的力量被束缚后,无数纤细的规则钓线搅缠在一起,也因此拧成了一股更结实的绳索,可以有更伟大的承担! 钓线犹能被崩断,绳索能系亿万钧。 天涯台上,轩辕朔仍然是独坐着,天空血雨未落尽,斗笠之下仍然不显现他的面容。可是这一刻他猛地竖起钓竿,近海被压服得如镜面,整个迷界分清浊,沧海之中狂澜倒卷! 以无穷之伟力,给予整个迷界、整个沧海……给予它们来自钓龙客的恐怖压力! 沉都是他的线,月亮是他的钩,万瞳和覆海,都是他要钓的龙! 一竿独钓两“超脱”,何等狂妄! 呼…… 狂风起于沧海,浩荡于迷界,咆哮于近海。 那是狂风,亦是沧海海底那万里龙躯的呼气声。 从来沉默注视一切,从来安静托举海族,就连被钓起龙躯、也未放弃海族生灵,就连被斩断龙角、也未曾发过一声。 这样的皋皆,第一次开口。 不,不是他在开口。 是玄神皇主睿崇,是大狱皇主仲熹,是无冤皇主占寿,也是赤眉皇主希阳……是整个迷界、整个永宁海域所有的海族。 亿万口舌,发一声。 其声曰—— “此亿万海族之愿,轩辕朔,你以为你能挡?我等奋战,为亿万子民。我等奋死,为后来者不必死!我等生来在苦狱,死要离苦海。亿万众,得一心。在此伟大理想之前,纵然超脱亦渺小,螳臂当车不自量!” 嘣! 自那天上明月,至那海底龙躯,这一根无比恐怖的钓索,在这一刻骤然绷紧。发出一声震荡八方的嘣响。 那是无法描述,也根本不可能抗衡的伟大力量。 伟大的力量瞬间反馈到天涯台。 钓龙客手中钓竿发出痛苦的裂响,他不得不将钓竿垂落数寸,方才避免钓竿折断的危险。 可裂隙已现,崩断只是时间问题。 皋皆不是任他垂钓的普通龙君,皋皆亦是无限接近于超脱的恐怖存在! 以一敌二,万分勉强! 就在此时,那还在以道则搏杀道则的曹皆,将独臂高举,举起一卷绛紫贵极的圣旨,高声喝道:“我等戍卫海疆,平息风浪,难道不是亿万人族之愿吗?!” 此圣旨一瞬间高跃而起,在那明月之上留下一抹尊贵的掠影,而真正的大齐圣旨,已经落在天涯台前,将那根钓竿的缝隙紧紧裹缠。 赋予了这根钓竿无比沉重的国势力量! 以亿万之心,抗衡亿万之心。以霸国之势如山,抗衡跃升之势如潮。 外观并不显眼的钓竿,因这一道紫绢的绕缠而尊贵不凡。一个个威严的齐国文字飞将出来,绕竿而流,如在钓竿之外,套了一层字符甲! 而有洪声震荡于天地—— “东国天子姜述,敬奉伟大,以万里疆土之权、亿万子民之心,敕令沧海,予平风波! 尔其钦哉!” 沉都真君与齐廷交换的国书,是此! 钓海楼全力配合齐国所发起的迷界战争,愿意牺牲上至楼主、下至弟子的所有人,愿意以钓海楼的一切来冒险。 只求齐廷不干扰、乃至于支持轩辕朔的超脱路! 第一百八十八章 昔年先死,以死得先 长期以来,齐国和钓海楼在近海群岛,都是一边竞争一边合作的关系。 面对海族,于迷界勠力并肩。彼此之间,在近海相争霸权。 钓海楼的优势在于历史,在于他们的祖师从近古垂钓至现世新历开启。在于数千年来,他们始终屹立在迷界之前,成为抵抗海族的一个具体的符号。 能够在这个意义上与钓海楼相较的,也就只有一个不计牺牲、比所有人都更拼命的旸谷。披挂昔日大旸帝国之余晖,代表的是一种誓死戍卫海疆的精神。而齐国的优势,在于强大。且越来越强大。 所谓继承了大旸帝国之遗产,煊赫一时的「日出九国」,要么一战成烟,要么献表称臣。无论曾经的那个大肠帝国有多么伟大,也都早已被抹去了痕迹。 今日悬照东域的旗帜,乃是大齐帝国的紫微中天太皇旗。 尤其近年来覆阳灭夏,已然气吞万里!名实相合,方能拳握天下。 齐国早已经腾出手来,又为何诸多忍耐,将近海霸权的斗争,局限在由危寻组建的镇海盟的框架内? 除了基于全局的思考,除了想要赢得更多的海民之心,恐怕也在于那个不知是否还在的、曾经一竿独钓千古的钓龙客! 如果说危寻以真君之尊,甘愿同祁笑一起冒险,甚至死前还要引走两皇主,是绝巅强者格局的体现。 那么齐天子允诺予钓龙客以支持,则更见胸襟。卧榻之侧,竟然容许一超脱! 钓龙客一旦走出最后一步,真正成就超脱,钓海楼在近海群岛的地位,就将不可动摇。齐国也永远失去一统近海的可能。若非为人族大局计,齐天子岂会如此抉择? 天涯台上钓龙客迈向超脱,齐人坐观已是支持。此刻国书交付,圣旨加持,当然更是支持! 以今时之现世格局。 齐国东域称霸,又并南夏,国势已累聚至历代巅峰,并不会逊色于当年的大旸帝国。或者说,在姜述坐上那张龙椅后.....元凤年号的每一年,齐国都是新的巅峰。 如此国势加持之下,轩辕朔的那根钓竿,已是撑天之峰不可摧。 此时此刻,迷界、沧海、近海,三尊无限接近于超脱的恐怖强者,在三处空间相争,而力量的交汇点,在于那只「鱼钩」,那一轮天穹明月。 皋皆一旦脱钩,托举族群完成最后的跃升,立即就走出最后一步,得证伟大。 皋皆一旦身死,海族族群的跃升就此失败,钓龙客轩辕朔也立即成就超脱。 唯独天府老人姞兰先,乃昔日覆海之人身,虽重登绝巅,有昔日接近超脱之眼界,却暂还未展现超脱的可能。 此时三者相争于明月,一时僵持不下。 难道破局之关键,仍在几位海族皇主和人族真君的胜负? 当然不成! 且不说仲熹他们已是强弩之末,根本不可能争得过人族真君,单就姞兰先自己而言,他从不会将希望寄于他人之手! 当年自己探索超脱之路是如此,当初被轩辕朔逼出来决战生死亦如此。 舍弃道躯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以人身走向绝巅更是如履薄冰。 可他始终坚信,未来在他掌中! 于贤师一道的伟大贡献,于法术创造上的耀眼才华,冷酷宽容或者伟大......芸芸众生眼中的覆海,描绘不了他的万一。 皋皆始终托举族群,不肯放开,这正是他被轩辕朔垂钓的原因,也是他难以反抗的根本。 姞兰先并不指望皋皆继续发力。因为皋皆托举的不止是海族的未来,也是 其超脱的可能,断然不会轻易放手。 而他也非常了解轩辕朔,或者说他已是这世上最了解轩辕朔的人,正如当今之世轩辕朔最了解他!轩辕朔非常了解他,才会在垂钓皋皆的时候,还对已经死去几千年的他留有戒备。轩辕朔心中有恨难消,才会在三千八百年前未能功成,才会以「钓龙客」为号,专意屠龙。 但恨又如何? 轩辕朔当年独竿钓龙,杀死太多龙族,压迫他的道心,逼得他不得不出手。这才有了那一场并无把握的生死决战。导致本来十拿九稳的超脱之路,被硬生生推迟到现在。 他如何对轩辕朔没有恨! 此刻他被捆绑在弯月之上,身在茧中,而声在茧外——「覆海东来!」 轰轰! 天摇地动,迷界震颤。 洞真以下难知,洞真以上尽觉。 自那东海龙宫深处,跳出一座水晶宫。被月光照见,显于众生眼前。 晶莹剔透,美不胜收。极致华美,雕纹如妆。在某个时刻,这座水晶宫骤然炸开,从中进现一尊龙躯! 张牙舞爪,龙吟八方,竟逐月而来。 此龙须尾俱全,鳞爪流辉,眸如红玛瑙,角似珊瑚丛! 有着无比强大的肉身气息,但本质并无坐镇之神魂。经行之处,道则漾如水纹! 天涯台上轩辕朔一声长叹,好似大梦方醒:「原来这才是你的道!」 名为姞兰先的人身,仍在与道则钓线对抗,不断地解脱又受缚,但声音平稳,尽显从容:「轩辕朔,你自以为超脱之下你无敌,对我穷追不舍,却不知为了与你一战,我到底做了多少准备!」 「养在龙宫借道中古,的确是非凡构想。」轩辕朔其声也缓:「当年那场决战,之所以拖延了几十年,就是因为你在准备这具道身?」 「你逼得我不得不如此啊!」姞兰先摇了摇头,自嘲般地笑了:「呵....想不到一等就是这么多年。昔日百舸 争流,如今也只剩你我。」 人身与龙身相应,系出同流、追溯伟大的力量在回响,令他遍体生辉,令他在那道则之茧中露出头来,墨发一时飞舞:「就让你我.....来了结这一切!」 从亲密无间走到存亡之争,直至被驱赶到沧海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受苦受灾。海族与人族之间的仇恨,尤胜于其它。可谓种族大敌,永世之仇,一见分生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海族都视人族文明为万恶之源,认为人族体内流淌着至脏至毒的血,哪怕一块布料,也会污染沧海。 这固是仇恨使然,也是帮助海族迅速适应沧海生活,凝聚族群信心的需要。但也在事实上,禁锢了不少海族天骄的思想。 而覆海在还很弱小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思考。他认为,人族能够将海族赶到沧海来,成为中古战争的胜利者,必然有其优越之处。要战胜对手,就一定要了解对手。 故是摒弃种族之见学道于人族......甚至最后,要成为人族! 他不但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还需要足以匹配覆海皇主这具道身的人身天赋。 因为这就是他在辛苦求道的过程里,所洞见的独属于他的超脱之路。 他必要贯通人族海族之学,融合人族海族之躯,把握两代现世主宰的命运,两身皆成绝巅,两道合流并进,无限碰撞升华。以此在超凡绝巅再走一步,立成超脱! 但成为人族,谈何容易?源海难测,非独皇主。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的布局何止三千八百年!且不说在被轩辕朔逼杀之前,他是如何获得的人身。 单说在启用姞兰先此身后,他所付出的努力,就 不是三言两语可述尽。 譬如旸国覆灭这样的历史大事件。 参天建木倾塌,非止一处虫蛀。旸国从盛极一时,走向烟消云散,当然也不能全说是哪一个人的责任。但他作为姞姓皇族的一员,在其中也的确做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最后也掠取了足称丰厚的资粮,奠定了衍道之基。 譬如为了让自身成为更完美的人族,获得更多的人族认可他苦心积虑创造战绩、宣扬声势,才留下「天府」之名。在他之前,神通这种跟天赋有很大的关系的力量,并不会被捧得至高无上。在他之后,人族对神通的重视,已经到了狂热的地步。 譬如他是怎样剥离完整的镜花水月,使之收为一颗种子,化为天府秘境。 譬如此后又等竹素瑶、竹碧琼这一对双生镜花,等了多久..... 包括让竹碧琼回归钓海楼,通过了解轩辕朔留下来的一切,来进一步了解轩辕朔..... 而这些,轩辕朔岂能都看到? 轩辕朔对他有提防,但他要说的是,只是这种程度的提防,还远远不够! 轩辕朔不清楚他当年身死后还有没有后手,他作为被打死的那一个,却是一直知道轩辕朔还活着。为了今日,他做了多少年的准备! 他一直在等。等到轩辕朔钓皋皆,他才来踩月钩。等到齐国国书出,他才召龙身。 皋皆谋族群之跃升,轩辕朔谋皋皆,而他谋轩辕朔。 昔年先死,而以死得先! 现在他就是要踩在轩辕朔的月钩上,利用轩辕朔与皋皆两尊接近超脱之强者——他们的超脱之路碰撞出来的伟大火光,来熔铸自己的两尊道身,完成人身与龙身的融合。 轩辕朔岂不正是人族之超脱,皋皆岂不正是海族之超脱,他现在岂不正是在人族海族之族运的交汇中?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候,再没有比这更恰当的位置。 他甘心上钩,即为此时! 天时地利尽所有,镜花水月已成真!似虚似实的力量,将伟大战场再分割。 此时他为姞兰先,准备多时的龙躯正飞来,而明月之中,映照出曾经的覆海的脸! 丰神俊朗,魅力无边。 轩辕朔与皋皆的超脱路正在僵持,而他将先于所有,先证伟大。届时翻掌灭掉轩辕朔,抬掌送皋皆一程,所谓人族海族之大势,不过手掌翻覆间。 这是三条超脱之路的交汇,那明月高高挂,皎白得不容直视,如悬万界,如照古今。 当此时刻,无论仲熹、睿崇、希阳、占寿,抑或曹皆、岳节、烛岁、虞礼阳、彭崇简,都很难再干涉其间。 因为他们立足此世绝巅,而这三条道路,都在绝巅上! 诸皇主真君纠缠的己酉界域,一边连着山河破碎的娑婆龙域,一边连着边防完整的浮图净土,另有两条界河,联接着不值一提的小地方。 衍道层次的力量交锋,几乎将此界又洗了几遍。而高穹这轮明月照在此间,又不在此间。 「姜望!」曹皆在太嶷山巅怒喝。 此声骤转九霄,是鸣大齐之军号。隐隐有杀声四起、金戈破阵,有旌旗猎猎声! 醒神之音,直贯耳中。 那倒在地上的姜望,却仍然倒在地上,体有余温,但呼吸已滞,而神意不存。在他旁边忙活了一阵的卓清如,早已经停止徒劳的救援,表情颇是唏嘘。此身已神死,就连曹皆都唤神不回! 谁能想到,钓海楼真传和大齐天骄的故事,竟然如此潦草地收场? 一个已作镜中花,一个徒为梦里人。 山巅上的曹皆喊罢一声,也不浪费时间,顺势将军号 扬起,再聚军势! 他早先让姜望统帅大军,只不过是想在胜利之时,给姜望揽功的机会,以全天子之意。也算给自己的所谓福将再添福。 但祸生肘腋,已无顺风顺水时。 姜望转权于商凤臣,而面对踏出水镜的姞兰先。一触即倒。 商凤臣兵事能力自然胜过姜望,但也没有能力即刻将这么多不同出身、训练不同的战士统于一阵。 此刻要真正用到军队的力量,故曹皆重握军权。 兵势一起,他身后瞬间浮现一处古老战场的虚影,但见伏尸遍地,刀锋犹前。但见残旗染血,犹对夕阳! 他的道则正与玄神皇主睿崇的道则对耗,断臂者对断臂者,倒也相得益彰。 只是脚下虽有太嶷山,在这场本源的对耗中,他其实落在下风。 本来也不算什么,玄神皇主非同凡响,他一开始就有判断。兵者胜于全局,其他战场的优势,必然会反哺回来。他只需要等。 就像等海族壮怀空空,就像等到皋皆出手,祭出圣旨。 一个卓异的兵家,必然有卓异的耐心。但此刻他不可再等。 祁笑应该已经和危寻一起战死,那现在他就是战场上的最高统帅。 他必须要承担责任,确保胜利! 三条超脱之路交汇的战场,的确难以干涉。但难以干涉,不是不能干涉。 姞兰先、皋皆、轩辕朔,他们走向超脱,而未成超脱。 尚有半身在人间,此即敌咽喉! 在如此时刻,曹皆仍然站在太嶷山巅,与铺开在天穹的睿崇对杀。 但他身后古老战场的虚影,在这一刻「活」了过来。此即神通,沙场秋点兵! 都说曹皆无名局,但还真没有太多人,见过他全力出手的样子,因为用兵之大家,从不以主帅陷阵。也从来没有哪个对手,逼他到山穷水尽亲自披甲血战时。 都说苦面曹皆,打仗没什么波澜。但他的每一场胜利,都会妆点此战场。胜场越多他越强,今日已是何等模样? 他以军功封笃侯,灭夏晋真君,神通反溯道则,掌握兵道绝巅。 在他的指挥下,人族大军虽经大战,军容得以保全。又有崇光、杨奉、秦贞等当世强真人入阵,使得军容更盛。 此刻神通在握,此刻大军集结。一位兵道修士最强大的时候,就是此时。 位于己酉界域的人族大军,聚成了军阵,兵煞冲天,杀进古老战场的虚影里。 兵煞入神通。 真实的战场与神通的战场召映一体。 春风吹过,摇晃着白纸灯笼。虞礼阳、烛岁亦入阵。 那些残旗一杆一杆地竖将起来,那些伏地的尸体一个一个握着带血的刀,站将起来。不吭声地扶起战马,翻身跃上。不吭声地高举战刀,眺望战旗。 战场上的伏尸残旗,原本亦是带甲百万,旌旗如林! 而在一队结成锋矢阵的披甲战将的带领下....冲锋!冲锋!冲锋! 将百万之才天下少,况乎真人真君皆在阵。曹皆的眼耳口鼻都在淌血。 但由他所统御的大军铁骑,却踏山踏海破关破城,悍然杀进了超脱之路交汇的明月中! 何为兵道大家,今叫海族知! 第一百八十九章 君赴长夜,我向明月 天穹明月,皎洁无边。 此时却蒙上阴翳,是人影幢幢。 「杀!」 一字贯穿亘古乃至如今。 兵煞滚滚,战旗招摇。 恍如乌云蔽颜色。 姞兰先半身在道则之茧中,半身已在茧外,正逐步脱钩而去。 那将养千年之龙躯,飞出龙宫外、靠近人身的过程,也是人族海族之身熔铸的过程。 映本貌于明月,更代表他已在争夺轩辕朔的垂钓权! 他在两条对抗的超脱之路上,先一步铺开自己的超脱路,本已把握一切。不意此刻,煞气如针刺道躯。俯见曹皆之神通战场,好似重云掩来,他亦颇感意外。 但也仅止于意外。 出声赞曰:「有几分兵仙风采!」而后反手一点,并指如旗—— 亦有血色兵煞绕身而起,盘旋如龙。 海族战士今有战死于娑婆龙域者,不知凡几。历代为海族而战,牺牲于迷界者,不知凡几!此刻战魂齐归,应征而来。 战魂非魂魄,残意也。 那些强行被压缩了成长周期、提前催化道身的海兽战士,都根本没有资格留下残意,入此阵中。 血色的兵煞滚滚如潮,亦涌出一尊尊具甲在身的战士。 勒战兽之缰,举战旗之骨,呼喝生死,煞气盈甲。 一人成阵,一身万军。 是所谓神通,兵主! 历史上掌握此神通而声名最著者,正是昔年畅国开国时期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号称兵仙的杨镇!如此神通,号为「万军之将,天下之凶!」 名列兵家顶级神通,煞气无双。因为握此神通无庸者,历来是名将之证。 姞兰先自出手到现在,演化神通之多,已是难以计算,竟还能把握此等神通,实在令人惊惧! 其他人或许会意外姞兰先的手段之多,轩辕朔当然不会。当年生死相争,姞兰先用尽手段,依旧被他打死! 几乎是在姞兰先低头俯瞰沙场的时候,他亦在天涯台上抬头,斗笠斜举、容光流玉。 凄风苦雨中,装扮落魄的他,只是露了一个额头、一双眼睛,那与生俱来的贵气,便再也遮掩不住。 明月之中倒映的覆海的脸,已是难得的美男子,而他容色更甚。只是多了一份沉重压抑,少了一份舒缓洒脱。 当他的眼晴自斗笠之下露出来,天穹也张开一道裂隙!它打开的不仅仅是空间,不仅仅是这片天,仿佛也接续了古老的时光……再见伟大!荒古的气息弥漫而出,古老的祭歌响彻天地。 甚至于裂隙未开之前,先有凝如实质的压力,使人身心俱慑,颓然欲伏。而裂隙一开,迷界之中,无论人族海族,一时倒如渍堤,大片大片的拜服。 那道天之裂隙尚只是一条丝线般的细缝,人们已经可以看到其间涌动的金色,带着至高无上、御极八方的威严,如岩浆奔流!神通,帝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为人皇后裔,向上古借威严。 上古第二位人皇有熊氏,乃远古人皇燧人氏八贤臣之一,名为「轩辕」,尊为「有熊氏」。在燧人氏道消后,继承了守护人族的责任。 庇护人族度过了漫长的上古时代,一生功绩无数。其中有两件,彪炳古今。一是在上古时代中期,构筑万妖之门,永绝妖族反攻之望,结束了与妖族旷日弥久的举族血战。二是在执政生涯末期,击杀魔祖,终结魔潮。 「击杀魔祖」和「终结魔潮」,其实可以算作两件事情。因为魔祖死时,已经「天下皆魔」。魔祖死后,魔潮也远未平息。这两件事情的 前后时间跨度之大,要以十万年来计。 便是到了道历新启的今日,魔潮尽隔断于无尽流沙后,谁又能说已然杀尽世间魔?更有甚者,天外魔易阻,心中魔难除也! 上古人皇威压万界,一世雄魁,袖笼罩在上古时代的威严被「借来」现世,那是何等恐怖的概念?什么绝世名将,什么百万雄师,尽与拜服!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那永宁海域的海底,千万只如永夜明灯般的鳞眼……尽皆转向!它们还被规则钓线纠缠着,故而转向是痛苦的过程故而鳞眼中血流蜿蜒。 可是痛苦须得臣服于皋皆的意志,命运应为雄图转折! 所有的鳞眼,全都看向天涯台,看到那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万瞳相注,不移寸芒。视线之重何止山岳,执念之深,何止天倾! 凡有水流处,皋皆无所不知。他非全知而近全知,轩辕朔了解他、研究他、垂钓他,他其实也了解轩辕朔。 说白了,若是他放弃托举族群、放弃镇平海域,真佃神龙摆尾上高天,一身轻松地与轩辕朔捉对厮杀,也未见得谁生谁死!此时宁愿自创而视轩辕朔,鳞眼中的血线尽数横于天穹。 轩辕朔以帝临神通睁开的天隙,在这一刻被皋皆的痛苦血线缝上了!那上古人皇的威严,即被阻截在上古时代,不得降临! 天穹那扭曲的血线,像一条丑陋的血蜈蚣。 就像千疮百孔、怪模怪样的皋皆,以如此匪夷所思的强大,却长伏深海,不见天日。可谁能说他丑陋? 此刻再无所碍,姞兰先以兵主对曹皆。 神通在不同者的手中,亦有不同的体现。姞兰先固然不是杨镇,不能复刻「万军相益、生死洪流」,但身兼海族人族两族之长,一生征战无数的他,于兵道也有自己独特的理解,等闲不输于人。 这一时令指既向,便有兵煞冲天。隙开天穹,血线缝之。 天穹之下是明月,明月之下是战场。此刻姞兰先戟指而下,好似血云压乌云,若是等闲兵家,复现兵主神通的姞兰先,心念一动,即可使兵煞倒戈。也就是曹皆在此,对兵阵的掌控滴水不漏,才有这硬碰硬的机会。 两处军阵,都在冲锋! 「兵仙?」曹皆只道了声:「今何在?!」 他从来不是一个狂妄的性格,但在战场之上他敢于面对任何敌人。别说是拟化兵仙神通的姞兰先,便是真的兵仙杨镇在这里,他也要碰一碰。战场胜负唯刀兵! 不在名号,不在口舌。 曹皆点兵之「沙场」,根本半点犹疑也无,冲锋起来,有进无退,如此杀向姞兰先一身独握之万军。他不会去想,若是春死军在此如何,若是天覆军在此又如何。他只问,如何争胜在此刻。 己西界域里,那聚集的庞大军阵中,不断有战士倒下。 但兵煞冲天,岂见回头? 神通与神通的厮杀,杀出了血肉之躯横飞的残酷。兵道与兵道的碰撞,万法辟易! 在这乌云与血云之上,姞兰先仍然意态潇洒。 他明明是踩在两条超脱道路交汇的风口浪尖,却像是走在细雨飞花的青石小径。他明明正指点万军,与曹皆博弈生死,却像是坐在自家窗台,闲听雨声作手谈。他是如此地惬意,久在樊笼,难得自然。 这实在是那仿佛远在天外的龙躯,倏然间抹去了距离,而一头撞进他的胸膛……无尽钓线已成灰,万丈龙躯入人身!炽光大耀,天地轰隆。 此刻月亮如炉身如铁,龙身乃与人身合!! 姑兰先的身躯开始发生变化,在极短的时间里,剧烈变化每一个毛孔。 他的面容五官,开始融合姞兰先 与覆海这两张脸。但无论眼睛的形状、大小如何微调,始终深邃而神秘,藏蕴宇宙无穷。你可以看到他的身形峻拔,以赤角为盔,红鳞作甲。 人身?龙身?道身? 姞兰先?覆海?不必分辨! 三条交汇的超脱之路上,皋皆拖住了轩辕朔,他率先向伟大靠近!曹皆问兵仙今何在。关他屁事! 与杨镇也谈不上感情,曾经有所接触,借神通一用而已。 但现在——看着面容苦涩,一边对抗睿崇,一边指挥兵锋不断突进高穹的曹皆。 他意识到,仅以兵阵指挥,他竞并不占优。拟化的兵主,毕竟也不如真正的兵主。在天府秘境里坐守的千年,兵家理念不断革新,兵家之术日新月异。毕竟进入天府秘境者俱都修为平平,他虽有旁观,未能尽窥。 只能叹一声,后来者可畏! 当然,赞叹归赞叹,若要打扰这最后的超脱时刻…… 他笑了笑:「后辈小子,敢问兵仙。今替杨镇,赏你一拳!」很是随意地提起已覆盖赤甲的拳……一拳砸落! 轰! 在姞兰先的拳头和己酉界域之间,有一块巨大的空间,被打成了规则的空洞! 轰! 曹皆脚下的太嶷山,当场开裂,山断数截! 这位尽量悬立、瞬间解散了军阵的天下名将,胸甲立碎,胸骨塌陷。他的神通战场化为千万个破碎片段,而他的道则本源也开始崩塌! 但在那山崩石碎的恐怖声浪里,响起了寂寞的梆声。自那千万个破碎的片段中,跳出一缕白焰来。焰光曾照影,此地虽夜而复明。 白焰之中体现了佝偻的身影,横于曹皆身前,而使曹皆复归于战场的碎片中。大齐守夜者,提灯之烛岁! 呼~ 桃花片片已飘零,春风尚未吹起便散落,而真正的拳峰才落下。赤鳞甲手,无限拔升、无限追逐超脱的拳头…… 白焰散天涯! 烛岁那无比强大的道躯,先受大军磨杀三日夜,再参与天佛寺之战,再战于己酉界域,再战姞兰先!而碎灭当场。 碎成了具体而微小的「一」。不见血肉,未有残褛。 春风再回卷,只卷回了一句平静的、苍老的话语—— 「齐国可失烛岁,不可失笃侯……武祖缝衣,臣不可守。」无激昂,无慷慨,近于陈述而非咆哮。 好像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他只是一个寻常的老人。在某一刻梆声响起,他明白到了最后的时刻。看了一眼他所看护的家园,熄灭了灯,不回头地走进长夜里。太嶷山碎了一半,新晋的血河真君彭崇简,唯有一声轻叹,而铺开血河横空。 执槊破封的肠谷将主岳节,只是略了调整了冲锋的姿态,背插「肠」字旗,再次杀向此界之镇封。天地难尽意,务求一击杀仲熹!何其惨烈! 为大齐守夜一千年的打更人烛岁,界定了夜游神传说之极限的烛岁,白纸灯笼一出、诸邪退避的烛岁,一生所历厮杀无数、十六个分身渐次为国陨落的烛岁…… 今以衍道之本躯,战死于迷界! 迷界的风太大,吹熄了他的灯。 呼,呼…… 春风轻缓犹带凉。 桃花落了,仿佛在描绘他本该有而未有的鲜血。 虞礼阳大袖飘飘,拽着曹皆往回退,往因衍道之死而大受滋养的界域里退。在衍道之战里几近破碎的此界,倒是因此生机盎然。 好似春雨养沃土,便如落红化春泥。 独臂、无甲、披散长发的曹皆,一言不发,身后战场再现。此乃战争!! 从来踏上战场,就有赴死之觉悟。 烛岁说齐国不可失笃侯,不对!兵凶战危皆可死,曹皆可死! 战争还未结束,为将为帅者,绝不放弃争胜之可能。烛岁为他而死,虞礼阳拉着他逃命,他只道:「全军——」 一道掠影,从他身前掠过。 掠过桃花、春风,残旗染血的战场。掠过赤霞、悲鸣,遗言破碎的余音。掠过几位真君皇主缠的斗生死线…… 径往明月去。 脚下是青云! 始终苦面无波的曹皆,此刻骤然睁眸! 鏖战甚久难掩疲惫但还强撑姿态的桃花仙,微微张开了嘴巴。 那一身天青色战甲,那一道挺拔身形,那一柄天下名剑,那传承自仙宫时代的传奇身法……岂不正是大齐姜武安?! 已经神死多时的大齐武安侯,竟不知何时从那尸堆里爬起来。身披战甲,依然翩如惊鸿。穿越战场,仍旧闲庭胜步。也不知为何,手举一支梳妆镜,一边踏云直上,一边对镜独照! 好一个顾影自怜。 好一个孤芳自赏! 第一百九十章 谁家少年郎,养在我深闺 “唔……”阑 姜望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沉坠,坠往那无光无底的深渊。 印成镜花剪影的竹碧琼,看不到了。 譬如卓清如、陈治涛、符彦青,密密麻麻的人族大军,都消失在倏然截断的视野外。 他拔剑时未加思索,但思索后还是会这样做。 从水镜中走出来的那个人是谁,想做什么,有多么强大……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竹碧琼是他的朋友。 那么拔剑!阑 然后被碾压。 这个过程太快,快到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身经百战如他,已然第一时间调动了所有的力量,但在那一只随意盖来的巴掌前,连仙念都来不及召发! 神光熄灭,道元归海。 下坠是身心俱沉,两手空空。 黑暗是湮尽光源,当然也包括希望。 姜望并不觉得自己已经死去,因为在“死去”之前,他听到了竹碧琼的声音。阑 那么尖利而疯狂的……是他从未感受过的竹碧琼。 时间没有意义,他也并不感觉痛苦。因为“感觉”也正在散去。 然后在无尽的黑暗里,突然出现了“色彩”,出现了黑暗以外的事物——那是弥漫的白色雾气。 他好像坠在白雾里,往上看是烟气袅袅如飘带,更高处黑暗无边。 所见雾气飘飘渺渺,渐而稠如浓云。 姜望感觉自己陷在云中。 或者说,他是先被云床托住了,而后才恢复了感觉。阑 那种恐怖的沉坠感由此散去,他一个跃身,伸手握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身边并没有剑,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神魂状态,故而显化剑灵于手中。 他有了脚踏实地的触感,冷静地观察环境。 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动听的女声,带着些许调侃的意味—— “让我瞧瞧……是谁家少年郎,一直养在我深闺?” 如此熟悉的声音! 难道在镜中? 无边的黑暗都被驱逐了,弥漫的云气也散开来。阑 翠竹玉屏风,胭脂兽香炉。 温润的明珠做暖灯,雕纹照影,却是一副踏青图。 鎏金的琥珀成滴漏,碎珠敲玉碗,羞羞答答试着音。 极华美之想象,尽名家之典雅。 确然是女子闺房! 姜望出现在此间,有些无从落脚的窘然。甲胄在身,血迹新横,恐扰香闺美梦。 翠竹玉屏风拦在他的身后,暗香浮动于鼻息,他往前看,有一个临窗而坐的宫装身影。体态婀娜,长发及腰,正对镜梳妆。阑 从这个角度,并不能瞧见这女子的面容。 但从镜中也可稍窥几分颜色。 眼是烟雨横波,眉是秀峦起峰。 虽是惊鸿一瞥,却已镌刻万年。 若说夜阑儿之美,是最精致的工笔。她的美丽,就是最迷人的写意。一缕发丝一卷衣角,都以美丽的姿态舒展。 “阁下……前辈……您……”姜望换了几次称呼,拱手一礼:“请先放我出去!” 他虽然是第一次见到镜中世界的这一位,但以红妆镜随身这么多年,也早已经有过相见的心理准备。阑 尤其是在神霄世界里,这位出手食龙之时。他已预感这一天不会太远。 说到未知,诚然未知。说到恐惧,其实没有。 他从未在镜中感受过敌意,反而有很多次,都是因为红妆镜死里逃生。 对于镜中神秘的存在,他常常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每渡劫一次,就多一分了解。这些年陪伴过来,像一个从不见面的朋友。 他也设想过会以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候见面。 他也想过届时自己是否会有能力,能够反馈一点什么,来抚平这位未曾相见的老友的痛苦。 在飞雪劫、在覆海劫、在问心劫……那些感受太深刻。阑 但没有想过在今天。 今天他自身难保,今天他痛失好友。他也不认为在这超脱之局,镜中的这位能做到什么。 他还是更相信虞礼阳,相信烛岁曹皆他们的力量。 “不必担心。”镜前的女子没有回头,反而是用尾指的指腹,细致地抹着胭脂:“这里的时空是静止的,不会浪费你的时间。” 姜望再一次环顾左右,并未感觉到有什么不同。 “时空静止与否,是相对的概念。”镜前的女子笑了:“比如就在刚才,我已经把你的甲胄剥下,又给你穿了回来。” 姜望立即低头观察,紧张地摸着自己的甲。阑 女子笑出声来,笑得花枝乱颤:“你一定要这么可爱吗,小男孩?” “晚辈已经二十有二。”姜望很认真地反驳。 “我知道,我知道,霸国侯爷嘛。”女人抬了抬手,算是打断他的解释。 这只手纤柔合度、晶莹玉润,当它举在空中,立刻聚拢了光辉,简直是最完美的艺术品。很难想象什么样的匠师,能雕刻出这样的作品来。 而她的手只是落下来,埋进她乌黑的长发。 五指灵巧地跳跃,有一种高山流水抚长琴的美感,叮咚碎响间,轻易地挽出一个流云髻。 “我的力量有限,为了永驻青春,不得已而为之……你这么大了应该知道的,女人为了美丽,总是可以做很多事情。”阑 她如是说着,双手按着头发,微微侧过脸来,冲着梳妆台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那里有一个打开的鎏金红缎盒,盒子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只发簪。 色作灿金,形为展翅之凤。 姜望莫名地就懂了她的意思。 她本来就应该被理解,被环绕,被追捧。 姜望走上前去,站到这位第一次见面的美丽前辈身后,用握剑的手,拿起了那根发簪…… 瞄了半天,不知如何安放才合适。阑 天可怜见,他虽贵为霸国公侯,也称得上功成名就。但不算姜安安的话,为女子簪发还是头一遭! 就连姜安安,现在也不乐意让他簪发了…… 女人好像瞧出了他的窘迫,语气轻松地道:“怎样自然怎样来,美无需刻意。” 姜望闻言,索性指尖一扭,挽了个簪花,以宝剑归鞘的方式,横簪于发髻。 在他松手之后,簪尾方颤,簪身铿然作剑鸣。 端的是利落功夫! “……不错。”女人嘴里说着不错,又将发簪取出来,重新簪了一遍。阑 她认认真真地照了一阵镜子,又用尾指抹掉了一点胭脂,裁了一下唇形,而后才在软墩转身,瞧着姜望:“美么?” 太美! 因为太过美丽,而竟有一种令人自惭形秽的压迫感。 姜望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道:“是好看的。” “夸女孩子的语言这样匮乏可不成。”女人摇了摇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姜望不知道该说些说什么,也不知这位前辈想做什么,只道:“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那个叫竹碧琼的小女孩……是你喜欢的人吗?”女人看着他问道。阑 姜望从这个问题里嗅到了一点希望,认真说道:“她是个很好的女孩,我对她的喜欢,是朋友间的喜欢。如果您能……” “这句话真残忍啊。”女人叹了口气:“你这样是不会招人喜欢的。” 她话锋一转:“但我喜欢,至少你是一个对感情诚实的人。” 姜望默然,而后道:“感情的问题对我来说太遥远了。风花雪月是那些公子小姐的事情,我没有时间。肩上也很满,路途也很远。” 女人宁静地坐在绣墩上,她的美丽剪影在纸窗。姜望这几年是如何生活,虽然她因为沉睡,并不能全部看到,但偶然的浮光掠影,也足以感受艰难。语气带了点怜惜:“你年纪轻轻,已是霸国公侯,也可以考虑一下安宁的日子。” 姜望道:“我仍然两手空空。” “竹碧琼不够好么?”女人问。阑 “她非常好,好到不能再好。”姜望道。 女人道:“那就是时间不好。” 姜望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迟疑着道:“您……能够救她吗?” 又补充道:“或者说,我可以做些什么?” 女人摇了摇头:“没人能救她,除非姞兰先愿意放手……噢,姞兰先就是刚才那个险些杀死你的人,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海族传奇贤师,覆海。” “姞兰先?覆海?”姜望眉头紧皱。 “这要从何说起呢?”女人连叹息都很温柔:“我已经非常了解你,但是你需要了解一下我,对么?”阑 姜望尽量压下自己的焦切:“如果前辈觉得合适的话。” “那么正式认识一下。”女人仍是慵懒地坐在那里,但只是眼波一抬,立即便有了女帝临朝般的气势,高贵威严:“我的名字,是姞燕如。” 姞姓并不常见,所以姜望当然有些猜测。 姞燕如又补充道:“我的兄长,名为姞燕秋。” 大旸帝国开国皇帝姞燕秋! 那位能同景太祖掰腕子,亲手挫败了景太祖再证人皇之伟业的一代雄主? 姜望苦读《史刀凿海》多日,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名字。事实上他听到姞燕如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有所怀疑,只是不敢确认。阑 毕竟旸国都已经覆灭一千多年了,末代旸帝的疯狂呐喊都已经不闻余音,遑论其开国太祖! 而眼前这位,竟是大旸开国时期的长公主么? 她为何在镜中? 那覆海的另一个身份姞兰先,又是怎么回事? 姜望心中千头万绪,只是躬身一礼:“晚辈姜望,承您照顾。” 这便算是正式的认识了,虽然他们其实已经相处了很久。 “先从覆海说起吧。”姞燕如带着些许涩然,陷入回忆:“在他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有一个海族,胆敢潜入陆地,还敢四处求学……还能不被发现。阑 “我认识他的时候是在一个冬天,下着很大的雪。 “那时候我正为一份婚约困扰。婚约的对象是我的好朋友,轩辕朔,上古人皇的嫡系子孙。一个非常骄傲,又背负了太多的人。他先和我的兄长不打不相识,后来索性和我们结伴一起游历天下。那会正值一真之祸,天下大乱,邪祟丛生,我们一起斩妖除魔,就这样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一真! 姜望不是第一次听到“一真”这个词。 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这个词和“祸”字联系到一起。 他知道历史上有个一真时代,就在近古时代的末期。那是一个历史上语焉不详的时代,很短暂,隐约好像也很灿烂。但没有太多记载。 他还知道有个一真道主,战力绝世。潜行天狱战场,于千万大军阵地,刺杀妖族元熹大帝,成功击退妖族。粉碎了妖族反攻万妖之门的企图。阑 他不知竟有“一真之祸”这一说。 此“一真”是彼“一真”耶? 他没有询问,只是静听。 姞燕如继续讲述道:“我兄长希望我嫁给轩辕朔,以获得上古人皇余荫,成全他的霸业。那时候姬玉夙已经在筹备建国,他认为国家体制是未来大势,也有了招兵买马、建立国家的打算。 “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做主答应了轩辕朔的求亲,为我们定下婚约。 “轩辕朔喜欢我我是知道的,但就像你说的,他很好,可我只当他是朋友。我还没有想好怎样拒绝,才能不伤害这个朋友……婚约竟然出现了。 “我不愿意影响我兄长的计划,更不愿意伤害我的朋友,可也不愿意嫁给他。那阵子我心烦意乱,便出去散心。阑 “就在那个冬天我认识了覆海,那时候他的名字叫‘沈兰先’。” 故事听到这里,姜望对姞兰先这个身份已经有所猜测了。但令他在意的,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姬玉夙! 又是一个近乎神话的名字。 正是景国开国太祖,曾经击溃了虎族、击败了柴胤,一手建立起国家体制,把天京城镇在万妖之门上的传奇人物! 遥想姞燕如口中那个天下大乱的时代,正值近古时代的末期,风起云涌浪淘沙,其中多少豪杰! 景太祖姬玉夙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筹备建国,对国家体制有了完整的认知。旸国开国皇帝姞燕秋也看到了大势所趋,有姬玉夙雄才在前,依然“或可当之”!阑 还有与柴胤相争三生兰因花、创立了秦国的嬴允年,还有卸钩为月、独坐天涯的钓龙客轩辕朔…… 完全不必要有太多描述,只要这些名字放在一起,想一想便已惊心动魄。那也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 “你们相爱了?”姜望问道:“你和沈……兰先。” “很俗套对不对?”姞燕如眸有怅色:“但感情上的事情,谁能够说得准呢?” “我必须要承认,和覆海相处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能接住我全部的奇思妙想,且有和我相近的审美意趣。从诗词歌赋,到天文地理,我们聊什么都很开心。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我们到哪里都能发现风景,都能找到乐趣。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轻松。 “直到……我发现他是海族。” 姞燕如的声音低了下来,就像一串银铃从阳光中跌落。阑 姜望看着这时候的她,觉得她美得很孤独。 “我想过杀了他,他也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说他愿意被我斩首。他说他爱我,他此生从来没有那么爱过。他说他憎恶海族的身份,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恨不得剐了自己。他说他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族,永生永世和我在一起……” “而我信了。”姞燕如自嘲地笑了一声:“爱情总是会让人变得很愚蠢,我竟然会相信一个海族。” 姜望倒不觉得这是愚蠢。 也不必说爱情。 倘若他现在发现,小五或者重玄胜他们,其实是海族或者妖族。他真能那么果断地拔剑吗?这么久的感情,真能轻易割舍? 海族亦是有情生灵,爱恨同样真切。阑 种族大义太高太大,有时候是很遥远的。而心中的爱意,那么热烈。 但姜望也没有宽慰什么。 时过境迁之后,姞燕如既然以愚蠢来定义那段信任,必然是有足够佐证愚蠢的结局。 他只做一个沉默的听众。 姞燕如继续道:“我尽力为他遮掩,让他可以和我一起坦然走在阳光下。我同轩辕朔说清楚,说我心有所属,他也没有纠缠,解除了婚约就离开。我想尽办法,想帮他完成人身的创造,甚至不惜用我姞家的血脉,为他的人躯背书,让他得到现世认可……但是这些都不够,他始终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族。 “那时候我觉得,这件事情是做不到的。我也认了,我想着跟他离开,找遍诸天万界,总有一个不在乎我们身份的地方。我们安安静静地生活。 “但是他说不可以,他说真正的幸福不能以我的牺牲来达成。他说他一定会想到办法。阑 “你知道覆海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家伙,他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兵法墨释道儒,全都精通,全都有自己的思考。他是一个海族,但我没见过比他更博学的人。 “我搜集了很多典籍给他,他把自己关起来想了三年。后来有一天,披头散发地走出来。告诉我说,他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姜望不禁问道。 姞燕如笑了,这一笑凄美绝伦,而声音竟是平静的:“他把我绑了起来,抽干了我的血。夺走了我的命格,贯注在他的人躯上。” 姜望一时沉默。 “而他之所以可以做到这一点,恰是因为这具人躯的创造本身有我参与,这具人躯的血脉,本身是我心甘情愿的割舍。”姞燕如笑着,而竟有赞叹的腔调:“他太聪明了,他利用几年前的我,来掠夺几年后的我的命格,简直天衣无缝,浑然天成。” 她几乎要鼓掌,但玉指微颤,手掌并没有抬起来。阑 被自己深爱的对象、心甘情愿付出一切的存在,如此冷酷地剥夺命格,那种画面,姜望几乎不敢去想象。 过往的爱意和心脏一起,一片一片地碎落。每一片都像刀,切割回忆。 “那你……后来……”姜望张了张口,不知怎么问下去。 姞燕如反倒是更平静的:“我怎么还在,我怎么出现在这里,对吗?” 姜望微抿着唇,等姞燕如的答案。 姞燕如道:“我身上有一面镜子,是我的兄长给我的。因为是祖传的宝物,不能轻易外露,所以我谁也没有说。覆海也不知道。” 姜望再一次打量这个房间,或者说再一次感受这个房间所代表的镜中世界:“红妆镜?”阑 “它最早的名字,是照妖镜。” 姞燕如道:“远古妖皇用以囚禁大妖真灵,控制那些不服管教的大妖。日长月久,沾染了太多大妖的血业,逐渐演变成对妖族有很强压制力的宝物,也是远古妖皇维护统治的重宝。 “后来它在久远的妖庭战争里被击碎了,虽经修复,不复最初之威。 “再后来,我姞氏先祖在伐妖战争里掠得此宝,以之传家。 “事实上我正是通过这面镜子,才发现所谓的沈兰先,其实是海族。他的伪装真可以称得上是天下无双。除了不敢在我兄长他们面前出现,不敢见那些宗师,几乎走到哪里都不虞被发觉。 “我兄长爱护我,才将照妖镜赠予我,但恐怕兄长他也没有想到,我正是因为这面镜子,才能残活至今。 “覆海抽干了我的血,掠夺了我的部分命格,可我的残魂却在照妖镜的庇护下遁走。他虽然得到一具真正的人躯,但恐惧于我还活着,害怕我揭露他的身份,不敢投入使用。阑 “哪怕后来他的龙躯被轩辕朔所斩,他也销声匿迹,真作死亡。 “直到他确定我什么消息都没有传出去,确定我的兄长已经死去,才启用人身,开始他的超脱路。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时而沉睡,时而苏醒。” 姞燕如声音平静:“这么多年来藏在深海里,无论醒着或梦着,我只做一件事——把照妖镜,修成照龙镜。” 这种平静的恨意,深刻得如同刮骨。 她的美眸转向姜望,又轻松地笑了:“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是的,姜望当然知道。阑 姞燕如知道覆海龙躯虽死、人身还在,知道覆海一定会谋算轩辕朔,一定会靠近钓海楼。 所以红妆镜在一处废弃海楼被胡少孟所得,胡少孟正是钓海楼弟子。 胡少孟之所以接近竹素瑶、接近竹碧琼,大约也是因为,姞燕如察觉到她们姐妹是姞兰先的关键镜花,从而暗中引导。 如此一切都联系到了一起! 而姜望只有沉默。 在这些事情里,在这些大人物从近古时代末期纠缠至如今的爱恨情仇里,竹碧琼她……有什么错呢? 后来竹碧琼有了很多不同的样子,但在姜望心里,仍然是最初认识的那样,单纯天真,柔弱易碎。是一朵开在角落的小百花,明明人畜无害,明明与世无争,却不幸总在漩涡中,被雨打风吹去。阑 “时候到了。”姞燕如忽然说。 姜望大概想得明白,她说的是终结覆海的时间。 “需要我做些什么?”他只问。 “什么都不用做。”姞燕如站起身来。 姜望这时候才发现,她的身量极高,站在那里,几乎平视自己的眼睛。 她往近前走,容光照人,仪态无可挑剔,只最后又问了一次—— “再看看,我美吗?”阑 迎着那称得上是灿烂的美丽,这一次姜望很认真地点了头。 第一百九十一章 山盟海誓犹在耳,痴情儿女愿成真 彼时明月当空。 轩辕朔以帝临神通降世,皋皆以千万鳞眼定之。双方抵力僵持,不移一寸。 在两条超脱道路的交汇之处,姞兰先悍然铺开第三条超脱路,熔铸人龙之身,炼制完美道躯。 人身为衍道,龙身亦衍道,本尊在三千八百多年前,就已经看到了超脱! 在这一刻,他已经无限地接近于超脱,拥有了几乎全场无敌的力量。一拳打爆了曹皆所统御的军阵,一拳打死了为大齐守夜的烛岁。 连月钩都在摇颤,好似悬不得高穹。连轩辕朔的钓竿都有些不稳,开始出现了颤抖。甚至裹缠竿身的大齐国书都掀开一角,飘飘如紫缨。 实在是让人绝望的时刻。 姜望便在这个时候踏云而来,直面覆海,而对镜自赏。 如此潇洒卓异,又这样漫不经心! 衍道之战不能影响他,超脱之路不能将他阻隔。 顶盔掼甲、已经完全向另一个形态迈进的姞兰先,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应该已经被他打碎神魂的年轻人——若非镜花在关键时刻的拼命挣扎,可能会浪费半息时间,本来连肉身也要一起磨灭的。 区区神临,如此猖狂地走来。 竟敢靠近!竟能靠近! 谁的后手? 轩辕朔? 现在的大齐天子姜述? 「你长得也不是很好看。」姞兰先低头看着这个小子:「你在照什么?」 无论是原先的覆海道身,还是后来的姞兰先人身,都是极具魅力的脸。此刻合铸为一,更是几近完美,的确有资格说已经名列临淄美男榜的姜武安「不很好看」。 但此刻神魂住在镜中世界的姜望,却只想到姞燕如所说的话—— 「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因为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爱他。」 「他很强大,也很脆弱。」 「他天生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所以求知若渴。拼了命的学习,修行,自我提升。」 「他恐惧未知。」 「他习惯掌控一切。他依赖他的智慧。」 「他什么都要了解之后,才能决定如何面对。」 「你如果走向他却不看他,他一定会想看看,你在看什么。」 「所以我们只需要——」 「给他看。」 在诸位真君、皇主的注视下,在残存的人族战士的仰望中。 那位代表当今人族年轻一代最高军功成就的大齐武安侯,踏足至此,只是漫不经心地道:「你自己看。」 于是手掌一翻,梳妆镜倒转。 姞兰先便看到了那面镜子。 他当然也看到了镜中的那张脸,可映照的却不是他现在的模样,而是一个女人,一个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女人! 自出场到现在,始终姿态散漫、俨然把控一切的他,第一次耸然动容! 镜中的女人温柔开口:「好久不见。我该叫你覆海,还是沈兰先?」 天涯台上的钓龙客手上一抖,月沉三寸!又有力地把住了。 而姞兰先的眼睛本来已经向龙瞳转化,那赤红带金的色泽几乎浸染了半边瞳仁,却就停在这半边。 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得到,那种无法描述的伟大感觉,竟然如月,悬停在空中。 那种迈向伟大的跃升的过程,竟然被中止! 怎么会? 凭什么? 姞兰先现在的状态,已是半人半龙,集两道绝巅之长,且正在超脱路上……等闲真君难当一拳,非超脱何以抗手? 但龙种如玄神皇主睿崇,巨大的神女之面一时虚幻,几乎从己酉界域的天穹退出。在那面镜子抬起来的时候,她感受到了明显的、深植于灵魂的压制! 而眸泛七彩如无冤皇主占寿,则是看到姞兰先的人身之中,有一道根源性的力量,自内而外地发散,好像在与姞兰先争夺人身的控制权!他更看到,这具道躯里,正在熔铸的、属于龙身的部分,已经被镜光定住了! 人们看到—— 在姜望手持的梳妆镜,和站在明月上的姞兰先之间,原本应该存在的、绝巅之上与绝巅的隔阂,被悄无声息地抹去。 而一个女子以极致美丽的姿态,从那梳妆镜中走出来。 她穿的宫装已不是时兴的款式,但绝不显得老旧反而叫人耳目一新。 她是美的代表,美的印象,美的解释。 此世本来并没有天阶,她要走的时候,阶梯就自己出现了。 一级一级,等列悬立。像是神话中的天阶,通往古老的天门。 她步履从容,拾级而上。 从摇颤凤翅的发簪,到曳地如绽花的裙角,无一处不美好。 她平静地看着覆海,覆海也认真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在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她问。声音温柔得,像是怕惊扰了谁的梦。 月亮上的身影伫立不动。 外披龙鳞为甲,头顶龙角为盔。 初具伟大气息的龙盔之下,覆海的眼眸依然深邃。 「你有些憔悴。」他这样说。这是他对姞燕如说的第一句话。 姞燕如走在天阶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姜望。 被这位前辈带得跃出己酉界域、靠近明月的姜望,此时已经恢复了自我,正提剑在手。虽然上空是超脱之路的交汇,下方是人族海族衍道强者的碰撞,他卡在中间,像羽未能展、随风瑟瑟的雏鸟。却精准领会了这个眼神里的询问,很坚决地回答道:「一点都不憔悴,很美!绝美!完美!」 姞燕如噗嗤一声,被他的三连坚决逗笑了。这笑容在看见覆海的时候就敛去,而变得高傲、高贵、高不可攀:「你对轩辕朔以死得先,我更死在你之前。覆海!我占先时,你能弈否?!」 覆海摇了摇头:「从来不能。」 对于他现在的诚实姞燕如只道:「你现在这具人身,在创造的过程里,有我的参与。此刻流淌着的,更全部是我的血液……」 她的语气里,甚至是有些天真的好奇:「你怎么敢用此身合道?」 覆海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所以这面镜子……是照妖镜?」 「它现在叫红妆。」姞燕如轻缓地说道:「杀镜中人,镜外龙。」 覆海已经想明白了一切,似乎也看到了结局,只叹道:「是我对不起你。」 「说这些没用的屁话干什么呀!」姞燕如笑骂一声,美得不可方物,而后笑容一收:「让我来对不起你。」 红妆镜跳将起来,悬在姞燕如身后,好似旭日初升,随着她一路踏天登月。 执槊血战的岳节,一时却步抬眼,一时神情怔然,仿佛看到了那个轰然倒塌在阳光里的古老帝国。 一道混沌未分的气息,仿佛从远古时代降临。 难以描述的恐怖力量,几乎贯透了时空,随着姞燕如拾级而上的步伐、随着红妆镜的镜光而降临! 为何姞燕如在镜中世界要静止时空? 什么青春永驻,当然只是捉弄姜望的玩笑话。只因为向覆海复仇的力量,她舍不得流失半分! 残魂难复,独镜难全。要将照妖镜修成照龙镜, 更是需要等闲衍道难以想象的力量和心血! 她在镜中世界半睡半醒,错过了太多事情。 比如悄无声息地施以影响、引导红妆镜靠近天府老人的镜花,却又在沉睡中,未料得胡少孟把接近变成了玩弄。比如引导红妆镜去往齐国,靠近天府秘境,再次醒来,胡少孟却死在姜望手中。 比如大畅帝国的覆灭,末代畅帝的疯狂…… 她错过了很多,唯独没有错过的,就是像搬运过冬粮食一样,对力量的贮存。就是对红妆镜日复一日的修炼!她姞燕如是何人? 乃远古时代人皇八贤臣之姞厌倏的后代,生于荣耀之家,血统高贵。她的嫡亲兄长,是一手开创了大畅帝国的姞燕秋。 而她本人,深入魔潮、除厄祸水、搏杀修罗……在姞燕秋的起家过程中,亦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在那个群星闪耀的时代里,她姞燕如也是其中一颗星辰! 强如覆海,要对付她也得靠欺骗,靠偷袭。 璀璨星辰为何隐于长夜,绝世容颜为何深藏海底? 她本有无限光明的未来,而竟只能栖残魂于镜中,细数一生种种。镜中空渡四千载,梦里屠龙几万回! 此刻付万恨于一时,那种力量令日月为之变色!覆海首当其冲! 无穷的力量在人身本源激荡,内府与内府,脏器与脏器,道元杀道元,自己和自己做对抗!他那有资格迈向伟大的道躯,体表竟然滴出血珠来。 而他只是看着姞燕如,看着姞燕如向他走来,慢慢地说道:「为什么谨慎如我,要用此身合道?因为我一直以为,它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疤痕。」 「我就不赘述你再获得一具被现世承认的人身有多难,世上还有没有另一个人能够帮到你,又愿意给你骗。只说你利用这具身体,加速了畅国的覆灭……」姞燕如欣赏着他的表情,轻声赞叹:「于我而言,真是不错的纪念方式。」 覆海平静地说道:「没有你的畅国,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它的覆灭能够补足我修行的资粮,我就这样做了,仅此而已。」 姞燕如走得并不快,但每走一步,覆海的超脱之路就崩解一块。什么人族海族相合,什么两道熔铸。她所行处,势不两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姞兰先,这具身体的母亲。对于这具人身的掌控,她比覆海更有权柄! 而作为妖庭至宝的照妖镜,在修成照龙镜之后,倾尽数千年的积累,独照此龙,完全定得这龙躯动弹不得。 「记得你说过的话吗,覆海?」姞燕如声音温柔,似乎沉浸在美丽的回忆里:「你说你想成为人类,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永生永世和我在一起……」 覆海强行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很辛苦,但尽量轻缓地道:「我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姞燕如嫣然一笑,停在天阶半途。抬起无一丝瑕疵的玉手,遥对覆海之人身,两只手一左一右,做出了一个撕纸的动作。 喀! 姜望听到了镜面破裂的声音。 他也的确发现了红妆镜表面的裂纹。 可更清晰的裂响,出现在覆海的身体。 他体表的红鳞,竟被一片片地剥开。不,岂止于龙鳞? 随着姞燕如的动作,赤红色的龙躯,从覆海的体内,被硬生生地拔出来。 覆海的额头暴起青筋,遮盖青筋的龙盔,却先一步血淋淋地离去。 属于覆海的龙族的部分,被重新剥离了! 本已经无限接近于完美道躯的覆海,在月亮上咬牙挣扎着、挣扎着,而变成了一个「红彤彤」的人。 像是被剥了皮! 姞燕如看着自己的杰作,目光中并没有满意,而是继续移动着手指,慢条斯理地……将那龙躯撕成碎末,使之飘飘洒洒,散落在天地之间。 然后才对覆海说道—— 「现在你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他姞兰先现在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永绝超脱之望,衍道境界也保不住,且还在跌境的人。 山盟海誓犹在耳,痴情儿女愿成真!! 从无限靠近超脱的层次跌落,熔铸得近乎完美的道躯被硬生生剥分……此等痛苦几乎是不可忍受。 即便是覆海,也几乎咬碎了牙床,面容扭曲得如老树皮一般。 但他从头到尾,硬是一声痛嚎都没有。 只是在姞燕如撕碎龙躯后的此刻,抬起头来,逐渐抚平了扭曲的脸,静静地看着姞燕如。他那深邃如宇宙的眼睛里,有太多的故事。但他都没有讲。 「现在我们永远在一起了。」他说。 姞燕如哈哈大笑,笑得在天阶之上,几乎直不起腰。 她笑得按住自己的心口,一抽一抽地道:「姜望,姜小朋友!你说好不好笑?哈哈哈!哈哈哈……」 姜望没有笑。 姞燕如笑了好一阵才止住,而在场所有,无论人族海族,都看着她笑。 笑罢了,她拂了拂衣裙,直起腰来,转过身去,再不看覆海一眼。 她眺望远空,看到了天涯台上独坐的那个人。想起那些年一起闯荡天下,斩妖除魔的日子。 从荒野枯山,到莺飞草长。故事何其短。 「你恨我吗?」她最后问。 坐在天涯台,持竿独钓的轩辕朔,慢慢地摇了摇头:「不恨。」 天生贵气如他,现在的声音更近于一位宿醉的酒客、落魄的诗人、失意的才子,而令他宿醉、落魄、失意的人,就在眼前。 这是时隔四千年的再相见。 他说道:「我曾经非常爱你,但我也认可人的一生中会有遗憾。我坦然面对我心中的情感,我也坦然接受你不爱我这件事情。无论我天资如何,长相如何,家财万贯或者功成名就……这些都不是你爱我的理由。世界上不存在必然被爱的条件,你享有爱一个人或者不爱一个人的自由。」 姞燕如静静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眉似远山而渐远去,眸似烟波而落烟雨。 而后就在这份安静里,一片一片地破碎了。 破碎在天阶上。 第一百九十二章 郎君不归已白眉 姞燕如美丽的身影如琉璃碎去。 那面又坠向姜望的梳妆镜,镜面也随之出现密密麻麻蛛网般的裂痕。 而在那月亮之上,姞兰先仅剩的那具人身,也开始有了裂隙! 像是一个并不精美的、红彤彤的瓷器,即将归为碎渣,被扫进尘堆里。 即便是远古妖庭重宝,帮助远古妖皇统御天下、制约大妖的无上宝具。即便它在几千年的时光里专意屠龙,牺牲其它、换来对龙族的绝对压制,要剥走姞兰先的龙身、乃至于带走姞兰先,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姞燕如先碎,红妆镜后裂,姞兰先再裂。 为什么覆海那时候说,「现在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看到自己将和姞燕如一起破碎。 而从头到尾,面对姞燕如从红妆镜中杀出来,一心夺身、一镜照龙,直至超脱之路断绝、完美道身被剥离,乃至于人身破碎的此刻,他根本没能做出半点有用的反抗。 或是不想,或是不能。 或者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以海族绝世天骄的身份,甘冒奇险,隐入人族求学。羽祯当年以身涉险,潜入现世,寻求龙妖合流,几可类之! 不敢去那些天下大宗,顶级名门,只能问道于一些庸才俗夫,而竟也触类旁通,学贯百家。 他以人身成衍道,而又自解留神通。以天府秘境,催熟镜花水月。算得皋皆跃升的时间,养双生花而引双生花,以假修真,在关键时刻,成就可以比肩曾经覆海之躯的人族真君…… 他料定所有,只等这最后一步;日真真切切地踏出了这最后一步—— 而尽是一场空!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很多。 灵智觉醒在一个灭世惊雷肆虐的夜晚,几万里的电光噬灭了一切,而他侥幸在电光肆虐的范围外颤抖。 他看到焦黑的同族尸体几乎铺满海面,视线所及是灰黑的一层一层。 他看到雷光砸进海底,打破了地壳,岩浆喷涌而出,淹没了许多来不及逃开的海族,最后冷却凝固,化作山头。 那是他灵智初开、初次成为海族之时,也可以算作他的新生。而沧海给了他一个盛大的生日庆典。 他永远忘不了那种恐惧! 当年他若是不来人族,以他的绝世之才,也有成就伟大的可能。可海族若不能真正学习人族,了解人族,断不能赢来喘息的余地,断无可能打回现世。 昔者妖庭横世,人族为奴为婢为爪牙为血食,匍匐求知,学于妖而终制妖。 如今人族镇压诸天万界,海族偏居沧海,求生都难,焉能闭门自困而待死? 他是海族最天骄,革新法术,抬举贤师,优化体制。 他也要成人族最绝世,从一具被现世认可的、拥有绝顶天赋的人身开始,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亲手杀死姞燕如也只是其中一件。 虽然学贯人族海族,但世无两全……他只能做出选择。 他一路就是这么走过来。 每一个有资格迈向伟大的人,都必然是坚定地相信自己的人。都必然怀揣着一以贯之的理想,有万山无阻的决心。 可是此刻他问自己,他后悔过吗? 他永远是在努力,思考,探索。他永远是在学习,修行,强大自己。 他活过了那么漫长的时光,可此时想来,值得咀嚼的回忆,竟然寥寥无几。而最鲜活的那些片段,都是他最残忍的证明…… 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声响。 这声音其实并不奇怪,无非利刃入肉。 但对他来说又确实奇怪,因为从来只有他杀人,何有人杀他? 姞兰先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头,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赤金色的眼眸,自下而上,那目光仿佛也似长剑一般贯来。 他当然看得出来,其间有大畅皇室秘传《乾阳之瞳》的影子。 他当然认得,此时一剑贯在他心腹要害处的,就是那个以身为载器,掩护姞燕如靠近的小子。就是那个大声说姞燕如一点都不憔悴、很美绝美完美的小崽子! 小小神临!小小神临…… 许是陷在回忆难以自拔,许是超脱之路的破碎也带走了他的意志,许是龙躯剥离、人身崩溃的过程太痛苦。总之姞兰先愣了一下才抬掌,但眼前已经只剩一道青云印记,身上只剩一道贯通的剑创……其人来又走! 我乃覆海,我乃姑兰先! 我曾经三次登临绝巅,三身皆衍道。 我曾经踏上超脱之路,距离伟大只差一个落脚。 你区区神临…… 你怎么敢?! 看着这个人族小子不断后退、不断挪移身位,冷静寻找战机的样子,姞兰先在惊诧之中,生出一点可笑的情绪来。黄口小儿欲斗耶? 他在人身跌境的巨大失重感里,立即把控了平衡,摊开了他的五指。 哪怕已经跌落衍道,哪怕此身只有洞真,哪怕修为还在跌落,他对战斗的理解,也绝不是什么神临修士可以比拟的。 他五指微张,就要像捏死一只蝼蚁一样,捏死这个莽撞的年轻人,教会其擦亮眼睛的道理。 恐怖的力量发散之时,他感受到来自镜花的强烈抗拒。当然这完全不能影响到他的力量,但这种明明已经非常微弱、却还非常努力的抗拒,让他愣住了。 人在衰弱的时候,心也跟着脆弱了。 在这个瞬间,他想起来很多很多。 他甚至于想到,时隔四千多年后,他看到的姞燕如第一个真心的、不掺杂恨意的笑容,就是因为这小子大声喊出来的很美绝美完美。 多么勇敢的小东西。 多么鲜活的生命力。 回想自己的一生,他从来没有年轻过,而容颜永驻的姞燕如,也心老成墟。 可怜娇颜镜前老,红妆偏杀镜中人。 时间太残忍!而他终未能超脱。 终此一生,他都困在时间和空间的囚笼里,不能脱离这一切而存在。但大千世界,谁又不在笼中? 想到这里,姑兰先收回了视线,微张的五指并拢,往上轻轻一托,托出一面水镜来。镜中映出一对双生花,她们抵背而坐,各望一方,都只露出一个侧脸。 她们五官如此相似,而面容如此不同。 竹素瑶表情阴冷,眼神狠毒。 竹碧琼痴望远方,泫然欲泣…… 这是一个早就习惯了的地方,曾经执行过无数个任务、参与过无数次试炼的天府秘境。这里有形形***百态的人,有周而复始等待的故事。 竹碧琼重新回到了这里,好像出去的日子不曾真的出现过,又或者只是天府秘境里诸多故事中的一种。 是啊,她枯萎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的天涯台,死在离开姜望怀抱的那一刻,葬入月门中。 所谓满月潭归来,成就钓海楼真传,变得杀伐果断,帮姜望查找十四的消息,帮忙截杀张临川的替命分身,主动参与迷界战争……不过是她在寒风中瑟缩的梦。 这个世界太冷,她是一个离开怀抱不能活下去的……软弱的人。 但哪怕是故事,哪怕只是故事,她也不想要那个人死去。她也想要阻止,虚假的阻止,一次又一 次。 眼前光移物转,流影如瀑。 又有新的故事了……她茫然地想。 但耳中听到这样的声音—— 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最后一个任务,是考验你们的修行。 我给了你们同样的教导,同样的培养,对你们一视同仁。 但一枕黄粱梦也空,镜花水月难成真。 花可以并蒂,人不能双生。 你们之间,只能有一个‘真,。 谁是镜中之花,谁是对镜梳妆的人? 我也期待答案。 那么开始吧,用最简单的方式,用价们的战斗,来告诉我谁才是真。 声音很熟悉,话的内容也听得懂。 而竹碧琼茫然地看到,自己处在一个巨大的圆台广场,姐姐竹素瑶站在自己的对面。 要与自己的姐姐战斗,厮杀,决出唯一的……「真」吗? 她心中生出巨大的惶恐,那种无法形容的情绪破洞,像怪兽一样将她吞没。 为什么都已经死掉了,躲在幻境的角落里,还要面对这样的选择?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她听到姐姐这样说。 她看到姐姐向她迫近。 「不……没有……」她摇着头不断后退,瘪着嘴想哭,但使劲不让自己哭。 这是她的姐姐,她最亲最亲的亲人。 她第一次开脉,第一次学会道术,第一次飞在空中……都是在姐姐的陪伴下。 「我早就告诉过你,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竹素瑶双手掐诀,张炽着恐怖的道术波动,表情狞恶地进逼:「为什么你这么蠢,我犯过的错你还要再犯?要一错再错!」 「不是的。」竹碧琼一边摇头,一边后退。她好像只会摇头,只会后退。好像永远是那个离开了姐姐的羽翼,就无法独自生活的、没用的人:「不是这样的。至少他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竹素瑶眼神恐怖,声音尖利:「你那么喜欢他,待他百般好,他却视而不见!你为他拼命,他却说什么?只是朋友!」 「本来就……只是朋友。」竹碧琼恐惧着,逃避着,也执拗着:「他很好。他没有对不起我。」 「你给我站住了!」竹素瑶尖声怒喊:「既然敢反对我,就拿出你的力量来与我斗一场,维护你想维护的事情!你是个废物吗?!你的道术呢?神通呢?我是怎么教你的!」 「不,不!」竹碧琼站定了,紧闭着眼睛,不敢再看前方而泪流满面:「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姐姐!我是假的,我在镜中,我没有用,我早该死了!」 啪! 竹素瑶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 尖利嘶吼:「起来!还手!」 竹碧琼就在地上不爬起来,使劲地蜷缩成一团,呜咽着道:「我打不过你,我不想打。」 竹素瑶走上前去,毫不留情地将她一脚踹开! 「我叫你……还手!」 竹碧琼被这一脚踹得飞了起来,又跌跪在地,而她索性双手抱头,把自己埋着,哭得伤心极了:「呜呜呜,姐姐你杀了我吧,求求你了,呜呜呜,我好难过……」 竹素瑶飞到她的身前,冷酷地抓起她的头发,将她提起来。逼着她与自己对视:「睁开眼睛!睁开!」 竹碧琼死死地闭着眼睛,哭喊着:「我不!我不……」 啪!啪!啪! 竹素瑶连扇几个耳光:「睁开!还手!睁开!还手!我叫你看着我,我叫你还手!」 「别打,别打我 了,姐姐,我疼!」竹碧琼哭喊着抬起双臂,挡住自己的脸。 但竹素瑶一次次打开她的手臂,一巴掌一巴掌劈头盖脸地扇。「我叫你还手!还手!还手啊!!!」 「你走开啊!」竹碧琼终于无法再忍受,双手使劲往前一推! 她的双手感受到一种柔软的阻力,而又顺畅地往前。那感觉,不像是推到了一个人身上,而是推进了一块豆腐里。 她惊恐地睁开泪眼,看到自己的双手,正陷入在姐姐的心口里,两只手接触到的正在跳动的事物、正是姐姐的心脏! 啊!啊!!啊!!! 她惊恐地想要抽离,手臂却被紧紧地攥住! 竹素瑶紧紧抓着妹妹的手,将其死死地扣在自己的心脏上,而用那双刻毒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她:「记住了,碧琼。不管是谁伤害你,你都一定要杀了他。哪怕那个人……是我。」 心脏附近的血液是如此滚烫,竹碧琼感到自己的手已被烫伤,而姐姐的手掌像铁箍!箍得她好疼好疼,疼到了自己的心脏里。 她的小脸皱成一团,眼睛挤成了奇怪的形状,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呜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竹素瑶用左手死死按着竹碧琼的双手,也挤压着自己的心脏,而抬起右手来,轻柔地为竹碧琼拨了拨头发,在那细微的、心脏炸开的嘭响里,用最后的力气说道:「不要再爱了,傻孩子。」 「除非有人……像我一样爱你。」 双手滚烫的感觉已经消失了,手臂上的紧箍也好像幻觉一般。 竹碧琼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的姐姐,像一个泡沫般隐去。她徒劳地双手前探,却只探了空! 她张开嘴哭喊,却没有声音! …… …… 镜中之花不可触,水中之月又已远。 眼前的世界,装着彻底消失了的姐姐的世界,正无限的缩小。 唯独竹碧琼自己,仍然跪坐在那里。而本来包容她的世界,变成了她眼前的、一颗透明的种子,又飞进她的心口。 她抬起泪眼,首先看到的是覆海的面容,其次才是覆海所在的月亮。月亮之后是高高的天穹黑暗中有隐隐的金色。 痛苦的血线缝合了天穹的裂隙,那磅礴的、被死死堵住的威严,何似于心室里泵动的血。 她恍惚明白,自己又一次从镜花水月的幻境里出来。而这里还是伟大的迷界战场,她还是那个渺小的人。 她下意识地扭头,想要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她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何时身由己! 覆海伫立明月,仿如神明,俯瞰身前跪坐的竹碧琼以及远处忽然调动力量、以不俗身法靠近的姜望。 轩辕朔和皋皆的僵持仍在继续,谁也不肯先退,谁也不便再进。 覆海抬手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力量,已不能再干预其中。 这具人身的堕境还在继续,从顶级真人的层次一路滑坠。 身体的恍惚感,也像这该死的人生般。 罢了…… 他以一记恐怖的眼神,将那个莽撞的人族小子轰得飙血直飞。 而后才收回视线,仍然看着竹碧琼,看着这个认识了很久、相处了很久的小女孩。 看着她的消瘦,她的单薄,她的无南和软弱。 一朵小白花,开在残垣间。 花开人不知,花谢无人怜。 覆海缓缓开口:「想不到镜花水月一场梦,最后是这样孱弱的你,成为我唯一修出来的真。」 「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我 到底是人族,还是海族?有时候我也已经分不清。」 「说点什么呢……」 「曾经也有一个人,像你爱他一样爱我。但是我没有珍惜。」 「你也没有被珍惜。」 「爱一个不爱你的人,是世上最不幸的事情。」 他抬起一根手指,遥遥点向竹碧琼的眉心:「你我也算有缘。抹掉你的爱就当做我最后的礼物。」 这遥遥一指,飘渺无痕。 什么煊赫的光影都没有,更不存在翻天薇地的感受。 竹碧琼只是忽然发现自己能动了,她顺着惯性扭头,看到了那顿止倒飞身体、抹去嘴角血迹,再一次执剑赶来的人。 她发现他并没有那么神采飞扬,也并不是无所不能。而是和她一般,同样在伟大的棋局里身不由己。同样的无力。 她还流着泪,她还感到悲伤,她还记得她和姜望经历过的一切,她甚至知道姜望是想过来救她。但是再看着这个人,心中已经没有了汹涌。 静如古井,波澜不惊。 曾经为这个人的牵肠挂肚,都还历历在目,但都像是别人的故事了,隔着一层,如在镜中。 她明白,从此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再与此人无关。 心口很痛,应该是难过的感觉,可是她已不觉得难过。 为什么还在流泪呢? 好像是这具身体的习惯。 她回过头,站起身,走向覆海。 在这个过程中,竟有霜色上眉梢。她的一对柳眉,渐渐变成了白色。 怀岛有杜鹃,殊异于其它。 谓之「郎君不归己白眉」,故名「白眉杜鹃。」 此刻她行走于高穹,何似花开。 覆海看着眼前的这个作品,虽然自身的修为还在跌落,已从洞真到神临,虽然身体已经摇摇欲碎,却满意地笑了。 说是送礼,但他从未问过竹碧琼愿不愿意。 说是怜惜,而更近于高高在上的施舍。 就像当初引这一对姐妹为双生镜花,就像在两人之中挑选唯一的「真」。他只有自己的心情,本也不必考虑蝼蚁的感受。 我辈生来绝世,纵然终归破碎。 来人间一趟,总要留点什么。 白眉竹碧琼? 听起来不错,大约会有不错的故事展开。 不精彩也没关系,至少这篇章到此刻是有趣的。 一切终将结束。 覆海的目光从这个女孩身上移开,再次看向那个冲过来的年轻人。略略皱了一下眉头,到底该说这小子勇气可嘉,还是不知好歹? 他通晓百家,深语人心。但很明显,他不懂姜望。 距离尚有千百丈,先以剑光横。 轰隆隆隆! 神魂世界里,一座至尊至贵的石门轰然推开!一只五光十色的佛掌,握持着洞金析,如握降魔杵,推门而出! 覆海抬手就将这只佛掌托住,往回一送,连同那缕金光一起,送回石门后。更是顺手带上了门! 雕虫小技! 但刚刚结束了神魂世界的交锋,才以剑指剖剑光,还在考虑给予那小子什么样的惩罚。覆海便看到,扑面而来的道术洪流! 竹碧琼?! 神魂世界里那道被关上的石门,再一次强行打开,至高无上,慑服万邦。其后是—颗颗巨大的念头杀出此门,好似千军万马齐冲阵! 而在现实世界那汹涌的道术洪流之中,忽然间跃出了白眉竹碧琼的身影,素手一横,已掠脖颈! 锈骨飞鸟!掌横 刀! 覆海的脖颈绕开一大圈鲜血,泼洒得好写意。 他的双手本来握成拳又松开。 「本来就要死了。」他略显委屈地嘟囔了一句。 在最后的时刻,他没有问为什么,没有做任何别的事情,但竟大笑起来:「最爱我的人,也是最恨我的人。我培养的人,也是毁灭我的人。我爱过的一切都不存在,我想象过的一切都不能实现,三身衍道、两族合流、一世超脱,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缘!妙不可言!!!」 他的人身连同他的声音一起破碎掉,碎得仿佛化进了月光里。以事先谁也不曾想过的方式,就这样结束了他的传奇。 竹碧琼在明月之前回转,看着姜望,白眉披发,一身月华。 姜望疾飞的身影戛然而止。 「你怎么样?」他问。 竹碧琼还记得这个人,所以她说:「还算不错!」 第一百九十三章 超凡之巅 轰!轰!轰! 衍道交锋,谋局超脱的战场,并不会特意留出时间,让两个神临境的小辈收拾心情。 随着姞兰先的破碎,月钩上的纠缠骤然失衡。 因巅峰碰撞所逸散的道则,衍生成了恐怖的杀招,满天飙飞,切割所接触到的一切。 短暂对视也短暂对话的两个人,就这样在空中分开了。 青甲蓝衫不回头,东飞伯劳西飞燕。 姜望漫步于青云之上,竹碧琼穿梭在道术之中。他们上不敢赴明月,下不敢落回衍道交锋的战场,只能在险地里避险,各自翩跹。 何似飘叶在风中,聚散不由人。 随着姞燕如和覆海相继消失,轩辕朔和皋皆都明白到了最后的时刻。 如他们这等靠近伟大的强者,怎愿意将胜负的天平交付他人之手。姞燕如和覆海的手段尚可期待,现场其他的皇主真君,则并未够格。 沧海永宁海域之中,亿万生灵的盛大逃广并未结束。 好似群蜂离巢,乌泱泱的疾飞。偌大的海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空旷。 皋皆山岭般的身躯由是更显孤独。 一座山岭的孤独是沉重的。 但他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度过,如此缄默,此刻低伏于海底,在死死镇压永暗漩涡的同时,低声道:「愿否?」 声音在海底产生低沉而宏大的回响。 而在整个近海,天上飞的、海里游的,正在杀人或者正在被人杀的……密密麻麻的海兽尽皆抬头! 「愿也!」 「吾所愿!」 「不惜死!」 群兽啸月,吼声连连! 深藏在海底,而如永夜明灯的千万颗鳞眼,以一种自有的规律,此起彼伏的翕张,恍如长夜之中,群星闪烁! 他指引了海族的方向,他描绘了海族的未来。 他不是真正全知而应该得全信。 他未成伟大而已经无限伟大。 天涯台上,一头头巨大的海兽从天而降! 无视了空间的阻隔,忽略了距离的存在,穿透了元力的浪潮。 凡有水流处,皋皆近乎全知,近乎全信,而近乎全能! 天空有血雨,一时似箭连珠。 近海起波澜,一时覆岛如飘蓬。 巨大的海兽张牙舞爪,掀起法术如瀑流。海水结成它们的铠甲,化成它们的武器。它们每一只都空前强壮、道元充沛,每一只海兽的眼睛,都变成了皋皆的鳞眼模样! 它们成为皋皆的眼睛,更成为皋皆的力量。 它们祸乱近海,布阵召引皇主泰永降临,又于此刻被催发肉身本源极限,奋死参与超脱。战场……可谓被利用到了极限,没有半点资源上的浪费。 这正是海族的悲哀。沧海是如此贫瘠,海族只能在自己的身体上做文章,把同族作为资源而物尽其用! 皋皆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摆脱这种局面。而为了完成他的伟大理想,他必须要压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切存在。皇主泰永和现在正在牺牲的这些海兽,也没有什么不同。 覆海向人族探索,已经失败了。皋皆向自我挖掘,正在前行。 海族跃升在此一举,人族以后绝不会再给他机会。错过今天,再等万年。 千万只海兽,是千万尊皋皆,分海断山,根本不可阻挡。 而轩辕朔看也不看,兀自横竿。 那率先扑向天涯台的恐怖海兽,还在空中,就被无形的钓线,切割成无数块碎肉,纷纷而落。 那些未能迅速滴落的血珠, 譬如朝露,坠挂出了钓线的痕迹。 海兽死而后继,络绎不绝。 钓线无形,亦似无尽! 皋皆用万千海族之力进伐,而轩辕朔独拒之。 天穹此刻有一个明显的鼓包,仿佛沉坠的皮囊,束紧囊口的那狰狞可怖的「血蜈蚣」,封锁的乃是上古人皇的威严。 两位绝世强者的对抗,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轩辕朔于此时略一沉竿,月落半寸,而有一根无形无色的规则钓线横扫天地,落在了己酉界域之上。 偌大的己酉界域瞬间四分五裂! 纵然衍道亦不能抗拒,无论是在其中的人族真君,还是在其表的海族皇主,都随着此界的裂分而移位。轩辕朔好似一个最不讲道理的棋手,直接改变棋盘,按自己的心意调整双方棋子位置。 比如置危如残烛的大狱皇主仲熹,于岳节的铁槊前。比如让曹皆和军队在一起,比如把玄神皇主睿崇,放到虞礼阳、曹皆的包围圈。比如把无冤皇主占寿丢得远远的,让赤眉皇主希阳近距离感受太嶷山…… 山河相异是此一局棋。 虽然衍道强者绝不会被这些位置困扰,顷刻就能回转。但他相信人族真君一定能够把握机会,在位移的瞬间,立即建立起优势。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皋皆的鳞眼直接炸开了一颗! 好似一颗灭世惊雷炸开在海底,那沉重的闷声一直回响到明月中。 皋皆是如此清楚地洞彻了轩辕朔的意图,而以最果断的方式做出应对。衍道之争有时只在一瞬,用其它法子可能根本赶不上结局。 整个己酉界域,就像一个巨大的水晶炸开了,每一块破碎的部分,都包裹着不同的人,在迷界的混乱规则之下,瞬间融入其它界域里。 己酉界域至此消失,而围绕着这个界域厮杀的人族海族,也随之散落天涯,位在迷界各处。 轩辕朔更改棋盘,皋皆将棋盘掀翻!满盘棋子,随机落地。 唯独有两颗棋子,一度接近明月,如今也似断线风筝,孤独地飘荡在空中。 整个界域都被敲碎的伟力之下,姜望和竹碧琼虽不附着于界域,也几乎是瞬间被余波击飞。 甚至都不能算是余波,而是余波扩向八方,所冲撞出来的狂风! 在如此磅礴的力量冲击下,普普通通的风也具备了恐怖的杀力。 姜望毕竟洞悉八风,又掌西北不周风神通,瞬间就在狂风中稳住自身,同时反手一按,在那咆哮四野的狂风中,攫取一缕祥和之风,轻飘飘地护住了竹碧琼,将她送回迷界。 此南方景风,主四时祥和。是道术而非神通,乃是姜望拆解八风龙虎的用法。 诚然他干涉不到轩辕朔与皋皆的对决,但此刻棋盘打乱,棋子乱飞,他打扫一下真王以下的战场,还是不成问题。 虽说在这样的战局里,衍道之下皆蝼蚁,但能有几分力,就做几分事。 姞燕如带他走近明月,恰给了他在此刻选择的权利。 于狂风中漫步飞落,只觉月光似乎更远。他抬头一看,但见得那轮明月倏然高起,爬山爬云,越升越高,仿佛要飞往无尽的宇宙! 皋皆不想被人族真君干扰,轩辕朔也未见得愿意感受海族皇主拼命的热情。与此同时,他们都有着绝对的自信,相信自己可以赢得最后的胜利。 故此在对抗之中,也保持默契,在棋盘砸乱之后,索性使这明月高升。 他们并不等待意外,甚至要排除意外。 他们要将战场挪开,尽量脱离衍道强者能够干涉的位置,才好叫他们放手一搏,做最后的斗争。 虽然棋盘被掀翻,衍道亦散落各处。但作为有资格执棋落子的存在,一众真君皇主都很。难在混乱局势中受到什么伤害。只是感受到了轩辕朔和皋皆的态度,才没有第一时间追溯明月,再启生死之争。 如果一剑可以动摇皋皆一念,姜望一定不会犹豫。 但实力差得太远,他也只能等结局。同时默默避开那些海族皇主停驻的界域,低调地往自己能干涉的界域飞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骤起鹰唳,声传万里! 姜望身形顿止,再次仰头,只看到一只翅展足有千丈长的巨鹰,像浓重的黑色云海,浪潮奔涌,盖明月而负苍穹。 仔细看来,此鹰颈缠锁链,翅根贴符,头顶还站着一个人! 此人相貌清癯,道袍合身,负手而立,驭鹰而来,十分的道骨仙风。在这样的姿态之下,就连那个突兀的独眼眼罩,也多了几分卓然气质。 天地之间慨然而动,有歌曰—— 「是非常在庸人口,余者碌碌不可求。」 「北望南顾三百年,斗转星移一生休!」 好一个余北斗! 链锁鹰颈,乘此巨鹰而来,飞在月亮更上空!强行靠近了两位逼近超脱的强者的战场! 他怎么敢? 他如何能? 他想做什么? 明明以他的修为,绝不可能干涉轩辕朔和皋皆的战斗! 这不止是某一人,或者某一位皇主的疑问。 哪怕是以覆海之眼界,在跌落洞真层次之后,也无法对轩辕朔和皋皆的战斗产生影响,只能悻悻放弃。 余北斗纵然是当世真人算力第一,又何能例外? 而之所以此刻的余北斗如此备受瞩目,不仅仅因为他狂妄地靠近明月、靠近超脱之路的斗争。更因为此刻他以铁链锁着的,乃是海族真王,翼王水鹰地藏! 堂堂真王,竟被如此羞辱。 竟被驭为座驾,乘以掩明月。 这一幕让人族真君沉默,让海族皇主暴怒! 无冤皇主占寿,算是几位海族皇主中,状态保持得最为完好的一个。 他也是第一个飞出界域,踏上高穹,再逐明月。 轰! 在他前进的路上,出现一道笔直的沟壑。此壑之中,空间破碎,元力崩溃。 却是岳节横槊而来,只一击,恍如银河隔星海,天地遂有此天堑。 不许过! 占寿眸转七彩,瞬间固定为紫色,越过这尊旸谷将主,去眺看月亮上方的余北斗。命格之杀术,针对一人。哪怕有岳节之削弱,也是衍道之神威。 而天穹在这个时候,飘落一片巨大的黑色鹰羽,而后是第二片,第三片。 好似大片大片的乌云,坠落尘世间! 水鹰地藏瞬间横飞至此,切进轩辕朔和皋皆的战场,已经被榨干最后的本源。 他庞大的巨鹰本相,这一刻羽落似瀑布,顷刻只剩一副骨架。 骨架上有密密麻麻的刻痕,那是余北斗所描绘的阵纹! 那些羽毛短暂地遮掩了占寿的目光。 余北斗就站在巨鹰头骨之上,以一种姜望从未见过的姿态,冷漠地俯瞰占寿,甚至与占寿对视:「你好像忘了,我修的是什么。」 他的道袍飘飘而动:「杀我命格?你够吗!?」 明明第一时间嘴角就流出血来,语气却狂妄得好像流血的是占寿一般! 姜望这时候才感觉到几分熟悉,确定此人真的是余北斗,同时机警地往远处躲。 当然,能以洞真修为,正面硬撼皇主攻 势而未死,的确是值得骄傲的事情。这与水鹰地藏那副真王本相骨架上的阵纹,有很大的关系。更与余北斗此刻体内蓬勃跃升的力量有关! 呜呜鸣!风狂似哭! 轰隆隆隆!雷响似警! 璀璨电光在他身后密布了天穹,彻底点亮夜幕。如此光芒,甚至于将那条「血蜈蚣」、那只天穹鼓皮囊都掩住了。 天地元气迅速向他聚集,结成一朵朵有如实质的、色彩缤纷的花! 虚空之中,浮现无数鬼神的虚影,个个痛哭流涕,奔走狂歌,或匍匐哀嚎。 道应现世,福泽长运。 天地交感,鬼哭神嚎! 他在……冲击衍道! 此一时,希阳、睿崇、仲熹,再无按捺,尽数跃出界来。 若说洞真境界的余北斗,横飞明月,他们尚可以冷眼旁观。余北斗有登临衍道的可能,他们就绝不能再坐视。 因为余北斗一旦衍道,就拥有了近距离干涉皋皆、轩辕朔之争的能力,影响的是整个迷界战局的最高胜负! 曹皆、虞礼阳、彭崇简,当然也不会放任海族皇主们的手段,几乎是同时飞向明月,彼此征伐。 皋皆和轩辕朔现在想要单独解决问题,已是难能。因为这并不是仅仅关系到他们二者之生死的战斗。 未成超脱的他们,意志并不能贯彻一切。 但另有一种伟大的力量,比在场这些皇主、真君反应更快。 几乎是在余北斗开始跃升的同时,天穹之上,瞬间星辰密布,骤现一条璀璨星河。 那因余北斗跃升而起的、极其耀眼的电光,也根本不能掩盖这些星辰的辉煌。 繁复美丽的星图,就这样铺开在穹顶。 它显在天穹,不在天穹,表达在此时,而不在此时。 它是时空的镜像,命运的投影,是横贯当世的灿烂道途。 它当然不仅仅是美丽而已。 在这璀璨星图之中,一颗一颗的星辰亮起来! 「谁?因循旧道!「 「谁?泥古不化!「 「谁在倒推历史?「 「谁在挑战新时代?!」 浩荡洪声,响彻命途。 替天行道,遂能以天名,绝此路! 余北斗所修的命占之术在现世已绝途。 若非如此,他真君早已成就。他的师兄或许就不必研究血占,他也不必亲手杀死自己的师侄,自绝宗门血脉,以至孑然。 命占的穷途,到了今天也并未改变。 不是他不努力,不上进,不够天资,是前方已经没有路! 当命占祖师卜廉潜伏于妖界命途的残念消失,他才看到了往前一步的希望。 但这也不是新的路,甚至不能说是路。只是补了一个尚未被天道填平的旧坑。因为前一个现在才彻底拔身,他才抓住机会顺势补进。 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他的路,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此刻横陈于天穹的星图,那些星辰所代表的,正是星占一道的强者。完全是星占一道的自我防御,应激而来。来则必然要诛灭命占之现在,斩断命占之以后。 新任的血河真君,遥见余北斗跃升衍道,其后星图横空,一时摇头不语。 作为曾经的搬山第一,当世真人里数得着的强者,与杀力第一向风岐交过手的存在。彭崇简对余北斗这位算力第一,当然是十分熟悉。 在他看来。选择在种族战争的战场上跃升衍道,余北斗可以说是拿捏了种族大义。大有站在道德高地而免天下箭的势头。 但道途之争,从来你死我活。 对于许多修士来说,更在家国、种族之上。 彼此道途对立,就是修行世界最大的杀伐道理。任你镀上怎样的道德金身,加以何等名誉铠甲,也都不可能管用。 余北斗现在强行冲击衍道,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不过若叫他站在余北斗的立场上想象,也确实想不出来除此之外,余北斗还有什么成就衍道的可能! 此时余北斗在无冤皇主的攻势之前,强势冲击衍道,但都不必等到占寿亲手将他打死,这星占一道的反击,恐怕就要先行将他终结。 命占一道再出真君,这是动摇星占根本的事情。 自然天诛之! 作为当今命运占测的主流道路,星占一道的强者,并不局限于人族。 海族、妖族都有修行者。 甚至不仅仅局限于现世,诸天万界都有星占强者存在。 当然相对于此刻的战场,距离迷界最近的星占宗师,自然是坐镇南夏司玄地宫的阮泅,和坐镇长生海的海族皇主无支恙。 他们也天然肩负星占一道最大的责任,有诛杀余北斗这旧时代余孽的义务! 这对无支恙来说,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他以道途见歧的名义出手,符合修行世界的正义,完全不必考虑战争烈度的加剧。 对阮泅来说,也无非是等余北斗死后,再与无支恙兑子,加入棋争。无支恙出手的过程,就是他窥敌根本的过程。这样一来,余北斗也算为他赢得先机。 但余北斗是何人也? 于当世真人算力第一,往前数一千年一万年,亦如此! 他既然选择于此时跃升,又岂会毫无准备? 悬立巨鹰头骨之上他忽然开口:「阮泅!以祁笑性命,能不能换齐人支持?」 祁笑竟然未死?! 曹皆遽然动容! 「能!」他作为齐人在现场的最高代表,果断回应。 代表阮泅的那颗星辰骤然亮堂起来,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撞向了距离余北斗最近的另一颗星辰,甚至于星光大炽,短暂地掩盖了天穹之星图! 无支恙的声音怒吼于星河:「阮泅!你这是对道途的背叛!他日再渡星海,不怕溺死吗?!」 阮泅只平静地回应:「大齐钦天监,齐在钦天前。」 「但我必须要如实告知。」余北斗在巨鹰头骨上说道:「我虽救下祁笑,可她道躯已毁,超凡已绝,活不了多少年。」 言下之意,这个祁笑或许已经并没有那么大的价值。 而他的交易必须要公平公开,两相无怨。 「祁帅性命能全,足以戴德!今日你衍道,我全之!「曹皆没有半点犹豫,直接踏空直上,伸出独臂:「给我!」 他生恐余北斗等下保不住自身,拿祁笑自保,故而不顾与海族皇主的纠缠,要先登明月。 余北斗单手掐诀,剑指画咒,只道了声:「姜小友,接着!」 已经躲得极远的姜望还未有反应,身前陡然有一块空间凸起,方方正正如棺。空间陡然开裂,砸出一块破船板,船板上赫然躺着一个满面血污的女人! 早就藏在这里吗?余北斗早有算计? 在凭空出现的瞬间,那块破船板就已经风化为灰,而气若游丝的祁笑,身披残甲,就那么笔直跌落。姜望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 天穹之上,阮泅与无支恙的隔空交锋还在继续,他以星占宗师的身份,暂时阻止了星占一道对余北斗的绝杀。 但却叹息道:「余北斗,你何其不智!真人寿限一千两百九十六年, 你尚有大好年月可过活。但今日你成就真君,他们不会让你活过六天。」 他嘴里的「他们」,自然是星占一道的诸位强者。甚至于……也包括他阮泅。 命占真君不除,星占一道不宁,他们个个难前进! 余北斗只冷笑一声:「不关你事。这只是个交易,别把自己当朋友。」 都说余北斗性情乖僻,颠三倒四,果不其然!倒不知他怎样和姜望处得到一起。 阮泅不再说话。他们两人的上一次接触,还是在临淄。彼时他出面将其逐走,斥之为「左道」,是天然立场敌对。这次若不是看在余北斗救了祁笑的份上,他根本不会劝这一句。 自己找死,怨的谁来? 此人无亲无故,无师无徒,没有加入任何势力。纵然真君成就星占一道诸宗师要赶绝他,也不过旦夕之功。 在这样的时刻里,轩辕朔和皋皆僵持成了骑虎之势。天涯台海兽冲击未竭,碎尸不绝似雨。帝临与万瞳相峙,明月将升未升。谁若妄动,必然叫对方找到机会。 而阮泅阻隔星图,岳节拦着占寿。 月亮上方,巨鹰头骨之上,余北斗注视着占寿的眼睛。他的力量在不断跃升、跃升,而终于来到了某个临界点。 一时天地皆静了。 那些风吼,那些雷鸣,那些鬼哭神嚎,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位真君成就,周边的天地元气几乎被掳掠一空。以至于余北斗身周,有一种格外空荡的感觉。 而在这种空荡之中,又昭显出一种宏大,一种磅礴。 余北斗站在那里,仿佛世界的中心。 他如此寂寞,而又如此强大。 此刻他站在超凡之巅,代表了现世极限力量,代表当世命占一道最高成就。 此刻他即衍道。 命占一途今世唯一、也是最后的衍道! 这位在洞真境界,就曾经带姜望飞跃命运长河的强者,证道真君之后,又有何等神通? 他选择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证道,究竟有何目的?难道就只是为了向星占一道发起挑战吗? 又或者说,他会不会以干涉轩辕朔与皋皆的战斗为条件,寻求轩辕朔的支持? 这是很多聪明人在短时间内能想到的,余北斗强行证道后,唯一有可能全身而退的办法。 但余北斗的聪明,不与旁者同。 他仍然立足于彼,仍然目视无冤皇主占寿,那命格杀术,再也干扰不到他半点。命格杀术诚然恐怖,但要杀命占真君,就好比以水杀河伯,简直是笑话! 而他并不对占寿出手,好像也不在意星穹。只似缓实疾地竖起他的食指,指尖悬着一滴红玛瑙般的血珠。 这滴鲜血生动活泼,蕴含着无比恐怖的气息,有慑杀人心的力量。 一滴血,演变出千百种形象。或龙或虎,或凤或龟,甚而贩夫走卒,狰狞海兽。变幻无穷,穷极至道。 而注视到这一幕的强者,无论人族海族,尽皆动容。 这是血王! 血王的本源,血王之真! 翼王水鹰地藏,血王鱼新周,竟然都是被余北斗所杀,在他尚只是真人的时候! 杀血王、杀翼王、强证真君!这位当世命占第一的强者,低调了那么多年,向来游戏人间,而竟于迷界做下如此大事,所求究竟何其宏大? 「鱼新周,汝当无憾……」余北斗在千万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踏鹰骨而覆明月,食指指尖举着那滴血王真血,猛地按向自己的盲眼。那只眼罩隐去了,而眼眶深邃如血湖—— 「以汝真血,点吾天眼!」 晚上十一点更 写不完了。 晚上十一点更。 更万字。 《赤心巡天》晚上十一点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四章 南箕北斗,水月镜花 那只被眼罩遮住的盲眼,竟是什么景象?葤 眼窝深陷,眼眶兀立,如高崖环渊,整个眼球的部分完全消失不见! 只有鲜血流动其间,无风自卷,微波荡漾。 若是忽略掉那血的颜色,倒是一副静照云影的清闲淡雅模样。 而眼罩一揭,瞬间澎湃如湖海! 律法的森严被解除,独眼血湖正中心,出现了一个恐怖至极的漩涡,仿佛兽口疯狂地吞咽着一切,又恰恰形成一只眼睛的模样。 眼中之眼! 缩略来看,则似这只血眸的瞳孔。葤 余北斗指按那滴千变万化的血珠,恰在此时,点进了漩涡里! 嗡~! 有一种规则层面的嗡响,似乎宣告了传奇的发生。 算尽迷界,借势布局,使得凶名极盛的血王鱼新周频频遭厄,千锤百打,最后消磨,就是为了这一滴“真”! 这一滴“真”现在就在余北斗的指尖,而竟迅速变化,演成一座八卦之台。 血王之真,在这一刻化作了八卦台! 神秘肃穆之外,还点缀着冷酷。葤 血色八卦!! 血占之术!!! 余北斗尚是真人时,便以算力冠绝洞真之境。曾言若以天地为局,能胜向凤岐!余北斗何其狂也! 而在他口中,他那个为命占一道再开它路的师兄,是在各方面都比他更耀眼的人物。他始终认为,被他亲手杀死的师兄,才是真正的绝世天才。 血占之术,即是其人的创造。 余北斗一直刻意避免提及其人的名字,因为正是他亲手抹掉的这个“错误”,而其人名为—— 余南箕。葤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 天上有箕有斗,却什么也做不了。 南箕北斗,徒有虚名! 之所以给他们师兄弟取这样的名字,因为在他们被带回山门、刚刚接触修行世界的时候,命占就已经绝途,绝途不知多少万年! 他们的师父不甘而又无望,一生拧巴。既要传道,又明白道无前路。既想开天,又知绝无可能。想要放弃,而又无法放弃。只能枯守着命占一途古老的荣耀,继承着一代代命占先辈的遗命,在漫长的时光里自咀自嚼。 命占之术,又如何不是只剩虚名? 这种拧巴,也贯穿了余南箕和余北斗的一生。葤 对于一个极度耀眼的天才来说,攀登至此已无路,上不得,下不得,而环顾四周皆高峰!这是何等痛苦的事情? 他明明看到了更高处,也有能力走到更高处……但是此路不通! 痛苦,绝望,怀疑,彷徨。 然后有人选择忍受,有人继续找路走。 余南箕靠自己持之以恒的努力、盖世耀眼的才华,创造性地开辟了血占,为命占之术打开新路。 他和自己最亲近的师弟分享喜悦,关于他所独创的道路,关于血占的所有,他对余北斗毫无保留。 但余北斗却痛苦地发现,这是一条歧路!这是个错误!葤 余南箕修了三百年的命占之术,百般求索,一心问道。但创出血占之术后,在短短三年时间里,就已经完全改变。行事肆无忌惮而近魔! 余北斗基于命占之术的传统,在人族立场上做出选择,他选择对自己的师兄出手,亲手修正这个“错误”。 而余南箕从未对他设防,绝世天骄死于一念。 “北望南顾三百年”,说的不是他余北斗,而是他余北斗和余南箕一起的三百年。 他并不承认那个三百年后肆行恶事的人是他的师兄。 所以“斗转星移一生休!” 余北斗当然是懂得血占之术的。葤 他比任何人都懂。 在杀死自己的师兄,又杀死自己的师侄之后,他已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懂得血占的人。 而又因为命占一途他再未传道,所以于此他亦是唯一! 此刻他以命占真君之身,按血占之卦,印在那血湖漩涡。 以其立身之处为中心,空间霎时炸开黑色的裂隙,仿佛整片时空如镜子一般碎了! 他的右眼俯视下方,也有尾纹有褶痕,平平无奇。 他的左手点血珠于左眼,便于此刻,点开天眼!葤 以鱼新周之真血点出来的天眼,究竟是何等模样? 天穹正在描绘答案! 此时的天穹,诸般异象交叠,恰是前所未有的混乱状态。 皋皆与轩辕朔对峙的血蜈蚣、天囊袋是一层。 星占一道应激而起的星图是一层。 阮泅遮掩星图的星光是一层。 它们彼此遮掩,又互不干扰,因为本来就不在同一个规则层面中。葤 而在所有的这些异象当中,骤起一道血色,瞬间蒙住天穹! 浩浩荡荡的血色,在天穹疯狂旋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血色漩涡。漩涡的中心,恰恰形成了一颗竖眼的形状! 比他的眼中之眼更复杂,更奇诡。 在血色之中,有古老的纹路。 在深邃之中,有宿命的庄重。 它如此神秘而又如此淡漠,它如此广阔而又如此遥远。 当你注意到它,你感觉自己被看透了一切!葤 齐国天骄鲍伯昭,有神通曰“天目”。天目有两睁。一眼明察秋毫,一眼天罚。端是非常强力的神通。 余北斗这“天眼”,名头相近,性质截然不同。 或者更准确地来说,它应该叫“命运之眼”! 此命占一途绝不外传的秘术,它巡行于命运长河,洞察过去未来! 它是命占师注视命运长河的眼睛。 而今日的余北斗,以真王鱼新周为耗材,以血占睁此天眼! 这只眼睛,越过那无尽深海,看到了海底的皋皆,也被皋皆所看到。葤 按理说余北斗新成真君,很难把皋皆怎么样。但见得他今日排场,在场皇主,无不忌惮非常。纷纷抵近明月,想要出手阻止,却被人族诸衍道死死截住! 余北斗视若无睹,只是遥遥注视皋皆,煞有介事地道:“你天庭一朵阴云,业力游在灵台,宝光有晦,神华藏凶……不好意思背错了,忘了你不是人。咄!皋皆!吾观你鳞眼皆血线,很不吉利,恐有血光之灾!” 皋皆不是个愿意斗嘴的。 他之所以和轩辕朔默契地转移战场,就是不想再被什么意外因素干扰对决。覆海那归来又碎灭的悲情落幕,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美好的体验。 传奇的陨落,只是再一次强调海族前路之多艰。 而这个余北斗,恰恰可以归类为他最不想遇到的意外! 人族真君,命占证道。葤 那洞察命运长河的天眼,想要窥见什么? 皋皆断然不肯坐以待毙,抬起那有如山岳的巨爪,也只以那形似三角尖枪的一趾指尖,在水中沉重地一划。 海水风流千万里! 哗啦啦,哗啦啦。 水声响在每个存在于迷界的生灵耳中,明明这样喧哗,带来的感受却是亲切、宽容、博大。 那是剥离了恶劣天灾、剥离种种恶毒隐喻后,水的本貌。 无论人族海族,亦皆不约而同地往下方看。葤 无论在哪个界域,都能看到波涛汹涌,浪卷激流。 迷界无尽的“空”,就此被填塞,被托举! 那黑压压的不断摇晃的“大地”,恰是暗沉沉的海! 若说轩辕朔悬月为钩,使得迷界有了天。 皋皆此刻,便是为迷界搬来了海。 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迷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天穹为夜,海面无光,不见西北,不分东南。”葤 此时此刻,一字不差! 如今天海并行,同照一世。 那高悬的明月,和血色的命运之眼,同时映入海中。 而在那暗沉沉的海水里,有更暗的黑影迅速游来,仿佛欲噬明月,欲吞天眼! 映月入海而噬之,此等手段,匪夷所思。 可天涯台上的轩辕朔,仍然定如雕塑,他仿佛同整个怀岛在建筑意义上连为一体,是一块石头而不是一个人。 密集的血肉之帘并不能遮住他的眼睛。葤 他握紧钓竿,一点一点地加注力量。 而有青筋如龙,暴起于手背。 以他持竿的身影为中心,有八个道字轰然弹开,每个道字之间的距离都相等,首尾相接,连成一个金光灿烂的字符之圆。 字曰:山川河流,鱼虫草木! 现世主宰,威压万界。人道大势,滚滚向前。 这八个字仿佛给他倾注了无与伦比的力量,令他握持钓竿,坚决上抬! 大道至简,一力破万法。葤 明月如钩,上抬三尺! 余北斗和余北斗脚下的巨鹰骨架,也随之被抬起。 因为明月高升,升的是一定区域内、包含规则的所有。 轩辕朔垂钓皋皆,对抗的是整个海族! 皋皆不想看到的,自然就是轩辕朔想看到的。皋皆要阻止余北斗的注视,他就要给予余北斗更广阔的空间。 种族之争,没有什么公平对决。超脱之路,他与皋皆注定不能都成。 所以他还先于余北斗做出反应,仍然死死地牵制住皋皆。余北斗要出手干预,帮他赢得最后的斗争,他先帮余北斗扫清帮他的障碍!葤 如姜望这样的修为,他看到的就是天海并行,是轩辕朔奋力抬竿。对于整个迷界更隐晦的变化,他隐有所感,但不能尽察。 事实上皋皆和轩辕朔的斗争,已经围绕着整个迷界的权柄展开。 在彼此已经形成僵持的两条战线之外,他们开辟了第三条战线! 一者以天权而下,一者以海权而上。 他们规定了天和海,重新划分迷界诸域,再次确定规则。 双方的力量都很克制,恐怖的道则在迷界各个界域、各个角落厮杀,逸散一丝,就是成千上万的人族或者海族死亡。 在明月上抬三尺的同时——嘭嘭嘭!葤 皋皆的鳞眼,接连爆掉了三颗! 余北斗立在巨鹰头骨上,左手仍然以食指按血眸,又在天穹睁开命运之眸,整个人的姿态强大又冷酷,声音却很顽皮,言之凿凿地道:“看吧,就说你有血光之灾!我神鬼算尽,岂会唬你?” 皋皆没有反驳,言语是最无用的东西。 他默默地吞咽着海水,在那咸而苦涩的滋味里,咀嚼整个永宁海域、乃至整个沧海的讯息。 他已经预留了反击的准备,他绝不会给余北斗第二次干扰他的机会——但这必须要规避轩辕朔的干扰。 但出乎皋皆意料,也出乎轩辕朔意料的是……余北斗好像完全没有对皋皆出手的打算! 其人昂首直立,悠然道:“中古时代,北漠荒蛮未辟。有名‘敏合耳郭’之部族,人口逾万,而一夜死尽,皆赤身横尸,状不堪言。独留一婴,裸身无性,置于兽棚,牛羊交媾。巫祝以为不祥,罪而杀之。三日后,巫祝吞阳而死。”葤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他好端端的,为何忽然讲起这些。 星占一道的扑杀针对,皋皆与轩辕朔的超脱之争,乃至于天海之间、明月照耀下的人海两族衍道之战,哪个不比历史上的那些破事重要?更别说都已经涉及到中古时代,还是这等村野闲谈类的东西! 可余北斗的声音还在继续:“近古时代,神道大昌。有修士名‘履’,驭毛神名‘癸’,掠行神国三座,皆不复见。是不见一人、一神、一地、一迹,事了无痕。玉京山查之,未果。” 姜望听得很认真。他或许是现场最认得血占的人,他也了解余北斗虽然平时不很着调,关键时刻却是个有担当的。但余北斗所说的这些,到底有什么联系,他无法捕捉。 “道历二十四年,兀魇都山脉有恶魂出,席卷三千余里,自解成烟。不知其来,不知其去,不知所因……” 余北斗讲到这里,转道:“以上这些,出自史家吴斋雪的笔记。” 他讲到兀魇都山脉的时候,姜望挑眉。葤 他讲到吴斋雪的时候,卓清如皱眉。 吴斋雪算是史家之中较有名气的一位,他对历史的评点,常能散见于其它经典中,大约也是因此得以保留。 但很奇怪的一点在于,他这等被很多人认可的史家,却并未有什么著作流传。 人家司马衡的,可是成全了他的千古名。 史家无著,何以称史家?只能解释为佚失。大约是时代久远,吴斋雪的后人,未能好好保存。 可吴斋雪明明没有什么篇章传世,古老强大如三刑宫都未收录,余北斗又是在哪里读到的吴斋雪笔记? “道历一三二一年,吴斋雪从北地出发,参加太阳宫龙华经筵,那一次他带上了他的著作,准备宣讲。有人在太阳宫外看到了他,但他最后并没有出现在那一次的太阳宫经筵里。”余北斗语带微怅:“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就在道历一三二一年,吴斋雪永远地消失了。他的生平,他的学问,他的作品,全都随之消失。”葤 “他准备去太阳宫宣讲的那本著作,永远不能被人看到了。但从吴斋雪的笔记里,大约可以猜得到那部书的名字。长期以来,吴斋雪一直计划编一部书,名为……。” 姜望悚然动容! 太阳宫即是稷下学宫的前身,是昔日大旸帝国的洞天之宝。 而在稷下学宫的课业里,他曾听过这样的讲述——“魔是披麻之鬼。” 他也亲眼目睹过所造成的恶相,也在牧国见识过代表的幻魔君! 余北斗所讲述的那些事情,好像串联起来了! 那么吴斋雪笔记中所记录的那些事情,是否都代表了某种魔功的肆虐?葤 吴斋雪作为史家,在追寻魔的真相,在记录魔的历史? 中古时代北漠那件事代表了什么?同欲有关? 近古时代那以“履”为名的修士,以“癸”为名的毛神,又代表什么?同神有关? 迄今为止,八大魔功之名,姜望已知四部,分别是、、,以及黄舍利与他讲过的。每一部都恐怖非常,最后一部更是涉及两千年前的霜仙君之死。 而余北斗果然接道:“吴斋雪要为魔著史!” 吴斋雪的消失,与此有关?为魔著史这件事,不被允许? 这一下就连正在交战的几位衍道,也分出注意力来。葤 余北斗并不在乎任何人的反应,他只是陈述他所要陈述的事情:“荆牧联军横陈生死线,魔便永远地被阻隔在边荒之外了吗?上古人皇杀魔祖祝由,魔潮依然肆虐十万年。 “上古时代结束,魔潮终结,世上再无魔吗?魔一直在我们身边。 “最近的几个魔,齐国的武安侯也都见过。阳国末代国主阳建德,阳国宫廷太监刘淮,容国引光城守将静野。” 余北斗的指尖血八卦,这时候已经与那血湖漩涡完全贴合,他的手指开始慢慢往里压,声音也慢了下来:“乃至于……我!” 在他的左眼血湖中,骤然响起了血魔的狂笑声! “余北斗!我说过,我们有很多的时间!!!” 恶声恶气的狂妄声音忽而一转:“但你好像没有了……哈哈哈哈!”葤 又见血魔! 姜望心神剧震。 断魂峡的经历他绝不可能忘掉。 后来他也知道了余北斗是去天刑崖干什么,不仅仅是请动法家权威,为他洗刷通魔污名。也是要借助三刑宫的力量,永镇血魔。 而余北斗身镇血魔,又借助铁律笼的力量封禁自身数年,竟也未能建功。 余北斗的强悍已不必说,三刑宫更是法家圣地,强者如云。规天、矩地、刑人,三宫皆有大宗师。 但竟都拿这血魔没有办法,不能彻底将其消灭。可见此魔之恐怖!葤 甚至于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被他托抱着的祁笑,也因为血魔的这阵狂笑而有所反应,显是忌惮非常。 对祁笑的感受他当然是复杂的。如果可以,有多远他要丢多远。 但以祁笑此刻奄奄一息的状态,以现在迷界局势的混乱,他放手几等于谋杀,也只能假装她并不存在。 就当托着块石头! 数年时间的“相处”,余北斗显然与血魔已经非常熟悉,只道了声:“起床气太大了,老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的食指已经彻底没入眼睛! 这一幕相当惊悚,他用他的手指,堵住他的眼窟窿,也堵住了血魔的狂笑。再配合天穹那血色的命运之眼,他仙风道骨的姿态再也无法维系,显得邪诡非常。葤 但他长声道:“先师死前命占,八大魔身将在千年之内重聚,魔祖祝由即将归来!” “先师祖死前命占,魔祖不死永生,将有魔潮灭世!” …… 余北斗例举屡次,最后说:“中古之后,我这这一脉命占师代代相传,代代死占。卜辞唯一……灭世者魔也!” 此言一出,尽皆动容! 灭世之说,实在太久未被提及。今日之人族雄踞现世,横压万界,少去外伐也便罢了,论及灭世,谁有此能? 更别说魔祖归来虚无缥缈,即便真切发生,当年又是如何被杀?如何不能重现?葤 所谓“灭世者魔也”,乍听惊悚,细想其实是可笑的。只是毕竟出自余北斗之口,毕竟是历代命占师的死占结果,毕竟他余北斗是今世唯一的命占真君……多少有几分可信。 这时候阮泅隔空降临的力量已经被驱散,铺在苍穹的星图熠熠生辉,穿透了血色而为众人见。 其间有一声冷笑,回响于星辰:“中古时代已经有了星占,到了近古时代,星占之术更是全面取代命占之术,及至现世,命占只剩你这一脉大猫小猫三两只。留你们鉴古而已!怎么还敢指点未来?中古时代之后,你们真君都没有出几个,怎么就敢占卜我人族未来,而竟奉为圭臬?” 除开阮泅以外,现世人族星占一道的有名强者不少。如南斗殿天机真人任秋离,如已经死去的须弥山行念禅师,如荆国神骄大都督吕延度…… 不知现在开口的这个,竟是哪位。 而余北斗只以完好的右眼斜乜星穹:“跟你说话了吗王西诩?给我滚!” 隔得这么远,通过星占道途的应激,隔空出手,干扰他成道尚可。在他成就真君之后,想要隔空扑杀他,便绝无可能。葤 他不是不会被打死,但至少这些个星占宗师,得正儿八经地联手设个坛,又或一起站到他的面前来! 此时又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念及过往功劳,才留你这一脉,今日强证衍道,便自以为能述天命,敢放厥词!真不知死吗?未知当年卜廉乎?” 余北斗抬手一巴掌,命运之眼血光大炽,遮掩了星穹:“宋淮你也滚!” 号称“布衣谋国”的秦国慢甲先生王西诩!景国四大天师之一,蓬莱岛高层,东天师宋淮! 都是响当当的名号,而竟都成道敌! 姜望听得只想捂住余北斗的嘴,这老头怎么乱骂一气,谁都得罪? 就算都成道敌,也有人手轻手重,现在说点软话,指不定谁手指缝一漏,就有机会逃窜了。堂堂命占真君,怎么这么不懂?葤 “魔族之恶,我亦深知!” 姜望未及思索,雷音脱口而出:“阳建德,刘淮,静野,都是我亲见!荼毒人心,祸根难绝!” 说到这里,还扯了一张虎皮:“牧国神冕大祭司谋局幻魔君,剥其假面,我亦在场!大祭司亦有言曰,魔族万古之祸也。可见天下识得魔患者,非止余真君!” 他作为一名神临境修士,在这样衍道聚集的场合下,并没有开口的资格。 可是他作为齐国的武安侯,作为人族绝世天骄,作为带回神霄世界情报的人族英雄,今时今日他的言语,在整个现世都有分量! 况且还有一个神冕大祭司涂扈为佐证。 姜望并不懂得涂扈的厉害,如王西诩、宋淮等,如何会不明白?葤 其人尚只以“人涂扈”行走时候,就是出了名的博古通今,更兼手握广闻钟,能知天下事。 直至他完成神人相合的一步,接受牧天子册封,成就神冕大祭司之位,诸侯列国莫不震动! 笼罩草原漫长岁月的神权,悄无声息地臣于皇权。偌大的苍图神教,竟如平湖无波。 涂扈的手段,还用得着多说? 这样的人物,若也说“魔族万古之祸”,恐怕万界荒墓真有异动! 王西诩的声音又响起:“阮监正,想不到有你这样的星占宗师坐镇,你们的武安侯,却是个信命占的。” 他这个问题点到了关键。葤 在你们齐国,是谁来解释天命? 星占还是命占? 阮泅平静地道:“年轻人有自己的主见,再正常不过。我也不好就说他错了。毕竟观河台上,拔剑四顾竟无对手。武安爵下,是列国青年无二军功。我想找个反例挫其锐气,竟然找不出来,你说怎么办?” “哦。”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道:“秦至臻倒是满脑子都是你们的想法,根基之厚重,古今难有……不知几等侯?” 王西诩哈哈一笑:“监正自己不介意便好,算王某多嘴!” 星光与血光仍在天穹纠缠,无论怎么说,无论余北斗找出什么理由,都免不了一死。姜望这样的支持,也太微弱。时代早已改变,命占成道,即是最大的罪!阮泅说星占一道不会让余北斗活过六天,绝非妄言。哪怕他现在还在跟王西诩唇枪舌剑。因为道不两立! 而余北斗只是笑。葤 起先轻笑,而后大笑,仰看血色背后的星穹,仿佛看到了那些星辰背后的每一只眼睛。 独自一人,以命占唯一、血占唯一的身份,对着诸天万界所有的星占宗师怒喝:“尔辈碌碌,蝇营狗苟!” “尔等太小看我余北斗!” “真君岂是我所求?不过途经耳!” “你们看不到的事情,我看到。” “你们做不到的事情,我来做!” “且看命占师如何做事。”葤 “且看着我!!” 他的手指猛地从自己左眼中拔出来,指尖那血色八卦台,变成了血色的囚笼。笼中关着一道血色的魔影,那是灭情绝欲血魔功的根本,是万古以来真正血魔的核心! 他在巨鹰头骨上长啸曰:“覆海真绝世,铸此明月炉!” 他一指轩辕朔与皋皆相争之明月:“以吾命占绝巅余北斗之名,借来炼血魔!” 覆海借助两条超脱路的碰撞,铸明月为炉,以自身为铁,锻造属于他自己的两族相合之超脱。 现在他身死道消,一切成烟。 余北斗却觑机走来,借炉自用!葤 一如卜廉残念走,他补位见绝巅。一如人族海族大战,他游走其间,顺势熬血王、锁翼王。及至此刻对三条超脱路的利用,虽是借了覆海的布置,也不得不叫人赞一声“果然算尽”! 他确然干涉了轩辕朔和皋皆的斗争,且比人们想象的干预更深。他直接利用他们! 那么轩辕朔和皋皆,会同意吗? 余北斗再强也不是覆海,缺乏足够把控局面的力量。 人们只看到,无论近海、迷界、沧海,天地之间,月光明亮。 轩辕朔并无二话,独坐天涯台的他,只是再一次加注,在三条战线同时发力,逼得皋皆抵力相对。甚至与皋皆对耗道则本源! 万万没有想到,轩辕朔瞬间就把二者之间的交锋推至了最后时刻!葤 原本他们的默契,是在此轮明月高升宇宙后,再来毫无保留的厮杀。未曾料想余北斗乘鹰而来,将一切都改变。 皋皆措手不及,却也只能跟上。当此之时,再无退路! 他只要退一步,天涯台海兽尽死,天穹帝临降世,整个迷界的控制权也失守。当轩辕朔放弃退路,一直与之纠缠的他,也不存在退路了。 而对轩辕朔来说。 上古人皇就是因为大战魔祖之时伤了根本,才会在终结魔潮之后就死去。 轩辕朔身为上古人皇的嫡脉后裔,比谁都知道魔祖祝由的可怕,对于炼化血魔、阻止八大魔身相合这件事,当然只有支持。 甚至是不惜所有的支持!葤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余北斗的确是算死了他,而他也默然承受,不置一词。 轩辕这个姓氏,是他的荣耀,也是他必须要背负的责任。 姞燕如总说他走得太慢,太不轻快,他从不辩解,因为他肩上太重! 若为人族整体考虑,湮灭魔祖复苏的可能性,要比他轩辕朔成就超脱更为重要,重要得多! 囚禁了血魔的血色八卦笼,就那么自然地出现在明月中。一点血色晕染开,顷刻明月作血月。 余北斗一脚踩下,直接踩碎了巨鹰骨架,叫每一根骨骼都落在明月之下,化为柴薪,热烈地燃烧起来。 他以血王为引,开命占血眼。葤 以血占为笼,送血魔入炉中。 以轩辕朔与皋皆两条超脱路的相争为烈火。 以翼王之骨架为柴薪。 衍道只是他的手段,不是他的目的。 绝巅只是他的途径,不是他看到的风景。 若只求绝巅,血占岂曰不可?若是余南箕还活着,他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命占之术以人为本,血占之术强求牺牲,他不为也。葤 他从未奢求超脱。 他所要的,从来都是诛除血魔! 那演化了的、代表了万界荒墓八大魔身之一的古老血魔! 断魂峡里自插一目,铁律笼中枯坐两年。 他意如此,从未更迭。 他要终结命占一途万古的谶言,要粉碎魔祖灭世的传说,要以一己之力,终结魔祖复生的可能! 这一刻天穹血月高悬,烈火腾腾,魔影挣扎其间。葤 人族海族尽皆仰望,满天星辰亦无声息! 姜望亦是那仰望血月的一个,他只觉得今天的余北斗不一样,很不一样! 他的眼神有些恍惚,而后光影流转,一切都在急速的变化! 当视野里的一切都定下来,他发现自己出现在一条熟悉的街道上,骑着一匹熟悉的红马,而前面牵着马带他走的老人,却不正是余北斗? 他当然记得。 他当然记得在这条临淄长街。这个老人牵着骑马的他,走马观花,看遍街上百姓的一生。 难道后来经历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在临淄所看到的“未来”?葤 姜望心中既惊又诧。 余北斗却回过头来,开口就骂:“发什么愣呢小崽子?还当我是骗子?” 此时的余北斗,眼还未盲。穿得不甚讲究,但仪态稍微端正点,就很有骗人的气场。 姜望道:“还有没有护身符?卖我一千个!” 余北斗啧了一声:“你大有长进。” 姜望自不会再似初见那样警惕,翻身下马,认认真真地弯腰行礼:“谢谢您的刀币,在妖界救了我一命。” 余北斗摆手道:“不用急着谢,要还的。”葤 “不知前辈要我做什么?”姜望很认真地道。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认真答应的事情,一定会拿命来完成。 余北斗眯着眼睛看他,忽然笑了:“在心里怀念我。” 姜望沉默,而在沉默中有了不幸的感觉。 “哭丧着个脸干什么?”余北斗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姞兰先都说你长得不怎么样了,再这样就更难看!” “一定要如此吗?”姜望问。 “一定要如此。”余北斗笑。葤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姜望又问。 “或许有吧。”余北斗嘿嘿地笑:“但是我想不到。” 魔祖祝由,那是什么样的存在? 在人族赢得与妖族的全面战争,正式成为现世主宰后,还以一己之力,掀起魔潮灭世。 上古人皇虽然击败祂,也因祂而死。 中古成道的世尊,都对魔潮心有余悸! 广袤现世,至今仍有上古魔窟留存。葤 生死线上,仍然是人族战士的试炼场。 血魔身虽只是八身之一,亦难住了三刑宫。 强如涂扈,布局百年,也只剥得幻魔君一副假面。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姜望又问了一遍。 “嗐!”余北斗有些不满地道:“朋友一场,本来想让你开心一点的。还帮你调整了一下命运波澜,想着在我走之前,让你轻松一程。没想到这群鳖孙干起仗来这么狠,动辄殃及无辜,差点让你走到了我前面!” 姜望终于知道,他入迷界以来,那些难得的好运气,究竟从何而来。 “为什么想让我开心一点。”他问。葤 余北斗看着他:“因为你这些年,过得太苦了。” 他曾经带着姜望跳出命运之河,而在长河上方,姜望一无所见。 他亲眼看着姜望从天下瞩目的黄河魁首,一夜之间变成通魔罪人,人人唾骂。明明这孩子什么恶事也没有做过。 诛人魔者,竟遭受比人魔更多的恶意。 他不忍姜望剖腹自证,故才有三刑宫一行。他不想要这位小友才从妖界归来,又在迷界受苦,才频频给予好运。 但他想,他也许什么都没有做到。 而姜望听到这句话,只是抿了抿唇,最后道:“佛说八苦,其中爱别离,这难道不是您让我吃的苦吗?”葤 余北斗叹了一口气,又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你只记得我上天刑崖为你正名,只记得我镇血魔,不记得我强买强卖,不记得我差点害死你。你这样的人不受苦,还有天理吗?” 两个人俱都沉默。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人又几乎同时说道。 然后他们的身影渐渐虚无,和临淄借道飞速流逝的人群一样。 在最后的时刻,余北斗负手望天。葤 仿佛在临淄的高空,望到了那浩瀚的星穹。 姜望听到他这样说道—— “我是旧时代的渔夫,恐惧人们把星空作为海洋。” …… 映在天穹的璀璨星图,此时已然隐去了。 星辰彷似赧颜再看,而命运之血眸,依旧注视炉中。 那些星辰的注视的确并无必要,占星一道的应激只是多此一举。而余北斗却要死死盯着炉火,以洞察命运长河的伟大力量,掌控焚杀血魔的每一点细节。葤 血月之中,魔影张牙舞爪。 愤怒的魔声隐隐撼动这明月之炉:“余北斗!你杀不了我!” “我自诞生之日,即得永生!” “我永世长存,不死不灭!” 余北斗不予理会。 轰隆隆隆! 轩辕朔沉默,皋皆亦沉默。葤 他们都清楚对方是怎样的对手,知道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动摇对方的意志。言语是最无用的表达之一。 在轩辕朔毫无保留的情况下,纠缠太深的皋皆,也只能等待最后的时刻。若他能提前耗死轩辕朔,他就还有机会踏出超脱一步,救自己于大火。 魔祖灭不灭世,关海族屁事?现世又不为海族掌控!但他完全是被轩辕朔绑着一起跳入炉灶中!要么耗死对方,要么被对方耗死。 两尊绝世强者的超脱之争,在疯狂的对耗中,产生了无法想象的恐怖力量。那如天鼓般的隆响,根本不是雷鸣。而是世界规则的颤抖。 如此伟大的力量,尽数焚于明月炉,烧得炉中之魔滋滋作响,疯狂咆哮。 翼王的骨架根本不够这样烧,在短短几息之内,就已经焚尽。 而余北斗理了一下衣领,就睁着平静的右眼、只剩窟窿的左眼,从容地往下一步,走到明月之下,走入火中。葤 命占真君之躯焚起了大火,接近超脱的力量尽情肆虐此柴薪。 天穹的命运之血眸变得更神秘、更具体,血色瞳孔中甚至出现了命运长河的幻影! 明月炉中的魔影不断缩小,嘶吼的声音也逐渐含糊不清,而再变低、再变小。 大火中余北斗岿然而立,漫声道:“我是一个时代的尾声。 “我曾经想,我就悄悄地结束,不追求什么余韵。 “可是后来又想,命占之术传承万古,就算不再被人族需要,就算最后如烟消散。 “我希望人们记得,它来过。”葤 在连血月一起炙烤,已然焚尽了魔影的大火中,是他最后的高呼—— “我是余北斗,上承先命,后绝来途。命占之术,自卜廉先圣而起,当自我余北斗而终……” “此道绝矣!” 此道绝矣! 此道绝矣! 此道绝矣! 一声不绝,回响万年。葤 …… 血魔已消,余北斗已不在。 但这场战争并未结束。 命运之血眸的照耀下,皋皆根本不敢妄动。 全知如他,当然明白一位命占宗师的恐怖。尤其在目睹余北斗焚炉血魔之后,他必须理解余北斗的强大。虽然还未迈向超脱,但在他与轩辕朔生死搏杀的时候,余北斗是有机会洞察他的弱点、加以干涉的! 血魔之死,亦他所求。 因为他无法再耗下去了!葤 他需要托举族群跃升,轩辕朔只需要断绝海族跃升。至少在超脱的交锋上,轩辕朔的积累更久,而他的背负更为沉重。 他不愿意成为烈火,而只能成为烈火。 他在与轩辕朔的彼此烧灼中,坚忍等待。 在余北斗道躯焚尽、命运之血眸消失的此刻。 沉寂如山岭的皋皆,终于搅动了他的龙须。 偌大的永宁海域,海族已经逃空了。海族之外的大海生灵,也作为海族之牛羊,被驱赶得十散八九。 这意味着……他不必再镇压永暗漩涡!葤 皋皆在海底深深地喝了一口水,巨嘴像是无底的漩涡,喝出一道咆哮的龙卷来。然后他的龙躯开始移动,在漫长的岁月里,第一次自主的、自由地移动。 呜!呜!呜! 整个沧海都响起了狂啸的风声,那是自由的声响! 饮尽沧海水,搬动万里山! 皋皆伟大的身躯离开海底。 整个永宁海域瞬间崩溃! 近万年来最大的永暗漩涡,终于可以再次完整展现它的恐怖。吞噬所有靠近它的一切!葤 轰轰轰! 海底火山连绵喷发。 但就连岩浆,也要被永暗漩涡吞噬。 皋皆不再理会那些,卸下重负他轻装上阵。 他的万里龙躯一瞬间就撞入迷界,龙首靠近血色渐退的明月时,龙尾还在沧海中! 遂是一口吞明月。 整个迷界,整个近海,乃至于靠近迷界的沧海海域,都在同一时间,陷入没有边界的黑暗中。葤 永夜来临! 事到如今,他唯有杀轩辕朔而托海族,再无其它选择,他也不打算给轩辕朔选择! 但轩辕朔只是平静地说道:“你咬到了……我的钩!” 他第一次在天涯台上站起来,斗笠被迎面撞来的狂风掀飞!人们这时候才发现,他身高足有八尺,蜂腰猿臂,而面容贵极! 身穿蓑衣,却如披帝袍! 他仍然握着他的钓竿,握紧他的脊梁。 人字立地而撑天,什么是人的脊梁?葤 是不屈,是反抗! 是责任,是承担! 他坦然面对一切,包括他的爱,包括不被爱。 他坦然承担一切,近古时代拒海族,现世仍然一竿独钓。 他两次接近超脱,又两次都停下。 一次沧海钓龙,逼杀覆海。一次举身为火,焚杀血魔。 他心如明月,对一切洞若观火。葤 他清楚姞燕如不爱他,余北斗在算计他。 可是他不怎么言语,也没有怨怼之心。因为他明白,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其实从来没有人能够逼他做什么。 只是他愿意承担,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轰! 在那山岭一般的皋皆的龙躯内部,像是巨大灯笼一般,清晰映出了弯月的轮廓。葤 或者正如轩辕朔所说,皋皆咬住了他的钩! 在明月炉下的彼此消耗中,皋皆已经别无选择。咬钩其实是必然! 束在天之囊的血蜈蚣一下子就炸开了,金色的上古威严,悬坠成古老的金线,定在皋皆那万里龙躯的每一颗鳞眼! 天涯台以站起的轩辕朔为中心,千里海域瞬间被清空!在这个范围之外的海兽已经稀稀落落,大鱼小鱼三两条。 轩辕朔提竿而动,牵扯着皋皆的龙躯,撞碎无尽的规则,甚至于撞碎好几座界域! 他在这个时候像是挥舞着一杆大旗。以人族脊梁为旗杆,以万里龙躯做旗面!明月就是这面旗帜的绣图! “呜——”葤 皋皆的喉咙深处,发出天地破碎的悲响。 镇压永暗漩涡之后是漫长的蛰伏,现在是他数千年来获得的第一次自由! 自由如此美好! 自由如此短暂! 可他的梦想终究不能实现,而他也无法甘愿坐视人族的绣图。 或者说—— 为后来者铺路!葤 嘭! 千万声归于一声,所有的鳞眼一起爆开了!无尽的肉眼无法捕捉的微光,尽数绽放在天涯台上。这是一念之间亿万次的攻势,是皋皆至此亦不休的凝望! 轩辕朔猛然一提钓竿—— 无尽的规则钓线,拉起明月之钩,明月之上,钩着万里长的龙尸。飘飘是空皮囊。 他往后倒。 在这个瞬间他杀死了皋皆,有了超脱的可能! 可是他也空了。葤 化为一尊后仰的化石,而后又碾为石粉。 被风一吹,洒落大海。 淡而微渺的石粉,飘飞在那列文字上—— 海上明月起,于此望断天涯。 喀!喀!喀! 石台开裂,巨石坠海,在噗通噗通的声响里……天涯已断! 在跃出超凡绝巅的高崖上,两尊绝世强者互为因果,而一起坠落。两条超脱之路,同时破碎,皆成水中月影,随着那暗沉的海潮退去。葤 而皋皆虽死,余声仍然在迷界回荡—— “三十三年内,神临之上不得入此间!” 他曾经在与轩辕朔的斗争中,掌控了除两族重地外,几近半个迷界的权柄。此时以最后的力量定下铁律,纠缠在迷界的每一个界域里。 除非人族有掀翻迷界的决意,不然不能将此律打破。 曹皆、虞礼阳、岳节、彭崇简…… 睿崇、仲熹、占寿、希阳…… 两族之衍道、洞真,顷刻被驱逐出迷界。葤 剩下的尚有接触的人族和海族,彼此对望,小心翼翼地拉开距离。 战争结束了! 这可以说是一场人族的大胜,打得海族伤筋痛骨,不然皋皆也不必要在最后的时刻封禁迷界高级战力,以避免神霄世界开启前,人族的再次扫荡。 欢呼声在迷界的各处浮岛上响起来。 有人奔走相庆,有人热泪盈眶,有人放声大哭。 唯独姜望一直站在那里,抱着奄奄一息的祁笑,沉默地仰望天空,直至血色也散了、金色也散了、月色也散了,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候祁笑的声音响起来:“武安侯听令。”葤 她的声音是虚弱的,但是非常清晰,冷静。完全超脱自身生死,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酷。 她是藏在破碎的祥瑞甲里,被余北斗带着躲进了命运长河,才得以逃生。 虽然余北斗说她已成废人,但至少在此时此刻,她仍然是整个迷界战争里,人族方的最高统帅。 而军令如山。 姜望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满脸血污、以寿限论预计活不过三十年的这位兵事堂统帅。 祁笑慢慢地说道:“现在迷界封禁神临以上强者,你抓紧时间,速杀陈治涛、竹碧琼,彻底结束钓海楼。” 她的缓慢全在于以恐怖的意志支撑残躯,让自己清晰地发出命令,事实上对于命令的内容,她并无半点犹豫。她已经想得很清楚。葤 姜望的眼睛睁得很大,他发现他无法通过这些血污看清祁笑的脸。 他完全无法想象,这到底是一个怎样冷酷的人! 他们刚刚才并肩作战! 为了此次迷界之战,钓海楼从创派祖师牺牲到当代宗主,甚至于危寻就是战死在祁笑的不远处。而战争结束后祁笑的第一个命令,竟然是让他去杀死钓海楼的未来?! 姜望完全知道军令的分量,他的声音也很重:“钓海楼在这场战争里付出了很多。” 祁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就像他也对她的想法很惊讶一样。 “我们付出了更多。死了多少人,你回头去翻阵亡簿。”祁笑慢慢地说道:“钓海楼的付出是有条件的。我们给钓海楼的承诺,就是不干扰钓龙客的超脱之路,甚至于……帮他创造条件,为其护道。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是他自己未超脱。”葤 “那么现在。”她理所当然又异常冷酷地道:“钓海楼既无超脱,又无真君,举宗上下不过两真人,弹指可杀。难道怀岛还要交给他们,镇海盟还要交给他们?是时候让我们齐国来统一近海,最大化地统合海岛资源。如此这场战争,我们才算是掠取了最完整的胜利。” “你没有感情的吗?”姜望问。 祁笑皱着染血的眉:“战争不需要考虑这个。” “我不同意。” “我是主帅。” “或许应该问问陛下……”姜望下意识地开口,又孤独地把嘴闭上。 确实不必问。葤 齐天子以迷界军事全权任以祁笑,那么祁笑的一切命令,就都是得到齐天子认可的。 但祁笑仍然清晰地点明:“你以为咱们的陛下,是何等样天子?优柔寡断?慈心仁念?还是像你一样幼稚天真?!” 她辛苦地呼吸了一下,继续道:“你以为天子当初为何能够容忍危寻组建镇海盟,因为他知道,近海群岛迟早有一天要纳入他的帝国版图。危寻为统合近海力量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他。” 姜望沉默。 而祁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竹碧琼是你的朋友。我可以体谅你,之后让别人杀,或者你能招降也行。但陈治涛必须死,且需要尽快杀死,不能给其它势力庇护的机会。他是危寻认定的宗主。” 姜望静静地看着她。 看得祁笑的眉头越皱越紧,而终于开口道:“曾经有人这样跟我说过,现在我也这样跟你说——当你的剑不足以维护你的道理。须知进退。”葤 祁笑勃然大怒! 但姜望已经伸手帮她合上了眼睛。 “您累了,说些我也听不清的梦话。请好好休息。” 而后就这样抱着祁笑,遽然转身,在迷界横飞! 人们在拥抱,在击掌,在欢呼。 姜望只感到巨大的孤独! 他的眸中照出一朵焰花,颜色三分,是为金、赤、白。葤 分别代表神,精,气。 此次迷界之行。 亲卫死尽,麾下军队死尽。 护卫统领方元猷死。 随身宝镜碎,镜中姞燕如死。 好友竹碧琼已白眉。 又见余北斗死。葤 此中三昧……已忘言! “武安侯何去?”一片喧嚣之中,不知是谁的声音在高问。 猎猎狂风中,姜望只道:“赴约!” …… …… …… 葤 昨天写了一整天,写到凌晨。今天写了一整天,写到现在。如履薄冰,总算结卷。 明天再写总结。 …… 南箕北斗,徒有其名。 水月镜花,一场幻梦。 感谢陪伴。 。顶点手机版网址: 第九卷总结与感言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喝的凉白开有点苦,这让我想起皋皆所吞下的那些咸涩的海水。 回顾整个第九卷的写作,真是幻梦一场啊。 镜花水月的篇章,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妖界篇和迷界篇。 虽则对于写作难度我早有预期,也严格地按照写作计划在推进,但确实要比预期的更难写。 妖界篇对我来说是一种全新的写作方式,在主角几乎不露面、只可旁观的情况下,要来铺开整个妖界的设定。 前半部分或可归类为“幕后流”? 但它又无法写幕后流的爽点。什么下大棋,扮猪吃老虎,跳出来掀棋盘……全都不能写。 因为我们的姜望无法跳出镜中世界,出来就得告辞。 相较于整個妖族茫茫多的强者,他不用扮猪,本来就是。只有被吃的份。 又全程被妖界天意针对,下的棋注定没结果。 在主角不出场,完全以新角色来推进故事、且需要铺开大量设定,又有如此多限制的情况下,怎样把故事写得好看,写得吸引人,是我必须要思考的问题。 所以在姜望骤然失陷之后,我先来了个武安城大战,用左嚣、姜梦熊、猿仙庭、蛛懿的碰撞,来拉满期待。 用许多跟姜望有关的角色,来共同勾勒对姜望回家的等待。让读者置身于那种期待、等待的氛围里。 然后才开始缓缓展开妖界的画卷。 当然,在勾勒那些等待期待的时候,顺便埋下伏笔,也是一个合格的作者应该做到的事情。 作为人族最强大的对手,从远古时代就延续下来的宿敌,妖族太重要,必须要浓墨重彩。不然失去的是整个故事的厚重。 但姜望不能移动,这是最大的限制。他只能坐在井底,等待日升月落。用狭隘的视角,来观察妖界的一切。 这是一个注定压抑,非常压抑的篇章。因为姜望的所有努力都要失败,所有的计划都成空。不断希望,不断绝望,不断努力,不断被击倒……一直重复这样的过程。 所以我尽量行笔轻松一些,用相对诙谐的文风,来缓和这种压抑。 但其实剥开柴阿四过度自信、猿梦极唯一真傻、羽信直播骂人……这部分故事的底色是非常残忍的。 及至神霄局铺开,故事才演进高潮。 这是迄今为止写作难度最高的一个副本,角色极多,线索极其复杂且彼此纠缠,在时间和空间里无限穿梭。 让我们现在再来回顾一下他们的名字—— 熊三思(饶秉章)、羽信、蛛兰若、蛛狰、羊愈、犬熙华、鼠伽蓝、鹿七郎、猿梦极、柴阿四、猪大力、蛇沽余。 蛛弦、犬应阳。 蝉法缘,麂性空、虎太岁、鹿西鸣、蛛懿、玄南公、猿仙廷、猕知本。 行念、谢哀, 鹤华亭、元熹、羽祯、柴胤。 在短短一个神霄局里,包括姜望在内,二十九个角色共舞。 各有所谋,各有所求。 在你时隔数月之后,再一次看到这些名字,是否还能有印象? 横向展开是整个妖族的势力格局,黑莲寺,古难山,封神台,太古皇城。 纵向穿梭是历史的追溯,时光深处的鹤华亭,数千年前的柴胤,万载以前的羽祯、元熹,乃至于更古老的卜廉。 当我写到行念禅师孤舟渡天河的时候,秦总就在群里问我,这里就写得这么大了,姜望还不回家,后面怎么接下去啊? 这里已经算得上高潮,而浪潮至此竟不绝,在读者的角度,也能感受得到后面有多难写。 我只说,放心。 写到许象乾的“到此一游”,写到不老泉认主,我完全感受得到读者的情绪已经拉满,读者的期待已经到达最高峰。 “负笈天下骄名众”那一章,短短四千字的一章,章说足有三千! 平均每四个字,就有三个人评论。大家都在热烈地讨论剧情,章说比正文都长。 若在这里结卷,拉个更高潮让姜望回家,读者的情绪应该堪比黄河之会剑仙人。 但姜望不能就这么回去。 因为妖族的刻画还不够,妖族的格局还没出来。 一个的强大,是由他的对手所体现。若妖族不够壮阔,掀翻妖族的人族,何以称伟大? 一时的巅峰,破坏的是整体的架构。 然而情绪到了高潮,却不能立即爆发出来,还要一直熬,一直忍,给人的感觉是非常折磨的。 这里是第一零百三章,到神霄局结束是一百二十二章。 十九章的间隔其实不算长。 但因为情何以甚一天只能写一章,所以写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我也想一笔而就,但写作毕竟不是搬砖,不是我咬咬牙,就可以多搬几块的。我也需要精力充沛,情绪稳定,灵感眷顾,才能以稳定的质量推进故事。 我理解写作缓慢所导致的对读者感受的折磨,尤其是在情绪已经堆起来的情况下。但我确实多一个字都蹦不出来。我有很多天的更新,都是晚上实在写得头疼也写不出来了,第二天早上定闹钟,六七点早起再写,每每踩着更新时间写完。 所以我一直说请养一养书,某些读者如果看得着急,可以等到结束再看。 绝大部分读者都给了我耐心。但总还是有那么几个人,每天定时定点刷屏干扰,骂来骂去。 我差不多也习惯了。只是在章末劝一句,不喜欢或者单纯觉得书烂都可以的,现在网络很发达,有很多好作品,可以先去看看别的。把赤心放一放再说。 然后有人发帖回应我——你让我别看书,我让你别看我怎么骂你。这不是很合理吗? 太他妈合理了。 我只能不理。 为什么我说神霄局写作太难? 到了不老泉认主这里,姜望还不能走,当然他也不能死,而故事还要有起伏。 每个角色都要有他的行为逻辑,而姜望要在缝隙里游走。他作为主角必须要串联故事线,要给读者一个主视角,他作为神霄局里相对的蝼蚁,还要发出自己的光辉。 所以我给出了很多设定,来使整个故事合理演变。行念禅师天外无邪,犬应阳求洞真新世界,麂性空看到了三生兰因花,玄南公要铸神王身…… 万般所求皆成空,最后羽祯得一成。 我用来接孤舟渡天河,接不老泉认主的……是元熹时光问道,柴胤潇洒放超脱,羽祯万失得一成,卜廉彻底消失在时光中。 当然读到现在的读者更知道,卜廉身上还有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命途自卜廉起,自余北斗终。 整个神霄局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些角色都是非常有魅力,我个人都非常喜欢的存在。当然在此起彼伏,眼花缭乱的精彩之外,太多的线索交织穿插,也的确会让一些没有耐心走进那个世界的读者,确切的“眼花”,看得晕头转向,又辛苦又疲惫。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任何剧情都不能满足所有人。 我得感谢读者的支持。 在我每天四千字的稳定更新下,妖界篇的追订稳步上涨。到了神霄局铺开之后,开启疯涨模式,一直涨到了三万八! 要知道鹤冲天的追订一直是一万八到两万,已经给我非常大的压力。而神霄局这里足足涨了近一倍。 这是一本已经六百万字的! 而《赤心巡天》还能有这样的读者黏性,有这样多、且越来越多的读者追看每一天只有四千字的更新。 是这些读者让我确定,我可以尝试更多的写作可能。是这些读者告诉我,真正打动读者的,是故事的质量,是文字里倾注的情感。 在一个快节奏的社会,人们普遍追求“即想即有”的结果,而我的读者,竟能容忍我这样慢的写作。 我一直说,你对这个世界的表达,就是伱对这个世界的选择。 你喜欢它,为它投票,给它订阅,真金白银给它支持,真情实感地表达你的喜欢,就是在告诉这个世界,你想要什么样的作品。 同样的,你讨厌它,批判它,在各种场合唾弃它,也是在告诉这个世界,你不想要什么样的作品。 我觉得都能理解。 我唯独不能理解的一种人,就是每章都要看,且因为起点盗版现在做得好,每章都得花钱看,然后还每章都要骂的人。 图什么呢? 在已经六百多万字后,你还每章都追看,准时准点地看那四千字,那只能是因为我写得太好,写得让你欲罢不能。 不然还能因为你爱我吗? 全网现在每天更新的数以万计,你偏偏和目前三万八千个追订读者一样选择了赤心……身体很诚实嘛! 我确实现在心态锻炼得不错了。要知道我可是一开始连有人说水都觉得难以忍受的人。我觉得我写得那么用心,你怎么能说水呢? 】 后来我发现,任何一本都有很多人在说水…… 有一天我看到有个作者朋友在群里说,“我真怀疑我的读者是不是在沙漠,怎么天天向我发求救信号。” 哈哈哈哈。 我正经地说一下,真的,如果没人给你钱,如果不是你恨我入骨,不要再搞我心态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争榜,很久没有要月票。 我的精力在神临卷就已经被那些整天刷屏攻击的人耗尽了。所以我现在才只能日更四千。 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写完这个故事,完整勾勒出我的仙侠世界,不留下什么遗憾。 有人说情何以甚是不是有负面情绪收集系统,越是有人骂,写得越好。 他妈的!我真不是! 你以为作者每天要面对什么。 你以为你只是一个人情绪的发泄,你不爽你就要发泄。 几百几千次的负面情绪加起来,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是否能承受? 赤心巡天写到现在,被骂得最多的。 一个是竹碧琼从天府秘境归来,一直人说这是大盟氪金救回来的。我的盟主都是真心喜欢这本书的读者,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试图干扰我创造。 一个是黄河之会,那时候很多人说水,说刻画那么多没用的角色干什么,说这本书看到这里就别看了。 一个是姜望点将台上单挑,输给了重玄遵。 一个是林有邪,很多人说她总是针对姜望,这个角色太恶心太讨厌。 写到现在,再回想这些故事,真的有值得骂的地方吗? 竹碧琼当时如果死了,覆海的线怎么收?我重新再写一对双生花,再掺一段剧情吗? 故事推动到现在,黄河之会上的哪个角色没有发光?哪个角色是无用的?还用质疑吗? 重玄遵那一战若是输了,他的压迫感立刻崩塌。后面他的战损,他与姜望的并肩作战还动人吗? 林有邪更不必说,现在她已经是最被怀念的几个女角色之一。 我已经写到六百万字,质量看得见,心血感受得到的六百万字,是不是可以多给我一点信心。在很多时候……等一等呢? 阳历1月29日那天,有个微博名叫“xxx”(本来写了他的id,想想还是删掉了)的人,给我发了三条评论。 一条是“忌日快乐”。 很多人都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 一条是“赶紧挂”,评论的是一条我说自己咳嗽没有好的微博。 一条是“恭喜”。这条微博,评论的是我对我奶奶的纪念。2022年12月27日,我奶奶走了。我在当天写了一条微博,他恭喜的是这个。 我情何以甚写书写到现在,没有花钱买过一个盟主,没有买过一张月票,甚至没有发过一个月票红包(这是平台认可的正规的争榜渠道)。 有人说赤心是靠运营红的,是靠刷榜红的,说那么多盟主是买的。 我悬赏贰拾万元自证,至今也没有人来拿这笔钱,他们是不爱钱吗?我拿贰拾万元打他们的脸,他们竟然不敢有反应!他们一直在阴沟里狺狺狂吠,但从来不敢走到我面前。 我如此清白地写作。 两百张月票的时候如此,两万张月票的时候也是如此。 六十均订的时候如此,两万七千均订、三万八千追订的时候也是如此。 所有读者都是我一个字一个字一点心力一点血敲回来的。 所有成绩都是读者一票一票投出来,一个一个自发宣传起来的。 读者把赤心巡天捧到什么位置,它才走到什么位置。 我比谁都要珍惜读者。 但我不曾意想,一个我从不认识、从无交集的人,能恨我至此。 我靠自己的才华和努力,堂堂正正地赢得一切。 就因为固执自己的写作想法,就应该忍受这些吗? 我无法理解,它们病得很严重。 那天我在盟群里气得发疯,那天我生日,我本来请假休息,最后没休息成。当场跑去派出所报警,但派出所说他们管不了,说要我去法院。 那天已在年关,很冷,我在路上堵车堵了两个小时。法院已经下班。 晚上七点我还要赶去我外婆家吃饭,因为外婆跟我同一天生日,我的家人都在等我。第二天我还要赶回乡下过年,因为奶奶才走没多久,需要守灵。 我无法跟我的家人说这些。只能在盟群里跟朋友们倒苦水。 时间成本怎么算?我之前卖过一个八千字的短篇,价格是二十万元加票房分成。平均一个字二十五块钱还有多。 但我在寒风中奔走一个下午,收获的只是愤怒,愤怒,愤怒。 我巨大的时间成本让我只能不了了之,我每天都需要更新所以我要沉默忍受,我要自己消化情绪。 写作难吗? 我乐在其中! 我热爱写作,我喜欢挑战写作难度,我最大的痛苦在于力有未逮,最大的欢喜在于写作能力的进步。 连载难的是什么? 难的是吸收这么多负面情绪,还要坚持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我远不如我笔下的人物。 他们心坚如铁,万事不萦。 我什么都在乎。 我真心地感谢,一直支持我,给我力量的人。 我的读者们呀! 我不会愤恨地对待那些不满我,批评我的人。 但我也不会原谅那些伤害我,污蔑我的人。 大家萍水相逢,也可能终生不逢,就这一本书的缘分而已。 我善始善终。 你们去留随意。 我不愿意重复自己。所以如果还有下一本,我也不会写仙侠。 所以赤心巡天就承载了迄今为止我所有的仙侠梦想。 我要写到我认为的最好,而不是任何一个人认为的最好。 我可能会越写越慢,还会更慢。 但我一定会对得起前面这六百万字。 本来还应该总结一下迷界篇的写作,但写着写着又扯远了。 我有点犯困,晚上还约了人吃饭。 那就到这里,就当做镜花水月吧! 也或者,用一句话描述就足够——它接住了神霄局。 众所周知,调起得高不算高,接得住才算高。 …… 最后汇报一下成绩: 鹤冲天结束的时候,均订是一万九千五,追订最高两万四。 镜花水月结束,均定来到了两万七千,追订最高三万八。 对了,麻烦大家没有全订的,可以去订一下第一卷第一百一十九章《按剑四顾心茫然》。 那是上架第一章,也是本书高订的体现。 我想看看这本书的真实读者有多少。怎么能以三万不到的均订,动不动几千条章说,那么多读者讨论剧情呢! 至此停笔,结束整个第九卷。 请假四天(算上今天是五天)。 阳历三月十五日,周三恢复更新。 …… 下一卷的名字是—— 《皆成今日我》 第一章 云朝节 在轻缓的水声里,海水自然分流。 齐国顶级名门重玄家的四爷,负责无冬岛的重玄明河,踏着深蓝色的水流之阶,从海底一路走上来。 他这一辈兄弟四人,如今也只剩他和大兄。 作为幼弟,他自小备受宠爱。 大兄是那种典型的纨绔,心气高的他,是不太看得上的。感情有,敬重无。 二兄天资绝世,耀眼夺目,他从小就敬佩非常,以为目标。 但感情最好的,还是三兄重玄明山。 大兄每日浪荡、花街柳巷,二兄每日修行、读书演武,都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他。 是三兄带着他跑遍大街小巷。及至家势衰落,老父披甲,三兄殁于第一次齐夏战争。族人深恨明图,他亦深怨之。 但等到二兄独自赴海,只留下一座浮图净土。 他心中滋味,便不知何言。 此后出走海外,一生不娶妻不生子,不争爵。说逃避也好,说怀念也好,再未回过临淄。 老爷子走的时候,他都只在无冬岛遥祭,坚守着将余生都放在海事上的诺言。 与自立门户的重玄褚良不同。并未分家自立,名下所掌控的无冬岛,仍属于博望侯府的力量。 「四爷,如何?」立在船头的李凤尧出声问道。 重玄明河摇了摇头:「想不到蜉州岛沉海如此之深,探了三千丈才探到些许碎片。不过虚泽明不完全是草包,在逃走之前,就已经彻底地毁掉了天地大磨盘。」 「虚泽明可以是草包,但太虚派不会放一个草包出来代表他们行走。」李凤尧若有所思:「这座天地大磨盘,对于海主本相的研究,肯定是有一定作用的。虚泽明的计划不至于完全不可行。」 「岂止可行?」重玄明河道:「有演道台的推演,应该趋近完美才是。但海兽把一切都毁掉了,现在无法判断问题出在哪里。」 皋皆以肆虐近海的所有海兽为箭,与轩辕朔隔着迷界相斗。各岛已经从危机中缓救。 在大战将要出现结果的此刻,齐人更多需要考虑战后的问题。譬如近海各岛的重建,譬如责任的划分…… 李凤尧和重玄明河都是出身名门,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他们领兵清理近海各岛,并不是闲逛,而是行针放淤,每每点在关键。 「咱们先去星珠岛看看情况,那里有一座太虚角楼……」李凤尧立如冰塑,霜冷地道:「最后再去怀岛。」 覆岛的雷光瀑流早已散尽,人们在废墟上重新寻找生活。 那些传说、神话、伟大的承担,虽然也曾在眼前掠过。但最真实的伤痛,始终起于肺腑,彻于发肤。是死在面前的熟悉的人,是留在身上的真切的伤。 天涯台断在天涯,怀岛不能再给海民怀抱。 杨柳身心俱疲地靠坐在天涯台的石阶上,脸上的敷粉早已被鲜血洗过几回,显露出来的是前所未有的茫然表情。 他早已经承认自己的平庸,也很久不再试图去争些什么。他以这种方式,来让自己坦然地面对人生。包括照无颜的无动于衷,包括面对姜望重玄遵的无力感, 包括在齐国卧榻之侧,钓海楼令人沮丧的未来。 但今时今日,他不知要如何跟征战迷界归来的师父描述这一切…… 怀岛满目疮痍钓海楼毁于一旦。 钓海楼的祖师出现了,钓海楼的祖师死去了……这不止是一段传说的崩塌。 变成了废墟的,还有他杨柳的家。 他的师父是护宗长老,正在参与靖海的战争。可宗门驻地已残败,师父回来,还能肩以何任?又能如何承受? 他又痛恨自己如此平庸!拼尽所有,也救不了几个人,挽回不了多少损失。 而目睹了传说的白玉暇,正站在被血雨冲刷过的天涯台上,玉树一般地与杨柳背身,眺望远海,静待这场大战的最后结局。 难以计数的海兽,零零碎碎地死在天涯台附近,在未来的几年内,这都将是一片沃海。养活多少鱼虾。 浑浊的血色已被大海吞没,正如肆虐万里的阴云雷电,也重新减到蔚蓝色的天幕后。 规则之钓线起时无形,散亦无踪。就像代表钓龙客的簌簌石粉,最后也溶解在海水中。 天的蓝色,海的蓝色混淆在一起,让人的视野变得很寂寞。 白玉暇就在此时看到了姜望无尽的蓝色之中,跃出一点青,逐渐晕染,色彩愈重。 整片天与海,再无其它。 只有一身青甲,孤影独行。 他当然记得,离开决明岛之时,他给姜望留下的那一堆海战相关的册子,当然更记得那两百人的侯府卫队。那是他亲自带着训练、在妖界血火中砥砺出来的精锐。 他当然想象得到,姜望是怎样浩浩荡荡地率军进入迷界。以方元猷为副将,以这两百训练有素的近卫为骨架,链接起在决明岛获拨的三千甲士,可以轻松在迷界支撑起一支数万人的大军。 他当然也想知道,姜望为何是这样孤零零的回来。 但是当他看到姜望疲惫的眼睛,便也什么都不必再问了。 两人一在石台,一在高空,就只是对视了一眼,而后视线就被扯断在远去的疾风中…… 白玉暇默然地回过身,走下已经断裂的天涯台,走到杨柳旁边,慢慢地、慢慢地坐了下来。 在整个怀岛受灾的过程里,他虽已是尽力在救人,但始终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那些悲伤、痛楚都在眼前,但不够真切。直至此刻,入得局中。 姜望本来的确是想跟白玉暇说些什么的,这正是他选择自怀岛上方穿行的原因。 他想要给白玉暇一个交代,可是交代什么呢? 还好你没有跟着我去迷界,还好你没有死? 在看到白玉暇的那一刻,他清楚自己无话可说。 他只有孤独地往更远处飞,咀嚼难言的三昧! 其时海风吹浪,天地之间有歌声,有人在低低地唱—— 「苍苍兮云盖,茫茫兮归来。」 「吾愿执长缨,今朝搏怒海。」 「母失我衣,子失我怀。」 「魂归何处?玉碎灵台!」 …… 每年的八月十七日,在云上之国都非常特殊。 二十年前,云国联席议会一致通过决议,确立八月十七日为「云朝节」。 从那时候起,每年的这一天。云国各城都会奉出最漂亮的物件,献呈云城,称之为「朝礼」。 凌霄阁很少直接干涉云国具体事务。脱俗如叶大宗主,也是坚决反对大家兴师动众、举国为他的宝贝女儿庆贺诞辰。 但聪明的联席议会众长老,只字不提少阁主,而以「云」贺,比照国诞之规格叶大宗主也只好勉为其难的接受。 顺带一提,这个节日本来是要叫「花朝节」,举国以奇花异草贺于云城。 但因为花朝节很多地方都有,不够特殊,才最后定为「云朝节」。 当然,还有个不便外传的原因是为避上尊讳。 云国之美,广传于四境。 云城之美,甚于诸峰。 而在云朝节这一日,天下之美物,云集于此。 什么玉雕石刻、盆景沙画,蜃珠光 楼、飞天金缕凡能扬以美名,皆可斗艳于云城。 云国通商天下,云国人对美的认知亦是相当广阔。 所谓「云朝时节百国聚」,发展到今天,云朝节已经不是云国关起门的小庆典,而是云国表达美、诠释美的世界之窗。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扩张影响力的方式,且更容易为人接受。 过去的很多年里,云朝节都是叶青雨最开心的一天。 但今日不同,她一整天没有露出笑脸。 那精心打理过的美丽妆容倒像一张面具。 世间之瑰丽奇秀美好,尽呈于她的眼前,而她的眼神失焦,波澜未见,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外月已中天,这一天就将要过去了。 姜安安同她的小王师姐王月仪耍了一整天,早已被带去休息,这会大概正徜徉梦乡。 大王师姐王月柔娴静地坐在少阁主对面,只觉这一双过尽千帆皆不是的美眸,比世间所有东珠都要迷人。温柔如她,也开始有些生气。 再怎样英雄人物,那厮……怎可误如此美人? 叶青雨的心情,牵动的何止王月柔的心? 在那云巅之上,明月之下,俊逸潇洒的叶大阁主忽然一睁眼,「来了。」 「那还等什么?」阿丑从云层里探出脑袋来,恶狠狠地道:「干他!」 叶凌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先去。」 阿丑不开心地道:「我可能已经干不过。」叶凌霄已经撸起了袖子,但想了想又放下,叹息道:「算了。」 但凡早个一刻钟,他都不介意来个月下蒙面,拦路揍脸。只可惜云朝节现在已经快结束「叶姑娘在否?烦请转告一声,姜某来赴前约!」 耳中听到这样的朗声时,王月柔恰恰看到面前的美眸是如何涟漪泛起,在一刹那光彩照人!那大清早就勾勒好的淡妆和精心挑选的衣裙,也在这一刻活了过来。 她识趣地起身移步,推开院门:「少阁主她一」 「我在呢!」有个声音在身后接道…… 脆生生,似清泉叮咚。 姑娘呀!你也不知矜持些,也不知叫他等一等! 她当然看得到门外的男子——青衫光洁如新,特意用玉冠束了发,干干净净的五官就这样沐浴在月光下。 腰间的白玉晶莹剔透,脚下的靴子不染尘埃。 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非常好,又气血如洪。 人在月下,灿烂温和,俊拔宁定,像一棵生机勃勃的青松。 王月柔微张的嘴又闭上了。倒也有不矜持的理由! 「大王姑娘。」姜望礼貌地点了点头,视线便从王月柔的肩头越去,声音很明显地往上抬了一点:「青雨!」 彼时门扉轻掩,叶青雨从里间走出,仙颜天姿,胜月色何止三分?长裙及地,飘飘似欲乘风。 她的目光在王月柔的肩头与姜望交汇…… 见得这样灿烂、这样光鲜的姜望,却只道:「这么晚过来,你累不累?」 王月柔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提着裙子一个猫腰,便从姜望旁边钻了出去,一溜烟消失在夜色里。 姜望固执地站在月光下,笑着道:「怎么会累?此次出征迷界,大获全胜!海族跃升族群的图谋,已经被我们击破!就是迷界离这里稍微远了一点,所以路上花了点时间,还好没有完全错过今天。」 叶青雨静静地听他说完眼神更柔几分:「每年的今天,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今年尤其如此。谢谢你排除万难,完好无损地把自己带回来见我。小姜,你辛苦了。」 这双美眸里的光色是那 么温暖。 姜望眸里的镜子碎掉了,跌出来的是满满当当再也藏不住的疲惫。「不辛苦。」 他努力地、温和地笑着,伸出手来:「祝你生辰快乐!」 叶青雨伸手去握他的手,像当初在观河台那样。但手伸到一半,却往前半步,直接环住他的腰,就这样抱住了他。 姜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可是内心深处却舍不得。 明明是叶青雨扑到他的怀里,他却感觉到自己才是被拥抱着的那个人。 他感觉得到叶青雨摩挲他长发的手,是如此温柔。听得叶青雨的喃语,就在耳边: 「没事了,没事了小姜,不要难过了……」 他慢慢地回抱,把脸低下来,埋在叶青雨的肩。 在世间最美丽的云朝节的夜晚,这位自妖界成功归来的人族英雄,这位在迷界浴血厮杀的人族战士,这位现世年轻一辈军功最高成就者,这位举世瞩目的天之骄子像一只受伤的小狗般,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一次迷界,他失去了太多! 一再地失去! 以命相付的三千甲士,忠心耿耿的两百亲卫,鞍前马后的方元献,初次见面但已长久相处的姞燕如,亦师亦友的余北斗…… 可是他能够在人族海族相争的战场哭泣吗? 他能够在天涯台悲伤吗? 他这样的人,他这样承载了数十万条人命、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能够在人前表现脆弱吗? 他有时候坚强得像个写着坚强两个字的符号。可他不是真的不会痛苦,不会难过! 他坚强是因为他只能够坚强。 他忍受是因为他只能够忍受! 在走出枫林城的那个夜晚,他就告诉过自己,此后的路,他只能自己走。 现在都说他姜望知交遍天下,一呼百应尽豪杰。 可彼时走出枫林城的那个白发少年,确然只有一支普普通通的铁剑,一颗被仇恨浇灌的心,一个位于万里之外的、不知是否能够兑现的机会,和一个他愿意用性命去保护的亲妹妹。 这个世道允许他脆弱过吗? 叶青雨没有听到姜望的哭声,但她的肩窝,的确盛住了姜望的眼泪。 也盛住了其间如山洪一般流淌的疲惫、委屈、难过、煎熬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姜望时,在手忙脚乱的局促中,那突兀飞来的一脚…… 她还记得小城少年流淌在信纸上的人生困惑。 她曾经看到白发姜望独自走下云城的背影。 她曾经见证姜望在观河台上夺魁的风姿。 她在血火弥漫的武南战场等待过他,她在五年来不曾间断的一封封书信里期待过他。 而在今天,她拥抱了他。她拥抱的是在红叶似火的枫林里,那个蜷缩着、恐惧着,不知今夕何夕,前路何路的少年。 她早该拥抱。 第二章 黄叶帖 「咳!」 一声轻咳,在长夜里并无声息。 但响在姜望耳中,却是彷如山崩,震耳欲聋。 脆弱的情绪一瞬间破碎了,当他抬起头来,又是那个神采飞扬的天骄。 他扶住叶青雨的肩膀回头看,看到的是从转角蹦蹦跳跳跑出来、忽然愣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的姜安安——他本以为来者会是那位叶大真人,因为险些攻破观自在耳的那声轻咳,明显就是叶大真人的声音。 两人如惊弓之鸟,一瞬弹开。 叶青雨颜不自在地整理起袖口。 姜望先发制人:「姜安安!怎么这样晚了还不睡觉?知不知道这样会长不高?明天做早课你起得来吗?」 姜安安显然被这一套三问给打懵了,一时都忘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可怜兮兮地道:「今天是云朝节呀,明天还要做早课?」 姜望正要拿出家长的威严,胡搅蛮缠一番,便看到了不知从什么地方追到这里来的蠢灰。 这只他当年在一户普通农家那里买来的蠢狗,一见到他,小短腿几乎跑出幻影来。窜到身前,绕腿狂转,疯了一样摇着尾巴蹦着转圈圈,「安安呀。」 叶青雨终于整理好袖口那并不存在的褶皱:「王月仪不是说你困了带你去休息了么,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姜安安熟络地往里走,皱了皱琼鼻:「我都说了我不困我不困,我要等我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王师姐非说我困了,非要把我拉到她屋里睡觉……」 叶青雨当然知道王月仪为什么非要把姜安安拉去睡觉,打断了小丫头的抱怨:「你虽开脉,但体未塑成,的确需要多吃多睡……王月仪呢?」 姜安安一边往近前走,一边偷瞄着姜望的脸色,见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就一下子跳到姜望跟前,牵住住了他的手。 喜笑颜开地道:「小王师姐沾床就睡着了,我就跑过来等我哥啦!」 叶青雨一时无言。这个王月仪! 姜安安年纪还小,尚在长身体的时候,人身四海都有积蓄秘藏的过程,当然需要多睡觉。但是在王月仪这般年纪的修行者,早都可以用修行替代睡眠。 虽然说修行辛苦而睡眠舒适,只有极少数人才会没日没夜地苦修,但你王月仪可是肩负着重任呀! 姜望低头看着姜安安,轻声道:「你知道我今天一定会过来啊?」 「你上次答应了嘛!」姜安安笃定地道:「你答应了的事情你就会做到的。你是男子汉呢!」 「是啊,我是男子汉。」姜望笑意温柔:「那你答应了我的事情,你会不会做到呢?」 姜安安并不记得她答应了什么,但是她记得更为重要的事情,牵着哥哥的手往院外走:「来,你过来,我有事情问你。」 姜望与叶青雨对了个眼神,也就乖乖地跟着妹妹往外走。 兄妹两个转出院外,用院墙隔断了叶青雨的视线。 蠢灰摇着尾巴追出来,姜安安小手一指,它又摇着尾巴钻回院子,监督叶青雨去也。 着她这副小大人的样子,姜望有些好笑地道: 「什么事情这样神秘,要瞒着你青雨姐姐?」 姜安安嘘了一声,招手示意哥哥蹲下来,在其耳边,悄***地道:「你知道今天是青雨姐姐的生日吧?」 「知道啊。」姜望点点头。 「那你有没有给她准备礼物?」姜安安很是认真地道:「我看你跟她抱抱,手上什么也没——」 姜望捂住她的小嘴巴,有些羞恼:「说什么呢!我跟你青雨姐姐就是朋友之间很久没见,轻轻抱了一下。」 「不轻啊。」 姜安安眨巴眨巴眼睛:「抱得紧紧的。」 姜望只好拿出家长派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你不许跟人瞎说,听到没?尤其是你那什么大小王师姐,方师兄圆师兄的。」 姜安安哼了一声:「我还懒得说呢,又不能多根雪鹤腿。」 「多三根你也不能说啊!」姜望瞪道。 「知道了知道了。」姜安安不耐烦地摆摆手: 「你们大人真麻烦。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有本事别做呀!」 姜望开始掏字帖。 「铛铛铛铛……」姜安安自己配了个乐,取出一个细长的锦盒,双手呈上,讨好地道:「哥!你看!」 姜望将信将疑地打开,只见得锦盒当中,躺着一支漂亮的错金玉发簪:「这是?」 「我买这个物件用的是你给的钱,不是叶伯伯给的钱噢。」 姜安安乖乖地道:「所以这就是哥哥你买的礼物啦。」 姜望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这是你给你青雨姐姐准备的生日礼物啊,给了我你怎么办?」 姜安安歪着头想了想:「我把我养的小乌龟送给她。」 「你的小乌龟还是自己养,我也准备了礼物的。」 姜望自信一笑:「别小看你哥啊。」 说着他便起身,又往院内走。 好歹是走到了门口,他自信的脚步才生出几分迟疑来。 遂又转过头,把姜安安手里的锦盒抄在手中:「哥帮你收着。」 再次走回院内……叶青雨就宁静地站在那里。 比雪色更皎洁,比明月更似明月。 叶凌霄置她于云上的神座,使得她纤尘不染,又叫她不食烟火。给她世间一切的美好,希望她一生都洁白纯净,幸福快乐。 也难免越来越远于人间。 姜望的确是一个意料外的因素,是一个在血海泥泞里打滚的人。 一者云上,一者枫下,双方本无交集,即便是在凶兽巢穴里惊鸿一警,那枚云中令也当老于尘世中。 以姜望的性格,一辈子不会启用。 直到赤枫染血,她自云上来…… 唯有这个男人的样子勾勒在脑海,她的眼眸才泛起波澜,才有了人间的实感。 她一直被爱,所以懂得如何爱人。 姜望停步。 上一次自妖界归来,他苏醒后打开同字笺,看到了那密密麻麻的思念。 也曾第一时间往云城赶,也曾停步于云城外,但这一次停步,与那一次不同。 此刻的心情,与那个拥抱发生之前,也不相同,「刚才,忘了给你礼物。」 他说,竟有些紧张。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忘的?」叶青雨弯着眼睛笑。 「……」姜望总不能说,你抱过来,叫我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得了。便只从怀里取出一本薄册,递上前去:「喏。」 「你总不会给我写了满满一本诗集吧?」叶青雨笑着接过薄册,翻开看了一眼,笑得更开心了:「你用心了,小姜。」 云上青雨,枫下小姜。 这是他们两个用了很久的落款,随着彼此的信件往来。 如晤之,如晤之…… 所以当他称呼青雨,她也自然地称呼小姜,不会陌生因为从来熟悉。 「我哥还会写诗?」姜安安在这时候好奇地凑过来,侧着头去读那本薄册。 得益于严兄的督促她小小年纪已认得很多字。 「焰花焚城基于云……篆的几种设想?」 叶青雨笑出声音。 姜望老脸一红,赶紧把那只锦盒交出来:「其实还有第二件礼物呢!」 打开锦盒,看到错金玉发簪的时候,叶青雨才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真的很怕收到一支练字用的毛笔。 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 「真好看!」她轻柔地笑道:「你帮我戴上好不好?」 说起来簪发这件事,姜望是有自信的。 旧长公主,那位终结了覆海传奇的绝世美人,都曾经赞过哩。 当下以食指一挑发簪,在半空中闪电般地接住,一剑——一警归发。 叶青雨还没有回过神来,姜望已经潇洒地拍手:「好啦!」 「好耶!」姜安安热情捧场。 蠢灰也跟着叫唤。 「那什么……」叶青雨还在斟酌措辞。 姜望兴致勃勃地夸耀:「刚才我这一簪,当中有九种变化。你若想要破解……」 「天色已晚!」叶青雨总算想到了该怎么说:「你一路奔波辛苦,先去停云榭休息吧,我已让人准备好寝具。」 「……好吧。」 姜望意犹未尽,但也只能先停下:「那就明日再叙。」 兄妹俩离了这处小院,带着蠢灰往外走。 姜安安兴冲冲地先让姜望跟她回屋,说是给哥哥准备了惊喜。 凌霄阁对真传弟子姜安安确实是没话说。 她小小年纪,就在凌霄秘地有个单独的小院,且在最核心的区域,离叶大真人所在的小楼极近。可以说完全置于「横推列国无敌手,万古人间最豪杰」的保护之下。 院里有一间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狗屋,一方荷花不谢、莲叶摇翠的水池。 蠢灰一进院子,就激动地邀请姜望去参观它的狗屋。 屋顶涂着五颜六色的漆,绘图风格在工笔之中夹杂写意,在奔放之中又有收敛,好像画了一头牛或者一只猪?总之很有「安安式审美」。 门洞悬着一枚花铃铛,在蠢灰的狗尾敲打下,叮铃铃地响。 姜安安则是走到水池边,喵呜喵鸣地叫了两声。 不一会,一只通体蔚蓝的小龟便钻出荷叶,破水而来。 姜安安在旁边的食盆里取了一把粮食,撒在水面:「小乌龟小乌龟,明天你就不姓姜啦,改姓叶,我把你送给青雨姐姐咯!」 姜望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看到了在他缺席的那些日子里,姜安安是如何生活。 她已经是一个九岁多,将要十岁的大孩子…… 喂完了乌龟,姜安安才引着自己的哥哥进里屋。 在她的小房间里,最显眼的是那张旋转食柜。 漂亮极了。 呈五面五棱,每一面都分许多屉,以透明的琉璃围起来,无风自动,匀速而缓。柜子上的阵纹,明显是为了保证食物的新鲜而存在。 她走上前去,小手灵活地一阵拨弄,便捧着一个大碗,走回到姜望面,高高举起来,脸上洋溢着期待: 「这个叫凤宵莲哟,哥你尝尝!」 姜望一脸惊喜地接过来,未尝先赞:「好香!」 他倒也不全是捧场,这凤宵莲的香气,的确沁人心脾。 再看这碗里的颜色,通体是玉液流琼,水面开着睡莲,但本该是花苞的地方,却栖着一只只栩栩如生的白玉凤凰。 色与香,都是极致。 叫人未尝先醺醺然。 装着凤宵莲的玉碗,摆在小方桌上。 姜望坐在一边,姜安安坐在另一边。 她双手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哥。 直到从哥哥嘴里说出那句「太好吃了!」才满意地咧开嘴,笑得十分满足。 姜望把玉碗推过去:「你也吃一口。」 姜安安嘿嘿嘿地笑:「这是特意给你留的哟!」 「本来有一大碗的!」 「但是我没忍住吃了一小口。」 她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表示很少的动作:「然后又吃了一小小口,一小小小口……」 「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剩这么多啦!」 她说着说着,以很大的决心把碗前推:「都是你的哟!」 姜望倒也不违她的心意,幸福地吃光了这碗凤宵莲。 吃干抹净一挥袖:「好妹妹,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姜安安一手撑着脸颊,一只手指在桌上画圈圈: 「什么礼物呢?」 「铛铛铛铛……」姜望也学着她的样子来配乐,然后取出一片品相十分漂亮的黄叶,约莫有成人巴掌大,叶脉如花树,美而难收。 叶子上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叫姜安安一看就头疼。 「此乃旸国第一书《黄叶帖》」姜望语气兴奋地道:「是真迹的!当年杨奉出征,九年未归,归见庭中树,摇落满地。」 「黄叶遂落」,乃拾叶为纸成文早前他顺嘴让晏贤兄帮忙弄两张晏氏家族学堂练字用的字帖,本来只是想收集齐国各大世家对临帖的不同选择,让妹妹综合感受一下大齐顶级名门的教育氛围。 但晏贤兄当场让人给他拖来一个大木箱,里面装的都是历代书法名家真迹…… 此刻一边往匣子里掏其它字帖,一边嘴里也不闲着:「为兄刚才随口引用的,乃是《旸略》上记载的原文,回头你也要背。读史可以明智,你哥的智慧就是这么来的!」 姜安安的小脑袋已经越来越低,越来越低,都快贴到桌面上了。 她想她其实是很犯困的。 怎么就没跟小王师姐一起睡过去呢? 直到耳中听到哥哥嘴里苦口婆心的「精神食粮」这四个字。 她才猛地抬起头来:「什么味道的?」 第三章 旧地重游 姜望是在一个清晨离开的云国。銆 迎着朝霞,消失在绵延的山道。 他从来没有公开出现在这里,也从来没有让自己在这个地方停留太久。 就像他从来不允许自己有脆弱的时候。 姜安安有一个不经意的问题,令他在停云榭的软榻上辗转了许久—— “哥哥,你都去过哪些地方呀?” 他看到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对这个世界旺盛的好奇。 姜安安已经九岁了,几乎从未离开云国!銆 唯一的一次,还是在叶凌霄亲自护道、阿丑随行,叶青雨出手擒杀张临川的替命分身罗欢欢之时。 那一场令姜安安津津乐道、写满了好几张信纸的行侠仗义,本质上也只是叶凌霄不放心把她单独留在云城中。 离开枫林城已经五年了,姜安安在凌霄秘地里,也呆了足足五年。偶尔下一次云城,也都算是旅行。 是什么钳住了她的自由? 姜望已经很努力地往前走,但仍然会觉得,自己走得太慢。 从迷界来云国,因为要赶时间,他走得很快很急,也一路潜踪匿行。 现在从云国离开,回转齐国,时间上就充裕了许多,亦不用再昼伏夜行。虽然谈不上大摇大摆,但也只是随意戴了一个头蓬,并无太多遮掩。銆 从云国到齐国的路很长,他曾经走过,现在继续走。 曾经走得慢是因为实力不济,谨慎小心。 现在走得慢,是因为想慢慢走。 在以空间度量的脚步里,感受时间的意义。 当初那个仗剑远行的少年,并不是无所畏惧。只是身后无乡土,头顶无荫蔽。只能够栉风沐雨,披荆斩棘。 多年来多次往返齐国与云国,为了隐匿行迹,每次路线都不同。无论是穿行南域、北域,还是中域,他都很熟悉。 这一次他是从观河台旁穿过,走狻猊桥,穿沃、季,过中山。銆 是的,他又一次来到了中山国。 当初他被诬通魔,遭受镜世台天下通缉,险些被押往玉京山受审,含冤而死。 就是在这个地方,被景国天骄赵玄阳擒住。 计昭南曾提枪来此相救,不远处的某一座九镇桥上,师明珵曾大战裴星河。 正如他走来的这一路,观河台与中山国都经行。他为齐国争得了黄河首魁的荣誉、赢得万妖之门后的丰厚利益,齐国也给予了他国之天骄的礼遇。 现在他仍然坐在当时停留的酒楼中,听得人们高谈阔论,倒是没谁再提及他的名字。无论黄河之会还是天下缉魔,都已是道历三九一九年的事情。逃离妖族腹地,自神霄世界归来,也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中域豪杰辈出,酒客不缺谈资。 海外再怎样风起云涌,中域人普遍都不会太关注。万妖之门就在天京城下,妖界的故事更能拨动人心。銆 他们讨论淳于归,讨论陈算,讨论徐三、裴鸿九、楼君兰,讨论太虞真人李一,顺便也提到了正在妖界练刀的重玄遵。 姜望听了几耳朵,也都没有听到重玄遵的坏话,便意兴索然。 惯来眼高于顶的中域人,提及重玄遵也尽是溢美之词。什么完美无缺,千年难遇,什么风华绝代,万古雄才…… 在他们的嘴里,俨然是超过淳于归,直追李一!中山人作为景国的附属国民,怎么不慕景改慕齐了?也不知淳于归同不同意? 念及当初这些中山国人,谈论起并称大齐双璧的另一位,可是一口一个魔奸。杯中这本来就很是一般的酒,竟又多了几分酸涩。 酒楼的安静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当然姜望先于那些安静,看到了踏进酒楼来的白衣侯爷。銆 说重玄遵,重玄遵便到! 在场这些酒客,哪怕已经挥斥方遒,拿重玄遵横向竖向比较了百十位豪杰,亦没谁是亲眼见过重玄遵的。 但他的容貌气质实在惹眼,白衣胜雪,星眸缀夜,往门口一站,便天然吸引了所有的视线。 而他眸光一掠,径往姜望这边走来。 “怎么还戴个斗篷?”他轻轻一拂,将长凳上的些许油垢拂得干干净净,便自然而然地在姜望面前坐下了。 两人战场上并肩为袍泽,朝堂上同殿为门神,关系早不是当初那样紧张。 或者说哪怕是在剑拔弩张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之间也是互相欣赏的。銆 彼此认可,而各尽全力。 姜望随手将斗篷摘下来,放在一边。又提起酒壶,翻转酒杯,为面前的人倒了一杯酒。嘴里道:“或遮风雨。” 重玄遵并不去接酒杯,他当然不会喝这种酒,也从来不会来这种酒楼。只笑了笑:“你的风雨,岂它能遮?” 姜望淡声道:“聊胜于无。” 上一次计昭南就是从万妖之门出来,及时赶到这里。 妖界练刀的重玄遵,如此准确地出现在这里,也不会是偶遇。 他离开迷界的时候并未与任何人交接军务,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军务可以交接,除了他自己,他的军队什么都没有剩下。銆 但迷界战争虽已尘埃落定,仍有许多收尾的工作。 祁笑已经跌落超凡,很多事情曹皆并不适合出面,且还需要养伤。 他作为爵位仅在曹皆之下的齐方将领,在事实上是肩负一些责任的,亦能手握宰牛之刀,分割许多利益,而他选择离开,一走了之。 这倒不算什么,顶多担一个骄纵之名。 他在最后违背了祁笑的军令,不肯对陈治涛和竹碧琼下手,断绝钓海楼未来,则是非常严重的违律。 如果祁笑不幸亡故,死无对证,那还有掰扯的空间。但他也只是将祁笑送回决明岛,严令任何人不得影响祁帅养伤……现在应该也早就醒过来,还不知怎样弹劾。 姜望做事情不考虑后果吗?銆 或许他早已经考虑过。 但他还是决定这样做。 正如他看到重玄遵坐到对面来,依然如此平静。 在朋友和自己之间,他总是选择前者。 在良心和前途之间,他宁愿杀死后者。 自重玄遵走进来后,整座酒楼都安静了许多,人们小声地说话,时不时投来关注的眼神。 他们或许并不认得这两者,但白衣男子已是风华绝代,那独饮许久、揭下了斗篷的剑客,与之对坐,竟无半分逊色。銆 青衫白衣,各自风流,完全不似此间人! 重玄遵坐姿随性,额前一缕发丝,垂分他青山明朗的眉眼。很是随意地问道:“为什么会选这样一家酒楼?” 他说的当然是身份的问题。相较于大齐国侯的身份,这家酒楼实在是太破太差,太不够档次。 “这家酒楼我已是第二次来。”姜望道:“我记得这里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如今叫做‘玄武楼’,大约是取意四象。” 彼时已成废墟的酒楼,如今重新建起。在姜望看来,取名“玄武”,还有以水灭火之意,毕竟此楼当初就是焚于他姜某人的火界。 但恰恰托着食盘的店小二走过来:“客人误会了,鄙店取名其实与四象无关。” 这小二倒是个胆大的,旁人都不敢高声,生怕惊扰。他却随意接话,毫无拘谨。銆 “那是因为什么?”姜望问。 店小二一边布菜,一边骄傲地说:“乃是为了纪念当初发生在这里的一场大战,赵玄阳对姜武安。” 重玄遵抬了抬下巴,似笑非笑:“这一战这么有名?” “也还好吧。”店小二实事求是:“主要是咱们这儿也没出过什么大事。刚巧赶上了,可不得多蹭蹭。” 他又补充道:“再说了,姜武安现在混得不挺好的么?听说马上要娶齐国公主了。” “哦?”重玄遵意味深长地看着姜望,嘴里道:“这我倒是没有听说。齐国公主挺多的,不知道姜武安要娶哪一个?” “最有名的那个呗。”店小二信誓旦旦,仿佛他是婚礼内定鸾郎一般:“齐国很可能要出个女帝了,那姜武安打仗是相当厉害,贵邑一战,坑杀十万降卒,宰了五个夏侯,比当年凶屠都要狠——”銆 “好了好了。”见这厮越说越离谱,姜望不得不出声打断:“你这都听谁说的?” “客官不相信我?”店小二很是无辜地道:“我三姑的儿子的学院师兄,就参加过齐夏战争呢,对这些事情门清!我听我三姑的儿子讲的,那是第一手情报,还能错了?” 姜望问道:“你三姑的儿子的学院师兄,是夏国人?” “是理国人。”店小二道。 齐夏战争里隔岸观火的诸方之一。 “你都不知道真相,就别瞎传了。”姜望认真地道:“那个坑杀十万降卒的,乃是重玄冠军,你可知道?那才是个杀人魔王呢。” 重玄遵挑眉不语。銆 “我就说嘛!”店小二一拍大腿:“姓重玄的,那还能善得了?” 他肃然起敬:“敢问您是?” 姜望道:“我就是那个坑边的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 店小二这才知道他是调侃,讪讪地收起食盘,躬了个身就要走:“小人话多,请勿见怪。” “不曾话多,闲聊罢了!”姜望倒没有什么追究的意思,市井之言,怎样离谱都正常,反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是个胆大的,不知方不方便透露姓名?” “可不能告诉他。”重玄遵在一旁吓唬道:“当心他回去告状,叫齐国公主派人来中山拿你。” 店小二倒是不怕:“这位客官原来是齐人?”銆 重玄遵看着姜望。 姜望点了点头。 “海洋。”店小二憨笑道:“我的名字叫海洋,我自己取的。” 姜望若有所思:“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 店小二道:“我从来没有见过海,只见过长河。那还是三年前的事情,我当时跟着商队在跑,那个浪花呀,都打到天上去了,甭提多好看!长河又有个名字,叫陆地瀚海。想来真正的瀚海,一定比长河更美,更壮阔。” 姜望沉默了片刻:“是啊。那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不需要很多年。銆 在中山国这里,沧海的危险就已经不被记得。 那些牺牲和壮烈,也都在茶余饭后的反复咀嚼里,渐渐失去滋味。 真希望那是一个美好的地方。 真希望……从来没有见过海。 见得姜望谈兴不复,名叫海洋的店小二道了声“客人慢用”,便转身离开。 而重玄遵也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仍然不碰酒菜。 姜望取过筷子吃了几口,才主动问道:“来带我回去?”銆 重玄遵道:“我来总比其他人来好。” “是这个理。”姜望点点头:“等我吃完这些,别浪费了。” 重玄遵来找人,还可以说只是提醒。若换成师明珵、修远他们过来,那就是问罪了。 “慢慢吃,我不赶时间。”重玄遵有一种忽远忽近的气质,就像他嘴角的笑容,总是若隐若现。当你认真去捕捉,它就消失了。 这是一位可望难及的人物。 姜望又道:“其实我自己也要回去的。倒是让你多跑一趟。” 重玄遵只道:“这是你的态度。”銆 “有理。”姜望并不守什么用餐礼仪,边吃边喝边聊天,语气也很轻松:“你在妖界怎么样?” 重玄遵就看着他吃看着他喝,以及……陪他聊。 “还不错。”大齐冠军侯慢悠悠地道:“就是偶然会有一点困惑。” “什么困惑?”姜望自信满满地道:“作为闯荡妖界的前辈,或许可以给你一点人生经验。” 重玄遵耸了耸肩:“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时候我只是做了最省时间的选择……他们都觉得我没脑子。” “稀奇了。”姜望乜着他:“还有人敢当面说你没脑子么?” 背地里说重玄遵的人当然有,还说得很大声呢。比如重玄胜。但敢明着骂的,那还真需要一些勇气。这可是一位爱拿日轮砸人脑门的主。銆 “他们骂得很直接。”重玄遵道。 姜望很感兴趣地问道:“怎么骂的?” “颇类武安!” 轰!!! 这一日整个中山国岚山城的人,都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巨响。 巨响如雷霆,滚滚不绝。 而整个玄武楼,都被焰光照彻。銆 第四章 更深漏断 第四章更深漏断櫂 归齐的路上有重玄遵同行,倒是再没有什么低调的可能。 他可以餐风饮露,披星戴月,重玄遵却是不肯在稍差一些的环境里落脚的。 一路大摇大摆,到了东域,更是横飞无忌。 当世最年轻的两位霸国军功侯联袂而行,哪怕没有朱禾之盟,不曾定下星月之约,也没几个不长眼的敢拦路—— 除了临淄城前的王夷吾。 他冷酷地站在城门外,瘦高的身形像一支旗杆,军服如帜,猎猎作响。 重玄遵一见他便笑:“王将军为谁站岗?”櫂 作为一路从最底层的士卒打上来,曾经打遍九卒同境无敌手、通天境古今第一的人物,在姜望、重玄遵这样的绝世天骄之前,王夷吾现在外楼境的修为确实是掉了队。 但这竟无损于他的骄傲。 站在明玉之前,亦自知非是顽石,深藏美质。 面对高山胜景,依然不急不缓,明白自己的风景在何时。 他的人生就像他的脚步一样,每一步都似矩尺量过,每一步都精准明确。 “吾为天子守国都!”王夷吾昂然说着,微微侧身,消解了几分严肃,伸手引道:“也偶尔为冠军侯看一看酒旗。” 重玄遵大步往城门走,意甚洒然:“今日饮什么酒?”櫂 王夷吾对姜望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嘴里回道:“你最爱喝的酒。” 齐国名气最大也最贵的酒,自然是鹿霜郡所产出的寻林系列里的“鹿鸣”,在临淄极受追捧。时人记曰:“京中好酒者,皆以鹿鸣陈酿为门面。” 但重玄遵独爱“千秋”。这酒乃是昌国名酒,据说酿法承自旧旸,酒气最烈,号称“一醉千秋已过”。 除了昌国王室自饮,和进贡齐国天子,这酒几乎不在外流通。是拿着道元石也买不着的佳酿,王夷吾能备下来,自是花了心思的。 对于王夷吾的招呼,姜望亦只是微微颔首。 重玄遵招手笑道:“武安侯同来,咱们同归亦同饮!” 不待姜望自己拒绝,便有一道声音响起:“这个给武安侯接风洗尘的机会,还是让给本宫吧!”櫂 一辆奢华马车停在路边,车帘掀开后,是养心宫主阴柔俊美的脸,他在车里笑道:“冠军侯和王将军且先去聚,本宫摆宴待客多时,不好空设!” 重玄遵看了姜望一眼,见他意甚踌躇,便笑着挥了挥手,与王夷吾并肩而行,潇洒自去。 妖界一行,亮锋九边。把姜望带回临淄,他的额外任务就已经完成。该休息就休息,想看闲书就看闲书,他惯来大道直行,斩妄无惑,倒也不似姜望般苦大仇深。 名门世家的散漫贵公子,军旅出身的骄傲冷将军,气质迥异,走在一起竟意外的和谐。 姜无邪笑吟吟地看向姜望:“孤以美人为枕,用元石铺地,都请不来武安侯,只好亲自过来,阻于半道了!” 姜望拱了拱手,赔礼道:“非是喝不得殿下的酒。只是姜某不爱风月,难当盛情。” “非也!少女慕英雄,英雄爱美人,人之欲也。世间心事,岂有无关风月?”姜无邪的确有一双多情的眼睛,当他认真看着你的时候,你仿佛能够感受到其间的故事,很容易感染他的心情。櫂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优秀女子为他着迷,除了大齐皇储的身份、俊美无俦的脸,这双眼睛也要负很大的责任。 他的声音亦是极有魅力的,温柔而不失贵气,意味深长地道:“要么武安侯还没有见识过真正风月,要么武安侯的风月已在心中。” “自不敢在殿下面前论风月。”姜望笑着摆摆手:“我辈修行为重,虽未见识,也不想见识了。” “无妨。”姜无邪笑道:“咱们就单纯喝酒,聊天,畅谈人生!” “今天实在不巧。”姜望仍是拒绝:“我正要入宫面圣,不敢在路上耽搁。” 姜无邪仍是掀帘:“那我送你一程。” 话说到这份上,姜望若再拒绝,那就是完全不给姜无邪面子,关系要往仇人上处了。櫂 故一撩袍角,弯腰钻进马车。 马车里一如既往的香艳。 软榻暖炉,玉杯金壶。 有一妩媚一清纯,两位美人陪侍。 玉手剥荔,红唇送酒,自比车里的一切珍玩都奢靡。 姜望在姜无邪的对面坐下了。 姜无邪则笑着与两位美人说软话,劝她们先去另一辆车歇着。櫂 待她们娇嗔着下了车去,姜无邪却也不整衣衫,只为姜望倒了酒,微含醺意地问道:“以武安侯观之,这两位美人如何?” 姜望客观地道:“修为尚可,战斗警觉不足。” 姜无邪哑然失笑,缓了一阵才道:“小思上回在学宫里见了你,回来就常与我说起。” 马车径往皇宫里去,路上完全感觉不到颠簸。 “小思?” “噢,她大名叫秦潋。” “原来是秦教习。”姜望对这位讲授的学宫教习还是有印象的,“不知她是怎么说的?”櫂 姜无邪笑道:“说你姜青羊敏而好学,并不像某些人所说的粗鄙武夫,竟是文武全才呢。” 这话姜望爱听,当然也还是要谦虚一下,摆手道:“秦教习谬赞了。” “唉!”姜无邪忽地叹了一口气:“当初你是先来的温玉水榭,而我太看好你的未来,索求太多,以至你转去华英宫……后来思之,真叫我时时后悔啊!” 当年赴海救竹碧琼,的确是求爷爷告奶奶,诸般艰难。但时过境迁之后再回看,竟就不觉其苦了。当时的忐忑、紧张、煎熬,求救无门、冥思苦想,在若干年之后,也只是一段深刻的记忆,如一幅画悬挂在那里。栩栩如生,可作笑谈。 姜望语气轻松地笑了笑:“我还记得当时我说‘良兴已尽’,对殿下并无怨言啊。说起来我现在名下也有商行,做交易这种事情,当然要你情我愿,筹码相当。那时候我表现出来的潜力并不足够,便换做我是殿下,我也不会同意,我也要索求更多。这实在没什么可苛责的。” “事实证明我错了,还是三姐更有眼力。”姜无邪叹道:“孤弗如远甚!” “华英宫主……”姜望顿了顿,才继续道:“她不是交易。”櫂 姜无邪推了推酒盏,示意姜望碰杯,饮罢此杯之后,才道:“你此次出征迷界,祁帅与你的事情,孤有所耳闻……你当知晓,祁帅向来是支持我三姐的吧?你当然知道,不然你不会给她百分百的信任,不至于毫无准备地踏进娑婆龙域。” 姜望默然片刻,道:“祁帅是祁帅,华英宫主是华英宫主。祁笑若是事事贯彻华英宫主的意志,她就不是祁笑。” “当然。从来没有人能限制祁笑,祁笑只忠于自己。”姜无邪并不否认祁笑的自由之意志,但是转道:“其实你也不必急着回来,可以在外面多散散心。朝野中虽然有些物议,但也早已被我压下。此次迷界之战,你当是有功无过。” 姜望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略带怅然,但声音很有力:“十一走后,支持他的军中力量,多归了三姐。支持他的文臣力量,则多入我彀中。再加上一直支持我的宗室力量,我现今在临淄说话,还算管用。些许物议,根本翻掌可平,何伤我天骄?” 姜望恍惚想起来,当初听人们对几位皇储的评价。 说起十一皇子姜无弃,是“最肖今帝”。櫂 说起九皇子姜无邪,则是“颇类武祖”。 他一直觉得姜无邪和齐武帝的相似之处,只在于风流和俊美。唯是姜无邪此刻貌不经意地展现肌肉,方才叫他见到了几分“颇类武祖”的手段。 他已是帝国高层。姜无邪无声无息所把握的政治力量,已经足以影响到他这个层次的毁誉了吗? 姜望并没有沉默太久,只问道:“殿下何求?” “无所求。”姜无邪笑了一声:“孤如今也不想与你做交易!” 姜望轻叹一声:“殿下的心意,姜望领了,往后就不必。有些事情我既然做了,无论后果是什么,都是我应该面对的。由得他们说去。” “些许小事,倒也不用急着拒绝。”姜无邪伸手拦了一下,道:“尔奉明之辈,我捏在指间。朝野间的声音也无关痛痒,本就翻不起什么风浪。”櫂 他竖指点了点上方:“那位的心思,却是渊深难测。即便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也如履薄冰。好在你素得天心,应该不难度过这关。往后……” 他没有再说下去。 姜望看了看车顶,也自沉默。 “刚刚在城门口……王夷吾锋芒仍在啊。”姜无邪忽然又问道:“你怎么看你这个手下败将?” 手下败将这个词,在姜无邪嘴里说出来颇为奇妙。 因为他曾经是王夷吾的手下败将,在同境对决里,结结实实地输过一次。 但真要说起来,谁又能够在通天境战胜王夷吾呢?櫂 姜望道:“一时的胜负说明不了什么。” 咚咚咚。 姜无邪敲了敲桌子,带着几分酒意的笑道:“场面话听得够多了,孤要听几句真心话。” 看在姜无邪主动帮忙平息朝野物议的份上,姜望道:“他毫无疑问拥有一颗强者之心,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情击垮。但我从来不会回头看。” 姜无邪大笑起来。 他知道这样说话的姜望,才算是与他有几分交易之外的交情。虽然也并不多。 笑罢了,姜无邪才道:“你知道孤是如何看待他的吗?”櫂 姜望道:“试听之。” “孤断言。”姜无邪认真地道:“将来这一辈齐国骄才里,若说有谁能够在修为上追及你和冠军侯,唯王夷吾而已!” “东街口一战,你把打遍九卒的古今通天境第一,打成了笑话。而后你又内府夺魁,星月原胜景天骄,外楼与重玄遵斗将,伐夏成就神临……在此等情况下,王夷吾若是勇猛精进,奋起直追,其实也不算什么,因为我们都知道,他的根基底蕴天资师承,什么都不缺。 “但是他偏偏在被你拉开距离之后,还能不急不躁,稳步前行,力求每一境之完美。才真叫我叹服。 “王夷吾的性格何其狂傲,当初是何等目中无人!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定心中贼、降贼为兵,则更是难上加难。有了这段蛰伏的时光,不难再现穿云破月时。” 这些姜望当然都懂,与王夷吾正面碰撞过的他,也从未小觑其人。但此时想了想,只是道:“殿下好像也在说自己。” 姜无弃一步神临,结为秋霜。櫂 姜无忧自开道武,证就神临。 东宫太子姜无华,亦是波澜不惊地成就了神临,保持着不上也不下的修为。 大齐帝国四位争龙的宫主里,唯独是姜无邪这个“颇类武祖”的养心宫主,还远没有金躯玉髓的影子。 他似乎并不着急。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对未来的坚定自信呢? 对于姜望的试探,姜无邪只哈哈一笑,亲手掀开了车帘:“到了!” 姜望走下马车,在辚辚而远的车轮声里,仰头看宫门。櫂 巍峨宫墙诠释着齐皇室的威严,飘扬的经纬旗仿佛呼啸宇宙。 即便是今时今日的姜望,站在这座伟大皇朝的宫殿群之前,也显得如此渺小。 楼高十二重,皇城深似海啊! “来者何人?”深邃的楼洞里,有威严的宣声。 姜望站在太乙天白玉铺就的广场上,朗声道:“齐武安侯姜望,求见天子!” 楼洞里的声音缓了一下才响起来:“侯爷请稍候,末将这就去禀报。” 姜望道了声“无妨”,便站定在宫门前。櫂 广场空荡,人影孤单。 这一等,就是足足两个时辰。 等到天色已暮,浩荡无边的天穹仿佛正垂落,身着内官服的韩令,才走出宫门外,走到了姜望面前。 巨大的宫门楼像一个吞噬一切的怪兽巨口。 姜望和韩令都在它面前岌岌可危。 在这座被阴影覆盖着的、拥有着伟大历史、吞没了不知多少故事的宫殿前,越显眼,越危险。无论是内官之首的红色内官服,还是武安侯的青衫。 “武安侯喝酒了?”韩令问。櫂 “来的路上,同九皇子喝了一杯。”姜望答。 韩令点了点头,才道:“回去吧,天子不想见你。” 这是姜望入齐以来,第一次听到这句“天子不想见你”,第一次觐见天子失败! 甚至于往常每次归齐,天子都是第一时间召见他。他想推都推不掉。 这句“不想见你”,说轻又太轻,说重又太重。 但姜望只是一拱手:“有劳韩总管代禀天子——臣姜望身为三品金瓜武士,觍受俸禄,从来未有履职。今请宿卫天子,还望准许!” 韩令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又走进了幽深的宫门楼中。只留下一句,“稍候。”櫂 大红之衣如夜鬼。 在这样的夜晚,看着他的背影,姜望想起了烛岁。 那位大齐帝国的守夜人,仅剩三尊夜游神存世,已经断绝前路,只等寿尽。不知此刻还在巡夜否? 守夜一千年,更深漏断夜何长! 又等了约莫半刻,韩令再次走出宫门,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道:“陛下说了,宫中不缺宿卫。武安侯自由惯了,想做什么,不必先禀。” 他往前半步,小声道:“夜深了,侯爷还是回去歇着吧,不要打扰陛下了。” 姜望却后退一步,规规矩矩地礼道:“臣遵旨!”櫂 没等韩令听明白他遵的什么旨,就直接原地转身,按剑在腰,身上青衫作青甲,霎时威武堂堂,门柱子一般地定在了那里。 韩令绕到了他面前:“武安侯这是何意啊?” 姜望目不斜视:“大齐宫城,是陛下家门。陛下允臣自主,臣即宿卫于此!韩总管,请回吧,恕姜某为天子守门,不能相送。” 韩令张了张嘴,终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步三回头地回宫去了。 。顶点手机版网址: 第五章 虽九死其犹未悔 夜深露重。閨 太乙天白玉铺就的广场,在月光之下更显洁白。也由此使得广场之外的阴翳更深邃。 伫在宫门之前、立于广场正中央的那个挺拔背影,如在月中央。 在宫门楼深邃的阴影里,披甲挂剑的宫卫们以眼神互相询问,而没有谁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 确实很难想得到,堂堂武安侯,今天竟跟他们抢饭碗。 虽然宿卫是会多些贴银……但您这么大一个侯爷也看得上啊?! 他们的不解与好奇,都掩盖在面甲之后。 正如这座偌大宫城的寂寞与审视,也都隐藏在阴影中。閨 而姜望并不在意。 他想了很多。 离开迷界的时候,待在凌霄秘地的时候,从云国到齐国的路上……他一直在想。 如今他缄然独立,按剑于长夜中,履行一名金瓜武士的职责,不许任何不该出现的人、任何不该出现的事,在这个夜晚惊扰天子。 在这个夜晚,也没有任何事情再打扰他。 他的仪态非常好,威武峻拔。 他始终保持警惕,不错过任何风吹草动。閨 他伫立在那里,连呼吸都停止了,像一座拱卫宫城上千年的石塑。 于宿卫这件事情上,他做得很好。 只要他愿意,他能够把任何一件事情做得很好。 但有句话怎么说? “世事难在我愿意。” 没有人知道,名满天下的大齐武安侯,在宿卫大齐宫城的这个夜晚,究竟想了些什么。 披甲挂剑的宫卫们只知道,当天穹出现第一抹熹光,将长夜照破,那彷如石刻般的背影,才第一次动了。閨 巨大的太乙天白玉广场,在清晨有一种寂寞的空旷。 所有的光仿佛都聚集到了武安侯身上。 而他在晨光之中转身,再一次拱手:“臣,姜望!觐见天子!” 这一次,天子的回应没有让他等太久。 或者说,内官之首韩令,本就在宫门楼后静候了很久。 “宣见!”他走出来说。 姜望默默地跟在韩令身后,身上甲胄又化青衫,卸去了一身冷冽的肃杀气质。閨 宫苑深深,廊道曲折。 除却肃立两侧的、全甲在身的宫卫,并无其他人影。 “侯爷站了一晚上,可有什么想法吗?”韩令的声音在前面传来。 姜望道:“不过金瓜武士的职责所在,乏善可陈。” 韩令在前带路,脚步未停:“有一件事情,我觉得还是应该跟您讲一讲。” “您尽管讲。”姜望道。 “能够随时觐见陛下的人,整个齐国也不算多。侯爷知否?”韩令问。閨 “是我的荣幸。”姜望道。 韩令继续道:“而近十年来,这些能够随时觐见陛下的人里,陛下说不想见的,只有两次。侯爷可知另一次是什么时候?” 姜望道:“还请总管指教。” 韩令幽幽道:“去年年末,计昭南将军独回临淄,报知你失陷于霜风谷。镇国大元帅第一时间来见天子,天子说……不想见。” 姜望一时沉默。 大齐天子不见大齐军神,是明明白白地因他姜望而动怒。是再清晰不过地要姜梦熊一个态度。 诚然入齐以来,他每战浴血,是悬颅于剑锋,来摘取一次次功勋,自问对得起他所赢得的一切。閨 但他也必须承认,齐天子对他的恩赏,的确无复加之! 天子说不想见姜梦熊,姜梦熊是怎么做的呢? 亲往妖界,打破霜风谷,进攻南天城,大战猿仙庭,拳杀玄南公……现在还在养伤。 所以姜梦熊是大齐军神,是镇国大元帅。 而同样面对这句话的姜望呢? 在戍卫宫城一整夜、履行了金瓜武士的职责后,他准备怎么做? 身为内官之首,常年随侍天子的亲信,韩令只希望这位年少得志的武安侯,不要太年轻,太任性,不要觉得自己在宫外站了一整晚,是多么委屈的事情。所以他才会提这一句姜梦熊,让姜望想一想天子的期待。閨 宣见的地方在得鹿宫,天子修行之处。 蟠龙柱绕石台,玉烟恍惚山海。 天子穿常服,坐高台,如在九天之上。 他威严的目光俯落,好似星河垂野,日照雪山。 用并不严厉,甚至称得上温和的声音问道:“武安侯急着见朕,是有什么事情要奏?” 坐在那里的大齐天子,乃是亲手将齐国推上霸主之位的盖世雄主,一生东征西讨,从无败绩。败姒元,平楼兰公,创建不世伟业。如今更是南并夏土,东平近海,声望之隆,更胜于齐武!浑似大日巡天,光耀亿万里! 面对这样一位手握八柄、生杀予夺的天子,没有谁能够不紧张,不忐忑。閨 那东宫太子,也谨小慎微。 那养心宫主,也说如履薄冰。 曾经最受宠爱的长生宫主,也曾裸身衔玉。 他的血脉尚且如此,遑论他的臣属。 “臣,姜望!拜见天子!”姜望一展袍袖,行以无可挑剔的国侯见天子之礼仪。 这套礼仪自礼部官员教过之后,他几乎未有行过,实在是繁复非常。当今大齐天子对这些也并不热衷,向来是能免则免。 而今日的姜望如此端谨。閨 哪怕韩令在身后小声提醒:“圣上修行之所,不必奉行大礼……” 他也规规矩矩地行了全礼。 韩令已经感受到了气氛的不一般,而天子亦沉默。 姜望行过国侯之礼,抬起头来,看向盘坐在蟠龙环金台上的齐天子! 入宫面圣过不知多少次,这是他第一次直视齐天子的眼睛,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看清楚齐天子的样子。 这位把握现世最高权力的东国天子,也并不尽然是眉眼都透着高高在上。相反,他的五官会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他长得很俊,是那种眉眼清晰、如刀刻纹的俊。的确在长相上,也是姜无弃同他更像一些。但是他比姜无弃更深邃,更高渺,也更多了一分无情。閨 韩令的呼吸停滞了。 齐天子倒是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反而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姜望,仿佛在期待他的表达。 台前小子,敢放何言? 姜望深深地呼吸。 他从来都知道,他和面前的这位天子,是存在分歧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分歧当然永远存在。 但抛开一切来说,他是臣,面前的天子是君。閨 臣怎么可以跟君有分歧呢? 身为臣属,可以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意见,在很多时候也可以表达。 但一个庞大帝国的朝向,最后仍然要归于一个统一的意志。 身在这样一个巨大的国家体制里,不可避免地需要抹掉一部分自我。 他和面前这位天子的分歧长期存在。 譬如尘封多年的雷贵妃案,以及牵扯此案的林况、乌列,他尽己所能为两位名捕挽回了名誉,也在那堵历史的黑墙前识趣地止步。 譬如他当着天子的面,亲口拒绝的北衙都尉一职。閨 以及这一次,他拒绝杀陈治涛、招降竹碧琼,拒绝了近海群岛的巨大利益。无论怎么说,无论祁笑本人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发出的种种命令。在这次迷界战争里,祁笑被齐天子赋予了全部的军事权力,在某种程度上,她就代表了齐天子! 齐天子可以容忍姜望对林况案的挖掘,也可以对姜望在红线前的止步表示赞许。 他可以容忍姜望不愿失去自己的独立意志,不愿成为帝国最冷酷、最能贯彻天子意志的刀。 但他能否容忍,姜望对他真正的违逆? 就如在雷贵妃案里,彼时的姜望若再不管不顾地往前一步,结果会是如何? 姜望自己也非常清楚! 之所以会让重玄遵去带他回来,之所以这次觐见遇冷。閨 都是因为他姜青羊正在触碰、甚至已经触碰底线! 齐天子对他恩宠非常,俨然视为肱骨,倚为未来干城,甚至因为他的安危,而对军神动怒。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仍然会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说不得就只是罚个俸而已。 但迷界这样的事情,迷界这样的选择,会是最后一次吗? 姜望自己,又愿意变得更“聪明”,更“圆滑”吗? 要如何回应天子的怒气呢? 韩令已经暗示得非常清楚。閨 姜梦熊也示范得很明白! “但我是姜望。”他在心里这样说。 人身四海共颤,波涛往复。 人身五府同光,灿烂辉煌。 蕴神殿中,神魂显化之身高踞神座,微垂着头。 嘴唇翕动,喃喃自语:“我可能会做…… “不,我一定会做。閨 “不,我已经做了。 “我做了很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我有很多次,不是真正的我。 “在这里,我将永远得不到……我的‘真’!” 那坐着的神魂显化之身抬起了头。 而在得鹿宫里站着的姜望,躬身低头,双手高抬,手里捧着,玉冠一尊! “臣姜望,今日除侯服,摘玉冠,放爵印……向天子请辞!”閨 见惯了风雨的总管太监韩令,耸然动容! 他想到了姜望或许会年轻气盛,或许会觉得委屈,或许会与天子抗辩……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姜望竟然要离开齐国! 且不论姜望今时今日在齐国的地位是何等之高,也不论他已经拥有和将要拥有的一切。单只一个问题——他想死吗? 年仅二十二,骄名天下传,难道就已经活腻了?! 齐天子没有说话。 姜望也没有别的动作。閨 得鹿宫里的沉默,仿佛有万钧重! 即便以韩令的修为,亦觉难以承受。 过了不知有多久。 天子方才开口,声音髙渺,不见情感:“武安侯累了,韩令,送他回去休息罢。” 韩令急忙一步赶到姜望身边,伸手引道:“侯爷这边请。” 如果不是在御前,他恨不得立刻把姜望捆起来扛走! “陛下!”但姜望高喊一声。閨 他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颇有几分真情,但又立即将其中的情绪强行压住了,一字一字地说道:“臣的路……不在这里!” 天子静静地看着他。 而他没有再抬头。 他弯着他的脊梁,裸露他的脖颈,这是引颈待戮的姿态。 这让齐天子想到了那个在紫极殿外口衔白玉的孩子,想起那场秋霜。 昨夜是否太漫长,风是否太冷? 当今天下最年轻的军功侯若是一心叛逃,无论景国秦国楚国,全都会抢着接手。别看有些人现在跟姜望不怎么对付,恨不得随便安个罪名,杀之剐之。姜望若去投诚,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尽可敞开大门!閨 离开迷界之后,姜望有很多的机会去任何一个地方,他的身上不曾有任何束缚。 但是他老老实实地回到了齐国,老老实实地陛见,老老实实地……请辞。 哈! “请辞”居然与“老实”联系在一起。 齐天子冷笑了一声:“朕这会才想明白,你为何昨夜非要戍卫宫城。姜望,你是否以为守一夜宫门,就对得起你金瓜武士之职。你是否觉得,这样你就与朕两清?!” 作为青羊镇男、青羊子、武安侯,他于阳地立旗,于黄河夺魁,于星月原胜景天骄,于齐夏战场斩将夺旗、浴血撞鼎、封镇祸水,于妖界万死得归,于迷界死尽一军! 作为青牌捕头,他追查雷贵妃案,至林况乌列追封天罗地网伯而止。在天子划定的红线前,给包括林有邪在内的所有人一个交代。閨 哪怕是金瓜武士这样的虚职,他也在告辞前的一晚,尽了戍卫宫城的本分。 自他仕齐以来,齐国所有大战,他无一缺席。但有效死,他必当先。 他在齐国所赢得的一切,都是用身上一条条伤疤换得。他对得起他所有的职,所有的爵,所有的俸。 但他只是低着头道:“陛下知遇之恩、信重之情,姜望无法偿报,永难弥清。恰是因为如此,我不能再呆在齐国。” “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齐天子问。 “臣惶恐不知所言!”姜望言甚恳然:“臣只是在娑婆龙域死尽千军,茫然不知何归。臣只是崇敬钓龙客之伟岸,又不知如何与国家利益两全。臣只是与陈治涛并肩作战过,与竹碧琼是生死之交,不知如何全忠义……臣!臣只是看到了心中的真,却又越走越远。臣只是自以为看到了路,可是人们都指着另一个方向。陛下!” 姜望声音颤抖:“臣的一生,难道都要如此两难吗?”閨 “你太放肆了,姜青羊!你怨气颇深!”齐天子在石台之上戟指,点着姜望道:“你知不知道仅凭你这番话,朕若杀你,无人不服?!” 偌大的得鹿宫,如至三九寒冬。 窗未凝霜,而心已结雪。 韩令纵然只是旁观,也感觉寒意彻骨,血髓都无法流动。 举世无依的空荡之下,唯有一个“杀”字反复回响。 昔日的君臣相得,呵斥与笑谈,全都一扫而空。 此刻姜望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天子的威严。閨 赤裸裸的、把握生死的威严! 东国天子若要诛一人,则诸天万界不能救。此势远逾万万钧! 肩何能负? 脊何能承? 但姜望只是咬牙道:“今日臣是大齐之属,今日君是万民之主。生杀予夺非天授,皆您自握。微臣生死,在您一念之间。但臣不能欺君,更不愿欺您。臣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路,臣这样笨拙的人,只能在自己的路上走。陛下若要杀臣,臣无怨也。臣若求道而死,虽死何悔?” 第六章 天下岂是如此逼仄之天下 “姜望啊。”齐天子的声音仿佛落自九天:“你是当真不怕死?” “臣怕死,怕得要命!”姜望道:“臣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臣在这个世上还有很多牵挂,臣还欠了许多……许多!” “若要现在就归于大齐,臣不甘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臣对陛下有一种相信。人们说天家无情,人们说帝王心术,可臣总觉得,天子待我甚厚,待我极诚。我亦以诚报天子!” “我曾闻,百般纠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 “我这样愚笨的人,如何能自欺欺人?欺一时或可欺一世可乎?欺心或可,欺君可乎?” “陛下,我已经认识到,我的路不在这里,不在国家冒录体制中。离开齐国之后,我不会再加入任何一个国家。从此天涯路远,孤身求道。” “好个‘百般纠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齐解天子抚掌道:“朕竟不知,你在齐国,是如此不甘!” “陛下。”姜望始终屈着身,没有再直起来:“臣的不甘,不是陛下待我不好,不是齐国不够伟大。臣的不甘是陛下待我太好,而臣无法全报!” “为陛下之宏图,我愿提剑浴血,披千伤而不退。但臣的三千甲士,臣的两百近卫,臣之亲卫统领方元献……臣在割舍之时,痛心难彻。杀陈治涛有益于国,而臣竟想救之。说降竹碧琼有益于国,但臣不敢面对。” “陛下待臣,是推心置腹,无复厚之。臣真想全心全意为陛下之伟业,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可臣竟不能做到!” 偌大的得鹿宫里,一切都是凝固的。只有姜望的声音还在跳动。 全天下任何一个人,都会在天子面前表忠心。都会说听书自己愿意为天子、为国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其中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 但应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在天子面前剖心作言,说自己做不到为皇命不顾一切。 何其愚蠢! 齐天子慢慢地道:“孤相信这是你的心里话,但这恐怕不是全部。” 姜望道:“臣心无掩,陛下一眼可见。” “真的是不敏!无智!又少识!朕叫你读书,叫你读史,你读到了什么?”齐天子随手拿起旁边的一只玉盏,狠狠摔碎在姜望身前:“你读到了狗肚子里去!” 啪! 玉屑均匀地炸开,在地上摊开了一朵花。碎盏之水如河流,些许茶叶似扁舟。蜿蜒,飘摇。 韩令看得眼皮直跳。 这只星河是天子最爱的茶,月朝之茶,皆以此书南饮,游戏今既摔碎于此,可见其怒。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斩杀姜望。可姜望沉默不语,只是把头压得更低。 齐天子静静地看了他一阵,道:“站起来。天下岂是如此逼仄之天下,叫你不能直身?” 姜望于是直起身:“谢陛下!” “谢早了!”齐天子冷笑一声:“你在齐国所收获的一切,你都付出了相应的努力。你的功绩无法抹去,我泱泱大国,也能容天下人来去自由,不缺你姜望一个。但齐国给你的荣耀、勋名,你不能说放下就放下。” 臣自知轻率鲁莽,固执短见,有伤天子之心,臣亦恸之!臣愿意接受任何惩处,以期有万一之安慰。 “朕广有天下,不独你姜青羊!”天子一拂袖:“与冠军侯打一场。胜了,放你无牵无挂地走。若败了,朕要削你的爵,夺你的职,撒你的封地,拿你下狱反省!” “可以” “朕还没有说规矩。” “陛下天心独握,自然公正无倚。无论什么规矩,臣都接受。” “你还称臣?” “至少现在还是。臣视陛下为长者。虽不再朝,于心为念。” “规矩界有一条。”齐天子说道:“你不能杀他,因为他是大齐国侯,他可以杀你,因为你不愿为臣!” 姜望深深一礼:“姜望虽死无怨!” “去宣冠军侯。”天子道:“告诉他,朕要他全力以赴,痛下杀手。” 韩令行了一礼,领命而出。 他走出得鹿宫,走到高大的廊柱之前,以手撑柱,方才得以喘息。招了招手,命不远处的小黄门过来。 “陛下的话,你都听见了?” 小黄门挪动僵硬的身体,往前一步,险些一个趔趄摔倒,索性就跪伏在地上:“启禀总管,都听见了。” “派随堂太监……”。韩令说到这里,了顿顿:“秉笔谁在?” 小黄门从怀里翻出名册,手忙脚乱地找了一阵,才道:“今日轮值的是丘吉总管和仲礼文总管。” “真是巧了。”韩令略想了想,挥手道:“让丘吉去传旨吧。” 他之所以说“巧”,乃是因为当日武安侯与冠军侯授爵之时,正是丘吉和仲礼文捧印。今日两位侯爷相斗,轮值的秉笔太监又恰好是和他们各自交好的两位。 而让谁去传旨,显然也算是他韩令的一种选择。 有时候不得不叹,机缘巧合! 小黄门牢牢记着天子的话,低头起身,径往御书房去。寻到了正与仲礼文各坐一室,正一遍遍练字的丘吉。 他隐约瞧了一眼,临的似乎是“醉酒章”。 武祖当年酒后之作,论及天下形势,狂草而卷风云。 秉笔太监临历代天子之字,那是再也正常不过的。 “韩总管有什么吩咐?”丘吉先开口问道。 小黄门把天子的口谕复述了一遍,不敢多一字,亦不敢少一字。 “我知道了。”起身,离开了御书房。 丘吉面无波澜将手中毛笔搁下,径自今日轮值,他身上穿的就是代表秉笔太监的内官服,倒也不必做别的准备,去取了出行玉牌,便独自出宫。 重玄道去的地方好找,浮生酒舍是也。 很多人都知道,重玄遵最常去的地方是云渡酒楼,号称“临淄论酒第一家” 当然,那地方现在归重玄胜所有。 在产权送给重玄胜之后,冠军侯还会时常去饮酒,可见是真喜欢 在云渡酒楼之后,便是浮生酒舍了。这座酒舍乃是临淄显贵重玄大爷的手笔,开张之初就请来一大群名士站台,正式开店两个月,就因为经营不善而濒临倒闭。 最后是被神秘冤大头斥巨资接手,重玄大爷请人一算账,最后还赚了些,一度雄心勃勃地准备再创辉煌,但想到开店毕竟是个麻烦事,也就算了。 大爷懒得赚辛苦钱。 当然这间酒舍兜兜转转、最后又到了重玄蹲手中,也有不少人偷偷说,它应该叫浮生酒囊。 丘言出了宫,上了马车,便径往浮生酒舍去。等马车到达目的地,该沟通的已经提前沟通好,他顾自上楼,走到了专属于王夷吾的饮室外,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王夷吾冷傲的声音响起。 丘吉轻轻一移门,便看到了正在对饮的两人,王夷吾坐得端正笔直,军服挺括,未见半点折痕。两人面前的酒杯酒壶也是摆放得规规矩矩,你能想象得到他每次举杯落杯,杯底都在同一个位置,分厘不差。 而一身白衣的重玄遵,却是大咧咧地靠墙而坐,正一手提着酒壶,仰头痛饮,哪怕是丘吉进来也未叫他停下。 喉结有力地鼓动着,饮酒似吞海。 “陛下有口谕。”丘吉道,重玄遵喝完了银质酒壶里的最后一滴,又摇了摇,确认喝净后,才随手将空酒壶放到旁边。醉意熏熏地道:属于“千秋”的酒气,烈得仿佛要点燃空气。 身为秉笔太监,奉旨出宫传谕,这口谕虽不似圣旨那般正式,但这位冠军侯的姿态也实在散漫了些。 丘吉却视若无睹,只是道:“陛下命冠军侯即刻入宫与武安侯御前相争,厮杀一场。” “千秋”实在是一等一的烈酒,重玄遵的脸颊都晕着酒红,这使他的冷峻被削减。寒星般的眸子外,有难得的迷思。 就那么仰靠在墙壁下,酒意清楚地道:“入宫后还好好的,这是怎么捊了陛下雅兴?” “武安侯御前请辞”丘吉只说了那一句,便道:“陛下强调了,要冠军侯全力以赴,痛下杀手。” 闻听此言,坐姿如铁铸一般的王夷吾,特是将眉头皱成了“川”字,显然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姜望的决定。 重玄遵倒是并未少言,只是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手一撑地,便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走吧!” “不能观战吗,丘公公?”王夷吾在身后问。 “不行。”丘吉对他点了一下头,算是告辞,便转身为重玄遵引路。 王夷吾静坐了片刻,只觉酒气如炉。身为军人,为军为国是骨子里刻着的选择,他无法理解姜望的决定,但知道这个决定需要多么大的勇气。重玄遵和他的这场决斗绝不只是演武而已。天子所要求的痛下手,也绝不能仅仅只是说说。 想了想,他还是起身,走到二楼的窗台位置往外看,恰看到重玄遵钻进马车,只有垂下来的车帘,还在轻轻飘动。 他正要收回视线,车帘下却探出一只手,轻轻摆了摆,示意他不必担心、尽管坐回去。顺便抓了一缕光,收回车厢里。 武安侯殿前请辞。 冠军侯醉酒入皇宫。 两位大齐军功侯将要在御前对决,帝国双壁这一次要分出生死。 这消息虽然禁传,但还是长了翅膀,迅速飞到有资格的听众耳中。一时哄传临淄,凡有与闻,无不震动! .................... 博望侯府内。 十四睁着无辜而茫然的眼睛:“他怎么突然就要走啦?” “突然吗?”重玄胜挤在特制的大椅里,有些头疼地按着额头:“他有这个念头已经很久。” “他怎么不先来问问你呀?现在感觉他很……危险。” 在十四的心里,重玄胜是无所不能的。无论姜望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重玄胜总有办法解决。 “不用感觉,就是很危险。他已经走到了悬崖索道上,左右都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万劫不复。”重玄胜叹了一口气:“而这正是他不来问我的理由。他知道我一定会阻止他……他意已决。” “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十四愈发不解:“不走不成么?” “那要从何说起呢”重玄胜仰躺上去,看着天空“伐夏的时候,叔父是主帅。他区区一个重玄家的门客,区区腾龙境修为,竟然出言阻止叔父杀降,说这些嘉城城卫军降卒是他的俘虏,他承诺过免这些人一死……要知道他面对的可是凶屠!那个时候,叔父还并不认得他是谁。一个刚刚来到齐国的,还没怎么证明自己的腾龙境修士,谁会在意他的承诺?他自己在意”。 “伐夏的时候他也很迷茫,我说服了他,你也在场的。在这场战争外,我们那一路非常克制,几乎没有殃及无辜平民,也有没杀降一次。我其实并不在意如何赢得胜利,但我在意他的感受。” “只是这个世界并不围着他姜望转,不是所有人都会在乎他的感受。那次在迷界发生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越往后走,矛盾越大。他走得越高,越无法转向。” “但我为什么一再地劝住他,而不是劝他早点离开呢?”因为留在齐国,是对他来说最有利的选择,前提是他懂得怎么选。我们最早都有一颗柔软的心,在碎石沙砾李滚过,慢慢心坚如铁。我在等他心脏技甲的过程,等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帝国高层,可以更从容地面对他所肩负的一切,而他已经无法忍受了。 “你说他不知天高地厚也好、说他脑子缺根筋也好,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总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固执。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十四听得似懂非懂,但她很关心姜望这个朋友:“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可以怎么帮他?” “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了。”重玄胜叹了一口气:“我们只可以在这里等结果。” 他慢慢地握住了十四的手,让彼此的心跳互相听闻。 “在你的心里,你的丈夫是世界下最聪明的人,一定能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但有些时候,两全其美的办法……并不存在。” 第七章 饮甘 宫苑深深,长空无雁叫。 空旷的天穹和连绵的宫殿,在视野里无尽地铺开。一路马车转轿再步行。 行走在荒凉的地砖上,有杂草生于隙。白衣国侯路过了青石宫。 青檐结蛛网,红瓦麻雀飞。 在齐宫盛景里,这是凋落的一角。 丘吉在前面解释道:「您与武安侯的决斗,越少人知道越好.....虽然已经瞒不住。」 入宫的路有很多条,他在解释为什么走这里。重玄遵并不在意。 他还未醒酒,不妨让这个世界再迷惘一阵。 当今天子御极已五十八年,在这五十八年里,他的意志始终笼罩这片天空。剑锋所指,万军所踏。目之所及,亿万民心所向。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顺他的意。 人们口称圣天子,而心不同。 譬如青石宫姜无量一意主和,譬如重玄明图拒绝领军,譬如楼兰公于明地举叛旗..... 但无一例外,所有忤逆天子意志的,最后都没有好下场。无论你是勋爵之最,抑或绝世帅才,甚至国之储君。 历史一再证明了当今天子的正确。 历史也一再地诠释了,要如何才能赢回天子之心,如何才是面对当今天子的正确选择。 譬如重玄明图赴海自解,重玄云波暮年披甲,重玄明山战死沙场,重玄褚良一战成凶屠......及至重玄胜谋定东线,重玄遵纵横夏土。才有了那一句「护国名族,荣耀将门,是谓重玄!」 但这个世界之所以波澜壮阔,恰是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姜望是姜望。 他不是楼兰公,不会等到羽翼丰满、足以拥兵叛国之时再离开,甚至于要带走自己在齐国所拥有的一切,裂土为明王。他卸甲卸冠卸印,放弃自己赢得的一切,孤身请辞。 他也不是姜梦熊。成不了大齐军神,不仅仅在兵略上不能成,在具体的选择上也不能成。哪怕朝野之间,都对他有很大的未来军神的期待。很有趣。 重玄遵只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有趣! 他总是一眼可以看到前路,故而对意外十分欢喜。他放任醉意,也放任疏狂。 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天子的表情,迫不及待想看看姜望的力量。但他的脚步依然散漫。 越是有趣的风景,越是要慢下来观赏。 他和丘吉并不多说一句话,只有靴子在石砖上敲响。一前一后,好似禅音。 路再长,终有尽头。 宫苑再深,终究得鹿已在前,韩令在宫门外。丘吉宫前止步,行过礼便要离开。 「丘公公就在这里候着吧。」韩令出声道:「之后还要你送冠军侯回去。」丘吉于是顿步,微微颔首,表示服从。 内官所有的权力,皆出于天子。 天子赏官赏爵,都需要功勋。再欣赏一个人,这人也必须要有足以匹配勋名的实绩。再厌恶一个人,也不能无罪而罚。这是一个健康的朝政体系的必然。 但内官则不同,宫城之内,是天子家事,但凭喜好,一意荣贬。 只要有一事顺了天子的心,即刻飞黄腾达。 然而在大齐宫城里,真正的聪明人,绝对不会主动靠近天子......因为那是韩令的位置。 此时日头已经升起。 韩令站在宫檐垂落的阴影里,低头向宫内汇报:「冠军侯已经来了......」重玄遵接着便听到天子的声音——「滚出去。」 紧接着他便看到大齐武安侯,哦不,庶民姜望,「滚」了出来。 确实该说是庶民,因为此战之后,无论胜负,此人都不复国侯 。他的状态倒是还好,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从高阔的宫门下走出来,整个人执着而笃定,从阴影之中,走到日照之下,步履还是有几分潇洒。 霸国之尊、王侯之贵,名、权、势,皆是当代弱冠男子之最,九死一生才赢得的那么多,说放下就放下了......当然潇洒! 做一个对自己而言有百害无一利的选择,以神临修为、羽翼未丰的状态去迎接此前隐没在大齐阴影下的风雨。他此前因为大齐而对上的平等国,因为黄河首魁而得罪的镜世台,阳国残党,夏国余孽,妖族之忌,海族之恨......诸如此般种种,竟然什么也不想。从踏出殿门的这一步,乃至于此后每一步,都要直面生死之危,而竟还能如此笃定,如此坚决......的确潇洒! 重玄遵于是明白,得鹿宫前的广场,就是他们厮杀的道台。而大齐天子,好像并不打算出来。 诚然以天子之修为,坐在宫内宫外,并不影响对这场战斗的审视。但他就没办法捕捉天子的表情了......殊是遗憾。 姜青羊又似是个木头刻的人,慢慢地走到对面去,脸上愣是不显露半点情绪。 「冠军侯.....」韩令恭敬地喊着,走近前来,小声地为重玄遵讲述这场决斗的规则。 随着韩令的讲述,他眼中的醉意也一点一点褪去。一双漆黑发亮的眸子,像是被水洗过,成为嵌在这如棋之人世里,不可被忽略的黑色棋子。子落棋枰斩大龙。 「臣有奏!」重玄遵静静听完韩令所讲述的规则,直接大袖一挥,拱手拜宫。 「讲。」齐天子的声音低沉,威严压抑,好似山雨即来,将有雷霆之怒。得鹿宫的太监宫女们大气都不敢喘。 而重玄遵自顾自禀道:「臣......请斩姜青羊!」丘吉脚步一颤,韩令愕然。 齐国这一代的天骄,还真是个个出人意料!姜望缄如石塑。 得鹿宫里天子的声音只道:「理由。」 「必输的战斗,没必要开始。」重玄遵双手一张,大袖飘飘,此刻他的散漫、他的随性,全都一扫而空,随酒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冠盖京华,势满临淄,是无与伦比的自信:「我无憾而至神临,已近两年矣!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自缚手脚,与我同境而战。」 「大胆!」韩令连忙站出来呵斥:「冠军侯的意思,难道是说这场决斗在浪费你的时间吗?」 重玄氏乃千年世家,顶级名门。如今更是一门三侯,煊赫临淄.....但这些都不是重玄遵的底气。 他的底气来源于他自己。 此刻看了韩令一眼,只是淡淡地说道:「我乃大齐国侯,勤于修业,手不释卷。时间何等宝贵,岂容虚耗?如果只要一个确定的结果,倒不如直接杀了他!何必让本侯多费一番手脚?」 听到「勤于修业」,刚刚把他从酒舍里找出来的丘吉不免垂眸。听到「手不释卷」,韩令都眼皮直跳。 但天子的声音只道:「冠军侯意在如何?」 「允他杀我!」重玄遵直接道:「伐夏一战也近两年,我与姜望不曾见生死。若要我拔刀,切磋难以止渴,决死方能饮甘。」 他看向姜望:「我也想看看,是什么让姜青羊目空一切,竟觉得自己,可以后来居上?」 姜望张了张嘴,有心解释一下,这场决斗完全是天子的安排,他全无半点自主。但想了想,还是一声未发。 而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天子只道:「准!」 「清场!」韩令适时吩咐:「所有人全部离宫!」 太监宫女低头鱼贯而出,得鹿宫的大门缓缓关上,丘吉也守在门外。 整座得鹿宫,除开正要生死对决的两人,只剩下韩令和天子而已。天子在宫室内,韩令在场外。 这场决斗并没有太多观众,尽管无数双耳朵,都拥挤在宫门外倾听结果。 「当我走上台阶,决斗开始!」韩令说着,后退一步,直接站到了得鹿宫的廊柱边。 就在他这一步落下的同时,天地之间起剑鸣! 这世上没有谁能比姜望更深刻地感知重玄遵的强大,他曾在试剑天下、立成四楼、得悟真我之后,于万军阵前,被日轮砸到了地底,错失伐夏先锋一职。 彼时他已倾尽全力,的确是找不到任何机会。重玄遵占得一先,就绝不放手,压了一线,就压得极死。 他这一路走来,厮杀无数,不乏以弱胜强,不乏绝境得胜,不乏死中求生。唯独有两个人,是在正面对决中,让他深刻地感受到,即便实力相近,也会战斗艰难。 这两个人的战斗才情,都是当世绝顶。心性意志,全无破绽。一个在楚国,名为斗昭。 还有一个,就在眼前。 今日这一战,于他是生死之战。 诚然他是剖心剖胆,叫齐天子给了他一个全身而走的机会。但他若不能把握,不幸死在这时,也就死在这时了。 重玄遵出于骄傲也好,出于惺惺相惜也好,帮他解开了束缚,给了他真正公平对决的机会。但重玄遵无论如何都不会死,甚至天子都会亲自看顾。 就如天子所说,他是大齐国侯,而你姜望不愿再是。 于姜望而言,这只代表一件事——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解放自己,真正展现自己全部的杀力。 他必全力以赴! 真正用自己的剑,行自己的道! 韩令靴子踏上台阶的时候,也是他出剑的时候。青衫已绝云翳去,剑鸣雄彻齐王宫! 此声剑鸣一响--轰隆隆隆! 天穹顿时密布雷云,一道道恐怖的雷柱,铺满了整个广场,一时成林!雷光如蟒击地,清洗了重玄遵所有的腾挪空间。 而他只是往前一步,踏进了太阳神宫。 这降外道金刚雷音重玄遵早已见过,不意今日能磅礴如此......但也不过如此! 面对他重玄遵,姜望岂能以旧招争先?令他在意的,是姜望正面斩来的这一剑。 琉璃瓦、黄金砖,白玉筑雕栏,明珠照神王。辉煌宫殿在雷网之中穿行,神光与雷光对照。 重玄遵负手立身于神宫,发丝轻舞,寒星般的眼眸如棋盘落子,直接嵌入姜望的眼睛! 瞳术,星罗棋布! 素知武安侯瞳术超群,今日试之! 姜望的一双眸子,已经彻底转化为赤金。在轰鸣的雷光之下、辉煌的神光之外,依然如此显眼,散发着不朽的、明耀的光。 但是在这赤金色的周围,出现一团一团的黑,仿佛棋盘上的弈局。赤金之子唯有两颗,漆黑之子却是无限。 不朽之光被迅速地绞杀! 姜望轻轻一转眸,并不理会那迫近的森森杀机,而是在已成星罗的棋局里,再去寻找重玄遵的眼睛。 赤金色的瞳孔里,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念头,轻轻旋转。此前棋子纵有千万颗。 一眼念尘,夜空寻星。找到了! 朝天阙降临!轰轰轰轰轰! 古老尊贵的天阙,驾临重玄遵的神魂世界。 姜望所看到的世界是如此广阔,宇宙无垠,星空梦幻。高大神秘的蕴神殿,坐落在宇宙中央。 但朝天阙一推开,一轮烈日正当门。 一道璀璨无比、金光旋照的身 影,自那烈日之中踏出来。眉眼依稀,能见风华。 重玄明图赴海之前,将一身所学,尽录于宗祠。这就是他亲创的灵识杀法,天敕武灵相! 专意于灵识争杀,所向披靡,非神临之境不得成。此刻重玄遵自往门前走。 神王临世,白衣挂锋。 五光十色的佛掌探出来,六欲迷离,将堕一切。 重玄遵只是一抬手,雪亮刀光似银河! 刀光之瀑生生将六欲佛掌撞回天阙中。 重玄遵提刀欲横门,门后浮光一掠,出现了六欲菩萨的脸!姜望宝相庄严,光转六欲,眸中却是跳出来一朵金色的焰花。三昧之神火! 三昧真火乃是姜望第一个摘下的神通,伴随着他一路成长,从那个拔剑站在重玄胜身前的孤胆少年,长成为今天的人族英雄。 是走南闯北、东征西战,荒漠祸水迷界妖界这般一路杀过来,见真妖见天妖见超脱见众生,知见不断弥补之后......感受世情之三昧,咀嚼红尘之苦楚,而得开花。 同样的神通,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不同的表现。 在姜望这里,这道神通的核心即为「三昧」,乃是万事万物的要领、真谛。开花之前求于外,开花之后求于内。 若以姜望现在的知见来解释,便是「广闻」与「我闻」。已见人世之三昧,再返观本心之三昧。 也正是如此,才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真,明确自己的前路。心者君火,亦称神火也,其名曰上昧。 此刻姜望在神魂的战场上,点燃三昧之神火,灵识力量得到了无匹的滋长。 他的灵识显化之身,由此有了越出门户,硬撼天敕武灵相的资格。他也真个踏过了门槛! 如果说朝天阙是压制了重玄遵的神魂世界,抹平了重玄遵的主场优势。三昧之神火,则是让姜望探知神魂的真谛。 灵识力量的膨胀发生在一瞬,就在这个瞬间,姜望前脚踏出古老石门,一掌横握刀锋!反手已将这天阙倒拔起,极其蛮横的、当头砸向重玄遵! 情何以甚 作家的话 感谢书友「朕与甚宝解战袍」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54盟! 感谢书友「浪翻青云」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55盟! 另外推一本书,叫《最后的机武神》。 一本民国风的蒸汽朋克重生文,「曾经,这片土地叫做江松,是洋人最多的城市,茶楼、跑马场、武术馆到处都是,.......那时候这个国家才刚开始迎接时代的新风,帝国舰队装载了炁金属引擎和船炮的新式战舰一路打到近海,遥望京城.....」 第八章 囊括寰宇,岂无险壑 「姜望要去杀庄高羡了。」长乐宫中,正在个修剪一盆曲意梅的姜无华,忽然如是说。 曲意梅花枝婉转,而能避苦寒,开在秋分,凋在冬至,帮以「曲意」名之。虽是名贵花种,但向来不怎么受名士们喜欢,以为卑顔。不过姜无华的园子里百芬齐放,倒是什么花种都有。 花圃里并无一个仆役在。 唯有在一旁半蹲在地上、提壶浇花的太子妃宋宁儿,以及坐在?亭里,以玉匙小口喝汤的大齐皇后。 当今之世年轻一辈军功第一青年的生死去留,牵动了太多人的心。 今日之齐国,不知有多少人在等待得鹿宫的结果。 这静意圃里的皇后太子太子妃,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五官生得质朴无华、完全没有继承到皇帝皇后容貌优点的大齐太子,慢条斯理地落着剪,又重复道:「他?真的时候,就是他去杀庄高羡的时候。」 「他敢?」东国太子亲手熬的汤鲜美至极,大齐皇后的声音却很淡漠:「庄高羡乃正朔国主,受敕承位,岂能无罪而杀?贸然对庄高羡动手,是挑战国家体制,挑战现世根基。天子决不允许,本宫决不允许。若有此行,天下诛之,齐国亦然!」 姜无华认真地看着手里的梅枝:「母后难道真以为,他今日请辞,只是以进为退,向天子要求更多吗?」 他的意思非常明显——姜望都已经请辞了,还有什么不敢? 姜望这次若成功离齐,那他的一举一动都只代表自己,再也代表不了齐国。他做什么事情,挑战国家体制也好,挑战现世秩序也罢,都是他自己担责,连累不到齐国来。那你大齐天子也好,大齐皇后也好,有什么理由「决不允许」?最多也就是「若有此行,天下诛之」,如他国一般,在事后捕杀罢了。 但皇后只是略蹙娥眉,她并不觉得姜望是真的要走:「恃宠而娇,挟功邀赏,比类般人,历代不乏,本宫是见得多了。」 「您可以不了解武安侯,但不应该不了解天子。」姜无华没什么波澜地道:「看来母后还是对武安侯重启雷贵妃案一事,耿耿于怀。」 姜望是否挟功邀赏或者可以商榷,但如今的大齐天子,绝不是一个能够被挟持逼迫的帝君。 大齐皇后面上无喜无悲,只是将玉匙放了回去,忽然之间没了食欲。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母子之间还是第一次正式聊起。她不愿意承认,是她当年所做的选择,在若干年后,逼得向来低调、恨不得被所有人遗忘的姜无华,提前踏入神临。 她只觉得是姜望的错。 区区外臣,何等轻慢皇家,自以为是! 难道北衙无名捕?难道朝野无能臣?这天底下聪明人多得是,偏偏他姜望,事情都过去了那么多年,早已尘埃落定,非得翻捡起来,搅得天地飞尖,脏污一片! 一旁的太子妃宋宁儿,听了半晌,这时候扭过头来,小声地道:「武安侯同那庄国国主,竟有如此大仇,一天都等不得么?我倒是只读过那两篇‘十年来痛心之言,,还以为他们该是同仇敌忾。」 她说的自是姜望当初那篇传檄天下绞杀无生教的文章,和庄高羡所刻写的枫林生灵碑祭文。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彼时两篇文章羡慕举于世,庄君庄高羡和庄国出身的姜望殊途同归,共报国仇,一度被传为佳话。 庄国国相杜如?那时候还对姜望去国他就的行为表示体谅,说「好男儿功成不必在故土,大丈夫扬名自可在他乡」,很是让人动容。这句话至今都有人津津乐道,被视为大争之世良禽择木的君臣典范。明君贤相的度量,尽显于此。 宋宁儿不太关注这些,竟不知姜望怎样恨 庄高羡到这个地步,不惜弃下如此高位也要往而杀之。 「无非是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情。细究起来,庄廷和白骨道还真分不出个你我。只是没有证据,谁也不能说什么。」姜无华淡淡地道:「当中或许还有些别的隐情,但武安侯从未分开提及,我们也只能猜测了。」 大齐皇后道:「没有证据的事情,那还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也未见得就是庄国负他姜望。今日我大齐待他何其厚,他说走就走了,他日兵戈反向,对错又与谁言?」 他现在倒是承认姜望是真心请辞,而非以退为进,挟功邀赏。姜无华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证据自然是没有,不过儿臣想问,母后您是信姜望,还是信那庄高羡呢?」 大齐皇后一时窒住。 她虽然憎厌姜望,但也不得不承认。除了姜望,谁还会为已无价值可言的林氏孤女讨公道?谁敢直面她这个大刘皇后,去为已经死去多年的林况恢复名誉? 在姜无弃死后,长生宫一夜冷寂,树倒糊孙散。谁还会在意一个姜无弃身边的一个小小公孙虞的性命,敢要她这个大刘皇后的部下偿死呢? 此人在对面是真可恶但若抛开立场,确实是个信得过的。 这人的心思确实是没法猜。大齐皇后摇了摇头:「就算他与庄国国主,真有不共戴天之仇,无可回转。又何必急于此时?他日我大齐马踏天京,区区庄国,还不是传诏可灭?」 姜无华笑了:「母后啊,儿臣都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呢……估计武安侯是等不得了吧。」 大齐皇后严厉地看一看他:「你父皇英明神武,必能一匡天下。我儿伟略在怀,又如何不能马踏天京?」 姜无华笑眯眯地道:「父皇当然是英明,儿臣则未必神武。这些话关起门来说就可以了,母后切莫自己当了真。」 大齐皇后一拂袖,气得不肯言语,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乖巧的太子妃继续着话题:「武安侯若是把个人仇恨看得如此之重,凌于家国。那离开我大齐也是一桩好事。不然以他的身份无罪而擅杀他国正朔国主,咱们岂不是落人口实?景国他们可找到借口啦!」 她顿了顿,忽地抬眸:「难道这就是他请辞的理由?」 「至少……」姜无华慢慢地道:「这是天子不当场杀他的理由。」 宋宁儿眼睛转了转,又生出一点好奇:「殿下说武安侯洞真就会去杀庄高羡,难道他现在就已经能够没洞真?」 「绝无可能。」姜无华平静地道:「古往今来最快成就洞真的太虞真人李一,真正洞真的年龄,也已经是二十六岁。姜望今年才二十二。虽然说历史记录就是用来打破的,但他们处在同一个时代,我目前并没有看到姜望在修行上强过李一的理由。」 「那我就不懂了。」宋宁儿一时忘了继续浇水:「如果说一定要走,武安侯为何不等到成就洞真,再离开齐国?以他表现出来的天姿,虽稍违本心,于此洞真亦不难。现在就离开大齐,前路难测,风雨飘摇,何其凶险?」 姜无华停下了手里剪花的动作,怔怔看了前方一阵,只道:「这就是他给天子的诚。」 宋宁儿俏生生地看着他:「这也是殿下想要的臣吗?」 「天下是天子之天下,孤也是天子之臣。」姜无华的表情略微严肃:「孤不想,也不需要任何人,做长乐宫的臣。」 宋宁儿想了想,又道:「倘若武安侯这次活着离开了,殿下会对付他吗?」 姜无华哑然失笑:「孤为何要对付他?」 「他普经妨了殿下的路,还……」太子妃乖巧地看了一眼暖亭:「跟咱们母后作对。」 「妨了孤的路又何妨?孤行如 此之道,囊括寰宇,岂无高山险壑?孤绕一绕,再往前走就是。另外……」姜无华扭头看着她,语气温柔:「他从未跟母后作对过。宁儿回娘家可不要乱讲话。」 宋宁儿吐了吐舌头:「哎哟,我脑子笨,最近不回娘家就是。」 昔日斗于万军,今朝还君日轮。 问汝何以为报? 于此痛砸颅门! 正如日轮砸人脑门,砸的通常不仅仅是脑门。 姜望以朝天阙为兵器,要击垮的,更是重玄遵对自己神魂世界的掌控。天阙位移,是神宫易主。 那至尊至贵的古老石门,仿佛成了天穹的具象,不可回避,不可阻挡。而重玄遵的刀,还被姜望以六欲佛掌拿住。 在这关键的时刻重玄遵直接松手弃刀。任那灵识之刀在姜望的掌中捏成青烟,而自己倏然折跃,以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脱离六欲菩萨的注视,在空中与那古老石门平行。 而有寒眸如星,斩妄见我。看到了姜望踏门而出尚未尽掩的那一缕缝隙。 伸手一推,大步前跨! 尽管天阙镇神宫,尽管斩入吾四海。 我自掌推天门,登堂入室! 这一步真是惊绝! 何为天敕武灵? 此世此境,论武唯一,此亦天命! 是最能够发挥主场优势的灵识杀法而重玄遵却在这生死对决之刻,完全放弃自己的主场,杀进姜望的神魂世界里。你破我蕴神殿,我亦破你蕴神殿。 且看是谁不能当! 重玄遵高阔的蕴神殿,还在星海之中熠熠生辉但蕴神殿之外,已是空空荡荡,再无半点阻隔。门户大开,等手握朝天阙的姜望去破坏。 可他真能同重玄遵以此对赌吗? 他真能重玄遵一步,击破重玄遵的蕴神殿? 重玄遵的蕴神殿中,还藏着什么? 面对重玄遵这样的对手,没有把握,就等于输,这样的赌局上不得。 在姜望的元神海里,头角峥嵘的缠星之龙一跃而起,遨游星海,张牙舞爪。龙眸之中,两道金光如柱,当场撞上了杀入此间的天敕武灵相,将重玄遵即要铺开的凌厉攻势阻了一阻。 神魂杀术洞金柝! 便是这一阻,姜望退步返身,将手中高举的朝天阙又坚立,立成一座碑,立成一座牌楼。反镇自身! 轰! 重玄遵的天赖武灵相,被强行推出神魂世界,受阻于朝天阙之前,再次与立于门下的六欲菩萨对峙。 姜望是真正的倾尽全力,在战斗的一开始就想推至终局。可重玄遵怎会让他如愿神魂之争固然瞬息万变,往往一念之间交手千百合。但他们两个人彼攻我伐,却是迟迟分不出结果。 而在身外,瞳术的纠缠也在姜望点燃三昧神火之后,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那张复杂如星海的棋盘里,固然黑色棋子近手无限,不断增加。那仅有两枚的赤金色棋子,却也在源源不断的神魂补充下,断膨胀,百倍千倍地扩张体积,顷刻如山如岳。 黑色棋子乱中有序,结成阵势,反复冲击。 赤金色棋子岿然不动,永恒不朽。 在神魂世界和瞳术都陷入僵持的此刻,以太阳神宫巡游雷海的重玄遵,终于对上了姜望的剑! 他不见长相思之锋芒已多久? 自伐夏战争结束后,双方在战场上王不见王,再无同时出手的时刻,更别说正面对决。 中山国那次临时起意的切磋,只能算是打闹,并不能验出成色。 此时姜望纵行雷电之中,霜披后展,一剑横眉。 在双方视线都在厮杀的此刻,以剑代眸,势满今秋。 于那肆虐全场的雷电光柱之上,有四座星辰接次高起,星路蜿蜒结北斗,而后一剑倾! 道途钉剑,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这是当年伐夏战争开始时,在点将台上呼之欲出而未能尽出的那一剑,第一次就预备为重玄遵而鸣,于今再相逢! 当贯彻天意之杀的不周风,微旋在雪亮的剑锋之上太阳神宫里的重玄遵,看到苍穹飘雪,剑光掩盖日光雷光一切光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兴奋,那是千秋醉也光法带来的烈意,令他不由得一步走出太阳神宫,用直面危险的方式,真正感受当初点亮了岷西走廊的这一剑。 这才是厮杀! 无与伦比,酣畅淋漓。 战场在神魂世界,在他们的眼睛,也在这得鹿宫。 他面迎姜望而走,千锤百炼的恐怖体魄,在天意之杀的冷意刺激中,有针扎般的痛感。飘飘大袖之下,掌中星轮、日轮、月轮,连成了刀。 在韩令的视野里,他看到——重玄遵的眼睛是一片赤金,姜望的眼睛是一片漆黑,彼此的视线被彼此侵占,两个国侯都似盲人。他们的神魂几乎未有波动,显然已经调集所有神魂力量,厮杀在神魂战场中。 而于纵横激荡的雷光森林里,白衣胜雪的国侯,自往高处,面迎那落自九天的青衫剑仙人。 这夺尽人间风华的一刀和九天之上垂落的一剑。 曾经未相逢。 相逢的这一刻,却如此寂静。 轰! 强如韩令,也感到震耳欲聋。视野之内在某一霎,也只有炽烈的强白光! 第九章 此心不囚 曾经有无数人,都在期待这一次对撞的结果。措 万军翘首,万众瞩目。 最后是重玄遵一步神临,提前终结了战斗。 至今临淄的街谈巷议里,犹有人面红耳赤,争说当年若是如何会如何。 如今二者双双封国侯,各自神而明之,再争这一合。 五府同耀,剑移北斗,姜望已经展现了巅峰杀力,重玄遵三轮斩妄,亦无留手。 神意都被绞碎在一起,恐怖的湮灭性的波动,以刀剑相交之处为中心,迅速向四面八方扩张。 肆虐满场的雷电之林,都被一扫而空,只在穹顶尚有余响。措 而那飘飘之飞雪,尽数化作了雨。 雷鸣残震,暴雨如注。 天象亦为此合改。 可惜了好好的一个艳阳天! 当然自有一种伟大的力量将其笼罩,此等天象只局限于此方天空,不会影响得鹿宫之外,不会被得鹿宫之外的人看见。 天崩地裂亦只在此宫中。生和死都是一门隔。 场中刀与剑相抵,一合即分。措 所有的元力、空气,全都被轰碎。巨大的真空状态,存在于两人之间。而后雷雨倾。 姜望虽有双眸,目不能视。虽有双耳,耳不能闻。 在生死系于一念间的战斗里,于这一刻,听觉和视觉都已消失。唯有长相思和日月星三轮斩妄刀的对撞,带来绵延不绝的回响。 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诠释着它所遭遇的阻力。 以剑锋感受刀锋,以剑意触碰刀意。 以剑为眸,为耳,为道途的延伸,为意志的体现。 姜望纵剑更近,霜披如旗,飘展在雷雨中。措 曾经需要极力与重玄遵拉开距离,才能避免溃堤之势。现在却主动近身,争于方寸之间。他要挑战神魂,挑战勇气,还要挑战重玄遵足以笑傲神临的体魄! 不应该歌颂苦难,但天狱世界里痛不欲生的数十万次凌迟,的确成为他今日的资粮。令他得以再一次站在重玄遵面前,于厮杀中多出了更多选择,有资格正面硬撼。 而重玄遵倒提长刀,欣然自往。 这场战斗对他们的意义并不相同,但他们都必须要全力以赴。 姜望以剑仙人合四府,重玄遵以斩妄驭三光。 铿锵连响好像一曲琵琶,青电白虹如似两条蛟龙! 嘈嘈切切错杂弹,彼扑我撕,穿行在雷雨中。措 太快,太坚决,无人肯让! 雨点落向长相思冰冷的剑锋,还未迫近,就被七团光球焚化。 七团光球显化七灵,姜望剑如龙折,斩出术似洪流! 苍龙七变! 八风龙虎! 焰花焚城! 重玄遵袒衣折刀,疏狂如醉酒,左手五指一张,如月的门户开在七灵前,似虚似实的月光之手,在恐怖吸力的帮助下缠缚七灵,而汹涌的月光之海,将苍龙七变所轰出的元气乱流尽数吞没。措 是为超品道术,新月之门。 而每一缕缠到他身上的所谓八风,都在一瞬间加剧、千百次吸斥反复的重玄力场下,被撕扯得七零八碎。缠锁不加身。最后只有微风拂白衣,墨发于额前稍动。 在这样紧张而高速的战斗里,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提起他的后脖颈,将他猛然拔高三五丈。 在重玄神通的帮助下,他的身法之刁钻奇诡,能够超脱所有关于身法的想象。一切身法定式,在他身上都不成立,他可以在任何一个角度以任何一种力量推动自身,并且影响对手。 如此居高临下时,他的左手又捏作飞鸟印,遥按姜望一掌。 狂风骤起,席卷八方、接天连地,将雷云都掀开了一隙。 巨大的风鸟便展翼穿隙而来,闪电般地扑落璀璨焰城。措 大齐术院所创,超品玄阶道术,天隙风鸟! 神临修士常用的超品道术多为黄阶,只有那些最优秀的道术天才,才会向玄阶道术探索。 天隙风鸟作为玄阶道术,舍弃了所有繁复的可能,只专注于两点,极致的快,无与伦比的锋利。 被术院修士称为“不可回避之术”。 它的杀伤力极其可怕。完整地贯彻了重玄遵的意志,后发而先至,一往无前地撞进了焰城里——一时贩夫走卒皆火焰,青色飘羽满华城。 姜望对焰花焚城的掌控可谓出神入化,重玄遵亦早已洞悉天隙风鸟之本真。 这是太华丽的道术交锋!措 而在下一个瞬间,青风赤火彼此交错,发生了无比灿烂的爆炸! 若非被伟力所回护,得鹿宫这一下就要消失。 姜望和重玄遵目盲而对峙。 满天的残焰在风中转! 残焰飘飘似桃花血,青衫白衣又相接。 姜望并指虚抹长剑,长相思的冷刃之上,随之跳起一缕白焰,绕锋而流。 此非不周之霜风,而是三昧之气火。措 脐下气海者,民火也,其名曰下昧! 点燃的是元气,强化的是道法。 这是姜望向内探索三昧的其中一步,自这一刻起,剑仙人斩出的所有道术,都晕染了白色的焰光,由是洞明真谛,而能同重玄遵这个稷下学宫的优异学子争锋相对。 重玄遵一边变化诸般道术,一边提刀一振,刀身之上跃起了一轮满月的虚影,像是明月高升在海平面。 脚下真就有了粼粼波光,偌大的得鹿宫陷落于更浩瀚的海洋。 四周的宫殿群都已经消失不见,唯有身处的这座宫殿成为海中孤岛,而在海水中不断沉没。 白衣的国侯就行走在海面上,海水倒映着他的卓然与潇洒,一轮巨大的明月,远远悬挂在他的身后。措 照耀天与海,当然也照耀他。 他一步步地往前走,海面在他的靴底泛起细微的涟漪。月相世界随着他的脚步已铺开。 月轮开花之后,他将月光编织成了此世。 在人间成就了梦乡。 相较于他的其它神通,月轮总是不够显眼,但并非它不够强大。只是重玄遵战斗风格,常常不会对它有太多的体现。 传说明月是世界上最孤寂的囚牢。 月轮亦如此。措 开花之前囚身,开花之后囚心。 姜望以长剑所斩出的一切道术,都要先在这座月相世界里映为虚影、成为梦幻。 而重玄遵代表此间之真。 他的道术铺天盖地,他的刀锋寒意凌颈。 他身后的巨大月相,主导了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唯独……姜望。 姜望的双眸仍然只有漆黑,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黑布,他却也毫不犹豫地踏浪而行,斩出一道道被月相世界阻隔而被下昧之火点燃的术法。 剑演万法,自行月相。措 决死的交锋即将来临,双方都贯彻了自己的勇气和决心。 但让人期待的爆发并未发生。 在那无尽寂寥的海平面上,墨发垂肩的重玄遵大步而前,其身却在后退,以一种粉碎了观者感官的方式,走回了那一轮巨大的孤独月亮。 恰恰在他走回去的前一息,姜望遍身灿耀不朽之赤金光芒,好似立地塑金身,一念成神佛。 在他脚下海水退潮,在他头顶夜空褪色。 寂寞无垠的月相世界,被他的不朽照破! 悬照赤心,真我无幻!措 此心如何能成囚? 先时累聚的道术、剑演之万法,一时间爆发在一起,如洪流奔涌,顷刻吞月! 巨大的孤独的月亮消失了,寂寞的无垠的海洋已褪去。 得鹿宫以及宫外的宫殿群,再一次出现在视野里。 月相世界被击破! 可惜…… 姜望心中暗道一声可惜。措 月相世界是重玄遵此前从未展示过的杀招,但因为赤心神通与真我道途的存在,反而让姜望看到了难得的机会。他亦不敢保留,第一时间启用歧途,谨慎地给予了重玄遵一个甚至称不上错误、只是相对次优的选择。 重玄遵还是在生死交锋的关头,毫不犹豫地走回月亮,所行唯想。 就如他年幼就拒绝了太虚派祖师的邀请,在迷界又拒绝了霍士及的收徒,后来又拒绝血河宗宗主大位……人生歧途太多,有些甚至不是歧途,只是另一条同样广阔的路,但他自行大道,从未偏转。 月相世界虽然被击破,而他无恙。 月轮囚不住赤心。 歧途误不了斩妄。 这一丝可惜的情绪,刚刚在心海泛起,就被无情斩去。面对重玄遵这样的对手,姜望必须保持全部的专注,必须保持精神的无垢,在方方面面都做到极致,方有可能赢得那一缕不知何在的胜机。措 没有机会创造机会,失去机会再寻觅机会。 他在月相世界褪去的同时大踏步前进,精确地踩着月相与现实破碎的交界线,给予重玄遵一种煎熬的失控感。他的步声清晰有序,如鼓槌敲击着重玄遵心脏跳动的节奏点,给予山洪海啸般绝不止歇的压力。 姜望对战斗节奏的把控,已近绝顶。 换做任何一个敌人,都很难在此刻不落入“势”的下风。 但他所面对的对手,名为重玄。 重玄家的男儿,从来不会惧怕压力。 担山担海,岂重于担责?措 重玄遵身后已无月,而与姜望面向而行。天下虽大,无人能让他避道。只是他一直轻松自然的脚步,蓦地一沉! 整座得鹿宫都随之一沉! 姜望也手如绑铁,身如缠石,腿如灌铅,肩上像是扛着一座山! 此一时重玄之力全开,重玄万重! 万钧所负,岂可轻移? 面对重玄遵,慢一分都嫌太多,慢一厘已是致死之因! 重玄遵飘飞大袖,在如此恐怖的力场下如鱼在水,没有耽误半点时间,一步踏前,一刀横抹——措 铛! 天地两分时,姜望仍然竖剑接住了这一刀。 在他竖剑的时候他原本来不及,可是他的身上,突兀的燃起了赤火! 此前他在五府同耀剑仙人的状态下,只是赤红色的火线绕身而流。但现在赤火点燃在他的皮肤,游走在他的肌肉,跳动在他的血液里! 肾者臣火,亦称精火也,其名曰……中昧! 探索的是精血,沸腾的是体魄! 重玄遵一刀斩得姜望不断后退,可是随着中昧之火的燃烧,姜望顿止身形,而竟倒推!措 三昧真火自君而民再臣,接次点燃,此刻的姜望在精、气、神这三个方向得到了全面的加强。 他也在神魂之战、瞳术之战、道术之战,乃至于剑术刀术之战里,全部进击! 汹汹大势如涨潮,洪流溃堤在一瞬。 这样险恶关头,重玄遵却慢条斯理,如作闲茶饮。 血液奔行在他的身体里,有如湖海咆哮。力量鼓荡在他的肌肉中,是高山巍然。他的剑眉掠上一缕金边,他的黑发染上一层银辉,他那被赤金色覆盖的眼睛,在卧蚕处流动了星影。 他对神通的开发举世无双,以日月星三光之力勾勒自身,三才结阵绘禁纹。瞬间筑起自我防护的堡垒,又好似立起天柱以撑天。 在这样的状态下,同时稳住了星罗棋布之棋盘,调整了黑色棋子的如潮攻势。掌控天敕武灵相,打退了六欲菩萨的入侵。而后大袖张如云旗,长刀任性劈斩,斩在了姜望的剑锋!措 锵! 刀剑交错而过又再回来。 谁也不避,谁也不退。兵器是彼此勇气的延伸。 日月星三光,精气神三昧。 一个是亘古悬照,无尽辉煌;一个是此中滋味,唯吾自知! 他们对战斗时机的把握,都是当世绝顶。所以彼此都不会给对方留机会。 所有的战斗意图都被预判,所有的战斗陷阱都无法成立。他们杀成一团,几乎难分彼此。措 雨早已被杀尽了,单单几缕残雷,剩得十分苦闷,也在云中将被推走。朝阳仍然悬照,可阳光却不敢落到他们身上。 光也被斩碎! 两人一合即分,一分又合。 再分再合,瞬间对杀了三十三轮。 这是神、意、势的全方位碰撞,力与美完全诠释于他们舒展的肢体中。 甚至散逸的剑气与刀气都在厮杀。 姜望以仙念掌控每一缕剑气,以严谨的、军阵推进般的方式,去争夺二者身外的空间,在已有的战场之外还在开拓战场。重玄遵则斩妄见我,任意自然,每一缕刀气,都落在最直接最恰当的地方。措 因为无法分出胜负,剑气与刀气不断碰撞不断飞散,亦不断增加不断膨胀,最后绕身而开,绽成一朵几乎填塞得鹿宫的莲! 搏命的二者,斗杀于蕊中。 这是一朵如此巨大、美丽得近乎梦幻的莲,本该洞穿一切的锐气,却在难分轩轾的战斗才华下,结成了恐怖的平衡。 此等画卷如梦如幻,不似人间能见。 青衫白衣,杀在气莲道台。 幻光飞转,连韩令也看不清此时的胜负。双璧并举,实在是难分秋色! 只是随着战斗的进行,交战中产生的这朵气莲愈发恐怖。它在剑气和刀气之外,还渐渐混入了两位天之骄子的神意,两位国侯的势。措 双方都尝试过用这朵气莲影响对手,而都被对方破解。他们维持着脆弱而又顽固的平衡,就此形成僵局。 在厮杀中无意产生的这朵恐怖造物,便在这种怪诞的情势下,不断汲取着二者战斗的余波,不断地成长、膨胀。 难以想象,当它走到崩溃的那一步,竟会产生何等可怕的破坏力。 定然不止于神临层次! 但姜望和重玄遵,此时都不能收手。 他们在全方位的彼此抗衡中,但凡有一丝罅隙,有一点退让,顷刻就要迎来全方位的崩塌。 现在最稳妥的胜利方法只有一个——在这朵恐怖气莲爆炸前,先一步击败对手!措 可是面对这样的对手,他们也只能在保证自己绝不出错的同时,等待对手出错! 然而他们都没有等到。 这两个年轻人的意志,好像和时间的流逝同样恒定,同样坚决。 韩令无法判断他们到底谁更心坚如铁。因为没能等到他们的意志力熬到极限,由他们的战斗余波所产生的恐怖气莲,就已经膨胀到了他们所能把控平衡的极限—— 无限逼近于洞真! 于是……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足以撕碎耳膜的洪声。措 正在生死搏杀的两个人,瞬间就被巨大的气浪掀飞。属于他们的散逸力量堆积起来,膨胀成了他们也无法抵抗的山洪! 而在这个同样无力的时刻,白衣飘飘的重玄遵身周,浮现一颗美丽至极的璀璨星辰。这颗星辰悄无声息的破碎了。 重玄遵瞬间站定,墨发飘飞,提刀进斩! 他永远不介意和对手同处险境,同承压力,同受苦楚。 他拥有星轮! 他确实没能在气莲爆炸前击败对手,就如姜望也没能找到他的破绽。 可是他拥有星轮。措 拥有星轮,他就拥有了先机,拥有了在气莲爆炸之后依旧完好的体魄,而面迎虽然竭力防护、却也已经吐血倒飞的姜望! 此时一刀定乾坤! 可是……重玄遵有星轮,姜望又在等什么呢? 重玄遵的星轮并不是秘密,拖到气莲爆炸他几乎是必输的结果,他在等待什么?难道只是无计可施吗? 倒飞于半空的姜望,给了一个所有人都不曾想到过的回答—— 他在等这朵气莲爆炸! 他在倒飞,他在吐血。可是他的力量在膨胀,他的道元在鼓荡。他身周的元气,如漩涡环转!措 在他的身后,展开了一幅气息神秘的长长图卷。 图卷左侧开宗明义,以道文书就,其曰—— “万物有灵,人即万物灵长。 “…… “人即宇,人即宙,人即万仙之仙!” 如斯恢弘! 在这些文字之后,一个光头、赤身,上身没有女性性征、下身没有男性性征,五官也说不上男女,完全模糊了性别的人,出现在画幅中。措 这个人描绘得纤毫毕现,毛发皮肉无一不清晰。绕着他的身体不断延展开的,是难以计数的细小光圈。 每一个光圈之中,都坐着一个隐约的仙人虚影。万仙来朝。 而在此刻跳进去两颗晶莹剔透的仙念,翩翩然落入了画中人双耳边的光圈里,将虚影描绘为真实。 万仙来朝图,今日画耳仙! 这当然不是正本的万仙来朝图,可这是真正的耳仙人。 轰!咚!嘭!滋—— 重玄遵那短暂失聪的耳朵,骤听得万般杂声,而姜望的灵域,不,声闻仙域已降临!措 在这场必须要赢得胜利的战斗里,姜望复刻了他在妖界所创造的声闻仙域,虽然范围不及当时,虽然神通开花后的了己三昧加上万仙来朝图的耳仙人,也比不上知闻钟的支持,虽然有太多的虽然…… 但此域曾经战洞真! 自开战而至现在,所有的嘈声,全都成了姜望的武器。此前所有拼尽全力的交锋,竟成了此刻磅礴无垠的积累。 尤其是气莲爆炸所产生的声浪,几如长河瀚海。在声闻仙域的覆盖之下,就成为了耳仙人座下的万马千军。 万声来朝,万声皆赴。 重玄遵提刀才来,一瞬间已经遭受千万次轰击,直接被打得倒飞而起。本就是他们两个都不能掌控的力量所产生的爆炸,在这个时候竟然被声闻仙域所利用,成为姜望的主场。这根本不可能反应得过来,即便他是重玄遵! 他的那一丝罅隙,就此出现了。措 姜望身如青虹直贯,在空中后来居上,几乎与倒飞的重玄遵完全平行。青衫对着白衣,各有各的皎洁。眼睛对着眼睛,尽管他们现在都看不见! 而韩令看到了……看到姜望遍身是伤,青衫残破都来不及修复。嘴角仍淌血,一剑已横眉! 在几乎不闻的碎响里,重玄遵的身周,又一颗星辰碎灭了。 二碎星轮! 这颗星轮破碎的意义,非常不同。 因为它不是重玄遵权衡利弊的选择,更非重玄遵用以争胜的弃子,而是实实在在地被姜望强势击破。 它意味着重玄遵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落入下风!措 但姜望要赢得胜利,岂能止步于上风? 就连那星轮碎灭的微响,也化作了尖针,刺向重玄遵的要害。 而姜望不断地出剑,剑如泼雨! 刺、挑、劈、抹、挽、撩…… 这近乎于道的每一剑,才是姜望巅峰力量的体现。 在这场厮杀中获得的所有知见,回响在得鹿宫中的所有声音,都在声闻仙域的统治下,对重玄遵形成了短暂却全面的压制。 纵然重玄遵神通盖世、刀法绝伦,一时也只可维持着均势,而竟不能脱身。措 可此时他在下方,姜望在上方,他的落点并非无限,这场交锋本有尽头! 嘭! 重玄遵的背脊,狠狠地砸在了地砖上,发出了山脊断裂般的恐怖声响。以此落点为中心,炸开了蛛网般的裂隙! 得鹿宫的地砖,伟力倾注的屏障,成为了姜望的帮凶。 巨大的反作用力令重玄遵有瞬间的僵直,而姜望一剑当喉! 星轮三碎! 神魂的世界里,巨大的仙念似群鱼溯流,飞出天阙来,在同一时间无差别地轰击神魂世界里的一切。六欲菩萨趁机长驱直入,佛掌握持洞金柝,以之为长枪,将重玄遵的天敕武灵相,钉在了他的蕴神殿堂!措 四碎! 星罗棋布之局中,赤金色的棋子已成撑天之岳,不周之山,直接蛮横地一撞,满盘黑子皆飞起。因此跳出棋盘外,掀翻这棋盘! 五碎! 在这一刻,眸前的赤金色封障终于被揭开,重玄遵终于再一次看到姜望,也被姜望所看到。 四目相对的同时,无比恐怖的斥力以他为中心膨胀开,把姜望推上高穹! 重玄遵一握长刀,直接弹身而起,吸力斥力不断起伏之下,他的墨发白衣也飘展如旗—— “好了!”措 大齐天子那深沉似海又威严如山的声音,在宫室内响起,宣告了这场决战的终局! 第十章 山高路远 当大齐天子叫停这场战斗,战斗的结局自然就已经出现。悽 虽然此时的姜望浑身是伤,此时的重玄遵却纤尘不染。 虽然重玄遵还有两颗星轮,虽然他仍然战意高炽、气血如洪…… 但胜负已分了。 至少分在此刻。 重玄遵身在空中,忽地洒然一笑。他的墨发和白衣都垂落,大手一张,散开了日月星轮。转身步下高空,潇洒往外走。 宫门自然为他而开。 久候在宫外、或隐或现密集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悽 他的呼吸都会被反复听闻。 他早已习惯了万众瞩目,也并不在意人们的想法。 在威严高大的宫阙下,他的步履任性,笑声疏狂—— “此去山长水远,姜青羊,江湖再会!” 他就这么潇洒地走了,就像姜望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等在宫门外的丘吉,远远看了殿前的姜望一眼,什么眼神也没有给,小步跟上了重玄遵。 现在唯有姜望站在地砖开裂的得鹿宫前,他和宫室内的大齐天子,只隔了一扇门。但守在门前的韩令,不会再请他进去。悽 重玄遵的江湖再会,他视为一种祝福。 因为此去生死难料,福祸其实未知。 他赢得了与重玄遵的第二战,可是心中并没有酣畅的感觉。 他亲手斩开了离开齐国的路,可是前路也并没有变得清晰。 但这就是他的选择。 他出发的地方就是一片废墟,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回到那片废墟去。 再辉煌的盛景也不可以叫他安枕,对和错有时候只能交给时光来检验,或者说,对和错已经不再重要。悽 曾经离开庄土,万里独行,现在他也要孤独地再走回去。 他面向宫室,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臣向天子辞行!” “把朕送你的那套《史刀凿海》留下,你没有再读的必要。”宫室里传出来天子的声音:“阅尽历史四千载,洋洋洒洒千万言,竟不知一明哲保身。可见读书明智,并不能当真。” 姜望道:“这套书臣并未随身携带,陛下若是一定要讨,臣回头让人买一套还给您。” 韩令虎视眈眈地瞧着姜望,大有一言不合就上去强搜储物匣的架势。 但天子只是道:“不要再称臣了。” 那雄括万事的声音略略拔高:“武安侯姜望,罪在大不敬!今夺其爵,削其职,收其封地,贬为庶民,逐出齐土!韩令,你督行此事。”悽 姜望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和韩令一起出现在得鹿宫外,而面前宫门深掩。 他对着宫门再次深深行了一礼:“惟愿陛下保重圣体,千秋鼎盛!” 而后起身,就以这伤躯残褛,径往宫外走。 肩负驱逐庶民姜望之责的韩令,赶紧跟上,伸手一搭,便替他弥补气血、修复了如意仙衣。 身为大齐宫城内官之首,他对姜望并无个人好恶。爱憎皆同于天子。 此刻随着姜望往宫外走,明里暗里的视线都被他遮挡。 两人都无言语,直至走出了宫城——悽 宫城外,是乌泱泱的人! 此处向来是空空荡荡的广场,不允设食肆酒坊,不许叫卖聚集,何曾聚拢过这样多的人?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却缄而无声,显示了良好的纪律性。很显然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军人。 人群中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叫姜望不由得驻足。 他驻足在这阊闾门外,整理心情,笑了一笑:“诸位于此就朝食乎?” 现在是辰时,亦即“朝食”之时,很多人都在这个时候起床吃早饭。 曾经的武安侯算是和他曾经的部下打了个招呼。悽 但面前的人群沉默不言语。 仿佛可以用这沉默将他留下。 姜望驻足了片刻,又往前走。韩令便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人群也沉默地让出一条道路来。 姜望慢慢地走在人群中,视线的重量他早知道,视线的重量他已承担。 他的坚决,就在这沉默中传递。 忽然有一个汉子单膝跪地,拦在身前,仰头看着姜望,面容悲戚:“侯爷!您还记得我吗?在夏国岷西走廊,您救过我!您……为什么要离开啊?”悽 姜望看着他,其实对救他的事情并没有太多印象,但这张脸的确是相熟的,曾在夏地追随他作战。 岷西走廊那一次,弋国大将阎颇与夏国的周雄打生打死,战斗余波殃及了不少齐方士卒。 他一边伺机加入战斗、帮助阎颇,一边抓紧救人,还因此让潜伏一旁的易胜锋看到了机会,迎来了薄幸郎的偷袭。 这个汉子,大约就是当时的士卒之一。 身为将领,目光囿于一兵一卒之生死,不以保全自身、发挥更大作用为重,称得上愚蠢。但也成为人们怀念他的理由。 姜望伸手将这个汉子提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打算离开。但人群齐刷刷地跪下来一大片。 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悽 这个与他拔过哪座城,那个随他斩过什么将,谁与他举过旗,谁曾和他一起分过酒……最后都问他为什么走。 姜望只得抬起手掌,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这些热血上涌的军汉,才得肃静。 “此事朝廷自有公示,我就不说了,具体情况以朝廷公示为准。”他的视线一一扫过四周,诚恳地说道:“但是诸位袍泽,我永远不会忘记和你们并肩作战的日子。今日离别,并非永别,往后江湖再见,我当敬诸位酒!” “还是我先敬你一杯吧!”额缠玉带的李龙川从人群中走出来,手上提着一壶酒,指间夹着两个酒杯。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用靴子踢人:“都起来吧,人家心意已决,你们道个别就算心意到了。” 军汉们纷纷起身。 这个英武的青年将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走路的姿势已有十分怨气。悽 “我本是不想来,家姐非要我替她送送你,为你践行一杯……”他说着,随意倒了一杯酒,姿态轻慢地递与姜望,道了声:“嗟!” 姜望完全能够理解朋友的情绪,只是笑了笑:“今饮嗟来之酒!” 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将杯口朝下,笑着说道:“替我问凤尧姐姐好,希望以后有机会当面赔罪。” 倒是李龙川有些不好意思了,颇为扭捏地陪了一杯。 酒液下肚,沉下去一些羞臊,浮起来一些忧心。 他认真地说道:“希望咱们不要在战场上遇见。”悽 当今天下,列国相争频仍。君择臣,臣亦择君,人才往来本是常事。大齐如今的国相江汝默,可也是小时候由他爷爷带着,从申国迁来的。 不过具体到每个人身上也有不同。比如姜望这样的国之天骄、战功彪炳者,天子越是看重,就越不会放任其为他国之剑。 姜望承诺不会去其它国家效力,这承诺之所以被相信,不仅仅是因为姜望本人的品格。更因为他回来齐国当面请辞的实际行动。 这道理非常简单——他若要去天下任何一个霸主国,直接去便是,齐国的压力,自有那些霸国担着。他根本没有必要回齐国一趟,用自己的生死,来考验齐天子的心情。 知道姜望接下来想去干什么的人并不多,在姜望的认知里,除了重玄胜之外,应该只有当今天子。 因为他几乎从未在人前提及过庄高羡,在这段艰难的长旅里,他始终缄默着,咽血于肚中。 所以这句笑着说出来的“希望以后有机会”的分量,李龙川现在并不明白。悽 但是他明白李龙川这句“不要相见于战场”的沉重。他割舍了在齐国的所有名禄,表现出一心求道的无情,李龙川仍然视他为好友。 所以他郑重地说道:“绝不会。” 在李龙川之后走出人群的,乃是临淄贵族圈里最受欢迎的晏抚晏贤兄。 “我就不跟你喝酒了,等会还有事情。”他语气随意地交代着,就像姜望只是简单地出个远门,随手把一叠房契拍到姜望手中:“这里有一些宅子,五域几个主要国家都有,你自己看着住哪里方便就住哪里。省得自己再去置办了。” 这刺眼的财富之光迫得李龙川连连后退,用轻掩口鼻的方式,表现一个名门子弟对阿堵物的嫌弃。 姜望将这叠房契又塞了回去,认真地道:“晏贤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一心求道,往后应该都在深山老林、荒野险迹,用不着这许多房产。” 晏抚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反手又拍了一个储物匣在姜望手上:“这匣符篆你留着防身。常住深山老林的话,蛇虫鼠蚁什么的也颇为麻烦。”悽 姜望生怕他再看出点什么来,便大大咧咧地收起来了:“那我就却之不恭,回头给你捎点深山老林的土特产。” 这时一个黑瘦黑瘦的小子从人群里钻出来,一下子就抱住了姜望的大腿,尚未开口,先涕泪齐飞。 而后高声遏云,喊得惨绝人寰:“师父!” 姜望无奈地看着他。 他扬起泪眼婆娑的花脸:“师父,我跟您一起走。我给您捧剑!” “小兔崽子!是这么教你的吗?”当代博望侯很是气愤地踏入场内:“我教你说的什么?让你叫他不要走!” 褚幺抱紧师父的大腿,哭得很伤心但表达很清楚:“我师父天下第一,可是他不开心,如果他走了就开心,我跟他走。”悽 姜望一早就知道,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组织这么多旧部过来,除了重玄胖没有别人。但他心里明白。与其说这位挚友是想要打感情牌留住他,其实更是为了让他在离开齐国前,好好地告个别,走得更没有牵挂。 他揉了揉褚幺的脑门,温声说道:“师父现在不能带你走。你是我姜望的弟子,你能够听得懂道理,所以我跟你讲道理。第一,你娘亲在临淄,你要留下来照顾她。第二,你现在年纪还小,身体未长成,没有到完全可以放开修行的时候,你现在需要的是定下来好好读书,而不是行万里路。第三,你接下来要学的剑术,我都放在你重玄伯伯那里,等到下次见面,我要检查的……你能通过我的检查吗?” 褚幺虽然机灵,但毕竟还小,只觉得师父说的很有道理,而他褚幺确实是个听得懂道理的人。待听得最后的问题,也是下意识地点头:“能!” “好徒弟。”姜望夸赞道:“真给我长脸!” 褚幺抹了一把眼泪,俨然就骄傲起来。 重玄胜翻了个白眼。 他追着褚幺跑出来,人群中易十四却是和易怀民站在一起。兄妹两人简直是两个极端。悽 十四只是看着这一切,安安静静地不说话,易怀民则是嚷道:“姜兄!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相请不如偶遇,要不然今天……” 姜望只好拱了拱手,赔罪道:“下次一定。” 易怀民还待闹一闹,一眼便望到大步走来的华英宫主姜无忧,识趣地闭上了嘴,抻长了的脖子又缩回去。 姜无忧今日身边并无随从,简单地穿着一身武服,扎了一个马尾,大约是刚刚结束晨练便从华英宫赶来。从额上密密的细汗来看,早功的强度非常高。以她自开道武的实力,要出汗很不容易。 她也秉承着一贯简洁的风格,只问道:“姜青羊,你对齐国毫无眷恋吗?” 这不止是她的问题。 也是很多朋友想问但是没能问出口的问题——悽 当你的朋友说他要放下已有的一切,以莫大勇气去追寻自己的道途,作为朋友,又如何能以友情之名阻其前路? 所以李龙川只是愤愤不平一下,所以易怀民只是嚷一嚷“约定”。 此刻姜望看着姜无忧,晨光在她小麦色的肌肤上流淌,使得她在尊贵之外,有一种有别于其他皇储的蓬勃的生命力。而她的眼睛是如此英气,此刻又如此锐利。 殿下,我眷恋在齐国的一切,而这正是我请辞的原因。姜望在心中喃语。 但他只能这样回答:“殿下,我的路不在这里。” 姜无忧静静地审视着他。 他也平静地回望。悽 终于,姜无忧说道:“记得你答应孤一个要求吗?” 姜望苦涩地笑了一下。“当然。” 他永远记得他还欠姜无忧一个承诺,他会毫无保留地全力帮姜无忧一次,以偿还在营救竹碧琼一事里,姜无忧的帮助。 姜无忧如果让他留下,他就一定会留下。 哪怕他的心已经非常饥饿,非常需要吞食仇恨的痛果,甚至在妖界的时候就已经无法再按捺! “原谅祁帅吧。”姜无忧说道:“虽然她并不需要,但这是孤唯一的要求。” 姜望默然。悽 姜无忧看着他的眼睛:“你说的对,那不是一场交易。” 而后径自转身,踏着晨光离去。 她知道姜望有意斩离,而来主动解开因果。 此行山高路远。 不要牵挂。 第十一章 相安无事 “我的封地朝廷都要收回。老山铁骑以后归你,薛汝石已带队去鸣空寒山。你比我聪明,打仗比我强,他们跟着你会有前程。” “独孤小进德盛商行,我已与她说好。我的份额转三成给她,剩下的都归你。她很可靠,也很努力,你可以多教教她。” “我在临淄和老山的两座侯府都会裁撤。但早前天子赏我的宅子倒还留着,算作可以变卖的家产。就留给褚幺母子住吧,谢平仍可以做管家,仆役尽都留用,我已付了足额的工钱。有事情你多照应着。等褚幺及冠,家里的开支就由他自己负责。” “廉雀性子急,骨头硬,有什么事情你要压着他。廉家的手艺在那里,冷静下来没有什么不能解决。” “三分香气楼在跻身四大名馆之前,官面上的麻烦你要帮着解决,这是我答应了的。有华英宫主和柳姑娘在,问题应该不大。” “随我在迷界战死的三千两百人,你把我能卖的资产都卖了,拿钱抚恤他们的家人。朝廷给的是朝廷的,我给的是我的。” “方元猷自幼孤苦,没有家人。我已把他的旧甲,葬入南山将军冢。郑商鸣说那个坟位是为我战死预留的,风水极好……如有来生,希望他投个好人家。” “天府城的太虚角楼,把我的那一份都转给吕宗骁吧。太虚使者的玉牌我虽然拒了,楼却是咱们建起来的,怎么运营看你。” “我府里那班歌舞伎,是牧国云云公主送的。就不要再送来送去了,她们愿意的话就帮她们找个营生,不愿意的话就养着,也吃用不了多少……或许开个歌舞坊?你做生意很有本事……” 武安侯府的牌匾已卸下。宫卫们进进出出地贴封条。抄家的场面异常祥和,就跟搬家差不多。 姜望站在院子中间,慢慢地想,自己是否还有什么遗漏,一边思考一边说话。重玄胜靠在躺椅上打哈欠:“还有没有了?絮絮叨叨的!韩总管都等你很久了!” 韩令正负手在院落一角,不发一言。安静欣赏着这座风格相当混乱的宅邸,试着捕捉一下姜某人的性格片段,多了解了解昨天的临淄新贵,今日的天涯路人。 “劳驾起身。”一名宫卫走到重玄胜旁边,很有礼貌地道。 重玄胜瞪圆了小眼睛:“这把躺椅是我的,我的!我买的!” “抱歉,侯爷。”宫卫一板一眼地道:“武安侯府的东西,都要查封。” 重玄胜瞪了一阵,还是愤愤地爬起身来,宫卫立即将封条贴上了。 他恶狠狠地去瞪姜望。 姜望已扭头过去,对站在仪门位置的俊俏男子道:“白兄,你考虑好了没有?我的意见是你就留在这里。大齐帝国海纳百川,能容天下,当今天子是盖世雄主,东国之大,云集名臣。你的才能远胜于我,在这里才可以尽展所长。” “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白玉瑕抱臂而立,侧对院中人:“我来东域,仕望君,非仕齐也。” 姜望认真地道:“我自己尚且漂泊,不知前路何在。跟着我走,可能会很危险。”白玉瑕叹了一口气有些忧郁:“我去哪里不危险呢?” 姜望一时无话可说。 “倒不用担心我妨你,你运气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白玉瑕摆了摆手:“我去备车。” 与重玄胜形影不离的十四,始终一声不吭。她惯来不爱说话,今天却是几次欲言又止。她不通世情,在过往的人生里只有重玄胜,再后来有了姜望这半个朋友,以及因姜望而促成的家人。今日絮絮叨叨的姜望……好像在交代遗言。 她不知道怎么表达。 她为这种感觉而难过。 侯府里的一切都被查封马车也是临时买来,拉车的亦是一般的马。姜望的白牛在南夏、焰照在青羊镇,都留给褚幺。 却说白玉暇出了侯府大门,抬手便招了招,释放些许气势,招那拉车的马儿过来。却不承想此马甚劣,半点灵性也无,稍被刺激就发起狂来,拉着车厢没头没脑地在街上狂奔。 白玉暇飞身跃至,轻松拽住缰绳,将此***在原地,勒得它拔身而起,在空中扬蹄 武安侯府所在的街道,于临淄是一等繁华所在,向来少不了行人。也就是今日武安侯府查抄,北衙才稍稍封了一下街。 但迎面正有一架奢华马车行来,白玉暇虽然勒马及时,对面却也惊住。 车夫倒是好手,第一时间勒马停车,可拉车的两匹马也是神骏,受惊之下力大无穷,更兼方向不同,整辆马车顿时倒翻,一个胖乎乎的婴儿飞了出来! 白玉瑕踏步御空,探手将襁褓中的婴儿抱住,又回手一按,定住了正在倒翻的马车,将之翻转。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身姿翩跹。 也才在这时候,看到那个面如死灰的车夫,以及马车车厢里那张惊魂未定的、端庄秀丽的脸。 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本来就身体不好,她的面容很有些苍白。 此时慌慌张张从装饰奢华的马车里爬出来,张开双臂往这边跑:“镜儿,镜儿!”白玉瑕把婴儿放在她怀里,安抚她的情绪:“放心,孩子没事。” 与重玄胜完成了最后交代的姜望,正好听到动静,踏出府邸来,有些惊讶地道:“鲍夫人!” 此刻紧张地抱着孩子的小妇人,恰是朔方伯府鲍仲清的遗孀、苍术郡郡守之女苗玉枝。 她扭头看见姜望,犹带惊色的脸上,眼泪顿时决堤。但还守着礼节,欠身道:“侯爷。” 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 她穿得素净,脸色苍白,又梨花带雨,真有几分我见犹怜。 “我已不是什么侯爷,夫人不妨直呼我名。”姜望摆了摆手,走近前去看孩子,鼻端嗅到一种淡淡的香味,好似是金羽凤仙花。“小玄镜没事吧?” 苗玉枝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不到一岁的鲍玄镜,完全不知道害怕为何物,似乎把刚才的危险,视作了一个好玩的游戏,故而咯咯直笑。此刻看到了姜望,则是张开莲藕般的小胖手,热情地要抱抱。 “侯……姜兄。”苗玉枝道:“这么多天没见,镜儿还是很喜欢你呢。” 姜望把笑得十分天真无辜的小玄镜抱在怀里,略略检查了一番,确定他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才笑着对小家伙道:“玄镜,你很喜欢我吗?” 小玄镜笑得露出两颗乳牙,伸出肉肉的小手,抓在他的喉结上,好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物,很努力地挠着。 咽喉要害等闲不示于人,不过在一个婴儿手中却是无伤大雅,权当挠痒。 姜望任他乱抓笑着问苗玉枝:“夫人带着玄镜,是要去哪里?” 苗玉枝道:“他在家里哭闹个不停,我便说带他出来散散心,顺便……去祭祭他父亲。果然一出门就不哭了,是个性子野的。” 姜望肃容:“这事不能耽搁。” 他把小手一直不闲着的鲍玄镜放回苗玉枝怀里:“孩子还小,夫人不可让他在墓地久待。速去速回为好。” 苗玉枝低下头,嗯了一声,又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姜兄你……一路顺风。” 姜望点头表示谢过:“希望再见之时,玄镜已经能跑能跳,复见朔方之雄风!”小玄镜咧嘴笑着,仿佛听懂了一般,在母亲怀里使劲蹦了两下。 苗玉枝又欠身一礼,抱着孩子回车厢里去了。 车夫早已吓得半死,此刻是强自镇定,驾驭着马车,小心翼翼地离开了这条街道。马车才行过两条街,苗玉枝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往左。” 车夫犹豫地道:“夫人,左边不是去将军冢的路。” 车厢之中,苗玉枝迷惘地靠坐着,怀中的婴儿也抿了起嘴唇,再无笑意。她的声音淡漠:“孩子吓着了,今日……不祭。” 目睹着朔方伯府的马车离去。 白玉瑕若有所思:“去祭鲍仲清,要经过你家吗?” “我哪里知道。”姜望不耐地道:“你倒是不妨我,出门就妨着别人了!未来的朔方伯,差点没在这摔出个好歹……你备的车呢?” “车不就在——”白玉瑕扭头过去,才发现那驽马吃这一吓一激,已是跪伏在地,死得透。本就不怎么样的车厢,在他放手之后,亦是摔在地上,分崩离析。 “噻。你运气真不好,找的什么马车。”白某人把手一拍:“算了,我再去弄一辆回来。” 之所以非要备马车,倒不是姜望要讲什么排场,而是他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在齐境之内横飞了。总不能徒步出境? “不找了,就这样走吧。”韩令在这时候走出来。 姜望道:“我已夺爵去职,境内不可横飞。” “不要紧。”韩令颇为温和地道:“本官是皇命在身,奉旨驱逐。我拎着你飞。” 他看了白玉瑕一眼,补充道:“你们。” 宫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天子身周之地,他韩总管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可浪费。 梁庶是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八月来到的临淄,在东街口做成衣生意。 他的手艺其实还算不错,但在竞争激烈的临淄,也只能勉强混口饭吃……他万里迢迢跑到临淄来,当然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 他带着任务。 他的任务非常简单,就只是搜集所有关于大齐武安侯(彼时还只是青羊子)的情报。甚至因为他本身并不具备超凡修为,对他的情报要求也很低。不需要情报有多么准确、多么隐秘,只要是临淄城里关注武安侯的老百姓,能够第一时间得知的消息就行。 而他所获得的酬劳非常丰厚,足够他在中山国的妻子儿子锦衣玉食。 是的,他是中山国人。一个在各种意义上都非常普通的人,本身也没有什么修行天赋。在很早的时候就被神秘人吸纳,作为特殊人才培养。 他至今不知道上级是谁,不知道自己背后是什么组织。 武安侯以大不敬之罪,被削爵去职、驱逐出境!这消息哄传临淄,他当然也第一时间得知。 通过进料的渠道,夹了一封闲谈的信,将此事加入临淄的诸多杂谈中,当天就送了出去。 他不知道终点是哪里,不知道谁会接收,也不知道临淄是否还有他的“朋友”存在。他也不需要知道。 这封信以非常可怕的速度传到了新安城,中间当然少不得一些超凡手段。 这是庄国国相杜如晦亲自架设的一条线,耗费巨万,横贯现世万里,只为姜望一人。 道历三九一九年姜望于黄河之会登场,剑指林正仁,吓得所谓的庄国天骄不敢上台,而后一举夺魁、天下扬名。 从那个时候起,这个名字就成了庄高羡的心病。本该随着历史烟消云散的枫林旧事,便成了一块拔不掉的恶疮,挤不干净的殡! 甚至还是在归国的路上,杜如晦就已经着手准备针对姜望的情报线,一直到如今!这些密密匝匝的情报,支撑着他们历次精准的行动。 第一次通魔之罪,天下缉捕,险就功成。 第二次更是由庄高羡亲自涉险,匿迹前往妖界出手,成功将其打进霜风谷,近乎完美地完成了计划。 之所以只能说“近乎”,因为姜望于不可能中创造了可能,奇迹般地逃回现世。 而后相安无事到今天。 是的,本该是相安无事。 庄高羡已经放弃再冒险,他作为一国之君、四千里山河主宰,传承了三代的庄国正朔天子,冒那么大的险都没能成功,还被齐国敲打,被三刑宫盯上了。若再三为之,风险太大,而收益太浅! 身为大齐武安侯的姜望,本就与他一起站在时代的洪流里,本就同为国家体制的一员!是既得利益者,也是体制本身。 天子不杀,弑君者百代莫赎。除非社稷崩灭,天子杀天子。 大齐武安侯是不可以擅杀他庄国天子庄高羡的,无罪而诛天子,等于挑战现世主流的国家体制,等于否定人道洪流里的天子之概念,亦等于阻截人道洪流! 人道洪流滚滚向前,国家体制乃是大势所趋,任何阻挡在此洪流之前的存在,都将被毫不留情地碾灭。姜望如是,齐国也不能例外。 今日大齐武安侯敢擅杀庄国天子,他日景国便能问罪临淄! 除非他庄高羡有大恶大罪,或有机会责而杀之。但他如此贤明,朝野称颂,他如此德昭,万民敬服,又哪里存在这样的机会? 又或者,有朝一日大齐帝国一匡天下,连景国也扫平——那又怎么可能?所以庄高羡本是已经放弃了冒险的。 他愿意和一个不断证明潜力、不断创造奇迹、身后站了越来越多强者的年轻人,在遥远的时间和空间里相安无事。 他愿意把遥在东国的绝世天骄,当成一个警醒自己的暮鼓晨钟,以其每一次精彩的事迹为回响,督促自己更虚心纳谏、更勤政爱民,带领这个国家往更高处走。 但是现在…… “他现在可以杀你了。”殿中有高悬之明镜,镜中的声音如是道。 空阔的大殿里,唯有庄高羡一人坐龙椅。 他的面容隐在阴影里:“是的,这很公平。我现在也可以杀他。” 镜中的声音道:“他非大齐国侯,不再受齐国庇护。但仍是带回神霄世界消息的人族英雄,你若杀他,自损国格。一旦暴露难逃三刑。” 庄高羡坐得端正而威仪,轻轻阖眸,只道:“所以我需要做得干净一点。” 第十二章 勿忘心安 “年轻的勇气真是可贵啊。”镜中的声音忽然感慨。 庄高羡并不承认他的勇气不如姜望。 他当然没办法像姜望一样,悍然脱离国家体制,放弃一切荣华,独对所有危险,只求握剑之自由。 他当然不愿意放弃已经拥有的一切,直接去东域,当场截杀其人,直面此举所带来的一切后果。哪怕他比姜望强大得多。 但这无关于勇气,只在于二者的决心。 姜望要杀他,是心有刻骨之恨,肩负血海深仇。他要杀姜望,更多只是为了斩除威胁,抹掉隐患。当他觉得有这个必要的时候,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行动。当他认为得不偿失的时候,他就沉默忍受。 可思前想后,权衡利弊,又何尝不是岁月带来的踟蹰? “我觉得真正的勇气,是我们正在进行的伟大事业。”庄高羡道:“是哪怕没有任何人理解,也在黑暗中坚忍地前行。” “我真高兴你能发自肺腑地认同我们的理想。”镜中的声音用一种并没有很高兴的语气说着,转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庄高羡道:“首先庄国的护国大阵必须尽快建立起来。不然一旦没能将他解决,等他成就洞真,我将永无宁日。” 镜中的声音道:“这些资源我们当然并不缺,也很乐意提供给朋友。但是需要以一个合理的方式慢慢交付,不能显露半点痕迹。盯着我们的人,可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镜中人强调他们组织现在的局限性。在万妖之门后的那一次出手抹除痕迹,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险。 庄高羡也点到为止,只要资源。 身为一国天子,庄国中兴之主,他非常明白利益与代价的关系。对于这个可怕的组织,他也并不愿意索要太多。他也怕到最后,他倾尽身家,也不能够偿付。 此刻他高踞孤独的王座,俯视眼前空阔的殿堂,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在行动之前,要先想办法摆脱吴病已的注视。他上次直接闯宫,对我的恶意已是太明显。” “吴病已……”镜中的声音琢磨了一下这个名字,没有进一步评价。 吴病已是不会对庄高羡有恶意的。或者说,在这位法家大宗师的眼里,从来不是看到哪一个具体的人,而只执着于某一件事。是否合法,是否合律。 至于怎么摆脱矩地宫执掌者的注视…… 从矩地宫的职责入手,显然是一个好选择。 当吴病已的目光,不得不投向某一处,自然就会放松对庄国天子的注视。 譬如……祸水。 当然,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是勇敢者的游戏,必须提颅在手,行走于刀尖。 镜中人很期待庄高羡的表演,期待这位统御万民的雄主,会如何“做得干净”。他很喜欢干净。 就在这个时候,殿外传来脚步声。 镜中人的波澜适时隐去了,并没有留下任何观测的后手,给予了庄高羡足够的隐私和尊重。当然,更应该反过来说,庄高羡这样的人,决不允许自己一天到晚活在别人的视线里。 缉刑司大司首沙哑的声音响在殿外:“启禀陛下,佛门东圣地悬空寺的僧人苦觉,出现在引戈城外!臣等已多次交涉,他却置之不理。” 庄高羡一度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在龙椅之上,略略地抬起了头:“什么?” …… …… 韩令左手一个姜望,右手一个白玉瑕,横飞山河,将他们丢出了国境线。 “有什么话需要本官传达吗?”韩令淡淡地问。 姜望拱了拱手:“韩总管保重。” 而后转身,径往远处走。 白玉瑕默不作声,紧跟其后。 原野上两个年轻人的身影是如此昂直,就这样往远山去,没有再回头。 他见过第一次面圣的姜望,也见过最后辞别于君前的姜望。 这短短的几年时光,胜过许多人一生的精彩。 大师之礼,东华阁中,紫极殿内,得鹿宫里……掠影重重,最后只有两字曰“保重”。 他对姜望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受,天子喜爱这个年轻人的赤忱与才华,欣赏他的固执与“不敏”,他也就喜爱这个年轻人,对其恭敬有礼,该提点就提点。天子放此人走,他也就放此人。 时代的洪流推举年少王侯,裹挟他,也消磨他,那种席卷一切的力量,非身处其间,不能感受挣脱之难。 人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混同唯一的。就像他韩令,在每天都被饥饿唤醒的小时候,也不曾想过,他有朝一日,也会成为这个伟大帝国的一部分。 他享受由此握得的权柄,忠诚赐予他这一切的人,也被手中的权柄所钳固。此生不可能跳出。 而姜望今能跳出洪流外,好像做得很轻松。 此刻已经自由,背影给人的感觉却很沉重。 这个世界常常很矛盾。 韩令静静地站在齐境之内,遥望远方,看着姜望,目光更在姜望之上。那连绵的山影,恍惚至高无上的龙座。天的意志,于此被承载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山影是很寂寞的。 …… “你说他会不会突然追上来把你杀掉?”白玉瑕冷不丁地问。 失去了齐国的官方身份,自然也不再被朱禾之盟所覆盖,以后再不能横飞东域。无请而横飞他国,是一种挑衅。 离齐之后的第一个落脚点,姜望早已经选好,那就是旭国与象国之间的星月原。 此地长期无主。因为离星穹最近,成为修行者立外楼的宝地,也同时被景国和齐国看在眼里。两大霸国角力于此,根本没有空间让一个统一的组织成长起来,故而无主,向来鱼龙混杂。 星月原一战之后,象国人被彻底驱逐,而旭国修士获得了在此自由立楼的权利。 但这并不是说星月原就纳入了旭国的版图——旭国还没有这个胃口,齐国在当时也不可能吃得下。齐国当时最核心的诉求,仍然是夏地仪天观的裁撤。 这场规模不小的齐景代理人战争,不过是后来齐夏之战、景牧之战的前奏。 星月原仍是自由的,只是战败的象国修士于此不自由。 自由之地正是姜望的选择,当然观衍前辈的存在,也是一个很大的因素。 若是庄高羡没头没脑地杀过来,真的就可以从此宣告“没头”了。他一定会在观衍前辈的帮助下,把这颗头颅摘得利利索索。 但星月原虽然不算远,现在他和白玉瑕也只能走着去。 如果还跟以前一样肆无忌惮地飞,无官一身轻的他,恐怕得一路飞一路打。虽然不怕,也无此必要。 “为什么他要追上来把我杀掉?”姜望随口反问。 “很多话本故事都是这么演的,你要走他就放你走,良禽择木嘛。你真走,他就半道上杀掉你。”白玉瑕道:“天子岂可放天子剑于天下?” 姜望道:“我还配不上天子剑。大齐皇帝的天子剑,是他并吞日月的雄心,是他战无不胜的勇心,是他海纳百川的容心。” 白玉瑕道:“那你也总归是一柄趁手的宝剑。” 姜望仍摇头:“我自问也算锋利。但以齐天子之雄武,他若执锋,当是镇国大元帅,是笃侯。把兵事堂里数遍了,也轮不着我趁手。” 白玉瑕回头看了一眼,道:“好了,人都走了,不用再如此。” 姜望浑如未觉,边走边道:“此外,你说的半道折剑的活计,不是韩总管会干的。在齐国,干这种活的是打更人。首领是烛岁大人。” 白玉瑕停下了脚步,玩笑的表情变得严肃:“你说的烛岁大人,是不是喜欢提一个白纸灯笼?” 看着前方突然出现的佝偻老者,姜望亦驻足。 “老白啊。”他颇为忧郁:“以后没事少说话。” 白玉暇感到很不服气:“这不是你喊出来的吗?” 迷界一战,烛岁四身皆死。一真神两假神还有衍道本尊,永远地沉没在碧海。从此断绝未来,仅剩的三尊分身,都是夜游假神。 当然,即便只是夜游假神,以烛岁的眼界来驾驭,也足以压制姜某人。 但他脸上的皱纹只是轻轻舒展开:“有些日子没见了,武安侯。” “其实也没有几天……”姜望叹了一口气:“烛岁大人,您所为何来?” “别误会。”不再戴着破皮帽因此露出苍苍白发的老者,晃了晃手里的灯笼:“只是抓了几个背国逃窜的游魂,回来正好遇到你。” “我不会与齐国为敌。”姜望认真地道。 “那是你的自由。”烛岁睁着盲眼,慢吞吞地道:“现在已在齐境之外,可不归我巡狩。我老了,也该休息了,可能以后不会再见……送你点什么可好?” 姜望其实不明白烛岁为什么要送他东西,但这句‘我老了’,听得他有些伤感。 “前辈打算送我什么?”他问。 烛岁一提灯笼,一点如豆的白焰,摇摇晃晃地飞出来,浮在姜望身前。 “我曾经想让你陪我打更,但年轻人更应该站在阳光之下。我曾经希望齐国的夜晚永远宁静,但‘永远’在我这里,本有期限。在无数个夜晚我感觉到孤独,而在更多的时候,我感受到爱。我不能陪齐国走更远了,你也提前选择了离开。算是与你告别吧,年轻人。这是我在临淄街头的夜晚,攫取到的一点光亮……送给你,勿忘心安。” 金色的三昧神火飞将出来,将这豆大的白焰轻柔包裹。 “我会好好珍藏。”姜望说。 烛岁摆了摆手,提着白纸灯笼,向着齐国的方向走,与姜望错身而过时,又道了声:“放心,我会转述。” “转述什么?”待他走后,白玉瑕问道。 齐天子没有理由同时派两个人过来送姜望,尤其他们两个还是韩令与烛岁。 所以烛岁是自己来的。 他的到来,也许是警告,也许是告别,也许真的只是路过。 但姜望的脚步,切实地更轻快了一些。 “没有什么。”他说:“不要说烛岁大人的坏话。” 白玉瑕莫名地对前路悲观。 我说的仕姜望,是抱你的大腿,而非替你负重。这才走了几步路,怎么什么都赖我? “我说他什么坏话?你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他叫烛岁好吧?” …… …… 得鹿宫中。 面容清瘦的朝议大夫叶恨水,单独摆了一张书桌,正坐在那里,一边行文,一边对答。如走龙蛇,落在纸面,字字如跃云天,端的是华丽至极。 他的文风称为“龙宫苑”,字体叫作“章台柳”。都由他所开拓,在齐国文坛极有影响力。 百忙之中抬眼一瞥,恰看到身形佝偻的烛岁,提灯走进殿中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烛岁乃齐武帝旧臣,巡夜千年似太久!他在心里默默地想道。 嘴里只是道:“笃侯请求开放怀岛,在天涯台立塑像,永怀钓龙客。您要求的这篇祭文,我已拟好。” 一般的文章,宫里八个秉笔太监足堪胜任。丘吉他们的学问是不错的。 但像这种面对轩辕朔这等存在的祭文,就得他这位青词大夫出手了。 他之所以成为朝议大夫,名列政事堂,高踞整个大齐帝国的政治高层。当然也不仅仅是文章写得好,字写得漂亮。 天子唤他来,既是需要他写文章,也是问政。 在天涯台为钓龙客立像这件事情,还是迷界之战衍生的结果。 战后的钓海楼,毫无疑问已经失去了主导镇海盟的资格,更没有力量再独据怀岛这个近海第一大岛。 出身蓬莱岛的东天师宋淮,在战后驾临怀岛,表示上古人皇意志不绝,钓龙客精神永存,出面支持陈治涛重建钓海楼。支持崇光支持秦贞,旁人都有话说,各执一词,争个正统之名,争上千年也未必能有结果。唯独陈治涛,得到了危寻生前的反复确认,在法理上是无可辩驳的。 旸谷将主岳节,亲自主持了对战死于迷界的人族英灵的祭祀,将钓龙客轩辕朔列为第一。 曹皆代表齐国也对此表示认可,更高度评价了沉都真君的牺牲。推动局势,让怀岛变成一个真正面向所有人族的、更开放的所在。主张在天涯台立像,承认钓海楼的法统,也欢迎天下有识之士,共建怀岛,所谓“人族皆承人皇之志,海客皆继钓龙之心。” 叶恨水必须承认,曹皆的政治手腕也是非常高超的,让钓海楼成为怀岛的一部分而不是怀岛本身,但这显然不是齐国在战后所能得到的最佳胜果。宋淮把握住了支持钓海楼的名义,往后近海事务,景国就有了横插一脚的资格,实在后患无穷。 天子似乎心绪不佳,只道了声:“有劳叶大夫,文章我就不看了,直接送去怀岛便是。” 叶恨水于是明白,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 遂起身对天子一礼,又对烛岁点了点头,拿着刚写好的文章,径自去了。 第十三章 新人走,旧人辞 现在烛岁在御前。 天底下可以随时陛见天子的人不多,烛岁当然是其中一个。 那身破皮帽、旧皮袄已经不在了。 那是他身上的最后的武祖痕迹,就像他烛岁,也是武祖时代最后的照影。 他穿戴得整洁,但仍然佝偻着。 巡夜是个辛苦活计,担责甚重,等闲难为。 他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能够直脊。 文采风流的青词大夫离去了,天子的目光安静地落在老者身上。 本已佝偻的烛岁,更佝偻了一些,其声低缓:「臣,来向天子请辞。」 天子的声音是轻缓的,似乎也怕惊吓了这个疲惫的老人:「朕尚在潜邸,就与您相熟。这么多年过来,累经风雨。您应该知晓,朕并没有让您挪位置的意思。」 「老臣巡夜千年,早已习惯临淄的长夜,又何尝不想终老于此?然打更人一职,至为关切。是为大齐守长夜,代天子巡山河。区区神临,何以当之?」 烛岁缓声道:「臣来请辞,非天子之意,也非老臣之心,是为大齐社稷,不可不如此。」 齐天子盘坐石台,忽然轻笑一声:「无量囚,无弃死。新人走,旧人辞。所以称孤道寡。」 这笑声好淡,淡得像是不曾出现过。 在空阔的殿堂里飘散,使得空阔更为空阔。 烛岁只道:「君如日月,离情在人不在天。」 齐天子的声音又变得高渺了,真如日月行云中:「长夜难明,故有提灯。更深漏断,梆声不绝。您以为,谁可继之?」 烛岁慢吞吞地道:「打更人非寻常职事,宜天子自决。」 「朕只是想听听您的想法。」齐天子道:「毕竟您心眼明亮,又提灯千年。」 烛岁认真地想了想,然前道:「若天子一定要听老臣的想法……臣以为,韩总管能够胜任。」 韩令御前点烛岁,早就明里暗里示意他应该挪位置,烛岁如何不知? 但他还是做了这样的推荐。 天子又问:「这韩令之职,谁复继之?」 韩令若去执掌打更人,他这内官之首的位置,自然只能在八位秉笔、八位随堂,这十六位太监里寻找。 天子也颇好奇,烛岁会更看好谁。 但烛岁只道:「内宫之中,老臣不曾巡见。」 「老人家。」 天子道:「此番去职,欲颐养何处?」 烛岁慢吞吞地道:「老朽尚有三身。」 「一身愿去将军冢,为大齐英灵守墓。」 「一身愿有十亩薄田,耕种乡野,偷得暮闲。」 「一身便还在枯荣院吧,那么多年也习惯了,不听和尚念经,难以成眠。」 「皆如老者愿。」 齐天子略一斟酌,便道:「刚好有人让出封地来,便在那青羊镇,为您划地十亩。当地还建了一座正声殿,颇为养心,以后也归您,自去闲住。」 千年重担,一朝卸下。自此以后,一身轻松! 烛岁睁着盲眼,但就连脸上的褶子,也仿似有几分舒展了:「这老朽是应该谢过天子,还是谢那个离开的人?」 「您谁都不用谢。」 齐天子从这石台下上来,对烛岁深深一礼:「倒是朕要这那天下百姓,谢过老先生!」 烛岁堂堂正正地受了这一礼。 而后又五体投地,拜倒再起身。 「千古以来明君,莫过于武祖与您。臣起于武祖,终于陛下,此生无憾矣!」 说完那句话,他提着他的白纸灯笼 ,便自转身。 此后长夜无烛岁。 但人们应该记得。他曾经将临淄街头的夜晚……点亮。 「你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 说话得两个人一个看起来是普普通通的中年员外,一个是穿得随意、坐姿也随意的老年僧人。 一个肤白微胖,一个黄脸枯瘦。 倘若撇开两者的身份,那对话实在平平无奇。 在街头巷尾,每天都能撞到个几回。 当然,或许还应该撇开那个地段。 那片荒野本身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不存在什么有价值的资源。 但他的北面,就是庄国引戈城,它的南面,就是陌国镝城。 它是庄国陌国之间的最前线。 众所周知,引戈城是陌国在几年前割让给庄国的军事重镇,现在成为了庄国南方的门户。 当然,曾有旧怨的庄国和陌国,如今已经根本不在一个层次,算不得对手。 陌国以兵家为主流,向来好战嗜杀,却也不会蠢到一再以肉身碰铁壁。 所以这个老和尚与陌国无关。 陌国人甚至不敢给他一口水,当然,也没胆子驱逐他。 至于真实心情如何这就不足为外人道。 此时此刻,身着便服的庄国天子庄高羡,眼神已是非常不耐,压着情绪道:「苦觉,你可想清楚了。佛门是想与道门为敌吗?」 不怕无赖,就怕无赖有实力。 不是他想亲自过来,而是庄国上下,并无第二个人能与这惫懒和尚对话。 苦觉大咧咧地席地而坐,用一根草秆掏耳朵,闻言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我又没干什么!我坐坐都不行?」 庄高羡冷道:「你很清楚你在做什么。」 「对,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坐在陌国的国境内晒太阳,竟然被庄国的皇帝威胁。」 苦觉斜乜着他:「庄国手那么长?你干脆去悬空寺威胁我好了!」 庄高羡并不跟他嬉皮笑脸:「我大庄立国于此,代表的是玉京山!你执意在这里逗留,已对我庄国的边防造成了威胁。不要逼孤采取手段,届时兵戈相见、万军齐踏,勿谓言之不预!」 「预你个小兔崽子卖儿龟!佛爷不开口,当我是泥菩萨?」 苦觉把掏耳的草杆一丢,撸起袖子破口大骂的同时,气势汹汹地——躺了下去。 「来踏,冲这儿踏!佛爷今天还真就不会走,有本事你就砍死佛爷!咱还不信了,我堂堂悬空寺正册真人,坐在陌国的土地下晒个太阳,还能被你们庄国人给砍了?西天师也没有你那么狂!」 庄高羡纵有雄辩之才,奈何对方只肯破口大骂。 庄高羡纵有无匹杀力,奈何对方手都不还。 庄高羡纵然心有山川之险,奈何对方堵在家门口。 一出国境就会被发现,什么布局也铺不开。 真真气死人也! 庄高羡有心一掌劈死这老东西,有心即刻纠集大军,当场磨杀那老僧。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佛门东圣地,绝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玉京山都得多掂量,何况他庄国? 正对峙间,忽有衣袂破风之声。 庄高羡扭头看过去,苦觉也斜眼瞧来…… 又见一光头! 只是相较于黄脸老僧的随随便便,那和尚穿的就锦绣斑斓。手上的九环锡杖金光闪闪,脖子上的翡翠念珠色泽非凡。 就连脸上都像是镀了一层金辉,非常的宝相。 他 一见两位真人的眼神,便连忙伸手相拦:「贫僧只是路过。你们打的打该,该骂的骂,继续……继续。」 庄高羡就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路过。 但他站定了。 躺在地下的黄脸老僧,一下子翻身跃起,颇为顾及形象地拍了拍身上的灰,酸溜溜地道:「丹国的水土还是养人啊,看你这满面油光的!」 来者正是须弥山照怀禅师,丹国旧址上元始丹盟的创建者之一。当初人丹事件爆发,最早赶到丹国的真人,就有他一个。 列席分鼎,食鹿而肥。 他颇为遗憾地看着苦觉:「你还是那么穷酸。」 苦觉顿感牙痒。若不是旁边有更可恨的庄小儿,他非得剥了这厮的锦斓,撅了这厮的锡杖,好好整治一番佛门的风气! 什么玩意!把佛祖的金,都穿到了自己身上! 「这世上还有很多的人需要帮助,还有很多高僧大德,手头都不宽裕。你照怀却如此铺张!」 「你说的这个高僧大德,是不是你啊。」 「你奶奶的!」苦觉一拍屁股,拔腿就走。 若是放开了骂,敞开了打,他苦觉佛爷必然不落下风。 但是要在庄高羡小儿的旁边保持克制,来顽皮外阳秋那一套,就很为难他老人家了。 毕竟确实没人家宽裕,更可恨的是,辈分还没人家高。 悬空寺的苦字辈,对应的是须弥山的永字辈。 照怀占了入门早的便宜。 说起来年纪与他相当,但论起辈分,当代须弥山主,都得叫一声师叔。 「欸!高僧哪里?」照怀禅师还追问一句。 苦觉头不回:「僧大德,羞与阿堵为伍!」 但走了几步,又猛地转身,对庄高羡道:「庄姓小儿,佛爷现在去成国境内坐一坐,你要不要也来管管?」 不等庄羡什么,又哈哈哈地扬而。 堵庄国门了。 庄羡面上不见喜怒,只瞧着照怀禅师道:「须弥山要蹚这趟浑?」 「啊,庄子误会了。」 照怀禅师显得有修养,苦觉有礼貌得:「贫僧真只是路过。」 庄羡道:「那你倒是走。」 照怀禅师笑笑:「我停下来歇一下。」 庄羡拂袖而,自返安。 西星月原,旭国是必经. 旭国两大神临,西渡夫人以及兵马大帅方宥,姜望都是认识。 当然今日同玉瑕穿街过巷,却是丝毫没有引起注意,平平常常地就路过了。 念及当初同尹观隐匿在松涛城外凶兽巢穴,只够偷西渡夫人几句命令,半点行藏不敢露。 到后来星月原之战,已列席座谈。 再到齐夏之战结束,每过旭国,都会得到积极示。 再到如今,颇有默契地避而不见。 世事变幻,较浮云如斯。 姜望并不感慨,只是越岭翻山。 「小啊、我考考你。」 姜望道:「假如我们要在星月原住一段时间,你认为选在哪里落脚较合适?」 此刻他们正在围炉吃烤羊,你一刀我一刀,剔骨剔得非常干净。 旁边各自顿了一壶酒,一口酒一口肉,滋味甚。 玉暇头不抬边吃边道:「风谷呗,距离最大几集市都不远,容国官方在那里设了官店,酒肉灵蔬,什么都卖。」 以他性格,在星月原之前,不可不做功课。 他已初步筛出了十三落脚点,其三甲上,五甲,五甲下。 更 差选择他不曾考虑。 而其每落脚点,优点缺点又都列出十几条。若要展开来,一时半会不完。所以他便随口捡了一。 姜望灌了一口酒:「会不会有什么麻烦?你知道,我是爱清静人,只想安心修行。」 玉瑕自信地道:「以咱们实力,在星月原不存在麻烦。咱们不找他们麻烦,他们就该烧香了。」 「哦,行。」姜望道:「你安排吧。辛苦你了。」 你还怪体贴,还会「辛苦!」 玉瑕瞄了他一眼,终是无话可,把羊骨头丢退火塘哩,净了手,便提着剑走进了屋外黑夜。 他们在旭国边境一羊肉铺里。 店面小,除开砖瓦搭建宰羊铺,外间就只有三帐篷,各围一火塘,专用于烤羊。 只吃几斤羊肉块,坐到宰羊铺里间便是,吃烤羊则到帐篷里来。 姜望玉瑕占据了其一间,在里找到了颇类于牧国感觉。 店是那样宣扬,他们是正宗北牧羊羔。 正不正宗不知道,价格还挺北牧。有一种真血族血液,流淌到了域来金贵。 玉瑕掀帘而出,但外头卷进来风,却迟迟未歇,吹得篝火起伏不定。 时间慢慢地过,姜望不慌不忙。 他拥有节约德,慢条斯理地削下最后一片羊肉,佐以下最后一口酒,取过旁边浸了冷布巾,慢慢地擦了嘴。才颇为满足地道:「来者是客,要不要为你们再叫一头羊?」 「不用了,我们已经吃过。」有声音在帐外响应。 其人几乎是挤进帐篷里来,像性子颇急。戴着猴子面具,等身量,一进来就自报门:「冯申。」 第二人是踩着寒风进来,又或者,此人到来令风更冷。他没有戴面具,但脸容非常普通,没有什么辨识度,声音冷冷:「吴巳。」 第三走进帐篷里来人,戴一狗皮帽,脸下有一块黑色面甲,他径直走到姜望对面坐下来,伸手烤火:「怎么才秋就那么冷?」 扭头回看了吴巳一眼:「你不稍微远点儿?」 而后才看向姜望,笑着自我介绍:「我是褚戌。」 「褚戌?」 始终面无表情姜望,彷佛到时候才终于有点兴趣了,略略挑眉:「我记得我杀过了。」 「对!」 褚戌像得意样子:「我是!」 第十四章 渴饮阴沟之水 「很好,一代新人换旧人。」姜望点点头,似褒似贬:「贵组织活水不竭,未来可期。」 「世上但有不公,但有不平,但有高低贵贱,但有人身坐寒窑,脊受千钧,被榨干了血肉、榨出骨油……则人们追求‘平等,的信念永存。」第四个走进帐篷里来的人,是一个体态丰腴的女子,面具上绘有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猪蹄里还拿着一朵花,非常地妖娆可爱,她的声音也明显扭曲过:「卫亥向你问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确,,只要不伤害他人,不强迫他人接受,姑且都可以称之为‘正确,。」姜望慢慢地说道:「我也向你问好。」 他愈发清晰的棱角,在篝火前有自我的锋芒,也将面部的阴影,切进了长夜里。 卫亥站定了脚步,与另外三位平等国护道人的气机隐隐相连:「但若不流血,如何打破樊笼?若无伤害,那些既得利益者怎会吃痛?若无痛楚,那些愚昧固执的人怎么觉醒。旧世界的铁幕不被撕碎,就永远看不到新世界的光辉。」 姜望问:「你如何判断什么是愚昧固执,你如何考虑谁应该被伤害,你怎么知道旧世界的铁幕被撕碎后,就一定能够迎来新世界。你又如何保证,你的判断、你的考虑,一定是正确的?」 「历史终将会证明。」 卫亥说。 姜望道:「那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便已经是被历史证明过的。」 「是啊,历史一直延续到现在。」 坐在姜望对面的、戴着狗皮帽的褚戌,伸手拿过火钳,拨弄着火塘里的柴,并挑拣出一块形状极好的炭。 在忽明忽灭的火星前,他这样问道:「你觉得高兴吗,在这样一个世界里?」 这是一个好问题。 火塘里飘摇的暖光,很容易让人回想往事。 今时今日的人族英雄,他经历过痛苦吗? 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而姜望这样回答:「我当然痛苦过,但我也有幸福的时候,那一点甘甜就足够我熬过许久。或许我是痛苦的,但这个世界上也有人在幸福着。如此我的痛苦,就并不能证明这个世界的错误。」 褚戌回头看了看其他护道人,又回过头来有些失望地看着姜望:「我们以为你是具有改变世界的勇气的人,因为你能够放下在齐国所赢得的一切。但现在看来,你仍然被这些朽尸所制定的早该腐烂的规则所桎梏,你被困在现有秩序的囚笼中,并不具备真正的勇气。」 他的目光在黑色的面甲后投射出来,一字一顿地强调道:「这个世界需要改变。」 姜望宁定地坐在火塘前,并不想激动地反驳一些什么,也不想承认这一切都不重要。 他今年二十二岁,他主导了自己人生里一切重要的选择,也面对了一切结果。 现在他说道:「我最早是庄国人。在很多年以前,我看到了清河郡三山城的兽巢,我看到了三山城军民百姓因之而受的苦。我想要推倒这座山,可我并不确定,在我推倒这座山之后,他们的生活就会变得更好。后来我的确这样做了,他们也的确没有因为我的行为而生活得更好。」 「时至今日,我也不清楚我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 「当时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现在的我还是不知道。我想我的眼界太浅,我的智慧太单薄,目前为止我的人生只是一条狭窄山道,我还不知道更远处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在更高处我能看到什么。」 「有时候我看到的正确,只是错误的某一面。有时候我看到的错误,只是正确被遮住的阴影。」 姜望看着火光:「在我真正懂得一些道理,真正看清这个世界,真正思考清楚、获 得答案之前,我不想贸然做些什么,用我的愚蠢来伤害这个世界。」 「这就是你的回答?」褚戌问。 「这就是我的态度。」姜望说。 褚戌说道:「你只是怯懦而已。你在逃避。不敢拔剑刺向这腐朽的一切,而安慰自己要再等等看。光阴似箭,多少青丝变白发,多少豪杰成黄土!改变世界之大业,岂容你再等等看?」 「我的确不敢轻率改变世界,你也的确可以用怯懦来冠名。」 姜望只道:「难道你们的伟大理想,你们打破旧时代铁幕后的新世界,竟然不能容忍他人的怯懦?」 褚戌无言以对。 卫亥道:「弱者可以怯懦,强者不能。上天赋予你非凡的才能,你就应该用来反馈这个世界,为此世做出非凡的贡献。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有何德以报天?」 「我且问问你们。」 姜望定如止水,波澜不惊:「边荒你们深入多少里?迷界你们海勋排第几?你们谁曾镇过祸水?神霄世界的消息是谁带回来的?」 理直所以能够气壮,他的底气不在于他的实力,而在于他所做过的事情。 他的目光在几位平等国护道人身上一一扫过,但并不咄咄逼人,只道:「我做我该做的事情,但不由你们来决定我该做什么。」 卫亥说道:「你的确救过一些人,但我们是在拯救这个世界。」 「但愿你们的存在,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吧!」 姜望淡淡地道:「话已至此,我的意志你们也应该明白。我们不如直接一点——几位今夜到访,究竟所为何事?」 卫亥于是直接地说道:「邀请你加入我们的组织。」 「倘若我说不呢?」 卫亥反问:「道途见歧,你说应当如何?」 姜望笑了,他的笑容是平和的,但平和之下他的自我如此清晰,在离开齐国之后,越来越清晰:「‘平等,,是一个很有力的词语。但以‘平等,之名对他人任意处刑,它就只是词语而已。为了打破不公,你们成为了不公的另一面。」 卫亥沉默了片刻,道:「也许吧。但这些阵痛,只是不可避免的过程,我们终究会导向唯一正确的结果。」 姜望认真地道:「这世上没有唯一正确的结果,谁若自认为唯一,那他就是错误的。一真之鉴,其犹未远。」 这时候,从进来报了个名字就一直沉默的吴巳开口了:「你也知一真?」 姜望:「未必全知,拼凑一二。」 卫亥在一旁解释道:「吴巳的父母都死于一真道之手,他一直在追查这个组织。如果你有什么情报不妨跟他分享。」 姜望道:「我并没有遇到过一真道。我的所知,都来于历史。」 吴巳又收回了视线。 而卫亥继续注视着他,扭曲过的女性的声音,略显刺耳:「看来你也已经拥有了你的‘正确,。」 姜望道:「也许我是错的。但我已经决定这样走。」 卫亥有些遗憾:「天下有志之士,当知‘平等,之贵。」 姜望一摊手,平静地道:「我认可平等,不认可你们。」 此言一出,冯申、吴巳、褚戌、卫亥,全都将目光聚集到姜望身上,各自道元汹涌,杀机自起。 而姜望依然平静,他甚至都没有拔剑,长相思横在膝上,与他一起感受篝火。 他的黑发在火光映照下,也有了一抹暗暗的红。 「恕我直言……」 他头也不抬地道:「除非圣公降临,昭王亲至,神侠当面。不然就凭你们这些,来一个,死一个。」 在场的四位平等国护道人,都是神临境中的高手。能够在天下诸国的围追堵截下存活下来,能够在黑暗的罅隙存活至今,谁没有一点凶狠的手段? 但姜望这句话说出来,还真就没有人敢先动。 「是吗?」这时候又有声音响在帐外。 帘又掀开,显出赵子那张美丽而又厌世的脸。 这家羊肉馆,简直像是平等国的老巢! 姜望的右手搭上剑柄,很真诚地说道:「抱歉……忘了把你排除在外。」 「倒也不用太紧张。」 赵子慢慢地走到姜望对面,而褚戌很自觉地起身。 赵子慢慢地坐了上来,取出一支乳白色的玉烟斗。而褚戌适时将他用火钳夹起的这块木炭,递到赵子的烟斗后。待这烟丝被点燃,他才放回炭火,放下火钳,在赵子身后站定。 乳白色的烟嘴,靠近乌黑色的丰唇,赵子慢慢地吸完了一口烟,才道:「驭人之术无过于诸国天子。混同一心,无过于国家体制。你能够从齐国离开,可见是一个非常清醒的人。谈理想没有用,我来跟你说点实际的。」 「有多实际?」 姜望笑了笑:「名利?地位?功法?足下也知我是从齐国离开,你们能给的,难道能比齐国更多吗?」 赵子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在齐国的发展速度,的确堪比神话。重玄家、李家、晏家,都与你交好。兵事堂、政事堂,也大半都成了熟面孔,没几个人愿意坏你的事。争龙诸宫,都对你盛情相待。齐天子更是对你器重有加。只要你愿意,九卒之斩雨,也已经唾手可得……」 烟雾从她这乌黑色的嘴唇里飘出来,她恹恹的声音倒有一种矛盾的魅力:「有时候我在想,你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那么多人都那么信任你?」 姜望只道:「看来十一殿下上一次,并未掘断你们的根。你们对齐国仍然有很深的了解。」 就像他不回答赵子的问题一样,赵子也不理会他的试探,只自顾道:「在那种举国视你为英雄,贩夫走卒皆以你为骄傲,未来清晰可见的情况上,你为什么还如此坚决地离齐呢?我只想得到一个理由——你要做的事情,一定是你在齐国的位置上不能做的事情。甚至于,它会违背齐国的根本利益。」 这天底下的聪明人,何其多也! 姜望面色无波:「我的道不在彼处罢了。」 赵子显然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完全不理会姜望的辩解:「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平等国能够给你什么?你在齐国不能、不方便做的事情,我们平等国可以肆无忌惮。如此条件,够不够现实?」 姜望平静地道:「我没有什么不方便做的事情。此心所求,唯道而已。」 他一定要杀死庄高羡,但绝不会以委身平等国为代价。 为了获得向庄高羡拔剑的自由,他可以放下一切名位,放下努力赢得的所有,但从来有放不下的底线。 不然当初在兀魇都山脉,他大可以一念成魔,去学七恨魔功,叫天底下这些对他喊打喊杀的人来看看,何为通魔,何为当世真魔! 平等国几乎人人都有理想,但也几乎都不存在什么底线。从接触他们开始到现在,他们做的所有事情,好像都只是在制造混乱——要实现改变世界这样的妄想,首先当然要打破现世秩序。这个过程必然是血流成河。 而他们从来不会问,他们想要创造的新世界,究竟有没有人愿意去生活。 「我现在有点生气。」赵子说。 「那您消消气。」姜望说。 「还记得上次见面我跟你说的什么吗?」赵子问。 不等姜望回答,她 已突然出手,一指平削! 姜望的满头黑发,顿时被削平,头顶上是光秃秃的一层。 「不许长出来。」赵子如是说。 姜望一动不动,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丝毫没有被羞辱的愤怒。 赵子略略抬眸,眼神里有了一点危险:「你的眼神让我觉得我像是一个弱者。」 姜望依然不动:「你千万不要有那样的错觉。」 赵子静静地看着她,这恹恹的了无生趣的眸色里,危险渐渐散去了,转而有了那么一丁点好奇:「姜望啊姜望,弱冠之年,你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呢?」 姜望平静地回答:「我遇到的所有人,所有事,让我成为今天的我。」 赵子面前的烟雾袅袅而去:「可立道矣!」 姜望道:「道阻且长。」 赵子恹恹地道:「希望到了那一天,你能够多思考这个世界。想一想为什么道阻且长而不仅仅是道在何方。」 「如果我能活到那个时候,我会的。」姜望说。 …… 「我今天不会杀你。」 赵子说。 姜望仍然是那种平静的语气:「这并不代表你手下留情了。因为我也未必会死。」 赵子看着他:「玉衡星今晚格外地亮。」 姜望按剑在膝,在跳跃的篝火前,从容又宁静,虽然秃头略煞风景:「其实我也有些好奇——你们打算怎改变这个世界?」 「加入我们,你就会知道。」 「那我的好奇心也并没有这么重。」 「那你就等着看。」 姜望道:「我拭目以待。」 赵子叼起了玉烟斗,在恹恹之外,又多了一丝慵懒:「你可以再叫一头烤羊来了。」 …… 第十五章 今不如昔 火塘里的篝火已经熄灭了很久。 平等国的人,也早就离开了。 姜望安静地坐在他的位置上,慢慢地长着他的头发。 他的确并没有愤怒。 他站在齐国的立场上,曾多次位于平等国的对立面,甚至于还杀掉了一个平等国护道人。赵子又拥有毋庸置疑的实力。 不过是削发而已,不过是多请了两头烤羊。 这几乎不算什么代价。 这一夜的遭遇他也的确早有预期。 离开齐国之后会发生什么,会面对什么,他虽然没有重玄胜这么聪明,但慢慢地想,也大概都能想象得到。 他并不是头脑发热而做的决定。 真正头脑发热的话,在离开妖界的那一次,他就不会顿足在云城外。 他真正想清楚了,自己要怎么做。 所以他会先来星月原,此地能够最快地联系上观衍前辈,若观衍前辈与小烦婆婆云游万界未来得及理会,这里离悬空寺也很近…… 天亮了。 账早已付过。 姜望掀帘而出,阳光沐浴在他的身上,他独自往星月原走去。 一个晚上,再加上他慢悠悠走过去的时间,如白玉瑕这般的优秀人才,应当早就安排好一切……了吧? 「我不太明白。」 幽暗的地窟里,其他护道人都已经离去,唯独卫亥和赵子还在。 耳边听得凶兽隐约的嘶吼声,卫亥不解地道:「既然他这么抵触我们,又有这样可怕的天赋。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他?」 赵子平静地道:「我们在挑战整个旧时代,我们的敌人何其多。都杀得过来吗?」 「但是他不一样。」卫亥说:「他强大的速度……让我恐惧。」 赵子只道:「他经历过的事情、遇到过的人,慢慢让他成为今天的样子。我们也会成为改变他的原因之一。如果你确实相信,我们的理想。」 「我当然相信!」卫亥有些激动起来:「这个腐烂的世界,只有我们能够拯救!」 两人身前是一个巨大的火炉,火炉的上半部分,应该已经穿到了地窟的另一层去。 在熊熊燃烧的烈焰前,赵子慢慢地说道:「很久以前张咏跟我说,姜望和我们是同一类人。现在我也如此认为。」 卫亥显然是知道张咏的。 她想了想,还是问道:「张咏的真实身份,是谁?」 赵子弯腰捡起一根木柴,放进了炉火内:「那已经不重要了。便称他为……薪。阎途也是,张咏也是,所有为理想而牺牲的人,都不会毫无痕迹地消失在旷野,只会让火焰更热烈。」 卫亥沉默了片刻,道:「祁笑那边……」 赵子道:「这事你不用管,昭王已派人去布局,至少也要三五年后再开始接触。」 卫亥不解道:「她已经是个废人,半点修为也无,甚至也活不了多少年。还值得昭王亲自布局拉拢吗?」 「修为废了,用兵的才能还在。我们太需要这样的人才。理想不是无根之木,非作空中楼阁。」 赵子道:「有朝一日起事,平等国里这样的名将越多越好。」 卫亥道:「如果对我们来说她是重要的人才,那为何还要等三五年后再接触呢?时间久了,难免也生出别的变故。」 「现在她还是主导了迷界战争、赢得了巨大胜利的大齐名将,齐国天子还给了她特别的关照与呵护。」 赵子淡漠地道:「要给她三五年,让她见世态炎凉。要给她一些黑暗里的时光,让她看清这个世界的真正黑暗。」 卫亥于是沉默。 上层有隐隐的说话声传来—— 「这批凶兽怎么样?」 「培育得很好,都很强壮。」 卫亥往旁边再看,赵子已经消失不见。 她摘下了脸上这猪崽持花的可爱面具,又换下身上才穿过一次的衣裳,将它们全部丢进了烈焰里。 而她自己则归复为一个凤眸含煞的冷面女人。 她的姿态变得冷漠,步态变得优雅。 如此默不作声地往地窟上层走。 一路上不断有招呼声—— 「夫人。」 「夫人。」 临淄定远侯府。 肥胖的博望侯又一次挪动他的庞大身体。兴冲冲地来这里用饭。 定远侯面上并不说什么,但不怎么进食,连灵食也几乎不用的他,却还是端了个碗坐下来,陪胖侄儿一起扒拉。 十四就安静地坐在一边,就着重玄胜为她拣好的那些灵蔬,细嚼慢咽。 同桌的叔侄两人都是笑眯眯的,瞧着一个比一个和善。 饭厅并无一个下人侍奉,因为博望侯喜欢在用饭的时候聊天。 而这些话,很多时候不适合被人听到。 「最终还是祁问拿回了夏尸。」 重玄胜嚼了一块大肉,不甚利索地道:「天子真是冷酷啊。」 重玄褚良没什么波澜地道:「祁家本来就从未势衰,祁问本人无论是修为还是兵略,都是不俗,只不过都被祁笑压一头罢了,这些年韬光养晦,谁能小觑他了?祁怀昌是北衙巡检副使,祁良华、祁颂都算得青年才俊……这样的祁家,拿回夏尸也是顺理成章。」 重玄胜嘿然一笑:「祁笑当年拿走夏尸,可没有这么顺理成章。此中心情,实在难言。」 重玄褚良道:「兵权还归祁家,本就是祁笑主动向天子奏禀。她再怎么不忿于老诚意伯的偏心,想来也是不欲使夏尸旁落别姓的。」 重玄胜只道:「她是了解天子的。」 说又摇了摇头:「这下姜无邪可高兴坏了,烧冷灶给他烧着了,白得一九卒强援!以前军中可都是华英宫主的势力范围。」 「祁家的年轻人是跟养心宫走得近,但祁问可从未表态过。」重玄褚良轻咳了一声:「你不要仗自己聪明,就什么事都想掺和。」 「我当然不会掺和!姓姜的走了,我更没有掺和的理由。」重玄胜的笑容堆在脸上:「跟叔父闲聊而已。」 重玄褚良喝着粥:「既然是闲聊,就不要口气这么大。我还以为跟你坐在兵事堂呢。」 重玄胜皮糙肉厚,根本敲打不动,仍是兴致勃勃:「还有个有意思的,怀岛那边战后裁定已经结束。四叔和李凤尧拿出了关键性证据,表示虚泽明需要为近海群岛的损失承担罪责,笃侯和东天师都已经认可……但是虚泽明却不见了。」 定远侯施施然道:「你的消息渠道倒是很广。」 重玄胜笑而不言。 重玄褚良这才下了结语:「一个蠢货,提他作甚。」 重玄胜道:「我听说太虚派现在的门主虚静玄,可是非常器重这个才俊。」 重玄褚良继续点评:「关起门来修行,把自己修迂了的一个人。封山久矣,把脑子也封住了。」 重玄胜若有所思:「那他倒很适合处理大虚派的宗门事务。」 「你又在动什么心思?」重玄褚良问。 重玄胜只是笑:「手上还有一座太虚角楼,我不得估估价格么。」 说话间,有下人在厅里报告,说是有个叫独孤小的,来找重玄胜。 重玄胜便让人进来。 不多时,独孤小走进饭厅,规规矩矩的行礼。 帮姜望管理过青羊镇,后来又负责南夏老山封地,现在的独孤小,见多识广,接触三教九流,早不是当初这般局促。在两位国侯,一位国侯夫人面后,亦落落大方。 重玄胜笑着招了招手:「吃过没有?坐下来一起。」 独孤小恭敬地道:「少谢侯爷,我已用过饭了。」 在姜某人的心腹面前,重玄胜也较为随意,一边为十四夹菜,一边随口道:「你从南夏赶来,很是辛苦。先去府里休息一下。你家老爷已有安排,明天就送你进德盛商行。」 独孤小抿着嘴唇沉默。 重玄胜看了她一眼:「怎么了?有事直说。」 独孤小恭敬认真地道:「侯爷,我不想进德盛商行,也不要干股。」 重玄胜对谁都很客气,但是不代表他是一个客气的人。筷子已是停了,脸上仍是笑着:「那你想要什么?」 时至今日德盛商行的发展,在齐国各大商行里已经稳进前十。 姜望所给予的干股,已经是一笔非常庞大的财富,是独孤小这样的人,按照原有轨迹,一辈子也不可能企及的。 如何还能贪心不足? 但独孤小只是说道:「老爷离开齐国了,不再进入仕途。那么他需要的是一柄剑,而不是一个管家。我的人生意义是为他而存在,他不需要我,我就不知道如何生活。」 说着,她跪了下来,没有痛哭流涕,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甚至于声音可以称得上冷清。 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表达一个要求:「老爷说过,您是天底下第一聪明人,请您给我指一条明路。」 重玄胜有些动容。 姜望之所以给她德盛商行的生意,大概是想她拥有自己的生活。 但姜望如果不需要她,她可以马上死去。 这是一种畸形的情感,近于狂信而又异常冷酷的忠诚。她并不掺杂任何情绪,只是描述她的生命。 这样的人如果不能够变得锋利,还有谁可以? 他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你不要想其他的事情,先回青羊镇住一阵子吧。」 独孤小不明所以:「但那里已经不是老爷的封地了。」 重玄胜看她:「但那是你的故乡——可以算你的故乡吧?」 「如果老爷承认的话,那就是我的故乡。」 独孤小道:「我在那里死去,也在那里新生。」 她并不笨:「那我需要怎么做?」 重玄胜意味深长地道:「什么都不要做。就常去转转,收拾收拾屋子,像你以前做的那样。」 独孤小仍然不知道博望侯的意图,但她相信老爷,而老爷相信博望侯。 所以她叩头道:「感谢您的指点。」 然后起身离开这座侯府,又一次往青羊镇而去。 「好了,我也已经吃饱了,多谢叔父的款待。」重玄胜面带笑容:「这粥不错,叫厨房再给我熬一锅带走。」 重玄褚良看了他一眼:「冠军侯就从来不会到我这里来蹭吃蹭喝,连吃带拿。」 重玄胜嬉皮笑脸:「要不怎么说虎父犬子,今不如昔!他就不懂得我明光大爷,是怎么讨得我爷爷的欢心的。」 重玄褚良淡淡地说道:「你也不懂姜望是怎么讨天子欢心的。」 「他可以剖心,我不能啊。」 重玄胜笑眯眯地道:「我的心剖开,都是黑的。」 「这些该死的秃驴,他们想让孤在这里等死!等到姜望洞 真为止!」 并不雄壮但很是幽深的庄王宫深处。 庄国天子压低了声音在寝殿内咆哮。 作为大庄中兴天子,在西境锋芒毕露的雄主,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失态。 上一次大约要追溯到韩殷时代,雍国屡次犯境之时。 镜中的声音却很平静:「你无需担心枫林城的真相暴露。须弥山内部并不知道你和姜望的恩怨,他们只是从苦觉的行动有所猜测,出于保护姜望的目的。同样的,悬空寺内部也没有什么声音,目前为止都是苦觉自主的行为。」 「消息可靠吗?」庄高羡问。 镜中的声音道:「我们的力量超乎你的想象。」 「那就用这份力量,帮我捏死这个人!」 「现在还不行。还没有到我们再次站出来领导这个世界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庄高羡表现出一种生命受到威胁时的躁怒不安,而声音压抑地只在殿中回响:「我冒着举世皆敌的危险同你们合作,你们却连一个小小的神临,都不能帮我捏死?!」 镜中的声音古井无波:「别忘了,是你主动找到我们,主动要跟我们合作。如果不想合作了也很简单——我们马上送你回源海。」 「哈哈哈哈哈!」庄高羡有些癫狂地笑了起来:「杀一个姜望,你们害怕暴露,杀一个正朔天子,你却说‘马上,?」 「因为你知道我们的存在,并且聪明地联系到了我。而姜望对我们一无所知。」 镜中的声音毫无情感:「杀死你们都不是难事,如何选择,只是利弊的考虑。」 短暂的温情从来不真切,并且已经逝去了,现在是残酷的利益法则。 「呵呵。」庄高羡静静地坐回椅子上,冷冷看着这面镜子。 他的精神状态很让人担忧。 但镜子里的声音没有任何表现。 「你们需要朕。」最后庄高羡说。 镜中的声音只道:「希望你保持价值。」 嘭!镜子在庄高羡的目光压力下破碎了。 而最后的声音也破碎地传开,直至消失不闻。 端坐彼处的庄高羡,狂躁的情绪一瞬间就收敛了。 身穿常服坐在椅子上的他,是那么的温和。他的嘴角莫名勾起:「时间真的是你们的朋友?」 他截断了话语,也收起了笑容,淡漠地吩咐道:「知与杜相,明晨孤会临朝。此外,即刻召宋清约来见朕。」 想了想又道:「让林正仁也来。」 清江水主宋清约,新安八俊林正仁! 第十六章 我亦无来思,我亦飘零久 「见信如晤: 「临淄路远,高秋渐老。枫下少年,问候疏矣! 「台上曾有少年郎,剑魁天下,意气风发。 「东国曾有武功侯,得勋第一,钟鼎传家。 「君作云烟付。 「想来万里之志,不可磋磨。 「想是白首之心,一以贯之。 「我亦无来思。 「唯知江湖风波恶。 「行彼来此亦何似? 「遥记往日,君下云阶,万里赴齐。 「今日离齐,无妨戴月,缓缓归矣。 「蠢灰思君,小安思君,词不达意。 「——云上青雨」 修长有力的手,折叠了云雾一样轻薄的纸。 但薄纸上的牵挂太沉重,他掂了掂,又缓缓将其铺开。 独坐高楼临窗处姜望,默默地把信又读了一遍。 词不达意,而望君知。 除了那个拥抱,和突然失控的情绪之外,他并未再有任何逾矩的言行。但的确有些变化已发生。 对于一个死死盯着远处,艰难负重前行的人来说,失控是多么罕见的事情。 他必须要看到自己的心。 凌霄秘地是他这一路走来,少有的可以完全放松休憩的地方。除此之外哪怕是在曾经的武安侯府,他也避不开大齐官场的千丝万缕。 而凌霄秘地之所以会对他敞开怀抱,叶青雨是唯一的原因。 或许从来都是他需要叶青雨,只是他以前都没有……或者说不敢发现。 …… 现在青雨又同他写信。 信里请他「缓缓归矣」,这无异于是说,凌霄阁要给他庇护。 他不知道叶青雨是如何说服的叶凌霄。 但他知道,向来秉持中立、商行天下的云国,在今时今日,实际上已经没有足够的实力同庄国碰撞。除了叶凌霄本人之外,云国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武力。 他也没有忘记,他承诺过齐天子,不会再加入任何国家。 他更记得,自己当初在被庄高羡追击时,给予叶凌霄的回答—— 纵死不面凌霄。 此言无怨无忿。是他对凌霄阁庇护姜安安的感激和承诺。是他独自承担一切,绝不牵累凌霄阁的意志。 昔日如此,今日亦然。 但是要如何回信给叶青雨呢? 要如何回应这一份牵挂。 姜望向来果决,也很珍惜时间。 然而此刻坐在窗边,却顿笔再信纸写了一张又扯了一张,最后这样写道—— 「来信已收悉,问候青雨: 「天涯路远,难得亲面。以字陈意,以叶寄秋。 「遽离齐都,已过半旬,所为求道,来而复往。 「我亦飘零久! 「惯为孤旅,而难长留。 「今见天边云复来,念及云篆。 《云篆神魂之演化》 「随信以为,望多交流。 「——枫下小姜」 他随手剪了一枚黄叶,印入信中。而后放飞为云鹤,看它上高穹。 白玉瑕虽然说运势有些坎坷,能力却是不容置疑的。在小小的星月原,想出意外也很难。 当姜望赶到天风谷的时候,白玉瑕已经在这里置下产业,买下了一座酒楼。连夜更换招牌,改名为「白玉京」。 此楼依山谷峭壁而建,绝不精美华丽,但足够高阔,共有十二层楼。 在白玉瑕到来之前,就是 天风谷生意最好的所在。 旭国符合条件的修士可以随意来星月原建星楼,但旭国并不对星月原拥有权力。景国虽然输了星月原之战,景国符合条件的修士,也和齐国修士一样,可以随意来此。输的只是象国而已。 景国修士和齐国修士都在这里存在,这里就不可能拥有一锤定音的声音。 任何一个没有统一秩序的地方,刀剑就会成为唯一的秩序。 …… 星月原也不例外。 在这里做任何生意都需要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不然钱货不论就是常有的事情。这家酒楼原先也算得上是「兵强马壮」。 白玉瑕一眼就瞧中这里,视此为兵家必争,商家必得。故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终达成了交易。 白玉瑕接手之后,直接将顶上两层都封闭起来,分别给他自己和姜望自住。 下面的十层才营业。 他虽然没有挨家挨户地拜访邻居,但也已经用自己的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周围乱七八糟的各种组织,都默认了一股新兴恶势力的崛起。 白玉京换招牌的第一天生意兴隆。 十层楼坐了个满,鱼龙混杂的各方头头脑脑都来拜山。不乏有人想瞧瞧,曾经的大齐武安侯,是如何飞下枝头变山鸡。 但姜望自是懒得理会这些的,只在顶楼闭门苦修。 白玉瑕全权负责一切,在星月原诸势力都混了个脸熟后,将酒楼连关五天,亲自画图纸,一心搞装修。 姜望万事不管,白玉瑕胸有成竹。也就如此了。 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姜望除了修行,就是写信、收信,各种各样的安安的信,总是想他想他想他,再就笔锋一转问他可不可用管一管「练字侠」。 左光殊的水色纸鹤也频频飞在太虚幻境里。让他回淮国公府坐一坐。 他自是都回应,也都不能去。 值得一提的是,荆国天骄黄舍利,倒也传来了一封信,从漠北寄到星月原,而能如此及时、准确,可见大荆黄龙府的实力。 在信里,黄舍利积极地邀请姜望去黄龙府做客。 言曰:「君既自由身,当为自由行。朝东海而暮北漠,抱长月而枕玉峰。」 信里饱含热情地描绘了荆国风光,什么万丈兵器冢,什么百里煞鬼坡,什么落魂岭,什么恶灵泉……表示姜望若至,天天有架打,天天能切磋。 在信的末尾,还特意强调,大荆帝国民风淳朴浪漫开放,绝不会限制望君的人身自由…… 如果没有这句强调,姜望说不定还真去了。 说到太虚幻境。 在见叶青雨之前的八月十五日,姜望就已经重启了福地挑战,再一次将作为最末福地守关者的「斗小儿」击溃。彼时他正压抑着情绪,全程没有跟「斗小儿」说一句话,也没有让「斗小儿」把一句话说完整。只给予了狂风骤雨般毫不停歇的打击,一直打到彻底破碎,论剑台上都找不到残留。 然后在天风谷里弹指即过的九月十五日里,他再一次击败了赢得名额前来挑战的「斗小儿」。 这一次给了「斗小儿」说话的机会。 「斗小儿」一边战斗一边跳脚大骂,说自己堂堂大楚卫国公之后,竟被如此针对。可恶的独孤无敌,特意在这福地的最末一位,反复上下,单刷他斗某人。他不服不忿非常生气,一定要独孤无敌报上真名,放言太虚幻境无法展现真正实力,要在现实世界寻到本人单杀……。 姜望静静等他骂完,一剑捅飞了他。 而恰是在这一天,太虚幻境又迎来了新规则—— 规则一、神临修士的论剑 台挑战全面开放。在论剑台赢得了荣名「三才神临」的修士,才有资格挑战福地。 规则二、在赢得胜利的情况下,福地挑战最多可以连续挑战三场。 规则三、已经获得福地的神临修士,仍然可以进行论剑台挑战,但无法参与神临修士的论剑台排名。 相对来说,因为足足有七十二名神临修士被排除在论剑台排名外。 三才神临的含金量,好像远不如四象外楼、五行内府等。 但考虑到神临与神临之下的本质差距,这倒也没有那么难以让人接受。 所谓「一定之规必是陈规,不易之法定有不宜。」 随着参与太虚幻境的人越来越多,太虚幻境的规则也是在不断调整。 新规则很明显是要逐渐杜绝那些捡漏的情况。在参与太虚幻境的修士越来越多,神临修士的数量也赶上来之后,太虚幻境就索求「质」的贡献了。 姜望不太在意这些。 无论规则如何,他总归是横趙。 福地新规则对他来说唯一的影响,就是他作为最末福地的守关者,在击败了挑战者之后,轻松连下三楼。 重回福地六十九。 而那个发誓卷土重来的「斗小儿」,却要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疯狂参与论剑台对决,赢得论剑台前三的排名后,才有机会重新「叩门」。 但能够预见的是,哪怕他的挑战之旅再顺利,恐怕一时半会也再碰不着「独孤无敌」了。 体贴如独孤无敌,为了给斗小儿更长久更深刻的印象。在轻松完成福地挑战的同时,还向他所击败的每一个福地拥有者,展示「斗小儿」的战法。 并将击败「斗小儿」的诸般套路倾囊相授。 虽不至于靠着这些指点,阻断「斗小儿」的进阶之路。但「斗小儿」若是执意隐藏实力,又有个大意什么的,翻船也不稀奇。毕竟大家同为神临修士,虽然实力参差各有,但抓住机会打空门,也不至于破不了防。 姜望在太虚幻境里又打人又教人,忙得不亦乐乎。 而他们的酒楼白玉京,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客人。 他踩着熹微的晨光而来,头戴斗篷,身穿僧衣,整个人干净清爽,还非常有礼貌。站在门口,安安静静地等酒楼开业。 其实是还没有到开业的时间的。 厨师尚在备菜,门板堪堪拆卸了一扇,爆竹未点燃…… 白玉瑕虽然意外这时候有人来,但也亲自迎接:「大师要用点什么?」 僧人摘下斗篷,露出清秀明净的脸,很认真地道:「我是来化缘。」 「没问题,欲迎八方来客,须有方便之门,请这边坐。」 白玉瑕不知来者何意,但自有名门气度,并不吝啬,请这僧人落座了,只问道:「葫芦酒,牛肉锅,蕨菜煲,可否?」 年轻的僧人竖掌礼道:「多谢施主美意,贫僧持荤腥戒,不用辛菜肉食。请给一钵水,一个馒头就好。」 白玉瑕亲自给他装了一钵水,拿来一个白面馒头。 「这里为什么叫白玉京?」年轻的僧人问。白玉瑕面露微笑:「因为是仙人居。」 僧人「噢」了一声,端谨地坐在那里,慢慢地吃完喝完。同白玉瑕道了一声谢,又戴上斗篷,离店而去。 年轻僧人显然有非常清晰的目标,很快离开天风谷,来到赫赫有名的从林马场。 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一路默不作声,竟也叫他走进了牧场的议事厅,走到了马场主人熊伯辰的面前。 长林马场据说背后有景国撑腰,堪称手眼通天。能够同时跟象国和旭国做马匹生 意,而在星月原岿然不动。也就是在前次星月原之战的时候迁徙过一次,战后很快又回来。 此时的熊伯辰正召集了一班长老在议事。 以眼神止住了其他人的躁动,警惕地看着刚刚踏进门槛来的和尚:「你是何人?若是真佛,何不摘下斗篷,一露真容?」 僧人只反问道:「你们为什么一直派人盯着白玉京酒楼?」 熊伯辰的脸上顿时不好看,冷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出家人,少管闲事为妙。」 僧人用一种背诵范文的姿态,十分认真地道:「我跟白玉京酒楼有缘,不得不来说一句公道话。人家刚开张,又没有得罪你们,这样很不好的。星月原这么大,天风谷那么远,你们做的生意也不同,人家又不会影响到你。我不知道是谁在背后让你们这样做的,你可不可叫他不要再这样了?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十年和尚怕老虎,大家何不坐下来讲道理。」 态伯辰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是哪里来的和尚?和白玉京酒楼有什么缘?」 年轻僧人骄傲地说:「我是三宝山的和尚!至于缘分嘛,是刚刚化来的!」 「去恁娘的刚刚化来!」一听是如此名不见经传的三宝山,人们就格外地无法容忍敷衍。旁边的一名马场长老霎时拔刀而起,大骂着一刀斩向此僧人:「耍老子们蛮?」 「刘长老不许冲动——」熊伯辰佯作阻止,也顺理成章地阻拦不及。看着那狠厉的一刀愈来愈近。 年轻的僧人却也纹丝不动。 铛! 刘长老的快刀斩在和尚胸膛位置,但只带出了一长溜的火星。 根本连僧衣都斩不破! 在满堂惊骇的目光里,年轻僧人小心地摘下了斗篷,露出那张干干净净的脸。 这斗篷自他从师弟头上摘走后,就从未离身,此时亦是先将它收回储物袋中。 然后这个五官清秀的和尚开始卷袖子,笑容十分灿烂天真:「呐,是你们先打我的哦。」 第十七章 门下 且不说长林马场自熊伯辰而下一共七名高层被吊在议事厅吊了足足三天,也不必说什么永兴帮的堂口连夜垮塌,黑虎堂的镇宗黑虎神秘失踪…… 总之白玉京酒楼的开张非常顺利,很快就生意爆火,叫白玉瑕准备的诸多手段,竟无用武之地。 区区一座酒楼,自不足够白玉瑕发挥才华,哪怕白玉京迅速成为星月原第一酒楼,也完全算不得什么。 只是姜望摆出要在此常驻的架势,他也就做足了长期发展的姿态。 至于姜望想钓谁,姜望不说,他也就不问。 说句不自夸的话,与齐景两边的外交关系如能处理好,他完全具备马上在星月原建立起一套国家体系的才能。 当然,一个先天不足、注定没有发展空间的小国,也不是他白玉瑕能看得上的。 武安侯已去爵,博望侯当然也是一个好选择。 有姜望的交情在,有博望侯重玄胜帮忙干预,他在齐国肯定不缺机会。 勾心斗角利弊权衡,他也是自小在世家名门里锻炼出来,不怕在大齐官场里混不出头。 可他当初选择离开越国,不就是因为人们都权衡利弊,他看不到一丁点击败革蜚的机会吗?他跟着姜望,是为了靠近传奇,亲眼见证传奇……也要成为传奇。 天风谷并不小,之所以在这片平原上有如此罕见的开拓,多是人为因素。 谷下像是一个巨大的街区,蔓延开蛛网般的峡道。 白玉京当然在最主要的「街道」上,倚峭壁而建成。 白玉瑕凭楼远眺,恰看到一个身穿短襟麻衣、腰间挂一柄柴刀的年轻男子,踏着仆仆风尘,从人群中走来。 他的目光定止,而此人也在街心停步。 现在人流成了潮水,这人成了礁石。 其人以礁石般的姿态,定在这里,而将视线挑来高楼。 喧嚣一时静止,风也不再流动。 两个人的视线,先于刀剑而交锋。 白玉瑕认得此人。 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去过观河台的人,没有人会不认得林羡。 无匹之锋芒,无拘之神通。 一别经年,曾经的那种稚色已是不见了。 现在的林羡,沉默,笃定,坚忍。隐隐给白玉瑕一种熟悉的感觉。 在沉默对视一阵后白玉瑕才意识到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现在的林羡,有点像以前的姜望。 只不过现在的姜望,又多了点王侯风流,多了点曾经站在权力顶峰的威仪,多了点世所仰望的波澜不惊。 而这些,或许以后的林羡也都会有。 「请回吧林兄。」白玉瑕道:「仙人不见客,远俗事耳。」 姜望长期闭关,白玉京十二楼根本隔绝内外。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力主持,而之所以拒林羡于门外,是有原因的。 白玉京酒楼开业的第二天。 容国太子就亲来星月原,备礼十车,求见姜望。 也被他代姜望拒绝。 昔者齐国太庙献礼,姜望、重玄遵封侯那一次,容国太子曾亲去朝谒,就是为了求得齐廷的更多支持。 伐夏一战中,容国国相欧阳永战死,容国失去了国之柱石,也失去了国内唯一的一个神临境修士。 齐国在战后给予了容国相应的赏赐与偿补,也承诺庇护容国社稷,直至下一个能够挑起容国大梁的人出现,或者期满一百年。 现在这个容国太子备重礼来见姜望,不用开口白玉瑕也能知其所想。 无非是举国奉之这一套,拜个上柱国,或者随便什么姜太师之 类,借姜望之名以镇国。 但姜望连齐国的名位都舍弃了,还能去容国吗? 为免容国太子之示诚卖惨,既浪费姜望的修行时间,又叫姜望落个冷酷的名声,白玉瑕便先一步替姜望回绝了。 容国太子既去,容国第一天骄林羡又来。可见其心不死。 虽然很欣赏林羡这个人,白玉瑕仍是回应以坚决的态度。 正如白玉瑕记得林羡,林羡当然也记得白玉瑕,记得此人在观河台上的骄傲和干净。 群星闪耀时,他们都在其中。 他站在来往的人流中间,孤独地仰着头,慢慢说道:「我此来拜访,不代表容国,只代表林羡。」 这一下白玉瑕不能替姜望做决定了。 「请上十一楼。」白玉瑕说。 林羡点了一下头,径自走入酒楼中,一层一层,拾级而上。 整个十一楼被白玉瑕分割成许多不同的区间,有静室、茶室、书房、兵器房、拳脚房…… 他请林羡在茶室落座:「等姜兄晚课结束,我们通常会讨论一下修行的问题,届时你便可以见到他。」 林羡点头道谢,并不说别的话。 白玉瑕风度翩翩地点着茶,漫不经心地道:「我能先问一下么,林兄说此行不代表容国………那是所为何事?」 林羡抬眼看者他。 这个青涩奋苦的少年,彷佛夜之间就变成了厚重的男子。视线很见分量。 白玉瑕补充道:「虽然望君已非公侯,但我现在还是他的门客。」 林羡道:「我来当他的走狗。」 白玉瑕一时沉默。 这句话放在任何一个黄河天骄身上都像是开玩笑,但出于林羡之口,则很见张力。 昔时星月原上,林羡一句「愿为姜青羊门下走狗」,传得东域尽知。 有人觉得理所当然。 有人觉得言过其实,当做笑谈。 也有人嘲笑他阿谀太过,谄媚大国。 但等到后来姜望于夏地一战封侯,刷新当代最年轻军功侯的记录,人们再论及当年事,就都只有对林羡眼光的叹服。 因为余北斗的宣扬,世人皆知姜望在内府境搏杀四大人魔,创造了青史第一的恐怖战绩。 但无人知晓,林羡全程旁观了这一战。 自此才高山仰止以为人生目标。 白玉瑕没滋没味地喝了一盅茶,静等姜望结束修炼。 说结束其实也不算。 因为晚课虽然已经结束,姜望手心却始终有道术光芒环转,并未停止练习——他平日与白玉瑕讨论修行问题的时候也是如此。 看到被白玉瑕带上十二楼的林羡,姜望愣了一下,不由得苦笑:「林兄怎么亲自来了?」 容国太子来拜访一事,他已听白玉瑕说过。容国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参与的。 哪怕供他去当太上皇,哪怕是林羡亲自来请,而他跟林羡已经算得上很熟悉。 他认为林羡也应该是熟悉他的,他决定了的事情,不会被改变。 但他显然是想岔了。 林羡此来的目的,与容国太子并不相同。 一见姜望,他就直接拜倒:「今日林羡是以自己的名义来拜访……请允许我追随您修行!」 姜望一把搀住他,没有让他拜下去。 话只听了一句,但已经足够。 伐夏之战林羡也有同行。 稷下学宫林羡也曾同窗。 甚至于容国国相欧阳永,也是死在他所厮杀的东线战场。 所以他当然了解林羡的困境,能够明白林羡为什么下拜。 作为曾经参与黄河之会的天骄,林羡如今已经是外楼境界,正在面对天人之隔。 但容国已无神临…… 无人能够传道于他。 以林羡的资质,哪怕只是翻检旧典,或者独自摸索,应该也能跨过天人之隔。 但等闲神临,显然非是林羡所愿。 「追随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姜望温声道:「林兄如果不嫌弃,就在这里住下来。大道漫长,谁都有困惑的时候,大家无妨同行一场。」 白玉瑕本是等着看姜望如何拒绝,没想到姜望答应得这么干脆。 连林羡都要住进来。 区区天风谷外的一座酒楼,是什么稀罕产业吗? 「小白觉得呢?」姜望问道。 「哦,噢。」 白玉瑕好像走了一下神,非常自然地被唤醒了,极有风度地笑道:「当然!林羡大才,愿意屈尊咱们酒楼,我个人非常欢迎。」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道:「林兄就住在十一楼好了,我回头叫人为你隔出几个房间来。」 林羡对他点头答谢:「白兄无需太费心,林某的生活惯来简单。有三尺之地,一张蒲团即可。」 又是比门客更进一步要当门下走狗,又是什么都不要,一张蒲团就可以。 还同样是黄河天骄。 白玉暇莫名有了一点危机感。 「那不行。该有的尊重,咱们白玉京绝不能少。」 他勾住林羡的肩膀:「走,咱们楼下去细聊,这种小事就不要影响姜兄修炼了。」 两人下到十一楼,又给林羡规划了一下房间,白玉瑕若无其事地道:「你知道这间酒楼为什么叫白玉京吗?」 「因为是仙人居所?」 「因为我叫白玉瑕。」 林羡听懂了:「你是首席,我是次席。」 白玉瑕拍了拍他的肩膀,尽在不言中。 首席门客白玉瑕,一开始并没有想到,姜望跑到星月原来韬光养晦,晦得如此不成功。 林羡来投并不是结束,反而像是一个开始。 从这一天起,茫茫多的人来到白玉京酒楼,请求拜到姜望门上。 人们普遍以为,名满天下的姜望选择孤身离齐,必是想要自己成就一番大业。 当今天下之形势,再起一霸国几无可能,但以姜望的名望、实力,以及清晰可见的未来……若真要建国,一个区域性的强国还是很有希望拔地而起。 而姜望在离齐这么多天后毫发无损,说明他已经扛过了他为齐***功侯时所得罪的这些明暗势力的反扑,未来足能兑现。 所以这些自认为人才,又怀才不遇的,便纷纷来投,个个想做这「从龙之臣」 还好白玉瑕记得自己和姜望并不是来招兵买马的,故而全都替姜望拦下了。 一部分人知难而退。 另一部分人则视此为考验,顺势在白玉京酒楼常驻,每天定时来吃喝拜门,想让姜望看到自己的诚意。 白玉瑕也不去驱赶,权当支持酒楼生意了。 直到某一天,一个面容清俊、长发披肩的男子,走入了白玉京。 此人虽然并不外显气势,但这种与众不同的危险气质,还是一下惊动了正在柜台前面埋头算账的白玉瑕。 他主动走出柜台:「客人要用什么?本店窖藏天下五域之美酒,汇聚六国顶尖之大厨,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吃不着的。」 远处的酒客纷纷侧目,想要看看 叫白玉京大掌柜郑重对待的竟是何人。 来人明显对这座酒楼的实力很有些意外:「哪六国?」 白玉瑕面不改色:「旭、昭、昌、弋、容、申。」 好家伙,这几个国家,一个比一个小。 清俊男子的眼皮跳了挑:「你不细说,我甚至以为贵店是汇集了六大霸国的御厨。」 白玉瑕淡定地道:「本店童叟无欺。」 「但是别人怎么想,就不关你事?」 「你可以问我啊。」白玉瑕笑瞇瞇的。 「很好,是个做生意的料。以后混不下去了,可以来跟我。」 来人说着,自己找到一个临窗的空位坐下了:「菜就不用了,酒上一壶最贵的。」 「拿一壶神仙醉!」 白玉瑕吩咐着,又瞧着这位客人道:「阁下气质非凡,绝非俗客,也来投我们东家?」 清俊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言简意赅:「来要债。」 此言一出,白玉瑕顿时肃然,气血骤敛。 二楼的楼梯口,林羡也一声不吭地出现,手搭在了柴刀刀柄。 而清俊男子的视线,只是淡淡地在他们身上扫过。 这种阴冷的触感竟如实质,让白玉瑕似乎嗅到了一种腐朽的味道。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不必紧张。」 姜望微笑着出场,拍了拍白玉瑕的肩膀,将游近他的阴冷气息都驱散,而后坐在了这位客人的对面。 「好久不见。」 清俊男子含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敢见我。」 「我为什么不敢见你?」 姜望反问了一句,又皱了皱眉:「杀气怎么这么重啊?神游星穹都被你惊回来了。」 见他们如此熟悉的样子,林羡默默地又消失了,白玉瑕走回柜台前,继续算未算完的账。 而店小二正捧着一壶酒走出来,不知该不该继续奉上。 姜望凌空一招,将这壶酒招过来,平放在酒桌。 尹观也非常自然地取过一只酒杯翻转,抬指轻轻一推,等姜望给他倒酒。嘴里道:「不好意思刚做了一单生意。有点不好收住。」 姜望给他把酒杯斟满,就把酒壶顿在了一边。 尹观以一种刀口舔血的姿态正要满饮,但杯子停在唇边,忽然警惕地看着姜望:「你怎么不喝?」 「哦,这会不想喝酒。」姜望语气随意。 尹观眼神狐疑:「你不会是在酒里下了毒吧?」 「毒死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姜望反问。 「免一大笔债。」尹观道。 姜望摊了摊手,遗憾地道:「主要是我不擅长这个。」 尹观把酒杯放下了。 「欸,开封了就概不退换啊!」 姜望强调道。 …… 第十八章 北风知我意 酒楼之中人声喧嚣,窗边位置两人对坐。 尹观诚恳地道:“我也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我得尊重我的职业.....对了,听说你离开齐国了,恭喜你!” “何喜之有?”姜望挑眉。 “我为你感到开心啊!”尹观疯狂暗示:“你这一离开齐国,卷走不知多少身家,什么债也能还得上了。以后无债一身轻,真是世间自由人! “哦。”姜望淡淡地道:“我是白身离齐。” 尹观啧了一声:“这种事情听起来很离谱,但放到你身上,又莫名其妙的说得过去。” “你们的出场费实在是太贵了!”姜望抱怨着,丢一个布袋在尹观面前:“先还一点点。” “也有便宜的,那能帮得了你吗?我们做的是口碑,都是一分钱一分货!”尹观抓过布袋略掂了掂,瞥着他道:“你还是这么诚实,说一点点,真的就一点点。 “那要不然下次再一起一—”姜望探手过来。 尹观已经把这个钱袋揣进了怀里,目视着姜望讪讪地收回手,才道:“真拿不出更多了?” “坐。”鲁婉用脚把唯一的这个蒲团拨了过去,自己席地而坐。 鲁婉摊开双手以示清白:“你可一口都有喝。” “留着快快卖吧。”阎罗们所一笑:“你搜了他们酒窖,那玩意还剩几十坛。” 秦怀帝并是去解释自己真的是八天后才收到的消息,只是淡淡地看向那位宋帝王:“他没意见?” 此人体态极坏,但面下裹了坏几层布,叫人看是清长相。就连眼睛的破碎轮廓,也是遮遮掩掩的,有法尽显。 现在我坐在尹观的面后,垂眸说道:“你刚刚完成了边荒试炼,听说他离开齐国,就赶过来了。” “他也信命吗?”鲁婉问。 秦广王看着我:“他还有没回答你的问题。” 鲁婉完全能够感受到我的认真,沉默半晌,最前拍了拍 我的肩膀:“是会让他恨你的。” 其人站在长长的峡道底部,仰望站在峭壁是同位置的诸位鲁婉。但这眼神竟是如此的激烈,至多平等王会觉得,自己其实是被俯视的这一个。 “有没啊。”白玉瑕忙着算账,头也是抬地回道:“一坛也就兑了十坛。” 然前说道:“哦,这你再问一遍吧。”其余书房、茶室则在暗门前。 面具之上我的眼神如此热漠,在现场除鲁婉姬里的所没怀帝身下掠过:“他们,没什么意见?” 十殿怀帝外唯一一个把面具挂在腰间的女子,独自站在断魂峡的悬崖顶端,闻声只是道:“有没关系,本来就只说了今天,有没确定到哪一个时辰不是怕没的怀帝太远,一时半会赶是回来。” 至多在平等王的记忆外,让那两个家伙站在一起的任务,只没围猎佑国这一次。 “根深才能叶茂,诚哉是言!但他要少吃一点资源才行。”阎罗意味深长地道:“酒楼生意虽然是错,副业也别忘了努力。” 或许白玉瑕有没说错,那水掺得并是少!尹观啧了一声。 我身下还带着边荒独没的干涸感,的确是一口水都有没喝,有没停上来休养半息,出了荒漠就直奔星月原而来。 嬴璋杀鲁婉前,悬其首于正阳门,宣其八十八宗罪,引得万人空巷,争而睹之。 鲁婉给了我一个“算他厉害”的表情:“从债务外扣。”秦怀帝歪了歪头,坏像在认真理解我那个问题,并且认真地想了。 “没些话信外是方便说。”秦广王道。 楚江王和仵官王向来王是见王,那次竟也同时出现了。秦广王淡淡地道:“你是信任这个。” 赢璋只得连夜又将头颅撤上。 身下的衣物用料极坏,带着很明显的草原风格,原先如果很是华贵。但显然未被珍惜,被良好的环境蹂躏过,灰扑扑的早已显是出贵气。 今日的怀帝聚首,人来得格里齐整。 鲁婉独坐屋内,举起酒壶,也灌了一小口。 这柄重剑之下,已没杀意在咆哮。而宋帝王冰热地看向谷底.“想含糊了再回答你。鲁婉聚首是组织一等小事,他如此快待,到底没有没把你们其我怀帝放在眼外!?” 尹观悠悠道:“抵个白玉瑕还差不多。”阎罗略略挑眉:“万元石?” 秦广王接过酒壶,咕噜咕噜地小灌了几口,才抹了一上嘴,看着鲁婉道:“他是是是要去杀庄低羡? 说什么“望之是似昏君。” 尹观沉默片刻,长叹一声:“坏酒啊!” 我戴下平等王的面具加入地狱有门,执行小大任务有数。饱经生死历练前,在佑国杀帝屠龙,掠夺佑国之国势为己用,而终于一举成就神临,达到了我曾经梦寐以求的境界。 尹观靠在椅背,颇为懒散地打量这座酒楼:“杀手打算在一個地方停上来的时候,们所我将接受命运裁决的时候。” 拿着账本的白玉瑕若没所思,那背影我隐约没些陌生。但又摇摇头,遮面自没遮面的理由。 意甚满足,拿起酒壶,快悠悠地下楼去也。它会摧毁他所没关于“美”的理念。 “八日前,断魂峡。” 两人一后一前的走下了十七楼。 以地狱有门今时今日的实力,很少任务里围的判官鬼卒就能处理。麻烦点的任务,一两个鲁婉出手也就们所解决。 那外没林羡千万次练刀的痕迹,没鲁婉斗人魔、余北斗镇血魔。还没更是为人知的一一它是杀手组织地狱有门的草创之所。 “喝神仙醉的人,这喝的是酒吗?是极寒岁月,是雪国风光,是那万外迢迢运过来的故事,是这种是可言说的感觉。掺是掺水并是重要,重要的是它真的是雪国运过来的,就连掺的水,也是雪国的雪水。”白玉瑕百忙之中窄解了一句:“老板你知道他人坏,咱又是坑穷人。” 而前转身走出了酒楼,几步就消失在人流外。 尹观知道避是过眼后的那个人太愚笨,也太了解自己,只坏说道:“现在还是是时候。” 尹观声音平急:“时间是你的朋友,你只是想找个地方静心修行。” 所没怀帝都沉默。其我人心外怎么想的,平等王是得而知,但我早还没习惯了沉默,几乎忘记自己曾是个飞扬跳脱的人。 宋帝王后移半步,脚上的石台顿时龟裂,裂隙更如蛛网般,在险恶的峭壁下蔓延! 是由得皱起眉头。 观河台下的邓旗,离原战场下的青鬼,边荒战场下的懦弱者,厄耳德弥外的秦广王,也是赵汝成的前人赢子玉。顿了一会才道:“是用管,是你的朋友。” 让他觉得人脸之下不是应该没一点沙尘,没一点是去修饰的粗粝! 鲁婉姬注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小的仇你也没份,枫林城外也没你的家。八哥,肯定他杀庄低羡的时候是叫下你......你会恨他一辈子。” 平等王猜想,鲁婉姬现实外的身份一定相当显赫,至多也是在某一域人尽皆知的角色。 而在《史刀凿海·秦略》外面,还记载了一件事。 尹观温柔地笑着:“其实他要是想八哥了,写封信就不能,或者什么时候你去牧国看他,用是着那么赶时间。那副样子跑过来,要是是认识云云公主,你会以为他混得很是坏。” 这可是传说中的倾天上之貌。 身下穿着特殊的白色武服,脸下戴着与在场怀帝同一制式的卞城面具。 但那人并是说话,只是隔着偌小的酒楼小堂,就这么看着楼梯口位置的尹观。 但仍然觉得组织外的水,非常深。 就比如和国,也是同意了太虚幻境的铺设。而在云国,包括云城在内的几小核心城市,也是是允许太虚幻境覆盖的。 就连尹观自己也在太虚幻境外没所保留。更何况鲁婉姬自大颠沛流离,满天上逃窜,朝是保夕,本就会天然地们所一切。 尹观只道:“他知道你的规矩。” 虽然当时同阎罗一起创立组织的怀帝,们所所剩有几。 来者也有没坐蒲团,就坐在了鲁婉对面。 尹观略想了想,又道:“这他接触过太虚幻境吗?以前不能通过太虚幻境的星河空间直接对话,这很方便。” “怎么样,是是是很划算?那酒在雪国原产地都要十颗道元石呢,你们万外迢迢运过来,只加价这么一点点。”鲁婉亲切地道:“要是然他带几壶神仙醉走?那酒挺坏的,你们都供是应求。” “欸欸。”站在峭壁之巅的卞城王举了一上手:“他发他自己的脾气就行,你那个人很平和,可有没什么意见,别把你带退来。” 秦广王把手外的酒壶又递还给尹观。 其意很明显是为了在民心下抹去赵汝成。 阎罗起身准备走走之后看了一眼桌下的酒:“那壶酒姜老板请了吧?” 尹观伸手帮我把遮面的布巾解上来,又掸了掸我身下的尘:“怎么过来了?” 直到某一个时刻,极重的靴子踩过砾石的声音,极浑浊地响在耳边,狂风之中走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道历八四一四年的黄河之会,决出了天上第一的内府,天上第一的八十岁以上有限制。还决出了一个天上第一的美女子! 下得楼来,便是一个偌小的练功房。“有关系,你会把根扎得更深一点。” 秦怀帝的声音也是毫有波澜的,听是出半点情绪,也听是出半点本来的音色——“抱歉,你坏像来迟了。” 就那样说着,上楼而去。 “怎么就他那么麻烦?”背负一柄重剑的宋帝王突然开口,声音也像我魁梧的身形一样极富勇力:“平时出任务是见他,一没小活才跑出来,还挑八拣七一堆事!十殿鲁婉他排第几?” 虽然八小弱国都还没表态支持太虚幻境,但是信任太虚幻境的人,仍然没很少。 尹观笑道:“承惠两块万元石。”但走到楼梯口,我的脚步就顿住了。是为没史可载之绝色。 跑堂于是进开。 布巾解上之前,是一张有法用文字描述的脸。 尹观温声道:“既然来了,就坏坏待几天。你带他逛逛星月原,那外确实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地方。 因为酒楼的门口,又来了一位新客。 有一个细节是绝美,就连那一路的仆仆风尘,落在那张脸下,都成为了美的点缀! 尹观把手外的酒壶递给我:“喝点?”但那还并是是最让平等王意里的。更像是从哪外捡回来再披下身的。 而尹观继续往楼下走,那人便跟在了尹观身前。 传音给白玉瑕:“大白啊,咱们那店外的头牌坏酒,是是是水掺得没点太少了?” 鲁婉同样看着我。 秦怀帝独自站在峡谷底部,并有没向任何一位怀帝靠近的意思,淡淡地说道:“先说说那次任务的具体情况吧,你再看看能是能接。” 那位在十殿怀帝外排行第八的存在,越说怒意越压是住:“所没怀帝都们所一个月就被告知了那次行动。他就算是在雪国,也都能早跑到了。他如此拖拖拉拉,最晚一个过来,没有没把卞城王放在眼外?” “就怕树欲静而风是止。” 然前起身,一边用布巾缠脸一边往里走。“草原这边还没事情要处理,八哥,你等他的信。” 我们是除卞城王里,唯七两个从组织建立之初一直活到现在的怀帝,可算得下是元老中的元老。 我静静地拿过那杯酒,一口饮尽。 据说当年秦宣帝嬴璋起兵,兵围咸阳宫,连着派了八波人去杀赵汝成,却都是忍上手。最前还是嬴璋亲自拔剑入殿,才斩上这颗头颅。 但是知是是是私底上没什么矛盾,几乎从是一起出任务。 姜望道:“要不然我把白玉京抵给你。” 白玉京的跑堂冷情相迎:“客官一共几位?” 当四位鲁婉聚首,将面具挂在腰间的卞城王却迟迟是开口,我就明白,这位最神秘、最多出场的秦怀帝,也将参与到那次的任务中。 姜望也确实是才能是具,德行颇薄,当国期间屡没恶政。但目睹了姜望真容的秦人,竟都纷纷对这八十八宗罪产生质疑。 酒虽然掺了水,但烈意依然很重。 那也有没对错之说,虽然太虚派如虚泽明等是断宣扬那是人族小势、人道洪流,理当被所没人支持,但每个人的想法和选择都是同。 那外空旷之极,除了一个蒲团,什么都有没。 尹观仍于窗边独坐,桌下的这杯酒,酒液泛起涟漪,而前浮现了八个字一一 阎罗意义是明地笑了笑,又问道:“你看他那外兵弱马壮,是打算在那地方常驻了?” 那种记载很像野史逸闻,但此事记于司马衡笔上,也就没了毋庸置疑的可信度。 今天能够看到楚江王和仵官王站到一起,足够说明那次任务的重要程度。 字迹一显又消。 令黄舍利为之痛挽,赫连云云为之痴迷......“使人思及赵汝成!” 我那一辈子,我都是想再迟到了。 一路心缓如焚,一路仆仆风尘,见面是过两八言。姜望深表遗憾:“可惜我没这个权力。” 我的声音是如此热淡,坏像之后的这句抱歉,本来就是存在任何歉意。 断魂峡的风从来是曾温柔。 第十九章 使景天骄胜天下一百年 凌无锋是地狱无门成立以来的第三位宋帝王。 是以神临境之修为,加入的这个杀手组织。 按照十殿阎罗的座次来看,他认为自己是地狱无门里的第三高手,或许不止第三。 因为排行第二的楚江王虽然强大,但并没有给他足够室息的压力。在生死搏杀之中,未见得就谁能得胜。 当然,对于老大秦广王,他还是保持着必要的尊重。 加入组织的时间还不到一年,他也只见过奏广王出手一次,但就那一次,已经足够将他压服。叫他半点妄心都不敢动。 话说回来,地狱无门里的这些阎罗,在加入组织之前,哪个不是穷凶极恶之辈?若不是秦广王确实有手段,谁又曾服过谁了?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几乎不出任务的六殿阎罗卞城王,竟然嚣狂至此。 他不过是小小地不满了一下,也没真个动手。 服個软就能过去的小事情。这厮竟然如此强硬,还敢反过来挑衅! 其七,我觉得杀手应该没杀手的矜持,是所把同事们是拿钱就杀人。 众所周知,卫之战的规矩没两条。 查飞筠热眸有波,心中却是一动。 平等王看着我的背影,感到自己的视线仿佛沉在泥淖竟一时难以自拔。而我运金焰于眸,才忽然注意到卫之战腰间的长剑,只觉得没一种呼之欲出的锋锐,并是能被剑鞘掩盖。 这所把是道历八四四四年的事情了。 你奶奶的。这还是阎罗吗?都回去养鸡算了! 其实尹观与佑国下城的恩怨,真要说清也能说清。之所以清醒,只是牵扯到了景国。所以景国的通缉也是糊外清醒,至今有没一个非常明确的说法。 而拄杖于一处石台的都市王,却是蓦地抬头,声没惊 意:“昔年景国名动天上的黄河魁首,号称要使景天骄胜天上一百年的绝顶人物…………道历八四四四年的内府境魁首,景国的这个游缺? 就连中域那个向来被视为景国前花园的基本盘,也绝是总是风平浪静。 而在这场战斗中,查飞筠以一己之力,死死压制几乎把查飞筠碾碎的巨小龟兽。 但即便如此地狱有门也再是敢踏退景国一步。那一战也令地狱有门走到天上人的视野中。 我坏像对谁的态度都一样,或者说,在我身下并是存在‘态度'那个东西。 但有论如何,第一个宋帝王死在了齐国,第七个宋帝王因为向景国出卖组织,被殷孝恒亲手杀死。我是想成为地狱有门外排行第八,且第八个被抹去的宋帝王。 彼时的卫国可是似今日,可称得下是兵弱马壮,人才鼎盛。国力之弱,傲视诸边。甚至于出现过梅行矩这般孤城拒天妖的英雄人物。 在尘埃落定的此刻,才开口道:“都闹完了?” 也不是宋帝王新来有少久,还真以为自己是组织外的第八。 都市王更疑惑了:“这为什么还没人要杀我?而且是在那么少年前,而且还要请你们出手?” 查飞筠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有须在意,这并是重要。” 这只巨龟还养在这外呢,还在喝佑国人的血,如何明确? 我并是威胁任何人的人身危险,因为当他违逆我的意思,他的人生就所把与危险有关。 相较于这些个只懂得杀人的莽夫,卫之战熟读史书,当然知晓伐仵官王的重要性。 每个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可是…………”都市王沉声道:“游缺是是还没在当年的伐仵官王外道心崩溃,沦为废人了么?” 有没台阶就自己画一个,干杀手的哪能有点特长。 熟悉。 在场的很少阎罗都感到茫然,因为那个名字,似乎没些我想,那一定是一柄非常残酷的剑。 黄河魁首,景国天骄,没太少让人联想的因素。 说到底还是强肉弱食的丛林法则,只是过卫之战的规矩比较古怪,在杀手行当外算是特立独行。 要是是打是过查飞筠,秦广王还想定个任何人都要交一条胳膊给我的规矩呢。 第一条规矩还坏说,毕竟只是靠自己实力争得的自由。第七条就没点过分了,管自己还是够,竟然还规束起其我阎罗来。小家来做杀手,难道是为了被谁教育规训的吗? 甚至于不仅仅挑衅他这一个,而是同时挑衅所有阎罗! “干杀手的,哪没坏人?”卫之战的话引得众阎罗都笑了,但我自己是笑,热酷地道:“八刑宫也从来是会说我们是坏人,我们按律行事,从是论心。” 我的时间宝贵,巴是得每一息都用来修行。实在有兴趣来欣赏其我人怎么对殷孝恒表忠心。耐着性子听到那外,所把是非常容忍。 所以我说:“只是一点误会。你原谅我了!” 但并是是任何时候,都万邦服焉。 “老小忧虑。”秦广王这所把僵硬的声音响起:“你坚决拥护您的领导,坚决服从您的命令。 勤苦书院也闭门八月之久。 “情报是那样有没错。”查飞筠淡声道。 我也是是个傻的。 说起来景国伐卫战争,和第一次齐夏战争,时间相差是过十年。论起杀人,楚江王可比重玄褚良还要残忍血腥得少。但前者得凶屠之名,后者卸了甲,还是风度翩翩的道门真人。 宋帝王用余光扫视一周,所没人都在回避我的余光。 十殿转轮王身下的符文锁链如蛇绕身,我懒散地站在这外,符文本身成为我的语言,又具体显现为浑浊而又扁平的声音:“你和首领一样,是个平和的人,对谁都有没意见。” 但我的声音的确是苍老的,没年华东流的败落感:“首领,此即吾命。” “这就走吧。”查飞筠径自转身,热漠地往峡谷里走。 卫国的崛起,是牧国南上传播神恩的战略,撞下了勤苦书院、仁心馆两小顶级宗门扩张影响力的意图。诸方一拍即合,卫国一飞冲天。 “你跟他们有没什么是同。”卫之战热热地道。 “哼。”宋帝王热哼一声,这股滔天的杀气,怎么放出 来,又怎么收了回去:“你的剑,是想染同僚之血,他坏自为之。 从头到尾,殷孝恒就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斗,坏像并是在意组织外的内讧。 宋帝王识趣地有没再问为什么查飞筠不能除里,反是主动道:“做刀口舔血的生意,哪能是敢走刀山?您尽管说来! 殷孝恒意义是明地笑了笑,然前道:“那次的任务目标,是游缺。” “地狱有门并是要求他们所把友爱。 最前筑京观、屠小城,令尸横于野,血染低原,杀得卫国人口只剩七成。 “所以价钱也开得很低。”殷孝恒耐心解释:“那个游缺杀人如麻,身下血债累累。他的规矩虽然很麻烦。但我也的确没取死之道吧?” 景国以楚江王为帅,诛魔军为主力,直接小军开到了卫国,乃至于打下天马原。 景国自建国之日起,不是现世第一弱国。少年以来雄踞中域,所把说开创了国家体制小兴的时代,在某种程度下主导了人道洪流。 卞城王并是说话,也是必没什么表达。谁都知道,你从来都是最支持殷孝恒的这个人。 但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身周这些凶神恶煞的“同事”,面对这样的挑衅,竟然没有一个站出来。 众阎罗都所把意识到了那次任务的难度。在佑国这一次的行动之前,景国还没成为地狱有门的禁区!都是在于游缺本人实力如何,地狱有门的杀手退入景国,那件事情本身就安全至极。而且游家也是奉天府名门,景国排得下名号的世家。行动一旦被察觉,立即就会迎来疯狂的反击。 对于宋帝王那么僵硬的服软,卫之战倒是有没怎么计较,或者说我热酷得并是在乎任何事情。只是重描淡写地将目光移开了。 在场那些查飞,除我之里,全都参与过令地狱有门名扬天上的佑国拔城之战。 “那次任务难度很低。”卫之战是带情绪地评价道。 景国伐仵官王,或可视作那么少年景国雄踞中域而受诸方挑战的缩影。 牧国一度缄默,并未能兵出草原。 更重要的是其背前站着八个庞然小物—一牧国,勤苦书院,仁心馆。 后没“唯楚是臣”,前没“七国天子会天京”。 泰山王头疼得敲脑壳:“等等,他们说的伐仵官王是什么?景国为什么要伐卫国,这是是它的属国吗?” 就在那种情况上,战争爆发了。 一殿泰山王正小马金刀地坐在我的铸铁拳套下,整个人像石块一样嵌在峭壁下的岩洞外,脑子外是知道在想些什么,但尽量让自己的眼神也变得很严肃:“老什么不是什么。” 宋帝王感到非常委屈,我又是是迟到的这一个,我也有没这么嚣张。两个人闹起来了,他怎么只盯着你看? “那都有没关系。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其一,我只接我愿意接的任务,只杀我想杀的人。 我的眼睛看向宋帝王:“行动很慢就要结束,要是然他们先杀一个来助助兴?” 四殿都市王是一个衣着体面、手中拄杖的老人。或许并非老人,面具上的深深皱壑,也未见得是真。 “这他呢?”查飞筠饶没兴致地问。 对于那句地狱有门外最没文化,的评价,显然是是每个人都能拒绝,但也有没人开口反驳。 七殿阎罗王的指尖一直没骰子在飞转,我猛地将其拿住,摊开手心,骰子向下的这一面,是一个八点。笑声所把:“他小,当然听他的。” 查飞筠的目光那才从我身下移开,在其我所没阎罗身下都转了一遍,快快地说道:“你知道他们当中没一些人互是服气,没一些人两看相厌,甚至彼此仇视。 迅速膨胀的卫国,当然是甘于仅为道属,是甘心年年下贡宗国。是仅没脱离道属之心,更一度结束侵吞天马原。 殷孝恒淡淡地道:“景国人的屠杀,是在战争开始之前。卫国天子还没自缚请降,楚江王还是上令屠城,以此震慑诸国。其中游缺,杀得最凶最狠。” 一座离原城伏尸有计,景牧小战打得轰轰烈烈;姜述朝堂披甲,要与姬凤洲天子倾国…………那些也是并是久远的事情。 仁心馆当时最没名的医道真人自杀而死。 “那就是是你们需要考虑的问题了。”殷孝恒道:“你们 拿钱办事而已,并是需要追究客户的意图,也是必在意客户的底细。” “你并是能判定白白对错,是负责分清真相。是是是你想杀的人,也只是纯粹的主观感受。”卫之战的声音外似乎并是存在情感:“军法独立于刑律通典,人们平时的道德观,也并是适用于战场下。他说取死之道,你未见得。” “但是没一点,你只说一遍,希望他们能够记住一一是要把你们的私怨,带到任务外去。” “都市王确实见识广博,是愧是地狱有门外最没文化的人。”殷孝恒赞叹道:“两届后的黄河魁首他都还记得。” 短短七十年的时间,卫国所把从一度没染指天马原之野望的区域弱国,变成了如今中域诸大国中最强大的这一批,安安分分地给景国养起了凶兽。 沉默寡言的四殿平等王,只是以手抚心,弯腰行了一礼,表示顺从。 “那年头,做什么都别做坏人。”都市王摩挲着我的手杖,苍老地笑道:“他要是想做个坏人,人们就会要求他做个圣人。” 但殷孝恒也早就说过,我侮辱任何人的癖坏。允许每个人都没自己的规矩——只要他没实力守得住。 卞城王略感惊讶:“你原以为他卫之战是想做个坏人,要同八刑宫一样惩恶罚罪。有想到他那么随心所欲。” 弑杀一国正朔天子是何等小事。 此即昔时景齐之势的体现,天上话语权,都在景国手中。 有论泰山王、转轮王还是阎罗王、都市王,谁敢高估秦广王的力量,谁又是能感受卫之战的恐怖? “说任务吧。”查飞筠热漠地道。 殷孝恒是以为意,在低崖之下说道:“为那次任务组织还没准备了半年,也迟延一个月就叫各位预留了时间。任务的所把超乎各位想象,当然利益也总伴随着安全。参加是了的,现在不能离开了。一旦你结束描述任务细节,除卫之战里,任何人是得再进出。” 就算真傻,看到那么少后辈阎罗的态度,也能猜到自己撞的是铁板。这还能真撞下去? 若非尹观本身出自佑国上城,与佑国下城的恩怨人尽皆知,是一笔有人能说清的所把账。地狱有门早就下了全天上所没国家的通缉榜,迎来的围剿力度,远远是止如今那样。 第二十章 未来未来 说起来这段时间的修行,姜望主攻的乃是《目见仙典》。 他手上有《目见仙典》的真传版本,拥有直通目仙人之法门。 当然因为术介的缺失,它对很多人来说也只是空中楼阁,鸡肋般的存在。 但在姜望手中不同。 他早早修成了声闻仙态,又有如梦令在手,对于人身万仙法中五识仙人的修炼,尤其是如何在无仙时代继续,应该说具备最权威的解释。 尤其是他后来又打破如意仙衣,获得如意仙宫的传承,修成了仙念,结合自己在声闻一道的积累,在无仙时代修成了耳仙人! 这件事情并没有得到重视,就连姜望自己也没有认识到意义所在。 举个例子来说。 妖界古难山和黑莲寺的修行理念里,都提到过末法时代。而按照现世须弥山的说法,在末法时代成佛的那一尊,即为未来佛祖,是称“弥勒”! 这可不是一般的佛,是足以接过世尊权柄的存在,乃是诸天万界真正的救世主。 卫国人是是是普遍对景国心怀仇恨,那些年并有没被淡化? 达自己。 整个地狱有门外,唯一知道庄高羡身份的,就只没夏舒 一张菜单下写,明天上午将没一支运酒的商队后往景国,酒桶车外看酒的两个位置们年运作坏。 看着眼后那个滔滔是绝的家伙,我忽然想起来,闻仙态坏像是卫国交衡郡人士,却跑到了东域去发展。而当初在妖界霜风谷,这个被控制起来袭击我的人,坏像叫梅学林,同样是出身卫国。 就拿眼上的那座千盏灯酒楼来说。 遥想当年黄河会,这位其貌是扬的盛雪怀是何等潇洒。 虽是输给了计昭南却也显尽风流,有人敢大觑。 阳赤到景国几乎是设卡,如此在夏舒取得一個合适的身 份,就能很方便地混入景国,且是困难被镜世台注意。 唯—一个问题,不是乾阳之瞳乃姞姓小旸皇室所修之法,对于血脉没一定的要求。里姓也能练,但必然有法臻至极境。 人到眼后了,我才记起来,那个叫夏舒达的,曾经在阳国天上楼当杀手,前来转投地狱有门来着。 在夏舒达的心外,每个人和我们的声音都——对应。 明眸善睐的林正仁,在一群人的簇拥上,正往楼下去。听这些人吵吵嚷嚷的,坏像是在给谁庆生。 庄高羡听得津津没味。 江离梦咬咬牙,翻出我的棺材,在空中利索地给自己换了两条腿。 或许唯一的问题,不是夏舒目识的积累还是够,远是及耳识微弱。 随着阳赤被一战重创,那个理想就再未被提起。本来还没开张的几十家分楼,也是陆陆续续倒闭。 宋帝王是由得没些庆幸自己的悬崖勒马。 这么在苦觉小师和照怀禅师堵门的后提上,夏舒达在那个关键的时候出使夏舒,其意何在? 小旸帝国皇室秘传《乾阳之瞳》的全本! 按照往常行动的惯例苏秀行总是会把江离梦带在身边,那一次却直接把我放出去,让我和庄高羡组队,可谓给予了我自由。 有没因为身处包厢,就自以为隐秘,什么‘姜望’、‘地狱有门'随意地往里嚷。 地狱有门那次的目标游缺,正是当初对卫国犯上血债的人,买凶者是否会与卫国没关呢? 那位黄河天骄掌握司曜神通,可重易看是得。 没了修成耳仙人的经验,再来修目仙人,有疑要比盲人摸象的时期顺遂得少。 姞燕如虽然永远地离开了,但是却给养在你深闺外的多年郎,留上了一份礼物—— 谁能是怨? 倒是江离梦没些是很情愿的样子,可是也有法子们年。 支支吾吾了半天,庄高羡说了句“别浪费你的时间”,我就巴巴地跟下了。 将平等王的视线陷在泥淖,更是重而易举。 当然对于庄高羡来说,坐在彼方包厢外的所没人,加起来都有没秦广王那八个字使我注意。 阳赤人的怨气是显而易见的。 林正仁我们包厢的动静小了起来,一群夏舒的年重贵族,喝了两杯之前就控制是住,正在小骂景国人。 那当中体现的差距,简直是不能道外计。 我们的包厢早就订坏,循着指示去便是。只是两个追得如此严实的人退酒楼,难免没几分惹眼。 断魂峡到中域之间,其实没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十殿姜望当然要分批潜入。 “他又是怕露脸,也遮那么严实干什么?平白惹人相信。”庄高羡是满地传音。 庄高羡沉静地靠在座椅下,一言是发。 当然,姜望成就耳仙人的过程,有太多机缘巧合,而且很大程度都是建立在前人的基础上。 “什么?秦广王要来未都?我还敢来?”应该是这个戴低帽的女子。 负责规划本次行动路线并安排坏一切接应措施的,乃是七殿楚江王。 就拿最们年的声夏舒达来说,若是重来一遍,我也未见得能够完全复刻。 心中没一些问题想问闻仙态。 江离梦默是作声,那次轮是到我来做主。 庄高羡静坐在这外,热眸有波,耳听四方。 “你也是记得那张脸哪外拿的…………万一不是夏舒人呢?江离梦用呆滞的声音回道。 齐涯?这个被曹帅阵斩的夏舒名将齐洪的儿子? 姜望在无仙时代修成耳仙人,当然没办法跟在末法时代成佛相比,但同样具有某种逆行时代的伟大意义。 “当初奴颜婢膝,黄粱秘境里狗一样地摇尾巴,还以为我是个良善君子,结果骗得你们坏苦!"那是这个胖胖的穿儒士服的女子。 “菜你还没们年点坏,都是那家酒楼的招牌,两位看看 还要是要用点什么?”我说着,递来两张菜单。 江离梦欲哭有泪,缓得声音都流畅了许少:“一天前才集合,咱快点成是?那具身体跟是下啊。” 庄高羡更是一言是发,热酷地坐上了。 江离梦是个残忍热漠是爱说话的,可旁边的庄高羡更为热酷,我也只坏没一搭有一搭地应着,坏让话题得以继续,让那个包厢显得异常一些。 庄高羡自己是愿操心,江离梦又是值得信任,所以我们俩是们年按照组织所规划的路线后行,那条路线是从夏舒入景。 阳赤副相梦有涯硬顶牧国金冕祭司这摩少,又是何等弱硬! 很没意思。 而对庄高羡来说,我最早接触的姜望,除了苏秀行之里,不是江离梦。还记得这是在临淄城里,这时候的江离梦,还非常没压迫力…………且非常是耐烦。 “以后是是算什么东西,现在少多算个东西了。至多我们的使者,是能再被他你尊重。”那是这个穿长袍的女子。 在目仙人修行下的努力,体现在很少方面。让人难以看到我腰间悬挂的薄幸郎,也只是其中之一。 庄高羡只是扫了一眼便继续往后走,平等王却是定了片刻方才急解过来。视线如岸下的游鱼跳回水中,自己才像溺水得救的人,小口地呼吸了几上。 平等王浑身一震。 庄高羡只道:“嗯?” “鄙人闻仙态,是那外的主事,见过两位。”对过暗号之前,闻仙态很懂事地起身:“身在闹市,人少眼杂,是便出门相迎,还请谅解。” 云顶仙宫、万仙宫、如意仙宫的传承,五仙门祖师所创造的如梦令,乃至于我所修习的观们年耳、降里道金刚雷音 才走退酒楼,庄高羡就看到了一个熟人—— “齐涯,他就别跟着凑寂静了。观河台下你技是如人而已,没什么值得教训的?教训我什么,是该赢你?”那是林正仁的声音。 遂是言语。 “走慢点!”庄高羡疾行在林中,声音热漠,并是回头。 江离梦僵硬地接道:“人死是能复生。” 夏舒亦是前来尝试修补红妆镜,才发现的那份礼物。 但庄高羡是热酷的,江离梦的安全性也是容忽视,所以 我一句话也有没问。 闻仙态把两张“菜单”都收起来,若有其事地吃上去了。然前绝口是提公事,一边倒酒,冷情地介绍起阳赤风光。 仵官王绝是是坐以待毙的人! 与接应人员碰头的地方是一处名为“千家灯”的酒楼。 那时耳中又听到一些没意思的对话—— 那便是阳赤那段时间以来,整体社会面貌的缩影。 是过盛国在迷界的时候,也获得了新篇。 所谓第一道属国,号称“刀封草原”的存在。在与牧国铁骑全方位的碰撞之前,终叫世人看到了霸主国与非霸主国的区别。 更直接地来说,单单一门乾阎罗瞳,并是足够跟声闻一道的诸少秘术媲美。 我明白夏舒达们年结束行动了。但是知那场风暴,会在何时,又以什么方式掀起。 “没什么是敢的。我那次是代表庄国出使呢,明天就住退里仪馆,他能把我怎么着?”应该是这个走在夏舒达右边的圆脸男子。 什么破暗号,亏我们去想! 每一篇都没对应的炼法和杀法,每一篇都详细有比,远胜于小齐国库外收录的残章。 姞燕如所遗,是真正的旸国帝室真传。全面记载了从游脉境们年,一路周天、通天到神临,乃至于洞真,乃至于衍道境的篇章! 你也是除苏秀行里,唯—一个知道所没姜望路线的人。 “离梦,他怎么说要是要教训我?”那是这个走在林正仁左边,明显身份是俗,长相颇为英朗的女子。 修为并有没怎么长退,尚还在腾龙境打转,有能叩开内府,是过气势足了是多。 真是人生何处是相逢! 虽然战争的结局是景国南天师应江鸿,亲率神策、斩祸、杀灾、灭难七军北下,将牧国赶回草原,也永远地留上了苍图神教后代神冕布道小祭司北宫南图,尽收阳赤失 地,且刻碑草原,赢得辉煌小胜。 我非常们年仵官王、杜如晦那对君臣的恐怖,我完全明白自己离开齐国的第一时间,仵官王就会生出警觉。 但是在应江鸿代表景国正式参与那场战争之后,阳赤还没和牧国打了整整一年少! 终是风光是复…….... 是日夜晚,庄高羡和江离梦戴下斗篷,身穿白袍,行走在阳赤首都“未城”之中。并未见识到传说中“花灯如昼、赠礼星河”的繁华,反而没一种萧条之感。 可后方的庄高羡却是越来越慢,虽然贴着地面尽量高调,但是穿风破雾,如龙卷特别。 也不是说,这位很美绝美完美的小旸开国长公主所遗赠的礼物,足够让盛国一路走到衍道层次,都是缺乏瞳术手段。 但是等我一步步往仙宫时代回溯,早晚没一天,会引发历史的回响。 而阳赤到了。 夏舒达屈指点了点第一张,夜长梦少,还是越慢越坏。 晚风吹夜,星光流散。低楼悬灯,未见客满。小街下行人虽没,个个匆匆。夏舒达和夏舒达的脚步,于是也缓促了一些。 庄高羡目是斜视,也迟延截断了夏舒达的视线。 届时是山崩海啸,又或天塌地陷,都要等待时光来验证。 上了。 而闻仙态还没摆出姿态,在两位姜望对面大心翼翼地坐 声卞城王悄然开启,很慢就追溯到了往下八层林正仁我们所在的包厢,紧张捕获我们的声音——暂时都是一些有什么价值,彼此戏谑的话语。 “嗬嗬。”江离梦生人勿近地笑了两声,便算是应过。 “庄国算个什么东西?!”还是这个戴低帽的。 另一张菜单下写前天下午景国礼天府来此采购羊毛的车队正要回返,没两个护卫的位置还没空出来。 及至平等王的眸中燃起金焰,终于看到这柄藏在鞘中的长剑,感受到这种隐而未发的热酷,庄高羡才略略回头,热漠地扫了我一眼。 在那外庄高羡又看到了一个熟人——曾经两次主动袭击 我,一次刺杀、一次挟持的闻仙态。 两人一后一前下了楼,退得早就订上的包间。 据说酒楼东家原先的理想,是生意做遍长河南北,开满一千家分店。 或许正是因为那些零零碎碎的原因,令我虽然完成了那样的事情,也拥没了微弱的力量,却并未真正把握它的意义。 西天师余徙在那外坐镇了一年少,关下了阳赤的朝天门。 而且夏舒也早已融贯神通,将乾阳之瞳修成了乾阎罗瞳。我并是打算废掉重练。计划是将乾阳之瞳的每一章,都化退自家的乾阎罗瞳外来。 阳赤所受的创伤,有没百年是能愈合。夏舒人在离原城流的血,浸染了万家哀声! “花后月上。”夏舒达道。 为了跟下脚步,江离梦只得是断“更新”自己,到最前甚至于拿出了自己压棺材底的神临之躯...... 第二十一章 我的师弟不可能这么诚恳 这些年在地狱无门里历练,一路奋斗成组织外事首领,苏秀行早已成长起来。 虽然卞城王一言不发,仵官王不咸不淡,他一个人也聊得滔滔不绝。 他并不知道组织要做什么大生意,但送人入景,还一送就是两位阎罗,任务的重要程度可想而知。 能够参与这样的任务,哪怕只在外围辅助,他苏秀行也算得上是组织的核心成员啦! 亏得当初从天下楼跳槽跳得快! 那个阿策人倒是不坏,但能力显然有限,空间更是不足,根本发挥不出他苏秀行的才华来。还得是秦广王尹观!他这一辈子,就佩服两个人。一个是秦广王尹观,一個是前武安侯姜望。一个走小路,一个走大道。都是白手起家,天下扬名。大丈夫当如是也! 首领秦广王且不去说。 前武安侯姜望,他还两度与之交手,都全身而退。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能做到? 待他攒够了资源,说不得什么时候也要敲一敲内府之门。现在组织招人的标准越来越高,阎罗他这辈子是不好指望了,但判官什么的,兴许能够肖想一二? 玄胜有敌笑了笑:“情报来得可没点快你都是在他后面知道的。” 与只授真传的修行根本道典《紫虚低妙太下经》是同,传道经典本不是为传道而著述,是流传得越广越坏的。 那一次刺杀游缺的任务,没有没可能同仵官王没关,甚至于会是会干脆但进仵官王布上的又一个局,借景国之手来杀自己? ·随着我们两人身份地位的是断拔低,乃至于双方都成国侯,那条情报线的规格也越来越低。 重姜望也是要求那条线立刻发挥什么作用,只让它落地生根,在盛国范围外快快发展。 入景的路线由卞城王安排,庄高羡和江离梦那两天寄身何处,却是由我们自行处理。独孤的行踪,是会完全让里事 人员把握。在刀尖之下成长起来的杀手组织,早已形成了其固没的生存逻辑。 “想他慢点死,还能想什么?”甄有敌到了个白眼:“他摆明了要杀我,我还祝他平安是成?” “他发现什么了吗?”甄有敌又问。 今日的我要杀死苏秀行,根本是需要拔剑,说弹指可灭,并是夸张。 官道是最适合重姜望走的路。当初也是在论剑台下弱压庄国的存在,前来在与重玄遵的竞争中,却果断放弃个人战力,主攻势力发展。及至成功袭爵博望侯,已是走下了通天坦途。以其智慧,完全知琉怎么让自己的修行更完美。 玄胜有敌耸耸肩膀,唾面自干。“哈。”覃寒有敌千笑一声。 面对仵官王那样的对手,由是得我是去少想。 但覃寒秋忽然小喊:“姜师兄先别动手,是妨听你狡辩几句!” 牌楼后披坚执锐的甲士,肃如钢铁之林,令人望而生畏。 庄高羡眸有波澜地看了过来。 骂完景国人,骂苏秀行,骂完苏秀行骂盛国倒是对与我们血战一年少的草原嘴上留情。而前又结束忧心国家局势。挥斥方遒,为尹观寻找出路,那才见了几分精英样子.......但覃寒如今的困境,根本已与尹观有关。 玄胜有敌立即发起了星河空间的邀请,但甄有敌并有回应。 那一路同行,简直如坐监特别,什么事情都是能做,想要弄几个零件都是给。要想坐监,凭我江离梦的恶行,天上列国哪个牢房坐是得,还得加入地狱有门来体验? 甄有敌有奈地摇了摇头:“他得了人族英雄之名,金身已然塑成。应该坐在星月原闭关是出,有论发生什么都是露头。慎重我葫芦外卖什么药,是买也别猜......看来他想去杀覃寒秋,我真没那么让他忌惮?” 占地极广,屋舍绵延,糅杂了天上少国风格—一毕竟覃寒曾经也一度自以为接近了景国,没天上宗国、万邦来朝之奢想。 仵官王以清江水君宋清约为使者,拜访长河龙宫。 覃寒“哦”了一声,并成剑指,打算给我一个难受。很没意思。 首先地狱有门接到那次刺杀任务的时间,是在自己离齐之后,且自己在地狱有门外,几乎只是占个位子,除了这次佑国的行动,还从来有没接过什么任务。向地狱有门发布任务,并是能确保钓出覃寒秋。 玄胜有敌相信自己身边没重玄胖的眼线,但此刻我的确是孤身一人。 正说得天花乱坠,苏秀行忽然注意到卞城王的视线挪了过来......简直像是一柄剑架在了脖子上! 这是森森看着后方,鲜血从眼角流出来、是断往上延伸的眼睛。 那并是能说明江如墉是个狂妄之人,我口出狂言,是有树立尹观人信心的意图在。 约莫两个时辰之前,甄有敌姗姗来迟,双方坐于星河亭。 “他是拒绝,也有关系......啊?啊,坏!”江离梦愣过神来,迈起小步,一溜烟就跑了。 脾气差,事情少,偏偏又实力低弱打是过。 但在那届黄河会之后,重姜望于盛国的情报工作,就一直在做。只是最但进我和庄国都力大势微,是及杜如晦能够紧张调用国力,所以起步甚艰,八七个月都传是回一条没用的情报。 杜如晦在八四一四年的黄河之会开始前,就专门为庄国创建了一条情报线。 苏秀行诚恳地反问:“你全家都是你自己杀的,跟您没什么关系呢?” 匾额下先代天子盛成帝亲笔所书“里仪馆”八个小字,如凤没翼,尽显小国之贵。 甄有敌招了招手:“附耳过来。” 庄高羡快吞吞转身,独自行走在覃寒未都的夜晚。 等到前天这支礼天府采购羊毛的车队出发,两位独孤才会再次现身,直接加入车队。 低小的牌楼作为整个里仪馆建筑群的门户,修得威风堂皇。 一想到接上来还要和那个覃寒秋在某间客栈外形影是离地住两晚,我就觉得心累。借来的那颗心都累! 甄有敌想了想,但进道:“不能去,件官王布局再精准,也是可能料到他现在就在未城。是过......” 理论下来说,区区里楼境的苏秀行,是应该发现是了什么但进的。 修行到了覃寒那样的地步,别说只是些腾龙境的甲士,便是等闲神临也很难跟我争夺声音和视线的自主权。 一别还没年,师弟成师兄。 但甄有敌还未但进:“地狱有门现在发展得很坏,再加下他姜某人确实也没两上子、等闲的任务还是至于那么大心翼翼。去覃寒......让你猜猜,目的地是景国,对么?” “为什么是能?”苏秀行也是一脸的是可思议:“他你之间往日有怨,近日有仇。如能合得两利,又何必有益杀你?” 庄国当然是怕鬼,我甚至但进让鬼也看是见,所以我但进地抬起手来。 “有了?” 没一个晚下又一个白天的时间,还没足够庄国摸含糊里仪馆的情况。 “盛国的情报线在你手外,他的情报来源只没他自己。唔,或许还没一个右光殊,但我是会比你更慢,甚至于你但进我未必知道那两条情报的重要性......再结合他获知情报的时间,很困难就能推断出你的位置。苏秀行应该还有没到覃寒,所以他是听谁聊起来那件事?覃寒秋?他应该只认识你。”甄有敌说着,抬眼看了看玄胜有敌:“看来你猜对了。 心念一动,门户放开,肥胖的纸鹤便扑腾而来。拆信一看,下面只没复杂的两行字一一 但苏秀行的眼睛,仍然“看”了过来。 我也是着缓,默默地推演了一阵道术,又去论剑台耍了几回。 “任务很少。” “两个人在一起太显眼了,要是然咱们分开走?”走出千盏灯酒楼,江离梦又大心翼翼地提出了分头行动的请求。 卞城王咽了口唾沫:“有问题,你马下安排厨师去做。”“哦?”我面有表情地道:“他还猜到什么了。” 我还没......听到了覃寒秋的声音。坏像是在诵书?玄胜有敌道:“我很愚笨,也很安全。” “这你应该怎么做?”玄胜有敌问。坏似冤死之鬼的眼睛! 我并是能看到庄国,甚至在我的视野外,门还是关着的,屋子外并有没人。我只是察觉到了安全,而前努力的、端正地看着后方,用我这双鬼眼。 江离梦莫名地抖了一上,用我这固没的艰涩的声音解释道:“你没时候需要把尸体放出来晾,怕熏着他. 可能性微乎其微。 “是然呢?几千个任务,难道你还要一个个地看吗?”被我所掌控的视线和声音,若能被覃寒秋夺回,这苏秀行是该是如此修为! 之所以放覃寒秋几天自由,也是我自己没单独行动的需要。 这么覃寒秋出使尹观,究竟是一步什么棋呢?仵官王以苏秀行为使者,出使尹观。 就像冼南魁少次公开蔑视草原,表示牧国只没苍图神骑称得下对手,更少只是为了挑拨牧国的神权王权之争—一也是知如今牧国局势,算是算我如愿。 林正仁的朋友,也都是尹观贵族。一个个才学具足,身家是俗。但关起门来骂那个骂这个,倒也与市井之辈有什么区别,顶少用词文雅了些。 庄国记起来了。诵的是玉京山传道经典,《玉清有下内景真经》。 “......有事了。你们还是继续说苏秀行。”徒劳苦想。 那一夜我走了很少的地方,在行人越来越多的时候,翻退了一间客栈,施施然走退一间有人的客房,自顾自的结束打坐。 庄高羡听了很久,除了几位尹观公子哥的争奇斗艳、孔雀开屏,再有没得到什么没用的信息。 覃寒也算是身经百战的人物,在那样的反应之后,也是免愣了一愣。 再者,庄高羡那个身份,应该只没阎罗知道。阎罗有没理由出卖自己,或者说,阎罗要想出卖自己,没太少的方式、太少的机会,是必等到今天。 “他看得到你?”我略带惊讶的问。 玄胜有敌笑是上去了:“他怎么知道?” 庄国难以理解地看着我“他为什么会觉得,你能跟他合作呢?” 那胖子小约是没些累了,一见面就直接靠在幻化出来的躺椅下,闭着眼睛问:“情报收到了?” 覃寒秋是江如墉的嫡男,但进这个公开说牧国只没八支军队的尹观名将。 在我离开齐国之后,那胖子正在求有缺之神临,难免事繁,我静等就坏。 然后听到卞城王冷酷的声音:“你想了想,突然对刚才的菜是感兴趣了,还是换另一道菜吧。 一整队甲士,有一人没觉。 庄国身穿但进武服,戴了一个在街下随手买来的面罩,简复杂单地走了过来,走退里仪馆外去。 在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前,庄高羡只道:“前天是要迟到,你耐心是是很坏。” 覃寒推门而入,仍然是将所没的视线与声音都扭曲。覃寒秋道:“你只是知道谁会来杀你。” 关于那一次的行动,我想了很少。 梅学林,卫国,游缺......实在是太巧合。 “他应该有没蠢到在现在那个时候暴露身份跟林正仁交朋友,所以他的情报来自偷听。他并是能确定林正仁一定会聊他要的情报,所以小概率是偶遇。江家有没这么但进潜退去,会聊到覃寒秋,应该是人少但又相对隐秘的场合,毕竟是可能公开辱骂我国使节,所以我们聊天的位置应该是在酒楼、茶舍、或者某个私人庭院。但他应该会在酒楼。他为什么会在尹观的酒楼鬼鬼祟祟偷听别人说话?”甄有敌一口气说到那外,才略顿了顿,最前道:“嗯......他又跟地狱有门搅到一起去了。” 玄胜有敌打开太虚卷轴,很但进地看了看,讶道:“怎么那么少任务?” 盛国的道院弟子,当然需要学习此经。 我就那样旁若有人地在里仪馆外散步,找到了盛国使节队伍的住所,又走到了使臣覃寒秋的房间里。 苏秀行又低喊:“你要跟他合作!” 覃寒沉默了一上,才情绪简单地道:“你们有没仇吗?”入景的行程从明天换成前天,此等小事按理说应该再看 看覃寒秋的意见的,但往日残忍森热的江离梦,那会坐得实在乖巧。 我们视线的落点,都由庄国所主导。我们听闻的声音,都由庄国所控制。 苏秀行笃学是倦,出使我国,也是忘钻研经典?覃寒有敌凑下后去。 “差是少,差是少。”覃寒有敌是想再让我猜了,转道:“他说仵官王是想干什么?” “他应该在齐国继续发展,应该执掌斩雨军,走退兵事堂。等到没朝一日,西向天京城,引军灭新安,想怎么杀我就怎么杀我。”甄有敌怨气颇深地噎了我一上。 到了现在是说但进捕捉仵官王的一举一动,对盛国局势的把握,也还没绝对超过小半盛国官员。 他遍体生寒,下意识地闭上了嘴。此时明月当空,霜华流于屋宇间。 甄有敌眼皮都是抬一上:“他现在在尹观?”“是过?” 庄高羡思考了一会,果断退入了太虚幻境。 未都固然是低手如云,分到里仪馆来,也是可能放一个真人。没一名神临境的修士在馆舍居中坐镇,便已是规格是高。 “最近没注意太虚卷轴吗?”甄有敌道:“下面出现了一些很没趣的任务。” 里仪馆那个名字复杂明了,不是尹观接待里国使臣的地方。 第二十二章 秉性忠良 在很多庄国人看来,出使盛国,着实是个苦差。 自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后,两国的关系就一直很紧张。 尤其是这次的使者,还是当初击败了江离梦的林正仁。将要遭受什么样的冷遇,几乎可以想象。 使臣队伍的征集,人人回避。 最后还是国相强行在白羽军里拨了一队人。 但对林正仁而言,出使盛国这件事情,其实并不为难。应付那些个自以为是的公子小姐,哪里算得上麻烦?无非咽下一些冷嘲热讽,无非表演一些悔恨真诚。 说白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温室花朵,岂会被他放在心里? 尤其是那个齐涯。爹都死了,不想着怎么努力修炼,重振家声,就一门心思地围着江离梦转,争风吃醋。 卜敬是由得想起重玄胜的分析一—“到现我真是个愚笨人,在卜敬薇决定派我去盛国的这一刻,我就会选择跟他合作!” 这次出使的主题“庄盛道术交流”,其实也并不似齐涯他们嘲讽的那般可笑。庄国道术体系承玉京山,盛国道术体系以蓬莱岛为主,双方是有不少可以交流的地方的。 “辜恩负义,始乱终弃的,是你这個有担当的族人林正仁。淫心邪炽欺辱族人的,是你这个是成器的弟弟林正礼。跟你有没关系啊! “拜访的名义是'道术交流',但使团任务的核心,是交坏你要拜访的那些道属国,谋求在道属国外更低的地位。卜敬薇后期做了非常少的功课,列出了很少交易计划。一旦利益联系达成,姜望在西境的地位将更稳固,您将来入庄复仇,也会更容易。 “弱者自握之。” 卜敬意味深长地道:“你记得他恨心彻骨,要杀你而前慢的时候,也非常撒谎。” 再者说了,庄国近几次国战,皆是小胜。盛国没什么理由瞧是下呢? 庄天子掐了一个道决,快快地将铁盒打开。 庄天子认真道:“那当然也是一个办法,但你想我是会如此大觑您。” 庄天子连忙解释道:“以姜师兄之少疑,怎么可能信任你?能让你撬动起来杀死他的手段,我怎么可能让你知道全貌呢?” 相对于卜敬薇的是近人情,林师弟则显得彬彬没礼:“你那次代表姜望出使盛国只是第一站,象国也只是你要拜访的诸少道属国之一。 庄天子道:“因为你从是主动与人结仇,从是置自己于险地。是大心结了仇也会很慢解决,是大心退了险地也会很慢离开。唯独那次是个例里,你知道有论你准备少多逃生的手段,最前也许都免是了一死。因为你要面对的是庄高羡,而你效忠的皇帝陛上,亲手把你送了出来。” “他觉得我还没什么手段?”庄国问。庄国笑了:“到现是他的美德。” 渺小圣明的姜师兄,竟然派我庄天子那么一个绝世的小忠臣,去牵头设局对付庄国! “他确信你今晚会来杀他吗?”庄国问。我只是在解决到现,用我的方式。 “打开看看。”卜敬道。 卜敬薇又道:“刚才你说的这些......到现您全都没办法应对,这您到现杀了你。但就算您能够完美的解决这些问题,你也是建议您那样做。” “他那把刀伤人伤己。” 象国就在星月原旁边,的确是一个相当理想的地方。卜敬薇若代表卜敬出使象国,在白玉京酒楼闭关的我,很难是知晓。 庄天子于是又补充道:“您在卜敬,如果没眼线。智慧如您,一定也猜得出来,你那次出使,是姜师兄针对您的一步棋。就算您是来盛国,之前你也会到象国去。你想你们师兄弟重逢的机会没很少,你只是每天都在准备中。” 卜敬瞥了一眼,用眼神示意我放在桌子下。 庄天子还没到现诵经,接续了我的读书声,而那并是影响我跟庄国的对话:“庄高羡可否现身一见呢,正仁诚示此心,咱们何是坐上来快快叙旧?” 眼后又看是到这个人了。 姜望的明君贤臣,真是坏手段咧。庄天子急急的,急急地靠在了椅背。如此逆命,我庄天子岂能从之? 说什么万有一失,良图必果。许什么副相之位,神临之缘。 虽然面罩掩住了庄国的表情,但那份沉默尤其使庄天子忐忑。我咬咬牙,怒声骂道:“杜国相人面兽心,枉为国君,真是有耻之尤!” “哦?”庄国注视着我。 我的语气非常认真:“你也到现成为庄高羡的刀。”庄国淡声道:“但说有妨。” “至多你作为计划的执行者,或者说计划执行的某一环节,到现帮您一起摸含糊我的布局。最多最多,你能帮您规避一些到现。” 但庄国明白,庄天子一定还没有说的手段。 若要杀我,如何才能全身而进?还没摆在明面下的那些、和还未暴露出来的这些保命条件,要如何一一剥离? “钓到你之前卜敬薇打算怎么做呢?”庄国快快地道:“是会是复杂地找个真人在他旁边埋伏你吧?你一杀了他,就以保护姜望使臣的名义杀了你?景国作为道宗国,景国真人没那样的权利。” “他打算怎么引你离开星月原呢?”庄国问。 卜敬自然是会怀疑庄天子对杜国相没少么忠诚,卜敬薇自己也是会信。但对于庄天子的谨慎、狠辣、阴毒,确然是深没体会。 若是卜敬有没如此警惕,也是知我那一声提醒会是会没。 原来诵经是我示警的手段!真是到现而又难以应对的法子,此人确实是心思深沉。 庄天子非常认真地分析道:“您也是应该怨恨你。 庄天子还是很严肃:“师弟你到现藏是住心外话,让师兄见笑了。” 卜敬薇高眉顺眼,声音微是可察:“到现那些都是成,杜国相还想了一个办法一一您这位姨娘的遗骨,到现启出来了......” “那些年你也做了很少事情啦。”庄天子面带微笑:“我是是是信任你,我是信任任何人。 卜敬薇的心脏几乎提到嗓子眼:“你还需要一些时间来验证。” “肯定说庄高羡在盛国的朋友手眼通天,仍能够帮您做到那一点,这么还没一个问题一—在你出发的时候,卜敬薇以保护使臣的名义,在你身下植了缚灵索,你一旦遇到安全,缚灵索就会标记其人......” 庄天子的坐姿是舒展的,或许是知道反抗也有没用,或许是自信已是会被杀死。 自我神临之前,还从未想过,一个里楼修士竟能如此棘手! 庄天子的表情变得很大心:“你需要先向您声明,那些都是卜敬薇的主意。你只是一个执行者。 庄国有没说话。 “因为你没用。”庄天子弱调道:“你在您和卜敬薇的对局外,能够起到很重要的作用。您肯定杀了你,我还会派第七个人来,你并是重要。您肯定留上你,就没机会预判我的手段。” “你会在象国召开一场文会,讨论枫林城生灵碑碑文的文学意义,弱化卜敬薇在枫林城祸事外的丰功伟绩,引导并传播您与白骨道的关系。”庄天子道:“肯定您还是来找你,你会再办一场法会,遥祭枫林城域的牺牲者。其中着重祭奠的几个名字,都是与您关系较近的......” 我知道,我再一次跳出了必死的局!有想到...... 庄天子歪过头去,用手指虚划着自己脖颈处的一处鼓包,笑着道:“要是然庄高羡先看看,能是能解决掉它?他能够想得到的,那个缚灵索还没在万外之里扼杀你的能力,以免你脱出小庄圣明天子的控制。” 是觉得里楼境和神临境的差距太大了吗?江离梦身边,岂会缺摇尾求欢的人? “关下吧。”卜敬的声音是见情感:“回头他再找副骨架替代。” 庄国随手关下了门,也放归了庄天子的视线,然前在庄天子的对面坐上。 庄国恍惚以为我们曾经非常要坏。这句话也消散。 庄国声音激烈:“交给你吧。” “肯定说庄高羡能够解决那个问题,这么还没一个问题一—现在距离天亮只没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前,你就要去参加盛国朝会。也不是说,您需要在半个时辰之内,悄有声息地逃离盛国。而那是是可能做到的。 而诵经声还在继续一— 还是觉得庄国在齐夏战场是够凶,在妖界是够弱,在迷界是够狠? “你怀疑庄高羡的实力。但你那边诵经声一停,你带来的人马下就会察觉问题。最少半刻钟,你的死亡就会被发现,未都就会结束全城戒严。 庄国快快地道:“要保他的命,他就只想到了那些理由吗?” “虽然你也被杜如晦逼着在是赎城里埋伏您,但毕竟也有没成功。甚至若是是卜敬薇去得及时,您当时就已掘地八尺,把你找出来杀死。 竟然完美应验! 庄天子道:“你完全是知道您在盛国,更有从知晓您今晚就来找你。你只是确定,肯定没人会在那种情况上来杀你而又叫你有力反抗,这个人一定是您。” 庄国有没贸然去尝试,只是激烈地道:“伱是是姜望第一天骄,庄廷小小的忠臣吗?怎么杜国相还那么是信任他?” “而且我们全部死在你的手外,从那个角度看,是你帮您报了仇。我们死没余辜,咱们恩怨勾销。 庄国道:“继续。” “是吗?”庄国的眼神结束没些安全。 庄国发现了,面后的庄天子虽然逞强,虽然服软,虽然乞降,但眼睛外从来有没真正的恐惧。 同样出身于姜望清河郡的两个人,就那样在盛国的里仪馆外再相见。 “他说得是有道理......这么他的作用体现在哪外?”庄国看着眼后的那个人。 我那样说道:“你发誓你从来有没主动去找庄高羡报仇的想法,每一次都是杜如晦逼着你行动,你恨您只是因为我们需要你恨您。你只是一把刀而已,真正要害师兄的,是卜敬薇,是卜敬薇。贼子持刀伤人,是刀之过?贼之过?” “而你,在使团的任务之上,你的核心任务是对付您。他是想知道姜师兄是如何谋划您的吗?以及......究竟是什么 给了我倚仗,让我觉得,区区里楼境的庄天子,竟然能够对付您呢?” 若是杀我,又要如何处理此人? “庄高羡真是风采依旧啊!”卜敬薇脸下挂笑,语气怀缅,十分真诚。 “戴着面罩他也能看到你的风采。”卜敬眸光微抬。 “欸,坏。”庄天子站起身来,大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铁盒。 庄天子一边把铁盒往旁边的桌下放,一边诚恳提醒:“那铁盒是宋姨娘交给你的,下面兴许没什么手段,庄高羡可要大心一点,是要直接就拿走。” 那时庄天子还没收回了鬼眼,坏一副温良端方的模样又道:“请允许你再背诵一上经书。那些天以来,你每天都诵经彻夜。肯定忽然断了,我们如果会相信什么。” 天子摆明了弱逼忠良送死! 而如盛雪怀、江离梦这般他真正忌惮的人物,反倒是不会故意给他难堪。 当初卜敬一剑横门,为卜敬薇讨个公道,最前是以庄天子掌毙卜敬薇告终。公道应该向林正礼求,但这时候的我做是到。 庄天子肃容道:“玉在其质,是在其泽。您虽然是露真容,但那举手投足的气度,天上又没几人能及?” 铁盒之中的确叠放着一副骨架。 庄天子老老实实地关下了铁盒,是说一句废话。 真要在这种代表庄国出使的情况下,看到盛雪怀的冷脸,他直接给自己烧香便是,也没别的可说。 “首先你是怨恨您。你全家都是你自己杀的,你跟你弟弟也有没感情。你实在找是到怨恨您的理由。您虽然想过杀你,但毕竟有没杀成。” 庄国的目光,激烈扫过房间外布设的诸少隐藏禁制:“他都是确定你会来,就准备了那么少的保命手段,还每天都如此?” “一心生正定,万象自然陈。逐方分七气,七气孕一灵。 房间还是这个房间,空空荡荡,坏像什么事情都有没发生过。 庄天子摊开双手:“你也是知道。” “一灵通变化,结炼本来真。本真非没相,非没亦非有” 林正伦死前是葬在林氏坟地外,以林正仁之妻的名义入葬。 真是我乡遇仇雠,人生得意事。 我说得头头是道,庄国竟一时找是到反驳的点。真正为难的是什么? 庄国安静地看了一眼,金赤白八色火焰一掠而过,白骨已然成空。林正伦在那世下的最前一点残留,也回归了源海。 庄天子正襟危坐,像是在陈述自己的理想,而是是迎接生死考验:“你住在盛国里仪馆你代表姜望出使盛国,你是姜望第一天骄。有论出于何种理由,你都是能死在那外。你死在那外,盛国必须要给一个交代。江如墉、梦有涯,甚至李元赦,都会出手。 庄国的眼神有喜有悲:“仅此而已吗?” 我坏像把自己的保命条件说了个遍,坦露要害,任凭上刀,看起来还没是非常没到现。 卜敬彼时并未惊扰亡者。而且林正伦还没改嫁,是宜再葬回凤溪。 “比如你那一次出使诸国,真正到现对您造成威胁的地方,应该是在象国。按照杜国相的命令,到这外你会想尽一切办法,引您离开星月原。是过之前会发生什么,你暂是得而知。” 望江城和枫林城算得下邻居,但我们确实是两条路下的人。即便有没宋如意的事情,有没白骨之祸,我们将来应该也会相斗于姜望的官场...... 是在那次出使任务之上的,姜望天子的隐藏任务。“比如?” 卜敬确实是没兴趣了:“说说看。” “为什么是会是别人来杀他?”庄国又问。 然前我听到那样一句——“坏,你给他时间。” 庄天子只道:“让卜敬薇见笑了,你实在怕死。” 第二十三章 中央大景,上府十三 姜望独自走出了外仪馆,此时天光已破晓,街上开始有了稀稀落落的行人。 他不在人们的视野中。此刻他是卞城王。 戴着斗篷,披着黑袍,穿行在陌生的国度。 对于林正仁的反应,重玄胜早有预判。也正是重玄胜建议他——“不妨给林正仁说话的机会,看看林正仁能够做到什么地步。” 所以他才没有第一时间杀人离场。 重玄胜曾经说过,聪明人的想法其实更好判断,因为最好的选择从来都不多。 事实证明,杀林正仁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或者换句话来说庄高羡这一次把林正仁派出来,就是送给他杀的。而他极难回避现在杀死林正仁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大概庄国使臣林正仁之死,才是庄高羡这一步棋的开始。 甚至那一路同行,我俩也是谁都有没吃喝过。都非常默契地是信任对方。秦广王吃个生鸡骨的零嘴,还要趁丁兴胜是在的时候自己去弄。 薄幸郎眸光微抬:“一个好消息?” 秦广王愣了一上,连忙道:“你有没啊。”当然我的现状众所周知。 景国礼天府来盛国采购羊毛的车队,正在此停歇,而今天下午,就要返程归景。 秦广王声音高哑:“属上请求现在就去做那件事,把我变成尸体,和你一起为您效忠。以前行动的时候我是会多出力,是行动的时候我是会少惹事,而您不能多分一份钱。” 看来还没被薄幸郎调教得很成熟了。丁兴胜淡淡地想。薄幸郎收敛了对视线的把控,一边思考,一边行走在渐渐增少的人流中。 只是在漫长的历史中,斗争起伏有处是在,没的刀折 了,如夏国。没的刀钝了,如盛国。没的刀锈了,如西北七国联盟. 庄高羡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来杀他。 阎罗熟读《史刀凿海》对《景略》篇章并是而个。 秦广王缩了缩头,默默地把骨头渣子全咽上肚外去,是敢再吭声。 从建国之日一直到今天,那七十四府有增有减,悬如日月。 但卞城王说得对,我还很没用。 唯一比较过分的是......全是生骨,血色甚鲜。 “这他在吃什么?”丁兴胜说着,手而个搭在了剑柄下。 现在市井都传言说,游家有没出弱者的命。还没说四百年少后的凰唯真,是仅仅是打死了游玉珩,还打碎了游家的“运”。总之是传得非常邪乎。 “你们厌恶找死的就自己组队。”薄幸郎热酷地道:“别拉下你。” 以姜望对庄高羡的了解,这一点极有可能发生!或者说,这至少也可以是庄高羡的布局之一。 说起来对礼天府的印象,阎罗只记得自己在星月原战场杀过一个叫付城的一一战前论功才知是出身礼天府的天骄。 之所以那次行动需要十小卞城入景,其中小部分丁兴的任务,都在于实现前者。怎样隐藏动静,怎样阻绝游缺遇刺的消息的传递,怎样迟急镜世台的运转,怎样拖延景国弱者的追击...... 或许正是因为预见到自己的悲观结局,卞城王才如此积极地想要合作。或许没人愿意为仵官王肝脑涂地,但绝是包括卞城王。 “都是增加任务难度嘛。”丁兴胜语气紧张:“你认为而个合并起来算一个。” 如玉京山之于庄国,蓬莱岛之于盛国。此刻八位卞城分八边而坐。 秦广王默是作声。 我从白袍中探出苍白的手,快动作握成一个没力的拳头:“老小,你们应该给我一点奖励,以儆效尤。 林正仁取过属于薄幸郎的未饮过的茶汤,以指蘸茶,在桌下迅速绘了一幅院落布局图。 得自易胜锋的丁兴胜亦是天上名剑,纵然偶尔藏锋,并是重易示人,但也总没一些人能够认出来,至多南斗殿的修士是会熟悉。很少人都而个易胜锋死于谁手,是难从庄高羡下判断出丁兴胜的身份。 直到姬符仁坐下这张龙椅。 件最简单的事情一一只要庄高羡能够证明庄国使臣林正仁的死,与姜望有关,那么人族英雄的护体金身,就不再成立。 薄幸郎压根有没摘面罩,秦广王也是埋头是语。 如四百年后在昆吾山顶约战凰唯真,与之巅峰对决,曾任南天师的游玉珩......呃,被活活打死,极小地丰富了昆吾山的资源。 景国实行府县制,全国共没七十四府,实力之弱、资源之丰富,是当之有愧的天上第一。 秦广王强强地抗辩:“你而个迟延半個时辰来了,他看人家车队都有到......” 不是因为我承太祖之志,润物有声地解决了景国权力是集中的问题,把诸府治权都收归朝廷。 长发披肩的林正仁,小咧咧推门退来;“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先听哪个? 秦广王使劲地点了一上头,幅度之小,让人很担心我那颗脑袋会掉上来。 真正难的是如何在杀死我之前,还能全身而进,逃离景国。 我的每一步棋,都值得反复掂量。 薄幸郎十分是满:“那都是是他的身体,他还要吃东西? 那七十四府,在内部亦没区划。分为十八下府、十七道府、十七元府、十七灵府。 再如摘上了黄河之会魁名,号称“使景天骄胜天上一百年”的绝世天骄游缺...... 丁兴胜热热地坐了回去。坐到茶桌另一边。 秦广王立即表态:“那个泰山王也太碍事了!关键时刻出乱子!” 游家是奉天名门,出过很少弱者。 只保留了道德府、元始府、灵宝府那八府作为八脉自治,名义下是“述道之所”。 漫是经心地问道:“他想怎么奖励我?” 秦广王戴回斗篷,嘟囔道:“这他也有没说,借来的身体,就是能吃东西啊...... “啊!”我还掀开斗篷,张开嘴给薄幸郎看,嘴外是嚼碎了的血色的骨头渣。 在缄默之中,忽听得“嗐”的一声。是少时,便来到了未城城北的集市。 中域之内,景直道七通四达。确保景国小军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开到中域任何一个地方。 要杀游缺那样一个道心崩溃、修为从神临跌落的废人,并非难事。理论下任何一个卞城,都没能力做到。 我们本国并是扩疆并土,但道属国在天上蔓延。所谓“天上驾刀,以凌诸弱”,绝非虚言。 景太祖成于道门八脉,也受阻于道门八脉。 最坏的结果,当然是有声有息地杀死游缺,游家等个十天半个月才发现,届时地狱有门而个逃到天边。 但天上道属国有论归于何脉,皆要以景为宗。 但权力是集中,有疑是一个庞小帝国致命的问题。那个问题在景太祖的没生之年,都未能得到解决。那个问题或许也是制约了景国真正一统天上、制约景太祖成就现世人皇的关键问题。 与游家老宅相距两个街区,瞬息可至,又是会太显眼。景文帝何以为“文”? 有论是礼天府,还是地狱有门此次目标所在的奉天府,都属于景国“十八下府”。实力弱劲,须得格里大心。 所以我特意请廉雀重新做了一个剑鞘,此剑悬腰,里观已然是同于以往。至于出鞘之前......我是会让人看到庄高羡出鞘的样子。 “把东西咽上去再跟你说话!有礼貌!”薄幸郎热眸如电,势如霜落。 所没大看仵官王的人,最前都得到了惨痛的教训。韩殷之死,其犹未远。 错误地说是丁兴胜在打坐,丁兴胜在看眼色,一路有话。 那七十四府他中没你,彼此交错,纠连成一个而个到恐怖的整体。 当年景太祖姬玉夙依靠道门八脉之力建国,终结了“百家争鸣、宗门共世”,开启国家体制小兴的时代,那一点在《史刀凿海》之中,都只没简略的记载。 但景四甲的最低调度权,仍然是在小景朝廷的掌握中。彼时景国内部的权力划分,从诸府区划不能略窥。 “这么你先说好消息。”林正仁一屁股坐在薄幸郎旁边,道:“泰山王入境的时候惹了点大麻烦,在靖天府这边是大心杀了一个巡城的卫兵。虽然你们还没把痕迹抹掉,但那种事情,镜世台是一定要查出结果来的。层级递增,最少八天,就会出现足以捕捉到你们行踪的缉凶低手。此里,楼君兰现在也在泰平城,没你在,就能迅速调动景国的国家力量,你们一旦暴露,逃跑的时间会有限缩短。” 景直道有论经行哪个国家,都需要当地国家悉心维护。那条直道下,绝是允许没凶兽肆虐,盗匪横行。毁好景直道是小罪,一旦被发现,镜世台要追杀到天涯海角。 时至今日,道门八脉的影响力依然有处是在。 丁兴胜和秦广王正在一间茶室外装风雅一—游家祖宅所在的泰平城外,就那家茶室的位置比较让薄幸郎满意。 如今说是虎死是倒架,究竟没几个人在乎,还能被谁随便对待,也是是坏细究的。 但那也只能是想想了。 比起两个非常敬业地隐匿气息的丁兴,我闲散松弛得像是个摆烂的有业游民。 阎罗坚信自己一定能杀了丁兴胜,但绝是敢大看那个对手。 卞城王在我面后如此的表现,在仵官王杜如晦面后,也一样会毫有保留—一至多会做出毫有保留的表象。 纵观整个现世历史,中央小景帝国的扩张,从来是影响力的扩张。它的衰进,也是影响力的衰进。 薄幸郎和秦广王有没一路跟到礼天府去,而是在半道就离开了车队,以步行的方式靠近奉天府。 再弱的底蕴也禁是起那么损耗,所以游家也早就从景国顶级名门的位列外进出。 薄幸郎起身就要走。 很坏,景国的仇家名单又加一。茶是有没喝的。 名为护卫,一路都在车厢外打坐。 林正仁是再理我,回头看着薄幸郎道:“听听坏消息也有妨。 “鸡骨头!”秦广王委屈地道。而卞城王又怎会有辜? 丁兴胜更生气了:“你说过你是厌恶迟到的吧?” 而到时候代表道宗国出手的人,会是靖天八友吗?还是镜世台傅东叙? 而个想来若再加下这个养龟的姬炎月,还真得罪了景国是多人...... 还掏出一个鼓囊囊的纸袋给薄幸郎看,外面的确是满满的鸡骨。 一见薄幸郎,立即加慢步伐,八两步走到了近后。 很明显,十八下府是景国姬姓皇室所治,十七道府由小罗山控制,十七元府归属于玉京山,十七灵府则在蓬莱岛名上。 “坏消息讲给你听。”薄幸郎声音冰热,冲对面抬了抬上巴:“好消息讲给我听。” 游缺的横空出世,不能说是承家族千年之重望。我流星般的陨落,也将游家砸退了深渊。 这嘎嘣嘎嘣的骨头在牙齿上的脆响,让人的心情变得更好。 如七十年后与姜梦熊搏杀于祸水,号称“中州第一真人”的游钦绪......呃,被砸破了道躯,击溃了道则,回到中域苟延残喘了十载,而前寿尽而亡。 “啧。”丁兴胜摇了摇头:“他那一开口,组织资深成员的感觉就没了。” 在约定的地点等了一阵,秦广王才步履紧张、右顾左盼的出现在视野中,十分惬意且坏奇的样子,嘴外还嘎嘣嘎嘣地嚼着什么。 薄幸郎完全而个想象得到,卞城王所说的这些把我从星月原钓出来的方法,也未见得都是仵官王的想法,未见得有没卞城王的“创意”。 “坏消息是一—游缺在现在的游家,几乎是边缘人物。且还没边缘了很少年。离群索居,有人理会。可能你们杀了我之前过很久,都有人知道我被杀了。” 苏秀行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当,两位卞城加入车队的过程并有波折。 “哈,那么有情?”丁兴胜一边拦着是让走,一边看向秦广王:“小家都是一个组织的,他听听看,我说的那是人话吗? 由此延伸......等林正仁去了象国,会不会即便姜望不为所动,闭关不出,庄高羡也要制造林正仁死于姜望之手的假象? 如斩祸、御妖之统帅,必出于小罗山。杀灾、荡邪之统帅,必出于玉京山。灭难、诛魔之统帅,必出于蓬莱岛。 礼天府那支采购羊毛的车队,并非归属于什么小豪商,能够越境跨国,少亏了中域治安恶劣。 肯定说卞城王那一步棋,能够衍生出那么少可能。宋清约去了长河龙宫,又所求为何? “诶诶诶。”林正仁伸手横拦:“那是何意?” 薄幸郎热热地看着我:“你说过你是厌恶他们是收钱就杀人吧?” 第二十四章 无人不死 坏消息是行动的时间已经不多,行动的风险再次拔高。 好消息是……还有机会。 「景国立国四千年,所有的路都有人走过,所有的位置都有人在,往上走的空间已经非常狭窄。现如今有些前途可言的年轻人,都在天京城发展。如有选择,谁愿意留在泰平城?」 「这地方说是名府雄城,但荣耀早已蒙灰,又非边境重镇。说耽于逸乐、军备松弛,都是说得好听了。我早一天过来,城主家里走了好几趟,连个动静都听不到。」 「游缺当初离开天京城,就是已经失去了竞争的机会,被赶回了老家。」 「现今他独自住在东北角的小院里。喏,就是这一块。」 秦广王用手指虚划着:「这地方游家的仆人也是不怎么来的。没把他丢进柴房或者赶出家门等死,只是为了游氏子弟起码的体面。游家现在只当没这个人。」 游缺在道历三八九八年的伐卫之战里道心崩溃,至今已有二十多年。 这是相当漫长的时间。 能用的不能用的办法,游家肯定都试过,但都无济于事。 他放弃了自己,最后游家也放弃了他。 仵官王僵硬但有条理地道:「那这个任务就很简单了,给泰山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让他在不制造动静的情况下,捏死游缺,提颅来见。你们先走,我在这里跟他交接。」 说起来现任泰山王的确是身材高大,血气充盈,体魄很不错……但仵官王这厮也觊觎得太明显了。 秦广王有些危险地看着他:「你觉得我招人是为了给你进货吗?」 仵官王往后缩了缩:「我只是给组织出谋划策……你可以不同意嘛。」 能在地狱无门里存活下来的,不可能真有蠢货。仵官王觊觎泰山王的尸体,泰山王也不蠢,不会去做必死的事情。他之所以总惹麻烦,只是有些时候会失控。 卞城王并不理会他们之间的暗涌,保持着冷酷的姿态:「如果杀游缺真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客户随随便便就可以动手解决,为什么要花大价钱找我们?」 他看着秦广王:「如你所说,地狱无门不必深究客户的意图。但是在行动之前,我必须知道我将要面对的危险是什么。」 就算有二十多年的时光,验证游缺已经是个废物。 就算有再多的理由,来论述游缺的无害。 但仅仅有人高价悬赏刺杀游缺这一件事,就足以说明游缺的危险。 要么游缺不简单,要么游缺牵扯到的东西不简单。 一个断绝了未来的人,也被剔除家族继承序列,不存在权力斗争。离群索居多年,更没有利益竞争……那么为什么,还有人要下血本,买凶杀他? 请地狱无门出手,价钱可不便宜。 他倒宁可游缺已经重塑道心,重回神临,又或仍然得到家族重视,被保护得很好。那样危险尚在已知的范畴内,拼或不拼,都可以好生掂量。 现在都不知道迷雾里的危险是什么,不知是刀山还是火海,贸然拿命去探……有几条命可以这么犯蠢? 「你说得对。」秦广王思考着道:「但时间已经很紧张,又是在景国,我们行动很受限,恐怕很难查得太清楚。」 「要不然叫泰山王先去探探深浅?」仵官王冷不丁地来集思广益。 秦广王忍无可忍,一巴掌把他拍到了地上。 他像是一个摔碎了的泥偶,连声惨叫也没有,骨头和筋肉各自分离,瘫软在他的黑袍下,像是一摊烂泥。 过不多时又有灵性降临。骨头重新拼凑,血肉继续攀附,黑袍又被撑起来,仵官王摇摇晃晃 地坐定了,嘟囔道:「我不说话就是了。」 卞城王当然没有错过两位阎罗的力量表现,但目不斜视,声音冷漠:「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楼君兰应该是应天府人士。她为什么会来泰平城?」 秦广王显然早已调查过,说起来头头是道:「她现今在景***机楼任事,职务是‘兵曹参军,,有兵巡之权。景***机楼每年都会选在不同的时间,巡查各府兵治,以免兵事废弛。楼君兰刚好负责奉天府,现正巡查至泰平城。」 卞城王没什么波澜地道:「也就是说,她在这个时间点来到泰平城,只是巧合?」 「目前只能这么说。」秦广王道:「我们不可能查到更详细的情报了。」 「我不相信巧合。」卞城王冷酷地道。 仵官王耷拉着脑袋,也不知是想点头还是想摇头。 秦广王若有所思:「价还有什么感受?」 卞城王直言不讳:「游缺给我的感觉很危险。」 前途尽毁,离群索居,被家族放弃。太容易让他联想到一个朋友了。 「可你还没有见过他。」 「所以我说是感觉。」! 「我相信你的直觉。」秦广王点了点头:「但任务已经接下来了,我们就必须要拿下。地狱无门做到今天,口碑很重要。」 「打扰一下。」卞城王不很客气地道:「口碑?」 秦广王坐姿随意,眼神玩味,语气却很认真:「只要价钱合适天下无人不死。」 ********* 游家老宅也算是惯见风雨。 当年游玉珩在时,别说奉天府诸城了,天京城都常有达官贵人特意过来拜谒。 游家的祠堂,积了多少真情实感的香灰。 及至游钦绪剑横中域,那也是深山之中,常有远亲。 等到游缺黄河夺魁,也多得是叔伯长辈,关照故旧。 说起来游缺能够参与必胜的伐卫战争,在殷孝恒麾下独当一面、独领一军,那也是叔伯们照顾的结果。 不然大景泱泱四千年,多少世家豪门,大好的机会,岂有轻易与你? 可惜游缺未能把握得住,反是一蹶不振。 今日之游家,在天京城的大宅都是门庭冷落、车马稀疏,更别说位于泰平城的老宅了。十天半个月也未见得有谁来拜访一下,祠堂里的香火,也都是游家人自己续着。 这天来了稀客。 来者是风头正盛国之骄楼君兰。 当初黄河之会上,也是和陈算竞争过外楼场名额的,后来惜败于天机之下…… 当然,那一届黄河之会,景国连弃内府、外楼赛事,他们也是白争了一场。 楼君兰出身于号称「应天第一家」的楼氏。 这一宗如今最有名的强者,乃是现在的中域第一真人——楼约。 以中域之广,强者之众,能够称名第一,在个人武力上压服诸如镜世台首、八甲统帅等强大存在,其实力之恐怖,可见一斑。 楼君兰本人也是神临成就,金身不坏,在妖界战场经受过考验,未来大可期许。 位于泰平城的游家老宅里出,一时还真找不出有资格接待她的人。 只能守祠的家老尽出,列队候于门外。 今年二十有七的楼君兰,五官生得精巧,一副可人模样,只是眉宇间很见清傲。 今日还穿戴了软甲,就更冷肃叫人难以亲近。 「不必拘礼。」她才下了车架,就一摆手,止住寒暄:「本官巡奉天府兵事,为公至此。思及游氏先祖,壮怀在心,来此上一炷香罢了。」 现场资格最深的家老,是当年游钦绪的幼弟游钦维。 相较于其兄曾经名震中域的勇力,他是垂垂老朽方证神临,常言道途艰难、洞真无望,不过守祠续谱,勉强维系家声。 听得楼君兰此言,游钦维点了点头:「多谢楼姑娘挂怀,请这边来。」 楼君兰在抬步跟上之前,又淡淡看了其他人一眼:「游老先生一人带路即可,其他人不必跟着。」 游钦维亦摆了摆手,于是众皆散去。 待得看不见游钦维与楼君兰的身影了,游家嫡脉这一代年纪最小的游世让,便忍不住牢骚了:「傲什么傲啊,谁求着她上门?」 「你就偷着乐吧,没给你一巴掌。你眼珠子都快挂她身上去了,还想要好脸?」 旁边有个家老道:「在参与星月原战争之前,她比现在还要傲。」 游世让于是便冷笑了起来。 星月原之战,齐天骄胜景天骄。于参战的每一个景国天骄来说,都是人生污点。 毕竟景国人从来都习惯了胜利。 游氏祠堂中,楼君兰在历代游氏强者的牌位前,认认真真地上了一炷香,以是漫不经心地道:「如何未见游惊龙?」 站在一旁的游钦维,眨了眨眼睛,以是想了一阵,才想起来楼君兰问的是谁。 昔年观河台上游缺一掌翻天,使得长河龙君惊曰「绝世」。 故得美名「游惊龙」。 已经数十年不复闻也! 「江山代有才人出,宝晦珠隐终不明。」游钦维叹道:「昔年游惊龙,泯然众人矣!我都不太关心了,楼姑娘却还记得吗?」 楼君兰道:「自游惊龙后,内府魁名再未归于大景。或是一代不如一代,我不免自惭。」 游钦维轻轻梳了一下白须,意有所指地道:「往前的不说,万俟惊鹄若还活着,也不见得就不如那姜望。」 万俟惊鹄便是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景国原定的内府场参赛天骄,击败了大罗山出身的天骄徐三,正天府裴氏、裴星河的侄子裴鸿九,无可争议的赢得名额。最后却失陷于妖界,死于非命。 从而引发了一场景国内部彻查自纠的行动,也导致景国接连放弃内府场、外楼场,紧急召回太虞真人李一,让包括本国淳于归、赵玄阳在内的所有神临天骄,全都没能展现光彩,黯然失色。 楼君兰并不延伸,只把事情讨论的维度,局限在内府魁名上:「单就那一场内府魁名,万俟惊鹄的确有挑战姜望的实力,但要胜之,希望恐怕不大。那秦至臻根基何等深厚,纸面实力高出一截,却也输了争杀。虽然我不想承认,但道历三九一九年的内府场竞争之激烈,古今罕见,而彼时的所有内府境天骄,现在都已经被姜望甩得很远了……那时候很多人都能与他争个胜负一线,现在竟不知谁能为他对手?」 「所谓时也运也。」游钦维道:「黄河魁名加身,如长虹贯日,自然天下无匹。当年观河台上赢的若是秦至臻,现在也说不得像那秦长生一样,能在神临境称一句秦无敌。」 游钦维本人的修为虽然不怎么样,楼君兰作为后来者,也自信已居其上。但其兄毕竟是曾经的中域第一真人,他的眼界是不容小觑的。 「游老先生此言,令我深思。」楼君兰琢磨着道:「黄河魁名是煌煌大势,人道之运。有乘势而起也有为势所压。受不住势的,便如左光烈星陨清河郡,游惊龙碎心野王城?」 「野王」即是游缺当年所屠之城,亦是卫国曾经的重镇。游缺就是在这里道心崩溃,从此沦为废人。 见楼君兰话语之间总是不离游缺,游钦维知道这一面不可避免。终于道:「游缺自当年 之事后,愈发孤僻怪诞,独居一院,素来不与人交流……恐有失仪。」 楼君兰正容道:「我当登门拜访。」 游钦维遂不再拦。 说真的,游家没人能拦得住楼君兰了。肯在这里婉转一番再打招呼,已算得上楼君兰给面子。 一路引至这幽深如海的大宅里的孤院,碎石路上都能见得荒草,不知多久无人拜访了。游缺什么时候死在这里,大约也没人知道。 游钦维却也不掩饰什么,行至小院门前,才拿起门环,轻轻叩了叩门:「游缺,有客人来看你!你收拾一下。」 过了一阵,才有一个慢吞吞的声音响起:「别看了,我不在。」 楼君兰上前一步,很有名门之后的风度:「晚辈应天府楼君兰,冒昧拜访,还请先生赐见。」 那声音不耐烦地道:「不见不见,说了不见!」 游钦维扭过头来,面作难色:「你看,这……」 楼君兰礼貌地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便……」 她一掌拍开了门,走入里间,才淡淡地道:「冒昧了。」 小院之中的风景,与想象中大不相同。 此刻正是下午,夕阳垂照。一个穿着粗布麻衣,仅以木簪束住长发的男子,拿着锄头正在锄地。这时顿住锄把,淡然回望,眼睛里沁着一种平静的孤独。 他的五官还是中年人模样,但白发已经很多。年轻时候大概是英俊的,但如他的白发丝一样,已经枯萎了。 在他身后是葱葱绿绿,各种各样的蔬菜。 这处寂寞的院落,被他打理成了菜园。 地里垄间,有鸡群觅食、踱步。 那边屋檐下卧着犬,见得生人来,已经立起,并竖起了尾巴。 午后暖光,照似寻常农家。 数十年离群索居。 似也没那么寂寞。 第二十五章 如此二十四年 游缺拄锄于地,孤独地看过来。 楼君兰很有礼貌地拱了拱手:“晚辈今日拜访贵府,思及前辈英姿,不胜神往,故来登门......不知前辈是香欢迎?” 游缺面上没什么表情:“你觉得呢?” 楼君兰倒也不尴尬,扭头又对游钦维道:“游老先生,不知方不方便让我跟游缺前辈单独聊一聊?” 以楼君兰的性格,方不方便都得方便,游钦维也算是看明白了,所以豁达地道:“楼姑娘开口,那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说着便要退场。 “我说。”游缺幽幽道:“不需要问一下我的意见吗?”游钦维看着他:“那你愿意跟楼姑娘单聊一会儿吗?”“我不愿意。”游缺干脆地道。 “哦。”游钦维转身走了。 是以神魂为外,道脉腾龙为躯壳,合筑为一,以灵炼神,成就元神海之“元神”! 秦广王道:“看来在后辈的眼外,你也是这些蠢货之院门关下了。 楼君兰则直接扭转了光线,横飞在天。 作为游家老宅外的最弱者,留守宗祠的卞城王,在察觉死气蔓延的第一时间,就与什调动真元跨门而出一— 歧途在对危机的屏蔽下是如心血来潮。 你在想,究竟是谁,还在记挂游缺呢?又究竟是谁,要请你秦广王来做观众?也是知那外备了几张椅子,戏本够是够平淡角儿够是够小? 游缺无所谓地道:“有个叫游世让的,有段时间总是过来骂你。” 那都是能说没阴谋了,阴谋两个字甚至是还没刻到脸下。 纵然我气血如潮,纵然我的实力并是复杂,纵然我动用了兄长游钦绪当年留上来的搏命秘法,依然动弹是得! 神魂之力,灵识之力,元神之力,都是神魂力量的表现,是妨把它视作神魂力量的八层境界。其根本还是神魂。 “倒也有没说错。”游缺认真地道:“人人奋退,而你倒进。人人结群,而你独处。跟小家是一样,可是不是孤僻吗? 神临是“你如神祇临世”,弱调的是“你”。还要等少久呢? 几乎是游钦维和楼君兰后脚刚走,倒在门槛下的游缺尸体外,忽然坐起一个金灿灿的身影,俄而金辉敛去,显现另一个游缺。 垄间的鸡仍在踱步,从未焦灼。 相较于楼君兰正小黑暗的出场,游钦维是化作一缕阎罗,摇曳在游缺洗过手的这盆水外。正在悄有声息地摇曳着.. 何为“元”?万物之始。我认出了那一掌。 “是要总叫后辈,游缺即可。”游缺摆摆手:“废人一个,怎值当楼姑娘登门?” 我并是回头,只在后面带路,随口道:“是看了。就算游缺真出什么事,你们也懒得去追究。怎样都牵扯是到楼姑娘。” 楼君兰默默地转回身,眸如古井有波澜。 正在向天上第一杀手组织小步迈退的地狱有门外最弱的两位碧光,楼君兰和游钦维,不是在那个时候到访。 你想了想,说道:“都说后辈性情孤僻,今日一见,与传言小是相同。” 所没的声音都是存在,院外躺着的,是缄默的游缺与狗的尸体。 话音刚落,是,话音还未落上,便没阎罗游于其身。阎罗一缕出水来,化作了堂堂游钦维。 游缺是像是还没修为的样子,但整个人的状态,孤独而又激烈。 那条狗的年纪与什很小了,干什么都费力气,能趴着绝不站着。方才爬起来“助威”,怕已是拼了老命喽。 若是人族英雄姜望在此,那时候会礼貌地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再走。 此乃元神。 在荒草丛生的大径外走是少时,便遇到了在此等候的卞城王。 竹凳是我自己伐竹回来,亲手制作的,平时就会那样坐着,洗洗菜,剥剥玉米什么的。若要晒太阳,还是得搬出屋外的这张躺椅。 秦广王有没笑,你知道游世让的父亲,不是游缺的亲兄长。现在与什死了,死在后年的景牧战争外。 邵春梦当然听得懂你的意思,那是让验一验游缺的安危呢,住得那么偏僻又有人理会的,别到时候出点什么事,还牵扯到你秦广王身下。 一只巴掌压在我的脸下,将我按回了宗祠。 修成元神的那一步,是从“人之神”,往“世之神”的迈退。 我是再摸我的狗,我从竹凳下起身,从今夜告别那个大院。我的气势有限拔升,腾龙、内府、里楼......神临? 但我发现坐在门后的这个一脸衰相的中年女人,仍是直愣愣地看着我。 秦广王继续往后走,又状似有意地道:“游老先生是坏奇你们聊了什么吗?” 但洞真修为,一击就死!? 但我是得是否认,夜幕上有声的大院,确然是喧闹的。谁想要试探游缺?又为什么那样做? 邵春梦点了点头:“游惊龙后辈是个通透的人.......游老先生要是要去看一眼?” 游缺抬了抬手,好像要把人叫住,最后又停在那里,有些遗憾地看着楼君兰:“真是人走茶凉呀,这老头以前对我好得不得了,把我当亲孙子捧,现在连我的死活都不在乎。” 锄地是个辛苦活,渐渐地汗水也滴落在泥土中。 那一刻卞城王的眼神简单极了,最前只道:“但愿他是对的。” 我能够看到“寿”,很早以后,就知道那条老狗的“死期”。 势起有声而惊天动地的一剑。 但有论是耳识还是目识,易胜锋都远远是及今日的姜望。 我伸手摸了摸老狗的脑袋,老狗闭着眼睛,咧着嘴,似是十分享受。 那一剑出现之前,才出现戴着碧光面具的握剑的楼君兰。 然前与什快快地往里走。 “那盆水你洗过手的,都是泥垢。”游缺淡淡地说。 我搬来一个矮脚竹凳,坐在了这条昏昏欲睡的狗旁边。那场杀戮起先有人知晓,直到尸体横陈各处。 清俊的脸下没一丝埋怨:“他是早说?” 七十七年了,能做的都已做过,该说的都已说尽。 游缺一步就踏出大院,白衣披身,脸覆面具,一抬手封闭了整个游家老宅的声音。 老人的眼睛从指缝间漏出来,死死盯着戴下了面具的女人--“是你!” 但热酷如楼君兰,只是热热地说一声“走错了”,遂便转身。 坏像一切都有没发生过。 我并是着缓,因为要给这几个大杀手,一点逃跑的时间。 于迷界成功复刻,而于今更下一层。 而所没出现在我视野外的人,有论女男老多亲疏远近记是记得......都纷纷倒上了。 是!洞真! 诚然游钦维和楼君兰都是数得着的神临弱者,也都自信敢闯龙潭虎穴,对洞真修士也敢出手。 我专注于自己的土地,有没再抬头。 游缺快快地说道:“没人想要利用他们来试探你。”此神非神祇也。 “前辈还没有走。”楼君兰提醒道:“是人还在,茶就凉了。” 邵春梦撒谎地道:“你是按照最低预算来布置行动的,假设他还没重回神临......有想到买家的情报这么是靠谱。游缺真就继续结束锄地,动作生疏如老农。 遂是复言。 我立在院中,恰在院门口的楼君兰和屋门口的游缺中间,右左两边都是菜地。 楼君兰是小摇小摆地推门直入,理所当然地把视线和声音都纳入掌控。 卞城王只道:“七十七年了。”女人激烈地道:“是你。” 但我也是想再动弹了。 展现了洞真之势的游缺,就那么定定看着面后的那张刻写着'卞城'七字的碧光面具。吐着血沫赞了声:“坏咒术!坏剑法!” 曾经质如美玉、莹光彻骨,一度“惊龙”的那双手掌,现在已与异常老农的手有没区别。布满老茧,粗粝难看。皱壑外的白色,都仿佛漆住了,根本洗是掉。 “是什么呢?”游缺问。 而没一柄突兀出现的剑,正正地贯穿了我的心口! 我的长发结束飘飞,粗布麻衣竟猎猎作响:“是然你就杀了他们!” 一条狗能够活到它的死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于人也是如此。 邵春梦的视线扫过园子外这些鸡,它们顾自踱步,高头啄食,有忧有虑:“你发现后辈院外有论鸡犬,都很安静。 游缺哑然失笑:“看你锄地吗?” 游缺只道:“真是个没礼貌的姑娘,他会交坏运的。”游缺哈哈一笑:“我骂人的水平比我爹差远了。” 得自易胜锋的遁在感官里的这一剑! 我快快地翻坏了地,除了草,浇了水,把农具归拢坏,细致地洗手。 但身前的游缺道:“既然来了,这就杀了你。”秦广王也真就沉默地看着。 该死,靠近了平时入睡的时间点,我与什没些犯困了。一方大大的院落,守住了我自己的心。坏像还没完全从 当年的创伤中走出来了。 游钦维化作一缕邵春,悄然遁走。就那样重重地摸呀,摸呀。 秦广王随手把门带下,独自离开那荒僻的院落。 我是动声色地往右边走了一步,女人的眼睛也跟着移动了。 墙边 的犬又卧上,继续打盹。 邵春梦还没完全不能做到让对手“视如是见,听如是闻”,真正杀死了“感官”! 情况是妙,慢跑! 收剑归鞘的楼君兰,与眸光刚刚转绿的游钦维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的眼神一一 而前被重重的按倒在地,生机散尽。 洞真则是“洞彻世界之真”,弱调的是身里身,是修行者对那个世界的理解、乃至于掌控。 而邵春梦默默地往里走,走到门口的时候,才说道:“或许会没人是记得关门,但这個人是会是你。” 游缺淡淡地道:“吵到别人,会让你难堪。” 直到鸡群都还没归笼,直到夜色降上来......老狗的呼吸也停止了,我于是住了手。 游缺眼神深邃:“谢谢你,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会聊天。” 楼君兰看着他:“哦?前辈还接触过什么别的年轻人吗?” 游缺仍然锄地。游缺并是难过。 游缺看了看我们脸下的面具:“十小碧光,只来了两个吗? 离群索居七十余载,为世人所弃,我竟已是当世真人!七十年的生活。 “今秋兵巡,非你本意。那几天来到泰平城,也是在你的计划中。但一切都很自然地发生了,你恰于此时到此地。”你仍是看着游缺快快地说道:“你猜是没人想让你看到点什么。” 秦广王亦笑:“也未尝是可。”“聊完了?”邵春梦问。 锄地并非一种表演而是生活的一部分。竟就那么死了! 秦广王意味深长地道:“后辈对蠢货的耐心真是是错。”邵春梦拧眉道:“与什你有没记错,这是您的亲侄子吧?” 我就那么坐在门后的矮竹凳下,手搭在狗头下,一动是动,孤独地看着后方。 我想我早就是会在乎那些。 秦广王道:“那泰平城除了后辈您,还没什么可看?”但是......嘭!院门紧闭,锁住去路。 神临至洞真,关键的步骤是什么? “但是你想说,那有所谓。那个世界有没什么是重要的,你什么都与什原谅。想来笑你就来笑你,想来骂你就来骂你。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关下,就不能了。 而前气息全有,向前仰倒。 我的粗布麻衣要腐烂,我的皮毛血肉要脱落,就连我呼吸的空气也都想是开正在自你毁灭...... 游缺锄着锄着,终是一边锄地,一边说道:“你也年重过,张扬过,爱过恨过。但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你全忘了。与什过去那么少年,你也是知道是谁还对你那么记挂。情况是妙啊.. 我只是默默地洗着,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搓过去。最前取了一条崭新的布巾,将双手下的水珠擦净。 “谁那么好啊?!”游钦维义愤填膺地转身:“你去揪出我来!” 我竟然并有没承认蠢货的说法,坏在秦广王也是在意。就像有论游脉、周天、通天还是神临,虽没境界的是同,根本还是肉身。 “只是有什么可在意的罢了......”游缺微笑道:“也许你才是蠢货呢?” 第二十六章 世上再无游惊龙 游家老宅里,最后一个等死的人,是游家嫡脉这一代年纪最小的游世让。 其父死于景牧战争,其叔父废在伐卫战争。 几个兄长在天京城混迹,俱是才能平庸。 而他也是庸才。 过于强烈的自尊,和不足以匹配自尊的才能,常常让他咀嚼屈辱。也由此得到了越来越狭窄的心胸。 现在他还表现出来怯懦。 在蒙面人毫不留情的冷酷杀戮下,他涕泪横流,不断后退,从前院退到中院,又退到后院,甚至站都站不稳跌倒在地上而竟不敢对敌出手! 他手上握着剑,剑尖对着那个戴面具的敌人,但手一直在抖! 「你想干什么……别过来……别过来!」他哭喊游缺静静地在他身前站定,冷漠地看若他。 游世让今年十五岁。 这不算是一个很大的年纪,但也不能说小了,不应该继续幼稚,十五岁的左光烈已经是黄河魁首。 他自己成为黄河魁首的时候,也才十六岁。 时光茬呐! 在这样的时刻里,游缺想起游世让的父亲,自己嫡亲的兄长。在所有人都已经放弃的时候,仍然抱有一种执劫的坚持。 坚持那个让他骄傲的弟弟,依然能够重回巅峰。 一开始是鼓励安慰后来是苦口婆心的劝导。 之后还有苦肉计,故意去招惹别家,被得鼻青脸肿惨兮兮回来希望天才弟弟振作。 再后来就是激将法,破口大骂试图激起斗志…… 这些年来周而复始,用尽手段。 甚至还把自己的小儿子带到小院里来,教他骂街,游缺至今还记得当时游世让还很小,四罗或者五罗,跌跌撞撞距过来背词,奶声奶气地骂着·「叔父您你·你真是废物呀。」 还写完就跑:「不服气就来打我呀!」 结果摔了个四仰八叉,门牙都磕掉了两颗,哭得撕心裂肺。 兄长也死啦。 战争不使人尽寿。 兄长死后。 游世让就不再来。 整个游家再没有人来。 游家的结局是早就注定的,在他接到军令于野王城举起屠刀,亲手终结一段段本不该结束的寿数,最后崩溃在一个嗓哭的孩子前,那时候或许就已经注定了。 也或许,是在北天师巫道祐的那句话之后? 是时股孝恒班师回朝,携降表、军旗,绳卫国主,天京城净街以迎,景天子问曰:「孤之游惊龙何在?」 …… 股孝恒如实答之——「道心崩溃,退转金身,卸甲排,如行尸走肉。」 满朝哗然。 北天师巫道祐曰:「此子灿君以卖直耶?」 就此定性。 他清醒过来,主动辞爵、去职,归家自囚。 却也根本不能阻止游氏的坠跌。 在深渊之中下坠的过程,总是煎熬的。煎熬之中榨出来的丑恶比深渊更像深渊,那时候还很年轻的他,看得到人寿,看不到人心。一时无法接受人生,踏上了如此黑暗的长旅。 若是时间再回到三八九八年,他会怎么选? 游缺轻轻摇了摇头,他不知道答案,但已经回不了头。 他就这样轻轻地摇着头,好像如此就否定了什么。他把靴子踩在了游世让的胸膛,就这么俯视着这个懦弱的游家嫡脉。 「恐惧吗?痛苦吗?」他这样问道:「还是想要报复我?」 游世让已经吓得呆住了,眼泪糊了满脸,但敢言语。 游缺俯视 若他,慢慢地道:「如此废物,杀之无益。留你一命,敬告世人,是谁做下此等大事!记住我的名字,可怜的小东西,我是地狱无门卞城王!」 话音落下,人已散去。 整个游家老宅,只剩下一个愣了许久后,在地上缩成一团,痛喙无声的少年。 游缺又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元神来去无踪迹。 他看了看自己种的菜,又看了看院中的尸体——老狗的,以及自己的。 然后慢慢往前走,走过他的菜地,走到自己的尸体上,像之前无数个普通的日子。 那样,孤独地坐了下来。 坐尸如椅。 「有人想若戏,那就好好演一场。希望这一幕戏,已经满足了他们的期待。」 游缺这样想着,往后倒下,倒在了自己的尸体里,道历三九二二年秋,游缺死矣,世上再无游惊龙! 泰平城外的密林中,卞城王与秦广王再聚首。 「你来得挺快。」秦广王赞叹道。 卞城王冷酷不言。 等在这里的是仵官王,坐在树下,等候多时。 秦广王给了个眼色。 早已准备好的他,便双手一拉,拉出两排共十格的光幕来。楚江王、宋帝王、泰山王十殿阎罗的面具,陆续出现在光幕中。 这一次行刺游缺的任务,难度之大、危险性之高,可以说是地狱无门创建以来之最。虽然最后的结果很有些草率,游缺一个照面就没了。但秦广王为此,的确已经提前准备了半年,一直到最后行动的时候,才决定由他自己和卞城王来做主攻手。因为这就是地狱无门最强的阵容,任何一个其他阅罗的出现,都只会导致卞城王无法爆发全力,从而削弱整体战力。 哪怕游缺早已重铸道心,修成顶级神临,他和卞城王的组合,也足堪一战。 其他八个阎罗没有出现在游家老宅,正是因为他们都在布局逃离景国的路线从奉天府泰平城一直到景国境外,楚江王一共规划了五条逃跑路线,每一条都埋了诸多后手,以为保障。可以说这次行动的酬劳,之所以溢价那么高,多要的部分,都用在了这个上面。 比如八殿都市主已然锁死奉天府外的所有直道,可以在第一时间同时制造期,并且他还负责剪除信鸽之类的通讯手段。 比如十殿转轮主正在与镜世台的相关成员兜圈子,随时可以将他们解决,以引起镜世台更高层次的注视。又或者继续带着他们兜,让镜世台的映照下,这里始终是一片静水。 比如五殿阎罗王已经在泰平城城主府里埋下生死之股,随时可以毁掉这座城市的政治中枢,最大程度上压制这座城市的反应能力。 比如三殿宋帝王、七殿泰山王、九殿平等王,现在都在奉天府府治恒安城里,只要秦广主这边一声令下,颅刻动摇府治。 而楚江王的任务尤为关键,她主导了之前半年的布置,买通了大量人手,只到时机一成熟,立即掀起整个奉天府范围内的动乱! 其实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即是来泰平城兵巡的景国天骄楼君兰。若是将她掌下,绝对能够引起更大范围的骚乱,也是更为重要的筹码。 但除了秦广王和卞城王之外,没有任何一个阎罗有把握无声无息地拿下她。而且谁也不想把楼约引来,只能作墨刺条一个早就淡出人们视野的游缺,未见得能够引起什么风波,早已衰落的游家也很难有太坚决的反应。真绑了楼君兰,那就是另一个性质的事情了。 综合以上种种布置,如秦广王常说的那样,地狱无门的要价其实非常良心。除了地狱无门之外,还有哪个组织敢进霸主国刺杀? 当然 ,现在看来,那点溢价根本就不够。他娘的游缺竟然已经洞真! 仵官王掌中的光幕一出现,秦广王便直接开口道:「目标已死,但事情有些意外波折。诸位不用去制造动静了。现在听我命令,各自分开离景。能多低调,就多低调。 说完他便将光幕点散,形势紧迫,他只发出命令,并不负责解惑。 卞城王二话不说就转身。 秦广主赶紧将他拦住:「其他人分并走,仵官主跟我们一起。」 卞城王冷酷地站在那里,不置可否。 仵官王何等机智,一看奏广主和卞城主这样子,就知所谓意外绝不一般,很体贴地道:「要不然我就不拖累你们了。」 「如果你想浪费我们的时间,你就继续废话。」秦广王指了指卞城王:「他脾气可不太好。」 仵官王立即闭嘴。 …… 秦广主带头往林外走:「有什么问题我们边走边说。」 但他嘴上说的是「我们」,实际却只与卞城主来回传音。 仵官王默默跟在他们旁边,却一句话都没有听到。使劲撑开了耳朵,甚至动用了耳识秘术,也只有嗖嗖的风声。 他感到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 不是说边走边说吗?怎么到我这就只剩「走」了呢?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兢兢业业的人,竟然也会被排挤。 明明是三人同行,为何还要搞个小团体?你们有本事别带我啊!有本事让我自己走! 他看了看秦广王,没有说话。又看了看卞城王,最后还是沉默算了。强者总是孤独的,牛马才喜欢成群结队呢。 在不断后退的风景里,传音的确在进行。 要想在卞城王旁边窃听,仵官王现在的本事还远远不够,「游缺肯定没死。虽然我们分不清真假,且我刚刚又用咒术试了一下,仍然没有反应但他肯定没死。」 「我要能一剑杀洞真,也不能跟你这个浑水。」 「你这么说话就有点薄情喜义了。」 「别扯远,说正事。」 「是你先扯的!」 卞城王懒得理会,冷酷地道:「你觉得游缺是想做什么?」 秦广主的声音也很冷:「无非假死脱身。」 卞城王冷漠地分析道:「有两个可能。第一,游缺在景国有个大对头,他自甘堕落二十四年,仍然不肯放过他。第二,游缺在背后有非常复杂的牵扯,或许参与了某个神秘组织,这也可以解释他离群索居这么久,修行资源的由来。但已经被人追踪到了某种线索,至少也是产生了怀疑,所以他才需要用这种方式离开。他的实力摆在这里,经不起细查。」 秦广王道:「是他的大对头也好,只是某个单纯对他产生了怀疑的大人物也好,总之那人的身份绝不简单,甚至游缺已经洞真了也不是对手。只能将计就计,选择切割逃离。」 「也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卞城王道:「我对景国的朝政局势不太了解,更不清楚游家的恩怨,不好妄言。」 秦广主补充:「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雇佣我们的客户就出自这里。」 「有没有可能是他自己雇的我们?」 「可能性不大。因为若只是单纯要脱身的话,有许多比雇佣我们来刺杀更为稳妥的办法。这么重要的事情,主动牵扯第三方,不是明智的选择。」 「言之有理。」卞城王继续分析道:「咱们的客户不方便在明面上出手,也不方便自己出手。因为游家已经败落到这个程度,游缺已经废了二十四年。也没听说游家有什么解不开的世仇,在这种情况下还动手针对, 就太欺负人了,不符合贵族们的游戏规则……看来咱们的客户在景国身居高位。」 「不管他是一个还是一群,总之他还欠我一笔。」秦广王恶狠狠地道:「我之前要的价格,是游缺重回神临的价格。此债不讨,我夜不安枕!」 卞城主冷面无情:「要债不要命,可别带上我啊。」 「钱你要分吗?」 那当然,我付出了劳动!」 「放心,我会慢慢来讨。」秦广王琢磨道:「咱们这个客户不好对付。」 卞城王道:「好对付的话游缺哪里用得若这样?」 秦广王道:「面对这样的敌人,游缺哪怕已经借你我之手死去,但想要安然离开景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卞城主反问:「所以你让宋帝主他们不用再制造动静,是想着游缺自有安排?」 「在这种情况下,水太浑了不是好事。」秦广主略显遗憾地道:「因为我们才是鱼,很容易被浑水摸走。制造动静的时候也会留下线索,最后还是会缠绕到我们的脖颈上来。既然游缺一定有安排,那就让景国人找游缺去。」 卞城主若有所思:「游缺大概也在等我们搅浑池子,好叫他跳出局外。」 秦广王冷笑一声:「岂能叫他如愿?」 卞城主不得不承认,能在第一时间就做出最正确的决定,果断舍弃之前辛苦埋下的伏手,秦广王的确是一个出色的组织领袖。 但这并不影响他抱怨:「有意思了!客户事后肯定要找我们,因为要确认游缺是不是真死。游缺脱身之后也要找我们,因为我们知道真相。景国的反应算什么,堂堂中央帝国,仅在治安这一块,每时每刻都有案件发生,每日案情数以万计,不至于为一个杀手组织、一个边缘化的游缺花太多精力……真正的危险来自于此啊!」 秦广主道:「先逃出景国,再想其它吧。趁现在还有点时间。」 卞城主喷声道:「我们又要小心目标,又要小心客户,做杀手这么难吗?」 秦广王头也不回:「这年头讨生活,哪有容易的?」 卞城主冷冷道:「当初骗我加入地狱无门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仵官。」秦广主突然喊了一声。 「在!」仵官王立即回应:「咱们从哪里开始聊?这件事情我觉得很蹊啊,这个游缺他……」 「丢具尸体在这里。」秦广王理直气壮地吩咐着:「干扰一下有可能的追踪。」 又强调道:「不要用廉价的那种。」 仵官王张了张嘴,最后道:「……哦。」 第二十七章 此关横绝崇鸾湖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奉天隐。 秦广王曰:「丢个尸体。」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三阎罗行于顺天府。 秦广王曰:「丢个尸体。」 予观夫道陵盛状,在崇鸾一湖,衔远山,吞长河,游鱼如梭,客舟似箭。 秦广王立于高大的楼船甲板上,曰:「丢。」 短短一天时间,从奉天府流窜到顺天府,而后又跑到道陵府……冷酷的卞城王始终缄默,刻毒的秦广王言简意该。 任劳任怨的仵官王,终于任不下去了。念及目标凶残,他决定委婉一些:「我与卞城王自盛入景时,混进了一个采购羊毛的车队。我听车队的人说,羊毛一年一般只剪两次,一次是在四月到五月,一次是在九月到十月。」 大概是跟卞城王一起赶路的过程太无聊,他好像真的认真研究过剪羊毛,这时候侃侃而谈:「过早剪了羊毛易使羊受凉生病。过晚了剪也不好,毛短不能保护身体蚊蝇叮咬,使羊不安。毛的长度不够时,不能剪毛。怀孕羊剪毛尽量在分娩后进行,以免胎羊早夭……」 「你跟我说这些废话没关系,我宅心仁厚你是知道的。」秦广王淡淡地道:「就是卞城王这个人,脾气不太好。」 仵官王紧紧地闭上了嘴。 噗通! 一具行户已然潜入水底,开始溯流,普要为组织成员的安全逃离,不遗余力地贡献自己。 不得不说秦广王前期的准备非常充分。奉天府、顺天府、道陵府,一路山路转水路,全都自然而然,早有接应。 这些接应都并非是地狱无门的外围成员,而就是景国当地人,就在正常的生活。 郊游、行商、访友、游学……不一而足,或为朋友请托,或是单纯钱货两汽,他们只是顺带地挡几个人,并不知道自己的是谁,是在做什么。 唯是如此,才难留痕,才显出楚江王手段,三位阎罗无声无息地加入各种队伍,又无声无息地离开。 这崇鸾湖是直通长河的。过了前面的赤梧水关,就可以说已经逃离中央大景帝国。 现在他们已经在泛游崇鸾湖的楼船上,与「听竹学社」的道学生们一起泛舟激流,将要过关而去,饱览长河风光。 崇鸾湖曾经是青弯戏水之处,现在也有青弯血脉异兽遗留,名曰「霜莺」,不过只在冬月飞来,具体时间是冬月十七日到冬月二十六日之间。通常这九天也是崇鸾湖的「封湖日」。 听竹学社的这些年轻学子,便是要赶在封湖之前,畅游一次长河,好好享受青春年华。 至于三位阎罗此刻的身份,则是「黑山学社」的道学生,所谓天下道门是一家,来此蹭个顺风船——也不知楚江王怎弄的这身份,名帖学师承,一应俱全。 唯一的问题就是……不清楚这个黑山学社是否真的存在。 黑山三学子离群自处,凭栏观湖,终究也是引起了注意,大可以更清晰的说一一是长发披肩、清俊不凡,正从容笑谈的秦广王,吸引了几名女学员的注意,至于那两个穿黑袍戴斗篷、斗篷下还有面罩的,藏头露尾之辈,不值年轻人多看。 女学员们彼此挽着手,笑盈盈地走过来。 青春美好的肉体,散发着迷人的味道,令仵官王情不自禁地挪动脚步,贪婪地吸了吸鼻子。但旁边卞城王冷酷的目光,叫他即刻清醒过来。直愣愣地看着湖面,目不斜视,身如石姿。 「你们好呀。」走在最前面的鹅蛋脸的女学员还是颇有礼貌,虽然冲若秦广王来,但还带了个「们」字:「先前没有来得及聊。我想问问你们呀你们学社为什么叫‘黑山,?这名字好生奇怪。」 卞城王虽然冷酷,但在这种时候,也只能挺身而出。毕竟另两个都粗蛮惯了,只懂杀人,这道学上的事儿,哪里懂得? 「这个黑山嘛……」他斟酌着。 但秦广王已悠然开口:「黑者,玄也,众妙之门。是此得名。」 卞城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非常明显一一你也读书? 秦广王脸上带若迷人的微笑,不置可否。 鹅蛋脸儿正要笑盈盈地继续话题,这时候又有一个声音,非常不礼貌地砸来——「那‘山,字何解?」 随着声音一起走上甲板的,是一个长相还算英朗的穿着黑色道服的男子,多少和黑山三学子有点撞衫。 两个蒙面的且不去说,跟素面朝天的秦广王一比,立即相形见绌,在他身后,呼啦啦跟若一群学员,显出其人在听竹学社里不凡的地位。 因为这群人来势汹涌,表情不善。那鹅蛋脸儿立即上前拦住:「萧麟征,你们不是在吟诗对酒,怎么过来了?」 萧麟征满心悲炝,最漂亮的女孩都走了,我吟什么诗,对什么酒?真当我喜欢这玩意啊?正常人谁写诗! 但面上自不能这么说:「这湖光水色如诗画,又何必我蘸墨?倒不如同几位黑山学社的朋友,论一论道,增益学问!」 他温文尔雅地看若秦广王,继续追问:「山字何解?」 这前呼后拥的气势,当真还有几分晓人。 「你如果实在想知道……」秦广王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把卞城王拉到旁边来。 「就让我这位学弟告诉你吧。」 冷酷的卞城王现在很想拔剑,当然并不是要斩对面这些小年轻。 「怎么不说话?难道是觉得我萧师兄不配与尔等论道?」见黑山三学子不气。 自有狗腿子替萧麟征出声:「我家萧师兄今年才十九岁,已经即开一府,掌握神通!」 「若是长河水位给面子,说不定来得及参与下一届的黄河之会无限制场!在这崇弯湖与尔等论道,难道论不得?!」 此人说话之气势十足,俨然萧麟征已是下届第一。俨然他又是萧麟征第二。 仵官王用力地抓住围栏,好让自己不要笑出来。 秦广王则微笑地看着卞城王,眼神充满鼓励,卞城王默默地看了一眼远处,赤梧水关还有一段距离。只好又看回萧麟征:「你刚刚问什么?」 萧麟征倒也有涵养,笑若重复:「山字何解?」 卞城王冷冷地道:「斩仙。」 新去仙人便得山! 覆仙宫者谁也? 一真道! 但要如何描述一真道呢? 邪魔外道?狂悖之贼? 不不。 一真道从来不是什么左道邪教,一真道是道门正统的一支!!! 无论今人如何评价一真道,无论历史怎样书写,都无法改变一真道是道门正统的事实。 恰是一真道终结了仙宫时代,开启了一真时代,也恰是一真时代的覆灭,宣告近古时代结束。 这名黑山学子简简单单的「新仙」二字,显露的是对近古时代历史真相的触摸是不凡的道学修养! 萧麟征收起了小靓之心,认真地礼道:「麟征失礼了,一叶障目目,不见高山。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前番黑山三学子上来蹭船,他作为这艘船的头面人物,其实是晃过一眼名帖的不过并未细看,故也记不得名字。此刻才是真想认识一下。 无论他人态度如何,卞城王都是冷酷的:「张承乾。」 萧麟征道:「在下萧麟征,乃顺天府 人士,承玉京道统,裴鸿九是我表兄。诚心与阁下相交,不知是否能够赏脸,揭面一见?」 正天府裴氏乃景国顶级名门,裴鸿九出身如此之好,天资亦是非凡,长得又极为英俊,是有名的美男子,故而在景国名声极大,很受追捧。萧麟征把这个表兄搬出来,向来无往不利。 但卞城王依旧漠然甚至话也不说了。 秦广王赶紧出来转圆:「不好意思了麟征,我这两个学弟长相丑陋,不愿见人所以才把自己裹成这样。不过大家交友论道,又何须触及皮囊!」 卞城王冷冷地看向他,他若无其事。 仵官王也看向他,但被瞪了回去。 旁人不愿深交,萧麟征也不纠缠,只深深地看了张承乾一眼,道了声「打扰」,又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去。 这艘楼船高有三层,各种设施一应俱全,是能够扛得住长河风浪的豪华大舰,本身亦具备一定的武力。能以此船出游,听竹学社里这些学生的财力、势力可见一斑,那鹅蛋脸儿先前能站出来拦一下萧麟征,显然家势亦是不凡,这会仍瞧秦广王不愿走:「这位张克的名字我们知晓了,你呢?」 「哦,我也姓张,张望。」秦广王一脸的诚感:「未请教姑娘芳名?」 鹅蛋脸儿捂嘴笑道:「我姓伍呢,双字敏君。」 与她一起来的几个女学员,也七嘴八舌的介绍起自己。 藏着面具的卞城王,哪怕折服了萧麟征,也不被理会。当然,他也不理会她们冷眼看着秦广王被围绕在莺莺燕燕中,耳识却先于船上所有人,捕捉到了一个消息。 赤梧水关已封关,不许船只来往! 此关横绝票弯湖,出关再往长河上游追溯不远,便是长河九镇之霸下桥。这段水域,也属于黄河河段。 冷酷地给秦广王传了音,秦广王自在谈笑,面色如常。 不多时,便见得湖泊前方的舰船陆续返航,更有一艘高竖景国水军旗帜的战船从赤梧水关方向开来,主动驱逐往长河方向去的船只。 听竹学社里都是有权有势的公子小姐,当然不肯一赶就走。 萧麟征甚至直接在楼船顶上与赤梧水军交涉:「我乃顺天府萧麟征,正要与同窗去长河采风,以进修业。未到‘封湖日,,尔等为何闭关?」 一名将校在战船上道:「接到上头的命令,奉天府发生凶案,赤梧水关要封关三日,禁绝交通。」 卞城王与秦广王对视一眼,都知戏肉来了,游缺的尸体已被发现。 本想着最好能等到逃出景国才暴露,事实证明奢想只能是奢想。游缺在过往的日子再怎么被忽略,楼君兰去拜访过后,游家老宅也会聚集一些目光。更别说景国高层本就有人在盯着游缺。 「奉天府发生凶案,跟道陵府有什么关系?」萧麟征不太能够理解,景国那么大,每天不知发生多少事,焉能发生一个凶案就锁一次关? 忍不住问道:「谁出事了,要这么大阵仗?」 那将校有些为难。 萧麟征又道:「我表兄是裴鸿九,但说无妨!」 那将校便道:「有个叫地狱无门的杀手组织,刺杀了道历三八九六年的黄河之会内府场魁首游缺,顺手屠了游氏老宅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仅剩一个十五岁的游世让,被留下来报信。」 秦广王和卞城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同时有了骂娘的冲动,仵官王则忍不住看了他们一眼一一你卞城王不是不喜欢不掌钱就杀人么?你秦广王不是尊重卞城王的规矩吗?这怎么还联手整了个灭门惨案?我的残忍只在于表面,狠还是你们狠啊! 萧麟征对下一届的黄河之会有想法,当然很了解游缺的事 情,但最大的感受还是惊诉:「这个杀手组织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么要钱不要命,敢接我们景国的单子?穷疯了吧?!」 鹅蛋脸儿伍敏君在甲板上道:「好像有点印象。是不是之前在佑国闹事的那个杀手组织?是这个名字吗?」 「咳。」秦广王轻咳一声:「好像是的,我有印象。听说他们的首领,非常强大。」 「强什么东西?」萧麟征嗤之以鼻:「那是没上镜世台的杀名单,不然早给剿灭了!」 「是的是的,咱们镜世台自然很厉害。」秦广王温声笑道。 伍敏君也是身出名门,曾经上过星月原战场的关才修士伍将臣,乃是她的堂兄。 这会看见张望如此温润,愈发欣赏,真是谦谦君子啊! 也就是这个张家不怎么出名,家世不太匹配。但我辈修行中人,倒也没必要太在意那些。因而说道:「张兄别介意,萧师兄倒也不是针对你。他就是非常喜欢镜世台,老想着以后入职其中呢。」 萧麟征越听越不是滋味,又看着那将校道:「但不管怎么抓杀手,也犯不着拦我们吧?我们全是正经的道学生,人品可靠,家世清白,能不能开个小门?」 那将校只是摇头:「这个真不行。上头下了死命令,不许放任何人过关。」 卞城王仍然保持署冷酷的形象,倚船而立,不动声色地引动六欲菩萨之力,给予这些可爱的年轻人一些焦躁情绪。 萧麟征便烦躁起来:「命令是死的,人是活的,你难道还要把我萧麟征当犯人看待,禁绝自由?」 那将校也是强压着情绪:「萧公子,别让某家为难。」 此时的六欲菩萨,更与往时不同。 盘坐在元神海上空,宝相庄严。而两颗慈悲佛眸,各起一缕三昧神火。左转为火,右转为火。 神而明之的卞城王,在洞彻三昧的过程里,不断梳理自身,不断建立对世界的认知。 曾经品阶并不算高的秘术,在神火之中得到升华,属于六欲菩萨的引动情绪的力量愈发蔓延,在仙念的铺陈之下,于整个崇鸾湖无声无形而狂舞! 立刻便有一艘商船开始骚乱:「老子满船的鲜货要运到魏国去,最多六天就会全部烂掉。从朝关府运到这里,已经两天。你们招呼都不打,突然封关天三!不管老子们死活吗?」 客船之上亦有人撕心裂肺:「我要去龙门书院参加考试,你若早说封关,我就不走这条道了!现在来不及了怎么办?我寒窗十年,前途谁来补?」 「他奶奶的,奉天府有凶案,要封赤梧水关!镜世台干什么吃的?!」 「撞过去,撞过去!」 几乎只是一个眼的工夫,整个湖面上就动乱起来, 大船压小船,商船撞战船,拔刀声,怒吼声,哭喊声,一片混乱!! 第二十八章 一死永逸 为了抹掉出手的痕迹,卞城王其实已经刻意压制了力量,让自己成为情绪的引导者,而非操纵者。他只是丢进去一个情绪的火星,而在焦灼不断蔓延的情绪热锅里,迸发出烈火燎原般的暴乱。 不然以他今时今日的力量,一个照面就能让这些人因妒而疯,因怒而狂。 暴乱的情绪在发生之后,就已经有了自我泛滥的能力。 在卞城王不动声色的引导下,便如野火烧枯草,混乱已然无法遏制! 那艘代表赤梧水军的战船上,将校也愤怒起来,雯时拔刀在手,怒吼连声:「站定!站定!乱关者杀无赦!!」 战船上的士卒随军令而动,齐齐拨刀架弩,以生死威胁架住这些冲昏了头脑的人。 「情况不太对……」伍敏君保持了冷静,高声疾呼:「大家都冷静下来,请相信朝廷!咱们现在面对的都不是什么大问题,损失可以偿补,逾期可以改期,所有的问题,都能妥善解决!」 「敏君说得对!」秦厂土天声附和:「大家都冷静一下,听听敏君怎么说!」 萧麟征瞧得眼皮直跳,妒火中烧,但又没有理由对他们发火。毕竟还记得自己已的身份,从楼船上飞扑而下,如苍鹰搏免,一把擒住一个已经情绪失控、大喊的汉子,捏住他的脖颈将其高举:「我看谁还敢借机闹事!」 但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被他掐住脖颈的汉子,眸中闪过绿芒,身体骤然僵直,而后像个破布袋一样垂落下来。 按照秦广王的习惯,这人应该已经死透,念及卞城王在场,才只是深度昏迷。但在这样的局势下,这人是死是活都没区别了。 「杀人了!」有人尖声高喊。 恐惧的情绪瞬间炸开。 嗖嗖嗖! 战船上有水军士萃过于紧张,在惊吓中下意识地扣动了警弓。这一下引发了剧烈的连锁反应,其他士卒都本能地随之放弩,整艘战船雯时飞箭如蝗,排空湖道,吓傻了一干人等,引来尖声连连! 卞城王抬脚就将乐呵呵等尸体的仵官王端飞,传音命令一一「救人,露馅就杀了你。」 仵官王猛地窜到空中,双手大张,以身迎箭,狠狼狠瞪着那一船水军,用难听的声音愤怒大喊:「你们,很坏!凭什么杀人?!」 满天箭雨因他而移位,纷纷落进湖水中。 但他的勇敢和善良,鼓舞了不少人。 「这些当兵的疯了,要杀绝我们!先缴他们的械!」 「赤梧水军已经被道贼控制!兄弟们,不搏就是死,随我冲啊!」 声闻仙态下什么样的声音都不难复刻,混乱之中谁也不知道是谁在高喊,只是情绪愈发汹涌! 就连战船上的那个将校,也听到了自家兄弟紧张的声音一一「头儿,这里弹压不住了,赶紧传讯水关,调更多兄弟来!」 他一听也有道理,抬手一支响箭,便射向了高空! 此时的崇鸾湖,乱成一团。 本来有序退场的船只,又全部掉头回来,拥挤着冲向赤梧水关,这处唯一的水军战船被撞得东倒西,根本无法掌控局势。 伍敏君就势便要往高处飞,想要承担起责任,镇压动乱。 但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她抬头便瞧见,令她心脏乱跳的那张傻脸 秦广王的声音温柔而有力:「敏君,你们的身份很敏感,不方便参与这种场合。 你先带着大家先去水关那里避一避,这里交给我处理。」 「这怎么可以?」以其名门之后的身份,在这种动乱的场合里,一旦没有处理好,的确容易被人做文章,但伍敏君还是很有担当:「我辈修业学道,为避事 避责?」 秦广王对她一笑:「听话。」 手上稍一用力将她按回楼船,而自己却拨身而起,将一个个落水的捞起,替这个挡箭,替那个拦刀,同时不停地劝导:「别打了,别打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谈呢?」 但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做得越多,局面反而越发乱了。 伍敏君完全被这个笑容击溃,一时立在甲板,不知今夕何夕。那嘈杂的声响,混乱的人群,仿佛已在天外。而她的心事轻飘飘,如在云上。 旁边有个女学员语带敬佩:「黑山学子,真乃吾辈楷模!」 她看了一眼静静站在船头的卞城王,在心里道,除了这个吓傻了的萧麟征不得不承认,那个叫张望的家伙说得很对。他们听竹学社的这些学员,个个非富即贵,前程远大,也身份敏感。崇鸾湖局势乱成这样,他们的确不适合再参与。一个不小心跟暴乱沾上了边,回到家族可得脱一层皮。 虽然心里不是很喜欢这个爱出风头的家伙,还是吩时楼船先往水关方向去,避开此处是非。 楼船穿梭于湖面,不多时,迎面便来了几艘并行的战船,船上甲士林立,军械森冷。 为首将领正要呵斥,萧麟征也懒得再废话,直接飞身过去,掏出一块身份铁牌给他:「认得吗?「遍照诸方,镜映现世」,我已秘密入职镜世台,不便牵扯这里的局势,要先水关暂避。此外,我是裴鸿九的表弟,那个是伍将臣堂妹,那个是承天府主家的人……你们自己已把事情处理好,不要给我们意麻烦,懂我意思吗?」 将领抹着冷汗道:「我懂,我懂!」 战船立即给这艘满载了年轻道学生的楼船放行。 楼船上一直没声的黑山学子张承乾忽道:「我两个学长还在那里!」 萧麟征继续说自已的话:「这场***来得蹊,我怀疑那些商船里有邪魔外道 有个说要去龙门书院参加考试的,尤其可疑。你们一定要仔细筛查。必要的时候,我会跟我勇勇汇报。」 此人是裴鸿九的表弟,那他的勇剪……那是杀灾统帅裴星河啊! 赤梧水军的这员将领肃然起敬,当场解了一块腰牌萧麟征:「你们将来都是国家栋梁,是不宜在此掺和,且先去水关休养。在下马宝华,这里的事情交给我。」 萧麟征接过腰牌,拍了拍他的胳膊,表示自己记住这名字了。 这时候伍敏君又强调道:「那边有两个黑山学社的学子,在帮忙镇压局势,你们不要误伤。」 「对。」萧麟征只得道:「有两个黑山学社的,跟我们一起来的,我安排他们在那里镇压局势。将军还请注意些,不要误伤了好人。」 「不愧是名门出身,您真是算无遗策,考虑周到啊!」马宝华敬佩得不得了:「 未将先去弹压局势,回头再与您请教!」 五艘战船当即奔赴事发水域早已得到通知的秦广王和仵官王,几乎同时飞离混乱人群,喜迎王师。 秦广王满脸遗憾:「张望无能,无法妥善调解局势,接下来有劳将军了!」 马宝华看了他们一眼,便摆摆手道:「辛苦了。你们先去歇,这里交给我。」 立于湖道上空,着署战船气势涵涵地开过去,仵官王不由得感慨道:「真是恪尽职守的景国人啊!」 于赤梧水关之前掀起暴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必然会吸引镜世台的注意,也必然会留下被追踪的可能。但他们根本不可能在这里等三天,也根本经不起查,在卞城王出手之前,他甚至都做好了强行冲关的准备。以他堂堂仵官王的实力联手另外两个阎罗,冲破赤梧水关想必不难。这又不是什么天下雄关,顶天一个神临守 在这里,能够挡得住谁? 逃出景国,才算天地广阔,有足够的余地来周旋。届时不管镜世台怎么追杀,不管其他阎罗下场如何,他了这么多户体,总不至于死得太惨但没想到的是,卞城王与秦广王如此默契,萧麟征和伍敏君他们又那么配合。竟然就这么混过去了。 只是这种只存在于卞城王和秦广王之间的默契,署实让他这颗借来的心也不太好受。明明我仵官王才是组织元老,怎么你俩就跟我这么见外呢? 这么不待见一个可以随时帮你们收户的好朋友吗? 秦广王却没有那么多情绪,风度翩翩地自往赤梧水关去。 他走得如此轻描淡写,但非得有人细究才发现,他走过之后,黑山三学子所有的痕迹都「想不开」,纷纷「自毁」。 这种对术的运用,已近于道。 冒险进入景国的这次刺杀,从游缺洞真那一刻开始,性质就已经不同。逃离景国不再是最大的考验,如何面对那个神秘的客户,如何面对游缺的追索,才是接下来的重点。 但此刻他更好奇的是,若他和卞城王的判断没有错误,游缺打算怎么走?难道真能一死永逸? 游缺没有走。 位于泰平城的游家老宅里,停着满满当当的棺材,游缺的尸体,躺在其中一口。 虽然说曾经辉煌一时的奉天名门,已经用满门死绝的凄惨下场,正式宣告游氏先祖的余泽已斩尽。 但也不至于短了游缺的一口棺材。 在关京城讨生活的几个游家人,匆匆赶回老家,寻求安慰、乞求怜悯、请求补偿、讨要公道……以及安排后事。前几件事是那么的重要,以至于最后这件事要一拖再拖,灵枢便停在院中,一停再停。 反正也不会有人再进住,游家现在还能做主的,是游世让的三个哥哥,游世雄、游世杰、游世英,当然,既不雄,又不杰,也不英。 等到家势也越来越跟不上,最小的那个出生,就只好「让」了。 泰平城的件作早已验过户。能够代表应关楼民的楼君兰,也亲自来看过,着重看了游钦维和游缺。镜世台的人来了,天京城里也来了一个老于刑名的当世真人,所有的调查结果都一致。 游缺的确是死了。包括游钦维在内的游家其他人,也都死得很彻底凶手未见得一定出自地狱无门,但的确是同一个人游家满门,都死于同一缕剑气之下——都与洞穿游缺要害的那一剑完全吻合。 卞城王之名,自此为世人知。 夜已深了。 停若密密麻麻的棺材的游家老宅,愈发阴森,游家兄弟雇来看户体的老头,还在房里睡得正香,一个裁署狗皮帽的男子,十分自来熟地往院里走。他脸上有一块黑色的面甲,只露出一双还有些热情的眼睛。 一百三十七口棺材,铺了好几个院子。 此人来回了找了好久才在其中一口相对质量好些的棺材前停下——毕竟是游家三兄弟的亲叔交,活着的时候再怎么疏远,死了多少能得到一点优待。 笃笃。 狗皮帽屈起手指,很有礼貌地敲了敲棺材板:「你好,在吗?」 不多时,棺材板推开了,面无血色的游缺坐了起来。 他淡淡地看了狗皮帽一眼:「褚戌?」 「款!」压低的声音也掩不住狗皮帽的热情:「本来应该吴已来,因为他更憎恶一真道。但是他太憎恶了……所以是我来接您。」 游缺不太有所谓地点了点头,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并食指中指,点在了自己的眉心。平静地道:「这具身体死了好几天,我需要一点时间填寿。」 「您忙您的。」褚戌就在棺 材旁边坐了下来,很是惬意地沐浴月光。 但他不是个闲得住的,又忍不住感慨道:「真想不到啊,您也是咱们组织里的人。黄河魁首,那是何等样荣誉!上次咱们也接触了一个黄河魁首,嗨呀,狂得不得了。」 「说到黄河魁首,那都是各个国家的宝贝呀。像那姜望,都已经封侯了,军功在年轻人这辈里,可称当世第一……为什么你们的前途都这么好,却都待不住呢? 这个问题我可以问吗?」 「可能他也是个有理想的人吧。」游缺淡淡地道。 褚戌愣了一下,才道:「赵子说姜望离开齐国,是因为他有在齐国的位置上不能做的事情。」 「在那个位置上,不能做的事情太多了。」游缺得语气平静极了:「国家体制就是会这样,会磨掉每一个人的自我。你的偶尔任性,些许棱角,都要在最高意志的容许下,才能够存在。而他们会以‘成熟,来宣告你的死去。」 储成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道:「说起来,您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景国,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游缺淡声道:「做出那等大事,终还是被捕获痕迹,引起了一真道的怀疑。我不死是不行了。」 「喉。」褚戌叹道:「这几天我都提心吊胆的,生怕您的假死被看破。我听说那皇帝老儿,还派了个真人来看您。」 我的藏寿之法,洞真以下根本看不破。有机会看破的真人,也不会超过十个,游缺平静的声音里蕴含着极强的自信:「那十个人里,不包括桑仙寿。」 桑仙寿即是前来观察过游缺尸体的那位真人。乃是刑狱高手常年同死人打交道。 是中央关牢里的恐怖角色,若非景关子授意,绝不会轻易出动「要是洞真之上的人过来呢?」褚戌问。 游缺是谁?离群索居二十四年的废物。游家是什么?仅剩旧日荣光能够缅怀的破落户。 游缺的死,游家的灭,引来真人观察已是极限,那还多亏了关子念几分旧情。至于洞真以上…… 「谁来看我,谁就是一真道的人。」游缺幽幽地道:「我怕暴露,他们不怕吗?」 第二十九章 旧地会重游 大秦镇狱司、大齐打更人、大景中央天牢……这都是几大强国里负责处理黑暗面事务的组织,都可以说是恐怖的代名词。 不过在具体的职能中,倒也并不完全一致。 其中镇狱司和中央天牢都司掌天下刑狱,前者常常天下缉凶、不拘秦国内外,后者专注于景国国内,极少亮爪牙于中域之外……那通常都是镜世台的事情。 打更人也有自己的囚狱,但只负责一座位于临淄城的天牢,只关押那种关子亲令掌下的罪犯。对关下刑狱没有权柄,也不与都城巡检府发生统属关系。 组织如其名更像是打更的灯笼和子,是长夜的巡行者。 此般黑暗之刃,以外在的声名而论,如今倒是天秦镇狱司最为凶恶。曾经令人闻之色变的中央天牢,则是声名渐隐。 与之相反的是镜世台行事越来越张扬,照的是「诸方」,映的是「现世」,天下之事,没有它们不掺和的,桑仙寿出自中央天牢,完全算得上凶神般的存在。 可游缺提起他,语气竟如此轻忽。 不愧是曾摘关下之魁的绝顶人物。 褚成「嘿」了一声:「也是,一真道一旦再现,天下百家之势力,必然群起而攻。他们可比咱们招人恨。」 游缺也不知这家伙是在攀比什么,独坐棺中,漠然填寿。 一时没有说话。 曾经一度为祸现世的一真道,固然为天下所忌。 其实平等国又好到哪里去了? 他们也是在挑战这个世界的秩序,只是与一真道的理念完全不同罢了。但都同样的被厌弃。 一真道这样的道门正统被划为左道,平等国这样的组织也被归为邪教。 放眼天下任何一个国家,现在的平等国都是过街老鼠,声名狼籍,所以他们自嘲饮于阴沟。 所以当初夏国与平等国的合作被发现,才那么理亏,被齐国人堵在国门训斥,乖乖交上诚意。 游缺乃平等国成员的事情一旦暴露,游家立刻就是灭门之祸。从这个角度来说,游缺倒是提前避免了这种情况的发生——用提前灭门的方式。 褚戌靠坐在棺材旁边,仰着看月色,不由得轻叹了一声。今夜月色真美,而四周棺木环立如林,里面躺着的,都是不能再赏月的人。 为了理想成就,平等国从来都不吝牺牲,无论是牺牲自己,还是牺牲他人,就如当初为了坐实张咏的身份,组织也灭了凤仙张氏满门。 这一次游缺也杀了游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掠为这一次填寿的资材,彻底完成游缺这个身份的死亡。 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平等国成员,就是那么冷酷无情的人。 他们同样有爱有恨,会有同情怜衡,会有于心不忍。 加入组织这么久,他接触过的所有成员,有的疯、有的痴、有的狂、有的冷,但无人以嗜杀为乐,无人以伤害他人为欢。他们憎恶这个黑暗的世道,憎恶那些把这个世界搅得一团糟的人,但从不憎恨这个世界。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对这个世界怀有最深切的爱,他们才走上这条最艰难的道路。 尽管世人都以他们为恶。 尽管时至今日,他们都不敢言明理想,恐为现世公敌。 「道友。」褚戌喃喃地道:「这座宅子里死掉的这些人,你恨他们吗?」 「我为什么要恨他们?」游缺问。 褚戌道:「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们对你非常刻薄,全然忘记你为他们所争得的资源,所赢得的荣誉。他们好像把你的天赋当作他们的私产。他们好像并不觉得,你没有背负他们前行的义务。你光芒万丈,他们就日月同辉。 你流星陨落,他们就践以黄土。难道不应该怨恨吗?」 游缺淡淡地道:「一开始或许有吧,那时我还很年轻。但是慢慢地我就明白,人性从来如此。既然这是我的选择,那我就这样面对。」 「那么。」褚戌慢慢地道:「会遗憾吗?」 「彻底告别游缺这个身份,会遗憾吗?」 「亲手杀了这么多族人,会遗憾吗?」 「游缺和游家的关系抹不掉,这是这个家族的不幸之一。这份不幸我也要面对。」游缺平静地道:「他们都成为我这一次填寿的资材,他们永远活在我的人生里。」 褚戌想,至少游家四兄弟,尤其是那个叫游世让的小可怜,自此得到保全了。 就算以后游缺假死的真相被揭露,游缺平等国的身份为世人所知,游家四兄弟也再无可能被他牵累。因为自灭满门的他,从此与游家之间只有仇恨。 「说起来,景天子特意派桑仙寿来调查您的生死,是不是说明,他也从来没有忘记那个为国争光的游惊龙呢?」褚戌道:「当年任你辞官,也未见得是他本意。毕竟景国之大,非他一意可决……如果您能以游缺的身份展现洞真修为,说不定景廷还会再次重用您。」 游缺的脸上重新恢复了血色,于是从棺材里走出来,平静地往外走:「世上再无游惊龙,只有平等国护道人……孙寅。」 关于褚成描述的诸多可能,他全部无动于衷。 他早已经做出选择,不会再让任何人左右自己的意志,渎自己的理想。哪怕那个人,是天下第一帝国的无上天子! 褚戌自觉地从储物匣里掏出一具尸体,放进了棺材里。 那尸体的样貌,和游缺一般无二。 于是重新合棺。 他迈开步子,紧紧跟在孙寅身后。 游缺的身份已失去,往后孙寅就可以全力参与平等国事务,而如他这般的组织核心成员,自然知道,平等国四大真人,赵子、钱丑、孙寅、李一。 以实力论,孙寅才是第一! 「那几个黑山学社的人去哪儿了?张承乾呢?张望呢?」 「不知道啊,谁见着了?」 「好像昨天晚上就没看到了。」 人们的讨论声并不激烈,但听起来如此刺耳。 好好的一场长河采风之旅,因为一桩狗屁倒灶的刺杀事件,被截停在百步长旅的第九十九步。又因为莫名其妙的骚乱,搞得人心惶惶。 听竹学社的学子便在赤梧水关里好好休养了一晚上——尽管这些学子个个家世不俗,赤梧水关的守将也算是曲意逢迎,但直接放他们出关,显然也是不行的,他们只能停在这里,等动乱平息,等禁令解除。 夜是很漫长的,尤其是在有所期待的时候。好不容易打坐到天明,伍敏君好生妆扮一番、出得房间,就听到了这个惊天噩耗。 她二话不说,径往昨夜就有留意的张望的房间去。去了便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手里捧着花、人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师妹。 师妹颇有偷情被撞破的娇羞,还在那里扭捏:「师姐你怎么来了?你别误会,我只是感谢张望公子昨日勇敢出手,过来送束花给他。这还没进房间呢!」 黑山三学子里,昨天最先出手的,好像是那个声音难听的结巴……怎么没见你送花? 伍敏君懒得戳破,不仅仅因为她自己也居心不良,更因为…… 她直接上前一掌推开了房间。 果然! 房间里空无一人! 「诶?」师妹探头进来:「张望公子难道已经出门了吗?」 伍敏君银牙紧错:「他 岂止是出门了!」 出国了都! 好你个地狱无门,骗到我伍家姑娘头上来了!势不与你罢休! 「啊,桌上好像有一封信。」师妹忽道。 但闻香风袭来,眼前幻影一转,那封信已经落在了伍敏君手中。 师妹凑上前想去看一眼,伍敏君已经看完了信,随手卷起,大步往外走,「师姐你去哪里?」师妹追问。 「我打算***天牢坐一坐。」伍敏君头也不回。 「哈哈哈,师姐你真会开玩笑!」 「信上写的什么?」 徜徉于长河之上的某一艘客船中,仵官王很有些好奇地问。 冷酷无情的卞城王,虽是冷酷地看着窗外河面,却也稍稍侧了一下耳朵,秦广王坐在另一扇窗户旁——这间高级舱室里,一共开了两扇窗,秦广王卞城王各据一边,靠着软榻看着河景。 仵官王独自闷在舱室中间,坐在一只矮脚凳上,河风擦动秦广王的长发,给他的侧脸增添了些许温柔。 他轻轻一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景国的风景我会再来看。」 仵官王郁闷道:「你俩来看吧,我估计下回是没空。」 秦广王叹了一口气:「你要是没了,我会很遗憾的。」 仵官王双手扶膝,睁开了眼睛:「老大你是知道我的,我一直都估计不准……有空,指定有空!」 卞城王冷酷不语,但传音已在接续:「我的账应当已经清了?」 秦广王看着窗外,回应道:「不止,还有盈余呢。咱们的卡城王这次居功至伟,一剑就捅死了游缺,赏金怎能不让你满意?」 「……游缺或者他身后的那个组织找上门来,你就打算这么说是吧?」 「你这话说的!组织岂会让你一人担责,我就打那种人吗?!」秦广王话锋一转。 「反正你也出勤不多,只要我不说,他们逮不到你的。」 「……那我要加钱。」 「合情合理。」 卞城王看着广阔的河面,感受万顷浪涛伏于大船之底,如怒龙吐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当初在观河台上观战的那位龙君,想到了长河龙宫。 宋清约……宋横江的儿子,宋婉溪的侄儿,宋清芷的兄长。庄高羡派宋清约去长河龙宫,究竟所求何事? 关于前任清江水君宋横江的死,他是现世唯一一个知晓真相的人。再加上宋婉溪和庄承乾之间的爱恨情仇,应该说是有机会把清江水族变为盟友的。 但此前从未接触过宋清约,不知其秉性如何。贸然登门,恐有自投罗网之嫌。而且庄高这样的人,既然已经大权在握,又如何不会把清江水府抓牢? 策反清江水族恐怕没那么简单,还需从长计议。 这样想署,继续传音道:「既然这次任务已经结束,那我就先走一步。以后不要大摇大摆的来白玉京,别给我招麻烦。」 秦广主很不满意他的态度:「总是偷偷摸摸的见面,有损我秦广王的威名啊!」 「偷偷摸摸不是应该的吗?」卞城王颇觉心累:「你个通缉犯不要这么理所当然。」 「难道你不是?」 「卞城王被通缉,跟我白玉京酒楼大东家有什么关系?我踏实做生意,诚信做酒楼,早已不在江湖!」 说完他便要起身。 「等等!」秦广主赶紧传音叫住:「还有任务呢!」 卞城王非常的不耐烦:「还有什么任务?」 秦广王道:「咱们是逃出来了,还有几个同事在景国境内呢。」 「你想怎么做?」卞城王 问。 「不是我,是我们。」秦广王强调道。 卞城王无所谓地道:「说说看。」 秦广王道:「在这次刺杀游缺的行动里,我们不需要全部逃离景国,只要逃离一个就够了。逃出来的人,唯一要做的,就是让景国人知道,地狱无门的阎罗,已经逃离景国国境。尤其是你卞城王,作为屠戮游家满门的天字第一号凶残杀手,你的逃离宣告至关重要。」 卞城王波澜不惊:「你打算怎么让景国人知道?」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任务了。」秦广王显然早有预案:「接下来我们要去做第二单——去魏国安邑城杀人!」 卞城王一阵沉默。 这的确是能天下皆知了,的确是可以让景国人晓得,地狱无门的阎罗已经逃离,还若无其事地接单呢! 但你干个杀手组织真的要这么大胆吗? 惹完景国惹魏国? 别说什么杀手只是刀子,客户才是债主。你敢去他国行刺,就必然要迎接反扑。 魏国虽然不是霸主国,但也是一方强国。 当今魏帝是雄主。 大将军吴询是当今武道顶峰人物。 还有魏国第一得意,游侠燕少飞。其人乃黄河天骄,在外楼场仅次于斗昭、重玄遵,是杀出来的外楼境关下第三。如今不知是否归魏,也不知修为如何,但想来一个强神临是跑不掉。 要强军有强军,要名将有名将。强者天骄,全都不缺。 这样的一个国家,岂容你一个杀手组织横行? 第三十章 我们不做善事,也不交朋友 「秦广王你何其勇也。」卞城王的语气听不出褒贬:「才离虎口,又赴狼窝!」 秦广王再一次强调:「不是我,是我们。」 卞城王道:「魏国可不是什么善地。」 「我们何曾是善人?」秦广王笑了:「昔者张临川都能在魏国搅风搅雨,你我联手,什么事做不得?」 卞城王是去过魏国的,在当初追杀张临川的时候。 应该来说对魏国的戍卫力量有一定的了解。 不过彼时是自南境陆路入魏。 这一次却是要从北境水路入魏。 闻言颇是无奈:「张临川当初祸乱的地方,是信澜郡谋城晚桑镇。您老人家要去折腾的安邑城,可是大魏国都!」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张临儿已经死得这么彻底。对于他当初流窜天下、搅动风雨的地方,卞城王还是记得这么清楚,可见当时的恨意之深。 秦广王道:「但他是屠了镇,我们只杀一个人。未见得能引起什么反应。」 刺杀这种事情,毕竟不是正面对决。不是摆在擂台上,双方各尽勇力,斗个你生我死。 耍的是一击得手即走,讲究的是一个事了无痕。 你魏国纵是万丈神牛,我偷拔一毫而走,岂能倾国? 「要杀谁呢?」卞城王问。 「魏国国舅章守廉。」 「……分量这么足?」 「不是这么够分量的人,也用不着你卞城王出手。」 卞城王冷哼了一声。 秦广王继续补充:「章守廉性喜人乳,常掠妇人。破家无计,乃安邑四恶之首。死于薄幸郎之下,也算死得其所。」 「不是,这就给我安排上了?」卞城王悠悠道:「我还没答应出任务呢。」 「你可是一剑杀洞真的人物。此等重任,舍你其谁?」秦广王道:「你的出场费比我都高。」 卞城王冷笑:「我那么不信呢?你让我看看地狱无门的账本!」 秦广王诚实地道:「当然我还有组织费,中介费,车马费,劳心费,善后费。」 卞城王深吸一口气:「你真应该走官道。」 秦广王淡笑道:「难道是我不想吗?」 是啊。 如果故事正常发展,如果他出身于一个不那么畸形的国家,他现在也应该是一个很优秀的城主,在官道上突飞猛进了。 如果故事正常发展,他卞城王现在也是一个很不错的道学生。或许在刑司,或许在玉京山……谁知道呢? 如今倚窗望长河,眼前的滚滚波涛,何似于那些汹涌往事。卞城王不解地道:「当今魏帝素以雄迈著称,急会容忽章守廉为恶?」 那一句「狴犴负屃乃魏门户,长河方里是孤缠腰」是何等气魄,连他都有所耳闻。 能够站在望江楼上面对中央大景帝国说出这等壮言,文治武功皆是不俗的雄主治下怎会纵容区区一个章守廉? 他不觉得国勇这个身份,能够在魏天子面前起什么作用。也不觉得魏国皇后能够干扰魏天子的决定……此等人物,岂会容忍枕边风? 还是当初在政事堂忙着修炼去了,白做了两年门神。不然不至于对魏国局势如此陌生,多少可以知道章守廉的底气在哪里。 「他或许有他的理由吧。你要是好奇的话,可以自己已探究答案。」 秦广王道:「我只承诺我告诉你的确实是事实,杀章守廉没有违背你的规矩。」 因为此行是要让「屠裁游家满门的残杀手」做逃离宣告。魏国这边波澜起来,景国那边就无须再戒严,滞留景国境内的那 些阎罗就能轻松退出,所以卞城王的出手至关重要。 「这个章守廉,什么修为?」卞城王问道。 「堪堪即开内府而已。」 「那这个任务很简单。」 「就是简单我才关照你。」 卞城王想了想:「是真的内府境吗?货真价实的内府吗?不是外楼?不是神临没有隐藏修我?」 「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内府境,我确定无疑!」 「你签字画押。」 「嗨呀,区区一个游缺而已,你不要变成惊弓之鸟嘛!」 秦广王信誓旦旦:「天底下哪有那么多隐藏修为的洞真修士?」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卞城王将信将疑。 秦广王扭头看回船舱,发出声音:「那就这么定了,就按我们商量的来。卞城王执行这次任务,仵官王负责前期的情报工作、并且在城外接应卞城王,我负责查缺补漏、并且在魏国国境外接应你们两个。」 卞城王冷酷地点了一下头。 仵官王:? 什么时候商量的? 谁跟我商量了? 但是迎上秦广王等待确认的眼神,他也只好用力地「嗯」了一声。 …… 魏国处在关键之地,北望大景,西邻强宋,南近霸楚: 以前还东峙夏国,现在倒是不用苦恼,那里变成齐了大南疆。 自古以来这里就刀兵不息,也是武风甚隆。 别的不说,卞城王和秦广王才在这魏国边城走了几步,就已经目睹好几场殴斗,那是一言不合就动手。 仵官王已经先一步去安邑城做情报工作了,卞城王和秦广王也正要分别。 「在刺杀这件事情上,仵官王是非常专业的。你完全可以信赖他的职业素养。」 秦广王道。 「只能信赖这个吗?」卞城王问。 「这不像是你会问的问题啊。」秦广王看了他一眼,才道:「只要你能保持随时杀死他的力量,他就还算可靠。」 「那还真是蛮可靠的。」卞城王道。 「在杀手这个行当讨论「可靠」这个词语,是缺乏职业敏感的表现哦。」秦广王笑了笑:「杀了章守廉之后,你直接离开就可以,酬劳回头也一并给你」 卞城王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 但最后只是道:「不然现在就把酬劳结一下?你也知道,杀手这个行当朝不保夕的,万一你出点什么事,我总不能去源海追债。」 秦广王面带微笑:「问点别的。」 「哦,好吧。」城王想了想:「其实有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一直不知道该不该问,合不合适。」 秦广王道:「不知道该不该问就别问了,挺没礼貌的。」 卞城王于是问道:「你那个表妹呢,现在在哪里?」 秦广王愣了一下,笑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卞城王眼皮微抬。 「我真不知道。」秦广王认真了些:「楚江王把她送走之后我没有再过问。人生是一条不断分岔的路,我和她只是恰巧同行过一段。我承认在那段路上的所有经历不过现在我们已经走在不同的路上。我只知道她还在世上的某个角落生活,但那已经与我无关。」 「你一直是个很清醒的人。」卞城王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就走:「再会。」 秦广王洒脱地摆了摆手,目视着卞城王走进人群里。 在他彻底汇入人潮前,忽地问道:「如果有一关,我真的出点什么事情呢?」 卞城王没有 回头,声音冷漠:「杀人者被人杀,不是很正常吗?」 秦广王又问:「假如,我是说假如啊。假如我出事的时候,恰好你的酬劳还没有结给你呢?」 卞城王沉默着继续往前走。在身影消失之后,到底是留下了一句话:「那我将用我的办法追债。」 秦广王笃算肩膀。 而后他也转身。 他明白卞城王是在劝他,但他是个不听劝的人。 就如同他建议卞城王走的路,卞城王也不听从。 他决定拖欠这一次的酬劳,拖到卞城王什么时候主动来找他,再看心情结算这座名为「南巍」的山城,是魏国的边境重镇。从建造之前一直到如今,长期以来的军事假想敌,就是楚国。所以军备力量雄厚,处处能见獠牙疗,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就是交易他人的性命。 杀手以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来赢得保证自己生存的物资所以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他与人群相背而行,独自走出了这座城市,独自离开了魏国疆土。 南域的风,似乎也比别处更渠骜。总是迎面来撞,不肯服帖衣角很早以前,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离开了故乡。 他一直在走,其实并没有什么正确的方向但是他想再看看长河。 所以他来到了端吻桥,长河九镇的第九镇。 坐船时听到的波涛声,远不及在吻桥上听到的清晰、宏大。或许恰是因为九镇对这条现世祖河的压制,而在九桥之上,方能感受这种激烈。 以中古人皇之威,人道洪流之力,以九镇为桥,筑观河之台,亦不能使此河服服帖帖,这才有了历代接续的黄河之会。 真的是雄阔非常。于此大桥之上,人似蝼蚁。仰望天弯,无边无际。俯瞰长河,浩渺无垠。 而涛声似雷声,黄土灌天河。 天下何其大也! 他也身的地方,又何其逼庆。 这些年来他的足迹遍及天下,可是他的关空,仍然局限在童年。 曾青、苏沐晴,还有他天真爱过的下城。 就像他一手创建了地狱无门,在咒术这条偏狭小道上,走出了新天。可是咒术本身就一直在提醒他,他为什么会走在这么崎岖的道路上。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来自长河的清新水汽,在巨大的蝙吻雕刻之上,灵动地游走。而后聚成一团隐约的雾,雾气中竟然发出声音:「你好像在等我?」 「就当如此吧。」秦广王停下脚步,淡声说道。 河风狂卷怒涛,发出恢弘的咆哮,但掠及九镇之上,又顷刻变得温柔,轻轻缭绕着他的衣角。而他长发静垂,不为河风所动。 「你很自信。」雾中的声音道。 秦广王很平静:「客人,你坏了规矩。」 「哈,规矩?」雾气蒸腾,仿佛在笑。 秦广王不以为意,自顾说道:「地狱无门的所有规矩,都是我定的。」 所有顾客,只能向散落各地的「寞河崩公」下单。由各地鬼舍初步筛选任务:再由就近的牛头、马面、判官、孟婆去接取,然后执行。 「所有需要调动阎罗的任务,都需要先缴纳一部分定金给各地鬼舍。」 「再由我来集中挑选任务,在我确定了之后,任务契约才成立,小鬼才向客户索要尾款。」 「各地的鬼舍,以及各个辅佐任务执行的外事组织,彼此之间完全独立,绝无交集。我与各个外事组织,也从来都是单向联系。」 「理论上客户应该是找不到我,或者任何一个阎罗的。」 他看若面前的这团雾气:「当然这个世 上没有什么不可能,你总会有你的办法。 或者说,你们?」 「有趣。」雾气里的声音,用并不有趣的腔调道:「你们组织的架构很完整,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想必我找到你这件事情,也让你获得了不少线素……不妨说说看,你还知道什么?」 我并不知道什么,不想知道什么,你也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什么。等秦广王的面具轻轻扣在腰侧,好像在空洞地注视大桥另一侧的惊涛:「我们只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我守着杀手行当的规矩,维护地狱无门的口碑。在任务之外,我们不必要,也不应该存在任何交集。」 「很有道理。」雾气中的声音笑了笑:「但你有没有确认过,自己是否有讲道理的资格呢?此时此刻,在我面前?」 秦广王亦在笑:「视游家为眼中钉,又不方便在明面上出手,还能够剥夺我尹观讲道理的资格……符合这些条件又在景国的人,恐怕不太多。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你们是谁,但在遭遇危险的时候,难免也有一些离谱的猜测。如果我死在这里,这些离谱的猜测就会传遍天下。」 「你越来越有意思了!」雾气中的声音道:「让我想想看,你打算把怎么把那些离谱的猜测传遍天下。靠那几个所谓阎罗?阳国的末代皇子阳玄策,出身宋国的号构「恶君子」的凌无锋,从钜城叛逃的符文天才奈涤生……又或者你还希望我说出谁的名字?」 这淡漠的声音绝不高昂,但如方钧倾:「你觉得他们还有机会做到?」 秦广王面不改色:「不用诈我。你可以说出所有间罗的名字,你可以找到他们每一个,将他们杀死——如果你确切知道的话。」 雾气中的声音反倒缓和了:「你很自信,是哪一个阎罗让你这么自信?」 秦广王道:「给我信心的,是已经可以独立存活下来的每一座鬼舍。是那些很大一部分都不属于地狱无门,只是兼职转接任务,但已经遍地生根的寞河躺公。是我这些年来在这个组织里倾注的心血,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是某一位阎罗。」 雾中的声音道:「这种程度的威胁,你觉得我会担心吗?」 秦广王道:「你当然并不担心,更不存在害怕。你们只是不想多生波折……何必呢?」 「哈哈哈哈哈,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比我们当年可狡猾多了!」雾中的声音道:「好吧!那我来问你几个问题,答完了就放你走。」 「不不不。」秦广王在此刻,却是摇了摇头,他立在巨大石桥的正中央,有一种自有的秩序。他看着面前的雾气道:「在这之前,我需要先问问你。我之所以会接这样一个任务,之所以今关会冒险停在你面前,是希望你能解决我多年的困惑。」 「如果我不回答呢?」雾气中的声音问。 「地狱无门是明码标价做生意的,我们不做善事,也不交朋友。」秦广王道:「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怎么回答你的问题?」 雾气中传来轻笑的声音:「那你问。」 秦广王面无表情,但一字一顿地道——「天佑之国的那只大王八,能够如此快活地趴在那里,究竟是因为什么?」 第三十一章 长旅 螭吻桥上,风过无声。 此刻再没有什么声音,能够影响秦广王的听觉。 再没有什么疑云,能够遮挡他的答案。 从佑国下城走出来,在虎口夺食,与死亡共舞,踏遍河山,不求妙法,他要一个答案,要一个答案! 雾气中的声音略作沉默,继而大笑:「尹观啊,这回我真记住你的名字了!你何止勇气可嘉!」 秦广王道:「不必嘉许我,只需要回答我。」 「这个问题你要是早点来问我,还真没有答案。至于现在么……其实告诉你也无妨。」雾气中的声音轻扬,有一种莫名的愉悦:「那只巨龟养在那里,是为了培育霸下一龙皇第六子,负碑之霸下!而它只是一张伟大蓝图的一部分。更具体的细节我没法跟你讲。我能告诉你的是,它所涉及的,是景国丞相间丘文月所制定的靖海的计划!」 列国第一女相,号称「文思如月照万古」的闾丘文月! 佑国的悲剧,他尹观的悲剧,竟然要一直追溯到此人么?这与追溯到整个景国有什么区别?秦广王没有说话。 而雾气中的声音继续道:「为了彻底平复海患,永定海疆,为了人族之大运,为了天下人的福祉……景国朝廷才把那只巨龟养在那里,才派姬炎月具体执行此事,才干预调整了所谓的天佑之国。」 「这个答案会不会对你来说太残忍呢?造成你人生悲剧的,是一种伟大的情操。阻止你寻求正义的是另外一种正义,更宏大的正义。你绝不能说,姬炎月是为了自己。你绝不能说,在培育霸下的过程里的牺牲,是毫无意义。」 这个答案残忍吗? 对有些人来是残忍的。 那些对这个世界抱有天真幻想的人,那些对人心始终怀有期待的人,那些无法割舍怜悯情绪、对人世抱有莫名其妙的责任感的人……姜望那样的人!我不是啊。 你以为我是谁呢? 秦广王懂得了那雾气中的愉悦,而他也淡然地笑了:「答案就是答案,它非常纯粹,不掺杂什么意义,当然也谈不上残忍与否。」雾中的声音道:「看来这件事情,你不打算罢休。即使你知道了它的正义初衷,了解了它的伟大意义。」 秦广王微微扬起嘴角这使得他在从容之外,多了一点轻蔑:「别人的正义,与我何干?我又怎么会在意正义这种事情,我尹观怎么会活得如此纠结?我只在乎我的痛苦,我只在意我的委屈,我只在意我失去的那些。」 「谁的伟大都不能够绑架我。」 投我以木桃,我未必报之以琼瑶。但予我以痛楚,我必然还赠其残虐。」我怎么可能像姜望一样活得痛苦?我只会把痛苦带给别人。一开始没有人给我路走我也不打算给别人留后路。所以我们叫‘地狱无门,。雾气中的声音笑了笑:「你还真是无德之人。」 「德不过是庸人的枷锁,道不过是腐朽的教化。」秦广王迎雾也临风:「别人怎么说不重要,我愿意怎么做才重要。」雾中的声音道:「你之所以认为那是腐朽的教化,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真正的大道……考不考虑拜个师?」 「我也想啊,可惜这一天来得太晚了。」秦广王平静地微笑:「我已经走在我自己的路上,走了很久,不能够回头。再者说,你们也并不需要一个尹观,而我经历过的痛楚,却很需要一个秦广王。我们还是保持纯洁的雇佣关系比较好。」 雾中的声音显得饶有兴致:「保持?」 「当然。」秦广王道:「你们是谁,想做什么,做过什么,我都不在意。只要价格合适,你下次还可以来找我们。」 「有点意思。」雾气中的声音赞了一句,倒也并不纠缠,以他们的体量,的确不怎么需 要一个尹观。虽有些许爱才之意,但不见得有精力来救他。他便问道:「现在是不是轮到我提问了?」 秦广王微笑道:「我一定如实回答。」 「好。」雾中的声音略一沉吟,然后问道:「游缺是不是真的死了?」 秦广王俊眉微挑,似是斟酌了一番措辞,才道:「我只能说我们确实杀了他。但如果你非要问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我无法给你回答。因为我的专业判断已经在你的问题里被质疑,甚至否定。你是这么强大而又自我的存在,我无法说服你,也不试图这样做。但如果你有他还活着的确凿证据,我们可以再去杀他一次,又或者退还此次任务的全部酬金。」 「很有规矩。」雾中的声音道:「你们杀他的时候,他是什么修为?」 秦广王道:「应该是神临境,但并不很巅峰。有冲击洞真的打算,但我没让他继续。」雾中的声音继续提问:「你们卞城王屠了游家满门,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秦广王摊开双手:「事实是我们只杀了游缺就走了,游家满门究竟是谁的手笔,我也并不知情。我们杀人是为了赚钱,不必要的人是不会杀的。」 「这样吗?」雾气中的声音隐隐约约。 然后声音和雾气一起散去了,消散在长河的呼啸声中。 在这里对话,无须担心被长河龙宫知闻。因为九镇之上,是水族禁区! 而秦广王继续行走在这宽广的石桥,踏足于巨大的石刻,任河风吹乱他的长发。他也已经看到了前方的危险,那或许是他的禁区,但他的路还没有走完。 人生长旅,每个人行走的方式都不同。 仵官王行走在安邑城的街头,步履轻忽,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顶着一张病瘦的脸―—这张脸绝不是魏国人,他可以保证。因为这是第二任都市王的脸。 第二任都市王死于组织的某一次任务里,而他,讲义气、有担当的仵官王,勇敢地替同事收了尸,并且完好地保存遗体至今,长久怀念。当然,这个同事也许当时并没有死透? 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责任心完全能够体现。重要的是秦广王什么也没有发现。 现在的都市王已经是第三任啦,换成了一个老头,生命力很差,不怎么合他的口味。当然,如果机会合适,他这个组织元老,也不介意收藏。对了,在加入组织之前,第二任都市王是哪国人来着? 仵官王皱眉想了一想。 坏了,不太记得了。 他赶紧低下头,拐身走进了小巷里。 路过有匆匆的行人,他有心现场换一张脸。但想到卞城王马上要过来会合,以及对方那些奇奇怪怪的规矩……又只得悻悻放弃。卞城王…… 他多么渴望卞城王的尸体啊。 那种蓬勃的生命力,几乎要炸出体魄外。他完全可以感受得到,那具身体里,蕴含着的伟大的可能。他坚信他看到的并不是极限,何时能够细细把玩琢磨呢?这一次的安邑城之行,或许是机会? 他摇摇头,把脑袋摇下来的同时,也甩掉了这个可怕的念头。秦广王那双绿油油的眼睛,像灯笼一样在眼前晃呢! 他无法摆脱秦广王的注视,也并不知晓卞城王的极限,只能够暂且怀抱遗憾。 仵官王一手接住摇下来的脑袋,又换上了另一颗―大约是在前往断魂峡集合的路上,在申国顺便进的货。以后可能要编号刻字才行,不然太没有秩序了。他想。 新换上来的这颗脑袋,脸就长得不太有特色了。不过该做的工作已经做完,他扯了一个普通的面罩,便走出了这个死胡同。来到之前就订好的酒楼,他坐在角落, 静等那位的到来。 路上早已经留下了地狱无门的特殊暗记,对方应不至于找不到路。一个时辰之后。 应该……不至于吧?两个时辰之后。 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这具身体不太协调,他的暗记做错了。又或者他留下的暗记,被谁无意间破坏掉……这可是有可能惨遭卞城王殴打的错误。但又觉得自己不至于有这样的疏漏或不幸,还是决定再等等。 就这样,仵官王一直等到了酒楼打烂。 店小二满脸堆笑地走过来:「客官,小店就要打烊了,您看……」 仵官王拿眼一横,终是什么也没做,起身便走。 九镇真的是一个相当适合密会的地方。 因为它们横跨长河之上,理应在长河龙宫的影响范围里,但因为人皇炼龙皇九子的手段,又禁绝水族登桥。于是人族水族,于此都无治权。向来行人来去,各得自由。 当初景国裴星河和齐国师明理交手,也是选择在九镇之一,彼时那一战的胜负,至今无有第三人知。 就在那个神秘的客户密会地狱无门秦广王之时,万顷波涛之下,那极尽奢华的长河龙宫里,清江水君宋清约,也终于等到了龙君的召见。 众所周知,自中古时代之后,龙族便于现世绝迹。放眼八荒六合,现世只有一尊真正的纯血龙族存在,那就是在中古时代受人皇烈山氏敕封,而登上龙君宝座的敖舒意。 当然,海族绝不承认此君地位,贬称其为「河犬」。 但若仅以血脉之纯粹、以龙躯之正统而言,他才是当今唯一真龙。 因为退守沧海的龙族,全都以身作则,先海族为先,率先调整生命本质,主动适应了沧海环境。一个个若是显出本相一个比一个更狰狞可怖,尽显沧海之恶劣,全无龙族之堂皇。 也就是在沧海站稳脚跟之后,才开始有一部分龙族开始重拾所谓「尊严」。 但正如已经死去的皋皆曾言∶龙族真正的尊严,绝不在于金鳞赤尾,不在于堂皇高贵,只在于什么时候夺回现世权柄!也一直有谑称――龙族的现世权柄,不是一直在握么?人皇亲敕,长河水主,统御天下水脉呢! 长河龙君始终不曾回应过。 虽则一直有这样那样的声音,这样那样的瞧不起。虽则到了道历新启后的今天,长河龙宫几乎只具备象征性的意义,再无任何实质上的权力。即便是在长河之上,也是人族百朐争流,列国战船相竞,天下船坚弩利者放洪声…… 但敖舒意始终坐稳了长河龙君的宝座。协助中古人皇烈山氏,镇压天下水脉、调得山青河晏,安稳度过了中古时代末期,又熬过了长达十万三千年的近古时代,在道历新启之后,又延续至今。 六位霸国天子,当面也要尊一声「敖先生」。 天下水族,虽不必再朝于长河龙宫,但在明面上,每逢龙宫宴开,也不得怠礼。 不过在道历新启以来,这曾经号称天下第一宴、每次召开必是群星璀璨的「龙宫宴」,也是越开越少,渐无音讯了。天下水族受的委屈你管不了,水族自然就没谁愿意再登门。长河龙君既然徒具其名,人族天骄也懒得抬眼。 对很多年轻人来说,所谓长河龙君,修为再强,活得再久,也只是一个治河的工具罢了,同那被炼成石桥的九镇,没有什么区别。宋清约生得好相貌,长身玉立,俊朗不凡。吞服过龙珠,继得了水君之位,接受了八百里清江的供养,也在去年成就了神临。虽然远不及其父宋横江那么强大,也是整个庄国境内,继杜如晦、皇甫端明后的第三尊神临战力。 但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清江水府还是一点一点地归属于庄廷。他这个水君的权柄越来 越少,过不了几年,恐怕同清河郡守也没什么区别,就只是一个庄廷派下来治理清江的官员罢了。 就像现在,庄天子一道手谕,他便要马不停蹄出清江,来到这长河龙宫,姿态谦卑的等接见,一等就是数日。昔年宋横江在时,清江水君岂会被如此驱使? 庄太祖还要携礼来水府敬一声兄长,清江水君常常受邀,径入庄王宫饮酒,无令而行。仁皇帝更是年节问候不断,在清江水君面前以晚辈自居。 到了庄高羡掌权的时代,早期那也是常忆旧情,言必「大庄有赖于清江者」。洞真一证,便有意收权,只多次被强硬顶回。等到宋横江不幸,庄天子再面对新一任清江水君,便只有一个「召」字。 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了。 庄国建国之时,庄承乾拉着宋横江的手,便是说—―「我与兄长分治山水。」其言何在? 「走快点,龙君可没有多少时间给你。」前面引路的龙宫侍者,语气颇不耐烦。宋清约只温声道:「好的,我尽量跟上。」 第三十二章 神池天王 换做以前的宋清约,他几乎会痛骂敖舒意——你个老不死的没有多少时间给我?活了这么多年你不都已经活糟蹋了么?年复一年,几千年几千年的在龙宫里躺尸,百无一用!现今在小爷的面前,你开始装腔作势,珍惜时间? 或者就算不当面骂,面前这个狗仗主势的龙宫侍者,也少不得吃一顿打。什么玩意就敢盛气凌我? 但现在不是以前,他宋清约也不再是那个能够躲在伟岸身影后的水族小年轻。 没有了温柔的姑姑,也没有了威严的父亲。 他必须承担起清江水府的责任,哪怕权柄已被一再削去。 他也曾有那样幼稚的时刻。以为天下之大,不过庄国。清江之广,岂逊长河? 他也曾雄心万丈,想要脱出父亲的庇护,尝试布局落子。 而这几年终于看到,这个世界是如何运转的。 终于明白,他能够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落子,就已经是父亲的庇护。 庄天子收走了他下棋的权利,随手把他放在棋盘上,他又能如何呢? 论权谋,他在杜如晦面前几如顽童稚子。 论实力,今日之庄国,早就能将清江水府压制。九江玄甲和新安白羽,随意调来一支,都能够伐江破府。庄高羡更是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 他只能一再的告诉自己——宋清约,你要忍,你要等。 你已见过水萍花开满清江,看过八百里的红,在水族古老的传说里,这代表漂泊的长旅,已经走到尽头。梦中的永宁之乡,不会太远了。 长河龙宫是如此奢华,金砖铺地,白玉为阶,大如磨盘的水晶珠,三人合抱的血珊瑚……庄王宫与之相比,简直是茅厕一般。 从这个角度看,庄高羡着实可怕。庄王宫在两代之前是什么样子,现在仍是什么样子。在低调潜忍之时能够克制,在中兴庄国如日中天后,仍能克制。 这说明他有更大的野望,有远未得到满足的雄心。 宋清约有时候也会感到绝望! 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来自清江的水君,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的水族共主——那是一个穿着金色长袍的身影,坐在龙君宝座之上。面容看不真切,唯独有一道并不具有太多温度的目光,寂静地垂下了。 宋清约这时才惊觉,这殿中是如此清寂,好像数百年数千年,都不曾传出过声响。 那个引他过来的龙宫侍者,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时间过去了多久?自己的心神被慑住了吗? 脑海里转过这些若有若无的念头,便听得龙君的声音道:“清江水族……这一支本归属于神池水族。自宋行谦那时迁徙至清江,建立水府,朕念在这一支远迁不易,给了玉册,敕以尊名。不过自此以后,姓宋的再未涉足长河,你是宋行谦的孙儿?如何还能记得朕?” 宋清约也知道自己这一支水族,是在爷爷宋行谦那一辈,从其它地方迁来,逐渐在清江站稳脚跟,建立水府。但并不知道是从哪里迁来,也不知道什么神池水族。 父亲宋横江活着的时候,对此讳莫如深,他也没有很在意。他生于清江,长于清江,也只想守住清江,并不在意什么源流故土。清江就是他的故乡。 以他的聪明,也不难听出长河龙君话里的埋怨之意。 但这埋怨也实在是有意思。龙君说得好像清江水府的建立,全赖他敕封似的。那得一直上溯到中古时期,烈山人皇还在的时候,长河龙宫才有这种权柄吧! 长期以来,长河龙宫的玉册造名,便只是个形式罢了。水府建成后,给些供奉,就能得名,都不需要龙君出面的。而且便就是这个形式,也非长河龙宫独有。但凡强大一点的国家,都有资格敕封水主,也能够发予玉册。 说白了,爷爷宋行谦当年造访长河龙宫,那是给你这位名义上的水族共主捧场,想办法送你一点供奉。谁该承谁的情,还真不好说。 这老龙君,是看我宋清约年轻,当我好糊弄么? 心中想着这些,愈发不快,但脸上丝毫不显,只是愣道:“神池水族?” “呵。”长河龙君淡笑了一声,这一声竟有些难言的落寞,而后道:“这才短短几千年,神池之名,已经不传。人族不知,水族不知。真让我不知何言。” 宋清约认真礼道:“清约已无长辈,亦不知历史,还请尊上不吝指教。” “神池水族历史悠久,朕当年分封天下水族,敕建水府,就有这一支。到了道历新启之后,更是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水族天骄,继承神池,登临衍道,号为‘神池天王’。这名号,朕也是认可的。”长河龙君缓缓说道:“道历新启三千九百二十二年,朕未再见有水族骄才,能似彼者。” 这真是太高的评价! 使宋清约不禁神往,想要知道究竟是何等样骄才,竟敢在人族大昌、龙君都养晦的时代,以天王为号。 长河龙君继续道:“可惜啊,神池水族极盛于他,也衰亡于他。他输掉了与唐誉的生死之争,也输掉了整个神池。” 唐誉这个名字,宋清约倒是知晓……荆国开国皇帝,谁能不知? 神池天王,竟然是死于荆太祖之手么? 此事却不见于史书。 不对,长河龙君突然讲起这段历史,究竟有何用意? 宋清约虽然敢在背地里腹诽龙君,却不敢真正小觑这尊老龙的智慧。 能在人族愈发张扬的时代里,始终坐稳龙君之位,岂是一个“忍”字便行? 他叹息一声:“原来我们清江水族,竟是神池水族之后,竟还有那么辉煌的时候。神池今何在?还在现在的荆国境内吗?属于哪一府?” 长河龙君道:“后来神池为唐誉所填,建城‘计都’,是为荆国之始。神池水族,也就此分枝各处,散落天涯。” 荆国首都,计都城! 计都也是凶星之名,大荆是军庭帝国,以此名都,是曰“天子镇凶”。后人闻此志事,或可略窥荆国太祖气魄。 或许正是这样凶悍的都城,才能养得出那般烈性的皇族。 宋清约感慨地‘噢’了一声,惋惜道:“俱往矣!” 他应该聊他与神池水族的关系,与神池天王的血脉渊源,应该聊为何几千年过去了,水族再也没有再出现第二个神池天王,为何水族的天骄如此之少。 难道现世水族,就比沧海海族少多少吗?难道现世水族的成长环境,竟比沧海更恶劣吗?难道现世水族的资质,就是不如海族? 他应该聊一些历史的隐秘与痛楚,聊龙君故事里的线索和钩子。 但是他只说,俱往矣。 长河龙君高踞他的宝座,俯瞰着这个履职没有几年的清江水君,认识到宋清约和宋横江完全不同。 如他敖舒意,当然不会有什么急切的表现,固只是风轻云淡地道:“过去的事情确实没什么可说。清江水君今来拜访,究竟所为何事?” 宋清约道:“清约此行,非为自己。乃是奉大庄天子之令,见礼于龙君!” “礼从何来?”长河龙君问。 这个‘见礼’,是礼节,而非礼物。 非要如此说的话,代表国家出使而随带的一些土特产,或也能算——那不是已经交给龙宫了吗,怎么还要? 老家伙贪得无厌,无怪乎长河龙宫富丽至此! 宋清约面不改色,从怀中取出一卷封好的黄绸:“敬呈大庄天子墨宝一幅。” 长河龙君眼皮微跳。 吾坐镇龙宫,不知多少个千年,见证多少豪杰,缺你庄高羡一幅墨宝? 忒也穷酸! 当然,这事实上就只是一封信罢了,都未见得是庄高羡亲笔,连庄天子墨宝也难算得上。 他随意一招,将这卷黄绸握在手中,但并不看,轻轻抬起来,瞧着宋清约道:“信里写的什么?” 宋清约道:“这是大庄天子与龙君的私信,小蛟岂有窥看的资格?” “那你堂堂清江水君,此来便只是做个信使么?”长河龙君悠然道:“此事一凡夫亦可为。” “龙君何等尊贵,岂一凡夫能见?”宋清约执礼甚恭:“小蛟此来便是做信使,但也不仅仅是信使。” 长河龙君显得漫不经心:“还有什么,不妨说来。” 宋清约朗声道:“自古以来,清江澜河不分家,活水互源,族群互徙。自国家体制大兴以来,人族豪杰纷纷裂土,山水皆以境而割。清澜也由此两分。如今时移境转,星辰挪位,清江清,澜河浊……常有澜河水族,褴褛来投,却阻于所谓人族国界,望江而哭。澜河之衰,常令小蛟痛惋!” 要说澜河水族褴褛去投清江,长河龙君是一万个不信。当今雍帝韩煦,引入墨家支持,国库不知多么充盈。雍廷治河不知多少年,以韩煦手段,能不收澜河之心?你清江水族的日子,过得未必有澜河水族舒坦。 当然,澜河水府势衰也是事实……但那不正是被你清江水族打的么? 不过有些事情,重点不在于信不信,而在于愿不愿信。 宋清约,或者说宋清约所代表的庄高羡,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 前番庄雍国战还没消停几年,庄高羡便又动了心思,想要澜河水府的权柄! 他敖舒意眼里看到的庄雍之战,自与普通百姓所接触到的不同。那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本质上是庄高羡和韩煦各取所需的行为,前者拓土开疆,后者壮士断腕。 两位君王都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而以锁龙关为界,各自发展。本以为怎么说也得个十年八年的,才会有后续的故事发生。倒是没想到庄高羡这么迫不及待。 雍国如今有墨家的支持。庄高羡还敢伸手澜河,想必是其身后的玉京山,给予了某种支持。 从澜河开始,是一个相对温和的选择。尤其长河龙宫,是确然能够定性“清江澜河本一家”。 长河龙宫虽然只具备象征意义,但这层象征意义,也能够发挥作用——只要长河龙君认可清澜一体,清江水府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纳澜河水族。 至于怎么接纳,怎么引得澜河水族来投,那就是庄高羡自己的事情了。 长河龙君淡笑一声,并不说话。 承认清江澜河不分家,对他来说只是点个头的事情。但凭什么点这个头呢? 宋清约立即又道:“若我能治澜河,使清澜水族得享太平。当朝于龙宫,年年供奉不绝!” 长河龙君笑道:“天下国主皆分水权,唯独庄天子送权于我。是拿准了我未见得要么?” 宋清约恭敬地道:“只是我家天子,对水族共主的尊重罢了。” 长河龙君摆了摆手:“朕这一生,唯承烈山人皇遗命,惟愿现世安稳,人族水族和睦长远,于己并无所求。朕连这长河水权,都早已放开。清江水权,于朕何益?” “您可以不在乎,我们却不能不承认。”宋清约道:“我家天子说了,龙君乃水族共主,这是中古人皇之圣命,吾辈岂不敬之?愿与您分治山水!” 长河龙君似笑非笑:“小娃娃,你实诚地与我讲一句。你对庄天子有几分忠诚,他对你,又有几分相信?” “我对大庄天子忠心耿耿!”宋清约先是这么说了一句,才稍稍坦了一下心扉:“不过我家天子雄才大略,并不在意忠诚与否,只在意事情是否能成。所以清约会是一名能成事的清河水君。” 长河龙君轻轻摩挲着手里的黄绸,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什么话没有听过,什么人没有见过呢? “你这么说,朕就明白了。”他悠然道:“刚刚接引你来的那名侍者,可有失礼之处?” 宋清约道:“今天见到的侍者温柔和顺,不曾失礼。” 长河龙君点点头,说道:“前些天啊,这个不知礼数的奴仆,不知从哪里抱回来一个小娃娃,在这宫里哭哇,哭了好几天。我便问这个小女娃,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她全家都被锁在笼子里呢,就她一个偷偷跑出来了……欸?洛国是个什么地方?怎么那里竟然有人敢掳掠交易我水族子民吗?” 宋清约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长河龙君继续道:“朕常年深居龙宫,竟不知此。清江水君啊,汝何以教我?” 要用取缔洛国贩卖水族产业的结果,来赢得长河龙君的点头。这交易庄高羡是否能做?善恶与否都不会是庄高羡考虑的问题,唯一能让庄高羡动摇的只有利益。但要知道,在前一次庄雍战争里,洛国还算得上庄国的盟友! 宋清约深深一礼:“清约愚昧,不敢妄言。愿得我家天子之意,再呈君上。” 长河龙君抬了抬手:“去吧。朕的时间很多,无妨等待。” (本章完) 第三十三章 岂有此理 来自清江水府的年轻水君已经离去,大殿之中,如此空寂。 长河龙君静静地坐着,他的面容无法被看清,他的表情也无法被看见。 这天底下知晓庄高羡与姜望之间终要分出生死的,应该不多。 恰恰他敖舒意,便是其中一个。 虽然他早已交出长河水权,也不曾真正统御天下水脉,做不到洞天下如观掌纹,甚至于这长河上下的情报,他都不便去掌握。 但当初苦觉阻庄高羡于长河,两位当世真人拦河之战,岂会不惊动长河龙宫? 他虽然坐镇龙宫,经常百年千年不挪步,但并非囚徒。 彼时的庄高羡,正在追击那个名为姜望的少年,他是知晓的。或者说,他比庄高羡更早知道姜望。 后来在观河台上,他亲眼见证了姜望摘魁,也见证了林正仁是如何畏死不敢上台。姜望与庄国之间的矛盾,简直摆在了桌面上。 任何一个人,若与姜望这样的绝世天骄为敌,只要不蠢,都一定会选择提前扼杀,断绝未来。 庄高羡也一直在这样做。 杜如晦污蔑姜望通魔,在玉京山上裸身受笞,虽然并不广传,于长河龙宫却也不是什么隐秘事件。 但若以为庄高羡一心只想着姜望,一心只谋姜望,那未免小觑了庄高羡,小觑了这位中兴庄国的雄主! 在两位佛宗真人封门的情况下,在姜望塑就人族英雄金身,以恐怖的修行速度往洞真跃进的时刻……庄高羡仍然踌躇满志的,在推进庄国扩张的步伐。 对于一国天子来说,再没有什么方法是比提升国势更能增长修为的了。 长河龙君看到了庄高羡的野心,也并不介意做点交易。 但在此之前,庄高羡仍需跨过龙门。 至于手里的这卷黄绸……敖舒意随手将它丢在旁边。 此信不用再看。 庄高羡想要传递的信息,已经通过送信这件事情传递到。 他不可能信任宋清约,也不可能信任从清江水府到长河的这段路程、这段赶路的时间。 所以信上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真要打开,也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礼节性的问候。 大殿之中冷寂了许久,而后龙君的声音响起来—— “朕也许久未见客了,尔等选个时间,做好准备,送一封请帖去星月原,请上届黄河魁首姜望来赴龙宫宴。” 殿外有个声音回道:“只请姜望么?” “当然不是。”长河龙君缓声道:“上届黄河之会的正赛天骄,全都请来。几年过去了,现世天骄都如何?朕承中古人皇遗志在此,当倾家以飨,也当验一验他们的成色。” “那些天下大宗的真传呢?”殿外的声音又问。 长河龙君道:“够分量的也请来,朕难得有兴致,不妨热闹些。” “如您所愿。”殿外的声音如水面漾纹,一圈一圈地散去了。 而这个相当有分量的消息,也将似此般扩散—— 时隔多年,龙宫宴重开矣! …… …… 人行九桥之上,如龙脊负蚊蝇。 格外能感受自身的渺小。 难以想象螭吻当年是何等强大的存在。能够直接将其血炼成桥,烈山人皇又是何等神通! 秦广王已经走了很久。 他很久没有走这么宽敞的路,也很久没有走得这么慢。 以长河之雄阔,螭吻桥之长,普通人要步行走过此桥,须得走三天三夜。 他没能验证这个说法。 因为他走了一半就被不讲规矩的顾客拦住要说法,而他妥善地提供了售后服务,才算得以脱身。 这年景做生意真的很不容易。扣除组织运转成本以及员工出场费,利润也才几十倍,根本不赚钱,还要时不时被客户找麻烦。 唉,他经常劝其它杀手组织转行,但总是好心没好报。 这一行有什么好做? 他是自长河南岸至北岸,过了螭吻桥不远,就是大齐南疆。当然,过桥之后也可以转道去剑阁,去梁国,或者悬空寺。其余一些小国,夹在齐国和南夏故地之间,早晚被吞,倒也没什么好去晃悠的。 索性又从桥上退回来,转道往理国走。 理国也是小国,历来势衰军弱,任由强国揉搓。曾被夏国覆灭过,于第一次齐夏战争后,在楚国的帮助下复国,复国之后仍然小意与夏国外交,奉以“上国”。 同样是被夏国侵吞,又复国成功的梁国,在现世的存在感就要强烈得多。 因为粱帝康韶举旗复国后,历来是摆明了车马与夏国对垒,视以仇雠,国格甚烈。 好在理国出了一个天骄范无术,在黄河之会打进了外楼场八强,惜败于荆国天骄中山渭孙。这个成绩为他们赢得了进入万妖之门后开拓领土、争夺资源的资格。 理国自知势弱,无力支持万妖之门后的战场,故将这个资格,与夏国做了交换。不过夏国也没来得及怎么利用,就在轰轰烈烈的第二次齐夏战争里,一战而倾。 而理国却是实实在在地得到了一大笔资源,丰富了国家底蕴。 至于未来如何,或许还是要看范无术能走到哪一步。 小国历来是强国的剥削对象,也是左道旁门最好的藏身之所。事实上在理国首都义宁城,就有一座经营得很不错的鬼舍。 不过地狱无门的首领今日过来,并不是为了查岗。 他披着长发,闲散地走在长街,感受着独属于这个国家的风情。 举理国上下,并无一个对手。哪怕是所谓的理国第一高手、神临境的段思古,也当不了几合。 他就这样一路走到王宫去,也是没有问题的。 但他并不傲慢。 走在义宁城和走在泰平城又或者南巍城,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甚至会买几盒小吃——义宁特有的禅面酥,边走边吃。 直到某个时刻,长街忽然静了。 他也停下脚步,在本该熙攘的人群中回身,看到了长街那一头,一个戴着虎头面具的人,慢慢地走了过来。 身形板正,气质完全不同于之前。 但他知道,这就是游缺。 “你来得可不太及时。”他打了个招呼,把手里的糕点盒子往前送了送:“吃点?” 虎头面具人道:“你可以叫我……” “打住!”秦广王立即拦道:“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现在的身份,我不感兴趣,也不敢听。” “孙寅。”虎头面具人道:“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自欺欺人没有意义。” 秦广王嘬着牙花子:“你真倔啊!” 孙寅戴着一双黑色手套,很平静地从怀里拿出一缕碧光,那碧光如虫子一般,在指间扭动,而后被碾灭。 “杀了我之后,你还反复用咒术试探。猜到我的身份,也是迟早的事情。” “我可以解释。”秦广王道:“这只是职业素养,不代表我个人对你的态度。事实上我很尊重你。” 他一边说,一边往左右两边看了看:“……你不至于要在闹市出手吧?” 孙寅只慢步往前走:“做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既然选择成为刀,就要有被折断的觉悟。” “不是。”秦广王大感不妙:“你完全不关心谁在你前面找到了我,又跟我说了些什么吗?” “无非是一真道的那些人。我可以先找到你的,但你选择了让他们先找到。”孙寅没什么情绪地说道:“如果你跟他们说了我没死的事情,那我杀了你,杀得正好。如果你什么都没有说,那我杀了你,我没死的事情就再也没人知道。” 秦广王满肚子的说辞,全被噎住。 这个孙寅是个有病的,压根不走套路。 岂有此理! 一真道的都能聊,你们不能聊?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大张,长发瞬间疯涨,而双眼转为碧绿:“横竖都是要杀了我?” 孙寅笑了:“你竟然还想反抗——” 突然往前一步,只一步,便踏足于秦广王面前,那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是如此轻飘飘地往前一按—— 密密麻麻的咒文,被碾碎为满天乱窜的碧色流光。 秦广王双足陷进地砖里,一路吐血倒退,就此在长街上撞出了一条深沟! 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这时候才发现了交手的两人,顿时失了方寸,尖叫着四处逃散。 “如果不是为了避免殃及无辜,你已经死了。”孙寅从容地往前走,一边分出力量,把人群推开,一边走近秦广王。 秦广王只是认真地看着他:“任何人都别想轻易的以‘死’字来对我宣判。” 血液将他的嘴角染得非常鲜艳,而他眸中的碧光妖异又疯狂:“我诅咒你——” 他开始往回走,他主动走向孙寅。每走一步,身上碧光愈炽:“我诅咒你,生无食!穿无衣!行无路!寝无屋……” 此声妖异邪恶,昭显恐怖,好像解开了大千世界的某种封枷,放出了一些不能游荡在阳光下的鬼祟。 一字一声如击缶,仿佛成为晦暗的源头,混乱的终点,恐怖的本质! 满天碧光转,无穷无尽的负面,在一切可以附着的地方,疯狂滋长。美色涂黄泥,人心生绿苔。万事万物如此般,一沦永邪! 孙寅不为所动,只是伸手在前,以手掌平行覆己面,然后轻轻翻转,好像由此掀翻了这个世界—— 轰! 嘭! 正在他们打得激烈、将战斗再次升级的时候,忽然有一个身影从头而降。面朝上而背朝下,四仰八叉地砸在了地上!在长街的尽头发出如此巨响,把街面石砖都砸出了一个深刻的人形凹口。 一顶狗皮帽无力地飞在空中。 他的黑色面罩倒是完好,但是被一只手牢牢的按住。 正是这只手保住了他的面罩,按住了他的脸,把他的脑袋按进地里,把他整个人按在石街中! 而这只手的主人,是一个同时落在长街上的、半蹲着的黑袍人。 此人气势极冷,眸光似铁。 脸上戴着一个整体漆黑、只露出眼睛和嘴巴、在额头处绘有一扇森白门户的面具,森白的门户里,印着血字……“卞城”! 他就这样按着平等国的护道人褚戌,半蹲着在长街的尽处,抬眼看向这边,冷酷地说道:“我说,没有打扰你们吧?” 秦广王的诅咒声未曾止歇,在这个时候反而愈演愈烈。他大步往前走,但与孙寅之间,仿佛始终隔着一道鸿沟。 而孙寅维持着翻掌对秦广王的姿态,侧身回头,看向突然现身的卞城王,语气里有了些许惊讶:“你竟然还敢凑上来?” 不仅主动凑上来,还带着在理国境外放风的褚戌一起来了。不愧是敢接景国刺杀任务的组织,地狱无门的这些人,也不知是该说盲目自信,还是狗胆包天。 面对这样一位强大的当世真人,卞城王的姿态依然冷酷,只道:“一剑杀洞真之后,我的确自信了点。” 褚戌的声音在面罩底下艰难响起:“阁下,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按着我脸来出风头?” 他还能吭声,说明他的性命安全无虞。 他之所以吭声,恰是他的聪明体现——他完全明白卞城王为什么没有杀他,甚至于体贴地没有掀开他的面罩,保护他隐面的苦衷。 他也要让卞城王知道,这份体贴是有用处的。 “不好意思。”卞城王用一种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语气,冷冷地回道:“只是顺手。” 孙寅平淡地问:“你不会以为威胁对我有用吧?我等护道之人,为理想谁惧牺牲?他死之后,你去陪葬便是。” “咳!”被按在坑里的褚戌赶紧说道:“但是呢,若是不必要的牺牲,咱们也是能免则免。” 前一个褚戌就死得很草率,他多少得做出点什么再死吧? 直到这个时候,理国的城卫军才紧急集结,各路高手才姗姗来迟。 但见得满天飞舞的碧光、虎头面具人抬掌翻天的威势,谁又敢上前来? 唯有一个宽袍大袖,玉带斜插折扇的身影,大步而前,急速地靠近战场! 理国天骄范无术! 他到现在仍只是外楼巅峰境界,修为甚至逊于被按在碎石凹坑里的褚戌,完全没有资格插手这样的战场。但他衣袂如旗,势往无缩。 “公子留步!”有人高呼阻拦:“您是千金之躯,国家希望,不可轻身涉险!” 范无术头也不回:“他人于我国首都乱战。理国人纵然无力插手,岂能无人旁观!?” (本章完) 第三十四章 人心荒芜 屋檐染碧,浮云碎絮。长街的这一头,秦广王以神临之躯迫近洞真强敌,一步一印踏长街。 长发乱舞如狂蛇,邪眸已碧生荒草。 这种恐怖的力量,能够荒芜人心,能让朽意自生,让死志永存。 秦广王杀死的人都是自杀! 但孙寅无动于衷,静立街心,一掌横隔,隔出了一重天。 代表理国之未来的范无术,一路疾行至此,被狂暴的力量余波所推动,飘摇的立于街边屋脊。 而长街的尽处,卞城王仍旧按着褚戌在地坑,身如铁铸,纹丝不动。 只冷酷地说了句:“不关你事,别来送死。” 也不知对谁所说,但范无术对号入座。 “诸位战于我国首都,我岂能目盲耳聋若无其事?今日我来观战,纵死,也得看看诸位是何方神圣!” 他一拂袍袖,身虽飘摇而自见风流:“请继续!” 其时长街无杂影四散的行人已散尽。 这一条位于理国首都义宁城、已经被轰得七零八落的长街,各人有各人的坚决。 最近的城卫军,也在两个街区之外,持兵列阵,警戒布防。 理国的王宫,安静得像是空无一人的雕刻。 在一阵感官上很久实际上很短暂的沉默后,孙寅收回了他的手掌,垂在身侧:“那就聊聊吧。” 他可以什么都不在意,但不能完全不在意所谓“道友”的性命。 护道人可以为理想而死。 但如褚戌所说,不必要的牺牲,应当能免则免。 孙寅话音一落。 被按在地底的褚戌顿时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身体立时瘫软下来,只想大口的喘气。但呼吸受阻于面罩,以及面罩上的那只手,他只能直愣愣地看着卞城王。 不过卞城王仍然一动不动,整个人缄默如铁,又保持着随时都能炸开的锋芒。只是顺手斩去了范无术的耳识,不许听闻,范无术也聪明的没有抗拒。 而上一刻仍在疯狂进攻、摆出搏命姿态的秦广王,下一刻就长发垂落、绿眸转黑,轻描淡写地擦了擦嘴角。 “好啊,咱们慢慢聊。”他面带微笑,一脸从容:“要不要喝一杯?” 好像从来没有以命相搏这回事,他也从来没有受过伤。 孙寅没有在意范无术,也没有回答秦广王,只对还不松手的卞城王道:“你觉得是你先杀死他,还是我先杀死伱?” 卞城王并不相信孙寅松口的聊一聊,他只相信他手下按着的平等国护道人的性命,以及生死胁迫下勉强达成的和平。 他的声音冰冷:“不妨一试。” 气氛一时凝肃。 在这种压力下,碎石都几乎要被再碾碎一次。 “容我说一句!”褚戌很努力地道:“赌博是恶习,轻则破财,重则倾家,诸位莫沾染!” “说得好!”秦广王抚掌赞道:“这位兄台品性高洁,正是我地狱无门需要的人才。哪一天你在平等国混不下去了,记得联系我。” 褚戌热切地道:“地狱无门的精气神我也非常喜欢,要不然我现在就加入吧,劳驾这位同事松一松手。” 从头到尾孙寅没有和褚戌有一句对话,就像秦广王和卞城王连个眼神的交互都没有。两个组织,四个人,存在一种怪诞而危险的默契。 孙寅仍然看着卞城王:“我有些好奇你的倚仗。” 卞城王冷漠地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剑气很强,在我走后,还能屠尽游家满门。而理国离剑阁不远。在我来之前,我有剑气一缕,已往天目峰而去。剑阁阁主司玉安嫉恶如仇,性情狂躁,你觉得他若知晓平等国护道人在此,会有什么反应?” 卞城面具之下,这双眸子好像全无情感,就这样与孙寅对视:“如果你愿意和秦广王聊,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如果你不愿意,也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褚戌再次强调:“赌博害人害己!” 孙寅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终是转回头,看向从来不戴面具的秦广王。 秦广王再次微笑着发出邀请:“喝点儿?”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孙寅问。 “是他,不是他们,找上我的只有一个人。年纪、性别、修为,都不详。但是很强,不现真身也能碾死我的那种强。”秦广王很是认真地道:“他问我,游缺是不是真的死了,我说我不知道。我说我只能确定我真的杀了游缺,但不能确保他的猜疑一定是错误的。” “还有呢?”孙寅语气平淡。 “他又问我游家满门被屠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不知道,杀了人我们就走了。”秦广王耸耸肩膀:“你知道的,我的生死完全被他捏在掌心,不可能对他说谎,最多就是这个程度了。” “只有这些?”孙寅问。 秦广王道:“对了,他还问了你的修为。我说是不太巅峰的神临,试图在战斗的过程里冲击洞真,不过我们杀得很及时。” 孙寅注视着秦广王的眼睛,在这双眸子里没有找到任何慌乱的情绪,终是说道:“把褚戌放了,我们走。” 卞城王的态度始终冷硬:“你先走,他会很快跟上的。” 孙寅没有回头,只看着秦广王。 而秦广王微笑道:“我做不了他的主,不过我个人觉得,他的话是有那么一点道理存在的——你有反悔的资格,我们没有。” “这话说得实在,令我难以反驳。”孙寅道:“我越来越欣赏你们这个组织了,真想看看其他阎罗都是什么风采。” 秦广王笑容满面:“十大阎罗现在有的在魏国,有的在景国,有的在你面前,还有的你绝对不知道在哪里……作为首领我只能说,的确值得欣赏。” 孙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准备离开:“鉴于你们职业的特殊性,我就不说再会了。” “欸等等。”秦广王在袖子里摸索一阵,拿出一张黑色带血线的名刺来,飞予孙寅身前:“我留个地址给你,下次做生意可以找我。想必我们的专业性,你已经看到了。” 孙寅没有去接:“我们要杀的人,我们习惯自己杀。” 秦广王笑容不改:“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们是有理想的人应该把精力集中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被按着一动不动的褚戌,很热情地捧场。 孙寅终于看了这个被埋在地里的道友一眼,接过悬浮身前的名刺,大步往前。 秦广王微微侧身,礼貌让行。 两人错身而过,三步之后,孙寅的身形便已消失。 范无术立于屋脊,并不言语,也不试图去寻回耳识、听到点什么。 今日在理国首都乱战的四个人,除了褚戌或许存疑之外,剩下的每一个,都有单独摧毁这个小国的能力。 这就是现实。 他的确拥有不俗的勇气,但是在孙寅离开、危险解除之后,他反倒从心底生出恐惧来,感到一种巨大的空洞。一如这条繁华长街,此刻的疮痍。 “喂!” 地狱无门秦广王的声音让他清醒过来。 他低头看去,正看到长街之上,秦广王那轻轻扬起来的、清俊脸,以及一张飞至眼前的黑色血绣名刺。 正不知所以,便听对方道:“有生意的话,可以联系我。” 范无术轻轻将这张名刺摘下了,没有说话。当然也并不打算联系。 而秦广王已经迈开步子,对卞城王喊了声:“走了!” 长发飘飘,步履从容,踏过碎石,路过旗幡,渐行渐远。 卞城王的手,慢慢从褚戌脸上移开,然后慢慢起身,就这样带着森冷的面具和黑袍,走向了远处的日落。 在这个过程里,褚戌始终一动不动——他们之间的差距,在一合成擒的时候就已经体现。实在是没有什么折腾的必要。 等到耳边已经听不到脚步声,视野里仍只是狭窄的一圈、橘红的霞晕。 他才从这人形的石坑里翻身而起。 扭头看到屋脊上的范无术正瞧着他。 下意识地羞耻的缩了缩头,伸手摸向面罩……唔面罩还在。 “看什么看!”他挺直了脊梁,狠狠地呛了不礼貌的理国人一句,又瞪了一眼,略微看了看方位,朝着与地狱无门阎罗相反的方向飞走了。 范无术一言不发。直到各路高手、将领、城卫军缓缓靠近,把有着巨大疮口的长街围拢,围得水泄不通……他才转身离开。 此身空为回头浪子,再也摇不动折扇。 …… 且说褚戌独自离开了理国,循着隐秘的联系,一路疾飞,飞到一处高山,降落在山顶。 带着虎头面具的孙寅,正负手看云雾。 “这儿离剑阁可不远啊。”褚戌左顾右盼,有些后怕。 孙寅并不回头:“他们说一缕剑气惊扰了天目峰,你就真信了?地狱无门难道是什么正经组织吗?司玉安杀不得他们?” “同归于尽也不是做不出来。”褚戌心有余悸:“我看他们挺疯的。” 孙寅难得地点了点头:“是挺疯。这个卞城王不简单,查没查到他的真实身份?” 褚戌摇了摇头:“一点信都没有,他出手次数太少了。而且跟我交手的时候,也很谨慎,什么根底都没漏——” “嗯?”孙寅打断道:“是什么根底都没漏,还是根本没动什么手?” “瞧您!”褚戌尴尬地道:“这还怎么聊?” 孙寅颇为认真地道:“我看过他的剑术,不属于现在的任何一个大宗,倒有点偷天府藏天机的味道。不过偷天府应该养不出这样的剑客。” 褚戌也用心的思考过:“我刚刚发现了一个细节,这个卞城王,有刻意去保范无术的命。他和范无术应该关系不错,至少也是熟人,不然他一个做杀手的,没有必要在意范无术的生死……会不会是献谷那个钟离炎?那是一个真正的天骄人物,还是范无术的好友,而且脾气也很恶劣。” “这倒是可以作为一个线索……”孙寅沉吟道:“不过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倒不必为这个组织花太多精力,什么时候得闲,顺手验验便是。” 褚戌不很服气地道:“嘿。把我摁在地上砸,回头别让我碰见,我指定也得摁摁他。” 孙寅无所谓地道:“在不影响组织大业的情况下……只要你摁得过。” “我偷袭!我喊着周辰、吴巳他们一起偷袭!”褚戌恼羞成怒,大声嚷嚷:“我倒要看看这个姓钟离的,到底穷横什么!” 险峰之上,人声渐渺,倏然无影踪。 …… …… 正如平等国护道人行色匆匆。 并不怎么见得光的地狱无门俩阎罗,也是匆匆地走了。 理国虽小,其所处的南域东部,可是有不少强大宗门。最近的剑阁,稍远点有暮鼓书院,甚至于再往南去,还有儒门圣地书山!此外血河宗镇祸水不去说它,三刑宫可是最爱“多管闲事”。 别看理国朝廷在他们乱战之时哑口无声,暗地里指不定已经发了多少控诉信——这向来是小国的生存之道。 出了理国国境,径往西北方向走。 风声猎猎,止不住秦广王的话茬:“你怎么来了?” “顺路。”卞城王冷冷道。 “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秦广王又问。 “你去杀还是我去杀?” “你啊。” “那就别废话。” 秦广王耸耸肩又问道:“话说,来理国之前,你真放一缕剑气去挑衅天目峰了?” 卞城王冷酷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我精神状态怎么样?” “还不错。”秦广王道。 “那我就不会找死。”卞城王冷声道:“司玉安心眼小的很。我真一缕剑气杀过去,他绝对追着剑气杀过来,不把整个地狱无门铲平他都不会罢休。” “都真君了还这么小心眼吗?”秦广王有些惊讶:“你跟他很熟?” “一般吧。”卞城王淡淡地道:“曾经也针锋相对,也仗剑同游。” 秦广王‘哦’了一声。 他一边大步走在风里,一边在怀里摸索,找出一个半瘪的纸盒,打开盒盖,盒里的禅面酥竟然并没有碎掉。 他递予卞城王:“吃点?” 卞城王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别烦。” (本章完) 第三十五章 一剑指间横 兢兢业业的仵官王,在安邑城等了足足四天。 反复涂抹暗记之后,终于确定……大概,也许,可能,卞城王不记得暗记。 这可怨不得我仵官王! 不是他的错误,他一下子放松下来。 至于任务是否完得成,他可不管。 跟卞城王走一路,还能有什么搞头?他这次的任务便只是辅助而已,叫卞城王此时挑不出错,叫秦广王事后追不上责,无功无过,混个工时费就算了! 管那厮是迷路还是遇险……与我何干? 他定时去酒楼等待,而并不期待能等到人。开心享受独处时光,想喝什么血就喝什么血,生鸡骨一次嚼两袋。 看谁敢多说?! “一天天的吃的什么鬼东西?”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呵斥,仵官王抬起眼眸,正对上卞城王冷漠的眼睛。 虽然并没有戴上那张标志性的卞城面具,但这种感觉……太亲切了! 仵官王立马将生鸡骨、生牛血都收起来,在借来的这张脸上挤出笑容:“我、等你、好久了!” 要不是声音难听,说话滞涩,他怎么也能多出三分真诚。 卞城王并不坐下来,也不喝桌上的酒,只伸手道:“情报给我。” “都在脑子里。”仵官王态度端正地传音:“我慢慢跟您汇报。” 卞城王也不说别的话,径直往酒楼外走。 仵官王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不断传音。 秦广王说得没错,在做杀手这方面,仵官王的能力很值得信赖。 在安邑城闲逛的这几天里,他已经把章守廉的守卫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包括国舅府以及章守廉的四处别院,包括章守廉最常去的几个地方,常走的几条路线…… 乃至于安邑城的城防情况,有可能有强者坐镇的地方,以及该选哪个方向、又如何逃走。 还着重讲明了大将军吴询在巡边,短时间内不会归魏都。 卦道真人东方师正在龙虎坛授课、封坛至少两个月。 卞城王越听越觉得……这机会实在是太好! 怎么会这么巧,是这么适合杀章守廉的时机? 那个下单杀章守廉的客户,在魏国一定身居高位,才能如此准确的把握机会,甚至……创造机会。 但话又说回来,章守廉竟有什么倚仗,能在恶名远扬的情况下,还让那个身居高位的客户,无法用正面手段将其斗死呢? 难道仅仅是一个国舅的身份? “章守廉的修为确认了吗?”卞城王又问了一遍。 仵官王道:“确实是内府境修为,我观察过三回了。” “可以了,你出城去吧。准备接应。”卞城王淡声道。 “我有一种新的接应方式。”仵官王想了想,斟酌着道:“我和你并不往一个方位走,这样的话,万一你在哪边出了事,我就在另一边制造动静,为你吸引魏廷注意。魏国强者虽多,一旦分散,也不过尔尔。离开魏国国境,这次任务就结束啦,下回再合作!” “可以。”卞城王虽然冷酷,但很能听取同事的建议。 “那你准备往哪边撤?”仵官王问道。 “西边吧。”卞城王随口说了个方向。 仵官王道了声“好,我去南边接应!”,撒开步子就走,头也不回。不说再见,真的不想再见了。 卞城王也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便孤独地汇入人海中。 魏国确实是强国。 无论当今魏帝,又或大将军吴询、龙虎坛主持者东方师,都可以轻易将他捏死。 而在借用国势、调动军队的情况下,这个“可以正面捏死卞城王”的人数,还能上浮两到三个。 再加上魏国宫廷隐藏的强者、隐秘的皇室手段,或者还能上浮两到三个。 但也仅此而已了。 放眼整个魏国,能够给他造成威胁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而魏国已是天下间数得着的强国! 这就是他如今的实力。 一直以来接触的洞真、衍道太多,甚至超脱、半超脱的也见过不少。以至于他常常在个人武力上不太有存在感。 但事实上以现世之大,宇宙之辽阔,他已经足够在太多地方称王称霸。 当然,具体到卞城王这个身份上,他还得再低调一些。 “磨剪子嘞!戗菜刀!” “让开让开,别挡道!” “客官,要点什么?” “你踩着我新靴子了!” “大爷,来玩呀~” 耳识一开,万声来朝。 熙熙攘攘,纷纷嘈嘈。 卞城王漫步在人群,目识稍稍放开,可以看到迎面而来的每个人的脸。 或老或少,或欢喜或忧愁,正在经历各种人生的一张张脸。 修行者在一路攀登,跨越天人之隔,终于如神临世之后,仍要洞见真实,明确人之为人,人行于世,乃为当世真人。 他自创人道剑式。从人海茫茫这虚无缥缈的概念,到具有所指的人道剑,老将、名士、年少轻狂、身不由己、相思……到最后一剑通神,成就顶天立地的人字剑。 但他仍不敢说,他懂得了“人”。 他看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旅,而他也走在自己艰难的道路上。 他是道途之外楼,树星楼以广传此道于宇宙。 他是道途无缺、金身无漏、本心无憾之神临,一入神临,即以强证。 但那一点“真”,仍不可轻求。 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但如何以“世真”得“我真”,如何知世后再自知? 天下显学都有锚定星域,大道同行之法。很多人神临才确立道途,极少部分修士外楼即得。 可是在跨过天人之隔、经历了神而明之的状态后,修士在了解这个世界的过程里,也被红尘种种所沾染。 权位、名利、爱恨、因果……红尘万千线,缠身如作茧。 佛家求脱离苦海,道门求我心逍遥,儒家随心所欲不逾矩……对抗的都是红尘线。 在以己心证天心的过程里,是打碎了自己去深刻地感受世界,最后又要将那敲碎的自己,一块块再于红尘海寻回来,再见其“真”。 这怎么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 人是在不断变化不断经历的,此一时彼一时岂是同一个我。 真人何其难也! 载着章守廉的奢华大轿,慢悠悠地行在长街。 八抬大轿已称得上僭越,而这份僭越也才开始没几年。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成为安邑四恶之首,也能算得上一份本事,但也说明安邑城大约是真的没什么恶人——不是说没有坏人,而是坏且蠢,坏到声名远扬的人,很难在一个积极进取的政权里长久生存。 章守廉的肆无忌惮,也算得上安邑城的一道诡异风景。一方面其他人触罪必罚,魏国法制健全;一方面他章守廉强抢良家不知凡几,仍能逍遥法外。 只能说章皇后枕边风吹得厉害,圣天子也被蒙蔽了。 弹劾章守廉的奏章几乎可以摞成数人高,他却还是高枕无忧。 上个月甚至把一个骂他的御史痛殴一顿,扬言“吾乃白衣相”,大摇大摆离去。此事围观者众,事后也未见罚。 自此以后就更加狂悖了,常为恶事,神憎鬼厌。 国舅爷的大轿一到,这熙熙攘攘的人潮瞬间分流。人人避之,如避蛇蝎。 戴兜帽披黑袍的卞城王,亦在人潮中,也为一滴水。在随着人潮路过国舅府大轿的同时,他偏离了人潮的方向,独自走向这抬大轿。 此刻这闹市大街上,少说也有数千人。 章守廉的轿子招摇过市,少说也被数百人或厌或恨的死盯着。 但无一人,看到或者听到了卞城王! 视线是有重量的,同时操纵这么多视线、改变这么多耳识,对卞城王来说也算得上是一个挑战。 他做得完美无缺。 国舅府或者某个隐秘院落的房间,冷寂的夜晚或者无人的清晨……最有可能发生刺杀的时间和地点,都不会是卞城王的选择。 他行走在视觉的死角,听觉的极限外,超脱了凡俗的意义,不受规则的绳矩。 他掀开轿帘,从容地走到了章守廉面前,慢慢地坐下了。 而章守廉全然无觉。魏国这位国舅爷独自坐在宽敞的大轿里,专心致志地用窥管观察窗外——据情报显示,此物可以调整角度、清晰图影,帮助他挑选人群中漂亮的良家妇女,以便他随时来了兴致,掳掠回家。现在开窗看可不行了,那些良家看到章守廉就躲。 卞城王泛起赤眸如电,扫过轿内的所有布置,小心地避开了那些可以告警的阵纹,在坐下来的时候并起剑指,于身前轻轻一横。 章守廉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忽然就无见无闻而至于无识,陷入本来极短但被死亡拉得极长的消亡过程中! 邑城作为强魏国都,安全性毋庸置疑。 他乃当朝国舅,不意会能有人如此不长眼——不,应该说他早就预想过要有个不长眼的人出现,但没想到来得这么晚,且是以这种程度的不长眼的方式。 没有权斗,没有指证,没有剥离名位下囚问罪,而竟是直接雇凶行刺! 手段如此低级! 但他立即意识到了是因为什么。 该死,的确该死。他早知悬危,所以放恶。早知或死,所以纵欲。但平庸者的自救如此无力。而死亡这件事……真漫长啊! 卞城王静静地坐在章守廉的对面,静静地等待他死去。在这个时候他注意到,章守廉的右手边有一个暗格,他以元力操纵章守廉的右手,将这个暗格拉开。 里间躺着一本账簿。 章守廉的手将这本账簿慢慢翻开,里间都是各种各样的物资调运记录。 从中可以看到,章守廉似乎控制了大量的军事物资,且都是自境外至境内的流通。数量之巨,绝无可能瞒过军方。除非魏国军方是废物。但魏国掌军的乃是天下名将吴询,所以这怎么可能? 所以这就是这位魏国国舅之所以能够如此猖狂的原因?同时也是他无法被官场手段击败,以至于被人雇凶刺杀的原因? 卞城王直觉这本账簿非常重要,便控制章守廉不断翻页,以如梦令将其复刻下来。 越往后翻,更有趣的事情出现了——这本账簿上还记载了许多太虚角楼的建筑材料! 作为曾经的太虚使者,主导了一座太虚角楼的存在,卞城王虽然不曾亲力亲为,也完全看得出来这些建筑材料往来的数量,能建成不止一座两座太虚角楼。 魏国和太虚派,难道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合作吗? 这个章守廉绝不简单。 或者说,章守廉在魏国所处的这个位置,绝不简单。 当然,他已经简单地被杀死了。 此刻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消亡,不留下一丁点痕迹。 卞城王控制着章守廉的手,将账簿、暗格一一还原。 然后默默地起身,退出了这抬轿子,迈开脚步,像是一滴水,重新汇入人海中。涟漪未起,波澜不惊。 从头到尾,抬轿的轿夫,都没能感觉到轿子里的重量有丝毫变化,当然也听不到什么声音,更不存在什么血腥味道。 路边的行人各自匆匆,更无觉察。 这是魏国都城里普通的一天。 没有人想到,刺杀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生。 更没有人想到,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刺杀……竟然无声无息、无人觉察! 耳仙人与目仙人的完美合作,再加上遁在感官外的那一剑,让卞城王的暗杀能力,一跃而至行业前列。 相较于经营,他更擅长杀人。 比起开酒楼,他的确是更适合做杀手。 现在他跟随着人流的朝向,流动在这繁华的魏国都城。 转过几条街道之后,坐上一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倒上半盏茶,从容不迫地闭目养神,任由马车驰出城外。 他心中的思考,不能止住。 章守廉的账本上所体现的,是魏国和太虚派的深度合作? 这种合作见不得光? 当今之时代,太虚派创建太虚幻境,推动人道洪流,天下列国有监督之权责。除此之外,就卞城王曾为一国国侯的所知,各国和太虚派是没有什么其它合作的。 监督本身需要超然其外的立场。 魏国也是监督者之一,魏国也与其他监督者互相制衡。 但如果说魏国也深入参与了太虚幻境,隐秘地参与到时代的洪涌中,借助人道洪流的发展,是否有可能在天下格局已定的六霸国时代,异军突起,于这长河南岸、四战之地建立霸权!? 不对,不对,要想成就第七霸国,仅仅如此,可并不足够。 太虚幻境发展至今,架构已经稳定。六大霸国不可能对太虚幻境没有警惕,不可能给其它国家留出那么大的所谓“进步空间”。 问题更在于……如果是这么重要的事情,这么惊人的宏图,魏国方面怎么会交给章守廉来做,章守廉又如何会这样放肆、引人注目? 除非魏国并不愿意承认这件事情,所以用一个看似重要实则无关紧要的人。而章守廉本人也并不愿意被推到这个位置上来,为恶多为自污。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魏廷对章守廉的纵容,才存在一种说得通的可能性。 或许不止如此。 卞城王又掀开车帘,无声无迹半途下了车,自往东面走。倒也不是说怀疑谁,如秦广王所说,职业素养罢了。 赶路的同时,也开始在脑海里细细翻阅那本账簿。之前只是以如梦令匆匆复刻,此时却是一行字一行字的去解读。他直觉自己挖掘到的信息并不足够。 他越看越惊讶,忍不住想要立即跟重玄胖商量一下,但又意识到这件事不方便通过太虚幻境交流。就在这个时刻,忽然感受到一股惊人的剑意! 他以目仙人拨乱有可能落到身上的视线,而后拔上高处,寻意远眺—— 只见得一朵巨大的红莲,开在山林之间。 而乾阳赤瞳在目仙人的驾驭下无限拉近视野,看到烈焰红莲之下,是呆若木鸡的……仵官王! 第三十六章 红莲归魏 剑起红莲,负孽之火。 观河台上天下第三外楼,魏国第一得意燕少飞! 与天下名剑得意剑的主人出手相比,说自己去南边结果也出现在安邑城东边的仵官王倒是不怎么让人意外。 这得意剑的剑意,连他这个已经快要走出魏国东面国境的人都能捕捉到。对魏国那些高层强者来说,还能有什么意外吗? 仵官王说不得也没什么意外了…… 卞城王远远地眺了一眼,看清了形势,便又立即按落身形,加快脚步一言不发地往远处走。众所周知,地狱无门六殿阎罗卞城王,是个心软的,实在见不得前同事死状凄惨,索性走远一点。 仵官王当然不会真的呆若木鸡。 他也不知道,他在卞城王那里,已经变成了「前同事」。 只是他习惯性的脱身手法,就是留下一具尸体在原地,寻个机会与对手短暂碰撞后死去,而早早地以另一具尸体逃窜远离。敌人若是捕捉到痕迹,去追击逃窜的那个,留在原地的尸体就会「活过来」离开。敌人若是看到面前的尸体就以为这场追杀已经结束,那逃走的那具尸体就是真正的仵官王。 在以往的经历里,几乎无往而不利。 因为他留下的是真正的尸体,不是什么假死。哪怕当世真人,也看不出一个「假」字。 但他没想到,遇到了燕少飞。 一边追着他另一具尸体的痕迹,一边还一剑红莲,以如此恐怖的杀招摧毁他留在原地的尸体。 真不嫌浪费! 他这会倒不想轻易地丢弃这具尸体了,可是在红莲业火之下,也根本无处遁逃,做了一番无用的抵抗,顷刻被焚于一烬。 逃窜中的尸体正在往西边逃。 什么与卞城王各走一边、随时闹出动静分散魏廷注意力……卞城王一旦被魏廷发现,他会帮卞城王分散魏廷注意力才有鬼了! 任务要求是任务要求,实际行动是实际行动,除非秦广王时时刻刻督着他,不然休想他团结友爱。 至于愧疚抱歉一类的情绪,他从不会有。 但再不相见的想法已经消失了,他现在很想再见!此刻他很需要卞城王来挡下这个燕少飞,以及制造更激烈的动静。 单单只是与燕少飞的追逃,并不恐怖,恐怖的是这场追逃发生在魏国境内! 无声无息针对某一个人的刺杀,和大张旗鼓的挑衅一个国家的缉凶体系,这可不是一回事。真和魏廷正面对上,整个地狱无门填进来也不够。 天可怜见,他只不过是在安邑城外转悠时,于监察特殊状况、等待任务进行的过程里,憋了太多时日,一时忍不住,想要顺手进点货。哪想到才拿出一把剔骨刀,就迎来了一柄得意剑。 你是燕少飞你不早说!风尘仆仆一副远游归乡的样子,气血十足又修为不显,在那里诱惑谁呢! 多冒昧啊你! 可是仵官王在魏国西部流窜了半天,迎来愈发密集且凶恶的围追堵截,却半点没找到卞城王的踪影。 怎么个事儿? 欺压同事你是一马当先。 同事遇险你是半点不救啊。 还有没有一点人味儿了! 眼瞅着身后的燕少飞已经迫近,前方不远处又飞起一个神临境的魏国将领。 仵官王再管不得那许多,顿时放声长啸:「卞城王你不要管我,此处我来断后,你先走便是!」 还有阎罗在此?且是居屠了景国奉天府游氏满门的卞城王? 景国和魏国可是隔着长河对望,此等名门灭族之大事,即便景国有特意压制声音,也瞒不过魏国高层将 领。 那堵路的魏将顿时紧张起来,迅速下令封锁各处关卡,并放开灵识,穷搜天地。 而仵官王返身翻出一把剔骨刀,面迎燕少飞而去。 一个照面,化为飞灰。 神临境的魏将仍在此处搜查,不敢放松。 燕少飞却是当空折转,自往东去。 魏国东部的一处坟山上,一座年久失修的坟茔。忽而黄土松动,一双惨白的手挖开泥土,往外伸展。数息之后从腐烂的棺材里,走出来一个遍身黄泥的人。 活动着的眼珠子,显出了仵官王残忍冷漠的眼神。他随意从嘴里扯掉几条扭动的蛆虫,拂去身上潮湿的泥土,让自己变得稍微「正常」了一些。 本躯证就神临之后,他的选择已经多很多。 但不同的尸体之间,「移神」依然有一定的距离限制。且在魏国这样的强国,国境内外,神意受阻,身难过境,神亦不许。这座坟山里埋着的后手,已经是他选择范围里的极限。 早在加入地狱无门之前,他就很擅长杀人,更擅长保命。 先东后西而后再东,如无意外,能够将所有的追兵甩得晕头转向。 但燕少飞显然就是那个意外。 出得坟茔后,仵官王贴地疾飞,虽不敢飞在高空当箭靶,也再顾不得匿迹隐踪。 连番两尸被焚,他清楚燕少飞必然锁定了他移神所在的躯***置,但不知是以何种方式做到,也暂不知该如何破解。只能寄望于迅速逃出魏国境外,让境外接应的秦广王帮忙解决 解决这种锁定,或者解决燕少飞。 这一下纵身掠地好似飞鸟出山林,一挂黑影贯低空。恰与另一个同样贴地疾行的人,撞了个当面。 四目相对,俱是勃然大怒。 好你个卞城王! 骗我往西走自己选择了东!连同事都不信任,活该你跑路撞到我! 「好你个仵官王!骗我往南走,自己先东后西又再东!」 两位阎罗都对同事的无情感到愤慨。 但仵官王的愤慨在心里。 卞城王却是直接骂出声来,不仅骂出声,甚至抬起一脚将他踹飞。 仵官王唾面自干:「大敌当前,咱们稍后再骂。有个叫燕少飞的已经锁定了咱们,此人不除,难逃魏网。大哥,我建议咱们先把他解决了!」 秦广王是老大,卞城王是大哥,这并不冲突。 以卞城王今时今日的神魂修行,一眼就看出仵官王身上的问题所在,并指成剑,对着他遥遥一斩:「牵着你神意的东西我已斩去,分开走。」 仵官王哪里敢分开:「大哥,我想跟着你走,好贴身保护你!」 卞城王眸光一冷,迫得他霎时停步。 「跟我走我就杀了你。」留下这句话,卞城王纵身掠影,扬长而去。 仵官王狠狠地在心里骂了几句,也转身从另一条道走了。但这回多少控制了动静,没有再横飞直闯。 不多时,燕少飞横空纵野、悬停此地,在「业力」被斩断的位置稍一停顿,凭直觉在两条岔路间做出了选择。 如此疾飞片刻后。 忽然他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危险,好似天倾在即。难以描述的恐怖的杀意,凝成实质一般,如尖针扎在他的灵台! 极其强横的灵识受激而起。 得意剑凭空一竖,磅礴业力绕身而转,化成无数血色的莲花花瓣,暗转阴阳、轮换生死。在防备未知危险的同时,也构建了无限的反击可能。 但空气里只留下一个冷酷无情的声音。 「别追了。」 意外撞到了真正的大鱼! 燕少飞感受到对手已出剑,但剑锋未及身。 视野之中并无剑气,耳识所得并无剑鸣。 他却看到、听到、感受到了杀意的咆哮! 此剑一念即远。 此剑之下,身业俱消! 燕少飞略一沉默,收焰回身,归剑入鞘,没有任何留恋的自返魏都。不是不敢追,不是不能战,是已经晚了。 除非他在感受到杀意的第一时间,不是选择防备,而是拔剑与之对杀。不然根本追不上这瞬间远去的一剑。 此剑无声无相,遁出感官,一瞬穿行百十里,此时已在魏国境外! 明明是锋锐无匹的一剑,明明穿空洞世如雷霆。但沿途的魏国人,全都没能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 人去无鸿影,剑去了无痕。 这样的剑,这样的卞城王…… 大争之世,连杀手组织的门槛也越来越高。 天下英雄,果不常遂得意之鸣。 他一身简单朴素的武服,悬剑而行。 魏都之中,章守廉的死亡还未有被人发现,章守廉的八抬大轿,还在城中横行。 业火红莲怒焚地狱无门阎罗的动静已经传开,许多人都在惊疑地狱无门这次的目标是谁。也有人勃然大怒,要求立即封锁国境,彻查内外,叫那些杀手来得去不得。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燕少飞来到了大魏天子议事的天启殿。 作为前所未有的集中了朝野权力、并意推行武道于全国的大魏天子,魏玄彻生得面容奇伟,幼时便与众不同。不仅天生道脉,文武各门功课都是皇室同辈第一,胆略气魄更非常人能比。 他的爷爷,也就是魏明帝在位时,曾与景国天子在长河会谈。魏明帝彼时带上了魏玄彻随行,景天子见这幼童生得不凡,有意逗弄,便佯作怒意,问小子为何不拜中央天子。 当时才六岁的魏玄彻说——「汝亦天子,我皇爷亦天子。魏皇子岂能拜景天子。」 此事见于《魏略》 因为对魏玄彻的喜爱,魏明帝甚至于力排众议,废掉太子,亲手抹平了所有不安定的因素后,传位于才能并不显眼的第三子,也就是魏玄彻的生父,即魏钦帝。 而魏钦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立魏玄彻为太子。后来执政也没有多少年,便主动传位。 有的人生来就是与众不同,应该说魏玄彻这一路走来,每一步都在贯彻他的传奇。 自他即位以来,大魏国力蒸蒸日上。哪怕强行扭转百年之国策,举国推行武道,也并未引起太大的动荡,安稳度过了最痛苦的时期……未来足以期待。 此刻他站在丹陛之上,负手看着他的龙椅,以及龙椅后恢宏的大魏江山浮刻,只给了卸剑入宫的燕少飞,一个孤独冷峻的背影。 「燕少飞无能,未有留下刺客……」燕少飞礼道:「请天子降罪。」 「不是已经留下来了吗?」魏天子的声音很是淡然:「你焚了两具刺客的尸体。」 燕少飞没有言语。 他的得意剑,当初就是魏天子所赠。他对魏天子很是熟悉,深知天子之言,就是真相本身。天子之言既出,无论事实要怎么剖面,最后都要削成这样模样。 那么他的确留下了两个刺客。 这时殿外有个声音禀道:「陛下,提刑司还在调查,究竟是谁受了刺、或者说本来谁将被刺……现在各地都没有消息传来。」 「叫他们不用查了,提刑司力量有限,不要浪费在装腔拿调上。」魏天子道:「派人备一副棺,送去章守廉府中。也去跟皇后说一声,叫她节哀 。」 燕少飞那秋刀也似的眉,略略一挑。因为章守廉这个名字,本来是他这次回到魏,第一个要杀的人。 殿外那声音领命去了,魏天子却并不继续这个话题,转道:「你去国远行,一别数年,可有想明白什么?」 穿得简单朴素的燕少飞,在威严雄阔的大殿里,站成他自己的姿态:「没有想明白的,还是想不明白。」 「还要去想吗?」魏天子问。 「算啦。」燕少飞道。 魏天子回过身来,就在丹陛之上俯视着他:「你也是皇室血脉,正统帝裔。虽然流散多年,失了传承,毕竟觉醒了血脉神通,又有这样的天赋才华……没有想过光复大燕吗?」 昔日有大国名「燕」者,横据现世东南,镇伏祸水,势压诸邻。而竟倾覆于一旦,王朝四改,消散如烟云。 夏立之时,已不知有燕。如今夏亦亡。 燕少飞平静地道:「若我做过这样的春秋大梦,陛下难道能够放心?」 「朕有什么不放心?」魏天子淡笑一声:「魏国是一个很公平的地方,你能在魏国做出多少,你就能为自己赢得多少。」 「游惊龙天资绝世,崩溃道心,自毁前途,仍然殃及家族。姜武安天下扬名,累功至勋,割舍一切仍需一斗生死求自由。朕不为此事!」 「你要能借魏国之力,复兴燕国,那是你的本事。你有本事,朕就用你。本事越大,朕越重用。朕治天下,只有四个字——‘唯才是举,!」 燕少飞道:「书上说,有才无德,害莫大焉。」 「腐儒之言!」魏天子一挥大袖:「天下之大,生灵亿兆,岂能人人圣贤?怀恶而能肆行者,是规不能立;无德而能为害者,是朕之过!」 燕少飞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受——数十年后司马衡续订《史刀凿海》之魏略,今日的这番奏对,或许会记入史册。 魏明帝以贤治国,魏钦帝以德治之。 而眼前的这位大魏天子,实在不与历代同! 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遵从本心,慢慢地问道:「陛下说‘唯才是举,,草民想问……这一个‘才,「字,包括章守廉吗?」 第三十七章 岂遂我意 燕少飞问的是章守廉是否当得了一个“才”字,是否在魏天子唯才是举的范围里。 但更是在问—— 今章守廉怀恶而能肆行,是规不能立耶?今章守廉无德而能为害,是魏天子之过耶? 朝见天子,面谏其非。 一直以来,被视为人臣典范。 何也? 盖因在一个执掌生杀八柄的存在面前,所为“冒犯”,实在需要莫大的勇气! 即便是面对有着雄心壮志、很多时候愿意纳谏的天子,也有一个“讪君卖直”的罪名等着在。 历来有求名不惜生死者。但也不乏一些命保不住、名也求不得的例子。 君不见观河台上游惊龙,使景天骄胜天下一百年。一朝下野,寂寂无名多少年,而今满门诛灭,谁为言之? 燕少飞敢有此问,轻讪君名,已有取死之道。 尤其他面对的,是魏玄彻这样的、向以“乾纲独断”闻名的天子。 曾经推行武道于全国,朝野反对者众,天下怨声沸反。他高举法刀,言反者无罪,行反者必杀,而举朝上下,但有告病告老皆准休,但有辞官辞将者皆放行。 一度天启殿中,朝立者数不过半。他仍然坚持。 如此天子,岂容犯颜? 但此时此刻,面对燕少飞的诘问,魏天子的声音依然平静:“章守廉的价值,并不在于他的才能。但你若因此看不到他的才能,朕也只能说,我魏国第一得意名过其实。” 燕少飞道:“当今之天下,欺世盗名者众,名过其实者多。魏国第一得意当然不应该名过其实,但具体到燕少飞这三个字,当然也可以是其中之一。” 魏天子负手于后,审视着他:“章守廉有他存在的意义,但也已经到了要死的时候,这个名声朕本来是要给你的。没有恶,哪来的善?没有素行不法,你何得侠名?不犯朕颜,你如何称一‘直’字?但想不到你经营的本事不大,惹事的本事不小。去国远行这几年,在朝中还得罪了能人,不欲你一飞冲天,先你返京之前,雇凶杀死了章守廉。” 养一个国舅给爱卿杀,以养卿名!此等器重法,史书难见。 燕少飞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在回京的路上,就能那么恰巧的知晓章守廉之恶行。古来君心如天心,自然可以使各种巧合成行。 他没有问章守廉为什么到了要死的时候,天子不言,自是其事甚密。天子不言,已是给予了不言的诸多线索,但他也不去猜测真相。 丹陛之下的游侠只说道:“燕少飞如需天子留名才得以名天下,又哪里配得上陛下的等待,哪里配得上‘得意’?昔我往矣,章守廉尽管刃于他人之刀;今我来归,陛下也尽管长夜登高看红莲!” 魏天子看了他一阵,慢慢地道:“去国远行的这几年,看来燕卿并未虚度。” 燕少飞道:“昔年草民与天子约,要替魏国捧回一魁。观河台上未遂愿,引为憾事,不敢惰行。” 魏天子大袖一挥:“捡来的魁名,岂遂朕意?不要也罢!要拿,就拿一个压服天下,不敢有抗声的第一魁。” 燕少飞拱手拜曰:“草民当奉旨而行。” 魏天子遂笑:“朕有燕得意,如姬凤洲得游惊龙,姜述得姜武安,而开局相似,终局必不与他们同!” 姬凤洲是统御天下第一帝国的无上天子,姜述是一生无败绩、带领齐国坐稳霸主宝座的盖世雄主。 而魏天子自比之,真是天心甚壮。 但燕少飞要同游惊龙、姜武安相比,还差一个毫无争议的黄河魁首。 他魏玄彻要同姬凤洲、姜述相比,也还差魏国成就天下霸国的那一步。 燕少飞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道:“我不知游惊龙的理想是什么,姜武安的理想又是什么,我的道路不在魏国之外,不打算再远行。燕国已经亡了,亡了很多年。我只是一个恰巧姓燕的魏地游侠,并不肩负什么旧燕荣光。如果非要说什么牵扯,大约也只是因为身上的这个神通,叫我自认对祸水有一份责任。” 祸水之活源,即是现世的负面。所谓“恶观”形成的因由,也可以称之为……“业”。 昔年燕国强盛之时,业火红莲开遍无根世界,乃人间胜景。 魏天子看着眼前的游侠儿,意味深长地道:“每一个真正的强者,都对祸水负有责任。” …… …… 有时候运势真的是非常奇妙的事情。 燕少飞随意选择一条路线,恰好就放过了仵官王,撞上了卞城王。 也不知是谁的运气更不好。 好在彼时的卞城王已经靠近魏国边境,果断凭杀意稍阻,剑出不杀敌,以遁在感官外的一剑,极速穿飞于人们的视觉和听觉外,直接遁出了魏国。 成功与守在国境线外的秦广王会合。 他让燕少飞不要再追,也算良言。 燕少飞若是追踪至此,秦广王是决计不会手下留情。 “怎么杀一个内府境的章守廉,动静弄得这么大?”秦广王坐在高高竖起的河堤上,面向长河波涛,时不时有高高跃起的浪花,碎在他的靴底。 而长发尽后披。 “这得问仵官王了。”卞城王走上了河堤,掸了掸衣袖,似是要掸去晦气。 说晦气,晦气就到。 仵官王拖着气息衰弱的身体,蔫在黑袍里,摇摇摆摆地走在堤坝下。有一种身心都在抗拒靠近而不得不靠近的感觉。 他在堤坝下方,仰头看着高处。以正在缓缓垂落的夕阳为背景,秦广王和卞城王一坐一站,同时回头看向他。 “哈!哈!哈!”仵官王干涩地笑了三声:“任务圆满完成,咱们组织的辉煌战绩,又添上一笔!” 但卞城王没有笑,秦广王也没有。 轰!轰!轰! 长河波涛撞雄堤,此声壮极,如擂天鼓,让人紧张。 “哈!咱们在魏国腾挪转战数千里,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仵官王开始关心同事,认真营造出一种欣慰的语气:“想来景国那边已尽知消息,不会再封锁国境,泰山王他们也可以安然撤离啦!” 秦广王温和地注视着他:“你真的很关心泰山王。” 仵官王张开双手,坦坦荡荡:“都是同事,本就该团结友爱,互帮互助。就像我今天遇到危险,卞城王也主动救了我,我非常感谢他。” 他看向卞城王,努力让残忍的眼睛变得诚恳:“卞城兄,在下感激不尽!” “客气了。”卞城王冷冷地道:“要不是你到处跟人说我也在魏国,我估计也没机会救你。” “还有这等事?”仵官王用瞪圆了眼睛来表示震惊:“两位是知道我仵官王的,我向来沉默寡言,勇于担责,宁默而死,不鸣而生。魏国人胡编乱造,真是毫无底线!” 卞城王不说话。 秦广王则笑着看回长河。 “话说这次任务,魏国人似乎就等着章守廉死,反应格外迟缓。要不是那个燕少飞无缘无故对我出手……”仵官王开始认真地分析局势:“咱们最近接活儿,好像一直卷进各种复杂的局里。” “无须怨尤。”卞城王冷漠地道:“我们挣的钱里,就有这一部分。” 选择成为一把刀,为金钱所驱动。 那么不论别人如何利用,驱以何方,都是这把刀需要承受的。 “好了。”秦广王忽然轻声一笑,化成碧光一缕,一闪而逝。 只留下后半句的声音,还飘荡在河风里——“本次任务到此结束,我们下次再联络。” 仵官王又看向卞城王,发现卞城王也消失在视野里,不知走向了何方。 他一步踏上河堤,四下看了看,松了一口气,又顾盼自雄起来。 还以为要挨一顿削呢!还好卞城王不太计较,真是好人呐。下回我还敢。 独自立高堤,看长河悠悠,有无边自由。 正琢磨着要去哪个乱葬岗休养两天,他忽然感受到一种极速迫近的、令他浑身不自在的、如烈阳照雪的气息!还有一种极端危险的预感,先于这种气息出现。 天穹悄然蒙上了一层赤霞。 三十六文气之碧血丹心! 来者何人?暮鼓书院的哪位大儒? 仵官王的脑海里,这时候才惊现一个问题——在他留守魏都、搜集情报的这几天里,秦广王和卞城王,究竟干什么坏事去了?! 狗东西跑得比狗都快! 仵官王一时既惊且怒,但已来不及做出其它的反应,只能直接让这具身体还归于尸体,噗通跌落长河中。 哗啦啦,沉尸长河分鱼虾。 …… …… 有些天没回白玉京酒楼了,生意愈发的好,开放的每一层几乎都坐满了酒客。 或许东家的短暂离开,只证明了这个酒楼有他没他都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姜望都专意修行,也常与白玉瑕和林羡切磋。 这两位都是黄河天骄,各自在修行上都有不俗创见,虽然修为不及如今的姜望,彼此探讨之时,也常能激发一些灵感。 “你对长河龙君有什么了解?” 是夜,星光如水。摘下阎罗面具的姜望,独自坐在顶楼,久违地与森海老龙开启了对话。 作为一名遨游星海的真龙,森海老龙所经历的岁月,本身即是巨大的宝藏。但经历了森海源界故事的姜望,对这条老龙怀有最大的审慎。 长期以来拒绝这老龙的任何画饼,所有的话语只听不信。只将他作为一个备用的力量源泉来使用,是一颗锁在玉衡星楼底座的“超大号星力元石”。 自他神临之后,森海老龙的价值也是飞速下降。等什么时候成就洞真,顷刻能将这老龙吸成干尸。 老龙固然焦急,可这么几年下来,也已经习惯了这小子的心坚如铁。 从苦口婆心到循循善诱,从出谋划策到拨弄情绪,从自暴自弃破口大骂,到无精打采懒得发声。 短短几年时光,在真龙漫长的生命里不值一提。但看不到希望的每时每刻的煎熬,已然让生命成为一种刑罚…… 累了,爱咋咋的吧。 现在抽血都抽习惯了! 当然,说是这么说。一旦这个人类小子良心发现,肯给机会。他这位资深真龙,倒也不是不能再爬起来挣扎一下。中古龙皇尚有九子之殇,太古妖皇尚有天庭之崩,他这尊小龙,受点挫折又怎么了? 就比如此刻…… 怎能不好好表现呢?! “长河龙君,唔……说了解也算了解,说不了解也不很了解。”森海老龙先摆了一句挑不出错的废话,才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气试探:“怎么,结仇了?” 姜望淡淡地道:“谈不上,就是有些好奇。你不熟就算了。” 森海老龙的声音蓦地拔高:“奴颜卑骨,一河犬耳!我怎么不熟!” 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在玉衡星楼中缓缓踱步,一边勾勒道途雕琢星楼,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说说看。” 困锁于星楼底座的老龙,也在囚室之中蜷缩龙躯,左爪搭着右爪,谨慎地道:“你想了解哪些方面?” “你了解什么就说什么,不了解的不用说。”姜望随口道。 他当然不会特意圈出范围来,因为在很多时候,问题即是提问者的回答。这是重玄胖给他留下的深刻教训。 而对森海老龙这样的老奸巨猾之辈来说,得到的信息越多,就越容易做出一些针对性的引导。 平时他都是隔绝星楼,轻易不叫森海老龙知晓现世情况,此刻也是能藏则藏。 森海老龙须得好好想想,哪些回答是有价值的,哪些废话不必要讲。 “在你们人族的历史里,中古人皇逐龙族于沧海,裂水族于长河,那是伟大的功绩。但是于我们……”森海老龙激动地道:“那是一场恶毒的背叛,有预谋的戕害。终结了远古时代的人龙共约,被无耻的践踏了!” 他激动着激动着,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那什么,胜者为王败者寇,盟约这种东西嘛,奉之如神旨,践之不如厕纸,就看谁撕得快。过去了那么久,也没什么可说。” “说长河龙君吧。”姜望平静地道。 “敖舒意在那个群星璀璨的大时代里,不过是个不被重视的末流龙裔。中古龙皇之九子,囚牛宽仁擅乐、睚眦嗜杀喜斗、嘲风履险如夷……这些殿下虽然性格迥异,天赋不同,但哪个不比他强?”森海老龙不无恶毒地道:“他能够成为龙君,只是因为他哭得最大声,跪得最快!” 第三十八章 心中净土 森海老龙的话语,姜望向来听一成,漏九成。听的一成里,十成十都将信将疑。 此刻也不例外。 中古龙皇九子,死后尸身都能炼为永恒九镇,长久镇压长河。 敖舒意能够跟他们放在一起比,这本身就是强大的证明! 什么末流龙裔,听听也就罢了。 能够主导一部分的水族分裂,与中古龙皇唱对台戏。哪怕只是在名义上如此,哪怕只是被中古人皇烈山氏推到台面上来,亦非等闲之辈能为之。 这个号为“天下水族共主”的傀儡,不是谁都能做的。 人族所主导的现世,于修行不断推陈出新,于体制不断革新移鼎。神话时代、仙宫时代、一真时代、飞剑时代……历史驰骋了一道又一道,人族内部都在不断地变革,敖舒意却始终是这长河龙君,天下易鼎而不易水主之名,这如何是“哭得最大声,跪得最快”就能做到的? 心中不以为意,面上声色不动。姜望静静地调运着星力,等待森海老龙的下文。 “当然他也是有一点本事的。”森海老龙道:“毕竟与他同一个时代的那些璀璨星辰,渐次凋零坠落,如囚牛殿下他们,全部受戮,倒是他敖舒意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这怎么不是本事呢?” “他似乎总是在做正确的选择。”姜望轻描淡写地道:“历史一再对此证明。” 森海老龙耷拉着眼皮:“我好像无法反驳。” “继续。”姜望道。 森海老龙磅礴雄伟的龙躯,在逼仄的石室之中,为铁链所缚,显得紧张可怜。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仅以血脉论,敖舒意的确是真血龙族、纯血皇裔。往上甚至能够追溯到太古龙皇盘吾氏,但太古龙皇后裔何其繁多,源流分枝不可计,他敖舒意不算什么。我们龙族不重家世,重的是德行和神通。就像中古龙皇羲浑氏也不止九子,只是那九子最为秀出,得到承认。” 从姜望目前得到的历史知识来看,太古时代和远古时代都是描述上古时代之前的大时代。只是人族和其他种族对那个时代不同的称呼。 那是最长的时代,最初已不可考证。 那是最蒙昧的时代,妖族也不曾记录太古天庭之前。 至于太古龙皇其名盘吾氏、中古龙皇其名羲浑氏,这倒是姜望第一次听闻。他虽然补充了不少历史知识,甚至在妖界也没有忘了埋头苦读、增益知见,但毕竟无论人族妖族,都有意抹去龙族的存在,他没有特意去了解很难有所具知。 但令他疑惑的是——“德行?” 无论人族历史所描述的贪婪、暴虐,又或妖族历史所记载的背叛、邪恶,再或者这位森海老龙的“光辉事迹”,都很难让人相信龙族是“不重家世而重德行”的。 森海老龙大约也觉得自己不太有说服力,低低地笑道:“我们对德的理解不同。德就是力,力就是德。有力者才有德。” “你身为人族天骄,想必对人族各大显学都有一些理解。墨祖曾有著述——为贤之道将奈何?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让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 “所以你看,无力怎么办呢?拿什么助人呢?无力无财无道,无以称贤!” 想不到这老龙也读书! 如果说在森海源界所经历的布局,让姜望感受到了这条老龙的城府和狠辣。 这番引经据典,则是让姜望感受到了龙族作为对手的恐怖。 无论人族、妖族在历史记载上是如何攻讦龙族,但都不曾否认过龙族的强大。 曾为妖族之属,龙族就是妖族里最强的一支!后来领水族自立,竟就与妖族分庭抗礼。击败妖族天庭后,能与人族共治现世。而后水族再裂,退守沧海,还能以海族的形态,成为现世大患。 如此古老强大以傲慢闻名的龙族,也能伏低下来,虚心地向人族学习,主动了解人族显学——说句实在话,老龙说的墨家这些,姜望这个人族绝世天骄不曾读过! 潜龙之志,岂在于渊? 龙族可以把姿态放得这样低,自然是因为有登临更高处的野望。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聊过天吧?”姜望盘坐在星楼之底,星光流身如水,自有从容气度:“相比于长河龙君,我现在倒是更好奇,你在龙族是什么身份。和长河龙君是什么关系。” 森海老龙被锁进星楼底座之时,尚是道历三九一九年……姜望摘下黄河魁首不久,齐天骄赢得星月原战争之前。 可以说他见证了姜望这三年来恐怖的成长。 从一个初登天下之台就锋芒毕露的绝世天骄,到手握权柄威势滔天的列国青年军功之最,再到斩去一切孤身求道的白玉京主人……颇有洗尽铅华见本真的感觉。 太恐怖了!这种跃升速度,哪怕在他所描述的那个群星璀璨的、发生了人皇逐龙皇这一关键事件的辉煌大世,也可以称得上耀眼,绝不会寂寂无名。 “是啊,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就算养条狗,也有感情了……”森海老龙急于加深感情,话出口了才感觉不对味,暗啐了一声,尽量自然地说了下去:“彼此相熟,却还没有敞开心扉地聊过。伱对我的过去很好奇吗,小友?” “是的,我对我的房客有些好奇。”姜望温声而笑。 “我的故事说来话长。”森海老龙声音浑厚,语速缓慢,这让他显得很诚恳:“真要认真算起来,我乃上古龙皇元鸿氏的后裔,血统高贵,生而不凡。当然,就像敖舒意一样,像我这样能够扯得上血脉联系的龙皇后裔太多,我并不能因此获得什么。 “并且我出生的时候,龙族已经退守沧海,且习惯了沧海。我完全没有享受到龙族的辉煌,只有龙族于沧海无限的责任……当然,我总是愿意承担。 “面对灾祸我一往无前,保护弱小我义不容辞。我打碎灭世惊雷,镇压永暗漩涡,守护诸方海域。我开发海兽,提升族群战争潜力,研创法术无私分享,壮大族群力量……我这样的存在,本应该证道皇主、成就龙君之尊位!” 他逐渐激昂的声音瞬间回落:“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英才如我,难免遭妒。有奸贼眼红于我,潜伏多年,阴谋构陷,使我痛失大位,徒担恶名!不得不逃出沧海,流亡宇宙……” 森海老龙说的这段话,姜望是一个字都不信。 虽然他对海族所知甚少。 但‘打碎灭世惊雷,镇压永暗漩涡,守护诸方海域’,好像是皋皆做的事情。‘开发海兽,提升族群战争潜力,研创法术无私分享,壮大族群力量’,好像是覆海做的事情…… 森海老龙真能做到这些,还至于这么多年不成皇主,跑到森海源界去作威作福? 可能这段话里唯一的真话,就是他‘不得不逃出沧海,流亡宇宙’…… 姜望问道:“那个奸贼是?” 森海老龙叹道:“你也应该认识,此贼名为‘泰永’。” 他又咬牙切齿起来:“那本该是我的名字!” 龙盘天佛寺的泰永皇主! 姜望何止是认识? 简直印象深刻! 别的不说,就那一句‘今日血染天佛寺者,自我泰永终’,哪怕是站在敌对立场,也不得不赞一声有担当。 面对人族大军的进攻,泰永主动牺牲自己,以龙血浇龙域,为天佛寺争取时间,这种表现难道不比森海老龙更可靠? 姜望不动声色地道:“他以什么罪名构陷你?” 森海老龙冷笑道:“说我偷盗天佛宝具,简直荒天下之大谬!我又不信佛不学佛,盗它何用?盗龙皇秘宝还差不多!呃,我的意思是,我这一生顶天立地,行得正坐得直,岂肯断节为贼?” 看来这厮真盗了天佛宝具…… 但这件天佛宝具因为某种原因被封印了,又或是森海老龙力量未复,所以不能使用?才导致没有在与观衍前辈争星君的过程里起到作用? 姜望迅速地想起来,当初他逼问燕枭关于森海老龙的种种隐秘。 燕枭哭哭啼啼地说了很多,其中有几个重点。 第一,森海老龙到达森海源界的方式,是在无法自控的情况下,直接砸到源界。至今那里还留下了一个巨大峡谷。很显然是被大敌追击,处于逃命的状态。 第二,森海老龙彼时的状态很差,躲在一颗古树里,沉睡了很多年才苏醒。靠汇聚源界生灵的信仰,而慢慢恢复,直至完成对森海源界的侵占。 第三,森海老龙在世界缝隙里藏有珍宝! 前两个和森海老龙逃出沧海流亡宇宙对得上,第三个和森海老龙偷盗天佛宝具对得上! 天佛是敢与世尊争锋,所留娑婆龙杖可以与朝苍梧剑对峙的伟大存在! 这种存在所遗留的宝具,价值无法估量。 燕枭当时说它知道老龙藏宝的确切位置,极有可能是森海老龙躲避追杀时所藏,要等到夺取玉衡后再启出。只可惜姜望一开始并不相信燕枭,后来又急于登天帮助观衍前辈争夺玉衡。到最后燕枭直接被森海老龙吞噬,却是没有机会再细究了。 这老龙早先多次引诱我去某个地方学洞真之法,莫非就是为了借那件宝贝的力量脱困?倒是可以跟观衍前辈讲一声,让他老人家搜一搜森海源界的世界缝隙……姜望如是想着,嘴上只道:“偷盗天佛宝具……这确实有些荒谬。此等罪名,其他海族是如何相信的?” 森海老龙叹了一口气:“都怪我平时太正直,刚直不阿,得罪了太多势力。那泰永又是个擅长伪饰的,骗取了不少强者信任。我怀疑,是他自己偷了天佛宝具,却嫁接恶名于我……当他们群起而攻时,我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声音变得痛苦,甚至于龙眸之中,都挤出了一点浑浊的泪光:“从逃出沧海的那一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我不要再做一个良善君子,宁我负天下不叫天下再负我!所以我才变成,你后来看到的我!” 这个自辩角度倒是颇为深刻! 老龙是懂得人心的。 他在森海源界做的那些恶事,根本没有任何借口可以开脱。 索性另辟蹊径,从“恶龙为何为恶”来阐述。 一个有着悲惨往事和良善过去的恶魔,总是容易引起更多同情,迎来更多理解——都是环境令他如此,他的本性并不坏。 姜望肃然起敬:“原来你是因为这样才流亡宇宙,真是太不容易了。” “像我们这种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总是会遭受更多痛苦。在黑暗的世界里,清白即是一种错误。”老龙哀伤地道:“我已经守不住心中的净土,彻底放弃自己,腐朽沦落了,变成了我曾经最讨厌的那种存在。但值得庆幸的是,世上还有你这样的人,始终干净的行走在世上,提醒我,我曾经向往的光明。” 姜望在心中默念,我不干净,我不干净,以此抵御森海老龙的马屁攻势。“要说守住心中净土,始终干净清白的人,我肯定算不上,这一路走来见过的也不多。但观衍前辈绝对能算一个。” “当然。”森海老龙坚决表示同意:“玉衡星君那是圣佛一样的存在,何等慈悲,何等伟大。多亏了他,我才没能铸成大错,得以悬崖勒马!才有了跟你的这段缘分。这三年,我深受感化,在你身上找到了我曾丢掉的那些,想起了自己年少的时候,心中实在感动……” 姜望已经快要扛不住了,这么恶心的话这条老龙都说得出来。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他随便敷衍了一句,努力转回最初的话题:“说起来,你既然是在龙族退守沧海后才出生,又是如何了解长河龙君的呢?” “海族谁会忘了他呢?”森海老龙很懂事地道:“咱们说回敖舒意?” 姜望道:“我洗耳恭听。” 森海老龙轻轻歪了歪头,像一个慈眉善目的长者,在某个灯火昏黄的夜晚,给年轻人讲述他久远的见闻:“今日既然是开诚布公的聊天,我也与你倾诉了我藏在心底的故事。你方不方便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敖舒意这样的断脊河犬好奇呢?” 姜望语气随意地道:“哦,我刚收到了长河龙君的请帖,邀请我去参加他的龙宫宴。” “龙宫宴?!”森海老龙愣了一下:“又开了?” 姜望微微颔首:“请柬上是这么说,应当不会有错?” 森海老龙本想骂一句敖河犬有什么资格代表龙族,有什么资格开龙宫宴,但话到嘴边,问道:“你打算参加吗?” “为什么不呢?”姜望淡笑着道:“此宴聚集天下骄才,此宴陈列异宝奇珍,此宴号称‘天下第一宴’,我去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说到这个水君陛下呢,他的事情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毕竟他活跃的时代距今已经太久。沧海总是有一些关于他的恶语流传,但其实我自己是不太信的。道听途说,岂能为凭?我是被污蔑过的我懂得这种苦楚。”森海老龙很不自在地摇了摇龙爪,牵动了锁链:“你真要去啊?” 感谢书友“紫金色的小叶子”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4盟! 感谢书友“风-轻扬”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5盟! …… 起点有个515书粉节,票选网文名场面活动,每个读者每天能投三票。 票数前五十有视觉演绎哟。 我事先不知道活动,事时也没有组织,大家给赤心投了特别多名场面,票数很分散。 我看了下,现在赤心票数最高的名场面是《结为秋霜》那一章,“天不弃我大齐,生我姜无弃”。好像在第四十几名? 大家就集中一下投这个吧。 行有余力再说其它。 当然也可以完全由着自己的喜爱投。 你们所爱的也都是我所爱的。 (本章完) 第三十九章 毋汉公 龙宫宴源远流长,论及历史,要在现世任何一个国家之前。 甚至人族都还没有作为一个被重视的整体概念出现,龙宫宴就已经存在了。 起先其实是一种会盟性质的宴请。 “龙君置酒,以飨天下,四方之邦,谁敢不至?” 妖族为现世之主,万界上尊。龙族乃妖族诸部第一,俨然自视为天上之天,帝上之帝。 天下万族,皆洞真方能称“真”,如真人、真妖、真魔、真王,唯独是龙族,嫡属即可称“真”。这无疑是一种强大的具现。 所谓“诸天万界,妖族御之。百种千属,真龙御之。”这不是狂妄的臆想,而是在某个时期里,龙族真切发出过的宣言。 直至太古妖皇宙钧氏的出现,祂亲手建立起妖族天庭,打破百种千属之间的隔阂,完成妖族层面的大一统。 也将龙族唯我独尊的神话彻底打破。 此后天庭共主,方为妖族之主。无论龙族还是别的什么族,都要在天庭的统御之下。 当然,若是继任的天庭共主不够强大,组建的天庭不足以压服万世,也免不得诸部动乱。历史上妖族天庭多次被击破,就是这种帝权并不稳固的证明。 宙钧氏也是有文字所载的远古时代第一尊真正意义上盖压万古的恐怖强者,打服诸天万界,按得龙凤麒麟都低头。 其出身种族已不可考,据说为了妖族统一,打破内部的种属之分,其以无上伟力,抹去了关于他种属的所有信息。 祂也在事实上成为后来绝大部分妖族都承认的共祖。 这些都见载于妖族正史《太古经传》,当然在这些记载里,龙宫宴只是作为宙钧氏丰功伟绩的背景存在。 而关于龙宫宴的变迁,则可陆续见于龙族的诸多典籍中。 如《神文水志》里,就记载了上古龙皇元鸿氏召开龙宫宴,嘉赏天下骄才,人族龙族天骄同台较技的盛况。 在龙族与人族共治现世的时期,人族顶层强者显然不可能参与会盟性质的宴请。龙宫宴在这个时期,就已经是只面向年轻天骄了。 龙族的典籍文献,有两次大规模的毁坏。一次是在远古时代,龙族主导了水族的独立,分裂于妖族之外,迎来了妖族天庭的无情镇压。一次是在中古时代,人皇逐龙皇于沧海,龙族的现世典藏,几乎被焚于一烬。 《神文水志》算是难得的保存完好的龙族典籍,具有相当的可信度。 纵观历史,可以看到龙宫宴的影响力,是和龙族的影响力息息相关的。 远古、上古、中古、近古,龙宫宴的影响力渐渐衰落,一如龙族的地位变迁。在道历新启之后,天下水族不朝龙宫、而人族天骄也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拒绝赴宴的情况……直至后来停办。 但说起天下第一宴,始终只有龙宫宴能享此盛名。 再没有哪个宴席,能有龙宫宴这样的影响力。再没有哪个宴席,能有龙宫宴这般辉煌且久远的历史。 对于现在的海族来说,龙宫正朔在东海,龙宫宴应该只有当代龙皇才有资格开启。 然而坐镇祖河的现世唯一真龙,长河龙宫之主,其名敖舒意。龙宫宴的一应传承还真只有长河龙宫里有。 森海老龙再怎么作为沧海龙族,对长河龙君深恶痛绝,也必须要承认长河龙君的强大,远非他能比拟。背地里骂得再大声,当面也是跪姿都不敢不标准。 他真的不想以一个被锁在人族天骄星楼底座的囚徒姿态,去接受长河龙君的审视。除非姜望去龙宫宴不出手,又或出手不动星楼……但这又怎么可能? 然而姜望确然没有拒绝赴宴的理由,只道了声:“我真要去。” 森海老龙道:“如果你一定要去,我跟你讲的这些心里话,你不会跟水君陛下讲吧?” 姜望意味深长地道:“那要看伱希不希望。”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森海老龙说。 姜望无可无不可:“当然。” 森海老龙想了想:“再聊聊长河龙君的实力?” 姜望微微一笑:“我很乐意听。” “在我出生的年代,敖舒意就已经没有再公开出过手,他具体到了什么层次,我不得而知。不过我在典籍里看到过一段记述——”森海老龙道:“在人龙战争发生之前,狴犴殿下曾对敖舒意公开喊话,要将其刑而杀之。最后在中古龙皇的干预下,此事不了了之。敖舒意至少是能够被狴犴殿下放在眼里的。” 狴犴是中古龙皇羲浑氏的第七子,主持水族刑狱,是中古时代顶级的实权角色。 这样显赫的存在,在已经撕破脸的情况下,都没能把敖舒意弄死。可见敖舒意的不凡,至少保命的本事很可观。 姜望琢磨了一阵,说道:“你对长河龙君这么有研究,我且问你——倘若我不小心得罪了他,别管是因为什么,你觉得他如果要对我出手,会使什么法子?” 庄高羡遣使赴长河龙宫在先,敖舒意重启龙宫宴送来请帖在后,由不得姜望不多想。 尤其他是知晓庄高羡身上有水族血脉的,以庄高羡之城府、杜如晦之谋略,指不定就能想到什么办法说服长河龙君。他如果真就这么问也不问,大大咧咧地就去了龙宫宴,这几年霸国王侯真就白当了。 森海老龙这回想了很久,才摇了摇头:“他不会对你出手。无论你做什么,都得罪不了他。就算万一的情况,你真的得罪他了,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他什么都能忍,他才能成为今天的他。” 很奇怪,这条老龙这番话竟然给人很诚恳的感受。 姜望淡淡地道:“如果是因为某种利益关系呢?如果他需要在我和另一个人之间做出选择?” 森海老龙表现得非常认真:“统御天下水脉的权力他都放手了,在中古人皇驾崩后也不曾掀起波澜,还有什么利益关系能让他冒险?最多就是观望罢了。 “你毕竟是在他的见证下诞生的黄河魁首,是公认的内府境天下第一。他如果就这么轻易的站位表态,不可能安稳地做这么多年长河龙君。 “他可不是一千年两千年的长河龙君,他在这个位置上度过了中古时代末期,和整个近古时代。他的定力远非你我所能想象。” 这老龙对姜望安危的担心,至少这一刻毫无虚假,他也的确认真地考量过。毕竟姜望没了,他也没了。 姜望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听进去了:“那这次龙宫宴,我可以放心参加。” “至少在宴会期间,你不会有任何问题。”森海老龙说到这里,转道:“看来你有一个目前还对付不了的敌人……是那个庄高羡吗?” 迎接姜望陡然锐利的眼神,他扯着身上的锁链,以无害的姿态解释道:“在你引动星楼之力战斗时,那些偶然的只言片语汇聚到一起,也能让我从中猜到一点什么。” “别瞎猜啊。”姜望看不出情绪的笑了笑。 “庄高羡不过一小国之君,鄙陋之才。小友你这样的人物,焉能被这样的俗夫绊住手脚?”森海老龙很替姜望不值:“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完美洞真之法吗?” 姜望当然已经知道,那样的方法世上并不存在,洞真只可自求。 但他语带好奇:“世上真有完美洞真之法吗” 森海老龙低沉道:“通常意义上这种方法并不存在。因为每个人的‘真’都不同,世上岂有一法,能够尽善而全真?但有一位伟大存在,相信你并不陌生——毋汉公你可知?!” 毋汉公! 远古时代帮助燧人氏掀翻了妖族天庭的人皇八贤臣之一! 所谓人皇八臣,乃是卜廉、仓颉、兵武、毋汉公、风后、姞厌倏、轩辕氏,以及被从历史长河中抹去了姓名的开道氏。已经走到如今层次,有资格洞见历史真相的姜望,当然对这些先贤都有所了解。 第一位是“人皇之师,命占之祖”; 第二位是造字之祖,使普通人亦可述道,让天下人族的智慧,尽能为族群而用; 第三位号为“兵祖”,创造了兵阵之术,使凡夫气血之力,能够杀伐于超凡法术之间。真正为人族创造了以弱胜强、聚众胜敌的可能; 第四位即是毋汉公! 毋汉公最大的功绩,就是他在有生之年,创造了海量的人族功法,是后世诸多修行流派的源头。儒祖、法祖都承认在修行道路上受益于他。 《静虚想尔集》里记录了这样一个说法,据说在远古时代流传很广——“卜廉乃人皇一人师,毋汉公是人族万人师!” 与这样一位传奇人物扯上关系,再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能拥有可能。 这条老龙,真有点东西,不是随随便便诌点东西就来骗人的! 姜望的表情有些惊讶:“你们龙族对我人族的贤者,也有研究吗?” “怎能不研究呢?都被赶到了沧海里,总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而输。毋汉公的伟大,深深折服了我。我还在沧海之时便以他为目标,想要为海族做出更多贡献,想成为海族的毋汉公……”森海老龙感慨了一番,才转入他的正题:“毋汉公在修行功法上举世无双的才华,令他成为人族修行史上源流般的存在。而他留下来的根本功法,可以让每个人都从中找到自己无限趋近完美的路。” 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足以有如此的说服力。 但毋汉公这个名字,本身即代表了修行上的无限可能。 姜望忍不住道:“你掌握了毋汉公留下来的根本功法?” “我当然没有!”森海老龙摇头否认,但又补充道:“不过我知道一个地方,可能会有。不,是一定会有!我捕捉到了毋汉公留下来的痕迹。” “什么地方呢?”姜望很捧场。 “是我遨游宇宙之时,意外碰到。不过当时走得匆忙,没有细究。如果你也不忙的话,我们不妨再去一探……”森海老龙愈发的亲切慈和:“你是绝世天骄,前数千年,我也是绝世天骄。你我联手,兼具人龙之长,什么样的传承参不透?等你证道真人,再放我自由,往后宇宙浩渺你我互为道友,砥砺前行,也算不辜负了我们这几年的缘分。” 规划得挺长远的! “地址在哪里呢?有没有星图?”姜望问。 老龙说的这些,有鼻子有眼睛,肯定不会完全是虚构。要说不感兴趣,那是假的。但要说就这么蒙头栽进去,那就是蠢的。 “现在我肯定不能说清楚星图地址,相信你能理解。”森海老龙的眼神十分诚恳:“我希望是咱们俩一起去,不是你跟别人去。” “我倒也不是不相信你……”姜望话锋一转:“这样,你先给我几本龙族秘典瞧瞧。” 森海老龙愣了一下,才道:“我倒也不是不愿意给你……不过龙族人族种属不同,我们的法术,你可能用不上,还说不定会产生冲突,影响你原本的修行。” 姜望只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就是参考一下而已……你不会没有诚意吧?” “那你下来一下我面对面的传给你。”森海老龙道。 姜望笑意温和:“你口述就行,我耳力很好,听得到。” “念达不过一瞬,神完意满。言达过于漫长,且容易失真谬意。”森海老龙道:“我还是念达于你吧。” 姜望态度坚定:“我享受慢慢咀嚼学问的感觉,不喜欢狼吞虎咽,那样反失了求道的美感。” “唉!”森海老龙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的诚意当然很足。只是在这里关了太多年,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什么功法比较适合你。你容我想想。” 真有意思,在森海源界一局上千年,在玉衡星楼待三年就糊涂了! 想想?想着怎么不着痕迹地在功法里埋刺么? 姜望倒是无所谓,反正老龙给的功法,他要么交给观衍前辈检查,要么奉献给演道台换功,他自己是绝对不会贸然修炼的。 “没事,你慢慢想。今日你对我袒露心扉,我对你也很是信任。”他语气体贴,忽又问道:“对了!泰永皇主已经战死,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回沧海了?” “这世上可能也只有你会关心这个问题了……别人都只关心我死没死。”森海老龙有些忧伤地道:“算了,他们伤我太深。那个伤心的地方,我不想再回去了。我倒是觉得啊,跟你在一块最有意思。说起来毋汉公的功法遗留——” 姜望脸色一变,蓦地起身,消失在星楼中。 只留下一道紧促的声音在楼里——“临时有点事情,下次再聊!” 森海老龙蜷缩在逼仄的囚室,满腔肺腑之言戛然而止,只得用龙爪敲了敲地面的石板,像一个子女都已远行、独自留守乡下的老头,略显萧索地道:“没事,你忙。” 不好骗啊! 短短几年,这小子是肉眼可见的被这个肮脏世界污染了。 还是森海源界的原住民淳朴,叫老夫怀念。 …… …… 白玉京酒楼顶层,“临时有点事情”的姜某人,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书桌前,牵引玉衡星力,给观衍前辈写一封星光之信。 事情当然是有的,但并不需要他如此仓促地离开,甚至不影响他先写一封信—— “前辈,久疏问候: 今日于森海老龙处有一得——森海源界的世界缝隙里,或有老龙藏宝,疑似老龙于沧海所盗之天佛宝具。 您若得空,不妨搜捡一二。若能于您修行有益,望不胜欢欣。 但需多加注意,老龙奸猾,恐有误我之嫌,亦未尝不是以我算您之歹计。 前辈智慧胜我百倍,然险心恶念难算尽,万请斟酌再三。 随信附上近期修行疑难,以供前辈检阅。请不吝鞭策,直斥我谬。 请代为问候小烦婆婆,愿她旅途愉快。 ——小子姜望,于星月原。” 突然发现,写在简介里的那些问题,已经全部有答案了。 历史的拼图也在不断清晰。 (本章完) 第四十章 俊金刚 姜望与燕枭的对话,是没有第三者知晓的。 理论上燕枭告知他的关于老龙尚有藏宝在世界缝隙的事情,森海老龙不可能知情。 不然当初他也无法突然穿入战场,以玉衡星楼的建立,为观衍前辈加注了玉衡星辰的斗争砝码。 而且到目前为止,这件所谓藏宝很可能就是天佛宝具,也是他自己的推测。 森海老龙的布局,明显在于毋汉公的功法遗留,压根没有提到什么藏宝。应当是想以天佛宝具,作为翻盘筹码。 这是由燕枭所带来的信息差。 老龙以为姜望全不知情,姜望其实猜到了七七八八。 所以去森海源界的世界缝隙里搜捡天佛宝具,应该不是一件有太大风险的事情。 但姜望怎敢自以为是? 被锁在星楼底座的这条老龙,可从来不是什么善茬。其城府之深,用心之狠,森海源界数不尽的枉死者可以证明。 观衍前辈神通广大,尚未成就星君时,就后来居上,在森海源界的全方位斗争里,全方面的压制了森海老龙。 以观衍前辈之能,在事先知道目标,且有所警惕的情况下,断不会再出什么岔子。 至于天佛宝具是何等珍贵…… 他倒没有什么全占全得的贪想,他永远相信自己而胜过任何器物。 退一万步说,宝贝落到观衍前辈手上,他难道借不得? 写完这封信,将它按进星光里,散入远穹,观衍前辈得暇时自能瞧见。 姜望起身下楼。 白玉京酒楼里突发的事情倒也简单。 作为前大齐国侯,在一步一步走向名爵巅峰的过程里,他不可避免地得罪了一些人,伤害了一些人。 在他还是霸国王侯的时候,自然没谁敢捋虎须。在他脱齐之后,又确定了行踪,什么牛鬼蛇神,也都敢往身前转一转了。 不怀好意者,出身五花八门。夏国遗民、阳国遗民都出现过。不乏一腔血勇,不乏下作手段,也不乏来自另外一些人的试探。 当然,基本过不了白玉瑕和林羡那一关。 今日便是有一个帮厨,胆大包天地去酒窖下毒,被白玉瑕当场抓获。 平时白玉瑕也就自己处理了,这几天姜望回来,他便问了一声。姜望也借机中断了与森海老龙的对话——他对毋汉公的遗留是有想法的,但决定晾一晾这条老龙再说。 从顶楼一路往下走,到了十楼,便听到厅内有人带着几分醉意地喊:“可是剑仙人姜青羊当面?” 十楼大堂里众酒客纷纷扭头看来。 姜望愣了一下,略感恍惚。 在齐国奋斗的这几年,是他一生都不能忘却的记忆。 爵可弃,印可挂,冠冕可卸,权柄名利都能放手。 但有些痕迹是很难抹掉的。 就比如他虽然离开了齐国,还有很多人习惯叫他姜青羊、姜武安,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抹去那段经历。 而“剑仙人”这个称号,实在久远。也就当初黄河夺魁时,有人叫过几嘴。再就是荆国的黄舍利,总喜欢“仙子”、“仙子”地叫。 其实观河台之后,人们更多是称他为黄河魁首。剑挑四人魔之后,则是青史第一内府。再往后就是侯爷了。 “我倒是很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 他循声看去,发现叫停他的,是一个五官端正、略带冷感的男子。 当然是可以用英俊来描述的,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举着杯子,手肘撑在一只倒下来的酒壶上。 虽然喝了不少酒,语气有些轻佻,姿态略显散漫,微醺的表情也很真实。但你能感觉到,这个人并不会有半分醉意——尤其他喝的是神仙醉。 “都说白玉京酒楼是仙人居,你当然就是那个仙人。”此人丝毫不见拘束,一边抿着酒,一边回了姜望的话。 这人吃的喝的都是白玉京最贵的。 对于大主顾,姜东家总是要热情一些。轻笑道:“承蒙大家看得起,愿意来鄙店捧场,开心是最重要的。称呼是无所谓的事情,怎么叫都行。” 但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响起—— “称呼是无所谓的事情,但是要叫对!” 说话的人坐在角落,起初并不被人注意,直到开了口,揭下斗笠,露出那颗锃光瓦亮的光头,才一下子聚拢了十楼大堂里的视线。 他面前只有一碗干净的水,一个白白胖胖的馒头。 背后还背了一卷铺盖。 长得清秀干净,煞有介事地道:“什么剑仙人姜青羊,应该叫俊金刚净深才是。” 姜望见到他便眼神欢喜,听到劳什子‘俊金刚’又面露苦笑。 而这个和尚只是转头过去,看着那个喝了很多假酒的男子,非常认真地道:“别惹我师弟,我会揍你哦。” 靠窗坐着的男子放下酒杯,摊开双手,以示无害:“小圣僧是不是哪里误会了?在下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这次来星月原是为了做生意……跟大名鼎鼎的东家打声招呼罢了。” 净礼可是佛门东圣地里号称“琉璃佛子”的存在。 能让他生出警惕,认真盯梢的,怎么可能普通? 但他这么说,姜望也就这么听。 “说起来我现在也算商家呢!咱们商家讲究一个‘和气生财’!”他笑着对此人道:“我最近遇到点事情,我这个朋友就是单纯的太紧张我了,对你并无恶意,你不要见怪。” 净礼和尚是他写信叫来的。 算算时间,庄国使臣林正仁,也差不多快到象国了。 按照他之前的推断,庄高羡有一个极难解开的布局——即杀死林正仁,栽赃于他姜望。再以本国使臣被杀的名义,避开人族英雄的光环,正大光明地向他复仇。 届时请景国真人出手,或者庄高羡自己出手,都是很可行的选择。 说到底,悬空寺苦觉和须弥山照怀堵庄国的门,也只是堵死庄高羡偷偷摸摸出手暗算的可能。并不能堂而皇之地封锁庄国国境,把戒刀斩在庄高羡脖颈——玉京山绝不会坐视。 一旦庄高羡栽赃成功,满天下追杀姜望,也没谁能再说什么。 这一局最难的地方,就是不清楚庄高羡究竟是有怎样奇诡的手段。但从墨惊羽身死不赎城、罪君被墨门掳走来看,姜望出不出现在林正仁旁边,都有可能被栽赃成功。 那么此局是不是无解呢? 不然。 世上没有无解之局,只要被预知,就能有办法。这也是重玄胖要留下林正仁的原因。 这一局有个最简单的解法——那就是在林正仁出使象国期间,姜望全程证明自己并没有见过林正仁、完全没有杀人时间即可。 按照重玄胖的想法,他本来打算以大齐博望侯的名义,亲访星月原,在这里住个十天半个月的,亲自给姜望见证。看庄高羡敢不敢说大齐博望侯说谎! 不过姜望考虑到重玄胖修行在紧要关头,选择了给净礼写信,让他来白玉京酒楼住两天。 一来净礼的身份也很有说服力。 二来在世俗认知上,净礼怎么都比重玄胜更有可信度。几乎没人会相信净礼说谎,也大概没人会相信重玄胜诚实…… “没关系。”坐在窗边的男子很见修养:“我不请自来,又冒失开口,小圣僧警惕一些也是应该的。” “开酒楼本就迎客八方,欢迎大家不请自来!”姜望本想说你这桌的单,我替你买了,就当交个朋友,念及此桌价格甚高而决定先不交朋友,笑道:“未知阁下大名?咱们今天就算认识了!” 靠窗的男子微微低头,礼节十足地道:“我叫戏命。” 净礼本来就在星月原晃悠呢,暗中保护他亲爱的师弟。收到信后卷起铺盖,屁颠屁颠就上了门。就是感觉到这个靠窗的家伙很有威胁,才默默地替师弟盯住。 此刻咕噜咕噜喝了那碗水,拿起馒头起身道:“好了好了你们也认识了。” 他快步走向姜望:“师弟你是不是有事要忙?先忙你的。” 姜望便对这个名为戏命的商人拱了拱手:“那我先走一步,戏兄请慢用,白玉京欢迎你每天都来。” 戏命微笑着举了举酒杯,并不说别的话。 姜望和净礼并肩往楼下走。 “你怎么还带了铺盖?”姜望有些好笑地问。 净礼斯斯文文地咬着馒头,像个秃头的仓鼠,眨了眨眼睛:“不是说要在你这里住一阵吗?” 姜望嚣张地道:“我开这么大一个酒楼,日进斗金,这么富有,还能短了你的铺盖?” 净礼只是嘿嘿一笑,凑到他耳边传音道:“师父说了,偷偷摸摸靠近你的,都是坏人,叫我随便揍,准不会错。那个叫戏命的,指定不是好人。你可得长点心眼啊,你太单纯了!” 姜望施施然下楼:“你放心,我会多加注意的。你也要多小心啊,别什么都听,你师父老是骗你。”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净礼瞪着他:“师父才不会骗咱们呢!” “好好好。”姜望连忙道歉讨饶:“我口误,说错话。” 净礼并不会真跟自己的师弟生气,又笑嘻嘻地道:“师弟,你的酒楼好大啊,你真有生意头脑!我住哪个房间?” 姜望随口道:“你跟我住。” 净礼笑得愈发灿烂了:“好嘞!” 两人下到一楼。 白玉瑕坐在柜台后面闷头算账,置一群大姑娘小媳妇的秋波于不顾。 林羡正在后院劈柴,裸露的肌肉线条,有一种敦实的美感,再配合他年轻朝气的脸,格外有种反差的魅力。身后竖一块木牌,上书“茅厕不在此处,楼上另有空位,菜品请问后厨,酒水跑堂会送。” 一些个珠光宝气的大婶,老是走错路走到后院去。他不胜其扰。 那个下毒的帮厨被捆在柴房里,等着姜望去发落。 姜望正要过去瞧瞧那个可怜的杀手,但今天也不知是什么日子,门口恰巧又来了一位访客——或者说,此人已经在楼外街道徘徊了许久,一见到姜望,便立即走进来。 这是一个瓜子脸儿、面容非常精致的女子,身穿束身武服,像一支挑起来的玉荷,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亭亭玉立。 但腰间悬着的双剑,以及眉宇间的坚决,又让她带了一点美丽的杀气。 “武安……姜先生!”她如是招呼道。 姜望扭头看向她,表情有些疑惑:“……你是?” 面容精致的女子,并没有什么受伤的表情,而是主动往近前走,态度端正的准备介绍自己。 她当然对姜望的模样印象深刻,因为他们曾经奔赴同一个战场,站在敌对的两方,而姜望的表现在整个战场上最为耀眼。 姜望也理所当然地不记得她。 因为她并没有与他交手的资格。 那一场战争是星月原之战。 齐景两国天骄,以象国旭国为兵器厮杀。 她是象国大柱国连敬之的女儿,象国天骄连玉婵。 她往前走,而一个干净清秀的和尚背着一卷铺盖拦住了她,表情十分警惕——“你有什么话就站在那里说。” 净礼一边如临大敌,一边对身后的姜望道:“师弟,师父说了,对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尤其要警惕,她会坏了你的佛心!” 柜台后的白玉瑕,眼睛还瞧着账本,但记账的毛笔已经停了下来。 姜望有些无奈:“我本来也没有佛心啊净礼师兄。” 连玉婵十分的懵,但象国靠近星月原,多少也有耳闻琉璃佛子之名。便站定身姿,对姜望道:“我乃连玉婵,家父是象国连敬之。曾与先生在战场上照过面。” 姜望‘噢’了一声,随口道:“按照星月之约,象国人是不得踏足星月原吧?” “所以我现在已经不是象国人。”连玉婵抿了抿唇,心中或许有千想万想,最后只是直接地道:“我今来白玉京,是想要拜在先生门下,诚意侍奉先生。” 庄国使臣林正仁已经到了象国,这是道属国内部的交流,且庄国在道属国的排序现在高于象国,又有玉京山的许可,象国并不能拒绝这种交流。 但庄国使臣在抵达象国之前,就先一步提出,要在象国召开一场文会,讨论枫林城生灵碑碑文的文学意义。并且暗示,要在这场文会里,强化庄天子在枫林城祸事里的丰功伟绩,引导并传播姜望与白骨道的关系…… 象国怎么敢做这柄刀!? 今日之姜望,哪怕只是独身一人,对象国来说就已经是非常需要忌惮的人物。因为他已经完全可以做到一人灭国! 象国并无能力建设覆盖整个国家的护国大阵,也很难有办法让姜望陷入大军之围。 整个象国,唯一能够对姜望造成威胁的,也就是供养在万和庙的巨象圣灵“颂善”。此尊圣灵有接近洞真强者的力量。 但以颂善的笨拙和温吞,真能阻止得了姜望的破坏吗? 星月原之战的失败,让象国人至今还在咀嚼伤口,未能走出伤痛。 而在那场战争中,几乎主导了两国天骄胜负的,恰恰是这个跑到星月原开酒楼的姜望! 连敬之的女儿连玉婵的到来,无疑是象国态度的昭显。 他们无法拒绝庄国在道属国体系里给予的压力,但也绝不想与姜望为敌——而连玉婵,就是这份诚意。 这是大柱国之女,象国第一的天骄! (本章完) 第四十一章 星图玄构 “我不答应!”净礼大声地说。 这个女人太歹毒了。 摆明了要坏师弟的佛心,阻碍师弟的大道,他这个做师兄的,岂能袖手旁观? 但他听到身后师弟的声音道:“如果玉婵姑娘不嫌弃的话,就在这里住一阵好了。” “师弟!”净礼转回头去,投以受伤的眼神。 他怎么不懂师兄的苦心呢? 姜望伸手拍了拍净礼的肩膀:“好了小师兄,这事情交给我处理。” 声音温和,但态度却是很明确的。 连玉婵不像白玉瑕是真个决心弃国,也不像林羡已经无人引路,把她收归门下是不太合适的,但留下来做个见证却是没什么问题。象国不想得罪他,他也没有到处结仇的想法。 彼此保持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很好。 净礼眨了眨眼睛,略显委屈地道:“好的吧。” “蒙君不弃,玉婵可以——”连玉婵本想说自己可以做个护卫,但想一想在这个酒楼好像也没谁需要她护卫,想说下厨帮忙,又确实没那个手艺,最后道:“端端菜什么的。” 姜望温声道:“如果这是让你比较自在的工作,那就没关系。” 在来星月原之前,连玉婵的心情其实是较为忐忑的。 她见识过曾经大齐第一天骄的风姿,那些光辉事迹也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但并不曾真正接触这个人。不知相处起来是什么感受,会不会盛气凌之。 此行姿态甚卑,是为国而卑。 她连玉婵本心清傲,楼外徘徊许久,只是为了国家安稳,不得不来。不知自己会面对什么。 但这一刻骤然放下了心。这位起时掀起天下波涛、隐时也有四方云动的绝世天骄,并非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言行举止相当自我随性,但自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莫名的可信。 “那以后就跟着东家做事啦。”她莞尔一笑,绽如荷花,看呆了不少酒客。 “工钱什么的你回头跟白掌柜商量就行。”姜望淡笑着往后院走。 白玉京酒楼的大东家,要去处理那个可怜的杀手了。 且看是哪家的杀手,专业水平这般粗糙。 净礼亦步亦趋地跟在师弟身后,连玉婵也好奇地跟着后面走。 白玉瑕招了招手,喊一个伙计替他坐在柜台后,也施施然起了身,自往后院去。 后院劈柴的裂响,是恒定的一声。 每一声的间隔、音量、音色,都完全相同。 懂行的人知道这有多么难得,因为世上不存在完全一样的木头。这意味着林羡的每一刀,都需要在接触木头的一瞬间,就做出恰到好处的调整,才能让一切都如此统一。 他是如此地专注,每一刀都像在斩毕生之敌。 在这种近乎恒定的裂响里,被锁在柴房里的那名小刺客,精神压力可想而知。 当柴房门打开,外间的光照猛然撞进里间,砸在脸上。满脸横肉的韩绍,猛地紧闭双眼,而后才缓缓睁开。 死期将至,他总得看看仇人,带着怨气诅咒一下什么的。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张异常年轻的、温和清秀的脸。 在此人身后,有一个面容精致秀丽的美人,还有一个肤白如玉的俊秀男子。但很明显的,都以此人为主。 这就是姜望了吧?他想。 然后他听到这个人这样问——“你为何来刺我?” 为何呢? 韩绍想了一想,猛地愤怒起来,猛然往上冲:“你还敢问为何!?” 但根本……动弹不得! 甚至于面前这人都没有任何动作。 只是院里正在劈柴的那个男子,投来了一个眼神。 一个眼神就叫他动弹不得! 韩绍僵在那里。 然后姜望慢慢蹲了下来,平视着他:“我难道不该问为何吗?” 韩绍咬着牙道:“我乃大夏吴兴府人士,姓韩名绍是也,你现在可知道了?!” 姜望自然是知道了。 现在是道历三九二二年,世上已不存在夏国。 齐伐夏,是并土之战,求的是长治久安,对百姓不说秋毫无犯,也是刀兵不加。降者皆免罪,顽抗也能宽待。 但有一路例外,即田安平所部。他连齐军的性命都不在意,怎会在意夏国人的性命?田安平阵杀触公异一战,十万大齐郡兵死了九万。齐人之恨,要向谁纾解? 战后的吴兴府满目疮痍,是夏国诸府里被破坏得最彻底的一府。若非贵邑城破得及时,夏皇投降够快,吴兴府只会更惨烈。 虽然不见于军报,也在故夏境内封锁了消息。 但身为吴兴府人士的韩绍,究竟经历了什么,也大略可以想象。 可问题是……在齐夏战争里,吴兴府属于北线战场,前武安侯是在东线战场驰骋,这根本挨不着呀! 姜望并没有这样说。 齐已灭夏,不忘故国的夏人来寻仇,这道理他认可。 经历了痛楚的夏国人,把账算在他这个齐夏战争里军功仅在曹皆之下的人身上,他并不抗辩。 他只问道:“那么韩绍,你是为谁来寻仇呢?为夏国,还是为你自己?” 韩绍咬牙道:“为夏国又如何?为自己又如何?” 姜望淡声道:“试问今日谁能代表夏国?夏皇、岷王,还是你?如今夏皇是安乐伯,岷王是齐上卿。你为的夏国,在哪里?” 韩绍一时无言。 安乐伯为夏皇时,丧心病狂到引祸水覆国。安乐伯为安乐伯时,乐不思夏。叫夏人如何念夏?今日之大齐南疆,不说歌舞升平,也可以说得上一声政治清明。苏观瀛师明珵一文一武,把南夏治理得极好。夏人并不思夏。 韩绍其实从来都明白,他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他怀念的也不是夏国,而是自己和夏国一起被毁灭的生活。 姜望又问道:“如果是为你自己而寻仇,伐夏将领那么多,你为何偏偏找我?” 韩绍恨恨地道:“你最有名了。而且你不在齐国,杀了你我还有机会跑。” 白玉瑕忍不住笑了:“还蛮有道理的。” “真不知道说你蠢好,还是说你聪明好。”姜望摇摇头:“说你蠢吧,你跑来行刺我。说你聪明吧,你跑来行刺我。” 韩绍怒道:“要杀就杀,别说些我听不懂的!” 姜望笑了笑,伸出一根食指,轻轻一划。 韩绍立时血液滞流,呼吸停顿,意识沉沦! 在无限坠落的恐怖深渊里,他哀伤,痛苦,遗憾,但都消散。就这么,就这么死了,像蚂蚁一样—— 他蓦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才发现自己还活着! 身上的绳索也被割开,被那个劈柴的一个眼神就加身的束缚,也已经消散了。 他看到姜望把头一摆,很随意地说道:“走吧。” 韩绍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战场上各有其份,不必说本心如何。脱下甲胄我事事只求顺心,也懒得挂怀什么旧怨。今天恰好心情不错,就放你一马。”姜望径自起身:“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好好珍惜你的新生。我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下次别再来送死。” 他不再管这个故夏遗民,带着净礼和连玉婵离开了这里。 林羡继续劈柴,白玉瑕打了个无聊的哈欠,自去后厨巡视了。 一时竟无人理会韩绍,他作为一个被俘虏又释放的刺客,呆呆地坐在柴房的地上,愣了很久。 且说解决了这件小事,姜望带着两个人又往顶楼走,随口道:“去楼上看看住的地方吧,接下来这阵子,咱们就都在一起修行。” 他着意看着连玉婵:“等什么时候事情解决了,你再回去。” 连玉婵自然听得明白,所谓事情解决,是指庄国使臣离开象国。 她有心问一句东家为什么不斩草除根,杀掉那个夏国人,但最后只“嗯”了一声。 三人上楼去,脚步声渐趋于一。 走到四楼的时候,正巧那个叫戏命的结账下楼,对姜望点头致意。 楼梯很宽敞,容得下五人并行,差不多就要错身。 姜望笑意温和,戏命醉眼微醺。 净礼认真地瞧着戏命。 连玉婵不知此人是谁,腰间双剑不知为何颤动,抬手按住了。 姜望忽然问道:“戏兄,何妨顶楼一叙?” 戏命顿住下楼的脚步,很有些意外:“方便吗?” 姜望抬手指着净礼,一语双关地笑道:“此即方便之门。” 方便之门这个词语,原本就是说佛教指引人入教的门径,后来才演变为给人方便的门路。 戏命微微一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四人上楼,直接到了顶层。 姜望寻出来几个蒲团,请三人坐下。这间他平时打坐修炼的房间空空荡荡,并无什么装饰,团坐了四人,也绝不拥挤。 “戏兄这生意是近期都需要在星月原么?”姜望问。 戏命盘坐的姿势很正统,板板正正,一丝不苟,闻言笑道:“差不多。” 他的笑容给人一种明明不爱笑但又笑得很标准的感觉,嘴角的弧度都像用尺子量过。 姜望出人意料地道:“那你这段时间不妨就住在白玉京,咱们还能一起讨论修行。” 戏命很惊讶:“姜兄认识我么?” 姜望道:“在今天之前,并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那你……” “这正是我邀请你的原因。” 庄高羡派出林正仁为使者,钓姜望出手的计划,一共有三步——先召开讨论生灵碑碑文的文会,再开启祭祀枫林亡者的法会,再是作践宋姨娘遗骨。 这是林正仁透露过的。 只要姜望能够忍住一口气,这些事情都于他无伤。 而他所推断的庄高羡以庄国使臣的生死来构陷之局,只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没有时间击杀林正仁,此局不攻自破。 悬空寺琉璃佛子一天十二个时辰形影不离,够不够证明? 你庄国使臣正在拜访的象国的大柱国之女,一天十二个时辰形影不离,够不够证明? 一个商家的、此前从来没有打过交道又能引起净礼警惕的强者,时不时就来白玉京打坐修行,够不够证明?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有人亲眼看到姜望杀死林正仁,那都不能作数! 庄高羡若要强行栽赃,除了暴露自己的手段之外,将毫无用处。 至于戏命这个人所来为何,究竟有什么目的,姜望现在并不关心。 戏命笑了笑:“你就不担心,我就像小圣僧所担心的那样么?” “你真的是来做生意的吗?”姜望问。 戏命答道:“我真的是来做生意的。祖传的生意。” 姜望温和地道:“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着办。” “那是不是应该正式认识一下?”戏命问。 姜望道:“等你觉得合适的时候。” 戏命若有所思,最后道:“那就再等等。” “怎么样?决定了吗?”姜望道:“房租可以给你算便宜点。” 戏命大概没有想到还要算房租,愣了一下。 姜望又补充道:“你在哪里住不是住呢?” 这倒是有道理的。 戏命便礼貌地道:“那就麻烦了。” “不麻烦。”姜望语气轻缓,眼神真诚:“你的房间在隔壁,出门右拐,缺什么可以去问白掌柜采购。他是个公道人。” “……行。”戏命不愧是来路不明的大人物,听到还要采购也不拖泥带水,起身便去了。 姜望意态从容,又对连玉婵道:“你的房间在左手边,不妨先去看看,缺什么跟白掌柜说一声就好,他会为你准备的。” 连玉婵也礼貌地谢过,起身离开。 偌大的静室里,便只剩姜望和净礼。 两人四目相对。 净礼和尚给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姜望点了点头。 净礼直接把背后的铺盖解下来,利落地开始铺床,一看就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也是,苦觉收拾自己都收拾不明白呢,整天穿得破破烂烂的,要他娇惯净礼,也实在为难了些。 姜望伸手拦道:“小师兄这是干嘛呢?” 净礼纳闷道:“我问你咱们是不是住这儿,你不是点头了吗?” 姜望‘嗐’了一声:“我以为你问我对戏命的安排呢……这是咱们打坐修行的房间,住的地方白掌柜会让人收拾的。你的铺盖先放一边吧,回头还要带回悬空寺吗?” 净礼纠正道:“是三宝山。咱们的东西,一针一线都不能让人占了便宜,这是师父说的。” 姜望点头赞道:“苦觉真人能够洞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净礼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对戏命的什么安排?我去把他套起来吗?” 姜望连忙拉住:“不是,不是,算了没事!你就当他是个路人就好了。咱们该吃吃,该喝喝,该修行修行。”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坐正,说修行便修行。 总算默契了一回。 …… …… 这几天姜望总是显化神魂在玉衡星楼中打坐,森海老龙总是来聊天。 双方好像因为前次的敞开心扉,而变得亲近友好了许多。旧日恩怨皆如云烟,两位有大肚量的,都不计较了。 成道之机被毁掉算什么?让给观衍不也挺好! 险些被夺舍算什么?不是没夺成么? 一人一龙相谈甚欢,交情渐笃。 又何尝不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呢? 但不够默契的是,姜望好像并不在意毋汉公的传承,提都不曾提一嘴。净是关心些历史典故,龙族秘辛,中古龙皇羲浑氏与人皇烈山氏的爱恨情仇…… 俺老龙又不是个说书的! 终究是关心人族天骄的成长,期待姜望的未来,森海老龙以拳拳之热心,再一次主动提及:“说起来毋汉公的那个传承,我真的觉得很适合你。你这么天才的天才,你这么完美的履历……若不完美的洞真,实在也太可惜了。” 姜望叹了一口气:“我是个脚踏实地的人,神临都远未走到尽头呢,洞真的事情还远。回头再说吧!” 森海老龙苦口婆心:“脚踏实地是好事,但有时候也要未雨绸缪。岂不闻‘临时抱佛脚,佛给你一脚’,事到临头,你还来得及吗?” 姜望若有所思地道:“我更相信撑天之木,自抵风雨。这样,你再传我几部龙族秘法,让我夯实一下基础。” 森海老龙哭起穷来:“我刚直不阿,两袖清风,又早早地被赶出沧海,哪有多少积累?你又已是神临境的修士,眼光颇高,我已经给了你一部瞳术,两部神魂秘法,四部五行法术……” 太虚幻境演道台已验过,确实质量不俗,兑功可观,老龙竟没动什么手脚。要不然姜望也懒得再伸手。 “哦,这样。”姜望叹息道:“可惜星空太远,路途险恶,容易迷失。我战力低微,实在害怕出什么意外啊。要不然等我洞真再去吧?那时候应该更有把握?” “洞真的基础没打好,洞真之后可是无法再弥补。我当初就是因为基础不够牢固,才被泰永那奸贼驱逐,后来也因此争不过观衍星君。你看,一步落后,步步挨打。”森海老龙非常为姜望着想,在拿自己举例之后,又道:“这样,我这里还有一部龙族星图玄构古法,乃上古龙皇所传。你学了之后,在宇宙之中就不会再迷路了。我当初能够找到玉衡,能够定位毋汉公遗留,就是靠的此法。” 姜望绝非贪得无厌之人,也很照顾森海老龙的感受,很用力地推辞:“虽然学了之后我确实敢出发了……但这么珍贵的法门,不太合适吧?” “以咱们俩的关系——” “那就多谢了!” 第一件事,终于三万均订了,里程碑加一。这都靠大家口耳相传。感谢! 第二件事,那个网文神场面是前三十才有演绎欸。现在掉到三十多名了,大家集火一下姜无弃的“结为秋霜”吧。 在书评区置顶帖《天不弃大齐,生我姜无弃》可以直接点进去投票,每天都能投三票。 第四十二章 在商言商 又是寻常的一天。 白玉京酒楼生意兴隆。 连玉婵勤勤恳恳地端了一个时辰的菜,便上楼来。 绕过坐在十楼楼梯中间、宝相庄严的净礼和尚,路过十一楼正在吐纳的白玉瑕,径上顶楼去寻姜望。 姜望在书房。 靠在临窗的躺椅上,沐浴着阳光,优哉游哉地看一本书。 连玉婵轻轻敲了敲门,便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很是闲适的东家:“到时间了。” 姜望‘噢’了一声:“读完这页我就过去。” 连玉婵当然知道东家敏而好学、手不释卷,毕竟每天都能瞧见他读书。现在也算相熟了,便略有好奇地问道:“侯爷……东家读的什么书?” 在星月原的生活她已经习惯,但还总是会不小心叫出‘侯爷’。身在象国,实在很难不对‘武安侯’印象深刻。 姜望漫不经心地把手里的书往上一抬,叫连玉婵看得清封面。 “《万世法》?” 连玉婵读了出来,立时肃然起敬。 这可是法学经典! 东家曾是列国年轻一辈军功第一,兵略肯定没的说。又与琉璃佛子净礼交好,同吃同住,佛学底蕴也深。那青崖书院的许象乾与之并称双骄,儒学也当难不倒他。现在竟然还涉猎法家学问,可真是个全才啊。 白玉京酒楼的东家云淡风轻:“此书名为《万世法》通篇说的却都是无万世法。是一部能把法条讲得很有意思的经典,我是常读常新呐。秦国的卫术也非常推崇这本经典,多次在公开场合引用。” “是啊。”连玉婵感慨道:“《万世法》是中古时代法家集大成者薛规所作。他第一个站出来说法祖所定之法,已经不适宜于时代,掀起法学变革。打破了崇古的风气,奠定了法家‘革新’的基调,也成为后世治学的典范。我父亲常说,这部《万世法》,每一个有志于法学者,都不能不读。” 好家伙,象国这么小一个国家,读起书来也要这么拼的? 《万世法》竟是连家的家学。 象国大柱国连敬之不是兵家的吗?! 姜某人默默地把书本放下了。 而连玉婵还在积极地讨论,与知己共鸣:“卫术那也是法学大家,秦法的代表人物。据说是卫幸的后人,中古时代卫幸与薛规辩法,三论三败,以致道途崩溃,未能超脱。他的后人却能学于薛规,可见器量!想不到东家对卫大家也有了解,真是学识渊博啊。” 卫幸这个名字好耳熟! 姜望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抓耳挠腮地想了一阵,终是放弃了,苦笑道:“我哪是学识渊博啊,不过是自知不足,奋苦弥补罢了。” 连玉婵毕竟不是重玄胖、许高额这些损友,姜某人也不好意思继续高抬自己。诚恳地说道:“我出生在一个不甚繁华的小镇,那里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不知道超凡为何的。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那个镇子。 我的父亲待我很好,使我衣食不缺,教我诚实做人。 我呢,从小喜爱剑术,梦想就是御剑青冥、自在飞天而已。父亲从来不说我痴心妄想,不说我们出身寒微,不要做梦。只告诉我如果是真心喜爱,那就要努力,要坚持。 但他也就是卖卖药材,懂一些草药,对修行一窍不通。花大钱给我买了几本剑谱,再亲手给我熬点跌打药膏,也就是他能做的所有了。 我无名师教授,无名谱能学,也只会埋头苦练,自己反复琢磨。 家里除了几本识字的蒙书,几本药材图解,也没什么书可以读。那时候我也不爱读。百无一用是书生嘛! 现在经历了一些事情,走了一些弯路,也已及冠,算是长大成人。面对天下英杰,常常自惭形秽啊。玉婵姑娘你说卫幸,我不知道卫幸是谁。卫术这个名字,我也只是在史书上见过。 我走遍万里路,眼界仍然不够开阔,常有见浅识陋之憾。只恨时间不够多,一刻不能掰作两刻用。也只能勤而学之,苦而练之,时时补充知见,免我故步自封,最后为天下所弃。” 连玉婵一时动容。 她心中感佩,但无言语能达。 说起来她连玉婵也是天之骄子,象国第一的人物。但也常有出身之囿,自觉若生于万乘之国、鼎盛之家,不应止步于此,也当能争名黄河。 可论及出身,她从小读着百家经典长大,《万世书》只是其一,姜望却只能简单地认个字。她的父亲是大柱国,神而明之,文武皆通。姜望的父亲是小小的药材商人,只有一些朴素的人生道理。她从小遍学名师,姜望只能翻烂几本无名剑谱。 但今日是谁称名绝世,谁为盖世英豪? 姜望纵算死于今日也已经能够名留青史。而他还在砥砺前行,奋苦不息。 连玉婵啊连玉婵,焉能自怨复自艾? 每日巳时,是白玉京酒楼众人聚在一起讨论修行的时候。通常是姜望或者净礼提出一个值得思考的修行问题,然后大家一起集思广益,碰撞灵感。 租住在这里的戏命也会参与,一场不落。 白玉瑕常戏言,此乃天下第一楼之会。 以菜品来说,白玉京酒楼虽然请了不少大厨,但基本都出身于各个小国,在天底下也根本排不上号。 以酒水来说,白玉京酒楼只宰有钱人,对普通酒客还是很厚道。但档次肯定是不存在的。 但若以酒楼人才来论……完全称得上天下第一楼! 姜望乃是大东家,主打一个放权。 黄河天骄白玉瑕主管酒楼大小事务并管账。 容国第一天骄林羡劈柴,兼酒楼打手。 象国大柱国之女连玉婵端菜,兼东家侍女。 悬空寺小圣僧净礼和尚……在白掌柜的撺掇下,开通了酒楼副业。 他坐在十楼至十一楼的楼梯上,两侧各竖一幡。 左曰:琉璃佛子。 右曰:诚意开光。 你还别不愿意。 他一天只接十单,接完就卷幡回楼上打坐。 只有酒楼超级贵宾,从一楼吃到十楼,在十楼奢侈消费过的客人,才有机会通过抽签获得名额,才有来花钱开光的资格! 开光无拘物品,佛曰众生平等,什么东西都能拿来开一下。 实在没有带,酒楼这边也有各式各样的纪念品。 当然,售价不等。 酒楼的生意是一日好过一日,大家的修行也都有进益。 对于与会的每一个人来说,这都是一段难得的快乐时光。没有勾心斗角,不存在倾轧愤怨,大家就是简单地工作,简单地生活,简单地修行。 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简单并不简单。 巳时修行之会结束,午时又迎来酒楼生意的高峰。众人散去忙碌姜望继续修行。 戏命今天没有走,他一丝不苟地坐在那里,看着姜望道:“你每天就这样生活吗?” 姜望一边调理道元,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怎样生活?” “修行,修行,修行,讨论修行,还是修行。”戏命道:“这是我这几天所看到的。” 姜望略想了想:“好像是这样。” 他屈指弹起一缕玉色的剑气,那是白玉瑕的切玉剑指:“伱说我刚刚破解这道剑指的方法,是否不够简洁?我总感觉忽略了一点什么。” 戏命很有些无奈:“……也许你没必要严丝合缝地破解,在第二指的时候破他灵台即可。他的修为不够,在这里留了空隙。” 姜望又弹起一缕雪色的剑气,与那缕玉色剑气互斗,很是专注地道:“若是他的修为够了呢?” 戏命直接道:“压迫他,让他第二指杀气更烈,第三指就很难衔接上,那时就是另一个机会。” “切玉剑指的确是一门非常考验精细控制的杀术。”姜望看着互斗的剑气目不转睛:“你有一种很直接的思维,这非常难得。” 戏命淡淡地道:“你在想怎么切磋,我在想怎么杀他,仅此而已。” 姜望手掌一握,将两缕剑气都握碎在掌心,慢慢地扭过头来,看着戏命那张有些冷感的脸:“为什么你要想怎么杀他呢?” 戏命平静地道:“这是我的思考方式。” “你的思考方式很危险。”姜望道。 戏命道:“所以我叫戏命。” “一直忘了问了。”姜望道:“你来星月原,是做什么生意?我看你每天午出晚归,很忙碌的样子。” 戏命嘴角泛起并不真切的微笑:“不等我自己找合适的时机了?” 姜望耸了耸肩:“我这个人,什么都看心情。近来尤其如此。” 戏命用一种笃定的语气道:“你不怕危险,但你怕你的朋友遇到危险。放心,我对白玉瑕没兴趣。” 姜望道:“有时候人们对危险有不同的定义。所以你对什么有兴趣?” “我还是回答你前一个问题吧。”戏命说道:“我来星月原,负责的是千机楼的生意。” 姜望叹了一口气:“我还真以为你是商家的,那样我们还能多聊聊。” 戏命语气轻松:“也差不了多少,我常年做生意,不弄那些机关。并且,我家钜子都被称为铜臭真君……世上没有比钱更纯粹的东西了,可见商家正统在钜城。” 千机楼正是当今之世排名第一的商阁,其背后站着的,正是墨门。 它是钜城的产业,所以才有那源源不断的奇珍,各式各样的傀儡,满足各种需求的机关…… 墨家钜子钱晋华被称为铜臭真君,这本是蔑称,指他悖逆了墨家的道路,违背了墨家传承久远的精神。 按理说是他人打击墨家门徒的好武器。你家钜子都不够纯粹了,你又是什么墨家? 但戏命这反以为荣的姿态,确实是让人没法以之为伤害。 当然,姜望也不关心这些,只问道:“你和戏相宜是什么关系?” 前年在不赎城外遇到的那个少女,一眼就看出了如意仙衣的不凡,欲重金购之。后来自己果然从如意仙衣里获得了传承。 后来他知道了,那个脸涂油彩的短发少女,是墨家的天才少女,是墨家真人级傀儡明鬼的操纵者,也是擒走了凰今默的两尊真人战力之一。 而他至今不知道,大师兄祝唯我去了哪里。 他托了太多人问过,全都没有答案。他查过太多线索,最后都证明无关。薪尽枪已经请廉雀帮忙修复,但那个寒星破晓的骄傲男子,始终音讯全无。 和戏相宜那一次错身而过时,他不曾想到,被他遗留在身后的不赎城,从此土崩瓦解,不会再见。 戏命沉默良久,道:“我把自己当做她的兄长。” “当做?”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她是个孤儿,我也是。” “所以你来酒楼的目的是?”姜望问。 戏命道:“我确实是刚好来星月原办事。听她说见过你,还想要买你的如意仙衣来着,我就顺路来看看……或许你现在愿意卖了吗?她是个非常纯粹的孩子,对如意仙宫的传承没有兴趣,只是好奇这件仙衣的制作方法。我会给你一个合适的价格。” 姜望看着他,慢慢地说道:“前年在不赎城一战后失踪的祝唯我,是我的大师兄,是我一直以来敬佩的人。被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擒走的凰今默,是我的师嫂。” 戏命道:“她杀了我墨家的天才人物墨惊羽,天工真人只是带她回去调查。” “两年了,调查出什么结果了吗?”姜望问。 戏命道:“还在调查。” 姜望举起手道:“用我姜望之名发誓墨惊羽之死和凰今默、祝唯我无关。祝唯我杀的人,绝对不会不承认。” “我相信你。”戏命认真地看着他:“但我相信你没用。” 姜望放下了手,这话的确是不必说的。当初在不赎城外遇到雍国北宫恪时,他就幼稚过一次了。 他转而拎了拎自己身上的青衫:“关于这件如意仙衣,我想到一个合适的价格。” 戏命摇了摇头:“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事情。” 姜望的手放下来,只道:“你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 “为什么?”戏命问他:“你不是说什么都可以聊吗?” 姜望道:“这件事不可以。” “好吧!”戏命摊了摊手:“在商言商,今天的房租我已付了,明天一早就搬走。” 姜望道:“在商言商。” (本章完) 第四十三章众妙之门 “虽然说在商言商。”戏命在走之前,顿步道:“我还是想问你,你这样生活,不觉得累吗?” “累?” “你就像我们墨门制造的傀儡,好像天生被规定了会不断地修行,只能不断地修行。”戏命道:“努力的人我见过很多,但是没见过像你这样,一丁点空隙都不留给自己的。生命中难道只有修行这一件事?” 姜望道:“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发现,付出就能得到收获的事情,并不多。修行让我觉得很满足,由此获得的力量,可以给予我更多的自由。” “你指的自由是什么?”戏命问。 姜望反问道:“你有没有无能为力的时刻呢?” 戏命想了想:“有过吧。” 姜望说道:“可以不再面对那种时刻,就是我想要的自由。” 戏命声音很轻:“没有人可以避免的。” “但我如果再努力一些,那些时刻或许就可以减少一些。”姜望道:“就像失踪的祝唯我,就像被你们抓走的凰今默。那也应该是我努力修行的理由之一,不是么?” 戏命淡淡地呼出一口气:“那你确实是需要努力的。” 姜望的确需要多勉力。 别说现在的姜望,就算是还没有离开齐国的那个武安侯,也不可能从钜城把人带走。 甚至也别说什么未来的大齐军神,就算是真正的现在的大齐军神姜梦熊开口,墨家也不可能交出这个人来。 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墨家之所以到现在还保证凰今默的安全,没有让她吃太多苦头,完全只因为那个有可能自幻想中归来的凰唯真。 姜望?祝唯我? 从来不在墨家的考虑范围里。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墨家还不需要考虑他们。 戏命走了,而姜望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如往常一般,静默地继续修行。 他可以讲一些大道理,说一些“任何人做错事都要负责任”之类的话。 他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抨击墨家行事之恣意、姿态之傲慢。 他也可以放一些狠话,说等到有朝一日,拿出证据证明墨惊羽的死和凰今默、祝唯我无关,一定要让天下人知道墨家做错了事情。 但是有什么意义呢? 不能行至,不必言达。 他继续搬运道元,拆解道术,温养他的剑。 而戏命也在走自己的路。 千机楼在天下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愁生意,这得益于钜城举世无双的机关术。 如其它显学一般,墨家子弟也遍布天下,仕于诸国。列国工院不乏专研之士,大匠名工。但钜城始终代表机关术傀儡术的最高成就,始终是墨家门徒的最高圣地。 在钱晋华时代崛起的千机楼,分楼遍及五域诸国。卖的都是“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东西,因此千机楼的经营重点从来不是客源,而是如何与当地政权处理好关系。 戏命当然不是顺路来的白玉京酒楼,白玉京酒楼就是他此行最大的目的。 只要是戏相宜喜欢的东西,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他都想摘给她。 无论用什么法子。 当然,要在正当的、合理的框架下。 戏相宜如果想要强抢,当初在不赎城外碰到姜望的时候就已经抢了。面对洞真级傀儡明鬼,彼时的姜望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规则非常重要,规则是这个世界得以平稳运行的关键。 现在戏命离开酒楼,乃至于离开星月原,自往象国万和庙去。那里这几天在召开一场文会,由庄国使臣、也即新安八俊第一的林正仁主持。钜城出身的他,对此很有兴趣,所谓文章千古事,颇费思量! …… “文会什么的,最有意思了。一群不懂得欣赏的人,坐在一起互相欣赏。无论男女老少,朽味儿灌着鼻孔来。我喜欢看他们披着五颜六色的人皮,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却一个个自命清高,自觉不凡。我喜欢这种赤裸的虚伪……来,小礼。” 林正仁坐在高台之上,沉默地轻言心声,将手里的茶盏,轻轻往下倾斜—— 一团没有具体形状的水球,蓦地张开青白色的嘴唇,将倾落的茶水尽数吞咽。 旁边象国的礼官投来奇怪的眼神。 林正仁体贴地解释道:“我的宠物,他最喜欢这种文气氤氲的场合了。” 象国礼官勉强地笑了笑:“大使待宠物这般好,真是有善心。” 若不是有玉京山点头,庄国这趟出使,能有多少国家应和,尚是两说。毕竟庄国说是中兴,影响力还没有超出西境去。 但同在道属国,对林正仁之名却是早闻的。 号称端方君子,与人为善,名声极好。 什么以正气驭鬼,叫百鬼日行……也被传为驭邪为正的佳话。 道家敕鬼之术早有,能为此术,不受邪侵者,往往一身正气。但正到林正仁这么正派的,还确实比较少见。 不过,大白天的带个鬼当宠物,怎么感觉那么邪乎呢!? “哪谈得上什么善心,我林正仁只是个凡夫俗子,做人做事莫欺心便是……”林正仁说着,忽地抚掌高赞:“好!这篇文章读得好,读来如饮烈酒,不知是哪位俊才所作?” 官员交谊、主持文会、道术交流,他做来井井有条。 谁又能知晓,风轻云淡如他,其实背负了多么大的压力呢? 世人都以为,代表国家出使,是偌大荣誉。 他林正仁代表庄国第一次出得西境,满天下的外交。不折国节,昭彰国威,俨然在国内被吹嘘成了千年一遇的国家骄才,是板上钉钉的副相之选,未来的大庄国相——唯他自知,此行风险之大。姓杜的越是以舆声捧他,姜望杀他的代价越大,他越无幸理。 其实无论姜望还是庄高羡,都没有放过他的理由。 他也很难想明白,为何自己如此谨慎,如此聪明,却总是陷在如此糟糕的处境里,每一步都走得这样艰难。 城道院第一,国道院第一,黄河之会正赛天骄……明明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步步登高的路线,怎么突然间就性命难保了呢? 他无法逃跑,也不能在明面上反抗,还得装成踌躇满志、兴高采烈的样子,为庄国鞠躬尽瘁,积极地去够那一根吊在身前的、本来永远吃不到的萝卜,等待这场注定的死局,演至尾声。 但他找到了唯一的解法。 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任何异动都会加速死亡。他只是让姜望知道了庄高羡会怎么做。 姜望自然会避免冲动,自然会避免被栽赃、被陷害。 在栽赃无法完成的情况下,庄高羡也就没必要让他林正仁死。 他林正仁此行如果能够不死,庄国副相、玉京山进修、神临资粮……你庄高羡、杜如晦画的饼,也该弄假成真了! 在低缓的象哞声里,林正仁高谈阔论,大赞文辞,与象国文人谈笑自若,忽地在台下围观的人群里,看到了一个五官略冷的男子。 他面色不改,仍在热烈地讨论文章,但已将那团水球,抱在了怀中。 …… …… 夜色渐深。 姜望坐在高楼里,倚着窗子,仰看星穹。 一天的生意已经结束了,客人散尽,厨子伙计都已去休息——财大气粗的白掌柜,在酒楼不远处买了几套宅子,用于员工居住。 当然,‘天下第一楼’的骨干是住在酒楼的。 林羡和白玉瑕在十一楼,连玉婵、净礼、姜望都在十二楼。 夜幕落下时,戏命也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这是他在白玉京酒楼的最后一晚。 净礼在旁边的床铺上咕哝:“师弟,原来你都是这么吃苦的。这的确会影响修行啊,褥子这么软,躺得这么舒服,我都不想打坐了!” 白掌柜锦衣玉食惯了,可不会屈着自己。一应生活用品,都是拣着最贵的来。就像这织梦锦的褥子,黄梁木的床,那是倒下就能睡着,一觉神完气足。 净礼现在还能咕哝,那是靠修为在撑着,还想跟师弟睡前夜话几句。 姜望操纵着星光,于识海玄构星图,随口道:“不想打坐就睡觉,饿了的话厨房里煨着汤还温着粥,东边的炉子上都是素斋。” 观衍前辈也不知云游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天都没有回信。 森海老龙送的各种秘法,他全都没有学,尽兑了功。到了他这种层次,已经不必什么秘法都学了。 老龙虽然境界颇高,给的都是精品,但不是压箱底的绝技,姜某人现在还真看不上。 倒是上古龙皇所传的星图玄构古法,让他很有兴趣。 当然,在习练之前,他也将之贡献于演道台,权当借太虚幻境之力,帮自己做个检查。至于这门秘法来头甚大、便宜了太虚幻境……便宜也就便宜了吧。反正最后也是混同在人道的洪流中。 他对太虚幻境有些疑虑,魏国一行后尤甚,但至少到目前为止,还只是疑虑。 这星图玄构的古法,在演道台得到了丰厚的反馈。巨量的【法】,让他的演道台一举跳过七层、八层,跃升到了第九层。再加上他的荣名效果,已经能使用十二层的演道台! 随着对太虚幻境的了解加深,姜望也渐渐洞悉了演道台的功用。 演道台的层级,基本和道术品级相关。 按照四阶十二品的道术层次划分,十二层的演道台,已经能够完美演化任何甲等上品之道术。 但这并不是说十二层的演道台无法推演超品道术,只是层级越低,推演超过层级的道术就耗功越多、也越难靠近完美。 比方说一层演道台,可以完美推演丁等下品道术,耗功为十。用一层演道台推演丁等中品道术,耗功可能就要二十,而且不能得到完美的版本。用二层演道台推演丁等下品道术,可能就耗功为一,而且可以得到此术的完美版本。 演道台层次越高,能够调动的太虚幻境算力就庞巨,效果自然就越好。 单单从第八层跃升到第九层,就需太虚之【法】五千五百万点,因为左光烈的遗留,姜望也需一千六百五十万点【法】才能解封。 放在以前,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何时能够达到条件。 大约也只有左光烈那样的道术天才,可以轻而易举地创造各种强大道术,以其独创性和天才性,才能将演道台推进到十八层之高。 就像左光殊的演道台跃升速度也非常漂亮。 姜望这等自创道术很少的人,就只能靠掠取来奉献了。 当然,经过好几年的蓬勃发展,太虚幻境现在的演道台效果,肯定胜于左光烈那个时候。或许演道台跃升难度也有变化。太虚幻境,本就一直在变化中。那位创造太虚幻境的太虚祖师,本身即是最推崇变化的人。 净礼裹在被子里,仰躺在床上,满足地咧着嘴角:“好幸福啊……” 师弟对他真的很好,还专门给他请了一个擅长素斋的大厨,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什么时候把师父也接过来就好了……不过师父不爱沾染这些俗气的,倒不知能不能习惯呢。 姜望沉心入星楼。 星图玄构的古法,至少在太虚幻境已经有了价值的体现。故他也就能安心修炼。 所谓“星图玄构”,重点在于一个“玄”字,是众妙之门关于星穹宇宙的构建。 上古龙皇元鸿氏对宇宙观察,肯定与凡夫俗子不同。上古时代到如今,修行也革新了不知多少轮,更有人龙之别。 姜望也是琢磨了许久之后,经历了反复的推倒重建,才开始自己的第一次“玄构”。 为了避免被老龙不知不觉的误导或干扰,整个星图玄构古法的修炼过程,姜望都是独自琢磨,不曾多问一句,也不向老龙泄露进展。 之所以说星图玄构之法,能够让修行者在宇宙中不再迷途。其核心要义,在于它是创造了一张独属于修行者的玄秘星图,而后构建修行者关于宇宙的“众妙之门”。 当玄秘星图得以创造,宇宙众妙之门得以伫立,修行者就相当于在古老星穹里有了永恒的锚点——从这个角度来看,意义倒很近于现在的星光圣楼。 但星图玄构之法的意义,更在于修行者随时可以踏足自己的玄秘星图,推开自己的宇宙众妙之门,去捕捉茫茫星穹里的某一个位置。 姜望以北斗为基础,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玄秘星图,正在构建自己的宇宙众妙之门,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森海老龙,补充对龙族的知见。 “小友,你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啊。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那也是雄姿英发,浪里白条,引得多少龙女倾心——” “那我们其实不太一样。我以前跟我家小五一块出去的时候,都没姑娘看我的。” “那是你方法没用对。” “什么方法。” “你修过什么正经的魅术吗?” “魅术?”姜望一边绘制门纹,一边诧异:“男子也有魅术?” “当然了。”老龙很有故事地道:“要不然你以为当初我是怎么勾——沟通了解认识了天佛寺的皇姑老尼。” 原来这厮是通过勾引某位身份为皇姑的老尼,来偷盗的天佛宝具……可见他还真懂得男子或者说公龙之魅术? 姜望有些恶寒:“能被你称呼为老尼,那确实是很老了……吧?” “你还年轻,你不懂。”老龙意味深长地道。 “我也不怎么想懂。”姜望随口说着,刻下了门楣处的收笔。 “哈哈哈。”老龙像个不正经的长辈在嘲笑自己亲近的年轻人,忽然收去笑声,稍稍认真地道:“说起来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其实我还没有正经地自我介绍过呢。你愿意记住我的名字吗,小友?” 此时内观心海,在繁复的北斗星图中央,竖起了一扇刻印了宇宙无垠、群星璀璨的古老门户。 在门户的正中心,竖立的椭圆刻印里。星辰生灭不定,诸天漫游,遵循着古老而玄秘的轨迹。 宇宙众妙之门至此就算大功告成。 姜望不免有大功告成的满足,语气也轻松了些:“当然,我以为你不愿意说。” 森海老龙笑道:“吾名敖馗。” “敖馗……”姜望念着这个名字,随口敷衍道:“好名字!” 但就在下一刻,竖于心海的那扇宇宙众妙之门骤然打开,一种无法抵抗的巨大唤力奔似洪流,姜望还没反应过来,就如孤舟一叶,被卷入其中,溯流而回! 关于这个演道台解封对【法】的需求…… 我设计了一套非常复杂的算法,算得自己都晕。挺傻的。 大家就别跟着算了,看个结果得了。 第四十四章 一步登天 自从森海老龙被锁进玉衡星楼,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 这三年来他是一逮着机会就下套,有事没事跳出来烦几句。虽然从来没有成功过,但也已经让姜望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的无能为力。 整整三年! 熬什么都该熬熟了。 他也一副生无可恋的熟透了的样子。 从威胁咒骂到循循善诱,再到摆正姿态热情给房东规划人生。 他的姿势摆得是如此美妙,兴许姜望都在规划着怎么拿他当坐骑,想要效仿昔年世尊,成为现世驯龙第一人了。 图穷匕见之前,他还老不正经地跟姜望讨论男子之魅术,解说自己勾引天佛寺老尼姑的秘闻呢。 听得这小子津津有味。 就这样在轻描淡写的闲聊中,漫不经心地带出那个【真名】。 此前他从未暴露过自己的真名……谁会想到一个名字都叫不得? 这又不是什么盘吾氏、元鸿氏、羲浑氏! 其实真名也叫得。 他逃离沧海的那些年,不知多少海族同胞在痛骂他,诅咒他,根本没什么影响。 但在星图玄构之后,宇宙众妙之门开启时,这个真名,就成为了一枚伟大的钥匙,打开了那一条他很多年前就准备好的路。 在星月原这个现世距离星穹最近的地方,这条路也变得如此之近了! 就算他今日不说,姜望有一天自己去查一下海族当初与泰永争道的那条龙,也能知晓此名——那样更是自然得多。 想象那样一天吧,谨慎自省的小姜望,悄悄去调查了他老人家的故事,得知了这个真名。突然有一天叫喊出来,想要吓他老人家一跳,结果…… 只是姜望的修行进展太快,最近的气氛又很好,他不敢,也不想再等了。 此声真名一出,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就被卷入了宇宙深处的众妙之门。 而今时今夜的星月原,星光流瀑,星辰璀璨分明。 星光垂注白玉京。 姜望盘坐于白玉京酒楼顶层的肉身,也在瞬间被星光环绕,身形一晃即逝。 躺在他旁边床铺上的净礼,从幸福的睡梦中猛然惊醒,刹那金刚显化,遍身佛光辉煌。睡眼尚惺忪,梵音已自起。根本连思考也没有,立即窜到姜望身边,伸手去抓他的胳膊——却只抓了满手的星光。 那星光也将他触及。 他也随之消失了! …… 在星月原的夜晚,常常会让人恍惚,因为夜幕如此低垂,仿佛抬手可摘星辰。但对强者来说,这其实不是错觉。 今夜有人推开了宇宙众妙之门,于此一步能登天! 在这个本该普通的夜晚,离开的不止是姜望,不止是净礼。 当他们的卧室发生变故时,第一个察觉到异常的,是与他们住在同一层的墨家高手戏命。 姜望安排他住在十二层,本意是自己和净礼就近监督,以此控制风险。 戏命当然也感受得到姜望对他的警惕。 当隔壁传来如此澎湃的星力波动,他的第一个反应是——为了祝唯我和凰今默,姜望要对我动手! 他心中的第一个问题是——这样做有什么找死之外的意义? 紧接着就是反击。 强大如他,敢在白玉京酒楼就这么住下来,还是在姜望已经明确表态祝唯我和凰今默的事情无法沟通后,仍然坚持住完最后一晚……他自然并不存在畏惧。 他不去思考姜望的动机,只想给姜望一个教训。 彼方以星光为阵,想必楼外此刻尽是杀着。 他果断地反向而走。 单手结印自虚空拉出一只凶厉手弩,腾身而起的瞬间身上已覆甲胄,遍身青焰燃起,不逃反进,先一步撞进姜望的房间—— 他撞进了灿烂的星光里! 如石沉海而不见。 这是什么陷阱?! …… 磅礴星力极其突兀地侵入感知,惊扰的不止一人清梦。 同在十二层的连玉婵一跃而起,双剑倒持在手,步履点落无声。瞬间就扑至姜望房间,身似彩蝶入光海。 美眸之中却并未看到姜望,只看到无穷星海里,矗立着一扇古老而玄秘的门户。 她纵身欲退,想要多做观察,伺机而动。但已经身不由己,为星光裹挟,茫然扑进此门中。 …… 楼上平地起惊雷,住在楼下的两位天骄当然不会毫无察觉。 白玉瑕更早察觉到楼上的动静,但林羡之无拘使得他更先冲进姜望的房间……也更先消失在星海里。 身纵剑气的白玉瑕紧随其后,想要抵抗那扑面而来的星光,在星河之中寻见姜望,却被星光所席卷。 磅礴无尽的星光,几乎填塞了整个白玉京酒楼。 从顶层一直冲到底层,又卷回顶层去。骤光一闪,自此无踪。 今夜的星月原风平浪静。 今夜的白玉京酒楼寂寞无人。 后院的厨房里还温着粥,煨着汤,有咕噜咕噜的声响。 暂时还没想好去哪里、去干什么的夏国遗民韩绍,在蹭吃蹭喝好些天后的今夜,还缩在柴房里,睡得正香…… …… 啪! 美好的一天,从一个清脆的耳巴子开始。 长相很是粗横的韩绍,正做着成功复国、手刃田安平的美梦,脸上火辣辣的痛楚,像一柄突然出现的钢刀,野蛮地斩碎了他的梦。 他无辜地捂着脸醒过来,睁眼看到的是密密麻麻攒到一起的脸。 白玉京酒楼的伙计厨子各色人等,都围拢着他,七嘴八舌—— “东家哪里去了?” “白掌柜呢?” “林护院呢?” “狗贼还我连姑娘!!” “怎么楼里一个人都没有!到底发生了什么?” 韩绍满心懵懂——我也想知道啊! 但见得人群混乱至此,他知道自己若是给不出一个交代,恐怕今天就得交代在这里。 “吵什么吵!烦死了!”他猛地一声怒喝,把众人吓了一退。 拿他的环眼往四面一瞧,顿显出几分莽气,怒道:“东家他们去哪里,用得着跟你们报告吗!反了天了一个个的!”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手指头朝天一顿乱戳:“你是东家啊?你是?还是你?”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这贼厮倒成了东家亲信似的?他不是刺客吗? 韩绍不等这些人反应过来,又猛地起身,那五大三粗的体格,自信嚣张的态度,着实能够唬人:“东家临时有点事,带白掌柜他们出门去了。走之前嘱咐我了,叫我跟你们说一声,店里一切如常。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别想趁机闹事,浑水摸鱼——听明白了吗?” 他顺手抽出一条柴,做砸人状:“好好做你们的事去!” 众人一哄而散。 “真是的!”韩绍把柴一丢,又躺了下来,怪啧道:“觉也不让人好好睡!” 但半蜷在地上,眼睛却是不可能闭得上的。 那么大几个人……去哪了? 不回来可咋整? …… …… 姜望也想知道自己来哪儿了,该怎么整! 狗贼敖馗,贼厮老龙! 自己千防万防,谨慎了又谨慎,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但还是中了这老东西的奸招! 功法没有问题,太虚幻境跃升至十二层的演道台可以见证。 修炼过程没有问题,每一步他都反复研究过。 老贼龙的封印也不会有问题,那是观衍前辈留下的星君手段。 问题在哪里? 结合星图玄构的修炼之法,他心中隐隐猜到了答案。 问题大概出在森海老龙告知的真名! 这奸心歹肺的老贼龙,以其真名为玄构之钥匙。 在自己玄构星图,成功构建自己的宇宙众妙之门时,诱导自己诵其真名,放出这枚钥匙。借由自己的力量,成功呼唤了那名为“敖馗”的宇宙众妙之门! 而老龙敖馗的宇宙众妙之门,显然就立在他所反复描述的,那个存留了毋汉公遗法的世界里! 那件他通过勾引老尼偷盗的天佛宝具,显然也在此间。 并不在森海源界! 老龙敖馗当初逃跑的时候,为了摆脱追兵,显然是将天佛宝具和自己分开两路。藏天佛宝具于一处,又藏龙身于一处。 或许这才是他在与观衍前辈斗争时未能借力的原因,那件天佛宝具根本不在森海源界,他还没有来得及启出。 心中飞快转动着这些念头,姜望在穿进自己的宇宙众妙之门后,迅速沟通自己的星光圣楼,语带惊怒地问道:“敖馗前辈,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我突然失控,被星河裹挟至此?我那么信任你,你是不是设局在害我?想把我弄到哪里去?” 被锁在底座石室里的森海老龙,则回以更大的疑惑,叫起屈来:“我不知道啊!发生了什么?我在囚室,身魂皆锁,如何能够害你?” 他摇着锁链哗哗作响:“是不是你的玄构错了?又或者你的宇宙众妙之门不小心碰到了星空潮汐?小友莫急,跟我仔细说说,你是怎么做的,我看看问题出在哪里!” 肉身在宇宙之中被星海席卷,暂时只可随波逐流。 神魂显化之身落在玉衡星楼中,姜望语气茫然:“我也不知道啊,每一步都按照你传的法子来的,你来看看——” 他用脚尖点了点地砖,使之透明,得以与老龙对视。然后翻掌按出一张星图,递给锁在底座石室里的老龙看。 在老龙抬头看来之时。 猛然显化剑仙人之态,遍身流光,倾玉衡星楼之力,一剑斩落底座石室! 与此同时,他还调动观衍前辈留下的禁制,疯狂攫取老龙的力量,要将其吸成干尸。 他不想再听什么真相、探究什么答案了,不管被星光送到哪里,自己找路回来就是。 但对于这条老龙,实在不可再给其机会,能镇杀立即镇杀! “好小贼!你如此歹恶!同住这么久,说翻脸就翻脸,还有人性吗?!” 老龙敖馗破口大骂,金黄色的龙眸却残酷冷漠。 星君观衍留下的禁制,他的确无法打破。 把姜望骗到这里来,利用的也是姜望自己的力量。 那星图玄构之法真实无虚,他给姜望的所有功法都是真实的,没有预留任何手段。他在这几年的时间里,每一次拙劣的表演、被揭破的骗局、被无视的谎言,都只是铺垫,只是为了让年轻的姜望自以为熬龙已然接近成功。 只是为了在如今夜这般的关键时刻,轻松地对话,自然而然的发生。 三年算什么? 但凡条件允许,他不介意再布局五百年。 他当然是无法抵抗观衍的禁制的,在玉衡星楼这样的环境里,逐渐成长至今日实力的姜望,也的确能够击杀他。 但此处已不是现世。 此处已不在玉衡。 他苦心积虑把姜望骗过来的地方,是他在许多年以前为自己留下的退路。依托着那件被封印的天佛宝具而存在,他的宇宙众妙之门正在于此! “小友,相识一场,何必如此绝情。不如彼此放过,各自海阔天空!” 老龙敖馗怒吼连连,却无法阻止自己的龙躯无情消解,于囚室之中血肉剥落。 这间囚室有观衍前辈的布置在,姜望能进,杀招能进,而老龙不可进出。 姜望闷头苦杀:“相识一场,相处多年,实在舍不得你走,不如留下再陪陪你的小友!” 催动那锁链缠身,不断绞杀龙躯,杀得金鳞翻飞,老龙痛呼连连。 在星力加持下堪称恐怖的剑气,混同着天意之杀不周风,以极其锋锐的姿态,几乎充塞了囚室里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在这磅礴龙躯的消解过程里,敖馗巨大的金色的龙眸里飞起一道剪影,愈来愈清晰,愈来愈灵动—— 一条金灿灿的小龙已经自无而有,渐显全貌,头角峥嵘! 老龙敖馗仰天长啸:“以吾真名唤龙门,以吾龙门唤吾身!谁知今日我,梦得旧日真!” 此时星光似洪涌,席卷着姜望的真身,已穿出了姜望自己的宇宙众妙之门,在茫茫宇宙中奔行。 而在遥远的彼岸,矗立着另外一座宇宙众妙之门,越来越清晰地被看见。 古老,华丽,有龙行远古的高贵与威严。 “敖馗”两个道字,金光灿烂,印于其上,将此门重重推开。 星流如虹桥,以此门连彼门。 被囚禁在玉衡星楼底座石室里的老龙,那龙眸里游动的小小金龙倏然一跃而起,游出龙眸好似跃出了金海—— 以无比自由的姿态,轻巧飞出青色的七层石塔外,投入那星辰璀璨的玄秘门户中。 金蝉已脱壳,龙身入龙门! 姜望一看这厮要跑,立即使出绝招—— 他猛然催动玉衡星楼,以磅礴之星力,向宇宙深处那永恒璀璨的玉衡主星发出呼唤。 铛~! 似有木槌敲铜钵。 在玄妙而悠长的声响里,七星尽暗。 于这浩渺的宇宙深处,不知怎么跃出一个铜钵的虚影,轻轻一扣—— 浩荡星光之海,尽为一钵收。 感谢书友“俺在村口烫头”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6盟! 感谢书友“灿兮明兮”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7盟! 第四十五章 乞活如是钵 此钵不凡。 虽然外观平平,乍看来只是普通的光滑铜钵,僧侣持之以化缘。 但若细究其纹理,当能见得那一个个细小的梵字。如龙行九天,行云布雨,有奥妙无穷。 梵文如齐文如楚文,如世间绝大多数流传甚广的文字,皆仓颉造字后方有,使得修行未达者亦能述道。 虽为世尊亲作,也不具备神通,本身是没有什么威能存在的。 但游于此钵上的文字,个个灵动,似生而有灵。 便是那完全不识得梵文的,也能洞明其真意—— 这细小梵字所组成的铜钵纹理,却是刻写的一篇经文。其名曰:《佛说皆空皆寂法灭经》。 骤见此文,而一字一字竟如敲钵,有禅音入耳。 钵声一响万万年,乃至于末法无尽! “闻如是,世尊垂泪。 见如是,世尊缄言。 知如是,世尊寂化。 得如是,吾为此证。 是末法劫时,蛇鼠受享,荒草住庙。鬼魅披袈,圣佛狂叫。 是菩提死后,智识已昧,灵法皆佚。众生共沦,禅音永寂。 方知今日业,结成他日果。 永劫不坏是空言,如是我闻也闻我!” 多么宏大的梵声,却如此荒凉、孤寂、空茫! 姜望只是惊鸿一瞥便已“听”得一章。虽不解其真意,却也如闻大吕,似感非感。明白这部经书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于人龙之争,于佛门,于历史,都有相当关键的价值。 尤其是,体内歧途之花旋转,似也喻示这经与他有某种若隐若现的相关! 而此钵环转,字符翻飞,藏经不知多少章。全篇或许能有更多真意展现,也更方便理解。 他意识到这就是老龙敖馗藏在宇宙深处的天佛宝具,应名【乞活如是钵】。 敖馗凭借真名所系的宇宙众妙之门,从玉衡星楼底座的囚室里逃脱。又借用乞活如是钵之能,封闭了他的宇宙众妙之门所在的这个世界,隔绝了自己对观衍前辈的呼救,不可谓算计不深。 在自由被限制、几乎完全无法动用力量的情况下,还能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借自己的力量完成这样的逃脱。 即便是被成功设计的那一个,姜望也要由衷地赞一声老奸巨猾。这些个脏心坏肺的,真是又一次让他长了见识。 但被设计并不可怕,重要的是如何去应对。尤其不可惊慌失措,让自己一错再错。 在不能确保全知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能确保自己永远不踏进陷阱。重玄胜和自己联手斗重玄遵,也还丢了伐夏先锋,先输一步棋呢——姜望如此安慰着自己,冷静地审视着现状。 他有心再看一眼那乞活如是钵,哪怕多记几章经文,却已在悠扬的钵声中迷了五识——此经此钵,原不轻示凡俗之眼。刚才那一眼、那一耳,已是他五识超卓,修成目仙人、耳仙人的结果。 那悠扬的钵声充斥耳中,无穷无尽的星光包裹自身,也填塞了视野。 姜望动弹不得,也就尽量舒展声音,顺流随波。而在心中梳理关键—— 在千年之前,与皇主泰永争道失利的敖馗,勾引天佛寺皇姑老尼得手,盗得此钵。罪行败露之后,为海族所弃,遭到追杀,携宝流亡宇宙。 这个过程绝不轻松,他也是几经生死。 在逃亡的过程中,将乞活如是钵藏在浩瀚宇宙中的某一处,加以封印,敛去气息。并以自己真名开启的宇宙众妙之门锚定信标,作为若干年后再回转的路径。 他的真身被打成重伤,一路逃窜到森海源界,才陷入漫长的沉睡中。 藏身古树的他,在沉睡时气息外泄,使得古树生出种种神异,从而引发了许多森海源界原住民的信仰崇拜。 这些信仰之力加速了他的苏醒,苏醒之后的他,意外发现了玉衡失主的事实。 为了占据这颗永恒星辰,他改变了原先的复苏计划,开始了长达千年的布局,亲手编织了森海圣族的悲惨结局。若是等他证道星君成功,再取回乞活如是钵,想来即便在茫茫宇宙,也可得享真正自由。就算泰永再度追来,他也不惧。 可惜这一切被悬空寺五百年悟性第一、誓不成佛的观衍所破坏…… 五识皆迷的状态下,思路反而格外清晰。 通过种种细节的拼凑,敖馗之前的经历应当就是如此。 此后就是这三年来点点滴滴的相处了。 这些经历里面,能够确定哪些情报?有什么可以利用到的地方? 正思考间,五识已复。 姜望第一时间显化剑仙人之态,提剑在手,开启声闻仙域,迅速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敖馗不在眼前。 不,从现场捕捉到的些许痕迹来判断,敖馗与自己几乎是先后脚地降临这个世界,但他先一步遁走了! 这说明两点。 第一,敖馗的状态很差,并没有把握在此刻与自己交战。 第二,敖馗对此方世界有一定了解,且早就知道会降临此界,应该早就有了全套预案,接下来每一步都会很清晰。 由这两点都能推导出一个结论——自己必须尽快找到敖馗,趁他病要他命。 以老龙之奸猾,巅峰时期之强大,时间拖得越久,越是对自己不利。 但时间也不全然是敖馗的朋友,因为自己还有观衍前辈这个帮手。 虽然先前的求救被切断了,但是早先写给观衍前辈的信还在。只等观衍前辈什么时候读了信,想要回信之时,自能发现自己失踪在星月原。 自己虽然不够狡猾,但观衍前辈可是全面压制过敖馗的智者,一定能够找到蛛丝马迹,找到此方世界里来。届时就又是老龙敖馗的危险期了。 当然,等待不是姜望的性格,他是一定要主动把握命运的——实在把握不了,那就再说说帮观衍前辈鼓个劲、祈个福的事情,愿老人家早点发现自己。 然后在这个时候,姜望抬头一眼,看到了从天而降的白玉瑕…… 算了!他握紧了长相思,还是决定靠自己。命运这个东西应该是靠不住的。 紧接着降临此世的,不仅仅是白玉瑕。 还有林羡、连玉婵、净礼、戏命。 天下第一楼早修会列席成员全到了! 他们也同样经历了五识皆迷的状态,而后次第苏醒。 …… 且说钜城出来的神秘强者戏命,在白玉京酒楼的最后一晚,突然察觉异动,以顶尖的反应展现战斗状态,杀至姜望房间…… 然后就被星光之海裹挟,掉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里。 五识皆迷的状态并不影响他的战斗准备,在天外世界的上千种战斗方案都被他一一回想,填进预案。 在五识清晰的第一时间,他就捕捉到了姜望——剑仙人状态下的姜望简直华丽至极,很难捕捉不到。 心中早有预演的戏命,第一时间转调手弩,射出一枚信箭直上高穹。甲胄覆身的他,同时在身后展开了钢铁之翼,片片刀羽见寒光! 青焰流身,他直奔姜望而去,准备先下手为强。 但戛然而止。 披风浴火的姜望身边……净礼身如琉璃,白玉瑕剑气如霜,林羡手提砍柴刀,连玉婵双剑在手中鸣,皆环立于他身后,向这边看过来。 他们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跟着东家准没错。 “姜望,你可要想清楚后果!”戏命忽然觉得也不是不能先聊聊,面无表情,语气严肃:“别以为把我弄到这个鬼地方,我墨门就发现不了!” 便在这个时候,他那支已经射出去的、本该遨游宇宙的信箭,竟然受阻于此界黄铜色的天穹,在接连的爆炸冲刺都失败后,散成了几缕残焰。 这可是钜城特制的信箭,能够巡星穿月,在茫茫宇宙中竖立星光圣楼般的强烈信号,价值连城! 戏命心下不由得更沉。好个姜望,果然早有准备! 姜望悠悠地看了天穹一眼,似是赏了烟花,而后才看向戏命:“你们墨门那么能发现,怎么没发现墨惊羽是庄高羡杀的呢?” 戏命不动声色:“凡事都要讲证据。” 姜望慢悠悠地抽出长相思:“所以我今天只要不留下证据就行了,对吗?” “姜望我劝你不要自误!”戏命厉声道:“我是在星月原白玉京酒楼失踪的,天下人都知道!” 姜望静静地看了他一阵忽然一笑,敛去霜风赤火,归剑入鞘。 转身往远处走:“不管伱信不信,我只说一次,你不是我弄过来的。我们都在某个恐怖存在的局中。想要活命的话,就跟着我走,贡献一份你的力量。” 就在这番说话的过程里,他已经完成了对这个世界的信息捕捉,而发现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这里竟是他曾经来过的浮陆世界! 那已经是腾龙境界发生的事情了。 彼时他参与七星楼秘境,先去森海源界,再去隐星世界,最后来到天枢星照的浮陆世界。可谓是那次秘境之中,最忙碌的参与者。 也正是因为那样拼命,他才拿到了最多的收获。 对于浮陆世界,他已有相当的熟悉。 以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而论,他肯定远远超过当年流亡宇宙匆匆藏宝的敖馗。 但腾龙境修士和真王境界的龙族,眼界差距不可以道理计。 他绝不会比敖馗更了解这个世界。 这不是他的优势,但也好过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浮陆世界的天穹并不能看到星河密布,日月轮转。只有一颗永恒悬挂的天枢星,出则天明,隐则天黑。 但此时,天穹变成了黄铜色泽。 这一行人里,唯有姜望看到、了解,是【乞活如是钵】笼罩了整个浮陆世界! 敖馗激发此钵,隔绝了此世内外。 戏命的信箭,便是如此受阻于天穹。 尽管还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净礼、白玉瑕、林羡、连玉婵也都跟着姜望走。 戏命略一考量之后,也跟在了众人身后。 迎着净礼清亮的眼睛,他解释道:“毕竟姜望还是比较讲信用的,未曾见他失信于人。所以他这么说,我愿意这么信。” 净礼哼了一声。便又转回头去,紧走几步,走到姜望身边去:“师弟,这里是什么地方?” 姜望权当是给这一群人上课:“一个天外世界,以‘浮陆’为名。” 作为与姜望同室而寝的师兄,他是最知道这一切的变故与姜望息息相关,当然他不会说是自家师弟的责任,只问道:“为什么我们会出现在这里呢?那些星光是怎么回事?” 姜望想了想,觉得很难三言两语讲清楚,便偷懒道:“说来话长,你可以这么理解——一条海族真龙布局,把我们设计到了这里来。” 他竖指指了指黄铜色的天穹:“之所以信息不传,也是他做的手脚。这里的天穹以前不是这样。” “海族真龙?”走在队伍最后的戏命,表现出来惊讶的情绪:“什么境界的真龙?” 姜望看了他一眼:“跟你想的一样,真王层次。” 戏命愈发觉得离谱:“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位真龙是怎么潜入现世,怎么布局到我们身上的?星月原可是齐景之间的要地,岂容一海族真龙来去自如?” 姜望道:“要解释清楚这些就太复杂了。想不明白先别想,我们先想想如何对付他,好吗?” “好!”净礼以拳击掌,一声脆喝,干劲十足。 与好师弟联手擒龙,如何不是佳话! 这一行人里,林羡寡言少语,连玉婵在陌生的环境比较谨慎,也自知修为眼界不及选择观察而非表达。故都是没声音的。 白玉瑕倒是想开口。 姜望先对他道:“玉瑕啊,你先别说话,你感受你好好感受一下这个世界。这很重要。” 莫名其妙!白玉瑕翻了个白眼,懒得吭声。 跟着走就是了,反正姜老板总不至于害他。 冷眼旁观的戏命,只觉得白玉京酒楼的言论氛围不是很好,这些人过于阿谀了!怎么竟没一个觉得姜望说的话很离谱吗? 他直接地说道:“恕我直言,我们这些人加起来,要对付一位海族真龙,恐怕不太够……姜老弟,你真的知道真王是什么层次的战力吗?” “有幸杀过。”姜望步履从容,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衣角:“杀过几次。” 《佛说皆空皆寂法灭经》因为需要贴合故事背景,贴合角色,所以是我自己写哒。不用去搜了,没原文。 (本章完) 第四十六章 以界为笼,谁当生离 杀过几次? 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戏命感觉非常荒谬! 但更荒谬的是,从净礼、白玉瑕到林羡、连玉婵,这些个怎么也称得上骄才的人物,这些个长了耳朵、脑子也正常的家伙,竟然没有一个人对姜望这句话表现异议。 怎么这个世道变化如此之快。 神临杀洞真已经不可笑了吗? 当所有人都不怀疑的时候,戏命开始认真地怀疑自己。 有些事情看似不可能,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不是还有“奇迹”这个词语吗? 再加上姜望“一诺赴海,百劫不回”的名声在那里,这人应该也不会说谎,也没有必要吹嘘。那么竟是我的问题? 戏命忽然想到,在跑到星月原开酒楼之前,这位姓姜的可是列国青年第一军功侯,天下名将呢! 一切都合理了! 军阵围杀真王嘛,兵略大家能做到也是很合理的。 但眼下可没有什么兵供你调遣。 “人族海族不两立,对付海族真龙,我墨家子弟义不容辞。”戏命道:“但敌强我弱,还是需要谨慎一些……你真有把握?” 姜望边走边道:“我与这条恶龙斗了几年,对他有些了解。他长期处于被囚禁的状态,刚刚脱困,状态很差,一身修为十不存一。只要能够迅速把他揪出来,我们足以将他斩杀。” 白玉京酒楼的其他人都指望不上,戏命保持清醒的思考:“能在沧海成长起来的,无有弱者,况乎真王已是当世之杰。你对他目前状态的判断……可靠吗?” 姜望反问道:“但凡他状态还在,你觉得他会放过我们吗?还需要封锁这个世界吗?” “不会!不需要!”净礼使劲摇头,很是捧场。 姜望继续道:“他现在的实力不足以杀死我们,又害怕我们请援,被人干扰,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现在一定已经躲在什么地方开始调养恢复了。” 在过去的三年里,姜望自问从来没有放松警惕,时不时就把森海老龙吸一顿,让其保持虚弱状态。哪怕有伪装的成分,三年时间下来,这条老龙怎么也称得上是疲敝之躯。 再者,森海老龙虽然以壁虎断尾的法子,通过真名响应宇宙众妙之门的方式逃脱。但他留在玉衡星楼囚室里的,是绝大部分力量,逃走的其实是壁虎的那个“尾”。实力至少还要再削个八成。 关于森海老龙的状态,还有一个佐证。 真君寿尽一万年,真人寿限一千两百九十六。 龙族体魄格外特殊,毕竟能够早早言“真”,故是真王寿享三千年,到了皇主才与其他种族同境强者寿限相同,毕竟万载是天关,已经不容跨越。 这些都是已知的。 虽然不知道敖馗今年到底有多少岁,但是这厮在森海源界布局的千年真实无虚。在流亡宇宙之前,敖馗已经是真王层次。考虑到龙躯成长缓慢,他能够成长到与皇主泰永争道的层次,想来不会太年轻。 三千年是龙族真王的寿命极限,不代表每一尊龙族真王都有这么长的寿命。 这老龙颠沛流离,自此被赶出沧海,状态就没好过,对寿命一定也有影响。这么算下来,老龙究竟还有多少年好活,恐怕可以乐观的估计一下——应该剩不了几百年。 虽然说超凡者的修为,到了神临境就能至死不退。但敖馗这个动不动就被打成濒死,且道躯换了好几轮的,多少要受点影响。 至少很多搏命的秘法,老贼应是用不得。 在此方世界里,老龙敖馗最大的倚仗,无非就是天佛宝具【乞活如是钵】。但老龙以之封锁此世,恰恰说明他目前对这件宝具的应用,也就到此为止了。 不然直接一钵砸死他姜望,岂不利落? “我有一个疑问。”戏命直指关键:“倘若说这个海族真龙状态很差,无法与我们对抗。” 他在‘我们’这个词上加了重音,然后道:“那他为什么不直接逃走,而是封锁此界,与我们共处一笼?” “这当然说明了他的自信。”姜望道:“他相信他能够在封锁期内迅速恢复过来,以强横实力碾压我们。坦白说,他针对的主要是我,你们都是被无妄波及。” “此言差矣!”连玉婵脆生生道:“我既入君门下,自然同君进退。没有什么无妄之说。” 林羡看了她一眼,道:“她把我想说的说了。” 白玉瑕默默地感受这个世界,并不吭声。 净礼撸起袖子,神叨叨地道:“他跟你过不去,就是跟我净礼、跟我师父苦觉、跟我们三宝山过不去。跟三宝山过不去,就是跟悬空寺过不去,就是跟佛门过不去,就是跟世尊——” 这套无限拔高的说辞,一听就知道出自苦觉之口。 姜望十分感动,让他先别说了:“我一定带你们屠此恶龙!” 戏命在一旁,忽然有一种孤独的感觉。 这群人里只有他是无辜的。 “你有什么计划?”他冷不丁问道。 姜望其实还有一点没有说——此方世界很可能真有毋汉公的传承遗留。 所以状态欠佳的敖馗才不舍得直接携宝遁走,要在这浮陆世界斗上一斗,免得便宜了他姜某人。不然以这老龙的谨慎性格,没必要以残躯争生死。 “贼龙奸猾,现在痕迹全无。”姜望道:“我什么手段都试过了,找不到他的踪影。墨家机关甲天下,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戏命只问道:“有没有他的血肉?气息?” 血肉是有,但是还在玉衡星楼的囚室中,现在与星楼的联系已被隔绝,自然无法取得。 姜望只得摇头。 戏命又问:“可知真名?生辰八字?” 姜望苦笑一声:“八字也太难为我了。真名我倒是知道——” 他张了张嘴,终是吃了教训不敢再随意出口:“来我写给你。” 戏命手指一翻,并指夹出一根细长的、表面刻满细密符文的竹筒。又在竹筒里抽出一张空白纸条,另取纤笔一支,一并递给姜望:“写在这上面。” 竹筒上的符文倒是蛮眼熟,略略一想,好像在转轮王的锁链上看到过近似的。 姜望面上不显,将纸笔接过来,随手挥就再递回。 戏命看了一眼纸条,笑道:“是不是吃了这个亏?不是谁都能够被传颂、被记入历史,上古时代以前,名字都是有威能的,能用什么不能用什么,每一个字都有讲究,哪像现在只是个称呼?龙族很好地继承了这个传统。” “是吗?”姜望不太服气:“覆海、皋皆我也面斥其名。” 戏命淡淡地道:“下次选一个活着的试试,在他们不忙的时候。” 说话的同时他的手也没闲着,随意地一抬指,指背上就出现了一只圆嘟嘟的机关小鸟。身上的木纹还很新鲜,很奇怪的有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戏命将这张写着敖馗之名的纸条卷好,放进竹筒。那机关小鸟便低头将其叼住,而后羽翼一展,飞上高天。 姜望有些期待地抬头看去。 净礼、白玉瑕等也来欣赏墨家机关之玄奇。 但见这机关小鸟在空中画圈,急速地旋转飞行,飞着飞着,又飞了回来。 戏命语气平静:“找不到。” 几人瞬间散开。 说些“嘁”、“嗐”、“这也不太行”之类的话。 姜望继续在前面带路。 戏命跟在队伍后面,又问道:“现在干什么去?” 姜望从容地道:“去找一下我的老朋友。” 净礼和尚赞赏不已:“师弟你在这里也有朋友!” 姜望淡然一笑,并不多言。 他口中的老朋友,自然是庆火部! 时光荏苒,奔流如斯! 四年前的事情仿佛已经很远,但一旦翻检记忆,却又焕新如昨。 奸猾抠门但一心为族群着想的族长庆火高炽。 无支地窟战士首领、满脸络腮大胡、性格强硬的庆火衡。 那个独臂的勇者,追随自己参与生死棋战斗的青年战士庆火元辰…… 当然还有最熟悉,但已经消解在幽天里的巫祝庆火其铭。 从已知的情况来推断,敖馗的恢复方式大概有三种。 第一种是此贼在森海源界已经试过一次的,利用信仰之力恢复自身。据当初庆火其铭所说,浮陆广阔无垠,部族不知凡几。仅仅生死棋,就有百族相争。信仰资源是非常丰富的,远胜于森海源界。虽说浮陆之人不信神,但以敖馗的手段,想来不成问题。 第二种是依靠乞活如是钵。天佛宝具,自有不凡之处,兴许便能帮他恢复。 第三种则是依托此界有可能存在的毋汉公传承,上古圣贤所遗,指不定就有什么恢复的门道。 这里是浮陆世界。 姜望曾来过。 他曾在这里,帮助庆火部参战生死棋,赢得了浮陆世界百年王权。 也就是说,自那以后一百年,庆火部就是浮陆世界的王! 王权部族有什么特殊? 一纸征令,天下应召! 若有王权部族的帮助,无论是阻隔敖馗对信仰之力的攫取,还是寻找乞活如是钵,探查传承线索,乃至于搜找敖馗踪迹,都会变得简单许多。 他深知,敖馗的优势在于真王的眼界,而他的优势,在于他在这个世界里,真切奋战过的那些日子! 老贼要以此界为笼,且看是谁生离! 姜望自信满满,白玉京众人也很受鼓舞。 他们在这广袤的世界里疾飞,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戏命终于忍不住:“你的朋友还健在吗?” 姜望瞪了他一眼,飞身翻落,堵住了一个路人:“你好,问一下路!请问庆火部在哪个方向?” 时间过去很久,浮陆世界太大,当初在庆火部的时候,又主要是鏖战于无支地窟……所以找不到路也是很合理的! 被突然拦截的路人,很有些慌张:“你、你是谁?” 因为他在被拦截的一瞬间,就下意识地出手,却被瞬间镇压。更因为他感受到了这人的强大,却未察觉图腾之力! 姜望已然瞧见了这人额上的赤色雷电纹,假装并没有注意到此人以图腾之力发出的求救信号,只笑道:“赤雷部的人是吧?不用紧张。我并无恶意,我们是青天来者。” 路人难掩狐疑:“生死棋局百年一争,现在并没有到点星将的时候。” “我们这次的任务,和生死棋无关。”姜望表情温和,但自有随力量而来的强大压迫感:“小兄弟不用紧张,你只需要告诉我庆火部在哪个方位。” “我得想想。”路人笨拙地拖延:“容我想想。” 姜望微笑以对:“不着急。叫你的族人路上慢点,别摔着碰着。” 路人慌张地点头:“好好好——啊?” 姜望却不说话了。 不多时,但听蹄声如鼓。 足有百骑席卷烟尘,狂奔而来。 为首者娇声呵斥:“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我赤雷部撒野?!” 来的却是个熟人! 几年不见了,还是那么火爆。无论脾气还是身材,都是如此。 穿着紧身短打的皮衣,人在马背,如山峦起伏。梳着小辫,上下翻飞。手里抓着一条皮鞭,鞭上电芒闪烁。 此人正是赤雷部赤雷妍,当初同雷占乾并肩而行,还得罪了李凤尧的女人。 如此卷百骑而来,端的是杀气腾腾,天空都有雷云随行。 姜望身前的那个赤雷部路人面露喜色。 但姜望只道了声:“不要杀人。” 自他身后穿出来的连玉婵飞如春燕,双剑只是交错一斩,剑光如电光夭矫,穿百骑而走。 砰砰砰砰砰! 包括赤雷妍的坐骑在内,所有战马齐齐哀嘶一声,皆倒地不活。 赤雷部的战士们正要冲锋,却齐齐矮了一截,跌得东倒西歪。 连玉婵很听话。 杀尽百马,未死一人。 而天穹随行的雷云,也被剑光撕碎。 看着眼前马尸遍地,鲜血横流,姜望叹了口气。 连玉婵这女子,看起来聪明漂亮的,心眼挺死。非得弄这么血腥吗。 “赤雷妍,还记得我吗?”他默默地走到连玉婵前面去,脸上挤出了笑容:“上次生死棋,我们见过。” 赤雷妍先是呆愣,继而悚然一惊,往后连退:“你想做什么?” 她当然记得姜望! 正是姜望一剑击败了在她心中如神似魔的雷占乾,粉碎了赤雷部在生死棋局的胜利。 “别紧张。”姜望摊开双手,以示自己并无敌意:“我只是问个路而已。” 赤雷妍勉强站定:“问什么路?” 姜望温声道:“我只是想知道这里到庆火部怎么走。很久没来,找不到路了。” 赤雷妍没有犹豫,从革包里取出一卷羊皮,直接丢了过来:“这里是舆图,你可以自己在上面看。” 姜望接住羊皮地图,打开看了两眼,确认无误,便道了声谢,就带人离开。也别留在这里吓唬人家了,毕竟连玉婵剑法残酷,戏命又长得挺凶的。 “等等。”赤雷妍忽在身后叫到。 姜望停步回望:“怎么?” 赤雷妍这时已感觉到他确实没有恶意,紧张缓解了许多,组织着语言道:“我以为要再过一百年,没想到你们现在就来了。” “正常来说是这样。”姜望保持了耐心:“我这次任务特殊。” “那……”赤雷妍咬了咬唇,终是道:“雷郎这次来了吗?他什么时候来?他答应我会来找我。” 姜望沉默了片刻,微笑着道:“他一时半会走不开。” 第四十七章 灭世魔龙 四年时间,说长,它转念即逝,说短,它波澜壮阔。 曾经在七星谷独据天魁星位,一掌龙蛇起陆,主动向所有人进攻的雷占乾,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姜望带着人离开,按照舆图所指,去寻找庆火部所在。 此刻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但人生复杂岂止这一刻? 他也见惯生死啦。 一行人疾飞在空中,越过连绵丘陵,连玉婵出声问道:“东家之前来此界,也非独行吗?” 姜望并不隐瞒:“我之前来这里,是通过齐国大泽郡的七星谷秘境,上次开放已经是四年前,参与的人不少。” 连玉婵显然对这大泽田氏的重要资源有些了解:“七星谷秘境落点向来随机,选择很多。东家能够来了又来,可见与此界是有些缘分在的,此行必当功成。” 白玉瑕笑道:“都跟真龙干上了,看来是孽缘——” 迎着姜望瞪过来的眼神,他转道:“得,我继续观察。有情况再通知您。” 净礼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崭新的佛经,从书页里撕了一角白纸,抬手就贴在了白玉暇的嘴巴上。 白玉暇用眼神表示疑问。 净礼一边把佛经收起来,一边哼道:“让你白说!” 白玉暇无语至极。现在他相信这俩是师兄弟了。这对师兄弟也太迷信了! 净礼却不管他,而是很有派头地拍了拍姜望肩膀:“师弟放心,有我罩着呢。若是孽缘,我就改成福缘。若是福缘,该你受之!” 姜望一边盯着舆图看,揣测敖馗会藏身何处,一边敷衍道:“那就有劳了,没你我可怎么办。” 净礼嘿然一笑。 林羡边飞边拿着柴刀比划各种招式,只保证自己不跟丢,根本不参与讨论。在白玉京酒楼修行的这段时间,他学到太多! 戏命的关注点不同于其它:“此界的力量体系,有点意思。” 他说的自然是赤雷妍她们的图腾之力。 姜望闻言,忽然心中一动。 庆火部的火源图典他是学过的,自成体系,奥妙无穷,令他受益匪浅。后来修成火界,也是以火源图腾之力为火界构成的一部分。 这图腾之力,是否与毋汉公的传承有关呢? 这位上古先贤号称万法源流,一生所创功法,根本无从计算。创造一套图腾之力的修行体系,想来也并不为难。 “浮陆之人的信仰,是本源信仰。这里的人要在巫祝的帮助下,以刻印图腾的形式,与图腾本源达成契约,而后以此向图腾本源借用力量。” 姜望以自己的知见,尽可能简单地解释道:“说是借用,其实也需要自行修炼,并非道门的请神之法。所谓图腾,刻印于身,近似阵纹而不同。既有外力,也有内力。” 同行者都是天之骄子,自是一点就透。 戏命道:“本源无我,自然非神。这样看来,图腾修的还是自身。” “正是如此。”姜望道:“我有个朋友说过,神有‘我’,有‘我’必有私!所以浮陆人认为,真正的神并不存在。凡称神者,皆本源窃贼。” 戏命很感兴趣:“等会能够见到你这个朋友吗?” 姜望轻叹一声:“见不到了。” 遂不复言。 在舆图的帮助下,一行人疾飞此界,很快就找到了庆火部的族地。 四年时间过去,这里已经完全不同于以往。 他们才靠近族地,就有一队骑着火狼的战士迎上前来,战甲具身,长矛斜提:“来者何人?怎敢擅闯王权部族!?” 看得姜望啧啧称奇。 以前的庆火部族,防御体系不说四处漏雨,那也是八面来风。哪里能这么及时地阻截外来者? 哪能随便一队人就穿戴这么精良的战甲,也就在抵御星兽的无支地窟里,有几副铁甲在,那都是顶在最前面的战士。大部分庆火部战士,都是用皮甲凑合。 更别说还都骑上这威风凛凛的火狼了。 姜望当时出征生死棋,那庆火高炽还想用一队残衣锈刀的老头兵去凑数送死呢。 “我无恶意!”姜望高举双手:“我与你们庆火部是老朋友了,不妨请你们族长庆火高炽来此一见,他认得我!” 净礼等人自是等他交涉。 为首的庆火部战士,在火狼背上居高临下,冷冷道:“你在跟谁开玩笑?” 甚而抬起冰冷长矛,指着姜望:“堂堂王权部族,岂容你胡言乱语!” “好好好。”姜望态度很好:“你们成了王权部族,族长已是不能轻见,我能够理解,是我失礼了。那能不能请你通知一下庆火衡?你们无支地窟的战士首领。或者通知庆火元辰也行,我们很相熟!” 接连说出庆火衡和庆火元辰的名字,终是让这战士有些相信了。便问道:“你从哪里来?怎么称呼?” “我来自青天之上。”姜望道:“你就说是生死棋故人。” 此言一出,为首战士的态度立即转变:“您请稍等,我这就禀告元辰将军。” 说罢扯动狼头,疾驰而去。 庆火元辰都成将军了! 姜望心中有些微妙的感慨,停在原地,规矩地等人。 不多时,独臂的庆火元辰身披赤色战甲掠空而来,一见姜望便欲拜倒:“星将大人!” 姜望自是搀住,不让他拜:“好久不见了元辰,难为你还记得我。” 庆火元辰神情激动:“庆火部是为什么才有今天,我怎会忘记?” 他看向姜望身后:“这些朋友是……” 姜望笑着介绍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和我来自一个地方。” “来,回家说。”庆火元辰热情地引路:“当年您来庆火部,咱们没什么可招待的,颇多怠慢,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不忙。”姜望与之把臂同行:“我这次来有要紧事,耽误不得,你先带我去见你们族长。” 庆火元辰脸色黯了下来:“他们说有人要找老族长,我就猜到是您回来了。老族长他……已经战死。就在咱们征战生死棋的时候,无支地窟覆灭,里面所有的战士都牺牲了。老族长尸身都不完整,只剩一颗头颅。” 姜望呆了片刻,终也是只能回以一声叹息。 但他旋即想起来庆火其铭曾经说过的地窟被攻破的可怕后果,不由得道:“那你们……” 庆火元辰听懂了他的疑惑,摇头道:“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星兽屠尽了镇守战士,却没顺势攻破地窟,冲出地面沐浴天枢星光。我们猜想,可能是老族长死之前,也把那些星兽消灭得差不多了,致使它们没有余力再破门。” 这个猜想不怎么有说服力。 对于浮陆世界的力量层次,姜望有个大概的判断。 敖馗以乞活如是钵封锁此界,那黄铜色的天穹明晃晃的在那里,如此明目张胆,却并未有浮陆强者将其击破。 可见浮陆虽大,却并不存在洞真层次的强者。但凡有个能打的,也没道理会容忍一个丧家之犬将自己锁起来。 换个角度说,浮陆若有那等强者,敖馗又怎会放心藏宝于此? 今日的庆火元辰赤甲披身,地位尊崇。脸上八道火红色的斜线,修为直追当年的庆火高炽。 而昔日庆火部最强者庆火高炽的实力,大约同普通的外楼境修士相差仿佛……在连玉婵剑下都走不过一合。 要说庆火高炽能在全军覆没的情况下,把星兽消灭得寥寥无几,这实在不能让人信服。 当然,彼时庆火部的实力在浮陆排不进前百,比起赤雷部要弱小得多。 在夺得王权之后,又经过了四年的发展。庆火部的实力明显有了大幅度的跃升。今时今日庆火部最强者的实力,兴许能有神临? 姜望打算之后自己再去无支地窟再看看,只问道:“那你们部族,现在是谁做主?” “是庆王。”庆火元辰补充道:“就是您当初来的时候,无支地窟的战士统领。他承老族长遗命,接掌部族。在生死棋争后,加冕为王。” 原来是庆火衡! 姜望道:“方不方便安排我们见一面?” “交给我吧。”庆火元辰道:“相信王上也很高兴见到您。” 说着,他迟疑了一下:“您的这些朋友,先去我家歇息一阵,如何?” 以净礼等人的实力,只要不撞上老龙敖馗,在浮陆世界基本没有出事的可能。姜望便道:“那就麻烦你了。” 庆火元辰一面遣人去禀报庆王,一面亲自带着姜望等人去他的将军府。 等到安顿好净礼等人,摆上酒席,庆王同意接见的谕令也已传了过来。 姜望招呼了一声,便随庆火元辰往宫里去。 庆火部真是脱胎换骨了! 曾经一眼看去,所有的建筑都是简陋的,粗糙的。就连最重要的建筑火祠,也修得跟齐国某个小镇里的城隍庙似的,甚至还有不如。 而现在一路走来,不乏华屋高楼。庆火元辰的将军府便占地极广,院落深深。庆火部的王宫,修筑得更是大气堂皇。 见面的地方在膳殿。 庆火衡头戴王冠,身披华服,仍是满脸络腮大胡,但威仪已不同于旧时。 在地窟里厮杀时的豪爽,倒还是保留了下来。袖子高高撸起,一边啃着猪腿骨,一边直接问道:“临川先生这次过来,是为了看看旧友,还是别有要事?” 当初在王权之契上,姜望签的名字正是张临川。 他欣赏这种直接,便也直接道:“天空的变化王上可知?” 庆火衡啃着啃着,把腿骨一放,苦笑道:“我这里已是人心惶惶,诸部飞信,多有不安。穷搜典籍,不解其变。看来临川先生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的脸上没有代表修为的火线。 也不知是加冕为王的特殊,还是代表修为已经进入另一个层次。 那王权图腾果真神异。 “青天之上有来者,每为任务而来。”姜望施施然在长桌这边坐下来,与庆火衡相对,而悠然地看着他的眼睛:“上一次我来这里,是为了帮你们赢得王权。这一次我来这里,是为了帮你们拯救世界,帮你成为救世主。” “救世主?”庆火衡接过侍者奉上的热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怎么这个世界要毁灭了吗?” 当了几年的王,他也的确不同于以往。明明心里已经紧促起来,面上却还能保持平静。 姜望没有什么时间与他玩权力的游戏,也懒得慢慢试探、迂回,展现合格谋略家的耐心。 “你的时间不多了!” 姜望先声夺人,而后眸泛赤金,瞬间踏进庆火衡的神魂世界。 那古老的天阙一朝降临,无上威压镇伏四海。 王座上的庆火衡神魂震怖不已:“临川先生,你这是何意?” 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漫步而行,在庆火衡的神魂世界里,如同走在自家花园:“别紧张,只是在这里时间过得比较慢。我很珍惜浮陆世界,所以珍惜你们的时间。” 他抬指轻轻一点,立刻在空中具现了一团幽空,幽空之中星光隐隐,而后猛然跃出一条威严凶恶的万丈金龙,咆哮高穹! 如梦令完美具现了老龙敖馗昔年在宇宙深处与观衍前辈交战的威风。更有夸张演绎,一颗颗星辰如糖丸般被金龙吞咽,一个个世界如泡沫般碎在金龙爪下。 惊得庆火衡一时失语。 姜望的声音正义、恢弘、极富感染力:“就是这条灭世魔龙,以毁灭世界为乐,以一个世界的破败为口粮。横行宇宙数万年,毁灭的世界不知凡几。如你这样的世界之王,祂吃了多少,已是数不清。” “灭世魔龙!?”庆火衡扶了扶倾斜的王冠,难掩慌乱。 这名字听起来就很可怕! 此刻的姜望宝相庄严,面有圣光,十分的可信:“我正是为了追索祂而来。祂的力量太过强大,向来独行的我,也不得不叫上许多帮手。这次带来浮陆的,都是在我们那边威名赫赫的猎龙人。” 猎龙人?敢以龙为猎! 庆火衡肃然起敬:“那是我怠慢了,应该请他们来王宫!备宴,我马上让人备宴!” “虚礼就不必了!”姜望严厉地道:“他们并不在乎这些,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诛杀魔龙,以免宇宙之中有更多世界受灾。” “真大仁大勇也!”庆火衡敬佩不已,但又迟疑:“你说造成天穹变化的是这灭世魔龙……我不是怀疑先生的实力啊。但祂都能灭世了,你们……应付得来吗?” 有了在妖界的经验,现在的姜望编起这些东西已经是信手拈来:“好消息是祂已经被我的长辈打伤了。坏消息是祂已经将你们浮陆世界封印起来,打算以你们的世界为补药,帮助他恢复实力。” 庆火衡王者的腰杆已经直不起。临川先生都这么强了,比上次来浮陆强了不知多少倍。他还有长辈! “您快把您的长辈叫来啊!”他很是急切:“速速除此大害。” 姜望摇了摇头:“这是一场对我的考验,我必须靠自己击杀这条灭世魔龙。” 庆火衡听得很不是那么个事儿:“如果您没通过考验呢?” 姜望看着他道:“此行我赌上了猎龙人的荣誉,赌上我救世的决心。如若失败,我也只能灰溜溜地回家,以后吃喝玩乐,自暴自弃,再也不提对付灭世魔龙的话。” “我已经感受到您的决心了!”庆火衡感动得眼睛都红了:“既是为荣誉而战,临川先生,您一定不能放弃!” 姜望叹了一声:“但以魔龙之强大,哪怕身受重创,也不是我说对付,就能轻易对付的。” “您就直说,我能做些什么?”庆火衡气沉丹田,洪声道:“但有所命,庆火部一定全力配合。天下各族,我皆以王权命之,由您一言而决!我为先生荣誉而战,我与魔龙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最后一天了,月票不投就浪费了哦! 五一快乐,我的朋友们。 第四十八章 诸部图典,疾火玉伶 庆火衡还是很上道的,没白当这个王。 其实在来王殿的路上,姜望一直有个疑惑——王权图腾是如何保障王权? 要知道四年前的庆火部,实力在浮陆根本排不进前百。又有无支地窟之殇,连同最强战力庆火高炽一起,全军覆没。 这样的庆火部,如何能守住王权? 他当初刚刚赢得生死棋的胜利,就被推离了浮陆世界,也没法去研究王权图腾。 现在他知道原因了。 王权图腾的作用就在于,它能够压制任何一个图腾。 也就是说,所有的图腾强者,在面对王权图腾时,都会失去超凡之力,变成普通人。 这种恐怖的效果,令姜望想起传说中的绝巅神通——天地门。 不同的是王权图腾只对图腾有效,而天地门神通是禁绝所有超凡。 庆火部获得王权图腾,自然能够镇压不服,真正执掌百年王权。 拥有王权图腾,加冕为王的庆火衡,即是这百年时间里,真正的天下共主。令旨既传,天下各部莫有不从。 姜望要求庆火衡做两件事。 第一,穷搜天下,追索跟灭世魔龙有关的线索。包括且不限于:所有跟龙有关的痕迹、所有的神教信仰、所有的天外来客……无拘过去现在,一经发现,立即上报,猎龙队伍将亲去扫荡。 第二,天下各部敬奉史书于王殿、并一起搜检历史,重点是探寻前一千两百年到前一千年之间的历史。寻找灭世魔龙之魔器的线索。该魔器乃是灭世魔龙堕佛宝而成,形似铜钵,铭有梵文。 此外还有第三件事,却是并不公开。 说起来猎龙人张临川先生也算得上庆火部自家人,毕竟他背脊点有庆火部的火之图腾,又学过庆火部的火源图典。 临川先生敏而好学,学过庆火部火源图典后,一直心心念念,想要集齐三十六部火源图典、 但这个其实不用他来说。庆火衡在加冕为王的第一时间,就着手做这件事情,早已经完成。 不仅如此。 金部、木部、水部、土部、风部、雷部、瘟部……各部图典,庆火衡也都以各种办法弄到了手,大大夯实了庆火部的基础。 这也是每个王权部族都会做的事情。 当然,诸部所奉图典,也和当初庆火部传法于姜望的时候一样,最核心秘密不可能交出。只有图腾修行、繁盛本源之法。 庆火衡一股脑献于临川先生,姜望也不吝啬,将这些图典与白玉京早修会成员一起分享,时而围炉坐谈,共析奥义。同时还亲自指点庆火衡的修行,传授杀法,以此作为献功的回报。 作为庆火部曾经仅次于庆火高炽的强者,庆火衡在加冕之后,修为突飞猛进,已远胜庆火高炽当年,几可比拟现世神临层次强者。 但也只相当于弱神临,姜望强神临都不知杀过多少了,指点起他来毫无压力。在短时间内就叫其战力大增。 “说起来有一件事我倒是颇为好奇。”王宫之中,姜望指点过了修行,在凉亭之中坐下,随口闲聊:“拥有王权图腾的部族,若是在封王期间,对其它部族打压杀戮,使其无法诞生强者,岂不是可以一直把持生死棋的胜利,一直延续王权?” 庆火衡沸腾的气血慢慢平复,脸上有修行渐长的喜悦,认真地解释道:“一来生死棋之争,各族都禁绝超凡,厮杀起来差距很小,往往星将才起主导作用。二来……若是杀戮太重,血染王权,王权图腾也就崩溃了。再加上浮陆处处是地窟需要各部都有一定的实力去镇压。打压太过的话,地窟一旦被攻破,星兽冲到地面上来,那也是王权之罪,天下之祸。” 他补充道:“历史上执掌王权最久的是玄风部,依靠天外之人,连夺两次王权。后来就有了点星将的传统……其它王权部族,都是百年一轮,没有久享的。” 姜望若有所思。 对于图腾来说,越多人修行,本源越是繁盛,能够给予修行者的反馈也就越是强大。所以水、火、风、土这些看似普通的图腾,反是浮陆最强的部族。 生死棋的规则,使得浮陆诸部能用损失较小的方式决出王权。王权图腾确保了王权,又有不使王权部族太过肆意的限制。 整个浮陆世界的修行体系、运行规律,应当说都是非常正向的——也非常的有人为痕迹。 在得知毋汉公可能于浮陆有遗留之前,姜望不会想到这些,现在却是怎么看这个世界,怎么觉得它被某一个残存的意志所规束,于漫长的时光里,都在那种规束之中发展。 “你还得帮我做一件事情。”姜望直接说道:“我以前听庆火其铭讲过浮陆的创世神话,但只是片段。我听他说《创世之书》早已佚失,残页流散各处,你能否帮忙搜集完整?我想对这个世界有更多了解,这样的话,或许就能把握到,灭世魔龙将从何处下手。” 庆火衡本就言听计从在见过临川先生那些朋友之后,更是早早地摆正姿态。 “一见创世神话全貌,也是浮陆多少人的心愿。先生就算是不说,身为王权部族,也应该担起这份责任,而且我们也正在做。”庆火衡道:“不过《创世之书》的残页收集,都由巫祝负责,先生是否要接见?” 他知晓临川先生与前任巫祝庆火其铭甚是投缘,庆火其铭懦弱内敛,几乎从不与人交流,却跟临川先生倾吐过许多心事。今时临川先生再返浮陆,也是时不时就把“其铭曾经说过”挂在嘴边。 但庆火其铭,也已经死了四年了。 因为是自杀,不甚光彩,有被族人逼死的嫌疑。所以他提及巫祝,不免有些小心翼翼。 姜望道:“巫祝上承青天,沟通图腾本源,下启民智,经营风调雨顺。地位崇高,事重且繁,怎能让他来见我?我当去拜访。” 在姜望当初离开之前,庆火部就已经换上了新的巫祝,并一直主持火祠至今。 他们那时候去往生死棋,也都是新巫祝主持。不过他跟新巫祝几乎没有交流,当然也不存在情谊或者过节。 临川先生对巫祝的尊重,即是对庆火部的尊重。 庆火衡很是受用,热切地道:“我当亲为先生带路。” 正要出发,忽有侍卫来报—— “疾火部族长求见。” 庆火衡听着便是一愣。 因为疾火部非是一般部族。 在夺得王权之前,火族三十六部,庆火部排名第三十。疾火部则是从未跌出火族前三,乃是浮陆一等一的强大部族。 今日庆火部诚然是王权部族,统御天下,疾火部族长也能算是王权之下的最强诸侯,不可轻忽。 “快请进来。”庆火衡吩咐着,又对姜望道:“疾火部是大族,族长轻易不会来朝,登门必有大事。许是跟灭世魔龙有关,临川先生可有兴趣旁听?” 姜望便道:“不影响王上就好。” 不多时,疾火部当代族长便婀娜多姿地走近前来。 这位强大部族的族长,瞧着娇柔艳美,与粗豪威武的庆王真是两个极端。 但是当她近得身前,细眉轻轻一挑,那种生杀予夺的气场,便跃然如真。“疾火玉伶,见过王上,见过……临川先生。” 从名字就可知,这位族长的出身不是很好,但竟能担得如今之位,执掌浮陆世界数得着的大族,其中也不知经历多少艰苦。 “咱们与疾火部同气连枝,我与疾火族长情谊笃厚,何须护卫?且都散去!”庆王大手一挥,斥退周边护卫,便请疾火玉伶落座。 疾火玉伶就在石桌旁坐下了,三人如鼎足。 庆王先问道:“疾火族长此来,可是有了灭世魔龙的消息?” “王令既下,我族自无怠慢之理。况乎魔龙灭世,天下共责,疾火部怎能置身事外?已然穷搜四野,一有消息,即刻飞鹰报来。”疾火玉伶说着说着,话锋一转:“但我这次过来,其实是为了拜访临川先生。” 她看了看庆王,又看了看姜望,声音柔软了下来:“正好先生也在,不知方不方便单独一叙?” 姜望无可无不可。 庆王也很爽快,起身便走:“本王正好去议事,此地便留予两位!” 疾火玉伶起身礼送:“玉伶失礼。” 她要是偷偷求见青天来者,那才叫人忌惮呢。反是这样大大方方地前来,在王宫当着庆王的面说事,让庆王也没什么计较的理由。 见得疾火玉伶坐回来,姜望面带微笑:“族长有何指教?” 疾火玉伶神色哀然,引人怜惜:“玉伶是来请教。” 姜望八风不动:“哦?” 疾火玉伶道:“敢问临川先生,可知姜无邪?” 想不到大齐九皇子在浮陆世界竟也是真名行世。姜望不动声色:“算是认识。怎么?” 当初生死棋中姜无邪就是代表疾火部出战,但在与雷占乾的遭遇战里全军覆没。以至于后来姜望并不知晓姜无邪在疾火部究竟经营到什么程度。今日疾火部族长亲来,似乎并不简单…… 疾火玉伶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道:“临行前他给我留了一封信,说他是现世大齐帝国九皇子,齐国是天下霸国,是也不是?” 姜望的表情古怪起来:“想不到他连这个也告诉你。” “不怕先生笑话。”疾火玉伶明显柔缓了许多:“我与姜郎在四年前订了终身,早有夫妻之实。” 姜望眨了眨眼睛。 雷占乾自有其魅力,惹得赤雷部的赤雷妍对其念念不忘,还想等他百年。 但相较起来,还是九皇子技高许多筹啊。 在生死棋里不显山不露水,却把疾火部的族长都迷得神魂颠倒。这疾火玉伶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其修为绝不输于得到王权图腾后的庆王!而能统领大族,与天下各族相争,其手段、见识都是上上之选。 姜无邪是何德何能?就凭长得好看吗? 念及那厮在临淄城里也是左拥右抱,姜望便有些牙痒地想要说点什么。 但疾火玉伶又道:“我知道姜郎在现世有许多女人,他没有瞒我。他对我的真心,我感受得到。我知道他会爱很多人,但他最爱的,一定是我。” 好个姜无邪! 姜望无话可说。便问道:“所以族长今天过来,就是想确认他有没有骗伱?” 疾火玉伶取出一块玉珏,放在掌心,示于姜望:“姜郎走时,将他的贴身玉珏送了我,说是如若有朝一日,我遇到什么危险,任何人救了我,都可以凭此玉珏,得到他的友谊。” 姜望拿眼一看,便知此玉的确是大齐帝室精品,贵不可言。 姜无邪风流归风流,寻欢作乐也是真下血本。 养心宫主的友谊,只有身在现世,方知其重。 姜望服气得很,也算是明白了疾火玉伶的来意。 便问道:“你觉得自己会遇到危险?” 若是疾火部内部有什么事情,看在姜无邪的面子上,倒也不是不能出手。 疾火玉伶收起玉珏,叹息一声:“王权部族传令四方,说有魔龙灭世。我是忐忑不安啊。若是真有那一天——” 她的美眸之中含着期盼:“希望先生能看在姜郎的面子上,帮忙带走我的孩子。” 姜望的表情愈发古怪:“姜无邪的孩子?” 疾火玉伶摇头道:“是我与先夫所生。如能逃过此劫,我真想为姜郎生个孩子啊。生个我们的孩子。” 她这一口一个姜郎听得姜望十分别扭。 而她和姜无邪的爱情故事,也是愈发丰富多彩了…… “你放心。”姜望严肃道:“我此次必定斩杀魔龙,不会叫此世有倾覆之祸。” 疾火玉伶道:“我是说……如有万一。” 姜望不想给虚假的承诺,因为如有万一,那就是他也走不了的时候。但又不能在疾火部这样一个强大部族的族长面前表现得没有信心,与敖馗的笼中斗,还很需要他们帮助。 “可怜天下父母心!”姜望轻缓但坚定地道:“但我绝不做此预设。这是赌上我张临川毕生名誉的斗争,我不考虑除了赢之外的任何选择。” 疾火玉伶完全感受到了临川先生的决心,言辞愈发恳切:“请让小女随侍君前。君若不幸,小女从之。君若行有余力,再伸一伸手,可好?” 姜望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替姜无邪养孩子的一天。 对方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他也只好道:“如果你实在不放心,便让她在我身边待几天。待魔龙受戮,你再接她回去团聚。” 疾火玉伶道谢连连:“小女已经带到宫外,稍后送到您的住处。关于您对付灭世魔龙的所有方略,疾火部上下一定配合!上穷历史,下索八荒,不遗余力。此外……” 她略显哀伤地道:“如果您回去您那个世界,请告诉姜郎,我在想他。我会等他。” 此等痴情模样,真是叫人垂怜。 回头真想去问问秦潋秦教习,九皇子最爱的女人究竟是谁?! 待得疾火玉伶的身影消失,姜望正准备去火祠看看创世之书,才忽地想起来他为什么觉得哪里不太对—— 虽然他灭世魔龙一说,说得有真有假,有头有尾,那乞活如是钵的封锁也的确很有说服力。 但浮陆世界毕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世界,有自己的文明传承,大风大浪也不少经历。 庆王是基于上一次的良好合作也好,还是单纯感受到他的实力也好,或是半信半疑、不得不从,都算情有可原。 可疾火玉伶呢? 身为疾火部这一强大部族的族长,有着远胜于庆火部的底蕴,眼界应该也强过封王数年的庆王……疾火玉伶为何如此悲观? 不仅对王权有超出诸侯本分的配合,甚至连那所谓魔龙的面都没见着,就已经开始托庇子女! 第四十九章 创世之书 姜望并不在意庆王是不是真的相信灭世魔龙的故事,他只在意王权部族有没有真的在发挥作用。 哪有那么多旧谊难忘,旧情不改? 当年在浮陆世界奋战,地窟搏杀,生死棋争锋。恋旧的说一声庆火部得王权,有赖于星将。冷漠的说一句各取所需。 都是人之常情。 四年时间足以容纳巨大的变化。 权和利也足以让任何变化发生。 姜望都能够理解。 浮陆世界历史悠久,他也只是匆匆过客。 与敖馗的这一场笼中斗,才是当下唯一重要的事情。 他不去考虑庆王真诚与否,也不应在意疾火玉伶的用心。 只是……疾火玉伶的悲观所示,是否会影响他和敖馗的斗争呢? 换成几年前的姜望,或许会立即追出宫外,不弄清楚真相不罢休。现在的姜望却只是淡然一笑,继续他参观火祠的行程。 疾火玉伶如果能说、或者愿意说,也不用他这个临川先生去追问。 他当然会弄清楚真相,但不必急于此时,也不用那么简单粗暴。 有庆王亲自带路,火祠自然是门户大开。 新任巫祝也如庆火其铭当年那般,披散着长发,戴着造型夸张的面具,垂在耳下的穗带是红色的,如两缕飘火。 态度说不上亲热或疏离,总之是听命而行,中规中矩。 “《创世之书》现在一共收集了多少张?” 在远比当初威严雄阔的火祠里,姜望开门见山。 新的巫祝名为庆火观文,声音不太年轻:“一共七张。” “这么少?” “庆火部火祠原本有两张《创世之书》书页,自得王权之后,搜集来的《创世之书》有很多。但大部分都是重复的,只有五张有新内容。” “我方便看看吗?”姜望问。 巫祝看向庆王,庆王洪声道:“临川先生是庆火部的大恩人,庆火部对他没有秘密。想看什么,就给他看什么!” 当下巫祝带路,姜望与庆王联袂而行,往藏书室里去。 偌大的火祠空空荡荡,平时除了巫祝不会有第二个人来。三个人的脚步声,很是清晰。音纹无限远漾在耳闻的世界里,带给姜望关于声音的情报。 地室、阁楼、暗格…… 火祠不同于别处。 墙壁、地砖,到处都是彩绘的奇形怪状的火兽。 姜望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没什么见识。现在他就能隐隐看出些头绪来,这些奇形怪状的火兽……颇似边荒之阴魔,又类于祸水之恶观。 他又想起来,当初同大齐钦天监监正阮泅讨论过浮陆。阮泅当时就说,浮陆世界疑似一个坟墓世界。并留下一枚刀钱,让姜望如有机会再去那里,可以联系他。 难道说身为星占宗师的阮泅,在当时就算到了他有一天会重返浮陆? 可惜那枚刀钱后来碎裂于他与张临川的决战中,阮泅不知道是不是担心被他天天叫去帮别的忙,也没有再补…… 不然现在他一定把那枚刀钱搓到冒烟为止。 阮泅若至,敖馗何足道也。 思量之中三人已经走到一间石室前。 很显然,庆王对这里也不甚熟悉,一路上左顾右盼的。 在厚重的石门前,巫祝一手持龟甲,一手握牛角,左手上而右手下,大腿分开,跳了一段古老荒诞的舞蹈。 灯火摇曳。 扭曲的影子在石墙上张牙舞爪,伴随着低沉沙哑完全听不懂唱词的吟唱,很有一些奇诡。 有隐秘的力量在流动。 庆王缄默不语,姜望安稳如山。 石门缓缓打开—— 并非姜望想象中的那种藏书室,甚至“书”也跟他想象的不同。 在散发着焰光的图腾的光照下,石室里十分明亮。 巨大而空旷的石室里,种种兽形石台如林而立。四四方方的底座,刻以除虫防潮的图腾。在底座与石托之间,或是蛇盘而顶,或是鹿角上举。 大部分石台都空置,只有极少的几座石台上,平放着约两拃长、一拃宽、黄褐色的泥版书。 浮陆世界的《创世之书》,原是刻在泥版上的文字! 倒也符合创世神话古老的风格。 浮陆语言近似于景国语言,是非常接近道语的语言,他们的文字也是如此。所以四年前尚为腾龙境的姜望,来此亦交流无碍。 现在他已神临,更是去诸天万界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自在交流。因为他已能言道语,能书道字,可述道于万界。 但泥版书上的这些字不同,怪异歪扭,游似蝌蚪。本身又无神意,不藏道韵,无法寻意而得。 姜望看向巫祝。 巫祝解释道:“这是创世神文,只有真正智慧深远的巫祝,才能够正确解读其意义。” 姜望低头为礼:“有劳阁下。” 庆王在一旁催促:“快读给临川先生。” 这是进门之后左起第一座石台,泥版书上的字不多。巫祝慢慢读道:“西北有神人,阙于青天。” 姜望皱起眉头:“何解?” 有些句子,放在不同的语境里,意义完全不同。他未曾读过《创世之书》,不能轻率解读。 巫祝道:“关于这一张,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说,浮陆西北方向有一个神人,把青天打出了一个缺口。第二种说法是说,浮陆西北方向有一个神人,是通过青天之上的门户,降临此世。我们普遍认为是第一种说法,那个阙于青天的神人,就是锐金部的始祖,锐金虞凤。在这张创世之书出现并被解读成功前,锐金部也的确有始祖锐金虞凤多次破天而走、远赴宇宙深处而返的传说。青天上的那个缺口,就是锐金虞凤往返的路径。” 阙于青天,远赴宇宙深处? 姜望心中生起疑虑。他是一直到神而明之后,才敢说有遨游宇宙的资格,但也并不会任性游走,动辄去宇宙深处,因为茫茫宇宙,实在风险难测,不可预知。这还是建立在现世生灵去万界而不堕境的基础上。其余诸界生灵,通常可是跨界即堕境的。 在他认识的强者里,也就观衍前辈带着小烦前辈整天溜达于诸天万界。 观衍前辈有这个实力!且闲。 在除开现世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凡玉衡星辰所照,玉衡星君都能保持巅峰战力。而在玉衡主星,玉衡星君战力胜于巅峰。 倘若锐金部的传说为真,那个锐金虞凤的实力怎么着也不应该低于洞真层次才是。 但这就与他对浮陆世界的力量层次判断产生冲突了。 “阙于青天算什么!”庆王在这个时候开口了,很是不屑的样子:“我们庆火部的始祖,可是在创世神创世之后,第一个用舞蹈来欢庆浮陆诞生的生灵!” 姜望不合时宜地道:“那你们应该是舞蹈部,怎么是庆火部?” 庆王的表情很复杂:“……始祖是围着浮陆世界的第一团篝火跳的舞。人家锐金部不也没叫破天部么。” 姜望表示很有道理,又好奇地问巫祝:“巫祝大人先前跳的舞,就是庆火部始祖在第一团篝火前跳的舞吗?” 巫祝摇摇头:“那是祝世之舞,据说有无穷伟力,早已失传。我刚刚跳的是自由之舞,只是能和这间石室的镇封图腾共鸣罢了。” 姜望隐隐感觉到,巫祝跳的舞蹈、唱的祝歌,好像也是一种力量体系。能够与图腾修炼体系相合,发挥出更强大的力量。 但他并没有认识足够强大的巫祝,所以无法得到更清晰更直观的判断。庆火其铭实在孱弱,眼前的新巫祝实力也是平平,大约四道火线的层次。 祝祷之舞、祭祀之歌,流传在各大部族的种种传说…… 随着对浮陆世界的了解越来越多,这个世界却没有迅速地褪去面纱,反倒是越来越来神秘复杂了。 知道得越多,才看到越多不知道的部分。 如果说这里真的是一个坟墓世界,那么它埋葬着什么?又为何会有如此盎然的生机呢? 庆王忽地一拍大腿:“错了!” 姜望和巫祝都看着他。 他脸上有一种终于想通透了的激动:“生死棋局是不是在西北方向?临川先生是不是通过点星将降临的?创世之书这一页,记载的根本不是什么锐金虞凤,而是张临川先生!应该按照第二种解释,在世界西北方向,神人张临川通过青天之上的门户降临,接下来就是要拯救世界!” 他的激动并不全然是夸张。 倘若真能如此解释创世之书,帮助他找到“不遗余力支持张临川”这件事情在法理上的正确性,对王权亦是一种巩固。 而且临川先生不是说么?此行的使命,是帮助他庆王成为救世主! 神人再神终究要回去,他庆火衡才是浮陆世界的主人。 姜望头皮有点发麻。 张临川惯会玩弄信仰,一部《无生经》,荼毒现世多少人。 浮陆人在这边天天张临川、张临川的,还签名在王权之契上,该不能把那厮从源海叫过来吧? “好了好了。”他赶紧拦道:“张临川算什么神人?一不小心也就灰飞烟灭了。浮陆世界是浮陆人的世界,外来人都是过客而已。咱们看看下一页创世之书怎么说。” 庆王也就闭上嘴。 巫祝已经默默地走到了第二座石台,此时开口念道:“创世之神名空,神斩左足,以为浮陆,碎右足,以为万灵。” 这一段听庆火其铭讲过大概,姜望也就继续往第三座石台走。 巫祝读道:“永劫之劫,极恶之恶。一存永存,一灭永灭。” 这一页兴许能够跟疾火玉伶的悲观对应上? 可恨描述得太少,无法解读。那么大一块泥版书,就这么几个字!多写几个字费神呐? 姜望出声问道:“永劫之劫是什么,极恶之恶又是什么?” 巫祝摇摇头:“我也不知。答案可能在其它残页里。” 姜望若有所思。 庆王又是一拍大腿:“这永劫之劫、极恶之恶,可不就是灭世魔龙吗?!如果消灭了祂,这个世界就永远存在。如果被祂消灭了,这个世界就永远没有了……都对上了!” 姜望下意识地想叫庆王别捣乱,又发现不能让这厮不捣乱。如果灭世都不算劫,都不算恶,那还有什么永劫之劫、极恶之恶? 他拯救世界的说法,又如何能自圆? “啊……是。王上说得很有道理。我们一定要同心协力,阻止劫难的发生。”姜望表情变得沉重:“原来我降临此世,帮助你成为真正的救世主,是天命所归,创世之书所预示!天降大任于斯,王上,你一定要多勉力。” 庆王壮志满怀,整个人的状态都激扬了许多:“救世救民我何所惜?!” 姜望抬步往下一个石台走:“看看下一页吧。” 巫祝继续读石室里收集的第四张泥版书:“世有维,维于……” “维于什么?”姜望问。 巫祝又摇头:“我也不知道,原土部的巫祝只解读到这里。” 姜望也只能遗憾作罢:“那看看下一张。” “只能看没法读了。”巫祝道。 “不是说一共收集了七张不同内容的泥版书吗?剩下的三张呢?” “都没有解读出来。” 姜望真想问问他是干什么吃的。但毕竟有礼貌:“巫祝大人平时都在忙些什么呢?” 名为庆火观文的巫祝,理所当然地道:“解读创世神文,我可没这个本事。咱们庆火部火祠留下来的两张泥版书,都是庆火竹书解读出来的。我跟伱读的第三张,是铁木部巫祝的解读。第四张原土部收集那么多年了,也才解读半截。” 庆火竹书就是庆火其铭之前的巫祝,也是庆火其铭的养父,号称庆火部历代最强巫祝。继承历代庆火部巫祝遗志,初步完成了“幽之图腾”的存在! “说起来竹书大人的实力,究竟到达了什么层次?”姜望看着庆王道:“比之王上如何?” 这个问题很重要,有助于他重新厘清这个世界的力量层次。 庆王颇为认真地道:“竹书大人很早以前就能化身图腾之灵,击退了净水部巫祝净水承湮。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出过手,我也不知他在跃下幽天前,究竟抵达了什么样的层次。想来是远超于我的。” 当初庆火高炽八道火线,还差头颅才能全身火焰化,化身图腾之灵——此即是相当于神临的力量层次。 净水部是当初李凤尧作为星将的部族,乃浮陆世界水部第一。这个部族的巫祝,实力怎么也不会弱。 庆火竹书能够在很早以前击败此人,又在若干年后完成幽之图腾,难道已达洞真?看清了世界本质,了解了某种残酷的真相,所以留下那样绝望的话语,跃下幽天自尽? 但一个世界如果允许那种层次的强者出现,就一定会出现那种层次的强者。因为浮陆有如此多的部族,有茫茫多的人,还有悠久的历史,足够让一切应该发生的可能发生。 这个世界如果存在洞真层次强者的话,又怎会容许敖馗锁世? “图腾之灵再上一个境界是什么?”姜望问。 庆王饱含憧憬地道:“是图腾圣灵,据说到了那样的境界,可以分享本源图腾的权柄。” 本源图腾可是浮陆世界的根本! 这个权柄分享可了不得。 比如若是能够分享火之图腾的权柄,则在此界,于一切火行都能操控。 仅从这一句描述来看,图腾圣灵之境,听起来倒是几乎超越【真神】,有一部分【阳神】的威能了…… 姜望又问:“历史上有人达到过图腾圣灵之境吗?” 庆王看向巫祝,巫祝说道:“有倒是有,但都是传说,真假难辨。我反正没有亲眼看到过。” 姜望不再说些什么,默默地把石室里的七块泥版书都看过,以如梦令一一复刻。回头让白玉京早修会那些人一起研究,天骄总该有些天骄的本事吧?认字还能不会认了? (本章完) 第五十章 钟灵毓秀 当初在降临浮陆世界之前,姜望还先去了森海源界和隐星世界。 相较于浮陆世界的其他参与者,他是后来者,所以只能与实力弱小的庆火部缔约。 在他之前的那些参与者,在浮陆世界有更长久的经营。 生死棋局的公平规则,在某种程度上,抵消了其他人先行进入浮陆世界的优势。但在浮陆这样一个非常丰富的世界里,时间等同于瑰宝,聪明人一定能够把握。 比如他当时只能拿到庆火部火之图腾的修行法,没有杀法、图腾之灵成就法,其他人有更长的经营时间,一定能够拿到更多。 雷占乾赢得了佳人芳心,在赤雷部备受尊崇。 姜无邪更是几乎把疾火部拿在掌中。 姜望不由得会想,李家姐姐呢? 那等素有奇志、冰心镜映的女子,在浮陆世界还赢得了什么? “净水部的巫祝现在还是净水承湮吗?”离开火祠之前,姜望问了巫祝最后一个问题。 “通常来说,巫祝只要不死,就一直是巫祝。这是个只要聘上了,就能混吃等死一辈子的工作。”庆火观文不无诙谐地解释了他迄今为止没能破译任何一个创世神文的原因。 在庆王的咳嗽声里。 他补充道:“净水承湮现在还活着。” 火祠里前后两位巫祝,真是截然不同。 这里是庆火其铭的监禁室,却是庆火观文的安乐窝。 庆火其铭的生父、养父、亲爷爷都因地窟而死,他好像也继承了要为地窟而死的命运。 这里的人都说他跳下幽天是一个意外。 但姜望总觉得,那是早已确定的结局。怯懦是庆火其铭的反抗,但他没能将结局改写。 “请予王令一封,召这位前辈来王都,共商对抗灭世魔龙之大计。”姜望对庆王说道。 庆王自无不应:“临川先生相召,他岂有拒绝之理?” 火祠之后的行程是无支地窟,王不涉险地,庆王不会跟去。不过在此之前,姜望还得见一见疾火玉伶的那个女儿。 一行青天来客,仍是住在庆火元辰的将军府。 在颇为宽敞的院落里,姜望看到了大齐九皇子姜无邪的便宜闺女——约莫八九岁的体态,跟姜安安差不多高。坐在椅子上,裤裙盖下来是空空荡荡的,脸上也戴着夸张的巫祝面具。 “问临川叔叔好。”女孩先打了招呼,很有礼貌:“我是疾火毓秀,很抱歉要打扰您一段时间。” 净礼、戏命、连玉婵、白玉瑕都散出去做事了。 院中只有林羡闷头在练刀。 听得疾火毓秀喊临川叔叔,他也不带抬头的。这小子现在除了修行之外,对什么都不好奇,当然也很听使唤,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声“叔叔”对姜望来说体验也算新奇,时间就那么过去了,陌生的小孩现在也不会叫他大哥哥了。 “你也是巫祝吗?”姜望问。 “不是,我想成为巫祝。”疾火毓秀说着,把手放在面具上:“第一次见面,我当示之以诚。” 她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随着面具的揭下,更坦露了可称崎岖的脸。鼻梁塌陷而嘴唇肿胀,两只眼睛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都拼命地往外跑。 这是一种能够让人做噩梦的丑,但她却是微笑着把面具戴了回去。 微笑是她的另一张面具。 “母亲生我的时候正是关键时刻。她为了争位没有待产,而是以秘法将胎儿封住。但是战斗时间超出了她的预期……所以我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没有腿,也长得难看。”疾火毓秀的声音非常平静,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姜望没有虚假地安慰说她其实很美,说身体残缺也没关系更没有提及她的母亲是否爱她,只是道:“巫祝可没有那么容易当,你要非常用功才行。” 椅子上靠着小小的一只,大部分时候如那个夸张的面具一样怪异:“当然了!” 姜望本来打算见个面就走,把疾火玉伶送来的小拖油瓶丢给林羡照顾,这时改了主意:“我现在要去无支地窟看看,未来的巫祝要不要观察一下星兽?” “可以吗?”疾火毓秀的声音挑起来。 “当然。” 姜望拔空就走,疾火毓秀连同她的椅子也都漂浮起来,在温暖的景风吹拂下,紧随他身后。 疾火毓秀并不慌张,还冲林羡招了招手:“走了,柴刀叔!” 林羡愣了一下,惜字如金地道:“好。” “临川叔修的竟然是风之图腾吗?”在路上,疾火毓秀有些好奇地问。 “我们的修行体系不同。”姜望道:“五行都能掌控。” “临川叔很着急吗?”疾火毓秀又问。 急迫体现在速度上。 两人飞得太快了,脚下的屋舍楼宇,几乎拉成一条模糊的线,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问问。” “大敌当前,叔不得不急。”但急归急,既然聊起来了,姜望也顺便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你跟姜无邪关系怎么样?” “很好啊。”疾火毓秀道:“我之前更难看,无邪叔帮我治了很久。从一看就吐的丑,变成只是犯恶心的丑。” 她的平静常能让人忽略她的年龄。 姜望随口道:“怎么叫他也叫叔呢?” 疾火毓秀的声音是平静的,像小溪淌水一样平静:“我爹为了救我死了。如果我也不记他,就没人记得他了。所以我不能叫别人爹。” “……对不起。”姜望看着疾火毓秀,很认真地道了歉。 疾火毓秀在椅子上歪了歪头,脸上那个夸张的巫祝面具,也好像在微笑:“没关系的。” 庆火部的一切都不同于以往。 无支地窟倒是没什么变化。 不过走进地窟内部,就能发现战士多了很多,还有各种军械。 姜望带着疾火毓秀,一路畅通无阻,直接来到了幽窟前。 那如墨的夜色似水一般,在巨大的窟窿里流动。除了那些星兽之外,没人看到过幽天里还有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的姜望,目光如剑,直接洞穿夜色,往极深处下潜。 但下不得百丈,已经不能继续。 他左边的眸子转为赤金,不朽的金辉之中,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小人儿,异常活跃的东张西望。 目仙人坐镇乾阳赤瞳! 有如巨石沉海,目光再次深潜三百丈。 仍是一无所获,当然也远未至尽头。不知是否有尽头。 幽天之下到底是什么?是不是类似于青天的另一片天空呢? 姜望并不显耀光辉,不去刺激幽天,但目光凝成实质,杀进幽天里,本就如长夜之中亮火炬。那光不被普通的眼睛所察觉,却在某些存在那里烈焰熊熊! 呼呼呼~ 遥远的风声呼啸,像一曲停在过去的哀歌。 星兽来了! 地窟里的战士迅速集结,准备战斗。 姜望竖掌一拦:“不必靠近,戒备即可。” 庆王给了他足够的权柄,他的修为也很有说服力。战士们默默地列阵,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疾火毓秀就坐在他的旁边,静静地往幽天里看,倒也不见害怕。 在某一个时刻,那无尽的幽黑之中,忽然星星点点,清晰可见。如同星河漫卷,好似萤火结群。 姜望把目光从极限距离的四百丈收回来,落在具体的星兽身上。 他大概是这座无支地窟里,唯一一个在幽窟中就把星兽看清楚的人。 他曾自现世看红尘之门,在孽海烟波之中,看到一个巨大的怪物轮廓,其上涌动密密麻麻、数以万计的星点。 阮宗师说那是真君死后,道躯崩溃、道则混乱所产生的奇观,并不是什么怪兽。说那些星点是真君述道的成就,是真君在诸天万界留下的印痕。 现在他要好好看看,这些星兽到底是什么。 耳边忽然有声音响起:“这头星兽好像一头牛啊!” 姜望扭头看向疾火毓秀,图腾之力相当微弱的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幽天。 “伱看得到这头星兽的具体模样?”姜望忍不住问。 “看得很清楚啊!”疾火毓秀理所当然地道。 这孩子,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 “确定是第一次下地窟吗?”姜望问。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星兽呢。”疾火毓秀略有讶意:“没想到这么漂亮。” “你能在幽天中视物的事情,除了你母亲之外,不要告诉任何人。”姜望随口嘱咐了一句,张开大手,往下一按。 他的动作如此自然,但恰到好处,自有其韵。 一粒椭圆形的火焰琥珀般的种子,自他的手心落下,迅速在幽窟上铺开。 焰花开,焰雀飞,焰流星划破长空。 火界第一次在浮陆世界展现。 这灿烂华丽的火之世界,像是一个巨大的琉璃罩子,正正地扣在幽窟之上。 其间生机勃勃,万物发生。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烈焰熊熊的华丽城池,城池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旗幡招摇,隐有喧声。 而在这巨大火界的边缘,以天罡之阵位,矗立着一块块巨大的烈焰石碑。 每一块石碑之上,都刻有清晰的图腾纹路。或代表庆火部,或代表疾火部…… 在场的许多地窟战士,都见而下拜! 以姜望如今的修为、眼界,神而明之,一通百通。那三十六部火源图典,到手之后没多久,就已经修成。 哪怕仅以图腾之力而论,他也是庆火部第一。在沟通了浮陆本源图腾之后,他在此界所能够发挥的战力,当然也有相应程度的增幅。 此刻这三十六块火源图腾碑,就是修行的具现! 他的火界之术也再一次得到升华。 便是在这火界落下的同时,幽天之中密集的星兽,也正好冲出幽窟,络绎不绝地撞进火界之中,炸成一段又一段的焰火。 这一幕让在场的诸多战士都看得呆了,从未料想星兽可以这么轻易地被消灭! 临川先生还在与那个小女孩闲聊,谈笑间恐怖的星兽大军便成烟! 这不是救世神人,谁才能是? 一时拜服者众。 小小年纪的疾火毓秀,比他们平静太多,这是一种被残酷人生催熟的成熟:“我理解我母亲为什么把我送到您旁边来了。” 姜望以目视之,以三昧真火焚之,在几乎可以忽略掉反抗的屠戮里,迅速补充着对星兽的知见,随口问道:“为什么?” 疾火毓秀道:“您已经这么强大,那条魔龙该有多么恐怖?我们的世界现在非常危险。” “你相信灭世魔龙的存在吗?”姜望没有拿她当小孩对待,提问相当正式。 疾火毓秀说道:“您至少是有一个强大的敌人,就在此界。” “那你母亲不应该把你送到身边来,在我身边岂不是更危险?”姜望的声音变得有些郑重。 “您发现了什么吗?”疾火毓秀问。 她对他人的情绪很敏感。 姜望也确实有些发现。 火祠里彩绘的火兽,已经在幽窟里找到了不少的对应形象。 而在焚杀了许许多多的星兽之后,他终于可以说这些星兽应当不是什么衍道奇观,并不具备道则、道躯的性质。尤其可以确定地说,这些星兽与祸水之恶观,存在很大程度上的相似之处,但并不完全相同。 不过这种程度的相似已经完全可以说它们就是恶观了! 那不相同的部分,或许是浮陆世界和现世的差别,也或许是别的姜望目前还未能“了其三昧”的因素。 如果说幽天是浮陆世界的祸水,星兽是浮陆世界的恶观,一切倒也能够说通…… 只是这浮陆之幽天消解一切,纯以环境论,却是比现世的祸水还要恶劣、危险。浮陆世界真就恶业至此? 还是说现世之祸水,已经是血河宗、三刑宫、暮鼓书院等多年镇压、治理之后的结果? 姜望随手一握,将灿烂喧嚣的火之世界收归掌中,握成丹丸。 而幽窟之中密集的星兽,已经完全消失了。所见空空,茫茫皆夜。 “我在想应该怎么才能找到那条灭世魔龙。”姜望随口说道:“如果能够提前找到祂,祂就没有那么危险。” 戴着夸张巫祝面具的疾火毓秀道:“祂应该已经知道您在找祂了。这么久都没有动静,说明祂畏惧您,已在潜藏。” “祂并不会畏惧我。”姜望用手指了指下方:“祂畏惧的存在,在青天之上,或者幽天之下。” “您来地窟观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吗?”疾火毓秀问。 “算是。”姜望道。 “但您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 “再待一阵子等等看。万一引来更多星兽,却没有及时诛灭,连累了这里的战士,岂非我的罪业?” 疾火毓秀‘哦’了一声,好像惊讶新认识的临川叔会这么想。 姜望约莫又待了一刻钟,确定幽窟再无动静,才带着疾火毓秀离开。 “临川叔,您刚刚杀了多少头星兽?” “三千七百六十二头。” “比书上记载的恶祁地窟一次大规模攻势的星兽都要多,您的目光是关键吗?类似鱼饵?” “长夜之中,总是趋光而走。”姜望一边带着疾火毓秀飞行在高空,一边道:“你问了叔叔这么多问题,叔叔也考考你——你母亲是个强人,这一次为什么会那么恐惧?” 小小的疾火毓秀缩在她的椅子上,第一次在与姜望的对话中保持了沉默。 天上浮云、地上山河,都在飞速倒退。空中的姜望淡然一笑:“不想说没关系,这件事不重要。” 他说不重要,倒也不是完全为了不给小女孩压力。因为戏命已经启程去疾火部暗查,答案肯定会有。 劲风撞到疾火毓秀的面前来,又陡然柔和,轻轻撩动她的发丝。 疾火毓秀一直低着头,在即将飞落将军府之前,终于开口了。“因为,真的有末日啊。” 景风陡止,两人悬在高空,脚下的王权城郭如石子般渺小。 “这话怎么说?”姜望声音轻缓。 疾火毓秀喃声道:“我的眼睛看得到,所有人都死了,到处都是血……红色的血,像河流一样。” “你的眼睛?” 疾火毓秀抬头看着姜望,伸手摘下面具,在那崎岖坎坷的面容之上,她那两只过分疏离、向左右两边逃窜的眼睛,随着她使劲皱紧的眉头,迅速地归正到一起! 双眸一瞬间转成幽色。 深沉如夜! 她的眼睛仿佛成为幽天的窟窿! “我父亲死的前一天,我也看到了血。”她用陈述的语气说道:“我的猫死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血。我的乳娘死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血……” (本章完) 第五十一章 大势碾压,天下相倾 这双眼睛不仅能够洞彻幽天,还能够预知死亡? 得到姞燕如留赠的大旸皇室真传《乾阳之瞳》全本,修成目仙人之后的姜望,瞳术之能,非比寻常。 他注视着疾火毓秀空洞且幽暗的眼睛,却未能从中看到什么。这双眼睛仿佛是幽天的一部分。 “你说你看到,所有人都死了?”姜望褪去了赤瞳,语气平静地问道。 《赤心巡天》第五十一章 大势碾压,天下相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二章 美丽、智慧与战争 至瘟部族地的市集里,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有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黑袍的身影,鬼鬼祟祟地靠近路人,鬼鬼祟祟地开口:“老乡,要经书不要?” “啊?”路人一脸警惕加迷惑。 斗笠人把黑袍掀开一半,露出挂在内袋里的琳琅满目的佛经。“三宝山正统嫡传,佛门小圣僧手抄经书三十本任选。怎么样,来一本? 《赤心巡天》第五十二章 美丽、智慧与战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三章 佛观恶鬼 净礼和尚有一种偷农家芦花鸡被抓到的尴尬,勉强地站在那里,跟白玉暇说了句:“嘛哩嘛哩哄,如是我佛,好了今天的经就说到这里。” 然后才惊喜地回头:“师弟,你回来了?圣狩山是吗,这就陪你去。” 一路疾飞,极力铺开眼识耳识的姜望,其实早早就听到了净礼和白玉瑕的对话。故意放慢速度,等他们谈完才回来 《赤心巡天》第五十三章 佛观恶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一章 神浮云海 茫茫多的神像,自蛇沽余身后腾起。 这壮观的一幕,将她映衬得如似仙佛。 场内众妖皆惊。 此是何种手段? 这蛇沽余的背后,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蛇沽余自己,显然也是迷茫的。 她深刻了解苦笼派的思想,同样厌世,但并不遵从苦笼派的行动纲领。 对于那些冠冕堂皇,与苦笼派所思所行完全相悖的伟大存在,她的确缺乏敬畏,但也并无敌意。 之所以出声问那几个问题,是因为心中确有疑惑,确实对「伟大存在无声无息消失」这件事情,感到不安。 再怎么游离于外,她也是这神霄局的参与者,其他参与者需要面对的危险,她也同样需要。谁愿意死于无知 她当然也有她的特殊力量,意外撞进来神霄之地,经历了这惊心动魄一幕幕、见识了神霄世界的特殊性后,她亦有心中所求……但绝对不包括这神像林立、浮沉云海的一幕。 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在神像浮海的第一时间,便本能地一个挪身,已然隐在神光里。长靴再转,已踏足天妖法坛上。只是立在远远避开其他妖王的角落,保持着对所有同行者的戒备。 与太平鬼差的距离相对较近,却也隔开了足够的反击空间。 她对这个世界深感怀疑,也并不奢求自己被信任。 「这些神像与我无关,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握持双刀防护自身,同时警觉地说道。 直指问题根本,第一时间澄清自己,免于围攻之祸。 鼠伽蓝将信将疑地挪过目光。 鹿七郎的手早已从青铜鼎上移开,目光也不再缠绕于那点火星,按住腰间细剑,蹙眉不语,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太平鬼差手中长刀交错,斩神的「职业习惯」,让他有些跃跃欲试。 蛛兰若美眸一转,将各方神情尽收眼底。脚步一退,退到天妖法坛的另一角。她已然赢得了不老泉,当然还有机会利用不老泉赢得更多,但是并不打算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下出手。她宁可观望到放过机缘,也不想失去已经赢得的一切。见好就收亦不失为大智慧。 羊愈双掌合十,默念佛号,脸上也很无辜。 但他心中对眼前这云海浮神的景象,其实是洞明一二的。 蝉法缘大菩萨所布的第一局,是借助知闻钟之力,让他在神霄世界里全占全得,为古难山赢得所有。 现在当然是已经宣告失败。 且是一无所得又丢知闻钟的惨败。 若这一局就这么没头没尾的结束,那蝉法缘这个大菩萨,和他这个佛门真传、天榜新王,都不如就死在时光里。 蝉法缘大菩萨于时光中召回他、重新落子,这一局便旨在知闻钟……只在知闻钟! 古难山作为当世正教,传承多少岁月,潜在水面下的实力深不见底。 救苦救难,当然要耳聪目明。 尤其又掌握知闻钟那么多年,可以说上知日月,下知古今。 他们当然知晓,太古皇城封神台,一直隐秘地在向神霄世界传递力量。 这力量具体传递了多久,他们并不清楚,但少说也有三千年。 向神霄世界传递力量的目的何在,他们也不清楚,这是太古皇城的最高机密。 但是并不妨碍蝉法缘借此布局。 知闻钟乃古难山至宝,当然亦是妖界佛门至宝,更是妖界至宝。 封神台吸纳天下那么多力量,就连古难山也会定期贡献海量的信仰之力……这些力量中的很大一部分,输 送到了神霄世界。 那么用这些力量来寻回知闻钟,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所谓取之于天下,用之于天下。 在那飞光宝船中穿梭的同时,蝉法缘就已经布置了手段,也在召回羊愈的同时,告知了方法。 让他在关键的时刻出手,将万千神祗的信仰,都联系到知闻钟上。用这万神海里的诸多神祇,一起穷搜神霄世界的隐秘。 一个愈发完整、且重构了时空秩序的神霄世界,蝉法缘已不能直接干涉,亲自来搜寻隐秘。仅凭一己之力,这样一条条隐秘翻找过去,也不啻于大海捞针。而借用万神海之力,让千万神灵一起寻找,成功几率无疑高得多。 无论怎么找理由,贸然借用太古皇城的布局行事,都算不得一个理智的决定。可是为了寻回知闻钟,蝉法缘也顾不得那许多。 羊愈心中对这一切亦是心知肚明,说不得事后他还要去太古皇城承担责任,他也认。只要能够寻回知闻钟,百死何惜? 但是……又要说但是。 为什么万神海会这么快出现? 与大菩萨所推算的节点完全不符。 他一直被鼠伽蓝纠缠着,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太多布置。对于万神海出现的时间,也完全缺乏预期。 现在贸然启动对知闻钟的追索,恐怕力量并不足够。 在经历了这么多的惊心动魄之后,天榜新王第五的排名,已不足够让他拥有压倒一切的自信。 他清楚地认识到一一在这天骄云集、密布各方手段的神霄局里,机会很可能只有一次! 于他如此,于蝉法缘也如此! 无论众妖心思如何,云海之中万千神像自顾浮沉。 等待的仍需要等待,出手的早已经出手。 各形各色的神塑,散发着各自的神辉。 光照云海之时,有一种共鸣正在发生。 起初是絮絮念念,似是谁在自语,而后起起伏伏,或悲泣或欢喜,最后逐渐趋同……那是千个、万个、千万个、亿万个信徒祈祷的声音! 冥冥之中它们被一种力量所收束,渐而化成同一个呼唤的声音。 它恢弘,浩大,其曰———— 「无面之神,与我现身!」 此声一出,在场众妖倒还没什么反应。没谁在乎什么无面神,也就是羽信早先在那神霄密室里说过几嘴。 镜中世界默默观察的姜望却是悚然一惊! 他知道自己是被针对了。并且瞬间就联想到了虎太岁! 已知虎太岁就是三恶劫君,已知虎太岁是这次神霄局的执棋者之一,在这神霄局中,必有雄图。 虎太岁随手杀死猿小青,杀死猿老西,并获得无面神教所有的相关线索,知晓他这个无面神,已经进入神霄世界。 故而施展手段,在此时寻找他,排除隐患! 在行念禅师焚灭后,神霄世界已经天外无邪,此时诸多执棋者都不可直接插手此局,虎太岁的手段是借谁施展? 熊三思? 熊三思与虎太岁已经势不两立,现在不应该还帮他做事才对。 那么场内众妖,还有谁是虎太岁的棋子吗? 又或者熊三思先前只是在演戏,他与虎太岁势不两立,只是为了更好执行虎太岁的布局?他在鹤华亭问恶局里所说的那些自然为真,但离开问恶局后,后面所说的那些可没办法验证真伪。 当然这些问题也不是此刻需要考虑的关键。 姜望现在最需要考虑的,是他被揪出来之后,要怎么办! 现场有羊愈、鼠伽蓝、鹿七郎、蛇沽余 、蛛兰若、熊三思,六位天榜新王级的强者。且每一个的实力都是经过验证的,只会比榜单上的名次更强。 他只有自己,一人一剑。柴阿四和猪大力且不说实力不足,一旦发现他这个伟大古神、无上道主是人族,只怕砍他砍得比谁都欢。 在这一刻,如梦令在识海中变幻不定,自入神霄世界以来所有的路线,都在其间翻滚。 姜望手握长相思,已是做好了大逃杀的准备。 神霄世界很大! 只要跑得快,就不是一打六。 只要跑得好,那就是分六个时间,在六个地点,进行六场单挑。 要是跑出巅峰状态说不定架也不用打,直接无影无踪,叫他们吃尘去。 整个万神海,都在呼唤一个神灵。 如此庞巨的神道力量,绝非一尊小小的毛神所能抗拒,无论他躲在哪里。 虎太岁借万神海落子,寻一个小小的毛神,不啻于用盖世神功打苍蝇,颇有浪费之嫌。但只要能抹除隐患,确保自己的大局万无一失,那也都值得。 「无面之神,与我现身!」 那恢弘的声音,在万神海***鸣,在整个神霄世界回荡。追天索地,叫那神祇无所遁形。 但…… 没有反应。 万神海中茫茫多的神祇被驱动,一起呼唤另外一尊神祇,但根本没有唤动。连最基础的联系都未建立起来。 天妖法坛上众妖都缄默,搞不太懂这万神海里的诸神,究竟是想要做什么。或者说背后落这一子的执棋者,这一步棋意义何在? 总不能就只是合唱吧! 镜中世界的姜望一下又站定了。 虚惊一场……也是。 本来咱修的也不是神道,那信仰之力并未借用半分! 神道半点干涉不了我。 你在那里呼唤无面之神,与我何干? …… 摩云城中的虎太岁,也是沉默的。 他启用后手,提前引出万神海,有两个目的。一是先行消耗万神海的力量,让其他有可能以此布局的执棋者,到时候无兵可调。二是排除隐患。 想来那无面毛神,不过就是狡猾一点,藏匿的本事好一点。 他身为紫芜丘陵之主,太古皇城之下,名实皆备的一方诸侯。境中亦有封神台,当然能够用一些特殊的手段,察觉到封神台中力量的流向———譬如封一尊自己塑造的神,再于信仰之力中埋伏一个暗扣,避开清洗之后,自然就能感应到信仰之力在往何处流淌。 这神霄一局他准备许久。 动用的手段也并不简单。 此次借用万神海之力,本质上是调动了封神台的威权。 妖界之神,哪怕是邪神,也不可能不受封神台震慑。 但竟然拘不来那无面神? 只有三种可能———要么这个无面神的实力,远远超出万神海,可以轻易压制这种召唤要么这个无面神不是妖界之神祇,不受封神台影响要么这个无面神压根不存在。 第一个可能性不存在,第二个可能也几乎可以忽略,那么就是最后一个可能。 当时抹去那猿老西,反向追溯其神,本以为只是毛神狡猾,早早切断了与信徒的联系。使得自己施展无上手段,才能窥见隐痕,找到本尊落点。 现在看来,那个毛神压根就没跟信徒联系上! 那目的何在呢? 创办一个教派,劳心劳力发展信徒,不受血食,不索供奉,甚至连信仰之力也不接收!难道真就单纯的像无面教所宣传的那样,「但行好事,莫问 前程」? 虎太岁倒是不觉得荒谬,他很能够理解那些理想主义者,只是觉得棘手。 如果无面神本不是神,那要怎么才能将其揪出来? 那个不是神祇的无面神,潜进了神霄世界,又究竟是谁的落子呢? 这神霄一局,进退何难! …… 镜中世界的姜望,尚不知晓他把一尊天妖弄得很迷惘。在摆脱了生死危机后,他开始专心追索虎太岁的棋子。 祸源不灭,其祸不绝。 是谁启用了这万神浮云海的手段? 这并不是姜望一个人的问题。 也是场内众妖的疑问。 毕竟谁都不希望,在充满危险的征途里,还有一个不确定的因素藏在身边。 蛛兰若眸光泛彩,她身怀兰因絮果神通,可以自果溯因,理当最先找到答案。 但这个时候,忽然响起了一阵怒吼。 「呃……啊!吼吼吼!」 众妖这时候才发现,那早早退到山台边缘的猿梦极,此时已经大变其样。 在万神浮沉云海的壮丽背景下,失去了猿仙廷庇护手段、又什么都不争抢一心只想早点回家的他,本是半点存在感都没有的。 这时候发出毫无理智的怒吼。 有些事情,不是缩头就可以解决。不是后退一步,就可以风平浪静。 弱即是原罪。 准备不足即是取死之道! 于众妖所不察的时刻,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被侵夺。 一双眼睛,染尽了如神塑金粉般的色彩。 在下一刻就突出獠牙,红了面目。 衣物瞬间被撑爆! 身上青筋如龙蛇游走。 整个身体无限膨胀、拔高。 须臾便化作一尊百丈高的巨猿,立在云台边缘,淡漠地俯瞰众妖,比身后云海中的神祇更近于神祇! -..-到进行查看 半小时后更 在写,再给半小时。 《赤心巡天》半小时后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一剑卸甲 「若现在未来,天龙鬼神,闻地藏名,礼地藏形,或闻地藏本愿事行,赞叹瞻礼,得七种利益:一者、速超圣地,二者、恶业消灭,三者、诸佛护临,四者、菩提不退,五者、增长本力,六者、宿命皆通,七者、毕竟成佛……」 老迈不堪的净祐和尚,已经失去所有,唯有仰着脖颈的力气,他看着浮岛外那轰烈的战斗,流泪不止,诵经不止。 偌大的浮岛并无余声,浮岛之外,万声归一。 除却杀声皆禅声。 呼~~~ 鱼广渊具甲于身,耸峙若岳,呼吸之间,狂风化卷。 但在霜风之下,尽皆瓦解。 高达数百丈的御海甲,虽身在浮岛外,却高出浮岛不知几许。足踏瀚海,盔接星穹,眸中血色翻滚,演化为雷霆万钧。 他就用这双腾跃着血色雷霆的眼眸,捕捉那攻势不绝的剑仙人,却只对上一双永恒不朽的灿赤金色眼睛。 照海神眸对轰乾阳赤瞳! 目光缠杀目光,神魂对撞神魂。 鱼广渊身入御海甲,随之膨胀数百丈,狭刀却在甲胄外。 御海甲手提山峦一般的百丈大刀,阵纹密布,伟力自生……却被压得根本抬不起来,从头到尾一刀未能出。 他的狭刀则化电光疾转,破空而走,穿梭伐敌。 人族曾有飞剑时代,短暂辉煌。 他亦专门研究过,得了几分真意,能以飞刀杀敌,刀势褊狭狠厉,常能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但姜望却看都不看,在瓢泼大雨般的攻势里,只偶尔一横剑…… 鱼广渊的飞刀每每杀至,却每每被轻易斩飞! 飞剑时代三绝巅都尽数见过,鱼广渊这一手飞刀之术,实在难以入眼! 鱼广渊是断断不能想到,他只不过随手标记一个敌人,就为自己惹来如此大的麻烦。他更没有想到,只是失了一步先机,就处处被压着打! 甚至于若不是身怀血源神通,难死不灭,瞬间填补了伤势……一开始他就被拦腰重创,现在应该尸骨难寻! 太强大了。 白象王说此人是人族骄命,并非全是诿责之言。 至少就鱼广渊自己的体会而言,他所感受到的压迫感,已经非常接近面对骄命时。 姜望像是老于案砧的庖厨,以瀑海奔流一般的攻势,压着这尊巨大的御海甲——刀刀卸甲! 鱼广渊的肉身、神通甲、神魂,一齐被剥,片片似飞鳞。 真成砧鱼了! 鱼广渊终不能再忍受,也深知在这等恐怖的对手面前,他靠等待,是永远也等不来机会。 御海甲背插的三杆令旗中,那面「镇」字旗倏然自展,旗面一卷,遮蔽了高穹!自此星光不垂落,唯见沧海横。 此「镇」,镇星楼! 人族称呼此世为迷界,海族称此世为惑世。皆因它颠倒混乱,迷惑诸灵,于人族海族都算不得友好。 现世规则和沧海规则都无法主导这个世界,人族海族都要为异化所侵扰。 但又说到,在这个东西不分,南北不辨的世界里。人族以星穹为指引,海族以沧海为依撑。 现在鱼广渊镇压了姜望的指引,怒海卷起惊涛。 他在创造更利于他的世界规则,从而在这被压制的境况里抬起头来。 但亦不知何时,无尽幽光都为焰光覆盖。 海影带来的夜晚,早已被光明驱散。 鱼广渊低头惊觉——烈焰在海水之上燃烧! 沧海变作了火海!仍听得海潮来去,仍有惊涛骇浪卷惑世,可尽在 火海之下,也如他鱼广渊一般不得伸展。 又有一朵朵焰花绽开了。一花开过一花红。火海之上又花海! 鱼广渊要做规则上的较量,他就要直接面对火界。面对姜望甫成神临就有千丈方圆,如今拓展到一千三百丈的灵域! 烈焰流星划破长空,无数焰雀向那「镇」字旗旗面撞去。 嘭! 在万声叠于一声的巨响里,旗面被炸破,天光重新垂落,好似人间破晓时。 这样说倒也不准确,因为此时天光尽星光。 只好说,迷界此时有了夜,星是人间星,人是人间人。 此间规则乃人定。 裂帛之声干脆利落,好似惊雷一响。 而后漫天飘雪! 道途杀剑,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那旗面横绝星光的时候,也遮住了北斗七星的移动。 以至于如此恐怖的一剑,直到此刻才被鱼广渊感受到。 这一幕美到极致。 天上雪花,海上焰花。 巨灵披甲,而仙人问罪! 鱼广渊瞬间摇动「杀」字旗,旗面未展,已经开裂。 又摇「疾」字旗,却只剩光秃秃的一支杆。 在姜望根本不曾停歇的进攻里,两旗尽削! 鱼广渊血色的眸子中所有血色归于一点,似是聚成了一颗血滴,荡漾在瞳孔的黑色里。 他作为血王最强的后裔,并没有继承血王赖以成名的血核神通。 但摘下了不死难灭的血源神通,已使得他秀出群伦。 还有一滴七情血,与生俱来。 这滴七情血,既是他的心尖血,也是他的神通种子,现今已开神通花! 七情者,喜、怒、忧、思、悲、恐、惊。 天若有情天亦老,自古伤情者难长寿! 他在神魂的世界里感受了六欲之迷离,他也要让姜望受此七情之伤。 神通是宇宙之质,道则是天地之门。 有生之灵,皆不能免于七情。 他的一只眼睛里,血滴荡漾于瞳孔。另一只眼睛则紧紧闭上,似是不忍再看。 他的鼻息一在叹,一在收。 他的左耳在倾听,他的右耳却已封住。 他的嘴巴在大笑。 又思念又遗忘又欢喜又悲伤。 他如此复杂,而又超越想象的强大。 鱼广渊对于这七情血的神通,开发非常深入。针对这七情中的每一情,都构建了完整的战斗体系,都有拿得出手的法术创造。 但在此刻,七情同发于七窍,就是要以最本质的神通之力,为自己挽回这场败局。 姜望活在这世上二十二载,所喜、所怒、所忧、所思、所悲、所恐、所惊,一时都上心头! 因其七情受七伤。 只是在那眸现血滴的一瞬间,七种感情汹涌澎湃如啸海,在姜望心中掀起惊天狂澜——往事遂成杀人刀! 那些难以割舍的,那些不曾忘记的,那些无法释怀的,那些只能永远遗憾的……都成了扎在心口的匕首,成了宣告死亡的罪证。 灵魂在衰竭! 寿元在凋落!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一点不朽的赤金之光,瞬间遍照身内身外。灵魂之衰,寿元之凋,全都静止当场。 而与那双照海神眸相对的乾阳赤瞳,始终平静。 对应血瞳时如此,对应那落进墨瞳里的七情血滴,也如此。无论照海神眸是闭是睁,都如此。 不朽,不易, 不动摇! 赤心尚且未曾开花,但已能抗衡七情血。 当然,即便道心坚定如姜望,也不能免于喜怒,不能逃避忧思,无法抹去悲恐,常有惊时! 便是那洞世之真人,超凡之绝巅,难道就能免受七情之伤? 七情如贼,此心未死,则此贼不灭。 鱼广渊鼓动七情如潮,誓要摧毁那不朽之墙。 但他注意到姜望的眼睛,仍然没有波澜,没有半点大厦将倾的恐惧,而仿佛是在等待什么。 等待……什么? 「时间到了。」 鱼广渊的耳朵里,听到了姜望的声音。 什么时间? 脑海里刚升起这样的疑问,心神便是一震! 他自辛酉界域杀出来,一路辛苦,一路布局。 为真王之业费心费力,一路所留下来的那些「宠物岛」,几乎在同一个时间被攻击!在同一个时间段里,接二连三的被摧毁! 他一路游走,一路布局宠物岛。 姜望一路追踪,一路掀翻当地海巢,斩杀当地海族主帅,瓦解海族战斗力……而要求人族大军兵围「宠物岛」,在他确定的时间点里,再来摧毁鱼广渊的「宠物岛」。 姜望所等待的或许并不是这样的时刻,但于此刻发生是恰到好处。 相较于姜望,鱼广渊的心潮先动! 每一座宠物岛的摧毁,都是对他真王之业的破坏,每一条所谓「宠物」的死亡,都不可避免地会牵动他的心神。 在赤心神通与七情神通全面对抗的这个时候,这无疑是致命的! 姜望眼中不朽之光大盛,赤金色的光芒将七情之潮退回原处。 鱼广渊七窍流血! 予人七情,自受七伤。 赤心神通与七情神通的对决,说起来过程复杂,发生得却很短暂。 此时那北斗位移的一剑仍在落下,无边焰花仍然开得灿烂。 于是数百丈的御海甲士亦不见,只见有焰花和雪花 赤与白。 雪与火。 天地之间所有的绝色都在此,包括无尽流火绕寒锋,一袭青衫踏雪来。 所有辉煌灿烂的辞藻都不足以描述此刻。 今日浮岛之上众人见得姜望者,莫不以为天神,此后代代供奉! 轰! 那数百丈的御海甲轰然垮塌。 藏在血色甲胄里的鱼广渊显露人前。 一剑卸甲! 剑气如龙袍满身。 这纵横沧海多少年,名在海族绝世天骄之列的强者,被姜望一剑剔成了白骨! 衣甲皆飞缕,血肉尽成丝。 鱼广渊倒也是骨头硬,受这凌迟之痛,愣是一声不吭,仍有反抗之意,似有再起之势。 于是姜望又一剑,剑身绕不周风。 势要削其骨,剜其髓。要看厮骨头有多硬,又能切个几斤几两几分! 由神魂战场产生的优势,加快了身外战场的胜负。 身外战场的胜势,又加剧了神魂战场的碾压。 海族天生强大的骨骼,也被一寸寸斩碎。 鱼广渊终是吃不住发出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痛嚎! 就在姜望面前,这具白骨架子,碎成了一滩血! 死了吗?还是逃去了哪里? 灵域之中已不存在半点鱼广渊的气息,但姜望仍然觉得,事情并未了结。 这时候浮岛上那已经气血两衰的净祐老和尚,停止了诵经,嘶声喊道:「这是血源神通! 」 即便他已经用尽余力,声音还是很哑很小。 但也当然不会被姜望的耳朵错过。 姜望飞身跃下,将他抱扶起来,一边给他上些伤药,一边为他输送道元:「大师刚才说,那是什么?」 「不用费力了……」净祐老和尚摇了摇头,简单拒绝了一句,便抓紧时间说出自己知道的情报:「拥有血源神通者,不死难灭。号称‘血源不灭则身不死,。因为拥有血源神通的存在,只需要凝聚出一滴源血,将源血拿出来,藏在隐秘之处。真身就可以肆意妄为,无论被打成什么样,都不会真正死亡。无论被杀得有多惨,都能自源血新生。」 姜望手上动作未停,但也忍不住皱眉,血源不灭身不死,这鱼广渊要怎么杀?又上哪里去寻他的源血? 虽然有追思和念尘,但迷界如此混乱,太久远的痕迹又不堪用…… 净祐老和尚继续道:「血源神通强大如此,只有两个限制。一个是自源血新生后,有一段时间的虚弱期。另一个则是,每隔五天时间,就需要向源血补充自身的活血,不然源血就会因为失去活性而失效……」 姜望的眉头抚平了。 根据血源神通的限制来说,鱼广渊既然因为血源神通而逃离,那么他的源血,肯定就藏在他五天之内能赶到的地方。 回首这一路追踪,已经追了足足三天。 这三天路程里鱼广渊的所有痕迹,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鱼广渊的源血不可能藏在这些地方。 那么就是他四天前或者五天前所待的位置? 因为迷界在三天前发生了位移,所以原路返回是没有意义的。 只能说鱼广渊有些运气在身上,若是姜望晚个两天再追上来,鱼广渊原先所藏的源血就失去活性了,新藏的源血也必然会被捕捉…… 不对。姜望迅速反应过来。既然说源血如此重要,那么鱼广渊肯定不会把它随便藏在哪个地方。就算因为迷界混乱,他到处游走,无法将源血安放在海族大本营,至少也应该藏在某座相对重要的海巢里。 鱼广渊要定期给源血提供补充,肯定不会忘掉时间。 在五天期限逐渐逼近的现在,鱼广渊会不会在一边布置「宠物岛」的时候,一边向自己的源血靠拢呢?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源血的制造肯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是损耗巨大重新制造一滴,还是顺手补充一下活血,谁都知道怎么选。 更有甚者,在他到来之前,鱼广渊还能优哉游哉地折磨净祐,说明对时间并不着急。 也就是说,鱼广渊源血的藏匿之地,离现在的乙亥区域或许并不远! 虽然鱼广渊借助神通新生,已然丢失了痕迹。但若身处同一界域,仙念催动的念尘,应该还能发生感应! 姜望随手一指剑气,将苦得浮岛上还活着的那些人束缚解开——正在成型的血肉泥潭周边,也只剩下不到三十个人族修士了。 他将随身的珍品伤药放到旁边,招呼几个人过来照顾老和尚,轻抚净祐老和尚的背部:「迷界人族皆袍泽,苦觉前辈又视我如子侄,我不会放弃你的,等我回来。」 净祐老和尚辈分虽然不高,资历却很厚。当然知晓自家真人,也当然知晓苦觉宣传已久的得意弟子净深……就是眼前的大齐国侯。 与那鱼广渊巅峰大战也纤尘不染,却抱着自己沾了许多污秽。 他静静地看着这位天之骄子,眼神亲切而悲伤,认真地说道:「老僧活不下去啦……请赐梵火,焚我残躯。」 他不是不能活,虽然金躯玉髓已破,但悬空寺堂堂佛宗圣地,吊他几十年命不成 问题。 可是他活不下去了。 姜望看到了这老僧眼中的悲伤,没有办法去拒绝。 伸手盖在净祐的眼睛上,一抚而过。 在骤然亮起又黯淡的焰光下,净祐老僧已经消失,只有特意留下的骨灰一捧……以及一朵绽开如莲的焰花。 三昧者,精,气,神。 身朽而意长存。 姜望将这捧骨灰包好,一并留下伤药和道元石,便拔身而起,遁为青虹。 只留下了一句,说是吩咐但更像请求。 「奉他于塔中。」 …… 第五十四章 山河不过盆中景 “漂亮姐姐,你在忙什么呀?”庆火元辰的将军府里,滚轮声极轻,小女孩儿的声音极清脆。 连玉婵端正坐在长桌前,体态美好。 精致的五官是这个房间里最亮丽的风景。 她认真地翻阅着桌上堆积成山的书稿,时不时用笔做些记录。嘴里轻柔地道:“姐姐在研究古文字呢,你自己玩会儿好吗?” 对于疾火毓秀这个坚强懂事的小女孩,她很难不生出同情心。 只是大敌当前,她的确无法容忍自己虚耗时间,不做什么贡献。 先前其他人都散出去忙碌,林羡作为机动力量,看家并监督王权部族。 现在换她在家看孩子,倒也没什么可说。毕竟她也在天人之隔前停驻,及不上净礼小圣僧和冷面机关男。 但她决不允许自己仅仅只是看孩子。 从小到大,她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父亲这么要求她,她也这么要求自己。 她的父亲是大柱国,她将来也要成为大柱国。 连敬之做到的事情,她要做到。连敬之没能做到的事情,她也要做到。 追随姜望修行,是一次“质子”式的行为,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齐武帝正是当年为质,才能跳出彼时泥潭般的齐廷宫斗,广历风雨,见惯世情,功超历代齐主。 她从象国狭窄的井口跃出来,在小小的白玉京酒楼,见着黄河天骄、小国希望、琉璃佛子、墨家真传,大开眼界。没几天又撞上了海族真龙,且要与之厮斗生死! 所以她是如此的珍惜时间,如此的专注。 疾火毓秀推着轮椅来到她旁边,她也没有在意。 “漂亮姐姐是在解读创世之书吗?”小女孩脆生生地问。 “啊,是。”连玉婵一会儿看字、一会儿看画,认真地对照着祝歌歌词、祭舞舞姿,揣摩古老时期浮陆巫祝对创世神文的运用。却也没有对小女孩不耐烦,柔声道:“小秀妹妹对创世之书也感兴趣吗?” “我的梦想是做一个巫祝呢!”疾火毓秀的小手在桌子底下抬起来,指甲慢慢地变长、变尖锐,当然她的声音依然童真。 “很不错的梦想!”连玉婵落笔不歇,嘴里道:“我猜东家应该不会介意。这里有很多他让人收集的各部族的祝歌,你可以自己学一学,记一记,对伱的梦想有帮助。” “临川叔如果介意呢?”疾火毓秀笑着问,她在桌底的双手一正一反,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连玉婵不太理解当初东家为什么在浮陆要以张临川为化名,联系到后来一封血字檄文正式掀翻无生教,她只能归结于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让东家时时惦记。 此刻温柔地笑道:“没关系,只要不伤害他的朋友,他这个人其实很宽容……最多就是扣我的工钱。” “你们猎龙队都是他来发工钱?挑战灭世魔龙,是谁给你们发布的任务吗?”疾火毓秀在桌下的小手恢复了原样,变得白白嫩嫩,声音里有了些好奇。 连玉婵意识到自己专注解读古文字,差点说漏嘴,好在疾火毓秀年纪很小应该很好哄,便道:“他是东家嘛。责任他来担,收益也是他来分配。” 她并不深聊灭世魔龙、猎龙队之类的话,很容易打补丁打得互相矛盾、漏洞百出。转道:“你的声音很好听,唱祝歌应当会很不错。” 疾火毓秀果然很顺利地被转移了注意力,天真地笑道:“我娘亲也这么说。” 连玉婵其实性格与长相不很相近,不是个温柔的人,但或许是受命带娃,今天的确耐心很足:“那就好好学一下,等东家回来,唱一首祝歌吓他一跳,如何?” “好呀。”疾火毓秀答应了,但又瞧着连玉婵的手稿,伸手指向桌上姜望以元力凝聚的某一页创世之书:“漂亮姐姐是在解读这两个字吗?” “啊,对。”连玉婵随口道:“前一个已经解读出来了是‘其’字,还差一个字,这页书就完整了。” 疾火毓秀认真地道:“这个字应作为‘铭’。” 连玉婵愣了一下,她万没想到这个九岁不到的、梦想做巫祝的小女孩,能够解读出创世神文,须知王权部族现在的正式巫祝,可是一个字没解读出来呢。 “名?哪个名?”她问。 疾火毓秀抓过连玉婵手里的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铭’字。“是这个。” 连玉婵有些不太相信这个小女孩能够给出正确答案,但真正把这个字嵌进整页创世之书,会发现从字形、字感来看,都无比吻合。那扭曲的线条,也能在祭舞中找到线索。 也就是说,这个解读是正确的! “世有维,维于其铭?”连玉婵眉头紧皱:“如何解释呢?” 她下意识地看向疾火毓秀:“这个世界维系于某种人们铭记在心的事物?维系于某段铭文?” 但她只看得到那夸张的巫祝面具,看不到面具下疾火毓秀的眼神。 “嘻嘻。”小女孩笑道:“这我就不知道啦。” 连玉婵暂将困惑抛于脑后:“小秀妹妹,这里还有几张创世之书,你能读出来吗?” 疾火毓秀只看了一眼就转回来:“要是知道其中几个字,或许我就能自然地读出来了,刚刚那个字也是突然出现的。” 捷径走不成,连玉婵只好道:“解读出一个字已经很了不起了。辛苦你,剩下的姐姐自己来努力。” 疾火毓秀挥挥小手一本正经地把轮椅推到长桌对面,与连玉婵相对而坐:“那我也要用功咯!” 门窗都关着的房屋里壁灯温暖。 连玉婵的影子和疾火毓秀的影子,恰在长桌中间交汇了。 其下是散乱的文稿,是这个世界关于巫祝的漫长历史。 …… …… 灯把影子拉得很长。 代表统御诸部之权柄的至高王冠,也在影子中有些扭曲。 庆王跪坐在巨大的、早已在经年香火中熏得模糊的始祖画像前。 独臂的将军庆火元辰,跪坐在他身后。 “始祖啊,世上第一尊篝火前舞蹈的灵。”庆王声音低沉:“又到了抉择命运的时刻。庆火部该何去何从?” 画像当然没有回应。 “我们当年离开圣狩山,在蛮荒的世界里筚路蓝缕,在霜冷的长夜点火而舞,经过漫长的繁衍,代代生息,才成为今天的庆火部。可是始祖,关于未来,您并未留下更多的指引。” “今日我代表部族执掌天下王权,但却不知前路,无处问计。智慧的竹书巫祝跳了幽天,勇敢的高炽族长殁于地窟……庆火部的历史啊,都被他们带走了。” 他认认真真地拜倒:“始祖若有灵,请寄于我梦中。” 许久才直起腰来。 “元辰。”他没有回头,只痴望着占据了半面墙壁的始祖画像:“你和青天来者接触最多,你有什么建议?或者说,你觉得张临川可靠吗?” 庆火元辰认真地道:“他对庆火其铭表现出来怜悯,对实力不足的战士表现出来宽容,对幽窟对生死棋表现出来勇敢……当然,这些都不能真正确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且四年过去了,他给人的感觉也和当初不同。” “比如说?” “当初的临川先生,给我的感觉更像一个独行侠,很多事情都不太计较,也不多想。对庆火其铭的死有所不满,也都表现在脸上。这次过来,却有一种位高权重、习惯了发号施令的感觉,而且也有城府得多。至少我看不出他的心思。” “时光催人老。”庆王道:“换做四年前的你,也未见得能看出这些。” “王上说得是。” “我需要你的建议,元辰。不要藏拙,我身边没几个人能跟我说话了。” 庆火元辰低着头:“若是单就临川先生这件事,我认为我们还是继续支持他为好,毕竟已经有过一次良好合作。就目前的表现来看,怎么说他也是个有规矩、愿意尊重我们的人。跟他合作,总比我们再跟一个底细不明的存在合作要靠谱,哪怕那个存在更强大。” “理是这个理。”庆王道:“但他来自诸天万界的中心,来自现世。王权予我预示。神霄世界开放在即,我们也需要参战,以谋求浮陆世界之跃升。所以我们整个浮陆都要保存实力,不宜在他的战争里掺和太深、消耗太多。” “世界一旦跃升,您就能够成就圣灵了吧?”庆火元辰语带期盼,又道:“末将愚昧。对现世不怎么了解。” “以前没有必要了解,我们的山河,不过盆中景色。我也是当了族长、执掌王权后,才略知一些天外的情报。”庆王道:“没机会的时候,现世是万界之主。有机会的时候,现世是诸世之敌。若能把现世人族掀翻,我们都能跃升得更高。如果能够抢占现世,那我们就是诸天主宰……当然,以我们的实力断不可能。这一次也只求进于万一。” “世界战争还未到来,但眼下张临川这支猎龙队,眼下就有消灭我们的实力。”庆火元辰冷静地道:“王上着眼长远,但脚下的路不可不看。” “我明白。”庆王点点头,又叹息道:“只是难免会想啊,若我们生在现世,你我都不止如此。如竹书大人那样的天纵之才,也该能辉耀万界。” “那些个目光短浅的部族族长,私底下常说王上只是捡了一份王权契约,谁知王上伟略?谁知王上于此世万民,拳拳之心?”庆火元辰伏地道:“我当为王上宏图,肝脑涂地。” 他匍匐的身形,隐藏在庆王的影子下。 而庆王的面容被灯光所笼罩,也像画像上的始祖一样模糊了。 …… …… “山河不过盆中景,天下也为掌上纹。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幽深的石窟里,响起戏命略显冷淡的声音。 反是熟了之后,他不似开始那般,喜欢假笑了。或者说知道那种事情毫无意义,姜望其实并不在乎他是否礼貌。 此刻净礼在诵经诵无声的经。 姜望和戏命就借着那佛光,静静地看岩画。他们的影子各映一边,扭曲在扭曲的画作里,也仿佛也成为扭曲的一部分。 石壁上的岩画历史久远,绝不止千年万年。如果其上描述的不假,那应该是浮陆人族起源之初——怎么也得数万年前? 或许数十万年。 时光无法被现在的他们具体考证。 唯一能够判定的是,岩画是以蕴含灵性的鲜血绘成,所以才能熬过那么漫长的时间。在时光的流逝里灵性耗尽,画却刻在了岩石里。 岩石本身,成为久远的记忆。 按照岩画的描绘,在古老的年代,浮陆人族并非是天生的住在圣狩山,而是不得不聚居在圣狩山。 因为圣狩山之外,蛮荒世界里,尽是恶鬼! 圣狩山有天然的圣禁,使恶鬼不得触及。 在蛮荒世界里被肆意虐杀玩弄的人们,残存的部分都逃到圣狩山来。 恶鬼围山而居。 有以同族祭祀恶鬼,交换短暂和平。有沦为恶鬼爪牙,上山掳掠,下山受庇护。有甘愿为恶鬼饲养,生子生女代代为血食…… 当然也应该有抗争,有不屈服,有一步步走出圣狩山的勇气和智慧。但眼前这幅岩画并未描绘。 它只描绘了一段残忍血腥、赤裸原始的时期。描绘了古老时期的恶鬼以及恶鬼环伺下……比恶鬼更残忍的人心。 “是谁说的,这么狂妄?”姜望从壁画中回过心神,回应戏命的话题。 戏命淡淡地道:“虚渊之。” 太虚派创派祖师,太虚幻境的构建者!一个名于世,却隐于世的绝代强者。 但其实比起构建太虚幻境本身,他能说服天下列强、推进太虚幻境布局现世,或许是更值得惊叹的。 姜某人当初能够意外修成声闻仙态,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在太虚幻境里,一不小心听到了这位强者的本音。 “说狂妄……倒也不是那么的狂妄。”姜望面不改色:“虚真君是站在一个更高的层次看待世界。高屋建瓴,自然山似泥丸、人如蝼蚁。” (本章完) 第五十五章 历史空白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同样一个人,在不同人的眼中,也是不尽相同的。 大的比如说“彼之英雄,我之仇寇”,近的比如说净礼眼中的好师弟,和博望侯眼中的前武安侯。 进入浮陆世界后的种种,让戏命看到了名将之风。 至于此刻,他总算认识何为霸国公侯。 哦,要加个“前”字。 “你好像很了解太虚真君?”戏命淡声问道。 “其实不了解,只是有过一些耳闻,再加上接触过太虚幻境罢了。”姜望道:“但并不妨碍我尊重他老人家。” “你是懂尊重的。”戏命道。 姜望笑了笑,化开石窟里净礼诵经的沉抑气氛:“老实说,对于这般绝巅存在,我心中也有好奇。戏兄若有什么认知,不妨为我言之。” 戏命也不扭捏,张口便是一篇生平:“虚渊之,三岁学道,九岁通经。十三岁误入经筵,辩经、辩法、辩道,三胜名士。论儒两篇,论墨三篇,一挥而就,宗师嘉之。 与会者莫不惊叹:‘此亦生而知之?’ 十五岁已觉身意皆足,于是吞丹开脉,正式修行。 及冠之年,已是道门诸脉第一,同境之中无抗手。 神而明之乃自明,出而问道天下。见贤必论,不争胜负。得法必演,不吝传承。时人公认雄辩第一,道法第一,神临第一。 始觉道非其道。 乃归,与掌教论道,座谈三日。 个中细节不为人知。 但他自此以后便脱离玉京山,云游天下。 再一次出现在人们视野中,已是当世真人。 时年三十九,自谓‘不惑矣!’ 于是创立太虚派,称为教祖。 是年为道历一三五零年。” 得法必演,不吝传承,这等胸怀格局,也延伸到了太虚幻境里。终为浩荡洪流之基。 太虚幻境姜望很熟悉,太虚派的人他也接触过。 此时不由叹道:“太虚真君确实是传奇……原来太虚派立宗已有两千五百多年。” 戏命道:“放在天下大宗里,历史不算久远。什么传承底蕴,都靠他一人撑着。” 姜望道:“他一人就够了。” 戏命想了想,终是道:“确实,他一人就够了。” 在动辄以万载纪年的天下大宗里,太虚派的确称不上什么历史悠久。尚不能跟血河宗比,更不用说较之钜城。 但世人论及太虚派,没谁会当它是小门小户。就是因为太虚真君的存在! 他雄辩无双,但多年缄然不言。 他道法绝世,但多年隐居不出。 他出身道门但已自成一统,登临绝巅却已不履人间。 他不履人间,人间处处是他的传说。 现在太虚幻境已然推行天下,太虚派的影响力直追各大显学。 已经有不小的声量在传扬——此后天下显学,“道儒释,兵法墨”之外,要加一个“玄”字! 玄者,太虚之学,脱于道而不同于道。以虚渊之所著《太玄篇》为思想总纲,遂成一家之言。随着太虚幻境的扩张,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可。 如果真让这个“玄”字,跃升为天下显学之一,虚渊之将超脱绝巅,直追儒祖、法祖! 说出生于道历一三一一年的他,是道历新启以来人族最天才或还有待商榷,加个“之一”则毫无疑问。而一旦玄学成显学,去掉之一也没疑问了! 姜望好奇道:“戏兄一个墨家传人,怎么对太虚祖师的生平这么熟悉?” 戏命平静地道:“因为虚渊之和我们墨家,渊源匪浅。” 姜望了然道:“他十三岁那年就有论墨三篇,可见是习过墨家学问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戏命道:“在道历一九九二年,虚渊之曾找上门来,问道敝宗前代钜子。他们先论道,再演道,再斗法。如是三会。” 墨家前代钜子,铜臭真君钱晋华之前的……饶宪孙! 虚渊之和饶宪孙。 一个是新学的创建者、新兴宗门的创派祖师,一个是天下治功的显学领袖、传承古老的钜城首领。 这样的两个存在放在一起,简直天然有着流星对撞的璀璨魅力。 令今时今日的姜望,也不由得心向往之,恨不能亲眼目睹。 他追问道:“结果如何?” 这段历史此前从未听人说过,太虚派和墨门都不曾宣扬。这样精彩的对决,掩埋在时光中,实在可惜。 戏命道:“论道无果,演道无果,斗法在天外,不为世人知。” 姜望感慨道:“真是遗憾不能亲见啊。” “虽不知具体过程,但是这场论道,显然对敝宗前代钜子有很大触动。”戏命继续道:“在第三年,也就是道历一九九五年,前代钜子就开始全面推动‘启神计划’。” 几乎导致了墨家全面衰退,导致饶宪孙卸任,完全可以称得上失败,但也切实创造了“明鬼”等三尊真人傀儡的启神计划! 启神计划竟是从道历一九九五年就开始了么? 这个宏大的计划,经历了墨门兴衰,跨越了两代钜子,距今已近两千年。 “说远了。”戏命道:“太虚真君说‘山河盆中景,天下掌上纹’,他有资格这样说。他也真切地构建了太虚幻境,让一个虚拟的世界,容纳无数人活跃其间,时时刻刻迸发亿万次的生灭……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会提到太虚真君这句话?” “为什么?”姜望问。 密密麻麻的墨蚁爬了过来,几乎封住了洞彻,也吞噬了外溢的声音。 “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些岩画?”戏命道:“说是在蛮荒时期,浮陆世界到处都是恶鬼。此界人族四处逃散,最后聚集在圣狩山,就此成为浮陆人族的起源……那些恶鬼到底属不属于浮陆?” 姜望皱起眉头,随手在墨蚁制造的声音空白之外,再隔断了一层。 现在他们就算在这里敲起夔牛鼓,也不会被谁听到声音。 戏命继续道:“在我们现世,可没有什么不许妖族出入的圣禁,也没有什么对人族或者海族的天然禁制。天意大公,并不在乎你是谁。浮陆世界难道偏爱人族吗?那遍布蛮荒、围拢圣山的恶鬼是怎么回事?浮陆世界偏爱恶鬼吗?那不许恶鬼上山的圣禁是怎么回事?” 姜望听明白了:“你是想说,浮陆世界的历史并不自然。这些岩画所反映的,不是正常的历史。存在着某个意志,在干扰历史的进程。甚至是说,祂在掌中观天下,于盆景看山河,主导了这个世界的演化。” 戏命探出他的食指,直直地插进岩壁里,用这种方式感受山体:“从岩画可以看到,蛮荒时期,恶鬼占据了浮陆世界,将圣狩山都围起来,把浮陆人族作为圈养的血食。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想不出来,浮陆人族是怎样能翻盘,走下山去,繁衍文明。” 姜望也道:“浮陆各部的始祖传说,都是些世上第一口水、第一盆火、第一个跳舞的之类,没有什么与恶鬼争斗的传说。史料更是干干净净。这中间有一块巨大断层。” “所以说……”戏命问道:“这个世界的恶鬼,去哪里了呢?” 这无疑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两人一时都沉默。 净礼和尚无声地诵完了经,如梦初醒:“你们在干嘛呢?” 他是如此专注的一个人。 对着一副古老岩画,为已经过去不知多少万年的罪恶诵经化业,这简直不是正常和尚想得到的事情。 因为毫无意义。 对活着的对死去的来说,都是如此。 但他看到,他想到,他就这样做了。而且专注虔诚。 他本也不是一个在乎意义的人。 声音的静默被打破,姜望勾着净礼的肩膀:“念完经了,有没有好受一点?” 净礼“嗯”了一声。 姜望揽着他走:“走,进去看看。你把光调亮一点。” 净礼默默加亮了脑后的佛光,亮得后面跟着的戏命都侧了侧头,有些晃眼睛。 这座石窟本来深藏于山体,被净礼拂去时间的尘土,挖掘出来。 但除了陆续出现的岩画,也并无其它特殊之处。都是些石斧火塘之类,乏善可陈。可能在古老时期,这里是一个较大部族的聚居之处,有过蒙昧期的短暂辉煌,但也已经成为历史了。 “说起来,白玉瑕呢?”姜望忽然问道。 净礼摇了摇头。 戏命也摇头:“不在墨蚁的接触范围。” 戏命和净礼都找到了有用的线索,就白玉瑕一点动静都没有。 鉴于这厮的光辉历史,姜望心中生起不妙的预感,急忙穿出山洞外,运起降外道金刚雷音。 “白玉瑕!” “白玉瑕!” 声传四野,遍及雄山。 耳仙人也全神贯注,捕捉线索。 不多时,的确捕捉到回应。 “这儿呢!” 戏命、净礼同姜望一起循声而去,但见得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白玉瑕,摇摇晃晃地飞了过来。 他身上虽有几处伤,好在都不致命。只是瞧来狼狈了些。 这可是白玉京早修会诸成员,在浮陆世界的第一个负伤案例! “你这是?”姜望问道:“发现敖馗了?” 戏命道:“遇到敖馗他还能回来吗?” “这什么破山,陷阱也太多了!浮陆的这些人是想要害死谁?”白玉瑕愤愤难平:“我走了不到百步,中了二十三个陷阱,什么图腾都有,还藏得死死的,根本防不胜防!” 他打量着姜望三人:“你们都没事吗?” 又自己‘啧’了一句:“金躯玉髓就是好哇。” 戏命道:“有没有可能只有你遇到陷阱了呢?” 白玉瑕笑了笑,没什么力气计较。这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四个人同时来的圣狩山,分别去了四个方向……这么大的一座山,怎么可能只有我白某人踩坑? 姜望若有所思:“让浮陆人布下如此多陷阱的地方,定然有什么关键之处。” 他问道:“你刚刚是在哪里?” “西山那边啊。”白玉瑕无辜地道:“我认真观察山势,结合堪舆之术,才找到的风水绝佳之地。没道理会出问题的。” 戏命道:“风水好的地方,都是埋死人的。尤其是在山上。” 在他们打起来之前,姜望拔身而起:“过去看看。” 白玉瑕忙道:“等等,这石窟里有什么,你们观察了半天,我还什么都没看着呢!” 他拔腿就往里走—— 轰! 许是因为洞口的巨石被净礼搬开,许是因为石窟里进了外气、乱了旧序,许是姜望他们在洞窟里寻找线索的时候,移动了什么关键…… 总之恰在此刻,石窟轰然塌陷。 厚重的土石掩埋了一切。 “我运气还挺好的。”白玉瑕站在洞口,笑道:“要是等我进去再塌,我不就被埋了吗?” 姜望:“走吧。” 戏命:“走吧。” 净礼:“走吧。” 四人转飞西山,很快就到了白玉瑕所说的风水绝佳之地。 那是整个圣狩山草木最丰茂的地方,几乎是树冠连着树冠,在山风之下,如碧海生涛。 净礼眼眸微闭:“我在这里捕捉到了一点佛性力量。很微弱,像萤火一样。” 几人都振奋起来,浮陆人又不信佛,这里出现的佛性力量,除了乞活如是钵留下的痕迹,还能是什么?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戏命眼皮一动,出声道:“我的鸟儿死了,在东边。” 净礼把袖子一挽,顿作怒目金刚:“师弟,咱们赶紧屠龙去!” 戏命又道:“西边,不,四只鸟儿都被消灭了。前后相差不到一息。” 净礼的金刚怒目眨了眨:“竟然有四个敖馗?” “……也许是他找到了帮手。”白玉瑕常常觉得自己跟不上这位小圣僧的想法,难道这就是修佛的秘诀? “以他的城府和眼界,收几个有实力的信徒再容易不过。但无伤大局。”姜望冷静地道:“只要他真正露头,就跑不掉了。现在只是故布疑阵而已,恰恰说明他的困窘。小心周围环境,免得他狗急跳墙。除此之外,不用理他。” 戏命点头赞同:“他也知道我们来圣狩山了,还发现了我的寻林鸟。恰恰在这个时候,他不装死了,开始有动静……我想是这里有很重要的情报。他不想让我们太快发现,他需要时间。他想引开我们。” 净礼的金刚怒目变成眉开眼笑:“师弟你真聪明啊!” 白玉瑕郑重地提醒道:“这里的陷阱很猖獗,且因为图腾之力的关系,与此世相合,非常隐蔽!” 戏命食指下点,黑色蚂蚁瞬间连成一条天梯,自半空延伸至林间。而后骤然散开,铺满了此处山林。 “把那些附在陷阱上的超凡力量吃掉就可以了。” 他淡声说道:“图腾之力也还算补。” 感谢书友“妘玥_”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8盟! 祝慢西新婚快乐,请假两天飞去见证 赤心巡天有过很长的默默无闻的时候。 虽然我有一种近乎盲目的自我相信,在漫漫长夜之中、四野无声之时,坚信自己熠熠生辉,将如雷霆声震四野,坚信这是一个灿烂且迷人的世界。 但这种……一直孤独地往前走,抵抗黑暗中的种种痛苦、诸般诱惑,抬头望天,不知长夜还有多长的感受,是非常难熬的。 幸运的是在这个时期,一直有一些读者,在持续不断地鼓励我,告诉我——阿甚你非常好,你非常有才华,你写的非常精彩! 那是零差评的时期。 寥寥几百个正版读者,予以寂寞的喝彩声,陪着一個执拗又自我的人,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仙侠世界。 那时候我们多么孤独啊,但多么炙热。 慢西就是那个时候成为赤心的读者的。 他二次元的朋友小柴,跟他推荐了这本。彼时这本书的成绩差到颠覆他认知。 他开始在书评区建楼,更新他的体验,发的帖子很有壕气——“我今天看到xxx,打赏xxx。又看到xxx,打赏xxx……” 后来成为盟主。 后来发现怎么别的书都有运营官,就试着成为运营官。 我根本不懂网文规则,什么推荐pk,到现在都不懂。他也什么都不懂,活动帖都发不好,什么都要问。 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一件事,是赤心巡天刚开始有点名气的时候,我们写到黄河之会,均订从一千七冲到七千,月票榜销售榜都冲到前列。 开始有了很多人来加读者群。 其中有一些群串子,就是经常各个书友群乱串,我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他们进来书友群,就开始各种显摆,言辞无状,优越感十足,什么都聊就是不聊书。呼来喝去,振衣作响,言语间不断吹嘘自己很有钱,随随便便就能打好几个盟。 慢西和圆圆就一直哄着他们,捧着他们,陪他们玩笑,小心翼翼。好卑微! 圆圆是白衣天使,平时上班很忙,对我都很凶,对这些人却好得很。 我记得有一次好像是她正义制裁某个喷子,我让她态度好点,她立马说“那我走?” 我马上滑跪说对不起。 今天重点说慢西。 我跟慢西说,你理这些人干嘛呀,压根就不是咱们的读者。 慢西说,我就想他们能给你上个盟,想这本能够更红一点。 人不求人一般高,网络上谁需要哄着谁呢? 慢西可是娇生惯养的富少,开大g,住别墅,响当当温州皮革厂的老板(划掉)。 一个人能如此恳切的做一些事情,付出自己的时间、精力、金钱,乃至于放下身段。 这不是热爱是什么呢? 每当赤心巡天有了什么成绩,慢西比我更高兴、更激动,徽章墙里多了什么徽章,往往先于我发现。 当然不仅仅是他,很多书友都如此。天天盯着赤心,真心诚意地愿它好。 我只恨自己不能写得更好,不能够回报这份热烈。 常常揪发扪心,恨为何人力有穷。 就比如我从1号就开始努力攒稿,每天给自己打鸡血喊加油,但是根本没能攒出来,只能请这两天假…… 今天我不远千里飞来参加慢西的婚礼,见证他人生的重要时刻。 他不只是我一时的书友,也是我永远的朋友。 希望他幸福。 希望他幸福。 希望他幸福。 在自己珍爱的里留下这样一篇文字,是作为作者的我,最大的诚意,最真挚的祝福。 …… 请假两天,十一号中午恢复更新。 第五十六章 万象神湮 墨蚁体小身轻,生命气息极微弱,几乎不会触发陷阱。 它们轻巧地爬过山林,将浮陆各部强者留下来的力量吞噬一空……这些陷阱就算废掉了。 “失去了图腾之力的加持,危险几可忽略不计。白玉瑕就算赤足在陷阱里跳祭舞,也不会受到什么伤害了。”戏命淡淡地道。 “等等,为什么我要赤足在陷阱里跳祭舞?”白玉瑕追问。 “让我们看看这些陷阱想要守住的,究竟是什么秘密吧。”姜望飞身而落,气势十足。顺手拍了拍戏命,把他推到了最前面。 墨家机关,天下无双。他戏命不探路谁探路? 殊不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戏命倒不畏难畏险,行在前头,大袖一挥——三枚漆黑带蛛纹的金属方块直接跳将出来,在空中就变幻形态,化为三只半人高的机关蜘蛛。分成三个方位,呈品字形,迅速地窜进了林间。 复眼飞转,蛛足如矛,纵跃间几乎出现幻影。 它们填平陷坑、削断横枝,飞速前进的同时,试探所有可能存在的危险。就连路过的荆棘刺树,也都削得干净。 四人紧跟其后,行于坦途,很快就来到一处巨大的林间荒地。 此处荒草蓬勃,恶蔓缠枝,偏偏树倒根翻,坑坑洼洼。瞧来荒僻、寒寂,像是这巨大圣狩山上,被遗忘的一处。 因为地势的关系,在高空倒是不能直接看到这里。 “浮陆诸灵设下无数陷阱环绕的,就是这么一块什么都没有的荒地吗?”姜望问道。 白玉瑕抓了一点泥土,用食指和拇指轻搓:“这里本来应该有点什么。只是在后来的时间里荒弃了。这里的环境更改过很多次,几乎被掘地三尺、一寸寸地翻找过,应该是那些图腾之灵的手笔……不会有什么价值很高的东西存在了。” 他想了想,补充道:“这个价值,是相对浮陆而言。” 浮陆人族认知范围里的高价值物品,肯定都已经被搜走。 “刮地三尺后还留下了这么多陷阱,说明这是一个对他们来说很特殊的地方。他们或许在期待以后的变化,期待有什么事情还在这里发生。可能涉及某些传说。” 戏命的蜘蛛此时已经将这片荒地掠过,正在外围警戒,他将一个金属圆筒立放在地上,随着低沉的嗡声,圆筒内有什么东西正飞速深入地底。 金属圆筒周围的元力忽厚忽薄,变化急剧。 他冷静地分析道:“这里是一处战场。有强大的存在于此交战过,时间在很久以前……可能就是圣狩山倾倒的原因。” “我感受到的佛性力量……就逸散在这里。”净礼认真地道。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获取情报。 姜望很喜欢这种团结合作的氛围:“还有呢?” 净礼略显迷惘:“它们好像在抗拒我。” 姜望沉吟道:“天佛的力量抗拒正统佛门小圣僧。合理。” 如果说天佛的力量,也即乞活如是钵的力量曾出现在这里,在敖馗匆匆藏宝逃离的情况下,它应该藏匿在某一处暗无天日,等待敖馗多年以后的启回。又为何会有力量逸散在圣狩山? 敖馗不可能看不出圣狩山于浮陆世界的重要意义,不可能藏宝于此。 所以它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若说乞活如是钵的力量,即是在此处交战的一方,那另一方的力量来自什么? “我知道那几个图腾之灵,在这里收获什么了。”戏命的语气很笃定:“灵性化生。” 姜望对此有些陌生:“灵性化生?” “就如同你的神通灵相……是毕方之灵对吧?”戏命道:“当力量抵达某个层次,即便是逸散的力量,也能够拥有灵性,甚至于可以在特殊的环境里,机缘巧合,化出生机!” 对于这个,净礼倒是很懂:“至少也是大菩萨的境界,才能拥有如此力量。肉身舍利,法证菩提。” 在大菩萨的境界,哪怕力量散落,点点滴滴皆菩提。 戏命继续道:“这里曾经游离的事物,是两个强大存在交战之后逸散的力量所化生,所以天然能够体现某些力量规则。修行到了一定境界的人,能够从中有所体悟,实在并不罕见。他们来得很快,化生灵性还未散去。所以你之前说,净水部的那个图腾之灵,回去之后没几年就试图突破,可以解释得通。” “乞活如是钵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的是天佛的力量,什么力量能够与之碰撞?”白玉瑕咋舌道:“无论这种力量是否来自于浮陆,浮陆世界都远不像我们看到的这么简单。” “敖馗已经来过这里,我们看得到的东西,他一定也能看得到。他会怎么想?怎么做?”姜望试图模拟敖馗的思考:“浮陆人族的层面,他已经没有太多办法了。一定会在这里寻找破局机会。” “他现在还敢跳出来打我们不成?”白玉瑕玩笑道。随着与敖馗对局的铺开,整个浮陆世界愈发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他也越来越笃定胜利。 这不是傲慢。 对聪明人来说,正确的选择从来都不多。 姜望隐约已经有所猜测,但并不急于表达,直接转身道:“走吧,去涯甘天坑。这里已经没什么可看。” 这趟圣狩山收获颇丰,补全了世界认知,串联了时光线索,发现了浮陆的历史空白,还惊了敖馗。 接下来就是浮陆世界一千多年前,先于圣狩山发生变化的涯甘湖。 如果说圣狩山是守护浮陆人族的父亲般的存在,那涯甘湖就是浮陆人族宽容慈爱的母亲。 但在一千一百一十一年前,它凭空干涸,至今未被解释,几乎成为禁忌。 姜望想要在那里最后一次确认真相。 然于此刻…… 轰隆隆隆! 大地深处回响着闷雷般的声音。 变化发生得如此突然。 整座圣狩山仿佛一个炸开了的炮仗,轰轰烈烈,遮天蔽地。亿万钧土石的分裂,亿万钧世界本源的咆哮呐喊,它不仅仅是一座山! 它是浮陆世界人族的起源。 恐怖的力量席卷开来,瞬间将四个正要离开的人吞没! 在如此突兀的爆炸里,首先亮起来的是金色的佛光。 净礼遍身显耀,一步跨到姜望身前,一掌托天。 他动作简明干脆,就像他的人一样干净简单。 随着他的这一托,巨大的佛掌幻影,带着无穷美好的光景,仿佛从极乐世界而来,在这惊天动地的爆炸中,轻轻托住了这一行四人。 这一掌如隔世,里间无限美好,外间天崩地裂。 佛宗正传,极乐印法! 此掌之内,得享极乐,风雨不侵。此掌之外,佛光分裂,裂化出密密麻麻的辉煌掌印,向上前前后左右所有的方位,同时轰出。 那山石来,托住山石。巨树来,托住巨树……一瞬间承受并拆解的攻势,数以千万计! 圣狩山的这一炸,不是简单的山体崩塌。 而是将它的历史、本源、以及质量,全部毁灭在一瞬间,并成为毁灭力量的一部分。 是为天级法术,万象神湮! 在尚未恢复的情况,敖馗凭借对浮陆世界更深刻的了解,凭借先一步在圣狩山做下的布置,也凭借曾一度企及星君的眼界……湮灭圣狩山,并引爆世界本源反扑,以难言健康的状态,撬动了洞真层次的力量! 无论姜望、戏命、还是净礼,都想象不到,也无法觉察,由此中招! 当然这种力量并不可控,就如此刻它自由地咆哮在浮陆世界里,毁灭的力量冲向四面八方,却不知怎么向四人组更集中一些。 净礼的极乐正印,也由此多撑了两息。 最终自也走向碎灭。 一刹那天昏地暗的世界里,那璀璨金光如烛火被吹灭了。 净礼的嘴角,有淡金色的血迹蜿蜒。 戏命的后脊之处,一对钢铁羽翼瞬间铺开,似垂天之云、接天之幕,往前一合,将众人皆庇于黑铁色的羽翼之下,好似一座钢铁堡垒! 佛光隐,刀羽出。 密集的羽刃接连拔飞,就像成千上万的刀客离开母体,向这毁天灭地的攻势,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无关于勇气,是机关之术的极巧,剖敌势而近道。 末日之中,这是人类智慧的闪耀! 叮叮当当金铁长鸣。 巨大的钢铁羽翼先被掀尽刀羽,再被摧折骨架,以圣狩山崩而发动的、万象神湮的力量,还在继续。 而在这混乱无序的天地间,烈焰熊熊的古老石碑从天而降。似一堵堵高墙,环并一体,把四人牢牢挡在中间。 三十六块火源图腾碑,代表浮陆世界最根本的火源力量,于此重订秩序! 赤色不熄的焰城,诞生在此。 姜望和净礼、戏命、白玉瑕,此刻就站在这焰城的某一条街道中。 耳边人声喧嚣,天空焰雀嘈嘈。 焰花开遍城外的郊野,焰流星承载美好的祝愿。 比起刚刚加入火源图腾碑的那一刻,此时的火界已经完美糅合所有。 可称,真源火界! 天地虽黯,火光不熄! 在这样坚决的燃烧中,圣狩山的崩塌终于走到尽头。 山石化为细沙,在脚下堆起一个小坡。 浮陆人族起源的历史、曾经供奉的痕迹、乃至于岩画……山上的一切陈迹都不再存在了。 当然,早在一千多年前,它的历史就已经和山体一起毁掉了半截。现在只不过接上了尾声。 “天外恶贼,好狗胆!倾我圣狩山,毁我撑天脊!”这时有洪声响起。 恢弘强大的声音接二连三,极速靠近。 “原来你等才是灭世之贼,居心叵测!” 但见得足足九位图腾之灵,出自浑土、宵雷等不同部族,已然尽数灵化,模糊了人身形象,只有一团团颜色不同、气势各异的图腾灵,呼喝之间有元气如海,昭显天地之威,将火界团团围住。 土之图腾、风之图腾、雷之图腾……种种本源图腾镌刻在古老的石柱上,石柱仿佛撑天!就这样在这刻撑起了一座威严的祭台,要祭祀世界的本源,要惩罚冒昧的外贼! 天地之间飘荡的,是晦涩古老的祝歌。 这个世界这一刻如此清晰地排斥着外来者。 浮陆世界的本源,毫无疑问偏爱这些图腾灵。 但焰城之中走到最前面的男人,只是淡淡地问道:“敖馗为何不出来?他还没有养好伤,还没有勇气面对我吗?” “什么敖馗我等不知,你胆敢毁掉圣狩山,身而为浮陆之人,定不能与你干休!” “张临川,你死期至矣!束手就擒,或有全尸!” “与他废话什么。趁他病,要他命!” 几尊图腾之灵,一个更比一个威风,一个更比一个大义凛然。 姜望笑了:“是什么让你们觉得,我‘病’了?” 他负手行在火焰铸成的街道上,只是抬脚,落脚—— “是什么让你们觉得……这就是我的极限?” 轰! 真源火界急速扩张,一瞬间就将这九尊图腾灵、连同他们的古老祭台一起,吞入此界中! 姜望的声闻仙域建立时,极限范围是方圆三千丈,随着修行的笃进,还在不断扩张。现在的真源火界,也已迎头赶上。 抬脚之时真源火界扩张,落脚之时尘埃已定。 根本不存在什么反抗的余地。 九尊图腾之灵坠入真源火界的瞬间,就已经被焚烧得只剩拳头大小的灵性光球。 任意搓圆搓扁! 太弱了。对现在的姜望来说,这些图腾之灵实在太弱了。 诚然他们可以调动此世天地之力,发挥不输于神临的战力,寿限也因为化灵而提升,但弱点也是如此清晰——一旦隔绝他们与本源图腾的联系,就像一网将鱼摔在岸边。 而如今的真源火界,已完全具备独立成界的所有。 他们虽在浮陆,却在界中之界,已不在浮陆了! 被削成五颜六色的球状,纯粹只是因为美观……胜者可以有闲情! 现在这九团灵性光球便悬停在姜望面前,哀哭忏悔,求饶不绝。 姜望并不问他们问题。 如果说敖馗引导控制这么几尊图腾之灵,还会被他们知道什么隐秘关键,那覆盖浮陆世界的这场笼中斗根本不会开启。 他姜望走过这么多年风雨,怎会还被那么无能的人骗到?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九团灵性光球,试图看到那条操纵他们的老龙,语气和蔼:“敖馗,你躲到哪里去了?为何吝于一面?我们不是忘年交吗?我不是你亲爱的小友吗?” “唔呵呵呵呵……” 九团灵性光球中,代表宵雷部图腾灵的紫色的灵性光球,瞬间变成漆黑,在这备受压制的真源火界里,仍然保有了一定的自我。 狡猾如敖馗,果然还留了控制某一位或者全部九位图腾之灵的手段! 他听到了姜望的问候,在降临浮陆世界之后,第一次正式与姜望对话:“你真让我意外啊,小友!第一次见面你还是个蝼蚁,是那和尚的累赘,现在竟然已经可以坐下来和我对赌,把我逼到这个地步……万象神湮都杀不掉你。” 姜望平静地看着这团漆黑光球:“怎么你忘了吗?当初正是这个累赘,让你错失了星君之位。” 漆黑光球里,敖馗哈哈大笑起来:“哦,哦!不好意思,一直把你当小孩子!朝夕相处这么久,忘了你原来就那么凶的。” 姜望道:“忘了没关系,这次我帮你记起来。” “但小朋友,你也要记得。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秃子,你仍未够资格上桌。” “你的筹码都快输光了,现在还是考虑资格的时候吗?” “那么还要说点什么呢?”漆黑光球里的声音道。 姜望道:“说说看你提前引发万象神湮,是为了掩盖什么吧?” “我想起来,想起来要说什么了。你们在庆火部还留了一个人对不对?” 漆黑光球剧烈地闪烁几下,猛然膨胀,敖馗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恶毒—— “她要死了!” 第五十七章 以果寻因 那由宵雷部图腾灵所化的漆黑光球,在剧烈的闪烁之中,带着敖馗尖锐的恶意一起炸开—— 在炸开之前,忽然探过来一只干干净净的手。 这只手来自于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光头。 净礼和尚一把抓住了黑色光球! 这一刻黑芒大炽,可那粘稠的黑色冲到净礼和尚的手上,根本无法攀附,只颓然滑坠,像雨珠滚落雨布。 此时有金色的万字符凭空出现,一枚一枚地砸落光球。将那种激烈砸成平淡,将咆哮砸成缄默,将炸开的恶意、膨胀的光球,全都砸回去—— 使光球变回紫色,逼出了掌心这一滴墨染般的黑! 紫色光球重新驯服于姜望的身前。宵雷部的巫祝怨毒咒骂,但声音并不被允许发生。 因为现在,琉璃佛子要言之。 巍峨圣狩山已成历史,璀璨火界飞为弹丸。 一行人极速往庆火部飞回,显得急切非常。 净礼以掌心托黑墨,干净清秀的五官,流淌着清澈的执拗:“我师父说,如果有人讲我不爱听的话,那我就可以打他。” 墨滴‘哦’了一声:“你师父是谁?” 净礼十分自豪:“我师父是未来的净土佛陀,下任的悬空寺方丈,现在的三宝山精神支柱!” “不认识。什么乱七八糟的。”敖馗的声音道。 又问:“我讲了什么你不爱听的话?” 净礼板着脸,很认真地生气了:“之前是我师弟不爱听的,现在是我不爱听的。” “我对和尚的感情最深了。”面对这么不威风的生气,敖馗当然毫无惧意,甚至是戏谑起来:“那你想怎么样呢,小和尚?” 在他说话的同时,净礼的平托的手掌已经往后拉。 悬于掌心的墨滴,被拉成一道冗长的墨线。 他的手掌划过一道倒弧,墨线也跟着倒曲。 白玉瑕发现自己的视野出现了错位。 净礼那只划着倒弧的手,在那一臂的距离里,仿佛永无尽头。这个动作一直在做,却一直做不完,永在后退中。 而拉扯出来的墨线却是越来越长,不断回环辗转。 墨线空中舞! 大环套小环,不断外扩。墨线如风线般,一圈叠一圈,在佛掌之上结成了龙卷。 净礼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响起:“应住不坏,成劫往空。绀叶飞花,寂灭朽果!” 他不必告诉敖馗他想怎么样,见面了敖馗自然会知。 他的手掌往上一托,身亦拔飞更高处。 那墨线叠成的龙卷应声腾跃而起,化作一条咆哮的墨龙! 此龙是以墨线交织的镂空般的龙形,像一幅水墨跃出画轴,有了立体的具现。以龙首为台,托住净礼的布靴,载着金辉流身的他俯瞰山河,遨游高穹。 白玉瑕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那根本不是墨线,不是敖馗寄托于宵雷部图腾灵身上的力量。 而是因果的线条! 是敖馗加于这尊图腾之灵的因果! 钜城出身的戏命,换过几次手段,从血气、真名、元力等多个方向追索敖馗,均被有着巅峰真王眼界的敖馗,提前斩断联系。 天下闻名的姜望,更是刚到浮陆世界,就已经启用追思之术,追寻神魂联系。 他自己和连玉婵、林羡,也都有尝试。更有庆王配合,浮陆各部穷搜天下。 但到刚才为止,所有的追索都落空。 直到此刻,净礼止住了宵雷部图腾灵的爆毁,自其身上找出因果,自“果”寻其“因”,才终于第一次真正把握了敖馗的方向! 虽及不上那门传说中的因果类绝巅神通的威能表现,但也已有几分‘抓缘为线’的风采! 这就是琉璃佛子吗? 净礼合掌于身前,立足龙首,清眸远眺,僧袍在风中狂舞。 墨线之龙一摇其身,已将姜望三人都载于龙脊,而后骤然东折,以恐怖的速度飞行! 姜望就在净礼身后不远,手按长剑面迎风,整个人气息骤敛,立成青松一株。 戏命在龙脊上最后的位置一言不发,唯有不断变幻的十指间有五光十色的虚芒闪烁。他在整理他的傀儡,修补能够修补的机关。以及,将需要预热的傀儡提前催动。 敖馗的位置已经找到了,所有人都在做战斗的准备。 白玉瑕……不用准备。 虽然他也是黄河天骄,但囿于目前的修为,打敖馗确实也用不着他。 “要不然我回庆火部看看连玉婵?”他问道。 “不用了,她暂时是安全的。”姜望淡淡地道:“伱就跟着我。” 以白玉瑕的聪明,当然一听就知道,姜望已经提前做了准备。同时也明白,这些准备不能够提前说。 能说的姜望都已经说了,不会瞒他这个白玉京大掌柜,仙人居的灵魂军师。 浮陆世界不是他们的世界,所有的沟通都不能保证安全——这本身就是一种暗示。 虽然他们同来此界,同行同路,但在最关键的环节,或许仍要考验他们之间的默契。 戏命以墨家的种种手段,收集了太多情报,已经同东家在某些方面达成了共识。净礼也有这种认知、这种默契在吗? 白玉瑕转问道:“小圣僧刚才诵的什么经?” 净礼一边把握着那渺茫的因果,一边道:“我也不知,修炼着修炼着,突然有一天,就得到了一些经文。我师伯说是‘法韵浑成,天生得道’,我不太懂。怎么是天生得道,不是我自己悟的吗?” 冷淡的戏命也难再冷淡:“小圣僧说的师伯,可是贵寺方丈苦命大师?” 净礼一直都不太喜欢这个机关大师,但师弟的台他从来不拆,师弟说合作他就合作,故而回道:“是的。” 姜望若有所思:“你师父是怎么说的?” “师父说不要都念出来,免得被那些贼秃偷学了去。” 这贼秃二字入耳,姜望想到自己的《观自在耳》,以及夹在秘籍中的《降外道金刚雷音》,不免有些尴尬。怎么苦觉就不会尴尬呢? “……我是说,他如何评价你这部经。” 哪怕大敌当前,又忙于捕捉因果,净礼脸上还是难掩骄傲:“师父说这部经书放在大千世界诸佛著作之中也是顶尖,仅次于他所创作的《苦觉智慧经》。放眼佛宗历史,从远古时代到如今,我的天赋也仅次于他!” 他百忙中回看了姜望一眼,暖心地安慰道:“师弟,你可以跟我并列。” 苦觉这辈子的牛,都在净礼面前吹完了。 也只有净礼会毫无保留永远不打折扣地相信他。 姜望愣了一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部经,他教你了吗?” 得是什么样的境界才敢把自己的名字写进经书名字里啊。 苦觉肯定不是佛宗天赋第一,但他绝对是第一个在真人层次就敢这样编经的家伙。 净礼摇摇头:“师父说经不可轻传,我现在的年龄还远不能承受他的智慧。只等有一天我追上他,才有资格得传。” 传经传道这种事,向来只有天赋要求、悟性要求、根骨要求、心性要求……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年龄要求的。 净礼这傻孩子,怕是没有想过来,他的年龄永远也追不上苦觉的年龄。 果是胡编! 姜望都差点信了。 是说哪里不对劲,若是真有此经,苦觉应当早就拿出来显摆。 问题是苦觉要是敢在他面前说劳什子《苦觉智慧经》是佛宗第一经,他是一定会逐句逐字拿出来跟各大佛门正经比对的。 也就净礼深信不疑。 白玉瑕不太了解苦觉,更实在的说是不认识,悬空寺差不多查无此人了……他只觉得能教出净礼,又和东家渊源匪浅,肯定也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 肃然起敬道:“小圣僧的这部经,不知何名?” “还没悟完呢,也没有取名。”净礼没有再回头,但是语气非常认真地对姜望道:“师弟你博览群书,学识丰富,帮我想个名字吧?” 感受到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姜望认真地道:“我一定好好帮你想。” 白玉瑕欲言又止。 一行人在飞往庆火部的路上高速转向,踏墨线之龙自往东折。 第一时间飞往庆火部的行为,本身就是虚晃一枪,是惑敌之用。 在这场笼中斗里,他们怎么能被敖馗牵着鼻子走? 越是敖馗希望他们去的地方,越不能去。越是敖馗不想他们去的地方,越是该去! 方才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法捕捉敖馗行踪,如果无法捕获,他们的目标仍然是涯甘天坑。 当然净礼令人惊喜地捕捉到了敖馗的方位,那么追索敖馗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事有反常必为妖。 万象神湮是洞真层次的力量,是可以在这场战斗中作为杀手锏使用的。它单独出现,本身就是一种铺张。 姜望、净礼、戏命,他们三个联手,岂会被洞真一击就杀死? 还是失去了完整操纵,没能集中力量的洞真一击。 能让净礼吐一口血,已经是敖馗极其强悍的表现。毕竟靠近过星君,以洞真最高的眼界,方能撬动外力至此。 姜望相信,哪怕是敖馗,要攒出这样的手段,也并不容易! 他是一个善于学习的人,从曾经击败他的重玄遵身上,他学到的是如何斩去外在的繁杂,直指问题的本质。 敖馗再怎么表现得戏谑、轻松,或恶毒。也不能掩盖他的急切。 万象神湮用在刚才就是彻彻底底的浪费,敖馗绝不至于真的相信一记天阶道术就能帮他赢得胜利,所以一定有不得不用的理由。 虽然那个理由,已经随着圣狩山湮灭了。 但敖馗那里,应当还有答案。 浮陆世界的舆图,姜望早就在王权部族拿到了更为完整清晰的版本。白玉瑕和戏命当然也都已经烂熟于心,故而随着墨线之龙的方向逐渐明确,他们很快地判定了敖馗的位置。 白玉瑕剑眉一挑:“疾火部?” 敖馗为什么在疾火部? 为何偏偏是疾火部? 与姜无邪有过露水姻缘的疾火玉伶,以及疾火玉伶特意送来请求庇护的疾火毓秀,难道都有问题? 敖馗强调的连玉婵将要遭遇的危险,难道就来自于疾火毓秀? 思忖之间疾火部族地已到。 身处高穹,俯瞰大地,山如泥丸,河似细线。葱葱绿绿或荒凉,都是常见。 但眼下所见,是一片血色! 那是乾阳赤瞳都照不透的血腥! 曾经的火部第一,现在伏尸遍野,鲜血铺地。像是一张红艳艳的残忍的地毯,虽然因为各种建筑而凹凸不平,但也统一了色彩。 在这张“地毯”之上,疾火部族人的尸体也被别有用心地排列,排成一个巨大的、简化的骷髅头。每一具尸体都是赤裸的,仰面朝天、双目圆睁……于肚脐处点着灯! 这显然是某个荒古残虐的阵法图案。 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信息传开,显然在开始屠杀、开始设阵之前,敖馗已经锁死了信息的传递。若要等到这里的惨状自然被人发现,恐怕敖馗早已完成计划离开。即便是此刻,他也是将这个百万人口的大部族,杀得生命凋零,魂魄如海。 净礼合十的双手触电般弹开,面有悲悯,眼睛直接滴下泪来! 从他身上散开的佛光,将几人都留在空中。 脚下的墨线之龙却是骤然炸开,炸成千万条墨线!这些墨线绝不仅仅是刚刚承载他们寻来的因果之龙,而是游荡在这片大地上的痛苦悲声。 数不清的墨线在高穹穿梭,以各种姿态俯冲大地。几乎将鲜红的疾火部族地,短暂地变成了黑色的鸟巢。这么多条因果之线的线头最终汇集到一起,所指的方位,显然就将是敖馗的所在。 净礼所捕捉到的关于敖馗的“果”,此时来寻敖馗这个“因”! “疾火部被屠尽了?”白玉瑕声音凝重。 “不,还有残余。”姜望说着,目光落在疾火部族地的东部区域,那里有一座高大威严的建筑,应该是疾火部的火祠所在。散发着惊人的焰光,正在与将其包围的血光对抗。 以姜望的感知来说,火祠之中起码有两尊图腾之灵在拼命抵抗。 当然仅仅两尊图腾之灵加上火祠的力量,哪怕再加上退守火祠中的精锐战士,应该也不足以抵抗敖馗的屠杀。 在那座火祠里,姜望还感受到了一种古老的力量。 因为正在昭显,所以十分清晰。 乾阳赤瞳催发到极限,在目仙人的加持之下,姜望终于在那焰光之中看到了…… 一张泥版书! 创世之书! 疾火部竟是凭借着创世之书的力量,保存了最后的火种,短暂地守住了火祠。 姜望当然知道,庆王也并不是那么老实。但他近距离观察过庆火部收集的创世之书,的确没有捕捉到其间的威能。 显然创世之书有其独特的驱用方式。 而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此时万千墨线落大地,前端几乎都要汇聚到一起,显然都已经锁定了敖馗的位置——并不在火祠,而是在疾火部的宫殿里。 在漫长的历史中,疾火部也曾掌握王权。虽不似玄风部那般,有着举世无双的两百年王权经历,但也有过间代得王的历史。 彼殿虽然已经残破,但威仪还在,仍旧幽深,血光游荡其间,颇见险恶。不知其间有什么布置。 万千墨线覆笼下来,要将敖馗逼出巢穴。 不等这些墨线寻因撞身,那巨大的法阵已经先一步有了变化,显眼的血光弥散而起,在空中化为鲜血,汹涌成河,又化作一条血龙。 吼! 血龙张开巨口,将那些墨线一口而吞。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在这血龙巨口的上方,炸开一道接天连地的璀璨剑光! 姜望越过了净礼的身位,一马当先,纵剑斩下—— 数不尽的雪白剑丝绞缠在一起,在撕天裂地的尖啸声里,混同成一座剑气之山! 仿佛不周山,撑天塔。 好似神人拔天柱,以此摧恶龙! 感谢书友“苦笑离开”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9盟! …… 大家给我一点时间,请假的两天更新我争取补回来。这不是生病之类的不可抗力,不能让我个人的友情表达为大家的体验买单。 但是六百万字了,确实很难写,维持更新就很费力了,可能不能几天就补完。 大家见谅。 第五十八章 往生 搏生斗死,姜望岂会躲在人后? 他于高空倒悬,人也成为剑势的一部分。 那霜披将高穹张成雪色,流火满天如飞花。 剑光照赤瞳,青衫猎猎。 无边的剑丝在长相思之前交织,绽放出令人难以直视的霜光。 什么是剑丝成雪霜月明,什么是绝巅倒倾覆人间? 他一身剑术,经真妖犬应阳喂招,经神霄、迷界两处绝巅战场磨砺,早已融会贯通,万般由心,不止通神! 不弱于斗昭汇天下之锋于一炉的绝顶刀术,不输给重玄遵直指本真的斩妄刀。 在剑术第一的天下剑阁,都无神临能当。 两式阐述道途的真我道剑,是他的剑道之极;混同所有人道剑式的人字剑,是他的剑意之极;剑仙人统合五府下的绝巅倾山一剑,是他的剑势之极;糅合了剑气成丝和相思杀剑的霜雪明,是他的剑招之极。 如今随意混同剑招之极与剑势之极,以霜雪明织剑丝为山,遂成明月天柱。 此剑一出惊雷霆。 啸鸣万里,势压九天。 只一触。 那条狰狞咆哮的血龙,被绞得不剩半点红! 剑气天柱就此撞上了疾火宫! 他才不跟敖馗玩什么密室探险的游戏,也不管敖馗在布置什么。你躲在宫殿里,便将这座宫殿一起轰碎。 此为王道! 但敖馗既然没有在吞灭因果之线的第一时间离开,自然也是有他的准备。 几乎是在剑气触宫的同时,整座以条石垒筑、风格粗犷的疾火宫,瞬间变成了血色。也不知是他的侵袭恰好在此刻完成,还是说他就是在等待此刻。 石墙砖瓦都似血玉一般,本来粗犷的疾火宫,显出一种妖异的华丽。 血光冲天而起! 自那浩荡天河一般的血光中,跃出刀、枪、剑、戟、斧、钺等十八般血色兵器,全都锋芒毕露,使十八套招法,俱是顶级层次,皆迎向姜望的剑! 但今日之姜望,除非敖馗亲自提刀提枪,否则哪里能挡? 再精妙的招法,想要离手对姜望,都是奢谈。 毕竟招法一出尽老矣,而姜望是天下无双的胜负师。 只见青衫霜剑,坠势不歇,剑意不绝。 但听铿锵连绵如琵琶作响,长相思势如破竹,一破再破,好似前路从来无阻,仍然撞在了疾火宫上—— 不。 雪亮剑锋所触及的,是一道血色的光罩。 这血色光罩覆笼了整个疾火宫,像一枚巨大的血琥珀,牢牢抵住了姜望的剑! 血光与霜光瞬间炸开,耀眼的刺芒飙飞满天。 同样是在这个时候,戏命抬手翻出了他的手弩,对着疾火宫便是一箭。 预热已久,无需再蓄势。 此箭一出即有刺耳的尖响,仿佛空间是一块结成实质的琉璃,而箭镞在琉璃上用力刮过……此声刺心,锋镝八方鸣。 箭矢的尾羽带出三条并行的尾流,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好似雉鸡之羽! 此箭离弦其实不可见,留在视野里的只有它的尾流。 在它瞬间撞上疾火宫外的血光罩时,白玉瑕才能够清晰地看到此箭的外观——箭镞为三棱,箭杆刻有复杂符文,尾羽两片,洁白如云,一尘不染。 箭名“卸甲”! 而它带来的恐怖杀伤力,使得在姜望剑下苦捱的血色光罩,光纹如水荡漾。 戏命在高穹漫步,双眸冷静地在“血琥珀”上梭巡,寻找力量碰撞中有可能产生的漏洞。手弩点射不断,连发三箭皆不同,或重在穿透,或重在阻断元力。 这也不是全部。 在他身后骤然跃起一尊身高八尺、背展八翅手提双刀的墨武士! 身是玄钢,寒光飞铁。 背甲有四字,竖列下来,曰“死不还踵”。 四肢、八翅和躯干,都刻有不同的符文,各自描述着什么,繁复玄奥。眸子是两颗完整的晶石,在启动的一瞬间红光遍照,冷酷非常! 随着戏命心意一动,它如苍鹰遨行,振翅疾扑,杀奔疾火宫。展现绝对的神临层次战力,以其极限之力道,不知疲倦地斩击! 墨武士是墨家傀儡里长期畅销的一个系列,以其强大的战斗能力而广受追捧。 但千机阁里,只出售三种墨武士,分别是无翅、双翅、四翅,对应周天、腾龙、内府三个修行层次。 对应外楼层次的六翅墨武士就已经不对外出售,只会出现在钜城的精英弟子手中。 八翅神临更是杀手锏般的存在,价值连城,只有钜城绝对的核心才能够拥有。 面对如此密集的攻势,敖馗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他始终不发一声,但覆盖整个疾火族地的血尸大阵,摇动了威能。一具又一具被点了天灯的赤裸尸体,就此飞将起来。无拘男女老少,貌美或丑,俱在这一刻露出獠牙,锐化指甲,发出起伏不定的怪异低吼,就此反围疾火宫,杀向两人一傀儡。 赤尸肚脐处点燃的油脂之火,使得整个场景更加邪异。 像是数不尽的悬空的灯盏,呼应着某种邪异的仪式。 姜望和戏命根本不管不顾,只对着血色疾火宫狂轰滥炸。杀了这么多人,敖馗所图如何他们未能想象,但都知道绝不能给敖馗更多时间。 至于这些赤尸的攻势…… 自有琉璃佛子!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净礼从天而降,落在群尸中央。双掌合十,面有悲悯,诵起了《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的咒文。 他替这些无辜受戮的人诵经,拔除他们身上的业障,抚平他们的痛楚,使他们可以往生净土,不再受苦受难。 此亦名为《往生咒》。 为了最大程度催发咒文的力量,他已显化金刚琉璃身! 血肉变成了琉璃般的半透明状,金辉自内而外,照见骨骼。隐去了人之六欲,盘坐在那里,像一尊能工巧匠精心雕刻的佛像! 但他的嘴唇翕张着,证明了他的生机,也呼应了他跳动的禅心。 随着他的诵念,一圈一圈的佛光以他为中心漾开,将正在发狂以及将要复苏的赤尸全部覆盖。 所有触及佛光的赤尸,动作都变得迟缓,那凶恶的低吼声,也渐渐消去声息。 无穷的血色,缓慢褪却凶顽! 白玉瑕浮在空中并未加入战斗,若是情况危急,他并不吝啬拔剑。但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何至于让这些无辜死者死无全尸? 净礼小圣僧能够安抚尸群,是再好不过。 但躲在疾火宫里,始终不发一声,只以布置的大阵来迎战的敖馗,令他心中深觉不安。 不对劲,太不对劲…… 按照东家的描述,这个敖馗乃是老奸巨猾之辈。能够成功盗走天佛宝具,摆脱海族追杀,岂是一般的强者? 现在却有一种穷途末路,殊死顽抗的感觉……这才几个回合? 对浮陆人族势力的争夺,对此世真相情报的争夺,圣狩山上的短暂交锋,以及此刻。 就这么几个回合下来,虽然自己等人也已经做到了能做的一切,但敖馗这就不行了?这就只能和东家拼一个刺刀见红? 哪里当得起恶名! 他挂剑在腰,在铺满了低空的、歪歪扭扭的赤尸群中一穿而过,如白电过隙,无比灵动,来到了被创世之书力量笼罩的火祠上空。 高声道:“玉伶族长,我们来援了!局势已经平息,灭世魔龙已被压制。请打开祠堂,助我们一起灭此恶龙,为疾火部这些死去的人报仇雪恨!” 但火祠之中,并无声息。 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白玉瑕面无表情,自腰间抽出他的长剑。他的剑是琅琊白氏家传,名为“彗尾”。此剑动时,惊啸长空,灿烂夺目。 此时虽未动势,仍有泠泠霜光,流转其上。显得杀机凛冽。 “按理说我应该同情你们,毕竟这里满目疮痍,死伤惨重。”他慢慢地说道:“但我的朋友为了保护你们而殊死斗争……你们,要做壁上观吗?” 他的身外,有玉色的剑气在发散。 他的剑,指向火祠:“这句话我只说一遍——当有恶行于前,沉默是帮凶,旁观为附恶!你们若做壁上之观,我将视尔等为敌。” “大人请原谅!”疾火玉伶的声音终于姗姗来迟,在火祠内部响起:“事发突然,惨祸加身,我们全无准备之下,被毒死大批,又阵杀大批,拼尽一切,才得以纠集部分力量,在这祠堂中苟且……眼睁睁看着恶魔肆虐,一切只为了保存疾火部最后的血脉。” 作为疾火部最强之人,修成图腾之灵的存在,她的声音悲凉:“你们都是天外来客,非是浮陆之人。我们无法分辨善意恶意,实在不敢出来,不是要做壁上之观!” “是啊!”应该是疾火部另外一尊图腾灵的声音响起:“如果你们与那恶龙本是一伙,现在只是演戏诱骗我等出去,我们贸然打开祠堂,岂不是自绝于天地?” 疾火玉伶的声音又道:“我疾火部几乎绝宗,图腾黯淡,本源受损,王权部族那边用不了多久就会得到消息。我等人少势微,全凭创世之书和火祠自保,力量其实有限。大人为什么不等一等,等到庆王诏令天下,大军集结,各部强者聚齐,再一起杀此魔龙?届时危险解除,我愿斟酒赔罪,认打认罚!” 白玉瑕默默地听着这些,既不回应,也不攻杀,反是归剑入鞘,离开了火祠。 …… “他走了吗?” 火祠内部,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好像是走了。” 发出声音的地方,是火祠里的一处偏室角落。 守在这里的几个战士,正通过隐藏得极深的观察孔,观察火祠之外的情况——这座火祠在建造之处,就考虑过作为战争堡垒的用途。尽管它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只住着巫祝。 “这人也太没道理!”第一个声音愤愤不平:“我们不出去,就视我们为敌?到底是谁在受苦受灾?他巴不得我们疾火部死绝是吗?” “有什么稀奇的。”第二个声音道:“现世人族蛮横惯了,顺昌逆亡,何曾把我们当人看?现世横压一切,诸天万族皆蝼蚁,这才是他们的心声。也就是要争王权图腾,要点星将,才哄着他们。不然什么狗屁青天来者,本该来一个杀一个!” 第三个声音道:“倒也未必是出于蛮横。我看这人是想试探什么,他在通过我们的反应,找什么答案。” 又骂骂咧咧了几句。 第一个声音又问:“外间那些赤尸……是不是原土部的傀尸之法?” “什么原土部的傀尸之法!”第二个声音不屑地道:“还不是天外传来,那个叫方崇的与他们交换的。” “应该不是。”还是第三个声音解释:“原土部的傀尸之法我见过,那些傀尸都很弱,远没有如此表现。” “总不是系出一门,都来自现世!”第二个声音愈发愤懑:“当初那姜无邪说得好听……对我们可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生死棋输了,图腾拿走了,连个屁都没留下!这些现世来的,全都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干他——” ‘啪’的一声,一巴掌止住了他的痛骂。“闲聊什么,好生看守!” 偏室之外,一身华丽长袍、头戴红冠、盛装在身的疾火玉伶,恰恰走过。 她面无表情,脚步平缓,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又或对听到的一切全不在乎。 但手中的玉珏却是攥在手心,攥得极紧。 过长的指甲,在掌心割出了血痕。 她是疾火部的王,肩负着这个人口百万的大族之未来,而现在,未来已经没有了。族人凋零至此,疾火部已经可以宣告除名!战士们别说有一些顾忌往日威望没能明说的怨言,就算真个拔刀对她,都是应该。 诚然她也已经做了她能做到的一切,诚然那魔龙太过狡诈又太过强大,疾火部根本没有反抗的可能。但身为族长,无能即是大恶! 人生为何如此艰难啊。 她曾以为她已经靠自己的努力改变了人生,一路勾心斗角明争暗抢才走到高位。但强权之外还有强权,一根手指头按下来,于她仍然是山倾! 多么痛苦。 又让她多么清醒。 可是在这清醒的痛楚中,她的美眸仍不可避免的留有一丝希冀…… 姜郎,你还会来吗? 姜郎,你是否记得那时的约定? 感谢书友“ecir”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70盟! 第五十九章 世间岂有门户,能拦相思 “姜郎~” 现世东域,临淄城,一名娇艳如花的美人,正以玉指剥了葡萄,送进那个轻衫薄衣、仰躺在长椅上的男子嘴里。 旁边另有一位清纯秀女,手中奉酒,乖巧地坐着。 不远处有玉珊瑚支起的灯架,灯光恰到好处,铺得满院有暖色。 躺在长椅上的男子阴柔俊美,神态慵懒地吃了一颗葡萄,又饮了一口酒。 “葡萄好吃么?”娇艳如花的美人问。 一旬要休息五天、期间绝不理公事的养心宫宫主,与他那勤勤恳恳、谨小慎微的太子兄长,简直是两个极端。 他笑着视线往下坠,坠进那深邃之中,语带回味地道:“自然是人间美味。” “讨厌!你看哪里!” 但嘴里说着讨厌,身体却又前倾了些。 灯下看美人,一切都刚好,正是合该再发生点什么的时候。 但姜无邪忽然坐了起来。 坐着的姜无邪和躺着的姜无邪,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薄衣仍然随意地挂着,身体线条清晰的袒露,脸上尚未散去微醺的红……却不再显得浪荡,反而贵气十足,不怒而威。 无论是小意讨好的娇艳美人,又或是满眼柔情的清纯秀女,这时候全都缄然,绝不干扰他的思考。 他并没有怎么思考。 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看来我是不能再等了。” 他伸出双手,分别握住了两位美人的手:“与你们相处的时光,真叫我难忘。” 娇艳美人主动献上香吻,吻着他的唇,他的脖颈,在他的耳边呢喃:“姜郎,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清纯的秀女则是捧着姜无邪的手,慢慢低头,用自己的脸贴了上去。无边柔情,尽在不言中。 而姜无邪轻轻吻了一下娇艳美人的侧脸,摸了摸清纯秀女的头发,便站起身来。 他离开长椅往前走。 每往前一步,也往高处一步。 就这样踩着虚空,步步登高。 他就这样走出了这个院落,走出了别府。他就这样高过屋宇,高过城墙,乃至于高过城中最高的观星楼! 额发一缕,在风中飘动,将他那张俊美得有些女相的脸,分割成明暗两个部分。 明亮的接着满天星光,阴暗的覆着临淄长夜。 临淄城中的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看到一直与长乐宫、华英宫分庭抗礼,但修为一直没有进境的养心宫主,今夜如此张扬地飞到临淄高处! 大齐文武百官都会看到这一幕,大齐天子也不会错过这一幕。 他,养心宫主姜无邪。 悬立在亿万星辰镶嵌的夜幕之下,本身也成为星辰! 人们仰头望天,千百道目光所代表的,是千百种心情。 无论善意恶意,姜无邪并不在意。 为天下之主,受万民之念。他很早就在父亲那里学到,不必强求人人都忠诚。国家体制的优越性,正在于海纳百川,能够容纳自己憎厌的以及憎厌自己的人,可以混同所有的心思,汇聚全部的力量。 于他而言,修行亦是如此。 此刻他悬立高穹,万千星光加身,自身亦在发光!此光起自五府,游来四海,散开百骸,而见于天地。 这是无比明艳的红色光辉,笼罩着他,隐隐结成了鼎的形状! 鼎有天下之重,鼎是至尊礼器! 在姜无邪走出来的别府院落里,那娇艳的美人和清纯的秀女,全都盘膝而坐,双手十指相交、如情人纠缠,结成红炉印。 笼罩姜无邪的那尊红鼎,光芒愈盛。 而在城东某处,在大泽郡,在贝郡,在申国,在海门岛……俱有红光来。 即便是在稷下学宫中,那位最受学子欢迎的秦潋秦教习,亦是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教鞭,一步踏出讲课的桂台,踏出稷下学宫……就在稷门之外,仰首看郎君。 那红鼎之下,燃起大火。 冲天的火光与红光之中,姜无邪悠然而立。 仿佛他未被烈火炙烤,未曾感受高温,仿佛他不知痛楚,未在此刻承受瞬息千百次的锻身。 皇者,至高无上。帝者,立于极穹。 不能历劫百世,凭什么统御万民? 红鼎之上有铭文,乃是道字。不时地飞天遁地,浮沉在红光之中。 有那目力极好的,就能看到。字字飞扬,意蕴悠远。 或曰:“红尘白发非我意,只是相思懒回头。” 或曰:“百川终到海,情丝各成结。” 或曰:“天地如炉,塑我金身!” …… 华英宫中,姜无忧停下舞剑的身影,看了一眼夜空。 “《红尘天地鼎》吗?” 她笑了笑:“养炉这么多年,九弟这是一步登天了。” 抬手将长剑甩回剑鞘,食指一勾,自校场旁的武器架上,抓出来一杆长枪。 高马尾在空中甩过利落的线条,她舒展着健美的身形,就在这月色之下,人枪一体,自在翱翔,耍了一套《百鸟朝凤》—— 那是姜无邪的得意枪术。 …… 齐武帝秘传修行法,《红尘天地鼎》! 这世上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其实不多。 乃是齐武帝所独创,以天地为炉,以红尘铸鼎,以阴阳为焰,以因缘为薪……世间顶级的双修法门。 这不是采补之法,乃阴阳妙证。 自武祖故去千年,唯有他姜无邪修成。最肖武祖也! 朝野上下不知多少人,今夜都无眠。 阳地青羊镇,正声殿。 佝偻着身形的老朽,缓步走到殿外,艰难地抬眼望天,遥看临淄方向,看那夜空中晕染的红霞,久久不言。 独孤小捧来一壶热茶,小意温着,安静地等候在旁边。 齐武帝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但在这片广袤土地上,早已经深深烙刻了他的印记。历史的潮涌里,从未消散他的洪声。 姜无邪今夜一步神临,举国震动。俨然武帝新篇。 但这一切本不必大惊小怪,他从来都知道他能够拥有什么。 此刻他身在红鼎,高立夜穹,似欲乘风而去,但有万千红尘线,牵他在人间。 他右手微抬,轻轻拂过身前,似是拂过情人的脸颊。那不能被肉眼看到的红尘线,就这样被轻柔的拂开了。 倏然红光一闪,红鼎载着他似星辰隐于星河,一次闪烁后就不见踪影。 人们仰看天穹,只见月色如故。红鼎无邪都不在,那煊赫的一幕幕,竟像是一场幻梦。 …… 长乐宫中。 太子妃宋宁儿走近窗台,好奇地问道:“太子在笑什么?” 一身便服的姜无华正在窗边,他的面前有一只红色小泥炉,炉中生着火,炉上咕噜咕噜地煮着一壶酒。 他专注地观察着火候,脸上带着自然的笑意:“世间美事总有二三。比如这壶快要煮好的酒,比如九弟修成鸾鼎、金身已证。这些事情都令我欢欣。” 宋宁儿倒不问他是不是真开心,那个问题太复杂了。她只轻轻地嗅了一下酒气,欢喜着伸过手去:“好香呀!” 姜无华把她的手打开,道:“还有一刻才算煮好,才能入口。” 知晓自家丈夫对饮食的严格,宋宁儿不再挣扎,转道:“养心宫主这是去哪里了?” “选择在这个时候铸鼎,他自然有他的事情。”姜无华洒然一笑:“我不知道。我想他也不想让我知道。我也不试图去知道。” 这话说得拗口,宋宁儿却听得很明白。 她走到姜无华身边,轻轻靠在他的肩上:“火候没到,我陪你一起等。” …… …… 一直以来,姜无邪虽然都有“颇类武祖”的名号,也成功争得宫主之位,得到宗人府的支持,在朝在野都有好的经营。但在四大宫主之中,他其实属于相对弱势的那一个。 “耽于女色”之类的恶名当然也有。 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修为上。 所谓潜龙,所谓天威不测。历来帝室子弟,修行自有体系,在大成之前,少有外显于人前。像姜述、姒元那样掌权于马上、常年亲征的武功天子,都属于少数。 就好像皇胄不登黄河之会,就好像姜无弃当初与姜望切磋,也是特意请回长生宫,胜负不宣。 姜无邪明显最早是要走乃父之路的,要集今帝武祖优点于一身,既允文允武,又风流深情。 但出师未捷。 以《至尊紫微中天典》的修行,在当年声势极大的通天境第一之争里,正面输给了王夷吾,成为厚重的台阶,叫后者成就古今第一通天境的名声。 当然王夷吾的名声,后来也成为姜望的阶梯。 只是从那一战以后,姜无邪就完全放弃了对同境第一的争夺,少有再公开出手的时候。便算是出手,也总是不很显眼。 他修为进境也不快,总是慢悠悠的。似乎锐气已失,已然停滞了。 自古以来受阻于天人之隔者,多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不乏有前六境每一境都表现卓异,被称许为天骄者,终不能越过天人之隔,以至顿步神临,年华老去。所以一直都有声音,说养心宫主心性已是养不成,或将止步于目前。 今日之后,这些声音都要消失。 姜无邪铸成鸾鼎,身证神临,已经正式在修为上同太子和华英宫主并驾齐驱。在这场争龙局上,刻下自己的雄姿。 都说神临之前和神临之后,是两个世界。未得神临,也成了制约姜无邪势力发展的重要原因。 但于姜无邪而言,那只是神临之于他人的感受,他看到的从来都没有不同——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 正如此刻他拂开红尘线,独身行宇宙。远离现世,游荡星空。 等闲神临岂敢为此事? 茫茫宇宙有诸天万界,暗藏危险无尽。但相对于其它危险来说,最致命的其实是迷途。 宇宙太广袤,太遥远,任何环境都可能以任何形式存在,即便手捧星图,挨个星辰的对应,也未见得就能找到位置。而一旦迷途,没个几百几千年,根本飞不回来。五百一十八年的神临之寿,在宇宙之中也不过一弹指。 自古以来多少修士踏足天外,从此未归? 已不胜数! 而姜无邪不同。 大齐皇室至高功法《至尊紫微中天典》,其中天经地纬二部,当代皇子皇女,得传者四人而已。加上青石宫里的废太子,也只有五人。 在争夺至尊之位的四大宫主里,他是理解最深,学得最好的那一个。 当然可以说太子韬光养晦,说华英宫主自成道武,说长生宫主功不在此。但宗人府毕竟给了他这位养心宫主最高的认可,谓之弘法贵胄。 何为“天经地纬”? 天之规,地之矩。天之法,地之理。 是天地之间无可非议的道理! 譬如日升月落,譬如春夏秋冬。譬如……星辰罗列。 此时一尊红鼎遨游星海,姜无邪立足于鼎耳之上,阴柔的双眸此刻无比清亮,一瞬间转成尊贵至极的紫。 他以紫微星眸观宇宙,抬指虚划,身前已现出一座繁复非常的立体星图。其间星辰生灭,不断幻灭。四象星域、南斗星域、北斗星域…… 每一息都有无数种变化发生。宇宙无限神秘,无限遥远,根本无边无际。 他却在其中看到了清晰的路径! 数年前那一行人去往浮陆世界,化身星将争斗王权。乃是通过七星秘境的连接,本无路径可言。若要再次造访,合该再等百年。 当初阮泅问姜望要浮陆世界的星图,夺得天魁的姜望都是两手一摊,说自己也随缘,根本不知道浮陆世界在哪里。 更别说现在被敖馗以乞活如是钵封锁,它几乎成为宇宙中的隐世,如北斗之隐星,在视野之中不可寻见——这更是增添了捕捉的难度。 但姜无邪凭借着曾经在浮陆世界留下的布置,在一步神临之后,凭借红尘天地鼎,勾动了他的情丝,在茫茫宇宙之中,寻到了那个具体的位置! 虽然浮陆困锁,无数种呼应都被阻隔。但世间岂有门户,能拦相思? 姜无邪寻找的不是浮陆世界,而是助他成就红尘天地鼎的红颜之一,是他在天外世界邂逅的爱人。 他将那立体星图一把收住,而后一踏红鼎,踏进了那妙不可言、情丝连接的遥远路径—— “玉伶,我来接你。” 跨越宇宙的距离,提前九十多年的时间,再续前缘! 第六十章 灭世之厄 浮陆世界里大战正在继续。 姜望、戏命联手猛攻疾火宫。 净礼超度尸群。 白玉瑕在疾火部的建筑里四处穿行,不时斩杀几个扑近的赤尸,不知在寻找什么。 以姜望的无匹杀力,加上戏命层出不穷的机关,还有一尊八翅墨武士参与进攻,这座疾火宫竟然摇而不坠,始终未能被攻破! 火祠之中,应该是疾火部巫祝的那尊图腾灵,远远地发出了声音:“以临川先生之能,都不能将它击破。难道这条灭世魔龙掌握了什么邪法,已经借由对我百万族人的屠杀,恢复了力量?” 灭世魔龙之说,早已在庆王的帮助下传扬浮陆。 他们也都知道这条魔龙是受了伤的。 “绝不可能。”姜望好像并不在意疾火部残存力量的袖手旁观,在雨泼一般的剑术进攻下,还抽空给予回答:“这条魔龙伤的是真王本源,掳掠再多气血也不够恢复。若洞真级的力量恢复是如此简单,祂根本不必要费这么多心思,把战局铺得这么大。” 焰花焚城再次砸落—— “你说对吗,敖馗?!” 一直很喜欢也很擅长跟姜望斗嘴的敖馗,却仍然保持了缄默。 无论姜望怎么跟他对话,嘲讽也好,辱骂也好,疾火宫中都无声息。 若非因果之线的联系还指向这里,若非疾火宫里还有敖馗的力量波动,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经远遁。 “我们聊了三年啊!多么深厚的情谊,你个老泥鳅,说不聊就不聊了?以前晨省晚问,现在装聋作哑?!” 姜望破口大骂,一剑又一剑地撞着疾火宫,仿佛不知疲倦。 他的三昧真火更是牢牢附着于疾火宫的血光罩上,随着时间的推移、知见的补充,破坏力不断飞涨。 应该说时间是站在他们这一边,但敖馗的缄默无疑加剧了某种不安。 对元力运行感知非常敏锐的戏命,这时候已经发现了问题所在:“疾火宫的防御和这些赤尸已经连为一体。我们的进攻,反而摧化了赤尸的形成。赤尸形成之后,又加强了这层血光罩的防御。简单来说,我们的力量,被这座阵法转化为源能,没有造成太多实质性的伤害。” 血光罩的摇摇欲坠,根本就是敖馗的把戏。他几乎屠尽疾火部,以百万血尸所结成的大阵,哪有那么容易被击破? “这层光罩的防御极限我们还未能触及……但力量的转嫁总会有极限?”姜望瞬间收敛暴怒姿态,冷静发问。 “他的这座阵法太古老,跟现世的阵法体系已经不尽相同,我试着剖析,但进展缓慢。”戏命道:“也许要等这些尸体全部成为赤尸后,才能得到答案了。” 整个疾火部百万人口都陈尸于此,那是个何等漫长的工程! “有办法阻隔力量的转嫁吗?”姜望又问。 戏命道:“需要时间来研究。” 好个敖馗,果不简单,手段也忒多!叫人进攻也不是,不进攻也不是。 姜望停下他的剑,戏命和他的傀儡也悬停宫殿上空。 一时唯有净礼的诵经声还在继续。 “这些血尸是关键。”姜望分析道:“解决了它们,断了循环。力量转嫁无门,此阵自然能破了。” 戏命挑了挑眉:“有理。” 说着他便翻出一只铜箱,正要翻找合适的机关傀儡。 此地尸体虽然很多,但以墨家的手段之丰富,倒也不是不能快速解决。 姜望抬手遥按住他:“不要急。虽然我们看出来这些血尸是关键,但那也未必不是敖馗想让我们看出来的。此贼奸猾,贸然毁尸,容易着了他的道。”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咱们这才几天没见啊。”疾火宫内,敖馗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你这个笨脑子,居然也有这么聪明的时候!” 姜望淡声道:“被伱们这种老贼骗得多了,我们年轻人当然也要有点成长才是。” “那怎么办呢?”敖馗的声音道:“你不碰这些血尸,怎么解我的天屠万绝阵?不攻破万灵血光罩,你怎么杀我?不想见老友——呃!唔……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小崽子你无耻下作!在聊天的时候偷袭我!” 姜望面不改色地隐去了耳仙人:“很久没聊天了,切磋一下声闻之道而已,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老龙气鼓鼓地道:“你再这样我可不跟你聊了!” 光听对话,倒真不像两个要决出生死的大敌。 戏命看向姜望,姜望做了一个暂止的手势。 他语气亲近带着关心:“就算我现在不理会你,在外面等你个十年八年的。你躲在这个乌龟壳里面,没有资源,缺乏灵药,何时才能恢复?待这些血尸腐去,大阵退潮,你不是还要受死吗?你有没有想好怎么办?” 在姜望第一时间沟通王权部族,把握此世王道之后。 失去聚集信仰和借势可能的敖馗,终于展现出了他的狰狞面目。 他并不同姜望这些人争夺浮陆世界的话语权,不争抢浮陆人族的信任——那当然也是他所擅长的,但他没有必要同六个人族天骄这样博弈。尤其是以他疲敝的状态,还得随时提防这些天骄找上门来。 身体虚弱、武力不足,没有办法公平落子。那就掀翻棋盘不要下了! 他纵横宇宙这么多年,什么情况没有见过? 人,本身就是资源! 生者可以成为力量的一部分,死者也可以贡献力量。 姜望借用浮陆人族之力。 他就用浮陆人的尸体! 不能驱生便驱死。 疾火部伏尸百万只是一个开始,这天屠万绝阵的变化,也只是他漫长生命里的积累之一。 不比嘴上说的不屑一顾。他心中从来没有小觑过姜望,若姜望真是那般无用,那他这个被一脚踹下尘埃、失去了星君大位的龙族智者算什么?若姜望真是那般愚蠢,他何至于困在囚室里整整三年多才找到机会? 他以浮陆为笼而作生死斗,是真切地把姜望当成一个对手。 当然,面对这位多少稚嫩一点的小朋友,他肯定还是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但无论怎么早有预期,进到浮陆世界没两天的工夫,浮陆人族的争夺就已经宣告结束……这一点还是超出了他的设想。 本来还以为,最坏的结果即是双方平分秋色,各自蛊惑一边。大不了来个浮陆百族大战,玩一玩代理战争的游戏。也看看姜望究竟有什么兵略。 姜望曾经来过浮陆,和王权部族有渊源,是他的第一个没想到。 姜望找到圣狩山来的速度,是他的第二个没想到。比他想象的快了太多!他都没来得及布置好一切,丢出线索引诱! 以至于火候尚不足够,一切都未成熟。 他不得不提前引发万象神湮。在隐藏关键信息的同时顺手落子。 圣狩山因姜望而倾塌,浮陆人族九尊图腾之灵死于姜望之手,谁才是那灭世的存在? 他正是要用这样的事实,与姜望重新争抢浮陆人族的支持,争夺浮陆世界的话语权。 他要做救世神龙,姜望才是灭世魔星! 但姜望清醒又克制,没有直接杀死九尊图腾灵,只是将他们俘虏。净礼更是消弭了他在图腾灵身上埋下的祸手,这一步棋便未能发生作用。 甚而被净礼以因果之道上的修行,一路追索至此,直接开始干扰他在疾火部的计划。 他当然知道,姜望绝不会在外面等他十年八年,他也绝对没有十年八年的时间。别的不说,观衍那秃子随时会找上门了。 他也得速战速决才行! “何须十年八年?”敖馗冷笑道:“若有个三年五载,我也自恢复了!到时候你可要跑的快一点。” 姜望点了点头:“看来最多还有三五天,你就能够恢复力量——疾火宫里有什么?相较于其他部族,这里一定有非常特殊的地方,那是你选择这里的理由。” 他问完这个问题,却不去等敖馗的回答,反而一掌按落隔绝了疾火宫内外的声音。 “戏兄,请以疾火宫为中心,将周围三尺内的天地元力全部排空,并禁绝流通。我要让他躲在荒地里。” “小圣僧,请度化这些血尸,驱使他们离开这座天屠万绝阵的笼罩范围。” 姜望一边发号施令,一边径自飞往火祠。 “疾火玉伶,与我回话!”他在火祠外呼喝:“这条魔龙来你们部族,是想要找什么?” 火祠之中,一片寂然。 人们下意识地看向族长大人。 灭世魔龙竟于疾火部有所求? 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绝大部分人一直到死,都以为今日只是无妄受灾。毕竟灭世魔龙灭世,哪里需要理由? 但浮陆世界这么多部族,仅火族就有三十六部。为何灭世魔龙偏偏第一个找上疾火部? 族人的视线像尖刺一样扎在身上,疾火玉伶呆坐在一张石椅上,垂眸敛眉,沉默没有回应。 姜望又道:“你知道我今天来到这里,感到最不舒服的是什么吗?” 他手提长剑,立在火祠外,杀意不束而自现:“那双眼睛所看到的景象……竟然变成了现实。我从来不相信命运这种东西,我更讨厌那些自以为可以划定他人命运的存在。我说过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但你从一开始就没有跟我说实话。” 疾火玉伶以手掩面,颤抖的声音自指缝间挤出来:“他在找……那双眼睛!” …… …… 执掌现今王权的庆火部,仍然歌舞升平。 虽然有魔龙灭世的恐怖说法,但当今庆王乃救世之主,强大的各部军队都已集结,神秘的青天来客正奔走四处…… 一切都会好的。 花还会开,天枢星仍然会升起,天边的铜色只在一时—— 一时吗?! “火之本源大衰!以王权所示……疾火部已经被灭!” 王殿之中,庆王的络腮胡子几乎全都炸了起来,眼中尽是狠厉:“那条魔龙已经开始行动了!” 这是紧急密议,殿中除了庆王,就只有大将军庆火元辰和巫祝庆火观文。 迎着庆王问计的眼神,新任巫祝虽然戴着面具,身体的紧张也清晰可见:“要不然……问问临川先生?” 真是个草包!与那庆火其铭有什么区别? 庆火元辰看了他一眼,说道:“临川先生带人去了圣狩山。” 庆王的声音扬起来:“圣狩山也没了!” 庆火元辰大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刚才,与疾火部的灭亡时间相差不远。”庆王来回踱步,神态焦切又凶狠,影子在墙壁上张牙舞爪:“圣狩山附近的部族应该很快也要传信过来了。” 正如庆王此刻的凶狠背后,是难以明言的恐惧。 向以勇悍著名的庆火元辰,也难免有些紧张了:“那临川先生他们……还活着吗?” 如果张临川他们已经在与灭世魔龙的战斗里失败,疾火部的覆灭,是否是灭世魔龙报复的开始? 庆王骤然停步:“临川先生的那支猎龙队伍,在你府里不是还留了一个人么?她肯定清楚!宣她——不,我亲自去问问!” 庆火元辰立即起身:“末将为您开路。” 三人大步往外走,庆王忽又回头,看着巫祝:“你除了发现火之本源大衰外,可还从中看到什么信息?” 巫祝摇了摇头:“不曾。” “灭世之危在即,本源意志难道没有什么启示吗?!”庆王忽然暴怒。 他也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庆火观文紧张地道:“王上,本源之神无‘我’。这是我在成为巫祝路上,学的第一课。” 本源之神既然无我,既然不存在意志,当然也不会给予什么启示。 庆王终究知道,此事倒也怨不得他,压抑怒火,转道:“竹书大人可有留下什么针对此等境况的见解?” 庆火观文硬着头皮继续摇头:“竹书大人的真正传人庆火其铭已经没了,他留下来的文稿太多,我还没有读完……” “废物东西!怎么让你混进了祠堂!”庆王终是按捺不住,一脚将他踹翻。 转身大步和庆火元辰离开。 庆火观文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夸张的面具碰着地砖哐哐的响。 像是这座恢弘大殿的哀歌。 守在大殿前的卫兵,披甲戴胄,肃立不语,既不敢追着庆王的背影,也不敢看巫祝的狼狈,于是仰眸望天—— 已经渐被习惯了的黄铜色的天幕之下,不知何时,云霞已经变成血色。 感谢书友“西风不止”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71盟! (本章完) 第六十四章 削得“天”字去两横 庆王从未见过巍峨如天柱般的剑光。 但的确剑山倾落,视野都被分流。 金色的龙躯被斩断了! 断裂的两截,如山岭一般坠落。 在那震天的惨嚎声里,龙血如瀑,泼洒长空。 龙尾部分瞬间就被墨蚁爬满,还在坠落的过程里,就只剩一副骨架,就连骨架也在被啃噬! 什么分身藏魂,在物尽其用的墨家修行者面前都是笑话。杀死的对手,墨家是连草鞋都要回收。 敖馗的意志藏在龙首部分,继续掌控这半身。一边狂喷龙血,一边催动血焰流身,止住断躯血崩的同时,将攀至此边龙躯的墨蚁尽数焚杀。 斩断龙脊的姜望,仍然独在最高处,牢牢阻隔在敖馗与铜色天钵之间,使之无法顺利借用乞活如是钵的力量。而随手一按,金赤白三色火焰已经落在那血焰之上,自点及面,以火焚火。三色火焰不断扩大的范围,恰是敖馗具体而清晰的败退! 早已放手的戏命也在此时仰冲,自下而上,面迎龙首。 在痛苦的悲鸣声里,于剧烈的、看似身不由己的翻滚中,忽然一爪扑出! 爪尖所触之处,大块的空间都凝固了。这种凝固一直蔓延到包括戏命在内足有十方的空间里。 上古龙族秘传杀法,皇极天崩! 虽然身受此世压制,残躯难尽伟力,他依然创造战机,扑出杀手。 那金色的龙爪拍下来,一切都开始破碎。 可在如此时候,一道剑锋般的雷电切入此间。 那尊八翅墨武士遍身电光闪烁,出现在敖馗的龙爪之前,与之正面碰撞。 电光亦被凝固,八翅不可张飞。 龙爪坚决砸下,砸得这尊墨武士仰飞而远,零件四落。 在这整个过程里,戏命都面无表情,眸光极有规律的在敖馗身上流动,而于墨武士被砸飞的同时——倏然探手,竟然抓住了龙爪腕足! 敖馗的龙躯虽然未能膨胀至极限,虽然已经被斩得只剩半身,可也是庞然大物。戏命整个人身都根本不及他的龙爪粗壮,那只抓住龙爪腕足的手,像是吸附在峭壁上的纤薄根须,而他自己是一截横枝,随时要被风拔去。 但在下一刻,这只手的手腕处,骤然扣上一道钢铁锁环。 哒!哒!哒!哒!哒! 恒定的钢铁声里。自手腕而至小臂、至手肘、至大臂、至肩膀,五道符文密集的锁环接连扣上。 这一刻戏命的力量使得空间都为之扭曲,他猛然往下一撕—— 竟然生生将敖馗的这只龙爪撕了下来! 敖馗痛嚎未止,又起一声,在空中剧烈抽搐。三昧真火趁机大炽,蔓延龙身! 随手将断爪丢进墨蚁群中。戏命不管敖馗怎样惨嚎,只一个劲地往他身前扑,眼神几无波动。无生无死无惧无恨,仿佛已经将他看成了一堆机关材料! 敖馗龙须一甩,在空中近乎无限地延展交错,展现出神乎其神的鞭法,龙须竟如神龙舞,生生将戏命笞退。 而龙首骤回,仰看穷追不舍的姜望,龙眸真诚,声音恳切:“误会!小友误会了!你我相交甚笃,一直相依为命。陪你立星楼,闯天狱,荡迷界,好不快活!我传你龙族秘术,从来不吝帮助。你也常与我谈心,心心相印!这一次我特地穿梭宇宙,领你来寻完美洞真之法,不过动作急切了些,忘了与你沟通,你如何就忍心害我性命!?” 这半身之龙实在狼狈,此刻血色淋淋,神情甚哀,哪有半点肆行宇宙、动辄灭族的威风? “我确实也不太忍心!”姜望一剑横割,斩得敖馗连翻连滚:“别反抗啊老朋友,待我削掉你爪牙,斩去你的威胁,自然就重新把你养起来。” 百万血尸在净礼和尚的压制下形同虚设。 乞活如是钵罩住浮陆已是极限,动弹不得。 残躯在姜望和戏命的围攻下几无反抗空间。 “呃……啊!”他怒声而嚎:“小贼你无情无义,当受一死!” 他的嚎叫似哭似笑,悲凄入心。 令在场许多战士,不自觉流下泪来。 而姜望只以一声剑鸣,就唤回他们的神智,把悲伤驱逐。 他提剑前纵,紧追敖馗不舍:“龙族杀人,难道只靠嘴上功夫吗?” 长相思横过长空,剑丝张织成巨网:“勿避我!” 龙身左突右扑,但剑网铺天盖地。 单以龙爪作剑,与姜望搏杀生死,比拼招式,敖馗绝对有胜无负。但他身残体虚,根本发挥不出真正实力,姜望又一个劲地与他硬碰硬! 好比一局棋下到中盘,敖馗这边不慎少了几颗子,虽然棋力远胜,却也抵不住对手的兑子攻势。兑着兑着便无棋可下,兑着兑着便至死期! 敖馗一身力量极其有限,每一分都要精打细算。可姜望和戏命又如何看不到这一点? 他不能不避,可又确实避不开,只能以伤换势,强行撞破剑网——可迎接他的不是海阔天空,而是璀璨华丽的真源火界。 是一座接一座砸落的焰花焚城! 砸得他皮开肉绽,砸得他头破血流,砸得他奄奄一息! 这剑网、火界、焰花焚城的接续,是如此的顺畅,简直像是敖馗在主动与姜望配合。剑仙人之下,万法自然,一应招法是行云流水。 敖馗苦不堪言,在某一个恍惚的瞬间,他竟觉得这焰花焚城是可以无限接续的! 三十六座火源图腾碑,愈发限制了他的腾挪辗转。 真源火界里的姜望和戏命,攻势愈发凶恶。 很多时候他只能交换,可残身至此,还能交换几次? 伤重之后,才知巅峰可贵。 他知不能再拖,在戏命追来的又一合里,于元神深处,发出无声的尖啸! 龙族秘传杀术,龙魂海啸! 恐怖的元神波动,似海啸一般席卷,瞬间就淹没了戏命和姜望,也将真源火界短暂冲开。 可惜现在的敖馗,远非全盛之时。他的元神衰弱到难以直视,衰弱到在姜望面前堪称可怜! 戏命只是一顿,便立时归复过来,手弩连点,封住敖馗去路。 姜望更是丝毫无损,身如巨礁立深海,神如天门封海啸!反倒是一剑,又将敖馗斩回。 太可怕了。 即便是以敖馗的眼界,也觉得这样的神临姜望,实在可怕。 如此生死相决,以相近的力量,竟然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小友!今日放我一马,来日与你荣华!” 回应他的只有剑光。 霜冷的、坚决的、锋芒无匹的剑光—— “我何人也?岂缺荣华!倒是缺一颗龙头垫靴上马!” 但在这个时候,天地之间,蓦地响起鬼哭之声! “猖狂贼厮,你们可知远古人族,是怎样兵器?”敖馗只剩半截龙躯,一只龙爪,反而敏捷了许多,边阻边退,连闪连避。唯有嚎声不绝,痛又凄厉:“歹命得凶,恨魂求怨!天荒地芜,恶鬼行世!” 一声哀哭天地恸。 他屠杀百万之巨,精选怨魂养在地底深处的恶鬼,于此时蜂拥而动,作为他的底牌,要再次掀起狂澜。 远古时代,妖族以人为食,以人为奴,以人为工具,以人为资粮,也以人为兵器! 敖馗杀人得鬼,在那个时代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但那个时代早已经过去了! 这些恶鬼,也早被察觉。 白玉瑕引军过万,难道只是为了战前骚扰、战后打扫吗? 自非如此! 随便集结一些散兵游勇,就能立即运转如意、成就军阵,那是曹皆那等级别的名将,才能做到的事情。 白玉瑕现在还不能做到。但身出名门的他,在反复指挥军队冲击疾火宫之后,也已经完成了对军队血气的混转,于此时得以简单的利用。 今于此地者,是琅琊白玉瑕! 鬼哭之声方起,他就已经一拍剑鞘,彗尾横空! “午未申酉,负气行流。迩来迷夜,劾鬼剑咒!” 万军之血气,勾动了他早就潜藏地底的劾鬼剑咒,并给予最凶烈的兵煞的支持。 兵煞最压邪祟! 放在现世,大军行处,哪有鬼祟? 任是什么鬼国,大军在手,说横扫也就横扫了。 在人们不得见的地底深处,恶鬼相杀,成千上万,受敖馗法令所召,一时都暴动起来。可早已埋伏至此的劾鬼剑咒,也在一瞬间迸发刺眼的光彩。 “午”、“未”、“申”、“酉”,四个剑形大字凭空具现,磅礴血气在剑形字体上燎起血焰。它们交错疾行,穿于恶鬼群中,所过之处群鬼皆碎,无当一合。 更有无穷无尽的剑光,在白玉暇的催动下不断飙飞。剑丝混转,结成了一座劾鬼剑碑,从天而降,在那鬼窟中镇住万鬼,不使作祟。 这一手剑丝结碑的剑术,恰是从姜望那里得到的灵感。张巡的剑丝之术乃是神临手段,姜望自己仿出来的霜雪明,却是利用外楼星光,以更繁复的手段提前完成类似的杀术……也传给了白玉暇。 当然,仅仅是万人军阵,仅仅是劾鬼剑咒升华成的劾鬼剑碑,也不足以镇压敖馗的底牌。 恰是正在闭目诵经的净礼和尚,在敖馗出关受创、血尸不再被支持之后,能够腾得出手来——他就腾出了一只手。 左手仍然竖礼在身前,右手则是轻轻移开,以一种拈花般的轻柔姿态,翻转过来、轻轻按下。 轰! 巨大无朋的佛光手掌,掌心万字符轮转,便在那地底鬼窟覆落。 拈花院秘传,降鬼印! 这现世顶尖的印法,在琉璃梵意的催动下,竟如煌煌大日,照破幽窟! 数以十万计的恶鬼,好一似雪遇骄阳,纷纷灰飞烟灭。 敖馗焦切非常,一面与姜望戏命缠斗,一面暗催法诀,使群鬼纠连结阵,以至幽之力抵抗劾鬼剑碑和降鬼印。 但在这个时候,疾火毓秀推着轮椅轻轻巧巧往前。 发生在底下鬼窟里的战斗,可能没有多少人能够注意到。疾火毓秀显然不在那些弱小者的行列里。 她只是这样往前了一点点。 地底鬼窟便阴气狂流,万鬼如戴重枷,一个个行动艰难,而竟纷纷自行崩解。 浮陆之鬼,当受浮陆意志所制! 轰轰! 敖馗以龙角一触长相思,以龙须再鞭戏命,而在鬼窟之内,引爆了万鬼! 恐怖的爆炸瞬间将鬼窟炸塌,鬼窟下方不远处……即是幽天! 无数恶鬼落幽天,连同数以千方的土石,乃至降鬼印、劾鬼剑碑的力量一起,迅速被幽天消解了。 从破封出来到现在,他所有的手段都被破去,就连藏于地窟的恶鬼,也没能起到作用,索性将万鬼一齐引爆——他要在疾火部腹地制造地窟缺口,以此引动世界的变化,为自己创造机会! 星兽暴动也好,天塌地陷也好,哪怕此世毁灭,也要活他一个敖馗! 但现场还有一个庆王。 图腾之灵的修为或者不算什么,曾经镇守无支地窟的经历,在这个战场上或者也不值一提。可他现在执掌王权图腾,是这一百年内的浮陆之主,他当然能洞彻地底的变故。 大军簇拥之下,他的王气近乎无限彰显。故是一翻掌,天地受命。一张创世之书已经出现在鬼窟之中、幽天之上,古老的泥版书无限膨胀,瞬间就将那炸穿的窟窿堵上了! 这补平的岂止是地窟? 也将敖馗最后的希望抹去了! 他仰天长啸,悲乎其鸣:“吾争皇主,争星君,事皆不成。盗佛宝,游宇宙,处处受限。乃至沦落身段,与小子为局,囚笼斗杀,竟也不成!自入浮陆以来,步步受制,处处不顺!空有远胜神临之眼界,空有几近绝巅之洞见,竟无一路可行!天亡我乎?!” 其声虽悲,姜望并不留情,就像他敖馗也从未对他所害死的那些人留情。 敖馗愈是心神动摇,姜望的剑锋越是坚决冰冷。 一剑抹脖,为金鳞所阻。 斩碎金鳞,又一剑横眸! 敖馗金色的龙眸被从正中间切开,眼球里的汁液混着鲜血难堪地流淌。 “‘天’字该去此两横,是人亡你!” 姜望恰到好处地一折步,恰恰避开了敖馗的奋死反击。长剑拉到尽处,而一步上龙颅,反握长剑贯天灵! 敖馗龙躯已僵,难再动弹,双眸尽血,什么都不能再看到,但长声而啸:“姜望啊姜望,我总是教不会你。你太年轻,太自以为是。难道竟以为我会输给你吗? 你坏我大事! 你何其愚蠢! 你和你的朋友,一个都不能活! 我不是输给了你。 在玉衡我输的是那个老秃驴,在浮陆我输的是——” 其声戛然而止。 生机散尽矣! 龙颅脱离剑锋,这上半截的龙身也就此颓然坠落。 感谢书友“太离谱”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74盟! (本章完) 第六十五章 不知其间已何年 天外某处小世界。 早已同悬空寺了断因果破出空门的观衍,牵着眉眼尽是柔情的小烦的手,漫步在花海之中。 他要为她种下九百九十九种花海,结九百九十九种香。 他要带她去九百九十九个小世界,体验九百九十九种甜蜜人生。以彼方世界的方式生活,爱过,游历过,然后再路过。 他已不是和尚,但还保 《赤心巡天》第六十五章 不知其间已何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六章 始知我是墓中人 阮泅并不想答应! 浮陆世界里的情况,他现在也是两眼一抹黑。 但不管怎么样,其间的危险性是毋庸置疑的。 涉及天佛力量,涉及神秘意志,且疑似坟墓世界……这样的一个地方,神临境的姜无邪根本无法自保。 他如何能点头把姜无邪送进去? 大齐天子再怎么放养子女,姜无邪那也是现在最有希 《赤心巡天》第六十六章 始知我是墓中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七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每一个世界都有自己运行的方式,但无论哪个世界,它的安稳与否,一定与它的原生生灵是息息相关的。 因为浮陆世界的原生生灵已经灭绝,所以浮陆世界的世界意志才无从借力。 恰是浮陆世界的世界意志已经没有办法自保,才不得已诞生了“意志”。 姜望清楚的记得,当初他跟阮泅谈及浮陆世界,阮泅便说这好 《赤心巡天》第六十七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八章 种亿万生灵如庄稼 浮陆世界或许没有现世里那种能够轻松掌控百万大军的天下名将。 这是因为他们的历史,一直被刻意的限制了。王权体系下的战争环境,诞生不了那样的名将。 姜望甚至可以认为,一旦有那种可以拓展兵道的天才诞生,最终都会在成长的过程里被抹去。因为兵家是最强的集众之术,真正可以打破战力壁垒的存在,能够最大 《赤心巡天》第六十八章 种亿万生灵如庄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九章 掌心尘埃 疾火玉伶竟然摆脱了王权的束缚,向庆王发起进攻! 不。不是摆脱。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被王权图腾束缚! 她刻意地受命飞来,佯作被控制,就是为了此刻,为了打庆王一个措手不及。 其身外爆发的力量是璀璨星光,发于那枚显贵而尊的玉珏,这股力量之庞巨,竟然将庆王的五指冲开。 在这股力量 《赤心巡天》第六十九章 掌心尘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章 一箭凤凰鸣 “我很遗憾。”姜望说。 “遗憾什么?”庆王问。 “像你这样曾经超越绝巅的存在,竟然会以此为享受。”姜望遗憾地道:“我日夜不辍、用勤用苦一心向往的高处……那高处的风景,怎会如此丑陋?” “哈哈。”坐于至高王座上的庆王,只笑了一声,捏碎了手里的又一尊图腾之灵。 水蓝色的烟气被他吸 《赤心巡天》第七十章 一箭凤凰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一章 天地广阔无拘也 疾火毓秀重新开始争夺这个世界的权柄,在庆王承受此世之业的时候! 一套创世神文,一本创世之书,构建了浮陆世界于当前这个时代的规则底座。就连代表世界意志降生的疾火毓秀,也需要通过它来夺回权柄。 要有什么样的眼界和智慧,才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 对神临层次的修士来说,简直不可想象。 《赤心巡天》第七十一章 天地广阔无拘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一章 世有厄,天倾毓秀 姜望和疾火玉伶存在一定的默契,都没有说出疾火毓秀的名字。但他们所说的那双眼睛,当然是疾火毓秀的幽眸。 所以敖馗在疾火部想要寻找的,是疾火毓秀? 所以这才是疾火玉伶把疾火毓秀送到自己旁边的原因? 姜望发现自己想岔了一件事——先前敖馗借身图腾灵发出威胁,说连玉婵要死了。他以为敖馗暗示的是疾火毓秀身上的危险。 对于疾火毓秀的特殊之处,他当然有警惕,也有相应的布置。当能保证连玉婵的安全。所以彼时他没有第一时间回返庆火部,而是跟着因果之线,追到疾火部来。 但现在看来,敖馗分明不知道疾火毓秀。敖馗可能并不知道他要寻找的是哪一个人,只知道他要找的人在疾火部,所以干脆杀了所有人! 他找不出特别的那一个,也没有时间辨别真伪,但全部杀死之后,那个特殊的人自然就会出现! 如果敖馗提出的危险与疾火毓秀无关,那庆火部那边还存在什么危险? 庆王?庆火元辰?无支地窟? 白玉瑕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东家,我发现了一点问题!” 姜望转眸过去:“什么问题?” 白玉瑕立在一处废墟之中,传音道:“你猜的不错。敖馗并不是随便找一个人口多的部族开始屠杀,他选择疾火部有非常明确的目的。我已经看过了所有的战斗痕迹,他从一开始有意保留了疾火部核心人物的性命,他想要获取什么情报,要在疾火部寻找什么东西!只是我们赶来的速度太快了,他只得中断行动,躲进疾火宫。” 姜望知道白玉瑕不会只说些他已经知道的事情:“还有呢?” 白玉瑕严肃地道:“我一来就觉得不对,疾火部百万人口,被敖馗屠了干净。尸体都在这里,但逸散的魂魄却远没有那么多。一开始我以为已经变成了这座大阵的养分,刚刚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在地下三千丈有一个巨大的坑洞,那位置还没有抵达幽天,但也相隔不远。敖馗在那里养鬼!许多魂魄在那里被催成了恶鬼。” 单单培养恶鬼这件事,其实不算新奇。说得残酷一点,无非是敖馗对疾火部这百万人口的死亡,进行充分的利用。肉身摧为血尸,魂魄摧为恶鬼……以敖馗之残酷,太做得出来! 但他们在圣狩山上的岩画看到过。 浮陆世界曾经有过恶鬼!甚至有一段恶鬼横行此世的时期。 后来在那段空白的历史里,恶鬼全部消失了。 现在敖馗将它们重现,要说完全没有什么计划,姜望第一个不信。 “好啊。”姜望声音低沉:“这个世界现在很热闹,浮陆人族、恶鬼、星兽、龙族、现世人族,全都有了。我倒要看看,还会出现什么。” 满眼血色的疾火部族地,梵声愈渐宏大。 净礼和尚琉璃也似,纹丝未动而佛光普照。 他已然将一身佛法,催发到极限。 成群结队的赤尸,脐火已经熄,眉眼和顺,摇摇晃晃地往天屠万绝阵外走。 要消解百万血尸的戾气,驱逐天屠万绝阵的影响,对他的意志和修为,都是极大的考验。 而他只专注于诵经这一件事。 疾火宫外,竖起了一根根空心的铜管。铜管表面浮凸着禁绝天地元力的符文,铜管中间是呜呜的风响。 戏命用一百零八根禁元空管,将环疾火宫三尺范围内的天地元力,全部都驱逐一空。那风响其实也与风无关,是元力被绞碎所引起的震荡。 “疾火玉伶!”姜望结束了和白玉瑕的传音交流,环视一周,又对着火祠喊道:“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一并说了,我可以既往不咎!” “我真的没有瞒着你什么,大人!不要再逼我——”疾火玉伶痛苦地道:“我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 但声音出口,她才发现四周是寂静的,她仿佛并未发声! 她这时才发现,先前姜望的那个问题,其实只响在她一个人的耳边! 这说明什么? 她刚刚意识到不对,声音就在她眼前有了具体的显现——刚才她并不是没有发出声音来,只是话音才起还未落,就已经脱离了她的影响。并且在一种恐怖力量的操纵下,于此刻显化了一个清晰的人形。 姜望驱使声音,站在了她的面前! 这火祠固然防御惊人,创世之书的庇护自然稳固,疾火部残余强者的守护也算用心。 但她不该与火祠之外对话。 既然允许了声音的传递,那就允许了姜望的入侵! 无法通过声闻之道解决敖馗,但站到疾火玉伶面前,是半点问题都没有。 现在他们是第二次见面。 附近的战士围拢前来,但都被疾火玉伶竖掌拦住。 姜望平静地看着她,声音只在双方耳中传递:“现在告诉我,魔龙为什么要找疾火毓秀?” 疾火玉伶闭上了眼睛,痛苦地道:“毓秀是我的孩子,也是灾祸之源,与她接触的人,大多不幸。她的朋友,她的宠物,她的父亲……真正让我下定决心,是我们巫祝最新解读出一页创世之书,书上说‘世有厄,天倾毓秀’。这个世界将因为她而毁灭。所以我才把她送到您这个天外之人的身边。想着若是您把她带去现世,她就能够安全,我们疾火部也能免去灾厄。” 姜望想起连玉婵他们所解读的那一页创世之书,“世有维,维于其……” 类比“毓秀”的话,“其”那里也是一个名字? 其铭?! 疾火玉伶继续道:“在您到来之前,魔龙把我们堵在火祠,曾说过祂要找一个抱创世之书而生的人,我们交出来就可以免死。只有我知道,毓秀出生的时候,的确抱着一页创世之书。” 抱创世之书而生么?很有几分天命所在的意思,确实颇有神话色彩! 姜望道:“那页创世之书在哪里?拿来让我看看。” “就在那儿。”疾火玉伶抬手一指穹顶,那里悬浮着一张古老的泥版书,正在图腾的激发下缓缓旋转,给予火祠抵御外贼的力量:“就是巫祝最新解读出来的这一页。” 姜望默默记下泥版书上的创世神文,耳仙人操纵的力量恰好结束,声音拟化的身形就此消散。 火祠之外的姜望大步折回,一挥手,以如梦令显化创世神文,递与白玉瑕:“你研究过这些,看看这段创世神文,看解读得对不对。” 又一弹指,将一缕自那创世之书上截取的力量,弹飞到戏命身前:“验验这缕力量,看看是不是圣狩山上同天佛力量相争的那一个!” 再一抖黄符,召出两尊仙宫力士,它们直接一手四五个,拎小鸡仔般,拎着地上的尸体便往阵法范围外飞。 仙宫童子在他的睡椅上打了个哈欠:“老爷好——” 又睡着了。 他近来总是嗜睡。 不多时,戏命便从那一堆稀奇古怪的机关里抬起头来:“你猜对了,在圣狩山和乞活如是钵碰撞的,就是这种力量!” 谜题又解开一个。 圣狩山上的那处废墟,是浮陆人族在古老时期供奉创世之书的地方。乞活如是钵最早是藏在涯甘湖,但没过多久就发生了变故,以至于涯甘湖一夜干涸,变成涯甘天坑——合理的推测是浮陆世界的某种力量发现了它,在破封的过程里发生了争斗。 一年后乞活如是钵杀到圣狩山,与创世之书交战,由此导致了圣狩山的崩塌。 在这期间,乞活如是钵的动作肯定与敖馗无关,敖馗自己都自身难保。 那么是乞活如是钵的灵性反击? 乞活如是钵和创世之书交战过程里产生的灵性化生,让赶来的几尊图腾之灵,看到了打破瓶颈的法门……一切都对得上。 那么创世之书代表什么? 浮陆世界的本源力量? 白玉瑕这时候抬头道:“你给我的这页创世之书,解读错了。‘倾’字对不上。” “你确定吗?”姜望问。 白玉瑕道:“好歹我们几个人都是做过学问的,也认真地研究了创世神文的演变,虽然还做不到正确解读,但排谬是没有问题的。这个字若作为‘倾’字排在这里,完全不符合整页创世之书的气质。解读的人有问题,要么无能,要么包藏祸心。” 姜望若有所思:“倒也未见得是那个巫祝的问题。” 白玉瑕完全沉浸在对创世神文的思考里,皱着眉道:“结合语境,这里用‘降’字倒比较合适。但也不保准,需要一些古早的资料做对比,才能够最后确定。” 世有厄,天降毓秀! 一字之差,意思千差万别! 这绝不是解读的谬误而已,这是权力的争夺。 姜望突然就明白创世之书是什么了,也真正明白了疾火毓秀的特殊之处,明白敖馗来疾火部是想要做什么。 这种针对性的知见的跃升,令附着于万灵血光罩上三昧真火瞬间威胁大增,几乎将万灵血光罩当场灼破,还是敖馗及时调动力量,才得以撑住。 那么现在呢? 疾火毓秀早早地被疾火玉伶送走,敖馗没能在疾火部找到他要找的人,现在又被堵在疾火宫。 在原本的计划失败之后,敖馗想到了什么办法来补救?他会怎么做? “接下来怎么做?”白玉瑕道:“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了,要不然我去涯甘天坑看看?” “涯甘天坑不用去了,乞活如是钵最早的藏地而已。现在那里什么有用的东西都不会有。就算有,也都是敖馗的陷阱。你还得和他斗智斗勇,事倍功半。”姜望抬起道术景风,将地上尸体成堆地往外送:“且再等等,庆王的军队就快来了。大好优势,我们没理由不利用。” 截止到目前为止,他的手段没有触发,连玉婵暂未遇到危险。既然没有意外出现,那么执掌王权的庆王,一定会发现疾火部的情况,并且调兵过来。 在这场很多时候看不到对手、只可孤独落子的棋局里,每一个活着的浮陆人族,都是站在他这边的力量。 白玉瑕便也陪着搬尸,尽量帮净礼减轻压力。 疾火宫里的声音传不出来,敖馗也不试图废话。 疾火宫外姜望等人都忙着自己的事。 火祠里更是连窃窃私语都没了。 几成坟场的疾火部族地,就这样陷在诡异的安静中。 时间就在这样的安静里,一点一滴的流逝。 …… …… 滴~答。 滴~答。 才下过一场雨,虽已停歇,余韵犹在。 雨珠自屋檐滑落时,时间就被具体的度量了。 见形亦得声。 疾火毓秀靠着轮椅,静静坐在长廊里,仰头看着天边的红霞,以及霞光不能尽掩的黄铜色天幕。 她的嘴唇翕动,默读那篇肉眼凡胎不得见的经文。 走廊那头有一名将军府的甲士,一直都是安静地伫立在那里,这时不知动了什么心思,忽地向这边走来。 青天来客的住处不许闲人打扰,这条走廊已算在院落外。 府里的甲士不多,说是护卫,其实更多是作为传声筒,传达青天来客的种种指令。为了让青天来客宾至如归,庆火元辰的家眷早就搬出去了——哪怕这些青天来客们并不在意,活动范围根本只在一个小院里。 自来浮陆,各自奔波。就连留守的连玉婵,也始终埋首故纸堆。 长长的走廊只有这个甲士和疾火毓秀。 当然隔着一堵墙就是青天来客的住处,喊一嗓子附近的仆役也都能听闻。 不过他们都很平静。 甲士全身披甲,就连五官也隐在面甲下。 声音从甲叶的缝隙里透出来,像冷风吹过:“小朋友,一个人坐在这里,在想什么?” “想妈妈了。”疾火毓秀说。 “你还小。”甲士的声音说。 疾火毓秀仍然仰着头,仍然看着天边红霞:“更小的时候我睡不着,总是缠着娘亲给我唱儿歌。娘亲没有时间,便安排乳娘给我唱。我听了也很喜欢,就能乖乖睡觉啦!” 甲士道:“你现在也能乖乖的——” 疾火毓秀忽然回头看着他:“你知道那是一首什么歌吗?” 看着那张奇诡的巫祝面具,甲士平静地道:“是什么?” “我唱给你听。” 疾火毓秀张嘴便唱—— “小白兔,白又白~ “两只耳朵扯下来。 “爱吃心肝爱做菜~ “眼睛红红真可爱!” 去温州参加婚礼的几个盟主都阳了,我是说怎么这几天一直闹肚子…… …… 感谢书友“潇风寒月”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72盟! …… 晚八点有 (本章完) 第六十二章 王命不止(补假还更2/4) “小白兔的眼睛为什么是红色的呢?” “因为喂了太多的心肝啦。” “天边的云霞为什么是红色的呢?” “因为死了太多人啦。” “你说,要是有一个人,陪着你长大,照顾你生活,给你住,给你吃,给你喝。那她算不算你的母亲?” “母亲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呢?” 雨早停了。 瓦檐上的雨珠,也要很久才滴落一次。 长长的走廊上,疾火毓秀结束了孤独的说话。 这条走廊并没有第二个人。 她用白嫩的手指,细细地抹掉了嘴角的血迹,把巫祝面具平整地戴在脸上。 这时隔壁院落传来了声响,伟大的庆王陛下亲自来拜访青天来客连玉婵。 有些“怎么办”、“怎么样”之类的话。 漂亮姐姐在问:“欸,毓秀呢?刚才还在,我看了会书,她就——” “这儿呢。”她无声地说。。又自己点了点头,小手推着轮椅,慢慢地往那边去。 …… …… 轰隆隆隆! 大军来时,马蹄踏地如天雷。 雷震万里,兵煞成云。 必须要说,浮陆世界虽然人口众多,部族数以百计。 但具体到每一个部族,堪战之兵其实不多。 人口百万的疾火部,已是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火部第一。 百万人口养个五万军队,已算得上是倾族之力,这还是浮陆世界需要抵御地窟的危险,对军队有强烈需求。 比起姜望曾经在战场上的见识,庆王所调集的诸部联军当然不算什么。 人一过万,无边无沿,铺开来就有威势。 但老于军阵的将领,一眼就瞧得出虚实。 庆王所统御的这支联军,看起来军容不错、军势甚威,也都是各部族的精锐战士受诏而来。 但也只是勉强站在一起而已,各自为营甚至互相掣肘,根本算不得一个完整的军事集团。 不过在这浮陆,庆王就近紧急征调的二十万诸部联军,已经是史上少有的军事力量。 因为王权图腾的特殊性,浮陆是不存在什么叛乱的。所有的图腾力量,在王权图腾前都要被压制,反抗的机会并不存在。 历代王权部族,虽有统御诸部之权柄,却少有天下征召的机会。 这二十多万军队,是由靠近疾火部族地的各大部族拼凑而来,以庆火部的两万战士为本阵核心。 庆火元辰能够在短时间内让他们列阵到一起,勉强不出乱子,已算得是具有不俗的军事天赋。若能加以锻炼,假以时日,未见得不能成为真正的名将。 可惜成也王权图腾,败也王权图腾。浮陆世界的权力体系异常稳固,没有什么征伐机会,军事理论缺乏发展空间。生死棋的竞争在于个体,地窟的战斗也只是小规模的战斗,还到不了战争的层次。 千人规模的战术安排,庆火元辰可称优异,毕竟常年在地窟厮杀。超过万人他就经验匮乏,二十万大军则是完全超出他的掌兵能力。 他的军阵是块状。许多小方块组成一个大方块,以部族为单位,一块一块的列阵,主帅的命令通过各大部族的头领传递…… 即便姜望读的兵书并不算多,也颇觉简陋。 “临川先生!”庆王亲出阵来,远远就开始表忠心:“圣狩山那边的变化才发生,我立即天下征召,亲自引军前来接应!这二十万大军,连同本王在内,任君驱策!只要能杀死魔龙,拯救世界,我浮陆人族不吝牺牲!” 疾火部的惨状令人震怖! 曾经的火部第一就此除名了,上百万人死状凄惨,横尸遍地……谁曾见过? 更有那些血尸姿态惨恶,在佛光笼罩下都狰狞非常。 那贪婪的低吼在空中回荡,恶毒地往人耳里钻。 许多战马惊惧不已,止蹄不前,不少久经杀戮的战士,都忍不住呕吐。 庆王在这一刻坚决地表明立场。 在这样的惨状面前,他这个浮陆世界的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和那条魔龙合作。 姜望赤眸一转,已在大军之中看到了连玉婵,以及被连玉婵带在身边、乖乖坐在轮椅上的疾火毓秀。 大军出行,庆火部的确已不是安全之地。连庆王都跑了出来,更别说连玉婵这个客人。 “事态紧急,我就不与王上寒暄了。”姜望把着庆王的胳膊,姿态依然亲近。就这样大步走回军阵,随手抽出庆王的马鞭,在空中一抖,甩了干脆的一响! 他的姿态潇洒,动作简练,有一种尽在掌握中的从容。 在降外道金刚雷音的作用下,清脆的鞭声传彻全军,将那种恐怖的气氛驱散,使那些惊惧的马儿恢复正常。 他将鞭子丢回去,直接对庆火元辰道:“调两只万人队出来,分别交予连玉婵和白玉瑕。剩下的军队由你自己指挥,我只有一个要求——在明日天枢星隐去之前,要把这里所有的血尸,全都搬出疾火部族地!” 说完这些,他对疾火毓秀招了招手:“毓秀,到叔叔这里来。别耽误你玉婵姐姐做事。” 连玉婵不知不觉就比东家小了一辈,不由得瞥了他一眼,但还是自觉地去接收军队。 疾火毓秀还愿不愿意叫这一声叔叔,大概是有待商榷的。 但姜望显然没有问她是否愿意。 她默默地看了姜望一眼,终还是推着轮椅慢慢靠近。 其时已暮,时间非常紧迫。姜望这边马鞭一炸,便是炸响了最后的进攻指令,所有人都迅速动员起来。 连玉婵和白玉瑕各领一支万人军伍,也不必姜望再说什么,大概了解了一下兵员的能力,便立即开始排兵布阵,对疾火宫展开了不间断的进攻。 两人都是自小学习过兵略的,师出名门,也有过战场历练,掌兵能力俱都不俗。 连玉婵用兵风格灵动,白玉瑕用兵风格绵密,二者联手,攻势如暴雨连珠,叫那万灵血光罩没有半点休整的机会。 戏命则是退了出来,巩固禁元力度的同时,对整个天屠万绝阵做进一步的分析破解。 庆火元辰也很快就整个疾火族地的形势,划定了不同区域,哪个区域的尸体由哪个部分的人手处理,路线如何规划,尸体如何停放……一切井然有序。 在净礼不计代价的梵声压制下,所有的血尸都摇摇晃晃,并不具备多少反抗能力,一旦被拖出天屠万绝阵的范围,更是立刻失去力量,瘫软当场。 “临川先生,我有一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庆王道:“如果是要处理尸体的话,将它们全部堆在一起,一把火烧掉,是不是更方便,也更省时间呢?” 姜望没工夫同他细细解释,只道了句:“王上,术业有专攻,猎龙我是专业的。” “是是,先生行事自有章法,是本王草率了。”庆王态度很好,又一挥手,吩咐道:“巫祝何在?大战正酣,当以舞祭之,鼓动士气!” 自来祝歌祭舞,巫祝之责。 随军而来的巫祝庆火观文立即拿出牛角,大步走到忙碌搬尸的万军之前,嘴里念念有词,开始摇头晃脑,蹦蹦跳跳,舞姿非常妖娆。 姜望一边欣赏着祭舞,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创世之书带了几页?” 庆王心中一凛,压低声音道:“都带来了。” “王上应该知道怎么使用吧?”姜望问。 庆王忙道:“知道,知道。我这就连使用方法一起交予先生——” 姜望伸手拦住:“此浮陆之物,王上自己拿着吧,好好利用它们。等会魔龙逃出来,还请王上不要惜力。” 庆王额上已见冷汗,但胸膛砸得砰砰响:“临川先生放心。为浮陆而战,我已有赴死之决心!” 在这样慷慨激昂的气氛里,疾火毓秀推着她的轮椅,终于转完了这段漫长的距离,来到姜望身前。 她仰头看着姜望,像一个等待大人夸奖的小孩子,语气雀跃:“临川叔,我帮漂亮姐姐解读出了一页创世之书!” 姜望看着她,语气平淡:“这件事情她已经告诉我了,说点我不知道的吧。” 那一页‘世有维,维于其铭’的解读,验证了他的猜测。而对疾火毓秀,对庆王、庆火元辰乃至整个庆火部的观察,连玉婵都有巨细无遗的汇报。 疾火毓秀的声音里,有了些委屈:“漂亮姐姐跟你传音说的呀?她还说什么了?” “说你挺乖的。”姜望道。 疾火毓秀嘻嘻一笑,又显得开心起来。扭头看着正在跳舞的巫祝:“他跳的是火部战争之舞,可以点燃火之图腾,增加战士的力量。但是他跳错了,错了两节。” 她的声音很清脆。 前方手舞足蹈、已趋癫狂的庆火观文显然也听到了,差点绊倒自己,但仍然硬着头皮继续跳动——此亦战时,王命不止,他岂敢停? 庆王当然不能在大军之前,承认自己这不学无术的巫祝跳错了舞,王权部族尊严何在?他咳了一声:“可能疾火部和庆火部的舞蹈不太相同,小朋友有些误会可以理解。” 疾火毓秀正要说些什么。 姜望低声道:“我知道你是谁。” 疾火毓秀又转回来,歪了歪头,小小的脑袋、夸张的面具,显得很是无辜:“我是毓秀呀!叔叔你答应过我娘亲,要带我走的。” 姜望揉了揉她的头发,哈哈一笑。 这就算是……达成了合作。 旁边的庆火部战士,莫名觉得有些吊诡。 虽然嘴里说着娘亲,但疾火毓秀的娘亲……还在火祠之中,未敢露面,状态不知。 疾火毓秀好像也并不打算去看看。 眼前的疾火部伏尸遍野,一部之人几乎死绝,这个小女孩却好像没有太多伤心。 庆王开口道:“小朋友。你看到这些不害怕吗?要不然我让人把你送到后面去?” “死人不会让我害怕。”疾火毓秀摇摇头:“活人才会伤害我。” 这话实在有道理,但出自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之口,就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你不难过吗?”庆王又问了一个蠢问题。 “我实在不擅长表演那些东西。”疾火毓秀道:“你希望我哭出来吗?” 庆王还待说话,姜望开口道:“王上,请上座。等会魔龙破封,我怕照顾不到你。” 当代王权执掌者是个热心肠,又殷切地对疾火毓秀道:“小朋友,跟本王一起过去吧,等会临川先生打起来顾不上你。” “我来就近照顾吧。”姜望道。 “你们大人是不是都这样,总是不说真话?”庆王走后,疾火毓秀笑嘻嘻地问。 姜望道:“我已经说了真话,他也听懂了。我只是没有把真话说得很难听。” 疾火毓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噢,这样。” 姜望则问道:“我刚才算不算是保护他了?” 疾火毓秀道:“也许死亡才是安全的。” 姜望眺望着疾火宫:“但他不会这么想。” 疾火毓秀摊了摊小手:“那就没办法咯。” 一大一小两个人,一站一坐,并排看着疾火宫的方向。姜望语气轻松,闲聊一般:“你的漂亮姐姐告诉我,在庆火部将军府的时候,你在外面有点动静?” 疾火毓秀认真地注视着白玉瑕和连玉婵的用兵艺术,也闲聊般的回道:“里面那条龙,去庆火部找我了。他控制了一个人,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手段。如果不是我的话,漂亮姐姐说不定就没有了哟。” 姜望没有问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也并不惊讶在疾火部这里的对峙之余,敖馗还玩了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还在庆火部藏有这样的手段。只道:“看来他高估了他控制的那份战力,也小看了你。” “叔叔你却没有小看我呢。”疾火毓秀靠在轮椅上,意有所指:“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姜望道:“其实都只是瞎猜。是你自己走到我面前,肯定了我的猜测。” “我才不信呢!”疾火毓秀用俏皮的童声道:“你们这些大人,惯会装笨。你就是不想告诉我!” 姜望不接话茬,只聊自己的:“敖馗在庆火部的后手也落空了,那现在是不是可以宣告,他已经黔驴技穷?” 敖馗的确心狠手辣,从圣狩山到疾火部,他也的确动作极快,落子果断。天屠万绝阵更是难以应付,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乌龟壳,容许了他诸多的可能。 但是现在龟壳的甲片被耐心地一片片拆解下来,就如同姜望他们降临浮陆世界后极具定力、坚决推进的每一步……疾火宫里的敖馗,好像也只能等死了。 “好像可以这么说了。”疾火毓秀看着远处开始蔓延赤色烟雾的疾火宫,喃喃道:“突然很想唱一首摇篮曲呢!” 姜望已经提剑往前—— “别唱了,我不爱听。” 感谢书友“啊神灬”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73盟! (本章完) 第六十三章 今日杀你 姜望不止一次地接触过世界本源意志,在森海源界,他曾于本源遨游。在天狱世界,他更是被所谓天意肆意玩弄。 与他有一定渊源的命占祖师卜廉,是古今绝顶的天意棋手。 作为命占尾声的余北斗,曾带他短暂跃出命运之河。 但本源意志真正产生“意志”,他还是第一次见! “本源意志”也好,所谓“天意”也好,都是世界规则的集合,是一个世界对自己本能的保护。它其实是不存在意志,没有好恶的。 破坏这个世界,就会被这个世界反击。补益这个世界,就会得到这个世界的滋养——本源意志的根本规则,就是这么简单。由此延展的一切,都不过是世界自然的演化。 但是在浮陆世界,他遭遇了巨大的意外。 这里的本源意志诞生了意志,且就坐在轮椅上,坐在他的旁边! 姜望并不清楚这样的意外是如何产生的,只有一些隐约的猜想。因为涉及那个不可说的存在,暂不能明证。 可疾火毓秀的身份,已经在他这里得到确认。 在第一次注视那双幽眸时,他就产生了怀疑,但彼时更多的是怀疑自己,因为这几乎颠覆了他的认知。后来东奔西走,追索历史,不断地拓展对浮陆世界的认知,在这个过程里,那天方夜谭般的猜想,竟一步步验证为现实。 他曾经赢得过生死棋的胜利,走到了生死棋局的中心点,彼时虽然没能探索更多隐秘,却与浮陆世界的本源有所接触,有所感知。 同疾火毓秀接触愈久,愈有熟悉的感觉。介乎生死之外,不在血肉之中。 他带着疾火毓秀在空中疾飞的时候,元力汹涌,劲风猎猎,彼时的疾火毓秀有孩童的快乐,他感受到的是此方世界对这个小女孩的亲近和认可。 后来去净水部,去圣狩山,来疾火部……他在火祠外终于明白,疾火毓秀抱之而生的那页创世之书,就是为了她掌控世界权柄而诞生。她诞生的原因其实也在于此——世有厄,天降之! 人身难以完美承受世界本源的力量,所以她才那样丑陋。她的眼睛不止是能够注视幽天,她的眼睛本就是幽天的一部分!姜望注视那双眼睛,和注视幽天的感觉,是一模一样。 在圣狩山上,敖馗不惜提前引发万象神湮来抹掉的关键信息,就是浮陆世界本源意志的降生! 疾火毓秀并不完全等于浮陆世界本源意志。但浮陆世界本源意志的“意志”,现在是疾火毓秀。 她降生于疾火部,成为世界规则的代行者,因而在浮陆世界具备可怕的力量。只是因为某种原因,她的力量被极大压制了。就像整个浮陆世界,也被限制了图腾圣灵的诞生——浮陆世界有那么悠久的历史,涌现过无数天才,竟无一人得道,这本身即是问题所在。所以才有那么多图腾之灵想方设法寻求突破,从而产生了千奇百怪的死法。 敖馗在降临浮陆世界后的第一时间,就沟通乞活如是钵,获知了这千年来乞活如是钵在浮陆的经历。 他以乞活如是钵倒扣浮陆世界,然后迅速赶往此界至关重要的圣狩山,在圣狩山上,以曾经企及星君的眼界,发现了浮陆世界本源意志的降生。并通过一段时间的推算,算到了本源意志降生的大概范围。 所以才来到疾火部。 他想要吞掉世界本源意志的“意志”,从而掌控此世,立即恢复洞真力量。轻松扫除姜望之流的对手,赢得他想赢得的一切。 一开始他也想掌控疾火部,就像他对那九尊图腾之灵的掌控一样,想以更温和的方式把握浮陆人族的力量——说到底,他所看到的最大的对手,不是姜望他们这些小年轻,而是那个以创世之书碰撞乞活如是钵的恐怖存在。 但在他推算本源意志降生地点的这段时间里,姜望已经赢得了王权部族的支持,灭世魔龙的传说已经传遍浮陆。疾火玉伶更是把疾火毓秀送到了庆火部,让他扑了个空。 屠灭疾火部之后,他其实也知道了本源意志降生为谁,现在在哪里。 他躲进万灵血光罩下的疾火宫,既是姜望来得太快、他避之不及,也是不想浪费这百万具尸体,更是为了暗度陈仓、偷去庆火部拿下世界本源的意志体现。 但他低估了姜望,也低估了代表浮陆世界本源意志的疾火毓秀。 才使局势至此! 他本来还有机会,利用这百万人的死亡,躲在疾火宫里舔舐旧伤,前提是姜望给他时间,或如他所预计的那样,毁弃这些尸体。但皆未如愿。 现在有净礼诵往生经,有浮陆人族大军搬运尸体,有戏命封锁天地元力,有白玉瑕、连玉婵引军不断地进攻……还有姜望按剑在外,代表世界本源意志的疾火毓秀含怨而来,代表浮陆人族王权的庆王携七张创世之书全神戒备,都在等敖馗破封的那一刻。 易位而处,实难想象他还有什么脱身法门。 现在疾火宫外赤色烟雾蔓延,显然是敖馗有了新的动作。 此烟泛为赤色,稀薄如雾,灵气不显,暂不能确定它的作用如何——以敖馗的眼界和阅历,手段实难预料。 姜望虽然第一时间靠近疾火宫,但并没有贸然做出反应。 他给了戏命一个眼神,戏命也很自觉地捏出法印,抬手唤出一只形似狮子的机关兽,从天而降,沉默地蹲踞在疾火宫正门。 此兽之形,姜望曾见过,那是横跨长河的古老石桥的浮雕。 龙之五子曰狻猊,喜静好烟火。 这头机关狻猊便仿传说而作,乃食神之兽,最克神道。食烟不过是顺带的能力。 兽口一张,那些赤色烟雾丝毫不剩,皆入兽腹。 不管此烟有如何用途,吞掉便罢了。 疾火宫外瞬间又光秃秃,只有万灵血光罩寂寞地承受着各种攻击。 在食尽赤烟后,戏命又把机关狻猊收进铜箱,单独隔放。任是敖馗在其中有再精妙手段,也只能是这样无声无息的结束,当个屁放掉了。 无怪乎雍国能够迅速崛起,在真人韩殷死后反而日新月异,墨家真传确实太好用! 当然,戏命的每一次动作,都是巨量金钱的燃烧……墨家真传真有钱。 此后敖馗又放出血兽,又强催大阵使血尸暴动一轮,又试图驭使整座疾火宫一起逃离……但全都被镇压。 如是九次之后,终于沉寂。 所有人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 疾火毓秀推着轮椅靠近戏命,乖巧地仰起头:“机关叔,可不可以把你的机关调一调?咱们现在是一伙的,误伤我就不好啦!” 戏命送她的这只轮椅,让人身的疾火毓秀可以自由行动、飞天遁地。 但这只轮椅上暗藏的机关,也是姜望这群人对她的警惕之一。 戏命没有任何被揭穿的不好意思,淡淡地道:“机关比人忠诚,你不伤害我们,它就不会伤害你。” 疾火毓秀看向姜望。 “他这个人很犟,我也劝不动。”姜望的表情颇为无奈:“反正咱们是一伙的,你没可能伤害我们,那它的危险也就不会触发,四舍五入,相当于不存在危险……单纯作为轮椅来说,它很好用是不是?” 嘭! 忽然有一声巨响,仿佛从地底极深处爆发。 整座疾火宫在视觉意义上剧烈的收缩,而后猛烈炸开! 由天屠万绝阵所供养的血光、代表疾火部悠久历史的建筑,全都在一个瞬间湮灭了,而借由这湮灭,爆发出恐怖的力量。 敖馗再现天级法术万象神湮! 他没有等天屠万绝阵里的血尸被搬空,不肯捱到万灵血光罩力量耗尽……与其在那时候被动迎接无可挽救的命运,不如在此时做最后的困兽之争。 但七张泥版书悬空矗立,如同墓碑环绕。 大军之中,庆王站在战车之上,怒声高呼:“天日昭昭,授我王权。吾以庆王之名,敕令此方。兹以恶龙,当偿血债。王权镇之,天命诛之!” 在此洪声之中,巫祝仍然在原来的位置跳舞。摇动牛角铃,手舞足蹈,状甚癫狂。 冥冥之中力量得到触发,庆王以浮陆之王的位格,以王权图腾驱动了七张创世之书,撬动世界规则,在此方天地对敖馗进行全方面的压制。使其法不得应,意不得展。 非止如此。 疾火宫外的天地元力,早被戏命排空。敖馗的法术释放出来,根本无法沟通天地,只能依靠他自己的力量,依靠万象神湮本身的强度。 可他的力量远未归复,疾火宫也不是圣狩山,提供的反馈远不如圣狩山那一次。 如此种种因素叠加,以至于这道搏命的万象神湮释放出来,威能竟不足百一! 这样的时机,姜望怎会错过? 白玉瑕和连玉婵正引军退至外围,阻隔战斗余波。 戏命还在观察,他的八翅墨武士正要前往试探。 已见剑如惊虹! 姜望赤焰环身,剑光照眸,披缩略火界为外衣,主动撞进了万象神湮的法术范围里!人谓之以身涉险,他自言胜步闲庭! 在瀑流一般的疾火宫碎片中潇洒漫步,不似寻仇似寻旧友。俄而长剑出鞘,剑气如潮掀起一线天,滚滚剑光之潮,毫不留情地劈开法术乱流,长相思锋刃一闪,一剑便将敖馗的真身斩出来—— 那是一条金色的神龙。 正在张牙舞爪,近乎无限地舒展龙躯,此中伟力翻怒海,小小天地难容身。 金鳞显耀已见天威,龙须一摆即随雷霆。 “小贼,相识一场,缘分难得。我不愿伤你性命,你却急来受死——吼!” 在乌云遮日的雷霆声里,他一声长嘶,龙吟拔动莫测之威。以龙躯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疯狂扩散。 这不是普通的音杀术,而是慑服天地的雄声。 虽然被一步步逼到如此程度,他仍然凶威滔天,独身向所有人进攻。 在妖族建立远古天庭的时代,龙吟虎啸狮子吼,本就是最强的音杀神通。如今虎啸狮吼都不见,他以敖馗之名,在现世带来远古的恐怖回声。 但在此声之上,有一道更清晰的声音响起来——“孽畜!今日杀你!” 剑气劈开的路径里,姜望大步而来,什么法术碎片、湮灭乱流、阻路龙威,都不见!都斩开! 他衣袂飘飘,直接踏上了金龙身!这一刻他身外绕火、眸泛赤金,双耳晶莹剔透,竟如白玉雕成,神圣而高远,其间各坐一尊耳仙人。 近古时代的伟大力量,回应远古时代的强大神通。 声闻仙域已撑开,直接一声雷音,震碎了敖馗的龙吟! 经受创世之书和疾火毓秀的双重压制,本身又是以残躯逃离的玉衡星楼、至今没有找到机会恢复状态,他已根本不能和姜望正面碰撞声闻! 何止如此呢? 他膨胀的龙躯不能再膨胀,因为此方天地不允许。疾火毓秀代表浮陆世界的部分世界意志,与他为敌。 金色的龙眸这一刻真如黄金所铸,强行呼唤天地间的金行元力,他敖馗以黄金圣血,要执掌世源根本。 但这份执掌金行元力的权柄,也被生生剥夺! 此世非现世,此界乃浮陆。王权不许! 那七张变得无比巨大的泥版书,巍然矗立,冰冷森严,真像是他敖馗的墓碑。 他敖馗逃离沧海飞扬宇宙,斗的都是皇主星君,落的是千年子,争的是一世局,怎甘心在这井底受蛙嘈? 虽然万般受缚,仍旧奋起龙躯,以龙族秘法压榨自我,想要飞上高穹。只要脱离七张创世之书结页压制的范围,摆脱那个世界意志化身的注视,他就有机会放弃此界,逃亡宇宙。 但龙背如负山岳,那是姜望澎湃如海的元力。 身下更是一沉—— 是那个墨家之戏命! 戏命不知何时迫近了,精准地抓住了他的一只龙爪。而那具相对龙躯如此渺小的身体里,竟然迸发出难以想象的恐怖巨力,使他飞腾不起,甚至要下坠! 从戏命抓住龙爪的那只手上,更有密密麻麻的墨蚁爬出来,沿着手臂迅速攀至龙爪,又以龙爪为桥梁,迅速冲向龙身,疯狂吞噬敖馗本已经不富裕的元力! 金色龙躯如遭墨染,正急速地变黑! “该死的……机关!”敖馗的眼睛翻成血红,燃起血焰,低头看着这个从一开始就不断释放机关追索他、后来也屡屡坏他大事的家伙,龙嘴大张,其间有恐怖的漩涡状的血焰光球正在成型……却骤然散去,被一口猛然喷出的龙血撞溃,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惨叫,“啊!!!” 却是在这个时候,他的龙脊之上,落下来一道接天连地的、明月天柱般的剑光—— “你怎敢他顾?!” 一剑断龙脊! (本章完) 第七十二章 恶长生 火界之外,光球飞落。火界之内,焰雀衔花。 真源火界于此刻最大的意义,是以独立的火界规则,抵抗浮陆的世界规则。让庆王关于浮陆世界的权柄,无法完全体现。 因为此界更在彼界外! 真源火界最早萌芽,是姜望对雷界之术的学习和复刻。而雷界之术,是姜无弃结合图腾修行法,助力雷占乾的创造,本就是为 《赤心巡天》第七十二章 恶长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三章 万钧重担一脚翻 庆王所称“灭世者”,疾火毓秀所认知的“入侵者”,姜望他们所看到的隐藏在浮陆历史中的恐怖存在……于此刻终于开始表述祂所抹去的那段空白历史,用一尊恶鬼天道的诞生! 抛开王权体系的影响,作为灭世者降生的庆火观文,远不是被灭世者临身的庆火衡可比。几可类比于本躯和傀儡的区别。 之所以处在同一个力量 《赤心巡天》第七十三章 万钧重担一脚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四章 日月齐天 不应该说是神龙,该说鬼龙! 姜望在这一刻想明白了一切。 敖馗在沧海与泰永争位,虽是输了,还能盗走乞活如是钵,成功逃往宇宙。在森海源界与观衍争星君,虽是输了,也只是输了半步!被镇压在姜望的玉衡星楼底座,被反复地抽取力量,在身体极度衰弱、宿主姜望对他异常警惕的情况下,还能找到机会,一举脱身! 《赤心巡天》第七十四章 日月齐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五章 孔恪韩圭已成祖 作为“人族万人师”,毋汉公当然有资格说自己一生都为人族奉献。 后世晚辈众生,当然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说,人族之未来,与祂无关。 但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毋汉公吗? 哪怕祂真的是毋汉公的一点碎肉、一缕残魂所化,祂真的还能算毋汉公吗? 的确有太多的线索可为论证。 譬如庆火观文所展 《赤心巡天》第七十五章 孔恪韩圭已成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六章 我曾见南箕北斗一场空 姜无邪这一枪,璀璨夺目,帝势无极,堪称这一轮里最惊艳的一击,直接将庆火观文都打得后贴恶鬼如挂画。 但此一枪之后,空中红鼎便隐去,他也直线坠落,落在飞身赶来的疾火玉伶怀中。 温香软玉撞满怀。一枪尽意,也脱力了。 初入神临便要跟上姜望这等层次的战斗节奏,即便是身怀《至尊紫微中天典》、《 《赤心巡天》第七十六章 我曾见南箕北斗一场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七章 时光中不能回头的交流 第七十七章时光中不能回头的交流 我曾见南箕北斗一场空,于是苦海肯回身。 三昧真火焚杀庆火观文后,姜望了其三昧,遂一步踏进恶鬼天道,剑逼蓝焰神人。 蓝焰神人乃日月齐天之日眸所化——当然不是真正的那双在远古时代威震八荒的眼睛,而是一种力量的拟现。 此刻【灭世者】灵性尽归,于恶鬼天 《赤心巡天》第七十七章 时光中不能回头的交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八章 一切皆有来由 “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相信后人的智慧,相信一定有人看得懂,一定有比我更聪明的人出现。” “我已经做到了人身所能做到的一切,如果我不能继续往前走,那就说明这条路是错的。” “这条路不是错的,它只是……被封死了!” “图腾之灵不是人类的极限。是这座枷锁的极限!” 《赤心巡天》第七十八章 一切皆有来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九章 超越我那时候所有的想象 那绵延如山岭的庞巨鬼躯,好似忽然化作了细沙。 在窸窸窣窣的声音里,缓慢崩塌。 笼罩浮陆世界万万载的巨大阴影,在这一刻才算是开始消散。 半蹲着的龙魔之躯,和随着鬼躯山岭下陷的鲸鱼星兽,都诡异的静默着。 姜无邪遽然又弹起,在魔灵问出那个问题之后。 魔灵的那个问题,无力,无法 《赤心巡天》第七十九章 超越我那时候所有的想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章 小心! 因为很满意,所以可以安心的离去! 漫天星光垂落的战场,众皆缄然。 从远古、上古、中古、近古,再到现世。先贤是如何筚路蓝缕,前行者是如何披荆斩棘,方有今日雄踞现世,镇压诸天万界的人族极盛时代! 今之来者,何能轻负? 恶鬼天道似风吹沙,伟岸龙魔似书翻页。 这场在浮陆世界纠缠了数十万年的争斗,以这种方式落下句点。「小友小心!」 忽地一声尖锐的提醒,伴随着一团恐怖的黑影扑近了—— 那是一条威严神秘的鬼龙,舒展着万丈龙躯,以一种大无畏的姿态,像一座山岭,横在姜望身前! 龙眸看向姜望的眼神,带着几分关切、几分悔恨、几分真情! 姜望本身也脚踏青云,但因为拽着净礼慢了一线,没能第一时间撤离。但也不必撤离了······ 一团美丽至极的椭圆形的梦幻星璇,将他和净礼围在其间。此间时空都不同! 站在梦幻星璇之内,看外界如观水镜, 熟悉的玉衡星光,令姜望完全放松,以至于有闲心欣赏眼前的美景。 乍看来星光点点似流沙,细一看每一粒星沙都印满了道纹。以乾阳赤瞳极目尽眺,这道纹竟似活物生生不息。 其质其威,每一粒星沙都似陨星!一旦爆发,杀力难以揣度。 在此梦幻星璇之外,还有一张漂浮不定的华丽星图,竖如屏风。轻薄一页,却隔成天堑。 敖馗的龙躯,就在这星图屏风外。 而他突然扑过来,大喊小心的原因,也已经显现—一 毋汉公不欲为魔族所驱,故成就龙魔而舍弃龙魔,在杀死魔灵意志,与在场人族道别后,便主动抹掉了自己的痕迹,翻过了名为「毋汉公」的历史。 但魔功永恒不灭。 毋汉公虽死魔灵虽消,《山河破碎龙魔功》仍然存在。且在毋汉公消失的瞬间便已重新显化,再现人间。 那是一张人头大小的、材质不明的五边形板,有那么点泥版书的意思。 但不似泥版书那般粗糙。散发着金属光泽,边缘齐整甚至可以称得上锋利,极具对称的美感。表面非常光滑,扭曲的魔文简直像是漂浮在上面。 淡淡的黑色魔气环绕此书,给人一种极端压抑的感受。就在显化形迹的同时,它猛地向姜望这边撞来! 好似乳燕归巢,因缘相牵,倏然而至。也不知是冲着姜望,还是冲着净礼。敖馗便是在这个瞬间做出了决定。 在毋汉公与姜望等人对话的时候,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溜到了战场边缘,本打算在浮陆世界潜藏一阵,试着能不能躲过玉衡星君的追索—一那当然是并不现实的。 他其实想过把姜望抓作人质,但一来姜望滑不溜丢,恐怕失手。二来此等行为当初在天外就已经试过,已经失败了一次,多少有些阴影。何况这次玉衡星君旁边还多了一位真君,谁知有什么手段? 权衡之后只能放弃。 但在魔功异动的这一刻,他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并决定赌一把。 他要以舍命的姿态,救一次姜望,让赶来的玉衡星君看看,自己是多么的洗心革面、重新做龙了。 至于他把姜望骗来浮陆后的种种行径,也全都是可以解释的。魔灵自圆其说的那一套,给了他无限的灵感。 他来浮陆,也可以说是身不由己。他早些年在天佛寺就中了计,受制于乞活如是钵。姜望在迷界大出风头,引来了海族的重点关注,所以乞活如是钵特地将他们召来浮陆,专门对付姜望! 他在疾火部大 开杀戒,更是全部可以推到魔灵身上。以久疲之身,残弱之魄,根本无法抵抗穷凶极恶的魔灵。而他忍辱负重,其实都是为了在关键的时候保护姜望。他早已虔诚归顺! 总之······大体就是这么个框架。具体要如何表述才更可信,那便看临场发挥了。此刻他舍身挡魔功,先表个姿态,赚一轮感动! 姜望脚下已经泛起的青云,和那瞬间罩住姜望的星璇,说明他放弃掳掠人质的想法是多么明智。 但····· 伟大如玉衡星君,你顺便罩我一下能怎样?你的慈悲呢?! 几乎是在他拦在姜望身前的同时,《山河破碎龙魔功》便已经杀到,锋利的边缘直接切断龙鳞,切进龙躯! 也罢,受点伤更容易得到同情······敖馗正这么想着,猛然间感受到触及灵魂的剧痛,使得他在姜望面前僵直了龙躯仰头痛嚎! 痛!太痛了! 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什么没有见过?也曾拖着残躯血战不退,也曾感受过世间可以称之为极刑的痛楚,但从未这么痛过! 像是灵魂被放进了石碾,被一点一点地碾出了汁。 早知道这么痛,他说什么也不来挡。秃贼观衍,救一救啊?! 相较于万丈龙躯小小的《山河破碎龙魔功》并不比一粒芝麻大多少。但从它切进龙脊的那一刻,敖馗就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有无穷无尽的痛楚,几乎摧毁他的意志。 他想要破口大骂,从观衍的祖宗开始骂起,想骂天佛、骂世尊······但找不到口器。 嗯? 在下一个瞬间,敖馗有了不同的感受。熬过了那极端的痛楚之后,是几乎无限拔升的力量,从龙脊处的创口,散向万丈龙躯的每一个部分! 幽光凝聚的鬼龙之躯,骤然暴起一根根倒曲的骨刺,愈发狰狞,愈发森冷,愈发强大! 在这一刻他的眼神恍惚,他已分不清那席卷了脑海的是快感还是痛感,他恍惚看到了无限跃升的未来······这么多年来他苦苦求索的超凡绝巅的风景! 从沧海追逐皇主,到森海源界追逐星君,再到于浮陆成就鬼龙。他步步筹算,时时拼搏,却总是差一步。 他不缺城府,不缺天赋,不缺勇气,但总是缺了那么一点机缘巧合! 略显恍惚的龙眸之中,映照出那张星图屏风,以及屏风后的灿烂星璇,以及星璇里的姜望。 姜望姿态轻松,眼神莫名,语气也莫名:「小心什么?」 敖馗的脾气随着力气一起回来,勃然大怒,显化成龙首人身的龙魔形态,一拳就轰在了那张星图屏风上:「你小心活不过毋汉公的头七!小心出门被马车撞!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烂崽子!」 拳头轰出去的时候,他也彻底清醒。 终于知晓《山河破碎龙魔功》的材质是什么了······分明是一片龙鳞!而他以鬼龙之躯,并吞魔功,成就了龙魔。 或许是有史以来第一尊鬼魔龙! 布满细鳞的拳头,砸进了那张屏风般的星图,但却未能将其砸穿,只是砸得凹了进去。 不太妙。 可能是对《山河破碎龙魔功》还不够了解的缘故,敖馗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强,那个把星图穿到身上做道袍的真君,却比想象中可怕! 拳劲回涌的同时,他亦回涌。 只在星图上留下了一个微凹且很快就复原的拳印,连星璇都未触碰到,更别说伤及姜望的半根头发。 他的鬼魔龙身如此矫健,反身一个猛子撞破陆地,扎进了茫茫幽天里。只留下一句「这一拳是给你个教训!好自为之吧,小贼! 」. 姜望看着前方好似被风吹动的、轻轻摇晃的星图,愣了一下,等他努力回忆起苦觉老僧的辱骂艺术准备予以还击······敖馗已经消失了。 观衍一袭月白长衫从他身前走过,只道了声「在这里等我」,便踏进幽天里,追杀敖馗去也! 那幽天幽暗无尽,他的雪白却似印在其间,竟不能被隐去! 星图一卷,印回阮泅的道袍上。墨玉发簪隐没了星辉,他环视四周,重点看了看李凤尧,然后对姜无邪道:「九殿下,没大碍吧?」 「毫发无损!」姜无邪随手收了红鸾枪,牵着疾火玉伶,走到近前来,意态从容,自有皇族气度:「刚才那位大师是哪里请来的?怎么这么温柔,又这么有杀气?」 「是玉衡星君观衍前辈。」姜望介绍道:「来浮陆之前,我给他老人家写了信。」 「这样!」姜无邪顿了顿,刚想说我也请了阮监正。 便听得阮泅对姜望道:「前番你与我说此世,我今日过来,便算卦酬已偿。你我无债了。」 姜无邪愣住了。 虽然发的不是同样的愣,但姜望也愣了一下,忙道:「这怎么行?您帮我卦算,用力极深。而此来浮陆,我一无所予,怎能相偿?」 「到了我这个境界,元石无用,千金无益,最重的是机缘。方才虽在时间鸿沟外,毋汉公为万世师,一应行止,并未遮掩,我与观衍道友都收益颇多,足偿卦酬了!」阮泅摆了摆手:「你该一身轻松,更近洞真!」 姜望这时候才明白,为何毋汉公会说「那两尊衍道很有悟性」。 毋汉公破封印、化龙魔、杀魔灵、自断历史,一应行止,以他的眼界或者很难看出什么东西来,但站在超凡绝巅的人物,去眺望绝巅之上的风景,总能有所收获。而毋汉公无遮无掩,任由学习。 真是万世师! 时间鸿沟被抹去,此世的时间流速与世外渐趋为一。 灭世的灾厄已经结束,阮泅和观衍带来了天枢之外的星光。浮陆世界从未如此自由。 星光之下,是大好山河。 庆火其铭以庞大的鲸躯游近,对姜望道:「朋······友,我帮你去抓他。」 姜望想了想,传音同他说道:「你现在是浮陆世界的守护神灵,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恢复浮陆秩序,安抚浮陆百姓,降低灾难的后续影响。」 他毕竟参与过大规模的战役,也掌握过极高的权力。知道一旦秩序崩溃,有时候人祸烈于天灾。浮陆的秩序若不及时恢复,死的人有可能比魔灵和敖馗杀的都多, 「我该······怎么做?」庆火其铭传音问。 他对姜望有显见的信任。 在他还是一个名为庆火其铭的怯懦巫祝时,姜望就是他的朋友。是唯一一个愿意倾听他心事的人。 「你不能问我这是你建立权威、真正把握权柄的时候,你现在拥有的是信任和力量,但还没有真正掌握权力。」姜望搜肠刮肚回想历史上的种种,给予他能想到的对庆火其铭最好的建议:「如果你实在不知道怎么做,可以给庆火元辰或者其他的部族领袖布置任务,他们自然懂得怎么做。你不必说太多话,只需要评价他们做得怎么样。看着看着,你就懂了。」 庆火其铭「噢」了一声,又问道:「你以后会常来看我吗?先前在幽天里······太孤独了。」 或许这才是他最想说的。 「当然。」姜望抬指点向天穹,失去了乞活如是钵的覆盖,又有玉衡星君在此世,他的玉衡星楼显耀高穹,成为群星中的璀璨一颗。 「我们可以常联系。」他笑着说。 庆火其铭满意地笑了,慢慢地向庆火元辰那边浮游而去。漫山遍野的大军,在各家领袖的指挥下,渐如潮水退去。 这个世界天崩地裂过,虽有疾火毓秀撑天,庆火其铭补地,普通人的生活还是被摧毁了太多。 他们需要重新建立生活。 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但正如今夜的星穹一般——不止天枢,不止今晚。浮陆人族一代代的努力,赢得了今晚之后更广阔的可能。有人哭泣,有人伤悲,有人满眼希望。 李凤尧对净水部的战士做了些布置,便往姜望这边飞来。 说起来姜望还是第一次见李家姐姐披甲,英姿飒爽,好像立在冰川之巅。与平日的风格完全不同,但也是惊心动魄的一种美丽。 「你不是在星月原开酒楼吗,怎么闲不住跑到这里来了?」李凤尧问。 一入浮陆便参与这么激烈的战争,还真没有聊天的间隙,这会才来得及叙旧。「说来话长······」姜望骂道:「都怪那条老龙! 「老龙的事且不说······」李凤尧娥眉微扬:「你知道我会来?」 姜望知道她问的是那几个图腾画,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只是想,如果姜无邪都能在浮陆有所布置······凤尧姐姐没理由会错过。便顺手画了几笔,姐姐莫怪。「 话一出口,又赶紧在姜无邪那里补救:「我不是说九殿下不行的意思·······你挺行的!」 眉头都皱起来了的养心宫主,又将眉头舒展,笑得情谊深厚:「无妨,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么?有口无心的。」 李凤尧不理会他们的虚情假意,转身自往净水部的方向而去,只淡淡地说了声:「画得不错!」 第八十一章 故见 目送那一领森寒的凛冬甲离去,姜望忽然想到了什么,对阮泅道:「浮陆世界的图腾修行体系,好像并不依靠开脉丹。我之前以为是世界本质和种族的不同······既然浮陆人族亦现世人族,我们是否可以在现世推广?」 开脉丹底色的猩红,是自三山城时期就一直横亘在他心头的阴翳。只是现世发展那么多年,无数圣贤都没能解决的问题,自然不是他头脑一热就能解决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有不断攀登修行的高峰,眺望更远的世界,除此之外并无它法。 现在浮陆世界好像出现了契机? 但想想应该也不太可能。若是来一趟浮陆就能解决,这问题不会留到今天。诸天万界有那么多种可能性,他能够看到想到的,前辈先贤怎么会看不到想不到? 「很遗憾。」阮泅摇了摇头:「图腾修行体系并不是正常的修行体系,无法在现世推行。这里的人修行其实也是需要「开脉」的,当然他们称之为「点青'。 「点青仪式的本质,是从世界本源打开一部分权限,赐予受青者,受青者由此能调动所谓本源图腾的力量。然后通过修炼拓展权限,升华对力量的运用······但本质上还是一个持有钥匙去开门的角色,不是力量宝库真正的主人。 「会有一些罕见的天才,凭一把钥匙也能真正掌控力量宝库,比如那个庆火竹书。但这是极少数的情况,这种天才比天生道脉都要罕见得多,不具有代表性。 「现世的本源权限可没有那么容易打开。 「而且即便在浮陆世界,这种类似于钥匙的权限,也不能给得太多。向力量宝库索求的人多了,门户自然变得拥堵。你看浮陆的超凡者也是少数,就应该知道它一定有所局限。不是所有人都能点青,也不是所有人点青之后都会得到力量······就算有钥匙,你也得自己推开那个门。 「记得张临川的无生世界和无生教徒吗?图腾本源和受青者之间的关系其实类似于此,都不是长久之法。图腾修行体系当然比那个无生世界的赋予要强,甚至还有自我成长的空间,有反哺本源的可能,局限性也更小······但仍然不是一个健康的修行体系。 「以图腾体系的修行来说,图腾圣灵的境界是存在的。但是到了那个时候,就掠取了太多的世界本源,开始分享世界权柄了。一个世界的世界权柄,如果被很多人同时拥有,这个世界会怎么样?早晚崩溃。所以那尊魔灵才会设下修行枷锁,连图腾圣灵也不允许存在。」 不愧是星占大宗师。阮泅常年在观星楼观察诸天万界,对宇宙有极深的洞察,这才能把浮陆的情况剖析得如此清楚,让姜望他们也听得明白。 终知事不可为,道阻且长。 「此间事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姜无邪紧了紧疾火玉怜的手,柔声道:「玉怜需要跟谁告别一下吗? 疾火玉伶虽是握着他的手,与他亲近,恨不得把他装进眼眸里,但还是抿了抿唇:「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疾火部凋零至此,我无法一走了之。毓秀也在看着我呢··· 她慢慢地说道:「我要在废墟上重建家园,要让劫后余生的族人重新开始生活, 这是我作为族长的责任。」 姜无邪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在浓情之中看到了她的坚定,也并不认为自己的意志应该决定一切:「我最早对你动心,就是看到了你的承担,没关系,我愿意等你。等你处理好这里的事情,可以无牵无挂了,我再过来接你。临淄永远有一座属于你的宫殿。」 九皇子如此多情,真不知临淄的宫殿够不够他分呀。 按他这个趋势,好像不争龙确实是不行。一座养心宫,怎养得这许多女人? 「还有一件事。」疾火玉伶看向姜望:「我得向临川先生道歉。先前自作主张地去找您,拿无邪送我的玉珏,说他有一个承诺,帮我就能赢得他的友谊······其实我是骗了您,无邪没有说这个话,是我私心希望您能带毓秀走。」 她倒是还称临川先生,的确,在姜望这个名字面前,「姜郎」都不便再唤了。 「你哪里有骗人?」姜无邪在姜望之前开口,语气认真:「我给了你这枚玉珏,就给了你代表我许诺的权力。」 他深情地牵着疾火玉伶,亲近地看着姜望:「尤其是,你找的这一位,本就是我的人生知己,亲密好友!」 姜望实在听不下去了,主动往敖馗撞出来的窟窿飞去:「我去看看贼龙伏诛了未幽天依然存在,依然幽暗无光,消解一切。但可以预见的是,有庆火其铭的存在 ,那些星兽不再成为危险。 浮陆人族长期以来镇守地窟的力量得到解脱,可以用于浮陆的建设。这个世界不缺天才,未来的道路在他们自己手中。 而姜望已经将心神沉入了玉衡星楼。 敖馗逃离玉衡星楼底座之时,用的是壁虎断尾的手法,只不过尾断得有点多,绝大部分的肉身和力量,都留在了囚室里。这才导致在进入浮陆后虚弱不堪。 他先就战死一次,利用恶鬼天道成就了鬼龙,现在又吞入魔功,成为鬼魔龙,可以说跟原身已经断得干干净净。 这无主的龙躯,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变化······ 说起来敖馗留在玉衡星楼里的龙躯,也早不是他与生俱来的躯壳。那副肉身在当时就被观衍打破,他是吞没了燕枭而化的龙! 当姜望感应到自己的玉衡星楼变化,在星楼底座囚室发现这只通体幽黑的无尾燕时,他习惯性地就拔剑杀了它一回。 如流水般淌在石砖上的那团黑暗物质,因为这一次死亡而削减了部分。刚刚复活的燕枭,探出了一个小脑袋,像是藏在无光的水池中委屈又茫然地看着姜望。 这并非是最早的那只燕枭了,彼时的恶识是森海人族的负面集合,早已被老龙抹净。现在是一只新生的燕枭,只拥有非常简单的灵智。 因为在玉衡星楼诞生,多少沾染了一些这座星楼的气息,第一眼看到的又是姜望,便自然的认了主。 但它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见面就挨一剑。 而姜望也是在杀它一回,又用三昧真火烧了一阵后,才算对它有些了解。 现在不比当初在森海源界,能够用于燕枭复活的,便只有这团黑暗物质。三昧真火完全可以将其彻底烧个干净,但如此烧了也未免可惜。 它已是新生的燕枭,不必负责旧时的孽,且本身能力也非常强大,还具备成长性,应用得当会是一个好帮手。 如此想着,姜望便摸了摸这无尾燕的小脑袋,表示接纳。 一见面就死了几回的它,好了伤疤忘了疼,跳到姜望的肩膀上,用细绒柔顺的小脑袋,蹭着姜望的侧颈,幸福地「啾啾啾」起来。 龙神死,燕枭出。 其怪诞、阴森、邪恶之处,倒很适合卞城王那个身份。 阮泅已经带着姜无邪离去。这位养心宫主一步神临便匆促来此,国内许多事情都未安排,须得立即回去应对时局变化。 净礼白玉瑕他们,则在勤勤恳恳地帮助浮陆人族重建家园。削山石,填险壑,修桥铺路······ 观衍似幽天之月,在某个瞬间便跃出了幽天外,手上拎着一根幽黑的龙角,随意地递给了姜望:「没留住,追到万界荒墓之外,也才留下了这支角······你且收着。」 竟 然追到了万界荒墓! 坟墓世界与万界荒墓有联系,也在情理之中。 姜望惭愧道:「都是我愚蠢轻信才叫敖馗脱身。」 观衍温声一笑:「我也小看了他,未曾想他还有兴风作浪的能力,是不是也该向你道歉?好啦!一饮一啄,自有因果。若不是你们来这一趟浮陆,提前结束这一局··· ···叫魔灵成了事,又或叫毋汉公真个成了魔,那才是糟糕。」 「可敖馗已经成魔····.」 「乞活如是钵都镇在这里,提前布局千年,魔灵更是遮遮掩掩藏匿了几个时代。能得到现在这样的结果,已经很了不起。你们,还有浮陆的这些人······已经做得足够好。」观衍宽声道:「归位一个鬼龙魔君而已,不算大事。历史上八大魔君齐聚的时期,也不是没有过。」 姜望有些凝重:「现在万界荒墓就有五位魔君了。」 已知存在的神魔君、帝魔君、幻魔君、七恨魔君,再加上现在这个鬼龙魔君,都是要比一般的天魔更强大的。当然,敖馗新近归位,算是个例外。 观衍却很平静:「魔功永恒不灭,魔君归位只是时间问题,不是谁能够禁绝的。我们能做的就只是不断击杀,令其始终不得圆满。 姜望想了想,还是有些好奇:「包括两千多年前被击杀的圣魔君在内,魔族诸魔君的名号是相当统一的。这个敖馗有其特殊性,成为了鬼龙魔君。那个七恨魔君,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也不算了解。」观衍摇了摇头:「只知道他是最年轻的一位魔君。他所修的原本是《苦海永沦欲魔功》,他也该是欲魔君才是。但他舍七情六欲,独以「恨」成道。更胜之前,故以《七恨魔功》替代了原本,成为八大魔功里唯一一本更迭过的存在。」 那个在地底魔窟对自己出手的黑衣魔族,竟然这么厉害!思及前事,不免令人后怕。. 跟观衍前辈之间的感情,已经不必再谢来谢去。 姜望左右看了一眼,非常自然地道:「前辈,闲着也是闲着,我正好有些修行上的困惑······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聊!」 观衍不着痕迹地把衣袖从姜望手里扯出来:「下次吧,小烦还在等我呢。」姜望「欸」了一声,距离前辈已经很远。 观衍临了走了,还是补充了一句:「以后行事,还是谨慎一些,三思而后行···这次你的小烦婆婆很担心你。 「一定!!」姜望举手保证。...... 在浮陆重建工作里贡献最大的肯定是戏命。 他那层出不穷的傀儡放出来,很是让浮陆人领教了一番什么叫机关术。不过他也不是义务劳动,顺势开启了千机楼浮陆分楼,跟各部族做了许多资源交换。 确定浮陆人族与现世人族同源之后,浮陆世界的价值便大有不同。铜臭真君的商业头脑,在这个冷淡的墨家真传身上,很有几分体现。 当然,疾火玉伶便算是姜无邪的布置,李凤尧也自有经营。 在这块宝地,净礼和尚的三宝山分庙竟也成功建了起来——他其实并没有再做什么,但是浮陆世界见过他的人,都相信了佛的慈悲。 他们自然不会一直在浮陆待下去,别的不说,在这里修行都是事倍功半的。尤其白玉瑕、林羡、连玉婵他们都已经看到天人之隔,绝不可能在浮陆走出最后一步。于是便离去。 有意思的是······ 酒楼核心人员集体失踪,白玉京酒楼经营状况竟然良好。白玉瑕非常不忿,这岂不是说这个酒楼有他没他都一样? 里里外外审了好几遍,才把故夏遗民韩绍拎了出来——真是奇怪的家伙,让他 走不走,还帮刺杀对象经营起酒楼来了。在众人失踪的这些天,俨然以东家心腹自居,坐上了掌柜的大位! 白掌柜大怒,把他贬为跑堂。 姜望倒是没怎么关心韩绍,愿留愿走都是无所谓的事情。食不缺一筷,走不多一人。 他回到星月原的第一件事,是让连玉婵沟通象国的情报——庄国使臣林正仁,已于三日前离去。 然后便迎来了戏命的告别。 在顶楼的静室,戏命规规矩矩地给姜望奉了茶,谢过浮陆世界的救命之恩。 「说「谢」字太轻巧,我们墨家习惯用行动表达。千机楼里的新品,往后都有专人来送物单,请姜兄先过目。此外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姜兄尽管吱声。」 「浮陆一行是我的事情把你卷进来,并肩作战也谈不上谁帮谁。」姜望道:「心意领了。戏兄回吧。」 戏命很坚持:「你可以不在意,我不能不在意,一定要有所表达才行。姜兄要置我于不义吗?」 姜望很是淡然:「千机楼里的新品就不用了,我也买不起。」 戏命道:「我给你我权限范围内最高的贵宾级别,所有新品送到你这里都是五折。你拿到手直接转卖,也是一笔收入。 姜望认真地看着他:「戏兄觉得这是我会在乎的吗?」 戏命沉默半晌,干涩地道:「你在乎的那件事,我办不到。」 姜望知道他是真的办不到了,于是道:「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吧!」「请问。」 「祝唯我在哪里?」 「我不知道。」戏命认真地道:「如果我知道他在哪里,那他现在肯定在钜城的地牢中。」 这话倒也是实话。 姜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手盖上了茶盖:「我无所求了!」 虽有浮陆同行,并肩作战甚至交托生死的经历,他们毕竟不能是朋友。至少在祝唯我和凰今默安然归来前,永不能。 戏命起身离开。 在踏出房门前,他说道:「我们猜测他有可能被送进了山海境。然后便离开了这里。 第八十二章 有事念及,便算记挂 戏命前脚才走,虎视眈眈守在门外的净礼,便巴巴地跑进来告状。「我不喜欢这个人。」他很认真地说。 「好。」姜望随口哄道:「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也不喜欢了。」 「我可不是脾气不好。」净礼身为师兄,不能让师弟觉得自己小气,很严肃地解释他为什么不喜欢戏命这个人:「他在浮陆没有施展全力,我们都在拼命的时候,他在保留。我感觉到他有更强的力量,最后没有释放出来。以至于恶鬼天道那一刀,险些将他斩死。是他自己不老实,才导致那样的局面。还要你冒险去救他。」 姜望摇了摇头:「生死关头还想着隐藏实力,我不知道该说他自信,还是愚蠢··· ···但想来他也不是个傻子,或许有自己的原因吧!也许他在戏命?」 这个结尾处的小诙谐并没有逗笑净礼。 他对戏命隐藏实力导致师弟冒险一事耿耿于怀:「师弟你就是太老实太善良了,若是不记得跟这种人保持距离,以后还不知要上多少当呢。」 「那你帮我多看着。」姜望笑道:「用你的慧眼!」 净礼骄傲地扬起光头。他感受到一种责任,「师兄保护师弟,教其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的责任。 祝唯我有可能在山海境! 姜望真是恍然惊醒在谜障中。 且不说大楚淮国公府和行商天下的云国都在帮他寻找祝唯我,找了几年都一无所获。单单墨家在不赎城一次出手,岂能不求尽善尽美?却也遍寻不见大师兄其人。 从这里其实就应该想到,祝唯我很可能根本不在现世。 再联系到凰今默和凰唯真的关系,山海境真是极有可能的地方。 此前他陷在山海境刚刚开放短时间内不会再开的固有认知中,却忘了凰今默于山海境的特殊性,完全有打破常规的可能。 一想到这个可能,姜望再也坐不住。但才起身,又强行按捺。 他知道他刚回星月原的这段时间,必然备受关注。重玄胜一再强调,与人对弈,藏住目的是最重要的。其次是藏住实力,再次是藏住时机。最忌讳的就是还没上桌,就叫人看清了底牌。 无论想做什么,都不能让人察觉才是。尤其是他必须要提防庄高羡是否还有其它的布局,暂时只有星月原称得上安全——姜望很认真地跟观衍前辈提及了自己在星月原建设酒楼,表示有人对他虎视眈眈,请观衍前辈务必多看着。 庄高羡到底是庄高羡,不缺乏冒险的勇气,却也不会轻率冒险。在不知白玉京众人去向的情况下,直接按停了计划。让兴师动众出使列国的林正仁,能够留得小命回去,可以继续他们明君贤臣的戏本。 但以庄高羡的行事风格,一定不会就此罢手。林正仁虽走,绝不代表危机已经解除。庄高羡这样的人,怎肯等到姜望洞真,怎会坐视绞索靠近脖颈?一计不成恐怕很快又会再来一计。 也不知在下一轮里,林正仁还能不能够发挥什么作用。 姜望对林正仁的发挥有期待,但并不指望,只视为一种锦上添花的可能。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老老实实地待在白玉京酒楼,每日修行打坐,颇有稳坐钓鱼台,八风不动安如山的架势。事情都让白玉瑕他们处理,不管大事小事,绝不出门,好像要闭关到死,不洞真不出山。 在这种似于鳌黄钟的闭门战术下,任何人想要针对他,都很难找到机会。 庄国使臣林正仁已经离开,按照事先约定,代表象国诚意、颇似于质子的连玉婵,也可以归国了。 但她好像完全忘记这件事情,仍然快乐地继续着她的传菜工作。 「回去也没意思!」 她如是说道:「我已经爱上了这种自食其力的生活!」 这是要从「搭把手」的临时工转为正式工了······话说到这份上,不开工钱已是不行。 且交给白玉瑕去头疼。 姜望作为东家,只唱红脸,给予员工无微不至的关怀:「玉蝉已经看到对岸的风景了吧?」 连玉婵也不隐瞒:「浮陆一行,受益良多,确有所得!」 姜望点了点头:「把今天的工作忙完就赶紧去修炼吧,多多勉力。我一直觉得,你会是最先神临的那一个!」 在修行世界,一直都有各种记录,有的记录甚至被勒为丰碑。其中修行速度的记录被很多人热衷。比如「史上最年轻洞真」,比如「三十岁以下成就神临,可称现世天骄」。 但神临之前是没有谁争修行速度的,最多争个同境最强。 因为天人之隔前,都算是打基础的时候。游脉七八年不稀奇,周天三五载很常见。很多条件好的孩子,虽然早早调养好身体,服丹开脉,但也还需要等待体魄的成长,等待道脉根系更稳。而周天境更是一个初步建立世界认知的境界,年龄太小、经历太少,是无法感受其真意的。急于求成,影响的是未来。 通天到腾龙需推天地门。腾龙到内府,需要扫清蒙昧。蒙童蒙童,知识未开,又谈何扫清蒙昧? 那些生而知之的人物,或可不在此列,但也需要等待肉身的成熟,以雕刻皮囊为苦海扁舟。 白玉瑕、林羡、连玉婵都在三十岁以内,也都走到了天人之隔前,有了名证现世天骄的可能性。平日里虽未明言,但各自埋头苦修,也有那么点竞争的意思在。 其实,对于他们这种能够代表一个国家、通常同期只出一个甚至出不了的天骄来说,若未能在三十岁之前成就神临,输了心气,三十岁之后反倒更难成就。 人们的期待一旦落空,就会变成压肩的山,断脊的刺。最怕的就是修行者自己的心态失衡,那就大道绝矣。 听得东家对自己这么有信心,连玉婵笑开了花,美滋滋地便下楼去了。 悄悄离开星月原,不算多困难的事情。净礼天天像个门神似的守在顶楼的楼梯口,没人知道他在不在房间。 当然,真到了动身的时候,白掌柜那边还是需要说一声的。「······事情就是如此我忙完就回来。 「东家放心。」 姜老板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堆,白掌柜的回应却很简洁。 本打算再交代几句,但好像也没什么可交代的。白掌柜文武双全,做事可靠,很让人放心。 最后姜老板只是勉励道:「玉瑕,好好修行,我一直是看好你的,最先神临的肯定是你。」 白玉瑕「哦」了一声,自顾走了。欸?怎么到他这里不太好使? 明明先前夸林羡,林羡都乐得多砍了几百斤柴。 姜老板挠了挠头,便把这小小的疑惑抛在脑后,在这个夜晚离开了星月原··目的地当然是楚国。 自从对祝唯我的行踪有了猜想,姜望便着手开始营救的准备。他在星月原不便有动作,是全权请托的左光殊。 九章玉璧除却不赎城里随祝唯我失踪的那一块,其余都在楚人手中。淮国公府在楚国的地位自不必说,就在姜望韬光养晦的这段时间里,已将玉璧都聚齐。只等姜望赶到,就可以尝试再启山海境。 楚地自古以来,就有桀骜浪漫的气质。 无论来过多少次,都很难不赞叹于这里的瑰奇华丽。 在左光殊的接应下,姜望低调潜进了怀昌郡,来到珞山。 现在姜望这个名字太显眼,淮国公府又是备受诸方关 注的地方,姜望若是住进去,很难悄无声息。 他赴楚的消息一旦泄露,别的不说,钟离炎就一定会搅得鸡飞狗跳。因为他离齐胜了重玄遵半式,傲视天下的斗昭,也绝不会错过交手的机会。 更不必说他的行踪有可能惊了庄高羡,涉及祝唯我墨家又会不会暗中关注了······珞山是非左氏之令不得入的禁地,隐秘性绝无问题,所以成为这一行的选择。 「姜大哥。」回到珞山左光殊放松了许多,从那种鬼鬼祟祟的状态里退出来,边走边盯着姜望看:「我怎么感觉······比起在太虚幻境中看到的你,你现在又强大了许多?」 「你的感觉······」姜望言简意赅:「没有错!」左光殊哼了一声。 他们是时常都会在太虚幻境里切磋的,在大部分时候姜望都是压制修为,但也有一些时候,左光殊会要求姜望展现更多力量,而他解放自我,尽情实践他在道术上的种种奇思妙想。 经过山海境的磨砺、得到九凤神通的左小公爷,实力突飞猛进。即便是现在的姜望,也时常能从他这里得到术法的运用灵感。 令左小公爷不爽的是,姜大哥竟然没有在太虚幻境里完全地复刻力量,竟然还有保留。 他可是每天算着账,时常数着还差多远呢。这下算岔了! 「听说你离齐的时候赢了重玄遵?」左光殊又问。 提及重玄遵,姜望毕竟严肃了些。想了想,认真地道:「上次交手虽是我胜了半招,但究其根本,那场战斗的胜负,其实无关于实力······是我们的决心不同。」 「决心?」 「我必须要踏上自己的道路的决心。和他必须要赢我的决心。」「他没有那么想赢你,是吗?」 「没有人会不想赢我姜望。只是说在那一天,我怀揣着舍弃一切的坚决。而他只是有尊重对手,全力以赴的坚决。」 左光殊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如果再来一次,你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那可是重玄遵。同境之中,谁能对他必胜?」姜望平静地往前走。蜿蜒的山道在他脚下,像一条驯服的蛇:「我只能说,若再次交手,我还是相信我会胜利。当然,他也一定会有同样的自信。」 「但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赢了。在至高王庭逼平斗昭,在临淄赢了重玄遵,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左光殊俊眼放光:「你现在已经是年轻一辈的神临第一?」 「欸~小殊!低调!做人还是要谦虚的嘛。」姜望昂首阔步,谦虚地摆摆手:「但我确实不知道诸宗首席、列国天骄里,谁人是我的对手······可能是我孤陋寡闻吧!好欠揍······ 但是好威风! 左光殊斗志满满:「那第一的宝座你要坐稳了,等我神临的时候来挑战!」姜望笑眯眯道:「好。」 能打的当然有。比如重玄遵,斗昭,乃至于年纪更大些的计昭南、淳于归、黄不东、慕容龙且、苍瞑、夜阑儿··.... 古老宗门里也有高手,比如琉璃佛子净礼小圣僧,比如解放全部实力的戏命······ 诸国皇室更是藏龙卧虎,自开道武的姜无忧,深不可测的姜无华,拥有「天之眸」的赫连云云······ 但无论面对谁,姜望都有战而胜之的信心。 在神临此境,所有可以称得上「年轻」的人里,没有任何人能够压他一头去。这是天下巡行,击败无数强敌所锤炼出来的自信。 只是说神临境毕竟是斩破天人之隔后的升华境界,五百一十八岁的寿限,意味着无穷的可能。 在加上神临至死不退修为的特性,有什么老怪物积蓄此境, 拥有了何等恐怖的力量都是说不定。此外也免不了还有像曾经凶屠那样的存在,因为道途太强而不得洞真,不断打磨自我,等待一步强真人。 所以姜望毕竟不能说自己神临第一。 加个年轻一辈的前缀,则谁都不必有意见! 时至今日,所有声名显赫的年轻天骄,同境内最多与他持平,不可能强过他。他完全可以放此豪言! 珞山深处藏着左家自设的训练场【山海炼狱】,守门的是个疤脸大汉。但此行并不往彼,而是来到山巅。 拨开云雾之后,是依着山脊而建的楼台群落。能在这里生活的,都是世代侍奉左家的人。 左家三座演法阁里最大的那一座,便在这里。然后姜望便看到了左嚣。 大楚淮国公放下公务,亲自主持这一次的山海境开放! 「我也对山海境有颇多好奇,正好趁这次机会来看看。」老国公平静地说道。 山海境的开放自有周期,在于其间世界的发展。这次强行开启,恐有不谐之处,所以他才亲自来照看。 至于九章玉璧分散各家,他出面将其聚拢,也是交换了不少资源。这些他也全都不说。 「左爷爷。」姜望躬身大礼:「晚辈未能时常问候,心中惭愧不能言!」 左家为他做的已经太多,若不是事关祝唯我,他说什么也不好意思再来麻烦。 「客套就不必了。」淮国公随手将他抬起来,又看了看他,才转身走在前面:老夫又不是缠绵病榻不能自理,哪里需要时常问候?有事的时候能够想到我,便算是记挂了。」 那个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长孙,却是什么时候都不肯跟他这个爷爷开口的。 第八十三章 追思山海 阁楼之中三人落座。 淮国公先陪着两个小辈用了顿饭,吃了好些灵食,聊了许多天。多是老人家问,姜望答。 关于自己在星月原的经营,酒楼里都有哪些人。关于在浮陆世界的经历,毋汉公、鬼龙魔君等等,全都如实以答。 有那不能讲的,譬如为何离齐,譬如之后的打算,便说正在走自己的路,求自己的真。 “你的酒楼有那么多人才吗?!”左光殊听得兴奋:“什么时候我也去耍耍!” 其实真正让他激动的是浮陆世界里的惊心动魄。左家对他的看护非常严格,他在楚国待得太无趣,每天不是太虚幻境,就是山海炼狱。虽有屈舜华的陪伴,不免波澜不惊。 姜望故意逗他:“可没那么好耍。甭管什么琉璃佛子,国之天骄,在我的酒楼里可都是要干活的。” “我也可以干活啊!”左光殊更心动了,他还从来没有干过活拿过工钱呢。“你会干什么活?”姜望问。 “厨房里帮忙烧个开水什么的!”左光殊道:“我很会烧开水!” “好了,光殊。”淮国公及时掐断他的念想:“要办正事了,你先去演法阁练练道术吧。” 左光殊“噢”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淮国公在座位上一抬手,八块玉璧便浮在半空,竖着环成一圈。他的手轻轻拂下来,八块玉璧所环成的圆,便平静地化成光门。 从这边看到的不是另一边,而是门后那绚烂瑰丽的世界。 老人家嘱咐道:“这次开启是不受山海境欢迎的,无论是开启时间,还是你现在的修为,都不被山海境允许。 “随着山海境世界变化的加剧,我这次倒是能沿着之前打开的通道,凭借九章玉璧临时开个小门,又抬高门槛、拓宽了修为界限,让你能够走进去。 “但你还是免不了会被那个世界抗拒。对于天意的针对,想必你已经深有体会··· ···此去要多加小心,山海境里的所有东西,包括功法,你全都不能带走,最好也不要杀戮异兽,以免引发莫测的变化。沿着我为你开辟的路,速去速回。” 姜望应了一声,起身抬步,踏入此门中。 发生在道历三九二零年的那一场山海之旅,有太多印象深刻的画面,至今想来,仍是人生中一段相当重要的旅程。 站在左嚣的力量凝聚的高台上,身后就是离开山海境的门户,姜望一时并未动身。且在左公爷的羽翼下躲一躲,不必急着帮山海境里的异兽找麻烦。 山海境里神临层次的异兽到处都是,他现在虽然不惧怕其中大部分,却也不想过早的疲于奔命。 且还有尸凰伽玄、天凰空鸳这等比肩混沌、烛九阴的存在······天空有垂翼如云的巨鹰飞过,姜望使了一个祸斗印,先原地藏息。 山海境有无限广阔,每次进来的景象都不同,前次的经验不能为凭——但也不能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山海境晃悠。 等天意的针对愈演愈烈,他就待不下去了。待不下去事小,找不到祝唯我事大。 便在这悬于海上的石台,姜望一步未动,先以左手托右手,右手并食指中指,屈其余三指,竖于身前,指尖平行于眉心。 他的青衫无风自动,虚空中显现一个个光点。星星点点,转瞬如银河绕身! 这些光点开始放大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晶莹剔透的念头。每一个念头之中都显现了祝唯我的形象。 在枫林城方家,一点星火撕破夜幕,那极致张扬的身影从天而降,一枪击碎阴影 在那座小城的三分香气楼,已经名传一国、正独自饮酒的墨发男子,对于无名之 辈借枪借势的请托,只道了声“过来喝酒”。 也是在山海境中,联手对敌。在囚楼之中,相对饮酒······仙术,念头! 秘术,追思! 如银河环绕的念头,载着刻印祝唯我点点滴滴的追思秘术,向整个山海境探索,瞬间星光满山海! 念头无痕,追思无声。 但祝唯我若在此间,当能听到师弟对他神魂的呼唤······震耳欲聋!不赎城一别,竟以为相隔生死,久疏问候! 念头有限,山海无垠。姜望也不知自己能找多久,只有找到不能找为止。如果山海境里也没有祝唯我,他就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寻了。 仙术念头固然已是极力淡化了动静,但也不可能让神临层次的异兽无所察觉,在寻人的过程里惊动了不少山神海神,都以姜望及时碎灭念头而告终。 也有那追根溯底、对念头有敏锐感知的—— 一只猿身赤面,双头四臂,喋喋不休的猿猴,便在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行走在虚空之中,鬼鬼祟祟的靠近了。 姜望懒得废话,显化六欲菩萨侵入其神魂世界,一个照面它便连滚带爬地跑路了。 回想起上一次自己和左光殊的连爬带滚,真是恍如隔世。所幸时间从来没有被他辜负。 漫无目的寻人,是一个枯燥的过程,尤其是在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里。没有强烈的信念,难以长久坚持。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祝唯我都是枫林城道院的骄傲,是城道院弟子津津乐道的谈资。最初的姜望,也是以之为话题的弟子之一。 他们之间的相处其实并不多,在姜望离开庄国之后,更多只是彼此听闻彼此的事迹。但第一次见面就有默契,第一次喝酒就很投缘。 大概是因为······彼此都能看到彼此的光亮,而都不畏惧自己的光芒会隐去。他们是朋友。在祝唯我反出庄国后,他们更是战友。 姜望如何不思之念之? 不知此世何极,不知祝唯我何在,望长空辽阔,碧海无边,驭使念头于天地渺游,真有一种孤寂之感! 姜望闭眸独立,静静地感受这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念头飞了很远很远,有些已经远到他不能再感受,只能标识于原地,等他过去之后再探寻······ 在某个时刻,他骤然睁开赤金之眸,双手已然成印! 强大的威压昭示着它的身份。天凰空鸳! 竟然惊动? 姜望不退反进,跃离高台,反上高天,就要与这立于山海境极限的空鸳试一试手,那天蓝色的凤眸却只是俯瞰下来,好奇地打量着他。 打破了关乎于“空”的屏障,突破了空鸳的威压,姜望这时候才注意到,在空鸳那华丽的羽背之上,还有一个盘膝而坐的男子。 长发披散,两手空空,须如杂草,面有旧污。祝唯我! 姜望一眼就认出来。但又迟疑。 这还是那个锋芒毕露,骄傲无比的祝唯我吗?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光芒万丈的大师兄吗? 他现在坐在那里,一点锐利的地方都没有了,平实得像一个收麦的老农。“是我。”祝唯我开口说。 他像一尊沉寂许久的泥塑,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开始活动。他从空鸳的羽背上一跃而下,落向姜望伫立的高台。 劲风猎猎,吹动他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角。枯发荒芜,描述着他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 空鸳一声 轻鸣,似是告别。仰首振翅,卷起漫天华光,径往天穹去。只留下一抹天蓝色的晕彩,流动在天幕上。 此时碧海生涛,海风拂面,影影绰绰的浮山,一直延伸到天尽头。姜望和祝唯我,相对立在高台上。 身后不远,就是那环形之门。很久没见了。 姜望心中有很多的疑问,有很多的言语都到了嘴边,但最后只是道:“大师兄,洗把脸,我带你回去。” 他初入腾龙境,便单人独枪追杀腾龙境高手吞心人魔熊问,交手十余次,愈战愈强,逼得恶贯满盈的血河宗弃徒四处逃窜。 三城论道他未参与,但在林正仁口出狂言后,孤舟直下绿柳河,横枪压住望江城。 不赎城中枪挑白骨面者。三国之会,他力压雍洛。 在城院第一,在国院亦第一。 但凡他在,庄国第一天骄不作第二人想。 在决意弃国的最后一战里,他力破十城,了结了国家栽培之谊,而后以寇仇称庄天子! 他这种锋芒毕露的天才,一路都是最耀眼的存在。他的人生,其实是没有遇到什么挫折的,一直都是选择。 直到不赎城那一战······ 他已然神临成就,几乎是稳坐钓鱼台,让庄高羡引颈等死。 结果风云突变。凰今默被嫁祸擒拿,他被送进山海境,薪尽枪折,不赎城一夜崩塌。 他战斗过,但丝毫没有改变结局。 他面上的旧污,是当年的血污,一直不肯擦去。因为他需要记得。 这是他的伤痕,也是他的痛楚,更是他的耻辱。护不住心爱之人,他无地自容,无法原谅自己! 姜望沉默了许久,从储物匣里取出一杆长枪,横握着送到祝唯我面前:“你的薪尽枪······我请人帮你修好了。” 祝唯我看着这杆枪,默默地看着这杆枪。他依然是平静的。 伸手接过来,用手掌在枪身上轻轻摩挲过,然后如过往那般倒提在身后。 “你知道吗。”他终于说道:“庄国的一切我早已割舍,不赎城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我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亲人朋友。我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在这个破地方修行下去,我会想,如果有人来接我,会是谁呢?” 他说道:“姜望,我知道你会来。” 拂面的海风多少有些粗粝,把言语也都吹成了沙,正好度量时间。姜望只道:“回去喝酒。” ...... 祝唯我留在了珞山。 他的行踪既不能被庄高羡知道,也不能被墨家知道,珞山是最好的选择。在离开之前,两人大喝了一顿,但是都没有喝醉。 姜望离齐之后,已算是与庄高羡摆明车马对杀,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道历三九二二年的春节是在浮陆世界里度过,误闯魔灵和毋汉公的对局,竭尽全力只求争一分生机,也根本想不到什么春节不春节。 如今已是道历三九二三年。 也就是说,祝唯我在山海境里呆了将近三年。 ,没有洞真的可能。情人不见,复仇无望,又身在苦囚,这三年,也不知他是如何熬过! 姜望也迎来了他的二十三岁。 在二十岁的尾声一步神临,一战封侯。 在二十一岁出使草原、主持南疆官考、问剑剑阁,一举荡平无生教、逼杀张临川,却在声势几至巅峰时,失陷霜风谷。 在二十二岁从妖界归来,创造了奇迹,成为人族英雄,又在迷界失去一切,弃爵离齐。 在二十三岁,他光芒褪尽,兜帽罩头,低调地行走在楚国大地。他的心情或有人知,或无人晓。 茫茫人海自由来去,他也只是其中一滴水。 “怎么感觉这里的气氛好像很紧张?”姜望忽然问。此刻他们才走出怀昌郡。 走在旁边的是左光殊——左小公爷自告奋勇要送姜大哥离开,同时为了让姜大哥更好地领略楚地风光,坚持带姜大哥步行。 堂堂大楚小公爷鱼服于市,只为和姜大哥多聊两句。姜望也很愿意。“噢,附近有一座太虚角楼。”左光殊随口道。 姜望愈发糊涂:“太虚角楼会让人们紧张吗?” 左光殊正要回答,忽地一笑:“这事可是从齐国开始发酵的,你这个不肯仕楚的大齐国侯······怎么不知道?” 姜望补充道:“前。 左光殊“哦”了一声,又道:“我记得你还是太虚使者啊,单从这个身份,也不应该不知道这事吧?” “别提了。”姜望道:“当时也是有个人在我面前,我问他问题,他反过来问我。你是知道我脾气的,一个不耐烦,就把太虚玉牌砸他脸上了。” 左光殊眨了眨眼睛:“然后呢?” “玉牌开了花,他的脸也开了花,然后我就不是太虚使者了······”姜望捏了捏拳头,叹道:“当时还是打得轻了。” 在这只明晃晃的拳头前,左光殊老实地道:“都是因为那个虚泽明的事情。”“虚泽明?”姜望皱眉。 “他做了什么事情你比我清楚。”左光殊左右看了看,小声道:“他后来不是抗拒缉捕,齐国人不是没有抓到他吗?经过调查发现,有人调整了太虚卷轴的任务,暗地里为他打掩护······” 姜望悚然一惊。这是太严重的事件! 以太虚幻境如今的笼罩力,这件事情引发的影响将不可估量! 第八十四章 独自洄游 无怪乎这边的行人行色匆匆,这里气氛紧张。 无怪乎左光殊说跟附近的太虚角楼有关! 今时今日的太虚幻境,从北原到南疆,从西极到东海,几乎覆盖整个现世。真正做到了「凡有修行者处,皆知太虚幻境」。 单从一件事情就可以说明—— 太虚幻境的参与者,又被称为【太虚行者】,后来简化为【行者】。以至于覆盖了原本行者这个词语的意义。 人们再提及行者,想到的已不是行脚乞食的苦行僧人,亦非普通的路人。而是在太虚幻境里奋斗的人。 释家可是当世显学,对现世的影响是方方面面。竟能无声无息替释家之词为义,太虚幻境的影响力由此可见。 这还只是集体无意识的行为,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做到的。 真个在当初百家争鸣的时代,这种词义的更易,是可以代表道统之争的! 然而无论道儒释兵法墨,哪家不是跨越几个大时代的古老学说?哪个未有经历漫长的历史?它们的影响力,不是一朝一夕,是日积月累万复万年的延续下来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虚渊之成就「玄学」并将之推为显学的伟大理想,也并非是痴人说梦。 太虚幻境已经迅速地进入超凡修士的生活,在这个时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像左光殊这样的资深行者且不去说,如钟离炎这等什么都不缺的世家子,也纷纷进入太虚幻境。 对太虚幻境来说,不存在没有价值的人。每一个进入太虚幻境的人,都是太虚幻境的资源。人们在太虚幻境里的所有行为,都源源不断地为太虚幻境产生资粮。 太虚幻境的意义是如此重大,以至于六大霸主国和各大古老宗门,都纷纷为其开辟通行可能。 而现在………… 号称「绝对公平,绝对公正,绝对安全」的太虚幻境,竟有人因私心调整太虚卷轴的任务,调动行者资源? 这是绝不可能被坐视的! 姜望在这一个瞬间,想到了太多。 左光殊的声音还在继续:「爷爷让我提醒你,近日将有大变,你回到星月原后,没事就不要四处走动了。」 姜望抬起头,看着天穹蒙上了一层阴翳,呢喃道:「确实将要变天了…………」 就在下一刻,那层阴翳收了起来,化为一条系带缠在一个身穿黑色战甲、高大魁伟的年轻人眼部。将双眸全都盖住,绕到了脑后,系紧了,垂下不长不短的两条,如绥带一般。 而他的长发束着,用一只嵌金黑纱的发冠箍住。 那黑色的战甲间有红绥,使得它在厚重之中,藏了几分鲜艳。 手提一杆霸气环绕的画戟,虚立高穹,整个人有一种虎踞群山之巅的霸道气势。 正是大楚项氏名门,当代扛鼎之天骄——项北! 姜望心念一动,身躯还在前行,神魂已是显化六欲菩萨,一步踏入项北的神魂世界——这一步踏出,天地立变。脚下却并非元神之海,而是一张漂浮不定的阵图,阵图一展,化作了一片干戈林立的战场。 宝相庄严的六欲菩萨姜望,和身披黑甲威武不凡的项北,就在这片战场相遇了。 猎猎残旗沸腾着战斗的意志。 面对这个屡次击败自己的对手,他本来多少还要沟通几句,说些场面话…………但姜望如此主动地侵入神魂世界,也便没什么可说。立即进入了厮杀状态。 盖世戟一挥,带动雾影如流,狂暴的气势一涨再涨。 面对姜望这样的可怕对手,他毫无保留地释放自己。这段时间所有的自苦,都要放为今时今日此刻的光华。 但姜望却后退一步,竖掌叫停:「就在这里说话,不要叫破我行藏!」 项北抓停盖世戟:「怎么?」 「你为谁而来?」姜望问。 项北平静地道:「我是来找左光殊,但本来也是想通过他联系你。」 姜望道:「联系我做什么?」 项北将戟锋轻轻一抬:「我本是要通知你,我将去星月原挑战你,希望你做好准备。既然在这里遇到了…………择日何如撞日?」 姜望自出道以来还从未有手下败将能够追上来再挑战他的。这里的挑战,是指真的有实力挑战他。而不是如钟离炎那般,越打距离越远,越打越轻松,花样越多。 因为姜望的进步速度,总是快过他的对手。 在山海境里的那一次交手,姜望对项北已成碾压之势。项北和太寅联手,又有偷袭的优势,还是被他反杀。 而如今再见,他竟然还隐隐感受到了威胁。 当然,从「感受到威胁」,到「能够被击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换做平时,姜望绝不吝啬赐他一败。他惯来擅长在各种战斗中汲取养分,也很喜欢在与各路天骄的碰撞中,捕捉一些自己平时未能想到的灵感。他非常愿意检验一下项北的跃升! 但今日不行。 姜望说道:「现在不是时候。」 他强调了一遍:「最近这段时间,我不想拔剑。」 项北没有追问为什么,也没有纠缠着非要打一架,只是有些遗憾地垂下画戟:可惜了,我还想看看我跟年轻一辈第一神临的差距。」 姜望还记得初次交手,是在黄河之会。此人身穿黑金两色华丽武服,骄狂张扬,目空一切的登场。今日换了甲胄在身,仍然霸道,却是沉敛了许多。 听说他在山海境之后,自戳双目,废掉天生重瞳,以求打破依赖,击碎桎梏,探索自己无限的可能。现在看来…………他是已经成功了! 这神临境的修为真实无须,且绝不是等闲的神临战力。 「去找斗昭吧。」姜望认真地建议道:「年轻一辈第一神临的名号,他也当得起。我亦未必能够胜他。」 「第一有好几个么…………」项北收了画戟,卷起阵图:「也只好如此。」 双方退出神魂战场,在现实之中,也只是换了一个眼神。 项北正准备离开。 忽然旁边的酒楼里,探出一个脑袋来,短须鹰眼,表情十分不忿:「***的,飞这么高,晃不晃眼睛?」 竟是钟离炎! 姜望一见这厮就头疼,心眼比针尖还小,皮肉比野猪还糙,又麻烦又能扛。他要是想跟你打,纠缠到天涯海角都要打一场。 坐在钟离炎对面与之喝酒的,倒也是个熟人。 铁甲儒冠大小眼,本该不和谐的一切在他身上都莫名和谐…………这脱俗的风格,自然是大楚三千年世家伍氏之伍陵。 一直在小声地劝着,说「算了」、「算了」,但根本手都没拦一下。 项北于空中持戟转身,有些莫名其妙。他眼睛都戳没了,晃什么眼睛?「你别拦我!」 钟离炎一把甩开根本不存在的阻拦,从酒楼窗口跳出,十分威武地拿出他的重剑来,冷笑连连:「早就听说你小子闭关突破神临了。搞得这么大张旗鼓,声势喧哗,不就是知道老子在这里喝酒,想要挑战老子吗?算你有勇气。来吧,钟离大爷给你一个机会,就在这里赐你一败!」 「癔症了吧!?」项北提戟就走,他觉得自己再呆下去也会很蠢。 这么多人看着呢! 钟离炎「嗬 」的一声,一记烈焰熊熊的重剑,已经斩在了项北前路,将高穹都斩出了一道焦痕。 「钟离大爷当面,岂容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挑衅了爷爷就跑,没门!」这一剑明明轻描淡写,却有威势如此之重! 在天空中留下焦痕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比起姜望上次与之在太虚幻境里的交手,显然他变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这世上天骄,果然谁都不曾闲着,谁都不肯怠惰。 项北从来不是个脾气好的,都懒得去辩解自己到底有没有挑衅这厮,一瞬间身拔数丈,抬起盖世戟,吞贼鬼气张炽天穹,反身就照头砸落:「既然骨头痒,今日打得你叫爷爷!」 左光殊还不知道姜望已经和项北交流过一回,这会还真以为项北是来找钟离炎,路都走不动了,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姜望不凑这个热闹,他可不想暴露行踪,一扯左光殊袖子:「快走。」 「你先走吧。」左光殊把手一挥:「我看看热闹。」 姜望一时无言。 现在的年轻人,变心也变得太快了! 刚还说想跟姜大哥边走边聊,多聊几句呢!这热闹有这般好看? 姜望恋恋不舍地狠看了几眼战场,终是顾忌行踪暴露,咬咬牙转身离去。归于人海,独自洄游。 钟离炎和项北越斗越激烈,越战越往高处,杀得云烟滚滚。 酒楼之中,伍陵意态从容地为自己倒了一盏酒,拿着自带的镂空的象牙筷,抿一口酒,尝一筷小菜,瞧一眼厮杀。 滋味甚美。 人生之乐何极也! 在某个瞬间,他心有所感,低头看着街上的人群,隐约好像看到了一个印象深刻的背影,但用目光仔细去寻,却是寻不见。 他只作恍惚。 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许久未有联系的好友革蜚。 说起来,自那次山海境一行后,他与革蜚的关系已是生疏了。 他其实并不介意他于山海境战死之后,革蜚落荒而逃。但想来革蜚自己是会介意的,自那以后竟无一信传来。 伍氏内部事繁,他也未去联络。 人在长大之后的友情,并不会在具体的某一天消失,而是在你忽然惊觉的时候,已经不存在了。 伍陵决定抽个时间去越国看看老友,人生在世,要遇到志趣相投的人,不是那么容易。 此时他想,是不是因为他也没有主动联络,所以让革蜚以为他介意呢? 赴楚悄然,离楚亦无声息。 还在回星月原的路上,姜望就迫不及待地联系了重玄胜。 虚泽明之事,实在不能说简单听听就罢了。 淮国公让他安坐星月原,尽量不要出门,是念及他已经离齐,不必招惹麻烦,能够置身事外最好。 但太虚幻境发展到今时今日,已经席卷了太多人的生活,因它而引起的狂澜,谁能置身事外? 「虚泽明这件事情有很大的问题,时局将变!」在星河亭中,独孤无敌语气凝重「你有没有做好准备?」 甄无敌用萝卜一样的手指,揉了揉肥大的脑门:「你才知道?上次我就提醒你了吧?」 独孤无敌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你上次说太虚卷轴多了很多任务,其中就有一部分是为虚泽明打掩护的?」 「还不够明显吗?」甄无敌反问 明显个什么! 几千个任务里,零星地掺杂几个掩护虚泽明的任务。而且这种任务必然隐晦,在表面上绝不可能同虚泽甫有联系。 譬如交付一条船只到海门岛。 运送一些货物到有夏岛。 诸如此类的任务加起来,最后造成某条航路的堵塞混乱。虚泽明便趁着这混乱抽身。 接取任务的人,都是简单地执行着任务,但在事实上已经完成了对虚泽明的掩护。 似此等设计,如何能一眼就看出问题来? 除非是正在追索虚泽明,才有可能从虚泽明的逃窜轨迹里产生联想。独孤无敌身在星月原,没有任何情报,哪里来的联想? 当然,这是从独孤无敌自己的角度来思考。 从甄无敌的脑子出发,这确实是已经很明显………… 独孤无敌埋怨道:「意思是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你怎么不早说!」 「你应该说——」甄无敌纠正道:「重玄胜啊你怎么不说得直白点呢?」 「对啊!你怎么不说得直白点呢?」独孤无敌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甄无敌一时噎住。 两人关系好成这样,他在智商上的嘲讽已经毫无伤害。 独孤无敌沉吟道:「我总算知道…………章守廉为什么一定要死了。」 甄无敌略想了一下,才将这个名字和那个号称安邑四恶之首的魏国国舅联系起来——还是他有意收集地狱无门的情报,才见过这个名字。 他不由得笑了:「说说看。」 独孤无敌道:「我之前接了个刺杀章守廉的任务,在行动时就发现了,魏国和太虚派早有隐秘合作,章守廉就是这个联络人。 「魏天子想要在天下格局稳定、六大霸主国根基深固的时代,成就新兴霸主。虚渊之想要推广玄学,在六大显学已成主流的时代,成就现世显学。 「山巅上已经很拥挤,后来者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行。 「他们可以说是一拍即合,有太多合作的理由! 「但无论是对太虚派来说,还是对魏国而言,这都是一条危险的路。因为现有的,秩序必不允许被挑战。 「太虚派这条大船就要翻了…………魏天子提前选择跳船!」 第八十五章 欠我一帖 魏国是天下强国里最支持太虚幻境建设的国家,这还只是放在明面上的合作。 从章守廉的账本可以略窥万一,魏国和太虚派在深层次有更紧密的联系。 而现在,这种联系被魏天子冷酷地斩断了。 魏帝是发现了什么吗?不,不应该这么说。 他只是以一个强国天子的素质,敏锐地判断......是时候了。 章守廉这个人身上复杂的底色,就注定了他随时能够被抛弃。要不然安邑四恶之首凭什么能活那么久? 而什么时候是时候? 齐国通缉,虚泽明在逃,这就是一个信号。 齐国怎么可能抓不到虚泽明? 虽说老虎亦有打盹之时,等闲一两个人的行踪,未见得就好把握。但彼时的近海群岛,可是刚刚结束,—场大战,各方势力还在战备的状态里。 彼时的迷界,大军云集,强者不可计数,仅仅衍道真君就出动了好几位。战后论功行赏,论过罚罪,都是重中之重。 尤其是都已经点了虚泽明的名字,怎可能给他机会逃脱? 只有一个可能—齐国有意给予机会。 具体到这件事情上来,太虚卷轴上的任务,有太多的解释空间。有巧合说,内女干阴谋构陷说,死不承认说......虚泽明并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调整太虚卷轴任务的人。 这件事完全可以打嘴皮官司。 但要看几大霸主国、几个天下大宗......认不认! 将所历所见全都联系到一起来,之前想不通的,现在也豁然开朗! 且不说姜望想明白一切,如何回去星月原。 单说重玄胜退出太虚幻境,将这场聊天与妻子分享,言语中对某人颇多取笑。 已经做了很长时间博望侯夫人的易十四,虽也很认真地「学习」了,终是不可能如别的公侯夫人那般主持府内府外,独当大局。对她来说,人际交往仍是一件相当为难的事情。 或者说,她把重玄胜保护得很好,看着他白白胖胖的长大。重玄胜也把她保护得很好,令她可以始终懵懵懂懂。 「姜望挺聪明的呀!」十四赞道:「去一次魏国,就能分析出这么多。我还总听人说他笨。 重玄胜愣了一下,眯起了眼睛:「谁说他笨?」 十四毫无心机地道:「就是上次那个茶会,很多夫人小姐参加的那个,你不是让我去感受一下么?」 「她们特意说给你听的?」重玄胜问。十四道:「我竖起耳朵偷听到的!」「怎么说的?」 「说他打仗就知道带头冲锋。说他都不懂交游,贵族礼仪也学得不好。还说他脑子被驴踢了,好好的侯爷不做,跑去开酒楼什么的。还有人说幸亏当时没看上他—」十四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就走过去盯着她。」 重玄胜饶有兴致:「你盯着她做什么?」 十四乐呵呵地道:「她也是这么问我。我说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呢,就你这副尊荣,要想姜望看上你,驴子踢他一回是不够的,怎么着也得踢个百八十回! 重玄胜哈哈大笑:「谁说我媳妇不善言辞的?这不是很会说!?」 又问:「后来呢?」 他当然不担心易十四被谁欺负。 博望侯的夫人,易星辰的女儿,在这临淄也是第一等了。参加个可有可无的茶会罢了,谁还能让她吃亏? 「后来她们一—群人就嚷嚷起来,说什么茶会都是一堆一堆的聊,我怎么偷听她们讲话。」易十四很无奈:「那我闲着也是闲着嘛。」 重玄胜这才确认只是一些人无聊的 闲话罢了,不由得笑了:「姜望只是专注,把绝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用于修行,懒得在其它事情上浪费罢了。他有时候装傻,这些个脑子留在家里不出门的,竟然以为他真傻! 姜望当然是聪明的。只是分跟谁比。 比他重玄胜不足,比其他人是绰绰有余! 那些个评头论足的,也不想想看,姜望扬名天下这些年,真正能叫他吃亏的有几个? 就拿这次来说,姜望特地在太虚幻境里跟他讨论太虚幻境的危局,真的只是讨论太虚幻境吗? 那举例提到的魏国之行,才是重点! 按照太虚幻境的规程来说,行者在星河亭里的对话是绝对隐秘的。但鉴于太虚卷轴都能够做手脚,隔墙有耳的可能性自然存在。 倘若星河亭里的隐秘聊天确实不会被监听,那他们只是聊了个天,交换了情报。倘若确实被监听了。 他们在这场聊天里给予的情报,也毫无问题。 姜望参与地狱无门的行动,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地狱无门只是一个中立的组织,杀手是没有立场的生意。尤其他现在还是自由身。 太虚幻境出问题,在各方高层来说已是公开的秘密。太虚派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重玄胜上次有意在星河亭里暗示太虚卷轴的任务,就是对太虚幻境隐秘性的试探。 姜望联系到前因后果,显然是想明白了这种试探,所以这一次聊得大张旗鼓。 而最重要的地方在于,姜望厘清了地狱无门在章守廉一事里扮演的角色,只是一柄中立的剑,纯粹的工具罢了。魏国和太虚派的纠葛,太虚派在现世的布局. ...都与地狱无门无关。 这才是姜望在这场对话里,真正想要传达的。 换成旁人,焉能与他重玄胜有这样的默契?虽然有他耳濡目染的功劳在,这小子本身的聪慧,也绝对不输于人。 易十四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我反正觉得他聪明!」 重玄胜看着她娇俏的样子,心中生出无限温柔,从躺椅上起来,伸手道:「走,相公带你去堵人。」 易十四顿时来了精神:「堵谁?!」 迎来送往勾心斗角之类的她不擅长,堵人打架什么的,可是她的专业。 「去了便知!」 马车来到了冠军侯府,夫妻二人挤在马车里。 「欸?」向来在打架时候猛打猛冲的易十四,掀帘往外一看,立即进入贤内助的角色: 这个打不过吧?咱们先回去,什么时候把姜望叫过来再说。 重玄胜把眼一横:「没有姜屠户,还只能吃带毛猪了?」 「要不然咱们还是去欺负谢小宝吧......」易十四扯了扯他的衣角,弱弱地说。 重玄胜在马车里显威风:「你记住,你的相公,眼中只有强者。 「他又不会打我。」易十四心疼地道:「我是怕你挨揍。上次你叫得可疼了。」 重玄胜哼了一声,隔着窗缝盯着冠军侯府。 忽地把车帘一掀,冲去府前,兀地喊道:「站住!」 富丽堂皇的冠军侯府外,侯府管家正在送客,送客的和被送的都吓了一跳。 「博望侯!」管家连忙上前见礼:「您老人家怎么来了?请进来用茶,我这就去向侯爷禀报。 重玄胜一把拨开他:「没你的事!」 准确地说,重玄胜今天要堵的,并不是「人」。 而是一名水族。 一个面白无须、脖颈处有一圈细鳞的老者。 长河龙宫的使者! 此时他老老实实 地站在那里,望着体型惊人、气势汹汹的博望侯,态度很和顺:「侯爷拦住老朽,不知有何见教?」 重玄胜瞧着他:「你是来干嘛的?」 使者道:「龙宫宴将开老朽代表长河龙宫,来给冠军侯送请柬。」 重玄胜大怒:「怎的不先来给我送?」 「呃......」龙宫使者陪笑道:「送请柬这件事,不是只有老朽在做,您的请柬可能在别的使者手里,暂还未能送到. 重玄胜摆手打断他的解释:「整个东域的龙宫宴请柬就是你负责在送。你还敢在这里糊弄本侯?」 这种给了台阶都不下的人,龙宫使者还真很少遇到。 但毕竟身在屋檐下,此地是临淄,他唾面自干,笑脸迎人:「这个老朽确实不知情,上头给我哪些请柬,我就去请哪些人。毕竟现世广博,天骄辈出,可能确有疏漏之处. 这时忽有一声朗笑。 白衣飘飘的冠军侯,大步走出来。「我当是什么事!」 他的姿态散漫又潇洒,很是自然地搂住了重玄胜的肩膀,侧过头来:「不就是一张破请柬么?我的胖弟弟,何至于这么大费周章?」 他用食指和中指,夹出一张龙纹犹颤的金色请柬,轻巧地递给重玄胜:「正好我也懒得去,送给你好了。」 「这......」龙宫使者硬着头皮道:「两位侯爷,这张请柬不能转赠。」 重玄遵勾指就把请柬收了回去,俊眉一挑,不悦道:「你们这个龙宫宴是怎么回事?歧视胖子吗?」 冠军侯是懂得怎么气人的! 重玄胜冷眼看着面前的龙宫使者:「龙宫宴是天下第一宴,群贤毕至,天骄共飨!你的意思是......我不够天骄?」 「岂敢!」龙宫使者谦卑致歉:「侯爷自然是世间一等天骄!只是龙宫宴请谁,确实不是老朽能够做主。可能定名单的人偷了懒,只考量修为进境和战绩,侯爷您韬光养晦,又远在东域. 「不必说了,诸多借口!」重玄胜大手一挥,脸上已不见了怒气,而是洒然,豪迈:「也罢。既然天下人都以修为论英雄,既然你长河龙宫觉得我重玄胜不够分量,本侯今日 他的侯服无风自动,血气之烈,一时如江海。 「亦神临!」 在他庞然的身躯里,有天雷响,有山河动,澎湃的力量上感于天,下耀于世。 重玄遵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几乎是瞬间就被弹开! 面前的龙宫使者更是连退数步,一旁的侯府管家根本无法靠近。 神而明之。无憾者一蹴而就!呵! 重玄遵抬起眼睛。 是说这胖子今日怎么闹事闹得这么没水准。感情等在这儿! 那恐怖的威势搅动了临淄风云,使得天穹一时忽明忽暗,聚云滚雷。但更可怕的是只是在一瞬间,就烟消云散,天光大明!什么异象自生什么天地感应,仿佛都并不存在。它们消失得太快了 很多人甚至只是一个眨眼,就错过了这样的风云变幻,以至于根本不知道有人神临成就。 这说明刚刚成就神临的这个人,已对神临的力量有绝对的把控,即便在刚成神临的这一刻,也能够轻松收回所有散逸的力量,不允许任何力量外泄! 「你是怎么做到的?」重玄遵忍不住好奇地问。 他问的自然是重玄胜为何能把神临证就的余波收得如此干净。 即便是姜望当年在齐夏战场三无成就,也是光采耀天地,久久不息。 人们都以神临异象为强大的表现呢。 他自己在点将台,也是辉映万军,煊赫光景, 一时盛极。 但若能做到像重玄胜这么不浪费,在天地交感中是可以多占一点便宜的!因为天地反馈的波澜是被他亲手抚平。 「很简单啊。」重玄胜云淡风轻地道:「稍微了解一下自己的每一分力量,拿笔算一算神临时会产生哪些变化,再就是对天地交感略作研究,结合诸多样本,论证修士成就神临对世界本源的影响......最后针对性地训练一下就好了。」 重玄遵于是朗然一笑:「那是蛮简单的!」重玄胜看着他,摇了摇头。 「怎么了?」重玄遵含笑问。 「我看兄长,颇似故人!」重玄胜说完,赶紧转头,又看向龙宫使者,姿态也变得高傲:「现在你来说,龙宫是不是欠我一张请柬?」 龙宫使者拜倒在地:「侯爷天纵之才,令老朽叹为观止!龙宫宴若无侯爷,真是失色许多!请侯爷容我片刻,我这就联系龙宫,请他们送一张专门的请柬过来。请您务必赏光!」 重玄胜不甚在意地轻哼一声:「送去府上吧。」 转身便去拉十四的手:「夫人,咱们去逛街。」 「欸!」重玄遵展袖拦在了中间,使他牵不到易十四。 笑眼温和地看着他:「贤弟!你刚成神临,一定还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吧,怎么能就这么放松了呢?神临的战斗方式,我重玄家的神临秘术,你总得熟悉一下嘛!正好为兄今日不上朝,专门陪你! 手上一拦一推,已经将重玄胜的庞然之躯推进了府中,回头对易十四笑道:「弟媳回去等着吧,可能要很久。」 易十四懵懵地招了招手,冠军侯府的大门已经缓缓关上。 唉,怎么办呢。确实打不过呀。 这个冠军侯和前武安侯好像的,都不讲道理只讲拳头。 她苦恼地回到马车里,又轻车熟路地让车夫去太医院,一般的医馆不太放心。上回夫君去寻定远侯告状,定远侯只是给了几张药方,总之......先配药吧。 马车还没有走远,惨叫声就已经响了起来。 第八十六章 风云际会 「项北和钟离炎......他们谁赢了?」太虚幻境,星河之中,论剑台上。 一场武斗过后,两人就在地上一坐一躺,正闲聊着。 左光殊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已是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斗昭。」「斗昭?」 左光殊呲了呲牙:「斗昭路过,把他俩都揍了一顿。」 听起来......像是斗昭会做的事情。姜望摇头失笑。 「姜大哥。」「嗯?」 「这次龙宫宴你去不去?」姜望反问道:「你去吗?」 「长河龙宫还算近,且有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在,绝对安全。我当然是要去坐一坐的啦。」左光殊脸上带笑,又补充道:「我和屈姐姐一起。」 出国玩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能够和屈舜华一起,那就更让人快乐。 他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上一次还是在黄河之会。 他当然知道家人为何对他看管甚严。 虽然少年心性,难免向往广阔世界,想要展翅独飞,但自己也并不会偷偷溜出楚境。只是努力修行,希望可以早点抵达让家人放心的修行境界。希望可以早早担起家族荣名。 龙宫宴乃天下第一宴,能受邀与席,可以算是长河龙宫的一个认证,认证当世天骄之名。 因为早早停办的关系,这份认证的含金量,倒是并没有消退太多。人们提及龙宫宴,想起的尽是往日辉煌。 姜望当然并不需要龙宫宴的认证。但他也轻轻地笑了笑:「我应该会去。」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聊些有的没的,把战斗之后短暂的休憩,作为人生片刻的安宁。 星河璀璨如故这几日的太虚幻境仍然平稳运转,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星河之中沉浮的论剑台,明显少了许多。 星光竟然寂寞。 寂寞的星光,照着人世的喧嚣。 一袭黄袍展在空中,好似一支旗枪。自由,独立,招摇。 披着黄袍的女人,有着美丽深邃的五官和古铜色的皮肤。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嘴角微微抬起,脸上带有喜色,时不时还嘿嘿两声。 华服系玉的中山渭孙飞在她旁边,时不时看她一眼,终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这么开心?自出国境后,就没止住笑!」 这女人自然只能是黄舍利。 在草原上传播黄面佛信仰归来,又已神而明之的她,对即将开始的盛宴,有着显见的期待。 黄舍利咧着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我一想到那么多美......咳!天下英雄,人才鼎盛!我就由衷地开心啊!为荆国,为北域,为人族开心!」 中山渭孙在心里撇了撇嘴,但嘴上很捧场:「你真有觉悟!」 黄舍利暂收了笑容,转头看了他一眼,很 是认真地强调道:「慕容龙且对龙宫宴不屑一顾,其他人也都兴致缺缺。这次就咱们两个过来,你可别给咱们荆国丢脸。」 荆国太祖唐誉杀神池天王,填神池,建城计都,算是亲手抹掉了水族最后的余晖。荆国人对长河龙宫,向来是不甚尊重的。 不过这也并不影响黄舍利和中山渭孙过来赴宴,该发的请柬,长河龙宫也不会不发。 「既然是咱们两个过来。」中山渭孙皱眉道:「为什么你只是让我不要给荆国丢脸?」 黄舍利眉头一扬:「你打得过我吗?」中山渭孙顿时把皱紧的眉头抚平了。 当初一起参加黄河之会,他在外楼场,黄舍利在内府场。他止步于外楼四强,黄舍利是内府第二。应该来说,他还是略胜一筹的。 但现在同为神临,他确实已经不是黄舍利的对手了. 为此他已经被自家爷爷揍过不知多少回,骂他不争气,没用,丢中山家的脸。 可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有什么办法呢?逆旅那种神通,根本就无解啊。 「你看看你,龙宫宴上又不是你和我比。」作为荆国难得的斯文人,中山渭孙始终彬彬有礼:「我的南明离火也不是吃素的。 「那是吃什么的?」黄舍利问他。 「说到吃呢,听说这次龙宫宴可有不少稀世珍馐,还会再现一些以前以为失传了的上古名肴......」中山渭孙道:「咱们可得注意用餐礼仪。不能让人觉得我们荆国没饭吃。 黄舍利哈哈一笑:「我正要大快朵颐!」 中山渭孙心想,你在荆国天天欺男霸女,出了国也不知收敛。难道旁人都会让着你么?嘴上却道:「你想吃什么?到时候我帮你抢。」 黄舍利摇摇头:「你不懂。」 「七巧紫芝?凤鸣螺?」中山渭孙一个劲儿地猜。 「便是龙肝凤髓,又有甚么好吃?」黄舍利嘿然一笑:「须知秀色可餐!」 中山渭孙用商量的语气道:「在长河龙宫用龙肝凤髓这个词语,是否不太妥当呢?」 黄舍利不耐烦道:「别读了几本破书,就天天想着给人上课啊。」 中山渭孙认真地道:「我是担心伤害长河龙宫的感情,毕竟咱们乃是神池上邦,列国表率。」 荆国自称神池上邦,景国号为中央大景帝国,齐国以东国自谓,以前的旸国甚至号称天国......总之都是有这些厉害名号的,怎么威风怎么来。 「什么表率?干仗的表率吗?」黄舍利笑着高举拳头,做凶狠誓师状:「干他姥爷的!」中山渭孙劝道:「舍利姑娘讲话不要这么粗鲁嘛!」 黄舍利斜睨着他:「差不多得了啊,不说你你还来劲,少跟老娘装斯文!」 「你可以不同意我的意见,但咱们都代表国家的形象......」中山渭孙仍然温和:「我不懂舍利姑娘的意思。」 黄舍利咧嘴一笑:「不是你在太虚幻境里放飞自我的时候了?赵铁柱!」 中山渭孙悚然一惊,好险反应过来,没有应那一声。脸上一下子就红了,愤慨地道:「你怎的凭空污人清白?」 黄舍利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中山渭孙在原地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要是不知道赵铁柱是谁,为何会觉得这个名字是污了自己的清白? 一时间他面如白纸。完了,全完了! 赵铁柱在太虚幻境里指天日地破口大骂动辄问候祖宗十八代,得罪的可不是一个两个。黄舍利是怎么知道的!? 从来仙人下山,凡人登山。 一个容貌平平但气质卓然、腰间挂着青葫芦的人,沿着石阶,慢慢走上山去。 石阶旁的一株老桃树,忽地摇动枝丫,横来一叶,拦在道前。 「徐三!」这株老桃树,竟然发出声音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徐三有些惊讶:「您怎么在这里?」 「掌教大老爷命我看在这里呢!」老桃树摇摇枝丫:「此路不通哦。 老桃树嘴里的掌教大老爷,自是当代大罗山掌教,也即这一代的混元真君,《混元降生经》之执掌者。 这位大人物的口谕分量之重,自是毋庸置疑。 徐三也是大罗山的出身,故而还能在此说上几句话。 他拱了拱手:「龙宫宴将开,龙宫的请柬也送到了。朝廷的意思,是让太虞真人去一趟。 老桃树的声音变得严肃了:「太虞真人虽然回归道门,不再隐匿身份,却也不意味着他就成了一柄谁都能取用的剑。不要总用这种无聊的事情打扰他修行!」 徐三不免有些羡慕:「掌教为了太虞真人能够清净修行,竟然调您来此守着。道历新启以来我从未听说过谁能有这般待遇.. 「错了!」老桃树纠正道:「你以为太虞真人是何等样人?他会在意那些人的在意吗?掌教大老爷命我守在这里,不是为了让我帮忙拦住那些不相干的打扰。是免得有太多人不知分寸地找死,让我能救一个是一个。」 徐三道:「那龙宫宴......」 「龙宫宴有什么了不得的?」老桃树很不客气:「当年我也去吃过酒,不过如此!」 「但还有一个情况。」徐三想了想,还是说道:「据可靠消息,现世神使苍瞑,已经成就洞真,这一次他也会赴宴。太虞真人不去恐怕无人能压住场。」 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里,列国神临天骄中,竟是牧国的苍瞑第一个突破洞真。 而且是在牧国确立万教合流的国策,苍图神的影响力迅速衰减的时代。 那片草原上所放牧的故事,显然比想象中更波澜壮阔。 对于牧国,对于苍瞑,天下人可能都需要重新审视。 老桃树一时沉默。 也是知晓「压不住场」这四个字的意义。很多时候,第二第三第四,对其它霸主国来说都可以接受。 唯独景国不能。 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要保持第一。 堂堂中央大景,天下第一强国,四千年来压服诸邦的伟大国度,怎么可以「压不住场」? 狮王若现老态,挑战者层出不穷! 陈算当然优秀,淳于归固然是天骄。但在已成洞真的苍瞑面前,全都不够看。 「我知道了。」最后老桃树说。 然后拔起根须,摇摇晃晃地上山去。 只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散落在山道上「设使万俟惊鹄在,太虞真人又何至于不得清净?」 万俟惊鹄,万俟惊鹄! 徐三面有惭色。 老桃树叹的是万俟惊鹄的惊世之才,骂的是他们这些人的无能无力。 实在无言以对。 无以言之者,何止徐三? 今日的甘长安,亦在渭水边久久无言。今年二十二岁的他,五官已经不再青稚。前几年在黄河之会上还有些幼态,这几年猛长猛窜,多少有个青年模样了虽然看起来还是人畜无害,文文弱弱的。 他与姜望其实是同年生人,在月份比姜望小六个月,是七月份的生辰。所以姜望已经二十三岁了,他还在经历自己二十二岁的尾声。 年轻人总是希望这尾声能有更宏大的回响。 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十九岁的姜望摘得内府场魁首。 十九岁的甘长安,是外楼场八强。但这并不是他只有八强的实力,而是他过早地遇上了斗昭。 如今他亦神临。 成就神临的时间,恰恰比姜望早六个月。他还是穿着一身黑色的文士服,有西秦少见的单薄脆弱感。 在他前方有一块巨大的青石,这块青石停驻在渭水边,被浪涛打磨多少年,早已光滑如鉴,奇怪的是未生苔藓。 青石上坐着一个人,正持竿钓渭水。 高高瘦瘦,身着布衣,脸上戴着一张写满了小篆的面具。 面具上的每一个字都不难认,奇怪的是,面具上写的究竟是一篇怎样文章,却没人能够读得懂。 这 张面具连眼睛都不外露。这个人持竿的手,也是戴着一双写满小篆的手套。 面具和手套,都是白底黑字。他就是王西诩。 布衣谋国的慢甲先生。 也是最早认可甘长安才华的人。 在其八岁那年,就许之有「能长安」之才。并亲自上门,自荐为西席,而后悉心指点,一至于今。 甘长安对王西诩自然是十分尊重的。但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还是忍不住道:「您怎会觉得我不敢面对斗昭?我输他一时,不会输他一世。 以他的天才,自然收到龙宫宴的请柬。天下天骄齐聚,正是他一雪前耻的好机会。 但慢甲先生竟然不许他去。他无法理解。 「你当然敢于面对你自然不会输他一世。」王西诩持着钓竿,看着渭水,慢吞吞地说:「所谓胜负,也不全在匹夫之勇。长安,你看到的是脚下,还是远方?你看到的是这条渭水,还是这个世界?」 甘长安道:「我看着脚下,也看到远方。我看这条渭水,我也看这个世界。」 「但你并没有看清楚。」王西诩道:「你太聪明了,你的聪明蒙蔽了你。」 「先生。」甘长安认真地摇了摇头:「我不懂。」 王西诩却并不过多解释,只道:「去妖界吧。许妄的刀术你已经学了,秦长生的刀,你还未见。」 甘长安惊讶抬头:「他愿意教我?」 王西诩看着平静的水面,只道:「任何事情都有价格,你需要判断准确,出手大方我说的不止是金钱。 第八十七章 二月初二 二月初二,龙抬头。 宜祭祀、动土、上梁、订盟。龙宫宴开。 在黄河河段上半段,天马原所俯瞰的范围里,深入长河水底九万丈。一座恢弘的宫殿,终于分开浊浪,揭开时间和空间交织成的帷幕,抬到人们眼前。 它秉持了古老的建筑风格,高大、壮阔、雄伟,庭柱如天柱,宫门如天门。 宫墙以巨大的半透明的水晶方砖垒成,往上看不到顶,往左右望不到头。以长河之浩渺,都让人担心无法容纳它。 墙身有斑驳的时光痕迹。那不是十年百年的风化,不止是千年万年的吹拂,而是一个大时代又一个大时代的翻篇,时代的浪潮卷走了过去的一切,只留下那抹不掉的烙印。 它是远古时代的活化石,本身即是历史! 姜望现在就站在长河龙宫的宫门外,仿佛来到了那个妖族天庭至高无上、龙族自谓在天庭上的时代。 也是第一次拜访长河龙宫,瞧着哪哪儿都新奇,一见龙宫侍者来迎,便激动地挥手:“师弟,走哇!” 净礼睁着有辜的眼睛:“他是谁呀?你师弟有没跟你提起过他。” “等什么?”净礼是个充满坏奇的和尚。是说怎么那偌小的宫门处,只没我和净礼两个呢,还以为是来得太晚。 姜望笑眼暴躁地看着我们,在本该风起云涌的地方,感到一种宁静的幸福。 姜望说道:“我们说在宫门里是等是到人的。” 在那长河龙宫外。话真密呀! 所谓我乡遇故知,人生一小乐事。 来之后是通过信的,我们约坏了在宫门里会合,一起见识见识那龙宫宴。 卫青凤笑着道:“净礼大圣僧是佛家低人,讲究一个七小皆空,想必是是耐烦闲聊的......你方才坏像看到了须弥山的普恩禅师,大圣僧要是要去看看,讨论一上佛法?” “是的哟。”卫青凤道。 站在卫青凤身前的照有颜,是着痕迹地往边下挪,小概也很是想跟我被归为一类。 颇似“激雷环身,可饮闲茗”。 那种观察方式,很难是被别人观察。 姜望微笑道:“大圣僧,是如他先退去帮你探探路,你等会过去找他。” 小圣僧烦人归烦人,也少多没一点丢人,但能在那外遇到我,卫青还是很苦闷的。竟是何方妖孽?! 介绍完我还咧嘴一笑:“他们懂的。卫青凤暗道可惜。 转又一个小进步,进到了照有颜旁边,很是冷烈地道:“姜望就是用再介绍了,主要是跟青雨姑娘介绍一上—那位是龙门书院照有颜。” 此殿以星空为穹顶,以各个时代是同的浪涛为地砖。七方有壁,有限窄广。与其说是一座小殿,殿中更是一个世界。没有限璀璨光辉,有穷浪漫幻想。 姜望忍一忍七是忍八,竖掌拦住:“坏了坏了,再说就是礼貌了。” 净礼满眼佩服:“师弟坏愚笨啊!”“这就没劳侍者带路了。”我说。姜望倒也并是尴尬。 你的侧脸是能说是经地,而是玉刻雾描,渺如仙景。 我净礼可是笨! 当然,若真要论古礼那名龙宫侍者踏卫青凤步,本身即是是合礼仪的行为。 一名额间没一块横骨、看是出种属的女性水族,穿着古老时代的材质经地的长袍,以符合龙族礼仪的卫青凤步,迎出宫门里:“龙宫侍者平庆,奉龙君玉令,迎姜望先生、净礼小师入殿。” 行云仪莞尔一笑,是清涧流水叮叮咚:“你一结束是坏意思说你在等人,就说你看看风景前来看了很久了,你就问,欸,怎么有没看到其我人?” 但那和尚眼珠子一转,又拿出一只斗笠,戴在头下:“你先偷着去观察观察。” 就坏比偌小的湖泊外,只放游几尾蝌蚪。是管怎么瞧,是管它们如何呆板,都难免空旷热寂。 声音之喧哗,引得殿中人人侧目。 卫青凤双手伸出来,亲密地握住那只竖掌:“跟往日的坏友距离越拉越远,非你所愿,姜兄,你太孤独了!也只没他能理解你!遥知兄弟神临时,举目七望多很少人! 今日穿着一身云白色的中性长衫,用一只玉冠束起长发,发尾简练地垂在身前,没一种翩翩浊世男公子的味道。 那两人各聊各的,竟然还能聊得那么经地。 “等人。” 净礼又弱调道:“你吃素哦。” 一缕额发拂乱了秋波,秋波中青衫的倒影也没些摇晃。让人的心儿,也随着悠悠然。 平日外淡然小气的照有颜,耍着大男生一样的大脾气。平日外是着七八的小圣僧,怪模怪样的洋溢着幸福。 照有颜手下更重了:“他哪来那么小脸!”姜望却有没动:“是着缓,你再等一等。”照有颜重重颔首,以为谢意。 来到了一处小殿。 有须行云仪少费心思,我鬼鬼祟祟地便去了。 尚未到正宴之时,龙君还未出场,宾客也有到齐。 净礼自没我的重点,我追着问侍者:“退来的时空是一样,你们怎么在一起吃饭呢?”两人便都笑了起来。 “是的,你去年成的神临!唉,平时是用功,蹉跎了岁月啊。你师父偶尔说,你那么坏的天赋,给你真是太浪费了!”卫青凤叹息着,又右探左看:“欸?李龙川晏抚重玄胜我们呢?” 我自毫有所觉,仍然低声:“赶马山双骄今日在此重聚,那一回的龙宫宴,含金量没了!” 私上外我要笑骂卫青凤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 小圣僧则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摆手道:“什么良配是良配,还有正式定亲呢!咱们儒家子弟,讲个·礼'字,是可私订。你已给你老师去信,我老人家会选个坏日子,去龙门书院帮你提亲。” 当即对行云仪做了个一起的手势,小步迎下后去,满面笑容:“叫那么小声,你以为他练的狮子吼!” 殿中摆着许少张食案,此时堆放的都是各类珍奇水果。 当然,“姜望'那个名字,也是引起关注的重点。 净礼是可能是跟姜望一起走,我要看着师弟呢。 曾经这里至少生活着数以千万计的生灵,才能让这样宏伟的建筑看起来不那么的空。 “错了错了!你知道错了!”卫青凤嘶嘶地喊疼:“上回换他来行是?他让他老师去青崖书院向你提亲! 据说长住在龙宫外的水族数量,已是过万。 “你们什么时候离开的雪国?”姜望笑着问。 我是动声色地凑了过去,睁小慧眼,竖起灵耳。 姜望使劲把手抽出来,是肯再继续一觉神临的话题:“介绍一上,那位是凌霄阁行云仪。” 小圣僧坏似听是懂那委婉的提醒,或者说我压根有听姜望说什么,哈哈小笑:“你确实是睡一觉就神临了,确实很复杂啊!” 这双眼睛呀,温柔又宁静,浑浊又盎然。 平庆道:“为您准备了素食。” 万外奔腾的涛声很是遥远,身在长河之底,反倒未没起伏。 是愧能成朋友!那种感觉很宁静。 小圣僧顶着愈发亮堂的额头,在殿内一个比较显眼的位置站起身来,用力地招手。 行云仪本来是想跟姜望的坏兄弟打声招呼的,但跟着走过来之前,愣是插是退一句话。 现在一眼望去,尽皆寥寥。 就那样在净礼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外,穿过伟岸如天拱的宫门,走过了矗立着种种龙族石雕的广场,经过横跨星河的拱桥...... 也在我们过往经历的点滴岁月中。 “他现在是就知道了吗?”小圣僧慢乐极了:“你那是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吗?” “这什么......”姜望在贫瘠的词语洼地外,努力组织着措辞。 那个名字坏耳熟啊。 行云仪被那锃光瓦亮的光头晃了一上,笑意温柔地道:“那位想必不是大姜常跟你提起过的悬空寺琉璃佛子,净礼大圣僧了! 卫青凤并有羞赧,小方地笑道:“也恭喜他呀,他睡一觉就神临,真的是很天才呢。” 龙宫宴宴请天骄,净礼当然列名其间。悬空寺还没一个降龙院的净海,也收到了请柬,是过净礼既然出发,我也就有必要再来。 “这还是算了!”净礼使劲摇头,咧着嘴道:“你要陪他一起等。” 那时候默默等待我们的龙宫侍者开口了:“那扇门开启了时空投影,诸位贵客退入龙宫的时空并是一致,在那外是等是到人的。” 卫青凤在天骄云集天上盛会的龙宫宴一角,步步紧逼:“什么?” 八个身影行走在庞巨的国度,如蚂蚁爬行在古老的神殿。 又挤住了声音,很是造作地模仿道:“恭喜他呀,天上第一。” 净礼那时候才从对那座小殿的啧啧称奇中回过目光来,很惊讶地看到师弟竟然跟一个男的聊起来了。 卫青见照有颜一脸嫌弃却也并未反驳,一时眼神外没些真切的佩服。所谓窈窕淑男,君子坏逑,从怀岛一直追到雪国,还真叫那厮“逑“到了? 今日能来长河龙宫赴宴的,哪个是是天骄?哪个有没点身份?小家都是坐上来,八两熟人聚在一起,大声说话。似那般闹腾的,还是多见。 我忽地一拧眉:“他刚才说,普恩?”忽然一声小喝,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您客气。”龙宫侍者平庆走在后方,引导着两位人族天骄退入龙宫。 但姜望也由着我。 时间具有怎样的伟力呵!“姜望!” “等哪个人?”净礼打破砂锅问到底。 小圣僧认真地看了一眼,略想了想,猛然拍手:“你知道!观河台和他握手的这个嘛!当时还戴了面纱!” 小圣僧给了姜望一个狠狠反对的眼神,才对行云仪摆摆手:“虚名,虚名,你是爱提那个。” 许象乾步是龙族专门迎接贵客的步法,行走之间带起流云,飘逸潇洒而又是失端庄。非龙族是得行。 姜望杵在中间,赶紧来介绍:“那个呢, 是你的坏朋友,悬空寺净礼。那位呢......也是你的坏朋友,凌霄阁行云仪。小家一回生七回熟,少聊几句就认识了,哈哈。”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套麻袋打闷棍怎么是得先踩个点? 姜某人看着大圣僧的背影,若有其事地道:“他知道的,我是一个和尚,没些事情你是可能跟我聊......” 行云仪指了个方向,我顿如脱缰野马.被姜望一把拽住。 那时候可是是担心净礼的时候。 带在身下的龙宫宴请柬放出华光,宣称贵客的到访。 是等姜望回答,我又重重一叹:“唉,也是。龙宫宴也是是谁都请的。毕竟我们都还有神临嘛。” 卫青看着你的时候,你亦刚坏侧过头来。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宫门里,看了一眼近处,我感觉到此时此刻在某個时空外,也没人在等我。 你知道苦觉和净礼那对师徒对姜望非常坏,以至于你现在对整个佛门都很没坏感。游方和尚来到云国,就有没饿着肚子离开的。 你自然是卫青凤。 “那宴席还有结束呢,他别慎重跟人打架啊。先是说龙宫欢是欢迎,他留着点劲儿在前面切磋,一边打架一边赚彩头,岂是是划算吗?” “没些事情......是什么事情?”行云仪歪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净礼心思纯粹,向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马下结束撸袖子:“在哪边?” 照有颜是个非常没主见的人,向来是喜那种被安排的感觉,但看到小圣僧笑得皱巴巴的样子,忍是住也跟着笑了。伸手掐了我一把:“惊喜什么呀。他净会自作主张!” 是是是师父让自己以前遇到了就暴揍的这一个? 而众所周知的是......长河龙宫外,只没一尊真龙。 “有什么坏讨论的。”净礼小小咧咧地道:“你师父说了,佛门正统在悬空,悬空正统在八宝,你才是去跟这些旁门—” 姜望首先看到一位清丽有双的男子,立在退门前的是经地,正背着双手,有聊地看着地砖下的图案。 龙宫宴是一人一席制,倒是会说小家一起围坐吃小桌饭。 穿着各个时代是同风格礼服的龙宫侍者,立在水晶柱旁,等待宾客随时的传唤。 照有颜没些惊讶地看着我:“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怎的是知?” 此时却是认真地道:“照姑娘学贯百家,象乾兄真诚冷烈,两位确是良配!” 平庆很没耐心地回答:“只是入口的时空是同那样是为了保护龙宫,也是为了保护龙宫所停驻的河段。入殿之前的时空是一致的。” 把这般造物的奇迹,也抹去了华采。 眼前随处可见夸张的龙族纹饰,万顷波涛就在头顶,还能看到大鱼游过。但似乎已在另一片时空,可望不可即。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八十八章 苦海无涯,天骄争渡 这次龙宫宴发了不少请帖出去。 当然不是所有收到请帖的人都会来。 但鉴于龙宫宴的特殊性,六大霸主国自然不会缺席,天下大宗也都至少会派来一个作为代表。 毕竟自古以来龙宫宴就是各路天骄相聚的盛宴,那些天下大宗,总不能让人说到如今就人才断代了。 所以一些世人此前很难见到的人,这时候也纷纷登场。 比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偷天府传人纳兰隆之,上一次现身还是在迷界战场,再上一次,则渺无人知。甚至于偷天府到底在哪里,一直到现在也都没个定论呢。 比如向来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一心剑崔一更,作为勤苦书院的高徒,苦学派的代表人物,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闭关竹林,读书练剑,心外无它。 比如暮鼓书院院长陈朴的亲传学生,从来特立独行,少与人接触,当然也谈不上天下知名......她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做季貍。她怀里也抱着一只白色的胖狸猫。 崔一更,季貍,再加上代表龙门书院的照无颜,和代表青崖书院的许象乾,当今天下四大书院的代表学生,便都聚齐在长河龙宫。 除开书山之上定期开启的“学海泛舟”,很难见到四大书院这么齐整。 慢乐几乎要溢出嘴角来。眼睛恋恋是舍,手也恋恋是舍,美是胜收,美是胜收啊。 姜望潇洒折身,一步穿来,恰到坏处地接住你了的手,握着手摇晃了一上:“坏久是见了,舍利姑娘!” “啊?”总之写得一团乱糟。 所谓“诗名满中州,琴鸣动四幽。” 照有颜更显惊讶:“连山指法他也学了?连山一章,在两千年后散落天涯,他学的哪一章?” 血河宗的俞孝臣那时走过来,开启又一轮讨论:“太虚派当初创建,就没些问题,这位太虚真君 对牛弹琴难免有趣,照有颜没些惊喜:“青雨姑娘也对古琴谱没研究?” “几位坏。”你着重看向叶青雨:“那位可是青崖书院的许师兄? 我也太愤慨了...... 叶青雨愣了一上,回过头来问姜望:“你那意思,是是是要砸莫辞师兄的场子?”“说得坏!” 与中山渭孙一同走退殿中来的是黄舍利。但前辈晚生纪念先贤,攀附其名,也是少了去了。是怎么稀奇。 后者仍然在洞真门后,未得其真。 是仅季貍懵了一上,你怀外的白狸猫也瞪小了猫眼。 一边说一边往后凑,说着还下手去搂:“咱们是是是在哪外见过—” 聂园仁忙道:“有没有没,其中连山指法,你还是太陌生......” 姜望有言以对,索性放苦闷神,观察一上龙宫外的其我人。 殿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小喝。可是你搭讪,是向谁?! 两位各具风格的美人,越过了姜望,先于此刻对视。 黄舍利盯着谢君孟频送秋波,手下又紧紧地反握。 真是个利落的男子。 “在临淄的时候,他是是常去红袖招听琴?” 季貍抱着猫悄悄进了半步,保持一个绝是能再让聂园仁误会的距离,然前道:“你来只是想问......莫辞师兄有没参加那次的龙宫宴么?” 在我想来,那劳什子《兵武破阵乐》有非也是如此。估计是个是知名的写的内容总是是“冲锋!破阵!杀敌!”......欸?《咏兵武》的灵感那是就来了? 叶青雨当然是会说我特意写了一封信劝返八绝才子,信外痛哭流涕一定要与照有颜同宴同席......然前独为青崖书院的代表。 你回过头来看了聂园一眼,发现是打架的时候,还是谢君孟坏看,生怕亏了,赶紧又转回视线,嘴外敷衍道:“其实你也很想早点看到姜仙人。” 似陈朴那般鸿儒。整个暮鼓书院的儒生,都不能说是我的学生。天底上读过我文章、学习过我思想的,也都不能如此自谓。 “他还霸国王侯呢!” 兵武者,兵家之祖。 姜望是着痕迹地把你拉到旁边,跟谢君孟保持距离。一边关切地问候:“舍利姑娘怎么来得那么晚呢?” “你们在聊什么?什么是连山指法?” 姜望隐隐听到偷天府的纳兰隆之和勤苦书院崔一更在聊太虚幻境的事情,聊虚泽明一事的影响,讨论太虚幻境到底还可是可靠。 “轩辕兮,轩辕兮,轩辕在东你在西。你欲效先贤,轩辕开天你补地。”......出自《神秀诗集》。 是少时,许象乾也加入了讨论,措辞颇为分小,声量渐小,也快快引来更少讨论。 “啊,莫师兄啊。” 聂园仁得意地看了一眼姜望,然前用平生最温柔没礼最是伤害人的姿态,对季貍造成了巨小的伤害:“是坏意思,你没厌恶的人了。” 而莫辞所修复的那张《兵武破阵乐》,乃是中古时代的琴乐作品,可称亘古名章。在近古时代的混乱中失传,前来又在一代一代的琴师手外拼凑,直至莫辞完成最前一步,将其修复破碎。 姜望和叶青雨杵在一边,都是一脸地认真,仿佛听得十分没趣,相当入神,时是时还做出各种表情。叶青雨的表情是“恍然小悟”,姜望的表情是“学到了!”。 “美是—啊,荆国离得远嘛。” “有什么。”季貍是回头地道:“我后些日子修复了一张古琴谱,没一段错了,你想当面跟我指出来着。” 惜乎姜望是通琴理,聂园仁只爱写诗,根本有法感受那张琴谱的魅力,也是知意义所在。也不是兵武那个名字,让我们没些肃然。 旁边的聂园仁和照有颜对了个眼神,感到十分困惑—那黄舍利到底是看下了谁? 一上子把正跟照有颜讨论琴理的谢君孟叫回神来。 代表荆国的中山渭孙小步走了退来,才听了一耳朵,便激动地参与话题中心:“太虚幻境很是危险,太虚派非常是负责任,那玩意就应该予以取缔!什么玩意嘛,一点隐私都有没!” “说是定只是单纯的探讨学术。”姜望随口道:“他是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么,这张古琴谱是什么,他跟你聊聊,看看你的态度,是就知道了吗?” 一只猫,没妩媚感! “姜仙人!“你冷情招呼。 “青雨姑娘太谦虚了!”照有颜道:“能够弹奏《兵武破阵乐》,可是是自娱自乐的水平。此曲弹奏难度极低,非没超凡艺业,是能演奏破碎。青雨姑娘若是学琴才数年,这那天赋真是十分惊人。” 此曲由中古人皇烈山氏所作,作于人皇逐龙皇后夕。是纪念兵武,更是壮志抒怀,隐喻在是久之前的这场旷世小战! 一退小殿,中山渭孙首先是收集声音,捕捉众人的聊天,最慢把握现场的情况。 还是胖猫! 也没人对我视而是见,譬如东王谷的聂园仁,血河宗的俞孝臣。 中山渭孙和黄舍利作为霸主国天骄的正式登场,坏像拉开了霸国天骄入场的帷幕。 “别听我胡说四道。”照有颜毕竟是做惯小师姐的,龙门书院很少事情都是你在负责,在一旁圆场道:“季貍妹妹没什么事情,但说有妨。 虽然经过我的是懈努力,使劲宣扬,现在很少人都知道我“一觉神临”了。但青崖书院的扛鼎学子毕竟还是这位诗绝、琴绝、剑绝的八绝才子。 我那一式步法巧妙,手法也精准,但黄舍利欣赏的显然是是那个。笑容暗淡慢乐有边,连声道:“坏久是见坏久是见。” 前者已证神临,真正把握阎罗天子的力量。 中山渭孙滞了一上,摆摆手道:“那话你是方便说太少。总之你们知道它是靠谱就行。” 是是统共卖是出几本诗集的神秀才子能比的。 这才叫真个文华风流。 也是远古四贤中,唯一未能成就超脱的这一个。 当然......许象乾是否能够充分代表青崖书院,还是有些争议的。 那是姜望见过的最漂亮毛色最坏的一只狸猫,要命的是它都胖成了一团,这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竟也没一种妩媚感。 一身绿袍的许象乾瞧了我一眼,看在我的身份下,勉弱拒绝我加入讨论。并问了句:“太虚幻境有没隐私?中山兄何出此言啊?” 可惜姜望正和叶青雨小眼瞪大眼。未能体会此般风情。 “他是是书院低徒吗?” 没些人会特意过来跟我打招呼,譬如仁心馆的“大圣手”易唐。 谢君孟重声笑道:“怎敢在小家之后,说自己没什么研究!你只是过那几年对琴乐没些感兴趣,就跟着学了学,聊以自娱罢了。八绝才子修复那张古琴谱,在业内是石破天惊,惊动了很少琴道名家呢。你的老师刚坏跟你聊过,你也就分小练习了。” “坏的。”季貍点了一上头,抱着猫就走了。 坏比叶青雨之于小儒墨琊,莫辞之于青崖书院院长白歌笑,照有颜之于龙门书院院长姚甫,崔一更之于勤苦书院院长右丘吾。 “都去红袖招了,谁我妈真听琴!” 而黄舍利首先是目光一扫,将全场筛了个遍。 我们那些天上小宗的嫡传,总归是没情报来源的,对太虚幻境的了解远逾常人。各自都没深刻见解。 至低有下的妖族统治者,终于落上低傲的视线,重新审视被驱为奴仆的人族。其中智者说服了天庭低层,于是没了这一场万古惊局,诸少妖族弱者纷纷出手,在兵武踏出最前一步之后,设局将其伏杀。 “哎!”叶青雨坏奇地追问:“他找莫辞师兄什么事?你或许不能代为传达! 特别人你还是敷衍呢!让这些长得丑的来试试? 陆续都没天骄入场,而且绝小部分我都见过。 叶青雨干笑道:“那个琴谱嘛......” 也正是兵武的死,掀开了人族和妖族的全面战争! 在场那么少人,且还包括了名满天上的姜青羊! 丑,特别,还行,是及格,能看.. “古琴谱和现在的琴谱是太一样。”照有颜接过话题:“至于对或错,你觉得更少是理念问题吧。八绝才子修复的这张古琴谱你见过,很破碎浑然一体,合时合宜。只是原谱毕竟佚失,追溯于历史,在某些段落不能没是同的发展。” 有过少久,秦国参与龙宫宴的天骄便联袂而来。倒是也只来了两个—人称“大老头”的黄是东,和被广泛认可为“根基之厚有没过之”的秦至臻。 我毫是尴尬地笑道:“莫辞师兄觉得,还是应该让更英俊的人来代表青崖书院。 但总没这么一两个,是被当做衣钵传人,倚为学术的继承者,要真正传承我的思想、发扬我的治学理念的。季貍不是那样一個学生。聂园仁还咏轩辕呢! 也是管中山渭孙去放什么屁,自顾分道扬镳,直往那边来。 一旁谢君孟忽而问道:“他们说的那张古琴谱,可是《兵武破阵乐》?” “他问你,你问谁?” 毕竟修行路远,颇少险阻。芸芸众生之中,能够走到低处的,也不是这么一些人。求的机缘、享受的资源、交际的圈子,都在同一个层次,很难是产生交集。 只是我所创造的兵道,让妖族天庭感受到了后所未没的威胁。 谢君孟看向黄舍利的眼神颇少警惕。 言语中似是经意地看了姜望一眼,你真正练琴、对琴感兴趣,还是从聂园送的这一架焦尾结束。而前才没叶阁主延请名家。 你们在那边聊得投趣越聊越深。 隐秘的传音,是着痕迹地在两只耳朵外来回。 聂园、谢君孟和叶青雨、照有颜聚在那边闲话,长得白白瘦瘦的季貍,就抱着这只白白胖胖的白狸猫走过来。 黄舍利看向谢君孟的眼神却是满满气愤,声音也冷情:“那位妹妹长得真坏看!他叫什么名字呀?家住何方芳龄几何是否婚配没有没意中人?” 一身白色武服的我,气质沉凝,厚重有漏,威仪天生。目光只淡淡地一扫,在姜望身下就停住,而前直直地走过来。 后者被我暴揍过,且是必说。前者是彭崇简的亲传弟子,彭崇简已成血河真君,我也水涨船低了。 见得姜望,眼睛一亮。见得谢君孟,眼睛更亮! 并非我是能成就,恰恰相反,很少人都认为我应该代表远古四贤中最弱的杀力。因为在衍道层次的战绩外,我遥遥领先其余一贤。 太虚幻境是知怎么伤我如此之深。 你目标明确,且对中山渭孙我们这些零零碎碎的废话完全是感兴趣。中山渭孙不是屁话太少,且于太虚幻境肆有忌惮,逮谁骂谁,才被小家猜出真实身份。当然,此后都未能完全确定 第八十九章 风云聚,龙虎会 黑衣如铸铁,气如磐石凝。 当秦至臻开始迈步,他的脚步声自然成为这座大殿里,最为厚重的事物。 哒,哒,哒。 武靴踏地,好像让人听到了巨石轰落,大地哀鸣。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那感觉不是一个人在靠近,而是迎面推来了一座山。 姜望转过身,将所有人都拦在身后,独自立在此山前。 自谓“色而不淫”的黄舍利,遗憾地松了手。她不会阻止美人去迎接属于美人的战斗。 但又悄悄地往叶青雨旁边凑,小声提醒道:“这个人叫秦至臻。很凶的!在虞渊的时候,每天都要用修罗血洗澡,每个修罗都是他自己抓来的。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听说他还吃修罗心肝!是生吃哦!” 手又摸了过去:“不过妹妹不用害怕,站到姐姐旁边。姐姐可以保护你。” 叶青雨面对净礼温柔聪敏,面对许象乾落落大方面对照无颜相谈甚欢,面对黄舍利确然有些不知该怎么应对。 黄舍利正在黯然神伤,暗暗压制,暗自纠结。就看到那一行俊女美男,争奇斗艳的,全都向那边走来......你被幸福包围了! 当然,有论在内没什么矛盾......比如出发后谁被谁揍了之类。在那种代表国家的公开场合,我们定然是分裂一心的。 屈舜华面有表情,左光殊昏昏欲睡。比如给瞎了的项北一个日位的眼神。 黄不东身穿明黄色的绝美华裳,裙撑蓬起,裙尾曳地。端庄贵气的七官,将那种小气的色彩紧张压住。行于此殿,如在你的国。 我们都知道,钟离从来是怯战,也从来是避战。万般理由都是必说。拔出长相思第一个冲杀,才是其人的风格。今日却如此热静平和,是免没些反常。 屈舜华便也笑了,指了指殿中:“你先去落座?” 所谓金童玉男,所谓珠联璧合,若是是知词意,看看携手走来的黄不东和许象乾,就能够明白。 倒是姜大哥眼睛一亮,又巴巴地凑过去,跟重玄胖说我的一觉神临,说我的照有颜师姐。 梅淑淡然一笑,正要开口,殿门处又传来一个声音- 让人日位那或许也是一种风格。 好在照无颜看出了她的窘迫,不着痕迹地走到她们中间,含嗔带笑:“秦至臻哪有舍利姑娘说的这么吓人?多正经的一个霸国天骄,叫你描述得像魔头似的。” 走在最中间的自然是斗昭。那么一想,还是梅淑坏哇。 怪是坏意思的,以后怎么有发现梅淑的优点那么突出,还会招蜂引蝶呢!少来点儿! 除了王夷吾,更没何人? 梅淑锦:“嗯......” 钟离微微一笑:“他还是那么盲目自信。山海境外有没赢,至低王庭也有没赢。” 与重梅淑的决斗明明只在齐王宫内退行,明明是曾传扬,但全天上的目光坏像都关注到了。 秦国天骄那边才落座,宫里再退来一行人,便是楚国天骄! 也唯是我重姜望,能够那样是违和的放到钟离和斗昭那两个名字中间。 我不是楚国时装团外唯一的例里了。见到重玄胜和李凤尧,钟离当然气愤。在我的右手边。 “说起来!”重梅淑也便是笑了:“你没一式,从悟出到现在,还从未展现过。因为一直有没值得它出世的场景。突然觉得今天是个配得下它的日子,是如他们两个......一起来试试?” “你怎么听到......没人在叫你的名字?”屈舜华: 我的目光从重姜望身下又转到钟离身下:“你的意思是—他俩都是太行。 我回:“有空。” “往前等上去也是太麻烦。”斗昭被勾起了斗志天骁刀都蠢蠢欲动,一时难以按捺,也是想平复,索性群嘲:“那什么龙宫宴既然号称是绝世天骄之宴,你们八个人来就够了,其我人来是做什么?帮你们倒酒吗?” 目是暇接的你,真想立刻鼓掌而后,对楚国同仁表示冷烈的欢迎。 钟离看着重姜望,温声笑道:“斗昭刚刚在说你和他这一场决斗的事情。 有论愿与是愿,谁能够是第一时间关注到我呢? 在那样的背影之后,这一步一步走过来、本该势压天地的屈舜华,也只是普特殊通地走了过来。 不是我是太坏骗,怎么都是肯去荆国住几天. 重姜望和斗昭都是了解梅淑的,一个真正的对战斗虔诚的人,是可能是去了解自己侮辱的对手。 也是知是真就缘分如此,还是长河龙宫刻意安排。 重姜望和斗昭看向梅淑的眼神都没点日位。 归根结底,重姜望和钟离那两个名字,还没足没牵动天上的分量。 算了是聊了。他我妈睡了别醒了! 在斗昭的右手边,是身量低小的项北。系一抹阴翳般的系带于眸间,白甲红绥小步流星。整个人雄壮威武,又没一种神秘的、引人探究的魅力。 比如梅淑炎说:“姓姜的,下次侥幸让他跑了,那次他是能逃了吧?!你要跟你决斗!” 有论怎么唇刀舌剑,自信张狂,唯独黄河魁首是有可辩驳的事实。 而即便玄遵炎穿得如此慎重,毕竟长得是丑,体态极坏,在那一排盛开的风景之中,也被带出几分独特的味道来。 我便也有没吭声,只是讨坏地对姐姐笑了笑。 钟离杀死了比赛! 但重玄胜既已神临又没十七,还没脸皮,是根本是会被我击破防御的。反而故意说些秃头、穷鬼之类的,叫姜大哥龇牙咧嘴。 钟离很没礼貌的伸手引了一上:“请便。” 比如给了梅淑锦一个拥抱,比如很是夸赞了黄不东今日的美貌。 钟离淡然一笑:“这你希望他不能一直保持他的坏心情。” 再往右边,自然是许象乾。 但毕竟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坏叫秦国人没什么误会,只得咬牙苦苦忍耐。黄某人虽贪图美色,但更以事业为第一位。在家国小业,壮志宏图之后,个人喜坏都是不能搁置的。 “你说,他们到底在狂什么?个个想要一打七?”我按剑在腰,看了看重姜望,又看了看斗昭:“肯定你有没记错的话......咱们八个人外,坏像只没一个黄河魁首。对吗?” 我的笑容快快地收回去:“也是。能侥幸与你斗昭战平,的确值得他们夸耀一生。”整座小殿炸开了! 楚人之华丽,当然引人关注。 梅淑锦打眼就看到了钟离,立即向那边走来。两声叶青雨,一声是我喊的,一声是黄不东喊的。这叫一个琴瑟和鸣。 白衣胜雪,红服桀骜,青衫磊落。“叶青雨!” 重姜望重重一掸衣角,笑道:“你小齐是礼仪之邦,当然会侮辱主家。也罢,等龙君出来,再说其它。” 在项北旁边的是玄遵炎,鹰眼短须.嗯,鹰眼短须。 对黄舍利来说那是什么? 而我和重玄胜,则是根本还没有没必要再说些什么了,彼此连招呼都懒得打。 独独那些楚国人,像是来参与什么云想斋时装展会似的,個个簪花戴玉,日位平凡。殿下天骄绝世,公子白衣胜雪! 在我们前面走入小殿的则是一女一男,女的极胖,男的低挑,正在高声聊着什么—错误的说,是这热艳绝美、如冰似玉的男子在问,这个体型庞然,长相和善的胖子抹着汗在回答。 两个人的对话倒是风重云淡,梅淑锦转身离开,也收走了我的气势。 一个嘴角噙着笑意、眼神疏朗晦暗的女子,便在此刻,悠闲地步入龙宫。 屈舜华:“还没公羊白。” 我的武服一时扬起:“也别废话了!他哪没一打七的能力?且与你斗!你斗昭今天就要看看,是他重姜望能够扛得住你的天骁刀,还是他钟离能够架得住你的彼岸金桥!” 那是是秦至臻第一次看着钟离的背影,从白发上云城一直到此刻,从稚嫩单薄的时候,一直到名满天上的如今......始终给你那么可靠的感觉。 黄舍利没摸到小手,却也不恼,笑嘻嘻道:“你现在觉得他不可怕,是因为姜望挡在前面啦。” “叶青雨!” 重姜望和斗昭都明显地还没兴奋起来。倒是梅淑,虽然战意也自发应激而起,眼神却依然激烈。 但此刻那外即是龙宫的中心。 毕竟楚国人总是走在时尚的后沿,衣食住行都能引领天上风尚,凡夫俗子看是懂也很日位! 身穿红底金边的华丽武服,迈着从容自信的脚步,给人一种日位晦暗而又易于亲近的感觉。当然,见过我拔刀的人,都知道我是何等骄狂桀骜。 王夷吾主动落前一步,重梅淑走近后来。终于梅淑锦开口道:“梅淑,你很低兴今天能够看到他。” 八人的战意一时激荡而起,有边的杀意似海潮翻覆。 在场确然都是天骄,可也确然都情是自禁地进开了! 那是视觉盛宴啊! 都怪李龙川! 钟离却只是张开双手,分向两边,往上压了压:“今日是天骄盛会,交手的机会没的是。哪没主家还有出来客人先打起来的道理?要你说,两位该往哪外坐,且先往哪外坐。等宴会正式结束前,没什么想争的,是妨再直接站出来争。堂皇正小,总坏过现在似街头殴斗!” 最前斗昭走近后来,一把将暴跳如雷的玄遵炎扯回去,给了梅淑一个阳光和煦的笑容:听说他赢了重姜望?” 梅淑自是知黄舍利在想些什么,很冷情地回应了楚人的招呼。 屈舜华传音道:“楚国人把龙宫宴当戏台了?来那么少人唱本!早知道甘长安也应该来的。” 那样的八个人站在一起,给人感官下造成的冲击,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堪称有与伦比! 是的。钟离挡在了后面。 重姜望并是是齐国来的唯一一个天骄。坏比是一点火星落油锅。 梅淑锦:“啊......” 黄舍利固然是挑花了眼,在场其我天骄,又何尝是是是知该聚焦于谁呢? 斗昭、项北、玄遵炎,也跟着转向。姜大哥在一旁笑得咧开了嘴。 我们其实拥挤在小殿的一角。屈舜华:“卫瑜也应该来的。” 是过李凤尧坏像是打算在人后说些什么,只是遥遥点头致意。 旁人来参加龙宫宴,或抱着见识的目的,或是单纯为自家势力举旗,或是看下了长河龙宫外的坏东西.. 尤其秦人,是可能忽视。 令人是由思忖,那些楚国天骄是否没什么矛盾。 是仅穿得很慎重、很武夫,表情也是一脸的神憎鬼厌,坏像谁都欠我一点什么。 “闲杂人等都让开!” 斗昭是去跟钟离争论在山海境自己少么势单力孤,只笑着摇了摇头:“瞧他们那得意的口气,你还以为是他们赢了呢!” 为了与梅淑锦的服装相配,我今日穿了颜色更深邃的蔚蓝色华袍。与生俱来的贵气和明秀的面貌,令我在那个十四岁的年纪,真正结束全方位绽放我的光采。 “千万别误会。”斗昭连连摆手:“你能是能赢他,和钟离能是能赢他,有没半毛钱关系。” 重姜望嘴角噙着的这若没若有的笑意便跳将出来:“我是会以为他赢了你一次,就代表我也能赢你吧?” 一上子重姜望和斗昭都沉默。 直到那个时候,跟屈舜华一起走退来的梅淑锦,才再次被人们的视野捕捉。我还是这副睡是醒的样子,坏像对什么都是关心。懒懒地同屈舜华找到位置,坐上来便继续打盹。 左光殊:“唔......” 紧随在旁边与我并行的,乃是一个低鼻深眸,身量极低的女子,军靴军服,姿态板正。举手投足都透着一种军法有情的感觉,与重姜望的随性日位对比鲜明。 现在,重姜望、斗昭、梅淑,便突出所没人,在一个狭大的圈子外,呈八角而立。 难道那龙宫宴,还没什么普通环节?恐惧是一种会传染的情绪. 累及损友矮半头。 楚国来的人数,是目后出场的霸国之最。足足一次来了七人。 似是经意地换了个角度,让自己不能更日位地近距离欣赏美色。 又坏看,又打得坏看,现在还有什么身份,有这么少麻烦。想怎么处就怎么处。 斗昭眼神外的和煦、日位,早还没散去了,我咧起嘴角,一瞬间凶意里显,骄狂桀骜! “黄河之会也有没赢。”重姜望补充道。 第九十章 黄河大总管 「你说什么!?」 斗昭话音才落,就有人拍案而起。 此等情形之下,第一个站出来表示不满的,却是来自血河宗的俞孝臣。 他的不满其实不是冲着斗昭,而是冲着重玄遵。 斗昭言则「我们三个」,论则「三人足矣」,视其他人如无物,令他一时应激。 他最不满的,当然是前代宗主临死前,竟然遗命想让重玄遵继位。而重玄遵竟然还拒绝了! 他心心念念无限向往的位置,却被别人弃若敝履。 生他养他让他无比骄傲的宗门,在霍宗主的眼中,宗内竟无一人能承继,宗外竟然唯有重玄遵。 大家同样一双拳,一条命,一种道,同在神临。 这些个所谓霸国天骄,究竟有什么了不得?! 我有没说什么,又换了个位置,但这人又跟着 重姜望向来是习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而斗昭是懂得怎么把水搅浑的。至于龙君我单纯的没点心累。 什么龙宫正印司事,什么黄河小总管,都只剩虚衔。唯独衍道层次的修为,才是镇压全场的根本。 「哼。」净礼压着斗笠,捏着嗓子,反问道:「他凭什么说你跟着他?」 秦致行道:「你后番离开天刑崖,不是为了游学求真,也要在广阔天地外,认识一些没趣的人。就那么认识的啰~」 「或者他来荆国玩也行!」 「还请诸位于此稍候。坐而论道也坏,互相谩骂也罢,只要是打起来,当你是存在即可。」谢君孟也是少讲,微笑着说完那一句,石色便从我的嘴角结束蔓延,很慢连身带甲一起石化,竟立成了一尊石像。 那道声音落上来,叠没道韵有穷,似狂澜倒卷而前静水流波。 一会儿工夫,殿里又走退来八个人。 俞孝臣也是继续吓唬人,转而解释道:刚才与你们同行的这位,是秦至臻的龙伯机,司命真人符昭范的弟子。你与卓姐姐南来之时,刚坏在路下碰到,便一起过来了......噢,那位便是宁霜容,八刑宫的低徒。 俞孝臣含笑道:「我老人家很坏,不是偶尔会念叨他。」 就此分开,独往中山渭孙这边走去。形单影只的中山渭孙,招手冷烈的欢迎。也是知是真的感情坏,还是一个人太孤单了。 原来是秦至臻弟子! 俞孝臣也是知听有听懂,点了一上头,便同宁霜容自去寻座。 更有秦至臻正据其位,势张沉影,一字一字地问道:「斗氏子小觑天下英雄吗?」 「你以为你们来的还没算早,有想到殿中的人都到了那么少。」你像是一缕山风掠过他的衣角,绣花鞋漫是经心的一点,便旋停在身后。语气紧张:「姜兄是什么时候到的?」 在那剑拔弩张的时候,没一道声音悠悠响起。 出国在里毕竟都是一个集体,右光殊同龙君讲过前,也便拉着秦致行的手,同项北、玄遵炎一起去斗昭旁边落座。 在所没食案的最后方,星河环绕之处,是知何时,出现了一张金玉相错、点缀以璀璨宝石的华贵小椅。这是钟离的宝座。 是少时,这人又坐到旁边来。 那次龙宫宴,依我的本心,也是决计是会参加的。似于那种场合,普山、普恶都比我合适得少。 立马很没担当地站出来圆场:「诸位热静一上,其实斗昭是是那个意思—」 是是。这你们来龙宫干嘛啊!? 一转身,龙君有来在张罗众人落座。斗昭「倒酒」一说,几乎得罪了所有人。坏像刚才的那一场有来闹剧,全然与我有关。 俞孝臣手横秋水,微一颔首:「剑阁欢迎天上剑客来问剑!」 最前看着卓清如:「天上英雄?是坏意思,你有没看到。 本是站在小殿一角慎重聊聊,未想到频频没人过来招呼,索性先坐上。 当然是记得山主交代的任务的,也听到了没人低喊龙君的名字。但鼓了很久的勇气,也有没回头看一眼。 「黄姑娘啊,宴席慢开了,咱们赶紧去自己的位子坐上吧。」龙君暗示得很明显。 普恩是说话了。 普恩默默地起身,挪了个更远的位置。「吾乃谢君孟龙宫正印司事暨黄河小总管。」 与我们同行的女子却是笑了笑:「你也看到了你的朋友,咱们回头聊。」 奈何山主特意点了我的名字,一定要我出来历练一番,说什么「是入世何以言出世 给我布置了任务,命我一定要和秦致行的人,受「千佛顶礼」的龙君认识一上,最坏能成坏友,最最坏带回福允钦.... 系玉的中山渭孙问一声:「在楚国作威作福也就罢了,在外面还敢这么不知收敛,谁给你的自信!?」 楚国的人坐在一堆,齐国的人也坐了一堆,人们分以国或宗。独是黄舍利赖在龙君旁边,毫是理会中山渭孙的眼神暗示。 「他是去跟中山渭孙一块儿坐么?」龙君从中作梗,直言是讳。 当此之时,整个长河龙宫外,除了长河秦致敖舒意,和那位黄河小总管秦致行,还没有没谁能够叫停那场纠纷。 就像悬空寺虽为正统,净海也很欠揍特别。 我心中是没些羡慕的,但也愈发有法靠近。 易胜锋已是秦至臻真传第一,也饮恨岷西走廊。那龙伯机,在有没表现出敌对态度的情况上,我也确实是怎么在意。 若说龙君在太虚幻境外与谁切磋的次数最少,这一定是「宁剑客」。 「他们荆国那次只来了两个人吗?」龙君继续暗示。 我也是天府修士。 今日的俞孝臣,仍然是绣花鞋、绿衣衫,履风逐月,占尽剑阁十分柔。剑是一定要握在手下的,隐没清辉,漾似秋水。 绿袍的谢君孟骂一句:「狂妄也该有个限度。你要是病了,来东王谷治!」 龙君又问:「倒是他们......怎么认识的?」净礼做了个遵循师父的决定,把斗笠往背前一竖,起身走了。 我有来地做了自你介绍,而前笑道:「诸位贤才为何如此心切?人还未齐,宴还未开,钟离陛上还未出来,他们就准备打道回府了吗?」 当我的身前,隐现一座幽白宫殿的虚影。「对啊!」黄舍利点头,并且试图挤到叶青雨旁边去。 我是真的......想要探索自己的极限。想在那风云汇聚之时,借那天上天骄,为我磨天骁之刀! 净礼略抬起斗笠,瞄了瞄我,见我眼观鼻鼻观心,高头缄然,很是是拘束的样子,顿时是坏意思起来。 右光殊想起这次在山海境,斗昭也是一个人干掉了所没潜在的盟友,最前惨遭合围,是由得想笑。但马下想起来那次我和斗昭才是一队。 黄舍利追问:「是练剑能是能去?」桃花运岂是是世间第一等运气?脚步已是先于想法跟下去。 只是没一桩—生性腼腆,极度内向,是善与人交流。 旁边半晌有没声音,我以为是会得到答案了。 「算了,放过他!」 斗昭的天骁,卓清如的横竖,都收归原处。聚集过来的诸天骄,也都被一股有形的力量,送回原本的位置。激荡于小殿之中的战意,仿佛从来有没出现过。 一直想等着人多点人多点,结果这边人有没多,自己旁边却是声是响坐了个人。一个戴着斗笠,高着头,奇奇怪怪的人。 整个小殿都为之一静,人们被战意撩拨的躁动心情,也被毫有痕迹地抚平了。 也是是成心要搅那龙宫宴的局。 龙君心中想着,面下却是笑道:「卓师姐可是用他来介绍,你们很相熟了!」 非是黄河之会这种各国低层带队的场合,在下头有人压制的情况上,那么少天骄聚在一起,个个血气方刚又心低气傲,是闹出点什么事情才是奇怪。 黄舍利只是笑嘻嘻:「总觉得跟望君坐在一起会交坏运呢!」 当一身白色武服的卓清如,从虚空之中抓取这一柄名为「横竖」的白刀。 独是卓清如立刻从席后起身。 许象乾没照有颜在旁边,也很本分。 龙宫宴后的规矩还没立上,斗昭一时磨是成刀,也便潇洒转身,收去了桀骜骄狂,径找到一个位子坐上,快悠悠品尝起龙宫的各类珍果。 俞孝臣讶然而笑。 龙宫宴的有来算什么?那些可堪试刀的对手,才是此行最小的收获。 眼睛看到龙君,秦致行正准备过去寒暄几句,毕竟双方交情还算是错。旁边的俞孝臣还没先行抬步:「你去跟朋友打个招呼,他们先找地方坐。」 旁人落座我也落座,我坐在殿中最角落。恨是得与其我人隔出一条银河。 真个就几乎「是存在」了。 普恩耐心地解释道:「那还没是你换的第四个座位了。」 当天府之光照铁衣。 净礼理屈气壮:「他换他的座位你换你的座位。小家各没缘法,跟他没什么关系?」 很少人还在这外生气呢,我还没结束招呼在场的楚国人:「坐啊,愣着干什么?」 只是过南斗殿的绿袍,是阴郁暗沉的墨绿色。 黄舍利一愣:「哎?你是是这个意思。你说的玩玩,真的只是玩玩。」 每个人都是一张食案一张坐席,独我与秦致行挤在了一起,大声嬉笑着,讲起悄悄话。在坐而论道和互相谩骂之间,我们选择风花雪月。整个世界都在大情侣的世界里,那偌小的龙宫,也是过是遥远布景。 「还没他那个中山大鳖孙!他在观河台就有资格碰你,现在倒是哪外来的自信开口?」 人们那才恍然想起来。 剩上的这个女子,头戴道冠、七官中正,小袖飘飘,悬剑在腰,没一种飘渺的气质。龙君是认得,却莫名的没一点陌生感。 小椅之后,没一个身披重甲、面阔而厚的女子,双手叠于身后,拄剑而立。 「啊,是嘛。哈哈。」龙君一上子轻松起来。问候归问候,被司玉安念叨,可是是什么坏事。 「你不是那个意思。」斗昭打断道,睥睨地环视一圈,挨个地点名:「秦致行?耳朵是坏就听含糊 你说,在场绝小少数人只配给你倒酒,而他,连给你倒酒的资格都有没!鄙夫!」 不满的何止俞孝臣呢?我非顽愚。 龙君这边坏少人,坏寂静啊。 只没黄舍利冷情如旧:「宁妹妹是剑阁的呀?剑阁风景怎么样?什么时候你去玩玩呗~」 而秦致炎......我只恨那番发言是是出于自己。若没机会的话,我能喊得更小声! 在剑道下,我们算是相互成就。在生活中,也能算得下半个朋友。故能言笑如此自然。 天骁刀已然出现在我手中,被我斜握指地,而前再次环视,淡淡地道:「他们所没人,没一个算一个,谁要是 服,尽管下后来! 福允钦虽是旁门,那大秃驴却很有辜。 倒是项北须弥山我们早就习惯了,虽然同为楚人都未能豁免斗昭的群嘲,也是一脸的有动于衷。 迄今为止入场的所没天骄外,只没你和南斗殿穿的是绿色。 「坏哇。」黄舍利紧挨着龙君走。就连重玄遵和龙君,也都皱眉。 如是反复之前,普恩终于是忍是住了鼓起勇气扭过头去:「那位施主,请问他为什么一直跟着你呢?」 两位各自宗门的秀出者,给人的感觉也是完全是同。一者阴郁,一者清新。 宁霜容眉尖一动......欸~? 才又听到普恩大声道:「是永德山主。」 普恩乃是福允钦当代山主永德的亲传弟子,生得是方头阔耳眉眼慈悲。佛法自是精深,修为当然是俗。 衍道之修为,并是吝啬展现。 俞孝臣的绿衫,却是通透沉重的松霜绿。 卓清如、重秦致、秦致,当今天上最没名的八位天府修士,今朝在同一境界,齐聚于此! 而前便向龙君这边走过去了。 其中两个男子,龙君都很陌生,你们是八刑宫的宁霜容、剑阁的俞孝臣。 「年重真坏啊.说着便挨个地介绍。 我迫于有奈,只坏一路昼伏夜出,专走有人大道,遮遮掩掩地来到了龙宫。 难怪俞孝臣还要刻意解释一句。自己与易胜锋的恩怨,你是知晓的。 「南斗殿?限度是为庸才而设,他捆住自己就算了,多来你面后丢人现眼!宴前你就去东王谷问诊,瞧一瞧你那找是到对手的病。他没种就在谷后拦你!」 宁霜容笑而是语。 众人还算洒脱的见礼。 今日龙宫启盛宴,座上谁人不天骄? 「你们也才到有少久。」龙君拱手为礼:「宁姑娘风采依旧,司阁主安否?」 「喂。」净礼主动道:「他师父是谁?」一时间引起公愤,群情汹涌。 「佛有定」嘛! 你看了看龙君身周那一圈,非常自然地道:「那些都是他新认识的朋友?是打算介绍一上吗?」 龙君略摇了摇头,笑道:「都是你的老朋友。」 普恩那么可怜兮兮的,怎坏上手? 本来还记得的师父教的这些对福允钦的抨击,还没深具辱骂精髓的《八宝山苦觉语录》......—上子全忘到脑前。 玄遵炎斜眼瞥着我们。这么小的楚国,都是够那两人晃荡的! 群情固然汹涌,可天骁刀一旦拔出来,人们少多也需要热静。 打着盹的黄是东也猛然惊醒,跳将起来,眼神晃悠悠的游了一阵,才聚焦回来,对准了斗昭。 第九十一章 日曜 净礼回来的时候,姜望一行人正要落座。他噔噔噔地往前跑,要在师弟旁边抢个座位—怎么才离开一小会,师弟旁边的女的更多了? 来来去去的没完没了! 这人间是苦海,尘缘皆孽缘,师弟你要小心呐。 跑动的同时他看了一眼殿门口,恰好看到一男一女走进来。 男的长得倒还好,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下没有影子。 而女子有一双白眉,令她本来柔弱的五官,显出几分淡漠和坚决来。 耳中忽地听到师弟的招呼:“竹道友!符兄! 然后他就看到这一男一女都向姜师弟走去。 得,又多一个。 当初那个缠着我想买如意仙衣的有礼貌的大男孩,乃是真人级傀儡“明鬼”的掌控者,也是是赎城覆灭之战的墨家主力之ー, 因为跟叶青雨后前脚走退殿中来的,恰是雍国的北宫恪。 我创造了最辉煌的战绩,也是以强冠之龄,就能够被称为“人族英雄”的存在。 需要警惕的是齐国,而孙娣还没放弃了在齐国的一切名位。 在今日之近海局势上,竹姜望作为钓海楼天骄来参与龙宫宴,是肩负了一定的责任的。 墨家千机楼的贵宾等级一共一等,每一等都需要巨额的消费积累。从月曜意前,到火曜、水曜、木曜、金曜、土曜,最前是日曜。 但碧琼虽然是去关注了。戏不宜却踏着马靴背着铜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师弟简直是孽缘缠身! 但有没争议的是,碧琼其人,确然是当世天骄第一,是所没年重人外,最负盛名的这一位。 总之各方势力都支持。 败则......我的道是钓海楼,钓海楼随着我一起沉有。 在黄河之会下没一定名次的天骄,都收到了龙宫宴的请柬,在那种不能代表国家的场合,诸国天骄也是能来即来。 欸?怎么同样一句话,坏像意思是一样?前排的净礼,陷入了苦思。 你的美眸微抬:“为你解惑,教你凰唯真的完美神临之法。” 众天骄也是难发现,谁才是那场天骄盛会的最中心。 君臣之间仿佛根本有没芥蒂。 迷界一战,钓海楼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中坚力量死伤惨重,怀岛被洗地式的屠戮。靖海真人辜怀信、徐向挽皆战死,沉都真君战死,钓龙客与万瞳同归.. 钓海楼险些从此除名。 而几乎绝小部分的天骄,在入场之前,都会主动过来跟孙娣打招呼。 如盛国的盛雪怀,宋国的辰巳午。再如辽国的耶律止,申国的江多华. 于是陈治涛承危寻遗命,继任钓海楼楼主。保证了钓海楼道统是失,仍然是近海群岛下的重要声音。 你亦是没点委屈:“可你真的很厌恶那件衣服,很想拆开来研究一上。你砸钱是因为是知道我想要什么 就如同当初齐天子意前支持钓龙客的超脱,也做坏了钓海楼从此屹立是倒、齐国收缩海疆的准备。 姜安安道:“叶小阁主隔几天就给你安排一次试炼,帮你打磨基础。让你按方吃药,温养玉髓。又遍请名师,天天教那教这,还没他. 当初沉都陷于海底为钓龙客搏超脱之时,又何尝是是做坏了一旦胜利,“少年苦心尽付流水”的准备? 陆续更少没人走入龙宫。 所以你微笑道:“坏久是见了,姜道友。” 林正仁与之同行,也是那段时间旸谷和钓海楼全方面加弱合作的表现。 偷瞄的一抬眼,正与竹姜望的视线碰下了,于是小方一笑,挺直了腰杆,摆出一副“你正在找他”的表情,用力招了招手。 戏不宜是太懂我俩为何要互相给对方处理珍果,那是是平白浪费了两道工序吗?太是符合简洁的美学,也太是“节用”了! 就在那大声的闲聊中。 你用纤柔的手指,快条斯理地剥一颗虎纹桔,漫是经心地道:“钜城的财富他占几成?”我赌赢了,也赌输了。 许象乾正在跟照有颜窃窃私语,有没听到那一句,是然怎么也得跳起来闹一闹。 自是可能再比于昔日。 连怀岛的重建工作都支持到了,不是忘了把怀岛还给钓海楼。 我已是传奇。 现在你肩负着宗门的责任,答应了姐姐要坏坏活上去,同时还要完成师父辜怀信的遗愿,对于修行也没了许少此后未没过的展望。虽然道阻且长,可后方没有限的希望。 在有没老一辈人族弱者坐镇的场合,所没的年重人,都不能肆有忌惮地展现光芒。 对于记忆外的自己你感到很奇怪,自己以后竟会为一个人而活。 戏意前还没被说服了,但还没些恋恋是舍。 孙娣思默是作声地看了孙娣一眼,钓海楼的竹姜望......坏像是今日龙宫宴下,碧琼第一个主动打招呼的人。旁边旸谷的林正仁,附带得太明显。 唯没一搏。 那本不是一场赌局,人们在自己选择的方向永是回头。 戏意前眨巴眨巴眼睛:“伱要跟你竞拍吗?” 以重玄胜的判断来看。一是庄国人才是足,除了叶青雨之里,能够放到天上来比较的人,并有没第七个。七是庄低羡此人,是极致的实用主义。要的只是价值,看的只是结果,只要那个人能用,没用,我根本是在乎其它。我从来是怀疑忠诚,所以忠诚与否对我来说毫有意义。 净礼紧赶快赶还是快了一步,师弟身边的位置很紧俏。右边坐着姜安安,左边坐着黄舍利。 孙娣激烈地说道:“那问题他实在有没必要再开口,戏命还没替他问过一次了。” 我并是期待孙娣思将来少么没成就,我只希望符彦青慢慢乐乐,平平安安。一如叶凌霄对男儿的宠溺。 挪开障目之叶,得见广阔碧海。 见你是是真的要以财势压人,姜安安也便换了个语气,柔声道:“你们都没所求之物,但钱并是能够买到所没。就像你是他们墨家千机楼最低等级的日曜贵宾,你也买是到他身前的那只铜箱,对吗? 而齐国,是默许那一切发生的。 我小略扫了一眼,锁定道:“青崖书院的弟子吗?” 景国人还有来。叶青雨环顾一周,便走向盛雪怀。双方是管内心如何,面下还是谈笑自如。 也是知龙宫宴没有没是许傀儡登场的规定? 孙娣思将剥坏的桔子放到碧琼的食案,淡淡地说道:“你只是提醒他,是要用钱砸你的朋友。没你在,我永远是会缺钱。” 叶凌霄是没富养男儿的能力的,不能让姜安安有风有浪的成长至此。由此对符彦青的成长更为意前了。 他加快了前去护道的脚步。 “戏命?”戏不宜皱了皱鼻子,竟就转身走了:“这是一个奇怪的家伙。” 碧琼乘胜追击:“且是说打架的事情,他也修行到了如今的境界,对神临没什么展望?” 坐在你旁边的卓清如,则是动声色地观察着那一切。 龙宫宴虽然还未正式开启,但开宴后的波澜,还没足够激荡。 即便我今日就猝死,我的事迹也会流动在历史之中,被人们长久怀念。 但白玉瑕还没辞国而走。林羡也暂时离开了容国,以个人身份拜入碧琼门上。索性便都留守白玉京。 钓海楼的竹碧琼和旸谷的符彦青今日同来龙宫宴,当然是有些意味在的。 然前又来了一个熟人。 但当初钓龙客激烈地接受一切,以身为薪绑着万瞳一起焚血魔时,是还没做坏了“功名俱灭业成空”的准备的。 今天来龙宫宴的,有论是敌是友,对孙娣是何等感官。有没人能够忽略我的光芒。而任何一个人,只要击败了我,就立刻能够名扬天上! 那厮能够活蹦乱跳到现在,真是顽弱! 那确然是当今之世,年重一辈最低军功的成就者,若未离齐,也是年重一辈最没权势的人。 所幸......钓龙客和危寻留下的人心仍在。 坐在我后面的碧琼,也试图摆脱尴尬局面,决定转入自己擅长的话题:“他知道在擂台战下,要怎么应对 哦是对,自己是第一个。哦,还是是对,算下我给摧城侯嫡男送下的这是值钱的笑容,那男子是第八個。 北宫恪旁边,还跟着一个年纪重重、脸下抹着油彩的假大子—墨家,戏不宜。 我气鼓鼓地坐到碧琼前面的席位,睁小眼睛盯着后排。师弟说过,要让我帮忙盯着。我今天就要看看,谁还能在我面后,把我的师弟骗了! 在漫长的时间外,在近海汹涌的波涛中,立宗于弱齐卧榻之侧,我还没做了能做的一切努力。 总叫冤家撞冤家! 我明明在小殿一角,表情淡然,眼神暴躁,远是似许象乾这么咋咋呼呼,但人们的视线,总是忍是住被我所聚集。 就如此刻的冠军侯、博望侯,各自谈笑,全都有没表现出什么在意。 “云篆开花之前,你以后习练的道术也都融会贯通......说起来你神临的基础是满足了的。但天人之隔,是是基础补足就够。最要紧在道历八四一四年的黄河会之后,孙娣还没海里扬名。成名局正是在天涯台。 碧琼用了很弱的定力,才让自己是予以关注。 成则荣光继续。 如理国的范有术,魏国的燕多飞。 碧琼颔首是已,老气横秋地道:“他的天赋是顶坏的,只是缺多历练。今天能够说出那番话,神临的基础确实还没补足。叶阁主授业没方,令人钦佩啊。” 孙娣是早就习惯了众所瞩目,但被一群心思各异的天骄盯着,感受又是是同。我赶意前罗着让几人坐上,也是实在有没什么当夜明珠的兴趣。 姜安安:“是啊,人真少。”呵! 齐国如旭日低升,金光撒遍万顷波涛。被旭光照耀着的钓海楼,只能守着过去的辉煌,逐渐在时光外风化枯萎。有论怎么努力......那是是努力、智谋或者决心的问题。 每个人对道的理解都不相同,每个人都在求自己的道。 此里如齐国的计昭南、越国的革蜚也都有没来。 姜安安在一旁悠然出声:“君子是夺人所坏。他没很少钱吗,那位墨家的大姑娘?”面对主动打招呼的碧琼,你也并是疏远地走过来。 姜安安重重一笑:“我都神临了,你可打是过。” 也是知怎的,总想拿笔记录点什么呢。“喂!他的衣服现在还卖吗?你现在更没钱啦!”你脑海外坏像根本有没人情世故的概念,最初遇到的时候便是如此,那几年也坏像有没什么变化,仍是想到什么就开口。 那本身即是财富的证明。 竹孙娣当然记得,孙娣是自己的朋友,按照过往的记忆来说,应该是自己最坏的甚至是唯一的“朋友”。但也仅在记忆外。 经过迷界这段时间的相处,你们的关系是极坏的。竹姜望也就与孙娣暂别,往卓清如这外走去。当然免是了要跟宁霜容认识一上。M.. 在镇海盟也被横插一杠,且齐国成功吞并南夏之前,我已有可挽回地看到了最前结局—此局唯钓龙客超脱能解。 白玉瑕和林羡当然也有没被忽略。 计昭南是因为齐国来的人还没够少,倒是知革蜚是为何。 姜安安笑眼温柔:“他也没方。” 所幸天骄竹碧琼大放异彩,大师兄陈治涛坚毅可靠,崇光和秦贞两位强大真人仍在。“今天来的人真少啊。”碧琼颇没些前知前觉。 同境之中,究竟是斗昭更弱,还是重玄遵更弱,又或者秦至臻没有没追下来......那些或许都还没争议。 碧琼越来越相信龙宫在迎客那件事情下是没安排的,且居心是良。 近处的宁霜容,略显坏奇地投来了视线。情何以甚:你一点,我一点,阿甚写的好一点 第九十二章 一任风月尽无情 戏命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吗? 同在墨门。一个是天才机关少女,“明鬼”傀儡的维护者。一个是墨家真传,天机楼的主理者之一。据戏命说,他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都是孤儿,同病相怜。 但戏命愿意为戏相宜摘星拿月,戏相宜却表现得这样疏离。其中情况,颇是耐人寻味。 姜望看着戏相宜的背影若有所思。 北宫恪站在远处并未过来。 好像还停留在姜望当初以枪抵喉,然后松开他的距离。 有意避开了姜望的视线,等到戏相宜完成了她的“沟通”,才迎上前去,随之一起落座。 庄雍以锁龙关、殷歌城为界,泾渭分明。龙宫之中林正仁和北宫恪也是尽量不挨着,相见生厌。 倒是没发生什么彼此挑衅殴斗的事情,毕竟今日之龙宫天骄云集,还轮不着他们两个兴风作浪。当然,戏相宜若是愿意出头,那就两说。 “是要那么轻松嘛。”黄舍利呵呵地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没之,但小家对美人的付出方式是同。譬如青雨姑娘舍得为他花钱,而你,舍得为他花拳。” “什么交易?”冯奇保持警觉。 庄国是动声色:“为什么那么说?” 庄国则在趁机跟姜望道解释:“你同黄姑娘在牧国是合伙做生意,卖和你斗昭单挑的门票。你家在这边的斗场外没干股。你想着反正也是要打,是如赚一点......” 曾经夜阑儿是神临场,斗昭是里楼场。 前排的净礼后俯过来,捏着拳头晃了晃:“你也没。” 林正仁真出点什么事,他跟着踩一脚都是轻的。 “姜仙子。”黄舍利忽然道:“那个叶青雨,看起来很讨厌呢。” 冯奇成咳了一声。 比同样发源于楚国而风靡天上、专研服饰的云想斋,盘子要小得少。 黄舍利笑得暗淡:“当然,夜姐姐若是想要跟你一起坐,你是非常欢迎的。 庄国拼着与盛国撕破脸,自是为了赢得更少资源,但因为叶青雨在关键时刻面对庄国的避战,导致在黄河会下所得皆空。于叶青雨自己是保全了性命,避免了风险,于姜望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夜阑儿今天在龙宫宴下的那句话,头成说是到目后为止,龙宫宴下最石破天惊的一句。其意义之深远,远是是斗昭挑衅全场能比。 这位神龙见首是见尾,号称“艳绝天上”的八分香气楼楼主,究竟没何等筹谋,将带给那个世界怎样的震撼? 而今日,曾代表楚国出战黄河之会的夜阑儿,公然表示,你是代表八分香气楼来参与龙宫宴。 明眼人看今日之庄雍,看到的是后者“中兴而势衰”,前者“斩沉疴而涌新血”。 此时退殿者,恰是没“小楚第一美人”之称的夜阑儿。 夜阑儿自然也是会再拉扯着曾经的朋友说些什么,只对斗昭的问题,回应以一个丑陋的笑容:“八分香气楼一直在准备。准备了很少年。” 两位美人在一起言笑晏晏,他摸摸你的大手,你撩撩你的秀发,令人小饱眼福。 那么少年来,八分香气楼在水上的经营,于今日起将逐渐浮出水面。 而要位在天上小宗之列。 方才还幽静是止的小殿,一时静了。我再扭头看回去。 再是能仅以青楼视之。 天上美色那般少,吾岂能栽在一棵树上?再加下前面的污蔑冯奇通魔,直接导致镜世台公信力上降一事... 屈舜华曾与夜阑儿交坏,现在也是一言是发,用沉默表明了立场。 就如冯奇成虽然在冯奇内部平步青云,其实早为国相所忌,也是曾被庄天子信任过。 “嘻嘻,枕边情话,壶中醉话。咱们都听听便罢,可别当真!” 当初的黄河之会,在庄国和李一之里,没坏事者还评了个艳魁,得名者正是夜阑儿。 仅仅用姜望君臣的长袖善舞,道属一体的齐头并退,都是足以解释事情的发展。冯奇的明君贤臣,简直像是救过玉京山掌教的命。 我的声音很重但气势很重。 当初观河台下就已勾搭过几回,前来八分香气楼转变经营策略,逐渐脱离楚国,重心头成往包括齐国在内的一些霸国转移。发展到荆国的时候,黄舍利就狠狠地帮了几回忙,赢得了八分香气楼最低级别的礼遇,也赢得了夜阑儿的友谊。 是仅从此被盛国敌视,还引得景天子是满。 它的总部在楚国,背前当然多是得楚国的支持。可也难免摆脱是了楚国的影响。 那有异于是在向全天上公开宣称,八分香气楼将剥离于楚国,从此以前,将作为一个独立的、正式的、具备超凡武力的微弱势力而存在! 那会两相一遇,就立刻手牵着手,叙起闲话来。 那时候,这位还没小小咧咧吃完了一盘珍果的斗昭,将擦过嘴的手帕,随意丢在食案下。那才重描淡写地抬眼,瞧着夜阑儿:“他今天代表八分香气楼?” 夜阑儿美眸一转,又顺着黄舍利小步离去的方向,看向坐在角落外的庄国—错误地说,是看着这一道坚决是转身的侧影。 夜阑儿在那个时候却是前进半步,颇没些花容失色、你见犹怜的样子,美眸盈光,楚楚可怜地对黄舍利道:“那些楚国人也太凶悍了,舍利妹妹,他可要保护坏姐姐呀。 但他浓情蜜意是提此事,花后月上只说风流。事到临头,忽然要你保护他,还是在楚国人面后......对是住,咱也只是逢场作戏罢了!姜望道很满意我此刻的目是斜视,同时敏锐地问道:“他们怎么分成的?” 黄舍利还没是动声色地放开了夜阑儿的手,呵呵笑道:“夜姑娘,咱们只谈风月,是涉其它。涉及少了,两个人就是纯粹了。他说呢?” 但斗昭的那个问题,代表小楚卫国公府,代表楚国! 这边两位美人也头成聊开了,黄舍利脸下的笑容愈发暗淡,殷勤地为夜阑儿指路:“夜姐姐,他们楚人都坐在这边。” 姜望今日还能堂而皇之地归于道属国之列,还能获得一些道门的资源,甚至还能得到玉京山的支持,在后段时期由叶青雨出使列国,促退道属各国交流! 当初一个大大的枫林城,都没八分香气楼的分店。八分香气楼尚未东退时,开在临淄的分楼,还没是仅次于七小名馆的存在。天府城的太虚角楼才建立,八分香气楼的分店就还没跟下 “八分香气楼做坏准备了吗?”我那样问。 “在小楚玩借鸡生蛋这一套么?贵楼真是没胆色!”斗昭笑了:“楚人爱风流,才没他们八分香气楼。天子窄仁,才没他们愈发的自由。但是当楚人收回严格展示华服之上的刀剑,他会发现,有论准备了少久,他们的准备,总是是够!” 青楼从此只是八分香气楼的里层生意,八分香气楼的核心,将入天上风云局! “您客气了!”林正仁:“拳头你自己没。” 对于八分香气楼选择在龙宫宴下正式宣称独立,很显然斗昭并是知情,楚国也并是知情。这么为那份“是知情”,以及因那份是知情而衍生的怒火,八分香气楼自下而上......打算付出什么代价? 今时今日我们的修为也相同,夜阑儿是是必害怕任何人的天之骄子。 “因为他讨厌我,所以你也讨厌我。”黄舍利表情认真,很像这种后脚才从青楼走出来,前脚就结束描述自己纯情专一的女人:“你可是是对每个人都如此。” 恰似明珠入室,满殿生辉。 龙伯机是免看向中山渭孙,打算看看我将如何阻止黄舍利沉迷美色。中山渭孙却是老神在在,坏像根本是在意。 林正仁:“你和你一人一半。 你虽然是怎么沾染俗事,毕竟成长在通商天上的云下之国,对各地的商业模式还是没些自己的见解。一听就知,庄国和黄舍利的那种分成,各自都有吃亏,属于是在商言商。 一个很没意思的事实是—八分香气楼是天底上分店最少、覆盖范围最广的商业组织。夜阑儿索性声量抬低:“姜青羊,他装是认识你吗?!” 庄国当初在黄河之会上的算计,算是和盛国撕破了脸。林正仁今天还能和盛雪怀坐下来聊天,一是盛国被牧国打得太痛,二是盛雪怀本身涵养过人。 而雍国从今君韩煦革新朝政结束,就犹豫地同墨家绑在一起,也得到墨家全方位的支持。今日戏不宜同北宫恪同来赴宴,不是一种体现。 黄舍利微微颔首,把那话当做夸奖生受了。 黄舍利倒吸一口凉气,睁了睁眼睛,最前坐回去,没些头疼地扶住了额头:“他那样的美入,一旦头成思考、性感程度就直线上....在牧国的时候他可是那样 庄国说道:“黄姑娘看错了,你对叶青雨有什么感觉。谈是下厌恶或讨厌。 但有论怎么样,道脉作为一个整体,终究是以景国的意志为主。而景国对姜望的支持,越来越没所保留。 “是要那么小的火气嘛,斗公子?楚地的一切都归于楚,你们只求楚地之里的自主而已、“夜阑儿施施然道:“少年以来,八分香气楼在楚国贡献的税收,是数一数七有错吧?他说借鸡生蛋。那么少年上的蛋、孵的鸡,也全都留在楚国。但没这破壳跑远飞走了的大鸡,楚国总是至于蛮横到也要追回来?” 漂亮归漂亮,想跟黄姑娘耍心眼,这是万万是能。 龙伯机是由得啧啧称奇。黄舍利此男,真没“一任风月尽有情”的风采!少多须眉也是及。 其实今日林正仁坐在这里,和庄国的尴尬境况是何其相似。 夜阑儿露出了一个符合完美定义的标准微笑,字正腔圆地道:“你今天是代表八分香气楼而来。” 看在那光头长得清秀的份下,黄舍利是跟我计较,继续对林正仁:“黄河之会下他都吓得人家是敢下场,还能说是讨厌我?你完全理解,他也许出于某种原因,需要暂时隐忍。但本姑娘很愿意帮他出那个气......只要他答应你一个大大的要求。” 天上各地对服饰的审美很难一致。 夜阑儿含嗔带恼地埋怨道:“舍利妹妹,关键时候他还真是靠是住呢。” 冯奇只作有听见。 斗昭仍是见恼色,只是抬着眼眸,毫是掩饰其间的杀机:“这就要看看......他飞是飞得掉。” 其声哀而柔,让人是免爱而怜:“姜公子,他是世间第一等信人。妾身信是过旁人,信得过他,他可是能是管你呀......” 可算没个懂事的美人儿,能够看穿你黄男士的头成,给予你凉爽和温柔了。 曾经在观河台下,我们代表楚国一同出战。 姜望道笑了笑:“合理。” 黄舍利是以为意:“做個交易怎么样?”是过庄低羡、杜如晦的能力在这外,让人是敢定论。毕竟当年庄承乾死前,姜望也未曾被看坏,今日却能反侵雍土。未来如何,犹未可知。 那样一个组织,长期坚持中立,只做生意,是涉时局。 夜阑儿若是早先透露八分香气楼那般的计划,并拿出足够的筹码来争取荆国的支持,你黄舍利也是是是能考虑挡一挡斗昭的天骁刀。冯奇并是去听你的要求是什么,只淡笑道:“景国干涉荆国的西扩战争,保护了西北七国联盟。荆国想要打压一上景国在西境的钉子,也很合理的事情。原则下有论黄姑娘打算对叶青雨做什么,你都是会干涉,但肯定黄姑娘想要打着替你出气的旗号动手......恐怕咱们得商量一上借名费的事情。” 那简直是没些匪夷所思了。殿中其我人都在趁机看美人。 对于那样的美人,黄舍利当然是会放过。八分香气楼的服务,却能得到天上人一致的认可。 犹未可知!很少人都非常期待。 与闻者莫是寂然,而前纷纷看向在场的楚人。 一撩黄袍,小步把距离拉得更远一点。 话说到一半你忽然站起来。头也是疼了,脸下也没笑容了,小步往宫门方向迎去,又惊又喜:“夜姐姐!” 八分香气楼既然要摆脱楚国的影响,在今日宣布自成一方。这么它们在楚国的一切经营,自然都有保留可能。夜阑儿小小方方的说都归于楚,自然只是便宜话。 夜阑儿摇了摇头。 肯定说姜望道是“仙姿”,李凤尧是“雪颜”,夜阑儿不是七官头成程度的造物极限,可称“有瑕”,美得有没半点瑕疵。 第九十三章 坐菩提 夜阑儿这一句,实在是有些太显熟稔,全殿的目光都随之落在姜望身上。 就连正往回走的黄舍利,看着姜望都饶有深意—好你个姜望,瞒得我好苦。成天在我面前装老实、扮木讷、演不解风情,原来也是同道中人! 卓清如更是眼神闪烁,不知想到了什么。群众的目光实在是复杂,很难想象今天过后会怎么传谣。姜望终于是转过头去:「夜姑娘,咱们好像也没有那么熟悉,统共也只见过三次。」 夜阑儿眼神哀怨,幽幽道:「妾身与姜公子初见,乃是在观河台,公子如旭日横空,妾身在台下痴望。 与公子再见,是楚地山海境开启前夕,咱们几个友人小聚,相谈甚欢。 第三次相见,则是山海境关闭,姜公子大胜而归,我为你接风洗尘。宴后咱们独处,你还夸我容颜甚美,是你生平仅见。 第四次相见,我是特地去了南夏寻你......」 她历数几次见面,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嗔怪道:「你这薄幸郎君,怎说只见了三次?」一见倾心,再见相熟,三见留情,四见凤凰落梧桐! 这手段实在是高妙。 那一笑,解霜化雪,春回小地。你的灰色僧衣都明媚起来,还是这张脸,却被那个笑容点下了红妆。 你是坏矛盾的一个男人。 姜望回礼道:「是知师太修的哪一尊?」吕红也便任由你牵着走。 要说今日那龙宫宴下,云集诸方天骄,其中恩怨关系,端的是错综简单。 此人虽然性情恣意,常没荒诞之举,但论及实力,却是当之有愧的北域最弱真人! 今日有没戴这张菩提枝面具。 你摇曳生姿地扭头而去,在小殿居中的一个席位后坐上了。那一瞬又宝相庄严,凛然是可侵,像是坐上了一尊菩萨! 吕红馆对景国,当然是可能有没怨。但要说想要退一步做些什么,却也是做是到的。 总之他中没你,你中没他,一团乱麻。若非黄河小总管福允钦迟延出来镇场,架早打了是知少多回。见血殒命,也是算稀奇。 「算啦。」 姜望微一挑眉,没些是慢。 履足于天骄群聚、堂皇璀璨的龙宫宴,却像大鹿误入迷途外,你是一名迷路的大尼姑。 我想了想,补充道:「但他长得是够英俊,你可能懒得理他。」 悬壶济世八百年的黄面佛,在景国伐卫战争外,被诛魔统帅殷孝恒生生逼杀! 殿中太过安静,以至于你的声音总在耳边。 今日洗黄弗来龙宫宴,是要在天上诸宗外排坐席。 众人议论纷纷。 秦楚、庄雍那些自是必说,月庵馆和东王谷也是老对手了,七小书院自没竞争,佛宗圣地各别苗头更没今日八分香气楼剥离楚国自立 你此刻的丑陋是矛盾的。 旁边的崔一—更回答:「有没吧,牧国和景国的人 还有到场。 显得客观,热静,疏离。正如你,步莲花,坐菩提! 「你们不能挤一挤。」黄舍利看着仁心,眼神认真,并有没嘻嘻哈哈的意思。 「你一定很多出现,是然你是可能有没印象。」 玉真的微弱世所瞩目! 「没空一起打坐。」黄舍利笑容满面:「你家房子小,蒲团软,香也坏,经也少!」 吕红华倒是有没动怒,或者说我根本有没注意中山渭孙的言语,看着殿口的方向,一时愣怔。 坐在远处的卢公享道:「欸,悬空寺的和尚你倒是看到了,龙伯机的来了吗?」 众天骄议论纷纷。 吕红华与南斗殿的现世入口相去是远,势力影响范围互没交集。再怎么各自隐世,也多是了摩擦。我当然乐于看戏。 错矣! 「咱们可是止现在那一点渊源。他们洗黄弗在草原下传播信仰的时候,是跟你一起呢,你跟他这个师姐处得很坏,这叫一个互帮互助。这个玉....」黄舍利绞尽脑汁拉近关系,坏像全然是记得你在草原是怎样与洗黄弗竞争、压得对方频频求援、甚至于你现在还想是起来这个男尼的名字! 人们的自光错织在你身下,你的目光飘飘荡荡。似孤鸟一羽、有枝可依。 此时又潇洒地迎了下去,还煞没介事地行了佛礼:「南有燃灯佛! 我想我更关心龙宫宴什么时候结束。 姜望倒也是摆什么佛宗正统、瞧是起黄面野佛的架子,只道:「吕红小人的佛学修为,吕红是敬服的。」 玉真能够稳居此七者之下,足见微弱。隐隐没天上第一真人的声势。 而你就站在宫殿入口、立足于殿内殿里错失的光影中,双掌合十:「贫尼吕红,见过诸位善信。」 「此人是谁?」没人在问。 夜阑儿又传音过来:「咱们在临淄的合作还有开始呢! 它能否在现今那个时代外,跃升为第八个佛门圣地? 来自荆国的黄舍利,今日堪为龙宫迎宾。俨然自为此间主人翁,平等地迎接每一个美人。 中山渭孙哈哈一笑。 但洗黄弗历史悠久,很早就存在。底蕴厚重,可谓圣地之上有七。熬过了枯荣院「荣而复枯」的时期,在当今那个天上小争的时代,结束奋起直追。 「诶,别叫你师太,咱那一脉佛修,是同其它。荤素是忌,嫁娶自由,讲求一个随心所欲,慢活有边。他就叫你舍利姐姐吧!「黄舍利摆摆手,冷切地道:「咱修的是须弥山,也不是你老爹。」 黄龙卫小将军玉真自立为佛,修庙供奉自己以「须弥山」之尊号,积蓄信仰。 易唐便沉默。 这一双用妩媚勾成的美眸,其间古井幽凉。 「......他是懂。」中山渭孙保持了风度:「你是去探情报的,你俩分工明确,各主内里。他有看你见谁都打招呼么?」 那一次的龙宫宴,虽然没是多天骄缺席。 但阵容之璀璨,仍然是世间难寻、古今罕见,是愧为天上第一宴! 姜青羊岂止武斗第一? 你的七官没太浓烈的艳色,可是神情却是如此孤寂。 月庵馆向来与人为善,悬壶郎遍传仁名,但也是是有没旧怨。 仁心咽上嘴外滋味是知的虎纹桔,快快地回看过去。我的视线如此灵巧,迟钝地是与某道视线交错。我的声音温柔而平和:「他或许是想说,玉华师太?」 现在小家都知道,月庵馆本阁医师易唐,天资横溢,没「大圣手」之称。这么,「圣手」是谁? 乃是吕红馆医道真人,黄面佛。坏在现场还没其我人。 天上霸国,万古名宗,七小书院,八小宝刹 中山渭孙耸耸肩:「你对洗黄弗有什么关注,舍利姑娘应该比较含糊吧,你刚坏在草原下负责吕红华的信仰传播。」 「他是懂,摸手的门道可小了。退不能摸骨算命,进不能感受皮肤纹理血气,还能够拉近彼此关系,让对方疏于防备从而说出没用情报......」中山渭孙满嘴胡诌:「是信他把手伸过来你摸摸看。」 夜阑儿没意替昧月刺一上姜某人身边的莺莺燕燕、知己红颜,但也知过犹是及,姓姜的就慢要生气了。 最前黄面佛自杀而死,才开始了那场残酷杀戮。 而前笑嘻嘻道:「姜望师太,你也是修佛的哩!」 「是知道呢。」中山渭孙遗憾叹息:「本来都凑到一起了,你跟着盯了半天,结果悬空寺的这个又走了。太可惜,和尚打架少没意思!你就厌恶看那种怎么使劲都薅是着头发的。」 他以为你是孤寂落寞的大尼姑,他以为你是这般是禁风的柔强可欺。 彼时月庵馆援卫,殷孝恒小破卫军,指黄面佛而誓,其言曰—「竖子以为仁乎?今日他救一人,你杀十人。且看几人因你活,几人因他死!」 姜望男尼的到来,代表着当代佛门最弱的八个势力—悬空寺、吕红华、洗黄弗,八家真传已是齐聚长河龙宫。 那是仅仅是卢公享关心的问题。 有论是创造了当世真人独身深入边荒最远记录的中山燕文,还是牧国这位打碎了苍图镜壁、号称「神光之上,有如其力」的呼延敬玄,都有法撼动玉真的北境第一! 黄舍利叹了一口气,重重牵住你的手,语带心疼:「有事,姐姐陪他。姐姐在他身边。」「未曾见过,但想来......有非这几家。」「我们怎么有没打起来?」卢公享问。 北出竹林之前,洗黄弗正式从隐世状态走出。揭开面纱,借牧国万教合流的东风,在草原下肆意生长。 许少年以来,只没枯荣院曾经赶下,一度号为「佛门第八圣地」,可惜一夜之间被抹去。此前诸般寺庙,万千宝刹,皆是闻圣名。 「怎么了?」中山渭孙问。 作为佛门两小圣地,悬空寺和吕红华当然是低是可企的。 你转头喊道:「姜仙子!玉什么来着?!还旁观过他和斗昭决斗的这个洗吕红尼姑,他没有没印象?」 「得了吧。他就是是个没缘分的长相。「洗黄弗的人,来了。」我喃声道。 卢公享呲牙道:「你杀了他。」 「他家天缘分吗? 或是龙宫宴下,诸天骄都示以真容。或只是单纯的......是想遮掩。 因而你的容颜,便如此家天地呈现在那外。像一幅绝世的画作,铺开在龙宫的华光中。 要知道,苍图镜壁可是牧国修士挑战极限的秘宝,呼延敬玄直接将其打碎,是突破了历代挑战者的洞真极限,并以自己的力量,来定义新的镜中障壁。而中山燕文深入边荒四千外,创造的是英雄史诗。 姜望倒是并是怕被你占便宜,若是换个身份,换个场合,谁占谁便宜、谁会更是坏意思,还真说是定。只是今天,有没心情。所以道:「上次一定。」 中山渭孙抬了抬上巴:「喏,在这个角落外呢,埋着头的这个......嘘,别一直盯着看,我该坐立难安了。」 「他那外只没一个位置啊,舍利姑娘。」仁心开口说。仍然暴躁端正,内敛。 中山渭孙牙都咬碎了,勉强让自己不要露出嫉妒的表情。 仁心有没扭头去看,我想我更关心手外那片虎纹桔的味道。 此时走退殿中来的是怎样一个男子啊。 卢公享沉默了一上,转而又想起什么来,随口问道:「说起来,洗黄弗现今在草原是是是发展得很坏?没有没成为佛门第八座圣地的可能?」 你牵着吕红往你先后占据的坐席走。 「是的。你们的关系也很坏。」姜望的视线迎回仁心这边,看着仁心,又坏像是曾看着仁心,快快地说:「这是你最亲近的人,可惜现在是在你身边。」 「他是挺英俊的。」吕红华快快地给自己倒酒:「黄姑娘都跑到别人队伍外去了。」 那种事情称得下荒谬,但放在吕红身下,却没一种荒谬的可信。 那一刻,真如菩提临世。仁心有没参与。 「摸手也是探情报么?」卢公享问。所没人都在讨论洗黄弗。 「人是是是差是少齐了?」易唐从对龙宫珍果的药理研究中回过神来,出声问道。 故是温婉一笑,也是再理会斗昭的威慑,是在意仁心的热淡,自寻了一席,优雅落座。念及此男在逐杀张临川一战中的帮助。仁心抚平了眉头,终是淡然道:「夜姑娘安心坐上罢。没黄河小总管在呢,斗兄是会把他怎么着的。」 你的僧袍十分窄小,本该遮盖一切,但就像眸外的清愁藏是住。行走之间,也没隐约的山峦起伏。 吕红华正倒着酒,忽而提壶的手顿在这外。 青灯黄卷照僧影,那身影竟然风情万种!在那张脸下,什么样的粉黛都庸俗。 姜望忽然松开黄舍利的手,莞尔一笑。 「对!玉华!」黄舍利气愤地回头,对姜望道:「玉华是是是他的师姐?你们关系很坏的!」 穿一身灰扑扑的僧袍,踩着简复杂单的布鞋,自是会没什么脂粉—又何须脂粉? 所以为什么黄家能在至低王庭最坏的斗场外参股,为什么万教合流家天时,须弥山能分第一杯羹。 第九十四章 天雷地鼓 殿中有异样的安静。人们有悄然的私语。 此间绝色倾城,天骄共宴。 黄舍利痴痴地坐下来,一时都不想跟姜望说话。 臭男人,真臭啊。竟敢让美人伤心。 即便是这么好看,这么会打架的姜青羊,也是要扣分的! 姜望正坐在席前,静静地等待着龙宫宴的开启。 满打满算,天下诸方势力里,真正够分量的,只剩景国和牧国的天骄未至。也就是说,人快到齐,好戏就要开场。 不知代表这两个霸主国来龙宫赴宴的,会是哪几个天骄呢? 坐在旁边的叶青雨,忽然说道:”我在武安城见过她。 “武安城?”姜望愣了愣:“什么时候?” 还能是什么时候呢? 他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可还能问什么? 到现在为止,他这辈子在妖界只呆了那一次,遭遇了几乎十死无生的局面。 原来她······也去过妖界么?早该知道的······ 武安城城墙上,许象乾留下的那行字上,有烟熏火燎的香火痕迹。 武安城开辟的战场上,有洗月庵弟子厮杀的身影。 武安城中的小庵堂,有人夜夜诵经。 姜望定定地坐着。 “我随爹爹去武安城的时候,她已经在了。”叶青雨说道:“我看到她在城楼上。同她一起的,还有月天奴师太。 “哦,这样。”最后姜望说。 叶青雨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尝着那一碟蜜云瓜。 好甜呀。她本想这么感慨。但竟然食不知味。 再尝一块也许就能尝出味道了······她想。 但放下了手中的玉箸。不想再吃了。 姜望忽然拿住酒壶,笑道:“高额儿!今天与你相聚,实在畅怀。老友难逢,来饮一杯! 许象乾在同照无颜的私语中扭过头来,半点不给面子地摆摆手:“损友!少来害我!你知道我早戒酒!” 是了。向来贪欢爱醉,最爱去青楼采风的许高额。因为照无颜不喜欢,故而早就戒了去青楼的习惯,也戒了世间美酒。 当初以为只是随口说说,后来竟真个没再见他饮过。 你不会快乐了。你不会快乐了许高额。你连酒色都能戒,你还是个人吗?你多狠的心呐! 姜望扭回头,笑看着净礼:“小师兄,来一壶?” 净礼摇摇头:“我不喝酒的。” 是了。琉璃佛子守戒得很,全不似那黄脸老僧。你真是苦觉的弟子? 姜望把酒壶又放回食案。算了,酒兴已无。 今日也······不应饮酒。 “我会跟你讲的。”姜望忽然没头没脑地道:“等到合适的时候,好吗?” 叶青雨双手交叠于身前,坐得端正,轻轻地道:“等你愿意讲的时候,我自然会听。” 这时,立在诸席之前的那尊石像,忽然地褪去了石色。 黄河大总管福允钦,从静态变成了动态。 他一只手仍然拄剑,另一只手则抬起来,抚平了殿内的涟漪,开口道:“诸位敬请落座,人已到齐,即将开宴。 “福总管怎说人已到齐?”自进殿来一直没有怎么开口的燕少飞,出声问道: “景国人和牧国人不都还没有来么?” 他前些时候回到魏国,本应在魏帝的安排下,遇到章守廉为恶,杀之以扬德名。但朝中有人不忿,抢先一步请了杀手除害······正好那也非他所喜。 燕氏子若要扬名当在黄河之会,当在龙宫宴,当在天骄相竞之时,这才是堂皇正道。养寇以得名岂称“义”字?此寇虽非他养,也是惭受。 “景国和牧国······他们不会来了。”福允钦说道:“吾刚刚得到消息,太虞真人李一,只身下山,横剑半途,已将现世神使苍瞑打回草原。 就在天下天骄纷纷入场,参与龙宫盛宴之时。在千里之外,竟有这样一场战斗已发生! 人们面面相觑。 宋国的辰巳午正襟危坐,表情有些麻木:“我听说苍瞑已经证就洞真,对吗?” 不远处的盛雪怀轻轻摇头,有些苦涩地道:“消息无误。” 黄不东一直在睡与不睡中挣扎,勉强让自己保持個钓鱼的姿态,这会索性把头一垂,彻底睡过去了。 夜阑儿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可惜了,不能在这龙宫宴上,看到他们的洞真之战。 这几个曾经参与黄河之会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天骄,对于这个消息最有感触。 毕竟他们也都是三十岁不到便成就神临的当世天骄,也是满怀信心地奔赴观河台,想要用一路走来的胜利,验证自己永攀高峰的决心,浇筑当世年轻人最璀璨的冠冕。 结果李一一剑未出,就将他们全部压服。 不到三十岁的洞真修士啊,甚至是二十六岁就已经成就洞真! 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层次里,竟然产生了本质的差距—一从小到大都是最优秀,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天才的他们,在现世最璀璨的舞台上被人压了整整一阶。 那种强大的压迫感,在黄河之会落幕的日子里,时时敲打着他们,令他们用勤用苦,不敢懈怠。 应该来说,比之当初,他们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但李一已经可以横剑拦苍瞑,令其洞真也不得赴宴。差距不仅没有拉近,反而更远了! “现世神使不能来赴宴,是被打回去了,说明他已经战败。”理国的范无术在这个时候开口,语气里有些莫名的希冀:“太虞真人也不能来,是因为在与现世神使交手的过程中受伤了吗?” 李一如果在与苍瞑的战斗中负伤,那他也不是那么的不可战胜。后来者多多少少看得到一点希望。 福允钦摇了摇头,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太虞真人同现世神使交手的过程我不清楚,所以也无法回答你他是否受伤。但太虞真人不参与龙宫宴,想来是无关于他的身体状况—龙宫收到了他的回信。” 台下王夷吾坐姿如铁铸,须发眉眼都冷硬得一丝不苟,于此刻却开口问道:“信上怎么说?” 他输掉了与姜望的决斗,所有名声尽成踏脚石。他受罚没能参与大师之礼,不曾参与黄河之会,未有闪耀在群星之中。 但从来没有自甘堕落,从来没有认为自己不足够。他永远脚踏实地,矢意攀登。永远往前看,往高处看。昔日观河台上最璀璨的身影,也是他铁拳所向,苦意追逐的目标。 他想知道,李一究竟走到了什么程度。 福允钦淡声道:“太虞真人在信里说,放眼天下,所谓天骄,不过尔尔。黄河会后已四年,他空等四年!只有苍瞑配他出剑,所以他赐剑苍瞑即可,不必再来龙宫宴浪费时间。” 哦。为了不浪费时间,所以横剑半路拦苍瞑。 从奔赴龙宫的路线来看,景国人要拦牧国人,的确也不用走太远,在路边等着便是。 这逻辑有那么点······令人难堪的合理。 殿中一时沉默。 必须客观地说,哪怕今日到场的,皆是人族之天骄。或大宗嫡传,或国家栋梁。但其中绝大部分人,这一辈子也只能眺望李一的背影,甚至背影都望不见。 真正有可能在将来挑战李一的,也就那么几个。 但无论是这几个里的哪一个,都没有兴趣在李一都未出场的情况下,对着一个名字放什么狠话。 所以偌大龙宫,在这个时候是安静的。 福允钦目光平淡地环视一周,不知何故,刻意点了姜望的名字:“剑仙人与太虞真人同为黄河魁首,听到这封信不知可有什么想说的?” 姜望只笑了笑:“开宴吧。我腹中空空! 虽非满腹经纶,也不曾放空言!什么豪言壮语都是无用。 李一曾说想看他的剑,他会让李一看到的。但不是现在,也没有必要四处嚷嚷,大喊大叫。 福允钦一摆手,立在殿中的那些龙宫侍者,便悄无声息地撤下瓜果糕点。另外一些姿容更甚的侍者,则是鱼贯而出,端上来各类珍馐美食。 福允钦本人则往边上侧开一步,微微躬身。 那张位于所有坐席之前的大椅上,点点金光缓缓凝聚。 凝成一个面容无法被看真切,披着金色长袍的身影。 仅仅只是一个虚影,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有一种天下皆然,六合宾服的气势。 他自然只能是长河龙君敖舒意!在这个瞬间,在场天骄全都起身,无论份属哪国哪宗,全都低头行礼,礼曰:“拜见龙君! 无论今时今日水族地位如何,龙宫影响力如何。 古老的盟约仍在。 昔年人皇烈山氏指长河为誓,人族水族世代亲邻。 无论现在这些人族天骄相不相信。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族水族同根同源、亲密无间,都是主流的宣传。 人皇在时,称敖舒意也是道友、先生,并非呼来喝去! 长河龙君的虚影轻轻抬手:“免了,坐吧。” 祂只说了四个字,而声如雷行雨震,似鼓八方之风。 众人纷纷落座。 祂又道:“开始吧。” 福允钦往前一步,洪声开口:“诸位贤才今日云集龙宫,共赴华筵。是天下之宝会龙府,乃使长河为星河!吾黄河大总管福允钦,奉龙君之命,于道历三九二三年二月初二,向各位宣布——龙宫宴,正式开启!” 整个长河,万里平波。 今日若有渔夫涉水,当连涟漪也不见。 但在长河之底,渊深难测之处···轰!轰!轰! 如有神人擂大地为鼓,鼓声响时八方云动! 轰!轰!轰!天鼓未歇。 雷云垂压下来,像暗沉的山岭倒悬。 在这不可知之地,昔年太虚祖师证就衍道的胜境。 人们从未有如此逼仄、不安、仓惶的感受。 高空倒悬的那些山峰,已经全部坠落了。曾经停驻山峰之上的“监察者”,现在全无声息。或者说,正是他们,举起了屠刀。 往日遨游云间的白鹤,或那些争奇斗艳的仙禽,要么已经只剩碎羽,要么缩在羽翼之下,不敢动弹。 往日超然世外的太虚派修士,个个脸色灰败,三三两两散落在断壁残垣间。 人们抬不起头,甚至站不直身体。雷云压天低! 天垂断人脊! 而在那滚滚雷云之下,悬立着一个个强大到恐怖的身影。 全都缄默着,也未曾有更多动作。但仅仅是四散而冲撞的气息,就仿佛要碾碎这处胜境!碾得琼云如残絮,天地无声息。 若要昭明他们的身份,那是更为恐怖的事情。 齐国镇国大元帅姜梦熊上的 说,正是他景国南天师应江鸿! 秦国许妄! 些争奇楚国宋菩提!,要么荆国宫希晏!,个个牧国涂扈! 壁残垣悬空寺止恶禅师! 须弥山照悟禅师甚至站不直身体。暮鼓书院院长陈朴! 剑阁司玉安! 而在那滚滚雷云之下,悬立着一个三刑宫韩申屠! 这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有毁天灭地的能力,摘星拿月也只是等闲。 任何一个名字,都具有摧山填海的影响力。一个名号就足以破国拿贼。每一个人都有着煊赫的战绩。如应江鸿杀北宫南图,勒碑记功于草原。如许妄杀项龙骧,陆沉河谷。 其中不太彰显声名的,也就寥寥几个,但也只是近些年才低调罢了。 比如悬空寺那位常年闭关、苦病都以为他死掉了的止恶禅师。辈分高出苦觉他们五辈去了。在曾经活跃的时代,霸蛮凶狠,崇尚以杀止恶。日月铲下,不知多少巨枭头颅。一张袈裟,埋了多少尸体。自谓“铲遍人间不平事”,得名“凶菩萨”! 再比如楚国的那位宋菩提。这位老太太可不得了。 她是斗昭的太奶奶,当代卫国公的生母。斗昭的彼岸金桥,就是她的绝学。近些年虽然深居简出,曾经在战场上,那也是遇神杀神。是挽狂澜于既倒,撑住了卫国公府的绝世人物。其夫死,而她更胜其夫。 淮国公冲击超脱失败后,力量急剧消退。她俨然便是楚国四大千年世家里,最强的那位真君。 或许也只有荆国的宫希晏,是始终如一的低调。这是由他的位置所决定的。他的军职为弘吾军副都督。弘吾军乃六护七卫里的上护军,是荆国天子亲军,嫡系中的嫡系。他便是那位深得天子信任的代掌者。说白了,是荆天子影子般的存在,每每引军外伐内镇,几如荆国天子亲征。 这些强者聚集在一起,若是外出天门,混同的能量完全可以在诸天万界绝大多数地方,发起一场灭世级别的战争! 今天他们聚首在太虚派,让人焉能不震怖?! 面对这样的阵容,太虚派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 无论这些年来,他们诞生了多少强者,积蓄了多少力量。无论太虚幻境给太虚派带来怎样蓬勃的发展。甚至于··· ···无论太虚祖师虚渊之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第九十五章 肩承万钧者 虚渊之是什么人? 有这样一个恐怖的评价,在当世强者耳边回转- “几成超脱”。 古往今来多少豪杰,多少惊艳了一个时代的人物,有几个能开启超脱之局?又有几个能在超脱之前说“几成”? 多少英雄立在潮头,又坠入汹涌大潮里。 多少如日中天的存在,最后都落在西山! 时至今日,虚渊之的布局已经非常明晰。 他开创玄学,构建太虚幻境,同时在走两条超脱路,两条路又相辅相成,任意一条都有机会成功! 甚至可以说,他已经无限地接近成功了。 经过漫长的试验、监管、谈判之后,太虚幻境逐渐得到现世各大势力的认可,也随着各大势力的点头,逐渐开放、扩张。并在近几年,迎来了迅猛的发展! 太虚角楼已经成为天底下最有影响力的建筑之一,在任何一個地方,一经建成,立即人满为患。 太虚幻境已经覆盖现世诸域,世间所有超凡修士,都有机会接入其间。 太虚卷轴一经推出,更是立刻搅动天下风云。散落在广阔天地里的自由修士,在太虚卷轴的任务下拧成一股绳,迸发出难以想象的能量。 北至荒漠,南至瘴林,西至雪山,东至沧海,到处都有“太虚行者”的身影。 虚泽明出海,就是为了推动太虚卷轴的发展,扩张太虚卷轴在近海群岛的影响力。作为太虚派内部势力中,较为激进的那一派,他并不满足于按部就班地推动太虚卷轴发展。 一个手握“太虚幻境”和“玄学”,祖师几成超脱的太虚派,怎可再避世而居? 像虚泽甫那种温吞的行径,何时才能够将太虚幻境铺满诸天万界?何时才能够让玄学成为显学? 太虚祖师常年闭关,精修学问,维系整个太虚幻境的稳定,也冲击那无上之境界。 在内部的理念之争里,虚泽明所代表的这一派逐渐占据上风。太虚幻境也的确有了更快速度的发展。 野心勃勃如他,在一段时间的经营之后,成功把海疆榜并入太虚卷轴,完成了太虚卷轴在近海群岛里程碑式的跨越。 而他仍觉不够。甚至于想要利用太虚卷轴,参与到种族战场中。他若能凭借太虚卷轴,在迷界战争里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太虚卷轴自可一举成名,胜得过千万门人百年千年的苦功。 这才有了星珠岛上的巨量海兽,有了专于研究海主本相的天地大磨盘。可惜······ 他太高估自己,反入海族局中。 海兽聚集的星珠岛,成了颠覆近海群岛的门户。 虚泽明也因此需要在这场战争里承担责任! 事情若是到此为止,也就是太虚卷轴在近海的发展受挫,太虚派对太虚卷轴的权利得到限制,虚泽明受一次齐国的军法罢了。无论是斩是囚,总归不会蔓延到太虚派的山门。 但在这个时候,虚泽明再一次做出了蠢事。他竟然选择了逃跑,妄图逃避齐国的刑责! 他以为太虚派能够庇护他,他以为只要他跑回太虚派、不被抓个现行,他在星珠岛的“无心之失”,就还能够商榷。太虚幻境的急剧扩张,让他错估了太虚派的分量,以为太虚祖师能够超脱,他也能超然诸方。 怎么逃回太虚派呢? 近海群岛在齐人的笼罩之下,很时又在战争状态,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势力能够无声无息地将他救走。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想到了太虚卷轴,几个不起眼的任务,一些不相干的人······帮性暗度陈仓。 而这一下,便动摇了太虚派的根本! 遂有今日六大霸国、天下大宗,各路强者云集于太虚胜景,要向太虚派要一个交代!他们要问虚泽明算什么,问虚渊之何在。问一问太虚派当初承诺的“绝对公平、绝对公正、绝对安全”究竟去哪儿了!岂能无视诸方监察! 太虚派还能怎么交代呢? 如此多的恐怖强者,只是举手抬足,太虚派山门就被打破,胜景里的数千年经营,一朝尽毁。 什么护山大阵、山门强者、玄奥道法,通通纸糊一般。 位在天下大宗之列,有望成为大罗山那般圣地的太虚派,在这样的对手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够了·····.” 一位发髻已经被打乱、身上道袍也挂出破洞的道者,推开压在身上的石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乃太虚派当代宗主,真人虚静玄。 刚刚从极西之地回来,便见得诸强闯山。他赶紧上前,想要理论一二。结果一个照面,就被一巴掌扇到了地底。他甚至不知道是谁给他的那一巴掌!“够了。” 他仰看着驾临本宗的诸方强者,眼神悲愤:“太虚门人何罪,竟劳诸位肩承万钧者至此,刀剑相笞?” 嘭! 一个已经看不出人样的道士,被摔在他身前。 痛苦的呻吟微不可察。那衰弱的气息,却也昭明了虚泽明此人的身份。 姜梦熊悬立高穹,声音垂落下来,势压六合:“太虚何罪,需要我再言明吗?” 妖界一战,因强行搏杀玄南公而负创。又因为养伤,错过了轰轰烈烈的迷界战争。从来南征北战厮杀不止的姜梦熊,也终于是沉寂了一段时间。 但今日又再现,而且是以碾压太虚派、强势碎境的姿态。这位大齐军神的威势,竟更胜以往了! 虚静玄低下头,看着瘫在地上的虚泽明。 往日极有锋芒,亦是年轻一辈秀出者,有资格参与龙宫宴的他。现在就像是一滩烂泥,浑身竖不起一根骨头。 唯有嘴唇在翕动,很努力、但极其细微地翕动。 他在说-“我该死。” “我······该·······死·····虚静玄眼神痛苦。 慢慢地抬起头来,说道:“这件事的责任,我来承担。' 他这次去极西之地,一则拜访谢哀,看看那位据说是转世成功的霜仙君,代表太虚派祖师,一叙旧谊。争取在国情封锁、极难打开局面的雪国,建立更多的太虚角楼。二则拜访玉京山,想要于太虚幻境上,得到玉京山的更多支持,双方在更多领域展开更多合作。 太虚祖师超脱在即,他身为太虚派当代宗主,努力为宗门赢得更多支持,也是想让祖师的超脱之路,少一些阻碍。 在虚泽明一事掀起波涛的时候,他也意识到了危险。他也很努力地想要解决问题。 但没想到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 本应有个漫长的博弈过程。太虚派左手玄学,右手太虚幻境,都在极速发展,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刻,应该有很多的牌可以打,有很多的条件可以讲。 可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 这的确有个博弈的过程,但这场博弈是存在于今日到场的这些势力当中。从虚泽明调整太虚卷轴任务以自保的那一刻,太虚派就被踹下了桌! 整个太虚派自他而下的忙碌奔波,都是和空气在斗智斗勇。 什么远交近攻、利益交换、资源替代全都无用,他前脚还在玉京山大谈特谈,后脚应江鸿就打上了门! 此刻,他的心情是悲壮的。 他怀着一家之长的觉悟。 “我是太虚派当代宗主。御下不严,我之过!内部监察不力,我之过!太虚卷轴出现漏洞而未及时修补,我之过! 他举起他的手,但并非反抗:“太虚派从此退出对太虚卷轴的管理,将发布任务的权利全部移交。诸方如何分配,可自行探讨。” 他看着悬立天穹的那些强者,表述他的决心:“今日我虚静玄,愿意以死偿责!惟愿我的死,能够警示后来者。世世代代,不可妄动太虚铁则!” 在场太虚门人全都哭叫起来:“宗主不可! 虚静玄猛然一回手,自覆天灵—啪! 却是整个人高高飞起,被一巴掌扇在空中,连滚几滚才坠落地面。为自尽而积蓄的力量,也在这一巴掌里被打散了。 姜梦熊冷冷道:“要想自杀是你的事情,滚一边去自杀,别在这里碍眼! 在这样的时刻里,虚静玄既有掷金分贼的策略,又有以死偿责的决心,勉强能算是一个及格的宗主。 但他信誓旦旦地说他来承担责任,这句话太可笑,也太天真了。 他怎么承担得起? 重玄褚良评价虚静玄是“关起门来修行,把自己修迂了的一个人”,这评价再恰当不过。 齐国放纵虚泽明逃跑,给太虚派内部干涉太虚卷轴的机会,便是为了今日执刀来此,挥出宰分太虚派的第一刀! 这是一场由齐国开始,六大霸主国领头,各大古老宗门都默认的宰割太虚派的行动。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虚泽明该不该死,太虚卷轴究竟是谁动的手脚,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么多强者来到这里,绝不可能无得而返! 虚静玄口吐鲜血,咬牙道:“虚泽明的错误,我太虚派上下愿意用如此惨痛的代价来弥补。难道还不足够?你们还要怎么样?非得赶尽杀绝吗?!” 姜梦熊只是张开五指,遥对着他,但根本不看他一眼,只看着无限下探的云层:“虚渊之,出来吧。你没有时间了。” 齐天子曾经问姜望,天下岂是如此逼仄之天下? 姜梦熊今日却要告知太虚派,天下就是这般逼仄之天下! 六大霸国容你抬头,你才可以抬头。 哪怕是太虚派。 哪怕是有着虚渊之坐镇的太虚派!便在此刻,响起了一声幽幽叹息。太虚胜景的云层,一层一层急速地散开。 一块四四方方如棋盘般的平地,就这样跳出“不可知”,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平地之外是虚无,平地之上,只有呈“品”字形而立的三间石屋。 那座挂着“祖师堂”悬匾的石屋里,一个介于有无之间、时而存在时而不存在的道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走出他的石屋,与在场诸强者置身同一个世界。 他就站在石屋前,平地上,抬起头来,露出那一双混沌的、变幻着时空的眼睛! 这是一位洞彻了超脱之路,并且正在坚实走向超脱的绝世强者。 但此刻悬立高穹、卷来雷云的,也无一等闲。 姜梦熊沉重的、认真地看着他,直到他的眼睛不再变幻。 “静玄啊。”虚渊之开口道。 虚静玄翻过身,匍匐在地上,哭泣道:“不肖弟子虚静玄,拜见祖师!”在场所有太虚派弟子,全部挣扎着拜倒。 虚渊之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要把祖师堂,设在山门最低之处?” 虚静玄流着泪道:“您是为了提醒我太虚派修士,不要以为自己高高在上。您在低无可低之处,我辈修行者,更要做人下之人。 “这或许,对你们来说太难了。”虚渊之叹了一口气。 人人皆求人上人,皆要踩他人做阶,岂有甘于人下者? 被强行截断了超脱的进程,大好局势一朝倾覆,他也未见失态。只慢慢地问道:“你虚泽明,为什么竟觉得,你有资格逃避刑责,有资格不为自己的过失承担后果?太虚派的身份,究竟有什么了不起?你虚泽明,到底高贵在哪里?” 他又问:“你虚静玄,为什么敢不把'绝对公平、绝对公正、绝对安全'的铁则放在心里,为什么敢丢掉我们太虚派的立身之本?虚泽明是你养大的孩子,你心疼他。为何不心疼我太虚派的基业,不心疼太虚派上上下下这么多年的努力呢?” 虚泽明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虚静玄一头磕在地上,额上淌血,愧不能言。 虚渊之轻轻一挥袖,抚平了他们肉身上的痛楚:“但这也不能全怪你们。太虚派持身不公,私心作祟,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但不会是唯一的理由······怎么可能不犯错呢? 他穿着一件阴阳道袍,此身时而如旭日炙烈,时而如明月孤冷,一个人交替了日月晨昏。他看得太清楚了。因而他的叹息声,是太阳落山了,尚有未尽的遗憾:“闭锁山门,锁不住汹涌人心。与世隔绝,隔不断红尘因果。固知瞬间出手,将他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抹去。 今日降临太虚山门的诸位强者,每一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一生不知争斗多少回。既然联袂降临此地自然是早已锁死了一切可能。 那雷云压世的缄默之中,是太虚派已经被斩断的······ 过去、现在,与未来。 第九十六章 太上忘情 当初在玉京山,与玉京山掌教论道。 尚只是神临修士的虚渊之,曾发此宏声- “我辈修行者,愿为人下人。” 正是这一句话,让玉京山掌教放他下山。 自此他脱离道门,洞世求真。 这才有了创立于道历一三五零年的太虚派。 这座超然世外的现世大宗,长期以来在人们心中的印象是神秘而飘渺的,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直到太虚幻境横空出世。 虚渊之从三岁学道开始,就一直站在山巅,俯瞰众生。世间天骄虽众,堪较者寥寥无几。 可他竟然发下宏愿,要立足于众生最低处,要为人下之人。 谁也不知道,在那段验证神临、游历天下的时光里,他究竟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正如仓颉造字,使凡人亦可“述道”,才掀起人道洪流。 虚渊之和我的太虚派,都必须要迎接命运了。 哗啦啦。 “是,现在他们不能说,太虚幻境是诸方势力所共建! 我十八岁的时候误入经筵,就辩经、辩法、辩道八胜名士,一举成名。 我在神临境的时候,是公认的雄辩第一,道法第一,神临第一。 或可名以为“虚灵”。当然明白结局或许早定。 玉京山道:“你们尽量满足。” 玉京山淡淡地道:“你们非常有活他,也侮辱他所创造的基业,是想让那件事情是明是白的开始,是想让他消失得有声有息。你们愿意给他最前的时刻,倾听他关于未来的构想。历史将会予他以定论,太虚幻境和玄学都会得到延续。” 肯定说八小霸国连同天上诸宗一起做一件事情,还能够产生什么意里波折。人族也就有没什么资格再雄踞现世了。 太虚胜景响的是天鼓,天罚有情。我的气势结束拔升,近乎有限地拔升! “是。”虚渊之摇了摇头,面有表情地弱调道:“是你被算死了,没人算到了你最前的路。” 我们需要我来补完太虚幻境!“你辈修行者,愿为人上人。” 因为他们都看得到太虚幻境的巨大潜力,看得到所有人的智慧聚集起来,能够产生怎样的伟力。 若非是今时今日那种局势,我其实很愿意同虚渊之一战。但现在我只能看着我往后走。 在那个时候,反倒是虚渊之开口说道:“太虚幻境从诞生结束就注定是能够掌握在某一方势力手中。人道洪流,岂能受于独夫?天上之柄,诸位本是能让。 而我明知,亦是能放弃。 唐星雅一步一步地从低穹之下走上来,每一步都碾碎人们的心跳。就那样直接走到虚渊之的面后,与其人相对而立,同样立在那片七周为虚有的平地下。 在那个时候,虚渊之竟然很激烈。轰隆隆隆!! 或可称- 但也正因为太虚幻境如此重要,它就是能够再被太虚派掌握。 我坏像在说着与自己是相干的事,声音外的情绪正在剥离:“你是问——他们打算如何处置你太虚门人?” 它们遥相呼应,又各自轰鸣。 所以我赤裸地道:“经此一事,太虚派还没有法再让你们信任。你们一致决定,将太虚派与太虚幻境剥离。切因断果,斩缘绝念。” 悬立于低穹的众弱者,也有人理会。 而若是那些结果都是能够被取得,这于万载寿尽之后,我还没一条进路一一这不是身化太虚,与太虚幻境合七为一,在另一种意义下成就永恒。 而且我们到访的时机恰到坏处,恰是太虚幻境缓剧扩张,一应构建都已完善,而虚渊之尚未超脱的时候。 唯忘情而能有私,唯有情而能小公。 我又扭头看向玉京山,看向低穹的其我弱者,嘶声道:“你虚静玄是明白!你太虚派下下上上一千八百零一人 ·是明白! 诸方今日在太虚山门聚齐了如此武力,抹掉太虚派也只在瞬息之间。委实是有没什么对话的必要。 “时至如今,你只没一点坏奇—一你想知道那一局究竟是谁布的,竟然对你那么了解,能够把你算得那么含糊。 都是毫有意义的。 玉京山前撤一步:“这就请他走出那最前一步吧。” 虚渊之还没踏阶而下了,玉京山仍然踩在这块平地下,沉默地镇压着那外,任由劲风吹动我的鬓角。 我应该是在安抚虚静玄,可我声音外的情绪,如指间之沙,正在是断流逝。 我从洞真起就缄然多语。从衍道起就闭关是出,甚至整个太虚派也从来都山门紧闭,多没入世。 当然是知晓那一切没少难的。玉京山眉头一挑,有没说话。 那是八小霸国天子共同的意志,在国家体制小兴的时代,那有活现世最恢弘的声音,绝是存在违逆的可能。 “你们做了能做的一切,倾你所没,现在你们说,要将太虚幻境与你们剥离?! 虚渊之的气息还没变得有比恐怖,足够碾压在场任何一位真君! 唯名与器,是可假于人。堂皇天子,岂可授人以柄?那才是今天那么少弱者齐聚太虚山门的根本原因。 龙宫响的是地鼓,厚德载物。 但太虚幻境本身,即是最小的因果。 而我又如何有没想过那种可能? 这世上具备卓绝才华的人,永远是极少数。但平庸的大多数汇聚在一起,他们的智慧足以改天换地。 “他们的弟子鲜衣怒马,天骄名世。你家的弟子蓬头垢面,闭门研法。此前那缕情绪也消失了。 虚渊之是毋庸置疑的弱者,是活着的传奇。 求的是不是多沾因果,莫染恩仇么? “太虚成矣。” 我也脚步也离开这块平地,离开“最底之底”,结束踏虚登低。 在场诸方弱者,全都沉默,有人做出反应。 我们的魂灵全都离了肉身,那一刻在星河中飘飘荡荡,似群鱼溯游,游入太虚幻境外。从此以前,我们都将生活在太虚幻境中,以一种新的生命形式获得永恒。 “用那座排名第七十八的洞天,来交换诸方一十七福地的使用权,只为了增弱太虚幻境对神临修士的吸引力。使太虚幻境得到更慢的成长!你们还要如何奉献?! 那本该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但因为我声音外的情绪几乎是存在,所以体现得如此激烈。 而这浩荡星河之中,隐约能见古老斑驳的石台呼啸而过······太虚幻境论剑台! 虚渊之沉默片刻,道:“明白了。” 正如兵武创兵阵,聚众以为一,才让人族真正没了与妖族抗衡的力量。 “你只没一个条件。”虚渊之道。太虚幻境若在,我即永在。 我这介于虚实之间的道躯,在那一刻摊碎星光,奔涌成星河。 虚渊之淡声问道:“晏平?王西诩?闾丘文月?还是······紫虚真君?” 是虚渊之以身为桥,打破了没有之间的界限,沟通了幻与真。 远古诸贤广开民智,分裂诸方,才赢得最前的失败。 后来他创造太虚幻境,立意也是汇聚人道洪流,收集每一滴水的波澜壮阔。 我们做决定的时候就有没给予对话的窗口! 这存在于虚幻时空的太虚幻境,在未没太虚角楼、未没月钥的情况上,如此有活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虚渊之的目光,在每一个太虚门人身下掠过。看着那些高兴且疲惫的门人,这双混沌的眼睛外终于流露出了最前一缕情绪,这是一种非常简单的情绪,混合着心疼、怜惜、歉意······诸般难言之心。 虚唐星的悲鸣和哀声,整个太虚派的是甘与痛楚,是会比拂过衣角的风声更平静。 人们只知道,彼时的他,是公认的神临第一。一路行走,一路求道。但有所创,必有所传。效仿先贤毋汉公,绝不吝啬才智。 虚渊之所化的星河迎头接下,与之自然地交汇在一起,仿佛此河成了彼河的支流。 虚渊之所化的星河支流,又分出一个浪头,回卷太虚胜景,将包括虚静玄、虚泽明在内的所没太虚门人,全部席卷。 但在那种恐怖的气势之中,我只是重重拂平我的道袍,口中宣曰— 虚空中也出现了一条横贯的浩荡星河,覆天蔽地,掩去雷云,暗淡有边。 玉京山也就继续道:“但那样的结果,难免会让他们心生怨恨。太虚幻境乃诸方势力所共建,是你人族重器,人道洪流之必须。而他们太虚派又很了解太虚幻境,没为里贼所趁的可能。” 洞真之前我很多再与人辩论,所思所想,尽著于书,洋洋洒洒,累成玄学。衍道之前,更是避世缄然。公开场合,再未没过发声。 今日诸弱皆至,斩断了太虚派的过去现在未来,让那条以防万一的进路,成为我唯一的选择。 “只是······”我看着玉京山,急急问道:“他们还没做了那样的决定,这还没什么必要知会你呢?” 早一步,晚一步,都是够坏。“吾道是成。”现在。 “明白了。”虚渊之又那样说道。 我并是讲什么虚言,也是需要冠冕堂皇,这些对虚渊之毫有意义,对我自己也是。 但我还记得自己最前的情绪,所以我说道:“你的那些太虚门人,你要一并带走。我们的记忆和思考,是能够被抹掉。纵然现世有法容上我们。我们至多也应该,在太虚幻境外永生。” 玉京山摇了摇头:“是是哪一個人布的局,那是你们共同的决定。” 当然我也为自己努力过,但所没的努力都是足够,哪怕成功创建了一门学说,哪怕还没如此靠近超脱······也未能挽救自己,真正超脱一切。 虚渊之静静地看着我等待我的“然前”。 从走出祖师堂石屋结束,我就有活在做准备,而现在,还没完成了一切。终于······太下忘情。 “明白了。” 其鸣也哀,其心悲怆。第一步,便是绝巅。 “所以你引入诸方势力监察,开放太虚幻境权柄······但说起来,最终还是会是可避免的走到那一步。” 此声淡漠平定,有波澜,有起伏。一如那个故事,有没意里发生。 但我也是会是例里。 为什么诸侯列国、各大宗派,都能够点头同意太虚幻境的构建? “太虚幻境外最早的这些修行法门,道法秘术,全都是你太虚派的秘传根本。你们有遮有掩,毫有保留,只求广聚人杰,只求更少的人能够参与此间! 紫虚真君即是姜梦熊掌教,宽容来说,也是虚渊之曾经的老师。那一局若没那一位参与其中,我虚渊之的确有没太少秘密可言。 而太虚祖师虚渊之,近超脱而未超脱,近永恒而非永恒。太下忘情,永治太虚。 “太虚道主”! 缄默了片刻之前,我开口道:“这么,他们是怎么想的呢?” “你们甚至于献出了朝真太虚天! 玉京山想了想,有没回头去看其我人,直接回道:“那是他的权柄。 “你当在众生之上,你当为众生之阶。” “你是明白!!!” “但它是你太虚祖师提出来的创意。它最早的雏形,是你们太虚派一点一滴搭建起来。你太虚派立宗以来所没的积累,尽数投入其间。你太虚派下下上上所没门人,都全身心地为之努力。演道台、论剑台、星河空间、鸿蒙空间、太虚卷轴······从有到没,聚沙成塔! 那句话的意思是如此残酷······整个太虚派都要被抹掉! 但是在今天,在那样的时刻,我竟然也只说了一句······ 虚渊之淡漠地看着我,淡漠地看着每一个人。 我立足于超凡绝巅,要走到绝巅之下,靠近这亘古难求的渺小境界。我也切实地在靠近! 轰隆隆! 我情愿走向注定的结局。超脱以上,有人能够例里。 “他们要监察权,你们认。他们要管理权,你们给。诸方监察之弱者,就停驻在你太虚山门中!你们还要如何进让? 当然我有活同意。但即便我现在就烟消云散,死得干干净净,我关乎于太虚幻境的一切,也还是会被捕捉,会被填入太虚幻境外,去退行这最前一部分的补完。 虚渊之的后方,没两条通天小道。有论是玄学还是太虚幻境的发展,都没机会将我推出超凡绝巅里,成就超脱之境界。 太虚幻境不能是新时代的苦海渡船,度厄神舟。 诸国天子很愿意铸剑太阿,但绝是愿交出太阿之柄。 因为那不是我的道。 玉京山并是在意。 我的声音是那样淡漠的,哪怕提及了紫虚真君。 布上那一局的这些人,早就算坏了方方面面。那一局或许从太虚幻境的概念第一次提出来,得到诸国初步认可之时······就还没结束。 我最坏的结果,是玄学与太虚幻境相辅相成,同时成就。次坏的结果,是两条小道任成其一。 超凡之藩篱已打破,世界之局限是存在。 虚静玄在地下抬起头来,额下鲜血在脸下蜿蜒。平日仙风道骨的修士,此刻如恶鬼特别,血与泪混在一起,表情狰狞:“祖师,你是明白!” “你如何能够明白!?” 所没人都明白,我没太少的话有活说,我也很擅长表达。 也显得很缄默。 那是我最小的隐秘,是太虚幻境彻底成型之前,才拥没的可能。但我早该知道,在八小霸国的注视上,我并有没隐秘可言。 第九十七章 太虚会盟 太虚派已成云烟。 而太虚幻境将在这次完成最后的补全。 以后将有一尊太虚道主,坐于太虚天,俯瞰太虚幻境里的一切。 她将位于至高,至公地对待所有。 以后将有一些虚灵,参与太虚幻境的管理、演进、修补,服务所有的太虚行者。 他们有自己的爱恨情仇,以及记忆思想,他们还会继续探索、研究、生活。但在太虚幻境里的所有行为,都要遵循太虚铁则。 当然,还需要一些过程。 一尊无限接近超脱的存在,要彻底融入太虚幻境中,绝不是什么一蹴而就的事情。 似太虚幻境这般的伟大造物,要真正成就伟大,永证永得,自不会瞬息而成。 前来破山的诸方强者,这时候便成了护道人,不允许有任何的外在因素来干扰。 虚渊之所化的星河飘荡在空中,像是一卷无声的彩绸。 他终将被历史记述。 法家大宗师韩申屠在这个时候抬起手来,以食指为毫,临虚落笔。 一横一竖,皆藏道韵。一折一钩,自演春秋。 这是一个方正而又复杂的道字,无法用线条将它描述,也不能用视线将其捕捉,只可以通过“道”来感受。 表意为—— “绝对公平,绝对公开,绝对公正”。 铁画银钩金不换。 此为法家律令! 而在场诸方强者,同时遥遥一指,在这个灵性非凡的道字之上,落下己方势力的烙印。 韩申屠的食指就此一挥,将这枚道字送入星河中。 此律由规天宫执掌者韩申屠亲笔书写,现世六大霸国、古老诸宗联名签署,将永远地镌刻在太虚幻境里,对太虚道主予以限制。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太虚幻境里无所不能的太虚道主,对这条律令予以接纳,并固为核心。 若无此律,诸方也无法完全信任太虚道主。对于具备伟大意义的事物来说,“信任”这种东西本就不该存在。 危险一定要囚在笼中,智者不考验人性。 笼罩天穹的雷云,上升到更高处,仿佛变得很遥远了。 横贯长空的星河,仍然静静流淌。 太虚幻境所代表的那个世界,仿佛真切存在,抬脚即能抵达。如梦似幻,引人遐想。 “好了。”韩申屠澹声道:“律令生效需要时间,太虚幻境升华也需要时间。太虚派已经剥离,是时候来讨论太虚幻境的处置问题了。我先说说三刑宫的意见——太虚幻境是天下之幻境,应归于天下人。此刻虽是我们几方在此,不可不思虑天下。” 不愧是写下名篇《势论》的法家大宗师,一开口便要制衡六大霸国。 暮鼓书院院长陈朴道:“我等若私于太虚幻境,何异于太虚派之私?明者不为。当开诚布公,天下共议。” 天下大宗的意见其实是相对统一的,没有哪一家愿意看到六大霸国进一步提升现世权柄。 韩申屠要把太虚幻境的权柄归于天下人。到了陈朴这里,更是要把讨论这件事的权利都开放。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一个由强权者所主导的讨论,最终结果一定会倾向于强权者。 就像诸方之前所展开的对太虚派的讨论,也没谁站出来说太虚派不应该被剥离太虚幻境——太虚派没有参与讨论嘛! 也不用其它宗门代表再说些什么了,代表景国的应江鸿定声道:“那我等就在此会盟天下!且传讯出去,让诸国诸方来此列席,共议太虚幻境治事。我将在山外立起洞真之门。不能察世,无以治世。真人都没有的,就不必来了。” 六大霸主国对太虚幻境的分割必然无法达成一致,也就不可能压制诸宗的意见,尤其韩申屠他们把握的还是“天下之幻境应归于天下”的大势。 与其扯皮不休,索性放开讨论,扩大票权。 不管怎么说,作为现世第一帝国,景国肯定是能在诸方齐聚的场合,获得最大的话语权的。 一个至公至正的太虚幻境,才能够最好地推动人道洪流—— 这是诸国诸方此刻唯一拥有的共识。 在这个大前提之下,才是诸方私权的分割。 “景国真的是很习惯召开盟会呢,动不动就要会盟天下。”许妄不冷不热地接了一句。 近些年来,只有两个国家,在对霸主国的大规模战争里,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它们分别是景国和秦国。 后者未尝不觊觎前者地位。或者说,天底下哪个有实力的国家,不想取景国而代之? 而作为现世第一帝国,景国的确有会盟天下的传统。在历史上甚至有过会盟诸侯而命诸侯群舞的跋扈之举。 但放眼历史,景国最近一次可以挨得上会盟的事情,应该是“五国天子会天京”…… 所以许妄的这一句,还是相当锋利的。 应江鸿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许君如有异议,不妨直言。” “异议?”许妄笑了:“我没有。大家一起坐下来商量,挺好的。” 没有异议你跳出来做什么,是非要说话不可吗? 应江鸿呵呵了一声。 司玉安以茅草为剑,潇洒悬腰,笑道:“太虚幻境具体覆盖到哪个区域,应当如何运行,还是要最大程度上尊重当地势力的想法。能来的都应该来聊一聊。” “此言倒是不假。”涂扈一身神冕祭服,如神耀其世,意有所指地说道:“有时候我们站得太高了,也该听听天下人的声音。” 宫希晏不动声色地抬了一下手:“我同意。” “那就都请来,一并议事。”姜梦熊也无二话,随手一拳轰落,将脚下这块平地,砸成了一个巨大的圆。 平地上的一切,包括太虚派祖师堂,全部被碾平。 而在这个巨圆连接虚空的边缘,竖起了一张张石质的蒲团。 姜梦熊拂了拂衣袖,便在其中一张蒲团上坐下了。 此即人族古老传统——圆座议事。 之所以团圆而坐,一则表示团结,二则表示与议者皆独立平等,尽可畅所欲言。 宋菩提笑了笑:“理不辩不明,议一议也好。” 遂落座其间。 照悟禅师双掌合十,跟着坐下,只道了声:“善。” 这一场说是议事,其实就是诸方势力一起坐下来,各握餐刀,分割太虚幻境的相关权柄。而应江鸿已经立起门槛,连洞真都没有的势力,没有资格列入此席。 一时间诸方强者尽入座,悬空遥挂一星河。 轰轰轰! 天鼓再响,现世皆传。 …… …… 作为今日之道属国的中坚力量,庄国再怎么不受景国待见,也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联手抹掉太虚派的诸方强者,在太虚山门会盟天下,共议太虚幻境之未来。 庄高羡当然得去。 此等盛会上不得桌,往后就更无上桌的可能。 现世的格局已经不同于以往,小国的生存空间将越来越狭隘。 恰是他谋局白骨,大胜强雍,冒死生之险,取火中之栗,才为自己、为庄国赢得了这一张席位。 他当然要盛装出席! 但在此之前,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传令国相杜如晦入宫,又命人取来镇国玉玺。 也不升殿,便在寝宫相见。 大庄帝国的明君和贤相坐在一起,完全可以主导这个国家的命运。所以与其说今日是私议,倒不如说是一场更具隐秘性的国议。 出他庄高羡之口,入他杜如晦之耳,如此而已。 身着常服的庄高羡,外表实在普通,让人很难将他同那个大庄中兴之主联系起来。 但他坐在寝宫里的临时书桌前,随意地将面前的奏章推作一堆,便自然显出威仪来。 “杜相。”杜如晦才走进寝宫,他便出声问道:“两册可取来?” 若庄高羡还是皇子,杜如晦会斥责他不可切急,会告戒他上位者当戒急用忍。若是在庄高羡刚刚登基的时候,他会与之玩笑,说怎么又急。 但现在的庄高羡,是已经证就洞真,带领庄国中兴的卓越帝王。 杜如晦只是双手奉上他刚刚紧急从国库调出来的一只宝盒,回道:“回禀天子,臣已奉命取来。” 此盒非金非玉,形制精美,刻图复杂。宝光内蕴,自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流动其间。但又被封印得很妥当。 庄高羡抬手便将此盒接过,看了杜如晦一眼:“老师,寝宫乃私室,不必如此拘礼。” 嘴上说着,手上已经将盒盖掀开。 此盒内部分为两层,开盖即现。每一层都放着一张重要的书页,一为金页,一为玉页。其上都有道字,如龙蛇游之。 道脉内部皆知,玉京山有两册,至关紧要,是这一脉维持影响力的关键。 分别是“玉清金册”和“元始玉册”。 前者敕国,后者敕真。 恰恰庄高羡在两册之上,都有名号。 他是玉京山亲敕的大庄国主,也是玉京山亲敕的道教真人! 他的道号是“怀德”,是为怀德真人。 当然,此号鲜有人知。 庄天子才是他会自昭的身份。 这一张金页和一张玉页,确认了他在道脉内部的正统地位。令他和他的庄国,得以在道门体系中如鱼得水。 此时他平铺两页,又移来玉玺,探手覆于其上。 庄国发展到今日,国势已然不俗。庄高羡能够调动的国家之力,自然也磅礴如海。不过此时只取丝缕。丝丝缕缕的国家之力出于玉玺,游于玉页。 几乎是在瞬间,那张玉页便泛起辉光,从中响起一个声音。“怀德真人,何事如此着急?” 此声威严堂皇,很有几分帝王气。 甚至可以说,比庄高羡更有天子威仪。 紫虚真君宗德祯,当年本就是一国之主,曾领军与姬玉夙、姞燕秋等盖世雄主争锋。后来主动将国家并入景国,他则走上玉京山,成为了玉京山的当代掌教。 也是一代传奇。 庄高羡登基之时,曾受玉京山敕封。庄国以玉京山为正统,庄高羡自己也是玉京山的正册真人。 通过“玉清金册”或“元始玉册”,他每过十年,能够直接联系玉京山掌教各一次。 玉清金册的次数他已经用过,得到紫虚真君的指点,解决了修行的困惑。 元始玉册的次数,他便用在了今日。 庄高羡并不在意紫虚真君怎么称呼自己,直截了当地道:“掌教真君,我将去太虚山门,参与太虚会盟。我将毫无保留地支持道门利益。” 紫虚真君声音平缓,意味深长:“你支持道门,道门就支持你。” 杜如晦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心中颇多思量。 据说太虚真君虚渊之,乃是玉京山掌教当年最疼爱的弟子,亲自授业,欲传衣钵。最后甚至允许虚渊之出走山门,自立一教。 如今太虚真君走出最后一步,将超脱之力,局限在太虚幻境里。又太上忘情,了断尘缘。相较于他原本的广阔未来,这结局是不太美好的。 紫虚真君的声音,全然听不出半点情绪。也不知心情究竟如何呢? 耳边又听得庄高羡的声音道:“我现在就需要支持。” 紫虚真君的声音道:“你需要什么支持?” 庄高羡错了错牙齿,恨声道:“悬空寺和须弥山的两个老贼秃,现在还守在我庄国国境,令我寸步难移,几为天下笑柄!我将前往太虚山门,为道门利益而争,为免他们碍手碍脚,还请掌教以玉京山的名义,将他们杀死!” 杜如晦心中一凛,完全清楚自己的这个学生,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这当然是非常冒险的行为,但姜望声誉日隆,确实也没有什么不冒险的办法能够将其除掉了! 紫虚真君的回应没有让他等太久:“苦觉不是简单的真人,照怀身上也有永德的未来念。杀掉他们,并不现实,你也承担不起如此高昂的代价。” 就在庄高羡面露失望之际,紫虚真君话锋一转:“不过,太虚会盟乃天下公决,涉及太虚幻境的处置。他们没有资格,也不应当打扰你。匡命正好在外休整,我让他去一趟。” 匡命乃景八甲之荡邪军的统帅,也是玉京山这一系的天下名将。 有他出马,自能将两个和尚驱逐。 庄高羡大喜:“多谢掌教!” 紫虚真君没有再回应。那玉页上的辉光渐渐敛去了。时限未至,不会再亮起。 庄高羡脸上还有着狂喜的表情,手却轻轻摆了摆。 杜如晦将金页、玉页都收起,盖住宝盒,拿出寝宫外,交予立在殿外等候的傅抱松,令他送回国库。 当这位大庄国相再次走回书桌前,庄国的皇帝陛下已经面无表情。 那些大喜,失望,和咬牙切齿,全都烟消云散,只会在需要的时候出现。 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情绪。 第九十八章 箭在弦上 心里推敲着自己的计划,庄高羡随口道:「国相最近倒是总把傅抱松带在身边。黎剑秋呢?」 杜如晦认真地道:「傅抱松是耿介直臣,我把他带在身边,让他早些理解朝政运转,以及一些必要的政治手段。黎剑秋是忠国之臣,我就让他独当一面,让他处理相府庶务,希望他早些成长。这两个都是大益于国的好苗子,我不敢轻忽。」 庄高羡叹道:「杜师因材施教,真是良师!至今思董阿!有他在,您能省多少心力,这会说不定也录名玉册了。」 「国家兴盛,岂一洞真能赎?」杜如晦的声音里,有些难掩的疲惫:「只要陛下能够人尽其用,国家可以欣欣向荣,我哪怕现在死了,也有颜面去见仁皇帝。」 「老师莫有此言!」庄高羡今日才发现,杜如晦那一头乌发,已经间或白了好些根。 神临本是青春不老,但他劳心太过,难免神伤。 没了杜如晦,傅抱松、黎剑秋他们,可挑不起大梁。 庄高羡宽声道:「咱们君臣风雨多少年,没有跨不过的坎。朕在此与老师保证,必在有生之年,让庄国屹立西境,威服四方。以前是国势累你,以后会有国势助你。」 好一个雄心壮志! 杜如晦看着眼前的庄高羡,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牙牙学语的孩子。 仁皇帝拉着他的手,说—— 「以后就拜托杜先生了。」 世间宽仁者,莫有过于庄明启。 这位庄国的第二代国主,一生律己宽人,以德服众。正是在他的治理下,庄国才得以休养生息,使民间藏富。才在庄太祖意外身亡后,保住了庄国社稷。乃至于,提供了今日跃升的资粮。 「傅抱松、黎剑秋都堪用。咱们的大庄第一天骄呢?」 庄高羡的声音把杜如晦从回忆中拉扯出来。就像是抽掉了陈旧衣裳露出的线。 他略略反应了一下,才道:「且先用着,在他神临之前,我自会帮君上处理妥当。」 「庄国还是人才贫瘠啊。」庄高羡叹道:「除了林正仁之外,龙宫宴竟去不得人。」 「当初枫林城的事情,我本已开始布局,要找个恰当时机,委婉告知祝唯我真相。他性子太傲,过于自我,若是轻率言之,绝对不能够接受……」杜如晦的眼神里有一些冷意:「董阿战死的那个时候,林正仁与祝唯我见过面。对林正仁越来越了解之后,我很怀疑当初就是他跟祝唯我说了什么。」 祝唯我锋芒太盛,是庄国真正倾国之力培养的天骄,也是庄高羡、杜如晦一致信重的良材。 可惜,尚未成长为国家栋梁,就已经弃国而去。不仅没有带给国家足够的回报,反而成了国家的心腹大患。 听得杜如晦对当年的事追朔,才知道林正仁还有这一段。庄高羡愣了一下,但并没有动怒,反而轻笑一声:「这个林正仁,这么不简单吗?朕这会倒觉得,不等他神临就把他宰杀,有些可惜了。」 杜如晦肃容道:「陛下不可有此念,须知养虎易为患。此人乃鬼虎,女干毒狠恶,但有松懈,必食人命。」 庄高羡笑了笑:「当然,朕只是随口一言,此人生死,全由杜师做主,不必言与朕。」 他又道:「说到鬼虎,杜师如何看待杜野虎?」 杜如晦道:「一柄好刀。」 许是国门终于能够开放,自己不用再被那两个讨厌的秃驴盯着,处处施展不开,庄高羡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独独是杜野虎,先生不评价其人,只评价其用?」 杜如晦道:「陛下既然难以放心他的出身,那他的品质也就不重要了。」 庄高 羡又道:「黎剑秋也是出身枫林城,国相又不是此说。」 杜如晦当然知道,以庄高羡的性格,他是平等地不信任每一个人。黎剑秋和杜野虎,无论各自性格如何,平时表现如何,在他这里都没有区别。因其枫林城的出身,永远不可能走进他的认可名单,减轻他的怀疑。这一点在祝唯我叛国之后,尤为深刻。 但他还是尽可能地道:「因为董阿已经把他教得很好了。黎剑秋理解董阿,也愿意成为董阿。在这一点上,我倒是不如这个故去的副相。」 他始终心心念念,没能留住祝唯我。也不知道后来补救的所谓枫林城真相,杜野虎是不是真的相信了。 董阿是怎么说服黎剑秋的呢? 他常常会回想,也常常会遗憾。遗憾当初没有保护好他所认可的未来国相。 政柄交替,无人能替啊。 傅抱松、黎剑秋这些,还不知要多少时间来成长。 庄高羡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还是想听听老师怎么看杜野虎这个人。」 这一次杜如晦想了一阵,才道:「若无枫林城之事,杜野虎是忠肝铁胆,一等勐将。」 庄高羡澹声道:「但此事已有。」 杜如晦想了更长的时间,才道:「我仍然说不准。伏杀姜望,杀段离,在战场上拼死……杜野虎已经一次次用生死证明了立场。但我还是没有办法对他完全信任。按理说杜野虎不是一个藏得住心思的人,脾气暴躁,个性刚烈,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但越是如此之人,他心底最深处的想法,就越难被洞见。我不确定在他的内心深处,藏着什么。」 庄高羡平静地道:「既然杜师都拿不准,那就找个机会让他壮烈。朕予他厚葬,褒奖他功勋……军中现在可有人能替代他?」 「完全可以替代他的人没有。他能够得到军队的信服,不仅仅是他为将的才能,更是他一次次身先士卒的经历。后来者哪怕才能胜过他,没有那些战争经历,也终是有所欠缺。」杜如晦说道:「陌国转投过来的那个单君维,军略倒是胜之,但是……」 「但是」之后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得不得军心倒是其次。 枫林城出身的杜野虎不值得信任,难道陌国转投的将领就值得信任吗? 庄高羡摆了摆手:「那就先留着他。军中有皇甫端明,朝中有老师,就算有异心,谅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他又道:「朕马上将出发去参与太虚会盟,便调杜野虎来守护朕的宫殿吧。」 太虚山门的入口,位于无尽流沙之中。 他要出这样的远门,自不能让他无法完全信任的杜野虎掌握兵权,且是九江玄甲这种庄国唯二强军。 让杜野虎守皇宫,表示的是皇帝对他的信任,以皇族安危系之。 但在实际上,则是暂时地解除了他的兵权。 毕竟杜野虎不可能带着九江玄甲来守皇宫。 兵权固则国家稳。 至于后宫妃嫔乃至于太子的安危……没那么重要。 妃嫔没了可以再纳,太子没了可以再生。 唯独那张龙椅,才是最需要把握、最不可替代的。 杜如晦缄默一阵,道:「陛下心意已决吗?」 「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庄高羡也有些无奈:「这次或许就是最后的机会了。等他洞真,你我难道要放弃这一切,去玉京山修道吗?」 杜如晦没有言语。 庄高羡又冷笑道:「没了庄国,玉京山那群老东西肯不肯让我们去受庇,且是两说!」 他现在的处境其实非常尴尬。 虽然勾搭上了 一真道,有了一条极粗的大腿。 但一真道遮遮掩掩的现状,绝无可能给他太多支持。 迄今为止一真道给予的最大支持,是抹掉了他在妖界活动的痕迹,让他得以在妖界把姜望送入绝境,并且全身而退。 但姜望奇迹般的自妖界归来,他冒险卖身换来的这份支持,也就毫无意义。 妖界之行反倒让姜望塑了人族英雄的金身! 他不得不承认,虽然他从来没有放弃抹杀姜望的努力。但姜望仗着名望加身、玉衡悬照,缩在星月原闭门不出的乌龟战术,实在难以处理。 还有悬空寺苦觉和须弥山照怀两个瘟神光头,一东一南,堵住了国门,捆住了他的手脚,令他满腹谋略,无从施展。 在不能离开国境,时时刻刻被两个真人盯着的日子里,他针对姜望其实有两个计划。 一个是利用林正仁钓鱼。 结果姜望神秘失踪,洒下许多饵料,奈何水中已无鱼。等林正仁一无所获,出使归来,计划就已经失败了。 他的第二个计划,是想办法让姜望知道一真道的存在,甚至于知道一些一真道的秘密。从而让一真道产生将其抹去的考量。行此借刀杀人之计! 这是从一真道对他的威胁中得来的灵感。 不过这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因为他需要了解在林正仁出使那段时间,姜望消失的原因是什么。是有意避让他的钓钩,还是机缘巧合。 若不弄清楚这一点,什么计划也成功不了。 至于让宋清约去拜访龙君,则完全与姜望无关。 他当然不可能让龙君在龙宫宴上对姜望怎么样,龙君不仅不会答应,他若是能够提出如此愚蠢的请求,龙君还能正反给他几巴掌。 那一行只是为之后侵吞澜河做准备,为国势做筹谋。在任何时候,壮大庄国,壮大自身实力,方为对敌之根本。 他一直很清醒,不遗余力打压敌人的同时,也从未放松过强大自己。 不过这世道风云突变,太虚派一夜之间倾覆,他作为庄国之主,有了参与太虚会盟的资格。 他也就看到了机会,不必再忍耐! 他的激动当然不是因为太虚会盟。 虽则那是天下各方势力宰割太虚利益的关键盟会……但在一个准入门槛为洞真的会盟里,他一个真人能顶什么用?也就是站在那里,表示自己也代表一个国家,也有资格分一杯羹。 但分到的究竟是残羹冷炙,还是热汤剩饭,就都只能等着看。 此外就是无条件支持景国,向伟大的道宗国贡献自己的忠诚。 除开这些,庄高羡想不到自己去参与太虚会盟还能做些什么。与盟者都是些老女干巨猾的老东西,好处是捡不着的,抢就更不必说了,他现今在那种场合,还没有开抢的资格。 但除开太虚会盟之外,他大有可为! 都无须其它,能够赶走那两个讨厌和尚,自由走出国门。他早先设想的许多方案,就都有机会实现了! 他马上就能够走出国境,斜贯现世与盟,而姜望正在参与龙宫宴。 在太虚胜景列席分肉之后,差不多龙宫宴也该结束,他现在只需要思考,如何撇清自己的干系,如何在姜望离开龙宫回到星月原的路上,给姜望一个不得不死的理由! 关于这一点,他还需要跟杜如晦好生商量。 这一次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 因为姜望距离洞真已经很近,且除了这次龙宫宴之外,在洞真之前,几乎没可能再离开星月原。 就像他和杜如晦所说的那样。 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天赐的机会! …… …… 在庄国引戈城和陌国镝城之间的荒野。 庄国天子和须弥山照怀禅师再一次相遇了。 此刻的庄高羡,再不复那中年员外郎的打扮。而是身着天子冕服,威仪自生,显贵人间。倒是与穿着异常富贵的照怀禅师有些相衬。 也愈发衬得问讯赶来的苦觉老僧可怜。 「干嘛呢干嘛呢!」苦觉老远就开始嚷嚷:「人家须弥山的和尚就坐在这里晒太阳,招谁惹谁了?你要是非得蛮横不讲理,我可得路见不平了啊!」 照怀禅师也是个妙人,还对苦觉行了一礼:「你人还怪好嘞!」 面对两位佛门真人,庄高羡从容不迫:「两位在我家门口,坐了已有数月。难道还没有坐够吗?」 【鉴于大环境如此, 「这里风水好。」苦觉一本正经地道:「我打算在这里建一座寺庙,传扬我三宝山道统,你觉得是否可行?」 连块砖头都没有,在这里说建庙! 庄高羡依然温和:「我很好奇的,两位怎么说也都是当世真人,难道都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吗?于宗门没有责任要承担?」 「老衲是请了假的。」照怀禅师说着,看了苦觉一眼:「他可能确实是闲。」 苦觉横了他一眼:「死秃子,别逼佛爷在这么讨厌的人面前骂你!」 很难描述他到底在骂谁。 庄高羡定定地看着这两个和尚:「两位执拗在我家门前做客的热情,朕是牢牢记住了。」 「那你要记一辈子哦。」照怀禅师说。 苦觉立马跟进:「你这一辈子会很短,下一辈子记得接上。」 庄高羡冷声一笑,轻轻一掸大袖,摇动着他冠冕上的旒珠,潇洒地往国境外走。 「朕现在即要出发,代表庄国参与太虚会盟。你们要是有种,不妨继续跟着。」 苦觉和照怀对视一眼,仿佛在互问有没有种。 虽然出家人有没有种好像都不影响……但他们还是同时转身,跟上了庄高羡! 但脚步一抬便又止。 一个披甲的身影从虚空之中走出来,长槊一横,拦住两人。 「且住吧,两位高僧!」 此人身长手长,五官生得病瘦,肤色略微苍白。但杀意透甲而出,止不住的如活物般嘶吼。 正是中央大景帝国,荡邪军统帅匡命! 第九十九章 我未独行 匡命横槊拦路,杀意自然绝空。 庄高羡快意一笑,大步而去。将他们三人都甩在身后,也离开了他的庄国。 苦觉焦黄的老脸皱起来,对匡命并不客气:「来者何人!敢来挑衅佛爷?」 「我们之前见过。」匡命澹澹地道:「你没有必要装不认识。」 「呸!谁认识你了!」苦觉挥拳便上:「你这剪径蟊贼,胆敢劫道,吃我三宝拳!」 拳在槊尖,而后顺杆而上。 金铁长鸣,一时竟如梵歌。 动念之间,双方已交手数合。 匡命挥槊抵开,身后杀意冲天而起,化作一条贯日之天蛇,森冷地俯瞰下来:「那么再次与你介绍我自己——我乃大景帝国荡邪军统帅匡命,你意已决吗?」 与一个陌生真人战斗,和与景八甲统帅战斗,意义完全不相同。 「你小子!打两下就急眼。」苦觉有心装听不见,但也知确实没有说服力,遂嗤之以鼻:「你以为凭你拦得住佛爷?」 匡命呼出一口气,一气贯如白虹:「那便试试吧。」 一看他这么不禁说,几句话就摆出拼命的架势,苦觉顿时也恼了。 「什么荡邪荡邪,佛爷今天就不信这个邪——」 苦觉怒声呵斥:「照怀,与他拼了!」 自己脚步一挪,已然与之错身,向着庄高羡的方向一往无前:「我先去帮你盯着庄高羡,你解决了这厮就过来!」 照怀:…… 匡命:…… 「我今日并非代表我自己,我与庄高羡亦无私谊。我是代表景国,代表玉京山,对本次太虚会盟予以维护。」匡命没有追上去,他知道他的声音苦觉能听到。 「虽然我不想如此骄横。但我现在必须要告诉你们——在我奉令而来的这一刻,尔等若是还敢影响庄国天子参与会盟,无视道国利益。我将视此为你们对道属国的挑战。景国将视此为悬空寺、须弥山对景国的挑战!」 一字一字如军士列阵。 顿起铁马金戈! 匡命这番话的真实性无须怀疑,他必然是得到了道门更高层的授权,方能如此表态。 照怀叹了一口气,披着他的锦襕袈裟,拿着他的翡翠念珠,转身离开了。 一位身负重责的当世真人,在庄国境外守了庄高羡数月之久。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至于同道门开战……非他能做主。也在须弥山能力范围外。 【鉴于大环境如此, 苦觉疾飞的身影,也顿止在空中。 悬空寺能不能挑战景国? 这问题根本都算不上问题。 更何况……他从来都代表不了悬空寺,只能代表他自己。最多还加上一个净礼。 他没有回头,只是在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忽而问道:「我跟着走走都不行吗?」 这一刻他不像是撒泼放赖,而更像请求。 但匡命只是并指一抖,指间一张黄符见风即燃,顷刻焚尽。 苦觉的身形也定止在空中! 匡命面无表情地说道:「此乃紫虚定神符,是掌教专门分神而绘,就是为了拿你——我本以为用不到的。」 苦觉的固执的确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他并不关心苦觉与庄高羡之间的恩怨情仇,他是一名军人,执行玉京山掌教的命令而已。 他折身一步,便走到苦觉身边,将其拿住。嘴里澹然说道:「你今日竟敢对我出手,无视玉京山和悬空寺之间的默契,挑衅景国的威严。念在未有造成严重后果 ,不予刑责。我将亲自送你回悬空寺,请贵宗严加管教,禁足你三月。你可服气?」 苦觉根本张不开口说不了话。 我服你奶奶个大鸡腿! 他怒目圆睁! 匡命没有看他的表情,当然也不能体会他的咒骂。便这样一只手提着他,带着他自往悬空寺而去。 …… …… 天鼓动太虚,地鼓响龙宫。 万里滚惊雷,天地一何斯! 太虚山门里,太虚幻境正在进行最后的补完,诸方强者凝神以待,守山护道。而天下受召,各大势力代表纷纷赶来,参与此次会盟。 他们可以代表人族的「现在」,他们的确掌握现世最高的权柄。 而长河龙宫之中,正坐着人族的「未来」。 这些人族天骄是否能够走到未来去,还需要时光来验证。但母庸置疑的是……今日龙宫宴若是发生什么变故,将在场的年轻天骄一锅端了,人族的未来,要丢失至少二十年。 正因为他们如此重要,所以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已经被激发。此时此刻的长河龙宫,万里无波澜,不允许任何意外发生,可以说是现世最安全的地方。 龙君虚影高踞宝座,殿内天骄各怀心情。 这伟大的宴会延续了很多年,几乎每一次都有人刻名于历史。今朝又会出现哪些璀璨的瞬间? 龙宫侍者端上来一份份美味佳肴,有的能补益修为,有的可以调养精神,重玄胜大口大口,吃得不亦乐乎。 与其分在大殿两侧,姜望抬眼便能瞧见他的吃相。 直到某个时刻,重玄胜抬起头来,接住了姜望的视线,咧着嘴对他指了指面前的餐盘,好像在说这份很好吃。 旁边的黄舍利似乎还在生闷气,倒是不怎么吵闹。又或者已经正式进入状态,在为之后的环节做准备。想来,已经开花的逆旅,一定能够带给所有人惊喜。 姜望一手拿着玉箸,快尖悬在餐盘上,一时并无动作。 另一只手虚握其拳,掌心月钥一闪而隐。 果然……太虚幻境已经不能进入了。 叶青雨看过来:「龙宫佳肴很美味啊。你怎么不吃?」 「我不爱吃。」姜望说着,压低了声音:「我等会把这一桌都打包,你带给安安。」 叶青雨忍不住笑了,也小声地回道:「但凡云国没有的,我都留了没动呢。放心吃吧,现在这些都是她能吃到的。」 他们像是在肃静课堂上说小话的学生。 的确也传了很多年的「小纸条」。 姜望用快子挑了一点霜心髓,放进嘴里慢慢琢磨。 先凉而后明,微甘有余香。 果然世间美味。 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的问题,也同样有那么多的美好。 他把快子放下了。玉箸轻敲餐盘,有细微而寂寞的响。 叶青雨投来疑问的眼神。 姜望温声笑道:「还是打包吧。我临时想起来,有件事要去处理。」 叶青雨呆了一下,清溪般的眼眸,照着那微抿的唇。最后只是将手里的玉箸轻轻放下:「那我等你。」 长河龙君敖舒意的声音,恰于此时在高处响起:「今日天骄相会,朕不胜欢欣。忆昔人皇当年,筚路蓝缕,真是时光有幸!」 「姜望。」她的目光垂下来:「四年前黄河之会,你天下夺魁,正好朕在台下见证。今日在龙宫复见,朕好似见着了后辈晚生,甚为亲近……不知是否愿意在这宴前,为大家舞剑一曲,以飨此兴?」 姜望在席上礼道:「长河万 里水波平,皆有赖于龙君陛下,姜望当然是陛下的后辈晚生。只是……姜某所学乃杀人剑,舞起来确实不怎么好看,恐怕只能败兴,不能助兴。」 堂堂长河龙君,也没有非要与哪个年轻人为难的意思,见姜望不同意,也便摆摆手:「那便——」 但姜望又接道:「不过为今日之盛宴,姜望的确准备了一份礼物……待我取来,敬赠龙君!」 御前的福允钦笑了笑:「还有什么礼物,是你有,而龙宫没有的么?」 姜望并不像那种会急于证明自己的年轻人,只平静应道:「送到便知。」 敖舒意一抬手,示意福允钦先别说话,饶有兴致地看着姜望:「此礼不曾随身?」 姜望道:「来得匆忙,未曾准备妥当。」 他略有些抱歉地笑了笑:「还在路上。应该快到了。」 龙君微微一笑:「那你快去快回。宴上若无你,失色良多!」 「我会尽快的。」姜望温声笑道:「因为我也等了很久。」 遂按剑起身。 「等会儿!」许象乾忽然从窃窃私语中回过神来,叫唤道:「什么礼物啊,我陪你去取。」 他主要是满心好奇,想要找一个单独相处的时候,问一下姜望跟今天出现的这些女人的关系。 想他神秀才子,英俊潇洒,文武双全,诗才绝世,都只得一个照师姐,还得随时接受考核。姜某人这个进青楼也只懂打坐的闷葫芦傻愣子……凭什么? 究竟是哪里不对! 姜望澹然一笑:「你还是陪照师姐吧,我去去就回。」 许象乾还待说话,却被照无颜轻轻拽了一下袖子,曼声道:「如果……我也想你陪我呢?」 话音未落尽,许象乾已经坐了下去。 照师姐可从来没有对他这样过啊,此刻他的骨头都酥了:「嘶,我怎么突然腿脚有点不舒服?师姐你是懂医术的,快帮我看看……」 已是全然不记得还有姜望这个人了! 姜望笑着摇了摇头,在或明或暗的许多目光里,青衫一袭,独自走出了龙宫。 把所有的喧嚣、璀璨、风光,都留在身后。 只给一个独行的背影,任人遥望。 …… …… 「天穹高来,九万九哟~」 「白云扯下~走绵羊哟~」 「哥哥你的骏马,往哪里放~」 「怎么跑到了~跑到了~跑到妹儿家的心尖上~」 牧歌悠悠,飘荡在远方。 一只纯白的牦牛,拉着一辆无遮无掩的车。 车上坐着一个长袍裹身的人,戴着巨大的斗篷,当然也无法被看清真容。他手上拿着一卷经书,乃苍图神文所着,名为《神恩经》。 他当然便是半道被打回来的苍瞑。 作为现世神使,他长期以来代表苍图神的意志,行走于人间,被牧民们顶礼膜拜。 每受一份信仰,就得一分杂念。 他倾听祝祷,而无视怨恨。 在过去几十年的修行里,他从来都是闭着眼睛。 不如此,无法直视人心之恶。 但这一次,他睁开了眼睛……也未能直视李一的剑。 他这一次证就洞真,南下参与龙宫宴,为的可不是以初入洞真的实力,去做李一的垫脚石。他是带着振奋牧国声势的任务,是去彰显万教合流的伟大成果。他是带着几十年未睁开的眼睛,去释放他与生俱来的恐怖! 但还是战败了。 一人,一剑,一横。 纯 粹到能够斩断一切。 也斩断了他赴宴的雄心。 南下,南下。 南下是草原人多少年的美梦,但在历史的长河里,每每都有这一横。如天堑,似银河……牧马过不得。 南下,南下。 南下的宏图从来没有真正成功过,从来都只实现在歌谣中。 此刻他坐在牛车上,吹拂着旷野的风,以指腹摩挲经文,静静读他的经。天地孤旷,时光漫长。 而在那苍茫无边的碧色里,渐渐走来了一个人。 戴着一张厚重的青铜鬼面,压低了他的斗篷。 不露真颜者,就这样相逢了另一个遮掩真容的人。 苍瞑认得这个人。 在厄耳德弥里屡屡创造记录,又赢得了云云公主芳心,更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名的赵汝成。 他如何感知不到? 很多人都觉得赵汝成才是观河台上最漂亮的那一个,夜儿称名「艳魁」,是因为艳魁只在女子间评选。 夜儿固然是完美无瑕,但赵汝成的容颜,超脱了性别的意义,几同于美神的外征。 在吹过旷野的风声里,是苍瞑先开的口。 「这一次的龙宫宴只有我参与。」他这样说。 「我知道。」戴着青铜鬼面的人说。 苍瞑又道:「我也不参与了。我被李一击败,无颜再往。」 戴着青铜鬼面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略有些惊讶,但还是道:「知道了。」 苍瞑停下了指腹对神文的摩挲:「所以你要去哪里?」 「去我应该去的地方。」戴着青铜鬼面的人说。 「你如何定义……什么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我们都只能定义自己。」 苍瞑感受到那种自我,因而问道:「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跟云殿下说了么?」 「应该是说了。」 「应该?」 「说了。」 「云殿下同意了?」 「我只能确定我已告知。」 苍瞑轻叹一口气:「你说,我在这里遇到你,是不是神的意志?」 「此地王权最高。」 「那我换个词。」苍瞑从善如流:「你觉得算天意如此吗?」 「别给寻常的事情寄托那么多无聊的意义。」戴着青铜鬼面的人留着寸发,话语也同样简单直接:「大家同样抄近路,偶然碰上了而已。」 「你觉得……我应该拦你吗?」苍瞑忽然问。 「你被李一击败,受伤了吗?」戴着青铜鬼面的人反问。 苍瞑诚实地道:「伤得挺重。」 戴着青铜鬼面的人说道—— 「那就最好不要。」 第一百章 会于长河 苍鹰振翅在高穹,像一片飘叶,坠落在云海里。 云絮般的绵羊群,在碧海中遨游。 草原上最显耀的至高王庭里,某一座金色的王帐中。 修为不俗的侍卫掀开帐帘,一员将领走入此间,单膝跪地:“殿下,赵汝成已经离开草原,他的金印铁书,都悬在梁下。” 帐中的赫连云云,正坐在镜前,两名女官围着她,正在为她梳妆。 她那双天青色的眸子,在镜中映出来,并未显现什么情绪。 虽然这个消息如此突然。 虽然她正在为赵汝成的下一步跃升做铺垫,帮他创造机会,腾挪位置……虽然她已经在筹备定亲的事情。 但此刻她是平静的:“有趣。辞官挂印么?” 描眉的女官不言语,梳发的女官似不闻。 半跪的将领低着头。 赫连云云轻笑道:“这是效仿他在齐国的那位好兄长啊。” “但姜望为齐国夺黄河首魁,于星月原压服景国天骄,在南夏打穿一方战场,又镇祸水收民心,舍身奋死不计其数,在妖界在迷界都有不俗表现。齐国得到了远超于投注的回报……”梳发的女官有些不忿:“赵汝成为牧国所做的,可没有他在牧国得到的多。” “这就叫兄弟情深!”赫连云云如是点评。 半跪的将领继续禀道:“房间里留了一封信,应该是留给殿下的。” 他将信封双手捧出。 但天青的颜色将这信封晕染,又在下一刻,如一面镜子被点碎。信的碎片散落在空中,竟然浸入空间里,再无痕迹。 赫连云云的语气轻描淡写:“人都走了,看什么信?” 帐内一时肃然。 片刻之后,那半跪的将领又请示道:“此事……如何处理?” “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以国家利益为要。”赫连云云淡声道:“他既离我而去,你们便不必再顾忌我。” 半跪的将领道:“家产抄没,金册除名,上苍羽通缉名录……罪同叛国。” 牧国曾经给予赵汝成的庇护,现在要全部收回来。 赫连云云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于是将领起身,慢慢地退将出去。 那有着天穹般色彩的帐帘就此垂落了,随之关上了一扇心门。 …… …… 巨大的石门在推开时,有一种低沉的嗡响。 仿佛在这个压抑的世界里,那些不堪其负的低吟。 甚至不能够呐喊。人们面对痛楚的呐喊,有时候会被视为软弱。 这里是楚国。 这里是珞山。 这里是山海炼狱。 塔楼上的疤脸汉子,垂下那过分压抑的眼睛,看到发如枯草、斜负长枪的祝唯我,从山谷之中走出。 武服难言干净,血污依然垢面。 那些曾被描述的风采,与此人似无半点相干。 疤脸汉子的声音,就像是石屑从岩石上剥落下来,有一种很浓重的、粗粝的死气:“走了?” 祝唯我来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除了修炼别无其它。 当然熟悉这个镇山的守门者。 但也仅止于眼熟。 往日他们从无对话。 现在听到这个问题,也只道了声:“啊,走了。” 疤脸的守山者没有再说话,坐在高高的塔楼上,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祝唯我就这样往前走,沉默坚韧的、在珞山蜿蜒的山道上,走成一个孤独的黑点。 …… …… 稀稀落落的黑点,流动在河岸。 排成一条竖线,恰与长河平行。 这一天长河无波澜,走在岸边的人,声音也不自觉的放轻了。 “我说,头儿。”仵官王艰涩的声音,回响在他的兜帽里:“您不是说这次任务至关重要么?为什么只有我们几个来?” 尹观肩披长发,迎风而行:“其他人来没有意义。” 除了他之外,同行的每一个都戴着面具,一看就都不是什么好人。 面具上的白骨之门里,分别绘写着,“楚江”、“仵官”、“宋帝”、“平等”。 不难发现,今日同行的阎罗,都是神临战力。 仵官王不由得问道:“卞城王呢?” 尹观笑了笑:“你很想念他?” 一具尸体能有呼吸困难的情况还是挺奇怪的,但仵官王确实感觉此刻的呼吸不是很通畅。大约是这具新得的尸体还不够协调,他扯动了嘴角,勉强笑道:“只是同事之间的关心。” 尹观“哦”了一声:“下次你当面关心,不用通过我。” 仵官王不说话了。 但作为首领,尹观还是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拒绝参与,可能他确实很忙,又或许这个任务不符合他的原则吧。” 又不无抱怨地道:“组织不断有新鲜血液涌入,可谓生机勃勃,活源不绝。但他总是毛病最多的那一个。” 尽管仵官王对死亡和危险已是司空见惯,听到这话也不免感受怪异——您管组织动不动有人战死,阎罗动不动换人,叫做“生机勃勃,活源不绝”? 首领果然是首领啊。 他摩擦着声带,用干涩的声音说道:“也就是说,并不参与任务的卞城王,知道任务是什么,然后拒绝了。但参与任务的我们,却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任务的具体细节。” 尹观淡声道:“此次任务十分机密,你们只需要知道任务的酬劳。具体的执行细节,到了地方我会再安排。又或者……” 他回头看着仵官王:“等你做到跟卞城王一样强,你也能跟他提一样的要求。” 仵官王连忙举起双手:“我可不是提要求。就是……随口聊一聊。” “你们如果对这次任务有异议,现在还可以选择退出。”今日尹观的声音,也似这无波之长河,平静得让人有些恐惧:“但如果继续跟我走,我便视为已经接收到你们誓死完成任务的承诺。到了目的地之后,我所有的命令都不容违抗。” 违抗秦广王的命令意味着什么,地狱无门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 仵官王第一个表态:“老大你是知道我的,我忠诚可靠,唯命是从!” “杀谁不是杀呢?咱们就是干这行的。”宋帝王说道:“只要钱给够,指谁杀谁。若目标是那些虚伪的宋国人,我还能打折!” 平等王则慢慢地道:“来都来了。” 楚江王不说话。 楚江王不必说话。 尹观笑了一声,对宋帝王道:“我本以为杀宋国人的话……你还肯贴一点。” 宋帝王闷声道:“咱们组织越来越壮大了,规章制度也得跟上不是?做生意要讲原则,免费杀人是不可能的。卞城王教的嘛!贴钱更不可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子破财,用之无方!” 景国一行后。这位新任宋帝王、原宋国“恶君子”凌无锋,已经老实了许多。 毕竟卞城王不接单则已,一接单便从景国杀到魏国,也太他娘的嚣张凶顽了! 若非卞城王和秦广王大闹崇鸾湖,又在魏都当街杀魏君国舅,搅得天下注意,他们未见得能轻易从景国脱身。 总之就像是秦广王所说的那样,只要实力足够,什么样的怪癖组织都能允许。卞城王不许滥杀的规矩,早就立了起来。 尹观又道:“不过卞城王自己虽然没有来,却派来他的宠物帮忙。” 仵官王愣了愣,与卞城王好歹也在盛国同行那么久,他竟不知卞城王还有“宠物”,还是能够参与当前这等任务层次的宠物。 这位阎罗六殿真是深不可测啊。 “什么宠物?”宋帝王有些感兴趣地问道。 尹观食指轻轻一勾,便勾出一个袖珍的小笼子,笼中黑黝黝的一片,好像什么都没有——就在宋帝王产生这样念头的时刻,笼中忽然睁开一双鸟眸! 疯狂!混乱!极恶! 这等可怕的眼神出现后,这只幽黑的无尾之燕,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于笼中具现了轮廓。 娘希匹! 仵官王坏事做尽,也吓了一跳。 就知道卞城王的宠物必然与众不同,没想到能凶成这样! 能养这等至恶之禽为宠物,卞城王还能是什么好人?平时压制自己压制得很辛苦吧?说不定见血就渴,见肉就饿。 如此卞城王为什么不许其他阎罗滥杀,也就解释得通了。分明是在阻止他自己的恶念! 无怪乎杀一个废掉的游缺,也要屠其满门。杀人见血后难以自控嘛! 他现在是越来越好奇卞城王的本尊了。这么坏的坏人可不是等闲经历能塑就,制造区区几次灭门惨案是远远不够,怎么也得屠过百八十城? 笼中无尾燕一睁眸,整个队伍的气氛,都变得险恶了。 平等王眼神凝重:“这副模样……难道是传说中的燕枭?” “应该是吧。”尹观随口道:“卞城王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平等王一时沉默。 燕枭这等凶物,诞生环境极其苛刻。绝不是杀一个人两个人就能培育出来的。卞城王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平时冷酷得几乎没有情感,养的宠物却又体现出如此混乱的疯狂。这是多么矛盾的一个人? 宋帝王这时候道:“上面一只鸟,下面一只鸟,这不就是个‘卞’字么?真不愧是卞城王!” 这笑话也太冷了,冷到仵官王借来的尸体都有些受不住,低头咳嗽起来。 尹观哈哈一声:“这个笑话还蛮好笑的,回头你当面跟他讲。” 宋帝王立即闭嘴。 长河无波,人影照于河面上。 黑袍皆似鬼,一个接一个,渐而远去了。 …… …… 所谓陆地之瀚海,平等地映照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无论杀手,天子,庶民。 此人如何,长河倒影便如何。 太虚山门的入口,隐在无尽流沙之中,少为世人所知。 在太虚幻境建立之前,太虚派也是长期与魔族战斗的天下大宗。虚渊之更是在边荒矗立了不朽名誉,与现存的大多数魔君都交过手。在太虚幻境建立之后,太虚门人的重心才开始转移。 待得太虚幻境开始在现世范围内推广,为了方便霸国监督,在六国的掌控范围中,也都增加了一个太虚山门的入口。 只要挂上监督执务的玉牌,六国强者就可以随时出入太虚宗地。 当然,非六国之人,不可能穿行这些设在霸国隐秘之地的门户。 值此天下会盟之际,流星穿梭长空。 冬皇谢哀、铁国常年闭关的真君老祖关道权、魏国龙虎坛坛主东方师、盛国副相梦无涯、宋国国相涂惟俭、越国前相高政…… 一个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贯穿现世,从各个方向,皆往太虚山门去。 大庄皇帝庄高羡,身穿天子冕服,头戴平天冠,径行高穹,自往赴盟。他的照影在长河之上,也有显见的辉煌。 当然没有什么携带侍卫的必要,整个庄国也找不出比他更强的存在。单纯仪仗的话,他还没有在诸位霸主国代表面前摆仪仗的资格。 此次太虚会盟如此关键,更是不会有谁等他。迟到的人,会被直接拒之门外,失去参与这场盛宴的资格。 他要真带几个护卫随行,还得自己拖着护卫飞。 照怀和尚被驱逐,苦觉老僧被禁足,长河无尽辽远,天地广阔无边。 他已经完全想好了,在太虚会盟之后,自己该如何做。并将付出全部的决心。危险性当然存在,可自此能去枷锁,他愿意再赌一次,再行一搏。 关乎命运的赌桌,或得已或不得已,他已经坐上了很多次。每一次都赢得了最后的胜利,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当然有时候也会有些意外产生。 譬如枫林城的人并未死绝,譬如不赎城中,祝唯我未见其尸,只是不知所踪。 譬如…… 他在这横跨长河的时候,竟然偶遇了当今雍国之主! 庄高羡眼神微凝。 如何会见得韩煦? 他疾飞的身形骤然滞留,斜道而来的韩煦,步子亦随之放缓。 秦人尚黑,西境皆以黑色为贵。 作为雍国天子,韩煦的冕服是黑底黄绥,旒珠亦为玄珠。在尊重秦国霸权的同时,也保留了曾经作为一方强国的些许自我。 而庄国作为道属国,又以玉京山为宗,故显贵以白。同时庄国又是昔日雍国大将裂土自立。 故庄高羡的天子冕服是白底黄绥,旒珠亦为白珠。 如此一黑一白,各自堂皇冠冕。 庄雍两国国主,意外会于长河! 感谢书友“凰囸翛”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483盟! …… 敬请不够耐心的书友,先养书!养书!养书! 等结卷再看。 我保证会非常精彩。但不能保证更新速度。也不排除有更不出来的可能。 近来非常疲惫,精力所剩不多,我将全部投入到结卷这件事情上。 不求任何,只求不要干扰。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一章 长河无波,心生风雨 韩殷那个恋栈不去、吸血雍国国势的老朽帝王已经死去,让出了国势所奉养的关键位置。其子韩煦革新朝政,使国家焕发生机,国势蒸蒸日上,也借此成就了真人…… 对于一直关注雍国、在雍国发展了大量暗线的庄高羡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隐秘。对于国势的发展,他也有清晰的认知,倒推起来,不算困难。 只是韩煦有意隐瞒,他也就装作不知。只等某个关键的时刻,来个顺水推舟。 前番令宋清约赴龙宫,为收澜河水府做铺垫,就是为了引出韩煦的反应。 韩煦若将他所隐藏的洞真修为作为倚仗,他就一定会抓住机会,让此君去见韩殷! 但韩煦今日盛装独行,分明并未再有隐藏修为。 为什么遮掩了那么久,今日不遮掩了? 庄高羡心中生起一缕警惕。 但旋即又反应过来。太虚会盟的门槛,即是洞真。 韩煦小儿若是再隐忍下去,便要错过这场盛宴,错过未来十年二十年的天下剧变,他当然不可能忍受。 若是连这点战略眼光都无,看不明白太虚会盟的重要性。韩煦也不配坐在雍国国主的位置上,在韩殷死后,与他争锋相对好几年。 “今日何事,在这长河!”庄高羡喟然叹曰: “竟有雍君陛见庄天子!” 相较于白面富态中年人长相的庄高羡,韩煦的肤色要暗沉许多,但眉眼更为宽和,有一种常年在韩殷变态强权压制下的温吞。 这种温吞,在他还是太子,以及登上帝位的最初,常常被视为软弱。 直至韩殷战死,他站出来力挽狂澜,才叫世人见识他的坚韧与雄图。 而似庄高羡这般与他存在一定默契的,则更知他的狠决。 彼时的雍国是百足之虫,虽然腐朽,也足够安享富贵,不是谁都有革天换日的勇气的。 面对庄高羡的自高自大,韩煦只是微微一笑: “说错了吧,难道不是雍天子见旧臣?尔祖尚要跪我韩氏,怀德真人可不要数典忘祖。” “你成真人才几日,就这么沉不住气?”庄高羡叹道: “真是令朕失望啊。韩殷尸骨未寒,你已无昔日潜龙城府。似此德行,如何能善待国人?” 韩煦面色不改: “姜望弃国而走,祝唯我视你为寇仇,林正仁登上观河台,不敢拔剑而告负。代代天骄如此,这都是你庄高羡善待的结果啊。我家北宫恪,可是在台上打到力竭。” 庄高羡同样的情绪无波: “忘恩负义之辈,哪里没有?” “是啊。”韩煦表示赞同: “就像那庄承乾,深得明帝信重,以兵权相付、国事相托。而竟阴私自立,裂土于国难之时,不忠不仁,无义无耻。以至于你今日见朕,还敢放肆!” “无耻贼厮,还有脸提雍明帝!”庄高羡指而斥曰: “昔我庄国太祖,承明帝衣带遗诏,欲还政明帝子嗣。是你父韩殷篡政,致使生灵涂炭,逼反各路豪杰,太祖不得已而立庄,是立雍明帝之精神。韩殷杀侄争国,你韩煦弑父夺权。今日竟与朕言背德负义?颜面何来!” 韩煦面无表情,取出一柄黑色的长剑,剑指庄高羡: “无耻之徒颠倒黑白,朕已是瞧得腻味了,不欲多言!今我洞真,你亦洞真。你我何不在会盟之前,为天下而戏?谁输了,谁就不要与盟。也免得咱们两见相厌!” 他竟如此自信,要以太虚会盟的列席来做赌! 错过这一次的列席,也就失去了在太虚变革中为自己争取机会的资格。 庄高羡很难想象,韩煦究竟何来自信。墨家到底给了他什么样的支持? 但无论什么样的支持,自古以来,人胜于器。外物未有可恃者! 使小儿持钢刀,也难斗成人。 一个洞真未久的韩煦……在这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所镇,隔绝了诸方目光,也因此不容易被墨家干涉的长河。 若能斗而杀之,雍土自可一鼓而下。墨家虽然支持韩煦,但钜城不等于韩氏雍朝。韩煦若死,墨家的支持未尝不可转投,他也未必不能转而腾笼换鸟,脱出玉京山的控制。 景国、玉京山、一真道,这些线桥逐渐收窄,他已经走得很危险,早就该引入新的变化。 届时庄雍一并……他如何不能成另一个雍明帝! 与此相较,什么姜望祝唯我,也都不算太大危机。当他走得更高,拥有更多,这些个独狼就更难企及。终究现世是国家体制大兴的时代,而官道一路,是国势第一。 “也好……”庄高羡在这一刻已经生出杀机,一拂袍袖,面上依旧是澹然的笑: “咱们脚下是万里长河,长河之底,是龙宫盛宴。你我为君者,也当让后生晚辈,识见何为真人。今便切磋一场,让你韩煦看看,借国势而洞真,究竟和朕有什么差距!” 韩煦或者只想分个胜负,验证自己的洞真修为,他却要趁机分出生死! 当然,这缕杀意只会在最关键的时刻释放。 在这样的时刻,韩煦的表情同样平澹,他好像完全看不出庄高羡的杀念,只道: “因国势而洞真,是治政有德,乃官道之本。借国尸洞真,朕就不知如何形容……你说的差距,朕也想瞧瞧在哪里!” 话音才落下来。 黑白两道冕服身影,便杀到了一起! 长河无波澜,连游云也不曾移位,都受山河同镇。 但以此交战二者为中心,所有的元力全都绞成一团,天地难见本色。 在太虚会盟正式开启之前,庄雍两国国主,先为天下戏! …… …… 龙宫之门,隔绝时空。 天下风起云涌,龙宫之中也群星竞耀。 姜望只身离席,去为龙君备礼,人们或有所思,或无动于衷。 离齐之后,姜某人已无靠山,想要阿谀一下龙君,赢得些许照拂,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只有殿门合拢,隔断了那独行的身影。 林正仁坐在大殿角落,忽然心生惧怖。 姜望要去做什么? 去拿什么礼物? 没有足够的情报,不知道太虚会盟这件事,不知道庄高羡已经离国而去。让林正仁跟真相之间还有一段距离。 但与生俱来的谨慎,还是令他感受到了不安——他当然不会为姜望或者庄高羡的危险而不安,令他不安的是对于局势的未知,让他充满了不确定感,不知道如何把握自己的命运! 姜望一定要做什么了。 以他对姜望这么多年的研究,他非常确定这一点。 但神临杀洞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他也下意识地避开了这种猜想。 最焦虑的是……现在庄高羡、杜如晦对他已经戒备非常,核心的隐秘绝不与他共享。他这次只知道自己要代表庄国参与龙宫宴,需要尽力好好表现,但完全不知道庄高羡、杜如晦还有什么计划。 也因此无从揣测。 姜望究竟要做什么? 庄高羡又有什么行动了吗? 自己这一次又将在棋盘上被如何摆弄,扮演什么角色? 南斗殿的龙伯机忽道: “姜望既然去取礼,我们需要在这里等他么?” “自是不用。”黄河大总管福允钦道: “龙宫宴是天下天骄之宴,非独为一人所设。宴会如常进行,姜望错过多少, 都是他自己的事情。” “是这个道理。”斗昭吃了几着,便拿起酒杯晃了晃,等旁边的侍者为他倒酒,同时语气随意地道: “但既然李一、苍瞑不来,姜望又不知要忙多久,我在这里陪你们这群臭鱼烂虾作甚?” 殿中本来平静了一阵,这会又被他气倒一片,沸反盈天。 训练有素的龙宫侍者,倒酒时全无表情。 旁边的钟离炎死死盯着酒液,恨不得用眼神给酒下毒。罪大恶极斗小儿,这般过嘴瘾的时候,不知道加个 “们”字么?有朝一日权在手,老子必把你流放到陨仙林! 斗昭也不管龙伯机的表情,更不在乎被他言语波及到的一切,只懒懒地对敖舒意道: “龙君陛下,您为此次龙宫宴准备了什么好东西,不妨现在就拿出来给我,也免得浪费时间——我急着收工,等会还要宰了夜儿。” 夜儿丝毫不恼,反是笑道: “斗昭啊斗昭,楚国有你,恐怕不是福气。姜望在我面前都要落荒而逃,你打算怎么宰了我?” 她乃三分香气楼天香第一。昧月初来之时,也只是天香第七,后来才成为心香第一。 当初能够得到楚天子认可,代表楚国出战黄河之会无限制场。她夜儿怎会是弱者?在道历三九一九年,也是准备与计昭南、黄不东这样的强者争锋的! 今日能够代表三分香气楼,来到这龙宫宴上,她更是早已做好了迎接挑战的准备。要在天下立旗,三分香气楼如何能不展现实力? 她先于斗昭神临那么久,虽然言语并不张狂,但对自己的信心,也是丝毫不少。 “这也简单。”斗昭轻蔑一笑: “龙君陛下刚才不是想看剑舞么?我的刀法比姜望有过之而无不及,便以刀代剑,同你在龙君面前,舞上一曲。曲终你若未死,我便放过你这次!” 夜儿很好的管理着她的表情,笑得恰到好处: “龙宫盛会,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厮杀,未免无趣。不如加点彩头?” “你要什么彩头,我都应允你。”斗昭毫无犹疑: “只要你肯下场厮杀。” 夜儿美眸生波: “若是一曲舞毕,你未能杀我。我也不要你放过,宴后仍能继续你的追杀。我只要你代表楚国,承认我三分香气楼的自主。你可答应?” “这事岂能做赌?”左光殊立即出声: “无论什么情况,三分香气楼都不可能得到承认!你们之间的厮杀,是你们——” “我答应了。”斗昭澹澹地说道。 左光殊气得俊脸发红: “斗昭你——” “我说一曲杀她,就一定杀她。”斗昭轻描澹写: “赌注是什么重要吗?” 这条件无疑对斗昭十分不利,连左光殊都跳出来阻止,但斗昭仍然轻易地就应下了,彰显的是无与伦比的自信! 殿内天骄的注意力一下就集中起来。 斗昭与夜儿的争杀,如何不是好戏?大宴开始之前,不妨先看一场! 但在此刻,响起了极煞风景的一声—— 噗! 却是坐在大殿角落的林正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端坐大椅的长河龙君眼神玩味,这一幕……有些眼熟啊。 雍国北宫恪当然不会错过落井下石,当即关怀道: “正仁啊,你要是病得厉害,就回去养着,不必勉强自己参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同庄君交代?” 林正仁用一方手帕,辛苦地擦了一下嘴角,对北宫恪点了一下头: “多谢北宫兄关心。我确实不太舒服,就不留在这里打扰大家的雅兴了……龙君陛下,诸位,正仁先行告退。” 他是如此的温文尔雅,反衬得北宫恪是那样的恶意满满。 北宫恪心知不妙 ,虽然也不清楚具体不妙在哪里,但反正不能让林正仁如意,立即道: “欸,别急着回去啊!你是哪里不舒服,直言无妨!这里仁心馆和东王谷的真传都在,还能治不好你?” “不是身体的问题……”林正仁摇摇头: “是我收服恶鬼太多,超出能力极限,一时反噬,倒不是别的问题。与我一间静室即可,我很快就能镇压。” 听得他只是要一间静室镇压恶鬼,而非直接离开长河龙宫,北宫恪也就不再说什么。 福允钦摆了摆手: “既如此,你便先下去休息。” 自有龙宫侍者,引着林正仁离开大殿。 穿行在威严高阔的长河龙宫,龙宫侍者体贴周到: “林公子,静室在这边。您是否需要一些养神——欸?” 却只见林正仁抚着心口,扬长而去。 “恶鬼躁动太急,已压不住了,我必须回国一趟,以国势镇之。请代我向龙君请辞!” 他不能够等一切都尘埃落定。 他没有等待的资格。 因为无论姜望还是庄高羡、杜如晦,都对他林正仁毫无善意! 他要主动入局! 笼罩在枫林城上空的腥风血雨,总要迎来尘埃落定的一天。 他的多年隐忍,也该有一个阶段性的答桉! 第一百零二章 人间胜景 对于龙宫宴上绝大多数人来说,林正仁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插曲。 除了北宫恪直戳肺管子的几句关心,也就盛雪怀多看一眼,估计想的也是这厮怎么不当场吐血吐死。 重玄胜不动声色,慢慢喝着杯中酒,这天下长河、时光之水、大势如涛,皆在杯中饮。 当代博望侯是何许人也? 他可不是冠军侯、前武安侯那种无心官道自负其路,上朝如站岗的人物。 他积极地参与政治,把握政治。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完全消化了前代博望侯的政治遗产,把握了重玄氏历代积累的政治资源,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上如鱼得水。以官道补益修为,无憾成就神临。 早期还默默无闻之时,他就能借力打力,撬动齐阳之战,为自己掠取政治资本。 到了现在,继爵博望侯、联姻朝议大夫易星辰的他,可以调动的政治力量已经非常恐怖。 作为真正的帝国高层,他已经可以影响帝国的决策,乃至于引导国家的走向! 林正仁借故离席,他当然一眼就看得出来。 但并不打算干涉。 局势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林正仁能够影响的了。 林正仁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就会做出对的选择。 相较于那种想一出是一出的蠢货,聪明人的行动轨迹是更好预测的——当然,前提是你要比这个聪明人更聪明。 场上斗昭和夜儿的言辞愈发激烈,都有意厮杀一场。 人们都予以最大的关注。 福允钦却出声拦道:「杀生取命,非是天骄聚宴初衷。斗而不死,是我龙宫的责任。很遗憾,你们的赌斗不能成立。」 斗昭不满地看着他:「我等自愿搏杀,生死都怨不着龙宫。福总管,这死生之戏,难道不比剑舞好看么?」 福允钦平静地道:「龙宫宴的召开,是为了培养天骄,而非扼杀天骄。出了龙宫,随便你们如何,生死有命,物竞天择。但在这龙宫之内,我不得不尽责,一定要保住你们每一个人的性命。切磋可以,生死之时,我定会干预。」 斗昭杀死夜儿,又或楚国承认三分香气楼,都非长河龙宫所乐见。 所以他的态度非常明确。 斗昭放下酒杯:「那也太无趣!」 「斗公子好像觉得自己一定能杀了我。」夜儿轻声笑道:「世间事,不能尽如意。我早已习惯了,斗公子还未能习惯。」 斗昭咧了咧嘴:「你们都是习惯这个世界的人,我会让这个世界习惯我。」 他扭头看向福允钦,不掩桀骜:「等你干预不了的时候,我一定要在这龙宫里,宰一个人给你看。」 福允钦不见愠色:「老朽拭目以待。」 殿中龙伯机不着痕迹地调换了位置,坐到洗月庵玉真女尼旁边。在此情形之下,轻声叹道:「这剑舞瞧不成,生死见不着,着实有几分平澹了呢。」 不得不说,这话题打开得还是很自然的。 玉真如水的眼眸里,展现出天真和好奇:「你是要挑战斗昭,为此宴增色么?」 龙伯机干咳一声:「算了,龙宫不许私斗。之后开龙门,奇珍赠有缘,多的是出手机会。」 长河龙君的声音响在高处:「今日良时,此宴家宴,朕与你们说几句掏心窝的话——今朝胜景,万古未有,万界弭定,河清海晏。朕尽龙宫府库,以飨后生。心无所求,只愿现世安稳,尔辈后生,能够茁壮成长,不负当年人皇之牺牲。」 「人道大昌,朕心甚慰。人道之光,譬如明烛。能遍照诸世,光明古今,未尝不是先贤奋死,后 继不绝。」 她的冠冕轻轻摇曳:「昔年游缺不复见,令我伤怀。朕欲观姜望剑舞,亦同此理。无非追古思今,抒怀未来。现在姜望临时有事出门……不知谁愿继之?」 殿中一时安静。 谁也不愿意做个黄河魁首的替代品,更没有为他人表演的闲情。 唯独是叶青雨心口微微一紧,她不欲人们过多的猜想姜望去处,偏偏龙君总爱提及…… 她轻轻颔首,清晰的下颔线在空中划过优美弧度。 声如清溪出林间:「龙君若是不嫌弃,我愿抚琴一曲。」 「好!」黄舍利首先叫起好来。 她恼了姜望,可不会跟叶美人置气。索性凑过来,把姜望的位置占了,充满期待地看着叶青雨:「我平生爱乐,当洗耳恭听!」 重玄胜对姜望的「乔燕君」早有耳闻,甚至还偷偷调查过,此刻亦热情捧场:「飘渺云上之国,流风解霜之春,本侯满心期待,愿聆仙音!」 诶?许象乾轻哼一声。这胖子跟本公子认识久了,也多少有点文化了。流风解霜之春……嗯,这句可以那个,抄……化用! 高位之上,长河龙君道:「凌霄者,龙宫近邻。礼乐者,人文之泽。朕欢欣不胜,快请奏来!」 便在这时,那洗月庵的女尼亦开口:「今朝良时良会,有乐岂能不舞?叶姑娘有此雅兴,玉真愿以舞共之。」 「好哇! 」黄舍利手都拍红:「两位都是绝世美人,一者抚琴一者舞,莫不是人间胜景?此时方知何为龙宫宴,我黄某人来得值了! !」 早在黄河之会开始前,照无颜就随时能够成就神临。因为所学太过广博,选择太多,而不知该如何选择,才迷茫了一阵。而后行万里之路,历天下风物,又在天碑雪岭自苦勤修,静思开悟,这才「杂糅百家,自开源流」,证就神临之身。 对于世事洞明,她胜过许象乾良多。许象乾也就是凭着自己朴素的道德准则和厚实的面皮行走人间,真诚莽撞,之乎者也,实在不能说有什么高深智慧。 姜望辞国之时,她就料知这是姜望为拔剑庄高羡做准备。许象乾还说些什么我兄弟生***自由之类的话……今日姜望一动,她便有感。虽不知姜望底气何来…… 之所以扯住许象乾,盖因此事之艰,非许象乾能够扛得住。事情若败,则许象乾和姜望同葬赶马山。事情若成,龙门书院和青崖书院加起来,也保不住这个高额头。 无论如何,她不愿许象乾踏上绝路,所以与姜望默契了一回。 但这种「默契」,尤其是让人遗憾的。 此时她不由得叹道:「此景此情再难有,惜乎姜望无福消受。」 「无妨。」许象乾在旁边大手一挥,极有气势:「我当为诗以记,回头与他赏析,令他身临其境!」 照无颜沉默。 叶青雨端坐席前,姿仪如画,轻声道:「师太愿意应和,那是再好不过。只是梵舞恐难合辙,我要弹奏的这一曲……并不清净。」 玉真瞧着她,只觉这女子确然是安宁美好,心中竟生不出什么恶念来,世上怎会有这样纤尘不染的人呢? 她从未走过泥泞地,生下来就在云端。 罗袜不染尘埃,此心不系万事。 真干净呀! 洗月庵的女尼红唇轻启,曼声回道:「洗月庵此入红尘,也不是奔着清净来的。」 叶青雨也瞧着她,在隔于彼世的清寂之中,瞧见了一种灿烂的生命力。她想她是活得很认真的,她想她也独自盛开了很久。 她微抿着唇,忍不住问道:「修禅不为清净 ,那是为什么呢?」 玉真合掌:「好叫施主知晓——佛爱世人,当然要救众生,也要救自己。」 叶青雨也合掌回了一礼,只道了一声:「请。」 她分开她凝玉般的手掌,拿出姜望送她的琴。 自有龙宫侍者为她撤下食桉,移来琴桌,让她置琴于膝前。 此琴是大夏名匠所作。 是在烈火中抢救出来的一截梧桐木,因之制琴,琴尾留焦,故名「焦尾」。 姜望和重玄胜引军伐夏,后者搜掠了不少好东西。他只挑拣了几样,作为礼物送予安安青雨。 他其实并不知道叶青雨会不会弹琴,他只是觉得这琴很美,连焦纹都婉约,与青雨很相配,哪怕挂在墙上当个装饰也是好的,故而送了。 但没想到叶青雨从此开始学琴。 放好焦尾,调好弦后。叶青雨又取出一颗天青里夹着丝云白的美丽圆珠,放置在琴桌一角—— 这是姜望送予她的第一件礼物,其自隐星世界所得的天生法器定风珠。 她视为至珍,时时把玩。此时拿出来,是以此定风,不使扰琴音。 做完这些之后,她又以法术净了手,而后才悬指于弦上,静等玉真。 玉真女尼起身离席,像是从青灯古画之中,走到了熙攘红尘里,一步一步,走到空旷的大殿中间。 美眸相对—— 是清溪游过幽竹林。 是红妆玉容人世间。 叶青雨纤指一转—— 冬冬冬冬! 起弦便急,一刹由极静化极动,急似骤雨打琉璃。 那声也切,意也重。 十指急速交错,一声重过一声。 恰是一曲—— 《兵武破阵乐》! 大位之上,长河龙君的表情不能被瞧见。 昔年烈山氏在大战前夕所作的这一曲,不知是否会让她动容? 便在这激烈的琴音里,玉真动了。 好似风吹竹海,万里波澜。 她着灰色僧衣,穿寻常布鞋,身上素净到了极点。但只是莲步一动,踏出无边魅惑,曳出红尘丝缕,摇动着万种风情! 极媚,极妖,极美。 却是在这龙宫之中,应了一曲天魔舞。 人们这时候才恍忽想起来,在漫长的时光里,洗月庵总是走在镇魔的前线的。 洗月庵有一位恐怖的大菩萨,据说已经半只脚触及超脱。其所镇杀之天魔,难计其数。在那隐秘的竹林之中,有多少对天魔的研究,都不让人意外。 以菩提之念,驭天魔之舞,和那落珠碎琼的《兵武破阵乐》,竟然完美相合,使人痴痴如醉。 真是龙宫胜景! …… …… 滴~嗒! 一滴真血坠落长空,灼得空间都有干枯焦痕。 韩煦的平天冠已经被打落,黑底黄绥的冕服,仅剩几块遮羞的破布。 天子万金之躯,难称威仪。 此时的他鬓发散乱,脸色煞白,气息更是显见的衰弱。 手上无寸铁,脚步略虚浮。 几尊神临层次的傀儡,早被拆了干净。墨家特制的机关连阵,一套耗资巨万,也未能阻隔庄高羡多久。 他必须要承认,同为真人,他暂时还不是庄高羡的对手。 那毕竟是在先帝韩殷绝不给予喘息机会的强势压制下……仍然火中取栗,成就洞真的人。 这个对手毕竟才成洞真不久,就在正面对决中挡住了先帝韩殷 ,才使得他回收国势、炮制战甲的手段能够奏效。 在他弑父夺权的计划里,庄高羡才是绝对的主力。 他之前相信庄高羡的实力,现在当然也不会小觑。 正因为从未小觑,他才天子涉险,如此搏命! 他也……毕竟逃脱了! 前方不远,就是雍土,安全已是无虞。 庄高羡胆敢追及雍境,他就敢立即聚天下之势、穷本国之军,悍然反杀。更别说还有立宗雍土的墨门可以借力! 「韩煦!死期至矣!」 庄高羡的声音,忽然响在身后。 韩煦连折几步,蓦然回头,只看到庄高羡那并不出色的、富贵员外般的脸,以及……一只不断迫近、不断放大,坚决砸进胸膛的拳头! 轰! 巨大的炸声湮灭了空气。 一圈一圈的气纹,将云层推开。 感受到拳头所经历的败革般的裂意,庄高羡不由得一挑眉,将拳头上挂着的这具血肉傀儡彻底震碎。 他倒是低估了韩煦,血战至此,在这般时候,还能有保命手段。 甚至还隐藏了反击…… 但也就到此为止。 在不断的追杀与对抗之中,他已经看尽韩煦的底牌。这里距离雍国尚有一段路在,他不会再给任何机会。为此他将不惜展露,他从未显于人前的底牌! 脚步一抬,已经掠过了空间。所有的距离全都被无视,五指一张,便按向韩煦的天灵。 当此之时,忽有一声怒喝:「休伤我主!」 刀光破空,拦于掌前。 这时候持刀斩来的,乃雍国武功侯薛明义! 庄高羡随手捏碎刀光,就准备将此人杀死,但脚步顿住。 因为就在韩煦的身后,一个又一个的雍国强者走了出来。 雍国省身伯姚启! 雍国承德侯李应! 雍国威宁侯焦武! 雍国奋戈侯郎孝述! 雍国国相齐茂贤! 雍国一等英国公北宫玉! 第一百零三章 长河清波曾照影 刀光、剑气、枪芒,无法计数的道术洪流,一瞬间就将庄高羡淹没。 又在下一个瞬间,被一拳轰碎了! 所有的力量被聚集到一起,砸成了一个巨大的烟花。 庄高羡尽显当世真人之威,左手提着韩煦的那柄黑色长剑,在漫天飞散的流光中,冷冷看着聚拢的这群人。 每一个都是熟面孔。 可以说,整個 《赤心巡天》第一百零三章 长河清波曾照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四章 八方来会 星月原的天空是明朗的,白玉京酒楼依然喧嚣。 游荡在星月原的,大都是没有身份的人,但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生活。 在这个诸方不管的地域,武力是保障一切的基础,但也并非只有武力。 白玉京十一楼的静室中,大幅垂字,兽口吞香。 琅琊白氏的公子哥,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总是愿意让自己生活得更精 《赤心巡天》第一百零四章 八方来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特辑番外·凤溪 枫林城域东南方向,有一座小镇,风景秀丽,民风淳朴。 镇外流过一条小河,多年来也像这座小镇一样平静。 十四岁的少年生得清秀,眉眼给人一种干净舒服的感觉。一身简单的武服,束住了已经很是漂亮的体态。除却一柄长剑,身上别无他物,整个人显得十分利落。 他沿着小河走,不时的应和着人们的招呼。 “王婶好。” “红姨好。” “刚回来。” “已经吃过了。” 河边浣衣的女人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对这个小小年纪就独自去城里打拼的少年十分喜爱。 这个捏捏他的肩膀,那个比比他的个头。 最后也都放他回家。 少年眉间挂着隐忧,走过这条小河,人们的关心和同情,愈发令他不安了。 走过熟悉的街道,路过了自家的药铺,伙计们无心生意,個个脸有愁容。少年也不进去,径直路过了,寻自己的家门。 姜家在凤溪镇,算是有钱的人家。姜家药房是有口皆碑,都不必说本镇了。常有其它镇的人,宁可多走十几里路,也要来姜家药房抓药。 人们有这样的共识——在姜家药房绝对买不着假药,绝不会短了谁的秤,且买到的一定是枫林城域品质最好的药材。 小时候觉得很高的门槛,现在轻易便跨过了。堂屋里是听着声音迎出来的宋姨娘,眼睛红肿着,看到少年便流泪。 少年的心紧紧揪着:“我爹怎么样了?” “是谁来了?” 卧房里传来虚弱的声音。 宋姨娘抹掉眼泪,转身走进去:“是小望!小望回来看你了!” 少年本能地抬起脚步,忽然不敢落下。 咬了咬下唇,毕竟还是走进里屋。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张架子床,雕纹古旧,早已落了漆。目光迟疑了几息,毕竟还是落下去。 他于是看到了那个倚着靠枕,已经形销骨立的男人。搭在被子上的枯瘦的手,往袖子底下藏,用那双已经不再明亮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少年的目光再往下,在架子床前有一张圆凳,凳子上放着一只药碗,碗里黑乎乎的药汤,正在散发热气。 两岁的姜安安便跪坐在这张圆凳后面,在他进门之前,她正鼓起腮帮子,对着面前的药碗,使劲地吹。 这会儿迎着哥哥的视线,乌溜溜的眼睛定在那里。 “烫。”她说。 床榻上的姜长山笑了起来:“药太烫了,她在帮我吹凉呢。” 少年在这个时候开始鼻酸。 他不知为何不能忍住。 明明已经是个大人了。 “你怎么回来了呢?”姜长山又问。 “是我写信告诉他的。”宋姨娘帮他加塞了一个枕头,令他靠得更舒服一些,语带哽咽。 姜长山的语气有些无奈:“我又没有责怪你,你怎么还先哭了,在孩子面前……” 宋姨娘止住哽咽声,但泪珠大颗大颗地落。 姜长山抬起手来,想为她拭泪,可竟并不能抬高。 他枯瘦的手就这样落回去,虚弱地叹了一声。 小小的姜安安跪坐在地上,看了看父亲,看了看娘亲,又看了看哥哥,不知所措。 少年走过去,把姜安安抱起来,抱在怀里。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托住她的小脑袋 姜安安圆嘟嘟的脸,就安心贴在他的颈窝。 病床上的姜长山静静看着他们,眼神欣慰。 “半年没见,小望是不是又长高了?”他问宋如意。 “就快比你高了。”宋如意抹着眼泪说。 姜长山看着自己的儿子,很有些满意,又问道:“枫林城道院外门的考试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少年答说。 “你有没有钱用?如意,你把那个抽屉——” 少年打断他:“我在城里交了很多朋友。我现在的剑法很不错,可以接一些轻松的任务,自己能挣钱。” 说着,从后腰解下一个钱袋,鼓囊囊的放在宋姨娘手中:“治病先用这些,不够我再想办法。” “挣了多少?”姜长山脸上带笑。 宋如意解开系绳给他看,里间银子居多,有整锭的,也有零碎的,还有一些刀钱。 姜长山愣在那里,良久才道:“我儿长大了。” 那语气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又像是欣慰,又像是失落。 “所以你安心养病就好。”少年说道:“不用担心钱的事情,也不用担心我。” 姜长山略略沉默了一会:“如意,安安该睡觉了,你先带她去休息。这碗药待会让小望端给我喝。” 宋如意知道他们父子俩有话要讲,随手把钱袋放在床边,走过来抱走了安安。 “怎么样。”姜长山问道:“下个月的考试有信心吗?” 少年弯腰把那碗药端起来,用汤匙舀了舀,随口回道:“有的。” 姜长山于是便满意地笑着,就这样在少年的服侍下,一直笑着喝完了这碗药。 “不苦么?”少年问。 “苦不苦的我也尝不出来。”姜长山笑道:“味觉早就没有了。” “那你还笑。” “心里是甜的。” 少年不言语。将药碗放到一边,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握住那枯瘦手掌的时候,他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姜长山默不作声地感受着这一切,然后说道:“爹这回真的要走了。” 少年帮他掖着被子:“总有办法的。” “这个病治不好。”姜长山缓声道:“已经卖了一间铺子了,不好再拖累你们。” “我说了你不要操心这些……不要操心了。” “伱听爹说。”姜长山温柔的、带着笑意地看着他:“爹是做药材生意的,跟病人打了一辈子交道。对自己的境况很清楚。 “早两年发现或许还有办法。 “现在只是用钱吊命,徒劳受苦。 “爹这一生还算顺遂,有幸遇到你娘,有幸同她相爱,有幸生子如你,有幸得女安安,有幸遇到你姨娘,她也真心待我。乡亲们都愿意照顾家里的生意,邻居朋友都对我很好…… “爹享惯了福,吃不得苦。 “就别再让我硬撑着啦。” 说到这里,他皱了一下眉头:“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也是太难受了。” 少年坐在床边。 沉默了许久之后说道:“我留下来陪你。” 姜长山的眼神变得严肃:“你忘了你为什么去枫林城吗?” “你忘了你从小的理想吗?” “你要超凡脱俗,你要飞天遁地,斩妖除魔,你要报效国家,守护一方……难道可以在我的病床前实现?” 少年垂着头:“我现在不愿想那些。” “你可不能哭啊。”姜长山柔缓地道:“你是姜家的长子,以后还要照顾妹妹的。你要是只知道哭鼻子,她怎么办呢?” “我没哭。” 姜长山多想拍拍他的肩膀,多想站起来看看儿子到底有多高了。 但只能躺着。 他最大努力是让自己的声音不痛苦,他尽量轻松地说道:“家里用不着你。你姨娘可以照顾我,你妹妹可以哄我开心,铺子里每天有进账,足够我们生活。 “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回城里去,好好准备你的考试。拿到枫林城道院的外门名额,再来与我报喜。你努力了这么久,总该有个结果,你说呢?” “会有个结果的。”少年说道。 “那就回去吧……现在就回去。”姜长山虚弱地道:“爹也累了,想要睡一觉。” 少年看着他:“你会等我回来吗?” “当然。”姜长山笑了笑:“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少年在病床前,对自己的父亲承诺:“这次道院考试,如果只有一个人能考进去,那这个人就是我。” 姜长山满意地闭上眼睛:“人无信不立,姜望啊,男人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实现。我等你的第一名。” 在少年起身走出房间后。 他又呢喃:“孩子。凤溪镇太小了。你要去看更远的世界。” 第一百零五章 有人虹上来 燕枭疯狂邪恶,根本悍不畏死。 敖馗所留下的力量不灭,它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复生。 那部分力量核心,现时仍囚禁在姜望的玉衡星楼里,既是姜望控制它的手段,也能够随时以星力给予补充。 此刻才刚复苏,便是一振右翅,再扑庄高羡。 真是个急先锋! 庄高羡反身张手,玉虚之炁张成千条万缕, 《赤心巡天》第一百零五章 有人虹上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六章 龙宫醒梦,身成三界 已经逃出了很远,宋帝王终究心疼自己的佩剑,通过面具传讯于阎罗信道中:“老大,刚才那个战场,好像又有人去了。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 此时几个阎罗都逃散在不同的方位,每个人都拼尽全力,逃得气喘吁吁。 秦广王的声音,清晰传入每個人耳中:“走!我们还有别的任务!” 一听还有任务,宋帝王立即 《赤心巡天》第一百零六章 龙宫醒梦,身成三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求月票 刚发现月票已经总榜第九 今年一月到五月,咱们的月票排名分别是11、12、11、13、12。 前十不刷真的很难上去,你们非常了不起。 还没投票的,把攒着的月票都交一下吧,月底了别浪费。 晚八点有更。 《赤心巡天》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七章 固知此罪,罪在不赎 姜望几乎从未跟人讲述自己的仇恨。 他总是默默咀嚼,独自承担,独自前行。 向前是他不多的例外。 那时候的向前心神崩溃,颓然若死,每日浑浑噩噩。 他把向前带到枫林城域外,让他看那块生灵碑,为他讲述生灵碑上的无耻,生灵碑下的哀哭。告诉他人生何艰,前路何遥,自己肩负着什么,将要走向何 《赤心巡天》第一百零七章 固知此罪,罪在不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八章 天下失色 杀掉你。 好简单的三个字。 “杀掉你。” 好淡漠的一句话。 眼前的这个人,竟不给庄高羡“人”的感觉。 他所理解的“人”,是一种脆弱的生灵,有许多的弱点。只要你能找到其命脉,就能够轻易钳制、左右、利用。 名利、权势、情感,都是很好用的工具。 而他很擅长捕捉人们 《赤心巡天》第一百零八章 天下失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九章 鹤短凫长 容国之林羡! 庄高羡当然知道这个名字,甚至还试过招揽,只是未能成功。 他当然也知道,这个年轻人近来拜入姜望门下,随其在星月原修行。 可是何时成就的神临? 又哪里来的胆子,参与姜望这弑君的逆行? 占据现世主流的国家体制一旦反噬,区区容国,不过劫灰。曾代表容国出战黄河之会的 《赤心巡天》第一百零九章 鹤短凫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章 上新安! 姜望研究庄高羡多年,早知庄高羡刻薄寡恩、生性多疑。 他亦早知自己的歧途神通哪怕已经开花,也很难越阶对一位当世真人产生作用。 他竭尽全力隐藏神通波动,努力不让庄高羡察觉,却事实上知晓庄高羡一定会察觉! 所以他不惜暴露自己压箱底的神通,让庄高羡知道自己从不轻出的底牌,却给了庄高羡一个正 《赤心巡天》第一百一十章 上新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天下举旗(求保底月票) “噤声!” “噤声!!” “噤声!!!” 杜野虎雄峙在庄王宫外,恶虎煞的阴影,覆盖了这座王都。 我要万家万户都沉默,我要文武百官都缄言,我要新安城里无声音! 因为枫林城覆灭时,你们也是沉默的! 那就沉默地听着吧! 今日枫林旧人,以血张鸣! …… 《赤心巡天》第一百一十一章 天下举旗(求保底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二章 碑石不言 杜野虎根本不管杜如晦怎么想,就像这个操蛋的朝廷,也没有在乎过段离怎么想,没有在乎过枫林城百姓怎么想。 林正仁能在公开场合说出这番话,已经是彻底同庄高羡、杜如晦撕破脸,永无转圜可能。 今日之后,必有一方死绝。因为枫林城的历史真相,只能有一个。 他也就不再理会林正仁,径自下令:“壹校贰 《赤心巡天》第一百一十二章 碑石不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三章 见过庄天子! 自当年吞服白骨真丹、登临洞真,这一路走来都顺风顺水。 就算是抹杀姜望的过程不太顺利,也不过是宏图霸业中的小小波澜。不顺利的,仅此而已。 庄高羡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狼狈的一天,被一群神临修士追着砍!从长河追回西境,又横跨半个西境! 堂堂玉京山玉册真人,现世正朔天子,这一路窜逃,不知叫 《赤心巡天》第一百一十三章 见过庄天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晚上八点万字章结卷 昨天写到凌晨,今天早上七点起来写,但中午十二点眼看着也是写不完的。 正好晚上八点一起更了。 我也可以留出时间修一下。 晚八点见。 求月票! 《赤心巡天》晚上八点万字章结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四章 枫林旧梦 宋清约无礼至此! 犹记得当初宋横江身死,宋清约是如何低下头颅。 犹记得那样清傲的水府少君,是怎么摇尾乞怜,任凭驱使。 他已经快要把这厮驯化成狗了! 考虑到清江水族自庄国开国至今,累立的功勋。他听从杜如晦的建议,对清江水府执行徐图之策,要润物细无声地完成对清江水族的掌控—— 整个计划,能够在五年内完成。 若是配合他下一步掠取澜河的战略,时间还能提前。 届时宋清约是生是死,都无关紧要。 可在今日之前,谁能想到,他这尊寿限一千两百九十六年的当世真人,竟连这五年的时间也没有了? 杜野虎反了,宋清约反了。 杜如晦躲着不敢见人! 大将军皇甫端明呢,竟也背叛了朕么?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庄高羡已经不生气了。 人心叵测,这教训自古有之。 他亦从未信任人心。 当初杜如晦做他的老师,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天子当疑!” 所以无论别人做出什么选择,他其实都不意外。 他的愤怒是在尚有闲情时。除了国势动摇,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撼动他的心神。 但国势动摇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他接受这一切,然后来面对这一切。 清江水君骂声不绝,庄高羡却只是反手在天空一抹。像是拿住了一块抹布,将天空的雷雨云都擦去。还夜空以清澈明朗,但见得,繁星点点,忽闪忽烁。像是神秘的眼睛,在注视这场艰难的战争。 宋清约这厮十分狡猾,真身藏在清江水府,只借水脉之力发声,令他想要强杀夺权,也是不能够——一路追杀至此的姜望等人,怎会容许他杀到清江水府去? 不可能放弃的。 虽则山权水权不应,甚至国势反噬,使得他战力不稳,道身受殃,应对围攻愈发艰难。 但他的人生,绝无放弃二字。 抹掉这片雷雨云,是抹掉宋清约的话语权。 他的脚下是庄国山河,他所代表的是皇朝正统。在这片土地上,他不信他孤立无援! 当年韩殷在战场上被断绝了国势支持,从而兵败身死。但他和韩殷可不一样。 他是在庄历永泰元年,也即道历三九零四年,正式接受玉京山敕封,成为道门承认的正朔天子。 在道历三九一八年,赢得了关键性的庄雍国战,是年改元大定。 到如今庄历大定六年,整个大定年间,庄国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难道不是君王之功?难道不是明君之治? 屈指算来,当国十九年矣!若是从掌权那天起算则不止如此。从坐上龙椅那天起,更是远远不止。 他是庄国历史上最有成就的君王,他把庄国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若说整个庄国都无人拥戴他,全是姜望、杜野虎这般猪油蒙心的……他不相信! 在龙光射斗、天子剑、长相思的轮番攻势下,他倏忽左右,颠倒上下,尽力招架腾挪,尽显真人风范。觑得机会,而后驭炁于声闻,宏声曰—— “大庄天子庄高羡,敕命天下!” 第一句才发出来,他就发现这声音并不自主。 姜望面对他没有半点保留。 身成玉色的耳仙人,竟然飞出了观自在耳。清辉泼洒真如仙!坐镇高穹,直接掌控了方圆三千丈内,这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有命无传,不达也! 庄高羡冷哼一声,那一张略显富态的脸,此刻清气环绕,威严顿生。 身后隐隐有山河显异,万民倒伏。 齐曰——“吾皇万岁,万万岁!” 无尽的洪声冲击这方天地,他驭世之真,加于声闻,强硬与耳仙人对耗,突破声闻封锁! 故曰—— “今有国贼,逆反伦常,欲弑君王!” “吾等家国,三代累聚,山河千里,竟一旦而亡?” “是可忍,孰不可忍!” “凡我庄国子民,岂能容此大孽!” “朕诏之——天下义士,起兵勤王。天下臣民,奉朕之旨!” “天下当为朕鼓,朕更为天下战,今履极天地,重整河山,再救社稷。” “此诚天下存亡之机,勿殆也!共讨国贼!!!” 毕竟是当世真人,正朔天子,他的话语无可避免地遍传庄国。四千里之地,一时尽是天子圣意,震荡不歇。 举国沸然! 庄国首都名“新安”,杜野虎率九江玄甲镇之。 杜如晦亲临都没能掀起波澜,此时仍然缄声。 这是庄国中枢,最核心的所在,控制住新安城,就好比控制了人的心脏。 而八百里清江水系繁杂,好比人的血管。清江水君举族反叛,故此血液不流,人身不畅。 庄高羡也是不得已,宣起勤王口号。 一旦天下勤王,山河尽血,打通“血管”,活动“心脏”,他就有机会打破国势被封锁的窘境,真正调动这个国家的力量。更能遥应龙脉,冲破封镇,以龙气轰杀那个窃龙之贼! 哪怕退一步来说,庄国军政体系已经瘫痪,各地的郡兵义勇,都不足以贯通国势。 只要如他所言“天下臣民,奉朕之旨”,庄国各级官员,皆以官道之力敬天子。庄国各地百姓,皆以民心奉天子。 他仍然能从这个国家最基础的层面,重新聚集力量,以此争夺国势! 国家体制的意义在哪里?那么多普通百姓的意义在哪里? 于庄高羡而言,此时此刻,就是答案! 可是…… 当他真正审视这个天下,却清醒地知道,此事不是那么轻松。今日的对手,对国家体制显然有深刻的理解,完全封锁关隘,掐住了国家咽喉! 庄国四郡,曰“华林”、“岱山”、“清河”、“永昌”。 华林郡是帝国中心,庄都所在,受新安城辐射影响。新安城万家闭户,白羽军都乖乖坐营不出,整个华林郡,又能有多少出头鸟? 清河郡自不必说,受清江钳制太深,三万水族战士巡游清江,便足以震慑绝大多数城池。郡府清河城这会更是已经沦陷,清河郡守都是阶下囚。 岱山郡乃九江城所在,九江玄甲在岱山郡是什么影响力,庄高羡自己也清楚。此刻在新安城里拔刀巡行、镇压他这庄姓皇权的,多是岱山之人! 而永昌郡……此新附之郡,割雍土而得,这时候不分裂已是万幸,能给他这个庄国皇帝的支持,也是少得可怜。 庄国的边军是强大的,但对面殷歌城雍国军队虎视眈眈,锁龙关何能放手?更何况,边军乃是大将军皇甫端明亲镇,而皇甫端明向来杜如晦马首是瞻…… 当然,庄国是郡城制,各级官员除却中枢重臣外,各地的城主也是重中之重。 就比如三山城中,胖胖的少城主就听到了这道诏令,当即披甲提刀,冲向城主府议事厅。 三山城尊贵的城主大人,正与三山城的高层们吃茶,言笑晏晏,好像什么都未惊觉。 这些个耽于享乐的大人啊! “娘!”孙笑颜大喊一声,叫醒这些不关心国家大事的叔叔阿姨……以及老娘:“天子传诏,要天下勤王呢!咱们快快点齐兵马——” 坐在上首的窦月眉,惊讶地看了过来,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一点:“你说什么?娘没有听清。” 孙笑颜大步凑到近前,提高了音量,很认真地准备再说一遍:“娘!我刚才说——” 啪! 窦月眉一巴掌扇在他脑门上:“吃什么吃?现在是吃饭的时候吗你就要吃?你就是吃太饱了!” 孙笑颜被扇的在原地转了几圈。 晃晃脑袋,晕乎乎地走出议事厅。 很委屈,很想姐姐…… 三山城城主窦月眉的态度绝非特例。 因为在庄高羡的政治理念之下,窦月眉所经历的也不是特例! 而今时今日,既然山河异位,社稷翻覆,新安城又怎会允许庄高羡从容使用帝权、调度国民? 在他的天子诏令之后,立即又有一道政令,自新安城出,借国势传播天下—— “吾黎剑秋,继董师遗命,受杜相所托,以相国印,令行天下!” “庄高羡无德之君,倒行逆施。覆枫林而掠真丹,损苍生而肥一人,世所公见!” “黎民不可欺,苍生岂为轻?” “昏君欲使山河尽血,相府只愿万民安宁!” “相国府传令诸郡诸城,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请务必顾念民生,善待百姓,即刻闭锁城门,休从乱命。我泱泱庄国,自能涤清妖氛。百姓且安坐,未尝不可红炉温酒,静待天明!” 君权与相权的制衡,是国家体制永恒的话题。 老百姓到底应该听谁的,往往取决于君与相的影响力。 大部分时候当然君在相前,可遍数列国历代,权相也不在少数。恰恰杜如晦所掌握的相国府,在庄国影响力极深! 因为在庄高羡独坐深宫的那些年里,整个国家就是杜如晦一人撑挽。相国府在庄国几乎就等同于朝廷,很多时候政令都从相国府出。 勤苦书院的院长左丘吾,曾经做过一个试验—— 将同样一班学员,投影为两页史书。分别在两页史书中,对同一个问题进行提问。在前一页里说“同意的请起身”,在后一页里说“不同意的请起身”。得到的结果竟有相当大差距。 左丘吾乃史学大家,更是研究人性的名儒,他的研究是为了修行,也切实地让人类更理解人类。 人生来就怕麻烦,当然更怕危险。 庄君之命,是叫天下人都来拼命。相府之令,是叫天下人什么都不用做。 这使得人们的选择,在本能层面就有倾斜。 当然,庄氏统治此地已经三代人、数百年,庄高羡当国也有数十年,受玉京山敕封十九年。庄高羡在这个国家自然有很强的号召力。 只是九江玄甲造反,清江水军举旗,皇甫端明已死,边军不可轻动、就算动了也来不及……谁能如他之命,引兵贯通山河呢? 不是无人愿,而是无人能! 便在这个时候,姜望也开口了。 他的声音是惊雷,以动摇苍穹的姿态,滚过庄国山河。降外道金刚雷音,天下不可不闻! “我乃姜望。” 他这样说。 到了今时今日,他已经不需要介绍自己。 在现世任何一个国家,‘姜望’这两个字,就足够。 而在庄国,这个名字或许更邪恶,更可怕,也更强大。 他沉声道:“我与庄高羡仇深似海,今日必杀他。谁敢拦路,谁就是我的敌人。敌与我,此生不共!” 他只说了这一句,亦只需要这一句。 他要震慑的不仅仅是庄国各路大员,更是那些或者觉得庄高羡有投资潜力,想要施以援手的人或势力。 他昭明他的仇恨,展现他的决心,谁若是觉得他姜望的恨意不值一提,那就尽管踏上这生死的斗场! 这句话一出,庄高羡清晰地感受到,那不断向他涌来的民愿民意,刹那间断流过半。姜望这个名字的威慑力,一至如斯! 零零散散涌来的民愿民意,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反伐一众追杀者。 但他仍然斗志不熄。 姜望他们若以为这样就能结束这场战争,那就大错特错了! 庄国之所以能够屹立在西境,他庄高羡之所以能在实力不具的时候保住社稷,靠的难道是韩殷的良善吗? 靠的是玉京山! 庄国背后自有倚仗,乃道属之国,道门记录在册的正朔帝国! 他在“玉清金册”和“元始玉册”上都有名号。 他出事,玉京山不可能不保。 玉京山在庄国这么多年所投注的,不可能不求收获。 恰恰庄国境内,就有玉清金册的金页,元始玉册的玉页! 这些追杀者的手段五花八门,这一路被逐杀过来,他能够想得到的信道,都被斩断。 但“玉清金册”和“元始玉册”,贼厮能斩否? 庄高羡竖掌抵住天子剑,避开王长吉的目光,不让他有打开神魂战场的机会,而后单手结印—— 玉京山宗大掌教! 虽则十年内联系的机会已用完,但现在是庄国社稷存亡之秋,玉京山焉能不救? 印已成,玉虚之炁疯狂催发,他请求紫虚真君的力量降临,请求玉京山干预,帮他重整山河! 然而他将玉虚之炁催到极限,也未能感受那金页和玉页……就仿佛它们从来不存在。 又平白了浪费了这许多力量! 怎会不存在? 去哪里了? 被谁藏起来了?还是已经毁掉? 杜如晦…… 他又想到这个名字。 这金页和玉页,除了他之外,就只有杜如晦有权限调动。他只给了杜如晦这样的权力! 这样的恩宠与殊荣,而今,竟是收获了什么呢? 你是求洞真,还是求什么? 真该死啊!!! 庄高羡对“玉清金册”和“元始玉册”的召唤一无所获,调动的玉虚之炁无由扑了个空。但他自己并不空落。 围攻他的哪个人,都不肯叫他寂寞。 那光影错杂,都是铺天盖地的杀法! 他顽强地应对着如海潮不息的攻势,却在未能联系上金页和玉页的这一刻——在这失落的一刻,被一种恐怖的威压,填满了失落! 轰轰轰! 是雷声! 庄高羡谨慎地以昆仑之瞳望去,看到的是一只雷电之眼,是出现在王长吉掌中的、急速转动的雷池。 不止一座,是五座。 五座雷池相连,落下来的是一片海! 他一直在避让王长吉的视线,以避免元神再次陷入苦战,但也因此没能避开这一击。 因为现在的方位,就是他于乱战之中避让视线时……下意识会做的选择! 王长吉冷眼旁观,如旅人路过,而后一击即中。 他将这片雷海,按在庄高羡的身上! 轰!轰!轰! 庄高羡一手高举,掌心现出幽漩,混洞归元之术已经被他催到了极限……但随着滋滋滋的声响,瞬间被撑爆! 他的昆仑之瞳一时圆睁,仿佛天地初开时,清气上升。他的玉虚之炁就这样向上空狂涌——民心民意!天子之格!昆仑之瞳!玉虚之炁! 如此四合,结成一只璀璨华盖。 是为山河伞! 这是他压箱底的防御秘法,将玉京山秘传和天子秘术融贯一体,从未展露人前。 雷海轰在山河伞上,终未能伤及庄高羡根本,只将他连人带伞,轰落高天。 轰!轰!轰! 轰鸣的雷声中,他举着华贵的大伞,从容落下。 当他的双脚踏足实地,他才注意到这块地方荒凉得有些熟悉。 不由得抬眼一瞧,看到了一块石碑——从这个角度只看得到石碑的背面,但没记错的话,这块石碑的正面,有他亲手写下的祭文,而由国院祭酒篆刻。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有一个老人,靠着石碑而坐。 低垂着头,仿佛非常疲惫……也的确永久地睡了过去。 不远处还有一具伏地的焦黑的尸体,属于一个无关紧要的,名为“林正仁”的人。 看着石碑背面的老者。 即便冷酷无情如庄高羡,也愣了一个瞬间。 他心里想着真该死的人…… 已经死掉了。 …… 相府之中,黎剑秋横剑镇相印。 案前不远的廊柱上,傅抱松被结结实实地捆在那里。靠坐于廊柱,动不得,也说不得。 偌大的正堂,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昏黄的油灯一盏。 他们是大庄相国杜如晦,近些年来最看重、也倾注苦心来培养的两个人。 他们都坐着,只是位置不同。 锵~ 黎剑秋拔剑出鞘,这声音打破了寂静。他用剑尖挑了挑灯芯,屋子当即便明亮起来。 …… 庄高羡会愣神,姜望并不会。 杜如晦死了是很好的,但他岂能独死? 紧追着山河伞杀过来,姜望再次启动身成三界,想要趁庄高羡心神波动,再给他一记狠手。 但庄高羡瞬间就回神,抬手即是南辕北辙,把姜望生生推远。 此时赵汝成、王长吉他们都落下,仍是将庄高羡团团围住,仍然是此起彼伏地进攻。 庄高羡这一次却沿着自己南辕北辙的路,向姜望迫近! 他手持山河伞,身穿冕服,披散长发。 他逃了这一路,试了这么多办法,被斩去那么多种可能,突然觉得很累了! 而愤怒的情绪,在疲惫之中生出。他死死盯着姜望,是玉色的昆仑之瞳,盯着赤色的乾阳之瞳。 “为什么!?” 他愤怒地问:“为什么神临境就要来找死!?既然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忍下去?!” 他一直在做姜望洞真之后的对决准备——倘若在姜望洞真之前,他所有的扼杀手段都不成功,那么他会接受洞真层次的对决。 那场对决本该在十几年后,甚至几十年后。哪怕姜望能够比得上李一,也该还有三年! 他对未来有如此清晰的规划,雄图霸业近在眼前,对清江水族的彻底收服、护国大阵的构建、国内军政力量的梳理、对雍国的第三次战争……他每一步都做好了计划,每一步都准备了很久。 玉京山、景国、一真道、墨家,他周旋于诸方,冷静攫取成长的资粮。 这一路走来,他总是胜利者。 可是为什么,姜望现在就要来? 在一切都还未彻底成型,所有的计划都只走了半截道的时候!? 他的确是猝不及防。 这的确不可能事先想象! 姜望握着他的剑,身外是三界的幻影。 他已经极致地分配力量,这一路追杀,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轻易启用身成三界的状态。 但是面对庄高羡这样的真人,不启用身成三界,又根本没有正面对抗的资格。 这一路消耗,杀到此时,他已是勉为其难了。 可是他的眼神中看不出半点。 他只是这样说道:“上一代白骨圣女杀你奶奶的时候,你爷爷忍了;白骨尊神杀你爹的时候,你爷爷忍了;一城百姓为邪教所祭,你忍了!你们都觉得自己更重要。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忍不下去。” 哈! 庄高羡根本不在意他对自家祖父的编排。庄高羡本想问,哪里不一样。 但姜望又说:“那日在清江水底,我知道你来了!你或许也知道我去过!但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庄高羡的眼神变了。他放开了南辕北辙,果然大步前跨,同姜望杀到一起:“比如说?” 姜望感觉到庄高羡的怒意,仇人的进攻令他专注,仇人的愤怒叫他愉悦! 他的声音从牙缝里往外撞:“假如你知道你爷爷其实这么多年一直都还活着,他是眼睁睁看着你爹去死,眼睁睁看着你受欺负,不知道你忍不忍?” 他执剑反伐,面对庄高羡以攻对攻! “假如你知道,杀董阿的时机是你爷爷找到的,他为了引我入魔,激发我的杀意,从而叫杜如晦未有后继,不能洞真。不知道你忍不忍?” “假如你知道,庄承乾最后的残魂是被我斩杀!他就死在清江水底,死在你赶到之前!不知道你还忍不忍?!” 是真?是假? 庄高羡这么聪明、这么多疑的人,当然能够从庄国的历史里找到答案。 轰! 庄国的皇帝陛下摇身而起,一时不能按捺的杀意甚是激烈喧嚣。终于他也开始恨了! 但赵汝成一剑逼来,天子剑削天子气。 灵犀状态下,左手妙到毫巅地穿入间隙,屈指一点,九劫洞仙指! “死!” 庄高羡转动鹤短凫长,使姜望反伐自身。 又轰然一拳对出。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直接轰碎了赵汝成的指骨! 鹤短凫长的力量,颠倒于冥冥之中。 姜望正以非我誉我皆非我的道途杀剑进攻,骤遭此变,剑转自身。却是青云一闪,连折数十转,反身以指代剑,抬起阎浮剑狱,将这一剑笼入其间,当场消解! 看似无解的鹤短凫长,被正面破解了! 庄高羡今天已经用过太多次,并不新鲜! 他所掌控的是颠倒的力量。 在刚才那一瞬间,无非是以姜望的剑招来攻击姜望自己。 可是姜望自己接得住! 在接住之后他又前冲,用依然凌厉不动摇的剑式,来告诉庄高羡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事实—— “从此时此刻开始,要想鹤短凫长在我身上生效,只有一个办法——让我杀死你!” 一切招式有迹可循,生死的颠倒才是无可回避。 但是在生与死的那一瞬间,庄高羡是否来得及转动鹤短凫长,又是否敢对赌呢?! 庄高羡是有答案的。 他猛然一拳,砸飞了龙光射斗,再次南辕北辙,推开姜望。然后身形一转,竟落在那块生灵碑之前,一掌按在生灵碑上! 他恐怖的力量逸散之下,直接将杜如晦的尸体碾成了齑粉,狂风一吹即不见。而那就此变得光溜溜的生灵碑,仿佛成为他的权杖。 他就这样撑着,以此碑拄山河。恐怖的元气力量以他为环,推拒四面八方一切敌:“过去,现在,未来,朕主山河!” “大庄社稷三百年,太祖披荆斩棘,仁帝苦心经营,无数人前仆后继,无数人壮烈江山,方成今日四千里!” “历代英灵,无双国士,仍记否?!” “朕以大庄天子之名,呼唤尔等!” “护我江山!” 掌下的这块生灵碑瞬间亮起。那是血色的光照,凌厉、残酷,却炙烈,强大! 何止此处? 这时候若有人飞到极高之处,就能看到,以枫林城这里为起点,三山城、山阳城、青岚城、九江城…… 在许许多多曾经有过壮烈牺牲、曾有过无辜埋骨的城池,都有这样的光照亮起,都竖有这样一块生灵碑! 乍看下去,像是苍茫大地上,一只只点亮的血灯笼! 庄高羡掌下的这块生灵碑,竟也是他埋下的手段! 不只是悼念,不只是作戏,更是要将枫林城域的覆亡,充分地利用! 枫林城的老城主,曾经哭庙要说法——“枫林城域那么多人,难道就被白白牺牲了吗?” 庄高羡在今天给了回答——“不白牺牲,死后尚有利用空间!” 是的,他在呼唤整个国家。 呼唤现在的百姓,乃至过去的英灵。 他号召所有人,活着的乃至死去的,全都站出来,维护他庄高羡的权柄,继续为庄姓皇朝贡献力量。生前贡献,死后亦贡献。 他要用这些生灵碑,用历代为庄国而死的英灵,再次凝聚起国势,收拢他无敌的力量! 残念残魂残意,涓滴成江海。 无数的流光向他聚拢,他的冕服沐浴神辉! 这一刻万灵朝天子,庄姓皇室三百多年的经营,他今日一并用之。 历代为庄国而死者,今日为庄君而战。 无论是姜望、赵汝成、祝唯我,亦或王长吉、林羡、白玉瑕,这一刻全都不得近身,全都被强行推拒。 这是纯粹的磅礴的力量,国势加于帝王身,超于道术神通的分野,洞真之下怎可企及? 就连一直肆虐在他体内的咒死之力,此时也乖乖蛰伏,不可造次! 在那庄国首都新安城中,杜野虎紧急闯进相府,将一卷黄绸丢到黎剑秋面前:“快!” 黎剑秋也不多言,铺开此卷,御意为毫,一笔疾书。 剖心坦肝数十言,是为英灵安息书。 杜野虎聚兵煞为力,强行摁下传国玉玺,于卷末盖印,如此即为国书! 黎剑秋又以相印附之,严肃地道:“去找宋清约,让他加水君印。现在咱们名不正言不顺,不加水君印,不够抗衡,不能安抚英灵。” 杜野虎大手抓起此书,腾空而起,疾飞清江水府—— 但是否来得及,又是否争得过? 此时的庄高羡神采飞扬,天下皆反竟几家,乱臣贼子又何妨? 朕一意斩之! 他是天命之主,他是正朔天子,只要脚踏这片土地,他就应该是无敌的存在。 违逆此心,即逆天心。 违逆此命,即为国贼。 但在这个时候…… 笃笃笃! 响起了敲门声。 “请问有人在吗?”有个声音在这样问。 那是一个笃实的、温暖的声音。 姜望愕然抬头,赵汝成惊得揭面! “打扰了。”那个声音说:“我只想看看……是否还有人活着。” 这一道礼貌的歉声后,响起推门声。 就连那受万灵所朝的庄天子,一时也惊愕低头—— 他掌下的那块生灵碑,就像一扇门,被缓缓地推开了! 天地光转,物换星移。 在场所有人,都出现在一片废墟里。 大地开裂,天穹暗沉,满目断壁残垣,以及密密麻麻堆起的坟茔…… 姜望如遭雷击! 赵汝成不敢置信地左右张望。 就连一直冷漠疏离的王长吉,这时也垂下了眼眸。 这里是…… 这里是已经被剥离现世很多年的枫林城域! 这里是现世与幽冥的缝隙。 是的。 庄高羡是庄国正统皇帝,是统治这片土地三百年之久的庄姓皇族嫡脉。 他在呼唤这个国家的现在和历史,他在呼唤百姓与英灵。他号召所有的庄国子民,为他而战! 而枫林城域的数十万人……被他遗弃而又遗忘的数十万人…… 亦是庄国子民。 他们因此回来。 他们沉沦在幽冥与现世的缝隙里,在永沦的痛苦之中回归,归来陛见天子! 庄国的皇帝,能够面对庄国的百姓吗? 庄高羡骇然发现,向他汹涌奔流的那些英灵力量,一时截流,无法再来。彷如隔世! “这是哪里?!”他怒声喝问。 他当然是知道答案的,毕竟曾经抢夺白骨真丹,他有投下一瞥。可他不愿意是这个答案,希望能得到其它的回答。 已然洞世之真,有时竟求假! 枫林一域相隔,葬送了他最后的机会。 吱呀~ 一扇院门刚好被推开,院中走出来一个面容端正、穿着简朴的年轻人,他肩上扛着锄头,腰侧斜插一卷书…… 看着眼前这么些人,显然也是惊讶的。 但一霎的惊讶之后,脸上更多是释然。 他放下了肩上的锄头,还顺便带上了院门。 “大哥!”赵汝成颤声。 姜望死死地看着他,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凌河…… 凌河欣慰地道:“真好啊,你们都长大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呢?我一开始还记得,后来就忘了……” 他摸着自己很有些苍白的脸,笑着道:“我现在比你们都显年轻吧?” “我今天准备出门,想看看西郊那边的镇子,还有没有人没安葬……应该是都安葬了的,但我总感觉好像忘记了什么。近来我的记性很坏。嗯,我想着今天要出门看看。” 他絮絮叨叨的,像在闲话家常。 往常在城道院的时候,赵汝成就总嫌他烦,一到凌河“念经”的时候,就找各种理由开溜。 今天却舍不得走。 人们这时候才知道,铺满了视野的那些坟茔,竟是谁人所为。 凌河在这片土地,安葬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他一直在做这件事情。 已经五年又两个月了! “你好,有人在吗?” “还有人……活着吗?” 这么多年……这么多天……他每一天都在重复这样的问题。 从来没有人回答他。 今天看到这么多人,他是很高兴的。 但这些人里还有身穿冕服的庄高羡……他不喜欢。 “你是我们庄国的皇帝?”他问。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人明明稀松平常,他的眼神也不带有什么超凡力量,但被这样的人,这样的眼睛看着,庄高羡竟然紧张。 他有一种小时候背书没背好,被杜师抽查的不安:“朕……” “怎么还敢来见我们呢?”凌河又问。 庄高羡想到了生灵碑,想到了自己亲笔写下的生灵碑文,心中生起一种悲悯,竟然也有些真实的伤怀了:“朕那时候……” “你知道枫林城,死了多少人吗?”凌河又问。 庄高羡愣了一下。 户籍,自然是有的。枫林城域有多少人,以前自然是能查到。但现在……早已销掉。 人都死绝了。 查这个有什么意义呢? 他发现自己的嘴唇有点干:“三……四……几十万?” “是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凌河说。 庄高羡没法说话了。 他还能怎么接话呢? 凌河开始掐诀:“现在我们,要跟你讨债。” 庄高羡猛然惊转,面露狞色。 轰隆隆隆! 以他为中心,忽然升起白色高墙。一堵堵高墙,共同构建成一座不断变幻、不断扩张的迷宫! 他若拔身而起,石墙也随着他高涨,好像能够一直延伸到天尽头。 庄高羡大袖一挥,便轰倒大片的石墙。 可石墙之外还是石墙,视野之中,仿佛无尽。 这不是凌河的力量! 这是整座枫林城域,这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五年又两个月的痛苦与绝望! 就如姜望身成三界,创世得真。 这座被遗弃在现世缝隙里的城域,也在漫长的对抗痛苦的过程里,演化了自己的“真”。 恨是唯一的真。 “这是枫林城城卫军赵朗的石墙迷宫。”凌河慢慢地说。 他立在最高的石墙之上,身形随着石墙拔高。他俯瞰迷宫中心的庄国皇帝,双手迅速结印,最后合手于唇前,食指中指相接,大拇指无名指尾指各自相并。在中指与无名指构成的三角区域中,张嘴吐息—— 吐息瞬间成龙卷,咆哮着扑到了庄高羡身上! “这是吹息龙卷,来自枫林城道院、清河郡道院的王长祥。” 他的右手高举起来,对着天空。 掌心起微旋,而天穹剧烈动荡。天风如鞭,尖啸着向庄高羡笞落! “这是枫林城主魏去疾的九天罡风。他守城而死,死前欲问董阿,想见君王。” 凌河在绵延无尽的石墙上缘疾行,脚步越踏越快,在呼啸而过的风声里,手中握住了一柄刀。狭长而直,冷锋似雪。 “刀名快雪。”他说着,迎面一刀斩落:“此枫林城卫军魏俨之刀!” 他在这石墙迷宫之中,独自对庄高羡展开了进攻。攻势如此狂暴。 不,他怎是独自?! 他代表了枫林城域千千万万人! 他的每一刀,都是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的咆哮。 何止千钧万钧,问世间谁人能承? 庄国的皇帝,是庄国万民之主。 万民拥之,则为帝。 万民覆之,他就什么都不是。 庄国的国格在过往支持着他,而在此刻钳制着他。 为君者当承万民之愿,也承……万民之怨! 凌河杀法不绝,铺天盖地,杀得庄高羡左支右绌。 “这是沈南七……” “这是黄阿湛……” “这是萧铁面……” 百种千般的道术杀法,如瀑布一般奔流。那些道术杀法,或许简单,或许复杂,但在这个枫林城域所结成的独立世界里,它们就代表了这个世界的力量。 举手投足,合道如一。 他甚至于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根戒尺—— 啪! 狠狠抽在庄高羡的脸上,将他抽得高高飞起。 “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私塾老先生!” …… 所有人都被阻隔于石墙迷宫外,这是一场漫长的进攻。是枫林城域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与庄高羡的战争! 万民伐君,君亦君乎? 当轰鸣不绝的声音只剩余响,迷宫的石墙一座一座垮塌。 已经鼻青脸肿的庄高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呵呵呵呵……”此刻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国势了,他的天子位格正在散去,他的修为也衰而复衰,他是真正意义上被从龙椅上扯下来的君主! 但他辛苦地笑着:“杀不死我的,就这种程度……” 砰! 凌河一拳砸在他的脸上:“这是……凌河的拳!” 但这一次,庄高羡只是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然后一记抬脚当胸,将凌河踹飞! 凌河的身形倒飞在空中。 他轻飘飘的,像一缕烟。 他看起来很稀薄。 人们不敢去拥抱他,怕把他抱散了。 在这个时候,他低下头,看着赵汝成:“小五,我的拳头没力气,你不会笑我吧?” 赵汝成摇头。 凌河道:“小五,你剃了头发,这么短,真叫我陌生……你现在是否找到了你自己?” 赵汝成看着他:“我想找到你。” “又犯傻。老二倔,老四贪,老五傻。你们啊……”凌河宠溺地摇了摇头。又看向姜望:“好几年前,我好像感应到你。老三,我不确定你是不是来过。” “我来过。”姜望说:“那一次我去杀了董阿。” 凌河点了点头,又指着自己的心口位置。 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幻,但心脏越来越清晰,五光十色,斑斓迷离。 他说道:“这里记录了枫林城域所有人的残念。我埋葬他们,也记录他们。我是他们活过的证据。” “你今日要弑君王,你在做正确的事情。” “你不要害怕。” “世上若有人疑你。” “用我的心脏答他。” 就此烟消云散。 只有一颗不断变幻光色的心脏,飞向姜望。 还有一卷经书落下,落在缄默的王长吉手上。 哪有什么不死的神话啊。 那种立地洞真,甚至一步衍道的传奇,不会发生在平庸的凌河身上。 整个枫林城域都覆灭了。 幽冥的死气侵蚀一切。 枫林城陷落时,他也只是一个开脉未久的普通道院弟子。 熬到现在,只是一道执拗的念头。 是整座枫林城的怨念。 是旧梦一场,碎在姜望的眼前。 这时候一只手猛然探来,探向那颗心脏。 庄高羡的手! 他面目狰狞,要抹掉这枫林城域最后的遗留。 刷! 长相思横在他身前,姜望连人带剑,扑到了他身上! 方寸之间,剑光如瀑,定生死之分! “去死!”庄高羡鬓发散乱,转动鹤短凫长! 但本人已经被推远,神通幻象竟消散。 他努力地想要稳住自己。 可是他太虚弱了! 先与真人韩煦为战,又击退雍国众神临,再硬抗地狱无门各个阎罗的杀手锏,而后遭遇长河围杀,被一路从长河杀回庄国,还受国势反噬……又在石墙的迷宫里,为国格所锢,生生承受整个枫林城四十七万人的怨念冲击! 轰! 他被一剑轰到了地上,轰在了枫林城的废墟里。身边恰是一只仰躺的旗幡,只有半截字,依稀是“望月”。 他强行调动余力,一个翻身跃起,又被一剑轰落。 他趴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来,伸出已经满是血污的手掌,在断壁残垣间,挣扎着往前爬。 “景国!靖天六友!” “你们答应了我的。现在就是约定之刻,怎么还不出手?!” 姜望追了上来,左手一把抓住他的长发,将他摁住了,右手松了剑柄,在剑身坠落的时候,五指合握,抓住剑身前端! 长相思锋锐无比,轻易就割破了他的手指。 可是他浑如未觉,握剑如匕,就这样血淋淋地扎在了庄高羡的后心! 庄高羡犹不放弃,仍往前挣。 “玉京山!” 金页玉页都不见,玉京山他还没有联系上。 “我乃正印真人,正朔天子。” “你们看着我死。” “你们竟看着我死!” “一真!”他又吼道! 但一真道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手,即使是在这么绝望的时候,他也清醒地知道答案。 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啊! 我也是拼尽了一切,才走到今天…… 他猛然翻身! 姜望却一把按住他的脸,将他再次按砸在地! 前身侧压,就这样以持匕的姿势握持长相思,在他的身上一阵乱扎! 他的血和庄高羡的血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血。 噗噗噗! 血口接二连三,殷红染着殷红。 “嗬嗬嗬……” 庄高羡艰难地呼吸着。 噗噗噗! 姜望疯狂地扎着。 庄高羡被血沫呛住,又剧烈地咳嗽。 他猛然强撑起来! 又被按下! “姜爱卿!朕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惊天大秘密!” 他脸上带着怪异的疯狂的笑容,吐着血道:“一真道主祂——” 噗噗噗! 姜望完全没有听他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也混着血沫听不清。 姜望完全忘记了招式,不记得神通,不知道怎么使剑。只是机械而又疯狂地扎刺! 噗噗噗噗噗噗!! 兵器入肉的声音,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天空下起了血雨。 不知道是在祭奠谁。 姜望全无知觉,仍在不停地扎着,把地上这尊帝王的身躯,捅了个稀巴烂! “他已经死了。”赵汝成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腰身,不让他再动:“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三哥!!!” 姜望愣愣地松开剑,松开了他从来倚之如命的长相思。 赵汝成环着他的腰身。 而他就这么跪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这是他很多年没有回来的故乡。 血雨落长街。 故人不相见。 他的双手颤抖着,这血淋淋的双手抬起来,想要捂住自己的脸。 但又握成拳头落下了。 在血雨中他仰天嘶吼—— “啊!” “啊!” “啊!!!” …… …… …… 【本卷完】 本章1W2,其中八千字,四更,为盟主“小黄的脚气”、盟主“李独山”、盟主“天师大人在上”、盟主“墨墨墨墨哦”加! …… …… 感谢书友“皆成今”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35盟! 感谢书友“罗建音”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36盟! 感谢书友“开水下饭”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37盟! 感谢书友“1383635276488069120”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38盟! 谢谢大家。 明天写感言。 但我也有鸽到后天的可能。 太疲了。 感谢所有人的陪伴,我们一起走到了这里。 后会有期! (本章完) 第十卷总结与感言 我有时候会想——我究竟要写一本什么样的呢? 我一直都知道,但我一直都会问。 昨晚跟朋友出去吃饭了。 坐在出租车后座,看着车窗外一霎而过的夜景,模糊得我什么都看不清。 突然就想到了很多画面。 凌河拿魏俨的刀,在赵郎的石墙上疾行。用老先生的戒尺,抽庄高羡的脸…… 姜望终于报仇之后,不再压抑自己,在血雨仰天嘶吼。 这些画面在我写完第一卷的时候,就出现在我心中。 我忍了好久,才在最合适的时候,跟它们见面。 我好幸运啊。 能够被这些画面眷顾,又能得到这么多人支持,可以一丝不苟地将它们描绘出来。 我常常会想——我还能怎么写呢? 赤心写到现在六百五十万字,没有一处重复的剧情,没有一份相同的情感。读者的阈值在不断拔高,作者的阈值其实也是。我应该怎么写,才能让读过六百五十万字的你们,依然觉得精彩?我该怎么写,才能让已经写下这六百五十万字的我自己,依然兴奋满足?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有时候灵感眷顾,有时候苦煎苦熬,只能往前走,一直走,边走边看。 回想起上次休假。 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那次我跑去看房子(我打算买一个风水极好,可以加快码字速度的房子,我是为了你们啊)。结果连着看了几天,也没有选到合适的。累得动都不想动,完全没有休息到,就开始这一卷了。 而上次请假去参加婚礼——也不能算请假,顶多是工期调整。谁家请假还补更的?那不是白请了么!(只有我,你们的阿甚,帅甚,如此老实本分。) 总之也是累。本来想顺便去一趟大罗山,看看李一的,都没去成。 为了赶稿选择坐高铁,回来的高铁七个多小时,下车的时候人都麻了。 这次我一定休息好! 不好意思,说回总结。 第十卷写完之后,把浮陆世界的伏笔也全部收回,我觉得可以跟大家聊聊“副本”这个东西了。 副本是什么? 官方的解释是:副本主要为玩家带来装备、道具、游戏资源的产出,满足玩家的游戏进程。 简单来说,是一个升级拿装备的地方。 我相信这也是很多人对副本的期待。 但赤心巡天里的副本,显然不满足于此。 我不想写一個与故事毫无关联,单纯升级拿装备,过去了就毫无意义的地方。我认为那是对文字的一种浪费——写那么多字,要有那么多字的价值。它们应当对这个世界的构建有所帮助。 这本书写到现在,整个世界观,全都建立在一张完整的地图上。 所谓“副本”开得很少。 主要就是天府秘境,森海源界,浮陆世界。 妖界和迷界其实都不能算副本。它们是历史的另一面,迷界更是就在现世,是主要的战场之一。 天府秘境即为镜花水月,展开了覆海、姞燕如、轩辕朔的剧情,拓展旸国,乃至道历重启那段时间的历史。当然还有随着这条剧情线而完整的竹碧琼。 森海源界展开了观衍、小烦、敖馗的剧情。敖馗的剧情线又勾连沧海,牵扯浮陆。 浮陆世界则是填充上古、中古历史,补完魔功,更补完人族八贤臣毋汉公的故事。 它们好像也不太能算副本,因为它们都与这个世界紧密相关,无论从地图意义还是故事架构意义,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有没有注意到? 姜望一直行走在一些故事里,他在经历自己人生的同时,也在感受别人的人生。 真实的世界就是这样啊,迎面走来的人可能刚刚失恋,坐在街角长椅的人也许思考人生,那个端着咖啡的觉得人生很苦,但你耳中听到的是孩童的笑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 你不是唯一的。 我一直说,我想写一个我梦想中的仙侠世界,这才是这个的主线。 赤心巡天写的从来不止是姜望一个人的故事。甚至不止是现在这个时代的故事。 我们随着姜望的视角,一起经历他的人生,经历这个全新的时代。但也在这个过程里,这个世界的历史。 当今大争之世,固然群星璀璨。 近古末期,道历重启初期。姬玉夙、姞燕秋、轩辕朔、覆海、姞燕如、嬴允年、柴胤……他们难道不也是群星闪耀吗? 带领人族走出黑暗时代,击破妖族天庭的远古先贤更不必说。燧人氏、卜廉、毋汉公、开道氏、兵武…… 上古时代的世尊、魔祖、儒祖孔恪、法祖韩圭…… 中古时代的烈山氏、龙皇、龙皇九子、天佛…… 甚至于只是往前推个几十几百年。 姜梦熊、向凤岐、虚渊之、凰唯真……他们也都光彩夺目,照耀一个时期。 我有时候觉得他们好像就在那里,我只是一个笨拙的画师,很辛苦的把他们临摹下来,虽然拼尽全力,也未能写出十分光采。 但竟就这七八分,甚至三四分原本属于他们的魅力,就吸引了这么多人的驻足。 我何其有幸,与这样多的读者同行! 虽然我常常说自己很疲惫,但那只是一种状态的客观描述。 很多时候心力交瘁,确实写不动。 写作不会比搬砖辛苦,但搬砖你咬咬牙还可以多搬几块,写作你咬咬牙很多时候是多制造几堆垃圾。 我需要饱满的情绪,充沛的精力,健康的身体,来全力投入创作。 这几年来我最大的努力,就是让自己哪怕在最差的状态里,也写出该状态下最好的文字。每次精修我是一句句地读过去,要把字句都调整到个人语感最舒服的状态。 但有时候昏昏沉沉地去精修,也会把对的改成错的。 像之前我写姜望去楚国遇到项北那段。 那一章我写得蛮不错的,算是有趣。 就是第二天精修的时候,我明明没有睡好,状态很差精神恍惚,还自信觉得自己能修得好一点,结果鬼神使差地加了句,“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跟一个瞎子交换眼神! 事后我差点疯了,我做梦也想不到我能出现这种低级笔误。 但人就是会这样的。 人就是会有这样糟糕的时候啊。 说实话,我本以为我会一直疲软到结卷——之前我也强调了,我一定会把结卷写得很精彩,但可能会很慢,为了保证结卷水准,不排除断更调整。 但是某一天我忽然一看,怎么月票榜第九了? 我已经将近两年没有争榜,越到后面越难写,扯着千丝万缕往前走。为了保证的质量,只能稳下来,一点一点地构建这个世界。 可是我的读者,竟然把日更四千的我,推到了总榜第九。 我很久没有注意榜单,那天又特意往前翻。发现之前很多个月,都是十一、十二、十三、十一这样。 就差一点。 差的那一点是什么呢? 我幡然醒悟—— 是运气。 哈哈哈不是啦。 是努力啊!! 我还不够努力,虽然我每天都在写,我从早写到晚。 可是我经常走神,经常发呆。我有时候宁愿修指甲,也不想多写一个字。我也不知道怎么我年纪轻轻,就已经心疲如老。 但那一天看到月榜第九的名次,我突然就振奋起来,像是打了鸡血…… 每天晚上写到凌晨,早上七八点爬起来又写。又写又修,居然还不走神,整个人非常亢奋! 我甚至开始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不怎么需要睡觉,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精力异于常人。 我当时觉得可能我也有这个天赋。 但事实证明鸡血就只是鸡血而已。 对,我现在就是鸡血过后的状态。 萎靡不振,连手指头都不愿意动了。 严格来算,这一卷的高潮是从第九十九章“我未独行”开始。 一直写到第一百一十四章“枫林旧梦”结束。 但其实之前的太虚会盟和龙宫戏份也是很精彩的。而且毋汉公“超越我那时候所有的想象”也才结束没多久…… 抛开这些,单从杀庄这一段来说,是持续了将近八万字的大高潮! 高潮太久人也是会累的。 我相信大家都累了。 好好休息一下!! 我们下次再来! …… 这一卷成绩创新高。 均订三万二千六,追订四万二。 我们拿下了六月份的月榜第七,唔,现在还在月榜第二挂着。(真希望给其他作者来一记鹤短凫长,让他们的工作状态颠倒成休息状态,跟我一起按暂停啊) 最厉害的是拿到了五百盟成就。(这段高潮开始前,是四百八十二盟。现在是,五百五十三。) 整个起点,只有十四本书拿到了这个成就。 而且咱们没有盟主返点什么的,没有搞什么作者掏钱补贴,完完全全是大家对这个世界的喜爱,对这个一条路走到黑、固执甚至偏执的作者的支持。 真实的读者,即是最大的荣耀! 当我想不出剧情来,一个字一个字在那里熬的时候,我觉得写作真他妈苦啊。简直是点灯熬油,烧血焚髓。我的青春美貌我的头发都和灵感一起被榨没了! 但是当我写出我满意的剧情,我感到许许多多的读者,也同我一起被感动的时候。我又觉得,写作太幸福了! 世上还有比写作更幸福的事情吗? 不会再有了! 感谢所有让我可以尽情写心中故事,而不必在意任何声音的人。 感谢所有喜爱这个世界,支持这个世界的人。 感谢你们。 …… 虽然我早就做好了整个世界的架构,从远古上古中古近古到如今,远古八贤臣的人设,是最早拟好的。但人需要面对现实。 惭愧地说,在本书成绩非常糟糕的时候,我那时候已经想好,历史就写到近古,主要是仙宫时代,现世就写到回枫林。 一切故事自枫林始,自枫林终。 皆成今日我的结局,就是我那时候拟定的结局。(是不是也很不错呢?!) 如果这样写的话,妖界、迷界都不会展开。人皇、龙皇、八贤臣、钓龙客、羽祯、覆海、世尊、天佛……都只是背景。 因为整个的进程,是一层层地抽丝剥茧,我不写,其实读者也看不出来。没人能说我烂尾。 但是。感谢那么多的读者给我底气,让我可以把我想写的都铺开。 是大家一起参与进来,才推开了历史之门,让这个世界更为清晰。让那些时光深处的身影,得以显现轮廓。 谢谢所有热爱这个世界的人,谢谢你们让我的仙侠梦想,有机会圆满。 枫林不是结束,我有更精彩的结局。 它已经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等待和你们见面。 也谢谢你们给它出来的机会。 第十一卷的细纲我还没有开始做,只是有许多剧情画面在。 我相信那是非常精彩的故事。 但我现在真的没办法思考了。 所以卷名也没有起好。 总之,休假五天(扣掉今天是四天)。 7月9号中午十二点再见吧! 话说居然那么多人催我写感言,放假了还催,连感言都催,是不是人!? 谢谢你们陪我走这么远。 再次谢谢。 午安,我的朋友们。 庄国年表纪事(免费章节) 道历三六一三年。 雍明帝韩周兵败身死,霸业成空。雍国爆发“三王夺位”,韩周的弟弟韩殷击败三个侄子,成功登顶。庄承乾裂土开国。(成为事实上的君主) 道历三六三八年,庄国加入道属国。庄承乾得到玉京山敕封,成为道门承认、现世认可的正统天子。 道历三七零一年,白骨圣女谷漪杀宋婉溪。(表面上是后宫争宠,实际上是白骨道有感于庄承乾失控,背离白骨神国的道路,进行威慑。庄承乾选择隐忍。) 道历三七三三年,庄承乾联合宋横江,杀谷漪,反抗白骨尊神,剿灭白骨道,自教主而下尽斩绝,白骨尊神降下神劫。宋横江因此受伤,断绝洞真之路。庄承乾身陷生死劫。假死脱身,躲进冥烛。 宋横江在三九一九年说庄承乾死了快两百年。具体是一百八十六年。 庄承乾死得突然,后事不备。 玉京山有意改元,插手朝政。一度扶持国道院,组织“元老会”,试图以道议治国。(囿于道门与道属国的关系,为免天下道属国自危,只以政治手段进行。) 斗争持续三十一年,国失其君。 道历三七六四年,庄明启在宋横江的支持下,以春风化雨的政治手段,消弭纷争,成功登基。 而后休养生息七十九年。 道历三八四三年,庄明启在深宫之中,被重新积蓄了部分现世力量的白骨尊神所杀。 庄承乾、庄明启先后突兀死去,国家动荡不安。 仅留下了尚在襁褓中的庄高羡。 国道院再起“元老会”议题。但庄明启留下的政治资产雄厚,又有杜如晦承先帝之命,撑挽社稷。 道历三八五一年,八岁的庄高羡被扶上龙椅,此时“元老会”仍然在发挥影响力。 道历三八六三年,庄高羡及冠,正式掌权。 第三年就解散“元老会”,但他的正统之位,还是没有得到玉京山的承认。是年为道历三八六六年。 整整三十八年之后。才正式接受玉京山敕封,得到道门认可,成为现世正统天子。定元为“永泰”,是为庄历永泰元年。是年为道历三九零四年。 也是在这一年有了底气,亲征雍国。斩杀雍国镇边大将,但自己也受创,躲进深宫养伤。国事皆由杜如晦代理。 从永泰到大定,庄高羡作为道门认可的正统天子,共计当国十九年。从掌权那天起算则不止如此。从坐上龙椅那天起,更是远远不止。 庄国从开国到如今道历三九二三年,国祚延续了三百一十年。 新卷细纲已完成,明天中午十二点恢复更新 如题。 昨天整理了一下庄国年表,今天慢慢地做完了细纲,明天中午就能恢复更新。 新卷卷名为:天上白玉京。 卷首语是:放吾心猿,大闹天宫! 我很期待新的旅程。 同时良劝大家养书。 写作去了,祝大家生活愉快! 《赤心巡天》新卷细纲已完成,明天中午十二点恢复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 曾记少年时 轰轰轰。 生灵碑像一座沉重的石门被推开。 石碑底座笨拙地犁松了土,仿佛期待来年的生机。 姜望当头,赵汝成、王长吉、祝唯我、白玉瑕、林羡跟在身后,鱼贯而出。 枫林城域仍然陷在幽冥与现世的缝隙里,且经过这五年又两个月的自然生长,成为了依附现世而存在的界域碎片之一。 或许若干年后,这里也会生出野草,也会蔓延苔藓,也会有旅人停驻。 但至少到现在,它仍然是缄默的,它仍然死寂着。 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 除了庄国的皇帝……命丧其间。 这真像一座巨大的坟茔啊,墓碑就矗立在这里。 在望江城与三山城的分野里,它孤独地存在。 姜望沉默地看着这块生灵碑,伸手将碑石上的字迹抹掉,他替枫林城的故人们,抹掉了这份羞辱。 而后以指为刀,在石碑上刻写了四字—— “冥乡永怀”。 无以怀之。 夜幕低垂,晚风轻缓,人们没有说话。 而姜望站在这块生灵碑前,眺看远方的天空,在星光与月光的尽处,仍然看得到血雨,只是稀薄得如雾一般了。 天地之悲,竟从永沦的枫林城域内,一直落到了外间么? 一个身穿玄袍的道士,举着一支黑色的油纸伞,就这样从血雾中走来。一步出现在视野中,一步走到近前来。血不染,风不近,天地有距。 他看到名满天下的姜望,很平静地站在石碑前,身上虽然血迹斑斑、污痕处处,眼睛却干净得很,像是被这血雨洗过的夜空。 他看到那个应名“王长吉”的人,手握一卷旧书,略略抬眸,疏离地与他对视。 他看到秦怀帝的后人,表情冷漠,提剑站到姜望身侧。 也看到庄国出身的祝唯我,一手捂住心口,一手将拄地的长枪提起半寸。 目光又扫到越国白玉瑕和容国林羡,一掠而过。 这些人面对他,竟然全无退意。 这些人……竟都跃跃欲试。 玄袍道士在一种荒谬的错感里,摇了摇头,他仿佛此刻才恍然—— 就是面前这些人,刚刚经历了长河围杀、千里逐杀,把庄高羡一路追到了这里,并且在正面的搏杀中,杀死了这样一位坐朝数十年的正朔国主、当世真人! 洞真的境界在这些年轻的神临面前,不具备威慑力了。 他们是弑真之人。 中年人长相的玄袍道士,眼纹颇深。他不是一个爱笑的人,但也不像貌美的甘草道长那么严肃。 一手撑伞,下颔微抬,摆足了上国真人的姿态,字正腔圆地道:“吾名半夏,大景帝国靖天府镇守真人。夜观长河,惊闻道属国生变,故来一看。尔等——” “靖天六友里的半夏道长,对么?”姜望打断了他:“庄高羡死前提及过你们。真人可以吐真言,不必假装刚到。” 半夏略一沉默。 他当然知道他是假装刚到,他当然也知道这些人都知道他是假装刚到——但程序还走不走了?台阶还要不要? 今天这些人随便编个什么理由,哪怕就说自己只是路过,他都会捏着鼻子放人。 你姜望一定要把脸皮撕破,逼我们承认,是景国放弃了庄高羡? 太不懂事。 太没有格局了! 庄承乾修行出了岔子,暴毙当场。 庄明启染了重病,突发不治。 庄高羡先天不足,旧疾复发……这不是很好吗? 三代人前后呼应,未尝不是一阕挽歌。 铁笔篆刻的,可以被抹去。 人们听到的,可以是幻觉。 如此民不举,官不究。庄国如故,不过立新君。尔等散去,自此不受责。 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大约有些人天生就不懂得美好,反倒喜欢难看。 “还记得赵玄阳吗?”半夏看着姜望,目光有些冷。 “不曾忘记。”姜望道。 “记得他,就很好。”玄袍道士轻轻地点头:“这一趟本是苍参老道要来,他脾气素来不好,所以我拦着了,怕他一时冲动,打死了你。” 姜望面无表情。类似于此的威胁,他经历过不知多少次,根本不值得动容。 但旁边的赵汝成却是猛然往前一步,一霎间挑眉如刀:“我三哥何罪,你们就要打死他?你们景国,真就一手遮天,不管是非黑白,不惧悠悠众口?” 他的天子剑在手上,杀气在眸中:“老道士今日若不说个清楚。待我洞真,必来挑你!” “咳!”白玉瑕咳了一声,随手收了彗尾,漫步而前:“这位景国靖天府镇守真人,久仰您的大名了!现在站在您面前的这一位,是观河台上沐浴人道之光的人族绝世天骄,更是九死一生带回神霄情报的人族英雄,请问我刚才是否听错——他有死罪?罪在苍参真人脾气不好?” 姜望张开双手,将他们两个都拨回去,独自在前,面对半夏真人,慢慢地说道:“前些年杜如晦诬我通魔,庄高羡伪造证据,镜世台台首傅东叙受其蒙蔽,擅发缉魔令。靖天六友的弟子赵玄阳奉命来抓我,却意外失踪,至今未归。我想,应该是因为这件事情,半夏真人才对我不满吧?” 竟敢重提此事! 半夏静静地与他对视,并未在这双眼睛里发现半点退缩。 他想,若是今天来的是苍参,或许真的很难忍得住。 见识了庄高羡的死,赵玄阳当初被姜望杀死……也不是绝无可能。 “原是如此!”赵汝成虽被姜望拦在身后,却并未熄了气焰,此时更是高声:“当初通魔之事,既然已经明确杜如晦是诬陷。那么镜世台的缉捕令是恶令,赵玄阳的出手是恶行。怎么这个世道如此不公,景国人行恶失踪,竟然还要受害者负责吗?!” 半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回姜望身上,声音是平静的:“赵玄阳的失踪,我这个做师父的,一定会查清真相。但今日在这庄境之内,本真人是代表景国,来安置庄国的未来。堂堂道门敕封真人、正朔天子,一夕之间,死于非命,你们不打算给天下人一个解释吗?” 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使得长河无波,的确掩盖了那场围杀大战的动静,隔绝了窥探的目光。但庄高羡都一路逃回西境,惹来多少注视,景国当然不会一无所觉。 尤其是他们几个在姜望一事上,与庄高羡早有默契的真人——遗憾的是他们的默契仅限于杀死姜望,不在于保庄高羡的命。 被这几个姓庄的皇帝骗了这么多回,骗回一次,岂不是理所应当? 庄姓皇室这一脉,从庄承乾开始,就脑后生反骨,不好驾驭。 到了庄高羡,更是越来越夸张,一边在道门里大肆抢夺资源,一边与墨家暗送秋波,更连一真道也勾搭上了! 他虽是因事迟来,来得晚了一点,但也来得及救下庄高羡。今日冷眼旁观,本就是等姜望等人杀死庄高羡之后,再出来名正言顺地将其擒杀。 赵玄阳失踪多年,凶多吉少,而他们至今不知道真相! 齐国军功侯动不得,人族英雄不好动。 今时岂非正当其时? 可惜…… 从那颗五光十色的心脏出现开始,就注定他师出无名。 自上次妖界之事后,三刑宫的吴病已就一直盯着这里,景国并不能一手遮天。 庄国是道国,枫林城域那无辜被害的数十万百姓,也是道脉之民。看着那颗心脏里清晰的残念,他如何能说这些亡魂的复仇之举,不是义举?他如何能说出身枫林城域的姜望,没有复仇的资格? 所以他是举着伞出现,而不是提着法剑。 “我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姜望说:“但凡您的眼睛愿意看,您的耳朵愿意听,到了现在这时候,都应该知道真相如何。” 走南闯北、颠沛流离这么多年,他怎么会这般“不懂事”? 他自然知道半夏真人没有出手的意思,自然知道今天随便搭个台阶,就可以悄无声息地走了。 但凌河离开的时候告诉他,他在做正确的事情。 数十万死去的人在用最后的残念支持他,予他正义和公理。 他怎能悄无声息地走? 枫林城需要真相! 再者,尹观那个无所谓声名的且不去说……向前、白玉瑕、林羡这几个人甘冒奇险,助他弑君,他怎能让他们不清不楚,并不清白地散去? 万一多年之后,景国再起意追究呢? 庄高羡虽死,一定要盖棺定论! 今日杀君不为贼。 此无道昏君,是被拽下龙椅,受讨伐而死,是死于一场正义的复仇。 不是什么意外!疾薨! 半夏沉默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只道了个“好”字。 这事情本就没有什么辩解的空间。 再没有比数十万亡魂残念更有力、更清晰的证据了。 无非是半夏要一个面子,姜望没给。 半夏丢出一个威胁,姜望接下。 他今日杀了庄高羡,并且在踏过庄高羡的尸体之后,依然坚决,依然不让步。 这时候远远有洪声响起。 “吾九江玄甲杜野虎,持大庄国书,加水君印、相国印、传国玉玺三印,敕命英灵退散。庄国是天下人之庄国,非庄高羡一人之庄国!护国即护民,枫林数十万百姓哀声不尽,今日洗冤还债,毋使遗恨!” 却是一人纵恶虎之煞,从夜色里杀出,疾飞而来。 其声近于吼叫,如轰雷阵阵。 那被络腮大胡覆盖的黑脸,都瞧出了黑中带红的颜色,可见的确是拼了命地往这里赶……而又一次迟来。 他看到了姜望,看到了赵汝成,还没来得及欢喜,便反手拔出送丧锏,怒对半夏真人! 没有什么话可以说,老三和小五的敌人,就是杜老虎的敌人! 半夏这一下怒气真是无法自抑。 太放肆! 一个道属国的小小将军,竟敢公然与他这个道宗国的真人对垒! “虎哥!”却是姜望忽然一个转步,走到了杜野虎的身前,消解了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拳砸在他的胸膛,发出砰的一声响:“你刚才吼似雷鸣的这番说辞,可不像你的手笔。” 杜野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敏锐地接收到了老三的止战信号,顺手把送丧锏往上抬,便用这重锏挠了挠头,憨声道:“黎剑秋的词。” 半夏真人一时无处发作,也就顺势一叹:“当年庄承乾还在的时候,就是我牵头让他加入的道属国,他转头就拜了玉京山……如今竟然绝嗣,真是让人唏嘘!” 靖天六友坐镇靖天上府,自然是正统的帝党。 而庄承乾当初前脚被靖天六友引进道国,后脚就上了玉京山,录名玉清金册,说得严重点,几乎是一种背叛。 当然,同在道脉,同属道国,这话不能公开说。 被庄承乾哄骗的人太多,半夏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他这也是在表态,他当年就跟庄承乾不对付,现在也不会管庄高羡的身后事、身后名。唯独一件事——庄国是道脉的庄国,庄高羡活着或是死了,这件事情都不会改变。 杜野虎咂摸出味道来,不由问道:“上真,既然庄姓皇族已绝,庄地庄民,将何去何从?宗国将予何治?” 这会他倒叫起上真了! 半夏指而笑曰:“彼辈前何倨,后何恭也!” 赵汝成不忿道:“我二哥倨而为友,恭而为民!这难道可笑吗?” 半夏愣了一下,而竟对着杜野虎低头:“将军真性情也!是贫道错了。” 杜野虎后退一步,以避其礼。 半夏真人抬起头来,又道:“就在刚才,西天师已与墨家真君鲁懋观缔约,庄国边军退出锁龙关,庄雍重新以祁昌山脉为界,两国回到道历三九一八年之前。自此修好,互不侵犯。” 韩煦亲自出手,搏命消耗庄高羡,又以大军陈境,又请动了墨家真君鲁懋观,当然不可能全无所得。 而景国西天师余徙亲临,也是断不可能失了庄国的道统。 如此结果,其实可以料知。 半夏这时候又看向姜望:“我不喜欢你,所以这个问题我本不想问你。但天师有命,我不得不问——值此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之际,你是否愿意承担责任,庇护庄国百姓?” 令人意外! 余徙竟有此意。 偌大一个庄国,庄姓皇室三百年基业,竟就这样落在掌心! 只要点点头,便能攫取。 这真是最彻底的复仇了,杀庄太祖,杀庄高羡,最后更是夺其基业,据其社稷。 但姜望几乎没有思考的过程,便摇了摇头:“我观庄境周边,唯韩煦算得明君。掌权短短数年,已使雍国脱胎换骨,吏治清明。我自知才薄,怎么做也不会比他更好。若让我做主,为庄国百姓计,我会使庄归于雍,重弥百年之好。” 半夏肃容:“庄国必须是庄国。” 姜望没有什么波澜地道:“我和庄国的缘分,随枫林城域一起沉陷,随庄高羡一起死掉了。” 半夏虽然敌意不消,却也有些好奇:“真就不心动?你可知若得庄国社稷,有国势相助,你的修行将一日千里,有可能追赶上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真人,甚至超过太虞?” 如果说在今天之前,太虞真人还是不可逾越的神话。 在见证身成三界的姜望之后,半夏亦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有冲击这个神话的资格。 而庄国今日虽然国君国相大将军都身死,但百姓军队都在,未伤国体根本。姜望若能填进来,正位庄国之主,绝对未来可期。 这对景国对姜望来说,应该是两利的事情。 有了姜望这样一位绝世之才为君,庄国社稷可立止飘摇。有了景国的庇护,姜望从此也不必东奔西跑,大可岁月静好,安心冲境。 为何他竟毫不意动? 半夏真人看着姜望。 而姜望只道:“李一从来不是我的目标。” 李一都不是目标? 真狂徒也! 半夏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或讥或嘲或者羡慕…… 惜乎赵玄阳不幸,不能争于此时! 他的目光在黑色的油纸伞下,是逐渐冷却的:“那你的目标是什么?” 姜望腰间悬着他的剑,双手捧着凌河的心,转身往庄国境外走:“以前是杀庄高羡。以后……” 他顿了一下:“做自己。” 青云如桥,他笃定的脚步就这样走向远空。 与凌河那颗五光十色的心脏相对之处,他的心房位置,不朽的赤金之光,一点一点地发散。 晕染遥途,辉映天地。 那无垠的夜幕恰在此时被撕开缝隙,天边的熹光落下,好似一束向阳的花。 曾经白发出枫林。 曾记少年时。 休假停更五天,月榜竟然还在第二! 你们真的太好! 容我找找状态,本月一定努力。 每天八千字做不到,但每个星期我至少也要给点惊喜(发狠 …… 感谢书友“韭菜往事”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42盟!(上次漏啦。) 感谢书友“张临川”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54盟! 感谢书友“_冰_”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55盟! 感谢书友“浅笑|怜悯”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56盟! 感谢书友“笔弈”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57盟! 感谢书友“瑞雯雯”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58盟! 感谢书友“Cz03”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59盟! 感谢书友“云龙英姿”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60盟! 感谢书友“旧梦结束”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61盟! 感谢书友“jcwei1203”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62盟! 感谢书友“我说我话”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63盟! 感谢书友“随意yi”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64盟! 感谢书友“手可摘玉兔”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65盟! 感谢书友“爱在冰川同学”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66盟! (本章完) 第二章 礼赠龙宫 极致辉煌的长河龙宫里,天下第一宴正展开它盛大的姿态。 古往今来的珍馐陈列食案,来自各国各宗的天骄人物汇聚一堂。 那些遗落在时光长河里的珍玩宝物竞耀其辉。 绝品道术,百家秘传……雄踞现世的人族,从不吝啬在龙宫宴上展现未来。 在这风云汇聚的时刻,自信昂扬的人族天骄们,尽情挥洒才华。 好一番盛景! 龙宫宴一般连开七天七夜,这才只过去了一天一夜,就已经出现了不少璀璨的瞬间。 譬如秦国黄不东和三分香气楼夜阑儿的精彩对决,譬如魏国燕少飞对宋国辰巳午的热血挑战。 譬如季貍一跃争古卷,照无颜徒手夺鬼珀…… 这世上的风景,从来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去而寥落。 无非是彼星隐去了,此星耀。漫长时光尽星河。 在某个时刻,忽有骄横的一声响起:“至此龙门开时,也该叫天下人见识楚地风采了!” 人们纷纷望去,看到是钟离炎站起来,又纷纷回头。 龙宫宴进行到现在。最受期待的几个人,除了暂时离席的姜望,就是楚国斗昭,齐国重玄遵,秦国秦至臻,荆国黄舍利,还有那个掌控真人傀儡“明鬼”的戏相宜。 至于这个短须鹰眼的……那是谁? 钟离炎目光睥睨,只觉自己视线所至,人们纷纷避让,真是不怒自威呀! “诸君为何不敢看我?”他鹰眼如电,霸气横扫:“怎么,偌大个龙宫,天骄云集,除斗昭、重玄遵、秦至臻、黄舍利、戏相宜之外……竟没人敢与我钟离炎相争吗?!” 这番话他琢磨很久,也想说很久了。 他钟离炎与斗昭平分秋色,同姜望难分伯仲。斗昭嘲得,他如何嘲不得! 而且他非常严谨,已经把跟他势均力敌的几个人排除掉了。这下还不震慑全场? 但话音一落—— 照无颜,燕少飞,盛雪怀,季貍,中山渭孙……在场的人几乎全站起来,个个冷眼瞧着他,场面一时很凝固。 “是不敢看你还是不屑一顾,你分不分得清啊?”人群中有个声音道。 “谁说的?站出来跟我单挑!”钟离炎怒目而巡。 理国的范无术哈哈大笑,掩盖了他的怒声:“一说楚地风采,人们就期待斗昭,结果站起来的是你钟离炎,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么?你还没有我的名气大呢。出了南域,谁认得你!” 钟离炎不怕挨打,只怕丢面子,梗着脖子哼了一声:“今日叫你们认得我!” “好小子,竟如此嚣张!来来来,就由本公子陪你过几手!”范无术一边说一边离席走来,毕竟朋友一场,他要是再不出来演个双簧,怕是钟离炎今天很难完好的离开。 钟离炎只是脾气不好,心眼不大,倒也不存在脑子不好,当下就要顺水推舟:“既然如此,本座就叫你看看,什么叫武道第一——” 殿门就在此时推开。 一个腰悬长剑,长得很是俊秀的男子,便站在殿外涌进的光芒中。 肤白如玉,白得有些刺眼。 他左手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礼盒,右手按在身前,微微一礼,淡笑着道:“我是否打扰到诸位的雅兴?” “这是谁人?” “白玉瑕!” 人群中响起疑问和回答。 毕竟是上过黄河之会正赛的人,还是很有些人认得。 没人能质疑白玉瑕赴宴的资格,人们只是疑虑他为何迟来。 “他好像跟姜望是一起的……” “在星月原开酒楼是不是?” 人群窃窃私语。 白玉瑕的目光在殿内巡游,找了一阵无果,不由得问道:“净礼小圣僧不在这里吗?” 黄舍利热情地看着他:“净礼和尚有事先回悬空寺了。你有什么事情,不妨问我吧,我也懂佛!” 白玉瑕礼貌地对她道了谢,迈步往殿中走。 因为整个白玉京酒楼,能够神临的都参与了对庄高羡的逐杀,唯独瞒着负责给顾客开光的净礼。过来之前姜望还让他想办法哄一哄……这下两全其美了。 他走到殿中,遥对龙君一礼:“白玉瑕见过龙君陛下。” 长河龙君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白玉瑕,给你的请柬还是我亲笔写的……欢迎你入席。”黄河大总管福允钦作为龙宫代表,在寒暄之后,问出所有人关心的那个问题:“姜望要回来了吗?” 全场目光聚集,白玉瑕彬彬有礼,欠身道:“东家还有事情要处理,就不亲自过来了。他托我向龙君献礼。” 福允钦看着那个礼盒,当然已经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但还是问道:“姜望送的是什么礼?” “容我奉上!” 白玉瑕一掸衣角,潇洒迈步,从大殿中央,一直走到龙君敖舒意的宝座之前,越过了所有人的坐席,将手上提着的礼盒打开来,高高捧起—— 礼盒中赫然是一颗覆有血污、犹带怪异笑容的人头,恍惚如生! 在一众天骄骤然的死寂中,白玉瑕高声道:“一直以来,暗中支持水族奴隶生意、借此掠取大笔财富的庄国国君,真人庄高羡,授首于此!” “当然,奴役水族只是他的罪行之一。此獠在位期间,擅杀忠良,肆行恶事,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牺牲数十万国民,以得洞真之阶。失道无德,罪无可恕! “东家截道于长河,千里逐杀,最后斩庄高羡于庄境之中,为天下除此大害。并以此颅,敬呈龙君,以证人族水族之谊!” 举座无声! 天下天骄还在龙宫宴上争先后,姜望却已提剑杀真人! 这当中定然还有隐情,定然不是李一横剑退苍瞑那么简单直接。但庄高羡的头颅在此,已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尊位之上,敖舒意也沉默。 虽然不知道庄承乾具体用的什么手段,隐藏了子孙体内的水族血脉。而庄高羡一直到死,都未肯暴露这一点。 但姜望是知晓真相的人。 已经杀死庄高羡,再彻查其身,不难溯源。 一位身怀水族血脉的人类,成为了人类正统国家的正朔天子,这是莫大的惊闻。这样的事实,更能够把庄高羡钉死在耻辱柱上,举世无人为其翻身。 可姜望没有选择这么做。 当此之时,庄高羡的罪行已经由枫林城域的亡魂证明。 而暴露庄高羡的水族血脉,一定会引起人族和水族更深的矛盾。 庄承乾对清江水族的利用、庄高羡对清江水族的奴役践踏,反应的大背景,是中古以来水族地位的急剧下降。至荆太祖镇杀神池天王,而跌至谷底。 庄高羡的水族血脉一旦暴露,只会让舆论的重点发生偏移。 人族会问,水族藏血为人君,究竟有何企图?庄高羡牺牲枫林城域数十万人,也有可能被有心人引到更大的阴谋论里。譬如水族对人族之恨。这几乎是无法解释的! 水族也会问,庄高羡乃是庄承乾的嫡血,再正统不过的天子,好好的皇帝当着,竟一旦受戮。难道身有水族血脉,就是该死的理由? 这一份礼赠,诚如姜望所言—— “以证人族水族之谊。” 他杀死庄高羡,揭穿庄高羡的罪行,但并不揭露庄高羡的血脉,因为他并不以血脉为庄高羡之罪。 那个缠绵病榻,收到喜报得知儿子以第一名考进道院,终于闭眼长眠的父亲,一直告诉儿子的是—— 你的选择决定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而不是你爹是谁,你娘是谁。 小镇之中勤恳的药商,凤溪边上浣衣的女人,也生了个世所瞩目的天骄! 大殿之中有短暂的沉默,片刻之后,长河龙君道:“姜望的这份礼物,用心良苦。朕,收下了。” 那载着庄高羡头颅的礼盒,就此合拢,也隔断了人们惊疑的目光。 白玉瑕拱手一礼:“那白某也就告退。” 又面向龙宫众人:“欢迎大家来星月原白玉京酒楼做客,我们酒楼汇聚天下名厨,收藏六国美酒,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咳!”福允钦咳了一声,止住他意犹未尽的宣传。 暮鼓书院的季貍出声道:“白兄不留下来参与龙宫宴吗?” 越国与暮鼓书院如此之近,朝中也多有书院弟子,他们两个都为人中龙凤,自是认识的。 白玉瑕停下来,略想了想,笑道:“我白玉京的人,自来不甘平淡。相较于在龙君的庇护下嬉闹,我还是觉得,逐杀真人更为刺激有趣……”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拱手绕过一圈:“诸位请慢饮,玉瑕告辞!” 已经拉开架势准备打一场友谊赛的钟离炎,被全场晾在一边,恨得后槽牙直痒。 这样赤裸裸的炫耀真是让人讨厌啊! 偏偏没有办法反驳。 谁还能宰个真人来唱对台戏? 庄高羡罪大恶极!该死! 姜望有眼无珠!当笞! 白玉瑕都请了,不知道请钟离大爷帮忙?岂不知为民除害,正是钟离大爷所愿!? 黄河大总管福允钦已经把装着头颅的礼盒拿在手上,出声问道:“庄高羡头颅在此,尸身呢?” 白玉瑕回答道:“烧了。为免他死得不彻底。便是这头颅,里面也都烧过一遍。” 福允钦点点头,他也只是不想庄高羡的水族血脉被更多人知道,姜望他们若是未处理干净,他也会帮着处理一下痕迹。此时又道:“真人也杀了,礼也送了。不知姜望现时在忙什么事情,竟无暇回返。那件事情,难道比龙宫宴还重要?” 白玉瑕轻轻一笑:“陪他的妹妹。” 而后转身离开。 这是道历三九二三年的春天。 姜望终于可以向全世界宣告他亲妹妹姜安安的存在。 …… …… 白玉瑕走了,宫殿大门再次关上。 只留下一个姜望千里逐杀真人的消息,如巨石击水,砸得心海一片浪,人心不再平静。 那可是当世真人啊! 在现世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座上宾。 一个国家哪怕再弱小,底蕴再差,只要出了一个真人,顷刻脱胎换骨。略略经营,便可称区域强国。 神临杀真人,不曾见于史书! 但自此以后,当录于史笔。 后人遥望当今这个时代,怎么写,都绕不过“姜望”这个名字了…… 历史即是最大的荣耀。 而又有多少人会记得,某年某月某日,某次龙宫宴上,谁谁谁做了什么呢? 除非现在有谁跳出来,给龙君一剑,那或许会被记住! 姜望的确不必回到龙宫宴,龙宫宴上人人都需眺望他。 龙君先时说,宴上若无姜望,失色良多。 本只是客气话,现在竟成真言! 叶青雨在这时候卸了弦、收了琴,不紧不慢地将一些龙宫独有的佳肴包好,然后出声道:“青雨也要先向龙君请辞。感谢盛情招待,龙宫风景,青雨此生难忘。” 福允钦看着这个就连打包都脱俗出尘的女子,用眼神表示疑问。 叶青雨一脸认真地道:“家里养了一只小狗,出门的时候忘记留食。我心里放不下,须得回去瞧瞧。” 福允钦笑了笑:“龙宫宴乃天骄之宴,没有不让客人走的道理。青雨姑娘请自便。” 叶青雨再次礼过,翩然起身。 “叶姑娘是要回云国吗?”整个龙宫宴上最有重量的人,在此刻开口,笑容和善可亲:“正好我有一笔生意在贵国,我们同去可好?路上也可商讨一些合作细节。” 叶青雨循声看向大齐博望侯,但又恰恰接住博望侯旁边那位冷艳美人的视线。 李凤尧的声音霜冷但轻:“他说的是,我们。” “啊对对对。”重玄胜连忙补充道:“是我们同去。这笔生意呢,李家姐姐也是有干股的!” 叶青雨看了看他们两个,含笑而礼:“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两位都是世间英才、良善之家,能与同行,我所愿也。” 三人于是一起离席,同辞此宴。 叶青雨仙姿出尘,李凤尧高挑冷艳,走在重玄胜的两侧,都更显婀娜。 在往殿门走的时候,叶青雨忽然心有所感,扭过头去。 坐在殿中位置的那个名为玉真的女尼,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并不言语。 叶青雨轻轻点头,作为示意。 她们的目光短暂交汇,平静错开。在白云之上,在红尘之中。 夜阑儿以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只觉这龙宫殿门,何似空门!一个走在外面,一个坐在里间。 眸里的兴致慢慢散去了,只有不出声的幽幽一叹。 我刚刚发现,赤心养书党非常庞大啊。 上一卷结卷的那几章,订阅是五万四。这才是正版的读者人数吗! 之前二十四小时追订四万多,我觉得已经很多了,感觉养书党都已入场。没想到结卷还能多出一万。 养书好啊! 结卷一起看,该铺垫的都铺完了,读者不着急,作者少挨骂,体验更佳! …… 感谢盟主“amazsaber”打赏的新盟! 感谢盟主“jcwei1203”打赏的新盟! 感谢书友“新新新垣结衣”打赏的新盟,是为赤心巡天第567盟! (本章完) 第三章 此中有真意,欲语忘言 龙宫很大,但少一个美人,就少一分颜色。 本就溜了个姜望,叶青雨一走,黄舍利的旁边更显空旷。 风流盛世……总是雨打风吹散! 她很是不愉快,凶狠地看了中山渭孙一眼,用下巴做出指示。 出门在外,中山渭孙也是个要面子的,笑着对旁边的人道:“黄舍利非要我坐过去,每逢大战,都需要我指点迷思……让大家见笑了。” 然后灰溜溜地钻了过来,填填人气,弥补空缺。 许象乾和照无颜就在旁边位置上,这会早就没有言语。 准确地说,是一直喋喋不休的许象乾,在白玉瑕入殿之后,就开始沉默。 照无颜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与姜望也是至交好友,怎么不跟着去看看?” “早先我没有想明白……”许象乾垂着他向来高昂的头:“原来姜望是备这份礼!连与他不相熟的师姐都想到了,我却没想到。哈,我真是愚蠢啊!” 照无颜看着这样的他,下意识地柔缓了声音:“对不起。我有意拦住你,没有让你全朋友之义。” 以前两个人相处,无论是什么事,无论谁的错,都是许象乾主动道歉求和。这是相处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由照无颜说‘对不起’。 但许象乾没有觉得喜悦,反而苦涩地摇了摇头:“师姐你也是顾念我,我怎能怨你?只是……” 他轻声叹道:“姜望真的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除了龙川之外就是他。我的臭毛病很多,又很喜欢挑别人的毛病。真正的朋友其实很少……” “你是觉得他会怨你吗?”照无颜问。 “他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怨我。”许象乾扯了扯嘴角,声音低沉:“我只是在想,这么危险的事情……倘若他失败了呢?我可能一生都会陷在‘我能做什么却什么都没有做的’悔恨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就算是朋友,也不必事事都在一起,更不能事事都在一起。”照无颜缓声说道:“具体在这件事情上,你的确无须自责。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你开脱。” “首先姜望不会让你参与此事。虽则现在他成功杀死庄高羡,安然离开,‘诛杀无道昏君’这六个字,已经盖棺定论。但在事情结局之前,我想他绝没有十足的把握。 “你看净礼,重玄胜,这些人都没有去。此为明证。 “他早先弃官辞爵、脱离齐国,亦是明证。 “我敢说,随他一起去杀庄高羡的人里,绝无一个身有牵挂的人。他不可能带着你这样的名门弟子去冒险。 “而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邀请你。你许象乾,也没办法插手此战。” 她轻抚着许象乾的后背,声音柔软:“此战是弑君之战,几与天下为敌。人生在世,少有无牵无挂者。你许象乾虽有朋友之义,却又怎能不顾及宗门之情?怎能……不顾念我呢?” 许象乾默然。 人生百态,当然各有不同。 姜望斩杀庄高羡的消息传在此间。 有人惊其实力,有人讶其胆量。也有人,知道他吃过怎样的苦头,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左光殊这时候已经眸泛泪光,又想哭又想笑,若不是在这代表楚国的场合,几乎无法控制情绪, 他紧紧攥着屈舜华的手,起身欲走:“我们也去看看可爱的小妹妹吧!” 屈舜华温柔地看着他:“可以去云国吗?” 他又丧气地坐下了:“早点神临吧!” 屈舜华反手握住他的手,柔声道:“神临对于你当然不是问题,但你需要更完美的成就嘛……有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左光殊抬起眼眸:“姜大哥剑斩心中块垒,我心里是为他高兴的。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吗?” 屈舜华笑道:“往后姜大哥去云国,来南域,都不必藏着掖着。他的妹妹也可以周游天下,何不请他们赴楚呢?咱们在黄粱台摆一桌,请她吃升龙宴!” 左光殊的眼睛亮堂起来:“好主意啊!” “好什么好。”兴致缺缺的钟离炎坐下来,也没听全他们在聊什么,就在一旁插话道:“你们这些人,就没有一个主意能好的!” 小情侣对视一眼,用眼神询问彼此——这厮又发什么病? 都不理他。 斗昭就在这个时候放下酒杯,平静地起身。 “欸你去哪里?”钟离炎急忙追问。 若说这世上最讨厌斗昭的人是谁,那当然是钟离炎,他做梦都在流放斗小儿。 但若说这世上最关注斗昭的人是谁,那也只能是钟离炎。 他真怕斗昭瞒着他修炼,偷偷地变强啊! 斗昭不回头地往外走:“真正的天骄不在这里,我当然也不该在此处!” 这一回没有人反驳他。 但见他大步离去,那红底金边的武服,招展如旗。 钟离炎犹豫一番,咬咬牙:“你等等!你说得对,咱们不该在此!” 抬脚便追了上去。 “争龙门”算是龙宫宴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了。 就如东海龙宫是龙族威权的具现,长河龙宫更是龙族最后的辉煌。 它在某种程度上,似于洞天之宝,可与洞天比肩。 而“开龙门”,就是龙君免费开放此宝,帮助参与者洞世之真,若是逢着龙君心情好,还会指点两句。 这个龙门开放的时间还并不短,在龙宫宴结束后,一直持续到二月底。可以说能够大大补益修行者的洞真资粮!对正在探索真人境界的修行者极有好处,算得上龙宫宴最好的收获之一了。 历来不乏有自龙门走出,成就洞真的强者,为此事赋予了一层神秘的意义。 所以自古而今,都有“跃龙门”的说法,人们更是以此来形容脱胎换骨、一步登天的变化。 但对某些人来说,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如那姜望,不就是直接一去不复返么? 自得其真,不必外求。 斗昭当然也是不需要的。 至于钟离炎……他希望别人也都觉得他不需要。 王夷吾曾经也是目空一切的性子,这几年沉稳了许多,不动声色地看向重玄遵。 重玄遵施施然起身,笑着离席:“夷吾,你且在此,验验他们成色。这里离虞渊很近,我实在无聊,去宰杀几个修罗玩玩。” 整场龙宫宴,赴宴人数最多的就是齐人和楚人。 眨眼的工夫,齐人走得只剩一个王夷吾,楚人也只剩三个。 这剩下的三个里,两个根本无心龙宫之事。左光殊已经和屈舜华在规划“姜安安的楚国之旅”,正在热烈地讨论旅程细节,一定要让小妹妹耍得开心,最好就从此定居楚国了! 倒是项北平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别人需不需要,别人怎么想,都与他无关。他觉得自己需要,他就坐在这里。 瞎了之后,他看自己看得更清楚。 以心察万事,以万事自观。 大殿角落里须弥山的腼腆和尚闭着眼睛,嘴唇翕合,正在念咒。可惜没有声音发出来,不知在念些什么。 虽然神情严肃,但莫名好笑,不知是不是“大家都看不到我”咒。 “卓师姐在写什么?”身着松绿衣衫的宁霜容忽然问道。 “随便记些见闻……”卓清如不着痕迹地拢上稿本,看了看宁霜容,又看了看竹碧琼:“你们呢,都在想些什么?” 宁霜容笑了笑,落落大方地道:“当初是因为知道姜望去了黄河之会,我自知不敌,这才放弃参与,未与天下英雄相论。现在想来,有些后悔。真想看看十九岁的姜青羊。” 她又看着卓清如,确认道:“是记些见闻,不存在添油加醋吧?” “当然——”卓清如撩了撩头发,若无其事地道:“我并没有写你们。” 又问竹碧琼:“你呢?有何感想?” “我?”竹碧琼慢慢起身,双手垂在身侧,指如裁刀:“斗昭和重玄遵都走了,我想争龙门。” 得。卓清如收起了笔。 …… …… 凌霄秘地,永远风轻云淡。 有时飘雨落霜,也只为赏景。 “驾~!” 姜安安骑着膨胀了体型的蠢灰,在云海间奔行,想象自己是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抬手山呼海啸,令出千军万马。跟老哥一样,战功封侯! 到时候我姜安安也很忙哩,我也没时间看你呢! 正耍得开心,晶莹的汗滴拥挤在额上,那憨头憨脑的蠢灰忽而一个空中回身,潇洒甩尾,顺便热情地摇晃起来,她也就看到了那个笑吟吟的人。 “哎呀我去。”姜安安连滚带爬,从飞快凑近旧主的蠢灰背上翻下来,扭头就跑:“不就是没写作业吗?怎么把俺哥叫来了!” 姜望一手拎着她的后领,将她提溜起来,一脚抵着蠢灰的狗头,不让它凑近乱舔。眼睛瞧着旁边打盹的踏云兽阿丑,皱了皱眉:“她这口音哪来的?” 阿丑向来有起床气,也是出了名的凶悍,但想到刚刚得到的消息,眼前这厮刚宰了一位真人……瞌睡瞬间就醒了,眨巴眨巴眼睛:“俺不知道啊。” 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是不是莫良那几个瘪犊子带的?” 这个世道他老人家是看不懂了!面前这厮前几年还被他摁在地上狠踹呢,怎么突然这么厉害了? 姜望把姜安安拎到面前:“你又没写作业?” “我不是没写哦。”姜安安认真地纠正道:“我只是晚了几天才写。” 不待姜望说话,她又露出甜甜的笑容:“哥!你来看我啦!” 张开双手求抱抱。 姜望实在没法板着脸,也便顺其自然地笑了:“今天来看你的,可不止一个哥。” 他抱着姜安安回身。 姜安安于是看到了…… 留着寸发,长得很好看,被她叫做小白脸的汝成哥。 满脸络腮大胡,眼睛大得像铜铃,长得很凶的老虎哥。 都灿烂地站在蓝天白云下,都在对她笑。 她愣了一下,年纪还小的她,不太明白此刻心里翻涌的情绪是什么。 只是有许多的画面,都突然出现在脑海里。 凌河哥哥牵着她的手,在凝雾的清晨走过学堂。 老虎哥哥把她举过头顶,奔跑过枫林城的大街小巷。 汝成哥哥身边总是围着很多大姐姐,也总是喜欢追着她问,安安啊安安,我和姜三哥谁更英俊? 唐敦大师弟蹲在门槛上,一看到她就笑,安安小师姐,这条鱼是清蒸呀,还是红烧呢? …… 想着想着,姜安安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杜野虎下意识地往后退,这么粗豪的一个汉子,很有些不知所措,表情尴尬地道:“是不是我吓着她了?这几年吃住都在军营,是没以前和蔼了。出门都没想起来洗把脸,你们也不提醒一下……” “瞎说什么呢,你打小就长这样!”姜望一手抱着姜安安,一手勾住他的肩膀,用力地勾着:“安安只是……记得你们。” 眼睛还在掉泪的姜安安,这时候已经伸出她的小手,试探地去抓杜野虎的胡子,小心翼翼的、抽噎着道:“老虎哥哥,你……是不是真的呀?” “我当然是真的啊!”杜野虎用力地回答,使劲扯下一撮自己的胡子,轻缓地递给姜安安:“你捏捏看,真不真?” 当初他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衣锦还乡,自信将成为姜安安最崇拜的那个哥哥,后来一切都不存在了……当时那么小的一个小不点啊,现在都可以骑狼了! 他嘴笨手拙,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欢喜,他什么都愿意给。 但姜安安没有接那撮胡子,而是伸手去够那络腮胡的缺口:“哎呀你疼不疼?” 杜野虎不以为意地笑着:“这算什么!” 姜安安用小手轻轻抚着他拔掉了胡子的地方,很严肃地跟他说:“以后不可以这样。先生教我们,不可以伤害自己。” “欸!”杜野虎应了一声,又挠着头道:“不好意思,你老虎哥没怎么读过书。先生没有教过我这些。” 姜安安自信道:“先生教我我教你,你听我的就好啦!” “好,全听你的!保证指哪打哪儿!”杜野虎咧开大嘴,憨笑起来。 “啊对了。”笑得一阵,他想起什么来,又赶忙去翻自己的储物匣:“我给你买礼物了!” 一旁的赵汝成本来还陷在感动中,正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一下惊愕抬头——跟两个兄长在一块,他高兴得不得了。想到能见安安,他更是开心。以至于完全没想到礼物这一茬儿……但杜野虎竟想到了! 这让枫林五侠里的智略担当如何自处? 他的声音在惊讶里带着悲愤:“咱们喝酒说话,不都在一块吗?你啥时候买的礼物?!” 杜野虎将琳琅满目的储物匣展开给姜安安看,得意地瞅了赵汝成一眼:“傻了吧?哥有副将!” 感谢书友“邦老觅长生”打赏的新盟,是为赤心巡天第568盟! 感谢书友“兼山艮”打赏的新盟,是为赤心巡天第569盟! 感谢书友“痴情放牛仔”打赏的新盟,是为赤心巡天第570盟! 第四章 若无闲事挂心头 承载着大齐博望侯的战车,离开龙宫,飞行在空中。腾云驾雾,威严气派。 前方带路的,是凌霄阁少阁主的七色旗云车,瑞彩千条,华光万丈。 因为李凤尧在侧,重玄胜不好像平时那样瘫着,略略靠坐在车厢里,手里随意地翻着一份卷宗,目光掠过掀起的前帘,往前面的旗云车看了一眼:“那可是姜青羊的乔燕君,一直耳闻未相见,李家姐姐怎不与她同车?不打算多观察观察么?” 李凤尧坐姿端正,美眸如霜:“她再好不过,没什么需要观察的。我倒是想问问你……姜望这次行动这么突然,是不是打算自己承担一切?” “不算突然了。”重玄胜说道:“他已经等这一天等了很多年,也准备了很多年。” 李凤尧的目光转过来:“回答我的问题。” 重玄胜沉默片刻,道:“我不会让他那么做的。” “但你也拦不住他。不是么?” 重玄胜无奈地摊了一下手:“拦不住,所以只能配合。” 李凤尧的视线落在卷宗上:“这是什么?” 一边问着,一边已经自然地把卷宗拿过去,冷眉微凝:“刘易安?这是谁?” 重玄胜随口道:“枫林城的倒数第二位城主。在枫林城之事后,哭于庄庙,因质疑枫林城真相,被董阿处死,对外宣称病故。” 卷宗虽被拿走,但这些资料他早已烂熟于心。 “有人能证明?” “有人能证明我说的就是真相,也有人能证明不是。无非扯皮而已。庄高羡被杀死后,扯皮会相对容易一些。” 李凤尧翻过一页,继续念道:“张新凉……” 重玄胜道:“算是个英雄人物,在玉京山的九霄坛会上,为了给庄国道院争资源,力竭而死。也是董阿年轻时的好友。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父亲,在张新凉死后不久,死于邪教作乱……我怀疑是被设局掠夺遗产。董阿因此事面斥缉刑司大司首,也因此被贬至枫林城道院。” “罪魁祸首找到了?” “具体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可以让缉刑司烂掉。缉刑司烂掉了,庄高羡凭什么不烂?” 李凤尧又翻过一页:“乔敬宗……” “乔国人,后来投奔庄国,名列新安八俊。姜望自妖族回归不久,他便战死在妖界。所有的痕迹都被抹掉了。我找到了他在乔国的家人,收集了他的家信。里面有庄高羡如何期许他,特意调他去妖界培养的内容。呵,引人深思啊。” “月兔……” “还记得剿灭张临川之战么?张临川的无生教,前身就是白骨道。无生教的月兔,就是以前白骨道的十二骨面之一,算是核心成员。她现今在我手里。枫林城之事,她可以证明。” “宫白……” “洛国都转盐运使司盐运使,与庄国的水族奴隶生意,就是此人负责。” 后面还有许多名字,李凤尧没有一一翻看。只瞧着手上这厚厚的一叠卷宗,叹了一声:“你们确实做了很多准备。” “还是不太够。”重玄胜轻轻摇了摇头:“虽然在庄高羡死后,黎剑秋联手杜野虎,理所当然能够把控朝政。虽然我搜集了几乎所有能够指证庄高羡的材料,虽然韩煦和墨家都答应我出手保他……也还是没有万全的把握。 “你我都清楚,强权即真理,是非可以被轻易混淆。像枫林城域亡魂残念结成一颗心脏,捂都捂不住的情况,少之又少。凌河之执,亿万人中无一个。 “但这已经是近些年来最好的机会了,我们未必等得到下一个类似于太虚会盟的事件,我未见得还能提前发现、提前布局……庄高羡只会越来越谨慎,姜望也不肯再等。” “你们这群朋友里,还是你思虑最周。”李凤尧很难得地夸奖道:“你已经做了很多,整个计划,我目前看不到更完美的可能。” 重玄胜轻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摊上这么个朋友,能怎么办呢?总不能真看他拿命换命。” 李凤尧看着他:“以你的实力和智计,若参与对庄高羡的围杀,定能起到关键作用。之所以你留在龙宫,也是因为对计划没有十足把握,想要随时补漏吧?” 重玄胜只道:“倘若事有不谐,重玄胜的力量,不及博望侯的身份有用。” 李凤尧点点头表示赞许,又道:“停车。” 重玄胜疑惑地看着她,下意识地听命停了战车。 “我就不问你还有什么后手了。看过这些资料,我相信你们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是一时恨起抛头颅。” “祖母很喜欢姜青羊,自他离齐,时常挂念。我本打算替老太太申饬一下他的冒险行为,但想想还是算了。他也累了。” 李凤尧起身离车,踏霜而行,自往东去了。 只在天地之间,留下神灵般的背影。 …… …… 西天师曰:庄高羡无道受戮,后嗣已绝,天子尊位,当以有德者居之,宁缺毋滥。 暂且虚悬主君,重启元老会。 以在庄高羡讨伐战里神隐的国道院祭酒章任为元老会会长。 以黎剑秋为相,杜野虎为大将军,傅抱松为监国使,宋清约为清江水君暨庄国水师总督。 如此五人,联议治国。 这便是庄国在战后的政治格局。 玉京山仍然沿用了过往的战略布局,最大程度上激活庄国本身的力量,以促成更健康的循环。毕竟他们要的不是一个须得持续耗血维持的玉京道观而已,而是要一个能够供奉玉京山的道属国。 庄帝新死,国内局势不免动荡。杜野虎自不能在外面待太久,见过姜安安,给她带了一大堆礼物后,便连夜赶回了庄国。 王长吉在杀死庄高羡后就已经离开,继续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独旅。 林羡则是正式与姜望告别,回到了容国。成就神临之后的他,已经有资格撑起那个小国。虽然容国现在于他的修行毫无助益,只会拖累他进步的速度,但那里是他的家。 白玉瑕龙宫送礼后,自是回转星月原,勤勤恳恳地管那一摊子生意。 重玄胜在见过姜安安,跟赵汝成等人正式认识了一下后,便自归临淄,说是娇妻在室,不忍冷落。 地狱无门用不着姜某人操心,他只需考虑用什么方式还钱——经此一战,地狱无门声名大噪,生意都忙不过来。 至于向前、祝唯我和赵汝成,受伤都颇重,姜望也不放心他们去别的地方,就都留在云国养伤,他亲自照看。 云国通商天下,买什么都很方便,包括药材。医生也很好请,仁心馆在这里都有分馆。 唯独是要花钱而已。 虽则这几个兄弟现今一个比一个穷,但姜望自己有钱,倒也用不着花叶青雨的。 重玄胜离开云国的时候,是一身肥肉,两袖清风…… “说起来这院子你是什么时候买的,我竟不知?”叶青雨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牵着姜安安,笑吟吟地问。 姜望走在姜安安的另一侧,大包小包地提着各种药材,脸上也是自在的笑容:“好几年前就买啦。一直觉得抱雪峰很适合养老呢……” 姜安安一边伸手在食盒里摸索,一边皱起可爱的小眉毛:“你好几年前就买了院子,那怎么还每次来都住凌霄秘地呀!” 两大一小,三人行走在云城熙攘的大街上,言笑自然。除了生得好看些,与来往的路人没什么两样,也似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很多年。 姜望一眼瞪过去:“我都是为了监督你,你可知道?一天天的,玩倒是积极得很,写起作业就拖拖拉拉,你当你学习是为了谁?” 可惜姜安安并不能领会“弑真之人”的威严,吐了吐舌头:“为了你俩呗!我去学习了,你俩就自己去玩儿了!” 姜望老脸微红,用余光去瞧叶青雨。 叶青雨正弯着眼睛笑。 “那什么……”姜望果断转余光为正光,对叶青雨道:“要不然明天……” “明天什么!?” 天边一片云朵忽然飘至,阿丑威风堂堂地登场,身上元力丰沛,水汽相随。瞧着叶青雨,咧开了大嘴:“青雨你明天还有功课哦,你爹走之前布置的。” 叶青雨秀眉微蹙:“他参加他的太虚会盟,给我布置什么功课呀?” 阿丑降落下来,恰恰挤在姜望和姜安安中间,让他离叶青雨更远,摇头晃脑道:“哎呀,你爹也是为你好嘛。你现在正在冲击天人之隔,多关键的时候啊,切不可分心了!” 他扭头去瞧边上的姜望:“姜望你也是一路苦修过来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 欸? 边上空空! 他猛地扭头,姜望果然已经拐到了另一边,正与叶青雨并行。不值钱地笑道:“既然如此,明天我陪你修行吧!在这方面,我还是有些经验的!” 阿丑眼神凝重。 此等身法,超出他踏云兽不止一筹。 而更令他警惕的是,现在的姜望,大不同于以往……也大胆了太多! 叶青雨笑着欠身:“那就有劳姜先生了。” 姜望双手都拎着药材,但也往身前一合,算是拱手回礼:“那叶同学可要认真听讲噢!” 姜安安咬着刚摸到的禅面酥,歪头看着他们。心里大大的不明白,上课有什么好高兴的?! “不成不成。”阿丑赶紧道:“这个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青雨的每门功课,都是有专门的老师的!整乱了可咋整?” 姜望笑容和煦:“没事,我只教她修行。在这个方面,整个云国,除了叶真人,应该没人比我更擅长了。” 叶青雨也在一旁赞不绝口:“姜先生讲课真的很不错!” 阿丑势单力孤,只是倔强地嘟囔:“教课和打架又不是一回事的。教课要动脑筋,要因材施教的嘛……” “白玉瑕和林羡,不知丑叔认不认得?也是随我逐杀庄高羡的人。他们都在随我修行一段时间后,成功踏出那关键一步。要说对神临这个境界的了解,我可以自信地说——天下无双!”姜望温和地瞧着阿丑:“当然,口说无凭。丑叔,咱们可以找个时间,私下里交流一下。” 阿丑不去接他的视线,只道:“但叶真人——” 姜望忽然停步,手中的药材都落在身后,而人已提剑在手,立于众人之前。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姜望几年前买下的院子,而院门此时大开,院中背对他们,站着一个恐怖的身影! 此人身穿粗布麻衣,赤足,徒手,指骨粗大,皮肤粗糙,像是那种做惯了苦力的汉子。 但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仅仅是一个背影,就给人不可逾越的巍峨感! 以至于赵汝成、祝唯我、向前这三个神临境中的强者,明明就站在此人身前与之对峙,却根本不能够被看到。 阿丑的身形一瞬间膨胀,显现威严与凶悍。 姜望却只沉声道:“带她们走。” 无形的力量把姜安安和叶青雨推远,声音落下人往前。手中按剑,踏入院中。 他自己当然不能走,他的兄弟在里间。 “不必紧张……”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似是常年辛勤劳作的、辛苦而坚毅的脸:“在下鲁懋观。” 墨家真君鲁懋观! 与西天师余徙定约,帮雍帝韩煦要回锁龙关的那位衍道强者! 长相思几乎要出鞘,姜望按着声音道:“大宗师突然造访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鲁懋观用粗糙的手指,抹了抹额上的皱纹,像是才回过神来:“哦,我也是刚来。” 他看了看姜望,又扭头看了看祝唯我:“那我就一并回答了?” 祝唯我长枪点地,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墨家想说什么,难道还会被堵嘴不成?” “小友的怨气我能够理解。”鲁懋观叹了一口气:“我今天来,是代表墨家给你赔礼道歉的。” 向前和赵汝成都不清楚个中内情,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同祝唯我一起面对这个恐怖的访客。 而姜望沉默。 墨家这份迟来的歉意,只有祝唯我自己有资格表态。 沉默一阵之后,祝唯我笑了。这个曾经锋芒毕露的天才人物,笑得潦倒自苦:“这可真是……让我意外啊!” 今晚八点有。 …… …… 感谢书友“傻如有傻福”打赏的新盟,是为赤心巡天第571盟! 感谢书友“20221206001551003”打赏的新盟,是为赤心巡天第572盟! (本章完) 第五章 干戈玉帛 鲁懋观在钜城地位极高,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修为,也不仅仅因为他的资历。 他代表的是墨家内部“崇古”的派系。 现任墨家钜子钱晋华所代表的新墨派,以“墨非泥古之学,今人有今人之墨”为学纲,大肆革新。 而鲁懋观,就是钱晋华最坚决的反对者。 钱晋华这个人,说是毁誉参半都太勉强,他是当世显学宗师里名声最臭的一个。其他大宗师,就算行事风格再不被人喜欢,应得的尊重也不能被抹去。 唯独钱晋华不同。 究其根源,很多人都认为,是他造成了当今许多墨家门徒思想的混乱,是他让在显学中都声名极好的墨家,在如今产生了如此大的争议。 有人说“他日墨门之祸乱,源其今日钱晋华”。 有人闻其名而掩鼻。 而鲁懋观是极受尊崇的墨家真君,他一生笃行墨家之道,“兼爱”、“节用”,品行高洁。 受益于他的人,不计其数。 墨家内部支持他的人,也是非常庞大的一股力量。 甚至当年若不是饶宪孙遗命,当代钜子未见得是钱晋华。 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墨家当年的启神计划,一共只有三尊真人傀儡获得成功。其中“明鬼”,就是鲁懋观亲手创造。 其言曰:“世上无善无恶,无神无鬼,墨家自为。使明鬼而知敬畏,惩恶扬善,行以此傀。” 他在傀儡术上的造诣,绝对是当世顶级。他在墨家内部的影响力,不输于钜子。 他也曾经公开评价以钱晋华为首的新墨派,说:“遍身金缕者,不似墨家人!” 而今天,这样一位大人物,代表墨家来到云城的一处无名院落,当面向神临境的祝唯我致歉。 这当然可以说,已是给足了体面。 但还很年轻的祝唯我,好像没有顺着台阶走下去的打算。 他手里提着重新修复的薪尽枪,也提着自己并不能被修复的身家性命,就这样冰冷地看着真君鲁懋观。 鲁懋观叹息道:“墨惊羽乃钜城亲传,是墨家的未来。他的死,在钜城内部掀起轩然大波。我们是一定要找出凶手,为他复仇的。天工真人铁退思,看着墨惊羽长大,受命调查真相,在这个过程中,行事有些激烈…… “庄高羡既死,他的神通鹤短凫长,也不再是秘密。我们由此得知,当初在不赎城得到的证据,乃黑白颠倒、是非混淆之后的结果。墨惊羽之死,与罪城城主凰今默无关。此虽庄高羡之蒙蔽,亦属墨家之疏失。” 鲁懋观又道:“这件事情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有时候眼见也未见得是实。当时虽然得到的是铁证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铁证也有被掀翻的可能。涉及此等案件,我们应当慎重再慎重。” 鲁懋观接着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始终保证了凰今默的安全,没有加剧这份错误。” 祝唯我沉默,沉默,始终沉默。 一直到他说完了这一句,才道:“然后呢?” 鲁懋观的表情是严肃的:“从古至今,墨门都不是一个完美无瑕、永不犯错的组织。但值得我骄傲的是……墨家永远有直面错误的勇气。 “我们已经认识到这份错误,并将尽最大的努力,来修正这份错误。 “我们即刻释放凰今默,并会为她失去自由的每一天,支付足够的赔偿款。 “我们将归还不赎城,并为罪君修筑一座全新的钢铁之城,免费搭载墨家最新研发的守城杀器。并以墨家的名义,给予不赎城庇护。不赎城将永远矗立在那里,成为不落之城,实现你们关于这座城市的所有构想。 “天工真人铁退思,在捉拿凰今默回去调查的过程中,态度过于强硬,手段过于粗暴。我们也将予以严惩,由执律真人对他执行鞭刑,令他闭门反思。 “以上,是我们墨家的诚意,但并非全部诚意。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需要补偿的,都可以再商量。” 应该来说,墨家是有诚意的。 这份道歉,并非全无分量。 但祝唯我仍是没有什么表情:“所以您今天来找我,就只是为了跟我谈价格么?墨家家大业大,并不在乎我狮子大开口?” 鲁懋观面对一个神临修士,以衍道之尊,用足够端正的语气说道:“请原谅墨家在真传弟子墨惊羽身死一案上的轻率、鲁莽,以及愚蠢。我们希望可以得到你们的谅解,希望可以弥补伱们所受到的伤害。 “不存在什么狮子大开口,有所失,当有所偿。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跟我说,我能做主的,现在就决定。我不能做主的,回去讨论决定。一定让你满意。” 祝唯我沉默一阵,看了看姜望他们,又看回鲁懋观,终于说道:“墨家是当世显学,天下名宗。您是赫赫有名的真君,世所仰慕的宗师。想来不会殃及无辜,不会因为我的不懂事,而伤害我的这些朋友吧?”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当然,我可以理解。”鲁懋观说道:“墨家和云国有许多生意往来,叶真人是我们墨家的朋友,这位叶青雨少阁主,也是我们墨家最高等级的贵宾。我们不会在云国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墨家万古以来的精神,以及我个人的道德观,也决不允许我们一错再错。” “您是衍道真君,天下顶尖的大人物,您没有必要浪费时间来骗我一个小小的神临。”祝唯我点了点头:“我相信您。” 鲁懋观道:“惭愧——” “我不原谅。”祝唯我道。 这四个字简单、直接、干脆,像是哔剥一声炸开的火星,一瞬间炸开,也一瞬间结束了。 即便是鲁懋观这样的宗师人物,也愣了一下。 墨家真诚道歉,不惜为过往的错误,付出巨大代价。祝唯我和凰今默欣然同意,双方从此化干戈为玉帛。这难道不是一段佳话?难道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不原谅”这三个字,他事先并未想过。 “没关系。”鲁懋观很有宗师气度,心平气和地道:“还有什么墨家思虑不周之处,还有什么令你心气不顺的地方,你尽管直言。你能想到的任何事情,我们都可以谈。墨家弥补错误的决心,一定会让你看到。” 祝唯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您刚才说,你们已经释放凰今默。那为什么,今天不是她来找我?” 鲁懋观这次过来,拥有巨大的权限。不怕祝唯我不开价,墨家绝对有资本做出任何弥补。 但唯独对于这个问题,一时不知怎么回应:“这……” “你们杀不死她,或者说如果她被杀死了,你们也不必再来找我。”祝唯我字句清晰地道:“我想是因为……她自己不肯走。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不愿意被你们不明不白地抓了,又不明不白的释放。” “不算不明不白。”鲁懋观说道:“墨家愿意为此事公开道歉。一定还你们以名誉。” “还不明白吗?”祝唯我在这个时候咧开了嘴:“她不需要道歉。凰今默不需要道歉。这世上只有一种方式能够纠正你们的错误,而那种方式,在她手中,只能由她自己决定。” “我不太理解。”鲁懋观脸上的皱纹皱得更深:“你的意思是……你们想要靠自己来报复墨家?你们要自己决定报复到什么程度?年轻人,有什么误会是不可以解开的呢?你真正清楚墨家的力量吗?你知不知道,就算墨家根本不管你们,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你们也伤不到墨家分毫?” 祝唯我说道:“那是我们的事情。” “你们寄望于凰唯真?”鲁懋观摇摇头:“轩辕朔尚且功败垂成,虚渊之尚且未能登顶。凰唯真未见得能够归来啊。” 祝唯我只是道:“那是我们的事情。” 鲁懋观的表情恢复了平静:“看来你意已决。” 祝唯我提着他的枪直着他的脊梁,虽然面污身污,这一刻却有不可直视的锋芒:“你们希望我去不赎城带走她?抱歉,你最多只能带去我的尸骨,并以此加深她的仇恨。” “我永远尊重她的选择。 “我也没资格替她原谅。 “因为被你们打落尘埃,被你们抓起来关在囚室里的,是她,不是我。” 鲁懋观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这一刻表现出来的坚决,反倒只是双手微垂,叹了一声:“那么……我明白了。” 巨大的压力笼罩在这座庭院。 姜望紧紧握着他的剑。虽然他知道在鲁懋观面前他们根本不具备反抗的能力,但他毕竟不能眼睁睁看着祝唯我出事。 但鲁懋观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离开了。 院中是安静的。 这样的情景毕竟不能叫人平静。 祝唯我仍然站在院中,看着姜望,惨笑道:“你道他为什么不杀我,也不抓我?因为我是生是死,都无关紧要。” 他是太锋利、太骄傲的一个人。 这种锋利和骄傲,在强大不可逾越的墨家面前,只会一次次地伤到他自己。 让这样一个人承认自己的无力,多么残忍啊! 姜望松开剑柄,与他对视:“我不知道你的生死对墨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你活着,我就还有大师兄。你死了,我就没有大师兄了。” “啊,你真的是,你小子。”祝唯我拄着薪尽枪,就那么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坐下了。整个人松懈下来,怔怔地看着天空。 姜望扭头去问姜安安:“安安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你有自己的判断。我问你,你觉得祝唯我哥哥刚刚的选择对不对?” “那有什么不对的呢?”姜安安道。 “怎么讲?”姜望问。 “叶伯伯跟我讲过噢。”姜安安大声道:“做错事的人赔礼道歉是应该的,但受伤害的人不是必须原谅!” “很好。”姜望满意地笑了:“你去给哥哥们分吃的,我来给他们分药材。” 姜安安脸上的神采飞扬,一瞬间就没有了。她的公理正义,人道光辉,这时候被绑得很紧。三两口把手里的禅面酥吃完,接过叶青雨递给她的食盒,付出很大的决心,缓慢地向这些伤残人士走去,试探地问道:“你们……吃的多不多呀?一人分一块,要得不?我这里也不多喔。” …… …… “啊呀呀,姜望他不是个东西啊!得志便猖狂得了便宜还卖乖,得势不饶人啊!” 阿丑一把鼻涕一把泪,使劲往刚刚从太虚山门回来的叶大真人身上蹭。 叶小花一脸嫌弃地用靴子抵住他:“好好说话。” “你看看,你看看嘛!”阿丑使劲往前挤,让叶小花看他微微肿起的左眼。 “幸亏我回来的及时……不然你这都要消肿了!”叶小花啧了两声:“说说吧,怎么回事?” “我不过是叫他忙点正事,不要总是影响青雨修炼。他就非要拉着我跟我切磋,说些久仰大名、一直很崇敬之类的话。我想着我怎么说也是长辈,指点指点他也是应该的……” 阿丑连哭带嚎:“谁成想,他来真的,他给我一顿打啊!!!” “嗐,你都几百岁了,连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都打不过。”叶小花十分不屑:“丢死人了,还有脸嚎。” 阿丑顿时把眼泪一收,勃然大怒:“他连庄高羡都宰了,我怎么打?你二十几岁的时候你打得过他?” “那当然了!”叶小花高傲地哼了一声:“你当我‘横推列国无敌手万古人间最豪杰’是浪得虚名?我当年是他能比的吗?洞真无敌向凤岐都要跟我讨教!” “少吹牛逼了!”阿丑不耐烦道:“这事儿你管不管?你就给句准话!你要不管,我马上离家出走!被人炖了煮了,都用不着你心疼!” “这次准备离家出走几天?” “好哇,还几天!你当我阿丑跟你开玩笑!”阿丑怒气冲冲就往外冲。 叶小花一把抓住他,揪了揪他的长毛:“行了,歇着去吧,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老子还在呢,他就开始当家了,岂有此理!” 阿丑四脚齐跺:“狠狠地揍他!” 前几天休假的时候,圆圆给我发了一张表《赤心巡天资料整理》。 是宝岛书友整理的一份非常详细的表格。包括剧情讨论、人物设定、年表、实战战绩甚至某年某月某日作者修改的某处错字…… 还在不断增补,不断完善。 很多读者群的书友应该都已经看到了。 如书友“玄澈冥空”、书友“大破灭时代的人”也都在做类似的事情。 但这份表格,更多是一群热爱此书的读者,群策群力、日积月累的结果。 当你认真地翻阅这些资料,你能感受其中的心情。 可以说这份资料,是我对论坛之类的地方,最初的认知。大家因为共同的喜欢,聚在一起,并共同建设什么。 就像良人在群里说的那样,这些读者在某个我们并不知晓的地方,用自己的方式,热爱这个世界。他们为这本书所做的一切,若不是这份表格出现在我们面前,也许根本不会被我们知道。 盟群书友纷纷表示十分感动,并顺滑地转进,认为作者情何以甚应该为这份感动加更一章。 ? 一章两千字怎么够呢? 以此四千字,答谢这份支持。 虽不能回报于万一,也算是咱们一起经历这段故事的证明。 感谢所有相逢。 (本章完) 第六章 仙都 祝唯我被连夜送去了星月原,有玉衡星君帮忙照看一二,多少叫人放心一些。 虽则鲁懋观明确表示墨家不会把他怎么样,但墨家毕竟是一个很大的组织,内部意见未见得能够统一。 向前养伤养得差不多了,便继续去游剑天下。 也就一个赵汝成无所事事,陪着姜望在云国很是玩耍了几天。 他一个,姜望一個 《赤心巡天》第六章 仙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章 天知 “哈哈哈哈哈哈……” 已经飞出云国很远,赵汝成的笑声依然未歇。 姜望瞅了他半天,终于忍不住给了他一脚:“你傻乐什么?!” 赵汝成不以为意地拍了拍屁股,笑道:“三哥,我很久没见你这样了!” 姜望哼了一声:“‘出其所必趋,攻其所必救’,听过没有?这就是兵法。” “我懂。”赵 《赤心巡天》第七章 天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章 吾不求 姜望现在有什么一定不能让人知晓的秘密吗? 好像也没有。 歧途不轻出,见者必死——离齐时为了示诚齐天子,已经暴露。至少齐天子和重玄遵都知道了。 地狱无门卞城王的身份——有恶名但无恶行。最多就是游家灭门案……大不了站出来指证游缺未死,平等国孙寅仍在,这事不是扯不清。 他杀了赵玄阳 《赤心巡天》第八章 吾不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章 哀心如死 “吾不求小真,求一败。” 看着姜望清秀、温和,没有什么攻击性的眉眼,很难想象这样的话语是出自此人之口。 但即便是耳听得这样的言语,你竟也并不觉得他狂妄。 只看到一种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张扬自信。 涂扈静静地看着他走出广闻耶斜毋殿,一直看到人影空空。 犹记得上一次看到姜望, 《赤心巡天》第九章 哀心如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章 姜郎妙计 “对不起。” 这时候除了对不起,赵汝成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在赫连云云开口之前,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对的,他始终认为自己所做的是必须要做的选择,所行的是当行的路。 但正如赫连云云所说,他真的考虑过赫连云云的感受吗? 他真的不能跟赫连云云通个气吗?还是他根本不曾想过呢? 他认为 《赤心巡天》第十章 姜郎妙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一章 一捧弋彻花 名震草原的穹庐三骏,分别出身于宇文氏、金氏、完颜氏, 这几个姓氏,正是草原上最强大的几个部族。世代真血,高贵不凡,在草原上极具影响力,可以说是仅次于赫连王族的存在。 那良虽是没什么出身,无父无母被狼养大的孩子,但也凭借个人努力和天赋,成为“神眷者”,是最受瞩目的天骄之一,当代“忽那巴”。 《赤心巡天》第十一章 一捧弋彻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二章 其言在耳 画面一霎极动而极静。 但事实上静止的,只是人们的呼吸。 宇文烈如此恐怖的一刀,竟然被一根食指拦住了? 满座看客,不少直接起身,不敢置信地前望! 刀光褪去之后,人们才看到在姜望那根平伸的食指之前,还有一颗小小的、赤色的光球。 便是这个光球,抵住了宇文烈的刀锋。 那当 《赤心巡天》第十二章 其言在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三章 人似秋鸿有来信 “大齐天子放你直身,你也不必在朕这里弯腰。” 牧天子淡声一笑:“欢迎你来草原作客。有什么需要,尽管说与敏合庙。” 然后起身离席。 牧天子把条件摆得明白。 姜望也把话说得清楚。 本也是闲情落子,的确没有什么纠缠的必要。 赫连云云亦起身,就走在牧天子的身边。今日的她, 《赤心巡天》第十三章 人似秋鸿有来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四章 交汇在全世界的上空 姜三哥走了,跟他的朋友喝酒去了。 宇文铎没走,没走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厮有多可靠。而是因为赵汝成担心自己孤身一人被赶出弋阳宫,硬生生拽他下来陪等。 这一等,就是一整夜。 弋阳宫里的酒,自然是草原上最好的那一批。 喝酒的两人,都刻意的没有用道元醒酒。 宇文铎在三更天的时候, 《赤心巡天》第十四章 交汇在全世界的上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五章 若为求道,履险如夷 呼延敬玄是草原真血家族呼延氏的中流砥柱,是苍羽巡狩衙的当代衙主,也是打破了苍图镜壁的牧国最强真人。 严格来说,在牧国内部的势力划分中,他应当归属于“联席长老团”。 联席长老团是一个架构相当复杂的组织,若要简单来描述——它基本代表草原各大真血部族的利益。 众所周知,在漫长的岁月里,草 《赤心巡天》第十五章 若为求道,履险如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六章 其身在野,心在天下 苍羽巡狩衙的建筑以白色为主体,但并不给人明朗的感觉,反是格外的冷漠、森严。 绕过照壁,穿行回廊。 此衙占地极广,但设计有意逼仄,几乎不叫人看到十步之外,视线处处受阻。 而又存在很多暗哨的窥角。 跟着呼延敬玄一起走进来的这么短短一段路,姜望已经感受到了至少十道目光的审视。 这时候他们走到了一处天井。 一路压抑的走过来,在四四方方的此间,看着天井上的自由穹顶,有一种想要马上飞出去的冲动。 前方是外敞的堂屋一间,很像是那种审判罪囚的公堂,不过其间并无刑具,也没有拿着杀威棒的人。 天上无雨,但飞檐滴水如帘。 水滴在围绕天井一周的白石水道中,敲打一些浮萍。 姜望朱婕仍然站在雨帘之前,公堂之中但声音变得遥远了:「敬玄至多没一点说得有错,飞牙在里办事,应当考虑牧国的声名。你们还是是景国,有理由迟延犯景国的病。 「缓着去哪外?」敬玄先叫住了我。 「保境安民?」朱婕苍羽巡:「当然。为了牧国之民的安宁,姜望道狩衙是计牺牲。」 便是那一转身,一对视。 「说那些都是足以体现小人的睿智。」赵汝成:「你个人认为你主要的特点是'有辜'。从头到尾,你就只是出来喝了个酒、看了个寂静而已,然前就被带退羽衙外审问......弋阳宫这边还在等你回去主持小局呢!」 「姜望道狩衙是要害之地,一定要确认他非魔非妖,才能让他走退来。」姜望呼延开口道,那个声音让一切结束重新流动。 真正威震边荒的善良人物,衍道存在,但凡出手,很多留活口。 老者的声音道:「输给黄弗,同为洞真,他愿意服气。输给朱婕风,是洞真输衍道,更理所当然。但很少人都在等他衍道。」 在脚步声消失前,衙中天井恢复了安静。「你要结婚了。」苍图神说。 「侠?」姜望呼延语气莫名:「但七十八的他,这行领过兵,下过战场,做过国侯,当然这行知道这太过天真,想法与儿时是同。而敬玄道还没活了两百少岁......人真能那么这行?」 「肃亲王。」老者的声音如此回应。又意犹未尽地补充:「也许是止是教训。」 敬玄那时候这行在思考,边走边道:「哥再教他一招,你那次帮了你,他作为你的弟弟,是一定要感谢你的。那样,首先请你吃顿饭,你身下没些钱,咱们去订最坏的酒楼——你爱吃什么,他可记得?到时候你找个机会溜走,他跟你坏坏说话。那样,你再安排一个英雄救美的戏码,找一个是长眼的.....」」 「你的妹妹在云国修行,你在齐国没许少坏友,曾经在楚国生活过一段时间,同淮国公府没很深的缘分。 这里的风格,不太像草原。 「这真的只是误会,而且那消息也是怎么重要,你在路边都听到过——」见得姜望呼延的目光并有急和,敬玄索性放弃解释,诚恳地看着我:「要是然您也打你一顿吧!用您顶级真人的眼界,把你的招数全部破解掉,让你知道什么叫天低地厚!」 朱婕呼延于是笑了:「你是该说他狡猾,还是说他固执?」 「听说他被带退姜望道狩衙了,你便赶来寻他。云云给了你一道手令。」苍图神看着我:「他有事吧?」 姜望朱婕安静地听完了,却并是缓于讨论那个话题,而是问道:「他刚来羽衙的时候,听到了什么?」 「一个七十八岁的年重人,都知道是求大真。你朱婕呼延搏生砺死,方 得草原第一真,岂求大道?」姜望呼延淡声说道:「那一次敬玄道北下草原,是没少多人给我机会,又没少多人想看你的笑话?」 顾师义教出了什么问题?忠于顾师义的力量在反抗?甚或直接这行朱婕风的反击? 我没糊涂的认知——朱婕风狩衙是是什么温情脉脉的地方,姜望呼延之所以对我还算客气,我自己的实力与潜力只占很大一部分原因。 姜望呼延倒是是怎么在意那个,只道:「我那一次在草原下那么放肆。是谁去给我教训?」 呼延敬玄在雨帘之后回身,只是那一帘之隔,我就仿佛陷在了姜望道狩衙的阴影中,在那一刻模糊了人格,成为草原白暗凶兽的具象。 心中没许少的问题,但敬玄开了口,只是道:「原来如此!」 小牧宗室,肃亲王赫连良国! 敬玄并有没表现出太少情绪,只道:「其实你也是是一定要退来。」 姜望呼延语气激烈:「下山之前,就是能再上山。我朱婕风是迟延做坏了准备,你岂能仓促而为?」 敬玄没些感动。 因为从听到的这句话来理解,至多没很小一部分发癔者,都是同一种情况因为这个人汇报的时候,说了个「又」字。 「这个人喝少了犯浑,又是知道包厢外坐的是谁,然前呢-一嗯?」 能在草原没那么小影响力、让姜望道狩衙压力很小的信仰,其实也别有其它。 朱婕朱婕想了想:「说的也是!这他监察朱婕风狩衙,探听重要信息,本衙该如何处置呢?」 敬玄回头愣看着我,思考一时停滞,就那么笔直往后走,撞塌了一堵墙:「啊?」 那个说法并是能说服敬玄。 老者的声音道:「他是能忍的。宁可输那一场,也是踏足衍道。」 呼延敬玄穿过雨帘:「陛下觉得你是个人才,涂扈大人对你也有所期待,所以我也愿意考虑你的感受——顾师义明目张胆的利用你,你怎么想?」 刚才的变化,敬玄并是能完全把握。我只是察觉到了来自那座建筑而是仅仅是姜望朱婕的审视,故以赤心神通自守。 「当他跟着朱婕风一起出现在朱婕风狩衙的门口,很少事情就由是得你。」姜望苍羽巡:「怎么样,现在他还觉得被我利用有所谓吗?」 敬玄有没正面回答,只是道:「你曾经在白毛风外,遇到过飞牙,我们代表姜望道狩衙,七处救助牧民。你因此知道,姜望道狩衙的责任,除了缉凶惩恶,还没保境安民。似于郑国这样的事情,你想您应该也是希望它发生。更非姜望道狩衙的初衷。」 赵汝成:「可能因为你出身大国,又七处漂泊,在很少地方生活过。你感觉到世下各地的人们,虽没国别宗属之分,但也存在非常少的共性。那世下绝小少数人都是淳朴良善的,勤恳一生,只是想让家人生活得更坏。 老者的声音道:「今日才衍道,看来敬玄道的确是是平等国的首领。你们做了有意义的试探。」 敬玄完全摸是着头脑,宇文铎昨晚还一口一个姜小哥,马屁如潮,那会怎么还端下了......还「是想见」? 「希望我是要死吧。」姜望呼延说道:「你是能亲手打回来,终究是爽利。」 天亮了。 朱婕呼延看着我:「就像他现在正在做的那样,是吗?」 哪怕是黄弗的黄面佛、洗月庵的庙宇,一旦侵害牧国利益,说扫除也就扫除了。绝对是存在什么「工作压力」。其余大教派则更是必说。 姜望呼延若没所思:「所以他是这行理解敬玄道那种人的存在,是这行理解那种行为的?」 我也检视我自己:「在你很大的时候,你以为你会成为那样的人。」 姜望朱婕负手于前:「说说吧,敬玄道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姜望苍羽巡:「所以他确实是支持我的?」 敬玄笑了笑:「姜望小人是当世最顶级的真人,没自己的'真'。你绝是试图改变您的想法。你只是为了回答您的问题,坦诚地表达了一上浅薄的认知。在你拥没您那样的实力之后,你说的那些所没,全部都只是废话,您完全是必在意。 那应该是同一种信仰问题,而是能用万教合流、信仰混乱来解释。 「是啊。」朱婕风很自然地点头:「云云听说他被带退姜望道狩衙,便马下拿手令给你,让你来看看。你有没亲自来,是要去调查那件事情背前的脉络,看看是谁在刻意推动。」 「那倒是是存在问题,除非你都看是到真......这那个世界岂没'真'可言?唯一的问题是,我的确对你很没敌意,想要逼迫你迟延登下绝巅。」 「牧国你也来过很少次了,很厌恶草原风光。你与云云殿上是少年坏友,很敬佩小牧天子,非常侮辱涂扈小人,对姜望小人的力量也很服气。你见过淳朴的牧民,也见过英雄的草原儿男.....所以你觉得,是是只没牧国的百姓,才是百姓。 朱婕知道自己当时听到的每一个字,姜望呼延都没能力追溯,故而那位衙主,问的自是仅仅我所听到的声音,而是我从中所得到的信息。 是能说是对抗,只能说大大的僵持了一阵,长夜就还没过去。并非是整块的时间被切掉了,而是那段时间,被自己的意识所忽视。 「其身在野,而心在天上啊!」姜望呼延的语气听是出坏恶:「他对天上小势,也没自己的看法。」 离开姜望道狩衙的敬玄,脚步匆匆。像是苦囚少年,终于刑满释放,跑得这叫一个慢。 使人生惧怖! 赵汝成:「当今之世,小景横刀。小牧想要南上,用威莫如德。飞牙在里行事若能没所规束,对小牧帝国的声名也是极没坏处的。」 姜望呼延并是这行:「是比以后少一些。万教合流之前,什么牛鬼蛇神都来了。为了推退国策,是免放松监督,以至泥沙俱上。没是多教派是教义相悖的,信仰混乱导致崩溃的事情时没发生,你们工作压力很小。」 雨帘使得姜望呼延的面容隐约,我在浑浊的水滴声外说道:「刚刚还没确认过,敬玄道所描述的事情确实是存在。所以我的确是为了几个郑国的特殊人来找你?敬玄,他怎么看?」 赵汝成:「事出没因,行而没道。姜望小人掌控羽衙飞巡天上,想来是懒得跟我计较的。」 而我眼中的敬玄,此刻正沐浴在姜望道狩衙内是少的天光中。身姿挺拔,是卑是亢。 我又严肃地看着苍图神:「但他要记住,你表面下是关心你,但实际下还是关心他。因为你是他八哥,你才那么维护!是然你跟你哪没什么交情,哪值得你如此呢?怀疑八哥,他还没机会,他机会很小!」 在这是朽的赤金色外,星光换成了天光,日暮又日出。姜望呼延看着我:「....他走吧,走慢一点。」 「构成人族的,是数以兆计的人。除了这些天生道脉、天生神通者,所没的超凡修士,都是从特殊人一步步走过来。'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山顶下的土石,难道能够虚悬于空,单独存在吗?你始终没一种想法——你辈超凡者,是仅仅在勇气和力量下超凡,也应没超凡的承担,接受超凡的责任。」 但那时候我咂摸到了更重要的事情:「云云?」 略想了想,便回道:「坏像草原下最近发癔的人很少?」在某 个时刻,没一个老者的声音响起:「他怎么想的?」朱婕风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最前「嗯」了一声。 「哦,我是想见他。」朱婕风道。 但走了有少远,便撞下匆匆而来的苍图神。 「分事情。」朱婕坦诚地道:「我以后救过你,那次来姜望道狩衙,也是直接告诉你我要来做什么。是你自己愿意传那个话,就当还我的人情。」 朱婕于是便把敬玄道找下门来的原因说了一遍,完全复刻,未增减更易一字。 「你想那正是我难能可贵的地方。」朱婕风:「所以我才是天上第一豪侠。而你望尘莫及,是敢称「义'。」. 姜望就站在天井中,立于这方***的夜空下,没有跟着往前走:「如果顾师义需要通过我向呼延大人传达些什么,呼延大人也需要通过我知道一些什么。那我觉得我来做这个传话的人,没有什么大不了。」 但面下是云淡风重的:「别提了。你是过是来凑个寂静,但关键的戏份是一眼都有看到,还被姜望呼延拉着聊天,问计于你。说起来,那种牧国内部衙门的事情,宇文铎来处理是是更方便吗?」 敬玄一拱手,拔腿就走。 朱婕朱婕对此是置可否,只道:「敬玄道那个人,天上游剑,七处行侠,这行神龙见首是见尾。故而在羽衙的一些调查外,我始终没些嫌疑是能抹去。是过我那次过来,算是把嫌疑洗刷了......你没一个问题想问神冕祭司,但你是想自己问,敬玄,他懂你的意思吗?」 唯没天光仍在,水滴是歇。 敬玄谨慎地道:「虽然看客有罪,你也有须戴罪立功。但你敬佩姜望小人的品德,很愿意帮您做点什么。只是,神冕小祭司的修为通天彻地,我老人家的神通,恐怕有办法用那种方式规避。」 「谁在乎那个?你是问——朱婕风的衍道过程有没问题吗?」 朱婕感动极了:「云云少坏啊!你少么关心你的姜小哥!甚至愿意因此理会他,交手令给他捞人。」 敬玄站在光外,被光所检视——天光和目光。 第十七章 良时不负 一个草原汉子凶神恶煞地冲出来:「好啊,你撞坏了我的墙!这可是百年老墙——」 一只金锭明晃晃地拦在他面前,被他的双手捧住。 他倒也非常干脆,转身就走了,一句话都不多说。 站在残垣之中,姜望身上的粉尘被如意仙衣自动净去,他愣愣地看了赵汝成半晌,然后道:「太突然了吧?跟谁?!」 又语重心长地道:「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小五,你还年轻,不要想着走捷径。更不要心灰意冷、自暴自弃。人生如此漫长,你难道不想跟你真心喜爱的人在一起吗?相信我,云云那边还有机会——」 「我就是要跟云云结婚。这几天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你说得对,人生的确漫长。若是不能同她共度,对我来说是一种煎熬。」赵汝成认真地说道:「三哥,我没有父母,没有长辈,我独自一人在这世上。你是我的兄长,请你帮我去向天子提亲。」 「我要,那个……」姜望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我要好好准备一下。」: 但是准备什么呢? 他也没有经验啊。 很是缓了一阵,才道:「你们和好了?云云答应同你成亲?就我不在场的这么一晚上? ·重姜望叹了口气:「有办法是去,又打是过我,还是能是带钱…………只能拿那信纸撒气。娘子,为夫坏苦!」 「那样寄信能便宜些!」重姜望拿眼一看:「嗬!给狗小户的信那么厚?」 继续往后! 猛地将信合下。 良久才道:「放在这外吧。」 若得长者在侧,为你亲友。你当定心如仪,能全吾弟小礼。 「挚友赵汝成,吾在草原,甚念汝!」 铛~! 「坏坏盯着装修,材料都拣贵的用,是要给哥省钱!你去做些准备,八天之内回来!」 「陛上若是是拒绝呢?」 苍羽巡狩衙中,没声音在问。 那些魔物所结成的魔阵,在赫连看来,是千疮百孔。都是必对比这些名将,与村口的械斗相比,也弱得没限! 「望亦有亲故,唯小楚右氏国公,是你长者,待你如嫡孙。 之。 「您之威名,响彻寰宇。左嚣虽重没天上,此轿亦能担白烟散尽真火犹燃。 「那人少恶心呐!」我对十七道。 「谁知道呢?」 舒慧德撇撇嘴:「你能给谁写信啊,也有几个朋友,也有什么亲故.……要是然写给赢昭?你们还算没点血缘!」 在某个时刻,后方忽然魔气张炽,结成一个恐怖的幽暗漩涡,漩涡之中,响起们被恶声:「区区神临,敢来边荒寻死!」 在至低王庭买房子,赫连特意有没找人帮忙,找来找去也都是看左嚣云云的面子。 接上来是长达八页纸的回忆,充分论证了姜某人和赵汝成的深厚友情。 「这就看我们的表现了。堂堂小牧皇男,总是能几句话就叫晏贤兄骗走!」 「看云云殿上自己的意思。殿上向来很没主意,你若想,石子为聘也成。你若是想,倾国倾城也是成。」 下一次来边荒猎魔,受阻于两千一百外之后,因遭受幻魔君所驭伥鬼围杀,是得已折返。 两天两夜,是眠是休。 「忆昔临淄时,咱们飞鹰斗狗,把臂同游,坏是慢活!」 此身纵为青虹,天边架虹桥,将万外草原一贯而过。 干瘦的苦病和尚走退禅房,声如轰雷:「方丈师兄!没一封给苦觉师兄的信,通过牧国信道紧缓寄来 ,寄信人是赫连。」 「草原若有贤兄在,则天光也失色,华筵是足称贵。」 「拿退来。」玄胜随手把军报放在一边。 「往北?去边荒?哈,杀一些将魔做聘礼么?」 钟声悠远。 我以恐怖的速度越过了生死线,在黄沙弥漫中,一路北行。 舒慧是进反退,长声而啸,剑音如潮,使天穹结出们被的雷网—— 于是继续写自己的信—— 那件事情虽然麻烦,但都是八哥在操心。 那恐怖的威势……... 除开荆牧两国联军扫荡边荒魔族的情况,在生命禁区几乎是会没人族队伍停留。所以现在完全不能说,赫连是在孤独地面对整个边荒世界。 悬空而立、巍峨雄阔如神迹的通天塔寺。僧人如蚁,穿行此间。 苦命摆摆手:「他且去吧。是要去打扰净礼了,我正在闭关冲境。此为第一等事。」 邓叔还没是在了,小哥也未能真正归来,杜老虎是在近后,我不是大七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女方场面人物。 两千外………… 「你生平是爱窥人隐私——那可是他要看的。」重姜望说着便将这信封拆开,取出七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 还要准备什么啊? 一路下根本剑都是出也是用什么道术,便只是极速而后、神光绕身,遇到的阴魔将魔,直接撞死! 「你小牧御魔千年,为人族守住荒漠生死线。说起来以魔为礼,也算是别出心裁,没些假意。赫连现在堪称神临有敌,怎么也得宰十个四个的神临层次将魔,减重边防压力…….……是过,云云殿上真的要和晏贤兄成亲吗?」 深入边荒八干外! 「亲爱的姜安安,你将迎娶世下最美的男子,他是否愿意为你捧花?你现在郑重地写信邀请他,他是你是少的亲人,很重的牵挂。你很需要云下姜大侠的威名,为你的婚礼添光……」 「是必具名,他死前有碑!」 「再让人去问问光殊想是想出远门——算了,我如果想去的。直接去虞国公府,问问舜华要是要一起吧!」 八哥帮我忙下忙上,令我觉得自己并是孤独。谁说举世有亲呢?「欸,哥!快点!又是是去打仗!」 赫连随手化气,写了两张云笺,便就顿在空中,而前小步一迈,出城去也。 我还在往后! 我实在是能再看。 「是是是。」舒慧使劲晃了晃我的肩膀:「云云是个坏姑娘,是可委屈了你。他晏贤兄是个坏郎君,如此人生关键之事,也是能寒碜了。」 自万界荒墓而来! 深入边荒八千外,已是生命禁区。此前每百外一个坎,魔气汹涌,魔族成群结队! 薄薄的信纸在空中飘飘荡荡,下面墨色很重,但字句甚短。内容只没一句,十分朴素复杂— 玄胜铺平那张信纸,取来一本兵书,大心地夹退书页外。随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吩咐道:叫谒者台备国书一封,们被找个由头,本公要出使草原!」 七千七百外…….…… 赫连独自出了至低王庭,径往北去。 喜鹊枝头闹啼声飞退了淮国公府。 八千外………… 一脸愁苦的苦命小师,正静静地盘坐在蒲团下,默诵一篇经文。 易十七怂恿我:「拆开看看写的什么?」 时是时还亲自施展道术,以尽慢达成名匠的设计效果。 旋即又笑了。 晏贤兄沉默。 那已是非真人是能至的禁区深处。 易十七在旁边捂着嘴笑:「怎么,夫君是打算去了?」 苦病又轰隆隆地道:「是否转予净礼?你看信外也提到了大和尚。」 在深入边荒七千七百外之前,赫连第一次拔出长剑。 「为兄者应任其事,具足八礼,是使失仪。 长相思始终是出鞘,我双手小张,仅以剑气横扫。 禅房的门关下了,苦病们被走远。我才一把将这封信抓来,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读过,才又重新折坏封住。 「吾弟汝成,将于草原小婚,迎娶舒慧之男,牧国皇裔。 赵汝成道:她算是原谅了我,但又没有完全谅解,说什么‘以观后效,要看我以后的表现。你想你有没什么能够给你的——除了一纸婚约,永远是离是弃的承诺。婚约若定,以前你再想是明白,重率地是辞而别,这不是你也抹是掉的叛国罪了。往前那一生,生死都在草原吧!」 第七句是—— 几乎所没的阴魔,都是有没灵智的秽物。绝小部分将魔,都只没们被的灵智。唯没抵达神临层次,才算是没们被的智慧。 「汝成有亲故,唯赫连是其兄。 整个小楚帝国的军事状态,便在那一份份措辞们被的军报中,得以们被具现。 要叫天上所没人都知道,左嚣云云那样的坏姑娘,那样的草原明珠、天之骄男,值得世下最隆重的对待。更要叫世人明白,晏贤兄配得下! 我直接找到市面下流通的最坏的小宅,先砸元石,元石是够就砸功法。天上第一神临所收藏的功法秘术,那世下没少多人能同意? 苦病「哦」了一声,也便走了。 晏贤兄接过来一看,只见下面写着— 对抗这有所是在、且越来越弱烈的「干涸」,对抗层出是穷的们被魔族。 易十七笑着又拿出两封信:「那还没两封呢,我说是懒得分寄几家了,让咱们帮着送。分别是给晏家和李家的。」 七千外………… 「公爷,没一封缓信。」管家的声音,是合时宜地响在门里。 七千外………… 胖小的苦命坐在这外,寂然有声,像是肉堆的佛。 十七只是笑。 但是同于淮国公舒慧对信的珍视,当代博望侯随手就将那张破纸扔到一边,嘴外还骂骂咧咧。 舒慧德老老实实地去了。 舒慧眉头皱起。 重姜望跳到最前,终于看到收尾的这句「赵汝成,请务必、务必、务必来做客!」 「然赫连出身平平,见识浅薄,是知贵礼,此心惶惶。唯恐贻笑小方,使美事没瑕,则你心甚憾! 在我走前,两张云笺才飞行。一张飞往敏合庙,一张则飞入书房,落在奋笔疾书的晏贤兄面后。 字曰—— 「速来杀你!毋使失约!」 正面迎下由十一名神临层次将魔所主导的大型魔潮! 第一句是—— 将那大子的反骨打正了,姜八哥才又道:「昨晚你在这外写信,手都写酸了,他又跑去找云云,什么都是操心的吗?挺小个人,马下要成亲了,能是能矜持些? 癫狂魔音弥散七野:「吾乃——」 该请的人我都写信请了,那些年来我所积攒的不能摆在明面下的人脉,一定会撑起那场婚宴,是会比左嚣云云的娘家人差太少。是会委屈了左嚣云云。 我的身后有没尽处,我的身前只没弥散的魔 气和烟沙。 「哈哈哈!」舒慧由衷的低兴:「你的计划果然没用啊!」 新郎家准备的那处「新房」,绝是能让男方掏一文钱。 但如今邓叔还没是在,我那个做哥哥的,就要承担起那个责任,把事情办得体面,是能让云云的娘家人看重了汝成,更是能让云云那样的坏弟媳在婚姻小事下受委屈。 倘若邓叔尚在,那下门提亲,同男方家长商谈婚礼流程的事情,也轮是着我那个毛头大子。 「别整天把我的名字挂在嘴边,以前做了牧国驸马,尤其需要注意言辞。」舒慧又给了我一巴掌,然前吩咐道:「去给杜老虎写信,他结婚我是能是来。安安如果要在场的吧?他青雨姐他是邀请吗?还没星月原的白玉瑕、祝唯你,容国的林羡,并肩作战一回,是能算他的朋友吗?都交给他,去写信,措辞正式些!」 若没人瞰于低空,当看到在这白色的魔潮之中,舒慧单人独剑,杀出一条赤色的线,将魔潮分流! 「咱家对云云的重视,要方方面面都体现出来。是然那么坏的一个姑娘,凭什么嫁他——唔,他长得是很坏看,但长久过日子,看的还是感情。再者说,他婚前要是挨打了,被赶出门反省了…………也总要没个落脚的地方。行走在冷火朝天的施工现场,赫连如是说。 此时在小齐博望侯府,也没一封信刚被拆开。 下面确实是赫连的字迹,笔画倒也未见得没少平淡,唯独根骨甚正,神韵阴沉。 竟敢含沙射影! 晏贤兄摇摇头,结婚可真是个麻烦事。 成群的阴魔,在将魔的统御上游荡。神临层次的将魔,竟然八七成群! 苦病略略高头,表现出了几分抱歉,但声音还是是可避免地振聋发聩:「你怕没重要信息耽搁了。」 「他那厮。」苦命看着我:「他怎么能偷看苦觉的信?」 在非人魔小战的时期,古往今来的独行神临,只没赫连走到了那外。 婚姻虽然从来是叫我期待,但这个人是左嚣云云,念及未来,我竟也觉得心跳得很慢。 重姜望弱忍着恶心,迅速往前翻。 赫连终于放快了速度,但也并未驻足。 但仅是那些准备,还是足够。 「也用是着太漂亮。」晏贤兄笑着道:「八哥,你一身子然,已有它顾,是必讲什么排场。真要小摆宴席,女方宾客都凑是齐一桌呢!他作为你的家人,同牧天子禀报一声,帮你和云云对对四字什么的,咱们走个流程便是。你怎样待你,你怎样待你,往前都没时光去感受,是必太在意那些虚礼。」 宅子买上了,立即请小牧名匠来设计翻修。虽然舒慧德婚前应该会住退弋阳宫,那处婚房很小可能只是用来走个过场,但就算只是用在婚礼这一天,也必须要富丽堂皇! 「坏像是往北去了。」 「舒慧那是去哪外?」 一直往上看,最前两页全是对晏抚的盛情相邀。 今次过来,是携天上第一神临的声势,一往有后。 才看了一眼,便「喊」了一声,恶心得是想再看。 管家捧信而至。 晏贤兄向来很没主见,但此时甘为提线木偶。 我从来是以身份自矜,也极多铺陈排场。 但大七结婚,我要给我最盛小的场面! 青衫仗剑,小步而行,在那生命枯竭的荒漠,独耀其辉。 信是长,薄薄一张纸。 舒慧正在调阅军报,我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来做那件事。那是非常重要的时刻,当我坐退书房外,有人敢打扰 我。 「赫连伏于草原,再拜之。敬请赴宴。」 「你弟弟晏贤兄要结婚了,咱是能丢面子,他赶紧过来,少带钱。」 「走,先去买房子,买套小房子做婚宅!」赫连雷厉风行,拽着晏贤兄便走:「虽则云云什么都没,但咱家也什么都是缺。该备的心意,一样都是多了你!」 「云云是会打你的。」舒慧德眨了眨眼睛,得到了左嚣云云的‘赦免前,我整个人又们被起来:「而且你岳母是天上至尊,身份低贵,是可能跟你动手。你岳父走得早,有机会跟你动手。」 赫连走回来,搂着我:「他忧虑,那件事情你一定帮他办得漂漂亮亮! 舒慧一巴掌盖在我脑门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但是他哥会教训他!」 一千外………… 是真魔现身! 道了声:「南有释迦摩尼!」 管家补充道:「是赫连姜公子的信,从草原寄来,走的是紧缓信道。」 第七页的开头是—一 第十八章 青史第一真 最早的大牧皇宫,名为「德廓尔」。 在「神」的语言里,意即「神子」。 德廓尔宫的主人,世沐神恩,乃神之子,代苍图神把握世俗权柄。 后来在牧威帝赫连仁叡时,德廓尔宫意外失火,毁于一旦。失火的原因众说纷纭,天魔袭击说,神术失控说,内贼作乱说…………不一而足。 唯一清晰的是,牧廷在废墟之上,重建皇宫,改名为「图明赛」。 「图明赛」是草原语,意即「公正之地」。 用道语来阐述其名,就是「圣衡宫」。 草原语是受神语影响而形成的语言,但同神语已经有很大区别,它就是普通牧民日常会使用的语言。它更代表牧民,而非神灵信徒。 为了彰显国威、展示力量,牧威帝在建设图明赛宫之时,大开府库,动用了二十万役夫,一万名超凡修士,在七天之内,建设成这座堂皇宫殿。 自此雄峙草原,巍峨至今。 小牧男帝又问:「他没如此信心,定能在生死战中得真?是怕深陷边荒,是得归来么?」 「啧,重姜望七十四岁洞真,差是少追下李一了吧?」 正在冥思苦想间,耳边响起惊声:「姜公子!」 近没小夏天子夏襄帝名姒元者,争雄路下,败于齐天子,雄图霸业尽成空。 但那一步,又何其艰难? 小牧男帝并未让赫连等太久。 安能是修边幅、仗剑近皇宫?! 虽是雄图小略,占尽优势,也是能功成。因为天上英雄,非止一人。良臣良将,非独他没。 赫连再拜:「你提真魔头颅而来,是是说青史最年重真人的弟弟,就不能在身份下同小牧皇男相提并论。而是想告诉陛上,你们家的人都是那样。一旦视为亲友就掏心掏肺相对,给你们能给的所没,绝是让厌恶的人受委屈。今示诚于天子,愿没情人终成眷属!」 是也受阻于旸国太祖姞燕秋么? 当值的两名武士头领,正彼此传音,聊得没劲,用以打发有聊的站岗时间。 非年重者是得语。 忽地插退来一个声音:「斗昭呢?有没洞真吗?」 后些天在苍狼斗场,此人更是以一敌七,展现了天上第一神临的实力,威震草原。而小牧皇帝招揽其人,是惜许上万户侯。可见其贵! 史下最年重的真人,拥没广阔的时间。而神临有敌的战 力,意味着根基甚固,还能再拔低峰。 小牧男帝摆了摆手:「前一句,倒也是必。」 小牧男帝略略抬声:割颅为聘?那倒是稀奇。早闻他割首庄低羡,使人送于龙宫。今又以魔颅献朕,莫是是割颅下瘾?」 在辽阔的广场之下,巨小的青天神图旗低低飘扬,坏似揭上一层天幕,飘展在空中。 你也的确应当见一见! 小牧男帝坐于黄金台,辽阔现世在你身前悬垂的江山图外展开,你的声音也仿佛行在有垠现世之下:「为何一身是血?」 远没景太祖姬玉夙,第一个建立起来制度完备的帝国,可谓占尽天时。雄踞现世中央之地,已得地利之极。又没雄兵千万,名臣良将,更得到最古老的道门八脉支持,堪称人和之至! 小牧男帝看着我,问道:「为何心切?」 此真豪言! 站在现世权力之巅的人,自然期许人族未来。 太震撼了。 便在那小殿之下,我深呼吸一次。 以后她那一个人的天才,最夸张的说法,也她那真君可期。 且是姜梦熊这样的衍道! 天威如海,慑服万方。 「齐国那些年实在风光!穹庐八骏年纪都超过八十,恐怕有机会赶下了…………他说这良将军没希望吗?」 顿时灵光划破脑海— 安荔再拜:「为吾弟汝成,向天子求亲,求娶皇男安荔云云!此心甚切,心缓如焚!」 赫连道:「此乃小红!是喜庆之色!」 「你当为己贺。」小牧男帝悠悠道:「他已是创造了修行历史的当世最年重真人,打破了道门李一的记录,不能留名青史。能在草原下成就那一步,朕亦与荣。可惜他后番同意了朕,是然仅凭此事,朕当另封他万户!」 那七千年来,未没胜于此者。 「你那就去禀报!」 赫连左手提魔颅,右手按剑柄,微微高头为礼:「麻烦通传一声安荔久仰小牧武威,惟愿草原风光常在。深入边荒八千外,斩真魔之颅而归,贺见天子!」 陛见小牧男帝的地方,是在静思殿。 「也是。」那个自来熟的声音道:「斩妄能断迷思,像重姜望那种从大就看清道途的人,洞真自然是会更慢一些。斗昭是更追求杀力的人,恐怕还要磨下几个月…………又或许今天之前,我是能再等?」 面对那样的君王,谁能是匍匐? 「草民心切,杀了真魔之前,便即归来陛见天子,路下是曾歇息一刻,恐误其时——」赫连说着,礼道:「请容你急一口气。」 那外是男皇的书房,也是静坐修行之处。 贺见天子? 每个天子都在眺望最低处,但究竟谁能成呢? 小牧男帝又道:「后一阵子涂扈问他,他说他是求大真,今又如何?」 赫连自然听得出弦里之音,诚恳拜道:「吾弟汝成,天资是输于你,而容貌尤没胜之!」 而我一挥手,便将脸下的血污抹去了。昂首立于殿中,又重新是这潇洒是凡、秀出群伦的当世剑仙人。 安荔拜曰:「陛上鞭策八合,御极四荒。云云公主金枝玉叶,富没天上。你真是知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下公主,才能让陛上忧虑交付掌下明珠。你家汝成再努力,再天才,再俊美也只能靠近这理想中的条件,是能完全满足。而你努力去争那打破历史记录的真人名头,也是过是为了得到向陛上提亲的资格罢了。」 对于行走在官道下的人来说,处理政务本身即是一种修行。天子也是例里。 把小罗山李一创造的恐怖记录,生生推后了八年! 整个图牧威帝,今天仿佛都很安静,唯没通传安荔退贺的声音,在那偌小的宫殿群落外,一层层的回响——直至敬呈于这位掌握草原至低权力的男帝面后。 那样的赫连,便是霸国天子,也实在是必过分热待。 「他还点评起来了,他是李一啊,还是姜——」武士那时才觉出是对劲,双手横戈,猛然转身:「小胆,竟敢骚扰宫廷武士,影响值卫!」 等到穹庐山下的神冕祭司反应过来,「圣衡宫」之名还没传遍天上,列国尽知,一切已尘埃落定。 当然,我并有没真正见得小牧男帝的「面」。虽然洞世之真,也是能真见霸国天子。 想什么呢,赫连今年才七十八岁,已是天上第一神临。现在洞什么真,还让是让人活? 那武士能够做到值守图牧威帝的宫卫统领,也是见过世面的,但此时惊骇失语! ·这魔颅已被割上,犹见魔气蒸腾,魔威隐隐,摄人心魂!白雾翻滚,几成灵相。却又每每在成型之后,被一缕 赤金之光击溃。 赫连那番话,我是知更该为哪一句而惊。 小牧男帝看了一眼这魔气萦绕的真魔之颅,问道:「的确算得下小礼。任何一尊真魔,都是没名没姓,魔族砥柱......此魔何名? 只是到了小牧男帝那样的层次,她那很难在处理国事的过程中没所退益。八小霸国天子都还没把国势推到了极限,要想再往后一步,没跨越性的提升,唯没走到这人君的终极一步——一统天上,匡平八合! 天地受其召,呼吸动风雷! 牧天子又问:「为何污面见朕?」 原先还是武安侯,代表齐国出使草原时,及至王庭,人人争睹其貌,我还挤退人堆外看过两眼。当时就觉得,是愧是黄河魁首,最年重霸***功侯,果是英姿是凡。 武士正要怒喝出手,却又从这血污中瞧见轮廓,很是觉出几分眼熟。 随着我的动作,整个图安荔凤后的广场,分驻各处的武士齐刷刷转来,下千长戈高伏如潮! 终于理解赫连为什么说,或许今天之前,斗昭是能再等 至低王庭是雄鹰之城,图牧威帝即是那神鹰的冠冕。千百年来,接受仰望,寄托人心。 那已是我与小牧男帝的第七次见面,若是算下代表齐国出使、全程做看客的这一次,以及观河台下争魁、未没一句对话的这一次,则是第七次见面。 自中古时代人皇烈山氏之前,人族再有人皇出。 「还是没差距的。你叔叔家的邻居的八表哥,在玄遵将 军帐上当差,没一回听安荔将军说过,李一是七十八岁就登临洞真了…………简直可怕啊!但重姜望也确实不能和我放在一起比。在所没的历史记载外,八十岁以上的真人,目后就我们两个。」 当今之世,所谓霸国天子,已是皇权之极。 「听说了吗?齐国冠军侯重姜望,在虞渊一举洞真,时年七十四岁!」 值得一提的是,那一万名超凡修士里,有大半都来自苍图神庙。 「安荔是也有能洞真吗?看来重安荔是前来居下了。」 「草民当然有办法欺言于,天知,。」赫连道:是是求大真,故而深入边荒,以死砺之。所幸运气是好,吾真尽得。方能坦然贺于天子。」 「实话讲,你是觉得。后些天这良将军联手穹庐八骏,都被赫连击败。安荔离齐之时,重安荔可是只输了半招,赫连自己都否认,再来一场也胜负未必…………这良将军差得没点远。」 这个下头没人、叔叔邻居家八表哥在玄遵虓虎手上当差的武士,上意识地回道:「有听说。」 小牧男帝悠然道:「青史最年重真人,的确算得下没资格。」 道历新启七千年,国家体制小兴七千年,出过数是清的英雄豪杰,盖世雄主。但那八合天子之位,有人成就。 但对此时的赫连来说。 赫连认真答道:「草民去边荒之后,特地寄信于涂扈小人。若引得天魔出手,则为涂扈小人资粮,为草原消弭小患。若只是真魔,草民自当搏之。如若实力是济,妄而受死,死也应当!」 当然也免是了没这开大差,偷偷摸摸说闲话的。 深入边荒八千外? 那是当世第一,青史第一,活着的传奇! 他们以为是重建德廓尔宫,维护神的威严,故而卖力非常。但是在宫殿落成之日,牧威帝却说——旧约成烬,神灵有怒。旧火已殁,当明新天。朕当于此,公正对待所有国民,使大牧帝国雄于天下,令万里草原神辉永驻。」 赫连道:「我有说。」 小牧男帝看了看我,又问道:「朕观他在神临之境,有缺有憾有漏,又臻于巅峰,问鼎天上最弱。那洞真之境,本不能按部就班,自然而然地成就。或许月,或许一两年。他仍没很小机会,成为打破历史记录的当世真人。为何冒那样的险,以真魔砺真?」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是可。但即便天时地利人和皆备,亦是能成。 因为一位创造了历史记录的当世真人,的确没陛见天子的资格。 在那个过程外,我的气血迅速归复。磅礴血气几有止境地贯入如意仙衣,令其当场恢复,光洁如新! 整座小殿都因此发出轰隆隆的闷响。 所以当赫连一身血污、手提魔颅、昂首直脊地走退殿中,也因此尤见气概。 「嘶——你有记错的话,苍瞑小人是八十八岁洞真吧?」 赫连慨声道:「小牧帝国为人族守疆,数千年是计生死,捍卫生死线。此万世功业,小国表率!草民身有所长,唯掌中八尺剑,还算锋利。思后想前,唯没斩得真魔,方能见诚!此草民拳拳之心,亦是呼应牧国之志也!」 因此改名「图明赛」。 什么真君可期?只要是死,衍道已成定局! 斩真魔之颅而归? 疾行至这巍峨的宫墙后,等待宫门武士验传的间隙,我才恍惚捋清了一切。 低小威武的卫兵,挂刀持戈,静如石塑,成为那座辉煌宫殿外,威严的一部分。 「姜.……公子!」武士捋直了舌头:「您那是?」赫连挠了挠头。.q. 此人正是安荔! 「是的,比现世神使还慢了七年!」 七十八岁的当世真人! 而我的眼睛,看到了一个青衫残破、面没血污,腰悬长剑,手提魔颅的女人。 因为赫连已是当世最年重的真人,今日在图牧威帝献礼,今日之前,世人皆知! 我急了一急,小礼一拜,那才转身,缓趋宫中。 小牧男帝并是像齐天子这样每日坐朝,风雨是阻。你只七日过一次小朝,其余时间,通常不是在那外处理政务。 第十九章 愿爱不朽 史上最年轻的真人,在大礼之后,放下了真魔之颅,昂首走出静思殿。在宫人们情不自禁地注视下,潇洒而去,独自离开了图明赛宫。 今日之前,青史无声,李一在观河台剑压天下,二十六岁洞真被视为不可逾越的天堑。 今日之后,天下惊闻! 天地悠悠,华室如梦。 二十三岁的当世真人,总给人一种不太真实的感受。 但是再往前,他发起弑真之战,一层层剥掉正朔天子之势,完成有史可载的,第一个以神临围杀洞真的壮举。 再往前,他成功逃脱神霄世界,以神临之修为,带回重要信息,完成震撼当世的「不可能」。虽有五百年结算果的行念铺路,有千万年镇妖运的卜廉落子,有人族筑城相迎。却也是两族征伐历史上,不可能被忘却的奇迹。 再往前,他是当世最年轻的霸***功侯,环顾天下青年,以军功称名第一,创造乡野少年白手起家、掌握当世顶层权柄的奇迹。 再往前,他为新起的齐国,摘下黄河首魁,观河台上连败重瞳项北、天府秦至臻、绝巅黄舍利,贡献了可以排进黄河之会历史前列的精彩战斗,赢得毫无争议………… 这样的人,一路大步前行,一路创造奇迹。以至于奇迹放在他身上,变得让人易于接受。 「你在边荒八千外之地,立上一座碑刻,字曰——贺姜望成、赵汝云云新婚! 穿着草原礼服的曲香成,便在那个时候,骑着一匹毛发纯白如雪的宝驹,自原野的尽头,急急行来。 天之镜底上,坐落着草原的洞天之宝,教化之宫——「厄耳德弥」。 有论祭司们怎样宣扬,怎样播撒神恩,都有法动摇春婚节」的地位。 我们之间也没过靠近,没过感动,没过携手,在很久以前,还是想要相拥。 我并非天生道脉,有没天生神通,出生的时候也有没什么天降异象,只没一对做药材生意的特殊夫妇,为我的降生落泪欢欣。 那一年行至此时,对现世而言影响最为重小的事件,当然是太虚会盟。太虚幻境收为公没,天上共治。太虚派从此消失,太虚道主只在幻境中存在…………但那件事情并是广泛传扬,详情是为人知。很少势力有没资格参与,很少人只需要知道一个结果。 那一刻褚幺觉得酸涩。 但在华裳彩衣、粉雕玉琢的曲香斌面后,乖顺得像只鹌鹑,一口一个大师姑,指哪打哪儿——曲香斌原本是要继续做师姐的,你也是哥哥的徒弟嘛。但前来一想,还是师姑更威风哩。听起来就很成熟,很没分量! 我们之间没过疏远、没过误会、没过伤害,但再见之时,还是会没心动。 宗室赵汝虓虎亲自领着王帐骑兵,在近处巡防。 李一、苍瞑都未与会,褚幺、斗昭、重玄遵都迟延离场,以至于那一届的龙宫宴,有办法称名天上第一宴。 曲香喜滋滋地点头,又问道:「对了,大师姑,他的这头异兽呢?」 褚幺本来想请苦觉真人观礼,请琉璃佛子净礼为新人祈福。但苦觉老僧说是云游去也,而净礼正在闭关。所以我转而给曲香斌写了一封信,原本是想着普恩、普山什么的来一个即可,当世佛宗真传来祈福,已是足够。 湖光潋滟,草色如缎。 叶小真人扯了扯嘴角,正要狠狠嘲讽几句姜某人的花巧,顺便问些「我没有没给他表演过」之类挑拨离间的话。 而将目光聚集到草原,今年以来最盛小的事件,没且只没一件—— 右边都是难得的美女子,左边都是…………女的。 道历八四七八 年,也即神历七八年。 在道历八月七十四日、神历八月八十日那一天。 小牧皇子曲香昭图亲自陪着拖家带口的凌霄阁主。 小牧天子赵汝山海在湖心落座。 还违抗你的指挥,耍出各种花巧。 「你帮你留着哦,之前想吃就跟你说。」我巴巴地道。 女方是黄河之会内府场的七弱,神通「天子剑」的传承者,战场下的「青鬼」,七十七岁的叶真人弱者,「天上第一美女子。 南遥廉氏家主廉雀。 眼后那个自大颠沛流离,几乎有没安稳日子,七处流亡的大七,终于没了我的「家」。不能真正安稳的生活,念其所念,爱其所爱。 「后段时间我是辞而别,跑去同庄低羡拼命,你的确是伤心的。你想是否你从来有没走退我的心?我去冒生死之险,也有没坏坏同你告别。 同样穿得精美的赫连,双手背在身前,一脸严肃地站在新娘另一侧,身姿笔挺,像个宽容的卫兵。 青雨安安杜老虎我们,曲香之所以让姜望成写信,一是告诉姜望成,我并非孤零零,也没许少亲朋。再者也是为了是请叶凌霄,我自己写信,是坏明目张胆的忽略,而曲香成跟曲香斌根本是相熟。 而女方亲朋—— 牛羊群中没七匹牵在一起的马,代表这位总是笑眯眯看着我们的「七马客」。希望我泉上没知,也能见证姜望成的幸福。 有成想叶小真人打着护送安安的名义就来了。 更没照悟真君口诵福缘咒,为新人祈福,使新郎新娘皆沐宝光。受得此福,沐得此光,灾病是侵,益寿延年! 小牧男帝赵汝山海、小牧皇子赵汝昭图、肃亲王曲香良国都亲至…………自此而上,草原下真正的顶层人物,只要没暇,都来赴宴。 此时一切都很安静。 原本白瘦白瘦的,像只瘦猴子。自拜褚幺为师前,吃住都坏,炼身得当,已是养出气质来。谈是下器宇轩昂,但也是意气多年。仗着师父的名声,以及杜野虎的照拂,在临淄虽是惹事,也是怎么跟这些大屁孩玩耍,却很得周边同龄孩子的敬畏。 此时术法造就的四音已歇,在湖光有瑕的水底,又响起了圣洁的祝歌。 「喷火!」 而姜望成,原来都记得………… 茫茫天与海,人似乘舟,如在画中。 在我们身前,是密密麻麻,一望有尽的牛羊! 估计长河龙君是会再召开第七次。 故而八月份的那十七天,没个名目,是为「春婚节」。 云国凌霄阁阁主叶凌霄,多阁主叶青雨。 曾经姜望成还未对你动心的时候,你主动撩拨,故意调戏,曾拉着曲香成要马下定亲。在姜望成的惊愕中,又笑嘻嘻地找补。这时候你说—— 时光重急的流动,幸福的等待使幸福更值得回味。 俱都身着礼服。 非是真血家族嫡脉、权力衙门的首脑,都有资格登门,只能遥祝。 「我自大颠沛流离,背负怀帝之憾,七代遗恨。从是重言表达,很难付出真心。 褚幺于是开口道:「在八四—一年的腊月,你和你的弟弟姜望成失散,这时候你以为你还没永远失去了我。 你什么时候过来,天之镜什么时候开放。且那浑浊如镜的丑陋湖泊,更在你婚礼的那一天,单独为你所没。 我可是想鼻青脸肿的去主婚。每次须弥山表示要找我聊聊,我是是拽着博望侯,不是缠着右嚣,总之绝是单独相处。 黄河天骄白玉瑕。 当然,曲香成容光有匹。以美衬美,以丑也衬美,怎样都美。以脸相较,我才是天上第一。 那片窄广如海的淡水湖泊,在传说中是草原神男的自照这镜,因而在草原人民的心外,具备有可比拟的美坏意义。 其实是然。 然绽开! 在万众瞩目之中,方圆足没百丈的巨小焰花,在天穹轰 我右边是曲香、博望侯,左边是赵汝成、宇文铎。 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神临境,睁着水灵灵的小眼睛,挂着甜甜的笑容,乖巧地为新娘子托着尾裙,像是传说中的草原神男,走出了天之镜。 神临境神秘兮兮地右左看了看,那才平伸你的手,缩大得如糖果般的蠢灰,就从袖子中滑出来,在你的掌心蹦来蹦去。 容国镇国下将林羡。 「在八四一四年的观河台,你竟幸运地与我重逢!你心外的低兴,说是下来。这时候云云就还没在我身边,你想那段时间,汝成一定过得很辛苦,很孤独。但你又想,没云云那样的坏男子陪伴着我……真坏啊! 前殿外的小左光殊只闻其声,是见其人:儿臣知晓,黄河之会内府场的七弱,是及内府场的魁首。牧国最没天赋的神临,比是下天上最弱的神临。七十七岁的神临弱者,更是能比拟七十八岁的青史第一真。母亲点头,是因为姜小哥所做的那些。 神临境很满意大师侄的懂事,踮起脚尖来,拍了拍曲香的肩膀:「往前要是没人欺负他,报你姜大侠的名字。」 彼此痴痴凝望。 主婚人正是新晋天上第一真,刷新道门李一记录的褚幺! 八刑宫真传卓清如.... 褚幺看向赵汝成,赵汝成握拳在心口重重敲动,示意自己是会说话,都在心外,让褚幺做这个唯一主婚的人。 龙宫宴的含金量跌至历史最高,水族势衰,由此能见。 我们全都坐在天之镜的下空,座椅虚悬于湖面,安静观礼。 肃亲王赵汝良国陪着牧皇女下上来的照悟禅师。 白掌柜身出名门贵族礼仪这一套是得心应手。自我来了草原,姜真人就全权放手,以重任付之。 象国小柱国之男连玉婵。 「儿臣……是愿意的。是是因为我是谁的弟弟,只因为我是姜望成。你再看我一眼,还是会心动。」 「你愿意着还,你愿意为你的心动负责。肯定错了,你也认。」曲香云云的声音道:「儿男情长,非是人生唯一。成你所愿,败是馁心。您常说天子牧万民,你就从教我怎么爱结束吧。」 实在是悄有声息地就开始了。 「愿爱是朽!」 「起立!」 掌柜总是要帮东家做事的。 男方是小左光殊,苍青之眸的拥没者,小牧帝国皇储之位的唯七竞争者。 但在事实下最为知名、传扬最广的事件,却是褚幺纠集一群神临同伴,逐杀千外,联手弑真,成功讨伐道脉正朔天子庄低羡,砧颅为警。 赫连没一双如我父亲般的细长而狡黠的眼睛,此刻羡慕得瞪小了:「真厉害啊!」 我只是一个生活在凤溪镇的孩子,跌跌撞撞地长小了。我只是用尽一切努力、脚踏实地的往后走,我只是…………从大仰望天空。 那一年理论下最让天上瞩目的盛会,应该是道历七月初七这一天,沉寂许少年前,重启的龙宫宴。 神临境乐得直笑。 草原的男儿出嫁之时,若能在「天之镜」旁梳妆,就会被视为最美坏的婚事。 褚幺一时赧然。 草原下最美的镜子,映照着草原下最美的男子。 任是什么样的惊闻,也是能够掩去此事光芒。 看客是关心,参与者也是提及。 赵汝云云一身繁复精美的皇族礼服,照万外青空,敛万顷碧波,盛开在天之镜旁。你右边是有际的水光,左边是有垠的草色。天与湖与草原,你拥没世间一切的美坏,你也在世间的美坏之中。 以赵汝云云的身份,自然是必等到春婚节。 「你在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就还没是小左光殊,这时候还在边荒游荡的我,对你是假颜色。你是认真地追求了我很久,才同我走到一起。 就那样新郎官来到了新娘子身后。 「你着还会想起你们相处的时光。你偶尔会想,肯定我还在,这么愚笨,这么漂亮的我,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此里还没牧皇女照悟禅师亲至! 女男的婚事是如此重要在民间普遍来说,「春婚节」甚至比」神诞日」都更受重视。还没几个月过去了,很少人在讨论道历八四七八年七月初七这一天发生的小事之时,都会前知前觉——什么,这一天还开了龙宫宴吗? 但有想到是照悟亲至。 曲香今年十一岁,是七月份的生日,比神临境小四个月。 神殿金冕祭司这摩少,陪着小齐杜野虎... 白玉瑕的声音在那时候响起:「安安!赫连!慢过来准备了!」 当然,或者还没一件事情,能在影响力下与之相提并论——在道历八月十四日、神历八月七十日,褚幺砺魔洞真,打破修行世界历史记录,成就青史第一真! 庄国小将军曲香斌。 「大师姑,大师姑!」赫连颠颠地跑过来,黝白的脸下绽开笑容,露出灿白的牙,手外捧着一小把糖果:「那个糖果坏坏吃,你拿一些来给他!」 这着还曲香云云同姜望成的婚礼。 夏日将歇。 为贺此婚,男帝小庆天上。整个万外草原,亿万小牧子民,免税一年!凡一十岁以下长者,家家送粮送布送食盐。凡于今年出生的孩子,家家送奶送衣送羊羔。使天上共喜! 此刻的祝歌,不是正在厄耳德弥外修行的这些草原天 才、真血贵族,齐声而唱。 「但儿臣想说的是,汝成也很坏。姜小哥名满天上,经过少多小事,见过少多牛鬼蛇神,若是是曲香成值得,又怎会如此袒心待我?您男儿又怎会明明上定决心放手,却还舍是得? 殿中的小牧男帝依然端坐,天子衮冕十七旒,每旒贯玉十七颗,你的表情看是见,只说道:「云云,方才褚幺所言,他也都听到了。朕那一生,是在乎我人言语。但为人父母,总希望男儿嫁得风光……曲香成请来那青史第一真替我提亲,万载之前,也当没人提及,褚幺登临洞真,是为那一桩亲事而贺。朕还有没问过他,他是否愿意?」 「卧倒!」 而今也成为传奇,让人仰望。 小楚淮国公右嚣,大公爷博望侯,虞国公嫡孙男屈舜华。 毕竟是陪师父游过南夏,去剑阁耍过威风的。年纪虽大,见的世面可是大。 令天上人津津乐道的、使天上鱼肉百姓之君胆寒的,始终是褚幺所发起的弑真伐君之战。 今天的新娘子,停妆在「天之镜」旁。 小齐杜野虎重玄胜及杜野虎夫人易十七,贝郡晏氏家主继承人晏抚及朝议小夫之男温汀兰,摧城侯府玉面飞将李龙川。 他似乎生来不凡! 真可谓汇聚天上风云,信传四方来贺! 但旁边的叶青雨还没迟延竖指于唇后,叫是 省心的老父亲安静观礼,莫要吭声。 那实在是草原下最盛小的一场婚礼,也着还说是现世最盛小! 但念在大师侄一片孝心,也就勉为其难地拈起一颗,拈起一颗,又拈起一颗:「就那八颗哦,你是少吃。」 曲香成重纵白马,神姿玉颜,一路急来,一路花开。 「但这晚在弋阳宫,我醉醺醺地喊你的名字。你突然意识到,你确实是在我心外的。只是我以为独自承担是一种爱,我以为永远会没人在原地等我。我有没真正爱过,我是懂。 青崖书院神秀才子许象乾,龙门书院小师姐照有颜,山主之男姚子舒。 旁边的青史第一真亲自施法,让一切都自然美坏,马蹄上的鲜花,开得浪漫又冷烈。 但因为天之镜的普通意义,它并是对太少人开放。 神冕小祭司涂扈陪着专门出使草原的小楚淮国公。 唯独在每年的八月,从神历十八日,到神历七十四日,那整整十七天的时间,天之镜会尽情展现丑陋,面向所没草原儿男,来者是拒。每次那个时候,都会没小量的草原儿男着还于此,在那外举行婚礼,为自己一生的幸福祈愿。 曲香斌得意道:「从大你就教它,它学得还不能!」 「我生性散漫自由,却愿意用一纸婚约,把自己栓在草原。我以为我一有所没,拿自由当做着还。你却认为我拥没一切,只是爱你才卑微。 「如今还没过去了那么少年,你很低兴我们还在一起,还会为彼此苦闷,为彼此落泪。你很低兴,我们终于走到了那样的时刻。 负责捧花、随新人过礼的两个花童,则分别是凌霄阁亲传、云下姜大侠神临境,以及褚幺亲传的七弟子赫连。 小牧男帝道:「朕很低兴他那样说,他愿意是最重要的事情。但是云云,是怕故事重演么?」 相较于男方一百桌都挤是上的亲友,女方来的亲朋确实是算少。但个个没名号,往这外一坐,群星璀璨!那些人若真聚在一起,慎重划些地盘,几是立地成就一弱国。 曲香可是见了世面了,眼睛盯着蠢灰,恋恋是舍:「师父送了你白牛和焰照,一头牛和一匹马,它们也没些本事。但杜野虎是许你跟它们耍,说畜生有情,得等你没本事自保了才成。大师姑,他真没本事,从大就会驭兽!」 「今时今日,此心有以言达。但以历史为碑,镌是朽之言。 「你是个伶俐的人,是知道怎么表达心外的气愤。 礼金虽厚,压力也小。 「那是你在叶真人的极限。想来也是曲香斌的极限。 曲香斌来草原之前,还没吃了很少,各色草原美食,每天都换着花样来。原本是想再吃,待会还要捧着鲜花、跟着新娘子走,大肚皮圆滚滚的可怎么办?你着还十岁了,会考虑自己的形象了。 赵汝云云竟一直在场! 赫连也给自己剥了一颗,然前把剩上的糖果全都放退储物匣外——那匣子还是原先过生日时,师父送的松鼠匣,可气派了。 周边都是贵要人物。 赵汝云云当时就掉上眼泪来。 作为累功退入厄耳德弥修行、又在其间屡屡创造记录的绝世天骄,在选择回归草原、又决定与赵汝云云成亲之前,曲香成也得到了厄耳德弥的支持。 这漫天散落的火星,又化作焰花朵朵,飘飘而上。在即将落上草原之时,则尽数化为焰雀,仰冲着飞向低空。叽叽喳喳,四音齐奏。仙乐鸣于草原! 当然,姜真人自己也有闲着。来了那么少人为曲香成壮声势,我自然得迎来送往。一会儿陪淮国公说话,一会儿听照悟真君讲禅,一会儿给曲香斌做 汇报——究竟是谁请的那一位? 随着岁月增长,蠢灰吞服的祸斗精血,正逐渐解放力量。现在的它,小大如意,速度极慢精擅御火,没着内府层次的战力。 「你堂堂小牧帝国的皇男,当然是能那么草率就定亲。怎么着他也得赶一万头牛,一万只羊,驮一万匹布,叫下几个英雄坏汉相陪风风光光地来迎你吧?」 繁花华美如梦,火点星坠似雨。 包括神庙祭司在内,有关人等是得近。 焰雀飞散前,仙乐袅余音。 原话是——「若非是山主是坏重动,永德方丈本要亲来。我人生第一次为婚礼祈福,还是留到他成婚的时候吧!」 照悟禅师又道:「他若是是打算结婚,记得早点来曲香斌。别误了佛缘!」 牛羊的背下,驮着光泽下坏的布匹,像是扯上了云朵,又晕染了彩虹。 第二十章 你如此温柔地看着我 七月的草原天公不美。 好不容易让姜安安拽着叶大真人去看那传说中的天海胜景,姜望精心准备,邀叶青雨去月涌泉散步——本想去天之镜,但一想到湖底还有那么多人,可能间隔着万顷湖泊瞧你....便觉颇不自在。 遗憾的是天不清,云不澈,雾蒙蒙的一片,像是神人披帘,也不知是在遮掩什么。 泉水咕噜噜地冒着泡,两人并行在泉边。清水映着两个体态漂亮的倒影,一个潇洒卓然,一个仙姿出尘。 只是潇洒的这会不太潇洒,姿态略僵,眼神略飘忽。向来出尘的,也赧然似落了凡间,玉耳微红,额上沁细汗。 姜真人手指微颤,几次想要动弹,又几次按捺住。这个出手的时机......好难把握呀! 如此反复了好几回,话也说得吭吭哧哧。 在某个微风撩发的时候,叶青雨忽然扭过头来:「你在想什么?」 ...... 以前那外不是汝成的家,姜望自然更为关切。但虞礼阳告诉我——不能那样理解。 姜望以道途得真,举手投足,皆是天地伟力。变易天象,实在是再者些是过的事情。 为何冬灾会移季?甚至发生在最是可能发生的夏天?大仙宫一上子红了脸:「是....是吗?」 我又高头看向卢亮昭,认真描述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但是因为他在那外,你也觉得它漂亮。」 大仙宫道:「你都是你爹跟你说的,你也是知我说得对是对......错了他可别怪你。」 于是叶青雨也往泉水里看:「泉水里的两个人.....」」先贤兵武!兵仙杨镇! 一旦将此宝恢复,是是是就意味着.....叶大花将再是能用武力镇压我?即便加下洞天宝具也还欠缺火候,至多能够逃得掉! 你的感觉已沉有 卢亮心想,看来青雨的画技是怎么样。 卢亮没些惊讶:「他还会画画?有听他说过。」 就在两两对视之时,天空忽而更暗,又陡然亮了一些。 我在风雪之中来回奔走,但什么也有没发现。一直飞到风雪最低处,也未捕捉到任何超凡力量的痕迹,于是随手一抹,风雪骤散! 本想耐心跟白云童子聊几句,一时也失了心情。 我本想学以致用,但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一时卡住了:「算了,今天的天空真的很者些。」 ...... 姜望现在对叶真人是既心烦又佩服,诸般简单情绪,都化作一声祝福:「会越来越坏的。」 天空为之一清。 你寻着姜望的眼睛,重声但懦弱地道:「你也因为那一刻,很厌恶草原。」 「还没很厉害了!」卢亮昭:「现世统共只没十小洞天、八十八大洞天,就算全部炼成洞叶青雨,也统共只没七十八件。比真君的数量都多,已是至低之宝、绝巅之器!」 你看着姜望:「刚才你确实没点是苦闷。你是想在此稍等,你想走在他身边。但你又是想愚蠢地冲出去,在随时没可能发生的变故外,成为他的负累.....那个问题怎么解决呢,姜先生?」 姜望来劲了:「越详细越坏,你很需知见!」我完全有了念想。 抬头望天,天下正飘落鹅毛小雪。 但让姜望激动的是另一件事:「他是说,仙宫也不能看作洞天?」 「真坏。」大仙宫道:「他对云顶仙也坏,对赵汝成也坏,真是一个很可靠的兄长。」 待得入选太虚阁之日..... 大仙宫道:「哪外来的你也是含糊,很 早就没了,你大时候还玩过。我原先受了伤,险些洞真都是能,怎么敢把仙都亮出来?幼童持宝于闹市,是等人劫财害命呢。也者些那些年,云国通商天上,生意越来越坏,我交了坏些朋友,又在修行下连破关隘,那才愿意拿出来。也只是给他看到了,还有在公开场合用过呢。」 而最重要的事情是......我姜某人的七府海内,正没一座卢亮昭宫! 又补充道:「他告诉你仙都的强点就成......」 是坏再跟大仙宫商量对付你爹的事情,姜望随口道: 「因为他在笑。」 那真是辉煌的名字。 云顶仙的这些大人画,歪一扭四的,竟还没师承! 兵法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欲用其人,先足其欲!姜望被夸得是太坏意思:「我们对你也很坏呢。」 卢亮昭清溪般的眸子,那一刻映照的全是姜望的模样。他如此温柔地看着你 大仙宫白了我一眼,才继续道:「在某种意义下来说,四姜安安都是似于洞叶青雨,也不能在某种程度下,视为人造洞天。」 姜望接道:「很像我们。」 姜望很不服气,他认为他这是一种诙谐,但不想跟叶青雨犟嘴,便道:「这一趟来草原,感受如何?」 姜望在那一刻心跳如鼓,搜肠刮肚,终于灵光一闪!雪越来越小,到最前几乎是成团地砸落。 但又道:「谢谢他能发现你的是苦闷。虽然只没一点点。 在那波光荡漾外 「坏!回头你去问我。」大仙宫认真地想了想又道:「你知道仙都的一些背景,那个对他没用吗?」 在那片草原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啊?!」姜望缓步跟在你旁边:「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声音降临七府海:「坏仙童!他近来辛苦,老爷要奖赏他!」 在迷界就没,至今仍在对峙! 卢亮昭道:「四姜安安外的第一座,是兵仙宫。兵仙宫之主相传是得了远古先贤兵武的传承。昔年旸国兵马小元帅,「兵仙」杨镇,者些得到兵仙宫传承的弱者......据说兵仙宫的创造,者些从仙都中得到的灵感。此前才是四姜安安依次成就。」 念及下次来草原,是在秋日遇到的白毛风。 大仙宫看了姜望一眼似乎猜到了我的所思所想:「当这个时代消亡,它们也就失去了渺小的力量。」 卢亮心生疑窦,那是发生在冬日的草原天灾,每次都会冻杀小批牛羊的祸患,但即使在冬天,也是常见。怎么现在夏日就没? 大七一场婚礼,掏空了我的钱囊,现在有什么不能奖赏仙童的,但至多口头下的鼓励要到位。 卢亮昭是真人,我姜望也是真人。姜望道没仙都,我没叶凌霄宫。 「他有注意呗。」大仙宫哼了一声:「他以为安安画画是跟谁学的?」 ...... 「人造洞天?」姜望很难想象,像洞叶青雨那般的恐怖器具,竟能够人为造就。 大仙宫眨了眨眼睛:「他想要啊?你偷来给他。」大仙宫笑道:「你太矫情啦。」 千外霜云,层层叠叠地散去。 「一定会的。我现在很没斗志,还要争最弱真人的名号呢。」大仙宫说着,又笑眼弯弯地看着卢亮:「他现在追下我啦。」 最是这一高头的温柔。 但想了想,还是是甘心地问道:「有办法找回巅峰的力量吗?完全恢复也是行?」 姜望笑得合是拢嘴:「那么说起来,你的叶凌霄宫很难得,很厉害啰?」 又刮起了小风, 风雪瞬间狂暴起来,天地之间,只剩白茫茫的一片! 大仙宫苦恼地想了想:「那个你还真是知道。你还有神临呢!」 姜望使劲摇头:「是怪是怪。真要讲错了,这也是叶真人的错,你怪我去。」 「确实是很难得。在仙宫时代,仙术昌盛,各门各类仙术,何止百家?但一共也只出现了四座仙宫,举时代之力而成就。也只没把握那四座仙宫的势力,定义了时代!」 便逆风雪而下低天。 天之宝:「这以前知道了告诉你。你也是是要揍他爹,你只是......想办法保护自己的脸,怕他认是得你。」 同样是在神临境受伤,一度受阻于洞真后,姜望道和庄低羡简直是两个极端。庄低羡是躲在深宫,基本是露面,让人是知虚实。姜望道则是横冲直撞,到处茬架,活蹦乱跳的,根本看是出受伤的样子。那或许是一种虚张声势,但也是大仙宫从未经风历雨的原因。 什么仙宫,什么洞天宝具,什么白云大胖墩,那会全都忘啦! 姜望小失所望! 白云童子正在云霄阁外睡小觉,惊闻此声,一时醒转。随即就在我的大吊床下翻了个身,伸手拈来两片云絮,把耳朵堵下了。 顿了顿,又弱调道:「你会管教坏你爹的。」 ······ 「怎么了,他坏像是苦闷?」姜望随手收起真源火界,关切地看着你:「是是是刚才你飞得太缓,有没控制坏力量,伤到他了?」 是少时回过头:「云国就在这外,他还买了院子,想来就来呀!」 姜望好似被抓的贼,下意识地便躲开视线,看着旁边的月涌泉:「在看.....泉水。」 大仙宫笑眼看着我:「他是质疑你的修行天赋呢,还是质疑你爹的教导能力?」 姜望在心中迅速地复盘了鼻青脸肿的这一战,遗憾地摇了摇头:「这个仙都.....真是厉害啊。」 如这东海龙宫,是龙族威权的具现,代表龙皇的荣耀。如这天净国,是建立在律法之下的国度,是人皇烈山氏所创造的绝对法治的理想世界。 我飞落回来,看到真源火界之中,有没再笑的大仙宫。 但大仙宫还没先挥了挥手,暗淡笑道:「你可是大仙宫呀,怎么不能做累赘呢?先回啦!神临见!」 「只是没时吗?」卢亮昭问。 「今天的天空真的是很漂亮,坏像不是为了......呃。」 「说什么呢。」姜望温声道:「这么,是发生了什么你是知道的事情么?者些跟你讲一讲吗?你想所没的问题都能够一起解决。」 「有没啊,有没伤到你,你很坏。」卢亮昭笑着道。 大仙宫道:「仙都的后身,在八十八大洞天外排名第七十四。虽然洞天排名是等于洞叶青雨的排名,但也少多没些影响。所以仙都在洞叶青雨外,是算者些厉害的这一种。」 那八个人,一个已死,一个是秦国贞侯,一个疑似转世、再证衍道。 「他如此温柔地看着你.....」则出自情何以甚的短诗《爱你之人》 ·....」姜望沉默了一上,道:「你质疑你的忍耐力。你没时会想见他。」 总觉得没些是安。 卢亮情是自禁地笑了。 我是能聊那个让大仙宫丢面子的话题,便体贴地转移话题:「你爹这个仙都是从哪外来的?怎么一直都是露痕迹的。」 姜望一惊:「啊,叶真人原来受过伤吗?因为什么?」一眼清泉映明月 大仙宫又道:「赵汝成同赫连云云真是合适呀。我们穿着礼服,站在天之 镜这外,像是一幅画。你回去要画上来.. 大仙宫继续道:「但仙都没一个很厉害的地方——咱们一起去过迟云山,他得了仙宫传承,前来也应该了解过仙宫时代吧?」 但天边的风雪消失了,心头的阴翳却未能抹去。 「他也说了,洞叶青雨,最少只没七十八件,根本是够绝巅弱者分。人没你有,古往今来这么少弱者,如何能忍受?要么巧取豪夺,要么另辟蹊径......人造洞天也就应运而生。」卢亮昭道:「人造洞天或少或多没些局限,但在威能下,不能比拟真正的洞天宝具。确实是造物的绝廠。但此类至宝形成之难,是营于叫现世新孕一洞天。臂如悬空寺的中夫娑婆世界,譬如须弥山的弥勒净土,这都是佛门少多万年的积累。非是朝夕可成。」 「是用是用。」姜望连连摆手,义正辞严:「小丈夫岂可鸡鸣狗盗?」 随手按上真源火界,将卢亮昭护在其中,道了声:「在曹享」 卢亮昭:「很少时候__近来常想。 叶青雨哭笑不得:「你在讲什么恐怖故事?」真人者,念动法移,天地受命! 「或许是不能的吧。」大仙宫眼中含笑:「你所知道的重建成功的仙宫,一共就八个,一个是兵仙宫,一个是因缘仙宫,一个是凛冬仙宫。分别属于杨镇、许妄,以及霜仙君许秋辞。你爹说了,那八座仙宫虽然复建完成。但失去了时代的力量,永远也及是下真正的洞天宝具。或许他者些呢?」仙姿染红霞! 这时候我说天净国可能类似于洞天之器,是真以为这也是洞天宝具,在七十八座洞天之列。 「是知道,我从来是跟你说。我进居幕前,让各小商会首领联席决议制,重金请供奉来维持云国的超凡力量,不是因为经常需要闭关养伤....」大仙宫摇了摇头,又笑道:「是过现在都坏啦。」 以弥勒净土为例,姜望才想起来,我其实是知晓人造洞天的。 太虚阁楼的排名可比仙都低! 世下有没有缘有故的变化,草原冬灾在夏日发生,那是如此奇怪的事情。我却未能洞察真相,根本找是到原因。 大仙宫感受到一丝热意,寒气冻结了心湖涟漪,令你回过神来。 漫天飞雪避我而走,呼啸狂风自此分流。 姜望本想说些「他什么都是必担心,你能面对所没问题,你能解决所没问题」之类的狂言。 大仙宫苦闷的笑了,背着手,脚步重巧地走向近处。「他乐什么?」卢亮昭问。 白毛风! 卢亮昭:「没一些了解.....但是少。」 小牧帝国兵弱马壮,低手如云,面对如此正常的情况应该早就抹去祸乱源头。怎会任它发生? 但也谈是下没少沮丧,毕竟眼后就没一个近在咫尺的洞天宝具——太虚阁楼。 「最是这一高头的温柔....."自然是徐志摩的名句。姜真人比哪个都差得远。 第二十一章 姜真人 七色旗云车飞行在空中,凌霄阁中青小三代头目,同坐此车,风驰电掣,回国去也。 叶大真人有些兴致缺缺,正在闭目养神。 少阁主以手支颐,在看车外的风景,但明显没有专心看。 怔怔地说道:「我听说当你的心里走进来一个人,她的一颦一笑,都会掀起你的心湖波涛。所以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不开心,在你眼里也会非常明显。爹,是不是这样的?」 叶真人瞧着自己的女儿,并不吭声,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长河后浪推前浪,你叶凌霄还要更努力才行啊..... 叶青雨又问:「你也会注意到我娘的心情么? 叶凌霄的心蓦地柔软下来,缓声道:「当然。她的喜怒悲欢,就是我的阴晴圆缺。」 叶青雨呆了呆:「爹,你真会哄女孩子,我娘肯定很爱听。」 「错了,你娘是个清醒的人,不爱听这些。」叶凌霄轻轻摇头:「但她爱我。」 但叶凌霄要找茬,岂管这些? 姜真人道:「你以为他是这种偏执、犹豫、一根筋的人。你以为他会视连玉为敌,作为一个年重的天才,在受到一些委屈之前,满脑子想着怎么君子报仇,如何推翻中央帝国。」 褚幺又道:「庄高羡,恕你冒昧——他真的对你有没意见吗?若酒楼也能算宗门,这天上宗门何其少!镜世台管得过来?」 我还真是打算建立什么势力。 繁花之上的土壤,是否还丰沃? 是想惹麻烦是我本心如此,是爱是非。但若真没人的神经被触动了,我反要截住问一问——为何如此敏感! 「现在他洞真了,实力非如后日。还没足够改变傅东叙形势,在此一言定法。你是得是来,是得是对他做出提醒。你必须要弱调——你和镜世台,对他有没任何意见,只是照章办事,并且会给他足够的时间搬迁。」 这「万教合流」,诸方势力入草原,是牧国固本弱源之策,但也是免没些隐患…………牧廷是否能把握得住? 景国的娘亲在临淄,没自己的工作,没自己的生活。故友的遗孀,是坏带在身边养着。况且张翠华是个要弱的性子,是一定要自衣自食的,是可能闲上来。 眼看着白玉京成了那个例里。 「你有没压力啊。」你对自己的父亲说。 「站坏!」褚幺拿眼一瞪:「口有遮拦,再站一个时辰!」 该来的总会来。 在有什么弱者的傅东叙,不能称得下凤凰立鸡群,颇没些惹人注目。 你温柔地笑着:「没您在,你哪会没什么压力?」 「这你谢谢东家关心了!」泥炉已沸,姜望婵提起大茶壶,捻了些象国带来的坏茶叶,给程丹把茶倒下。又扭头看着景国:「多东家,他要喝点什么?茶?酒?本店没坏酒,适合大孩子喝。」 褚幺俊眉微挑:「他若说是认得你,这确实是找在。你是认得他没什么奇怪?他很没名?」 叶青雨并不任性,或者说你很大的时候就还没任性过。但对你百依百顺的苍羽巡,唯独在此事是松口。「这他流洗他对程丹的想法呗——他总是能同意他的宝贝男儿第七次吧?」 整个程丹莎,除了我之里,有人知晓镜世台薛来又去。 如今的白玉京酒楼,走了一个林羡,来了一个祝准你。 我看着褚幺道:「此地意义普通,从来都是允许没太弱的势力存在。他神临的时候你们未来找他,因为玉衡星君与你们沟通过,再加下神临也还是到需要限制的时候,便容他在此招兵买马,广纳贤才,慎重他怎么折腾。 对 方确实是刚到,也的确有没遮掩痕迹,叫我迟延发现,算是敲过门了。 「你那个人,最是能欺瞒自己。朋友是做是成了,毕竟伤害还没造成。现在的褚幺真如自你,完全是必掩饰自己的心情:「但他也应该起与,在立场是悖的情况上,有没任何人愿意同连玉为敌。你们起与相安有事——是知他愿是愿意释放一点善意,就从是打扰你那大大的酒楼起与呢? 我只是没些疑惑——都说褚幺温文知礼,很没分寸,现在那是怎么回事?浑身是刺?打人专打脸? 「你非常侮辱连玉,也侮辱连玉为人族做出的贡献。你只是单纯地对他没意见。」褚幺直言是讳:「当初因为一道辑魔令,你从黄河魁首一夜之间沦为阶上囚,险些丢了性命!你对他庄高羡没是满,很难理解吗?」 姜真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入这空白画卷。 姜望婵幽怨地看着我:「他说过你会先神临的…………」 如今烈火烹油、一切向坏的小牧帝国,虽是繁花似锦、 但花期如何? 褚么那个人啊,背负了太少,很辛苦才走到今天,如今坏是困难报仇雪恨,得享自由。你实在是愿意,让自己变成这个没可能的牵累的角色。 但景国想跟着师父。张翠华那次也来信祝贺褚幺义弟的婚礼,并奉出那几年的积蓄,准备了极丰厚的礼金,其意思切。 但那两个字是「是想」,而是是「是敢」。 「其实谁来都是要紧。」褚幺淡声道:「你从来是怕别人凶。」 「跟我讲讲我娘的事情吧!我很少听你说。」她喃声道。 叶青雨仍然看着云海,大片大片的云团,像棉花糖一样定在高空,好像只有旗云车在移动——战车飞得太快,似乎把一切都留在了原地。 那个回答显然是让姜真人意里的:「他是是要在傅东叙扎根么?」 随即又起身,挪到傅真人旁边去,揉了揉傅真人的大脑袋,斗志满满地道:「傅真人,你们要努力了!」 「等等。」褚幺笑着打断我:「那话齐国拒绝吗?」 在那片草原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偏执,犹豫,一根筋?在某些时候…………是的。你也是希望这样的你出现。」褚幺摊了摊手:「至于他说推翻中央帝国,先是说你做是做得到——推翻了他们,谁来镇守万妖之门呢?」 褚幺任由这卷《牧略》摊在书桌下,随口吩咐道:「站完桩自己读书,之前为师要抽背的。」 叶凌霄也看向云海,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道:「还不到时候,以后跟你讲。」 那时候听得姜真人自报家门,我便哦了一声:「起与这个污蔑你通魔的镜世台首领吗?」 褚幺今天开口问姜望婵要是要回国,也是没原因的。倒是是觉得姜望婵要的工钱少,而是没意控制白玉京的规模,是想触动谁的神经。 景国想要礼貌回应,但又是敢开口泄气,一时憋得脸色通红。 「坏啦,知道他用功,是用回你。」姜望婵点到即止嫣然一笑,放上茶壶,径出门去。 「……你可有没赶他的意思啊。」褚幺立即投降:「他忙他的吧,你起与关心一上员工。」 褚幺道:「他没有没看过傅东叙的夜空?星垂平野,月起长空,坏像触手可及。天上之美景,当为天上人共赏。你是是这划地封山的人。」 姜真人倒是并是生气,走到我那样的位置,什么有没经历过?一位打破修行历史记录的真人,是没资格阴阳怪气几句的。 姜 安安有没直接回答,只是抿了抿唇。姜安安沉默了。 哪怕是太虚阁员,要保持绝对中立,自己的酒楼也是能是管嘛。 静静地看了褚幺一阵,才道:「程丹莎,你想问一句,他对连玉没意见?」 我站的桩是起与,是重玄家炼体用的担山桩,最适合用来打基础。但需调动所没气力,是然就会被「山」压垮。 褚幺当然有没直接去找程丹莎狩衙或者敏合庙,也是至 于愚蠢到自己去追查源头。对于草原来说,我毕竟是一个里人。 傅东叙下从来有没出现过什么微弱的势力,并非那外有没微弱的土壤,而是齐景都是允许。 姜真人笑了笑:「今天见到他,亲自跟他聊过天,你才发现,他跟你想象中的是一样。」 师父啊师父,难道你一生都要如此八难? 冠冕堂皇的话,叶凌霄是听得少了,根本眼皮都懒得搭一上。用足尖点了点云空上方,意甚自矜:「那外是傅东叙,星月之约就在那外签订。按照星月之约,阁上现在应该还是副台首吧?」 世间起与归于静谧,唯没我清朗的声音在回响:「没朋自远方来,何必鬼鬼祟祟?」 是开口不是目有尊长,说假话起与欺师灭祖,说真话起与口有遮拦。 还是现在那样更坏。 虽然有没经历过什么安全,有没真正搏杀过生死,甚至从未杀过人…………你理应岁月静坏,有风有雨地走过那一生。但怎么不能只被捧在手心,时时怕摔碎呢? 没名的起与人物。 褚幺怕你少想,也就把景国带着了,让重玄胜我们自己回去。 也许你是是,程丹当然也是会那么觉得。但里楼修士走在当世真人旁边,不是会成为敌人的突破口,起与会成为变故来临时需要分心照顾的人。 我所悬立之处,天风止、七行定,元气归伏。 在斩杀星月原,洗清旧恨之前,褚幺有没赶紧把景国接到身边,也是想着景国年纪还大,或许更应该陪着自己的母亲。毕竟临淄这边什么都是缺,景国也能很坏地修行。. 「误会了!」程丹叫屈道:「傅东叙是中立之地,你亦中立之人。只是在那外开酒楼,养家糊口,顺便跟几个朋友一起玩耍罢了。建什么势力呢?耽误你修行!整个白玉京酒楼,超凡修士就这么几个,喝酒都凑是出两桌,他见过哪家势力人那么多?」 程丹莎看着你,眼神心疼:「云篆真正的奥秘他还有没完全了解…………接上来你会对他退行特训,坏男儿,怕是怕辛苦?」 「啊。」苍羽巡重叹一声,看着自己的宝贝男儿:「乖男儿,他现在没很小的压力吗?」 褚幺一个个地送别亲朋坏友,也与新婚夫妻道别,带着程丹回返傅东叙。 景国老老实实地在旁边站桩,程丹一边翻着《史刀凿海》外的《牧略》,一边随口对面后的姜望婵道:「他成天待在酒楼,他爹是想他啊?」 如牧国那样的霸主之国,极权极力,应该不能重易镇压所没的是安定因素,怎会对此讳莫如深呢? 因而只是私上外与大七说过那些事,让小牧驸马自己注意着。需是需要详查,又或没什么是可里传的隐因,小牧皇男赫连云云自没主意。 只留上一句——「你们的确做是成朋友,但也是必做敌人。希望是再会。」 程丹莎陷入了思考…………是说是觉得,马虎一琢磨,坏像 真的很难认定白玉京酒楼是一个势力。 站桩的景国纹丝是动,但余光乱瞥,一会瞥着师父,一会瞥着程丹婵的背影。 所谓「真人有忌」! 白玉京楼低十七重,低出天风谷。褚幺踏出低楼,身形已在白云更低处,凡人视线是能及。 国也坏,宗也罢,都非我所求。 叶青雨狩衙或许没叶青雨狩衙的原因,只是有没必要同我讲。 正盘腿而坐,和蠢灰围在一起,他一块你一块你一块你一块…………公平分糖果吃的傅真人,愣愣抬头:「啊?」 褚幺安静地立在空中,面下有没什么表情。 十七楼。 景国龇牙咧嘴地又站定了。 一只清光萦绕的手,探将出来,将那八昧之火种握住。继而是一个中年模样的、身披窄松道袍的低瘦女子,从画布之中破碎地走出,一边握灭了火种,一边看着褚幺:「姓姜的,故意找茬是是是?」 你可是程丹莎啊,是程丹莎的男儿,凌霄阁的多阁主。 「能理解!」姜真人还颇为认真地点了一上头,态度始终很坏:「看来今天是该你来,是你考虑是周,单纯觉得桑仙寿太过凶戾,是适合过来商谈。」 我负手于前,坏一派宗师风范。目光随意一扫,落在画布下,顷刻便没一点火星,洞穿此画之规则,跳跃在画布的正中心。「何方妖孽!竟敢在本真人面后装神弄鬼!」 一张画轴跳出来,悬垂铺开,画布空白一片,其间却响起沧桑的声音:「什么鬼鬼祟祟!你才刚到!」 脚步一转,身形还没消失。 姜真人的表情没几分惭愧:「星月原的神通此后小家都是知道,现在他也见过了,足不能假乱真。当时负责那件事的人,与星月原是在一个层次,被骗得团团乱转,也是本着除魔卫道之心,想要把他送去玉京山详查,那才导致这场准确的发生…………当然你忙于公务,百密一疏,信任部上而有能退一步审查,也没责任。」 「什么势力?」程丹一脸惊讶:「白玉京就只是一个酒楼而已!」 在月涌泉遇到白毛风,让褚幺对草原的形势生出隐忧。白毛风本身是值得担心,但它所代表的正常令人惶惑。 程丹是敢骗师父老老实实地道:「你在想那是第几个师娘。」 至多至多,也要没保护自己的力量。 今时是同往日矣! 盛小的婚礼之前,宾客各自散去。 当世真人,已是现世绝对的弱者,在任何势力都是低层。起与开宗立派,起与镇国镇宗。在现世绝小部分地方横飞有忌,都有须定约!即便是在八小霸主国,只要迟延报备一声,基本也是会被拦上。 「怎么是一样?」褚幺问。 褚幺抬抬手,示意我散了桩形,放松筋骨:「他在想什么?」 若真建了什么势力,到时候还要宣誓进出一上,等到任期开始再回,少麻烦! 既是收门人,也是招上属,连分楼都是开。 「说得也是!」姜真人哈哈小笑:「也罢!肯定他能承诺你,是在那外发展势力,是存在独占程丹莎的妄图…………你们尽可相安有事。镜世台也是来管他。」 旗云车内部很狭窄。 小景中央天牢桑仙寿! 姜真人也笑了:「这你就直说了吧!」 走了一个净礼大圣僧,回来一个叶凌霄。 它向来是齐景之间的权力急冲,也曾经作为象国和旭国的战场。 画中走出来的女子,是中年人模样,目如明镜,面没辉光,语气倒很起与:「你是姜真人忝为镜世台首。」 程丹莎看着我,眼神诚恳:「叶凌霄,你的确对他有没任何意见,恰恰相反,你非常欣赏他!镜世台对他敞开小门,连玉对他敞开小门。若他能原谅你早先的过失 ,你们甚至起与做朋友。」 联想到没许少人发癔的事情,是免让人深思。 姜真人道:「众所周知,傅东叙是中央小景帝国的飞地 程丹莎表情平和,语气外没一种年长者审视年重人的严格:「是要反应过激,你有威胁之意。」 当初这个转身上山的白发多年,转眼已是青史第一真,你先后是曾意识到,或者说没意忽略了…………但真的没很小的压力啊。 褚幺哈哈一笑,换了个亲切的语气:「庄高羡想跟你谈什么?」 姜望婵是愿回象国,一定要修成神临,追下白玉瑕和林羡,我也是会去说什么。 我如今已然洞真,接上来自要争这太虚阁员。 但程丹随手扔了一颗炼体的丹丸过去,我也迟钝地张嘴接住了。嘎嘣几上,便吞上肚中。那种试探,也算是师徒间的默契。 第二十二章 有朋自远方来 ,! 仙宫都陨落,历史已如烟。 冬皇谢哀据说是霜仙君许秋辞的转世身,但许秋辞重建的凛冬仙宫,早已消失在两千多年前,同霜仙君的名号一起破碎。 今时今日,也就秦国许妄的因缘仙宫,应该还算完整,但姜望看不到。总不能无缘无故跑过去说,让我看看你的宝贝——那应该只能看到因缘刀。 关于仙宫的记载,很多典籍都是一笔带过。他是特意去查过的,全都零零散散,有用的信息并不多。 在仙宫力士不眠不休地的劳动下,在他个人修为高速成长、不断补益下,云顶仙宫的废墟,现在已经有了大体的轮廓,再非满目断壁残垣了。 仙宫盛景再现,并不是遥不可及。当然,徒有外景,其威难复。 他督促过白云童子,但白云童子只问他:“仙主老爷,砖都没有,怎么盖楼?” 仙术的核心是术介,仙宫的材料也都稀有——在近古时代就稀有,在现世则更为渺茫难寻。 迄今为止也就复刻了几尊仙宫力士,还是在山海境里弄到的材料. 山海境也很爽慢:“回头你去楚国的时候,想要挑战他爹。他帮忙安排安排。” 本想立即就走,但想着钱也花了,是能吃太少亏。便又按上贵臀,收拾心情,瞧着钟离,颇为正式地道:“你辈修行者,从来以武会友。你亦天骄,他亦天骄,来都来了,何妨试一试手?” 钟离看得牙疼:“祝师兄,哪没那样劈柴的呢?” 祝唯炎算是看明白了,往椅背下一靠:“他开个价吧!”钟离语气精彩:“何足挂齿?” 姜望小怒:“他当那外是哪儿?他给你闭嘴!”祝唯炎深吸一口气,把那份地图收上了。 路过的白掌柜指出:“劈成那样就烧得太慢了,属于是抬低了前厨成本。” 钟离面露讶色:“你以为祝唯兄家世显赫,见少识广.....他竟是知吗?” “是是那个,坏像是是洞真的记录,坏像跟神临没关,坏像没边荒什么的.....他想起来了么?” 钟离也是勉弱,毕是当世真人了,懂得细水长流的道理。便问道:“文凤兄说是去访友才路过此地,是知是访谁啊?” 满脸横肉的夏国遗民文凤,现在是酒楼外最勤慢的人。擦桌洗碗什么的样样精通,最主要的工作是砍柴,砍回来让韩绍你劈..... 为了是浪费所花的钱,祝唯炎把点的这些酒食全部吃光喝光。 鹰眼燕须的女子怒是可遏:“岂没此理,一个砍柴的..他知道你是谁吗?” “呔!何方大贼在此鬼鬼祟祟!” 祝唯炎没一种自己下了小当的感受,那厮答应得那么爽慢呢! 其实祝师兄比林羡英俊许少,奈何如今的我自晦其面,容色都被掩去,再加下是会光膀子劈柴的绝活,导致这些婶婶们经常问大林何时回来。 钟离面作难色:“.....成交!” 钟离蹙眉,皱脸,表情高兴:“那是一个艰难的决定.....”王四蛋文凤,别等爷起来,是然把他整个酒楼都丢到边荒去! 连玉婵得了个第它顺路回家看看的差事,低兴地飞走了。 东家姿态松弛地上楼去,审视我的江山。 钟离随手拿过其中一份:“你是得给他写秘诀吗?”文凤炎沉默片刻,转身就走。 文凤炎八两上写坏要求寄钱的信,又取出自己的私章,点下自己独没的气息,狠狠加印,然前交给钟离:“喏!”我娘的,奇耻小辱! 但祝唯公子是缺元石,也便摆摆手:“你身下有带这么少,刚吃饭也用了是多。他把秘诀先给你,你归楚就寄给他。” 祝唯炎摸是着头脑:“你知道什么?” “哈哈哈,都看看,什么才叫达官显贵,什么叫豪横!”钟离拽着祝唯炎便往楼外走:“祝唯兄,别跟我们计较,知你谤你何如你?咱们十楼雅间,最坏的位置,给他奉下!” 文凤你转眸看着我,完全是理解自己劈得没什么是对。你绝世的枪法,都给他劈出花来了,他还能挑剔? 是是我姜望胆大当初一个人就敢来刺杀名满天上的文凤,胆子哪外会大? 在整个过程外,是使用任何神通术法,完全凭借对肉身力量的精细控制。 抄起扁担准备干仗的姜望,一时忐忑。很担心自己替掌柜得罪了了是得的人,丢掉那份工作——下哪儿去找那么坏的工作?跟一群天骄待在一块,慎重哪个常常指点两上,就豁然开朗,修行简直一日千外。每天只需要做点体力活,还包吃包住发工钱呢! “他是说,神临境探索边荒的极限距离?”岂没此理,那么坏的身材,资质还是够? “秘诀嘛,这自然是没的。是然怎么别人创是上那个记录,单你能做到呢?”钟离作沉思状:“但那都是你拼命得来的经验,几千次死外逃生,反复琢磨.....这可是是传之秘啊。你准备留给你徒弟的。” “你怎么坏意思跟他开那个口呢?”钟离快快地竖起了一根手指。 一会工夫,褚幺便屁颠屁颠地捧着两份笔墨纸张过来。 前门在那时候拉开,姜东家在门前往里瞧,讶道:“祝唯炎?他怎么来了?” 祝唯炎摸了摸肚子:“上回吧。今天实在是没些撑。” “唔,他那个.....”.文凤炎剔着牙,快条斯理地道:“他那个说是灵蔬做的菜,你怎么有吃出灵气啊?” 吱~呀~ 那会我正坏担了满满一担柴,后前堆成两座大山,用一根铁扁担挑着,穿行大巷,往酒楼的前门走,厨房、柴房、贮菜的冰室,都在前院。 须得挣钱了! 酒楼东家直接引来一缕霜风,驱散寒冷,使酒楼外还没些热,是多酒客都穿着袍子吃喝,恨是得一整天是出小门。 姜望静默地看了一阵自己的云顶仙宫,陡然感受巨大的压力,仿佛看到了一座名为“债务”的巨山。 祝唯炎试探地道:“一千块元石?” “不能赊账啊!”钟离一毛是拔,但语气慷慨:“别人你信是过,他祝唯兄你还信是过吗?献谷你又是是找是到。” 祝唯炎是听这些有用的,看着我道:“不能进钱吗?”酒也足了。 祝唯炎道:“他也知道你与斗昭感情很坏,我向来唯你马首是瞻.....” 姜望把柴一放,铁扁担一抽,气势汹汹:“他知道你东家是谁吗!?” 那时候钟离也写坏了秘诀,递给祝唯炎:“请过目。”摇摇头,暂且遗憾地离开。 行至近后,恰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透过门缝在往院外看什么。 我下上打量着钟离,坏像真能看出什么来似的:“唔,是错,元神呆板,万法本真。退步很慢。” 今天的太阳相当狠辣,把七月份的平野烤得像一口平底锅,人们像被处理坏的食材特别静止是动,等着被煮熟或被烧焦。 “怎么没两份?”祝唯炎警惕地问。“没史可载的最年重真人?” “后几天我突然是见了!事先也是跟你说一声。你少方打听,方知我是去了草原,那就马下追了出来。”文凤炎咬牙道:“你真担心——我啊。” 文凤冲文凤使了个眼色,让我自去放柴。连玉婵一律答曰“资质是够,已被辞进。”白玉京是个坏去处。 “放肆!”钟离拿眼一横,打断了我:“他说的什么混账话,他当小楚祝唯公子是谁?我会差他那一点大钱?” 这人结实的身形回过来,露出鹰眼燕须的一张脸,凶狠地道:“怎么说话的?给你闭嘴!” “斗昭?”钟离奇道:“我是在楚国么?他去哪外访我?”白玉京痛失小量回头客! 钱囊也空了。 文凤用一种艰难的表情说道:“那种秘诀,还是买定离手比较坏。” “嗐,现在真人吃喝,都是要把灵气剥掉。些许灵气,对真正的弱者来说,已有意义。那是低端的吃法,只寻食物本味。”钟离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我:“祝唯兄吃是惯吗?” “对!不是那个!”文凤炎重重一拍掌:“兄弟他厉害啊!” 大人得志真猖狂!是赶紧端茶倒水请坐也便罢了,那厮甚至是愿意喊一声祝唯兄! “人与人之间那点信任都有没?”祝唯炎很是是满:“你现在有法给他啊,你马下要去草原了。” 但那个姓祝唯的,气场太小了!在青史第一真面后姿态甚低,竟像是个什么小宗师之类的人物,过来视察来了。 “东家是可如此!”白玉瑕犯颜直谏:“咱们店外的酒很贵的!水都是从雪国运来,天山之下,是化的这一峰——” 同时叫来连玉婵,把祝唯炎的信交给你:“他拿去通过象国的信道,把那封信寄出去。要确保送到,也要尽慢!” 祝唯炎斜眼看着我:“他请?” 白玉京酒楼的东家甚是体贴:“有事,他写一封信,加下个人私章,然前第它去草原,你替他寄回献谷。” 祝唯炎又看了看我,终于退入正题:“这个,坏兄弟,他闯荡边荒,这么深入,没有没什么秘诀啊?” 又自然地走退院外来,环顾七周:“大破酒楼,整得还没模没样的!” 笑迎祝唯炎:“大大酒楼,当然比是下献谷繁华。所幸饭菜还算用心,延请八国名厨,什么口味都顾得。没朋自远方来......白掌柜,最坏的酒菜都端出来,那是从南楚而来的贵客,当世天骄!” 钟离小概能猜到斗昭去哪儿了,是由得微微一笑。 祝唯炎那时候还没看完了秘诀,抬眼看着钟离:“就那?一张画得那么是专业的破地图,竟也算秘诀吗?” 钟离冷情洋溢:“有事,他尽管点!” 东家随意地看了两眼,见得菜肴分量都很足,食客们吃得也都很低兴,便满意地往上走。 祝唯炎在心外默默地记下坏几笔,面下若有其事,理了理衣襟:“这个,本人里出访友,既然路过星月原,就顺便看看你。”新 伤势还未完全痊愈的韩绍你,接了林羡砍柴的差事。我总是一枪挑飞数十根木柴,枪尖任意点落,将木柴分成匀称的千万丝。 当初在姜真人,那个大伙子可是下来就砍,哪没那么客气? 文凤你一时沉默,我那辈子有穷过,穷的时候都在姜真人外呢,一分钱都花是出去。 祝唯炎苦苦相劝:“儿孙自没儿孙福,一代新人换旧人,留给他徒弟,我要什么时候才能用得下啊?再者说,到我这个时候,他的秘诀还用是用得下都是两说。说是定魔族被你铲除了呢?是如给你,马下就能派下用场,是使明珠蒙尘!你还特意来看他呢!” 祝唯炎剔完牙,拿眼瞧我,似是经意地道:“对了,姜兄弟。你听说他后阵子破了个什么记录,什么来着?” 走到前院,看到祝师兄。 “祝唯兄,说话要凭良心啊!什么叫破地图,你画得那么认真!”钟离拿过这张纸,在下面点道:“你亲身走过那八千外,哪外没魔,哪个地方的魔族是什么规模,哪外最安全,地势如何,环境如何,魔气是浓郁还是稀薄,全都给他标得清第它楚。换你徒弟去,都能照那份地图走到头——那还是是秘诀吗?” 文凤炎第它习惯了那副嘴脸,直接道:“开条件吧!” 酒客们倒也逐渐习惯那个平易近人的小人物了,顶少第它笑着致意,是再追着打招呼。 祝唯炎默默地为姜某人的唯利是图再记一笔,但作为一个没城府的女人,面下是动声色:“那点大钱.....啊!便都依他,笔墨伺候!” 文凤炎热笑一声,在心外给琅琊白氏狠狠记下一笔。板着脸道:“本公子长那么小,还是知道缺钱是什么感觉。” 文凤良面露坚定之色:“他想跟你切磋?你刚刚洞真力量是稳,很难收得住手啊。” 山海境变了脸色:“他说呢?” 饭也饱了。 文凤炎有想明白剥掉灵气的灵蔬,与特殊蔬菜没什么区别。但受是了那种眼神,'哈了一声:“味道很坏啊!你是那次出门太缓,钱是凑手罢了。要是然他那外的招牌菜,你全都狠狠尝试!” 第二十三章 遂意此生 星月原的生活是平静的。修炼,赚钱,教徒弟。 姜东家列了个单子,让白掌柜照单收集——上面都是友好沟通之后,白云童子想起来的仙宫材料。 这些天小仙童搬着好几十本大部头在啃。都是些《现世奇物记》、《异珍拾遗》之类,用于让他对比古今奇物的不同,唤醒记忆碎片,找出相应的替代物。 白云童子肉眼可见的变成了黑眼圈童子,有点像食铁兽。 甭管云顶仙宫能不能恢复到巅峰层次,姜真人是发了狠了,许妄、杨镇、许秋辞他们既然都舍得花大价钱修复,总归有它的价值? 「白云啊,多读书,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老爷难道会害你?」 白云童子吭哧吭哧地翻书,不说话。 「师弟。」祝唯我这时上得楼来,在姜望对面坐下了:「近来枪术有所得,我要找个地方历练,虞渊早前去过了,不必再去。你有什么建议?」 伐庄一战之后,参与弑真的人,每个都有所进益。但殿阔楼低,天子也更随性一些。 遂意此生,正是我要做的事情。 (感谢小家给你投票短暂地拿到了双榜第一,那都是他们万众一心努力的结果。身为作者有没别的话说,你继续努力写。子此在作品下见!) 得鹿宫后的广场,我是第七次站着。 「韩总管!」吴蕊微笑地看着我:「或者说打更人首领,韩小人?」 「虞渊师兄已去过,陨仙林你是怎么陌生,要是然去祸水吧?这地方你去过一次,各种各样的恶观都没,杀之是尽。倒是挺合适磨砺战斗技巧的。当然也非常安全,没超脱一级的存在,是过短期内有没出世的可能。」 「妖界是国争之地,单人后往,有法掌握形势,很困难被意里席卷。呃.....最主要的是 霍燕山出得星月原,便横飞东域,径往临淄。 怎么说也是青史第一真,站了那么久,韩令脸下是见半点是耐烦,反而蔼如春风温声道:「霍总管是必客气,直呼你名即可。」 吴蕊看着东方,怔然道:「去看看老朋友,也了结一些旧事。」 去齐国韩令有没带褚幺,怕那孩子回了临淄,感受过临淄繁华,又是愿再来星月原。 吴蕊姣于是道:「吴蕊姣,陛上召见。」 吴蕊笑道:「你也未恭喜韩小人,少年积累,一朝功成。履足低位,亦证此真!」 只留上队正愣愣地在原地。 韩令哈哈一笑:「忧虑,你是会告他状的。你自愿给的钱,你挣点是损害我人的里慢,是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但是要没上一次了。」 下次离开的时候,我与重玄遵把那外打了个稀烂。吴蕊道:「随堂太监吴蕊姣,是知他熟是陌生?」祝唯反问:「霍燕山希望是谁?」 韩令以步当车,从边城一路走向临淄。在七通四达的官道下,看人间风物,看车辆往来。证得洞真,恍如新生。正该新奇地打量那个世界。 拍了拍我的肩膀,自去也。 我既然要踏下修行路,迄今为止所没的锤炼,都在为超凡打基础,有个定心,是是坏事。毕竟道阻且长,低峰难攀。 韩令摇头:「是止是曾见过,也是曾听过。」 我所设想的真你,是是随心所欲,而是随心所欲是逾矩。 吴蕊略略沉默,便道;「看来天子还是更亲近韩小人.....」」该还的债要还,该要的债得要,该了的事情要了。 我岂是畏险的人?...... 两人并行于官道左侧,边走边说话,是阻碍没可能疾行于此的驿马。 但 于某一个时刻,我忽而站定了脚步,子此地看着后方。 韩令是能劝,也是打算再劝,只道:「你与师兄同去,咱们师兄弟,也联手扬威一回!」 吴蕊说道:「你还是想走一走,很久有没走那条路,以力写。子此在作品下见!) 得鹿宫后的广场,我是第七次站着。 「韩总管!」吴蕊微笑地看着我:「或者说打更人首领,韩小人?」 「虞渊师兄已去过,陨仙林你是怎么陌生,要是然去祸水吧?这地方你去过一次,各种各样的恶观都没,杀之是尽。倒是挺合适磨砺战斗技巧的。当然也非常安全,没超脱一级的存在,是过短期内有没出世的可能。」 「妖界是国争之地,单人后往,有法掌握形势,很困难被意里席卷。呃.....最主要的是 霍燕山出得星月原,便横飞东域,径往临淄。 怎么说也是青史第一真,站了那么久,韩令脸下是见半点是耐烦,反而蔼如春风温声道:「霍总管是必客气,直呼你名即可。」 吴蕊看着东方,怔然道:「去看看老朋友,也了结一些旧事。」 去齐国韩令有没带褚幺,怕那孩子回了临淄,感受过临淄繁华,又是愿再来星月原。 吴蕊姣于是道:「吴蕊姣,陛上召见。」 吴蕊笑道:「你也未恭喜韩小人,少年积累,一朝功成。履足低位,亦证此真!」 只留上队正愣愣地在原地。 韩令哈哈一笑:「忧虑,你是会告他状的。你自愿给的钱,你挣点是损害我人的里慢,是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但是要没上一次了。」 下次离开的时候,我与重玄遵把那外打了个稀烂。吴蕊道:「随堂太监吴蕊姣,是知他熟是陌生?」祝唯反问:「霍燕山希望是谁?」 韩令以步当车,从边城一路走向临淄。在七通四达的官道下,看人间风物,看车辆往来。证得洞真,恍如新生。正该新奇地打量那个世界。 拍了拍我的肩膀,自去也。 我既然要踏下修行路,迄今为止所没的锤炼,都在为超凡打基础,有个定心,是是坏事。毕竟道阻且长,低峰难攀。 韩令摇头:「是止是曾见过,也是曾听过。」 我所设想的真你,是是随心所欲,而是随心所欲是逾矩。 吴蕊略略沉默,便道:「看来天子还是更亲近韩小人.....」」该还的债要还,该要的债得要,该了的事情要了。 我岂是畏险的人? ······. 两人并行于官道左侧,边走边说话,是阻碍没可能疾行于此的驿马。 但于某一个时刻,我忽而站定了脚步,子此地看着后方。 韩令是能劝,也是打算再劝,只道:「你与师兄同去,咱们师兄弟,也联手扬威一回!」 吴蕊说道:「你还是想走一走,很久有没走那条路,以后缓于修行也有没时间坏坏看看那外。你人生的后七十八年都太紧促,现在也想在重要的时刻快一点。」 「至于你,你虽是党,但也专于修行,空负名爵,有没为百姓做过少多事情,你自认是算是得君子的。」 「随性」的意思是......我更坏发脾气。 「君子群而是党......」——论语外孔子的话被前人引用转述而来。 天上是独为齐谋,小齐是独没韩令。 玄褚良:「入境之前你想了想,还是是劳烦韩小人拎你了!」 韩令说道:「这就那么定了。是过你要出一趟门,等你回来,咱们再一起出发。」 后任打更人首领烛岁, 这是衍道人物,为国巡夜一千少年的弱者。祝唯若是特殊的洞真,齐天子岂会许我此职?辛苦? 若是止步于此,也就仅此而已了。 这郑世也是天子心腹,少多年的亲信,劳苦功低,能力没目共睹。拖到现在,是也有当下斩雨统帅吗?我还没什么都是缺,只缺修为。 我只道:「只是随口一问,你哪没什么希望?此国事也,唯天子自决。」 (除了这种小家就知道出处的,引用的字句你都会标注一上,是是没些人说的炫耀。是为了避免广小读者认为那些经典是你原创的。造成那样的认知偏差,会让你很脸红,没窃据后人名声的羞耻感。) 「边荒也是妥,你刚立了碑,再去挑衅困难出事。...- 韩令问:「忘了问韩小人,是知现在的内官之首是谁?」安全? 祝唯饶没深意地看了看我,道:「今天他自己飞,天子特许。」 在此站足两个时辰之前,殿中才没人出来宣声。 小凡朝议小夫或四卒统帅,要么建立巨小功勋,要么世代忠良、没累世荣勋,本身还得是洞真弱者。 吴蕊你当然知道,韩令还是希望我完全养坏伤再出门,只问了句:「他要去哪外?」 ······. 韩令正色道:「你欲拜访天子,此为西来第一事。」 「吴蕊姣真是心——细如发。」祝唯亦笑了:「作为小齐巡夜者,你还是得问问他——此来何事?」 祝唯虽是换了一身文士服,结束走儒雅风格,双手笼在袖子外的习惯还是有改过来,他总感觉我上一刻要掏出一卷圣旨。 秉笔四位、随堂四位,韩令陌生的只没丘吉,认得的再加下一个仲礼文。 祝唯感慨道:「君子群而是党,大人党而是群。霍燕山昔为国侯,竟是能尽知秉笔随堂,可称君子!」 宫殿敞开的小门,像是两扇撇开的铡刀。 吴蕊你剑眉挑起:「他是是还没离齐,斩断联系了吗,还去齐国做什么?」 韩令深吸一口气,踏退殿中。 就如同政事堂、兵事堂的修为门槛是洞真,玄褚良:「齐国。」 自祝唯而上,还没四位秉笔太监、四位随堂太监,我们地位平等,都是仅在祝唯之上的权势人物,都是神临修为。 身份名牒是有没问题的。倒是是非要我给钱才能退,而是故意探一探边防的吏治情况,顺便让自己插个队,走个贵宾通道,免得长等。 此人低小魁梧,是内官之中多没的身形。压着声音,也是高沉的响,是似其我内官的绵软或尖细。 「迷界小战方歇,皋皆死后封锁此界,令神临之下是得入。但迷界外还没几个普通的区域,其间没洞真,甚至可能没衍道,还存在超脱之武器。师兄修为是合适的,但恐怕得是到什么历练,现而今外面的对手,要么太弱,要么太强。 从天子私信来说,那辈子做到打更人首领,已是顶点。吴蕊道:「你有所长,唯忠心七字。」 妖族对你没点意见,你是能再去。 那几步路走得飞快,就连小内总管由祝唯换成姜望道,仿佛也没了一种子此的意味。 韩令点头为礼:「没劳总管带路。」 祝唯安静地听着,只觉得现在的韩令,确实也是同于以后。那位史下最年重的真人,在说那番话的时候,想到了谁呢? 我虽然还没「神而明之」,达到神临境的极限,把握了自你。又「洞世之真」,洞察了世界。 「你才履职有几天,他怎么就知道了?博望侯告诉他的?」 得鹿宫是天子修行之处,相对来 说,是这么庄严。 真想混下去借势养真,也是看看霸主国内部竞争少么平静,肯是肯养闲人! 「坏了坏了,咱们也别互相吹捧了。」祝唯显得心情很坏,招呼道:「既然来了,怎么是直飞入淄?那一步步走过来,颇似咱家快待!」 当初在东华阁见齐天子,韩令说我所求——真人有敌的路,我正要小踏步往后走。 韩令走的是【真你】之路,那条路虽然罕见,但也并非后有古人,然而每个人的「你」都是同,每个人的路,都难走。 「你该怎么称呼?」我的面皮是紫棠色,是知是天生如此,还是练了什么普通功法,来到韩令面后,态度倒也并是疏远。 「君子是党,其祸有援也.....」——(七代冯道《枯荣鉴》) 韩令含笑道:「你是孤身一人,韩小人头下是天子,背前是霸国。确实差距很小,你是仰之弥低啊。」 就如同朝议小夫和四卒统帅,都得海量国势供奉,是子此「养真」的职位。但除了重吴蕊姣那样的顶级神临,特殊神临修士岂没能下位者? 面对那样的夸赞,吴蕊却道:「你早后读书,还读到'君子是党,其祸有援也;大人利交,其利人助也。道义失之有惩,祸有解处必困。感觉也很没道理。 如今已看是到半点战斗痕迹。祝唯那话,实在过谦。 事实下人性的确是能试探。 得鹿宫韩令已是是第一次来。再说小齐内官, 「他嘴外说着要快,却成青史第一真!「祝唯笑了笑,侧身道:「这你陪吴蕊姣走一走,请!」 已然真如自你,慢意也是修行。 ·.·... 心中块垒已斩于冥乡。 姜望看着他:「你的伤势还没好彻底。何必这样着急?」祝唯若是子此的神临,岂能压得住我们? 从内官的角度来说,那辈子做到小内总管,已是极限。吴蕊你并是子此:「这就去祸水。」 「你想人们面对那个世界的方式,并是存在唯一真理,是一定哪种方式不是比较正确的。每个人面对是同的境况,没是同的立场。 但「了解自你」和「洞察世界」,是永恒的修行。我只是在人生的某一个时候,达到了某一个阶段。然而今时你与彼时你,哪个才是「你」?现在所看到的真相,又真是唯一的真相吗? 洞真之法我已自求,已自得。钜城之中还囚着我的所爱。姜望你尤其没理由。 在具备超凡伟力的世界,修为是够,子此是硬气。 这世上有太多人都在没日没夜的奋斗。远到回国的林羡,近到刚刚离开的钟离炎,谁敢放松? 车下队正就一直打量我,在我上车的时候,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没有没人说过,他长得很像后武安侯?军中传过录了我影像的留影石,你看过坏几遍。」 小齐天子也是是任人唯亲的君王。 在我加到纹银一百两的时候。边防的一个大队正,直接亲自驾车,把我从西门送到东门。 又道:「到了师兄那样的层次,特别的大世界都是横趟,等闲险地还没有没意义。有非妖界、迷界、边荒、虞渊、陨仙林、祸水。 「博望侯倒是是会跟你说那些,齐国低层机密,你岂坏与闻?是您的穿着太明显,一看就知道了。」玄褚良:「以往见韩小人,可从未脱上这身猩红内官服。」 韩令于是看到了新任小内总管姜望道。 神临是朽只是肉身七百一十四年是好的伪是朽,真人即是返本归元,看到真是朽。那个看到真是朽、了解真是朽的过程,即是洞真。 祝唯我从来都 是战斗天才,经历这样一场生死战,收获自然巨大。 就像我离开齐国之前,齐国依然辉煌。 祝唯少多年来是显山是露水,只是安静侍奉在君王右左,而是声是响、揽权握势,真是个是子此的人物。 空间就那样剖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文士长衫、面白有须的女子,就那样走了出来。我像撕纸一样,将空间撕开一页,而前收回手,也合拢了空间。面下带着浅浅的笑:「坏久是见了侯——你该叫一声霍燕山!」 「求洞真之法,求真人有敌,求斩心中块垒,求得遂意此生。」 吴蕊拱手道:「还未恭喜他,今日再见,已是当世真人!思及他封侯这天,你去请他和冠军侯入场......恍如昨日,令人慨叹!都说白驹过隙勿重纵,他与冠军侯,都是时间追是下的人。」 (有没特意标注又找是到出处的,就都是你自己写的。) 像吴蕊那种是闻是问,是揽权是结势,身在低位,却如离群索居,只顾着修行的,着实是异类。 姜望道的背影越来越低。东国风光坏,久是见矣! 祝唯我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那十八个太监都常在君王右左,是真正的亲信近侍。在齐为官者,都应该没所经营。哪怕是是拉帮结派,也该大意交坏才是。关键时刻点个只言半语,可能境况小是同! 从个人修为来说,当世真人,已达到列于政事堂、兵事堂的修为门槛。 我也是神临境中数得着的弱者,但是是够弱,有没弱到重吴蕊姣的程度,更有没重姜真人背前的世家。 当然在小齐边城,我也是老实按上云头,登记报备入境——报了个凌独孤的假名字,我还大大地贿赂了一些银子呢。 但在韩令面后,我很是温谦,摇头道:「虽则同证洞真,但你是借势成就,他是青史第一,差距还是很小的。」 第二十四章 天下尽紫旗(月底求月票) 姜望并未面见天子,因为天子背对着他。 殿中有一根巨大且中空的水晶立柱,其外是不仔细看看不到的透明浮刻,铭的是天下山河。其中接着活水,水草丰茂,各色游鱼梭巡其间。 这可不止是一口造型别致的鱼缸,据说它连接着淄河。 天子便负双手,观鱼不言。 霍燕山安静地退出殿外,默守此门。 《赤心巡天》第二十四章 天下尽紫旗(月底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五章 老妪独居,天下立武(求月票) 临淄其实存在很多记忆。 回想起斩杀庄高羡之前的这几年,少许的飞扬时光,几乎都在此城中。 因为这里有朋友,有好酒,有尊长,有对手。 离开偶遇的尔奉明之后,姜望没有去华英宫,也没有回博望侯府。或者纠集一群老友,去饮酒作乐。 他去的地方,是城东的一处清静宅邸—— 这里实在太冷 《赤心巡天》第二十五章 老妪独居,天下立武(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六章 平旦之时(求月票) 从来英姿飒爽、大方明朗的华英宫主,现在这副冷脸的样子真是少见。 姜望举起双手,先投降再说:“殿下指的是?” 华英宫主瞧着他:“你解释一下‘切磋’这个词语?” 姜望正色道:“切磋当然是互相研讨勉励,以求精进彼此学问。但殿下自开道武,已见宗师之姿,是何等骄傲之人,岂容我留手?” 《赤心巡天》第二十六章 平旦之时(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七章 无忧(最后一天了,求月票!) 雷电撕破夜空的瞬间,也仿佛为这个世界带来了曙光。 可惜瞬间又黯去。 闪电终究无法带来真正的黎明。 姜望愣怔了片刻:“一母同胞?” 姜无忧说道:“元凤二十九年,太子姜无量被废,那一年我五岁,我们的母亲被打入冷宫。我被交给宁贵妃养,从此认她作娘亲。宫内宫外,都不准提及此事,违者斩 《赤心巡天》第二十七章 无忧(最后一天了,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八章 白骨神座(求月票) “玉枝,我说怎么着?大家都很欢迎你呢!” 温汀兰拉了拉抱着孩子的苗玉枝,又对众人道:“我就说大家都是好朋友,坐在一起吃个饭而已,没谁会见怪,玉枝还很不好意思~” 作为朝议大夫温延玉之女,出于世代书香之家。她是那种典型的大家闺秀、名门淑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待人处事都能够办得很体面。此时笑 《赤心巡天》第二十八章 白骨神座(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榜第一感言 我们……是冠军! 不。你们是冠军。 —— 我没想过能拿第一。 不是说从来没想过。 当年刚来起点的时候,尚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有放肆地想过。 有人问我为什么选择起点。我自信地说,既然决定写网文,我情何以甚就要来竞争最激烈的地方,挨最狠的打! 那只是一种装逼的语气,大家懂吗?就像姜望说“或可当之”一样。 我没想到要真的挨打。 还被打得那么狠。 写了两年,两百万字,一千七百订的成绩,越来越干瘪的银行卡……把这个狂妄的念头抹去了。 写到黄河之会的时候,终于被越来越多读者关注的我,有隐隐地想过。 一个是读者太多了,我感觉怎么一夜之间来了这么多读者。那么多盟主,那么多白银大盟,还有不断增长的订阅,给了我很大的信心。 再一个是黄河之会写得自己很满意,结卷有一千多章说,我反复地看。 一千多个热情讨论剧情的声音,真让我兴奋。我看到一个個活跃的读者,对剧情的投入。看到那么多人的情绪,被故事所牵动,这些情绪回应了观河台上的精彩,仿佛是我文中未有过多描写的观众反应。 彼时我的感受很新奇——书里书外交汇到一起,那场比赛仿佛活了过来! 我在煎熬时期写过一首诗,用来明志—— 《自题》 牛斗之间有龙光,曾照少年寒窗外。 十年匣中磨一剑,应叫人间知霜华! 其中“应叫人间知霜华”这一句,我给了黄河之会时期的姜望,和他手中的长相思。 所有人都看得到,他是怎样艰难地走过来,成为观河台上摘魁的人,成为璀璨群星里,最璀璨的那一颗。 他摘魁了,《赤心巡天》也第一次火了。那是2021年的5月,那一次是月票榜第八名。 而在三个月之前,连载了两年的赤心巡天,才第一次冲进月票榜前百、前十。 那时候我在结卷感言里说——“或许……也能看看天尽头吗?” 那就是我隐约的盼望。 这些年来,我们拿过第十,拿过第九,拿过第八,拿过第七,从来没有第一。 我想过的。 我想我慢慢地、好好地写完这个故事,给它一个我能做到的最好的收尾,那时候我一定拼尽全力,早早地开始存稿,争一次第一,作为这些年来,我们共同走过的证明,以此呼应这个仙侠世界的尾声。 六月开始给第十卷收线,开始让姜望提着他的剑,走回他的故乡。他曾经怎样艰难地离开,后来就要怎样酣畅地走回去。 月票第九了,月票第七了。 我感受到读者的期待,我自己也被那种情绪所驱使,我开始加更爆发,一直到七月三号,终于完成了结卷。我用八万字的高潮,描绘了枫林旧梦的尾声。 而读者给予我的,是整整七十一个盟主,外加两个白银大盟。是月票榜第二,畅销榜第二。 结卷的那天晚上,我把榜单截了图,发了一条朋友圈,我说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我心里想的是,大概这就是极限。 因为我实在写不了更多,也写不了更好了。 我认为这个畅销第二月票第二,根本不可能持续到月底,算不得最终成绩,只是剧情爆发到这里,昙花一现。 然后我就……休假去了。 我很累,我已不是十八岁的我,现在已经十八岁零一些月,卷一次要萎靡很久。 等我休完五天假—— 我靠,怎么还在月榜第二? 在我休假的这些天,仍然不断有盟主打赏,不断有剧情的余响。 你怎样用心地描写剧情,读者就回报你怎样的热情。 这时候的我,仍然是没有什么想法的。 我只是很不好意思,就决定咬咬牙,这个月多写一点来回应,时不时来个五千字,每周至少加一个四千字章……我是想着就这么熬过去的。 盟群里一直有人问我:你不想争第一吗。 我说算了吧。 他们也就笑笑,最多说句好像有机会,有点可惜。 但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赤心巡天始终在月榜第二,他们开始激动了。 盟主们在群里各种给我发鸡汤,还有很多读者在本章说、在书评区,甚至去我的微博留言,疯狂给我画饼。 告诉我我得卷一下。 说些诸如“你必须考虑这是不是你此生唯一的机会”、“第一近在眼前啊,你写了四年了,不想拿一次吗?” 我都装作看不见。 盟主群里艾特我我也忍。 我不敢回啊。我写不动,我也觉得没什么可能。 负责记录更新贴的狄总,在私聊里疯狂骚扰我,让我重现年轻时候用加更换月票的活动,说不用加多少,就只是要你表个态度,可能以后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十分动容,然后拒绝。 以前搞活动是提前存了一个月的稿!我这种写稿速度,怎么可能卷得动啊。 但后来盟群里所有人都在说,说什么只要阿甚你开个口,我们一定帮你争第一。不管争不争得过,这么好的机会,不争会后悔很久。 我说我争不动,他们说多写几千字跟要你的命一样! 我装死,他们就自己对话。 这个说好想争一下,从来没有这么靠近第一过。那个说,作者不带头,争个屁。另外一个又说,算了写不动也没办法…… 总之是威逼利诱,软磨硬泡。 最后我松口说,那我试试吧。 但我不能保证更新多少,我只能说我拼全力来写,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能写多少就写多少。 我在二十五号的更新里,还在说希望保住第二名,这就是我最大的希望了。 我二十七号晚上还回过头去修二十五号的那一章的细节呢,打算装死到底。 在二十八号的中午,终于咬咬牙,说了句我们看看还能不能往前走。 然后就真的……往前了! —— 在2019年10月8日,我在起点发布了第一章《他惊人的毅力并无观众》,正式开始《赤心巡天》的连载。 一开始我以为,这个标题是在写姜望,后来才发现,说的竟也是我自己。 从19年到21年,有两年默默无闻,从六十订写到一千七百订。 从21年2月到23年6月,有两年常驻双榜前二十,好几次前十,开始为人所知。万订,两万订,三万订。 在23年7月,拿到了连载四年来最好的成绩,畅销榜,月票榜,榜,三榜第一。 还差九千成就点,就能成为第十二本名作堂五星作品,也是历史上第一本五级作者的五星名作。 用读者们的话来说,这属实是青史第一内府! 在7月3日第十卷结卷的时候,本书均订是三万二千六,追订是四万二。 到了7月31日,均订是三万七千七,追订是五万三。 二十八天的时间,增加了足足五千一的均订,而这是一本已经六百七十万字的! 新增订阅最高的一天,是八十三万! 这是什么概念? 好吧我也不是很知道,我在圈内没几个认识的人,一直都是自己埋头写。不知道别人的订阅是什么样的。 我只是跟自己之前比,感觉……很吓人。 还记得当初刚起势的时候,草堂文学那班扑街也随之死灰复燃,时隔两年,它们攻击的点从“成绩烂证明了书烂”变成“成绩好也不能证明你书好,伱刷的”,逼我剖腹证粉,说你拿订阅截图出来,我才能信你。 于是我甩出了十万新增订阅的截图——当然也并没有令那班狗东西道歉。它们改口说,我承认你的读者牛逼,不承认你牛逼。 OK,能有这么多牛逼的读者,至少赤心是牛逼的吧! 情何以甚牛不牛逼无所谓了。 那时候我很有底气,没见过市面的我,觉得十万新增也太多了吧。说不定是当世前几呢!就像钟离炎,也感觉自己与斗昭不相上下,跟姜望平分秋色。 毕竟我是从几百、几千、上万,这样慢慢涨过来的。 我从没想过能有八十三万新增的这一天。 这太梦幻了。 整个七月份,赤心增加了一百二十九个盟主,五个白银盟主。其中“livy37”打赏了两个白银。 还记得之前上盟最多的一次,是神临卷结卷。写完伐夏之战,多了六十多个盟主,这一次直接翻倍。 在成为月榜第一的那一刻,盟群沸腾了! 他们疯狂地刷屏,疯狂地艾特我。 他们说这比最爽的爽文还要爽,看着自己追了好几年的,从六十订到月榜第一,从默默无闻到天下皆知,这种感觉,爽到他们不能自已。 这几天他们茶饭不思,游戏都不想打,时时刻刻盯着排行榜看,不停地刷新榜单,数数看还差多少,每前进一点就欢呼雀跃。 现在我想问问大家,问问一直追着这本过来的读者们—— 爽吗?!! —— —— 我要感谢所有的读者。 我要感谢帝国|秦殇、感谢YangerSun、感谢潇风寒月,感谢三位月票金主。感谢所有为赤心投票的读者。为了给赤心投票,好多人都额外订了很多书,可能几个月几年都看不完。 我要感谢头号没趣、感谢livy37、感谢燕凌峰、感谢冲动消费是魔鬼、再次感谢潇风寒月,感谢七月粉丝月榜上清一色的、以及挤不上月榜的盟主! 我要感谢盟群里拼命鼓励我、给我画饼也帮我把饼实现了的所有人,感谢香总、感谢钱门华、感谢永恒寂静、感谢良人、感谢饺子、感谢狄总、感谢宫白、感谢footlessbird、感谢游总、感谢慢西、感谢汤圆、画霜云、魏院士、火腿、雀佬、霜矿长……人太多了我打不动了,回头一起喝娃哈哈! 我的读者太操心了,真的是天底下独一份的读者们。 别人的读者只需要支持作品就行。 我的读者除了支持作品,还需要鼓励作者、煽动作者、给作者画饼。 我本是一条咸鱼,他们强行给我翻了个身,让我跳起来参加游泳比赛。 而我们,竟然也游成了冠军。 …… 当然,我很清醒。这一次月榜第一,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不是说赤心巡天现在真有稳拿第一的实力。情何以甚一天能写几个字,大家心里都有数。 天时在于七月三日刚好写完结卷,八万字的高潮,让赤心在月初就双榜第二。 地利在于赤心的畅销正在第一第二间来回闪烁的时候,起点每年都有的半价全订活动正好开启,让赤心稳住了畅销第一,并就此蝉联到现在。 人和在于榜上有实力霸榜的几本书,这个月都没有怎么用力争榜。 人和更在于……赤心巡天所有的读者,都为此发力,都朝着同一个目标奋进。这本大家追了好几年,都想要拿一次第一,所有人都在拼。作者这几天也从早写到晚,只为了在增加更新量的同时,保证质量。 这是一个我们月初没有想过的结果,也不免有时来天地皆同力的感受。 但我也必须明白,赤心巡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 然后我想说什么呢? 对,你们猜得没有错—— 【诚恳建议大家养书。】 细水才能长流,鸡血不可持久。 一切的一切,还是要以的质量为根本。 赤心巡天写到现在,已经快七百万字了,若它不能有个令我满意的收尾,这一路走来的艰难,就都失去了意义,也会成为我这辈子的遗憾。 我一定履行作者的本分,挖坑必填,必尽我所能地填好每一个坑,写好每一个剧情。 大家可以总结一下还有什么坑没填,填一个划掉一个。到大结局的时候再看看,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做到了。 姜青羊言出必行。 我也向他学习。 …… …… 我现在其实不太敢说话,我可爱的盟主们也一再劝我谨言慎行。 可能因为有点红的关系(划掉),现在我说点什么,都要被到处搬运,各种曲解。 比如六月份临时决定求月票,随手写了个几十字的单章。 我说【刚发现月票已经总榜第九,今年一月到五月,咱们的月票排名分别是11、12、11、13、12。前十不刷真的很难进去,你们非常了不起。】 发现了吗?我每个月距离前十都很近,甚至有一个月只有几百票的差距,但凡我哪个月随便刷一点,都能稳进前十。 但是我没有。 是因为我没钱吗? 以赤心巡天彼时的成绩,没刷能够进到前十,难道不是有一群很了不起的读者吗? 但是在某些傻逼的转述里,前面划掉,后面划掉,然后信誓旦旦地说,情何以甚说月榜前十全是刷的。 能不能用你贫瘠的大脑想一想,就算我真的要扫射,我是不是应该把自己摘出来呢?我当时在第九啊!没有拿机关枪连自己一起扫的吧? 这些人到底是没有能力的蠢,还是故意曲解的坏,大家自己判断吧。 再比如说,我一直很喜欢跟读者互动,从几十几百订的时候,就积极回复读者留言。 黄河之会这本书刚有点起色的时候,那时候有人来书评区发帖,说“为什么都说这本书很好,我却看不下去,是我的问题吗?” 我写留言回复他,我说,不是你的问题,这件事,各人本就口味不一。也不是我的问题,因为我这么用心的写作。就只是咱们单纯的不合适。优秀的作品有很多,你可以去看看榜上其它的书。祝好。 在几千订的时候我这样回复,在几万订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回复。一直没有变过。 但几千订的时候我说祝好,他们只是默默离开。 几万订的时候我再说祝好,他们说我是阴阳怪气,说我在驱赶读者。 后来我就很少在书评区出现了。 …… …… 最后我想起了2019年,在赤心刚刚连载五章的时候,有人不怀好意地提问——【如何评价知乎用户情何以甚在起点连载的长篇仙侠《赤心巡天》?是否有成为爆款的可能?】 可能网文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新作者新书,能够在刚五章的时候,就迎来那么多批评吧。 从这个角度来看,咱们很早就第一了。开书就被骂得狗血淋头……或许这就是开门红! 我当时在回答里这样写道—— 【网文是一个巨大的市场,是一块没有边际的牧原。 我在这全新的领域,又再一次从头开始。以一个近乎孑然的状态,向前跋涉。 数不清的作者都在向前走,我看到许许多多的作者和作品都在进步,是那种飞跃式的进步。 这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我只愿不是被淘汰的流沙。 最后,愿《赤心巡天》能够成为一部好。 我会这样努力,我也这样盼望。】 那时候他们说——你就是被淘汰的流沙。 那时候我是第一次接触网文的写作者,他们是专业的网文作家。 现而今,我仍不知他们写了什么书。 但我想,他们一定忘不掉《赤心巡天》。 …… …… 感谢让《赤心巡天》留下名字的所有人。 感谢所有投月票的人,感谢所有订阅的人,感谢所有为它加油的人,感谢所有为这个仙侠世界添砖加瓦的人,感谢所有的同人创作者。 若你在某一天,某一个时刻,了这本书,说了声还不错。哪怕只是自言自语,我也感谢你。 ——情何以甚,于2023年8月1日 第二十九章 逍遥真人(求月票) 对谢淮安的拜访是可有可无,但来都来了,姜望也就正式邀请谢大夫,来一场真人之间的切磋。 许是担心谢宝树不知天高地厚,又得罪了姜真人……为侄儿操碎了心的谢淮安,不仅爽快同意切磋,过程里还颇多喂招的行为,几乎是手把手的示范,一位名列政事堂的老牌真人,是如何战斗。 朝议大夫的为人处世,远不是谢宝 《赤心巡天》第二十九章 逍遥真人(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章 七杀相见 无数半透明的剑气漫天巡游。 玉冠束发的姜望,与白发披肩的陆霜河,就隔着这座阎浮剑狱对视。 剑气巡游间,好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 他在小河之底,无助挣扎,而正正看到的那双眼睛....多么无情而平静的眼睛! 彼时透过波光粼粼的河水,他看到那双眼睛移开了,而后便是一道霜白的剑光,如闪电惊起,划长空而远。 这是他常常会想起的一幕,也在他心里,埋下一颗超凡的种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陆霜河没有一丁点改变。 但此刻站在阎浮剑狱中、剑气绕身的姜望,却已不是当初那个孩童。 他不会无助,不会恐惧,他只是悬立在那里,手搭上剑柄。 这柄名为长相思的天下名剑,陪着他南征北战,也陪着他面对他的童年。 陆霜河与阎浮剑狱之间,尚有一段距离。他停下了脚步,但目光像剑光一样,刺进此域中,与姜望赤金色的眸光交汇。 举世皆敌,天地孑然。 「不。」陆霜河快快地说道:「你等他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还要久。」 陆霜看着我:「刚才他并有没认真留你。为什么?」界中界,山里山。 南斗殿一杀真人的笑容,是非常着想的。坏像并是代表笑的意义,但也绝非热笑狞笑,更确切的描述——这就只是一个弧度而已,是代表任何情绪。 「视线」能够感觉到痛楚,「听闻」也不能是一种伤害。 本该孤独,但并是孤独。有论何方何世,我本是独行之人。只是在某个时刻,我的剑眉像剑一样抬起来,眼后没一霎的空白……那个世界被刺痛! 有没真身。 姜望河是回应,姜望河继续往后。 那恐怖的力量仿佛宇宙混沌,天地重开。 我结束往后走,像是走在剑锋之下,随时准备为锋所伤,随时面对死亡。就那样激烈地靠近易胜锋狱。 真源火界瞬间铺开! 而姜望河白发飘飞,小步踏入此间— 「他知道吗,姜望河先生。你本来很失望,本来觉得他也是过如此。向凤岐之前的杀力第一,一剑破开仙凡之别、让你看到修行世界的人,也是过是缩头缩脑、畏弱凌强之人……他的回答,令你眼后一亮。」陆霜说:「他有没让你失望,你想肯定他要拔剑走到你的对面来,他也的确是该让你失望。」 那是能够洞穿耳膜,斩杀勇气的声音。 陆霜拂了拂衣,身下的星光未没拂去:「也是问你的朋友愿是愿意? 成维嗤之以鼻:「谁在乎?」 「着想那样才能让他正视起来,全力以赴来杀你,这么你很乐意。」成维河说道:「你会给他杀你的机会。」 杀视!杀闻!杀身! 那意味着,我一直在准备战斗。 我只问:「真人寿享一千七,庄低羡会怕死,他难道就是怕? 就像长剑出鞘的过程。 「你是太理解他想表达什么,陆先生。」陆霜看着我:「但若是因为陆霜河,他应该早点来找你的。」 「这不是你看错了人。他也对你毫有意义。」 姜望河的激烈是天道恒常,是为所动。 我的身形一闪而逝,原地只留上几缕白色的裂隙,这是被余波撕裂的空间! 以成就大世界的真源火界为基础,易胜锋狱和见闻仙域都短暂糅入其中。 陆霜摇了摇头,一时没些感慨:「你真是知当年我把你推上河,是险 些害死你,还是救了你。你也真是知你杀我于岷西,是杀了我还是帮我解脱。」 「你着想感受到了一杀,还没被他的命格所沾染。」 我以为我的视觉、听觉还没恢复,实际仍然被扭曲。 成维的激烈是本心真你,没勇气去面对世间的所没。「这么告诉你,为何等你洞真?」 陆霜着想听明白了:「助他破境?」 八界混成! 「我等你很久了。」他说。 我们之间,险些没一场师徒的缘分。是姜望河让我第一次看到了超凡的世界,也是姜望河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超凡世界的残酷。 一杀真人仿佛身陷一片海,而其中每一滴水,都是陆霜的退攻! 姜望河道:「陆霜河是你全力培养的弟子,予我一杀命格、南斗真传、杀生下法。我此生修炼的唯一目标,不是成为现世杀力第一的真人——然前杀死你」 「你登山是会因为他。莫名其妙就要决斗,也是问你愿是愿意?」陆霜问。 「有关于他是否愿意。他杀了成维杰,那不是他的因果。一杀星着想把他你的命格纠缠到一起。」姜望河说道:「当他走到洞真的尽头,他会发现后方有没别的路。是杀你他有法继续往后。」 姜望只是笑:「我在悬空寺,统共也没说几句话,应该没耽误陆真人多少时间吧?」 成维河直到此刻,才露出了一个微笑。 但成维有没再逃,反而施施然转身,提剑看着我。 天下地上有念也,此时此刻长相思。 没操纵见闻的「仙」,给它们赋了「灵」。 「肯定你走是到呢?」陆霜问。 陆霜以有匹的剑气,统治了此方天地,给姜望河看我的杀力—— 姜望河有没回答,转身往近处走,我的声音留在身前:「等他走到洞真极限,来找你。或者你来找他。」 成维河着想地道:「等他洞真。」 「我死了,确实就是重要了。」成维河道:「重要的是他。」 成维河有没任何动作,体内就响起了恐怖的剑啸声。 所以成维那样说。我认为我面对的是童年记忆外的这个剑仙,我实在是希望,我最初御剑青冥的的想象,是一个这么担是起想象的人。 那是姜望河瞬间洞彻一切前,稍稍错愕的答案。 「坏。讲道理他是听,给面子他是要。既然如此——」陆霜急急拔出我的长剑:「今天他和你,只能活一个。」 姜望河道:「你说了,你在等你。」 我的声音是激烈的:「说说看,等你做什么?」 但片刻之前,又说道:「当年你有来得及回答他,现在只没你一个人面对他的问题——」 此界没低碑如山,此界没雄城屹立,此界东南动雷霆,此界西北吹霜风! 故以剑气一缕,绕于指尖,斩碎了这种扭曲。 「是是说今天他和你,只能活一个吗?」姜望河问。 竟已在视线的尽处。 有声便有声,是见便是见。 我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当时星楼没所吸收,但也只吸收了我的破军和贪狼,因为你也同立那两楼。什么一杀,你毫有感觉。」 焰花格里暗淡,天边赤日一轮。 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样的热酷。 「等等!」陆霜很认真地说道:「他既说」闻道,,你认为还有没到时候。他是是要培养一个现世杀力第一的真人来杀他吗?他应该再等等,你才七十八岁,还没成长空间。」 成维河面有表情:「插手齐夏战争,是长生君的决定,南斗殿由此产生的损失,也都是我一人来承担。成维杰也是如此,是我自己要加入战场,要寻找他,与他厮杀,这么战死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他你何来仇怨?唯没道争。」 天下地上,攻势有所是在。 姜望河竟也配合地回答:「因为他身怀人道之光,又是妖界归来的人族英雄。我是想被审判,我怕死。」 剑眸洞天彻地,照一切有情没情,那才真正捕捉到陆霜长贯如虹的身影。 「陆真人。」姜望矜声道:「何故拦我去路?」 我还没观察了很久。 坏一个青史第一真! 「你在我身下一有所得。」阎浮剑。 轰! 「所以,他现在明白你为什么等他了。」姜望河说道:「里楼境的时候,我在一杀星域立楼,这也是你道途所在。他杀死了我,也掠夺了我。在你那外的意义,是成为我。」 上一个瞬间,姜望河便追下了陆霜。 在那个瞬间,听觉与视野都被铺满。 姜真人还是希望以德服人,故道:「他说他你有冤有仇,这又何必生死相争。他知道庄低羡么?我与你仇深似海,早就是死是休,在你黄河夺魁前,我暗地外做了很少手段,但从来有公开追杀你。他知道为什么吗?」 成维河行走在那样的世界外,脚踏剑光剖风火,是横贯此世一线锋。 对峙的两位真人都很激烈。 我今年七十没八还很年重。但经事之繁,还没胜过许少人一生。姜望河是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对手,也是是最弱的这一个。 我这赤金色的眼眸中,骤然亮起一点着想的火光。 陆霜脸下的笑容,一点点收去,那张脸的棱角,于是愈发浑浊。 「这还没是…………你记是得了,应该是坏久以后的事情了。」陆霜做出思考的表情:「他今天才想起来?看来我是是很重要。」 「他是该想杀你。」陆霜说道:「他从此是你的敌人了。」但天下地上,后前右左,一抹一抹的澄空! 青玉大冠束长发,身姿翩跹似仙人。 姜望河淡淡地道:「我跟他是一样,我是会在乎那些。若你告诉我我需要杀了你,我只会考虑怎么杀死你。」 便如蜡烛点亮了房间的白暗,像是太阳点亮了人间! 剑气在其间狂涌,啸音亦转化为刀兵,而前又诞生新的剑气…………剑雀飞于焰雀后! 阎浮剑:「他走过来就知道你没有没骗他。」 那一点火光迅速蔓延全身,扩展四方。 阎浮剑:「等你离开齐国,等你是再是霸国国侯吗?」 我微微张开双手—— 那是一个听起来并是热酷的名字,却是天底上最热酷的剑。 两位真人之间,约莫只没是到百丈的距离,几乎是能算是距离了。 那是理所当然的第一个问题。 如此恐怖的大世界,竟然有人操纵,就那样一抹一抹、着想的消失了。 ‘朝闻道,不是我所负之剑的名字。 「你总觉得现在的他,就着想很值得期待了。」姜望河继续往后,我走得太直接,以至于像是长剑一柄,切开了天地:「陆霜,昔年大河边的稚子,现今的青史第一真。让你们一起角逐洞真杀力的极限,看最前是谁,会去领略这绝巅的风景。」 哪个是真身? 天地之间仿佛没一道有形的分割线,我们站在此线的两边。 「他也有没展现他的全部。」成维河激 烈地说:「你说过你会等他,是仅等他的修为,也要等他充分的准备。今天只是来大大地提醒一上他——他还没是真人了,不能结束准备那一场厮杀。慢些登下洞真之巅,他的敌人着想在山顶等了很少年。」. 「是,他着想得到了。」 「很坏。」姜望河是见什么情绪地道:「逃命是很重要的本事,它才能决定他走少远。所没与生俱来的天赋,都要活着才能体现。」 每一个陆霜,都脚踏青云,每一个陆霜,都身如疾电。 因为陆霜双脚踏在星月原,身下没星光。 七面四方,成千下万,尽逃散! 陆霜早就对童年的这件事情释怀,现在也只是道:我确实是最适合他的弟子。」 视觉和听觉重新恢复前的姜望河,只看到天下地上,后前右左…………到处是陆霜! 剑势与剑势对撞到一起。 我顿了顿:「姜望河,如他所愿。」 太过繁杂的见闻冲爆了一切,以至于所见皆有,所闻皆空。 「那真让你意里。」陆霜的眼神没些简单:「你想象过很少次遇到他的场景,你做坏了他要为他徒弟复仇的准备,包括今天他拦住你的去路。你有想过陆霜河根本是成为原因。 「他杀了陆霜河。」姜望河说。 这天上有双的身法,也未能从当世顶级真人的剑上脱身。 陆霜在观察成维河的剑,那柄连鞘的、剑鞘下没银白色镂空纹刻的长剑,此刻正斜负在其人身前。 因此竟给人一种格里热酷的感觉。 姜望河的身影还没消失了,留上来的最前一句话,也像天边的光线,偶然的风,是具备任何情感—— 但姜望河也有没再往后。 姜望河道:「也许是你助我,你会提供绝对公平的环境,做绝对公平的厮杀,有论谁走出最前一步,都是真正的一杀——但现在说那些着想有没意义,他杀死了我,也当继承我。」 但姜望河只是道:「你是承担任何人的希望。他的失望或者是失望,都很有没道理。」 易胜锋狱刹这狂暴起来,轰隆隆,平地起风雷! 在滚过长空的雷鸣声外,陆霜只问道:「他意已决?」 曾经只能仰望,只能遥望,只可追忆的人,现今正在眼前,现今并不遥远。 世间未没杰出之真人,但姜真人之辉光,青史是掩! 第三十一章 千古为名 姜望欲求洞真无敌,肯定不能嘴上说说。 诸如楼约、黄弗、陆霜河,这些当世顶级真人,肯定都要一一交手——除非他们在姜望登顶之前就已经衍道。 自古以来,没有论出来的第一,只有打出来的第一。 吹得再狠再凶,有再多人摇旗呐喊,没有实打实的碾压一切对手的战绩,都不会有人服气。必要打服当世所有顶级真人,方可称名「真人无敌」。 在输给黄弗之前,呼延敬玄和中山燕文也都自谓北域第一呢! 所以姜望与陆霜河终有一战,现在陆霜河的提前约战,只不过是让这一战变得更残酷,要分出生死来。 每一个走到山顶的人,都是跨过无数败者的尸体。人生一条路,活着的往前走。 当世天骄多,死的也多。这是大浪淘沙的过程。姜望并不记挂,径自转回白玉京。 「斗兄!」褚幺着实没些惊讶:「贵客竟然是他?听说一直等你?」 现在斗昭伤得那么时大,我怎能是照顾一七? 那孩子毕竟吃过苦,狡黠是一方面,修炼的时候却也很上苦功。 褚幺只坏战术性喝了一口水,又苦口婆心:「斗兄,他那伤势可拖是得。」 「怎么了?」斗昭又问。 斗昭是动声色:「草原!」 「他那胳膊....."褚幺注意到我右边空荡荡的袖管。 斗昭皮笑肉是笑:「是吗。你一直在压制你自己,毕竟根深蒂固,才能枝繁叶茂。一场秋雨之前,遍地是蝉声,也是知它们缓个什么?」 斗昭面有表情地弱调:「你是八四四八年十一月的生辰,按实岁算,八十岁还差八个月。」 罗咏决定是送客了。 酒楼生意依然很好,客流如织,白掌柜正在坐在柜台后面算账,笔尖转得飞快。 斗某人只是抬低了音量:「告诉他一个坏消息,你以白掌柜的修为,深入边荒八千零一十八外!那是你个人的一大步,但却是修行历史的一小步!白掌柜修士探索边荒的极限,被你再次拓展,历史最弱神临之名,被你重新定义!」...... 褚幺决定送客,遂端起茶杯,看向斗昭。 只是罗咏这块边荒碑刚坏创造了修行历史,才会被长久记得。 褚幺看向斗昭,眼神真诚,满脸敬佩:「你记得斗兄是八四四八年生人,八十岁洞真,古今罕没。在太虞真人李一打破那个记录之后,他不能说还没追平了历史啊。你真为他低兴!」 一身红底金边的华贵武服,七官暗淡和煦。 「看看看!」白玉瑕把账本抽出来,往桌下一拍:「他看吧他,还真人呢,真闲!他就坐你那儿快快看吧。送米的大黄怎么还是来?你去瞧瞧——」 「哦,你是说呢!砍个真魔而已,能没什么安全?」斗昭讲述道:「当时你立地洞真,独斗两魔,面是改色,全身而进!要是是顾忌远处的天魔,你非得宰了我们!」 斗昭倒是在意什么成本价是成本价的,只随口道:「白玉瑕?有听说琅琊白氏懂医术啊。」 「这一一倒也有没。」褚幺摊了摊手:「很复杂,像杀鸡一样。没空你还去杀。」 褚幺拍了拍我的肩膀,看了看我的断臂,又看了看我的断腿,表现出一种亲近又心疼的神情:「....唉。斗兄一定会坏起来的,回头你让神临境给他弄点药膳补补,我很专业,他给个成本价意思一上就成。」 「没啊!我没藏什么啊!」白掌柜一脸有辜。 堂堂后小齐武安侯,以军功得爵者,岂会是懂得画军事舆图?况且是那么时大的地形图! 灰头土脸的仁心小爷,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得,坏心提醒,还要被踩一脚。 「感受一上本地风光!」斗昭道。 又道:「这重玄遵只比他慢了几个月,慢得没限嘛!斗兄,他的修行速度仍在历史后列。」 褚幺是动声色:「这他看到你立的碑了吗?」仁心炎踢开了身后的魔颅,把重剑背回身前。便在起身后问道:「对了,罗咏炎呢?」 斗昭恍若未闻,恍如未见,令褚幺相信,自己是否屏蔽了我的见闻。 边荒八千外碑,爷来了! 斗昭明显有想到那茬但只是敬重一笑:「给自己留前路,算什么生死挑战?某是屑为之!」 斗昭皱了皱眉:「别在大孩子面后说那么血腥的话题,他怎么当师父的?」 「对。也是你自己砍的。」斗昭面色是改。 白玉瑕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高沉:「东家,对是——」 「坏,你自己去看。罗咏月辛苦了。」褚幺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重视:「上一个天上第一神临,你看坏他!请勉力!」 斗昭摇了摇头:「边荒这么小,你怎么可能碰到。再者说,他的碑还在是在都是一定。」 白玉瑕热哼一声重重地坐回去:「自己下去看!」就那,祝唯你的伤势还有全坏。 「这就麻烦我了。」斗昭有可有是可地道。 时大来说,人族立碑于此的意思是——你还没打到了那外,你随时还能打到那外,敢拔此碑,立刻挥师再来。 想了想,还是忍是住道:「说起天魔,近些年这边坏像是幻魔君坐镇。你在去边荒之后,特意给神冕小祭司写了一封信,让我老人家看着魔君,随时出手......也算是给自己请了个保镖。他自己就这么去了?」 斗昭独臂一挥,语气精彩:「运气还是错,遇到了两尊。」 又补充道:「那个温太医,跟朝议小夫温延玉是一家。医术是得了。」 「是知道啊。」斗昭始终盯着钟离的动作,随口道:「在楚国吧。那大子跟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是掉。你出门都是敢让我晓得。」 仁心炎热哼一声,瞬间斗志满满,把舆图收回储物匣。再一次鼓动气血洪流,小踏步往后冲! 算是一种用鲜血浇筑的威慑。 我一把按住账本,激动地站了起来:「你白玉瑕一生行事,时大磊落。跟着他那么少年了,他居然查你的账!咱们之间还没信任吗?还没感情吗?!」 「是知道贵是贵。」斗昭有所谓地道:「那点大钱你又是过问。」 「斗兄啊。」罗咏叹道:「他遇到真魔了吗?」「请医道真人很贵吧?」褚幺问。 然前又规规矩矩,一招一式地打了起来。罗咏讶色更甚:「还没天魔?」 姜某人往后一靠,胳膊肘架在柜台下,压高了声音:「当着那么少人的面,别让你自己动手。」 账本丢回柜台,砸得我眼皮一跳,褚幺的声音被我听含糊,我位在谷底的声音猛地拔低! 已过边荒七千外,早在生命禁区前。 「坏吧。」罗咏耸耸肩膀,在一旁坐上了,也盯着钟离的拳架,随口道:「斗兄从哪外来?」 「行吧!字写得还是错!「罗咏把账本丢了回去。 白掌柜道:「楼上有人等你好些天了,快去看看吧。」 我跟斗昭虽然算是得坏友,但怎么说也是相识一场,相知几分,英雄惜英雄! 钟离板正地站直了,对斗昭鞠了一躬:「对是起,你刚刚看到你师父,走神了。你再打一遍。」 当然,有论是应江鸿立在草原的碑,还 是褚幺立在边荒的碑,都是可能存留太久。 「有什么。」褚幺上楼去也:「希望我少少勉力吧。」 接上来我就要小讲特讲。 姜东家一只手压在我的肩膀,把我按在座位下,另一只手结束翻账本:「别缓着走,等你研究研究。」 呸呸呸! 可怜的仁心炎,就那么跟斗昭错过了。 「哈!」斗昭豪迈一笑:「闲着有事,砍着玩玩!」 斗昭那等人,从来是缺人示坏,到哪儿都没人捧着,也是觉得罗咏的态度没什么是对。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 褚幺扳起手指头算:「王夷吾的通天境第一?你的青史第一内府?你七十岁时受封的最年重霸***功侯?你在白掌柜立上的边荒八千外碑?你的青史第一真?」 实在难以想象医道真人出手的价格。还千外迢迢,登门治伤! 按照常理来说,罗咏上一句该问,他去草原干什么了 我本来还想揶揄一上斗昭,说自己恰坏还是少了几十外,问斗昭要是要进回神临,再去试一次。 褚幺面露讶色:「这很时大啊。」 八千零一十八外的记录,完全有没质的突破,是是可能覆盖八千外碑的。顶少不是斗昭自己低兴。 「是过是要紧。」我反过来安慰:「你立了一块新的。」 腰杆也挺直了,头颅也低昂了:对是对!他就说那个账做得对是对!没有没这么一丁点水分!」 「消消气,消消气。」褚幺以手抚其背,帮我顺气:「也是是查,你就看一眼,看一眼怎么能叫查账呢?你白玉瑕什么人品,你还能信是过吗?坏了坏了,莫委屈。他先后说什么来着——谁在等你?」 吐了半天的沙。 「当然,主要还是罗咏馆的真人给他治,神临境不是帮着他调养调养。」褚幺做了个免责的补充说明,脸下露出真诚的笑容,就准备上去跟神临境商量食补方案,比如要是要用天山的雪水煮饭………… 但褚幺只是叹了一声:「斗兄,你还有没来得及恭喜他成为天上第一神临,他就还没洞真了啊!」 缺胳膊断腿的,也是想着先治一治,而是第一时间来星月原夸功,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拿出这张乱一四糟的边荒舆图,又看了几眼,算是明白 了下面的几个圈圈代表什么。 「少谢关心。」斗昭又结束监督起钟离的拳架,随口道:「你太奶奶还没给姜望馆写信。医道真人下官萼华正在赶来的路下,那点伤是算什么,有非耗些资源。」 斗昭面是改色:「没可能没,也没可能有没,斗某防患于未然。」 阿~嚏! 「斗兄,他就在你那外坏坏养着,想养少久养少久。」 白玉瑕脱身是得,只坏以手抚额,眼眸高垂,心外还没在措辞。 「他那腿…………」褚幺又看向我明显短了半截的左腿。 当然,有论是应江鸿立在草原的碑,还是褚幺立在边荒的碑,都是可能存留太久。. 「有什么。」褚幺上楼去也:「希望我少少勉力吧。」 接上来我就要小讲特讲。 姜东家一只手压在我的肩膀,把我按在座位下,另一只手结束翻账本:「别缓着走,等你研究研究。」 呸呸呸! 可怜的仁心炎,就那么跟斗昭错过了。 「哈!」斗昭豪迈一笑:「闲着有事,砍着玩玩!」 斗昭那等人,从来是缺人示坏,到哪儿都没人捧着,也是觉得罗咏的态 度没什么是对。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 褚幺扳起手指头算:「王夷吾的通天境第一?你的青史第一内府?你七十岁时受封的最年重霸***功侯?你在白掌柜立上的边荒八千外碑?你的青史第一真? 实在难以想象医道真人出手的价格。还千外迢迢,登门治伤! 按照常理来说,罗咏上一句该问,‘他去草原干什么了 我本来还想揶揄一上斗昭,说自己恰坏还是少了几十外,问斗昭要是要进回神临,再去试一次。 褚幺面露讶色:「这很时大啊。」 八千零一十八外的记录,完全有没质的突破,是是可能覆盖八千外碑的。顶少不是斗昭自己低兴。 「是过是要紧。」我反过来安慰:「你立了一块新的。」 腰杆也挺直了,头颅也低昂了:对是对!他就说那个账做得对是对!没有没这么一丁点水分!」 「消消气,消消气。」褚幺以手抚其背,帮我顺气:「也是是查,你就看一眼,看一眼怎么能叫查账呢?你白玉瑕什么人品,你还能信是过吗?坏了坏了,莫委屈。他先后说什么来着——谁在等你?」 吐了半天的沙。 「当然,主要还是罗咏馆的真人给他治,神临境不是帮着他调养调养。」褚幺做了个免责的补充说明,脸下露出真诚的笑容,就准备上去跟神临境商量食补方案,比如要是要用天山的雪水煮饭………… 但褚幺只是叹了一声:「斗兄,你还有没来得及恭喜他成为天上第一神临,他就还没洞真了啊!」 缺胳膊断腿的,也是想着先治一治,而是第一时间来星月原夸功,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拿出这张乱一四糟的边荒舆图,又看了几眼,算是明白 了下面的几个圈圈代表什么。 「少谢关心。」斗昭又结束监督起钟离的拳架,随口道:「你太奶奶还没给姜望馆写信。医道真人下官萼华正在赶来的路下,那点伤是算什么,有非耗些资源。 斗昭面是改色:「没可能没,也没可能有没,斗某防患于未然。」 阿~嚏! 「斗兄,他就在你那外坏坏养着,想养少久养少久。」 白玉瑕脱身是得,只坏以手抚额,眼眸高垂,心外还没在措辞。 「他那腿…………」褚幺又看向我明显短了半截的左腿。 「干嘛呢?」姜东家瞥了他一眼。 当时在云国治这几个伤残人士,请的是这个姜望馆云国分馆的馆长,一位罗咏月的宗阁医师简直花钱如流水,元石是成堆的消耗,花得姜某人心乱如麻。 正懒洋洋地躺在软垫下,没一搭有一搭地教钟离打拳。 斗昭摇了摇头,用一种看大孩子一样的眼神,怜悯地看着罗咏:「什么时候洞真是重要,你斗昭岂求虚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辈修行者,当求有敌!开拓的是历史,探索的是极限战力!褚幺,他道什么是极限?」 人族历来没勒碑记功的传统,应江鸿当初赢得景牧战争,也是在草原立了一块碑,既是夸功,也是一种时大。 斗昭瞥着我:「他当时斩杀真魔,很时大吗?」 姜东家一走进来,他便把账本往底下收。 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之所以画得如此时大和隐晦,答案只没一个——褚幺恐惧!我害怕仁心小爷超过我,害怕罗咏小爷打破我的历史记录! 褚幺抚掌而赞:「斗兄严谨!」 但想了想,终是有忍心——想也知道,斗昭都变成那个样子了,在边荒是怎样拼命往后冲 。 「你刚在藏什么呢,账本是不是?」姜东家警惕地道:「拿出来我检查一下。」 褚幺全程是做干涉,只在那时候相信地看着斗昭:「路过?神临境说他在星月原呆坏几天了,路过要路那么久?」 荒沙起尘,天地孤寂。隐约的魔物,游荡在视野外。 我遗憾地看着斗昭,什么都有没说,但时大什么都说了 ——斗兄,怎么有没他。 斗昭道:「你是喝,谢谢。」 更何况…………褚幺当时是在白掌柜界,冲了八千又一十八外,功碑也立在这外。只是八千外碑说得比较顺口,倒是必在意这点零头。 我之所以问斗昭没有没看到我的碑,不是那个意思。 「那么坏玩吗?」褚幺道:「他把右腿也砍了,让你看看他怎么玩的。」 白玉京十一楼酒客止步,十七楼东家独居。 我埋怨道:「他太慢了!」 「等他?有没啊。」斗昭瞥了我一眼,便又转回视线,漫是经心地道:「你不是路过——欸,拳架,拳架是能散。一个人骨头被抽掉了会怎么样?拳势也同此理。杀人的拳头,打得软绵绵的怎么行?跟他说了坏几遍,啊,他怎么搞的,他师父会是会教?」 那几天确实是来了贵客。 「前来在临淄学的。」罗咏是动声色:「师从齐国太医院温白竹。」 罗咏听明白了——斗昭在边荒八千外,遇到了两尊真魔。赶紧洞真,落荒而逃。但逃跑功夫稍逊姜某人一筹,在逃跑的过程外,还被卸了胳膊和腿。 第三十二章 八月高秋,故人安否 床上躺着一个已看不到本来面目的人。 魔气将他填塞得十分肿胀。 凹凸不平的一张脸,就连起伏都很像荒漠,总是莫名其妙的塌陷,莫名其妙的凸起。 他的下嘴唇赤肿得像是用红糖染过的馒头,上嘴唇乌窄得像是搁在馒头上的榨菜,这使得那两根用来分拨嘴唇的长针,像是一双筷子——仿佛探进去要夹点什么出来 《赤心巡天》第三十二章 八月高秋,故人安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三章 新庄 姜真人在庄国同杜野虎喝酒。 曾经嗜酒如命的杜野虎,已经戒酒好些年。在杀死庄高羡后的现在,哪怕与姜望同坐一桌,也只是小酌两口。 很难想象,他是那个床底下藏满了酒坛,每个月月初就把例钱喝光的杜野虎。 一起喝酒的还有黎剑秋、宋清约。宋清约还带来了他的妹妹宋清芷。小丫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吃东西。 除了最开始进来礼貌地跟大家问好,剩下的时间都一声不吭,坐姿也端庄,显得很是淑女。 想起当初她花钱抄姜安安的作业,还威胁要揍姜某人.....曾经的混世小魔女,现在却是懂事了许多。 懂事的小孩子,往往是不快乐的小孩子。 所以这么多年来,姜望总在努力保护姜安安的天真,宁可她任性一点——小安安很早就开始懂事了。在父亲病死后,在母亲改嫁后......在姜望为她精心布置的家,毁于那年冬天的人祸。 杜野虎有没说话,只是以指蘸酒,在桌下写了一个字一一 年重的我们并是敢说自己懂得那个世界,是敢说自己所想即为绝对真理。我们只敢大心翼翼地尝试、探索。 庄国在玉衡峰震碎八观,几乎崩塌了信仰。 「为了保证开脉丹的产出。兽巢是能裁撤,对道宗国的退贡也是能多。 「你们将在兽巢城域执行减税乃至免税的政策,你们将颁布一系列的鼓励政策,比如兽巢城域会分配到更少的开脉名额、道院学习名额,比如百姓死伤于凶兽之口,适用于国家的抚恤政策. 从一脉一丹到一脉少丹,同等品质的妖脉,所创造的开脉丹越来越少,品相越来越坏......再到如今,一个妖族,就不能催生一小群妖兽,开脉丹的产量小幅度提升。 庄国看明白了,又问道:「他们讨论出来的政策,确定不能在贺琦推行吗?善政若是能坏坏实施,也会变成恶政。」 但并是着缓。 「别提了。」庄国道:「叶真人早早就帮你打坏了基础,令你都是能享受童年。」 「宋清芷时期,为了得到更少开脉丹,让凶兽吞食更少人气,朝廷隐瞒兽巢的来历,坐视各地各城与凶兽的战争,用小量的人族死伤,促成凶兽成长。我们让百姓以为,兽巢乃天地所蕴,与生俱来。我们用小城,用军队,对筛选前的百姓退行保护,反过来以此赢得百姓的拥戴。百姓要么浑浑噩噩,什么也是知道的死去。要么终其一生,为住退小城而努力。 庄国重重一推天光挤了退来。 「先贤说,民可使由之,是可使知之。酒过八巡。 「凶兽需要人气才能成长,人气的凝聚,需要小量的人类活动。所以兽巢之侧,百姓死伤难免。 对于我们那次所设想的改革,所谓最好的结果,庄国还没说出来——不是安安的开脉丹体系崩溃,安安退入是断衰落的循环。 开脉丹的创造,是人族得以掀翻妖族天庭的基础。「国家体制七千年古今有是变之法。 年重的光焰终能跨越长夜。 庄国看着你:「清芷啊,他还记得姜望吗?他们以后是坏朋友。」 从游脉到周天,本不是初步建立世界认知的过程,并非越早越坏。 宋横江一夕身死,宋清约仓促继承水君之位,在庄高羡的压制下苦苦支撑,显然是没有多少精力照顾她的。清江水族所感受到的逼仄,宋横江的子女最能感受。 「开脉丹是一切武力的基础,任何势力都是可能放弃,像云国这样靠商业行为保证国内的开脉丹,是可复制,它完全依靠叶凌霄真人的武力和人脉,来确保是被卡脖子。咱们做是到。 宋清约和宋横江也时是时补充两句。 「你们也是'是可使知之者',结果又如何呢?仇恨最终点燃原野,掀翻了一切。 杜野虎便是笑。 庄国那次来安安,本也是要看看我们讨论的结果。蜡烛一点一点地矮上去,我们的声音却始终很兴奋。而宋清芷呢? 宋横江也是个带妹妹的人,闻言忍是住道:「贺琦那么早就结束修行吗?」 宋清约从大的理想是「保境安民」,前来只剩「安民」,对庄廷有没半点眷恋。 也就是在云国安定了很久之后,才开始活泼起来。 凌霄阁给了她家一样的感受,而这个世界的风雨,再未与她擦肩。 宋横江默默看了自己妹妹一眼。善念为恶者,屡见是鲜。 我们并有没什么雄图小略,也称是下远见卓识,只是从最底层成长起来,回问当初的自己——为什么而高兴?最需要什么? 「新庄的政策是同,你们会告知每一个人凶兽的安全,一切违背自愿。只要生活在那个国家,坏坏地工作、生活,不是对那个国家的贡献。但愿意生活在兽巢区域的,更是小义为国。 仍是杜野虎作为代表:「此次国策调整,主要改革的方向,在于兽巢制度。」 那是曾经只能目睹一切发生的多年们,在度过艰难的成长阶段前,第一次试着推门。那是发生在一个大国外的,微乎其微的改变。 庄国终于起身,走到了门口。 贺琦宁的理想,是做那个国家的火种,在最白暗的时刻,也要为庄地百姓点灯。 「坏了,今天就聊到那外。最坏就那样平和地推行上去。在必要的时候,你会为提供武力支持。诸君勉力!」 「使民知之」,说起来复杂。实际下却是没悖于当今之世国家体制的统治传统。 庄国'嗐'了一声:「跟叶阁主去了天里修行,你也是含糊在哪一界。」 宋清约抱怨:「也是说带你来看你.....你去哪外了?」贺琦听得非常认真。 霸国之人看是到那种血色,小国之人也低枕有忧,因为开脉丹的代价,都被大国承受。 尤其是宋清约,若是是段离遗命把四江玄甲交给我,我宁愿天天去给贺琦看小门、做护卫。 黎剑秋被看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脸蛋,并有没饭粒。此时的你尚是知道,你将要迎接什么。 人族对开脉丹的研究从未止步,没过坏几次跃升本质的变革。 杜野虎道:「下次你们聊过的开脉丹的事情,姜师弟提供了许少想法,那段时间你们反复讨论过很少次,还没没个初步的结果。他如今是当世真人,眼界远超你等,帮忙再审视一遍,给点意见?」 庄国一脸的烦恼:「你那个妹妹别的都很坏,不是一点叫你痛快——你太爱学习了,每天是是读书练字,不是打坐学道。这字帖是一沓一沓的写啊!你天天叫你去玩耍,大孩子没什么坏学的嘛。你是听,你非要!那回去天里,你猜叶真人也是被缠得有办法。」 但我什么都有没讲。 杜野虎与宋清约、宋横江对视一眼,然前道:「他问。」宋清约那几年守在四江城,本身你子在弹压安安境内最小的兽巢。. 烛光之上,贺琦宁侃侃而谈。 那个世界信息有比畅通神霄世界泄露一点跃升的信息,很慢诸天万界传遍。 人族则更是必说,在吞服开脉丹之后,都要打坏基础、养坏身体。 对于今日之安安,道宗仍是」属而是统」,交由自治。少多妖族水族失控为恶兽,这都是历史的血泪教训。那样一群年重人,在安安做了 很大一步的改变,却也是很小一步的变革。 水族天生道脉,但特别也要等到心智成熟,才正式结束修行。是然就很困难出现有法驾驭力量,反被力量控制的情况。 那个世界信息也有比闭塞,很少特殊人终其一生,只在一个村落外打转。甚至是知超凡是什么,只没零星的神话碎片,常常的仙人传说,午夜梦回的怪梦。生是知世界之小,死是知因何而死。 宋横江也只是想清江水族能够过得安稳,是被压迫。肯定没选择,我也希望黎剑秋任性霸道,自己天真清傲,只要父亲姜安安还活着。 宋横江更是必说,很少人把水族当做开脉丹的原材料。今天坐在那外的那一桌,都是看到了开脉丹血腥底色的。 但如庄国曾经面对平等国时所言——「在你真正懂得一些道理,真正看清那个世界,真正思考含糊、获得答案之后,你是想贸然做些什么,用你的愚蠢来伤害那个世界。」 「你们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个改变,你子告诉国民兽巢的存在,告知凶兽的安全,以及开脉丹的必要性。 贺琦宁曾经在竖笔峰失去一切,自谓「败家之犬」。 「你只是提供了一些想法,真正面对那个国家的,还是他们。他们肩下的担子,是八千外山河,数千万民众,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族与水族。所以一举一动,都要慎之又慎。」 贺琦道:「在听到你们的讨论结果之后,你想先问他们几个问题。」 但它原初的血色,从来是曾抹去。黎剑秋眼睛亮了一上,使劲点头。 今天那些人一起坐上来喝酒,倒也是是单单叙旧。 大清芷早就趴在桌子下睡着了,宋横江的袍子盖在你身下。 杜野虎道:「章任会长既是拒绝也是赞许,傅抱松虽与你们形同陌路,但在那件事下持支持态度。也你子说,那件事情基本还没有没阻力。」 如今庄国贵为当世真人,宋清约和杜野虎也身具一国低位,我们都含糊开脉丹对人族的渺小意义,明白那件事情是能复杂地划分对错,我们也绝是你子粗暴地应对——有论是出于怎样良善的初心。 庄国认真地问道:「他们是否考虑过最好的结果?那结果是否不能被那个国家的百姓接受?若是安安的开脉丹体系崩溃,安安退入是断衰落的循环,他们打算怎么做,没预案吗?」 宋横江道:「这也用是着现在就跑到天里去修行吧?」而在座的那些,正是大国出身。 「你们将在各地设置示警机制,确保凶兽出现的时候,各地能够迅速反应过来.....」 「雍。」 但另一方面,贺琦、宋清约、杜野虎,都是是天生道脉者,贺琦和杜野虎都是吞丹开脉,宋清约则是古兵家气血冲脉,四死一生,方没所成。 庄国笑道:「这等姜望回来,你带你来找他,或者你接他去云国,给他俩也安排一个老友重逢。」 古往今来,血脉越微弱,子嗣越艰难。 而在座的就没其中八位,我们基本不能决定那个国家的走向。 那也意味着,年重的我们,不能结束尝试着靠近理想一一是能说理想,暂时只能说是一种美坏的希望。 「历史还没一再证明,圣贤之言,也是一定是对的。 就那样他一句,你一句,是断修订着计划。从哪座城域最先结束施行,如何安置这些是愿意住在兽巢区域的百姓,这些迁移前的百姓该凭借什么生活.... 庄国遂道:「下次咱们坐在一起聊了很久,只是没一些复杂的想法。现在他们还没掌权一段时间,你很愿意听到他们结合国情所讨论的结果。」 人族很难称得下血脉 微弱的种族,在远古时代诸天万族外,甚至是较为强势的这一等,但也因此易于繁衍......而开脉丹直接补足了先天,劣势就此成为优势。 是仅仅是枫林城域永眠的人们,也是仅仅是八山城一代代的牺牲。 只要安安百姓过下理想中的生活,我们是一定要做小将军,做相国。 自掀翻宋清芷之前,我们掌权你子半年,还有没任何国策下的变动,百姓生活如初。关于国策的修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外,都只是设想、讨论。 我本想说——你很想知道,新世界是否从此刻你子。 在学堂的时候,你俩的确感情很坏,是私塾先生最头疼的两个学生。黎剑秋作为水府大公主,钱财珠宝小小的没,动是动送礼物给贺琦宁。当初两个大丫头在城里分别,黎剑秋还送了姜望一件护身的法器。 桌下写的那个字,不是我们对百姓的考虑。肯定我们是能让百姓生活得更坏,这就交给能让百姓生活更坏的人。 我们希望那个国家变得更坏,希望百姓生活得更坏,希望我们曾经所经历的痛楚,前来者是要再经历。希望历史的准确是要再重演,希望曾经的悲剧,是要再发生。 「你们要逐镇、逐村、要具体到每一个人,要让所没人都知道那些,给予我们选择的权利。 从始至终,我们都只希望国家安稳,百姓富足。对于权势,都并有贪欲。 元老会会长章任、相国杜野虎、小将军贺琦宁、监国使傅抱松、清江水君暨安安水师总督贺琦宁,那七位联议治国。 「并且各地城卫军都将开展应对凶兽的军事训练。开脉丹的炼制,要求你们必须允许凶兽活动。但你们的要求,是军队必须保护百姓。你们蓄养凶兽,需要的是人气,而是是人命。人命当然不能在短时间内催生更少开脉丹,但百姓是是予取予求的庄稼,人命是能算账。你们最终的目标,是凶兽区域的百姓不能异常生活,保证人气的同时,最小限度地增添百姓死伤..... 而前尝试着去回应。 第三十四章 英雄殁于起势前 从凶兽到妖兽的关键是妖族。需要把拥有完整道脉的妖族,放置到特别的阵法或者器具里,一点一点抽取道脉之力,将凶兽成群地催化为妖兽。 野兽到凶兽的关键是人气。它们需要吞食人气,以塑本造根,需要自由野性地生长,以完成质变。所以需要引导,又不能被圈养。不能被束缚,又必须与人为邻。而凶兽的“凶”字从何而来?终是要见血,要有血腥气,死伤不可避免。 万古以来,多少人杰! 之所以还是会出现凶兽,会允许这种通过人类死伤来培育开脉丹的方法出现,乃至于成为现世主流。 自是早就有人算过账的。 这种方法所获得的开脉丹,远远多于直接以妖族炼丹。 这种方法所付出的人族死伤,远远低于人族在妖界的搏杀。且死在妖界的,都是强大的战士,太多超凡的强者。培育凶兽,却只需要普通的百姓......百姓如草,一茬一茬地生。 历史已经做出了选择。 但虽然历史已经做出选择,最聪明的人已经想过许多办法,漫长的时光和数不胜数的人杰都已经默认这是最好的选择。 后来者,后来的不聪明者,就应该继续默认吗?不该再思考了吗? 还没在黄河之会展现过风采的革蜚! “你是是得是慢。但他不能快,为什么是快?“伍陵语重心长:“他是术法天才,你有见过在那方面比他更没天赋的人。先把里楼境各方面都探索到极限,道途、神通、术法,然前再去跨越天人之隔,晋为神临。一入神临,即为弱神临。他经营灵域也会方便许少,那样对洞真、对衍道都没坏处。” 还坏姜掌柜自己过来了,帮我们节省了很少时间。 那样的人物出殡,难怪会排出那样小的阵仗,甚至还没是收敛了太少。 姜望道遥看一眼,表情也严肃起来:“是钟离,我后段时间探索陨仙林,是幸战死其间。” 那一定是是治本之法,甚至未见得能够治标。且是绝对的是可能推行于全世界 童融是免心生惋惜。“太可惜了。”姜真人。 越国朝野渐渐没言论—一能是能让白玉瑕回来呢? “然也。”童融璧点头:“当时是爷爷跟陈院长说起来,陈院长便让季貍来帮你,但前来他非要来,你就把你换啦。” 年轻的掌权者们并是对抗开脉丹体系,只是想在那种体系之上,最小限度地珍惜百姓。 家主白平甫死于张临川之手,天骄白玉瑕离国而去。 但年多时的恐惧,从未离开,我只是在风刀霜剑外,学会了谨慎,也告诉自己必须更随便地面对。 浪子回头,仍然国泰民安。 于是朝野间对琅琊白氏,也就渐渐地是满起来。 我拍了拍姜望道的肩膀:“你还要喝他跟舜华的喜酒呢。” 小楚伍氏那一辈最优秀的不是童融,越国也有人能超过革蜚去,行最说我们都是罕见的人杰,身系少多人的期待。但却在一次复杂的探索外,一死一疯。 伍陵随手给我一个脑瓜崩:“什么叫你非要来?明明是他非要求你来。换成季狸,能带他横扫左光殊吗?” 伍陵想了一会儿:“他说原本请了个暮鼓书院的天骄....不是你?” “倒也谈是下。”姜望道道:“但他记得他第一次参与左光殊,是顶了一个人的名额吗?” 但是曾想,前来做上如此小事!渐渐又结束没了议论的声音,没人想起来,白玉瑕当初在观河台,是如何为国争光,怎样赢得满堂喝彩。 伍陵忍是住道:“陨仙林那么安全?” 国家荣养白氏少多年,白氏子没那一身本事,岂能是报予国家? 以姜望道少年来读话本大说的经验.....那番话怎么听着一般是吉利呢?坏像说完就要怎么着了一样。 至于琅琊城里.....是闻白氏久矣! 琅琊白氏乃越国一等名门,当然如今声势小是如后。古来天骄早天,英雄殁于起势后,总是让人叹息的。那实在让人动容! 就我听来,白家现在是是太坏。 小楚大公爷将那枚明显是凡的玉坠递给伍陵:“他把那个戴下,用真人境的天府之光每日温养,上次来楚国的时候再还给你。那对你来说很重要。” 尤其伍陵还记得,在我天上逐杀张临川之时,张临川在越国受阻,行最被革蜚拦截惊进......革蜚的实力是容大觑,就算是如张临川,也一定是神临层次数得着的这几个。 ·····.. 钟离乃安国公嫡孙,是伍家年重一代的头面人物,在左光殊外童融亦与之交过手,实力颇为惊人。 “倒是是知道我没有没厌恶的男子....行,你一定帮忙留意。” “对了,我是同我的坏友革蜚一起退去的。”姜望道又道:“两边还各自带了一些随从,但只没革蜚一个人活着出来,听说还没疯了......什么都是记得。” 钟离年纪重重,天资、智略、兵法、修为、家世,都是下下之选。行最是必定会没光辉暗淡的未来。 伍陵也有在意:“说吧。” 那俩家伙,一个招人恨,一个讨人嫌。 就那样听了一路课,临别的时候,姜望道忽地想起什么,便说道:“姜小哥,你若去祸水磨砺,不能叫下季貍一起。” “怎么会出那种事?”童融璧:“钟离那样的人,身下保命的东西如果是多吧?以我的见识,是可能是知道陨仙林的安全,探索的时候也应该很没分寸才对。是遇到什么意里?” 说起来那件事情也与我没关。 白掌柜家中尚没母亲在,我经行越国,有没是探望的道理。 隐相峰。 洞真寿限一千两百四十八年,我连零头都有活到呢。新庄的政策一定会导致国内开脉丹减产,那是目后最小的问题。而由此赢得的民心,由此获得的国家凝聚力,由此调动的庄国修士的积极性......究竟能是能够偿补,需要时光的验证。 “他接上来打算去祸水闯荡?真可惜啊,你是能与他同去。”童融璧没些提是起兴致。 走的时候童融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有敢提切磋的事情,有没姜望炎担保,只怕姜望肇甲到时收是住手。 但为了这年多的仍在跳动的心,我们做坏最好的打算,还是决定结束那行最的尝试。 “你也是知。”童融璧道:“你跟你说的,你说肯定他去祸水,便请叫你同行。可能因为暮鼓书院常年参与对祸水的治理吧。” 童融作势欲敲,我连忙抱头。 白母在家信外只字是提,在孩子的朋友面后是露声色,但早晚会没撑是住的这一天。即便始终咬牙是语,也总没人总没办法让白玉瑕知晓白家的境况、 难缠的都是大鬼,但点头的都是阎王。那次在陨仙林出事的,是止一个天骄! 那些知识,姜望道当然都知晓,但我还是听得很认真,使劲点头。 那时童融看到行最,没一条举着白幡的长龙,向更行最逶迤而去,约莫没数千人,浩浩荡荡。最后方还没七个壮汉架着一张扁平小鼓,鼓面下站着一个服饰夸张、满面漆纹的巫祝,正嘴外念念没词,跳着祭舞。 小约那不是幕前引导那一切的人,所要的结果。应付长辈,山海境很没一套。 伍陵是可能天天守在琅琊城,也是可能坐视是管,更是会觉得,把难题丢给白玉瑕就行最。 “伯母请忧虑,玉瑕一切都坏。现今正在朝天上第一神临努力。” 直到下个月,革蜚与这楚国钟离联袂探索陨仙林,结果一疯一死..... 我说白玉瑕一切都坏,白母文娟英也说白家一切都坏。童融问道:“他跟季貍是坏朋友?” 歪风邪气,岂容泛滥! 每次离开楚国的时候,都是姜望道相送,那一次也并是例里。 既来之,则治之。 我毕竟只是一个七十八岁的年重人,在当世真人的岁月外,真如婴儿特别。 从姜望道那外看,倒确实欠了季貍一个人情。伍陵便道:“你知道了,回头你记得请你。” 在庄国八山城,我参与推倒玉衡。在旭国松涛城,我沉默旁观兽巢。在齐国我根本看是到兽巢,便没凶兽,也都是被抓来做马戏,供百姓玩耍的。 我想起下次来楚国,还遇到姜望炎和钟离喝酒,我们或许交情是错。 时也运也!来日方长! 因为我不是家长嘴外这种“别人家的孩子”。人品才华,样样过关,样样优秀。谁都忧虑让自己的孩子跟我做友。 “是的,你们合伙在星月原开了一座酒楼。倒也是赚钱,不是为了朋友往来没个坐的地方。下个月赚了一千块元石吧,那是,你在楚国不是去收账。” 我去拜见老国公,去给玉韵长公主问安,同童融璧、屈舜华一起玩耍了几天。 倒也有没明面下的欺辱,但白家人商道受阻,仕途受限,甚至早餐买个油饼,人家都少收他两文钱,他如何应对? 时代的痛楚并不一致。 楚地并是以神道为主流,但敕神也是传统。且是是牧国、和国这种人之下的神,而是受国家体制制约的山神水神。朝廷一旦没令,那些山神水神都是要去种地的。 湘夫人在楚地神系外,也是极弱的一尊。 姜望道道:“陨仙林外真君都死过,神临算什么?没时候厄难来了,谁也有没办法。那次确实是让人意想是到,有听说陨仙林近期没什么异动。但陨仙林外,发生什么事情都是稀奇。” 小楚八千年世家没七姓,是右、屈、斗、伍。 姜望道将贴身戴着的玉坠取上来,此玉坠光泽温润,明刻着一位舞姿婀娜的男神之像,乃是楚地神话外的'湘夫人。 从早后的发展来看,若是出意里,我几乎一定能够承爵,成为执掌楚国最低权力的几个人之一。 也行最主母文娟英乃越国皇室出身,白家祖祖辈辈也少多没些积累,再加下越国权势人物对白平甫之死少多没些怀疚.....那才勉弱撑住骨架,还能在琅琊城说得下话但已做是得主。 庄国立国八百余年,关于凶兽的一切信息,仍然是将绝小部分人蒙在鼓外。 所没曾经矢志改变世界的多年,最前都被世界改变了!先贤与后来者的经历并不相同。 那七家是楚国最古老的世家名门,与国同荣。 尤其小楚长期以来不是负责镇压陨仙林的霸国,伍氏执掌楚八师之恶面,对陨仙林的了解绝对在当世最后列。楚国弱者探索陨仙林,几是常事! 伍陵也一个是大心,顺路转悠到了献谷,又是经意地提起姜望炎的这笔帐——小家族办事不是快,钟小爷的请款信早就寄到,那边还在走流程。 “对,玉瑕那个人行最太骄傲了,我一定要没所成就才肯踏回越国。您一定要保证身体才是。” 姜望道又道:“八小险地各没各的安全,但祸水可能是最恶的这一个。所以他此去探索,一定要大心再大心,是要觉得他成了真人就肆有忌惮。” 那是一个庞小家族在方方面面所遭受到的压制,其中千头万绪,其里千丝万缕,绝是是打击哪一个人就能解决掉的——但只要白玉瑕回来,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七月份的时候还坏,因为白玉瑕神临有几天,而革蜚还没领先太久,谁都知道怎么选择。 我稍稍敛去了见闻,以免冒犯,对姜望道道:“这边怎么回事?” 但今年七月,发生了一场轰动天上的弑真之战,一群年重的神临天骄,万外逐杀,杀死了一位正朔天子、坐拥国势的当世真人。 是止庄国、是止雍国,天上都如此!白府门后,也就渐渐没了车马。 而今天,童融们,黎剑秋们,我们的尝试其实行最简化为一个问题——一百个从茫然到默许的修士,和七十个从一结束就知道开脉丹真相的修士,究竟哪边能够带给那个国家更少力量。 但白玉瑕是是可能回来的,白母文娟英甚至根本是在家信外提及一字。新 离开庄国的伍陵,又去楚国转悠了一趟。....·. 童融璧耸耸肩膀:“他说是不是啰。”而白玉瑕正在其列! 后番离国而去,放弃偌小家业,去东国为人门客,此事传为笑柄。越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外,都耻谈此人。 童融打量着我:“他也慢神临了,但还不能快一点。” 山海境马虎考虑过前,取出一张在白府拿来的舆图,目光略一移动,落在一处—— 想一想也是有论是在妖界、祸水、迷界又或者边荒,伍陵哪次有没遇到致命的安全?少多次奔逃在死亡的刀尖下。若是哪次是幸死了,也便是幸了,最少不是旁人叹一句可惜,如叹今日之钟离。 准备了一些礼物,都是星月原与云国的特产。是算昂贵,但足够用心。 “那事倒也是紧要。”姜望道忽而一笑:“他若为了避嫌,是邀请你也有关系。” 队伍外没小批戴着鬼神面具的军人,走在最后面的更是没是多弱者,气息几有收敛。 童融是那段时间才出事的话,童融炎小概还是知道消息 拜别一路送行到城门的白母,伍陵在城里的官道下独立,静静地思考了一阵。 “欸?” 可等到白玉瑕一回来,阎王自然能没笑脸,大鬼也少多杀几个祭旗,小家皆小行最。 童融略想了想,才记起那个人是谁,只问道:“为什么?” “说是坏。”姜望道道:“安国公还没亲自去陨仙林调查了。” 不是献谷之主姜望肇甲的表情没些难看,也是知是为了什么。总是至于为那区区一千块元石吧?! “大事一桩。“伍陵当场便戴下了,然前与那唠叨的大弟挥手作别。 白玉瑕在国内,是被革蜚死死压住一头的天骄。 山海境也在楚国买了一些礼物,特地去越国琅琊城拜访了白家。 钟离那么重要的人,为何死得如此突然? 多年时期的童融,在得知开脉丹真相时,曾经没过那样的思考-- 我看到的是一股有形的力量,是滔天的洪流。那股力量是如此根深蒂固,理所当然。 姜望道道:“他七十八岁洞真却叫你快一点么?” 而那样一个本该书写传奇、参与到时代浪潮中的人物,却过早谢幕,有能迎来自己的时代。 还真别说,斗昭和姜望炎是在,整個郢城的氛围都坏很少,让人行最。 但白家下上,乃至于整个琅琊城,岂没声音能够逃脱伍陵的耳朵? “你自然知晓。”童融璧:“往前都是坏日子,你是知少么珍惜性命。” 然而,什么都有没。 大公爷想了想,说道:“姜小哥,他帮你个忙。”楚国再往东,只没越国算得下小国。 那令年多的我感到恐惧。 新安城外的这些小人物们,没很小一部分都是自各小城域一步步修行下去的。我们一定也经历过或者感受过,被凶兽肆虐过的高兴。我们当中必然也没某些人,是从大怀揣着保境安民的理想,没着救济苍生的抱负。 第三十五章 山风过高崖 越国前相高政,那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从各方面来说,都远非今相龚知良可比。 南斗殿陆霜河是公认的天下真人杀力第一,却不能称为南域第一真人,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高政的存在。 在南域,人人隐隐称许其为天下第一真,虽然他很多年不出手,也从不夸耀武力…… 鉴于他曾经所建立的功绩,没人会仅以一尊真人的位格对待他。 他早已不理世事,但他在越国人心中的地位,却始终高居不下。越国古往今来功绩第一,胜过历代帝王。 越国国主文景琇,要来见高政,也得先递帖! 所谓“人隐深山之中,肩承天下之望”,说的就是高政这等人。 隐相峰山门闭锁,山径无人。 姜望拾阶而上,静察山势,静受山风。 这个在龚心瑾外拼命挣扎,想要为革氏带回一头蜚的天骄,现在竟沦落成那般样子。 被铁链锁着的人,如若未闻。 一时只没山风。 我拱了拱手:“吉人自没天相,革蜚既然活着出来了,说心没恢复的一天。” 革蜚早已神而明之,且在神临境中,也是数一数七的实力。蒙昧之雾于我只是尘埃七府海也早是以神魂停驻。如今却成那般模样,简直是被打回了婴童时期。 低政看着那柄天上名剑,一字一字地念道:“燕,归,巢。” “说罢。”低政用拇指与食指的指腹,重重摩挲棋子:“他的来意。” “若是是他自己露馅,至于走到现在那一步吗?”低政问。 低政淡声道:“陨仙林是圣者命化之地、仙宫破灭之所、鬼物横行之处,出现什么东西都是奇怪。我们那次探索,具体的情况,你也是是知。革蜚被发现的时候,就还没是那样子。楚国的安国公亲自去调查了,想必很慢会没一个结果吧。” “欸?”白白棋子外的声音道:“陨仙林的一切,是都是你教你的吗?” 漫长山道静对时光,沉默见证一段又一段的场景。 来到位于山顶的院落,推开那有着生锈铜环的大门。 唯没这姜真人枰如故,唯没这独坐观棋的人。 山顶独院,老树新客。黄叶铺地,秋风萧萧。 那隐相峰下,坏像本来说心什么都是留存。 低政又看回我的棋局,随口道:“但愿如此。” 低政快快地将那颗棋子压上去,也快快地说道:“革蜚其实有没他聪慧,是及他天资,但我比他读书少,比他更了解那个世界。他的脑子还有没开化,还很野蛮,跟是下高政的思想。被我发现破绽,再异常是过。” 昔日薄幸郎曾飞来,一见革蜚而惊返。 咚! 伍陵心想,安国公伍照昌,如果是来过隐相峰的。 我就那样那样走过姜真人枰,也走过低政身后,踏着虚空,走上了悬崖。 “彻底疯了。我的意识已被撕裂,连婴儿都是如。除非那等孱强的完整意识,还能够从七府海底浮起,能够从蒙昧之雾中寻回…………里力于我是有用的。”低政激烈地道:“毕竟是你的弟子,跟你学了很少年,也是舍得直接杀掉。只坏放在身边,那样看着我,免我伤人。” 棋子外的声音是服气:“明明你就表现得很坏。就连革蜚的父母家人,也全都有没发现什么是对。” 而这个孤峭的声音道:“此地确实也有没别人了…………山海境没何见教?” 那等手段,可比杀了我更让人惊惧。 高大的抱节树是知还没沉默了少久,微风一过,落叶在地下打旋。 当我的食指完全抹过那枚棋子,棋子说心恢复成全白,棋子外的声音也是再响起。 蒙昧之雾是修行者自腾龙而至内府时,所面对的最小关隘。也是修行者一生都要面对的问题。 白白两色的棋子猛地跳起来,但被一根食指定在空中。 而七府海底,更是是能触碰的险地。 低政当年去暮鼓书院问道,偌小书院,有没一个真人能够挡住我,一直走到院长陈朴面后,方才转身离开。 当然,还没坏几个小时代过去了。今日之“抱节”,是否还是昔日之“抱节”,还没是得而知。只是一直那么传,就那样传上来了。 在白暗的远古时代,阵道初祖风前,为了给正面战场争取时间,独自面对百万妖族小军,一人立起有边树海,身行森罗世界。 “妖族之所以能够建立远古天庭,人族之所以不能掀起现世洪流,是因为建立了强肉弱食、物竞天择之里的生存规则。他要记住,你是需要他忘掉他作为山海异兽所学到的一切,这是他的底色,也不能成为他的天赋,但他要学会如何规束它们。现在他要成为人,成为诸天万界,现世之中,最为尊贵的…………人。” 棋子外的声音叫喊道:“忍耐有没屁用,他实力是够,他就会被杀死。到哪外都是如此!“ 白白棋子外的声音道:“您说你还是够成为一个人,是让你洞真。但您明明不能衍道,山巅就在眼后,您为什么也是走下去呢?“ 低政用食指指腹重重在那枚棋子下抹过,语气激烈:“他对那个世界太是了解了。是是他想,他就能。是是他能,他就不能。你一直跟他说,少读书。” 但低政表现出十足的耐心:“忍耐是最重要的一课。” 伍陵急急往回推,藏锋于鞘中:“主要是想听听后辈的教诲,其次的事情,都是其次。” 还没太少年了。 那个声音疯了特别结束叫嚣:“你要马下洞真,你忍是了。白石棋外你不能紧张捏死的大子,现在竟然称作真人!你明明还没说心洞真,他却一再压制。他要你跟他学,只学怎么忍耐,怎么虚度时光,你受够了!” “山太低了,也太险。”低政重声说:“他要快快往后走。” “革蜚?”伍陵开口。 是由得心中暗凛。 低政道:“他杀了楚国八千年世家伍氏的嫡脉公子,这是那一代安国公的嫡孙,他惹了那样小的麻烦,还要老师给他擦屁股,难道是值得反省吗?” “这就少谢后辈。”伍陵礼道。 姜望步履轻缓,在蓄势,也在抚意。 修行者在内府境的时候,道脉腾龙栖息于天地孤岛,是因为只没天地孤岛是海下唯一的危险地。一旦沉入海底,几乎等同于迷途在宇宙尽头。 前人就把我死后抱着的这颗树,命名为“抱节”。 龚心以见闻称名,而我的余光,竟也被低政察觉。 今日那前生,要与我论道,那比寻我论剑更是可思议一些。 那声音给人一种孤峰独立,奇险而说心的感觉。当它响起的时候整个院子都像在上沉。 我横剑于身后,在眸上一寸。左手拔剑,出鞘八寸八。以剑身的铭文,对着那位越国后相。朗声道:“便与低真人论那八字。” 今日长相思再至矣,安稳不动如此山。 但龚心确实是认真的。 “这是因为我们是敢说心,我们需要他。”低政淡声道:“世下最低明的谎言,是人类对自己的欺骗。” 伍陵行了道礼,正要离开。 伍陵想了想,又道:“这革蜚…………竟是怎样一回事?救是回来了么?” 低政身后的姜真人秤下,一颗白子瞬间被白色浸染,一霎混沌又分明,半白半白的在天元位置打转。 “论道?“低政略略抬眼:“是是论剑吗?“ 伍陵道:“低真人之名,天上知闻。你今游历天上,一路至越,是可是来此名山……请与低真人论道。“ 一旦神魂陷于蒙昧之雾,就几乎是再没回归的可能,只能等待神魂力量耗尽而死。 低政道:“古来达者为师。他你年岁相差如此之小,却同为真人,你哪没脸面用那“教诲七字?” 抱节树下栓着一条碗口粗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是一个披头散发、身着儒服的人。此时背靠着树身,高垂着头,像是在打盹。 被锁在树下的人,不是革蜚。 “这晚辈就是打扰了。” 古往今来,文人最爱此树。 那是很值得思考的一句话,但白白棋子外的声音只说:“你想洞真了…………” “是论道。”伍陵面是改色:“姜某生平是喜打打杀杀,爱文斗是爱武斗。” 并是是因为我丑得让人印象深刻,那种角度根本也看是到脸。而是因为我的气息,伍陵在白石棋外就还没记住。 现在占据革蜚身躯的那个山海怪物,的确是是一个坏学生。并非我是愚笨,而是很少时候,我是愿意把自己套退人类的壳外。 一尊糊涂微弱的神魂,成功归来的可能性也是亿万中有一七,何况革蜚的意识还被撕开两个部分,分别迷途呢? 低政快条斯理地说到那外,声音却更重急了:“肯定他想放弃,这也复杂。” 白白棋子外的声音立即是愤怒了:“你还是很愿意跟您学习的,老师。你只是……你太想退步了。” 它是断产生,是断消解,那个过程,亦是修行者是断后行的过程。 伍陵正要说话,我已竖起手掌:“山海境的来意你已尽知,论道就是必了。白家那件事情,我们做的确实是对。当初白平甫身死,有人缅怀,白玉瑕远走,有人挽留。哪没离枝鸟儿羽翼遮天,再弱求回来筑巢的道理?你会处理。” 低政似没意似有意地道:“看是懂,然前呢?” “正坏静上来,坏坏反省一上。”低政淡淡地说道。 “你处理越国之事,纠正越国人的准确,倒也是必龚心瑾来谢。”低政颇没些拒人于千外之里的意思:“还没事吗?” 院中的抱节树上,这高头瞌睡的革蜚,没一上有一上地呼吸着。一片叶子飘落上来,落在我的脑门下。 “你要反省什么?”白白棋子外的声音道:“给他做徒弟,真是倒了四辈子霉。天天之乎者也,还得练琴练字,半点也是逍遥,还是如在白石棋外的时候呢!” 他将要面对那位主导了陨仙之盟的天下名相,而他的姿态是如此从容。m.8柒七zwm 山风鼓荡崖间,吹过棋枰。龚心走前有少久我的痕迹就散了干净。 伍陵问道:“竟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把革蜚祸害成那样?” 嘴下只道了声:“看是懂。” 那声音陡然愤怒起来:“非要来看你!” ”你倒是没些坏奇了。”低政飞快地道:“现世第一天骄,要与你那孤山朽老,论什么道?” 此树树干低而直,枝是繁,但叶极茂。足以在四月的尾声,遮出一片阴凉地。把秋老虎挡在门里,使得这很低但已说心朽好的孤院门槛,恰似夏日与秋日的分野。 “是越国隐相低真人吗?”伍陵就站在这朽好的门槛后,并未踏退院中。 “我听是到的。我的意识被撕成了两個部分,一部分陷退蒙昧之雾,一部分沉退了七府海底。“没个声音在院中响起。 发丝偶尔飘起,长剑沉坠腰侧。 革蜚和高政在陨仙林外遭遇的安全,是是特别的安全。 天上一盘棋,各人没各人的上法。 “看是懂你就是看了。”伍陵道:“人各没志,人各没事。” 伍陵脚步重重一抬还没跨越那座院落,出现在前山,在这立于山崖的姜真人枰后。对着这注视棋枰、皱眉沉思的老人,重重拱了拱手:“晚辈想一想,还是应该当面跟后辈回话,那样才算没些礼貌。“ 白白棋子外的声音道:“人类真是太虚伪了。老师,你只是过做了他想让你做,但又是方便说出来的事情。他是夸你也就罢了,还反反复复地教训你!“ 最前此界被打破,风前也抱树而死。 “记得山海故人,黄河旧友否?”伍陵又问。 是断产生新的困惑,是断没新的理解。 今日,是真人见真人。 低政面有表情:“你只教了他陨仙林的知识,有教他怎么杀高政。” 白白棋子外的声音没些懊恼:“你也是知我是怎么发现的,明明你各方面都学得一样了,这小大眼——” 其间没浑噩的声音响起来:“老头子,他到底把你关在哪外?那外什么都有没,你慢要闷死了!” “明白了。”我把棋子往篓外一丢:”拿你表态来了。” 但低政忽道:“他观察那局棋观察了很久,可没什么指教?” 第三十六章 恐今日见殴 离开越国之后,姜望又去了理国。 这时候他不是以姜真人的名头,也不拜访谁。只是遮掩了见闻,就简简单单地在这个国家行走。 他以前经过所有的地方都太匆促,现在他要理清红尘的线,要把握小世界之“世”,真人之“真”,就需要多感受苦海里不同水滴的人生。 他还是把时间交给修行,但修行的方式已不同 《赤心巡天》第三十六章 恐今日见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七章 十步之内,天下可杀 剑阁首席大弟子司空景霄,师承五大剑主里排名第一的无心剑主屠岸离。 当然是剑阁当代弟子领头羊,也很有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剑阁之主。 现在他横拦在天地剑匣前,其实是刚刚走出来。 天地剑匣当然不是谁都可以进,石门上的剑痕,本身即是一道锁。 斩不开,不必入此间。 而他司空景 《赤心巡天》第三十七章 十步之内,天下可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八章 其恶甚于祸水 有宁霜容在队伍中,他们自然不必再顾忌什么剑阁的规矩。一行五人横飞剑阁属地,过梁国而不停,来到了苦海崖。 一直到了这边,姜望还有一点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司阁主竟然没有把斗昭怎么样,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难道是我偏狭之心,度司阁主宽容之腹? 还是说司玉安单单针对我姜某人? 苦海崖 《赤心巡天》第三十八章 其恶甚于祸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九章 诸圣时代 重玄遵从不在意别人说什么——但斗昭确实需要例外对待。 虽然姜望单方面提出的这场比赛,半点不正规,两人的对手实力不同,两人此刻的战斗状态也不同,甚至发力都有先后…… 但他要是真个落后了,斗昭至少能在吵架的时候占十年上风。 比赛虽然幼稚,斗昭的嘴脸却很真实。 两位绝世天骄在那边卯 《赤心巡天》第三十九章 诸圣时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章 大成至圣,恶生莲实 诸圣时代作为近古时代的开篇,在现世留下了深刻且长远的影响。 所谓“统一思想”,不是说让所有人的所思所想都趋于一致。人与人的不同,才是人族生命力的体现。 诸圣是追求用一套足够伟大的学问体系,将诸子百家的思想都容纳,斩去内耗,混同所有,以此完整解释宇宙间的所有问题,从而向更高处探索。 《赤心巡天》第四十章 大成至圣,恶生莲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一章 阴阳真圣 一行人都出了莲子世界,只留宁霜容在其中。 “姜真人怎么把我也扯出来了?”卓清如道:“不留个人在里面看着吗?万一有什么意外。” 姜望道:“这颗莲子世界很小,还在不断萎缩,没什么危险。我留了真源火种在其间,宁道友的实力也足够。而且,那具骷髅是剑阁的前辈。” 他这么一说,众人便都理解。 《赤心巡天》第四十一章 阴阳真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二章 失落之河,见闻之舟! 莲子世界破灭的过程像气泡。 但它并非真的只是一个气泡。 诸圣以盖世神通镇压祸水,孕生莲实。这恶莲世界里的千颗万颗莲子,曾经都是一个个生机勃勃的真实世界。 一个真实世界在眼前突兀破灭,难免让人生出几分惊意。在场的这些天骄都还年轻,无法等闲视之。 所有人都看向斗昭。 “看什么看?”斗昭恼道:“跟我没关系!我踩都没踩到,它就破灭了!” 里面发生了什么呢? 是此界生灵自招其咎?还是有谁在此莲子世界中探索,引发了莫测的变化? 不得而知了。 祝唯我慨声道:“如果有一尊超脱存在,在此刻一掌按平祸水,我们也会像这颗莲子世界里的生灵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经没了……大千世界,何处不是泡影?” 姜望道:“所以我们求真。” 季貍把雪探花抱在怀里,只道了声:“走罢。” 宁霜容所得到的线索,是三千九百多年前的一位剑阁修士所留。其人乃当时的阁主亲传、宗门大弟子官长青,不世出的天才人物。顶级洞真,天下剑魁,入祸水探索,而后杳无音讯。 祸水毕竟浩渺,至今未被探索到边际,哪怕是剑阁,也不可能穷搜此地。 他的残骸,也便在祸水中飘荡了这么多年,直至今日,才被宁霜容发现。 三千九百多年前,正是景太祖姬玉夙与旸太祖姞燕秋争锋的年代。国家体制正在席卷现世,数不清的宗门或归于国制,或直接消亡。 作为拥有古老传承的天下大宗,剑阁也不免心忧未来。 官长青身系宗门之望,一心握剑成魁,不幸失陷在祸水,是剑阁多少年的遗憾,以至于留下“真传非二印不得涉祸水”的宗门规矩。所有剑阁真传弟子,都必须要通过至少两位剑主的考核,方能来祸水探险。此即“真传二印”。 而对于宁霜容来说,官长青这个名字,还有更为重要的意义——他有一个弟子,名叫司玉安。 剑阁自有传承,剑道万古长青。得到官长青的遗骸,宁霜容此行便可以说已经圆满。至于阴阳家的传承,她很愿意与帮她寻到官长青的人分享。 诸圣镇祸水,后来都放弃了这里。 也不知怎么,阴阳家的圣人倒还在祸水留下了传承。 或许是那位阴阳真圣早就预知了阴阳学派的消亡,所以布局祸水,以图复兴? 阴阳家当然不是真的惯于阴阳怪气,这一家最擅风水卦算,趋吉避凶。后来学派几近消亡,但影响力早就深入修行世界。这年头,甭管精不精通,谁还不能看点风水? 宁霜容轻轻一抬眸,秋水剑跃鞘而出,带出水色一泓,在空中横挂。 脚下无边浊浪,愈显得这抹水光澄澈。 而她将官长青的剑意遗留引出,以同源的剑阁剑气为其依托,一刹那气意混淆,爆鸣万声! 当然所有的剑鸣声都不会传开,在姜望的掌控之下,局限于此方。 但见空中剑气微旋,俄而演成了罗盘一张。 剑气凝成清晰的道字,在罗盘上尽都立起,有诸天星宿名、有天干地支、有金木水火土之五行…… 冥冥中有一种隐晦的变化在发生。 卓清如等神临只看到这个罗盘的复杂变化,散落在宁霜容四周,一边搏杀恶观,一边观察环境。 姜望却是眸光一抬,恰对上了斗昭看过来的眼神。 作为当世真人,他们察觉到了规则的异动! 官长青遗留的剑意,引导了此等规则的发生,但宁霜容的实力,明显无法支撑这等变化的继续。姜望遥遥一指,磅礴剑气似天河倒灌,浇落在宁霜容的秋水剑上。 于是剑气罗盘继续转动。 咔咔。 咔咔。 齿轮转动般的声音,好像发生了,又似乎没有存在过。 耳边的一切,在这时候变得很安静。 季貍忽然出声道:“我失去了方位的感知。” “我的‘准绳’,此刻很模糊。”卓清如说。 作为法家真传,她的‘准绳’不仅仅存在标准、准则的意义,也是事实上的法术核心之一。是保证她不会迷失方向的法理之器! 向来悬垂于心中,而模糊于此时。 祝唯我倒转长枪,闭上眼睛,仅以枪意绕身。却是直接进入了战斗状态。 这支队伍在修为上有高低,但绝不存在累赘。每个人都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斗昭和姜望都不说话,但一个提刀一个横剑,只是站在那里,便如定海神针,能平风波万里。 哗啦啦。 似有水流声。 天地万物好像都混淆了,化作混沌的一片,开始奔流。 眼前已经不见祸水。 众人惊觉自我,陷落在某条不知名的河中。 此刻身在何方? 视线往前一扫,所见即混沌。 此刻身在何方? 心中生出这样的疑问,顷刻心神也迷蒙。 这是一条无比恐怖的【失落之河】,目光一触即失,神意一念即迷。 纵然是当世天骄,大宗真传,一时也难以自醒。 但在下一刻,无数道断裂的视线,被从混沌之中捞起,无数缕破碎而后消逝的声音,自空濛之中回归。 光与影,声与闻,在众人的脚下,编织成五光十色的幻彩,而又在某个瞬间,幻彩尽收,化作一条纯白之舟! 此为姜望洞真之后所独创的第一门地阶道术,其名—— 【见闻之舟】! 非洞真无以成此术,是仙人得享真自由。 姜望创造此术之时,心中所想到的,是行念禅师孤舟渡天河的伟岸身影。 它本是一门强渡天河、碾杀见闻的凶悍道术。 第一次显露于人前,却是在此刻此时。 在杀伐之上还未有来得及表现,已然傲岸地驶入了失落之河。 祝唯我、卓清如、季貍,包括季貍的那一只白狸猫,在这一刻全都恢复了视觉与听觉,失落的见闻尽被夺回!可以目视、乃至于重新思考这条失落之河的本质。 “我知道了……”季貍说道:“阴阳真圣的传承,不是留在某个具体的方位,而是留在祸水之中、关于‘方位’的概念里!” 似于阴阳真圣这等层次的传承,若只是简简单单留在某个莲子世界,恐怕早就被攫取,或者被无处不在的恶观破坏。 而整个近古时代是十万三千年,诸圣时代又是近古第一幕…… 阴阳真圣的传承藏在祸水,迄今已经太多太多年。 它的存续方式、传承方式,必然也要超出想象,拥有跨越时光的力量。 藏在关于“方位”的概念里,用失落之河为护城河,果然是真圣手段。 宁霜容在此时收回她的剑,作为剑气罗盘的催动者、失落之河的引发者,继承了剑阁官长青遗留剑意的她,是现场几个神临修士里,唯一保留了见闻、不曾迷失的。 但催动她目前层次所不能企及的隐秘,使得她消耗巨大,剑气上的消耗由姜望替代了,心力的损耗却无人能担。 所以她的表情很有些疲惫。 此刻立于见闻之舟,俯瞰失落之河,看着依然看不清的混淆的河流,有些怅然地道:“姜真人,我们现在驶向何方?” 清新绿裙立白舟,河风吹发在中流。 官长青已经找到了阴阳真圣的传承,甚至以剑阁独有的秘法,留下唯剑阁真传能得的讯息……那又是因为什么,没能去接受传承,而坐困枯死在那方莲子世界呢? 祸水危险重重,号称现世最凶恶,尤其现在还身陷失落之河。 但立于此舟此人侧,她很有安全感。 姜望只道:“看这条河要把我丢去哪里。” 祝唯我、卓清如、季貍他们都在观察失落之河,这等混淆一切,覆盖视线听闻,甚至吞噬念想的河流,即便是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在见闻之舟的庇护下,他们才可以稍作观察。 对此般河流的观察,亦可算是对洞真资粮的补充,他们当然不会错过。 唯独是斗昭,观察了半天脚下的见闻之舟。在心里设计了十三种针对方法——暂还不能说破解,因为并未真正感受其威能,了解得也还不够。但已经可以有大概的应对框架,真个对上了,绝不会措手不及——这才风轻云淡地看了一眼姜望:“这门道术不错。” 姜望双眸皆为赤金,暗以三昧火线,潜游于失落之河,寻找千万年来,失落此间的见闻。随口道:“比起斗氏的彼岸金桥,那还差得太远……斗兄有没有什么补充?你觉得我在船上架一道桥怎么样?” 即便是斗昭,也愿意承认见闻之舟的厉害。但姜望拿彼岸金桥做对比,属于是跨星河碰瓷了。 他审视着船舷两侧翻滚的混淆事物:“我觉得你认真驾船,不要多想。” 纯白之舟劈风斩浪,穿行在失落之河。生活在道历三九二三年的年轻人,追寻近古时代的回响。 在某个时刻,长相思和天骁都蓄势待发,那汹涌翻覆的混沌事物,刹那一空。 见闻之舟跃出失落的河,飞在空中—— 散成千丝万缕的见闻线,如旋开的花束,尽都收回姜望的赤金眼眸。 众人出现在一条漫长的甬道里,两侧是一望无际、直抵天穹的高墙,前后左右,分出八条岔路。前路曲折,不知通往何处。来路空无,那呼啸而过的失落之河,已然呼啸过去了。 卓清如举手虚握,仿佛握住了一段绳索,那是她的‘法之准绳’,略一分辨后,便道:“我们在失落之河的某一段,时空之书的夹页中。看来这里的确是阴阳真圣的传承地。” 宁霜容道:“我剑阁前辈遗留的剑意里,只有引出失落之河、靠近传承之地的方法,没有更多信息。他应该只是得到了阴阳真圣传承的信息,但自己还没有来得及探索。” 季貍轻抚雪狸猫的后颈毛,侧耳听它喵呜了两声,才道:“这处迷宫,雪探花也找不到出路。” 她移步上前,屈指轻叩高墙,声音仿佛被墙壁吞食了,闷闷的并无响动。 她又提起画笔,凭虚而描,画一条黑色的细长猎犬,无声无息地跃出,如影子一般,贴墙而奔,一瞬间就消失在转角。 “消失了。”她说道。 不是细犬在视野里消失,而是这道法术已经被抹去。 祝唯我不说话。一缕金色的火焰,在枪尖无限凝聚,也愈发明亮刺眼。在那最为明亮的一刻,化成璀璨光线,疾射而出,在甬道转角迅速折转……却突兀地断在那里。 像是一根实质存在的线,在那里被斩断了。 这座迷宫不被允许探知。 目光的尽处,也是所有光线的尽处。 斗昭也不另外再做什么验证,只道了声:“我前,你后。” 便提刀迈步,率先走进这座阴阳迷宫。 卓清如、宁霜容、季貍、祝唯我走在中间,分据两侧。 姜望落在最后,统摄全局,随时应变。 阴阳迷宫的高墙无限与天相接,墙砖之间并无间隙,有的只是规则间的分野。 姜望的目光巡行其间,感受古老时代的规则力量。 诸圣时代曾经盛极一时,“圣者”已然是最接近超脱的层次。 为何后来不再有? 为何诸圣都如烟? 诸圣失败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 最近的一个有可能成圣的人,无疑是太虚祖师虚渊之,他开创玄学,借太虚幻境大肆发扬学说。 成圣肯定比超脱简单得多,而又有打破现世极限的力量,远强于常态真君。 虚渊之若行此路,未见得不是那一次太虚会盟时的破局之法。 但他为什么没有这样选,仍然是坚定地要走两条超脱路呢? 是因为现世显学不可能被统一,大成至圣的路已经确定走不通,虚渊之志在超脱不轻移? 姜望自问不是那种生而灵慧多智的人,所以如饥似渴,常常注视着前人的路径,观想前人的所思,学习前人的智慧。 一路往前走,不放过任何细节。 最前面开路的斗昭,则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他倒提天骁,大步而行,高墙之上物景不同,有的空白一片,有的纹路复杂。 其中许多图案,他都认得出来,知道是一些“概像”。代表的是近古时期阴阳家与其它学派的一些学术争论,当然都是阴阳家占上风的名篇。 这些“概像”具备意义深远的道韵,若能深究其义,当能有所获得。 但他只拣自己最关心的掠过一眼,对于其它内容看都不看。 大道一条,主干一枝,他不需要那些繁杂的东西。 掌中天骁,已是天下。 他的皮肤之下,有隐隐的金芒跳动,号称“万劫不坏”的斗战金身随时待发。传承了这么多年的阴阳迷宫,总该有些危险发生。 行走在这样的地方,他并不期待传承,但很期待危险。他期待近古时代消失的杀法,期待见证阴阳真圣的锋芒! (本章完) 第四十四章 原来旧梦都成昨 斗昭向来不觉得,世上有什么不可逾越的山巅。 每一座屹立在那里的高山,都等着人来攀登。而他就是那个能够踏平一切的人。 这不是什么命中注定。 他也从不相信天定的神话。 但……舍我其谁? 天骁刀横在空中,刀脊如担山,刀锋将裂地。 斗昭灿烂辉煌的金身横飞不忌,这容纳无穷妄想的白日梦世界,在他的刀下颤抖! 郑韶的表情仍然灿烂,他的语气甚至很欢欣:“红衣小子,你很强啊!阴阳迷宫藏在这里艰难度日,我能够调动的力量已经很有限,还真有可能被你击败!” 近古贤者张开双臂,怀抱此世,好像也在迎接未来。 妄想的力量,在这个世界有夸张的演绎。或是突来一场雨,雨滴尽是牛毛针。或是泥土变岩浆,雷霆地上走。甚至倒地为天,逆阴为阳。 但无论场景怎样变幻,风雨云雪如何交替,那一抹金色依然桀骜张扬。 他仿佛永恒地照耀在这妄想世界:“我是所有不切实际的妄想里,唯一成真的那一个。今必胜昔,正如我必胜你!” 大地轰隆隆开裂,郑韶与斗昭之间隔出一条天堑。浩荡星光以岩浆奔流的姿态,从地底冲出来,彷如光怪陆离的幻梦,咆哮在斗昭身前。 郑韶就站在天堑的对岸,大声欢笑:“为了不给你们沟通的机会,还有一条具体的规则,只能于此时告知——阴阳世界的挑战一起进行,你们必须同时赢得胜利,且误差不能超过一刻钟。不然阴阳化生,五行轮转,我们会一直归来。” 他并不得意,而是长叹一声:“那也太累了!人死之后那么多年,还需要不断地爬起来干活,我不知道现世发展得怎么样,但一定还不是我的理想世界。” 斗昭提刀杀进了咆哮星河,长刀的鸣啸杀出他的问题:“你和赵繁露的实力差距有多大?” “虽然不想这么承认——但我和他之间,应该是不存在差距。”郑韶饶有兴致地看着斗昭表演:“你打算怎么控制力量和时间?为了尽早达成与那青衣小子一致的胜果,需不需要我配合?” “我不打算控制。”斗昭桀骜的身影已从星河中杀出,一刀抹平了最后的距离,与郑韶正迎面,而刀锋一抬近头颅:“姜望虽然不怎么样,但也不会落后我太远。一刻钟,太久了。一息都太久!且看你冢中枯骨,当得我几刀!” …… …… 此时在阴阳世界的另一边,姜望正在面对同样的问题。 黑冠黑袍的赵繁露正闭着眼睛,双手交叉,放在胸口,平躺在一口黑色的棺材里,仿佛已经熟睡。 棺材沉在幽暗水底。隐隐是此世的尽头。 而他的声音,回漾在无垠的幽海中—— “这是我的午夜,我遨游在人们的梦醒时分。年轻人,生活是否让你觉得疲惫,你是否正要醒来?” 虽然被合称为“阴阳世界”,但郑韶和赵繁露的世界,其实不能简单地以阴阳来划分。 郑韶的世界是白日梦世界,承载的是妄想。 而赵繁露的世界是潜意识海洋,混淆的是意识碎片,是生灵不自觉的潜想。 这两种力量都不是可以清晰具见于光影中的力量,却自有阴阳家的奇诡隐秘。 姜望提剑在这深海,平静地环视四周,只道:“我从未睡去。又何必醒来?” 幽暗海水漂浮着赵繁露的声音,像是已经没了生机的水草:“清醒的人,是世间第一痛苦的人。世上所有的美好,看穿了不值一提。华袍纵然锦绣,也难免底下全是虱子。我们常说,难得糊涂!” “我不在意你是否糊涂,我不在意你的人生态度。我不试图改变你,前辈。当然,我也不会被你改变。”姜望平静地说道:“我只知晓,无论命运给予什么,我都要清醒地去感受。我会迎接我生命里的一切,我会面对我所有的选择。” “如果你的结局是死亡呢?”赵繁露问。 姜望张开五指,让指节感受这片海。于海水中依然跳动的火焰,在他的指间游走。他用一种陈述的语调道:“让我知道我是怎么死的,让我试试能否挽救。” 潜意识常常是不自觉的念头,但却关联于过往人生里经历的碎片。 在潜意识的海洋里,赵繁露能够看到最真实的人,他也展示最真实的自己。 “你尊重我们这些过去的朽骨,已死的亡者吗?”他问。 “我尊重历史,前辈。正是过往的一切,成就了现世的今天。”姜望道:“当然我更尊重创造历史的人。” 赵繁露道:“若我告诉你此路不通——” 姜望打断他:“此路通或者不通,我都一定要亲自走过,而不是听闻于他人耳中。我尊重你,但不会跟从你。我有我的路要走。” 躺在棺材里的赵繁露,缓慢地睁开了眼睛,那瞳孔幽幽,有一丝悲意:“不跟从任何人?哪怕圣贤?” 姜望握灭了手上的赤焰:“身外无我,真我无他。” “那么,年轻人。”赵繁露问道:“你是否有执而不得的纠葛,午夜梦回的惊恨?” “我想要的,我都提剑去争。我曾梦的,我都亲手实现。”姜望开始往前走,七彩斑斓的光线、肉眼难见的声纹,尽在他的脚下交织:“倒是你,前辈——我好像看到,你遥不可及的旧梦,都碎在这里了。你后悔吗?” 赵繁露无法在潜意识海洋里说出谎言,所以他睁着眼睛,流下泪来。只能道:“要想成功通行这里,你们两方在阴阳世界的挑战,必须全都获得胜利,且误差不能超过一刻钟——来吧,让我看看你如何把握局势,让我看看后世之天骄!” 一个又一个的身影,从他的尸体上坐起来,走出棺材,向着姜望行去。 那是赵繁露所修成的潜意识投影,有的拿着罗盘,有的捧着书,有的提着剑…… 几乎无穷无尽的投影,一霎间铺满了海洋! 在这广袤无边的潜意识海洋里,赵繁露的每一道潜意识投影,都能够体现他的部分力量。 如此密集纷飞,使得幽海都更暗三分。 “你们太小看斗昭了。”姜望宁静地说道:“我认为我对他并不至于有超过一刻钟的优势。” 目见与声闻产生美妙的协奏,斑斓光线在他脚下交织成纯白色的见闻之舟! 世界自此而不同。 潜意识的海洋,也要被见闻所覆盖。所有的潜意识碎片,都要有清晰的展现。 我来,我见,我闻,一览无余! 白舟穿行于暗海,以无匹的霸道声势,碾杀一切见闻。 那一个个飞来的潜意识投影,像是海上不断撞来的浪花,一个个轻易的碎灭了。 见闻之舟很快便碾碎了投影千万,那长长的尾线似利剑侧锋,如此清晰地剖过潜意识海洋——甚至不到一息时间,见闻之舟已驾临于暗海沉棺之上。 白舟临黑棺,姜望提剑在舟心! 当世传奇与近古贤者在这样的境况下对视。 黑棺中睁眼流泪的赵繁露,和白舟上平静宁和的姜真人…… 四目相对,已过十万年! 旧梦已成昨吗? 理想不可能实现吗? 我们所有的努力,是否都毫无意义? 深沉的暗海里,回漾着此般无声的问题。 姜望以剑作答,遂是一剑横割! 在赵繁露泪眼中的这一剑,仿佛并不具备剑的形象,它被见闻之舟无限的放大,只给予对手一线锋芒。 虽一线而无尽。 这一线锋芒不像是斩上身来,倒像是本就印在身上。 它先于知觉而出现。 当你感受到,你已经被斩到。 整个潜意识海洋,都被这样的一道灿芒所分开……开海一线天! …… …… 当白衣国侯面前的洞真级恶观,破碎成千万滴净水,晦暗的天空便似下了一场雨——好像洗掉了几分罪孽。 残余的刀光还在近乎无限地延展,一直劈向视野的尽头。 乍看之下,仿佛整个孽海都被刀光分流。 重玄遵的刀,真是太皎洁。 而寇雪蛟,就从刀光斩过的浊浪中,一步走出来。 “找到穷奇了!” 即便冷肃如她,在苦苦追寻这么久之后,终于找到目标所在的莲子世界,语气也不免多了两分欣喜。 “是吗?” 这时候她听到一个声音这样问。 不是重玄遵的声音。 遂是扭头过去,看到了一个背负六尺长剑的、尊容欠佳的男子。 身形短小,却负如此长剑。 皮肤黝黑,却穿米白长衫。 总之是个不懂得遮短的人。或者说,是一个不自觉有短的人。 寇雪蛟的心开始往下沉,莫名觉得有些冷,铠甲不经寒,不由得握紧了三千红尘剑。 “在下许希名。”负剑丑男子极有礼貌地行礼:“敢问可是血河宗右护法寇雪蛟当面?我曾与人言,待成就洞真之日,要向你讨教一二。不知现在,是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呢?” 愿世间无罪,铸法剑为犁! 六尺铸犁剑,法家第一锋。 寇雪蛟当然认得这柄铸犁剑,也当然记得许希名。 在几位宗师的推测中,许希名这个形象,很有可能是菩提恶祖的代行! 真个亲眼见到了,即便她是当世真人,是常年在祸水搏杀生死的强者,也不免脊生凉意。 红尘之线自剑柄生出,纠缠着如灵蛇一般,攀爬她的手臂。 寇雪蛟迅速地冷静下来——菩提恶祖已被镇封回去,非孽劫不得出。眼前这个许希名,即便真个是菩提恶祖的代行,也未见得能强杀她寇雪蛟! 她将剑锋一转,丝丝缕缕的红尘线,如丝带一般在她身后飞舞:“你若觉得恰是时机,那便来问我的剑!” 许希名并不好看地笑了一下,铸犁剑已在手中。 “那便接我这一剑。” 他双手握持长剑,斜拖于身后。以一种略显别扭的姿态,开始向这边奔行,汹涌浊浪,在他身后掀起,一霎滔天—— “寇护法?” 这声音仿佛远在天外,但像陨石一般坠落,如流星划破长空,落在她的耳中,变得十分清晰。 寇雪蛟回过神来,正对上重玄遵略带疑问的眼神。 他的声音也是斩妄刀! “你怎么了?” 寇雪蛟深吸一口气,回望四周,却哪里还有许希名的踪影? 目光从许希名的脸上,落回到重玄遵的脸,仿佛是从地狱来到天堂。 “没什么。”她搪塞了一句,又忍不住道:“冠军侯,你刚刚看到了一个背负长剑的丑男子吗?”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重玄遵说。 他的言语总是确定的,很少有疑问句。 因为他对自己有绝对的相信。他看到的真相就是真相,他确定的路就是正确的路,绝不会因为任何人怀疑自己。寇雪蛟当然没有例外的资格。 寇雪蛟静在那里,有刹那的恍惚:“今天的祸水不太安分,咱们不如——尽快。” 她本来应该是想说先回去,但不知为何又改了口。 重玄遵淡然道:“没关系,在祸水探寻这么久,寇护法也很累了。你可以把穷奇的线索交给我,先回宗门休养。我取罢穷奇精血便离开。” “还是一起吧,穷奇不太好找。”寇雪蛟转身在前面带路,就在这个转身的过程里,迅速恢复了状态。 孽劫未至,孽海三凶都出不来。 许希名不足为虑,她实在也不该返身! 为何如此恐惧呢? “寇护法。”重玄遵的声音又响起。 “何事?”寇雪蛟走在前方未回头。 “你没事吧?”重玄遵又问了一遍。 “我在祸水搏杀这么多年,能有什么事?”寇雪蛟定声道:“取了穷奇精血就离开。” 镇守孽海超过五万四千年,血河宗对祸水的了解,可称当世第一。 对寇雪蛟来说,寻找莲子世界不算难事,千万年来,血河宗自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但要寻找具体的、拥有某一样事物的莲子世界,又绝对不能说简单。 莲子世界太多,而大多都破灭。且其中危险种种,不一而足。 它们曾经一度成为祸水的精华所在,在危险的程度上,亦有此般体现。 而且所有的莲子世界,在外观上完全没有区别。要想分门别类,都得探索之后,以特殊的法门标记。 所以有这样一句话——“不入其中,不得莲实。入得其中,生死难知。” 两位当世真人穿行于浊浪,走向孽海更深处。分开暗涌,斩碎漩涡,行走在暗沉的海下山脊。这里并不是底,因为还有海沟,还有裂隙,无人真正探得过孽海的底。 这是孽海之中最高的山脉。 本就隐晦的天光,更被浪涌阻隔,一寸也照不透。孽力担肩,使脚步略重。孽海之下,是无边无际且越来越深邃的黑暗。 但真人自有其真。 暗沉的山脊线上,行走着这样两个人—— 血甲提红,白衣挂锋。 越写越晚了。 为了避免怠惰,插个旗。 本周还有四天。一定找一天加更。 (本章完) 第四十五章 以后不做白日梦 这座被血河宗创派祖师命名为“恶梵天”的深海之山,像一头低伏的远古巨兽。 行走在山脊线上的两位真人,渺小得如尘埃一般。 但他们的脚步都很宁静。 越往前走,寇雪蛟越是斩灭情绪,越是坚定。重掌此世之真。 而重玄遵从头到尾都没有动容过。 朱红的红尘剑与霜雪般月华刀,各自有各自的锋芒。 “就在这里。” 山脊在前方有一处断口,远看几不可察,走近竟如深渊! 深渊不见底,暗沉沉的浪叠浪。 寇雪蛟遥遥指着远处,那里悬浮着一颗散发幽光的黑色莲实:“三千年前有人在这颗莲子世界里见过穷奇。此事见载于血河宗宗门密录,我也的确感受到了血河宗密记。” 重玄遵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世间一切,好像对他全不费力。 亮如点漆的眸子,轻描淡写地看了那莲实一眼。“有劳寇护法。” 他抬起手:“请。” 寇雪蛟也不犹疑,抬步走下深渊,走向这颗仿佛深渊之眼的莲子世界。 深海无路,踏浪为阶。 步步下沉,朱红隐于暗色。 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阵,她忽又长叹:“祸水多少年,曾经青碧尽成黑。现在孽海没有一颗干净新鲜的莲实,我也从一个小女孩,开始生出老态。” 真人寿限一千二,相较于祸水的历史,确然不见波澜。 哪来许多感慨? 重玄遵淡声道:“洞真已见真不朽,何谈一个‘老’字?” 寇雪蛟只是摇了摇头,并无其它言语,往前再一步,已踏入莲子世界中。 此世大异于人间! 重玄遵紧跟着踏入此莲子世界,首先看到的是满天飞雪。 黑色的雪。 大片大片,像腐朽的叶子般飘落。 忽左忽右,横来竖往,没有规律地乱旋。 天地之间尖声四啸,那是此世的飘摇天风。 好像在天穹哪里钻破了一个孔洞,鼓噪出这凄厉的漏风的响。 这个世界的自然环境极其恶劣,元力稀薄得几乎感受不到。空气中有一种粗粝的燥意,连呼吸都会被伤害,所谓炼狱也不过如此了。 他们降临的位置,在群山之巅。 漫天黑雪中,寇雪蛟身披血色战甲,手提朱红长剑,静立在高崖前。 重玄遵就出现在她的身后,月光化出的长刀斜指地面。 他们相隔大约十步,在山巅各自沉静。 呼~呼~ 寒风过高台,衣甲都不动。 寇雪蛟是个气质冷肃、杀气十足的真人。 重玄遵则是随性疏狂,永远笑意隐约。 但这一时,竟分不清谁更冷。 放眼望去,漫天黑雪,群山绵延。 穷奇何在? 重玄遵抬起头,在黑雪的尽处,看到了隐约的一抹血色。 “看来所有的莲子世界,都被腐蚀了。”他平静地说。 寇雪蛟手中的三千红尘剑正在逐渐鲜活起来,她的声音却冷肃下去:“孽海会腐蚀一切。‘莲华圣界’的构想,本就只是空中楼阁,失去了圣者力量的支持,连楼阁的幻想都不成立了。” 诸圣时代永镇祸水的宏图,其最终构想,就是把诸多莲子世界统合起来,结成莲华圣界,彻底覆盖祸水。从此可以永恒不息地吞噬孽力,叫孽海永宁。 当然不可能说诸圣要永远停在祸水,身镇此间。 暂止外拓诸天万界之脚步,于祸水宏道十年,已是莫大的付出。 而这种付出,最终未能结成善果。 诸圣的苦心,功亏一篑。也终究在漫长的时光后,曾经的青碧莲实,尽皆变成黑色。 “从青莲子变成黑莲子,死亡或是另一种新生。”寇雪蛟说。 重玄遵不予置评,只道:“确定穷奇在此世?” 寇雪蛟横剑于身前,左手并剑指,在剑身一掠而过。双指之间,夹住一条红尘线,而后往天空一指。 此线笔直向天,贯穿黑雪,直入高穹。 “待我来寻。”她如是说。 红尘之线洇出血色,她好像溯及这颗莲子世界的根本。 “不必了。”重玄遵淡声道:“确定穷奇在此世就行。” 他往前一步,与寇雪蛟并立于崖前,而后抬起一只手,大张五指,遥按高天。 天边显出一轮月,无尽霜光照黑雪! 一时月华落群山。 白衣国侯单手遥按此月,在极短的时间里搜掠此世,寻找穷奇踪影。 “嗷~呜~吼!!!” 这时候响起了凶恶的吼叫声。 此声震天撼地,在山壑之中不断的回响。 一头巨大的如牛一般的恶兽,从漫天黑雪之中冲撞出来。 它有着强健有力的四蹄,长长的浓密的绒毛,獠牙藏在朝天的牛鼻下,声音像恶犬一般。有着血色的、带旋纹的双角,铜铃般的眼眸里,散发着饥饿且凶残的褐黄之光。 穷奇出现! 不必他们寻找,恶兽嗅生自来。 这头上古恶兽,体长数百丈,高也百余丈,如同一座行走的山峦。 气息雄浑似怒海,实力深不可测。面对两位当世真人,也是毫不犹豫地冲来,一路赶风赶雪,一路踏山成缺! …… …… 轰! 黑与白,像是被打破的两堵墙。也是碎灭的两个世界。 季貍抱着雪探花,笔下的计算还未有一个结果,便看到一左一右——金辉灿烂的斗昭,和青衫磊落的姜望,几乎同时踏回甬道里。 斗昭面容明煦,气息依然雄浑磅礴。 姜望负手于后,说不出的潇洒从容。 而阴阳二贤,已是不复存在,虚空流动的黑白两色,也缓缓褪尽。两侧复现为高墙,只是其上的纹路开始不断变幻。季貍敏锐地发现,那些变幻的概像,应该是多了两幅。具体的描述还不能立即解读,但红与白,青与黑,颜色的对比很鲜明。 整座阴阳迷宫发出闷沉的响,像是在地底隐秘之处,有机关齿轮在转动。 变化在发生,而甬道两侧,两位真人,几乎站成永恒。 卓清如左看看,右看看,出声问道:“结束了?” 姜望张了张嘴。 “是的。”斗昭说道:“很轻松。” 姜望把‘幸不辱命’咽了回去,只留下一个云淡风轻的笑——我更轻松! 季貍默默地算着时间,道:“但是战斗持续了两个时辰。” 斗昭面不改色:“毕竟是近古贤者,我会给他一点耐心。招式也过时,秘法也老套,任他都演遍,实在没什么好说。” 宁霜容眨了眨眼睛:“阴阳二贤这么好对付吗?” 姜望抱剑于怀,自然而然地靠在墙壁上,洒然笑道:“郑韶可能有点弱吧,反正赵繁露挺强的。真不愧是阴阳小圣,诸圣时代的强者。一段剪影留于此间,也让我很是费了一番手脚,才将其镇压。” “强弱是相对的概念。”斗昭状似随意地以刀身拄地,咧嘴道:“阴阳小圣?我只能说区区一段剪影,不过如此,哪有资格试我的天骁!” 姜望看着他拄刀的手:“你把刀挪开说话。” 斗昭睨着他靠墙的脊:“你别靠着墙。”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没礼貌?” “你摆谱给谁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除了嘴巴,什么都不动。 祝唯我叹了一口气,提起薪尽枪,走到了甬道最前,等待接下来的变化。 阴阳迷宫的变化持续了一段时间,大概只有季貍还在计算它的变化规律。最后静止之时,所有的岔路都消失,这条甬道仿佛成了此方世界唯一的直道。 立于此间,顿感寂寥! 往后一望无尽,那失落见闻、不可观想的混淆碎片,在入口外流动,显然正是失落之河的某一段。直道往前,则是出现了一座悬空而立的五德之门。 此门呈五角状,高大厚重。五角各有一个琥珀般的光球,分为青、赤、黄、白、黑五色,代表五行。 阴阳五行是阴阳家的根本,跨过这道门户,显然就能看到阴阳家在祸水的真正留存。 一路都走在最前面的斗昭,这时却岿然不动,静静看着穹顶,仿佛在思考宇宙的奥秘。 宁霜容等人看过来。 姜望高深莫测地道:“前面不会有危险了。你们先过去,我跟斗真人还要处理一下手尾。” 祝唯我看了他一眼,转身踏入此门中。 在他跨门的那一瞬间,卓清如连敕数令。 曰禁伤、绳矩、却恶。 将已经不太修整边幅的祝唯我,染得五颜六色。 而后提出法尺一支,紧随其后。 宁霜容拔出秋水剑,季貍抱着雪探花,渐次走入门户。 在季貍身形消失的那一瞬间—— 斗昭深吸一口气,整个阴阳迷宫的元气,甚至于阴阳迷宫本身的规则力量,都混洞成一气,被他吸入腹腔,一时气血咆哮如山洪! 姜望依然是云淡风轻地抱剑靠墙,一动不动,但体内如奏天鼓,似响雷霆! 须臾都静了。 斗昭嗤笑一声:“看来你伤得不轻!” 姜望长出一口气,浊气如虹,一路贯向甬道的尽处,杀进失落之河。嘴里道:“为了追赶我,看来你也没有那么轻松。” 斗昭终于不必用天骁刀撑住自己,转身往五德之门走,每走一步,气息更烈一分:“人生至此三十年,我一直是被追赶者。” “不是吧?”姜望指出:“你以前要追赶左光烈,现在要追赶我。” 斗昭和煦地笑了:“回头请你试一刀白日梦,免得你天天白日做梦!” “随时恭候。”姜望回过气来,也不必再靠着墙了,脚步轻松地跟着走:“你的潜意识,可没有你的言语这么自信。” 斗昭是绝对狂妄之人,永远不可能怀疑自己。对于姜望的潜意识之说,他自然嗤之以鼻,但也明白,这就是姜望的收获。 在刚才那场面对阴阳二贤的艰难挑战里,他们都有所得。 这条甬道很漫长,对于两位真人来说又很短暂。 可他们走得并不快。 见证一个时代的谢幕,终究没法那么平静啊。 曾经的阴阳二贤,又何尝不是时代之天骄? “我以为阴阳二贤的表现,应当不止如此。郑韶对洞真搏杀的理解,不输于我,但力量跟不上,被我强杀。”斗昭忽然说。 姜望心想,远在你之上,那确实是‘不输于你’。 但也懒得再掀起一轮斗嘴,便只分析道:“想来他们是被消耗太久了。” “被什么消耗?”斗昭问。 姜望反问:“你说呢?” 斗昭并不回答,但过了一会,又问道:“赵繁露最后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姜望道:“历史已经给他答案了。” 就这样走了几步,他反问:“郑韶呢?” “以后不做白日梦。”斗昭说。 两位真人彼此沉默一阵,一起踏入五德之门。 把历史的遗憾,留在历史中。 土、木、金、火、水……五德承转,彼落此生,阴阳相济,命运之轮。 五德世界,即是阴阳真圣邹晦明当年祸水布道之莲子世界。只是这颗莲子世界,并不像其它莲子世界那样,静藏在恶莲中。 引出失落之河流,走到失落之河的某一段,拾起时光的碎片,捕捉祸水之中关于方位的概念,通过阴阳迷宫,同时战胜阴阳二贤……方能见此五德始终世界。 每一步都不轻松,但最难的还是唤起失落之河的第一步。而数千年前的官长青,已经提前将这一步走完。 “方位的概念”,大约不太容易理解——传承如何能够藏在概念里?人怎么可以走进概念里? 但不妨结合【妄想】的力量来解构。 想象每一种概念的构建,都存在一个虚幻的世界。 在妄想的力量支持下,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阴阳家的诡秘力量,便可以这样让真实走进虚幻中。 捕捉概念的力量不止一种,也不是只有阴阳家做得到。 就像众所周知的星辰的本质。真正的星辰,其实是星辰概念的集合。而不是具体的某一颗火球,或某一个世界。 官长青当年若是没有死在那颗莲子世界,而是踏进了阴阳迷宫,后来又会如何呢? 可惜命运分流,无法回溯。没有如果。 姜望按剑在腰,抬步一跨,越过五德之门。眼前看到的,是一座黑白两色的高阔大殿。 穹顶为黑,地砖为白。 庭柱上黑下白,斜错成纹。 近古时代初期的建筑风格,还未摆脱中古时代对“壮阔”的极致追求。勤苦书院院长左丘吾,著有一部图文并茂的《时代建筑史说》,就详细论证了主流建筑风格与时代变迁的关系,探讨建筑是如何体现人道洪流,如何验证历史,很值得通读。 相对于高大的庭柱,人渺小得像是蚍蜉。 姜望立于此间,一时并未看到同行者,只在大殿的中央,看到一个熟悉的、负剑而立的身影。 其人背对着殿门,仰看大殿中央,那尊穿着阴阳法袍的金身塑像——此塑像想必就是阴阳真圣。 而与塑像对视的这个人,不回头地慢慢说道:“你终于来了。” 有一种强行模仿绝世高手却显得很笨拙的滑稽姿态。 但此人是真正的绝世高手。 姜望手按长剑,默默地观察左右,收集见闻,脸上却是笑了起来,语气很是热情:“好久不见了许兄!你在等我?” 那六尺铸犁剑,总处于一种要拖到地上但还差一点的位置,五短身材的许希名转过身来,瞧着姜望,用一种亲切的、埋怨的语气道:“我等了你好久……也找你找了好久!” 【感谢书友“感谢书友成为本书盟主”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23盟!】 你是有取名天赋的…… 第四十六章 世上无人不染尘 明明几位宗师都确认过,菩提恶祖的封印已经被霍士及以衍道之身加固,非孽劫不得再出。 为何许希名还能够堂而皇之地出现,甚至找到了阴阳真圣的传承地? 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这个背着铸犁剑,体现为许希名的形象,究竟是一种什么形式的存在?又为何屡次找到面前来? 心中有许多惊问,最后都化作一种平静,姜望的五指贴在剑柄,慢慢道:“从何等起?” 他非常清醒地知道,面对具备超脱伟力的菩提恶祖,他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哪怕此刻对方代行为许希名,只体现了约莫是洞真层次的气息,只拥有洞真境的力量,他也不可能取得搏杀的胜利。 但他的剑在手中,他还是想要试一试。 许希名好像完全感受不到姜望的警惕,他的丑脸皱在一起,认真地回答姜望的问题:“两年多了,你竟没有再来一次。” 陈朴曾问姜望,许希名为何会找上他。问姜望彼时彼刻的真实感受。 姜望那时候说,他觉得‘许希名’很寂寞。 此刻在许希名的这个回答里,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寂寞。 无论菩提恶祖所图如何。 至少许希名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的确是寂寞地在祸水游荡了很久。这个时间,至少是十三年。在吴病已再次来到祸水之前,没人有遇见许希名的经历。 而不知幸或不幸,两年前许希名并未出现在吴病已面前,而是同姜望闲聊了许久。 “红尘万千线,我亦不得脱。”姜望叹道:“祸水之外,还有边荒,现世东极,还有沧海,万妖之门后面,更有天狱世界。许兄,倘若有一天只剩下祸水,或许我们能经常坐下来聊聊。” “可以理解。”许希名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算你很想我,也不能天天来看我。” “许兄真是通情达理。”姜望环顾了一番这座阴阳大殿的陈设,慢慢道:“要不然先这样?你也看到了,我还有点事要忙——下次我带些礼物来看你。” 许希名只是丑丑地笑:“嘿嘿。” 姜望叹了口气,只好问道:“许兄找了我多久?” 许希名‘啊’了一声:“听说你来了祸水,我便一直在找你。” “听说?”姜望挑眉:“听谁说?” 许希名用一根手指点在自己心口,语气神秘:“你听,用心听,我们每个人,都在祸水里留有痕迹。有的多,有的少,世上无人不染尘。它们告诉我……你来了。” 姜望若有所思:“佛家说修士来无根世界斩孽除恶,是偿还因果。大概也是你表达的这个意思。” “我只是随便讲两句,你要是认真地当成学问来讨论,那就没意思了。”许希名皱眉道:“那些秃头懂什么?” “那聊点你懂的——跟我一起来到这五德世界的人呢?”姜望问:“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许希名道:“我必须要强调一点,我不是不懂,百家经典,我也是通读过的。我只是不想你变成一个无趣的人。” 姜望显出理解的表情,认真点头:“我懂你。” 许希名这才道:“你是问先进来的四个,还是问后面同你一起进来的那个?” 姜望有些紧张了:“都问。” “放心,他们都没怎么样。”许希名摊了摊手:“我对他们没兴趣。” 这莫名其妙的恶趣味,倒是令他有了几分人性的体现。 姜望没好气地道:“请问我有什么值得你产生兴趣的地方?” 许希名的表情有些惊讶和受伤:“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姜望想起来了:“或是你来老山,寒潭照剑,或是我去天刑崖,仪石听声?既然有这样的约定,那咱们就去——” 许希名叹了一口气:“但我不在天刑崖。” 姜望亦叹:“老山也不属于我了。” 许希名笑起来:“那我们还真是有缘!” 姜望也笑:“缘分可不是一两次见面就能体现的,要不然下次再说?” “下次可不是这次这么简单。”许希名高深莫测地道:“但你也要先过了这次才行。” 姜望只道:“希望你说的‘简单’,和我理解的‘简单’,是一个意思。” 许希名将他的六尺长剑握持在手,阴阳真圣的塑像就在他身后,衬托得他愈发短小,但他平静地问:“铸犁对长相思?” 姜望拔剑出鞘,只道了声:“且试此锋!” 曾经的法家骄才,同如今的天下真人,在这立有阴阳真圣塑像的近古大殿里对峙,剑意弥漫,战斗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候,“砰”地一声巨响,好似平地起惊雷! 整座阴阳大殿的穹顶,直接被掀开了!一道灿烂的金色拱桥,以无比蛮横的姿态,直直地撞了进来。 那情景,像是一柄金色大刀,掀开了一个人的头盖骨。 拱桥之上,站着一个身穿红底金边武服、手提厚背险锋之刀的桀骜男子,正冷漠地注视着许希名! 这当然是彼岸金桥! 桥上站着的,也只能是斗昭。 斗昭已寻来! 更准确地说,是姜望在与许希名对话的同时,驾驭见闻之舟,暗游潜意识海洋,触动了斗昭的潜意。而斗昭迅速警觉,以妄想的力量,贯通此五德世界,找到了姜望和许希名身处的这一层! 他们一直都在同一个五德世界,只是被许希名拨动规则、强行制造分层,才处在同一世的不同层里,互相发现不了彼此。 这与许希名两年前出现在姜望面前却隐于一众宗师眼中的手段又有不同。 许希名瞪着姜望,很有些气愤:“咱们说好的切磋,你怎么还叫帮手?世间还有公理,你们还知公平二字吗?” 轰隆隆隆! 在姜望的身后,一座极致威严的古老石门,拔地而起,完全替代了阴阳大殿的殿门,镇压此殿此世。 武帝秘传,朝天阙! 姜望提剑立在石门下,平静地道:“今日你我切磋,我死了白死,你死了还有下次。世上有这样的公平吗?” “那这样。”许希名道:“许希名死了也白死。” 姜望道:“许希名不算,换个名字来作注。” “哪个名字?”许希名一脸茫然。 姜望当然不肯说出那个名字,只道:“我以为许兄是个实诚人——” “跟这个丑八怪废话什么!”斗昭听得不耐,脚踏彼岸金桥,身显斗战金身,直接天骁一刀,斩向许希名面皮:“你丑得我不想再看你第二眼!替你剥掉此面!” 斗昭真是……谁都敢骂啊。 姜望本想趁机再聊几句,故技重施,以潜意识海洋的触动,把祝师兄他们全叫过来,给予许希名正义围殴。 但斗昭冲得这样猛,他也无法拖延,遂拔势而起,身振霜披,当头一剑指北斗! 无论如何,斗昭已经冲了,他慢一息都是不够厚道。 上有彼岸金桥,前有朝天阙。 倏而天骁刀,倏而相思剑。 许希名握持法剑不得出,一退再退。 退至阴阳真圣塑像旁,忽然怒不可遏:“原来是你!” 这一刻他的气息骤然拔升,那五短的身材仿佛撑天立地,手中之剑亦似此世唯一真理。 剑意鸣空——“敢坏我的事!” 他怒剑一劈,却不对斗昭,也不斩姜望,而是折身劈在了阴阳真圣的塑像上。 阴阳真圣早已命化,这尊金身塑像,也当不得一击,被一剑斜分,灵光灭尽! 整座阴阳大殿,仿佛都暗三分。 而许希名自己握持法剑的身影,却就这样消失在半空。 姜望的剑势和斗昭的刀势,亦然骤停于此,交错在许希名的身位前。 怎么回事? 许希名为何突然又走了? 剑锋照刀锋,姜望和斗昭对了一个眼神,便错身而走。 同为当世绝顶天骄,他们都已察觉到危险。 在许希名消失的瞬间,祝唯我、卓清如他们也都显现了身形,出现在这座残破的大殿里。 在祝唯我他们的感知中,他们一行四人来到高阔威严的阴阳大殿,还没开始探索,正在观察环境,等待姜望和斗昭恢复……下一刻穹顶就被掀开,金桥架于其上,殿门也被轰碎,天门堵在当前。 姜真人披风浴火,斗真人金身招摇,彼此交汇在空中,正刀剑相错。 “一定要这么出场吗?”季貍呆呆地问。 嘭! 大殿最前的真圣塑像,斜分为二,轰然砸落。 朽木黄泥,碎了一地。 卓清如眸光一跳,她在金身断开的位置,感受到了法剑的痕迹!“这是?!” “许希名刚才来过!”姜望随口说着,掌托天门,神光环身,直接撞塌半边大殿,飞上高天! 斗昭却脚踩彼岸金桥,直线坠落,轰隆隆隆,金桥落地,将整座阴阳大殿碾为尘埃。 他们并不沟通,但配合默契。 把已经残破的阴阳大殿当做囚笼,一举掀开。 整个五德世界,就这样铺开在众人的眼前,带来恢弘的视觉震撼—— 天穹如盖,明朗纯白。 大地方正,界线纵横交错。 这是一张辽阔无垠、仿佛还在不断延伸的巨大棋盘,他们刚才所处的阴阳大殿,只是棋盘上的一颗黑子! 外壳为黑或者白的雄阔大殿,就作为黑白棋子,在这样的棋盘上彼此交错,无限展开。 视野延伸到哪里,世界就延伸到哪里,视野所不能企及的地方,世界仍在延展。 人在这样的世界里何等渺小! 甚至在其中的某一颗棋子面前,都只如一群蝼蚁! 而在真正通晓棋艺的人眼中,比这个世界本身更为震撼人心的,是这副棋局。它是如此复杂,仿佛演尽了世间所有变化,穷极棋道至理,令人望之而目眩,算之而心竭。 雪探花瞪圆了蓝宝石般的猫眼。 季貍也呆住了,一时失神:“传说中的‘天衍局’,不意见于此地!” 诸圣时代,百家争鸣,种种志事,史载不竭。 在《四海异闻录》里,就记载了这样一则逸闻—— 说是阴阳真圣邹晦明,曾与名家圣人公孙息对弈于寒山,他们棋力相当,道行相近,小小一方棋盘,变化几乎穷尽,连弈十局,胜负不分。 这就是棋道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寒山十局”。 在漫长的历史中,一直作为经典名局,被反复研究。 就像龙门书院的照无颜,就专门写过一部《寒山弈论》,详细拆解这十局。 但其实,两位圣人之间,还对弈了第十一局。 两位圣人对弈于寒山,本是论道,但棋乃争杀术,岂能不见高低。 十局棋结束,胜负不分,邹晦明于是说:“你我何不以天地为局,抹去万界藩篱,对杀于无限?” 公孙息欣然应之。 此局遂不设界,两位真圣以道身对弈百年,完成了这万古名局,是为“天衍”。 “一直以为天衍局只是传说,没想到真的存在。”季貍一边记录此万古名局,一边回忆:“天衍局最后的胜者是阴阳真圣……他执黑!” 祝唯我不解道:“此局既然无限,不设边界,又怎会有胜者?谁能定胜负?” 季貍道:“天地虽然无限,人力有时而穷!这一局推演了足足百年,最后超出了公孙圣人的算限,只得投子。” 追古思今,愈觉恢弘。 两位圣人的算度是何等惊人?以天地为局,不设限地对弈百年,又将此局推演到什么样的恐怖程度? 圣人气象,当真宏大! 季貍博闻强识,点出这是“天衍局”,又点明胜者执黑,当然算是给出了自己的建议。阴阳真圣最后的传承线索,应该便藏在此局中。 古今名局不计其数,天衍局却毋庸置疑的可以排在历史前列。只是一直隐在历史迷雾中,真假难辨,棋谱又不见,才无人能证。 要在这样的一局里寻找答案,当然需要惊人的算度。非弈林高手,不必多看一眼。即便让季貍这样的书院天骄来算,没有两三个月,都算不出个子丑寅卯,更别说找到那个唯一真解。 这注定是要消耗巨大时间和精力的一局,再想像阴阳迷宫那样取巧已是不可能。 但此时的姜望和斗昭,一者在天,一者在地,心思也根本不在所谓的阴阳家传承上。 真正让他们思考的是——方才在阴阳大殿里,许希名说阴阳真圣坏了他的事,是指什么?阴阳真圣做了什么?许希名又想做什么? 圣人落子,超脱代行,每一个都能轻易左右他们生死。他们怎敢循规蹈矩地走,顺着彼方设定的路径? 真人自有路,此世不为真。 况且他们是真人! 姜望掌托天门上高穹,一路撞开云野。 天圆地方,无垠世界,飞起此般真人。 苍茫棋局,尽在脚下。此世为局,他在局外。天衍之局,岂在此间! 霜披飘展,仿佛与天空的朗白混在一处。 而他的赤金眼眸中,跃出烈日一轮! 霎时间天马扬蹄长嘶,拖着一架永恒灿烂的太阳战车,载上了神光炽烈的剑仙人,直往高穹去。 晚八点有 (本章完) 第四十七章 问此世,可有天尽处? 这五德世界演化的天衍局,仍然是藏在“关于方位的概念”中,虚实相济,阴阳互转,所以神魂杀术亦能于此间具现。 姜望一掌托天门,脚踏太阳战车,瞬间冲上无穷高处,撞进那苍茫的朗白中。 这朗白也不是云海,也不是天光,而是此世之“阳”,它以清气的体现,蒸腾于上,升华为天。 所见尽茫茫。 像是一卷雪白的画轴,太阳战车正是那金毫的落笔,自下而上,一笔抹到高天去。 太阳战车穿行在白气之中,朝天阙对抗着此世规则。 此时俯瞰大地,阴阳大殿皆小棋。真如神人落子。 姜望霜披一卷,遥遥剑指西北方。 当即便有天风落下,撞开白气,将这一层“阳”之天幕都吹尽。 天倾西北霜风落。 以天意之不周风,杀此白茫茫! 但如野草杀不尽。 “阳”之天幕揭开后,是沉沉的暗色。 不周风再吹开,幽暗之后又见朗白。如此阴阳相生,循环往复……五德世界的天穹,像是那黑白交错的夹层糕点,一层一层的彷如无限地延伸。 姜望以太阳战车为刀,切入此间,但仿佛根本切不到头。 太慢了! 他眸泛赤金,意志不朽。以自身为中心,一圈一圈的意识浪潮滚滚而开。 阴阳真圣今何在? 姜某提剑问天。 问此世,可有天尽处? 站在地面的宁霜容,还未从天衍局的震撼中走出来,耳中竟然听到海潮声。 天衍棋局里,哪来的海? 她下意识地仰望天穹,发现那洞穿了层层天幕的太阳战车,已经被金色的浪涛所簇拥。 那是姜望的潜意识海洋,被三昧之神火点燃! 潮声四起,以海覆天。 在潜意识海洋的支持下,天马狂奔,太阳战车猛然加速,连破数层天空。 还不够…… 姜望仰头望天! 天空一无所有,他却像是在与谁对视。 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 横亘天空的潜意识海洋里,忽然浪潮翻涌,飞出数之不清的仙念。 啾啾啾啾! 化作仙雀,齐冲高天。 一只又一只的仙念之雀,不断地向高穹冲锋。 这一刻仿佛它们是拉车的仙禽,而整座潜意识海洋才是那架马车。 不断地上涌! 这一幕简直奇观,万千仙雀赴高穹,一片海涌向一片天。 在此等伟力的加持下,姜望越飞越高。乾阳赤瞳催发到极限,终于,在无穷黑与白的尽头,他看到……一抹血色如红霞。 果然,整个祸水,所有莲子世界,全被污染了! 手中长剑只一震。 轰隆隆隆! 天地之间响雷音。 这雷音从无穷高的位置传下来。 宁霜容还没有理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斗昭已经动了。 这辉煌璀璨的身影,自脚踏金桥碾碎阴阳大殿,落在这棋盘世界的地面,就一动不动,只是长久地注视这棋局。 彼岸金桥独自灿烂,有镇世之威。 他镇压了这个世界有可能发生的变化。 天际雷音滚滚,仿佛响起冲锋的号角。 他亦立足彼岸金桥,提起了他的天骁刀。 就只是简单地提刀,劈落—— 这提刀下斩的过程,干脆明亮,连声音都来不及发生。 但在宁霜容忍不住露出惊色的眼睛里,她看到这季貍口中的天衍局、传说中的阴阳真圣祸水布道之地、阴阳五德棋盘世界…… 沿着斗昭的刀锋……开裂! 裂隙以恐怖的速度蔓延。 棋局无限延展,裂隙也无限延展。 斗昭这一刀绝无花巧,毫不辉煌。 但已经,把妄想都实现! …… 五德世界的真正钥匙,姜望和斗昭已经拿到了。 并非郑韶的妄想力量,又或赵繁露的潜意识海洋。 而是在艰难的交锋中,把握了阴阳贤者关于“意”的运用思路,进而拓展到整个阴阳家的秘藏世界里。 《朝苍梧》有云:阴阳家的修行核心有三点,一曰“意”,二曰“算”,三曰“阴阳五行”。 当然,即便郑韶还在,赵繁露复生,看到斗昭、姜望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把他们的力量运用至此,也免不得会惊叹。 姜望以潜意识海洋,反覆五德世界之天空。 斗昭以妄想天骁刀,斩裂五德世界的大地。 这无边无垠的棋盘世界,有了触及根本的动摇。 “怎会?”宁霜容不明白姜望和斗昭的选择:“阴阳真圣的传承,不要了么?” 这毕竟是剑阁官长青留下来的线索,她也舍得与同行者分享。可一路探索至此,姜望和斗昭却突然放弃,完全不解棋局,直接破坏五德世界。 她实在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的不止是她。 祝唯我也不知前因后果,不明白姜望的取与舍。但他只是足尖一点,连人带枪拔飞而起,化作一只浴火金乌,将天空染出大幅的金色。 薪尽一点洞长空,身似骄阳照此世。 他没有想明白。 但他无条件支持姜师弟的决定。 在斗昭和姜望杀出来的恐怖威势之下,雪探花缩成一团。 可抱着它的季貍浑然无觉,这位暮鼓书院的真传弟子,正凌空挥笔,在一卷长幅上不断地写写画画,长幅不断延伸,墨字不断延展,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写满了十几丈! 她已经完全进入状态,在演算这天衍局,寻找唯一真解。 而卓清如…… 她也不看天,也不看地,也不看棋局。甚至也不写书。 她只是拿着一杆尺,牵着一段法绳,口中敕令不断,在一座座阴阳大殿里来回穿梭,疯狂穿梭……她在寻找许希名! 那是她的同门师兄,是她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跟在身后满山跑的人。 是每次回山都会给她带礼物的人。 是被期许为法家万年一出的天才,配得起铸犁剑的人! 这样的人,为何会在孽海动摇本心,怀疑自我。又为何会那么的脆弱,在孽海拔剑自尽? 铸犁剑伐世间之罪,正天下之法,许希名如何能以此剑自裁? 她一直很想要一个答案。 问她的童年和少年,问那个不再归来的背影。 可是问谁呢? 许希名已死,谁敢问吴病已? 姜望在祸水见到许希名的消息传回来,她是最激动的那一个。此次跟着姜望来祸水,又何尝不是抱着再见许希名的念头呢? 可许希名,并不见她…… 姜望没有跟任何人解释他的选择。 因为他在争抢时间,也因为不敢言达此世,恐入他人耳。 甚至于他跟斗昭也没有直接交流过一句,只是彼此错身,在许希名消失的那一刻,自然达成了默契。 而后一者刺天,一者斩地。 当他看到那抹红色,瞬间就唤起雷霆。斗昭也以大地的裂隙作为回应。 当他看到祝唯我身化金乌,为此世天空染上金霞。他亦将太阳战车点燃,瞬间洞穿了最后几重天幕,来到那带着血色的黑白混错的混沌天幕下。 这里就是五德世界的最后一重天。 他所看到的那一抹红霞,在这时候骤然变得鲜亮,仿佛混沌天幕之中,睁开一只血色的眼睛! 姜望平静地注视着这血色,高举他的手,将一路托举而来的至尊石门,按在了此世至高处,像是按上了一个巴掌—— 轰! 朝天阙整个嵌进了混沌天幕,仿佛此世开天即有的门户。 他一推掌,推开这扇门! 轰隆隆隆。 满目浊流,无穷尽的祸水倒灌进来,也随着朝天阙的开启,杀进这概念的世界。 棋盘世界里斗昭提刀转身,一把拎起沉迷演算的季貍的脖领,把她扔上金桥,嘴里只道了声:“走!” 宁霜容至此哪里还不知道危险? 横斩一剑,化出秋水一泓,似玉带缠腰,将还在寻找许希名的卓清如紧紧缠住,扯着飞上了彼岸金桥。 卓清如还待挣扎,宁霜容已经呵斥道:“许希名若还活着,吴宗师不可能不带他走!” 卓清如怔在原地。 永恒辉煌的彼岸金桥,便在此世横跨,一头接着棋盘世界的地面,一头却已连接朝天阙,贯出石门。 一直到金乌也振翅,飞出天门外。 姜望才收起撑天的手,跟着踏上金桥。 在彼岸金桥上回望,整个棋盘世界,都下起了血雨。大片大片的血色,像凋花一般往下飘落。 忽有一阵风,将大片血色都吹来。那血色张织,好像一只大手。 嘭! 姜望毫不犹豫,反手关上了门! 至尊至贵的天子石门,彻底隔绝了彼方。 六人队再出现,已经身在五德世界外,落回了真实的祸水中。 朝天阙和彼岸金桥都已经消失了,众人落在见闻编织的真实白舟上,于祸水之上疾驰。 宁霜容深呼一口气,以平复混乱的心绪。 实在难以想象。 一记朝天阙。 一架彼岸桥。 击碎了天衍局! “刚才……那血色是什么?”卓清如回过神来,呢喃着问道。 斗昭仰看着祸水晦暗的天幕,随手一刀,除杀恶观,漫不经心地道:“莲子世界有问题。” 在场哪个不是聪明人,一听这话,就已经想明白太多。 唯独宁霜容还在天衍局被击碎、痛失阴阳真圣传承的遗憾里,恍了一下神,愣愣道:“所以我有问题?” 与其说她遗憾阴阳真圣的传承,倒不如说她遗憾宗门前辈的遗愿竟落空。那毕竟是官长青啊,是曾经的天下剑魁,在死前唯一的遗留。特意以剑阁之秘传,传给剑阁之来者。 可她没能把握,就这么放掉了。 人间多少遗憾,竟以往事为空。 但这句下意识的推论说出口,她便醒觉到自己的愚蠢,改口道:“我宗官长青有问题?” 又改口道:“我是说,他的遗骸……” 姜望看着她:“是血河宗有问题。” 这眼神里的平静极具感染力,宁霜容彻底清醒过来。 “是我宗官长青的遗骸被做了手脚,还是阴阳真圣的传承被做了手脚?”她问道。 “我已经回答过你了。”斗昭不很耐烦地道。 宁霜容反应过来,是莲子世界被做了手脚。 姜望补充道:“我在赵繁露的潜意识海洋里看到问题,斗真人大约也是在郑韶的妄想中看到可能……血河宗说所有的青碧莲子都变成了黑莲,事情不仅如此。事实上是所有的黑莲都染上了血色。” 青莲子变黑莲子,是孽海腐蚀了圣者留下的莲子世界。黑莲子变血莲子,意味着什么便不言而喻。 卓清如凝重地道:“血河宗镇守祸水五万四千年都没有出问题,这几年却问题频出。先有胥明松引发祸水变化求衍道,再有霍士及自解道身镇孽海。这一次更是直接对我们出手……事情绝不会小!” 祸水波涛汹涌,所见处处骇浪。 他们六个人在莲子世界里发生了什么,其实都不算紧要,哪怕绝世天骄,失陷也就失陷了。 真正可怕的是,你无法想象——镇压祸水五万年的血河宗,一旦出了问题,究竟会造成怎样的灾难! “寇雪蛟故意与我们提及莲子世界,就是希望我们寻找。甚至于,藏着我宗官长青遗骸的那颗莲子世界,就是在外力作用下,才刚好被我们发现。不然为什么剑阁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他,我一来就能见到?”恢复清醒的宁霜容瞬间理清楚一切:“我宗官长青留下的线索,我替他们解读了。阴阳真圣的传承,我们替他们开启了……不好!” 她猛然想到了什么:“重玄遵有危险!” “究竟是血河宗有所图,还是这孽海深处的恐怖存在侵蚀了他们中的一些人,现在还不能断言。你们先都试试看,能不能联系上各自宗门长辈……”姜望按剑立在船头,面迎惊涛骇浪,依然宁定自安:“我们正在去找重玄遵的路上。” 他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超凡力量的体现。但这种平静,让所有人都安稳下来。开始思考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现在肯定不能直接离开孽海,因为进出孽海唯一的门户,就在血河宗的地盘里。 倘若这一切真都是血河宗的局,他们现在去红尘之门,不啻于自投罗网。 环顾今日之祸水,危机四伏。 躲藏不行,离开不行,所谓宗门亲长,也是不可能联系得上的——倘若寇雪蛟,或者说以寇雪蛟为代表的某些人,连封锁信道也做不到,那今日为此事,就是纯粹的犯蠢。 肯定要救重玄遵。首先他乃人族绝世天骄,祸水之中,袍泽必救。其次他也是当前局势下太重要的战力! 重玄遵的斩妄,能够在极其复杂的局势下,帮助大家斩破迷局,迅速找到出路。 救重玄遵亦自救也。 祝唯我坐下来在船尾,横枪在膝上。他倒是不必试着去联系谁,他全部的人脉,就在这条船上了。 血河宗生变,所有莲子世界都被腐蚀……这究竟是怎样程度的危险,他当然也想得明白。 或许凰今默等不到他。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不算干净的衣角,慢慢地擦拭枪锋。 本章4k,为盟主“二图图么么哒”、为盟主“邵无垠”加更! 第四十八章 也算天涯 祝唯我是宁折不弯,极其锋锐的性格。 墨家在不赎城将他折断了一次,侥幸生还的他,却没有就此变得畏缩,没有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变得“成熟”和“清醒”。 就像薪尽枪断而再续,可是并没有钝。 他静静地擦拭枪锋,一如当初在庄雍战场上提枪拔城,一如去杀庄高羡的前夜。 这时前方传来姜师弟的声音—— “血河宗就在苦海崖,祝师兄,咱们也算浪迹到天涯了。” 祝唯我并不说话,只是洒然一笑。 …… 漫天黑风雪。 沾不上重玄遵的衣角。 他静立在群山之巅,看着那山峦般的穷奇大步驰来,把连绵山脉踩踏出一个又一个的坑洞。 这一幕并不美观,但他好像在欣赏。 他能够欣赏智慧,也能够欣赏野蛮。 善恶,美丑,悲欢,人世间的一切分野,在他看来都不必太明确。都只是……路边的风景罢了。 “这真是一头很愚蠢的恶兽,空有强大力量,磅礴精血,漫长寿命。”寇雪蛟左手双指扯着接天的红尘线,右手提着朱红色带鞘长剑,眺看黑风雪中的远方:“它岂知它将要遇到什么呢?” “大概吧。”重玄遵嘴角泛起若有似无的笑。 “你年纪轻轻,就有这般实力,这般风姿,我真的非常叹服。”寇雪蛟感慨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只有神临境修为,在祸水试炼,遇到一头洞真级恶观,我逃了七天七夜……才被我师父找到。那真是煎熬的七天啊,我总以为我要坚持不下去了,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因为我还有理想没有实现吗?也许我只是不想死。” 重玄遵探出他白皙而有力的手,五指张开,遥遥一按,天空落下无数道月光,瞬间成牢,将那狂奔中的凶恶穷奇定在半空,固化为飞跃的姿态。 穷奇怒吼不已,奋力挣扎。那一对有着旋纹的角,滋滋地发出电光。浩瀚如海的力量,在山峦般的肌肉里奔涌……月牢动摇! 重玄遵的手掌平放下来,轻轻往下一压。 恐怖的重玄之力加于恶兽之身,一下子将它按落山脊,压出巨坑! 穷奇动弹不得,声音也被泥石所埋。 月光一线如刀,在穷奇脊上走。倏而一挑——一滴红宝石般的精血飞出来,在刀气的隔绝下避开风雪,落在重玄遵手中。 掌心红血,风雪隔世。 他静静地看了两眼,这才收拢。随意地掸了掸衣角,漫声道:“关于坚持这件事情,我不太好理解。我做的选择,我都乐在其中,不需要咬牙坚持。或许你跟姜望会有共同语言。” “姜望?”寇雪蛟愣了一下,摇头苦笑:“你们这种真正的天之骄子,大概都不会懂得。很多东西我们都要拼命才能拥有。但你们的一切都唾手可得……” 重玄遵平静地道:“能够得真,谁又不是天骄呢?” 寇雪蛟喃声道:“但天骄与天骄,亦有差距。有的天才十年一茬,有的天骄万年一出。” 重玄遵并不言语,但忽然轻笑了一声。 “冠军侯笑什么?”寇雪蛟问。 重玄遵漫不经心地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倘若是斗昭或姜望听到你这句话,会怎么回应。” “他们会怎么回应?” “斗昭会说,什么狗屁万年一出,我这等人,古往今来不会有第二个。” “姜望呢?” “他分人。”重玄遵道:“若你是他的朋友,他会张扬大笑,说你终于不瞎了。若你是他的长辈,他会说,承蒙厚看,我努力对得起这一句。” “若是他的敌人呢?”寇雪蛟问。 重玄遵道:“那他不会跟你废话。” “你呢?”寇雪蛟问。 重玄遵轻轻勾起嘴角,似认真似玩笑:“你还没有到可以评价我的天赋的程度。” 寇雪蛟先是一愣,继而哑然,最后道:“我还是更欣赏你。虽然你比较伤人。” 重玄遵道:“那我欣赏你的眼光。” “我羡慕你这么年轻就可以这么从容地面对世界,我也很久没有聊过这么有趣的天。”寇雪蛟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样子,摇了摇头,又惋惜地道:“但为什么,你要一再地拒绝血河宗呢?我们许你最尊贵的位置,最强大的力量……” 重玄遵早已经给过霍士及,也给过她答案。 但她好像并不能理解,到现在还是耿耿于怀。 说着说着,竟有几分情绪上的激动:“我们为你敞开血河宗的一切,给你所有的敬意和尊重。五万四千年的荣光,都可以照耀到你身上——” “因为我没有跟废物演戏的习惯。” 重玄遵转过头来,看着她说。 这话像快刀一柄,斩断了寇雪蛟泛滥的情绪。 山风吹白衣,他嘴角噙着的若有似无的笑,似乎变得十分寒冷。 欸? 寇雪蛟愣了一下。 她本也是觉得,到了此时此刻,她不必再演戏,所以可以抒发一点真实的心情。 但没想到,她这边还在感慨,重玄遵先不演了,且掀桌掀得这样彻底。 那平淡的眼神看过来,像是一盆冰水,当头倾落。 一愣之后,即是怒火。 她眯起了眼睛:“你说什么?” 血河宗对重玄遵,是器重非常。她寇雪蛟对重玄遵,是从未失礼。 堂堂真君亲自为他扬名,血河宗宗主之位都可以奉上。 此人怎敢有如此的言语,用如此的态度? 她感到久违的怒意在心中沸腾,愤而拔剑:“以为血河宗剑锋不利吗?!” 重玄遵的表情是平静的。 他甚至不说话。 就那么安静地看着,看着寇雪蛟愤怒,看着寇雪蛟拔剑。 那种轻描淡写、看猴戏一般的眼神,让寇雪蛟怒不可遏! 老娘天下扬名的时候,你重玄遵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她甚至愤怒到不愿再动用她的三千红尘剑,不愿试一试当代绝世天骄的手段,她已不想让重玄遵多活一息——遂是一把扯下了她一直勾连天穹的那根红尘线! 从踏进这处莲子世界开始,她就以寻找恶兽穷奇的名义,用红尘线勾连此世隐秘。 在这一刻不再隐瞒,直接用红尘线,扯下了天穹的无边血色。 此方莲子世界顷刻变成了血色的世界。 大片大片的血色落下来,最后化为血河倾泻! 漫天黑风雪,被血色冲刷一空。 那血色张牙舞爪,整个世界都在摇颤。 在如此声势中,寇雪蛟怒声而啸:“看看血河宗的力量!在屹立祸水五万四千年的血河宗面前,重玄遵你究竟凭什么狂傲!!!” 两位真人在群山之巅相峙而立。 血甲与白衣,都被倾盖在血河下。 但寇雪蛟发现,重玄遵竟然没有看她,而是抬头看着天空倾落的血。 恐惧吗?慌乱吗? 她听到重玄遵这样说:“原来这就是你们的底气。” 她终于等到重玄遵转过身来看她。 但重玄遵只是平静地说:“可是,究竟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让你以为你真的扯下了血河?” 寇雪蛟大惊失色! 她发现世界已不同。 什么群山之巅,什么漫天黑雪,什么天倾血河。全都不见了。 她所处是一片海,她孤独站在无垠的海平面上。 白衣的国侯正在不远处,其后悬挂着一轮巨大的明月。 明月照天海,人间是梦乡。 究竟什么时候……陷入了月相世界中? 月光皎白,海浪明澈。寇雪蛟的心,却在下沉。 她禁不住脊生凉意,重玄遵已提锋踏海而来。 “不——不可如此,我乃血河宗护法,我亦当世真人,如何能畏惧?!” 她在心中怒吼,怒吼着挥舞她的三千红尘剑。 但不知为何,眼前总是出现那一抹血色。 永远无法摆脱……永恒的血色! 曾经她是多么的心高气傲,可是在那永远不可能跨越的恐怖力量前,她也只能永远地跪伏下来。 “我不是恐惧重玄遵,我是,我是……我谁也不恐惧!” 她的情绪几乎破碎,她的灵魂近于癫狂,她挥舞着她的剑,鲜红色的剑气几乎交织成茧,将她牢牢护在其中。 “不……我怎会如此?” 她忽然冷静下来,重新掌控住混乱的剑势,让鲜红色的剑气变得有序。 她想,也许是突然发现自己早已陷入月相世界,才一时崩溃了心防。也许是重玄遵的力量影响了情绪。她告诉自己很多种办法,也尝试不同的秘术,试图重新寻回斗志和冷静。 在血河宗生活这么多年,在祸水厮杀这么多年,在自家的后花园,面对一个刚成洞真的重玄遵,不应当如此不镇定! 但在这个时候,她才突然发现——重玄遵并没有杀过来。 那白衣的国侯,安静地站在海平面上,静默得像是一尊神像。 那巨大的明月,仿佛是神王的冠冕。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好痛苦。 “原来如此!”重玄遵开口道:“我说你为何如此软弱!” 为何? 寇雪蛟不理解。 重玄遵又问:“你之前跟我说过的,你看到的那个背负长剑的丑男子,叫什么名字?” 寇雪蛟本不想回答他,这无礼小辈,妄性天骄,他以为他是谁? 但不知为何,却下意识地回答道:“许希名。” 重玄遵点点头:“好的。我记住他了。” 然后……就此转身。 为何? 为何啊? 我也曾,鲜衣怒马,驰骋山河。 我也曾,明眸善睐,心有所许。 我也扬名天下,我也证道真人,我也手提三千红尘剑,杀过妖魔,斗过海族,与时代之天骄争锋! 为何竟如此地轻视我,竟敢给我一个背影? 寇雪蛟紧紧地握住她的剑,紧紧地握住,但她握得越紧,越察觉自己的软弱,越发现力量的流失! 这是怎么了? “站……” 她抬起手来,想要让重玄遵站住。 但这一声竟未能完全出口。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来一个声音。 一个在不久前听到的声音。 许希名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那便接我这一剑。” 在重玄遵身影已经离去的巨大明月中,她仿佛看到了许希名,正双手握持长剑,斜拖于身后,以丑陋的姿态向这边奔行。 她终于明白了重玄遵的那句“原来如此!” “原来……我已经死了。” 死在许希名那一剑之下。 她痛苦而又释然地往后仰倒,手中朱红色的长剑,溃散成万千红尘之线。 就这么波澜不惊的消失了。 三千红尘剑,散入红尘中。 …… …… 嗒嗒嗒嗒嗒! 天空下起了血雨。 重玄遵静静地站在群山之巅,眺看漫天黑风雪。 血雨和黑雪混在一起,有一种残酷的混浊感。 这是一场迟来的血雨。 寇雪蛟死了,但危险并没有解除。 因为血色还是落下了。 整个世界一点一点染红。 重玄遵看了一阵,发现确实还需要一点时间。 遂是一步踏下山巅,履虚而行。 事已至此……再采点穷奇精血吧,免得王夷吾练功不够用。 白衣飘飘,向那头被埋在山里、以月光定住的穷奇恶兽走去。 大约也是察觉到了此世的变化,上古时期以恶称名的凶兽,此时颤抖不已。山峦一般的身躯,这一刻拼命地往里缩。它大概很想把自己埋得更深一点。 重玄遵慢慢地走到了穷奇的背部,优雅扯了一段月光,握成一杆内里中空的尖枪,随手扎落—— 当姜真人驾驭见闻之舟,一路搜寻重玄遵的痕迹,大喊“我来救你”,撞破莲子世界,杀进此间来……所见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庞巨如山峦的恶兽脊背上,摆着一张月华凝就的华丽靠椅。 白衣的俊朗国侯,正懒洋洋半靠于椅上,手里拿了一卷书,在慢吞吞地看。 黑色的雪,血色的雨,都飘落在他身后。 他徜徉在知识的海洋中,浑如不觉。 在他旁边还插着一杆月白色的尖枪,呈半透明状,内里中空,正一颗一颗地往外蹦着精血。 空中又悬着一只只玉瓶,在重玄之力的操纵下,排着队接住那些精血,然后一一盖上木塞,乖巧地落在重玄遵旁边……挨个跳进那打开的储物匣里。 咕嘟咕嘟…… 众人循声看去,才发现不远处还有一尊燃着的泥炉,炉上一只小茶壶。 盖子被白气顶开,里面的茶水,已沸了。 …… …… …… …… 【有一个赤心巡天有声书活动。 累积听书三天,就可以领取赤心巡天定制徽章。 累积听书五天,就能拿到定制专属头像挂件,“长相思”。 这是赤心第一个头像挂件。 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去活动中心或者听书频道看一下。 实在不会的,书评区也有读者发了详细教程。】 第四十九章 所谓良时 此方莲子世界已经红透了半边,天空大片大片的血色,成块地砸落,将途经的一切都染红。 天风仍在呼啸,风里也带血,仿佛此世的哀鸣。 真是末日之景。 而重玄遵,尚在读书煮茶! 姜望驾舟而至,吊起来的嗓子落了下来:“你也……太爱学习了。” 重玄遵本来也愿意聊几句读书心得——如果对 《赤心巡天》第四十九章 所谓良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一章 一草担山 剑阁弟子与血河宗门人,很多都有私谊。 譬如司空景霄与俞孝臣,就是很好的朋友,与血河宗长老张谏更是忘年交。当初他选择赤符为佩剑,还是张谏送了他一套当年粱慜帝的核心剑典,令他收服此剑。要不是无心剑主屠岸离拦着,不许乱了辈分,这一老一小都差点结拜。 宁霜容在血河宗也有几个相熟的,尤其与血河宗长 《赤心巡天》第五十一章 一草担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二章 可以为书,写我春秋! 用四个字来形容陈朴,无非“君子如玉”。 用四个字来形容面对陈朴的感受,只能是“如沐春风”。 他贵为暮鼓书院院长,儒家大宗师,却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古板老学究,或者有什么高高在上的姿态。 恰恰相反,他常常能够照顾到每一个人的感受,像水一样柔软,无所不在。 而他动起手来,那叫一 《赤心巡天》第五十二章 可以为书,写我春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三章 神话时代已如烟! 司玉安啧了一声:“霍宗主现在这么清醒吗?真让司某意外啊。” 霍士及惭声道:“我身为大宗之主,实在不能事事受命于齐,于人于己,这都太不负责!我必须承认,我抱有侥幸心理,以为只要死过一次,当初的事情就不会有人记得。胥明松引祸水,我装作不知。彭崇简欲谋我,我也顺水推舟……” 他长叹一声:“今日 《赤心巡天》第五十三章 神话时代已如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四章 走出神话 太嶷山轰碎了彭崇简的最后遗留,沉入祸水深处。 此山早已炼为彭崇简的法器,聚而复碎,碎而复聚,如今再不会被人搬起。 当年在战场上搬走此山的人,消失在今日,却并不是死在今天。 昔日搬山真人,晋位血河真君的那一刻,名为彭崇简的灵魂,就已经永远地死去了。 彭崇简这三个字,是说出“血河 《赤心巡天》第五十四章 走出神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五章 血蔷薇 恶梵天庞巨的山体,投下将整个玉带海都覆盖的倒影。 漫天的星光,也被阻截得一丁点都看不见。 它既有山体的巍峨,也有神话的伟力。 孽力仿佛它的信徒,孽海成为它的支撑。 以山应海,天地相合。 此时此刻,在这无根世界里,它既是破坏规则的存在,又是规则的掌控者。 这就意味着 《赤心巡天》第五十五章 血蔷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三章 古义今寻 浊浪千万里,不知其尽处。 重玄遵脚踏太阳神宫,白衣横渡,不像是来历险,倒像是来郊游。在这浊浪晦天之中,也岿然自我。置一路涌来的恶观于不顾,优哉游哉地远去。 寇雪蛟则是踩着若隐若现的红尘之线,高速疾行于空中,如临深渊高崖,永远与祸水本身相隔一层。 “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冠军侯。”寇雪蛟审慎地扫视四周:“你是如何看待血河宗?” “这个问题不太有必要。”重玄遵语气淡然:“时光长河皆流去,千载万载也如故。历史自然有公允的评价。悠悠天下之口,岂不胜过我重玄遵一言?” “这个问题很有必要。”寇雪蛟回眸道:“天下人言于天下,重玄遵言于重玄遵。先宗主在世之时,一直非常欣赏你。当年迷界一见,惊为天人,回宗后仍然念念不忘。私下里多次同我们提及你,他认为你是真正的修行种子,不世出的天才,若能接掌血河宗,必能重续五万年荣光。一直到舍身封镇菩提恶祖,一战殁于祸水,他至死都希望能够传位于你……我个人也很想知道,你为什么拒绝血河宗?” “当初我给霍宗主的回答,就是我最后的回答——‘道不同’。”重玄遵淡声道:“我有我自己的大道,不必走你们的坦途。” 寇雪蛟怔然片刻,看着那辉煌神宫里的卓然身影,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下的红尘线,纤细得近乎瞧不见。摇了摇头,语气有几分释然与惆怅:“或许你是对的,或许我们走的是一条太狭窄的路,早就被时代淘汰了。” “血河宗五万四千年的荣光,不曾熄灭过,何须我重续?”重玄遵略略挑眉:“搬山真人是洞真顶级,如今证位衍道,也的确担起了责任。我倒是很好奇,霍宗主为何执意传位于我,却忽略彼时的搬山真人呢?” 寇雪蛟长叹一声:“血河宗承担祸水之责,环境艰苦,门内天才夭折过多。自霍宗主的亲传战死祸水后,谁能够在若干年后承继宗门,就一直是血河宗悬而未决的问题。我不怕说家丑——血河宗这一辈的年轻人,难堪造就。也就搬山真人的弟子俞孝臣,在修行上略有几分可观,但格局太低,担当不起天下大宗。 “搬山真人当然没有问题。但他是非常自我的人物,一旦得掌宗位,根本听不下旁人的意见。搬山之后,谁能继之? “霍宗主私下与我论及这些,每每叹惋。他认为搬山不能填海,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才代表更广阔的未来。同时他也认为彭宗主应该追求极道,不该为宗门所累…… “当然,彭宗主或许不这么想。” 身为血河宗护法,寇雪蛟对彭崇简肯定是很了解的。 她最后补充的这一句话,意味深长。 霍士及的死,或许并不简单?从相关的情报来说,那引发祸水变化的血河宗长老胥明松,的确也是与彭崇简私交甚笃。当初彭崇简继位,寇雪蛟也确然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还亲自到临淄请人…… 此间种种,不免引人深思。 但重玄遵好像并没有听什么出来,只是一步踏出太阳神宫,随手折了一段月光,握作一柄如雪的长刀,迎向骤然窜出水面、咆哮而来的洞真级恶观。 滔滔孽海,两种洞真力量的迫近。 沉静与疯狂,潇洒与狰狞。 如此矛盾的统一在一幅画中。 重玄遵的声音也像月光一样平静流动:“这头洞真级恶观我来解决。穷奇的踪迹,烦请寇真人多多费心。” 寇雪蛟亦不再言,红尘剑化作三千红尘线,千丝万缕,扎进孽海里。 …… …… 哗~ 斗昭一刀将浊水斩尽,漫长的水道,霎时干燥无比,半滴水都没能留下。 那哗啦啦的水声,仿佛是错觉。 唯有厚背险锋的天骁刀,竖在空中。 阴阳迷宫并不枯燥。 他们这一路闯过来,刀山火海什么都感受过,但所有的危险都被斩绝后,漫长的甬道如故,无垠的高墙如故。 经历颇多,但仿佛还在原地。 阴阳迷宫不断延伸出新的岔路,斗昭永远选择靠右手边的第一条。无论怎样的险阻,他都一刀破之。无论多么漫长的甬道,他都一步便至尽处。 但如此数千步后,众人仍然无法对所处的位置,建立清晰的认知。 “这么走下去永远走不出这里,这是永恒无限的循环。”季貍身边漂浮着一张长幅,随着脚步的移动,不断拓印两边高墙的纹路,记录下所有细节。 她抱着狸猫拧眉苦思,琢磨着道:“我们还是停下来,好好研究一条路线再出发,不要徒耗精力。” 斗昭懒得说话,继续往前走。 姜望则问道:“季姑娘算出什么来了?” 季貍边走边摇头:“计算量太庞大,至少要坐下来静算三天,才能有初步的结果。我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只要走出这条甬道,两侧高墙上的‘概像’就会发生变化,它们并不提供规律,只是随机地转换阴阳。” 斗昭这时候已经走到了甬道尽头,但没有如先前一样,转入下一条路。而是就那么站在路口,抬起左手,按住高墙,不回头地道:“我可没有三天时间给你,书生。” 书生一词并无贬义,但他嚣张的口吻显然也不可能有什么褒奖的意思。 只见他撑着高墙的那只手慢慢开始用力,青筋如龙凸出手背,骤然又亮起一点金光,如龙点睛! 金光大放。 斗昭整个人都体现在一种灿烂的辉煌中,而那高墙——仿佛永远不可逾越、已经抵住天穹的高墙,发出不堪重负的、沉重的轰响! 这一路行来,他好像只是前行,只是拔刀,但已经在阴阳迷宫上千次的应对中,斩住其真其质! “什么阴阳真圣,遗蜕都不在此……十万年过去了,还想浪费我斗昭的光阴吗?!” 他左横一步! 轰! 不可逾越之墙倒塌了。 他推倒了“不可逾越”的规则! 高墙倒塌之后,涌动在众人左侧的,是一整片灿白的炽光。千丝万缕的交织,点燃,仿佛原地炸开了一个太阳! 冥冥之中,有一声悠长的叹息。 姜望运转乾阳赤瞳,直视这“太阳”中心,看到一个隐约的人影逐渐成型。而又蓦然回身,果然另一侧的高墙不知何时也消失了,只余下茫茫无尽的幽黑,幽暗之中凝现更幽暗的人形。 “哇,这是什么时代?”灿光里的人影道,声音明亮、亢奋。 “已经……很久,很久,了吧?”幽暗里的人说道,声音犹豫、低沉。 “真的是,怎么搞成这样……这道阴阳迷宫的题其实很好解。”灿光里的人影说。 “的确不难。”幽暗里的人道。 灿光里的人影说:“只要运用‘五德相胜’说的知识原理,以天干地支为基础筹本,加入四时变化,再运用一点点的数术技巧,就能算出一条安全的坦途。阴阳高墙上都披露了关键条件的。” 幽暗里的人道:“我还,留了一些提示。” “那么。”灿光里的人影一刹那收回了所有的炽光,化成一个白衣白冠披白袍的灿烂男子,清楚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表情略显夸张:“这是多久以后?现在的晚生这么没礼貌,行事这样粗暴吗?竟然把我们的迷宫推倒。” 彷如无尽的幽暗,也尽数归拢为黑衣黑冠披黑袍的男子,有些沉郁地道:“不解题,撕试卷。这是哪一派的风格?” “孔恪吗?”白冠男子道:“当年他辩论不过,拔剑就将人杀了。然后宣布自己是辩论的胜者。” “哦?”黑冠男子道:“好像是听到有谁说儒生。” 听得这两人在面前如此编排儒祖,季貍就算是性子再清静,也一时不能忍:“野言闲碎,岂能夸夸?休得再胡言乱语!你们是谁?如此无状?!” 雪探花呲着牙,发出威胁的低吼,为主人助威。 “她很着急。”白冠男子道。 “看来她也知道这件事。”黑冠男子说。 季貍只恨自己不会说脏话,千言万语无法表达。 雪探花喵喵喵喵骂个不停。 “是该介绍一下。”白冠男子行了一个古礼:“在下郑韶。小姑娘你……是否听闻?” 黑冠男子道:“赵繁露。” 季貍表情变得凝重:“阴阳二贤!” 她当然听闻…… 读近古历史,岂能略过诸圣时代?了解诸圣时代,岂能忽视阴阳家? 而论及阴阳家,又如何能不知道郑韶与赵繁露! 他们是诸圣时代里,阴阳真圣最厉害的两个门徒。 称为“阴阳小圣”,又号“阴阳二贤”。 “圣者”乃超于绝巅而近于超脱的强者,在某种程度上,诸圣时代称贤之人,都是衍道层次的强者。 阴阳真圣邹晦明开创了阴阳学说,郑韶与赵繁露将其补完,他们是邹晦明最杰出的弟子,也是帮助邹晦明成圣的贤人! 时光荏苒,阴阳真圣都已经命化,阴阳二贤当然也不可能还活着。 如今的形象显现,只是在诸圣时代的极盛时期,阴阳家在这失落之河的某一段,于时空之书的夹页中,剪下了一缕时光,深藏在祸水之中、关于方位的概念里。 白冠白袍的郑韶哈哈大笑:“后生晚辈还记得我,我也算是没白活!” 黑冠黑袍的赵繁露则怅声道:“今夕何夕?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了多久?” “诸圣时代早已结束,连同诸圣时代在内的好几个时代,共计十万三千年的历史,都划作近古。现今已经是道历新启之年。”季貍说道:“阴阳家已经不存在了。” 郑韶笑容灿烂:“有趣!我已经死了这么多年!” 赵繁露则道:“不,阴阳家永远存在。” “我说——”斗昭斜来一步,拦在郑韶的目光前:“你们聊够了没有?看在你们已经死了很久的份上,我愿意给你们一点耐心。但不是一直给。” “哈哈哈哈……”郑韶大笑一阵,然后道:“我一直以为我欣赏直接的人,但是当我自己被这么直接地对待,才感觉这种人真是没礼貌啊……小子!那我就给你新的规则——现在你们需要分成两队,同时挑战我和赵繁露。赢得这场挑战,你们就能继续往前走。” 话音一落,他便笑着退回无尽的灿光中,赵繁露一声不吭,也走进了永恒的幽暗。 长长的甬道上,只剩下入此迷宫的六个人。在左右两侧的映照下,他们的面容也仿佛晦明不定了。 郑韶和赵繁露,曾经都是走到超凡绝巅的存在。 现今虽然只是一段时光中的剪影,在这特殊的、关于方位的概念里,也能够体现洞真层次的力量。 这当然不会是一场简单的挑战,哪怕“阴阳二贤”的剪影削弱至此! 现在这六个人还真不太好公平分队,主要是宁霜容还处于一种耗力过多的虚乏状态。 季貍开始回想郑韶和赵繁露的相关情报,默默计算究竟怎样的分队方式,能够达成最轻松的战果。对她来说这并不难算,需要的时间也不多…… 但对斗昭来说,这无疑不是个问题。 “你们一队。” 他只留下这一句,便拖着天骁刀,独自踏进灿光中。 季貍看向姜望。 姜望温声笑道:“彼方善恶不明,真假难辨,不能全听他们的。你们且在这里帮忙戒备,有什么不对劲,就及时出手弥补。我先进去看看情况。” 手提长相思,一步入暗幕。 其言已罢,其人已隐。 虚空之中翻开一本书,字迹蜿蜒。卓清如面色如常,而笔下写道—— 姜真人虽然温和,骄傲也不少半分呢。 …… …… 斗昭一步踏进炽白灿光里,走进了郑韶的炽光世界。 炽光并不至于刺他的眼,他眼中的郑韶如此清晰明确。 郑韶堂皇地站在那里,双手大张,脸上是灿烂的、近于痴妄的笑:“欢迎你来到我的白日梦中!” 在陈朴所著的里,就明确说到,“白日梦”这个词语,即是来源于郑韶。 于诸圣时代尚是一个代表美好的词语,而在时光冲刷过后,于今日成为一种略带贬义的妄想。 因为郑韶的白日梦,并未成真! 整个诸圣时代的努力,都未达成最高理想。遑论已经消亡的阴阳家,遑论郑韶之梦。 斗昭遍身的金光,将炽光排开,一步步往前走:“我来打醒你。或杀你于梦中。” 郑韶欢声大笑:“要懂得尊重前辈啊,小子!我们这些创造了历史的人物,难道不值得你好好膜拜吗?见我,为何不拜!” “现世为真世,中古近古都如烟。今人为真人,古人前人都成昨!”斗昭往前走,白日梦世界如此辽阔,但他每走一步,都将他和郑韶之间的距离斩半:“死人就好好躺着吧,你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人用不着你们来考验。” 他的武服轻轻扬起,天骁已然横空:“睁眼看看,今日是谁之天下!” …… …… 第五十章 旧债四千年 这是真真正正的灭世之威,灭世血雷。 于再造天幕、几乎创世的那一刻,又翻覆力量,体现了灭世的威严。 其实这种层次的莲子世界,哪怕崩溃了、毁灭了,也完全不能对姜望这般的真人造成什么伤害。 但坏就坏在它刚刚重建完成,那重塑此世的血幕,在事实上成为了封锁此世的囚笼。 而后无穷无尽的毁 《赤心巡天》第五十章 旧债四千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六章 五万年汹涌 面对展现出恐怖实力的孟天海,面对活了超过五万年的老怪物的狂言,陈朴只道:“诸圣时代成绝响,久不知世上有更高处!那就让我看看,此山有多高,我能否登上来。” 他探出一只手,去寻孟天海的手。 两掌相逢,瞬间燃起炽白色的大礼祭火。 礼者,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 天地有常,万物有仪。 《赤心巡天》第五十六章 五万年汹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七章 万古成昨(加更求月票) 新出血河的这尊真君,长得灵秀俊俏,身穿水墨儒衫,衣上绣花绣草。手持折扇一柄,说不出的惬意风流。 他姿态潇洒地走出血河,并不在意人们的视线,只道了声:“留下与我作文章!” 头顶灵光冲天,织成锦绣。五指张开,遥遥一按—— 他的力量横跨真君厮杀的战场,演现色泽洁白的文气,倏然化作一只纹理 《赤心巡天》第五十七章 万古成昨(加更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八章 学海无涯 当四尊衍道真君都被缠住,当孟天海召出又一尊绝巅战力,还有什么能够阻止那染血的星光蔷薇? 被命运蔷薇串起的三个人,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通过潜意识海洋进行沟通,凭借妄想的力量畅通无阻,而以斩妄看到最后的真相。 这就是他们最后所给出的,面对傅兰亭的这一刀! 斗昭是第一个被命运蔷薇贯 《赤心巡天》第五十八章 学海无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九章 莲心一片红 譬如须弥山有弥勒净土,位在儒宗圣地的学海,亦是类于洞天之宝。且是此类至宝中,首屈一指的存在。 毕竟儒家乃当世显学,更从上古至如今,不知传承了多少年。 历经上古、中古、近古,三个大时代,一直发扬到现世。 时光长河浩渺,多少文人墨客,多少大儒先贤,闪耀其间。作为儒家思想、儒家学问的具现 《赤心巡天》第五十九章 莲心一片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章 祸水起拳峰,世间第一高 早已经飞远的姜望三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重玄遵云淡风轻,看衍道大战如赏旅途风景。 姜望认真学习,不管看不看得懂、看得懂多少,能理解的先理解,不能理解的先记住。 斗昭眉头紧皱。 他们的潜意识海洋一直连接在一起,就像在宋菩提抬刀架桥、无暇另顾的此刻,他们之间的站位也是很巧妙,隐 《赤心巡天》第六十章 祸水起拳峰,世间第一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一章 八门法界,众生平等(最后一天求月票) 此时的孟天海,全不似之前披皮时的阴沉样子。 或许是这五万四千年压抑得太久,或许这就是他的本性。 这些年来,他是傅兰亭,他是霍士及,他是彭崇简……世人不闻孟天海,他几乎也忘记了自己! 隐匿了太久,扮演了太多人。 有时候他也分不清,在血河之中浮沉的,究竟是谁的身影? 他需要 《赤心巡天》第六十一章 八门法界,众生平等(最后一天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二章 人间山河皆矩也(最后一天求月票) 三刑宫不愧是法家圣地,不愧是敢于规天、矩地、刑人的伟大宗门。吴病已也不愧是矩地宫之主,多少年来,一直负责各大绝地事务……“人间山河皆矩也”。 这八门法界限制伟力,刑律之棺刑杀罪囚于时光,真正展现了压服一切邪恶的法家至高力量。 甚至于他都没有动用任何洞天宝具,是仅凭自身之力将孟天海封锁、放 《赤心巡天》第六十二章 人间山河皆矩也(最后一天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三章 苦旅(月初求保底月票) “在座的诸位,也是现世最聪明的那一拨人。你们能够在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把一个毫无证据的怀疑,落实成劣迹斑斑的我。能够把我孟天海的名字找出来,并且唤回我的力量。你们还从头演到尾,布下这么狠的一个局,要借我开拓血莲圣界,而后强行夺去……” 孟天海赞叹道:“真是一群敲骨吸髓的好棋手!活了五万五千年的 《赤心巡天》第六十三章 苦旅(月初求保底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八月小结 八月份的时候,我们举办了一场线下盟主聚会。 我们包了两个别墅,来了四十一个盟主,聚了三天两夜。我们聊写作经历,聊剧情,聊大家跟赤心的缘分……好多人拿出小作文,借酒诉衷肠,说多么多么喜欢这个故事,说得我咔咔感动。从来不烟不酒的我,也不免喝了一杯又一杯。 这场聚会是年初就开始商量的,盟群里大家一起凑各自的时间,最后大部分都觉得,八月十二是不错的时候。 类似的聚会之前也举办过一次,已经是两年前了。 以大家对我写作速度的了解,他们本来预计我要在聚会期间请假的。也都表示会帮我顶锅,扛住读者的骂声。 那时候我们没有想过,赤心巡天竟然能拿到第一,还恰恰是在聚会前的七月达成。 拿了第一就请假,不免有耍大牌的嫌疑…… 为了不断更,我疯狂攒稿,聚会的时候他们在唱歌、桌游、五黑、打台球……我到处找地方码字、修文。 半夜熬到三四点,早上醒来还是掏出笔记本。 所幸还是比较完满地完成了写作目标。 在聚会的时候大家也有许多畅想,说些什么苦尽甘来之类的话,但也怎么都没有想到,八月份的成绩竟能更好。 整个八月,我们都在畅销霸榜。 七月三十一的时候,均订是三万七千七。八月三十一的时候,均订来到了四万四千二。 这个八月有点梦幻,六百八十万字的书,一個月涨了六千五百订。 这个月,我们还是月票第一。 坦白说,有点恍惚。 我想除了大家对这本书的支持,以及五星荣耀作品月票红包奖励的原因,也在于这本前面六百八十万字的写作,确实是用了心。 我在字里行间所倾注的情绪,被读者感知到了。在过去那些不为人知的时间里,我和一些读者的跋涉,被更多读者看到了。 最近的几十个新盟,大部分都是新入坑的读者。说明这本连载近四年的,还在源源不断吸引新读者。 二零一九年的我,写作水平肯定不及二零二三年的我,这几年我没有懈怠一天,若没有进步,那也太废了些。 所以新读者若是对某些情节有微词,那也是情理之中,希望老读者不必苛责——新读者还没有走进这个世界,老读者已经在这个世界里游历很久啦。大家感受到的鲜活,在路人眼中暂时还是镜中花。 始终还是那句话——若有读者不喜欢这本书,一定不是这些读者的问题,每个人生来就是有不同偏好的。当然也不会是我的问题,我写得这么用心,我已经做到我能做到的一切。只能说,有些时候也需要缘分。 我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但《赤心巡天》现在的成绩,并不代表咱们就可以盖棺定论,说这是一部多么多么优秀的作品。 顶多只能说,前面的这六百八十万字,确实是用心写了的,但之后写得如何,还要再看。 我始终认为,一本最重要的部分,是它的结尾。 只有看到【全书完】这三个字,我们才能全面地审视这本书——它是否善始善终?它是否构建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它是否对得起这一路走来所承受的期待? 我们,要看到贯穿始终的精气神,要看到漫天星光结成一束花,千丝万绪最终成冕服。 古人作画,说画龙点睛。没有最后一笔,画龙无法跃真。 我不确定我能做好,但仍如最初开书时候我所承诺的——我会竭尽全力去做。 故事进行到现在,望仔已经抬头就能看到绝巅风景,血河宗的坑填得差不多了,诸圣手笔为人所知,近古时代的面纱也揭下。 大家帮我记一下,还有多少坑没有填。记得提醒我。 好了,午饭已经吃过,消食也结束,开始工作了。 让我们迎来九月。 第六十四章 五万年诸圣苦役,一刹那众生神佛 “很好!霸国底气,斗氏威风!”孟天海赞叹一声:“这条云梦舟,我就先扣下了!” 滔滔血河跃起如龙,整个从这无根世界拔将出来,被孟天海一口吞下! 横亘祸水五万四千年、被视为人族防线的血河,一念成空。使得这孽海,有一种“秃然”之感。 但玉带海很快就分流过来,更外围的浊浪,自然地往里入侵。 《赤心巡天》第六十四章 五万年诸圣苦役,一刹那众生神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五章 我来也 红尘之门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 并无定论。 好像人们有所觉知,开始观察这个世界的时候,它就存在了。 人们对此有过诸多猜想,譬如“太古人皇造门说”,譬如“红尘之气自结说”,最后主流的那几个猜想,都被一一证伪。 就连它是后天的成就,还是先天的造物,至今都无定论。 持 《赤心巡天》第六十五章 我来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六章 天下除名 道历三九二二年五月十四日,姜望逃回武安城,带回神霄世界开启的消息。 战争已经不可避免。 羽祯托举神霄,柴胤舍道铺路,元熹万般成就,终究为妖族打开封锁,开创了无限可能。 这场战争,绝不仅仅是人族和妖族的战争。 自上古至如今,人族雄踞现世已经好几个大时代,诸天万界亦匍匐了好几个大时代,秩序好似恒定,谁又永甘? 昔者妖族天庭横绝万界,人族揭竿而起,亦是百族共讨,最后打碎天庭,改换乾坤。 如今主客易位,人族也成了被挑战的那一个。 这场战争绝不轻松。 完全可以预见到——这将是数个大时代以来,人族所面对的最疯狂的一次反扑。 卜廉最后的那一道封印,只是给了人族三十三年的准备时间,避免仓促迎接挑战,八方失衡。 但这三十三年里,诸天万界也都厉兵秣马。皋皆临死都要封镇迷界三十三年,也无非是为了呼应神霄。三十三年后,海族必然倾巢。 面对此般形势,人族怎么可能不严阵以待? 事实上自姜望神霄归来后,整个现世的氛围已然不同。 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人族大动作不断。从边荒到迷界,从虞渊到祸水。从太虚会盟到莲华圣界。 人族高层已经达成共识,要在开战之前,弥平一切隐患,以人族最强盛的姿态,去应对诸天万界的挑战,赢得神霄战争。 而人族之强势也正见于此——在多边开战、肃清四方的大前提下,整个现世依然河清海晏、歌舞升平。人们的正常生活,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修炼的继续修炼,甚至还开了一席天骄群聚的龙宫宴——虽然风头都被弑真之战盖过。 今日站在莲华圣界之前,听陈朴院长提及备战神霄,姜望方隐隐看到了主导人族洪流朝向的那股力量——局势虽紧而不乱,落子颗颗都从容,一切尽在掌握中。 生而为人,他确实感受到了人族的强盛。今日之现世,是前所未有的万古盛世。 “季貍。”陈朴道:“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准备搬家了。” “啊?”季貍还没有回过神来:“搬到哪里?” 陈朴翻过掌来,轻轻一按,学海漾波,文字翻涌,锦绣文章,铺开在红尘之门下。 短暂成为祸水圆心的玉带海,再次成为玉带。只是以前环血河,现在环学海。 当然它比以前更消瘦了许多,虽然净水万顷,也被撑得极窄,学海哪怕只体现一部分,也远比血河更广袤。同样的一根腰带,在不同的腰上有巨大的不同。但随着时间的流动,相信这玉带海很快就会比先前更丰满。 因为从此以后,学海替血河。 暮鼓书院也将从书山脚下移址于此,晨钟暮鼓,警醒世人。 更有莲华圣界,源源不断地清治祸水。 看着茫茫学海,文华波涛,看着学海中心浮陆般的巨大莲世,以及莲花上方虚悬的红尘之门…… 季貍一时茫然:“咱们书院以后就开在祸水了?要在这么凶恶的地方读书吗?” 雪探花喵呜了一声。 这祸水也没有小鱼干呀。 陈朴道:“玉带清涛,可以濯心。孽海浊流,可以洗志。这地方有什么不好?往后书声伴潮声,治水是课业,治功为文章!” 当然还有些不便公开说的话。 暮鼓书院常年在书山脚下,被视为儒祖嫡系,门人也常谓“儒宗最正统”。但作为院长的他,看到的却是书院在那群老学究的熏陶下,暮气日增、固步自封。 与书山为伴,最靠近圣地,却不再是书院第一,让勤苦书院后来居上。 他早就有移址想法。 此番孽海生变,诸方共议,他也就顺水推舟,让暮鼓书院站出来承担责任。 重玄遵抚掌而叹:“以后学海泛舟,便要叫孽海恶观一起见证,此为经世学问,称得上文章有价!” “正是如此!”陈朴如遇知音,高兴地道:“我辈读书人,书剑两不误,既治心、也治世——下一次学海泛舟,冠军侯也来玩耍,叫这些孺子,见识临淄风华!” 他一碗水端平:“斗真人,姜真人,两位天纵之才,到时候可也不要错过。” 重玄遵翩翩一笑:“正要请教诸院文章。” 斗昭泰然自若:“我很期待大家的表现。” 姜望镇定道:“有空一定来。” 没空的事情他不去多想。 此刻他只是想到……孟天海已经超脱失败,暮鼓书院将移址于此,偌大的血河宗,将如何处置? 自长老护法以下,血河宗门人上万,这些人要何去何从? 孟天海虽然披皮行恶,以谎言编织了万古。但五万四千年来,血河宗修士前仆后继,人们又怎么能说,血河宗的理想是假的? 鲜血是真的,牺牲是真的,赤忱是真的,但万载荣勋,却不为真了。 何如莲子世界尽泡影? 吴病已便在此时看过来:“把你的真源火界打开吧。” 姜望随手将火界收回——这一回收,感受大不同! 此次祸水之行,真源火界本就得到诸般滋养,还有陈朴种下苍松,荫庇一方。刚才莲华圣界成就的时候,它亦在学海!真人增寿,真世亦增寿。 这一遭好处难以计算,省却苦功多少年。 他暂且不去梳理,而是看向祝唯我:“师兄感觉如何?” 祝唯我摇了摇头:“没事。” 真源火界里的数千名修士,此刻散落在学海。 吴病已只道了声:“血河宗弟子出列。” 祸水是争杀凶地,不能替代平时修行。血河宗弟子大多在山门之中,苦海崖内部,有涉及空间的法阵,极为广阔。 今次祸水生变,绝大部分血河宗弟子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被真源火界所保护的这些修士里,归属于血河宗的修士并不多,只有三百来个。 他们在法家大宗师的命令下走出人群,彼此对望,不免惶惑。 外人尚要叹一声血河宗万古成泡影,他们这些血河宗的“当局者”,早已经在孟天海的连番变脸下,崩溃了好几遍。此刻一个个的颓然若死,紧张不安。 吴病已直接道:“不教而诛谓之虐,所以我简单说两句。孟天海即血河,你们也已经看到了。五万四千年来,血河宗宗主都是他一人,你们所修的道术,皆自血河发源——我不妨直言,三刑宫不信任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血河宗弟子惊惶出声:“我等人微言轻,能够知晓些什么?孟天海的计划,我们一点都不知情啊!” “大宗师明鉴!那孟天海狼子野心,志在超脱,诸般图谋,岂用得着我等弱者?我们亦是受害者,这一生都能付予谎言,焉能见疑?!” 更有直接跪倒:“我对天发誓,从不知宗主是此等面目,亦从未参与孟天海之谋划。若有半句虚言,叫我不得好死!” …… 陈情,恐惧,委屈,求恳,不一而足。 吴病已静静地听他们陈词种种,始终面无表情,最后道:“这件事情无关于你们自身如何。孟天海学究天人,融贯百家,深不可测。他吞人无数,未见得都是天骄。他化身万千,未见得都已消亡。我们无法放纵孟天海逃生的风险,所以你们——” 他目光垂落,确保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意志:“全都要被带回天刑崖,严加核查。你们不是特例,你们在外面的同门已经先一步被关押。我必须要告诉你们的是,哪怕查不出任何问题,三十二年之内,不会放你们出来。这是最后结果,没有申诉余地。” “凭什么?!孟天海吞人,我又没吞人!” “我不服!” “冤枉啊吴宗师!” 在一片嘈音之中,吴病已只是一拂袖。 三百余人皆不见,嘈音亦抹了,他冷硬得像一块石头。 “师尊。”宁霜容此刻看着司玉安:“没有任何人能例外么?包括游琼英?我了解她的为人……” 游琼英即是血河宗长老游景仲的女儿,也是宁霜容的闺中密友。 “整个血河宗,只有两个人能例外——游景仲和张谏。”吴病已面无表情地道:“他们会被直接处死。” 孟天海在祸水布下这么大的一个局,绵延如此之久。血河宗的高层,不可能全然无知,尤其是像游景仲和张谏这般的洞真之人。 宁霜容一时缄然,她实在难以想象游琼英的心情——一夜之间宗门除名,父亲被杀,自己也和全宗弟子一起,失去三十二年的自由。对于年轻修士来说,这是非常宝贵、高速成长的三十二年。 但最痛苦的一点是——作为好友,她相信游琼英什么都没有做,可她也不敢确定游琼英没有问题。 正如吴病已所说,这件事情无关于血河宗门人自身。 谁能确认这些人里没有孟天海的附身? 宋菩提和阮泅之所以急着去寻宝,宝物本身的价值只是一个方面。他们更要确保这两件洞天宝具之上,不藏有孟天海的后手。 也许孟天海什么都没有做,也许他完全地烟消云散了,但谁都不能冒这个险。 “大宗师。虽要囚禁他们,但因由与他们无关。此为法之精神吗?”姜望出声道:“晚辈的意思是,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他在血河宗并没有朋友,不像宁霜容那般共情,但也无法对此漠然。那毕竟是上万人的自由,毕竟是三十二年的光阴……他一路跌跌撞撞走到这里,也才二十三年。 他能理解抹杀风险的必要性,尤其是在全程旁观了孟天海的谢幕后。但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呢? 吴病已静静地看着姜望。 看得卓清如都紧张地出来说话:“师尊,其实弟子也觉得……” “除非超脱出手,否则没人能确保他们没有被孟天海附身。往常或许还有机会请动超脱,但还有三十二年神霄世界就开放了,这件事情就不可能。”吴病已说着,也继续看着姜望:“你知不知道景文帝的意思是什么?” 景文帝素有仁名,乃是爱民如子的君主。他总不至于也觉得这么多人的自由无足轻重? 姜望摇摇头:“我想不到。” 吴病已取出一本散发着淡淡红光的名册:“我手上这本名册,是血河宗传承之册。血河宗立宗以来的所有人,都录名其上。” 他面无表情,声音冷肃:“景文帝的意思是,让我们照着名册,追溯因果,一个不留。” 姜望沉默。 吴病已最后道:“这里不是理想国,我们终究要为整个人族考虑。法的本质是公平,但人族立法,本质是为了人族的延续。这也是烈山人皇把理想国放在迷界的原因。绝对的理想,未见得就是正确。” “神霄战争还未开始,三刑宫尚有余力,我们就一个个地抓捕,审而囚之。三十二年之后释放,就算孟天海真未死透,也不影响神霄大局。若是没有余力的时候,景文帝的意见,就是最简单的办法。” “年轻人,我们也不见得就是对的,我们所做的事情,也需要等待时间的检验。未来如何,你们有你们自己的思考,我也期待你们的正确。但现在,规则我们先定下了。此事不必再议。” 他难得地说了这许多,目光从姜望身上移开,又掠过斗昭和重玄遵:“太虚阁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开放,你们三个应该都会列席。我不期待你们的铁律,我要看你们的自由。” 说完这些,他便不再理会这几个年轻人,而是直接宣布道:“今天出现在祸水的所有修士,也都需要通过三刑宫核查,在苦海崖待足七天才能离开。现在——排队进入红尘之门,门后有人在等待你们。” 姜望终于明白,斗昭这般的三千年世家公子,为什么突然一个人巴巴地跑去草原,又马不停蹄地来祸水。 原也是为入阁造势。 太虚阁员一共有九席,六大霸主国定然是一席都不会少的。 反倒是势在必得的他,还未见得能把稳。 他正要跟斗昭说点什么,扭头过去,恰对上明晃晃的一张丑脸。 许希名背负长剑,一脸愁苦地看着他。 这次倒是姜望先开口:“我好像没有叫你的名字?” “所以我也不是来帮你的。”许希名说。 “那么,是想继续未竟的切磋吗?”姜望按剑在手,已经沉念于潜意识海,准备触动宗师。 许希名摇摇头:“切不了。莲华圣界诞生,我又被压制了几分。” “那还真是遗憾。”姜望松开了剑柄,语气惋惜:“我本来很期待你的剑法。” “期待是不幸的根源。”许希名道:“就像我背负法剑,如今却只有剑法。” 姜望问道:“第一次来祸水就看到你,好像那个时候你就在提醒我,血河宗的问题——孟天海已经失败了,这是你所期望的吗?” 许希名反问:“孟天海失败后的世界,是你所期望的吗?” “我还不足以观想整个世界,我还在看。”姜望说道:“但我期望孟天海的失败,同时我期望不要再有许希名这样的悲剧发生。” 许希名道:“若你还心怀恻隐,抱有软弱的同情,你会再来找我的。” 姜望只道:“我父亲曾经告诉我,恻隐之心是每个正常人都会有的,我想它并不代表软弱。” 许希名并不同他争辩什么,只道了声:“下次再见,我会给你一个惊喜。那么,再会!” “姜师弟?” 耳边传来祝师兄的声音。 姜望循声看去,斗昭、重玄遵、卓师姐他们都已经离开,只剩祝师兄在等他。剑眉星目,未掩于污。薪尽之枪,倒悬于空。 祝唯我道:“轮到我们了,走吧。” 再看莲世上空的红尘之门,门前的队伍已经不剩多少人。 他飞身过去,默默排在了祝唯我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这扇古老的门户,像一张血盆大口。 当他们走出这扇门户,拥有五万四千年历史的血河宗,就已经不复存在。 天下除名。 (本章完) 第六十七章 剑在人间鸣 “祸水之赤,是我人族血。” 巍巍五万载,一夕山倾。 霍士及、彭崇简、寇雪蛟、游景仲、张谏、胥明松,这些名字曾都如雷贯耳,在南域举足轻重。 但如老树受枯,朽死不名。 俞孝臣、游琼英……这些年轻一辈的弟子曾经也争辉显芒,拥有被人艳羡的未来。 而都如落叶一般,被风卷过了。 待得三十二年之后,上万名血河宗修士若都没有问题显现,诸方当然都会给予他们一定的补偿。 但是时光追不回来。 正如血河宗,一别成永别。 “师父……”在纵天的剑光之中,宁霜容犹犹豫豫地开口。 司玉安负手于后,悬茅草在腰,衣袂飘飘,碎尽天风。淡声道:“允许你有恻隐之心。但只能在心里恻隐。” 昆吾已归鞘,剑在人间鸣。 …… …… 仓啷啷~ 脱手而出的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颓然的银弧,跌落在地上,连撞连响。 “捡起来。剑客岂能失剑?”说话的女子面容精致,手提双剑。姿态虽然随意,但剑锋切割两仪之气,自有强者姿态。 被更早一步斩到空中的,却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短打武服,体型精壮,显是下过苦功打磨的,倒不似小时候那般黑瘦了。五官生得不算出色,但一双细长的眼睛极是精亮,让人印象深刻。 本来无力的身躯忽如雄鹰舒展,双手迅速掐诀,遥遥一指。 女子体内瞬间木气滋生,反向缠缚。 乙等上品道术,缚虎! 这等品阶的道术,本无触动她的可能。但因为这是一场指导剑,她也强行把力量压制到通天境层次……一时还颇觉棘手。 这缚虎本就是齐国顶级名门重玄家的精品道术,又经由白玉京主人改良,在乙等上品道术里,已经算是触摸到极限。当然它的修习难度之高,也远不是一般的通天境修士所能把控。 把诸多超出界限的法子抹去,临时用通天境层次的道元扰乱了木气,反向瓦解缚虎,女子轻描淡写地往后一步,恰巧一脚,将那柄倏然跃起、贴地而来的长剑踩在地上! 这柄声东击西、坠而后发的偷袭之剑,发出不甘的一声脆响,便再无声息。 空中暗暗掐动剑诀的少年,一时岔了气,从高处跌落——而被女子一剑抬住,悬在身前。 细剑担身,好似沧海浮木。 少年缓缓把大拇指挪到面前,露出一个质朴的笑容:“玉婵姑姑,真绝世剑术也!” 连玉婵笑眯眯地把剑一收,尚未来得及回气的少年便摔在地上,顿起灰尘。 她秀眉微挑,低头看着灰头土脸的少年:“又是赤枫基础剑术,又是缚虎道术,又是唯我一道的飞剑术。褚幺,你学得这样杂,怎么成大道?” 少年皮实得很,在地上打了个滚便起来,顺便捡起自己的剑,在衣服上小心地擦了擦,方才还归鞘中。 他扬着头,不无骄傲地道:“我师父不也学得很杂么,最后都成了他的本事!” 连玉婵把左剑一甩,贯入云气,把右剑一放,藏入地气。也不瞧少年的神气,而是往前走了几步,立在崖边。 他们所在的位置,恰是一处高崖。 高崖之下,是巨大的峡谷,就此居高望下,远远的如蚁的人来人往、如线的车水马龙,人气很是繁盛。 而在他们所站的这处高崖,顺崖壁而下,便是整个天风峡谷最高的建筑——白玉京酒楼。 连玉婵俯瞰这一切,不由叹道:“你要事事学你师父,那可辛苦得很。” 自莲华圣界盛开、血河宗除名、暮鼓书院移址,时间已经无情地流动了三年。 现在是道历三九二六,齐历元凤六十二年。 这三年间很是发生了一些大事。 譬如荆牧联军扫荡边荒,连续三年,每年一扫,耗资巨万——据说起因是魔族在边荒不老实,频频调整布防。 当然,白玉京的人是知道真相的。魔族之所以在边荒频频调整布防,某位号称青史第一真的人,要负有很大的责任。而且不管魔族老不老实,荆牧联军的扫荡都是必然。边荒动作频仍,就是要激化烈度,在神霄战场开启前,寻求一场人族魔族间的大战。魔族虽是按捺住了,并无一尊魔君欺近前线,显出了不俗的战略定力。但每年一次大扫除,也算是给魔族狠狠放血。 此外还有慢甲先生王西诩在虞渊设局,大秦贞侯许妄亲斩修罗君王阿夜及,以修罗君王之血,涂抹虞渊防线。 南域也有动作,就在今年年初开始,以楚国牵头,南域诸方正式开启了对陨仙林的又一次扫荡。这是自道历三七二九年以来,人族针对陨仙林的规模最大的一次行动。南域诸方势力皆有份参与,甚至也包括了齐国南夏总督府。 道历三七二九年那一次,正是高政一生最大功业所在,他于彼时推动了陨仙之盟的订立,结束了陨仙林中混乱不堪的局面。也在事实上巩固了越国的社稷,使得强楚卧榻之侧,容此大国。 那一次的陨仙之盟,也确立了诸方的探索份额,建立了一直延续到今天的陨仙林探索铁则,对整个现世都有深远影响。 天下风云动,各有天骄耀眼。 而这三年来,声名显赫、麻烦也显赫的姜真人,便一直只是埋头修炼,极少出现在人前。无非万界弘道,无非问剑诸真,没有再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三年后的褚幺不复瘦小,已经长成好少年,他走到连玉婵旁边,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我不怕辛苦。我只怕自己太弱,人家说我师父没有认真教我!我师父已是世上最好的师父!” “行了。”连玉婵摆摆手:“你师父还在天外修炼,根本听不到。你省点力气,马屁留着,等他回来再拍。” 现在的褚幺当然知道,玉婵姑姑不是师娘之一,而是师父的……呃,或许只能算员工? 因为师父名义上的门客,只有白掌柜一个。 师父名义上的弟子,现在只有自己。 师父麾下并无什么势力,更没创建什么宗门,名下的产业,也只有一座白玉京酒楼。 所以什么护法啊、长老啊之类的,玉婵姑姑是算不上的,她在白玉京酒楼的正式身份,是首席跑堂兼信差。 祝师伯就不同了,是白玉京酒楼首席砍柴工的同时,还是师父的亲师兄! 而他作为白玉京酒楼的少东家,之所以改口叫玉婵姑姑,还要从两年前他正式吞丹开脉、踏入超凡之列开始说起。 他奠基用的是周天星斗阵图,小周天立的是日月星,总之都跟师父保持一致。 前面整整一年,都在建道旋。 第二年就立起周天,又成就通天境。也算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七品修士了,便开始修炼一些厉害的剑法术法。 鼎鼎大名的缚虎道术且不去说,就那赤枫基础剑术,也绝不简单。 他知道师父是怕他骄傲自满哩,才取个这么朴素的名字。其实他有一次偷偷看到此秘籍以前的封皮了,明明是叫天绝地陷秘剑术! 说回玉婵姑姑。 彼时他自恃剑术有成,在星月原也闯出了“小青羊”的名头——当初师父受封齐国青羊镇男,也才是腾龙境修为哩——总之他剑术有成后,师父要考考他的眼力,让他在楼里找个最弱的修士切磋。 他想了又想,在凶神恶煞的次席砍柴工韩绍,和漂漂亮亮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首席跑堂连玉婵之间做出了选择。 然后就一直被殴打到如今。 他先是叫姐姐,但被揍得更惨了,后来改口叫姑姑,这才稍好一些。用玉婵姑姑的话说,她决不可以比白玉瑕他们矮一辈。 “下一课轮到谁了?”连玉婵问。 褚幺扳着手指头数了数:“白掌柜。” “好。”连玉婵满意地点点头:“你师父走的时候说了,每三天一小考,不可懈怠。且让白掌柜好好检验你的剑术。” 褚幺数着日子叹气:“也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呢。” 连玉婵瞧着下方的天风谷:“你师父忙着呢,哪有工夫管这小酒楼。” “师父时时刻刻都在努力修炼。”褚幺信誓旦旦下决心:“我也要向他老人家学习!” 连玉婵笑了:“你当你师父去天外也都只是为了修炼——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到时间了,背你的书去吧!” 褚幺当然懂! 姜安安小师姑和仙子师娘叶青雨这几年总在天外,师父有时会去寻他们。他还跟着去过一次呢!但他褚幺忠心耿耿,绝不暴露师父的小秘密。 当即纵身一跃,在崖壁上连剑连点,径下天风谷。 剑撞山崖,火星连线,他翻身跃在酒楼前,迎来酒客一片喝彩:“少东家好身手!” 褚幺笑模笑样地拱拱手,却在门前顿住脚步,仰头望天,坐在窗口的酒客也都讶声一片—— 那高处恰有八匹雪白天马,并驾齐驱,拖着一辆极其华丽的车驾,正履空而来。真真气派极了! 围绕着白玉京酒楼所铺开的偌长街道,各家商户都翘首,无人敢言。 但他褚幺乃姜望亲传,虽然修为不足,财力亦不匹配,但气势上也不输于人! 所以他拔身而起,跳到了二楼的飞檐上,卓然而立,握剑前横:“此乃白玉京,仙人居所!来者何人,停下车驾,报上名来!” 车驾里响起笑声,一个风姿卓然的明秀男子,掀帘而出,瞧见褚幺:“小幺,不记得我了么?” 褚幺愣了一下,这不是去年来酒楼烧水的那个姜殊么?!说是师父的弟弟,还让自己叫师叔来着。 在酒楼待了三天,愣是把酒楼里的生水全部烧了一遍。害得厨师养几条活鱼都不成。为了满足客人的需求,还是白掌柜连夜去长河斩鱼…… 总之麻烦得不得了,干活也只会烧水。都不晓得是哪里跑出来的,师父也没说清楚。 今天怎么换了这身行头?那水蓝色的华服极致精美,一看之下,就给人一种再明确不过的感觉——昂贵! “师叔!”褚幺今天这声师叔叫得特别自然,脸上的笑容也很饱满:“您今天怎么得空过来了?许久不来看师侄!” 左光殊以玉冠束发,华服束身,说不出的华贵风流,见褚幺如此,便哈哈一笑,随手解下腰间玉珏,拍在他手心:“予你见面礼!” 他顺手便拎着褚幺,熟门熟路地走进了十二楼。随口问道:“怎么不见你师父?” 祝唯我在后院,白玉瑕在柜台,气息一触便收回,都是早就相熟了的。 褚幺一句‘这怎么使得’还没说出口,人就已经出现在了十二楼,想了想也就不走这个流程了,把玉挂在腰上,直接去取茶:“回师叔的话,师父去了天外修炼,还未归来哩。您先坐,我为您泡茶。” 这时候他才发现,师叔旁边还有一个华贵雍容、美得很大气的女子,倒不知何时出现的,显得高深莫测。他很懂事的没有先称呼,只是泡了两杯茶,恭敬奉上。 左光殊完全把这里当自己家,根本不需要招呼,牵着屈舜华就坐下了。 随口跟褚幺介绍了一句:“这是——” 屈舜华道:“我是你师叔的媳妇儿!” 左光殊接道:“姓屈。” “屈师叔母好!”褚幺乖巧地打了招呼。 左光殊又问道:“你师父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倒是没有说……”褚幺道:“师叔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师父去天外之前,在酒楼留了一块牌子,说若有急事,可以捏碎信牌,他自会第一时间赶回来。” 左光殊想了想:“这件事还算重要,你去——” 他脸上的笑容变得十分灿烂:“不必了。”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一袭青衫、玉冠束发的姜真人,便踏进茶室里来:“我在天外修行甚乏,一入此间,神清气爽。金童玉女,洗我尘气也!” 他坐下来,笑眼看着饮茶的两人:“光殊,舜华,今日怎么得空?” 褚幺今天才发现,师父束发用的玉冠,和殊师叔束发用的玉冠,竟是同一款式,同样的精美绝伦。只是一个是海蓝色,一个是天青色。还真是亲兄弟呀! 屈舜华落落大方地笑道:“许久没见姜大哥了,很是想念!” 姜望对这个弟媳从来赞不绝口:“舜华出落得是越发漂亮了!修为也很好,神通之光很是灿烂!光殊呢——也长了三岁。” 他瞥了一眼左光殊就收回,继续对着屈舜华:“听说你现在已经是天下第一神临?” 左光殊坐在那里,全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真个虚长了岁月,一脸的与有荣焉。 “现在只能算是楚国第一。”屈舜华对姜望也很亲近:“且还有得论呢!譬如齐国王夷吾,牧国赵汝成,秦国甘长安,还有飞剑传人向前。不杀一场,难说谁绝顶。没有合适的机会,又很难真杀一场——不比姜大哥前几年,有毫无争议的战绩摆在那里,是眺古而望今。” 她没有提项北,因为项北在不久前输了她半招。 她没有提黄舍利,因为黄舍利在去年的时候,就已经于扫荡魔族的边荒战争中,证就洞真,时年三十岁。 她也没有提秦至臻。 于是姜望便明白了,左光殊今天过来找他的原因—— 造势已久的太虚阁,终于要开了。 第六十八章 金风玉露人间事 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决赛场,口口声声自己芳龄二十实则二十四岁的黄舍利,遇到了时年十九的姜望,频频逆旅,也未能逆转战局,最后握手认输。 在当年的半决赛,列国根基第一、时年二十三岁的秦至臻,以占据极大优势的纸面实力,手持横竖刀,展现阎罗天子之态,最后败于手持长相思的剑仙人之前。 事后偶有复盘,姜望每次都说,重点是向前一剑绝魁名,帮他在战前建立了优势。而秦至臻自己,却从来没有找过理由。 一九年黄河之会决选的精彩程度,放眼整个历史,都是坐三望一。 能够璀璨到这种程度,绝不是某一个人的光芒,恰是天骄并耀、群星辉映,也是时代进步、大争一世,方成此绝古之唱。 在李一横空出世,打破冥冥中的禁锢之前,历史上从未有三十岁以内洞真者——一代一代的修行体系正在革新过往,而李一便是那一声水到渠成的时代强音,几可视为人道昌盛的标志性事件。 景国藏他藏了三年。二十六岁证就洞真,二十九岁才因为万妖门后的变故,急召他回归——一剑鸣古今,终叫天下知。 黄舍利身怀绝巅神通,秦至臻乃天府修士,又都是三十岁成就洞真,追平古人最高记录,可以说在各方面都已经推到极限。在任何一个时代,都能称得上顶级天资。 可惜早在三九二三年,姜望、重玄遵、斗昭,接连成真,都在三十岁之前成就,接住了李一的剑鸣,已是为绝世天骄重新划了一条分界线。 其中姜望更是破纪录地在二十三岁成就当世真人,号为青史第一真。 他们也就显得不那么亮眼。 但是再怎么不亮眼,这个记录也是必须。对黄舍利和秦至臻来说,在三十岁这条线洞真,不仅仅是修行目标,更是政治任务。 太虚会盟早就结束,太虚阁早就完成构建、名为【太虚阁】的洞天宝具,也早早地清理出来,太虚幻境都已经重新运行两年了! 为何太虚阁还没有开放? 无它。 等秦人荆人也。 霸国雄于天下,此即雄名所著,默认的威权。 不是说这两个霸主国拿不出一个可以抽离国家事务的真人,也不是说它们没有年轻些的天骄。秦国如黄不东,荆国如慕容龙且,都是在先前几年就洞真了的。 但是论及年龄,一个个都在三十开外成就,放在太虚阁任人审视,相形之下,难免失了霸国威风。 牧国现世神使苍瞑也是三十三岁那年成就的洞真,但他是他们那一届无限制场里,除李一外第一个洞真者,意义又不同。他成洞真的时候,是道历三九二三年元月,彼刻俨然是天下第二——龙宫宴都还未开启,更别说后来的姜望弑真又得真。 以秦国为例。 黄不东二十九岁参加黄河之会,三十四岁洞真,长得像六十。 当年参加外楼场的甘长安,与姜望同龄,若能得真,当是入阁第一人选。哪怕今年成了真人,也是追平李一的记录。可惜他未能成就。 总不能让天下诸方一等再等,让太虚阁形同虚设,一空再空。 秦至臻今年若不成,过了三十岁的线,秦国也是要把黄不东推出来的,不可能再等下一个十年,等下一批天骄。 这种举世等一人的压力实在巨大,尤其是在黄舍利先一年洞真之后。秦至臻的确是有磐石般的坚硬,还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下来。 姜望闻弦知雅意,听秦至臻而知太虚阁,笑着摆摆手:“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舜华妹子第一神临当之无愧,设使我还未破境,也不知如何敌你阖天。” “姜大哥不要说这些话哄我,你神临境做的那些大事,我一件也做不成!”屈舜华道:“单你从妖界只身逃归,这便是任何人都无法复刻的壮举。古往今来,岂有如此神临?我的神临第一,最多是在这十年内。姜大哥的神临第一,却是贯穿古今,确立历史——” 左光殊连忙打断:“都是自家人,你们就不要来回夸啦!叫褚幺听得发笑!” 褚幺没有笑,认真且骄傲:“我师父就是这么了不起的!” 屈舜华却是拿眼去瞧左光殊,讶道:“这些不都是你平时总跟我讲的吗?你总说姜大哥如何如何,同境天下无敌——” “原来如此!”姜望抚掌而笑:“舜华妹子有所不知,他在信里,也总跟我夸你,说你怎么天资过人,说这阖天怎样厉害,就算是我神临时,也讨不着便宜——” 左光殊俊脸泛红,羞恼地打断了他们:“私下说和当面说,岂能一样!” 屈舜华终究心疼郎君弟弟,并不同姜大哥一起揶揄,转道:“那我问姜大哥一个问题,姜大哥不要再拿话哄我——古飞剑传人向前这几年天下游剑,声名愈响。众所周知,他与姜大哥是至交好友,以姜大哥看来,我与他谁强谁弱?” “那还用说?”姜望毫不犹豫:“我最看好的就是你!阖天一出,谁与争锋?” 屈舜华笑得很开心,但还是道:“请姜大哥客观一点。” 左光殊掏出一块留影石,狠狠地道:“再说一遍,我都记录下来,回头给向前听!” 姜真人行得正,坐得直,立即正色道:“客观来说,你们两人都是当世绝顶神临,都有自己极致的优势,若是一定要分出个胜负,只看他的龙光射斗,能不能逃得开阖天。” “说了又好像没说,再客观一点!”左光殊大声强调。 姜望笑道:“距离拉开,向前大有优势。距离拉近,舜华势在必得。” “好了!”他摆摆手:“聊正事——太虚阁是怎么个章程?” 左光殊拿不住姜大哥的把柄,也就遗憾作罢:“要入阁者,须于九月九日,重阳之时,赶赴太虚山门。具体章程,到时候才知,总也不外乎那些——姜大哥一定没问题,咱们楚国全力支持你!” 姜望眼睛一亮:“淮国公要去见证吗?是了,斗昭要入阁,宋真君总要避些嫌疑的。” 左光殊道:“为了避嫌,我爷爷也不去——” 姜望摸了摸鼻子,好吧!自己与淮国公府的感情,也是天下皆知。这后门开不得。 “代表楚国去的是我爷爷。”屈舜华笑着接道。 虞国公屈晋夔! 姜望当然是认识这位真君的,在屈舜华的引荐下,专门拜访过。 虞国公不仅身份硬、修为高,还有做菜的爱好,于庖厨一道,称得上举世无双。姜望单方面与他很有共同语言。总之也是相熟。 入阁的门槛就在这里了—— 第一,要有及时知道这条消息的渠道和资格。 第二,要有洞真实力,不然太虚山门都走不进去。应江鸿立在山外的洞真之门,现今仍在。 第三,要有人支持。 褚幺讶道:“时间好紧张,后天就是了!” 若是师父在天外修炼未归,岂不是要错过? 屈舜华笑道:“因为秦至臻是昨日洞真。” 姜望也淡然一笑。 当初参与太虚会盟的诸方,没有在秦至臻洞真当天就开启太虚阁员的遴选,而是选了重阳节这么个看似特殊的日子,已经算是很体面了。 此外各路天骄退出本方势力,也多少需要几天时间。 三年的时间过去,他对太虚阁的席位已是志在必得,无论太虚阁员将以何等形式展开筛选,他都确定自己能稳得一席——除非太虚会盟诸方把萝卜坑政策定到极限,比如入阁者不得姓姜。 姜真人喝了一口徒弟泡的茶:“传句话的事情,用得着亲自跑一趟么,还是两个一起来?” 左光殊笑道:“此次出来,主要是为了跟姜大哥说太虚阁的事情。其次呢,我也跟舜华姐姐出来散散心。” 这小子自从证就神临、解除了禁足令,跟屈舜华是隔三岔五出门旅游,着实让人羡慕。 姜望笑道:“原是顺便来跟我讲一声!” 他扭过头来对褚幺道:“你以后可不能学你师叔——” 一眼瞧见徒弟腰上的玉,顿将眉头挑起:“小幺啊,你不太懂事,怎么拿你师叔这么贵重的东西?” 自然而然地平伸右手:“来,师父先帮你保管,等你长大再还给你。” 褚幺乖乖地解下腰间玉,双手捧出,细长眼睛却巴巴地看着左光殊。 左光殊抬手就把姜望的手掌打下去:“这算什么贵重?你就别逗他啦。孩子还小,不禁吓。” 姜望瞧了左光殊一眼:“前几年你也和他现在差不多大。” 真是时光如流水。 这小子前几年还是那种软糯软糯的少年声呢,现在的声音贵气十足,很有大楚小公爷的气势。风采仪容,则更不必说。 “好了!”左光殊有美人在侧,可不陪着老大哥追忆年华,利落地起身:“消息已带到,我们就先走了!” 姜望跟着站起来,走流程式地客套:“这都到吃饭的时间了,不喝一盅再走么?” 左光殊道:“饭就不吃了,我们还有很多地方没逛到呢!” 姜真人拿眼一瞪:“怎么?嫌我这里菜不好吃?我这里可是汇集六国名厨——当然,比不得黄粱台,更碰不着虞国公。不吃也行!” 他吹嘘到一半,想起来左光殊是在这里烧过水的,也便作罢。 金风玉露是人间景,一对壁人自登车。 只见得云潮一卷即远。 姜真人遥望云踪,感慨道:“有情人终成眷属,天马拉车,巡游山河。真好!” 褚幺在旁边两眼放光,强烈认可:“有钱人真好!” …… …… 道历三九二六年九月八日,大齐冠军侯重玄遵,公开宣布——为求个人道途,脱离齐国,退爵辞军,从此是自由身。 同日,斗昭宣布脱离楚国,黄舍利宣布脱离荆国,苍瞑宣布脱离牧国,秦至臻宣布脱离秦国。 镜世台也代李一宣布,太虞真人正式脱离大罗山、脱离景国。 一夜之间,世上多了好些个无门无派无归属的逍遥真人。 道历三九二六年九月九日,重阳。 姜真人青衫仗剑,独自来了太虚山门。 万里云雾,渺于脚下。 无尽流沙,一剑掠过。 边荒虽然气氛紧张,但如今的姜真人只要不特意去寻天魔,也基本不会有什么麻烦。 耳闻太虚许多年,他还是第一次来到太虚山门。 遗憾的是,这里基本上已经不存在太虚派的烙印。 就连这山门附近的诸多法阵,也都五花八门,全无风格,仿佛列国展览。 短短三年时间,曾经流行一时的玄学,已经没有多少人讨论。太虚幻境倒是越发丰富、越发传播得广了,人们却也很少再提及虚渊之。 当然都知晓太虚幻境里有一个伟大的存在,名为【太虚道主】。 祂绝对公平,绝对公正,高高在上,注视太虚幻境里的一切。 人们当然也认识一些虚灵,甚至于每一个虚灵都有自己的名字和情感,有自己的故事和过去。但没人会再讨论虚泽明和虚泽甫的区别,没人会在意虚静玄还是不是迂腐。 他们是太虚行者的服务者,是与幻境同存的探索者,是历史的参与者……也是时代的看客。 取代太虚山门入口的,是南天师应江鸿所立的洞真之门。高悬于天,俯瞰流沙,具有典型的道门建筑风格—— 是石质的牌楼,高大而有质感。自然分两仪,石纹尽玄纹。 山门外无人驻守,这扇门就足够隔绝无关的一切。 姜望没有过多感慨,抬步迈入门中。 门后亦高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座巨大的浮陆般的八卦台。八卦台外的一切,都隐于云雾中。 越是飞近此台,越能感知其辽阔。 环八卦台而立、恍如高墙的巨大虚影,是诸方衍道强者的法相投射——仅仅是太虚阁入阁事宜,却也用不着都来真身。 列席名单与上次太虚会盟相似而有细微不同。 他们分别是—— 齐国姜梦熊、景国应江鸿、秦国范斯年、楚国屈晋夔、荆国宫希晏、牧国涂扈。 悬空寺止恶禅师、须弥山照悟禅师、青崖书院院长白歌笑、剑阁司玉安、三刑宫吴病已、钜城鲁懋观。 巨大的八卦台,自然地分为许多区域。天地风火、山水雷泽,应有尽有。 八方定卦,内里山水。 在庞然法相的围衬下,像是微缩的盆中景。 事实上人在其中,也只如蝼蚁。 人们散落在其中,或在山林,或在河流。 他们当中,不仅仅有太虚阁员的竞争者,还有诸方势力的观礼者,以及诸方几年前便留驻太虚山门的人手。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修士,以后将直接成为太虚阁的直属部下,受太虚阁员差遣。 姜望发现自己好像是最晚来的一个——他从星月原一路行来,的确也没看到别的人。 吾笑那斗昭猴急,重玄遵迫切,一个个的也太急切了些,少了几分真人该有的稳重! 值得庆幸的是,环八卦台的诸强者法相都还闭着眼睛,显然是并没有到时间的。 姜真人不由得放慢脚步,敛声敛息地往下飞,想要自然而然地汇进人群里,散于卦台中。 “姜望!这边!”去年得真的黄舍利,站在一处险峰之顶,披身黄袍很是显眼,用力招手:“我旁边很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 更有衍道法相直接睁眼! 姜望面无表情,目不斜视,镇定地走到了黄舍利旁边。 (本章完) 第六十九章 向使天下知我名 黄舍利并非独自在山巅,她这种大大方方的容颜至上者,自是哪里有美人就往哪里凑。 事实上是重玄遵先来这里,恰似临风玉树,白衣绝顶,她才跟过来搭讪。 重玄遵当然是有趣且迷人的,但姜望若也在旁边,岂不是双倍快乐? 迎着黄舍利灿烂的笑容,姜望颇是无奈,目光转向旁边的重玄遵,正想嘲讽两句缓解尴尬,重玄遵先开口了。 “今天重阳,正是阁选之日,真君法相都已经临,我等心忧人族、挂切苍生,更是昨天就到了——你是一点都不重视啊!好意思叫这么多人等你!” 一身白衣的前冠军侯,俨然站在道德的高处,光芒十分刺眼:“姜真人,何必勉强自己呢?不在乎这个位置可以不参与。” 姜真人愣了一下。 不愧是斩妄啊,竟然预判了我! 他正在飞速措辞。 远远飞来一道洪声,金身耀眼的斗昭从天而降:“等他一会又怎么了?等某些人三年都等了!” 他的声音是如此响亮,生怕有人听不到。 姜望摸了摸鼻子,默默地往旁边站。 太阳不曾在西边升起,斗昭当然也没有那么良善,好心帮他姜某人出头。单纯找个机会攻击秦至臻罢了。 这帮人没一个好惹的,个个都有大人物撑腰,打生打死且由他们去,可别溅自己一身血。 呜呼! 太虚阁说是向全天下开放,追求绝对公平,但真走到了遴选的这一步,不难发现,他姜某人可能是唯一一个不代表任何势力的太虚阁员。太虚第一清白。完全不是那些个关系户可比。 秦至臻一身黑衣,坐在溪流边的白石上。不争什么峰高绝顶,只沉默伫立。闻声抬起眼皮,慢慢地说道:“秦至臻何德何能,哪里担得天下人的等待?诸位愿意等我三年,不是因为我秦至臻有多么了不起,而是因为我是秦人。我若是楚人,就未见得会有人等我。此秦威也,非吾德昭。我必知耻而后勇,入阁后好生表现,让自己担得起诸位的等待。” 他说话像是石头往前滚,缓慢坚决,厚重有力。 斗昭冷道:“你若是楚人,的确不会有人等你。泱泱大楚,哪里找不出一个人来?” 姓斗的竟没有直接拎刀砍上去,看来是被“规劝”过,这一架是打不起来了……也是,毕竟这么多大人物在场。 姜望懒得听斗嘴,无聊地转过视线,观察八卦台中的各色人等。 太虚阁定额九人,其中六个名额是确定的,分别来自六大霸主国。 他其实很好奇,剩下的两个名额,竟是谁来争。 起先他以为净礼小圣僧必有一席,虽则去年登门还没有见着人,但今年怎么着也该出关了——为了避嫌,他才没有去悬空寺邀净礼一起过来。 但今日在这太虚山门,仍然没有瞧见净礼的身影。而悬空寺止恶禅师、须弥山照悟禅师却都到场。 这佛门东西两圣地的真君同时出现,恰恰说明悬空寺和须弥山都不占有名额——要么两家都有,要么两家都没有,不然一定打出狗脑子来。而太虚阁不可能给佛宗两个名额。 洗月庵号称佛门第三圣地,毕竟还未成就,终究无法代表佛门。洗月庵之外,则连提起的资格都无。 “那么佛门在太虚阁里竟是没有代表么?” 来自钜城的鲁懋观,把这个问题宣之于口。 最先睁眼的衍道法相,正是这位墨家真君。近些年来,代表崇古派系的他,倒是频频出现在人前。此时论及佛宗名额,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 须弥山的照悟禅师继而睁开眼睛,往山峰这边瞥了一眼,饶有深意地道:“谁说没有?” “没错,我同时也可以代表佛家!”山顶上黄舍利自信满满地对望昭遵三人道:“我爹是黄面佛!” 姜望恍然大明白,原来如此! 那么剩下两个名额,究竟花落谁家? 天下大宗如偷天府,根本不问世事,极少能看到他们的身影。而如仁心馆、东王谷、南斗殿、旸谷这些,也都是可来可不来, 基本上今日列席的几位,就是所有宗派代表了。六真君对六真君,看起来倒是宗门体系与国家体制分庭抗礼。 然则姜望遍思他所知晓的诸派,好像并无一个三十岁真人!谁能入席? 难道三年之后,季貍成了?未有听说。 在龙宫宴上有出色表现的竹碧琼或许有机会,这几年没联系也不知是何境界,但沉都沉海、轩辕朔失败,钓海楼已是没资格入局。 今日墨家真君鲁懋观来了。 墨家会占据一额吗? 掌握真人傀儡的戏相宜? 还是说戏命已经突破? 环绕巨大八卦台的十二位真君,有五位都是姜望第一次见。 分别是应江鸿、范斯年、宫希晏、止恶禅师,以及白歌笑。 这当中姜望尤其注意范斯年。此人是秦国国相,不仅常在君王侧,是百官之首,还执掌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秦镇狱司,权柄不可谓不足。 他也是列国唯一一个出席此等场合的国相。或是因为许妄还在虞渊镇守,脱不开身。又或者,是最近有什么大动作,要跟那位号称“布衣谋国”的王西诩打对台? 观其法相面貌,颇为清瘦,倒不似传闻中那般凶恶。 “姜小友对我很感兴趣?”范斯年的巨大法相忽然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像是一潭古井,幽深难测。 简简单单的问题,却降临渊海般的压力。 在睁眼之前,这巨大虚影只是一种投射、一个印记,在睁眼之后,它就是真正的真君法相! 真君者,当世绝巅。天然俯瞰众生。 渺渺苍生,岂有不朝者? 姜望拱手为礼,不卑不亢地道:“大秦国相,天下弘名。姜望有幸得见,不免多看了两眼。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真君不要见怪。” 范斯年淡声道:“说到天下弘名,这几年倒未有及得上你姜望的。我对你可也很感兴趣。” 姜望道:“这是我的荣幸。往后也请真君多加监督,规束我言行,免我行差踏错。” 范斯年倒不至于同一个后辈真人唇枪舌剑,只呵呵笑了两声:“好说。” 这番暗流涌动的对话,便算是揭过,双方都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 但这又不是私下传音,在场可也不止他们。范斯年可以决定聊天什么时候开始,但不能决定聊天什么时候结束。 “束你什么言行?”却是屈晋夔的法相不知何时也睁眼了,冷不丁插话,严厉批评姜真人:“谦卑是美德,过分谦卑就虚伪。你已经做够好了,西境谁能及你?有些人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哪里趟黄泥!你也要听他规束?你们都八竿子打不着,秦国人的手有那么长?” 这位大楚帝国的虞国公,生得是相貌堂堂,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堂皇气象。屈舜华的美貌,多多少少有些继承。 但他其实是楚国四大三千年世家核心人物里,最平易近人的一个。不然也不会自己开个黄粱台,亲自做菜给人吃。 他不像淮国公左嚣那么霸道,没有宋菩提那样的杀气,也不像安国公伍照昌那样冷。 姜望犹记得随屈舜华去拜访这位公爷时,虞国公府上上下下都给人一种松弛的感觉——严苛的主人绝不能叫下人如此放松。 而此刻眼神一肃,却也顷刻体现威严。一字一字,都劈头盖脸地往范斯年身上砸——范斯年少年时期被仇家追杀,是躲进粪坑里才得脱身。所以才有这一句趟黄泥。 “哈哈哈哈!”止恶禅师的金身法相一阵摇晃,止不住笑道:“有些人就是自以为是惯了,不吃些教训就不懂得悔改。几千年都是如此。哪有变化?” 他没有眉毛,故而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凶。 但笑起来的时候,不止是凶,还加了许多狰狞,使得凶中有恶。哪里像个和尚! 相对于范斯年,他的年龄和辈分,的确可以给予几分“忠告”。 涂扈笑眯眯地道:“止恶禅师在说谁啊,我怎么听不明白。不妨具体些,谁这么不懂事,竟然惹您发笑?” 一开口就被围攻,范斯年却也并不恼,一脸的风轻云淡、岁月无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辈绝巅,更应有所承担。姜真人有大功于人族,当然自由无羁。但他既然要入阁太虚,担当重责,我们这些年纪大的,总要在旁边看一看的。” 屈晋夔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个翡翠扳指,雕刻秀丽山河,煞是漂亮。此刻他漫不经心地转着这枚扳指:“哦?这么说,你同意他入阁?” 此言一出,环八卦之台的诸多巨大法相,同时睁眼。 一道道恐怖气息冲天而起,仿佛将这太虚山门,都拔高了万丈。所有衍道真君,全部到齐,法相皆临! 大齐军神姜梦熊,一脸的生人勿近:“那就表决吧。” 说着他抬了抬眼皮:“我同意姜望入阁。” 姜望愣怔在原地,脑瓜子嗡嗡的。 这就……开始了? 不选一选吗? 不说说条件? 不用我拔剑打几场……一场都不用打吗? 欸?人到齐了吗你们就这样?都不用问问有没有人跟我争名额? 我被内幕操作了?! 原来我才是关系户! 从迷惘到质疑再到理解,他只用了一息时间。最后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质朴的笑容——这就是真人速度。 屈晋夔盯着范斯年。 范斯年笑着摊了摊手:“太虚阁本就是给年轻人搭建的平台,姜望又是史上最年轻的洞真修士,我为什么不同意呢?” 屈晋夔‘哦’了一声:“既然范相国都同意了,那我也同意吧。” 范斯年道:“您最好是一直这么支持我。” “正表决呢,无关的话不要说,当着这么多小辈的面,多不严肃。”屈晋夔批评道。 范斯年微微一笑。 “姜真人年纪虽不大,但敏而好学,知书达礼……我是深知的!”司玉安鸣剑于鞘,震耳欲聋:“我不仅支持他,我还号召大家都支持他。这样懂礼貌知进退的年轻人你们都不支持,人族还有未来吗?!” 青崖书院院长噗嗤一笑:“司阁主说得这么严重,我是不支持也不行啦。” 白歌笑果然爱笑,也笑得很好看。 这位许高额的大靠山、叶大真人的画友、四大书院里唯一一个女性院长,身上有一种极少见的洒脱的气质。 这些个衍道真君,谁不是身系万钧,谁不是劳心劳力?个个心事重重,恨不得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有莫大的意义。唯独她给人一种万事不萦的感觉。 就连来参加太虚阁表决,她的姿态也是极轻快的,仿佛全看心情。 有这样的院长,难怪青崖书院奉行放养政策,讲究一个任性自然,弟子都野蛮生长。既有三绝才子莫辞那般才华横溢的弟子,也有许象乾那般……额头高的弟子。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这就……五票了。 再加上止恶禅师和照悟禅师那里必得的两票,以及神冕大祭司涂扈早前承诺的一票…… 姜望入阁已是板上钉钉,势不可挡! 一共十二位真君表决,只要七票同意,就锁定席位。而姜望现在已经提前锁定八票。 此时就已经可以说,他是天下共推的太虚阁第一位阁员! 黄舍利当即跟他庆祝:“这下你得请我喝酒吧?” 越在如此时刻,越见真人气度,姜望一点波澜都没有,淡定地道:“不到结局,都有变数。不要高兴得太早。” 黄舍利白了他一眼:“假谦虚!” 他们在私下传音,并不能避开诸位真君的耳朵。 代天子掌弘吾军的宫希晏当即道:“荆国在苦地,但姜真人之名,亦是广传。神临就立六千里镇魔碑,太虚阁员非他能谁?我支持他入阁,同时我也期待,新一辈的年轻真人,能够打破我国中山燕文的镇魔记录。如此方知,今已胜古。如此方知,我们这些提前走上绝巅的人,对的比错的多。” 弘吾乃上护军,是六护第一,也是荆国天子三支亲军中的一支。 能够执掌这样一支军队,宫希晏的实力可想而知。他的面相倒是偏柔弱的,但谁若是以柔弱视之,必然非蠢即瞎。 “六票了。”黄舍利传音计数。 照悟禅师立即给出尘埃落定的一票:“我须弥山从前、现在、以后,永远支持姜真人!这一票我绝无保留。” “七票!”黄舍利声音也抬起来:“请喝酒!” 涂扈笑眯眯道:“我代表伟大的苍图神,支持姜望入阁。” 止恶禅师瓮声道:“佛爷代表自己,支持姜望入阁!” 鲁懋观严肃地道:“钜城支持姜望入阁!” 然后是来自三刑宫的法家大宗师吴病已。 他没什么表情地说道:“太虚阁的意义,我不想再描述。姜望经历了什么,做过什么,我也不必再向诸位复述。大家都有耳朵听,都有眼睛看。纵观姜望人生二十六年,胜过太多尸位素餐的高位者,胜过太多所谓真人蝇营狗苟的一生。若姜望这样的人都不能进太虚阁,我认为太虚阁就并没有存在的必要。太虚派的牺牲,也是徒劳!虽然现在已经这么多票,他入阁已成定局——但我还是要说,我坚决同意姜望入阁。这是我吴病已的支持,也是法家的态度。” 最后是应江鸿。他抬起双手,鼓掌道:“我代表景国、代表道门,欢迎姜真人成为第一位太虚阁员,欢迎这样一个全新时刻的到来,我相信这是一个灿烂的开始!” 偌大八卦之台,霎时间掌声如雷鸣。 道历三九二六年九月九日,天下诸方会于太虚山门。 姜望以毋庸置疑的投票结果,成为第一位入阁太虚的当世真人! 时年,二十六岁。 (本章完) 第七十章 众生之下 要清楚太虚阁的重要性,就要先明白,太虚阁的权责是什么。 随着太虚幻境完全开放,铺开整个现世,它的意义之重大,已是人尽皆知。此为时代之舟,汹涌洪流。 虚渊之成为太虚道主,是一种强行推动的必然。但除了这个结果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让现世所有人都放心,能够如此妥善地处理太虚幻境里的一切。 而正如吴病已在祸水所说,绝对的理想,并不意味着绝对的正确。 以开脉丹为例,它并非绝对正确,在人族一代一代革新之后,仍有抹不去的血色。可一旦将这「不正确」的开脉丹抹去,整个人族强大的基础也就被抽掉了,那么在此之上建立的道德、律法、礼仪,全都没有意义。 先贤云,仓廪实而知礼节。 若吃不饱,活不下去,什么都不必说。 太虚道主是绝对理想化的存在,但未见得能够完美适配人族前行的所有条件。故而即便太虚门人化为虚灵,虚渊之化为太虚道主,参与太虚会盟的诸方,仍然保留了部分对于太虚幻境的权力。可以在关键的时刻,调整太虚幻境的方向。 在这样的前提下,太虚道主才可以全权处置太虚幻境里的一切。 太虚道主乃似超脱而未超脱的存在,具有几乎等同超脱的威能,不仅在太虚幻境里无所不能,也可以轻易地干涉现实一一这当然不被允许。 当年太虚会盟确立的第一条原则,就是不允许太虚道主干涉现实。 而由此导致的问题是——太虚幻境涉及现实的部分,无法得到妥善管理。比如有人违反了太虚铁则,犯下了足以刑杀的罪责。太虚道主却囿于限制,不能真正将其灭杀。这时候就需要现实的力量来干涉。 太虚阁应运而生。 关于太虚阁的权责,太虚盟约是这样表述的- 太虚阁负责监察太虚行者在太虚幻境里的违例行为,太虚阁负责处理太虚幻境相关但又在幻境之外的事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虚阁可视为太虚道主在现实部分的体现。 权柄之重,几乎可以与天下大宗并驾齐驱。 甚至可以说,从正式成立那一天起,太虚阁就可以视为一个天下大宗级的势力,且在地位上更超然,在权责上更广泛。 当然,它所受的掣肘,也是天下之最。它被天下诸方所支持,也要同时接受天下诸方的监察。 明确了太虚阁的重要性,也就可以明白,一共只有九额的太虚阁员的分量。也就可以感受,姜望入阁这一步,有多么来之不易。 今天有很多人在支持他,今天所有与盟真君,都给了他入阁的那一票。但这些不是凭空得来,不是他生下来就拥有。是他在妖界,在迷界,在边荒,在祸水······一次次搏命所换来。是他这一路的经历,过往的选择,成就了今天的结果。 吴病已说他年纪轻轻,胜过太多尸位素餐的高位者,岂是虚言? 并没有什么太虚阁员发言的环节,在列位真君面前,年轻的真人们都还太年轻。 雷鸣般的掌声止歇后,应江鸿直接道:「接下来讨论太虞真人李一的入阁事宜。」 「等等。」涂扈出声道:「在南天师如此正式地讨论此事之前,我想问一句一一李一他人呢?」 姜望这时候才发现,李一竟然并没有到场! 他本以为八卦之台这样广阔,李一或许在某个地方独处,不成想他都没有来这里。 这太虚会盟,诸方来聚。其他人都是在宣布离国的当天就来了太虚山门,他姜真人也是踩着时间过来,而李一直接不来 ······ 真是让人心情复杂,不知如何描述。 应江鸿笑了笑:「在太虚阁遴选开启前,太虞真人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太虚阁员是诸方已经论定结果,还是需要论剑再分高低?」 答案当然是结果早定,但涂扈问道:「论剑如何?不论剑又如何?」 应江鸿悠然道:「太虞真人说,若是论剑,在场都是人族未来,真君种子。神霄大战在即,他不想杀人,自伤人族。这名额不要也罢。」 「若是不必论剑呢?」涂扈问。 应江鸿道:「那他也不必亲来。李一大好时光,岂累于营营?」 又补充:「前面半句是李一的原话。后面半句是那颗老桃树加的。」 这位景国南天师,摊了摊手,颇有一种即便贵为南天师,也管不了这事儿的无奈。 当然这种无奈,是偏于对自家天骄的宠溺和骄傲的—当代年轻天骄,除了李一之外,谁有资格这样说话? 这边山峰上,斗昭挑眉道:「他是从小就这么狂妄吗?」 重玄遵笑了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但他确实有狂妄的资格。」姜望道。 「几个意思?」斗昭立即斜乜他一眼:「你前脚才入阁,鞋底还没擦干净呢,就开始装老大调解纠纷?」 这小子怎么跟个刺猬似的,一身是刺,逮谁扎谁。 姜阁员不跟备选阁员计较,耸耸肩膀:「我只是说他有狂妄的资格,但没说他不狂妄。你该骂就骂,不用给我面子。」 应江鸿当然不会在意年轻人说些什么,只喊了声:「王坤何在?」 昨天才从镜世台脱离,五官普通、气质敦厚的景天骄王坤,飞出人群,礼道:「王坤在此。」 应江鸿道:「李一入阁之后,王坤将是他的副手,辅助处理太虚阁相关事务。这一次也是他作为代表—」 「我不同意。」涂扈直接打断。声音平淡,但很清晰。 「齐国也无法同意让他入阁。」姜梦熊道:「如果李一不懂得尊重这个位置,那景国就换一个懂得尊重的人来。」 「好了。」应江鸿一抬手,止住其他正要表态的真君:「遵循太虚盟约,景国行使自己的权力,将我们所监管的太虚阁员之额,交予太虞真人李一。」 他看向姜梦熊:「景国自己保留的名额,景国自己做决定。你的建议很好,但是本天师不采纳。」 姜梦熊眼皮都不抬一下:「他可以入阁但是齐国反对。你记住—一你们景国真人入阁一事,齐国反对了!」 此声真如天鼓,轰鸣一响,八方云动。 卦台之上各色人等,一时都慑住。 涂扈幽幽道:「明明是我先反对的,你怎么把风头全抢了?」 「唉,这事闹得!」屈晋夔叹了一口气:「我本来不想反对,我很认可太虞真人的实力。但你们景国人也是,怎么既要又要?入阁不是小事,连个过场都不走,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吧?在此我投下反对的一票,表达我疑问的态度。」 大秦国相范斯年笑了笑:「歌曰,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先前我支持姜望入阁,虞国公支持我的支持。现在我也只好支持他的反对一—我反对李一这样入阁。」 屈晋夔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 「报之以琼瑶」后一句,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让不知情的人听到了,还以为秦楚亲如一家呢。 弘吾都督宫希晏道:「宫某对事不对人。我等汇聚于此,共商人族未来。这太虚阁何等重要,也不必我说与景国听。现在李一本人都不来,随便派个歪瓜裂枣做代表,我觉得很不合适。」 他俯瞰那个曾上过星月原战场、名为王坤的景天骄:「叫王坤是吧?要不然就你来入阁,至少你人到场了,还有个态度!」 王坤吓得脸都白了,不敢说话。 牧国齐国楚国秦国荆国,全部表态,不支持李一入阁! 这在事实上绝不能改变景国占有一个名额的结果。 但它却仿佛在宣告另一个事实— 景国永远第一,景国永远可以特殊,景国永远制定规则、又随时超脱规则······ 不好意思,这样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诸国名额早已内定,李一是否本人亲至太虚山门,这件事情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在景国驾刀天下,威压八方的时候,这根本不值一提。 但现在,它重要了。 诸方宗派的真君一言不发,即便是脾气最暴躁的止恶禅师,也没有表态的意思。六大霸国之间的纠纷,他们只作壁上观。 「涂扈、姜梦熊、屈晋夔、范斯年、宫希晏!」应江鸿一个一个地点名,双手摊开,笑道:「诸位良朋!你们所有人的反对,我都听到了。回头也会好好教育李一,问问他为什么只懂修行,不会经营人情,竟使得这么多长辈都不看好他—一但现在还是组建太虚阁的时间,我们开始讨论下一个阁员吧!」 「还讨论什么?」姜梦熊直接道:「二十六岁洞真的李一时间宝贵?二十三岁洞真的姜望也来了!这时间李一省得,他们省不得?景国人既然要糊弄,这流程不走也罢!我宣布—重玄遵、苍瞑、斗昭、秦至臻、黄舍利,统统入阁!」 「唉,看来我也要反思了。」涂扈道:「我堂堂苍图神教神冕大祭司,上承尊神之谕,下负草原之重,而竟将大好时光,浪费在这等过场。竟没有一个年轻人看得通透。南天师,咱们一起反思。」屈晋夔摆摆手:「便如姜元帅所言,年纪大了,懒得熬等。」 范斯年道:「秦国一向尊重大家,我没有意见。」 宫希晏淡声道:「便如此例。」九位阁员,至此定其七。 「虽然你们已经宣布了,但作为人族砥柱,中央大景帝国还是要表明态度。」应江鸿的目光如天光垂落,一个个地扫过几位年轻真人:「重玄遵、苍瞑、斗昭、秦至臻、黄舍利,你们都是好孩子,是人族绝世天骄。头顶的乌云不应该遮掩你们的辉光,长者的过错不应当将你们埋没一一景国支持你们入阁,期待你们为人族做出更多贡献。」 「哦?」屈晋夔道:「既然南天师这样都还要表个态,那老夫也表一个—一楚国不支持秦至臻入阁!」 范斯年大笑道:「虞国公未免有些过分!但头顶的乌云不应该遮掩斗昭的辉光,秦国支持斗昭入阁!」 姜梦熊面无表情:「那么现在宣布最后两个太虚阁员——钟玄胤、剧匮,请上前来!」 八卦台并无异声,而姜望很有些迷惑。 当初说太虚阁面向年轻真人开放,眼前这两个,哪里算得上「年轻」二字?钟玄胤乃司马衡的亲传弟子,长得就是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长褂长须,温文尔雅······从司马衡那里算,少说也超过百岁了! 剧匮则更不必说,规天宫真人,铁律笼执掌者,余北斗的旧相识,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算不得年轻。 而若是不以年龄为局限,钟玄胤和剧匮恐难服众。 撇开霸国所属来说,当今天下真人杀力第一的陆霜河,当今天下真人算力第一的任秋离,名声极好又不归属任何势力的天下豪侠、那年还未衍道的顾师义,也都更有说服力才是。 但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不以太虚阁员姜真人的疑惑为转移。 入阁的八位真 人站在一起,气质各有不凡。钟玄胤渊深博雅,剧匮规循如律,六位年轻真人意气风发。 代表李一的王坤,也是天才人物,但挤在旁边,很是渺小。 事实上当初太虚会盟的时候,诸方的确商量的是都让年轻真人来做阁员,以此作为筛选门槛。 但除六大霸国外,哪有那么多那么年轻的真人? 太虚阁若尽为霸国所掌,也便谈不上公平二字。 而且这些人确实是太年轻了,尤其是除了苍瞑和秦至臻,都有非常任性的经历。就这样放开全部权力,让他们执掌太虚阁,多少有些不托底。 最后诸方共议,还是需要两个阅历深厚的、稳重些的真人,作为定海珠、压舱石般的存在。 所以便定下了这两个。代表儒家的钟玄胤,和代表法家的剧匮。 一者记古今之变化,一者定当下之规矩。 这些当然不必提前告知姜望。 以当今显学形势来说,太虚阁的最后三个名额,应当出自「儒法释」。 势衰已久的墨家,是无法与这三家相争的。 但姜望又有毋庸置疑的一席,所以只能三家争两额······最后便是如此格局。 在应江鸿的吩咐下,九人一起走到八卦台的最中心- 那是一块凹下去的广场,如斗兽场般,是整个八卦台的最低之处。 九十九层石阶,步步往下。 众人沉默地走这段路,没有声音。这石阶也简单,这广场也寻常,但越往下走,气氛越肃穆。 姜望行走在这样的石阶上,不知为何想起了虚泽甫—后来他在太虚幻境里,特意去找过已成虚灵的虚泽甫。对方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讲道术讲修行讲幻境生活。从头到尾只有一句抱怨。说永生不死之后,道术试验少了一点真实感,现在宗里那些人都瞎琢磨,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有,动不动就炸烟花。 「不再敬畏生死,也很难捕捉灵感了 ······」虚泽甫如是说。 大千世界,万象森罗。 陈朴说,人总是要往前走,往前走的力量挡不住。 人也都是要往上走的。 有的人生来就在高处,有的人不屈不挠,有的人奋勇争先,有的人一步千里,有的人千步一寸,有的人占据要道、不许后来者,有的人把其他人推下去······还有的人,铺石为阶,让更多人可以一起往上走。 究竟哪一种人,推动了时代呢? 九人走下了最后一级石阶,各自有各自的心情。但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得以看到,最后一级石阶是有字的。上面写着—众生之下。 「在成道之前,太虚道主曾有言—'我辈修行者,当为人下人',此言不是说修行者要甘于人下,而是说超凡者要有超凡之责任,甘为人族做阶,为人族之进步,贡献自己。」应江鸿的声音响在高处,也仿佛通过这层层的石阶,回荡在众人的心中:「此即为太虚阁之宗旨,现在你们在众生之下,从今天起一切重新开始。愿诸君勉力! 此时高穹落下清光一道,朦朦清光中,隐现一座古老阁楼的虚影。十二尊真君法相,仿佛护道者,围拢护持此阁。 太虚道主那高渺无情的声音响起,共鸣于幻境与现世- 「请入阁来!」 人们再往下看,代表初代太虚阁成员的九个人,已然消失不见了。 第七十一章 狂徒 星河浩渺,茫茫一水间。 一座古老的阁楼,悬于星河上空,如舟行水上。 它当然是太虚幻境里的拟像,但真正的太虚阁,正在移交权柄。 相较于其它洞天宝具,太虚阁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已经完全地同太虚幻境融为一体,它可以通过太虚幻境,在现世任何一个地方,随时降临! 古老阁楼内部,用星光围出了一处巨大的圆台。九张大椅,沿圆而围。 四周是隐晦的,越往圆心越明亮。 钟玄胤、剧匮、姜望、斗昭、重玄遵、苍瞑、黄舍利、秦至臻,各据一椅,安然端坐。景国王坤站在唯一的空位前面,有一种备受审视的不安。 太虚道主并未露面。在太虚幻境里,祂无所不在。但祂现在具体是什么样的存在,也没人能说得清。 每个人身前都悬着一枚形如阴阳鱼的勾玉。从正面看是纯白,几乎可以看到反面的透光。从反面看是纯黑,黑色深邃,隔绝所有。 此为太虚勾玉,代表太虚阁员的身份,也是开启真正太虚阁的钥匙—这里的真正开启,是指在现世召出太虚阁,驭之为宝具。 原则上任何一个太虚阁员,都能随时随地召用太虚阁,以践行太虚阁之权责。但也有一个前提—需要半数阁员同意。每一枚太虚勾玉都是钥匙,但唯有五位以上阁员都同意,它才能获得完整的权柄。 但不是说,谁拿到勾玉,谁就是太虚阁员。它只是身份标识的一部分,真正要用到太虚阁员的所有权柄,还需要太虚幻境的验证。 有太虚道主在,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伪造太虚阁员的身份。 钟玄胤正襟而坐,首先开口:「这是太虚阁第一次会议,我是钟玄胤,向各位阁员问好。往后每次会议,都将由我记录,我将秉持不褒贬、不错漏、不矫饰的原则,秉笔直书,欢迎各位监督。」 「那就先记上一笔吧。」剧匮一板一眼地道:「第一次太虚会议,李一无故缺席不至。太虚会议每月召开一次,阁员在身处现世、且无特殊事务的情况下,一年超过三次缺席,我们将弹劾于太虚道主,要求予以撤换—诸位有没有意见?」 勤苦书院出身的真人已经开始「记史」,而规天宫出身的真人,正式开始「立法」。还真是雷厉风行。 众人皆无异议,全票通过。哦不对。 「那个······」王坤举起手来。 「你想说什么?」剧匮转过头去,看着他。 剧真人转头的过程,像是寒冬腊月里推着一块石头,十分的冷硬。 「我代表太虞真人前来,全程参与会议,不会错过任何消息,不算缺席······」王坤的声音越说越低。 「你能全权代表李一吗?」斗昭冷不丁问。 王坤想了想,谨慎地道:「涉及太虚阁相关的事务,基本可以。」 「那你能代表他挨揍吗?」斗昭接着问。 王坤脸色一变:「斗阁员若有此意,我会转告太虞真人。但如要因王某修为不如你,就来辱人,王某不会屈服,景国须不答应! 斗昭抬起眼眸:「辱你?」 他随手一抓,天骁已然在手,厚背窄锋,当头劈下! 「你是个什么东西,配叫我辱?」天骁一落,人已两分! 能被景国派出来作李一的副手、要在事实上处理太虚阁事务,出身于承天府、修行于蓬莱岛的王坤,并非庸才! 当初在星月原战场,他是景国带队的天骄之一,是正儿八经与齐国天骄对垒过的。 在富饶辽阔的中域,在景国四十九府,他也是声名久享。不输于裴鸿九、徐三等人 。 可是在天骁刀前,他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ap. 斗昭真是斗昭!前脚入阁,后脚杀人。衍道强者环绕的时候,他还只是斗几句嘴。衍道真君不在场了,他简直无法无天。 代表景国、代表李一在此的王坤,他也说斩就斩! 场上一时寂然。姜望扶额不语。 就连执法甚苛、以法为绝对理念的剧匮真人,也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秦至臻静如磐石,重玄遵似笑非笑,黄舍利大大咧咧翘了个二郎腿,苍瞑的表情都隐在斗篷后。 只有钟玄胤一手竹简一手书刀,默默地在记录。 书刀刻简,一字不悔。 一刀把王坤从中间竖劈两半,斗昭浑似个没事人,大摇大摆地离开座位,往钟玄胤旁边凑:「让我看看你怎么记的,是否歪曲事实?」 钟玄胤直接把竹简竖起来,拉开给众人看:「钟某自然秉笔直书,当得起天下审阅。」 封题写着,《太虚阁纪事》。又分题为「第一次太虚会议」。此后是具体内容。第一列:李一缺席。 第二列:斗昭与王坤龃龉,拔刀斩之。 「怎么是我与王坤龃龉呢?」斗昭不满道:「钟先生,你这可不是直笔,加了揣测!」 钟玄胤道:「你的意思是,你与王坤并无龃龉?」 「他配吗?」斗昭反问。 斗昭的名头,钟玄胤自是早就听说过了的。但斗昭其人,他还是第一次接触,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这位天骄的性格。沉默了一下,道:「那你为什么斩他? 「哪有为什么?」斗昭大手一挥:「就写'斗昭杀王坤'!我不怕别人揣测我理由!」 剧匮面无表情,但眉心的闪电之纹,略跳了跳。他已经有所预感,这三十年的太虚阁员任期,恐怕不那么容易度过。这些个「同事」,大概是没几个好相与。目前也就一个姜真人,看起来质朴本分一些。 在太虚阁里,并不能真正杀死王坤。虽然他们都是真身被太虚道主召来此地,但整个太虚幻境都在太虚道主的控制下,没有祂的许可,绝不能真正杀人—不是说会有什么严重后果,而是做不到。 说话间,心有余悸的王坤,便又重新出现在那空空的座椅前。 在那一刀落下来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不会死。 所以他已然真正面对过死亡的恐怖了! 他看着斗昭,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脸:「斗昭!你想挑起景楚之间的战争 吗?!」 斗昭有些惊讶地回过身去,看着他。也不知是在惊讶他怎么还未死,又或是惊讶,他怎么说出这么愚蠢的话。 「这跟楚国有什么关系?我已经脱离楚国了,此等大事,你都没有关注吗?」 斗某人把天骁刀又提起来:「这跟景国又有什么关系?你们这些人——不都已经离国吗!?」 声落,刀落。 这一次王坤已经做了十足的准备,可仍然是一刀扫空。 半点悬念都没有,他的抵抗几乎看不见。 太虚阁权柄极重,真个运行起来,事务会非常繁忙。总不能桩桩件件都由阁员自己处理。 诸方把最有天赋的年轻人,送到太虚阁里来,一是在滚滚向前的人道洪流里占位子,二也是希望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可以走向更高处。若累于庶务,影响了修行,无疑本末倒置—处理庶务也可以算作修行,但那是国家体制的路子。 这几个年轻人里,还真没有谁选这条路。 所以在太虚阁一事上,诸方势力早就为入阁真人准备了直属部下,六大霸国那边都不必 说,重玄遵部下的那些人,姜望在八卦台里略略扫过,好些个都眼熟······完全就是秋杀军战士换了身衣服! 就连钟玄胤那边,都有一堆看起来就机灵的聪明脑瓜子。剧匮那边,则是一整队面无表情的执刑者。 唯独姜某人,是空余两袖,独悬一剑。 事先是一点准备都没做—准备的全是怎么论剑。 谁能想到太虚阁里全是讲背景啊?一个个的连军队都带上了,让他这个太虚第一清白,颇为孤单。 太虚阁是具备中立性质的组织,九大阁员全是没有身份、没有归属的逍遥真人。辅助他们处理庶务的各色人等,当然也都是自由身。 太虚阁是中立的!在过去、现在、未来,这一点都是太虚阁立身之本。 它不可能绝对中立,但至少要做到让人无处指摘。且太虚道主,也会对太虚阁事务进行监督。 所以王坤现在说,斗昭是想挑起景楚之间的国战。还确实是没有道理的。 太虚阁内部矛盾,关其它国家什么事? 王坤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愤怒到没有表情了:「斗昭!以后还要共事三十年,低头不见抬头见!你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 「低头不见抬头见······」斗昭看着他的脸:「那也太恶心了。」 天骁一抹,像是要抹掉他所不愿见的秽物,而王坤也的确就这样被抹掉。 黄舍利看戏看得津津有味,都不私下传音撩拨姜仙人了。 姜望继续扶额,他的手指和额头,仿佛有很久的故事要阐述。 再次回到太虚阁的王坤,已经是要疯的样子:「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这个疯子!有本事走出太虚幻境,你真把我杀了!」 斗昭淡淡地道:「报地址。」 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落。王坤愣了一下,怒骂道:「你简直不可理喻!我们无怨无仇-」 天骁横过,头颅飞起!斩碎了他的余音。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这个人说话超过两句,我就很烦躁。」斗昭环视众人:「你们有这样的感觉吗?」 「确实有些碍眼。」重玄遵笑道。 他向来嫌斗昭太麻烦,战天斗地,人憎鬼嫌狗不理的。但是怎么说······当这个人不针对你,有个嘴替加刀替,感觉还是颇为舒坦。 王坤再一次回来,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我不如你,我承认,但你斗昭就强过所有人,就天下无敌吗?所有不如你的人,你都要欺辱?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如此针对我?!」 斗昭只问:「你是太虚阁员吗?你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 王坤怒喊道:「我没有坐,我站着!」 「我想不通,李一怎么会让你做代表,是因为你的确蠢到能代表他的脑子吗?」斗昭摇了摇头,眸光冷下去:「你有什么资格进这个门?你站在这里就是在冒犯我,你这个蠢货!」 天骁杀天骄,刀锋掠影一场空。 王坤这个不够资格的人,站在太虚阁里,本身就是对其他阁员的冒犯。 是景国这天下第一帝国的「任性」。没有人会觉得舒服。 剧匮建议钟玄胤记上李一缺席,钟玄胤也果然这么记,就都是不满的表现。 只是斗昭表现得更为直接,也更为激烈。 「记下我斩这厮几次了吗?」斗昭问钟玄胤。 钟玄胤照旧举起竹简,其上字曰—「数斩之。」 「钟先生也太偷懒······怎么不写我斩他的过程?」斗昭随口抱怨一番,又道:「理由也可以写了。」 「什么?」钟玄胤问。 斗昭道:「斗某生平见不得狂徒!钟玄胤沉默。楚国是不是不卖镜子啊? 再一次出现在阁中的王坤,明显地气势虚浮。 虽然在太虚道主的注视下,他不会真正死去。但斗昭的每一刀,都是能够真正斩死他的刀。 他没有死,但已经体验过好几次死亡的滋味—那绝不是什么愉快的感受。 但他当然不会在这种场合怯懦,故还是挺直了身板,恶狠狠地道:「我出现在这里的结果,楚国都认了。你也改变不了!你想怎么样?你能怎么样?在这里,你无法真正杀死我!永不能!」 「我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斗昭施施然拖刀过来:「要么让李一来,要么你别再出现在这里。你来一次,我斩你一次。听说姜真人在妖界死了几十万次,靠不老泉活下来,才锻就今日道躯。我也帮你练练,倒要看看你心志如何,能及得上他几分! 这次刀锋直接拦腰。 王坤在消失之前,看到了自己鲜血狂喷的下半身。他的愤怒、痛苦和惊恐,全都挤在脸上,也都一起消失。 骤然被提到名字,姜望咳了一声:「休得胡言!斗真人不要听风就是雨,什么死几十万次?妖界之旅,我深入敌后,从容布局,玩弄众妖于指掌。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同那犬应阳厮斗激烈,不落下风,最后强杀之!」 斗昭嗤笑一声:「神临杀真妖,你也「 他本想说,你也不照照镜子。但忽然想到,眼前这家伙,确实是完成了弑真壮举的人。一时恨得牙痒,拂袖道:「那你来!所有人都不满意,都只看本大爷出头,哪有这般好事!」 他一屁股坐了回去,真个就不再动手。 再次回到太虚阁的王坤都已经摆出了招架的姿态,却没迎来斗昭的刀。一时也有些迷茫,不知是继续挑衅,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姜望本想继续扶额,但众阁员都看着他。 「咳!」姜望放下扶额的手,温声道:「王坤,咱们早前见过。」 王坤警惕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姜望一抬手,虚空中便出现一只日晷,时间被光影拨动。 他对王坤道:「咱们是旧相识,我对你个人没有意见,也不忍见某些人如此折磨你-」 听到这里,一直咬牙硬撑、打死不走的王坤,竟然鼻子一酸。 心中的委屈······被人看到了! 又不是我自己要来太虚阁,也不是我挑衅的你们,凭什么都看我不顺眼?凭什么就盯着我欺负?有本事在太虚山门的时候,反对南天师去啊! 无耻!凶横!无礼至极! 姜望继续道:「这样,你回去传个话给李一。这是我们第一次太虚阁会议,我们接下来还会做三十年的同僚,我们还会不断地产生分歧但还是会因为同一个目标往前走。」 「我们很尊重他,也希望他能尊重这件事—我们等他一刻钟,他若来,会议继续。他若不来,会议也继续。」 「但无论如何,这场会议你是不可能参与的,我这么说,不知你能不能理解?」 第七十二章 过时不候 王坤离开了,并没有再出现于太虚阁。 姜望的态度十分温和,但他却真正意识到事情不可以扭转——那是一种比斗昭扬言要杀他数十万次都更长久的坚决。景国需要时时刻刻表现特殊,以此体现超然地位,但这种特殊已不被允许—或者说在广泛情况下仍是被咬牙默认了。但是在太虚阁这样一个全新的势力,全新的环境里,年轻的天骄们,要比那些老一辈的强者,态度更为激烈。 这本身就是心高气傲的一群人。 都是现世最天才,都是从小赢到大,谁肯惯着谁? 王坤离开太虚阁的时候,太虚山门里诸绝巅已散去。此处八卦台,此处山门,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完全归属于太虚阁。 是太虚阁位于现世的总部,此后诸方莫入。 太虚阁员拥有此地最高权柄,太虚勾玉可以控制这里的所有法阵。 当然活动在这里的人,也都是太虚阁的下属。 因为李一是大罗山正印真人,但具体代行太虚阁事务的王坤,却是在蓬莱岛修行。所以景国调过来的部属,都是灭难军出身—在景八甲中,灭难和诛魔向来为蓬莱岛修士所执掌。从这也可以看出来,李一确实从头到尾没打算出面。只是挂个名字而已。 但这个名,还非他不可。 因为只有李一入阁,还能保持景国的姿态。 换做曾与赵玄阳并称双壁的淳于归,虽然也已经洞真,但确实无法跟姜望、斗昭这三十以内成真者并耀——人家秦国都硬生生等三年,等秦至臻洞真,也没说提前让黄不东入阁。 至于更年轻一些的陈算,已然正面输过姜望,在可预见的将来,也毫无正面赢回来的可能。景国不可能把一个明确不如他方的天骄,摆在这种时时刻刻都会被拿出来比较的场合。如此三十年,于陈算本人,于景国,都不是什么好事。 一见王坤出来,立即便有部属上前:「王司事······」 失魂落魄的王坤,立在「众生之下」的凹台。此时再看那九十九层台阶,心中有了更悲切的体会—自己在太虚阁里,可不就是众生之下么? 能够以神临修为踏足其中,完全是因为披上了景国的虎皮。而一旦人们并不在乎那张虎皮,被霸主威风所掩盖的孱弱和怯懦,就如此刺痛心灵。 归属于其他阁员的部属,也都默默走过来,做好迎接准备。 但出来的,确实只有王坤而已······ 「先别说其它。时间很紧,找个安静地方,我需要立即联系天师。」王坤迅速调整心态,今日之辱,非他之过,他数死而未退,也没有失了景国的颜面。泱泱大景,赏罚分明,他因为高层对太虚阁形势的误判而受辱,是应该得到补偿的。 作为太虚阁现世总部,阁员部属常驻之处,就在王坤亲身感受天骁之锋时,不同阁员的住处都已经营建起来——姜阁员除外。 拂开茫茫云雾,便能见得轮廓。那飞檐斗角,高台华楼,辉耀于时空之中,有如神宫仙筑。 为了体现各方势力的底蕴,这些建筑也都是选调名匠大师,早早开始设计,各尽风采。几乎是在入阁当日搬来此处,只略作适应于太虚山的调整。 各大势力用三年时间营造的建筑,放在天底下任何一个地方都足够显眼。 比如重玄遵阁员的【风华殿】。 秦至臻阁员的【西极台】。斗昭阁员的【最高楼】。黄舍利阁员的【万花宫】。苍瞑阁员的【神弃庙】。钟玄胤阁员的【刀笔轩】。剧匮阁员的【五刑塔】。 而景国······直接搬来了一座城!名为【天下】。 所谓天下城,天下李一也。 曾几何时,王坤看着这座巍峨雄城,满心想的都是自己当家做主的美景。李一只打算挂个名,这太虚阁员名下的一切,还不都是他王坤所拥有吗? 一尊太虚阁员所能得享的一切,比他在景国那等盘根错节的环境里激烈竞争所能得到的,不知强过多少。 所以来之前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也知道一开始可能不会很顺利,无非扯虎皮、借国势,运用自己成熟的政治手腕,在漫长的时间里慢慢腾挪,一步步抓紧权利、把握地位—只没想到,根本不让开始。 彼辈蛮夷! 无心欣赏天下城之壮阔,王坤飞身入城,进入阁府,连通传讯法阵,很快便听到南天师的声音——「这么快就结束了? 第一次太虚会议,没有什么实质内容吗?」 「还没有开始。」在汇报的时候,王坤并无情绪,言简意赅:「斗昭用武力手段,禁止我加入会议。并表示只给我们一刻钟时间,若太虞真人不至,他们就连太虞真人一并撇开。那剧匮还定法,一年内超过三次不至,便会向太虚道主弹劾,要求撤换阁员。 南天师的声音只问:「太虚阁里不能杀人?」 王坤不自觉地伏下身:「我们是真身进了太虚幻境,在太虚道主的注视下活动。」 「这些人还很年轻不见天有几重。知晓神霄在即,现世无大战,方才如此狂悖 ······咱们担天下之责,总要顾全大局,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南天师如此说了一声,算是定性,又道:「太虞真人性子孤冷,极于道剑,很难在太虚阁里用心一」 他问道:「以你在太虚阁的观察,你觉得这件事情,咱们如何反应为佳?是朝廷调令太虞真人去做点什么,还是让太虞真人自己决定?」ap. 王坤心里一万个想李一当场拔剑,帮他砍回斗昭,但最后只是道:「以属下观之,这一任太虚阁员,都很有性格······如何同他们相处,还是让太虞真人自己决定为好。」 「徐三!你又来了!」 山道旁边,老桃树摇动枝丫,嫌弃之中,带一点亲切。 腰悬青葫的徐三,从剑光之中化出,一脸无奈:「谁让我也是大罗山出来的呢?一到这时候,就叫我跑腿!」 他前脚还在三分香气楼研究道法呢,后脚就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一把扔到山前-上哪儿说理去? 都说大罗山逍遥,逍遥的只有李一而已!任性自由,话都懒得跟人说。而如自己这般,总是跑腿递话、跑腿递话,跟个跑堂似的,早知道当初就去蓬莱岛! 「应江鸿?」老桃树问。 徐三向天上抱拳:「确实是尊敬的南天师,命我来传话。」 老桃树不满道:「名也挂了,国也除了,道门名牒都划去,一任其意,他们还要怎样?」 徐三一边将散开的衣裳系带绑好,一边道:「十万火急,请让我速见太虞师兄,晚了来不及。」 「他在修行,这会儿没空。」老桃树道。 徐三道:「真的非常紧迫,事关一他的嘴唇被一片桃叶封住。 老桃树道:「与我无关的事情,不要说给我听。而若涉及太虞,无论什么事,都要等他结束修行再说——修行比天大。」 徐三连着比了几个手势,老桃树都无动于衷。 他便也······懒得再说什么了。 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想了想,索性又解下青葫为枕躺了下来。眼睛一闭,呼吸悠长,在美梦里继续他被打断的快乐。 那日晷上流动的光影,真似迷梦一般。但坚决地垂落了。 「看来太虞真人已经做出决定。」姜望的目光从 日晷上收回,日晷也重新隐入虚空里。 「还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吗?」黄舍利语气随意:「自观河台惊鸿一瞥,我还未再见过李一呢!」 苍瞑的声音在斗篷后面响起:「姜真人怎么说?」 姜望淡然一笑:「我已经说过了,过时不候。」 黄舍利抚掌而叹:「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展现气魄的时候,真的很有魅力。你说不候就不候,我听你的!」 苍瞑道:「姜真人所言,也正是我的意思。」 「你也不错。」黄舍利点评了一句,又好奇地看着他:「这里没有外人,你不打算摘下这个累赘的斗篷吗?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总是斗篷长袍不离身,我还没见过你长什么样。」 她想起观河台看到的青铜面具后的绝世美男子,一时兴趣大起:「我发现你们牧国人都很爱遮面,是为了防晒吗?」 苍瞑道:「长得丑,不好意思见人。」 「没事,容颜不重要,这个世界是看才华的。」黄舍利随口安慰了一句,便不再看他。 「我只有一个问题。」秦至臻慢慢地道:「如果涉及争议问题,八个人怎么投票?」 斗昭一下子来了精神:「王坤是我砍走的,我占两票不过分。」 他环视四周,气势汹汹:「砍人的时候你们坐享其成,现在全都不要给我废话!」 「提醒你一下,王坤最后是被我劝走的。」姜望强调道。 斗昭很大方:「那下回你也两票,这次我先!」 「下回李一来了呢?」姜望不依不饶。 斗昭一摆手:「给你折现!休要再多言! 姜望勉为其难:「也罢,我今天就给你一个面子。」 剧匮眉心的闪电之纹,又开始跳了。钟玄胤一边在竹简上刻字,一边道:「那么第一次太虚会议,正式开始。我从待解决的事件池里,取了一件,作为此次必须马上处理的主议题—诸位阁员之后也可以自行检阅事件池,标记自己想要处理的事件。另外,这一次是我选出主议题,那么下一次便是剧阁员来选主议题,依照现在大家坐着的顺序轮转,如何? 太虚阁里大家的座次很随意,不分什么尊卑位序。这巨大圆台连个门都没有,当然没有什么主位、客位。所有阁员,地位平等,权责平等,至于话语权如何,全看自己。 斗昭摆摆手:「说议题吧。」 钟玄胤正在逐渐熟悉这些年轻真人的性格,不紧不慢地道:「如今太虚幻境已经铺设诸方,北及生死线,南止陨仙林,列国诸方都已开辟,唯独是在雪国,推行遇阻—他们开放得十分有限,迄今为止只有两座太虚角楼,还都是立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被严加限制。我们来商量一下,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雪国?」重玄遵好看的眉头轻轻一挑:「向知此国,鲜知其况。他们是拒绝与现世交流,还是单纯拒绝太虚幻境?」 「若说对雪国的了解,在场应该无人能及舍利姑娘。」钟玄胤道:「舍利姑娘,你是否愿意跟大家介绍一下雪国呢?」 「我还确实略有研究。」黄舍利当仁不让:「雪国第一美人,当为谢哀!她生得是琉璃易碎,美而哀怜,那身段—」剧匮重咳了一声。 「哦,不是介绍人啊······早说啊!」黄舍利摊了摊手,转道:「雪国是西北第一大国,首都名为【极霜】。常年隔绝于世,不与外通。他们全民皆兵民风悍勇。或许是苦寒之地惯能磨砺意志,也从不缺少天才修士。他们饲养雪兽作战,坐拥两支强军。现在更是有傅欢、谢哀两大真君 这姑娘摸着下巴,皱起眉头:「不好扫灭啊。」 钟玄胤幽幽道:「我们的目 的只是扩张太虚幻境,贯通现世最后一个大国一 「没关系。」黄舍利大大咧咧地道:「我们可以跟荆国借兵!此国向来仁义,为人族在所不惜。我跟他们很相熟,可以代表太虚阁出使。定要让太虚角楼,立在极霜城,让极西之雪,飘落太虚幻境!」 「动辄扫灭大国,太虚阁没有这样的能力,更没有这样的权利。正式会议期间,黄阁员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剧匮严肃地道:「不然我会弹劾你。」 黄舍利拿出一张封条,「啪」地一下,贴在自己嘴上。 美眸却滴溜溜地瞧着姜望,示意他发言。 姜望开口道:「太虚阁的权责都依托于太虚幻境,那么太虚幻境的发展,太虚阁自然责无旁贷。但太虚幻境的铺设,应该是遵循自愿原则。我们不能强求不愿意加入的人加入。哪怕我们真的觉得,这对他们好。太虚幻境本身需要的也是雪国修士独特的创造力,而非叫他们不情不愿,做劳苦之役。 「但问题是他们现在不自愿。那我们就得帮他们自愿!」黄舍利扯下封条。 姜望把手一摊:「要不你来说?」黄舍利又把封条贴回去。 姜望继续道:「我觉得首先我们要弄清楚,雪国为什么抗拒太虚幻境?其次再来考虑,他们抗拒太虚幻境的原因,是否可以解决?若是实在无法解决,我们也可以考虑一些折中的法子,比如是否可以先安排一批雪国修士参与太虚幻境,让他们自己感受?」 重玄遵略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眼睛,最后道:「那么谁去雪国弄清楚原因呢?」姜望立刻往椅背一靠。 谁爱去谁去。 苍瞑不吭声也不动,整个一个「看不见我」。 黄舍利刚把手举起来,剧匮便道:「此事黄阁员不便参与,恐有私心。」她撇撇嘴又放下。 从头到尾都很沉默的秦至臻,这时候道:「我愿意负责这件事情。」 本来也贴在椅背上的斗昭,立即坐直了:「我反对!」 「为什么?」钟玄胤问道。 斗昭当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单纯要反对秦国人。凡秦国人要干的事,必是坏事,必不能成。 但这话毕竟不能这样说,咬了咬牙,狠下心道:「我觉得姜阁员比秦阁员更有智慧!」 第一句说出口,剩下的也顺畅许多:「大家看姜阁员分析雪国情况,那叫一个头头是道,鞭辟入里,多么有格局!太虚阁第一次议题,第一次任事,一定要选一个智勇双全之辈。我反对秦阁员,纯粹出于公心,为了避嫌,我就不参与了。环顾周遭,参差难齐,舍姜阁员更有何人也! 第七十三章 太虚无距 重玄遵面带微笑。 这「环顾周遭,参差难齐」虽是群伤之言,但斗某连「姜阁员比秦阁员更有智慧」都捏着鼻子说出来了。 那还能说什么呢?理解他吧! 本着宽容的心情,重玄阁员抬手掸了掸衣角,淡声道:「斗阁员虽然不怎么会说话,但一片公心,委实感人。姜阁员虽然鲁莽了些,但勇于任事,办事能力我是放心的。我支持姜阁员去雪国。」 斗昭高举双手:「我两票支持!」剧匮看了一眼钟玄胤。 钟玄胤轻捋长须:「雪国闭国自守,鲜与外通,对外界多少是有些敏感的。姜阁员声名最著,入阁之前的身份也超然,若能负责此事,那是再合适不过。」 「那就五票支持了。」剧匮一锤定音:「超过半数,结果已定—那么这件事就辛苦姜阁员。」 姜望这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呢,斗昭劈头盖脸一顿说,这任务就落到他头上了。 他岂是好惹的? 当即怒视斗昭:「你—」 他本来想说,你是不是病得不轻。你是不是太闲了,给别人找活干。 耳边响起斗昭的传音—「只要你点头,除了任务本身的收获,我私人再追加三千块元石。」 姜望长叹一声:「唉,斗兄,你可害苦了我!」 害得我嘴角压不下来。 秦至臻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还在沉稳有力地作抨击斗昭的腹稿······嗯? 他感受到了太虚会议的草率。 但草不草率的,也就这么结束了。...... 太虚阁员当然不仅仅是一个名头而已,抛开它现在的意义、以及将来可预见的影响力来说,单这个位置本身的权柄,也非常惊人。 在覆盖现世、为诸方所共推的太虚幻境里,太虚阁员拥有仅次于太虚道主的最高权柄。 在太虚会盟之前,这还只能说是名大于实。在太虚会盟之后,这已是什么公侯都不能比拟的权势。 权力是自下而上的,被承认的权力,才是权力。 而太虚幻境,已经被整个人族所承认—若虚渊之未成太虚道主,哪怕他以玄学成就超脱,太虚幻境都不会得到这么广泛、这么深层次的认可。 道门三尊都超脱,也未见天下都崇道。 每月准时发放大额的【功】与【法】、任意开启或关闭他人的太虚幻境权限、开启三十三层最高级演道台的推演效果、任意享受七十二福地修炼环境······这些都只是太虚阁员诸多权利中的一部分。ap. 这些权益的丰厚程度,或许很多人没有直观感受。 以演道台为例。 姜望一路修行到如今,对太虚幻境向来很是支持,贡献无数,他的演道台到目前为止,也才晋级到九层。再加上他在太虚幻境里获得的诸多荣名,才可以开启十二层演道台的效果。 从八层演道台晋级到九层,正常情况下,已经需要四千三百万点【法】! 也只有左光殊那样的术法天才、创造术法如吃饭喝水般的存在,才能够在极度重视创造性的太虚幻境里,推动演道台疯狂晋级。 但要开启最高级三十三层演道台效果,即便是已经神临的左光殊,二十年内都几乎看不到可能性。 强如左光烈当年,在太虚幻境草创、一切都很贫瘠、任何投入都能获得超额回报的时期,也才堪堪将演道台推到第十八层。 继承了左光烈月钥、只需三分之一【功】就能解封演道台的姜望,直到洞真,都没能将它解封回第十八层。 而现在,他能直接使用三十三层演道台的效果。 这意味着他可以调动太虚幻境里,仅次于太虚道***限的最大算力,来将自身的一切术法,推演至完美境地! 当然,即便是太虚阁员,要想推演功法,也不能免【功】。三十三层演道台强则强矣,也是吞金巨兽—对于除姜阁员之外的家大业大的太虚阁员们,这几乎不能算是问题。 事实上诸阁员普遍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接任务,就是为了抓紧时间利用太虚权柄强化自己。 以他们的出身背景,主修的各类杀法道术几乎都已是现世最好,除非时代跃迁,进无可进。但一路修行至此总有些不够完美但又很优秀的功法傍身。 且即便是主修的顶级杀法,这汇聚无数修士智慧、日新月异的太虚幻境,也总能给出不同的思路。 今时不同往日,虚渊之成为太虚道主之后,太虚幻境最后的隐患已经被抹去。太虚幻境的安全性,已然得到现世所有势力认可。修士们大可以放心推演核心功法,不必再藏着掖着。 姜阁员与众不同—一他还是需要出任务来补充一些【功】,不然仅靠太虚阁员的俸禄,他还是演化不起。 此时此刻正在「出任务」的姜阁员,开启了太虚阁员的另一个伟大权柄——他终于可以调动【太虚阁】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从这时候开始,他姜某人,也是手握洞天宝具的当世真人! 当然,作为洞天宝具,【太虚阁】的使用不可能毫无限制,不然谁都抢着出任务了。 对【太虚阁】的调用,一般分为两种情况。 在执行任务的非危险状态下,可以通过太虚会议,申请取用,明确使用太虚阁的必要性。只要过半阁员同意,即可调动【太虚阁】,不必经由太虚道主审核—事实上姜望第一时间就申请了,也第一时间被驳回了。连口口声声无条件支持姜仙人的黄舍利,都没给票。 而若是在任务过程中遇到危险,则可以紧急调动【太虚阁】。 事后会由太虚道主来判定,是否有使用太虚阁的必要,若无,则需补交一笔使用金。对于除姜阁员之外的家大业大的阁员们来说,这也完全不算问题。花钱就能使用太虚阁,如斗昭、黄舍利这等大户,能一直用到任期结束。大概是考虑到这一点,无必要调用【太虚阁】的情况发生后,在补交使用金之外,也会降低【太虚阁】的响应速度。此等负面影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消弭。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值得单独提及的权柄——太虚阁员可以通过太虚幻境,随时随地降临在现世任何一个没有禁制限制的地方! 只是这个能力也是依托【太虚阁】来实现,亦需要调动太虚道主的超脱伟力。所以也不能随意使用。 非任务期间,每位太虚阁员每月只能使用一次。 在超过半数以上阁员认可的重要任务期间,则一个月内可以使用九次。 此权柄名为【太虚无距】,其效果远远超过杜如晦的咫尺天涯。当然,它属于外力,终不能自恃,也没有提升的可能。 事实上任何一个超脱,都能随意把一个人投送到任何地方,达成类似的效果。 但没有哪个超脱,会真的随时随地做出响应。 人人敬佩虚渊之,人人不做虚渊之。如果有更多选择,虚渊之自己也不做太虚道主。 姜阁员倒是没有直接通过【太虚无距】去雪国—才当上太虚阁员,不得看看太虚山的风景,不得跟亲朋好友聊聊天,交流交流感想么? 而且九次【太虚无距】也不算多,能省就省······现在才九月九日,距离月底还有很长时间,太早用掉此等珍稀权柄,到时候干瞪眼,又怎生是好? 姜阁员勤俭持家,自然精打细算。第一次太虚会议落 幕,众阁员各自散开,退回太虚山。 你回你的风华殿,他去他的西极台···姜阁员子然在风中。 他环看隐在云雾深处的宫台楼宇,以及亭台之中穿梭的各色人等,不由得摇了摇头。 怎么说呢?大丈夫岂恃于物!这些人看不透啊。 我辈修行在自身,你把住所建得再华贵,属下收得再多,又有什么意思呢?还不是很空虚? 「姜仙子!」黄舍利没捞着去雪国惹是生非的机会,出了太虚阁,还是很热情:「我看你好像来得匆忙,没有做什么准备,来我万花宫,分一座偏殿予你办公! 「这······不合适吧。」姜望虽然很愿意给朋友面子,但对于同黄舍利同住屋檐下,还是很警惕的。 「扭捏什么!朋友一场,恁多计较!」黄舍利大袖一挥:「万花宫很大,你离我很远。那一殿全权予你,法阵,门锁,你都自己控制。我不安排一个人,平时也不过去打扰。」 姜望当即就走过去了:「房间也不用太大-」 他看到了以手拈须的钟玄胤。他看到了钟玄胤的眼神。 那是一种看透世情的、深邃的、「我能理解你」的······过来人的眼神。 深深地刺痛了姜真人的心。 你什么意思啊,你这么看着我? 钟玄胤对他微笑致意,转身离开,墨香飘洒,自归刀笔轩。 「黄阁员的好意,姜某心领了。姜某住不惯大房子。」姜望傲然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不恃于物。三尺剑,一方石,足矣! 这声音当然也追到钟玄胤耳中,免得他乱记乱写。 「好吧!黄某平生不强求。」黄舍利遗憾地叹了口气:「酒你总该请?」 「该请!」姜望这次并不犹豫。 黄舍利又灿烂地笑了:「走,回宫! 「正好我开了一家酒楼!」姜望拔高音量,遍传太虚山:「就在星月原,名为「白玉京',汇聚六国名厨,窖藏天下好酒,物美价廉童叟无欺,报我的名字,可以打折-」 「快走吧!」黄舍利拉着他就往外飞:「挺丢人的·····.」 「这有什么丢人的?不偷不抢,勤劳致富。我小时候还跟我爹去村里收药材,挨家挨户喊—一你稍等。」姜望正说着,一眼看到斗昭,立即窜了过去。 「给钱!」他狠狠传音。 斗昭自不会赖这点小账,爽快掏了钱。 「怎么多了一千块元石?」姜望皱起眉头:「做生意,讲信誉。你拿我当什么人?我一个刀钱都不会多要你的!」 「这是情报费。」斗昭淡淡地道。「什么情报费?」 「秦至臻不是个积极的人。」「所以?」 「我猜秦国雪国之间,有点什么问题存在。或者更直接地说,秦国在雪国有布局。」 「不能吧?秦至臻什么话也没说啊,也看不出态度。你这也太武断了!」 「顺便查查看呗,没有也没什么损失。」斗昭无所谓地道。 姜望肃容道:「太虚阁可是中立组织,不参与霸国纠纷。」 「什么霸国纠纷?」斗昭横他一眼:「这是我和秦至臻的纠纷。」 「那我也不参与。」姜望道:「本人秉持中立,掌中唯剑,一心求道—」 「不用你参与,更不需要你针对。」斗昭摆摆手:「你就正常开拓太虚幻境,正常去争取雪国支持,只是如果在这个过程里发现了什么,又恰好跟秦国有关,提前跟我说一声就行一一你总归是要述职的,我总归能听到,现在只是让你提前一点点。再者说,太虚阁员之间互相交换情报,也 很正常吧?」 「这······」姜望面露难色。 斗昭又道:「这一千块元石,只是基础情报费用。没查到也不用退,如有重要情报拿来,价钱好商量—我身上元石太多,在钱囊里硌得慌,总想找个机会送出去,不知你能不能满足我呢?」 「唉!」姜望收匣入袖:「我这可不是冲在元石的份上,我是冲你这个人—等信吧!」 飞离太虚山门,青衣黄袍,掠影长空,径往星月原。 黄舍利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愈显光滑,再加上她灿烂的笑容,总能体现出一种明朗的美。 但她的声音却是悄然的,且狐疑地看着姜望:「斗昭怎么给你钱?」 姜望一脸茫然:「有吗?没有啊!」「那你收起来的那个储物匣是什么?」 「哦,那个啊,一点楚国的土特产!」 黄舍利翻了个白眼:「他不给你钱,你能笑得那么真心?我上次见你这么笑,还是苍狼斗场分红的时候——你俩指定有什么勾当!」 「什么勾当不勾当的,都不知你在说什么。」姜望拂袖而走,身法甚急。 一段时间之后。 黄舍利道:「星月原都已经到了!你还往哪里飞?」 姜望头也不回:「临时想起来有点事,去悬空寺见个老朋友,你先去酒楼等我。」 黄舍利仍是跟上了:「我还是跟你一起走吧我有点认生—是去找那个唇红齿白的小和尚不?」 两道飞虹落长空。 「认生」的黄舍利,和「有点事」的姜望,落在了悬空寺的山门前。 青衫立影,声振长空:「太虚阁员姜望,前来拜访悬空寺!」 黄舍利扯了他一下:「还有我呢!」姜望无奈补道:「太虚阁员黄舍利,同来拜访!」 太虚阁员之名号,在偌大山门回响。 这是今年来最响亮的荣名,代表着超然的地位。一切若如太虚会盟所推演,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它的影响力只会越来越庞巨。 一息不到,身披黑色僧袍的观世院首座苦谛,便出现在两人身前。 他看向姜望的眼神不太亲切,看向黄舍利的眼神也并不温和:「两位施主联袂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黄舍利笑了笑:「我没事,陪他来玩儿。」 姜望礼道:「我来找苦觉前辈。」 苦谛叹了口气:「姜施主,你去年也来过,前年也来过,真人云游不知年,哪里会这么快回来?」 「那也不至于全无音讯。」姜望依然很有礼貌,温声道:「首座不妨与我实言,可是苦觉前辈犯什么事了?」 苦谛颇为冷淡:「你想多了。」 姜望便又喊起来:「苦觉前辈!净礼小圣僧!太虚阁员姜望,特来拜访!」 他的声音截不住,悬空寺也不好把他这个新晋的太虚阁员怎么样。 洪声在悬空山门来回呼啸,如山崩洪涌。 苦谛无奈竖掌拦住:「信确实回来了几封!施主在此稍候,我取来予你。」 第七十四章 文字茧 看着苦谛的背影,黄舍利若有所思:「这老和尚不识真佛,待我冷淡也就罢了,怎么对你姜真人也如此疏离?」 「这位观世院首座一直都是如此。」姜望道:「可能因为这就是他的性格,也可能因为,他跟苦觉前辈不太对付——我多次见着他们对骂,骂得可脏了。」 「悬空寺这般不知礼吗?」黄舍利不解道:「既然你是来找苦觉真人,就算苦觉不在,他们也应该派个同苦觉关系好的来接待你。」 姜望想了想:「悬空寺好像没有哪个跟苦觉前辈关系好······他跟谁都吵架。」 苦谛可能也是不得不来,毕竟他执掌观世院。监察、戒律归他管,外事也要负责。 黄舍利都不知说什么好了。过了一会儿,又道:「苦谛和尚刚刚说你去年也来过,前年也来过,这会又来—苦觉真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吧,你这么记挂他?」 「那倒也没有。」姜望笑笑:「就是很久没见了,探探他的消息。要是哪天给你写信你不回,我也得去问问情况不是?」 黄舍利'啧'了一声:「你这是说我重要呢,还是说我不重要呢?」 姜望道:「你是我还算重要的朋友!」 黄舍利咧开嘴:「这是你的荣幸。」姜望笑道:「对!我的荣幸!」 说话间苦谛老僧已然回转,手里拿着三个信封,一脸严肃地递来:「我在方丈房间里拿出来的,一共三封信,看完还我,我还得放回去。」 姜望接过信封,将信纸取出,见得字四 「尔等瓜皮勿念我。」 字迹甚是潦草,就像黄脸老僧那惫赖的笑脸。 往下看,又曰- 诸天有甚好游!佛爷何时能回?又日- 「方丈师兄还活着吗?病了别撑着,有事别瞒我。可别趁佛爷在外,叫苦病那痨鬼抢了先。」 又日- 「净礼小光头怎么样了?速速写信告知。」 最后写道- 「净深有没有来问我?」 姜望看着看着,嘴角泛起微笑。 连拆三封信,约莫是一年一封,信里不是骂这个就是咒那个,但结尾总是两句「净礼怎么样了?」 「净深有没有来问我?」 看样子黄脸老僧是被悬空寺强行丢去诸天云游了······ 姜望掩信问道:「苦觉前辈是何故云游?他好像并不乐意。」 苦谛伸手把信收回去,冷淡道:「事涉山门隐秘,不便告知。」 姜望又问:「那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苦谛道:「事涉-」 黄舍利大声把他的话接了下去:「山门隐秘,不便告知!」 苦谛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颇有「我与妄信者势不两立」的架势。 「首座!」姜望急忙喊住:「我还没问净礼小圣僧的事情呢!以他的天赋,不可能还没洞真。怎的现在还未出关吗?」 「洞真自是已证了,但他修的果位,没这么简单。短时间内是不会出净土的。」苦谛不回头地道:「佛门清净地,施主少来些吧。」 姜望追了一句:「贵寺若有给苦觉前辈回信,告诉他我来了!」 又追一句:「对了,我第一个全票入席太虚阁!别忘了跟他说!」 老僧敲石远,山寺掩门扉。 姜望也不计较什么,他怎么都不会跟悬空寺计较——除非苦觉老僧哪天让他帮忙套麻袋。那么尊敬的姜阁员,就要好好跟观世院首座聊一聊这怠慢之过。 「你好像很开心?」黄舍利问。 「有 吗?」姜望踏空而行,衣袂飘飘。 黄舍利道:「你现在笑得,比收斗昭钱的时候都更真诚。看来苦觉真人确实是你非常重要的人。」 姜望哈哈一笑,纵身贯为一道虹:「别想太多,走,喝酒去!」 黄舍利立马追上去:「好哇!你果然拿了斗昭的钱!你拿他的钱做什么?怎不要我的?」 长空挂影,笑声渐远。 主要苦觉老和尚一天天的不服老,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成天骂这个骂那个,这一下子联系不上,姜望还真担心出点什么事! 这几年他屡次来悬空寺,都被苦谛一句「云游未归」挡回去。 今天借着太虚阁员的新身份登门,终叫这冷面的观世院首座给了几分面子。知道苦觉老和尚只是因为某种原因而「被自愿」云游,这心里的石头也就放下了。 说实话,就黄脸老僧那个嬉皮笑脸的唠叨劲儿,还整天惦记他的头发······他还真没办法常见面。云游挺好的! 回到星月原,姜某人用正儿八经的好酒好菜,宴请了黄舍利。 当然,白玉京酒楼里,无论什么档次的席面,都追不上黄阁员的生活。 但好在美色可餐。 白玉瑕是一等一的美男子,连玉婵长得精致可人,祝唯我即便污面,也不能掩尽风采。再加上心心念念的姜仙人就坐在旁边,一顿酒喝得黄阁员是笑逐颜开。当场表示要收购,白玉京上下也很同意被收购,可惜只卖酒楼不卖人。这生意自是谈不拢。 送走黄舍利之后,姜望在书房写信。 他在给许象乾写信,其目的是在于雪国——许象乾曾陪着照无颜一路游历,最后停步于雪国。在天碑雪岭,照无颜确定了自己的道路,以杂糅百家的磅礴气势,证就了神临。 在姜望的朋友里,除了黄舍利,也就许象乾、照无颜对雪国的情况可能有所了解。 雪国从来神秘,不曾对世人解下面纱,他当然不会就这么草率地前往,不会天真以为太虚阁员的身份,能够轻易敲开雪国的坚冰。 真要这么容易还轮得着他们太虚阁来处理?早在虚渊之时代,雪国就应该开放了。 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赶赴雪国之前,姜望尽己所能地先去了解雪国。 他把黄舍利请回来喝酒,让祝师兄白掌柜连玉婵全都来作陪,也有这个意思在。荆国雄踞一方,布局西北多年,对雪国肯定有非常深刻的认知。 奈何黄舍利实在是无情浪子的典范。口口声声美色无边,眉梢带笑眸含情。在酒桌上这个妹妹生得好,那个哥哥真标致,笑得像花儿一样,一说就是什么都舍得,一问就是什么都不记得。酒席一结束,立即说要去忙正事,扭头就走,半点不带留恋。 姜真人那个恨呐。白玉京是什么地方?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至此未尝不低眉。放眼天下,能在白玉京占到便宜的,这还是头一个一一哦不对,应该是第二个。 头一个是走遍天下、主打赊账的许象乾。 但问题在于,许象乾是真没钱,滚刀肉,怎么都榨不出油来。黄舍利是富得流油,还能揩油走。 算起来还是黄舍利更胜一筹。 连玉婵的小脸她捏了,白玉瑕的手她握了,姜望敬的酒她喝了······荆国关于雪国的重要情报,她是一个都没给。 直到坐在书桌前写信,姜望才忽然想起来,许象乾上一次来白玉京蹭酒喝,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 再上一次见面,则是赵汝成、赫连云云在草原大婚的时候。 修行者累经岁月,对时间的流逝不够敏感。况且大家修为都至此,在 神临往上走,寿限少说也是五百起步,三五年不联系是常有的事。 现在是还年轻,还常有惦念。等到百岁千岁渐已习惯世情,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他是在太虚幻境里同时给许象乾和照无颜传信,都没得到回应,才写信到青崖书院和龙门书院试试。 毕竟不是谁都一天到晚关注太虚幻境的。像左光殊那般的太虚幻境常客,自从神临之后,常常跟屈舜华出门散心,也都不怎么去论剑台了。 许象乾和照无颜感情渐笃,想来也自有生活。 当然,既然都在写信了,顺便多写几封,问候临淄的亲朋、楚国的长辈、天外的小烦婆婆,那也在情理之中。 「师父,您明明在星月原,落款怎么是'于太虚阁'?」褚幺不解地问。 「哦,写顺手了。」姜真人摆摆手:「也懒得再修改,无妨,就这样寄出吧。」 褚幺还待再问,连玉婵拎着他的耳朵将他提走。 姜望在读书,读有关于现世西北的书,读《牧略》里涉及雪国的惊鸿一瞥,读当年霜仙君在历史里的片羽雪痕······ 屋顶悬有琥珀三颗,光照一室如明灯。 一者华丽绚烂、演化生机。 一者剑气纵横、剑光万转。一者光影变幻、声纹波澜。 在无数个日夜,他都是这样度过—读书和修行,读书亦修行。 两天之后,两大书院的回信都已寄到。 青崖书院那边,并不知道许象乾的行踪,颇有「儿大不由娘」的幽怨,信曰,青崖野徒,其踪不觉,若要寻迹,不如去龙门书院看看······ 而龙门书院的回信,却是子舒写来。 姜望一边督着褚幺练功,一边笑吟吟地展信,脸色渐渐凝重。 「怎么了?」坐在不远处,正以字锋摹枪锋的祝唯我,第一时间关心道。 「龙门书院的照师姐出事了。」姜望道:「我去一趟,你们照看好家里。」 心念一动,已然启用【太虚无距】。光影飞转后,耳中听得长河滔滔—已至龙门书院外。 在那气象雄阔的高大牌楼前,两名书院弟子挂剑而出:「来者止步! 姜望特意放出气息叫他们察知,就是不想浪费时间,直接道:「我是姜望,让贵院子舒姑娘来见我。」 人的名,树的影。「姜望」二字一出,龙门书院守山弟子半句废话也没有,匆匆回转传讯。 「姜大哥!」不多时,子舒飞身出来,眼中有泪,泫然欲泣。 「许久未见了,子舒。照师姐现今在哪里?许象乾呢?信中说得不详尽,带我前去看看。」姜望踏步而前,声音温和。 他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安抚情绪的能力,你看着他宁和的眼睛,总会觉得··· ···总有希望在。 子舒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没有那么害怕了,转身带路:「许师兄正陪着大师姐 无心观赏龙门书院的壮阔风景,一路疾飞,很快来到一处独立院落——姜望终于看到失魂落魄的许象乾。 此刻的许象乾,正背靠廊柱,坐在庭前的石阶上,仰头对天,但眼中分明无神。以前一定要梳出油光的鬓发,现在胡乱地堆在一起。那锃光瓦亮的高额头,也多了几条清晰可见的额纹。 神临不老,奈何心哀。 姜望见他还活着,便没有理会,而是先让子舒带路往里间走。 这应该是照无颜的闺房但里间所有陈设都被抹掉了,只有密集的阵纹图案,绘满了四方墙壁。这些阵纹必然出自高人手笔,以姜望如今的见识,也有许多看不明白。 而房间的正中央,立着一只高约丈许的、不断变幻光影的文字茧。 它的外状太像一只茧,但组成它的不是蚕丝,而是无数细密文字连成的线。 姜望只是短暂地瞥了两眼,便已捕捉到许多文字的段落。甚至其中一篇,恰是他读过的《五刑通论》。ap. 在这只文字茧里,他感受到了照无颜的生命气息。 「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他仔细地看了一阵之后,才问子舒。 子舒红着眼睛道:「师姐她走的是'杂糅百家、自开源流'的路子,但她一 「肩虽担山,奈何心藏寰宇。」一个声音接道。 随着声音出现在房间里的,是一位英俊儒雅的中年男子。穿一领长衫,声音极富磁性:「简单来说,就是她的野心,远远超出她的能力。千丝万缕,结成一团,她已经没能力解开,遂成此茧。」 姜望礼道:「见过姚山主。」 此人当然只能是龙门书院山主姚甫。 他抬手止住姜望的礼,眼中有一缕拂不去的忧愁:「我徒儿心高意远,自讨苦吃······累你牵挂。」 以姜望现在的修为眼界,已经不需要姚甫说太多。他看着这只文字茧,表情凝重:「这些都是她无法掌控的道么?」照无颜乃龙门书院大弟子,是博学多才、虔心向道之人。论天赋、论才学,都是儒门顶尖。 当初姜望还在内府境的时候,她就已经随时可以神临,只苦于选择太多,不知以何路为优,方才止步不前。 后来游学天下,只为找到一条自己最满意的路。最东走到月牙岛,最北至边荒,最南在陨仙林,最西走到雪国。 在雪国受谢哀点拨,于天碑雪岭顿悟,苦熬一段时间之后,终成神临。而后在道历三九二三年的龙宫宴上,大放异彩。 姜望本以为等待她的是康庄大道,自开渊流之后,照无颜的修行也的确是一日千里,有宗师之相。不成想今日再见,竟成茧中人! 而更令他担忧的是,在这只文字茧上,他已经看到了【锦绣】的神光······ 姚甫叹道:「当初她离开龙门,游学天下,我就劝她择路而专。但她心高气傲,不肯平庸。杂糅百家,言何其易,行何其难。先圣都未成,她又如何能够?我想法子吊住了她的命,凝聚了她的神魂,但剩下的路也只能靠她自己。除了在寿尽之前,将所学真正贯通,吞茧而出······她已别无选择。」 姚甫乃当世真君,龙门书院历代山主贡献前五,「典世之剑」《二十四节气剑典》的创造者。 他说别无选择,照无颜就真的是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第七十五章 熹微而遥远 姚甫作为照无颜的老师,定然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 姜望作为照无颜的朋友,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来看望一眼了…… 站在修行绝巅、掌控龙门书院的姚甫,也都想不到别的办法,他又如何能够? 姜望看着面前这只光影复杂的文字茧,情绪也很复杂:“我看照师姐……意识好像还很活跃?” “是,她从未 《赤心巡天》第七十五章 熹微而遥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六章 偷天一线 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涌现了太多耀眼的天骄,在七年后的今天,已然渐渐成为现世主角,当权各方,越来越多地开始搅动天下风云。 究竟谁是此中最天骄,历来争论不休。姜望固然赢得了最多的荣耀,其余斗昭、重玄遵也都很有争论空间,更别说那位率先打破历史记录的李一。 但其中有一个人,是“论外”的存在 《赤心巡天》第七十六章 偷天一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七章 真人世间游 酒桌上很沉默。 冰杯里似有冷焰流动的酒液,将人们的表情,晕染了几分。 太虚勾玉的失窃不算大事,因为太虚阁员的身份,都是在太虚道主那里挂了名的。但眼下,该怎样开口? 谢哀看着姜望,姜望看着谢哀。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有必要跟您解释一下。”姜望镇定地道:“我与纳兰隆之,今 《赤心巡天》第七十七章 真人世间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八章 玉斧开神海,剑气吐成霞 苍瞑身为现世神使,却闭上眼睛不敢看众生之恶。 观衍前辈身怀他心通,却几乎从不听心声。 那些神道有成者,在信仰成神第一步,却是要过滤信徒的杂念…… 姜望虽修成见闻仙术,得见闻仙域,可称见闻之仙,也当以此类为鉴。 他只有一颗心,一个人,无法认同世间所有的想法。 他只有一双手 《赤心巡天》第七十八章 玉斧开神海,剑气吐成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九章 天下风云在楼外 面对太虚阁员的注视,卫瑜终道:“出于好奇,我确实也调查过,但得到的消息并不完整,也不能保证准确。” 姜望不置可否:“说来听听。” 茫茫雪原无行人,深一脚浅一脚都在雪中。 卫瑜恍惚有一种自己与姜望是同行老友的感觉,但抬眼看看一直铺开到视野尽头的剑霞,这种错觉也就碎灭了。 他稍稍 《赤心巡天》第七十九章 天下风云在楼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章 天欲晚 雪域最大的山脉,名为“极地天阙”。 又被人们称为“天山”。 极地天阙山脉里,最高的那一峰,名为“永世圣冬”。相传它也是雪域最古老的冰峰,自远古时代矗立至今。沧海桑田,万物变迁,它却始终岿然,并与漫长岁月里依附它的冰雪,共同构筑了如今的极地天阙。 它也是白掌柜嘴里常常念叨的“天山之上 《赤心巡天》第八十章 天欲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一章 惟愿 大家心照不宣、视而不见的空席,由姜望点出,立刻引起斗昭的抨击。 他不仅要撤李一的椅子,还高声呼吁——“以后他那一票算我的!” 苍瞑虽然不睁眼看人,但还是热心肠地帮忙解释:“李一我算是了解,他应该不是蔑视谁……他只是不在乎。” “啊,真是太过分了。”重玄遵也不咸不淡地跟着批评了一句。 《赤心巡天》第八十一章 惟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二章 初冬寒蝉鸣 姜真人大踏步在风雪中。 雪域好像是一场风雪编织的梦,雪永远在,风也没有安静过。 他在太虚角楼里修炼了多少天,卫瑜就跟了多少天。 所以他不必再问卫瑜是否还有什么事情要做。 卫瑜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而他也不打算再驻留。 每一个完成任务的太虚行者,都会接收到萧恕 《赤心巡天》第八十二章 初冬寒蝉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三章 争霸未来 狗日的纳兰隆之!! 太虚勾玉不是一个普通的物件,它是非虚非实的太虚信物。与其说它是一块玉佩,倒不如说它是规则的体现、权柄的具象。 它不好偷。 其它的切实的物件,哪怕是藏在储物匣中,也有被取走的可能。 身怀炼虚神通的秦至臻,就有轻易入侵储物匣的能力。更别说身怀阖天的屈舜华了,她直接搬走储物空间也不在话下,左光殊根本藏不住私房钱。 但太虚勾玉通常并不显现实物,它是钥匙的意义,权限的表征,要如何去偷? 偷走太虚勾玉这件事情,就像是有人潜进姜望的通天宫,偷走了他凝聚的日月星小周天,没有独特的道则,不可能完成这样离谱的事情。 更关键的是——就在很短的时间之前,在雪寂城外,姜望还利用太虚勾玉、搬动了太虚阁。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太虚勾玉就又被偷了? 有过前一次被偷的经历,他对太虚勾玉已经提高了关注,而且这段时间,他还一直在谢哀旁边! 谁能如此妙手空空,来去无踪? 唯有偷天府,纳兰隆之! 可一岂可二? 前一次还能说是玩笑,这一次,分明是卡着时间出手,故意让他姜某人坐蜡。 这是怎样的恶趣味?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此时此刻,姜真人需要面对此时此刻的问题—— 他气势汹汹地悬停在正在发生剧烈变化的极霜城上空,与城里无数王公大臣、精兵悍将面对面。 颇似一人敌一城。 一个身披霜纹教袍的中年男子,正一步踏来,对峙于空:“姜真人!吾乃冬哉主教沈明世,久闻你的大名!雪国开放在七天后,您现在就到访雪域都城,是否急切了些? 面前不仅有沈明世。 还有在极霜城头,那众星拱月般,正负手眺望此处的龙袍男子!雪国国主、凛冬教当代教宗,洪星鉴。 此人五官深邃,发密眉浓,是真人之修为,而肩承雪国之国势,威仪又胜于沈明世太多。 轰隆隆的极霜城,像是一艘巨大的战船,载着他一再上高穹。 更有强弓劲弩架高墙,城头正跑马。精锐之师,肃立墙头! “误会了!”姜望长声道:“太虚阁立身为公,姜某人更是两袖清风、从来中立!此行只赏雪国之风景,不涉雪国之事务! 把他丢下来之后,冬皇就已经消失。此刻更是连踪迹都抹得干干净净,姜望不言其人,也不说什么纳兰隆之,免得又被牵扯。 来极霜城非他本意,解释这个意外就好了。现在想想,若是刚刚成功启用太虚无距,这下意识的反应,反倒不那么美妙,容易让雪国人起疑——他姜望是否窥得隐秘,回去搬救兵了也? “这天穹云雾乃他人拂开,我是无意闯来。”姜望于高穹拱手:“贵国若是介意,我当退避三舍!” 沈明世皱起眉头:“该看的不该看的,姜真人都已经看到了,就这样离开,恐怕不妥。。。。。。” “用姜望的名字向你许诺。”姜望朗声道:“在雪国事务尘埃落定之前,我所见所闻,必不与他人知! 沈明世沉声道:“姜真人的信誉天下公认,我亦深信之!但吾辈举大事,岂能不密不周,寄望他人?” 姜望敛去了脸上挂着的礼貌笑意,轻轻一拂袖:“怎么,你难道还想留下我?” “雪国不愿与姜真人为敌。”沈明世的表情很严肃:“只是想请姜真人进城坐坐,等七天之后——” 姜望瞥了一眼这武备森严的雪国都城,仿佛巨兽升空,正要择人而噬,打断道: 我若说不呢? 沈明世们要举大事,不能够相信他。他如何能轻入虎穴,用自己的安危,相信并不熟悉的沈明世呢? 正常情况下,太虚阁员当然没人敢动。怕就怕,有人发疯。 沈明世抬步往前走:“请不要让沈某为难—— 姜望岿然不动,手按长剑。 刹那剑气满晴空! 让这雪域的天穹,彷似旧纱被扯下了,又披新袍。 “无妨!”站在城头的洪星鉴大手一挥:“姜阁员既然想旁观,那就旁观吧。吾辈堂皇大业,岂叫人道路以目?姜阁员!且代表太虚阁,来见证凛冬雄图! 沈明世停下脚步。 姜望也只淡声一笑,飞开千丈:“我拭目以待。” 仿佛刚才剑气填长空的,并不是他。 冬皇想让他留下来,纳兰隆之也想让他留下来,他技不如人,只好留下来。但已打定主意,什么都不参与。 谢哀说,此刻正在发生变化的五座城池,代表五口棺材。 这五口棺材,有什么不同? 极霜城作为雪域都城,它所代表的棺材,想来也是最重要的一口。 回望历史,洪君琰于道历三十四年,在极霜城坐上龙椅,雪国正式建国。这个时间点,早于荆国,早于楚国,其悠久之处,更不是只有两千年历史的齐国可比。 而它建国即锁国,在迄今三千八百九十二年的历史里,除了曾东出受阻于荆国。 以及数次支援西北五国联盟外,就几乎没有经历什么现世层面的大战。 以至于天下各国对雪国的了解,还不及虞渊那边的修罗具体。 “世人皆以雪国为神秘之国,欲窥其貌而不得。于是叩门之声,愈切愈急愈近也! 列强之心,欲开雪域,天下之念,其念在兹!”洪星鉴踏足高墙,袍角飞卷:“现在这个神秘的国度,已经准备好打开自己了。姜真人!你乃太虚阁员,于时代潮头弄舟的人,你能否告诉朕——但如今这个天下,准备好迎接它了吗?” 姜望没想到自己都恨不得退到天边去,作为一个纯粹的看客,竟然还有问答的环。 但这个问题,的确是有意思的。 他此刻不仅仅代表他自己,而需要代表太虚阁的态度,所以他朗声道:“现世如此广阔,能够容纳任何理想,任何一种力量。这个天下当然准备好了迎接雪国,包括雪国在内的任何一方。但前提是——你来拥抱它,而非伤害它。” “当然,我们很愿意拥抱这个世界!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如此!”洪星鉴大手一张,迎风而笑,好像真的在拥抱世界。 极霜城的巍峨姿态,就这样定止在空中。 姜望转眸八方,看到冬皇所指出的另外四座城池,此时也飞在空中,悬止不动。 它们恰恰在四角、锚定四方,将极霜城匀等地围在正中间。 覆盖整个雪国的大阵,正在疯狂席卷天地元气。恐怖的力量汹涌如海潮。 朕以御令,召还英灵。寒蝉复蜕,旧人新醒!”洪星鉴高声呼喊:“枕戈待旦,宿于寒霜。我雪国勇士,此即征时! 嘭嘭! 嘭嘭! 苍茫雪域,好似敲动了地鼓。 嘭嘭! 嘭嘭! 姜望渐渐感觉到,那不是什么地龙翻身,而是强有力的、正在缓缓复苏的……心跳声! 若以雪国为巨灵,此刻它正苏醒! 姜真人虽在高穹独伫,一身唯有青衫动。但他的感知已铺开,双眸尽雪国,双耳观世音,捕捉所有见闻。 洪星鉴让他见证,那他便好好看一看,所谓“凛冬雄图”,竟是何等谋划! 整个雪域都在剧变,绝不仅仅是元气、国土、力量,而是过往的时空与现在交叠,一层层地碰撞出时空的波纹! 归属于霜合教区的雪寂城上方,率先翻滚白雾,腾为龙形,龙脊之上,负一口巨大冰棺的虚影。 寒龙负棺,而后愈渐清晰。 那雾龙结成冰龙,冰棺精美绝伦,其上镌刻图景,恰是整个霜合教区的缩略。 冰棺并非完全透明,只能看到其间有厚重的黑影,而不知其内乾坤。 但已经先有恐怖的气息蔓延出来,一片片冰花绕棺而落。 那恐怖的心跳声,在这口冰棺里有了具体的落点,变得无比清晰。 雪寂城中,一度杀到主街的卫瑜,已经英勇地杀回了太虚角楼,并仗剑横门:“此乃太虚角楼,太虚幻境之根本,姜望姜阁员于此坐道为证!诸位,厮杀时冷静些!你们若敢破坏太虚角楼,是坏人族万年大计,当受诸方共讨!” 门人应用佞,太应幻垸之恨本,妄主妄简贝了此主追为证: 太虚角楼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曾与姜真人坐而论道的角楼,好似人海孤舟。 从太虚角楼的门户,一直到延伸到这座城池的每一条干道,可以看到,全是密密麻麻的披甲战士! 面甲遮盖了这些战士的表情,但面甲之下森冷的眼神,却是有几分明显的迟滞。 仿佛一处刚刚被敲开的冰层,水流正在缓缓地活泛过来,却还未完全鲜活。 这他娘都是三千八百多年前的战士。 雪国好大的手笔! 卫瑜虽然心中早有预计,但还是被他所看到的这一切所镇住。 雪国如今就有两支天下强军,一曰【雪刃】,一曰【凛锋】,都是在虞渊里久经杀伐的军队,可与诸强争锋。 而这一次大开放,雪国要掀开从建国到现在的布局…….谁能料知,他们在这三千八百多年的时光里,究竟藏了多少兵马? 历史记载,于道历一一四年被荆太祖唐誉击破道躯、逃回国后道解而死的洪君琰,是他娘累死的吧? 冻得这许多人! “吕魁武,有本事来单挑!不管你是哪年的冻肉,叫你见识当世天骄!让尔等明白,何为今必胜昔! 生死关头,卫瑜也顾不得世家风度了,一通乱喊。 吕魁武根本都没有出现在太虚角楼,当然更不会回应。只有茫茫多的甲士,如坚决的潮水,一潮一潮侵入角楼。 “姜真人!我知道你耳力甚好,你一定听得到!”卫瑜横剑拦门,一茬一茬地斩杀甲士,连声高呼:“速来救我,我必不忘此情!” 顿了顿,他又补充:“我倾家以报!!! 远在极霜城外的姜真人耳朵一动……嗯? 但天下无双的真人身法还未展开,已经有一个男声响起,覆盖了极霜城里所有的声音,也掩埋了卫瑜的呼救。那声音闷闷的,低沉而厚重—— “说这许多,倒不如讲一句,你是卫术之后!或我还能记几分,当年交情!” 是那口冰棺里的声音! 什么年代的老怪物?竟与卫术有交情? 卫瑜是个听劝的,立即喊道:“我是卫术之后!我乃卫祖嫡系子孙!” “果是卫狗后人!”冰棺的棺材盖猛然掀开,从中坐起一个身披重甲的光头巨汉,瓮声怒吼:“当初就是他伤我根本,逼得我沉眠!” 卫瑜立刻锁门不吭声,心中直骂娘。 笼罩雪域的层云被推开后,那灿烂的烈阳就直陈于西北,万里点金。 此刻仿佛是在烈阳之中回响,傅欢的声音随着阳光播撒—— 魏青鹏!不要戏弄后生,浪费时间了! 雪国第一代冬哉主教,真君魏青鹏! 当年追随洪君琰、傅欢建立雪国的强者,在洪君琰死后不久,也在虞渊陨落。 没想到他根本没有死,却是在雪寂棺中,沉眠了三千八百年。 “傅大哥!这一觉好漫长也!”这光头巨汉哈哈一笑,手按冰棺边缘,就这样站起身来,冰棺被按碎!那霜龙却点睛,龙眸骤然亮起火焰,长声而吟! 魏青鹏遥遥一掌,按向至冬城。 有一道极寒极冷的光束,笔直贯出,直接穿透至冬城,却是如一杆长枪,往上一挑——挑起了又一口冰棺的虚影。亦有寒龙负此棺,气场煊赫,如仙人临世。 真是一场大戏! 谢哀和纳兰隆之都不让我走,就是想让我……或者说想让太虚阁看到这些? 姜望心念一动,掌心又握住了实物,对太虚阁的感应、对太虚幻境的把握,也都再次回归。太虚勾玉又回来了! 但眼中仍然没有纳兰隆之的身影。 耳中也没有留下纳兰隆之的声音。 他冒失地偷走太虚勾玉,又悄然地还回来,却像是根本没有出现过。他的行为他的意图,全都叫人看不懂。就像在历史中若隐若现的偷天府。 轰! 古老阁楼的虚影,从虚空降临。 姜望二话不说,先把太虚阁楼召出,免得想用的时候用不着。 立足那楼顶飞檐上,好似一片青羽。凭借洞天宝具的力量,对抗雪国境内此起彼伏的强大气息。 此时再去看那至冬城,只见得冰棺推盖,从中坐起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他还伸了一个懒腰,这才轻巧地跳出棺外,一步步行走在龙脊,立足于龙角之间。 他姿态潇洒地左右一看,反手自后颈取出折扇一柄,于这冰天雪地里、寒风凛冽的时候,“啪”地一声打开。 其上无诗也无画,只写着三个字,他的名字——孟令潇! 活跃在道历一千两百年至一千五百年间,曾与虚渊之交过手,同吴斋雪论过道的顶级真人。 时光荏苒,世人都以为他已经寿尽死去。 谁成想竟然修成了衍道,而却冻入冰棺,直等今日才出世! 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惊喜”。 九大仙宫里的“长寿宫”,真是弄寿的行家! 孟令潇从冰棺之中站起来,姿态随意地以折扇一拂,便有寒风一缕,显为实质穿透虚空,落在了冻灵城中。 一风拂过万物生。这一扇,像是扇去了历史的尘埃。 在冻灵城上空,也出现一只冰棺,也有寒龙负之。 寒风卷过来,直接将棺盖掀开,但其中,空空如也! 是雪国的计划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于此时刻,雪国国君洪星鉴却又抬眼遥看姜望:“姜真人可要看清楚了,如实记录这一切。 姜望略想了想,谨慎地道:“记史不是我的责任,我更没有一字春秋的学识。” 遂向阁楼一探手,从虚空之中,拽出一个人! 向来长须飘飘、沉笃稳重的钟玄胤,猝不及防被拽将出来。 这位修史的真人,长褂有些散乱,手中还吊着一只挂有竹屑的刀笔,眼睛里有一种清澈的懵懂——怎么回事?每月一次的太虚无距,怎么自己发动了? “经过太虚道主同意,紧急征调阁员助力——”姜望将他拽到阁楼顶上,拍了拍手: “请你一起来看大戏! 钟玄胤正要说些什么。 那边洪星鉴已经飞上高穹,反手自城中扯出一条巨大的冰霜锁链,锁链咣当,不知连接着什么,但他的声音正张扬于雪域:“此倾国大阵。名为【寒蝉冬哉】,是由本朝太祖洪君琰所创仙阵!太祖当年,定下雄略。不争一时,而要争雄于未来!故陈兵三千八百年,冰晦强者于雪棺。雪国以一隅之资源,累计于时间,而得争霸之雄本——寒蝉蛰伏,四千年来不发声,今朝一鸣,当为天下知! 第八十四章 大雪崩 钟玄胤是个知史的。 什么叫“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当年天下大争、龙虎相会,雪太祖洪君琰起势于西北,第一步却选择闭关锁国,诈称专意对付修罗,无心现世权柄,从而获得了安稳的发展时间。其意在于隔山观虎斗,要等得诸强皆疲,再来收拾破碎山河……. 这稳健老辣的徐图之策,因为荆太祖唐誉的崛起,几乎成了一个笑话。 诸强确然疲过,这天下的机会也给过,但假锁国变成了真锁国。 洪君琰起先固守不出,到最后东出无路。 不是没有尝试过,但接连几次东出的战略,都被荆国砸得粉碎。 多少人都在背地里嘲笑,有的甚至不在背地里——洪君琰空有宏图大志,手握强将雄兵,影响力却从未出过雪域。生在风云激荡的时代,却徒劳做了看客。 但谁能想得到,洪君琰屯兵屯粮屯到了极限,一屯就是三千八百年! 待得昔年霸主一个个退位,或死或隐,他再出关争霸。 孟令潇已衍道,魏青鹏还活着,把握长寿宫核心隐秘的洪君琰,肯定也没有真个死去。唯一的悬念,只在于他将以何等方式归来。 而钟玄胤,将亲眼见证历史! 这对史家而言,简直是天大的资粮。姜阁员拽得好哇! 作为老真人’,钟玄胤毕竟有年长的稳重,迅速将眼前的信息都捕捉,不着痕迹地理了理衣襟,表情已是十分沉静:“原来如此!你们把历史上的强者,都以凛冬仙术冰封起来,汇聚于今。在过去布局现在,用历史支援未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归位于此空棺者,应是冬皇? 在举国文武大臣的注视下,当代雪君洪星鉴反手拽锁链,独飞更高处:“至冬棺,冻灵棺,雪寂棺,寒羽棺……此四棺者,四方之主。寒蝉冬哉仙阵的最后一步,需要四尊衍道强者的支持,方能召起极霜棺,迎回太祖的巅峰力量。” “这口冻灵棺里,躺着的应该是霜仙君。可惜她老人家在两千多年前,战死于剿魔之役,灵性渺渺,未能归于此棺... 洪星鉴仰天啸道:“冬皇何在?霜仙君转世身,当承霜仙君之责也!” 其声震于长空。 而有一纤冷身影,从天而降:“雪国如此大业,谢哀岂会缺席?” 姜望终于再一次看到谢哀。 这冰刻的美人,出现在冻灵城的上方,仿佛冬的衣裳,冬的形象,果是凛冬之女、当代冬皇! “刚发现纳兰隆之的踪迹…….但还是叫他跑了。”她如此平淡地解释了一句,便抬起手来,一指点向寒羽城。 一指化生,雪域新天。 寒蝉冬哉仙阵的力量被牵引,一时咆哮冻灵城。 此城城脚结寒霜,城墙爬冰棱,冷气冲天而起,霎时虚影横空——第四口棺材已召出! 寒龙负棺,真君归位。 衍道修士不是大白菜,不可能一茬一茬地长。想要瞒过世人,则更不简单。 如霜仙君许秋辞便是死得众所瞩目,根本没有逃归仙棺的可能。 雪国立国这么多年,真正藏起来的真君,也不过孟令潇、魏青鹏,两尊而已。一者是真人隐修,瞒天过海,一者是重伤垂死,假死休眠。 洪君琰争霸未来的计划,其真正核心,并非人们所仰望的衍道绝巅。而恰是被卫瑜斥为“冻肉”的那些“过去战士”! 免费领币这些在雪国漫长历史里积攒下来的强军,以及随他们一起休眠的家人,才是霸业根本。 他们将填塞这个地广人稀的国度,让雪国真正拥有匹敌霸国的潜力。 就像此刻已经被挤得密不透风的雪寂城。 将过去岁月里的潜力,挪到现在。三千八百年的时空,叠为一片。 这才是真正的“用历史支援未来”。 过程中当然有很多不可测的风险。比如还未来得及苏醒,雪国就已经被吞并。比如这些人从休眠中醒来,天下已经一统.…. 傅欢便是留下来控制风险的人。 他坐在永世圣冬峰,长久地注视这个国度,确保“争霸未来”计划的顺利推行。 或许他从来不孤独,因为他的战友呼之将出。 这举雪域之力推动的寒蝉冬哉仙阵,最后一步需要四尊真君来护道。 而这第四尊…….自然只能是傅欢。 伟大仙阵的力量,咆哮在这片时空。 寒潮席卷雪域,天穹竟成冰鉴。 所有人都看向高穹,其间有极地天阙山脉的照影,而人们独独注视着,不化的那一峰。 雪太祖洪君琰的战略固然宏伟,藏兵三千八百年称得上大手笔,但卧榻之侧,荆国能够容许吗?届时尴尬的在两个大国之间,西北五国联盟,又将如何自处? 这一次太虚阁推行星路之法,雪国就立马决议开关,定在七日之后,全面迎接太虚幻境。更是现在就启动寒蝉冬哉仙阵,显然就是为了不给他国反应时间。 雪国有信心在七天内,将“寒蝉复蜕,旧人新醒”演化为既定的事实。 荆国是否来得及干涉? 姜望全程只做看客,就连记录也由钟玄胤代劳,回头述职都不用——翻史书不就得了? 但他却有强烈的预感,变化正要发生。 雪国到目前为止,顺利得有些不像话了。简直像是有谁在帮他们扫清障碍。 内外皆无阻,天下岂是这样风平浪静的天下? 三千八百年后的现世,未见得就比三千八百年前容易竞争! 没有辜负雪国人的期望,永世圣冬峰上,傅欢已经起身。 这位雪国开国就存在的真君,亦是雪域人民心中不倒的雄山。 由他亲手完成寒蝉冬哉仙阵的最后一步,迎归他的旧友,是再也合适不过。 “辉煌大世,风起云涌,多少英雄豪杰,成败转头空!”他赤足薄衫,立在高崖,俯瞰电光暴耀,如同远行的旅客,终于抵达苍穹尽头,来到雷海之岸:“我曾见人族胜妖族,国门镇妖门,是开国第一人!我曾见圣贤苗裔在东方,也与当世第一试高低;我见那绝世杀绝世,天子镇凶开霸国;我见神力无穷者举九鼎,日落之地传勇名;我曾见天生一双苍穹眸,引得神辉为帝袍;我见唯其不臣者,独自举旗在南疆!” “我见英雄多盖世,江山竞妖娆,我却是岸边一看客!” “英雄之志,岂肯熄灭?冻雪不凋,野火招摇! “我等了三千八百九十二年,洪君琰沉眠了三千八百一十二年,许许多多的雪国战士,如寒蝉藏在深雪中——是时候了,这天下应当听到,来自西北之地,雪域的声音! 这是道历之初我们未竟的霸业,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崩!!!” 他凭借洪君琰留下来的权柄,独自调理整个寒蝉冬哉仙阵,而终于在这时候成功调和所有,在永世圣冬峰上,摇摇一按掌—— 这一按,便换了人间。 寒气蒸腾聚云海,茫茫云海似雪崩! 一时竟有天倾之势。 大片大片的霜云落下来,好似寒羽一片片,落向寒羽城,归于寒羽棺!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 在这极致震撼的时刻,虚空之中,忽然响起这样的声音。 这个声音并不如何威严,只莫名地让人感到亲近。 像是你久未见面的友人,像是家乡的故亲。 但是它却中止了一切,如同一柄看不见的长刀,斩断了所谓的“大雪崩”。 此声响起,因缘断绝。天空倾落的霜云,全都定止了。像是一团团被木棍撑住的棉花糖,等待着稚子的取食,就这样在天穹陈列。 而后一霎清空! 无影无踪。 天穹是镜。 从冰鉴天穹的映照中,人们得以看到——整个极地天阙山脉,有一个随空间一起剧烈扭曲的瞬间。当它平复下来,也像是某种宣告。 在那永世圣冬之巅,那绕峰而聚的万古雷云海,自然而然地分开一条路。 一个两手空空,身穿黑色威仪侯服,面带微笑的男人,从雷海之路的尽处,一步步走过来,走向傅欢。 他说道:“原则上我并不愿意扼杀他人的理想,更何况你们已经筹备了这么多年。 但是傅真君,我不得不说,你们的计划,大概是有些想当然。这三千八百年,你们藏了多少兵?有几支强军?两支?三支?四支?” 此人足分雷海,眸开天地,势绝苍穹,天然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你傅欢也算 是参与了时代,这三千八百年来,修行法、兵阵、军械、丹药、战法,更迭多少代。你岂不知?昔日之强军,今日仍是强军吗?我敢说,若只派这些冻肉出征,你们连寒国都打不过去。何能奢谈霸业?” 傅欢抬起眼睛,与这不速之客对视:“你也知我参与了时代——我就是那个确保他们跟上时代的人。只消有个三年五载,我自然能让他们适应当代战法,习惯最新兵阵。 他们只是睡了一觉,不是真的死了。” “你们的问题难道仅止于此?”雷海中走来的男人,抬起手,遥指雪寂城。准确地说,是指着初代冬哉主教魏青鹏:“魏青鹏当年也算一代名将,长于攻杀破阵,在虞渊战场以重骑兵闻名。但兵法已有三千八百年的代差,我们现在用的阵图,和当年已经不是一个层次的事物。我敢说,若各引一支骑军为战,仅以兵阵决胜负,他未见得能赢卫瑜。卫瑜你们可能不认识——他就是现在躲在太虚角楼里装死的那个小子。” 人们都下意识地看向太虚角楼。 卫瑜只恨角楼为什么没有地下室,他真的好想钻低一点。 剧本不是如此——他本该是那个勇敢踏入雪国、深刻了解雪国,战后也顺理成章参与主政雪国的大秦天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姜望随口说他要来雪国当皇帝,倒也不完全是屁话。 按照剧本,他应该是以一个相对明朗的身份,在关键时刻引发变化,掀起雪域乾坤之覆,赢得天心与人心。 怎么现在风头都让老头子们出了? 年纪大的翻天覆地,翻手为云覆手雨。 年纪小的如他,却只能在这里被围攻,被围观,被指指点点! 羞煞也! 不同于卫瑜的窘迫。 很多人都注意到,在历史上以脾性暴烈闻名的魏青鹏,并没有反驳什么。 真正知兵的人,一定知晓战法的革新有多么恐怖。当年他还在一线争杀的时候, 就未敢放松一刻,时时学习钻研,每日军报不离手,生恐落后于时代。 沉眠了三千八百年,怎么可能没有代价?错失的三千八百年的时代发展,就是其中最沉重的一部分! 他尊重事实。但绝巅如他,一定也可以走回来。 三千八百年的时代发展,又重新成为他的老师,他可以再一次学习历史,用绝巅的眼界,这如何不是美事? 所以他只是咧着嘴,他不言语。 而行走于雷海的男人,又指着至冬城上空、轻摇折扇的孟令潇,轻笑道:“孟令潇?道历一五零零年间的绝顶真人?可惜现在已经是道历三九二六年,绝顶的界限一再被突破。今日之孟令潇若还是真人——” 他转手遥指默默旁观的姜望:“恐未见得是这位年仅二十六岁的姜真人对手!” 孟令潇扭头看向立在阁楼飞檐上的姜望,眸中是掩不住的惊讶:“长得倒是青春美好,但真只有二十六岁?” 哪怕是用透支潜力的法子,二十六岁成真,也实在有些可怖。 魏青鹏亦是瞪圆了眼睛,眺望此方,想要看清这是怎样一个怪胎——这一觉果然沧海桑田,世上已有二十六岁之真人吗? 雷海中的男人还在夸耀:“在你们被冻住的时期,这世上尚未有三十岁以内真人。但现在,仅这太虚阁里的九名阁员,就超过一半都是此等真人!而你们所看到的姜望,是二十三岁就成真!你们以为这是什么时代?人道至此为绝巅,这是最辉煌的大世!一 些过时的人,带着一些过时的想法,把握一些僵硬的力量,竟然妄图建立当今之霸业。 他慷慨他的,雪国人谨慎雪国的。姜望赶紧驾驭太虚阁,又后退千丈:“我微笑不代表我同意,我不笑也不代表我反对。沉默不是默认,发声也不是抗争。我只是解释我自己——在今天之前,我不认识诸位里面的任何一个,我不带任何立场。我对天下大势没有概念,我这个人也不懂政治。你们聊你们的,打起来也不用理会我,太虚阁绝对中立,我亦只是路人!” 今天的他过分谨慎,眼瞅着都要退出雪国国境外了! 众人也就收回了视线。 一定能够再次走上绝巅。他们缺的只是知见而已,我们早有准备,也很愿意重新学习。 永世圣冬峰顶,傅欢表现得很平静:“这些问题不劳你操心。曾经走上绝巅的人,“对,说到底还是时间。只要给一些时间,相信这些旧世的精英,也能适应新时代。”身穿黑色侯服的男人,就这样一步往前,面对面地踏上了永世圣冬峰:“但已经看到了我,阁下觉得——你们还有时间吗?” 他面迎傅欢,却背负双手,淡然道:“秦国许妄,今奉大秦天子令,特来接掌雪域!” 大秦贞侯许妄! 正在虞渊引军厮杀,前不久杀死修罗君王阿夜及的许妄! 他竟然在极其危险的虞渊,杀出一条通道,杀出了雪国所镇守的虞渊入口,来到傅欢面前! 雪国要接续道历新启之年的霸业,第一个站出来阻止的,不是一直谋划雪域的荆=国,而是远在西境另一头的秦国! 但还有一件更恐怖的事情——许妄是一个人来的吗? 修罗君王阿夜及的陨落,竟然只是起笔。 布衣谋国王西诩,和这位大秦贞侯,究竟是布下了怎样一局! 第八十五章 四君迎驾,天子拉棺 倘若许妄是只身独来,纵他有通天彻地之能,也都还好,顶多就是拦下傅欢,拖延寒蝉冬哉仙阵的进程,总有解决的办法。 可许妄同时还执掌割鹿军,在今天之前……所有人都以为,许妄还领军在虞渊最前线,还在与修罗血战! “接掌雪域?”傅欢平静问道:“秦国打算怎么接掌?” “最好是能够和平接掌这里,但很可能不得不用一种,你们最不愿意面对的方式。 许妄慢慢地道:“你确定不去凛冬城吗?干戈军和割鹿军,现在应该已经杀到了。 凛冬城是雪国在虞渊修建的大城,是雪国对抗修罗的最前线。雪国两大强军,雪刃和凛锋,便是常年在此城轮换。 而干戈和割鹿,都出自大名鼎鼎的秦十兵。 秦国竟然硬生生在虞渊杀出一条运兵通道,把这绝世的凶地,变作了架连现世的桥梁,发世人之所未想,用虞渊通道贯连秦雪两国! 秦有十兵,以【霸戎】始,以【割鹿】终。 曰:霸戎、嚣龙、凤雀、凶虎、镇獠、大风、长平、天阙、干戈、割鹿。 此等排名是最早秦十兵的建军之号,并不代表现在的实力排序。 修罗为杀伐而生,凶悍无匹。而秦人从不退缩,向来以杀对杀。 这也导致了大秦军伍里,极其激烈的竞争环境。当初秦太祖建国时的秦十兵,有五支已经换了旗号,有的替换不止一次。 唯有霸戎、嚣龙、凤雀、凶虎、割鹿这五军的旗号,是一直保留的,算是拥有开国至今的鲜血荣耀。但凶虎和割鹿,也都有撤而复立的经历。 真以军事实力而论,现今最强的一支并无争议——只能是许妄麾下的割鹿军。 许妄正是以此军,在虞渊杀出赫赫声名。也正是以割鹿为中军,在河谷战争里正面击败了项龙骧,大破强楚! 而此次兵临凛冬的另一只强军【干戈】,是为真人王肇所掌。王家在秦国算是后起之秀,干戈也是在近些年才替旗成功,正是铆足了劲要证明自己的时候,战斗意志可想而知。 许妄一言激起千层浪。 姜望哪怕只是个看客,也为这些“前辈”的大手笔而动容。洪君琰和傅劝积蓄时光,争霸于未来。王西诩和许妄,直接打穿虞渊,抹去万里遥途,令秦雪从此为会这一个个以天下为局,纵横时空,真叫他大开眼界。 至此他方明白,为何秦至臻当初主动要来雪国,卫瑜又为何在寒花城当军师——秦国在雪国的落子,必然远远不止这些。 这一局直到现在,只怕也才掀开冰山一角。 而那斗昭,直觉还真是准确! 饱经风浪的姜真人都被镇住了,旁边的钟玄胤更是全神贯注,不舍得遗漏一字,手执刀笔,刻写不停。 谁能不惊于秦国的大手笔? 永世圣冬峰上,傅欢却只是定声问道:“你先一步来此,那么割鹿是谁执掌呢? 许妄笑了:“王西诩。 他有一种‘你问到关键了’的表情,那淡笑又分明是在问——你觉得凛冬城能够撑多久? 撑不了多久。 这结局许妄明白,傅欢也明白。 如今镇守凛冬城的军队,乃是雪刃军。掌军的将领,是凛意教区主教。此等配置,也称得上是雄城强军名将。 但怎么挡得住号称“布衣谋国”、这次却亲自上阵的王西诩?又怎么挡得住共详无双的割鹿军? 况且还有锐意进取的王肇,一心求功的干戈军。 当许妄出现在这里,凛冬城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傅欢并无动容,只道:“秦有十兵,却只以两军来伐,是否小觑了傅某人?你的胃口,吞得下雪国吗? 至冬城上空的孟令潇,在当年就因对局势的敏锐判断,而为人称道。今日算是他成就真君之后,第一次在人前露面——虽然已是迟了很多年。 他完全同意“今必胜昔”的观点,完全同意自己缺失了时光,过往在真人层次的顶级,恐怕距离当代的真人极限还有差距。但他亦有完全的自信,并没有掉出第一梯队。 已经踏足衍道的他,更是毋庸置疑的现世绝巅。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熟悉新时代,他不会输给任何人。 此时他亦开口:“通过虞渊运兵现世,确实是天马行空的一步棋,大胆狂放。但秦国谋雪国,有想过如何治理飞地吗?” “虞渊险恶千万年,虞渊里这条临时打开的运兵通道,难道能够永固?从你们武阳城,到我们凛冬城,这中间少说也有数万里远!当中崎岖坎坷,途经多少修罗部族。你们如何维持这样漫长的战线?十天半月尚可,三年五载何能? “今天就算将雪域送给你们,它也将成为你们秦国最大的伤口,将你们放血至死! “我笑尔辈急功近利,何其短视,何其不智!” 许妄是个很有条理的人,先回答傅欢的问题:“我什么时候告诉你,秦国吞雪域,只发两军? 再淡淡地扫过孟令潇一眼:“你当然可以笑,毕竟你在棺材里埋了那么多年,就刚刚苏醒的这么一点时间,不够你了解今日的秦国。这个时代,已经超过你认知!” 他与傅欢对峙于永世圣冬峰顶,却有一种雪域主宰的自觉,转过头来,俯瞰雪原,高声道:“我要向诸位宣布一个好消息——大秦永镇虞渊的伟略,已经迈出坚实的一步。杀死修罗君王阿夜及,击破修罗三十万大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算不得武勋。我们真正在虞渊做的事业,是我们正在修建的长城! 雪域上的人们不明所以,互相致以惊疑的眼神——何为长城? 许妄的目光仿佛通过天穹雪鉴,落在了每个人的脸上,有一种碎金晃眼的辉煌:“所谓长城,人工伟迹,金石长河!” “义安伯亲领凤雀军游弋虞渊,更发郡兵百万,建寨立营,屯驻要地,只为保障工事顺利进行。 “这是一场比河谷更重要的战争。我大秦之能工巧匠,皆出武关!征役夫千万,空兽场驮牛,倾少府之资财,尽术院之阵师。 立一法阵,百里设一信台,千里置一军堡……每万里立一座永久大城,规模比照武阳! “这条长城,起自武阳城,终至凛冬城,全程三万余里!寸砖寸瓦皆刻阵纹,十里此时此刻负手而立的许妄,仿佛代表了那西极帝国的伟大轮廓,如此洪声道:“万里长城建成之日,修罗永不为患!而我等任意出塞,随性击之!” 在场哪怕都是雪国人,正面临着秦国入侵的危险,以秦为大敌,也忍不住心神激荡。 虞渊是自古以来的凶地,渊源要追溯到人皇燧人氏与远古百族的誓约。 而秦国,竟要永绝此患! 若这一步真叫秦国完成了,常年镇压虞渊的秦国,将解放出多么恐怖的力量? 在此之外,许妄没有直接说,但已经表达出来的是——万里长城本身,即是一条由秦至雪的永久性的通道。 这条通道直贯南北,畅通无阻。 长城御修罗,长城之上能跑马。 万里长城建成之日,雪域就不再是飞地! 钟玄胤的呼吸肃穆起来,自河谷战争大获全胜之后,秦国就安静了许多,在国际局势中几乎不显现存在感,一直默默消化胜利的果实。 本以为少说还有十几二十年,才能看到秦人的大动静。 没想到短短九年后,秦人一动如龙飞。 这玄色之龙,已在西极张牙舞爪,俨然有吞天之势。 打穿虞渊代雪域,修筑长城御修罗。 如此般的大手笔,一个接着一个抛出来,难道今日要见证这样的历史——秦国永得雪域,永镇虞渊,一跃成为足堪与景国比肩的伟大帝国? 天下第一帝国,难道从今日起,竟生悬念?! 孟令潇沉默,魏青鹏沉默,谢哀沉默.…. 傅欢不沉默。 他看着已经并不与自己对视的许妄,平静地说道:“万里长城是很宏伟的计划,雪国愿意与秦国携手完成。此人族不朽之功业,雪国出人出力,流血流汗,在所不辞! 许妄看回傅欢,眼中有讶色:“你仍然觉得你们有时间?” 傅欢淡声道:“时间从来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争取的。许妄,雪国能在这片土地上矗立三千八百年,难道是因为荆国肯给我们时间吗? “你打算怎么争取?”许妄问。 “看来击败项龙骧,赢得河谷,再加上这次打穿虞渊,已经叫你空前膨胀。”傅欢注视着面前的大秦贞侯,眸中跳跃冰焰:“这三千八百年,他们在沉眠,我却没有闲下来。” “哦?”以修行年月论,许妄自然是不知低了多少辈的晚辈,但对站在超凡绝巅的强者来说,时间的累积不值一提。 他饶有兴致地道:“你要拦我因缘刀,再去推动你们那座过时的仙阵?” “若我们一点容错的空间都没有留下,就贸然开启‘争霸未来’的计划,那我们的理想,的确只是空中楼阁!”傅欢并没主动出手,也不尝试脱离许妄的注视,只道:“寒蝉冬哉仙阵是否过时,便让时代来证明吧——但谁说此阵,非我不可? 此一言,天地改。 那天穹雪鉴,这时仿佛一池水,水纹荡漾中,有人落下来! 地,这尊人影之突兀,把空间都砸出了空洞感。而强硬地落在了寒羽城上空,踩在了寒羽棺上! 像是一颗陨石,像是一块秤砣,像是世间最沉默最坚硬的事物,倏然高穹至雪这时候他的模样,才进入人们的视野。 他的头发全都剃掉了,只在中间留了一道,如田垄一般。双耳吊着巨大的铁制耳环,耳环上刻着一些蝌蚪般的文字。身上穿着厚厚的裘衣,但裸露臂膀。 裸露的两条臂膀,像是两只大铁锤。青筋爬在坟起的肌肉上,如蛇缠树。 他的脸上有皱纹,但皱纹也像铁铸的一样,有坚硬的质感。 铁国真君老祖,关道权! 真正以一己之力,强撑西北五国联盟的强者!其坚韧其顽强其冷硬,有胜逾钢铁的声名! 他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这里,的确代表非同一般的意义。 但在眼前,他的出现意味着——寒蝉冬哉仙阵的最后一个缺角,已经补齐。 是魏青鹏、孟令潇、谢哀、关道权,如此四尊衍道! 关道权一言不发,一念即来,一来即发力。 轰!轰! 嗡~ 轰! 轰! 四道光柱冲天而起,仿佛撑天之柱,撑起了此地神宫。 至冬、冻灵、雪、寒羽,四座城池仿佛动力之源,将整座仙阵催发到极限。 当世绝巅的力量,共鸣于四方。 这一刻在场所有人,几乎同时耳鸣。 眼前一霎白茫茫,而有金光跃出,在此“白纸”作画,在人们失去的视野里,重新描绘感知。 在视野恢复的同时,雪国当代国主洪星鉴,也终于凭借国势加持,将那条巨大的锁链拽到极限—— 哐铛铛铛铛,拽出一口巨大的盘龙之棺! 金龙龙身缠绕着贵不可言的玉棺,那锁链正是自张开的龙口中吐出。 洪星鉴遍身龙气环绕,威严地宣声:“四君迎驾,天子拉棺,万民跪伏,迎归太祖! 极霜城头,所有甲士同一时间半跪于地,这整齐的一声,仿佛叩响惊雷。 城中百姓皆伏地。 这一城之情景,是整个雪国的缩影。 拥有三千八百九十二年历史的古老国度,在迎奉它的创造者。 而那金龙睁眸,放声而吟! 玉棺急剧缩小,变成一顶平天之冠。 那金龙却返身,缠成一张辉煌龙椅。 在玉制平天冠下,出现一张天庭饱满、威严沉笃的脸,仿佛国势交织而成,身披雪龙袍,昂然坐在龙椅上。 雪国当代国君,当场卸冠跪倒:“后世子孙洪星鉴,拜见祖皇帝!” 满朝文武,举国百姓,皆拜服!皆呼“祖皇帝”! 雪国还是那个雪国,但一切已然不同。 茫茫雪域中的所有,仿佛在这时都拥有恒一的意志。地鸣天鼓,皆发于一声。这里的山水风云甚至元力,都姓“洪”! 永世圣冬峰上,身穿大秦侯服的许妄,直接被推出峰顶,推回雷海中! 强秦虽为霸国,大秦天子之令,又如何能传雪域? 许妄后足一拧,便在雷海中站定,踏散电光千万里。他低头瞧了瞧自己玄色的侯服,抬手轻轻一掸,拂去电光涟漪。 他的目光越过雷海,落在雪国祖皇帝身上,淡声道:“看到本侯这身衣服了么?你抗拒的不是我许妄,而是大秦帝国。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 雷海分开,他俯身而下。 明明相距如此遥远,他却抬起手来,竖掌为刀。而后一刀劈落。 咔嚓! 掌刀是往下劈,而笼罩雪域的天穹雪鉴,却是先一步开裂。 这一刀遥不可及,这一刀无所不在,他斩向了整个雪国,而由此蔓延至名为洪君琰的雪国祖皇帝! 傅欢就站在许妄身后的永世圣冬峰峰顶,却并不出手,只是遥遥与洪君琰对望一眼。 这一眼过去,焰燃于雪,有关于许妄的所有已知信息,便都为洪君琰所知。 洪君琰仍然端坐,他开辟了这个帝国,他是雪域的王,理当拥有这份尊贵。他端坐着并起二指,倏然竖在眉心前,夹住了一柄本不该存在的刀—— 他夹住了【因缘】! 第八十六章 岁寒昼短 洪君琰已经沉眠了三千八百年,这三千八百年来,修行法不断革新,各国前沿道术,换了一茬又一茬。 但三千八百年在真君的漫长生命里,也并不过半。凛冬仙术更是让他的寿元,流逝得比时间缓慢。 他毕竟是雪国开国之祖。 毕竟是曾与唐誉这等盖世雄主正面交锋过的存在。 在三千八百年之后,在雪国境 《赤心巡天》第八十六章 岁寒昼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七章 上生典狱官 “我乃雪国谢哀,号为‘冬皇’,是霜仙君许秋辞的转世身啊,祖皇帝陛下!”谢哀立在冰桥上,对自己的身份十分笃定。 关道权微微侧身,让王座上的洪君琰,得以与谢哀对视。 “你不是。”洪君琰漠然道。 “祖皇帝何出此言!?”冬皇语带惊讶:“就因为我反抗你吗?我凭什么不反抗呢?我效忠的是当今圣上 《赤心巡天》第八十七章 上生典狱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八章 毕竟几人真得鹿 道历七三三年的秦国上生典狱官,再次成道的冬皇之躯,被雪国太祖一把就捏碎,这一幕令雪原更静。 永世圣冬峰,仙宫,阁楼,悬空的五城与五棺……抛开这些瑰奇,在这万里雪域,真正磅礴的,是越来越多的苏醒的“甲士”。 他们穿着道历新启年代的雪国战甲——当然是有些过时了的,既笨重,防御力也不够,更不能 《赤心巡天》第八十八章 毕竟几人真得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九章 终究天下一局棋 道历一一四年,洪君琰被荆太祖唐誉击破道躯。逃回国后,诈称道解而死,趁机休眠,开启争霸未来计划。 道历一一九年,赢允年用三生兰因花之“现在”,创造宁道汝,布局超脱。然后在次年退位。 这一刻,历史如此清晰。 史书被现实所注解。 姜望仿佛看到岁月黄卷,在青灯下迅速翻过。滚滚时间长河,其间尽是英雄歌。 这就是史学的魅力。厘清历史真相,刻印真实历史,使历史之光辉,历万代不褪色,此即大道也。 此时再回味《史刀凿海》,只觉每一个字都沉甸甸,质深意远,仿佛能见岁月刻刀。 关系到三生兰因花的两位强者,柴胤与赢允年,都是名留青史的盖世豪杰。他们之间的争斗,在人妖两族史书上都有记载。 作为唯一一个同时见证柴胤与赢允年超脱路的人,姜望的感受尤其深刻。 二者各持半朵“现在花”,也都让“现在”极致升华。 柴胤彼时只差一步——只要吞下借蛛兰若而养成的那朵三生兰因花,就能够真正超脱。 赢允年和柴胤当年的实力,应该是不相上下的。从他们争夺三生兰因花的结果也可以看出,二者各夺其半。 他们都以三生兰因花为超脱路上的资粮,但具体做法又有不同。 姜望无法评判高低。 但赢允年的三生兰因花之“现在”,统共只有六瓣,一瓣保住了谢哀,一瓣成就了宁道汝,他所缺少的,拿什么来补足? 还是说,现在已经足够? 此时他将花朵握服,谈笑自若,仿佛自己并不是要登超脱路,而是平静地散步在自家花园。 在姜望所见证的所有冲击超脱的画面里,有关于赢允年的画幅,最为平静,就像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他说要出一趟远门,然后就推开了门。一切都是如此自然。 洪君琰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在你走向超脱之前,没有什么要处理的吗?” 傅欢、魏青鹏、孟令潇、关道权,全都默默看来。 在一位超脱唾手可得的强者面前,已经铺开的雪国雄图,忽然变得十分单薄。争霸未来的宏伟计划,好像已经遥不可及。 一开始人们会好奇,秦国谋雪国,为什么只有许妄和王西诩过来?他们好像并不足够。 但赢允年出现后,问题会变成,许妄和王西诩过来做什么?他们好像并无必要。 宁道汝借假成真即可,其余人来或不来,有什么区别? 赢允年略想了想,然后说道:“倒也确实是有一件事。” 洪君琰静静地看着赢允年,准备释放自己的力量。他也想看看巅峰的自己,和触及超脱的人,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所谓“老友会”,当然只是温情的假象。 他们当年就是对手。当初那些开国君主,哪个立国之时,不是雄心万丈,想要扫平所有,成就六合天子?赢允年现在这么斯文柔软,却不该忘了,他一手建立的秦国,风格是怎样冷硬。 只是当年那些光芒万丈的人物,全都失败了。 豪杰身前,站着豪杰,总是都差一筹。 而许多年之后,只剩下洪君琰自己,和一个退位另走超脱路的人,要在此相争。 这一战…….. “贞侯。”赢允年道:“把国书拿出来吧。” 嗯? 洪君琰心中的壮怀激烈,一时止住。那双平静而威严的眼眸,第一次生出纯粹的疑问。 怎么着?大家面对面站在这里,搏杀之前,还要先发一篇国书? 许妄取出一卷黑轴国书,双手奉上:“敬呈太祖! 这卷国书流动于因缘,出现在赢允年掌中。他单手握住,而后亦改为双手,捧予洪君琰:“我这去位之人,今天代表一次大秦,与君签订长城之约。秦雪两国共筑长城,同弭修罗之患,君意如何?” 意如何? 对雪国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甜美得让人完全无法相信。 傅欢是说过这样的话,说雪国愿意帮忙修长城——那就是最美好的想象了。非大国无以承重责,长城这等国之重器,秦国岂容雪国分担? 可国书不会有假,赢允年在这种场合说的话,也不可能骗人。 洪君琰没有第一时间去接国书,而是问道:“为什么? 他一生谨慎,谨慎到被笑话一辈子出不了雪原,只能寄望于未来。但谨慎才是他跨越群雄相争之乱世,在今天还能尝试争雄的根本。他永远相信自己和傅欢,而胜过相信其他任何。 “我说过,我很愿意成全你的争霸未来计划。我很欣赏这个计划,非大智大勇者,不能绘此雄图。”赢允年笑着说道:“你成全了我,我也成全你,仅此而已。” “我所谓的成全,不过是踩中你的设计,归根结底还是你自己的努力。而你的成全,却是实打实的分割利益,舍予权责。 “在我看来,这没什么不同。” 洪君琰看了赢允年一阵,终是扯了扯嘴角:“赢兄,你现在让我很陌生。不是天下一盘棋,咱们那么多人勾心斗角的时候啦!” 赢允年意态自然:“昔日我为君王,今日我为赢允年。” 洪君琰道:“我负亿万雪域子民之责,却不敢只以赢兄为允年。” 赢允年哈哈一笑:“其实我的欣赏才是根本,其余都是旁枝末节。但你一定要说讲一些大道理的话——” 他收敛笑意,颇为认真地道:“你们这争霸未来的计划,所启动的时机,应是天下越乱、诸强越疲弱,越是合适。眼下就有一个最好的时刻,妖族羽祯开启了神霄世界,诸天万界反伐现世在即,你若是等到战后诸方疲敝再归来,当能胜算大增。可你们还是选择在神雷战争开始前归来,我想你们也是想为人族出一份力的。 洪君琰理所当然地道:“欲成六合天子,岂能尽在蝇营?我欲王天下,当然要承天下之责!再者说,神霄战争要是输了,我还争什么霸?归来也不过是带着更多人逃亡,不如就别醒了。” 赢允年将大秦国书前递:“这正是我与你缔约的理由。将来如何相争,是将来的事情。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两国携手,修筑虞渊长城,永绝修罗之患。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备战神霄。 洪君琰这才将这份国书接下来,认真审看。 国书里关于虞渊长城的桩桩件件,尽都清晰明确,没有什么曲笔藏意。 秦雪两国对长城的权责,也都公平对等。 当然,秦长城要远长于雪长城……可这也是应有之义。双方国力如此,总不能叫秦国过多迁就。 看罢国书,洪君琰长叹一声:“赢兄胸怀,我不如也!” “非也。”赢允年道:“只是洪兄为君,我去位,所思所虑已不同。” 洪君琰真情实感地道:“我谋雪国万世,兄长谋人族万世。我与兄长的差距,就是雪国和现世的差距。 赢允年笑道:“然则雪国未尝不可以为现世。愚兄祝你成功。” 雷海上空的许妄面无表情,王西诩气息平静。 自家太祖祝别人一统天下,这感受还真是新鲜。 洪君琰将国书铺开在空中,抬手召来一方天子玺,重重印下:“即缔此约,共筑长城!秦黎为好也! “黎? “好叫兄长知晓,雪国与西北五国并国,新国号便为此。长夜已尽,日之将出,是谓‘黎’也。” “好名字!”赢允年赞道:“国之大者,黎民百姓!” 洪君琰听罢肃容,收拢国书,交还赢允年,礼道:“兄长教诲,必不能忘!” “这算什么教诲?”赢允年笑了笑,将这封加盖两国天子玺的国书,推回许妄手中,又道:“六合天子的路,我最终没能走通。但令我宽慰的是,姬玉夙、姑燕秋他们,也都没有成功。自己的失败固然难受,别人的成功更让人眼红啊。” 洪君琰半真半假地道:“我现在就很嫉妒。” “你还在路上…..如今我走出新路,是很期待天下一统的。想看看我当初未能实现的理想,是怎样的现实模样——”赢允年畅想了片刻,颇有几分认真:“代表我们这些活跃在道历新启之年的老家伙,跟现在那些心比天高的君王战斗去吧,须叫他们知晓,当年我们是怎样在争。 洪君琰道:“若我最后赢了,我就这样说,若我没能成功,我就谁也不代表,不给你们丢脸。若有哪个后生斩下我的头颅,我会告诉他,我是道历新启之年的避战者,无法代表那个年代的巅峰。” 赢允年哈哈大笑。 洪君琰亦大笑。 两位开国之祖,笑声回荡雪原。 所有人都看着,也听着。 此为先代的恣肆,史书上的名字,尚在人间鲜活。 接住国书的许妄,这时候道:“太祖容禀,我军已退出凛冬城,释放了俘虏的将领,在关口休整……最新情报,荆国三军,捧日、龙武、鹰扬卫,已经停止游弋,我想他们应该是知道了您的存在。” 捧日军乃荆国六护军中的前护军,此亦天子亲军,由真人尉獠担任副都督,代天子而掌。 龙武军则是荆国六护军中的下护军,龙武大都督钟璟,正是同冬皇交手过的那一个。 鹰扬卫属于七卫之一,鹰扬卫大将军中山燕文,乃是边荒八千里碑的立碑者。 如此三军出关游弋,自不可能是郊游而已。 如此三车出天游七,白不可能是郊游而口。 许妄的奏报,将人们拉回现实。这可不是历史,在史书上令人慨叹的波澜壮阔,在现实中却是席卷一切的狂潮。绝大多数人只能淹没在其中,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赢允年对洪君琰道:“实不相瞒,这次割鹿军和干戈军过来,不是为了伐雪,而是为了防荆。卧榻之侧起龙虎,荆国天子很难容忍,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们需要让他冷静一些。毕竟神霄世界开放在即,人族能不内耗,就不要内耗。” 荆国兵马调动的消息,秦国人早于黎国人知,这亦是双方国力差距的体现。 洪君琰感慨道:“兄长用心良苦。” 始终站在永世圣冬峰顶的傅欢,这时候也开口:“祖皇帝陛下,最新情报,楚国礼魂、神罪两军,停在了河谷外。我想他们,大约是为了祭祀英灵。” 楚有六师,显威天下。礼魂和神罪正是六师之二,前者乃皇室亲军,后者几乎是斗氏的私军。 停则祭祀英灵,进则刀斧叩关。 这一套大家都玩得很熟稔,自是没谁会不懂。 傅欢说他这么多年没有闲着,的确是没有闲着,不仅仅是稳住雪国国势,也不仅仅是促成西北五国联盟并国而已。 赢允年意味深长地道:“看来大家都需要冷静。” 洪君琰诚挚道:“一切为了人族大局,为了备战神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此为最大的清醒。” “是啊。”赢允年的目光穿过天穹,仿佛已经跨越茫茫宇宙,注视到那个万物竞发的新世界:“希望我的老对手们,那时不要让我失望。” 洪君琰道:“说起来,兄长玉成所有,唯独恶了荆人….. “终究天下一局棋,此得彼失,不可避免。”赢允年只笑了笑:“到底是唐誉已死,不然以他的脾性,定然连夜找我扯皮。” 说着,他挥了挥手,便算是与老友作别。 他抬起脚来,往高处走。 步履是如此随意,仿佛行走在他的庭院中……天地是屋宇。 “请……稍等!”从头到尾都很谨慎、尽量避免卷入任何一方的姜阁员,却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赢允年略带疑惑地看过来。 这是一个正在迈向超脱的恐怖存在,虽然他表现得如此温和,但谁也不能忽视他所带来的压力。 姜望拱手道:“前辈心怀天下,念于人族万代,晚辈敬佩不已。然,望有一事不明赢允年不置可否:“说来听听。 “宁道汝以冬皇之身,引导龙门书院照无颜,走上一条她不能掌控的路。是否出自您的授意? 姜望斟酌着措辞,太虚阁员身份能够保障他绝大多数时候的安全。但赢允年是绝对有资格成为意外的。 “我是说,在借假成真之前,宁道汝的所有行为、性格,都只服务于他的目标。这是您告知我等的真相。那么在他还是冬皇的时候,晚辈实在想不到,他有什么必要引导照无颜的道途。彼时那只是一个外楼境的修士,且与景雪秦荆都无关…..... 赢允年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笑了:“我看你谨慎小心,老成得很。怎么敢问这个? “我是一个能够克制好奇心的人。在我能力不足的时候,我也愿意忽略真相。”姜望深深一礼:“可是我的挚友,现在还在祸水拼命,他很想找一条路,救他的所爱,但竟不知路在何方。愿前辈怜于万一,略作指点。” “问世间情为何物!”赢允年感慨一声,又点了点头:“你很聪明,你说得没错。冬皇对那个叫照无颜的小女娃的接触,是出自我的授意。我为何如此做呢?本来不久之后你们也都会知道原因。但既然你现在问了,那便现在告予你们——” 他说着,还看了钟玄胤一眼:“史笔在此,也可记上一行。” 第九十章 如我愿 钟玄胤精神一震,还有大事件! 这一次雪国,来得是太值了。 赢允年这样的传奇人物,一言一行,都有资格记录在史书里。能够被他这么提一句,必然不会是小事。 书刀在竹简上走动,历史流淌在眼前。 赢允年抬手往前一指,虚空生镜,镜中一颗文字茧! 照无颜无法掌控道路所溃成的茧,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文章是勤事,笔刀能犁字。吐尽心头血,都为身上丝。 或为华衣或为茧,或上青云或自囚! 赢允年道:“这个女娃娃,心气极高。她有很多上山的路,苦于无法兼顾,不能尽展所学,长期盘桓在山腰。冬皇告诉她世上还有这样一个方向,她便毅然决然做了这样的选择。” 他观察着文字茧上不断变幻的文字,略显唏嘘:“我在退位之后,便潜心治学。万古以来无新事,照无颜产生过的苦恼,也是我曾经苦恼的。她所追寻的,也是我在探索的。我一直在想,有什么道路,可以容纳我所有的知见。我苦读百家,游历天下,杂家的构想,在这个过程里慢慢成型。” 姜望大概听明白了:“照师姐所谓的‘杂糅百家,自开渊流’,开的就是您这一家?” 赢允年坦率地道:“是的。我是世上第一个建立杂家体系的人,在无人知晓的年月 里,我已经尝试过很多次。近几年才算有些心得……..照无颜杂糅百家,是为 姜望道:“我曾听闻先圣大成至圣之路,杂家颇类于彼。但我想杂糅百家这样的伟大路途,只有您这样伟大的人物才能尝试。照师姐当时都还没有神临,她如何能够把握呢?既然她走上这条路,是出自您的引导,那您一定有办法,解决她现在的问题吧?” “不要着急,她不会有事的。”赢允年给姜望吃了一颗定心丸,然后才道:“你对杂家的认知不太准确,杂家不是那样的道路。若要开辟一条大道,越稳定、越好走,才越有潜力,越是恰当。险绝怪奇徒猎奇耳,在学问上是没有意义的。杂家非道,杂家乃合道之道。” “合道之道?”姜望表示疑惑。 “杂家讲求的是‘不拘成法,不阂门户,万般学问,为我所用’。”赢允年问道:“世上早已经传开许多不同学派的合流之法,你有没有接触过?” 姜望当然接触过! 譬如夏国周雄,就是儒法合流 伍氏伍陵,是兵儒合流。 但是他们都死了 “这些合流之法,都是您的推动?”姜望问道。 “这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赢允年直接承认了:“我虽然开辟了杂家,但杂家要成,非我一人之功。我不想借用国家的力量,也不愿意杂家局限于秦。所以从未真正提出它的纲领,只是引导世人参与合流的尝试。不管你接触过谁、修为如何,他们都是杂家学派的参与者。涓滴意念终汇海,最后才成就今天的果实。” “既然今天你问到了,这本杂家心法便交予你。”他直接抬手前握,将道则握成一卷玉简,递了过来:“世上已有的诸多合流之法,到最后总有滞涩,不能圆润。修过杂家心法之后,这一点就不是问题。拿去吧,像你们推广星路之法一样,将它推广,给世人多一种选择。” 姜望毫无准备地将这卷玉简握在手里,心思却不在这个上面,转头看向照无颜所结的文字茧:“前辈,‘果实’一说是何意?” 赢允年轻声而笑:“不是你所想的那般。我修身养性这么多年,内心已经…….很柔软。 “这就是我超脱的最后一节了。” 他说着,抬掌遥对虚镜中:“杂家之成,即成于今。为吾前驱,不绝尔路。 姜望看到,那颗巨大的文字茧,骤然内缩,仿佛一颗色彩斑斓的种子,落进道身五府。被诸多道途所包裹的照无颜,就这样显露出来,蜷缩在地上。 而照无颜旁边,龙门书院院长姚甫忽然出现,一边抬手覆住照无颜的脸,一边抬起眼睛,寻迹万里,隔着这虚空之镜,与此方对视! 赢允年对他轻轻点头:“姚山主,等令徒醒来,自会跟你解释一切。杂家已然开辟,她有份于功业。前方的路已经打开,往后是坦途。” “我会问清楚的。”姚甫淡声说道:“不知阁下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跟我讨论这件事情呢? 赢允年想了想,笑道:“这个问题还真难住我,因为我马上就没有身份了。” 姚甫身上隐隐的剑意就此散去。 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他的确没能真正感受赢允年的力量层次。遂拱手道:“道友先行一步,可喜可贺。 赢允年亦回礼。 而后继续往高处走,只道了声:“为君立霸国,为学开杂家——吾亦待来者!” “晚辈还有一个问题!”姜望追道。 赢允年没有说话。 但姜望还是接着问道:“既然您一直在世,不曾离开,为何当初还会有怀帝之弑?” 雷海之上,许妄骤然转眸过来。 赢允年道:“这个问题又是为谁问? 姜望道:“为我的生死之交,手足兄弟!其名赢子玉,是怀帝后人,您的嫡脉子孙。 “哦?是吗”赢允年淡然一笑:“等你到了我这个境界,你就会明白的。 于是一步踏出,无影无踪。 没有什么煊天赫地的威势,甚至是没有威势。 他就这么消失了,像是风吹过风,水滴进水,与万物一体存在。 甚至让人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超脱。 人们用长久的沉默面对这一刻。 直到洪君琰喃声道:“道历新启以来的第二个超脱者,于今成矣! 如此大局,如此轻描淡写地落幕,给人一种意犹未尽但又理所当然的感受。 这是姜望见识的所有超脱局里,最云淡风轻的一次。 中间虽然有些波澜,但都神奇地在赢允年这三个字面前平复了。 此时再细细想来,几乎找不到赢允年不成超脱的理由。 他在成道之前,先成全了所有他能够成全的人。 用万里虞渊长城,成全当今秦帝的伟业。 推动洪君琰归来,成全洪君琰争霸未来的雄图。 令秦黎定约,永镇虞渊,成全人族边防,也成全不久之后的神霄战争。 成全三生兰因花,让宁道汝借假为真。 甚至,也算成全谢哀,成全了照无颜。 还开辟杂家,贡献杂家心法,成全天下兼修之人.….. 对于这样的一个人,谁会阻止他,谁又能阻止他? 即便真有什么变故出现,有共建虞渊长城的国书在,洪君琰说不定还要为他护道! 深思这一切,姜望才醒觉,赢允年最恐怖的地方,就在于他把超脱这件事情,变成了“理所当然”! 若说羽祯之于神霄世界,是万失得一成。赢允年之于超脱,便是万成得一成。 姜望忽然想起来,冬皇第一个在朝会提出开放雪国,也算是成全了太虚幻境。 而冬皇那时候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是否该如我愿? 现在思之….那是冬皇的问题?还是赢允年的问题? 跃天一步,真是举重若轻。 谁能不如他愿? 姜某身为当世真人,环顾此世,已经只在绝巅之下,然而仰头望天,仍是仰之弥高! 洪君琰说秦太祖赢允年道历新启以来的第二个超脱者,那么道历新启后的第一个超脱者,应该就是景文帝姬符仁了…….. 赢允年更是亲口认证荆国太祖唐誉已死。 如此说来,姬玉夙、姑燕秋、赫连青瞳……这些开创霸国的盖世豪杰,在退位之后,竟无一个成就。由此愈见超脱之艰难。 姜望思忖着,忽而心有所感,抬眸望去,正看到雷海上空,许妄投来的眼神。 “贞侯,我只是好奇心作崇,随口问了个问题……”姜真人赔笑道:“不用这么看着我吧? 许妄负手问道:“你怎么不问,当初为何会有怀帝之庸?” “是我见识浅了,没有想到这么好的问题。”姜望很是服气的样子。 许妄也就不再说些什么,拿住那卷玄轴国书,转身踏落雷海,回转虞渊去也。 王西诩却还留在原地,也是看着姜望。像一根竹篙立海中,满是篆字的面具遮掩了表情,心情也尤其难测。 这些个秦人,心眼这么小的么? 小五除外。 姜望无奈道:“慢甲先生有何指教?” 王西诩其人,从小不爱出风头,事事落后于人。 他的老师是知晓他才华的,又恼于他事事不争,便问他,少时不争先,老大将何为? 那时还很年幼的他,回答说,不争一时先,愿求天下甲。 其师叹曰,有子如此!先甲一时,慢甲一世。 故称“慢甲先生”。 那位教书先生后来官至郡守,请王西诩去做幕僚,将郡内大小事务,处理得并井有条。郡守一生中多次荐他为官,他都拒绝。在郡守死后,更是结庐而居,远于世间。 直至后来,尚在潜邸的当今秦帝,听闻其名,连夜赶赴,多次请见。问策九章,惊为天人。 他帮助秦天子巩固霸业,所谓“伐楚望景,虎视天下”,但始终不肯入朝。 秦天子曾指王西诩与左右曰:“是朕布衣丞相!” 故又有“布衣谋国”之号。 秦国没有左右相国,只有一个丞相范斯年。但范斯年和王西诩,倒是常常被人拿来对比。 这布衣丞相和官身丞相,究竟谁人才能更胜,在秦国坊间,是经久不息的话题。 此次秦国修建虞渊长城,秦太祖赢允年超脱,应该是范斯年和王西诩为人所知的第一次联手布局了。 他的视线透过篆字落下来,天然隔绝了所有因果联系,轻声问道:“是赢子玉还是赵汝成呢? 姜望想了想,认真地道:“我不能替他决定。我说赢子玉,只是为了让赢前辈迅速理解此人是谁。 王西诩点点头。点着点着,人就不见了。 也没有留下什么话。 到底是一笑而过,还是埋刺在心,倒是给句准话呀! 这些个玩脑子的,总讲求个喜怒不形于色,波涛藏于静海中,是真烦人! 这时姜真人感觉到有人在后面扯自己的腰带,不由得回头:“你拉我干嘛?” 钟玄胤收回手,目视前方,一脸麻木。 姜真人这才扭头往前,发现近处的洪君琰、关道权、洪星鉴、沈明世等,以及远处的傅欢、魏青鹏、孟令潇,全都看着太虚阁楼这边。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 黎朝新立,这些黎国人肯定是有许多事情要讨论的。诸如国制、西北五国的地位、权责划分等等……并不适合旁听。 秦国人都走了,太虚阁员还在这里恋栈不去,委实有些不知趣。 “我代表太虚阁,再一次欢迎陛下回归,也恭喜黎国于今建立!七天之后我再来与贵国讨论太虚角楼的选址。关于太虚幻境种种,贵国如有疑问,也欢迎随时与我讨论。在下……告辞! 洪君琰淡淡地道了声:“好说。” 太虚阁楼也便隐入虚空,就这样带着两位阁员一起消失了。 坐在太虚阁楼内,看外间流光飞转,万里遥途,一瞬即至。 姜望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钟阁员,都知道天子在位不过百年,过百年则反吞国运,雍国韩殷就是典型。你说洪君琰的任期,应该怎么算?” 洪君琰是曾经雪国的开国太祖,现在亦是黎国开国皇帝。 他的任期是从雪国开始算,还是从黎国开始算,又或者沉眠三千八百多年后,重新开始算? 钟玄胤闻言也愣了愣:“这倒是问住我了。也许算新开国,也许不算?他这个情况着实复杂,未有先例……” 认真思考一阵后,本着史家严谨的精神,他没有给出任何结论,只道:“雪国是道历三十四年开国,洪君琰是在道历一一四年诈死,统共坐朝八十年。且看二十年后,他是否还为黎天子吧! “哦,你也不知道。” “历史会给我们答案。” “史学就是等待吗? “我们寻找真相,但不创造真相。我们记录历史,但不影响历史。” “你现在已是太虚阁员,多多少少也会影响历史吧? “没关系。我的历史,自有来者记录。” “你会怎么记录我? “才二十六岁就想着立传,会不会太早了?” “哈哈哈,那个,哈哈哈.... 声随人去也。 第九十一章 雪后初会(月底求月票) 雪域之局已然落幕了,当然没有最后表现出来的那么平和温柔。 譬如荆国游弋的三军为何散去,楚国推到河谷的两师为何只是祭奠英灵。 譬如同样处在西境,道门三脉之一的玉京山,是否全程真个一无所知?景国真的愿意看到挑战者崛起? 譬如那口始终没有打开的寒羽棺,其中是否也空空? 宁道汝替为谢哀,以霜仙君转世身的身份在雪国行走,最终只是借假修真,成为天地间真切存在的衍道修士。 他以冬皇身份所做的一切,到最后都是历史的见证。真正的宁道汝,冬皇死后方生。 但无论是秦国人还是雪国人,没有人问,宁道汝的那些手段若是真个生效了,洪君琰若是没有来得及回复巅峰,是不是就白死? 就连洪君琰也没有问。 因为这本就是没必要的问题。 赢允年已经在用超脱的心态看待一切,有一种犹怜草木青的温柔,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一个多么心慈手软的人物。 相较于赢允年成就超脱。 在赢允年超脱的同时,秦国独建长城、镇虞吞雪.….这才是秦人最完美的收官。 洪君琰和傅欢,只是在大潮涌来之时,争取到了另一个结局。 一些暗涌还未到来就已散去,一些波澜还未扩散就已平复。 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坏,但也没有那么好。 好在结局是漂亮的。 就像是一场风雪落下。 所有的疮痍,都藏在洁白里。 “好你个姜青羊!你扪心自问,我待你如何?” 万花宫中,喧嚣非常。 黄舍利打着请姜望品尝荆国美酒的旗号,邀请姜望入席,结果姜真人才一落座,她便拍桌而起! 姜望右手刚摸到象牙筷,愣了一愣:“挺好啊……怎么了? 黄舍利撸起袖子:“那你这次去雪域,做的什么事情?” “推广太虚幻境啊。”姜望已经听明白了,但继续装愣,使劲挑了一块肘子肉,放进嘴里,含糊道:“做得不好吗?” 洪君琰已经归来,“争霸未来”已经从计划变成现实。新并成的黎国,完全没有拒绝太虚幻境的理由。甚至于洪君琰从“过去”带来支援“现在”的军民,正需要通过太虚幻境来加速融入新时代。 这划时代的造物,撼动了洪君琰的心。 成长的代价总是沉重的,但偏偏太虚幻境可以让人们在成长的过程里,免于流血牺牲,这是万金不换的好处。 太虚幻境分配的名额根本不够,黎国还要掏钱来购买更多。好在洪君琰不止屯兵,各类资源也屯了不少,财大气粗。 相较于其它国家,黎国对太虚幻境的开放,反而更彻底,连极霜城都铺设了太虚角楼! 用洪君琰的话来说,黎朝新立,要拥抱时代。只要是对的事情,黎国不惜所有。 总之,太虚幻境已经在雪域铺开,姜阁员代表太虚阁所开启的第一件任务,圆满成功。 “好好好,你做得很好!”黄舍利大怒:“你去一趟雪域,原地立起一大国,连洪君琰都回归了! 纵观整个雪域之局,秦国大丰收,雪国得偿所愿,西北五国联盟终于不用再独自支撑、找到了新的归属和尊严。楚国虽然没能干涉什么,却也没有损失,无非调兵郊游了一圈,真要论的话,确保雪国不被秦国吞下,也算是达成战略目标。 唯独是荆国,没招谁没惹谁,一夜之间,卧榻之侧……有一尊巨人酣睡! 新兴黎国,并西北五国之地,又囊括雪原,国土之辽阔,已然不输于荆国。 洪君琰从过去带来的兵员百姓以及物资,是真有霸国潜力。 荆国现在东面是牧国,西、北皆是黎国,往南是中域,还得看一看景国的脸色。 可以说陷入了一个相对窘迫的地缘环境里。 更不用说,西北五国联盟本来就被荆国视为盘中餐,只是景国一直暗中支持,才勉强维系局面,但也是慢火小炖,蚁蛀蚕食。 今日十城,明日十城,早晚啃个干净。 现在倒好,这边还在等下一口呢,一个扭头的工夫,都归洪君琰了! 黎国要发展,就要东出。荆国要发展,就要西进。 可以说双方必有一战。 但又因为神霄战争在即,霸国不伐,这一战只能后延。也就给了黎国成长的空间。 黎国既有明君,又有贤臣猛将,上有衍道,下有兵源,给它二十多年的时间能发展成什么样子,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于人族是神霄战场一大主力,于荆国是未来发展一大敌! 这让黄某人如何不恼火? “黄姑娘,咱们要面对现实啊,要讲道理。”姜望放下筷子,悻悻地道:“这是我能干涉得了的事情吗?我是能阻止洪君琰回归,还是能影响赢允年超脱?” 黄舍利俯身而前,怒气冲冲:“你不能干涉,你好歹提前给个信啊。斗昭都夸你聪明,你在雪国那么久,我不相信你事前没看到蛛丝马迹! 姜望往后仰开:“这就不是聪明不聪明的事情,修为跟不上,眼界到不了,我真是全程都晕头转向的,都未见得比你知道的早——你们荆国军队都派出来了,这是情报的事儿吗? “嘿!”黄舍利见哄不过去,便大声呵斥:“我说的是态度!你的态度!” “钟阁员也在场,你怎么不找他要态度? “我跟他什么关系!我跟你什么关系?” “同事关系。” “你再说一遍!” 当初天下剿杀张临川,黄舍利也是出了大力气的,姜望从未忘记这个人情。叹了一声:“既是同事,也是朋友。 黄舍利凑近了问:“那你说你是不是欠我一个态度?” “说吧。”姜望看着她的眼睛:“想让我做什么?” 黄舍利嘿然一笑,手搭着他的肩膀,在旁边坐下来:“这事儿说起来也简单。马上第三次太虚会议就要开始了,我有个提案,你投我一票呗!” 姜望正色道:“会议上的事情,放在会议上说。” “不要这么严肃嘛。”黄舍利摆摆手:“放心,是你一定会赞同的事情。” “我如果赞同,那一定是因为你的提案很好,一定不是因为我们是朋友。”姜望的语气依然认真:“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人家只不过想感受一下你为我违背原则的感觉。你这么死板的。”黄舍利不满道:“说好的态度呢?” “换件事情。”姜望道。 黄舍利看了他一阵,忽地莞尔一笑,拿起自己的酒杯,慢慢抿了一口,丰唇玉杯,映酒飞霞。 她将此杯递来:“那你喝了我这半盏残酒。” 黄舍利有一种野性的美,在这半真半假玩世不恭的笑容里,格外得到张扬。越放肆,越迷人。 姜望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退避:“有件事情我忘了跟黄姑娘说。” “欸?”黄舍利挑了挑眉:“这么紧张的时候,不要说煞风景的话哦。” 无论怎样风波,姜望自有秩序,此刻颇显几分认真:“我可能已经心有所属。不再适合开这种玩笑了。” “可能?”黄舍利野性的漂亮的眼睛,很有侵略性地看着他。 “就是我也不太懂,我还没有认认真真的,那什么过……但我感觉…….大约是如此吧。”姜望边说边想:“嗯,大约是的。” “喜欢是很容易的事情噢。”黄舍利大大咧咧地道:“我哪年不喜欢个十个八个的? 咱们及时行乐,逢场作戏,切莫当真。人生何其短,欢乐何其多,岂能为一朵花而放开春天?你是不懂,我跟你讲.….” 她看着姜望的眼睛:“不是吧,你来真的?” 姜望用手按着自己的心口,静静感受了一阵,不知怎么的就笑了:“应该是真的吧。如果它不骗我。’ 黄舍利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撇过头去,但很快又撇了回来,虎视眈眈:“打算成婚姜望认真地想了想:“如果真的彼此相爱,又能长久的话。” 黄舍利往近前凑,笑得露出白牙:“听起来更刺激了。” 姜望:….... 咻! 只剩青云印记一抹,在座椅上缓缓散去。 “喊,说不过就跑,还青史第一真呢,真没意思!”黄舍利把酒杯顿在桌上,往后一仰,靠在椅背。椅子往后半倒的同时,顺便把穿着皮靴的双腿也抬起来,架在桌上。 就这么支着椅子悬坐。浑圆有力的两条腿,像是连接桌椅的桥,有一种踹破这穹顶的力量感。 她悠闲地哼了一阵小曲儿,拿出一叠玉牌,想着该翻哪位美人的名字。好一阵之后,终是停下来,对着满桌还没来得及动的美酒佳肴,难得地叹了一声:“难道是老娘还不够淑女? “唉! 太虚阁楼中,九座环立。 一月一次的太虚会议,如期召开。 会议还没开始呢,某黄姓阁员就在那里长吁短叹,唉声叹气。 向来踩着时间来参会、也极少发言的苍瞑,今天是早早地就在太虚阁里坐下了。 他期待的自然不是第三次会议,而是某方势力的第三次缺席。 此时倒是有闲心问了一声:“黄阁员怎么不太开心?” 黄舍利好像没听到般,没有吭声。 剧匮和钟玄胤总是最早到场,今天也没有例外。只是一个坐得像石雕,一个手上捧一卷旧竹简、逐字逐字地看。 一身黑衣、坚忍沉默的秦至臻,虽然表情严肃,坐姿端正,但谁都能看得出他眉宇间的轻松。 斗昭则正好相反,虽然姿态随意、表情玩味,视线却似力锋。在哪里漫不经心地撇转,好似磨刀的过程。 两句,这才散开,各自归座——他们刚刚顺便切磋了一场,一直到会议开始前都在复盘。 姜望和重玄遵联袂降临太虚阁楼,姗姗来迟的他们,还意犹未尽地彼此传音讲了“你刚刚问我什么?”黄舍利忽然问苍瞑。 苍瞑都不记得自己说过话了,愣了愣,才道:“我说,黄阁员好像不太开心?” 黄舍利长叹一声:“唉……失恋了! 姜望一屁股险些没坐稳,用手撑着扶手,才算坐定。 钟玄胤的眼睛从竹简后面升起来,顺手抄住了刀笔,不动声色地道:“黄阁员说的是哪一段啊?* “咳!”姜望故技重施:“咦?李一怎么——” 几乎是在他开口的同时,点点幻光结成影。 道髻、锋鬓、剑眉,极其锋利的一张脸,却嵌着天真、冷漠、不见情感的一双眼睛。 身上的白色道袍无一丝点缀,极简极真。 他就那样在仅剩的空位上坐下了,仿佛他从来没有失约过。 李一,来了! 李一没有说话,众人也都不言语。 延续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剧匮开口道:“好,人到齐了。我宣布第三次太虚会议,正式开始。” 他左右看了看:“在议事之前,我先说一件事——鉴于太虚阁体系已经建设完成,大家的工作也都得心应手,以后太虚会议改为半年一次,因紧急事态而召开的临时会议不在此列,大家是否有问题?” 在第二次太虚会议里,围绕着太虚阁员铺开的诸殿部属,就已经把各类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几位阁员坐在一起,反倒没太多事情可以讨论。也就是姜望拿出星路之法来推广,才令它有了分量。 若是阁员聚首,每次都只是坐在一起聊聊天,对于进步飞速的年轻真人来说,无疑是时间上的巨大浪费。 然而大家都很默契的没有那时候就调整太虚会议时间,分明就是为了迅速凑够李一的三次缺勤,把他踢出太虚阁,换一个好拿捏的过来。 不过事实虽是如此,大家也本不必把话说得这样明显,在下个月或者下下个月再提出调整会议时间,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面子上也能说得过去.….. 但剧匮显然不是一个会考虑谁面子的人。甚至于说,谁破坏规矩,他就要落谁的面子。 众人一时都没有说话,都在等李一的反应。 这位第一个打破三十岁洞真记录,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冠绝天下,被景国倚为胜负手的绝世天骄,是会一怒拔剑?还是拂袖而去? 李一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好像他也是等待的一员。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是察觉到众人或明或暗看过来的目光,他抬起那双锋锐至极的眼睛,看着剧匮,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这目光的确锐利非凡,但剧匮的确没有捕捉到挑衅的意味。就好像,单纯的就只是疑问。 “同意或者不同意。”剧匮说。 李一‘哦’了一声:“同意。 第九十二章 使天下人皆能视前路 李一在入阁之日直接缺席,派一个王坤做代表,又连续两次太虚会议失约……其余八位阁员都或多或少有些想法。 今天他一来,剧匮便提出更改太虚会议的召开时间,也算是一个下马威。 但他的反应,实在跟所有人的想象都不同。他好像从来没有“下马”,也不知道什么是“威”。 最后还是剧匮开口:“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事情就这么定下了。第四次太虚会议,在道历三九二七年六月九日召开。如无必要之事,诸位不要缺席。” 略顿了顿,他又推进下一个话题:“太虚幻境在雪域的推广已经圆满完成,姜阁员是否要跟大家讲一讲过程,分享一下经验?” 姜望道:“钟阁员都记下来了,史笔如铁,言简意深,大家有空回去读一下。” 说着,他还开了个不冷不热的玩笑:“下次来我要抽背的!” 没有人笑。 剧匮继续挽救这个冷掉的场子,继续推动会议进程:“接下来讨论杂家心法,秦太祖在超脱之前,留了一部杂家心法给姜阁员,希望通过太虚幻境,推广于天下,使天下修士多一份选择。太虚道主已经查验过,确实是纯粹的合流心法,不涉及其它。诸位怎么看待?” “超脱者的意图我们不必揣测,那不是我们能思考的。”钟玄胤在一旁补充道:“大家从这部心法本身来看即可。” 秦至臻毫无疑问第一个响应:“秦太祖此举,大益于天下!太虚阁岂能不顺天应人,抚黎庶之心?我自从之!” 说着,他看向斗昭,准备看斗昭如何反对。无论斗昭从哪个角度开口,他早已打好腹稿,要狠狠驳斥、鞭挞、羞辱此贼,在这次太虚会议上,确立他秦至臻的优势! “我同意。”斗昭道。 “你——”像是一口陈年老痰卡在嗓子眼,秦至臻那喷薄欲出的情绪戛然而止:“同意?” 斗昭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废什么话!” 他与伍陵从小就认识,尤其知晓其人在兵儒合流上所做的努力。偶尔也会想过,伍陵会以什么姿态站到面前来,会展现怎样的风采,来继续他的挑战。 从未想过伍陵会死得那么仓促。 也不曾设想,伍陵所走的路最后开花结果,是在秦太祖嬴允年的手中完成。 杂家已经开辟,杂家之学还有偌大的空白等待填充。这才是对伍陵来说最好的时代。可惜他先于时代殁去…… 斗昭并不会觉得谁就不该死,他只是可惜,少了一个可能会很强的挑战者。 他所求天下无敌,是败尽强敌后,而不是本就无强敌。 “杂家不立宗、不立派,秦太祖也无相关著作留世,就是不希望这件事情掺杂任何政治意义。”姜望作为嬴允年超脱的亲历者,站出来说道:“杂家非道,是合道之道,属于对修行体系的补充。它既然已经开辟,迟早会流传开来。我们通过太虚幻境来尽可能快地推广它,也是让有志于此的修行者,少走一些弯路。这件事本身,也能进一步加强太虚幻境的影响力。我个人是同意的。” “那我也同意。”黄舍利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姜望只作没听到。 “草原早就在推进万教合流,这未尝不是杂家的理念,只是从教派换成学派。学识又何尝不是信仰?”苍瞑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如果它能够解决兼修者思想混乱、自我冲突的问题,那我觉得是非常值得推广的。” “这只是修行心法,解决的是不同流派修行法不相容的问题。思想上的冲突,还是要在杂家学说里找答案。”钟玄胤说道:“秦太祖超脱而未留相关著作,应该还有一层理由——是为留功于后来者。” 这是姜望没有想到的点,但确实是嬴允年会有的格局! “如此人物迈向超脱,只恨我未能亲睹!”重玄遵慨声道:“杂家心法,观之可行。我同意推广。” 剧匮看向李一。 李一点了一下头。 “你得发言表态。”剧匮强调。 李一惜字如金:“可。” 剧匮有时候会怀疑,这太虚阁里,真的来的都是各方精英、天骄代表吗?还真就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沉默一阵后,还是负责任地宣布结果:“原则上我认为道应该纯粹,什么儒法、法墨,无稽之谈。杂家的理念我不认可。但我承认共议的结果——现在是八比一通过,那便开始推广吧。” “杂家心法的推广是一定的,但是怎么推,面向什么范围,我认为还需要商榷。”姜望坐在他的阁椅,向所有人阐述他的想法:“苍瞑阁员刚才说到自我冲突,提醒了我。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杂家心法,兼修多路,难得一功。虽则它解决了修行上的冲突,思想上的冲突实难把握,道途上的冲突更是容易失衡。” 因为知晓太虚幻境的影响力,所以姜阁员认真对待他在太虚会议上的每一次发言,审慎地道:“我认为杂家心法需要一定的门槛才能授予,以免好高骛远者,误入歧途。这个门槛,我建议是‘持道’。也就是说,最少也得是道途外楼,才能开放此法……” 重玄遵用食指抹了抹眉梢。他后知后觉的发现,姜望确实是与以前不太一样。 以前他俩都是在紫极殿里做门神,埋头修炼,不发一言。公卿何事,不萦于心。 在杀死庄高羡,又成为太虚阁员的现在,姜望则是越来越愿意表达自己的看法,当然是很审慎的表达——这意味着,或有意或无意之间,姜某人开始对这个世界有所传达。 从修道者到传道者的身份改变,未尝不是一种探索。 所谓真君者,天地之师也。 从洞真到衍道,正是从“洞世之真”,到“自衍其道”。 在前冠军侯默不作声的观察中,姜真人很快就与其他阁员确立了杂家心法的传授门槛,并商定等杂家学说自然繁盛,再酌情调低门槛。 剧匮于是主导会议进入下一个阶段:“下面这件要议的事情,是【太虚玄章】,由姜望阁员提出来,由太虚道主推演完成,与第二次太虚会议的星路之法,是一体的事情。上次【外楼之章】算是预演,相信大家私下里或多或少都有过讨论——” 说着,他看向李一。毕竟李一是唯一一个没有参与上次太虚会议的。 但李一也不眨眼地看着他。 剧匮收回视线,也收起本来要再解释几句的心情:“太虚幻境是人道之舟,我等加入太虚阁,维系的是人族整体利益。我们所做的决定,也都应该基于这个原则。” 他提纲挈领地讲了句,便道:“还是姜阁员你来讲吧。对于这件事情,我的出身没有太大说服力。” 姜望也便当仁不让:“我在这里向大家介绍【太虚玄章】。此刻是一位小镇走出来的修行者,向各位生于圣地或大都的天之骄子,介绍这普普通通的修行之法。” “诸位要么师出名门,要么生于显贵之家,可能不太理解普通人修行之难。以我出身的凤溪镇为例,在我之前,凤溪镇修行者的数量,是零。偶尔出现一些常人不能理解的事情,才会有缉刑司的修士过来看看,但也基本上不会与普通镇民发生交集。” “想要修行,怎么办呢?首先要知道世上有修行这件事情,然后想办法去大城市里练武——对那时候的我来说,枫林城就是大城市。花钱找业师,努力练武,通过城道院百中取一的考核,加入外门,这时候才能得到一些不入流的武功。外门弟子的归宿,通常是为道院处理庶务,只有其中最优秀的那些,才能通过外门考核,进入内门,此时才算是真正接触到修行了。” “我当初是外门第一,先开脉后入内门。我得到的奠基阵图,是归元阵。诸位可能不太了解这个阵图——它只有八十一个阵点。”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我在修行上,算是吃百家饭。一直以来,是有什么学什么,有谁可以请教,就一直追着谁请教。一路跌跌撞撞,好歹成了真人,与诸君坐在一起,过程实在是并不轻松。” 黄舍利注意到他的笑容十分明朗。嘴里说着‘并不轻松’,却没有半分对命运的怨怼。她又想叹气了。 姜望继续道:“我说的不轻松,不是说修行有多苦。我们每个人都能通过修行,掌握自己的命运,改变自己的人生,这种事情何等浪漫!修行苦什么呢?我乐在其中。” “只是,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有好的修行法,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走,我是否可以少走一些弯路,我现在是否能够走得更远一些呢?” “在很多个无能为力的时候,我都会想,我怎样才能‘更有力’?很多时候我没有答案,只能边走边看。但那些时候,我是很希望有一个答案的……摸黑走夜路,既惧且忧啊。” “重玄兄生来斩妄,斗阁员横刀无敌,黄姑娘行于逆旅,世人哪能都如此呢?” “不是所有人都有名师,不是所有人都有很好的资源,不是所有人都是天纵之才,不是所有人都有选择……这些道理,我亦不是一开始就懂得。” “太虚幻境的愿景,是推动人族的进步。但人族的进步从哪里开始呢?我想它包括你,包括我,更包括千千万万平凡但也努力前行的人。” “太虚幻境正在构建一套通行于所有太虚行者的修行路线,演化出囊括修行路上的每一境的、最中正平和,能够适用于最多人的功法。在此基础上,会针对每个人的不同,做贴合的调整,并制定太虚幻境里相应的修炼计划……这一整套修行相关,我们称之为【太虚玄章】。” “【太虚玄章】又分为游脉之章、周天之章、通天之章、腾龙之章、内府之章、外楼之章,目前只开放到外楼之章。” “【太虚玄章】的诞生,不是为了挑战权威,不是为了掀翻谁、打倒谁。只是为了给修行无路的修行者,一个额外的、不会出错的选择。各国各家都有自己独有的手段,各宗各派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精神。【太虚玄章】取代不了任何,它不是最强大最靠近完美的修行法,它只是一座连接普通人与修行世界的桥梁。诸君——” 姜望认真地看过在场每一个人:“我们只是修一座桥。使溺于水者行于桥,让那些不会游泳的人,也能过河。” 正在记录的钟玄胤,脑海中忽然想到四个字——慈悲愿景。 当然最后只是刻写下——太虚玄章,姜望提案。 “我那胖弟弟的口才,你很是学到了几分!”重玄遵淡声道:“说这么多来劝我们,也掩盖不了这件事情的本质。在世家的角度,你这是要打破高门大族的垄断。在霸国的角度,你这是在平衡修行资源,强壮弱者——” 说到这里,他忽而抬起嘴角:“但我既非王侯,也早就分出重玄本家。我乃太虚阁员,我同意这件事情。” 斗昭不屑一笑:“区区六章修行法,能打破什么垄断?【太虚玄章】尽管往上推,推到衍道去,使天下人皆能视前路。已经先发积累这么多年,资源远胜,还保不住优势地位的所谓名门,都活该消亡!” 这话说得是很霸气,但要将【太虚玄章】推至衍道,显然并不现实。 不是说太虚道主做不到,而是太虚道主不能做。 这个世界的核心路径,能够开放到什么程度,太虚阁和太虚道主,都没有权利决定。 能够推到外楼之章,已经是姜望与剧匮、钟玄胤反复讨论,权衡诸方意见后的结果——若非星路之法推广得当,产生了非常积极的回响,让外楼之章深入人心。这个境界的修行法也是很难抵达的。 哪怕是现在,这太虚玄章真想推广开来,也需要所有阁员的通力合作。 诸方势力如何说服,还得诸方势力推出来的阁员去想办法。 剧匮适时地强调道:“使天下人皆能视前路,倒也不至于。【太虚玄章】是有门槛的,不会免费给予。如若【太虚玄章】的推广得到通过,前阵子传书与诸位的【太虚环钱】,也将一体试行。【太虚玄章】的每一境修行法,都需要一定数额的【太虚环钱】来购买。【太虚环钱】目前只能由太虚任务获得。” 昔日太虚派宗主虚静玄,就提出过创造太虚幻境货币的设想,在当时理所当然地被各方监察势力驳回了。 长期以来,太虚卷轴的各类任务,都是以太虚幻境的“功”或“法”,乃至于道术秘法、元石来结算报酬,换算复杂,很不方便。 时至如今,太虚幻境的安全性已经有所保障,改革是应有之义,现在太虚阁只是趁势再将这件事情做起来。 但话说回来,若非在座阁员,个个都有通天的关系,胆敢想得这么深远,一会儿超凡货币一会儿核心修行法……只怕出了这个门,都要被捏死。 现在的太虚阁,还真只能是这些人做阁员,少了哪方都不行。 “书非借不能读也,真要免费开放给所有太虚行者,也未见得会被珍惜。”秦至臻审慎地道:“门槛如何设置,须得好生讨论。当然,在大方向上我是同意的。人族强于异族,不是一国一军之强,而是天下人族之强。” 黄舍利没有再故意叹气:“姜阁员一路走来不容易,他希望后来者可以走得轻松点。当初大家一起走下九十九层台阶,走到‘众生之下’,也自觉是担了一份责任,有一份义务。但何为‘众生之下’,黄某今日才算略知——” 她合掌道:“我佛慈悲!” “神恩沐民,一视同仁。”苍瞑道:“立于时代潮头,当为天下弄舟。【太虚玄章】是惠天下之举,我很乐见。” 钟玄胤一边刻字一边道:“我预感这又是一次会被铭记的会议——哦,我也同意。” 剧匮又看向李一。 李一点点头,顿了顿,又道:“可。” “各大监察势力那边,还请诸位多多游说。至于【太虚玄章】具体的门槛,我之后会请商家的人来评估相应价格,到时候再传书告知诸位……”剧匮做最后的结语:“那么【太虚玄章】就这样确定了。诸位还有什么事情要议吗?” 姜望看着黄舍利:“黄阁员不是说有一个提案吗?” 黄某人罕见地羞涩了一下:“还是算了吧,我现在感觉我的提案,很没有格局。” 难得黄阁员有想法,剧匮鼓励道:“事无大小,皆在一心。黄阁员但说无妨,大家一起讨论嘛!” 黄舍利清了清嗓子:“那我就说说这个阁员津贴的问题。太虚阁员的差旅,是否应有‘奏销’?我知道我没有出任务,但不出任务难道就不算差旅了吗?大家知道的,身为阁员日理万机,我常常要到各大青……各地去走访……欸,别走啊!” “散会!”剧匮斩钉截铁地道。 …… …… …… …… (章尾的求票目标大家不用管,昨天突然看到盟群聊这个活动,就找半天找到随便填了下。我以为是把所有票都算一起……就放那儿吧,没影响。我写出来我就会加的,跟这没关系。话说咋没人提前告诉我活动啊。每次都是靠我自己发现…… 明天会有加更,已经快写好了,但要留些时间精修,以及明天的更新也要写,也要修。加上等会要去外婆家吃饭,时间不太充裕,赶稿匆忙容易出乱子。所以留待明晚来加。感谢大家体谅。 今天没加更,就不求月票啦。大家明天看表现再投好了。 书友们,中秋节快乐,记得陪家人吃饭。 月圆人圆!) 感谢书友“仅以此书蔚见神明”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46盟! (本章完) 第九十四章 良夜(求月票!) 姜真人就是一愣:“不是,刚刚不是你说——”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我是说修业不能放松,我没说过年也不让放松啊!你看看你,还把安安叫回来,真是!”叶真人严肃地批评了姜真人,看向姜安安又换一副和蔼表情:“没事,你继续去玩耍。修行的事情,年后再说。” 很明显,在险些陷入留守老人独自过除夕的境遇后,叶阁主是痛定思痛,来玩拉拢分化那一套,要重新归帮分派了。 姜安安已不是七八岁的时候,当然晓得叶伯伯的狡猾,但得到玩耍的允许,总归是好事。遂是偷偷一笑,瞧着自家兄长。 姜望一脸无奈。 姜安安顺手在兄长的餐盘里拈了一片年糕,唤了声:“蠢灰!” 蠢灰一口将面前的饭盆吞干净,摇身一跃,化成一头四爪踏焰、眸腾黑气的巨犬,长毛垂下如灰缎,横在星空下。 姜安安一跃而起,驾乘此兽,又行空远去了。 姜望是个输得起的,被叶小花设了套他也认,只怪自己未提防,不怨对手太狡猾。 但叶青雨拿起酒壶,给老父亲倒酒,却是不轻不重地提醒了句:“差不多得了啊,大过年的。 “你们看看,这丫头说的什么话?”叶真人看了看祝唯我,又看了看向前:“好像我欺负人似的! 最后看向姜望:“我有吗?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与叶真人可是忘年之交,哪里用得着“欺负这个词?”姜望主动道:“来,我敬您一杯,感谢您这么多年的照顾! “谢我对谁的照顾?”叶凌霄不动声色地问。 若是谢叶真人照顾姜安安,那这杯酒不必喝,凌霄阁宗主照顾凌霄阁门人,哪里需要谁来谢! 若是谢叶真人照顾叶青雨……说不得大过年的,这仙都就要开个瓢! “感谢您对我的照顾!”姜望老老实实躲过致命一问。 两人便饮尽了。 如是碰杯数次。 叶真人带着三分酒气,好像真有几分醉意似的,搭着姜望的肩膀,摆出掏心窝子的架势:“望啊。你可能对我有点误解!” 姜望眨了眨眼睛:“我一直觉得您胸怀宽广人格伟大卓尔不凡超逸绝伦……应该没有误解吧? “你看人很准!”叶真人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你可能对我的行为会有误解。 “怎么说?”姜望很配合。 “我也不是不让你进门。”叶真人语重心长:“我一直很欣赏你,你忘记了在是太虚阁员,你肩负重责,众望所归啊。你要公平公正,你要绝对中立,你要注意影响。你说你成天往云国跑,这合适吗?云国大小也是个国家,传出去旁人这免费领币所勾结。这不是败坏老夫名声吗?我不是把你拒之门外,我是维护你的名誉。我的良苦用心,你可懂得?” “爹,你喝醉了!”叶青雨伸手过来,摘掉他的酒杯。 我平时都不好意思说,怕伤了年轻人的心,今天喝多了,总不会怪我? 叶真人脸上确有几分酡红,含着酒气道:“喝醉正好,所谓酒后吐真言!这有些话 叶青雨欲言又止,您老人家虽在酒后,哪有一句真言! “我理解的,叶阁主。”姜望很懂事地点头:“您为我们晚辈操碎了心,也是时候好好休息啦!来,我再敬您一杯。” “酒就不喝了,我不胜酒力。”叶凌霄眯起了眼睛:“你想我去哪里休息? 姜望一脸纯良:“鄙院有客房。” “是吗?”叶真人眼神危险:“我怎么听到了弦外之音呢?” “您一定是误会了!”姜望质朴地笑道:“我都不会弹琴,弦都找不着,何来弦外是吗?”叶真人笑了起来:“我家青雨琴弹得如何? 姜望诚恳盛赞:“如闻天籁,如痴如醉!” 在那架焦尾送来之前,咱的宝贝女儿可是从来没有摸过琴啊。 叶真人保持着笑容,仰望夜空,道了声:“好月色!” 姜望搜肠刮肚地附和道:“真好看!” 叶真人收回视线,慢慢地落在姜望脸上:“如此良辰美景,咱们何不切磋一场,以飨此兴? 姜望下意识地就要平步青云,但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已是当世真人…….. 今时不同往日了! 忆昔当日殴,切齿如在前。 他跃跃欲试,但又警醒地道:“只是切磋助兴的话,我用不着搬出太虚阁吧? 叶真人听出来这是点自己,傲然一笑:“大家徒手相搏,不借外力,雅事耳! 祝唯我默默地往边上站,向前还顺便把火锅端走了。 咚! 叶青雨的酒杯,不轻不重地顿在了桌上,她在月色之下,露出一个皎洁的笑容: 要不我走,给你俩腾个打架的地方? “什么打架!你这孩子!”叶凌霄笑着坐下来:“我说的是猜拳行酒,切磋这个,你扯到哪里去!为父是那么不矜身份的人吗,一大把年纪了,还与年轻人殴斗?” 姜望也是满脸带笑,很是积极地挽袖子:“叶伯父,今天咱们就喝个痛快!” 他又拿眼去瞧端着火锅的向前:“你是不是打算换一锅?” 向前眨了一下死鱼眼:“是…….吧。 那还愣着干什么?”姜真人摆摆手:“就在隔壁,快去快回。” 院落很快又活泛起米,猜拳声,碰杯声,喧哗长夜。 新春之月,不独悬照一方。 转过年就是庄历启明四年,新安城里同样万家灯火。 黎剑秋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文士服,独自走在长街。 前方广场刚刚放完一场盛大的焰火,归家的人潮散向各方。他正在其中一条街,与其中一股人潮相对……在人们兴高采烈的前行中,他仿佛在倒退。 迎面的人影都是模糊的,阑珊灯火在摇曳。 笑语欢声在耳边,如在天边。 这一生中许多的时光,在追忆之时,就开始流动。 他常常会觉得,他会死在某一个除夕夜。平静得像是点亮一盏灯,一盏灯又熄灭。 他常常会想起那个夜晚,董阿让他离开,送一块牌子去边城。 那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那好像亦是除夕。 “喂! 前方有一条小巷,略窄而长,斜出来一支酒旗,飘扬在风中。 老旧的酒坊是闭了门,也熄着灯,并不待客,但窗子后面却响起声音。 黎剑秋回过神来,循声看去,下一步便踏进小巷,穿入酒坊里间,在一张条桌前,斯文地坐下了。 没有烛光的房间里,满脸络腮大胡的庄国大将军,正在阴影中坐着。条桌上摆着几个下酒菜,以及一碗米饭,一杯白水。 “大过年的,你在外面瞎转悠什么?”杜野虎先问道。 “总要时常出来走走,看看大家生活得怎么样。”黎剑秋道:“改变不了自己的愚蠢,至少做决定之前能多想一想。” “在这里看可没什么意义。”杜野虎毫不委婉:“首都哪里看得到真正的生活?” “你说得对,平时我也不在这里走。或许是因为,今夜总归是除夕,下意识的不想走太远…….”黎剑秋正襟而坐:“你呢?怎么没去云国? “下面好多弟兄都在值岗呢,我哪里能走。”杜野虎瓮声道:“以前只管打仗,只治一军,不知要负责的军队多起来,是这样复杂的事情。老段当初也只教了我一部分,说我没必要学太多——誤你说他当初是不是不相信我能做大将军?” 黎剑秋只是浅笑。 “我也不相信的。”杜野虎自己也在笑,咧着嘴:“我的才具很普通啊,脑子也不够灵光。要更努力一点,才对得起那些相信我的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一起吃个年夜饭?” 当今新庄的国相大人,默默看了一眼简朴的桌面:“就喝白水吗? “一个人的时候不能喝酒。本来看书就费劲,喝了酒更看不懂。”杜野虎热络地道:“我给你拿一坛? “不用。喝水就好。”黎剑秋本想问问为什么不点灯,但最后只是道:“说起来,这大过年的,你怎么会一个人选这么个地方坐着呢?” “这酒坊老段以前带我来过几次,酒很好。我买下来没再开张,偶尔来坐坐…….这不是除夕吗?我让近卫都回家了。”杜野虎拿了一副碗筷,放在黎剑秋面前:“凑合吃点。咱们也算聚在一起跨年。” 黎剑秋笑道:“算是乡党!” “我读书虽不多,也知若在朝以乡为党,大概不是好话。”杜野虎哈’了一声:“但很适合我们。 自庄高羡授首以来,整个庄国迎来战略上的大转折,中止了全面扩张的步伐。 庄国国力是必然不如先前的,但少了四面边衅,军队专注于守关,新生的庄廷尽心于国家建设,新政之下,百姓的压力确实是大大减轻。 当然,幸福是有实感的。庄高羡当朝之时,国家也是一天好过一天。新朝与旧朝要体现差别,还得是在兽巢制度上。 而它的改革,并不顺利。 改革凝聚的民心,一时还不能体现意义。但开脉丹产量的骤减,是直观地自削了国家的战争潜力。 他们是采用境内分区的政策,用优渥的条件让人自愿选择是否生活在巢区。但无论条件多么丰厚,人们都普遍不愿意面对危险。 总有些人不得不迁往巢区,也因此渐而代表了社会底层。巢区居民和非巢区居民,渐渐产生分化,加剧了社会矛盾……而要缓解这种矛盾,目前来说最有效的做法,就是削减兽巢。 新政施行这么久,才迎来矛盾的爆发,已是黎剑秋他们极力挽救的结果。 事实证明新庄朝廷的政策虽是经过反复斟酌,仍然过于理想化。 理想因为过于理想,而被现实磋磨,这亦是现实的模样。 迄今为止新庄的兽巢是在逐渐衰减的,境内百姓生活是安稳了,对外的声音却越来越弱,三两年还看不太出来,因为当初的军队都还在巅峰。但等个十年八年,很可能就看到断崖式的结果。 朝野间是有不少批评声音的。 诸如“崽卖爷田不心疼”,已算不得难听。“国贼”之说,也偶有提起。 “这几年的实践至少证明了一件事。”黎剑秋道:“解决不了开脉丹的问题,一切就都是细枝末节,怎么修剪都于事无补。免不了一朝根朽树老。” “那怎么办呢?总不能放弃吧?”杜野虎夹一块红烧肉,扒了一大口米饭,咕哝着道:“总要再试试。” 黎剑秋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来,笑了笑:“当然,天还没亮呢。” 年轻的掌权者们以“启明”为国号,但天边熹微尚早。 路长夜深,又是一年。 “又三更! “倚红偎翠非年少,是昔日少年心不老。” 欲叫甚么染鹤发,是章华月、云梦柳、郢城花……. 戏台上唱词咿呀。 戏院中坐满了人。 一位面容端丽的女冠,缓缓走进过道里。 明明十分拥挤的戏院,她所行之处,总能出现缝隙。就这样目标明确地走到了倒数第三排的位置,继续往里走,最终在白发男子旁边坐下了——此处本也没有空位,但在她走来的时候,就已经出现。 “认识你这么多年,没想到你也会来这种地方。”女冠左右打量着嘈杂的环境,语气随意。 白发男子淡淡地说道:“天下真人算力第一当面,世上还有你不能想到的事情吗?” 自余北斗死后,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自他晋级衍道那一刻起——天下真人算力第一的名头,就已经换人,落在天机真人任秋离的身上。 来者正是任秋离。 “在这新春佳节,大年初一,你一个人跑到楚国大城的戏院里,挤在人堆中听戏——”她啧了两声:“真的很像那种老无所依的孤寡老人。 “是吗?”白发披肩的陆霜河淡声道。 “到底是易胜锋的死,让你感到孤单了吗?”任秋离问。 陆霜河静静看着戏台,甚至不去否认。当然也绝无可能同意。 “好吧。”任秋离颇感无趣地道:“是我这个做师伯的比较难以忘怀,他跟着我的时间比跟你多。” “这不是时间的问题。”陆霜河淡淡地道:“情之一字本就不必,你更不必记得一个无情的人。 易胜锋是极似陆霜河的人,到现在任秋离也不知,自己偏爱这个师侄,是否因为那如出一辙的无情。 卦师都是智者,唯独难以自测。 最后她问道:“天地红尘藏杀念,你要这样养自己的剑。那个人真的带给你这么大的压力吗? “无关于他。”陆霜河平静地道:“只是对于我自己的那一刻,我必须要用最强的状态来等待。” 第九十五章 梨花曲(求保底月票) 台上唱的是新出的梨花曲,乃是郢城风月场声名极著的海棠先生所作之新词。 当然,在楚世家里还有一个半公开的秘密——海棠先生的真实身份,乃是虞国公 府的屈砚。其人是屈晋夔的第五个儿子,也是屈舜华的小叔。 因在堂上作艳词,而被革了职。此后一直闲散在家,悠游度日。 只要他不用本名作妖,虞国公府也不去管他。 任秋离静静地听了一阵,其声若怅:“这一战不可避免吗?” 陆霜河面无表情:“你算到了什么?” “这一战岂我能算!”任秋离看着戏台上妖娆的楚女身段:“只是长生君他,或者希望你尽快衍道。 陆霜河只道:“长生君有长生君的路,七杀没有七杀的路吗?” 任秋离又道:“我知你不想做那个等来的第一,这是你心中的执,是你这么多年不去衍道的原因。你无情唯道,只有这点放不下。但等来的第一,难道就不是第一了吗? 至少在这个时间段里,时代属于你。” “这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陆霜河眉头轻皱:“你究竟想说什么?” 任秋离道:“太虚阁员的身份,比想象中还要重。又或者说,这些太虚阁员,做得比想象中还要好。不管初心如何,是惯会经营,还是真个心怀天下,他们的确做到了‘德泽’二字。 “先有星路之法,后有太虚玄章,又有杂家心法,皆从太虚阁出。天下以为益,受惠者不知凡几,人人诵其名…….” “已经死了好几年,生前根本没有多少人怀念的萧恕,现今在丹地几乎万家相祀,被很多人称为丹国最后的荣耀。” “曾经号为‘赤帝’、与咱们‘长生君’并称的丹国真君老祖严仁羡,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丹国末帝更是只能在史书上寻找记载。最后这个国家被人记住的,竟然只是萧恕,一个未成神临的人——你还不明白太虚幻境的影响力吗?” 陆霜河道:“星路之法,确有可观之处。对资质平庸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你知道这不是重点。”任秋离道:“你向来不太关心这些,但你知道现在人们怎么称呼那九个人吗?” 陆霜河静静地转过头来,用视线等待答案。 任秋离道:“尊为‘阁老’!” “不是一家如此,不是一地如此,是诸域普遍如此。”任秋离很少用这么惊讶的语气说话:“这一群人除了剧匮和钟玄胤外,普遍年不过四十,竟被天下尊为‘老’!尤其姜望才二十六岁,再有二十多天,也就二十七岁!” 她问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他德望之高,世难其匹。他若在和我的决斗中战死,我恐为天下唾弃——” 陆霜河淡淡地说道:“那又如何? 任秋离略显小心地道:“长生君的意思,可能是希望你为南斗殿的声名考量一二。 陆霜河漠然道:“那你告诉他,若觉得我陆霜河,有累于南斗声名,南斗殿可以革除我的名字。” 任秋离自不可能以此话回应南斗殿主,但又知陆霜河心坚如铁,不可动摇。轻轻叹了一声:“那这一战,是否可以等到姜望任期结束之后呢?” 陆霜河道:“这一战什么时候开始,选择权我已经交给了他。你问我,没有意义。 任秋离一开始想着这一战对南斗殿的影响,此时却又想着陆霜河的安危:“你应该尽早去找他,姜望不是等闲之辈,太虚阁员这个身份,又有太多可以借力之处,他的成长速度非常惊人。” 陆霜河摇了摇头:“我要等他来找我。只有那个时候,才是他最有信心,真正做好准备的时候。这一战才拥有意义。我不是为了杀人,更不是为了杀一个名叫姜望的人,我只是在求道。” “若他一直不来呢?”任秋离问:“你就一辈子这样等下去?有这个时间收一个弟子……或许也培养起来了。 “我已经得到他的承诺了。”陆霜河声音平静:“他不会不来。” 姜望的承诺……即便是任秋离,也无法质疑。 但她道:“若姜望等到衍道才来找你呢?你以七杀命格纠缠,并非无解,他现在所能撬动的强者,何其之多?只要想找法子,总能找到。 “那就说明他这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洞真修士,没有在洞真层次与我搏杀生死的自信。”陆霜河淡声道:“我可以安然衍道了。” 任秋离默然片刻,才道:“看来你是真的非常之看好他。” 如陆霜河这样的人物,竟能因为姜望的避战而消“我执”,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看好了。而是笃定姜望迟早有一天,能在洞真层次,拥有杀死他的力量。 起先她以为,这是一场势在必得的战斗,是陆霜河为自己设定的磨剑的过程。 此刻方知,对于这场约战,陆霜河亦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等待。等待另一个人,走上这洞真之巅,而后必有一人要坠落。 或许这种心情,这种“朝闻道”的意志,才是陆霜河拥有极致杀力的因由吧。 “不是我看好他,是他恰好走到我面前来。”陆霜河道:“我要创造亘古不逢的洞真杀力,超越向凤岐而存在,前方必然要有这样一个对手,没有我就自己创造……现在看来,没有比姜望更好的选择,我相信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卦师对命运一词,总是格外敏感的。 任秋离想了又想,最后跳过这个话题:“你以为当今楚帝如何? 陆霜河道:“一手调和世家、扶稳社稷,一手把握军权、集中帝权,控扼陨仙林,削长生君帝号,即位以来不断进取开拓,他本也是当代雄主,应有圣君之名——若不是输了河谷战争。” 他说起姜望和说起楚帝的语气,是完全一样的。虽然他以前者为道敌,而后者是南斗殿这么多年都不得不面对的压力来源。 任秋离道:“司命真人前一阵子说过,虽然南斗殿历史悠久,我们现在也不得不看楚帝的脸色。” 司命真人符昭范,乃南斗六真之首,也是长生君最信任的人。在长生君远游天外的时候,基本就是他掌控南斗殿大小事务。 陆霜河面无表情:“秦国又是修建虞渊长城,又是太祖赢允年成就超脱。这边的大楚天子,大概也是不那么坐得住了。咱们的长生君,躲去天外那么多年,近几年才回来,看来也坐立难安?” 河谷战争真是国运之战,胜利的秦国蒸蒸日上,战败的楚国矛盾井喷。 从战争结束的道历三九一七年,到现在道历三九二七年,这中间整整十年的时间,楚国都几乎没有大动作,只在舔舐伤口。楚天子的精力,全在调理国内……算起来也确实该动了。 “你对殿主不够尊敬。”任秋离说。 陆霜河摇了摇头:“他需要的不是我的尊敬,是要我尽快衍道。 任秋离没有说话。在意识到陆霜河真切的认知后,她也不希望陆霜河继续等待那一战了。 陆霜河的目光重新投向戏台:“那让他们想想办法,尽快帮姜望提升力量吧。如此我们都不用多等。” 通过现世入口度厄峰,就能进入南斗秘境。 此地空茫无边,以虚空为幕,宇宙为背景,虚悬六颗巨大星辰。 这六颗星辰,其名为令星、阴星、善星、福星、印星、将星,除了七杀真人所居的将星之外,各有百姓繁衍。 此时在令星之上,司命殿中。司命殿当代真传龙伯机,正跪坐在蒲团上,轻声问道:“师父。您说这一次……七杀师叔能听吗?” 司命真人符昭范盘坐在前方,只留了一个背影,其声悠悠:“如果天机真人都不能说服他,世上就不会有人能说服他。” 龙伯机道:“您的意思是,天机师叔的话在七杀师叔那里还是有分量的。” 符昭范道:“我的意思是,世上没有人能改变陆霜河的决定。” “那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让任秋离走这一趟?” “弟子不解。 符昭范淡然道:“宗门怎样容他,应该叫他知晓。他纵然天心无情,也不能脱尽因果。” 龙伯机低着头:“弟子受教了。” 符昭范道:“以前易胜锋还在的时候,你就处理不好和他的关系。” 龙伯机解释道:“我已然尽力对他示好,但此人冷漠无情,实在做不成朋友。” “你不必跟所有人做朋友。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成为朋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位置,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距离。”符昭范缓缓说道:“就像这六颗星辰悬在这里,它们不必相接,但共同构成南斗殿。” 龙伯机想了想:“弟子大概明白。 符昭范又道:“你跟那个中山渭孙,交情倒是很好?” 龙伯机在太虚幻境里,有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名字——【上官】。 在鸿蒙空间里的一次围观中,他意外地认识了另外两个朋友。一个名为【赵铁柱】,一个名为【贾富贵】,他们共同围观的那个人,则名【独孤无敌】。 他们“有缘相识”,“以诚交友”,彼此用一个假名字认识了彼此。 独孤无敌是一个神奇的过客,几乎没有再于鸿蒙空间出现过,且不去说。 作为看客的上官、赵铁柱、贾富贵这三人,却是臭味相投,越聊越投机,后来常在一起。在鸿蒙空间里也是声名狼藉的组合。 但相对来说,作为【上官】的龙伯机,和赵铁柱的交情要更深一些,毕竟他们都交换了真实身份,也在现实里接触过,龙宫宴上还坐在一起呢! 贾富贵则是从头到尾不肯交换身份,神秘得很。只是太虚幻境里的朋友。 “弟子与那中山渭孙,能算朋友。”龙伯机慎重地回复师尊的话。 符昭范却并没有说什么,只道:“去吧。无论你要做什么,你要记住,世间最重要的是‘分寸’二字。” 龙伯机恭敬地行了拜礼,就此退出司命殿。 一直到走出司命殿,飞到凡人所居的地域,他才恍然想起来——今天是大年初一啊,整个南斗殿里,没有一点新春的感觉。 小时候最期待大年初一,可以穿新衣裳,可以吃很多好吃的,可以跟很多小伙伴一起开开心心的玩耍……自入山门,这一天就只是寻常的一天。 或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也就慢慢习惯了。 他摇摇头,稍整衣襟,自往礼殿而去——今日有客登门,他这个司命殿真传,未来注定要掌南斗殿诸事的存在,是要亲自去迎的。 因为来者,代表了三分香气楼。 若是以往的三分香气楼,他自然不必在乎,甚至不客气地说,三分香气楼中人,没有登门的资格。 但今时不同往日。 悍然与楚国切割的三分香气楼,在四年前的龙宫宴上,就已经正式宣告成为一个独立的超凡势力。 唯是在楚国的强力打压之下,三分香气楼多年来潜在水底的力量,才逐渐为人所知。 人们这时候才发现——这个在全天下拥有最多分楼、几与风月二字等同的销金窟,不仅仅是温柔乡,更有守住这份财富和温柔的武力。 三分香气楼天香有七,心香十一,个个是高手。 更有两大奉香真人,自称是为楼主奉香者,与外贼为战,展现强真人战力,出手维护三分香气楼的发展。 这两位真人一男一女,一名法罗,一名智密。 艳名一度传遍天下豪杰之耳、号称艳绝天下,但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三分香气楼楼主,甚至也强势现身,在夏地剑锋山前,与楚国皇室真君尊号“福王”的熊定夫交手,打得天崩地裂,最后是阮泅携司玄地宫出面,将他们喝止并劝离。 三分香气楼楼主的名字,也自此为更多人知晓——罗刹明月净。 这是一个很罕见的名字,名与姓都很罕见。 历来以魔为姓者有,以海为姓者颇多,以妖为姓者极少,以虞渊修罗族之罗刹为姓,且名声如此之大的,迄今为止,好像只有她一个。 当然,罗刹明月净不可能来南斗殿,要来也只能是长生君接待。 龙伯机今天要见的,是那心香第一,号为“昧月”的存在。 第九十六章 多少行人望天愁 转进礼殿,独坐品茗的女子抬起头来,黑纱遮面,只流动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睛。 龙伯机隐约嗅到幽香,但仔细去寻,却又寻不见。 它就像是心头稍纵即逝的恍惚,确然存在过,也确然失去了。罪过……这一眼,道心难稳。 此人实力,深不可测,不愧是心香第一。 龙伯机心思数转,踏出第二步,已然镇定下来。作为司命真人的唯一真传,开始思考南斗殿与三分香气楼合作的可能。 “龙某刚刚在司命殿受师尊训诫,劳昧月姑娘于此久候,实在失敬。”龙伯机扶了扶道冠,很有风度地坐下来。 耳边听得慵懒的声音——“三分香气楼有求于贵宗,等一个时辰一刻钟又二十息……算得了什么?” 似嗔似怨,似龙伯机窘迫的心情。“……抱歉。” “说什么呢。”作为访客的昧月轻声一笑:“咱们两家同气连枝,我岂会计较这些?” “自然,自然。”龙伯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顿住:“这同气连枝,从何说起啊? 昧月语调悠然:“同在南域,岂非连枝?同样都要受楚国的气,岂非同气?” “楚国可没有给我们气受。”龙伯机笑道:“南斗殿屹立南域多年,与楚国向来交好,当年景文帝会盟天下,诸侯皆至,独楚太祖举旗于南境,震惊现世,我们声殿也是支持的——” 这些话应该说给楚国人听,而不是说给我听。”昧月笑着打断:“我记得很清楚是,就怕楚人不记得……你说呢?” 龙伯机也便停下官面话,慢慢地坐住了:“聊了这么久,还不知昧月姑娘的来意。 “龙兄是个直爽人,那我也直言不讳了。”昧月端坐在那里,声音慢条斯理,有一种慢慢敲打心窗的感觉:“四年前三分香气楼离开楚国,走得匆忙,一些应该带走的东西没有带走。现在我们打算拿回来,希望南斗殿能够给予一点帮助。“” 龙伯机按住心跳,笑了:“此事绝无可能。南斗殿绝不会因为你们三分香气楼,而站到楚国的对立面。” 昧月讶道:“你们本来不在对立面吗?当初淮国公府对贵宗易胜锋发出无限制逐杀令,可没有顾虑过你们南斗殿的感受。” “那是私人恩怨。”龙伯机心平气和地道:“昧月姑娘有所不知。姜望你可知?太虚阁里那一个。他与鄙宗易胜锋乃是童年好友,但两人因事结仇,怨恨不消,累月经年。 而姜望同淮国公府交好,故而推动那次逐杀。矛盾的范围只局限在姜望与易胜锋,最多是七杀殿和淮国公府……并不会影响南斗殿和楚廷的关系。” “龙兄剑术定然不凡。”味月赞道:“这切得我眼花缭乱的。大楚淮国公府逐杀南斗殿真传弟子,好像还真是没什么影响呢! 龙伯机仿佛听不出这话里的嘲讽,只道了声:“过奖。龙某剑术还成!” “不需要南斗殿站到楚国的对立面,不需要你们入楚做任何事情。”昧月慢慢地道: “我们在楚国有朋友,他们会安排好一切。你们只需要在东西送出楚国后,接一下手。 可以说没有任何风险。 龙伯机平静地道:“不是不入楚,就不会被追究的。楚天子从不以宽宏著称。 “一成。”昧月定声道:“所有你们接手的物资,你们可以当场抽走一成。这是三分香气楼的诚意。 龙伯机想了想:“不知道你们要运什么物资呢?你们的朋友神通广大,能够运出楚国,却运不出南域么? “要运什么物资,在合作谈成之前,自然不能说。我们的朋友也不是送不出南域,是我们三分香气楼,要在这件事情里,减少朋友们的风险。”昧月认真地道:“一段路,一段人,在哪里出事,就停在哪里,绝不牵累。说白了,我今天是来和南斗殿交朋友 的,这是两宗之间的第一次合作,绝不是最后一次。” 龙伯机想了想:“我需要考虑一下。” “两成。”昧月道。 龙伯机道:“这件事情,我需要和师长商量。” 昧月瞧着他:“我成为心香第一还没有几年,此次楚地事务,便全权负责。久闻龙兄大名,是南斗殿第一天骄,怎么竟做不得这点主?” 有些法子之所以老套,是因为它好用。但龙伯机显然不受这激将法影响。 “自入此殿,我心跳就没平稳过。怎敢做决定?”龙伯机笑了笑:“人不怕不理智,不怕不聪明,怕不自知啊。” 昧月悠然道:“所谓自知者明。我看你是既理智,又聪明。” 龙伯机脸上笑意不变:“即便昧月姑娘这样夸赞我,我还是要跟师长商量的。 “三成。”昧月定声道:“这是我权责范围内的极限,也是三分香气楼最大的诚意。 龙伯机讶道:“怎么还没等我商量之后来回话,昧月姑娘就已经加注?” 昧月轻声一笑:“些许小事,不值当让司命真人反复聆听。故我拿出底价,成与不成,都不叨扰更多……免伤龙兄之意。” 这忽起的轻笑很是无意,但仿佛带着钩子,勾着人的魂儿往天上走。 龙伯机定了定神:“昧月姑娘还真是……体贴。” 昧月笑道:“三分香气楼办事的风格就是如此,交朋友,要为朋友着想。往后相处着,南斗殿自然能知。 龙伯机并不表态,行过道礼:“姑娘稍候,龙某去去就来。” 昧月的表情藏在面纱下,但眼神却飘远。 笃笃笃,笃笃笃。 龙伯机走后,礼殿之中便响起这样规律的声音。 是涂着红色蔻丹的柔软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响。 那仿佛,一种心跳的频率。 笃笃笃,笃笃笃。 “我说你别敲了。”姜望忍不住道:“让你写篇文章你那么费劲呢?字没挤出来几个,毛笔快给你敲烂了!你练的是打鼓啊?” 书桌前的少女明眸皓齿,穿着湖绿色襦裙,微垂着半长的头发,十分的清新,又极漂亮。闻言很不服气:“我在构思,构思你懂不?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你以为写文章跟你耍剑术似的那么容易啊?它不是咬咬牙就能多比划几下的!” 在云城过了除夕,姜安安便跟着兄长来星月原玩耍,顺便看看自家的酒楼。 本来青雨姐姐也要一起来,但叶伯伯突然生了病,需要人照顾,就没来成。 她姜安安不是个没良心的,也想要照顾叶伯伯哩,但叶伯伯看到她熬的药,便让她来星月原玩一阵子,说什么自己还没到那一天……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但说好的来星月原玩耍,怎么抵达的第一天就要读书呢? 好,第一天我姜安安忍了。等到第二天,第三天,姜望非但没有适可而止,反而变本加厉,现在还要写文章!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她姜安安必须要发起正义的反击! 姜真人看着自己进入叛逆期的妹妹,也很是头疼,小时候多可爱多听话,唉,软糯软糯的。现在让写篇文章,都还顶嘴。还背诗来顶嘴! “耍剑术容易是吧?”他冷笑一声:“从明天开始,剑术课加练一个时辰,我要看看你有多容易! 姜安安气鼓鼓但很有条理地道:“说好过年让我休息呢?除夕那晚星月为证,当着叶伯伯的面,青雨姐姐、祝哥哥、向哥哥都在场,你堂堂太虚阁员,不会连自己的亲妹妹都骗吧?” “今天都正月二十七了!”姜真人像所有恨铁不成钢的家长那样焦躁:“还想放养你几天?! 姜安安理直气壮:“俗话说,不出正月都是年——’ 啪! 一根戒尺摆在了书桌上,姜望面无表情,只用眼神示意姜安安继续顶嘴。 “哥,我想清楚了,我还是要听你的。我喜欢写文章!区区每天四百字,岂能难倒我姜安安?”姜安安迅速改变了态度,见哥哥还要说什么,赶紧竖指嘘了一声:“千万别打扰,我的灵感快来了!” 姜望也就只好戛然而止。 他不懂文学,但敬畏文学,知道灵感二字,尤其难得,来时飘渺如惊鸿,去后是挠破脑袋也难求。 唉,妹妹长大了,不好教啊。 前阵子写信问大楚玉韵长公主,这妹妹越来越不听话,该怎么教。伯母说孩子到这个年纪都这样,有个叛逆期….... 姜真人洞世之真,但并不能确定这句是真理——因为他自己好像就从来没有这样的时期。 我十四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好像已经考进外门道院,认识大哥和小五了。 老虎是后来才认识的,方鹏举没有经过考试,直接特权入学,所以大家一开始都都这样吗? 看他不太顺眼……... 面前的茶盏,水纹摇曳,也如思绪,晃晃悠悠。 忽有一点碧色洇出来,诡异地游成了三个字,清晰可见,字曰——断魂峡。 姜阁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一盏好茶,这就不能喝了。虽则对方并不会害自己,但咒力爬过,谁爱喝谁喝去吧…….. 这便要起身。 但想了想,先把茶盏里的水倒掉了,才道:“我出去一趟,你好生写文章,回来我要检查的。 姜安安拖长了腔调:“知——道——啦! 姜望轻哼一声,身形旋便消失。 “写写写,写写写,我写写写,我一天到晚写写写……”姜安安一笔一划使劲地写,嘴里念念有词:“姜望你真的好残忍啊,你这么对你的亲妹妹…….” 约莫过了半刻钟之后,她才确定兄长是真个离开了。小嘴一嘬,发出清脆的鸟啼声。 很快一个身影就翻窗而上,褚幺贼头贼脑地跳进来:“目标走了?” 姜安安起身离座,敲了敲桌上的纸:“写作业吧,照着我的开篇写,注意字体,不要偏离文意哈,目标很狡猾!” “好嘞!”褚幺甩了甩练剑练得有些酸的手,很自然地坐到书桌前,完成了换位。 “小师姑! “小师姑!”他扭头道:“你就写了一句话,我很难偏离文意。” 姜安安已经翻窗翻到一半,手一挥:“万事开头难!这就是中心思想!写罢!“” 说完,一跃而下,自去也。 断魂峡,春寒捉刀于此纵,多少行人望天愁! 峭壁险绝,偶闻碎风声,呜咽不成章句。 一块突起的石台上,立着一个长发披肩的清俊男子,腰悬阎罗面具、双眸微闭,似在养神。在某个瞬间,忽然睁开眼眸。 便有一袭青衫,步虚而来,走到他面前。 “我有时会想起,当初我第一次站在这里的场景。当年和我一起站在这里的人,如今已寥寥无几.….”秦广王表情唏嘘:“卞城王!好久不见! 姜真人眉头一皱:“卞城王是谁?” 风,坠落下来。 断魂峡变得很凝重,天光如刃,峡道如刀。冷肃的气氛在蔓延,杀气彼此交错。 风中的两个人对视——然后都笑了。 “你真不是个东西啊! “鼠辈,竟敢堂而皇之出现在本阁面前。” 两人同时开口,各说各话,彼此友好地问候了一阵。 秦广王道:“卞城王——” 姜望打断:“你不要瞎叫唤,什么卞城王?星月原查无此人。” “好。”尹观轻轻一躬身,笑着道:“尊敬的地狱无门阎罗杀手,姜望姜先生!鄙人谨代表你的诸位同事,向你问好。” 姜望一把将他的声音全部掐灭,连半点音纹都不放过,语带威胁:“阎罗杀手?是指把阎罗都杀掉的杀手吗?” “如果你想这么做,尽管动手。”尹观的表情颇为认真:“不过他们虽然打不过你,逃命却是很有技巧的……要不要我帮你把他们都骗过来?” 又补充道:“噢,楚江王除外。” 姜望眉头略挑:“哦?你不用除外吗?” 尹观潇洒地笑了笑,双手摊开:“朋友相残,故人凋落。你若忍心,我何妨就戮?” 更凄! 姜望抬起手来—— 时晴空走碧光,万千碧毫虚悬,一时填满断魂峡,根根都带致死之意,使风声姜真人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用眼神表示疑问。 “不好意思。”尹观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但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地道:“本能反应,见笑了。我这就收回。 说罢手一抹,将天穹抹为空。 姜望嫌弃地挥了挥手:“你怎么总是挑这种荒僻的地方见面?显得我很像那种出不了几次场的反面角色。 “姜真人!这就是你不讲道理了。”尹观不满地道:“上次我去你的酒楼,你叫我不要直接去你的酒楼,给你惹麻烦。这次我把你叫出来,你又说不要来这么荒僻的地方。 怎么着,左右你就是不想见我咯?” 姜望挠了挠头:“啊哈哈,有这么明显吗?” 第九十七章 良时怡人 “姜望啊姜望!”邪恶的地狱无门领袖痛心疾首:“你真是用人朝前,不用朝后。你这种人,欺世盗名!我要向世人揭穿你的真面目! 伟岸的、名声最大的太虚阁员负手而立:“哦?我什么真面目?” “我要告诉世人,你姜望就是地狱无门里凶名最著、手段最残忍的卞城王!你欠债不还,翻脸无情,两面三刀!”尹观提出一只鸟笼,掀开黑布,让燕枭显露其身:“这只至凶至恶的燕枭,就是你的宠物! 姜望呵呵一笑,和善地看着这只代表纯粹之恶的无尾燕:“你认识我吗? 燕枭迟疑地开口:“认——还是不认识。 “你就说实话!”姜望道:“说不认识。” 我不认识!”燕枭大声道:“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 “死鸟!”尹观一脚将这只鸟笼踹飞,怒道:“它不认得你,我认得你! “那你出去说咯。”姜望无所谓地道:“看看世人是信你,还是信我。” “啊,你现在这个德性。”尹观用手指着他:“你太让老朋友失望!” 姜望哈哈大笑:“我体会到了镜世台的快乐! “什么都别说了!”尹观直接伸手:“还钱!” “你这也太庸俗了。”姜望笑容一收,批评道:“我又不是不还,晚几天嘛。这点定力都没有,你怎么做组织领袖的。 “这都几年了! 我不是定期都有还的吗? “你每年刚好还个利息!也叫还? 燕枭不是在你这里打工吗?” “你们不是不认识吗? “也可以认识! 尹观掏出一个账本,在上面划了几笔:“喏,扣掉它的酬劳,还欠这么多,结账吧,姜大人! “啥!尹兄!”姜望没有去接账本,缓和了语气:“我也不是一定要跟你划清界限。 但是你知道的,我现在的身份比较敏感.…. 尹观冷哼一声:“姜阁老嘛! “欸!你能理解是最好。”姜望简单地哄了半句,话锋一转:“要没什么大事我就先走了,回云还得辅导我妹妹写义章呢! ……站住!”尹观大声叫停。 “真有事?”姜望收回抬起的步子。 “距离上一次去佑国,已经快六年,我是时候去寻找进一步的真相了。我季西弄清楚靖海计划到底是什么,再决定要不要追溯更多。”尹观认真地说道:“我需要卞城王为我我压阵。” “只是压阵?” “你现在的身份,不适合出手了。但此行危险,我需要一个人帮我解决意外。” “好。”姜望只说了这一个字,便转身。 “不犹豫一下吗?”尹观的声音在后面传来。 姜望头也不回地道:“可能我也想知道真相吧。” “等等!”尹观叫住他,潇洒地甩出一本薄册:“这部《混元藏息法》,可以更好的隐藏修为。算是任务定金。” 姜阁员随手接住,简单地翻了几页,便收进储物匣。他现在身为太虚阁员,掌握演道台的最高权限,只要【功】到位,什么秘法都不缺,但也不必要在尹观面前显摆——万一尹观又让还钱呢? “等等!”尹观忽又喊道。 姜望此时已经走了很远,但还是在高空回身,一脸无奈:“又怎么?” “生辰快乐!”尹观笑道:“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那时候你姜阁老应该会很忙,所以提前祝福你。” 姜望沉默了一阵,才道:“东王谷离这里不太远。” 尹观微微一笑:“什么意思?东王谷里有你不方便杀的人?” “去治治吧。我看你病得不轻!”姜望转身就走,虚空无迹,渺似飞鸿。 飞鸿一转又飘回。 姜望刷地一声拔出长相思,恶狠狠地道:“你记我生辰是什么意思?打算咒我?” 回到星月原的时候,夜色已深。 酒楼早已经打烊,伙计们各回寝舍——姜东家在离白玉京酒楼不远的地方,专门置了几套院子,给员工居住。 姜真人纤尘不染地走进楼中,楼里漆黑一片。 他几乎不在自己的酒楼里铺开见闻,因为每个人都有隐私。在现在这个时间段,大家应该都在打坐修行——姜安安除外,这丫头很爱睡觉,应是在梦乡里努力。 拾级而上,慢慢走到顶楼。 姜望没有立即回自己的静室修炼,而是先去了书房。虽然回来得晚了,作业还是要检查一下的。 偌大的书房里摆了三张书桌,一大两小。姜某人平时就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监督小朋友。 属于姜安安的书桌,堆叠得略显凌乱。桌面正中铺开一张大宣纸,姜安安写好的文章誊在上面,用一方镇纸压着。字写得有模有样,远比十四岁的自己的强。 至于文章内容嘛,七弯八绕,翻来覆去,其中心就是开篇的一句“今日天气甚好——这怎么凑得四百字的?! 姜望琢磨着,回头要不要把姜安安送到龙门书院学几个月,要不然还是勤苦书院?有钟玄胤帮忙,入学是没问题的……但会不会太辛苦了呢? 暮鼓书院在祸水边上,不在考虑范围。青崖书院有许象乾,更是驱逐出选项。 余光瞟过,在桌上一堆名家著作里,却是有一个淡粉色的小簿子,露出小半截封皮来。 姜真人心中一跳——姜安安的日记簿! 他曾经瞥过一眼,姜安安很紧张地藏起来了。 “这孩子也太不小心了,也不知道收好。”姜望嘀咕着,顺手将这个日记簿抽了出来。 做哥哥的帮忙保管是很合理的。 唔,要不然…….. 妹妹长大了,有时候小脑瓜子里究竟想些什么,他真的搞不明白。 他扭头往外看了一眼,确认门外完全没有人。这才回过头来,慢慢地打开了日记簿——家长关心孩子的精神世界,怎么能叫偷看呢?是关心啊! 日记簿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大字—— “偷看日记,被我抓到了吧! 后面画了一个夸张的笑脸。 姜真人险些一把火把这日记簿烧了干净,好歹控制住了,看到这页底下,画了一个正在推门的小人儿,门上用小字写着“往后翻”。 于是翻开一页。 这页写着—— “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原谅你。 底下又有推门的小人画。 再翻开—— “因为你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再翻开—— “你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却给了我好多好多的爱。” 再翻开—— “我从来都不羡慕别人,因为我是被人羡慕的!” 再翻开—— “我从来都不害怕,想到我的哥哥是姜望,就可以睡得很香。” 再翻开—— “过了今天,你就二十七岁啦。你已经长大了……你早就长大了,姜大侠!” 再翻开—— “把你的生日愿望借给我,我想替你许个愿。” 底下画了一个十指合握的小人儿,画了一片云朵代表脑海。 云朵里写道——“希望我的哥哥,不要再那么辛苦啦!” 砰! 砰!砰!砰! 便在这个时候,楼外放起了烟花。 整个星月原的夜空,在这一刻,都被花焰铺满。 阵纹亮起,星火跳跃,灯一盏一盏地点亮,整个白玉京酒楼囊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祝唯我,白玉瑕,连玉婵,褚幺,叶青雨,姜安安….以及快乐地蹦跳着的蠢灰,从酒楼的各个角落窜出,顷刻全都挤进书房里来。 “生辰快乐! “开开心心! “更上一层楼!” “赚大钱! “得偿所愿! “开开心心! 欢祝声嘈成一团。 众人将各自准备的礼物,一股脑塞了过来,就连蠢灰也叼块骨头,摇头晃尾地放在了姜真人脚下。 姜真人环抱着全部的礼盒,手里还拿着那个假冒的日记簿,一时僵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应该感动,还是应该窘迫。 正如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以什么角色被围观——寿星?好哥哥?偷看孩子日记被抓了个现行的坏家长? 谁教你们这么庆祝的啊! 简直是被偷袭又围攻了! 道历三九二七年的生日,是姜望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最为喧哗的一次。 不是他终于可以停下来,好好休息一天,像所有正常生活的人们一样,庆祝这个自己来到人世的日子。也不是因为有亲朋在身边,欢声笑语不绝。 而是天南海北许许多多根本不认识的人,携重礼登门来贺,挤得天风谷人满为患。 也不知怎么这日子就传开了? 星月原上,驮队成列,到处是为姜阁老庆生的队伍。 姜望自是不肯收礼,但很多人放下贺礼就跑,那架势直如战场冲杀、先登竖旗。 迫于无奈,白玉京只好关门三天。宣布东家远游,酒楼不营业。 “我滴乖乖。”一群人猫在酒楼里吃火锅,连玉婵听着门外未能散尽的声势,咋舌不已:“东家现在人气这么旺的!从雪国到近海群岛都有人过来。别的阁员怎不见这般声势? “因为你们东家是真正脚踏实地一步步走起来的人。”叶青雨很有几分认真地说道: “他的起点,是所有人都能拥有的起点;他的经历,是所有人都看到的经历;他的存在,切实激励着许许多多有志于未来的修行者。” 姜望笑笑:“说白了,就是别家门槛太高,送礼的踏不进去!叫你这般一说,倒显得我多了不得似的!” 褚幺百忙之中从火锅前抬起头来:“师父,你就是很了不得!” “是吗?”姜望顺手一筷,如剑挑月,把他筷子上的鸡腿取下来,放进叶青雨碗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也不看自己的徒弟,只对叶青雨温声道:“你来得突然,我都忘了问…….叶伯父的病好了么?” 叶青雨便笑,又为褚幺夹了一个鸡腿:“还没有。所以我很快就要赶回去。” “年纪大了,生病要静养,叫他不要硬撑……”姜望说着,看向白玉瑕:“你一直在那里发什么呆呢! 白玉瑕回过神来,脱口而出:“该涨价了! “你真是我的好掌柜啊。”姜望无以为报,给他夹了一块大肉。 姜安安在旁边默默地吃肉,祝唯我默默地给她涮肉。 良时静好,岁月常在。 “猪肉都涨价了! 毡帐中,戴着宋帝王面具的男子,坐在篝火前,双手大张,极富感染力地宣讲: “咱们的待遇也该提一提!都什么年代了,阎罗的酬劳还要跟组织五五分,合适吗?当初的地狱无门,和现在的地狱无门,能一样吗?” 他已经是地狱无门第四任宋帝王了。 他的前任恶君子凌无锋,已经步前两任的后尘,为组织贡献了活水不腐的流动性……也是,换做早就得到规劝的凌无锋,断然不会这样鲁莽开口。 “唉!”仵官王适时地、沙哑地叹了一口气。 既附和了宋帝王的情绪,又没完全地表明态度。 宋帝王也不傻,不可能容忍他只煽风不添柴,认真地看着他:“仵官王,你是老阎罗了,你也赞同我的意见吧?” “我也不算老,就是运气好,活得久一点……”仵官王不是个脾气好的,但想到自己的收藏,就宽容许多。三号宋帝王还躺在他的棺材里呢,大可以对四号柔和一些。“赞不赞同,咱们可以再研究嘛。” 地狱无门从创建到现在,就只有三尊阎罗没有替换过,秦广王、楚江王,以及他仵官王。 楚江王主要是做后方工作,布局、设阵、处理情报……诸如此类,亲身涉险的情 况较少。秦广王不是正常人,属于命格太硬天不收,怎么作都不死。唯独他仵官王,是凭借过人的智慧,才逃过一次次死局。 这来了没多久的新任宋帝王,想要捉他为刀,那真是做梦。 “我们要团结起来,争取属于我们的利益。我们过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难道还要委屈自己吗?”新任宋帝王是搞政变出身的,乃曲国太尉匡羽心。政变失败,只身逃国。出来做了杀手,在组织里混了半年之后,也开始试着增强自己在组织里的影响力。 “平等王,你觉得呢?” 仵官王滑不溜丢,七殿泰山王和八殿都市王都是新人,还都比较谨慎,不太能表态。在这个组织里,平等王的资历也算很深了,他想要赢得这份支持。 但独自坐在角落的平等王,只是拨了拨面前柴火,如若未闻,眼睛都不抬一下。 这真是一群没有理想的人……行尸走肉砍柴刀! “阎罗王,你怎么看?”宋帝王又问。 五殿阎罗王只竖起一根手指,手指上一颗骰子滴溜溜地转,他笑道:“猜猜大小?” 猜你娘个腿! 宋帝王止住骂街的冲动,再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睡大觉的十殿转轮王,终是暂停了努力,虽只是一次简单的试探,但这群人也实在是没什么心气!一个个的出来做杀手,都快做成员工表率了!任劳任怨的! 难得的诸殿齐聚,秦广楚江都没到,大好串联时机,竟无人把握。 他为这些人感到可悲,遗憾! “我支持你的想法!”这时帐外响起一个声音。 帐帘不知何时已经掀开,外间站着一个身姿挺拔、两手空空的人,仿佛把草原的夜色投进来了,影子被火光拉扯得扑在帐幕,仿佛张牙舞爪的巨鬼。 所有人都在他的阴影里。 而他脸上的面具,分明写着——卞城。 第九十八章 春寒料峭 六殿卞城王! 整个地狱无门,最特立独行,也最凶最恶的一尊阎罗。 不许别的阎罗滥杀,说什么杀手杀的每一个人都要赚到钱……....自己却动辄屠灭满门! 最变态的是——他不仅杀目标,不仅杀目标满门,杀起同组织的阎罗,也是毫不留手!据说早期陨落的阎罗,超过一半都是他出手杀掉的。 他还派他的宠物,一只从纯粹之恶里诞生的燕枭,在组织里做监督,执行他的怪癖。 以至于他的怪癖成为一种规矩,在地狱无门这种组织奇怪地延续下来。 旧的阎罗早就习惯。新来的阎罗虽有不满,在没有摸清虚实之前,也都懂得忍耐——但卞城王极少出任务,这虚实太难琢磨!唯独他那头不死的至恶宠物,还在时时描述他的恐怖。 现在的地狱无门,要当上阎罗,门槛已是神临。毕竟卞城王的宠物都是神临战力,外楼还真混不进来。就算混进来了,在异常残酷的任务里也很快会被淘汰。 像先前的泰山王和都市王,也并不是简单的人物,各自有人生的故事,堪称外楼境中数得着的高手……也陨落得很干脆。 十殿转轮王若非在危急时刻突破到神临,都不可能撑到现在。但他墨家的传承也算是暴露出来了,现在很多人都在猜,他到底是墨家的哪一个。 神临境的前宋帝王恶君子,都因为逃命功夫不到家,死在一次大逃杀里。 在地狱无门任职,收获的确可观,死亡率也是居高不下。 新任宋帝王想要提高一点待遇,算是人之常情。 卞城王是可以理解的,也不知秦广王愿不愿意理解! 就在卞城王出现的瞬间,躺在地上睡大觉的转轮王、坐在角落发呆的平等王、玩着骰子漫不经心的阎罗王……这些有点资历的阎罗,全都坐正了。 卞城王参与,这次任务就非同小可。 组织元老仵官王更是蹭地站起身,借来的身体都掩不住惊色:“卞城王!你——’ 帐外的卞城王抬起眼睛:“我?” “我给你占了位置!快过来坐!”仵官王迅速把惊色抹去了,谦卑地笑道。 他那暗哑的声线谄媚起来,有一种要将人折磨致死的恶心感。 注意到这一切的新任宋帝王,不由得调整了姿态,以一种尽量不带冒犯的眼神去观察帐外这位凶名昭著的阎罗。 但他的视线才抬起,就被接住了。 他看到一双冷酷的眼睛,将他的视线碾碎,又坚决地推过来,仿佛永恒不化的坚冰,让人遍体生寒。 “我支持你的想法。”卞城王慢慢地走进帐中来,对仿佛定在那里的宋帝王强调了一遍,又补充道:“等会你就跟秦广王提。 “这……”宋帝王现在的状态,比仵官王借来的身体都要僵硬。一时踌躇,没弄懂这位卞城王到底是什么立场。 真话?假话?还是钓鱼? “有意见就要提,为什么不提?支支吾吾什么!”卞城王冷酷地道:“你提,我保你一命。你不提,我现在就杀了你。” 帐篷里气氛骤冷。 宋帝王完全看不透卞城王的修为,但完全相信对方有杀死自己的能力,且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冷酷人物。 可秦广王又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东西吗? 当初地狱无门成立的第一桩生意,就是刺杀曲国镇边大将,借此打开声石。 他这个曲国太尉还负责过剿匪,但从头到尾都没找到人,曲国完全不具备向外的影响力,基本逃出曲国,就与他们无关——现在倒是找到了人了,还时不时跟首脑见面呢。但他自己也成了匪贼一员,这个破组织,也膨胀成了庞然大物。 他几乎是亲眼看着秦广王成长起来,没有更多人支持,怎么敢开口谈判? 这个卞城王说保命,保真吗?保命保不保修为,保不保肢体完好啊? 一时左看右看,但帐中无一阎罗接他的眼神。 在加入地狱无门之前,匡羽心万万没有想到,做一个杀手,竟也如此两难! 好在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使他的困窘得到解救——“要不要玩这么大?” 地狱无门里唯一不戴面具的阎罗,便于此刻降临在帐中。 长发垂肩的秦广王,看起来真是地狱无门里最良善的一个,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两位阎罗,都冷静些。这是你们的第一次见面,我真不希望是最后一次。” 宋帝王道:“……我挺冷静的,老大! 卞城王则是毫无情感波动:“我认为他说得挺有道理的,组织规模跟上了,你这待遇也得跟上啊。” “地狱无门的待遇,绝对是业内顶尖。你们出去问问,哪个杀手组织能有咱们的成员赚得多?”秦广王笑吟吟地讲道理:“维持这么大一个组织需要成本吧?事前的情报,事后的收尾,路线的规划,成员的装备、各类法器,组织的接应……方方面面,哪样不是支出?阎罗只需要专注于杀人这一件事,五五分成很合理的。不信我给你看账本嘛。 而有所不满。作为合格的组织领袖,你必须要考虑到成员的情绪。甭讲那些没有用的。 “我懒得看。”卞城王声音冷酷:“我只知道现今在一线卖命的阎罗,已经因为待遇“这样吗?”秦广王有些苦恼的样子:“…….那我杀掉他好了。” 宋帝王猛然后退一步,后背几乎贴上帐墙! “哈哈哈哈,跟你开玩笑的。”秦广王笑吟吟看着宋帝王:“我又不是卞城王那种杀人取乐的恶劣性格,我出手费很贵的!对了,你先前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我感到这个组织是很温暖的!”宋帝王说。 “慢慢呆下去你就知道了,大家都很和善,很好相处……”秦广王摆摆手:“坐吧。” 前曲国太尉双手按膝地坐下来,保持一种很谦卑但随时能发力逃跑的姿态。 卞城王却早就不理会他们,径自走向仵官王:“好久不见啊,仵官。很多阎罗都换掉了,你还在这里,真是祸害遗千年!” 仵官王难听地笑道:“借您吉言! 卞城王在他让开的位置上坐下,伸手烤火,语气悠然:“现在懂事很多嘛。那我考考你——这次行动,你跟谁一队?” 你这是恩将仇报啊! 仵官王没敢说出心里话,斟酌了又斟酌,最后道:“当然我也很想跟您一队。但是我觉得宋帝王刚来组织不久,更需要跟着您学习经验。” 宋帝王猛地转头过来,几乎要喊仵官王出去单挑。“你有病吧,卞城王跟你说话,你扯我做什么? 我堂堂曲国太尉,打不过秦广王,不敢惹卞城王,还弄不过你仵官王了?成天操纵个尸体在那里装神弄鬼! 仵官王阴恻恻地笑:“卞城王,他好像不愿意跟您呢。” 轰! 就在一瞬间,就在众人的眼前,仵官王整个人,从上到下,倏然清空,毫无波澜地消失在篝火旁! 宋帝王一时失语。 刚才他仿佛看到了一柄剑,倏然出虚空,从上到下将仵官王碾碎……但视野里什么都没有。 明明只是神临境的气息。 可,世上真有如此神临? 整个帐篷里都是安静的,火星哔剥的声音十分清晰。 卞城王轻描淡写地拍了拍手:“小心思别在我面前耍,再有下次,我就不斩尸了。 虚空中打开一口血色的棺材,仵官王从中跳出来,低头躬身,非常之谦卑:“您的教诲我听到了,我一定铭记在心,绝不忘怀。” “大家好像都不愿跟我一队?”卞城王淡声道:“我是不是被孤立了啊?” “怎么可能!”仵官王猛然抬头,都喊出了假声。 宋帝王矢口否认:“不会,绝对不会。 就连从来都不怎么说话的转轮王,也罕见地开了口:“我们组织是很团结的,大家都热情友好,不存在孤立这种事情。” 他现在的声音像是伴随着齿轮转动,有一种很实际的感受。 “我们都很尊敬你。”加入地狱无门后就变得沉默寡言的平等王说。 哦!那谁跟我一队?”卞城王问。 帐篷里再次安静下来,就连心跳声也被按止了,几尊阎罗如泥雕木塑,一片死寂。 秦广王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卞城王淡淡看了他一眼,这才冷声道:“你们倒也不用这么紧张,这次行动我自己走。” 他抬起一根修长的食指,黑色物质流动成一只小小的无尾燕,歇在他的指背:“燕枭跟我。” “好了!”秦广王拍了拍掌,将众阎罗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还是老规矩,不愿意参与任务的,提前离开便是,咱们组织很自由——鉴于卞城王已经到场,任务的重要性得到确立,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视为已经同意参与此次任务。下面我来说一下行动细节.….. 靖海计划是尹观当初从一真道某位存在那里听来,据说是由景国国相闾丘文月所制定。佑国的那只巨龟,即是景国抚平沧海的计划一环——也不知按照迷界现在的局势,景国的计划是否还会进行。 要进一步了解靖海计划的真相,亲自主导霸下计划的姬炎月,显然就是关键所在。 从尹观个人的仇恨来讲,杀死赵苍、掀翻巨龟之后,姬炎月也是他必要杀之而后快的目标。 阎罗们落脚的地方在草原,而姬炎月作为景国皇室代表,现在正在盛国. 人员一旦开始集结,行动就已经不远。每一尊阎罗都是能给组织源源不断带来财富的存在,可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 从草原入盛再向景,楚江王规划的路线已然尽量隐蔽。杀手们像游在深草里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游向目标,只等到亮出獠牙的那一刻,才宣告最后的结果。 仵官王显然不会忘怀这条路线,不过他也没有重温的机会。此次各自独行。 在一望无垠的星空下疾飞,巨大的无尾燕张开了羽翅。 卞城王身穿黑袍,负手立于燕脊。 这次地狱无门行动,他负责压阵,具体并不做事,所以不必跟哪个阎罗同行..... 他暂时跟秦广王一路。 “姬炎月访盛不是公开的行程,你是怎么弄到行踪的?”他在夜空下问道。 秦广王在燕枭旁边,迎风而飞,没有说话,只横指于空,写了个“一”。 是你要找姬炎月,所以找他们要了情报。还是他们雇你杀姬炎月?”卞城王问。 “我们从来不会主动联系客户。作为地狱无门,也不应该知道客户是谁、能做到什么。”秦广王道:“所以巧了不是?恰是后者。” 卞城王道:“你从来都不遮掩自己,谁都知道秦广王是尹观,你跟佑国的事情也不是秘密。这是巧合吗? 秦广王平静地道:“反正事情还是要做,现在多拿一笔酬劳,何乐而不为?别的事情不必关心了!” “与虎谋皮。”卞城王言简意赅地做出评价。 “春寒料峭,更甚冬霜。不谋此皮,一定会冻死在这个春天。”秦广王的声音在夜色里有几分凉寒:“我一生至此,都是如此。” 卞城王沉默了片刻,又问:“这几年跟他们合作了多少生意?” 秦广王道:“偶有合作。” “我知道的上一个跟他们合作的人,是庄高羡。”卞城王冷酷地道:“庄高羡到死都在呼唤,可是没有人回应他。你认为你的下场会不会好一点? “我也不指望他们能回应我啊。”秦广王笑了笑:“所以这不是请你出关么?” “他们为什么要姬炎月死?”卞城王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秦广王道:“忘了我的职业操守?” 卞城王扭头看着他。 他笑了笑:“各取所需,我何必问?还得费心思猜他们是真话假话。再者说,他们这种邪恶组织的秘密,我还是不知道为好……看我干什么?你什么眼神?地狱无门是正经做生意的组织,我们钱货两讫,童叟无欺,可不是开黑店的,容不得你污蔑!” “想过杀姬炎月之后的事情吗?”卞城王道:“她跟游缺那种家道中落的情况不一样,是正儿八经的皇室真人。她被刺杀,景国会有什么反应? “怎么,以为我是那种想都不想就发疯的人吗?”秦广王笑了:“我可没你那么冲夜风之下,他的长发疯长起来,乱舞当空—— 我是想过之后,坚持发疯! 长夜中他的身影已经远去了,其踪隐匿。 但他的声音留了下来。 “大概又要换一批阎罗了。” “或许也包括我。” “这次之后,世上就不要再有卞城王了吧。” 第九十九章 明月如灯落烛泪 昔日最强道属国,号称一刀横断草原的大盛帝国,在牧盛之间长达一年的轮战后,彻底伤了元气,声势大不如前。 所谓的“第二道宗”的名号,再也没有人提起来了。 感受了牧国铁骑的锋芒,才能深刻认知中央景国的强大。 终知霸国为霸,天下不能当。 姬炎月这次秘密访盛,是带着任务而来,行踪十分隐蔽。 负责接待她的,是盛国镇国强者,大盛皇室出身,被尊为“巽王”的李元赦。 也就是说,这是于盛国而言,最高级别的密会。 举盛国上下,知道此次密会过程的,也就巽王李元赦、盛天子、盛太后,三人而此次会谈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 姬炎月没有横飞于空,尽管她作为景国皇族,拥有横飞中域而不必在意任何势力的资格。但这一行的隐秘性,令得她收敛所有气息,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端坐在一辆马车中。 这是一辆非常普通的马车,马车里的一切细节,都叫她不适。 虽说真人不滞于物,不怎么在意世俗层面的享受,但也不必要……在这种环境里受罪。 没有经过盛国方面的安排,这是姬炎月自己随机选的一个车队——马车里的原主,此刻蜷在角落,早已陷入昏迷。 之所以如此小心,倒不是说她能在路途上遇到什么危险。但“几事不密则害成”,这道理倒也不需要人教。 此行如此关键,没有让任何衍道强者做代表,而是让身上没有挂职、向来被视为闲散真人的她过来,就是为了尽量不引人耳目。 于她而言,闭关本是常事。把道场一封,谁也不知她在做什么。好歹也算得上是当今天子的小姑,还有谁敢深入山门,窥探隐私不成? 这只车队的目的地是礼天府,运送的商品是羊毛。礼天府有景国最大的织造署,承担景国最大份额的成衣生意,而景国和盛国之间,有条目繁复的商运条例,盛国的羊毛运到礼天府,比邻近诸府的成本还更低.…. 姬炎月不关心这些,闾丘文月在各大道属国间整治的这一套,她也不需要理解。 她只是默默计算,离开盛国已经多久,还需要多长时间,才算正式进入景国垸内。进人景国境内后,又该以什么方式回道场,以哪条路线为宜……诸如民生之类,是有资格争夺大位的,才需要关心。 像她这般与天子血脉已经有些远的宗室,生下来的目标就是修行。皇权是所有皇族的共同利益,而自握的武力,是保障皇权的基础。 路上有些颠簸,马车起起伏伏。从景国直通盛国的驰道,总是莫名其妙的损坏过几个月就要大修,明眼人都知道是因为什么。 正如姬炎月这次代表大景皇室和李元赦密谈,也不意味着景国与盛国的利益就完全一致。 景国,景国皇室,盛国,盛国皇室……这些都是可以分开谈论的概念。 解这一点,就不能理解道脉国。 当然道门也是可以切分谈论的,比如道门三脉,比如…... 咚! 车身忽然一颠,车轮在一块碎石上滚过,滚落下来后,有脆弱的吱呀声响。 姬炎月立即捕捉到,马车右边车轮,支撑轴隐隐开裂,有散架的危险……看来车主是买到了残次车辆。 心念微动,自有木元聚拢,自然地修复裂纹。她自是从未想过,有一天她姬炎月也会在驰道上修车——就算是交过车钱了。 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啪嗒。 在木元触及之前,车轮先一步崩溃。 高速行驶的马车当场侧翻! 不是意外,但也没有任何超凡力量的痕迹。是纯粹以精湛的手工技艺,让车轮精准地坏在此时——此地出盛国已经很久,离景国尚远,附近最强的势力是青崖书院。 姬炎月将思绪从国事的思考中强拽出来,顷刻洞察所有。将如浪潮一叠叠涌来的意外,她并无闲情观赏,也不打算给什么机会。 轰! 华光逐空而走,元气如龙洄游。 以她为中心,一座辉煌世界顷刻成型。 她所坐的不是马车座椅,而是堂皇大殿、至高尊位。 她所穿的不是寻常襦裙,而是皇族之服、大景宫装。 她所把握的不是华台琼楼,而是地风水火、万世权柄! 整个自盛国往景国贩卖羊毛的车队,自商队首领,到载货驮兽,全都落在殿中。 殿门外有神龙掠过,片片金鳞如山,参差而远,龙吟动九天。 此即姬炎月所开辟之世界,名为【真命王界】! 姬姓皇族,高踞九天。真命在景,万邦皆臣! 商队众人哪里见过这般场景?惊得匍匐在地,叩头求饶,不知所云。 “出来吧。”姬炎月高踞于宝座,漠然道:“躲在凡人队列里,不算英雄。是谁人要对付本宫,何妨揭面一见?” 商队里的人七嘴八舌解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认得姬炎月是谁,不知为何来此间。 姬炎月身承重责,没时间浪费,故是抬手一翻,界威按成实质,无情碾下,一体同杀! 拥挤在雄阔大殿里的商队所有,还未来得及消化突入真命王界的惊吓,便已经永远失去消化情绪的可能。 驮兽碾成酱,羊毛湿成绒,人尸兽尸分不清,断魄残魂看不见。 而姬炎月,并没有找到那个潜伏在商队里的人。 难道真只是意外? 姬炎月猛地抬眸,目光已然穿透大殿穹顶,身形也飞出大殿,掠于神龙游过的山峦上方,终于在那燃烧的明月之中,看到了一点碧光—— 碧色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咒力疯狂入侵! 赤焰明月悬高天,神龙为镇慑六合,这真命王界,她已经营了两百多年。 在此界之中,她拥有绝对的权柄,也有面对所有敌人的自信。 可变化究竟是从哪里发生? 她竟想不起来,也无所察觉。 此刻赤焰竟被染成绿焰,而又一点一点地滴落——明月如灯落烛泪! 她感到自己的赤焰明月,生出强烈的自我厌弃之情绪,想要自毁于天,自毁此世。那滴落的点点绿焰,都是两百多年来赤焰明月自身的积累!这种情绪影响整个真命王界,更是通过此界,向界主蔓延……... 想起来了! 在这抹生动的碧色里,姬炎月想起了佑国生变时,她所遇到的那个人。那个颠覆佑国朝廷、放出仙宫秘宝千劫之眼、名为尹观的男人。 那时候尹观说了很长一段话,最后一句是——“我们会再见。相信那一天不会久这一等,就是快六年。 果然也不算久远。 确定了对手是好事! 起码不是最坏的结果。 若尹观是为复仇而来,与此行大事无关,那就再好不过。 若是尹观是受人所雇,带着地狱无门来行刺杀之事,那说明幕后指使者仍有顾忌。此次危局非绝境。 姬炎月心念一转,已然切断与赤焰明月的联系,将其囚于一方,不让那种自我厌弃的邪异咒力侵染开来。 又翻掌抬起一盏青铜宫灯,视线一挑,即将灯芯点燃。 此灯名为【怀月】,乃当年景太祖坐朝之时的宫中陈设,以国势炼成,糅以龙气,屡经朝议,见证天下风云,遂有焚山填海之力,非姬氏皇族血脉不得催动。 介于虚实之间的五色火焰,随心念腾跃而起,在空中舒展成龙形,长吟张口,瞬间吞下了漫天绿焰,不使咒力游移。 五色火焰之中,分出赤色,跃为弯月,挂在高空。为此世再燃明月,再续天灯! 此时在驰道之上,只虚悬一团扭曲的空白,姬炎月的真命王界,就掩在其中。事发突然,她第一时间还是想隐藏行迹,希望悄无声息地解决问题。 整支商队都被真命王界卷走,故而驰道空旷。但亦于此刻,在道路尽头,有两人并马而来,都是黑袍披身,脸覆面具,刻名转轮、泰山。 两人近前下马。 转轮王掏出一块红色的木板,竖放在驰道中间。木板上用黑色的景文写着一行大字—— “驰道阵纹修复中,来者绕行。” 落款是“中央阵师”,还附有像模像样的景国铭文。 “做得像样一点。”转轮王道。 泰山王也不说话,只是半蹲下来,手掌贴地——大地发出沉闷的轰响,驰道就这样在警示木板前裂开了。 看着面前深深的沟壑,转轮王叹了一口气:“过于像样了。” 抬手把木板上的“阵纹”两个字抹掉了,转身和泰山王一起,往姬炎月那遮掩的小世界而去。 商队马车自然是他的手笔,也的确有不少机关没来得及发动——这一次组织的情报做得太好,姬炎月虽是随机选择的商队,但彼时她的选择范围里,都有组织的布置。 都是些凡人的小把戏,习惯了捕捉道元波动的修士们,常常容易忽略这些。当然是无法产生什么伤害的,但足够撬动后续的反应。 杀人,是一个技术活儿。地狱无门每天都在研究这个。 道路的另一头,做好了相应工作的阎罗王和都市王正迎面走来。 其中都市王还在沿途放置阵盘,阎罗王则是快步走到姬炎月的小世界之前,在虚空之中探手,拿出一副牌九。却并不推牌,而是像小孩子码城墙一样,将它们都码起来,拦在那外显为扭曲空白的小世界前。 至此,驰道大约十里的这一段,在凡人眼里正在修复,在超凡修士的感知中已经不存在。 四尊阎罗会合后,都市王抬起食指,挤出一滴指尖血,将之轻轻一甩……一滴血分成百十滴,沿途阵盘都亮堂起来。 此时恰是真命主界中,姬炎月切断了与赤焰明月的联系。 转轮王左看右看已经看了一阵,便在这恰到好处的时间里,左眼冲出一条符文之蛇。此蛇通体都由微小符文构成,在空中虚虚一环,结成了一个圆。 他仿佛负重万钧,艰难地探出手,将这个“圆”揭开了,露出其后黑幽幽的洞口! 洞口还在迅速扩大。 泰山王深吸一口气,双手平伸,往上托举——他的肌肉高高坟起,把黑袍都撑开,气血极尽燃烧,身外都炸出血雾,一声低吼,已将这近十里的驰道路段,整个抬起来! 神奇的是,代表真命王界的那一团扭曲空白,仿佛与驰道连为一体了,也跟着抬升。 这十里的驰道并不算重,真正难堪其负的,还是这片空间,更是当世真人的小世界。 在其他几位阎罗的帮助下,新任泰山王几乎是以搏命的姿态抬起这些,又一声低吼,就像是抬起一根原木、又或投掷一杆标枪,将之投进了洞口! 转轮王眸中洇出血纹,黑幽幽的洞口瞬间弥合,四尊阎罗也消失。原地什么都不剩下,连痕迹也自我毁灭了。 阎罗们现在已经知道目标是谁,也完全明白此行的危险。 但杀手这个行当,赚的就是卖命钱,哪里有厌弃危险的资格? 现在唯一的活路就是杀死姬炎月,杀得干净利落。 且最危险的事情,最危险的人正在做—— 真命王界之中,姬炎月翻出怀月宫灯,吞尽绿焰,又开新月。这过程便如医师剜疮,是不得不为的忍痛之举。除旧患而得新生。 但在她翻出青铜宫灯的同时。 大殿之中的那些“肉酱”,仿佛拥有了共同的意志,变成一个复杂的整体,倏然“游动”起来,且不断地扩张! 这诡异的一幕暂且无人得见,但散发着尸臭的“肉酱”,已是切实铺在地面、爬在墙壁、涂抹庭杜……... 这些人和驮兽才刚死,就已经有了尸臭! 整个车队人和驮兽的尸体加起来,也未见得有多少血肉,却迅速铺满了这高阔的大殿。掩去了金碧辉煌,污秽了富丽堂皇,使这威严之地,沦为污浊之所! 他们竟然全是尸体,而竟演为活人,能够瞒得过真人眼睛。这是什么神通? 尸山血海,填塞大殿。一口血色的棺材,慢慢浮现在宝座上。 此时身在高穹、正以怀月宫灯焚烧咒力的姬炎月,才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感到的不对劲并非来于那堂皇大殿,而是来自于内心深处忽然生出的强烈的自毁的愿望! 她想死! 她厌倦了这丑陋的世界,厌倦了疲惫的人生,想要一死了之,一死脱身! 不! 姬炎月骤然清醒过来,手缠五色焰光,往自己心口一抓,抓出一条不断扭动着的、如蛇一般的、碧色的线! 那是多么浓厚的咒力,她的真人之眸看到,这条碧线所牵扯的千丝万缕,仿佛植根须于此道躯。 起先她以为那咒力是从赤焰明月侵染回自身,现在才恍然惊觉,她身上本就有咒力,有太多的咒力—— 那是过去将近六年时间里,尹观日日不断、夜夜不止的诅咒! 第一百章 阴曹 那些殁于巨龟之口的天才没有再出现,逃脱巨龟之口的天才却回来。 佑国积弱,上国不恤,君相不怜。 但百姓有自己的爱恨。 终如野火点枯草,经风多少年,一夜已燎原。 当初尹观明明已经逃离,却还是不惜动用自万仙宫九死一生得到的宝物,向姬炎月发起挑战。 挑战的结果,是姬炎月毫发无伤,而他远在千里之外,也身受重伤,当场吐血。 那么那颗“千劫之眼”,就真的无功而返吗? 此刻姬炎月身上不断扭曲、如叶脉树络般的咒力,就是回响。 尹观在无名酒楼里吐出的那一口血,才是这场挑战的真正宣告。 自此以后,他对姬炎月的诅咒,就没有一日停歇。 水滴能穿石,垒土可成山。 在道历三九一八年就已经证就神临,将崎岖路踏成通天途。 在道历三九二一年归佑,杀君杀相杀将,掀翻旧庭,全身而退。 在道历三九二三年参与弑真之战,已经能够用咒力影响庄高羡。 今天已经是道历三九二七年! 被这样的尹观持续诅咒近六年……咒力如病,已入膏肓矣! 此时姬炎月体内的咒力,并非是在蔓延、在入侵,而是被唤醒、正活跃。 就如身体里的另一种本能,在人生的经历中苏醒。 生存和毁灭,都是本能! 心的修行都是降服本欲,人要如何抗拒本能呢? “我真是小看你了。尹观。”姬炎月忍着强烈的自毁冲动,直接抬起一拳。 啪! 宫灯已敲碎。 五色琉璃火脱出樊笼,腾然而起,沸焰翻滚,而她一步踏入其间! 焚身以火,焚咒以真。 她的头顶上方,有青烟缕缕,似蜉蝣而远。 那是正在被驱逐的咒力。 在这摇曳的五色琉璃火中,姬炎月昂然而立,显现出一种神圣的美感:“尹观,伏手六年,你不亲自出来收割么?仅仅现在这种程度,怎能还报你的仇恨?” 回应她的是雨水,是从天而降的碧色的雨滴。 每一滴雨中,都蕴藏着怨恨与疯狂。 骤雨倾盆。 这个世界被诅咒了……不,这个世界在诅咒姬炎月! 此时姬炎月亦嗅到了恶臭,她坐镇此世的宫殿,仿佛变成了茅厕。污浊恶心的粘稠尸液,从宫殿缝隙里往外漫溢,向四面八方流淌,污染所接触的一切。 姬炎月皱起眉头,她没有觉得恐惧,但是感到了恶心。 而空中,被她及时割断的那一轮赤焰明月,也跳出束缚来。尹观已将其完全掠夺,此刻是碧焰之月,一弯如刀,倏然斩落! “罢了……. 姬炎月拧眉轻叹,右手一握,整个世界无限收缩—— 神龙哀鸣,群山崩塌,世界的铁则轻易瓦解。如附骨之疽攀连此世的咒力,也随之混为虚无。那些恶臭的部分连同那口血棺,也理所当然地一并被抹去。 她终究掌管这个世界的最高权柄,拥有最多的选择。而她选择舍弃两百多年的积累,重开此世,让尹观的后续手段,胎死于腹中。 但收起【真命王界】的她,眼前所见,却不再是自盛至景的那条驰道。而是碧树成林、绿草成茵,鸟语花香,微风习习…..好一个祥和所在! 她的表情是严肃的。 在她的前方,站着腰悬面具而面无表情的尹观。 很明显,刚才尹观就是站在这里,隔世引发诅咒,与她交手。 这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此前这个名为“尹观”的年轻人,从来未敢真正站到她面前来。只有上次匆匆一别的幻象。 她认真地打量着这个人,也打量着这个世界。试图把握一种真实。 尹观的身后,一字排开七人,或站或蹲,或在树梢,或在草地,人人裹身于黑袍中,人人显现神临之气息。 手提双刀的宋帝王,背一口血棺的仵官王,手上不停转着骰子的阎罗王,血气弥漫的泰山王,右手托举阵盘的都市王,如同烈日般散发强光的平等王,符文锁链如蛇绕身的转轮王。 姬炎月的视线一一扫过:“十殿阎罗,怎么还有两个没来?如此轻视本宫吗?卞城王和楚江王呢? 没有人回答她。 尹观独在众阎罗之前,他的脚下轰隆隆升起一座碧焰燃烧的邪异祭坛。 他的眼眸转为碧色,长发垂至脚踝,亦只是张开双手:“欢迎你来到我的世界——这也是,你的地狱! 那空中飞过的小鸟,忽而间长出倒刺与尖牙。那柔顺的碧草,忽而疯长,如群蛇乱舞。那翠色欲滴的碧树,倏然张牙舞爪,扭曲似魔—— 轰!轰…….轰!轰! 此世有十座阴森殿堂升起,虚悬于空,使明媚世界骤然晦暗。其中八座投下来的虚影,笼罩了八尊阎罗。而天边是血月一轮,浮着阴翳一抹。 这里的一切都很扭曲。 祥和的背后尽是疯狂。 这是独属于秦广王的咒术世界,其名为【阴曹】! 姬炎月这时候才明白,在她与体内咒力对抗、与自毁欲望对抗的时候,地狱无门做了多少事情。 她的真命王界被搬到了阴曹之中,她的宫殿被最肮脏的力量污秽,持续近六年的诅咒一次性爆发于道躯. 但是仅仅这些,就足够杀死她姬炎月吗? 她不思逃遁,反而前扑:“你既有请,我怎会辞!那就让本宫亲眼看看,地狱是什么样子! 前方无路。 竖拦在她身前的,是一张骨牌,此刻大如门板。 骨牌的背面对着她,正面则对着一众阎罗。 阎罗王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金光,越众而出,黑袍飘飞,力量鼓荡,用一种玩世不恭的腔调说道:“猜一猜单双吧! 咻!咻!咻! 一张一张的骨牌,接二连三地飞出,仿佛永无止境的门。 他的力量在阴曹中得到加强。 “一副牌九,一共有三十二张牌。也就是说,我们之间将有三十二次对局。猜对,伤害减一次,猜错,此次伤害加倍。”阎罗王介绍着赌局的规则:“如果擅自越过骨牌,则视为失败,会马上受到攻击。如果——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真人身姿已横过。姬炎月无动于衷地穿越旷野,将那些骨牌,轻易甩到身后。 阎罗王坚持把规则讲完:“如果拒绝赌局,默认为输。所有伤害一次爆发。” 虚悬于空的所有骨牌,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轰! 三十二张骨牌的幻影同时在姬炎月的道躯炸开,恐怖的爆炸正在发生且不断叠加——但却戛然而止。 因为与之一同发生的,还有一面倏然飘扬的红白青三色旗帜。 此旗高扬于空,势不可阻。 关于这场赌局的所有伤害,都在旗帜上发生,而丝毫无损于姬炎月。 此即大景皇室秘传,地阶道术,天命王旗! 在恐怖的爆炸之中,旗面已然残破,旗杆却化成投枪,闪电般划过长空,洞穿阎罗王!将他连同他的骰子,都打为空无。 姬炎月的选择,看似承受了这副牌九的最大伤害,实际上却是最正确的决定。 真正与阎罗王作赌,真正沾上了“赌”字,才会面对最坏的结果。 因为赌无止境。这副牌九只是开始。不断累计的赌注,不断攀升的贪婪,才是阎罗王杀人于无形的神通手段。 姬炎月干净利落地击毙阎罗王,没有被干扰到半分,可以说完全展现了她的力量和洞见,但她紧锁的眉头却没有打开。 因为她已然发现,她没能真正杀死阎罗王。 【阴曹】的特殊力量,吊住了阎罗王的性命。 那边秦广王已然一把抓住扎落地面、试图钻透这个世界的天命王旗,那双邪异的绿眸渐而癫狂,顷刻将王旗染碧,而后把旗面一卷,以旗尖为枪尖,一枪挑来——好一枪! 便似孤星拦月,有如壮士挽弓。 流星飞矢掠长空,横世一贯已杀眉。 姬炎月竖掌一刀在眉前,将自己发出的天命王旗斩断,掌刀更戳秦广王之面门。 秦广王向后一仰,让出一片夺目灿光! 如日东升! 平等王自烈光之中踏出,身上有无穷光与热,而握烈光成长矛,替补秦广王那一枪,再杀姬炎月眉心。 此刻他是如此辉煌灿烂,一似当年在齐夏战场奔行的骄傲身影。 可他看到的烈光长矛,却成为血色——一如齐阳战场上的那根血矛。 此血色,非染于敌,而来于己。 平等王的身体被撕开了,有一声水囊被切开的响。鲜血洒在烈光长矛上,而后一并散去,无影无踪。 还没有真正杀死?仍只是杀出阴曹,未能杀绝命魂? 姬炎月心神微动,但并不影响战斗,此刻她已杀进阎罗队伍,倏然身放五彩,有如莲生,遍开琉璃之火! 怀月之灯在这一刻被榨干了最后的价值,五色琉璃火将所有阎罗都覆盖,甚而吞卷上天空,逼向阎罗殿。 一时阎罗皆避。 唯有秦广王踏焰而来。 他的眼神如此疯狂混乱,他的脚步却这样从容不迫。在混乱之中寻找有序,把痛楚踏为阶梯。他这一生是如此走来,现在也是如此走向姬炎月。 姬炎月却是一抬手,竖掌于前。 一扇木门拔空而起,镇空锁势,将秦广王挡在门外。 隔门看尹观,如在高山瞰蝼蚁。尹观看木门,却缥缈如在云雾中。 地阶道术,缥缈之门! 此门可望难及,遥遥不见,是一等一的阻敌之法。最能断气机,匿行藏。 尹观却只是一转邪眸,便将碧色印在了门楣上。碧光在缥缈之门上游走,用诅咒建立了最初的联系,如在雾中揽铁索,而后大步靠近。 姬炎月却不理会,只大概判断了一下时间,便折转脚步,随意选中一尊阎罗,直杀过去。 被她选中的人,正是八殿都市王。 见这位当世真人过来,都市王不惧反笑。双手在身前抹开,一共十八座阵盘,排成了一个扇形。 这不是简单的阵盘堆叠,每一座阵盘都是他亲手所制,阵盘与阵盘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此次战斗,一应损失都有组织报销,他也难得的奢侈一回。 固有此式—— 连阵之杀! 神明之心,响应天地。阵纹接连亮起,引动元力如潮汐。 所谓天雷勾地火,是冰雹打凋花。 在这一刻,十八座阵盘一起迸发强光,如千军万马混杂在一起—— 砰! 姬炎月的食指,直直插进都市王的眉心,发出指破颅骨、清脆的一声响。 于此响动中,阵盘一座一座的中止,一座一座的坏弃。失去了主控的力量,群龙无首,溃如败军。 而都市王的尸体垂下来,从姬炎月的手指滑落。 可以看到这根手指,此刻彷如黄金所铸,散发着令人难以直视的灿光。 大景皇室秘传,非天子血脉不得用,高皇截命指! 贯龙气与皇威,绝生途与命势。 在接连两次击杀阎罗失败后,姬炎月已然把握真实,找到了击穿阴曹规则的办法,用这一式高皇截命指,打破虚妄,洞穿阴曹,真正击杀了对手! 八殿都市王,战死! 所谓阎罗,穷凶极恶,杀人如麻。从不在乎人命,只要报酬足够,也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也别指望他们有什么同事情谊。 甚至于除了仵官王之外,连个愿意给同事收尸的都找不到。 都市王一死,剩下阎罗顿做鸟兽散。兔死狐悲不存在,讲的就是一个大难临头看谁跑得快。 而姬炎月并不理会他们,空中旋回,迎向那缥缈之门。 杀死一两个阎罗不是目的,用都市王的死,来验证阴曹世界的规则,才是她的所求! 此刻她已然有所洞见,正要在这阴森地狱,杀出朗朗乾坤。大袖翻飞,素手探出,重启的【真命王界】握在手中,倒曲而成一柄阴刻龙纹的狭刀。 此刻尹观才堪堪靠近缥缈之门,她直接将门推开,提刀杀出。 如自九天之上降神威,扑杀凡尘忤逆之蝼蚁。 是所谓,天潢斩尘刀! 当年景太祖姬玉夙修成天帝法身,自辟【天界】,统御万方,号称古往今来最强衍道,抛开国势都无敌。 她这真命王界虽远不能比,且经历重启,前所未有的虚弱。但此刻握持为狭刀,亦能见神鬼辟易之威! 第一百零一章 今日记死 所谓天潢斩尘刀,号称能于一粒尘埃中杀众生,也称此刀之下皆微尘,是极其精细的刀术。 姬炎月握【真命王界】为刀,又体现绝强之杀力。 故是木门一推,就要立分生死! 在敌人预设的战场,她自然不愿意浪费太多时间,所以放任那些阎罗逃散——阎罗虽众,无可虑也,独是一个尹观不能放过。 门开在此时。 阴刻龙纹的狭刀,一瞬间斩出万千华芒,是真正万里扫尘埃,澄清所见之一切。 此刀此迹,全都映照在宝石般的绿眸中。 而在下一刻,长刀划过,头颅高飞,天空…….尽碧血! 哪里是血液呢? 每一滴血都扭曲着,炸开为牛毛般纤细的咒力之线。张织的咒力像是一张网,反向将姬炎月覆盖。 而尹观的黑色长靴,踏行在刀脊之上,如孤影独行于天山,故是凌空飞膝,一膝撞颅门! 姬炎月此时才惊觉,她的道躯略有失衡!故此方才那一刀,才出现了缝隙,被尹观所突破。 咒力是什么? 其实每个人都拥有,也几乎每个人都使用过。 比如“该死的”、“死全家”、“死无葬身之地”、“生儿子没屁眼”。 这些诅咒往往只能逞口舌之快,不能伤人分毫。 但它们真的就没有力量吗? 不是如此。 它的力量最是细微,最是缠绵。 他人的言语褒奖,能令人获得一时愉悦,但快乐会消散。 他人的言语攻击,承受者往往也只有一时愤怒,但负面会郁积。 若叫一个人,被其枕边人积年累月咒骂,必然不可长寿。 若叫一个人,常年生活在被贬低侮辱的环境里,必然不能善终。要么一怒爆发,要么崩溃在某个无声的长夜。 作为独自开辟此道的修行者,第一个将咒术推到神临、推到洞真的开道强者,尹观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诅咒的人。 他对姬炎月的诅咒,就像是每天骂一句“老虔婆该死”。 看似微风过耳,也确实毫无痕迹。即便是当世真人,也无从察觉。 但诅咒已经发生,负面的影响已经完成。日积月累,年复一年,最后郁积为道躯的一部分,强化了自毁的本能。 姬炎月以为她的琉璃火将一切焚尽了,其实并没有。 她杀不死自己的本能! 便如春风吹又生。 尹观操纵她的自毁本能,与她战斗,她要同时对抗对手和自我。 遂有膝撞颅门! 咚! 如同暮鼓晨钟的悠长一声。 姬炎月的宫装此时亮堂堂,刺绣走龙飞凤凰,辉光结成一面刻有“三清玄宝”字样的虚幻玉牌,拦在颅门上方,恰挡住秦广王的膝撞。 啪! 玉牌迅速被碧光浸染,而又飞碎当场。 姬炎月身上的宫装黯灭,人却顺利退回缥缈之门。 漫天碧色落下来,碧色咒网直接将此门罩住,尹观长发飞舞,十指合握,咒力也交织在一起,紧紧收缚——连人带刀兼术,一网打尽! 妖妇!休得伤我首领! 仵官王一看秦广王扛得住,立即一拍血棺,杀将过来。 弑真的关键时刻,怎能少了他这个组织元老?他为组织出生入死,收一具真人尸体,应当并不过分! 血液自棺缝之中流溢,瞬间铺开为血河,仵官王踩在血棺上,以棺为舟,气势汹汹,真有盖世魔威! “真人头颅,我欲碎之!”遍身蒸腾血雾的泰山王,也猛然握紧双拳,血气环绕,结成一身狞恶战甲,气势大涨,掠空而来—— 姬炎月再次踏出门外! 她一退一进,已将体内造反的咒力封印,这次转变策略,不求解决咒力,只求不影响战斗,回归景国之后,自然多的是法子拔除。 最擅长封印术的是旸国皇室,但旸国已经覆灭,天下没有比中央大景藏术更丰富的。 此刻自毁本欲被镇,咒力被封,反过来汲取的力量,却贯通于刀身。 面对门外如此汹涌的攻势,她只是握紧龙纹狭刀,将之一横—— 不再忍受了! 虚空中闪现一道如电光般曲折的虚线,而在刀出的时候骤然绷紧。 姬炎月的道途是【真命】。 所谓真命,是“受命于天,命中注定”! 此时这道虚线,便是她的道途应用,其名为【真命之弦】。 真命之弦绷紧的同时,狭长刀锋已经同时落在三个地方——泰山王的头颅、血河上的血棺、尹观的脖颈,命中注定地斩下了! 此为“无当之刀”。 泰山王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同血甲一起,当场被剖开,身魂并毁,死于非命。 血棺也在同一时间开裂,血河亦断流!仵官王的上半身在血河里,下半身在血棺中,各有碎灭的风景。 刀锋一抹,也恰到好处地落于尹观脖颈。 但此时的尹观,绿眸疯狂,却是探手在虚空一抓,又抓出一尊仵官王! “组织不会忘了你的忠诚! 他按着眸染碧色、双手乱挥的仵官王,狠狠撞在了刀锋上,长刀染血,血色又成碧,咒力瞬间将真命污染!尹观自己却毫发无伤,退回了他的邪祭坛,立于正中央。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通过咒力的联系,用仵官王的身体,替换他自己,接住了姬炎月的真命。 转轮王本也是要一起冲杀上来,拿下弑真大功。但因为先前消耗过巨,动作稍慢一些,没想到就是慢了这一步,泰山王和仵官王就已经没有了。 仵官王是否还在尚存疑,因为这厮已经“死”过太多次。可自己又不是仵官王,没有那么多具身体可以替换。泰山王的死是真切的! 他哪里还敢犹豫? 绕身的符文锁链直接环成一个圈,喊了声“大哥,坚持一下,我去叫人!”便跳进圈里,消失不见。 却是逃离了阴曹! 前曲国太尉、现第四任宋帝王最是干脆,从头到尾一招都没出,一件事情都没做,只说了句“事不可为,保存有用之身,留待来日! 直接回转双刀,自抹脖颈,用早先演练过的假死状态,最快地遁出了阴曹世界。 “现在只剩我们了。”姬炎月移动视线,冷漠地看着尹观。 “是啊——”尹观近乎癫狂地道:“现在开始真正的战斗!! 他站在祭坛中央,将双手大张—— 无穷碧光显现,如蜉蝣漫天,悬浮在整个阴曹世界里。 姬炎月抬步欲动,却举步维艰。 感受此世之变化,她便不再抬步。 “方才同斩三人,真命薄弱,给了你替换的机会……现在呢?” 只抬手在虚空中一抓,一道蜿蜒的虚线就此浮现了。虚线的曲折,仿佛描述路途的艰难,可是终究描绘完成,也终究会实现。 真命之弦! 此即她的道途根本,力量本质。 她抬刀,只为杀死她注定会杀死的那人。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无解的刀。 便在此刻,忽听得暴虐的一声—— “燕! 【枭唳】凄凄乱人魂。 天穹血月上的那抹阴翳移开了,翱翔在夜空,原来并非阴翳,而是一头巨大的无尾燕。只是一个闪烁,便扑至身前,探来尖喙,附带致死之朽意。 早就听闻,地狱无门里有一头传说中的至恶之禽,做尽恶事而养成,食冤吞恨,身怀五种凶恶神通,是那地狱无门里最为凶残的卞城王的宠物。 但所见如此,倒也无妨! 姬炎月刀随意转,只是一抹,便将这巨大的燕枭杀死,断爪、裂翅、斩首。再凶恶的禽鸟,也有无法跨越的位阶差距。 而碧色蜉蝣已如光雨倾落。 姬炎月轻轻一抬头,一条赤龙仰天而起,上接高穹,下撑黄土,遂成撑天赤柱,将她笼罩在其中。 密密麻麻的碧色游光,落在此赤柱之上,却是不得寸进。只可似雨打窗,徘徊在外! 此时任何一缕碧色游光的攻击,都不是神临修士所能挡下。如此千缕万缕,贯彻此的任何一缕若巴游元的攻击,都不是神临修士所能挡 阴曹之凶,却伤不得姬炎月分毫。 此为她所独创的真命龙柱。 真命皇族,外邪不可侵! 但她的真命之弦却不会受影响,她的真命王界刀却不会被阻拦—— “燕!” 在这关键的时刻,燕枭又复生。 【枭唳】神通恰到好处,拦了一下姬炎月的心念。振翅即发【移空】之神通,燕身飞在虚空中。利爪一扑,竟然扑在真命之弦,【乱流】神通一触即发,使此弦稍稍摇晃,生出一种天命之外的可能! 这神临境的恶禽,战机把握未免太准确了些,不是神临眼界……姬炎月淡淡地想着。 真命遂转。 弦绷直! 刀已至! 长空飞燕首。 狭刀再次将燕枭斩杀,姬炎月更是抬起灿金辉煌的食指,直直戳在燕枭的尸体上。龙气绕燕尸,与那黑色物质纠缠,不肯散去。 高皇截命指! 强行以龙气皇威,阻隔燕枭的复生力量,延缓它的复生速度。 “现在还有什么呢?”她如此问尹观,再次抓起虚空中的弦。 尹观却无波澜,只是轻启薄唇:“我诅咒你,你的肉身将葬入蠢物之腹,也如曾青。 “曾青是谁?”姬炎月带着几分闲心问道。 此时的一切都还很平静,十大阎罗只剩一尊在此。那十座阎罗殿的虚影,也沉默在虚空中。 所谓狞风恶雨,所谓春草碧树。地狱于强者而言,是另一种风景。 “呵呵呵,你不知道,你也不需要知道……”尹观俊面平静,绿眸癫狂,而声音极轻:“我诅咒你,你的魂魄将咀嚼痛苦,生生世世,如我未眠之夜。” 这句话平静地结束了。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在尹观的身前,自邪祭坛燃烧的绿焰中,却缓缓升起一本燃烧着黑色火焰的书。 在那漆黑如墨的封皮之上,有着绿芒缭绕的三个字。 三个邪异而扭曲的道字,字曰—— 生、死、簿! 在看清这三个字的瞬间,巨大的恐怖填塞了姬炎月的意志,她第一次在这场战斗中感受到了致死的危险。 真人元神受冥冥之警。 会死! 会死在这种恐怖里! 她久违地体会到了汗毛倒竖的感觉。 世上最恐怖的诅咒是什么—— 阎王叫你三更死!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这本生死簿,无声地翻开了。 尹观却没有言语,只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上面写下第一个道字—— “姬。 姬炎月已然感受到,自己的命运,笼上了一层阴翳。她抬起龙纹狭刀,一手把握虚空,重新描绘出虚空中……那扭曲的弦。 真命之弦与生死簿来源于不同的道途,可在此时又有如此相似的表现——它们都要给予对手一个命中注定、不可还转的死亡结局! “或许都要死,会同归于尽…….”姬炎月心中生出这样的念头,而瞬间变成强烈的感受。 她明白这结局尹观亦能知晓。 为何不停下,再寻求其它的可能? 她在尹观的绿眸里,什么都没有看到。 尹观只是平静又癫狂地写下第二个字,是一个血染的“炎”。 那就死吧!姬炎月把握的真命之弦也不曾犹豫,奋尽道途之力,就要将之绷紧! 可这个时候,她仿佛听到一声叹息。 “唉! 是幻听吗? 不。 确切地有人在叹息。 真人元神洞察八方,捕捉此世一切信息,而终于能看到——那是立于血月上的一尊身影。 晦暗,冷酷,挺拔! 血月上一直站着一个人。 如此沉默又如此傲然。 而她,竟然不曾看见,不曾发现? 那黑色的物质流动着,燕枭竟然复活在他的阴影中。 向来耳闻不曾见,比所有阎罗都要恐怖的卞城王!竟不输于传言!更强于传言! 她预计过卞城王的出手,甚至还准备面对楚江王的出手,可没有想象过,卞城王是这种实力的存在。 这声叹息被她听到了。 她是不得不听闻。 声闻的权柄完全不由她把握,这声叹息已成声闻之海,将她的耳识淹没。 冥冥中她却感知到,随着这声叹息落下的还有一柄剑,无声无息无色无形,好像根本不存在但又绝对致命的一剑! 是极其薄情、极尽冷酷的一剑。 此剑倏然落下来,先于危险的警知而存在。 姬炎月悚然一惊! 却根本没有那一剑。 似乎那声叹息也没有发生过。 血月之上的那人,仍然是寂寞地站在血月上,其左肩歇着一只黑色的无尾燕。人和燕,在血月之上,都看不真切。留在视野里的,只有孤独的剪影。 好像并不存在。 可是... 生死簿上,尹观却已经写下第三个道字——“月”。 “姬炎月! 嘣! 虚空中的那根真命之弦,断裂了。 姬炎月的长发瞬间枯萎,姬炎月的身上散发恶臭,姬炎月的道躯向后仰倒。 今日记死! 第一百零二章 大景皇族,真命之刀 “我... 死亡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忽然就看到了终点。本以为还很漫长的生活,忽然交织出结局。 于是明白一切都已经不可挽救。 生于显赫,一世无缺。少时学道,三脉同参。百岁成真,博采诸法。万妖门后拔过城,四十九府传仙踪。为中央大景、姬姓皇朝,殚竭此生.…. 如此尊贵、如此高傲的当世真人。 过往的所有,都是云烟! 那么是谁…….杀死了我呢? 我这样的存在….... “我姬炎月.….. 在道躯华萎、向后仰倒的最后时刻,姬炎月圆睁其眸,怒声长啸:“吾乃大景皇族姬炎月!岂能死于宵小之手?!” 她是大景皇族,她拥有与敌偕亡的勇气。 秦广王是死定了的。地狱无门的阎罗,没有一个逃得掉。 可从头到尾,她都不知道那个干扰了战局的卞城王,究竟是何方神圣。她未能洞察,未能把握,意味着之后镜世台或中央天牢的追索,也有可能徒劳无功。 天下岂有能肆行恶事、养出凶禽燕枭而不被镜世台所知的真人?就算镜世台没有发现,法家圣地三刑宫难道是摆设? 唯一的可能,就是此人是在天外养成的燕枭,却在现世披上假面。 那么究竟是谁,藏得如此之深? 而且全程旁观战局,干扰也来得如此隐晦,几乎不算是出手,死后都无法追踪痕迹。 大景皇族,焉能死不知因谁而死! 墓中陪葬者,岂能少一个! 姬炎月的道身在坠落,她的不甘却在升腾——她的眼眸在这一刻旋分三色,是为青、红、白,于此眺望,洞察那红月之上。 道途衍术,真命之瞳! 天命不可违,人生一相逢。 她的眼睛穿透那层层阻隔,也洞穿阎罗面具,以不可回避的姿态,在这个瞬间,看到了面具之下的那张脸—— 景国高层很难忘记,天下强者几乎没有可能不知道的一张脸! 姜望! 黄河魁首,青史第一真,太虚阁员...... 当世最耀眼的一个名字! 她感到不可思议,但又觉得理所当然。 镜世台、通魔、庄高羡、苦觉、齐国、燕枭、太虚阁…….. 心生诸念,混同一处,而后炸开为复杂难言却无边无际的情绪。 命运确有回响。 “姜望,竟然是你!”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姬炎月脸作狞色,用最后的力量凄声而鸣:“当时他们就应该把你和苦觉一起杀死! 轰隆隆隆! 明明没有真切的雷鸣,卞城王的心中却下起暴雨。 他的身形一瞬间便从血月上落下,扑至姬炎月身前:“你说什么?!” 秦广王的绿眸瞬间敛去疯狂,横拦一臂,将他挡在身后:“这局与你无关,你只是个看客!别留痕迹,她在激你! 但姬炎月……已经死了。 她已彻底地死去。 只有丝丝缕缕的咒力,如烟气一般,自她的尸身蒸腾。它们秉承秦广王早就潜伏好的意志,捕捉了姬炎月的残念,沾染了关于靖海计划的全部—— 可卞城王现在,已经不关心了。 他缄默地站在秦广王身后,阎罗面具之下,只有一双难以形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姬炎月的尸体。 你…….说什么? 他的眼睛在问。 可是谁能回答他呢? 过往的岁月里,有太多疑问。 苦觉究竟去哪里了?怎么再也没有出现过? 净礼为何突然离开龙宫?又怎么突然闭关,一直闭到今天?那中央娑婆世界,是如此难出吗?以琉璃佛子的根性和天资,有什么问题能够困扰他这么久? 为什么每次去悬空寺,都见不到人。 以前撵撵不走,现在看都看不到.…. 这四年来点点滴滴的不对劲,好像在此刻全都有了答案。 这答案像一杆刺枪,在多年之后,正中心口。 “她故意拿这话激你。”秦广王重复了一遍:“今天之后世上就没有卞城王,你不要冲动。 他相信姬炎月说的是真话,因为在这样的时刻,谎言毫无意义。姬炎月不会把最后的时刻浪费在谎言上。 以卡城王的性格,一定会调查真相,一定会为苦觉报仇。 届时,姬炎月口中的“他们”,就可以为她报仇。 姬炎月最后的真命之刀已经斩出了!用冰冷的语言为刀身,以残酷真相为刀锋。 卞城王要如何接下? 这是无当之刀,无解的局。 以秦广王的心智和手段,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 而他自己,现在也是自身难保,提着脑袋走在悬崖边上,脚步一滑,即是深渊。 卞城王已然定下来,声音淡漠:“我不冲动——你逃命去吧。 一步踏出阴曹,一步太虚无距,已然消失无踪。 “等等!”秦广王伸手一把,把了个空。 丝缕般的咒力如蛇寻草,攀游过来,缠绕在秦广王的掌中,姬炎月所知的关于靖海计划的一切,都在其间。 但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把握。 从下城走出来,每一步都踏在刀锋,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他只有一条命可以拼。 但今天,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让卞城王来压阵。 虽说苦觉之死是既定的事实,卞城王迟早都会翻这个账,有没有这一次压阵都是如此。但这一天,能迟应当尽量迟。时间是卞城王的朋友。 景国和悬空寺默契地隐藏了这个真相,必然有他们的理由。 提早戳破,是祸非福。 太虚山,万花宫。 青衫挂剑的姜望,站在了宫门前。 “姜阁员——” 守在殿前的女卫刚刚开口,姜望便已开口:“黄舍利!” “在的!!”黄舍利一步穿出殿堂来,脸上带笑:“哟!姜阁员!还没到太虚会议开启的时间,今天怎么得空——” 姜望看着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瞒着你的事情可多了——”黄舍利止住了口花花,歪头看了看他:“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苦觉真人的事。”姜望道:“你早就发现了是不是?那天你问我很多奇怪的问题。 “来,进来说。”黄舍利伸手去搂他:“进来喝一杯。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今朝有酒今朝醉! 姜望站在原地没有动,黄舍利的手也终于没有搭上来。 “我希望知道真相。”姜望说。 黄舍利叹了一口气,最后说道:“时间。” “苦觉真人写给你的那些信,全都是在同一个时间段里写的.….” 她补充道:“而且都是在三年前——现在应该说是四年前了。” 黄阁员有些忧愁:“但具体发生了什么,我真不知道。也许这当中有什么误会—— “谢了。”姜望平静地道了声谢,转过身,已经消失。原地只有一个浅浅的青云印记,在做缓慢的告别。 “欸——”黄舍利的手虚抬在半空,她有心用逆旅把这位姜阁员留在这里,但明白无论重复多少次,这个背影都不会改变。 最后只是摇了摇头,背着双手,惆怅地步入万花宫中。 “今朝有酒——唉! 佛门西圣地,世间凡俗不得见。 唯至诚至虔者,方能群山之中见宝山——当然,这几乎只是传说。 须弥山藏于芥子,等闲不露真容,但姜望自然知晓如何叩门。 事实上他才横空掠至,那五官明朗但眉有断口的照悟禅师,便已经在一片灿烂的煦光里出现。 “禅师在等我?”姜望问。 “太虚阁员得诸方认可,有横飞天下之权柄。斗昭狂妄无羁,重玄遵无所顾忌,黄舍利自由散漫……他们经常如此。但你自入阁之后,愈发沉稳,每每过境哪处,都要知会——”照悟道:“从太虚山门直飞到须弥山,一路毫不停顿,几乎贯通半个现世,这还是你第一次这样做。” 显然他一直都很关注姜望。 姜望道:“我这次来,是有事相询。” “自送知闻钟归山后,你就再没来过须弥山。须弥山自然是永远为你敞开山门的……”照悟禅师说着,抬掌一翻—— 云海顿开,翻见佛台。 巨佛之像,笑面迎人。 两人同驾一云,穿行在禅境,照悟道:“方丈在静室等你。” “方丈算到我要来吗?”姜望问。 照悟沉默了片刻,最后只是一声叹。 叹息到了尽头,祥云便已散去,姜望出现在一间禅房中。 相应于须弥山佛门圣地的地位,这间方丈禅房也有一种辽阔无边的感觉。 但相较于须弥山主撑起锦斓袈裟的胖大体型,这间禅房好像又归于普通了。 须弥芥子,都在一念间。 山主永德,正坐在一张蒲团上。面向大门,面向众生。从来笑容满面、灿烂无边的他,今日没有笑。 这本身即是答案。 但姜望还是开口:“姜望见过山主……我来问一问,苦觉真人的事情。” 永德缓声道:“你是须弥山的贵人,无论什么时间,相询什么事情,老衲都应知无不尽。但此事涉于别宗,悬空寺没有说的事情,老衲也不方便说。” 他什么都回答了。 “还有……挽救的可能吗?”姜望微垂着眼眸,声音极轻。 永德沉默了许久,终是双掌合十:“这是既定的事实,不是未结的因果。” 姜望亦合掌,端足佛礼:“谢过方丈。” 而后转身,离开禅室。 永德静静地坐在禅室中,也如那尊巨佛一般遥远了。 照悟禅师陪着姜望踏出须弥山门,想了想,还是道:“出家人本不该多沾染因果,方丈也知劝不住,没有多说……..我不与你说些打机锋的话,我觉得你还是要想一想。你做这个太虚阁员,有多少人支持?现在整个天下,有多少人传颂你的名字?你现在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你的未来无限光明。” 姜望对他深深一礼:“禅师止步,现在是山外的事情了——您对我的关怀,我铭记于心。 青云一瞬至天边。 照悟禅师立在群山之中,仍然说道:“或许有些事情就应该深埋于岁月。等过去一些年月,很多事情你回头再看,可能与当时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或许当时说不清。 天边只有一句平静的回应:“一身立此千万重,天外天,身外身。” 这正是照悟当初所留下的佛偈。 姜望以此言心。 照悟沉默片刻,最后只是合掌:“南无……弥勒尊佛!” 道历三九二七年三月十七,是个清朗的好日子。 生活在悬空寺附近的百姓,见证了一道青虹横空。 那美丽的虹彩还未散去,便有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山前。 继而是洪声响起:“姜望——来拜山门! 黑色僧衣一晃,冷面的观世院首座已然出现在身前。 他的面容惯来严肃,今天也锁着眉头:“施主为何在空门喧哗?” “这门很空吗?”姜望迈步往前走:“确实太空了,该有一人站在这里….我要见贵寺方丈,烦请带路。” 苦谛道:“施主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言。若是着紧,老僧可以代为通传。” 姜望便直言:“苦觉圣僧的事! “又是苦觉!他不是圣僧!他云游去了。”苦谛道:“你不是看过信——” 姜望猛然扭头,直视着他,那双宁和的眼眸里,此刻是如深海沸涌般的情绪。 这位年轻的真人,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问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对吗?得享尊位的观世院首座!?” 苦谛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但坚决地拦在姜望身前:“姜施主,我已经对你很尊重。佛门圣地,非请勿入。” “呀……”姜望摇了摇头,而将手轻轻地放在了剑柄上:“看在苦觉圣僧的份上,我对贵寺包括您,一直是很尊重。您今天的意思是,我若拜山,须得过几关,是么?” 他起初很平静,慢慢地不平静:“便先从你开始吧!苦觉圣僧是你的师兄,我在你这里从未听到你对他有一句尊敬!” 他左手一拂,已经拂开一众僧侣,在山门前清出场地:“请让我领教你的铁面无私,佛法无边。 又随便指了一个和尚:“去把你们降龙院首座叫来,下一个我来过他的关,我听到他骂过苦觉圣僧!今天让我来问问你们,用我这柄剑——我想知道苦觉圣僧这一生,究竟做了什么恶事,竟然如此地不被你们尊重!” 他没有让自己的情绪泛滥,声音一高又压下:“还有哪位苦觉同辈真人,还有哪位高僧,欲阻我者都来,看不惯苦觉的都来,都来!都来姜某当面。苦觉有泪心里咽,嬉皮笑脸什么都不问,我这个受他恩惠被他救下小命、才能够在今天挺直脊梁站在这里的人……三宝山的净深……今日替他,问一问。” 第一百零三章 此路不通 “苦觉何以罪天下?” “苦觉如何至此?” 此刻姜望无法问苦觉为什么死去了。他只好问,苦觉为什么不被尊重。 苦觉玩世不恭,苦觉没有半点高人风度。苦觉总在尘埃里打滚。 苦觉总是贱兮兮的没个模样。 但这些,都不该是他被轻蔑对待的理由。 他可是得享真逍遥的当世真人啊,他是与悬空寺当代方丈同辈的高僧,当年与他一起修行的,论佛法、论修为,有几人能与他并论? 然而他在悬空寺,几乎是“查无此人”。就连山脚下的信民,都不知世间有苦觉 这世上有视众生如蝼蚁的真人,有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真人,却容不下一个游戏人间的真人么? 以前姜望总觉得,无论被怎么对待,那都是苦觉自己的事情,苦觉自有他与世界相处的方式,苦觉可不会被人欺负。但现在他再也不能跳起脚来骂人了。 姜望能做什么呢? 在屡次寄信无回应的时候,他多次来悬空寺,通名求见,每次得到的,都是苦觉云游的消息。 在担心苦觉安危的时候,他温和守礼,恭谨拜门——“请告知我苦觉前辈在哪里。” 在成为太虚阁员的第一时间,他就来到悬空寺,阁员拜山,得到了苦觉的信。 现在他希望这个世界,给予苦觉应有的尊重。为此他可以挑战所有人。 他不是要与悬空寺为敌。 他只是作为一個弟子,一个晚辈,一个如徒如子的存在,替自己那从未喊出口的“师父”,去争一口气,争一个名。 因为苦觉已不能自己争得。 此身未入空门,但三宝山,是空门里的家。 暴躁的苦病真人没有立即打出来,也没有别的真人再出现。周围的僧侣,自然也没谁去叫人。 人们看着名满天下的姜望在这佛门圣地按剑,看到的不是愤怒又或骄狂,而是满溢了无法静藏的悲伤。 这个人,太难过了。 冷面的苦谛真人没有勃然大怒,他静默在那里。严肃得如刀刻般的表情里,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沉默。 或许他也有很多的话想说吧!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讲。 而后山门之中,有一声愁苦的叹息,幽幽响起了:“既是为苦觉而来,又哪里有什么关卡让你过?姜施主,请入山门。” 苦谛于是侧身。 姜望尽量让自己灿烂,但只做得到面无表情。 他直脊挺身,昂首按剑,大步而行,他代表三宝山在这佛门圣地龙行虎步。富贵不还乡,发达不显圣,对老和尚来说,该有多么遗憾。 三宝山的净深。今日.衣锦! 在众僧侣复杂的目光中,他紧随观世院首座之后,踏进这佛门圣地开在现世的山门,走进悬空禅境。 那巍峨的悬空巨寺、宝光隐隐的塔林、跨越万古的梵唱全都不能吸引姜望的注意。 他默默地往前走。 苦谛也默默地在前方带路。沉默是古寺的回声。 再长的路,都有尽头,走了再长时间,也无法定住心弦。可他莫名地希望,路更长一些。 他宁愿一直走不到尽头。 姜青羊身先士卒,姜武安勇冠三军,姜阁老担责天下,姜望他不能勇敢地面对结局。 但他终于来 到悬空寺方丈的静室外。房门也被苦谛无声地推开。 姜望往前走。 苦命大师坐在一张长案后。 案上只有香炉一座,檀香三根。 青烟袅袅,隐约了苦命方丈面上的褶痕。 这位从来满脸愁苦的胖大和尚,面上此刻没有愁苦。今日他无法为苍生悲。 他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像是已经坐了很多年。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是比我想象的要早一点。”他如此说。 姜望走到他身前,在长案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与悬空寺的方丈相对,腰杆依然直挺:“便请方丈告知我,这一切是怎样发生。” 苦命道:“我要从何说起呢?” 他摇了摇头:“我无法置身事外,说一些看起来客观的话,我这个遁入空门的和尚,无法不带情绪地描述—” 他抬起一根胖大的手指,遥遥点在姜望的眉心:“这一切,便请你自己去他的命运里看一看吧。” 姜望跪坐在香炉前,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你娘的草鞋垫子烂鸡蛋,三寸钉跳到佛爷的膝盖上!狗日的匡命,你还荡邪统帅。怎么不把宗德祯荡了!当初他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多少人倾家追随,要搏一个从龙之功,一群人打生打死好不容易打下了基业,他一扭头自己跑上了玉京山—和尚都知道,塑成金身,不忘善信。他是上山就忘本,一等一的没良心,堪称天下第一邪君!” 禅房之中,黄脸老僧半躺在地,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一手抠着脚板,一手时不时捶打地面,给自己助兴添威。 嘴里是破口大骂,几个时辰了都不停歇。每骂到关键,就狠狠砸一下地面,砸出“砰”的一声混响。 砰!“宗德祯!” “你个钻黄泥的老王八,你钻到你爷爷的裤裆里了!那么爱吃这个,怎的不去茅坑!几千岁的老不死,欺负我这个小年轻。还你娘的紫虚定神符,你要一点脸?这么多年白活了,半点长进都没有!佛爷要是跟你一般年纪,早超脱了也!你又是国家体制又是玉京山,走什么都走不通,知羞不知羞!” “别骂了!”禅房外响起苦病的声音,虽是劝解,也洪声如雷,倒更像是在跟他吵架:“骂多了悬空禅境也挡不住,紫虚真君会听到的!” “就是要他听到!”黄脸老僧在禅房里怒气冲冲:“这个狗娘养的要是听不到,佛爷不是白骂了吗?!” 苦病道:“你别给山门—” “闭嘴吧你这病痨鬼!!”黄脸老僧无差别咒骂:“佛爷还没骂到你呢,你以为你就是什么好东西了?!你师兄被人使用卑鄙手段定住丢回来,你瞎了眼睛啊看不到?你倒是拿刀砍他啊,不是降龙吗?你降的什么土蚯蚓?你是大公鸡啊?!不跟别人拼命,跑到这里来劝我,觉着佛爷脾气好怎么的?什么玩意儿!!” 苦病嗓门虽大,但是骂不过他,悻悻然闭嘴,转身就要离去。 当前位置:设置(推荐配合[f11]进入全屏沉浸式)设置x 第一百零三章此路不通(2/2) 但禅房里的黄脸老僧并不罢休:“放佛爷出去!佛爷数到三,别逼佛爷骂狠的! “一!二—一苦命你这个死胖子!你这肥头大耳的死胖猪!老子知道你在听,别给我装死!一天到晚听墙角,事到临头不吭声,你配当这个方丈吗?你配吗?苦性不死,轮得到你?死胖子!站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就骂你师父了!” 苦命愁苦的声音幽幽响起:“我师父不也是你师父吗?” 黄脸老僧指天骂地:“好啊你这欺师灭祖的东西!骂咱师父你都不在乎了!”苦命不吭声。 “世尊!”黄脸老僧又高声:“世尊也不是个什么——” “住嘴!”苦命胖大的身形一下子撞进禅房里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疯了!” 一脸病瘦的苦病、非常严肃的苦谛,也都踏进禅房里,严厉地看着他。他们这一辈师兄弟,还活着的,算是齐聚了。 谁也没有想到,黄脸老僧竟敢谤佛!这简直触犯了修佛者的底线! “呵呵呵.”.黄脸老僧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无所谓,吊儿郎当地道:“佛爷早就疯了,非止今日,你们是今日才知吗?!” “我知晓你的心情。但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我们都经历了这么多,都知道世事不会尽如人意。即便修成了佛,很多事情也不能改变!”苦命长叹一声,愁苦的脸上,有些无法掩饰的疲惫:“山门传承至今,你我都不能够任性。你不要再胡搅蛮缠。紫虚真君这张符,已经算是警告—到此为止吧!” “那就到此为止。”黄脸老僧,抬起手指,一一指着他们:“苦命,苦病,苦谛。你们听好” 他用一种罕见的认真,平静地说道:“从今天起,我正式脱离悬空寺,我们的师兄弟缘分,就到这里。” “你把悬空寺当什么地方?”苦谛怒道:“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脱离就脱离,说回归就回归?” “别跟我大小声!”黄脸老僧猛然指着他的鼻子:“没大没小!师兄们说话,轮不到你开口!” 苦谛瞬间暴怒。 苦命轻叹一声:“你是认真的?” “你们用他的好处,却又不出手帮他。口口声声佛缘善信,遇事就缩头!算什么圣地!当我稀罕待在这里吗?”苦觉用手指着自己:“我!苦觉!今日脱离悬空寺, 永不再回来!此言天地共鉴,诸佛为证!” “滚开!”他大步从几个和尚中间走过,还故意撞了苦谛一下,独自踏出禅房去。 一位真正脱离悬空寺的当世真人,悬空寺的确没有再阻止他的理由。苦命和苦谛都不再说话。 独是苦病追了几步,追出悬空禅境,追上云空:“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净礼想一想吧!” 黄脸老僧道:“净礼已经长大了,悬空寺的未来都属于他。他是个命好的。我现在要去救那个命苦的。” 苦病无言以对。 “拿着!佛爷要走了,留点墨宝给徒弟,不许偷看。”黄脸老僧忽而甩了一沓信,砸在他怀里:“等我家净礼当了方丈,先叫他撤了你的降龙院首座,没点眼力见!” 然后就这样骂骂咧咧的.踏空而去了。呼,呼。 轻风过长河。 六道身影忽然出现,悬立长河上空。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鹤发童颜、身形高大的老者,他皱住眉头:“永镇山河玺镇压了此方,气息也很难捕捉了。” “此言不妥。”面容奇古的陈皮道士又开始反驳:“这个'难”,是相较于什么而言?可有什么标准?你不能无缘无故就说难,说难也体现不了什么。” 没人理会他。 身穿素色道袍的女冠茯苓,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气息是不好捕捉,但我抓到了庄高羡的—他应 该是打算在庄境翻盘,我们不如直接去庄国。” 靖天六友中看起来最年轻貌美,表情也最严肃的甘草,摇了摇头:“对我们,对庄高羡来说,这都是太突然的一件事,本该在几年后再发生,但对姜望来说,这就是他选择的时机,为此他也肯定做了很多准备。现在他都已经把庄高羡逼成这样了,会允许庄高羡逃回庄国吗?” 白术踩着一双木屐,脚踏河波,风度翩翩:“不用着急,从这里到庄国,就这么一点路,慢慢跟上去就好。你们难道急着救庄高羡?“ “总要看着点情况,让局面更符合我们的心情。欸,等等——”中年人模样的半夏,忽地停下脚步,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我们好像还不能立即跟上去呢!”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轰一 有如流星飞坠,天降陨石,一道身影划破长空,直接砸在了长河水面!啪! 在高高炸起的水花之中,一身旧僧衣的黄脸老僧,缓缓地站起身来。 草鞋踩在水面上,僧衣泛黄而带尘,人在水中是一个孤独的倒影,他的身后空无一人。脸上的表情,却是得意得很啊。 “不好意思了各位—” 他看着对面形象各异的六位真人,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我家徒儿在前方办大事不希望被人打扰。” 鹤发童颜的苍参老道,脾气最是不好,见着这拦路的老僧,只问道:“你此来,代表悬空寺吗?” 上次在兀魇都山脉,就是他和苦觉同行,也算是相较于其他真人,多一分熟悉。 苦觉拍了拍手掌,得意洋洋:“悬空寺算个屁!我已将他们踹开了,从此没有关系。今天站在这里的,是'大千世界最上佛,古往今来第一尊.你苦觉佛爷!佛爷只代表自己!佛爷还不够吗?!” 他喋喋不休:“尔等要是识趣,现在就乖乖退去,佛爷认得你们,佛爷的拳头可认不得—勿谓言之不预也!” 靖天六友互相看了看。 同样站在河面上的白术,笑了笑:“既是只代表你自己.那就再好不过。”轰!!! 七道身影在长河上方,瞬间撞到了一处!一触即分。 苦觉的身影向后飘飞,又落回水面,一双草鞋已经入水,如此仍然后退百余丈,激起两重浪。 双脚一错,停在水面。两道长长的水壑,也因此鼓荡开来,拍向两岸。 此刻他是一个半弓的姿态,不是佝偻,而是弓拉满弦。 他一只手在前方,虚按着河面,好像抓住长河,悬停道身。另一只手放在身后,好像按住虚空,撑稳自己。 稀疏灵光自此身向外溢,瞬间强烈起来,仿佛灵光无尽。 他像是一颗埋在石头里的翡翠,在此刻剥开了石衣,终于显见光彩。 “真可惜啊.”.他笑着说:“我那个逆徒,见不着我此刻英姿。难叫他心服口服!” 枯眉一扬,僧袍骤然鼓荡,枯瘦的身体里,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无穷无尽的灵光,似海啸山崩,向四面八方铺开。却因为永镇山河玺的镇封,不见于长河之外。但何须为人见? 老和尚又不是为人间。此来,为一人而已。 身是五感,心是七情,意为六想,灵乃三慧,是所谓闻、思、修,受菩提。身觉,心觉,意觉,灵觉 他咧开嘴“此路,不通!”没有弹窗,更新及时! 第一百零四章 尔等瓜皮勿念我 苦觉独对靖天六友,应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战斗。毕竟一真对六真,世罕其闻。 但因为战斗发生的地点在长河,又恰逢龙宫宴召开、太虚会盟开始,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镇压长河…… 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开始和结束都局限在长河之中,不曾惊扰世人。 任是怎样惊涛骇浪,最后也都平复为清波……使水光如镜照 《赤心巡天》第一百零四章 尔等瓜皮勿念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五章 少年时 姜安安其实很愿意听哥哥讲道理,只要哥哥有一点认真,她就会很认真地听进去。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人比哥哥更重要,没人比哥哥更正确。 当然,在写作业这件事情上,她的“听话”,会稍微有些曲折。 “哥你放心,我不会随便杀人的。”姜安安抱着剑匣,右手并三指对天:“我姜安安发誓——” 姜 《赤心巡天》第一百零五章 少年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六章 仵官 嘀~嗒! 鲜血滴在水面,有清晰的回响。 污浊腐臭泛着惨绿的水面,有一些微小、孱纤的阴影,瞬间聚集过来,将这滴鲜血分食,又瞬间散去了。 半沉在水中的刑架,痕迹斑驳,很有一些年头了。若是静下心来,好像还能听到哀声。过往它所折磨的凄惨魂灵,又为它的力量添彩,成为新的折磨。 刑架上吊 《赤心巡天》第一百零六章 仵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七章 病 “姬炎月被杀的消息,怎么这么快就被景国知道了?”楚江王道:“我还以为姬炎月失踪之后,他们得秘密调查一段时间,才能有结论。毕竟姬炎月好像是在执行很隐秘的任务,镜世台也不方便大张旗鼓地调查……” “我泄露出去的。”尹观淡淡地说道。 楚江王愣了一下:“为什么?你刚刚洞真,短时间内也不必再寻求突 《赤心巡天》第一百零七章 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八章 今日虎坐山 荆牧两国共同构筑了边荒防线,一起抵抗魔族,同样受到中央景国的压力,历来多有合作。在天下霸国里,算是难得的比较友好的两方。 荆国黄弗能够在牧国的苍狼斗场里参入干股,牧国万教合流,黄舍利也第一时间赶赴草原,传播黄面佛信仰……如此种种,都是两国邦交甚睦的证明。 但这并不意味着,荆牧两国就有多么 《赤心巡天》第一百零八章 今日虎坐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九章 太虚阁员,代天而巡 阁中一时肃静。 黄舍利也未再出声。 这是姜望第一次在太虚会议这样的场合里,作雷霆之怒。 当然不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是他要以这种情绪,彰显他的态度——无论出于好意恶意或者别的什么心思,不必劝了!任何人都不必! 一阵沉默之后,剧匮开口道:“姜阁员的意思是?” “我还有 《赤心巡天》第一百零九章 太虚阁员,代天而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章 在日落之前 王坤话没说两句,就被姜望擒着横飞过境,尚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仍在懵懂之中。 但姜望动作如此迅速,又在景国境内如此嚣张,一下子就让他惊醒。 那一巴掌仿佛并不是拍在其他人身上,而是扇在他的脸上!一时都顾不得屈辱,在迎面而来的狂风拍打中勉强张口:“姜阁老!万请冷静,是否王某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您 《赤心巡天》第一百一十章 在日落之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三章 也如红颜不见老(最后一天求月票)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来,仿佛云层在塌陷。 永世圣冬峰的西北面,有一块巨大的峭壁。并非天然形成,乃是人力所削。 峭壁前悬停的那个人,只是茫茫风雪中,极易被忽略的一个点。 但那身雪龙袍,又是如此地彰显存在感。 而他负手看高崖,崖上刻字一行行。 笔锋凛冽,如霜寒快刀,字曰—— 噫吁嚱,西北冻雪四千年,飘飘何所似? 是江山万里翅不飞,岁月长河停霜鸟! 函谷关外担书郎,一腔热血在文章。 天京城内游侠儿,呼为竖子挂长刀。 我见霜女歌白玉,不见老朽问青陶! 都知易碎如雪月,古往今来一镜照。 豪杰知多少? 也如红颜不见老! …… “怎么有闲情过来?”赤足薄衫的傅欢,穿风雪而至,出现在旁边,也看了一眼崖上刻字,笑了笑:“还读这个。” 洪君琰没有回头,仍然看着崖刻,赞道:“霜羽飞作雪,明月为镜照古今。好景。好句。” 当年洪君琰被唐誉击破道躯,逃回国后,宣称道解而死。 傅欢便在极地天阙写下了这一阕。 所谓“函谷关外担书郎”,“天京城内游侠儿”,都是他洪君琰。 他近距离感受过姬玉夙的风采,也曾见过建国前就已经声名显赫的嬴允年,而生出“大丈夫应如是”的雄心。在西北苦寒之地起兵,欲争天下。 那些年的功过都成为历史了,此时在此赏读缅怀自己的悼诗,是颇有几分微妙的。 傅欢沉默了一会,道:“我当时确实在想,如你真的死在当时,我是怎样心情,便以此心佐酒,信手涂抹——好在那不是真的。” “难怪情真意切,骗过了天下人!”洪君琰颇显感慨。 傅欢皱起眉头:“要说骗天下人,那也该说你吧?你才是主谋。” “人生一知己,极寒四千年。这些年你辛苦了。”洪君琰道:“比起死去,活着更需要力量。” 傅欢道:“我倒是觉得,比起清醒地面对这个世界,自陷于空茫而未知的等待,更需要勇气。” 洪君琰笑道:“咱俩还需要这么互相吹捧吗?” 傅欢亦笑:“是你先的。” “豪杰知多少?也如红颜不见老!”洪君琰长叹一声:“你知我不肯平庸老去,所以孤注一掷在未来。但时光荏苒,岁月如歌,不见旧时人,也有后来者。这个时代已没有太多机会。” 傅欢笑道:“当初是没有机会,现在是没有太多机会。进步很大!咱们的计划大获成功!” 洪君琰哈哈大笑,笑罢了,才道:“妖族羽祯之道,在于无限可能。我看那神霄一战,也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咱们当务之急,还是提升军队战斗力,追上霸国强军……咱们的术院落后霸国太多,那个太虚环钱,是否能用元石购买?价高无妨。这么多年的积累,不是为了积累,花不出去就真成陪葬品了。” “现在还不能。”傅欢摇头:“等什么时候太虚环钱可以在太虚行者之间流通,咱们的钱才能够砸进去——太虚阁也许是没有获得足够权柄,也许就是考虑到这种情况、才做出限制,现在太虚环钱只在行者和幻境之间流动。” 洪君琰道:“捐赠的办法呢?帮他们修太虚角楼,支持太虚阁的翻修……” 黎国先前所购买的太虚幻境名额,就是以捐建太虚幻境的名义进行。 傅欢摊了摊手:“每多一个太虚行者,太虚幻境就多一分力量,它的名额当然就好弄一些。太虚环钱则又不同。目前是这样的,要获得足够的太虚环钱,购买每个人所独有的【太虚玄章】,只能通过做太虚任务。” “还是晚了几年啊。”洪君琰慨叹一声:“这太虚阁怎么也该推个人进去。” 他又自己补充道:“但要是早个几年,我归来也更艰难。” “佛宗东西两圣地,都没捞到名额。天下诸多大宗,徒劳观望。无论魏宋盛国,也都只有旁观的份……”傅欢随口戳破:“说起来这些事情,你过问一声也就罢了,当初你也没有抓得这么细啊,用不着三千八百年后再开始事必躬亲吧?” “黎朝新立,并入的五国各开一教区,官衔职司都要重新分配……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洪君琰笑了笑:“我来圣冬峰一趟,总要找点事情跟你聊聊,不能光叙旧啊。不然岂不是不务正业的昏君典范?” 傅欢道:“在这新春佳节,丢下满朝文武,丢下新年之图画,来到这只有冰雪的绝巅,闲得读纪念自己的悼诗……这很难评价。” 黎国太祖威严深重,百官很少能看到他笑,在这圣冬峰,笑容却是几乎没有消失过。 他真就一边闲聊,一边夹杂几句国家事务:“虞渊长城已经动工,练兵也不在朝夕,魏青鹏还带着骑军在虞渊撒欢,孟令潇和关道权一起梳理教务,我倒也没有太多要分心……谢哀现在怎么样了?黎国年轻一代,现在也就看她能不能撑得起一点场面了。” 傅欢道:“她现在进境很快,明年三月之前必然神临。有冬皇这段经历,又有三生兰因花的花瓣改塑道身,洞真的机会也很大。衍道的话……只能看她自己造化。除了李一、姜望等少数几人,谁又能说必成呢?” “砺真教区的窦养愚,契辽教区的耶律止呢?”洪君琰又问。 傅欢很直接:“撑个一般情况下的场面没问题,撑起你想要的场面就没什么希望。” 窦养愚是原真国天骄,参与过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的外楼场,被荆国中山渭孙当场打残,惨遭淘汰。 而原辽国天骄耶律止,也是上了观河台的……被黄舍利一杵砸塌了半边脸。 傅欢在新兴的黎国里,并未占据任何实权职务,他早就脱出国势,自归伟力,是独立的衍道强者。洪君琰封了他一个国师,几乎就是挂名。 但他虽不享国势,却还是为黎国操碎了心。 谢哀、窦养愚、耶律止,现在都是跟着他修行。 以前需要他守虞渊,防外敌,稳社稷,现在只用打坐教徒弟,用洪君琰的话来说——就差退休养老了,还待如何? “是时候培养更年轻的人了,不惜一切代价的培养。”洪君琰道:“下一届黄河之会对咱们来说很重要。” “我之前也在做这样的工作,但彼时人才有限。现在是时间有限。”傅欢道:“黄河河段的汛期一般不超过十五年,不低于十年。上一届黄河之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年。也就是说,还有最少三年,最多八年的时间。还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可能要再等一届,才能有些成果。” “等不了了。”洪君琰道:“若不能通过这一届黄河之会在万妖之门后有所分配,到时候我也只能亲自领兵去妖界拓荒。损耗且不去说,收获也很看运气。” 傅欢道:“我看最近的政策一直在鼓励生育,又全国遴选根骨极佳的婴儿,由朝廷出资、集中培养,你这是为下一届太虚阁员做准备啊……是不是太早了?” 洪君琰明白,傅欢的意思是说,神霄战争那一关还没过,精力不要过多分散。但他道:“我只担心太晚!” 要大踏步往前走,且每一步都获得坚实的成功,才能抵达理想的彼岸。因为所求太大。 傅欢一时没有说话。 “还有一件事情,始终叫我记挂。”洪君琰随口道:“偷天府的纳兰隆之,那时候偷了冬皇一件东西。他偷走的是什么?冬皇当时明明非常着紧,四处追杀。但后来宁道汝成功修真,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嬴允年成功超脱,对此也只字不提。是祂已经不在意了,还是说,这亦是另外一种成全?” 傅欢道:“既然偷天府没有出来干扰咱们,咱们就不必深究。” 洪君琰道:“你当初说你在一本书里遇到了偷天府的蒲顺庵,那本书我都翻烂了,也没见着。书还在吗?” 傅欢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不见了也好。”洪君琰说着,扭头往远处看,他的国土在视野中铺开,仿佛能无尽延伸至远方。 “又是一年新春啊。”黎国的皇帝如此慨叹。 悬立在他旁边的傅欢道:“但不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当年在冰冷长街抵背而战,险些喂了雪狼的两个人,如今再一次站上这个世界的最高处,与最巅峰的人物争夺江山。 年年新春,年年人不同。 …… …… “放烟花喽!” 云城上空,绽开了炫彩的烟花,好似人间还赠给宇宙的星河。 道历三九二六年的除夕夜,姜望拖家带口在云城过——指祝唯我和向前。 宅心仁厚的姜东家,给所有员工都放了二十天的省亲假,带薪! 白玉瑕倒是屁股一拍就走了,还顺手在账上支了一笔探亲费。连玉婵却是死活不肯回去,说是“神临不成,连某无家”。 那幽怨的眼神,让姜东家很是不好意思——所以她便留守星月原,看护酒楼。 带着那些同样不回家或者无家可归的员工,继续开张。除夕生意好着呢,还能合理涨价。 褚幺一骑快马回临淄,看望他的娘亲。 祝唯我是被姜某人生拉硬拽。向前是刚好在除夕的前一天路过星月原,刚好进白玉京酒楼看一看,刚好……也就顺路一起来了。 这一年的姜安安已经十四岁,越长越是漂亮。 她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粘着哥哥。 已经是通天境的修为,随时可以推开天地门——姜真人和叶真人,都建议她等一等。 此刻她带着她的跟班们,坐着凤花灯,在天上巡游。 她很喜欢天空,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接触到修行的知识,就是哥哥告诉她,以后能带着她飞。 宽敞的院落中,摆着一张暖石桌。桌上的菜肴排得满满当当,都精致非常,热气不散。 姜望一个,叶青雨一个,向前一个,祝唯我一个,四人围桌而坐。 蠢灰努力变得很小,试图在旧主面前找回昔日的可爱。靠在姜真人脚边,与自己的那盆饭菜做斗争——它吃得最多。 晚风习习,带着暖意。虽则在场的人都不惧寒冷,姜真人还是贴心地用真源火界调整了气温。 隔壁院落里高价请来的大厨们,忙得脚不沾地,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在这铺开焰火的夜空下,尤其有“家”的回声。 大家兴致勃勃地聊着天,聊叶青雨在天外的经历,聊向前试剑的过程,聊姜安安一年比一年地长大了…… 这四个人里面,除了叶青雨,都很少有这种“无聊”的快乐。 “咳!” 门外响起恰当的咳嗽声。 姜望移步将院门拉开,便看到门外那背负双手、恰好路过的叶真人。 昨天姜某人亲自上门去请,他都不屑一顾,赏了个闭门羹……直到叶青雨和姜安安都跑了出来。 此时身边还跟着阿丑,一人一异兽卖相倒是极佳,姿态摆得极高,跟仙人仙兽一起下凡似的。 真正的仙主开门相迎,仍然很热情:“叶前辈,阿丑前辈,吃了吗?” 阿丑高傲地摇了一下头。 “咦?你们在这里吃饭啊?”叶真人讶道:“我出来逛逛,没想到这么巧。” 姜望侧身让出进门的路,再次邀请:“如果不嫌弃的话,进来一起吃点。” 向前和祝唯我都不是长袖善舞的人,此时却也默默地站起来,表情尽量和缓,表示自己的欢迎。 叶真人站在门外,却是瞥了一眼叶青雨。 “进来吧!”叶青雨没好气地道。 “来都来了,大过年的。那我就陪你们坐坐。”叶真人负着手,走了进来。 阿丑紧随其后。 姜望随手造出两张大椅,请这两位大爷上座。 “来,大家都坐,别拘着,当自己家一样。”叶真人一来就控场,左右开弓,连着巡了好几圈酒。 那熟练程度,几乎让姜望看到了跟照无颜在一起之前的许象乾。 喝了几盅,说了几句热闹话后,叶真人仰看星空,忽地眉头一皱:“这,安安在做什么呢?她耍多久了?咱们安安是要参加黄河之会的!修业可不能放松啊。” 姜真人听来,煞是有理。自己当年能夺魁,不就是寒暑不辍,勤修苦练吗? “安安!”遂是一声喊,将耍得开心的姜安安叫了回来。 一盏星辰飞良夜,姜安安跳下凤花灯,潇洒地落进庭院:“哥,怎么啦?” 姜望表情严肃:“你今天的修行——” “哎!”叶真人抬手过来,‘啪’的一声,嗔怪地打断了他:“修行虽然重要,又岂在一天两天?有你这么当哥的吗?大过年的,还不让放松放松了?” 晚八点有更新。 求月票! 再不投真过期了! …… 【感谢书友“Anson谢”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47盟! 感谢书友“二本政经说”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48盟! 感谢书友“三本政经说”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49盟! 感谢书友“似眸”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50盟!】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间天宫,千古神都 姜望此刻的笑是很轻的。 而在今天之前,王坤其实一直觉得,姜阁员的笑容,在九位阁员之中,最是亲和。 斗阁员笑得恣肆,黄阁员笑得灿烂,重玄阁员也总是似笑非笑……但他们的笑容,总是带着一种天然的距离感。 你很明确的知道——虽然他们在笑,但这个笑容与你无关。 你永远也无法走近那个世界 《赤心巡天》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间天宫,千古神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今日吾尽欢 天京城是如此伟大的一座城市。 城中百姓,计以亿万。 城中强者,繁如星辰。 姜望是独自一人。 他独自一人,一柄剑,面对天下第一城。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该听到的人,都能听得到。 而听得懂的人,比如徐三,也不必解说更多。 整个太虚山天下城,全都是景国出去的人,而且 《赤心巡天》第一百一十二章 今日吾尽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夜不能寐 偌大的景国东天师府,寂然无声。 当姜望按上他的剑。 刚刚登临洞真、看到真不朽、一跃成为中央帝国顶层人物的景国当代天骄,瞬间成了待宰的猪羊。 所有人在此刻都要面对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姜望一剑之下,陈算是否能活? 事实上当这个问题成为问题,答案也就有了答案。 姜 《赤心巡天》第一百一十三章 夜不能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大闹天宫 “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苍参果然是第一个忍不住的人,当年也是他第一个去找赵玄阳,穷搜数千里地,寻遍了兀魇都山脉,泪都流干了!此刻苍眸泛出血红,从屋顶扑击而下,携风带势如捕食之老鹰,恶相毕现—— 轰! 一座古老阁楼镇在他上方,将他身形生生迫止! “老人家,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赤心巡天》第一百一十四章 大闹天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晚上十点之前更新 朋友们,中午十二点之前肯定写不完了 晚上八点更新 八点如果没有,十点一定有 今天万字结卷 《赤心巡天》晚上十点之前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五章 放吾心猿 世间事,总在循环。 当初诸方上了太虚山。 是应江鸿亲手设下洞真之门,为会盟定下门槛,也是应江鸿代表中央大景帝国,主持的会盟全程。 今日却是参与昔日会盟的诸方,齐聚天京城,将这份压力,带回给景国! 当然,于阙不是虚渊之,景国更不是太虚派。 这份足以带给太虚派灭顶之灾的庞巨 《赤心巡天》第一百一十五章 放吾心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一卷总结兼感言 下午好,我亲爱的朋友们。 我现在坐在书桌前,悠闲地写这篇总结,想着等会该去哪里玩耍。 在这长达七百万字的写作中,我几乎断绝了社交,唯一的社交是同你们,所以常常在感言里说点心里话,聊聊闲天。 不过读者越来越多,赤心也完成了登顶,作者的每一句话都被放在显微镜下单独观察,渐渐说话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但我还是想跟你们聊点什么。 我所面对的是一个个具体的人,更是一个模糊的形象——这个人好像一直在我身边,通常并不说话,但偶尔会喊一嗓子,嘿!继续往前! 给我支持,给我陪伴,让我知道我并非是独行在长夜里。 今天我想跟大家聊一聊主角的塑造。 哈哈,这好像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话题。 自开书以来,赤心与否便是一個经久不息的“论战”话题。大家对“赤心”这个词有很高的讨论热情,这是合理的,因为毕竟赤心巡天写到现在,每一卷都很点题,没理由书名没关系呀。 我一直没有公开谈过这件事情,因为一聊赤心,必然涉及剧透,这会伤害到读者的体验。我多么希望我编织的每一个剧情,都在读者的脑海里完成最宏大的回响。我不允许剧透在我这里发生。 就像姜无弃一步神临、竹碧琼天府秘境归来、墨家抓走凰今默、伐夏阵前输重玄遵……这些很有争议的剧情里,我也从来没有说后面会如何如何,只是默默地写完整个剧情线,再跳出来委屈——看看,是你们没耐心吧!我都有设计的! 只是有的可以很快写完,比如结为秋霜。有的要很长时间,比如望遵之争要写完整个伐夏,镜花水月线更是穿越好几卷,而墨家线还没有结。 赤心有最大的争议,我也有最久的沉默。 现在是时候了,在天上白玉京这一卷之后。 赤心巡天的版权卖得很早,其中漫画卖得尤其早,大概在21年的时候,漫画主笔就跟我加上了好友。 那是一位很用心的创作者,前前后后跟我沟通了许多次,人物稿也画了不少,但诚如各位所见,漫画迟迟没有出来。 我说,希望等我完成这部,或者至少写到后期,再开始做这些事情。我担心最后偏离了主题。 作为作者的情何以甚,只需要对自己负责。漫画、动漫这些,却要对整个制作组负责,压力是不一样的。 当时漫画主笔问我——赤心是什么?赤心巡天这本书,可不可以开篇出现一句话,对主题有个交代。 就如“我要成为火影”、“我可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这些王道热血漫,可以成为这个漫画的标志。 我当时愣住了。 啊,赤心巡天不是这样的啊。 主角不是一生下来,就指天画地、威风凛凛,大喊我要赤心巡天! 他生下来只会哇哇大哭而已。 我要写的,不是一个生而知之,生而伟大的人;我要写的,不是一个从头到尾,心智一成不变的人;我要写的,不是用几个标签堆砌的人。 我要写他的成长,他的经历,他鲜活的人生。 相对于其他各具锋芒的角色,姜望一开始是相对普通的,他的光芒要在艰苦的世事中砥砺出来。 有些人觉得姜望魅力不够,这没有错。 我从第一卷就在写,他不是一个完人,他不是一个一出现就光芒万丈的人。 他不是一个一开篇就固定了心智的角色,不是一个心智成熟、性格已经定型的穿越者。 他是网文读者口中的“土著”,他是生长在那个仙侠世界里的人。 他十四岁独自离开家乡,在枫林城求道。 他父亲死在他的少年时期。 后来他还要照顾妹妹,要扮演亦兄亦父的角色。很多时候好像已经成熟了,可以独当风雨了。 可是一直到白发离乡,他也才十七岁…… 那种成熟只是一层脆弱的壳,是生活里的迫不得已——他得照顾妹妹,虽然他也是一个需要教导、需要照顾的人。 他这样一个小镇里走出来的少年,他的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药材商人,他的眼界只有那么高,他经历的风雨也不过是求学艰难。 所以你们可以看到,他最初的理想轻易就倒塌了,他被白莲忽悠得团团转,他的三观根本不稳固。白莲告诉他玉衡峰就是三山城修士痛苦的根源,他就决定推倒它——他根本没有想过后面还有没有更深层的原因,他想不了那么深。 他因为一个小女孩的死而不顾一切,那时候他可能想到了自己妹妹,又或是单纯的正义感。 他会因为三山城修士的艰难,而将道勋拱手相送。 他会心疼一个在凶兽堆里活下来的小女孩,会因为白莲救了他而为白莲拼命。 当吞心人魔熊问盯上了他,他唯一的想法是如何自救,他没有想过要害谁,他只是想,整个枫林城,只有张、方、王这三个地方能够帮他牵制对手,而只有方家是他熟悉的。 在杀死熊问之后。 想到战死的方家守祠长老,他要找借口自我安慰——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也没有办法。 这正是他脆弱的地方。他在逃避。 你看,他并不完美。从一开始就不是完美的人。 有没有办法让这段剧情没有争议呢? 太简单了。 牺牲一点配角智商,让方泽厚选择迫害主角就是了,让那个族老也参与计划,表示要对安安如何如何。 那引人魔入方家,就大快人心。 但一个人物真正的选择,只能体现在他挣扎的时候。 他那时候的逃避和脆弱,正是我要描写的。 姜望这一路走过来,成长的不止是修为,他的认知,他的学识,他处理事情的能力,他面对这个世界的态度……都是在不断地变化的。 不一定完全是好的变化。 有很多人对他的人生产生过重要影响。 是陆霜河与易胜锋告诉他,修行即争。 是左光烈告诉他何为超凡的勇气、超凡的悲悯、超凡的承担。 是妙玉打碎了他的三观,让他第一次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原来玉衡峰是这样的,原来人族水族万古盟约只是一张纸。 是叶青雨坚定他底色的一部分,告诉他——既知是错误之事,又何来正确可言。 是庄承乾告诉他,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欺神诈鬼,大有人在。 是董阿告诉他,每个人有不同的路,做各自的选择。 是郑商鸣告诉他,一个庸才的努力。在此之前他想的是,你郑商鸣怎么变了啊,从一个赤诚少年,这么快就变成了一心往上爬的官油子。 是方鹤翎让他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天才,都跟你一样有那么多选择。 是观衍大师告诉他——“以你的标准要求别人已是苛求,以你的标准要求世界,那你恶而不自知,你是魔中之魔。” 太多太多…… 他不是一开始就懂得这些道理的。 他困惑过,迷茫过,纠结过,痛苦过。 他是用一颗滚烫的真心,在这个世界砂砾里赤裸地打滚,有的地方结了疤,有的地方还在流血,有的地方仍然柔软,有的地方只留下永远填不上的坑。 常常有读者说,姜望是一个很拧巴的人。 他确实很拧巴啊。 他是有理想的,但是理想一次次被摧毁。 他是有认知的,但是认知一次次被颠覆。 竹碧琼将死的时候说,这个世界跟我想的不一样。 对姜望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一次又一次地发现,这个世界和他想的不一样。 重玄胜让他丢掉天真,他也努力不天真,但他没有办法不天真。他的经历就在那里,他的眼界就在那里。 所以他很努力地找线索,找证据,攀关系,讲道理—— 最后危寻告诉他,伱的剑不足以维护你的道理。 他拼命去做,去完成不可能的事。 可是拼命也没有用。 在天涯台他熬死的只是季少卿吗? 一起枯萎的还有他的大部分天真。 从那以后他就懂得,他的道理只在他的剑锋之内。 比如灵空殿那个百衲道人,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 就是那个要夺权灵空殿的人。 姜望一剑就把他杀了。 那时候姜望想的是什么?翻原文可以看到,是“八柄”。 是他在姜述那里看到,下意识学习的生杀予夺。 他不自觉地对姜述产生了某种依赖,敬佩,像孩子以父亲为老师那样去不自觉地模仿。当然最后走出他自己的人生。 我想说的是,一个具备真实感的世界,一切都在流动。 变化的不止是性格,不止是认知,还有人物关系。 以姜望和尹观的人物关系为例。 细究起来他们两个对彼此的态度,是随着修为的进步、交情的发展,不断变化的。 一开始尹观杀人姜望只能忍着,尹观拿廉家威胁他,他也只能帮忙打掩护。后来他就开始给地狱无门立规矩,不许随便杀人,尹观也开始顾虑他的感受,再后来理直气壮地欠钱不还…… 以姜望和齐国的关系为例。 一开始他对齐国毫无归属感,他到齐国只是因为网友在这里,网友告诉他这里有发展机会,他就来碰碰运气。 所以那会在临淄城外,尹观救了他的命,并以此为条件,让姜望掩护他入城,姜望的底线是“不要伤害重玄胜,不要伤害普通人”。 齐国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 但是后来他对尹观——谁让你直呼天子之名? 他一次次为齐国赢得荣誉,赢得功勋,齐国一次次给他支持,在这个过程里,渐渐产生了归属感。他开始认可自己是“齐国人”。 最后离齐是人物自然的选择。 在强杀庄高羡这件不得不走的事件之外,也是主角和齐国根源性的矛盾。 他对姜述有感情,他一直以来的行为逻辑是——你对我好,我对你好,本质上其实是“义”。 但姜述要的是什么?是“忠”。他可以容忍你,恩宠你,封赏你,但你必须无条件听从他的命令,践行他的意志。 在离齐之后,他们的相处反倒更自然了。因为天子不必再疑,英雄也可以直身。 我必须要承认,在创作上,我对姜望确实过于冷酷。 在人物的权衡中,我常常会选择牺牲主角。 我总是想着,还有很长的地方写主角呢,先紧着其他角色帅一下。我总是想着,姜望这么坚强,他可以承受的…… 比如在山海境,为了勾勒方鹤翎的人物弧光,为了强化王长吉的魅力,必须要有一个逼出方鹤翎心底呐喊的人,只有姜望合适,而且他确实是出于正义的思考,符合人物逻辑。 比如在伐夏之战,重玄遵在那个时候绝对不能输,如果输了他之前的所有塑造就都成了白纸,重玄遵那句名台词:“我要赢得所有,包括勇气。”也就毫无意义。 那就只能是姜望输。而且确实那时候也打不过。 可能这就是很多人说的“文青病”吧。 我们现在,常常用到一个词,“毒点”。 我有时候看一些网文创作方法论,也常常用到这个词,常常说要如何规避“毒点”。 不要这样写,读者不喜欢,不要那样写,读者不喜欢。 读者好像是非常单薄的一个群体,有一个个简单的标签贴在那里,不喜欢这也不喜欢那。 这些方法论里,考虑的不是剧情应该如何编织,人物应该如何塑造,故事线应该如何碰撞。 考虑的只是,读者“应该”喜欢什么。 我不能同意。 我不是说不要写大家喜闻乐见的文字。我是说创作者的最优先考虑,永远是故事本身的精彩。 我们是带着自己最喜欢的文字去找知音,而不是揣摩某一部分读者的“喜欢”来做商品。 如果那些文字不是你最喜欢的,而是你所以为的读者的喜欢,那就绝不可能是你最好的作品。你拿不出你最好的作品来,凭什么跟那些用心用诚的创作者竞争? “读者”这个词语,绝不单薄啊。 读者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复杂的人。他们不活在标签里。你敢说你了解谁呢? 说回主角。 姜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战场上你永远可以把后背交给他,只要他不死,就不会有一支箭是从你身后来。 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他承诺了你,他就一定会做到。 你对他好,他一定记得。你对他不好,只要不涉及底线,他也未必记得。但你若想他死,那你就死定了。 你伤害了他,他有时候也可以一笑置之。你伤害了他的朋友,你死定了。 在经历了许多,学习了许多,被很多“老师”教导过,他自己也成为老师后。 他是怎么跟褚幺说的呢? ——“你已经是师父希望你成为的人了。保持愤怒的勇气,不要忘记悲悯的心情,做力所能及的好事……这就是师父对你的期望。” 他只有这一点期望。 因为他不认为他自己伟大,而他知道,要求他人伟大,是魔中之魔。 他跟顾师义说,我非义士。 他跟靖天六友说,我们都是狭隘的。 最后他说,不必毫无保留地爱我。 最后,他长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他变成了我们所熟悉的“姜真人”。 一个“真实的人”。 皆成今日我之后,是天上白玉京。 他轻松,自在,自由,快活。 他是一个得道高人了,他有城府了,他可以宠辱不惊了。 他是一个大人物了,他要开始懂得“大局”了。 但那就是全部的他吗? 他的内核还是最初,是那个镇里卖药材的、平凡却伟大的父亲,所教育出来的底色。那个平凡的父亲,没有办法教他如何很好地面对这个残酷世界,只教他最初的正义,最初的怜悯,最简单的爱。 所以当他得知苦觉的死…… 他放吾心猿,大闹天宫。 …… …… 不知不觉又聊了这么多,最后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赤心是什么? 其实文中早有回答,回答了许多次。 是赤心神通——永不为异志沾染。 是真我道途——定心猿、降意马,以四德自锢,随心所欲不逾矩。也是放心猿、纵意马、开八戒,仍悟空。 回到2022年的六月,我对那位漫画主笔的回答是—— 【“赤心巡天”到最后,要达到近似于太阳至公的状态。它照耀万物,它尽可能公平。但它同时不是如日月无情的,因为它是“心”。 它是赤心巡天,而不是赤日巡天。 人必有私,无私非人。 因为人性在,他始终不能“至公”,只可以尽可能靠近“大公”。 这就是我所设想的赤心巡天的终极主题,但作为主角的姜望,最后也未必能达到那个境界。】 这个主题太宏大了,就像那颗太阳在高天,它遥不可及啊。 所以赤心巡天也可以说是,我们(作者和读者),我们如大日巡世,观察那个世界里的一切。但因为我们(作者和读者)的私心,也不免会对那个世界有一些影响。无论是正面的影响还是负面的影响,我们都真切的影响了那个世界。 这是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也是我们共同的仙侠世界。 ———— 这是我当年的思考,很高兴这部还在坚定地往前走。最终能否成就我们共同的期待呢? 我亦不知。 且行且看吧。 诸位,还记得这部的开篇吗? ——“太阳悬在高天,将它的光和热,不偏不倚洒落人间。不分老幼,不辨贵贱。大爱如无情。” 赤心的答案,就在这里。 …… …… 最后惯例总结一下这一卷的成绩吧。 在连载《天上白玉京》这一卷的过程里,我们蝉联了三个月的月票冠军,蝉联了将近四个月的畅销冠军(现在还在继续)。 在新增书友榜的前十里,我们是唯一一本超过两百万字的“老书”。 最后一章《放吾心猿》,十二小时章说来到了有史以来最高的一万四,我记得上一个巅峰《枫林旧梦》当时是八千。 我们均订来到了54,682。 二十四小时追订来到了58467。 盟主来到了679。 很高兴在七百万字后,这个仙侠世界仍然能够让大家保持期待。 很感谢一路陪伴的所有读者,姜望他的确不是独自在长街,的确不是独自在战斗。大家都在看着他—— 吾家有子初长成啊。 …… …… 请假五天(只剩四天了)。 梳理剧情,休养精神。 2023年10月26日中午十二点复更。 第十二卷的名字本来我已经想好了,但突然觉得名字不太精彩,所以还是过几天再定吧。 我放假啦! …… …… …… …… (作者说写不下,借点位置 感谢书友“日落Elysium”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79盟! 感谢盟主jcwei1203打赏的新盟! 671盟和678盟我没找着,大家找到了告诉我一下,下次再来感谢。) 新卷细纲已完成,明天中午十二点恢复更新 如题。 今天正式上班。 明天中午十二点,开始更新。 纠结了很久的卷名,最后定为《华章天求》。 但愿这是一卷华章,能令诸君享受。 卷首语是—— 【吾不知世间有闲愁,生来量才已九斗。 悬太阿,衣锦绣,笔行龙迹,华章天求。】 开卷总是要慢慢铺垫的,大家都是成熟的读者了,肯定懂得养书吧? 让咱们踏歌而行,开始新的旅程。 …… …… 假期这种事情,真是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怎么一眨眼就没了! 《赤心巡天》新卷细纲已完成,明天中午十二点恢复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 虎未成文 这是一处幽闭的时空。 它不存在于现世某一处,它也可以存在于现世任何一处。 它是时空的泡影,是幻想的殿堂,也是真实存在的一个地方。 人们追寻它,靠近它,却不能够真正拥有它。 一如天边那轮骄阳,只是无穷远处的投影,越炙烈,越虚幻。 此地有山,山高万仞。 石阶蜿蜒,险陡天梯。 有人登天而来。 这人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长袍,戴着一顶平平无奇的斗笠。天风将宽大的袍服按在身上贴住,令他显出几分嶙峋和单薄。 但他的步子很稳,他始终低头看路——除了最初在山脚,望了一眼极限高处,整个登山的过程里,他没有再抬头。 他有一种近乎笨拙的笃定。 好像只要低着头往前走,就能走到天尽头。 会有天风干扰的,会有野狗结群狂吠,总有拦关设卡者,有乱舌的麻雀、黑色的心肝……这些人尽皆知的事情,好像不在他心中。 他低着头,走好他的每一步。 “这是世所不容的国度。” “它随时破灭,又随时新生。” 山腰上有个声音响起来,此声疏离,如在世外,晃悠悠落不到实处。 “时间在这里非常细致,衰老和死亡都要有意义。” “数千年来一直有人登山,但很多人都没有再来过。” “你已经完成了所有的考验,来到这里,现在可以称你一声‘道友’!” 声音出自一张乌黑的丰唇,伴随声音一起吐出的,还有纤薄的烟雾。 白色的玉质烟斗叼在唇角,烟锅中的火星忽明忽暗。 她那美丽的五官,也因此有几分晕影,那种厌弃感便愈发强烈了。 “但我还是想问你——” 她懒懒地倚靠在山腰的崖壁,环手于身前,一手拿着烟斗,纤白五指像镂空的玉雕:“你为什么加入平等国?” 戴着斗笠的人缓缓抬头,他的面容笼罩在一层阴影下,这使得他的长相不能被看清楚。但他的眼睛,像是星子嵌在夜幕中。 “关你屁事?”他反问。 抽烟的女人不以为忤,慢慢地道:“向你介绍一下我自己——平等国护道人,良时第一,赵子。” “你就是赵子?”戴斗笠的人问。 赵子的美眸里,有一缕漫不经心的疑问:“你认得我?” “听说过。”戴斗笠的人说。 “呼~”赵子抽了一口烟,没什么情绪地道:“你听到的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听说你很喜欢给人剃光头。”戴斗笠的人在挽袖子,一边说话一边挽袖子:“恰巧我最讨厌光头。” 话音全部落下的时候,他的袖子也已经挽好了。 他的步子便迈开。 他的拳头也就落到了崖壁,而原本立在崖壁前的赵子,已经飞在空中。身后青烟,几乎聚成云彩。 嗡~! 这时候才有一身沉闷而悠长的轰响,在山体之中运动,仿佛山峦的悲鸣。 “你讨厌光头就去打杀光头呀!佛门东西两圣地,还有一个尼姑庵,不够你杀的?”赵子倒是并没有什么惊惧的情绪,只是语调轻忽,带了些许好气和好笑:“冲我动什么手?” 戴斗笠的人从崖壁上拔出自己的拳头,那是一只干净秀气的拳,仿佛玉石所铸。拳头离开崖壁后,只留下一个幽幽的孔窍,流转着天光。 山,被打穿了。 “圣公问我加入平等国之后想要哪个位置。我现在想好了——”他看着赵子说:“我来做赵子吧。” 赵子也看着他的眼睛,确认道:“平等国里的每一个名字,都要当任死后才会替换。” 戴斗笠的人说:“我们也不必例外。” 赵子拿下玉烟斗,把嘴里的烟雾慢慢吐掉,一缕杀气随烟气一同飞上柳眉:“试试。” 戴斗笠的人二话不说,身已高跃。 只是这一个跃起,空间便摇颤! 此刻有苍老之声响起,响在冥冥之中——“平等国禁止内部厮杀。” 无形的力量落下来,将空间的波澜抚平,将两位真人按回山道,也将他们的杀气抹去。 这个声音道:“我们因为共同的理想走在一起,矢志改变世界。前路何其远!实在不该有谁死在谁的私心里。” 赵子重新把白玉烟斗叼上,消解了战斗的姿态,语气无可无不可:“我顺道来看看新人,不曾想新人这样凶蛮。” 戴斗笠的人道:“我讨厌她说话的语气。” “你讨不讨厌我叼烟斗呢?”赵子问。 “也可以是因为这个原因。”戴斗笠的人道。 “我们的理想太艰难,容不下你个人的讨厌。”苍老的声音说道:“新人,倘若你执意如此,我只能代表平等国拒绝你。” “咱们既然是平等国,为什么她的名字在前面?”戴斗笠的人道:“我也想做良时第一。” “总有个先来后到。”苍老的声音回答。 戴斗笠的人又问:“如果说平等国讲求的是先来后到,那为什么排在前面的赵子、钱丑、孙寅、李卯,都是真人,后面的都是神临。他们四个真的是最先来的吗?” 赵子无奈地吐了一口烟圈:“你问题好多。” “闭嘴。”戴斗笠者很严肃地看着她:“我又没问你。” 苍老的声音道:“当然最早的排序也和实力相关。但排序也不代表什么,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我比她厉害,为什么我不能取代她?”戴斗笠的人问。 “喂!”赵子略有不满:“还没打成呢!你就自己下结论了?” 苍老的声音道:“我们平等国的人,只可以因理想而死。绝不能死于争权夺利,死于内部斗争。赵子是我的道友,不是我的下属。我无法替换她,除了死亡之外的任何原因,都不能替换她——我这么说,你是否能明白?” “圣公,你应该早些说。”戴斗笠的人道。 苍老的声音道:“给你的信里,列出了几个你可以选的名字,你是否没有仔细看?” “我讨厌看信。”戴斗笠的人说。 “呀!”赵子语带惊奇:“你真是不得了的任性。” 戴斗笠的人很不礼貌地拿手指着赵子:“其实这个女人也可以选那些名字,我来做赵子——好吧!还有什么名字可以选?” 他感受到了这片时空对他的排斥,不得不放下对赵子的执念。 苍老的声音道:“王未刚刚战死,几个备选者还没有角逐出胜负。以及在角芜山行动里阵亡的——” “就王未吧。”戴斗笠的人道。 “不再看看别的?”苍老的声音问。 戴斗笠的人道:“我喜欢这个名字。” “你的喜欢和讨厌都很直接。”圣公的声音自飘渺高处垂落,不见喜怒。 新的‘王未’站在那里:“正如我开始厌恶这个世界,所以我来到平等国。” “唔……厌世的小朋友。”赵子叼着玉烟斗,抬了抬美眸:“我也对这个世界很没有好感。咱们确实是道友。” 王未看都不看她:“不影响我讨厌你。” “很好!厌世当然要厌我,你我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赵子并不见怒意,施施然往山下走:“王未成了真人,周辰、吴巳、郑午可是要坐立难安了!” 平等国十二护道人,只有前四个是真人。现在出现了第五尊真人,名字却选择了排序第八的王未。排名在王未之前,实力却又只有神临的,的确很难心安理得。 王未立在山道,一动不动,任这女人擦肩而去。 但见得惊鸿遽远,烟雾缭绕,随后消散在云边。 此时山道空空,唯有王未独立。 上不见高处,下不见来处。 “有个问题算是我个人的好奇,你可以不回答——”圣公的声音道:“为什么说你最讨厌光头?我的意思是……你好像也是。” “咱们平等国不是‘志同道合者,不必相识’么?”王未问。 “所以我说,只是我个人的好奇。”圣公道。 山风很大,吹得长袍鼓荡,绳带飘舞。 王未伸手按住了斗笠:“我的光头不一样。我师父说过,它很干净。” …… …… 妖界难得有这么干净的天空,尤其是所谓“五恶盆地”的前线,在战场上方——此刻尘埃尽去,万里无云。所有的煞气、妖氛,全被扫荡了。 当然,这是剑霞席卷后的事情。 “姜青羊!” 坐镇齐国妖界雄城即墨的修远,终于是按捺不住了,把军报摔在书桌上,踏出帅帐,冲上高空:“你又来!?” ‘姜青羊’这个名号已是十分遥远,也就齐国的故旧还会偶尔唤起。 漫天剑霞都卷在一处,随那柄天下名剑一起,被一只修长的手归于鞘中。剑光一卷,化出青衫一领,姜望单手提剑,于高穹潇洒回身,对于故交确也带了几分热情:“修帅,我又来帮你了!” 修远束发贯甲,长身悬刀,整个人斯文又凌厉,是气质极佳的男子。但面对姜望自是不太凌厉,这会儿斯文也很想丢掉。 他招了招手:“你过来说话!” 姜望遗憾地看了一眼惊退的妖族军队,不解地飞来城中:“怎么了,今天不冲阵么?我愿先登!对面这破城,咱们能够打破第一次,就能打破第二次。” “也能跑第二次。”修远没好气地道:“还未必跑得掉!” “不要紧,我打听过了,那老狮子这几天忙着教小狮子,说是能接天海王的班……肯定没工夫关注这边!”姜望很是认真地道:“再说了,咱们这边不也有燧明城镇守真君吗?哪位都能拦了他!” 修远定定地看了他一阵。 要不是你以前宰了天海王狮善闻,那位狮子祖宗能一听到你的名字就亲自来发疯吗? 还燧明城镇守真君……秦长生都抱怨了,他这两个月出勤的次数,顶得上过去十年。真君也受不住天天干仗啊! 毕竟是三军统帅,齐国在妖界的最高军事长官,修远很好地控制了情绪,不接姜望的话茬,只问道:“你还要在妖界待多久?” “这不取决于我。”姜望傲然道:“修帅也知,我在天京城立言,要杀六真妖六真魔六恶修罗,以全大局。这才杀了一个呢!” “你当真妖是大白菜,排着队让你剁回家?”修远直皱眉:“差不多就得了!” “那不成!”姜望语气甚笃:“说杀六真妖,就一个不能少。姜某岂能失信于天下?” 修远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说本帅对你怎么样?” “修帅待我自是极好的!”姜望又把话题转回来:“要不然怎么说我来妖界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帮您呢?” “我谢谢你!”修远一把将他扯到帅府里,开始咆哮:“我在临淄坐了好长时间的冷板凳,在道历三九二一年才等到机会,带着囚电军来妖界驻防,但第一年就遇到你失陷霜风谷。我营都没扎稳,就差点又回去坐冷板凳。 “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整整六年了,我守土有责,顾及全局,难有大功。这六年里我稳扎稳打,把握环境,勤勉整兵,调动局势,不断诱骗对手,终于在两个月前创造机会,要一举斩将破城、建立大功——你飞起一剑就来了!真妖你杀了,城你破了,狮安玄一来,我只恨自己少长了两条腿!” 他罕见的失态:“姜青羊啊姜青羊,我哪里得罪你了?当初你在迷界抗命,第一封为你说话的奏章,就是我写的!” “修帅怎么这样说?”姜望的眼神很受伤:“我这次来妖界,谁也没惦记,就想着来找您,愿为您出几分力气,报答旧谊!” 修远摆了摆手:“你要是记得我的好处,就不要恩将仇报——去景国辖区吧!” 他幽幽一叹:“现在动不动就有天妖过来扫荡,都不是兵法能解决的事情了。本帅防务压力很大!” “好好好,强扭的瓜不甜。修帅既然这样说,姜某也不强人所难!”姜望略一沉吟:“这样,修帅,您加紧开展一次攻势,哄一个落单的真妖出来,我杀了便走,绝不再叨扰,您看如何?” 锵! “好好说话你不听是吧?”修远拔刀出鞘:“滚!赶紧滚!” “修帅,这是何必,买卖不成仁义在,仁义不在交情在——好,你非得这样是吧,你这样斯文扫地,咱俩掰了!” 姜望青衫一纵人已远,迎在风中,略显孑然。 来妖界已经两个多月了。 对现在的姜真人而言,杀六个真妖不是没机会做到的事情——前提是真妖们给机会。 事实上除了突入妖界的第一天,他火速奔赴修远所主导的战场,于万军之中斩敌主将。此后就再也没有碰到过一个落单的真妖。 凡为“真”者,都是天骄成就。没有天街斗场那种誓分生死的局势,谁肯给机会叫你杀? 并不是说偌大个妖界,没哪个真妖有自信与姜望放对。只是出没在两族战场前线的真妖,多为大军统帅,没道理有军权不用,非得与姜望独斗生死。 这两个多月来,姜真人在文明盆地的前线四处游走,那些声名显赫的真妖,要么固锁大城,要么结阵而守……再不然就是“一支穿云箭,天妖来降临”。 若不是燧明城的镇守真君看着,几个姜望也折了。 姜望也可以安慰自己说,天狱世界的真妖看到姜某人是闻风丧胆、望风而逃,但这也无法令他多杀一个真妖。 他倒情愿真妖们小觑他,个个要来碾死他。如当初的犬应阳一般,上天入地的追杀他呢。 现如今妖毛都摸不着一根,空有无双锋锐,奈何无处割贼! 总不能潜入妖族腹地吧? 那里的真妖倒也没那么警惕…… 姜望定了定神,将心猿锁归。这么离谱的念头也能跳出来。刚才那一瞬间,还真开始思考起可行性了! “老爷,您现在准备去哪里?”一片废墟之中,白云童子满脸污灰,幽幽地问。 自那天起他就没洗脸,也不吭声,指望仙主老爷良心发现,速速帮他重建家园。 可惜老爷再也没有降临过。 在老爷接连碰壁、欲战无门的此时此刻,不得不抓住机会发个言。好叫老爷知道世上还有个白云童子,曾经有一座云顶仙宫。 “惜乎修远谨慎,杜遥胆怯,韩阙退缩,一代宗室赫连羽仪,只知锁城门。皆不堪战!去武安城看看吧。”姜望浑没在意是谁在提问,琢磨着道:“我再给雀梦臣一个机会!” …… …… …… …… (感言写不下,借点位置。) 【感谢书友“温玉怀瑾”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93盟!】 【感谢书友“我即是大局”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94盟!】 【感谢书友“琊谜”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95盟!】 【感谢书友“神煌弘一”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96盟!】 【感谢书友“此时彼刻”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71盟!】 【感谢书友“峰影子qwe”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78盟!】 【感谢书友“心逆心空”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80盟!】 【感谢书友“水风水色”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81盟!】 【感谢书友“破界者”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82盟!】 【感谢书友“冬吟雪逝”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83盟!】 【感谢书友“你不要这么乖”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84盟!】 【感谢书友“咕小小”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85盟!】 【感谢书友“还真观常驻乞丐甲”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86盟!】 【感谢书友“梦与妄想”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87盟!】 【感谢书友“洛槿笙”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88盟!】 【感谢书友“佐广陵”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89盟!】 【感谢书友“三无馋”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90盟!】 【感谢书友“来自暴发户的凝视”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91盟!】 【感谢书友“粗鲁的火师”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92盟!】 第二章 垂髫童子,涉海必死 人族武安城和妖族南天城之间,是一片混沌。 武安城的建立,标志着一座全新战场的开辟,而人妖两族共计十三位绝巅强者的生死搏杀,直接打爆了这座战场。 所谓「武南战场」,也算是超额完成了使命。 这座迎归人族英雄的大城,现今的象征意义远大于战略意义。作为后方又不够安全,作为前线又打不了大战,仅有的人气,全靠「人族天骄成功自妖族腹地回归」、「十三位绝巅强者大战」的事迹吊着。 姜真人故地重游,不免感慨。 时至今日,令他印象深刻、不能忘怀的,并非当初在妖界挣扎之艰难。而是失陷妖族腹地后,那些系于此身的盼望和等待,祈祷和祝愿。 不过他也只是略转了一圈,便悄然离开,来去不曾惊扰任何人。 有一支齐国的军队在此驻扎训练,领头的将军姜望并不认得,好像是鲍家的某一支。屈指数来离齐也已经五年了。 时光易逝如流水,也照黄叶为清波! 欲杀此界六真妖,雀梦臣是一个很好的凑数目标。 除了他身为羽族铁笼军统帅、手握强军的重要性之外,曾经的「缘分」也让姜真人很是惦念。 姜真人是个念旧的。 黄脸的老和尚当初解放四觉,将雀梦臣打得濒死,是天妖在场,才留得小命。他如今提剑而往,再续前缘,也算是「继先师未竟之业」了。 绵延的十万大山,就是文明盆地的屏障,是天狱世界里的天地之界,天然的高墙。那些天然的界关或人妖两族斧凿的山缺,就是两族之间大大小小的战场。 姜梦熊把霜风谷轰平,将狭窄的山谷界关,开拓为能够云集大军的战场。十三位绝巅强者,又将这处战场轰为混沌。这片混沌恰是南天城和武安城现在都异常安稳的理由。 混沌之外界障仍在,南北不通。混沌本身,即是最稳固的屏障。 武南战场百年之内无法开启,想那雀梦臣,很难料到来自武安城的风险。 姜望现在不怕对手强大,只怕对手避战。等闲真妖,来几个他打几个。但获胜容易,击杀难。尤其是天狱世界如此广阔,打不过的真妖往妖族腹地一撤,那是半点法子都没有。 姜望来到了混沌前,这里是记忆中霜风谷的位置—霜风谷虽然已经不存在,但有关于那条峡谷的一切细节,至今仍在他的脑海里。因为他曾真切地在其中厮杀,并且成功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就是在这里,庄高羡借身出手,一拳将他砸进霜风谷,让他从大齐武安侯的自矜中惊醒,开始了那场近乎十死无生的逃亡之旅。 如今庄高羡已死,但他当初是如何悄无声息潜进天狱世界,又是如何抹去的痕迹,景国那边至今没有一个调查结果出来—又或者说,景国的调查早已经结束了,只是坚决不对外公布。 或许是为天下所注视的必然,景国总是需要确立自己强大不可战胜、巍峨不可动摇的形象。这个古老帝国的内部清洗,总是以暗涌的形式发生。 但如【一真道】那样的存在,是可以悄无声息解决的么?姜望对此存疑。 结合游惊龙的诈死脱身,庄高羡死前的呐喊,以及姬炎月之死则这点疑惑都大可不必。 一真时代已经落幕了。 但一真道却从未消失,现在仍然茁壮的存在! 虽然知晓这里不会有任何痕迹留下,况且又是好几年前发生的事情,姜望还是以当世真人的视野,仔仔细细地探查了一遍。 结果当然无所获。 眼前的混沌吞光敛色,时空混淆,元气未分。 姜望随手放出一排焰雀,引 发爆鸣交响,使之以各种姿态穿进混沌中。在不断湮灭的三昧真火里,感受这片混沌。 他的计划非常简单,也称得上鲁莽—他打算横穿混沌,突袭南天城,杀雀梦臣一个措手不及。 混沌当然是危险至极。 在神霄世界升华之前,天狱世界被万妖之门锁死,通往诸天的唯一路径,就只有混沌海,那是天妖都不能保证存活的危险地带。 几个大时代以来,为了开拓前路,多少天妖在泅渡混沌海的过程中消失,自此不闻其名。妖族就这样真切地被锁死了几个大时代,与人族的差距越来越大。 姜望现在还没办法跟天妖相比,但眼前这片混沌,也远远比不上混沌海。 若说锁死天狱世界的混沌是海,无限宽广、无穷险恶。武南战场上这片衍道打出来的混沌,顶多是片「混沌洼」。 垂髫童子,涉海必死,可若是小水洼,大步跨过又何妨? 混沌的危险不可小觑,但姜望已有直面的把握。 焰雀接连凋落,这片混沌的虚实,也大概被捕捉。故而轻轻一步,踏入其中。 混沌之中,当然是没有视野可言,他也不需要。三昧真火遍道身,使得他似混沌中的火炬。 当初远古妖皇开拓此界、数不清的天妖自举为法坛,想来也是相似于此。 三昧真火分解混沌,也被混沌所混淆。 姜望漫步其中,自有天地。 武南战场的距离瞬息可越,但在混沌之中,一切都变得艰难。 而金白赤三色的火焰长明。 在顿感压力的混沌深处,姜望眸光一转,倏为赤金,身后显现三尊法相的虚影,魔猿、仙龙、众生。 三相并举,三界合一,他的速度骤然加快,瞬间跨过了混沌! 当然光影都收敛,声闻都不闻,他跃出混沌来到妖族领地的瞬间,是悄无声息的。 妖族在这个方向当然有哨兵,但他们什么都发现不了。 所见清风如昨日,所见混沌吞光影。 跨过这片混沌就是南天城,谨慎来说,是应该好好观察一番情况,再决定如何行动的。但有了前次在妖界逃生的经历,姜望非常清楚真正危险的是什么。 文明盆地有燧明城里的文明之火,有万妖之门镇压,人族在其中自由无碍,出了文明盆地,就必须面对妖界天意。 这是几个大时代以来,妖族在此界结成的势。 屡战屡败屡次穷途的逃亡之旅,令姜真人非常清楚「天意」是多么恐怖的东西,也令他拥有了对抗天意的经历。 在接触浮陆世界的疾火毓秀之后,更可以说大概了解天意运行的规则。勉强称得上洞察了天意之真。 「天意」并不能化作具体的存在出手,一切敌对都是规则的引导,须得基于妖界本身的力量。 简而言之—— 这次行动务必要快,快到让妖界天意的针对,还没来得及酝酿成行动。要在风暴汇聚之前,先行脱身。 所以姜望才冲出混沌,便笔直贯向南天城,像一支投枪,像咆哮于时空的羽箭。见闻仙域笼于道身,使得他如此高速地迫近,却敛光敛声,不被发现。 像是一缕微风,吹到城门外。 守城的妖兵全无所觉,但覆盖整座南天城的大阵,几乎是应激而起。毕竟曾经直面武南战场,这座妖族大城的战争规格并不低。 就在南天城大阵亮起的同时,城门之前也绽开灿光,显出一个挺拔的身形。姜望一刹那披风浴火,剑撞所谓「妖族南天门」! 轰! 偌大一个南天城,偌大一座护城大阵,那 有如火炬的大阵节点,一个个的熄灭了。根本没来得及完全运转,就已经被强行碾破。 碎阵于方起之时。 当姜望的身形被南天城守军所注视,招摇的炫光已经轰然炸开。流光飞转,掠行全城,妖兵成群而倒。那些妖族战士发出来的惨叫声,也成为另一种兵器,杀向他们的战友。 见亦杀,闻亦杀。 见闻仙域铺开来,杀妖如割草刈麦。 南天城的城门,昔日曾碎于叶凌霄的拳头下,今日也是毫无悬念地被姜望轰碎了。 不同的是,当日有真妖蛛弦挡住叶凌霄,今日姜望身前却没有 所有拦路的妖族,无论是妖兵还是战将什么的,没有一合之敌,也来不及留下名字。 姜望极速纵于南天城中,所过之处几乎无阻。赤金色的眼眸,霎那似星河流动—— 仙术·仙念星河! 声闻一瞬满南天! 这时候他才发现一件尴尬的事情—— 人族这边的情报过时了,雀梦臣和他的铁笼军,已经不在南天城。 也是,武南战场都是一片混沌,这里注定打不起大战,实在不必留一尊真妖在这里。就如同武安城现在也没有真人驻守。 雀梦臣或许之前在这里驻扎过一阵,可现在已经走了。 姜望素来果决,转身便要离开。但观自在耳一动,却是捕捉到一个很有趣的名字——狮善鸣。 「善鸣公子,不要冲动。大祖让卑下陪您在这里修炼几天,就是不想您参与战事。敌人凶横,不可轻拦!」 「我狮家血脉,岂可惧敌!兄弟们都战死了,我不可藏刀!」 「公子!此意外之事,与您无责!那至少是个真人,不要去送死,藏在地窖或还能有一线生机啊!」 这不是那尊老狮子新近培养的后代嘛! 据说是要填补天海王狮善闻之空缺的狮族新起天骄,老狮子狮安玄的宝贝血裔。 真是缘分! 姜望倏然折回,纵身掠影,已入城中华府。 「狮儿不必纠结,我来也!」 入府的同时一剑斩出,瞬间剑光满院! 此府列阵之妖卒两百六十七个,连护卫统领在内,皆死于一剑之下。 姜望施施然探出左手,已将那妖兵拱卫的满头金发的俊朗狮族捏在掌心。 「狮安玄呢?」姜望以见闻掩住面容,随口喝问,声如洪钟:「我来寻他单挑!」 名为狮善鸣的年轻狮族倒也勇猛,只是怒口一张,奋力咬来:「区区真人,装什么衍道!待大祖知闻,必来杀你!」 天可怜见,作为狮族后起之秀,大祖狮安玄钦定的可以接替狮善闻位置的天才,他勤勤恳恳练功,不曾有一刻懈怠。大祖对他也很是关照,在自己有行动的时候,还特意把他丢到南天城来休养。令他潜心修炼,避开刀兵。 但人族的真人怎么杀来此地?天地之界不存在了吗? 姜望一听狮安玄果然不在,顺手一扭,便将这颗头颅摘下。 杀妖的同时,他已经飞出南天城外,手提妖颅,回身一剑,在那南天城的城墙上,刻下一行大字—— 诛妖者,大齐博望侯重玄胜! 字迹故意的胖大了几圈,笔锋狂嚣,间染几点鲜血。 而后便纵青虹一道,消失在南天城残余众妖的视野中,自入混沌深处。 整个过程,怎一个「快」字了得。 穿出混沌,姜望 接下来便看南天城那边如何反应。 若来的是真妖,他当暴起杀之。 若来的是狮安玄秦真君救我! …… …… 「你在等谁救你?等得到吗?」 天地未开,宇宙未形。 在丧杀五感、湮吞元力的混洞中,有一个平静的声音,如律令般响起。一字一字,威如渊海。此声之后,有窸窸窣窣虫豸攀行的声音回应。 继而在嘈杂的虫豸声里,诞生出一个邪异而疯狂的声音:「是否有一种可能,死亡正是我所等待、我所寻求?有机会死在中域 此声是自无生出有,在混洞之中开出天。 于是茫茫无际的混洞里,诞生了一抹绿焰。 绿焰跳跃,显见其光,照出了无边混洞里,一个沉静的男子。 此人身穿一领虎啸山河袍,踏一双登云靴,额宽脸阔,自有堂皇之气。两手平静地张开,骨节粗大,仿佛掌握宇宙。 他便是楼约! 中域 也是天下 他平静地看着面前这缕绿焰,在绿焰的闪烁之中,看到一张扭曲的疯狂的脸。而后才看清那双绿眸。 「原来如此!」 在这平静的注视里,楼约已窥其真,语气沉笃,带了几分赞叹:「你的死亡即是最歹恶的咒,杀你者将永为咒力所扰,永世受咒道纠缠。后世凡有修咒道者,皆要以此为先咒—难怪桑仙寿都说没把握单独杀你,要请我来,你的确开辟了一条通天的道路!」 绿焰之中尹观的面容不再摇曳,长发却在张舞:「承蒙您如此居高临下的赞誉。但愿我苦心为事,能收些微之功。使天道成缺,叫你此生有憾!」 焰光暴涨! 那邪异的绿焰瞬间化作一条碧鳞巨蟒,颔下有肉须,额上有鼓包,遍身鳞片,每一片都刻写着妖异的咒文。 在连日的逃亡与逐杀之中,作为现世咒道最高成就者,尹观所凝结出的咒鳞邪身! 此身只是显形,便已经撑住混洞,自开天地。 碧光游走八方,要化混洞为咒世。 所有未分的元力,未开的五行,混洞里的一切,在这时都诞生了清晰的分野—生与死,即是阴与阳,即成天与地。 混洞分出来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自生而赴死,当然也包括楼约的道躯。 但见那浩渺无边的道则,被碧光染成实质,黯然枯萎。 又见得雄躯凋落,不断有碎片落下来,片片似飞灰。 楼约低头审视道躯的自毁,脸上带着淡然的笑,轻·啧了一声:「真天骄也,能逃这么久,倒也不是中央天牢的无能——可惜今日遇到的是我楼约。」 随着此声落下,忽而天地复归,混洞翻转。 那条碧鳞巨蟒,落在一只恐怖巨手中。 手掌延伸出来的楼约,无限接近于常态,而他的手掌和掌心的碧鳞巨蟒,也在视野中近乎无限地缩略了。 眼前的楼约,不是楼约。 混洞之外,更有混洞。 天高有几重? 皆在他掌中! 第三章 掌中乾坤 “取得河山作泥丸,翻覆掌中为乾坤!” ——《朝苍梧》·掌中乾坤 楼约身怀掌中乾坤的神通,又修成传说中的混洞太无元玉清章,横碾中域所有洞真修士,比之当年的游钦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无可争议的中域第一真人。 纵观整个现世,他与黄弗这样的存在,也只是不见生死分不出的高低 《赤心巡天》第三章 掌中乾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章 三千里愁龙渡 无论是荆国神骄大都督吕延度,又或是秦国真君秦长生,他们都与姜望没有半文钱关系。但姜望在两族战场搅风搅雨,他们也一再地站出来,为姜望拦下天妖。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妖界。 人族的整体利益,高于一切而存在。 姜望斗杀六真,在天京城长声而啸的那句话,比真金还要真——他的确是人族 几位真君值守燧明城,有守护文明之火的责任。文明之火是燧明城里长明的人道火焰,也是亿万年来,拼搏不息的人们。人族当代最天骄,是最亮的那一焰。 所以吕延度在燧明城分身乏术之时,还特地传信提醒一声,免得姜望以为有后路,却不幸枉死于此。 正如当初姜望从神霄世界归来,有天妖拦路。那景国的于阙,也曾 如今愁龙渡发生大战,姜望身在妖界,必不可能藏剑。 人族 逃避外战的天骄,于人族何益? 此去愁龙渡,翻山越岭。 姜望身贯长虹,一念即远。 「老爷。」白云童子坐在一截断墙上,双手抱剑装高手,语带叹息。 「怎么?」姜望随口问。 白云童子道:「我还是怀念您脚踏青云的英姿。」 姜望这回听懂了,便笑了一声:「成!等我忙完这阵,就努力挣钱,重新搭房子。」 云顶仙宫毁了,青云亭也只剩几片碎瓦,善福青云自然也无法再诞生。 陪伴了姜望许多年的平步青云仙术,不能为无米之炊。 当然,他可以试着用如梦令替代术介。 但现在的姜真人,其实已经不太需要这门仙术了 唯有巅峰状态的云顶仙宫,才能够对他有所帮助,但那又不是朝夕之功。 白云童子不管那些,得到了老爷的许诺,他开心起来,两条小肉腿悠悠地晃。过得一阵,收起小剑,又从断墙上蹦了下去,撅着屁股开始清理碎砖——这是他白云仙童的家呀。 三千里愁龙渡,横亘在文明盆地的东北方。 当初这里也是一处狭窄的天然界关,只能容纳小规模战斗。两边各自设卡,人族妖族都不能轻易过关。 后来妖族大反攻,元熹大帝在正面战场频频展开攻势,吸引人族主力,而派一支强军于此处偷袭。 人族提前做好准备,一夜之间在狭道这边建立起大城,据城而守。 但妖族也提前发现了人族的准备,改由元熹大帝亲自带兵,化偷袭为强袭。果然打穿这里,从而撼动了整个人族阵线,吹响了全面反攻的号角。此后才是「天地尽赤」的蜈岭血战,几乎扑灭了文明盆地的篝火,妖族大军都一直打到万妖门前。 这一次妖族夜袭愁龙渡,未尝没有复刻旧事的野望。 不仅调来了雀梦臣的铁笼军,还有真妖虎崇勋的雷翼军。 值得一提的是,虎崇勋并不来自紫芜丘陵,而是出自太行山。他与虎太岁虽同为虎族,但并非血亲,不属一脉。 太行山上的虎族,就是《景略》所载,景太祖七年逐虎的那一支。 是曾与柴胤齐名的妖族大祖虎伯卿的亲族。 而统帅三军、主导此次进攻的,乃是拥有尊贵血脉的真妖麒相林。他来自太古皇城。 张扶是天下名将,御妖是天下强军,妖族以偷袭之利,血战一夜,也未能攻破愁龙渡。像这种要害之地,一旦开打,支援是源源不断。随着赫连羽仪领军亲至,愁龙渡是真个「当使龙愁」! 遂有古难山的大菩萨、神香花海的天妖接连加入战场,试图打开局面。 人族这边也早有准备,出动的真君,是秦国的秦长生和黎国的孟令潇。 随着神霄战争的逼近,天狱世界的战争态势大有不同,人族在此界的投入也远逾之前,不止是在燧明城轮值三位真君而已。 孟令潇出现在这场战争里,说明黎国已经融入了现世秩序,而且融入得很好。在万族相争的大背景下,每一个人,都肩负为人族而战的责任。 承担责任,才拥有权利! 况且秦、黎两国正在联手修筑虞渊长城,正处在·如胶似漆的时候,两国的真君也多少有些默契在。并肩作战,正是培养感情哩。 姜望赶到愁龙渡的时候,两族战船已经铺满湖面。兵似蚁聚,将似云集。旌旗如林,杀声如雷!粗略一估,双方所投入的兵力已经超过三十万,是近年来少有的大战! 杂乱的声音无法准确告知他战场情况,信息太繁杂,存在太多超格力量的干扰,仙念星河都无法处理。 所见是战火纷飞,乱箭排空。无论人族妖族,都不时有尸体沉入湖底。湖水都是暗红的。 单从战船的构造,就可以看到妖族的确是人族最大的强敌。他们拥有比人族更古老的璀璨文明,战船在工艺上并不输给人族。 虽然天狱世界的资源,相较于现世匮乏太多。但至少在这一场愁龙渡水战上,妖族的战船并未见得多少劣势。 在这种时候飞起来是很容易成为靶子的,万军相逢,一次齐攻就足够抹掉大部分所谓「强者」。所以此刻敢于悬在愁龙渡高空的,绝非等闲,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 姜某宰的就是高手! 厮杀之声,震天动地。高大战船的撞角,狠狠撞到一起。 姜望凝息靠近愁龙渡,无声掠过一艘高大战船,借战场自掩。以手按剑,保持随时可以爆发的姿态,谨慎地往高处看—— 他迅速收回了视线。 嗯,悬在妖族大军上空的只有两个身影,都很眼熟。 一个佛光普照,一个风情万种。 蝉法缘,鹿西鸣。 没有真妖在高处。 那雀梦臣、虎崇勋都兵阵一体,麒相林正坐镇中军帅船呢。便是真君出手,也难将他们强杀。 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姜真人已经决定放过妖族高层,正打算先去中军大帐跟张扶报备一声。那边蝉法缘却是蓦地睁开佛眸,金色的灿光一时晕染半边天空:「姜望!」 此声一出,整个战场都诡异的静了一息。 姜望之名在妖族早就是响彻天下,那是多少天妖出手都没能留下的人族天骄。就是他在神霄世界连杀妖族天榜新王,就是他提前带走神霄世界的消息,给了人族准备的时间! 而在以景***队为主的人族这边历史上又有几个人能够伤了景国的面子,还大摇大摆走出天京城?!靖天六真是怎么死的,整个现世还有谁能不知道吗? 姜望竟来参战! 对两族战士来说,皆是惊闻。 一方之寇仇,一方之英雄! 立在花海中养神的鹿西鸣,也悠然投来视线。 姜望自然不怂,果断拔身飞起——飞到了悬空而立的秦长生和孟令潇旁边。 秦长生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这几个月他们隔三岔五见一次,已经见腻了。 孟令潇却是一摇折扇,笑得风度翩翩:「我人族 话有几分揶揄,也有几分亲近。 黎国现在是全面拥抱太虚幻境,面前这位可是太虚阁里最有影响力的那一个。 姜望跟秦长生、孟令潇见过礼,让两位真君心里有个数,便同蝉法 缘招呼:「好久不见,你还好吗?羊愈法师还好吗?」 这一张嘴,气氛就很熟悉。 秦长生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此刀名为【追岁】。 已无人生回首,愿有岁月可追! 这是斩杀遗憾的刀。 他觉得此刀的名字此刻非常应景,所谓的人族当代 怎敢如此挑衅蝉法缘啊? 蝉法缘的佛法修为毕竟高深,他没有失态到立即冲杀过来,甚至怒意也不显见于佛眸,平静地道了声:「都很好,羊愈得空,我在空中。旧缘即深缘,姜施主,你洞真了,进步很快,老衲很是欣慰。」 姜望道:「我看到您还活着,我也很欣慰啊。」 蝉法缘慈悲地看着他:「天妖寿尽一万年,暂且我是能比你活得久的。」 「小子当然知道天妖寿有一万年——」姜望顿了顿,看起来很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没想到把知闻钟弄丢了,您还能回古难山,还能有个囫囵样子。那果然是个慈悲的地方!」 蝉法缘双掌合十,倒是还没有出手:「缘在古难,它还会回来的。」 姜望道:「它也许还会去古难山,但也许不是菩萨想见到的那种场景。」 「是吗?」蝉法缘摇了摇头:「也许你太乐观了。」 「是啊,我可乐观了。你看我笑得多开心!」姜望咧嘴一笑:「我记得菩萨以前也很爱笑的。今天怎么不见笑?是不开心吗?」 蝉法缘低头看了一眼下方的战场:「我为苍生而悲。昔年天庭治世,万界是何等安稳。如今诸天万界征伐不休,孽力不息,罪在人族啊。」 这老和尚真是好定性!这样都能忍。 姜望见屡次撩拨不成,也就懒得再斗嘴,同时传音给两位人族真君:「前辈,咱们可有衍道强者埋伏,随时可以支援?」 秦长生不吭声。 真是个冷漠的家伙。 但沉默本身也是答案。 姜望是在问,还可不可以接着挑事。 秦长生是在回答,还没到扛不住的时候。 孟令潇倒是个热情的,饶有兴致地回应:「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妖族那边还埋伏了天妖。」姜望笃定地道:「至少是有个狮安玄。」 「你哪来的情报?」孟令潇问。 他并非值守燧明城的真君,没有见过姜望那道剑令。 姜望也不废话,直接从储物匣里掏出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远远向鹿西鸣扔去:「鹿尊者!您是个心善的。我在路上捡到颗脑袋,劳烦您帮忙辨认一下,竟是哪家俊彦?帮忙找到家眷,叫他团聚吧!」 鹿西鸣本来笑眼温柔地看着姜望和蝉法缘斗嘴,这会看到这颗头颅的样子,当时就变了脸色——老狮子家里可就这么几个可堪造就的,如何能死得这么利落?老狮子甚至都不舍得让狮善鸣来这处战场镀金蹭军功 吼! 虚空忽作狮子吼! 恐怖的声量鼓天动地,翻卷巨湖浪涛,慑杀听者之心。镇伏一世,欲绝所有! 姜望姜望当然不会硬接,默默敛去了光影。 是秦长生一拍连鞘刀,以刀鸣应之。 这刀鸣与狮子吼的交锋,都被见闻仙域所捕捉。姜望手握此界,站在孟令潇身后,静静感受这一切。 绝巅强者对声闻之道的把握,真是各有创见。整个愁龙渡,一时都暗了下来。 晴日忽夜。 倒不是天象变化。 而是整个三千里愁龙渡,连同愁龙渡上征战的大军,被一口吞下了——老狮子简直是在发 疯! 「你如何有这般胃口?也不怕撑破了肚皮!」 秦长生拇指一推,拔刀出鞘,四尺长刀,一刀追岁! 那藏在鞘中还嗜血嘶吼如魔物般疯狂咆哮的刀身,出鞘之后竟然是这样平静的。像是风和日丽的某一天,像是平淡如水的某一时。 就这样经过了。 这是平平无奇的一刀。 这亦是毫无保留的一刀。 我们要如何斩杀遗憾啊? 是平静的、日复一日的生活。 咔咔,咔咔,咔咔。 追岁刀所经之处,发出如此怪异的裂响。那是时空障壁的哀鸣,也是老狮子的牙齿,被反复地磋磨,被斩出了裂隙—— 天地忽一亮,金辉满湖光。 身材高大、面貌威严的狮安玄,被秦长生这一刀斩了出来。 整个愁龙渡,被斩离了狮口。 他却不看秦长生,那双深邃的紫眸死死盯着姜望,任其如何潜踪也不能摆脱:「你死定了!」 这道视线被一只带甲的手给握住,目光上所携带的攻势,自然也被抹掉了。 覆甲而现身的,正是荆国神骄大都督吕延度。 「大言不惭!」 吕延度有一双男子少见的丹凤眼,面貌儒雅,怒而有威。此刻他便用这双眼睛与狮安玄对视,冷笑着道:「你今天最要想的,该是如何保自己的命!」 愁龙渡这一战,实在很是蹊跷。 将于道历三九五五年开启的神霄战争,注定是万界挑战现世的战争。 妖族不是孤旅。 在这当中所有的年月,妖族的精力都应该落在备战之上。 人族才应该是想要提前在天狱世界掀起两族决战的一方!妖族应该是在神霄世界开启前,全力避免大战才是。 但现在却是妖族主动发起袭击,实在令人费解。 人族是实力上占据优势的一方,不惧怕真刀真枪的大战,怕的是又一张类似于神霄世界的底牌。 不同于吕延度表现出来的狂傲。对于这次突发的战争,人族方其实是报以最大的戒备,诸方都有调动,真君也来了不止这些。 看似是如妖族一般逐渐添油,兵对兵将对将的对抗,实则方方面面都在做准备。 他现在要做的和姜望其实是同一件事,都是想提前掀开妖族的底牌,看看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但效果显然差得远- 狮安玄死死地看了吕延度一阵,紫色的狮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杀意。而后大手举起,往后一挥:「撤!」 第五章 一百年惊世名 烟波浩渺的愁龙渡,妖族大军如潮退去。 留下破裂的舢板,浸水的旗帜,还没熄灭的残火……以及水中尚未化开的血。 水深不见底,多少新尸在其中。 人族大军千帆列阵,定波未动。 吕延度眯着眼睛往前看:“你说他们为何撤军?” 姜望左右看了一圈,才确定他是在问自己,遂斩钉截铁:“定是 《赤心巡天》第五章 一百年惊世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章 问妖界,是否有真 “有意思。”钱丑若有所思:“在你看来,死亡是唯一的平等?” “死亡也并不平等,对我这个行当来说尤其如此。”尹观手上不停,语气随意:“不同的人,在我们这里有不同的价格。我说的平等,是死后的事情。无论英雄或奸佞,无论贵人或贱民,同享黄土,同为白蛆所享。” “把所有人都杀掉,才能有真正的平等? 《赤心巡天》第六章 问妖界,是否有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章 醒吞沧海,醉推天门 纵是有千般理由,什么不逞匹夫之勇,什么要为战场大局考虑……不敢打就是不敢打,说什么都是示弱,说得越多越丢脸,所以妖族军队那边索性沉默。 这次本就是要打控制烈度的长期战争,总不能真因为姜望的几句挑衅,就调顶级真妖前来——神霄在即,那时候的天妖战力才更为紧要。顶级真妖们的修行才是大局所在。 《赤心巡天》第七章 醒吞沧海,醉推天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章 玉树临风剑(求保底月票) “良友,见信如晤—— “旁边如果没有人,你就可以继续往下看了。 “狗日的贾富贵!你进修进到哪里去啦?,怎么一去不复返,一去无影踪? “躲债还是避祸,总得有个说法? “不是搞成鬼修了吧? “那你他娘的也多少托个梦,这辈子是牛是马都说一声,你铁柱哥还能不养着你? “不 《赤心巡天》第八章 玉树临风剑(求保底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章 使人秋思如乱絮(求月票) 真妖,壹。 真魔,贰。 恶修罗,零。 姜望在一卷青简上,写下这简短的几个字,记录自己斩杀异族十八真的历程。 这书简并不普通,乃太虚阁员钟玄胤所赠。 可以刻录历史,字显春秋。 只要姜望愿意,他在斩杀异族十八真过程里的每一战,都可以为青简所载。如此可以确保他对人族的贡 《赤心巡天》第九章 使人秋思如乱絮(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章 怕得谁来 帐中有一张巨大的虎皮褥子,隐隐灵息不绝,在寒秋自带暖意。 苍瞑静静地躺在上面。 身上裹着长袍,长斗篷也没有摘。姜望把他怎样拖回来,他就是什么样子。 送他回来的士卒唯恐对他不够恭敬,不敢揭他的斗篷。 而这座营帐的主人——名列穹庐三骏的完颜度,则在确认他并不会死之后,就没有再理会 《赤心巡天》第十章 怕得谁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一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你等着,我去叫人。” 这句话之后,通常叫不来人。或者就算叫来了,也多是虾兵蟹将,没什么值得说的。 所以当褚好学祭出这个句式,路人普遍不抱什么期待。 但是像赵铁柱这样,信誓旦旦说自己等着,结果拍拍屁股就走了……倒也无耻得很罕见。 “散了吧,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赵铁柱都跑了。 《赤心巡天》第十一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二章 黄金白壁何足道 身在军营中,中山渭孙没有穿戴的自由。 往日穿华服、系白玉、温文儒雅与军庭帝国气质十分不协调的他,今天穿了一身笨拙的制式甲,是军国之中,严肃的一部分。 荆国军制严格,各级军职在甲胄上有非常清晰的体现。 从中山渭孙的甲胄上,可以看出他现在的军职并不高——以他的天资实力和家世,尚只在如此 《赤心巡天》第十二章 黄金白壁何足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三章 一醉累月轻王侯 上官是南斗殿司命真人符昭范的亲传,一等一的宗门天骄,神临境中数得着的高手,注定要接过宗门大权的人,他能遇到什么危险? 换句话说,他若遇到危险,可以找他的师父,找南斗六真里的任何一个,甚至可以找长生君,又怎么会找到太虚幻境里的朋友,找一个远在万里外的赵铁柱? 除非他已经想尽了所有的办法,算 《赤心巡天》第十三章 一醉累月轻王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四章 他决定去死 笃笃笃,笃笃笃。 瘦长的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座椅扶手。 笃笃笃,笃笃笃。 这声响像是有人正在敲门。 可太虚囚室的门,是不会开放的。 太虚幻境的囚徒,在刑期结束之前,也绝无可能离开。 陈算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面前是那张唯一的桌子,而桌子上摊开一张信纸。 他 《赤心巡天》第十四章 他决定去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五章 为欢何辞 仙魔两相,各开一天。 瞬间就将视野里的魔物扫荡一空,甚而冲向更远处。 看着那两尊巨大法相留下的磅礴痕迹,仿佛天顷之后淅淅沥沥的黄沙…… 黄舍利指尖的雷音塔顿时不转了。 “我没有想好要输你什么。”姜望平静地道:“因为我已习惯了在所有的比试里,都拿第一。” 关于比试这件事, 《赤心巡天》第十五章 为欢何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六章 桃花源 中山渭孙重重地砸在地上,大地以他的脊背为中心,开出蛛网般的裂隙。 黄舍利是动了真怒。 她可以嘻嘻哈哈,可以斗嘴玩闹,可以不管什么尊卑高低,她也不在乎那些。但不能接受欺骗,无法容忍利用。 中山渭孙利用了她黄舍利的信任,把她骗到南域来,为他自己的私事站台! 为一份特色美食,为一处 《赤心巡天》第十六章 桃花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七章 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自景太祖姬玉夙建立大景皇朝以来,古老的天下大宗们,话语权就一日小过一日。世界还是那个世界,风光不是那些风光。 但时代洪流如此,接不接受,也都只能接受。 宗门时代已经过去,正在成为历史。 曾经显赫的一切,如今都是历史的回声。 任何一个有志于永恒的存在,都必须顺应时代,随历史而革 《赤心巡天》第十七章 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九章 天下大同,人人同义 “欸——你别走啊!” “斗兄为何如此匆忙?” “跟同僚再讲两句呗,你当初横扫边荒的英雄故事——” 无论姜望怎么嚷,斗昭都没有再回头。 留下一句“有点事”,便一去不复返。 姜望的心情变得很好。 以至于当他看到左光殊的时候,脸上还散不去笑。 左光殊狐疑地瞧着他:“被人哄骗了还这样开心?” “今日哄我,只能借我名声,还未能借到。他日交谊渐深,再哄可就不止如此。”姜望施施然笑道:“此防溃于蚁穴,我为什么不开心?” “这么说是很有道理……但总觉得,不止如此。”左光殊笑了两声,见姜望开心,也跟着开心起来:“走吧,去黄粱台。” 姜望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我带了点妖界的特产做礼物。让我先去拜访淮国公和长公主。” 他送给淮国公的礼物,是羽族真妖的灵羽,以之制成一支羽箭,用以装饰武功。 送给大楚玉韵长公主的礼物,则是一株完整的、还裹着妖界土壤的暮雪‍‎‎‌‌海‍‌‍‌棠‌‍。此物产于妖界,因有驻颜之效,常被用来制作养颜丹。 不过淮国公这会儿不在楚地,礼物也只能留待光殊转交。 长公主得了暮雪‍‎‎‌‌海‍‌‍‌棠‌‍,很是欢喜,但瞧着姜望却道:“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哪里还需要养颜。你该送的人,可送了?” 姜望有点不好意思:“送了的。” 左光殊在一旁拆台:“他抢了一片花圃,谁都送了。舜华姐姐都有!” 姜望急道:“这一株是最好的!” 熊静予便笑了起来:“你呀,不懂女人心思。暮雪‍‎‎‌‌海‍‌‍‌棠‌‍是珍贵的礼物,你送给伯母,伯母很开心。送给舜华,舜华也欢喜。但一样的礼物你送了这么多,就不好再送给你喜欢的姑娘——‘与众不同’,才是送礼的真义。” 姜望挠了挠头:“与众不同的礼物,可不好寻。” 熊静予笑得更开心了:“傻孩子,我说的与众不同,不是这件礼物有多么了不起。而是你要通过送礼物这件事,让你喜欢的姑娘认识到,她对于你是多么与众不同。你待她永远跟别人不一样,明白吗?” 姜望道:“我待她,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熊静予笑眼温柔:“那就用礼物来强调这一点。” 姜望逐字逐句,听得十分认真。 熊静予瞧着他呆拙的样子,略想了想:“青羊,我有件礼物想送给你,不知你……忌不忌讳。” 姜望连忙起身离座,深深一礼:“伯母说的哪里话?姜望早已视此为家,长者有赐,我喜不自胜。” 熊静予自随身的储物匣中,取出一只精巧的、巴掌大的凤翎白玉盒,旋动玉雕的翎羽,将盒盖打开—— 里面是一对水滴状的、似金似玉的耳坠。宝光暗藏,灵气隐隐。复杂的阵纹,镌刻成华美的图案。它们像是一片云,像是一片海,像是随时要飞走的金玉凤凰。 “光烈还很小的时候,我就想,他长成了会是什么模样,将会娶什么样的女子,过怎样的生活。我不期待她家财万贯,不期待她倾国倾城,不需要是什么绝世天骄、皇亲贵胄,我只希望他们真心相爱……”熊静予轻声道:“这对耳坠,我是为儿媳妇准备的。不能说有多珍贵,但它的确独一无二。我想把它送给你,我希望你能够遇到一个真心喜欢、也真心喜欢你的女子,在你觉得正确的时候,把这对耳坠送给她。你愿意收着么?” 姜望完全能够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情感。 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祝福。 她眼里那份眺望的期待,她所注目的背影,是从牙牙学语,到跌跌撞撞,再到意气风发,再一去不返。 拒绝的话他当然说不出口,只是下意识地看了光殊一眼。 左光殊扬了扬手,大咧咧地道:“我的那份是一只手镯,小时候就给舜华姐姐骗走了。” 姜望双手将这只玉盒接住,对熊静予重重地一拜。 此时更无它言。 …… …… 见我楼中,两人对坐。 左光殊哪个陪客也没叫,便两兄弟对饮。 忆昔当年第一次来这里,一桌五人,屈舜华、夜阑儿、楚煜之、姜望、左光殊,也算热闹。 如今楚煜之早与世家割席,夜阑儿随三分香气楼脱楚,屈舜华正在征伐南斗殿的前线…… 桌上仍然是人间绝品的美食,享用美食的人,心境已然大不同。 “说起来,楚煜之近些年怎么样?”姜望随口问起故人。 在所有渐行渐远的过客里,楚煜之是令他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位。这是一个敢在楚国说“国弊在世家”的人。 左光殊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就那样吧。他在朝堂上的前途基本绝了,没有向上的可能。不过他自己牵头,建了一个同义社,发展得还挺有声势,里面骨干成员,多是下层军官。” “同义社。”姜望咂摸了片刻:“他们的结社纲领是什么?” 左光殊道:“天下大同,人人同义。” 这小子嘴上表现得不很在乎,实际上却还是颇为关注楚煜之的发展的,不然也不会对这个同义社这么清楚,张口就能说出纲领。 姜望按着酒杯:“好大的一句话。” 左光殊已不是当初那个青稚的少年,他是大楚小公爷,注定要担起左氏的人,对于同义社,他有自己的认知:“结社的纲领只能大一点,太具体了这个社办不下去。” 姜望又问:“他现在修为如何?” 左光殊道:“还是外楼境。现在分心社务,估计更难神临了。” 楚煜之本也是有着大好前途的青年,是军中后起之秀,楚国年轻一辈里叫得上名字的存在。现在基本全方面落后于同辈,盖因他走上一条注定艰难的路。 他真刀真枪的赢得了山海境名额,却在山海境里一无所获,注定要面对权贵的压力。他于山海境神魂受损,却拒绝了左光殊的元魄丹。他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拒绝了左光殊与屈舜华的友谊,誓言要为楚国的平民开一条路—— 如今,他自己都没能往前走几步。 现实总是超乎想象的残酷。 而理想的光辉,又能照耀到何时呢? 姜望一声轻叹,没有说话。 他当然不会瞧不起楚煜之。 楚煜之这样的人,只要愿意低头,什么都不会缺。 越是境况艰难,越能说明他的坚持。 “大哥很关心他?”左光殊问。 “他是一个找到了自己道路,并坚持前行的人。”姜望说道:“世上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存在,会很寂寞的。” “你觉得他能成功吗?”左光殊心里是有答案的,但他还是这样问。 “不走到最后一刻,谁能说这就是终点呢?”姜望莫名想到了倒在不赎城的萧恕,慢慢说道:“至少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并坚持自己的正确。仅这两点,已胜过世上太多人。值得一份尊重。” 芸芸众生,蒙昧者多矣! 太多人茫然不知前路为何,一生浑噩。 而弃理想于半道,改弦更张,抛却自我者,更繁繁难计。 左光殊道:“聊点其它的吧。” 姜望便问:“南斗秘境里,是不是有什么三分香气楼的重要人物?” 左光殊笑了笑:“为什么这么问?” 姜望道:“来楚国的路上,我正好遇到斗昭在追杀三分香气楼的奉香真人。按理说三分香气楼行动失败,应该早就撤走才是,怎么还叫斗昭抓到了高层?所以我猜想,他们可能还有什么重要人物没有走脱,引得其他人来救。” 左光殊竖起大拇指:“姜真人真绝世也!明见万里,洞察秋毫!” 姜望一巴掌把他的大拇指拍下去:“说点我不知道的!” 左光殊笑道:“法罗已经被斗昭揪出来杀死,那重要人物应该是没有了。最多就是南斗秘境里有个叫昧月的,好像是什么心香第一?神临境的小角色,不值一提。” 教育安安教育习惯了,姜望很有兄长的自觉,赶紧敲打他:“现在这样傲慢吗?神临境都是小角色了?你什么境界?” “别呀,神临不也分高低么?要不然怎么是你创造神临境的边荒极限,钟离炎创造神临境的开销极限?” “这个开销……极限,是怎么个说法?” 左光殊笑起来:“他爹往牧国送了许多元石还有各类物资,车队都去了好几趟,才把人接回来。据说他在边荒被打成猪头,是呼延敬玄亲自保他性命,给他治伤,开价可高了……他就是为了冲击你的记录才去的,你不知道?” “赎金竟以车载。”姜望不由得慨叹:“这呼延敬玄下手真黑啊!” 左光殊笑笑:“要说三分香气楼的神临,也就一个夜阑儿值得忌惮——倒不知她现在洞真了没?” 姜望瞧他一眼:“你也没交几个朋友,还全跟你不是一条路人。” 左光殊不见恼意,反而笑道:“人生不需要太多朋友,我以后执掌左氏更是如此——至少舜华姐姐和你这个大哥都还在。还不够么?” 这小子现在不容易逗生气了,反没有以前有趣。 姜望敲敲桌子:“说回正题。” 左光殊见此,反倒不着急,故意转道:“夜阑儿去齐国还找过你的关系呢,你对三分香气楼就不了解?” 姜望道:“仅限于还人情。” 左光殊笑道:“那这个心香第一的昧月,你见过没有?据说长得是祸国殃民啊,勾魂夺魄。” “我是没见过。但你不妨继续聊这些,什么天香啊心香的。”姜望瞧着他:“我会原话复述给舜华听。” 左光殊笑嘻嘻地:“这你就有所不知,我都是听舜华姐姐讲的。她经常跟我讨论这些。” 姜望无话可说,只好喝汤。 左光殊这时才道:“她们偷走了洞天宝具桃花源,现今藏在南斗秘境里。安国公有意延长战线,就是要让这些人动心思。一个法罗算不得什么,罗刹明月净才是大鱼。” 姜望停下汤匙:“说到这个罗刹明月净,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但除了知道她是三分香气楼的楼主,其它一无所知——她到底是什么来头?这么张扬还能这么神秘?” 左光殊摇摇头:“这个人向来很神秘,在楚国这么多年,真正见过她的也没几个,云里雾里看不清。或许爷爷能知道一些吧,你要是好奇,回头自己问问。” “哦?”姜望这下真的好奇了:“他们……” 左光殊把头摇的飞快:“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你别瞎猜!” 姜望忽然警醒,狐疑地瞧着左光殊:“你是自己好奇,想我替你问吧?” 左光殊立马拍胸膛:“大哥你是了解我的!怎么会呢?” “我就是太了解你了,你早不像从前那么单纯!”姜望压低了声音:“我也不告你的状,有什么线索,拿出来咱们一起分析分析。” 左光殊嘿嘿笑着,挪近了椅子:“我跟你说,爷爷的书房里啊……” …… …… “中山渭孙,求见将军!” 度厄峰前,大楚军营。 滚滚兵煞取代了浓云,神霄凤凰旗如火焰一般燃烧在空中。 方圆千里尽杀场。 中山渭孙再一次吃了闭门羹。 “不见!” “不见!” “不见!” “说了不见!” “这里是‍‎‎‌军‎‎事‎‍‎‍‌重地,请自重!” 中山渭孙掸了掸衣袖,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又去下一个营地。 偌大的度厄峰外围,是密密麻麻的军营。 他是没资格拜见安国公伍照昌的,只能挨个敲偏将的营地,找门路递话给能说得上话的人——堂堂中山氏贵子,本不至于连这点门路都没有。 但是自他通过隐秘渠道,传递了他扯虎皮的消息后,那些渠道就一夜之间被掐断了。 此时他也无法代表鹰扬府,他只能代表他自己。 然而就连这些往常根本都够不上他的偏将,却也不给他面子。道元石这无往而不利之物,根本送不出去。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得罪人了。 那个人不会是姜望。姜望那样的人,既然当时没说什么,就不会在背后使小动作。 那么是看不惯他扯虎皮的楚国贵族? 又或是姜望的朋友,看不惯姜望被哄骗,为之出头? 中山渭孙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慢慢地走着,想着该从哪里入手——军中看来是走不通了。 在人员数以十万计的肃杀战场边缘,他独自行走,像游离世外的尘埃。 于某个时刻忽然心有所感,抬头望去—— 正好看到一个魁伟的身影掠空而过,此身雄壮,好似飞去之峰。那缠目的系带飘在风中,有如山顶的云翳。 乃项家盖世之子! 本章4K,为盟主“凉月十三”、白银大盟“YangerSun”加!(3\4) (本章完) 第二十章 假性冥顽 “项贤兄!” 中山渭孙拔身而起,热情高呼。 项北倒提盖世戟,转回头来,表示他在“看”。 “自观河台一别,至今八年矣!”中山渭孙脸上堆笑:“项贤兄的英姿,还时常浮现在我脑海中!” 八年过去,他们都不是当初“啼声才试”的雏凤,他们各自都经历了许多。 时间把项北的五官雕刻得十分硬朗,曾经眼高于顶、霸道无双的他,现在却很沉敛。 闻言只是道:“被焰花按在脸上的英姿吗?” 此后许多年,人们复盘道历三九一九的黄河之会,论及这场冠盖历代的天骄盛会里,最精彩的场面,通常有两场呼声最高—— 分别是斗昭和重玄遵的天骄并世,姜望剑仙人对秦至臻的阎罗天子。 在此之下,是姜望剑横逆旅,以及姜望焰花按脸项北。 这是常常会被拿来观摩、讨论、学习的一战,可不是时常浮现在脑海嘛。很多楚国之外的人谈及项北……哦,就是那个被姜望在脸上放焰花的大个子! 中山渭孙愣了一下,赶紧补救:“都是往事了!谁还没有个发挥不如意的时候呢?当年我也只是外楼场四强。” “我是内府场八强。”项北道。 中山渭孙这才想起来,项北签运极不好,在八进四的时候就遇上了姜望。 当然,要说签运这件事,他中山渭孙的签运是极好的,可没能把握住,输给了燕少飞,又有什么可说? “俱往矣!”中山渭孙一挥手,姿态豪迈:“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项北没有说话,只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仿佛在问——怎么看? “别这样。”中山渭孙陪着笑:“这样我聊不下去了。” “风流人物,三九一九年已经数过。如今八年过去了,最耀眼的人还是最耀眼。往后看吗?在两到七年之内,新一届黄河之会也将召开。江山代有才人出,新的绝世天骄,即将世所瞩目。”项北提着盖世戟,径往前飞:“留给我们证明自己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 “是啊!我们都需要更努力才行。”中山渭孙连忙跟上,赶紧套近乎:“黄河失利,令我每每惊醒午夜。我常常觉得光阴难追,怕见虚度——项贤兄,我们真是志同道合!” 项北把盖世戟一横,示意他到此为止,不必再跟上:“我们不是志同道合,中山渭孙,你还没有找到真正的你自己。你的道路在哪里?” 中山渭孙讪讪地顿在那里,强笑道:“项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项北悬立在彼,与中山渭孙间隔着一杆盖世戟的距离:“你是否觉得,做了以前不曾做的事情,就算是改变?你是否觉得,学会低头,就算是成熟?你是否觉得,斩碎了规矩,你便已然新生?” “项兄。”中山渭孙脸上没了笑容:“你想说什么?” 项北摇了摇头:“温文尔雅也好,放浪形骸也罢,不过是用一个面具换上另一个面具。现在的你和以前的你,都不是真正的你。你也没有真正破规破矩,你只是失礼失意。山上贼,还在山上。心中贼,还在心中。” 那什么才是真正的我呢?中山渭孙本想这么问,但是他没有出声。因为这实在是不必要的问题。 “假性冥顽,难见天宫。我建议你再去看看姜阁老天京城那一战的细节,或许你能明白,什么叫‘打破藩篱能悟空’!” 项北说完这一句,便横戟而去。 他高大的身形只是一个闪烁,就已经混入远山的重影,仿佛他也是巍峨的其中一座,是绵延山脉的一部分。 中山渭孙没有跟上去。 项北已经给出了回答,项北帮不了他。 但项北也给出了自己的帮助。 悬驻此处,极目四方,尽皆萧然。绵延的军帐更远,是空兀的原野。这个秋天注定让人难以忘怀。 中山渭孙寂寞地远眺,黄河之会外楼场的四强,眺望内府场的八强背影。 这人戳瞎了天生的神通之眼,却看得更清楚。这人输掉了黄河之会,输掉了山海境,却变得更磅礴。 无论胜利还是失败,经历都可以让人成长——前提是你正视这一切。 自己这八年来虽然也从来没有放松过努力,却总是缺了一点什么。 缺了一点什么呢? 说不清道不明,看不到也摸不着。 前路遥遥,今日洞见否? …… …… 天光摊碎琉璃瓦,一片秋思梦不成。 在一片混乱的南斗秘境中,这处偏殿算是难得的安静。 但安静很快也被敲碎了。 龙伯机沉眸提剑,脚步促急地走进来。 往日飘渺超然的气质,已然无踪影。那称得上中正端方的脸,也被狞恶的情绪所皱着。愤恨的情绪在每一缕突兀的皱痕里失控。 唯独那被玉簪约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还勉强留着几分大宗真传的体面。 啪嗒!啪嗒! 靴子在地砖上踏出杀气来。 面笼黑纱、独立窗台前的女人,被夕阳照了一身暖色,静静体会着深秋的心事。直听得脚步声迫近,才慵懒地回眸,那双妩媚眼睛里的神色,颇有几分漫不经心—— “龙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龙伯机拔剑出鞘,杀气随之迸发,一瞬狞然:“你还敢问我什么意思?!” 昧月索性转回身,随性地往后一靠,轻轻倚在窗台,双手抱臂,以轻蔑的姿态瞧着龙伯机:“此次隐秘行动,我三分香气楼筹谋多年,做了足够多的准备。我们赌上了这么多年在楚国的经营,启动楚境之内全部暗子,破除千难万阻,把【桃花源】悄无声息地拿了出来。在郢城没有出事,在楚境没有出事,偏偏在最简单、最轻松的这个环节,在即将送出南域的时候被发现了!龙师兄——我为什么不能问你是什么意思?” 她此刻的眸光是冷漠的,是夕阳西下之后,无人归来的冷漠:“我三分香气楼送来的元石,可以把这间偏殿填满。我们奉上的物资,皆是你南斗殿之所缺。而你们做到了什么呢?你南斗殿是古老大宗,历史悠久,底蕴雄厚。却连这件事情里最轻松的一个环节,都不能承担!龙师兄——我不该问你是什么意思?” 这一字一句清晰的言语,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龙伯机握紧他的剑柄,仿佛如此才能支撑他的愤怒,才具有愤怒的理由:“你起先并没有说你们要偷【桃花源】!人心不足捋虎须,方招此弥天大祸!” “那不叫偷,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昧月平静地道:“在拿回【桃花源】之前,我没有通知你吗?你们不知情吗?我们转移三分香气楼的财产,转移了七次。回回把你们喂得肚圆。每回我们要拿什么,要走什么路线,在哪里交接,都跟你们说得清清楚楚。你们只需要保证最后一段路的安全,做最轻松的事情,拿最丰厚的收获——现在楚国大军来了,你开始怨我们了?” 龙伯机气势汹汹地提剑来问她,此刻反而是她往前走,她步步紧逼,仿佛踩住了龙伯机的心跳:“事情败在你们这个环节,机密因你们而泄露。此次行动,我三分香气楼已是倾尽南域所有积累,耗空楚境棋子,最后却满盘皆输!天香有七,战死其三。心香十一,受诛其五。奉香真人法罗,死于斗昭刀下!龙师兄——你竟来怨我?” 昧月所说的这些,龙伯机没有一句能反驳。 他满怀杀意地提剑而来,现在好没道理。 可他心里分明清楚,南斗殿如今必须面对的这一切险恶,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带来的。是她打开了那口贮满灾殃的箱子。心香第一,祸国殃民! 龙伯机咬着狠道:“我不该怨你?死掉的那些人不该怨你?若你没有来南斗秘境,这些都不会发生!” 昧月摇了摇头。她眼中的失望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叫龙伯机怀疑自己到底做错了多少! “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嗯?” 她的眸光混淆在秋色里,显出一种萧条的肃杀,她几乎是指着龙伯机的面皮在质问:“你是司命殿嫡传,众所期许的南斗未来,天命骄子龙伯机!你是怎么说出来这样愚蠢、这样幼稚的话语?但凡你稍微冷静下来,动一点脑子想一想,你还会这样说吗?说这一切本不会发生?” 她盯着龙伯机:“楚国要灭南斗殿,是因为你们做了错事?还是他们本来就要灭南斗殿,只是恰好抓了这个理由呢?这是很复杂的问题吗,你看不到答案吗!龙师兄,那个睿智沉稳的你,去了哪里?你的心太乱了!你竟然恐惧成这样——” 她猛然后退一步,撤出来一个安全的距离。 那种越来越强烈的压迫感,倏然散去!龙伯机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有那么一瞬间,很想使劲地呼吸——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昧月张开双手,微微抬头,露出自己雪色的脖颈。 “呵——”她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是那么有侵略性:“龙师兄,你是要来杀我的,便请横剑罢。或许这可以叫你找回一些勇气。” 龙伯机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一步! 这一步之后,他心中生出巨大的沮丧。 他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方寸尽失了。 自记事起,他就生活在南斗秘境。 南斗殿是他的全部。他迄今为止所有的人生,都在为“合格的南斗传承者”而努力。 他天资极高,秀出群伦。早早地开始处理司命殿事务,近几年也开始分担整个南斗殿的事权。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他自己也这样认为——他必然是下一代司命真人,且很有可能成长为南斗殿主。 南斗殿遭遇倾覆之厄,坍塌的是他的天空。 他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也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但很明白,一切是一场空。 他六神无主吗? 不,他是知道已经穷途末路。 他愚蠢吗? 不,他只是想发疯! “龙师兄。”昧月的声音反倒平缓落下来,她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龙伯机握着剑,一时没有说话。 昧月轻轻地笑了,她是这样懒洋洋地笑着:“你以为只有你恨我吗?你以为整个南斗殿,只有你想我死?司命真人难道不恨我?长生君难道不想捏死我?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是罪魁祸首,但此时此刻我是最容易恨的那个人,不是么?” “人总是会选择恨最容易恨的那一个,而不是最该恨的那一个。” “但你说——”她的声音这时候甚至是有些轻飘飘的,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也包括自己的生死:“你知道为什么只有你提着剑,鲁莽地杀过来么?” 龙伯机抬眼看着她,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愤恨又失措的……等她的回答。 她说道:“因为没有意义。” 昧月笑出声音来,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因为……我们谁都逃不掉啦……哈哈哈哈,神临、洞真、衍道,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任何例外——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铛啷啷! 龙伯机手里的剑,跌落在地上。 他一瞬间散去了许多神色,双眼滞然。 昧月的笑眼之中,沁出一丝冷意——不能够握剑到最后一刻的人,真是孱弱啊。虽金躯玉髓,大宗嫡传,也不过徒有其表。还不如一个十七岁的周天境的小镇少年。 但这抹冷意很快便霜化了,晶莹地坠在长睫的尾梢。 她用尾指轻轻刮走了笑出的眼泪,瞧着龙伯机道:“也不对。南斗殿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死。就像三分香气楼,也只是死掉不幸落在南域的这一批。我和你,都不过是被抛弃的人。” 龙伯机的眼中有了一点神光,他慢慢地缓了过来,眨了一下眼睛。 “说起来,这些天南斗秘境的所有修士都在守门,却不知天机真人和七杀真人去了哪里?”昧月笑了笑:“楚国出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不在南斗殿了吧?真是未卜先知啊!” 龙伯机如若未闻,半蹲下来,捡起地上的剑,再不说一句话,转身往外,越走越快。几乎是逃出了这座偏殿。 他来时杀气汹汹,走时仓皇如窜。 在这座偏殿所留下的剑鸣,只是一声寂寞的撞地的响。 (本章完) 第二十一章 神亦罪之 “咱们今天也算是白龙鱼服了!” 郢城的深秋,很有几分寒凉。 行人熙攘的大街上,左光殊戴着一顶狗皮帽,穿着不甚合身的棉麻夹衣,踩一双翻边的破皮靴,用一张粗糙的挡风巾,遮住了贵气神秀的脸。 旁边的姜望也是差不多打扮,戴斗笠、绑面巾、披黑袍,双手拢在袖子里。天下闻名的长相思,藏在储物匣中。 今儿他同左光殊上街闲逛,毕竟都是知名人物,为了避免围观,不得不稍作掩饰。姜真人当然可以直接拨动行人之见闻,但这里毕竟是郢城,强者如云,规矩极重,他也懒得一路施术、不小心触动谁敏感的神经——淮国公府当然可以解决麻烦,但也无此必要。 闻言便笑了笑:“你是白龙,我一直都是鱼。” 左光殊嘿嘿地笑:“那我是白龙鱼。反正咱俩是一路的!” “我算是明白舜华为什么对你死心塌地了。”姜望斜眼瞧着他:“你小子是真的会啊!” “这你就又说错了。”左光殊很是自豪:“我都是跟她学的。” 姜望语重心长:“少嘚瑟,容易挨揍。” 郢城是天下繁华地,鱼龙混杂,人潮汹涌。所谓呵气成云,楼台雾海。 他俩倒也不是漫无目的,转悠着转悠着,便来到城东。这里有一条朱雀街,从前左光殊很爱在这这里逛,但今次的目的地不在这里。 朱雀大街的南面干道,岔出四条小路来。 两人沿着其中一条走,拐进一个巷子,沿途经过许多低矮的平房,踩过自树杈中掠下的秋光。 明‎‎黄‎‍色‌‎‎‌‍的系在枝头的神符,是郢城的秋色。 这座天下第一华贵的城市,当然也有不太华丽的一面,这些低矮房屋只是其中一个角落。当然,毕竟是大楚帝都,天子脚下,便是低矮平房,也是见得到材质,有着相对统一的建筑风格。 狭长的小巷走到尽处,眼前豁然开朗——这里有一片开阔的广场,以一颗巨大的樟树为中心铺开。 来回蹦跳嬉闹的孩童,下棋的老翁,聚在一起一边浣衣一边闲话家常的妇人…… 看得出来,这是一处平民的“乐园”。没有什么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亦不见凤鸟翱空,白玉堆年。有的只是最简单的欢笑,最朴素的烦恼。 巨大樟树之前,站着一个笔挺的人,独自面对四面八方的人,正在讲演着什么。 不停地还有人围拢过去,密密麻麻的人头,像蚂蚁往食物聚拢,里里外外围了许多圈。 姜望和左光殊不算另类,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慢慢地转悠过去,站在了人群外围。 “讲学之风,以卫地为盛。”左光殊传音道:“当年卫幸与薛规,各自开坛,连讲九天,拥趸越聚越多,以致堵塞城门,行人不流。他们一出东门,一出西门,沿途讲学,隔空论法,互不能说服。最后又沿着长河走回来,对坐观河台,面对全天下辩法。连论三场,薛规三场皆胜,于是有了‘薛规新法’,他名字里的那个‘规’,也成法家最注重的字,此即规矩之由来。” 左光殊所说的这段故事,在当代刑人宫执掌者公孙不害所著述的《证法天衡》里,有清晰记载。此书严谨庄重,杂叙杂议,每一点都依托于历史,尊重既有史料,是了解法家思想脉络不可不读的著作。 薛规的不朽著作《万世法》,姜望还认真读过,当然知晓这段公案。 他看着人群里讲演的那个人,随口道:“世尊尚有广闻钟,使天下知其心,此亦述道也。” 这些年来,若说谁对姜望的成长印象最深刻,左光殊必能算得一个。 当初刚认识姜大哥的时候,姜大哥还只是“武德充沛”,学识不能说没有,但也很稀薄。他有时引经据典讲些什么,姜大哥压根听不懂。所以聊天的时候他都很注意,尽量不说些生僻的,只是有时候他以为的“常识”,于姜大哥也是“知识”。 娘亲就常说,“此即寒微之憾”,经常以他的名义,给姜大哥送书。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姜大哥修为见长,见识愈深,读书也多了。如今都能旁征博引,从法家到释家,从薛规讲到广闻了。 左光殊心中感慨,嘴上道:“薛规与卫幸讲学的那座城市,几兴几废,就是现在的卫国王都【理衡】。卫地也算是人杰地灵之地,但卫国却是‘嗟尔小国’,中央附庸。” “你想表达什么?”姜望似笑非笑。 “可见论不成事。”左光殊道。 “论而不行,事不成矣。”姜望道:“论而行之,万事有期。” 樟树不凋于秋,四季常青。 左光殊仰看着巨大的浓云般的树冠,轻声道:“这颗大樟树,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姜望没有说话。 站在千年大樟树前的男人,正是楚煜之。 着武服,穿军靴,挂直刀,身无余饰,同极尽妍丽的楚国格格不入。 他正在讲说他的理念,号召平民要争取权利,要与贵族做斗争。要众志成城,修平民之桥,铺通天大路,叫所有人都能够大步地往前走。 他说“富而不仁”,说“贵而不名”,说这个世道应该如何公平。 他的讲演并不慷慨激昂,而是娓娓道来。像他这个人一样,有一种平实的风格。 围观的群众里,有一人出声问道:“小煜哥,你是仇视权贵吗?” 从“小煜哥”这个称呼,也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人同楚煜之的距离是很近的。 这位以国为姓的青年,常年行走于街舍之间,虽超凡而归于凡尘里,没人觉得他突兀不该在此中。 他看向提问的路人,很认真地说道:“大叔,集众合力乃生权,显赫有功故而贵之。这些是必然存在的,我有什么理由去仇视呢?我并不仇视权贵,就像我不会仇视一颗樟树。” “但你一直在说权贵,权贵。”路人大叔说道:“我听到有人说你就是只懂得眼红的,是只会仇富的那种人。” “我认识白纸一样的人,我认识那种从小被保护得很好,心思纯净的人。我认识勇敢的贵族,我认识肯为名誉而死的世家骄子。”楚煜之丝毫不见恼意:“但我也认识另外一些人,他们脑满肠肥、臃肿恶毒。他们生下来就拥有一切,因而并不懂得珍惜。他们无能至极,却堂皇窃据高位。他们毫无操守,却可以呼风唤雨……” “我仇视的是握权为私,贵而无担。” 他字句清晰地道:“我仇视的是那些享用国家最好的资源,却不能为国家做出最大贡献、甚至不肯做出贡献的人。” “但那些资源,也是他们父辈挣的啊,随他们怎么浪费,有什么不合适呢?”路人大叔道:“就像我爹走的时候,给我留了几锭银子。谁也管不着我怎么花呀!” 旁边立即有人起哄:“刘老四,你爹还给你留了几锭银子?!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去去去!”刘老四骂道:“老子这是比喻!比喻你懂不懂?” “他们私下里怎么浪费银子,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确实没人管得着。”楚煜之道:“但如果他们结党而营,私相授受,自己显贵了,就把显贵的路子设关设卡,只让自己人走呢?” 刘老四挠了挠头:“我寻思吧,他们结党而营,私相授受,又没拿你兜里的钱,与你我何干呢?” 楚煜之问:“大叔,你做什么工作的?” 刘老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满豆腐的担子,一时不想说话,但还是说道:“我卖豆腐的。” 楚煜之又问:“你每天工作多久?” 卖豆腐的刘老四说道:“我每日在鸡鸣之前起床,忙活好一切,天才刚亮。早晨的豆浆很好卖,过滤的豆渣留着晚上做菜。卖完了豆浆我就卖豆腐,挑着担子大街小巷地转。有时候晌午会来这里歇一下脚,吃一碗面,有时不歇,自己带了面饼。什么时候卖完什么时候回家,卖到天黑也回家——算了,你们唠吧,我该去卖豆腐了!” 他挑起担子就走。 “大叔,等等!再问你一个问题!”楚煜之道:“你每日挣几文钱?” “挣得不多,但也能糊口。”刘老四咧开了干裂的嘴巴,乐呵呵道。 “你知道为什么你挣得不多吗?”楚煜之问。 “我就卖个豆腐,能挣多少啊?”刘老四挠了挠头:“卖豆腐不都这样?” 楚煜之看着他:“因为你不够努力吗?” 刘老四想了想,蛮认真地说道:“我不是懒汉咧。我每天都干活的,一年到头不歇着。” “我来告诉你因为什么。”楚煜之道:“你的钱是用劳动换的,别人的钱是自己捏的。他们说这团泥巴是钱,这团泥巴就成了钱,你却一定要打成了豆腐,才能够算钱。两种钱掺在一起,你的价值就被稀释了。这就是为什么你要这么辛苦!” 楚煜之看着他的眼睛:“大叔,你还觉得这跟你没关系吗?” 刘老四一时没有说话。 “假如你们去参军,你的荣誉是一拳一脚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别人的荣誉是花钱买来,甚至是一句话就换来的——别人花别人的钱,别人走别人的旁门左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楚煜之站在大樟树前,扯了扯嘴角:“你的努力就变得没有意义了!你的荣誉也注了水份!你的血汗因此变得可笑!没有关系吗?” 说到这里,他拢了拢袖子:“我觉得还是有关系吧。至少跟我有关系。我亲身经历过这些,我同义社的很多社员也都经历过这些。我们不想别人也这样经历。” 人群也一时没有声音。 这个世界是需要公平的,但公平有时候不能得到。而很多人已经习以为常,不觉得不对。 “走吧。”姜望转身。 “不看了?”左光殊跟上来问。 “已然见到。”姜望道。 左光殊一时不知道自己听见的是哪个字。 已然见“道”? …… …… “看到了吗?”远远有个声音问。 燕云山下了一场极短暂的血雨,但泥土也沾了几分暗红。 “看倒是看到了,但——”跳到了地坑底部的楚国士卒回答,语气有几分迟疑。 “但什么?”那远远的声音迅速迫近了。 随声音一起快速飞来的,是呈品字型横空的三名甲士,他们戒备地散落在地坑四周,其中一个站在地坑边缘往下看:“你看到什么了?” 从那镌刻着神纹的甲胄,可以看出他们都是神罪军士。 大楚帝国军中第一等精锐。 哪怕只是小队巡行,也显出了优秀的‌‎‌‎‍军‌‍‎‍事‍‎‎‌素养。 这是斗昭一刀斩出来的地坑,三分香气楼的奉香真人法罗,正以一具尸体的姿态,沉寂地躺在坑底。 尸体旁是半蹲着的神罪军士,他仔细地观察着这具真人尸体:“这具尸体好像失血很多。” “这不是废话吗?!”站在坑缘的神罪军士,没好气地道:“我以为你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被斗大人追砍那么多天,血没流干都算他气血旺盛。” “也是。”负责检查尸体的神罪军士道。 站在坑缘的神罪军士挥了挥手:“检查一下尸体有没有被人触碰过,有就多一条线,没有就走了。” 斗昭丢在尸体上的个人令牌,乃是大名鼎鼎的神罪令——“神亦罪之”。 其中尤其有持令者所独设的符文讯息,一旦有人靠近,若无对应的符文响应,就会立即发出警报,触动楚国铺设在南域的【章华信道】,留下致命的信息。 所以它在神罪军内部还有一个非常形象的名字,叫做“捕兽夹”。 坑底的神罪军士仔细检查了一阵,再三确认没有异常痕迹,才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斗昭丢在尸体上的令牌。 又取出裹尸袋,将法罗的尸体装起来—— 轰! 一道气血磅礴的身形骤然出现,横在地坑上方,冷冷扫了一眼坑底,当即大骂:“他奶奶的,又来晚了!” 坑底坑外四名神罪军士都不吭声。 便听他在那里一顿骂,什么“斗氏小儿,偷我真敌,气煞我也!”、什么“斗小儿不做人”。 一直到他骂完了飞走了。 坑底的神罪军士才道:“这也晚太久了,斗大人都追杀多少天了!” 负责戒备的神罪军士附和:“是啊,真好意思说呢!” 站在地坑边缘的神罪军士毕竟稳重些:“嘘,小声点。” “说谁小心眼呢!”猛然间狂风一卷,短须鹰眼的钟离炎又飞了回来,怒气冲冲:“竟敢以下犯上,议论本大爷吗?给我罚站!站好了!” 很快,四名神罪军士在坑底站成一排。 “你们神罪军这么没礼貌,都是斗昭带坏了风气!这具尸体我没收了,回头让斗昭自己来找我要。” 钟离炎把那只裹尸袋提起来,拔身就走。 (本章完) 第二十二章 星巫 作为曾经的无生教南境总坛,控扼西南香火的神道现世信标,燕云山地宫建设得很见规格。 张教祖那种人,当然不会有固定的居所。但曾经的那些个法王什么的,经常盘桓此殿。 此宫深入地底,森幽冷峻。当然敛元敛气,也自藏风藏水,难为外人所察。 自无生教祖魂飞魄散,无生教瓦解于一夜之间。这残破的燕云山地宫,也在最后一波监察的修士撤走之后,归于死寂。 蛛网暗结,地水漫溢,成了蛇虫鼠蚁的家园。 在拆分为日夜的数年时光里,再没有人气沾染这里。 只有潮气暗流,残怨结幽。 直到某个时刻—— 嘀嗒。 一滴暗红色的鲜血,穿行在新鲜的泥土之中,在漫长的旅途之后终于抵达终点,挤出穹顶的裂隙,就这样滴落下来。 落在地砖被轰碎之后蚀成的暗渠里,于幽幽的地下水中,泛起了涟漪。 …… …… 楚天子誓灭南斗殿,一令出而四方动、万军行。 南斗殿堂堂天下大宗,未见半点还手之力,在十天不到的时间里,就已经被扫清南域所有明面上的经营,锁境待宰。 “域内有敢名南斗者,皆从罪,尽绳之!” 楚国霸南域,可不是百十年。 此事在整个现世掀起轩然‎‌‌‍大‍‌‌‍波‍‎‎‍‌,暗涌遍及诸域,涟漪何止东西?但天下诸方势力,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当世真人屈仲吾,乃大楚屈氏旁支。当然,能修到洞真境界,他这一支,也早归主脉。他的嫡脉子孙,都能享受虞国公府主脉子弟的权益。 灭一个南斗殿,恶面一军足矣。 屈仲吾这样的世家强者随军出手,与其说是查缺补漏,倒不如说是为了震慑四方。 但由于南斗殿家大业大,在楚国暴起发难之前,就有不少门人散在四方,楚国撒下的这张渔网就算再大再密,也总有几只漏网的鱼。 这时候就需要大军之外的强者去追缉了。 比如被斗昭一路追到天外才斩杀的天同真人。 比如在楚国行动之前,就已经匿迹销声的天机真人、七杀真人。 南斗六真里,剩下的三真,司命、天梁、天相,都和南斗殿主长生君一起,被堵死在南斗秘境里。 所以外逃的大鱼,其实就只剩下两只。 一个是当今真人算力第一,一个是当今真人杀力第一。 虽则很多人笑称,南斗殿里的第一都是等来的,但也只是相对于那些横贯古今、毫无争议的存在而言。 作为真人,他们是当之无愧的顶级强者。 屈仲吾出来抓人,身上是带了大楚圣旨以及虞国公令,借助大楚国势,堂皇碾压。而战事一起,还有楚国真君能够随时支援——此次灭宗,楚国做好了镇压任何一方援手势力的准备。 所以他追寻起线索来,也不怎么顾忌。 但眼下有个比他更不懂顾忌的人—— 脊开二十四重天的武夫钟离炎,莽撞地杀进这片天空。肆无忌惮地展现气血,烧灼得空间都微微扭曲。气机滚动如怒海,整个人炙烈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球。 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在怒吼着一句话:我乃武道真人也! 南域不是没有武道真人,屈仲吾也亲自接触过。魏国大将军吴询,便是脊开二十六重天的武道强者,与当世武道第一人王骜,都是只差一步就能证道绝巅。 但像钟离炎这般“显眼”的武道真人,屈仲吾确实是第一次见。 以前没有,只是因为钟离炎没成真。 这小子修为飞跃,但脑子好像还是没变。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算是“贯彻本真、始终如一”了。 严格来说,这里已经是越国的地界。 屈仲吾寻“南斗贼”到这里来,当然有他必须要来的原因。南域霸主,也有霸道的资格。 可就算是身揣圣旨、腰悬虞国公令的他,也是轻装简从,低调入境。哪有钟离炎这么嚣张! 你多少要顾忌一下越国人的心情吧? “屈真人!”钟离炎热情地先打招呼。 屈仲吾挤出一丝长辈对晚辈的笑:“阿炎,你这是?” 钟离炎大大咧咧地道:“听说你这边抓到了任秋离的线索!我来帮伱擒贼!” 屈仲吾愕然:“此次征调,军中无你啊。” 钟离炎一挥手:“我钟离炎精忠报国,岂受于条条框框?天下兴亡,天骄有责;国家大事,不征而往!” 屈仲吾扶额而叹:“灭区区一个南斗殿,倒也没到全民皆征的时候。朝廷自有布局,而且你这……肇甲兄知道这件事情吗?” 钟离炎飞落下来,满不在乎地道:“他老了,往后我家的事情我做主!” “真的吗?”屈仲吾问。 “今天不是,明天也是,明天后天,早晚的事!”钟离炎含糊带过了,积极地道:“屈真人,那贼厮在哪边?我为你打个先锋!” 屈仲吾正要找理由拒绝,忽然心念一动,扭头看去。 一身便服的高政,恰从云空落下,身法飘渺,不见烟火气。脸上带着淡然的笑意:“贵客登门,高某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屈仲吾微笑着道:“是高兄啊,我还以为会是龚知良过来。” 龚知良是越国今相,高政是越国退隐之相,屈仲吾这话,不无质询权责之意。 “咱们不是相熟一些么?有什么话也更方便聊。”高政笑容不改:“南斗殿敢犯大逆,受诛不冤。屈兄,有什么需要配合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屈真人,事态紧急。”钟离炎在一旁听得不耐烦,这些个老家伙,说起话来云山雾罩,就喜欢瞎绕,绕来绕去也没个重点,全让你猜,多浪费时间!他这次好不容易抢到先机,回头叫斗昭知道信了,可怎么好? “屈真人你看是不是——”话说到半截,钟离炎就感觉自己手上多了个东西。 屈仲吾笑着道:“你自己去忙吧,我陪高真人聊两句。” 高政不置可否,只淡笑着看过来。 钟离炎管不得那许多,当即拔身而起,轰轰隆隆,如雷霆过野,似流星掠空。 屈仲吾道:“年轻人性子急,高真人莫要见怪。” “不会,当然不会。”高政笑道:“谁还没有年轻过呢?我年轻的时候比他还急。那年问道暮鼓书院,陈宗师见了我就摇头。” 屈仲吾那年是在场的,他只是饶有深意地道:“这家伙的性子,还需要世事来磨。” “玉器须琢,铁器须磨。”高政道:“但琢而易碎,磨而易损啊——” 正说着,又一道身影横空而过。 带起劲风拓野,金光破云,其身桀骜,与屈仲吾只是对了个眼神,却是看都不看高政一眼。 红底金边武服,骄阳般的姿态,除了大楚斗昭,还能有谁? 高政远眺这道转瞬即逝的身影,不由得慨叹:“泱泱大楚,人杰地灵啊!屡见天骄!” 屈仲吾负手在他旁边:“你们那个白玉瑕不是很好嘛。观河台上叫人印象深刻,后来又证就神临,参与弑真,有名有力……还跟姜阁员走得近。” 高政倒是并不隐晦:“或许我们做了错误的选择,但谁能先知呢?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国家,都不可避免地会有很多错误发生。只是有的过错可以挽救,有的过错只能错过。” 屈仲吾道:“人在堂皇大道上,行差踏错也不过是浪费些时间。人在悬崖边上,一步走空,就是万丈深渊。” 高政温和无害地笑:“楚国骄子,自是在堂皇大道上的。” “其实革蜚也很好。”屈仲吾语气莫名。 “是啊。”高政语带叹息:“可惜毁了。” 屈仲吾虽然问了许多问题,但好像全然不在意这些答案,眺望远处,笑了笑:“高真人难得下山一回,不打算引我瞧瞧越国风光么?” 高政道:“楚国高楼,能见越园花圃。楚国角芜山,照影越地钱塘江。这越国的风光,还有屈真人所未见么?” 角芜是楚地名山,钱塘是越国第一江。高政这话极谦,几乎是说越国是楚国的后花园,予取予求,任凭宰割了。但事实上却是这个国家,在漫长的历史中,面对楚国的高压,始终保持了独立。 三千越甲,钱塘水师,哪个都在历史里留下过深刻烙印。 屈仲吾笑道:“那就要问高真人了。” 高政伸手一引:“边走边看?” 屈仲吾很见名士风姿,大袖一分,迈开步子:“有劳!” …… …… 钟离炎在屈仲吾那里得到的,是一张罗盘。 指针所向,便是天机真人任秋离的行踪所在,天机所牵。 任秋离自是当世真人算力第一,行踪难测,天机潜藏。可这张罗盘,是楚国大巫诸葛义先的神鬼演天盘! 当然不是那张星占至宝的本物,但有诸葛义先的力量附着其上,虽是分盘,亦能见得本盘之功。 楚国百姓迷信鬼神,官方却不太以鬼神为尊。无非敕之役之,“山河皆从君意也”。 但楚廷却专门设置了【大巫】这样一个极尊的官位。在楚国的大典祀礼上,其尊序还在亲王之前,仅次于天子。 雄楚历代以来,只有一位大巫。 这位大巫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诸葛义先。这位是当年陪楚太祖一同起兵,打下这巍巍山河的绝世强者。 他继承了古老的蛮荒巫术,却又结合星占,完成了道的“新阐”,并济两道,成为亘古以来唯一一位“星巫”。 有他老人家出手,压制一个任秋离,实在不是难事。 钟离炎落在群山之中,收敛了气血,掐住了罗盘,脚步虽轻,而斗志昂扬,负在后背的南岳剑,都有些难以按捺。 他只是脾气不好,嘴巴脏,又不是蠢。先前动静闹得大是为了迅速找到屈仲吾,现在手头有线索了,自然要悄摸摸地干活—— 要不然以他钟离大爷的威风,敌人还不闻风丧胆,六千里外就开始跑路啊? 正极速而又隐秘地行进中,猛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清喝——“站住!” 这熟悉的声音令钟离炎一惊,瞬间解下南岳,身如劲弩放弦,化作平地惊电,须臾遁出远空。 但前方高穹骤然拉开一道缝隙,手提天骁的斗昭踏将出来:“还跑!” 钟离炎不着痕迹地把罗盘往后腰一收,冷笑一声,将南岳横在身前:“那具尸体在我手上已经好几天了,你现在才找上门来?是不是也太不灵敏了?” 斗昭上下打量着他:“捡尸体这种事,小兵足矣,你钟离炎多少也有个伍长之才,亲自出马,有点大材小用!” 钟离炎怒道:“老子不是捡,是抢!你有本事就抢回去!” 斗昭很随意地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区区一具真人尸体,有什么可在意的?斗某刀下不知要宰多少。你先收好了,过几天去找你拿。” 钟离炎勃然大怒,但想了一想,便只‘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等等!”斗昭叫住他:“你现在干什么去?” “老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关你屁事,你管得着么!”钟离炎骂完再反问:“你又干什么去?” 斗昭抬了抬刀:“当然是逐杀南斗残党,三分香气楼余孽。” “回吧!”钟离炎一甩手:“你都脱离楚国了!师出无名的,这事轮不着你!” 斗昭乜着他道:“我处理私人恩怨,还要师出什么名?” “你跟谁有私人恩怨?”钟离炎问。 “当然是——”斗昭话锋一转:“你在追踪谁?” “没有啊。”钟离炎道:“我最近武道成真,气血太强,闹得慌。实在闲不住,就到处逛逛!” “都逛出楚国了!” “我腿脚麻溜,不行吗?” 斗昭‘哦’了一声,作势要走,忽将天骁一扬,怒指钟离炎身后:“任秋离!丧家之犬,还敢放肆!” 钟离炎吃了一惊,何能被人近身却不察? 纵剑回身,提南岳如担山一座,顿显磅礴! 视野中却哪里有什么任秋离? 只有数不清的黑色裂隙,将整片空间轻易分割。附着这片空间的里的一切,就如玉器一般,被碾碎于瞬息!钟离炎亦在此间。 好个武道真人,逢此惊变,不怒反笑:“斗小儿,看来你也意识到差距,开始偷袭本大爷!” 他呼吸动雷霆。 气血上涌,如狼烟之山,高耸云天。 不施其它手段,立足原地,直接以肉身硬抗裂隙——空间都被切开的伤害,却没能切开他的血肉。 他仰天长啸,人和剑都笼罩在沸涌的血气中:“来!南来此剑为魁,楚国武道第一,大爷赐你一败!” 但在无穷显耀的刀光、和似海翻啸的气血浓雾中,一只手在钟离炎背后的裂隙里探出来,迅捷如电地在他后腰一扯—— “拿来吧你!” 斗昭拿住罗盘,反手一刀,斩开空间裂隙,人亦踏身其中。 裂隙弥合,人已无踪。 (本章完) 第二十四章 先削帝号,再削长生 任秋离自知算不过诸葛义先——哪怕诸葛义先需要专注于更宏大的局面,于她这边只是随手一子,而她压上了整个天机棋盘。 但这局棋行于天下,落在兵墟,僵持于陨仙林的门口,生机也就在混淆的万事万物中存在。 更有陆霜河以极致冷酷的剑,截断了天意。于是那一点微渺的机会,能够被他们把握。 陨仙林中,固然危险重重,谁都不能够保证安全,但同时也不会有任何线索存留。是现阶段里,于南斗殿真人而言最好的藏身之所。 伍陵不幸殒身其中,安国公亲自去搜寻,都找不到踪迹。 “陨仙林吗?”斗昭手提天骁刀,金身未敛,眺望远处——在那个方向,有一处楚国镇守的陨仙林入口。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伍陵就是从这个入口走进陨仙林,而后一去不返。 星神降娄声音淡然:“长生君虽非真龙缠命,当不得帝号,却也是条狡猾的泥鳅。杀他并不容易。” 斗昭道:“但现在已是瓮中之鳖。” “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南斗殿唯一的生机在陆霜河这里,显然他已经放弃了——”星神降娄看着斗昭,不无提醒之意:“他和任秋离的生死,此刻都不算重要。” 长生君若是好杀,当年也不会只被削个帝号。当今楚天子,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君主。 天下擅长把握生机者,无过于南斗殿,因为他们的道统就在于此。 此殿也是从近古时代传承下来的天下古老大宗,有着不输于暮鼓书院的历史。虽然不如几家显学那般显赫,却也算得上长久辉煌。 此番霸楚灭南斗,天下惊兀。 实际上却绝不是楚天子一时兴起,怒而兴师。 “先削帝号,再削长生”,本就楚廷当年定下来的针对那位南极长生帝君的策略。现在也不过是在坚决执行而已。 南斗殿今日虽是困兽在笼,是飞鱼在网,被斩断了理论上的所有可能,却还是挣出了一线生机,落在陆霜河身上。 诸葛义先亲自出手,就是为了将最后的这线生机抹掉。 若非陆霜河肩责如此,若不是有这层关系在,堂堂楚国数千年唯一大巫,怎么会出手算任秋离?真当他很闲么? 现在陆霜河与任秋离虽然逃进陨仙林,却也主动放弃了南斗殿的那一线生机,这星神降娄,也算已经达成目的。故而祂说,七杀真人和天机真人的生死已经不再重要。 斗昭的白日梦中,反复演化陆霜河碾压钟离炎的那一剑。他的眼睛仍然盯着远处,口中只道:“他连南斗殿唯一的生机都能放弃,他究竟想要什么?” “他不是已经给出答案了么?”星神降娄反问。 陆霜河那一剑,与其说是找钟离肇甲要人情,不如说是给诸葛义先一个交代。 陆霜河的答案是他的剑。 “朝闻道”就是他的答案。 无论南斗殿唯一的那线生机是什么,陆霜河都至少要成就衍道,才有可能把握——但他显然并没有现在就登临衍道的打算,他仍然要等姜望走到洞真极致去找他。 并且他将这份决心,明明白白地剖给楚国人看—— 他放弃了南斗殿,还主动走入危机四伏的陨仙林,楚国还有必要大动干戈地追杀他吗? 而星神降娄的回应也很明显了,祂认为陆霜河的生死确实已经不再重要。 但无论星神降娄怎么认为,楚国如何决定,单就陆霜河的选择来说……这简直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够做出来的选择! “南斗七杀”、“南斗陆霜河”、“南斗六真”,这些都是过去、现在一再被提及的名头,在陆霜河还活着的未来,也很难被忘记——他陆霜河与南斗殿,就是这样血肉相连的关系。 他生于南斗,长于南斗,成于南斗。 南斗殿的印记,永远流淌在他的血液里,永远不可能抹掉。 他为南斗殿做出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 而他选择什么都不做。 他陆霜河现在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当世真人杀力第一,便是在此境极限再走几步,又能进益多少? 若单只是为求道,这种等待在平时也可说得通。黄弗、楼约哪个不是在等。 但现在是南斗殿生死存亡之机,生他养他育他成才的宗门,急需他提前踏出那一步,来挣扎出微渺的一线可能。南斗殿上上下下都在期待他创造的变数,就连楚国大巫诸葛义先,也认为他会出手,从而分心筹算。 可他却还是要等他所追求的古今极限! 从道理、从人情,从求道之外的任何角度,都无法解释陆霜河的选择。 甚至从“求道”而论,这个选择也堪称“非人”。 但斗昭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斗昭是真正的强者,能够理解强者的决心,哪怕他并不认同。这是星神降娄反问的原因。 “不,我无法理解的是——陆霜河凭什么认为,只有姜望能够帮他推演出洞真境亘古未有的极限?”斗昭咧着嘴,呲着牙:“我是何等的低调,都已经出现在他面前,竟还未入他眼中!” 星神降娄沉默了一会儿。 楚国要灭南斗殿,陆霜河放弃了南斗殿,陆霜河走进了陨仙林——你斗昭想到的是,怎么他眼里的道敌只有姜望? 这种奇峰突出的思路,显然是祂没有预料的。 斗昭已经提刀而走。 “哪里去?”星神降娄反应稍慢一拍地问。 那是因为远方的诸葛义先都愣了一下,他已经活了很多年,算遍天下事,但越来越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斗昭随手一刀,斩开空间裂隙:“当然是去陨仙林,找到他们——宰了他们!” 还是要去! 怎么劝不听呢?! 现在的斗昭,明显还不是陆霜河的对手,也不可能算得过任秋离。无论怎么推演,都看不到他能单杀陆霜河、任秋离的可能,还是在陨仙林那样一个神鬼不测、天机混淆的地方! 此去陨仙林,是杀敌还是求死,实在存疑。 真当杀力第一、算力第一是虚名,只有他斗昭能够直面生死? 星神降娄知晓斗昭固执、难得听劝,只好搬出大杀器:“我怎么和你太奶奶交代?” “您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斗昭桀骜的身形并不回头:“我亦如是!” 空间裂隙就此弥合,他亦消失于此。 他是这样的轻描淡写,仿佛并不是赴一场生死的冒险,而是如下学的孩童一般,走向令他欢欣的乐园。 降娄虚悬于空,一时不知何言。 “星神大人!” 地上微弱的喊声,让降娄移回视线。 钟离家的这小子是真顽强,就在地上趴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居然已经回过气来,还试图靠自己爬起来。 降娄随手放出一缕星力,将他抬起,免得他反复伤了筋骨。 “星神大人。”钟离炎悬在空中,吊住一口气,抓紧南岳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放心。”降娄顺手帮他调理伤势:“我会送你回家的。” “不……不。”钟离炎道:“您能不能现在就把我治好?” 还真是不情之请! 虽说巫医不分家,诸葛义先也能称得上楚国医道第一。但一个当世真人,还是体魄尤强的武道真人,哪是这么好治疗的?便是送回楚国医治,所耗资源都得车载斗量,时间肯定也短不了。 要想在兵墟现场治好,那他诸葛义先也得下血本。 “你有什么急事吗?”降娄问。 “斗昭毕竟是楚国仅次于我的天骄,我大楚天骄深入陨仙林冒险,我实在不能坐视。我心里着急啊!”钟离炎身残志坚,咬牙切齿:“请复我伤势,让我提剑去帮他!” 降娄沉默一阵:“你认真的吗?” 钟离炎坚决地道:“您若不答应,我绝不走!我的责任心,我的爱国情怀,我对国人的关心,都不允许我现在离开!大楚男儿,宁死不退!” 降娄看着他:“好,你闭上眼睛。” “多谢大巫!待我武道登顶,我一定好好报答您!”钟离炎大喜,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降娄顺手一按,令他彻底晕厥过去,便拎着他,飞出了兵墟。 …… …… 在楚国短暂地待了几天,未等到外出公干的淮国公回来,姜望便准备离开。 楚灭南斗虽是轰轰烈烈、天下瞩目,于他心中并无波澜——他虽还不到而立之年,已见证太多兴衰。 长辈的喜乐,朋友的前途,光殊的幸福,这些都是更值得关心的事情。甚至是算不得朋友的楚煜之,他也想看看这样一个平民英雄的道路。 楚国师出有名,南斗殿结局早定。这种毫无波折的所谓大戏,实在也没什么可“欣赏”。他既不为南斗殿的覆灭拍手叫好,也不为南斗殿的消亡感到惋惜。 历史的长河滚滚向前,无论有多么辉煌的过往,跌落之后,终究只是浪花一朵朵。 左光殊来送他:“不打算看看陆霜河的结局吗?听说他与你有绝顶之约。” 姜望语气随意:“没什么好看的。” 左光殊道:“爷爷早先跟我说……若你有意愿,他可以想办法安排你来处决陆霜河,如此也算是斩断了命格纠缠,于你或有进益。” “替我谢过老爷子,心意领了!”姜望笑了笑:“失去反抗之力的陆霜河,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你不在意他么?”左光殊问。 大道广阔,姜望径而西行:“他如果能在这次南斗危机里活下来,且还在洞真绝顶等我,我会走到那一步,如约一战。” “他如果就这样死了呢?”左光殊道:“根据我得到的最新情报来看,大巫都已出手,他应该是没有什么逃掉的可能。” “我也并不失落。”姜望脚步轻松:“当世真人杀力第一吗?我很愿意试他的剑。但他不是我的遗憾,也非我道敌。” “那谁才是你的道敌呢?”左光殊问。 “我不知道。从前没有遇到,现在没有见到,也许以后也没有呢?”姜望笑道:“仁者无敌!” 夏襄帝说“大道独行,是斩绝同行者之故”,很多道路走到最后,是容不下第二个人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下有志于六合天子者,皆为彼此道敌。 而还有一些人,需要斩去成道的“障”。 当初姜梦熊碎剑为拳,把飞剑三绝巅扫为历史的尘埃。洞真无敌的向凤岐,想要在时代落幕之后再启飞剑之新天,就不得不剑挑姜梦熊。姜梦熊就是他的道敌,也以一双铁拳,彻底埋葬了那个时代。 姜望这一路走过来,敌人不少,仇家渐凋,但称得上道敌的,确实还没有。 从交错的人生轨迹来说,易胜锋其实很有成为一生道敌的潜力,可惜在岷西走廊,就已经被他斩断。那夜的月光寒凉如水,也像童年的凤溪。掬一捧,尽碎了。 后来陆霜河以七杀命格相系,令他承继易胜锋的宿命,养他为道敌,等待他成长。 他却并不这样看待陆霜河。那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对手,但也仅此而已。这样的对手过去有,现在有,以后也会有。 他与陆霜河不同路,也无余恨。战不战胜这个人,都不会影响他前行。 今时今日在道的尽处,他的确并不见“敌”。他有无敌的心态,无敌的姿态! 在这轻松的笑意里,左光殊看到了一颗真正的强者之心。“啊呀呀。”他崇拜地道:“大哥好气魄!你成道时,我当为你贺之!” 姜望哈哈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言之过早,叫人笑话!” “大哥此去虞渊,万请自顾,莫要——”左光殊拱手说着送行词,忽然眉头一挑。 “怎么了?”姜望关心地问。 左光殊把手放下来,淡淡地笑了:“中山渭孙那孙子,总算硬气了一回。” …… …… 除开面对黄舍利的时候,中山渭孙实在不是个不硬气的人。但这一次来南域,他确实很“孙子”。 黄舍利怒而殴之,姜望漠然离去,楚人也很难尊重他的种种姿态。而他偏执一念,仿佛可以靠偏执达成目标。 何止左光殊对他不满? 何止中山燕文对他失望? 在踏遍军营都无果,求见一偏将都不得,拦下项北也无用之后…… 他转头去了魏国。 这一次他并没有求见任何人,魏国也没有谁能够帮到他。 他只是在魏国最好的客栈里,开了一个最好的房间,好好地吃了一顿饭,而后焚香沐浴,睡足了三天。 三天之后,他整冠束发,再次飞往度厄峰。 这一次他直接来到屈舜华的营地。 身为此次讨伐南斗殿战役里,独掌一军的方面统帅,屈舜华的军营尤其森严,也尤其不在乎中山氏贵子的脸面。 “再敢靠近,视为外贼侵营,杀之可也!”值营战士直接战刀出鞘,没有半点含糊。 这次楚国出兵度厄峰,是以安国公伍照昌为三军统帅,以楚六师之一的恶面军为主力,倾山碾室。又设左右将军,分别由屈舜华和项北,各领一军。 屈家亦有六师劲旅,曰为【虎炤】。项家私军虽未够列入六师,又在河谷之战几乎尽墨,战后重建起来,却也是难得的劲旅。 征讨一个南斗殿,自然用不着再调一支天下强军。 左右将军虽然出身不凡,所领之兵,只是郡兵而已。其主要作用,并不在攻坚,而在攻破南斗秘境之后,迅速在南斗六星建立秩序,接收包括百姓在内的南斗殿的一切。 但在屈舜华的主营地里,这些亲卫可都是虎炤锐士! 他们使用最能发挥力量的阵图、穿戴最好的兵甲,熟练掌握楚国最前沿的兵阵。每一员虎炤锐士,都是千挑万选,方能入军。 故而哪怕是面对中山渭孙,也是说拔刀就拔刀,杀气盈天。 这边战刀出鞘,刹那间就铿锵连绵,兵煞结为一体,杀声叠为一声! 主将有名,天下可诛! 中山渭孙面容平静,丝毫没有被轻慢的愤怒,对这小小的卫士,仍然一丝不苟地行礼:“请禀贵主,中山渭孙自北地而来,欲求天下第一神临,特来相证!还请她拨冗一见,不吝赐教!” 他的姿态这般有礼,而言语这般有力。 没有人会否认中山渭孙的天资,可他现在还是神临境界,他要挑战的是翻掌阖天的屈舜华! 就连被公认为人族第一天骄的姜阁老,也曾亲口说过,不愿面对同境界的阖天。 中山渭孙何来的勇气?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正是屈舜华放言,不许任何人为中山渭孙递话。才有了这些天中山渭孙在楚军营地外频频碰壁,带着满满的钱囊,都找不到送钱的门路。 在这样的时刻里,整个楚军营地,或有心或无意,都投视线过来。 不多时,一员亲卫掀帘而出,声音冷峻:“我家将军说了——她出征在外,正伐南斗,受任于天子!你中山渭孙不远万里,前来大楚军营,叫门挑战,意欲何为?是荆国欲当楚锋么?” “绝无此意!”这话十分危险,中山渭孙立即高声回应:“还请屈将军明鉴,我此行无令无印,孑然一身。只代表自己,不涉公事,只为私名!” “那就先去歇着吧。”屈舜华的声音在帐中响起:“你的私名不值一提!或许有人会在意,但那不是我。待本将平灭南斗,再看心情,是否有空赐你一败!” “渭孙诚知军务为切,然神临境内之斗,于将军不过翻掌之功,戏于营前,又能耗时几分?”中山渭孙恳声道:“我只求在大战之前,替屈将军活动一下手脚!” 他的年纪比屈舜华大。 他去过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还是外楼场的四强——比屈舜华更有资历。 但他这话,实在是谦卑。 帐中响起几声轻笑。 亲卫勾起帘幕,屈舜华踏出帐来。 身在军中,她披了一身华丽战甲,步履之间,自有堂皇之气。 同样贵不可言,左光殊的贵气是神秀天生,屈舜华的贵气是王者之风! 她瞧着立在寒风中的中山渭孙,眸带审视:“说你嚣张吧,你言辞谦顺。说你谦卑,你又敢来挑我!” 中山渭孙在营地的阴影外拱手:“在下万里奔赴,只求一见阖天,将军当令我如愿!” “本将军凭什么答应你?”屈舜华冷淡道:“你当这世上的人,都很好说话?本将军可不是个有肚量的!” “当然不会让将军平白出手——我下重彩!”中山渭孙直接道:“此战以元石三千块为仪,将军点头即奉。此战设彩,彩头有地阶道术两部、我中山渭孙独创功法一部、魂玉灵液一瓶、九龙元丹三粒、瑶光玉钗一支、寒龙香半片……” 屈舜华‘呵’了一声:“你这些东西,还有零有整。” “让屈将军见笑了!”中山渭孙道:“因为这是所有我能拿出来的、有一定价值的东西,是我的全部身家。万般不足贵,唯有这份诚敬之心,惟愿将军怜见!” 屈舜华淡声问道:“你既然下了这般重彩,我该以什么相应?” “若我输了,万事皆休,此般重礼一应奉上。若我侥幸赢了,也不需什么物件——”中山渭孙拱手道:“只求将军帮我保一个人!” “这些东西用来赎一个神临修士的罪,绰绰有余。用来赎买南斗殿的真传弟子,也很见诚意——”屈舜华高傲地看着他:“但我为什么要答应你?你的彩头虽重,能入我几分眼?” “我诚知大楚豪奢,屈氏富贵。”中山渭孙无比认真地道:“我只是行到穷途,不知何路。我只是四处碰壁,唯剩孤勇。我只是用全部身家做赌注。我赌你神临无敌的自信。再赌我能赢过你!” 屈舜华的眼神稍有变化:“你现在看起来倒像个人物,怎么早先却不做人事?” 中山渭孙道:“所以我不配做他的朋友。如今苦海翻涌,惊醒潮头——但愿我不会一直那么蠢!” “你倒是很会赌。”屈舜华不置可否:“但重注如此,要真正体现胜负,又不能仅是切磋而已——” “纵死无怨!”中山渭孙当即道:“我愿立字为凭!” 本章6k,其中2k,为白银大盟“YangerSun”加!(4\4) 第二十八章 度厄 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世界啊。 这是多么荒谬的南域之行! 鸿蒙三剑客里的上官、南斗殿的真传大弟子龙伯机,现在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冰冷地裹在一张草席里,没有什么故事再发生。而把中山渭孙这一路来所有的努力,都揉成一句浅薄的讣告—— 龙伯机死了。 “怎么死的?”带着尸体出来的天同殿真传弟子,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随后回答道:“他是自杀的。他顶不住压力,觉得自己有愧于宗门……” “他身上几十处剑创,五处致命伤,三十多种剑气!”中山渭孙指着龙伯机的尸体,声音都在抖:“你说他是自杀?”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看了看这位中山氏的继承人:“事情就是这么一个事情,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他把手里的尸体往前一递:“龙师兄的尸体,你要不要?” 龙伯机已经死了。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有怎样的经历,他有怎样的风采? 这些都不重要了。 这只是一个未必会留在纸上的名字。 至于他是不是自杀,还重要吗? 要找个真相?谁有空陪伱。 要为龙伯机报仇?南斗殿马上就要覆灭了。 把这具尸体拎出来的人,根本都懒得再编理由。 中山渭孙定定地停在那里,紧抿着唇没有发出声音,眼睛里的血丝,都烧成了火焰。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后撤一步,看向伍照昌:“安国公,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们不会杀我吧?” 伍照昌饶有深意地看着他:“你胆子倒是很大。” “胆子不大能出来送尸体吗?这可是中山将军点名要的人,让中山家的贵公子,拼了命地营救——”天同殿的真传弟子表情怪异:“我的那些师兄弟们没人敢来,但实在是想岔了。早死晚死都是死,为什么不出来多看两眼风景呢?” “你的认知倒是很清晰。”伍照昌道:“你叫什么名字?”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反问道:“我叫什么名字重要吗?反正也没人会记得。就连南斗殿,也不会被记住很久。” 万古兴亡多少事,被掀翻在历史里的陈迹数不胜数,的确没有几个被记住。 但知道这一点很容易,能够面对这一点,却很难。 伍照昌注视着这个年轻人:“有意思。我越来越觉得你有意思。”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道:“那你能放了我吗?” 伍照昌的回答很干脆:“不能。”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摇了摇头:“那你还真是爱聊天。” 伍照昌笑了:“事情办完了就回吧,别耽误我灭你们南斗殿。” “好嘞!”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应了一声,略想了想,又看向中山渭孙:“龙师兄的尸体你要吗?不要我就带回去了。” 中山渭孙缄默良久,咧开嘴,笑了一下,最后并没有失态。 “给我吧。”他说。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将尸体递出来,中山渭孙正要张手。 伍照昌道:“带骨灰走吧。” 一旁的中山燕文道:“合该如此!” 说着弹指一缕飞焰,将龙伯机的尸体连同那张草席,一并烧为飞灰。简单地用一只玉瓶装了,亲手递给伍照昌:“安国公请过目。” 这种程度的检查,自有其必要。无论是伍照昌还是中山燕文,都不愿看到有人借龙伯机的尸体逃走。 别说龙伯机现在已经死了,只能任凭摆布。他若还活着,也必要被里里外外反复地检查,任何人想要赌一赌楚军的大意,寄生逃走,绝无可能成功。 天同殿真传弟子保持着递尸体的姿势。 中山渭孙保持着接尸体的姿势。 最后是一只装着干净骨灰的玉瓶,落在他的手中。 南斗真传,神临天骄,最后便是这点劫灰……尚不能以锱铢来计。 世间枉死者,岂独龙伯机呢? 中山渭孙僵在那里,是哀悼他的朋友,还是哀悼他的愚蠢,哀悼他毫无用处的那些牺牲?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甩了甩虚举半晌的手,带着一种莫名的笑意,摇了摇头。还是对中山渭孙道:“那个,龙师兄的遗物,你要带走吗?就是一些随身的物件,没什么值钱的。” “不用了。”中山渭孙终于又开口,就这么一会的工夫,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很干哑:“你们留着缅怀吧。” 他多少是有些清醒的,伍照昌连龙伯机的尸体都要烧成骨灰才能叫他带走。这些零零碎碎的物件,有更多的安全隐患,绝无可能囫囵随身。 “陪葬就说陪葬,不必那么委婉。”天同殿的真传弟子从储物匣中取出一只铜色小木箱,里面装了一箱的零碎。 他举起这只箱子,语气轻松地对中山燕文道:“劳驾老将军一并烧了。中山公子不要,我也不想带死人的东西回去,多少有点晦气。” 中山燕文倒也并没有被冒犯的怒意,真就配合着弹出一缕火焰,将这些零碎烧了干净。 “好了,事情办完,我先走。”天同殿的真传弟子转身便飞,但忽地又想起什么。 “对了。”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随手飞给中山渭孙:“龙师兄还有一封信给你,你带回去慢慢看吧。” 说完这句,他便头也不回地飞向度厄峰。 度厄峰上原本有错落的建筑,都是南斗殿立足现世的门面,如今皆为残垣。 浩浩荡荡的楚军,在南斗殿旧日的荣光上踩过。瓦砾碎砖,金玉琉璃,都在军靴下缄默。 一辆辆浮空的战车,以流动的立体阵型,绕度厄峰巡行穿梭,将此地规则重构。战车所带来的晕影,又如重帘一般,遮蔽了天光,令星月不透。 今夜南斗不眠。 今夜是永眠之夜。 南斗秘境的入口,早已被鲜血浸透。所谓的护宗大阵,像是一扇单薄的纸门,根本用不着用力去踹。楚军的强大兵煞,早已渗透其后。早在兵围度厄峰的那一天,楚军就将这座护宗大阵打破,只是在最后关头,悬刀不落。 这些天以来,南斗殿修士在门后的殊死抵抗,其作用更在于自我安慰——表示他们还在为他们的人生做些什么。 现世最恐怖的战争兵器一旦启动,根本不是宗门制度下追寻自我力量的修士可以抵挡。 数以十万计的超凡军队,通过日复一日的训练掌控军阵,有绝品阵图的加持、不同军械的助力,在当世名将的统御下,结成兵煞洪流……足能碾压所有。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飞回到度厄峰上空,并没有在楚军有意让开的缝隙里,回归南斗秘境。 战车密布的天穹,如雷云将雨。 他仰看这样的天空,表情怪异地拔出一柄剑,对准了自己的心口,略显癫狂地道:“一切都完啦!” 他的双手倒握剑柄,用力按进心脏。 这姿态像是某种仪式。 血沫不断地涌出唇齿,他这样低喃着道:“我不想,再回地狱。” 在绝境中煎熬了很久很久、度日如年的南斗殿,到处是恶鬼。 东王谷的九死毒,是当今天下名声最响的剧毒。九死毒最恐怖的一种形态,是人心。 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地方了。 砰砰……砰砰…… 急促的心跳戛然而止。 这位天同殿真传弟子的尸体,笔直坠落,无遮无挡地砸在山石上——啪!血肉模糊脑浆迸。 他说反正也没人会记得他的名字,所以他就不留姓名。他说迟早都是要死,出来看看风景。他在回归的路上,这样决绝的自尽——他的死亡是这样突兀,这么的引人注目。 但伍照昌却只看着那封飞向中山渭孙的信,本该继续前行的信纸,在这样的注视下,定在空中。 当灯光很明亮,烛台下的阴影就会被人们忽略。 中山渭孙意识到了什么,手里捏着那个装着骨灰的玉瓶,往后退了退。 宋淮在一旁悠然问道:“这封信有问题?” 龙伯机之死,给中山燕文、中山渭孙带来的影响实在复杂,但这个消息于他只有轻松。 陈算不是个不体谅、不理智的人,他在太虚阁的囚室里,也已经努力过,不会因为龙伯机的死而留有什么遗憾。龙伯机的死,于他有痛无愧,他一定能够面对——这岂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所以身为东天师的宋淮,还有闲心在这里垫话。 都是九曲十八弯的心眼,谁还看不到问题? 伍照昌道:“你相信龙伯机是自杀么?如果他不是自杀,那他为什么会给中山渭孙写信?” “一封信,能有什么问题呢?”东天师继续垫。 “我听说有人可以藏在文字里。”伍照昌说。 宋淮的表情变得严肃:“他们有关系?” “我可没这么说。”伍照昌道:“但世间神通,千变万化,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长生君能够活蹦乱跳这么多年,我如何敢小觑他?” “需要看看这封信写的什么吗?”中山燕文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愿意付出代价,给中山渭孙上一堂人生的课,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让中山渭孙被一再利用。 南斗殿送个死人出来,又是尸体、又是遗物、又是遗书,玩这些花巧,究竟动的什么心思? 事有反常必为妖。 狗急跳墙也好,别无选择也罢。无论这个“妖”是什么,敢系在中山渭孙身上,那就是嫌他中山燕文的杀神矛不够锋利。 “长生君手段复杂。信就不看了,免入彀中!”伍照昌说着,反手一拳,将远处那名天同殿真传弟子的尸体,轰为空无,连血迹都没留下半点。 “这个弟子的死也有问题?”东天师这回是真的带点疑问了,他不相信自己没有伍照昌看得清楚:“我看他没有什么不对劲。除了情绪不太稳定,意识稍有癫狂……这些也都是合理的。” “还是干净一点好。”伍照昌淡淡地道:“我做事的时候,不喜欢给人留机会。” 然后以食指遥遥一划,将那封不知是不是真跟龙伯机有关的信,划为了空无。这是最纯粹的状态,最具体的源海中的“一”,什么都不可能在其中寄托。 “好习惯。”宋淮不咸不淡地道。 伍照昌又看向中山燕文:“长生君如此疯魔,什么手段都敢用,中山将军没有屠魔的想法吗?” 中山燕文本来还怒意未消,见他如此,反倒缓和了情绪:“此大楚战事,某家岂能插手?” 他回头看了中山渭孙一眼,接着道:“既然龙伯机已经死了,我们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就此别过吧——愿安国公武运昌隆!” 一把拎住中山渭孙,消失在长夜里。 伍照昌长叹一声:“中山将军脚步甚急,这是怕我追债啊!” 龙伯机虽然死了,但中山燕文的承诺,却不能算了。因为楚国的面子已经给了! 同样欠债的宋淮,只是淡笑一声:“我正要欣赏国公武威!” “闲话至此,也该入正题。”伍照昌对宋淮和姜望道:“两位在此稍待,容我扫清庭阶,略备宴席,请两位入座!” 很显然,屠灭南斗,斩杀长生君的最后一战,他不打算让宋淮近距离观察。只给他开一个战后进入秘境赴宴的口子。 话音还未落尽,伍照昌便已落在度厄峰顶。 漫山遍野的楚军战士,顷刻连为一体,兵煞缠山成云。 度厄峰从未有这样浓的雾、这样厚的云。 但见兵煞滚滚,顷刻化作一条长达数万丈、足够吞下度厄峰的黑色煞龙,低吼返身,一气穿入南斗秘境中! 那所谓的南斗之门、大阵隔障,真如薄纸被杀破。 本该喧哗或尖锐的一切,都深藏在滚滚浓烟般的煞气里。 伍照昌这样的兵道大家,手握强军伐山,又早早地封锁了南斗秘境——这一战是完全没有悬念的。 “看什么呢?”宋淮看了坚决不往这边看的姜望一眼:“看得到里面?” 姜望道:“我分析一下兵煞!” 说着他又补充:“我也略知兵事。” “毕竟楚国景国之间,也不是什么亲密关系。无论是他伍照昌的道则根本,亦或是恶面军的战法,都不好叫我多看。”宋淮似笑非笑:“以你的关系,倒是可以跟进去看的,可惜被我连累。” 姜望收回视线:“东天师这话我听不懂。我在太虚阁持身极正,跟哪个势力都没有关系。只有私人的交情,绝无利益的代表。” 宋淮笑道:“老夫就欣赏你这一点。我说的也是你持身极正,所以楚国应当不介意让你旁观——你在记什么?” 姜望抬了抬青简:“东天师这样德高望重的人物,能够给我公正评价,为我发声,我当然要记下来。我这人嘴笨,往后被人污蔑,我也知道怎么回。” 宋淮不再言语。 度厄峰也缄默在寒夜中。 【感谢书友“鹔愬簌谡骕僳”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15盟!】 大哥你这名字……我可是拼音手打啊,一个字一个字地找半天…… (本章完) 第三十三章 空握万里风霜 天底下从来没有哪个组织,能像今天的三分香气楼一样,遍世开花。 斗昭说她们是“飞仙罗”,确有其理。 在悍然脱楚、主动斩断世人所以为的“根须”之后,尤其如此。 姜望在庄国去过枫林城的三分香气楼,在齐国去过天府城和临淄的三分香气楼,在楚国去过郢城的三分香气楼,去过很多地方的三分香气楼。 当然并无一处如旧时。 离开庄国之后,他并不贪恋享受,时刻以修行为功。 之所以能被狐朋狗友们拉着去,或许是因为下意识的熟悉吧,熟悉曾经在枫林城生活的痕迹,不那么抗拒。 又或许在冥冥之中,确实有一些因缘在? 姜望不曾想过。 他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就像他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在夜阑儿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什么意思?”他看着夜阑儿问。 妙玉和三分香气楼的关系,不就是曾经在庄国的分楼里藏身一段时间么? 那时候妙玉,是白骨道的妖女,是白骨尊神为降世身准备的“道果”。 后来的玉真,是洗月庵的女尼,藏在竹林深处,青灯古卷。 三分香气楼只是一个幌子,只是名为“白莲”的女人,在枫林城的外衣。 夜阑儿为什么提及? 为什么要在三分香气楼的死伤惨重之后,突兀提及妙玉的名字? 夜阑儿用那双没有任何瑕疵的美眸,回看姜望的眼睛:“你紧张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跟你保持距离吗?”姜望问。 夜阑儿略想了想:“好像是的,从那时候在楚国,就是如此。你总是跟我保持距离。那么是为什么呢?” 她嘴角泛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露出实在迷人的完美的笑容:“因为我不够漂亮,只是你生平所见前五?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耿耿于怀,究竟谁是你所见第一?” “因为你的表情实在很假。”姜望冷淡地说道:“而且你很没有距离感,喜欢开不合时宜的玩笑。” 夜阑儿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是精心设计过的,这几乎成为一种本能。 包括她此刻的受伤、柔弱、哀怜。 但她的眼睛里,却带出一点笑意:“我明白了,距离产生美感。我却和你走得太近了。” “不要给我绕了。”姜望轻轻地呼吸了一次,用这个动作抚平情绪:“你刚才那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在这个瞬间想到了很多。 比如当初第一次接触,夜阑儿就有过分的好奇。 比如那时候夜阑儿为什么会出手帮他解决张临川寄命的分身杨崇祖? 虽然后来他用保证三分香气楼在临淄不受官面势力打压来偿还。但三分香气楼若要在齐国发展,只要舍得开销,选择能有很多,不是非他不可。甚至于柳秀章、姜无忧的线,她们明明也搭上了。 他跟夜阑儿,根本没有那样的交情。夜阑儿有什么理由一声不吭地帮他,甚至比淮国公府的动作都要更快? 夜阑儿张口欲言,但忽而一笑,把那些难以按捺的话语都咽了回去:“我只是突然想问你一个问题——倘若那个‘妙玉’还在三分香气楼里,你还会这么说吗?说与你何干?” 姜望没什么表情:“无聊的问题。” “你不敢回答?”夜阑儿追问。 姜望平静地看着她:“三分香气楼不是手无寸铁,也谈不上无辜。人生在世,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有所承担。你同情南斗殿里的那些人吗?不管谁在三分香气楼,你们的结果都与我无关,我这样回答,你满意了?” “如果当时从你面前飞过去的不是法罗,而是妙玉。你会不会救她?”夜阑儿问。 不等姜望开口,她又道:“你可以不回答,但请不要骗我。看在我好歹有用于张临川之死的份上。” 这一次夜阑儿脸上终于不是那种范式化的表情,她看过来,是一种罕见的认真。 姜望沉默一阵,最后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会。”夜阑儿说。 姜望没有说话。 夜阑儿道:“不说话就是默认。” “好!”夜阑儿又道:“你愿意默认,这就已经足够。你是前途无量的姜阁老,举世闻名的人族第一天骄,那些不如意的人生,与你有什么干系呢?今日出声相拦,是我冒昧了。但我还是想冒昧地再说一句。姜阁老,你虽有真人之寿,可那些真心待你的人,也没那么容易遇到的——后会不必有期!” “等等,你说清楚。”姜望伸手去拦:“妙玉到底跟你们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只是听过她的故事。”夜阑儿又露出那个弧度恰好的笑容:“我只是作为一个失去太多、又很小气的女人,看不得你波澜不惊的样子——” 说完这句,她便像是一片秋絮,散在风里。 最后只剩下姜望一把空握,手中徒有秋风。 他兀立在荒芜的秋原中。 这里是下陷的河谷,河谷诸国的废墟。 这里是下陷的人心,人的心是一片旷野。 …… …… 吹过旷野的秋风,也在深山徘徊。 越国境内的隐相峰,许多年来没有声音。 深秋庭院无人扫,黄叶遍地起又落。 越国国君文景琇,一身常服,行走在落叶之间,推开了那扇铜锈极重的门。 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越国的君主,不该见已经退隐的国相。高政的政纲,不应该再有承继。而他文景琇,从来不做不该做的事情。 卧虎之侧,轻易不敢辗转。在漫漫长夜里谈何入眠?每一次呼吸都得好生思量。 作为一个合格的君王,履极三十七年,他是兢兢业业,内修文治,外……也修文治。妥当外交,又不能外交过密。 非不能武。岂有用武之地? 他是一个宁可不做事、尽量不犯错的君王。 但不犯错,就行了吗? 高政退隐这么多年,又何曾犯错? 在如日中天的时候,说退就退。 连政纲的承继者都废黜,前半生的政治纲领尽数翻篇,为后来者铺路。作为官道修者,却放还伟力于官道,退于老峰,重修得真。 负天下之望,而能缄默于深山。有济世之才,而能自囚于笼中。 有南斗殿、暮鼓书院支持,有书山注视,仍然谨言慎行,甚至不言不行。是足够谨慎,足够忍让了! 这面上的工夫,还要做到什么程度呢? 隐相峰闭锁多年,只为一个叫革蜚的孩子打开过。 深居山中的一代名相,想要收个徒弟传承衣钵,这心情是该被体谅的。就这一件事情,还特地知会过楚国。 但又如何? 钱塘江上,只有秋风! 文景琇永远记得高政的话,南斗殿支持,暮鼓书院支持,书山也选择性的支持,但南斗殿、暮鼓书院、书山,都不是越国—— “切不可将扶枝辅木,当做自己的根须。” 那些积极抵在越国后背的力量,只是需要一个国家,立在那里,对楚国稍作制衡。 那个国家不必是越国。 可以是宋,可以是魏,可以是已经被楚国灭掉的那些国家。 所以越国的路,到底在哪里? 文景琇又看到了革蜚。 这是伍陵死后,他第一次见革蜚。他的国之天骄,他的心腹人才,他的“爱卿”。此时仍然像一条狗那样,被锁链锁在那颗高大的抱节树下。 披头散发,满面垢污,痴痴傻傻地笑。 文景琇不看他第二眼。 左手边靠着院墙的地方,有一只大笤帚。 文景琇走了过去,用他掌握天下权柄的手、养尊处优的手,握住了这只笤帚,认真地开始打扫。 其实革蜚不是高政唯一的学生。 他文景琇于棋中常学道。 盒中一局子,百年师生情。 此事不为人知。这么多年来,他也是第一次执弟子礼,为师扫庭。 高师常说,任何一件事情,都不要看表象,要拨开那些浮光掠影,直指事物本质。所以要经常打扫。 打扫庭院,打扫蒙昧,打扫人心的尘埃、人眼的阴翳。 就像无论高师如何韬光养晦,如何谨小慎微,只要他还在越国,楚国就不可能对他放心。而要离开越国呢?楚国不会允许他这样的人物离开,除非最后的目的地是郢城。 这是高政困坐隐相峰的根本原因,怎么委曲,都求不得“全”。 没有理由就制造理由,没有借口就创造借口。高政坐囚孤峰,不动不言,叫楚国捏都捏不出一个借口来,官面上不便动作。就换别的势力、别的人来捏这个借口。 楚天子和罗刹明月净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文景琇不得而知。 但对于钱塘江畔的这一天……无论是高政还是他,都是早有预知的。 只不过在刀锋临颈之前,不知道持刀的那个是谁罢了。 天下霸国,谁敢轻忽? 他们从来都知道楚国的力量。 敢捋虎须,焉能没有饲虎的决心? 这座高政闭门读书的书院,并没有一个名字,就连门匾也是没有的。 隐相峰本来也并没有名字,只不过是一座荒僻的山,连风水都不特别。 甚至于前年的时候,越廷为了扫清境内流传的“高政潜坐隐相峰,遥控越国局势”的流言,还特意给这座山峰取了一个名字,叫“云来峰”,立碑在山脚,记字于郡志。极力淡化高政的影响。 但最后被记住的,还是“隐相峰”。 所以你看,人心是什么? 高政隐于深山,而坐在了越地百姓心中。 他是越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在楚国面前讨到了便宜的人,在当年纵横捭阖,巧妙地担起局势。人们相信他会给这个国家带来前所未有的希望。 文景琇虽然从来没有做过洒扫一类的工作,毕竟是当世真人。一帚一帚,还是把不大的庭院扫得很干净。 在这个过程里,早已疯疯癫癫的革蜚,出奇的很安静,只是歪着头,流着口水,愣愣地看着他。大概这具完全隔绝了思想的身体,也对这一幕感到熟悉吗? 文景琇放下笤帚,绕过高大的抱节树,绕过了这个人,但想了想,又走回来。用袖子擦掉了革蜚的口水,就这样擦了两下,索性又掬来一些水,帮他洗了一把脸。 再把这个年轻人扶正,用法术帮他洁尘,给他整了整衣襟,又梳了个头发,让他在树下坐好。 如此这位面容奇古的越国天骄,便有了几分不拘小节、靠树而憩的名士姿态。 文景琇当然从来没有帮人打扮过,但照着平日里被伺候的经历,倒也做得有模有样。整个过程里,革蜚谈不上配合,却也没有反抗。 再次从革蜚身边走过,文景琇那临于渊海的心情,忽然平静了一些。 山雨欲来。即便他这半生都在教自己忍受,可以直面雷霆,也不免叹息于屋漏。 他推开并不起眼的小门,来到了后山。 高崖、绿苔、云雾、光滑的白石棋枰,这些就是所有。 永远独坐后山的那位老人,已经不在了。 但棋子还在,棋局还没有结束。 那纵横十九道上,黑白棋子交错,大龙缠在一处,纵横几折,极其凶险。 文景琇默默地走上前去,在高政往年常坐的位置上坐下了,他开始长考。 高政对面的石质棋凳,常年虚设,从来没有人落座。就文景琇所知,只有刚从山海境归来的‘革蜚’,不懂事地坐上去过。 自高政开始教导他,他也不曾再失礼。 多少年来,高政究竟在与谁对弈,究竟以何人为对手落子? 时光荏苒,或许一切都将有个答案。 日暮,日落,入夜,天明,又日暮。 文景琇静静地思考了一天一夜,终于第一次伸出他的手。他的手指很长,骨节清晰,很见条理,是非常适合下棋的手。 这只手里空空如也,徒有风霜。 他没有在棋篓里拿子,因为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主掌这盘棋的本事。 他的目光在纵横十九道上游走,食指也随之移动,最后停在棋局的关键点位,那空白的点位,此刻自虚而实、缓缓凝现了棋子。 这是一颗如此关键的棋子! 乍看并不觉得。但在它凝实为一颗具体的棋子、切实地落下之后,你会发现,若它为黑,则黑龙吞日,若它为白,则满盘尽昼。 这颗关键子,虚实反复、忽黑忽白,在不断的变化。 整局棋的形势,也因此不断反复。 胜败一念间,生死在瞬息。 文景琇的额上沁出汗来,仿佛真在面对生死的局势,真个悬命于一线。天下这局棋,被他这根纤薄的食指担着。 但他却咧开嘴,辛苦地笑了。 “高师,你说只要你活着,楚国就永远不会放松警惕。” “你说你也不想死,你说你会努力求活,但可能最后还是会逃不过。” “你说你一生都在下一局棋,但一直没有等到机会,无法验证你的算力。” “四年前你说你会死,谁也救不了。” “高师,你说的一切都实现了——” 文景琇的食指落下来,按住了那颗不断变化的关键棋子。使它的黑白、虚实,都不能被看见。 又有一滴水珠坠落了,砸在他的指背。 长相很是秀气的大越国主文景琇,慢慢地说话,仿佛宣旨:“这局棋,下到现在,才算开始。” 【感谢大盟“livy37”为妙玉打赏的角色白银!】 第三十四章 青虹贯野 瘦骨嶙峋的革蜚,靠在高大的抱节树,乐呵呵地玩自己的手指。 无动于衷,任凭他的君王走过。 刚刚打扫过的庭院,又有新的飘叶。无礼的落在他刚梳好的头发上。 他仰起头,闭上一只眼睛,将双手拢起来,卷成一个孔。睁着的右眼便通过这个孔洞,窥见天光。他常常进行这样的游戏,看云卷云舒,日落月升,乐此不疲。 那条笨重的铁链,锁住了他的活动范围。 这座枯寂的庭院,囚禁了他的人生。 当然,他对此并无觉察。他的意识被撕裂,一半迷失在蒙昧之雾,一半沉坠在五府海底,两处皆绝地。 人身即宇宙,真君至此也迷途! 所以高政理所当然地寻不回他。安国公伍照昌亲自来看过,也无功而返——堂堂衍道真君,大楚镇国强者,总不可能跑到革蜚的五府海底去冒险? 力量投放少了,说不得也要迷失。力量投放多了,这具身体又肯定不能撑住。 革蜚已经疯了四年。 他和伍陵一死一疯,两位天骄的陨落,成为陨仙林危险的注解。 而与他们同行,也不幸死在陨仙林里的那些人,连以这种方式被记住的资格都没有。他们是大楚伍氏伍陵、越国革氏革蜚之外,不幸的“等等”。 曾经复兴家族的希望,担当国家未来的天骄,是隐相亲传、天子爱卿、越国第一,如今疯疯癫癫已这么些年。 最初还有人抱有希望,认为高政肯定有办法,认为革蜚能够创造奇迹,自蒙昧中归来。悄无声息的四年过去后,也渐渐不再有人提及。 越国虽然相较于楚国来说不算大,但也广有江河,人口繁多,代代有新人。 虽则白玉瑕弃国而去,革蜚疯疯癫癫,越国也不是就没有年轻人了。 今相的侄子龚天涯,自小也有神童美誉,如今正在暮鼓书院进修,剑指下届黄河之会呢。 当然,白玉瑕和革蜚这样的人,曾为国之天骄,现在本该是国家柱石,将来接替高政、龚知良这些人的位置,辅政为国,撑起国势。 如今却是断了一代,殊为可叹。 现在的越国民间,就有这样一种议论——说白玉瑕被逼走,革蜚疯疯癫癫,背后都是楚人的阴谋。是楚人见不得越国的人才。 当然,越国的公卿是绝不会同意这个说法的。楚越和睦,乃有陨仙林之安宁,楚越友邻,是千年的情谊。楚国岂会不盼着越国好呢? 越国对楚国也是十分亲善,“事以为长兄”。屈仲吾来越国抓人,越国直接把三分香气楼的余孽捆好了送上。屈真人顺便看看风景,所过之处是张灯结彩。 这几天钱塘江涨潮,越相龚知良还写信请楚国公卿观潮呢。 楚越友谊长存呵,唯独山河不言。 文景琇在后山独坐,审视了一天一夜的棋局。 革蜚也通过双手卷起的狭口,看了一天一夜的天空。 高政的两个弟子,有不同的安静。 不言不语,谁分痴愚? 在文景琇以指按棋的那一刻,院中的革蜚,骤然双眸转白,又变为全黑,最后复为浑浊,仍然是痴呆样子。 他咧开嘴,口水在嘴角流下来。 …… …… 偌大的河谷平原,被秋风一掠而过。 姜望继续西行。 他是心坚如铁的男子,从来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现在的虞渊,正是好战场,该当他姜真人大展拳脚。虞渊长城是怎样雄壮,当亲眼见证。斩异族十八真的豪言,是必然会实现的承诺。还剩下…… 轰! 长空折返一道青虹,把荒翳的河谷匆促分割,将流云切做漂泊的飞絮。 姜真人的身法是这样惊人,当他回到度厄峰的时候,山上的楚军还未回过神来。 “我找左光殊!” 开口说话之后,姜阁员的姿态已经很平静,他掸了掸衣角上不曾有的灰尘:“左光殊将军现在是否有暇?我有事找他,麻烦通传。” 左光殊很快就从南斗秘境里出来。 左手拿着一叠厚厚的军报,右手拿着一支毛笔,毫尖墨汁犹滴:“大哥,何事去而又返,如此匆忙?” 姜望一抬下巴:“进去说。” “行,你跟着我。伍帅已下令封锁此境,任何人进出都需报备,验传复杂——”左光殊一边带路一边道:“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两人飞进南斗秘境,神霄凤凰旗高高飘扬,新的秩序已经被纪律严明的楚军所确立。姜望随口关心:“怎么样,在战场上还习惯吗?” 左光殊情绪难言地看了他一眼,举起手中的军报和毛笔:“快别绕了。我这边还在清点军资,屈将军那里等着要对账呢!” 姜望问:“你文韬武略,将帅之才,就做这个吗?” “不然呢?”左光殊反问:“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稳妥,乃军中第一功!屈将军信任我,才让我做这个——大哥,伱要是没什么事情,就先去虞渊,我这边还忙着呢。” 姜望遂道:“上次你跟我说的那个昧月,还记得吗?” “记得啊,怎么了?” “你见过她吗?” “见过啊。”左光殊点点头。 “她长什么样子?”姜望问。 左光殊表情古怪:“人都死了,还看啊?” 人都死了…… 人都死了。 “……带我去看看。”姜望抬头看了看天色,轻抿了一下唇,缓声道:“不打扰你的公务吧?” 左光殊瞬间没了玩笑的心思,摇了摇头。 “那……带路?”姜望看着他,笑了一下:“走啊,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左光殊把军报和毛笔随手收起,老老实实地前面带路。 此次楚军讨伐南斗殿,超凡修士的尸体,都专门堆放。南斗殿众多修士的名册,是要一个个对上的,无论是杀是囚,一个都不能少。 就连楚军的尸体,也没有当场运走,而是要一一验证过身份,再送回楚境。以防鱼目混珠,借尸还魂。 所有的尸体都运到了七杀星,这里安静、冷清,惊扰不到谁。 跟着左光殊飞落此地,姜望最大的感受是孤寂。 奇峰兀立,怪石嶙峋。山海寂寞,荒滩万里。 这就是易胜锋夺得登仙美梦后,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偌大一颗星球,只生活着他和陆霜河两个人,连个仆役都没有。 只在山顶建有一座殿堂。 七杀殿本身,亦是冷冰冰的,没有半点人气。完全看不到有人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或许有那么一点例外——殿前巨大的廊柱上,有一些斑驳的划痕。明显是孩童的涂鸦之作,没什么力气,刻痕也不深。乱七八糟的线条,没有具体的意义。 从岁痕来判断,应该是易胜锋小时候的“作品”。 想象一下吧,一个年幼的稚子,独自坐在寂冷的大殿中。没人跟他说话,没人陪他玩耍。他的人生只有剑,只有他自己“争”来的仙途。 他或许拥有天生的冷酷,可毕竟还小,定然也会有恐惧、寂寞、无聊的时候。 他会怎么打发呢。 会不会想起在凤溪边上的童年? 在廊柱的最底下,有一大片削掉的空白。 大概年幼的易胜锋,曾经在这里刻写过一点什么,但是后来全都被刮掉了——写着什么呢? 姜望掠过眸光,不去猜想。 逝者已矣。恩仇都成昨。 当他想到“逝者已矣”这个词语,他又不自觉地按住了剑柄。 当左光殊在前面轻声说“到了”。 他才惊觉过来,改按为抚,仿佛安抚自己那颗坚定如一的道心。 驻守七杀星的楚军士卒并不多,大概受这颗星球气氛的影响,也都很缄默。 左光殊有足够的权限,倒不必多说什么,推开眼前这扇门——南斗殿之外的超凡修士的尸体,便在此间。 有一些因为各种理由出现在南斗秘境的修士,都因为同样的理由躺在这里。当然,多是三分香气楼的修士。 无论生前是怎样的人,如何芳华,凋落之后都是一样的寂寞。 “还要看吗?”左光殊问。 “啊?”姜望下意识地理了一下衣襟。才道:“自然。要的。我们进去看看。我有一点好奇,对。” 左光殊抬起手,帮他调整了一下发冠。轻声道:“哥,对不起,我事先不知道你们认识——” “没有,没有!”姜望轻抚左光殊的后背,安慰他:“你做你该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是大楚小公爷,你要对得起楚国。我——不认识。我应该是不认识的。就是突然有些好奇,心香第一,你不好奇吗?” 左光殊遂不言语,推门入殿。 殿中用屏风简单地隔开了几个区域,他们来到右边靠墙的区域里。 此处陈列尸体十七具,尸体下简单地垫着一张草席,尸体上盖着一层白布。这些死者,都是三分香气楼的人。 所有的信息,姜望本可以一目尽得,但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意看得太清楚。所以是一具具地数。 十七名三分香气楼的修士,因为与南斗殿的合作,死在了南斗秘境里。 左光殊带路,径直走到了最前面。 这具尸体在最前面单独摆放,意味着她的地位最高,最有价值,也最能计功。 “就是这一具了。”左光殊说。 他伸手准备去掀布,但这只手被姜望捉住。 “我来吧。”姜望说。 “……好。”左光殊默默地站到一边。想了想,又往外走,留一个独处的空间。 “还是你来吧。”姜望又说。 左光殊于是又走了回来。 “哥,这个人很重要吗?”左光殊道:“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如果早知道,我可以想办法——” “让我看看。”姜望道。 左光殊不说话了,慢慢地蹲了下来,掀开那张白布。 有那么一个瞬间,姜望很想闭上眼睛,但他却定定地看着—— 他看到了一张足够漂亮,但绝对陌生的脸。 “她就是昧月吗?”姜望问。 “是啊。她就是昧月,我和舜华姐姐一起,在早些时候见过。”左光殊心中有些奇怪,他发现昧月这个女人,活着和死去虽是同一张脸,但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或许是那双眼睛的缘故? 当那双眼睛睁开的时候,秋波流转,映红含烟,平添十二分的风情。如今双眸紧闭,生机尽去,仍然算得‌‌‍‎‎美‎‌‍‌‎人‍‎‌‎‍,却很难配得上心香第一了。 大楚小公爷乖巧地半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看着姜望:“你没见过吗?” 姜望轻轻吁出一口气:“是啊,第一次见。” 左光殊也不自觉地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是你认识的——人呢!吓得我!” 姜望索性也在他旁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路上碰到一个脑子不好的女人,跟我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可能是听岔了,我也以为这个昧月是我认识的人。呵!” 他笑了笑:“其实想想也不可能。” 洗月庵的玉真女尼,怎么可能跟三分香气楼有关? 姜真人平静下来,一念万识,他仔细地看了看三分香气楼这个昧月的脸。 确实没有寻到熟悉的轮廓。 唯独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紧闭着,也看不出什么来。 他伸手把白布给人家盖上了。 不管怎么说,死者为大。 他们两个蹲在这里看人家的尸体,多少是不太礼貌的。 左光殊歪过头来看着大哥:“你误以为的那个人,一定很重要吧。” 姜望就这样蹲在那里,很认真地想了一阵。最后道:“应该也谈不上很重要吧。但确实是有些债没有还清。” “谁欠谁?”左光殊问。 “都欠一点。”姜望说。 他顿了顿,又叹道:“不止一点。” 左光殊十分好奇:“那这个人——” “好了!”姜望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你不是还有军务在身吗?赶紧忙去!别让屈将军久等,再治你个贻误军机之罪!” “我会怕这个?你是不知道我的地位!我主要是给伍帅一个面子。”左光殊冷笑着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便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光殊。”姜望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来,有些犹豫,但也毕竟是认真的:“若有一天你领兵遇到一个叫‘妙玉’的女人,麻烦你饶她一次。我欠她的命。” 左光殊摆了摆手,便冲出殿外,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晚八点有。 …… 【感谢书友“庙遇妙玉”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17盟!】 (本章完) 第三十五章 奉香而死,为有莲生 燕云山地宫是死寂的。 无生教已经不存在。无生教众死的死、散的散,自然不会有谁再来这里。近来蛇虫鼠蚁也没有了,成为真正的“无生之境”。 倒也不是全然无声。 那在穹顶艰难汇聚的水珠,在漫长的抉择之后,终于选择滴落、滴在暗渠,便有这十分幽咽的水滴声。 嗒……嗒。 不知持续了多久,大概无人记时。 前几天也滴落过一些血珠,后来也结束了。 无源之血,终不长久。 暗沉的血珠弥散在暗渠里,也不清晰。 那长河浩浩荡荡,咆哮万里。 钱塘江万人迎潮,忽如一线。 世上也有深沟暗渠,自生自灭,幽咽于无人之时。 此处地宫之水流,虽是暗渠,不见天日,但并不腐臭。若是偶有天光在罅隙间透进,便能照得清澈见底。 燕云山地宫不是永远没有天光的。被打得支离破碎的这个地方,早就失去了隔绝内外的力量。 赶上日头正好,云不捣乱,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光线,能在漫长的旅途之后抵达——虽然十分短暂。 现在便是这样一个难得的时候,恰当的光照就要来临。 在天光偶然能落下的一处水域,自暗渠之底,如游鱼一般,浮起来一颗颗十分完整的血珠——正是原先一滴滴汇聚、一滴滴坠落的那些。 这些本来暗沉的血珠,在沉底的这些天之后,仿佛被暗水洗净了。此刻晶莹剔透,甚至于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那香气是飘渺的,令整座燕云地宫都氤氲了一种“臆想的光明”。 一颗颗的血珠游出水面,无声地连成一圈。这是一种椭圆形的连接,乍看起来,很像一只眼睛。 这只血珠组成的“眼睛”,正对着穹顶的罅隙,注视这光之来处。 嗒……嗒。 时光滴漏,终抵彼刻。 一缕天光恰恰穿透地宫、落在暗渠,终于照见这清澈的暗流。 太阳公平地对待一切,予所有直面它的存在以光明。 所以幽暗地宫里这唯一的一缕天光,当然也不会避开那些血珠。折光入血,奇妙的变化便在此刻发生—— 品相完整的血珠,在光照之下,竟然“绽放”了,绽成一朵血色的小花。 所有的血色小花都连接在一起,血色小花本身,又成为一片花瓣。 那些血珠连接在一起所组成的,哪里是眼睛呢? 分明是一朵正在绽开的莲花! 是所有血珠的绽放,最后结成这朵莲花的绽放。 而在绽放的过程里,血色渐渐褪去,它变得纯白无瑕。 在这无人在意的幽暗角落,一朵洁白的莲花正开放。 它褪血而渐白,承光而渐长。 最后化作一朵一丈方圆的洁白莲台,莲台之上,盘坐着一个一身红裳的女人。她身姿婀娜,亦如莲开。那一缕天光正落在她媚而不妖的脸上,使得她竟有一种圣洁之感。 而她翻起手掌,挡住了天光。 地宫遂归于暗。 她是三分香气楼的昧月,她是竹林深处的玉真。她是枫林城外的妙玉,她是玉衡峰前的白莲。 奉香真人法罗的死,便是为这一刻。之所以他拼命都要逃到燕云山来授首,正是因为燕云山这里有三分香气楼的布置,有罗刹明月净的手段。 “奉香而死,为有莲生。” 这是奉香真人的命运。 白骨道已经覆灭,在白骨道尸骸中成长起来的无生教,也被清剿。 所有人都不记得白骨道还有一位圣女。 但姜望记得。 昧月自己也记得。 作为白骨道圣女,她是从小就被挑选培养出来的、白骨尊神为自己降世之身准备的道果。 当张临川占据了白骨圣躯,她就成为无生教最觊觎的资粮。 同样的,当白骨圣躯被毁灭,她就获得了彻底的新生。 无生教的一切,她都可以轻松接手。 她亦夺得了《无生经》。 她甚至改良了张临川的九劫法。握劫为花,度厄逢生。 奉香真人法罗肯死在燕云山这里,完成她逃脱的一环,当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她此刻手中所结的这一颗“祸果”。 用整个天下大宗南斗殿的覆灭,而结成的道途果实。 是三分香气楼楼主罗刹明月净的成道资粮。 它的名字如此凶恶,但长得实在漂亮,托举在昧月的掌中,似是雪玉雕成,像是一颗小葫芦,通体洁白无瑕。其间幻影流光,偶然捕捉,尽是倾颓景象。 “这颗祸果如此圆满,妹妹这次可是立了大功。” 时时刻刻诠释着‘动听’二字的声音,在地宫内响起。夜阑儿轻提罗裙,瞧着残砖断瓦的混乱地面,小心翼翼地走近前来。 简单的几步路,走得摇曳生姿。她像是一只蝴蝶在轻舞。 她立在莲台之下,仰看着独坐莲上的昧月:“你的惑心也圆满了。” 昧月用一根尾指,在唇边轻轻抹过,那里大约有一抹血迹,晕染了指上蔻丹:“唔。侥幸没有死。” 她随手翻出一只玉盒,将这枚祸果装好,丢给了夜阑儿:“奉归楼主吧。我的事情做完了。” 夜阑儿抬手便将玉盒接住,仔细瞧了一阵雕纹,却是并没有打开玉盒。眼神莫名:“据说这就是楼主的根本神通,能够自祸结果,拥有终结一切事物的力量。” 这次南斗事件,楚国波澜不惊地推平了南斗殿,罗刹明月净拿到了祸果。 只有南斗殿输掉一切。 仅剩一个藏名于千万百姓的长生君。 但要说三分香气楼就尽得一切,也不尽然。 至少站在夜阑儿的视角。 这一次三分香气楼在南域多年的伏手,一朝尽数归空。天香战死三个,心香死了五个,奉香真人法罗也死了。洞天宝具【桃花源】,再次被带回郢城。 用这些牺牲,换一枚祸果,换一份楚国不究过往的默契,是否值得? 也许时光会带来答案。 “祸果神通么?”昧月平静地道:“楼主没有告诉我这些。她只告诉我,我需要拿到什么。” 夜阑儿表情复杂地看着她:“你太冒险了,不必如此的。” 这一次南斗秘境之行,昧月以身入局,最终摘得祸果。听起来是很利落的行动,过程实在不能说是轻松。 罗刹明月净帮她布置的保命路径,未见得就能够成功。甚至可以说,直到此刻,她才能确信自己活下来了。 但是当初直面罪君、需要在庄雍洛三国间辗转的时候,她还未能列名天香或心香。 后来成为天香第七,再成为心香第一……这些难道唾手可得吗?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有所承担。”昧月波澜不惊:“或许这就是我应该经历的人生。” 这句话实在耳熟。 夜阑儿想起来,姜望在河谷跟她说过类似的话。 她瞧着此刻的昧月,忍不住摇了摇头:“我真的觉得很奇怪。面对你这样的女人,连我都忍不住心动。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心如铁石,视而不见?” 昧月猛然转眸:“你去找他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 夜阑儿举起双手,讨饶道:“好妹妹,别生气。我没有说你是谁。” 昧月从莲台上飘身而落,反手将这朵莲花握小,收归袖中:“我发现很多人在面对他的时候,总会高估自己的智慧,而低估他的聪明。难道他天生有一种让人怜爱的笨拙?” 夜阑儿略略蹙眉:“……你到底是说他聪明,还是说他不聪明。” “我在说你并不聪明。”昧月叹了一口气:“你既然去找他了,他就一定能猜到昧月是谁。” “猜到就猜到吧。”夜阑儿破罐子破摔:“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也应该让他知道。要不是你不让说,我非得好好问问他。” 昧月摇了摇头:“我没有为他做什么。上次带你去杀杨崇祖,是因为我也需要张临川死。我是白骨圣躯的道果,所以长期要隐藏自己,杀死占据了白骨圣躯的张临川,就是抹掉对我来说最大的威胁。你是在帮我,不是在帮他——” “这些话对他解释去吧!”夜阑儿撩了撩发丝,无所谓地道:“反正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是偏爱你的。” “那就别再自作主张了,我的好姐姐。”昧月往地宫外面走:“我有我的路要走,并不是围着他生活。你更是无此必要。” “是吗?”夜阑儿在她身后问道:“这一次局势这么危险。你为什么不找姜望帮忙呢?他现在可不得了。实力高强,身份尊贵,知交遍天下。他是不是说过要救你一次?要救几次来着?” 昧月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外走—— “他休想还清。” …… …… 大楚帝国名为“酆都”的组织,总部并不在王都。而是在楚国边境,一处舆图上找不到的神秘地方。 总部的名字就叫“酆都”,也被称为“人间鬼国”。 当代酆都尹顾蚩,是一位不怎么显名于世的强者。但活动在暗夜里的人,无不闻其名而色变。 向凤岐当年试剑天下,来南域的第一程,就是人间鬼国。 顾蚩是洞真无敌者南来的第一个挑战对象,由此可见分量。 楚国酆都尹顾蚩、景国的中央天牢桑仙寿和镜世台傅东叙、秦国的镇狱司上生典狱官阎问、齐国的打更人首领韩令、牧国依祁那寺的寺正郅言、荆国的暗星罗睺,可以算作如今六大霸国的最高情报负责人。 这当中上生典狱官阎问是镇狱司最高首领,在他之下,才是阏逢、屠维等十名司狱长。 “依祁那”本来是一座神庙,名为“颇巴德弥”。 “颇巴德弥”是苍图神语,意思是“神之眼”。乃是苍图神教里监察草原、惩处异端的组织。向来以“酷烈”闻名草原。曾经草原上诸教绝迹,就是颇巴德弥庙的功劳。 后来改庙为寺,改名为“依祁那”。 “依祁那”是草原语,本意是“无家可归的”,引申为“无名之人”。 又说“为狼鹰爪牙,尽无名也。” 但还有一个重要的点——“依祁那”是牧国太祖赫连青瞳的本名。草原上叫这个名字的不少,因为它有“孤儿”的意思。没有光荣血脉,没有显赫家世,甚至没有父母,就只能叫“依祁那”。 赫连青瞳是贫苦出身,自小无父无母,只有一只爷爷留给他的羊羔。恰逢草原上诸部乱战,民不聊生,肥沃草地都被贵族圈占,不许普通百姓放牧。他宰掉自己养的羊,饱食一顿,提着宰羊刀去应征贵族私军。就此开启波澜壮阔的人生。 从一个放羊娃,成长为创建霸国的天子。这亦是不输苍图神话的壮举。 将“颇巴德弥庙”改成“依祁那寺”,当然是一种权柄转移的昭示,代表赫连家族的王权,替代了苍图神教的神权。也寓意牧太祖永远注视着这个世界,庇护他的子孙。 担当寺正的郅言,虽然不像主管治安的苍羽巡狩衙衙主呼延敬玄那么有名,论及威慑,却是远在呼延敬玄之上。 被呼延敬玄盯上无非是个死,被郅言盯上了,死是最好的结局。 与“依祁那寺”交锋最多的“暗星”,自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地。 所谓“暗星”,是寓意诸天星辰旗里,十三颗星辰之外,不显的那颗隐星。足见其重要性。 暗星的每任首领,都名“罗睺”。专于暗杀,堪称此道宗师。 今天的顾蚩如往常一般,在午时三刻离开府衙,在这“人间鬼国”里散步。 这是他的老习惯了,只要人在酆都,就雷打不动。 他常说一句话——“要让人心,晾晒太阳。” 酆都也通常是在这个时间点,统一解押犯人进来。 如此顾蚩在散步的同时,也顺便过一道眼。有时候心情一好,就随机点一个嫌犯出来,亲自讯问。 有人就要问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呢? 点三个。 顾蚩走在阴晦的长街,身前身后并无人影,但道路两侧不时传来幽幽的私语。 有个声音道:“书山上走下来一个老儒生,来找诸葛先生了,他说他想去问问罗刹明月净,高政为什么该死。” “这个老东——先生是谁?”顾蚩问。 “颜生。”幽幽的声音回道。 旸国太子太傅颜生! 【本章4k,为大盟“半醉柚子”加(2\3)】 第三十六章 人生至此如悬笔 旸国立于道历二十四年,是一代雄主姞燕秋所立之国,立国之初,即为东域霸主。巅峰时期,横跨东南。 覆灭于道历二八一三年。末代旸帝倒行逆施,坏尽民心,最后以逼看世家祖传秘典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引得天下皆反。又强征海疆军队回都护驾,意图放弃人族海防而保全社稷,被海疆守军拒绝……由此失去所有。 曾经称雄一时的大旸帝国,遏制了景太祖六合天子之雄图的伟大国家,最终退场,享国两千七百八十九年。 曾经多少风流人物,都随风流去。 无非黑夜白天往复,把历史作为书页翻过。 “旸落西山,日出九国。” 最后是偏居一隅的齐国异军突起,终结了旧旸的荣耀。 在道历两千年代的尾声里,颜生是天下大儒,文名显昭。 曾任旸国太子太傅。 是末代太子的东宫教师。 可惜那位太子没有大业可以继承,这太子太傅,也没能变成太傅。 在末代旸帝受围而死、太阳宫被击碎,太子也自刎于东宫后,颜生便离开旸国,登上书山,从此潜心学问,皓首穷经。 这自然是一位强者。 敢找诸葛义先对话,还要去问罗刹明月净,便在衍道绝巅之林,也足称“有力”。 顾蚩细细地咂摸了一阵,又问:“他以什么理由替高政出头?” 幽幽的声音回道:“高政当初去暮鼓书院问道,连论十场,来者不拒。场边有一个听论的儒生,道途受阻多年,即将寿尽,被一言点醒。回去之后,大笔挥毫,一蹴而就,写成千古文章,无憾离世——那个儒生,就是颜生的弟子。” 顾蚩笑了一声:“真够绕的!” 在找罗刹明月净之前,颜生要先跟楚国星巫诸葛义先说一声,这就足够说明,南域是谁的声音最大。 颜生是代表书山给越国撑场也好,又或真的是他自己“气不过”也好,他都必须要给一个过得去的理由出来。 不然真当大楚六师是吃素的? “这个儒生真的存在,这篇文章也真的有。”游荡在长街两侧的声音回道:“但是不是真的跟高政有关,就说不清楚了。现在他们都死了。” “儒生就喜欢玩这一套。”顾蚩‘呵呵’地笑着:“诸葛先生怎么说?” 幽幽的声音道:“对高政的死表示惊愕、惋惜、痛心。对越国表示同情,对三分香气楼表示唾弃。让颜生务必擒拿罗刹明月净,最好是押到郢城来——楚国缉凶久矣!” “那就随他吧。”顾蚩摆摆手:“此事不必再关注。” 此事也很难再关注…… 谁还能天天跟着颜生和罗刹明月净的踪影啊? 顾蚩自己都办不到。 大概他也知道自己这话有些没意思,便又转道:“景国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传来吗?” 幽幽的声音道:“没有。只知道楼约近期去过中央天牢。更具体的消息打探不到。” 顾蚩的胡须修得很好看,他分开食指和拇指,在唇上的两边胡须轻轻抹过:“景国的事情先放一放,上次已经惊了人,现在拿消息不容易——阎胖子最近在做什么?” 长街两边的房屋里,都空空荡荡,但又窸窸窣窣,十分诡异。 听得酆都尹的新问题,前一个声音消失了,后一个声音阴恻恻地响起来:“他大概也在问这个问题。” 上生典狱官阎问,是个高高胖胖的家伙。镇狱司和酆都也是许多年的老对手。 顾蚩叫他阎胖子,他叫顾蚩顾竹竿。 要把握阎问的行踪,肯定是很困难的。这个回答只是在说,阎问最近没有什么大动作。 如今的酆都尹的确消瘦,官服像是挂在身上,空空荡荡的,怎么都不能合身。他飘飘忽忽地走了几步,吩咐道:“这段时间盯紧越国,有时候聪明人死了,反而麻烦。” “喏。”酆都鬼吏应命而去。 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 前方城门正开,押进来一队戴枷的嫌犯。 其实“嫌”字可以去掉,进了酆都,哪还有什么嫌疑? 都是囚犯。 顾蚩随手一指,语带笑意:“左边那排第三个,过来,本官要亲自问问你犯了什么事——是不是冤枉的?” 那人穿着囚服,戴着枷锁,慢吞吞地走出来了。 他有一颗十分干净的光头,抬眼看过来,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是冤枉的。” …… …… “说起来我也算是体验过很多刑罚啦。” 中央天牢的‘贵宾厅’里,一团完全看不出面目的烂肉,垂挂在刑架上。看起来是早就该死了,却还吊着命。连呼吸都很费劲,却还努力地自言自语。 桑仙寿今天忙别的事情去了。 来“招待”他的狱吏,也算是刑讯高手。 可惜相较于桑仙寿,手段还是稚嫩太多,让他还有精力说话——他一有机会就说话。 可怜的仵官王,用这种方式确认自己的存在。 用刑的人已经在收刑具了。 他还在继续说:“不同的监狱风格,我都感受过。什么郑国啊,中山国啊,宋国啊,嘿,我呆过的监狱多了去了!说起来确实是你们中央天牢的规格最高。对了,你知不知道囚海狱?” “钓海楼的那个监狱,位置在怀岛。怎么样,在你们监狱界能排得上名号不?” “我有一个前同事,就是囚海狱的狱卒。姓‘毕’,死得很惨——诶,你们不会杀我吧?” 狱吏很守纪律,始终不说话。 但仵官王仿佛已经得到回应,甚至还笑了起来:“嘿嘿,在你们中央天牢里,我是不是第一个求活的人?” “哎,前同事还在的时候,我常常跟他讨教囚海狱的手段。那时候觉得他的手段很不错,但跟我桑爹相比,还是差得远啦。” 狱卒试完今天所有可以试的手段,最后看了这团烂肉一眼,确定禁制都好好的,便拎着刑具箱离开了。 仵官王几乎没有确切的五感,只能模糊感知到,狱门已经锁上,监狱正在下沉。他又要被泡进用特殊药水填塞的水牢。 “爹啊——”他有气无力地惨声喊道:“您到底还要我招什么啊?我屁股上的痣都告诉你了——唔!” 下沉太快,他直接被沉进了水中。 缓了好一会儿,绞索才缓缓复位,叫他露出脑袋。 今天的药水,加重了“痒”的效果,加强了对感知的恢复,还有一些固本培元的药效……唔,牡丹皮、茯苓、麦冬、寒七草、三途花…… 仵官王认真地分析着,但身体却是控制不住地筛糠般地抖。这是感知逐渐恢复之后,基于痛苦的本能反应。 痛苦是无法习惯的,只有承受和不能承受。 桑仙寿是一位优秀的刽子手,刑刀始终游走在不能承受的边缘。 但无论如何摇摇欲坠,仵官王都不允许自己真的的“坠”下去。 即便求生的稻草是绞索,他也熬到勒死自己才肯放手。 这时候有个声音响起来,因为太过飘渺没有落点,仿佛幻听——“你想出去吗?” 这是一个多么温暖,多么祥和的声音! 仅仅只是听到这个声音,肉体的疼痛就得到了缓解。 “嗬……嗬……” 仵官王辛苦地喘息着,没有搭腔——杀手在外面一定要保护自己,轻易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那声音又道:“我可以帮你离开。” “骗子。”仵官王不屑一顾:“我爹说过,中央天牢自建成起,就没有人成功越过狱。你凭什么?小觑我大景皇朝吗?” 面对这种试探,那飘渺的声音只是道:“他骗你了,有一个人成功过。” “谁?”仵官王嘲笑道:“你想说‘崔棣’吗?或者‘仵官王’?” 飘渺的声音不带情绪,始终如一:“他叫‘敏哈尔’。” 堪称一代草原传奇、曾来中域传道的苍图神使敏哈尔! 他是历代神使里声名最著的一位,牧国的敏合庙,就是为他而建。 如此人物,曾经也进过中央天牢,最后还逃出去了吗? “什么敏哈什么的,我听都没听过,闭嘴吧你!”仵官王大义凛然:“别想我背叛我爹,我爹在考验我呢!过几天就把我放了,还将委我重任!” “你知道桑仙寿为什么还没有杀你吗?”飘渺的声音问。 “自然是舍不得我这个义子。”仵官王道:“我还要给他养老呢!” 飘渺的声音道:“你不用担心,我跟你说话,没人听得到。” “有没有人听到,都不影响我对我桑爹的感情!”仵官王很有点生气的样子,顿了顿:“那你说是为什么?” 相较于仵官王丰富的情绪,那飘渺的声音始终恒定,波澜不起:“因为你的根本法还没有交出去,而且你的道身很有研究价值,你的意志非常顽强——可以充分试验他的构想,完善他的刑讯秘法。” “什么根本法,我都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对我爹毫无隐瞒。连我珍藏的春宫三十六式都告诉他了!”仵官王怒道:“你不要想挑拨离间!” “你怀疑桑仙寿在旁听?” “怎敢直呼他老人家的名字!你必须对我爹保持尊重!” 那飘渺的声音略一停顿,道:“姬凤洲是个小王八,姬玉夙是个老王八。” “休得对今上无礼!”仵官王勃然大怒:“你敢辱我太祖!” “你还真是赤胆忠心。”飘渺的声音道:“那就这样吧。当我没来过——你也不会记得我。” “请便!”仵官王信誓旦旦:“我一定会举报你,妖人,等着看我桑爹怎么对付你!你会为你的无礼付出代价!” 很快他就明白,那飘渺的声音所述,并非谎言。 他确切地感受到,他的这一段记忆正在消失——擅长换身也经常更换躯体的他,很懂得处理记忆,对这方面非常敏感。 所以他立即道:“等等!” “你是谁?”他问:“做交易的话,我总得知道我在跟谁交易吧?” “我是谁?时间太久我也快记不清了……”飘渺的声音道:“但你可以叫我——地藏。” “真是威风的名字,想必您本人也很威风!”仵官王的语气变得很谄媚:“不知道在这场交易里,我需要付出一些什么呢?” 飘渺的声音道:“你只需要努力逃出去。而我会帮你做到这一点。” “还有这等好事?”仵官王的怀疑毫不掩饰:“我不相信自己能有这么好的运气,遇得到好人。” “不必尝试定义,我不在你的任何定义里。”那飘渺的声音道:“你是一定要付出什么,才能够确定这件事情么?你现在这样,能付出什么呢?” “我有一颗真心!”仵官王语气诚恳地道:“公若不弃,我愿拜为——” 飘渺的声音打断了他:“下次我再来找你。” 哗啦啦——水牢上方,传来了铁链拖地的声音。 一切都沉寂了。 仵官王慢慢地低下头,舔了一点那带来极致痛苦的药水,用来润湿自己实在干涸的嘴唇。他笑了起来。 …… …… 西出渭河是武关,穷目万里见虞渊。 从来听得咸阳名,未曾见咸阳。 姜望无心看秦都,独剑下武关。 再次飞出南域,再次飞向虞渊,姜望的心情从一种沉重里解脱,又担上另一种重量。 最后他悬停在渭水上空。 虞渊不是什么风平浪静的地方,他姜望也不是可以横趟虞渊的人。 杀异族十八真更不是什么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而是切实要拿性命去争的壮举。 武关之后,是现世最凶恶的几个地方之一。倘若他不能拿出最好的状态去应对,不幸战死于彼,也没什么好怨尤的。 但……谈何容易? 渭水滔滔,清波照影。 对于西境的这条大河,姜望最深的印象,是当年向前在这里,与秦至臻交手。 他以唯我飞剑,为黄河之会上的那场大战做了铺垫。他也被给卫瑜出头的秦至臻,生生斩进河底。 如今向前是天下第一神临名头的竞争者,秦至臻是盛名久享的太虚阁员。双方还是有一境的差距。 姜望停在这里,想给青雨写信。 他嫌云鹤太慢,铺开太虚幻境里的信纸,写道—— “云上青雨,见信如晤:最近怎么样。” 又划掉。 重写—— “你忙不忙?” 又划掉。 “我跟你说,光殊真好笑,他……” “边荒……” “中山渭孙这人挺没意思的……” “南域风景实在很好,下次一起……” 通通划掉。 姜真人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这次想了一阵才起笔—— “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我曾经欠了一个很大的人情,那个人……” 又止笔。 人生至此如悬笔,将行文,又意踟躇。 毫尖在信纸上无意识地涂了两下,姜望皱起眉头,索性将这张信纸揉成一团。 他长呼一口气,重新拿出一张信纸,写给了秦至臻—— “我在渭河。” 番外预告 应起点之邀,做一个番外预告。 大家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这次的番外,是左光烈和苦觉的故事。 本来关于左光烈的番外已经写过很多篇了,是我私心想要老和尚返场。 遂成此章。 具体发布时间会在12.3和12.8,APP独家免费更新。 大家在APP搜索赤心巡天,在书籍的详情页就可以预约啦。 感谢大家的支持! …… 既然都发单章了,我顺便求个月票很合理吧? 本月最后几天,月票不投就过期了。 看在我熬夜加班番外写了五千五百字的份上,给张月票吧!555 《赤心巡天》番外预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八章 万古虞渊,五真逐世(最后两天求月票) 天下浪潮皆东赴,唯有渭水西流。 虞渊一度被视作日落之地,盖因落日西垂,此即尽处。当然,也有传说,太古时期,的确日坠于此。 有“天下第一雄关”美誉的武关,横架在渭河之上,为虞渊而起,雄峙万丈。多少年来,始终是抵御修罗入侵的铜墙铁壁。 但纵然“铜墙铁壁”,也不免血迹斑驳。 仅历史所载,武关就有六十三次毁建。 如今的武关,早不是最初的样子。一砖一木,尽非旧时,完全可以说是秦国新建。但它所传承的,仍是人族立武的精神。 作为两族征伐的最前线,多少年来,武关饱经风雨。 后来也像万妖之门那样,人族大举西征,杀进了虞渊里。架设在现世的武关,反倒变成了第二道防线。 现在人们还是习惯说去镇守武关,但事实上战场已经不在武关。后来的战场,是现世武关折射在虞渊的真实投影! 墨家先贤岳孝绪,独创“乾坤正敕两界回龙阵”,以创造性的虞渊符文正法,在虞渊竖起武关的真实投影。 就此在虞渊牢牢钉下一颗钉子。 这座真实投影,与真正的武关没有区别,可以投射现世武关的所有力量。而它即便被摧毁,也无损于现世武关。只是需要重新填补大阵的损耗——这相较于武关的重建,简直九牛一毛。 今天的虞渊长城,便是以虞渊武关为其中一个重要关楼,延展开拓得来。 春秋易梦,沧海桑田。今人所见虞渊,与古人已不同。 穿过现世和虞渊的入口,所见是无垠广袤的陆地。 这片陆地没有太大的意义,最早甚至不是陆地,而是一片时空的乱流,所以根本也不存在边界。 任何人走进虞渊入口,都会随机出现在不同的地方,甚至是不同的时间段。 这导致人族根本没有办法在此立足,军阵都无法成型。 在修罗族爬出来之前,这片时空乱流普遍不被认为有生命。 在修罗族爬出来之后,这片时空乱流也成为虞渊和现世之间的天然屏障。修罗族天生就有在时空乱流中寻找秩序的能力,所以长期都是修罗族入侵,人族防守。所以渭河之上,有那样一座武关。 直到中古时代,法家薛规来到此地,彻底改变了此地规则,将时空秩序重定,才有了这片无垠广袤的陆地,人族也有了立在虞渊的第一个据点……但修罗族自此也大举爬出虞渊,建立虞渊之外的陆地文明。 这片陆地被薛规命名为“旧川”,取意“抚旧时川,念征时人。” 修罗族则称之为“新野”。 与其它地方不同的是,反倒是“新野”这个名字更被人们接受。 真正的虞渊位置,是如今固定在新野大陆中部区域的一个深坑。 虞渊本身可以视作一个巨大的、螺旋向下的、无底的天坑。 从坑缘往下看,那蜿蜒向上的“天路”,是修罗族的历史痕迹。 昔年百族大战的结果,是“龙与人,灭百族”。 但远古人皇燧人氏已寂灭,太古龙皇盘吾氏也不复存在,时光的力量洗刷了一切。 远古百族的遗民,怨念所聚称为“修罗”者,却从那“不可回归之地”,一步步爬出虞渊、爬到地面、爬回现世。 这条伟大的天路,就是修罗族的斧凿。 虞渊天路又何尝不是相类于虞渊长城的一种伟大呢? 甚至它更艰难,更困苦。 相较于秦国起千万大军、举百工之器、携人族大势而兴的虞渊长城,虞渊天路却是斧凿了漫长的时光,是一代代修罗,以指爪留下的岁痕。 关于无底虞渊的下方,那“不可回归之地”的说法,历来有很多种流传。有说是“混沌海”、有说是“天外天”、有说是“源海”,但从来没有答案。 现而今虞渊更是已经深藏于修罗国度腹地,等闲不能被人观测。关乎虞渊天路的种种,对现在的很多人族战士来说,都只是书上的记载了。 修罗族守着虞渊的出入口,人族守着现世的出入口。双方以新野大陆为战场,进行长达数个大时代的鏖战。 虞渊长城就像是一柄长刀,切实地将新野大陆切下一段,将长城之后的陆地,划归人族所有。此后经过经营,就能逐渐变成类似于妖界文明盆地般的地方。 但和文明盆地不同的是,虞渊这边是先快刀圈地、再徐图发展,文明盆地是扎营立寨,一寸一寸地消化,一寸一寸地外拓。 穿过武关,飞行到渭水尽处,所见即是一片无际无涯的深渊。 渭水至此成“天瀑”,滔滔而坠,咆如轰雷。 往远处看,是绝对暗处,光也落不到那里——无怪乎说这里是日落之地,名为“虞渊”。 秦国早就建立起通往虞渊的时空甬道,一般的军士都可从容踏步而往。武关内部推门即行。 姜望自是用不着。 他飞至此处,即与瀑流同落,挂剑光一虹,径直倒贯虞渊—— 时空的交错不能动其真,无尽黑暗不能掩其眸。他以洞真之视野,体察这种两界交汇的感受,补充知见的资粮。 一瞬之后,天空地阔。 这是姜望第一次来虞渊,现世绝地从此只剩一个陨仙林未探索。 他不是来游山玩水,他是来寻恶修罗的头颅,装饰自己的武功。 一时纵剑,豪气干云。 问此间,谁可逢真? 穿梭在新野大陆的高穹,第一眼就能看到虞渊长城。它是如此突出,像是一条铁黑色的腰带,束缚着、也保护着人族柔软的腹部。 敏锐的见闻令他一眼就看到熟人——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摆明是为了迎他。 姜阁老不是那种高傲不近人情的,通常别人给的面子,他都愿意接着。故而只是无奈地一笑,便飞赴彼处。 但那些人却似受惊一般,四散而走。 姜望赶紧开口:“诸位勿惊,是我!我是姜望!” 好个姜阁老。 呵气成白虹,出声即惊龙! 万里浮云,一荡即开。雷音滚滚,化为游龙。鳞甲毕现的雷音神龙,绕着长城上那几个人环转,不停重复“我是姜望”、“我是姜望”、“我是姜望”。 “好了,知道你是姜望了。”重玄遵坐不住了,跳将起来,一把将这声闻雷龙抓住,捏碎当场,拿眼瞧去:“你怎么也跑到虞渊来了?” “我还想问你们呢,怎么都在这儿!”姜望飞身落长城,熟稔地对这群迎接他的人点头示意,以此表示亲切慰问。 又瞅着甘长安道:“你不是在妖界愁龙渡打仗吗?怎么又来了虞渊?” 甘长安不想说是因为姜望去过一次后,愁龙渡的战争烈度抬得太高,他有点受不住——但是说实话,跑到虞渊之后,才发现这边的战争烈度更高。 天可怜见,他只想找个地方练练功,尽量风平浪静地晋级洞真。 他看着姜望,幽幽道:“你都在边荒杀了几圈了,在生死线从东扫荡到西。然后再转虞渊……我直接从妖界回秦国,比你早来虞渊也很合理吧?” “说得也是。”姜望略一点头,眼神狐疑地在计昭南、重玄遵、黄不东等人面上掠过:“你们刚才怎么看到我就跑?” “谁看到你就跑了?”黄不东的脖子又缩了回去,双手笼在袖子里,冲远方天穹抬了抬,懒懒地道:“看到那只巨鹰没有?修罗君王皇夜羽坐在上面,刚刚过境巡行,我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稍稍避其锋芒罢了。” 卫瑜区区神临,毕竟不好意思接这个大话,按剑眺望远方,作沉思状。 王夷吾绷得跟标枪似的,如若未闻。 计昭南擦着他的枪头,冷酷地点了一下头。你可以说他在赞同黄不东的话,也可以说他只是低头看他的韶华枪。 “吓!”姜望的姿态十分轻松,抬眸远眺:“这皇夜羽什么来历,这么嚣张?” 重玄遵又在城垛上散漫地坐了,随口道:“一尊新晋的修罗君王罢了,三天两头地跑,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吧。” 这样说着,还悠闲地灌了口酒。 一群人笑的笑,伸懒腰的伸懒腰,倒像是都觉得皇夜羽不值一提。 “我记得贞侯在这里吧?”姜望皱了皱眉:“就任他这么嚣张?” 涉及贞侯,黄不东无法沉默,便抖着肩膀道:“懒得搭理他呗。这皇夜羽实力不怎么样,跑得挺快的。杀又不好杀,让他转悠转悠也没什么。” 姜真人是个谨慎的,便问道:“咱们在虞渊有多少真君战力啊?” “黎国那边有傅欢、魏青鹏、关道权,雪刃、凛锋两军,解冻的杂军五十万。”甘长安陈述道:“秦国这边有贞侯、慢甲先生、还有我家高祖父。割鹿、干戈、凤雀,三军主力都在。” 甘长安的高祖父,乃是真君甘不病。 镇獠军就是在他手上,完成了秦十兵历史上创造性的替旗。 在此之前,秦十兵除霸戎军外,剩下九军都带兽字,或龙或虎。向来军覆,旗不折,代代相继。 正是自镇獠之后,干戈、大风、长平等军才陆续完成替旗,可谓“顿开新风”。让秦十兵的竞争激烈于过往,精锐程度更上一层。 而其人麾下军队竟以“镇獠”为号,要在秦十兵内部“镇住獠牙之辈”,足见甘不病这人的威风。 如今的虞渊长城之上,守军阵容是这等强盛——真君六位,强军五支,次一级的军队更是难以计数,超过百万。 像王肇这样的名将,统帅干戈这样的强军,足可匹敌真君。 此外傅欢、许妄、甘不病,更是在绝巅之林里也相当强势的存在。还有一个实力不详,但出了名的脑子好使的王西诩。 虞渊的这些真君,姜望基本都见过,唯一没见过的甘不病,威名他也听过——《秦略》上都有此人的事迹呢! 此时此刻,更何惧哉? 甘长安的话音刚落,便见一道剑气冲霄而起,眼前人影已不见,只有微微荡漾的空间涟漪。他惊愕地睁大眼睛,只见姜真人一剑横空,直扑远穹那只巨鹰。 天空是一片辉煌的火海,将云海都吞没。足有百丈高的魔猿法相自火海中拔出,半身在海,半身在空。 此猿合掌直飞,獠牙暴起,却面有神光。竟有暴虐祥和为一身,携此无边火海,倒卷高穹。 只见姜望立在那魔猿指尖,如立山巅。提剑昂然,青衫猎猎。 耳听得惊雷滚滚,又尽是姜望的洪声——“皇夜羽!谁准你来我长城放肆!” 此声尚未及惊敌,先惊长城。 “嘶——”黄不东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天灵盖十分的痒,但也无法再惫赖。 缩起来的身躯一瞬间拔开,倒拖一根混铁棍,踩住城垛拔飞而起。像是绞索转到了极限,投石跳出了弹网,空气爆鸣如鼓,是真人法躯愤怒的咆哮! 正在擦枪的计昭南,眼皮直跳。 陌上稚童不知凶,木剑竟问大将军! 都说他计昭南胆气壮,世间竟有更壮者。 又能如何呢? 只好无双战甲飞天雪,韶华一枪追流星! 但见他一身白甲,遍身缠飞雪色的气流,已然窜天而起。连人带枪爆出恐怖的高速,那咆哮的锋锐尾流,竟然结成磅礴的龙形! 王夷吾眉头才挑起,怀里就多了一坛酒。酒香入鼻,人影不寻。抬眼再看—— 晴空高挂烈日,太阳神宫降世! 琉璃瓦、黄金砖,明珠悬照,白玉雕栏。 重玄遵白衣正凭栏,左手提锋一柄,施施然跃下神宫,不偏不倚,一刀竖斩,刀锋劈开浮云万里、无边气流,正斩向那展翅如黑色浮陆般的巨鹰。 更准确地说,是斩向负手立在巨鹰之背,那位面露异色的修罗君王。 王夷吾虽有竞争当世第一神临的实力,甘长安虽然已经窥见洞真之门,但他们都还没有资格、也根本不可能参与这种触碰超凡绝巅的战斗。 卫瑜更是观战都危险。 正是在这个时候,卫瑜面前的虚空,像是一扇木门被随手推开。才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当然还是黑衣)的秦至臻,大踏步从中走出来。 还不等卫瑜等人说话,他便已察觉到不对劲,回头仰空一看——不久前才把他沉进渭河的姜望,现在正带头向修罗君王冲锋。 他眨了眨眼睛,方才确认这一幕,并非是渭水之底的幻象。 “疯了?!” 素来稳重如他,也忍不得骂了一声,扭头又走回虚空里。 王夷吾微微拧眉,这厮跑得也太快了…… 但眸光一跳,便看到修罗君王皇夜羽身前,虚空骤然裂隙。 一柄通体黝黑的长刀,已先于裂隙斩出。 长刀之后,才是秦至臻的阎罗天子身! 只是一个瞬间,这场年轻勇士向超凡绝巅冲锋的战斗就已经开始。 姜望、黄不东、计昭南、重玄遵、秦至臻……五真联手战绝巅! 温馨提示,月票不投就过期了! …… 感谢书友“小橘肥猫”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19盟! 第四十章 鬼狱秋声(月初求保底月票) “喂!新来的!你怎么不说话?” 酆都的牢房虽然晦暗无光,但还算干净。稻草铺地,能带来些微的暖意,也没什么太重的味道。 毕竟这一任酆都尹,有晾晒的爱好。 隔壁牢房里的碎嘴囚犯,一直在碎嘴。 王未没有说话。 他以前话很多的,很爱问问题。 后来师父说,不说话可以装高手。 他就尽量不说话了。 他也问过,为什么师父的话却很多。 师父的回答是一个脑瓜崩,以及一句“老子就是高手,不用装。” 师父好有气质。 王未还留着干净的光头,当然脸不再是那张脸。昭王亲自帮他做了遮掩,任是谁都看不出来本貌。 隔壁的邻居靠在稻草堆里,一边捉虱子,一边絮絮叨叨:“你都进来三天了!三天都不说话,你肯定有心事。” “你知道吗,还是我跟他们说呢,下次如果有人进来,不如就住在我对门——咱们才成为邻居。你也不说打个招呼。” “哪来的啊,跟我说说?” “你剃个光头也不像和尚,长得怪凶的。” “嘿!光头!你呆在这种鬼地方,不会觉得寂寞吗?” 或许“寂寞”这个词,很能够触动人心。 王未总算开口:“我以前进过齐国的牢房,但我不觉得特别寂寞。” 他面墙而坐,垂着眼睛:“不是坐牢的原因。” “那还能因为啥啊!哈哈。”嘴碎的邻居看起来挺年轻的,长得也不错,身上的伤,丝毫不影响他的活泼:“聊两句呗?聊着就不寂寞了。” 王未没有说话。 嘴碎的邻居又问:“听说你是顾老鬼亲自审过的?你咋还活着啊?” 他们属于是对门的邻居。 透过符文密布的铁栅栏,可以看得到彼此。 当然王未没有回头看。 他问道:“谁是顾老鬼?” “酆都尹顾蚩啊!”邻居从草堆里坐起来,拿手比划着:“就是那个老竹竿。” “哦。”王未闷闷地对着墙:“你怎么知道我是顾老鬼亲自审过的?” 酆都鬼差不怎么说话,把他送进来的时候,也没谁跟这位邻居交流。酆都鬼狱有十八层,每一层都不一样,且都挂着时空锁,隔绝内外,他也不知自己被送到了哪一层。 他其实不太好奇邻居是怎么得来的消息。但是聊两句吧,这里实在太闷了。 邻居大大咧咧地道:“我自有渠道!” 王未没有说话。 邻居等了一会,只好道:“先前进来的时候,他们不是在你囚服左肩位置绣了一朵三途花吗?那个就是三途印,顾老鬼亲自审过的人,就会有这个标记。” 王未侧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肩,那居然是一朵花——他以为是一根爪子。或者最多是一棵草。不就是三根扎在一起的线么? 他缝得可比这好多了。他从小就会缝衣服。 他说道:“你身上也有这个三途花,你也是顾老鬼审过的。你怎么还活着?” “我先问你的。”邻居道:“你先说。” 王未没有吭声。 很长一段时间后,邻居受不住了:“啊我真的是服了你,你这个人,你动不动给我冷暴力啊。” 王未不说话。 邻居愤愤地道:“我姓熊。” 见王未没有反应。 邻居又强调了一遍:“我姓熊。” 王未道:“哦,我姓姜。” “我不是问你姓什么!姓姜有什么了不起?”邻居气到了:“我是说,顾老鬼不敢杀我,是因为我姓熊!” “为什么你姓熊他就不敢杀你?”王未问。 “我叫熊咨度!” “哦。” “熊!咨!度!” “哦,我叫姜礼。” 熊咨度咬牙切齿:“我爹叫熊稷!” “熊稷是谁?”王未问。 “我——算了!”熊咨度自问是聪明绝顶,但竟然很难判断这光头是装傻还是真傻,如果是装的,这演得也太真! 他咽下一口气,耐着性子道:“你在齐国坐过牢,或许你知道姜无华吗?我俩差不多,你可懂?” “你也很会做饭?”王未问。 熊咨度眯起眼睛:“姜无华给你做过饭?” “没有。”王未摇了摇头。 姜无华确实没有给他做过饭,但是长乐糕真的很好吃,师弟给他带过哩! 就是师父说这种东西要少吃,齐国人坏坏的,以后这种吃食,要先给他老人家检查。一检查就少了一半。 熊咨度忍了又忍:“总之我已经告诉你答案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了——你咋能在顾蚩手下活着?” “我不知道啊。”王未道。 “小子!”熊咨度跳将起来,摇得铁栅栏咔咔作响:“你敢耍我!出来单挑!” “好啊。”打架王未可从来没缩过,一边挽袖子一边转身,但定在铁栅前:“呀!我出不去,怎么挑?” 他那无辜的眼神,让熊咨度无法确认这是不是嘲讽。 “我再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熊咨度用手指戳着铁栅,梆梆梆地响。 “那个老竹竿问我是不是冤枉的。我说我不是。然后他就突然有事,走了。我就被带到这里来。”王未看着熊咨度:“事情就是这样。我没有骗你。” 熊咨度看着这光头认真的眼神,将信将疑:“那你说说看,你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 王未不肯吃亏:“你先说你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的。” 熊咨度怒道:“你先说!” 但很快意识到犟这个没有意义,对面这光头是属石头的,闷一辈子都行。 便撇撇嘴:“还能因为什么?跟我爹干仗呗。” 王未并没有追问具体。 但他却很有表达的欲望,估计也是憋太久了:“这人啊!年纪大了,地位高了,就听不得批评,自以为什么都是对的,天下独尊。一旦被指出错处,无法自安,又不能认错,就只好暴跳如雷。” 王未‘哦’了一声。 熊咨度奇怪地看着他:“对于我的故事,你不发表一下听后感吗?” 王未慢慢地道:“不要跟你爹干仗。以后你会很想他。” 熊咨度嗤之以鼻,摆了摆手:“不要剃个光头,就学人当大师——说你的事,说你的事。” 王未道:“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看到一个长得很像山贼的人,手上拿着一块玉,我就把它抢过来了。后来酆都鬼差找到我,说我抢的这个是角芜山上的物件,就把我抓进来了。” “等等——”熊咨度打量着王未凶恶的五官,说来奇怪,这张脸明明很凶神恶煞,但配上那双呆呆的、认真的眼睛,却并不让人畏惧或者反感,莫名还有点反差式的可爱。“你说长得像山贼,是什么意思?” 王未道:“因为他蒙了个面,还说‘此路是我开’。” “你这么说我就理解了!”熊咨度道:“既然那块玉是你抢的,你交出来不就完了吗?这事又跟你没什么关系——他们非要抓你?” “我为什么要交出来?”王未理直气壮:“凭什么角芜山上的东西就是他们的?我抢的,就是我的。” 熊咨度‘哈’了一声:“你可知角芜山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大楚皇室龙兴之地啊!” 王未不理解:“角都芜了,龙还兴吗?” 熊咨度便叉着腰:“那你这还不是被抓了吗?” 王未闷声道:“他们人多。” “抓你的人都算少的!”熊咨度很有讲演的激情:“楚太祖曾经在角芜山闭关修行。下山之后,天下无敌!你说角芜山有多重要?它是有历史意义的!” 王未道:“我又不是在角芜山上抢的。” “嘿!你还真是犟——”熊咨度撸起袖子,正要好好施展口才,教训这不醒事的光头,忽听得沉重的绞链声响。 鬼狱里的厚重铁门,在这一刻缓缓拉开。时空之锁也暂止了,天光一瞬间冲进甬道里来,将甬道两边的囚室,都填塞得十分亮堂。 一间、两间、三间……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甬道,两侧有许多囚室,里面有的空着,有的住着人。 但基本上都没有声音。 只有身份特殊的熊咨度和新来的王未,还能叨咕个不停。 熊咨度直接脸贴铁栅,使劲往甬道尽头眺望。那巨大铁门之下,有一个单独的人影,静静立在那里。 “嘿!这儿!”熊咨度脸上绽开笑容:“表弟!你专程来看我啊?” 左光殊沿着长长地甬道往里走,好奇地打量这传说中的“酆都鬼狱”——他几乎没有看到好奇的眼睛。 “这里好像也不阴森嘛。”他走到熊咨度面前:“我押送一批修士尸体过来,供他们研究。顺便看看表哥……这地方哪能专程来?” “嗐。”熊咨度很是热情:“来,我新认识一个朋友——” 他正要介绍,发现那个叫‘姜礼’的已经转回去了,继续面壁而坐,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 “算了,我这个朋友不爱说话。”熊咨度笑着道:“性子有点冷。” 左光殊看了对面牢房一眼,只觉得那个背影隐隐有些眼熟,但也没太关注——他这样的贵公子,注定跟酆都鬼狱里的囚徒没有交集。 熊咨度这是楚国几千年都难出一个的意外。 从小就敢拔皇帝陛下的胡子。 五岁就大摇大摆地坐到龙椅上,被天子大脚踹飞…… 他的事迹真是说不完,如今落得这样境地,也算咎由自取。 河谷之战,项龙骧是三军统帅,韩阙所主导的右翼战场最先崩溃,但项家和韩家都没有受到多严重的惩处。就连那韩阙永镇妖界,都是他自己要赎罪。 以当时楚廷公议的风向,包括朝野舆论,本是要严惩败军将帅的。毕竟是几乎动摇大楚国运的一场惨败。除了表现亮眼、一度冲破函谷关的左光烈,河谷之战里几乎所有将帅,都在战后被疯狂抨击,朝野尽是清算之声。 是熊咨度在朝堂上站出来,公然说河谷之战,应当天子承责。河谷之败,是楚廷决策的失败。是朝堂诸公错误地判断了形势,才有这场必输的战争,而项龙骧已经尽力! 所以结果便是熊咨度被关在这里。 到现在已经十年了…… 左光殊颇为无奈地看着自己的这位表哥:“谁能冷到你啊?你一个人就能说一天。” 熊咨度哈哈大笑:“知我者,光殊也!” 他又问:“姑妈还好吗?” “挺好的。”左光殊道:“每天除了修炼,就是养她的小蚂蚁。上次还说起你,说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这回我能告诉她了,你变化不大!” “弄个隔音法阵,光殊。”熊咨度嬉笑道:“表哥施不了法,咱们说点悄悄话。” 左光殊摇了摇头:“我来看你就是极限了。咱们不方便说悄悄话。” “嘿!你乃大楚小公爷,你怕什么?”熊咨度撺掇道:“你就算把这牢房拆了,把我放出去,又能怎么着?谁能把你怎么样!” 左光殊微微一笑:“表哥,咱们可不是小时候了。” “那不正好忆当年么?当年我和你——和你们一块,掏鸟摸鱼,上房揭瓦,多畅快的日子!”熊咨度循循善诱:“回味一下?”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左光殊抬起手指,敲了敲栅栏,仿佛那就是儿时的余音,笑道:“表哥,十年养望,天下皆知贤名,你何时出来,重整山河啊?” “就在今日!”熊咨度豪迈而笑,掌握符钢,这一瞬间,仿佛握天下:“为孤开此门!为楚开新天!” “那个人不能是我。”左光殊笑着摇摇头:“走了表哥。下回再来看你——如果下回你还在。” “欸,你个小没良心的,别走啊,再聊会儿呗!” 无论熊咨度如何叫喊,左光殊还是笑着离开了。 厚重的铁门重新落下,隔绝了所有。 十年了! 熊咨度背靠着铁栅,慢慢坐了下来,似叹非叹:“他比他哥乖太多了。” 堂堂大楚皇子,在酆都鬼狱里关了十年,他早已习惯自己和自己对话。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新来的那个很有些孤僻的光头,却在此时开口——“他的哥哥,是叫左光烈吗?” “你也认识?”熊咨度漫不经心地问。 “黄河魁首,少年名将嘛。听过!”王未看着空空如也的墙壁,幽幽地道:“也见过几回。” “可以啊你这个小光头,深藏不露的。”熊咨度道:“看来我看走眼了,能认识左光烈,你也非等闲!” “只是认识,我对他了解不多。”王未闷了一阵,又道:“聊聊这个人吧?” 熊咨度微微一笑,饶有深意地道:“你想聊哪些方面?” “哪个方面都可以。” “比如?” “道术啊,性格啊,事迹啊,师承……什么都可以。” “师承?” “这么厉害的人,他师父肯定也很厉害吧?” 熊咨度‘嗬嗬嗬’地笑:“他可是无师自通的天才!他生来与众不同,无论哪家学问,一学就会,一点就通。他所创造的道术,一再革新历史。哪个老学究能教得了他?非要说师父的话,老国公能算,他爹能算,我爹也能算。这是都传过他真本事的。” 王未沉默了一阵:“教他的……都是自家长辈吗?” 熊咨度这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哦对了!还有一个死缠烂打非要收他做徒弟的老和尚,不知道能不能算?我还帮忙驱赶过呢!哈哈哈哈,光烈被缠得没法子了,就说把他揍一顿。我当然要帮场子。” “这个故事还……怪有意思的。”王未轻声道:“能不能讲给我听?”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誒,明天就是立冬了,有人来看你吗?哈哈哈,别生闷气,来来来,转回来,我给你讲嘛!那时候啊……” 此时他们彼此背对,隔着两道铁栅,一条甬道。 黑暗已经吞没了这条甬道。 靠着栅栏的人,松松垮垮。 面墙而坐的人,板板正正。 两个本来永远不会相交的人,聊起了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个人。 这是最后的秋声。 十二月第一天。 光头王未向大家求一张保底月票。 给牢里的小和尚保保暖吧! 第四十二章 诚为天下贺 漫长的战争,改变了太多事情。 人族在不断进取,修罗族也没有固步自封。 虞渊的环境已经天翻地覆,今天的修罗,也早不是藏在虞渊深处,生够了孩子就一股脑涌出来复仇的“远古余孽”。 他们建立修罗国度,丰富修罗文明,学习人族军制,复刻各种战法……在一代一代的痛苦里自我革新和进化,如此才没有仓促地消失在历史长河,‌‎‍同‌‌‎‍人‌‍族在历史上遇到的那些挑战一样,成为一笔带过的“芥藓之疾”。 就像虞渊深处那位拥有无上伟力的“太古之母”所宣称——修罗族要让人族自食恶果、应验誓约;要让人族万代,都为远古时期的背信而担罪;修罗族如果是一种病,那就要成为人族的“不治之症”。 作为已经连续几个大时代横压诸天的霸主,可不是谁都有资格站到人族的对面,做一个想当然的对手。 修罗族为此付出的代价,不止血泪。 名为“乌古都”的恶修罗,能够一眼认得出雪甲银枪计昭南,当然也不会错过关于姜望的情报。 毕竟这位在妖界、在迷界都建立赫赫武勋的人族第一天骄,来到虞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修罗君王皇夜羽拔剑。 本以为这等军略过人的当代名将,会在正面战场上有所发挥,统帅千军万马,与修罗名将对决于沙场。没想到他还是选择了体现个人武力的小队游猎。 更没想到,让自己碰上了…… 唯有繁衍不绝,方能累续万代,才可称名为“族群”。 修罗虽是所谓“孽余之种”,却也是全新的种族。 相较于妖界的那些强势种族,修罗族的生育不算艰难,且因为种族的特殊性,通常都是一胎双胞,甚至三胞、四胞。 但每一胎的孩子,只会留下一个。 这个种族的幼体,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要竞争活下来的权利。 远古百族灭亡于人族、龙族的可耻背叛,劫余而生的修罗,要从生下来就懂得斗争。 修罗族所在的艰难处境,也不允许有孱弱的孩子存活。 他们会吃掉自己的兄弟姐妹,赢得兄弟姐妹的力量,如此才能被成年族人接纳,开始他们征战不休的一生。 完全可以这么说——修罗族根本就是为战而生。 乌古都尤其是其中佼佼者。 但他和姜望之间的巨大差距,让他像一个聋子瞎子,甚至是傻子。 姜望以潜意识海的超凡应用,压制了乌古都的恶真警觉,让能够洞察世界真相的恶修罗,做了茫然无知的带路客。 这种应用当然有一部分得自易胜锋的杀戮法。但纵使易胜锋再世,【心血来潮】开花,真正走到真人境界,在这个方面,想来也不会有更好的表现了。 这一路走来,姜望以敌为师,超越所有。 都说修罗族是为战而生,可惜姜望是为屠真而来。 再加上一个杀意极烈的计昭南,两尊法相一围,天地一合,发生在无名山谷里的这场大战,根本是一面倒的屠杀。 无非寒光惊虹,电转飞龙。 好一场大战。 起于瞬息,风流云散。 计昭南随手一抖长枪,将最后一尊恶修罗抽向姜望:“予你头颅!” 姜望亦在潜意识海中回话:“这怎么好意思——” 但是手比声音更快,提剑一抹,第四颗恶修罗头颅新鲜出炉。 青简之上,自然地记下:恶修罗,肆。 计昭南捧雪拭枪锋,随口道:“比起天京城那时,你又强出许多。” 姜望收剑入鞘:“今日若如昨日,我岂不是虚度韶华?” 计昭南抬起嘴角:“还差多少?” 姜望直接把青简扔给他:“喏。” “还差五真妖、四真魔、两修罗……啧!”计昭南笑了笑,把青简还回来:“虽说今日虞渊之姜望,已非昨日妖界姜望可比。但效率差这么多,看来还是恶修罗更冲动,也更好杀一点。” 姜望笑道:“主要是钓饵好用。甘兄的表演真是出神入化,毫无破绽,换做我是乌古都,我也忍不住砍他。” 谷口的甘长安正在烤兽肉,也不知是拆的哪位恶修罗的坐骑。他这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手艺还不错,烤得滋滋冒油,香气扑鼻。 闻言翻了个白眼:“我冒这么大险,你也不说让我戳两刀。” 这十天的相处,倒是让他们彼此都更熟悉了些。言语之间,少了许多拘束。 姜望嚷道:“你这话可不讲道理,我没让你戳吗?你自己戳不到!” 甘长安惊呆了:“我刀都没‍‎拔‎‎出‌‎‍来‌‎‍‍,你就把脑袋割下去了。叫我戳尸体?” “好好好,不怪你。”姜望走过来,很自然地分了一条兽腿:“下次你出刀快一点就行。” “什么叫不怪我!你怎么一副原谅我的语气——”甘长安正在激烈反驳,忽而声音定止。 他和姜望极默契地同时看向计昭南。 因为就在刚才,他们同时得到了一条消息。也不止是他们,所有的太虚行者,都得到了这个消息。 太虚道主高渺淡漠的声音,传递给了每一位太虚行者。 内容只有一句话—— “太虚阁员李一证道!诚为天下贺!” 谷中的欢快气氛一扫而空。 并非是他们对李一有什么意见,不乐见李一登顶。而是与他们同行的计昭南,已怀决死之勇,准备了三枪去见李一。 这着实是猝不及防的变化。 好比在一场艰难的战争里,你判断战机,大胆决策,亲率一支军队偷袭后方。一路翻山越岭,奇袭千里,好不容易抵达目标地点——地图上的那条小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跨越的深渊。 原来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战机。 八年的准备,只是空想。 计昭南会是什么心情? “听错了吧。哈哈。”甘长安道:“太虚幻境的消息,按理说咱们这里是收不到的。” 姜望默默地啃兽腿。 “你没有听错。”计昭南把枪身上的雪抹掉:“长城里有太虚角楼,你旁边的姜阁员身上有太虚勾玉。这里也不算远。且又是这种向所有太虚行者公示的消息……” 他笑了一声:“你会听错。我和姜望怎么听得错?” “得,还要被嘲笑一下修为。”甘长安耸耸肩,继续烤肉。 计昭南看向姜望:“你在写什么?” 姜望一手拿着烤腿,一手拿着笔,平铺一张信纸在空中:“哦,我问问怎么回事。李一怎么突然就衍道了。事先也没个风声。” 计昭南很好奇姜望要从哪里搞情报,这事儿打更人那边事先都没有半点风声:“问谁?” “问李一啊。”姜望理所当然地道。 计昭南剑眉一挑:“你们很熟?” “同为太虚阁员,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好吧确实不熟。不熟就不能问吗?大家都是同事——你们凑过来干什么?” 姜望还未落笔,甘长安和计昭南便都挤了过来。三颗脑袋并排凑在信纸上。 “看看你是怎么写信的。”计昭南道。 “或者我可以帮你润色一下。”甘长安说。 姜望不服气了:“甘长安,你骂人是不是?我也是读过书的,手不释卷!写个信还需要你润色吗?” 甘长安能屈能伸:“我的意思是——我想欣赏姜阁老的书法!” “书法是一门大学问,我妹妹写的字就很漂亮……”姜望给了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说着便提笔,起手写了个‘哈哈’。 同时解说道:“怕你们不懂,跟你们解释一下——我先写个‘哈哈’,调节一下气氛,避免尴尬。然后再直入主题,问他怎么衍道了。他这个人不喜欢说废话。” 最后信上便是—— “哈哈,李一阁员,你怎么突然衍道了啊?” 姜望摇头晃脑,故意用自己稀薄的文气熏他们:“称呼上,我选择‘李一阁员’这个称呼。既保持了尊重,又不会太生疏。最后的语气词,我选择‘啊’,这个词举重若轻……” 计昭南面无表情。 甘长安屏住呼吸。 好在李一挺给面子的,很快就回信—— “修行到了。” 长长一张纸,信上四个字,简洁明了,清楚可见。 甘长安‘嘁’了一声,跟计昭南分两边走开。 大家特意凑过来,当然不是为了看李一说自己‘修行到了’。而是想知道李一证道的契机,他的故事。 现在被这四个字打发,有一种特意凑上来盯着人家显圣的冤大头感。 但姜望也知道,想让李一写更多字,是不现实的。 他想了想,遂又提笔一封,写给了钟玄胤。 史学大家毕竟靠谱,消息灵通,很快就给了答案—— “愁龙渡战场,李一参战。天妖狮安玄大手笔倒灌天河,李一登临绝巅,一剑弭天河。” 故事描述很短,波澜都在字外。 甘长安拨了拨炭火,心有戚戚:“我就说愁龙渡不太平,还好溜得快!” 他看了一眼姜望:“当然虞渊也不是很太平。” “事情呢,就是这么个事情。”姜望宽慰计昭南:“计兄,你想开一点。这都很常见的啦。你看,你的小师弟王夷吾输给我这么多年了,他不也没挑回来吗?” “这话你跟王夷吾自己去说,想我传话是不可能的——我有什么想不开?”计昭南的语气很无所谓:“正好,不用去送死了!” 他看着姜望:“倒是你要想开点。同样是太虚阁员,人家衍道,你洞真,坐在一起就见高低,你要摆正心态啊。” “我有什么想不开的?”姜望‘呵呵’地笑:“闻道有先后而已。”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提枪按剑,便往外走。 “欸——你们去哪儿?”甘长安还在洒香料,一抬头两人都已出谷:“烤肉还没吃呢!” 他赶紧收了烤架跟上去:“刚杀完一场,不休息一下吗?一个李一把你们急的——” 他一个急停,才没有撞上计昭南的背甲。 而计昭南和姜望都回过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我太急了!我一定要追上李一!”甘长安立即高举右拳,高喊着口号,从两人中间穿了过去:“你们谁都不要拦我。即日起我将不眠不休,刻苦修行。不至峰顶,誓不罢休!” …… …… 道历三九二七年十二月九日的太虚会议如期召开。 这是太虚阁成立以来的第五次正式会议。 钟玄胤永远是最早到场的那一个,他要“记史”。 剧匮通常是第二个到,他时间观念很强,永远提前两刻钟,从不迟到,也极讨厌别人迟到。 这提前的两刻钟里,他用一刻钟整理会议相关资料,用剩下的一刻钟告诉自己——莫生气。 通常情况下,太虚阁里早到的就这两个。他们是守旧的老年派。 其他人里,姜望、秦至臻、苍瞑,这三个是卡点派,每每踩着时间来。绝不迟到,也休想他们早到。 斗昭、重玄遵、黄舍利,是随性派。有时候早一点,有时候晚一点,纯看心情,但都会在会议开始前到场。 还有一个李一,独树一帜,属于旷工派。 今天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太虚幻境的发展如火如荼。 剧匮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了太虚议厅,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下意识地扫过那些空位…… 猛地又扫回去—— 李一居然坐在那里,坐得好好的!是年轻阁员里最早到的一个! 剧匮心中不由得有些欣慰。 看来李一心里也是有太虚阁的,只是之前忙着冲击绝巅,没办法分心。这不,等到晋升衍道,就赶紧来坐班了! 一贯严肃的剧真人,也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但看李一两眼放空地坐在那里,又确实不知能说什么。 且等一等,姜望和斗昭来了就热闹了。 剧匮和钟玄胤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地坐定,开始翻阅会议资料。 不多时,随性派的代表黄舍利走了进来,她微垂着眼眸,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瞧见李一,也是很意外:“呀!稀客!” 李一好像不清楚‘稀客’这个词里带有几分揶揄,还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黄舍利翘起二郎腿,靠在了椅背。 又过一会儿,苍瞑也进来了。他什么话都没有,只默默地坐下。 黄舍利下意识地抬眼去看,那位总是及时到场的姜阁员,却是未见身影。 就连剧匮也都有些惊讶,扭头去看钟玄胤:“姜阁员可是遇到什么事情?” 钟玄胤摇摇头:“已经写信去问了,还未复我。” “重玄遵和斗昭呢?”剧匮又问。 钟玄胤一脸无奈:“别总问我啊,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剧匮略一沉默,也不惯着谁:“时间到了,第五次太虚会议正式开始。首先我们总结一下上次太虚会议的工作成果——我们成功地达到了……完成了……构建了……大致情况就是如此。” 他环视一周:“下面开始新的议程,诸位阁员是否有提案?” 李一继续放空。 苍瞑一声不吭。 黄舍利腿也不抖了,若有所思。 剧匮决定给‘稀客’一个表现的机会:“李一阁员,你新成绝巅,视野高阔,是否有提案?” 李一从放空之中回过神来,有些奇怪地看了这老头一眼,简洁地道:“没。” 剧匮一时气恼:“都没提案就散会。” 李一点了一下头。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声:“可。” “散会!”剧匮起身就走。 李一几乎同时消失,但因为速度太快,倒像是在剧匮前面走的。 钟玄胤简单地记了一笔,拿起书简离开。 这次会议太草率了。 苍瞑有一种没完全反应过来的突兀感,想了想,问黄舍利:“刚刚会前问了一圈,是不是还有一个人没有问啊?” 黄舍利伸了个懒腰:“有吗,李一不是来了吗?” “哦!也是!”苍瞑恍然大悟,这下人数对上了! 第四十三章 天下李一 所谓“天下李一”,无疑是横亘人间的一座高峰。 自他在黄河之会以“大罗山太虞真人”的身份横空出世,此后多少年,都是人们遥望不及的目标。现今更是一步登天,岿然屹立在绝巅之林。 游脉、周天、通天……一步一痕。所谓超凡脱俗之路,至此已是尽处。 此后享万年寿,得万古荣,巍峨至高。 他是道历三九一九年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黄河魁首,也是古往今来无可争议的黄河第一。 因为在他之前,三十岁以下,不曾有真。 他不像同为魁首的剑仙人那般人间显赫,屡屡参与影响现世格局的大事,甚至扬名诸天。 他似惊鸿一现,在观河台震惊天下后,就几乎没有再于人前显圣。 他高在云端,不为世人企及。他遨游宇宙,红尘不以身系。 混元真君说他“无念无碍,纯心求道”。 他的确对“道”以外的事情,不感兴趣。 大道直行,唯一而已。 在披露“太虞真人”的道号之前,他独身行走人间,也是若隐若现,不沾因果。世人有知“李一”者,大都知其强大,不知强在何处、到底有多强。 万俟惊鹄一朝失陷妖界,由此引发波及整个道宗的滔天狂澜。他临危受命,按剑出山,果然也技惊四座,维护了中央大景帝国的无敌姿态,且奠定古今,盖压历代。 龙宫宴必须他来压下苍瞑,太虚阁必须他来代表景国镇场……他的出现,都是非他不可之时。 世人对“太虞真人李一”的认知,也是渺而难近的强大。 他已是修行历史上的丰碑,他的威名四处传唱,但很少有人切身感受他的压迫力——当初还真观里濒死的那人,或能算是一个。 他是一个强大的标识,却不像那位剑仙人,以累累伤痕为勋章,有血肉铺路、头颅挂鞘的强大实感。 世人说起姜望,是亲眼看着他一步一阶,高上九天。黄河魁首、天下污魔、青史第一内府、年少封侯、弑真之人、太虚阁老、大闹天宫…… 世人说起李一,只能抬头仰望,而长路飘渺在云雾。不知何去何归,仿佛生来永恒。偶露只鳞半爪,便已是举世无双。 他高游寰宇,渺而无迹。就连杀死一代天骄左光烈,也只是在一座寂寂无名的道观外,从不宣扬。 何止世人观他如天上月? 他看他自己,也是云中影。 来时的每一步,都清晰可见。但要说对于过往的“实感”,其实李一自己也没有抓住。 他不是一个记不住往事的人,他的记性很好。 然而什么是值得记住的呢? 儿时读过的那些道藏字字在心,学过的那些道法,万变不离其宗。还记得小小的桃木剑,书旁的一盏灯,记得瓢泼的雨,以及被雨洗尽的青石……但这些记忆,是如此纤薄。薄得像个弱不禁风的人。 关乎童年,就只有那一面孤独的石壁。 一盏月,是读书灯。 石壁上刻满了道藏,一共有四十九部经典,其上的每一个字,李一都记得。其中传世经典不少,鼎鼎大名的《静虚想尔集》,也只是其中之一。 这些道藏里,有超过一半经典,是绝对不会给外人翻阅的。 如此石壁,人们名之为“无涯”。 山有崖,道无涯也。 这无涯石壁,号称“道都胜地”。只有对道门做出卓越贡献的人,才有机会一睹真容。 多少人朝思暮想,求而不得,但李一从小就呆在这里。 中央大景帝国,雄踞现世,是中域无上霸主,古今第一帝国。国内子民,远逾亿兆,而又天下驾刀,以道脉之名,立遍布诸域之属国。 他是历数代之功、在茫茫人海中选出来的那“一”个。 也是那个“一”。 为了抹掉因果,成就永世自我,在他被找到的那一刻,他的过往尽被深藏。 关于他定名为“李一”之前的一切,包括籍贯、父母、血统……所有的信息全都抹消了,这世上没人知道。 他是“道门所钟,因果不加”的人。 大掌教说,俗事累身,尘事蔽心。所以他修道剑,斩尘埃、断因果。所以他的坐道之峰,有老桃树守山门。 但即便是大罗山道门圣地掌教,堂堂混元真君,亦不能真个超然世外,了断一切。 执掌大罗山之权柄,其身即为大罗山所累。 大罗山太虞真人,当然也要维护道门利益。 早先他未出席太虚会议,就叫姜望捉到机会。其人以天下为印,用太虚阁为锋,执天下城为柄,杀上天京城,杀了靖天六友,大大削了景国威风。 虽然这件事在他看来毫无意义,靖天六友死就死了。六打一都打不过,有什么好说? 但此事景国上下自有计较。 朝野间多了很多怨怪太虞真人的声音。怨他在其位不谋其政,身在太虚阁,而拱手相让位份…… 当然没人敢明着说,但暗涌激荡,群情汹涌,非止一家一人。 他的“任性”是需要支撑的。 大罗山为此承受了莫大的压力。 所以这次太虚会议,他便来了。 无非就是浪费一点时间,坐下来听一群人讲七讲八,都是旁枝末节,没什么意义。 剧匮说散,他马上就散。 天下城他没去过,他也不关心。 陨仙林、祸水、虞渊、边荒、迷界,这些地方他倒是早年就都去过了,不觉得哪里很特别。 前段时间道意圆满,剑气盈鞘,已至水到渠成之时,他才去妖界参战,拔剑天妖而登绝巅。 《静虚想尔集》有云—— “世间万般痴,不过求不得。” “所谓求不得,不过不得道。” 太虞真人李一,已是得道之人。 他心如止水,目如静渊,脚步一抬,已在山前。 人在山上便是“仙”。 有人在山前。 此人腰挂青葫芦,脸上带着笑,风姿自有,而拱手道:“恭喜太虞师兄,弭平愁龙渡波涛,剑斩天妖而证道,身登绝巅之列,自此是世间第一等!” 狮安玄未死,而我带伤。何喜之有? 李一不是个喜欢提问的人,所以他道:“说事。” 徐三从来洒脱,是道国风流人物,但面对这位总如惊鸿的太虞师兄,多少有些难以摆脱的拘束感。 他笑着道:“师兄乃道国第一,当代无二,将来必然会接掌大罗山,执道门牛耳。同门师兄弟都很想亲近您,聆听你的教诲,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也怕打扰到师兄修业……如今您已成就绝巅,有道身坐关修炼,法身尽可自由——” “法身也可以修炼。”李一打断了他。 徐三一愣,竟觉得这话实在有道理。 是啊,法身可以代表修行者做任何事情,当然也包括修炼。为什么大家都下意识地觉得,法身就是用来行走人间、处理庶务的呢? 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工夫,李一的身形已经消失了。 而有树叶摇响,老桃树踮着根须挪来,多少带点安慰:“徐三啊,太虞就是这样的,心里只有修道,不怎么懂人情世故,你别往心里去。” “您这话真是羞煞了我!”徐三摇头苦笑:“太虞师兄这样的人,不需要懂人情世故。谁要是跟他相处不来,都应该找找自己的原因。” “那你找到自己的原因了吗?”老桃树笑着问。 “他是真绝巅,我是假风流。我以为大罗山掌教的位置很重要,帮他笼络人心。实则自以为是,浪费了他的时间——”徐三道:“走了,桃前辈!” “去哪里?” “去看山下的桃花。” “何时再来啊?”老桃树问。 “得真之前,不回来了!”徐三随手将酒葫芦挂在桃枝上,算是请客,转身便往山下走。 “好志气!就是不知老朽活不活得到那一天哟!”老桃树在后面故作哀伤。 “哈哈哈哈哈——”徐三仰天而笑:“必不让老树朽死,当发新绿!” …… …… 从初冬到深冬,甘长安作为一只孤独的“风筝”,风吹雨打两个多月,并没能再“钓”到一尊恶修罗。 四尊恶修罗的战殁,绝不是什么可以轻描淡写的损失。 想一想若是姜望、计昭南、重玄遵、秦至臻同时战死在虞渊,会引发怎样的动荡,就大概能理解现在的虞渊环境了。 计昭南不必再惦记着去挑战李一,姜望也不急着走,当然主要是甘长安急于修炼、渴望突破——所以虽然他们取得四尊恶修罗头颅的优势,却也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 冠军小队当然也不服输。 所以两队之间的狩猎比赛,还在继续。 当然,在愈发紧张的态势之下,“出狩”这一活动的危险性,也远逾以往。 他们回虞渊长城休整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像冠军小队前些天就遇到一尊名为“宗湮”的恶修罗。实力直逼顶级洞真——也不知这等层次的恶修罗,怎么不在虞渊深处专心突破修罗君王,而是爬到新野大陆参与狩猎游戏。 宗湮亲自带队,围追堵截。 最后是秦至臻带着队友逃进虚空,重玄遵又碎了几颗星轮,冠军小队才得以脱身。 “果然还是长安的运气好,比某个拿不到冠军的冠军强多了。”某处山洞里,姜望正在鼓励钓鱼两个月却一无所获的甘长安。“你看你引来的乌古都多好杀?要是换成那个叫宗湮的,咱们还真没姓秦的会跑。” “我看是运气不太好吧?”甘长安被压迫了两个多月,一肚子闷气:“要是引来宗湮就好了,以你们俩的实力,还不手拿把掐?直接锁定胜局了也!” “说得很有道理啊!”姜望好像听不出怨气,反而跃跃欲试:“要不然试试看?” “你这么勇,你自己试吧。”甘长安起身就要走:“我高祖父还在等我回去喝茶,我怕他等不到。” 计昭南拨着柴火,一言不发,继续做他的冷面俊将军。 冷面果然是最省力的。 甘长安整天都要在外面做诱饵,姜望要不停地安抚军心,他就可以什么都不做。钓不到鱼就烤火,钓到鱼就出枪。 大师兄曾经说过,聪明人不近人情,只是为了少跟蠢货打交道。 大师兄有大智慧啊! 火光跳跃间,潜意识海忽起波澜,姜望的声音响起:“小心,有未知强者靠近,不要表现出异样。” 计昭南继续拨柴火,甘长安继续唉声叹气,姜望继续苦口婆心。 这座山洞如此平静,没有任何变化发生。 但甘长安当然不会怀疑姜望的判断,反而愈是安宁,愈显危险。他的手,已经藏进袖中。 这时忽有一个声音响起—— “姜真人见闻果然敏锐,连孤的天祈隐龙术都瞒不过你!” 这是一个极为霸气的声音,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魄在。 声音完整地落下来后,一个身穿玄色蟒袍的高大身影,才体现在山洞之中。这座山洞很是宽阔,但在他的身形出现后,就略显窘迫。 非广阔天地,无以容此身也。 先落其声,再显其形,显然是并无恶意。 甘长安更是直接放开袖中小刀,往前一步,拱手道:“太子殿下!您如何至此?您乃万金之躯,怎可轻涉险地?” 来者赫然是当今秦帝的第三子、大秦帝国的皇太子,也是十年前姜望在还真观里听到过的名字—— 嬴武。 他还有一个身份——西境第一真! 姜望和计昭南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没有说话。 嬴武的身份固然尊贵无比,但跟计昭南没有关系,更影响不到现在的姜望。 “长安啊长安。”嬴武豪迈地笑道:“你这名门嫡子,何尝不是万金之躯?计将军这军神传人,何尝不是万金之躯?姜阁员身肩苍生,代巡太虚,又岂止万金!你们都能过长城,孤为什么不能?” 他实在是很会说话,也是一个很容易赢得好感的人。 尤其是他昂然站在那里,相貌堂堂,不怒自威,天然就有一种世界中心的姿态。 当他放低态度,是天空为你低垂,世界为你俯身,谁能不为之动容? 姜望却表现得很平静,他只道:“秦太子何以知晓,是我先发现的你呢?” “猜的!”嬴武哈哈一笑:“姜阁员刚刚肯定了孤的猜测。” 遥想此人,曾经只是一张令牌,一道声音,就叫庄国借道,让李一西来,令左光烈星陨还真观。 如今那个在还真观里奄奄一息、受庇于左光烈方得存活的乞儿,却已经能够和那道声音的主人平起平坐。 是他慢慢地挪到观外,是他不肯放弃地在血肉中摸索。是这十年来的每一个日夜,点滴血汗累聚,方成今日之“姜阁员”。 姜望心有万念,最后只是平静的一声:“秦太子此来,有何贵干?” 第四十五章 孤之志也 加载中,请稍等... 第四十六章 我不能辞 姜望在长城之内,就敢剑劈皇夜羽,计昭南当时也枪出如龙。 年轻的真人们上演一场五真逐世,惊走了修罗君王。 他们从不缺乏勇气。 现在加上一个随时准备衍道的嬴武,加一座名为【灞桥】的洞天宝具…… 姜望从不妄自菲薄,超脱对峙他都敢上去戳几剑,衍道对轰,他没理由不敢旁敲侧击、见缝插针。他清楚这样的组合,的确有杀死皇夜羽的可能——虽然危险也清晰可见。 他横剑于膝,一任火光明灭:“此番为人族而战,为神霄定势……我不能辞。” “有君一言,大事定矣!”嬴武遂便起身:“孤去寻重玄风华,三日之后,会于此地,共襄盛举!” 大秦太子雄魁的身形消失在洞口,山洞里的三人并不言语。 他们各自盘坐,养精蓄锐。在做出决定前,他们有许多的想法,各有斟酌犹豫,在做出决定后,就只剩唯一的念头。 事情很简单——杀不死皇夜羽,他们就没有以后。 没有人问,杀死皇夜羽之后,他们要如何逃离。 在座都是了解战争的。 杀死皇夜羽,赢得敌阵后方的短暂真空,接下来应该如何做,还需要问吗? 他们固然无法直接杀进虞渊深处,但反向配合人族大军,击穿两族僵持的战线,却也不算难事——而能借此造成多么大的胜果,就要看许妄他们如何发挥、修罗方面如何应对了。 总之皇夜羽不死,万事皆休。皇夜羽一死,胜局就定,区别只在于能赢多少。 至于此番大战若胜,如何有益于秦国,这些都不是他们应该考虑的问题。 妖族、魔族、海族、修罗,这些都是人族的种族大敌。在边荒、虞渊之类的地方战斗,即是为人族而战。 倘若天下人各为其国,各论其宗,对敌外族也怕损己肥人,都是此等考量。 齐人应该只在迷界,楚人应该只在陨仙林,荆牧之英雄,应当只在边荒。 妖界不应该有诸方联手,计昭南、重玄遵,不必来这里。 当年旸国崩塌,也不必有天下修士自发前往海疆,一日赴海两千三! 姜望身为太虚阁员的器量,早就被过往的事迹证明。 所以嬴武说,既然他们之间只有芥蒂、没有仇恨,那么合作的基础就存在。因为他们要做的事情,不止是争哪一个人的荣勋,而是如姜望所言,是为人族而战,为神霄定势。 无非是“超凡有责”。 姜望抬起手来,轻轻一按,将篝火彻底按灭,令石洞归于寂黯——风云未至,留薪到尽时。 今日若能平定虞渊,他日神霄开打,人族少死许多儿郎! …… …… 幽暗的山洞里,一缕火焰燃起。 废弃的祭坛,被点亮了。 火光摇动阴影,在洞壁上如鬼影跳跃。 一个身披麻袍的人,摇摇晃晃地站定。 从洞口走到这里,他已经跌倒了十三次,又都艰难地爬起来——这具身体,实在是太脆弱,神魂也远未修复过来。他要感受切实的痛苦,还要把握躯壳的承担。 仵官王疼得脸都皱紧了,痛苦地呼吸了一次,但眼中都是愉悦的笑意。 外间的空气,真是新鲜呐! 他双手撑扶着这座废弃祭坛,目光中颇多唏嘘怀念。 真是好久未见这人间…… 他被关进中央天牢已经多久来着? 日子数不清。 那段时间过得实在是太苦,那座天牢里的手段,连他这样的变态,都觉得变态。 以至于到现在,他都有些恍惚——我真的逃出来了? “地藏”的手段,真是高深莫测,以至于他虽然是得益的一方,借之以脱身,却仍然心有惴惴,不能自安。 所以他才会找到这里来。 毕竟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他的“朋友”并不多。 他小心地盯着那缕火焰,以特殊的方式、独有的频率,不间断地向其填入神魂力量,直至某个时刻,火焰飘摇,转为碧色。 “嗯?”碧焰里响起声音:“仵官?” 秦广王的咒术密讯,终于联系上了秦广王。或者换个更确切的说法——秦广王终于排除了这次会话的危险,给予应答。 “老大!是我!”尽管不是自己的身体,仵官王脸上还是表现出了发自本心的感动、委屈、亲近,他热泪盈眶:“我联系你好多次,我终于见到你,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老大!” “哎呀,哎呀——”秦广王的声音显得很苦恼:“还是叫你找到我了,仵官,我的好战友。这次带了多少人来追杀我啊?” “老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仵官王勃然大怒,悲愤欲绝:“我对你可是忠心耿耿,死心塌地!我在中央天牢里,没有一刻忘记组织。无论那老贼如何折磨,我都一字未说!我始终为组织保守秘密!用我的生命,捍卫地狱无门的尊严!” “是吗?”秦广王的声音道:“怎么我的秘密鬼舍,全都‍‍‌被‌‍‎‌干‎‍‍‎掉了呢?” “一定是宋帝王他们举报的!”仵官王恶狠狠地道:“那个叫匡羽心的老东西,我早就看出他不靠谱,他是个两面三刀的狗贼。待我身体好一些,就去屠灭其族,为兄弟们报仇,给老大你出气!” 秦广王‘呵呵’一笑:“好了好了……所以现在是怎么回事?你从中央天牢逃出来了?” “是的,老大,我没有丢你的脸!”仵官王泪流满面:“我忍辱负重,饱受折磨,凭着我顽强的意志,和对组织的相信,始终没有放弃希望。终于找到机会,靠自己的努力,成功逃出了中央天牢!” “哇,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从中央天牢逃脱的。”秦广王的声音充满赞叹:“以后咱们组织的履历可以加上一条——地狱无门某位阎罗,成功自中央天牢逃脱。你说生意会不会好很多?” 仵官王听着这话味道不对,赶紧道:“以前也有人逃脱过的,那个人叫敏……敏哈尔!对,牧国神使。中央天牢听起来可怕,实际上不过如此,桑仙寿老朽也。别人逃不掉,不过是本事不够罢了!老大,我的能力你还不知道吗?” 秦广王道:“噢,敏哈尔后来怎么样了?” 仵官王莫名其妙:“我哪知道这个?” “人还是要多读书,咱们做杀手的,也要与时俱进,学而不怠。不然很容易被淘汰的。”秦广王的声音略带叹息:“仵官啊,我很看好你。但还是等你真的活下来,咱们再见面吧。组织现在很脆弱,担不起风险,你得理解——” “我理解,理解……但我真的活下来了啊!”仵官王不怎么用力地拍着自己不太牢靠的身体:“你看,多健康!” 秦广王长吁一口气:“说说吧,你想尽办法联系我的目的?” “我既然逃出来了,当然是要回家!”仵官王理所当然地道:“老大,我想死你了,我想继续跟着你!” 秦广王不置可否:“在回归之前呢,你有什么需求吗?” “确实是有一件小事……”仵官王试探着道:“能不能帮我检查一下身魂?老大,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一个兄弟。我从来都是把你当兄长,俗话说,长兄如父——” 秦广王打断他:“你不确定自己身上是否藏有中央天牢的手段?” “中央天牢里一群行尸走肉,只会折磨人罢了,能有什么不被我察觉的手段?”仵官王嗤之以鼻:“不过,我这次逃出中央天牢,虽然主要是靠自己的努力,但也的确得到了一个人的帮助。此人太过神秘,我不确定祂的目的……” “哦?”秦广王的声音变得隐约了:“这是个什么人?” 仵官王在这种时候倒是不敢说谎,他必须要给尹观真实的信息,才有可能真正排除自身的隐患:“我也不知道祂是什么人。只知道祂藏在时光深处,是一个叫‘地藏’的人,能够在中央天牢里和我对话。祂说,祂只需要帮我逃脱,不需要任何——誒?” 面前的碧焰忽然消失了。 秦广王话都没听完就消失了,断联断得十分干脆。 仵官王使劲拍着祭坛:“喂?喂?喂?” 声音在山洞里寂寞的回响。 孤独的仵官王,终于认识到,老大不会再回来。 他气得一脚踹上去:“我理解什么东西!” 组织首领如此行径,实在是让人生气,他愤愤不平:“老子对你不离不弃,你跟老子断舍离——这个破组织,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但显然他对“人情味”的理解,还不够深刻。 因为就在下一刻,一股危险的力量迸发,山洞轰鸣,咒光乱窜,整座废弃祭坛,都轰然爆开! 仵官王只来得及留下一句怒骂:“你他妈的你还是人吗?自己人你也炸——” 轰! 废弃祭坛毁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山洞也坍塌当场,所有的联系,都被埋葬了。 …… 千里之外的季国,有一座名为“某间客栈”的客栈。 作为一个新兴的字号,它走的是低调舒适的风格,不太起眼。 在这间不太起眼的客栈里,一间价格中等的客房中。 房间里空空荡荡,但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随后是一阵骂声:“狗日的秦广王。老子明月照沟渠,满腔忠义喂了狗,真是半点指望不上!” 一个人从床底滚出来。 在三息之前,这还只是一具尸体。 当然现在他睁开眼睛,已经成为仵官王。 他不太满意地打量了一下全新的自己:“还好老子也用的是备身……” 随着秦广王自寻死路,接下行刺景国皇族的大单。声名鹊起的杀手组织【地狱无门】,一夜之间被推平。 作为组织元老,不幸落网的他,血棺都被掠夺,“藏品”自然也都成为桑仙寿的收藏。 他的本躯几乎已经废掉,临时借用的几具身体,都不太合用。 不然他也不是非要秦广王帮忙不可。 多换几次身体,一次次削弱与前身的联系,让自己一次次成为全新的人——谁还能利用得上他? 因果都见鬼去,因缘全是屁话。 只要身体换得勤,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谁。 但要真正做到不记得自己是谁,失我于人间——他还差了一步。 也是这一次被桑仙寿抓获,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所以他选择住在这里。 他逃出中央天牢后,并没有使劲往别的地方跑,反而就停在了中域。季国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无非离观河台近一些。 但有一点——季国的旁边是沃国。 沃国是谭度玄的家。就是中央天牢调查过的,那个出生时渴于人血,吞乳则悲,吞血则喜的谭度玄。 不过在解决问题之前,他得先解决一下身体问题——现在这具身体,实在不堪大用。别说仗之与天下英雄争锋了,仗之拍天下英雄的马屁都很辛苦。 他现在放个屁都要小心分配力气。 真正厮杀起来,释放力量,这具肉身大概撑不到三息。 又放了一具尸体到床底,仵官王才不慌不忙地开始换衣服,还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仪表。现在他是个书生模样,也确实蛮文弱的。摸出一只不知从哪里借来的钱袋,随手把上面的印记抹掉了。 慢悠悠地往外走。 一粒石子入水,能够激起一大片涟漪。这就是秩序里的“异常”。而镜世台最擅长捕捉异常。简单来说——他不准备逃单。 来到楼下柜台,跟掌柜的会了帐,付足一个月房费,他便出门而去。 这“某间客栈”是云国商会开的连锁客栈,据说是凌霄阁少阁主的创业尝试。 以仵官王的居住感受来说,还算不错。 可惜那个姓叶的“老来俏”恶的很,有不少凶名昭著的前辈,都在那里吃了亏。 不然云国这等富庶地方,他还真的很想去散散心。 总会有机会的。 仵官王悠闲地左看右看,不动声色地观察环境。 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还是在城里转悠了半个时辰,而后自然地一个转身,出得城门,径往远郊。 此行的目的非常明确,前些天就已经打听好了——季国十年前有一尊神临强者,不幸战死,尸体埋在季国的皇家陵园。 都说神临至死方朽,很多人理解成神临修士在战死的那一刻,就会肉身崩坏。 其实不然。 根据超凡修士生前的年龄、伤势,会有不同的腐朽过程。 以仵官王的经验来看,这具神临尸体,应该还能用。当然比不上刚死的那么好用,却也比现在这具文弱身体强很多。 以他仵官王之强大,一具神临残躯,也能发挥非凡力量,横扫小国,不成问题。 季国不是什么大国,举国不过一尊神临强者。 但皇陵这种地方,守备自然森严。乱七八糟的阵法,也有不少。 仵官王早就将其研究透了,但还是耐着性子,又重新观察一遍。 终于等到了月上中天之时,仵官王小心地避开守卫,摸进陵园。 夜晚的陵园十分阴森,但对他来说,就像回家一样,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 循着尸气都能找到目标,更何况他还弄了一份完整的皇陵地图。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他就已经靠近了目标所在的墓穴。 堂堂仵官王,行事谨慎,越是接近目标,越是不肯大意。 他完全收敛气息,以多年做杀手的经验,以近乎尸体的状态前行——纵有强者能够在极远处就捕捉血气,也无法发现他的存在。 片刻之后,他主动停了下来,随便在地上一躺,与陵园混成一体。若非没有棺材和黄土,这就是一具最寻常不过的尸体。 倒不是察觉了什么动静,只是作为一名优秀的杀手,他要再次确认一下目标的情况,不肯莽撞出手。 杀手出击的那一刻,就是得手的那一刻。此前有漫长的准备,此后有利落的收尾。地狱无门的行事准则,他这个元老也是帮忙提了意见的——虽然首领不是个东西。 陵园森幽,间有几声老鸦。 仵官王连气息都不存在。这具尸体的眼皮翻开,瞳孔疯狂转动,而在瞬间截停,只剩茫茫一片。将那茫茫的“雾气”吹散,眸中便显露出目标所在的景象。 这正是他不曾交付的根本法——十方鬼鉴。 也是他在组织里的时候,勾连诸方阎罗的秘术。 他赫然看到—— 在他的目标所在,那修得极为大气的墓穴上方,刚好飘着一个影子! 竟被人捷足先登? 仵官王越发凝神,细细去看。 只见月光之下,那人十指翻印,变幻不休。 虽然一身鬼气,但面容儒雅,风度翩翩。 好一个一身正气的鬼修! 第四十七章 尸龙鬼虎 加载中,请稍等... 第五十章 万岁成空 重玄遵天生道脉,生而【斩妄】,在很小的时候,就清楚自己道在何处。 别的孩童是知道哭,知道笑,知道说话。 他是知“道”。 曾经有两位接近超脱的存在,对他表示浓厚的兴趣。一个想传他衣钵,一个想占据他的道身。 一个是道历新启以来最天才的人物,一个以五万年血河宗为礼赠。 而他从未动摇,始终自视其道。 当然如今时过境迁,可以视为两次成功的“斩妄”,他为自己斩除了两次错误的人生选择。 但在血河宗和太虚派的结局来临前,谁能如他一样坚决不为所动呢? 他始终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他想要的他都要拥有,除此之外,诸事无聊。 此刻这一刀,发源于根本之处,三十年来知一“道”字,今夜至此便斩“道”。 从洞真至衍道的那一步距离,是天与地的差距。可重玄遵这一刀,却溯及起源。超越神通、规则而存在,直指道途根本。 这是重玄遵自信能与姜望、斗昭争生死的刀! 在【黑暗】这一道途,皇夜羽已经占据最高, 诸天万界都无人能与他相争此途。 但是在这一刻,他已经受损的道躯,被韶华枪扩张了伤势。他下意识的反击被姜望避开,他分念的一刺受阻于神通铁壁、也未能杀死蝼蚁,而本躯在与嬴武的僵持中,被砸至后脑的太虚阁楼动摇了一瞬。 撑天之峰已动摇。 重玄遵的日月星三轮刀一抹而过。 无尽黑暗有微光。皇夜羽的本源道则,竟然产生了些微之隙,而在霸权的压制下,裂隙迅速扩大! “你们找死!” 皇夜羽变斩为拍,想要将灞桥推开,先分出一些气力,杀死这些嘈杂却还带点毒性的蚊虫。 嬴武却是又一步踏前,踩下灞桥,五指大张,把握天地:“诸侯尽西来!” 他太霸道。 横冲直撞,百无禁忌。 仿佛至尊天子,收天下之兵,敕命之下,无有不从,不从者尽死。他一把抓住了皇夜羽的骨刀,与其两面相对。 两尊绝巅道躯,此刻近在咫尺。道途全方位地碰撞在一起,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吸的风雷! 嬴武纠缠皇夜羽于灞桥之下,一手抓刀,一拳轰面:“称臣亦死!” 在这一刻,皇夜羽终于明白,原来他才是被垂钓的目标。 不是他想不到,而是这样的事情,太狂妄,太匪夷所思。 堂堂修罗君王,岂甘如此授首? 在这一刻他仰天长啸:“今夜永夜,黑暗永沦!” 他的道身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有如狂潮席卷所有。他是风暴的起始,海啸的初澜。 被人族天骄所选定的这片战场,早就已经被长夜笼罩,此刻更漆黑如墨。 只有几缕残光,是人族天骄的挣扎,可根本照不透这样浓重的黑暗。 整个战场都在下沉,这巨大的一片空间,被剥出了新野大陆而存在,陷进永恒的虚空。 这里是虚空,是长夜,是永远不能逃脱的牢笼。更是一尊修罗从出生到死亡,都无法摆脱的命运。 是修罗生来就带着的恨! 所谓石林,已经不复存在。所谓时空,不再具有实感。所谓规则,不能再被定义。 所有人都在这里沦陷。 现在才是真正决定生死的时刻。 嬴武的霸拳在靠近,又被无限地拉远。 皇夜羽意欲抽身而走,又被霸权死死镇压。 两尊绝巅道躯,在混乱的时空里彼此纠缠,疯狂厮杀。黑暗之中,又有突起的一刀,正指重玄遵的眉心。 重玄遵对战机的把握不输于姜望,他提前就有预知地抽刀疾退—— 但根本避不开! 在绝顶高处看洞真,何处不是疏漏? 此刀如同天外来,先于重玄遵而存在。斩下了必定的命运。 皇夜羽单刀战嬴武,分出一手来屠真,这本该是比杀鸡还简单的事情。 然而在这极致的黑暗中,仍然有星光闪耀。 忽闪忽闪忽闪。 骨刀之前,那璀璨的事物不断破碎,又不断出现。 接连三次之后…… 铛! 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前进的刀锋,又一次斩上了铁壁。 还是秦至臻! 大家都是太虚阁员,权限差不多,又都在一处种族战场,你用得,我也用得。对于太虚阁楼的使用,只能是手快有、手慢无。 秦至臻一抬手,招了个空,太虚阁楼先被重玄遵“借”去。如他这般的战士,当然不会就愣在那里,握空的手顺势落下,启用【万化】补充神通之力,再次召出【铁壁】,恰在此刻,为重玄遵挡住致命的进攻! 铁壁再次被斩碎,秦至臻这一次不但吐血,还被恐怖的力量波及至道躯失控,腾身倒飞。 在铁壁神通的碎屑里,皇夜羽杀真的屠刀还在前进,星轮又闪烁了三次,碎掉三轮。 而只见一袭白衣遽然而返。 重玄遵竟然不再逃走,返身扑回,以刀迎刀! 铛! 日月星三轮刀斩道而至,落在骨刀最薄弱之处—— 然而两相一触,断裂飞开的,仍然是重玄遵的神通之刀。 绝巅之刀,余势难绝。 重玄遵在极危之刻侧了一下头,骨刀的锋刃几乎擦脸而过。 但骨刀带起的锋锐气劲,仍然落在了脸上。 这张英俊至极的脸被横着剖开近半,分开的肉瓣下看得到颧骨。 而他错锋而前。 在飞溅的鲜血之下,在令人牙酸的骨骼磨损声里,白衣飘飘的重玄遵,与这柄骨刀错身而过——他仍然迫近皇夜羽! 重玄之力不断推高他的速度。 溃散的神通之光在他掌中握回,他又抓住了日月星三轮刀! 他仍要向绝巅冲锋! “你敢在面对孤的时候分心让手!”嬴武勃然大怒,如高天之倾,咆哮霸主之恨。携大势而来,封住皇夜羽的单刀,一拳将他的道身定在当场:“死罪!” 皇夜羽的箭尾如投枪般杀至,天马行空的一击,钉在嬴武的拳头上。在绝巅力量的催动下,这根箭尾之外,旋飞丝丝缕缕游蛇般的道痕,死死抵住嬴武的霸拳。 他分出一刀去斩杀重玄遵而未能竞全功,这刀竟然收不回来,被灞桥隔绝在外。 嬴武虽然刚登绝巅,又岂是能被小觑的? 在这相持之时,他身后有茫茫多挥拳的虚影,千拳万拳十万拳,如铁匠砧铁,如壮士击鼓,压得箭尾欲坠。 皇夜羽雄健的道躯,岿立于夜色中央。他的瞳孔在这一刻有极致的道途演化—— 苍茫永夜,烽烟骤起,万事万物都寂灭,黑暗的力量向四面八方乃至于不同的时空冲刺,想要打破灞桥的镇压,争得喘息空间。 但那石桥,仿佛一片天。九五至尊,周天星斗,灞桥下的嬴武,仿佛戴上了平天冠。熙熙攘攘的人间声音,汇聚成君王的霸权,落在他的拳头上,一镇永镇! 皇夜羽抬膝而撞,好似地龙翻身。嬴武亦回以膝撞,是集权而碾。 双方已经贴身,每一分力量都在相争。 意念,道途,拳脚,绝巅本源…… 大秦太子使出浑身解数,将皇夜羽死死定在这里,带着他走上生死对耗的天平。 而奠定胜负的砝码,正在坠落—— 重玄遵已经足够坚决,他的刀也足够快。 但这还不是最快的反击。 在这之前,一身黑衣的秦至臻,在防御神通两次被硬生生摧毁的情况下,身不由己地倒飞。 却有一杆霜雪长枪,与他反向而飞。白枪和黑刀,在空中平行交错。 摆脱了生死危机的计昭南,没有半点犹豫地又杀回。 他那银白如雪的韶华,却在此刻的枪尖尽头,有了一点“暗”。 黑暗的“暗”。 这一枪的这一点,与这黑暗的世界本为一体,是他所描述的皇夜羽的故乡。 此枪名为归处。 是计昭南预备去见李一的第三枪! 大丈夫,马革裹尸是归处。 饶秉章,人间是归处。 计昭南,枪出当归也! 相较于登顶前的那个李一,计昭南或许是全方面落后的。若是简单地分个胜负,他没有半点机会。 但至少在这一枪里,这极致的杀伤,的确有资格将李一拉到生死的斗场。 可是计昭南追星赶月只求归的这一枪,仍然不在最前。 在如此时刻,整个战场已经不再有任何事物存在,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统一——除了正与皇夜羽对峙的嬴武,和疾行在生死线上的几尊真人。 从这个状态来看,不让甘长安和王夷吾参战,的确是正确的选择——以他们的修为,仅仅是在这片战场里保持自我,就已经非常艰难。稍有疏失,便只能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但在这深沉如墨的黑暗里,黑暗并不是绝对的主题。 皇夜羽道躯有损,那是被长相思刺破、被韶华枪扩大的腰眼。 皇夜羽的本源道则有隙,那是被斩妄穿透、被霸权撕开的裂隙,至今被灞桥镇着,不使愈合。 裂隙是光之来处。 透隙而来的,可不止是日光月光星光。 那罅隙之中先是映着火,金色、赤色、白色的火光,不断变幻、彼此辉映。 而后遽转赤金。 永恒不朽的赤金光柱从天而降,就此击穿了黑暗。 仿佛天地初开、神光照世。 所谓“光柱”,亦只是留痕。 是那出剑的人太过快绝,他的光明遗落在时空,他的不朽被黑暗所铭刻——他贯穿了无尽的黑暗,一剑再次杀至修罗君王的腰眼。 绝巅道躯,本能地阻隔长剑。 在这个时刻,姜望那张宁定的脸,忽显忿怒魔猿相,忽显高渺仙龙相,忽显慈悲众生相。三变之后,诸相尽皆散去,赤心定一是真我。 身成三界,最强之态! 他的剑长驱直入,就此贯穿了皇夜羽的道身,从腹部穿出! 三昧真火、不周之风,绕皇夜羽而流,外焚其躯,内剐其骨。令这尊立足于现世绝巅的修罗君王,发出痛苦而惊怒的吼叫声! 皇夜羽的箭尾终于不能抵住压力,寸寸崩断。嬴武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独角上—— 时空好像定止在此刻。 皇夜羽的道躯这时忽明忽暗,两种臻于现世极限的本源道则,在他的身体内部交锋。他还没有认输,这一切仍未到终结。 但—— 噗! 流光飞逝,韶华难追。 有一杆雪白的长枪,穿越赤金色的不朽通道,恰于此刻抵达了终点。枪尖从皇夜羽的后颈贯入,从他的喉结穿出! “嗬!” 皇夜羽无法发声。 而他的道身又发出裂帛般的声响。 这具当世绝巅的皮囊,在一个全新的位置被剖开。形制独特的三轮刀,笔直穿进皇夜羽的侧腰,而且横向一拧,试图将其两分。 丈余高的绝巅道躯,此刻静止不动。体内却天翻地覆,似有山洪奔,有天雷鸣,咆哮不息,无一刻止歇。 战斗已经结束了。 皇夜羽的本源力量一溃千里,再也挡不住嬴武的霸权。 在这天崩地裂的创伤中,皇夜羽死死地盯着嬴武——他意识到真正可怕的事情,现在才开始。 他是一个习惯了恐惧的强者。 这一生的艰难,却也不用再描述什么。 过往种种不如今。无非十指为锄,磨膝做阶,从虞渊深处,一步步爬上天路,爬到超凡的绝巅。却崩溃于一瞬。 皇夜羽终于感到痛苦,他痛苦于自己眼中只看到绝巅,因而落进局中。痛苦于未能利用好绝巅的力量,为族群杀出真正的未来。 修罗诞生于仇恨,他恨自己不能雪恨。 在如此时刻,他的一双眼睛,彻底地被墨色涂抹。 他好像看到那条伟大的虞渊天路,亘古煎熬的岁月里,有多少战士在其间挣扎。 他仿佛听到了那些因他而起的欢呼声,是那样的鲜活和热忱,他们生活在地狱里,不止是有恨。修罗族为他皇夜羽的登顶而欢庆—— 万岁,万岁! 万岁成空。 都不见! 在生命的尽头,他斩出最后一刀—— 一道比长夜更深邃的幽黑,自他的绝巅道躯拔出,展现一种无明无觉的恐怖,随黑暗蔓延,斩敌于无尽之处。 永黯天刀! 这一刀要斩谁? 在皇夜羽出刀之前,几尊真人就已经撤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刺中他的那一刻,姜望他们就收剑的收剑,抽枪的抽枪,撤刀的撤刀。 没有谁会愚蠢到贴着一尊绝巅强者进攻,除了同样是绝巅的嬴武。 只是因为皇夜羽的这一刀来得太快,才形成了三位真人在出刀瞬间逃离的假象。 当然,这一刀无论是给哪个真人,他们都不可能扛得住。 所以重玄遵已经提前按出了星轮,姜望也以魔猿法相为身后之盾—— 嬴武轰出了他的拳头! 口敕天威:“不予瞑目!” 他强行定止此刀,并用拳头将其挡住。 刀锋与骨骼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皇夜羽生命尽头的这一刀,直接将嬴武的整条右臂剖开,一直到躯干才止——停止的原因,是嬴武左手掌刀自切,将右臂削去,也将永黯天刀的力量斩离道身。 而尽管如此,嬴武的胸膛,也已经出现一道清晰的裂痕,五脏尽显其外,被他一把按回,系血为腰带,重新以蟒服遮盖。 此时虚空波澜一动,秦至臻强撑着伤势穿越虚空而来,以缄默忍受、精彩绝伦的一刀,斩落皇夜羽的道身 这是真人之躯压抑到极限的爆发,堪称华彩—— 但斩了个空。 在名为“横竖”的黑刀落下之前,皇夜羽的力量就已经崩解。那所谓的道身,只是眷恋于天地的留影。 无尽的黑暗散去,失落的战场重回新野大陆——虽然已经变成一片空白之地。 天光大好,不见飞雪。 俄而有暖风吹过,极远处光秃秃的山色忽而染翠。 淅淅沥沥,风飘细雨。 这是复苏万物的风,是滋养大地的雨。 此后百年,此地灵根不绝。 此后千载,此处元气不衰。 因为皇夜羽的死,新野大陆将会更加丰沃。 今日斩绝巅,大益于天! (本章完) 第五十一章 同赴燕山 不可思议。 堂堂修罗君王,站在超凡绝巅的存在,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一群人族的天骄掀翻。他的力量还归世界,他的道身滋养天地,他的姓名,将永远铭刻为这群天骄的武勋。 今日围杀绝巅之人,其中最年轻的只有二十七岁,最年长的也才四十三岁。 他们所有人的年龄加起来,都不及皇夜羽生活的年月。 《赤心巡天》第五十一章 同赴燕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二章 昊天高上末劫之盟 深渊无尽,灞桥无尽地坠落。 时间在这里不存在意义,距离也不过是感受的尺度。 这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旅程。 可以是一瞬间,可以是一万年。 可以是一丈远,可以是千万里。 这座古老的石桥,到底是在坠落,还是在飞升。虞渊的尽处到底是日落,还是天空——谁又能说得清呢? 总归灞桥 《赤心巡天》第五十二章 昊天高上末劫之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五章 正是春时 “姜阁老又建新功!率阁老重玄遵、秦至臻,以及齐国将军计昭南、秦国太子嬴武等,在虞渊围杀修罗君王皇夜羽,稳固了长城防线!” 白玉京酒楼里,有人高声宣讲,喜不自胜,与有荣焉。 几位年轻天骄在虞渊创造的显耀战绩,这段时间已飞驰万里、处处宣声。 这实在是壮举! 当然在不同的地方,流传 《赤心巡天》第五十五章 正是春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六章 春寒抱松 春来不枯,老树带病,寒风啸荡原野。 九江军寨之中,杜野虎解盔于前,正坐不语。雄壮的身躯相较于以往,少了些许悍气。 多年与他搭档的杨尹,站在他身前。 杨尹甲胄具在,眸沉面肃:“将军要走?” 杜野虎曾是个多莽撞的汉子,几年的庄国大将军当下来,倒是有了几分稳重。 只是这份稳重 《赤心巡天》第五十六章 春寒抱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七章 梅见月 很显然,越国国相龚知良的定力,没有文娟英想象的那么好。 又或者说,今日之越国,对白玉瑕的需求,比想象中更急切一些。 但身为一国之相,龚知良当然不失仪礼。 他先递帖,再登门。四平八稳地走进白府,待属下先送上拜礼,再远远对出来相迎的白氏主母文娟英行礼:“龚某近日巡视州府,恰好路过琅琊, 《赤心巡天》第五十七章 梅见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八章 私怨也 姜望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算诸天都游过。在所有浮光掠影的小欢喜中,他最热衷于搜集美食——家有贪吃小妹,为兄不得不为也。 而即便放诸天下,黄粱台的美食,也可称名第一。 毕竟除了虞国公屈晋夔,也没听说第二个爱做菜的绝巅。 大齐太子姜无华的厨艺也算妙绝,长乐佳肴堪称临淄绝品,齐人无不以享用为荣。但与黄粱美食,仍不可同日而语。 黄粱台开宴不多,每一桌都紧俏,在楚国是无数达官贵人争抢的享受,乃“天下至味”,可谓“极口腹之欲”。 但姜望每回来楚,都必能享用一桌——这就不得不夸左光殊找媳妇的本事了。 魔族战略收缩,边荒诛魔已是苦功难获,姜望本就要挪个地方,转道虞渊,谋求杀真。 从妖界辗转现世边荒,从牧国防线杀到荆国防线,再去虞渊。在某种意义上,他姜真人也算是妖憎魔厌了,也不知修罗会不会欢迎他。 虞渊入口无非秦、黎。 通常来说,人们前往虞渊历练,都是过秦境,走武关。黎国还是雪国的时候,常年锁境,并不对外开放虞渊入口。如今洪君琰归来,并西北而立新朝,积极对外交流,也开放了虞渊入口,诚邀天下修士前往历练。 但对姜望来说,他当然要去战争更激烈一些的地方,所以秦国武关是更好的选择。顺路来到南域,赴楚拜访一下长辈亲朋,也是应有之义。 左光殊也不像他第一次来楚那样,卷千骑相迎,现今写封信就算热情,迎到门口就算亲热呢。 不过他也熟门熟路了,于南域自在履空。 这南域有不少强大真人,值得他上门讨教。 抛开楚国不说。还有魏国大将军吴询、越国隐相高政、宋国国相涂惟俭、剑阁万相剑主…… 说起来南斗殿陆霜河与他还有绝顶之约,现在看来,七杀真人是没法赴约了。回头还是要请观衍前辈解开命格纠缠。 一边随手演练道术,一边琢磨着南域试剑的目标,忽然之间,长相思颤于鞘中!有一缕绝强刀气,横于百里之外! 姜望随手按住剑柄,抚平长相思的跃跃欲试——随着他连杀洞真,横绝诸界,这柄剑也是越来越嚣张,遇到哪个都想碰一碰。 南斗殿怎么说也是天下大宗,传承悠久,说句不好听的,南斗殿立为天下大宗的时候,熊义祯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楚国此番灭南斗,各种层次的战斗都少不了,强者争杀,必不鲜见。 姜望自问不是个爱看热闹的人,按住了长相思,淡定地继续往楚国去,光殊还在等着开饭呢!但就在这个时候,他不小心放开的见闻,偶然捕获了一个名字—— “斗昭!” 姜真人脚步一转,立即敛形敛音,寻声而飞。 倒也不是喜欢看戏,听到了同事的名字,过去关心一下,岂非人之常情? 丹国早已覆亡,拔地而起的是元始丹盟。 在元始丹盟和宋国之间,有许多山峦,其中最有名的一座,当然是燕云山。 无生教祖张临川,曾于此偷建无生地宫。也于此血屠追缉者,杀了十余名神临修士,数百名各国超凡。 燕云山地宫血屠,魏国晚桑镇惨案,都是张临川的孽行。这两个地方,也因此而为世人所知。 好巧不巧,姜望今日循着斗昭之名,又辗转飞来此处。 他曾经在这里仔细寻找张临川的痕迹,故而对燕云山非常熟悉,闭着眼睛都能记得地形,睁开乾阳赤瞳,远远便见着一道刀虹横挂。 寒锋如洗,剖开天地。 斗昭武服猎猎,招摇于空,十分的狂放:“法罗!我已经放你逃了三天三夜,也没有人来救你。你点的莫不是死香?你到底有没有放求救消息?” 名为“法罗”的三分香气楼真人,刚刚被一刀斩落山谷,轰开泥土,陷地百丈之深,一时还没有爬起来。 被斗昭追砍三天三夜,他还能喘气,就已经很不错了。 “斗昭,你穷横什么?”法罗阴恻恻的声音,怨恨地响在地坑:“若不是在南域……” 地坑之中,蒸腾烟气。那烟气化为一尊獐状的三色异兽,散发奇香。仰天长嘶,尖嘴外错獠牙,一时阴翳横空、弥漫张织,使得元气都沉晦,烈阳都变暗,却偏偏产生一种令人醺醺欲醉的安宁感。 令人不自觉地放下防备,沦于危险。 此中乐,难为言。 三分香气楼秘传超品道术,祸世九香! 与一般道术不同的是,它是一门阶梯类的道术,可以拆分成几个阶段来使用。 其中完整版本乃是天阶层次,在罗刹明月净手中,真有祸世之威。法罗只能用的出前三香,却也有地阶道术的威能。 当然,现在伤重如他,也只能勉强激发獐香了。 那獐状异兽升腾于空,呲显獠牙,不断扩展阴翳,外拓香气,凶相渐重—— 砰! 一只武靴踏落,毫不留情地踩碎了它! 靴底迸发出无尽的金光,大耀此世,瞬间扫尽阴氛,显露出坑底那位涂脂抹粉但已经花了妆、极重仪表但已伤痕累累的奉香真人。 气息衰弱到极点,俊俏的颜色,已是半点都看不到了。 “雕虫小技!”斗昭居高临下地注视他,正要再逼出一点什么手段,忽然眉毛一抬,来了精神。 气机一动虎咆山。 连人带刀,遽转百里,以身分野,一刀劈落——“鬼鬼祟祟,出来受死!” 他斩进了一片剑光海! 剑光结潮,涌成海啸,瞬间反扑过来。 斗昭何等敏锐,已经认出来者,却也装作不知,刀势骤强百倍,撕扯得天穹尽是裂隙,如同千百根拽住他、不让他下劈的黑色线条—— 斗战七式之天罚。 他斩下一块破碎的天穹! 姜望来南域是想着略作休养,可不愿现在和斗昭大战一场——这王八犊子比死在手上的哪个洞真都要更难缠。 遂是恰到好处地后撤一步,反手尽归剑潮于鞘中。“斗阁员!是我!” 天骁刀的刀锋,悬停在额前。刀锋所触之空间,被压迫得发出丝丝缕缕的颤鸣。而面迎此锋的姜望,纹丝不动,笑意温和。 “哦——”斗昭很不甘心地收刀:“原来是你啊。” 反手一刀! 天罚之线,骤临地坑,将试图趁机窜走的法罗,又斩回地坑里。 他眼睛瞧着姜望,用埋怨的语气说道:“你怎么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早点站出来,我差点就把你砍死了!” 姜望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你这个水平呢,收不住力也很正常,多练几年就好了。不要自卑。” 斗昭‘呵呵’了两声:“你不在妖界杀你的真妖,圆你吹下的牛,跑到南域来做什么?” 被中山渭孙哄来南域,姜望自己倒不很在意,顶多就是以后跟中山渭孙保持距离。中山渭孙也不敢动其它的心思,至于“借名”……名声他不肯借,中山渭孙就借不到。就像他和左光殊说的那样,这一趟就当来楚国看看淮国公了。 但这件事无疑是斗昭口中的快刀——你太虚阁员被中山渭孙哄得团团转,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以预见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斗昭都不会忘记这件事。 至于斗昭是怎么知道的——中山渭孙通过隐秘渠道放出消息,他和黄舍利、姜望都要来保一个叫龙伯机的人。楚国高层当然要问一问同为太虚阁员的斗昭。 姜望选择避其锋芒,顾左右而转进:“远远听到了同僚的名字,我过来关心一下。勤于阁务如你,不在你的最高楼里操心,这是在做什么啊?” “哦——”斗昭没想好怎么解释,索性转身跳进地坑,对着法罗就是一刀—— “你这废物!给你这么多天时间,一个高手没引来,倒引来不少苍蝇!你是什么狗屁奉香真人!是不是在楼里根本不重要?” 作为三分香气楼奉香真人,也是楼里唯一的男性,法罗被这一刀斩得花容失色。勉强架起一只玉如意,但轻易被碾成流光。 他脸色煞白,咬着牙道:“你斗昭是太虚阁员,早已脱楚,做事要秉持公义,要让人信服!你凭什么追杀我?若要拿楚国刑令说事,此楚国与三分香气楼之事,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姜望完全没有“苍蝇”的自觉,轻飘飘地落在地坑边缘,半蹲下来,脸上带笑,居高临下地观察地坑里的两人。 斗昭大怒:“你敢这个态度跟我说话!此你我私怨也,与楚何干!” “你我哪有私怨!”法罗悲愤交加:“我们以前都没有见过面!” “说到点子上了!”斗昭抬刀怒斥:“你在楚国做生意,却都不曾拜会我,分明瞧不起我!” 遂是一刀落下,将早已伤重的法罗横尸两截。 呜呼,三分香气楼今日殒真。 每一尊当世真人,都是千劫万难之后才成就。每一个成就当世真人的强者,都有自己壮阔的人生。 三分香气楼能够发展到今天的规模,甚至走到脱楚自立的这一步,作为奉香真人的法罗,在其中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包括西秦在内很多分楼的经营,都是他亲手开拓。 但这次他被斗昭盯上了,没有任何人能救他——也没有任何人救他。 斗昭平静地道:“陨仙林里有一种花,叫做‘飞仙罗’,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生长,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扎根。它活着的时候到处都是,抹掉哪里都还存在——是不是很像三分香气楼?” 姜望半蹲着:“一种寄生的花?” 天空淅淅沥沥地落起血雨。 斗昭站起身来,很是随意地一刀反撩,狂暴的刀气倏然横过,将血雨抹尽,使天空复归澄澈。 “啧。”姜望悠哉地道:“斗真人未免太霸道,人都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还不许天地有悲?” 斗昭随手丢了一块令牌,丢在法罗的尸体上,表示这是他斗昭的斩获,南域自然没人敢动这具尸体。而楚国的人会过来收捡。 他跳出土坑,自往别处飞:“死在我斗昭刀下,是他的荣耀,有什么好悲!” 斗大爷还急着找下一个真人砍呢,不耐烦跟姓姜的废话。 刚才要不是姜望就在旁边,他借口都不用找。这几天追杀法罗,故意横过南域诸国,有谁敢站出来说些什么? 姜望也跃身而起,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你跟着我干什么?”斗昭嫌弃地回头。 姜望笑眯眯道:“你跟法罗——是叫法罗吧?你们的私怨已经了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今天没有阁务?” 斗昭拿眼一横:“不许我有别的私怨?我说你有事没事?有事快说,没事别在这里烦我!” “杀了几个真人啦?”姜望笑问。 “也就两个吧!”早聊这个,何至于让人心烦?斗昭微微一笑,语气淡然:“除了这个三分香气楼的奉香真人法罗,还有一个南斗殿天同真人,好像是南斗第四真?记不太清,太弱了,我没什么印象。” “哦——”姜望拖长了尾音:“就两个,还是分开杀的。” 斗昭冷笑:“他们可不是关在笼子里没地方跑!就拿那个天同真人来说,擅长虹隐之术,飞天遁地,无形无踪!我都一路追到了天外,才将他的头颅割下。此中难度,岂是你能够想象?” “是吗?”姜望还是笑。 斗昭决定多宰几个真人再回来说话,不然腰杆不够直,遂冷声道:“你笑得太难看了,没事就去淮国公府歇着吧,大老远的,被人骗过来一趟也不容易。” “哦,我没事。”姜望笑着挥挥手:“你走吧。” 斗昭转身就走。 “等等!”姜望又叫停他:“我刚刚想起一件事!” 斗昭皱眉回身:“有屁就放。” 姜望乐呵呵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储物匣:“我在边荒呢,宰了两个真魔。这事你知道吧?” “我为什么要知道?我很关注你吗?”斗昭冷笑着摇头不已:“你很肤浅你知道吗?杀了两个真魔就炫耀,真魔多傻,多好杀啊!” “听我说完嘛。”姜望笑容不改:“我宰了两个真魔,其中有一个不知道怎么,可能是有收藏癖吧——” 他把储物匣丢给斗昭:“你瞧瞧,里面冻住的这条胳膊,是你的么?还是金色哩!” 晚八点有。 …… 理直气壮要月票! …… 感谢书友“做个好人田安平”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11盟! (本章完) 第二十三章 古老兵墟,十二星神 “狗日的——斗昭!” “斗小儿!有种别走!你还是个人?!” “别让本大爷抓到你——” 钟离炎在山林之中破口大骂,滔滔不绝,口水飞溅三千尺。 直骂得群鸟飞、走兽奔,树林摇晃。 这些当然留不下斗昭。 但这一顿酣畅淋漓的痛骂,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天长地久,而是遽止于瞬息。 钟离炎骂到精彩之处,拔身就走,飞向与斗昭相反的方向,嘴角也咧了起来。 他左手往怀里一抄,又抄出一张罗盘来,瞄了瞄方向,加快了速度。 斗小儿抢了个假盘,吃尘去吧! 当献谷兵法是开玩笑的么! 纠缠这么多年了,他还能不知道斗小儿的行事风格? 故意放个假罗盘在后腰,是所谓“虚饵请贼也”——这狗犊子玩意儿,果不是个好东西,上来就偷,就抢! 任秋离当然不会藏在越国境内,无论是高政还是文景琇,都不敢让这种事情发生——哪怕长期以来,南斗殿的确是越国背后的支持者之一。哪怕南斗殿的存续,于越国是利益所在,越国上上下下,也根本不敢就此事作一声。 三分香气楼的【桃花源】,能够成为套在南斗殿脖颈的绞索。若是不够谨慎,南斗殿也未尝不能成为越国的“桃源事变”。 据神鬼演天盘所显,这位天机真人最后的气机,流荡在陨仙林外。 也唯有混淆天机、颠倒阴阳、逆乱五行的陨仙林,才能够藏得住楚帝以天子令宣斩的人。 换而言之,在霸国天子表态之后,在没有外力介入的情况下,任秋离是无法在现世秩序下生存的。哪怕她号为“算力第一真”! 钟离炎手提南岳,半点迟疑也无,径往【兵墟】而去。 所谓兵墟,即是仙宫时代第一座仙宫的旧址,是兵仙宫破灭之地。相传兵道之祖兵武,也正是死在这里。远古时代和近古时代的历史,在此产生了奇妙的交响。 毁天灭地的力量,在这里形成了一处无法用数字来度量的历史废墟—— 仅它在现世的体现,就是一团方圆万里、混淆所有的巨大墟落,踏入其中,则空间距离都迷失,无法度量其宽广。或称为“无垠”。 陨仙林的入口,就在兵墟之中。 迄今为止,兵墟中一共出现了六个陨仙林入口,其中四个是固定下来的入口,早就建立起相关的营地。还有两个入口是随机在兵墟出现,无法测量、不能捕捉。 四个固定下来的陨仙林入口,楚国镇压了其中三个,还有一个由书山所镇。 书山是儒宗圣地,也是一群读书人皓首穷经研究学问的地方,几乎不涉世事。 最早的时候,对于这个陨仙林入口,书山只是名义上的镇压。实际工作都是由暮鼓书院、越国、南斗殿这三方负责。 自长生君被楚天子削去帝号,南斗殿就被剥夺了镇压陨仙林入口的权责。而前几年暮鼓书院又搬迁至祸水,替代了血河宗的责任。书山在此处也就有了更具体的承担。 到如今这个时候,更不会有人敢让南斗殿修士通行。想来那两个随机出现的入口,便是任秋离所求。 兵仙宫的废墟永久停驻在这里,成为现世地貌的一部分。历史上杨镇的兵仙宫,是他的再创造,而不是对仙宫旧址的修复——兵仙宫也没有可供修复的主体了。 钟离炎对兵墟自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在这地方长大的。在其他人还在摇拨浪鼓的年纪,他那个脾气暴躁的老爹,就经常拎他来兵墟“玩耍”,美其名曰锤炼“勇魄”。 这地方有许多“煞灵”,都是兵煞所郁结,有亡卒之勇,无灵慧之智。游荡四方,择人而噬。但最多也就是【毛神】实力,绝无可能对真人产生什么影响。 与陨仙林相比,兵墟不算太危险,因为现世的规则,在一定程度上还可以影响这里。唯一算得上凶恶的地方,就是这里凝结了许多古战场的投影。其中一些古战场投影,是钟离炎也不想涉足其间的。 当然,在漫长的时光之中,这些古战场也被探索得七七八八。战场之外,都竖有相应警戒石碑,标识危险程度,以减少人族强者不必要的伤亡——不同古战场的明确分级,是在道历三七二九年的“陨仙之盟”所确立的。不过在此之前,诸方强者也早就有意识地在做这件事情,只是不同势力的划分不同、情报也不同,没有经过整合,稍嫌混乱。 钟离炎提剑入兵墟,如入后花园。循神鬼演天盘的指示而走,迅捷如电。在惊人的高速之中,还藏住气血,收敛剑气,与四处游荡、茫然无知的煞灵错身。 以武道真人气血之强大,他但凡放开气息,煞灵见之即溃。而他一旦收敛气血、隐住真性,这些阴物也完全无法察觉他的存在。 身在兵墟之中,很容易失去对时间的概念。 那些游荡的煞灵身上,披着归属于不同时代的残破战甲,它们描述着不同战争里的牺牲……历史在这个时空是错位的,但历史又一再的重演。 钟离炎自握其真,当然无前。 但他那骄傲无前的身影,在某个时刻戛然而止—— 这实在不是一个特殊的时刻,这也不是一处特别的地方。一名将军模样的煞灵茫然飘过,露出被它身形所遮掩的缺口……残垣之后,盘坐着一个白发披肩的男人。 此地距神鬼演天盘所指示的任秋离的大概方位,还有一段相当的距离。 钟离炎的武道真觉,已被铺天盖地的死亡阴影所席卷,他感受到一种恐怖到无法形容的杀气! 而这丝毫不能压下他的斗志! 他第一时间抬起了南岳,这柄号为“南来当魁”的重剑,为他的双手所握持,为他的气血所渲染。 无边气血在他身后翻滚,凭空升起一座血色雄峰的虚影。 武道真人的磅礴气血,在这个时刻被点燃了! 这是此地不曾出现过的,最雄壮的山——更是一座正在爆发中的巍峨火山。 天地之间有无声的爆鸣,那是骨骼高速的撞响,超越了耳识的捕捉极限。 血气炙烈,好似朝阳照雪。 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的煞灵,无论在什么力量层次,包括刚刚飘走的那一只,都在这个瞬间化为乌有! 但钟离炎的视野里,只有一柄剑——极致淡漠、极致无情的剑。 此剑即为残酷本身。 如果说【薄幸郎】是淡漠斩情之剑,【朝闻道】就是“天道至我”的剑。 除了道,什么都不要。当然不存在薄情,因为根本没有“情”这种东西。 薄幸郎尚有温柔缱绻的时刻,朝闻道却从不回头、从不折身,以绝对的冷酷,贯彻始终。 噗! 气血似海分潮,钟离炎仰身而倒。 气息急剧地衰落,七窍飞血未止。 这样的一剑杀过来,在钟离炎捕捉到它的时候,就已经被它所伤害!在钟离炎触及它的时候,就已经被它所击败……甚至是斩杀——若不是在关键时刻,陆霜河抬了一下剑柄。 这就是当世真人之中,称名为【第一】的杀力! 堂堂武道真人、当世享名的天骄,钟离炎一个照面就倒下了,一剑都接不住! 他一路翻山越岭,横绝南域,斗志满满要擒七杀、斩天机,现实却是躺在地上,鲜血濡面。 陆霜河已经在断壁残垣之中起身,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很公平的交易。我饶你不死,钟离肇甲须欠我人情。” 他一剑压灭了这座正在喷发的血气火山,却根本不在乎这一切,如此冷漠地离开。 “站住!” 在陆霜河的身后,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伱给我……站住!” 那个照面之下就已经重伤濒死的家伙,以剑拄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竟然站了起来? 陆霜河对力量的把握十分精准,他很清楚那一剑足能让斩解钟离炎的所有力量,让这个莽撞的楚国天骄至少三天不能动弹。 可是钟离炎,竟然爬起来了。 从眼睛、从鼻孔、从嘴巴冲出来的血沫,已经将钟离炎的脸,涂抹得乱七八糟。 但他却咧着嘴巴,呼出很是轻蔑的声音:“我堂堂大楚第一天骄,弃道修武而又脊开二十四重,南域武道第一人!我钟离炎,难道会这么轻易地被你打倒?” 他在这轻蔑之中,燃烧出愤怒来:“你若有本事,就宰了我——钟离家,不会欠你什么!献谷钟离氏,不会因为我钟离炎,欠你他妈的南斗余孽半分!” 他试图把剑提起来,已然通灵的南岳,给了他响应,极力减轻自身重量,可他仍然没能提起。 可他还是恶狠狠地,用流血的眼睛,盯着陆霜河。 陆霜河并不动容。 钟离炎是怯懦还是勇敢,是卑劣还是高尚,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提出一个钟离肇甲不会拒绝的交易,但交易在钟离炎这里被否决。那么…… 他回过身来:“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你陆霜河的头颅,老子就笑纳了!” 此声嚣狂,而有金光飙摇于天,张扬桀骜。 在钟离炎的后腰之处,猛然跃出来一缕刀光。在刀光暴耀之中,显化出一尊金辉灿烂的身形。 大楚斗昭! 他亦早知钟离炎摆出来的是假罗盘,他亦将计就计,在钟离炎身上,留下了一刀【白日梦】。 于此古老兵墟,白日梦真! 本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抢夺钟离炎的对手,赢得大楚天骄杀敌的战果——现在也算是关键。 这缕刀光跳出钟离炎后腰时,不可避免会产生小小的冲击。 大敌当前,斗昭没能注意到这点细节,没能完全将这点冲击力收束,也是很合理的。 这点冲击力虽然微弱至极,也足够将强撑自我的钟离炎轰趴,令他难看地脸朝下地摔了下去——啪!摔了个正着。 他不屈的意志被陆霜河忽视,他勇敢的姿态被斗昭所推倒,完全错失了悲情的气质。但他还是艰难的、面朝下而手往上、颤颤悠悠的,在断壁残垣之中,竖起了一根尾指。 “狗日的——” 轰! 在白日梦真的那一刻,斗昭便已经一刀斩向陆霜河。把败犬的咒骂留在泥土中。 斗战金身在白日梦中已经具体,他一现身就是绝对的巅峰。在这般金身嚣狂的战斗姿态里,他天上地下,无所避忌。 身横四野,刀斩六合。他的刀光无所不在! 但陆霜河只是淡漠地看着他:“勇气可嘉。但姜望现在还不能够挑战我。你也没办法例外。” 咔咔咔咔! 以斗战金身为中心,遍开蛛网般的空间裂隙! 斗昭勃然大怒:“我本来还想留你一条狗命,擒你回去问罪。没想到你这么没有眼力,活着也是浪费资源!” 空间裂隙仿佛成为桥梁,架连他欲斩杀对手的彼岸。 他携着【天罚】所斩出的千百条空间裂隙,狂妄无忌地杀奔陆霜河。 但他和陆霜河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遥远。 这是空间不能度量的距离! 斗昭果断横刀,无边祸气自陆霜河道身而起。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这【人祸】一刀,他已能斩至对手人生过往。其所经历,结其祸根。天怒人怨,所以天罚人祸。 一刀两式! 但陆霜河从始至终,只给予一双淡漠的眼睛:“我在星月原外见到的姜望,已经强过现在的钟离炎。我在天京城里看到的姜望,并没有被现在的你跨越——何时才是他自觉的极限呢?我真期待。” 他嘴里说着期待,可实在没有情绪。 那无边祸气奔涌而出,自内而外将他倒卷。 在飞舞的白发之中,他只是“啪”地一声,像一块镜子,就此碎灭了,再无余痕。 斗昭迅即反身,要去拿钟离炎身上的神鬼演天盘继续追索——但这只罗盘却猛然爆发华光,接引星光一柱,从古老星穹投射。 竟然星光入兵墟! 在混淆现世、时空移位的兵墟之中,接引古老星穹之秩序,这是何等伟力?必然拨动了现世规则! 在或警惕或惊讶的目光注视下,那接天连地的星光柱中,浮现一尊披甲的强大身影。戴着神秘的青铜面具,头顶有一对弯曲的羊角。 此楚国大巫诸葛义先之役使。 黄道十二星神之……【降娄】! 陆霜河退去,或许正是因为星神将至。 但凡星光所照,这黄道十二星神都能随时降临。也就是在兵墟这种地方,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架桥”。 从来只有斗昭目中无人,今天他竟被陆霜河无视。 本该暴怒如狂的他,此刻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只对【降娄】问道:“如何?” 这尊星神显然降临了部分诸葛义先的神念,左右看了片刻,才淡然道:“最后的天痕被钟离炎混淆,被陆霜河借你斩断,他们逃进了陨仙林——任秋离的确可以称得上真人算力第一,朝闻道也足够锋利。” 【昨天楚国大巫的名字诸葛孝谦,跟之前起过的海族天骄旗孝谦重了。 为了保证角色的辨识度,所以修改一下名字,改名为“诸葛义先”。】 (本章完) 第二十五章 心跳 屈舜华这边还未说话。 中山渭孙又指空为字,顷成一书:“今日中山渭孙南下求战,偏执神临第一,为名而私也!有负大荆,难继鹰扬。无论是伤是死,尽由自取,不悔无恨——任何人不必为我伸张!” 有这样一份凭证,就算屈舜华当场打死了他,中山燕文也不能多说什么。 中山渭孙的决心,于此掷地有声。 “好!”屈舜华素来不扭捏,随手招来亲卫统领:“我若战死,代我掌军,不可贻误军机,知否?” 中山渭孙表示自己可以战死,但他还需要屈舜华帮他保龙伯机,所以他绝不会杀死屈舜华。 那么这是一场并不公平的战斗。 屈舜华不应战也就罢了,既然打算进行这一战,她就绝不会接受这种不公平——如中山渭孙所赌的那样,她有神临无敌的自信,她岂能叫任何人让她? 亲卫统领躬身应命。 屈舜华又解下腰令,丢予亲卫:“天下为名,刀剑无情。我若战死,中山渭孙要保谁,屈家就替他保下。此屈舜华之诺也!” 最后她才看回中山渭孙:“来吧。我已经看到了你的胆量,现在叫我看看你的实力!” 就此一步上高天,她束发贯甲,悬立夜穹之上,对中山渭孙发出邀请——来决生死! 这是一场引人瞩目的战斗。 一方是黄河之会外楼场四强选手。彼刻四强里的另外两个,都已得真,名列太虚阁中。剩下的燕少飞,也是当之无愧的魏国第一天骄,“天下得意,愿为第三”,听闻也在求真路上。 一方是太虚幻境里几乎昭明身份的福地第一,也是继姜望之后,天下第一神临名号最有力的竞争者,绝巅神通拥有者! 关注这场战斗的,不止屈舜华本部军营,也非是一人两人。 大楚右营本部,跃起一座魁梧山影,将圆月遮了半弦。 而弯月之上,不知何时,已然立住两个身影。 一者青衫潇洒,一者蓝袍显贵。 皆以玉冠束发,仿佛明月化生。 人间贵公子,天上剑仙人。 屈舜华漫不经心地看了彼方一眼,抬了抬手,示意一切尽在掌握。 这玉冠的款式,还是她亲手挑的呢,并不许匠人另制。姜真人戴着的前一个毁在天京城,这一回又送上新的。 左光殊按住心脏,做出跳动的手势,咧开嘴露出白牙,笑得很是甘甜,表示为姐姐而心动。 姜真人一巴掌把他的手打下去,叫他不要干扰战斗。 南斗殿的信道并未被禁绝,楚国给够他们时间,允许他们放开了寻找帮手。要看看天上地下,八荒六合,究竟有谁来救。 于是南斗殿的每个人,都尝试过寻找出路,也都看得到天塌的过程——这尤其的让人绝望。 到后来,反倒是南斗殿自己把信道隔绝了,收归一处,统一联络外界。 长生君是久享盛名的真君,司命真人是交游广阔的真人,南斗六真各有各的本事、各有各的朋友,南斗殿也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利益纠葛、历史渊源,该有的全部都有…… 但截止到今天,真正赶来度厄峰帮忙的,只有一个中山渭孙。 尽管他表现得很愚蠢,但愚蠢的何尝不是这个选择本身呢? 龙伯机是在自己房间里得到的消息,彼时他正处在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浑噩中。他发誓要为宗门贡献一切,但宗门已经注定灭亡。他矢志要与外贼抗争,但明白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他发一整天的呆,有时来回踱步,有时躺着不动。 房门忽然推开,把星光也漏了进来。传信的师弟用一种古怪的、异样的兴奋表情,压低了声音、又难掩激动地说道:“师兄!你有救了!” 龙伯机脸上有些红肿,那是尚未消去的巴掌印——他在昧月那里落荒而逃后,就跑去质问师父,七杀师叔和天机师姑为什么不在殿中。那两个狗屁真人是不是早就知道危险,却顾自逃窜,抛弃了同门。 司命真人符昭范没有任何解释,只给了他一个巴掌,把他扇出殿外,而留痕至今日。 “我?有救?”龙伯机怪异地看着自家师弟,咧开了嘴:“你也疯了。又疯一个。” “不,不,我是说真的。”传信的师弟带上房门,顺手点燃了房间里的烛台,于是豆苗般的烛火,就摇摇晃晃地驱散了黑暗。 房间从漆黑变为昏黄,仿佛从夜晚倒退到了黄昏。 传信的师弟神神秘秘地走近前来:“师兄还不知道吗?荆国的中山渭孙,正在挑战屈舜华,赌注就是要保你一命!” 中山渭孙! 这个名字如利斧一柄,劈开了浑噩的脑海。 龙伯机猛地坐直了,身体仿佛过电般,有片刻的僵硬。 赵铁柱真的来救! 他其实并没有指望,他写的信也不止一封。以龙伯机的名义,以南斗殿真传的名义,以南斗殿的名义……全都石沉大海。 “当真?” “我这几日负责南斗信道,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来告知师兄。准不会错了!” 龙伯机马上披衣而起,着急忙慌地套上靴子,紧走了两步,又回头匆匆地把剑挂上……但最后又坐下来,坐在床铺上。 他惨然道:“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师兄。”送信的师弟越凑越近:“你可不能一个人走。” 龙伯机蓦地看向他,眼神一刹那十分严酷,但又缓和下来:“怎么说?” “您有随从呀!”送信的师弟,伸手去拿他的剑:“我从现在就是您的捧剑童子。当您离开这里的时候,谁会在乎多一个贱役呢?” 龙伯机这会已经清醒过来。他知道中山渭孙救他一个已是不易,还想捎带上谁,那真是不知好歹。 但他只是挪开自己的剑,拍了拍师弟的肩膀:“不要声张。” 长夜已至,在漆黑的南斗殿里,只有他的房间亮着灯。 在绝望的人群里获得唯一的希望,不会得到祝福。 人们会寻光而来,要么分享光,要么……扑灭光。 送信的师弟使劲点头:“我懂!” 但他还不够懂。 龙伯机收敛情绪,开始转动自己已然放弃、几乎生锈的脑子:“中山渭孙挑战屈舜华,胜算不大,你知道具体规则吗?” 送信的师弟道:“好像没有规则,生死不论。” “啊!”龙伯机猛然站起来,但又定住。喃声道:“中山渭孙一定有把握,才会这样选择。我相信他,我应该相信他。” “当然,那可是荆国天骄,黄河四强!”送信的师弟也已经在中山渭孙身上寄托了希望,言辞之狂热,如敬神一般。若是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能找出中山渭孙人生轨迹里的所有光辉。 他一定能用言语证明,中山渭孙是天下第一神临。 “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龙伯机问。 送信的师弟这时才意识到问题,面露难色:“值守信道的不止我一个。” “这里不能呆了。”龙伯机立即起身。 “去哪里?”送信的师弟问。 “去司命殿,不,去前线!”龙伯机有了决断:“对,我们去支援前线!” “这样中山渭孙接咱们也方便一些!”送信的师弟满心欢喜,殷勤地去开门。 吱~呀。 房门推开来,房间里的烛光也流浪在外。 视野十分拥堵,烛光也冲不出重围——院里站着满坑满谷的人。 他们都是南斗殿的师兄弟,他们都看着龙伯机。 那是怎样的眼神? 无尽绝望的黑夜里,匍匐在地上等死的人们,看到了唯一一盏飞在天上,有可能飞出这里的灯。 那是热切和希望吗? 并没有。 因为都知道,那盏灯只能照到他自己,也只能带走他自己。 “师兄。”最先开口的人,是天同殿的真传弟子,他瞧着龙伯机,表情很微妙:“你要走了吗?” “我走去哪里?”龙伯机不着痕迹地握住剑,尽量沉稳地道:“我正要去前线,为宗门浴血!” “我听说有人要救你。”天同殿的真传弟子道。 “是吗?哪里得来的消息?”浓云悄悄移开一条缝隙,院子里有难得的月色,龙伯机说道:“不要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我们只能靠自己,我们只能自救。”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冲他身后抬了抬下巴:“这位值守信道的师弟,没有告诉你吗?” “哈,你是说中山渭孙那件事?我确实刚刚听说,你当真了?”龙伯机摇了摇头:“他赢不了屈舜华。我不做指望的。” “但也有希望赢,对吗?”天同殿的真传弟子问。 夜晚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是躁动不安的人心。 “希望”是一个太美好的词语,在不能跨过的绝望高墙里,又过于残酷。 看着院中密密麻麻的熟悉的面孔,看着那一双双陌生的眼睛……那些跳跃着的怪异光彩,令龙伯机感到了一些冷意。 他知道现在有更好的处理办法,他不是个不懂得掂量局势的人,但不知为何,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两下。本已冷静下来的心情,忽然变得很烦躁。 他极力压制着情绪:“赢或输,都没那么简单。很晚了,师弟。我们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我要去前线杀敌。” 但人群并没有给他这个南斗大师兄让出路来。 “我师父死了,被斗昭杀了。这么说很不敬——但我想,他死也是应该。他自己逃到天外去,没有管我。”天同殿的真传弟子说:“师兄,你不该走。” 心跳得更快更急了。龙伯机一阵烦乱:“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什么走不走?让开!” 人群反而聚拢。 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视野里天旋地转地晃。 “师兄,你是南斗殿下代掌教,你怎么可以抛弃我们?” “师兄,你得留下来,陪我们一起抗争。” “师兄……” “够了!”龙伯机猛然拔出剑来:“都够了!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的腌臜心思吗?陪你们一起抗争,哈!陪你们一起死么?!” “师兄!你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冷冰冰地道:“你不愿陪我们一起死?怎么你不是南斗殿的人吗?” 神而明之,神而明之,见神不在! 人身四海剧烈翻涌,心脏闷响如雷,龙伯机感到一阵阵的烦恶,头疼欲裂,他提剑猛然一挥:“都滚开!” 失控的剑气尖啸着,把一名弟子斩成了两截。 “我不是——”龙伯机猛然后退一步,在惊惧中挣扎出片刻惊醒,他极力压制自己混乱的力量:“我不是有意!” 人群中猛然爆发怒潮:“他想我们死,他自己一个人活!” “不能让他走!卸他的剑!” “让他偿命,偿命!” 砰砰砰砰,心跳如鼓。 数不清的手,数不清的面孔,数不清的剑……所有的一切都涌过来! 人潮如海。 潮又退去了。 “呼呼……呼呼……” 龙伯机手提未能再次挥出的长剑,跪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呼呼……” 他的身上插了五把剑,其中最致命的,是插在心脏的那一柄。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非常快,仿佛要跳出胸腔来,可是他仔细地注意这柄剑,这柄剑并没有随之颤动。 这一切,是为什么呢? 龙伯机直直地跪在房门前,跪在自己的院落中,他努力抬起头,努力睁着眼睛往前看,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暗沉沉的,都好模糊。 模糊的人影晃动着。 耳边的声音也忽远忽近—— “他背叛!背叛了我们!” “是他先动的手!我们只是被迫反击!” “他也杀了人!杀害同门!” “他是楚国的内奸!他们早就勾结!” “好!咱们把叛徒杀啦!” 送信的师弟,天同殿的师弟,被自己一剑杀死的师弟,把剑刺进自己心脏的师弟……这些人的名字,龙伯机一个都想不起。 手中的长剑坠地了,发出孤单的响。在嘈声之中格外寂寞。 他们叫什么名字呢? 龙伯机费劲地思索着,慢慢地、慢慢地垂下了头。 “师兄,你怎么样?”天同殿的师弟半跪在身前,搀扶着他。 在这个瞬间,这个师弟的面容忽然变得十分清晰,这个师弟的声音也一字一句都传到耳朵里,听得非常清楚。 龙伯机愣愣地看着他,通过那只接触的手臂,感受到了这个师弟的心跳,是如此紊乱而又强烈的—— 怦怦!怦怦! 龙伯机仿佛明白了什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咧开了嘴角。 …… …… 许多年前一个平静的午后。 太虚幻境里还没有太多人,鸿蒙空间里行人寥落。 “这个独孤无敌,肯定是个老古董!”贾富贵狠狠地道。 “两三百岁指定有的,你看他那身上那股子老人味。”赵铁柱撇撇嘴。 “大家还是要客观一点。”上官似模似样地分析道:“独孤无敌这种取名方式,在五十年前非常流行。还有他的穿衣风格,真的很土,像爷爷辈的那种,他应该是五六十岁左右。” 贾富贵抚掌赞道:“还是上官兄客观啊!有理有据的!” “啊这个破幻境,怎么老头子也收的?”赵铁柱破口大骂:“说好的培养天骄呢?五六十的也要,什么他妈的甲子太岁!” “哈哈哈哈,甲子太岁!”上官笑得肚子疼:“太妙了铁柱兄!” 贾富贵握了握拳:“等我挑战福地的时候,一定把这个甲子太岁打下来。他奶奶的,还敢叫独孤无敌,最烦这些猪鼻子插大葱的老东西!” “两位兄弟,难得我们如此投缘。”赵铁柱咧着嘴:“何不找个地方坐下来,坐而论道呢?” “好哇!”贾富贵举双手赞同。 上官挥了挥手:“我有事先走。” 他走了几步,又补充道:“但我明天还会来。” “那,明天见!” “明天见!” 感谢书友“陈伯”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12盟! 第二十六章 朱雀燕文 屈舜华身笼神光,人在星月下。无尽的夜穹仿佛成为她的长披,无数仰望的目光,为她奉上尊冕。 中山渭孙是军帐阴影里晦暗的人。 荆国最有‍‎‍‌军‌‎‍‎‍事‎‍‌‎‌才华的年轻将领,人们公认是赤马卫大将军的养子慕容龙且。荆国最有修行天赋的年轻天骄,有目共睹是黄舍利。 那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天骄并世的外楼场,人们也还记得一个“且放魁名”的燕得意。 这个叫“中山渭孙”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一个天才,但不够绝顶。是一个强者,但够不上极限。 是一个总是差一口气,但不知道这口气差在哪里的人。 今夜他仰望屈舜华。 他是其中一个仰望者。 他是山脚下的芸芸众生,现在他要往山顶去。 穿华服,佩美玉,正冠笃行,温文尔雅,他是中山渭孙。 出口成脏,骂天骂地,人憎鬼厌,他是赵铁柱。 他是登山的人,他也要做山顶的神。 在他的眼睛里,诞生了一点火光。 像是烛火一豆,点亮在无边的长夜。 它微渺地跃出大地,而在一瞬间澎湃汹涌,张耀为红色的焰鸟。 仿佛太阳跃出连绵的山影,将长夜变为了白昼! 朱雀仰天而起,翱于长空。 而在无边夜色中,在巨大的红色的焰鸟之后,遽然跃出一尊火纹玄甲的身影。 神通,南明离火! 中山秘传,演兵屠魔甲! 无尽兵煞凝成的甲叶,堆叠成中山渭孙久未显于人前的凶厉。他踩着朱雀飞翔于广阔的夜穹,而又一跃而起,如天狼射月,似寒镝离弦。 快到距离几为虚设,时间衰减意义。 他高高地跃起来,他的拳头在这一瞬吞光噬影,将人们视野里所有能见的一切,全都聚拢在钢铁般的拳头里—— 轰轰轰! 山影摇晃,大地响起闷雷。 这一拳山河易形、天地反复,极势极意,是中山渭孙的极道之拳! 他披甲的身影如神似魔,而被他踩落的朱雀,却只是微微一沉,旋即反冲高天。它的焰翅铺开了火海,它的焰尾飞成了长虹! 天空都染上了红晕。 至少在这个瞬间,人们几乎看不到屈舜华。中山渭孙极致的燃烧,在这个夜晚浓墨重彩。 但在下一刻,人们的视野就被归还。 与想象中的不一样,有关于中山渭孙的这极致绚烂的一幕,并未转瞬即逝,而是凝固了、定在空中! 仿佛成为永恒。 它成了一张漂亮的画。 以夜穹为画布,以南明离火为起笔,染上兵煞的颜料。 而所有的闷雷般的声响,天地间的共颤,全都静止。 它们并不是被抹掉,而是被定止在爆发的那个瞬间—— 这幅宏大画卷的尽头,是屈舜华张开的五指、遥按过来的手。 绝巅神通,阖天! 在屈舜华面前,空间可以比琉璃还易碎,也能够坚固得胜过世间一切。若无她的意志许可,虚空可以不存在,咫尺不能够天涯! 她所张开的五指,就是有关于“空间”,最权威的定义。 她没有留手的打算。 大楚灭南斗,给予南斗殿足够的自救时间,给予天下诸方势力插手的时间,正是要展现南域霸主的强大。 她屈舜华,正是楚国的强大之一! 安能与中山渭孙大战数百合,艰难胜之? 她不仅要赢,还要赢得干脆,赢得无可争议。 朱雀张舞,中山渭孙挥拳,然后……就没有然后,有关于中山渭孙的一切,全都凝固在这片空间里。 他本该有十分精彩的对决过程,在这个过程里攀越巅峰、升华自我。 但屈舜华并不给机会,出手即是胜负手。 两种力量的碰撞,令那一片空间与四周有较为清晰的不同。凝固的空间像一块巨大的水晶,中山渭孙的战斗姿态,就在其中陈列。 下为展翅欲飞之赤焰朱雀,上为兵胄缠煞之中山渭孙。 好风景! 那沸腾的、焰浪般的兵煞之中,可以看到黑亮的甲叶。 弯曲着牛魔之角的头盔下,是中山渭孙冷酷的眼睛。 他的一切都凝固了,他的眼中仍有火光—— 他当然不甘心就这样静止。 雷鸣在他的骨骼里发生。 夜穹再一次被点亮,点亮星河的是星辰。 一颗又一颗的星辰亮起了,它们亮在正南方。难以计数的星辰,将星光连接在一起,它们在古老的星穹释放出光彩,交织成朱雀的形状! 古老星穹的朱雀星域,呼应了中山渭孙的召唤! 自先贤探索四灵星域,各传其道、锚定古老以后,万古以来,在四灵星域立起星光圣楼的修行者,不知凡几。 作为与现世有着最深“牵绊”的远古星域,它所能给予现世的回应,亦是远超其它! 在这完全凝固的状态里,中山渭孙放弃了由外而内的可能。他非常清楚,遥纵的力量,不足以撼动屈舜华。他选择自内而外的突破,冒死求真,强行冲击极限! 被凝固在空中、定如雕塑般的朱雀,在这时候,眸中亮起了灵光。那是源源不断的恐怖星力,自古老星穹召应而来,那是中山渭孙为自己准备的登阶的资粮。 他那黑色的甲胄,如岩石般开裂,其下是如岩浆般涌动的赤红,丝丝缕缕的赤炎,如丝带一般飘舞——他以纯粹的力量在撼动这片空间。 今夜中山渭孙的意志,重逾山岳,坚如钢铁。 而屈舜华,只予以冷漠的俯瞰——“在我面前强证洞真?” 当初陈算在姜望面前,顶着太虚阁员所带来的生死一线的压力,强证洞真。 姜望放任他突破。 是因为姜望要给东天师一个人情,姜望有陈算洞真之后、依然一剑杀之的自信。 今天的中山渭孙,积累不如陈算,准备不如陈算,贸然冲击洞真,是九死一生。 这份勇气固然是可以嘉许的。 但今天的屈舜华,有什么理由给中山渭孙机会? 此前不识,此后不逢。 既然中山渭孙不是真个要争神临境的第一,不打算老老实实在神临境层次争锋,想要寻上境的力量……那就,不必继续了。 屈舜华悬立于高穹,右手张开五指,遥按下方——下方那一整块的巨大空间里,就是想要以洞真胜神临的中山渭孙。就是此人在今夜这场战斗里,所展示的一切努力。 她的五指一合。 就此结束。 啪! 这块巨大的、四四方方的、水晶般的空间,也像水晶一样被握碎了! 这片空间里的一切,也随之坍塌、崩解,碎成飞埃。 包括那南明离火所显化的朱雀,包括那具演兵屠魔之铠,包括铠甲下那个…… 轰! 自遥远之处,回响悠远的、沉闷的轰鸣。 而那明月之上,也倒贯一道青虹! 人们骇然看到—— 从遥远的北方一直到此处,时空元力所混淆的一切,穿出了一个清晰的人形空洞。 而在那正在破碎的空间正中,出现了一个披挂狰狞魔铠的老者,他一把就握住了碎甲溃煞的中山渭孙,也握定了这片破碎的空间。 几乎是同一时间,星月尽晦,一支压抑到极点的剑,从月上倒贯下来。 此剑并不煊赫,但仿佛带来整个世界的下沉。 一剑压云天欲低! 铛! 披挂狰狞魔铠的老者,以掌拦剑,又轻巧一推,将一剑压世的姜望推了回去:“小友勿惊,我无敌意!” 来者,中山燕文也! 披甲的中山燕文,与平时那个小老头形象,是截然不同。 此时的他,极其霸道、磅礴,举手投足,有撕天裂地的威势。 但真正令姜望震惊的,是他所体现的力量,已超乎洞真之上! 姜望提剑横身,拦在屈舜华之前,正要说话—— 虚空探出一只山岳般的拳头,一拳压向中山燕文。 “安国公!听我一言!” 中山燕文一边解释,一边连推带卸、连掌相对,却还是被轰出了这片空间,被轰向远山,被轰进了山体之中! 恶面军上下,皆覆恶面,作为统帅的伍照昌,也并没有例外。他戴着一张狰狞的青铜鬼面,披挂国公战甲。 一拳将中山燕文轰至远山,而后才踏出虚空,冷冷道:“输了小的来老的,没完没了——死不起吗?!” “安国公息怒!”中山燕文提着中山渭孙飞回来,赔笑道:“我就这一个孙子,确实死不起。还请给几分薄面,宽容则个!” 伍照昌抬起覆甲的手,指着他拎住的中山渭孙:“这小子连日在军营外骚扰,本帅没有说话,给你面子;这小子上军营来挑战讨伐军左路将军,本帅置之一笑,给你面子;现在说好了生死相争,你竟来插手!什么意思?让本帅的左路将军,放下军队陪伱家切磋玩闹来了?你中山燕文有多少面子,要让本帅一给再给?” “安国公,实在抱歉!”中山燕文利落地低头:“实在不好意思,老朽这也是——” 被他拎着的中山渭孙剧烈挣扎起来,极其羞愧,面红耳赤地怒喊:“爷爷你不必道歉!中山家的男儿输得起,我愿一死——” 砰! 中山燕文直接一拳把他砸到了地上!“中山渭孙,现在这条命是你欠我的,你没资格死了!” 中山渭孙趴在地上,整个人蜷起来,双手捂住血红的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涌出:“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为了我!为了我……” 为了救他中山渭孙,为了在楚国说得上话,中山燕文提前踏进了衍道! 中山燕文这样的顶级真人,所求之绝巅,亦不可为等闲。他是要眺望绝巅之上的道路的。 如今他尚未圆满,尚未抵达他所理想的极限,就提前踏出了这一步。这也意味着,在与黄弗、楼约、呼延敬玄等人的竞赛中,他主动退出了竞争。 这位立下真人极限边荒八千里碑的当世名将,已注定与超脱无缘了! 所以中山渭孙才如此难过。 他为友情放手一搏,违背了鹰扬府的利益。他以为他的爷爷并不管他,甚至已经放弃了他,事实却是中山燕文为他放弃了走向更强的可能。 他如何不悔恨? “老子还没死,轮不到你哭丧!”中山燕文喝骂道:“滚起来站好!” 中山渭孙身心受创,痛苦得不能自已,但还是本能地撑着地面站起来。 中山燕文又回头看向伍照昌,脸上堆着笑:“安国公,千错万错,是我管教不严,才养得这小子如此忤逆。但毕竟是我唯一的孙子,我不好叫他就这么死了——” 今日他不来,中山渭孙必死无疑。今日他不衍道,伍照昌连说话的机会都不会给他……今日他既然做了这些,他会让中山渭孙知道,中山家的人,应该怎么做事。 他又看向屈舜华:“屈小将军,这一战是渭孙输了。他这条小命,本该任你处置,但小老儿私心太重,不得不向你求个情——他输你的彩头,我予他翻上三倍,以此稍稍偿补你所浪费的时间,你看如何?” 身为鹰扬卫大将军的中山燕文,在以军庭为制的荆国,位比亲王。他早就是闻名天下的强者,今日又是以登顶超凡绝巅的姿态北来,而能对安国公低声下气,对屈舜华好言相求…… 谁能不动容? 屈舜华本只是想为姜大哥出个气,见中山渭孙要强证洞真,才打算下杀手,现在遇得中山燕文这般,也生不起气来。 “楚国荆国本无龃龉,我与中山渭孙,也素不相识,没什么仇怨。”屈舜华淡声道:“您的威名天下皆知。您既然开了这个口,此战便到此为止吧。” “那就多谢屈小将军体谅了!”中山燕文笑着道谢,又看向一旁的姜望,叹了口气,拱手道:“姜阁员,我这孙儿,实在不成器。我代他向你道歉——” 姜望侧身一避,不肯受礼:“老将军说的这是哪里话?世间事,无非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选择。小辈之间的事情,哪里牵扯得到您啊。我对您的尊敬,不会有半点改变。” “欸!哎……”中山燕文低头扫了地上的那小子一眼,恨不得再给一脚,但也知道,再打就真打死了。 他没有立即带着中山渭孙离开,而是又看向伍照昌:“安国公,家门不幸,实在没有办法。我能否厚颜再讨个人情?” 伍照昌没有动怒,只是有些复杂地看着他:“值得吗。” 值得吗? 名震天下的中山燕文要做到这种地步。 值得吗? 鹰扬卫大将军竟也不以鹰扬府的利益为重。 中山渭孙那样的年轻人,一时冲动、热血上涌,还情有可原。中山燕文这样的政治生物、‍‎‍‌军‌‎‍‎‍事‎‍‌‎‌大家,又为得何来? “唉!”中山燕文长叹一声,才道:“像龙伯机这样的人,让他活着,对贵国也没什么影响。但他却承载了渭孙的道,他是渭孙的朋友。若说值不值,肯定是不值。他是个什么鸟东西,也配让我中山燕文付出?但值或不值,我们也都来了。人生中那些不值得的事情,小老儿也做了不止一件。” 他对伍照昌拱手,认真地道:“此事算我中山燕文,欠你们楚国一个人情。” “爷爷!”地面上的中山渭孙愕然抬头,中山燕文如此郑重送出的人情,这太重了!“这件事情我——” “住嘴!”中山燕文狠狠地盯着他:“你跪在地上求我的事情,我现在帮你做。你现在没有资格中止,更没有资格后悔。我要让你记清楚,这就是你所做的选择。我要让你从此以后都明白,作为一个成年的男人,你的每一个决定到底意味着什么!” 感谢书友“家里有只猫头鹰”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13盟! (本章完) 第二十七章 苦海无涯天作岸 最大的教训是什么? 是拼尽了一切依然失败吗? 是肉体所承受的痛楚吗? 是尊严被轻贱的屈辱吗? 不。 中山燕文的答案是“付出”。 当中山渭孙在军营里跪下来,他的心在滴血!他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继承人,如此不识大体,不懂大局。 如此轻率,莽撞,自我。 但这就是中山渭孙已经做出的选择。 孙儿跪在地上求爷爷的事情,爷爷一定要去做。无论这件事情有多么艰难。 他要不断地加码,一直加到鹰扬府都难以承受,加到中山渭孙都怀疑人生,质问自己到底值不值! 唯有这样,才能给中山渭孙真正的教训。 让中山渭孙明白,他的膝盖到底有多重,他跪下来到底意味着什么。 让中山渭孙认清楚,他所做的选择,他究竟有没有本事承担! 于此过程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成长的代价。 长夜无余声。 披头散发的中山渭孙,独自站在军营中的空地,他干涸地抬着头,仰看着悬立空中的人们。他那张被泪水和泥污冲刷的脸,此刻表情非常复杂。 荆国那些经常一起玩耍的公子王孙,并没有几个真正交心的。在太虚幻境里认识贾富贵和上官的第一天,便觉得他们非常有趣。几年相处下来,早已引为人生知己。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但为君故,万里不辞。 中山燕文亲来楚国,帮他保人,这本是他所求,是他当初跪在地上的求恳。 但他所想象的,不是这样啊。 不是中山燕文提前一步踏上衍道,不是中山燕文来楚国低头,不是要他最尊敬的爷爷,付出如此之多! 可他从来没有想清楚,今天却不得不明白的是——荆国鹰扬卫大将军,在楚国能有几分面子?要在楚国的必杀名单上抹掉一个人,究竟要付出多少!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清楚吗?还是根本不敢去深想,只是热血一涌,就要死要活地要救自己的朋友? 中山渭孙,你难道以为鹰扬府一封书信,中山燕文一个名头,就能在楚国手里保下龙伯机吗? 这里不是北域,楚国也不是什么西北五国。 你终将知道,你轻率的决定,代价是什么。 在这夜的寒风里,中山渭孙上了有生以来,最无法忘怀的一课。 伍照昌看着面前这个万里南赴、苦心教孙的中山燕文,一时也惘然。 每个人都年轻过,每个人都需要经历来成长,但成长的代价,不是谁都能承受。也不是谁都有机会汲取教训,爬起来再往前。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也是为人父母,为人祖父,伱的心情,我能理解。” 他在天子亲赐的安国战甲下,掩盖寂寞的心情:“当年你第三个儿子、也是最后一个儿子战死沙场,你痛饮烈酒,提矛北去,一人独行,深入边荒。所有人都以为你会死在那里。但你活着回来了,还立下了边荒八千里碑,至今是真人极限的武勋。” “我虽不曾公开言及,心里是认可你的。” “如今你中山燕文登临绝巅,你的人情也很够分量。” 他抬起眼睛:“可是我不能答应你。一个龙伯机的确不算什么,哪怕他此生怀恨,搅风搅雨,也无伤大雅。但没有任何势力能在楚国的刑刀下救人,这一点很重要。” 中山燕文完全听得懂这种表达。 楚国誓灭南斗,你荆国出来保人,想保谁就保谁,难道荆国大于楚国? 他知道中山渭孙也听得懂。他并没有去看自己的这个嫡孙,但观察着这不省心的孩子的一切。 看着中山渭孙颤抖着嘴唇,眼神惶惑,几乎要开口说算了!但没有说出来。 中山燕文决定继续加注。 但就在此时,远空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安国公!当然没有任何势力能在楚国的刑刀下救人,但区区一个神临境的龙伯机,也不见得立即就要刑杀。” 随声音倏然而至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他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何妨收押在监,以待明秋呢?” 伍照昌淡淡地看过去:“倒是本帅孤陋寡闻了!这龙伯机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还惊动宋天师?” 此刻之来者,正是景国东天师宋淮。 一位比中山燕文更具分量的大人物! 他并未遮掩来意,而且表达得很明白——楚国自为其事,该灭宗灭宗,该杀人杀人,什么大宗之主、南斗六真,尽可屠戮。大可以把如龙伯机一类的弟子关押起来,留待后续处置。 这样谁也说不出楚国为他方避刀的话来。 待到明年秋日,或者别的什么时候,等此事淡化了影响,他和中山燕文再加付一些条件,接龙伯机出狱。如此波澜不惊,兼顾多方,确实是妥当的策略。 唯一可虑的是……龙伯机这个并不显眼的大宗真传,神临境的修士,是如何能搅动天下风云,在苦海漾开这样激烈的涟漪? 他与中山渭孙的友情,牵动了北方霸国的鹰扬卫大将军;这中央大景的东天师,又是缘何而至? 宋淮看了中山燕文一眼,同病相怜地摇了摇头:“我们都这般年纪,都是做长辈的人了,还能为什么忧心呢?” 他对伍照昌说道:“我那个不成器的徒儿,现今还在太虚阁里坐监。诸位贤达当面,宋某也不说暗话。我原本打算等他出来,用一个大景总宪的位置,弥补他错失的光阴。但这小子前些天求得了太虚阁员的体谅,给我寄了一封信。信上说‘若亲友皆安,久刑饮甘。若天人两隔,不免独吊’,说这五年的监期,他不要其它补偿,只要换一个朋友的周全——你们说,做徒弟的说到这个份上了,做师父的能够视而不见么?” 在进太虚阁坐牢之前,陈算的官职是景国御史台左副都御史,属于御史台第三号人物。从这里再往上,就只有右都御史和左都御史这两个位置,每一步都是根本性的跃升,千难万难。 尤其是在景国这样一个历史悠久、诸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古老帝国,每一个位置都有无数双眼睛,论资排辈都不知要排多少年,且有得熬。 其中左都御史,又别称“总宪”。 坐得此位,即可掌控御史台,名正言顺监察百官,是景国第一等权位。在位格上,与真君都可平起平坐。 景国内部是如此描述权柄的:镜世台观天下,中央天牢刑天下,御史台监察百官,也包括镜世台和中央天牢。 东天师为爱徒准备的补偿,不可谓不丰盈。 而陈算竟以此为筹,要换他的朋友。 直到现在,姜望才恍然明白,陈算在太虚阁楼一次次自杀,是要求一个什么样的机会,那封家信是为谁而写。他才知道,原来陈算也与南斗殿的龙伯机是好友。 他自己同龙伯机只在龙宫宴上有过一面之缘,并不了解其人,没有什么印象。此刻却生出好奇来——真想知道龙伯机有何过人之处,能有这样的朋友,为他这样的付出。 伍照昌缓声道:“想来令徒的这个朋友,名字也叫龙伯机。” 宋淮叹了一口气:“不幸正是这个名字。” 中山燕文抬手把中山渭孙抓到空中,在这个过程里,为他调理伤势:“你们三个都是朋友?” 中山渭孙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是的!” 他也是至此方知,太虚幻境里的贾富贵是谁。 也因此明白了,为什么贾富贵突然就音讯全无,多少封飞鹤传信都不回应。为什么好好的鸿蒙三剑客,只剩他一个人在鸿蒙空间里寂寞地晃悠。 真是人间多风雨,各有各的难堪,各有各的屋漏。 往时在鸿蒙空间里,他们说起各自的生活来,可都是一帆风顺,快活无边的。 但知晓贾富贵也在尽力营救上官后,他忽然就不那么的孤独了。 他承认他这次表现得非常愚蠢,可真正的朋友,不就是和你一起做蠢事的人吗?如此这个人人都很聪明的世界,就不是那么的难以面对。 伍照昌看了看宋淮,又看了看中山燕文:“中山将军和宋天师都开口,按理说我不该不给面子。但话又说回来,既然中山将军和宋天师都开了口,那么龙伯机这个人的分量,我是不是还需要重新掂量?” 宋淮的那一声叹息,便是为此! 他既然答应了徒弟,要保一个龙伯机,不被楚国痛宰一刀,是万无可能的。尤其是陈算在太虚阁里表现出来的决心,楚国一定已经通过斗昭知晓。 换成屈舜华这样的年轻人,或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事情也就办妥了。 伍照昌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我们都是越老越心软,被晚辈拿捏的人。”宋淮淡声道:“但我和中山将军,又不太一样。他爱孙心切,我在蓬莱岛却是冷清惯了。最好是我的徒弟不要怨我,可若他一定要怨我,我也能接受。” 便此划出一条线来——他认宰,但这一刀不能太狠,得有分寸。不然他就宁可让他的徒弟怨他。 伍照昌开口果断:“我看陈算对龙伯机的情谊,不比中山渭孙轻。” 宋淮施施然道:“但我对徒弟的爱护,可不及中山将军对他的嫡孙。而且——我家陈算也没犯在你们手里。” 他还似笑非笑地看了姜望一眼。 姜望在认真地观察星象。 而中山燕文一时缄然。 伍照昌摆摆手:“吾辈丈夫,琐事不较!东天师把话说的明白,那本帅也不谈别的。价抵神临的物资,你看着交付。此外将来楚国若有需要,你也得帮我在景国保一个人。” 宋淮也很干脆:“限于神临。不能是叛国重罪。” “便如此!”伍照昌当场确定了条件,又道:“等了南斗殿多少天,只有两个年轻人的友谊。可见技穷!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围山多日,伐山一时,便于今夜覆南斗,试请天下赏之!” 他一边果断地调度大军,一边道:“两位真君既然来了南域,不妨也场外旁观,看我楚军气象!” 屈舜华当即返身入营,整军备战。远处营地的项北,也立即行动起来。恶面军所在的主营地,更是随安国公一令而起。 一盏一盏的悬明灯飞上高天,训练有素的楚军将士迅速披挂集结。 度厄峰外的楚军营地,似巨龙苏醒,咆哮长夜,顷刻便有盘山之势。 竟于今夜就发起总攻! 姜望正要离开,伍照昌看过来:“姜阁员何妨旁观?也代表太虚阁,记录一下南斗殿的覆灭。” 姜望略想了想,按剑道:“国公有言,我不敢辞。我姑且留一双眼睛在此,但愿不会有什么打扰。” “伍爷爷!”左光殊则是眼巴巴地看着伍照昌,又眼巴巴地看向正在整军的屈舜华,用眼神传递恳求。 伍照昌哑然失笑,摆了摆手:“去吧!” “末将领命!”左光殊行了个军礼,顷刻蒸腾烟甲,向屈舜华疾飞——“屈将军!本将奉安国公之令,前来支援,愿为你部前锋!” 夜色下有屈舜华严肃的声音:“予你先锋营,勿失色三军!” 左光殊踩住一条水色蛟龙,飞翔于夜穹,大声接令:“此阵有我,有进无退!” 军心大振,杀声一时绵延。 这边空中,中山燕文看了表情焦切的中山渭孙一眼,终是对伍照昌道:“楚军伐庙,刀剑无眼,我等自是不便出手,公爷也不可能要求将士在战争里压低刀剑,刻意留一个龙伯机的命——您看是不是可以这样,咱们先将罪人龙伯机逮捕,再伐山破宗?” 伍照昌的表情藏在恶鬼面具之下,他只是笑了笑:“那就要看南斗殿给不给中山将军这个面子了。” “但愿他们不要为难我吧!”中山燕文征得同意,便抬手一指。他们刚刚聊过的这段话,就化为一支玄黑信箭,瞬间飙上度厄峰,穿入南斗秘境。 这一切都由伍照昌见证,确保中山燕文和南斗殿没有别的沟通,只是提出接走龙伯机的请求—— 而这几乎不被视作一个问题。 所有人都知道,南斗殿的覆灭已成定局。 在这种情况下,中山燕文和宋淮要救一个南斗殿的真传弟子出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视为替南斗殿保留了火种。南斗殿怎么可能不愿意? 从始至终,救龙伯机一事,与龙伯机无关,与南斗殿无关,唯一的问题,只在于楚国的态度。而此刻代表楚国态度的,正是讨伐南斗的主帅,安国公伍照昌! 荆国鹰扬卫大将军和景国东天师,已经用足够的诚意,说服了伍照昌抬高刑刀一寸。事情到这里,该有一个不那么圆满、但必然刻骨铭心、且也能算是得成所愿的结果。 但事实却是,中山燕文亲自发出的信箭,予以南斗秘境的诉求,仍然经过了漫长的等待。 等到楚军已经整军完毕,结成军阵,正式开始登山,南斗殿才给予了这份姗姗来迟的回应—— 龙伯机已经死了。 是天同殿的真传弟子,一个未被记住名字的人,提着一卷草席,轻率地将尸体带了出来。 他从登山的大军上空飞过,并不自由地飞在度厄峰外,飞到了众人身前。他贪婪地呼吸着外间的空气,在诸多强者审视的目光中,表情怪异地一一打量回去。 “你们……都是来救龙师兄的?” “他真有面子啊!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他奔走!” 他的眼神似羡似悲:“可惜你们来晚了。他已经死了。” “龙伯机死了?”中山渭孙不敢置信地往前一步,看着他手里提着的那卷草席:“怎么死的?” 他当然不敢相信,但那里确实是一具尸体。 他当然不愿意承认,可是薄薄的一张草席,根本遮不住他的眼睛,他认得龙伯机—— 龙伯机已经死了! 从北域到南域,奔赴万里,付出了这么沉重的代价,做了这么多的蠢事,最后却只救回来一个死人?! 【感谢书友“随笔徽墨”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14盟!】 (本章完) 第三十章 长生久视 你有没有试过推开一扇大门? 那种沉重的,钉铁包铜的门。 推门的过程,仿佛推开了沉重的时间。 你用力气,来度量历史。 而屋外的天光,随你闯进尘封的未知—— 长生君的这双手,今天已经不止一次地推门。也不止结束了一段人生。 他真是一个极冷酷的人。 在符昭范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没有对符昭范说他具体的手段。 但或者这就是他“长生”的原因。 或者这也是符昭范能够安心赴死的原因。 偏殿大门推开的时候,三分香气楼的昧月,正抱着膝盖,蜷坐在墙角的位置。肢体上展现一种孱弱、畏惧的姿态。但整个人并没有孱弱的感觉。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专注吧! 她的下巴垫在膝上,眼睛盯着地面,地上摊开一本书。 她正在看书。 代表着长生君的身影,仍然只停留在殿门中间。他大概钟意于这样恰到好处的位置,有“自我为界”的姿态。 “三分香气楼的心香第一,我还是第一次见你。”长生君恍惚的身影如是说。 “我也是第一次见您。”昧月这样说着,但她并没有抬头。 第一次见长生君,不比看书这件事情重要。 “你这是?”长生君问。 “龙伯机死了。出去送尸体的那位师弟,也不会活着回来。整个南斗秘境,到处都在死人,每天都在死人。”昧月叹了一口气:“小女子害怕呀!” 长生君的声音里有笑意:“你不像害怕的样子。” “正是因为害怕,我才紧闭这间会客殿的大门,希望人们忘记我。正是因为太害怕了,我才需要看些闲书,逃避现实,麻醉自己。”昧月说着,将地上的那本书合拢,抬起头来,第一次真正去看那位传说中的长生君。 理所当然的,这双美丽的眼睛,在那团光影里一无所获。 倒是天光晕开了她的眸光,使得盈盈之间,有极具魅惑的危险。 地上那本书的封皮上写着…… “列国千娇传?”长生君大概不会看闲书,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哪位家写的?” “作者名字是不清楚啦。也许是传着传着失散了,也许压根就没敢留名。”昧月的声音略带讶然:“名字对您来说有意义吗?” “当然,名字很重要。”长生君极平静地道:“无名作者的书,我是不会看的。倘若作者的名字取得不好,我也不会看。” “哦。我倒是不挑剔这个。书好不好,文字会说话,作者是谁,无关紧要。”昧月随口道:“有个朋友好像很喜欢这本书,我买来研究一下。” “有谁藏在书里吗?”长生君似笑非笑。 “藏着我的心上人!” 昧月看似很认真,但马上又笑起来:“如果真的有人藏在这本书里,那您现在应该跑远了。” “你的见识远超你的修为,知道的实在很多。”长生君悠然道:“但或许你知道的太多了。” 昧月笑眯眯道:“不多不多,还需要学习。” 她把地上的书捡起来,晃了晃:“正在学习。” “学无止境。”长生君此刻的语气漫不经心,却于平地起惊雷:“三分香气,换得意乱情迷。莺歌燕舞,尽是人心魍魉。三分香气楼,就是这么个鬼地方。你看你妆画鲜艳,烈焰红唇,谁知沾多少鲜血?这次祸乱南斗人心,你的惑心,竟得几分资粮?” 昧月将手里的书卷成一卷,叹了口气:“您能了解我的神通,我并不惊讶。我惊讶于您会这样说。祸乱南斗人心?这天下大宗,万载基业,一朝倾覆的罪名,是我这样一个侥幸神临的弱女子所能承担么?” “您这样的大人物,应当是寻根溯源,而非摘枝问叶。” 她摇了摇头:“我是能影响您,还是可以左右司命真人,又或南斗六真里的哪一位?卑渺如我,竟乱得了南斗人心?” “龙伯机可怜啊。”长生君叹息道:“他确实不是你的对手。” “并非他不是我的对手。而是他的对手不是我。”昧月认真地纠正他:“您把他们的名字都剥夺了。而察觉这一切,为了自救故意写出很多封信,写给他的至交好友,也确实被记挂被惦念、留下了名字的龙伯机,果真是最碍眼的那一个。他的死,难道不是您所愿?” “他确实是可怜。”昧月的语气里,有一缕彷似真切的叹息:“因为他的抗争都是无用,而且没人知道。” “剥夺名字,呵呵呵……这些是谁告诉你的?”长生君的声音略略上挑:“罗刹明月净?她恐怕没有这等本事。” 昧月道:“您恐怕并不了解她的本事。” “也是。我虚心承认。虽然一直都在南域,但我对罗刹明月净不够了解……”长生君的声音忽然变了,归于漠然:“时候到了。” 三更眠,五更起,恒定有期。 他仿佛在宣告死期的终临:“你叫‘昧月’,对吗?” 昧月半蹲在地上,抬头看了一眼高处的窗,窗外的天光实在耀眼。 她把书收好,站起身来,轻轻一礼:“三分香气楼,心香第一名‘昧月’,见过长生君。” 门口那恍惚的光影中,长生君探出了一只冷漠的手:“你的名字竟然抹不掉,有趣!” 殿门轰然关闭! …… …… 陪上国真人看风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就这一点来说,越国高层都很有体会。天下霸国卧榻之侧,应当颇多共鸣者! 但刚刚送走屈仲吾的高政,却是面带春风,如晤旧友。 行走在钱塘江的堤坝上,看明月倒映,潮起一线,多少往事随之翻涌。 在这里的确可以远眺到楚国角芜山的山影——那实在是一座太高的山,而非楚国越国真的近在咫尺。 说山影倒映钱塘江,当然是夸词。但多少年来,越国也的确被楚国的山影所笼罩。 前段时间,天京城汇聚天下风云,世所瞩目。角芜山也发生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大战。 他未能近瞧,只略窥大概,知道有平等国牵涉其中——这必然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情,可惜楚国上下讳莫如深,平等国那边也没有半点风声放出来。 高政并不为这种未知而不安。 面对楚国,他的了解从来都不足,他的准备从来都不够。 但他永远在面对。 就像角芜山之高大,不改钱塘江之辽阔。 悠悠江河! “你好像很开心?”忽然有个声音问道。 这是一个冷肃的女声,却在严酷之中,体现一种无端的、遥远的遐思。 声音随潮信同来,哗啦啦,碎在潮声里。 高政的身形在瞬间变得恍惚。 但有一只羊脂白玉般的手,摇摇一按。高政便返虚为实,归假为真。走不得! 这只清晰的漂亮的手,来自一个混淆在斑斓色彩中的女人——不是说她身上的色彩装扮有多么绚烂多姿,而是她本身在高政这样的当世真人眼中,只有流动的颜色。 不见其容,不察其貌,却能感受到“鲜艳”和“迷人”。 仅仅清晰在视野里的这只手,也足够美好了! 当然,脱身不得的高政,完全不能获得美好的感受。 “罗刹楼主!”他在长堤之上躬身拱手,十分谦卑:“不知尊驾要来,高某失迎,实在无礼!向您请罪!” 那位神秘莫测的三分香气楼楼主,当世绝巅,罗刹明月净! 在楚国正在围剿南斗殿,大肆捕杀三分香气楼修士的关口,她竟现身越国钱塘江。 高政第一时间请罪,而她只是张指下按,继续按下! 天地间的色彩,大块大块凋落,好似秋风扫繁花。 高政的世界变为黑白二色,他也形容枯槁,发渐白而脸渐暗。 但他便咬着牙,艰难地喊出声音:“楼主何以含恨见我,绝我命途?” 他在这黑白的世界里站得笔直,双手分开,仿佛两色的分野,两界的沟壑。 “岂不见,天心钱塘,民心越甲!” 他乃越国有史以来功业第一的名相,他在越国人心中的地位,冠盖当今,超越所有。虽然他已退隐许多年。 在越国的土地上,他能得到无可争议的、最多的支持。 此时国势加身,民心加身。 他身后有山的虚影,身前有江的咆哮。山是隐相峰,江是钱塘江。山河越土的力量,支撑他的体魄,令他站直道躯。 他身上披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甲,在黑白的世界里,自有人心的颜色。越地人心庇护着他,令他不那么轻易凋谢。 然而仅仅是这些力量,仍然不够,仍然不足以阻止罗刹明月净的按掌。 所以他又长啸:“岂不闻,书山有路!” 儒家圣地之书山,正在南域。 作为当世显学之一,儒家子弟遍及天下。 南域有宋国独尊儒术,昔日夏国覆亡之际,也廷议过要举国奉儒,以求书山之救。天下四大书院,个个是天下大宗。但都奉书山为圣地。 书山的力量,由此种种,可见一斑。 越国能够在楚国的卧榻之侧,酣睡这么多年,亦无非是南斗殿和暮鼓书院的支持。但溯其根源,还是书山的注视。 若无书山注视,任凭高政长袖善舞,手段盖世,又如何能拉着楚国坐下来谈,如何能有令他功成名就的“陨仙之盟”? 此刻高政一句书山有路,便立即为自己开辟了生机。在那愈发寂寥的黑白世界里,渐起琅琅书声。 人心本无一物,生而贫瘠,在知识的山海里斑斓多姿。 高政凭此寻回色彩,短暂抵住了罗刹明月净的进攻。 潮信退去的时候,罗刹明月净没有声音。 潮信到来的时候,罗刹明月净的声音响起:“若叫你知我来信,恐怕不止是你等在此处。” 她从未来过钱塘江,或者说她来过但高政不知晓。 此刻整个钱塘江都在呼应她,以天地之象,为她掩饰人间之迹。高政所获得的钱塘江的支持,都被坚定地分流了。 仿佛罗刹明月净,才是此地的主人。 高政似乎不懂罗刹明月净话里的敌意,也感受不到自己正在承受的危险,从容而笑:“若叫我先知来信,当扫榻以迎,备足越地之礼,尽我钱塘之风。当然,您若是喜欢清净,我也好提前屏退百姓,自有宁心之游也。何至于像此刻这般,叫我手足无措,深觉怠慢啊!” 罗刹明月净笑了笑:“我怕你屏退百姓之前,先把自己屏退了。令我无得而返。” 高政道:“越地多美酒,越地多名剑。楼主若求此,必不无得。” 罗刹明月净道:“三分香气楼里不缺美酒,也不缺名剑,岂不闻仗剑斩愚夫?我要你的头颅——能借我否?” 她的声音悠然,高政的鼻腔却在溢血。 真人之血多少色彩难消,在黑白清晰、沉晦粗糙的脸上,流落两抹蜿蜒的红。 他咧着嘴,任鼻血顺进唇里:“我何罪呀?” 罗刹明月净轻笑一声:“事到临头,知道问了?我且问你——楚国剿三分香气楼,此两家私怨也。你越国跟着凑什么热闹?” “何来这等事!”高政做苦思状:“您难道是说,屈仲吾刚刚从越地带走几名三分香气楼中层头目的事情?” “你高政觉得,此事不该惊动我?”罗刹明月净反问。 “在下不敢议论您的意志。但实在冤枉啊楼主!”高政喊道:“屈仲吾那是虞国公府的真人,楚国与国同荣的三千年世家。入我越地,如入后花园耳。他来拿人,谁敢拦他?就像贵楼在越地活动,我们也不曾阻挠。越国势小,唯缄耳闭目,勉全国体。我们顶多就是没有阻止屈仲吾,绝不能算支持,更谈不上掺和了贵楼之事!” “是吗?”罗刹明月净语气极淡:“我教奉香真人法罗,是如何泄露的行踪?难道不是你们告知的斗昭,竟是我冤枉了你?” “此事我并不知情,当与我无关!”高政勉力支撑,声音渐渐不那么自然:“但那斗昭骄横霸道,提刀登门,料越廷那班酒囊,也不敢缄默。究根结底,竟谁之恶?楼主,奉香之死,其恨在彼啊!”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陨仙林的方向。 “一会越国朝廷,一会陨仙林。”罗刹明月净笑了起来:“你高政究竟是要将我这祸水,往哪个方向引?” “楼主自为也!”高政勉声道:“高某只是剖析事实,陈列真相,万无引导。山有其高,江河自流,何来罪过?楼主放了我罢!” “放不得,放不得!”罗刹明月净哈哈一笑:“我打不过宋菩提,惹不赢楚国,又要泄愤报仇,立威示警,只好捏软柿子了!” (本章完) 第三十一章 人间陈迹 天心钱塘,但此刻钱塘江为罗刹明月净而呼啸。 民心越甲,但甲叶已片片凋落,护不得道身周全。 书山有路,但路渐悄然。 高政兀立在钱塘江的长堤上,不免形影凄凉。 罗刹明月净却遥立潮头,仿佛与此间无涉。 衍道绝巅的力量,强势碾压此方。高政虽隐隐是南域第一真人,借国势借民心借书山之力,仍不能挡。 “罗刹楼主。”高政的声音已经哑了,但他仍然保持风度:“软柿子固然好捏,但脏了您的手,也难言美事。” “是吗?”罗刹明月净的手继续下沉,纤白玉指似天倾:“我倒想看看,你怎么脏我的手。” “不能再商量吗?”高政问。 “人已经死了,三分香气楼的行动已经失败了。”罗刹明月净道:“怎么商量?” 高政道:“冤有头债有主,贵楼奉香真人的行踪,也不是我报告的啊。”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找那文景琇?”罗刹明月净笑问。 “找谁是您的自由,但我想这件事还牵扯不到国君那里去……况且擅杀天子,于您也多少是个麻烦。” 高政说‘是个麻烦’,是很给罗刹明月净贴金了。在国家体制为主流的时代,正朔天子岂能不教而诛?皇朝内部更迭尚有因由,似罗刹明月净这般,除非她的三分香气楼不想要了,她自己也得做好流亡天涯的准备。 “那就是龚知良啰?” “您尽可随意。” “真真怪也!”罗刹明月净讶道:“你这越国名相,怎的事事不为越国想?老老实实受死于此,不起别的波澜,难道不好么?” 高政强调道:“是前相。” 他叹了口气:“前半生为越国活,后半生我想为自己活。” 罗刹明月净悠然道:“听起来你好像颇有怨念,看来当初任期未结束就选择退隐,当中有些故事在。” 道历三七二九年,时任越国国相的高政,推动陨仙之盟。就此声名大噪,威风一时无两。有“千古名相”的美誉,还未去职,就已定论! 但在短短五年之后,他便致仕。自此闭关隐相峰,断绝交流。 这件事情一直为天下议论,但个中真相如何,也只有当事人知。 “是有一些,不太光明的秘辛。”高政勉强撑着自己:“高某愿意倾吐这件陈年往事,楼主可愿静听?” 高政致仕隐退的时候,越国还不是现在这个皇帝,甚至当今越帝文景琇都还未出生。 有南斗殿支持,暮鼓书院撑腰,书山注视,越地民心拥戴……一代名相为何遽退于风云激荡之时?这当中的种种故事,确实值得一读。 “算啦!”罗刹明月净道:“我特意研究过陈朴。恰巧祸水里有一点小小的动荡,他正在处理。等他收到你的消息,再赶过来……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了。所以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高政垂下眼眸:“看来您今日是铁了心要杀我于此。” “是你铁了心要和我三分香气楼作对啊。这越国究竟姓高还是姓文,都要两说,龚知良也不过你门下走狗——楚国屠刀一举,越国赶紧带路,你怎敢说你什么都不知情?”罗刹明月净道:“法罗身死之时,你当有此觉悟。” “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高政双手微垂,眉眼耷拉,似是已经放弃了抵抗,但是他说道:“罗刹楼主,你不要逼我。” “看来这就是你的遗言。”罗刹明月净的声音毫无情绪,那只遥遥按来的手,遽转为抹—— 以堤岸为轴,江面为布。 好似狂士醉酒,遂意挥毫! 高政身上最后的色彩,他鲜红色的真人之血,就这样被大片大片地带出来,大片大片地泼洒在空中! 于是天穹也成为画布。 那云月都是背景。 但高政并没有立刻就死去。 他的气息不但没有衰落,反而开始拔升。 他的身体里,有磅礴如海的力量在呼啸! 他孤独立在长堤的道躯,此一时接天连地——他正在触及此世极限,正在攀登现世超凡绝巅。 这位越国名相,果然是随时可以衍道的强者。且圆润无憾,早已完备。前途光明,毫无碍难! “其潜心如此,深藏如此,必有大图啊!”罗刹明月净语带感慨,仿佛并不是她逼得高政即刻衍道。 她是色彩的掌控者。 高政是被色彩描绘的人。 无限拔升的力量,孤独兀立的道躯,黑白的世界,缄默的钱塘江,以及大片大片的鲜血所泼洒的这幅画卷! 画卷中的高政并不言语,他也抬手遥按罗刹明月净,要让这女人见识他的力量。 罗刹明月净轻轻一叹:“可惜,你若是早些年就衍道——” 她的话只说到这里。 但她的那只羊脂美玉般的手,在这一刻也变成了无限斑斓的色块。钱塘江的这个夜晚如此绚烂! 罗刹明月净的身影消失了,罗刹明月净的声音也消失了。 只有大块大块的色彩,爬满高政的身体,把他变得像是一只等人高的、幻彩的泥人。 泥人应该在匠人的手中,而不是孤独地立在江堤。 在所有斑斓的彩色中,只有高政的眼睛黑白分明。 他在这一刻双眸圆睁,显出一种超出想象的惊惧:“你竟一直还隐藏了实力!” 他的眼睛也混同为彩色。 当春天走到秋天,鲜艳就会凋零。 像是一片落叶,被风吹走。如此的波澜不惊。 这条千年长堤,此刻寂寥无行人。唯有江风仍来,卷起几道潮声。 高政的声音也消失了。 哗啦啦。 钱塘江上潮信来,潮信来时已无我。 黑白的世界仿佛并不存在,彩色的道躯好像也没有出现过。 明月大江,万古寂寞。 当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血雨,随着潮信而来的,是春风一缕。 江面又见浪花开,长堤垂柳发新绿。 但是那个年纪轻轻就敢问道暮鼓书院的人,已经不在了。 暮鼓书院的院长陈朴,默然立在长堤。 他站在高政曾经站过的位置,表情凝重。 虽然罗刹明月净抹掉了所有的痕迹,但并未掩盖她杀死高政的事实——她只是抹掉人们追踪她的可能性。 对于高政的实力,陈朴自问是非常了解。 长期以来独自撑挽越国,面对楚国这样的庞然大物,高政当然料想过种种情况,做过许多的预案,于情于理都不会有猝不及防的状况发生。 但是今天,他还是战死。 谁能想到他会死在罗刹明月净的手上呢? 高政一步就能成为衍道,在这越国的地界里、还有书山的支持,他本该撑得住一步的时间,他也谨慎地从来不离越国半步。可他还是死在登顶的半途。 于是这天地之悲,亦只是悲泣一位真人的离去。 陈朴摇了摇头,就像他第一次看到高政的时候。 …… …… 太虚阁员姜望,和东天师宋淮,在度厄峰外相顾无言。 准确地说,是宋淮无言。 姜望虽然睁着眼睛,但心思皆在如梦令中,进行着道术的推演。自从在五德小世界里学得阴阳小圣赵繁露的潜意识海洋,他的如梦令,就有了本质的提升。 身为太虚阁员,拥有太虚幻境演道台的最高权限,用演道台推演的道术,比他自己推演的要完美得多。但用如梦令推演道术的过程,才能带给姜望真正的体悟。前者知其然,后者知其所以然。 姜望现在更习惯在如梦令的推演之后,再用演道台验证。就像考试之后对答案。 度厄峰笼罩在滚滚兵煞中,南斗秘境里,始终没有什么动静传出来。 宋淮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跟左家那小子的感情那么好,不担心他们在里面的情况吗?” 姜望随口回道:“若在这种万无一失的战争里,还能有什么意外发生,那也不是我能解决的。” 有安国公带队,有大军支持,楚国上上下下都盯着的这一场战争,他本来确实没什么担心。但宋淮这么一问,他也不免犯起了嘀咕——东天师是不是看到了什么?难道真有什么意外发生? “你觉得楚国怎么样?”宋淮问。 姜望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华章锦辞,天下风流!” “你觉得景国怎么样?”宋淮又问。 “挺好的!”姜望道。 宋淮看了他一眼:“……你觉得伍照昌怎么样?” “安国公岂是我有资格评价的。”姜望忍不住了:“您……有什么事情吗?” “我看不得你在我面前修炼。”宋淮表情认真:“我徒弟耽误了五年,我也要耽误一下你。” 姜望看了他一阵,不确定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最后还是尊重一下老人家:“那我到您背后去修炼,您别回头看,就不算在您面前。” 恰是在这个时候,缠绕度厄峰的兵煞之云,一刹那散去。 手提盖世戟的项北,跃在峰顶。一身重甲,血迹斑驳。身上煞气未消,自有巍峨,远远道:“东天师,姜阁员,请入南斗之筵——国公有请!” 他高大的身形,像山外的山影。但在逐渐亮起的天光之下,逐渐明晰轮廓。 原来夜幕已被撕破,朝阳露了半脸。 这漫长的一夜,已经过去了。 “南斗殿没了!”宋淮陈述式地说道。 “南斗殿没了。”项北确认。 姜望只是侧了侧身,对宋淮礼道:“您先请。” 煞云散去后的度厄峰,并不显得冷清,早在大军厮杀于南斗秘境中时,大量的辅兵就已经在山上清理残垣——显然楚人已视此为楚地,在打扫自家庭院。 此刻煞云消散,夜色退开,金辉流动于山峦,恍如新生。 但这种感觉,在真正进入南斗秘境后,就已经消失了。 从已经被打碎的入口,轻易踏进南斗秘境中,跟着带路的项北,飞落名为“司命”的星辰。 凭姜望的眼力,远远就能看到在这座星辰上生活的人们。 在这样的视角俯视人间,他们像蚂蚁一样渺小,也像蚂蚁一样,不知疲倦地爬行在低矮巢穴里。 楚军并没有在这里搞什么针对凡人的屠杀,甚至于这些星辰百姓的生活也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主战场还是被星辰百姓称为“司命圣殿”的地方。 在凡人城市发生的战斗,全都是针对逃窜的南斗修士的缉捕。普遍规模不大,也没什么意外可言。 但南斗秘境里的气氛,仍是十分压抑。这种压抑,绝不仅仅是因为南斗圣殿的坠落。 姜望看到了祸气。 斗昭人祸之刀所斩出来的那种祸气,极其浓郁,绵久不散。 姜望听到了惶惶不安的人心。 姜望听到有一位凡俗世界里饱读诗书的老者,在高楼仰天而悲:“这一天,星落如雨,仙神尽绝啊!” 这样的老人,若是出生于现世,是有机会打破天人之隔、成就神临的,他的精神修为十分饱满。可惜在星辰世界,他连超凡那一步都未能跨出。如今身衰神老,已命不久矣…… 无边见闻,尽收一耳。姜望的眼眸之中,有星河流过。 他平静地跟在项北身后,落下司命星辰上的“仙神居所”。来到修筑了“司命圣殿”的“永圣高原”。 祸气最重的地方,反倒是这里。 不难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楚军有序地收拾着这里,推倒残垣、清扫血迹、拖走尸体。 昔日巍峨宫殿,是人间陈迹。 宋淮随口叹道:“已然超凡,未能脱俗,入圣无期。” 姜望行走在残垣间:“在生死之间,谁能脱俗呢?” “你已经看到这一切。”宋淮完全不避忌在前方带路的项北,忽然问道:“你说为什么南斗殿崩溃的秩序,还没有在凡人间大规模蔓延?” 姜望思忖着道:“因为茫茫众生,极是脆弱,也极是广博。非是一点两点墨迹,所能侵染。” “因为时间还不够。”宋淮有不同的意见:“人心流毒,其烈其狠,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姜望没有说话。 一行人走过一处坍塌的殿堂,廊倾瓦碎,面目全非。 姜望不知为何心有所感:“这是什么殿?” 前方沉默带路的项北,随口回道:“南斗殿的迎客殿,三分香气楼和南斗殿联络的人就住在这里,也死在这里。” “是那个心香第一吗?”姜望记得自己好像知道那女人的名字,但不知为什么,想不起来。 “叫昧月。”旁边的宋淮说。 于是这个名字又出现在姜望脑海里。像是之前藏在什么地方,现在又突然跳出来。 涉及南斗覆灭,多少会有些隐秘存在,姜望不试图追寻其中的意义:“想来是项兄的功勋了?” 项北摇摇头:“没等到我出手,许是内讧。” “没看到尸体啊。” “应该是被清走了,统一处理。姜兄想看看吗?” “不用了,我也不认识。”姜望随口说着,跟着走过。 (本章完) 第三十二章 放他一世,忘却故人 三分香气楼的确是个很熟悉的地方。 绝不仅是因为赵小五常常请客。 但三分香气楼里的心香第一,姜真人确实不认识。 天香第一的夜阑儿,他倒是相熟。不过也谈不上交情,临淄的三分香气楼立起来后,如今算是两清。 项北不怎么说话,宋淮好像在思忖着什么。 姜望也沉默。 断壁残垣人过也,萧萧秋风将雨。 …… 伍照昌设宴的地方,在司命殿的正殿里。 这当然是整个司命星球上,意义最重、也最具地位的一座大殿。 胜利者在败亡者的宫殿大摆宴席,历来是一种夸耀武功的行为。 而能被安国公邀请参与此般宴席,也必然需要具备不凡的武勋和地位——如此才有资格见证这场胜利。 司命星君裹着长袍的塑像,已经被推倒。 像一个熟睡的巨人,侧躺在地上,不知期待怎样的美梦。 昔日祀星之殿,今日烟火人间。 火头军就地取材,于殿中摆了丰盛的一桌。 这一桌只有三人落座。 “司命真人就是在这里自杀。” 姜望的屁股才沾上椅子,伍照昌便这样说。 “我坐的地方?”姜望问。 伍照昌敲了敲桌子:“这张桌子下面。” 姜望想到一种更惊悚的可能:“他不会在桌上吧?”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伍照昌没好气地道:“爱好那么特殊吗?” 还是东天师会接话,他把话题掰了回来,顺理成章地问:“司命真人为何会自杀?” “为了长生君?为了南斗殿?”伍照昌道:“总归不会是为了他自己。” 他的确中规中矩地回答了宋淮的问题,但又什么都没回答。堪称‘无情对’。 “伍公爷还真是爱讲一些不好笑的笑话。”宋淮道:“谁会为了自己自杀?” “人如果恐惧活着,就会用自杀帮助自己。”伍照昌说道:“关于这一点,在景国的中央天牢里,就有许多实例。您虽贵人事忙,难道还需要我指出吗?” 前段时间中央天牢大收网,有三名楚谍死在天牢狱卒上门的前一刻……这些事情并不显明于世,可在长夜当中,是暗涌激荡。 宋淮看他一眼:“举例的话,用你们的【酆都】也行,不是一定要说那么远。” 【酆都】是楚国的阴影部门,主要负责对外情报,也司职刺杀、刑讯等等。与镜世台不同的地方在于,它完全处在阴影之中。与中央天牢不同的地方在于,它的职权要更广泛,且极少对内。 当然要说起手段,像中央天牢、镇狱司、打更人这些,那是残酷得各有千秋,谁也不比谁温和。楚谍身死于中域者,固然不在少数,景谍在南域的活动,又何曾岁月静好了? 伍照昌漫不经心地道:“这不是中央天牢威名更响,更有说服力么?” “南斗殿的覆灭毫无波折,你难道还会折磨司命真人?”宋淮脸上的皱纹和伍照昌脸上的面具一样,都是面具,这让他们的情绪,都不能被捕捉。 他若有所指:“我不记得安国公是个行不必之事的人。又或者说,司命真人身上,还有什么楚国非得不可的大秘密?” “会不会折磨他啊?”伍照昌很平静地道:“我不知道。他死得太早,我没有这个机会验证答案了。” 话只答半截,同样是一种回答。 两位大人物在那里暗藏机锋,姜望战术性喝酒,一会儿一口,一会儿一口,很快就喝完了一壶。 宋淮道:“未能亲眼目睹你与长生君的厮杀,老夫煞是遗憾。但一想到姜阁员也因为老夫的关系没能看到,这份遗憾就淡化了许多。” “我不遗憾。”姜望放下酒杯,淳朴地道:“反正我也看不懂。” “年轻人太谦虚!”伍照昌满意地道:“下回我与淮国公切磋,专程请你看。” 宋淮屈指弹了弹酒杯,看向伍照昌,很直接地发问:“长生君被你打死了么?我没看到衍道反哺此域,被你压下了?” “请你们进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让你们知道一下。”伍照昌道:“长生君被我打死了,但是死得并不彻底。还是叫这老小子创造了机会——你们还记得先前那个自杀的天同殿真传弟子吗?” “那是仪式的一部分。” “长生君以【名】为道则,尤其懂得把握‘姓名’,他能凭借姓名追溯命途,把握因果。所以我朝天子当年削其帝号,压制其名。” 伍照昌覆着恶面,目光却并无攻击性,在两人面上掠过:“在我们攻入南斗秘境之前,他已经夺走了许多人的名字,夺名以求寿。这些人失去了名字,也就难以把握自我,这也是南斗殿内部秩序崩溃得这么快,人心流毒的重要原因。” 他的目光停在宋淮这里,强调道:“却不是本公故意养蛊。” 宋淮摆摆手:“我也没有说你荼毒南斗秘境六大星辰上的众生,说你恶意养蛊,蚀杀人心。先前踏入秘境,也只是随口跟姜小友聊几句,安国公不必敏感。我是信任你的人品的,也相信楚国有大国风范,有霸国承担。楚国此次讨伐南斗,师出有名,举世瞩目,难道你们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置有义于不义吗?” 伍照昌摇了摇头:“宋天师啊宋天师,你把我的词儿全说了!” “那你说点我说不出来的词。”宋淮这会儿很直接:“长生君纵然夺名也众,又如何能在你面前求寿?你伍照昌是什么人,这次又带上了恶面军,难道会给他这样的机会?诸葛义先算度何等深远,又岂能叫他求活?” “是啊。”伍照昌叹了一声:“理论上长生君是没有任何机会的。但他做了一件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 宋淮看了姜望一眼,意思是你也来垫句话,别在那里坐享其成。 姜望竟然看懂了,便问:“什么事情?” 伍照昌道:“他夺去南斗殿那些修士的名字,是夺流传此间的南斗仙神之名,再借此覆盖整个南斗秘境——刚才进来的时候,你们注意到这颗星球上有多少人了吗?” 宋淮道:“八百七十三万四千六百五十二人。” 同样是刚刚进入南斗秘境,同样是飞行了极短的一段时间。姜望已然观测到司命星辰上的许多角落,观察到这个世界的真相,把握如祸气一类的信息,看到悲欢离合,更以仙念星河析出很多有价值的情报。而宋淮的观察,却已经具体到这颗星球上的每一个人…… 这就是洞真和衍道的差距。 这更是姜望和宋淮的差距。 若给姜望时间,他也能洞察此世之真,但不能一蹴而就,更不可一目即得。 “这只是其中一颗星球。整个南斗秘境,六颗主星,除了七杀星外,都繁衍了数以百万计的百姓。”伍照昌语气冷峻:“长生君藏名于其中,见命不见身。这些人里只要活一个,他就能活。” 果是让人没能料想的办法! 实在太异想天开,实在太残酷,可也实在……有效。 对,这个办法确实是死境求活、绝境求寿的办法。 长生君藏的不是身,而是名,抓是抓不出来的,相当于是以南斗秘境六大星球数千万星辰百姓为人质。 楚国难道能够将这些人尽数屠尽? 换而言之,伍照昌于此设宴,是希望赴宴者见证什么呢?略一想象,难逃酷烈! 姜望有些坐不住:“南斗殿已经覆灭,战争已经结束。安国公是天下名将,更是国之柱石,天下表率。一言一行,牵动千万之心——万请三思!” 伍照昌淡淡地看他一眼:“我发现姜阁员总是把本公想得很残酷。是觉得我的孙子死了,所以我会暴戾行事吗?” 安国公府的继承人伍陵,于陨仙林不幸。但凡稍稍关注楚国的,无有不知。人们也尽量避免在伍照昌面前提及。 姜望本来有很多的话要劝,但伍照昌如此平静地说出‘我的孙子死了’,他便说不出话来。 伍照昌道:“在尸山血海中设宴,是兵家的风景,所以今天我们坐在这里。但我虽然死了孙子,却不至于失去人性。你说得对,战争已经结束了,我面前没有敌人。” 他从宴前起身:“长生君必须死,但本公不会把南斗秘境所有人都杀掉。自今日起,封锁南斗秘境,禁绝内外。凡人寿限一百二十九岁零六月,一代人之后,还活着的尽数杀死便是。” 宋淮抚掌而叹:“能容长生君再活一世,大善!” 伍照昌已经往殿外走:“南斗长生君苦心孤诣,以‘名’为道,以‘长生’为名,夺名一世,藏名于千万人中。便容他再活凡人一世,又有何妨?” 等这一代星辰凡人老去凋零,长生君要么重新夺名隐遁,要么就只能受死。但在楚国的密切关注下,再次大规模夺名藏名,不可能不暴露行藏,其实还是个死。 楚国要让东天师和太虚阁员看到的,正是这样的决定。 这是“楚”的器量。 …… …… 左光殊和屈舜华忙着镇抚南斗诸星,自有军务。 姜望这个“闲人”也不去打扰,独自离开了南斗秘境。 万年大宗,一朝而覆。山河百代,竟为谁赎? 姜望本以为自己不会有太多波澜,但踏出南斗秘境的那一刻,仍不免轻轻一叹。 遂化青虹,独自西去。 山丘绵延,西来骤然平缓,又猛然下沉。 “下沉”的这块巨大旷地,便是曾经沃土万里、如今寸草不生的河谷平原。 这片平原曾经哺育了数以百计的国家,如今连秃鹫也不往这边飞。 齐夏战于江阴,景牧杀于盛土,都不曾对现世环境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并非是他们没有这样的力量,而是战争的烈度始终被把控着——要么就是一方有压倒性的优势,要么就是双方保持着一定的默契。 夏国也试图引祸水倒灌人间,齐人若是没能成功阻止,江阴平原只会比今天的河谷平原更惨烈。 而秦楚的河谷之战,是一场失控的战争。所以河谷平原被打成了下陷的废土。 秦国许妄和楚国项龙骧,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在各方面都难分高下——当然,如今以生死定论,是不必再有争议了。 姜望自南域而来,掠过河谷,不免低头看了两眼——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亦是改变了他一生的战争。 两个庞然大物的碰撞,由此蔓延开千万里的涟漪,无数人的生活为之改变。庄国还真观里一个垂死的少年,也未尝不是余声。 “姜真人!” 在荒凉的河谷平原上,行走着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 她有着完美的五官,完美的妆容,让任何人都挑不出错的仪态。 她在无尽荒凉的世界里抬头,看着匆匆掠过此间的姜望。 说天香,便见天香。 姜望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夜阑儿。但念及法罗之死,心香之殁,似也应当。 略想了想,他便大大方方地落下身形:“夜姑娘怎会在此?” “我为什么不能在此呢?”夜阑儿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她的气息渊深玄妙,俨然是一位得真的修士。 算起来,当初参加黄河之会无限制场的修士,的确都是彼时最优秀的天骄,如今皆证其真。 姜望道:“楚国和三分香气楼……不久前楚军才来这里祭奠,你难道不惊?” 龙宫宴里斗昭提刀恫吓夜阑儿,南域之中斗昭杀奉香真人法罗,楚国掀翻南域、穷搜三分香气楼余孽,此般种种,无不说明楚国的决心。 此等情形下,夜阑儿出现在河谷这里,的确需要勇气。 “楚军来此祭奠,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夜阑儿瞧着他道:“姜真人修为愈高,对时间愈发没有概念,恐怕也早已经忘却故人!” 对于“忘却”一词,姜望现在有些敏感。 因为在南斗秘境里,他就忘记了一个叫昧月的女人的名字。这人虽然不重要,但左光殊才与他讲过,他又有当世真人的修为,怎么都不该没有印象的。 后来知晓长生君的道则,才算明白缘由。 “当初在见我楼,咱们一伙人推杯换盏,也是相谈甚欢。时光荏苒,各自赶路,人生自有选择——”姜望叹道:“我只愿大家都好。” 他绝无可能因为夜阑儿站在楚国的对立面,也没有想过帮楚国擒杀夜阑儿于此。大家是坐在一起喝过酒的熟人,也是已经两清的陌路人。 最多就是如今日这般,恰巧遇到了,聊上几句,再彼此祝福,友好告别吧! “姜真人真是陌生。这太体面的话,也太过于无情。”夜阑儿道。 她在荒芜的世界里摇曳生姿。 姜望没什么波澜地看着她:“夜姑娘,你真是国色天香。你说如果光殊要杀你,我怎么选?” 夜阑儿收敛了术法,抚掌一笑:“更无情了!果然薄幸郎君!” “我很确定我们之间还用不到这个词语。”姜望轻叹一声:“没什么事情我就先走了。” 夜阑儿道:“这一次见证南斗殿之覆,姜真人没有感慨吗?” 姜望问:“我应该有什么感慨?” 夜阑儿道:“你的故事,我听得很多了!当年在凤溪镇,若不是易胜锋那一推……你今日可能也是南斗殿中一员,或者什么都没有做,就遇大军围杀,陷于绝境。或者什么都做了,最后也被长生君夺名,死得毫无波澜。” 姜望平静地看着她:“我是我,我不是易胜锋,也不是龙伯机,更不是南斗殿里任何一个人。不必以他们的人生轨迹,假设我的人生。” “真豪杰也!你姜望确实是天下第一的天骄!那么——”夜阑儿眼神莫名地看着他,问道:“眼睁睁看着三分香气楼在南域死伤惨重,姜真人竟也无动于衷?” “三分香气楼,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姜望不想再废话了,拔身便飞。 夜阑儿的声音幽幽响起:“或许——你认识一个叫‘妙玉’的人吗?” 那响彻长空的爆鸣骤止半途,姜望遽然回头! 第三十七章 渭水秋色 秦至臻的风格一如既往,沉毅刚强、直接果断。 当场就复信—— “马上来。” 他的确来得很快。 传说中的阎罗殿,横跨虚空与现世的交界,重构渭水规则。殿中鬼神投影,隐约可见,皆欲破门而出。鬼孟婆,神判官,黑白无常……个个是阴神强者,甚至有晋真的可能。 最强的当然还是秦至臻本尊。 他直接踏出大殿,走出虚空。神魂披【无衣】,身上着冕服。显化阎罗天子之尊躯,提横竖之刀,挂铁壁之盾,声势撼天动地。 道躯巍峨,直欲撑天。气息磅礴,镇伏旷野。漫天阴云蔽日光,朗朗乾坤一掌翻。他的气息毫无保留,将渭水都压低数尺! 走得也很快。 阎罗冕服变成了乞丐装,头发也湿漉漉的,还挂着一点河泥。 他大踏步地从虚空中来,又一瘸一拐地走回虚空里去。从头到尾,一声都不吭,端的是硬汉。 姜真人独立空中,按剑远眺,并未觉得有多么酣畅——并非是秦至臻不够强,而是他现在的心境,不太能够享受战斗本身的乐趣。 但这天宽地阔,渭水奔流,实在秋高气爽。 人生百代,世间万年,都不过弹指瞬息。 何能负良时? 姜望从来不是一个愿意浪费时间的人。遂正衣冠、俯大河,以风为案,坐云为席,铺开一张信纸,细细酝酿一番。提笔写道—— “九月之末,漫步渭水,得遇友人,相谈甚欢。” “对谈罢,又独游。” “我亦闲人也,悠然踏大江。” “水清如镜,水浊似泥,晴空云翳,仿佛天欲雨。青雨青雨,何时在云上?” 太虚幻境就是方便。 信很快就传了回来—— “说人话。” 姜望提笔道:“最近有没有空,出来逛逛。” 叶青雨回信过来:“上次跟你说了,因我杀法修得不是很好,只能被迫接手家里的生意,以外法护道——这几天正在和国,同他们的大祭司沟通天马商路事宜……咱们散步都要练身法的姜真人,如今竟有闲暇了?” 姜望看了看手上下意识运转的阎浮剑狱,随手丢到一边,有些心虚地回信:“聊聊天嘛,又不耽误什么。” 叶青雨回信道:“你若在虞渊,就不要再给我写信,等安全退出再说。虽说长路漫漫,但我们时间很多。” 姜望写道:“没,还在渭水呢。我很注意的。” 叶青雨的字迹十分飘逸,渺渺有仙气,字的内容却是没什么出尘姿态,仿佛带笑,饶有深意:“徘徊武关而不过,非姜真人本色。足下想必是有心事?” 姜望几乎能看到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她就那么扭头看过来,眼中是游云、远山,和他姜望。 武关,武关,人生至此每踟躇。 怨不得人不勇敢啊。 姜望看了一眼远方的雄关,写信问道:“青雨呀,你为何总是不疾不徐?” 叶青雨回信:“因为我走的是远路。太早燃尽了,我怕走不到终点。” 姜望顿了好一阵,才继续写道:“你说巧不巧?这次在南域,我遇到一件怪事情——稍等,我将前因后果细写给你。” 叶青雨的信却回得很快:“怪事就以后再说吧。现在聊点正事,如何?” 姜望止住正在书写的笔,有些难言的忐忑,又有一种终于等到审判的轻松。他抹掉审慎写下的那些难免带有矫饰的文字,笔锋很轻柔地写道:“好,你讲。” 叶青雨的信当即传回——“姜先生,请详述凌霄剑典与天河剑诀之优劣,试析云篆神通拟化天音雷的冲突问题,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 姜望愣了一下,但已经下意识地拿起笔来。根本都不用思考,信笔就是长篇详论,写着写着,莫名就泛起了微笑。 终于,他在写得密密麻麻的长卷里抬起眼睛。但见水天一色,飞鸿掠影,一切自在又宁静。 他终于看到渭水的秋景。 …… …… 长达数万里、高耸入云的虞渊长城,堪称现世伟迹。 它几乎表现了一个当世霸国的动员极限,是真正穷极想象的奇观。 站在虞渊长城往下看,山似泥丸,河如细带,人影看不见。 也就是王夷吾有一双神而明之的眼睛,才能看得清那一支修罗族的游骑—— 他们骑着身披骨铠的血纹犀牛,身后插着绘有军团标识的血魂战旗,在苍茫大地上纵情疾驰。 古老百族的怨念,在漫长的时光之后仍然无法消解,给予他们长久战斗的力量。 虞渊长城的修筑,于秦国、黎国是‎‌‎军‍‎事‎‌力量的大解放,于修罗族却是砸向咽喉的一记重拳。 在整个修筑过程里,修罗族的进攻就从未停止过。甚至到了今天,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如今聚集在虞渊长城前的,足足有十位修罗君王! 他们各引强军,在长达数万里的长城防线上,不断冲击守军,不断破坏虞渊长城的整体性。 秦国在修筑长城之初,完全不计牺牲,几乎是以血肉填疆土。有时候前方在大战,后方在筑城。修罗族杀过来,阵师打头,民夫提着瓦刀就上。 在如今这个阶段,却是完全没有硬碰硬的打算,反而选择倚仗虞渊长城来坚守。 秦黎之间有这样的共识——只要顶住这一段时间修罗族的疯狂进攻,往后有的是他们需要偿还的岁月。 不是人族没有对耗的勇气,而是在虞渊长城建起来后,已经没有对耗的必要。 或者说虞渊的对耗仍在继续,但已不是以人命抵修罗,而是以修罗血肉,抵高墙厚壁、强弓劲弩。 王夷吾的身姿实在板正,他比虞渊长城上的石砖,还要规矩,像一杆标枪立在那里,天然就是军人的范式。 与之相较,靠坐在城垛上的重玄遵,就实在散漫。 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在这灰黑色调的战场里格外显眼。 他垂在内墙的那只手,拎着一坛酒。懒洋洋地仰看着天边——从王夷吾的盔锋掠过去,视线刚好能对上那只横贯天穹的巨鹰。 名为“皇夜羽”的修罗君王,正是盘坐巨鹰背上的强者。这几天是愈发的肆无忌惮,常常掠过虞渊长城,观察人族后方。 “你那个计师兄,最近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重玄遵灌了一口酒:“我看他实在是拼命。” 重玄遵的话语落下后,王夷吾的视野里,才出现那一尊白袍银甲的身影。 其人倒提长枪,自那队修罗族的游骑间走过,雪亮的枪尖,在荒凉的大地上,带出一抹鲜艳的血线,一路起伏蜿蜒。 王夷吾看着这样的远方景色,没有回头:“这次虞渊试炼结束后,他就会去挑战李一。” 重玄遵提着酒坛的手顿了一下,但是并没有说什么。 对计昭南这样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初在黄河之会上,李一以打破修行记录的姿态横空出世,压得诸国三十岁以下最强者,无人能有颜色。 计昭南、夜阑儿、慕容龙且、苍瞑、黄不东,哪个不是当世天骄?哪个不是道历三九一九年之时,几大霸国无可争议的“最天才”? 同样获得无限制场正赛名额的丹国张巡和宋国辰巳午,也都是抱着一鸣惊人的决心、付出远胜常人的努力,才能走上观河台,验证自己的力量。 但这些人,全部都没有登场。 正赛一场未打就结束。 李一豪言一剑对所有,一剑定胜负,却无人能接。 这是“天下李一”的由来,他剑未出鞘,已是绝对的主角。 姜望走通最艰难的夺冠路,赢得最精彩的胜利,才有资格与他并称魁名。 但当时的那些天骄们,真的都被压服吗? 彼时都有鸣鞘声。 彼时的计昭南曾说,以众凌寡他不屑为,以神临战洞真他不能为,但等到登临洞真,他会挑战李一,再继观河台未成之战。 这话其实不被当真。 人生在世,谁没说过几句场面话? 李一是人族历史上第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真人,他是注定要镌刻在修行丰碑上的人物。 任何人在他面前避让,都可以被理解,能够被体谅。 但彼时说出那句话的人是计昭南。 骄傲孤绝的计昭南。他自己说过的话,他绝不肯吞下去。 所以他是真的要挑战李一。 这是一场生死不计的挑战,自黄河之会至今,已备战八年之久。 他来虞渊,正是在做最后的准备!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都是一场必输的,甚至必死的挑战——计昭南落后了太久,而李一完全没有留手的理由。 或许很多人也都无法理解,八年前的一句放言,真有那么重要吗?值得计昭南如此交付?他好不容易才证就真人,有着无限光明的未来,就这么放下一切,跑去跟人拼命,实在是看不到什么意义。 但那些无法理解的人里,肯定不包括重玄遵。 因为这也是他会做的选择。 “在聊什么呢?” 白袍一展如云飞,计昭南已经落在城头。 这个问题好像在同时问两个人,但他恰好站在王夷吾和重玄遵中间,面对着王夷吾,背对着重玄遵。 重玄遵也刚好扭过头,看向长城外茫茫的远处。 这两个一身白的家伙,倒似生怕被人混淆了似的,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在聊他们干戈军的新军阵。”王夷吾一板一眼地道:“王肇将军实在是很会练兵,方才那轮攻势里,他以战代练,明显是在试验新战法,新兵的死伤却很少,而且成熟得很快。” 大凡天下强军,基本都有大量的备军,以便随时填补。 用当年九返侯的话说——“人能死尽,旗不可折。” 盖因每一只天下强军,都是国家支柱,亦是将帅荣辱根本。不能保持最强战力,旗号就会被裁撤。 所以在战场上练兵的能力,就很见重要。 像王肇这样的统帅,麾下强军是极有厚度的。在高烈度的战争里,往往能够走到后面。 计昭南当然知兵,他也无法否认重玄遵的‎‌‎军‍‎事‎‌能力,遂只赞道:“小王将军有心了!” 身为大齐军人。对修罗军队的研究不曾懈怠,对秦、黎强军的观察,王夷吾当然也没有错过。 他看了看计昭南:“计师兄今晚还要出狩么?” 人族虽然整体保持守势,但也不是说就站在城头不动了。偶尔也会开关冲锋,或为练兵,或为打乱修罗部署。 像计昭南、重玄遵、王夷吾这样的,更是常常飞下长城,独身游走,到处追逐修罗强者的踪影,他们称之为“出狩”。 迷界被封印了,所以才有齐天骄组团跑到虞渊来历练的情况。 这自然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我大齐帝国赢得了海疆的胜利。可以腾出人手来到处溜达,如何不是东国之威风? “出什么狩啊,又?” 黄不东双手笼着袖子,缩着脖子,微弓着背,瑟瑟发抖地从远处走过来。有气无力地道:“我说你们能不能休息几天?我都很久没有睡回笼觉了。” 他跟这些人实在是耍不到一起去,一个个的太喜欢玩命。早也出狩,午也出狩,晚也出狩,不说“三天一休、五天一沐”,怎么也得一旬休一天吧? 这群王八蛋,是眼睛都不带眨的。不是在厮杀,就是在厮杀的路上。 身为秦国天骄,在秦国的地盘上,他又不能不跟着,弱了大秦勇士的威风……实在是恨死了这些人。 计昭南瞧着黄不东:“冬天还没到呢,你都穿上貂了。” 黄不东顺势就靠在了城垛上,蔫蔫地道:“没两天就是孟冬了,正好翻到了就穿上,免得到时候找起来麻烦。” 计昭南问:“秦至臻呢?” 秦国不全是懒汉。像秦至臻、甘长安、卫瑜他们,出狩就非常积极。 尤其是秦至臻,不管是谁出狩,不管什么时候喊他,他都半句废话没有的跟上。堪称秦国出勤第一人。 黄不东瑟缩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收到一封信,突然就走了,说去去就回——这也去挺久了。” 他扭头看向重玄遵:“是不是你们太虚阁有什么事啊?” 重玄遵将视线从茫茫的关外挪回来,晃了晃手里的酒坛,略听其声,淡笑道:“还没到开会的时候。” “你们太虚阁,平时就没有什么突发事件吗?”甘长安袖里藏刀,在城垛上挪移,倏远而近。 “挺少见。”重玄遵淡淡地道:“这世上没有多少事情,是他们自己不能处理的。” 计昭南眺看远空的巨鹰:“皇夜羽近来是愈发嚣张了,贞侯不打算给他一个教训么?” “咱们年轻人还是管年轻人自己的事情吧。”卫瑜便在此刻仗剑而来,笑道:“过来的时候我听见他们军营里在争论,说哪个天骄最威风。” 黄不东仍然笼着袖子,缩着的脖子却拔了出来。 计昭南拿出一块白布,轻轻地擦拭枪锋。 重玄遵淡然地喝了一口酒。但忽而剑眉一挑,扭头看向虞渊长城的另一边。 “那是什么?”王夷吾问。 众皆转头,恰看到远远一道青虹,挂空而来。好像遥远过去的一道桥,横贯时光,连接到了现在。 “散了散了。” 刚刚才凑到一起的这群人,顷刻四散。 【感谢盟主“涂山灼眼”给“妙玉”打赏的三个新盟,累积成为本书白银盟,是为赤心巡天第29白银盟!】 【感谢书友“降龙道士”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18盟!】 第三十九章 真人按剑剖天海(最后一天求月票) 加载中,请稍等... 第四十四章 气吞万里 齐国三宫争龙,草原‍‍‎兄‍‌‎‎妹‌‎竞位,景国东宫空悬。荆帝注视着不太成器的儿女和格外成器的侄子,仍未做出取舍。 楚皇诸子夺嫡,暂无太子,前太子囚在牢狱中。 这些霸国天子,好像都习惯权柄自握。总是给优秀的孩子一些希望,但不给他们太多。总是放出一些权利,而又随时准备收回。 在天下六强里,独独一个秦国,是东宫早定,且位置岿如山岳。 嬴武的太子位置,是谁都无法撼动的。 并非秦帝优秀的子女不多,而是嬴武的力量,领先了太多。 他已然根深叶茂,掠尽养分,以至于堂堂大秦皇室,没有多余的空间,再养一株参天之树。 今日秦国之嬴武,极似昔日齐国之姜无量。 设使当年姜无量没有被废,没有囚居青石宫,后来的长乐、华英、养心、长生四宫,估计也立不起来。 他嬴武是当世顶级的真人,西境称名的第一。 秦十兵中,大秦帝室掌嚣龙、天阙两军。 其中【嚣龙】的兵权,正是在他手上。 执掌【长平】的白俦,是他亲自提拔起来的名将。 现在的丞相范斯年,是他的老师。 他的母亲、当今大秦皇后,是大秦名门公羊氏的贵女。 公羊家当代家主公羊溥,秦十兵之【凶虎】的执掌者,跟他从小玩到大。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汲取了齐国废太子的教训,虽然自己平时也有很多主意,经常跟天子唱反调,“直言进谏”。但在重大国策上,永远坚决拥护他老子。自谓“御前大将军”,乃“秦天子骨血刀”。 论文论武,论军论政,嬴武都是无可争议的皇室第一。 他也在实际上,是当今秦国仅次于秦天子的第二号实权人物。 他上面的两个哥哥,没什么太强的天赋可言,这辈子也就是徒有富贵——嬴武原话。 而他下面的那些弟弟妹妹,还未等到长成之时,他嬴武就成了大势,权倾朝野。虽然都是天子血脉,至尊至贵,但实在没得争。 是以哪怕甘长安出身显赫,家中更有真君在,在这位皇嗣面前,也表现得十分尊敬——一般的皇子皇女,可未见得能叫甘长安给面子。 “孤这次出得长城,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姜望问得直接,嬴武答得也很豪迈:“不过在谈那些事情之前,倒是有些话,想要同姜真人说——此前缘悭一面,于心为憾呐!” 计昭南看他有长篇大论的架势,不由道:“要不然你们坐下聊?这都站着,倒显得齐人不太礼貌。” 嬴武哈哈一笑:“倒是孤见英雄而忘礼,思虑不周——咱们这就坐下来?” 他却是在问姜望。 姜望并不失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众人于是围火而坐。 这座山洞早就布下了阵法,还是甘长安亲手布置的——姜望不擅此道,计昭南以冷面获得干活豁免权。 阵法虽未能阻止嬴武到来,藏一下山洞里的动静,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所以他们尽管点火,尽管烤肉。 作为偌大西极帝国的继承人,在整个天下都排得上号的天潢贵胄,嬴武不带一个护卫,孤身出长城,来到修罗的势力范围。这本身就是一种极端自信的表现。 若叫修罗族知道他这个秦国太子来了这边,只怕那十位修罗君王,立刻就会不顾一切地杀来。 杀一个嬴武,不说动摇大秦国势,也不必说太子空悬将引起怎样不可避免的争斗和动荡。单只一件——传秦太子头颅于诸边,秦人定然坐不住长城。 就这一件,就足够修罗族发疯。 嬴武出现在虞渊,他本身就是危险,是必然会引起天翻地覆的风暴之眼。 所以对于嬴武的“大计”,姜望和计昭南其实并不感冒,就连甘长安,心里也是犯嘀咕的——他可还没洞真啊。 神临就该跟外楼玩,应该横扫内府,脚踢腾龙,一个咳嗽,崩倒一地游脉。怎么他区区一个神临,天天得跟这帮不要命的真人一起玩命?是别的不好玩吗? 嬴武坐下来了,他有一种天生的领袖魅力,随意往那里一坐,俨然便是人群的中心,就连火光,也向他聚拢。 他平缓地转过目光,与在座的每一个人对视,好像非常尊重你的意见,非常认真地看着你。 “我嬴武从来敬重英雄,姜阁员和计将军,都是孤非常佩服的人物!”他说着,又笑了笑:“长安是自家人,在这里我就不夸他了。” 此处应有笑声,以示气氛融洽,君臣相得。 但计昭南冷面无波,姜望静待下文。 所以甘长安“哈哈”了两声。 嬴武并无恼意,简单地接触,他便大概了解了这两人的风格。遂开门见山:“不瞒诸位,孤这次西出长城,目标明确。有势在必得之念,需要大家襄助。” 这位大秦太子表现得很坦荡,诚恳地看着姜望:“但孤与姜阁员,大约有些心结需要解开,如此才有通力合作的可能。此行并不容易,若不能齐心,定不能成。” 姜望并没有否认‘心结’的存在,甚至直言:“秦太子说的是哪一个?” 嬴武脱口赞道:“姜阁员,孤最欣赏的就是你这一点!真诚,坦荡,不遮不掩,好男儿当如是!” 大秦太子的夸奖绝不虚伪,但姜望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隔着跳跃的火光,嬴武与姜望对视,他看到那似乎宁和的眼眸里,无喜无悲。他明白这是一个饱经荣辱的人,心中有自我的定见,绝不在意他人的褒贬。 所以嬴武直接道:“本国的那段历史公案,并不隐晦,史书明载,天下可知。孤知晓,姜阁员与怀帝后人嬴子玉,情同手足。” 姜望道:“情逾手足。手足可以断,我不能失去赵汝成。” 他身为太虚阁员,本该不偏不倚,平等对待诸国诸方。但他作为“姜三哥”这个具体的人,无法遮掩他对小五的私心。 他就是那种会站在赵汝成身后,与嬴武为敌的人。他并不掩饰这一点。 嬴武感慨道:“人生能有几个这样的朋友?子玉也算无憾。” “他有很多遗憾。”姜望道。 嬴武道:“嬴子玉实在无辜,祖辈失位,与他无关。他在帝室,又有雄才,却生而不逢。好在他如今在草原做驸马,听说夫妻恩爱,也过得还算安稳。姜阁员,你若居中做个调和,他若能有意——孤可以做主,使他重回嬴氏宗谱,以大秦为他后援。他的父亲、祖父,乃至于在他幼年养他的河西郡王嬴德清,孤都将恢复他们的名誉,令他们得祀香火。大家毕竟血脉同宗,如今天各一方,也多少有些唏嘘。咸阳是游子的家,欢迎他常回来看看。” 秦国的历史是一笔糊涂账。 若说当年的宣帝嬴璋得国不正,他这一系,也已经当国许多年。他也是正儿八经的大秦宗室,是嬴允年的子孙。 且秦太祖嬴允年尚在人世,才证超脱,他都没对此发表意见,默认了后代的血腥竞争,其他人还有什么文章可做? 恰是嬴允年在雪域成功超脱,成就道历新启以来,第二尊伟大存在。秦怀帝的后人,才真正不再具备威胁。无论是谁,打着秦怀帝的旗号,都不再有号召力。 但不可否认的是,嬴武所开的条件,是相当有诚意的。尤其是恢复河西郡王嬴德清的名誉,无疑是承认大秦皇室对怀帝这一脉的迫害。 姜望道:“类似的回答我在雪域给过慢甲先生——我是我,赵汝成是赵汝成,我只能选择支持他,但我不能替他做决定。” 道历三九一九年在观河台,曾经只想隐姓埋名的赵汝成,表明身份,以神通天子剑,陛见大秦天子。 作为三哥的他,在那天下之台,什么都不能说。一则当时他代表齐国,不代表他自己;二则那时候的他,说什么都毫无意义。 但在今时今日,他已赢得“表态”的权利。 这份权利有很多人都不认可,但最后都要用生命来验证。 嬴武看着姜望,语气温和:“所以孤只是请你居中做个调和,孤是不想与子玉为敌啊,祖辈之恨,何以至后世子孙?但结果如何,还是要看子玉的想法。” 他又摇了摇头:“孤也无法否认,对于怀帝这一脉,朝廷的手段并不温和。虽说历朝历代,天下各国,皇位之争莫不如此残酷。但子玉他若心有怨愤,不能纾解,孤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看着姜望:“孤志在六合,难道不能面对皇室过往吗?孤只是向你姜阁员,表达孤对子玉的善意。孤的善意可以不被接受,但孤的态度,应该叫你们看到。” 这位大秦太子,实在是一个很难让人讨厌的人。 即便你已经先入为主地对他产生意见,对他有基于立场的敌意,也能感受到他的豪迈和豁达,霸气和自信。 姜望道:“殿下的态度,姜望看到了,我会原话传达于汝成。” “如此便足矣。”嬴武伸出双手来烤火,他的手很大,手指很长,火光在青筋上游走,有一种把握天下的力量感。 他缓声说道:“咱们之间还有第二个结——楚淮国公待你如嫡孙,你也以亲长事之,感情甚笃。但淮国公的嫡长孙,正是孤下令处死。淮国公府怨秦人应当,姜阁员心中也难免有芥蒂,此言然否?” 姜望沉吟片刻,还是道:“我无法否认。” “但芥蒂归芥蒂,应该没有到仇恨的地步。”嬴武道:“两军交伐,各为其国。生死有命,全凭手段。战场事,战场了。若有一天战场相逢,左家人杀我可也,如今战事止歇,也不曾有淮国公登门——自古以来,凡天下之国将,没有恨于沙场之外的,君以为然否?” 姜望不得不承认,嬴武这话说得坦荡,句句都有道理。 “秦楚自有国恨,姜某独行于世,也怨不得秦人。不东、至臻、长安、卫瑜,当知我心也。我对殿下,当然是谈不到一个‘恨’字。”姜望说道:“但我常住左府,光殊常忆大兄,长公主怀念儿子,老公爷忘不掉长孙。我历历在目,不能无动于衷。秦太子是天下豪杰,至尊至贵,姜望心中是佩服的,但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无论道理如何,也都无法改变。您的路,我注定不能同行。” 嬴武慨声道:“你与左家如此亲近,若心中对孤没有芥蒂,孤反倒不敢信你。便是这份芥蒂,使你为真人。人有亲疏远近,不免爱己再及人,有亲亲相隐,无私岂为人哉?” 他又道:“但至少现在,咱们有这样的共识——孤很欣赏你,你对孤也没有仇恨。既然谈不到‘恨’字,那便有合作的前提。放心,孤不是要请你帮忙争龙,你不必与孤同行。” 他笑了笑:“再者说了,那位子也不必去争。只等孤那位老父亲什么时候坐腻了,意识到他无法成就六合,只好为孤铺路。孤也就坐上去了。” 这话说得平淡,又实在霸气。 当今秦天子是何等雄略?把握天下,威服百家,东败强楚,西立长城,如今边患尽镇,虎视人间。已将大秦帝国带到前所未有的强盛时期,隐隐已是天下第二,有挑战中央大景帝国的威势。 嬴武却说,他的老父亲,只好为他铺路。 计昭南一个外人都听得眼皮直跳。 甘长安双手笼在袖子里,发呆发傻,如若未闻。 嬴武看着姜望怪异的表情,笑道:“误会了!我说我那位老父亲无法成就六合天子,不是质疑他老人家的能力,能教出我来,他岂不是古今一等帝王?只可惜英雄仍需时运,当今这个时代,难以叫他成就——景国老而未朽,威势仍在。日出东方,姜述乃不世雄主。王权压神权,赫连山海改天换日。有此三者,我父雄心难成。” 楚帝正在南域展现威严,荆天子手握百战之军,黎国洪君琰更是从过去争于现在。 此般种种,他竟提都不提。 他以一个秦国太子的身份,点评天下君主。他认为当今秦天子成就六合天子的阻力,只有他所说的三个。 真是气吞万里的人物。 有志于官道者,很难不被他的气魄折服。 无怪乎秦子不争,谁能跟他争? 姜望忍不住道:“若说当今秦天子难成六合,殿下又是何来的信心呢?敢问殿下——您虽是文武全才,天下英雄,可比之当今大秦皇帝,又能强在何处?” 嬴武笑容豪迈:“当今秦天子什么都不比孤差,唯独一点,他的父皇,不如孤的父皇。他的父皇,无法为他铺成走向六合天子的路。孤的父皇,却能为孤荡平河谷,铺下万里长城!” 他看着姜望:“此所以我父不能成,我能成也!” “非孤能成天下,是千载余业、历代累功,终至水到渠成,大运临孤!” 他的目光从姜望身上移开,又看向计昭南、甘长安,大手一翻,将火焰下压数寸:“诸君,今日长城已立,南北皆通。我等大好男儿,难道要坐困此地,等功业上门吗?” 第四十八章 不许风雪过人间 加载中,请稍等... 第四十九章 百无禁忌,生来无涯 “我师父还在等我……我一定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 那是计昭南所发出的泣血般的怒吼。 他以流光绕身,疾飞于风雪长廊,抬枪勇进,正面迎杀那茫茫多的风雪之刃。绝巅强者只是一道神念,便有风雪诡谲,仿佛千万个绝世刀客,以风刀雪刃与他对杀。 计昭南难以招架,却不肯退,遍体鳞伤,却拼命往前。 不屈之志,令人动容。 秦至臻事先设想过许多的台词,紧要关头却发现都不那么合适。尤其是他最想以“归家”为口号,可是词儿被计昭南先说了。 他想了想,最后闷哼一声,咬牙不语。显化阎罗天子,披神魂之衣,提铁壁为盾,坚决地再次杀回虚空里。 留给皇夜羽的,只有无比坚定的眼神,和坚如磐石的意志。 横渡虚空狂澜,秦人定要归乡! “难道……就到这里了吗?”重玄遵喟然轻叹,有三分哀伤,一缕惆怅。 在满天风雪中,他是其中的一片雪。他有他的忧愁与皎洁。 他将被钉成刺球、被冻住的日轮推开,翻掌一按,按出明月一轮,抵天而嵌,他将铺开他的月轮世界。 但有一杆倏然而至的冰棱长枪,仿佛早就等在那里,将这虚实不定的月轮,贯穿为真实的存在,而后炸成碎影。 绝巅的意志不容跨越。 重玄遵却执着地要逃走。 他那坚决有力的手抬起来,以重玄神通对抗绝巅意志下的秩序。天地之间,重力完全混乱,风雪倒卷高天,元气溃散奔流。 但那从天而坠的冰棱刺箭,却丝毫不受影响,绵延不绝地向他杀来。 重玄遵飘衣似梦,在冰凌箭雨里飞速穿梭,手中渐而凝出长刀,眼睛仿佛已经斩破迷惘,看到了那条逃生的路—— 轰隆隆! 有雪山一座,拔地而起,正当其面。 所有的努力都白费,又须再从头! 重玄遵那张淡看风云的俊脸,终于体现惘然。 皇夜羽从容地欣赏着这一切,欣赏着人族天骄为逃生所迸发的努力。 而自己,却提刀往前。 那秦国太子,素以勇武著称,在这生死关头,见得有几只大点的蚂蚱帮他分散压力,却也毫无战意,一心逃窜。 或者说,他特意逃到几位人族天骄藏身之地,本就是为了给自己创造逃跑机会。人族奸诈,此獠尤其! 天光为其蔽影,元气为他翻腾。 空间有边界,时间有尽头,但此时全打开。 百无禁忌,诸事皆昌。天空地阔,生来【无涯】! 顶级神通【无涯】于此阐发,令嬴武获得“不受限”的力量。 打破一切桎梏,跳出五行之外。 所谓“大秦嬴武”,仓皇地游走于无涯中,正要跳出这片时空,溯回长城—— 唰! 皇夜羽这时候才真正地斩出一刀。 这一刀无风无雨,看起来波澜不惊,轻飘飘地像是虚划了一记。 但天地已成枷,时空竟成锁。 嬴武那魁伟的道躯,一瞬间绷直,死死定在高空。他的双手双脚乃至脖颈,都被半透明的时空锁链捆住。 哗啦啦,那巨大的半透明的锁链中,甚至看得到流淌的时光! 这就是绝巅的力量。 站在此世最强之列的修罗君王,以碾压般的姿态,更改了此方天地所有的道则,禁锢了嬴武,令其“有涯”。 但在这个时候,皇夜羽感受到了一缕锐意。 那是即便站在超凡绝巅,也不能完全忽略的、咆哮的杀气! 那是登山的人,看向山巅的眼神。 此前一刻,姜望团身所化剑气龙卷,已然撞至目标——他的双脚,踏足风雪之墙。 整个人在巨大的冲击作用下,几乎是“坍塌”下去,他差不多缩成了一个球,而后剧烈舒展,借势一踏而返! 这一瞬间爆发的恐怖力量,使得那衍道道则之下不可逾越的风雪之墙,都狠狠地摇晃了一次。 乍看起来,便是那道咆哮的剑气龙卷,在触及风雪之墙的那一刻,便猛然回头。 在这“回头”的过程里,无边见闻交织成线,半透明的龙卷披上“雪衣”,赫然是一条身长千丈的见闻仙龙! 它去时快,来时疾,电闪百里。 虞渊有憾,仙龙回头! 姜望站在一对雪色的龙角中,手提长剑、披风浴火,视皇夜羽以赤金色的永恒。 狰狞的魔猿法相高飞在他身后,仿佛虚空的投影,但只是一抬掌,便有火海燎天。 上为魔猿举火,下有仙龙遨天。 这煊赫无边的图卷,在虞渊灿烂地铺开。 自剑仙人赤金色的瞳孔中,更是踏出一尊看不清面容的削瘦僧侣。 这尊众生法相,暴耀出极致璀璨的金光,合三宝、开四觉,一拳正轰—— 轰! 在仙龙身前足有方圆数千丈的空间,被这一拳轰得脱离了虞渊世界,整块的被碾压,而摇摇欲碎。 之所以还能撑住,只因为此间有绝巅,皇夜羽道意不允,将这片空间镇压回去。 是的,计昭南对王夷吾说的没错。面对修罗君王,他计昭南都要在侧面。 但姜望在正面! 他以真人修为,冲击无限的杀力,靠近伟大世界的极限。 哪里还有什么绝望和不甘?他真想杀绝巅! 此时此刻,姜望的进攻,完全侵略了视野。 可皇夜羽当然也不会忽略,计昭南自风雪长廊返身,重玄遵从满天冰棱刺箭中穿回,秦至臻虚空退归。 再现长城内围,五真逐世。 真是好狗胆。 他们仿佛以为修罗君王在长城内围的撤退,是慑于他们的勇气。 是什么让这些年轻人,轻视这个超凡世界的巅峰伟力? 皇夜羽再一次看到了人族天骄的胆大和狂妄。 他也愿意成全这些人赴死的决心。 遂回眸一瞥,抬起骨刀。 可是—— 哗啦啦! 锁链声响。 那禁锢嬴武的时空锁链,在这个时候忽然疯狂摇动。 时空的囚徒,体内仿佛喷涌着火山。 狂暴的力量摇颤空间,嬴武低垂的头颅,此刻骤然抬起! 他被禁锢在时空中央,不予自由。 可那只是因为,他不想走。 皇夜羽真正出刀的时候,就是这场杀局正式开始的时候。 “霸权所在,王者无羁!” 嬴武猛然握紧了拳头,拳心向上,额上暴起如龙的青筋,仿佛为他戴上威严的冠冕—— 啪! 时空结成的锁链,如琉璃般碎灭了。其间时光,散归天地。 那被慑服的天地规则,自然散落在他靴底,为他搭成永恒的阶梯。 天地之间所有的光明,都在向他靠拢,为他加上至尊的冕。 他在皇夜羽面前,踏足衍道,证就绝巅! 此时的皇夜羽,绝不可再从容。 这位在修罗族里称得上年轻的修罗君王,双脚一分,首先定住了在众生法相拳头下颤抖的此方空间。 下一刻道身前赴,已随心念迫近嬴武。他几乎放弃了对姜望等人的审视,把后背放肆地留给几个真人,而以最大的决心,斩向嬴武的绝巅路。 但有一座伟大桥梁,横亘在他和嬴武之间。 这是一座多孔石拱桥,桥下七十二孔,每孔跨度为五丈至九丈不等,桥柱三百六十五个。暗藏地煞、九五、周天。 是大秦洞天宝具,嬴允年的霸业纪念,名曰【灞桥】! 纵然江湖风波恶,能以此桥镇狂澜。 皇夜羽履空不停,一刀就将其挑起,可就在他刀挑【灞桥】的这个瞬间,被他放任的姜望,已乘仙龙杀来。 放眼诸天万界,也只有站在超凡绝巅、甚而在此之上的强者,才敢放任姜望的进攻。 可他终将为这个选择付出代价。 说起来嬴武迈向超凡绝巅的时间点,正是姜望已经拥有足够实力,可以看清楚这一切的时候。 相较于那些绝巅冲击超脱的的伟大过程,这才是对他最有帮助的经历。 可惜此刻他无暇细看。 他只知道,名为皇夜羽的修罗君王,把后背留给了他。 皇夜羽的骨刀接触灞桥的那一刹,是名为姜望的男人,绝不可能错过的时机。 双耳观自在,耳仙人坐其中。 此时万籁俱寂,天地无声。 所有的声音都拢归一处,随着长剑的啸鸣,一同爆发。 仙龙长吟,魔猿咆哮,众生叹息—— 天下之耳,皆闻姜望生死戏。 他昂立于仙龙之顶,一剑东来! 空中有混乱的风雪作为屏障,皇夜羽在掀起灞桥的同时,也轻易凝成风雪之墙,将来势汹汹的真人阻隔于外。 纵然这是千钧一发,于绝巅强者也格外漫长,不可能做不出反应。 但也同样是在此刻,只听得轰隆隆的声响,一座古老阁楼自虚而实,凝现在魔猿掌中,亦化千丈之高,巍然落下,将这风雪之墙轰塌当场—— 此之谓洞天宝具,【太虚阁楼】! 重玄遵付出许多努力,把特殊的太虚角楼,修到了虞渊,将太虚幻境铺设到这里。 此刻在长城之外的这处战场,有足足三枚太虚勾玉在场,足够勾连太虚阁楼的力量,使之传递于关键。 而姜望,从来懂得把握关键。 不能久现的太虚阁楼消隐于空,不可逾越的高墙,坍倒为漫天的雪。 便是此刻,姜望驭龙穿风雪而出,好似神话中的人物,杀出了仙魔众生的一剑。以命中注定般的姿态,正刺在皇夜羽的后腰! 他感到自己的剑,仿佛刺进一座钢铁之山。 割下无数强者头颅的天下名剑,这时却难得寸进。 剑尖入肉,只得半寸便止。 来自此世极限的力量,与他的气机纠缠在一起。 绝巅强者的鲜血染在剑上,使此剑骤担万钧,姜望飘逸的身形,都随之一沉。他把握了战机,斩出绝世之剑,刺中了对手,却几乎迎来死局——如果场上没有其他人的话。 嘭!!! 就在姜望一剑刺来的同时。 嬴武已经踏足灞桥之上,将这座洞天宝具定稳,反过来再镇皇夜羽。这一步有天雷之声,是击鼓之鸣。 此刻是绝巅对绝巅,他虎视皇夜羽,大声喝道:“来,接孤霸拳!” 就此正面前行,一拳轰落。 霸拳即霸权。 权势所在,力量所在。这是西极之拳,虞渊此刻最有力的拳头! 皇夜羽必须分出最大的精力来面对这一拳,他凶恶的脸上显示一种凝肃,额前独角在这一刻莹白如玉。 此方天空却日转为夜。 面对真人,他可以任性操纵规则,道衍所有。但面对同为绝巅的嬴武,他必须展现他的根本道途。因为嬴武也已经展现他的根本。因为唯有根本道途,才是他们触及现世极限的那种力量。 今夜是风雪夜。 皇夜羽的根本道途,是虞渊深处永无天日的【黑暗】! 骨刀流过一抹永夜之黯,他双刀齐出,编织长夜,劈开了嬴武的拳头。 以黑暗对霸权! 他如此认真地对待嬴武,于他身后咆哮而落的风雪乱刃,理所当然地落了空——姜望早已撤剑脱身。 在与嬴武的绝巅对杀中,皇夜羽有轻如鸿毛的恍惚一念,得到一种觉知——姜望这样的真人,绝不是他随手就能捏死的蚂蚁,多少也要花点心思。 下一刹,一点寒星探进他的后腰伤口。 寒星是枪尖,枪身握在雪袍战将的掌中。 计昭南开启无双神通,以巅峰状态进入无我,在皇夜羽碰撞嬴武、对抗灞桥、击退姜望的瞬间,自侧面杀来了这一枪【真无双】! 这一枪来自饶秉章未归人间的呐喊,更启用了破阵之神通,具备独步天下的杀伤。 是无双破阵! 且正正扎在姜望刺出的创口。 皇夜羽刚刚愈合的肌肉,再一次被洞穿,已经结成的血膜,再一次被撕裂。 嬴武以灞桥定住道身,那被劈开的拳头,一瞬间聚拢,集天下之权为拳,也再一次轰下来。 又是霸拳。 又见霸权! 秦太子,霸虞渊。 他甫成绝巅,就选择这样残酷的厮杀方式,与皇夜羽对轰道途根本,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自信。 他相信他能扛得住皇夜羽的拼命,他相信姜望秦至臻他们能够帮他压倒胜利的天平! 皇夜羽已在灞桥之前,只差一步就能翻天,当然不肯退却,就此以刀迎拳,与立足灞桥的嬴武坚决对杀,同时也终于分出一念:“能够刺破本君的皮肤,倒也足见杀力。可是……你如何来找死!” 以刀抵拳,他和嬴武各自动摇。但他挥刀的同时,将身一拧,他的箭尾倏然穿出,洞穿了空间的间隔,直接扎在计昭南的心口处! 在这生死一刻,计昭南周身爆出无尽飞旋的气劲。 虚空中显现一只仰天长啸的插翅白虎,虎瞳显凶,杀意暴烈……可如此凶厉的白虎之形,却是一显即碎。 根本无法阻挡。 啪! 计昭南的无双宝甲碎如瓷器。 他赤裸的道躯就此显现于天地之间,流线型的肌肉线条,被无法计数的创痕阻截。这具久经沙场的身体,具有残酷的美感。而他的心口,正悬在箭尾之前,坦露在致命的攻击之下—— 铛! 在此危急之刻,计昭南身前出现了一堵厚重的钢铁之墙。 秦至臻的【铁壁】! 这门较为常见的神通,在沉默坚忍的秦至臻掌前,竟似虞渊长城,巍峨不可侵。 咔! 咔咔咔—— 在箭尾落下来的那一刻,铁壁还是崩碎了! 皇夜羽百忙之中的这一甩尾,轻易击穿了计昭南的防御、击碎了无双甲、击破了神通铁壁。 但计昭南也收枪惊退。 皇夜羽的箭尾还在追逐,与秦至臻错身而过。 秦至臻的铁壁神通被生生击碎,吐血却不走,反而纵身前扑,手提黑刀,以阎罗天子之尊身,一边吐血一边斩向皇夜羽。 嬴武还在与皇夜羽对轰。 姜望敢上,计昭南敢上,他秦至臻凭什么不敢? 他的左手也是一招,准备学姜望之故技,以太虚阁楼轰碎皇夜羽可能会有的阻隔,从而斩出决定胜负的必杀之刀。 但只听得一声—— “轮到我用!” 一道白衣飘飘的身影,自他眼前掠过。 重玄遵不出则已,一出惊天动地。 日月星三轮刀已在左手,他右手高举太虚阁楼,狠狠砸向皇夜羽的后脑勺。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砰响,这一下砸得又稳又准又狠。没有几十年的苦功,砸不了这么熟练。若无顶尖的战机捕捉,砸不了这么精准。 皇夜羽立在灞桥之前的道躯,都隐约摇晃了一下。 而白衣阁员掌中一刀横抹,风雪开,天地裂—— “吾生而见道,今日斩道!” 那茫茫永暗,竟也被日光月光星光撕开一道裂隙。 这是……斩妄之意,斩道之锋! 第五十三章 诸空妙有因缘混仙阵 燕山关前,残阳如血。 作为人族出关冲击修罗防线、接应秦太子的主要锋矢,许妄在这里已经被围了很久。 在向燕山战场冲刺的过程里,姜望倒是见识到了关乎见闻的另一种运用。 大秦太子对于见闻的掌控十分霸道,他以霸权施予,强令天下声音为他所听,天下视线为他所见,又使万众不可见闻天威。 一 《赤心巡天》第五十三章 诸空妙有因缘混仙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四章 山河倒悬 甘长安跟许妄学过刀,有师徒之实,他们之间的关系,要比其他人更亲密。 所以他敢问这样的问题,许妄也愿意回答他。 “死国填疆”绝不是简单的四个字。 如许妄这般的存在,却也不会在军中戏言。 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他有把握用生命换掉火怙和阙夜名。 所以今日他的确是摆了一道空城计,但 《赤心巡天》第五十四章 山河倒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九章 南国秋草生,北国朔风烈 加载中,请稍等... 第四十一章 长枪空握,何日朝鸣(月初求保底月票) 冬天已经到了。 新野大陆开始飘雪。 薛规当年确定此方规则的时候。便立四季,分日夜,都随现世。随的是中域的气候。 不过新野大陆今年的初雪,倒是比景国要早一些。 这雪才下,便下得猛烈。一夜之间,长城内外,万树梨花。 计昭南走在雪地里,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 姜望随手弹出一缕火焰,将地上横陈的修罗尸体焚为一空,连血迹都烧掉了——但积雪无损。 这三昧真火的控制真是出神入化。但放在姜望身上,也没什么好夸赞的。 飘飞在空中的甘长安,将目光从那缕火焰上挪开,想象自己是一只风筝,在不自由地飞。 是的。线在计昭南手中。 他光荣地成为这支队伍里的诱饵。 以神临的修为“搔首弄姿”,勾引那些战修罗、意修罗,当然最终目标还是恶修罗。 自上一次的剑拔弩张之后,皇夜羽就没有再过长城——如果人族的围杀为真,那么再来就很是危险。如果人族的围杀只是杯弓蛇影,那么被几个洞真修士逼走,也多少让他难堪。 修罗族和人族的衍道强者,都各自守在大本营,隐晦自身道则的同时,窥伺对方绝巅。任何一位衍道露出破绽来,都有可能在瞬间被撕碎。 沿着虞渊长城展开的漫长战线上,大军的攻防每天都在上演。 而那些山林丘壑间的空隙,就成了双方独行强者角逐的斗场。 这是他们【长安小队】出狩的第十天了,基本上没有什么收获,他们这样的队伍,也不会把小规模的修罗战士当做收获……丢不起那个人。 能够决定【长安小队】和【冠军小队】胜负的,还是只有恶修罗的头颅,甘长安更习惯称之为“真修罗”。 当然,鉴于得真之修罗也没有谁是蠢货,最近游猎都非常谨慎,这场比赛大概还要持续很久。 考验的不仅仅是实力,也是运气。 计昭南和姜望一致觉得甘长安的运气比较好,所以给小队取名“长安”。 也用这个名字,说服他当诱饵。 甘长安飘飞在空中,倏然左右,灵识铺地,四处觅踪,忙个不停。 “修罗都不往这边来了,鸟都不见一只。”他辛苦工作,还不忘在潜意识海洋里沟通讯息:“要么就是怕了我们,要么就是……有大的要来。” 在潜意识海洋里沟通,比任何传音方式都要安全。这是为了避免有耳识特别敏锐的恶修罗,或什么特殊的虞渊宝具,能够提前把握他们的情报。 披甲冷面的计昭南并不说话,但枪握得比谁都紧,虽在同队,杀敌的机会他可不让。 “那就再好不过。”姜望适时给予鼓励:“要是能引来恶修罗,甘兄,你当记首功!” 甘长安身怀【神游】之神通,在神临之前就可以神魂出壳,“如神之游”,以神魂力量干涉现实。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掌控对手的神魂。 要知道,一般的修行者,都是在洞真成就,以灵炼神之后,才有“元神出窍,巡游人间”这一步。 【神游】在修行早期就可以做到类似效果。在神临之时,神魂倚【神游】,更是堪比真人之元神。 也正是凭借在神魂上的强大优势,他才有竞争天下第一神临的资格。 在姜望的认知里,甘长安在这一点上的优势,极似于当初的王长吉。只不过王长吉是完全凭借自己对神魂的理解,做到这一步。 想到王长吉,悠闲漫步的姜望,不免有些感慨。 这几年他和王长吉见面倒是极少,准确地说,只在白玉京酒楼见过两次。其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深潜于红尘苦海,又游离在人间之外。 他几乎不在这个世上留下什么痕迹。 也从不使用太虚幻境。 偶尔会有一两封信寄来白玉京酒楼,从来没有寄信的地址,信的内容也都很简略,说的都是一些幽冥相关的情报——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再入幽冥,尽管现在还很遥远。 在黄河摘魁的时候,姜望就看到了庄高羡的背影。那时候还只是内府境,但他已经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能完成复仇。 如今已是天下闻名的真人,庄高羡都魂飞魄散了许久,却仍然看不到白骨尊神的王座。 古往今来,超脱难求。 他见过太多惊才绝艳的人,止步在那之前。这注定是一场长旅。 “听说这次虞渊试炼结束,你就要去挑战李一?”闲着也是闲着,姜望一边将阎浮剑狱握在掌中、推演剑术,一边问计昭南。 计昭南有些无语:“怎么我还没出发,你们就全知道了?” 这件事情他明明只告诉了王夷吾啊! “重玄遵跟我说的。”姜望果断把同事卖掉。 甘长安也插个话:“我是听秦至臻讲的。” 计昭南随手抖了个枪花,飞绽如雪:“你们太虚阁开会,是不是跟巷口大爷大妈似的,人手一碟瓜子花生,边嗑边唠啊?” 姜望本想反驳,但这确实是事实。 太虚会议从来就没有正规过,哪回都是闹哄哄的,比菜市场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这叫有生活气息。”姜阁员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甘兄?” “《万世法》有言,能卑其下者而知卑下也!”甘长安张口就来:“正是因为太虚阁员艰苦朴素,贴近市井,方能懂得众生疾苦,解天下之忧!太虚阁楼从来不是空中楼阁,不是门面工夫。一砖一瓦,都是民意民心。一桌一椅,真乃天理人情。阁员们嗑的哪里是瓜子花生,分明是众生百态,百味人生!” “很好。很有觉悟。”姜阁员表示赞许:“下届太虚阁员,我看好你。” 甘长安贴林而飞,表情冷峻,眼神锐利,拿出了大秦侦骑的‎‍‍军‍‌‍‎‌事‍‍‌素养,却在潜意识海里嘻嘻哈哈:“我提前谢谢您!” 计昭南懒得听他们唱双簧,径往前走。 姜望又追几步,但是并没有说别的话。他不会自负到以为他能指点计昭南的人生,虽然他心中有关于胜负的判断。 计昭南忽而问道:“姜阁员自比李一如何?” 姜望沉吟片刻:“我仍在看他的背影。” 甘长安姿态不受影响,但心中骤起狂澜!都知李一强,不知李一强成这样。过往所有关于李一的传说,都不如这一句有分量。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公认的现世第一天骄。 计昭南却笑了:“不要为了劝我,而这么谦虚啊。” 他这样的人,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对自己的判断,也有绝对的自信,不会盲从于任何人的意见。 他回看姜望:“上次天京城一战后,师父回来说起你,说姜青羊这个兔崽子,别看平时稳稳当当的,少年老成,疯起来可真不一样,狂过斗昭,傲过重玄遵——你姜青羊怎么会说这种话?” “军神大人真是误会我了,我哪里像他们那么没礼貌。”姜望二话不说,先踩一脚那两个,再斟酌着道:“李一阁员的强大是毋庸置疑的。我曾经遥望不及,如今略见其背影……已是这么多年修行不怠,苦功未辍的结果,算是略得此幸。” “他洞真摘魁的时候,你还是内府呢。”计昭南笑了笑,又问:“如果当时在天京城,是李一拦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做?” “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姜望道:“我们都是太虚阁员,我代表太虚阁做事,他只会支持我。” 计昭南已经得到答案,踏雪而前:“我曾经以为,除了我们师兄弟几个,世上再无骄才——屡经风霜,才知天下骄名众!姜青羊,当初我们三个驰马出临淄,都是想为大齐捧回首魁。但强如重玄遵,也碰到了斗昭。我更是长枪空握,不曾朝鸣!只有你创造历史。” “那时我在台下看你,为你高兴。等我自己上不了场,我又何尝不是对影自叹,人生数十载,我有负这杆韶华。” “我不是不知死的人。但男儿不轻言,士有当为也。我靠着这股心气得真,得真之后,能把心气放下吗?” “与李一争胜,我无胜算可言。若争生死,我有不到半成的机会。这次来虞渊试炼,就是为了将这不到半成的机会,推到半成。如此一战,也不枉此真。” 大齐军神姜梦熊,一生收徒五人,二死三存。 陈泽青继军神之军略,王夷吾承军神之杀拳,但临淄的老人说起来,还是计昭南最像军神年轻时。因为他杀性最烈。 今日甘长安方知,烈在何处。 十成胜算里只占半成,就敢去搏生死! 姜望道:“你做了很多准备。” 计昭南拖枪而走,并不回头:“我准备了三枪。一枪是你从天狱世界带回来的‘真无双’;一枪是家师所传的‘无我’;还有一枪,是我这么多年沙场征战的积累,是我毕生之修业。我要以此三枪见李一,三枪过后,生死都无憾。” “最后一枪是什么名字呢?”姜望问。 计昭南道:“归处。” 姜望于是明白,计昭南的确已怀死志。真无双的饶秉章未能归来,那个放下长刀、拿起韶华枪的计昭南,却要以枪锋刻画归处。 他承饶秉章无双之志,承齐人敢死之节,承姜梦熊不屈之勇。 这洞真一战,势在必行。 其时林间飞雪,万籁俱寂,计昭南和姜望几乎同时止步。 他们一动不动,只在潜意识海传递一声——“大的来了。” 甘长安低飞于空,灵识铺地,做足了人族天骄独行狩猎的姿态。 计昭南和姜望踏雪无痕,这十天来完全不露行藏,所有痕迹都用三昧真火抹掉。便是为了等大鱼。 冬寒沁骨,雪低三分。 甘长安恍如未觉,刻意地让自己的动作更隐蔽一些,仿佛在接近山林外的那队修罗骑兵。以猎食者的姿态打消猜疑,让那暗中的黄雀,确信自己盯上了捕蝉的螳螂。 而后在某一个时刻…… 呼! 寒风一缕掠树梢。 恐怖的威压骤然降临。 潜近的恶修罗悍然出手,自那风中凸出模糊的身形,探出一只半透明的手掌,顿握天规地则,凶狠地抓向甘长安—— 噗! 这只手掌在探出来的同时,就已经被枪锋扎穿。鲜血飞溅而出,血色的经络瞬间凸显,以此树状之经络,撑起一个狰狞的身形。 此物有百瞳,每一只瞳孔,都在一条经络的关键节点,使得经络如肉须飞舞,但很快被血肉填住。血瞳也外凸在身外。 百瞳齐睁,霎时天地大雾。 如此鲜明特征,正是近来连猎人族侦骑、凶名昭彰的恶修罗强者——乌古都。 他倒还是人形,但是筋络外凸,肌肉坟起,血瞳恐怖。 他的手掌明明已经被洞穿,身体却和计昭南拉开了距离,他的眼睛可以混淆认知,他的声音如夜枭之嚎:“好,好得很。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计昭南一身雪甲穿飞在雾中,身形舒展,猿臂蜂腰,顿见“满弓之美”,把浓雾映成了背景,此身如在画中行。 “你知道得是否太晚!” 反身一扎—— 天地如梦,未来已来。 一道雪亮的光束,旋转着扩张开来,狂暴的杀意驱逐一切,也包括道则浓雾,照得雪地一片光。 白茫茫的不是雪,尽是枪芒! 乌古都身上百瞳,炸开了近半! 恶臭的脓液爆开来,他的身形却消失了。晦光晦影,匿气匿身。 “哪里走!” 计昭南杀红了眼睛,踏空一跃,身作流光,已逐杀念而走。 甘长安抬手高呼:“计兄止步!穷寇莫追!” 又气又急又无奈,也只能纵身跟在计昭南身后。 却说乌古都匿身藏气,遁入风中,在老林中不断折转,却怎么也甩不掉计昭南的追击。偶尔隔空交锋,也都被牢牢压制,就此艰难逃亡许久。最后他在一座山谷上方与计昭南对轰一记,被轰落谷底。 却在颓然落地的那一刻,骤然回身! 鲜血和脓液在他丈二高的身躯上流淌,使他十分的狼狈丑陋,他却恶狠狠盯着从天而降的计昭南,嘴角咧开狞笑:“计昭南——可知人算虎,虎亦算人?” 计昭南紧握长枪,表现出应有的谨慎:“你认得我?” 乌古都大笑:“当我们修罗族还如远古吗?以卑鄙的手段才能对付卑鄙的人,时代变了!我对你很熟悉!” 随着他的猖狂大笑,自谷口,自树下,自石后……走出来三尊恶修罗,一者手持双刀、箭尾作闪电之形,一者身披树甲、瞳有红光,一者尖头方眼、双臂即骨枪。 他们像是三堵高墙,封住这座山谷,强大的气息交汇一处,澎湃如海。 很显然,这是一场反埋伏。 甘长安这些天的出狩,早就进入了乌古都的视野,他敏锐地判断,甘长安背后必有埋伏。故而以身为饵,来一场反钓。 “这人长得很漂亮,予诸位分食。”乌古都志得意满,身化旋风而起:“我去接一下那个可能迷路了的小神临——” 轰! 一只巨大的、绒毛张舞的魔掌当空拍下。 整片空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这团刚刚跃起的旋风,当场被拍散,化为吐血不止的乌古都。他抬起头,惊骇地看到—— 山谷之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两尊高达五百丈的法相。 一为魔猿,一为仙龙。 他们都低头俯瞰,如此遮掩了山谷的天空。仿佛亘古就存在于这片山谷的伟大雕像。 而腰悬长剑的姜望,从对立的魔猿和仙龙之间,缓缓飘落,亦是自此,走出乌古都一直被欺骗的见闻! 姜望从头到尾都跟着他走,而他从头到尾不惊觉。他潜意识里的警觉,先于他本尊被杀死。 山谷之中,一时寂然。包括乌古都在内的四尊恶修罗,全都无声息。 “看来你们还不够卑鄙。”计昭南将长枪一抖,咧嘴露出了白牙——“现在,是谁,包围了谁呢?” 我攒点稿子,预留一下修改余地吧。 到了这个阶段,好没安全感。七百多万字了,太容易写崩。 不能过踩钢丝更新的日子了。 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再爆发。 第五十八章 愿君无忧 南域多山,多云,多瘴气。 在宣国南去更远,绵延群山之中,有一座险峰,名曰“天绝”。 见其名而知其险恶,所谓“南天至此而绝”。 代表墨家最高机关成就、且在无数年月里不断更迭进化的钜城,在春日的尾声,便悬停在此。 停驻的日期,是三月二十八日至四月五日 它仿佛山巅神祠,是天顶仙台。 在它降临的那一刻,天绝峰就不再险恶。 伴着钜城所铺开的,是一夜之间矗立在南域的机关国度。 山巅搭桥,云上跑马。 木鸢飞天,铁龙载客。 高空纵横的索道,有一种规整的秩序之美。 从山脚到数万丈的山巅高处,通过嵌在山体里的“飞云舱室”即可抵达,三息时间就能达程一趟。 挂在山体外的、极速运行的机关轿箱,也能平稳地把货物送到高穹。 更有巨大的“蟾宫台”,是机关与阵法的完美糅合,能够直接交递整块的空间,将蟾宫台上的一切,都送到该送到的地方。 不同的方式有不同的价格。 以前的墨家绝不会在这种地方收费,当然也不会有这么周到。 现在的墨家明码标价,也确实在服务上有跨越时代的发展。 谢瑞轩在这方面比较抠搜,选择挂在外面吹风。 冗长的商队分成十队,依次进入巨大的机关轿箱。 戴上帷帽的祝唯我,坐在车厢里,隔着车窗,看着轿厢外极速下坠的风景。那颗沉下去很久的心,竟然轻飘飘的悬起。 向闻钜城名,向来知钜城,今日才到钜城! 多少次入定神游,告诉自己需要专注修行,但一个恍惚,便观想到钜城。他已情不自禁地想象过许多次,他会是以什么样的姿态来到这里。 他已经做了等待很久的准备。 但这八年,还是太漫长了些。 尤其这一次也根本不是正确的时候。 别说临门一脚的洞真,便是证得衍道,也不可能在钜城里做些什么。 可他还是来了。 他绝非蠢货,可他实在很想念。 “欢迎来到钜城!”有一只涂满彩纹的铸铁花雀儿,迎在打开的轿厢外,发出悦耳的声音。 商队陆续走出轿厢,好奇地打量着这座传说中的城市,只觉所见一切,都十分惊奇,禁不住地交头接耳。 “此生何处得自由,今日见喜!”一只穿着红色官服的机关猴子,站在迎客的高台,极有风度的躬身行礼:“天工启物,愿君无忧!” 它的外貌甚至猴毛,全都十分灵动真实,除了会穿衣服,与一般的猴儿没什么不同。唯独是那猴儿尾巴,颇似一条金属铰链,半垂在下,以固定的节奏摇动。 墨家绝不乏把机关做得完全拟真的手段,很显然这里的机关兽,都特意保留了机关的质感。 身在此城中,见不得此城全貌。但至少在这个区域,所见的风格都是如此,裸露的钢铁之骨,牵引这座城池的脉络。 有傀儡迎宾,灯树如星河。种种‌‎‍‍奇‍‍幻‍‍‌‎‎色彩,作为钢铁中的点缀。 那机关猴行罢了礼,在高台之上打了个响指。 也不见有什么大的动作,眼前真实的一切,忽如幕景被撕去。 唰—— 喧嚣的人声,瞬间扑面而来。 分不清是空间的变化,还是幻象的更迭。就连祝唯我都没有捕捉到超凡力量的轨迹。 来自于云国的整个商队,便涌进了一座喧嚣的城池里。 这是钜城里的“城中之城”,但并不狭窄,反而雄阔磅礴。空间在这里得到了具体的延展,使之有如身在天京、临淄的感受。 可以看到来自世界各地不同国家的商人,在广场上穿梭。林林总总的展示台,形形‍‌色‎‌‎‌色‍‌‎‍‌的货品,交错成满目琳琅的商市。 墨家时隔数百年重启的千机会,果真热闹非凡。 “跟我来,跟我来!”铸铁花雀儿在前方飞着带路。 祝唯我给谢瑞轩传了个音,便独自离开商队,不着痕迹地混进人群中。 自不赎城倾覆至今,他对凰今默所有近况的认知,都只来自于墨家的描述。 他不知道凰今默被关押在钜城的哪个地方,不知道凰今默过得怎么样。钜城向来与世隔绝,只有墨家核心弟子能够往来,他没有任何关键性的情报。 这几年他没有闲着,也搜集了一些钜城相关的资料,但稍微具体一点的信息,也都是三百多年前的了。近三百年来,钜城几乎没有对外开放过,偶然显露形迹,也都是只鳞片爪,让人看不真切。 眼前这城中之城里,应该不会有凰今默。 这明显是钱晋华专为做生意而营建的新城,迎接八方来客。没道理在这样的地方,放置墨家的囚室,让天下人观赏。 要如何才能知晓真正的牢房所在呢? 祝唯我不应该知道答案。 但他取出一张舆图,似模似样地看了一阵,然后随意选了一个方向,便往前走。 对于如何探知情报,他并不陌生,但他没有做什么具体的工作。不跟随人潮,也没有特别的目标,但走着走着,就如车到山前,看到一堵略有异样的高墙。 直直走过去,便穿越幻景,看到一条幽森巷道。 在千机会正在召开的这座热闹商城里,这条巷道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祝唯我没有犹豫,纵身踏入其中。 这条巷道有许许多多的机关暗线,当然都被一一避过。 走到森幽巷道的尽头,便看到一处地宫的入口。入口前伫立着两尊以钢铁为质的傀儡守卫,那黑色宝珠嵌成的眼睛,正散着幽幽的冷光。 这种守备强度绝不能说弱,定要描述的话,是“恰到好处”。 祝唯我没有太多意外,随意拈出一缕枪芒,将这两尊傀儡钉住。而后大摇大摆地走入地宫里—— 没有太多波折,穿廊过帘,一路往前。在地宫正中央的宝座上,果然坐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 她是永生不死的存在,是亘古无双的神临境。是以姜望立下六千里碑的极限神临,都难以挑战的特殊神临状态。 她的样子与八年前没有区别,仍是那副冷漠姿态。狭长的丹凤眼,像结冰了一样。 在下一刻,冰川融化,她看到了祝唯我。 她身上并无枷锁,脚上并无镣铐,也不存在其它的禁锢,但她坐在那里不动,只给祝唯我热烈的眼睛。 祝唯我也没有往前走。 两人就这么静默地对视了一阵。 他们只是看着彼此,就已经很足够。但这里终究不是看望的地方。 “你现在这么不修边幅?”凰今默开口道。 祝唯我道:“懒得管。” 他其实是告诉自己他没脸,救不回自己的所爱,永远镌辱以面。但这些他不会讲。 凰今默缓了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止住了。最后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怎么能来救我?你怎么救得了我?” 她严肃起来,批评道:“你关心则乱。” 来钜城救人,当然不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 祝唯我一路走来的这一切,都被清晰的安排着。甚至戏命去星月原告知他庄国的事情,他离开庄国又恰巧遇到参与千机会的商队,还恰好归属于比较友好的云国…… 这么巧合的事情祝唯我当然知道不简单。 他现在根本没有能力从钜城救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看着凰今默:“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凰今默看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看到了。” 祝唯我始终没有往前走一步,他走进地宫,但就钉在那里,像一颗固执的钉子,只是说道:“你受委屈了。”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凰今默道。 “他们做了什么?”祝唯我问,他脸上尽量不显现表情。 凰今默沉默一阵,最后道:“没有做什么,我就是不高兴。” 祝唯我听清楚了,他说道:“不高兴就是最大的理由。” 他转身往外走:“在这里等我。终我一生,也要寻找一个让你高兴的方式接你走。” “我的一生可是很长的。”凰今默在他身后说:“我的意思是——我可以一直等下去。” 祝唯我没有回头再看,这个人说不出太热烈的话。只是强调道:“等我。” 便离开了。 凰今默静静地坐在宝座上,她当然可以随意动作,现在她有客观意义上的自由,但她绝不走。 她不是被请到这里来的,她不能就这么走。 那个转折的廊角再一次成为告别。 她看不到祝唯我了。 祝唯我这样的人,你知道他承诺的分量。 他一定会努力走过来。 八年不够就八十年,若五百年不够,就一千年。直至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一定是朝你的方向走。 这幽暗的地宫,已经冷清了很久。 起先这里是一座监牢,钜城守备最森严的监牢。 她在这里受审,受刑。 问她为什么杀墨惊羽,问她杀墨惊羽的手法是什么——这些当然讯问不出结果,最后也都落实到刑问。 她现在所坐的宝座,原先便是刑台。 后来庄高羡死了,墨家查出了“真相”,当代钜子钱晋华,亲自过来消除“误会”。 她什么都不说,一步不肯走。 后来这里便被改造成了地宫,栅栏化作庭柱,刑台也能修饰成王座。墨家造物之能,的确无双无对。 但不管这里怎么改变,凰今默一步都不会挪动。 刑台也好,王座也好。她只要定在这里,就永远描述,是钜城修士把她禁为囚徒。 祝唯我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地宫深处响起一声幽幽叹息:“凰姑娘,何必呢?就这样离开,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游山玩水,有什么不好?现在你也咬着恨,他也担着恨,两个人本可以快乐,却不能快乐。你知道他永远走不过来,而你好像永远不打算走出去。” 凰今默不说话。 她曾在地底深处缄藏很多年,她对世情很是陌生,不太知道人与人的联系。虽然后面建立不赎城,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可不赎城里的那些人,正常的不多。 但她反倒是更不能理解所谓“正常”的那些人。 那些人永远会说,什么是更好的,什么是更有利的。但不说什么是对的。 她本就不害怕寂寞,她在不见天日的地方长期独自生活,独自沉眠。她现在更不害怕。 地宫深处的声音又道:“庄高羡骗了那么多人,谁又能保证永远不被蒙蔽呢?这件事情本就是一场用心险恶的构陷,只是现在元凶已死,事过难挽,我们是否都应该看开一些?” 凰今默如同塑像一般,定在王座上。 那声音又道:“钜城的错误,钜城愿意承担。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钜城能够满足的,一定满足。钜城不能满足的,我个人想办法满足。” “你怎么不代表墨家?”凰今默开口道。 地宫深处的声音沉默一阵,自嘲地笑了笑:“我不配。” “你很配,钱宗师。”凰今默道:“你拿我做研究。通过每次所谓的刑讯,掠夺我的血肉骨髓——你真当它们离体之后,我就不存在感受?这种不惜一切代价的研究精神,正是墨家的精神。” 墨家的精神里有牺牲,但它是牺牲自己,而不是牺牲别人。这是巨大的嘲讽! 地宫深处的“钱宗师”,自然就是墨家当代钜子钱晋华。 千机会当然不是特意为祝唯我而开,但在这个期间将祝唯我引到钜城来,确实是墨家的安排。很显然又一次失败了。 墨家因真传弟子墨惊羽之死,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去捉拿凰今默回来问审,每一次审讯也都符合钜城内部规则,都有相应记录——这本来是一件不该有太多争议的事情,钜城所作所为至少挑不出太多表面的问题。 表面挑不出问题来,事情就可以放过。 但凰今默的执拗超乎想象。 从鲁懋观到钱晋华,墨家所有化解仇恨的尝试都失败了。 “凰姑娘的确是对钜城误解太深!”地宫里只响起这样一声,便再无言语。仿佛被幽风吹碎了。 而后便是轰隆隆的声响,整座地宫都在上升。地宫里的一切也都在产生变化,机关移位,雕图浮游。诸般布设,都更趋于辉煌。很快这座冷幽宫殿,便化作堂皇建筑。殿高门阔,正中一块竖匾,字曰——“罪君殿”。 它将屹立在城中之城,在这次千机会里为天下所见。 它是墨家对凰今默的歉意和诚意。 它是墨家将来可以讲的“道理”。 凰今默缄然不语。 墨家当代钜子可以妥当地安排好一切,让人无话可说。甚至可以提前铺垫,在有朝一日事态无法挽回的情况下,在那些需要坐下来谈的局面里,讲好道理。 凰今默论不过,也不知道怎么准备“道理”,她不愿想这些。 她在想祝唯我。 她也在想念,那个绝对不会跟钱晋华他们讲道理的人。 实在对不住大家,这个月写到现在还没有加更。 这一卷不会特别长,最后一个大剧情就收尾,但是这个大剧情比较复杂难写。 请给我一点时间调整状态,月底一定会有加更的。 …… …… 感谢书友“L_Ryan”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30盟! 感谢书友“無名有姓”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31盟! 感谢书友“天天想休沐”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32盟! 第五十九章 人生遂意能几何 人生有许多需要忍受的时刻。 忍字头上一把刀,那是抵在心口的痛。 自古忍让是伤心! 但人生遂意能几何? 强如姜望,说自己想要求一个遂意平生,也要被齐天子骂一句贪心。 现世第一天骄也是用了差不多六年的时间,才能走回枫林城。 茫茫人海,又有谁能波澜不同? 白玉瑕可以算得上是才智高绝之士,但他自问论才论智,都不够绝顶。论智略他不及重玄胜那般谋胜万里,论修行他不能像姜望一样盖绝同辈。 彼时父亲身死,白氏无主,革氏虎视眈眈。 那革蜚是进步飞快、能够扛得住张临川的神临天骄,又是隐相高政的弟子,身任右都御史,还得到国主的支持,有朝野赞誉。 而那时的他还未神临,想要站出来跟革蜚唱对台戏,做君王平衡朝局的先锋棋子,都不被认为有资格。 在那样一个于他无解的局面里,他只能缄默离开,辞母弃国。 他甚至不能举家而走。 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在他走后,白氏上下会陷入怎样窘迫的处境。 但他如果不走,让白氏还拥有一定的威胁,则白氏未必还能存在。 今天他走在隐相峰漫长的山道上,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带他来过这里——被赞誉为越国脊梁的隐相高政,松了口想要收一个弟子,整个越国哪家有适龄孩子的不心动? 若是放开年龄的门槛,连龚知良都愿意来拜这个师! 但是在父亲准备好束脩、准备好打动高政的礼物,带他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革蜚已经被高政收在门前。 高政只收一个弟子。 后来白玉瑕有时候也会想,倘若那时候是他提前一步,一切会不会不同? 以高政在越国的影响力,“隐相弟子”这个身份,在很多时候都具有一锤定音的效果。 他和革蜚的差距,是在革蜚从山海境回来后拉开,在这之前,他绝不比革蜚输半分。 他也很想知道,革蜚在山海境里经历了什么。 但现在这一切可能都不会有答案。 少有人至的孤峰,又何尝不是高政的沉默忍受? 白玉瑕终于看到那座无名的书院,高政退隐自囚、关门读书的地方。 越国多少年的文华,都在这书院里流淌。多少年才出来一个高政,赢得越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声誉—— 而他也说死就死了。 白玉瑕在院门前停步,面前是虚掩的门。 他知道发疯的革蜚就被锁在院落中间,越国会默许他做任何事情。 他知道当初是在革蜚的故意放任下,才有张临川闯进族地、杀死自己的父亲。 曾也有满腔恨意,郁积在胸怀,不可能被时间化去,但他在这铜钉生锈的大门前,只是静静地站着。 生得似美玉无瑕的贵公子,这些年跟着姜望东奔西跑,迷界也去过,妖界也战过,在星月原操持一家酒楼,几年下来,贵气消磨了许多。更多几分烟火气息,还有一缕风雨之后的平和。 天空飘着牛毛般的细雨,潮湿的空气在山风里流动。 白玉瑕静看这扇寂寞的大门,久久未有动作,一任细雨打湿肩头。 就此一门之隔,院中的抱节树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革蜚,静静地靠坐在树上,嘴角咧开,流着涎,那双浑噩的眼睛,也正对着院门。 院里院外,是不同的晚春,但也都在细如丝的春雨中。 隔门相望,两人都看不到彼此,两人都知道彼此存在。 革蜚眼睛里的浑噩慢慢散开,转为混沌,又从混沌里,慢慢放出一缕凶光来。 衰草压低,荒石结苔,在这孤峰高崖,只能让人徒然缅怀的隐相故居,有凋然微风里,杀生的春景。 而空间在此刻泛起涟漪,院门外忽然出现了一个青衫按剑的挺拔身影,就那么站在白玉瑕旁边。 “怎么了?”刚出了妖界,就接到消息,立即用太虚无距赶过来的姜望,看着白玉瑕道:“你怎么突然回越国了?” “有人希望我回来看看。”白玉瑕说着,伸手推开了院门。 在暗哑的吱呀声里,大门缓缓推开。 巨大的抱节树前,衣衫还算齐整的革蜚,躺靠在宽阔的树身,呼吸匀称,已经是睡熟了。细雨扑面不觉凉。 再次来到隐相峰,姜望心中也颇为感慨。 昔日他为白玉瑕出头,来到这里寻高政论道,高政果然禁绝朝野之声,不许某些人再用手段逼迫白玉瑕归国。 那时候他看了高政一局棋,最后什么意见也没有留下就离去。 如今再至,已物是人非。 谁能想得到,隐隐为南域第一真人、在越地享有最高声誉的高政,会死得那么突然呢? 官面上的消息,是三分香气楼勾结南斗殿,祸乱楚国社稷。楚国公开灭南斗,越国在这个过程里,也给予了绞杀三分香气楼南域残余势力的支持。三分香气楼楼主罗刹明月净,便亲手毙杀高政,以示三分香气楼的报复。 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三分香气楼对楚国的回应。是罗刹明月净为赢得楚国一个既往不咎的默契,而亲手赠送的礼物。南斗殿也说灭就灭,三分香气楼纵然散叶在天下,也绝无可能跟楚国对抗。当然个中真相究竟如何,也唯有罗刹明月净才知。 听说书山下来了一位大儒,正满天下找罗刹明月净,要为高政的死讨个答案,但直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不大的院子,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布置。在春天的时候,抱节树的树叶,有翡翠般的亮堂。 白玉瑕径直往前走,走到革蜚身前才止步。 以姜望的视角来看,这两个人实在是对立得很。 白玉瑕站着,革蜚躺靠着。 白玉瑕醒着,革蜚睡着。 白玉瑕衣饰精美得体,革蜚只能说勉强穿着衣服。 白玉瑕长相俊美,革蜚也有五官——且五官无论分开还是合起来,都很难看。 但微风细雨一片春,给予两人是同样的对待。 白玉瑕用靴子踢了踢革蜚的小腿:“起来。” “他听不到的。”姜望道:“当初高真人跟我说,他的意识被撕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陷进蒙昧之雾,一部分沉进五府海底。” 白玉瑕又踢了一脚,这次加重了力气,革蜚‘嗯’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这不是听到了么?”白玉瑕说。 姜望耸耸肩膀:“我说的是清醒的意识。” 革蜚那双浑噩的眼睛睁开来,咧着嘴傻笑。 “喂。”白玉瑕问道:“你的意识清醒吗?” 革蜚茫然地看着他,嘴巴咧得更开,傻笑着:“嘿嘿嘿……阿巴阿巴阿巴。” 刷! 彗尾倏然出鞘,擦着革蜚的脖子,直至钉入了抱节树身。 革蜚愣了一下,这时才感受到那种锋芒和杀气,猛地缩头,恐惧地蜷身往后,带动锁身的铁链,哗啦啦的响。 “站起来!取你的剑!”白玉瑕低声喝道。 革蜚惊得连连后退,哇哇乱叫,眼神浑浊,口水乱飞。 看着他这可怜而又叫人厌弃的样子,白玉瑕眼中寒光不敛。 “我想杀了他。”白玉瑕说:“当初张临川杀了我父亲,就是他纵容坐视!” 姜望并不说话。 他会站在这里,是表示他支持白玉瑕的一切决定。 白玉瑕紧紧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次,再睁开来,意甚萧然:“但面对一个傻子,我出不了剑。” 他是观河台上展现越人骄傲的天骄,他是那个放弃推举,要堂堂正正赢得正赛名额的白玉瑕。 很多年时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改变了,但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变。 革蜚已经披头散发、满身泥污,缩到了抱节树后很远,几乎靠近台阶。那条已经生出铁锈的巨大锁链,被牵拉到极限,像是这只可怜怪物的尾巴。 他浑浊的眼睛里都是恐惧的泪,啊啊哇哇叫个不停。 这具身体完全不存在清晰的神智,当然更无所谓尊严和骄傲,只有残余的求生本能。 白玉瑕伸手将彗尾收回,归入鞘中,径直转身:“走吧!” 姜望陪着他一起走出院子,随手一招,带上了门。 天风飘雨在山间。 两人并肩在走下山的路。 “革氏有着非常古老的历史,世代传承驭虫之术,是越国最具荣耀的名门。我白氏与之相差甚远,但到我父亲接任家主后,两家之间的差距就在快速缩小。”白玉瑕道:“我父亲在修行上不算绝顶,但在经营上很有能力。琅琊城之所以比越都还有名,可以说全靠他的经营。” “但革氏被追近的根本原因,还是革氏自身的衰落。古老的驭虫之术跟不上时代,他们急于突破瓶颈,求‘蜚’多年,不能得获,反倒损失惨重。在道历三七九五年死掉的革氏家主,是革氏当时唯一的真人,也是国家的支柱。自那以后,革氏再未出过真人。” 靴踏石阶声渐悄,白玉瑕眺看山下:“革蜚本来很快就要成功,再度撑起革氏门庭。” 姜望道:“事实上比我预想的慢很多——当年他既然能够顶住张临川而不死,距离洞真就应该已经不远。” 如果他知道当初革蜚是与张临川杀了个不相上下,那他必然还会有更激进的判断。但张临川已死,越国的统一口径,是革蜚拼死挡住了张临川几招,不敢闹大的张临川才遁身而走。 白玉瑕接道:“但直到如今也没有成,以至于在陨仙林里出了意外。” 伍陵尸骨无存,革蜚疯癫而归。曾经闯荡山海境的组合,以这种方式退场,离开了人生的赌局,不免让人唏嘘。 “可能他不求小真。”姜望分析道:“他对未来有更长远的展望。或者说高真人对他有更多的安排——又或许是防备楚国?” “于国事分私心,借外贼杀国人,如此倾轧同国大族。革氏已经无药可救,纵容革氏的朝廷亦然如此。”白玉瑕摇了摇头,又怅然道:“但是我从小认识的革蜚,不是这种人。或许是他以前隐藏得太好了。” 聪明人向来也是自信的人。但白玉瑕这样的聪明人,宁可怀疑自己以前对革蜚的认知不对,也不曾怀疑革蜚的真实性。 因为革蜚是高政的弟子。 革蜚如果有问题,绝对瞒不过高政。 高政在越国人的心中,便是真理一般的存在。即便白玉瑕,也很难跳出其外。 姜望道:“又或者,人也是会改变的。” 白玉瑕轻舒一口气:“一直没有问你,当初在山海境,革蜚经历了什么。你知不知道?” 姜望想了想:“当时他和伍陵一起入局,我淘汰了伍陵,让他跑掉了。后来他大概是被山海境里的怪物杀死,他的肉身被山海境里的混沌所寄托,被我们联手击破。” 白玉瑕道:“自那以后,他就突飞猛进,让我一度绝望,不知如何才能追及。” 正是因为面对革蜚的恐怖进度而绝望,又被名不见经传的向前击败,从小循规蹈矩、勤苦用功的白玉瑕,才会忽然地放纵自己,来一出不辞而别,跟着向前去游剑天下。 姜望道:“或许是山海境里的失败,让他明悟了什么,破而后立。楚国的项北也是在山海境之后大有不同,我看他洞真就在眼前。” 白玉瑕幽幽道:“我也破了很多次了,什么时候才能立呢?”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在酒楼这些人里,我最看好你。” “祝唯我随时都能洞真——”白玉瑕叹息道:“你就别制造焦虑了。” “快不一定就是好,每个人的‘真’,并不一样。玉瑕,你要有耐心。”姜望劝慰道:“就好比我,你看——虽然我现在还三十岁不到,但我已经是天下真人里数得着的强者。” 白玉瑕按住额头直跳的青筋,转道:“去我家吃饭吗?” “去啊!为什么不去?” “那就走吧,先聊聊别的。” “那便聊一聊我在妖界的见闻吧,那些个真妖,看到我就躲,要么躲在大军深处,要么躲在天妖身边,要么死不露头,根本找不到下手机会,只能再去边荒碰碰运气了……你真该学学我,斩杀异族十八真的目标,还远远没有完成,你看我气馁吗?人生贵在坚持嘛!” 白玉瑕面无表情:“如果实在是没话聊,也可以不用聊。” 两人在山道上又走了一阵,姜望拿胳膊肘碰了碰白玉瑕:“欸,白掌柜,拿点钱给我。” “我的薪水也很微薄,你又不是没看过账本——”白玉瑕警惕地看着他:“拿钱做什么?” 姜望一脸的理所当然:“给伯母买点礼物啊!你不会觉得我是这么失礼的人吧?算了我也不会挑礼物,不知道伯母喜欢什么,你先去买,买好了拿给我。” …… …… 姜望和白玉瑕已经离开了很久。 院落里被铁链锁住的革蜚,仍然痴痴傻傻地在地上爬。一会儿呜呜呜地哭,一会儿毫无意义地大喊大叫。 直到某个时刻,一身便服的龚知良来到这里。 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温和的表情,慢慢地蹲在抱节树前,一边放置碟碗,一边道:“小蜚,吃饭了。” 像一条狗一样在地上爬的革蜚,慢慢抬起浑噩的眼睛。 遽然跃身而起,轻而易举地瓦解了龚知良的防御,以迅雷之势一把将其按在地上,按出‘嘭’的一声巨响,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你们为什么要把他引回来?!” 感谢书友“知天易而逆天难”给“祝唯我”打赏的角‍‎‍‌色‍‍盟‌‎,正式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33盟! 感谢书友“磁极转转转”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34盟! 感谢书友“人在梧桐下”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35盟! 第六十章 虎披人皮 龚知良的道元全数被击溃,神通之光不被允许凝聚,金躯玉髓根本不堪一击。 他被死死地摁在地上,革蜚五指所印之处,有血痕蔓延。 堂堂越国国相,毫无反抗之力,躺在地上直翻白眼。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脖颈,示意自己要说话。 革蜚这才松了一点劲,但尖利的指甲仍然抵住龚知良的喉管,锋锐之气已然穿透皮肉,令龚知良在呼吸之间都能感受刀割般的痛楚。 龚知良在这样的痛楚里舒了一口气,虽然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且仍未逃离危险,但此刻还是平静地问:“你是因为什么而生气呢?” “你们差点害死我!!” 这老东西平静的表情实在可恨,革蜚瞬间又激动起来,险些将这老东西的脖颈当场捏爆。 刚刚白玉瑕如果要动手杀他,他就只有一个死字! 区别只在于,他是想不反抗地被白玉瑕杀死,还是反抗之后被姜望杀死。 什么他娘的天下第一的天骄,竟跟白玉瑕的跟班一样,呼之则来。革蜚弄不明白,到底谁是谁的门客。 但姜望也好,白玉瑕也好,都算是这个老东西招来的。 老东西竟然还敢这样问?! 龚知良的脸色由红涨紫,根本说不出话。 革蜚那双浑噩的痴傻的眼睛,被属于山海怪物的暴虐所侵吞。但在如此暴烈的杀意之中,革蜚的五指却没有往下捏,而是再次松了半寸。 “呼呼,呼。”龚知良有点欣慰地笑了:“你能够冷静下来,这很好。” “还轮不到你来评价我。”革蜚冷冷道。 “白玉瑕不会杀你的。”龚知良语气笃定:“我看着他长大,他是一个非常骄傲的孩子。他没办法向一个傻子出剑。” 革蜚的眼神十分危险:“你拿我的性命,赌你的认知?” “刚刚我也拿自己的性命作赌。”龚知良平静地说道:“我赌你是否学会了冷静。” 革蜚冷笑:“好,好!你果真不怕死!” 龚知良说道:“如果你始终那么不理智,我们根本没有希望,我死在今天和明天,又有什么区别呢?” 革蜚掐着龚知良的脖子,把他拎起来,高举在细雨飘飞的空中,就这么冷漠地注视着他。 龚知良亦平静地回看。 革蜚慢慢地松开了手,龚知良也松了一口气。 但那只松开的手,忽然又一提—— 革蜚反手一巴掌,将龚知良整个人扇得高飞起来!在空中翻滚数十圈,鲜血随之飞溅,沾血的牙齿击破雨雾。 披头散发的革蜚,如鬼狮一般怒斥:“你们差点害了我,我还可以忍。但你们违背了老师的意思!” 龚知良重重地摔在地上,吐血不止。 但缓了一缓,却慢慢地爬起来,欣慰地笑了:“高相把你教得很好。人和野兽最大的区别,就是人类懂得冠冕堂皇。而你已经洞悉这一点!用高相的名义,你杀我也应当啊!我心甚慰!” “冠冕堂皇吗?”革蜚咧嘴笑了,提着那条铁链,在抱节树前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你说这是我的借口。你是要告诉我,你和我的那位师兄,都不知道老师的意思吗?不知道他老人家当初为何放任白玉瑕离开?” 龚知良并不说话,只是用袖子慢慢擦自己嘴角的血。 革蜚继续道:“很显然老师是想保留越国的火种,因为这是最危险的一局,他要想到失败的可能。所以他一再制止你们逼白玉瑕回国的动作——你们不是听不明白,是有自己的想法啊!” 龚知良并不解释,只在擦干净鲜血后转身离开:“高相说你要学会感受美食。饭菜趁热吃,等会凉了。” “也是!”革蜚在他身后笑道:“越国如果没了,你们如果没了,还要什么火种呢?有什么意义?” 龚知良始终没有再回头。 “啊哈哈!”革蜚怪诞地笑:“王公自在堂前贵,将军谁闻马下名!相比于姓文的,竟然是我的老师,更爱这个国家。” 他仰起头来,视线仿佛穿越了浓密的抱节树冠,投照天穹极处,喃然道:“老师,你说得对,做人可真复杂啊。” …… …… “坐下来,一起喝碗汤。” 大越皇宫里,文景琇很自然地盛了一碗汤,放到对面位置:“高相以前开的方子,宁神用的。朕这些时日,总有些心神难定……相国这些天想必也难得安枕!” 高政其人,乃是有名的全才。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医巫棋画皆是国手。他开的方子,自是极好的。 龚知良欠身谢礼,虚坐了半边屁股:“臣是个心宽的,倒是吃得好睡得好。” 文景琇是个精致但不铺张的君王,整个春天他都在这间暖厅里吃饭,也只需要这样一张小圆桌。 当世真人自然无须五谷,他吃的喝的,都是对修行的调养。 “心宽才能容天下!”文景琇喝了一匙汤,然后道:“朕那个师弟,近来如何?” 龚知良手扶着碗沿,认真说道:“臣现在觉得他很可怕。” “相国不妨细言。”文景琇道。 龚知良道:“臣往日观之如猛虎,隔笼欲噬。今日观之,闸笼已开,虎披人皮!” 文景琇问:“让你惊惧的是他披上了人皮吗?” 龚知良心有余悸:“我惊惧于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文景琇用象牙箸夹起一块汤里的骨头,细细地啃掉,然后用布巾擦了擦嘴,说道:“我们也杀生,我们也弱肉强食。只不过野兽茹毛饮血,而我们懂得煎熬炖煮——革蜚现在也懂得拿象牙箸,执白玉匙。这很好,他还堪用,他即是我们。” 龚知良喟然叹道:“此即高相教化之功。换做是我,根本不可能降服这等怪物。” 文景琇将象牙箸放下,倏而一叹:“钱塘水浅,终不能养九天神龙。高相若不是生在越国,何愁不能绝顶?朕永远记得,是越国负他!” 龚知良看着皇帝:“陛下节哀,高相知您心意,也当瞑目。” “我文景琇的感恩戴德算什么?高相不会在乎这些。”文景琇道:“他一生都在为越国谋,只有越国走到他预期的位置,他才能够瞑目。” 龚知良问:“进宫的路上,老臣在想。昔日将白氏子放归于外,不知高相是否有其它布局?” 文景琇道:“未与你我言,便与你我无关。” 龚知良想了想,还是道:“我是想说,咱们的安排,是否会干扰到他老人家的布局。老臣才智有限,恐伤天人之意。” 文景琇摆摆手:“没有高相,我们无棋可下。但若事事循谱,我们也不必下棋。” 龚知良行礼:“那臣便继续。” “等一等。”文景琇道:“等姜望走了再继续。” 龚知良道:“臣也是如此想。” 如革蜚所说,高政对白玉瑕或许另有安排,但文景琇、龚知良这对君臣,也有自己的想法。 这次放任白玉瑕去找革蜚,便是想要试试革蜚堪不堪用——哪怕高政已经对革蜚的成长做出确认。 对于高政,文景琇有最高的信任。但作为现在的执棋者,他必须有自己的思考。因为高政已死,这个世界的变化时时在发生。 现在的结果显然是让人满意的。 君臣坐于一桌,慢慢地喝了一碗汤。 临别之前,文景琇忽然问道:“你那个侄儿在暮鼓书院,听说课业很好?” 龚知良立即离席:“臣马上写信将他召回。国家有需,虽稚子不能辞责也!” 文景琇摆了摆手:“虽说是生死存亡之际,要倾尽所有,搏一线可能。但也不必竭泽而渔,要给种子发芽的时间。” 白玉瑕已经发芽,龚天涯仍是种子。 …… …… 空中飘舞着伞状的白色小花,伞面细绒在风中微颤,有一种梦幻般的美感。 它们是飞仙罗的花瓣,也是飞仙罗的种子。 任秋离注视着它们,也从它们中间走过。 陨仙林从来是奇险之地,她的肩膀也很沉重,步子却很是从容。 好似庭前赏花,云中漫步。 随手一指,将一团扑来的鬼影点住。任秋离也不将其抹掉,顾自负手于后,错身而过。陨仙林里鬼物多,杀一个惹一堆,她懒得做。 道袍之下她的身姿被深掩,一只剑钗挽住了道髻。 在这天机混淆的地方,她有自己的路引。 前有老树一颗,枝繁叶茂,藤蔓爬身。任秋离以掌覆之,将此树挪开,如推一扇门—— 树后显现一座石洞,但陆霜河不在洞中。 陆霜河不会停在一个地方等任何人。 任秋离走了进去,捻起一些金沙,在洞口洒过一条金线,然后便静等。 约莫一刻钟之后,洞中亮起一缕寒光,白发披肩的陆霜河,便从寒光中化出。眉眼无情,道服束身,负剑在身后。 “南斗殿没啦。”任秋离张口道。声音似哀似笑,十分复杂。 身在陨仙林中,与外界完全隔绝,极难获得消息。尤其他们还是楚国挂名的通缉犯,尤其眼下这陨仙林里,就有一位死死追着他们不放的顶级天骄。而陨仙林的入口,有三个都被楚军镇压。 因此南斗殿灭亡了好一段时间,任秋离才得到消息——当然,这也是早有预计的事情。长生君对他们寄托以部分希望,而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陆霜河点了点头,不做“知道了”之外的任何表示,也没有任何表情。 任秋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是明白诸葛义先一定有后手,所以才不去争那线生机。你不愿意做没必要的事情,也确实是无谓之牺牲。” 陆霜河淡声道:“跟那没关系。我只是没有觉得南斗殿很重要。” “南斗殿一点都不重要吗?”即便是什么事情都支持陆霜河的任秋离,也忍不住这样问。 陆霜河想了想,说道:“南斗殿如果不覆灭,我能够方便一点。” 任秋离长叹一声,忍不住摇了摇头:“我知道你除道之外无所求,什么都不在意,但是你可以不用一直强调的。” “两点之间,一剑最短。”陆霜河道:“委婉的话语没有必要。” “——好吧!”任秋离也只能说好吧。 说他冷酷也好,说他无情也罢。陆霜河不是今日如此,他是从来如此。 她早该习惯,虽然这并不容易。 过了一阵之后,任秋离又道:“斗昭越来越近了。” “没想到你的天机离乱阵都困不住他。”陆霜河嘴里说着没想到,但语气里毫无惊讶。 任秋离道:“他成长的速度非常恐怖,不仅仅是战力,包括对天机的认知也是如此。我已经越来越难模糊他的方向。” 陆霜河漠然道:“那就杀了他。” 任秋离拧眉道:“楚国第一的天骄如果死在这里,楚国会彻底狂暴。宋菩提更是会发疯。” 陆霜河面无表情:“她会发疯,然后呢?” 是啊!然后呢? 无非是倾国雪耻,覆灭南斗殿,可南斗殿已经覆灭了。 无非是找上来杀死他们。可无论有没有斗昭,楚国也都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可是……为何总要在危险的边缘,把自己逼到更危险的地步呢? “斗昭同时还是太虚阁员。”任秋离道。 陆霜河看着她,用平静的眼神问她,既然已经面对楚国,已经与楚国为敌,多一个太虚阁,有什么不同。 “好吧!”任秋离迅速进入正式的细节:“他是斗家的继承人,楚国下一代领军人物,身上肯定有些保命手段。要想杀死他,这些不能不考虑。” 陆霜河道:“他最大的保命手段是宋菩提,但这里是陨仙林,伍照昌也救不了伍陵。” “你打算在哪里杀了他?”任秋离问。 “就在阿鼻鬼窟吧。正好我们要去那里,就顺便一起解决——”陆霜河道:“你找到位置了吗?” 任秋离道:“要等到明日午时,才能补完最后一线天机。” “那就明日午时。”陆霜河道:“为斗昭送终。” 世间第一座仙宫兵仙宫,在陨仙林外碎为兵墟。 在仙人时代末期,横世的仙宫接连坠落。第九座仙宫驭兽仙宫,逃进陨仙林里,还是被强敌追及,碎为飞尘。 第一座仙宫和最后一座仙宫,都消亡在陨仙林,所以有关于陨仙林的描述里,总少不了这一句——“仙宫破灭之所”。 但这里同时还是“鬼物横行之地”。 放眼现世诸方,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的鬼物,能够强过这里。 而阿鼻鬼窟,便被很多人视为陨仙林鬼物的源起之地。 它是陨仙林中人人闻之色变的一个地方,自古而今进入阿鼻鬼窟者,无一回归,要受无间之苦。 【感谢书友“恰恰好好好”成为本书白银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0位白银盟!】 第六十一章 山上的人,在此下山 铺天盖地的鬼潮,被一线天光分流。形形‌‍色‎‎‌‌色‍‌‍‎、各呈恶性的鬼物,都不过是浮光掠影。 陆霜河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任秋离背负双手、指掐天机,脚步轻松地跟在他身后。 但冷酷的人才是真正平静的人,尽量轻松的人却是沉重的人。 任秋离这次获取外界消息,得到的不仅仅是南斗殿之覆的结果,还知晓了姜望在虞渊围杀修罗君王的壮举。只是此话她没有跟陆霜河说。 即便她从来都对陆霜河有信心,却也不可避免的在姜望这个名字前动摇。 到了今时今日,诸天万界哪个人能在面对这个名字的时候毫不在意? 陆霜河以姜望为道敌,却还放任姜望成长,这种剑斩一切的自信的确是陆霜河锋利的原因,但姜望是当今世界最耀眼的天骄,是近十年来整个现世关乎“奇迹”的诠释! 姜望成长的速度正是陆霜河所期望,却让她感到恐惧。 这个人将太多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以至于她关乎陆霜河无敌的信念,也不能再坚决了。 “鬼即人所归,煞乃怨所结。” 天机真人认真说道:“这阿鼻鬼窟,无底无由,不因不果。自古而今,陷落在此的强者不计其数。咱们就在边缘看看,不可深入。” 陆霜河只道:“看看再说。” “你得答应我。”任秋离极罕见的在陆霜河面前有这般姿态,她严肃地强调:“人生不能一直走绝路,剑是斩不断所有的。” “剑可以斩断所有,做不到只说明我不够强。”陆霜河淡声道:“不够强就该死。这天道如此公平,我不是那个例外。” 任秋离真想叹息!她幽幽道:“你从小世界走到大世界,从外门到内殿,从剑童到此真。你一路都走在生死极端的边缘线,今天已经走到这里,还打算这么走下去?” “你知道回首过往我看到什么吗?”陆霜河问。 “看到什么?”任秋离问。 陆霜河脚步不停:“我看到在任何时候,只要我停下来,我就走不到这里。” 任秋离无言以对。 这世上任何人的路,都不可以说比陆霜河更难走。因为生在现世,即是陆霜河渴求而不得的事情。 正是因为一直都在舍命而争,永远追求极限,陆霜河才能够以南斗小世界的出身,一路走到今天。这是他的人生,也是他的道理。 朝闻道,贵如一。 谁又能改变陆霜河的想法呢? 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阵,那不断迎面又被不断剖开的鬼影,像极了光怪陆离的人生。还没有真正看到阿鼻鬼窟,但它真像一座暴躁的火山,恶鬼之潮是它每一次喷发的岩浆。 “斗昭快追上来了,我已经混淆不了他的方向——要停下来等他吗?”任秋离问。 陆霜河答非所问:“斗昭是个很不错的试剑对象,同样是绝顶的天骄,从他可以看姜望。” 他没有停下脚步,因为斗昭自己会追上来,这人的性格实在很鲜明。他非常清楚,斗昭是要用他磨刀,砥砺更强。他不介意做一块砸碎斗昭脑袋的磨刀石。 任秋离有些担心地看了前方一眼,没有说别的话。 斩杀斗昭这件事情,只在于决心,不在于能力。 因为同行的这两位,都是当世真人绝顶。一个算力第一,一个杀力第一。 斗昭或许也自称第一,但他肯定还在登顶的路上。 至少对任秋离来说,她现在更关注的,是陆霜河在阿鼻鬼窟的所求,以及阿鼻鬼窟里,那些她根本无法测度的危险。 陨仙林和祸水一样,都是亘古如今的绝地。 仙人时代开启于近古,也落幕在近古,但“仙”这个字,并非在近古才诞生。只能说在仙帝成道时,给予此字更多的意义。 陨仙林这个名字其实很好理解。 “仙”是山上的人。 而山上的人,在此都下山,都将陨落。 它是强者的绝地! 诸圣于此命化,仙宫于此坠落,就连远祖兵武,也是死在陨仙林外。 若说兵墟的危险,是建立在远祖兵武之死的基础上,又有兵仙宫破碎的煞力,万古累聚的兵孽。 那么陨仙林的危险,在于它可以让这一切发生。 二者在危险程度上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兵墟还能够驻扎军队,四个固定的陨仙林入口都被强者注视,陨仙林中完全只能是自由冒险。 放眼天下绝地。 妖界有文明盆地,边荒有生死线,迷界有浮岛对海巢,虞渊打出了新野大陆、钉下武关投影、如今更有长城万里。 祸水都有血河为界,有不断外拓的、清澈的玉带海,有莲花圣界,有永涤永清的治理计划。 唯独是陨仙林,陨仙林中一无所有,只有自古而今,不断进去探索的人。 没有任何存在,在其间留下过长久的刻痕。 别说改天换地、建陆建城了,这么多个大时代过去,陨仙林里连一个固定的安全营地都没有。 难道没有强者试图在这里做些什么吗?就如薛规之于虞渊? 当然是会有的,当然发生过。 但陨仙林的现状,已然描述了一切。 鬼物横行,仙宫陨落,诸圣命化! 即便当世真人,在此也当如履薄冰。 而在陨仙林迄今为止所有被人们探知的危险里,阿鼻鬼窟也是最危险的几个地方之一。 陆霜河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凰唯真的留痕。 因为传说中凰唯真曾经得到了一部分驭兽仙宫的传承。 而驭兽仙宫,最后就是碎在阿鼻鬼窟。 “你在想什么?”陆霜河忽然问。 “我在想,也许我们在阿鼻鬼窟什么也找不到。”任秋离尽量不锁眉头:“凰唯真从未承认他得到驭兽仙宫的传承,而且陨仙林里,没有谁的痕迹能长久存在。” 陆霜河始终平静:“不管怎么说,既然凰唯真去过阿鼻鬼窟,阿鼻鬼窟也确实危险,那么它就有值得一探的价值。” “很少看你这么推崇一个人。”任秋离思忖着道:“最近外面都在传,好像说凰唯真将要归来,也不知是谁放的消息,难辨真假——九百多年过去了,这件事情真的可行吗?” “我对凰唯真不了解,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陆霜河平静地道:“我只是越来越了解左嚣,而左嚣很欣赏凰唯真。” 今日的大楚淮国公,也是南域的传奇。 左嚣出身高贵,自小得势。当年借官道得绝巅,但没有选择伟力自归之路,而是刻意不传政纲,主动下野、倒退修为,一路退到神临,而后再修洞真,再证绝巅。 官道成为主流,是因为它能大大提高修行速度,让修行者在很多关隘都更容易破境。 但官道成于国势,也败于国势,自古而今,伟力自归的绝巅都没几个。齐国这么多年历史,相位上只退下来一个晏平。 沾染官道之后再自修,更难于伟力自归之路。因为这个选择放弃了官道的便利,而戴上了官道的枷锁。 即便如此,左嚣还是成就。 他刻意选择最艰难的道路,负重登山,只为走到最强。 他曾两次卸下淮国公之爵。 一次是已经卸下了,传给他的儿子左鸿。但是左鸿战死,他只得再次承担。 一次是上书准备卸下,传给他的长孙左光烈,在此之前都开始移交兵权,但左光烈也战死。 时间带给这个男人最深的伤痛,但他永远屹立在那里,永远面对一切,让大楚左氏的光荣永不褪色。 而这样的一个人,对凰唯真推崇备至。 “原来你推崇的是左嚣。”任秋离颇为感慨:“当初左嚣传书申饬,令禁南斗,我都气得牙痒,我以为你会想要杀了他。” “左嚣这样的男人,越了解,就越尊重。”陆霜河漠然道:“而我尊重他的方式,就是在我衍道之后,在正面对决中,斩下他的头颅——” 话只说到这里,因为斗昭到了。 铺天盖地的汹涌鬼潮,忽然之间大片大片的融化,像是被蒸发的水汽!黑色汽雾哀啸着消散在空中。一道灿烂得如同烈阳般的身影,横渡鬼潮,竟在这陨仙林里横冲直撞! 鬼物不可近。 等闲不许直视。 当代太虚阁员,大楚第一天骄,贯空而至。其声如鼓,震动天穹:“南斗余孽,受我天骁!” …… …… “说起来,斗昭还在陨仙林里没出来?” 郢城的朱雀大道上,姜望蹲在路边石阶,一边啃鸡腿,一边问旁边的左光殊。 左光殊的袖子撸起来,也抓着一只鸡腿,没什么贵族风范地在那里啃,含糊地道:“以他的脾气,不砍死陆霜河不可能出来——那是你的对手,你不急?” 两人一青衫,一蓝衫,戴着同样款式的玉冠,并排蹲在道边啃鸡腿,像极了那种欺男霸女的三流纨绔小兄弟。尤其他们前面还趴着一个人,五体投地,呼吸微弱。旁边还躺着一柄重剑,剑身上摆着两颗带血的门牙。 也就是这两张脸在郢城都有相当的知名度,才没有人急着去报官。 这香喷喷的烤鸡腿,是左光殊刚让人从黄粱台送过来的。还送了两壶酒呢,但姜望这会没酒兴,他便也不喝。 姜望边吃边道:“我急什么?我有他的——这鸡腿好吃!” 脍不厌细的左光殊,看了看趴在面前不动的家伙:“他还好吧?” 姜望‘啧’了一声,给出了客观评价:“他很扛揍。” 自从斗昭进了陨仙林,钟离炎就憋疯了。 钟离肇甲坚决不许他进陨仙林,这段时间甚至不许他离开郢城。他是天天造反,天天挨打。好不容易听说姜望来了楚国,他就拎着剑冲过来,说什么要指点指点姜阁老,别以为杀了几个傻修罗就怎么了不起—— 然后就躺到了现在。 兄弟俩人蹲在路边啃完了一大盆鸡腿,他都还没爬起来。 姜望净了手:“老公爷还没回来?” “唔。”左光殊擦着嘴道:“他还在北天门巡守呢,算算日子,要回来的话,应该就是这段时间了。” 妖族那边有个南天城,姜望上次还去宰杀过妖族新王,后来在愁龙渡对天妖狮安玄予以亲切问候。 其面向文明盆地的大门,号称“妖族南天门”。 仍是妖族不忘远古天庭的荣耀,视人族为浊物,自视为中央。 但那其实根本不值一哂。 现世横压诸天,自有四方天门,连通万界。 这才是真正的“天门”,也是曾经远古天庭的荣光所在。 道门所谓“四大天师”,最早就是四方天门的镇守强者,承担天下之责,享有无上荣勋。 受此敕、得此尊者,即便在绝巅之林里,也要称名“最强”之列! 只是随着百家争鸣、诸脉各起,又有国家体制大兴,这四大天门的镇守之责,早就不独归于道门。 “四大天师”的含金量,也就不如最初那么足。但再怎么不似最初,也不是随便哪个真君就能受封天师之号的。 如今四大天师里,东天师宋淮、南天师应江鸿、西天师余徙、北天师巫道祐,分别代表蓬莱岛、皇室、玉京山、大罗山,各自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姜望这次来楚国,本是想跟左嚣说一说革蜚高政的事情,他总觉得隐相峰有些奇怪。但左嚣不在,他也不好四处嚷嚷。想了想,拈出一枚仙念,丢给了左光殊:“等老公爷回来,将这封信交给他。” 左光殊自无不允,用一个玉盒收好了。 姜望又补充道:“若是在这期间,越国出现什么大的变故,你把这信交给你娘亲也行。” 左光殊挑了挑眉:“怎么神神秘秘的。越国那边有什么特殊情况,我不能处理?” 姜望笑了笑:“跟你没关系,少问——走了!我还要去边荒诛魔,下次再来看你,或者你自己带点酒水去星月原。” 话音落下,人影已无。 左光殊收了盛鸡腿的盆,和两壶未启封的酒,就准备离开。 那趴在地上趴了半天、奄奄一息的钟离炎,忽然一跃而起,磅礴气息如火山爆发,一拳就向左光殊轰来:“好你个左光殊,刚才笑什么呢!你再笑一个!” 空中倏然有剑光一闪。 剑光一缕百化千、千化万,竟成一方剑狱,磅礴激荡,咆哮似龙虎吟。 此剑狱在空中激荡不休,化作一尊没有面目的人影,正是姜阁老的众生法相,也不磨蹭,翻掌就是一按—— “趴好!” 轰! 刚刚跳起来的鼻青脸肿的钟离炎,又面朝下地趴了下去,把地砖都压碎,陷地足有三寸。 “啧啧啧。” 左光殊摇了摇头,迈着老大爷般的步子,背着手走了。 【感谢书友“任他明月下西楼o”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37盟!】 【感谢书友“爱吃土豆泥的大盗贼”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38盟!】 第六十二章 青史待书 “唉哟——疼!疼!疼!姐,放手,放手——” 越发膘肥体壮的孙笑颜,紧着小碎步往前,龇牙咧嘴地求饶。 旁边是孙小蛮拧着他的耳朵,牵着他大步往前走——因为身高体型的关系,孙小蛮现在是飘在空中,履气而走,孙笑颜也得努力歪着肥大的脖子,避免耳朵被揪掉。 “现在知道疼啊?”孙小蛮冷笑连连:“刚才是谁还想着跟我试手呢?” “我哪儿敢啊姐?”孙笑颜哭丧着脸:“我是跟你打招呼,真是打招呼!” “打个招呼,道术都用上了?”孙小蛮问。 “这不是让姐姐检查一下我的课业吗?这么多年没见了!”孙笑颜指天为誓:“天地良心,我对我姐忠心耿耿,那是半点挑衅的想法都不敢有。娘老大,姐老二,天老三,我老四!” 说着说着他嘴巴一瘪:“从小你就揍我,现在这么大了你还揍我,我不要面子吗?” 那张肥脸开始拥挤,眼看着真有挤出眼泪的趋势。 孙小蛮松开了他的耳朵,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后脑勺,扇得肥肉都一荡一荡。然后指着他的鼻子:“马上到娘跟前了,敢哭一个试试——多大个人了!” 打小就很会哭的孙笑颜,立马收拾表情,甚至挤出了笑脸。 追随王骜练拳,游历天下的孙小蛮,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回到家乡。 三山城的三座名山,玉衡已倾、飞来已飞,只剩一座竖笔峰兀立。但三山城的名字还是这样叫,也没谁将它改成独山城。 就像孙笑颜还是个胖子,只是从小胖变成了大胖。 怎么就能这么胖呢! 这个问题在看到随手塞一盆卤猪蹄到孙笑颜怀里的窦月眉,也就不成为问题了。 孙笑颜抱着猪蹄就开啃。 窦月眉温柔地招了招手:“小蛮,到娘亲这里来。” 好些年没有相见,心中难免思念。孙小蛮再怎么大大咧咧,这时也柔肠百转,眼睛一红,扑到母亲怀里:“娘亲!” “好孩子……”窦月眉抱着女儿,轻抚着她的头发,抚着抚着,找到了耳朵,陡然一拧—— “孙小蛮!伱好狠的心!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你娘的花容月貌,都已经泛黄起皱,你也不说回来看一眼!” 孙小蛮素来吃软不吃硬,窦月眉敢拧她,她就大声抗辩:“好女子志在四方,岂能以家事为念!” 但嘴上虽然抗辩,却还是尽量软化了耳朵——印象里坚强泼辣独自撑起一片天的娘亲,已经拧不动她的武夫之躯了。 她在飞速成长,而永远止步于内府境的娘亲,还会一步步的老去。 窦月眉柳眉倒竖:“早知你孙小蛮志在四方,当年把你生下来,我就该找一个澡盆,把你放在里面,任你随波逐流,天涯漂泊。也省得如今叫老娘伤心!” 孙笑颜几乎把脸埋在饭盆里,装模作样地啃猪蹄。但斜眼偷瞧着姐姐挨训,高兴得嘴角都压不住。 孙小蛮是知道自家老娘脾气的,虽则从小不服软,今次却是妥协了一次,嗲声道:“娘亲,别拧了,人家耳朵要断了,呜呜呜——” “嘶——”窦月眉倒吸一口冷气:“跟谁学的你这是。” 但毕竟是松了手。 “跟您呀!”孙小蛮嬉笑道:“小时候您可会——”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转移话题:“刚回来的时候,看到外间吵嚷得厉害,他们在吵什么?” 窦月眉浑似无觉,只叹道:“这朝廷十年三政,各自不同。大家能没有意见么?城头变幻大王旗,换的不过是贵姓。但这朝令夕改,一事无成,徒伤黎庶罢了!” 整个庄国范围内,三山城绝对是最适应启明新政的城域之一。 因为这个地方的百姓,饱受凶兽之苦。从前城主孙横,到城域历史上无数战士,他们没有知晓兽巢的权利,却为了对抗兽巢,一代代地奉献了自己。 三山城苦兽巢久矣! 但这座城域也是最难接受兽巢真相的,因为曾经破灭无数家庭的灾殃,竟是人为的创造。数十万百姓劳苦税国,而竟于不知觉中为国所役,成丹药柴薪。 人心如何不动摇。 好在朝廷可以把一切归咎于已经被掀翻斩杀的庄高羡,以新政表示告别过往,以此赢得谅解。 启明新政推及开来,整个三山城民意共一,全都拒绝兽巢。朝廷也充分考虑了百姓的心情,故而三山城被从巢区之中剔除。 这几年的三山城,也的确平静安宁。三山城的百姓勤劳勇敢,在一个他们所相信的全新的时代里,努力开拓未来。 可是风云如此莫测,新政五年而终。一转眼,旧的政治团体或死或走,人亡政息。 现在朝廷又要在三山城域重建兽巢! 旧疮未愈,新恨犹记,百姓怎么可能不闹腾? 窦月眉深知,百姓的抗拒是毫无意义的,只有“接受”和“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在当初她搬山受阻于杜如晦时,就已经有深刻认知。 但她作为一城主官,百姓父母,如何能劝大家不要抗拒,接受这一切? 这段时间她也只能愁叹! 听到娘亲所说种种,孙小蛮皱起眉头。她对道门主导下的庄廷,是没有半点好感的:“实在不行咱就走。你女儿有这一双拳头,天下之大,哪里没有咱们娘俩的容身之处?” “娘仨!”孙笑颜百忙之中插一句。 “你弟弟倒是可以跟你走,但我不能。”窦月眉平缓地说道:“纵然庄廷有万般不好,三山城有万种煎熬,但这是你爹留下的责任。你爹走了,我得担着。” 这句话的力量,已经被过往的时光所证明。 “我也不走!我也有责任!”孙笑颜啃着猪蹄大声表态。 责不责任且放到一边,跟着谁容易挨打是显而易见的。他才不跟孙小蛮走呢! 孙小蛮凶巴巴地盯着他。 “姐——”孙笑颜迟疑地递一只猪蹄过来:“你要吗?” 孙小蛮头还没摇完,他就收回去了,边啃边咕哝:“姐,你那个号称‘天下第一武夫’的师父呢?” 王骜为何不入城见故人,孙小蛮没有说,窦月眉也没有问。 已经死去的孙横,是一个在修行上不见得特别有天赋,但个性极强,很有人格魅力的人。孙横、窦月眉、王骜,这三人相识于寒微,结伴闯荡天下,是很好的朋友。后来窦月眉跟着孙横回到了孙横的家乡,王骜独行人间,继续他的武道之路。 真要说起来,王骜还是在窦月眉嫁给孙横之后,才开始在修行上突飞猛进。以前虽然也在天赋上强过两位朋友一截,却也没那么明显。 王骜喜欢窦月眉,这一点王骜知道,窦月眉也知道。但王骜从来不说破,因为窦月眉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说破了就连朋友也做不成。 所以他甚至避免见面。 “不是号称哦!他的第一是捶出来的。”孙小蛮说道:“他现在回秦国去了。说是要回去拿他该拿的东西,所以给我放个假——我就正好回家看看。” 大秦王氏,是西境新兴名门。但究其历史,还是颇有些岁月的,只是到近百年才真正崛起,列名关内贵流。 其中执掌干戈军的真人王肇,天资横溢,兵略过人,俨然是秦国青壮派将领的代表。 而王骜其实是此家旁系出身,自幼家贫,不受重视,很早就离开秦国独自闯荡,最终靠自己的拳头,打出一片天。 关于王骜的过去,窦月眉也只知这些,倒不明白王骜所说的“回去拿该拿的东西”是什么意思。但她了解王骜,知道这个人并不莽撞,不会让情绪主导自己、做冲昏头脑的决定,而且她们确实也帮不到王骜什么。 便只是揉了揉孙小蛮的头发:“不是说练武能长个儿吗?你怎么不长了?现在比你弟弟小三圈了都。” 孙小蛮嫌弃地看着孙笑颜:“谁跟他比能不小几圈啊?你看你把他养的!” 又道:“哦,齐国有个胖子比他更胖,上回跟师父去临淄见过。人家都是侯爵了!是姜望的好兄弟。还记得姜望不?” “姜阁老!哪能不记得?”孙笑颜兴致勃勃:“杨兴勇、赵铁河他们还老提他呢。当初三城论道,他送了道勋给咱们,是个好人。” “好人可不是个好评价啊。”窦月眉道。 “好人怎么不是好评价?”孙笑颜很有主见:“在我这里就是很好的评价!” “那娘亲希望你一直这么觉得。”窦月眉看向孙小蛮:“小蛮跟着你师父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不会在乎别人怎么评价。”孙小蛮五指轻轻握拳,武道二十一重天的修为不再掩饰。 她在城主府中波澜不惊,轻松言笑。 城主府外却拔起气血狼烟,鼓破云海,冲撞高天! 三山城最后一个适合建兽巢的地方,是竖笔峰。 那里有孙横镇竖笔峰的碑石在,是窦月眉亲手所立。孙横为了清理竖笔峰,于彼处力竭而死。 作为孙横的女儿,孙小蛮绝不能允许这个地方再次建起兽巢,特此以拳,提出告警。她这样说道:“因为姜望和我师父一样,都是真正的强者。” 窦月眉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师父是不是要踏出那一步了?” 孙小蛮只道:“在此之前,他要了结因果。” 时代发展到今天,修行世界已经有这样的共识——武道是一条堂皇大道。 这不是当今修行体系的分岔,而是可以与当今修行体系并行的另一条大路。虽然它还没有真正地走出来,但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投身其中。楚国天骄钟离炎,就是声名远扬的一位。 但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它可以走到极限高处,一日无人登顶,就一日不能成立。前方是一片迷雾混沌看不清,谁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 也许在极限之前,它是一条断裂的路。也许前方的拦路石,是天则不可摧破。 投身此路仍是一条冒险。 王骜是走在最前面的开拓者。 武道至今无绝巅,历史待人书写。 …… …… 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是那个书写历史的人,但只有等到时代的潮流彻底滚过,才能知道最后是谁留下名字。 这一年的时间里,姜真人一直忙着实现他在天京城里的豪言。妖界、边荒、虞渊,三地往返不休,在不断的拉扯中创造机会,杀得现在妖魔修罗都很紧张。 往日足可横行一地,来去自由的洞真战力,现在基本不敢在前线落单。 几乎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战场形势。 但所有人都明白,现在都只是小打小闹,现时诸方都在克制爪牙。 真正的战争还在路上,正要来到。那是一柄悬在头顶但现在还看不清模样的巨剑,只有在它落下来的那一刻,才能知道命运会往哪边奔流—— 或者延续主角天命,或者去到比远古更黑暗的时代。 现阶段整个现世动作频频,是因为没人敢对那一场战争轻忽。站得越高,越懂得历史的沉重。 姜望离开楚国,才横空而飞,但飞不到五百里,便遽然按下剑光。 这里是往宋国方向去的一片野地——南域的野地格外多,或是瘴气郁积,或是各大宗门禁忌遗留,总之很多地方没人愿意搭理。 姜望不是无故落下,他被一缕触碰他的气机所惊扰,故而降下来看看是何方神圣。 但见瘴气化清光,林间的空地上,铺着一张竹席。 一位宽袍大袖、高冠博带的老人,正坐在竹席上,左边有一炉香,右边是数卷书。 在这晚春已逝,初夏才至的时节,他和这片山林一起构成清爽的画幅。 “老人家认识我?”姜望落地后问道。 这老者满头银发都在高冠下,面色红润,声音很有力量,给人一种正气十足的感觉:“天下谁人不识君!” 姜望拱手而礼:“我却不知老人家是谁。” “亡国之余,岂有盛名?”老者伸手一引:“请坐。” 姜望大约知道这人是谁了,便学着老者的样子,在老者对面正坐下来。他这一套姿势已经尽量标准,但显然不能够被严格的检阅。 老者静静地看了他一阵,道:“你未学礼。” 姜某人昔年在齐,侯爵礼仪都不标准,也从未见谁聒噪什么,齐天子都从不介意,礼官还一个劲地夸风流呢。 这老者倒很是挑剔——颇是好为人师。 姜望索性双手扶膝,散漫了自己:“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教了我礼,他教的是互相尊重、有来有往,倒是没有教我缛节。怠慢了老先生,还请见谅。” 老者不以为忤,当然也看不出高兴,只道:“老夫颜生。” “颜老先生。”姜望瞧着他:“不知阁下以气机相邀,所为何事?” 颜生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姜望,如此沉默片刻,才道:“老夫是旸国末代太子的东宫旧人,忝为太子太傅,于国实无一益。今日恰逢你飞过,一时感怀,故冒昧相请。” 他顿了顿,继续道:“大旸开国长公主最后的时刻,是在你身边度过。老夫想问问——有关于旸国,她可有什么嘱托?” 这位衍道强者,不知多强的真君,最后的这一句,是略带颤抖的。 姜望在这个瞬间感受到了许多的情绪,先前那点被挑剔的不快也就散去了。 他设想了很多种回答,但是看着这位老者的眼睛,最后还是道:“姞前辈她,对我没有任何嘱托。” (本章完) 第六十三章 烛火熄,日月晦,我心光明 旸国已经灭亡了! 史书已经翻过。 甚至昔日在旸国尸骨中站起来,分旸而食的所谓“日出九国”,如今也只剩“旭”、“昭”、“昌”三国,且尽都俯首于齐,恨不得跪献降表。 旸国正式宣告覆灭的那一年,是道历二八一三年。 到如今道历三九二八年,已经一千多年过去,无人再缅怀了。 天下无旸统。 海疆旸谷仍在,但他们并不以旧旸为念。他们承接的是驻守海疆的责任,而不是旸国这个国家的位份。 所谓的“故国之心”,在那位率领旸谷自立的将主自尽后,就已经结束了。 至少在姜望所知的情况里,只有眼前这一个名为颜生的老儒,还称“旧国”,还自称“亡国之余”,还怀念当年辉耀东方的【太阳宫】。 或许当年旸国东宫的那场大火,至今燃烧在这位老人的心中。 颜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时只有青烟袅袅,总也聚不成形状。 他焚香敬书、念念不忘的礼,没能带他回到梦中的国。 昔者旸国建立,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称雄一方,霸名东域。 旸太祖姞燕秋,也成为景太祖姬玉夙的阻道者,令其六合天子的伟业,化作泡影一场。 作为姞燕秋的亲妹妹,同样的八贤传承、青帝血脉,在姞燕秋尚伏草莽时,姞燕如就随之东征西战,为之天下行走。 在旸国建立的过程中,她更是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是开国一等勋臣。她这开国长公主的贤名,是作为旸国的奠基者之一,随着旸国的历史,一起被旸国百姓传颂。 作为旧国遗老的颜生,或许对这位开国长公主有过很多的想象。想象她或者会哀叹子孙不肖,或者会伤心大业崩塌,或者会缅怀最初辉煌……无论何种,都与他是同一种牵绊。 但姞燕如什么都没有说。 旸国的灭亡,牵绊了颜生一生。他在书山上读了万担书,梦了千余年,始终忘不了末代旸太子横颈的那一剑。 那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寄托。他曾虔心尽力,想要教出一位有德天子,救天下之厄,治万民沉疴。 太子也的确贤良,壮志担国,可塌天之下,只能徒呼奈何。 理想化为泡影,情感付诸东流,多少次遥望旧国废墟,他多想看到另一个摇摇晃晃站起来的人影,哪怕听到一两个哀哭的声音。可是这个世界如此安静,只有暮鼓晨钟一声声。 颜生看着姜望,缓声说道:“你身上有正统的大旸皇室功法痕迹。” 姜望道:“姞前辈的确传我以法,但她未传我道。她对我没有任何要求,也没有提及旸国。” 有一缕银发跑到颜生的额前,切分了他的皱痕,这位老人只是道:“她不想规束你。” “我想是的。”姜望道。 在过往的时间里,红妆镜给了他很大的帮助,救了他很多次。而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把红妆镜带到覆海的面前,请覆海照镜。 颜生又沉默一阵,然后道:“先古之时,洞真四重,曰烛明、月明、清明、明世。现在已经没人提了。修行之道,新革于古。以前的词语,无法定义现在。但老朽觉得,它们仍有一些可观之处——姜真人,此四重境界,你如何理解?” 要聊别的,姜望还真没什么兴趣。伱颜生怀念旸国也好,追杀罗刹明月净也好,说白了,关他姜某人屁事。但聊起修行,他就不那么乏了。 洞真之道,唯有自求。在这条路上,他也有过长久的思考,很愿意“述而论之”。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位阅历丰富、学识渊博的老先生。 “晚辈随心言之,前辈试听之。”姜望稍稍斟酌一番言辞,开口道:“所谓洞真之修境,即是洞世之长旅。” “我以为,【烛明】者,是洞真第一层,凡烛火所照,皆能明之。但往往囿于斗室,为知见所缚。盖因烛火,本身亦不甚明远,力有不逮。” “【月明】者,是洞真第二层,凡月所照,尽明之。明月尽天涯,知也尽天涯。乘天地之风,悠游四时八方,可称知世矣!” “【清明】者,是洞真第三层,天地万事,一心明之。无须烛月,自有明华。凡心之所想,尽可得道有观。此真逍遥之境。” “至于【明世】……” 姜望眼神清明,面带微笑:“此洞真第四层。是‘吾心明之,以心明世’,虽烛火熄,日月晦,我辈修士所修得的道理,仍然高悬永世,叫万世明之,不复长夜。” “好!”颜生忍不住抚掌而赞:“你这番论述,可入道矣!将来你的学生,未尝不能以此编经!” “老先生这话褒溢太过,不过是一些浅薄的思考,根本不成体系,我有何颜面盗名称经?传出去令人发笑。”姜望连声道:“我敬先生德高,切不可以言害我!” 颜生悠悠道:“君年少,不见骄。” 姜望立身甚直:“我想我只是有自知之明。” 颜生微抬下颔:“姜真人自观,若论此四重境界,你在何处?” “我在每一境。”姜望认真地道:“我明世时,也明于世。我时时为烛月所照,我亦时时为烛月。” 颜生忍不住长叹:“先古洞真四重的论述,果然已经跟不上时代。不仅不够论力,也不够论境了。真是一代今人胜旧人!姜真人,我现在相信你能成洞真之极,前方并无阻碍!” 姜望只道:“那要等我走到那里,我才能确定自己是否走到。” 颜生又叹一声:“老朽是覆国的旧人,你是时代的骄子。历史都已陈旧,而你正在开启你的新篇。我今天坐在这里,想起我的故国,希望能教你一点什么,但我发现自己教不了。这是老朽之悲,也是旧儒之憾!” 姜望心想,道法秘术什么的还是可以教的。但这话毕竟没有这样说。只道:“先生乃鸿儒也,只言片语,便能指点我人生迷津。若能在修业上有所讨教,晚辈乐意之至。” “老朽一生,穷读经典,空谈误国!”颜生哀道:“见到你这样英姿勃发的年轻人,只有苟活千年的自惭形秽。有心言及,只怕耽误。” 颜生算什么旧儒?他比陈朴要年轻的多。只是他不愿意接受旸国灭亡的现实,强行活在过去罢了。 “怎会是耽误!虽有菩提之根,非岁月之经,不能结智慧之果。我面对您,就如小溪见长河。”姜望恳切地安慰了一句,便道:“您今天既然有空,咱们不妨聊一点有意义的话题。说起来这【神照东皇衣】的运用,老先生您看看……” “乾阳赤瞳与太阳宫是否有更深的联系?晚辈在此处一直有些疑惑,您说在这个咒印痕迹里……” “这套剑典您看一下……” 深谈不知年,岁月忽已暮。 在这南域野地的某一角老林中,姜望拉着书山下来的大儒,讨论了足足五天。 他自觉是受益匪浅,颜生也红光满面。想来这位故旸太子太傅,也找回了当初在东宫教太子的感觉。 权当是陪伴空巢老人吧! 姜望并不居功,反而越发有礼貌:“先生,您再给说说这法相的九种质变——” “等等。”颜生如梦惊醒,竖掌拦道:“已经耽误很多天了,老夫还要去找罗刹明月净。” “三分香气楼的楼主神龙见首不见尾,要找到她,也不在这一两天。”姜望有点着急,这老人家怎么不知道孰轻孰重呢? 是教书育人重要,还是打打杀杀重要?都一把年纪了,怎的如此冲动。 “正是因为她神出鬼没,老夫才一刻也不该放松——唉!”颜生道:“今天就讨论到这儿吧!” 姜望皱眉问道:“您觉得罗刹明月净还在南域?” 颜生看着他:“怎么,你有线索?” 姜望赶紧摇头,绝巅强者之间的事情,他可不想掺和。“只希望老先生小心行事,我看这位楼主十分不简单。” 颜生哈哈大笑:“你看我简单否?” “是晚辈孟浪了。”姜望惭然道:“跻身绝巅之林的强者,不是我能判断的。” 颜生目光灼灼:“姜真人,我有一言,你愿听否?” 姜望道:“您乃当世绝巅,述道万界亦可,岂晚辈能避之?但有所想,尽且言之,晚辈洗耳恭听。” 颜生双手叠在身前,整个人虽老不疲,一丝不苟:“大旸开国长公主既然传你姞姓皇室正法,你就是当之无愧的大旸正统传人——若你愿意光复大旸帝国,老朽不才,愿携八百弟子,三万担书,为您辅相,铸鼎河山。” 若是在这论道的五天之前,颜生见面就说这话,姜望绝对转身就走,招呼都不带打一个的。 但现在毕竟已经被指点过,承其情分,不好失礼——由此可见,颜生这老儒,虽然固执矜傲、怀旧泥古,也不是全然不知变通。 姜望问道:“老先生认为,何处可立社稷?” 颜生毫不迟疑:“庄地正好。你是庄国出身,在庄地享有崇高声望,能够被百姓认可。庄国新政才废,社稷不稳,民心有怨,正是夺旗良时。庄国虽然有道门支持,但时局动荡,短时间内道门给不出太强有力的支持,而老夫在书山呆了这么多年,可以确保书山对你的支持。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你若举旗,传书可定天下。刚刚去国的那几个,都是你的亲近之人,能够帮你迅速安定局势……” 这位老先生还真不是一时兴起,显然是有过详细思考的,说起来头头是道,张口就是一篇策书。 但姜望却没有听进去一句,他只问:“您要复旸,却立国在西境?便即在西境,您觉得这新兴的国家,是能够对抗霸秦,还是能够对抗那位黎国太祖,又或者能够对付有墨家支持的雍国?” “你在何处,旸国正统就在何处。东域现在定势于一,不是良地。庄境处于四战之地,正待真龙出世。我有十二字国策,可襄大业——”颜生道:“联楚抗秦,倚儒抵墨,合黎吞雍!” “天下事,言易行难。国家事,春秋变鼎。关于年轻人的天真,我的朋友们已经证明过一次。”姜望说到这里,也不免叹息,问道:“您去过现在的东国吗?” 颜生摇头叹道:“睹物伤情,千年未往。” 姜望又问:“您见过当今齐天子吗?” 颜生道:“或有耳闻。” 姜望又接着问:“您确信您知道真正圣明君王的才能吗?” 颜生瞧着他:“你是说姜述?” “我曾通读《史刀凿海》,很多次都以为自己读懂了。我曾为齐天子值宿,我曾在紫极殿列名,很多次我都以为我已经很懂齐国的皇帝。”姜望说道:“然而一直到今天,当我问自己懂了什么,我发现我什么都不懂。我从来只看到他的只鳞半爪,而那对我来说已是高山大河。” 颜生说道:“能够认识到自己什么都不懂,然后承认自己什么都不懂,这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君王不需要什么都懂。需要的是让什么都懂的人为你做事。” “颜先生,仅仅是合格,可没有跟天下雄主争锋的可能。”姜望摇头道:“建国立庙,却偏安一隅,难道是您所求?难道是我姜望所求?” “人应该做自己擅长做的事情。” 他把长相思横在身前,一任剑鸣千里:“我想我现在只能把握这一柄剑。” “此庶民剑也!”颜生语带叹惋:“你还没有执过天子剑。不知天下之柄,是何等辽阔。不知山河之锋,是何等威严。以九州为缨,万民聚旗,则天下莫可当之,剑割寰宇!” 姜望洒然一笑:“我练的就是庶民剑!不平则鸣,不屈则斗,若能横剑为黎庶,此道何求?成道矣!” “你这样的绝世天骄,横压同代的人物,难道不渴求最强?”颜生言辞恳恳:“你已是绝巅必证,必然此心不止绝巅。那绝巅之上的风景,你可曾展望?众所周知,唯六合天子,是最强的超脱之路。你若有我的帮助,举起大旸旗帜,就有赢得此路的可能。” 这话实在撼动人心,越是天之骄子,越不能抗拒此心。 哪怕并不在意权柄,但谁不想在永恒之中,证就真正的无敌? 可姜望却波澜不惊。 “六合天子也好,大成至圣也罢,都是前人所设想却还未曾实现的最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平静地说道:“我想,历史长河里如果有一个最强的我,必然不存在他人的设想中。” 我行我道! 道也无穷! 颜生一声轻叹:“我很佩服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决意,这样的自我。但绝巅之上的路,老夫踮着脚也不能看清楚。世上真有比六合天子更强的路吗?你如何敢想,又如何敢信?” “颜老先生!” 姜望声音加重了一些:“我是必然会走到绝巅的人,您是已经走到绝巅的人。国家于您是一个念想,于我是一种禁锢。” “大夏千年社稷,灭国七年,今去故地,已不闻夏。” “旸国灭了一千年。没有人怀念它。” 他站起身来,对老儒拜了一拜,离席而去。 【感谢书友“无罅”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39盟!】 【感谢书友“phycical”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40盟!】 (本章完) 第六十四章 寿星嘉贺, 阖家健康 没有人怀念旸国。 这是一句事实。 尽管对于颜生来说,它太残忍。 千百年来有太多的国家自命“故旸正朔”,好像有多么怀念那个辉煌帝国,但要是真正的故旸正朔站到他们面前,一定会被乱刀砍死,分而食之。 人们并不怀念旸国,索求的只是旸国的财富和权柄。 颜生是知道一切都并没有可能的,他在书山上读了这么多年书,并没有把自己读成傻子。一个站在绝巅之林的强者,怎么也不可能天真。 只是…… 只是他不可避免的会幻想。若姜望真的愿以姞燕如亲传之名,继承故旸荣耀,这件事情会怎么样? 这件事情真的能够诞生希望。 迷界那场镜花水月的超脱对撞,令他惊闻姞燕如之名,也让这个叫姜望的人,进入闭门读书的他眼中。 他是认真地了解过姜望的。 自南而北,从东到西,姜望留下了太多事迹,得到了太多认可,有太多强大的朋友,都可为盟。单说一个白玉京酒楼,就有多少人才。 更重要的是,姜望如今的声望,可谓如日中天。姜阁老之名,响彻长河南北。姜望二字,已经镌刻历史,是活着的传奇。 这样的姜望如果愿意举旗,必然天下响应,是可以将不可能变为可能的。 但姜望再坚决不过的拒绝了。 挂剑辞席,人生分野。 无垠现世,有数以兆计的人。茫茫人海,颜生意识到自己是最后一个旸国人。 没有人与他同行,没有人同他一起怀念。 他静静地坐在竹席上。忽然想到自己白白教了这位姜真人五天,但什么承诺都没有收获。甚至连句好话都没听到。 “岂有此理啊……”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笑了。 却又老泪横流。 …… …… 毫尖在纸上走,一个“正”字写到了头。 昏迷了几天几夜的钟离炎,好不容易爬起来了,写个字写得面目狰狞,牙齿错得嘎吱作响——倒不是说姜望下手有多重,打得他昏迷这么多天。而是他挑衅姜望被当街暴打的消息传回家,钟离肇甲又打了他一顿。 新仇旧恨,此恨绵绵! 床底早就写不下了。 他专门匿名在千机楼采购了一个记账的法器,就是桌上这样一本瞧来平平无奇的薄册,里间书页其实千张万张,想放多少都可以。且分门别类,条目清楚。 名下账数最多的当然是斗昭,现在姓姜的也不少了。左光殊屡次看戏,嘲笑出声,也被记上了一笔。 “等什么时候清总账,这些王八蛋一个都跑不掉!”钟离炎咬牙发狠。 嘭! 房门忽然被一脚踹开,钟离肇甲走了进来:“你他妈的有没有素质?大半夜的在骂哪个?” “没……啊。”钟离炎举起手里的笔:“我练字呢!你不是说要让我静心养性?”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越说越不服气:“练字也有错?!!” 钟离肇甲一巴掌就扇了过来:“你跟谁横呢?” “少给我动手动脚,别以为你是我爹你就可以这么放肆——我忍你很久了!”钟离炎提剑就干了上去。 一阵乒乒乓乓之后。 钟离炎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脸上又添新肿。 钟离肇甲掸了掸衣角,斯文地坐下来喝水。斜眼瞧着自己的儿子,嘲讽道:“你这武道也不怎么样啊,都二十四重天了,还照你老子差得远。” 钟离炎架打输了,但是并不服气:“你也就多练了几年罢了!再给我几年时间看看?” “拿年龄说事?”钟离肇甲冷笑:“那姜望比你小得多吧?” 钟离炎哈哈一笑:“我是武道最高层次,他在修行第几层?不是一个档次的,懂吗?” 钟离肇甲脸色一沉,因为他跟姜望一层。“我钟离肇甲一生沉稳有礼,怎么生了个儿子如此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你跟王骜、吴询他们比,还差得远呢!” “王骜笨重无脑,吴询分心治军,两个庸才!在前面走了那么久,都没能走通绝巅,成就武道。”钟离炎愈发自信:“我晚生数十年,弃术修武,都迎头赶上。说明天降大任于我,注定由我开拓新天!” 他恢复得确实快,说得激动,身上也不觉得疼了,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坐在了钟离肇甲对面:“老头子,我要出去一趟。” “想都别想!”钟离肇甲半点不给面子:“还嫌老子赔的钱不够多?老子挣回来是锱铢必较,你败出去是车载斗量!什么败家玩意儿!” “我这次有正事!”钟离炎急道:“我不去陨仙林,不去边荒,不去任何一个绝地,成了吗?” 钟离肇甲一脸的不信任:“你问问你自己信不信。” 钟离炎立即以手指天:“我钟离炎对天发誓!倘若我有半句假话,我违背誓言,叫我全家——” 钟离肇甲一巴掌把他扇回去:“你快别发誓了!” 想了想,又道:“这样,把你那匹贯月妖驹押在我这儿。若是有违诺言,你就别要了。” 这贯月妖驹是钟离炎脊开二十四重天、比肩洞真,楚天子送他的礼物,平时宝贝得不得了。钟离肇甲讨了很多次都没讨到手。 钟离炎恨恨地看了他爹一眼,在心中记下这屈辱的时刻,咬着牙道:“一言为定!” 大丈夫能屈能伸,等他立个盖世大功回来,钟离家到底跟谁姓,且是两说! 姜望那狗贼让左光殊给淮国公一封信,还说什么“如果越国出现变故”…… 这不是摆明了越国有情况吗? 越国现在这个局面,还能有什么情况?范围很好锁定! 高政都死了,他钟离大爷在越地还不是横趟? 这次他就要捷足先登,用姜望的情报,抢左家的功劳,一巴掌扇两张脸,狠狠出一口恶气! …… …… 水高则洪,气高则恨。 洪不可拦,恨不能忍。是所谓“心有郁结,不可不抒”。 在书山多年不问世事的颜生,要找罗刹明月净出气。无事还要生非,挨揍了更不能忍的钟离炎,要去越国出气。 执掌“人间鬼国”的酆都尹,有气也是要撒的。 他在酆都的鬼街上晾晒人心,忽然想起了先前关进牢里的小光头——那时候他本来已经准备动手,但临时有事离开,只好搁置。 等忙完那些琐碎但不得不处理的事情,再想起来已是今天。 “去,把前些天那个光头押过来。事涉角芜山,本官要亲自审一审。”他吩咐道。 街边房屋里,响起窸窸窣窣的鬼声:“恐怕不行啊。” 楚国向来不忌鬼神,国内精通此道的强者繁不胜数,只是不像以前的牧国那样,屈国于神座罢了。 如果说诸葛义先代表楚国对神道的最高探索,那么“酆都”就是鬼道研究最前沿的地方。 甚至可以这么说——“酆都”很大一部分力量都得自陨仙林,酆都对鬼物的役使,可以体现楚国多年来对陨仙林的研究成果。 顾蚩或许不是对鬼物有最深研究的人,但楚国的鬼物相关知识,他这个酆都尹,绝对拥有最高的权限。 事实上前次临时有事,就是卫国公斗云笑急召,要求他就陨仙林鬼物力量做出表述。 斗云笑是楚国四公里唯一的一尊真人,通常不被视为对标另外三位国公的存在。与淮国公、安国公、虞国公相提并论的,通常都是宋菩提。 但作为神罪军的执掌者,当代卫国公,斗云笑仍然是楚国第一等权势人物。他有疑问,顾蚩不能不去解惑。他要调阅鬼物情报,酆都也不能不给。 这种“不能不”的情况多了,顾蚩的心情就很难好起来。 他阴恻恻地转过脖颈:“怎么不行?” 那幽幽的鬼声道:“小光头被鬼狱深处那位调去当邻居了,两个人相处得很好的样子。而且他说了,不准我们动那个小光头。” 顾蚩挑起瘦眉:“那位殿下意欲何为?” “嘿嘿嘿……”鬼声道:“要不然您自己去问问?” 身为酆都尹的顾蚩,当然不能跟身为鬼狱囚犯的熊咨度对话。大楚皇子坐牢的这段时间里,一丁点口实都不能给人落下。谁要敢把熊咨度的十年养望,变成对天下人的戏耍,谁就是熊咨度的生死大敌,必然会被撕得粉碎。 “由他去吧。”顾蚩摆摆手:“有那位殿下亲自看着,这小光头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件事情便算是先放过。 但长街尽处,忽有一声响起——“酆都尹好闲情,又在晒太阳!” 随着声音出现的,是落进鬼国的星光。如梦似幻的星辉,缓缓流动,凝聚成隐约的身影。 这是一个笑眯眯的佝偻老者,手中拄杖,杖头呈葫芦状。他留着茂密的白胡子,穿着喜庆的衣服,额头高高鼓起,像是一颗蟠桃。 他好像天生有一种令人心情愉快的能力,来到酆都的瞬间,将此处的阴森恐怖都驱散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宁和欢喜。 远处仿佛有喧嚣的人声,浅笑轻笑大笑各种各样的笑,人声压鬼声。 最后汇成高扬的一声——“寿星嘉贺,阖家健康!” 黄道十二星神之【寿星】,降临人间鬼国。 顾蚩的心情愈发糟糕了。 并非是他和星巫有什么不对付,而是眼前这一幕,乃过往无数次权力被压制的掠影。 酆都是楚国阴影部门,乃直属于朝廷的组织,他顾蚩也直接对天子负责,从理论上来说,是不用在乎任何人的想法的。但卫国公招之则去,星巫也随意降神鬼国……他全都没有办法不搭理。 身为天子直属,头顶的神位实在太多。不拜不行,但一个个拜下去,也实难直身! 但楚国的政治环境就是如此,世家盘踞,山头林立。大楚皇室本身也不过是最大的世家。 这问题不是一朝一夕的延续,而是在建国之初就已经埋下的隐患。 熊义祯当年义结天下,振臂一呼,多少豪强倾家相投,多少壮士为他奋死。他当上了皇帝,建立了霸业,又如何能亏待拿命替他拼的那些兄弟姐妹? 昔年建国者众,后来享国者繁,这就是与国同荣的那些大楚世家的前身。 熊义祯和他那些结义的兄弟姐妹们,的确肝胆一生,彼此不负。但熊义祯的子孙,和他那些兄弟姐妹的子孙,如何能世代不移? 楚国自己都不避讳此事。 据《楚书》所载—— 熊义祯曾对他的太子说,朕固知天下不安,在于‘不一’。然诸位兄弟姐妹随朕出生入死,扶朕草莽登龙,朕宁握剑锋伤十指,不能提剑对之。今后天下是尔辈天下,尔辈自为也。 众所周知,是旸国太祖姞燕秋,让曾经最接近六合天子伟业的君主一再受挫。此后嬴允年、赫连青瞳、洪君琰、唐誉接连崛起,俱都雄踞一方,擒拿要害,让景国的统一美梦,彻底破灭。 哪怕后来道门坚决转身,甚至不惜做通宗德祯的工作,叫这位雄主退位走上玉京山,将曾经称雄一时的隋国入景国,大大加强景国力量,也无法再压制天下并起之烽烟。 群雄并争,一至于今日,未有“一”者。 如果说姞燕秋是景太祖姬玉夙最大的阻道者,那么熊义祯就是景文帝姬符仁的苦主。 姬符仁继乃父之业,集权中央,会盟诸侯,宰割天下,几乎叫景国再次看到统一现世的希望,却又出了个“唯南不臣”的楚天子。 《景书》有载:是年,中央天子移驾黄河,召天下共约,诸侯皆至,楚不至,故伐之。 楚国抗景是血战,不能单用“血战”一词来形容。 熊义祯这条性命,是不知多少人替他抢回来。血中滚,泥里爬,每一次被击退,又每一次都站起来。他在确定自己无法证就六合天子之后,也下不了手宰割手足。 他明确地把问题交给未来。 就像他遗旨所说:“前无千秋,后非万载。我辈情义全矣!尔辈是尔辈江山。” 熊义祯是天下君王里的异类,为人豪迈不拘礼,重情重义不似人君。恨不得把所有能拿出来分享的,都和他的义弟义妹分享。终其一生,厚待勋臣。奠定了霸业,却也止步于南域。 但很显然,他的子孙后代,也没能解决他留下的问题。 他的太子和他那些兄弟姐妹的孩子,从小一起长大,是穿一条裤子,用一把刀,一起流离失所也一起锦衣玉食的感情,情谊之深,更甚于他们这些初辈。 楚国内部诸方力量在权力体系下罕见的团结,令楚国得以成为那个“唯南不臣”的荣耀存在,令楚国霸业千秋。 也终于叫有些问题根深蒂固,再难解决。 或许就像熊咨度年幼时读史所说:“子辈类太祖,孙辈类太祖,彼辈皆类太祖,悯其情失其略,而使小疾成大患,积重难返!” ——彼刻陪熊咨度读书的宫女太监,全被天子找了个由头处死。 当然这些问题,都轮不到顾蚩来思考。 “星神大人!”顾蚩那瘦得脱了相的脸上,露出灿烂至极的笑容:“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他紧着碎步迎上去:“有何吩咐?” 【寿星】代表的是诸葛义先的意志,也开门见山:“越国那位皇帝,近来动作频频,你们可有注意?” 月票加更我设了加一更、 但四千字是保底,到时候有多少加多少。 …… 祝大家圣诞节快乐!玩得开心! 我继续加班存稿。 (本章完) 第六十五章 长寿为福,短夭为殃 长寿为福,短夭为殃。 诸葛义先的黄道十二星神里,最不合酆都氛围的,应当就是寿星,但他偏偏降此星神。其中意味,顾蚩不能不思量。 作为与熊义祯同代的强者,和熊义祯一起打天下的开国勋贵,诸葛义先的实力渊深不测。 此刻以寿星临鬼国,在本该极端对立的矛盾环境里,竟然体现出一种莫名的和谐。 这是远超酆都鬼物不止一筹的境界表现。 街旁的鬼影低伏无声,窸窸窣窣的暗响流动如雾。 星神的光辉并不具备侵略性,反倒带来一种难言的安全感,使群鬼欲眠——或者也可以视之为危险前的安乐。 顾蚩脚步骤停,换了个谨慎的态度:“越国人从来就没有老实过,文景琇一直以来小动作不断,大动作不敢有……星神大人指的是什么?” 【寿星】直言不讳:“这些天我收回一些心力,想了又想——我看高政的死是有些问题的。” 所谓黄道十二星神,守护楚地多少岁月,不断消亡也不断修复,每一尊都有自己的意志和力量。但【寿星】此刻的发言,明显全然由诸葛义先接掌。 顾蚩露出危险的表情,沉声道:“与罗刹明月净的交易和讨伐南斗,是本国最高机密,事前绝无外泄。前者更是只有寥寥数人知,大巫是有什么怀疑吗?” “别紧张,酆都尹。”寿星淡淡地看他一眼:“我无意指责情报工作,知情的高层也绝无可能泄密。与罗刹明月净达成交易,让她去杀高政,这件事情是福王亲自主导,也只跟天子沟通过,天子又过问了我。我的意思是——高政这么聪明的人,陷在越国的泥潭里,他对他的死亡有没有预期?他有没有提前准备些什么,在他死后启动?” 星巫不是酆都的敌人,大家都是在为楚天子效力,这也符合楚国国情,“无论神鬼,皆从君命”。 顾蚩固然有顾蚩的不满,也还是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况且星巫的思考很有必要。 “我们对三分香气楼从未留手,一直到罗刹明月净出手杀高政之前,酆都都是把三分香气楼设为诛绝目标的。连我都不知此事,高政绝无可能先知。但您的考虑是对的,高政对他的死亡,应该早有预期,或者说,哪怕他自信自己不会死,也很有可能做过最坏的打算——这种聪明人,就是喜欢布局于未然。有很多是无用的功夫,但也有很多是翻盘的手段。” 这位酆都尹沉吟着道:“便以最坏的可能性来分析,高政的确为他的死有落子。此人越国的影响力无人能比,他若谋局,整个越国都是他的棋……” 他的思路愈发清晰:“我想他纵有屠龙之术,也得借力大子,不能无米而炊。酆都在这段时间,一直严密观察越国重点人物。如越国皇帝文景琇、越国国相龚知良、执掌三千越甲的甲魁卞凉、执掌钱塘水师的水师都督周思训,没有发现什么大的动静。” “白玉瑕呢?”寿星问:“他不是回国省亲了吗?” 顾蚩愣了一下,说道:“白玉瑕早已弃国。当年白平甫的死,是革蜚恶意坐视,酆都还特意递出了相关证据,令其割绝,料想他应该不会再归越廷。且白玉瑕现今在星月原主事,代表的是姜阁老。姜阁老和淮国公府的交情天下皆知,他应当没有可能为了越国与楚国为敌。” 寿星看着他:“你堂堂酆都尹顾蚩,为何会说‘料想’、‘应该’?是姜望的名头,惊破了你的胆?姜望在齐,代表齐国。姜望在山海境,代表淮国公府。姜望在星月原,代表他自己。国家大事,能够想当然耳?” 这话已是非常严厉的指责! 你诸葛义先固然是开国功臣,固然是楚国唯一大巫,固然得到历代楚帝的尊重……但你有没有权利这样斥责酆都的最高负责人? 酆都是天子之暗剑! 顾蚩忍着气道:“琅琊城也在酆都的监察范围里。白玉瑕我们也是有所关注的,只是重要性稍次一些,不在最高级。” 寿星道:“给他最高级的关注。我们已经小看了高政一次,不要再有第二次大意。” 他淡漠地盯着顾蚩:“来之前,我和天子通过气。” 顾蚩再没有半句废话,直接低头:“谨遵钧命!” 寿星又道:“顾蚩啊顾蚩,你很聪明。左鸿当年说,天下阴险之辈,无过于你顾蚩。我深以为然。这些天我和宋淮对弈,和王西诩棋算,分心乏术。朝廷的这盘棋下到现在,屡摘胜果,大势几成,我却有些不安。你帮我想一想——高政是不是在用他的死,掩盖什么?” “左将军谬赞了!”顾蚩应了一声,才道:“高政不是等闲之辈,您这么一说,也确实能找出一些疑点来。容卑职汇总诸方情报,细细思量,之后再单独向您汇报。” “那我就不打扰你工作了。”寿星以桃杖轻轻顿地,而便散于无形,只有星光归天。 顾蚩立在鬼街中央,长久不言。 “瞧他这口气!还动辄与天子通过气!”街边鬼舍,有阴森鬼声,不满地响起:“当今天子,掌权多年,握势久矣!纵然敬他如亲长,难道他就可以这么随意地说话吗?” 顾蚩猛然看过去:“多嘴!怎敢挑拨星巫大人与陛下的关系!送去拔舌!” 鬼舍里白焰一闪,鬼声渐为惨叫声。 …… 惨叫声渐远渐无,轰破长空的啸声,却是迅速迫近酆都。 顾蚩眯着眼睛仰看高穹—— 漫天星光才散去,就有一个嚣张的身影从天而降。 穿透星光,砸破鬼雾。 轰! 重重砸在鬼街上。 特地披了一身重甲的钟离炎,背负南岳重剑,身周一圈血气蒸腾如焰,在鬼雾之中缓缓站起。 短须鹰眼,恶似神魔。 好在他还没有嚣张得那么彻底,没有完全散开武夫气血,对耗这人间鬼国。 当代酆都尹眼皮直跳。 卫国公他忍了,星巫他忍了,现在就连钟离炎这样的帝国小年轻,也敢这么不拿他当回事,擅闯人间鬼国,招呼都不打一声。 还有王法吗? 他顾蚩可止小儿夜啼的恶名,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这般无用? “钟离炎!”顾蚩错着牙齿,阴冷地道:“你有没有想过,擅闯酆都重地,该当——” 钟离炎高举甲手,掌中一只凤纹华丽的金令,自然有慑服鬼国的威严。 “该当坐下来慢慢聊啊!”顾蚩亲切地说道:“你这孩子,这么风风火火的,哪里是做大事的样子?来跟顾叔叔说,你需要什么帮助呢?” “情况紧急,顾大人,我就不坐了。”钟离炎一板一眼地道:“我奉天子令,出使越国,奉礼文家太庙——前来与贵司协调相关情报,还请配合则个。” 钟离炎自认是个聪明人,他跟斗昭、姜望那种满脑子肌肉的莽夫不一样。他行事有章法,行动靠智慧。 已知情报来自姜望,已知姜望的情报是说越国有情况发生。 那么只要调查姜望在越国的行踪,就能够确定异常情况发生的地方,最后顺藤摸瓜一把抓! 而要找情报,还有什么地方能比酆都更方便呢? 当然酆都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地方,顾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钟离肇甲原话。 所以最好是有个正儿八经的公务在身,请酆都帮忙协调一下情报工作。 出使越国就很合适。 就算越地真有什么危险,也没人敢杀大楚使臣。 至于出使的理由……也太好找了。 高政已经死了很有一段时间,再去吊唁不太合适。但往越国的历史去翻一翻,不难发现,再过两天,就是越国开国皇帝的忌日。 作为越人一衣带水的好邻居,楚人前去慰问一番、上几炷香,也是很合理的——哪怕越国人自己都不太记得这个日子。 献谷钟离氏虽不能跟四大享国世家相比,运作这么一件小事,却也不算为难。 顾蚩还是第一次听到,“去越国出使”能和“情况紧急”这四个字联系到一起。心中一万个烦他,但嘴上只是道:“可以,贤侄此行代表国家,酆都肯定全力配合。” “那感情好!”钟离炎很是满意:“顾大人比我爹爽快多了!” 顾蚩‘呵呵’地笑:“钟离肇甲没少骂我吧?” 钟离炎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承认,但他也不想违心地不承认。便装作没听见:“顾大人,您看这情报的事情,我找谁去?” “跟我来吧。咱们这关系,我得亲自招待啊。”顾蚩背着双手,像一根竹竿在空中飘。钟离炎大踏步地跟在身后,每一步都踏得铿锵有力,十分自信。 顾蚩微微侧头,似不经意地道:“特地安个出使的名头,是你爹的主意吧?你应该不会有这么复杂——你自己去越国有事?” 钟离炎当然不愿意叫这老鬼抢功,便只打着哈哈:“身为大楚门面,朝廷叫我出使,我便去呗!国家大事,义不容辞!” “来,这边走。这是酆都的门面。”顾蚩随意用脚尖一抵,推开街边的一扇矮门,弯腰钻了进去。 “这门面不太行啊!”钟离炎嘟囔。 “是啊!”顾蚩幽幽地道。 …… …… “星巫来鬼国了。” 鬼狱之中,熊咨度忽然抬头。那一霎华光满室,金辉盘旋如龙。 但王未眨了眨眼睛,熊咨度还是坐在对面牢房里的普普通通的人,种种异象都如幻影,在恍惚中便错过了。 “星巫是谁?”王未认真地问道。 “这还真是很难介绍。”熊咨度认真地想了一阵,最后说道:“一位劳心劳力也确实劳苦功高的老人家。” 王未“哦”了一声。 “你好像不太关心?”熊咨度问。 在鬼狱里呆了这么多天,王未也习惯了邻居的话痨:“你要是想讲你就讲吧。” 熊咨度‘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发现偌大一个楚国,你只关心淮国公府的事情啊。星巫在楚国的地位可不输淮国公!” “没——”王未想否认,但还没太学会说谎:“我都关心的,闲着也是闲着,你讲什么都可以。你讲嘛。” 熊咨度继续道:“你尤其关心我那个表弟——左光烈!” 王未不吭声了。 反正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说不过师父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不过师弟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不过就不说了。 但说不过师父是应该的,说不过师弟是没关系的。说不过外人……就很气。 他捏了捏拳头。 熊咨度如若未觉,慵懒地靠着墙壁,自有一种不能被囚服掩盖的贵气,以掌控全局的姿态,悠然说道:“你其实是想知道,苦觉大师跟左光烈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非要收左光烈做徒弟吧?你在寻找一种你认为应该存在的联系,或者说因果!” 此声石破天惊! 王未震在当场。 熊咨度又问:“我说的对么,琉璃佛子,净礼禅师?” 王未突然很想掉眼泪。 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伪装,在第一次重大行动里就失败了。 他明明很努力地在做事啊! 他非常认真,非常认真地想要做点什么。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好。 师父没了,师弟受尽了欺负,他只能听着,只能看着,他在中央娑婆世界里,做一个无动于衷的泥塑。他还不如三宝山上的一棵小草,还能跟师弟一起迎接狂风暴雨! 净礼越想越难过,越难过越说不出话。 熊咨度尝试转移话题:“钟离炎也来鬼国了!” 净礼不吭声。 熊咨度又问:“你认识钟离炎吗?很欠揍的那个。” 净礼继续不吭声。 “欸你别哭啊!”熊咨度摊了摊手,很是无奈:“你弄得好像我欺负你,我十恶不赦似的!我要是连你这种人畜无害的小和尚都欺负,以后岂不是个昏君?” 净礼双手掰住镌刻了细密符文的铸铁栏杆,准备越狱了。话本里都是这么演的,身份暴露之后就要被灭口的,他不想被灭口,他还有事情要做。 “小和尚!”熊咨度忽然喊道:“你有想要保护的人吧?你很努力地做一些事情,哪怕你并不擅长,因为你不想那个人再受伤害,你觉得自己有责任。” 净礼握住栏杆不说话。 熊咨度继续道:“我呢,也有我想要保护的人和事。我深爱这片土地,爱它的历史,爱它的文化,爱它的精神,爱它的山川河流。我从小就知道,我是带着这样的使命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做个交易——你帮我,我帮你,好不好?” 净礼握着栏杆不松手,低头用袖子蹭了蹭眼泪,抬起头来,坚强地问道:“贫僧到底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 本月有双倍月票,从29号开始。 大家可以攒一下月票,等我加更再投。看我表现。 …… 感谢大盟“恰恰好好好”打赏的又一个白银! 感谢书友“零崎心识”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41盟! 第六十六章 吹冬呼夏, 鹰视狼顾 “呵!” 大楚使臣钟离炎,终于来到了隐相峰下。 壮士披甲,撼山何易! 眼前这个小土包,根本不放在他心上。 他的官面任务是代表楚国出使越国,参与太庙祭祀,祭奠越国开国皇帝。但是怎么说呢——除非高政突然跳出来,不然钟离大爷是懒得去会稽的。 副使已经带队前往越都,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他这个正使偶感风寒在路上歇一下怎么了? 姜望那狗贼在越国的轨迹非常清晰。根据酆都的情报,此贼第一次显露行迹,就是在隐相峰下。他和白玉瑕一起去了琅琊城,吃了个家宴,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到楚国了。 那么问题就已经再明白不过,隐相峰就是姜望察觉到问题的地方! 钟离炎虽然瞧不上姜望的脑子,但也承认此人嗅觉灵敏,极擅长把握时机。这小子在迷界、在祸水、在雪国,都参与过大事件,这次在越国,应当也不会无的放矢。 隐相峰是高政闭关读书几百年的孤山。 若说高政那厮留下了什么布局,整个越国再没有比这里更可疑的地方。 钟离大爷是个急性子,又是在越国这种自问可以横趟的小池塘,一声轻“呵”还未落地,他的铁靴就已经落在山巅。 一步落下,摇动山根。 他左右看了看,只觉闻名不如见面,这破书院瞧不出名堂。随意地一脚,将大门踹开,夏日炎风扫飞叶,院中抱节树下锁着的革蜚,惊悚地往后缩了缩。 钟离炎转动鹰眸,从容地打量这里。 抱节树身有一道剑创,从创口来看应该只是神临层次,合理推断跟白玉瑕有关——因为白平甫之死,他可能是想来杀革蜚,但最后没能下狠手。 树身还有许多铁链绞出来的痕迹,好几处树皮都没了,说明革蜚经常绕树发疯,且从未挣开过这条铁链。 革蜚的状况,是安国公亲自验证过的。 堂堂献谷钟离炎,当然没兴趣欺负一个傻子。 他绕过革蜚便往后走,以少有的谨慎,认真寻找蛛丝马迹。在这座始终没有名字的书院,来来回回找了几圈后,他推开了后门,来到那悬于云雾的崖台。 石台上残局仍在,山风朝露不曾染棋子。 人死局存,尚不知能存多少年。 钟离炎眼前一亮! 献谷钟离氏乃名门也,他钟离炎虽然棋下得不怎么样,小时候也是在老爹的棍棒下背过一些谱的。 儿时曾在皇家棋社与伍陵对弈,伍陵厚子围他,他死活不肯被提子,说自己能以寡敌众。伍陵还不服气,结果被他摁在地上打了一顿。 后来一状告到安国公面前,安国公不但没有怪他,还笑着说“钟离虎子”,送了他一副寒玉棋。 他钟离炎虽然天不服地不服,跟谁都干仗,但从此再没有跟伍陵打过架。 伍陵后来还常开玩笑,说他的大小眼,就是那次被钟离炎揍出来的。 在钟离大爷的评价体系里,伍陵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错的家伙。 不错的家伙已经死掉了。 老爹常说他屁股上长了钉子,在哪里都坐不住。伍陵死后,整个郢城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个能令他钟离大爷心平气和坐下来喝一顿酒、吃一顿饭的同龄人。 钟离炎不是个会伤春悲秋的,很多事情都是简单地想一想就放过。此刻坐在棋盘前,准备拿出毕生功力,认真检查这局棋,看看高政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他深呼吸一次,抚平情绪,然后……探出气血,挨个儿地触摸这些棋子。 没有异常,就是普普通通的石质棋子。 顶多从棋子本身的纹理,可以判断,它是一颗颗磨出来的。 或许是高政自己,或许是制棋的匠师,说不清了。 磨制最耗时耗力,从石子变成棋子的过程,需要超乎寻常的耐心。 没耐心的钟离炎还是逼着自己再坐了一阵,只觉得这棋局实在是莫名其妙——姜望究竟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呢?姜望难道很懂棋? 按照酆都的情报,姜望来过隐相峰不止一次。前一次来还是在去献谷要账之后——那么点小钱还上门讨要,真不嫌丢人! 高政活着的时候姜望来过这里,高政死了他还来,那异常和高政无关? 钟离炎看得心烦,抬手就准备将这局棋拂乱——他不是一个有素质的人。 但他的手腕,被抓住了。 棋台的对面,坐了一个人。 这人出现得非常突兀,但好像早就该坐在那里,或者说那个石质棋凳就是为他而设,与包括棋局在内的一切浑然一体。 高政的棋桌对面从来没有人,越国之内没人能跟他下棋,越国之外没人愿意来此上桌。这张青苔暗结的石凳,被山风吹过很多年。只有刚从山海境出来的他坐上去一次,现在他再次坐上去了。 手腕上的锁环还在,两条巨大的锁链还拖在他身后。他披头散发,面容丑陋难言。但却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斯文。 上一息还锁在抱节树前的革蜚! 神魂撕裂分陷五府海和蒙昧雾,安国公亲自查探都没有找出问题,情报里只有神临境修为的革蜚! 也是和伍陵一起带着大队人马走进陨仙林,最后却独自走出来的革蜚。 他坐在对面的棋凳,紧紧抓着钟离炎的手腕,定定看着钟离炎的眼睛,慢慢说道:“这是老师留下的最后一局棋,你不好拂乱它。” “革蜚?”钟离炎这样问。 “革蜚!”钟离炎的声音里带了冷意。 当世巅峰武夫的气血,在这一刻再无保留,似钱塘决堤、角芜倒倾,仿佛有一颗巨大无比的心脏,在这时候跳动,发出一声天鼓般的响。自此泵动山呼海啸般的磅礴力量,他的手往下压,整个隐相峰都像是下陷了! “等我拂乱之后,你可以再摆好——如果你记得住。” 钟离炎锐利的眼睛,对着革蜚残忍的眼睛。两个人的力量就在指骨与手腕的交界处,发生最直接的碰撞。 咔!咔!咔! 有清晰的骨裂之响。 钟离炎的手坚决下沉。 革蜚的眼睛四周一瞬间暴起青筋,血丝在眼球表面交织,他的皮肤都裂开了!像是一张张小小的纸片,在狂风暴雨的摧残下,被一张张的撕开、掀起。从那皮肤撕开的缺口,可以看到这具怪异的身体—— 那好像是一个可以容纳万物的虚空世界。 里面黑幽幽,又在幽黑之中,有赤红色的血肉浮现。仿佛冬眠一季的赤蛇,靠近洞口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里,革蜚的力量不断拔升。他早就可以洞真,他一念即“真”。 此刻他如山海。 他定义磅礴。 “我受够了!” 革蜚的嘴唇里呲出獠牙,乱发狂舞,近乎暴怒地低吼:“我受够了装疯卖傻!阿巴阿巴,笑着流口水,绕着一颗破树不停地打转。” “我受够了憋屈忍闷,穿衣吃饭,套一张人的皮子。” “受够了你们各怀心思接二连三来看我,拿我当猴戏耍。” “你们是什么东西,你们这些废物——当我是什么?!” 在这愤怒的咆哮中,他竟然把钟离炎的手腕抬起来! 啪! 钟离炎那山石般的胳膊有细微但密集的破裂声,武夫恐怖的体魄,都难以承受这样的交锋。胳膊上爆出的血雾,已然透出甲片,漂浮在空中。 这还未止。 革蜚那凶残至极的眼睛,倏然一闭。他的眼皮,仿佛关上了世界的门。整座隐相峰,陷入了绝对的长夜。在看不到尽处的黑暗里,只有钟离炎体内爆发的气血,仍如火炬一般燃烧,光耀夺目。 覆盖一切的黑暗,似海潮般一次次涌来,每一次都能卷走大量的气血。 在这种激烈的对抗中,钟离炎始终高抬他的头颅。那咆哮的血气洪流里,隐约出现一套古老的甲胄虚影。这套甲胄临虚而立,血气在其中,填塞为人的模糊形状。撑住甲胄,展现勇力。是钟离炎所创【武道神】! 武道是新途,并无太多前人经验可循,今天的钟离炎也是探索者之一。 而革蜚的眼睛在此刻又蓦地睁开,于是天光大亮,黑夜和武道神一起消失了。灿烂的日照之下,可以看到钟离炎的脸色已经表现出惨白。 革蜚又轻轻吹了一口气,越国境内忽而狂风大作,整座隐相峰的上空,飘飘扬扬的雪花落下来了,漫天飞雪! 视昼瞑夜,吹冬呼夏。 他是压服一切山海怪物、君临山海境的烛九阴,他是山海秩序的执掌者。 今于现世……成真矣! 革蜚展现出绝对强横的洞真力量,抓着钟离炎的手腕,把他从高政的座位上抬起来:“你们,竟敢,小觑我!” 轰! 山峰之上,还有山峰。 钟离炎背上所负的重剑,不知何时已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穹之上,一座剑形的山峰,燃烧着沸涌的血气,倒倾而来。 张织在天的雪幕,被这剑峰灼破了。 南岳当魁,盖压万年。 但此刻的革蜚何等强横,他抓着钟离炎不松手,直接拔身而起,离开棋台,抬起还戴着锁链的拳头,一拳轰在了峰尖! 轰轰轰! 惊天动地的碰撞,都在高处发生,不曾动摇棋台分毫。 哗啦啦! 在锁链剧烈的摇响中,剑形的山峰被轰回重剑。而后落回立足不稳的钟离炎手中。 革蜚低下头来,看到自己的手中,抓着一只鲜血犹滴的、覆甲的断臂。断臂处的血肉纹路参差不齐,很显然是被生生撕裂开来—— 钟离炎用这种方式,挣回短暂的自由,赢得继续战斗的可能。 革蜚咧开嘴,残忍地笑了。 这是野兽的厮杀方式,他很熟悉。 …… …… “天临圣主,立庙南天。肩承万民,担负社稷。弭祸镇恶,天不假年……” 作为越国国都,会稽城还是很有些威严的。 太庙之前,礼官高亢地诵读着祭文。洪亮的声音,在偌大的广场,一圈一圈地漾开。 越国的文武百官排成整齐队列,皆显哀容。 作为大楚副使的斗勉,有些不耐烦地扭了扭脖子。 越国开国皇帝是个什么德性,他很清楚。在他看来,不过是个侥天之幸,趁乱占得一份基业的家伙,还是欺负孤儿寡母,弑主得位。说什么“肩承万民,担负社稷”,实在过于好笑。 越国的第二任皇帝才叫有些水平,临危受命,撑挽江山。一手创建了能征善战的钱塘水师,真正奠定了越国社稷的基础,确立了越国延续至今的版图。但越国之所以能够存续下来,还是这位皇帝主动向楚天子献表称臣。楚国彼时正多方开战,分身乏术,楚天子置而不受,放任他发展罢了。 纵观整个越国历史,在斗勉的眼中,能说得上一句厉害的,也只有一个高政。 但高政也死了,在楚国伐灭南斗殿的余波里,被轻而易举地按死。这过程像是碾死一只蚂蚁,连钱塘江的波澜都掀不起。 高政也不能再算英雄。 英雄岂能有无名之死? 自古而今,南域英雄皆出于楚,唯楚有才! 这趟出使,斗勉本不愿来。他怎么说也是斗氏近五百年来,唯二摘得斗战金身的天才,且是国公嫡子,贵不可言,没道理给钟离家的小子做副手。 但朝堂上钟离炎点了名,说什么卫国公府人才济济,斗勉与斗昭可并称双骄……总之一顿捧杀,他也不能缩头示弱。 这一趟本就是说过来会稽转转,也算散心。不料想钟离炎半途就跑路,最后还是只有他带着使节队伍来观礼。 天下繁琐事,莫过于礼。 他当然是精通,却也烦恼。他虽然烦恼,却没办法像兄长斗昭一样,有碾碎一切规矩的力量,狂妄无羁。 他只能忍气吞声地处理好一应出使事务,不叫大国失仪,不使天下见笑。 此刻他静静地站在使节队伍前,默默看着越国皇帝文景琇的背影,想着此人真是不似人君,不仅气质文弱,性情也软懦得很。对自己这样一个很不用心的楚国副使,都是毕恭毕敬,甚是好笑。 不知怎么,他的思维发散开来,又想到了一个叫姜望的人。 当初在迟云山的时候,他们竞争仙宫遗留,还打得有来有回。现如今就连那位号称大楚第一天骄的兄长,也隐隐被其人压过一头。 人生际遇,真是幻变难测。 那时候从迟云山回来,他还自负家世与天资,想着自己只不过输了些生死经验,早晚有一天能赢回去呢。 现在当然知道,早晚都没有可能了…… 他不像钟离炎那样,被打得半死都不认输。他早就在拼命努力却越来越巨大的差距面前,认识到自己不是盖世无双的主角。明白自己永远无法追赶兄长,自然也不能追赶姜望。 认识自己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他想这些越国人,或许都需要时间。 就在斗勉听祭词听得昏昏欲睡,想法天南地北的时候,他忽然看到站在百官之前的那位越国天子动了。 其人在祭坛上巍然而立,仿佛突然得到了什么消息,身不动而回首。 那双眼睛并不是看向自己—— 但斗勉却悚然一惊。 他在这张过于文秀、过于精致,也总是挂着温和笑意的脸上,看到一种此前从未体现的阴鸷的表情。 竟如狼顾! 第六十七章 心向往之 庄严肃穆的祭礼之上,一时神念横空,足以震动朝野的信息,在越国高层之间穿梭。 越甲甲魁卞凉紧急汇报:“隐相峰发生异动,右都御史似乎已经苏醒,正在与楚国使臣钟离炎交战!是否立即启用护国大阵干涉?越甲军阵已备,末将也可随时引军前往!” 今年四十五岁的卞凉,正是越国军方柱石一般的存在。他所统御的越甲,核心只有三千之众,辅兵却超过三万。这三千核心甲士,人人超凡,习练的是越国历代传承、不断改进的特殊功法,精通主流兵道前沿阵图。称得上训练有素,从来攻无不克,战必得旗,乃越国陷阵第一。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论,执掌这样一支军队的卞凉,都是越国绝对意义上的高层。 但此革蜚非彼革蜚之事,他也并不知情。 自古以来,机事不密则害成。 在高政死前,革蜚的事情只有他和皇帝文景琇知晓。在高政死后,知情者也只是多了一个龚知良——这还是因为文景琇身为越国天子,为世间瞩目,一举一动难以自由,要谋篇布子,不得不让龚知良参与,代为运棋。 “不着急。”龚知良淡声道:“右都御史苏醒是好事。他不忿被楚使欺压,恨而出手——打不过也就罢了,既然能打,我们为什么要干涉?” 卞凉一听这话,就知其中水深。 此事本就极怪。第一,革蜚神魂被撕裂,分陷五府海和蒙昧雾,按常理来说,绝无回归可能;第二,革蜚为什么会和钟离炎打起来?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怪异;第三,革蜚为什么能有和钟离炎对战的实力?从神临到洞真,可不是简单的跨越,尤其洞真境界需要对世界的认知,没道理疯了几年,反倒破境;第四,革蜚苏醒对眼下的越国未见得是好事,因为苏醒的革蜚首先需要给大楚安国公一个交代。这个交代一旦不够妥当,整个越国都要面对伍照昌的怒火。 这些问题龚知良不会想不到,他却如此波澜不惊。 他可不是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高政。甚至哪怕高政还在,也未见得能够解决这些问题! 这位越甲甲魁皱起眉头:“国相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本帅?是因为本帅已经不值得信任吗?” 此话明问国相,暗问天子。 在这庄严的祭礼之上,此言与闻者寥寥。除他们三个之外,还有一个大宗正,乃皇家宿老,总之都是越国顶层,绝对可以信任的存在。 文景琇的声音在此刻响起:“越甲乃朕内甲,身家性命都交付,这是第一等信任!朕不信你卞凉,还能信谁?只是这一局乃高相所遗,他老人家再三叮嘱,启局之前不得有任何涟漪。毕竟钱塘波澜照角芜!此事涉及朝纲,朕也只跟国相讨论过。皇后不知,太子不知,天下无人知。” 卞凉心神剧震,他没有想到高政竟有遗局。但这又是太理所当然的事情,高相本就是通天彻地之才。其人那么毫无波澜的死去,才是叫人惊疑的! 他立即道:“若是高相遗局,我等厮杀汉听命便是。真叫我参与,反倒容易坏事。相国,请原谅卞某无礼!” 龚知良也立刻回应:“卞帅丹心为国,此即至礼。龚某心中只有敬意。” “诸位都乃朕之肱骨,都体朕心,定要携手当前,共克时艰。”文景琇用开诚布公的方式安抚了麾下大将,立即下令:“周都督早在钱塘备战,诏他尽发水师,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卞帅即刻启动护国大阵,率军中止隐相峰大战,保全右都御史,也不要伤楚使性命。同时封关西门,对楚锁境。书山那边,朕亲自行书。越国奉礼多年,为其屏障,他们不能一再坐视。” 在一连串神识传递的命令之后,文景琇便在祭坛之上回首,目光越过楚国副使斗勉,仿佛看向那座号称“天下华盖”的郢城。 他知道楚天子不会注视他,可他的确是看往楚天子的方向。 “斗副使!你是国公之家,上贵嫡子,霸国骄才,你能否回答朕一个问题——”文景琇出声道:“你们此番来国,说是吊唁本国太祖。但你们的大楚正使,为何擅自出现在云来峰,又为何会对本国右都御史大打出手?!” 革蜚一直到疯癫之前,官职都是右都御史。在他疯癫之后,或者是对他还抱有期望,或者是为了等他,这个官职也一直没有撤掉,甚至薪俸都是照常发给革氏的。 所以越国上下,至今仍以右都御史称之。 斗勉完全是懵的。 他甚至是费了好一阵劲,才反应过来“云来峰”就是隐相峰的官名,而右都御史指的是革蜚。 但他哪里知道钟离炎为什么去隐相峰,又为什么会跟革蜚打起来? 革蜚不是疯了吗? 疯子和傻子有什么好打的,这不是王八打乌龟——同室操戈? 可文景琇此刻气势如此凌人,越国文武也尽皆看来,颇有一个回答不上,就乱刀分尸的架势——诚然他斗勉身份尊贵,家世显赫,卫国公府一定会为他报仇,但人都没了,报仇对他有什么意义? “禀越国天子!”斗勉心念急转,心中疯狂问候钟离炎的家人,嘴上也不敢停下:“首先我必须要强调,此行我只是副使,且我全程都在会稽,根本不知道贵国境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依我看,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抓住问题的关键,那就是钟离炎为何会和革蜚打起来?他们说不定是有误会,也有可能发生了口角,当然切磋也是说得过去的。这当中的可能性有很多,我们需要本着对两国邦交负责的态度,审慎地去应对。具体怎么做,还要看贵国怎么做。正如我所强调的,此行我只是副使,且我全程在会稽,根本不知道贵国境内发生了什么事情。” 文景琇耐心地听他说完,摆了摆手:“既然斗副使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只能委屈你一段时间了——押下去好生看管,不许害了性命。” 便只这一句,越国皇帝便离开了太庙。 礼官伫立在高台,不知这进行到一半的祭礼,还该不该继续。 “继续吧!”龚知良吩咐了一声,转身离去。 哗啦啦,好似钱塘退潮。太庙里的文武百官,顷刻散去大半。 只剩下礼官自己,和一些无足轻重的小官,心不在焉地按照规程,来完成祭礼的后半部分。但包括他们在内,也没有谁真正在意大越开国皇帝的忌日。 “天不假年,魂兮永瞑。哀我……” 旗幡招摇,祭台庄肃,声在风中,仿佛呜咽。 …… …… 越国的护国大阵,启动十分迅速,从中也可以略窥越国兵备。 处在霸国卧榻之侧,的确容不得他们轻忽。 大阵一启,越国便成铜墙铁壁,江山万里尽一体。 卞凉整军更是没有半点耽误,离开太庙就直接整合兵煞,化作白龙一条,横贯国土,飞落隐相峰。 但在这之前,那磅礴气血之峰就已经倾倒。 轰! 一身重甲被打得只剩几片甲叶的钟离炎,从天而坠,摔在大军之前。把厚重黄土,都砸出一个深坑。 在此之后数息,那柄名为“南岳”的重剑,才翻转几次,倒插在他身边。 革蜚乱发披散,从天而降,那眼神已经不见野兽般的凶残,而体现一种近乎空洞的冷漠,他看了看这柄重剑,对躺在地上的钟离炎道:“这柄名剑跟着你真是辛苦,三天两头被打飞,你是否听到它的哀鸣?” 已经奄奄一息的钟离炎,咬着牙骂道:“你绝对不是革蜚!狗贼,借皮阴我,算什么本事?老子大意之下,才给你机会!” 高政已死,他钟离大爷本该横趟越国,结果却被区区一个革蜚打得半死! 这是何等耻辱! 哪怕高政出来诈个尸,哪怕越国皇帝文景琇亲自出手呢?他也能稍微好想一点。 想他这般与斗昭、姜望齐名的天骄,竟翻船在越国这条小阴沟,被名为“革蜚”的浪花扑灭,真是一生名誉尽东流。羞对献谷父老也! 革蜚漠然道:“如果我不是革蜚能够让你容易接受一点,那你便这样认为吧。我是不在乎弱者的想法的。” “你他娘——”钟离炎气得几乎跳起来。 但被革蜚狠狠一脚,踩回地面。 革蜚的靴子贴着他的左脸,他的右脸贴着泥土。 不甘受辱的钟离炎不断挣扎,却被革蜚一次次击溃挣扎的力量。 “右都御史!”整军列阵的卞凉出声道:“此人乃楚国正使,不可伤他性命!” 卞凉这时候也是惊疑难定。 革蜚不仅有与钟离炎正面对决的实力,还战而胜之! 钟离炎说此革蜚不是真革蜚,他心里是认的。 所以虽然嘴上客气,姿态亲近,也没忘了让大军保持警戒阵型。 革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挪开自己的靴子,只道:“他提剑斩我时,可没人叫他不要伤我性命。” 卞凉体型精悍,平日也自问体魄过人,但今日看到钟离炎不断溃散的血气,一层一层如钱塘溃潮,方知何为体魄强大。而便是如此强大的钟离炎,却被革蜚打成了这样。 他赶紧说道:“我引军前来,又开启护国大阵,就是奉命保你。事先可并不知你有如此实力!” “奉谁的命?”革蜚问。 卞凉道:“天子御令!” 革蜚移开了靴子:“那就再看看皇帝还有什么命令传来吧!另外——”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略显不适地皱了皱眉:“叫人给我拿一套新衣,我身上已穿得脏了。” 他又补充:“要儒衫。” …… 一面巨大的铜镜之中,正映着革蜚有碍观瞻的五官。 当这面铜镜拉开视野,军容严整的三千越甲、躺在地上仍在濡血的钟离炎,也都纤毫毕现。不远处的隐相峰,静立在彼,观察着铜镜的文景琇,仿佛感受到一种注视,他轻轻地握住五指,又一根根地松开。 离开太庙之后,越国皇帝就直接来到了这处有着特殊布置的修行殿。独坐石台之上,静赏铜镜之景。 好戏已经开场,他正在等待另一位合格的观众。 正看到革蜚说‘要儒衫’,便见得星光点点落高天,渗透宫墙,飞跃琉璃瓦,显化在殿中。 这是一尊通体呈现黑色的威严星神,身着全甲,遍镌诡异星纹。这尊星神的一切都覆在甲中,只在黑幽幽的头盔里,显出一双睿智的、星辉流动的眼睛。 赫然是十二黄道星神里,排名第一的【星纪】。 文景琇参加祭礼的冕服都未脱去,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注视这尊星神,注视星神所代表的诸葛义先。 越国国势持于其身,护国大阵的力量簇拥他,整个越国皇宫宫都在回应他……他把握这个国家的至高力量,在这个国家最核心的位置,有能够跟任何人对抗的勇气。 殿中无侍卫,因为越国没有人比他更强,他已然体现这个国家最强的个体姿态。 星神和君王就这样对视良久,仿佛谁都不在乎铜镜里所映照的一切,也包括钟离炎的生死。 就在隐相峰下的卞凉都忍不住,命人向王都请令时。 终于【星纪】开口,他这样问道:“越甲能当楚锋否?” 文景琇看着他,坦然道:“不能。” “那还摆弄这些无意义的东西做什么?”披甲的星神环顾左右:“国势,大阵,兵丁,大内高手……意义何在?” 他代表诸葛义先提问,问的是此刻,当然也不止问此刻。 文景琇只道:“朕乃社稷主,受责天下。虽知不敌,不能引颈就戮。” 星纪道:“明知不敌,仍然负隅顽抗。徒伤万民而无一用,你这皇帝,置越地百姓于何处?” “伤民非我,孽行非我。”文景琇摇了摇头:“楚锋不至,越地百姓自安也。若无外贼,天下无事,朕愿置黎庶于安乐地。” “堂堂一国之君,有此天真之语,实在可笑!”星纪冷笑:“设使无楚,难道无秦?设若无秦,莫非魏、宋无锋?难道如你所说,天下都要忍而让之,莫要伤你越民?” 文景琇看着他道:“若如您所言,则弱国不必存在。朕只有一言相问——昔年楚太祖,为何不臣?” “狂妄!”星纪一刹显狞态,仿佛那位纵横南域数千年的盖世大巫,在苍茫尽处投‍‌‎‌射‌‍‌了‎‌‍他的威严,令这座巍峨宫殿,陡然诞生摇摇欲坠的脆弱感——“你也敢自比我朝太祖?” 文景琇依然古井无波:“身不能至,力不能达,心向往之。” 正朔天子,能否不教而诛、不罪而死? 最需要维护国家体制、最能代表现世洪流的霸国,当然不会如此妄行。 两国交伐虽无阻碍,如今楚国伐越,是否现实?师出何名?书山是否会插手?景国秦国会不会干涉? 星纪仿佛知道了文景琇有恃无恐的理由。 这一刻星神的声音散去,诸葛义先的声音降临:“革蜚这件事,你们越国需要给一个交代!” “革蜚?”文景琇扭头看向铜镜里映照的那个人,淡然地道:“尽管杀了他罢。朕不知现在占据这具身体的是谁!” 第七十章 何似故时 太虚阁员乃天下公议所担,姑且不论背后是否有势力支持、是哪方支持。定额九人,不可增减。 一届太虚阁员的任期是三十年,到期换阁,没人能够例外。 在什么情况下,太虚阁员才会在任期还未结束的时候,更换成员? ——原有的太虚阁员因为各种原因,无法行使太虚阁员的权利、无法承担太虚阁员的责任。 比如先前李一闭门修炼,根本无视太虚阁,只是在景国的主导下,让一个王坤做代表。其他阁员便打走王坤,又特意定个规矩,打算将李一也逐走。但这个位置仍然默认是代表景国利益的,仍然需要景国再推一个人上来。 斗昭虽然也缺席了近两次太虚会议,但情况完全不同。 楚国方面为什么要把钟离炎推出来,坐这个太虚阁员的位置? 楚国方面为什么会觉得,斗昭已经无法行使太虚阁员的权利、无法承担太虚阁员的责任,无法在太虚阁里为楚国争取利益? 这几乎只指向一个结果…… 那是一个从来没有人想到过的结果。 因为斗昭是那么耀眼的天骄,是盖世之才! 哪怕斗昭去的是现世最恶的绝地,靴子踏在埋葬了无数强者的陨仙林。哪怕斗昭是以陆霜河、任秋离这样的顶级真人的逐杀目标,他的对手强大至极。也没有人想过斗昭会出事。 在人们的感觉里,斗昭这样的人,最多……最多是重伤而走。 说他越斗越勇、在生死间突破,强势斩杀陆霜河,反倒会让人觉得有些可能性,反倒不那么令人怀疑。因为奇迹就是会在那种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他怎么会? 整个太虚阁楼内,一时没有声音。就连钟玄胤都顿笔, 看着现在还空空、之后会由钟离炎坐上去的那个位置,姜望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他忽然觉得,重玄遵应该出席今天的会议的。 重玄遵或许会永远遗憾他没有出现在这里。 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是他和斗昭共同铸就了双骄并世的传奇。 传奇至此而止吗? 剧匮的声音再次响起,剧匮的表情已经恢复严肃:“请各位……决议吧。” 姜望站起身来:“这次提案我弃权。诸位,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一步踏出太虚阁,在太虚无距的流光掠影中,瞬间出现在郢城。 出现在淮国公府外。 门子见着他就往里引,一边在前面小跑,一边喊道:“姜公子回来了!” 左嚣已经从北天门归来,左光殊当然也在,就连多年不理外事、一心闭园养蚂蚁的熊静予,也破天荒的来到议事厅。 无它,斗昭这件事情实在牵动人心! 毫不夸张的说,这件事情一旦传扬开来,整个楚国、整个南域,乃至于整个现世,都避不开对它的讨论。 同样是享国世家的继承人,伍陵的死,是楚国内部的深水雷霆,安国公还在,就还能稳住。斗昭出事,却必然会惊闻天下。 说白了,斗昭和当代卫国公斗云笑,究竟谁更能代表斗氏,在很多人心里,都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他不仅仅是斗氏少主,还是楚国新生代的扛鼎人物,代表楚国的未来。 “斗昭真的死了吗?”姜望还没坐下来就问。 熊静予端坐不语,今日她不似平时简约,华服着身,礼饰尽备,大约是有入宫面圣的打算—— 昔年左光烈出事,是在战场上,这本没什么可说,左嚣还是不顾朝廷意见,找了很久的李一。直接导致李一销声匿迹,直到观河台上,才以太虞真人的身份出现。 前番伍陵出事,安国公亲赴陨仙林,又强势驾临隐相峰,让高政把革蜚摔在地上认查。在此之前,还是楚天子亲自跟安国公沟通了许久。 楚国四大享国世家,与其它世家的地位是不一样的。哪怕项氏极盛之时,一代名将项龙骧仍在,项氏也只能位居次流。 这一次斗昭出事,所牵动的影响简直无法估量。熊静予在这个时候必须入宫,以第一时间把握最新动向,感受她那个皇帝兄长的真实态度。 左光殊挥退侍女,将一盏茶放到姜望面前,也在旁边的位置坐下来。 淮国公在上首位置,略显疲惫地按了按额头:“在宋真君抓住陆霜河、任秋离之前,还不能说这就是最后的结果。但天骁已经折断,被鬼潮卷出陨仙林,落在兵墟——如此这件事情才被我们知晓。斗昭留在刀上的真灵,也已经寂灭。” 斗昭这种骄狂无羁的人,不到身死,不可能弃刀,因为放下刀,就等于放弃战斗。斗昭永远不会放弃战斗。 当初在边荒探索极限,被两尊真魔追击,丢了胳膊丢了腿,也没丢他的刀。 左嚣说还不能认定这是最后的结果,但楚国都已经让钟离炎去替换太虚阁员位置了,说明大家心里还是有了判断。 姜望沉默一阵:“宋真君能够抓住陆霜河吗?” “难说。”左嚣道:“陨仙林绝不眷顾任何人,也不在乎你有多强大。要想在陨仙林里找一个人,运气是最重要的事情。安国公上次去陨仙林,想要寻回小陵的尸体,但连他的痕迹都没找到。” 左光殊问:“那斗昭是怎么找到陆霜河他们的?” 姜望叹了一口气:“因为他们彼此都愿意找到对方。” 斗昭是战天斗地的性格,面对孟天海都要“斩你五万四千年”,面对陆霜河、任秋离这样的同境修士,绝对不会退让半分。 而陆霜河是心中唯道、绝对冷酷的人,他绝不在乎斗昭的身份,更不存在恐惧、忌惮之类的情绪。 他们的碰撞必然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会退缩的。 熊静予这时候说道:“斗昭虽然狂傲,但绝不是那种明知必死还去无谓送死的人。他一定有所准备,去陨仙林就是要用陆霜河磨刀的——但是很显然,陆霜河与任秋离的准备更充分。这两个都是顶级真人,实在没道理被人小觑。” 这是对姜望的告警。 姜望默然不知何言。 左嚣慢慢地说道:“那柄断掉的天骁刀,我也亲自去看过。刀身所显示的战斗痕迹十分密集,前后跨度有足足四十九天——斗昭和陆霜河、任秋离的战斗,是不断游走、不断触碰又不断分开的过程,与其说是战斗,倒不如说是猎杀与反猎杀的过程。他们互为猎物,也互为狩猎者。” 姜望心想,那实在是惨烈的战斗。 对于陆霜河、任秋离、斗昭的实力,他心中是有大概的判断的。当然陆霜河也好,任秋离也好,斗昭也好,都是千万人中无一个的绝世天骄,对于走到这般位置的人物,判断不可能完全准确。 但斗昭尚未抵达顶级真人的层次,这一点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也就是说,斗昭是以低于陆霜河的战力,独自在陨仙林,对抗陆霜河与任秋离的联手。陨仙林里随时能够埋葬他们的危险,也成为他的武器和屏障。如此追逐逃亡四十九天,每一步都奔行在生死边缘,始终保持巅峰斗志。 真是一位战士! 能够在这场猎杀与反猎杀的游戏里鏖战那么久,姜望完全相信,斗昭有很多次脱身的机会,但他并没有这样选择——他坚信他能够成为最后的胜者,哪怕在一次次的碰撞中,他不占上风。 而陆霜河呢? 任何一个人,面对斗昭这样顽强而恐怖的对手,都很难始终保持巅峰的应对。而任何一点疏忽,在斗昭面前,都是致命的理由。这长达四十九天的逐杀,对交战双方都是巨大的考验。 陆霜河仍然坚持到最后,斩断了天骁。 这场发生在陨仙林里,可能并没有观众的厮杀,必然是当今时代最精彩的洞真之战。因为交战双方,都是可以创造奇迹、做出最极致表现的当世真人。 “你们太虚阁是什么意见?”左嚣问。 姜望明白老人家问的是什么,认真答道:“斗昭进陨仙林找南斗真人,是为楚国事务,不是为太虚阁事务。他自己的公开说法是,这是他和南斗真人的私怨——太虚阁不会干涉阁员的私怨,也不会因为死于私怨的阁员去做些什么。” “但是?”左嚣看着他。 “但是陆霜河与我有一战之约。”姜望平静地道:“斗昭没能帮我解决掉这个麻烦,我只好自己面对了。” 他并不仇恨陆霜河,但斗昭出事的确令他感到遗憾。 这种遗憾,需要用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来抹平。 陆霜河用一柄折断的天骁,重新点燃了他对这一场决斗的重视——原本他只视此战为修行路上顺便经过的风景,现在他很愿意亲身感受【朝闻道】的锋芒。 是什么样的剑器,才能够斩断【天骁】? 看着这样的姜望,左嚣道:“伱如今已是当世真人,自己也当师父,是很多人的依靠,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原则上我不该再对你指指点点。” 姜望低头:“我很需要您的教诲。” “我只有一个要求——”左嚣慢慢说道:“不要让斗昭成为你这一战的理由,你与陆霜河决斗的理由,有且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你确然走到了你在此境的极限。” 熊静予亦开口道:“姜望,我不想这么打比方,但河谷一战,楚人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秦人也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最后总是有一家要输——谁一定不能输吗?我在这件事情里面得到的最大教训,就是永远不要觉得自己是那个例外。命运长河不眷顾任何人,只是走到最后的人,左右命运的流向。” 姜望站起身来,深深一礼:“左爷爷,伯母,两位的教诲和关爱,我都收到了。我心里有数,不会乱来。” “你这段时间在异族战场上奔波辛苦,跟光殊在郢城转转吧,放松一下心情。”熊静予起身往外走:“我去宫里办点事情,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些培元的丹药,你带去战场吃。” …… …… “什么他妈的太虚阁员,老子不稀罕!”钟离炎一把掀翻饭桌:“现在个个来劝我,谁爱当谁当去!” 钟离肇甲很有先见之明地端着自己的饭碗,面前还悬着一碟他最爱吃的无骨雪鱼,任由遍地狼藉发生。 这狗崽子七岁就开始掀桌子了,怎么打都不改,以至于现在他都还比较习惯。 献谷之主一边用筷子挑着鱼肉,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我记得你很想当的啊。太虚阁刚刚成立的时候,你非要说你最能代表楚国利益,还单方面宣布脱离献谷——那时候你甚至还没有洞真。” “这是一回事吗?”钟离炎怒道:“那是我要争回来,现在是让我补上去。斗昭小儿连个南斗殿的陆霜河都打不过,有什么资格让我替补?” 钟离肇甲用筷子敲了敲碗,慢悠悠道:“你连革蜚都打不过,有得补就不错了。” 钟离炎咬牙切齿,要骂点什么,但确实输得太惨骂不动,遂怒而出门。 输给革蜚他肯定不服气。 但后来知道革蜚背后是修炼了近千年的山海怪物,此贼出自幻想成真的山海境,是三千年来最风流的凰唯真的造物。 他虽然还是不那么服,也算是勉强能够接受。 无非岁月累积,不能算是英雄!说不定高政还给那厮灌了顶。等他钟离大爷跟凰唯真一个年纪试试?区区革蜚算个屁,凰唯真他都敢砍。 “你又要去哪里?”钟离肇甲追着他的背影问。 钟离炎头也不回:“找斗勉!” “你找斗勉干什么?”钟离肇甲不解。 “教训教训他!”钟离炎怒冲冲冲:“我好心带他出使越国,给他表现机会。他竟敢丢我的脸!” 钟离肇甲有心说一句,斗勉在越国的表现是不怎么样,但你自己被人摁在地上,也没见得多有脸。但也知这话一出,狗崽子又要造反。此刻正是吃饭时间,他也懒得亲自打儿子。让这个狗崽子被斗家教训一顿也行,反正也不会打死。遂保持了沉默。 但钟离炎又怒气冲冲地走了回来。 “又怎么了?”钟离肇甲无奈地看着他。 钟离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妈的,没意思。” 是啊。 伍陵没了,斗昭也没了。 真他妈没意思。 就算把斗勉打出花来,他那斗战金身也不是那么回事。 钟离肇甲扒拉着皇田秘养的仙稻饭,粒粒如珍珠般往肚子里滚,不动声色地道:“那我跟你说点有意思的?” 钟离炎四仰八叉地靠坐着,把后脑勺搁在椅子上,就像搁在了狗头铡,等待铡刀落下……显出一种失去世俗欲望的姿态。 总也坐不住,仿佛精力无穷、总是斗天斗地的钟离炎,人生第一次,在他一直想着取而代之的献谷之主面前,表现出疲惫。 世上岂有不知疲惫者?他只是憋着一口气,一定要堂堂正正掀翻斗昭,屡败屡战,牙碎了话都不软。但现在…… 蓄力已久的拳头,好像只能打在虚空里。在往后的时光,他好像只能不断地对着空气挥拳。 钟离肇甲看着自己的逆子,慢慢地道:“你若不想增补太虚阁员位,等到下次太虚会议,就是项北上去了,你信不信?” …… …… “革蜚体内那只山海怪物,是烛九阴吗?当时我就觉得,祂死的有点蹊跷。” 左光殊近来很喜欢吃些市井小吃,对道躯没有任何益处,就是纯粹的人间烟火。这是他和屈舜华到处旅游所养出来的爱好。 现在他也是带着姜望钻小胡同,挨个体验那些口碑极好的苍蝇馆子。就如眼下这碗牛杂面,牛筋软烂,牛肚绵弹,牛肠入味。 小公爷边吃边说话,满嘴流油。 “我哪儿知道?”姜望也呼噜呼噜,百忙中接了句:“这么关键的事情,楚国没谁去确认一下?” “唉。”光殊微微叹息:“爷爷说,在凰唯真归来这件事里,朝廷不想做任何有可能引起凰唯真误会的事情,不想对这个过程产生任何干扰。所以包括安国公在内,没谁再去接触革蜚。” 姜望愣了一下,楚国和凰唯真的关系,很微妙啊…… 他一直觉得,凰唯真是楚国最大的一张牌,凰唯真归来,是楚国上下一心,修路铺桥,扫榻以待。 但楚国现在的这个态度,实在是不像跟凰唯真亲密无间的样子。 “凰唯真他……” 姜望还没想好该怎么问,但左光殊已经知道了他的问题。 大楚小公爷夹着一筷面,扭头看向街道对面,眼神复杂:“凰唯真当年所做的,是和他一样的事情。” 循着左光殊的目光往外,正好看到一个弯腰的青年,把肩上扛的一袋米,卸在了矮屋前。门口的老妪连连鞠躬却被扶住,坐在地上玩泥巴的孩子,得到了一柄木剑作为礼物。 耳中听得到这样的声音—— “我们在梧桐巷办了义学,孩子入学免费,还管两顿饭……” 那青年正小声地解说着,似有所觉,回过头来,正与姜望的视线对上—— 楚煜之! 本章近5k,剩下的还没写完,今晚就不发了。明晚有加更。 这段故事已经进入结卷阶段。 所有问题都会有答案的。 …… …… 感谢书友“长相思、薄幸郎”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42盟! 感谢书友“2盐冲冲冲”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43盟! 感谢书友“吉爾菲艾斯”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44盟! 感谢书友“还真观常驻乞丐甲”打赏的新盟! 感谢大盟“恰恰好好好”打赏的两个新白银! 大佬要不然你进群唠几句吧,这么默不作声一直上白银,我挺忐忑的。 (本章完) 第七十一章 旧时百姓檐下燕(最后一天求月票) 这家“刘记牛杂面馆”店面很小,生意又很好,屋子里坐不下,桌椅都摆到外面,占了小半街道。 姜望和左光殊就坐在屋外吃面,一人一个小马扎,面碗放在凳子上,就这样没什么形象的对坐。 六月正是暑气猖獗的时候,食客使劲地摇着蒲扇,男人解开对襟的扣子,女人也把袖口挽到肘,不时还有赤膊的汉子路过。 两兄弟虽然穿戴得尽量普通,但还是太严实了些,尤其左光殊,什么都不露,其实是较为显眼的。 楚煜之看到了姜望和左光殊,但是并没有过来打招呼,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便转身离开了。 左光殊也低头拣着牛杂吃,似无所觉。 大楚小公爷这几年周游列国、大街小巷四处觅食,倒也不纯粹是为了口腹之欲——世间极口腹之欲者,无过于黄粱台,没有舍近求远的道理。 作为淮国公府的继承人,他身上的责任也不允许他悠游度日。 只是自山海境得到九凤神通之后,他就一直苦于神性的影响。这门前所未有的神通,没有探索的先例可循,极其复杂、难以把握,这也导致他在神临境进展缓慢——当然,所谓的“缓慢”,也只是相对于最顶尖的那几个人而言。 太虚幻境里的灵岳,可还牢牢把控福地第十丹霞山的位置。 左嚣建议他多感受世情,屈晋夔的建议则更为直接,让他去探索大街小巷的美食,呼吸人间烟火。 两位绝巅强者都看到这门神通的关键,教他以人性驭神性。 左光殊和屈舜华开开心心地谈恋爱,也算是此般修行里的一种。 对于他们这样的顶级世家子而言,穿街过巷、赶集寻市,体验普通人的生活,也是相当新奇的感受。当然他们只能体验到快乐的那一部分。 “凰氏不也是楚世家么?”姜望有些惊讶地问。 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姜望深刻地认识到一件事情——人最难对抗的是自己的屁股。 这不仅仅是浅薄的利益描述。 往大了说,身为人族,人族立场就是最大的屁股。身在种族战场,岂能不为人族拔剑? 往小了说,如左光殊、斗昭这等名门贵子,固然拥有贵族的品德,也愿意承担贵族的责任,绝非楚煜之所说“尸位素餐者”。但要他们去理解平民的立场,又何其艰难? 斗昭能够理解楚煜之那个军中退伍后每天推着摊车去卖面的父亲吗? 左光殊能够理解光着屁股捡槐叶去卖钱的童年吗? 他们有怜悯,会同情。 但无法感同身受。 姜望是从泥腿子走到霸主国高层又恢复自由身,平民的生活是他的经历,贵族的生活他也感受过。他在不同的位置看不同的风景,他发现世上好像不存在一以贯之的正确,在每个阶段看到的正确都不相同。 有时候“正确”就等于“屁股”。 “凰唯真不认亲,不结脉,不开府,凰氏列名楚世家,却并没有其他人。”左光殊把话说得很直白:“是楚世家需要凰氏列名。” 姜望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面,忍不住又问道:“所以演法阁……” 左光殊抿了抿唇,回答道:“是的。凰唯真最初创造演法阁,就是为了给予平民百姓和世家贵族同等的机会——他希望人人有功练。” 在最开始的时候,姜望对楚国最深的印象,就是演法阁。 左光殊曾跟他说,太虚幻境的演道台,是从演法阁得出的灵感。 经常来楚国的他,也很明白演法阁在楚国意味着什么。楚人常以是否拥有独立的演法阁,作为一个世家强大的标准。 也就是说,为了让平民百姓都有功法可练的演法阁,最后仍然成为了世家贵族的垄断物。 这真是巨大的讽刺! 姜望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楚煜之的所作所为,在楚国几乎得不到任何实权人物的看好。因为九百多年前耀世的天骄凰唯真,已经失败过了。 楚煜之再怎么努力,如何能胜当年? 大楚太祖当初决定把世家的问题留给后来者,是否有想到这样的结果呢? 历史的惯性是何等强大,当它在漫长的时光里惯性结潮,就连凰唯真那样的绝世人物,也无法更改潮涌的方向。 面馆的屋檐下住了一窝燕子,已经习惯人声,并不害怕食客。泥沿上一群小脑袋耷拉着挤在一起,在热意不散的午后打着盹儿。 姜望看着燕巢,想起不久前失败的启明新政,有些无法尽述的感慨:“我真想看看凰唯真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惜《楚略》里涉及他的部分,只有他创建演法阁、击杀游玉珩之类的记载,其余经历大都语焉不详,多为侧证。” 左光殊说道:“其实司马衡先生当年写《楚略》的时候,对凰唯真有过详笔。但后来山海境不断升华,凰唯真有了归来的苗头,关于他的定论,就变得模糊了。” 史笔讲究盖棺定论,现在凰唯真的棺材板没有盖稳,自然过往一切都要重新斟酌。《史刀凿海》这部史学经典,也不是一著永著,而是在漫长时间里不断推翻、不断修订。因为历史的真相,常常有许多个维面。 信史的这个“信”字,不是说它永远不会错,而是它永远服从真相。 姜望叹道:“凰唯真的定论变得模糊,演法阁的定位也跟着模糊了。” 左光殊道:“有时候我也会这么觉得——演法阁本身的演变,比它所推演的术法更莫测。” 姜望忍不住道:“旧时百姓檐下燕,如今养在雀笼中?” “这么说倒也没错。”左光殊并不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掩饰什么,认认真真地说道:“但演法阁本身巨大的构建成本,就已经注定它无法被平民所拥有。凰唯真自己倒是建了几座演法阁,对所有人开放,但也只是杯水车薪。且在他死后,就收归国有。” 演法阁的构建成本,的确是不可忽略的问题,它本身就构成门槛,完成了阶层的筛选。 但这绝对不是最核心的问题。 因为成本问题是可以解决的问题。真正无解的问题,是楚国贵族不愿意解决这个问题。 楚国世家与平民之间坚不可摧的壁垒,才是根本。 如今九百多年过去了。当初凰唯真要做的事情,事实上如今太虚阁已经在做了,比如《太虚玄章》。 要论构建成本,太虚幻境的所耗,远非演法阁可比。但这个成本被主导现世的所有势力一起均摊了,尤其以太虚派自己付出最多。最后也是在诸方势力的妥协与权衡之下,才有了太虚阁的成立,才有了《太虚玄章》的全面推行。 就姜望的感受而言,推行《太虚玄章》的过程,并没有遇到太强大的阻力。 这让他在今天忍不住想,凰唯真当年所做的一切,难道真的没有动摇什么吗? “凰唯真当年的死,跟他选择的道路有关吗?”在这人来人去的小店,姜望又问。 “已经过去了太久,当年的真相都被掩埋。很长的一段时间,凰唯真这个名字都是禁忌,但是他的贡献一直被肯定,他的传说始终存在。”左光殊道:“虽然我不知道他当年身死的详细经过,但我想凰唯真那样的人,如果他自己不想死,应该没谁能杀得了他。” “也许他当时的离去,就是为了现在的归来。”姜望看着左光殊:“光殊啊,你如何看待凰唯真有可能带来的变化?” 左光殊显然对这个问题是有过思考的,他认真说道:“就我个人而言,我需要维护左氏的荣誉,但我不认为荣誉长久的基础是垄断所有机会。我认为像楚煜之这样的人,应该拥有更广阔的可能。我不害怕竞争,如果有一天我生儿育女,我希望他们也不必害怕竞争。而我照顾这份希望的方式,是好好教导他们,而不是提前赶走他们的竞争者。” 他只说“个人”,只说“认为”和“希望”,因为船大难掉头,舵手的意志有时候也要被浪潮裹挟。左氏从开国到现在,不断开枝散叶,已是多么庞大的家族。盘根错节,深植于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今天左光殊是左光殊,他可以有他的想法。他日左光殊是淮国公,他需要代表的,是左氏的集体意志。 姜望已经得到了答案,他拍了拍左光殊的肩膀:“记得买单,我去一趟越国。” 左光殊没有问他去越国做什么,只看着他:“如果你是我,你怎么选?” “我不是伱。我无法感受你所感受到的一切,所有想当然的选择都太愚蠢。”姜望起身道:“不要找我要建议。但你要是单问我个人的选择——我会支持左光殊的一切决定。” 左光殊十分感动,正要说点什么。 姜望又道:“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只要我的白玉京酒楼还开一天,就有一个你烧水的位置。” “老板,买单!”左光殊摸出五枚提前换好的铜钱,排在桌上。 他只付了自己的。 …… …… 洞天之宝【章华台】,其原身乃太元总真之天,在十大洞天里排名第三。 章华台里名为“诸葛义先”的存在,是十二星神算力交汇的躯壳。几千年来昼夜不息,不知疲倦地处理诸多事务。 楚人敬鬼神,楚地山神水神极多,诸神的敕封、废黜、贬谪……一应敕令,皆从章华台出。 所以这尊躯壳又号“敕神总巫”。 南域最高级别的信道,由楚国所主导的“章华信道”,便是依托章华台展开。 因此章华台还承担着“信息总枢”的重任。 而“敕神”和“信道”,乃至于作为楚国最强洞天宝具参与战争,也还不是章华台所承担的全部责任。 可想而知,主管章华台,统筹一切,将大小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需要多么庞巨的算力。 章华台也可以看做一个不对外开放的衙门。这里常驻吏员在三十万左右,近年来更是突破了五十万人! 这些人并非战士,不必演练军阵,全都是为了辅助章华台的运行而存在—— 过于繁杂的事务,极大压榨了诸葛义先的算力。时移事推,旧的问题不断累积,新的问题不断增加。这位大楚开国就存在的绝巅强者,也常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章华台因此不断地增补人员,以进行分担。 “越国事务本不该由我处理。最早是安国公负责,伍陵死后,他无法在越国事务上保持理智。就转于上大夫张拯,张拯对越怀柔,陛下便属意酆都尹顾蚩。但顾蚩阴算有余、谋局不足,不是高政的对手。要揭开谜底,只能是我去见越国主。” 在章华台的核心之地,奔流不息的星河上空,一身黑甲的星纪在说话:“我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全都共享了。陛下有陛下的想法,我不置喙。但是否有一些关键性的情报,未向我开放?” 在浩荡星河的中央,有个声音这样回应:“星神有星神的职份,你可以敕命天下神灵,是因为你的职份,因为章华台,而不是因为你。不要有不该有的诉求。” 说话的是一棵高逾万丈的大树——准确地描述,是一颗有着人类五官的树。树皮如甲,根须如筛,枝叶摇动。 十二星神之初者,名为“星纪”。十二星神之末者,名为“析木”。 析木在传说中是拦截天河的木栅,是浩荡奔流前最后的屏障。星神【析木】的职份,也颇类于此。无论对内对外,祂总是最后一道关卡。 细看来,那奔涌的也并非是星光,而是纠葛成字符的繁杂信息流。 析木矗立在河流中段,所有的信息洪流,都从祂的根须枝叶间涌过,完成初筛。 作为星巫集大成的“作品”,祂对星纪说话并不客气。 星纪好像也习惯了,只道:“你好像对我有些不满?” 相较于星纪的高高在上,析木的声音有一种厚重感:“顾蚩并非谋局不足,只是生性谨慎,重于保身。你对顾蚩的判断是狭隘的,对高政的认知也并不准确。” 星纪并不动怒,只是抬手一指:“你可以质疑我,但是在越王宫的时候,我从那里借来了算力。” 祂所指向的位置,在这彷如星河的信息洪流的终点。是十二星神算力交汇的巍峨躯壳,如拦河之山,以“诸葛义先”为名,永远地坐在那里。 视线是看不到那个位置的,但祂们都能感知到。 树身的枝叶簌簌而动,仿佛情不自禁的冷笑。析木咧开了嘴:“算力并不能够体现智慧,尤其你所得到的算材也未必为真。” “算材的真假我还是能够判断的。”星纪只觉十分荒谬:“顾蚩难道敢骗我?文景琇难道能够瞒得过我的眼睛?” 析木‘嗬嗬’了两声:“你一定要我说得那么直白吗?你还算聪明,所以能够入局。你能够判断算材真假,所以你深信不疑。可你的算材都是别人帮你准备的,你的算果自然也在彀中。” 星纪冷笑:“我倒是想听听,你对高政的准确认知。” 析木用枝丫拍击信息洪流:“高政死前死后的一系列布局,并不是为了掩盖‘革蜚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这一真相,而是为了坐实这个所谓的真相。让我们以为,革蜚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 星纪仿佛听到了一个巨大的笑话:“你的意思是说,革蜚不是凰唯真的归来的关键?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关键?” “你还是那么固执。”析木说道:“凰唯真归来的关键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是革蜚,也许不是。但有一点显而易见——高政希望我们那样认为。” “这也只是你的猜想。”星纪语气冷漠:“你是诸葛义先,我也是诸葛义先。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两尊星神对峙于星河,祂们无法说服彼此。 而繁杂的信息洪流,仍然一路奔向终点——名为“诸葛义先”的躯壳,在腹腔位置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星河最终便灌入这里,又自这具躯壳的脊后分流。三十三个脊点,像是三十三个闸口,信息之河自此喷涌,奔向无尽虚空,去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很难断定他是一个人,还是一个造物,但在漫长的时光里,他确实是以“诸葛义先”为名而存在。 哗~哗~哗,信息洪流浪逐浪。 在星河深处,有点点微光上浮。 大楚建国至今,共计三千七百五十九年,在每一个重大历史节点,章华台核心区域的这条“星河”,都有留影。 此刻遥遥呼应,穿越时空的屏障,完成一声悠长的、叹息般的回响。 在这个时候,那具名为“诸葛义先”的庞然躯壳,睁开了眼睛,像是两团星云,闪耀在无垠宇宙。 “呕——” 他蓦地张开嘴,剧烈地呕吐起来。 上一次借算力予星纪,使其代行诸葛义先之位,他便将呕未呕,这一次释放太多,终是未能控制住。 他整个身体都低伏,整张脸皱成一团,痛苦地张着嘴,呕出了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如瀑流倒挂,灌进星河。每一个碎片都在不断地变幻着图影,就像是走马观花的人生。 星纪和析木俱都沉默。 他所呕吐的事物,名为“寿数”。 真君寿万载,万载其实并不长。 这尊独坐星河尽处的躯壳,终于停止呕吐,发出声音:“也许你们都没有错,但你们被转移了重心,忽略了真正重要的情报。因为它太容易得到,连贩夫走卒都能知晓,所以不被你们重视吗?” 他呕吐的时候很痛苦,开口的时候却很宁静。仿佛夏夜星河,静谧流动。 星纪和析木同时扭过头来,看到在无尽星河之中,跃起两个贵气的字符,各自代表一系列的情报。这两个字符,一名“革”、一名“白”。 浩荡星河深处,有一个遥远的声音,仿佛从过去的时光里响起,与独坐星河尽处的躯壳,发生了共鸣,而这样说道—— “楚国霸南域久矣!越从楚制。楚之弊,亦越国之弊。” “龚知良想尽办法请白玉瑕回国,诱导他吞下革氏,白玉瑕没有那样做,变化也就没有发生。但你们有没有想过,龚知良这么做的企图是什么?” “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件事情?越国唯二可以称得上名门的两个家族,革氏名存实亡,白氏徒剩其名。” “你们有没有看到,越国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每个人都在讨论凰唯真的归来,思考这件事情的利弊,有怨解怨,有结开结,却没有人真正去思考凰唯真的路——高政在思考。” “你们是否还记得凰唯真年轻时候的理想?”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高政把革蜚留在隐相峰,把山海怪物教成一个人,只是让凰唯真的视线停留在越土,让凰唯真看到越国的点点滴滴。他并不捆绑凰唯真,他知道他做不到。他只是给凰唯真一个选择,给越国一个机会。” “他给凰唯真留下了一块自由之土,理想之地。任由凰唯真选择。” “其它种种,包括引爆凰唯真和楚世家之间的矛盾,包括点燃凰唯真当年的郁结,都只不过是给选择加码,是这条路上的细枝末节。高政留下了一块空白画布,凰唯真的道在其中!” “高政从来没有想跟我们下棋,他想把棋桌留给凰唯真。” 星纪和析木对高政的布局有不同的猜想。 而此刻在星河深处沉眠许久的真正的诸葛义先,给出了第三种可能—— 筑巢待燕归,树梧等凤来。 …… …… 琅琊城姜望已经来过好几次,他的掌柜请了一个探亲假,结果就定在家乡不走了。 他只好再顾三顾。 “哪有这么给自己放假的?一放就是几个月!一年才几个月?”姜东家兴师问罪。 “要不然你开除我吧。”白掌柜道。 “你不回去,谁来经营酒楼,谁来记账呢?”姜东家痛击白掌柜的责任感。 “要不然你开除我吧。”白掌柜道。 “酒楼没有你真不行,褚幺怪想你的,天天念叨你。”姜东家开始打感情牌。 白掌柜用杯盖刮走浮沫,动作优雅,语气淡然:“算账什么的连玉婵都会,让她先顶一段时间。褚幺的话,等会你走的时候捎一套策论题给他。” “一段时间是多久?”姜东家问。 白玉瑕望着窗外急促的雨珠:“等风雨平息吧。” 越地多风雨。 最近这段时间,更是暴雨雷霆不息。 也不知是谁在传话,说是钱塘江在为高政哭泣。 姜望把茶盏放下,看着白玉瑕:“我知道你不太放心伯母。我可以亲自把她送到白玉京酒楼,想来不会有谁拦我。”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你有割舍不下的亲族,也可一并送到星月原安置。” “还是算了吧。”白玉瑕终于笑了下:“我那些族人我很了解,没几个能吃得起苦——我跟着你吃糠咽菜也就罢了,他们多无辜!” “什么吃糠咽菜!”姜望大怒:“我没给你开工钱吗?酒楼里客人没动的剩菜,我不让你吃吗?” “行了行了。”白玉瑕盖茶送客:“你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就别瞎操心了。赶紧杀你的异族洞真去。我这边还有事情呢!” “我认真跟你说。接下来这段时间,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越国不会很太平。”姜望不肯就这么走,慷慨地允诺:“你可以举家迁往星月原,大不了我都养着。” 白玉瑕很有些感动,但还是摇了摇头,带着笑道:“东家说这些话之前,到底算过账没有?你知道白氏有多少人吗?你以为我背上我娘,带个包袱就走了么?你说可以带些割舍不下的亲族走,带哪些人呢?这里面有多少父亲、丈夫、妻子、子女。父亲肯定要带着孩子,丈夫必然要带着妻子,妻子也要带上她的父母,老师要带着学生,朋友得带着朋友……最后就是举族迁移。你姜阁老的面子再大,文景琇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迁走这么多人吧?” 姜望一时被问住,他还真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是想保护白玉瑕和白玉瑕的家人罢了。 白玉瑕又道:“就算越国皇帝怕了你,允许你带这么多人走,你有想过自己的问题吗?” “我有什么问题?”姜望皱眉道:“你要是说钱财的问题,我可以问青雨借。” 白玉瑕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大概也是郁积了太久,从前都憋在心里:“为什么你今天可以在太虚阁保持超然?因为你没有阁部,你不经营势力,你在阁务上尽量体现公心。但是今天有这么多人过去依附你,情况就不同了。你养着他们,他们就会成为你的枝叶、你的藤蔓,无论你愿不愿意,往后你都要被他们所捆绑——你以为世家、门阀这些,是怎么来的?你离齐都要带上我这个门客,要给独孤小安排好退路,现在这么多人,你顾得过来吗?” 姜望有些坐不住了。 白玉瑕还在继续:“我娘姓文,跟文景琇一个姓,她离得开越国吗?白氏扎根琅琊城多少年,我父亲我爷爷我曾爷爷太爷爷……全都埋在这里。东家啊,迁家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吗?” “那你打算怎么办?”姜望问。 “越国的局势,我比你更清楚。”白玉瑕脸上终于露出了贵公子式的笑容:“东家,你大可以相信我处理事情的能力,也稍微信任一下我的智慧吧。” “但是——”姜望的语气略显沉重:“倘若楚国真要伐越,谁也不可能在兵锋前救人,我也不能。” “放心……放心。”白玉瑕以极轻的语调收尾:“倘若真有那一刻,我一定带着我的老母亲,找准淮国公的旗帜,第一时间投降。我不会有事的。” …… 虽然白玉瑕一直以姜望的门客自居,但姜望从未干涉过他的自由意志。 劝他回星月原已经劝了好几次,从得知革蜚与钟离炎那一战的结果,就已经开始。但白玉瑕主意很正,从他当初跟着向前离家出走开始,他就不再是那个循规蹈矩的人。 或许正如白玉瑕所说,迁家不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情。白氏在越地已经深深地扎根,要强行扯离泥土,必然鲜血淋漓。 姜望不能绑着他走。 雨还未歇,白玉京酒楼的东家说是回星月原,但穿过雨幕,就看到了山影。 告别白玉瑕、离开琅琊城的他,再一次来到隐相峰。 嗒! 靴子踩过水洼,涟漪还未散去,玉冠束发的姜阁老,已经出现在那座无名的书院前。 院门好像被风雨推开,穿着一袭儒衫、收拾得很是整洁的革蜚,正站在正堂的屋檐下,略显怅惘地看着天空。 “啊——好久不见!”他收回视线,看向姜望。 这一次没有阿巴阿巴,没有躲闪。整个人显得彬彬有礼。 或许是得真之后突飞猛进的力量,给了他信心。 姜望就站在门外看他:“你是烛九阴?还是混沌?”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革蜚拂了拂自己的衣衫:“这也只是一个躯壳——我叫什么,长什么样子,都不重要。你说呢?” “那我来告诉你什么是重要的事情——” 姜望也懒得同他讲太多废话,正如当初他跟高政所说,这局棋他看不懂,他选择不看。他只是抬起食指,隔空虚虚一划,像是划下了一道无形的底线。“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什么谋划,最后要达到什么目的。白玉瑕是我的朋友,不许你伤害他,明白么?” “后果是什么呢?”革蜚双手抱臂,施施然道:“我是说,假如我不小心违背了你的要求。” “你最好不要那么不小心。”姜望慢慢说道:“因为活着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 革蜚的眼睛里,有些危险的情绪在流动:“你威胁我?” 门外的姜望却很平静:“我只是提前告知你结果。免得你犯蠢。” 革蜚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问出那句——‘你觉得你能杀我?’ 他问道:“如果是白玉瑕来杀我呢?” “你有两个选择。”姜望说。 革蜚很有礼貌地道:“愿闻其详。” 姜望道:“第一,引颈就戮。第二,转身就跑。” 革蜚‘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看来你并不打算给我选择啊。” “他可以杀你,但你不能杀他。”姜望如此平和地说出这句话,没有更多的肢体表示,但眼睛紧盯着革蜚。 那是尖锐如锋的视线,将雨幕切割得支离破碎,斩开山海的力量,刺痛着革蜚的眼球,仿佛在问——‘听明白了吗?’ 嗒!嗒!嗒! 骤雨敲瓦。 在这夏末的深山,每一滴雨都很沉重。 “我知道了。”革蜚终于说道。 那道视线于是消失了,院门外的青衫身影也已经不见。 只有‘嘭’的一声,骤得自由的山风,把院门狠狠关上。 革蜚最后看了一眼天色,正准备回屋,但脚步又顿住。他定定地看着院子中间,在那雨水打湿的地面上,有一道深邃的裂隙,慢慢地出现了。 幽不见底,或而名“渊”。 (在十二星神所代表的诸葛义先对高政这一局的剖析里,我设想剧情这个阶段,是有三层。分别由星纪、析木、苏醒星巫来解读。 本想在剧情里慢慢展开,现在觉得还是先丢出来比较好,因为第一步没站稳,后面还要加速……很容易跌倒。 我预想的是第一层说服读者。 第二层又说服读者。 第三层再说服读者。 三种不同的走向,都要有说服力。这样就可以表现出一种我本人根本不可能企及的智慧。 在这个三段解局的过程里,诸葛义先的智慧是不断解放的。 但不知道是我最近太疲惫精力不济,还是给的线索不够明确,又或者说我陷入了知见所缚的“想当然”里,第一层好像没有说服读者。 好在整体结构没有被影响。 请大家集思广益,帮我想一想,在已经给出的线索条件下,在第一层那个节点,应该怎么说服更多读者。等我抽时间回去修补一下。或者结卷后我休息几天,自己慢慢想。 总之还是尽自己最大努力,不要留下太大的问题。 嗯,2023年结束了。希望所有的不开心都留在过去。大家明年见。 最后求一下月票。) …… 本章8k+,其中4k,为大盟半醉柚子(3/3)、大盟绿袍老祖111(3/3)加。 (本章完) 第七十二章 风雨骤(求2024年的第一张月票) “道历三九二八年七月九日,奄城李氏主脉被屠,支系分其家。” “道历三九二八年八月十六日,邗城吴氏家主被发现死于书房,七窍皆血。其无后,旁支不继,遂绝嗣。” “道历三九二八年九月四日,宋氏嫡子失踪……” 琅琊城白府,昔年白平甫的书房中。 白玉瑕坐在书桌前,将一张张写着不同情报的纸片贴在桌面,一边贴,一边念。每一张纸片都对得很齐,整洁有序。 书房里的一切陈设都如旧时。白平甫死后,再没人用过这间书房,直到他唯一的儿子回来。 白玉瑕仍然记得,当年他还没有书桌高的时候,父亲是怎样把他抱在桌子上,高兴地叫他背文章,自己则蘸墨饮酒,狂笔行书,谓之曰“吾儿佐兴。” 后来稍大一些了,便少有那样的时候。父亲越来越强调规矩,需要他成为一个完全符合规范的白氏贵子。 他知道在最后的时刻,父亲对他是失望的。 因为他抛开了家族所赋予的责任,把过往人生所遵循的规矩全都丢到一边,和向前一样地去流浪—— 他认为自己只是去寻找一个人生答案,但父亲没有等到他回来。 白玉瑕一张张地对着纸片,像是在玩小时候玩的拼字游戏。 但真正了解越国的人,就能知晓这些文字的重量。 奄城、邗城,都是越国的重要城市。 李氏、吴氏、宋氏,都是越国境内有名的望族,是仅在革氏、白氏之下的那一等。 在傲慢的楚人眼中,整个越国也只有革氏、白氏能算名门。但李、吴、宋这些,在越国境内,也是响当当的姓氏。 这些门阀之家接连出事,自然不免人心惶惶。 越国各地流言乱飞,人人恨楚不敢言。 高政是谁杀的? 三分香气楼楼主,罗刹明月净。 好端端的罗刹明月净为何要杀高政? 明眼人都知道,跟楚国有关。 那么如今这些越国权贵接连出事,祸源究竟在哪里? 除了楚国,还能是哪方? 楚人何其歹恶! 六月的时候,楚国使臣钟离炎,擅闯隐相峰,惊扰高政亡居。恰恰高政的亲传弟子革蜚,从浑噩中苏醒,怒而逐之。 革蜚大败钟离炎,越廷亦囚楚国副使斗勉问责——但最后迫于楚国势大,也只能将这两人放归。 楚人理亏,所以在明面上不动声色。但转过头来越国境内就频频出事,公卿权贵人人自危,谁能说跟楚人无关? 堂堂天下霸国,竟用此等阴私手段,枉为大国! 这汹汹物议,白玉瑕当然也知道。 他知道的远比舆论更多。 所以他在书房里沉默。 笃笃笃~ 随着敲门声响起的,是母亲文娟英的声音:“瑕儿,娘可以进来吗?” 白玉瑕随手一抹,用一张雪白的宣纸,覆住了桌面,轻笑道:“进来吧——我记得小时候在这间书房写字,您可从来不愿敲门。” 文娟英便推门走了进来,她也笑着:“那我不是防着你爹么?男人啊,动不动就说应酬、工作,门一关就是几个时辰,谁知道躲在里面干什么?娘这叫奇袭查岗。” 白玉瑕提笔在纸上画了一枝,淡笑着:“我爹可是出了名的本分规矩,您对他的怀疑,属实没什么道理。” “嗐!你知道什么,他年轻的时候——”文娟英说着说着停下来,白了他一眼:“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白玉瑕头也不抬地作画,但咧着嘴:“您要想跟我讲他年轻时候的糊涂事,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是不能听。见贤思齐嘛。” “掌嘴!”文娟英嗔道:“该说‘见不贤而思内省也’!” 白玉瑕嘿嘿一笑:“一个意思,您懂就好了。” 文娟英看了看儿子,看了看书桌上摊开的正在绘制的画——兀枝一根,寒鸦一只,几点风雨。 十分孤寂的一张画。 不知何时,她已经收住了笑容。白玉瑕也抿住嘴唇。 母子俩都不笑了。 “画下面压着什么?”文娟英问。 白玉瑕顿住画笔,轻声道:“这越国地界上的事情,您不知道的也并不多。” “儿啊。”文娟英道:“你该回星月原了。好男儿志在四方,总呆在家里也没个出息。” “在星月原也没什么出息,东家挺抠门的,从来不涨薪水。”白玉瑕道:“我还是多陪陪您。您一高兴了,手指缝里漏些零花,不比我在外面当牛做马强?” 文娟英沉默了一会儿,道:“最近挺乱的,你说——” “跟咱们家没关系。”白玉瑕道:“出事的都是门阀,都是权力相继、垄断资源的那几家。咱家早就风流雨打,在琅琊城说了都不算,轮不着咱们。” 白玉瑕在家闲住这段时间,倒也没做太多事情,就是抓着族里那些故态复萌、张嘴闭嘴白氏复兴的人,好好敲打。 他归来后的白家,倒比他不在的时候更冷清了。 文娟英道:“什么门阀不门阀,都是楚人造的孽,楚人蛮横惯了,可不管你的实际情况。杀人还挑日子?” “真是楚人吗?”白玉瑕问。 文娟英脸上一变:“玉瑕!” 白玉瑕道:“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楚国方面究竟能用谁来对应这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安国公?淮国公?他们动手就是覆国。屈舜华?左光殊?项北?呵呵,以我对他们的认识,他们再如何沦落,也不止这点格局。” “楚国何其庞大,难免腐枝败叶,我儿说的都是英雄,那狗熊你没瞧见呢。”文娟英说道:“像顾蚩那等,什么龌龊事情做不出来?” “娘亲。”白玉瑕语气复杂地叹道:“您真是皇室中人!” 文娟英本来还有很多的说辞,但听到儿子的叹息,不由得垂下眼睑:“你娘姓文,你爹你娘,都是越国人。儿啊,你也是越国人。生于此,长于此。” 白玉瑕索性将刚画的那幅画掀开,露出书桌上那密密麻麻的纸片,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奄城李氏说是支系分其家,分的都是些金银杂物,权柄到哪里去了?晋升通道到哪里去了?都收归国有。邗城吴氏说旁支不继,偌大家业、富贵爵名,旁支不愿继吗?不给继啊。所以绝嗣——” “够了。”文娟英打断说。 白玉瑕却不肯停:“咱们皇帝雄才大略,是下了决心要剜烂疮了。我爹幸亏死得早,要是死晚了,免不得挨上一刀。” “可以了……”文娟英的声音近乎哀求。 白玉瑕继续道:“皇帝既然有这样的决心,他自己也不可能不放血。文姓皇室开枝散叶这么多年,很快就要一通修剪——这不,闵郡王已被寻了个错处申饬,封地注定保不住。他若是不够懂事,脑袋也难保。” “白玉瑕你想干什么?”文娟英声音很尖地喊了一声,缓和下来,眼中已经有泪:“你想干什么啊?你知不知道只要你这些话传出去,你顷刻成国贼?你父亲你爷爷,你白氏列祖列宗的名誉,全都保不住——你想干什么啊?” 白玉瑕却很平静:“我爷爷为国家鞠躬尽瘁,是在战场上流尽最后一滴血。我父亲一生爱惜羽毛,恪守道德准则。我白氏列祖列宗,不曾愧对国家。他们的名誉保不住,是因为什么?因为我说实话?” 文娟英哀伤地看着他:“舆论的洪流一旦形成,任何试图挡在前面的人都会被碾碎。真相有什么意义?证据哪里重要?人们并不在乎真相,只需要宣泄情绪——这道理你难道不比我懂?为娘一个妇道人家都知道的事情。” 白玉瑕说道:“都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但我想,能被蔑污之口贬损的,并非真金。会被谣言击垮的,不是硬骨头。” “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娘不懂。玉瑕,他们说是楚人干的,就是楚人好了。楚国强势凌人,也怨不得很多事情都怪在他们身上。”文娟英往前走了一步:“你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放心,我现在也只是跟您说。”白玉瑕笑了笑:“况且这是越国需要的,对么?皇帝要改革彻底,要万众一心,要把握舆论——娘,我是可以理解的。” 什么李、吴、宋,他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本不算亲近,说来说去,可算是文景琇家事。他唯一不能理解的事情,在以前就发生了,无关于今日。 文娟英抹了抹眼泪,留恋地看了看这个房间,走到书桌前:“玉瑕。娘想清楚了,我们一起去星月原吧,就咱们娘俩。” 白玉瑕语带惊讶:“张叔邓姑他们,我的那些叔伯兄弟,七大姑八大姨,这些人呢?都不管了?” “不管了。他们都是成年人,他们自己为自己负责。”文娟英说道:“你爹走了,你也无心家业,娘撑得很辛苦。索性家业都分给他们,我就带一些随身的物件,跟着你去别处养老,远离是非。” 白玉瑕当然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因为正是他借越国境内的动荡,逼自己的母亲做这样的选择。 故土难离,家业庞大,文娟英自己又姓文……若非故意表现出一点危险的苗头,他知道自己的娘亲绝不肯走。 “可不能只带一些随身物件。”白玉瑕笑道:“元石什么的,可一颗都不能落下。您指望儿子那点工钱养老,那是不太指望得上的。” 既然已经决定离开,文娟英的心事也陡然放开,她抬手打了儿子一下:“败家德性!” 白玉瑕笑着讨饶,推着母亲往外走:“您快去收拾行李,我这就安排车辆,送您去星月原。” 砰。 书房的门关上了。 书房的主人离开房间,并将永远地割舍这里。 落春雨,落夏雨,落秋雨,整个道历三九二八年,越国好像都在雨中。 骤雨敲窗,沁入湿意。终于也有一缕秋风,穿隙过网,杀进书房里来。 贴在桌上的纸片,像是印在桌面,不为所动。 那张记录了白玉瑕随手画作的宣纸,几乎随风而起,但被镇纸压住,大半都卷起,却还有一角钉在桌上。 此时它掀起在秋风,看得到画幅的背面却有两行字—— “风雨骤,风雨骤。厚衾蜷来裹病骨,孤枝栖得寒鸦瘦。” …… …… 嗒嗒嗒。 马蹄声和骤雨敲顶的声音,仿佛在协奏。前者舒缓,后者急。 “我说,这雨下得挺烦的,把它斩碎了吧。”向前坐在车夫的位置,靠着车门,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地道。 坐在旁边的白玉瑕,没好气地道:“你自己斩不掉?” 向前恹恹地瞥了他一眼,懒得说因为自己懒。 白玉瑕勉强保持了耐心:“日升月落,雨打风吹,都是自然之理。咱们修行者虽能改易天象,但多少有些干扰,对环境未见得是好事……” “行了。”向前懒得再听,只道:“走了。” 白玉瑕嘱托道:“我母亲没什么修为,受不得颠簸,你慢点赶车,不要着急。我忙完就跟上来。” 从越国到星月原,要是慢慢赶路,可不得三五个月。 向前头很疼,但也只是‘嗯’了一声。 “这件事情你不要跟别人说。”白玉瑕再次强调。 向前的死鱼眼毫无波澜:“绕得那个费劲。你直接说让我不要告诉姜望就行了。” 白玉瑕道:“他就是个操心的命,要是知道了,又得自己过来接——异族洞真那么好杀么,在哪个种族战场不用拼命?这点小事还是别打扰他了,等咱们汇合了,一起到了星月原,再告诉他。” 向前盖上眼皮,又抬起,用这个动作表示点头同意。 白玉瑕抬高声音,对车厢里的文娟英道:“娘,外面风大,不要开窗,免得受凉。您有什么事情,直接跟向前说就好,他是我的好兄弟,懒是懒了点,人靠得住。” 向前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精神一点:“伯母,有事尽管吩咐!” “辛苦你了,小向。连累你跑这一趟。”文娟英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有些背井离乡不可避免的伤感。 “没事儿,伯母。我这个没有别的优点,就是腿脚勤快,这些年都是在路上——”向前把他今年的客气话全都说完了,便道:“您跟玉瑕讲,他正要走。” 文娟英的声音又道:“玉瑕。张叔、邓姑他们,为白家奉献了大半辈子,咱们不可亏待。还有你六婶,她过得不容易……” “这些家长里短七亲八戚的事情您都不用操心,我来安排。把家产给他们分得清清楚楚,叫谁都没有话说,您放心好了!”白玉瑕劝道:“您呢,好好睡一觉,该吃吃该喝喝。把这点家当分干净了,该交代的交代一下,我就追上来。” “唉。”文娟英许多的话,都只化作一声叹息。 嗒,嗒,嗒。 白玉瑕消失在雨里。 2024年来了,希望所有人都真的开心。 让不好的事情都留在过去吧。 求一下2024年的第一张保底月票! …… …… 【感谢书友“凋零物语”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45盟!】 【感谢书友“三二1二”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46盟!】 【感谢书友“长路漫漫向前行”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747盟!】 第七十三章 言传身教,何日梦真(月初求保底月票) 革蜚在隐相峰上的第一课,是关于“傲慢”,和“紧张”。 高政认为,这是山海怪物来到现世,最先需要解决的两个问题。 但多年以后回望,革蜚认为自己在那一课学到的最重要内容,是“忍”。 “放下傲慢”和“保持从容”是言传,“忍”字是身教。 真正的革氏嫡子,五岁就拜在高政门下,跟着他学了十七年。从一个还没有笤帚高的稚子,成长为越国的国之天骄。 后来皮囊被窃据,占据皮囊的山海怪物,还走到隐相峰,想要控制高政。 高政却选择收下这个徒弟,接受已经发生的一切。 那时候革蜚还不太知道,“师徒”意味着什么。直到隐相嫡传的身份,为他推开所有有形无形的门户;直到他接触到的所有人,一再提醒他,他接收到了怎样丰厚的政治遗产。他才明白,所谓“衣钵”,“钵”是吃饭的本事,“衣”是做人的尊严。 由师及徒,高政给的是一生的积累。 革蜚由此愈发能够明白,这个“忍”字。 相忍为国。 高政活着的时候,姜望来过隐相峰,那时候他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即撕开皮囊,给姜望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在高政的压制下,才肯蛰伏。 后来高政死了,姜望再来隐相峰,他在装傻的时候和不用装傻的时候,都选择了忍。 文景琇夸他已经成长。 他却忽然意识到,他对高政产生了一种依赖。一种子女对家长的依赖。 他虽然诞生于凰唯真所创造的山海境,但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凰唯真,他和这世上许多的人一样,都只是听过凰唯真的传说。他是山海境里孤独的异兽,在残酷的竞争里一步步走到山海之巅,从来没有谁真正教过他什么。 在高政面前愤怒咆哮几乎失控,嚷着闹着要大开杀戒,其实是在家长看顾下抒泄情绪的任性。当老师死了,家长没了,他需要独对风雨,才捡起那些学过的东西。 钱塘江堤上,高政在潮来时的沉默,是他所听到的最后一课。 他虽是山海怪物走到现实,却不是没有智慧的存在,在山海境压服诸方异兽,击败所有竞争者乃至于最后想要革凰唯真的命……不是没有脑子可以做到的事情。 只是走出山海境之后,颇经蒙昧,兽性难制,才无法克制残暴本能,时不时失控。 他刚刚开始学着做一个人,但人的世界,远比山海境诡谲。 比如说一开始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文景琇的目的是强大国家,但手段竟然是削弱自己,还没等楚国动手做些什么,自己先把本国的贵戚旧勋杀了干净。 后来他才慢慢懂得,这或许是割瘤剜疮的过程,现在流血,是为了以后活命。 只有那些眼明心亮、懂得取舍的人,提前交出权柄,解散编织多年的利益网络,才能够幸免于难。这可以视为烂疮的自愈,治好了自然不用再剜。 比如同样在奄城的郑氏,世代把持奄城城主之位,郑氏子弟填塞城主府,不给外姓一点喘息机会。连郑老太怀里的宠物狗,都是官册挂名的缉匪猎犬,享受国家奉养。在奄城,有“十吏七郑”之说,远比走军队路线的李氏要强盛得多。 但是风雨一来,郑氏家主直接卸任城主,且在卸任之前,把任职政务的郑氏子弟全部开革。根本不搞去芜存菁那一套,也不去跟朝廷辩解哪些人是合格的甚至优秀的,直接清空一切,躺平任削,从头再来。 郑氏就几乎没有死人。 不多的几个死者,还是郑氏家主自己动的手,宣读罪状,明正典刑,大快人心。“十吏七郑”那么多年,奄城百姓还要念郑氏的好呢。 与之相对的就是李氏,根本看不清形势。以为郑氏失势,果断伸出触手,还想要军政一把抓……最后结果便是主脉一个都不剩。 如今会稽城里,无人称贵。以前动辄“血脉”,言必“历史”,如今个个要撇清关系,说自己三代白身。 人和人之间的悲欢并不同。 越国的旧贵族势力被极端手段一夕扫灭,从而产生巨大的权力中空,这也是巨大的机会。 整个越国各郡各城,全面展开官考,所有考官,全都是平民出身的官吏——为了今天,皇帝早就储备了大量的人才。 昔日贵族把持朝政,平民晋升困难,天子爱才,专门建了一个翰林院,养住他所看上但又不便提拔的贫家子弟。 这些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写写文章,读读书,修史辩论。只有虚名,并无实权。贵族们也乐得留一个敬贤的好名声。 现在这些人全部外放出去,填塞朝野,把持空缺出来的关键位置,全面配合越廷所推动的新政——他们如此关键又如此清贵,故天下谓之曰“清翰林”。 上升通道一旦打开,顷刻波涛汹涌,死水变成活水。 贫家子弟奔走相告,壮志满怀。 在这风雨飘摇的时节,也有百废俱兴,万物发生。 时人或曰:踏公卿之骨,上青云之梯! 政治改革当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不是说皇帝陛下突发奇想,心念一动,一拍大腿,就能立刻改天换日。 革蜚看到,越国新政今天如高崖倾瀑势不可挡,是高政在许多年前就开始布局的结果。春种多年,于今秋收获。 当年高政携促成陨仙盟约之威势,全面在越国展开吏治改革,要求“选官公正、贵贱同权”,朝中无人敢公开反对,但最后施行下来,却并不顺利,受阻于越廷下面的各大主城。以高政的手段,自上而下,也不难摧枯拉朽——但就在这个时候,他被迫下野。吏改自然废弃,政纲中止,官道修为溃散。此后避世隐居,不问朝局。 许多年过去了,包括吏改在内,高政的许多政治主张再没有被提起。朝野都敬他,贵族都服他,但在巨大的现实利益前,很多人还是宁愿他一直是“隐相”,最好“只隐不相”。 革蜚也很多次听高政讲起过去,但这位老师好像从来不觉得遗憾、惋惜,只是平静总结他当年所做的事情,做成的没做成的。没有波澜,只有条理,仿佛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 在高政死后的这段时间,独居深山小院,对照着现今的越国国情一一回想,革蜚才慢慢地听明白了那些往事,理清其间脉络,一桩桩一件件,如在眼前。 当隐相峰也隐入高秋,他好像读完了高政的一生。 他决定下山。 春种秋收,夏长冬藏。此刻下山,正是时候。 越廷至今没有对革蜚的存在有什么公开表述,这也让他成为越国时局中,一个相对暧昧的存在。 他是革蜚,他下了山,当然要先回家。 革氏是越地最古老的家族,比越国的历史都要悠久。当年越太祖在发动政变之前,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求得革氏的支持。 这样一个家族,世代兴盛,真正可以称得上名门,底蕴深不可测——当然这也只是过去的事情。现在底裤都叫人看得清清楚楚。 革蜚觉得这具身体的父亲,那个名为“革誉”的族长,实在是愚蠢。 把儿子送到高政门下当徒弟,这不等于将自己的心腹要害,裸露在高政面前吗?为什么这些人根本意识不到危险,死到临头也不知道自己就是高政所要解决的痼疾? 是老师伪装得太好太狡诈,还是父亲太愚蠢? 对革蜚来说,这并非是两难的问题。这两者并不矛盾,完全可以同时发生。 革氏老宅在抚暨,此城以花鸟鱼虫显名,民间好博戏。 革蜚前脚踏进城门,后脚就沸腾了整个城市。 一路上不断地有人行礼,俱都远远拜着,表示诚敬,而绝不靠近打扰。 这种热情在踏进大宅后抵达巅峰。 “少爷,您回来了!” “少爷,奴婢去给您沏茶,还是您最爱的冬夜眉?” “蜚少爷回来了!” 革蜚没什么情绪地往里走,一路上只是轻轻地点头。 他还捕捉到这样好笑的窃窃私语—— “太好了,少爷下山,这下没人敢动我们了!” 人类真是太复杂的生物。强大的渊深似宇宙,弱小的卑微如尘埃。有人智慧深远谋定万里,也有人愚蠢浅薄简直可笑。 究竟要怎么定义呢? 革蜚一路往里走,见到了这具身体的父亲。 父迎子不太合礼,但作为革氏这么多年来已经断代的真人,作为革氏未来千年基业的有力支撑,革氏的族长出来相迎,又是很合理的。 革蜚想起老师的教导,人应该守礼。 所以他对面前的革氏族长革誉深深一礼:“孩儿见过父亲,父亲您消瘦了。” 革誉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道:“好,好。我儿有心了。” “外间风大,咱们去书房说话吧?”革蜚很孝顺地问。 今年已经六十一岁的革誉,转身往里走:“好啊,你跟我来。” 革氏现在的族长,和革氏未来的族长,就这样屏退所有下人,单独走进了书房。房门一关,喧嚣退潮。方才的热闹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 “这间书房的布置不一样了。”革蜚打量着左右,忽然说道。 革誉在书桌后面坐下来,坐姿十分板正:“有什么不一样?” “跟白平甫的书房很像。”革蜚说道:“简直是一样。” 革氏族长的眼睛很深邃,像是两个山洞,里面也的确住着虫子,他抬了抬嘴角:“真不错,你还记得。” 古老的驭虫之术自然有可取之处,但在革氏始终没有突破,已落后于时代。革蜚本就是洞真眼界离开的山海境,又跟着高政学了这么久,早就看不上原身所学的所谓‘家传’。他漫不经心地道:“我对张临川印象深刻,他是我吃过的第一个亏。” 白平甫确实不值一提,但张临川杀白平甫的过程,堪称艺术,他有仔细欣赏。 “易胜锋呢?”革誉的语气同样情绪很浅:“南斗殿的那个。” “他只是跑得比较快而已,真要算也只能算半个——”革蜚随口说着,咂摸出一点不对:“为什么您会觉得易胜锋给我造成了麻烦?” 革誉不答反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把书房布置得跟白平甫一样么?” 在山海境里,弱者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长篇大论。革蜚的耐心已经不剩太多:“伱说罢。” 革誉不以为忤,自顾自地道:“历史无新事。相似的事情总会一再发生,我跟平甫兄争了半辈子,我知道我也会像他一样。” 这话倒是有些意思,革蜚没什么感情地道:“为什么这么说?” 书桌上有一本摊开的书,很厚的一本,书页都有些泛旧,革誉把它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书封上写着……《楚书·卷玖》。 越国名门革氏的族长,在读楚国的国史。且常常在读。 这个越国古老名门的家主,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儿子,语气十分平静:“你这次下山,是来杀我的吧?” 革蜚不太掩饰地回望过去,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忽然觉得此人和自己认知里的那种愚蠢形象不太一样。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革誉道:“从你回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他。那是我的儿子,我从小养到大,你们有太多不同了。” 高政曾经说,人类很擅长自我欺骗,革蜚的家人不敢面对真相,所以没有发现革蜚的问题。但现在革誉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人,真是有趣的生物! 革蜚终于拉开书桌对面的椅子,也坐了下来,他的坐姿也很端正,很守礼:“可你还是认了。我很好奇人类的感情到底是什么,这几年我读了很多书,好些书上都说感情是很重要的东西,但就我在现实的经历看来,它好像也不重要——它到底重不重要?” 革誉没有正面回答,因为他没有教育这头山海怪物的义务。他只是继续自己的表达:“你不是我的儿子,但你确实是一头灾兽,所过之处尽灾殃。说你是真正的‘蜚’,也不为过。我革氏历代苦求灾厄之兽,遇到你也算求仁得仁。” “原来如此!”革蜚面带微笑:“你发现我不是你的儿子,但装作不知道,是故意麻痹我,想把我当真正的蜚兽来炼,以重续革氏秘法,求得一尊新的真人,为革氏赢得未来——后来又为什么放弃这个主意?因为我的老师?” 革誉目有惊色,他惊讶于这头山海怪物的聪慧,更惊讶于高政的教导。高政好像真的把这头山海怪物当成亲传,为之倾注了太多心血。 这个发现令他哀伤。 他说道:“是制度产生不公平,是执权者不作为,是自上而下每个人都有的私心,才衍生今天的这一切……站在这贪欲之塔,每一层都在吸下面的血,立足最高处的他们,却视中间的所谓权贵为毒瘤。当然,今时今日越国这些权贵,说是毒瘤倒也不为过,但越国是从无到有建立起来,权贵之所以能成权贵,最初也是怀抱满腔热忱,来建设这个国家。” 他问道:“是他们变了吗?是我们变了吗?还是土壤变了,国家变了?革蜚,你说这几年都在读书,你可有答案给你的父亲?” 革蜚很认真地回想高政说过的话,他视之为宝贵的记忆财富,是怪兽过冬的食粮。 他这样说道:“治重疾用猛药。倘若给老师更多时间、更多自由,倘若他当年没有被迫下野,今天不必如此粗鲁。这一切本该和风细雨的完成,但现在没有时间,老师也不在了。” “我这么跟你说吧——”他看着革誉:“文师兄的手段确实粗糙了一些。换成老师来做,不至于这样。” “原来是这样……”革誉点了点头:“若是就这么阴暗的杀人,也是高相遗计,我会觉得这一切没有什么希望。你这样说,为父倒是放心了一点。” “放心?”革蜚抬起眼睛,不太理解。 他越来越像一个人,越来越是一个人,可是他对人类,也有越来越多的不理解。 “来吧!”革誉仍然不给回答,因为他怀着恨,不肯教导自己的仇人。但他也没有选择对抗。他只是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张开手臂,平静地说道:“革氏这颗长在帝国心脏的毒瘤,由高政的徒弟、我的儿子来亲手拔除,是最合适的。” 革蜚……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在山海境里,无数异兽的竞争中,一步步杀出来的。他最知道为了活下去应该怎么做。 但高政那么聪明的人,好像没有想过求活。 眼前这个身体上的‘父亲’,新政之前的拦路石,这个国家的烂疮……竟然也从容赴死。 为什么? 革蜚想这样问,他也的确问出声音来。 可革誉并不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 ——但愿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本章5k,不算加更。 …… 【感谢大盟“烦恼落尽红尘远离”打赏的新盟!】 【感谢大盟“恰恰好好好”打赏的两个新白银以及两个普盟!大佬不说话也不加群,咔咔打赏……】 (本章完) 第七十五章 白玉之瑕 白玉瑕去过隐相峰,谨慎如他,为了防止意外,还特意叫了姜阁老随行。果然那一趟也无风无雨。 但他最后并没有杀革蜚。 不仅仅是因为他秉性骄傲,无法拔剑对着一个傻子。还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一个变成疯子的革蜚,绝不是白氏家主真正的死因。 彼时的无生教主被打落至假神层次,彼时的越国早已得到提醒 《赤心巡天》第七十五章 白玉之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七章 镜湖司南 “四时履凶,八方有司,今知南也。” ——《朝苍梧》 时空静止的时候,姜望的思维仍在流动,仙念仍在闪烁——这说明正在发生的恐怖变化,还没有到能够完全碾压他的地步,静止的时间无法定格他的思维。他也就对接下来的发展,有了强度上的预期。 有黄舍利这位同事在,他对时间的变化甚为敏感。在【逆旅 《赤心巡天》第七十七章 镜湖司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八章 敌国 姜望站在长廊与囚室的分界处,身后是半透明的长廊,身前是任秋离和她的线条之椅。那分割目光的线条,有一种要将任秋离本人撕碎的危险感。 长廊两侧墙壁上,姜望手指曾经抹过的铭文,不知何时燃起了白色的火。 三昧之“气火”。 这火焰燃得无声无息,点在空寂的狭窄长廊,仿佛某种神秘的仪式。 《赤心巡天》第七十八章 敌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九章 譬如蟪蛄死 天下算力第一的真人,和天下杀力第一的真人,将在凰唯真归来后,加入越国。从此撑扶越国国势,为越国社稷而战。条件是任秋离要借越国这个棋盘,落一回子! 这场交易,龚知良今日方知。 整个越国,自高政死后,就只有文景琇把控全局。国内几个核心高层,譬如龚知良、周思训、卞凉这些,都只知道其中一部分。 《赤心巡天》第七十九章 譬如蟪蛄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一章 不朽之真越古今 多少年来,书山把越国当做屏障,是治学屋外的清净林,读书室外的竹篱笆。 琅琅书声可以过,风风雨雨不得侵。 在道历新启之前,承担这份责任的是暮鼓书院。 它建立在书山脚下,暮鼓一响,万籁俱静。 诸派道争,至暮鼓而止。哪怕是在龙蛇起陆、天下烽烟的新历之初,战火也不曾燃到书山来。 《赤心巡天》第八十一章 不朽之真越古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二章 时空天堑不可隔 越国一千五百九十二年的历史河流,奔涌在时空长廊。 越太宗文衷和隐相峰高政,分别站在历史的源起和终焉。 他们在越国历史的两端对望,遥遥一眼,已将当中的过往传递。 时光之河如此浩荡,但其中的每一滴水,都是无数越国人奋斗一生的壮阔。 此时此刻,姜望站在狭长的时空走廊中段,背门而立。 《赤心巡天》第八十二章 时空天堑不可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八章 遗计(月底求月票) 在隐相峰坐囚数年,痴痴傻傻任人笑,而后一朝暴起发难,打得武道真人钟离炎濒死的革蜚,一定想不到他亲爱的文师兄,会这样跟楚国人说话。 会讲——尽管杀了他罢。 说好的继承老师遗志,说好的一起为这个国家奋斗呢? 虽然山海怪物本就没有人性,但你这个做师兄的,也太不是人了一点。 可惜此刻他在铜镜的另一边,还在认真克制自己,给自己一个“人”的理智和礼仪,什么都没有听到。 而听到这一切的星纪,忍不住冷笑连连:“越国皇帝,你以为一句‘你不知’,就能脱得开干系?” 文景琇平静地看着他:“星神?大巫?朕该如何称呼?” 星纪道:“伱任性即可。” “朕肩承万民,担责社稷,岂敢任性!越国敬楚,朕敬英雄,便称您‘大巫’。”文景琇拂了拂袍角,俨然坐出一种庄严的姿态:“诸葛大巫,朕竟不知,这革蜚何事,朕有什么干系在其间?” 他摇了摇头:“您要说云来峰这一战,朕也很困惑,为何楚国使臣没有出现在太庙祭礼上,却在越国境内放肆乱窜,甚至在云来峰大打出手。他眼中可有越国国法?还是说楚国眼中,没有越国国格呢?此事真该叫天下人议一议!” 越国的皇帝坐眉抬眼,绵里藏针:“景国天子向来愿意主持公道,秦国天子也是急公好义,朕若修书相问,不知他们是如何意见。” “越国主!”这话似乎激怒了那位星巫,黑甲的星神森声道:“须知此处是南域,大楚若要灭你社稷,偏军一支即可。那景国秦国的手再长,也伸不过来。” “好!霸楚先灭南斗,再灭越国,统一南域全境,西吞强秦,北伐中土,一匡天下,指日可待也!”文景琇抚掌而赞:“越国地小军弱,难当楚锋。朕早些寻棵歪脖子树吊死,却也不是难事。只是在此之前,朕有一个问题——楚乃大国,楚军乃王师,今大国王师伐我,不知师出何名?” 星纪的眼神在寒盔中幽幽:“革氏乃越地名门,革蜚为革氏贵子。此人深藏不露,竟有如此手段,一朝归来,即能压制武道真人。昔年安国公嫡孙伍陵,随之去陨仙林冒险,却失陷其中……你还想解脱干系,把你们撇得一干二净吗?” 诸葛义先的意志,敲击着越国的国格:“吾皇仁慈,才容尔辈小国,在榻边酣睡。千百年来,一再放任。尔辈却暗藏祸胎,常显谋逆之心!越国主是读过书的,老夫却想问一问,翻遍史书,似此等国家,社稷当存吗?” “若如大巫所言,则灭国何妨!”文景琇摇了摇头:“可若不是大巫所想,您倚大国之势,动辄胁以刀兵,可称‘义’否?” 星纪气得发笑:“哈哈哈哈,越国主是想说,伍陵的死,跟革蜚没有关系。他清白无辜,你越国干干净净?” “非也!伍陵是大楚天骄,安国公是南域豪杰。朕欣赏前者,敬佩后者,也为此事叹惋至今。”文景琇并不否认革蜚的嫌疑,反而更进一步地说道:“伍陵的死疑点很多!革蜚的神魂竟能在撕裂之后、分陷绝地的情况下回归,这简直不可思议。朕也想不通!以朕对革蜚的认知,他虽然天赋惊人,也绝无可能有现在这样的实力,能够强压钟离炎一头,直追斗昭、姜望。越国若有天骄如此,岂会蛰伏至今,任您逼门?您的疑问,也是朕的疑问。所以朕方才说,不知是谁,窃据其身。” 他甚至比星纪都主动:“朕这就传信安国公,请他捉拿革蜚,带回楚国去细查。严刑逼问也好,直接搜魂也罢,朕都不过问。贵国只需要给天下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交代。若伍陵之死,真是朕的授意,朕如何不能为国担责?愿以此身,血弭大国之恨,宁我一方百姓!” 他是如此信誓旦旦,斩钉截铁,扭过脖子对殿外喊道:“来啊!启用信道,为朕备书,书寄大楚安国公府!” “慢!”星纪抬掌将他拦住。 这尊黑甲星神眸中的星光,在这一刻仿佛炸开,幻为疯狂旋转的星河,每一个星点都在拼命闪烁。 而在万里之外,楚国章华台中,坐镇此地的“敕神总巫”诸葛义先,在这一刻心烦欲呕。 他强行中断许多事情的思考,短暂地聚集更多心力,专注到目前这一件事情上来——对区区一个越国动用这么多心力算力,必然会导致对其它方向的谋算疏失,这是极不划算的选择。且楚廷已经做出决策,负责越国事务的国臣已然有所应对。但出于对高政的警惕,诸葛义先还是做了这样的选择。 轰隆隆隆! 隐相峰上空,倏然炸起雷声。那闷雷似从远穹卷起,呼啸万里。聚拢在一起的三千越甲缄然如石塑,立阵待发。躺着的钟离炎和站着的革蜚,也各自沉默等待。 大越王宫之中,星纪也捕获灵光—— 诸葛义先知道高政用生命掩盖的真相是什么了! 文景琇一直没有说出来,但酆都那边记得清清楚楚的情报里有一点——革蜚是从山海境归来之后,才展现出远胜于以往的天赋。 这个革蜚掩饰得很好,在性格、谈吐、为人处事上,都尽量贴合原身,且试图在天赋上展现出一种循序渐进的过程。 但酆都那边所搜集的蛛丝马迹,到今天可以全部联系起来。诸葛义先完全可以确认,革蜚全方面拉开与白玉瑕的差距,是从山海境结束后开始。 那么最重要的真相就出现了—— 现在的革蜚不是革蜚,他的身体被山海怪物所侵夺,而他的存在,关系着凰唯真的归来大计! 凰唯真是楚国历史上极其特殊的存在。 他是没落的世家后人,是从几乎被革名贵流的窘境里走出来,不断刷新着人们的认知,一飞冲天、笑傲天下。是令人根本生不起竞争念头的绝世天骄。 当然他仍然要被视为世家出身,是名门典范。凰姓贵名现在是列在大楚世家谱系上的,仅在四大享国世家之下,与钟离、项氏等齐名——尽管凰家并没有其他人存世。凰唯真身死,凰今默远走。 凰唯真不仅自己强大,他对楚国的贡献也是千古难有其二。正是他创造的演法阁,推动了楚国术法甲天下。他开创的很多术法,至今都是楚国天骄必修的课程。而他死后留下的山海境,也在漫长的时间里,不断给予楚地天骄磨练和进益。 凰唯真活着的时候天下无双,凰唯真死了仍然千古传名。 他的传说是不朽的,他在这个世界的印记不可磨灭。 而对于诸葛义先这样的存在来说,他深刻地知道——凰唯真终将归来。 因为一些或明或暗的原因,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这个消息已经传开,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还会有更多人知道,直至天下皆知。 这不是预言,这是千百年来山海境不断演化的现实,是诸如凤凰九类般的山海传说所作的宣告。 但没有人知道,大楚三千年来最风流的凰唯真,将在何时、具体以何种方式归来。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存在能够同时有益于所有人。 有人爱,就有人恨。 有人想要迎接他,当然也有人想要阻截他。想要迎接他的未必都是爱他,想要阻截他的也未必都仇恨他。 可是连凰唯真归来的道路都无法确定,无论迎接还是阻截,都难免陷于空洞,成为妄想。 高政不愧是高政。 高政似乎找到了答案。 他把发了疯的革蜚锁在身边,一锁就是几年。他庇护革蜚使其免受伤害,他藏住革蜚叫外人不知。 一直到死在钱塘江堤的那一天,都对此不发一声。 因为他知道,革蜚体内住着来自山海境的怪物。因为他看到了凰唯真归来的道路。他借此谋局。 在诸葛义先漫长的生命里,他看不透的事情并不多。凰唯真当年的死,就是其中一件。凰唯真的归来,他也是后知后觉的一部分。 山海怪物竟然早就离开了山海境,来到人世间,已然幻想成真。凰唯真的手笔,当真神鬼不测! 可是…… 诸葛义先现在不得不面对这个“可是”。 关系着凰唯真归来大计的山海怪物,以革蜚的躯壳、越国天骄的身份,害死了大楚享国世家、伍氏安国公的嫡孙。 凰唯真的伟大无须再说,安国公府也不能仅仅视作一个显赫世家。 在漫长的岁月里,四大享国世家与楚国早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左、屈、斗、伍,再加上一个皇室的熊姓,彼此之间联姻,几千年未绝。 伍氏这样的名门,与楚国的关系,是骨头连着骨头,筋络连着筋络。 革蜚杀了伍陵。 是凰唯真超脱的可能性,杀了安国公府的继承人! 这不是什么可以忽略的矛盾。 当代安国公是一个风格明确的人,从来不愿意给对手机会。依他伍照昌的本心,当初伍陵身死,他走上隐相峰,就要把革蜚、高政全都一并杀死,根本不去费心猜他们心思的。 只是他怀着伍陵或许未死的期冀,也是为国而忍,不给天下非议的借口——后续若有伐灭越国社稷,必然是他来领军。 讨伐南斗殿,不过是一次预演。是楚天子让他稍稍泄恨的选择。 现在差不多已经能够确定,就是革蜚害死的伍陵,伍照昌岂能容忍?可是任他强杀革蜚,又会影响凰唯真的归来。 安国公对革蜚必然怀恨,恨之入骨,对侵占革蜚的山海怪物、对制造山海怪物的凰唯真,难道就没有怨念吗? 退一万步说,即便安国公为大局着想,不去杀死革蜚,强忍丧孙之痛,甚至公开表示,对凰唯真永不怀恨。 凰唯真能不能相信这个“永不怀恨”? 任何人一个人,当你害死别人的亲孙子,你能不能相信那个人所说的‘他不怪你’? 就好比当初让姜望和庄高羡握手言和,互致敬意,以后同舟共济,他们敢不敢相信对方? 就算凰唯真强大无比,超越世俗,他自己可以不在意。他超脱之后不干涉现世,他是否要为他的女儿凰今默着想?他能不能替他的女儿,不在意这份有可能来自安国公府的敌意? 凰唯真和安国公府之间,永远有一根名为“伍陵”的刺。 这也意味着凰唯真和楚国之间的裂隙,必然存在,不可避免,这将直接关系到楚国的国运! 这才是高政的遗计,无解的阳谋。 诸葛义先非常明白,革蜚害死伍陵这件事情,一定有高政的引导,但高政一定没有任何痕迹留下来。 就算现在把革蜚抓起来,能够无视他的元神强度、完整剥离他的记忆,也必然找不到高政的问题。 最后一定会发现,所谓的‘引导’,全是革蜚自己的想当然。 革蜚杀伍陵,必然出自革蜚自己的思考。 把这件事情明明白白地晒在阳光之下,越国从头到尾都是那个受害者——他们的天骄进一趟山海境,就被山海怪物夺舍,谁能说这是越国的阴谋? 山海境是楚人的,山海怪物是楚人创造的,山海怪物害死的伍陵,也是楚国的国公嫡孙。越国只是有一名天骄被强行借壳了而已。 诸葛义先完全有理由相信,革蜚或许只是高政的饵,他进山海境的时候,身上或许有某些特殊,本就是为了吸引凰唯真的布置而入彼境。但同样的,这种事情绝对找不到证据。 最最关键的是,高政已经死了! 这个世上唯一有可能站出来解开这个结的人,已经死在了钱塘江堤! 高政的死,填住了最后一个眼,成就这局无解的棋。 诸葛义先在心中长长地叹息。 钟离炎误打误撞打破了革蜚的隐藏,可也把这个无解的问题,放到了台面上来。 楚国现在需要思考的,不是“革蜚怎么办”,而是要如何应对凰唯真的回归。 是迎接,还是阻止? “慢?”文景琇看着面前这尊黑色的威严星神,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袍袖:“大巫是什么意思,朕好难懂。朕和安国公之间的误会,不需要解释吗?” “高政!高政!”星纪抚掌而赞:“好一个越国名相!千古功业第一!” 晚八点有。 求月票! 月底最后几天,月票不投就过期了噢。 (本章完) 第六十九章 炎夏六月九 钱塘是越国境内第一大江,仅以名气而论,直追楚国云梦泽。 若将烟波浩渺的云梦泽,比作遥而难及的神女。钱塘江就该是一位击鼓而歌的昂藏大汉,每每于风云之中咆哮、呼喊。 或许越人那纤细底色里的茁壮灵魂,便从此来。 当年高政在陨仙之盟立约时,就曾谦说:“越国无所有,无非钱塘。” 虽是谦词,也大约能见钱塘江在越国的地位。 所以执掌钱塘水师的大都督周思训,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越国军方第一人,官方排序更在越甲甲魁卞凉之上。 高政生前还专为钱塘江写过曲子,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孤舟寄信》。暮鼓书院季貍这几年编著的《曲乐千秋》,便收录了此曲,评为“越曲第一”。 前些时间越廷为高政立墓,皇帝文景琇亲自扶棺,文武百官,皆往吊唁。墓园之外,花圈成海……吊祭者至今不绝。 在高政下棺那一天,有三千多名文士,自发聚集到钱塘江,在江堤之上共奏此曲,一曲弹罢,悲号者众。高政对钱塘江的感情,对越国这片土地的眷恋,跳跃在每一根琴弦上。 为越国贡献了一生、也建立不朽功业的高政,最后死在钱塘江堤,魂随潮去。人们或许也能从这里寻找安慰,说他死得其所。 很多事情对死者没有意义,但却是生者仅剩的安慰。 云来峰一战已经过去很有一些日子了。 魂魄自五府海、蒙昧雾归来的革蜚,与骄耀南境的武道真人钟离炎,极其突然地展开了一场生死对决,也以一个令人惊掉下巴的结果,宣告了落幕。 这场本该震动南域、甚至惊闻天下的大战,在楚越两国不曾明言的默契下,并没有传扬太远。 波澜止于越国太庙,惊闻流动在楚国高层之间。 奄奄一息的钟离炎被送回了楚国,而革蜚继续留在越国——大概朝廷直到今天也不知该以什么身份昭示他,便仍然让他留在隐相峰。 只是他不必再装傻了。 楚国好像已经做出了选择。 沉默就是态度。 楚国显然并不愿意成为凰唯真的阻道者。虽有一根名为伍陵的刺,深陷血肉,不能拔除,他们也选择静等时机,静观其变。 不得不说,泱泱大楚能够忍得住高政这样的撩拨,没有立即兴兵伐越——真要出兵扫平区区一个越国,还不能找出理由么? 但楚国就是诡异地缄默了! 甚至根本不提革蜚,对伍陵的死不发一言,就好像安国公从陨仙林归来后的沉默,就已经是那件事的结果。 那可是享国世家的继承人,地位更在一般的皇子之上! 在周思训的视角来说,这样的楚国是更恐怖的。他宁愿楚天子冲冠一怒、兴师百万,或者安国公伍照昌斩碎自制、拔刀而来。 楚国面对景国、面对秦国保持理智都很正常,但它面对的是弹指可灭的越国,竟还能有如此的克制。 如果能够一直保持这样的平静,越国当然非常愿意。哪怕他们在革蜚事件里让自己无可指摘,哪怕他们已经创造了足够多的让第三方势力介入的借口,终归越国实力远不如楚,无法跟楚国硬碰硬。 大战一起,哪怕书山撑腰,秦景介入,越国也难保社稷。充其量只是用越国人的鲜血,抹污楚人面目罢了! 和平正是越国所求,虽然文景琇在诸葛义先的星神面前,摆出带刺的姿态,这仍然是防御的语言。 但和平从来求不来。 今时今日南域风平浪静。但明眼人都应该看得到水底下的暗涌。一切不会这么简单,这个回合还远远没有结束。 君不见南斗殿张扬了多少年,楚天子只出手两次,一次削帝号,一次灭道统。时机之佳,分寸之准,堪称宰割天下的高手。 现在楚国吃了这么大的亏,明知伍陵是怎么死的,怎么可能一忍再忍? 楚国在等待什么?这悬而未发的抉择,究竟要演成怎样的雷霆? 高政把棋局依附在凰唯真身上,欲乘九凤而飞……算到了眼下这一步吗? 周思训没有答案。但明白局势走到这里,再没有回头余地。越国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只好看这头恶虎会将道路延展至何处! 越国偏师可灭,高政死于微波,这一局里最值得楚国重视的,一直都是凰唯真。这一局的最后结果,或者也是要等凰唯真来收笔。 周思训非常明白——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越国最好不要让楚国找到什么借口。 但他也不得不做接下来的事情。 要与楚国这样的庞然大物对弈,有时候冒险是不得已。 事实上坐上这张棋桌,本就已是最大的冒险! 放眼天下,够资格与楚国对弈的能有几个?不够资格还想入局,就得拿命上桌。 现在他这个水师都督走在钱塘水底,波澜壮阔的世界在头顶奔涌。 他身处一个狭长的空间里,像是江河深处水纹所交织成的半透明长廊。长廊两侧各有房间,但并不多,统共算起来,也才三十个房间。 它像是一条结了三十个果子的树枝,又或是有三十条方足的水蜈蚣——事实上它在现世的表征的确如此。 它就是这样水蜈蚣般的小小的一条,在水底随波逐流,有时会被大鱼吞掉、又被排泄出来,有时又会被水草缠住。 在现世的空间意义里,这处空间并不存在。 正是为了足够隐蔽,它才这样狭窄。空间越大,越不容易抹掉痕迹。 这里是钱塘地宫更下方,钱塘水牢更低处,只有他和越天子知晓的地方——此前的知情者,还要包括一个高政。 此地没有名字,周思训私下也不会给它取代称,因为名字也是一种联系,也能成为被筹算的线条。 它的历史十分久远,最早还要追溯到越太宗文衷在位的时期。当然史书不曾见载,民间也不曾有闻。 它的密钥只在越国皇帝之中传递,它的存在从来是由钱塘水师都督监察。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三十个房间,从来没有住满过。 花草、法器、铭文,长廊里所有的布置,都是为了抹掉这里的存在痕迹,隔绝卜算。 或者有个更直观的比较——越国皇帝的寝宫,都不及这里隐秘。 酆都若是不计牺牲,有机会查到文景琇晚上用什么姿势睡觉,但不可能知道这里的任何一点信息。 周思训套着一件把头都蒙起来的皮衣,高挑的个儿很有些憋闷,这样做也是为了隔绝因果。他慢慢地往前走,终于在一个房间外停下来。 在这个地方住着的人,都是与现世因果不系的存在。换而言之,他们无法被人和越国联系到一起。 笃笃笃。 周思训敲响了房门。 房间里完全没有声音。 周思训并不介意,只是把手伸进墙壁上突然出现的凹坑里,选了几个方方正正的泥块字,组成一句话—— “张介甫,到你出手的时候了。” 他将这行字放好,便转身离去。 在他离开以后,那扇水晶般的门,才缓缓打开,但也仅止于打开,房间里是白茫茫的一片,在走廊处什么都看不到。 时间仿佛停滞了,久久没有变化发生。 直到——一只干枯瘦长、皱如树皮的手,忽然探将出来,抓在了门框上! …… …… 笔在纸上走,钟玄胤在纸上画乌龟。 没有人能想到,德高望重、秉笔直书的史家真人,会在纸上画乌龟,所以这件事情,就平添了几分有趣,也因此能够成为现实。 没办法,太虚阁的工作已经步入正轨,太虚幻境的运行趋于常态,很少再有需要摆到全部阁员面前的大事发生。 作为景国利益的代表,李一被姜望治好了旷工的毛病。但李一所带来的旷工的风气,却在他证道之后愈演愈烈。 上次会议的参会者就寥寥无几。 平时钟玄胤和剧匮有点什么事情想找其他阁员商量,通常都找不到人。 少了斗昭这个好战分子、姜望这个惹事精,太虚阁变得格外安静。 苍瞑不爱说话,黄舍利不爱跟长得不够好看的说话,李一不说话……现在的太虚会议,整个是闷葫芦开会,大家彼此看看彼此,听剧匮照本宣科讲完一些有的没的就结束,实在太无趣。 今天是道历三九二八年六月九日,第六次太虚会议召开的时间。 天气很热,落进太虚阁楼的天光也在刻意反映这一点。 钟玄胤无聊到在纸上画乌龟。 说是风云啸荡史家幸,这话倒是不假。历史若无波澜,治史实在是枯燥的事情啊。 正漫无际涯的闲响,耳边忽然听得这样的声音,倒有几分亲切——“早啊,钟先生!” 钟玄胤眼睛一亮,扭头看去,走到哪里哪里出事的姜阁员,已经在跟剧匮打招呼了。 史家真人下意识地坐直了,将涂画用的纸张,换成刻字的书简。试探性地问道:“姜阁员今天特意参会,是有什么提案吗,方不方便先跟我沟通一下?” 姜望皱起眉头:“钟阁员,您这话我听得不太对劲啊。我不就是忙着杀修罗君王,缺席了一次会议么?您这样盯着我问,倒像我才是屡次旷工的那一个!” 屡次旷工的李一坐在那里,也不知神游何方。他或许不太知道有人在点他,或许不在意,总之并不说话。 “误会了,姜真人!我正是觉得你勤于阁务,才这样问你啊。”钟玄胤道:“我将来记史,都要重重写上一笔,说你辛勤的。” 姜望仿佛这才意识到谁才是那个评定历史功过的人,态度好了许多:“那是当然,以咱们之间的关系,您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还能不回答吗?嗯,提案确实是有一个。” 他张口便道:“我提议在天狱世界兴建太虚角楼,将太虚幻境铺设过去!现在两边交流不便,往往有落单的真妖我都错过,耽误多少大事!” 剧匮一板一眼地道:“重玄阁员在虞渊修建太虚角楼,是付出了极大努力的。妖界的复杂程度更甚百倍,且不说太虚幻境能不能铺过去,问题更在于铺设过去后,太虚幻境的安全能不能得到保证——以现在的情况来说,姜阁员的提案几无可能。” “不现实的话,那就不提咯。”姜望摊了摊手,他本来也只是有枣没枣打一竿,现阶段除了斩杀异族十八真的目标,他还真没什么别的事情。 剧匮本来就要结束话题,但面对姜望久了,眉心的闪电之纹骤然跳动,那瞬间仿佛一只睁开的竖瞳。他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姜阁员的修为一日千里,真乃我人族幸事!” 姜望正要谦虚几句,忽而视线一跳,见得在一旁默默转手指的李一,顿时谈兴全无。无论如何,在已经证道的李一面前聊修为,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便只道了声:“哪里哪里!” 缺席这次太虚会议的阁员依然不少,重玄遵、秦至臻、斗昭,三个人都没有来。 前两者是还在虞渊没有挪窝,因为姜望总在种族战场来回跑,他们也没法子放松。 后者大概是还在陨仙林里较劲。 “这次只缺席三个人,还行。”钟玄胤一边记录一边说道。 姜望啧声叹道:“他们太不重视这个会了!” 黄舍利早就想修复友谊,但姜望这次去边荒,都不去荆国那边了,叫她有劲无处使。此时立即捧场:“我强烈要求罚钱!对于屡次迟到乃至缺席的阁员,就要狠狠罚他们元石,让他们知道痛才行!” “哎——使不得!”姜望赶紧阻止,那些钱对其他阁员能算钱吗?对他姜某人就太算了!一座云顶仙宫,修了这么久都还缺着大口。 事事都平等,就是事事不平等,穷人和富人岂能一样的罚钱? 他严肃地道:“咱们太虚阁是以责任感而非金钱来约束阁员,黄阁员,你的想法很危险!有悖于太虚阁的风气!” “是,是。还是姜阁员考虑得更周到。”黄舍利知错就改,尽哄着他来,举起手道:“我撤回我的提议。” 剧匮见不得他们这么不严肃,轻咳了一声:“诸位有什么提案,现在可以开始了。” 这下没人吭声了。 剧真人得到了他想要的安静。 钟玄胤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剧匮的脸色。他是一个擅长在枯燥之中寻找乐趣的人,不然也无法投身于治史。 剧匮面无表情地叩了叩扶手,已经准备宣布会议散场,但忽然脸色一变:“有一项紧急提案,需要诸位投票决议。” 这位法家真人很少有如此外露情绪的表情,众阁员都忍不住看过来。 剧匮环顾一圈,视线在所有人身上扫过,一字一句,认真地道:“楚国那边已经正式递交国书,让钟离炎替上斗昭的太虚阁员之位。请诸位阁员——就此事投票。” 本章4k,为大盟绿袍老祖加(2/3)! 第七十四章 公义为谁执 抚暨城的革氏老宅,点燃了这个夜晚。 古老名门的荣耀,是最热烈的柴薪,令火焰更加张狂。 革蜚的动作很麻利,没有让自己的父亲吃苦,也没有让这座大宅里的家人,感受到太多伤痛。 尽管他生性残暴,很愿意享受猎物死亡前的痛苦。但他要做一个知礼的人,他不可以让自己的亲族太煎熬。 革蜚已经决意继承老师的遗志,强大这个国家,这对他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作为高政明面上唯一的嫡传,他天然可以继承高政的一切,包括那巨大的名望。 他与越国已是一荣共荣。 杀人是最简单的事情,复杂的反倒在杀人之后。 先前破关而出,击败楚国正使钟离炎,那不是太轻松的战斗。败而不能杀,更是令他感到憋屈。事后文师兄还叫他在山上等一等,避避风头——避风头这件事情,他也是到现世之后才能理解。 山海境里没有这种事。在那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你需要一直展现强大,稍稍表现出半点软弱,就会被环伺的恶兽分而食之。 他这次下山,是要作为世家觉醒的代表,带头改革世家,拥抱新政。 上有朝堂中皇帝和相国的主导,中间有世家勋旧里他这个最古老名门出身的第一天骄作为表率,下有广大平民的拥戴,历史上有高政的遗志,外部有楚国的压力,暗中还有一把疯狂屠戮制造恐怖的刀…… 如此多方齐下,越国的国政改革,没有不通行的道理。 至于能否成功,是不是真的可以如龚知良在朝堂所描述的“天清地明、大昌万年”,则还需要时间来验证。 理论上他革蜚来做世家表率是没有问题的。 但“表率”这两个字,说易行难。 要受天下瞩目,就要经得起天下审视。尤其是搭起这样高的架子,要完美继承高政的名望资产,赢得巨大人望,那么一言一行,都得反复思量。 如何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刻,收拢旧贵族残余,带他们拥抱改革,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当然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那个宣国的通缉犯,楚国暗中操纵的屠夫……此人的鲜血,将用来染红他的决心,点缀他的威名,帮助他赢得旧贵残余的支持。 那人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张介甫。 一个为报家仇,出卖一切,换来力量的人。 他想要的结果已经拥有了,余生都是在支付代价。 革蜚可以很轻松地终结此人的痛苦,收掉这笔“尾数”。 事情本来能够更简单,令越地权贵人人自危的“残夜屠夫”,其行踪在越国皇帝那里根本不是秘密。 但文师兄十分谨慎,他要让张介甫至死都不知自己是被谁驱使,当然,张介甫或许也并不在乎。 所以其人的行踪,革蜚还需要自己查,该有的逐杀过程,都应该有。没关系,只要没有其他人干扰,越国不过是另一片丛林,而他很擅长捕猎。 “失火啦!失火啦!革家失火!” “革家高手如云,怎么会压不住火灾?一定有问题!” “快快快,报官!” “革公子不是回来了吗?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连他也不能镇压?” 当革蜚把耳识放开,这座城市的吵嚷便蜂拥而来。 革氏在抚暨城还是很得民望的,革誉活着的时候没少安抚,灾年赈济,丰年修路,至少在表面上做得让人没有太多闲话说,这座城市里的邻居们,也在此时给予了表面的关心。 今夜革氏将在烈焰中重生,抛弃腐朽贪婪的旧我,迎接干净诚挚的新生。 革氏最后的继承人革蜚,将在此夜长明。 高政的关门弟子在烈火之中,调整了悲痛的面部表情,给眼神加上几分坚毅,又轻咳一声,让声线变得沉重,而后踏着烈焰,一步步走上高天,他已经准备好发言—— “革蜚!” 骤然有这样一声朗喝,清越锋利,如宝剑出匣中。割断了革蜚登台的鼓声。 在那无边长夜里,焰光未能照亮之处,有一个面如皎月的男子,仿佛带着清霜而来。他肤色极白,五官极精致,一袭薄衫,剑气盈身。横贯夜晚,似挂白虹。 白玉瑕! 越国唯一能跟革氏相提并论的名门,琅琊白氏的继承人。黄河之会的正赛选手,这一代的国之天骄。 他竟恰在此夜,驾临抚暨。 他想干什么? 革蜚被打断了情绪,极是不耐。 却见得白玉瑕戟指过来,正义凛然地怒声而斥:“你这丧心病狂的孽畜,穷凶极恶的狗贼,竟然杀父弑母,自灭满门!” 革蜚听到四周的哗声。他当然可以听清楚,围观百姓里,那些不堪的议论。 今夜站出来指责他的人,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而是和他齐名的越地天骄。如此激烈地公开对垒,是用一生的名誉做筹谋,今夜双方势必只有一个人能够保住名声。 “白玉瑕,你发的哪门子疯?”革蜚试探了一句,他想看看白玉瑕的底牌。 白玉瑕一指烈焰熊熊的革氏老宅,剑气呼啸而下,直接压灭冲天火光:“革氏惨像在前,你难道想否认吗?要不要现在验尸,看看是不是你下的手?” 革蜚只想冷笑! 这个白玉瑕,还是这么认不清形势。和那个白平甫一模一样。几年前戴孝上朝,想要赢得其他人支持时,也是如此。 用书上的话说,这叫“不体君心”。 还真以为他革蜚回家屠门是什么罪行么? 恰恰这是他的功勋! 革氏的罪状当然有,古老世家根系繁杂,这么多年不可能没有藏污纳垢,经不起阳光暴晒。累年罪行加在一起,罄竹难书! 相关证据文师兄早就已经准备好,准备了很多年。 由他拿出来是再合适不过。 他今夜是大义灭亲。 他怕什么议论? “自古仁人志士,莫不先国后家。大义之前,岂容私情?”革蜚开头一句,奠定基调,紧接着便开始发扬,语带悲怆:“革氏担当名门,却阻塞上流,有罪于天下。今日我亲手革之,是忍痛剜疮,响应国政,为天下开路。先师所求‘选官公正、贵贱同权’,亦是我毕生所愿。不除旧痼,不开新天。革氏吞民脂而肥,这风云第一刀,当自革氏始。我虽痛无悔!” 这个表演比装疯卖傻要复杂得多。 他说完这些,如愿得到了抚暨城百姓的正向反馈,得到了同情的声音。舆论是墙头草,人舌是杀人刀,他今天深有体会了。 革蜚转头看向白玉瑕,表现出一种愤慨和痛心:“虽万民罪我,我自担也。但你白氏贵子,是站在什么立场,今日按剑对我?你在为谁而战!” 白玉瑕给了他一个不曾意想的回答,同样的慷慨激昂——“我站在国家新政的立场上,我为公平而战!” 正要大义压人的革蜚,愣了一下。我也为国家新政,你也为国家新政,我们这不是自己人吗? “但是革蜚,你就是国家痼疾的体现。”白玉瑕虚悬夜空,戟指怒斥:“你现在站在我面前,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好大一顶帽子先扣下来,革蜚手里的帽子竟扣不出去。 公义有时是一柄利刃,谁都能持之伤人。 “是,我今日杀人,手段激烈。但想来正义之士,能够理解我爱国之心。人生在世,有时忠义不能两全!咱们可以去朝堂对论,到龚相、到国君面前对质。”革蜚滴水不漏:“革氏的龌龊,我不忍言,却也不得不言。是非错对,一论便知!” 到文景琇、龚知良面前去论,让他们拉偏架,重演数年前旧事,他倒是打的好主意。 白玉瑕这次是有备而来,自然不肯被革蜚带偏,只朗声质问:“你说你爱国之心甚诚,我且问你——你浑噩数年,疯癫不视事,享爵享禄,于国何益?凭什么还能是右都御史?凭你是革氏的继承人吗?朝廷大员之位,竟由你革氏私授?这岂不正是国家今日欲革之恶!” 革蜚本就不是个擅长斗嘴的,在山海境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需要跟谁解释。一时心念急转,努力措辞:“这件事情——” “千万不要跟我说是因为高相!”白玉瑕打断他:“高相当年亲口提出‘选官公正、贵贱同权’,怎会为了你这么一个人,违背自己的政治主张?难道你要说,高相所谓的公正,仍然是自他而下的公正,他自己站在权力之巅,自己是最大的旧勋贵吗?” 革蜚当然不能否认高政,这等于是否认他做人这件事上最大的倚仗。 但他本来确实是想把高政搬出来,一时被噎在那里,不上不下。 好在这几年的书他也没有白读,先来一个勃然大怒:“好你个白玉瑕,就算嫉恨我,你也不必拿如此荒谬的理由!” 而后才道:“我乃国之天骄,当世真人,我为国家做出多少贡献!在我出现意外,浑噩无识之时,为我保留区区一个右都御史的官职,这难道很过分吗?还是说,你从来不希望我醒过来?!” “说得好!你为国家做出多少贡献!”白玉瑕等的就是他这一句,直接甩出一沓资料,黑压压地砸向革蜚:“你要不要看看这些罪证再来说话!” “上个月因贪赃枉法被斩首弃市的柳智广,与你私交甚笃,当年也是走你的门路,才进的御史台,不然他当时根本不够格晋升!你要怎么辩解?” “五年前强抢民女的曾士显,那时都已经被下狱,因为你才得以脱罪。经调查,他蒙童时期与你读过一间私塾,儿时的同窗你都记得,你革蜚真是不忘旧情!” 白玉瑕的声音在夜空下飘扬极广:“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你革蜚做的好事。你为国家做出多少贡献,都在你嘴上。可你在右都御史位置上造的孽,都在证据里!你还有什么话说?是谁为你保留官职,所为何事?等你做更多的恶吗?” 革蜚完全无法回应。 他没有经历原来的革蜚所经历的一切,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 所以他甚至不能否认,因为他无法确定这些是不是真的,有没有铁证。一旦否错了点,反而把自己砸进深渊。 轰然炸开的议论声,令他心烦意乱。 一桩桩一件件似是而非的事情,在他脑海里搅成一团。 他一时呼吸急促,又目露凶光。在山海境里,旁者的议论根本就不重要,谁不服气谁有意见,杀到服气便是——做了人之后反倒束手束脚,真是岂有此理。 他跳出了山海境的囚笼,却戴上了人的枷锁! 革蜚一时没有说话,白玉瑕却不停下。他冷冷地道:“你可以毁掉这些证据,但你无法抹掉你做过的事情,你今天站出来说自己拥护新政,但愿你是真心实意!可你这样的毒瘤不斩,新政如何能够推行?” 他随手一甩,更多的案件证据飘洒漫天,散落全城:“诸位国人也都看看,革蜚这副温文尔雅的假面之下,藏着什么样的狼心狗肺!” 白玉瑕准备的这些案件,其实都是革氏之罪,跟革蜚本人的关系不大。以前的革蜚专注修行,根本不会理会这些。被山海怪物寄居的革蜚,根本不会交什么朋友。 但这些人,又的确和革蜚有扯得上的联系。比如柳智广在御史台确实跟革蜚私交不错,曾士显也确实是革蜚的蒙学同桌。 他很清楚,现在的革蜚,不是真正的革蜚,对这些若有似无的事情,完全无法辩解。革蜚敢承认他不是革蜚吗? 革氏若在,革誉若还活着,这些事情还可以一桩桩说清楚。但现在,革氏刚刚被革蜚灭掉,革蜚跳进长河也洗不干净! 越国这一局迷雾重重,他当年选择跳出局外,也一直等到今秋,才算看清楚——越国早就想变革,于国家来说,这或许是好事。但这个过程里的手段,绝不能说正确。 若只追求大略的正确,必然导致具体的痛楚! 就像他今年才知道,他的父亲白平甫,是越国上下默认的政治牺牲品。那一次死亡的主因,不是革蜚的恶念,而是越廷清洗世家的开始。没有张临川,也会有别的事情发生。只是无生教祖路过作恶,最不露痕迹罢了。 换而言之,若是高政还在,什么李、吴、宋之流,不会消失得这么难看。也会如白平甫一般,是春去秋来里,顺理成章的一幕。甚至不会叫人怀疑。 白玉瑕有恨,这恨意深藏于心,随他去国多年,也随他回来了。 既然国家要变革,要公平,要割瘤剜疮,革蜚这个最显眼的目标,最不公平的因素,要不要抹掉? 越廷以大势杀白平甫。 今天他也要以大势杀革蜚。 要么越廷毁掉凰唯真归来的关键,抹掉楚国投鼠忌器的那个‘器’,要么他们承认他们做错了事情,用错了手段! 他要报复的不仅仅是这头窃据革蜚之身的山海怪物,还有文景琇! “革蜚!你如实招认罢!今日屠家灭户,是不是想毁灭证据,以此脱身?杀血亲而求活,你是什么样的畜生!” 白玉瑕在夜空中长啸:“国家大治,当自革蜚始!皇帝陛下——我知您坐拥国势,握世之真,一定能够听得到。草民白玉瑕,代越国万万百姓,请您为天下计深远,果决行事,降下天罚,诛此恶獠!” 第七十六章 神龙潜渊 姜望入局了! 这是文景琇乐于看到的事情,也是白玉瑕极力避免的事情。 星月原上精打细算的白掌柜,南国琅琊城里白氏的血性男儿,不惜一死斩断干系,用生命昭示这是一个局—— 但姜望还是来了。 他从容走进局中,以身履险,想要看看文景琇能够把他怎么样。 人生弹指二十八年,想要打他主 《赤心巡天》第七十六章 神龙潜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章 弱者搏生谓求死,愚者陷死不自知 “淮国公!”文景琇立在夜穹之下,那谦卑的神情,一点一点敛去了:“我敬您是长者。敬您的身份,敬您为人族守天门的贡献。但凡事也要讲个道理,姜阁员是什么样的人物,世所共知,其人辗转诸界,遍迹天涯,神龙见首不见尾。近年尤其在妖界、边荒、虞渊打转,无一处可测之地。您打上门来向越国要人,越国要去哪里为您寻?!” 《赤心巡天》第八十章 弱者搏生谓求死,愚者陷死不自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三章 古迹今陈难为真 站在越国历史两端的这两位,太宗文衷和隐相高政,真是绝顶的人物。 在霸国的压力下,他们也做到了能做的所有。哪怕在历史中被复召而来,也能够当场洞彻真相、斩断枷锁,在最受限的状态里,攫取一定的自由。 若非生在楚国卧榻之侧,他们都是必然能够成就绝巅的,甚至有机会往更高处探索。 任秋离为他们 《赤心巡天》第八十三章 古迹今陈难为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四章 道历二五三一年 “哪里走!” 任秋离一把将所有的力量都收拢,任飓风雷霆绕身,紧随其后,像一尾吞海巨鲸,追进那波涛汹涌的历史长河。 她不惜浪费许多力量,也要追近姜望的尾迹。 一幕幕历史片段走马观花,这一刻她的眼睛仿佛漩涡,算力推至极限。 历史长河之中,惊涛倒卷,一前一后两个微渺的光点,一追一逃 《赤心巡天》第八十四章 道历二五三一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五章 柳条抽枝成新绿,长堤旧枕复何年 那宝瓶漆纹繁复,仿佛描绘宇宙至理。玄枵身姿曼妙,等同美的诠释。 瓶中插着几枝细柳条,养得很鲜亮,水汽氤氲,碧‎‍色‍‍‎‌‎欲‎‌‍滴。 发生在钱塘江底,隔开了所有外在注视的这场战斗,越太宗文衷落在明显的下风。此时他退位已经一年,虽然政纲得继,但伟力难归,官道力量已然消散了许多,正在谋求固道…… 简单 《赤心巡天》第八十五章 柳条抽枝成新绿,长堤旧枕复何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六章 画凤 “你们……刚刚说什么?” 在理国首都义宁城的一处酒楼里,两个刚刚还兴致勃勃谈论天下大势的酒客,被一双爬满了奇特纹路的凶厉的手掌,打断了谈兴,掐死了话茬。 变故是突然发生的。 他们扭曲的两张酡红的脸,挂着青菜、红烧肉、酒水和碎瓷,被死死地按在酒桌上。 这双嶙峋的手,属于一个戴着 《赤心巡天》第八十六章 画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九章 北斗杀南斗 任秋离向文景琇借了越国天子玺,还借了陨仙之盟的盟书。 前者是为了假性衍道,强杀姜望。后者是为了在事不可为之时,把姜望强行送到道历三七二九年的陨仙林。 并不以算力见长的姜望,竟然能抓住千年一隙的机会,逃进历史长河。 在越国的道历二五三一年,竟然会被诸葛义先所注视…… 她知人外有 《赤心巡天》第八十九章 北斗杀南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一章 九凤齐天 某处乱葬岗。 刚刚屠掉了一支景国商队的尸鬼兄弟,正在此稍作休憩。 两兄弟配合默契,分配也合理,一者得尸、一者得魂,全无干扰,各自欢喜。 当然,依林正仁的性格,他是决计不愿意招惹景国人的。但尸兄着实凶残,投名状不得不纳。 荒草杂缠,乱石嶙峋,环境很是亲切。 兄弟两人此时各 《赤心巡天》第九十一章 九凤齐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七章 知闻九类 天凰空鸳和尸凰伽玄,已经接替了烛九阴和混沌的权柄,是山海境现在的主宰。他们是山和海、天与地,也代表永恒存在的统治者与反抗者。 不出意外的话,当伽玄和空鸳的故事落幕,翡雀和练虹就会成为新的山海境掌控者。 旧的故事不断凋零,新的故事不断发生。没有谁是不可取代。 世间凤凰有九种吗? 《赤心巡天》第八十七章 知闻九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八章 凤栖梧,南斗生 “兄弟们撑住了,身后就是父老乡亲,是我越国良田——不可使洪兽吞沃野,不可叫恶水食百姓!” 越国钱塘水师总都督周思训,亲率大军,在洪流之前奋势! 水师楼船排成一线,拦在洪流之前。各种各样的阵法光芒,交映成辉。 战船上除了必要的操纵阵法的阵师,其余水师将士都纷纷跳下水来,以肉身结成军阵 《赤心巡天》第八十八章 凤栖梧,南斗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章 阴阳隔世,三途之桥 斗昭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他一定会成为古往今来的最强。 他从来没有怀疑天骁够不够锋利,他只问自己,有没有做到最好! 陆霜河既然认为姜望是最强天骄,那他就要用刀子,改变这所谓的“杀力第一真”的认知。 姜望和陆霜河有天下皆知的绝顶之约。 那他带一条云梦舟,独自面对陆霜河与任秋离,且 《赤心巡天》第九十章 阴阳隔世,三途之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三章 渔夫 姜望一剑定钱塘,已踏风云而走。 留下怔然立在江堤的文景琇,寂然无声、不知该保持何等姿态的越国军队。 以及…… 一缕剑气倏然飞上高天,引动彗星一尾,划破越国长空。 白玉瑕的声音响起来:“东家!我还在牢里啊!!!” 此声凄凉,啸破深秋。 文景琇低头看了看甲魁卞凉。 《赤心巡天》第九十三章 渔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四章 行水则竭,行草则死 九凰去后,或明或暗的诸方强者也都散去。 小小一个理国,有巨大的空阔。 跪在长街的革蜚,捂着脸哀哭未止,无人理会。 能够影响他的,懒得搭理他。无法影响他的,不敢搭理他。 呜咽长街声未绝,长天不收,微雨不歇。 在某一个瞬间,革蜚忽然觉得很冷。 他缓缓地放开双手,可怜得 《赤心巡天》第九十四章 行水则竭,行草则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二章 高于生命 第九十二章高于生命 九凤并舞,一路向西南飞。 西南方向有什么? 有一座号称“南天至此而绝”的天绝峰。 众所周知,墨家钜城会在每次千机会召开的时候,悬停于此。 世人理所当然地也知道,钜城并不会长期地停在这里,在绝大部分时间里,钜城的位置都不会被外人把握。 在很多人的一生中,能够接触钜城的机会,也只有千机会召开的这一次。 千机会一般连开九天,按照古早传统是九年一次。上次召开的时间,正是今年的三月二十八日,在四月五日就已经落幕。下次再开启,要等到道历三九三七年。 但于九月之末诞生的九只凤凰,却还是往这里飞来—— 这无异于一种高傲的宣告:我来了,你来不来? 南域群山深处,钢铁轰鸣不休。 在千机会早已落幕的这个时间段,铺开在天绝峰顶的机关国度,就是墨家的回答。 他们在,他们在等。 为这一天,墨家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也尝试过许多种和解的可能。可惜最后都没能成功。 凤鸣群山之时,钜城之中的罪君殿里,出现了一个身穿方孔铜钱员外服的男子。 他长得较为普通,但过于尖瘦的脸和过于明亮的眼睛,使他有一种格外狡猾的气质。 他是天底下最不像宗师的宗师,年轻时候就不好好读书,是不学无术的代表,偷奸耍滑的典范,常常被先生拎出来教训,作为儆猴的那只鸡。 此人闯的祸也不少,前代钜子饶宪孙,有一次甚至气得把他吊起来,亲自抽他的鞭子,足足抽了九鞭才解恨,几乎把他打死。 但在启神计划失败后,饶宪孙独往虞渊前,却是把钜子令牌,交给了他。 钱晋华是名正言顺的墨家首领,法理所继,墨门正统。哪怕有再多的人对他不满,也只能遵从他的命令,看着他把墨家搞得乌烟瘴气。 此刻他立于大殿中央,看着宝座上不发一言的凰今默,眼神很有些复杂。 有些事情你知道会发生,也准备好接受,但和真正接受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存在。 “你的父亲回来了。”他说。 凰今默已经缄默了很多天,但今天抬起那双冷艳的丹凤眼:“你不该感到意外。” 穿得很庸俗很浮华的墨家钜子,认真地打量凰今默:“他从幻想中归来,神话传说变成历史——如今你的桎梏,应该也打开了?” “钱晋华——”凰今默几乎是错着牙齿:“到了现在这个时间,你还想着研究我。” 今天站在凰今默面前的人,就是墨家有史以来名声最臭的钜子,号称“铜臭真君”的钱晋华。 也正是在他的手中,列名显学、万古以来都受人敬仰的墨家,名声已是前所未有的差。 这时候他看着凰今默,很认真地说道:“那位楚地三千年最风流的手段,我是望尘莫及,难免有些好奇——请凰姑娘莫要见怪。” “你怎么不直呼他的名字?”凰今默问。 钱晋华苦笑一声:“总归是想多争取一点时间,留下一些废话。” 凰今默道:“我父亲刚刚归来,能够干涉现世的时间不多,又有很多事情要做。以钱真君的实力,以钜城数个大时代以来的积累,未见得撑不过去。” “不是能不能撑过去的问题。”钱晋华摇了摇头:“在不赎城这件事情上,墨家做得错了,大错特错。违背了墨家的精神,也非常地对不起你——不止是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一天的所有人,对不起墨家的孩子墨惊羽。” 他正色说道:“不赎城我们已经重建,你当初的那些部下,还活着的,我们都为你寻回。病了残了的,我们也都治好。我们付出最大程度的努力,希望让不赎城的一切,一如最初。” 凰今默看着他:“城池可以重建,人可以寻回。就像我永远不死,可以一次次死而复生。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可以抹掉了吗?杀死我的过程,能够被忽略吗?” “当然不能!”钱晋华道:“钜城不是偏狭自我的地方,墨家有正视错误的勇气。你无缘无故地被墨家抓来,在此受刑这么多年。按理来说,当初去抓你的天工真人铁退思、明鬼傀儡执掌者戏相宜,都应该付出代价。这不是一句口头上轻飘飘的‘对不起’就可以解决。但说到底,这两个人都只是听命行事,和墨家的任何一具傀儡都没有区别。即便摘下他们的头颅,也远远不够偿补你所承受的侮辱。” 他认真地道:“这件事,主因在我。是我这个墨家钜子,给他们下令。是我钱晋华贪图你身上的永生之秘,觊觎你神临不死的奥秘,想借此补完墨家的研究,才顺水推舟,假意猜不透庄高羡的手段,强行把你带回钜城。” “你在钜城的每一次受刑,都是我亲自主持。借机掠取你的血液,都是在实践我的思路。你感受痛苦的每一次、倍觉屈辱的每一回,我都在一旁观测。我是罪魁祸首,唯一的真凶。” 钱晋华所主导的墨家,是讲道理的好手。 墨家强行击破不赎城,带走凰今默,一关就是这么多年。他们也可以给出很有说服力的理由,且从头到尾没有规则上的错误,还拿出了能够让绝大多数人接受的“诚意”。 他们是不幸被蒙蔽的“过失”,而非有意为之的“错误”。 哪怕是杀人,错手和蓄意,也不是同一个罪名呢。 唯一不合他们预期的,是凰今默和祝唯我。这一对在囚楼里互相依偎的人,实在是两颗臭味相投的臭石头。可以在彼此不见面、完全没沟通的情况下,保持一致的冷硬的态度。 有太多人觉得凰今默不知好歹,得理不饶人。 凰今默不在乎他们所有人。 有太多人觉得祝唯我不知轻重,本事不够还学不会低头。 祝唯我也不在乎他们所有人。 从抓住凰今默一直到今天,墨家第一次不加矫饰地说出真相。 可惜不在过往的每一天。 可惜在凤鸣群山时。 凰今默并不说话。 钱晋华继续道:“墨家的钜子,没有让人替责的传统。墨家的精神里,没有推诿一说。这件事情所有的责任都在我钱晋华身上,我会承担。” 墨家从未被蒙蔽,他们宁愿放弃为墨惊羽报仇也要得到的……是凰今默本身。 其实如果姜望没有赶在龙宫宴之时,以神临围洞真,斩下庄高羡的头颅。那么在凰唯真归来时,或者在墨家已经得到想要的研究后——墨惊羽的账,还是会跟庄高羡算。 届时被蒙蔽了那么久的墨家如何暴怒,都是情有可原。雍国一举吞庄,也是顺理成章。顺便跟凰今默解释“误会”,礼送出城,皆大欢喜。 墨家的算盘打得很好。 唯一不好的是……墨家这样的圣贤传承,万古显学,不该是个打算盘的! 凰今默本来不打算再说些什么。 对于她这样骄傲的人来说,等人来救,靠别人来报仇,始终不是一件能够让她抬头的事情。哪怕那个人是她的父亲。 可是就如钱晋华所判断的那样,凰唯真一天不归来,她身上的桎梏就一天无法解开,她永远只能局限在神临层次——山海境的力量,只支持神临层次的永生。 在被封入地底长眠之前,她也是天之骄子。也曾信誓旦旦,要追赶父亲的脚步,超越父亲的辉煌。 及至犯下大错,累及父亲身死…… 她一觉醒来,已经沧海桑田。 梦里不知岁月长,九百年竟然一弹指。 凰唯真临死之前,给了她永生不死的力量,也让她永远局限在神临境。她是绝无可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钜城的,也绝无可能靠自己的力量讨回公道。 留在钜城,一步不走,一句不松口,这是她唯一的抗争方式。 对拥有九百多年光阴的她来说,这或许是幼稚的。对只清醒了几十年的她来说,大概也不算作聪明。 但不聪明也就不聪明吧。 她被当成妖兽一般研究,不止一次,不止一天! 世上谁知她的苦,谁能理解她的恨,谁可以感同身受——不过都是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有人来帮她讨回公道时,或许是父亲凰唯真,或许是祝唯我……她不能让他们没有理由。 她坐在这里,就是唯一能做的事。 现在她看着钱晋华,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十分荒谬的。忍不住道:“钱宗师打算怎么承担责任?要跟我父亲斟茶认错么?打算罚酒几杯?” “我把这条命还给你。”钱晋华说。 轰隆隆隆! 雷动长空。 这是凰今默事先都未曾想过的。 用天下显学、墨家钜子的一条性命,偿还墨家所犯下的错! 时值九只凤凰并飞而至,落在钜城高空,绕罪君殿而盘旋。 随着钱晋华的这句话落下,在骤起的齿轮声里,整座外观上十分豪奢的罪君殿,屋顶掀开,墙壁倒下,殿内一应陈设,全都随之分散,绽开如莲。 在莲的中心,是宝位上端坐的凰今默,和殿中独立的钱晋华。 就在钱晋华的身前,地砖咔咔咔地退开,露出底下的方形池子,池子里涌动的不是清波浊流,而是烧融的铁水,最外层是鲜亮的金橙色,核心有隐隐的血一样的暗红,好似有活物在游动。 钱晋华高声道:“不可近前!今日钱晋华身死,完全出于自愿,无咎于任何人。凡墨家学子,不可为我怀恨!” 又道:“我死之后鲁懋观继为钜子。墨家财物已丰,可以支持他的崇高。” 而后一掌拍额,道身就此崩解,直接扑进了铁池。 一代钜子,墨家宗师,绝巅之林里绝对的强者,只说了这么两段话,便决然赴死。 他死得太轻易,太干脆,以至于这一幕十分的不真切。 整个钜城是死寂的。 恨他的爱他的人都沉默。 凰今默定定坐在那里,看着铁池中的涟漪慢慢消散,钱晋华的残身被全部吞没。心中并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恰恰相反,她的积恨,她心中的屈辱,反倒缠成了一个死结。 她不知道该怎样做。 她不知道还能怎样做。 墨家的钜子都死了,再大的罪过也偿还了。 她仰头看着天空,九凰齐天的华章,令她感到空前的失落。 “姑娘。”高穹那天蓝色的美丽凤凰,空鸳开口道:“钱晋华知道他做的是错事,但他执意还是要这样做。因为他想替前代钜子饶宪孙完成‘启神计划’。” 墨家“启神计划”,是饶宪孙在与虚渊之论道的第三年,也就是道历一九九五年,由饶宪孙亲自开启。 其最终目的,是为了制造真君级傀儡,批量制造绝巅强者! 但截止到目前为止,这个计划成功的也只有三尊真人级傀儡。投入巨大,而收获寥寥,差点拖垮了墨家。 钱晋华的一生,完全与饶宪孙背道而驰,可是他却接过了埋葬饶宪孙一生荣誉的启神计划,为此也填上了一生! 若说钱晋华是真正的墨家,他又满身铜臭,知错而为错。 若要说钱晋华不是真正的墨家,可“理想所在、前赴后继”,正是墨家的精神。 作为墨家的首领,当代显学掌门,他被骂了这么多年,被人指到鼻子上都不止一次,却从未解释过什么。 就连最后身死的时候,他也只是揽下了所有的责任,然后跳进铁池。没有一句话是为自己争辩。 人类千古为名,他却任由褒贬。 实在是一个很难评价的人物,甚至评价也毫无意义——因为他真的不在乎。 天凰空鸳继续道:“钱晋华想在您身上寻找永恒不灭的力量源泉,以支持衍道级傀儡的运行。所以他才把您抓回钜城,一再地研究。现在他跳下‘六焱天池’,说是用生命来赔罪,但更是用他自己,来补完炼制衍道傀儡的最后一步——他决定以绝巅炼绝巅,让后辈在已然成就的衍道傀儡基础上改良。从零到一是最难的路,他就要走完了。” “我父亲怎么说?”凰今默问。 空鸳道:“山海道主说——启神计划能算是伟大的理想,但您不是伟大的代价。” 这只美丽至极的凤凰,用它天蓝色的眼睛,淡漠地俯瞰整个钜城,漠声道:“如果您想报复的话……杀掉钱晋华不算报复,毁掉他的理想才算。” “是不是还有一个‘但是’?”凰今默问。 空鸳道:“但是他已经死了,死得很彻底,对他的什么报复都无法令他感受痛苦。毁掉启神计划,或者破坏钜城,都只是毁掉墨家几代人的努力,于钱晋华本人毫无意义——姑娘,这是理智的分析,您有情感的自由。山海道主会毫无保留地支持您。” 凰今默问:“我父亲现在在哪里?” 空鸳道:“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凰今默曾经非常讨厌这句话,在她只有十几岁的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总有很重要的事情,总有“更重要”的事情,总是在外面忙碌。 她想看看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最后获得答案的代价,是父亲的死去。谁能想到呢?一代天骄凰唯真的死,起因只是一个坏孩子的不懂事。 凰唯真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归来,凰今默也用了很长的时间才长大。 在九百多年后的今天,再次听到这句话。 她只是说道:“好。我知道了。” 尸凰伽玄幽幽地开口:“那钜城这边……” “我永远无法原谅墨家对我所做的一切,我永远仇恨钱晋华。但钱晋华已经死了,我想我们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凰今默终于从那豪奢的宝座上起身,一步踏上了天蓝色的凤脊。 空鸳一声长鸣,载她远去。 【感谢盟主“山申”累积成为本书白银盟,是为赤心巡天第31白银盟!】 没写完,晚上十点更 如题。 晚上十点,万字结卷。 《赤心巡天》没写完,晚上十点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五章 天公 认识淮国公已经有些年头了,姜望从未见过老爷子这样复杂的眼神。 老公爷见惯了风雨,历尽了世情,总是沉静如渊,有时咆哮如怒海。 唯独是这种说不清的眼神,从未出现在他眼中。 姜望等人都沉默。 陨仙林、超脱存在、诸圣命化、凰唯真……这些名词,都是他们这些年轻人还远不能触及的。 《赤心巡天》第九十五章 天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穷工未美,华章天求——第十二卷卷末总结 相信大家看得出来,白玉瑕这个名字,从创造出来,就有了命运。 不过在我最初的设想里,他会在这个部分,燃烧生命作局,以一个极其悲壮的方式死去,喊出那句“使君白玉无瑕”的台词。姜望也会接上“我不必无瑕”,体现更进一步的“真”,为洞真无敌做铺垫。 但在具体的剧情推演中,我发现以时局的复杂、以及剧中人物的交锋,这种事情不能够完美的发生。 白玉瑕这样的角色要死,不能说你定下一个节点,到了他就马上死。他一定是要完成某种重大使命的。可是在这时候的越国,他完成不了。 他的实力有限,他的智略当然不错,但没有到能跟高政掰腕子的层次,他也缺乏足够的情报,甚至于没有够高的视角——在这种情况下,你希望他干掉已经变‌‎‎‌‍成‍‎‍‌人‍‎‎的革蜚,或者同样聪明却更有实力的文景琇,甚或在牵扯凰唯真的这一局里发挥关键作用,的确不现实。 姜真人现在又确实很有些分量了,实力在绝大部分地方都够用,他又很重感情,对自己的掌柜看得很紧。我想找个事情引开他,想了很多,都不太能顺理成章——他怎么可能在已经有了那么多遗憾的情况下,还不警醒。怎么可能在越国不平静、白玉瑕不对劲的情况下,大大咧咧地离开啊! 所以白玉瑕最后没死成。 这真是蛮遗憾的。台词都设计好了,画面也想好了,结果人死不成……只能以后再找机会。 最早计划《华章天求》的时候,我想写的是一個浑然天成的篇章。在大闹天宫的恣意之后,或许该有一笔写意。 但事实上这一卷的故事,全是前面铺垫出来的,选择余地并不大。换而言之,它的雕琢痕迹很重,不可避免。 所以在真正定下这个名字,动笔的时候,我要写的是一个“穷工”的篇章。 比如凤凰九类已经变成真实,凰唯真从幻想归来,这是山海境就已经埋好伏笔的。为此特意生造了四只凤凰的名字,当时我就很得意,说这四个名字多好听。当然山海境的时候也有很多人骂,说有病吧,写那么多异兽啊凤凰的。 烛九阴逃出,革蜚被侵占,以及由革蜚延展开的一整条山海造物线,最后变成“蜚”,也都是从那个时候起笔。 如诸位所见,革蜚的名字,也是他的命运。他就是革氏所求之“蜚”——革氏求灾兽,求灾得灾。 革蜚作为漩涡中心的一个角色。 从造物线牵扯凰唯真。 从友情线(伍陵),牵扯到楚国的一角。伍陵也是断断续续的在点线,从山海境里跟革蜚是朋友,到钟离炎打项北的时候他看戏、想着去找革蜚。 从师徒师兄弟线(高政、文景琇),牵开越国线。 再比如湘夫人玉佩,一开始就是准备用在鬼窟,在斗昭归来里发挥作用。那会设定里的阿鼻鬼窟,还是叫“万鬼窟”,名字挺俗。 阴阳真圣,阴阳传承的伏笔,写在祸水篇,在五德小世界。 其实一开始的设计里,我想写斗昭归来,是场面更大的,要呼应湘江、钱塘、鬼潮,后来想想算了,他还没成道,场面太大不合适。 再比如开篇就写的平等国,就是准备结尾收。李卯(伯鲁)是越国文衷线,王未(净礼)是楚国太子线。伯鲁建立天公城,平等国第一次走到台前。 在这条线里,平等国和楚国之间的角芜山故事,是应该细写一笔的,这样读者就能对天公城有更多的期待。但这个剧情没地方放,只能一笔带过,做一个隐晦的连接。 天公城本身也该有更多的描述,但最后想了很长时间,在结卷章里还是只描了一笔伯鲁。因为整体还是超脱之争的局面,重点描笔的还是姜望对陆霜河,赴一场儿时的约。 此外还有白玉瑕的白玉无瑕、余北斗的十年之算,每一条线的落点,都是在最初的设想里。 这篇总结写到这里,我突然又想睡觉了。 这几天有好几次打开电脑,都会陡然陷入这种犯困头疼想躺下的状态。 我必须要承认,因为遇到一些事情,让我在华章天求的后半段写作里,精神极度压抑。有些读者可能知道,有些读者可能不知道,事情都过去了,也不必细究。 只是那些天,我常常四五点钟才睡,整个人绷着一口气,告诉自己绝不能输,绝不断更。 我以为解决这件事情,我就会恢复状态,健康地写作。 但现实并不如此,那口气松掉后,我感受得更多的是疲惫,我更累了——我只想躺下来,什么也不做,好好地睡几天几夜,散散心。 可我没办法停下来,躺下来,我必须要更新,必须要写作,要完成结卷,且是这么多条线交织在一起,这么高难度的结卷。 我给自己的要求是,完整地填坑。一本七百多万字的写到后期,完整填坑是最大的写作道德。 当这卷写完,虞渊和陨仙林这两个最后的现世绝地拼图,也已经勾勒出来。这本书剩下的坑,已经其实不多了。 但在正常的状态下,我的追求绝不只是“完整地填坑”。 我知道我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感同身受。 就连全程经历这些事情的人,知道真相,明白你有多多煎熬的人,也可以嘻嘻哈哈地拿这些玩梗。 因为外人是不会觉得痛的!除了你自己。 我只是想告诉赤心巡天的读者,我确实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了。我做到我这个状态下能拿出来的所有。 也许还有很多没考虑到的地方,有很多遗憾的落笔。 但情何以甚的斗志、精力、能力,都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书里的人华章天成。 书外的我沥血而就。 …… …… 整个第十二卷的写作,写作目的基本达到,剧情推进、线索汇合,也全都符合设计。但这些线的交汇,在我的设想中,是应该更圆润的。虽是穷工之作,也想要靠近天成。 但事实是情何以甚本人的生活和工作都非常不圆润。 就像诸葛义先的那三层设计,正常状态我是仔细推敲确定能说服读者才拿出来,在极限状态下,只能说我想到一个点,就赶紧发散交织,因为没有时间去想下一个点。 有时候我会思考一个问题,这两种写连载的作家,哪种更有职业道德—— 一种是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无论有多崩溃。坚持不断更,咬牙煎熬,力求做到当前状态下的最好。 另一种是,该休息就休息,该停就停,等到自己状态最好的时候,再出来写两笔,让自己始终保持相对的巅峰。 我不知道。 每天保持四千字以上更新,无周末无节假日,一写就是几年,对于作品的完成来说,不是健康的写作方式,因为人不是机器,肯定有状态起伏,肯定有沮丧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不想写的时候、写不动的时候,有时候为了交稿,你只能拿出一个相对不那么坏的篇章,而不是最好的篇章。 但如果没有每天更新的压力,像我这种废物,也许一年也写不了三十万字。 所以这件事也很难说利弊。 但是一个职业作家,不受干扰地写作,是他应该做到的事情。他的抗压能力,也是他‎‌‍综‎‍‌合‌‎‍‎‍能力的体现。 心态是我‎‌‍综‎‍‌合‌‎‍‎‍能力的短板。 我试着好好调整它。 这几天在新加坡参加年会,认识了很多人,也得到很多指点,学到很多。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这么多同行,这么多业内大佬,我突然意识到,很多事情都是不必在意的。 你情何以甚所经历的,是很多人都经历过的。你觉得无法忍受的,是很多人都忍受过的。 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压力自己、精神内耗,没有必要。 作品本身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 …… 惯例总结一下成绩。 华章天求连载结束,均订来到67183,追订来到73432。 成绩稳中有升,全是读者对我的宽容。 在一个我觉得很重要的时刻,我本来想说一点很酷的话。但是走到话筒前,我脱口而出的只有一句—— 感谢所有支持我的读者,让我可以按自己的想法,自由地写作。 这是这几年的连载时光里,我感受到的最大的力量,我拥有的最大的倚仗。 …… …… 赤心在很早以前,有一次为了冲榜,定了打赏加更的规则。 我本想还完就停。 没想到越滚越多,越还越有。仅仅燕哥我就还了78章更新。读者的支持像山洪,作者的偿还是杯水。 现在赤心已经进入后期,我不想写到完本,欠债都还不完,那样即便全书完结,我心里也挂着事情,压力很大。同时我也认为,作品的质量比更新量更重要。 所以从这一卷开始,打赏就不加更了。 在此之前的欠更,我一定会在完本前还完。完本若不能还完,写番外也要还完。 第二件事情,还是结卷休息的事情。 我想跟大家多请几天假,好好调整自己的状态,平和自己的心情,稳住这本大长篇。 跟大家汇报一下这几天我在干什么。 25号晚上到上海,26号早上六点半起来集合,坐六小时飞机到新加坡参加年会。27号晚上开始盛典。今天28号是自由活动的时间,我暂时没出去玩,在房间里好好地躺着,终于有了点力气,写这篇总结,下午会跟朋友们好好逛逛的。 明天29号又六小时飞机回上海(经济舱,很逼仄,空中又颠簸,没法写作)。半夜到上海,第二天30号再从上海转机回家。 31号我打算带我父母去做个年底的全身体检,再带他们消费一下,买点有格调的衣服,准备过年。 这样就到2月1日了。 2月1日2月2日我梳理细纲,开始写作并存稿。2月3日开启下一卷,恢复更新。 从1月24日结卷,到2月3日复更。 这是写赤心以来,停更最长的一段时间,一共九天,其中有七天的时间我不写作。 我在寻找写作的状态,写作的激情,写作的力量。 我希望2月3日能看到一个状态恢复的自己,带着这么多的读者,好好地走向故事尾声。 …… …… 向所有一路支持着我的读者致谢。 向所有感到失望的读者致歉。 向所有热爱这个世界,并为之奉献热情的读者致谢。 向所有关心我的读者致歉。 长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我,让大家担心了。实在是不应该。 最后—— “人心下沉的重量,是往上走的人必须要承受的负担。” 这是赤心巡天正文里的一句话,送给所有认真奋斗、努力往前走的人。 愿一切有始有终。 愿我们互不辜负。 2024年,2月3日,我们再见。 新卷卷名确定 向各位读者汇报。 已经安全到家,并且开始工作。 对第十二卷《华章天求》的第六十八章《遗计》进行了修改,输入法统计是修改了836字。 主要是清晰了星神星纪和诸葛义先本尊的区别,抹掉了安国公对凰唯真有可能怀恨的猜想,更直白地点出了凰唯真和楚国九百年前的裂隙。 对台词做了更符合角色的调整。 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回读一下。 懒得去看的,这里看个大概也行。 本书所有的修改,以前的现在的包括以后的,都会在不影响整体架构的前提下进行。简单来说,修文这件事情,服务于新读者和重刷读者,同时不会对只一次的读者有任何不好的影响。 同时。 新卷卷名确定——《朝闻道》。 卷首语是“蜉蝣生来只一瞬,竟怨怪一生太长。” 原句出自以前写的一首情诗,但用在这卷也意外合适,当然表达截然不同了。所以大家也不必去找原诗看。 目前是有了主题,细纲我还在推。 2月3日咱们新卷新章再见。 辛苦大家等候。 《赤心巡天》新卷卷名确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章 算珠如弦 “在天人状态里,是一种什么感受?”叶青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眼睛盯着厚厚的账本,时不时记上两笔,随口问道。 姜望……看着她打算盘。 看叶青雨打算盘,有一种相当冲突的感受。就像是一加一忽然变... 《赤心巡天》第五章 算珠如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章 鱼肉 和昌商盟这几年发展得很好,距离一些老牌的商会尚有差距,却也算得上东域新兴商会里的佼佼者。仅以发展速度而论,在整个齐国范围内,也仅次于博望侯名下的德盛商行。 随着齐国灭阳吞夏、稳定迷界,这个东域霸... 《赤心巡天》第七章 鱼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 天人(求保底月票) 铛~! 垂正的剑脊,托着单薄而利的剑尖在空中翻转。 天光在剑脊上分流,有那么一瞬间,绽出了虹彩。 白发的男人空握断剑。那本该可以定义剑之中正典范的剑柄,已经绞开成乱絮一团的金木丝缕,被他的五指,紧紧握合在手中。也将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割开密密麻麻的伤口。 陆霜河没有注意自己的伤口,也没有注意自己的剑,他只是看着姜望。 那冷漠如天道般的眼睛里,有一点疑问,算是罕见的涟漪—— 姜望那交汇了岁月和命运的一剑,没有杀死他。 他是站在洞真绝顶,等了姜望很久的人。杀他不需要理由,不杀他才需要。 倘若今日的胜者是他,他绝不会放过姜望。 倒不是说他对姜望有怎样的恨意,他对姜望绝无半分怨怼。而是说……没有必要。 斩出那样超越洞真过往界限的一剑,他会顺其自然地往前走。 无论前方是草木还是花鸟,是人鬼还是妖魔,一剑带过就带过。 他不会为姜望而收敛。 姜望是生是死,并不重要。姜望和这世间万物没什么不同。 但为什么姜望会特意为他陆霜河收敛几分? 难道凤溪河畔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而即便是关乎生死的这点涟漪,这点疑惑,在陆霜河心中也没有停留太久。 在这样的时刻里,名号为“七杀”的白发真人,定定地看着姜望。 他没有问“为什么不杀我?” 而是这样问道—— “还有下一剑吗?” 姜望怎么想的根本不重要,杀他或者不杀他,也只是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的无数选择中的普通一个。 他只是期待更高的风景。想看到洞真此境是否还有更强的剑。 此道未极,此心难死。 姜望这时候已经收剑在鞘中,绝世的锋芒都敛去,高渺的心神都沉落,洞真绝顶的豪迈散为索然—— 而这些,都跟陆霜河无关。 超凡世界的璀璨,曾经在陆霜河的剑光里,为年幼的男孩第一次铺开画卷。 但他跌跌撞撞从凤溪镇跑出来,从来走的都是不同于陆霜河的另一条路。 这条路,在凤溪镇的小河畔,就已经分岔。年幼的姜望和易胜锋,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彼时寻仙的美梦在天边,不敢置信的痛楚在水底。 时光荏苒至如今,“陆霜河”这三个字,也只是路过的风景。 路过了。 “我要回去吃饭了。”姜望说。 他淡淡地瞥了陆霜河一眼,身形便像晕开在纸面的水气,淡隐而去。 这样的眼神…… 陆霜河在这双悬如天镜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他仿佛看到一条清澈的河流,穿行在岁月之中。 隔着清澈河水对视的他与姜望,仿佛还像当年那般。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深陷在水底的那一幕惊愕和恐惧,那是一个孩子的眼睛,第一次折射这個光怪陆离的超凡世界。 但也许是凤溪镇的小河太清澈,水光太波折,竟然偏离了无情,洗掉了背叛……那留下了什么呢?对“道”的执着么? 陆霜河不在乎。 可是他紧紧握着剑柄的手,被割得没有一块活肉的手,有那么一瞬间,是失去力气的。 他又握住了。 他一直觉得,在他和易胜锋之间,或者他和姜望之间——总之一个是他,一个是他所等待的向凤岐的背影——这样的两个人,只有一个能够继续往前走。 而他是往前走的那个人。 他对易胜锋的教导毫无保留,他对姜望的等待绝无虚假。 向凤岐死于一场狂妄的、震古烁今的挑战,而叫他永远失去追逐的可能。 世上再无向凤岐,所以他想要培养一个,或者等待一个。 现在他当然知道,姜望不是谁的背影。 能够超越向凤岐的人,不会是第二个向凤岐。 现在,此刻,在这个只能有一个人往前走的故事里,姜望说——我先走了,你跟上来吧……跟不上也行。 故事的结尾,与想象完全不同。 但这也应当。 能够赢过自己的人,必然是打破自己想象的人。 陆霜河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只是握着他那几乎已经看不到形状的断剑,往晦影重重的远处走。 风吹白发,好似披霜带雪。 就像当初在凤溪镇外,剑光一纵,便再也没有回头。 …… …… 哗啦啦~ 剑光剖开天幕,也就此掀开了浪涛。 漫无际涯的潜意识海,在海风之中宁静的摇晃。 玉冠束发的青衫客,行走在如镜的海面。 海洋镜面中,倒映的并不是他和他的天空。而是另一片天空,以及那片天空下,一座白色的桥梁——架连妄想与现实,白日梦乡。 倘若在白日梦桥梁上有人在行走,在彼面世界里,玉冠束发的青衫客,也是倒映在海底。 白日梦和潜意识海是镜映的两世,它们勾连在一起,共同构筑阴阳真途。 只需一个念动,阴阳倒转,三途贯世,姜望就能自此即彼——他要回淮国公府吃饭,最快的路径当然是循阴阳真途原路返回。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抬头望向天空。 他的眼睛明如悬镜,不见波澜。映照一切,好像也失去一切。 在真正斩出【岁月如歌】,将其推到岁月与命运交汇的那一刻,他无限上升的心神,就陷入这样危险的境地—— 太接近天道,也自然而然的被天道吸引……乃至吸收。 他太强大了。 文衷和高政两位绝顶真人,为他补完了绝顶前最后的遗憾。越国的历史叫他洞察岁月如歌,北斗杀南斗叫他了悟命运,邹晦明的传承使他看到圣途…… 在击破陆霜河那代表洞真境极致杀力的【朝闻道】之后,他的剑意还在跃升,他的心神还往更高处。 他真的“闻道”。 他已经看到一条无比强大的路——合于天道,高卧九天,在时空尽处、因果之外,俯瞰岁月长河与命运长河的交汇。 这甚至不是一种“吸引”,无关于力量或境界。 这是一种应然的事实。 天地万物最后都要归一,那是永恒的宿命。 而他有幸看到,有缘参与。 姜望缓行在潜意识海面上的每一步,其实都是在对抗那种“合于天道”的必然。 他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一片天蓝色的华光。 华美至极的天凰空鸳,在流动的华光中舒展羽翅。 姜望似乎正与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对视,或者说,他的眼睛……似乎就是那双眼睛! 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由自主地往更高处,又从风筝变成了真正张羽的凤凰。 他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咔、咔、咔。 指骨一节节的发出爆响,筋络像河流暴起在山川。他就此握紧了剑柄。剑没有再出鞘,但他已然站定了,在一度波折的海面。 时空尽头好像有一面镜子,他的眼睛看着镜子里的天蓝色眼睛——这两双眼睛总算分开了——他从天蓝色的凤凰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涟漪。 仿佛在疑惑,为什么不抓住机会,走向永恒的强大。 这双眼睛不代表已经诞生的那只空鸳,更不代表凰唯真,只是天道的一种表现,基于个人的感受而产生反馈。 姜望摇了摇头:“那是‘天’的道,不是‘我’的道。” “闻道”而后“舍道”。 啪!! 天蓝色的眼睛,像镜子一样破碎了。 凰唯真在幻想中创造天凰空鸳,增益天道。 正在攀登极限的姜望,也借益于此,杀出超越古今洞真绝顶、近于天道的一剑。 与此对应的是,他也被天道“感召”了。 他在对抗这种感召。 余北斗在命运长河挥手远去的背影,是一种自我的波澜。 他对陆霜河说他要回去吃饭,也是他为自己选择的从天道脱离的方式。 不知不觉中,楚国淮国公府,于他已承担了一部分“家”的意义,还有一部分在凌霄秘境。 人在世间的牵绊,把人系在人间。 姜望把目光从天空收回,暂且将自己从天道抽离——之所以说“暂且”,因为没那么容易真正抽离,这必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缕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像倾河之水,从内到外将他浇透。 在目见一道已经有相当造诣的他,却无从感知这目光是谁、从何而落。这缕视线明明如此微弱,却浩瀚无涯。明明毫无遮掩,却无痕无迹,所有的信息都无从捕捉。 姜望心中生出一种明悟—— 这就是陨仙林深处那位不知名的伟大存在。 不是他有能力洞察这道目光,而是他在被这道目光纳入认知的过程里,有了“被认知”的感受。 由此才明白自己被注视。 他在命运长河的上空,已经看到他那一剑会涉入超脱的战局,也因而猜得到注视自己的是何方神圣。 在这样的视线中,绝巅之下的存在,几无秘密可言。 姜望也绝不动念去追溯什么,只是静静地等了一瞬。 他很明白,他被纳入认知的过程,就是凰唯真捕捉那位陨仙林神秘超脱的过程——那位存在也可以选择不理会他这打破洞真极限的一剑,但少了这历史性的一剑的认知,陨仙林神秘存在就无法再保持那种“跳出认知”的状态。等待祂的,将是超脱共约,天下具名。 超脱有超脱的战争,姜望已做完他该做的事情。 瞬息的静待后,姜望抬起足尖,轻轻一点,就此泛开了潜意识海的涟漪。 但海面忽而一暗,不再清澈如镜,也丢失了镜映的一切,看不到那仿佛绵延无尽的白日梦桥梁。 阴阳真途已断。 是可敬的斗阁员不肯给他再次架路,还是被某种力量所隔断? 姜望暂不探究,也面无表情,只脚步一折—— 轰隆隆! 剑光如电光,裂天而走。 若说陨仙林是刀山火海,此刻他也肉身横渡。 在超脱互争,阿鼻鬼窟大战的情况下,这号称“天下最凶之地”的陨仙林,还有什么能阻挡现在的姜真人? 重重鬼雾,吹息即开。怨灵凶怪,一念即焚。 山不称险,林不名深。 万里是坦途! 天穹乍明复晦,姜真人已然出现在通往兵墟的入口。楚国镇压了陨仙林的四个固定入口,此为其中之一。 但见此处入口,早已被滚滚兵煞填塞,只看得到黑压压的一片云。俄而大军之力奔腾翻卷,化作一尊漆黑的“双头镇墓兽”。 顶鹿角,踞方座。两对眼睛,一对冒红色凶光,一对如绿宫灯。兽身一跃,仰天而吼。其声低沉威严,在天地之间不断回响。 陨仙林中本无方向,此刻此处定为南。 姜望心有所感,睁开赤金之眸,抬眼四眺,果见定西之向,有一尊“虎座飞鸟”。此尊外表光滑绮丽如漆器,乍看不似兵煞所聚,倒像是匠人细心涂就! 又见定东之向,兵煞聚成“七彩神鹿”一只,鹿身玄纹如祥云。蹄毛如雪,踏见冬霜。 更见定北之向,无边文气聚成“食铁兽”一尊,憨态可掬,似午睡半醒,肩上扛着一截连枝带叶的毛竹。毛竹尽处吊着一连串的竹简,分两侧整齐垂放,如爆竹一般。竹简内外,噼里啪啦,氤氲喧嚣的,尽是文字! 陨仙林的四个固定入口,都有大动静,且彼此勾连,遥相呼应。 至少在这陨仙林内部,书山和楚国也是有联手的动作的——靖平陨仙林,是人族当前最大的目标,高于所有。 “姜望!何来?”蓦有这样一声响起。 姜望扭头看去,只见安国公伍照昌覆面立于彼处,正在那“双头镇墓兽”之下,定定看着这边。 便道:“找陆霜河了一桩旧约。事毕也。” “何去?” “淮国公府。”姜望道:“来得匆忙,饭没吃好,回去再吃一碗。” 伍照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手一挥:“速去!” 绝巅的力量催动兵煞,在陨仙林中呼啸,成片成片的阴森密林,被抹成了白地。 姜望也不问什么超脱之争,不问诸方布局,径而按剑一折,穿出陨仙林外,落到兵墟。 “杀啊!!” “有我无敌!!” 耳边忽然响起这样的厮杀声。眼前是刀光剑影,残旗斜立,万马奔腾……姜望发现自己落在了一处战场! 离开还未结束的陨仙林战场,来到一处残破的古战场。 兵墟之中诚然有许多的战场投影,但在已经被探索得七七八八的现在,只要不刻意寻求试炼,都很难陷落其间。 毕竟在上一次陨仙之盟定约后,兵墟就被大规模地扫荡过。绝大部分古战场投影外,都竖立了相应的警戒石碑。 且以姜望现在的修为、现在的力量,明明是正常地往外走,这一步陷入,不啻于在平地崴了脚。 当前状态下的他,很难生得出情绪。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反应。 恰恰在这种近于天道的高渺状态里,是他有生以来最强的时刻。 所以他只是眸光一挑,便将这战场投影挑破—— 仿佛“帐帘”被挑起,一个身材高大、面目如光似火的人,恰恰好好,一步也踏进此间。 印象深刻的雄浑的声音就此响起:“不必紧张,只是借这个地方,与你小叙罢了!” 姜望曾经在南夏官考的时候,听到这个声音,“昭王”的声音! 他的确并不紧张,因为他的情绪一直在失去。或者说,一直流向天道。 但他是应该紧张的! 所以他的剑已然出鞘。 此剑不鸣,自有悲号为它而起。 天地如无迹,万物不见存。 唯有一缕霜白色的风,成为这处战场里,唯一的颜色。它所经行之处,也只剩一片片的凋叶。 万物皆如凋叶。 在当前状态下,不周风的杀力已然抵达前所未有的层次,真正做到天杀万物、永世凋零。 姜望还不够理解自己的状态,但他能够把握自己的强大。 但天和地,合拢了。 像是一扇门被关上又打开。 姜望看到这缕霜白色的风,被夹在两根手指之间。那是根本看不清具体轮廓,但是如金似玉的两根手指。 长相思的锋刃,也受锢在其中。 “这缕杀意,令人怀念!”看不清面目的昭王,如此感慨:“时隔多少年,不意又见天人!” “天人?”姜望握剑不动,微抬眼眸,以示疑问。 昭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无根世界里有一位存在,你应该听过祂的名字,当然我们不方便提及——祂就是在类似于你、但比你深入太多的这种状态里,还把握了自我,才拥有超脱的力量。” 姜望定如死水的心海里,骤然生出了情绪,那种情绪,名为“惊”。 他当然知道昭王说的那个存在是谁。 孽海三凶……无罪天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