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沧海》 分卷阅读1 作者:枫桥婉 文案: “后来我才明白,暗涛将涌,沧海横流,没有谁再能独善其身,作壁上观,从我踏上去往帝都的路就已经注定了不能回头,没有归路。” 其实就是个大言不惭雄赳赳气昂昂奔向帝都,然后把自己赔进去以身抵债给别人当媳妇的故事。 关键自己还很乐意←_← 少主真的还不起三千两黄金吗? 那肯定是还得起的,但是偏偏债主不想收,欠债的也恰好不想还,以身抵债刚刚好。 —————— 食用指南: 【苏朗(既撩又宠家财万贯攻)×叶星珲(活泼开朗天之骄子受)】 【他们年轻,但他们都会成长。】 1.世家权谋带点玄幻武侠,轻松主受,背景架空HE。 2.感情且甜且快,撒糖不要钱,谈情说爱是第一要务=v= 3.权谋斗争的主线展开略慢,卷一卷二多伏笔和铺垫,真正的幕后反派比较难猜。 4.副CP大概是小气吧啦腹黑帝王攻×生死看淡怂咸近卫受。 5.第一次写文多有不足,碗自己认为后面的文笔和剧情比前面的好。 6.停车场指路微博@枫桥婉 第一卷 观海 第1章 漓山 宁州,一叶孤城。 二月十三,宜出行会友,忌嫁娶求。 晨光熹微,叶星珲一早起来,准备去漓山长极殿向父亲东都境主辞行。 东都境主叶见微是现任一叶孤城城主,亦是漓山掌门。 一叶孤城位居大胤九州最东,本只是倚靠漓山的赤地,五百多年前,漓山老祖与本家广陵叶氏决裂,毅然远走,自立门户,创漓山派,修五行道法,司占星幻术,自成一脉。 漓山原是荒山僻岭,怎奈漓山老祖是位大乘境武者,九州数一数二的能人,立五行剑阵,分山劈水、引流环城,方成今日盛景。 大胤以武立国,近些年漓山派世出能人,九州归一境武者,一门独占三成,隐隐与九州第一武府宜山书院成分庭抗礼之势,又有东都境主和漓山东君两名大乘境一叶孤城一时间震动整个九州,也被世人尊称为东都。 叶星珲是东都境主的独子,灵骨天成,仅十七岁已是合道巅峰,半步归一的武者,是真正的天之骄子。而今,这位天之骄子在漓山呆不下去了,上赶着要往外跑。 踏出房门,二月的寒风裹挟着透骨的凉意扑面而来,叶星珲下意识打了个冷,更坚定了要出山去帝都的念头。漓山势高,比城内更凉一些,春意也来的晚,此时还是一片寒气满山。 长极殿门口,叶星珲随手拦了个小师弟:“见着二师兄了没?” 小师弟摇摇头:“没,二师兄还没来,星珲师兄有事找他?要不要我帮你去叫一声?” 星珲赶紧摆摆手:“不用,没事。”心里却想着,叶书离没来最好,昨天偏说要来给我送行,鬼才信他,一准没好事。踏入长极殿,叶见微正与夫人穆熙云喝着茶瞧见儿子来了,穆熙云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真想好了要去帝都?你不去,帝都那边近日想必也不会派人来催。” 星珲朝父母行了一礼,坚定道:“去,各世家门派都要送一名满十七岁的家主亲子入帝都的,这不是历来的规矩吗,我三个月前已满十七岁,漓山自当遵从,顺便还能去武英殿看看。” 叶见微听罢,不由摇头:“你是守规矩?分明就是想出去玩。罢了,帝都早晚也是要去的,年轻人出去历练一番也好,不过武英殿毕竟汇聚了九州各地的武者,你莫要胡乱惹事,更莫要委屈了自己,你是漓山少主,身后是整个一叶孤城。” 星珲心头一暖,他爹果然还是护短向着他,刚要表达一番对父亲的不舍,就听穆熙云又道:“算算日子,楚珩回去帝都也年多了,你别忘了去楚家拜访,顺便再看看楚歆楚琰。” 星珲颔首:“那是当然,这我怎么能忘。”心下算着时辰,估摸着叶书离也差不多该来了,再不走就要被他拦住,“阿爹阿娘,不多说了,我会从帝都给你们带个标致贤惠的儿媳妇回来的,该走了。” 他爹眉毛一扬,乐了:“那挺好,我等着,之前给你那枚玉佩别忘了带着。” 星珲挥挥手,转身朝殿外走去,正要踏出殿门,却又听他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星珲,帝都水深,不要轻易湿了衣角。” 他点点头,踏出殿外。 走过浮空吊桥,眼看就要出漓山,叶星珲乐得要飞起来,可算避开了天杀的叶书离。 然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却见前面山门中央不偏不倚正站着一个人年轻俊朗,长身玉立,似是正在等人。 话本,考验,二师兄的笑——漓山三大祸害,该来的还是得来。 迎面撞上叶书离,叶星珲不慌是不可能的,如非必要,他是真的不想招惹这个“鬼见愁”。瞧见叶书离笑眯眯的脸,星珲更是恨不得直接掉头回漓山。 叶书离眼里带着点莫名的笑意看着星珲:“来了?我在这等了有一会了。” 明显是专程来堵他的,星珲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二师兄,我这就要去帝都了。” “嗯,我知道”,书离语调平平,脸上半点看不出意图,笑眯眯地道:“快去吧,路上小心,到帝都别忘了去趟楚家。” 叶星珲欲哭无泪,摸不准叶书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整个漓山谁不知道二师兄一肚子坏水,笑的越好看越没好事,他故意一早出发,就是想躲开叶书离,如今好不容易能出去,省的再被他劫下,横生一堆枝节。然而不成想,转头就撞进叶书离笑意满满的一双眼里,谋划一朝落空,他不由有些泄气。 不过过不了叶书离这一关,今天他是别想顺顺利利地去帝都了。 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有了主意,叶书离此人,须顺毛摸:“师兄,我这次去帝都不会空手而归的,漓山师妹少,师叔又总催你,我在帝都帮你找个媳妇儿好不好,乖巧听话,温柔可爱的师兄,你就说吧,你到底什么事啊,一早来这儿堵我。” 叶书离听了他这话,不由笑出声来:“我有什么事啊,昨天都跟你说了,来给你送行。不过既然你自告奋勇,那正好,我等着了,记得要好看一点的。” 叶星珲闻言,悔的场子都青了,天杀的叶书离,笑着说出的话十句有十句不怀好意,昨天笑眯眯的说来给自己送行,自己以为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要自己去做,结果居然真的只是来送行,现在却还得给他找个媳妇儿,漓山师妹少,好不容易出去,自己都还没着落呢,谁有闲心管他啊,怎么想怎么亏。 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何况 分卷阅读2 这水还是在叶书离面前泼的,想收回来是绝对不可能的。 出了山,叶书离站住了脚,神情难得严肃起来:“去吧,你是师伯独子,自当入帝都,路上小心星珲,漓山轻易不涉世事,但也不怕事。” 叶星珲正色回道:“放心吧师兄,我明白。” 叶书离呼了口气,抬脚碰碰星珲的腿:“行了,快滚,碍眼。” 星珲咬牙切齿,转头就想骂人,又看见叶书离还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了,自己还急着去帝都,且先忍忍:“那我走了,师兄再见。” 二月十三,漓山少主叶星珲依国法,前往帝都。 大胤国法,凡治一城的簪缨世家著姓大族须遣一名年满十七岁的家主亲子入帝都天子近卫营,以示皇恩浩荡,臣下忠心。 作者有话说: 本脆皮鸭背景纯架空,有微量玄幻武侠设定,但用处不大,主线还是谈恋爱和权谋斗争。 星珲今天瞎忽悠叶书离的话,叶书离以后必然是要坑回来的。 第2章 帝都 漓山距离帝都有七日车程,天之骄子叶星珲骑着一头驴,自二月十三出发,一路阅尽宁州、中州山川景色、风土人情,硬是拖到了三月初九才到中州帝都。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贪玩,实在是十七年来只在一叶孤城转悠,出来后难免要四处看看,方不负九州山河大川壮阔美景,叶星珲自我宽慰一番,如是想着,心安理得地进了城。 帝都是天子所在,自然守备森严,因着叶星珲入城时用的路引就是他自己的,他又向守城的军官出示了漓山少主的身份玉符,所以纵使他骑着一头驴,也不由得让守卫相信,这位看着不太靠谱的少年就是大乘东都境主之子。 叶星珲一进城就直接问路去了忘世居,与此同时,漓山少主已入帝都的消息也被送到各大世家以及当今天子案前。 忘世居是漓山在帝都置下的产业,是一间茶楼,“忘世”二字很有漓山一贯的风范,取自“七碗生风,一杯忘世,非饮用六清不可”,虽是茶楼,却也卖些清酒。 叶星珲踏入店内,给账房看了一眼玉符,账房立刻就通报了忘世居的管事恭恭敬敬地来迎,声称在后院已备好了上房待少主屈尊入住。 叶星珲只让人帮自己放了行李,却径直上了二楼,寻了个靠窗的桌案坐下,让管事上壶清茶来饮。茶馆二楼是观景的好地方,星珲坐在桌边,一人一壶一案,很是一副悠闲惬意的样子,等着人来。他入城的时候没一点遮掩,休息是别想了,那些世家不可能会没点动静。 邻桌的几人看服饰似乎是天子近卫营的人,星珲想着自己此番来帝都早晚也是要入营的,就听了两句他们几人的闲话。 “听说了没,云州苍梧城那位少主方修然日前已然入境归一”,一人喝口茶,啧啧嘴道:“人家这可真是天之骄子。” 他旁边一人感叹:“那可是一品地级灵骨,能跟一般武者一样吗,他才十九岁。” 对面一人抢过话头:“十九?这般年轻就入境归一,怕是比我们武英殿顾彦时顾教习还要厉害一些?” “那可不,顾世子虽说如今已是归一境巅峰,可他长方少主五岁,他们都是一品地级灵骨,武道修习快得很,怕是没几年方少主也要巅峰了,就是不知他二人以后谁能有能本事入境大乘,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名震九州啊。” 刚才抢了话头的人又道:“大乘哪儿那么容易,心魔劫啊,可不是闹着玩的,多少归一巅峰,有望突破的,因为这个,直接送了命。现在整个九州也才五位大乘,东都境主,漓山东君,苍梧城武尊,南山无矩大师,武陵道宗天玄子,五个里面光漓山就占了俩,也不知道一叶孤城是什么水土,那么好修武。” 他对面那人笑着说:“谁知道呢,不过听说漓山那位少主叫叶、叶星什么来着,哦,叶星珲要遵国法来帝都,他也是一品地级灵骨呢,不过不知道是什么境了,想来也不会有方少主厉害。” 星珲听到这,不禁轻轻笑了一下,年轻一辈的世家子弟里,世人所知的一品地级灵骨就三个,朔州飞花踏雪城的顾彦时,云州苍梧城的方修然,还有他自己——宁州一叶孤城叶星珲,他是年龄最小的,听来好像也是最差的? 啧,有点丢脸,星珲摇摇头,饮了口清茶,继续支起耳朵。 “叶星珲来帝都?那可有戏看了。方少主是年轻一辈里修习最快的了,没听说那叶星珲有多么厉害,那肯定是比不上的。不过话说回来,苍梧城的方少主都十九了,苍梧方家那位女城主就这一个儿子,也没见遵国法来帝都啊,漓山就这么听话?” 一人压低声音道:“小声点,谁让人家方少主年少有为,他爹又是苍梧武尊呢,那可是大乘境,皇族又没有,北境踏雪城顾家也没有,要不然苍梧城至于那么嚣张?漓山一向不问政事,作壁上观,多少年也不曾动摇过半分立场,瞧见没,茶楼都叫忘世居,这次漓山那位叶少主来,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遵国法?鬼才信呢,不过反正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估摸着皇族世家都得拉拢,他背后可是有两位大乘呢!” 等着被拉拢的叶星珲叶少主在听了一耳闲话,品了两杯香茗后,收到了茶楼小厮受人之托送上来的第一份帖子,星珲打开看了一眼,承恩公府,嘉诏徐氏,小太子的母族。 片刻后,小厮送来第二份,定国公府,定康周氏,昌宛之交的大城。 第三份,永安侯府,宜崇萧氏,宜山书院的。 第四份,广德侯府,广陵叶氏,本家叶氏这么快也送了帖子,有点出乎星珲意料,广陵叶氏与他们漓山,自几百年前就不睦,如今,广陵叶氏子弟不争气,年轻一辈最好的也不过才灵虚境勉强摸着合道的边,本家不如意,广德侯府是急了,横竖漓山也姓叶。 第五份,钟平侯府,钟离楚氏。这家得去,楚珩在呢,嗯,等会回个帖,要不明天就去。 …… 帝都的水深得很,他这才刚入京没半个时辰,各世家大族就全都知道了。其实他真的只是遵从国法来帝都,漓山没别的意思,怎么就没人信呢? 叶星珲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敲敲桌子,韩国公府裕春韩氏、颖国公府颖海苏氏、镇国公府北境顾氏,云昌侯府苍梧方氏,帝都数得上名号的大姓世家里,还有这四家未曾送来帖子。 苍梧方氏他不意外,有个大乘境,尾巴都翘天上去了,谁也看不起,苍梧自认不比他们漓山差,天子的面子他们都敢拂,自然不会来给自己送帖子。 不过,亲皇派里最大的三个世家,韩苏顾一个都没来,这就有点意思了。不知道?那不可能,除非—— “小二,若再有送来的帖子不 分卷阅读3 要收了,就说我初来帝都水土不服,要修养几天。”叶星珲唤来送茶水和帖子的小二,如是吩咐。 话音刚落,就听耳边一道温润清朗的声音响起—— “苏某仰慕叶少主已久,欲邀少主明日往京郊一游,今日前来送上帖子。” 作者有话说: 文中出现的地名大多是虚构的。 第3章 苏朗 叶星珲循着声音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颖海城苏家嫡次子苏朗,霁月清风,温润如玉,端的是翩翩公子模样。 如他所料,人不是不来,而是亲自来。 叶星珲起身,微微笑道:“仰慕不敢当,我初来京都,水土不服,不幸有恙在身,无奈之下不得不回绝了旁的帖子。此番第一次来帝都,不知京郊有什么美景奇珍值得苏二公子亲来相邀,我确实心生向往。” 苏朗暗暗打量了面前的少年,不过才十六七岁,眉目清俊,玉树临风,明明是一副少年英姿,周身气质言谈举止之间却都带着一点出尘世外的味道,见他的第一面,自己就知道,这少年武道境界不低。苏朗笑着回道:“京郊朝园桃花夭夭,很是一番不可多得的好景色。” 叶星珲淡笑颔首:“朝园桃花灼灼,是帝都一景,我在漓山也素有耳闻,只是不曾见过。这位想必是韩世子吧?” 旁边一人身材颀长,面容冷峻,身着玄色劲装,领口袖口都以赤色丝线绣着流云纹滚边,叶星珲见这人服饰与邻桌那几人除了滚边颜色外制式大致相同,不过明明是差不多的衣服,穿这人身上,却显得整个人英挺潇洒又透着与生俱来的矜贵。被叶星珲道破了身份,韩澄邈也不吃惊,只道:“少主好眼力。” 星珲摆摆手:“和苏二公子并肩同行的,想来应该就是韩世子了。”说罢,比了个“请”的手饰:“二位请坐,喝杯茶再叙。” 邻桌那几人见了同是天子近卫的苏朗与韩澄邈,竟也没来打个招呼,直接下楼结账走了,整个二楼现下只剩了他们一桌,星珲微微有些诧异,面上不显,心里却纳闷,近卫营的同僚关系好生奇怪,想必这二楼应该是被面前二人包了。 苏朗和韩澄邈却也见怪不怪,苏朗斟了杯茶,开口:“想来帝都各世家大府都向少主递了帖子,少主应明日之邀,是在下之幸。” 叶星珲却是回道:“我此来帝都,早晚都是要入天子近卫营的,人生地不熟,和日后同僚先见个面,算是人之常情。” 苏朗颔首:“也是,少主是东都境主独子,自然也是要入武英殿南殿的。” “南殿?” 韩澄邈接道:“嗯,南殿,方才邻桌那几人是北殿出来的,和我们互不搭理,两不对付几乎算是南北两殿历来的风尚了。” 星珲心下一惊,方才自己虽是诧异邻桌那几人的举动,面上却没表露出分毫,韩澄邈却能一眼道破,帝都果真是卧虎藏龙个个不容小觑。心里想着,他也只回道:“有意思。” 苏朗为他添了杯茶:“武英殿的武者分成南殿北殿,南殿收世家子弟,北殿收平民武者,拜殿后入勇字部,学规矩礼仪,修内功武道,通过考核后,再入襄字部,着银纹滚边近卫服,就可以入营任职了,你刚才见到的几位就是北殿的武者。只是若要随侍御前,得襄字腰牌后,还要继续修习,以过考核进毅字部,方能为御前近卫。不过你是家主之子,入襄字部便能随侍御前。” 星珲看了眼他们二人的赤色滚边,韩澄邈开口为他解释:“我们二人在帝都久了,入武英殿的时间长一些,所以进了毅字。何时出殿看你自己,襄字腰牌就随侍御前的家主之子也不是没有,譬如钟平侯府的楚珩就是,虽是筑基境,却已在御前好些时候了。” 听到“楚珩”二字,星珲直接呛了口茶,咳了半晌:“筑基?” 见他咳得厉害,苏朗起身走过来帮他拍了拍背:“嗯,有什么不对吗?说起来他也是师出漓山呢。” 感觉到一双手在搭自己背上,星珲心里忽然有些痒痒的:“没有,只是我很久没见楚师兄了。不过楚家去的怎么是他,他弟弟楚琰不是早十七岁了吗?他筑基境也能随侍御前?” 苏朗见他不咳了,方才回到座位上:“楚家嫡子楚琛之前不在帝都,去年庶子楚琰满了十七岁,本来楚家确实是准备送他入武英殿的,只不过楚琰身体不好,恰好又生了场大病,横竖楚珩回了京,不得已就换成了他。筑基境么,他是钟平侯亲子,也没什么。说起来,楚珩幼时没有灵骨,到了漓山居然也能修习武道?” 星珲心思百转,面上不露:“也不是没有,就是灵骨稀薄了些。我本打算去钟平侯府拜访他,现在看来以后进宫也自能见到。” 韩澄邈道:“少主与楚珩师兄弟情谊深厚。” “嗯,是很好”,星珲直接认了:“漓山师兄弟之间一向如此,况且楚师兄师从我母亲。” 韩澄邈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与此同时,“楚珩”二字被传到天子御前。 当今天子凌烨,先皇元后嫡子。少时登基,受制于先皇继后,即当今太后。 四年前,镇国公世子顾彦时斩太后长子齐王于澄水之滨,天子以谋反罪名诛杀齐王母族钟氏,念钟氏为太后母家,只夷三族,血洗九州,除尽齐王、太后羽翼,将天子权柄彻底抓回手中。 至此,四海称臣,凌烨真正成为大胤九州至高无上的天子。 只是,表面的风平浪静总是蕴藏着内里的暗流汹涌,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四海升平只是假象,皇帝的位置坐得并不稳当,太后在看着,世家也在看着,世家与皇族的争斗愈演愈烈。 凌烨挥退传信过来的影卫,吩咐御前宫人:“把楚珩叫来。” 片刻后,一身着银色云纹滚边天子近卫服的青年入殿,跪地行礼:“臣楚珩拜见陛下。” 凌烨正在看折子,听见他请安,也不抬头,淡淡的“嗯”了一声,叫了起。 楚珩起身肃立,天子也未再说什么,一时间,敬诚殿内只能听到刻漏滴答的水声,像是敲在人心上。 一盏茶的时间悄然而过,楚珩心里有些不安,反复想着,自己最近有没有做错什么事,就听到凌烨突然开口,平淡道:“叶星珲今日到了帝都。” 楚珩心里打了个突,回了个“是”。 天子起身,绕过御案走到他面前,缓缓道:“阿月,朕记得你也是师承漓山?” 楚珩恭敬称是:“臣师从漓山穆长老,穆长老恰是叶少主母亲。” 凌烨轻轻点头:“嗯,明日苏朗他们邀叶星珲去京郊朝园看桃花,你与叶星珲想必也很久未见了,放你一天假,与他们同去吧。” 楚珩跪地谢恩,告退而去。 凌烨见 分卷阅读4 人离开,屈指轻轻在御案上敲了敲,想起刚才青年的样子,不由微微笑了下。 苏朗微笑着起身告辞:“那明日巳时,苏某备马在城南恭候叶少主。” 叶星珲听罢,脸上突然泛红,有点不好意思,略显拘谨道:“不必……我、我骑驴。” 苏朗愣了下,这一刻,叶星珲好不容易彰显的一点漓山出尘风骨在苏朗心里全面崩塌。 作者有话说: 【1.】刻漏:古代计时工具。一盏茶=10分钟,一刻钟=15分钟,一炷香=30分钟,这个我百度,发现说法有很多种,就用了以上时间。 【2.】有些人表面很是厉害,暗地里却连骑马都不会,只能骑驴。 第4章 楚珩 三月初十,阳光明媚,叶星珲一大早便牵了一头驴出发去城南。 帝都与漓山不同,春意来的早,风轻轻拂在脸上,柔和温暖。叶星珲心里有些惬意,幸亏来了帝都,在漓山,一阵风都能冷死个人。然而叶少主丝毫没有考虑到冷死个人的寒风已是一个月以前的漓山了。 出了城,叶星珲骑在驴上,慢悠悠地往前晃。昨日他婉拒了苏朗为他准备马车的提议,声称出来就是看景的,坐在车里有什么意思,坚决要骑驴。 现下,他看着城南官道两旁东风吹柳,芳草初阳,正所谓“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心里美滋滋的想着自己的决定是多么正确,自己是多么明智。 这种洋洋自得之意在他看见前面和苏朗、韩澄邈骑马并立的人时,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叶星珲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坐马车不好吗,骑什么驴?真是蠢透了。 那人穿着一身白色锦袍,眉目如画,眸似辰星,一袭衣冠胜雪坐在马上,说不出的肤白貌美,却又没有丝毫的女气,是一等一的好看,眼里带着点盈盈笑意正看着他。 然而此时此刻,叶星珲丝毫没有欣赏美人的念头。他赶着驴上前:“楚师兄,你怎么来了?” 楚珩笑了一下,揶揄道:“来看你骑驴。” 这人,果然不出他所料!星珲哪里还能忍,瞬间恼羞成怒:“师兄!” 楚珩见师弟气得要从驴上跳起来了,有点心疼那驴,只好开口说:“好了,陛下允我休沐一日,出来陪你玩。” 星珲还是不忿,嘴里念念有辞。 韩澄邈纵马上前,像是在解围:“朝园离这不远,两刻钟就到了。庄子里有马场,少主可以去试试。” 话音刚落,楚珩却一点不配合的笑出声来,这下坏了,星珲更恼了,恨恨地瞪了一眼楚珩和韩澄邈,一鞭子抽在楚珩马上,“快滚吧你。” 苏朗只觉得这少年一改昨日的清隽孤高,眉眼生动起来,全是活泼可爱,他纵马上前,话里不知不觉带些许纵容道:“别理那俩,我陪你一同过去。” 星珲可算找到个有点人性的,抬头巴巴地看着苏朗:“你真好。” 少年眼里闪闪发亮,仿佛有万千星辰,此刻却只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苏朗突然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 不多时,四个人到了朝园。 朝园的桃花开得真的很好,不愧是帝都一景,放眼望过去,粉粉叠叠,美得像是仙境,微风拂过,满园生香。 三人利落地下了马,只剩星珲一个人慢腾腾地准备从驴上翻下来,楚珩看他这小心翼翼的样,不由出言刺了他一句:“你都半步归一境了,轻功飞也飞的下来了,磨蹭什么呢,白学武了。” 一旁的苏朗韩澄邈听见“半步归一”四个字,心里微动,互相对视了一眼。 知道这少年武道境界高深,只是却不想他已是注定的归一武者,漓山,确实是不容小觑。 星珲听见楚珩这话,气得果真直接从驴上飞下来,落地立刻开口:“半步归一下不来怎么了,我又比不上你……” 却见楚珩面色微沉,眼中似有深意。星珲立刻改口:“又比不上你,精通骑射,我就是不会骑,再说我这不下来了吗。” 楚珩嫌弃:“不刺你一句,我看你这会还下不来。” 星珲气得呲牙咧嘴:“你等着,我早晚把这事告诉大师兄,你老欺负我。”他特意加重了“大师兄”三个字,一脸鄙夷地看着楚珩。 楚珩丝毫不觉得羞愧,眉毛一挑:“大师兄?告诉了也没用,他又不会请旨来帝都。” “怎么不会,说不定就来了,他不来,你难道就不会回漓山了?” “行,那你等着他给出气吧。” 师兄弟二人斗嘴,有心人也听着。 叶星珲口中的“大师兄”是大乘境武者,漓山东君姬无月。 东君似乎从未出过漓山,因而外界只知东君复姓“姬无”,单名一个“月”字,“姬无”这个姓氏在九州只是个小姓,名声不显。 按照辈分,听叶星珲称他一句“大师兄”,听起来,东君似乎也是年轻一辈的子弟,但是九州武道传承千年以来,出过的最年轻的大乘武者是宜山书院的太元道祖,道祖二十六岁入境大乘,最终臻至大乘境大圆满,是千年九州第一武者,也是九州所有武道修行者崇敬的典范。 世人只知漓山这位东君是大乘武者,只是现下年龄几何,几岁入境大乘,师从漓山何人,是何模样,一概不知。 按辈分算虽是年轻一辈,也许是漓山某位不为人知的太上长老弟子,想来年纪却也要过而立了。 只是乍听闻东君可能会来帝都,韩苏二人不免心下一动。 一行四人往朝园里面走去,缓步穿过桃花林,到了跑马场。 星珲拽着楚珩去选马,央求他教自己骑。 楚珩不耐:“就跟骑驴一样的。” 星珲却也不恼,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楚珩无法,只得亲自去给他选马,瞧了半天,选了一匹看起来很是温驯的红马给他,师兄弟二人便互相吵闹着,不知不觉就跑到了马场的另一边。 四下无人,星珲勉强勒住马,一时间神色有些严肃。 星珲眯眼:“听说师兄筑基了?” 楚珩点头:“嗯,日前刚到筑基圆满。” 星珲闭眼又睁开,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挺好。” 楚珩点头:“我也觉得不错。” 星珲咬牙:“你开心就好。” 楚珩点头:“嗯,不然呢?” 星珲叹气:“师兄,以后难道还要我罩着你?” 楚珩点头:“嗯,靠你了。” 叶星珲死死盯着楚珩的一双眸子,似乎想从里面找出一丝羞愧难安,然而看了半天,只从里面看出四个大字:心安理得。 楚珩见他一脸不情愿,故意问道:“书离在漓山怎么样了?” 星珲听见这个名字就脸色一垮:“师兄放心,你的事我绝对不往 分卷阅读5 外说。” 楚珩点头,表示满意。 星珲耷拉着脑袋:“明天我去一趟钟平侯府,昨日已经回了帖子。” 楚珩点头:“楚家也邀你了?阿歆阿琰这些年还不错,只是晨风零雨,久别情疏,我与他们到底是疏远了。” 星珲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再说你这不是回来了吗。” 楚珩点头:“嗯,不妨事。”他又侧过脸看着星珲似笑非笑:“小孩子不要总是唉声叹气的。” 星珲气炸:“小孩子?你也不比我长几岁!再说我那叫唉声叹气吗?我那明明是有感而发!” 楚珩嫌弃道:“强词夺理。” 跟这人简直没法说,星珲气得偏过头去不理他,楚珩轻笑一声,摸了摸他的头:“行了,书离那边,你捅的乱七八糟的篓子,我护着你,行吧?” 星珲这才满意:“你说的啊。” 楚珩点点头:“嗯,我说的,他不敢。” 星珲在心里默念:二师兄,这可不是我不给你找媳妇啊,不能怪我。 远在漓山的叶书离不知怎么地,突然打了两个喷嚏。 “师兄,其实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现在除了偷懒,是不是只会点头?” 楚珩一鞭子抽在星珲马上:“还会欺负你。” 跑马场上突然传来一声惨叫,闻者无不摇头叹惋,好好的一机灵少年,怎么学个骑马跟要他命一样。 叶星珲跟着楚珩学了一上午的骑马,也没学出什么名堂,苏朗在朝园里备好了桃花酒,派人喊二人过去共饮。 楚珩正要转身过去,星珲突然拉住了他的马绳,小声正色问道:“师兄会站在陛下那边吗?” 楚珩沉默了一会,回道:“不,只是楚珩。” 只是楚珩,不是楚家,更不是……漓山。 作者有话说: 【1.】姬无是杜撰的姓氏。 【2.】楚珩(heng,第二声)也是本文比较重要的角色,他的事牵扯到后面一些主线剧情,所以会用一些笔墨来说他。 第5章 楚家 从京郊桃花庄回来的第二天,叶星珲就去了钟平侯府。 楚家嫡子楚琛月前刚从本家钟离回来,昨日府里收到了叶星珲的回帖,此刻他亲自到侯府侧门前来迎。 尽管楚琛在之前已经做足了心里准备,可是侯府侧门前,见到这位天之骄子的那一刻,楚琛还是觉得有些自惭形秽。 少年一身雨过天青色锦袍,左手里拿一把折扇,右手拎了个匣子,眉清目秀,玉树临风,信步朝他走来,说不出的俊颖朝气。 少年英姿,气宇轩昂,九州男儿,该当如此。 楚琛一眼看过去,竟未能看出他武道境界几何,只觉这人内力精纯,心下更是一惊。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大抵就是如此了。 他定定神,走上前去,拱手相迎:“在下钟离楚琛,闻叶少主令名已久,今日一见,果然英姿俊才。” 叶星珲将扇子收在腰间,回了一礼,客气道:“世子过誉,星珲愧不敢当”,说罢,双手奉上礼匣:“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世子笑纳。” 楚琛连忙接过:“少主客气”,便引着星珲朝府内走去。 叶星珲跟着楚琛一路观赏钟平侯府的亭台楼阁,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楚家家主楚弘处,星珲与他虚与委蛇一番,就直接说明了来意:“星珲今日过来,还有一桩要事,家母在我来帝都之前,特意嘱咐我来给师叔上柱香,还请侯爷允准。” 听了叶星珲的请求,楚弘略有些犹疑。 星珲口中的师叔,是楚珩、楚歆、楚琰三人的生母,姬无氏。 姬无氏本也是一位武者,只是后来因故修行尽失,灵骨全毁,因着貌美被楚弘纳为妾室。 进门不久,就生下了楚珩,楚珩两岁时生了场大病,此后一直气虚体弱。 姬无氏无法,眼见儿子有早夭之象,在楚珩快满四岁时,只得求以前修习武道时的师姐帮忙,或许能予楚珩一线生机。 待漓山长老穆熙云来访,楚家才知道,这位姬无氏原也是师承漓山的。 世家子弟都是由本家指导修行,少有师从别处的,只是楚珩三岁时未曾测显出灵骨,又体弱多病,便想着或许到了漓山,有法子续这孩子一命,家主楚弘便就允了。 自此,楚珩被带到漓山,一直到二十岁才正式出师回家。 穆熙云带着四岁的楚珩走后不久,姬无氏就生下了龙凤胎楚歆楚琰两姐弟,只是生产时难产,元气大伤,病病歪歪养了好些年,在龙凤胎两姐弟五岁的时候,终于还是撒手人寰了。 那时,楚珩十岁,穆熙云也不过带他回来参加了母亲的葬礼,丧事办完,就立刻带他回去了。 因而,楚珩与楚歆楚琰不甚亲厚。 至于星珲与他们两姐弟,就更是疏远,从未见过。 只是此番叶星珲前来祭拜师叔姬无氏,言下之意自然也是要见见这两姐弟的,楚弘犹豫片刻,便就吩咐人带楚歆楚琰过来,与星珲同去祭拜。 这是叶星珲第一次见到他们两姐弟。 楚歆眉眼间与楚珩长的有几分相像,很有姝色,只是恭谨的神情间不自然流露出几分少女少有的坚毅来。 也是,亲娘早亡,兄长离家,弟弟身体又不好,在楚家这种世家大族里,她若不立起来一些,底下的奴仆都能欺负到他们姐弟头上。 楚琰倒是与父亲楚弘长的更像一些,不过那双眼睛倒是与楚弘一点儿不像,很是好看,想来是继承了他娘亲。 星珲朝他二人笑笑,互相见了礼,便一起给姬无氏的牌位上了柱香。 星珲未曾见过姬无氏,这位师叔故去的时候,他才四五岁。只是,能有楚师兄那样的孩子,想来也是个很不平凡的女子。 祭拜完姬无氏,星珲与楚歆楚琰二人一同出来。 绕过回廊,三人在府内荷花池旁的小亭里歇了歇脚。 星珲先开了口:“本该昨日就来祭拜师叔,只是我前日刚到帝都,匆忙了些,恰巧颖国公府苏公子上门相邀,就耽搁了一日,还请师兄师姐勿怪。” 楚歆为他斟了杯茶,脸上露出得体的微笑:“少主客气了,少主肯屈尊前来,姨娘在天之灵定是感念。只是我与舍弟师承族师,万不敢托大当少主一声师兄师姐。” 她在楚家,举步维艰。 亲娘去世的太早,姬无是小姓,亲娘只身一人,故去后,她当然也没有母族庇护。亲兄楚珩又在漓山,十数年未归,并不亲近,见面简直像是陌生人。亲弟楚琰自幼体弱,她与楚琰相依为命,一路走来,不敢多行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须得事事小心。因着一个“庶”字,万不敢犯错。 她心里明白,叶星珲称楚琰和她一声师兄师姐 分卷阅读6 ,是因为她亲娘与漓山有些渊源,是因为她亲兄楚珩师承漓山。 叶星珲给足了她和楚琰面子,她心里领了他的情,可她却不能直接应了。 旁边那么多府里的下人看着,漓山少主在世子楚琛面前都未曾把姿态放的这般低,她又哪能在他面前托大呢。 叶星珲果然从善如流,改了口:“楚小姐,楚公子。” 楚歆点点头应了,有些感激地看了星珲一眼。 “昨日我同韩国公世子、颖国公府苏公子去京郊,楚师兄也一同来了。” 听见星珲提起自己的哥哥楚珩,楚歆神色微动,然而也只是一瞬,就又变成了得体大方的大家闺秀。 倒是楚琰开口问道:“哥哥他最近怎么样?” 楚歆看了弟弟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星珲拿起扇子轻轻敲敲手心:“师兄他挺好,昨日听说我要来侯府,还特意提起了二位。” “是么,那就好。”楚歆神色淡淡的,站起身来,似是对此不愿多谈:“少主,家父在前厅为您设了宴,我带您过去吧。” 星珲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起身跟上。 穿过垂花门,楚歆一路支开跟着的侍女仆从,突然小声开口道:“少主,我哥哥他……资质不好,武英殿高手如云,日后在宫里,还望少主念在师出同门,多多照应。” 少女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声音几不可闻,星珲却一字一句,全都听见了。 星珲郑重点头:“楚小姐放心,他是我师兄呢。” 一顿饭宾主尽欢。 从楚家出来,星珲也没了继续闲逛的心情。 过段时间便要面圣,他得先做做准备。 这回入宫估计就得顺势入武英殿了,从漓山出来的一个月,只顾着游玩和偷懒了,什么也没干。 喝茶的都说,他是九州三个一品地级里最差的。 他已经在合道巅峰有几个月了,得抓紧突破入归一境才行,省的到武英殿丢了漓山的脸,而且还是在楚珩面前,想想就难看。 到时只怕他爹听说了,又得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万一一怒之下再派叶书离专门来嘲笑他,那就完了。 星珲胡乱想着,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忘世居。 刚进门,管事的就朝他迎面走来,恭敬道:“少主,宫里传来消息,要您三日后入宫面圣。” 得,这回只怕真得丢了东都境主的脸。 作者有话说: 星珲(hun,第二声),“珲”意为美玉。 第6章 面圣 三日后,叶星珲着锦衣玉冠,肃容入宫。 前来接引的当值天子近卫一早便到了午门侧门等他,见人过来,并未询问身份,直接抱拳行了一礼:“叶少主。” 叶星珲连忙回礼,心里微微一惊,顿觉自己近日有些忘形。 这小哥着赤线云纹滚边近卫玄服,配毅字腰牌,在前面为他引路,不发一言,星珲摸不准他是南殿北殿,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按照那日苏朗所说,南殿的他还能套个近乎,若是北殿,只怕人家根本不想搭理他。 就快走到敬诚殿,那小哥脚步突然慢了下来,轻声道:“少主日后定是要随侍御前的,陛下对御前近卫一向纵容。” 这话便是说,陛下今日心情不错,叫他面圣不必惊慌。 星珲心下一喜,感激地对小哥点了点头。 近卫小哥轻笑:“苏二公子让我转告少主,过几日休沐再请少主吃酒。” 原来是苏朗安排的人,怪不得,星珲想着,对苏朗更是添了几分好感。 敬诚殿前,由侍立殿前的御前近卫例行检查一番后,星珲便肃容等待。 一名御前近卫前去通报,不多时,里面出来了位宫人:“传漓原侯嫡子叶星珲入殿觐见。” 星珲不动声色,深吸口气,踏上玉阶,跟着宫人进得殿内。 宫人将他引到御前,星珲撩衣敛袖,拜倒行了大礼:“臣漓原侯嫡子叶星珲拜见陛下,恭请吾皇圣安。” 凌烨坐在御案前,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伏在地上的少年,片刻后,平淡道:“平身罢,赐座。” 叶星珲谢恩起身,侍立在天子一侧的御前近卫为他搬来个凳子,星珲小声谢过,才发现这位侍立的御前近卫不是别人,正是他师兄楚珩。 天子御前,谁都不敢多说什么,楚珩面容平静,为星珲搬了凳子后,复又立在陛**侧,低垂眉目。 皇帝似乎心情真的很好,和颜悦色道:“少年俊才,很是不错,朕记得漓山送上来的折子说,你是四个月前满十七的?” 星珲恭敬称是:“陛下赞誉,臣愧不敢当。臣四月前满十七岁,家父觉得臣心性浮躁,不大通人情世故,恐臣君前失仪,有污圣目,有辱圣听,便请了师傅教些世家礼仪,故而耽搁了几月,还请陛下恕罪。”说罢,作势就要跪地请罪。 凌烨不以为意,摆摆手免了:“无妨,你孤身进京,着实不易,路上耽搁,在所难免。” 星珲心里“咯噔”一下,他二月出发,一路上走走停停,拖了一个月才到帝都,陛下竟然全都知晓,特意说他“路上耽搁”,星珲只觉得这凳子再也坐不下去了,忙跪地诚恳道:“陛下恕罪,臣不会骑马,又因第一次出漓山,贪玩忘形,故而路上耽搁许久……” 皇帝轻笑一声打断了他,“无妨,少年人么,贪玩些,起来吧。” 星珲再次谢恩,这才起身站定,只觉天子威仪,果真令人敬畏。 凌烨近几年积威深重,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语表,寻常大臣见了都害怕,叶星珲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自己几番敲打,他却沉稳有度,不慌不惧,凌烨在心里不由暗暗赞许。 只是面上仍然不动声色:“不会骑马可不行,等你在武英殿安顿下来,朕到时派个人教你。” 星珲微微脸红,躬身称是。 宫人送了折子过来,凌烨不便多留他,便直接打发他出去:“去武英殿吧,好好安顿一下”,转头又吩咐楚珩:“阿月,你是他师兄,陪他同去罢。” 让御前近卫帮他安排诸事,虽说楚珩是他师兄,这却也是天子恩典。 楚珩跪地应是,星珲也连忙拜倒谢恩,二人恭恭敬敬地躬身而退。 从勤政殿出来,星珲跟着楚珩的脚步走,低眉敛目也不说话,直到出了靖章宫,才呼了一口气,小声道:“啊,师兄,御前真不是人呆的。” 楚珩斜他一眼:“你早晚都得来御前,怕什么,陛下不吃人。” 星珲小脸一垮,皱成一团,小声咕哝:“面圣这一小会,我就怕的跟什么似的,陛下怎么什么都知道。” 楚珩笑笑,“我看你进退有度,虽是第一次面圣,言行举止却很是不错。”又竖 分卷阅读7 起根手指敲敲他的头:“学世家礼仪?你那点小心思,跟明镜似的,陛下不说破罢了。” 星珲撅撅嘴,有点委屈:“那不然我说什么,难道说我懒,能拖就拖吗?” 楚珩看他这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揶揄道:“刚才装的还挺像正经人。” 像是想到了什么,星珲突然脸色一变,微微有些严肃:“陛下叫你阿月?” 楚珩却不以为意,“叫我阿月的人多了去了,小名而已。” “小名?”星珲对他简直没话说,“师兄,你真会玩。” “过奖,不敢当。”楚珩很是漫不经心。 星珲觉得此人实在无可救药:“你早晚把自己玩进去。” 楚珩挑挑眉:“我筑基境我怕什么?漓山又不是没有楚珩的道牒,进宫入武英殿时都查了的。” 他们二人正慢悠悠地朝武英殿的方向走,星珲突然拉住楚珩的胳膊,有点忐忑的问:“师兄,武英殿高手多么,我不会是世家子弟里最差的吧。” 楚珩完全搞不懂这小子的脑袋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无语道:“论骑马,你确实是最差的。” 谁知星珲还当真了:“所以啊,我武道不能再是最差的了,不然我爹一生气,派叶书离过来无情地嘲笑我,我就没脸见人了。” 楚珩觉得跟他简直说不通:“放心吧,你就算再差,也有给你垫底的。” 星珲不由一喜:“谁?” 楚珩嘴角扬起,微微一笑,仿佛很是正经地回答道:“你师兄我,全武英殿南殿北殿加起来最差的,你担心什么?” “啊,那没救了,漓山的脸面不会真要被我俩丢光吧!” “这不是有你?等会靠你给挣回来,顺便连着我丢的那份。” 师兄弟二人都觉得跟对方说不通,一路吵吵闹闹朝武英殿走去。 武英殿汇集九州各地灵骨上佳的武者,南殿为世家大族、各大门派子弟中遵国法至帝都的家主子女,以及世家门派出身的一些自愿入殿的修行子弟。北殿则为平民百姓提供修习的机会,武道修习耗资不菲,朝廷不愿灵骨优秀的武者胚子泯然众人,自百年前便立下国法,凡六品灵骨以上者,皆可入武英殿修习。 武英殿现任殿主,也是天子近卫营的大统领,姓谢名初,年近不惑。大统领如今已是归一境巅峰,是帝都一顶一高手,可惜碍于灵骨所限,难以入境大乘,问鼎巅峰。 叶星珲是漓山少主,真真正正的大派嫡系,大统领自然要万分重视,此刻率一众教习俱在武英殿内。 楚珩便带他入内,此刻殿内除了着素服的修习武者外,不当值的天子近卫居然全都来了,都想来看看这位传说中的漓山少主是何模样,境界几何。 少年热血好斗,一个个都摩拳擦掌想着要跟叶星珲切磋一番,好给他一个下马威。 南殿北殿难得在非当值的时候如此团结统一。 就连星珲的熟面孔,韩澄邈和苏朗也都在。 还有,九州大陆与他同样一品地级灵骨的天之骄子,现任武英殿教习——顾彦时。 真正到了这里,叶星珲反倒不紧张了。 他是漓山少主,灵骨天成,半步归一。 他的父亲是令九州所有武者胆寒的存在,他也将如是。 他是漓山叶星珲。 此刻,少年的眼底同样燃起熊熊战意。 作者有话说: 师兄现在是只真花瓶真咸鱼,不是刻意装的,而是真的菜。 然后师兄的主线会另开文,在本文他是重要的助攻。陛下知道他的小名这里其实是个意外,会放在他们的故事里讲,专栏有他们的预收。 第7章 比试 楚珩似乎对殿内的情况早有预料,面色如常,径直带着叶星珲上前致礼:“楚珩拜见大统领。陛下吩咐我领漓山叶星珲前来拜殿。”说着,眼神示意星珲上前。 叶星珲立刻上前一步,行了一个修行武者的礼:“漓山叶星珲,拜见殿主。” 谢初大统领今日亦身着一袭玄色武者服饰,领口袖口均以金线绣着祥云纹,挂在身侧的腰牌上隐隐刻着一个“正”字,约是不惑之年,眼窝微陷,鼻梁高挺,目光似剑,扫在人身上时有如实质,分明是这般锐利的男子,周身的气质却中正平和,温文尔雅。 星珲第一眼看到此人,就知其内功深厚,武道已臻化境,远在自己之上。 大统领负手而立,神情很是严肃:“漓山叶星珲?” 星珲再次致礼:“正是。” 大统领神色不动:“灵骨几品?现下武道几何?” 星珲抬眸,朗声答道:“一品地级,合道巅峰。” 话一出口,殿内立刻响起小声交谈之声。 星珲目光平视,仿若未闻。 大统领神情微动,缓缓点头,问道:“可敢与殿内武者切磋?” 星珲抱拳:“请指教。” 大统领便朝殿内武者朗声道:“谁愿请战?” 殿内先是安静了一瞬,而后一人向前一步:“合道九层北殿武者,庆州明昱请战。” 大统领点头,示意他与叶星珲二人上殿外演武台。 明昱是目前北殿武者中境界最高的一个,年方二十,已入武英殿修习十余载。 他不是北殿灵骨最好的,亦不是修习武道时间最长的,但却是最为刻苦的一个,内力醇厚,持一柄长剑,名为“皓空凝碧”。 明昱与叶星珲上台,相互行了个武者的礼,走向演武台两边。 明昱神情淡漠,拔剑出鞘正欲出招,却发现星珲手中并无一物,这样比试不免有失公允,他皱皱眉,问:“你的武器呢?” 只见星珲沉默了一瞬,而后右手掐诀,真元涌动间,手中似有一把极薄的剑刃一闪而过,竟是凝气为实,化气为剑:“手中无剑,剑在心中,漓山道法,万物皆可为剑。” 楚珩抱臂靠着树在一旁看着,听见星珲这话,默默翻了个白眼,真是够了,又开始装正经人,分明就是没有剑,上了台又不好意思再突然借剑,只能用无形气剑。 不过也不用担心,对面这小子,不是他的对手。楚珩打消了将扶摇借给星珲的打算,打了个哈欠,眯眼靠树,已经在开始憧憬今日午膳有哪些好吃的。 台上两人已然交起手来,明昱挥剑而起,迎风横斩,划出一道青光剑气,星珲向后微微下腰躲过,却见那剑气不依不饶,又折返向他劈来,星珲反手捏诀,凝气为剑,立剑迎上,两道剑气相撞,一时间演武台上光芒大盛。 星珲在一瞬间错步回身,脚下立时起阵,手上捏诀,将两道剑气化二为一,光芒闪过,星珲手中气剑像是更实了几分。 明昱心下微惊,刚才一招只是试探,想看看这少年是否真的能驾驭无形气剑,却不想他在一招间化 分卷阅读8 敌为我,居然能将自己划出的剑气化为已用,内力果真精纯,合道巅峰,诚不欺我。 明昱执剑而上,点、刺、劈、撩,一招一式之间都裹挟着凌厉锐气,单论剑法,星珲并不及他,但胜在内力精纯,高他许多,手中气剑似虚还实,似实还虚,虚虚实实间将明昱的剑意尽数化解。 不过须臾,二人已交手数招,皓空凝碧与无形气剑一触即分,二人被激荡的内力震的向两边退去。 明昱执剑再上,轻轻一刺,这一招举重若轻,星珲反应极快,立剑迎上,却不想一时之间,气剑被困于对方剑意之中,再也动弹不得。 明昱这一招看似极轻,剑势柔和而灵巧,如春风拂面,落花沾身,剑意却广阔而深远,若雨过天青,皓空凝碧,当真不虚此剑之名。 万千剑意凝于这轻轻巧巧的一招之间,勾出包罗万象的一方天地,将无形气剑容纳其中,明昱趁势而上,裹挟着广阔剑意,挥剑直指,星珲手中气剑被他困住,眼看气剑被对方剑意带着反噬其主,星珲却在一瞬之间收了内劲,手中气剑瞬间消失,人已跃至一丈之外,恰是收放自如,随心所欲,无剑胜有剑,明昱万千剑意于演武台方寸之间勾勒天地,星珲却以无胜有—— 方才气剑困于境中,明昱是境外人,叶星珲困于境内,如今形势陡转,叶星珲是境外人,明昱困于其中,明昱此时已然来不及收招,输赢立判。 明昱收剑致礼,平淡道:“是我输了。” 星珲抱拳:“承让。”话毕转头看向大统领,大统领在台下看的分明,只觉这少年心思通透,境界极高,正想开口夸奖,却听耳边一道清朗的声音扬起:“少主可愿指教一番?” 星珲寻声望去,竟是苏朗。今晨面圣,苏朗帮了他一次,星珲还未来得及道谢,苏朗此刻要与他切磋一番,星珲当然不会拒绝。 苏朗足尖轻点,纵身一跃,眨眼间已在台上。 星珲知道他境界高深,胜上明昱许多,更不敢轻敌,只是手中无甚兵器,若再次以气凝剑,时间一长,难免内力亏空,无奈之下,正要开口借剑。 却听一声“星珲,接剑”,竟是楚珩不知什么时候直起了身子,将挂在腰侧的那把剑反手一拍,送到叶星珲面前。 星珲挥手接过,见剑上刻着“扶摇”二字,抬头看了楚珩一眼,不由在心里想,还扶摇呢,好意思么,改成“遁地”才更适合你。 楚珩完全忽略了星珲“意味深长”的眼神,在看见苏朗上台的那一刻,就提起了兴趣,这两个人打起来,有看头。 台上两人持剑对立,苏朗手中的剑,名为“云起潮生”,剑长三尺,刃如秋霜。 苏朗见他接过楚珩的剑,不由轻笑,问道:“怎么不用气剑了?” 星珲脸上一红,又不好意思说实话,有些吞吞吐吐:“嗯……这不是有剑了嘛……” 见星珲这副乖巧又有些羞涩的样子,苏朗心里痒痒的,更想逗他了:“少主不是说心中有剑吗,怎的还要手中也有剑?” 这话一出,星珲脸更红了,就连耳朵也烧起来,简直像是施了胭脂,嘴硬道:“手上有,心里也有,更好。” 看他这副模样,苏朗笑了笑,怎么这么不禁逗,真是可爱,不过也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不能再逗了,再逗下去,只怕他就恼了。 比试开始的铜锣一响,二人瞬间凝神,苏朗身形一动,手中的剑立时迎风挥出,剑气浩如烟海,直取星珲咽喉,剑未到,人未到,剑气已然碾碎西风,破空而来。 此刻剑气已近在眼前,星珲不躲不避,立剑迎上,银色剑光闪烁明灭,如万千烟火绽放于虚空,在一瞬之间,星珲已挥出数剑,剑气化作无数光影,迎上苏朗的浩瀚剑气,向苏朗当头洒下,苏朗在半空中又挥一剑,数道剑气相撞,合道巅峰武者对阵的无形威压在此刻以演武台为中心,瞬间四散开来。 随着剑气四散,下一秒,苏朗人已到星珲面前,云起潮生直取星珲面门,星珲足尖一点,凌空倒翻,跃至苏朗身后,手腕翻转,剑花挽起,向苏朗后方空门劈去。 然而苏朗反应极快,瞬间回身,横剑迎上,双方兵刃相接,云起潮生与扶摇于半空相撞,发出铮的一声,二人不约而同以内劲灌入手中之剑,两剑相接之处瞬间磨出火花。 僵持不过须臾,苏朗立刻变招,转而拧腕,身形轻移,将剑向斜上方刺出,星珲猛然后仰,侧翻旋身躲过,又借着身形以剑下压,侧身劈下,苏朗横剑上挡,又是铮的一声,二人一触即分,俱是后退丈远。 此刻二人各立一边,持剑静立,他们两人境界相近,输赢只在一招之间,对起阵来俱是小心谨慎。 苏朗立剑在手,二指掐诀,内劲注入剑中,一时之间,演武台上剑气弥漫,如云似海,一招风起云涌以排山倒海之势朝星珲袭来,这一招外露出的剑意浩瀚而内敛,内里的剑势却极凶极猛,霸道至极,好比风平浪静的瀚海之下,酝酿毁天灭地的风暴,风云变色,势不可挡。 星珲心下微惊,知道此招不能硬接,脚下立时起阵,横剑胸前,以柔克刚,气吞山河之剑撞上百转千回之阵,演武台上瞬间白光大盛,片刻之后,二人剑意俱都消弥无形。 雁过无痕,叶落无声。 平局。 二人静默片刻,苏朗先开了口:“以柔克刚,化整为零,果真厉害。” 星珲抱拳施礼,道了声“过奖。” 苏朗还礼又问:“少主曾经压过境?” 他心里明白的很,那一招风起云涌,不是正常的合道巅峰武者可以接的住的,除非此人曾压过境。 压境是一种特殊的修武方式,压境之人在将要突破时压着修习速度,刻意不突破入境,这样一来,虽然速度变缓,但是却能将内功磨砺的精纯至极,这样的人往往有越境击杀的实力。 叶星珲如今已然是合道巅峰,苏朗本以为他是正常修习武道,不想一番比试,却看出星珲曾压境磨砺,心里更加惊叹。 星珲倒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场下诸人见这漓山叶星珲一赢一平,果真厉害,不由齐声喝彩,就连大统领也频频点头。 只是场上的星珲这次却未急着下台,而是朝台下一人开口问道:“顾教习,可否请您赐教一番。” 顾彦时闻言抬头,脸上露出些许惊讶神色:“你现在跟我打,可不是个好的选择。” 星珲眼神坚定,只道:“我知道自己现在不是您的对手,我就是想知道,北境飞花踏雪城的剑,是不是真如传说中所说,花如雪,剑如雪,持剑的人亦如雪。” 顾彦时轻轻笑出声来:“并不止剑如雪,剑上的血也如雪。你真要跟我比?” 分卷阅读9 “请您赐教。” 楚珩微微皱眉,星珲与顾彦时差了整整一个境界,顾彦时长星珲七八岁,如今已是归一境巅峰,是武英殿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教习。 如果他没看错,十年之内,顾彦时必能突破,成为九州下一位大乘武者。 就连如今的自己,也不敢在顾彦时面前随意使用内劲,此人境界太高,对武道极为敏感,很容易看出自己身上有端倪。虽然顾彦时或许说不出这些端倪的缘由,但是武者的那种感觉却不会出错,一旦被他察觉,势必会引来麻烦,因而在顾彦时面前,楚珩也不得不谨慎行事。 如今星珲挑战顾彦时,从他手里必讨不到好处,不过切磋之间学一学,对星珲入境归一倒也是好的。 楚珩这样想着,目光投向了演武台中央—— 此刻顾彦时青锋出鞘,持剑而立:“这把剑叫断虹霁雪,你不是想知道飞花踏雪城的剑是何模样么,这就是了——” 话音刚落,剑意迸发,一剑刺出,若流风吹雪,星珲一时之间竟不能分辨他剑在何处,只觉处处皆为他的剑,对方心意所及之处,利剑之所指。 下一瞬,顾彦时人已在他面前,剑尖直指星珲额头。 前两场,星珲以无胜有,以柔克刚,然而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何世人说顾彦时剑如雪,人亦如雪了,人剑合一,剑之所至,心之所至,人之所至。 人即是剑,剑即是人,心行即剑行,心至即人至。 是真真正正的到了极致的境界。 他虽化气为刃,刚柔并济,但终归是差了一筹,还并未达到心即是剑的境界。 星珲心服口服。 作者有话说: 文中的剑名大多都源于古诗词。我们星珲还年轻,还要成长~ 第8章 剑阁 叶星珲一胜一平一负,虽说败给了顾彦时,但毕竟他年龄要小一些,境界自然不及。 大统领倒是对星珲很是满意,三场比试之后,亲自带星珲去剑阁选兵器,路上夸奖道:“彦时胜在比你年长,再过几年,你就可以与他争锋了。” 星珲笑笑,也未谦虚,直接认了。 大统领此人最是爽快利落,见星珲也不虚情客套,心下对这少年更添几分好感。 剑阁建在武英殿后侧,虽称作剑阁,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镰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十八般兵器样样都有。 每一个入武英殿殿修习的武者都可以来此阁选一把兵器。 “此阁收天下名剑名刀,只要拔的开带的走,能有本事让刀剑认主,就是你的。譬如彦时的断虹霁雪,澄邈的明河共影,苏朗的云起潮生,明昱的皓空凝碧,都是来自此阁。你刚才用的那把扶摇也是楚珩从剑阁中取的。”大统领带着星珲进入阁内,边走边为他介绍。 “哦,那我也看看。”星珲平日里凝气化剑惯了,不太爱用兵器,因此对选刀剑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只跟着大统领往里走去,想着胡乱选一把,能用就行了,反正他都习惯了。 入阁一路见识了各种神兵利器,碰到星珲有些兴趣的,大统领便为他解释兵器的由来,只是星珲虽然都听进去了,可一把也没看上,连上去摸一摸都没。 大统领却也不恼,一路带他往前走去。 直到拐了个弯,星珲看见了一把放在白玉兵兰上,黯淡无光、死气沉沉的剑,这剑一丝锐气,一丝杀气都没有,就好像是彻底毁了一样。 “这是!”星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第一次不加遮掩地浮现出明晃晃的震惊神色。 大统领走过来看了一眼星珲目光直视的方向,开口为他解释道:“这把剑啊,你别看他这副模样,这剑在这两三年了,目前入阁的武者还没人拔的开。据传漓山东君曾用过此剑,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你是漓山少主,或许与他有缘,要试试吗?” 星珲心头巨震,涩声道:“不必了,是大师兄的剑,灵剑认主,这把剑就只他一个人拔的开……”他原以为这把剑自三年前出了那件事后就彻底遗失了,不想今日竟在剑阁看见,一时间难以回神。 听他声音越来越小,大统领“嗯?”了一声,有些关切地看着失神的星珲。 星珲很快回过神来,冲大统领道:“没事,还有什么名剑吗?我去试试,不是说拔的开带的走就是我的吗,那我得选把最好的!” 大统领见他不愿意说,也不多问,领他朝前面走去:“正剑君照,邪剑无妄,听说过吗?” “也有?”星珲这回真的对剑阁的兵器有点兴趣了。 大统领拍拍他的肩:“有,就在前面,你可要试试?” 星珲点点头,兴奋道:“试啊,说不定我就拿走了呢。” 话是这么说着,可是真正走到君照、无妄面前,星珲反倒对另一把放在旁边的剑有了兴趣。 这剑长三尺七寸,剑鞘漆黑无纹,是一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剑,在剑阁一众神兵利器中,格外孤寂落寞。 却不知为什么,星珲看见这把剑的第一眼,心里就有些意动。 “这把剑叫什么名字?”星珲问大统领。 “没有名字。” 星珲走上前去,拔开这把剑,剑锋色如霜雪,剑气了然无痕。 星珲思忖片刻,忽然忆起他入境合道巅峰的那一日。 大雪覆城,白霜铺地,江渠合陆,天野无涯。 少年立在漓山之巅,见玉山亘野,琼林分道,唯有漓山断海一线天处,青峰高耸,直入云端,于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勾勒出唯一一抹墨色。 天地留白,他心留白。 那时那景,终生莫忘。 “就叫他,天地留白。” 一滴血浮于剑刃,很快消弭无形。 兵器认主。 “这是我的剑。”星珲心想。 大统领见他选了这把平凡无奇的剑,也未多言,只问:“还看看别的吗?” 星珲摇头。 “只要这把?” “只要这把。” 从剑阁出来,大统领便直接吩咐楚珩带叶星珲去入殿籍,过本相元阵,明日起正式开始在殿内学习。 楚珩只是瞥了一眼星珲选的剑,并未多言,只带着他朝初元阁走去。 他们二人走了一段路,星珲见四下无人,逮着机会开始挤兑师兄:“你知道我在剑阁看见什么了么,你怎么敢进剑阁?” 楚珩知道星珲在说什么,也不多问,直接回他:“我没敢,我进去拿了最靠门的一把剑立刻就出来了,一步都没敢往里多走。” “啧,头一次见主人怕剑的。” 楚珩第一次在斗嘴间被星珲拿捏住,脸上略有些不自然:“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再往里走三步,明寂就能直接从里面飞出来。我压境封骨骗得了本相元阵,瞒得了天下武者 分卷阅读10 ,却躲不过明寂,毕竟是我用精血锻造的,从前一直用心头血养着……”楚珩似是想起了什么,声音越来越低。 “那你怎么就舍得把他扔了呢?师兄,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不是你的错,当年……” “别说了,都过去了。”楚珩突然开口打断,似是不愿多提。说话间他们穿过树影,光线明灭下,星珲看不清楚珩脸上神色,只听见他漠然道:“反正明寂已经在剑阁,不再是我的剑了,总有一天会有人能拔开他,带走他,他会有新的主人。” 星珲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楚珩:“你知道不会的。” 楚珩闻言却也不再反驳什么,只顾径直向前走去。 很快便到了初元阁,这里是拜殿选剑之后,武英殿武者的入籍之处,每个从武英殿出去的武者,都有一份殿籍,以供记录和查阅。 楚珩带星珲过去,当值的文官一一问了星珲姓甚名谁,出身何地,有无师承,灵骨几品,武道几何,所选刀兵。 星珲一一答了,出示了漓山叶星珲的道牒,文官听说过漓山的名号,也知道这人是漓山少主,真真正正的修行大派出身,自然不敢怠慢,为他一一做了登记,又带他取了修行武者的当季衣物四套、勇字腰牌、房门钥匙,殿规仪册等物。 最后便带他来到了本相元阵面前。 本相元阵是太元道祖留下的阵法,可验明天下武者的灵骨修为,尽管刚才已经自报家门,但宫规森严,天子近侧,自然要力求万无一失,为防止有人欺瞒,要求所有入殿修行的武者需过本相元阵。 星珲对此阵也早有听说,随即入阵,只片刻后出阵——合道巅峰,一品地级。 文官见此,更是对星珲殷切了几分。 这时,外面走过来一位宫人,在楚珩面前停下,恭敬道:“楚大人,陛下传您去明承殿侍膳。” 星珲略有些疑惑,御前近卫还要侍膳吗?楚珩却见怪不怪,冲那宫人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回头嘱咐星珲:“我去了,你先莫要乱跑,待会我派个人过来带你去用膳。” 那宫人倒也机灵的很,听了楚珩这话,直接就道:“奴领叶大人去吧。” 这倒更好了,楚珩又嘱咐了星珲两句,便急匆匆地朝明承殿过去了。 武英殿用膳的地方不远,那宫人一路领着星珲,察言观色,又为星珲介绍了武英殿各阁所在,以便星珲及早熟悉。 星珲对刚才侍膳的事情还是有些好奇,就直接问道:“御前近卫还要侍膳的吗?” 宫人一愣,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思忖片刻,只说:“御前近卫一般是不必侍膳的。” 这下星珲更纳闷了:“那刚才我师兄怎么过去了?” 宫人只是笑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在这宫里,陛下就是规矩。” 星珲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况且师兄长的漂亮,大概能让人下饭罢。 一下午的时间在星珲整理杂物,认路熟悉中很快就过去了。 到了晚上,宫门就要落钥,他累了一天,正准备歇息,却见楚珩过来了。 “怎么样,熟悉过了吗,明天能找到地方吗?” 星珲翻了个白眼:“你也太小看我了,你明天还当值吗?” 楚珩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问我当不当值干什么,怎么,你不会一个人紧张害怕吧?” 星珲将手里的枕头一把扔过去:“呸,谁怕啊,我就只是问问你。” 楚珩又将枕头扔回去:“当值,我很忙的。” “忙着侍膳?” 楚珩脸上略有些不自然地看了星珲一眼,见星珲只是疑惑纳闷的表情,于是坦然道:“对啊。” 星珲显然对此并没有太大兴趣,马上转移了话题:“师兄,你以前来拜殿的时候也和别人打过吗?” “没,我筑基境,九品灵骨,跟我打也太掉份了,人家都不愿意。” 星珲对这个答案十分无语:“你……你简直没救了,你就不能升一升?你都进宫有段时间了吧,有点上进心?” 楚珩还是一脸坦然,甚至乐在其中:“哎,筑基有什么不好,全武英殿都没人跟你打架,拿你当瓷器花瓶看,知道你不行,有什么危险麻烦的事也不派你去,多闲适啊。” 星珲顿时觉得论心安理得地偷懒躲滑,此人已经是无敌之境。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了,好消息,陛下命苏朗教你骑马,你好好准备吧。” 这对星珲简直是晴天霹雳,他本以为陛下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真的上心了,君无戏言,诚不欺我。 “啊——杀了我吧——我学不会——” “出息,有点上进心?”楚珩成功地将此话还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1.】兵兰:放置兵器的栏架。 【2.】雪景描写是化用的诗句。 江渠合为陆,天野浩无涯。——南朝宋?鲍照 【3.】星珲的剑名源于“心中留白天地宽”。很久以前,不记得在哪看过的一句古语,觉得很有深意,就记下来了,很是喜欢。 第9章 哥哥 翌日,朝晨和煦的阳光透过乌木窗棂铺洒开来,叶星珲迷迷糊糊间听见外面传来出门的声响,突然意识到这里不是漓山了,他今日便要开始早起上早课了,顿时开始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巴巴地跑帝都来,他母亲说得对,就算不来,帝都应该也不会派人去催,现在看来,他真是脑子进水,上赶着给自己找罪受。 然而来都来了,再后悔也是来不及了,星珲猛地坐起身来,耷拉着脑袋眯瞪了一会,又不甘心地躺下,如此反复几次,终于还是下床收拾自己。 毕竟第一天,迟到不太好。 宫里规矩大,天子近卫要学的东西很多,武艺只是最基础的,经史典略、规矩礼仪,甚至兵法阵法,样样都要涉猎。 勇字部上午习文课,下午习武课,叶星珲如今已是合道巅峰,哪怕放在整个帝都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故而掌管勇字部的大教习并未给他安排武课,只说让他自行安排。 如此甚好,星珲已然打算下午补个眠,最好还能出宫去逛逛。 然而上午的文课却让他委实令他苦不堪言。 授课的夫子是个规行矩止的老头,书讲的不见得有多好,脾气却是大得很,手里一把紫铜戒尺,但凡看谁不顺眼,上去就直接招呼。 武英殿规矩,夫子责罚,不许以内功护体,因而这一戒尺下去,手掌心能肿的老高,直疼的人泪眼汪汪。 星珲在昏昏欲睡和暴起走人之间不断徘徊,但是尽管脑子里想了几百遍自己如何一头栽倒,呼呼大睡,亦或者一掀桌子,直接走人,但还是没敢付诸行动。 其实挨戒尺还是次要的,疼两天 分卷阅读11 就好了,主要是今日夫子讲的是,从大胤开国太祖开始讲起,此时不听,有大不敬之嫌,以夫子的古板,他要是敢那么干,这顶大不敬的帽子必然给他扣在头上,到时若有人再借题发挥,会惹得一身麻烦。 好好的一本史,讲成这般无趣的样子,星珲看了眼这册书的厚度,对自己接下来要过得日子在心里有了个数,不由在默默叹气。 我现在说自己想回漓山,还来得及吗? 好不容易捱完了上午的文课,星珲转头就回了房内,将自己摔在床上,准备好好补眠。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才刚睡了约莫一个时辰,就感觉有人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脸。 “哎,师兄,别弄”,他以为是楚珩,拍掉那只在自己脸上为非作歹的手,翻了个身小声咕哝道:“让我睡会儿。” 却听见一人轻笑了一声,声音温润清朗:“怎的这么困,昨晚干什么去了?” 星珲登时一激灵,直接睁眼看向来人,竟是苏朗。 他揉揉脑袋坐起来,嗓音微哑:“你怎么来了?” 苏朗递给他一杯茶,“我原以为你在习武课,过去见你不在,就来这了。我在外头敲门敲了有一会了,见你没应,只得推门进来。就这么困?” 星珲起身抹了把脸,吞吞吐吐:“也不是……就是上午习文课,太无趣了,我一回来,就……” 苏朗笑了一声:“所以就打算这么睡一下午?就快要到申时了。” 他这么一说,星珲脸上立刻浮上一抹红晕:“也不是,我本来打算下午出去玩来着。” 苏朗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敲敲星珲的肩:“玩是别想了,陛下吩咐,日后你的武课改为骑马,由我来教你。” 星珲脸色一变,突然回想起来,楚珩昨天是跟自己说过,陛下命苏朗教自己骑马,只是他今日上午习文课习的昏昏欲睡,就把这事给忘了,况且他以为尽管要教自己,也不会这么快。所以见到苏朗,一时间还真没想起这桩事,心里还正纳闷苏朗怎么过来找他呢。 现下苏朗直接提了,星珲的脸皱成小苦瓜,直接拿出了在漓山跟师兄们撒娇的本事,晃晃苏朗的袖子:“能不能不学啊?” 苏朗心里痒痒的,面上却还是无动于衷:“陛下谕旨。” 星珲软言软语地求他:“你不说没人知道的,苏朗哥哥,求你了。” 星珲年龄小苏朗几岁,软软的一声哥哥,让苏朗差点破功。 他曾见过清隽孤高的星珲,见过耳红面赤的星珲,见过活泼开朗的星珲,见过恼羞成怒的星珲,见过意气风发的星珲,就是不曾见过这般软言撒娇的漓山少主,心里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脸上微微红了,他别过脸,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放缓了声调:“那陛下日后若是问起来你学的如何,让我怎么说?” 星珲皱着眉想了想,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像是自暴自弃地开口:“这样,你就说我愚笨,是我死活学不会。” 苏朗顿时有些无语,强行本着脸严肃道:“你觉得陛下会信吗?合道巅峰,学不会骑马?这话放到整个九州,也没人信。陛下到时只会说你贪玩,责我不尽心,若再指派个严厉的师傅来教你,到时怎么办?也像这般撒娇?”说到最后,苏朗自己先笑了出来。 星珲撒开了苏朗的袖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真的不能不学吗?” 苏朗点头,硬硬心肠回绝星珲:“不能,不会骑马,日后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你都不去了?” 听了他这话,星珲心里明白,这事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可还是不想,上午习索然无味的文课,下午又要练习骑马,他的一天怎么那么苦,他为什么要来帝都,悔得肠子都青了,不由得垂头丧气。 苏朗看他这闷闷不乐的样子,开口安慰:“我下旬要去宛州出趟外差,你若是学的差不多,我带你出去玩如何?这样一来,你也不用习文课了。” “宛州?当真?我还没去过呢。”星珲喜上眉梢,颓丧之气一扫而光。 “当真”,苏朗点头:“你学的差不多了,我才能带你去,可毕竟是外差,你现在若是不学,到时我想跟陛下说带你去,也不好开口。” 听说骑马能去宛州玩,星珲直接拉着苏朗往外走,他堂堂漓山少主,合道巅峰,学个骑马有什么难的,遂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外走,势要征服马场。 一刻钟后,斗志昂扬的叶少主在膘肥体壮的银鬃马面前,还是可耻的怂了,他转头看苏朗:“真的要这一匹吗?” 苏朗莞尔:“特意给你选的,性情温驯,用来学骑马,最合适不过。” 星珲稍稍放心了些许,抚了抚马脖子,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左手抓紧缰绳马鬃,右手撑马鞍,左脚踏在马镫上,身体一提,右腿顺势跨过马背,安安稳稳地坐在了马鞍上。 苏朗看他这一套动作流畅迅速,像模像样:“你这不是挺会的吗,慌什么?” “我、我控制不好方向,敢上不敢下……”星珲有点委屈。 “怎么上去的便怎么下来”苏朗说着,牵过一匹马来,干脆利落地上了马,“若要向左,便右胫靠后夹紧马右腹,左胫靠前夹紧马左肩,右手放松马缰,左手紧拽马缰,往右也是同样的道理。不怕,我跟着你,跑两圈试试?” 星珲抓紧缰绳,呼了口气,两胫一夹马腹,手上轻甩马鞭“驾——” 飞驰的骏马四蹄翻腾,长鬃飞扬,马上的少年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然而也不过顷刻,就听那少年惨叫一声:“啊——怎么往左?” 苏朗摇摇头,纵马追上,“右手缰绳放松点,左手拽紧,别慌,你越慌越是骑不好,我在呢。” 星珲脸色略有些白,所幸把苏朗的话听了进去,照他说的做,果真控住了方向,不由笑出声来。 苏朗一路跟着他,看这少年银鞍骏马驰如风,忽快忽慢,渐入佳境,嘴角浮起淡淡浅笑,只是眼神却愈加幽深,恍若深潭。 宛州……叶星珲必须得去。 “累死了,歇会吧。”星珲擦擦额间的薄汗。苏朗在他身后,听了他这话,滚鞍下马,走了过来:“下的来吗?” 星珲嘴唇抿起,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我不敢……” 他幼时在漓山学过骑马,下马时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一次,险些被马蹄踩伤,在床上躺了十天半个月,从此再不敢碰马。 上回在京郊朝园桃花庄,一则是被楚珩激了下,二则是为了避开苏朗韩澄邈二人,和楚珩单独说话,才说要学骑马。这回陛下圣旨,不得不学,可此刻要他下马,又没有一贯亲近的师兄在旁边护着,他难免心慌,还是白了脸。 却见苏朗向他伸出双手:“莫怕,右 分卷阅读12 脚脱镫,右腿先跨过来,不要碰到马背,我在你身后接住你,万不会让你摔了。” 星珲眉宇间还是有些犹豫,抓紧缰绳,一言不发。 苏朗往前走了两步,拍拍星珲的腿,神色温柔,很是耐心的重复:“别怕,我在。” 星珲呼口气,终归还是小心翼翼的抬起右腿,慢慢从马臀上跨过,苏朗在身后抱了他一把,直接抱了个满怀,星珲的脸蓦地红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如何骑马,咸鱼如我是不知道的,所以可能有误,不必当真,随意看看就好。 第10章 外差 三月廿二,叶星珲经历了六日苦不堪言的武英殿修行生活后,终于迎来了暂时的解放——苏朗昨日叫他提前准备,今日一早面圣后出发去宛州。 听到出发之前还要去面圣,星珲心里有点打鼓,毕竟他还是勇字部武者,还未通过考核得襄字腰牌,万一陛下扣下他,不许他去,他又得继续听老夫子讲史了。 事实证明是他多虑了。 陛下见苏朗带他一同过来敬诚殿,并未表露出诧异,只平淡的吩咐二人:“到了宛州潋滟城,直接宣旨接清和长公主回帝都省亲,祭拜惠元皇贵妃,回来的时候不必从简,一切从长公主仪仗。” 苏朗恭敬应是,星珲这才知道,原来苏朗说的外差竟是公主省亲,可这也不必派著姓大族的世家嫡子亲自去宛州迎接,按礼制派人传旨即可,星珲心里有些疑惑。 又听陛下补充道:“把公主亲子也一并带回来,不必处置驸马那个外室和庶子。” 外室!星珲心里“咯噔”一下,怪不得要苏朗亲去,驸马有了外室,还生了庶子,如今又被捅到天子面前,可真是闻所未闻。 皇家威仪,不容侵犯,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大胤驸马不得私自纳妾,公主可以做主赐侍妾,可驸马不能擅自纳人,这是规矩。如今这位姜驸马,连庶子都有了,本事真是大得很。 苏朗开口请示:“那江锦城那边……” 陛下挥手打断:“先不必做什么,若是能,就小心探查一番,莫要打草惊蛇。” 星珲心下又是一惊,江锦城是钟太后次子敬王凌熠的封地,离潋滟城不过三百里。看来宛州之行,并不只是接个公主这么简单。 叶星珲尚且来不及细想,就见又进来一人,跪在陛下面前。 这人身着紫墨两色窄袖锦袍,袖口领口处镶绣金银双线祥云,腰牌上刻着一个“正”字,面容寡淡,看上去平平无奇,可他感觉得到,此人修行实力不在大统领、顾彦时之下。 陛下叫了起,对来人吩咐道:“你另带十四名影卫随他们同去,把那名来帝都报信的公主影卫也带过去。” 天子影卫! 此刻叶星珲心头巨震,与天子近卫不同,影卫从不轻易现于人前,亦从不无端动用,他们是真真正正的天子心腹、帝王凶器,以血止血,以杀止杀,无人敢拦。 一次动用十六名皇家影卫去接一个公主回京省亲?怎么可能,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江锦城到底做了什么,值得天子这般忌惮? 敬王,太后次子……星珲忽然想起了四年前的齐王之乱,一丝寒意蓦然从脚底泛起。 天子夷了钟氏三族,杀了太后长子,钟氏子弟的血染红了整个砚溪城,太后怎能甘心。 只怕是,敬王不敬,钟氏不忠,太后不厚。 凌烨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星珲,淡淡对三人嘱咐道:“你们此去,是接长公主回京,但凡挡路者,杀无赦。皇家威仪,从不容他人践踏。” 三人跪地领旨,躬身告退。 刚踏出敬诚殿,就听那名天子影卫对二人温声道:“在下先去安排一番,暂且失陪,二位大人勿怪。” 苏朗颔首,忙称不敢:“路上全仰仗大人了。” 影卫点头,告辞而去。 苏朗回过头来,见星珲有些怔愣,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了?后悔了?现在不去还来得及。” 星珲一激灵,忙回过神来,一听苏朗可能不带他去,立刻不乐意了:“去,当然去,我还没去过宛州呢!” 苏朗轻笑一声:“那你先去准备一番,我们午时出宫。” 星珲应了个是,忙回武英殿收拾准备去了。 苏朗看着叶星珲远去的背影,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不见,面沉如水,目光深沉。 却听有脚步声忽然在身后响起,苏朗回头,见楚珩神色冷凝,面罩寒霜:“你怎么带他去的,就怎么带回来,别失了分寸。东都境主,大乘圆满。” 苏朗心下骇然,面上仍不显分毫,只淡淡回他:“姜家之事、敬王之事你也知道,你不是默许了么,现在后悔了?宛州不好去,我提醒过他了。” 楚珩不答,只是抬脚朝武英殿的方向走去,走了十来步,忽又停下,微微侧头:“我只是给你个忠告,你猜漓山东君大乘几何?”说完也不听苏朗回答,只径直朝前走去。 苏朗脸色一变,可也只是一瞬,又神色如常,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他们几人在勤政殿前说话,自然瞒不过天子耳目,凌烨端坐在御案前,肃严威重,面无表情,只屈起手指轻叩了两下御案,“漓山”,他在心里默念道。 星珲正忙着收拾东西,就看见楚珩推门进来,手里像是拿着什么东西,倚着门框,也不说话,只眼睛跟着他的手动,似乎就是来看他收拾东西的。星珲以为师兄是来阻止他去宛州的,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叫了句师兄后也不敢再说什么,只等着楚珩开口。 然而楚珩的第一句话是:“凌启是天子影卫首领。” 星珲收拾东西的手一顿,低垂着眼帘:“原来是首领,怪不得归一巅峰。”复又微微抬头,看向楚珩,脸上再无平日的嬉闹神色:“让我同去,不就是要明着试探漓山立场?” 楚珩眉毛一挑:“知道还去?” 星珲又继续打包行李,淡淡道:“去啊,我还没去过宛州呢。不过我就是不明白,敬王和漓山能有什么关系?” “不是敬王,其实是驸马二弟,姜承平,师承漓山占星阁。他回姜家见到清和长公主,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家门不祥,就差没指着鼻子骂公主是丧门星了,现在闹得整个潋滟城风言风语。哦对了,在这之前,驸马已经有了外室。” 星珲恍然大悟:“是他啊,那我有数了,怪不得非要让我去。潋滟城姜氏在武道上家学浅薄,所以才把安平侯才把嫡次子送来了漓山,如今出了师门就把占星戒令全忘了,真有能耐啊。” 楚珩朝他走了两步,放低声音说:“其实让你去宛州,应该有我的原因在里面,公主之事,我有插手。” 星珲有些疑惑,眉头微皱:“你怎么会……” 分卷阅读13 楚珩打断他,直接道:“惠元皇贵妃本不姓燕,姓妫海,陛下有试探过我,应该是查到了此事。” 星珲的眼睛瞬间睁大,不可思议道:“洱翡药宗不是早被灭尽了吗?那皇贵妃和……”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嗯”,楚珩点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有些失神,低头喃喃道:“清和长公主……” 星珲忽然打断他,郑重点头:“都过去了,放心吧师兄,我会处理好的。” 楚珩很快恢复了一贯的神色,将手里的玉符递给星珲:“看着用,到了宛州不必再掩饰。” 东君令! 漓山东君的令牌,大胤九州所有漓山势力内,见此牌如见东君姬无月亲临。 星珲虽是漓山少主,可毕竟尚且年轻,处事不多,况且在高手如云的漓山,合道巅峰在年轻一辈里虽是出类拔萃,却也不是到了独一无二的境地,他在外面想要做些事,有时难免要受到一些自诩长辈的师叔师伯们的掣肘。但若有了大乘武者的玉牌就不一样了,自有人为他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星珲接过,忙收在怀里,又笑嘻嘻地说:“这都给了?你不怕我出去仗势欺人,狐假虎威?” 楚珩挑挑眉,“想怎么用都随你,反正姬无月护着你,没有玉符你也能,我来之前还敲打了一下苏朗。”又问:“你来帝都之前,师父有没有把他那枚玉佩给你?” 星珲闻言立刻看向楚珩怀里,两眼放光:“师兄你的要给我吗?” 楚珩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东都境主给了,于是把伸向怀里的手收了回去:“有了还想要?” 星珲一脸讨好地看向他,连连点头:“大乘境的灵器,谁不想要,多一个也不嫌多。” “想得倒美”,楚珩白他一眼:“你路上小心。” 星珲叹了口气,“知道了,真小气。” 楚珩立刻作势要打他,星珲立马跳开。 “行了,收拾你的东西吧,我先回去了,我还当着值。” 星珲闻言赶紧让楚珩先回去,自己继续打包行装,却见楚珩走到外面窗边,忽又停了下来,直接扔了个东西到星珲榻上:“有事用我的,免得师父担心,他万一来了帝都,你我都得完,忘世居门口那块地都不够我俩跪的。玉佩记得回来还我,娶媳妇的聘礼都借给你了。去宛州好好玩,不必在意太多,你身后站的是东都境主和漓山东君。” “知道了。”星珲心头一暖。 一枚玉佩静静躺在榻上,灿若明霞,莹润如酥,隐隐有流光闪烁而过。 太上护心玉佩,又叫偕行灵玉,意为“与子偕行”,通灵剔透,藏精聚气,是不可多得的大乘灵器,只要对方境界高不过铸造灵玉的大乘,就能抵御对方的三次全力一击。带着这枚玉佩,叶星珲就算是在宛州横着走,都能全须全尾的回帝都来。 临近午时,叶星珲收拾完毕,到了宫门口,见苏朗、凌启并十五名皇家影卫已经在门口等他了,影卫俱都穿了普通侍卫的服饰,低调得很。 苏朗见他过来,笑着招招手:“过来,上车。” 星珲看见有马车,心里一喜,可又有点不好意思,看了凌启一眼,把苏朗拉到一边,小声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凌统领看着呢……” 苏朗见他已经知晓了凌启的身份,也不惊讶,只附在星珲耳边,轻声说:“我也坐车,陪你。我俩是世家嫡子,亲自去宛州传旨,坐个马车符合身份,再说,天子影卫出行,也不宜张扬,还能打个掩护。” 苏朗同他咬耳朵呼出的热气,刺的星珲耳垂微红,他后知后觉地点点头,稀里糊涂的同苏朗上了车。 直到上了车,行了一段路,都驶离帝都了,才想起来问:“那你前几日做什么非要我六天就学会骑马?” 苏朗挑挑眉:“你猜。” 星珲想起他前几天学骑马时的各种窘迫样子,心里坚定了此人就是拿他逗乐,故意看他出丑,于是“哼”的一声扭过头去,再也不理苏朗。 作者有话说: 【1.】灿若明霞,莹润如酥。——第八回。 【2.】东君令:甩锅专用道具。 【3.】聘礼(jia zhuang)纯属楚珩胡扯。另外千万不要误会啊,两个受是不会有前途的,楚珩和星珲是单纯的师兄弟感情,我们星珲是漓山团宠。师兄早和他CP好上了,在本文算是副CP,但是他们的主线还会另开,大概是小气吧啦腹黑帝王攻×生死看淡怂咸近卫受叭。师兄和陛下的故事预收在专栏~ 第11章 妫海 叶星珲苏朗一行人沿官道一路西行。 因记恨苏朗前些日子难为他学骑马,叶星珲决定这一路都不要跟苏朗说一句话,势在憋死苏朗。然而一连两三天下来,没见苏朗有什么异色,他自己倒是先无聊得低头耷脑,萎靡不振。 苏朗见他这副情状,心里不由觉得好笑,只得先低头哄哄他,宛州潋滟城路途遥远,免得星珲闷出毛病来。 因着他们一行对外说是要接公主回帝都省亲,苏朗也不管叶星珲在不在听,只自顾自地开口为他介绍起这一桩事的来龙去脉。 清和长公主是先帝惠元皇贵妃的独女,清和是她的封号,公主的食邑在宁州岁安城,因而也称作岁安公主。 七年前,清和长公主十六岁,柔嘉表度,婉婉有仪,太后做主,为公主择婿赐婚。 大胤的女子大多十八岁后才会开始仪婚,可太后是公主嫡母,自先帝殡天后就开始掌权朝政,公主生母惠元皇贵妃燕氏又过世已久,且皇贵妃母族零落,故而太后要赐婚,当然无人敢也无人会站出来为公主说一个“不”字。 惠元皇贵妃在世的时候曾照料过当时还是太子的凌烨,凌烨对此也一直感念在心。然而七年前的天子处处受太后掣肘,力不从心,且太后赐婚,又符合纲常礼法,一时间就连天子也插不上话。 惠元皇贵妃生前宠冠六宫,终其一生,却只有清和公主一个女儿,皇贵妃临死前大礼跪在先帝面前为公主提前请封,将公主食邑选在了宁州岁安城。 按照大胤皇室以往的惯例,是在公主赐婚时为公主就近封选食邑,以惠公主。 可太后为公主赐婚时,选遍大胤八州,偏偏不在宁州为公主选驸马,明明白白地告诉公主,这就是你母亲与我作对、三番两次帮助太子的下场。她一生最在意你,临死前为你选了宁州的食邑,可她到死也护不住你,现在的皇帝更护不住你。 最终定下了宛州潋滟城姜氏的长子姜承安为清和长公主驸马。 公主仓促出嫁,婚后第四日,就随驸马一同前往了潋滟城。 太后并未下旨为公主在潋滟城建造公主府,摆明了自己的态度。还是天 分卷阅读14 子凌烨私下里在潋滟城为公主置办了宅子,以免公主在宛州姜氏受到轻视。 宛州潋滟城姜氏,也算是著姓世家。姜氏从商,最是重利。 公主出嫁时太后连座公主府都不愿意给,只敷衍着为公主准备了一份嫁妆,公主又没有母妃母族添妆撑腰,只凌烨私下里为她添了些,可当时皇帝能做的实在有限,公主的这些嫁妆到了姜家还是不够看,更何况彼时真正掌权的是钟太后,在太后明显的轻视不喜之下,公主在潋滟城的日子可想而知。 直到四年前,天子夺回权柄,诛杀太后母族,公主在姜家的境况才勉强好了些。 可公主已嫁,潋滟城又天高皇帝远,姜家人虽然再不敢像从前一样刻意怠慢,但到底对公主少了几分恭敬。 驸马姜承安终归不负太后所望,怠慢公主,私下纳妾,珠胎暗结,甚至堂而皇之的将庶子带回了府,整个大胤朝几百年下来所有的驸马做的混账事都不及他一个人多。 公主本不想声张,只说外室不能进府,庶子不得记在驸马名下,她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可姜承安可能还觉得是钟太后当政的天下,公主无人撑腰,可以任人欺辱,声称这里是潋滟城,是姜氏的地盘,不止坚决要将庶子记入姜氏家谱,更要记入他的名下,甚至扬言要将外室风风光光的纳进府来。 驸马大概在潋滟城快活的太久了,都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什么意思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恰好此时驸马二弟姜承平自漓山学艺归来,大抵是听说了兄长干的混账事,可人家毕竟姓姜,自然不可能跟公主一条心,于是见了公主,掐掐手指,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家门不祥。 当年公主嫁进来后不久,姜家确实死了人,可是那是驸马的三婶娘,病病歪歪许多年了,怎么也和公主搭不上边。 但姜承平师承漓山占星阁,莫说是在潋滟城,就连帝都司星殿里的星官都是学自漓山。 公主一时间也反驳不得,此事又被姜家这么一声张,反倒成了公主的不是了。甚至潋滟城对此有所耳闻的百姓都认为是姜驸马可怜,姜驸马是被逼无奈,妻子是公主,再不好也不敢说什么,这才置了外室,有了庶子。 姜家这一手倒打一耙可谓是精彩得很,这姜承平也委实是个人才。 公主气得心口钝疼,当即回了在潋滟城的私宅,私下里修书令人送上了帝都。 问题就出在这书信上,公主前后修书五封,却石沉大海,就连送信的侍卫也未回来一个。 公主出嫁时,天子凌烨私下里除了为公主添妆外,还给了公主一名天子影卫,以作保护,面上只充作普通侍卫,一并去了潋滟城。 清和长公主本以为是驸马拦下了书信,但还是小心为上,她不动声色,明面上又修书一封,暗地里着影卫去跟着查。 这一查可不要紧,截信的人表面上看是驸马的,内里却另有乾坤。 原来驸马大抵觉得这事儿并不算什么,顶多皇帝下旨申饬一番,反正他在潋滟城土皇帝做惯了,谁也不怕,天子总不可能将已出嫁的公主接回去,除非皇家颜面都不要了。 影卫暗里调查了三个月,才查出来些蛛丝马迹,截信的人似乎来自于离潋滟城三百里之外的宛州江锦城。 江锦城,那便是太后次子,敬王凌熠。 公主机敏,立刻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又让影卫去查驸马的外室。 这才发现,那外室住的地方表面上只是座精巧秀丽的园子,实际上内里却守备森严,进进出出都有人严查。 又了外室身份,竟发现那外室是敬王一个乳母的女儿。 影卫不敢打草惊蛇,回去秘密禀告了清和公主,公主知道恐有大事,明面上又派出一队送信侍卫,暗里让影卫亲自前往帝都。 苏朗没有告诉叶星珲的是,影卫前往帝都,到宛州边界,似是被人发现拦截,九死一生,几乎到了绝境,却大难不死,有人暗中帮了他,这才平安抵达帝都,将密信送到天子驾前。 而帮他的人,隶属漓山势力。 漓山到底是什么意思,在此事中扮演什么角色,与清和岁安长公主又有什么关系,惠元皇贵妃当年为什么偏偏要将公主的封地选在距离一叶孤城五百里不到的宁州岁安城,漓山的人帮了影卫又为何又让他知晓身份,这些就很值得推敲了。 天子不是没着人查过,可查来查去,唯独查出来了一桩和漓山怎么也挂不上钩的旧事—— 惠元皇贵妃,燕岚,其实并不姓燕,姓妫海,真名叫做妫海燕岚。 洱翡妫海一族很多年前就覆灭了,翻遍漓山自立派以来几百年的道牒,也并没有姓妫海的弟子。 似乎影卫被漓山所救,完全是一个巧合,可是没一个人信这只是个巧合。 陛下曾旁敲侧击,试探过楚珩,可还是一无所获。 苏朗记得楚珩当时连神色都没变一下,完全一副不知就里的样子,神情不似作假,他什么都不知道。 楚珩毕竟只是漓山普通弟子,很多事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也是为什么,要叶星珲来宛州的真实原因。 此事并不仅仅是公主一人,更重要的是还牵扯到敬王,甚至覆灭已久的洱翡药宗。若漓山真与清和长公主有故,那叶星珲此番过去,漓山或许会有动作。 苏朗讲完,喝了杯茶润润嗓子,看了眼别别扭扭的叶星珲,不由笑出了声,温言道:“好了,别生气了,你日后随侍,早晚都要学,躲不过的,少主大人有大量,原谅在下?” 星珲又“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又听苏朗继续说:“苏朗哥哥错了,好不好?” 这不是那天他求苏朗时才喊的吗,这人这个时候拿出来说,真是……星珲的耳朵顿时红了。 只是面上仍然端着“我生气了”的神色,可苏朗递过来的茶,星珲却是接了,苏朗嘴角勾起,可算是哄好了。 星珲刚要喝那杯茶,突然间一支羽箭破空而来,贯穿马车,直接定在了车壁上,箭尾的羽毛颤动不休。 凛然的杀意弥漫开来,黑马嘶鸣一声,队伍骤然停了下来。 苏朗星珲立刻对视一眼,苏朗摇摇头,示意他静观其变。 这一刻,苏朗不知为什么突然后悔了,不该带这个少年来的,不止是因为东都境主和漓山东君,更重要的是,他忽然不想让他涉险,一点儿也不想。 可他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无论如何,这一刻说什么都晚了,他侧身向前,挡在星珲面前。 作者有话说: 妫(gui)海:姓氏。 第12章 暗杀 苏朗示意叶星珲退后,自己稍稍打开马车上的 分卷阅读15 小轩窗,往外面看了一眼,就见他们被数十名身着短打的流匪围住了。 苏朗心念电转,忽然轻轻嗤笑了一声,开口大声问道:“齐一,外面怎么回事?” 跨下的黑马似乎有些不安,两耳竖直,马尾夹紧,打了声响鼻,抬起前蹄刨了刨地面,凌启稍稍安抚了下,回道:“大人,有流匪劫道。” 仿佛是印证凌启的话,话音刚落,流匪们就持刀冲了上来,凌启连忙对影卫们高呼:“保护大人!”又转头朝流匪们吼道:“反了你们了,胆敢劫到钦差头上!” 一时间外面刀兵相接,喊声冲天,星珲想着外面有天子影卫在,收拾几个流匪自然不在话下。 然而还没等他喝完刚才的那杯茶,马车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竟是被人横空扔过来的影卫! 叶星珲当即变了脸色,立刻抄起天地留白,作势就要出去,苏朗忙一把拦下他,对他眨了眨眼,“你别出去,没事,等着”,说着话,自己却借着刚才那名被扔过来的影卫挡着车内,出了马车门。 星珲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是看刚才苏朗的神情,似乎有猫腻。他微微打开一条门缝,朝外面瞄了一眼,竟见天子影卫包括凌启在内,似乎全都不堪一击,倒在了地上。 这下星珲更纳闷了,要说旁的影卫失手那还有可能,凌启可是归一境巅峰,能把他打倒在地上的人,放眼整个九州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区区一帮流匪怎么可能? 他正疑惑着,就听外面苏朗冷笑一声,“劫道劫到我头上来,找死。”话音一落,云起潮生裹挟着内劲狠狠挥出,一道凌厉剑气直取流匪首级。 刚才打败了天子影卫们的流匪们似乎是慌了神,只听一人喊道:“有武者,快跑!”竟是顷刻间全都快速撤退,隐入官道两旁的树林里去了。 躺在地上的天子影卫纷纷扶着腰,互相搀扶着,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俨然一副都受了伤的样子。苏朗回到车内,队伍又继续沿着官道疾行而去。 星珲一脸茫然,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朗,苏朗放下云起潮生,好似早有预料似的,慢悠悠地饮了杯茶,开口对星珲说:“等会再跟你解释。” 星珲微低着头,像是在思忖着什么,片刻后问道:“假的?试探?” 苏朗略有些讶然,点点头,对星珲赞许:“聪明。” 星珲默默翻了个白眼,也不再说话,继续喝起刚才那杯没来得及喝完的、已经凉透了的茶,他一杯茶喝的十分慢,好像在数杯子有几条纹路似的。 苏朗看他这副无聊又别扭的样子,知道他定是在愤愤自己刚才不让他下车凑凑热闹的事,只好给少主一个“甜枣”:“前面不远就要到安繁城了,我们在那休息一两天,顺便给你买些话本子在路上看好不好?” 有了盼头,星珲立时精神起来,眼睛亮的像是有星辰璀璨其中:“真的?” 苏朗好笑地点点头,“这还能骗你不成。” 十数匹高头骏马并一辆马车沿着官道一路疾驰,约莫一个时辰后,安繁城到了。 安繁算是中州与宛州的交界处,人口众多,往来于中宛二洲的旅人商人、游学各地的青年才俊、在外历练的修习武者都爱在此地歇歇脚,喝上一杯上好的昭鸾酒,赏赏城外九绿山上千姿百怪的青松,若是能有幸一观每三个月廿五日,碧波天色的奇珍拍卖那就真的是不虚此行了。 可谓城如其名,安繁,是个安定繁荣的好地方。 他们一行人到城门口下了马,凌启出示了御令,守城军官一惊,连忙派人去请知府,自己领着苏朗一行前往安繁驿馆。 安繁城隶属中州,大胤国法,中州诸城,不许簪缨世家著姓大族领治。 故而安繁知府听闻天子近卫入城,立刻正衣冠,着官服,往驿馆赶来。 苏朗叶星珲刚到了驿馆,还未来得及归置,就见安繁知府秦方进门,姿态摆的低低的,先拱手施了一礼:“不知几位大人远道而来,途经安繁,有失远迎,还请几位勿怪。” 他是一城知府,位比城主,苏朗自然不能受了他这礼,连忙迎上前去:“秦大人客气,在下颖国公府苏朗,奉陛下之命前往潋滟城宣旨,因在下的侍卫途中有恙,故在安繁城休整两日。” 秦方一听竟是苏朗,天子跟前一等一的近臣,更是殷切了几分,连忙吩咐小厮前去请大夫,又嘱咐驿馆驿丞好生服侍,并邀苏朗晚上去秦府赴宴。 苏朗推辞了一番,只说一路舟车劳顿,甚是辛苦,婉言谢绝了秦方的好意。知府见苏朗没有这个意思,就也没有再邀,又殷切一番,尽足了礼数,方才离去。 苏朗带着星珲去驿馆客房安置,让他先休息一会,晚上带他去城里逛逛。 他们二人正说着话,凌启径直走了进来,关上房门。 凌启表情严肃:“领头的那个刚入归一,三个合道,剩下都是灵虚离识。” 是在说刚才遇上的流匪。 苏朗冷笑一声:“敬王好大的手笔,要不是几个离识境的外露杀气太重,还看不出来。” 中州是帝都所在,一向治安稳定,他们又离安繁城不远,好好的官道突然冒出几十个流匪,越想越蹊跷。 苏朗适才打开轩窗往外看了一眼,几十名流匪个个眼神凌厉,目光阴冷,杀过来的时候整齐有素,配合有度,怎么看都不是普通的流匪。 所以他才和凌启将计就计,配合演了这出戏,天子影卫扮作普通侍卫,由苏朗出手击退流匪。 毕竟驸马连庶子都生了,让苏朗这个国公嫡子、天子近臣前去潋滟城宣旨,拿的出身份,打压得住人,倒也合情合理。 他们选在中宛二州交界动手,是因为安繁城以南的宛州世家门派众多,本身就是个很好的屏障,就算是察觉出有什么蹊跷,也可以有姜家这个犯上不敬铤而走险的“替罪羊”在前面顶着,无论如何也查不到离此千里之遥的江锦城头上。但他们却未必敢在中州杀人,他们要的就是知道此行到底是真宣旨,还是天子发现了什么。 若只是宣旨申饬驸马,那沿途保护的侍卫内功必不会太高,若不是……那来的就绝不是十来个侍卫这么简单。 “都吩咐下去了,想必这一路还有他们的眼线,做戏做全套,我们在安繁城休息两天,装装侍卫受伤的样子。” 苏朗颔首,“有劳凌统领。” 凌启点点头,装作禀完事情的样子,退了出去。 宛州,江锦城,敬王府。 娇妾美婢卧在怀,琴音瑟鸣闻于耳。 敬王凌熠斜卧在榻上,吃了颗佳人送到嘴边的葡萄,又调笑着捏了捏美人艳若桃李的小脸,直逗的人含羞带怯,娇嗔满面。 一名着玄色锦衣的暗卫穿过一群 分卷阅读16 莺莺燕燕,疾步走上前来,敬王神色一凛,琴音骤停,环伺的侍妾立刻全都退了下去。 暗卫跪地恭敬道:“启禀主子,查探清楚了,来的全是普通侍卫,不过宣旨钦差是颖国公嫡次子苏朗。” “苏朗?”敬王神色莫名,声音不辨喜怒。 暗卫额头隐隐冒出冷汗,恭敬道:“是,派去的人扮作流匪,伤了几名侍卫,苏朗一行正在安繁城驿馆延医休整,并无异样,也未察觉。” 敬王眼睛微眯,“苏朗,姜承安干的事让他来宣旨申饬,倒也合理。下去吧,继续跟着。” 暗卫应了个是,刚想退下,似又想起了什么:“主子,还有一桩事……” “说。” “苏朗一行到了安繁城驿馆,那马车上下来的人,除了苏朗外,还有一名少年,大概十六七岁,派出去的人并未认出那少年身份。” 敬王眉头一皱,冷声道:“少年?去查探清楚。另外让跟着的人不要打草惊蛇,苏朗是合道巅峰,没那么好糊弄。” “是。”暗卫磕了个头,领命而去。 “少年”,敬王在心里默念,神色冷凝,眼神深的看不见底。 安繁城因地处交界,往来人口众多,晚上并无宵禁。故而一到了晚上,皎月高悬,夜市兴起,宝马雕车,鱼龙舞动,端的是软红十丈,繁华的令人咋舌。 苏朗把叶星珲带了出去,说是今天巧了,恰好是三月廿五,能赶上碧波天色的奇珍拍卖。 碧波天色是安繁城最大的酒楼,享誉九州的安繁昭鸾酒就出自此地。然而碧波天色最有名的并不是昭鸾酒,而是每三个月的廿五日在这里举行的奇珍拍卖会。 碧波天色收卖天下奇玩珍物,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在碧波天色买不到的。 每三个月的廿五日,闭酒肆,开珍阁,只要出价够高,名马美人,奇珍古玩,宝器玉石,看上的就是你的。 能进碧波天色的大都非富即贵,须得提前预订席位。此外,碧波天色在奇珍拍卖举行的前一天,会选取五十位提前报名的百姓一同入阁观赏。 苏朗他们来的巧,恰好今日就是三月廿五,可叶星珲却又些纳闷:“不是说要提前预订席位吗,从不破例的,你不会带我来门口逛逛吧。” 苏朗笑了一声:“放心,等会尝尝那儿的酒,你要是看中了什么,我给你买,嗯?” 星珲一脸不信地看着他,苏朗也不再解释,只带着星珲朝鸾碧湖走去。 他此番带星珲来宛州,本只是意在查探漓山与公主,乃至与敬王之间的关联,可遇上流匪劫道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终归还是让他涉险了,可如今后悔也是无用的了,只能尽力保护好他。 碧波天色建在安繁城内湖之上,此刻正直夜色微浓,楼内灯火辉煌,凤箫声动,灯光合着水色,水光交融,远远看上去宛如仙境。 苏朗一路径直带叶星珲来到楼前,身着薄烟纱衣的妙龄佳人正提着灯盏为前来赴会的贵客们引路,见他们二人走上前来,楼内执事立刻迎上前来,请二人出示帖子。 却见苏朗拿了枚玉牌,往执事怀里一扔,漫不经地道:“让你们楼主来见我。” 碧波天色的楼主从不出来迎客,哪怕是王公贵族过来了,也得依着楼里的规矩,执了帖子才得进去。 执事涵养很好,听了此话也不恼,看了一眼玉牌,也不知道是谁,只是瞧着来人锦衣玉冠,华贵非常,还是小心为上,陪了笑脸,让二人稍等,派人拿了玉牌去请示管事。 星珲拉拉苏朗的袖子,背过身去,小声问:“什么东西啊,有用吗?” 苏朗冲他眨眨眼,示意星珲稍等。 约莫过了一盏茶不到,就见楼里疾步走出一行人,执事一看,大为吃惊,领头的竟真的是碧波天色楼主苏俊艾。 来人走到苏朗身后,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公子。” 苏朗回过身来,点点头,示意苏俊艾起身,带着星珲进了楼内。 见星珲有些不解,苏朗侧头跟他小声说:“我家的。” 作者有话说: 苏朗哥哥超级有钱,可以给星珲清空无限量购物车=w= 大家五一快乐,假期玩得愉快哦~ 第13章 玉佩 此时碧波天色内一片灯火通明,两侧乐者轻拢慢捻间琴音泠泠,清如溅玉,托盘执灯的姝丽伊人来来往往,香风浮动。苏俊艾一路引着苏朗叶星珲二人到了二楼天字号厢阁。 “送壶酒来。”苏朗拉着星珲坐下,淡淡吩咐,苏俊艾应了个是,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星珲此刻脸上还略略有些不可置信:“碧波天色居然是颖海苏氏的,之前从没听人提起过。” 苏朗微微笑道:“碧波天色的楼主一向是从不见客的,外人自然不会知道。” 不多时,苏俊艾领人送来了昭鸾酒,又为二人置了宴席,苏朗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厢阁内便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苏朗给星珲斟了杯酒递给他:“尝尝?” 清纯透亮的酒液置于白玉酒盏内,醇香馥郁,星珲接过素白玉杯抿了一小口,连连点头:“甘醇不辣,好喝。” 楼内的琴音忽然一停,各厢阁靠近栏杆一侧的竹帘缓缓升起,碧波天色每三月一次的奇珍赏玩拍卖开始了。 见星珲还在分外专注地饮那壶昭鸾酒,苏朗连忙劝了他一句:“少喝一点,小心等会醉了,你要是喜欢,回头我让人送一些到帝都。” 星珲依依不舍地放下杯子,点了点头,目光朝楼中央看去。 此刻楼中央的紫檀木台上,已经呈上了今夜的第一件拍卖品,夜光常满杯,相传此杯乃白玉之精,光明夜照,黄昏时杯口朝天置于庭院,朝晨时自有香美甘汁盛满杯中,实是灵人宝器。 苏朗朝台上扫了一眼,侧头问星珲:“喜欢吗,要不要?” 星珲瞧了瞧紫檀木台上碧光粼粼的常满杯,又看了眼桌上的醇香甘甜的昭鸾酒,大概觉得比之香美甘汁,应该还是昭鸾酒更好喝一点,于是冲苏朗摇摇头,又伸过手拿起玉壶斟了杯酒,慢悠悠的品。 能够到碧波天色拍卖会来的大多都是一掷千金的豪客,楼内堂倌传报的竞价声此起彼伏,足足过了一刻钟,夜光常满杯才叫价停止,被人拍走。 碧波天色的奇珍拍卖包罗万象,小到姑娘小姐们用的黛螺胭脂,大到一日千里的汗血宝马,在这一晚上全都过了一个遍,苏朗一一问了星珲,然而叶少主眼中似乎只有桌上的那壶昭鸾酒,对紫檀木台上的东西半点没有兴趣,拍卖过了大半,昭鸾酒也不剩下几杯了,苏朗拦了他几回,星珲答应的挺爽快,该喝的还是一杯没少。 已经是第三十五件拍卖品了,这回上台来的却和前面的奇珍都不一 分卷阅读17 样,竟是个碧玉年华的窈窕少女,一双剪水双眸里泪珠似落未落,一袭素白轻纱绰约立在台上,真真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随着竞价开始的梆子声一响,各厢阁内的贵客们纷纷举牌,顷刻之间价格就连翻了几番。 星珲看了看台上的姝色少女,忽然想起来,他出漓山的时候,还许给了叶书离一个温柔可爱,乖巧听话的媳妇,现下刚好有个可以交差的,于是指了指那少女,兴致勃勃地对苏朗开口道:“我们把她拍下来吧。” 苏朗一愣,前面三十四件珍品他各个都问了星珲要不要,连黛螺胭脂都没落下,万万没想到,就这个他没问的,星珲居然开口说要拍下来,他朝台上瞥了一眼,目光暗沉微有些凌厉,苏俊艾可真是越来越有能耐了,什么都能放到奇珍拍卖台上来,苏朗吸了口气,勉强压下心头没来由的怒火,问:“你拍个人干什么?” “给人当媳妇儿啊。”星珲脸上泛起酒晕,理所当然地望着他。 苏朗一听“媳妇”两个字,顿时恼了,也不知道是生谁的气,更没注意星珲到底说了什么,只强硬的回他:“不行!” 星珲闻言有些不解:“有什么不行的?不过也是,不是给你的媳妇儿,那我自己拍也成。”说罢,就要唤来堂倌举牌竞价。 苏朗连忙拦下星珲,皱眉道:“不是给我的也不行,反正就是不准”,见星珲酒劲有些上来,绯红的脸上全是疑惑,又随便扯了个理由解释道:“哪有你这样找媳妇儿的,三媒六聘都没有,怎么带回去?” 星珲一想,也是,叶书离此人最不好糊弄,他要是知道自己在碧波天色给他买了个媳妇儿,肯定不乐意,到时候一肚子坏水泛起来,指不定怎么算计自己,还是罢了。于是又伸手去拿那酒壶,苏朗见这一茬总算是过去了,喝酒也比找媳妇强,反正这一壶也不剩下多少了,也就没再拦,随他去了。 很快到了本夜最后一件珍品,碧波天色的拍卖,前面的不分珍贵平凡,一体按照收入阁中的顺序竞价拍卖,只有这每次拍卖的最后一件,俱是压轴之宝,大都来历不凡。 第三十六件珍品是一枚玉佩,其上分明已有道裂痕,却隐隐有流光一闪而过,台上的执事只说了一句话:“据传此玉是大乘武者南山无矩大师退隐前留下的,是非真假,诸位自断,起价一两。” 梆子一响,竞价开始,然而楼内此刻却并无一人出价,这玉的来头听着是挺大,可不知道真假,更何况和今晚上其他珍宝比起来,起价是最低的了,一听就不像是真的,再说真要是大乘境的东西,哪能只是一枚裂玉那么简单? 一时间,楼内安安静静,竟无一人出价。 昭鸾酒饮时不觉得什么,可后劲还是有的,星珲一晚上什么都没干,只顾着品酒了,一人几乎喝了一小壶,此刻酒劲后知后觉的开始泛上来,他揉揉眼睛,勉强让自己清醒几分,转头瞥了一眼紫檀木台上的玉佩,霎时间醉意全消,直接站了起来,径直向栏杆走了过去,又仔细看了看那玉佩,心头登时一跳。 苏朗看他这幅情状,有些奇怪,刚想开口询问,就见星珲折返回来,神情有些严肃:“拍……” 星珲话还没说完,就听场上有堂倌报了价:“甲字厢阁,出价十两。” “把玉佩拍下来。” 苏朗还是有些疑惑,但看星珲神情不像是玩闹,便开口朝厢阁外侍立的堂倌说了声:“一百两。” 甲字厢阁的贵客随即跟价:“二百两。” 苏朗继续跟上:“五百两。” 甲字厢阁似乎对这枚玉佩势在必得:“八百两。” 苏朗也并不打算拱手相让:“一千两。” “两千两。” 星珲眉头皱起,没想到甲字厢阁那人似乎也是个识货的,居然寸步不让。 苏朗似乎有些不耐了,淡淡开口:“三千两,黄金。” 此价一出,楼内一片哗然,居然有人愿意出如此高价去买一枚看上去就知道是赝品的裂纹玉佩,简直是疯了。 甲字厢阁的那人显然也被三千两黄金的出价震慑到了,不再开口竞价。 最终,这枚裂玉被送到了天字厢阁内。 星珲见玉佩被拍了下来,松了口气,神色顿时放松下来,软软的靠在黄花梨木圈椅上,白嫩的双颊已染了层明丽的霞色,眼神也开始有些迷迷蒙蒙。苏朗拾起托盘上的玉佩,送到星珲手里:“你要这个干什么?” “我不要这个,是给你的。”星珲将苏朗的手推了回去。 “给我?” “嗯”,星珲点点头,放低声音对苏朗说道:“偕行灵玉,是大乘灵器。” 苏朗瞳孔猛地一缩,震惊道:“真的?” “你不会以为是假的吧?”星珲歪歪头,一脸不可置信:“那你刚才还出价三千两黄金?” “不是你要的吗?来之前都说了你要什么我给你买。” 星珲顿时只觉得这个人真是……真是让他无话可说,他抬手揉揉眼睛,小声咕哝:“我要枚裂玉你就出三千两黄金?那我刚才还要那个姑娘呢。” 苏朗皱皱眉:“那不一样,玉可以,人不行。” “……”星珲一阵无语,片刻后又解释道:“这枚是太上护心玉佩,藏精聚气,可以护佑佩戴之人三次,有了它就算是面对大乘境的全力一击也能毫发无伤。只是这玉有道裂痕,应该是被用过一次,三千两黄金,不亏。” “你怎么知道的?”苏朗见星珲酒劲上来,有些晃晃悠悠,连忙扶了他一把,让他坐下。 星珲软倒在背椅里,笑了一声:“我有啊,我来帝都的时候我爹给的,师兄的也借给我了。” “师兄?” “就是东君啊,不过他小气的很,要我还的,说是他以后娶媳妇儿用的……”星珲显然不愿意安安分分地坐下,又站了起来,整个人歪歪扭扭地靠在苏朗身上。 苏朗看他酒劲彻底涌上来,人都迷迷糊糊的,这时候再带他回驿馆定是不成的了,于是开口对外头吩咐:“去准备两间房,今晚不回驿馆了,再煮碗醒酒汤。” 外面侍立的堂倌立刻连声称是,疾步去报了楼主,苏俊艾为二人准备了厢房。苏朗连扶带抱,把星珲带到了房里,自己亲自喂了他醒酒汤,又给他擦了脸,脱了外衣,抱到床上。 所幸醉了的星珲还算老实,苏朗把他安置好,擦擦额间薄汗,松了口气,又抬手给他掖掖被角,正准备离开,手腕却忽然被一把攥住了。 作者有话说: 夜光常满杯,来自。 第14章 负责 苏朗回过身来,见星珲忽然坐了起来,双颊绯红,醉眼迷蒙,一只手牢牢攥着他的手腕,他只得坐回了床沿边,摸 分卷阅读18 摸星珲散落耳旁的头发,温声问道:“怎么了?” 星珲却也不答,只死死攥着那只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放。 苏朗无法,只好耐心哄他:“拽着我的手做什么,难不成一个人睡害怕,那不给你吹蜡烛好不好?” 星珲还是不说话,低垂着一双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忽然有点委屈,连声音都软软的:“二师兄,这不能怪我。” 苏朗也不知道星珲在说怪他什么,不过显然他是把自己当成口中的“二师兄”了,柔声安慰:“好好好,不怪你,那你放开手好不好?” 他的声音舒缓柔和,星珲似乎听进去了,慢慢松开了了苏朗的手,自己乖乖躺了回去。 苏朗见他不闹腾了,揉了两下自己的手腕,又任命地给撒酒疯的叶少主盖好被子,捻好被角,就要起身离开,然而却不想,适才躺回被窝里的星珲忽然又坐起来,直取自己刚刚被攥的有些发红的手腕,这回居然还用了内劲,死死扣住,坚定道:“不行,你不能走!” 苏朗手上一疼,“嘶”了一声,完全搞不懂星珲这是在闹哪出,但是显然跟喝醉的人讲道理是肯定没用的,只好稳住他:“不走不走,松松手。” “不松!松了你就走了,那我怎么办!”星珲突然扑上来将苏朗一把按倒,苏朗猝不及防,后腰直接重重撞上了床柱,不由闷哼一声。 星珲挂在他身上,一手攥着他的腕子,一手扯着他的衣服死活不肯撒手。苏朗见星珲半个身子吊在床沿,歪歪斜斜的就要掉下床去,另一只手忙一把将他捞起来护在怀里,无奈道:“不走,也不松了,那你躺好好不好。” 星珲坚决地摇摇头,看他一眼,忽然转过头对立在床头的枫木纱灯委委屈屈地说道:“二师兄,就是这个人,我本来打算给你找个媳妇,都找好了,这个人不让,就是他!” 说罢,又回过头来盯着苏朗,那神情活像是抓到了的罪魁祸首。 苏朗一时间哭笑不得,心头不知怎么又有些如释重负,原来星珲之前要拍下那少女是给别人当媳妇的。 他拍拍星珲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温言哄人:“明天再找二师兄,现在该睡觉了。”说着,两指弹出一道气劲,将那纱灯熄灭:“你看天都黑了,二师兄不见了,嗯?” 星珲眼前忽然一暗,吓了一跳,又往苏朗怀里拱了拱,也不说话,过了一会,似乎撒完酒疯没力气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点困,一只手松开苏朗衣领,摸摸索索的就要躺倒。 苏朗呼了一口气,心想可算是哄好这小祖宗了,早知道直接吹灭蜡烛就完事了。只是他手还疼着,微微挣了挣,没想到星珲却还是不愿意松手,竟把他也一并拽到了床上,一双眼睛在夜色中亮的惊人,直直盯着苏朗,就是不许他走。苏朗无法,只好由着他去了,拉过被子,盖在二人身上。 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棂,斜斜洒在床头,苏朗睁开眼,轻轻挣动了一下手腕,另一只手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后腰突然一疼,他倒吸了口气,回想起来昨晚被星珲扑过来时直接撞到了床柱上,此刻估摸着已经青了一片。 都一夜了,这小混蛋居然还不忘拉着他的手腕,苏朗叹口气,见星珲睡得正香,也没喊他,自己轻轻拂开星珲的手指,终于将已被攥的青紫一片的手腕解救了出来。 星珲忽然掀了两下被子,睫毛轻颤,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便看见苏朗衣衫不整地立在他床头,他陡然一惊,直接坐了起来,嗓音略有些哑:“我怎么在这儿?” 苏朗回过头来,见星珲醒了,微微倾身:“你昨天喝醉了,就没带你回驿馆。” 星珲愣了愣,恍惚记得他昨日是喝了一壶昭鸾酒来着,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略清醒了些,又有些惊奇地看着苏朗:“那你怎么也在这儿?” 苏朗闻言,没好气的笑笑,举起他青青紫紫的腕子:“你说呢?” “我攥的?”星珲有点半信半疑。 “嗯”,苏朗点点头:“你昨夜吃醉了酒,哄你半天,怎么都不放我走。” 星珲的脸顿时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对、对不住……我给你揉揉?” 苏朗怔了一瞬,揉揉?片刻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染上几分笑意:“算了,你先穿衣洗漱,今日未时我们就得出发了,我叫人给你买话本子去。”说完扶着腰就走了出去。 星珲见苏朗扶着腰,有些纳闷,不过苏朗没说,他便也没多问。 一上午的时光悄然而过,苏朗带星珲回了驿馆,不多时,一行人又踏上了赶往潋滟城的路。 苏朗昨夜先是被星珲撒酒疯折腾一番,手腕又被攥了一夜,自然是不曾睡好,此刻正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星珲捧着话本子看得十分投入,一时间车内静谧融洽,在两人不知不觉间马车已驶入了宛州地界。 星珲花了一个时辰将这本看完,定了定心绪,将话本子放到一边,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举杯欲饮之际,目光扫过苏朗微蹙的眉头,他忽然想起来,苏朗今早起来不太舒服来着,好像是腰疼。 等等,腰疼? 他昨日喝醉了,攥着苏朗的手腕攥了一夜,今日一早苏朗起来神色苍白,面容憔悴,衣衫不整,腰酸背痛,怎么有点像是刚才那话本子里面说的…… 凭空一道霹雳惊雷,星珲的脸蓦地红了,他不会把苏朗给…… 叶星珲啊叶星珲,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啊,这要是让你爹知道了,漓山太初殿门口都不够你跪的,没事喝那么多酒干什么,酒后误事,酒后乱性,你难道不知道吗?不行不行,你得对人家负责。 星珲乱想一通,神色越来越不自然,盯着苏朗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苏朗本就是闭眼假寐,此刻察觉到星珲一直盯着他看,便睁开双眼,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字,比话本子还好看?” 一听他提话本子,星珲脸颊又染上一抹嫣红,支支吾吾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大一会才挤出几个字来:“对、对不起……” 苏朗愣了愣,不知道星珲为什么突然跟他道歉赔罪,询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了?” 星珲见苏朗一副什么都不说的样子,顿时觉得更加羞愧了,他抬手捂住脸,闷声说:“我昨天……昨天喝醉了,我、我会对你负责的……”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可原谅。 苏朗一脸疑惑,隐约听见星珲似乎说了“负责”,又见他这副情状,神色有些微妙,正欲开口再问,余光突然扫到被星珲扔到一边的话本子,苏朗拾了起来,、、……他翻了两眼,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苏俊艾这个人脑子里装的都 分卷阅读19 是些什么?买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苏朗总算是明白星珲这幅“我有罪”的样子是怎么一回事了,一时间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大一会,才轻咳一声,尽力平淡道:“你一天天的胡乱想什么呢?昨晚上你攥着我不肯松手,要拉着我给你二师兄赔罪,说是没给他找着媳妇儿,我想让你躺好睡觉,你不肯,扑过来直接把我撞到床柱上,我后腰到现在还疼着呢。” 听了苏朗的解释,埋头缩成一团的星珲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不用跪在漓山大殿前忏悔了,但是却更不好意思了,那他刚才、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啊…… 苏朗看他这副死活不抬头的样子,知道他是害羞了,轻轻笑了一声,倾身靠近星珲,附在他耳边,缓缓说道:“真想对我负责啊?那帮我……”苏朗故意停顿了一下,往星珲莹莹泛红的耳垂吹了一口气,吐出两个字:“揉揉?” 这马车底为什么那么薄啊,叶星珲此刻只恨不得扒开条缝钻进去。 作者有话说: 苏朗有话说:请认清楚自己的位置。 第15章 宛州 宛州位处中州以南,云州以北,其间又有九州第一大河澜江自西向东穿越而过,是个物产丰饶,得天独厚的好地方。 潋滟城依着澜江而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姜氏一族在此经营多年,终于将潋滟城铸成了宛州诸城里最璀璨的一颗明珠。 叶星珲苏朗一行出了安繁城,跨越大半个宛州,终于在五日后来到了这颗明珠的边上。 落霞终于洒尽最后一丝余晖,距离潋滟城不过五十里,苏朗却忽然命队伍停了下来,好整以暇地靠在马车门前,拿起丝绢开始缓缓擦拭云起潮生,好似在等着什么。 他擦的很慢,很细,将整把剑轻轻抚摸了一遍,如此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方才停了下来,周身的气质骤然一凛,嘴角扯出一个极浅的笑容,淡淡开口:“都跟了一路了,出来瞧瞧?” 夜色渐起,官道两旁的树林似乎有风拂过,几片树叶被西风所惊,缓缓飘了下来,在绿叶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十几名黑衣人忽然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马车四周。 领头一人冲苏朗道:“交出你手上的玉佩。” 苏朗将路上随手买的剑穗往云起潮生上比了比,漫不经心地答道:“我手上的玉佩多着呢,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来取。” “敬酒不吃吃罚酒”,黑衣人目光阴冷,持着双刀一声令下,四周黑衣武者立刻攻上。 苏朗足尖一点,纵身飞下,挥剑横斩,一时间剑气浩荡,刀声,剑声,马的嘶鸣声混成一片,惊起林中飞鸟万千,杀气与血气倏然漫过整条寂静空荡的官道。 叶星珲伸直两腿坐在车内,朝外面瞄了两眼,见苏朗身姿飘逸,矫若惊龙,游刃有余,衣袂翩飞间将数名黑衣武者横扫剑下,云起潮生上却寒光斜照,滴血不沾。 他看的心里痒痒的,拾起手边的天地留白就想出去,然而还没站起来,就又一下坐倒在车上——他腿麻了,麻了好一会了。 等苏朗收拾完黑衣刺客,回到马车上,见星珲还是那副坐姿,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好了吗?” 星珲委屈巴巴地摇摇头:“还麻着。” “那我帮你揉揉?” 他故意将“揉揉”两个字说的温柔缱绻,眉梢眼角却又是如常的神色,三言两语间带着的一点情意似有若无,让人听得见看得见却又捉不着。 星珲脸上猝然染上红霞,不自然地别过脸去,连忙岔开话头:“不、不了,知道是谁的人吗?” 苏朗轻笑一声,还是伸手帮他捏了捏腿:“应该是那日在碧波天色与我竞价的甲字厢阁罢,到了潋滟城我传信回去让苏俊艾查查。” 星珲若有所思:“看来真是个识货的,似乎专程为了玉佩而来,到现在都不肯收手,那背后的人留在碧波天色的名字想必也不是真的了。” “嗯,先查着看吧”,苏朗垂下眼睑,“跟了我们一路了,却也不算什么高手,到潋滟城再看罢。” 一行人又行驶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天星半坠,夜幕低垂之时,望见了澜江明珠的万千灯火。 宛州潋滟城,到了。 这回却没去驿馆,苏朗直接带他们去了苏氏在潋滟城置的私宅,嘱咐星珲早些休息,明日他们要前去清和长公主府。 姜氏在潋滟城经营多年,城里到处是眼线,苏朗叶星珲一行人夜幕进城自然也瞒不过姜氏耳目。 “世子,帝都来人了。” 姜承安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侍卫,浑不在意地说:“那就来呗,我和公主是太后赐婚,谁能置喙?再说这里是潋滟城,怕什么,城里城外的百姓不都是这么说的吗,是公主自己晦气,怨不得我。” 一旁的姜承平倒是开口问了句:“领头的是谁?” “颖国公府,苏朗。” 驸马姜承安举杯的手霎时一顿,“苏朗?” 侍卫恭敬道是,姜承安闻言微微皱眉,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棘手了。 毕竟是已经出嫁多年的公主,又不是天子同母亲妹,他本以为帝都至多会派个中品官员来宣旨申饬一番做做样子就过去了,不痛不痒,可没想到来的居然是天子近臣、世家嫡子,这就有些麻烦了。 “苏朗现在在哪?”姜承平看了一眼大哥,心头涌上些不祥的预感。 “在潋滟城苏宅。” “未在驿馆?”姜承平直接站了起来,转头对姜承安道:“大哥,我去禀明父亲,明日一早我们去公主那儿,总得做个样子。苏朗奉命外差到了潋滟城却没去驿馆,已经摆明了态度,恐怕来者不善。” 姜承安点点头,又冲那侍卫挥手让他下去,低声对姜承平说:“景逸那里我去安排一下,就怕帝都会对他们母子下手。” 姜承平望着自己大哥远去的背影,不知怎么,心头一阵不宁。 月落日升,晨光熹微,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凌启在暗处默默看了一眼出门的叶星珲,眼神幽暗一瞬,片刻后唤来一名影卫去禀苏朗,自己跟了上去。 星珲似是未曾察觉,在苏宅门前的巷子尽头站了一会儿,就有个人径直朝他走来,交谈不过片刻,星珲便跟着那人走了。 凌启隐在暗处,见星珲大大方方,也不遮掩,心头一跳,更摸不准漓山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们此番前来潋滟城,除了接公主回帝都外,还有两桩要事,一是探探江锦城近况与敬王动向,二是查清楚漓山在公主的事上到底做了什么。 他们来的路上遇到假扮流匪的暗卫,江锦城那边应该是有所察觉了,敬王没那么好糊弄,对他们一行已经起了警惕,比所知甚少更糟糕的就是打草惊蛇,这 分卷阅读20 第一桩事便就很难仔细地办下去了。现在这第二桩事是无论如何也要查探清楚的。 昨日他与苏朗商量过,已派人去查公主近年在潋滟城的境况,意在查探漓山的人这些年有没有和公主府甚至江锦城接触过。可却不想,今早叶星珲居然避也不避,明摆着告诉他们,自己去见潋滟城里漓山的人了,一时间竟让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星珲跟着前来接应的漓山武者,踩着朝晨清冷的初阳洒下来的一地碎金,一路穿过潋滟城的大街小巷,最终停在了一处其貌不扬的茶楼前,领路的人侧身恭敬道:“少主,就是这儿了,请。” 星珲点点头,抬脚走了进去。 甫一进门,面前就迎上来一位身着青衣的中年男子,颔首道:“少主来了,少主有何指教我们里边说。”说着,引星珲朝后院走去。 星珲微微躬身回了一礼,立刻跟上,谦虚道:“冯师叔客气了,指教不敢当。” 这位冯掌柜是漓山上一代子弟,论辈分算是星珲的师叔,近年一直守在潋滟城,星珲虽说是漓山少主,可在他面前终究是个小辈,因而冯掌柜客气有余,恭敬自然不足。 冯掌柜坐在茶楼后院的石桌旁,静静等着山泉水煮沸,从茶水静若无声又到水如蟹眼,再至沸如鱼目,二人谁都没有开口。 水已一沸,细密的水雾烟烟袅袅,冯掌柜将茶叶投入壶中,又取来两只白玉瓷碗,为星珲斟下一杯,茶水的热气绕着瓷碗悠悠然旋转一圈,随后升腾而起,化成一团云雾飘荡开来,茶香瞬间晕染了整个后院。 “尝尝,玉露云雾。” 星珲双手接过洁白如玉的瓷碗,淡淡啜饮。 茶香袅袅间,一刻钟的时间悄然而过,冯掌柜先开了口:“少主此番来宛州,是奉皇命?” “是”,星珲颔首:“奉命接清和长公主回京探亲祭母。”他不闪不避,双眼直视冯掌柜的眼睛。 二人僵持片刻,冯掌柜忽然笑了一声,又为星珲添上一杯香茗:“那少主来我这儿,是有什么事?直说吧。” 热茶氤氲的水汽如烟似雾袅袅上升,星珲低垂着眼睑,迷蒙飘渺的水汽遮掩之下,冯掌柜一时间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听少年嗓音清朗,淡淡道:“我要师叔着人去查一桩事,江锦城这些年的近况,自四年前齐王之乱后,敬王都做了什么,与哪些世家有所往来。” 茶香萦绕石桌两旁,整个后院一丝风也无,“星珲”,冯掌柜忽然改了称呼,语调没什么起伏,依旧平平淡淡:“你还年轻,这煮茶一道还要学很久,我们漓山爱饮淡茶。” “浓茶淡茶都是好茶,淡的饮多了,偶尔品些浓茶也无妨,师叔说呢?”少年声音坚定。 冯掌柜不置可否:“在漓山么,煮茶的人烹什么茶,饮茶的人品什么茶,浓茶淡茶我说了可不算。” 星珲唇角微微漾起几分笑意:“师叔可能误会了,我还年轻,处事不多,也并不是想现在就煮茶。” 冯掌柜眉头轻皱:“既如此,又为何要我查江锦城?” “师叔,星珲今日来,不是要请您帮忙的,查这桩事,其实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星珲直视冯掌柜的眼睛,将手中的玉牌轻轻放在他的面前。 “东君令?”冯掌柜一惊,直接站了起来。 “宛州江锦城这件事上,东君也想煮壶浓茶。” 苏朗见星珲回来,脸上还是一贯的温和,冲星珲招招手,状似无意道:“去哪了,过来吃饭。” 星珲净手坐在桌边,冲他笑笑,直接答了:“诶?你不知道吗,我去见漓山的人了。” 苏朗举筷的手微微一顿。 星珲似是未曾察觉,面色如常,笑眯眯地夹了个水晶小饺,只是那双黑眸恍若沉入了无尽深渊之中,眼底一丝笑意也无。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公主 一行人吃了早饭,整衣肃容收拾完毕,苏朗叶星珲并帝都来的十五名天子影卫,便一齐去了公主府。 四骑并辔的马车缓缓行驶在潋滟城的大道上,十五名玄衣侍卫骑着高头黑马,表情肃穆,围在车驾四周,苏朗摆足了阵仗,朝公主府驶去。 四月初的潋滟城惠风和畅,春意盎然,马车内的赤金镂花香炉中正燃着名贵的沉水香,青烟袅袅,缕缕而上,淡雅的香气缓缓弥散开来,将整个车厢都晕染上了一层矜贵奢华的气息。 叶星珲端坐在车内闭目养神,天子不放心他,苏朗在试探他,凌启在监视他,自刚才早膳时他一句话故意点破后,苏朗与他,彼此之间俱都沉默不语。 公主府很快到了,苏朗先下了车。 因着苏朗此次过来是宣天子旨意,所以此刻公主府大门敞开,正厅摆了香案,清和长公主,并公主府大承奉、掌事奶娘,启中门跪迎。 苏朗进了公主府,见姜氏家主姜正阳、诰命夫人袁氏、驸马姜承安、驸马二弟姜承平等姜家一众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苏朗淡淡瞥了他们一眼,径直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展开一卷流云祥龙纹明黄卷轴,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皇妹清和岁安长公主,柔嘉居质,婉嫕有仪。动遵图史之规,步中珩璜之节。宣熙三年,公主下嫁,敬上淑慎恭谨,驭下宽仁慈和,时已七载有余,朕心甚念,是宜宣尔回都省亲,祭皇考惠元皇贵妃。钦哉。” 宣旨毕,苏朗扫了一眼下方跪着的人,一时间,各人脸上神色各异,精彩纷呈。 清和长公主先行大礼谢恩,苏朗连忙扶起公主,而后拱手躬身行礼,正色道:“臣苏朗,奉陛下之命,迎长公主回帝都。” 七年来潋滟城里的孤立无援,心寒苦涩似乎在这一瞬间全都化为青烟,消散无形,公主哽咽一声,道了免礼,泪盈于睫。 姜承安一时间却愣在当场,脸色铁青,天子降旨居然不是轻飘飘的申饬,甚至提都没提,竟是要接已嫁的公主回宫? 面上说的好听,省亲祭母?清和长公主又不是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大胤建朝几百年以来就没有母妃已逝的出嫁长公主再回宫省亲的。 谁不知道,皇帝这就是在公然昭告,驸马纳妾,公主在姜家受了委屈,他要接公主回娘家,什么皇家颜面,家丑不可外扬,都没公主重要。这道圣旨无疑就是将巴掌直接甩在他们潋滟姜氏的脸上。 那苏朗从进了公主府,正眼都没给他一个,就好像没他这个人似的,姜家再怎么也是领治一城的世家大族,他是姜氏嫡长子,伯府世子,身份尊贵,苏朗现在却这个态度,不必多想,自然就是天子的意思。 姜承安此刻终于开始有些慌了。 姜氏家主安平伯姜正阳脸色自然也不好,天子的意思就是在问责他们姜氏,可却又不 分卷阅读21 明说,圣旨上无斥无责无罚,一时间连他也摸不准天子究竟是顾及姜氏是著姓大族,不好妄动,轻轻放过此事,还是等公主回了帝都,再雷霆震怒,重重斥责。 皇帝高高拿起却不放下,就好像在他们姜氏头上悬了一把剑,不知会不会落,也不知什么时候落,只悬着,悬得人冷汗直流,生不如死。 姜正阳勉强定定心神,和颜悦色地开口试探:“苏公子从帝都过来,一路辛苦,公主回帝都,兹事体大,自是要细细安排准备一番。” 苏朗点点头,只淡淡道:“这是自然,在下此番带了人过来,不敢劳烦安平伯。” 姜正阳脸色变了一瞬。 一行人入厅内坐下,公主府的侍女上了茶,苏朗也不再说话,只自顾自的品茶。一时间,厅内姜氏诸人坐立难安。 姜家主母袁氏自听见旨意,心里惴惴,难免要为大儿子担心,她喝口茶勉强平复下心绪,眼角余光扫见二儿子姜承平依旧从容自若,面不改色,立时心下微定。 是了,公主妨家,只要死死咬住这个,就不全是他们姜氏的错了,他们姜家虽娶了公主,可也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总要顾及氏族,以大局为重。 况且不论真假,此事都关乎公主的名声。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民间舆论偏偏最容易被坏事左右。好的说的坏的简单得很,可要把坏的还原成好的,难上加难。就好比一面白绢染了滴墨,人们只会看见这白绢污了,没人会关心这墨是不是别人故意泼上去的,更不会有人记得这面白绢原本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的样子,污了就是污了,再怎么洗也是无用的。 她轻咳一声,抹了抹茶杯盖碗,满脸歉疚道:“公主自下嫁犬子,柔嘉淑慎,样样都是极好的,对我这个婆母也很是有礼,虽说……”袁氏欲言又止地看了坐在主位上的公主一眼,又扫过次子姜承平,方继续道:“咳,这件事终归是犬子的错。” 她这话里的意思在场的自然都明白,公主脸上顿时浮上一抹愠色。 苏朗不置可否,只平淡地瞥了袁氏一眼,状似无意道:“听说姜二公子师承漓山。” 姜承平闻言,嘴角绽开毫不掩饰的笑意,眉梢眼尾都是成竹在胸的满满自得:“正是,我师承漓山占星阁,最擅测凶卜吉。”说着,目光特意从公主身上缓缓扫过。 清和长公主见姜承平这副样子,哪里还能忍,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姜承平,胸口剧烈起伏,一阵阵钝疼不断涌上心头,她死死咬住舌尖,直到嘴里弥漫开些微血腥味才缓过来没有发作。 天子已然降了旨,姜氏话里话外还是将脏水泼到她的头上,可姜承平毕竟师承大家,况且公主自己对这种事也不好反驳,只能暂且先咽下这口气。 姜承平见公主眼神冰冷,眉眼间都是愠怒,却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更是唇角上扬,怡然自得。 师门漓山从不过问皇族世家的事,他于占星一道又很有天赋,在整个潋滟城颇具盛名,只要他咬住公主是姜家“丧门星”这一条,拿捏住公主的女子四德名声软肋,在宛州也没人在此道上够资格够本事出来反驳他,任苏朗再能言善辩也说不出话,就连天子也只能轻轻放下此事,除非真的不想要公主的名声了。这事若是闹大了,不管是真是假,公主都很难做人,在这种令人津津乐道的事上防民之口?太难了啊。 苏朗不语,只递给公主一个安抚的眼神,看着姜承平兀自得意了一会后,方笑了笑,朝他道:“看来姜二公子对占星一道颇有建树,苏某佩服的很。” 姜承平笑出了声,脸上全无半点谦色,理所当然道:“过奖,全仰仗师门底蕴深厚。” 苏朗闻言,眸子更是弯了弯:“姜二公子青年俊才,有个人听闻公子颇擅占星,仰慕已久,今日也和我一起过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翩翩少年逆光而来,脚下步伐不紧不慢,径直走到公主面前,躬身拱手恭敬行礼:“臣漓山叶星珲拜见清和岁安长公主。” 见到少年的一瞬间,姜承平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 作者有话说: 【1.】公主的那名影卫到了潋滟城肯定要回去跟公主复命的,因此这一章开头说十五名。 【2.】圣旨内容参考了宋大诏令集,可能不太规范。 【3.】名声对古代女子真的很重要。 第17章 母族 见着漓山少主叶星珲,除了苏朗外,在场的所有人俱都愣在当场,姜承平更是脸色僵硬,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瞬间垮了下来。 清和长公主最先缓过神来,见叶星珲还拘着礼,连忙道了平身赐座。 侍女立刻给星珲上了茶,星珲轻轻抹了抹茶杯,青花瓷盖碗碰撞的清越响声更像是敲在在场每一位姜氏族人的心上。 漓山少主亲至,漓山占星阁阁主穆熙云正是叶星珲母亲。姜承平当年拜入漓山,可却并未被穆熙云收为亲传弟子,与叶星珲交情甚少。而叶星珲又是跟苏朗一起来的,明显来者不善,姜承平难免心慌,勉强稳定下心绪,先开口打了招呼:“星珲师弟来了潋滟城,怎的不先告诉师兄一声,未曾远迎,倒是师兄失礼了。” 星珲神色淡淡,眼神只停在手里的盖碗上,连头都没抬一下:“听闻姜二公子颇擅占星卜卦,测凶卜吉,在下仰慕姜二公子盛名已久,今日特来拜见,姜二公子客气了,谈不上失礼。” 漓山弟子之间感情一向亲厚,从不分师承漓山哪位长老,一体以师兄师弟相称。星珲说“姜二公子”,而不是“师兄”,就已经很不给情面了。况且他是占星阁主穆熙云亲子,纵使姜承平是世家嫡子,身份高贵了些,可漓山学艺,从不问出身,他在占星阁毕竟只是普通弟子,哪里够资格让叶星珲仰慕占星术? 这话说的是极不客气,姜承平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答,就听叶星珲语调不变,又继续道:“姜二公子掐掐手指就能占福言祸,在下自然是比不得,就算是家母,只怕也是望尘莫及的。” 叶星珲移开视线,抬头直视姜承平,眼神里尽是嘲弄。 此话一出,姜承平坐立难安,脸色铁青,嘴唇紧紧抿成一线,驸马姜承安见二弟这副样子,连忙打了个圆场,支开话头:“这都是误会,流言而已,兹事体大,哪里掐掐手指就算了的,定是外面的人以讹传讹。想必叶少主是第一次来潋滟城吧,不如让舍弟陪叶少主去看看城里风光,师兄弟二人难得一聚,不妨叙叙旧。” 星珲轻嗤一声,嘴角扯起一丝寡淡笑意,眼里尽是冷漠:“世子怕是对我有什么误解,在漓山,能正正经经的说跟我有师兄弟相处情谊,可以拿来叙旧的可不多,大师兄姬无月,二师兄叶书 分卷阅读22 离,这也就差不多了。”说着,又轻飘飘的睨了姜承平一眼。[1.] 姬无月是漓山东君,名震九州的大乘武者,叶书离是漓山大长老的亲传弟子,真真正正的九州英才,和这二人一比,他姜承平又算什么。 姜氏家主姜正阳终于听不下去了,仿佛没听见叶星珲的话,和颜悦色道:“家门不幸,出了一点丑事,让叶少主此番来潋滟城看笑话了。”又转头冲姜承平道:“你师承漓山,叶少主来了潋滟城,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带叶少主去城里逛逛吧。”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驸马纳妾,公主受辱一事说成是家事,家丑不可外扬,外人不插手家事,苏朗是宣天子旨意,代公主兄长而来,自然不算外人,但是叶星珲必然是要回避的。 姜承平脸色稍霁,闻言站了起来,朝星珲比了个“请”的手饰。 星珲冷笑一声,扫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逛自是要逛的,只是姜二公子青年俊才,生于世家身份高贵,我们漓山实在是庙小,底蕴浅薄,容不下公子这尊大佛,也教不了姜二公子什么。以后还请公子勿再以师承漓山自居,漓山,当不起。” 此话的言下之意,就是要销了姜承平在漓山的道牒。武者被逐牒去名,剥夺师门传承,在整个九州都是颜面扫地的事情,所有的世家门派都不会再承认逐牒武者。 姜承平顿时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盯着星珲,星珲移开视线,继续饮茶,连眼神都懒得欠奉。 姜氏诸人立刻坐不住了,主母袁氏更是直接站了起来,朝星珲走了两步,尖声质问:“你说什么?” 姜正阳脸色也变得铁青:“漓山弟子的道牒,难道是少主一言,说去就去的吗?” 姜承平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眼里布满血丝,朝星珲不住摇头,嘶声道:“对,父亲说的不错,你只是掌门之子,还没有权力一言去我道牒!” 星珲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点点头很是赞同:“姜二公子原来还记得漓山的规矩啊,我以为你出了师门全忘了呢。只凭我一句话确实是不够的……从前在漓山就听你提起过,潋滟春水浓如染,是宛州一绝,今日一见,诚不欺我。”星珲站起身来,好像刚才冷淡疏离的漓山少主不是他一样,弯弯眸子一脸笑意直视姜承平。 姜承平像是一条几乎要干涸在岸上的鱼恰逢甘霖,神色好转了些许,可还是难看得很,他无暇再打起精神应付,语气是十二分的不悦:“当然,我从不开玩笑,潋滟城的风光是九州一等一的。” 星珲“哦”了一声,又问了几句春色风景,俨然一副很是感兴趣的样子,对刚才销牒的事绝口不提,好像就是开了个过火的玩笑。 姜家诸人纷纷松了口气,然而还没等这口气松到底,就听星珲话锋忽然一转:“姜二公子可能不知道,我也从不开玩笑。”他神情颇有些玩味,视线又从姜家诸人身上缓缓扫过,最后定格在姜承平身上:“是谁告诉你,要逐你的牒,我只有一句话的?” 玉符在手里打了个转,朝姜承平面前一送。 东君令。 姜承平霎时面若死灰,脚下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星珲的声音一瞬间冷得像是寒冬腊月的冰雪:“姜二公子既然还记得些漓山的法度,那么是否还记得入占星阁时念的第一条阁规?” “慎言。” 这是为了提醒占星阁的所有弟子,占星一道应当遵从本心,言从心出,不得信口雌黄无中生有,背离本心恶语辱人。 “姜二公子是世家嫡子,身份尊贵,漓山水镜台不敢做主清理门户,只好如此。公子曾师承漓山,道牒一销,再无瓜葛,也请公子日后自珍自爱,勿以漓山弟子自居,也请勿再动用我们漓山的武道术法,否则……”星珲目光锐利若刀,看着姜承平的目光就好像看一个死人,一字一顿道:“公子就在潋滟城看一辈子的风光吧。” 潋滟城是姜氏的地盘,漓山自然是做不得什么,可一旦出了潋滟城呢? 此时此刻姜承平终于明白“悔不当初”四个字是怎么写的,他以为出了漓山,到了潋滟城,他一个人就可以说了算,他以为只要咬住公主妨家,就是豆腐掉进灰里,打不得碰不得,天子顾及公主名声,就只能轻轻放下,他以为漓山不涉世事,此事又是皇家和世家的纠葛,就更不会插手,他以为他安排好了一切,姜氏必然稳操胜券,然而叶星珲来了,他的自以为全是镜花水月。 叶星珲再没看瘫坐地上颓然嘶声的姜承平一眼,抬头对坐在上首的公主拱手道:“长公主殿下,臣有些事想和殿下单独谈一谈,可否请殿下移驾?” 清和长公主见姜承平的狼狈之相心底涌上快意,听见星珲的请求自然点头应允。 苏朗神色莫名,目送二人出了正厅朝后花园走去。 公主府并不是按制建造的,只是当年公主出嫁时天子为公主私下里置办的私宅,宅子自然比正经的公主府小了许多,后花园也不过几步路边便就到了。 清和长公主先开了口:“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她出身皇家,从小见惯了宫闱里的人性凉薄,残酷争斗,已经很难再相信无缘由的善意了,她自认自己与漓山并无瓜葛,与漓山少主叶星珲更是从未见过,况且漓山一向不涉世事,更是从不过问皇族世家的纠纷瓜葛,就算姜承平公然违背师门阁规,他们也没有在这等剑拨弩张的时候与他清算的理由,她只是无权无势的公主,并不能回报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帮自己呢? 星珲轻轻笑了一声,并未解答清和长公主的疑惑,反而问道:“殿下知道,惠元皇贵妃为什么求先帝将您的食邑选在宁州吗?” 公主怔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星珲会有此一问,她只记得那时,母妃拖着病体,正装打扮,大礼跪在父皇面前,说一生所愿唯有此事。她一直以为,宁州的食邑,只是因为岁安城还算得上安定富饶,在一众皇女的食邑里也并不打眼,最是妥当。可如今叶星珲问了,答案自然就不会是她想的这么简单了。 星珲并未等待公主的答复,自问自答:“因为漓山一叶孤城也在宁州。漓山与皇贵妃有故,勉强可以算是殿下半个母族。” 作者有话说: 【1.】星珲当然不止两个感情好的师兄,这里只说了两个特别优秀的,是表明了故意要和姜承平划开界限,特意这样说。 【2.】清和长公主以后还会再次出现,关于她的事情是铺垫。 第18章 一梦 清和长公主倏地怔住,脚下的步子骤然一停,蛾眉紧紧蹙起,一双明眸里满是不可置信。 这怎么可能呢?自她记事起,从未见过惠元皇贵妃母族的人,甚至从未 分卷阅读23 听皇贵妃提起过母族,更不曾提起过漓山。 听老宫人说,惠元皇贵妃从入宫起就是孑然一人,温婉和善了一辈子,身上从无一点武道的影子,怎么会与九州一等一的武府学宫有故呢? 星珲见公主脸上明晃晃的震惊神色,并不意外,继续道:“殿下的母亲惠元皇贵妃燕氏,其实并不姓燕,她姓妫海,真名叫做妫海燕岚。” 又是一个平地惊雷,清和只觉得这人越说越离谱了,她的母妃在帝都皇宫的后妃册上记录的家世一直是姓燕名岚,竹帛青史,信而有征。 可叶星珲的神情不似作假,况且也没有骗她的理由,清和轻轻呼了口气,问道:“即便如此,这和漓山又何关系?” 星珲声音很轻:“漓山有位长老,名为妫海明远,是惠元皇贵妃的幼弟”,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隐隐浮现出一抹悲伤神色,然而也只是一瞬,就敛了下去,深深看了一眼公主,继续说道:“殿下也不必怀疑,更不必派人去查,能让殿下知道的,漓山必不会隐瞒,不能让殿下知道的,就算将漓山翻个底朝天,也查不出什么来。” 他这话说的不假,天子着影卫查过此事,可翻遍了漓山的道牒,也没见出现过“妫海”姓氏的蛛丝马迹。 清和长公主喃喃:“我母妃从未跟我提起……那他现在好不好?” 星珲嘴唇抿成一线,沉默了一会,清和立刻反应过来:“他……” 她这位从未见过面的“舅舅”也不在了,她到底还是孑然一人,就如同她母亲当年一样。 “妫海一族毕竟已经覆灭已久,其中牵扯甚多,殿下身份尊贵,与灭族之人太过密切毕竟不好,想必惠元皇贵妃不让殿下知道也有这层缘故。”星珲低下头,心里一阵苦涩,忽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若是日后有机会,殿下可以去广陵看看,三十六陂江南春水不比潋滟城差。” “广陵?” 他一瞬间又恢复了如常神色,显然不欲再提:“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来,臣失言了。妫海长老虽然已故,可当年也一直顾念着殿下,去世前放心不下公主,托人照看,否则殿下以为,您的影卫是怎么到达的帝都。” 清和嘴唇微微张了张,最也没说什么,只垂下了眼帘。 星珲声音坚定:“殿下是有福之人,早年遇人不淑,多有坎坷,日后必一生顺遂,尊贵平安。” 清和闻言,只轻轻笑了笑,微蹙的蛾眉渐渐松开:“有福之人……承你吉言。” 自母妃薨逝,她这些年,步步艰辛,已经不记得,曾经万福金安岁无忧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了。如今她要回去了,无论前路如何,她都想再博一次,为了自己,也为了她的孩子景行。 温暖的阳光正破开天边云层朝她奔来,岁月不蚀她心,所有孑然一身的苦难尽头,会是光芒万丈,百岁无忧。 星珲大概是看出长公主心中所想,从怀里取了枚玉符递给她:“殿下值得更好的,定会遇到良人,这枚东君令,算是漓山给殿下日后的添妆。” “添妆?”清和看着那枚玉符,轻声疑问。 星珲笑了笑:“难道殿下还会再回到潋滟城吗?” 清和抬头凝视星珲的眸子,良久,接过他手中的玉符,摇摇头,坚定道:“谢谢你。” “不敢,漓山可以为殿下做一件事,殿下日后若是想好了,就拿着它去大胤九州任意隶属漓山的势力。” 漓山从不轻易过问世事纷争,清和知道这样的一个承诺意味着什么,她轻抚手中的玉符:“什么事都可以?” 星珲颔首:“都可以,只要是漓山力所能及。” “如若我要漓山在必要的时候,站在我皇兄那一边呢?” 星珲弯了弯眸子:“殿下知道的,漓山从不涉世事纷争,谁也不能改变此事。但这毕竟是东君令,如果殿下所求就是如此,东君本人可以帮陛下一次。” 清和心头一震:“是东君要你给我的?” 星珲轻咳一声,移开视线:“当然,否则殿下以为我怎么拿到的东君令,怎么敢做这个保证?整个漓山还没人敢代东君行事。” 清和握紧手中的玉符,复又问道:“你不担心我将这些告诉皇兄?” 星珲只是笑笑:“自然不担心,东君令已经给了殿下,怎么用就是殿下的事了。这些既然与公主说了,那么势必也要让陛下知道的,转告陛下就拜托公主了。”也无需再着人暗查。 清和长公主与叶星珲二人谈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回来,此时正厅内只剩苏朗一人,正端坐在花梨木圈椅上,见他们二人回来,站起身来,向公主行了一礼:“安平伯府的人先回去了。” 清和轻蔑地扯扯嘴角:“他们本也呆不久,现下回去刚好。”又转头吩咐:“去备宴,为二位大人接风洗尘。” 一旁随侍的侍女敛秋刚要应是,却听公主府大承奉张昴插了嘴,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是,臣这就去准备。” 清和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只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点头应允。 张昴少见的做足了礼数,恭敬告退。清和盯着张昴的背影,明眸微微眯起,现在想着讨好了,早干什么去了。 苏朗星珲在长公主府里用了饭,方才告辞离开。 二人一路无话,直到上了马车,苏朗看着闭目不语的星珲,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轻声道:“今日,多谢你。” 星珲仍闭着眼,语调无波无澜:“不必。漓山有漓山的规矩,是姜承平自己作茧自缚,今日我如此,同陛下,同公主都没有干系。” 苏朗明知道他特意在公主与姜氏剑拔弩张的时刻过来,就是为了以漓山的名义帮公主一把,狠狠地教训一顿姜承平,现下这样冷言冷语,只是不想与自己多言。他心里五味杂陈:“你知道的,我此次来宛州,并不只是为了接长公主回帝都。” 星珲睁开双眼直视苏朗,冷笑了一声:“你想知道是漓山为什么会帮长公主,在此事中是用的是什么心,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将东君令给了公主。甜言蜜语把我带来宛州,不就是想试探漓山的态度和立场吗,你想要的答复我已经告诉过公主了,拉拢我是没用的,漓山绝不会因为我而动摇。碧波天色一掷千金,苏二公子后悔了么?” 此刻星珲脸上这副冷淡的神色,与几个时辰前面对姜承平时并无二致,苏朗心头顿时像是被尖锥子狠狠地锲了一下,疼得连呼吸都乱了几分,好半会才缓过来,他敛下眸光,涩声道:“所以那日,你不要那枚玉佩,是以为我只是在拉拢你?” 星珲眼底微涩,别过脸去,尽力冷淡道:“难道不是么?苏公子,你以为大乘的灵器会有人嫌多吗?我不想承你的虚情假意,是因为我知道 分卷阅读24 你会后悔。” 他曾以为苏朗是真的对他好的,那日在中州,流匪劫道,羽箭破空而来杀意凛冽,苏朗侧身向前挡在他面前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那日在安繁,碧波天色,因着自己轻飘飘的一句“拍下来”,苏朗寸步不让一掷千金的声音,依昔就在耳畔。 他以为苏朗是真心对他好的,他差点就动心了。 他见到无矩大师留下的那枚太上护心玉佩,从未动过旁的念头,只是想给他。 他也是真的想过,那一晚如果苏朗和他酒后乱性了,他会和他一辈子好的。 可是就如同那一晚只是个误会,苏朗对他的好原来也都是水月镜花。 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以为。 那句状似无意的“去哪了”,将他彻彻底底地打醒,原来啊,一切都是黄粱一梦一场空。 作者有话说: 【1.】师兄有话说:叶星珲你真坑。 【2.】我也有话说:星珲就是很难过,但是下章就甜回来啦,信我=w= 第19章 命悬 “苏公子不亏,三千两黄金,能买两次命,带我来趟宛州,不止查清楚了你想知道的,我还特意送了枚东君令。都说颖海苏氏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果真名不虚传。” “星珲,玉佩……” “不必了,就当我傻。” 星珲,玉佩是真的想给你的,东君令我更是从来都没想过要。 夜色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苏朗一人独坐在院内的石桌旁,反复想着今日在马车上,星珲冷淡的神色,星珲决绝的话语,心里仿佛被谁剜空了一块。 他怨不了任何人,是他费尽心机要带星珲来宛州的,也是他三番两次试探星珲的,他的心从一开始就是脏的,哪里来的底气要星珲对他真心真意,不存芥蒂呢? 潋滟城临水,夜里的凉风裹挟着澜江的水气越过窗棂穿堂而来,吹得木窗外的树叶簌簌作响,惊得书案旁的火烛明明灭灭。 星珲起身走到窗前,正要伸手关窗,树影摇曳间,一道银光乍然袭面而来,星珲凛然一惊,脚下忙几个错步旋身掠开,甫一稳住身形,就见刚才站立的地方一枚燕尾镖深深钉入地面,地上铺的银线毯霎时黑了一片,星珲脸色骤沉。 然而来不及细想,就见又有数道银光相继破空而来,星珲随手拿起身旁花架上的青花美人觚掷了出去,镖瓶相撞,琅琅作响,清如敲冰戛玉,美人觚随即碎了一地。 来者不善,他不敢轻敌,一把抄起天地留白,拔剑出鞘。下一刹那,黑袍武者跃窗而入,一柄寒气逼人的长刀泛着青光直取星珲咽喉。 星珲错步回身,反手横剑挥出一道剑气,那黑衣武者却不闪不避,径直立刀迎上,轻轻一划,如虹剑气撞上长刀的一霎竟直接消弥无形,而刀势却丝毫不减一分,直击星珲手中的天地留白。 刀剑相撞,铮然作响。 黑衣人屈指在剑上狠狠一弹,星珲手心猛震,天地留白顿时脱手,他反应极快,一瞬间立刻后仰避开刀势,随即侧身空翻站定,脚尖朝就要落地的剑上一踢,天地留白重回手心的一刻,连忙飞身后退,跃至一丈之外。 只此一招之间,星珲已知对方境界远在他之上,至少也是归一境九层,江锦城的手笔可真是不小。 星珲立剑而立,目光如炬,那黑衣武者转过身来,低低笑了一声,房内四周纱灯应声而灭,下一瞬,足下脚步变换,形如暗夜鬼魅,已至星珲后方空门,一掌狠狠挥出—— 苏朗站起身来,终是不甘心,去看他一眼吧,就一眼,等回了帝都,他们大概就真的桥归桥路归路了,星珲再不会愿意与他有多余的交集了。 苏朗抬脚朝星珲所在的院子走去,夜风拂面而来吹得人体间生寒,可他心里却更冷。 才走了几步,他又慢慢停下,星珲……已经这么晚了,他过去说些什么呢,以星珲半步归一的武道境界,想来自己刚踏进他院子,他就会有所觉吧,到时,他又能说些什么呢,星珲此时大概不会想见自己吧。 星珲心神剧震,陡然一惊,脚尖立刻点地而起,往前掠去。然而已经晚了,归一境的全力一击,黑衣武者掌风袭过之处,房内的木架花瓶全都化为飞灰齑粉,星珲勉强躲到边缘,却还是被掌风扫到,重重闷哼一声,半跪倒在地上。 他气血翻涌,真气逆流,五脏六腑疼得像是被烈火滚过,猛地咳出一口血来,急忙调运起内息。黑衣武者却不容他喘息,冷笑着一步步走来,持刀纵斩直朝星珲劈去。 苏朗几番犹豫,走走停停,终是来到院门前,手轻轻触到门上,停滞良久,还是推开了木门。 “吱呀”,门扉缓缓开启,几缕凉风拂过苏朗指尖,苏朗不由瑟缩一下,慢慢蜷起手指,抬脚走了进去。 院内一片黑暗悄寂,只有树叶偶尔被夜风穿过的沙沙声,房里的灯也已熄了,星珲似乎已经睡下了。 ……罢了,就看他一眼吧。 苏朗放轻脚下,往前走了几步,忽地听见几声隐隐约约的闷咳,苏朗微有些纳闷,星珲何时着了凉?然而不容他回忆细想,就又听见似有冷笑和脚步声在房内响起。 不对! 苏朗心里一惊,剑眉骤然蹙起,忙施展轻功纵身掠过院内的树影,摘下几片绿叶狠狠朝房内掷去—— 星珲就地一滚,狼狈躲过这一刀,黑衣武者持刀作势再上,星珲无法,指尖刚触到楚珩给他的那枚玉佩,就见几枚绿叶忽然冲破门扉,裹挟着内劲径直朝黑衣武者背后袭来,星珲手上动作一顿。 黑衣武者旋身挥刀斩落绿叶,又飞身一跃后退两丈至窗旁,他刚才一心只在面前的漓山少主身上,竟不察有人过来。 下一瞬,随着绿叶落地,苏朗破门而入,已挡至星珲身前。 凛冽的杀气充斥满房里的每一处角落,死一般的黑暗寂静里,只有星珲运气调息的浅浅呼吸声,苏朗五指凌空朝下一抓,天地留白被一道气劲吸上,握在他掌心中,他一双眸子像是淬了冰,目光冷的有如千年化不开的冰雪,直盯着对面武者。 黑衣人嘲讽似的笑了一声,嗓音含混低沉:“苏朗?又是一个合道巅峰,呵,那就一起送上命来吧。”话音刚落,提刀狠狠挥出,一道罡风以排山倒海之势朝苏朗二人迎面袭来。 若论武道境界,他与星珲相差无几,此刻星珲已被这黑衣武者打伤,苏朗知道自己定也不是此人的对手。只是此刻星珲带伤在他身后,他自然是不能后退半步的。 苏朗向前一步,提剑在手,二指捏诀,一招风起云涌立时使出,天地留白撞上那道罡风,剑气四溢,可对方境界毕竟高出他许多,也只是能阻挡几息而已。 然而几息就已经够了,见黑衣 分卷阅读25 武者提刀再上,苏朗嘴角微微扬起,指尖捏起腰间太上护心玉佩,注入一道内劲。 几乎是一瞬间,玉佩流光溢彩,虹光大盛,映的满室皆辉,浑厚广阔的内力以苏朗为中心朝四方弥漫开来,将他与身后的星珲温柔包裹其中。黑衣武者却直接飞了出去,后背重重撞上身后侧门,连人带门一起摔在外面地上,将青石地面砸出深深一道裂痕,他五脏六腑、全身筋骨都好似移了位,猛地呛喷出一滩黑血,勉强几次才爬了起来,拾起手边长刀,狼狈而逃。 作者有话说: 苏朗哥哥非常舍得,毫不犹豫,三千两黄金瞬间用了一半~甜叭=w= 第20章 不悔 苏朗无暇再追,忙疾步走到星珲身边,放下手中天地留白,查探起星珲伤势。 见星珲被适才玉佩散发的浑厚内力抚平了内息,他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起身点了灯,将星珲扶到榻上,把天地留白放回星珲身边,又坐在他背后,为他再调息起来。 烛光摇曳,二人沉默一阵,苏朗先开了口:“知道是谁吗?潋滟城?” 覆在背后的一双手输起内力来一点儿都不吝啬,他的七经八脉都被温柔的内劲抚过,温暖熨帖。星珲垂下睫毛,摇摇头,轻声回道:“不是,姜承平没这个胆子,应该是江锦城的人。” “敬王?”苏朗剑眉微皱。 “他应该知道我来了宛州,来处理姜承平。敬王自认做事隐秘,漓山又从不涉世家纷争,所以漓山不可能会知道他与姜氏的勾结,更不会去特意查探他这些年都在江锦城做什么”,星珲声音平淡,苏朗坐在他身后,看不见他脸上神色,只听他漠然道:“我是跟你来的,如果我出了事,你说漓山会放过你吗?会对陛下没有芥蒂吗?如此一来定能让颖海苏氏元气大伤,这就相当于砍了陛下的一条臂膀,还能让漓山再无支持陛下的可能,一石二鸟。可是他没算到我到潋滟城的第二日就已经派人查探,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漓山早晚都会知道,所以如果我出了事,漓山一定不会放过敬王,这样一来,陛下会少了很多对付敬王功夫。怎么样,苏二公子,有没有后悔救我,你用的还是大乘灵器,你亏大了。” 他明知道苏朗此刻是真的担心他,可却还是硬下心来刺了苏朗几句,故意说了一番诛心之语,话一出口,听的人还没怎么,他自己心里先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苏朗覆在他后背的手一颤,好大一会才开口,呼吸都乱了几分:“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星珲咬了咬牙,尽力冷淡道:“难道不是么?” 苏朗被他气得气息一乱,手上动作停了下来,深深呼了口气,勉强平复几分,手又覆了上去,不再想着解释,反而问道:“你玉佩呢?怎么不用?” 星珲有意气苏朗,也不说实话,堵着气回他:“你管我呢,我就不用就喜欢找死,我就是死了你也管不着,反正不也是对你有好处。” 这话一出,苏朗气得眼圈泛红,脸色都青白了几分,他猛吸了几口气,收回手上内劲,一把将星珲转过身来,随手拿起身旁收鞘的天地留白,拉过星珲的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狠狠地朝他手掌心打了一下。 “啪”的一声,星珲手上顿时红肿一片。 星珲一时间愣在当场,都不记得疼了,过了好大一会才回过神来,顿时又气又疼又委屈:“你打我?我从小到大,除了我爹还没人打过我,你……” 苏朗见他还嘴硬不思悔改,收了几分力道又打了一记,星珲疼得泪眼汪汪,使劲就要挣脱手,嘴里喊道:“别打了,别打了。” 苏朗却不容他挣脱,狠心重复问道:“为什么不用玉佩,命都差点丢了!” 星珲手掌心通红一片,已显红肿,他怕疼得很,见苏朗不肯放过他,甚至抬起天地留白还要再打,连忙认错求饶,说了实话:“我错了,别,别打了,我刚才刚想拿来着,你就来了。” 苏朗见他眼角泛红,泪眼汪汪的可怜样子,心口疼得一窒,丢下剑鞘,一把将星珲紧紧抱在怀里,越想越后怕,声音都在发颤:“你吓死我了,你要是出事,我怎么办,我、我就不该带你来宛州……” 星珲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砸在苏朗颈肩:“你不是……特意要带我来的吗,现在还说……” 苏朗摇摇头,打断他,涩声道:“我后悔了,从中州遇见那批流匪,我就后悔了,我不该带你来的。” 星珲眼泪霎时掉的更凶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苏朗,可他真的很希望,苏朗对他的那些好,不是他一个人一厢情愿的自以为,他声音颤得厉害:“为什么……后悔?” 苏朗眼底一热,有些语无伦次:“我不想你涉险,星珲,对不起,是我错了,我……那日在碧波天色,不是为了拉拢你,试探你,我只以为,你想要那枚玉佩。”他顿了顿,复又低声道:“星珲,我不想让你涉险,可我……也不能不顾及漓山的立场,你……” 星珲微微挣了挣,抬起头来,看着苏朗:“我知道,那日我已经告诉公主了,漓山不会因为我而动摇,亦不会因为东君而动摇,不会在陛下和世家之间轻易做出选择。但这一次我可以帮你,刚才都告诉你了,我找人查了敬王。” “你怎么会想起来去查他?”谈及此,苏朗有些纳闷。 星珲却理所当然道:“因为敬王察觉了,对这一行侍卫俱都起了疑心和戒心,敬王又不是庸庸之辈,他们自然不便再入江锦城。那就只好漓山去查了。” 原来星珲早就知道了影卫此番的难处,苏朗沉默一番,心里五味杂陈,又问:“可漓山不是一向不涉政事的吗?” 星珲点点头:“是啊,但是我只是为了公主,在这件事上姜承安和敬王有勾结,况且我又有东君令,派人查起来也容易。” “东君?” “嗯,你别管他,我这次在宛州用他的名头干了不少事,万一出了岔子你得救我。”星珲拽拽苏朗的袖子。 苏朗回握住他的手腕,神情颇有些紧张:“救你?东君不会派人来带你回漓山吧。” 星珲笑了一声:“他不会,他那个人,只会欺负欺负我。不过我得给他通个气,免得出了差错,被我爹知道了我这次擅自插手,把漓山带入局,那我就真的完了,他定会派水镜台的人捉我回去。” “水镜台?” “就是漓山专门审判和处罚犯错弟子的地方,我要是被抓回去,又得被罚到思过台……”星珲想起水镜台戒律,不由一抖。 “你、你真是……那你还敢?”苏朗闻言真的急了。 星珲却还是不慌:“没事的,万一真的被我爹知道了,师兄把事情给我圆回去就行。以前调皮捣 分卷阅读26 蛋被抓进水镜台,都是他救我的,就是有时候把我爹气狠了,要亲自抽我,谁也没法救我,也是师兄给我挡着。等我这次去回去,得了空跟他交个底,我爹就是知道了,有师兄在,他也罚不着我。” 苏朗面上但笑不语,心里却开始泛起压不都不下去的醋意。 又听星珲自顾自地说道:“玉佩过段日子还得还给他,他说那是他娶媳妇的聘礼,先借我用用,等回去就要我还,真是小气。” “娶媳妇的聘礼借给你?”苏朗脸色骤然一变,心中警铃大作。 “哦,是怕我在外面出事,被我爹知道了担心,万一再请旨来帝都,所以不得不忍痛先借我用用,等我回去要立刻还的!”星珲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状似无意地补充道:“回帝都我得去一趟忘世居还玉佩,我要是不去,我估摸着他得气急败坏,新帐旧帐跟我一起算。没办法,这次有大把柄在他手上。” 虽听了他这番解释,苏朗却还是有些难以释然:“可那是娶媳妇的聘礼。” 星珲见苏朗欲言又止的奇怪神色,有些惊讶,笑道:“你不会以为他舍得把聘礼给我吧,不可能的,我要是敢把玉佩扣下,他肯定会让我去水镜台走一遭,他这人小气又心黑。” 苏朗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却还是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心里依然有些惴惴的,面上只感慨道:“你们师兄弟感情真好……” 星珲“嗯”了一声,弯了弯眸子:“他和二师兄把我当亲弟弟看,自然是疼我的,不过也都很爱欺负我就是了。” 见他提起漓山师兄,眉眼间都染上了愉悦之意,苏朗又有些吃味,拉着星珲站起来:“你这乱糟糟的一片,去我那吧,给你上药。” 听他这一提,星珲后知后觉地叫唤起疼来,一路哼哼唧唧跟着苏朗来到了他院子。 冰凉的药膏抹在手心上,疼意立刻少了几分,星珲见苏朗疼惜的神情,心里痒痒的,嘴上却还是埋怨道:“你打我,你居然打我,还打得那么疼……” 苏朗听见他喊“疼”,顿时又后悔了几分,捧起星珲抹了药膏的手,轻轻吹了吹。 柔和的风拂过手心,星珲看着皱眉低头、捧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呼气的苏朗,神情是十二分的专注,眉眼间还带了几分悔色,更多的则是心疼,他心里漫开十足的甜意,脸上慢慢浮现红霞,忙偏过头去:“睡觉吧,我都困了。” 苏朗点点头,轻轻放下星珲的手,眼睛却还是不放心地盯着那红肿的手心,又拿过药来抹了一回,才勉强放了几分心。去柜子里又拿了一床被子,和星珲并肩躺下。 夜色深沉,苏朗却没有睡意,他忧心着星珲的内伤,又怕星珲睡着了碰到了受伤的手,万一再疼醒……苏朗立时更后悔了。 星珲一时间却也睡不着,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刚才,你怎么突然过去我院子了?”是不是在意我白天的话? 苏朗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沉默了一会才道:“我,我就是想去看看你……” 星珲“嗯”了一声,也不再说话,过了好大一会,他轻咳一声:“今天在车上,你问我的那句,其实我是骗你的,那日我没想过那些,当时只是想给你。”说完也不等苏朗回应,翻了个身打个哈欠:“啊,我困了。” 苏朗知道他是在说碧波天色玉佩的事,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却无比坚定:“我永远不会后悔。” 无论是那日一掷千金,还是今日拿它救你,永不言悔。 作者有话说: 【1.】苏朗有话说:我好酸啊。 【2.】本章主旨:一定要珍惜生命,不然会挨打! 【3.】双向好感,心照不宣,慢慢谈恋爱~ 第21章 番外一 漓山旧事 【小师叔】 今日的青囊阁依旧人满为患。 妫海明远无奈地看着面前三个不省心的天骄师侄,叹口气道:“又怎么了?今天是哪儿磕着碰着了?还是哪儿又疼了?”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挤眉弄眼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年龄最小的叶星珲在这场眼神交锋中败下阵来,吞吞吐吐地开了口:“都不是,小师叔,听说你后日要去趟宜山书院,嗯……把我们也带去吧,到外面长长见识。” 星珲说完,楚珩叶书离二人纷纷点头,三个人俱是一脸端庄正经。 明远简直要被他们三个气笑了,三天两头的说自己这疼那痛的跑到自己这里来逃避课业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想着要出山去耍,一叶孤城野不开他们了是吧? 他一人敲了一个爆栗:“不行,逮着点机会就想着逃课,看来是还没被师兄罚够。” 提及掌门漓山境主,他们三个人焉头耷脑,不由泄气,星珲走上前去拉拉明远的袖子,撒娇求道:“小师叔,求你了,带我们去吧,真的想去外面看看,就这一次好不好。” 明远不为所动,狠心摇头:“我看等你被你爹罚到水镜台去,你就不会说这话了。” 去外面看看?漓山又不是一味拘着弟子,让他们下山出城历练的时候也不少,那时候怎么不见他们积极?这三个人哪里是要出去长见识,就是想偷懒,如果自己没记错,过几天就是漓山每个月的考验日吧。 这三个孩子,论起资质,是九州最顶尖的灵骨,论起偷懒,漓山也无人能出其右。 “小师叔,你不带去,那我还是现在就去思过台蹲着吧。这个月一点儿没练,铁定过不了师父那关的,到时候又得挨骂。” 明远闻言看向楚珩:“那你们这个月都在干什么?” “你问他!”提起这个,楚珩指着叶书离,一脸愤怒。 书离丝毫不觉得羞愧,耸耸肩道:“我也不想啊,那是意外,都怪星珲!” “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人又欺负我!”星珲听不下去了。 明远在他们三人互相指责半天之后才搞明白,他们合伙把大长老的一池归去蝶给放了,为此已经在后山找了一个月的蝴蝶。 尽管知道这三个师侄就是想躲懒,但是又怕境主和大长老会狠罚,再三嘱咐过到外面不许调皮惹事,明远最终还是带他们去了。 他们走水路,去宜崇须得路过广陵,明远本想着路途遥远,怕他们在船上闷坏,打算在广陵休息一日,他们三人却都不愿,难得的异口同声,说是不想踏足广陵叶氏的地方,明远哭笑不得,只好随他们去了。自己一个人站在船头看了好一会江南春水。 宜山书院是九州最大的学宫圣地,年年都有数以万计的各地求学者到这里来修行学武。即便宜山现在没有大乘高人,可此地是千年来九州第一武者太元道祖武道传承之所在,依然没有任何武道门派可以动摇它九州第一学府的名号。 虽 分卷阅读27 说漓山近些年人才辈出,又有大乘武者漓山境主叶见微名震九州,可比起书院,底蕴终归浅薄了些。明远此次过来,就是向书院百草阁借阅孤本古籍的。 他们下了船,甫一踏入宜崇长街,就见着几个少年闹市打马而过,掀起一阵骚乱,明远忙拉着他们躲开。 街上一片狼藉,怪异的是,除了马蹄踏在官道上的哒哒声以及行人躲避的碰撞骚乱声,众人像是都被下了禁口令,没一个人说话,连点儿出声抱怨的人音都没有。 星珲俯下身子帮着旁边的老汉拾起地上散落的东西,出声问道:“闹市纵马,伤着人怎么办,也没人管一管吗?” 老汉一震,连连摆手让他住口。 然而已经晚了,星珲声音不大,可前面为首的那位已经骑马跑了几丈远的华服少年忽得勒紧缰绳,骏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堪堪停下,少年目光玩味,扭头朝星珲看来。 见他停下,身边簇拥着的几位也连忙勒马,长街霎时一片安静。 他看的是星珲这个方向,武者的锐气杀气隐隐袭来,星珲旁边的老汉冷汗都要滴下来了,东西也不敢再捡,颤颤巍巍地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下。 星珲眉头一皱。 华服少年调转马头,驭马慢悠悠地朝星珲过来,手里的马鞭轻轻敲在手心,他停在星珲面前。 簇拥着的几个也跟过来,其中一个觑着华服少年的脸色朝星珲开了口:“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星珲不理他,继续弯腰帮那老汉拾捡落在脚边的果子,一个接一个地放回背篓里。 开口的那个看星珲目中无人不识趣的样子,登时恼了,今天真是新鲜,在宜崇敢这么着的,这小子还是第一个,他一鞭子裹挟着内劲狠狠朝星珲脸上抽过来。 马鞭破风扫过,街上的站着不动的行人看见这一幕,骇地纷纷闭上了眼。 鞭子就要碰到星珲,斜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半空捏住,鞭稍再不能向前半分。 星珲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手上动作依然不紧不慢。 叶书离手指握着鞭子,上半身扭过来十分不雅地冲星珲努努嘴:“诶,快点道谢。” 楚珩闻言捂住脸上面具,表明自己一点儿也不想认识这个人。 星珲把最后一个果子放回背篓,直截了当地冲叶书离翻了个白眼。 “嘿,小白眼儿狼,要不是我,你就破相了……”叶书离笑骂一声,见星珲这副“不知感恩”的样子,毫不犹豫地直接松了手,往后退一步站直身体,向那挥鞭的少年比了个“请”的手饰,万分诚恳道:“对不住,打扰了,请您继续。” 挥鞭的少年显然没想到有人敢拦,明显愣了一下,待回过神来,脸上登时大怒,刚想开口,就见旁边的人拉了他一把,他看了一眼为首的华服少年,立刻噤声,低下头去。 华服少年在他们三人间扫了一圈,最终定格在星珲身上,下一瞬,整条街杀气骤起,高阶武者的威压直直朝星珲袭来。 明远见状不由摇摇头,向前走了一步,正好横在少年与星珲中间,轻轻巧巧,打了个响指,下一瞬,杀气威压消散无形。 马上的一行少年脸色一变。 星珲开口:“小师叔,我能动手吗?” 明远敲了他一下,反问道:“你说呢?” 星珲委屈巴巴:“我错了,小师叔,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明远毫不动摇,冲叶书离道:“看好他们俩。” 叶书离应是,朝星珲楚珩笑嘻嘻地挤眉弄眼,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星珲路上仗着武道境界调皮捣蛋,在船上做了些以身涉险的事,被明远逮了个正着,干脆封了他内劲,让他好好老实几天。楚珩灵骨有异,出门在外,又不宜以本名行走,就覆了面具,收敛内劲。于是他们三人中现在能打的,就只剩了一个看上去就不太靠谱的叶书离。 明远转过身来,冲马上为首的华服少年点头致意,温声道:“闹市骑马终归放不开手脚。”言毕,就带着星珲三人径直离开。 萧高旻凤眸眯起,坐在马上看着他们四个人走远,脸上神色莫名。 宜山书院月前就收到了漓山青囊阁的拜帖,明远带着他们三人到会客用的和春济台,等了约有一炷香,百草阁的弟子就过来请。 正值嘉月,宜山书院春光渐好,明远一行人进了百草阁正殿,阁主萧温瑜已经在等着了。 向阁主致礼后,萧温瑜便命弟子带他们三个少年去书院里逛逛。明远自然不会拦着,拍拍星珲的肩,让他们跟着去了。 三人跟着前面引着的弟子,在书院逛了逛,恰好走到了昌善武台。 星珲一眼就看见了今日在街上碰到的那一群纵马少年,而萧高旻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三人,凤眸一凛,目光冷淡朝他们看来。 引着星珲他们来的弟子显然没想到萧高旻今天恰好会在这,赶忙拱手恭敬行礼:“拜见世子。” 星珲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就是宜崇城永安侯府世子萧高旻。 太元道祖姓萧,宜山书院是九州第一武府,宜崇萧氏也是九州第一世家。萧家祖上本封公爵却辞而不受,退而求其次封了永安侯,虽然是侯爵,可却是世袭罔替传承了几百年的侯爵。萧高旻本身就是一品玄级灵骨的天骄,身份又这样尊贵,在宜崇长街闹市纵马算什么,就算是在整个九州,他也有嚣张放纵的资格。 那引路弟子见世子盯着身后三人不放,只好硬着头皮过去,他刚要开口介绍,一旁的萧羿就语气不善先开了口:“你们怎么在这儿?”正是今日那名挥鞭子的少年。 叶书离见那引路弟子面有惧色,难得的善心大发,打算息事宁人,于是他向前一步,半眯着眼自认为很大度很礼貌地答道:“哦哟,这是你的地儿啊,那对不住,打扰了,我们路过。” 说着,三个人抬脚就走,步伐十分统一。 萧羿平日里哪受过这样的气,今天第二次被他们三个人下面子,此刻气得脸色紫涨:“站住!谁准你们走的?” “哟呵,你管天管地,还能管我的脚?”叶书离的善心与大度显然都是非常有限度的,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笑眯眯地问了一句。 星珲楚珩见他这副神情,忙不迭地后退几步。 “漓山?”萧高旻忽然出声问道。 叶书离闻言挑了挑眉,一脸惊讶:“哦哟,世子听说过我们穷山恶水的小地方啊。” “叶星珲?”萧高旻不理叶书离,目光如炬,直视他身后的叶星珲。 这一代的世家子弟里出了三个比他更上等的一品地级灵骨,这个小少年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今日过来书院,就是听说了漓山来人的事情,就算是叶星珲他们没逛到昌善武台,他也定去会 分卷阅读28 会他们,看看这一品地级灵骨是不是真的如此优秀。 萧高旻唇角微勾,忽然打了响指,下一瞬,人影从天而降,一名黑衣暗卫凭空出现,抽鞭横扫,一道罡风气刃直袭星珲面门。 身形一闪,叶书离挡在星珲面前,伸手做了个收拢的动作,气刃似是被他抓在手里,五指并拢的一刻,罡风霎时消失。他面色不变,还是笑眯眯的:“噫,世子待客这么热情的吗?谢了,但是这礼就不必了。”言罢,一道罡风猛地越过黑衣暗卫狠狠朝萧高旻还了回去。 在宜崇地界第一次有人堂而皇之地敢跟萧高旻动手,一行书院少年顿时变了脸色。 萧高旻靠着背椅,不闪不避,眨眼之间,又一名黑衣暗卫凭空出现,长刀出鞘,斩碎罡风。 叶书离神情不变,还是嬉笑的样子,周身气质却凛冽起来:“还有六个呢?” 这话一出,萧高旻来了点兴趣,挑眉挥手,立时又有六名暗卫应命而出,围住星珲三人,个个都是合道以上的高手,甚至还有一名归一境。 书离合道,星珲离识,显然不是这八个人的对手,楚珩见状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靠着书离的肩,低声道:“退后。” 八名暗卫瞬时而动,八位一体,八方并行,八方皆杀,三人困在杀阵之中,书离抬手凝了数道无形气剑抵挡,将星珲护在其中,他们从百草阁出来时,明远拍了拍星珲肩膀,星珲内功封制那时就已解开,此刻也随即捏诀行阵。 八方杀阵渐成,朝三人步步逼近,楚珩堪堪抬起指尖,正要动手,眼光忽然朝后扫了一眼,手又收了回去。 几枚树叶遽然破空而来,不偏不倚点在八方杀阵的八个点上,明远翩然而至,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来的,只知道一个人瞬间踩在阵眼上,阵法顿破。 萧高旻脸色微变。 明远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在八名暗卫身上一一扫过,最终看着几丈外的萧高旻,淡淡开口:“这就是宜山书院的待客之道?” 话音一落,又是几枚绿叶破空碎风,八名暗卫尚且来不及看清绿叶行迹,就被震的齐齐后退数步,一枚绿叶越过众人擦着萧高旻的侧脸,带起他几根碎发深深定在后面的柳树上。 昌善武台的气氛一片冷凝。 萧温瑜在后面火急火燎地赶上来,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侄子萧高旻,放下几分心来,朝明远拱手致歉:“明长老海涵,后生莽撞,在下代他赔不是。” 萧温瑜毕竟是百草阁主,萧高旻又是宜山世子,星珲三人尚未受伤,明远在再怎么生气也不好多做责怪,他收回视线,回了一礼:“不敢当。” 话虽如此,明远脸色终归不甚好看,萧温瑜见状叹了口气,朝萧高旻一行少年皱眉严厉道:“还不过来赔礼!” 明远挥挥手,语气平淡:“不必了,小孩子心性上来切磋一番也无妨,过几日得了空,在下也想请书院几位阁主长老指教一番,漓山对书院一向敬仰的很。” 萧温瑜见他不追究,自是应下。 明远点点头,带着星珲三人先行离开了。 萧温瑜松了口气,转过身来刚要教训萧高旻几句,却听“噼啪”一声,适才被明远绿叶嵌定的那颗柳树轰然断裂,重重砸在地上。 昌善武台的春风似乎都带了入骨的凉意。 明远带他们回到客房,见三个师侄活蹦乱跳,都没什么大碍,微皱的眉头才舒展开来,语重心长道:“要你们平日里好好修行,就知道偷懒,现在有小师叔护着你们,以后要是有一天小师叔不在了,怎么办呢?” 星珲吐了吐舌头:“知道啦,知道啦。” 见他这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样子,明远无奈地叹了口气:“真知道就好了。” 【大师兄】 其实真正见过大师兄姬无月的漓山弟子很少。 更多的人只知道他们有个大师兄,叫姬无月,至于大师兄长什么样,是什么灵骨资质,师承哪位长老,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后来,大师兄成为了漓山东君。 漓山的弟子们才见到了一次覆着面具的东君大师兄。 东君在漓山,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漓山立派时定下的法度,非归一不为首座长老,非大乘不为漓山东君。 几百年来,漓山只有过三位东君,姬无月是第三位,也是最神秘的一位,他从来不管事,也不出席漓山任何的大典。 漓山弟子们几乎要忘记漓山现在有东君了,多亏有叶星珲能提醒他们。 东君似乎对叶星珲格外关注。 东君所在的望舒殿很少有弟子去过,除了叶星珲跟叶书离。 叶星珲去望舒殿,多半是去挨打的。 叶书离去望舒殿,多半是去求情的。 漓山弟子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叶星珲是个刺头,调皮捣蛋、违规乱纪的事没有他不精通的,越长大越精通,是水镜台的常客,受过很多次罚,也去过很多次思过台。但这是在大师兄成为东君以前。 自大师兄成为东君以后,东君令出现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在水镜台—— “叶星珲,你可知错?”水镜台的长老看着跪在殿内的星珲,声音严厉。 星珲低头:“弟子知错,以后不敢了。”师兄你路上睡着了吗,怎么还不回来? 长老见他认错,也不再为难,同样的错他这是第三次了,上次他也说不敢,结果呢?依着三次不改的法度直接念了责罚,令执事带星珲下去受罚。 星珲起身跟着执事往偏殿走,边走边偷偷往门口瞄,师兄你再不来,我就死定了! 他们就要走到偏殿,正门口一名弟子突然疾步走过来,朝长老行了一礼,将手里玉符奉上:“东君吩咐,命少主去望舒殿跪着,他亲自责罚。” 星珲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长老看了一眼东君令,点点头,冲执事挥了挥手让他带星珲过来,又问道:“东君从鹿水回来了?” 弟子摇头:“还未到漓山,先传了令过来,说事不过三,对少主此番似乎有些动怒。”说罢,很是同情地看了星珲一眼。 毕竟星珲每一次去望舒殿,至少得呆十天半个月才出来,据传是养伤,东君打的。 星珲一副很害怕的样子,一步三挪的过来,泪眼汪汪地看了一眼长老,欲言又止。 长老有些不忍,可也没法,只得叹了口气,让星珲跟着走了。 星珲低头耷脑地跟着,一路上碰见他的漓山弟子多多少少都有些同情,可谁都不敢说什么,一路目送着星珲进了望舒殿。 带他过来的弟子将东君令送回,看着跪在殿内,低头等着挨打的星珲,悄声走过来,塞了盒治外伤用的碧玉膏给他,还是上好的。 星珲低声谢过, 分卷阅读29 那弟子叹了口气,走了。 殿门一关,星珲马上从地上爬起来,生龙活虎,熟门熟路地跑进后殿,找了张床,拿了两块点心,摸了几本无厘头话本子,躺床上去瘫着了。 楚珩回来的时候是两个时辰后了,星珲吃了饭,在榻上睡得正香。他路上收到叶书离传信,说星珲又犯了事,这回可能要被罚的很惨,书离先拿东君令捞星珲去了,让他没事快点回来。 于是楚珩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就见着“很惨”的漓山少主吃饱喝足,睡得正香。 楚珩眯眼,第三次了是吧?死活不改,那就别怪他无情了。他去外头找了把红木戒尺,回来捏捏星珲的脸。 星珲迷迷蒙蒙被叫起来,见着楚珩,嘟囔了句:“师兄你回来了啊,什么时候到的。” 楚珩声音平淡:“刚刚,又犯同样的事了?上次你怎么说的?事不过三,我让你跪着,你在这睡着,胆子不小,嗯?” 星珲也不怵,抱着楚珩蹭蹭:“师兄你最好了,我知错了。” 楚珩不吃他这套,心想,知错?你这都第三回 了,要知错早改了。外面不都说你进望舒殿是挨打的么,看来真得动手打一次,才知道改。 他用戒尺轻轻敲敲星珲的头,神色冷凝,淡淡道:“跪下,伸手。” 星珲见他不像在说笑,是真生气了,不敢再撒娇,立刻下床来挨着床沿跪下,颤巍巍地伸出了双手,举过头顶。 楚珩拿那戒尺在星珲手上比了比,这还是星珲从小到大,楚珩第一回 作势要打他。楚珩抬起戒尺,星珲怕疼,吓得一闭眼,带着哭腔认错求饶:“师兄,我错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戒尺最终也没落下去。 楚珩是真的没打过他,星珲从小就跟他亲近,只有他真生气的时候才知道害怕,可即使害怕,认错求饶的时候也还是带着撒娇依赖,楚珩想,大概弟弟就是这样吧。 “就知道调皮捣蛋,长大了也不改,难道师兄每次都能去水镜台捞你吗?” 叶书离过来的时候,星珲跟楚珩正坐在榻上吃橘子,见他过来,星珲赶紧把最后一个橘子拿起来藏在怀里。 书离眼尖,当即不忿,直接把星珲按倒在床上,硬是从他怀里摸出最后一个橘子,嘴里念念有辞:“小白眼儿狼,你师兄我拿东君令救的你,橘子都不给我吃,下回不救了,思过台凉快去吧。” 星珲被他扯得衣裳散乱,气得坐起身来拉拉楚珩的袖子,指着书离:“快点儿罚他,他擅自动用东君令。” 书离闻言,笑眯眯地看着星珲,撸起袖子,走上前来就要捏星珲的脸,星珲忙往楚珩身后躲,拽着楚珩的衣服不撒手。 楚珩迫于无奈,只好给星珲求情。 这次,叶星珲和叶书离在望舒殿呆了足有一个月,外面是这么传的,少主屡教不改,二师兄纵容求情,东君怒不可遏,连着二师兄一起责打了。 ……姬无月对此,没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写个星珲小几岁时候的日常向小番外~ 第22章 归程 叶星珲早上起来出了房门,就见苏朗正在院中练剑。 剑起,气贯长虹,若蛟龙出广海,如雷霆收震怒;剑动,劈刺点撩,崩截抹穿,挑提绞扫,一招一式,形健骨遒,端庄势整;剑落,云淡风轻,似闲花照春水,仿江海凝清光。 一人一剑,一动一静间,俱是风骨写意。 苏朗见星珲出来,挽了个剑花,收剑回鞘,朝他走了过来:“起了?手给我看看,还疼不疼?” 昨夜涂了两回上好的碧玉膏,星珲手心已然消了肿,只还有些泛红,苏朗却还是不放心,又拉着他细细抹了一回药才作罢。 漓山多修内功道法,并不拘泥剑招剑式,因而剑术学的少些。 星珲这回在帝都武英殿,见同辈数得上名号的武者俱都剑术精湛,单论剑法,不少在他之上,他早就动了学上一学的心,方才见苏朗舞剑,此刻脑子里满是剑招,在心里走了一遍,有几招还是有些一知半解,便开口向苏朗求教:“你刚才练的是什么剑,第五式跟第十一式能不能再给我看一遍?” 苏朗见他好奇,自然不会藏私,笑着道:“不是什么有名的剑法,过来我再练给你看。” 二人走到院子里,苏朗又从第一式到第十二式给他练了一遍,方问道:“看明白了吗?” 星珲若有所思,抄起天地留白,作势就要舞一遍,苏朗刚给他涂了药,心里一直记挂着他的手,赶忙阻止:“不急在这一时,你手上还有伤呢,等过两天再教你。” 星珲哪里还愿意等,连连摇头,拔剑出鞘,手上动作一刻不停:“没事,不疼了。” 同样一套剑法,苏朗舞起来,流畅写意,行云流水,而星珲练起来更多的却是几分少年意气,朝气蓬勃。 晨光静静洒落,方寸小院里少年青锋出鞘,手中银光乍徐还疾,身形如游龙穿梭,动动静静俱收在苏朗眼底。 一套剑法舞下来,星珲前额鬓角隐隐出了层薄汗,脸上浮现几抹红霞,收剑回望,苏朗回过神来,冲星珲点点头:“不错,很得剑法要领,只第七式略有些不对。” 话毕,苏朗直接走过去握住星珲拿剑的手,一招一式,带着他走了一遍第七式。他边带边讲,清浅的呼吸扫在星珲脖颈间,有些痒。 学武修行之人形体灵敏,苏朗的手温热有力,指腹掌心有常使刀剑的人特有的薄茧,握着星珲的手动起来的时候,薄茧偶尔会摩挲到他的手背,星珲的手不知不觉就烫了起来,十指连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生根发芽,也开始慢慢变了。 他们在潋滟城留了大半个月,苏朗带星珲在澜江好好游玩了一旬,等待清和长公主处理好公主府的一切事宜。 期间姜家主母袁氏、驸马姜承安多次求见公主,但却一次也没见到。 七年来受的种种委屈,一朝间全释放了出来,清和长公主是铁了心要和姜氏决裂。 姜家人这下慌了,姜承安终于想起了自己原来还有个嫡子,于是拿儿子作筏子,借着要见景行的名头来了公主府好几次,称景行是姜氏嫡孙,就算公主要回帝都,总不能将景行也带走,好好地大闹了一回公主府,最终却被苏朗一句天子口谕给堵了回去,半晌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终于消停了。 到了四月二十,公主府正门大开,摆了长公主仪仗,恭迎清和岁安长公主回帝都省亲祭母。 公主头带金凤镂花如意冠,身着一袭白碾光绢珍珠描金绣裙,雍容端庄,华贵雅致,站在正厅前,却并不急着走,只命掌事奶娘将景行先带到马车上。 见儿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公主抚了抚手上的赤金翡翠嵌珠护甲,嘴角扯 分卷阅读30 起一道极为冷淡的笑容,淡淡道:“传杖。” 周围侍候的侍女太监心骤然一提,早年公主式微,他们当中自然有人早被姜家收买,这七年来背主之事做了不少。 清和只抬眼淡淡扫了一圈周边的人,那些个私下卖主的此刻俱都颤颤兢兢。 但听公主嗤笑一声,眼睛最终停在了大承奉张昴身上,开门见山,似笑非笑:“我在潋滟城这七年,大承奉侍奉我很是尽心。潋滟城风光好,今日清和有样东西要赏给大承奉。” 张昴自知这些年做了什么,此刻被公主点了名,自然心慌,只是面上还强装镇定:“臣奉太后懿旨,侍奉公主是份内之事,万不敢向公主讨赏。” 他特意提起“太后”,就是在提醒和警告公主。清和敛下嘴角本就寡淡的笑意,微微抬起下巴,不再与他多言,口中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杖毙。” 张昴霎时愣在当场,直到执刑的太监上来按住他,才想起来挣扎,豆大的汗珠从肥硕的两颊上滚落下来:“公主,你不能、你不能这样……” 苏朗站在一旁,闻言弯了弯眸子,微露讶然:“主子赏赐,还有你说不的道理?” 张昴被强按着压在春凳上,知道大难临头在劫难逃,目眦欲裂,嘶声喊道:“公主,我是太后的人,你敢?你敢杀我太后饶不了你!” 清和这一生最恨的人就是钟太后,听了张昴这话,双眼一冷:母后把你赐到潋滟城,自然就是我的人,打。” 重杖落在腰臀上,张昴嘶声惨叫,不停挣扎,随着长杖起落,声音越来越小,周围的侍女太监跪了一地。 打了近百来下,春凳上的人此刻已筋骨寸断,血肉模糊,鲜血滴滴答答,沿着凳腿汩汩蜿蜒而下,浸湿了地面,也浸湿了跪着的人的衣摆,无人敢出声,重杖不止落在身上,也落在他们所有人心上。 约莫过了一刻钟,清和长公主笑了笑:“就赏大承奉草席一张吧,潋滟城城南的风光最好。” 潋滟城城南,有座乱葬岗。 凳上的人此刻也已听不见了,跪着的人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清和长公主抬脚离开,苏朗和星珲也一同出来,星珲听着重杖落在张昴身上的闷响,不知怎么,忽然又想起了水镜台,不由一抖。 苏朗以为他是看了此等血腥场面,有些发怵,抚了抚他的背,开口安慰道:“怎么了,别怕,我在。” 星珲摇摇头,漓山没有此等酷刑,清理门户从来都是一刀了事。他是习武之人,也并不是害怕这等场面,只是看着张昴,就想到他爹可能会派人抽他,此刻脑子里已经勾勒出了自己的惨状。 万一他爹真的知道了他派人查了江锦城,虽然他有东君令,但是以东都境主的火眼金睛,立时就能知道宛州尤其是江锦城这件事是他的手笔。到时路上若真的有水镜台的人来捉他,楚珩又在帝都,谁来救他啊,定又要被他爹被关到思过台去,等楚珩听到消息再赶来求情救他,他…… 星珲勉强定定神,拉拉苏朗的袖子:“路上万一有人劫我,你得救我。” “劫你?”苏朗皱眉。 星珲更慌了:“就水镜台啊,我虽然是拿东君令借师兄的名头,可要是出什么岔子,被我爹知道,肯定派人要捉我回漓山,师兄又不在,谁来求情救我?” 苏朗一时间也有些慌,没细想星珲的话,出言安抚他:“别怕,有我在,真出了事我带你跑。” 直到二人上了马车,已经出了潋滟城,苏朗回想起来星珲的话,疑惑道:“东君不在漓山?” 星珲一愣,他刚才慌里慌张口不择言,好像是说了这话来着……楚珩要是知道,会不会弄死自己?他这还没遇上水镜台呢,就给自己先挖好坟坑了。 不慌不慌,他勉强宽慰自己,楚珩现在是筑基花瓶,打不过他,没事没事。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瞎编乱造圆回来,就听外面有侍卫纵马过来出言请示:“两位大人,有自称是漓山的使者请见叶大人。” 星珲脸色一白。 作者有话说: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杜甫? 第23章 周氏 听见这句请见,叶星珲立刻就慌了,眉头紧锁,脸色忽得发白,手紧紧抓着苏朗的袖子:“怎么办?我爹派水镜台来抓我了,你、你快回帝都告诉楚珩……” 苏朗抚了抚他的背,忙先稳住他:“别慌,我先去看看,就算真是水镜台的人,就让凌统领他们拖住,我带你跑。” 半盏茶的时间第一次让星珲觉得如此漫长,他如坐针毡,已经开始在思考如何能尽快到帝都的路线了,还没等想出个所以然,就见苏朗面色如常的回来,站在车旁,冲他招招手:“不是,你过来。” 不是水镜台,还能是谁? 星珲有些疑惑,不过苏朗定不会害他,还是依言下了车,这才看见,苏朗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正是那日在潋滟城引星珲去见冯掌柜的那名漓山武者。 武者见着星珲出来,躬身行了一礼,双手奉上一只锦盒:“少主要查的事情,都在这里了。” 前段时日他命冯掌柜查了江锦城,可敬王一向处事谨慎,他以为至少要到回了帝都,这些蛛丝马迹才能传到他手里,不想竟这么快。 星珲先稳下心来,定定神,略有些严肃道:“这么快就查清楚了?” 武者听出来星珲话中带着的两分不悦,知道星珲以为他们是在敷衍他,赶忙开口解释:“少主放心,您要查,我们自然要尽全力将能查到的仔仔细细地查清楚了才敢呈过来。” 星珲没再说什么,只轻轻点点头,将锦盒拿在手里。 武者察言观色,见星珲脸上无甚表情,又道:“少主可能不知,东君前些日子传了信来,要我们一切以少主命令为上,我等自然不敢敷衍怠慢。” 星珲心念电转,这么说,师兄先把这事给他遮掩了一番,那他慌个什么劲儿啊,还在苏朗面前,唔,真是丢人。 那武者又关切了一句:“少主身上有恙?我观您面色不好。” 星珲心说,我脸色苍白,那是让我自己给自己吓得,只是他还要维持外在的风骨气度,自然不能那么说。星珲面上半点心思不露:“哦,我昨夜贪凉受了点风,无事。” 苏朗瞄了他一眼,见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他忍得甚是辛苦,叶星珲也装得甚是辛苦。 又寒暄几句后,那漓山武者便告退离去了。 星珲随苏朗一上了车,便将那锦盒往苏朗怀里随便一推,瞬间就跟没了骨头似的,像张大饼一样把自己平摊在车厢内,全无半点刚才的少主气度。 苏朗已经猜出那锦盒里的大抵就是江锦城那边近来 分卷阅读31 的动向,可此刻却不急着看,而是继续问刚才的问题:“东君现在不在漓山?” 自从前些时日听星珲说姬无月将娶媳妇的聘礼玉佩借给星珲后,他对此人就一直耿耿于怀,现下非得追问个清楚才肯罢休。 车厢上平摊开的“大饼”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成了一张“卷饼”,“卷饼”以手掩面,万分悔恨,苏朗怎么还没忘了这茬,现在不应该是江锦城更重要吗?姬无月在不在漓山,这很重要吗? 然而显然苏朗是听不见他的心声的,这件事对于苏朗来说确实很是重要,他又追问了一遍,星珲背过身去,不敢看苏朗的眼睛,开始瞎编胡造:“啊,对,我来帝都之前就不在了,啊,他去鹿水了……去那闭关,嗯,闭关。” “鹿水?”苏朗低语,鹿水和帝都完全是不相干的两个方向,可星珲刚才怎么像是很急着去帝都一样,还提到了,楚珩? 苏朗心里有万千疑问,可是看星珲似是不愿多提,也不想再强迫他说。 日久生情,久别情疏。他拿不准姬无月对星珲是什么意思,反正他们师兄弟二人,只要姬无月不在帝都,星珲暂且又不回漓山,不能天天在一处,总是好的。 人一旦开口讲了一句诳语,就要用千万句诳语来圆。 叶星珲此刻不会想到,自今日开始的坑蒙胡骗时脑袋进的水,以后都将会成为被苏朗欺负时眼里流的泪。 锦盒内放了一沓密报,自敬王来到江锦城封地时起,于他们到公主府宣旨时止,敬王所有可以查的到的行踪都在上面,苏朗翻开看了几眼,越看越心惊。 漓山……他余光扫到侧身慵懒躺着的星珲,垂下眼帘。 良久,他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对星珲道:“这次多谢你了。” “嗯?”星珲转过身坐了起来:“哦,没什么,我有我的私心在里面,不值当的道谢。” 苏朗摇摇头:“就算是你只是因着公主与漓山有故,可也是帮了陛下一次,毕竟你本可以不必卷入此事的。” 星珲拾起苏朗膝上的密报大致扫了扫:“敬王素来处事谨慎隐秘,自四年前钟氏谋反,被夷三族,他悲伤过度一蹶不振,后来开始一直纵情声色。钟氏是他母族,齐王是他亲兄,他暗地里定有动作,可漓山能查到事的大多也只是表面上,真正有用的寥若晨星,称不上帮忙……嗯?王陵?” “此前影卫们也查过,敬王这些年到了江锦城,安分守己,只做了一件大事,就是修建王陵。”苏朗剑眉微皱:“不是没怀疑过,可查来查去,确实只是在修王陵。” “有没有进去过陵墓里面?” 苏朗点头:“影卫扮成匠人进去过,没有什么异常,可总觉得此事有蹊跷。” 星珲又往下翻了翻,敬王这些年真的是安安分分,除了经常弄死些豢养的娈童季女外,没什么不当之处。 “周夔?”苏朗继续看了几眼,忽然惊讶出声,竟是定康周氏?定国公周夔暗中亲至江锦城,敬王神不知鬼不觉地牵了这条线? 近些年来,定康周氏频频向天子示好,更有意送嫡女入宫承恩。定康城位处昌宛二州交界,位置特殊,是澜江沿岸的又一大城。而定康周氏的支持是澜江澄水河事中最关键的一环。 苏朗的脸色难看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傀儡 雨是忽然落下的,在潋滟城里淅淅沥沥。 四月的暖风裹挟夜雨,吹皱小院里的一池春水,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男子无声无息地站在窗前,听着雨滴落在池塘里滴滴嗒嗒的声响,神色慈和,视线静静落在手中的人偶上,温柔的如同池塘春水轻轻泛起的涟漪。 人偶面容光滑细腻,眉眼栩栩如生,穿着件染了血的繁复缂丝锦袍,其上绣着的四爪龙纹,精致到有些许诡异。 武者轻轻掩上房门,膝行至男子身后,伏地行了大礼,低着头禀告:“境主,东西已交给少主了。” “嗯”,境主闻言抬头向远方看去,似是叹了口气:“本不想的,为了这个小师叔,小星珲这次非要把漓山卷进来。” “少主毕竟还年轻。”武者仍不敢抬头,伏地恭敬道。 “阿月也是……两个任性的小孩子啊。” 雨下得大了些,落在房檐上哗啦哗啦一片声响,整个小院都氤氲起迷蒙水汽。 境主收回视线,抬手捏了捏人偶的脸颊,语调里满满都是怜惜不忍:“傀儡不听话,总是擅作主张,那就只好多加几条牵线了呢。” 雍容华贵的精致人偶仍是微笑着,脸上却有血水沿着境主的手指蜿蜒而下,静静滴落在地上。 血很鲜,又带着些腥气,跪伏在冰冷地砖上的武者颤了颤,境主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武者又打了个寒颤,境主并未转身,声音很是温和:“你在害怕呀?” “属下不敢。”武者“砰”的一声以额触地,两股战战,面孔霎时青白一片。 境主转过身来,将手中彻底被血染红的一团皮肉随意扔到武者身前,俯身拍了拍武者的肩,温温柔柔道:“知道害怕是好事,人偶到底还是人偶,血还是染在人身上好看些,你说呢?” “是……”豆大的汗滴从武者额间滑落,身上的衣服不知不觉早已被冷汗浸透。 境主直起身子扫了地上的人一眼,骤然收了脸上本就没有几分的温和神色,面无表情拿起丝绢擦了擦手指上沾染的血,语调冷凝:“只是可惜了无矩的那枚玉佩,本不该再被浪费一次的。蠢货,帝都都查到头上来了,还以为自己高枕无忧呢。” 武者不敢应答,头伏的更深了,汗水沿下巴滴落下来,汇聚在身前,砸出浅浅的一个水坑。 房内一片死寂,境主缓缓闭眼,真气在体内运转一个周天,隐隐似有冷汗浮现在额角。 良久,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伏在地上的武者试探着开口:“境主,日子快到了,江锦城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是名三品玄级。” “也凑合。”境主闻言缓缓睁开眼,“还是一二品的才好用一些。” 武者不敢回应,仿佛没听见这话一般,又问道:“苍梧城那边……” “先不用,点一把火就够了,点的多了傀儡容易烧死,就没意思了。” 境主挥挥手,武者拾起手边混着血水的皮肉人偶,膝行至门口,恭敬退下。 关上房门的那一刹那,似乎听见房内隐隐传来境主的自语:“和小星珲在一起的苏朗,灵骨就很不错呢。” 作者有话说: 高亮:幕后反派首先排除星珲他爹。 可能比较难猜,但这个人在前文有写过。 第25章 心慕 五月十六,清和岁安长公主仪仗行至帝都。 天子行至宫 分卷阅读32 门亲迎,皇恩浩荡,亲自为公主撑腰。 叶星珲复命完毕,从敬诚殿出来,就在长廊拐角处见到了正在与公主说话的楚珩。 清和长公主是在宫门口注意到这名随侍的天子近卫的,容貌昳丽,玉树临风地站在一众玄衣近卫中,打眼得很,想不注意都难。 星珲过去的时候,楚珩正好拱手行礼,恭送公主离开。星珲望着清和长公主远去的背影,开口问道:“怎么了?” 楚珩只摇摇头,垂下眼帘:“没什么,只是想看看她。” 星珲收回视线,知道妫海明远始终是楚珩的心结,即使过去了那么久,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依然历久弥新。 天霜台前明寂当胸穿过,死去的不止为劫所困的妫海明远,还有当年意气风发的大乘武者东君姬无月。 二人一路无话,直到行至武英殿星珲房门口,楚珩才缓了过来,脸上恢复一贯的神色,朝星珲开口问道:“你在宛州干什么好事了?看你这样还受过伤?师父来信了。” “啊!”星珲惨叫一声,恨不得当场死亡,他爹果然知道了,漓山水镜台在向他招手了!他忙拽了拽楚珩的袖子,急得在原地跳了两下:“那你怎么回的?” 楚珩蔑他一眼:“我能怎么回,只能说事出有因,都是我让你干的。” “师兄你真好”,星珲松口气,又活了过来:“我爹信了没?” “你觉得呢?我连你干了什么都不知道,能把东都境主糊弄过去吗?”楚珩没好气地白他,顿了顿又道:“怕师父生气,我跟他说我到离识境了,又给宛州那边去了信。” 想来就是那日漓山武者将锦盒交给他时说的那一封信了,楚珩在星珲心里的形象瞬间高大了很多,有师兄在前面挡刀,就不怕他爹有闲心派人来收拾他了。 “什么时候到的离识境?”星珲随口问了一句。 楚珩抬眼望天:“没到,哪跟哪儿啊,还是筑基,离识差得远呢。不过也不急,反正近日也不会回漓山,等回了再说,大不了被打一顿。” “……”师兄真是高大极了。 星珲又从怀里取了玉佩,放回楚珩手上:“你的娶媳妇聘礼还你,我可一次没用啊,还媳妇,骗鬼呢。另外东君令我给公主了。” 楚珩挑挑眉:“你没自己留着?给公主许了什么?” 星珲一点都不觉得把东君令送出去可惜:“许了你的一个承诺,只要漓山能做到,什么都可以。” 楚珩顿时收了脸上笑容,清清嗓子,装出一副很是正经的样子:“胆子不小啊,敢擅自代我许诺?还是这种承诺?让我想想,依水镜台的规矩,你这得先挨顿鞭子,然后跪在望舒殿前请罪,我要是不开口饶你,还得再挨一回,另外最后还要罚在思过台好几年吧。这样的大错真要依照漓山法度,连师父师娘都救不了你啊。” 他说的可怕,星珲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显然一点也不怵:“你忍心?再说了,你不是说看着用,随我的么?” 楚珩睨了他一眼,幽幽说道:“忍心,非但忍心,你要是被捉了,我肯定不开口饶你,叫你疼个够,我是让你这么看着用的?” 星珲不为所动:“我去宛州之前,你特意提公主,提小师叔,不就是这个意思,现在还吓我,我要是真被捉到水镜台了,你还是得火急火燎地跑回漓山给我圆上。” 楚珩“嘿”了一声:“我是不是太纵着你了?还干什么了,赶紧交个底,然后一块罚。” “我拿出去耀武扬威了呀,把姜承平给逐了,还让冯师叔去查了敬王。” “敬王?那怪不得师父来信。行吧,我先给你兜着,等以后回了漓山,再让你受罚受个够。” 星珲翻了个白眼,又拉着楚珩的袖子:“师兄,东君令真的好用啊,再给我一块吧。” “你当东君令是白菜?一共就三块,你送出去了一块,还想再问我要?”楚珩一脸鄙夷。 “送出去还不是因为你”,星珲眉眼间覆上几分担忧,正色道:“师兄,我知道当年谁都不想,可都过去了,那也不是你的错,你别……” 楚珩打断他:“我知道。罢了,你想要就给你吧,拿它干了什么记得回来跟我交个底,免得真被捉到水镜台挨鞭子。” 星珲见楚珩不欲多提,也不再强求,收敛了忧色,喜滋滋地道:“嘻嘻,谢谢师兄。” 他将东君令宝贝似的收好,又问:“诶对了,师兄,你说万一以后公主真的要你为陛下表一次态,你怎么办?” 楚珩一点也不忧心:“那就是陛下亏了,反正我人都在这了。” 五月的阳光有些刺眼,二人走了两步躲到树荫下,星珲踩着地上树叶的碎影,突然想起了件关乎他小命的大事。 他先怯怯地看了楚珩一眼,又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楚珩的眼睛,期期艾艾道:“师兄,还有一件事,嗯……就是,你听了莫要生气。” “什么?”能让天不怕地不怕的漓山少主露出这副神色,楚珩心头涌上些不祥的预感。 星珲先退开了一丈远,方才嗫嚅着开口:“那个,我不小心说漏了嘴,就胡编了个东君不在漓山,现在在鹿水……” 预感成真,楚珩明显怔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当即火冒三丈,气得咬牙切齿:“鹿水?鹿水在广陵!和漓山十万八千里!你他娘的!叶星珲,滚过来受死!” 星珲忙足尖一点,跃到三丈之外,一溜烟跑了:“说了不生气的!” 楚珩顾忌外面有其他武者,不好再追,就指着他骂:“你等着,你最好有本事永远不回漓山,不然我亲自把你送到水镜台!” …… 楚珩被叶星珲气得气若游丝,一个下午都没缓过来,在御前也一副恹恹的样子,惹得陛下看了他好几眼。 待酉时换班,楚珩刚踏出敬诚殿,就又被苏朗拉了过去,说是有要事问他,非要请他吃酒。 见苏朗一副凝重的神色,楚珩不疑有他,以为是有什么大事,只得收拾起心情,跟着苏朗去了。 一路无话,到了宫外酒楼,菜已上齐,苏朗都是一脸严肃深沉的神情,楚珩更是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了。 苏朗先给楚珩斟了一杯酒,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犹豫再三,又咳了两声清清嗓子,端的是一脸庄重,才试探着开口:“那个,我想问你,你知不知道,你们大师兄,就是东君姬无月,他是不是……是不是心慕星珲啊?”要不然怎么把娶媳妇的聘礼玉佩都借给了星珲呢。 楚珩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咳了半晌,不是,什么玩意?心慕?妈的!叶星珲这个狗比玩意到底在外面说了他什么?先是鹿水,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去他娘的心慕,东君现在杀了漓山少主的心都有了! 作者有话 分卷阅读33 说: 师兄被气得已经放弃文明有礼的形象了,然后就要正式开始助攻大业了。 第26章 收留 苏朗现在就是高兴,非常高兴。 按照楚珩的说法,就算是全九州只剩下姬无月跟叶星珲两个人,姬无月都不可能喜欢上叶星珲,叶星珲也不可能喜欢上姬无月。 楚珩信誓旦旦,再三强调,甚至不惜拿命保证,就是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有些奇怪,咬牙切齿的,不过楚珩一下午都是恹恹的,应该是有些其他的烦心事。苏朗非常高兴,对此也就没多在意。 楚珩现在就是愤怒,非常愤怒。 按照苏朗的说法,叶星珲在外面似乎是随心所欲地造他的谣,败他的名声。 此人甚是欠揍,先是造谣说他在距漓山千里之遥的鹿水,到时候自己必须得亲自往鹿水跑一趟安排一番,这笔账还没跟他算完呢,现在居然还扯上了心慕?这要是让叶书离知道,用脚趾头想都能预见到,漓山未来一年的无厘头八卦跟那啥话本就是写他和叶星珲了。 于是楚珩手提三尺长剑,来势汹汹,一脚踹开了叶星珲的房门。 叶星珲现在就是害怕,非常害怕。 他一向敬爱有加的大师兄,此刻周身好像燃着火一般,提着扶摇,一言不发,就那么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偏偏嘴角还噙着点莫名的笑意。 叶星珲一脸茫然,鹿水那事都过去一下午了,不至于吧……但他本能地觉得不妙,拽紧身上的被子,往后挪了挪,抵着墙,颤着声问:“师、师兄?” 楚珩冷笑一声,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声音却是十二分的温和:“我是不是应该提醒你,今天是十六。” 星珲猛地一抖,才想起来,今天恰好是五月十六,他怎么就好巧不巧偏偏今天惹了楚珩! 然而没等他想好求饶的措辞,又听楚珩轻轻笑了一声,柔声道:“听说远在鹿水的漓山东君倾慕少主?” 星珲脑中一片空白,更茫然了,这都什么玩意?听谁说的? 楚珩见他不语,以为他默认了,慢悠悠地抽剑离鞘:“你承认就好。” 说罢,剑光一闪,扶摇破空而去,铮然一声穿过被褥,大半个剑身狠狠没入床板,离星珲的手就差一寸。 星珲僵着身子吓愣了,好久之后才一点一点地侧过头去看了一眼那颤动不休的长剑,无声地咽了咽口水,然后“嗷——”的一声嚎了一嗓子,衣裳鞋袜都顾不得穿,直接夺门跑了出去。 苏朗现在就是又惊又喜,非常又惊又喜。 星珲披头散发光着脚,只穿着亵衣,砰砰拍他的门。 他本已经睡下了,听着外面的拍门声正纳闷是谁,门一开,就见狼狈不堪的漓山少主弯着腰窜了进来,直接跳起来挂到他身上,嘴里还念念有辞:“救我,呜呜,要出人命了。” 苏朗一脸茫然,朝外面看了两眼,也没见有什么人追过来,他伸脚合上房门,把星珲抱到床上,见他赤足跑来,穿得单薄,忙拉过锦被裹在他身上,又打了热水来。 苏朗手里拧着巾帕,问道:“怎么了?” 星珲缩在一团被子里瑟瑟发抖,伸出两根手指捏在一起,比了一个几乎没有的距离,呜呜咽咽:“就差这么一点儿,就这么点儿,我就要血溅当场。” 苏朗更茫然了,又倒了杯热水递给他:“谁要杀你?”皇宫禁地,刺杀漓山少主,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可思议。 星珲哆哆嗦嗦地喝了口水,委屈道:“我师兄,我师兄要杀我。” 师兄?苏朗嘴角一抽,楚珩杀星珲?筑基杀合道?玩呢这是。 不过他出于尊重少主的颜面,没有直说,拐了个弯委婉问道:“你做什么怕楚珩怕得这么厉害?” 星珲闻言一噎,东君要动手,他能不怕吗?但他要是真的敢这么说了,明年的今天就是他的祭日,只得含混过去:“他是我师兄啊,他要揍我,我只能跑。”又拉拉苏朗的袖子,转移话题:“苏朗哥哥,你今晚,能不能收留我,我害怕。” 这声“苏朗哥哥”让苏朗心里受用的很,像有只小猫伸出粉嫩嫩的爪子轻轻挠他的心,丝丝密密的,又甜又痒。 他没再追问,弯弯眸子点点头,让星珲洗漱一番后,就跟他躺在了一个被窝里。 星珲这会还惊疑不定的,心里恨透了那个造谣的小人,反复思考自己明日该怎么面对楚珩,越想越怕,不自觉地钻进了苏朗怀里,苏朗抱着小兽一样呜呜咽咽软乎乎的星珲,在心里默默感谢了楚珩好几遍。 尽管星珲从心底不想面对楚珩,但是显然他的抗拒是没用的—— 第二天一早,就有宫人过来传陛下口谕,宣他敬诚殿见驾。 苏朗今日恰好当值,顺便也陪着星珲一起去了。 星珲一只脚刚踏入敬诚殿,就看见跪在地上的那个人,顿时头都大了,恨不得立刻扭头走出去。 他感觉的甚是明了,从他进了殿门开始,楚珩身上就有凛冽四溢的杀气,有如实质,朝他汹涌袭来,恨不得削下他一层皮来。 星珲颤颤巍巍地磨蹭到楚珩身侧跪下请安,凌烨见他们二人间这少有的剑拔弩张气氛,不由觉得好笑,只是面上不显分毫,也没叫起,沉着声问:“你们二人昨夜怎么回事,宫门下了钥还在武英殿里乱跑?禁军都报到朕这里来了。” 他们二人隶属武英殿,按理说就算是犯了宫禁也只会报到殿主那里,现在居然闹到了御前,星珲不知道凌烨早有吩咐,楚珩的事情要事无巨细禀到他这儿,只觉得丢脸都丢到陛下面前了,但也不敢埋怨楚珩昨夜干的事,心里更是恨那个造谣的小贼,他不知道怎么答,头埋得更低了。 楚珩见着星珲进来就想揍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此刻也不想说话,只梗着脖子,低垂着眼睛。 凌烨见他们二人这副油盐不进,死不悔改的样子,脸色一沉,有意吓他们:“不说?来人,按宫规拖出去杖责。” 苏朗一听,登时急了,忙跪下求情:“陛下息怒,念在他们初犯,饶他们一次吧。” 楚珩还是不为所动,直挺挺的跪着,眉头都没皱一下,好像要挨打的人不是他一样。 星珲显然没有师兄这般不知哪来的有恃无恐底气,偏过头犹犹豫豫地看了楚珩一眼,怯怯地先招了:“臣、臣昨夜……” 他吭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楚珩当着陛下的面,明晃晃地白了星珲一眼,开口道:“臣昨夜喝醉了,冲叶星珲动了手。” 这话一出,星珲恨不得扒开条地缝钻进去,师兄啊师兄,你这样说,要我怎么解释,合道巅峰被筑基境提剑吓得赤脚散发地跑?漓山少主被漓山弟子追着满武英殿砍?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又听苏朗补充 分卷阅读34 道:“是臣昨晚请楚珩吃的酒,臣有错。” 星珲只得顺势开口认下:“臣知错,陛下息怒。” 凌烨简直要被他们气笑了:“你被楚珩追着跑?” 星珲支支吾吾,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楚珩又白了他一眼,直截了当地吐出两个字:“他怂。” 我怂?星珲脸都扭曲了一下。你大乘东君,整个漓山所有弟子,谁要是被你满脸杀气提剑追着,有敢不跑的吗?有敢不怂的吗? 星珲气结,可也无法,勉强编了个理由:“臣不敢跟师兄动手,父母不许。” 他们师兄弟胡编乱造了半天,在陛下面前互相抹黑,解释遮掩了一番,犯宫禁这事才算是翻了篇。 然而这还不算完,二人刚出敬诚殿,楚珩就皮笑肉不笑,一字一顿冲星珲道:“你最好别让我单独逮着你。” 星珲一抖,怒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着楚珩这句话,他都没敢单独回自己房间,每日跟着他的苏朗哥哥,和苏朗哥哥挤在一起睡了一个多月,方才罢休。 楚珩转身就把漓山少主夜不归宿,死皮赖脸送己上门一事传信给了叶书离,让叶星珲光荣成为漓山未来一整年的无厘头八卦笑料,衍生了无数他跟颖国公嫡次子的话本子,香艳露骨又多情,在一叶孤城畅销得很。 作者有话说: 关于这个话本的内容,以后再写,嘿。 第27章 番外二 合理解释 【无厘头与乌龙】 关于姬无月,叶星珲,楚珩三个人之间的关系,苏朗和凌烨实际上都是十分在意的。 下面来进行非常严谨,非常合理,非常有逻辑的逐条分析。 ———————— 首先,姬无月和叶星珲,苏朗之前非常介意,现在并不介意。 星珲每一次提到漓山师兄们,神色都很愉悦,眉梢眼角都带着十二分的眷恋,苏朗一度很是吃味,不过他本来觉得毕竟是师兄弟,星珲和师兄关系好是很正常的。 这种宽慰止于他听星珲说大师兄漓山东君姬无月把娶媳妇用的聘礼玉佩借给了星珲。 听听这是正常的人话吗? 看看这是正常人干出的事吗? 聘礼还有借给别人的? 苏朗心中警铃大作,这个警铃自从响了就没停过。 哔哔哔—— 所以他一回到帝都,就找了楚珩问,然后得到了很完美很舒心的答复,只不过楚珩恹恹的,听说这件事后表情更是十分不妙,苏朗当时心情好,没有多在意,后来他回到武英殿,才觉得细思极恐。 楚珩如此在意,甚至拿命保证姬无月跟星珲绝对纯洁的关系,那不会是他和星珲有……吧?还是说楚珩和姬无月有……? 苏朗笑容逐渐消失,有点慌了。 —————— 其次,姬无月和楚珩,凌烨本来不介意,现在非常介意,并且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继续介意下去。 由于个中曲折实在太过曲折复杂冗长,容后再议。 —————— 最后,楚珩和叶星珲,苏朗和凌烨曾经都很介意,但是苏朗和凌烨现在都不介意。 苏朗本来是细思极恐的,因为他担心楚珩对星珲有意。 分析一下楚珩和星珲,他们俩自幼相识,竹马竹马!细水长流!情深意重!现在还天天可以黏在一起,比他,更近水楼台! 苏朗有点慌,当晚躺在床上,两眼无神,正在思考这种可能性和相应的对策。 然后,他就听见星珲砰砰敲他的门,说楚珩追着他砍,要杀他。 苏朗:?!!妙啊! 提着剑砍?还是追着砍?那楚珩怎么会喜欢星珲嘛,真是的,扯淡呢吧。 但是高兴过后,这就很值得深入思考了,要知道,楚珩筑基,星珲合道,楚珩是漓山弟子,星珲是漓山少主,所以说,正常情况下,楚珩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追杀星珲的。 除非,楚珩怒极,而且是忍无可忍。 那么忍无可忍的情况主要有哪些呢?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杀父之仇是显然不成立的,结合楚珩今天听见他问的事,做出的咬牙切齿反应,苏朗有合理的理由认为,让他细思极恐的第二种可能是成立的。 再结合第二天楚珩和星珲面圣的时候,他俩剑拔弩张的气氛,楚珩咬牙切齿的脸色,星珲支支吾吾的神情,苏朗有合理的理由确信,姬无月和楚珩有一腿。 啧,姬无月真渣,怪不得全九州的人死光了星珲都不会喜欢他。 —————— 凌烨本来是有在意叶星珲和楚珩的关系的,毕竟他们俩可以竹马竹马,细水长流,情深意重,还可以天天黏在一起,看着就圣心不悦。 但是现在,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剑拔弩张,杀气四溢,互相抹黑的两个人,他觉得,他不需要很介意了。 陛下龙心大悦。 然而还没大悦几个时辰,陛下就发现,和楚珩竹马竹马,细水长流,情深意重的原来另有其人啊。 连聘礼都准备好了呢! 呵呵。 如何解决容后再议。 —————— 总结一下,关于苏朗和凌烨对这一切关系介意态度的变化,其实本质上都是源于楚珩追着星珲砍。 是这样的,苏朗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 为什么楚珩恹恹烦心一下午?因为姬无月把聘礼借给了星珲。 为什么楚珩半夜追着星珲砍?因为姬无月把聘礼借给了星珲。 那么为什么楚珩如此在乎聘礼呢?因为姬无月和楚珩有一腿。 逻辑非常通顺,一切都得到了很合理的解释。 破案人苏朗:~~~ 旁观者星珲:。。。 当事人楚珩:??? 受害者凌烨:!!! 后来,据相关目击者描述,楚大人当晚进了明承殿,就没出来。 第二天陛下休朝。 第二卷 微澜 第28章 银刀 清和长公主回帝都后的第五日,天子下旨,前往九韶行宫避暑,也为今年的蔚山秋狝做准备。 尚书台、太仆寺、亲军都尉府的一应官员焚膏继晷,只争朝夕,安排妥当一切帝都政务、御驾行程、沿途防卫,明有以谢初大统领为首的武英殿天子近卫营一路随侍,暗有以凌启为首的天子影卫暗中卫护,到了六月初三,御驾启程百官既出,前簇后拥车乘相衔,浩浩荡荡地仪从阵仗驶离帝都。 九韶行宫是天子夏季避暑的园林,建在中州平京。平京距离帝都有四五日行程,因着城池宏大,又是夏宫所在,所以又被称为中州次都。 蔚山位处平京北郊,是九州最大的猎场,自大胤建国起,七八月大型秋狝都在这里举办。 这是自四年前齐王之乱后,天子第一 分卷阅读35 次驾临平京,举行蔚山秋狝。齐王是太后长子,钟氏是著姓士族,势力盘根错节,牵扯甚广,天子虽然险中求胜夺回权柄,可一时间朝野动荡不安,秋狝因此停了四年,此次旨意一出,一应禁军亲卫,世家公子们都摩拳擦掌等着大显身手。 到了平京,众人先是手忙脚乱地安顿一番,五六天后,一应事务顺利回到正轨,就开始有按捺不住的刺头,私下里摆了场子较量起来。 一群高阶武者,几十个人聚在一处,去抢场子正中央一根滑不留手的木柱子顶端挂着的红色令旗。 星珲自从在敬诚殿门口被楚珩威胁过以后,就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苏朗,生怕被楚珩单独逮着。此刻他们二人路过园子,恰巧就遇到了武者们正你拉我一下,我拽你一脚地挤在一处互相使绊子,谁也不让谁上去。 星珲瞄了两眼,玩心大起跃跃欲试,悄咪咪地抬眼看向苏朗,苏朗一见星珲这巴巴的眼神就知道肯定是拦不住的,只好冲他点点头允了。 得到首肯的星珲简直跟出了笼子的小鸟,快活得足尖一点,飞上台去,苍鹰三折轻功身法越过挤成一团的众人,脚尖在中央那根木柱子上借力点了三次,行云流水直接跃到柱顶,一把拽下令旗,旋身而下。 然而其他武者也不是吃素的,凭空里忽然杀出一个人来,趁他们不备夺了旗,谁也不服气,他们之中也不乏灵虚合道的高手,譬如与星珲曾有一战的明昱就在其中。 虎跃龙飞一步跟上,明昱伸手直取星珲手中令旗。这样的比试自然都不会动用武器,只论拳脚身手。星珲是武英殿南殿的,北殿的武者憋着一股气一拥而上,帮着明昱四面围攻,南殿的显然也不会让他们得逞,冲上去就拖住,一群人乱成一团。 苏朗站在廊上,看着台中央一群你飞我落,你起我降,互相争夺的“鸟”,不由失笑。 长廊尽头忽然径直疾步过来个当值的天子近卫,面色凝重,附耳跟苏朗说了句,苏朗的笑容顿时凝住了。 “流匪?”星珲接过苏朗递给他的帕子,擦了擦汗:“我们在安繁城遇到的那批?” 苏朗点点头:“姜承安六月初七从潋滟城出发来平京请罪,昨天傍晚,安繁城南五十里,中宛之交,被流匪所杀,乱刀砍死,今早被人发现,安繁知府秦方派人六百里加急,刚才报到御前。” 星珲将帕子扔到水盆里:“城南?那就是宛州地界了?公主五月十六到的帝都,他还真是沉得住气。” 星珲换身衣服,整理好行装,便随苏朗一起去面圣。 一进庆德殿,星珲就又看见了最近一个月他躲着走的楚珩,说起来,好像自从上次被楚珩威胁过一次后,他很久没见过他师兄了,不过今天是六月十三,再过几天,又是十六了,他还是得躲着点,楚珩要是真的想揍他,十六那天,谁都救不了他。 见星珲进来,楚珩也只抬起眼皮睨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二人请了安,凌烨问:“凌启说你们遇到过一次流匪?” 苏朗应是:“臣与他们交过手,当时是在安繁城北,位处中州,他们也只是试探,不过个个都是高手。” 凌烨脸上没什么表情,“嗯”了一声,又问了几句,便着人拟旨,准武英殿天子近卫姜简往潋滟城奔丧,将清和岁安长公主休夫书也一并带回。 姜简是潋滟姜氏送来帝都的家主亲子,安平伯姜正阳的庶子,并不受姜家重视。姜承安驸马的事一被捅出来,刚传到他耳朵里,他就跪在敬诚殿前代兄请罪,凌烨对他也并未为难。 只是现在姜承安虽是死了,可他做下的混账事也不能这么了了,公主休夫,势在必行。 又着传旨去宛州景都,命宛州牧严查安平伯世子姜承安被杀一案,安繁知府秦方从旁协助。既然是流匪,那宛州总督难辞其咎,再命宛州总督立功赎罪,肃清州中流匪,维系治安。 天子显然并不想在此事上多费手脚,在姜氏有所动作之前,就先堵住他们的口。 此番姜承安被杀,对凌烨而言其实并不是件很值得在意的事。敬王跟姜氏的首尾,他既然已经知道了,姜承安是死是活对他实际上并不很重要,反而对姜氏来说,元气大伤。 敬王想壮士断腕,担心天子有所察觉,在姜承安这里问出些什么,不得不杀姜承安,可实际上天子该知道的全都知道,这断腕就成了狗急跳墙,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死人确实最能够保守秘密,可是死人也最容易掀起波澜。 比起他哥哥齐王,敬王凌熠还嫩得很。 星珲面圣时走得急,等回来整理换下来的衣物时才发现,自己蹀躞带上挂着的试毒小银刀不见了。 苏朗见他眉头皱了起来,问道:“怎么了?” 星珲正准备出去:“小师叔留给我的小银刀不见了,我得出去找。” “落在园子里了?今天比武台子上人多,兴许是碰掉了。” 苏朗陪他一起回来找,可寻了三遍也还是没看见银刀的影子,星珲闷闷不乐。 “明日报给禁军,让他们帮忙看看,兴许是被人捡到了。”苏朗拍拍星珲的背,安慰道。 星珲勉强点点头,又回头朝园子里看了一眼,心里一片黯然,跟着苏朗回去了。 四寸长的试毒小银刀被人握在手里,一遍遍轻柔摩挲刀鞘上精致繁复的雕饰纹路,柔和的烛光洒在银刀上,映着持刀人虔诚眷恋的眉眼,温柔缱绻。 银刀破开皮肉,血沿着刀槽缓缓蜿蜒而下,在刀锋上留下道道鲜红的印记,然后滴落在刀鞘繁复的纹路上,绽开一朵又一朵瑰丽的花。 银芒染血,耀人眼目,像极了那个人的音容笑貌。 我好像与你融为一体,终于抚摸到了你的温度呢。 “先生。”他说。 作者有话说: 【1.】蹀躞带:die xie,古人的多功能腰带。 【2.】忘了说了,因为是古代架空,所以月份时间都是农历的哈。 第29章 重要 六月十六,星珲早上一在床上坐起来,就开始黏着苏朗:“苏朗哥哥,你今天可千万别丢下我一个人啊。” 苏朗正背对着星珲整理衣裳,闻言转过身来轻笑一声:“怎么了?我不是一直跟你在一块吗?” “对对对!”星珲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一样:“但是今天尤为重要!” 星珲找小银刀找了好几天也没见踪影,一直闷闷不乐的,今天倒是打起了精神。 苏朗觉得奇怪又好笑:“今天怎么了?” “嗯……”星珲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不过苏朗也没再问,只挑挑眉,笑着说:“今天确实很重要,我们得去蔚山猎场,你不如穿身骑装?” 分卷阅读36 星珲听见“马”这个字,就小脸一皱,但是在一个人呆着然后被楚珩逮到与跟苏朗去蔚山骑马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磨蹭了半天还是换了身衣服,跟着去了。 他特意想在今天避开楚珩,却没想到,一进蔚山猎场就见着了他师兄。 星珲欲哭无泪,转身就想跑。 然而已经晚了,楚珩十分“好脾气”地冲他笑笑,扬声道:“过来。” 星珲觉得,师兄后面还有两个没说出来的字——“受死”,但是他真的不敢不过去,因为今天的师兄不是筑基楚珩,是大乘姬无月,他要是敢跑只会死得更惨。 压境封骨并不是无迹可寻的,每个月十六这一日,楚珩会回境大乘。只是他境界太高,再稍微敛着一些,就没人看得出来。 星珲一步三挪地过去,到他跟前,十分乖巧地叫了声“师兄”,楚珩挑挑眉,嘴角含笑直视星珲的眼睛,缓缓抬起右手,星珲以为楚珩真的要动手收拾他,吓得汗毛都要立起来了,颤声又叫了一声“师兄”。 见他这副瑟瑟发抖的样子,楚珩不由笑出声来,手覆在星珲头上揉了揉,眉心月色光芒一闪而过,脚下若无其事地立了道大乘隔音阵:“怕什么,这么多人,我能做什么?” 星珲心说,你能做什么,你平时是做不了什么,可今天你能做的多了去了,你现在就是不动声色地收拾我一顿,在场的也没一个人能看得出来。 楚珩右手忽然轻轻在他脊背上拍了一下,数道浑厚精纯的大乘内息瞬间游走在星珲体内:“行了,我什么时候揍过你?你今天跟着苏朗,等会是九州世家士族的围猎。” 内息缓缓在星珲的七经八脉运转了一个周天,他前些日子在潋滟城留下未愈的真气逆流暗伤此刻都已被抚平,丹田气海处隐隐有数道大乘真气回旋流转,围护其中。 武者丹田气海处受的伤很难彻底愈合,将来会在入境突破时成为阻扰的隐患。上个月星珲从宛州回来,楚珩就看出他曾真气逆流,受过重伤,只是那时还没来得及帮他梳理,星珲就把他乱气了一通,自己跑了。回境大乘每月只有十六这一日,就只得等到现在了。 星珲此刻自然也感觉得到楚珩在做什么,又想起自己在鹿水和玉佩的事上给楚珩造的麻烦,心里不免有些内疚,低眉顺眼地给他小声道歉:“师兄,我错了。” 楚珩见他有些低落,又揉揉他的头,故意没好气地唬他:“行,等以后回了漓山我再好好收拾你。” 话虽如此,可星珲也知道,楚珩只是口头上说说,不会舍的罚他的。 猎场又进来一行人,领头的恰是钟平侯府世子楚琛,楚珩的同母亲弟楚琰也跟在后面。 楚琰一进猎场眼睛就四下扫了扫,视线最终停留在楚珩的方向,看见正和楚珩站在一起的星珲,双眼微眯,脊背不知不觉地绷了起来。 楚珩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隔音阵法无声无息地消散,他冲楚琰招招手,楚琰脸上顿时飞出笑容,眼里满满的都是愉悦,一路小跑着过来,在楚珩跟前堪堪停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清脆地叫了声“哥”,又冲星珲颔首:“叶少主。” 星珲微笑致意,偏过头给楚珩说了声:“师兄,我先过去了。” “嗯”,楚珩点点头,又温声嘱咐了两句:“等会小心些,别再伤着。” 星珲应了一声,一溜烟跑远了。 楚珩看着他雀跃的背影,不由低声笑了笑,脸上的宠溺神色丝毫不加遮掩。却没注意,身旁的楚琰凝视着星珲的身影,眼底眸色深沉了些许。 苏朗正给星珲选马,见星珲跑过来,问他:“看看这匹?” 星珲随意瞥了两眼,说了句“都行”,也不在意,本来他就没想着骑马,横竖他第一次来,等会瞧瞧热闹看个新鲜就罢了,骑马狩猎什么的,他才不感兴趣呢。 今日是世家围猎,秋狝虽然停了四年,可是这种权贵们的聚众围猎却从没停过,只是前几年都在帝都的猎场,今年才有机会到蔚山来办。 人来的挺多,此次过来平京的世家基本都来了人,除了一些在帝都武英殿任职天子近卫的家主亲子外,世家门派的世子们此番也来了不少。这些人星珲大多没见过,认识的很少,苏朗在他耳边小声跟他介绍。 “蓝衣服的那个,是云国公府颜家的,那边站在那儿正说话的你应该知道,就是广陵叶家的,看见那个骑在马上的了没,他是定康周氏的世子周敏才,那个被人围着的穿紫袍的,是承恩公府的世子徐劭。” “嘉诏徐氏?” 苏朗微微点头:“嗯,小太子的母族,围猎历来都是拉近世家门阀感情交际的好机会,今天大姓世家的嫡子大多都会过来,他要为太子筹谋,自然不会缺席。” 世家围猎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能把这么多世家贵族的世子嫡脉聚在一起的围猎,少而又少,此次牵头的人定然身份尊贵,很有来历,星珲问:“这次是谁做的局?” 苏朗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群马响亮长嘶,一行年轻公子们前后簇拥着跑进了猎场,领头的那个一袭雍容华贵的赤红焰纹窄袖骑装,胯下一匹照夜玉狮子,神采飞扬,桀骜不羁,正是宜崇世子萧高旻。 “不会是他吧?”星珲看着来人,默默翻了个白眼。 “就是他,怎么,这位你见过?”苏朗问。 星珲轻嗤一声:“何止是见过,早知道是他,我就不来了,看见就心烦。他不在宜山称王称霸,来平京干什么?” 显而易见,星珲和萧高旻曾有过很不愉快的经历,苏朗温声安抚了星珲几句,又给他解释:“他近些年来一直都在帝都永安侯府,几个月前回了次宜崇,现下正值蔚山秋狝,前几天到了平京。” 萧高旻凌厉眸子一扫,唇角忽然衔了丝不善的笑意,驱马径直向前几丈,在星珲面前稳稳停下,轻佻戏谑道:“这不是漓山少主吗?” 自从看见萧高旻,星珲脸上就倏然换了副世家公子们目空一切时常有的寡淡神色,此刻嘴角轻轻一牵,抬眸瞥了马背上的萧世子一眼,连个招呼也不想打,冷淡地“嗯”了一声。 他们两人一个是大胤顶尖世家的世子,背靠宜山书院,一个是武道大派漓山的少主,身后两位大乘,旁人都不会轻易招惹开罪,然而谁都没想到,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一见面就剑拔弩张。 “你那位小师叔这次怎么没跟过来护着你?”萧高旻嘴角一勾,眼中的戏谑笑意更胜了几分。 星珲眯起眼睛:“猎场刀剑无眼,你那八名暗卫怎么没来护着他们主子?” 萧高旻轻蔑一笑:“也是,明阁主命都没了,就是想护着小少主也有心无气儿了。”话音刚落,跟着萧高旻的一 分卷阅读37 行权贵少爷们笑成一片。 明远的死在漓山是个谁都不能触碰的禁忌,萧高旻本只想着刺这漓山少主几句,却没想到,这话刚说出口,面前的叶星珲身上杀气一凛,手心寒意翻腾,凝气为剑,数十道虹光四散飞溅,疾如闪电划空,势如雷殛轰顶,横纵交织汇聚成天罗地网,朝萧高旻当头劈下。 萧高旻陡然色变,没想到叶星珲真的敢众目睽睽之下跟他动手,忙从马上一跃而下,顷刻间后退丈远,躲过森森气刃,落地拔剑出鞘。 那匹价值千金的照夜玉狮子就没他的主人这般好的身手了,冷厉的气剑纵横交错间,鲜血喷涌而出,白马尚且来不及嘶鸣,就已命丧当场,重重栽倒在地上,带起一片尘埃。雪白的皮毛上血线汩汩交织,红梅映雪,娇艳凄绝,极其浓郁的血腥味在猎场弥漫开来。 星珲一步跟上,手上数道气剑九九归一凝成三尺青锋,骤起疾落,狠狠撞上萧高旻手中长剑,剑气长风呼啸四溢,二人兵刃相接间,萧高旻直直撞进叶星珲杀意凛冽的一双眼里,手心遽然冒出冷汗。 “铮——”一道剑光闪过,挑开二人僵持的兵刃,苏朗横在中间将二人分开,在场的世家子弟们这才反应过来,额间尽是冷汗,连忙冲上来拉住二人。 星珲拿着苏朗的帕子缓缓擦了擦脸上溅的血,推开挡在他面前劝架的公子们,径直走到萧高旻面前三步远停下,微微抬起下巴,嘴角扬着道冷笑,声音寒冽的像是千年不化的积雪凝成的冰刃,一字一顿划破耳际:“我需不需要人护着萧世子现在清楚了?” 说完也不等萧高旻反应,抬脚就走,众人谁也不敢再拦他,只好看着漓山少主一步步走出了蔚山猎场。 星珲一身衣服都被照夜玉狮子的血溅染,他从蔚山走出去,一路上撞见的守卫都以为他受了伤,今日围猎的都是世家贵胄,守卫们不敢怠慢,作势就要请猎场的医官过来看看,星珲正跟他们解释,就见从猎场里忽然冲出来一匹黑马,长嘶一声,在他面前停下,苏朗冲他伸了一只手:“上来。” 星珲明显怔愣了一下,苏朗轻轻笑出声来,直接拉着星珲的手,一把将他带上马来,朝行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星珲靠在苏朗的背上,闷声问:“你怎么没和他们一起围猎,这种时候缺席不好,不是很重要的吗?” 苏朗的声音被风送到星珲耳边,星珲的心湖像是被这道风卷过,骤然漾开波澜,久久不能平息。 他的苏朗哥哥说:“都没你重要。” 作者有话说: 有心无气儿:化用的有心无力,因为明远已故。 第30章 抵债 叶星珲与萧高旻在蔚山猎场的冲突显然不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就过去了,第二天巳时,星珲就被宣到了庆德殿。 不论个中缘由和口舌冲突,因着昨日是星珲先动的手,而且还宰了萧高旻一匹千金难买的照夜玉狮子,所以外人看来最没理的那个自然就变成了他。 于是星珲一个大礼拜下去,凌烨就没叫起,他垂首跪在御案前,过了快两刻钟,凌烨才问他:“知错了么?” 星珲低垂着一双眼睛,嘴唇紧紧抿着,显然是不服气。 其实凌烨也知道昨日是萧高旻先出言不善,可毕竟外人看来是星珲最有错,况且星珲和萧高旻还不一样,星珲除了是漓原侯嫡子,还是天子近卫,因而凌烨必须得做个样子,亲自罚一罚他。 凌烨沉声道:“没想明白就不用起来了。” 星珲顿时觉得委屈极了,但是陛下面前由不得他放肆,他不想先认错,也不觉得自己比萧高旻更有错,就只好直挺挺地跪着。 凌烨看他这副委屈巴巴又倔强不忿的样子,心里不由觉得好笑,面上仍是不显,挥挥手令侍立的宫人近卫都退下,刚想说话,就听外面有人通报,说苏朗求见。 星珲昨天正在气头上,一身是血的从蔚山走出来,要不是苏朗后来追上他,骑马带他回来,还指不定掀起什么风雨呢。现下苏朗过来,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听说自己要罚星珲,要进来求情的。 凌烨嘴角微微扬起,声音却故意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怒意:“让他退下,求情的话就不用说了,什么时候叶星珲认了错,朕什么时候让他起来。” 话虽是这么说着,凌烨却径直走到星珲身前,低声笑道:“行了,起来吧,今天不要出去乱跑了,在朕这儿呆着,等你师兄和苏朗代你去跟人赔礼。” 星珲本来很是不忿,此刻听见凌烨这么说,心里就明白陛下也知道自己冤枉,说要罚他跪着也只是做做样子,说给外面的人听听罢了,他脸上一皱,闷闷不乐道:“明明是萧高旻有错在先,还要臣赔礼……” 凌烨敲敲他的头:“谁让是你先动的手,不然怎么要罚你呢?” 苏朗早起去了一趟颖海苏氏在平京的银庄,回来听说星珲已经被宣进庆德殿有一会儿了,就知道陛下定然动了怒,急忙过来想求情,结果还没能进去,就见楚珩朝他走过来,给他使了个眼色。 苏朗跟着楚珩避开当值的宫人近卫走到长廊拐角,剑眉紧紧皱着:“陛下要罚星珲。” 楚珩脸上一点儿也不见着急担心,听了苏朗这话反而直接笑出了声:“那小子皮得很,罚就罚了,只让跪着,没拖出去杖责已经是陛下开恩了。” “有你这么当人师兄的吗?” “我就这样,看吧,小星珲没人疼没人爱的……”见苏朗脸色真的沉了,楚珩话锋一转,急忙改了口,揶揄道:“哪里是真的罚,就做个样子罢了,这就舍不得了?没看出来,你还挺上心的啊。” 苏朗闻言还是有些担心:“你知道?” 楚珩点点头:“我知道啊,我昨天从蔚山回来跟陛下说了,放心,他现在在陛下那儿估计好着呢,走吧,去萧府跟人赔礼,唉,也不知道我这是什么命,从小到大给人收拾烂摊子……” 楚珩哼哼唧唧的抱怨一通,苏朗也不理他,只疾步朝行宫外走去。 “三千两黄金应该够赔萧高旻那匹照夜玉狮子了吧?”他们走了几丈,苏朗忽然问道。 楚珩一惊,不可思议道:“三千两?真放在心上了啊……先说好,漓山可没那么多钱还你啊,反正是小星珲犯的事,那就把他自己抵给你还债吧。” 苏朗挑挑眉:“你做的了主?” 楚珩微微笑了笑,点点头,意味深长道:“做的了。” 然而苏朗显然是不相信的,不过还是从善如流,答应了这笔买卖:“行,那就抵给我吧。”他笑了一声,利落上了马,往萧府的方向去了。 他今天一大早起来去银庄,就是为了支钱,萧高旻那匹照夜玉狮子白如雪练,浑身上下半根杂毛都 分卷阅读38 没有,能日行千里,是马中极品中的极品,昨天被星珲宰了,肯定不能就轻易善了,故而他才先着人准备了赔礼。 星珲自己是漓山少主,他又是颖海苏氏的嫡子,再加上钟平楚氏,永安侯府再怎么都不能驳了面子,况且昨日这么多人在场,确实是萧高旻先出言不善,不过是星珲先动了手所以才要他们赔礼道歉。 他们二人到了平京萧府,苏朗先长揖一礼,歉然道:“昨日星珲鲁莽,冲撞了世子,在下代他赔礼,还望世子海涵。特奉上黄金三千两,不成敬意,以微偿世子爱马,望祈恕罪。” 他姿态放的很低,到让萧家主事的人不好意思了。 此次过来平京的是萧高旻的叔父萧温瑜,他曾与星珲在宜山书院见过面,昨日听说了蔚山猎场的事后,也知道是自家侄子出言不善在先,现下见苏朗楚珩的态度,自然也不能因为一匹马揪着不放,何况三千两黄金,买两匹照夜玉狮子也绰绰有余了。 萧温瑜忙扶起苏朗,命人斟茶,又让萧高旻还礼:“本就是你们年轻人玩闹,算不得什么,何况高旻也有错。” 苏朗脸上还是歉疚之色:“终归是星珲的不是。” 他们到正厅喝了茶,楚珩赧然开口:“今早陛下把星珲宣去庆德殿罚跪了,到现在也没让起来……” 萧温瑜自然不能再沉着气,立刻就带着萧高旻随苏朗楚珩进了行宫。 听见人通报求见,被“罚跪”了一上午惨兮兮的叶星珲赶紧放下手里的糕点藏好,擦擦嘴角,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御案前扑通一声跪下,低垂着头,俨然一副被罚了的可怜样子。 见他跪好了,凌烨立时脸色一沉,换了副冷峻的面孔:“宣。” 四人面圣请安,萧温瑜就出言给星珲求了情,凌烨神色凛然,声音冷淡,显然还是不悦,沉声问星珲:“知错了么?” 星珲伏在地上,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地答:“臣知错,陛下息怒。” 凌烨沉着脸不语,殿内一时间静无声息。 萧温瑜忙打圆场:“陛下息怒,同辈孩子玩闹失了分寸,少主年纪还小,饶了这一回吧。” 凌烨又训斥了星珲几句,方才叫他起来,星珲红着眼给萧高旻道了歉,萧温瑜连连推辞,又叫自己侄子赔罪。 一行人从庆德殿出来,星珲一眼都不想看萧高旻,冷脸拉着苏朗就要走,刚行了十来步,就听萧高旻忽然从身后叫住了他,星珲侧头,就见萧高旻对他揖了一礼,郑重道:“对不起。” 星珲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稍显迟疑地转过身来,有些愕然地看着萧高旻,蜷缩的手指微微松开,他皱了皱眉:“没事。” 直到苏朗和星珲走回房间,星珲还是有些讶异:“他居然也会低头道歉。” “赔礼都送到萧府上了,他再心疼他的马这会儿气也得消了,更何况他又不是不知道你为什么冲他动手。今天在陛下那儿跪了多久,膝盖疼吗,帮你揉揉?” 一听见“揉揉”两个字,星珲有些不好意思,他偏过头去,清咳一声,小声道:“不用,就两、两刻钟,不疼。” 苏朗直接笑出声来,又问:“那吃了多少点心?” 星珲脸上顿时飞上一抹红霞:“你……我先回去了。”说着就要跑回自己院子,横竖楚珩现在不会再揍他,他也不用在苏朗这儿躲着了。 苏朗忙一把拉住他,很是正经地说道:“你还不知道吧?你师兄今天把你抵给我了。” 星珲眼睛瞬间睁大:“抵给你?” “对,抵给我了”,苏朗好整以暇地点点头:“你宰了人家的照夜玉狮子,我赔了人家三千两黄金,你楚师兄说了,漓山还不起,只好把罪魁祸首抵给我了,你还想去哪儿?嗯?” 作者有话说: 请见证,宣熙十年六月十七,漓山东君姬无月做主,将漓山少主叶星珲抵给颖国公府嫡次子苏朗以偿还叶星珲欠下的三千两黄金巨额债务,现在金人两讫,买卖双方都很满意,被卖的没有发言权。 第31章 秋狝 七月流火,蔚山秋狝如期举行。 肩驾苍鹰猎隼,身畔疾犬骠马,年轻的儿郎们个个身背箭筒,手挽弓弩,昂首挺胸,神采飞扬,俨然意气风发姿态。 疾犬追狐,弓鸣逐鹿,天子射出第一支破空羽箭,宣熙十年的秋狝就此拉开序幕。 星珲显然是不太喜欢这种狩猎场合的,主要是因为他的马术委实是一般中的一般,在这么一群纵马疾行的时候还能拈弓搭箭的世家公子们中,他连一般都算不上了。 尤其是还有人专门骑马跑过来取笑他。 在这种世家权贵们都挣着抢着出风头的时候,还能这么不厚道又这么有闲心的人显然只有他师兄了,星珲一鞭子抽在楚珩马上气冲冲地把他赶走,自己一个人慢悠悠地晃,苏朗也不知道跑哪去了,秋狝一开场就不见了人影,说好的带着他呢,人都抵给他了,还给他暖了那么多天的床,在这么需要他的时候居然丢下自己跑了,星珲愤愤不平。 他这厢正委屈巴巴着,就听见一声鹰鸣从身后传来,星珲一回头,正是他的“债主”苏朗。 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苏朗手臂上停着一只黑羽玉爪的海东青。 十万神鹰才出一只的海东青啊,星珲眼前一亮,忙凑过去看,目不转睛地指着问:“你刚才去取它了?” 苏朗点点头,屈臂把海东青停在星珲面前,笑问:“喜欢吗?给你的,让它带你去围猎。” 星珲爱不释手地抚了抚神鹰的羽毛,摇摇头道:“先不急,你带着它跟我来。” 他在附近找了一大圈,带着苏朗和鹰隼骑马溜到楚珩面前,特意在他师兄面前炫耀一番,楚珩一鞭子抽在星珲马上,自己跑去找陛下了。 马被楚珩抽的一激灵,扬蹄就跑,星珲吓得惨叫一声,苏朗忙纵马跟上,手臂一扬,海东青乘势而起,跃上云端。 三秋野兽肥,有了神鹰海东青,星珲跟着苏朗,一下午的功夫收获不少。 夜幕低垂,就地扎营,苏朗又开始烤兔子,星珲坐在一旁,擎等着吃,连个火都不帮着添,比债主还债主。 不过他的债主也很乐意,边转着肉,边低声问:“星珲,除了你之外,漓山认得出偕行玉佩的人,很多吗?” “玉佩?”星珲有些疑惑,不过还是仔细想了一下:“大乘灵器,百十年才出一枚,大乘境才能铸造,听说过的很少,能认出来的就更少了,我爹我娘,大师兄二师兄,还有几位首座长老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苏朗摇摇头:“没什么。”星珲一心在正烤着的兔子肉上,也不再追问。 今早苏朗收到了碧波天色楼主苏俊艾的密报,那日在碧波天 分卷阅读39 色奇珍拍卖上,与他竞价那枚玉佩的甲字厢阁身份藏的很深,但还是查出了一点来历,似乎是来自……漓山。 那么潋滟城外五十里,现身的一批黑衣刺客也是来自漓山了?可那日那批人的武功路数和星珲差的太远,显然不是一个流派。更何况他们跟了一路,势必看见过星珲,漓山少主在车上,真是漓山的武者哪来的胆子刺杀? 可那批人的武功又不是很高,似乎是专程为玉佩而来,但也说不通,看见星珲,势必就知道玉佩是漓山少主拍下的,漓山的人怎么会来抢?更何况有他和星珲在,哪来的本事能抢走玉佩? 现在知道的太少,他不想捕风捉影,更不想因着这些还不确凿的事让星珲忧心,若是苏俊艾查错了,那么最好,但此人能嫁祸到漓山头上,显然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若真的与漓山有关,那么漓山可能就没有星珲想的那般安宁融洽了。 烤肉的香味经过柴火的洗炼慢慢溢散出来,苏朗又刷了一层油,抹上椒盐辣酱,本就香气四溢的烤肉因着油盐增色,勾得星珲肚子里的馋虫都出来了。 苏朗烤好递给两眼放光的星珲,还没来得及提醒他慢点再吃,星珲嗷呜就是一口,烫得嘴角通红一片,半天说不出话,眼泪都出来了,苏朗又给他递水递帕子忙活好半天。最后就成了债主给吹着,被抵给债主暖床的小少爷美滋滋地吃着,两个人都很满意。 初秋时节蔚山的夜晚有些凉,苏朗和星珲同盖一床薄锦被,将将要睡去,就听得外边隐隐传来骚乱声。 苏朗下榻穿鞋,披上外衫,出去看了一眼,远处北边天幕橘红一片,隐隐透着火光。正巧侍卫过来禀,说是北山的一片林子不知为何烧起来了,禁军司煊正在封山救火。 星珲半睡半醒,见苏朗正换衣裳,撑着半个身子起来问:“怎么了?” 苏朗把他按回榻上:“没事,北边不知怎么的起了火,担心有人趁机作乱,事出紧急,我得过去看看部署,你接着睡。” 星珲听着就要起来,扯着苏朗的衣袖:“我陪你过去吧。” “不用,也不是什么大事,白日里都累了一天了,你歇着。”苏朗给他盖好薄被,就跟着前来禀告的侍卫往南边过去了。 越往北越是能感觉到火光漫天的腾腾热气,蔚山北岭初秋的凉意被这绵延数丈的热流蚕食的一点不剩,蒸的人汗流浃背。 苏朗看着为了防止火势蔓延新挖出的深沟,皱眉道:“告诉司煊那边,别让人往里进去送命,沟里注水,隔开火就算了,陛下那里明日我去禀。” 旁边侍立的小侍卫忙不迭地抱拳称是,擦擦额间的汗,疾步跑过去禀告统领。 正值天子秋狝,北山却无缘无故的起了火,亲军都尉府、平京五城兵马司、司煊防隅军的一应大小官员搞不好明日都要吃挂落,现下天色已晚,自然不敢惊动圣驾,苏朗肯帮他们明日在陛下那里斡旋一番,到时也能少些罪责。 苏朗一个人沿着防火沟壕往南走,一列防隅官兵搬着水囊唧筒迎面过来,见着他停下脚步,正要行礼,苏朗摆摆手,嘱咐了几句莫要往里进,控制住火势即可,就让他们先过去了。 与最后一名防隅兵擦肩而过的瞬间,苏朗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异常凌厉的寒芒朝他后心猛得刺来,他忙侧身躲过,尖锐的袖箭擦着他的手臂破空而过,臂上传来隐隐的痛感,裂帛之声划破耳际,袖子应声而开,里面被擦伤的皮肉渗出血来。 苏朗反应极快,足尖一点跃开丈远,甫一落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深深的无力感自气海丹田之处席卷全身,迅速漫过七筋八脉。 袖箭有毒。 不等他拔剑出鞘,那一列防隅官兵一改适才的恭敬神色,目光带着丝毫不加掩饰杀意,长刀直直朝他面门袭来。 苏朗勉强错步躲开,他手心发麻,指骨都是软的,勉强拔出云起潮生,却觉得这三尺长剑的重量竟压得他握不住。 斜里又是一道刀光袭面,苏朗后退至沟壕边缘,身子一晃,眼前蓦然黑了一瞬,倦意如潮水一般涌来,他踉跄着半跪在地上,以剑支撑。 苏朗指尖只得触上腰上悬着的太上护心玉佩,然而领头的似乎看出他所想,刀锋直朝他腰间划来,擦过玉佩挂绳,苏朗直身侧移三步躲过长刀,然而玉佩却掉落在了地上。 领头的刺客低低笑了一声,挥了挥手,一名手下随即捡起玉佩,身影一闪,消失在火光树影之中。 苏朗眸色一深。 领头的刺客执刀再上,苏朗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识海清明几分,挥剑横斩,沿沟壕侧身向后几步。 远处似乎隐隐有个人影过来了,刺客显然有些急切,一齐攻上,苏朗横剑在手,勉力抵挡几招,然而他毕竟中了毒,刀锋险险划过腰腹,后心一名刺客跃至半空,竖刀劈来—— “铮——”刀剑相撞,一人从天而降,挑起他背后长刀,剑势不减,狠狠捅进距离苏朗最近的一名刺客,血雾喷涌而出。 星珲一双眸子里寒芒闪烁,盛满凛然的杀意。 领头的刺客见暗杀失败,也不恋战,即刻就要挥手命人撤退。 然而星珲却不给他们机会,脚下结阵,五指凌空狠狠一抓,最后的一名刺客竟被他以内劲隔空拽了回来,重重摔在地上。星珲脚踩在他手腕上一碾,腕骨错位的声响伴随着那人的吃痛的闷哼,传入施虐人的耳里,星珲淡淡扯了扯唇角,在那人欲要咬破齿间毒药自杀的瞬间,俯身伸手迅如闪电卸了他下巴,嘴里吐出两个字:“想死?” 刺客眼神绝望,星珲手指朝他颈间一点,人直接昏了过去。 侍卫姗姗来迟,见二人的样子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赶忙飞奔着去请太医,剩下的七手八脚地就要过来扶。 星珲神色冷得像是凝了冰,淡淡吩咐将地上的人带回,也不假他人之手,一路扶着苏朗走回了营帐。 太医已经在帐内候着了,星珲见苏朗手臂上的伤口,神情更是冷了几分,能轻易放倒合道巅峰,让苏朗手足无力的药,只能是洱翡两心绵。 洱翡两心绵无色无味,溶血即入,抑功软骨,炼制方法失传已久,黑市上现存的那点儿更是千金难求。 这些死士显而易见是有备而来,能用得起洱翡两心绵,能在北山纵火,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秋狝的队伍,伪装成防隅兵,背后的人定然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作者有话说: 【1.】司煊防隅:主管火禁防火,其实是不同的朝代设立的,这里私设,合到一起并称。 【2.】本文又名苏朗哥哥说了,夏天也暖,不管,就要暖床。 第3 分卷阅读40 2章 控心 秋狝营地骤然混进了刺客,还伤了世家贵胄,天子近臣,出了这样的大事,不惊动天子也是不可能的了,待火势控住后,亲军都尉府、五城兵马司、司煊防隅军的正副统领便一齐跪在御帐前请罪。 司煊防隅军的统领更是吓得两股战战,冷汗直流,本来北山起了火,他就逃不了干系,已经做好提头来见的准备了,又得知刺客是穿着防隅军的衣服,霎时两眼一黑,吓得魂飞天外,腿脚都软了,御前请罪都是被左右架着过来的。 凌烨先派了御医过去看苏朗,又着影卫过去连夜审活口的刺客,已然是丑时了,半点睡意也无,帐外跪着的一群人他现在没心情问罪,索性开始在坐榻上看起了折子来。 一直到天光乍亮,楚珩伏在他腿上睡着了,他心绪才彻底平静下来。凌烨垂眸看着身边静静睡着的人,嘴角微微扬起,昨夜让楚珩去睡,他也不愿意,非要陪着,现下倒是撑不住了,凌烨俯身亲了亲闭眸的人,轻手轻脚地将他抱回内室,方才开始处理帐外跪着的一群人。 他不想吵醒楚珩,就径直走了出去,外头侍立的侍卫禁军见御帐里灯亮了一夜,此刻天子忽然出来,面容冷峻,明显是圣心不悦,登时跪了一片,已经跪了大半夜的几个统领显然都惊怕得不轻,汗流狭背伏在地上。 凌烨扫了他们一眼,还未说话,司煊防隅军的统领就先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颤着声道:“臣有罪。” 见他带头,亲军都尉府、五城兵马司的正副统领也跪不住了,纷纷磕头请罪。 北山的一片林子烧了一夜,火也渐渐熄了,凌烨朝北方望了过去,淡淡问:“怎么烧起来的?” 谁都知道是刺客纵火,天子这话也不是问是谁纵的,问的是司煊防隅军都是干什么吃的,北山林子起了那么大的火,昨夜又尚未起风,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烧的这么大的,司煊防隅军都干什么去了?没人巡防的么? 司煊防隅军的统领一个头磕下去,连抬都不敢抬,听见天子问话,支支吾吾也不知道该怎么答,最后只嘶声说了句:“陛下恕罪。” “他不知道,你们呢?”凌烨收回视线,面无表情。 亲军都尉府、五城兵马司的统领也只说出“臣等巡卫不力,请陛下降罪”一类话来。 凌烨微微点头,平淡唤道:“影卫。”四名天子影卫立刻现身上前,单膝跪下听命。 凌烨道:“去查。” 两个字出口,影卫领命而去,司煊防隅军的统领直接瘫在了地上,天子影卫都动用了,陛下显然动了真怒。 司煊防隅军平时是比较得闲的,昨夜一行巡卫的军官酉时逛了一趟,回来喝了酒,聚在一起打牌猜拳去了,他是司煊防隅军统领,自然难辞其咎。 凌烨挥了挥手,随侍的御前近卫即刻招来一列侍卫将跪着的一行人带下去,等着问罪。 远方天空渐渐露出鱼肚白,星辰隐去,晨夜相替,微红的朝霞自天地相交之处出层层叠叠晕染开来。 星珲一夜未眠,从营帐内走出来,脸上的笑意立刻敛了下去,面无表情地疾步朝御帐走去。 昨天他捉的那个刺客,似乎审到现在也没吐露出什么来,不愧是用得起洱翡两心绵的死士,刀刃锋利不说,刀鞘也严丝合缝。 那没办法了,他只能亲自去看看,这把刀的鞘到底有多难开。 凌烨听见星珲请命去审刺客时,是有些惊讶的,略迟疑了下还是允了。 天子影卫还是很有本事的,临时选建的一方囚室内吊着一个人,已经审了一夜,身上没一块好的皮肉,可人却丝毫不见死气。 星珲来的路上随手折了枝柳条,见着人先饶有兴趣地眯眼瞧了半天,鹅黄的柳条斜斜地一指:“放下来吧。” 司刑的影卫闻言微微有些疑惑,不过还是照办了。 星珲绕着人缓缓走了一圈,柳条轻轻扫过死士血污遍布的身躯,带起轻痒柔微的触感,那死士抬眸看了星珲一眼,身体却忽然微不可查地痉挛起来。 “洱翡两心绵?”星珲问。 死士神色淡漠,一声不响。 “除了那枚玉佩,还有苏朗?”星珲又问。 北山大火,万一烧死个世家公子,听上去荒诞,可也不是不可能。洱翡两心绵并不是致命的毒药,只会暂时压住内劲,让人没有还手之力,背后的人未必是要杀苏朗,更像是想要借着这场火带起的混乱,悄无声息地劫人,这也是星珲最为疑惑的地方。 死士紧紧咬着牙,垂下眼帘,半个字都不答。 星珲轻轻笑出声来,踱步走到死士身前,低头看着地上的人,淡淡道:“最后一个问题,谁派你来的?” 死士呼吸一重,面色煞白,眼底闪过一丝恐惧,额间尽是冷汗。 “这么怕?刀鞘果真是严实,怎么办呢?我偏就想看看刀上刻的谁的名。”星珲扔下手中柳条,忽然俯身,一只手扣住死士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下一瞬,星珲瞳孔殷红,眼中似有流光游动,却又深不见底,宛如潜龙的深渊,将人的心神全都摄入其中。 锁灵控心术。 一旁的司刑影卫陡然一惊。 “谁派你来的?”星珲又问了一遍,一字一顿慢慢吐出,声音空灵低沉,带着说不出的利诱蛊惑,不知不觉间就攫走了人全部的神思。 司刑影卫忙侧过头去,不去看星珲的眼睛,咬了咬舌尖,尖锐刺痛让他从魇术的声音里勉强回过神来。 地上的死士面无表情,双眸空洞呆滞,一片黯淡无光,听见星珲的问话,嘴唇翕动,却半点声音发不出来,无声地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星珲却在一瞬间就看清楚了死士的口型,两个他一眼就能认出的字—— 漓山。 星珲眸子猛得瑟缩,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地一松,死士满头冷汗,软软地跌坐回地上。 漓山? 星珲全身的血都冷了,寒意从脚底一路窜涌上来,漫过四肢百骸。 锁灵控心术下绝不会有一句虚言,可天下九州也绝不会有第二个漓山。 瞳孔骤然又是一红,星珲蹲下身狠狠一拽死士的衣领,把人直接提到他眼前,厉声问:“到底谁派你来的?” “嗬……”死士目光空洞,嘴里不断溢出痛苦的呻吟,额间一道月色流光一闪而过。 星珲猛地垂眸错开视线,识海遽然刺痛,瞳孔里的赤色消散,唇齿间呛出一口血来。 死士直接昏了过去,额间一道浅浅弦月环绕着的大乘阵术印记闪闪生辉,不过须臾,月色的光芒又黯淡了下去,消弭无形。 大乘阵印。 漓山东君姬无月的阵印。 星珲心里一片死寂,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分卷阅读41 第33章 阵印 司刑影卫忙扶起星珲,星珲识海泛起尖锐的疼,抬手擦拭了下唇角的血,摆手挣开影卫的搀扶,闭上眼睛缓缓道:“不用审了,问不出来的,他身上有大乘缄言术的咒印。” 司刑影卫觑着漓山少主惨白的脸色,还是迟疑着问了句:“大乘……?” 星珲沉默了一瞬,睁开眼睛,松开紧握的手指,涩声道:“不知道到底是谁,但应该有大乘境插手。” 影卫的心一沉。 九州五位大乘境。 东都境主,漓山东君,苍梧武尊,南山无矩,武陵道宗。 星珲没有说的是,死士额头不止是大乘阵印,还是东君姬无月的阵印。 每一位大乘都有一枚独一无二的阵印,据他所知,见过并且能结出东君阵印的大乘境,除了东君自己,只有一位,东都境主叶见微,他的父亲。 东君本人如今就在蔚山,同在武英殿天子近卫营共事近两年,楚珩真想用苏朗做什么,还用得上派死士劫人?退一万步讲,就算楚珩真的想要苏朗的命,十六那日无声无息地就能了结,用得上派人暗杀? 他绝不会相信是他师兄,可同样的,他也无法相信他的父亲会派人劫走乃至暗杀苏朗。 漓山从不涉政,他在宛州城为了给公主撑腰,逐了姜承平,暗查江锦城,他父亲都对此颇有微词,暗杀天子近臣,颖国公府的嫡次子,怎么可能? 可是控心术下无虚言…… 人到底是出自漓山。 一夜未眠的倦怠此刻彻底都涌了上来,星珲身影微晃,走出了囚室,初秋的阳光尚且还带着夏日的热烈,照在身上暖暖的,可他心里冷的像是数九寒冬。 风平浪静的漓水之下到底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暗流涌动呢? 或许就连这风平浪静,都只是他以为。 他不敢去看苏朗,一个人走回了自己的营帐内,枯坐了半上午。 午膳时分,楚珩带着食盒过来了,甫一踏入营帐,就开口问道:“我在陛下那里听说了,大乘咒印?” 星珲见他进来,也不说话,只点点头,低垂着一双眼睛,整个人都蜷缩在阴影里。 楚珩放下食盒,走到星珲身前,揉了揉他的头:“说吧,看见了谁的阵印,师父的还是我的。” 星珲的身子一僵,也没抬头看他,仍是不语。 能让星珲这般魂不守舍的,定然不只是大乘阵印这么简单,只怕他是问出了什么和漓山有关的东西,他亲手抓的刺客,亲自审问,结果最后却和他自己的家勾连上了,因着苏朗,他本就关心则乱,现在出了这样的结果,一时间自然难以接受。 楚珩叹了口气:“不说话,那看来就是我的了?” 星珲动了动嘴唇,声音苦涩:“师兄……死士可能是从漓山出来的。” 楚珩“嗯”了一声,拍拍着星珲的肩:“我答应你,这件事我亲自去查,是不是出自漓山,还是得看到底是哪位大乘下的缄言咒印。你别总往自己家想,再说见过我阵印的也不是没有,别的地方不说,断海一线天那儿就有,万一有什么人传出去也不足为奇,大乘的阵印又不是做不得假,等下个月十六,师兄给你结无矩大师的阵印看好不好?” 星珲靠着楚珩的身体,勉强接受了他的安慰,闷声问:“那陛下那里……” “我去解释,我人就在这里,往漓山东君身上泼脏水,把漓山拽下去搅混水,哪儿那么简单?你别忘了,清和长公主手里还有一枚东君令,你可以给她许了的,怎么用随她。漓山前脚刚送出东君令,后脚派人暗杀天子近臣,你觉得可能么?再说了,在姜承平和江锦城的事上,我们少主还帮了陛下呢。”楚珩拍了拍星珲肩膀,温声问:“吃饭吗?” 星珲摇摇头,小声道:“你不是说漓山还不起钱,把我抵给苏朗了吗,我去找他。” 楚珩直接笑出声来:“行,那你去和你的债主哥哥柔情蜜意去。” 星珲脸上顿时泛上红霞,小声咕哝:“什么柔情蜜意,我就是去和他解释一下。” 楚珩没再揶揄他,又嘱咐了句:“你等会得了空,出面去和影卫那边说一声,别让那个死士死了。等下月十六,我亲自去审,不就是个缄言咒么,大胤九州还没你师兄解不开的咒术法阵。” 星珲应了一声,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拎着食盒就去找苏朗了。 他的债主哥哥昨夜用了药,洱翡两心绵的药力此刻已经去的七七八八了,见着星珲过来,苏朗问:“不是早就审完了吗,怎么现在才回来?” 星珲放下食盒,闷闷的,也没回答。 苏朗笑了一声:“看见了大乘境的手笔,在怀疑是不是漓山,不敢来见我?” “……” “过来吃饭!”被戳中了心事的小少主恼羞成怒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这事儿有蹊跷,要真是漓山做的,哪儿那么容易让你一个人就轻易查出来,你爹和你大师兄难道是假的大乘境吗?不过现在有件事比这刺客背后的人是谁更重要。”苏朗走到桌旁坐下,继续道:“蔚山一早就封路了,这批死士是怎么进的秋狝营地,怎么混进司煊防隅军的,谁是他们的内应,就近的危险更值得人担忧。” 星珲沉吟半晌,忽然皱皱眉:“你那天问我漓山谁认识玉佩的事,是不是……”星珲欲言又止。 苏朗叹了口气,点点头:“苏俊艾来信,碧波天色甲字厢阁的那位,似乎是来自漓山,但也只是一些蛛丝马迹,并不确凿,人藏得很深。”苏朗顿了顿,正色道:“星珲,这其中疑点实在太多,我本不想让你担心,现在你知道了,也先不要想太多,只是你要明白,有人可能想拿漓山做文章。” 星珲闭了闭眼,沉默了一阵,涩声开口:“嗯,我知道。但如果真的是出自漓山,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一夜未眠与控心魇术带来的疲惫在这一瞬间全都袭涌上来,他起身重重叹了口气,摆摆手,把自己摔到了苏朗床上。 从他去宛州似乎就开始了,条条牵线编织成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将漓山圈入其中,先是漓山的人救了公主影卫,再是引出江锦城,接着就是争夺玉佩的人出自漓山,现在变成了漓山疑似暗杀天子近臣,哪些真是漓山的手笔,哪些又是幕后推手有意为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假的多了,只怕就会变成真的了。 九州要变天了。 帝王多疑,在这件事上,漓山怎么也逃脱不了干系,漓山是被陷害也好,还是真的在其中做了什么也罢,全看天子怎么想,真相如何其实并不重要。 有人特意递给了皇帝一把刀,现在就看皇帝愿不愿意握住这把杀向漓山的刀了。 阵印的事,与其等天子查 分卷阅读42 出来,还不如他自己先说。 御帐内只有楚珩和凌烨两个人,一跪一坐。楚珩跪在御前,低声和陛下交代:“大乘阵印其实是漓山东君的。” 凌烨淡淡“嗯”了一声,丝毫不显惊讶,脸上没什么表情。 楚珩抬头觑了一眼陛下的神色,垂下眼帘,低声道:“但是死士这件事绝不是漓山东君的手笔,陛下知道的,东君令前不久才给了清和长公主。” 凌烨仍是不语。 楚珩无法,一个头磕在地上:“臣会给陛下一个交待的,若真是漓山东君,臣愿提头来见。” 这话一出,凌烨脸色骤然一沉,冷冷看着跪在地上的楚珩,半晌也不说话。 良久,楚珩才反应过来,陛下本就在意他和漓山东君姬无月的关系,现在他在御前下了这样的保证,陛下没立时发火就已经是开恩了。 楚珩带着几分委屈和畏惧,颤声喊了句:“陛下……” 凌烨最受不得楚珩这个样子,心一软,叹了口气:“起来吧。” 楚珩眼眶微红,伏在地上也没起,凌烨只好走过去抱他,楚珩半个脸窝在凌烨怀里,小声道:“臣只喜欢陛下。” 凌烨心里霎时软得一塌糊涂,低头亲了亲他唇角。 其实凌烨心里明白,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若真的是漓山,那死士身上根本就不会显现漓山东君的阵印,漓山难道会特意留下独一无二的东君阵印,等着人来查吗? 其中的水太深,表面上看是有人想借刀杀人,在刻意引着等着他对漓山动手。可往深了想,却是有人故意给了他一个以“暗杀天子近臣、犯上作乱”为由拿捏住漓山的借口,让漓山不得不为他所用,漓山若敢有半分不从,他就可以将眼前这犯上的罪名落实下去。 罪与非罪都在皇帝一念之间,漓山当然不敢说“不”。 这件事确实是轻而易举将漓山抓住手心里的绝妙机会,甚至可以说是不容错过。 不过可惜了,他不仅不想当别人的刀,对入别人的局也不感兴趣。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局后往往有更深的局。 之所以模棱两可,是因为他在意的是,楚珩听见东君两个字的表现。 可惜他的阿月让他失望了,还是不愿意说实话呢。 江山社稷压在身上,天子的心是属于九州山河,万千臣民的,而珍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一分独属于凌烨自己的爱意和温柔,悉数全都给了怀里的这个人。 他怀里的宝贝不听话,抗旨不遵,欺君罔上,惹他生气可又舍不得训斥责打,那他只好亲自来罚。 …… 作者有话说: 本章有后续,可以瞧一哈,其实就是我想先练一下笔,但是主CP还不到时候,所以……(请原谅我),一辆陛下和师兄的小破车,指路微博@枫桥婉,在我的微博里搜书名“观沧海”就可以找到。 ————【前文分割线】———— 楚珩的头发很长,乌黑浓厚,散下来的时候,像黑色的锦缎披在肩上,有几缕垂在胸前,映着雪白的里衣,温柔缱绻,凌烨环着他的肩把他半抱在怀里,手指轻轻拂过他的锁骨,将一缕长发绕在指尖肆意把玩。 发尾扫过锁骨,带起轻微的触感,又痒又酥。楚珩很白,浑身都白,在黑发映衬下愈发显得冰肌玉骨,凌烨看的心头一动,忽然倾身在他锁骨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楚珩轻轻瑟缩了下,略有些委屈地唤了一声:“陛下……” “嗯,我在。”凌烨答应了一声,继续去啄吻锁骨上他咬出来的红痕,指尖不经意一松,黑发顺势垂下几丝,恰好落在泛红的锁骨上。 雪肌,黑发,红痕,凌烨的呼吸滞了一下。 五指绕穿过楚珩指缝,同他十指相扣,陛下的小指却使坏似的轻挠撩拨楚珩的手心,带来似有若无的酥痒。 今晚的楚珩很乖,大概是知道白日里惹陛下动了怒,怕陛下惩罚,不敢再任性撒娇。 诚然,陛下对楚珩确实是十分小气苛责,该罚的从未饶过他,现在听话乖巧想着不吃苦头,显然已经太晚了。 凌烨嘴唇覆上楚珩的额头,一下一下轻柔的啄吻,从额头到眉眼,又到鼻尖,再到唇角,最后在楚珩微微泛红的耳垂上辗转舔咬,楚珩受不住他这样的撩拨,不由闷哼了一声,凌烨立时就覆上了楚珩的唇,一改之前的温柔,强硬地破开他唇齿,同他唇舌交缠。 右手手指倏然插入楚珩发间,凌烨将人扣在怀里,带着点不容他逃脱的霸道狠狠封住他的唇。楚珩呼吸渐渐不稳,眼角都开始泛红,凌烨容他换了口气,就又亲了上去,呼吸纠缠间,情欲的漩涡将两个人一同卷了进去。 拨开楚珩的里衣,露出里面藏的半截春光,凌烨的手指缓缓在春色里游走抚摸,摩挲过胸前樱红的两点时,楚珩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栗,凌烨轻轻笑了一声,刻意带着点惩罚的意味在那樱红的点上肆意弹掐揉捏。 “陛下……”楚珩呼吸略有些急促,凌烨将他压在床上,直接咬了上去,拿唇齿细细地辗磨吸吮樱红的乳尖,胸前的敏感处骤然受了这样的刺激,小巧的乳头很快颤颤巍巍地挺立起来,楚珩显然受不住这般恶劣的作弄,身体渐渐开始发烫,喑哑的喘息从齿缝间露出来,“陛下……”他又唤了一声,眼尾泛红,眸子里染上一层薄泪。 如他所愿,凌烨不再刻意玩弄惩罚他胸前的两点,沿着胸膛一路向下,细致地一遍遍吮吻,在他白瓷玉骨的身上绽开朵朵绯红的花。 手指在楚珩腰腹间轻轻画了几个圈,眼睛无意识地上下一扫,就看见身下的人一副旖旎绮丽的模样,凌烨的眼神不禁暗了暗。 凌烨将楚珩翻了个身,让他伏在自己身下,取来床头的玉盒,指尖刚触到里头的脂膏,忽然想起了楚珩今天说的话,于是陛下决然地将玉盒丢到了一边,一根手指破开小穴浅红色的软肉,直接伸了进去。 异物骤然入侵,楚珩明显颤抖了一下,未经脂膏润滑的甬道干涩紧致,凌烨的手指在里面肆意抠挖打转,灼热柔软的穴肉将手指紧紧的收绞包裹住,凌烨下身硬得发烫,却还是很有耐心地碾磨身下的人。 毕竟是没有脂膏润滑,甬道虽是软热,却依然紧得厉害,本能地排斥外物,凌烨作势又要伸进一根手指,楚珩这下总算知道陛下要怎么罚他了,连忙侧过身来软声求饶:“陛下不要……饶了臣,臣不敢了……” 凌烨充耳不闻,只强硬地将楚珩按住,第二根手指破开穴口作势就要往里挤,楚珩颤着声忙又求了一句:“臣知错了,陛下,陛下,别……我疼。” “不让你疼一回,你就总会惹朕生气。”凌烨手上动作停了下来,不再吓他,又在楚珩臀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留下浅浅 分卷阅读43 的五个指痕。 楚珩呜咽一声,红着眼眶含泪带着哭腔又求:“臣不会了,陛下……” “嗯。”凌烨应了一声,抽回了作恶的手指,取来脂膏,耐着性子开始细致地为他扩张。 脂膏润湿窄穴,灼热的甬道渐渐湿软,嫩肉含着指节吞咽收绞,脂膏在一片灼热中融成水液,自雪白的腿间细细缓缓蜿蜒流下,楚珩双眼迷蒙,身体深处的热潮不断翻涌而上,凌烨见状收回扩张的手指,包裹着指节的软肉开始无声地挽留。 凌烨眸色一深,揽着楚珩的腰将他往后带了带,让他跪趴在床上,分开他两腿,又亲亲楚珩的侧脸,温声哄道:“放松些。” 灼热的肉刃豁开浅红的软嫩穴口,一寸寸缓慢贯穿甬道,楚珩颤抖着身子,紧紧攥着身下的锦被,齿间流露浅浅的闷哼,凌烨将他的一只手翻上来与自己相扣,温柔地亲吻他的侧脸,身下的动作依然不停,直到肉刃彻底嵌入紧热的甬道,闯进最深处,将伏在身下的人毫无保留地占有。 穴口的褶皱被完完全全地撑平开来,楚珩指节泛白,酥麻酸胀的感觉从穴口一路蔓延至七经八脉,渗入骨髓脊柱,他整个身子都不自觉地软了下来,承受肆意妄为的掠夺。 肉刃直直闯进肠道深处,楚珩整个背都僵直了,修长的颈子仰起,细白如瓷的皮肤泛起滔天情潮漫上来的红,不知不觉间蒙上一层细密的汗,波光潋滟分外勾人,唇齿间不住滚落轻声的低吟。 凌烨眸色愈深,开始慢慢动了起来,先是小幅度地抽插,似乎有意和着楚珩的低吟,间或在他的背上落下缠绵悱恻的亲吻,楚珩被他温柔的动作弄得意乱情迷,眼眸半合,轻声呻吟。 凌烨又在他面颊落下轻柔的一吻,身下却忽然狠狠的一顶,撕开之前刻意温柔的假象,速度越来越快,动作也愈发激烈,肉刃反复进出甬道,带着火一般燃尽一切的意志,大开大合地操弄起来。 楚珩很快就受不住了,眼前被泪水模糊视线,几乎泣出声来,开始断断续续的求饶:“唔,陛下……别,啊,轻点……嗯不行了……陛下慢点……”然而这次的软声求饶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喉间溢出的呜咽呻吟反而加具了身后本就承受不住的攻城掠地。 温热的软肉被顶弄的急剧收缩,明明嘴上喊着受不住,穴肉却将欲望越缠越紧,紧紧含着炙热硬挺的肉刃,承受来回的撞击,肉刃进进出出间将深红的穴口蹂躏的泥泞一片,黏液沿着腿根汩汩流下,将泛红的大腿渲染的愈发诱人。 楚珩被操弄的几乎跪趴不住,满涨的快感剥夺了他全部的意志,张合的唇齿无意识地断断续续喊着“陛下”,祈求身后的人能轻柔一点,然而这一场本就带着惩罚意味的情事才刚刚开始。 分外漫长的重重顶弄让楚珩手脚俱软,凌烨的动作终于渐渐慢了下来,九浅一深的抽插了一会儿,忽然故意不轻不重地碾过最敏感的那点,楚珩的身子一凛,直接叫出声来,内里的温热穴肉急剧地收缩,水声啧啧,黏滑的肠液将本就硬挺的肉刃润烫的又粗了一圈。 凌烨低低笑了一声,开始重重的细致碾磨楚珩最敏感的那一点,楚珩掌心里全是汗,滔天的酸麻和快感一时间猛地窜上天灵,他不住的摇头求饶:“别,陛下……啊……别碰那里……唔……” 所有的呻吟最终都湮没在那一点上突然狠起来的顶弄里,他再也无暇说出任何话来,唇齿开合间尽是无声的呻吟。 楚珩被折腾的眼前迷蒙一片,意识被快感和酥麻完完全全的夺走,很快就跪趴不住了,身子像是软成了一汪春水。凌烨换了个姿势,让楚珩侧身躺着,又抬起他的一条腿,一点点揉捏掐弹他大腿内侧细嫩的软肉,唯独不碰他早已饱涨的欲望,后穴敏感点处的三浅一深的抽插鞭挞,加上前面这刻意的撩拨,楚珩大腿不住地打颤,前端滴了些体液出来,鸦羽长睫早已被泪水润湿,呜呜咽咽,呻吟声简直破碎的不成调。 凌烨掐着楚珩腿根处的一点细嫩软肉,不轻不重地揉捏,轻喘着刻意压低了声音问:“以后还敢不敢?” “唔……嗯……”楚珩被他作弄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摇摇头,一双眼里全是祈求。 凌烨明知道他的意思,却故意不肯放过他:“不答?那就是还不知错了?”仿佛是和着话音,身下的动作又是一狠。 楚珩呼吸彻底乱了,急促的喘息着,脸上身上全是缱绻动人的情欲红潮,他死死抓着锦被,好半天才断断续续的哭着说出一句:“不敢了……” 凌烨满意的点点头,手终于抚上楚珩的欲望,另一只手抱着楚珩的腰臀,拉着他半坐起来,腰身重重一挺,深入其中,直到肉刃贯穿到甬道最深处,炽灼的浓郁热浪烫的楚珩肠壁骤缩,身躯颤栗,前端也跟着射了出来,身子软软的靠在凌烨怀里,累得再也睁不开眼。 汗水濡湿了楚珩的长发,紧贴着鬓角垂在胸前,身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旖旎吻痕,大腿处更是一片泥泞不堪,白浊的精液从红肿的小穴处沿着腿根细细缓缓的流,脸颊经情事晕染的红潮久久不散,从眼角一路蔓延到耳垂,凌烨在他闭着的眸子上亲了亲,将人抱起来,带着去清理。 待到在池子里没把持住,借着惩罚的名头又要了一回后,已是月上中天,凌烨将被“罚”的凄凄惨惨,没半分力气的楚珩拥在怀里,指尖缠着他一缕发丝,很是严肃地开口:“下回再敢惹朕生气,就罚你去学侍寝的规矩。” 楚珩闭着眼睛窝在凌烨怀里,听见这话身子颤了颤:“陛下不要,臣不敢了。” 凌烨笑了一声,又覆上他的唇,落下缱绻缠绵的浅吻,将整个人搂在怀里。 宫里规矩大,侍寝也有侍寝的规矩。而承宠的男子要守的规矩就更是多。从事前洗浴到后庭扩张,再到事后的清理,是不会让帝王亲自动手的,都有专人来做,但凌烨十分不愿别人碰楚珩的身体,更舍不得楚珩受三洗三润、玉势开拓的苦,从第一回 开始的就是他亲自来的。 承宠的时候手上怎么脱衣,身体什么姿势,嘴里怎么呻吟,小穴如何收缩……所有的服侍其实都是有规矩的,全是为了皇帝舒服,哪轮得到侍寝的人说不喊疼,受不住也得受着,再疼也得忍着。真要学起来,有的楚珩苦吃。 可他哪里舍得呢。 陛下显然是个“小气”的皇帝。 因为这是天子心尖上的宝贝,所以只能属于是天子一个人的,别人都不许觊觎。 从头到脚,从身到心,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也只能给他一个人看。 ——————【END】—————— 来自一只咸鱼碗的碎碎念: 啊啊啊,车技太过生疏,车就真 分卷阅读44 的好难写,这次就是练练笔,争取不久的将来苏朗哥哥吃星珲的时候可以写好一点,_(:з」∠)_我已经想好什么时候吃了! 来自师兄的事后碎碎念: 不敢是不可能的,下回我还敢!没办法,我对象天天吃我跟我马甲的醋,我压力很大,我也很无奈的(其实,师兄会错意了)。 另外关于师兄和陛下如何解释自己的小名是阿月这件事,他的说法是,因为“恰好”和“大师兄”同名,所以“大师兄”比较照顾他,然后陛下嘛表面看起来也是很醋的(其实也许他什么都知道)。 第34章 洱翡 北山死士一案在天子授意的封锁消息下,未在平京掀起什么波澜,宣熙十年的蔚山秋狝还是如期顺利结束了。 九月重阳节过后,圣驾启程返回帝都,与此同时,楚珩回了趟漓山,去查大乘阵印一事。 那名北山死士在星珲控心审问后的第三天忽然暴毙,终于还是没能等到下个月的十六日。自被捉住开始,他半句话也未曾吐露,背后的人显然很有本事,半点不拖泥带水,刻意让死士咬出漓山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了活口,案件瞬间又陷入了僵局,事关重大,楚珩不得不亲自回漓山。 星珲在楚珩走之前还特地跑来,倚着门框挤眉弄眼地冲楚珩暗示:“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楚珩瞥了他一眼:“忘了走之前先揍你一顿?” “不识好人心!”星珲哼了一声,站直身子,“真心实意”地提醒他师兄:“你还记得你之前给我爹写的信里说了什么吗?” “……” 当时为了转移东都境主对星珲在宛州所作所为的关注,楚珩说自己到了离识境,他那时想着横竖近些日子又不回漓山…… 两年以前他压境封骨,从漓山来帝都的那会儿,就是筑基,如今两年后变故突生,他要回去漓山,却还在筑基,怎么跟东都境主解释他这两年在干什么?东君就算在漓山再有地位,在师父面前也得乖乖低头认错挨骂啊。 所以说,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呦。 楚珩抬眼望天,重重叹了口气,侧过头在星珲身上不怀好意地扫了几眼:“要不,我把你也带回去吧?你别忘了,因着你做的好事,我还得去趟鹿水。” 星珲忙一溜烟跑了。 回到帝都后的日子过得平静安稳却又夹杂着那么点儿痛苦,星珲就算再不情愿,也得回去武英殿继续习文课。 之前因着他从宛州回来不久就赶上了蔚山秋狝,他是东都境主独子,自然要过去,文课就暂且停了,现下从蔚山回来,再没理由逃课了,必须得学,星珲一度叫苦不迭。 不过好在还有苏朗给他整理文课重点,一个多月后襄字部的考核,星珲还是有惊无险地过了。 转眼就入了冬,帝都的天也渐渐寒了起来。 冬月初三早上,星珲从床上坐起来,不经意间朝窗外一瞥,就看见了纷纷扬扬的雪穿庭过树,迤逦背着北风细细碎碎地沿路飘落,星珲眼前一亮,扯过衣桁上挂的衣服就要往身上套。 苏朗这时恰好捧个红木托盘,裹挟着一身寒意推开门走进来,见星珲正穿衣服,忙出声拦下他:“等等!”他隔着衣桁将手中托盘里递给星珲:“穿这个。” “什么?”星珲接过托盘,一件赤黑相间的织金暖缎锦裘整齐的叠放在上面,隐隐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星珲手上轻轻一抚,不由吃惊:“吉光锦?” 吉光锦是名贵非常的织锦,锦如其名,质地柔软轻盈带微光,御寒保暖,入水不侵,又被称为“千金锦”。这样一整件只用吉光锦织就的冬衫,所谓千金裘,不外如是。 苏朗颔首:“嗯,快换上,等会我们出宫去,今天你该穿身新衣。” 星珲闻言却是一脸不可置信:“给我?你是不是拿错了?这是吉光锦!” 苏朗扬眸轻轻笑了一声:“吉光锦怎么了?帝都最大的成衣铺雀金阁就是颖海苏氏的,再说我身上的也是。”今日天寒,早起又下了雪,他从外面回来,身上披了件鹤氅一直也没脱,因而星珲一时也没看见他里头的衣裳,苏朗又催催:“快穿,天冷,别着凉了,你今天得穿新衣。” 显然,尽管已经被抵给苏朗哥哥好几个月了,星珲依然没能够充分地了解和习惯颖海苏氏的“有钱”,他还是有些纳闷:“那也不能随便只拿这个做衣裳,再说我今天非要穿新衣做什么,又不是过节。” “怎么不是?你是这几日温书温傻了?”苏朗挑眉看他:“今日是你生辰你都不记得了?” 星珲这才想起来今日原来是冬月初三,他为了过了襄字部考核,前段时间一直在临时抱佛脚,兵法阵法他平日里倒是好好听了,可是其他的文课不得不点灯熬油地温书复习,一直到前天才得以缓一缓,早就不记得哪天是哪天了,不知不觉,他又长了一岁。 “好了,按你的身量做的,就算作是债主送的生辰礼。” 听苏朗这么说,星珲也不好再推辞,开始穿衣服,嘴里嘟囔着“债主难道都那么好的吗?债主不应该是拿着刀威胁不还钱就怎么怎么样的吗?” 苏朗笑道:“债主确实是这样的,但是漓山不是把你抵给我了吗?” 星珲吐吐舌头:“九月从蔚山回来,我从忘世居取了银票要还你,你非不要,还说什么……”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他的债主那时说“不要钱,就要你。” 想起苏朗那句话,星珲脸上火烧似的浮起红云,忙借着穿衣服背过身去。 苏朗不依不饶:“早就说好了的,以身抵债,金人两讫,怎么能反悔?” “还不许赎了?”星珲穿好衣服,从衣桁后面绕过来,苏朗走过去帮他抚平领子,很是不讲理道:“不许。” 一推开门,外面的冷风飞雪扑面而来,苏朗又拿过一件白狐鹤氅给星珲披上,递给他个手炉,方才一起撑伞出了门。 踏着一地碎琼乱玉,两人朝宫门缓缓走去,星珲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衣服尺寸的?” 苏朗却理所当然:“这有什么,我天天和你在一起,你衣鞋尺寸、口味偏好、生辰八字当然全都知道。” 星珲清咳一声,侧过头去,过了好大会儿,快出了宫门口,才开口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府里,早上你得吃碗面。”苏朗拉着星珲上了马车,递给他一杯热茶暖身子,又给手炉添换了两块银霜炭。 马车沿着大道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颖国公府,星珲还是第一次来这儿。 颖国公如今并不在帝都,苏朗的大哥也一直在昌州颖海城,苏朗的二叔倒是在帝都为官,不过并不住在国公府里,于是偌大的府里正经的主子只 分卷阅读45 苏朗一个,苏朗平日里又住在武英殿,不爱往一个人住的府里跑,所以一直也没带星珲来过。 苏朗前日已经吩咐过了,因而他们一进府,早膳就已备齐了。 最最醒目也最最重要的自然就是给星珲的那一碗长寿面。 菌菇、鲜笋、火腿、肉片、四色配菜一齐浸润在浓郁鲜美的骨汤里,将润白韧糯的龙须寿面环绕于中,细碎的小碧葱散落其间,面上卧着一个完整的荷包蛋,咸香萦绕。 屡屡丝丝缘可系,年年岁岁意相牵。 长寿面不能让人长命百岁,只是图个好彩头,可是面里的情意却能万古长青,面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愿意时时刻刻把你放在心上你的人。 星珲一口一口把面慢慢吃完,苏朗又盛了碗清汤给他,一顿早饭直到近巳时才吃完。 今日下了雪,他们二人就没出门,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索性围坐在暖阁,赏雪闲话。 炉上温的是特地从安繁运来的昭鸾酒,星珲就着热酒与窗外寒雪,翻他的话本子,苏朗正处理查阅上旬呈上来的重要情报,颖海苏氏的产业遍布八十一城,暗里的情报网自然也铺就整个九州,从宛州回来后,他做这些事也就没再避开星珲,只不过星珲懒散惯了,一向不怎么关注这些。 雪静悄悄地下,从帝都颖国公府一直洒落到千里之外的庆州千雍城。 九天清白雪涤荡不尽人间不白事,天子衡石程书,臣民心瞻魏阙,河清海晏、粟红贯朽固然是心之所向,但总会有胸怀不平的人想要这升平凡世榱崩栋折,将世道埋藏的阴暗与丑恶撕开暴露给全天下看。 黑云压城,雪虐风饕,此般长夜难明,像极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洱翡—— 永远也看不见盼不着丹霞玄晖,目光所及之处,俱是遮天蔽日的毒泷恶雾,与融炼燃烧着的累累人骨。 洱翡的碧波千山,最终都凝成了流血浮丘。 世间三千六百道,就是没有一条洱翡的活路。 暮夜无知,有人神色晦暗,凝望着窗棂外千雍城的凛冽雪夜,并指为刀割破手腕,将整盅洱翡两心绵缓缓融进了自己的骨血里。 幻觉来临的那一刻,似乎真的回到了梦寐不忘的洱翡,见到了魂牵梦萦的家。 …… “很多年前洱翡族灭,自那时起洱翡两心绵的炼制方法就失传了,因此这药在明市上也销声匿迹了,我让颖海的暗商查遍了九州所有的可能吃得下洱翡两心绵的千金黑市,但近十年,都再没有涉及两心绵的任何交易,这种药存储苛刻,很难长久保存,那蔚山那批死士到底是怎么得来的呢?” 苏朗星珲对视一眼,百思不得其解。 作者有话说: 换了个文名,改名的理由一言难尽,呜呜呜请见谅,鞠躬跪地道歉。 第35章 寄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宣熙十年是风平浪静的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在一片和乐融融中,宣熙十一年的春节在万众期待中如期而至。 星珲和苏朗今年过年都留在了帝都,漓山路远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星珲在宛州才做了件让东都境主不满的事,此番回去无疑就是直接撞进他爹火药口,上赶着被收拾去的,更何况本来能给他挡刀的楚珩现在在境主面前估计都自身难保,不然怎么从回了漓山就没给他来过信?回去肯定是不敢回去的,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帝都呆着吧。 至于苏朗为什么没回颖海城,其实完全是因为星珲不回漓山,他担心被抵给自己暖床还债的小少主在帝都过的第一个年就一个人孤独寂寞,于心不忍,索性就也不回去了,他俩凑合凑合过吧。 债主跟欠债的一起过年,也算是特立独行,别有一番风趣了。 宫里从年二十三四就不再有什么事了,他们二人就都住进了颖国公府,跟着府里的管家余伯,厨娘玉婶等人一起置办年货,打扫房子,说是不能擎等着吃,要给他们打打下手帮帮忙,沾点年气儿什么的,其实完全就是添乱帮倒忙,把个宅子弄得鸡飞狗跳,但是谁也不敢轻易撵他们俩,偏偏这俩人还很没有自知之明地认为自己很能干,最后还是玉婶让他俩过来跟她一起炸果子蒸糕点,才安分了下来,不过也就是玉婶炸着蒸着,他俩在旁边一人一双筷子等着吃热乎的,美名其曰试试味道。 吵吵闹闹中很快就到了除夕,那天早上,星珲还窝在被窝里,苏朗就已经起来了。房里燃了银霜炭,暖和舒适,星珲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半截手指,苏朗见他醒了,去柜子里给他取了套新衣。 衣服自然又是吉光锦,没办法,按照苏朗的说法,他们家太有钱,不多花点就难受,跟他一起不习惯也得习惯了。 星珲直溜溜地看着苏朗,两只手拽着被子,眼睛跟着苏朗的身影动来动去,就是没半点要起的意思。 苏朗显然是感觉到了背后紧紧跟着自己的视线,回过头笑了一声:“一直盯着我做什么,快起来了,该去换门神钉桃符了。” 星珲眼睛转了一圈,也不说话,见苏朗朝床走了过来,露在外面的一小截手指也缩了回去。 苏朗将手里的衣服放到床边,轻轻揉揉星珲的脸:“起来了,不许再赖床了,嗯?” 星珲任他揉捏,小幅度地摇摇头,小声说:“外面冷,被窝里太暖和了,我起不来。” “冷?那昨天夜里是谁洗完了脚非要看话本,衣服也不披鞋也不穿,说自己不怕冷的?” 星珲缩了缩身子,往被子里滑了点儿,小声咕哝:“不知道……” 苏朗笑出了声:“不知道?嗯,那让我想想,昨天夜里又是谁说自己的被窝冷,要和苏朗哥哥在一个……” 外头有伺候的小厮脚步声渐渐靠近,星珲脸颊耳垂顿时红了,直接坐了起来,打断苏朗的话:“我起,我起!” 苏朗满意地点点头,又倾身靠在星珲耳畔,浅浅的热气拂在星珲耳垂,轻声说:“乖,听话,晚上还让你抱着睡。” 星珲的脸比手里除夕元日里穿的衣服都还要红上几分。 除夕元日图吉庆穿红,星珲皮肤白,穿这个颜色也压得住,只不过他和苏朗两人都穿红的,站在一起的时候,星珲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是又出乎意料地融洽养眼,一点儿也不违和。 开门爆竹,辞旧迎新,宫里也赐下了年礼和福菜,这个两个人一起度过的除夕,寒冷却不冷清。 伴随着噼啪不断的锣鼓爆竹声,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吃过年夜饭,星珲和苏朗要一起守岁。今日除夕无夜禁,府外长街灯火通明,万人空巷,他们俩都不想去凑外头人挤人喝冷风的热闹,就呆在了家里,干坐着也是坐着,苏朗便带着星 分卷阅读46 珲去后院暖亭赏花。 * 千里之外的广陵长街,鱼龙舞动,灯火辉煌,一片热闹喜庆中唯有街角的绿梅独自静静绽放。 两个穿着厚重披风帷帽的人自街道两边角落,避开人群疾步而行,迎面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黑袍人忽然伸出带着手套的手,亲昵地拂去本应素未相识的白袍男子肩上落下的梅花,声音低沉不辨男女:“漓山东君楚珩。” 他说,东君楚珩,不是东君姬无月。 楚珩的脚步倏地顿住,半截面具下双眼骤然一缩,凉意从脚尖一直蔓延到心顶,他侧过头:“大乘。” 帷帽下的人脸上全遮着面具,从头到脚笼都罩在宽大的黑袍里,连手指尖都不例外。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他毫不惊讶楚珩一眼看破自己的境界,低低笑了一声,缓缓道:“阿月。” 下一瞬,人已在十丈之外的楼顶,几个错步间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大乘印记在楚珩肩上熠熠生辉,仿佛是刻意要让他看见一般,柔和的光芒映在他眼底不过片刻,便随着远处人群的欢声笑语消散在簌簌寒风中,好像从未存在过。 东都境主叶见微的阵印。 楚珩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四肢百骸像是被腊月的霜风扫过,寒到了骨子里。 * 暖亭建在梅园中央,四面用了琉璃窗,冬日里倒也不冷。此刻亭里生了个火炉,又温着二两屠苏酒,就等两个风雅有闲情的人了。 后院的梅花开的正好,甫一踏入梅园,便闻暗香浮动,簇簇红梅映着园角昏黄的石灯烈烈绽放,花影重重,云蒸霞蔚。 二人从梅林中踱步穿过,风起风过伴着梅开梅落,飘飞的花瓣洒在身上,衣上脸上沾染的全都是淡香。 星珲从苏朗手里接过苏朗折给他插瓶用的梅花枝子,小心地收在怀里。 他们慢慢走了一会,苏朗拉着星珲的手,忽然点地而起,踏着空中随风飘飞的落花,伴着温柔的星光与梅香,掠过重重花影,落在园中暖亭一角上。 帝都除夕的烟火在远方身后倏然绽开,苏朗带着星珲缓缓转过身,见远方穹幕火树银花,漫天华彩,无数流光尽收在眼底,苏朗侧过头,声音轻柔又坚定:“年年岁岁有今朝。” 星珲略怔了怔,握紧了手里的梅花枝子,看着苏朗的眼睛,像是在许下永不言悔的承诺,郑重而笃定:“年年岁岁有今朝。” 火树银花不夜天,苏朗眉目舒展,唇角微扬,身侧梅花绕着二人飞舞,远处烟火在天幕烈烈绽放,他闭上眼睛,周身是红梅暗香萦绕,手里牵的是心上的人,归一境的内息自丹田气海而出流遍七经八脉。 星珲看着他刚刚入境归一的苏朗哥哥,捏了捏自己债主的手心,怎么办,他许给东都境主的儿媳妇要没了呢,身侧的这个人快要长在他心上了,再也舍不掉了呀。 年年岁岁有今朝。 年年岁岁有今朝。 作者有话说: 算是日常章,凑合凑合一起过吧,还能离咋的。少主还不起三千两黄金吗?那肯定是还得起的呀,但是偏偏债主不想收,欠债的也恰好不想还,所谓心照不宣,情投意合。 第36章 青萍 正月初六,漓山东君姬无月以宁州一叶孤城的名义给天子递了一封折子。 里面只说了三件事,第一,九州出现了第六位大乘境;第二,漓山两位大乘境的阵印;第三,楚珩这段时间被他扣下了,不日会返回帝都。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大胤以武立国,每一位大乘境的出现都可能彻底改变九州各方势力的格局。 譬如一叶孤城被尊称为东都,真正成为九州所有世家忌惮又争相拉拢的势力是在几年前,漓山忽然出了一位东君。 非大乘不为东君,这是漓山公之于众的法度,姬无月的出现是在昭告天下,漓山出了第二位大乘境。 在此之前,九州原有的四位大乘,武陵道宗天玄子一心求道,南山无矩大师退世归隐,漓山境主叶见微不问世事,苍梧武尊方鸿祯虽心高气傲但却也安居云州。 彼时九州正值多事之秋,东君的骤然出现,无疑将漓山推向势力角逐的最顶点,让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漓山有所动作,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漓山还是秉承一贯的避世之风,这位东君比漓山境主还要低调,不要说世人了,就连漓山的弟子们也没见过他几次。 至今的漓水依旧平静无波,漓山未改分毫,九州依然是那个九州。 但风平浪静太久,总要起点波澜。 宣熙十一年注定不会是一个平静的年岁。 第六位大乘,东君递的折子里只说了确有其人,他与这位大乘打过一次照面,但是其余的一无所知。 第二件事,漓山两位大乘境的阵印,除了确已归隐的无矩大师外,其他大乘境的阵印都是鲜为人知的,大乘境的东西,旁人也无可轻易知晓与假造。 所以蔚山那名死士身上有东君的阵印,就很蹊跷微妙了。 自古以来,天下九州所有的大乘境,听调不听宣,称我不称臣,历经数朝都是如此。 东君本没有责任禀告天子第六位大乘的事,也没有必要特意将漓山的阵印呈到御前,这本就已经拿出了超乎漓山一贯态度的诚意。 原因无他,就为了告诉天子,蔚山秋狝死士的事,与他无关,个中曲折或许还未可知,但他也无须再为此多作辩解,因为漓山的立场不会变,清和长公主手上那枚东君令的许诺也不会改,这就已经足够了。 有一种罪叫天子认为你有罪,但同样的,有一种无辜叫天子认为与你无关。恰好,蔚山死士这件事,既可以是前者,也可以是后者。 至于第三件事写在折子里的理由就显得有些荒唐了,完全就是“听调不听宣,称我不称臣”的大乘东君害怕因着久去不归,回帝都后被陛下往死里折腾教训,提前给自己先写好的求饶辞。 苏朗收到宫里消息的时候,正与星珲在国公府后院暖亭一起修剪侍弄江南那边送过来的一株稀奇的绿梅。 第六位大乘境,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所属何方势力,只是就现在的局势和姬无月的未尽之言看来,只怕是,来者不善。 然而还不等他们对此有所商榷应对,昌州就先出了件捅破天的大事。 二月帝都会试在即,去岁秋闱在昌州应试的文人却闹起了事,大哭文庙,称苍天不公,州试舞弊不仅没人管,锦都州府还打死了数名喊冤叫屈的考生,收监一干人等。几个侥幸躲过牢狱的文人叫天不应叫地无门,于是一路风餐露宿上帝都挝登闻鼓,跪求天子平冤做主。 世家大族势大,人才九品,上三等历来只出士族。几十年前, 分卷阅读47 烈帝改制,在保证领治一城的著姓世家贵胄嫡脉上品入仕、另再可推选三名贡生,免院试州试会试,直入殿试的前提下,为天下寒门学子开了三年一次科考,设进士科,不再以九品取寒门仕。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春闱秋试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这些清贫学子十年寒窗,就是为了能有一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如今十年牛角挂书,一朝尽付虚妄,你说他们会如何? 前途无望,这四个字可以浇灭所有少年人的心头热血,也能让看似文弱的读书郎暴发出本不容于文人之躯的摧枯拉朽般的力量。 狂风起于青萍之末,骇浪成于微澜之间。宣熙十一年初,几个寒门文人在风平浪静的大胤九州掀起了第一道惊涛骇浪。 天子震怒,加御史台中丞裴元德为正二品昌州巡抚,即刻前往昌州锦都严查州试舞弊一案。擢天子近卫苏朗、叶星珲为大理寺少卿,同往昌州从旁协助。另派天子影卫四名便宜行事,拦路者,杀无赦。 暗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案子还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天下所有的寒门学子都在看着,势必不能再派个士族出身的去查,否则无论结果如何,恐怕都难服众。届时若是有心人操纵舆论,后果不堪设想。 但昌州却又是世家大族最为集中的地方,昌州九城,除却州城锦都不为士族著姓的地望外,定康周氏,广陵叶氏,宜崇萧氏,裕春韩氏,颖海苏氏,各个拎出来都是能让九州震上三震的世家大族。 各方势力太过错综复杂,只一个家世不显的裴元德是压不住的,光昌州掌政州牧、掌军总督就是二品大员了,还有昌州的世家爵爷、贵胄嫡脉,万一这些人也牵扯其中,他拿什么压? 必须有一个实际够身份,又在表面上官职高不过裴元德的人帮他压阵,以看得清昌州这汪深潭里的水向,但旁人轻易也插不进昌州的势力去,天子手边信得过又能抽得开身派去昌州的就只韩澄邈和苏朗,韩澄邈为人沉默冷峻,不甚适合,能去的就只一个苏朗。 至于叶星珲,其实是听说苏朗要去昌州,自己请命跟去的。漓山从来避世,最避世家纠葛,所以漓山自身绝不会牵扯进昌州州试舞弊中去,那么叶星珲愿意去,自然百利无害,以他的身份和背后的势力,走到大胤九州哪里都不会被小觑,尤其如今出现了第六位大乘,漓山的态度和立场就更不容忽视了。 另外的四名天子影卫则是天子放在裴元德手里的保命令箭,帝王凶器,以血止血,以杀止杀,无人敢拦,但同时却也是架在裴元德头上的一把刀。钦差与地方勾结的不是没有,毕竟人人都有姓氏和家族。世家大族最是懂得,金钱权力欲望软肋都可以轻易瓦解人的意志,万一真的有什么,天子不得不防。 昌州锦都路远,他们一行的去途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宁昌两州交界,他们在驿馆修整,还未来得及归置,星珲就先见着了个熟人——特地来寻他的漓山水镜台首座长老,他吓得脸色一白,马上往苏朗身后躲,连片衣角都不敢露。 然而言老却不是来抓星珲回去的,抚了抚胡须,亲自给星珲斟了杯淡茶,当着苏朗的面,带了句东都境主的话:“莫怕,境主说了,此番不罚少主,只是有句话要问少主,此为宁昌之交,在此回头还不晚,少主可要回漓山?” 苏朗的心霎时一凛,星珲从苏朗背后探出头来,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老眼里只有淡淡的笑意和慈爱,他沉默了一会,握了一下苏朗的手,走到案前坐下,将那杯淡茶慢慢喝了,看着长老的眼睛:“不了,请言老帮我转告父亲,就说我有分寸,不会轻易湿了衣角。” 言老闻言笑了笑,轻轻摇摇头:“你啊,你都已经处在水中了,何止是湿了衣角?”也不等星珲再说话,又道:“境主让我带八个字给少主,世不可避,但凭于心。” 星珲微微怔愣:“可……” “星珲啊,在水中的早不止是你一个人了,漓山也早就在了。”言老知道星珲想说什么,打断了他的话:“你自小聪慧,还不明白吗?” 他放下手里的掌门令:“你父亲说,去岁你过生辰没回来,你长大了,出门在外总要带点儿东西傍身,你大师兄借过你一柄剑,现下你父亲再借给你一柄剑,算作是生辰礼,这两把剑,望尔慎之。” 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星珲一眼,方才起身朝外走去:“暗涛将涌,沧海横流,观无可观,避无可避,任凭于心,但凭于心。” 星珲看着言老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他离开漓山来帝都的那一日,父亲东都境主与师兄叶书离给他说的话。 暗涛将涌,沧海横流,其实早就没有谁再能独善其身,坐壁上观了,踏上去往帝都这条路的从来都不止是他一个人,还有整个漓山。 如果漓山真的想一直避下去,他根本从一开始就不会去帝都了。 他与楚珩不一样,入帝都的可以只是钟离楚氏的楚珩,而不是漓山的东君。但是他,不能只是叶星珲啊。 “你是漓山少主,身后是整个一叶孤城。” “帝都水深,不要轻易湿了衣角。” “你是师伯独子,自当入帝都。” “漓山轻易不涉世事,但也不怕事。” 帝都路多水深,条条都是不归路,踏上其中一条就再不能回头了。人在沧海,又如何能不湿衣? 从来都是教他莫要“轻易”啊。 世不可避,但凭于心。 作者有话说: 大胤算是九品中正制和科举并行,科举起步不久,世家势大,现在这个局面是中央集权和世家分权相互妥协的结果。由于架空背景需要,这里的科举制度、官职制度与真实古代略有不符,不必太过当真。 第37章 狂风 宁州,一叶孤城。 天将破晓,东都境主叶见微在漓山断海一线天负手而立,混混沄沄的漓水自他脚下奔流不息,滚滚而去。 境主低头看着自己被漓水波涛打湿的衣角,长久沉默不语,穆熙云自身后走来,给夫君披了件袍子。 “我是不是错了。”叶见微抬头看着东方天际露出的一点鱼肚白:“或许不该让星珲去帝都的。” 穆熙云微笑着摇摇头:“哪有那么多或许,孩子们长大了,总要走出去看看的。如今不比从前,漓山这些年太打眼了,太多人看着,世不可避,也避不了,我们想独守一方安宁,可有人不想。前路如何谁都不知道,但万事总还有你我,九州终归是年轻人的,就让他们去闯一闯罢。” 流水触山石,溅起串串飞珠滚玉,漓山断海一线天处,水浪的每一次击石,都会在这一线山海之间回荡起苍茫剑意。 叶见微看着剑 分卷阅读48 意入九霄,叹了口气:“闯一闯本是好,但这一次不比从前,总怕他们会带一身伤回来。” “孩子们自有他们的造化。”穆熙云看着那道如虹剑意,轻轻抚了抚夫君的背,柔声道:“九州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星珲会长大的,你不可能护着他一辈子,阿月……困住他的始终都是他自己,我们帮不了他什么。” “星珲我还稍微放心些,这孩子虽然看着调皮任性,可他自己有分寸也有主张,只是还需要磨砺一番。我如今反而更担心阿月,那孩子太重情,也容易为情所困,所以他才那么恨自己,却偏偏又学会了把什么都藏着,让人丁点儿看不出来。当年明寂在这里出锋震九州,我都还记得,我那时在他身侧,他回头喊声师父,眼里全是少年意气。最后却也是在这里,我看着明寂被他亲手扔下漓水,他回头再喊声师父,眼里就什么光都没了。” 穆熙云闻言又笑了笑:“他们俩平日里最怕你,真该让他们看看,境主怕左怕右什么都放心不下,掌门令送去了还不够,人恨不得也跟去的样子。” 叶见微的眉头还是皱着:“平日里再怎么骂怎么打,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出去了怎么能不担心?阿月今天也要去帝都了吧?” 穆熙云又宽慰他道:“星儿手里有掌门令和东君令,出不了什么大事,他只要能记得‘慎之’就好。至于阿月,他遇到了该遇到的人,或许就会慢慢走出来,我看他这次回来,比两年前那会儿好。他打小被你宠着长大,从前什么都写在脸上,可就像你说的,他忽然就学会了隐藏内心,脸上有释然的笑容了,都以为他走出来了,若要不是从小看着他长大,我都要被他骗过去。” “该遇到的人,你说凌烨?”叶见微忽然笑了一声,点点头:“我上一回去帝都时,他还孤立无援,处处受掣肘,如今也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帝王该有的样子,御极九州,君临天下,还能时刻拿捏好该有的分寸,确实很不错。阿月给他写个折子还特意带了个谎,也是难得,若是他真能把阿月带出来……说起来,还有和星珲在一块的那个苏朗……”叶见微眯了眯眼睛。 …… 日出东方,楚珩踏上返回帝都的路,苏朗、叶星珲从宁昌之交出发,进入昌州地界,前往锦都。 马车走的很平缓,星珲半躺在车里看他的话本子,苏朗正在提笔写信。星珲将书翻来翻去看得无聊,在车里滚了两圈凑到苏朗身旁:“写的什么?” 苏朗往旁边让了让,给星珲腾了个位置,压低了声音:“让人去查点儿东西,昌州这个地方我最清楚不过,水太深了,那几个文人是怎么到的帝都,去岁秋闱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好巧不巧地偏偏帝都会试在即的时候捅出来?昌州州府又不是吃白饭的,背后肯定有人在刻意推波助澜,否则就凭这个几个人,别说把州试舞弊捅到帝都了,连锦都的城门都出不了。” 他侧过头来低声说:“我们此来昌州,要查的可不止是州试舞弊,舞弊自有裴大人去查,我们俩领点儿别的差。” 星珲整个人没骨头似的靠在苏朗身上:“办差发俸禄吗?” “发,我们大理寺少卿大人,想要多少都给发。”苏朗眼里含笑看着他。 “要三千两黄金也发?” 苏朗摇摇头:“这个不行,这个能把我们少卿大人买来,太多了。” 此言入耳,星珲脸上染满红晕,作势推了苏朗一把。 “不说了不说了。”苏朗笑着稳住身形,又正经道:“不过星珲,你到了锦都,最好莫要露锋芒,过来游山玩水最好不过,否则你在这儿做了什么,就不能像在潋滟城那样,可以说是单为着私心故人和漓山门规了,而是漓山在棋盘上落子,收不回来了,你懂吗?” 星珲无所谓地摆摆手:“知道啦,我跟着债主就行了。” 苏朗无奈地笑笑,晃晃他肩膀:“跟你说正经的呢,跟着我也不行,九州皆知颖海苏氏在天子麾下,很多事我能做你不能,你父亲才交待过你,要你‘慎之’,莫要忘了,为着漓山好。” “我爹还交代过我世不可避但凭于心呢。”星珲脸上红晕未消,声音小了下去:“跟着你不就是凭心嘛……再说,你们陛下那儿有我们漓山一件顶顶重要的东西,我可不是得衡量着点儿帮他落子吗?” 苏朗听的心里一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星珲。 星珲又靠回苏朗身上,想起临行前面圣时,在陛下身上看见的十分眼熟的玉佩——据楚珩自己说,是他以后当作娶媳妇聘礼的那枚,星珲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唉,你别不信,真的顶顶重要。” “你说东君令?可那在公主那儿。” 星珲笑了一声:“东君令和他比起来算个什么。”是漓山东君本人啊。 “那是什么东西?” 星珲打个哈欠,滚进苏朗怀里躺着:“等回去我们问问陛下,反正这件东西在他手里。”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这个旁观者当的一点儿也不够格,比我还迷糊。 只顾着为我考虑了,只记得我父亲教我“慎之”,怎么忘了,他还教我“凭心”,言老给我掌门令时,都未曾避开你啊,漓山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我的债主哥哥。 春寒料峭,他们抵达锦都的时候是三日后的黄昏,晚霞带着些许初春乍暖还寒的凉意斜斜挂在云边。 昌州州府建在锦都南明大街上,此刻州府正门大敞,他们一行刚下了马车,就见昌州州府的大小官员迎了上来,为首的正是昌州掌政州牧芮何思。 裴元德浸淫官场多年,深谙为官之道,尽管此行御令在手,奉旨查案,但也不会在一州州牧面前摆钦差巡抚的架子,立刻走上前去,先客客气气地拱手行了一礼。 芮何思脸上浮现深深的笑意,为裴元德介绍了随行左右的几位要员,又道:“连将军前日去巡视州境防务了,未能亲迎,还请裴大人勿怪。” 裴元德摆了摆手,连称“芮兄客气”,又寒暄了几句,两人称兄道弟起来,颇有点“一见如故”的亲切意思。 苏朗很有耐心地等他们寒暄完,见芮何思的视线转到他身上,才带着星珲上前,行了个晚辈的礼:“世叔。” 芮何思听他这么称呼,显然很是高兴,招招手,亲昵道:“我也很久没见阿朗了,年前我还去了趟颖海,那会儿也没见你回来。” 苏朗笑了笑:“这不就回来了吗,赶来给世叔拜个晚年,世叔可不要怪我来得迟。” 芮何思哈哈笑出声,连道了几声“好”,视线随即又落到一旁的星珲身上:“这位想必就是漓山少主了,风华正茂,果真英雄出少年啊,令我等老头子艳羡呐!”周围的官员纷纷附和。 星 分卷阅读49 珲也行了个晚辈的礼,客气道:“芮大人过奖,小子愧不敢当。” 芮何思抚了抚胡须,指着星珲点点头,对左右说:“不骄不躁,好孩子啊!”又冲星珲慈祥道:“也不要大人来大人去的了,你和阿朗一样,就叫我声世叔罢。” 星珲从善如流,叫了声“世叔”。 一行人随后便进了昌州州府,酒过三巡歌舞罢,芮何思亲自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只一个供他们暂住的“简陋之地”,却让星珲一路上见识了楼台亭榭,雕梁画栋,云霞翠轩,烟波画船,一应江南风光在一座小小的园子里几乎见了个遍,他此刻终于知道昌州有多“昌”,锦都有多“锦”了。 也算明白了一二为什么苏朗说昌州“水深”—— 这一晚上的宴席间,所有人心照不宣,没有一个人提起任何关于州试舞弊的字眼,就好像他们一行此番只是来昌州游赏玩乐,就连随行的四名天子影卫对此都见怪不怪,仿佛本该如此。不然怎么“称兄道弟”地寒暄着,“世叔子侄”地亲切着呢。 天星半坠,万籁俱寂,夜里的锦都忽然起了风。 作者有话说: 苏朗哥哥,其实你手里也有一件漓山顶顶重要的东西呀。 第38章 长夜 初春的夜很长,有寒风的时候显得格外长。 锦都芮府,书房灯光未熄,芮何思一字一句看完手里的信,将薄薄的信笺揉皱又展平,如此反复数回,紧皱的眉最终舒展在一声长叹里,将信缓缓凑到烛台边,火舌很快卷上罗纹纸,在摇曳的烛光下烧成了飞灰。 “去把开霁叫来。” 守在门外的护卫应了一声,半盏茶后,长子芮开霁径直进来朝父亲行了一礼。 芮何思朝护卫挥挥手,和颜道:“我这也没什么事了,你去休息吧,不用守着了,天冷,又值年节,到账房领些银子,就当是给你添壶热酒暖身,平日里辛苦了。” 护卫千恩万谢地走了,芮何思站在窗前见人影消失在长夜里,脸上的笑颜一收:“你做的好事!现在还给江锦城递信,你是觉得架在脖子上的刀不够利吗?” 芮开霁了然一笑,又揖了一礼:“父亲息怒,此事我做的隐秘,送信也用的不是家里的人,不会查到我们芮府头上。” 芮何思胸前剧烈起伏,显然是被气得狠了,咳了两声,指着长子:“你当天子影卫是摆着好看的吗?你以为过来主事的是裴元德吗?‘便宜行事’四个字什么意思还要我说给你听?苏朗叫我一声‘世叔’,你是不是就觉得你爹真够得上跟颖国公称兄道弟了?” 芮开霁忙倒了杯茶递给父亲,温声辩解:“儿子如此,不就是为了您能真的当得这声‘世叔’吗,您是一州州牧,不能总被连松成一个兵痞子压着,我们芮家只差一步就能跻身九州一流世家。” 芮何思猛地推开儿子的手,杯里的茶洒了一地:“世家?我们芮家要是你说的光景,昌州州牧还轮得到我来做?” “届时领治一城总比一个名不副实的州牧要好的多。” 芮何思苦笑摇摇头:“届时?能有那时候吗?昌州水深可也静,颖海苏氏、裕春韩氏都是天子派,宜崇萧氏、广陵叶氏虽算是世家党,但一向也低调行事,定康周氏近年频频向天子示好,背地里安的什么心别人不明就里,你还不清楚吗?昌州这地方,有韩苏两家在,州牧就是个虚职,确实做不了什么,但老实呆着也出不了什么事!连松成,他是北境镇国公顾家手底下出来的,到昌州来,就是镇着你爹我!当年皇帝没清算芮家,你当他真就既往不咎了?让我到昌州是看在先帝成德皇后的份上,可你要记得,是成德皇后的母亲姓芮,不是皇帝的母亲姓芮!芮家安安分分的就罢了,要是敢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不要皇帝动手,顾家第一个先切了芮府!” 芮开霁扶着父亲到圈椅坐下,淡笑道:“父亲,谁都清楚,九州乱不乱是世家大族说了算的,科举本身就是逆了世家的势,甚至动摇了根本,先帝朝时就一度名存实亡,现在陛下非要重开科举,顾氏韩氏苏氏又真的愿意吗?” “不愿意?烈帝晚年兴科举,烈帝一生碌碌,有功安民曰烈,他何以称得上一个‘烈’字?这个谥号不是朝廷给的,是天下所有寒门文士给的!顾家是皇帝的母族,满门公侯,掌军北境;老韩国公是什么人,满朝半数文武、天下泰半学子都得称他一声座师,他们两家用得上掺和吗?颖海苏氏富堪敌国,你知道陛下当年能位登大宝,平齐王乱,苏氏在后面出了多少力,皇帝拿颖海永世的开海通商权换。不愿意科举?苏氏原是世家的中流砥柱,烈帝开科举后,苏家就转向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这些年科举刚起步是难,可是再过三五十年之后呢?你觉得皇帝一个人逆不了士族的势,那我问你,士族逆得了天下的大势吗?” 芮开霁微微皱眉,不再争辩科举兴衰:“父亲,儿子也知道天下大势不可挡,可未必非得要帝都现在的那一位去顺,江锦城也是名正言顺的先帝嫡子!如果不博一次,我们芮家再难有匡辅兴复之时了,您难道甘心芮家就这样世世代代都居于末流吗?敬王能给的,可不止一个空有其名的昌州州牧,颖海苏氏那般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我们也能去争上一争。” 芮何思的手指蓦地一抖,眉间沟壑更深,他紧咬着牙齿,嘴唇翕动,像是在下定什么决心,然而最终也没说出话来。 芮开霁又加了一把火:“父亲可能有所不知,庆州千雍城出了一位大乘境,而敬王的母族、太后的娘家砚溪钟氏,也在庆州。” 这捧火终于点燃了芮何思深埋于内心的未酬壮志与经年不甘,他沉默良久,哑声说:“可天子影卫已经到昌州了,州试舞弊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了。” 芮开霁无所谓地一哂:“无妨,父亲不必忧虑,自有人上去顶罪。就怕这帮读书人不闹,闹得越厉害越好,不然九州怎么乱呢。颖国公苏阙去年不知为何从帝都回了颖海,这老头子太精明,货不好再多从昌州沿海进,定康澜江水路就吃的少了,云州苍梧城的陆路又需要时间。帝都那边年后不知怎么的,似乎听到了有关第六位大乘境的风声,注意力突然全都放在了九州几位大乘身上,这时候昌州不出点事,怎么给云州苍梧城打掩护,转移帝都的视线?” 芮何思沉吟半晌,捏了捏拳,低声问:“定康周家那边把首尾都清理干净了吗,查舞弊案没什么,难保会不会暗地里查点别的,万一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到时候全得玩完!” 父亲既然这样说,就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芮开霁嘴角压不住的笑意涌上:“父亲放心,早就安排好了,不怕他们查。” 分卷阅读50 初春的天黑的早,月上枝头,苏朗唤了个门房,说是天寒,星珲怕冷,让人送篓银霜炭,再烧桶热水来。 州府早就吩咐过,院里住的是帝都来的大人,定要小心伺候,门房不敢怠慢,应了一声立刻就去了。 听见门外脚步声渐远,星珲躺在榻上,翻了个身,嘴里念念有辞:“我什么时候要炭又要水了?以后万一再记小本本上要我还,债主果然就知道加利息。” 苏朗笑说:“我要的,都是我要的行了吧?” 星珲满意了,又翻了个身,小声道:“嗯……那我也要。” “给给给,然后都算债主的可以吧?” “这还差不多。”大概是嫌美人榻不够舒服,口是心非事又多的少主坐起身来,低声问:“这园子里居然都有你的人?” 苏朗点点头:“不过毕竟是别人的地儿,不然也不用送这送那的这么迂回麻烦。” 未几,一篓银霜炭和两桶热水并干帕子香炉等一应物件儿便都送到了,门房带着几个小厮将东西搬进来,苏朗温声谢过,给了赏银,便让他们自去休息了。 苏朗从那香炉里头取了封棉帛展开来,忽然眯了眯眼。 星珲见他神色不对,起身走了过去:“怎么了?昌州九城,是哪个牵扯进去了?” 苏朗将手里的帛书递给星珲:“不是哪个牵扯进去了,而是一个都没牵进去,那几个文人确实就是昌州州府没抓到的漏网之鱼。” “可秋试是去年的事,怎么到现在才捅出来?” “九月重阳节后放榜,那时没出什么事,后来冬月初,不知从哪儿传了风声,说是州试有假,有人提前得了考题,恰好昌州州试的题确实偏了些,因而桂榜也有些出人意表,这事儿就闹大了,昌州州府倒是查了,但态度敷衍,案子的结果没能服众,学子们不忿,就闹起事来了。州府责了几个带头的,抓了一批跟着闹事的。可事情蹊跷在,昌州州府本确实是不想让风声走漏的,元日后几天,渐渐就改了态度,锦都知府周灵给昌州州牧芮何思提议,把抓的一批闹事的给放了,说是正值过年,给了教训就罢了,只对学子们再次声称州试公正。” 星珲挑挑眉:“公正?” 苏朗嗤笑了一声:“舞弊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仅是此次桂榜的前十,就有六个是名门旁支。昌州州府要是真的宽仁慈厚,只想给学子们个教训就好了。” 只怕真正有事的,并不是昌州啊。 作者有话说: 本章出现的世家比较多,理一下,方便,看看就好,不用太在意。 【1.】天子派:朔州北境顾氏(镇国公、朔安侯,皇帝的母族,皇帝生母成德皇后的娘家,成德皇后姓顾,她母亲姓芮);昌州裕春韩氏(韩国公);昌州颖海苏氏(颖国公)。 【2.】世家派:昌州宜崇萧氏(永安侯);昌州广陵叶氏(广德侯)。 【3.】敬王派:昌州定康周氏(定国公);庆州砚溪钟氏(太后的娘家,已故齐王、江锦城敬王的母族);云州苍梧方氏(大乘苍梧武尊方鸿祯);宛州潋滟姜氏(安平伯,清和长公主驸马那家)。 第39章 陈醋 翌日,苏朗和叶星珲见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宜崇永安侯世子萧高旻。 虽然星珲与萧高旻在蔚山围猎起了不愉快的冲突,但后来萧高旻却出乎意料地给他认认真真道了歉,星珲那时就觉得这人虽说桀骜骄纵,盛气凌人了点儿,可却也算是明事理,对他倒是没什么敌意了。 去岁秋狝后,萧高旻就又回了宜崇,此时骤然在锦都见着他,二人都有些惊讶。 萧高旻见他们二人的神情,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怎么,不欢迎我?” 听他这说话的语气就惹人厌,星珲本就不多的好感顿时消磨殆尽,凉凉瞥了他一眼:“庙小容不下世子这尊大佛,世子请回吧。” 萧高旻扯扯嘴角,自顾自坐下倒了杯茶:“漓山少主就是这么待客的?” “那也比不得世子,毕竟我们漓山可没一见面就让暗卫招呼。” 这俩人果真气场不合,几次见面几次剑拔弩张,苏朗见他俩话没说几句话又有要打起来的趋势,头都要大了,赶紧给这两位爷顺毛:“行了行了,我来招待好吧,来,再世子添杯茶,少主这边坐,也给您一杯。” “为什么先给他添?又渴不死他,给他喝什么茶!”星珲偏头凑近苏朗,小声咕哝。 苏朗悄悄给星珲眨了眨眼,示意他萧世子爷这人嘴欠,正常人都不跟他计较。 然而萧高旻毕竟是武道奇才,逖听远闻的本事还是有的,自然是听见了星珲的话,轻轻吹了吹热茶,慢悠悠地冲坐在对面的星珲抬抬下巴:“我是客,自然要先给我,漓山的待客之道看来确实不怎么样。” 眼见这二人又要掐起来,苏朗赶紧抢先开口,阻止了一出即将开演的鸡飞狗跳大戏,没好气地问萧高旻:“说点正经吧,你这会儿怎么突然到锦都来了?” 苏朗和萧高旻都是昌州世家大族的嫡脉,虽然彼此交情不深却也是相识已久,话语间自然带着几分熟稔。 萧高旻闻言笑了笑,意味深长地在星珲身上扫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苏朗身上:“我随小叔父从广陵过来,听说你正巧回了昌州,就顺道到锦都看看,对了,如仪也来了,我小叔他倒是想见见你。” 听见“如仪”这个名字,苏朗笑容一僵,不自觉地偏头朝星珲看了两眼,这一幕恰好落在对面的萧高旻眼里,他又翘了翘嘴角。 萧苏两家算是世交,萧高旻口中的“如仪”正是萧家的嫡女萧如仪。苏朗小的时候,两家的长辈曾经半开玩笑说要结秦晋之好,有让苏朗与萧如仪订亲的念头,不过彼时两个孩子还小,苏朗后来又去了帝都,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如今萧如仪已年满十八,到了正式仪婚的年龄,萧家的长辈要见见苏朗也是情理之中。 苏朗的头这回真要大了两圈,但是长辈相邀他不好推辞,不得不去换身正式的行装。 他一出去,厅内就只剩下了萧高旻和叶星珲两个人,星珲刚才自然也注意到了“如仪”这个一听就是姑娘的名字,那时心里就“咚”地跳了一下,又见苏朗果真要去,顿时一片混乱酸涩一齐涌上心头,此刻只垂着眸子微微出神,端着茶盏的手指都捏得有些泛白。 萧高旻抬眼觑了觑星珲的脸上不自然的神情,了然一笑,其实他这次来,要见的可不止是苏朗。 他起身踱步走到星珲身前,笑了一声,低声说:“他们二人可没有婚约,苏萧两家是世交,就算如仪不来,苏朗作为晚辈也要去拜见我叔父的。” 星珲不轻不重地放下手中茶盏,抬起 分卷阅读51 眼帘:“他们二人有没有婚约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事?”萧高旻眼神玩味:“行,那我说点儿关你事的。” 他将声音压得更低:“楚珩就是你随明阁主第一次来宜山书院的时,身旁那个戴面具的人吧?” 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星珲心下震得骇然,脊背不自觉地绷直了,面上勉强维持着平静神色:“你说楚珩?”他顿了顿,又拿起茶盏,不动声色道:“我以为你知道我楚师兄是九品灵骨。” 萧高旻显然知道星珲会这么说,微微扬起唇角:“我在广陵,见过楚珩。” 手里的茶怎么也饮不下去了,星珲直视萧高旻的眼睛:“他去岁重阳节后回了漓山,你在广陵见到他也不足为奇,漓山也姓叶,广陵毕竟是叶氏本家。” 萧高旻挑挑眉:“重阳节啊,我见到楚珩的时候,是冬月十六。” “所以呢?” “叶星珲,你这位楚师兄九品灵骨,只到筑基,可你说奇不奇怪,当时我身边有一位归一境大圆满,竟看不出你这位楚师兄武道几何。” 星珲像是被滔天骇浪打下来,整个人身子都冷了,他心念电转:“他回了漓山后,被我大师兄东君姬无月留下来了,你也说了,他只到筑基,漓山与广陵叶氏并不算和睦,我大师兄怎么会放心他去广陵,自然要给他些倚仗。归一看不透大乘,不是什么怪事吧?” “是吗?”萧高旻的手指在星珲的椅子上轻轻敲了几下:“到底是大乘境给他的倚仗,还是你这位楚师兄本就不是一般人,叶星珲,我有点好奇了。” “好奇?萧世子,我给你提个醒,不该知道的事还是少知道的好,漓山东君,是半步大圆满。” 萧高旻笑了一声:“你放心,我虽然好奇,可也不会没事去刺探漓山,宜山书院没那么闲。叶星珲,我这次过来,除了要见苏朗,还有件事是要和你说的。” “什么?” 萧高旻的神色有些严肃:“我想漓山应该也知道了,九州出了第六位大乘。” 星珲点了点头:“确实知道,怎么?” “上次在蔚山,是我出言不善在先,就算是赔罪”,萧高旻声音渐沉:“我也给你提个醒,该知道的事还是得知道的好,这位大乘,似乎是奔着你们漓山去的。” 蔚山秋狝死士身上那枚本不可能出现的漓山东君阵印! 星珲的眉狠狠蹙了起来。 …… 苏朗回来的时候,其实已经做好留在厅内的两位爷已经动起手来的心理准备了,没想到这两个人居然各坐一边,心平气和地饮茶吃点心,和他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甚至时不时地还能说上两句,苏朗朝外面看了看天,太阳方向没错啊,还是东边出来的。 他一头雾水地走进来,几乎以为自己进错了门,面前的两个是假的漓山少主和假的宜崇世子。 星珲见他换了身见长辈穿的端正衣服进来,玉树临风,仪表堂堂,脸色不自觉地又沉了下去,这萧高旻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 萧高旻站起身来:“好了?那走吧。”说着就朝门外走去。 星珲垂眸坐着也没说话,苏朗走到他跟前,温声嘱咐了句:“我先去了,你中午记得好好吃饭。” 星珲头也不抬,只闷闷“嗯”了一声。 苏朗见他这副明显是醋了的样子,心底蜜糖似的融化开来,略有些歉疚地低声解释:“我和萧小姐没婚约,只是长辈过来,总要去拜见的。” 星珲瓮声瓮气地又“嗯”了一声,眉梢眼角都吊着“我吃醋了”四个大字,嘴上却只说:“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去吧。” 话音未落就站起身来,跟门口等着的萧高旻道了句谢,也不再看苏朗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内厅。 萧高旻见苏朗愉悦又带着几分歉疚地看着星珲的背影,“啧”了一声:“你等会记得和我小叔说清楚,免得心上有人再耽误了我妹妹。” 苏朗回过头瞥了他一眼:“星珲刚才跟你道什么谢?” 萧高旻抬眼望天:“你的人你自己去问啊。” …… 临近午时,星珲一个人一腔邪火坐在房间里生闷气。园子里的掌事过来问他午膳要吃些什么,星珲心里正酸得厉害,对那掌事说了句:“吃饺子,给我来碟陈醋,要老陈醋,越酸越好,我爱吃酸的。” 那掌事见帝都来的钦差大人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醋缸子也嚼烂吞下去的说话气势,听得虎躯一震,这也不像爱吃酸的样子啊,怎么反倒感觉这位大人脸上的神色比老陈醋还酸几分呢? 作者有话说: 【1.】小萧:我怎么来锦都了,我来助攻。 【2.】掌事:咱也不知道谁更酸,咱也不敢问。 【3.】端午安康,多吃粽子~ 第40章 亲亲 苏朗回来的时候已是未时三刻了。 星珲中午喝了一碟醋,心里还掀翻了个醋坛子,正酸得厉害,闷闷地在榻上睡午觉。听见外面苏朗的脚步声和门房的招呼声,忙把身上的被子裹得紧了点,只留个后脑勺对着来人。 苏朗甫一踏入内厅,就闻到了似有若无的醋味,厅里刚被人收拾过,也没燃熏香,他招手叫了个小厮轻声问:“怎么没点香?” 那小厮知道他是在问厅内隐隐的醋味,一脸无奈:“回大人,不是我们不点,是里面的那位大人不让,他说……说他乐意。” 苏朗闻言微怔了一瞬,复又垂眸笑了笑,再抬起眼帘时,眉梢眼角都写满愉悦。 那小厮莫名看着他,满脸纳闷,斗胆子问了句:“大人,您怎么了?” “没什么,他中午吃了什么?”苏朗收了笑,眼底却尽是心满意足。 那小厮更茫然了:“饺子,大人还特意要了碟老陈醋。” “陈醋”,苏朗沉吟片刻,笑着挥了挥手:“没事了,你去吧。” 那小厮挠挠头,退了出去,心里纳闷,帝都来的大人都好生奇怪,一个恨不得把醋缸子吞了,另一个听见醋就差没在脸上写“我很高兴”四个大字了,醋有这么好吗?难道是帝都的什么新吃法? 两位很热衷醋的大人显然是听不到他的心声,苏朗抬脚走进内室,就见榻上一个后脑勺正对着自己,似乎是听见他过来了,微不可查地侧了侧身,就又背对着自己躺好,俨然一副睡着的样子。 苏朗也没戳穿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榻边,带着点儿笑意,自顾自地说:“我今日见到萧小姐了,不愧是名门闺秀,娴静端庄,婉婉有仪。” 星珲死死攥紧身上的锦被,心里酸苦得要命,只觉得眼眶涩得有些发热,整个身体都僵了,心底的邪火蹭蹭地头上窜。 却又听苏朗继续道:“可她纵有万般好却 分卷阅读52 也不是我喜欢的样子。” 苏朗顿了顿,将手放在少年的发心,声音温柔而坚定:“我喜欢活泼开朗又有点小任性的,最好还要半步归一,如果这个人恰好是漓山少主,那就再好不过了……” 星珲这下才反应过来,苏朗说的人是他,苏朗说,喜欢自己。 从心照不宣到宣之于口,分明差的只是一句话,可星珲却是不敢的。他第一次明确地知道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却又唯恐这一点灵犀其实是他自己一厢情愿。他听见与苏朗自幼相识的“萧如仪”,尽管萧高旻与苏朗都说他们没有婚约,可他还是会酸涩和害怕,直到此刻听见苏朗亲口说喜欢,悬着的心才堪堪定了下来,却又好像被一汪暖热的春水柔柔包裹住了,落不到实处,只觉得整个人都像是在梦中。 苏朗在他身后,像是怕他没听到似的,又说了一遍:“名门闺秀再好,也不是我心上的那个少主啊。” 星珲的心因着这句话忽然砰砰跳得厉害,脸上腾起红云,耳尖也一片滚烫,再也装不下去了,翻身起来作势推了苏朗一下:“谁要你喜欢!” 他脸红透了,垂着眸子也不看苏朗,话音刚落就又把自己塞回一团被子里,这次连头都不肯露出来了。 苏朗低低笑了一声,上榻把人从锦被里捞出来,手搭在腰间松松环着:“那没办法,已经喜欢上了,心收不回来了。” 星珲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从脸颊到耳尖浮起层层叠叠的火烧云,他用手肘向后戳了戳,声音小的像是蚊子呐呐,赌气般的说了句:“不许抱我。” 苏朗稍稍偏头倚在星珲颈肩,温热的气息扫过他耳垂:“不许?不是都说好了吗,抵债过来给我暖床的,现在连抱都不给抱了?” 星珲半边身子都软了,口不择言道:“就不给抱,抱要加钱……” 直到苏朗在他耳畔笑出声,星珲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的都是什么,唔哼一声就直往被子里缩,整个人都埋在锦被里,再不肯出来。 苏朗怕他闷坏自己,忍笑把被子往下拉了拉,抚了抚他绷直的脊背:“好吧,既然少主不让抱那就不抱了,都听少主的。” 像是和着话音,星珲腰上一轻,那只松松环着他的手果真收了回去,他垂眸扫了眼自己的腰际,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心里也小小的空了一块。 貌似那只刚才移走的手,环在自己腰上的时候,还挺合适挺养眼的。 苏朗似乎是真有些倦了,闭着眼睛躺在他身侧,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轻浅绵长的呼吸就从星珲身边传来,几缕发丝垂在两旁,星珲侧侧身,捉了一缕苏朗的长发揉了揉,放轻动作转过身来对着苏朗,见人没有反应,似乎是真的睡着了,星珲将脸凑的更近些,数着眼前人的长睫,刚才他怎么说的来着,喜欢上了,心收不回来了。 可恶。 这人真是可恶。 自己的收不回去就算了,还把他的一并也勾走了。 他在心里一笔一画描绘勾勒眼前人的眉眼,整颗心都要化开来了,酥软炽热,心间流淌的全是不敢轻易宣之于口的旖旎情意。 他朝身侧的人轻轻吹了吹,见仍然没什么反应,是真的睡着了,于是一鼓作气撑起身子,凑上去啄了一口柔软温热的唇,似乎觉得还是不够甜,又伸出一点舌尖轻轻舔了舔。 他像是偷吃蜜糖的小孩儿,好不容易鼓起一腔勇气,才敢趁糖不注意偷偷舔那么一下,却不想,他的“蜜糖”忽然睁开了眼睛。 星珲倏地怔愣住了,尚且来不及反应,下一瞬就被苏朗牢牢环住了,整个人伏在他身上,柔软温热的唇随之贴了上来,“蜜糖”一点儿也不介意自己方才被人偷偷啄舔,甚至将自己完完整整的又主动送回了小偷糖贼的唇齿舌尖。 这一吻浅尝辄止,苏朗松开了怀里的人,星珲脸上方才的红晕还尚未全消就又飞上了绯红云霞,把头埋在苏朗怀里一动也不动,好像这样就能让眼前人忘记刚才那个大胆的小偷糖贼是他一样。 可惜眼前人不会如他所愿,苏朗又将人拥着坐了起来,把星珲整个圈在怀里,一只手环着腰,另一只手轻轻地按着他后颈,嘴角上扬着:“我是个大方的债主,再给你吃一口好不好。” 星珲羞得不肯抬头,苏朗也不等怀里人回答,一只手松松插进星珲发间,双唇在他红透了的耳垂和脸颊轻轻划过,最后覆在那方寸之间,一遍遍温柔辗转,吻了又吻,才用舌尖撬开他的唇,细细攫取偷糖小贼唇齿舌尖的每一个角落,非要将“蜜糖”的甜从唇齿送到人心间。 作者有话说: 本章如题,什么剧情也没有,写一点甜的快乐一下~顺便小声祈求一点海星。 第41章 利息 一场午觉是无论如何也歇不好了,苏朗松开星珲,笑着问:“中午吃了碟陈醋?” 星珲被他吻得从心到身都软成了一汪春水,眼尾泛红,嘴唇更是艳得像是抹了胭脂,他从苏朗怀里迅速滑出来,把自己往榻上锦被里埋了埋,也不说话。 苏朗将人捉出来,揽在怀里,低声又问:“现在甜了吗,还酸不酸?” 星珲脸红的不成样子,眼睛也紧紧闭着,仍是不答。 苏朗故意在他耳边笑了一声:“看来还得再给吃一口。”说着,就作势要再亲上去。 星珲心知躲不过去了,忙睁开眼睛,错开脸,小声求饶:“甜。” “什么?” “甜,甜,不酸了。” 苏朗眼中盛满笑意,怕他的少主多心,又给他解释了一遍:“萧苏两家是世交,从前确实想过要结亲,不过也总要两情相悦,我和萧小姐连面都没见过几次,更谈不上婚约了,只是萧世叔从广陵过来,这回她恰好也在罢了。” 星珲眼神飘忽,半真半假地胡乱说道:“谁要你解释了。” “我要是不说清楚,你是不是晚上还要吃饺子?” “我没……” 后面的话没能说完,就听外面看门的小厮忽然在室外请见。 苏朗起身理了理衣服,出去片刻后手里拿了个帖子回来,星珲问了句,苏朗将那帖子往桌上一扔:“锦都知府周灵周大人今晚酉时四刻画舫请宴。” “周?” 苏朗点点头:“就是你想的那个周,他是定康周氏旁支。定国公世子周敏才来了锦都,说是要拜会一下你,也和我聚聚。” 他眯了眯眼,想起今日午宴结束,萧高旻送他出来时,和他说了句话—— “苏朗,我给你提个醒,其实你心知肚明,昌州州试舞弊本身没什么可查的余地,我猜你和叶星珲来昌州也不是只为着查这个。既然如此,倒是有个很有意思的事儿,定康周家前几年忽然私底下做起了西洋香料生意,货从昌州沿 分卷阅读53 海进,过澜江水路,可入港时却避开了你们颖海。” 萧高旻无缘无故不会特意这么说,定康是昌宛之交的大城,澜江水患历来严重,因而修堰筑坝、分引澜江流入澄水势在必行,可如此就要改甚至是占定康水道,定康是周氏的地望,不是天子一道旨意说做就能做的,定国公府一日不松口,昌宛之交的澜江分流便一日不可行。 颖海城有九州最大的开海通商港口,同时也是澜江的入海口,入昌州走澜江水路却不直接从颖海进,诚如萧高旻所言,这事就有意思了。 苏朗和星珲又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到申时末,便换身衣服走了出去。 春寒料峭,天黑的早,堪堪酉时初,夜幕就已几乎笼罩整个锦都。 他们两人并未乘车轿,信步走在长街上,苏朗仗着衣袖宽大握住了星珲的手,星珲指尖酥麻,微微颤了一下,却也没挣开,任由他握着,走了两步,复又动动手指交叉到他指间。两双手十指相扣,掌心传来彼此的温暖,十指连心,那寸暖意便从指尖一直蔓延到了心里。 长街灯火通明,两个人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紧紧并在一起,像极了诗文词曲中所写,琴瑟和鸣的一双璧人。 昌州锦都的十里长街尽头便是画舫,说是画舫,其实是座建在船上的楼阁,叫“玉楼春”,赏花观水弄风月,是锦都首屈一指的奢靡风雅地。 周灵既然选在这里请宴,又递了请帖,那自然是私宴了。 苏朗和星珲到画舫时,恰好酉时四刻,阁上传来琵琶女弹唱的江南词曲,空灵缠绵,悠扬婉转,将纸醉金迷的靡靡绯艳之地都渡上了一层淡雅清丽之色。 周灵将整个上阁都包了下来,方才在楼下听到的小调正是出自此处。他们二人一踏入上阁,苏朗脸上便倏然换上一副世家公子们常带的玩世不恭笑意,缓缓踱步走进来。 一眼扫过去,席间有不少苏朗眼熟的人。 宜崇永安侯世子萧高旻,定康定国公世子周敏才,还有昌州州牧的大公子芮开霁,以及大半个锦都数得上名号的贵门公子几乎都来了。 周灵见他们二人过来,连忙起身来迎,坐着的一圈儿锦都公子们跟着站了起来,周敏才也点头致意算是打了个招呼,就只萧高旻的目光还停在场中乐伎手里的象牙琵琶上,屈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半和着词曲的拍子。 一行人称兄道弟客套了一番,周灵引他们二人到上首空着的两个位置坐下,正在萧高旻与周敏才旁边。 苏朗先给星珲与周敏才互相引见完,懒散地往椅背上一靠,嘴角微勾,语调里带着几分熟稔:“敏才兄好久不见,什么风把你也给吹来锦都了?” “可不就是你这道风”,周敏才举起酒盏:“这不是听说你来锦都了吗,过来瞧瞧,顺道办点家里的私事。” 苏朗也抬了杯:“得了吧,是顺道来看我吧,行了我领情了,什么时候赏我个你亲手画的扇面儿?” 周敏才闻言直接笑了:“我可当不起大理寺少卿这个‘赏’字,寒碜我呢?这两天就给你画个行了吧?” 苏朗摆摆手一哂:“到底谁寒碜谁呢?挂个名头带星珲来昌州玩一圈儿罢了,我哪查过案,裴巡抚今天还和芮世叔一块商量怎么审人呢,可不也没叫我和星珲,不信你问芮兄。” 他手朝对侧指去,芮开霁淡笑着应了一声,周敏才见状,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 萧高旻这时忽然开了口,朝苏朗戏谑道:“一来就问人要扇面,你是喝酒呢还是要债来了,来的最迟还没罚你呢。” 苏朗挑眉斜了他一眼:“谁不知道周公子的画是昌州一绝,我要一个送星珲不行吗?怎么,世子爷不听琵琶曲儿了,想罚我什么?” 萧高旻眼中戏谑笑意更盛,口中只说:“听曲儿?” 席间有人插了嘴道:“酒宴来晚自然是要罚酒了!”周围人叫起好来,纷纷附和了几句。 萧高旻却摇摇头:“不好,这家伙千杯不倒,罚酒没意思。”他视线往场中一转,有了主意:“这琵琶曲没听出什么好来,我记得苏朗琴弹的好,给我们弹个曲儿?”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苏朗却也不恼,朝萧高旻蔑了一眼就一口应下了。 星珲知道苏朗会弹琴,可却也未曾听过,此番还是头一回。 楼内的侍者架来一张七弦琴,苏朗起身过去按弦拨弹了两下,试了几个音,轻轻调了调弦,方才端坐下抚琴。 悠扬琴律自他指间潺潺流动,清如溅玉颤若龙吟,上阁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喧闹声也停了,只有古琴的泠泠声汩汩流淌。 在坐的贵公子们听了两耳朵都认出了琴曲,脸上不约而同的带了些好奇神色—— 苏朗弹得是。 星珲脸颊微微泛红发烫,忙喝了口清酒,借着酒意掩了掩。 萧高旻朝星珲那里扫了两眼,挑眉轻笑了一声。 琴音一停,周敏才问:“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想弹给什么人听的,难为你吃个酒都还想着,说来我们听听?” 一圈儿公子哥们也都开始七嘴八舌地跟着问。 苏朗只是笑,也不说话,起身就走了回去,经过星珲时借着衣袖在他背上轻轻挠了一下。 星珲背上心上顿时都酥酥痒痒的。 甫一落座,苏朗就朝萧高旻抬抬下巴,朝琴的方向指着示意:“该你了。” 星珲没想到萧高旻竟也没推辞,起身过去从容弹了起来。 苏朗侧头朝星珲靠了靠,低声和他解释:“你别看这个人嘴欠,不过君子六艺,没他不擅长的。” 星珲朝场中瞥了一眼,小声道:“他没你弹的好。” 苏朗一笑,在桌案下悄悄勾了勾星珲的小指。 一场宴会将近戌时末才开完,散场时周敏才送了送苏朗和星珲。 临行前,苏朗笑问了句:“敏才兄身上的香还挺特别的,是什么新香料?” 周敏才神色不动,随口道:“家里人自己随便调的,用了点西洋那边的新奇玩意儿,你喜欢连着扇面一起给你送点过去?” 苏朗摆摆手:“不用,我自己不怎么爱用这个,只是没闻过,好奇罢了。” 萧高旻恰好也在一旁,开口道:“那给我送点儿吧,我喜欢。” 周敏才白了他们一眼:“你们俩今天是来搜刮我的吧,又要扇面又要香的。” “别忘了啊,我过两天就要回宜崇了。”萧高旻就跟没听见他抱怨似的,又补充了一句。 “也别忘了我的扇面,还要题字。” 周敏才抬起脚作势就要把他们俩都踢出去。 出画舫时夜色已深,周灵见他们没乘马车来,便派了辆周府的车送给他们。 马车平稳地沿街向前驶去,星珲 分卷阅读54 坐在车里半靠在苏朗身上,眯着眼小声说道:“我没吃饱。” “什么?” 星珲垂下眸子,脸上浮起一丝红晕:“没吃饱。” 苏朗侧过头看着他:“我也是,回去我们吃点宵夜。” 星珲点点头应了。 初春夜晚的天寒,苏朗放下手炉,半揽着星珲,眼里撷着点笑:“现在吃点别的吧,再给你吃一口好不好?” 星珲脸上登时一热,红着脸偏过头去,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不要。” “那好吧”,苏朗状似有点遗憾,顿了顿又道:“那让债主来收点儿利息。” 话音一落,便吻了上去。 月朗星稀,到园子的路还长。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星珲会被苏朗吃的死死的,我之前明明不是这样安排的! 第42章 退步 苏朗和叶星珲来了昌州小半个月,赏山观水,交朋会友,整个锦都被他们俩逛了个遍,就好像真如苏朗在周灵请宴那晚说的那样,他们俩来昌州只是“挂个名头玩一圈”罢了。 其实星珲倒是没什么,他本就是单纯跟着苏朗过来的,漓山如今虽然有入世的意思,但也并不想着怎么去争权夺利,参与不参与昌州这事,对星珲来说并没有什么。 但是苏朗就不一样了,他此行过来就是给裴元德震场的,他代表的是颖国公府,可这些天却什么正事都没有做,甚至完全不参与州试舞弊案的查审,实在太不符合颖海苏氏忧天子所忧的立场。 更奇怪的是,裴元德竟也不叫他过去,反而和昌州州府、锦都城府一行人搅和在一起,怎么看都像是辜负圣恩。 可苏朗却也一点不介意,十分沉得住气,甚至还要带着星珲继续出去闲游。 眼看眼案子都要审了大半了,星珲这回真的有些纳闷了,不由问了苏朗两句。 苏朗闻言淡笑:“我来昌州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只桂榜前十就六个名门旁支,昌州录的人可不少,你想想后面有多少世家的手笔?泰半世家大族本就唱衰科举,凭一次州试,想把昌州的世家全拉下马,怎么可能?要是真的这样做了,明天九州四方的世家就都不干了,势必会明里暗里逼着陛下改制,到那时三代帝王好不容易给寒门开的一点门路就全被堵死了。” 星珲先是一愣,随后恍然:“其实萧高旻过来锦都,并不是他小叔父要见你,同样的,周敏才也不是为了办什么私事,那日的聚宴,是为了试你的态度吧?或者说,试帝都的态度?” 苏朗扯扯嘴角:“见我?去岁秋狝才见过,今年又是大年,九州四方家主届时都要入帝都觐见述职,有的是见面的时候,至于特地几百里路跑锦都一趟么?我来昌州,至多让这次州试重考,但是再进一步,想把里头的根结挖出来是不可能的。定康在昌州北,宜崇在昌州南,南北各来了两个世子震场,哪有什么可深查的余地。士族退了一步,陛下也得退一步,想真查到底不可能了,我们等着吧,再过几日就会出个人来顶罪。” “那四名天子影卫?”星珲犹豫了一下,微微皱眉。 苏朗眼底闪过一丝笑:“要是只让这次州试重考,就能让帝都退步,那也太容易了,何况就算是重考,也只是少录几个名门旁支罢了。那四名影卫里有两个是要由暗转明的,不是说了么,昌州这边儿势必会出几个人来顶舞弊的罪,还得出一两个真有点实权的,这一两个的位置就不能全由着世家来支配了,陛下想插两个人进去,算是勉强在昌州撬一条缝。” 他顿了顿,又道:“我来昌州,就是代表帝都来退这一步的,所以我不会参与查案,也就不会特意去管空出来的那一两个实权是哪个职位。” 太难了。 无论是想要在九州四方彻底推行开科举,还是想在世家云集的昌州真正撬开一丝缝,都太难了。 尽管大胤国法,九州的九座州城不为世家地望,但是昌州锦都却是所有州城中最难实际把控的一个。 纵使有昌东的颖海苏氏与昌西的裕春韩氏支持,依然难在如铁铸就的昌州势力里再进一步。 星珲扬眉问他:“陛下许给了颖海苏氏什么?” 苏朗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苏家要的不多,权和利当然只会要一样,颖海城的开海通商权。 星珲“啧”了一声,促狭道:“这利可不小,怪不得这么有钱。” “要不怎么买得起少主呢。”苏朗轻轻点了下星珲的肩,眼里全是笑。 星珲脸上一红,微微偏过头去,清咳了一声,半是开玩笑道:“第六位大乘一出,漓山真和帝都一条线了,陛下拿什么换?” 苏朗挑挑眉:“那漓山想要什么?” 星珲将下巴抵在书案上,沉吟了半晌,忽然想起了陛下身边乐不思蜀的漓山东君,不由笑出了声:“漓山不争权也不夺利,那可得好好想想。” 苏朗点点头,笑着垂眸看他:“那少主仔细想想,机不可失。” 他敲了敲书案,眼里带着正色:“其实并不是为着这分利,而是因为,安身立命得看得清天下的大势。” 他是该感谢这分天下大势的,因为也是它将眼前人送到了他面前。 诚如苏朗所言,又过五日,这起州试舞弊案终于“水落石出”,昌州学政柯匡被查出其妾室暗地里收受贿赂,泄露州试考题,昌州学府司的几名官员也涉案其中。 裴元德向天子上奏,天子念柯匡为妾室所累,不知内情,免其死罪,革职流放靖州,涉案官员一并贬谪。另自帝都指派新任学政司昌州学事,另派一名提学御史协理督察。 圣旨下,新任学政、提学御史七日后走马上任,重考昌州秋试。 苏朗也在那日收到了定康世子周敏才亲手画好的扇面,是周灵亲自给送来的。 扇子两柄,一柄是给星珲的,画的是昌州山水,周灵给带了句话,“锦都风光无限,定康也不逊半分,漓山少主若是有兴致,定国公府定当扫榻以待,倒履相迎。” 另一柄是给苏朗的,画的是澜江洪波,周灵同样也带了句话,“世子说他的字写的不如您好,扇面的画他画好了,要写什么字还是请您亲自来。” 苏朗闻言笑了笑,谢过周灵,又请他向周敏才转达谢意,周灵应了一声,临走时又说了句:“扇面的字还请您三思后落笔,毕竟澜江洪波的扇子就这一柄,扇上留白也不多,可要寻两句相配的诗词题上方才应景。” 周灵走后,苏朗摩挲着那柄扇子,沉默了一会。 星珲开口问他:“后日我们就回帝都,你不去查定康周氏的西洋香料船了?” 苏朗回过神来,摇摇头:“查还是要查的,不过此行整个昌州都盯着,我只能是过来查 分卷阅读55 州试,不能离开锦都,否则帝都和世家相互退的这一步走不成,等过段时日我寻个借口回颖海再查。昌州州府年后对那批闹事学子的态度突然就改了,还恰好是周灵提议的,就像是不怕锦都事大似的,州府一点儿也不再理会舞弊诸事,任由着被捅到帝都去。香料的事是萧高旻给我提的醒,兴许昌州州府的意图和定康有关,真正有大事的,只怕不是锦都。” “萧高旻?”星珲脸色微变:“他也和我提了个醒,是关于第六位大乘境的。” 定康周氏,第六位大乘境,澜江洪波。 苏朗神情冷凝,眉头蹙了起来,手中的扇子隐隐有些烫手。 作者有话说: 拿什么换?小声哔哔:后位。 第三卷 暗潮 第43章 时辰 二月十九,叶星珲和苏朗回到帝都。 他们抵达帝都的前一晚,皇城明承殿内室,红烛暖帐,两道人影相拥,凌烨吻了吻怀里人的耳垂,眼里尽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浓浓情愫。 楚珩眼尾泛红,下巴抵在凌烨肩头,犹豫再三还是放软声音开了口:“陛下,今晚不要了好不好,星珲差不多明天就回来了,他肯定要找我的,今晚再要,我……我明早又起不来。” 凌烨揽着他的背,一寸寸抚摸掌下的温软,嗓音低沉:“你到漓山久去不归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他会找你呢?” “我那时不是被大师兄扣下了吗。”楚珩闻言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 凌烨眸色一深。 楚珩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话,其实他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但是现在显然不是思考和解释的时候,他抱住皇帝的腰,将脸贴到皇帝的耳边小声祈求:“陛下,臣错了,饶……嗯……” 后面的话尽数湮没在呜咽和喘息声里。 夜空无月,繁星漫天,星光透过窗棂层层叠叠的绢纱,洒落在床头,映着两道缠绵的人影。寝殿外守夜的宫人静默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夜很长。 每一寸光阴都沉溺在极尽温存的旖旎里。 一直到后半夜,大半截红烛化了蜡灰,楚珩才堪堪被放过,身子软成了一滩春水,窝在凌烨怀中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有小朝会,凌烨由宫人服侍着穿衣洗漱毕,却不急着走,凝眸看着在床上睡得正熟的楚珩,在他眉间落下一吻,微微笑着吩咐道:“等会他起了,不准他出明承殿。” 宫人略怔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躬身称是。 凌烨想了想,又补充道:“他若是闹脾气耍小性,就说他昨夜不好好服侍,朕罚他禁足。” 都将人幸到这种程度了,这显然是个拙劣的禁足理由,更何况明承殿是帝王寝宫,哪有禁足在这里的道理,只怕闹脾气耍小性的是陛下才对。 然而踏出殿门前,凌烨眼底划过一丝笑,忽然又改了主意:“算了,他要是非想出去,允他一个时辰,午时两刻前回来,告诉他晚一刻,朕罚他一刻。” 小朝会后,叶星珲和苏朗在敬诚殿复命,陛下又略留他们坐了一会儿,赐了两盏贡茶,方才允他们告退。 星珲在武英殿长廊外见到楚珩时已到午时了,楚珩正迎面朝他们走过来,往明承殿的方向去。 远远地一看见他们,楚珩就直接住了脚,等星珲走到他面前,楚珩上下扫了星珲一眼:“归一了。” 苏朗也在一旁,心里顿时有些疑惑,他听得出来,楚珩的语气十分肯定。星珲在从昌州回帝都的路上,于武道一途终于又向前迈出完整的一大步,正式入境归一。可是以楚珩的筑基境界,是怎么一眼看出来的? 兴许是星珲路上递信告诉了他?苏朗心里微微有些困惑。只是他此时还有事要出宫一趟,简单和他们俩打了个招呼,便就先行了。 星珲点点头送他离开,又朝楚珩有点得意道:“快夸我!” 楚珩斜了他一眼:“夸你?行,夸夸你。” “敷衍。”星珲撇撇嘴:“你这是要去哪,我还有事要问你。” “轮值。”楚珩随口说:“有事找我你还在敬诚殿那么久,怎么复个命这么长时间?” “陛下留我们吃了盏茶。” “吃茶?”楚珩眉头一挑,转身就要朝武英殿的方向回去。 星珲问:“你不是当值吗?” 楚珩“哼”了一声:“不去了。”闹脾气耍小性。 “这还能不去?” “不去!” “……” 他们俩慢悠悠地朝武英殿的方向去,楚珩腰酸腿软,步履发虚,眉眼间全是倦色,走了两步星珲就看出他状态不对:“你怎么了?” 楚珩脸色一僵,咳了一声,状似漫不经心道:“我腰扭了,疼得厉害。” “嗯?是吗,为什么看起来不太像啊?”星珲无心又问了句。 “我说是就是,快走!” “你不是走不快吗!” “……” 好不容易一步一挪到了武英殿星珲的房间,楚珩在心里估算着时辰,随口问道:“什么事要找我?” 星珲直视他的眼睛,正色问道:“你除夕夜在广陵真的只是和那位大乘境打了个照面吗?” 楚珩刚碰到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然而也只是片刻,就面色如常地拾起茶盏,啜饮一口,笑着道:“不然呢,我还能和他打起来不成?” 然而星珲太了解他了,从小就在一处,只凭他的一个眼神星珲就能看出些许不对,更何况萧高旻又给了自己一个提醒,星珲面色微沉:“师兄,蔚山秋狝那名死士身上的东君阵印就是这位大乘的手笔吧,他是冲漓山去的,是么?” 楚珩放下茶盏,微微叹了口气:“这么想知道?” “师兄,我不可能一直被你们护着的。” 楚珩点点头,抬眸看着他,语气平淡:“他知道我是漓山东君。” 星珲脸色骤变,没等他反应,又听楚珩继续道:“也知道师父的阵印。” 先不说东都境主的大乘阵印,整个漓山,知道楚珩和姬无月其实是同一个人的,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这些人全是漓山各阁的首座长老。其实被漓山以外的人知道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真正值得深思的是,大乘阵印、东君楚珩、也许还有他们尚不知道的别的什么,一个外人是如何得知这么多漓山机密的。 星珲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从头到脚冰凉一片。 楚珩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说:“担心什么,天塌下来有我和师父给漓山顶着,不是什么大事。” 星珲当然知道这不是小事,哪有楚珩说的那么轻松,只是在安慰他罢了,不过还是收下了师兄的善意,他白了楚珩一眼:“你先把腰医好,再说能不 分卷阅读56 能顶着吧,走路都不利索了。” “你给我闭……嘶……”楚珩被踩到了痛脚,气得站起来就要打星珲,然而他还是高估了自己酸软的腰,很快就又坐下了。 星珲一点儿不给面子的笑出声。 没事,他是师弟,让着他,不生气,今天不是十六,自己筑基,他归一,打不过他,不生气。 楚珩忍了又忍,忽然想起了什么,不怀好意地看了星珲一眼:“三月九州各城城主入京觐见述职,师娘知道你和苏朗的事么,你打算怎么和她解释?” 星珲脸上的笑霎时一顿,今年是大年,三月开春,领治一城的世家家主都要入京朝拜,一叶孤城城主叶见微是大乘境,自然不会特意请旨入帝都,漓山会另派一名首座长老过来,多半就是他母亲穆熙云,他和苏朗……星珲心里不免有些慌。 不过看楚珩幸灾乐祸的样子,星珲坚决不在面上露出一丝一毫的心慌神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玉佩都给了陛下吗?我记得某个人说过,留着娶媳妇当聘礼用的呢,你又打算怎么和阿娘解释?” 楚珩丝毫不怂:“我是漓山东君,就算是师父来了,也不需要解释,更不用说是师娘过来,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星珲寸步不让:“你还知道你要叫师娘啊,你有本事到时候也这么说。” …… 他们俩互相伤害了一番,楚珩气哼哼地回去了。 等他一步一挪地晃荡到明承殿,距离陛下规定的午时两刻已经过了快半个时辰。 凌烨意料之中地见楚珩过了时限才回来,对此并不急着说什么,只招手喊他过来用膳。 楚珩心里对陛下今日的所作所为有气,也不理人,径直走过来坐下,将碗里的米饭戳来戳去,就是不往嘴里送。 凌烨见他低头一粒一粒地数米,将手中玉箸往桌案上一拍:“不好好吃饭低着头做什么呢?” 楚珩这才抬起头,把手里筷子一扔,赌气道:“不吃了,不饿。” 凌烨脸色一沉,威严立显:“你把朕的话当耳旁风,没和你算账,这还闹上脾气了,让你午时两刻回来,这都什么时辰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事,楚珩气不打一处来:“陛下故意把星珲留到午时,居然还怪我回来的晚!” 凌烨既然这样做了,自然是想好了理由来堵他:“他们俩从昌州回来,一路辛苦,朕留他们吃盏茶还有不是了?” “那也不能怪我……” “你昨晚上就抗了一回旨,今天又不把朕的话当回事,看来真得要把你禁足在明承殿才行。” 若论把没理变成有理,他哪里比得过皇帝。 君无戏言,他晚了半个时辰,晚上就在榻上哭了半个时辰。 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绵绵春雨,将求饶认错谢君降罚的话在陛下身下全说了个遍。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一切都是心机和套路。然后我决定下章把狗比叶书离拉出来溜溜。 第44章 欺瞒 三月开春,朝中大事纷至沓来。 九州四方权分天下的世家家主、各地侯王入帝都请安奉礼、朝见述职,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政治时刻,也是商议和处置九州大事的好时候。 整个帝都乃至中州都进入了戒严状态。 皇权与世家门阀分庭抗礼,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平衡。在所有人都以为此次的入京觐见同往前一样中规中矩,不会有什么大变故的时候,云州苍梧城、庆州千雍城不约而同地向帝都请了旨。 苍梧城的女城主方婧慈去年年初害了一场大病,此后便一直缠绵病榻,不良于行。云州路程太远,苍梧城又地处云州最南,让重病的方婧慈亲来帝都显然是强人所难,因而苍梧城请了旨,由大乘境武者苍梧武尊方鸿祯并世子方修然代为进京述职。 一位大乘境忽然来帝都本就引人注目了,可更石破天惊的是,千雍城也请旨称大乘武者千雍境主请入帝都。 尽管在此之前有一些风声,可那毕竟都是捕风捉影,并未得到过证实,千雍城的一封折子,正式宣告,九州大乘境出了第六人。 在这种境况下,宁州一叶孤城的此番进京述职的人是谁就更让人期待了。 茶余饭饱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人们甚至开始期待东都境主叶见微并漓山东君姬无月也一并请旨入帝都,四位大乘齐聚,这样一来就真的有热闹看了。 但是不论旁人如何津津乐道,漓山似乎依旧岿然不动,静水无波。 帝都一连几日春雨绵绵,平添了几分寒意。 这样的阴郁时节里,星珲心事重重,沿宫道一路疾行,明承殿是帝王寝宫,不得擅入,但是现在他顾不了这么多,必须得去找楚珩。 宫人来报的时候,楚珩正和陛下一起吃茶,凌烨闻言眉头一挑,什么也没说。楚珩上次因和星珲见面误了时辰,被陛下欺负怕了,怯怯地看了他一眼,想出去但又不敢说。 凌烨慢条斯理地品完一杯茶,淡淡道:“去吧。” 白瓷茶盏碰在雕花木案上,清脆的一声响,楚珩的脊背顿时窜上一道凉意。他小声说了句:“臣很快回来。” 凌烨抬眸看他,微微笑了一下:“不用,随你。” ……楚珩觉得自己更有必要快去快回了。 星珲望着廊外连绵不断的细雨,不由叹了口气,楚珩恰好从殿内出来走到他身边:“小孩子不要总是唉声叹气的。” 他这个师兄就是有本事把人一句话点炸,星珲的重重心事顿时被抛到了脑后,压低着声音咬牙切齿:“我在这为你悬着心,你这人不识好人心也就算了,还说我小孩子。” 楚珩递给了星珲一个眼神,两个人撑着伞踏入皇城的霏霏细雨中,一直远离了明承殿,星珲方才开口问:“那位千雍境主也要来帝都,你要不要想办法避开,我怕他真的是冲着漓山来的,到时你怎么瞒得过去?” 楚珩皱了皱眉:“不知道,我前些日子才从漓山回来,陛下不会再放我回去,只要我还在帝都,就注定避不开。大胤国法,大乘境入帝都前须得请旨,我用东君的名义写了一封请入帝都的密折,放到了御前,万一那位千雍境主真冲着漓山来,可能会拿着国法说事,陛下想必会帮我圆过去。只是陛下若是知道了,他饶不了我。” “欺君罔上,藐视国法,你要不还是自己去认罪吧。”星珲诚挚地建议道。 “我不,能拖一天是一天。”楚珩斜了星珲一眼:“大不了被罚,受着就是了,只要死不了。” “……” 此人思想觉悟太低,已经没救了。 “还有,你不是也知道,还帮我掩着,欺君也算你一份。” “那要不我先招了吧,顺便告发你,说不 分卷阅读57 定还能从轻发落。” 楚珩挑了挑眉:“你敢?” 这人自己不知悔改就算了,还拉人下水,拦着别人踏上正途,星珲敢怒不敢言。 “行了,我先回了,这事不用多想,没什么的。你还是担心一下怎么跟师娘解释你跟苏朗吧。”楚珩说完就立刻原路回去了。 星珲凝视他匆匆远去的背影,心里的沉重依旧未散,尽管楚珩说的轻松,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位千雍境主,来者不善。 但是无论如何,一切的担忧在诸多变故真正来临之前都是无用的,他们能做的只有静观其变。 自从知晓了千雍境主入京后,星珲眉眼间总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忧色,做事也有些心不在焉的,苏朗见他一连几日如此,不由问了两句。 星珲回过神来,看着苏朗欲言又止,想了又想嗫嚅着开口问:“苏朗哥哥,如果我以后有事欺瞒了你,你会生气吗?” “欺瞒?”苏朗偏了偏头:“你欺瞒我什么了?” 星珲沉默了一下:“没什么,我说以后。” 苏朗想了想,笑道:“那要看你欺瞒我什么了,小事就算了,大事嘛……” “应该也不算是大事吧……”星珲心虚地低下头。 苏朗垂眸看着他,心里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小少主肯定是有什么事欺瞒了他,这几日闷闷不乐想必就和此事有关,但是他不想说,苏朗也不愿逼他。 苏朗揉了揉星珲的头发,将他抱进怀里:“好了,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不会怪你的,嗯?” 星珲抵着苏朗,闷闷地点了点头。 又过两日,进京朝拜的世家家主、各城城主们纷纷抵达了帝都。 星珲是在傍晚见到一叶孤城来人的,彼时他和苏朗从宫外回来,正沿着长廊往武英殿的方向去,重重回廊的尽头背对着他们站了一个人,年轻俊朗,长身玉立,似是正在等人。 星珲看着远处的背影只觉得有些眼熟,等走近了几步,他脚下猛地一顿,恨不得掉头就跑。 漓山来人,他和楚珩都猜错了。 来人显然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慢慢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点莫名地笑意看着星珲,懒洋洋地开口:“小星珲——” 下一瞬,来人身形一闪,眨眼间停在了星珲面前,抬手捏了捏星珲的后颈,笑眯眯地继续道:“我的媳妇儿呢?” 星珲浑身的寒毛都炸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星珲:被扼住了命运的后颈皮.jpg 第45章 折翡 大胤帝都有巍峨肃穆的九重宫阙,亦有煌煌繁华的万家灯火,泓然汪洸的护城河明确了这一方夜幕之下肃穆与繁华的界限,也在权力与臣服之间划开无法逾越的鸿沟。 敬王凌熠站在帝都红鸢楼的雕花木窗前,眺望着远处的重叠宫阙,扶窗的手指在不知不觉中蜷缩成拳,嘴唇紧紧抿起,神情晦暗而阴鸷,借着朦胧月色的遮掩,脸上尽是不甘之色。 “爷——” 妖娆娇媚的女子一双玉手从背后环了上来,凌熠瞬间换上一副如痴如醉的神色,转身将温香软玉拥入怀中,低头含住了朱唇上的一点妃色胭脂。 他不能流露出任何的不甘与愤恨,帝都处处是那个人的眼线,纵情声色是他的屏障,他不能再犯和他兄长同样的错误,数年筹谋,只为一朝。 那一天不远了,他想。 夜黑如墨,帝都城外十里,小小的寺庙在这软红十丈中偷得一点难得的悄然寂静。 “施主想好了?”方丈禅坐在蒲团上,一双眼深沉如无波古井,阅尽人世沧桑。 “佛不渡我。”千雍境主燕折翡全身笼罩在一袭黑袍里,将手中佛香恭敬插进炉中。 “是你不愿被我佛渡。” “很多年前,我也相信佛渡众生亦渡我,是我没有福分,如今我却已不配被佛渡了。” 檀香袅袅间,燕折翡转身而去,将将踏出佛堂的那一刹,身后的方丈忽然开了口:“寺后有一株海棠开了。” 燕折翡脚下微顿,而后一步踏出佛堂:“谢谢你,惜朝。” 方丈闭上了双眼,佛前烛火如豆,昏暗中似乎有晶莹在眼角一闪而过。 这个世上,能让人从地狱里走回来的,只有两样东西,爱与恨。前者能让人重回人间,宛若新生。后者能让人将地狱一起带回人间,宛若重生。 千雍境主燕折翡想,他这辈子都不能是第一种了。 佛不渡他,道不渡他,人也不渡他。 烟火人间三千道,没有属于他的路。 寺院后的一株海棠静静绽放,绯红的花朵层层叠叠,在院中石灯烛光下美得有如晓天明霞,就像当年在洱翡一样。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燕折翡在花前独自良久伫立,任由夜露晨霜渐渐浸湿肩头。 天要亮了,该去见见那几个孩子了。 晨光熹微,燕折翡无声无息地返回了帝都城外的客栈。 千雍城城主孟池奕过来敲门时,燕折翡已换下了半湿的衣衫,重新穿上了黑色暗纹玄袍,随手一挥,房门应声而开。 “明昱来了。” 面具下覆着的脸上看不透神色,燕折翡闻言点点头,声音里似是带着几分笑意:“快让他过来。” 孟池奕侧过身让开路,明昱几乎是小跑着进来房间,见着燕折翡,眼框顿时红了一片,径直扑进了他怀里,哽咽道:“先生。” 燕折翡揽住他:“我们阿昱长大了,不是从前的那个小不点儿了。” 孟池奕关上房门走了出去,为他们留了独处叙旧的空间。 燕折翡任由他抱着,明昱好大一会才从他怀里退出来,擦干脸上眼泪,又唤了一声:“先生。” “我在。”燕折翡应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发:“蔚山秋狝,我们阿昱做的很好。” 明昱定定道:“只要是先生想做的,明昱都会帮先生,只可惜没能全如先生所愿。” 蔚山秋狝,他帮那批暗劫苏朗的死士混进了司煊防隅军。 燕折翡却摇头温声道:“已经很好了,那枚玉佩就足够了。” “先生此来帝都……” 千雍境主轻轻笑了一声:“没什么事,只是想来看看你们,看看你、星珲、书离还有阿月,你们都长大了。” 明昱脸上的笑在听见几个漓山的名字后微微顿了一下,燕折翡显然捕捉到了这一抹不愉,笑道:“阿昱吃醋了?” “没有……”明昱小声嘟囔,偏过头去。 燕折翡但笑不语。 他们小叙了片刻,赶在晨光大亮之前,明昱匆匆自后门出了客栈,返回都城。 房门关上的刹那,燕折翡拂了拂衣上被人抱出的褶皱。一门之隔的明昱脸上笑容骤然收了起来,眼里寒芒如星, 分卷阅读58 袍袖掩盖下的手捏紧了那把试毒小银刀。 “天下之大,你在哪里呢?”他在心里默默想。 * 叶星珲全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他像只猫一样被人揉捏着后颈,但是偏偏眼前这个一身绯红穿得跟花蝴蝶一样的人,如非必要,他还真不想惹。 “二师兄……” 叶书离笑眯眯地看着手里这只叶猫猫:“小星珲,你给师兄找的媳妇儿在哪呢?” 叶猫猫抖了一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苏朗在一旁看着叶书离的手,欲言又止。 叶书离眼角余光扫了苏朗一眼,收回星珲放在后颈上的手,意犹未尽地悠悠道:“手感真好。” 在星珲炸毛前,他手里的描金折扇“刷”的一展,只见扇上“优秀”两个黑墨大字正对着星珲:“我穿了一身红过来,就是为了娶媳妇,没找到嘛也没关系,这不是有个现成的,我看你就挺乖巧懂事,温柔可爱,收拾收拾,自己给我当媳妇罢。” 还没等星珲说话,叶书离又一句话堵住了星珲的嘴:“你知道的,你师兄我,在娶媳妇这种头等大事上从不开玩笑。” 苏朗闻言神色一凛,眉头不自觉地微微皱了起来,脸上的表情隐隐有些不善。 这他娘的还是正常人吗,一来就胡乱调戏人,况且还是当着……他苏朗哥哥的面,星珲是真的忍不下去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正经的时候?” 叶书离将苏朗的神色尽收眼底,醋坛子这么容易翻,看来还真挺在意小星珲的,他面上不显,手里的折扇又是一翻,在星珲眼前晃了晃,背面赫然是“低调”两个大字:“懂?” 懂个屁!星珲一点不给面子地翻了个白眼,这俩字和你有关系吗?别说这俩了,刚才那俩也没半点关系,果然,狗比叶书离! 作者有话说: 【1.】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宋?苏轼 【2.】明昱在第七章 、第二十六章出现过,星珲丢失的那把小银刀还记得么。 第46章 东君 叶书离在叶星珲彻底炸毛的前一秒终于住了口,稍微拿出了点做师兄的样子,他朝苏朗看过去,故意问道:“敢问阁下是?” 苏朗冲他点头致意:“颖国公府,苏朗。” 叶书离手中描金折扇一合,笑眯眯地道:“久仰,在下漓山叶书离,此次来帝都给苏二公子带了点漓山弟子的小小心意,稍后奉上,还请笑纳。” 星珲一见他这副笑眯眯的样子就知道叶书离一准又在想着使什么坏,在苏朗开口之前直接替他一口回绝:“别,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苏朗这下却是更好奇是什么礼了。 叶书离一扇子轻轻敲在星珲肩上,含笑的双眼直视苏朗:“这份礼我保证苏二公子会喜欢的。”又侧过身堵住星珲的嘴:“又不是给你的,激动个什么,楚珩在武英殿么?” 星珲巴不得叶书离别在自己这呆着,忙不迭地把他大师兄卖了:“他这会应该在敬诚殿,陛下那里,师兄你去找他吧,正好你还要朝见,快去吧。” 叶书离哪里看不出星珲心里这点小九九,下巴一抬:“走。” “我也去?” “废话,不然呢?” 星珲不乐意了:“可是要朝见的是你,我去做什么?” 叶书离:“不去也行,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那我先去武英殿看看。” 话音一落,转身抬脚就要走。 星珲忙拉住他:“走吧走吧,敬诚殿。” 他们三人便又折返转道往敬诚殿的方向去。 三月十五,世家家主入宫觐见朝拜,请安奉礼,叶书离去武英殿找星珲前自然已到敬诚殿请了安,只是那时并未见到楚珩,他们此时又来了一回敬诚殿,也在凌烨意料之中,因而他们三人甫一到了殿前,就被当值的御前近卫带了进去。 陛下这回并未在正殿召见他们,他们三人进来的时候,他正忙里偷闲,在偏殿品今年新贡上来的明前茶。 三人行礼毕,赐座上茶,略闲聊了几句,书离一眼瞥见凌烨身上的玉佩,眉梢微挑,刚想问两句,就见楚珩拿着本书从内殿过来,书离见着他,站起身来:“师……” 楚珩神色微变,直接拱手行了一礼,赶在书离出言之前打断他,口中只称:“二师兄。” 星珲被茶水呛了一下。 苏朗和凌烨不由看了他一眼,苏朗又伸出一只手给他轻轻顺了顺背。 书离挑挑眉,笑着应下了这声“师兄”。 又说了会话,凌烨放下手中茶盏,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漓山东君月初的时候,密折请旨入帝都,他没和你一起过来么?” 书离闻言微微怔了一瞬,朝垂首品茶不语的楚珩瞥了一眼,回道:“是,他从鹿水过来,来帝都只是有些私事要处理,因而未曾与臣一道。” “鹿水,是么?”凌烨轻轻扣了扣桌案。 “是,他近年来在鹿水的时候多些。” 凌烨只点点头,不再问什么。叶书离一时之间拿不准皇帝是什么意思,视线往楚珩那里转了一圈,楚珩微微摇头,站起身说:“晚上有夜宴,臣先带他们去准备一下。” 凌烨挥手允准,他们告退出去的时候,苏朗借着起身的动作稍稍侧头朝陛下这里看了一眼,凌烨抬头递给了他一个眼神。 只是说这么一会儿话,他们师兄弟三个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小动作交流就没停过,尤其是楚珩喊叶书离那一声“二师兄”,以及提到漓山东君的时候。 怎么看怎么有猫腻。 …… 三月十五,世家家主入京朝拜,天子在紫宸殿赐宴,借以表彰众家主勋绩。 宫宴自然并不是真正的议政召见,只是众家主互打机锋,虚与委蛇的时候,一干人等横竖都是觥筹交错尽虚妄,推杯换盏无真衷,因而众家主齐聚一堂时,难得的少了些勾心斗角,多了几分和乐融融。 然而今年的宫宴却出了几分意外与变故。 叶书离代一叶孤城城主叶见微入宴,叶星珲作为漓山少主自然要陪同。楚珩需以钟离楚氏入朝的家主亲子身份与会,和他们两人一起过来,待到紫宸殿再分开。 苏朗要与父亲颖国公苏阙同往,因而出了敬诚殿后就未与他们三人同行,走到紫宸殿前的时候一行人恰好遇到。 三人先向颖国公行了个后辈的礼,苏阙的视线略在星珲身上停留了一会,正要开口夸赞几句,变故陡生。 走在他们前面的是大乘武者苍梧武尊方鸿祯与云昌侯世子方修然,方鸿祯的脚步将将要踏上殿阶,身后似是有所感,忽然猛地转身朝楚珩看去。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眨眼之前,方鸿祯停在了楚珩面前,一时 分卷阅读59 间,殿外众人都朝他们看来,其中便有楚珩的父亲钟平侯楚弘并世子楚琛。 方鸿祯如鹰般锐利的眸子在楚珩身上扫过,微微皱了皱眉:“筑基?” 叶书离神情微变,上前半步将侧身挡住楚珩,朝方鸿祯行了个手礼:“敢问武尊对我师弟有何指教?” 方鸿祯没有回答,依然凝眸注视楚珩,下一瞬,内力聚于掌心,忽然出手,朝楚珩挥去。 所有人俱都变了脸色,归一境圆满的叶书离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裹挟大乘内力的一掌朝楚珩打去。 眼看掌风将要落到楚珩身上,斜里忽然出现了一道人影,将苍梧武尊的手堪堪拦下—— 千雍境主燕折翡全身上下笼罩在一袭玄色暗纹袍里,面具覆盖着的脸看不明神色,只声音里略有几分不愉:“武尊在大庭广众之下为难一个筑基境后辈,这就是云州苍梧城的风范么?” 而从头到尾,楚珩的眉都没皱一下,眼里尽是淡漠。 苏朗与他在武英殿天子近卫营共事两年,从未见过这样的楚珩,一时之间只觉得眼前的人陌生至极。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两位大乘之间,他周身气场竟一点都不落下风,竟隐隐有种三足鼎立之势,仿佛他本就该与他们一样。 方鸿祯收回了手,挑挑嘴角:“筑基?燕境主不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吗?” “没有不对。”燕折翡说。 楚珩终于开了口:“不然武尊以为我该是什么境界?” 他有把握以方鸿祯的境界至多只是看出他身上有些不对,一眼看破他是压境封骨的大乘,放眼九州也未必有人有这个本事。那一掌也并不是真的要动手,只是在试探,紫宸殿前杀人,无疑是在藐视天子权威,视同犯上作乱,纵使是大乘也不敢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 方鸿祯没有说话,目似剑光,又扫了他几眼,转身身形一闪,又回到了殿阶前,径直朝殿内走去。 楚珩侧过头来朝燕折翡看去:“多谢境主。” 燕折翡轻轻点头,忽然在脚下生成了一道错综复杂的隔音阵法,笼罩住他和楚珩两个人:“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阿月。” “我以为,你是冲着我来的。” 燕折翡低低笑了一声:“东君曾帮过我,算作是谢礼,我不会戳穿。不过阿月,我确实想看到真正的你,无论是作为楚珩还是姬无月,你都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楚珩神色不动:“我不记得与境主有故,更不记得曾帮过境主。” “我记得就够了。”燕折翡话音刚落,阵法无声无息地消散,他转身向紫宸殿走去。 没人知道楚珩与千雍境主说了什么,从楚珩的脸上读不出任何的异样与动容,就仿佛周遭所有人的视线并未落在他身上一般,他眉目舒展,朝星珲书离说了句“走吧”,便径直向前。 行至钟平侯楚弘身边时,楚珩停下脚步,低眉顺眼拱手行礼:“父亲,世子。” 楚琛颔首致意,钟平侯楚弘看着这个与生母姬无氏肖似,从小不在身边长大的儿子,一时之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想问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终只是点点头,带着他们入了殿。 之后的紫宸殿夜宴再没出现任何变故,在一片平静祥和中结束了。 宴罢,叶书离向凌烨请示,说是与叶星珲、楚珩两年未见,师兄弟想要叙叙旧,凌烨略一思忖便也允了。 次日三月十六,上林苑春猎。 师兄弟三人却只到了两个,叶书离告罪说楚珩昨夜喝了点酒,又贪凉受了风,今日晨起便发了烧,不能来了,特向陛下请罪。 凌烨闻言轻轻翘了翘嘴角,关切了两句,神情似乎也没有什么不悦。 书离星珲对视一眼,稍稍放下心来。 上林苑春猎虽说是“猎”,重头戏却是九州最顶尖的世家子弟间正正经经的以武论道。 大胤以武道立国,没有任何一个世家愿意落后,更何况是当着所有世家家主的面,因而比武虽是点到即止,却也都是全力以赴。 今年又到了两位大乘境,自然没人敢投机取巧,一招一式全都是真本事。 世家论武已过大半,苍梧武尊方鸿祯忽然开了口,深邃犀利的目光落在对面的镇国公世子顾彦时身上,脸上却带着两分慈祥笑意:“听说顾世子已至归一巅峰,大乘指日可待,是这一辈最出众的了,来,让我看看。” 所有人的视线俱都落在了端坐的顾彦时身上。 方鸿祯以长辈指点晚辈的语气这般说,顾彦时没有拒绝的余地。但是北境顾氏却是天子母族,顾彦时此战却不能同普通的长辈指教晚辈相提并论,他不能败,至少也要平,否则丢颜面的不是北境顾氏,而是当朝天子,可归一与大乘之间隔的是一道无法飞渡的天堑,他必败无疑。 方鸿祯是在当着所有世家家主的面,下天子的颜面。 千雍境主燕折翡这次并未阻止,只垂首把玩着手中的短剑,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顾彦时将将站起身,却忽然听闻有人自上林苑苑门处以内力传来一道声音:“武尊也说了,顾世子毕竟是归一巅峰,与武尊论起武来怕是没什么看头,待他日后入境大乘您再做指点也不迟,算起来我也是后辈,不如今日由我代顾世子向武尊请教罢。” 来人手里一枚一叶孤城的玉牌作引,重重守卫放行。 人未至,声已至,叶书离和叶星珲却都站了起身,来人头戴斗笠帷纱,脸覆半截面具,只穿着一袭简单的素色袍子,身姿峭立挺拔,一举一动间俱是风流写意。 叶书离和叶星珲对着来人行了个礼:“大师兄。” 漓山东君姬无月。 整个上林苑霎时一片寂静。 先前请明旨入帝都的大乘境只有苍梧武尊与千雍境主,不想,如今却又来了一位。 姬无月轻轻笑了笑,对着首座的天子从容躬身,似乎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嗓音微哑:“漓山,姬无月,不请自来,还望陛下见谅。” 凌烨问:“漓山东君?” “是。”姬无月颔首,回头朝书离星珲淡淡看了一眼,星珲的随身佩剑天地留白在这一瞥一顾之间被一道无形之力牵引,凌空飞到姬无月手里,他又侧身朝方鸿祯看去:“武尊意下如何?” 方鸿祯的脸色略有些难看起来,但是此时姬无月剑已在手,何况论武的话还是由他自己先提的,骑虎难下不外如是。 姬无月是九州原有的五位大乘境里最神秘的一位,几年之前,漓山忽然出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东君,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大乘几何,但是漓山断海一线天处经年不逝的九转剑阵与虹贯云霄的苍茫剑意却是他的手笔。 在座的都是曾经沧海的人精,漓山东君 分卷阅读60 不会无缘无故出现请入帝都,更不会闲情别致特意到上林苑给天子解围,如果说漓山少主叶星珲入帝都只是为了遵国法,那么漓山东君的来意多少让世家家主感到一丝惶惶不安。 方鸿祯持刀起身,姬无月向他比了个“请”的手势,言行间故意将方鸿祯捧得高高的,做足了晚辈请教的姿态。 这一幕落在星珲、书离眼里,二人不约而同地扯了扯嘴角,大师兄也是满腹坏水。 姬无月落后方鸿祯半步,二人走向了几丈外的论武台,横刀持剑对立须臾,三尺青锋出鞘,刀光横扫而去,方鸿祯不愧是驰骋九州武林多年的至强者,刀意是说不尽的气势迫人,厚重浩瀚,如山如渊,却又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杀气锐气。 大乘境之间的论武,其他人只能看个门道,众人不由为漓山东君暗暗捏一把汗。 千雍境主燕折翡却忽然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 姬无月抬手随意挽了个的剑花,剑气薄如蝉翼,细细的凝成一线,几近于无。 刀光剑气凌空相撞,静谧无声,瞬间消散无形,就仿佛从未出现过,连上林苑的一只飞鸟都不曾惊动。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只一招之间,台上二人同时收兵回鞘,静默对立片刻,方鸿祯凝视着眼前不见真容的漓山东君,道:“后生可畏。” 姬无月拂了拂袖,云淡风轻:“武尊过奖。” 两人并肩而归,论武的结果除了在场的三位大乘,没人看得出来,只方鸿祯自己知道,掌心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在轻微刺痛。 因为漓山东君的意味不明的到场,论武平静无波地结束了。 上林苑春“猎”方才真正开始。 论武时紧绷的弦松了下来,众家主与年轻子弟大多都入了猎场,就连燕折翡与方鸿祯也不例外。 星珲、书离都被苏朗带着去了。 论武台前只有少许的几个人。 姬无月此时无意入场,但又担心会再出什么变故,一时之间也不放心离开,垂着眸子把玩茶盏,他想着昨日紫宸殿前,千雍境主燕折翡似是而非的话,神思飞到了天外。 就连换了常服的凌烨走到他身后都不曾发觉。 凌烨凝视着眼前这个明明分外熟悉却又刻意陌生的人,状似无意地轻轻唤了声:“楚珩。” 漓山东君姬无月下意识地回了头。 作者有话说: 您的好友漓山东君姬无月(划掉)楚珩已上线。 第47章 兔子 叶书离这人就是个鬼见愁,所到之处草木不安,偏偏他还很会装模作样,新入门的漓山弟子们一开始都会以为他们二师兄是个性子顶好的人,等意识到此人一肚子坏水后,必定已深受其害,悔之晚矣。 他在漓山就是个大祸害,出来了自然也不可能安生。 上林苑论武,一众家主世子们俱都神思紧绷,心神疲惫,之后的春猎本是个让人放松闲适的时候,叶书离也能把人折腾到比论武还心累。 苏朗带着星珲、书离进了猎场,他们三个人在马上慢悠悠地晃荡着一路闲逛,星珲想抓只笨兔子养着玩——看上去聪明的他觉得自己养不来,但是好不容易撞上一只呆呆的兔子,叶书离却一直在旁边捣乱,小半个时辰过去,连个兔子毛都没摸着,星珲气得和他拌起了嘴。 他们还没吵两句,就见迎面纵马跑来一行人,为首的是苏朗、星珲的熟人——萧高旻。 叶书离与他曾在宜山书院见过,也算是有故,只是这“故”并不怎么愉快就是了。 尽管叶书离听星珲说了,在昌州锦都的时候,萧高旻曾给了星珲一个善意的提醒,但很遗憾的是,叶书离今天心情好。 他心情好的时候一般不会当正常人。 于是叶书离笑眯眯地挥手招呼了一声:“哟,萧萧!” “……”萧高旻一脸黑线。 星珲更是没眼看,你和人家很熟吗?“萧萧”又是个什么鬼扯的称呼? 但是叶书离丝毫没有任何不妥的觉悟,他纵马上前,挤进一堆人里面,和萧高旻并排骑在马上。 星珲忽然间莫明觉得,今天叶书离穿的一身绛紫与他相称极了,比他穿绯红的顺眼多了。 叶书离非常自来熟,也非常不顾别人的意愿:“带你抓兔子去,萧萧。” “……” 星珲反应极快,天杀的叶书离终于要换个人折腾了,自己终于不再是那个被鬼见愁选中的“幸运儿”了,他连招呼也顾不得打一声,忙不迭地扯着苏朗和自己一起跑了。 留下非常“幸运”的、一脸懵的萧高旻和笑眼弯弯的叶书离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星珲带着苏朗一路纵马狂奔,从上林苑猎场的这一头跑到另一头,确保再不会撞见叶书离后,方才开始慢慢溜达,继续捉他的兔子。 猎场的兔子有些是春猎前上林苑的丞官提前半个月放进去的,相较野兔更乖顺些。 没有了叶书离的捣乱,捉个兔子就是手到擒来的事,笨不笨不知道,但是毛茸茸的雪白一团抱在手里又绵又软。 他们此时恰好已经到了上林苑的碧湖边,星珲本就不耐烦再骑马,所幸将马扔在一旁任它吃草,他和苏朗在湖边散散步。 碧湖边只有他们两个人和偶尔过湖而来的煦煦春风,星珲整个人都沉浸在兔子柔软绒毛的美妙触感里,温热绵软的一团抱在怀,从身到心都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四下无人,苏朗像是状似无意地随口问了一句:“星珲,姬无月和楚珩是什么关系?” 星珲头也不抬,想都没想便答:“师兄弟啊。” 小兔子不知怎的,像是不耐烦在他怀里,略挣了两下,星珲拘着它的小短腿,安抚似的顺了顺它的背。 苏朗垂眸看着星珲怀里不安的小兔子,挑明道:“他们是师兄弟么,那漓山的大师兄到底是姬无月还是楚珩?” 星珲明显怔愣了一下,眼底划过掩饰不住的震惊,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苏朗直接这么问他,显然是有备而来,但他不能确定苏朗知道了多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在诈他,他微微偏过头去,轻咳一声说:“当然是东君姬无月了。” 苏朗嘴角轻轻扬了扬,如他所料,姬无月和楚珩是同一个人。 他这两个问题并不是随意问的,众所周知,漓山大师兄就是漓山东君姬无月,既然星珲先说了,姬无月与楚珩是师兄弟,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第二个问题星珲根本就不会那样正正经经的回答,因为他的第二个问题就是两句完全相悖的话,没有丝毫逻辑可言。 见苏朗没有再问,星珲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怀里的小兔子还是不安分,星珲神思不安,胡乱地摸了两下,小兔子像是被他捋毛捋得不舒服,忽然轻轻咬 分卷阅读61 了一口星珲的手指。 指尖传来微微刺痛,星珲吸了口气,苏朗停下脚步,捉了星珲的手指看了看,见只是破了点皮,抬眸看着星珲的眼睛,意味深长地道:“这小兔子不乖。” 不知是不是错觉,星珲觉得苏朗口中真正不乖的好像不是怀里的这只小兔子,他不由心虚地移开视线。 “应该捉起来好好教训一下。” 兔子的毛忽然变得很扎手,星珲几乎要拿不住了。 “你觉得呢?”苏朗又问。 星珲手一抖,兔子从他怀里漏了下去,滚落到草地上,原地蹦哒了两下,没在草丛里跑远了。 “兔子跑了。”星珲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苏朗却笑了一声:“这不是捉到了吗?” 一只自投罗网的小兔子,陛下那里还抓到了一只稍微大一点的。 * 唤他名字的声音太过熟悉,他对声音的主人又一点不曾设防,楚珩下意识地就回了头,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直直撞进陛下一双上深沉如海的眼睛里。 他整个人都僵直了。 手里的茶盏落了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咚”地一声碰到了桌角,像是他的心跳。 他只想落荒而逃。 “你敢。”凌烨一眼看穿了眼前人的想法,两个字把人定在原地。 只是轻飘飘的两个字,一点分量也没有,甚至连半点帝王威仪都不带,但是楚珩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步也动弹不得。 他隔着半截面具和斗笠帷纱,陛下看不见他的眼睛,也看不见他的面容,他明明可以出口否认的,可他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手足无措,心里慌乱的厉害。 凌烨神色不动,并不再言语,只看着眼前错开脸去不敢看自己的楚珩,唇角略略扬了扬。 沉默像是一百年这般长。 敬诚殿的参政忽然疾步走了过来,见陛下与漓山东君似乎在谈些什么,只得停在一丈外。 凌烨眼角余光瞥到了参政,挥手让他上前,参政长揖一礼,小声禀告:“陛下,前殿有些要事。” 楚珩像是忽然回过神来,转身拔腿就走,脚下步伐错乱,身影带着明显的慌乱,外人面前,辞君的礼仪却也全顾不得了。 参政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几乎以为是自己打扰了二人谈话的缘故,不免有些惊惶。 凌烨凝视着渐行渐远的背影,眼底漆黑如墨,摆了摆手,朝侍立的参政随口道:“无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跑到哪去。 —————————— 【小剧场】 来简单浅显地解释一下他们的行为: 楚珩:卖队友跑路(回城)。 书离、星珲:野辅联动,一死一送。 苏朗:You have sin an enermy(Ye Xinghun). 陛下:千里追妻是不可能少的,虐泉了解一下? * 那什么,师兄为什么跑了,因为他心里又慌又乱,还有就是我我我有个大胆的想法,只是想法!太过大胆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什么的,就是反正都要被捉回来的,镣铐囚禁啪什么的……(小声哔哔) 作者有话说: 捉了三只兔子,还有一只鬼见愁兔子仍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捉了。 第48章 甜的 春猎结束后的傍晚,星珲急急忙忙地出宫去了露园,结果找了一圈也没见到楚珩的影子,倒是露园看门的小厮说,下午有个戴着斗笠的人过来,什么也没说,留了封信,就匆匆走了。 星珲展信读完,眉毛狠狠地皱了两下,将信纸揉成一团,脸上尽是鄙夷之色。 露园是漓山在帝都置办的一座园子,叶书离此次入京便就住在这,昨晚紫宸殿宫宴后,他以师兄弟叙旧的名义将楚珩和星珲都从宫里带了出来,燕折翡与方鸿祯来意不明,以防万一,漓山东君“姬无月”须得现身一次,那么楚珩就要寻个理由缺席上林苑春猎了。 但不成想,该做的事是做成了,不该出现的变故却也发生了。 叶书离一从上林苑回来,就听星珲说楚珩就是漓山东君这件事可能已经被陛下、苏朗他们知道了。 尽管有些震惊,但叶书离还是丝毫不慌,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枇杷吃完,取了方帕子细细拭净手指:“不慌,让他自己去解释就是了,对了他人呢?还在宫里?” 星珲一脸愤慨:“他留信说他去鹿水了,说是有事。” 叶书离擦手指的动作一停,笑眯眯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放屁!” 他们漓山弟子一向光明磊落,心地纯良,从来没有坏心眼,怎么会有这种大师兄?他们俩帮他瞒着,现在事情败露了,他自己一个人跑了,留他们两个一脸懵的等着被陛下问责欺君。 说什么来什么,叶书离话音刚落,就见露园管事引着名敬诚殿传令官进来禀告,陛下宣他们俩即刻进宫面圣。 星珲书离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神中准确读到了自己心中所想,两人头一次如此迅速地达成了默契的统一战线。 对于某些不仗义的人,该卖的时候就得卖。 叶书离笑眼弯弯,领旨应是,展开手里的描金折扇摇了两下。 星珲忽然觉得,扇子上写着的“优秀”两个大字和他二师兄还是有些相配的。 华灯初上,星珲和叶书离随着敬诚殿传令官一起,刚到宫门口,就见苏朗走了过来拦下星珲:“我和陛下请示过了,让你二师兄去面圣就好,你跟我过来。” 这样就更好了,万一以后楚珩再算起账来,反正卖他的不是自己,就让他们两个人去撕吧。 星珲求之不得,忙不迭地跟着苏朗走了。 叶书离一个人进了敬诚殿,陛下正独自坐在窗边下棋,他请安问礼,凌烨挥手道:“过来陪朕手谈一局。” 叶书离从容起身上前坐下,拈起一枚黑子,笑道:“臣不擅下棋,陛下有所问,臣不敢欺瞒,定知无不言,楚珩就是漓山东君。” 凌烨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倒是知道朕要问什么。” 叶书离微微笑了笑,落下一子:“楚珩的生母姓姬无,漓山东君就叫姬无月。他在漓山有两套道牒,一套是楚珩,师承占星阁主穆熙云,另一套是姬无月,师承东都境主叶见微。” 这也是为什么,楚珩入职武英殿核查身份时,漓山道牒不曾有假,一直未被查出来的原因。 凌烨神色不动,继续落子,叶书离顿了顿又道:“他三岁时不曾有灵骨,是因为他幼时不足,又害大病,太过体弱,想来也是楚家觉得他活不长,对一个庶子并不上心,胡乱应付就算了。后来是他生母发现他对武道有非比寻常的天赋,以想法子续他一命的借口请来了漓山占 分卷阅读62 星阁主穆熙云,将他带到了漓山。” 叶书离眼睛眯了眯,笑道:“说起来,钟离楚氏很亏,这一辈的楚家弟子没有几个天资超群绝伦的,偏偏一个本是放任自灭,丝毫不曾上过心的庶子,却恰恰是为武道而生的——楚珩是一品天级,所以他是大乘。” 凌烨执棋的手微微一顿,武道传承千年,即便是几百年前的九州第一武者,宜山书院的太元道祖也不曾臻至天级。 叶书离垂下眼睛,沉吟片刻落了一子,再次开口时声音低沉,看不清神色:“两年多以前,他自己压境封骨,就是现在看到的样子,只是每个月的十六那一日,会回境大乘。当年他说是为了磨砺武道,可我是不信的,不然怎么这么久了,他都不曾进过一步。” “其中缘由,臣不便多说,还是有朝一日让他自己告诉陛下吧。臣听星珲说起过,武英殿的剑阁里有一把剑,据传漓山东君曾用过,这把剑确实是楚珩的,它叫‘明寂’,它是楚珩的心血所凝,却也是他的心结所在,那时他亲手将这把剑扔下漓水,也是亲手将自己推下深渊。” “臣很久没见过作为漓山东君的他真正出手了,上林苑春猎是几年来头一次,只因为陛下。”叶书离敛去了脸上所有的笑意,抬头直视凌烨的眼睛,正色道:“陛下,你是他的救赎,只有你能把他从深渊里带出来。” 夜色微浓,凌烨亲自将叶书离送到殿外,叶书离刚下了两步殿阶,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眯眯地回头,向凌烨道:“忘了禀告陛下,楚珩畏罪潜逃,现在往鹿水去了,臣以为他这般欺君罔上,应当抓回来好好惩罚才是。” 凌烨点点头,但笑不语。等回到殿内,挥手叫来了天子影卫首领凌启,将身上一枚玉佩递给他,淡淡吩咐:“你亲自带几个人,去趟鹿水将楚珩带回来,把玉佩给他,告诉他若是人不愿回来,玉佩也不用回来了。” 凌启领命而去。 窗外半轮圆月斜斜地穿过树梢洒下一地清辉,凌烨微微抬了抬唇角。 * 星珲亦步亦趋地跟着苏朗往武英殿的方向去,一路无言,到了房门前,星珲觑着他的神色,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声问:“让我过来是要做什么?” 苏朗似乎心情不错:“我把那只跑了的兔子捉回来了。” 星珲的脊背顿时窜上一丝丝凉意:“……你怎么知道就是那一只?” 苏朗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星珲一眼,星珲被这一眼看的心里发虚,忙偏过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兔子被关在笼子里放在桌案上,白茸茸的一团缩在角落里,委屈又有点可怜,苏朗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笑道:“我当然知道就是那一只,这么不乖的只有他了,好认的很。” 兔子被他戳的往旁边挪了挪,星珲也跟着兔子的脚步悄无声息地往外动了两步,苏朗似乎是有所感,偏头朝他看过来,星珲脚下的动作连忙一停。 苏朗显然是看到了他的小动作,扫了他两眼,却也不戳穿。桌上摆着两只花瓷盘子,苏朗从其中一只里拿了根胡萝卜弯腰喂给兔子,状似很正经地问:“你说这只兔子那么不乖,要怎么办才好呢?” 仿佛不乖的真的只是这只兔子。 星珲沉默不语,企图蒙混过关,苏朗这回没再纵着他,又重复问了一遍:“星珲,怎么办呢?” 星珲被他问得头皮发麻,眼神四处乱瞟,知道自己今天是躲不过去了,支支吾吾地说:“……这不是已经捉起来了吗?它会乖的。” “是吗?”苏朗直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星珲:“真的会乖?” 星珲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已经和笼子里这只可怜巴巴的小兔子同呼吸,共命运了。 小兔子跑了,他春猎没结束也跑了,小兔子现在被捉回来了,他现在也被苏朗逮到了面前,小兔子不乖,他也不乖。 眼下没有办法,笼子里的小兔子已经乖乖地啃起了饲主喂的胡萝卜,不然肯定要被吃掉,他这只小兔子也得乖乖地给债主认个错,不然…… 桌案上另一只盘子里放的是银丝糖,星珲从盘子里拈起一颗糖,献宝似的递到苏朗跟前:“苏朗哥哥,我错了,不该故意欺瞒你的,给你吃颗糖消消气好不好,甜的。” 玉白绵密的酥糖卧在星珲掌心,苏朗先看了看糖,又抬眸看了看眼巴巴地瞧着他,眼睛里写满期待的星珲,不由轻笑了一声:“你拿着我的糖哄我?” 好像是这么回事,确实有点不太像话,星珲慢吞吞地收回手:“那要怎么……” 苏朗忽然从他掌心拿起那块银丝糖,却直接填进了星珲的嘴里,打断了他的话,凑在他耳边低声说:“只有糖还不够,得拿你自己哄。” 话音一落,他将星珲揽进怀里,唇覆了上去,将星珲唇角沾染上的糖丝细细抿入口中,是甜的。 只是这点甜还不够,他食髓知味,以舌尖撬开星珲的唇,细丝万缕、酥松绵甜的糖早在星珲唇齿间化开,唇舌果然都是甜的。 苏朗抱着他,吻着他,一遍遍扫过星珲唇舌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分甘甜都不放过,仿佛是非要攫取地干干净净不可。 银丝糖是甜的,吻比银丝糖还甜。 星珲手上沾染了糖霜,手是甜的。 星珲唇舌间沾染了糖汁儿,唇舌是甜的。 星珲身上沾染了糖的气息,也是甜的。 全都是甜的。 作者有话说: 这就哄完了吗?当然还没哄完了。 第49章 太阳 糖吃完了,吻却还没完。 才不是要吃糖,明明是要吃他。 苏朗松开星珲,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嘴唇:“没生气。” “嗯?”星珲被他亲的有点懵,迷迷蒙蒙地抬头看他,眼里像是染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苏朗抵着他的额头:“我说我没气你欺瞒,谁都有点儿小秘密,我相信你有不想说的理由。” “你也有吗?” “有。”苏朗点点头,笑着说:“我有一个秘密的心愿。” 他们额头抵着额头,清浅的呼吸拂在脸上,痒痒的。 星珲被他说的有点好奇,心里也痒痒的:“是什么?” 苏朗没说话,继续吻他,只是这次轻柔又细致,仿佛刚才那个要将糖攫取的一点不剩的人不是他一样。 温柔又细腻,一点一点地啄他的嘴唇,见星珲耳朵红的像是滴血,又故意使坏去触吻他的耳朵。 星珲忽然福至心灵,他知道苏朗的秘密心愿是什么了。 其实不止是苏朗的,也是他的心愿。 他回抱住苏朗的腰,微微偏了偏头,附在苏朗耳畔,一字一句咬得极清,声音却又放得很软,他小声说:“苏朗哥哥疼我。” 苏朗的呼吸一滞,目光沉沉 分卷阅读63 地注视着星珲。 星珲又啄了啄他的唇角。 苏朗的气息彻底乱了。 他伸手将星珲一把抱起来,走了几步,直接按在榻上,不等星珲再开口,就直接堵住了他的嘴。 这吻又急又狠,星珲被他亲得气息紊乱,手却还不安分地去解苏朗腰间的蹀躞带。 苏朗容他换了口气,衣服被他扯得有些散乱,见星珲嘴上不老实,双手还更不老实,干脆直接将他双手扣住,按到头顶,就又亲了上去。 星珲被吻得七荤八素,眼尾泛红,眼角也沁了两滴泪,颇有点凄惨可怜,然而一向纵容他的债主这次却毫不心软,把人欺负得小声哼哼,似在求饶才罢休。 苏朗放开他双手,轻轻咬了下星珲的耳垂,声音温柔,说出的话却一点儿也不带温情:“不许再胡闹了。” 星珲微阖着双眼,睫毛轻颤,双手甫一得到解脱,就迅速把苏朗的蹀躞带扯了下来,身子靠在他怀里,显然是一点也不知悔改:“苏朗哥哥疼我。” 简直是不知死活,到现在了还敢撩拨他。 略有些发烫的呼吸拂在脸上,苏朗神情严肃,直视星珲的双眼:“你想好了。” 星珲又凑上去亲了他一下,脸上染着薄红:“不是早就抵给你了吗?” 这一吻像是落在心上,苏朗心尖酥麻一片,大抵是刚才那颗被吃的干干净净的酥糖不乖,糖汁儿悄无声息地流进心间,好巧不巧融在了他的心头。 他的小少主怎么就那么好呢?让人恨不得把他揉进骨血里,再也分不开。 苏朗剥开了星珲的衣袍,一只手伸进去轻柔抚摸。 春衫薄,少主的面皮更薄,脸上身上都是红红的,不知道是羞的,还是别的什么。 沿着锁骨,顺着腰线,苏朗一路啄吻,亲在哪里,红晕就染在哪里,衬着小少主白皙如雪的身子,像是红梅映雪,娇艳的只想让人亲一下,再亲一下。 唇齿最终落在胸前最娇艳的两朵红梅上,缠绵轻柔的吻在红梅上辗转流连了一会儿,苏朗忽然含住了其中一朵,用唇舌细细的舔舐。 唇舌的动作是轻轻柔柔的,乳尖上酥麻的感觉却像汹涌的潮水瞬间袭遍全身,星珲颤颤地嘤了一声,稚嫩的地方第一次受到这样乍轻实烈的刺激,他不耐地扭了扭身子,却不想蹭到了不该蹭的地方。 苏朗呼吸一重,起身取来玉盒,星珲看了一眼苏朗手里的东西,脸上又红几分,他错开视线,脸埋在苏朗怀里,小小地呜了一声:“你轻……轻点儿……” 到底是第一回,手指刚刚带着脂膏送入柔软的小穴,星珲就明显颤抖了一下,苏朗抚了抚他僵直的脊背,吻着他的唇角,柔声道:“放松,我轻轻的。” 星珲伏在他怀里点头,唤了一声:“苏朗哥哥……” “嗯。”苏朗应着,在他唇间流连,不断地亲吻他,手指也终于破开穴口,缓缓推进软热的甬道。 异物入侵的感觉并不太疼,星珲环上苏朗的腰,任他作为。 脂膏在手指的抽插中融化成水液,小穴甬道俱都湿软一片,不断吞咽收绞,黏黏腻腻的情欲裹住了为非作歹的手指,也裹住了星珲所有的思绪,他一遍遍地喊着“苏朗哥哥”,仿佛所有的缠绵情丝都凝在了这四个字里。 “嗯。” “我在。” “我轻轻的。” 苏朗低头看着怀里被他弄得意乱情迷的星珲,身上如雪如瓷的每一寸都染上了红潮,眉眼间全是情欲,长睫上全是水痕,只知道叫他的名字。 太乖了,简直软得不成样子,春猎捉来的小兔子也没他乖,也没他软。 这才是他的小兔子。 也不知道是碰到了哪一点,星珲身子无法抑制地颤抖,酸麻与快感一起从身体的最深处不断翻涌,节节升高,他在苏朗怀里挣了挣,无意识地躲避那一处的侵袭:“唔……不,不行……” “好,不弄了。”苏朗又亲了亲他,记住了那一点的位置,手指慢慢从小穴抽离,带出丝丝缕缕的黏液。 磨人的空虚感鲜明地过分,瞬间吞没了星珲所有的意识,他溃不成军,只紧紧抓住苏朗的手:“苏朗哥哥……” “乖,来吃点儿别的。” 苏朗将两个软枕垫在星珲身下,坚挺滚烫的欲望抵到被脂膏与体液润染的湿湿软软穴口,两个人分明都是如此迫不及待,可动作却还是轻的不能再轻。 一寸一寸,坚挺的欲望带着难舍难分的情欲缓慢地破开软热湿泞的甬道,寸寸深入,最终彻底融合在一起。 星珲眼角沁出一串泪珠,整个人都被填满了,酸胀酥麻的的感觉从身下一路蔓延,身体的每一寸都像是被烈火包裹,热烫得厉害,却又舍不得灼伤他分毫,与他缠绵交融的烈火是最最温柔的。 穴口的每一丝褶皱都被抻平,软热的甬道紧紧包裹着滚烫的欲望,难捱却但又充实,身体和心灵都是充实丰盈的,星珲从齿间溢出带着哭腔的呻吟:“苏朗哥哥……你动一动……” “我轻轻的。” 像是和着他的话,缓慢地抽插,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彼此灼热的呼吸在缱绻的缠绵中交汇融合,甬道渐渐熟悉了炽热的欲望,开始无声地吞咽收绞,紧紧缠裹,温柔的缓慢抽插随着情欲的深入渐渐变得太过磨人,汗水从肩头滑落,星珲不由低喘出声:“嗯……苏朗哥哥……你快一点……” 身后的动作先是微微一滞,如他所愿,继而便是越来越深的抽动,撞击变得迅猛而炽烈,翻涌的情潮彻底从心蔓延到全身,大幅度地抽插带起黏滑的体液,伴着让人面红心跳的水声,逼得星珲不断地颤抖。 “啊……苏、苏朗哥哥……唔嗯,慢一点……” 小兔子的身子颤得像是窗外被夜风吹过簌簌抖动的梨花,声音也颤得像是梨花枝头将落未落的夜露。 苏朗手穿过星珲腰间,将他捞了起来,星珲几乎是坐在了他身上,这个姿势进得更深了,埋于甬道深处的性器不偏不倚正磨过他碰不得的那一点,半分不停的顶弄让星珲哭叫出声,脸上泪水簌簌落下,砸在苏朗的肩上,手却牢牢地环住了欺负他的人,身子软在了他怀里。 舍不得放开,只想沉溺其中。 “苏朗哥哥……” “嗯,我轻轻的。” 一室旖旎绮丽的春情。 …… 房内似有若无的传来少年受不住的轻声低吟,夜风吹来,那点旖旎又散在了风里,彷佛从未存在过。 月上枝头,苏朗舍不得要得太过,生怕第一回 伤了他的小兔子,抱着他清理沐浴后,上了药也仍是不放心,整个晚上都不曾真的睡着,手背几次三番探了探他的额头,生怕他发热。 抱着心尖尖上的人,夜晚总是过的很 分卷阅读64 快。 星珲一直睡到将近巳时才醒,苏朗竟也没起身,一直揽着他,时不时地亲两下睫毛,啄两下耳朵。 星珲红着脸往苏朗怀里拱了拱,轻声同他咬耳朵:“你的秘密心愿实现了吗?” 苏朗轻笑一声,将人从怀里捞出来,亲了亲他的鼻尖,抵着他额头温声呢喃:“实现了。” 怀里人的声音几不可闻,但苏朗还是听见了,他的小兔子说:“我也是。” …… 床榻上实现了秘密心愿,心满意足的两人最终还是敌不过肚子有声的抗议,苏朗先起身去给星珲煮粥,星珲这厢刚穿好衣服,门外就有两个宫人抬着一个大红木箱子请见。 星珲正有些疑惑,送箱子来的宫人恭敬道:“今早一叶孤城的叶书离大人过来,要奴将此物交给苏朗大人。” 叶书离? 星珲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但是东西已经送到门前,他也不好说不收,没得为难两个宫人,只得收下箱子,让他们退下了。 红木箱子里是一摞书,上面留了张大纸条,与叶书离手中的那把扇子如出一辙,纸上写着两个风骚的大字——礼物。 星珲忽然想起来,三月十五,在武英殿见到叶书离的时候,叶书离说给苏朗带了份漓山弟子的小小心意,想来就是这个了,原来是一箱子书,星珲略略放下心来。 他随手拿起一本,书的名字还挺普通,叫,星珲翻了两页,不想却越看越觉得奇怪,这也不像是介绍漓山风土人情的书啊,怎么反倒像是……话本? 星珲又往后翻了翻,忽然白纸黑字看见了两个分外熟悉的名字,话本被他翻得哗哗作响,星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等看见那句“漓山少主轻喘出声,低泣求饶……”,气得把书一扔,去他娘的风土人情,分明是……他和苏朗的话本子,香艳露骨又多情就算了,还全是他被压,根本连想都不用想,依照叶书离的德行,一本被压,本本被压,一箱子他全被压,虽然确实是……但是漓山少主在自己家还不要一点面子的吗?说不定连他爹都看过! 星珲恨恨地拾起一本书朝门上一扔,不成想,书刚落地,苏朗恰好从外面走了进来,放下清粥,一手拾起地上的书。 “?”苏朗随手翻了起来。 星珲眼尖,刚想出声,却已来不及阻止——苏朗是从后往前翻的。 漓山少主呜咽一声,把自己整个人埋到了被子里,再不肯出来。 作者有话说: 我是一个单身狗,可我每天却都在写着甜甜的恋爱?自产的狗粮往自己嘴里胡乱地塞,我感觉这样不行! 第50章 死局 天色微明,帝都城外十里的宜安寺,簇簇海棠迎着春光烈烈绽放。偶尔有朝晨的料峭春风穿花而过,枝头的粉黛在风里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地全落在花树旁的青石棋盘上。 青石桌旁坐了两个人。 “算算日子,明昱也差不多该到鹿水了。”千雍城城主孟池奕开口说。 寺庙后院檀香袅袅,燕折翡静坐在对面,一粒一粒拣着佛豆,只是口中并未念着佛号,闻言手上动作不停分毫,只平淡道:“只凭明昱一个人是不够的,所以我给他们准备了份厚礼。漓山的三个孩子,终归还是楚珩先去了鹿水。” 他坐在树下很久了,青石桌上的将要燃尽的蜡烛宣示他几乎是坐了一夜,纷纷飘落的海棠花瓣洒了他一身,他眼中好像只有一颗一颗的佛豆,神情动作专注极了。 孟池奕问:“若是楚珩,有多少把握?” 燕折翡终于抬头看着对面的人,声音慈和温柔,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他们三个孩子,长大了也长进了不少,不过还是太年轻了。若去的是书离,那就是必死无疑。小星珲倒是有些难办,他手上有东都境主叶见微的玉佩,想要他的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至于阿月么,那就得看去的是哪个他了。” 燕折翡垂下眸子继续拣起了佛豆:“佛光普照十方,唯独不入洱翡。若去的是大乘东君姬无月,十方俱灭阵这份礼就太薄了,当然不够看的。可他绝不会以东君的面目出现在他小师叔墓前的,这就有些可惜了呢,只凭现在压境封骨的楚珩,是察觉不出阵法所在的,那就……听天由命吧。” “明昱不会让他听天由命的。”孟池奕神情平静非常,就像是在说着一个毫不相干的死人。 “是啊。”燕折翡笑了笑:“当年漓山天霜台前,妫海明远是死在姬无月的剑下的。即使如今我回来了,明昱也始终难以释怀,毕竟当初那一剑是真真切切的要了命的,不容错过的机会送到眼前,明昱怎么会不为他的先生报这一剑之仇呢?十方俱灭在前,明昱执剑在后,哪来的天命可言,杀一个楚珩,简直轻而易举。” 燕折翡顿了顿,状似漫不经心道:“所以说啊,妫海明远,还真是死得其所。” 孟池奕的手忽然一颤,眼底闪过微不可查的痛楚,他轻咳了一声,视线转到青石桌旁的海棠花上:“这个月的十六已经过了,去鹿水墓园的只能是楚珩,他到妫海明远墓前之日,就是他死期来临之时。” “我提醒过他了。”燕折翡像是十分可惜地叹了口气:“无论是作为楚珩还是姬无月,他都不该是现在这样的,可是他不听我的。鹿水墓园的必死之局,就是专程给现在的他准备的。他会死在明昱的剑下,就像当年妫海明远死在他的剑下一样。” 最后一粒佛豆拣完,天光大亮,瑰丽的朝霞染红了半边天。 后院门前不知何时来了个小沙弥,朝院中二人双手合十行了一礼,燕折翡起身拂落身上落下的海棠花,将拣好的佛豆尽数交给了他,小沙弥念了句佛,转身而去。 “海棠花底东风恶,人情更比春情薄,一切都回不去了。”燕折翡屈指弹开长袍上的最后一瓣海棠,抬脚朝前寺走去。 身后的孟池奕望着地上零零落落的海棠,终是没能忍住,朝渐行渐远的背影喊了一声:“阿燕……” 两个字里全是不容忽视的切切怜惜与秘而不宣的浓浓情愫。 燕折翡脚下一顿,却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冰冷,话里没有一丝波澜起伏:“你该叫我阿燕。” 孟池奕闭了闭眼,收起了脸上所有的情绪,又恢复了千雍城城主一贯的平静神情,他缓了缓,语调不疾不徐,就像只是在叫一个一面之交的友人:“阿燕。” 燕折翡轻轻点了点头,抬脚走出院外。 孟池奕独自一人立在花树旁,浓淡合宜的胭脂海棠灿如明霞,娇艳动人,一如记忆中的阿燕。 “海棠花底东风恶,人情不似春情薄,阿燕……” 话音消散在恰巧吹来的一阵春风里,没能留下丁点余音。 分卷阅读65 帝都城外十里的宜安寺原只是个声名不显的小寺庙,后来不知从哪里传言,先帝的惠元皇贵妃曾得寺内的忘归大师解签点化,而后入宫嫁给了成帝,贵妃一生宠冠六宫,几乎算是得到了成帝所有的宠爱,就连元后成德皇后与继任的钟皇后也难能相较。 二十多年过去,忘归大师已成了宜安寺的方丈,惠元皇贵妃却早已香消玉殒,化作青史上不起眼的一个名字,但宜安寺问签解签的盛名声望却经久不衰。 从潋滟城回到帝都起,每月廿三,清和长公主都会来宜安寺上一炷香,这是她母妃生前唯一称得上“故”的地方。 清和长公主这回带着儿子景行一起轻车简从过来,小孩子玩性大,甫一下了马车,就从她怀里挣了出来,飞也似地朝前跑去。 斜里忽然走来一位身着玄袍,脸覆面具的人,景行跑得快,来不及刹住脚,直直撞进了那人怀里。 清和忙疾步走上前去,还未来得及赔礼,就见那人俯下身子,将景行歪歪扭扭的小身板扶正,温声问:“撞疼了没有?” 景行摇摇头,知道是自己撞了人家,小大人似的像模像样地抬手作揖赔不是,燕折翡见他这般乖巧的样子,心底难以自抑的生出一点怜爱,揉了揉他的头。 清和走上前来,欠身赔礼,燕折翡并未言语,只是看着她,目光深沉却并不厚重,反而温柔似水,眼里不知为何有着化不开的慈爱。 清和与他对视,只觉得这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记忆里谁的手抚过她的眉眼,一遍遍把她的样子描摹镌刻在心底深处。 好大一会儿,燕折翡才回过神来,哑着声音开口说了句“不妨事”。 她长大了啊。 不能再看了,走吧。 来之前说好的,只看她一眼。 他低下头去,逃也似地疾步从清和身边走过,步伐飞快,几息之间已到数丈之外。 清和长公主并未放在心上,只牵着景行的手向寺庙走去,景行抬头看着温柔慈爱的母亲,奶声奶气地说:“娘亲,那个人好奇怪啊。” “怎么了?” “景行觉得他看娘亲的样子,就像娘亲看景行一样,可是娘亲分明不认识他呀。” 童言无忌,本听过就罢了,可小孩子往往最是能感觉到周边人深藏于目光深处的善意。 清和长公主心头一紧,急急朝玄袍人远去的方向转过去,却只有一个小黑点似的背影,映着朝阳,在春风中渐行渐远,她心底忽然一阵空空落落,酸涩得厉害,觉得自己好像是错过了什么。 就像是终于与一个很想很想见的人擦肩而过,等回过神来,那个人却再也寻不着了。 宜安寺的方丈忘归大师恰好此时迎了过来,双手捧着一斛佛豆,慈眉善目地朝清和与景行念了句佛:“此豆只赠有缘人。” 不知怎么地,清和长公主的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刚才那个素未谋面的玄袍身影,她怔愣了一会儿,接过方丈手中的佛豆,眼眶没来由地一片湿润。 …… 广陵春意来得早,三月廿三已是暮春时节,楚珩踏着长街上随风飘落的残花与飞絮,缓步朝城外走去。 他到广陵有一两日了,却始终不敢往鹿水去。 鹿水是广陵边上的一座临水县城,其实鹿水本并不临水,它曾经叫“鹿陵”,之所以改为“鹿水”,是因为很多年以前,有个不起眼的临水小镇被并入了这座孤零零的县城。 小镇是个被世人遗忘的地方,曾有个寻遍大胤的所有史书,也找不见的名字——洱翡。 楚珩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的小师叔,妫海明远,故乡在洱翡,也葬在洱翡。 “洱翡”是个没人再会记得的地方,“妫海”也是个没人再敢提起的姓氏。就连小师叔的墓碑上,写的也只是“漓山青囊阁主明远之墓”。 不可以再有“妫海”。 楚珩到过鹿水很多次,却从未来过妫海明远的墓园,天霜台前,他的明寂剑穿过妫海明远胸前的时候,大乘东君姬无月也被他自己杀死了。 他恨自己。 他非但救不了小师叔,还亲手杀死了他。 楚珩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踏足这里了,直到他遇到了千雍境主燕折翡。 太像了。 无论是与他说话时的语气,还是唤他“阿月”时的声调,都太像了。 “这就是宜山书院的待客之道?” “这就是云州苍梧城的风范么?” 他很想看看面具下的那张脸究竟是不是那个人,但他又不敢看,他怕这一点相像最终也只是幻象,然后再告诉他,天霜台前,妫海明远真的死了,就死在他的明寂剑下。 楚珩在墓园前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1.】两声“阿燕”那里没有写错,燕折翡是故人。 【2.】师兄委屈,留的信没有胡说,看吧,是真的有事。 【3.】小师叔永远都是小师叔。 第51章 月落 世家家主每逢大年的三月十五入帝都请安奉礼、朝见述职,十五的朝拜夜宴与十六的春猎论武都只是朝廷为表彰家主勋绩例行的礼仪典章,再过一日的宣政殿议政才是众家主入京的真正要义。 一连数日的议政召见,九州大大小小的要事大多都立下了章程,只有一件,澜江分流工事始终没能敲定。 每逢入夏,澜江水势就成了朝廷的心病,昌宛之交沿江水患愈发严重,但因着地势的缘故,澜江洪水永远只挑南岸淹,北岸的定康城高枕无忧,自然不会主动去治水,天子有心打通澜江与澄水,分洪引流、兴修河道,但如此一来势必就要占改定康水道。世家地望,古已有之,不是天子一道旨意说做就能做的。 北岸的定康周氏沉得住气,可南江五县的黎民百姓却不能等,早一日治水,他们就能少悬一日心。 一连几日的议政朝会,定国公周夔的态度模棱两可,始终不曾表态。 其实凌烨心里也明白,定国公府是在等着朝廷上门相求,澜江澄水新通,对于定康而言未必是坏事,水早晚都要治,重要的是新水道落成后的“利”怎么分。 三月廿三,朝中最要紧的大事只剩下了这一件,苏朗先去探了探周氏的口风。 上回在昌州锦都,定康世子周敏才请他们,这次在中州帝都,轮到苏朗请了回来。 宴过三巡,周敏才挥手禀退了拨弦的乐伎,眉目舒展,脸上带笑:“苏朗,我就不给你绕弯子了,宁昌宛三州之交,澜江澄水新通水路的商道渡口,我全要。” 这几乎是将澄水新兴河道的泰半经济命脉全抓在手里。 该来的终归要来,苏朗捏着手中的玉盏,神色不动,口中吐出了三个字:“不可能 分卷阅读66 。” 周敏才脸上笑容不减半分:“定康只给这一次机会,南江五县百姓的命要不要,你衡量着办。” 两个月前还和乐融融、饮酒赠扇的两人,转眼就成了针尖麦芒,貌不合神更离。 苏朗淡淡问:“宁昌宛三州之交所有的商道渡口,定康吃得下么?” 周敏才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桌案:“给不给是帝都的诚意,吃不吃得下是定康的本事。” 话音一落,他站起身拍了拍苏朗的肩,仿佛刚才的针锋相对都是在闹着玩,转眼又成了世交好友,亲昵道:“阿朗,为兄在锦都送你的那柄澜江洪波扇面,你可收好了,那扇子我只画过一柄,上边留白不多,只够题一句词,你想好了再动笔。” 苏朗随之笑着起身,神情自然,看不出半分方才的愠色:“那是当然,你这个丹青国手画的扇面我能不收好吗,题字必然三思而后行。我送敏才兄。” 苏朗将周敏才一路送到红鸢楼下,看着他上了马车方才回去。厢阁内的鎏金香炉燃着袅袅清香,苏朗独自立于窗前,望着远处护城河环绕拱卫着的九重宫阙,手指在窗棂上轻轻叩了两下。 澜江澄水新通水道一旦落成,不止是缓解水患,更能盘活整个澄水。届时两河沿岸大大小小的新商道渡口,宁昌宛三州沾得上边的世家都会看着,就等分一杯羹。全要,周敏才也真敢开口。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天子愿意给,其他的世家又岂会罢休,周氏哪里是要谈利,根本就是不想修。 由朝廷出资打通澜江澄水、兴修河道,不仅仅是水路落成后的重重商利,修河治水的几年,劳力都要从就近调,也就相当于朝廷帮沿江的世家地望白养几年人口。对于定康而言,怎么看都是利明显大于弊。 苏朗收回了视线,目光缓缓落在鎏金香炉上。 萧高旻在锦都给他提的那个醒,若周氏真的只是私底下做点西洋香料生意用得着专程避开颖海港口,绕个弯子再入澜江么?定康水路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光景让定国公府这么不愿意动? 看来等三月世家家主朝见结束,他必须要回一趟昌州了。 …… 周敏才上了马车,敬王凌熠敛气屏息正坐在车内,直到马车驶离了苏朗的视线所及方才放松下来。 周敏才亲手倒了杯茶递给他:“殿下宽心,都在谋划之中。” “这招进退不能使得很妙。”凌熠接过茶,吹了吹热气,微微呷了一口。 周敏才笑了一声:“为的不过是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昌宛之交的澜江水患近年愈发严重,这两年还勉强可以应付,但是如此下去,不出十年,早晚会出大事,所以朝廷才急着分洪引流修河道。 他心知肚明,宁昌宛三州之交,澜江澄水新通水路的商道渡口周氏一家是吃不下的,之所以敢如此狮子大开口,是因为他笃定皇帝不会同意,如此一来,分流治水的工事必然会搁置。 就算万一皇帝真的退步同意了,宁昌宛三州其他等着分一杯羹的世家也不可能愿意,最后的结果一样是掣肘重重,寸步难行。 水道是利国利民的大功德,当然可以修,但不是现在,也不能由如今的皇帝主持。 敬王脸上浮现几分势在必得的笑意:“苏朗可有对定康水路起疑?” 周敏才不在意地一哂:“起疑又如何,云州的陆路已经畅通无阻,货大多从苍梧城入,定康水路吃得少,又不从颖海港进,苏氏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他就算是想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敬王“嗯”了一声,抬起手中的缠枝青花瓷茶盏看了看,忽然又皱眉道:“现在就只有漓山这个不确定的变故了,漓山少主叶星珲和苏朗走的很近,我总担心漓山与凌烨之间有猫腻,你说春猎论武的时候,漓山东君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出现给凌烨解围?” “一个少主而已,少字当头,涉世未深,被漓山护得太好了,出了一叶孤城他也算不了什么。”周敏才摆摆手,无所谓道:“至于漓山东君么,不论为何,有千雍境主在,殿下无须担心,漓山那边境主自会解决的。就算漓山和皇帝真有什么,您身后也有千雍境主与苍梧武尊在,而漓山作壁上观惯了,肯不肯真的掺和进来还不好说呢。” 敬王点点头,微微放下心来。 * 三月廿三,鹿水陵园。 楚珩明明第一次踏足妫海明远的墓园,可却像是来过很多次一样,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感到分外熟悉,尤其是墓碑上的名字,熟悉得让他发慌。 “漓山青囊阁主明远之墓”。 碑上的字是他一笔一画刻的,墓园里的花草是他选的,也是他做主将明远葬在鹿水的。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妫海明远一生都没能再回一次他的江南。 楚珩站在墓前,想起从前小师叔带着他们三个去宜山书院,途经广陵,那时小师叔一反常态地说要在广陵休息一日歇歇脚,他们三个却因着漓山与广陵叶氏不睦,不愿意踏足广陵,彼时小师叔只是无奈地朝他们笑笑,却自己一个人站在船头看了好一会江南春水。 后来他才明白,说出那一句“我们在广陵歇一日”,大概已经耗尽了小师叔毕生最大的勇气。 那是妫海明远短暂的一生中,离家最近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世上再不会有洱翡,广陵鹿水是最接近家乡的地方,只是没成想阴差阳错,还是错过了,然后一生也就这么错过了。 至死也没能再靠近家一步。 再后来,从宜山书院回到漓山,楚珩的记忆里似乎就只剩下了天霜台前,遍地血光中,那把当胸穿过的明寂剑。 明寂明寂,妫海明远恰好就在这把剑下归于寂灭。 楚珩闭了闭眼,俯身在墓前跪下,凝视着墓碑上那列字,久久不能回神。 一直到日落西山,他才想起自己此行的来意,天边的霞光映在陵前的石碑上,楚珩伸手碰了碰碑上的字,指尖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忽然猛得刺痛。 变故陡生。 石碑像是无端蒙上了一层水幕,漾起圈圈涟漪波纹,与此同时,如水雾气瞬间蔓延环绕了楚珩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门八个方位,再加上天入地,十方十阵,开休生三门全被堵死,十方俱灭,退无可退。 俨然一个专程等着他的必死之局。 燕、折、翡。 鹿水陵园里,写着妫海明远名字的青石墓碑轰然倒塌。 十丈之外的树上,明昱看着远处被困于死阵中的人,握着剑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千里之外的帝都,燕折翡静坐在海棠树下,在无声的笑容中碾碎了一朵将将盛放的花。另一边的皇城,凌烨批阅奏折的手忽然一滞,不知为何, 分卷阅读67 一阵心神不宁。 三月廿五,月落星沉,天色微明,远处的星子尚且将落未落地斜斜倚在天边,叶书离一脚踹开了星珲的房门。 “出事了。” 星珲上一次见叶书离敛起往日眼底的所有笑意,露出如此严肃深沉的神色时,是他明远小师叔入境大乘失败、走火入魔的时候。 星珲的心一凛。 作者有话说: 一点不慌!我是亲妈中的亲妈!我那个大胆想法什么的还没实现呢,怎么可能出事对不对。 呜呜呜这章重写了好几遍,还是不太满意,也许还要再修。 第52章 光芒 夜色无边,明昱隐在鹿水陵园十丈之外的暗处,看着最后一名天子影卫从园里出来,摸了摸怀里的小银刀,飞身而下,借着树影掠到墓前。 他以回乡祭祖的理由自武英殿请了假,其实他哪里有什么祖可祭,生来就是无名无姓,不知父母的孤儿,名字也是他的先生取的。 明昱。 明和昱都是光,先生说,希望他一生都能立于光下,永远不要因为过去的阴霾而忘记了人间还有永恒的太阳。 但是他的先生却不知道,他自己才是明昱的光。 现在他的光长眠于地下,就在他眼前,多想抱抱他,也让他抱抱自己。 第一次见到燕折翡的时候,明昱也以为他的光回来了,就像太阳会东升西落一样,他的太阳又升起来了。 太像了,无论是与他说话时的语气,还是唤他“阿昱”时的语调,甚至还有每逢节庆生辰,给他寄信时捎带一包粽子糖的小习惯,他一度真的以为失而复得了。 直到燕折翡要他监视帝都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个人不是他的光。 即使他们那么相像,简直像是刻意从一个模板里走出来的一样。 只是假的再像,也不是真的。 妫海明远的身上永远不会有那么重的阴霾,即使经历了那样可怕的岁月,的也依然心向温暖。他的先生,骨子里都是光与爱,燕折翡的身上只有恨。 但他却还是答应了。 答应监视帝都的一举一动,答应在蔚山秋狝时将死士安插进司煊防隅军借以暗劫苏朗,答应从苏朗手里取走无矩大师的那枚玉佩,甚至也唤他“先生”,因为燕折翡与妫海明远太像了,即使明知道这光是假的,他还是飞蛾扑火一样,克制不了自己,他实在是太想拥抱他的光了。 所以燕折翡说给他一个杀了漓山东君的机会时,他也没有拒绝,还势在必得地从燕折翡手里接过了无矩大师留下的那枚大乘玉佩。 明昱无声地笑了笑,抚了抚手里光华流转的玉佩,看来蔚山秋狝时从苏朗那里劫走的灵玉果真是件不可多得的大乘灵器,难怪那时燕折翡非要这样东西,就连刚才归一境巅峰的影卫首领都不曾发觉他的存在呢。 也难怪燕折翡说,借助这枚玉佩可以杀了重伤的东君楚珩。 明昱将倒塌在地上的墓碑重新扶了起来,拭净石碑上的血迹与尘土。 可我怎么会让你一生所向的家乡因我而染血呢,我怎么会在你的墓前杀了你生前如此疼爱的人呢?即使我是那么嫉妒那三个漓山的人。 我的先生。 明昱在心里默念道,冷淡地看了一眼手里的玉佩,缓缓注入一道内劲,玉佩瞬间虹光大盛,浑厚无边的大乘内力如潮水蔓延开来,而后消弭无形。 玉佩绽开了第三道裂纹,失去了所有的光泽。 “天子影卫不知为何忽然赶到,没能杀得了楚珩,领头的是凌启,我不得不用玉佩脱身,对不起,让您失望了,燕……”明昱顿了一下,将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继续自言自语道:“先生。” 他不能让他长眠于地下的光重新立于人世,那就更不能让他的光死后也不得安眠。 明昱扯了扯嘴角,借着夜色的遮掩,疾步离开了鹿水陵园,纵马往帝都的方向赶去。 三月廿六,他已离开鹿水三日,在昌州的边界忽然遇到了一行人,正风尘仆仆地往江南的方向快马赶去,马上的人眉眼间虽然都带着几分倦色,但更多的是急切,像是已经行了一夜的样子。 明昱与他们匆匆打了个照面,心里猛得一惊,忙侧过脸去,借着兜帽的遮掩与一行人擦肩而过。 “刚刚过去的那个人,身影似乎有些眼熟。”苏朗回头看了一眼,开口说道。 星珲闻言向后看了一眼,远处只有一个笼罩在披风里的身影,他摇摇头,有些疑惑道:“没看出来。” “兴许是我看错了,没事。”那个人现在应该在庆州家乡祭祖才对,苏朗回过神,继续向前赶去。 他们昨日清晨收到影卫连夜传来的奏报——楚珩在鹿水几乎命悬一线,派去的天子影卫见到他的时候,他面色苍白如纸,气若游丝,半身衣裳被血染透,外伤还不算什么,真正要命的是他整个人的气息全是乱的,凌启给他调了几次内息,又输了几次内力,却像是石沉大海,数道紊乱的大乘气劲在他体内肆意横行,将七经八脉、丹田气海冲的一团糟,根本把控不住,偏偏这些气劲还是来自楚珩自己的,凌启一时也束手无策。他知道这个人之于陛下的重要,只得派人连夜赶回帝都传信。 凌烨御极多年,作为皇帝该有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巍然沉静气度早已炉火纯青,但当他收到那封密信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抖,寒意与惧怕从头袭到脚,几乎是汗透重衣。 五年前帝都宫变,他骤然发难,斩断钟太后、齐王羽翼,夺回天子权柄的时候,都不曾有过半分今天这样的紧张慌乱。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即刻去往鹿水,所幸三月述职也已近尾声,他只简单交代了一下,对外称病,便告知了叶书离与叶星珲,即刻启程去鹿水。 来的路上他一言不发,整个人心急如焚,等终于见到盘膝坐于榻上的人时,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半分。 楚珩已经醒了,只是气息尚且不稳,脸上不见半分血色,额角挂着细密的冷汗。他见着凌烨,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像是松了口气,朝他伸出手来:“陛下,疼,抱抱。” 凌烨心里软成一片,他疾步走到榻前,将人抱在怀里,在唇角啄了啄,口中却只说:“不许娇气。” 他不敢揽楚珩太紧,怕再动疼了他,只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又捉了他的手探了一下脉,果然如影卫所言,内息还全是乱的。 凌烨心尖又揪了起来,作势要再为楚珩调息,楚珩拦下他,呼出的气都像是带着几分疼:“不行,我先前曾压境封骨,那日在那阵里被强行破开了,大乘内息不受控制全涌了上来,现在只得我自己先受着,等我缓一缓再自己调息,不碍事。” “疼得厉害吗?”凌烨摸摸他 分卷阅读68 额角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心里疼得像是被锥子狠狠钉着。 楚珩靠在他怀里,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点点头:“陛下抱抱我。” 凌烨小心地把他往怀里揽了揽,却见楚珩忽然又坐正了身体,稍过片刻,门口传来小声的说话声,楚珩缓缓呼了一口气,出声问:“你们俩在门外做什么呢?” 门应声而开,叶星珲和叶书离正站在门口,见着清醒的楚珩,总算松了一口气,星珲开口说道:“过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楚珩斜了他们俩一眼:“我能有什么事,死不了,火急火燎地过来干什么,都先去休息。” 他们一行人连日带夜从帝都过来,已经近两天没合眼,见他真的醒过来了,心上才微微松了些,眉眼间便有浓浓的倦色席卷上来。 叶书离见楚珩面色虽然苍白,但总归不是昏迷不醒,命悬一线的境地了,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笑眯眯的样子:“那就行,我以为我们来见你最后一面了呢,那不得赶快点吗?” 星珲又补了一句:“就是怕万一见不上了。” 楚珩额角一抽,字正腔圆地说了一个字:“滚!” 他们俩见大师兄还有骂人的力气,就知道不会再有太大的事,稍稍放下心来,哈欠连天地回去了。 房门一关,楚珩肩膀松了下来,又靠在凌烨怀里,摸摸他眼底的青黑,不知不觉放软了声音心疼道:“陛下也睡会吧,我也睡。” 凌烨将他往怀里揽了揽,带着他一起在榻上睡着了。 楚珩气息不稳,蹙着的眉就不曾舒展过,凌烨一整晚也并未安眠,怕身边人疼得厉害,还是给他调起了息,外面天光已亮,凌烨起身换了衣服,刚刚踏出房门外,还未来得及关门,就见院中忽然来了一个人。 四旁的天子影卫脸色骤变,外面重重守卫,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连院中的一只飞鸟都曾惊动,就这么凭空出现了。 来人也是风尘仆仆,见着凌烨,微微笑着颔首道:“陛下。” 凌烨眉头微皱,还未来得及应声,楚珩却不知何时起了身,从虚掩着的房门后走了出来,面色还是苍白得厉害,他咬了一下嘴唇,对来人喊道:“师父。” 东都境主叶见微。 作者有话说: 星珲并不知道他爹来了,此时的漓山少主正和他的苏朗哥哥睡在一起,很香。 第53章 心累 叶见微自从收到叶书离的传信,悬着的心就没放下来过,他从漓山一路赶过来,此刻见着面色苍白如纸的楚珩,神情就更是沉了几分。 楚珩不敢看他,喊了声“师父”,就躲在凌烨身后,连片衣角也不敢露。 他伤成什么样自己心里清楚,先前凌烨星珲他们从帝都快马过来,几乎两日未眠,他不想要他们再担心,就只说自己先缓两日再自行调息就没什么大碍了,其实他半分内力也动不得,此刻能有力气站在这里都已是强弩之末了。 那日在十方俱灭阵中,几乎到了九死一生的境地,他不得不强行破封,虽然最后从那阵里走出来了,但却气血翻涌,真气逆流,丹田气海乱成一团,内息根本不受他控制,反倒开始反噬其主,所以他才会疼成这样。 非大乘境制不住他体内乱窜的大乘内息,因而他们为他输了几次内力也无济于事,索性他便顺势而为,隐瞒了伤势,也免得他们忧心。 他本打算先忍着,缓两分力气,过几日再借助他的玉佩,自己强行调息。他知道叶见微迟早会知晓,毕竟他是在漓山青囊阁主的陵园里受的伤,但却不成想,他还没来得及遮掩,他师父居然这么快就过来了。他的伤势瞒得了陛下他们,却瞒不了同为大乘境的东都境主。 叶见微一眼扫过去,就知道徒弟伤成什么样,看凌烨的样子,显然是不知内情,被楚珩瞒了,一时间又气又急又心疼。 他顾不得那么多,朝凌烨简单说了两句,就沉着声对楚珩道:“你跟我过来。” 楚珩不得不从凌烨身后挪了出来,低头跟着叶见微进了房间。 房门一关,楚珩就跪了下来,叶见微随手结了道隔音阵法,显然是气得不轻,冷声道:“漓山东君什么时候需要给掌门行跪礼了?不是自己挺有主见的么,我要是不来,东君这伤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楚珩脸色又白了两分:“师父……我错了……” 叶见微到底还是心疼徒弟,见楚珩额角都渗出细密的汗珠,皱眉道:“现在是你认错的时候吗?给我过来坐着。” 他捏着楚珩的手腕,给他探了探脉息,眉头皱得更深了,所幸他来得及时,楚珩并未伤到根基,他两指翻飞朝楚珩体内注入了数道真气,开始为他调息起来。 大乘真气在体内流转一个周天,带着楚珩的内息沿着七经八脉缓缓游走,最终汇聚于丹田气海,楚珩脸上渐渐恢复了几分血色,他眼底酸涩,闭着眼睛哑声道:“……师父,对不起,我让您失望了……我从来都没能走出来过。” 当年楚珩在天霜台前亲手了结妫海明远,作为漓山东君,他是正当其位的,但作为被明远从小宠爱到大的师侄,他始终迈不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当日东都境主恰好不在漓山,能制住走火入魔的妫海明远的,只有东君楚珩。 为什么人才济济的大胤九州至今却只有六位大乘境,多少归一巅峰甘愿止步于此,就是因为归一到大乘之间隔的是道天堑,能飞越的人少之又少,过去了便能扶摇直上,过不去就是粉身碎骨,没有第三条路。入境大乘失败的武者会成为没有意识只知杀戮的妖魔,不死不休。 尽管不是他的错,尽管他别无选择,但楚珩还是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叶见微叹了口气,掌间动作不停:“你不是让我失望,你是让自己失望了。阿月,有些时候,人不得不承认,命运这种东西,是真的存在的。” 楚珩沉默良久,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砸落在地上,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他早该明白的,不管燕折翡是谁,与妫海明远有多相像,亦兄亦父的小师叔都已经死在漓山天霜台前了。 叶见微一个时辰后才从房里走出来,见凌烨仍在门外,眉眼间还是写着明晃晃的担心,他暗自在心里点点头,对凌烨道:“他没大碍了,只是终归伤了元气,还要调养一段时日。” 几日以来的提心吊胆在这一刻才真正放松下来,凌烨颔首道:“境主辛苦。” “不敢,阿月毕竟是我徒弟,称不上辛苦。”叶见微摇了摇头,直截了当:“但他此番确实伤得厉害,我再晚来一日,恐怕就不是这个光景了。” 凌烨闻言皱了皱眉。 叶见微继续道:“他自小就是这样,平日里倒是有几分娇 分卷阅读69 气,碰一下都要委屈半天,可若是真的有什么,反倒自己忍着,不会说了。” 凌烨想起昨晚楚珩见着他,一反常态地先跟他喊疼,撒娇要抱抱,现在看来大概也是带着遮掩伤势的想法去的。 “星珲是不是也跟着陛下来了?” 凌烨回过神来,点点头:“他在侧院。” 叶见微不知想起了什么,跟凌烨请辞,抬脚就要朝侧院去,刚行了两步,忽然又回过身来,对凌烨说:“陛下,星珲被我宠坏了,在漓山就不安分,想必到了帝都也没少惹事,给陛下添了不少麻烦。我把他送来帝都,也是想让他在御前磨砺心性,长长见识,若是有什么要他去做的,陛下也无须顾忌太多。” 凌烨的心里一震。 不等他开口,叶见微又意味深长道:“因为皇帝是你,所以我才放心星珲来帝都。若是这个位置上换了别的谁,那恐怕就不行了。” 话音刚落,叶见微便转身往侧院行去。 身后的房间内隐隐传来几声闷咳,凌烨收回视线,面沉如水,朝房内走去。 他看叶见微见着楚珩明显沉下来的神色时,就知道,楚珩定然是伤得不轻,没他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他就是太纵着他了,平日里什么都由着他,才惯的他敢三番两次的欺君罔上,一个人跑来鹿水把自己弄得一身伤不说,还敢继续瞒着,有恃无恐惯了,他就忘了,不是什么事都是低头认句错、说声我不敢了就完了的。 楚珩见凌烨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换衣衫的手不自觉地一抖,垂下眸子不敢与他对视,状似无意地往后退了两步。 方才叶见微与凌烨在门外的对话他都听到了,瞒是绝对瞒不下去了,陛下肯定是要跟他算账的,眼前这般面沉如水的神色显然是生气了。 楚珩嘴角还有没拭净的血迹,手里的衣衫前襟也染了调息时吐的血,凌烨扫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沉着脸轻轻帮他擦净嘴角的血丝。 楚珩扯了扯他衣袖,将头埋在他怀里,在他耳畔闷声说:“陛下,臣知错了,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凌烨神色不动,沉着声问:“错哪了?” 楚珩抱了抱他,避重就轻:“不该欺瞒陛下的。” “是么?”凌烨微垂着眸子看着楚珩:“那日朕准你走了吗?就算是大乘东君也没有天子驾前不告而别的规矩,擅自跑了不说,还把自己弄成这样?” 楚珩心虚地错开视线:“陛下要罚臣吗?” “回去再罚,欺君罔上,藐视君威,不该罚你吗?” 楚珩往他怀里拱了拱,跟他讨价还价:“那陛下轻点儿,赏个恩典,少罚些。” 凌烨眸子里写满意味不明,在楚珩腰间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不赏,给朕受着,回去板子伺候。” 楚珩整个人不由抖了抖,他知道陛下舍不得打他,可眼下看来,等回了帝都他肯定是不能善了…… * 星珲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两日前收到消息说楚珩在鹿水出了事,他们当即就赶来了鹿水,一路换马过来,连着两天一夜没合眼。 星珲本就不擅骑马,但是事出紧急,他一路纵马疾驰过来,本没觉得什么,等见到已无大碍、还能骂他们的的楚珩,心里绷着的弦一松下来,两日连夜纵马带来的疲惫一时间全涌了上来,他回房就把自己摔在床上,钻进他债主的怀里,睡得昏天地暗。 现下起身,却还是腰酸腿软,即使睡了一夜也没能消解连夜纵马带来的不适。 苏朗先起床去膳房给他找吃的了,外面春光正好,他也不想在房里闷着,便挪着步子朝园子里的躺椅走去。 然后他就在院中撞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好巧不巧,叶见微过来的时候,离得老远,就先看到苏朗从侧院房里出来,他还尚且来不及反应是怎么一回事,然后踏进院子,就碰到了一脸倦色、腰酸腿软的儿子从房里一步一挪地出来。 叶见微脸上的表情当即就变得一言难尽了。 星珲见到他,明显地怔了怔:“……阿爹,你、你怎么来了?” 叶见微上上下下扫了星珲几眼,脸色可谓是黑如锅底,指着星珲,痛心疾首地问:“你和那个苏朗是怎么回事?” “……啊?”星珲有些心虚,他爹是怎么知道的…… 别说从帝都带回来个标志贤惠的儿媳妇了,自己的儿子都要给别人家当儿媳妇去了! 叶见微心累地一摆手:“行了,你别在这说了。” 他从广袖里掏出一本书,扔到星珲怀里。原来以为是杜撰,没想到还确有其事,生米都煮成熟饭了!熟得不能再熟了! 漓山话本,诚不欺我。 叶见微重重呼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再不走就要忍不住违背原则在外面揍儿子了:“书都写到藏书阁去了!你……算了,我现在不想听,等过段时间你自己回漓山跟我好好解释,也想想怎么跟你娘交待!还儿媳妇,屁!” 他白了星珲好几眼,趁苏朗回来之前恨恨地走了——他怕他忍不住,连着苏朗一起揍。 叶见微出来时倒是正好碰到了师侄叶书离,叶书离朝他行了一礼,脸上挂着乖巧从容的笑:“师伯,我过几天打算去宜山书院拜访一段时日,还请师伯帮我转告师父。” 他们三个里,现在也就眼前这个最顺眼了,知道出事的时候给他传信,在风月之事上一看就很有度。哪像那两个,一个信誓旦旦大言不惭跑地来帝都,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结果转身把自己卖给别人当媳妇去了。另一个也不差,不止给别人当媳妇,还把自己搞得一身伤也瞒着不说,没一个省心的。 叶见微勉强收敛了悲愤的情绪,慈祥地点点头,又嘱咐了叶书离两句:“书院好,书院底蕴深厚,多有我们漓山不及之处,你多去那里学学也好,我回去和你师父说,你路上小心,也不必急着回来。” 叶书离满口答应,目送着东都境主远去了。 星珲一个人站在在原地愣了半晌,茫然地看着他爹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走了,嘴里还念念有辞,似乎隐约听到“我这些年的教诲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一个两个的全……”、“……在下边”一类的话。 他回过神来,翻了翻他爹扔到他怀里的书,封面赫然是四个熟悉的大字——漓山风情,而且东都境主手里的这一本显然更精美许多,不止是话本,连苏朗和星珲的合像都画了。 星珲可算是明白他爹怎么这么快就知道的了,话本都收到藏书阁了,全漓山还有谁不知道……他在下边的吗? 漓山少主抬眼望天,恨恨地喊了一声:“啊!叶书离我杀了你——” 院中树梢上落的燕雀全被他惊得飞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1.】叶见 分卷阅读70 微:怀疑人生.jpg,自闭.jpg 【2.】星珲他爹为什么来了?因为叶书离给传了信,但是!他并、没、有告诉星珲。 【3.】Q:不听话还乱跑的皇后怎么办? A:那当然是(哔—【消音】)了。 【4.】因为后续剧情需要,所以这两章副CP写的稍微多一点点。那什么下章我要搞一下之前说过的十分大胆的想法了,也许会比较长?可能要写个两天。下下章大概就讲到星珲跟着苏朗哥哥回颖海见家长的主线了。明天上午可能会有一个无厘头小番外。 第54章 番外三 所谓门风 大胤每一座武道门派都有自己的门风,近些年名扬九州的漓山当然也不能例外,不过漓山的门风与其他的学宫略有这么几分……不同。 个中缘由,还要细说。 漓山有广为流传的三大害——话本,考验,二师兄的笑。 漓山也有众所周知的三大宝——话本,师妹,楚师兄的腰。 其他的都好解释,漓山每月的考验日自然没人会喜欢,万一过不去,说不定还要被自己的师父责罚,说起漓山最令弟子们咬牙切齿的“祸害”,考验必有一席之地,每月一次,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想出来的!真应该让他去断海一线天凉快一百遍! 关于二师兄的笑,那就是比考验更可怕的祸害。整个漓山除了新入门的弟子,没人不知道,二师兄叶书离笑得越好看就越没好事,刚入门的新弟子们一开始都会被他们二师兄“温柔和善”的笑所欺骗,但是不出三个月就都会认识到离笑眯眯的鬼见愁叶书离越远越好。 至于三大宝,师妹自然是不必多说,师妹在漓山是稀缺资源,娇娇软软的小师妹谁不喜欢,当然是宝贝。 而楚珩师兄,那就是比师妹更宝贵的存在了。楚师兄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长得好看,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好看。虽然大家都知道楚师兄灵骨不佳,但是作为漓山的山花,楚师兄只要负责弱不禁风貌美如花就行了,其他的交给漓山上上下下的师兄弟姐妹负责就可以了,不需要他考虑。 楚师兄的那一截腰,那简直是妙不可言,摸一摸搂一搂再捏一捏楚师兄的腰,大概能常年占据漓山弟子最想实现的心愿榜榜首之位。 大家一致认为,全漓山除了大师兄,大概没人不喜欢爱笑又合群的山花。 大师兄是什么人? 漓山东君姬无月啊,虽然他们很少能见到大师兄,但是大家都知道,大师兄所在的望舒殿不好进,譬如叶星珲,三天两头的去望舒殿挨打,东君令十次动用里九次都是在叶星珲犯错的时候,把叶星珲从水镜台叫到望舒殿去由大师兄亲自责罚,然后叶星珲在望舒殿一呆就是好些天,还能怎么回事?受罚加上养伤呗。 久而久之,大师兄就成了比掌门还敬而远之的存在。见到掌门他们还能喊一声掌门师伯撒撒娇,而对于久不见于人前的大师兄,偶尔碰着他一次连声师兄都不敢叫,一体乖乖的喊东君。 大师兄每每听见他们喊他,似乎也不太高兴的样子,这就更让人敬而远之了。 楚师兄去年重阳节后从帝都回了趟漓山,结果还没等新入门的师弟师妹一睹芳容,就有人看见楚师兄去了望舒殿,然后再也没出来,据说是被他们大师兄扣下了,一连几个月也没见到影子,显然是被罚得不轻,连楚师兄这样弱不禁风的美人都下得去手重罚,可见,大师兄的确是铁石心肠。 尽管他们甚少见到大师兄,能被大师兄传令叫到望舒殿亲自责罚的弟子也很少,但是若论漓山最让人恐惧的人,东君大师兄必有一席之地。 但是不管漓山有多少让人咬牙切齿的祸害,有多少被所有人共同珍爱的宝贝,其中最最特别的,就是漓山的话本。 三大祸害里有它,三大宝贝里却也有它,话本在漓山确实是个十分特殊的存在。 说它是祸害,是因为漓山话本不写别的,只写漓山人,而且只写情情爱爱,虽然漓山师妹少,但只要不是如山石一般坚强屹立、宁折不弯的单身汉,在漓山话本里就可能看到自己的名字。 所以在漓山经常会见到脸色爆红的师兄或者师弟“啪——”的一声将手里的书摔在地上,嘴上喊着:“我他娘的再也不看话本了,以后不要让这种碍眼的东西出现再在我面前!我见一次烧一次!全是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在……下边?” 但是没过几天,就会有人看见才喊完烧话本的人一脸陶醉地从书里抬头:“啊,掌门和掌门夫人的爱情真美好啊!”“什么?这怎么可能有假?你看看,白纸黑字,起转承合,讲的清清楚楚,谁说有假我揍谁!” 无论多么平淡如水的感情,都能被写出曲折动人的故事。 所以,说它是宝,是因为漓山话本,见证了一代又一代漓山人的风花雪月。 小到看山门的大伯和膳阁厨娘,大到东都境主叶见微和占星阁主穆熙云,话本里的故事,网罗万象,无所不包。 最最可贵的是,漓山话本绝不无端拉郎配,从来只写确有其事的感情。而且,话本还是个非常神奇的东西,从不会搞错上下,话本里说你是下边,那你就决不可能会在上边。 话本这种喜闻乐见的特色文化,当然也有大家都想在其中看到的那么几个人,譬如说山花楚珩、二师兄叶书离以及漓山少主叶星珲。 楚师兄前面已经说过了,漓山山花嘛,还不是高岭之花,爱笑又合群。想这么一个美人,虽说回了帝都,可怎么也得有点风花雪月的影子不是,但是很遗憾,似乎至今依然没有,这就让漓山的弟子更期待了,这个捕捉楚师兄身边小妖精的光荣重任自然就交给了同去帝都的叶星珲和进京述职的叶书离,相信他们俩都会十分乐意的。 最近风靡整个一叶孤城的那本讲述漓山少主叶星珲与颖国公府嫡次子苏朗之间爱恨情仇的,书名起得普通又俗气,但是内容却是大家喜闻乐见的,这话本大致是从漓山少主夜不归宿,月黑风高送己上门开始讲起,香艳露骨又多情。据说叶星珲和苏朗的事其实一开始是楚师兄传的信,而话本的作者“漓山笑笑生”,其实就是二师兄叶书离。 话本写的这么好,一看就知道二师兄很懂,所以说,二师兄身上肯定也有猫腻,谁能把鬼见愁叶书离拿下,这是个十分值得深思的问题,不过想来主人公,他们星珲师弟,一定会做好将二师兄的风月事传信到漓山的伟大工作的。 最后再说说漓山少主叶星珲,关于他和苏朗的话本,已经在一叶孤城畅销几个月了,那本刚出来的时候,就一举打破了掌门和掌门夫人的话本曾创造的记录,大 分卷阅读71 概连漓山的众位长老都看过,毕竟根据漓山多年的优良传统,漓山的每一册话本在藏书阁中都能寻见。之前就有人说,看见掌门师伯叶见微亲自从藏书阁中取了一本写少主的书,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过无论漓山少主心里怎么想,反正大家都一致认为,漓山叶星珲和颖国公府苏朗之间的感情,已经真实的不能再真实了,绝不可能有半分虚假,当然上下之分也不必多言,大家都懂。 关于漓山的门风,其实漓山弟子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想来大概从漓山藏书阁里,一册册的话本中就能窥见一二。 作者有话说: 【1.】我们少主有话说:我可谢谢你们两个师兄了,都给我等着! 【2.】我也有话说:楚师兄传信的缘由指路第二十五章,现在我要去搞大胆的想法了! 第55章 情深 从鹿水回来后,凌烨也没再提起之前的事,仿佛那句“回去再罚”只是说说而已,吓吓楚珩罢了。 楚珩隐去明远的姓氏,跟凌烨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跑去鹿水,又是怎么受的一身伤,他听完也只抱着楚珩,不轻不重地说了两句。 楚珩提心吊胆了几日,见陛下始终没什么要教训他的意思,渐渐就放下了心,想来是陛下心疼他受伤,舍不得跟他计较了。 好汤好水的养着,万事都由着他,就这么过了十来天,楚珩被养得长了两斤肉,几乎觉得此事已经翻了篇,就要把他先前三番两次欺君罔上的事忘了,却不想,陛下不是不追究,而是等他的伤调养得差不多了,再仔仔细细地跟他算一算总账。 晨曦初露,楚珩睡意朦胧中隐约听到陛下说了句:“把东西拿来。” 他懒得睁眼动弹,就继续抱着被子睡他的觉,从鹿水回来后,凌烨心疼他身上有伤,任他赖床,也不管他。他被陛下宠坏了,颇有些得意忘形,连早上帮陛下系腰带的事也不干了,心安理得地在床上躺着。 直到环扣一声轻响,脚踝处传来些许凉意,他猛得激灵了一下,瞬间睁开了眼睛。 楚珩坐起身抬了抬脚,就见雕刻着繁复凤纹的漆金镣铐正不紧不松地环住了他的右脚腕,镣环的空余之处将将能伸进一根手指,一看就是早就专程为他准备好的。 顺着镣铐看过去,细长的锁链一环扣一环,末端环在了床柱上,长长的一整条堆砌在床脚。他伸手拽了拽,锁链碰撞的锵金鸣玉声回荡在内室,脚上稍稍一动就带起一阵琅琅清越。金链的分量倒不重,却很长,足够让他在整个明承殿内殿走动。 楚珩拽着那锁链懵了一会儿,然后茫然不解地抬头,再一开口声音里全是委屈:“陛下?” 凌烨没有应他,只转头吩咐:“进来吧。” 司礼官在外已恭候多时,听见陛下传唤,恭敬地捧着托盘走了进来,跪在皇帝身前三步之外。 凌烨伸手将托盘上的典册取下,又挥退了司礼官及两旁侍立的宫人,内室便只剩下了他和楚珩两个人。 楚珩坐在床上,也没去注意司礼官奉上的东西,一心只和脚上的锁链较劲,见陛下不和他解释,愤愤地低下头,指间似有若无的气劲凝聚,就要扯住那金链,却见陛下忽然转过身来扣住了他的手,将典册放在了他掌心。 楚珩这才看清司礼官方才恭恭敬敬以大礼奉上的东西。 是皇后仪典,大胤册封皇后的时候,与凤印、金册一同由皇帝亲手赐予皇后,凤印是皇后权力职责的象征,金册载明皇后的身份与地位,而仪典则彰显皇后令仪懋德,以御笔金粉写就,关于皇后的一切仪行礼法以及帝后相处之道俱写在这本典册里。 楚珩怔怔地看着手上的皇后仪典,忽然觉得一本典册重如泰山,几乎要拿不稳。 凌烨伸出两指抬起他下巴,与他对视,十二冕旒后的眉宇间有几分不容质疑违逆的正色:“不让你进后宫,但名分总得正一正。”他敲敲楚珩手上的典册,笑道:“皇后仪典可要记会了。” 今日有朝会,凌烨须得去宣政殿上朝议政,澜江分流兴修河道的事没能与定康周氏谈拢,但水也不能不治,个中细则还要再另行商议。他与楚珩说完,便唤来宫人服侍整理朝服,准备朝宣政殿去。 楚珩手里握着那册皇后仪典,两颊一片晕染开来的绯红,满腔情意涌在心头,脸上心上都烫的厉害,一时间也忘了自己右脚上的名堂。 等眼看凌烨要走出了内室,他才想起来锁链的事,忙叫住了人,晃晃脚上的镣铐,语调里有些急切:“陛下,这个?” 凌烨轻笑了一声,折返回来走到榻前,按着楚珩拽锁链的右手,说道:“朕想了又想,三番两次欺君抗旨,不听话还乱跑的皇后,确实该好好的管教责罚,但朕又舍不得赏板子,还是先关起来禁足最为恰当,什么时候记会了皇后仪典,朕便什么时候给你解开。” 他不等楚珩开口,又继续道:“朕知道区区一条金链锁不住你,但你要是再敢跑一步”,凌烨顿了顿,同他耳鬓厮磨:“我就不要你了。” 说完在楚珩唇上轻轻啄了一口,也不管他是什么反应,抬脚便离开了内室,朝殿外走去。 他再也经不起第二次那样足以湮没整个人的重重寒意与惊怕了,接到楚珩在鹿水出事消息的时候,他站在明承殿的窗前,双手颤得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一张纸,衣袍里渗的都是冷汗,夜里的凉风一吹,身上心上全是彻骨的冰凉。 不能再有下一次了,哪怕把楚珩锁住,用链子困在龙床上,用他自己把楚珩锁住,也绝不能再有下一次。 区区一条金链当然锁不住大乘东君,但是他却可以锁住楚珩。 楚珩愣愣地看着陛下朝殿外走去的背影,咬了咬嘴唇,恨恨地将那链子在床上摔了两下,终归也没敢再扯,只发泄似的将床上的枕头、锦被都扔到了地毯上,手边的皇后仪典被他拿起来刚想一并往地上扔,指尖一顿,又收了回去,抱在怀里。 气死了! 哪有这么惨的皇后! 他才不背呢,就不背! 皇后一旦被宠坏了,就忘了先前自己犯的错了,还总想着再进一步,稍有不顺他心意就委屈得不行,也不把陛下的话全听进去了,甚至还敢和陛下较劲,一心想着不背仪典非要让陛下解开自己脚上的镣铐不可。 楚皇后愤愤地拾回扔到地上的一只枕头和锦被,将皇后仪典放在枕边,抱着被子又侧身躺回床上,早膳也不吃了,俨然一副生气的样子,一门心思等着陛下来低头哄他。 凌烨从宣政殿回来的时候,已近午时了,刚踏入内室,就见着他的枕头被孤零零地扔在地上,内殿一名宫人也没留,他的皇后侧身背对着他躺在床上,听见他的脚 分卷阅读72 步声,状似无意地动了动身子,却也不肯回头,整个人都笼罩在满满的不忿与委屈里。 至于那本皇后仪典,显然是连翻都不曾翻过一下。 凌烨挑挑眉,觉得是有必要亲自教一教皇后规矩了。他俯身拾起地上的枕头,走到榻边掀开楚珩的被子。楚珩把自己缩成一团,气哼哼地又往床里挪了挪,脚上的锁链因着他的动作琅琅作响,听见这声音,心里不免更气了。 凌烨笑着捏了捏他的腰,沉声道:“过来给朕换衣服。” 楚珩闻言动了一动,却也不起身,摇晃着脚上的镣铐,闷声说:“不给换!我要解开!” 凌烨也不生气,嘴角轻轻扬了扬,忽然欺身而上,宽大繁复的朝服袍袖扫过楚珩的腰线,天子朝服上温润的佩玉环饰贴上了他的背脊,身上的亵衣被褪了一半,他终于意识到陛下在做什么,可现在还是白天,外面那么多宫人侍卫,怎么能……酝酿了一上午的气势瞬间没了,忙撑起半个身子拉过锦被:“陛下,陛下别,晚、晚上再……” “那现在该做什么?”凌烨停下了手上动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楚珩迅速将里衣穿好,小声道:“给陛下换衣服。” 他赤着脚踩在地毯上,垂着眸子给陛下脱下繁复的天子朝服,换上常服。凌烨又反过来帮他穿好衣服,唤来宫人伺候他洗漱。 一直等用完午膳,桌上摆了小茶点,横竖吃饱喝足也有力气继续跟陛下闹脾气了,楚珩那点刚才被他丢了的较劲气势就又回来了。 他低头看了看刻着凤纹的繁复镣锁,将手里的茶盏往陛下手边重重一放,恨恨地踩了那链条一脚,又跑回床上侧身躺着了,那本皇后仪典仍旧是静静地放在枕边,翻也不曾翻一下。 凌烨在明承殿看了一下午的奏章,楚珩就在殿内背对着他躺了一下午,锁链缠在脚腕上被他扯来拽去,凌烨由着他闹,也并未提醒他背仪典的事,到了晚上又温言半哄着他用了膳沐浴。 内室红烛明亮,凌烨手里拿着那本仪典,明知道楚珩跟自己较劲,连翻都没翻一下,却还是问他:“皇后记会了几则?” 楚珩别过脸去,垂着眼睛不答,只拽着那锁链,晃了晃右脚上的镣铐。 凌烨轻笑一声,放下手中典册,倾身而上,拦腰将楚珩拥入怀里,低头封住了他的唇,却并不急着同他唇舌交缠,只在他唇上细致地辗转勾勒,一遍遍地肆意啄吻舔咬,将本就红玉一般的方寸之地染上一层愈发莹润动人的绯色。 楚珩浅浅地闷哼了一声,凌烨揽着他脖颈,在他腰间轻轻捏了捏,再吻上去时,便用舌尖破开了他齿关,与他呼吸交融,唇舌纠缠。 一点点的情欲在暖黄的红烛摇曳里都能晕开滔天的情潮,楚珩被吻得靠在他怀里喑哑地喘息,眼角沁了一点儿泪,珍珠一般挂在泛红的眼尾,看的凌烨心头一动,又去吻他的眼睛。 环在他颈后的那只手沿着脊骨一节一节地向下缓缓描摹,最终停在尾骨上,像是使坏一般的在那寸皮肉上轻轻挠了挠,惹得怀里的人不自觉地颤了颤,最终在深吻中将他贴身的松垮里衣全剥了个干净。 也不知是宫殿里燃着的暖香太甜腻,还是彼此间的呼吸纠缠太炽热,楚珩全身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缱绻绯色,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脑中只剩下一点清明,直到脚上的镣铐在耳畔琅琅响动,他才将早不知飞到何处的神思找了回来。 他拽着陛下的衣袖,不忘晃晃脚上的锁链,略显急促的呼吸拂在凌烨耳畔,故意带着点生气的架势,却不想一开口声音里全是自己半分都不曾察觉的甜腻勾人:“陛下,解开……” 凌烨笑了起来:“解开?” 话音一落,他一手拾起床边垂落着的长长锁链,欺身而上,将楚珩顺势压在榻上,扣住他双手,按在了头顶。 楚珩还未来得及反应,冰凉细长的锁链便捆住了他双手,然后系在了床头。 双手被束缚着,楚珩心头没来由地浮起些许不详的预感,惊慌失措地挣了挣:“陛下?” 凌烨应了他一声,居高临下地坐在他身前,楚珩的衣物早被剥了个干净,胸前春光一览无余,凌烨伸手在白瓷玉骨上轻柔抚过,惹得身下人不由自主地一阵轻颤,带着两分惧意软声唤他。 现在才知道害怕求饶显然已经太晚了。 凌烨随口应着,指尖肆意在胸前打转揉抚,最终停留在樱红的两点上,故意不轻不重地用温热的指腹碾了碾,不顾楚珩的求饶,两指捏起那敏感柔嫩的一点,不断捻揉弹掐。 楚珩双手都被束缚着,半分也反抗不得,乳尖敏感处传来的刺激让他无助地扭动身子想要避开那作恶的手指,却怎么也无济于事,除了受着别无他法。 情欲渲染的绯红从胸前颤颤巍巍挺立的乳尖,沿着粉嫩乳晕渐渐蔓延开来,他呼吸有些不稳,眼里蒙了层薄泪,但却清楚的很,这还只是开始,他再没了故意跟陛下较劲时的气势,红唇启合间全是求饶的话语。 凌烨充耳不闻,反而又倾身咬了上去,唇舌的挑弄流连让楚珩更受不住,凌烨却使坏似的故意在那乳尖上用牙齿轻轻磨咬嘬弄,细致磨人的酥痒比刚才指间的简单揉捏更让他受不住,眼角微红,几乎就要泣出声来。 也许是眼角的泪水唤起了陛下半分心软,凌烨不再刻意碾磨他,伸手碰了碰他脚上镣铐,问:“还解开吗?” 楚珩呜咽着摇头:“不解了,不解了,陛下饶了我……” “晚了。” 凌烨眼里神色不明,也不管他连喘带泣的求饶,伸手取来柜子里的玉盒,屈起楚珩双腿,手指蘸着脂膏破开浅红的小穴,开始耐着性子为他扩张。 先前楚珩受伤调养,凌烨舍不得碰他,已有近一个月不曾做过,楚珩的后穴紧致得厉害,手指探进去的时候,他明显颤了颤身子。 指节堪堪探进去,紧致的甬道就开始本能地排斥外物,灼热柔嫩的软肉包裹着他的手指往外吞吐挤压,楚珩也不自控地抬了抬腰,想要逃离手指的侵袭。 凌烨按住他,拿软枕垫在他腰后,手指豁开甬道,慢慢地往里挤了挤,他对楚珩的身体太熟悉了,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内壁最敏感不能碰的那点,故意在那处肆意碾磨打转。 楚珩瞬间僵直了脊背,从身体最敏感的地方攀涌而上的灭顶快感让他无意识地后退躲避,手上脚上的镣铐锁链被他牵扯得琅琅作响,清越的金石之声湮没了他的喘息,凌烨捉住他的腰将人压回原处,作势又伸进了一根手指。 楚珩的喘息随着身体内手指的抽插逐渐变成了低哑的呻吟,他呜咽出声,不住地求饶,凌烨却丝毫不容他躲避,柔软的甬道在手指不停的驯服中渐渐乖顺,容 分卷阅读73 纳了越来越多的手指,黏腻的情欲随着脂膏的融化渐渐将楚珩包裹其中,动人的红潮席卷全身,水液从小穴顺着手指沿着泛红的腿根蜿蜒而下,酸软和酥麻的滋味沿着七经八脉渗入骨髓脊柱,没入身体的每一寸皮肉。 宫殿内的暖香在楚珩的呻吟低喘声里似是又甜了几分,睫毛上挂着的水珠早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他半合着双眼,看着陛下将手指从他体内慢慢抽离,委屈地呜咽出声,方才有多排斥现在就有多不舍,甬道的软肉无声地挽留,却也无济于事。 他显然受不住这般磨人的空虚,眼角泪水大滴地滑落在枕间,焦灼地嘤咛出声。 细密的汗珠在白玉如瓷地身躯上晕开盈润的湿痕,伴着情欲渲染的潮红,分外勾人。 连莹白的脚趾此刻也是陛下喜欢的绯色,捉起来架在肩头刚刚好。 灼热的肉刃撑开小穴的每一寸褶皱缓缓钉入体内,楚珩微微睁大了眼睛,双手被束缚在头顶,连分散注意的余地也不给他留,双腿被压在胸前,他几乎能看到柔嫩的小穴是如何瑟缩着一寸寸吞下骇人的凶器的,酥麻与酸胀沿着尾骨猛得窜上天灵,身与心完完全全都属于压在身上的这个人。 凌烨垂头亲了亲身下人的眼角,将他滴落的眼泪温柔地吻净,身下的动作却一点儿也不温柔,九浅一深地抽插,在甬道内肆意开疆拓土,缓慢轻浅的抽插太过磨人,不时地重重深入又让楚珩连喘带泣地呻吟出声。 小穴迎合着漫长的反复顶弄,软肉吞咽收绞,愈来愈烈地操干让楚珩的身子不知不觉软成了一汪春水,深红的媚肉随着体内凶器的抽离被带出,又跟着插入被挤进,进进出出中带起水声啧啧,唇齿间滚落的求饶与低泣除了加具身后的顶弄外,一点儿舒缓的对待也祈求不到。 身体最深处的快感终于在内壁上最敏感的那处顶弄里彻底膨胀开来,楚珩眼里迷离一片,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不住地摇头哭求,声音破碎的不成调:“陛下,别……不要了……唔……” 凌烨低喘着吻了吻他:“我今日怎么说的?嗯?皇后不听话,那朕只好亲自来教。” 他伸手解开了捆住楚珩双手上的锁链,将他从床榻上捞了起来,抱在怀里,起身朝书案走去。 楚珩唇齿间哽咽着漏出一串泣音,下意识地环住了凌烨的脖颈,双腿紧紧夹着他的腰。 体内的凶器仍然在肆意作祟,从床榻到书案的路第一次如此遥远,右脚上的锁链被拖拽在地上,发出一串响声,凌烨每走一步,楚珩便不自已地哭叫一声。 终于走到书案前,楚珩眉眼红透,额角全是细密的汗珠,凌烨将他后腰抵在案上,咬着他的耳垂,低声问:“皇后记会了几则?” 楚珩被他作弄的意乱情迷,鸦羽长睫全被泪水浸湿,稍稍清明了一丝的意识再次被不堪忍受的快感和情欲完完全全地夺走,听见凌烨的问话,唇齿开合却滚落的全是呻吟与喘息,抱着陛下含糊不清地呜咽:“我错了,不敢了……” 凌烨却不饶他,将肆意作祟的“凶器”从他体内骤然抽离,不等楚珩反应,又将他整个人翻转过来,压在书案上,再次破开被蹂躏的湿润泥泞的穴口,一插到底。 他从背后揽着楚珩在书案旁坐了下来,这个姿势进的实在太深,楚珩急促的喘息,脸上全是缱绻动人的情潮,眼泪扑簌着往下落,拽着他衣服胡乱地摇头求他。 凌烨捉住他乱动的手,拿起桌案上的御笔放在了他手里,轻喘道:“皇后仪典第一则是什么?答的出来朕就饶了你。” 楚珩哪里还握得住笔,细密的汗珠和湿热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眸子里全是潋滟水光,酣畅淋漓的快感夹杂着酥麻热胀的酸楚让他彻底地沉沦在情欲里,除了喘息与呻吟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身子早已经软的不成样,无力地靠在陛下怀里,任由着欺负。 凌烨握住他的手,吻上他泛红的眼角,带着他在明黄的卷帛上一笔一画的书写,声音低沉喑哑:“记住了么?皇后,仪典第一则,帝后情深不移,白首同心。” 等记会了皇后仪典,再将放在礼部的立后诏书拿来,让他一字一句地念。 皇后人是陛下的,心也是陛下的,全都是陛下的。 后记: 皇后虽然委屈巴巴的,但还是把仪典记会了,至于怎么记会的咱也不敢问,反正是再也不敢较劲了。 而且是赶在星珲从颖海城回来之前记会的,至于为什么,那要问少主上一章放的什么狠话了。 漓山山花不想成为下一个话本畅销榜榜首的主人公,就不敢让师弟知道自己被锁起来了,毕竟镣铐囚禁什么的比起夜不归宿送己上门,可能更符合广大漓山吃瓜群众的口味,大概也许可能是吃瓜群众也爱追求刺激吧。 作者有话说: 楚皇后就是典型的有本事作,没本事受。 第四卷 洪波 第56章 不夜 “叶见微还在鹿水。” 燕折翡闻言淡淡笑了笑,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他很清楚昌州那群人是什么贪得无厌、其心可诛的货色,但他还是放叶星珲跟苏朗去了。” 孟池奕捻碎手中信纸:“三十年前,漓山袖手旁观,洱翡药宗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宗主被囚至死。三十年后,叶见微却默许自己的儿子,甚至是整个漓山搅进这滩浑水,有意思。” 燕折翡轻嗤一声:“叶见微到底和前任漓山掌门不一样,他曾受恩于洱翡药宗,所以他尽管对我的许多做法不以为然,但却从未真正出手阻拦过。五年前钟太后长子齐王谋反事败,皇帝诛杀齐王母族砚溪钟氏的时候,叶见微就知道,定康周氏也跑不了,但他乐见其成,所以他默许叶星珲跟苏朗去昌州,也愿意在其中帮皇帝一把。世人都说东都境主不问世事,安于一方,却不知道这位大乘骨子里其实最是血性,最是执着。” 燕折翡的双拳死死收紧,凌厉的杀意与恨意在眼中汹涌:“血债就要用血来偿,当年所有屠我洱翡药宗、灭我妫海一族的,无论是先皇凌铖,还是砚溪钟氏、定康周氏、苍梧方氏……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燕折翡重重呼了口气,身体忽然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剧烈的咳嗽伴随着黑红血丝一并从唇边呛出。 孟池奕的脸色倏然变了,一把揽住身边的人,精纯内力顷刻间将人环绕其中,却还是无法阻止死气丛生的繁复花纹沿着燕折翡的脖颈一直蔓延到脸颊。 不知过了多久,燕折翡的呼吸才慢慢平缓下来,黑色纹路渐渐隐入血脉里,消失不见,他额间发间全是冷汗,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脱了力靠在孟池奕怀里,几乎像是丧失了所有的生气。 孟池奕眼 分卷阅读74 眶发红,强忍着哽咽:“我会救你的,阿燕,我不会让你死的,明昱没能杀得了楚珩,我去杀,无论是楚珩还是叶星珲,或者苏朗,谁的灵骨可以救你,我就去杀谁……” 燕折翡拉着他的手,缓缓摇了摇头:“想利用‘小师叔’杀楚珩只能有一次,他帮过清和,我欠他一个人情,更何况他是诉樰的儿子,我不想亲自对他出手,既然明昱没能杀得了他,那就再没机会向漓山东君动手了。叶见微一直在鹿水没走,就是因为我触到他底线了,我想如何报仇他不会管,但漓山的人我不能再动,叶星珲当然更不能动,你与叶见微也算是故友,你杀他的儿子,想什么呢,孟小六。”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孟池奕的眼眶里溢出来,“孟小六”个字好像又让他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他们都还年轻,阿燕还不是燕折翡,洱翡也不是鹿水,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是最好的样子。 他心里忽然升腾起难以自已的强烈恨意,恨那些人的该死,也恨自己的无能:“那就苏朗!我只在乎你,其他人都无所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年近半百的千雍城城主喉咙里发出困兽一般绝望的声音,终于就那么哭出来了。 燕折翡闭上了眼睛,时光似乎过去了很久,他的脸色终于恢复如常,扶着孟池奕的手缓缓站了起来:“放心,在那些人血债血偿之前,我不会死的。” 他顿了顿,嘴里喃喃:“池奕……我信人有来生,所以我不想你的手里染太多血,这些冤孽与恶果我一个人背就够了,我不想你和我一样。” 再不等孟池奕开口,他迅速收敛起所有的情绪,又成为了冷心冷性的千雍境主燕折翡:“我们该去鹿水了,叶见微在等我。” * 在鹿水停了几日后,一行人便分了道,凌烨带着楚珩回了帝都,叶书离启程前去宜山书院,而苏朗与星珲又留了数日,在鹿水陵园为明远小师叔修整了陵墓,而后才坐船出发,在三日后华灯初上的傍晚,终于来到了苏朗的家,昌州颖海城。 九州一直流传着一句老话——不来颖海,就不算真的领略过繁华。 星珲从前对这句话总是将信将疑,此刻真正来到颖海城下,才知道,无论是中宛之交的安繁城还是澜江明珠潋滟城,亦或者是昌州州城锦都,所有的软红香土在颖海不夜城面前,全都黯然失色。 八街九陌,人头攒动,车如水马似龙,大片通明的灯盏在暗夜里绽放如烟火,金碧楼台在璀璨华灯下接连天河,一眼望不到尽头。 颖海,就是“繁华”的代名词。 刚刚进了城,就有人驾着宝马雕车一路朝他们驶来,驾车的小厮看见苏朗,堪堪勒住马,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眉梢眼角都写着兴奋:“二公子回来了!夫人和大公子在府里备了宴,说要为您二位接风洗尘!” 苏朗笑着拍拍小厮的肩:“父亲到颖海了吗?” “还没”,小厮摇摇头:“公爷来了信,说是晚些时日回来,应当能赶上老国公大寿。” 苏朗的爷爷,老颖国公苏淮,七十大寿将近,苏朗自然要回颖海城,同时却也是不动声色地回来昌州,查探定康周氏香料船和定康水路的好机会。周氏的船虽不从颖海城港口入,可怎么也是在东海上走,只要在东海,其中藏的那点猫腻他早晚会查清。苏朗想起定康周氏与江锦城敬王之间似有若无的暗中牵连,眯了眯眼睛。 小厮的话将他的思绪牵了回来,苏朗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些一言难尽,隐隐还带着几分嫌弃:“我三弟怎么又要生了?” 星珲在旁边听得一愣,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你三弟?生?” “嗯,我三弟,苏大宝。”苏朗无奈地叹了口气,愁得眉间蹙起一道痕迹,拉着星珲上了马车,嘴里还嘀嘀咕咕:“我爹娘的心肝宝贝蛋,金贵的很,我都比不上。” 星珲一头雾水。 马车沿着长街朝颖国公府驶去,星珲忽然想起一件比苏朗三弟生不生更紧要的事:“我第一次来你家,却没带拜礼,不行不行,我们先别去国公府,得先……” 苏朗打断了他的话,在星珲耳边啄了一口:“放心,只要你人来了就好,家里从不讲究那些客套虚礼,倒是苏大宝……算了,反正也是只认吃不认人,到家随便敷衍一下就完了。” * 夜幕降临九州大地,明月光辉如水静静流淌在小院的每一个角落,燕折翡下了马,在院门前摘下了覆在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叶见微立在小楼内,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古井无波的眼里是透骨的冰凉—— “妫海燕岚。” 作者有话说: 妫海燕岚,指路第十一、十八章。 第57章 燕岚 “妫海燕岚。”叶见微说。 燕折翡轻轻笑了一声,捏着手里的面具,转了一圈,声音低哑语调轻快:“不像吗?我以为你也会和他们一样,把我认成是明远。” 叶见微冷冷看着她:“明远?明远早死在他姐姐的算计里了。” 燕折翡脸上的笑骤然一收,微微扬了扬下巴:“可天霜台前一剑杀了‘小师叔’的,是你的徒弟啊。楚珩杀了我弟弟,我想要他的命,有什么不可以吗?” “明远是怎么死在阿月剑下的你比谁都清楚,别为你的贪心找借口,你是要他的命?你是想要他的灵骨。你是不是忘了他娘叫姬无诉樰?” 提起故人的名字,叶见微眼底闪过悲色,周身杀意抑制不住地涌动:“第一次在宛州潋滟城,你拿公主的事作引,借漓山的手将敬王与周氏的牵连捅到苏朗、捅到皇帝面前。第二次在蔚山秋狝,你以阿月的东君阵印设局,事成你能得到苏朗的灵骨,事败你能把漓山彻底拉入皇帝的视线,若不是阿月就在皇帝身边,若不是凌烨不像敬王一样是个给点鱼饵就上钩的蠢货,否则他但凡有一丝要动漓山的念头,漓山都可能成为第二个洱翡。” 叶见微直直盯着燕折翡的双眼:“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漓山搅进这滩浑水我都忍了,定康周氏与敬王勾连,不臣之心昭昭,祸乱九州其心可诛,漓山也不介意向彻底天子投诚。我知道你怨恨漓山当年没有出手去救妫海宗主,但是妫海燕岚你心知肚明,漓山从不曾真正亏欠过洱翡药宗什么,也从来都不是你给洱翡复仇的棋子。阿月如今回境大乘你再动不了他,你把主意打到苏朗头上我也不管,但你若敢动星珲一根汗毛,我饶不了你。你不是不知道,我只在乎漓山一方安宁。” 一道锋锐气劲擦着燕折翡的脖颈穿堂而过,重重打在了她身后的雕花木门上,木门顷刻间碎成齑粉洒落一地。 燕折翡面不 分卷阅读75 改色地挑挑眉,满是漫不经心:“见微哥哥,你不必如此声色俱厉的指责我。你知道的,我连先皇都敢杀,亲弟弟都可以算计,没什么会让我后悔,也没什么能让我却步。” 她笑了一声:“我当然更不会后悔利用楚珩对明远的歉疚去杀他,但是他只欠明远一剑,所以只会有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我当然记得他是诉樰的儿子,所以我才没有亲自去明远的墓园,不然你以为十方俱灭阵下已然重伤的楚珩还能有命在?我也知道你最在乎漓山,凌烨少时算是在我膝下长大,他与钟太后的两个蠢货儿子是云泥之别,我很了解他,就是因为我知道他不会轻易就握住杀向漓山的刀,所以我才敢以暗杀天子近臣这样冒险的方式将漓山送到他眼前,我只是给他了一个……轻而易举拿捏住漓山,让漓山为他所用的把柄。”[1] 叶见微眼底遽然浮现厉色。 燕折翡稍稍顿了顿,垂下眸子看不清脸上神色,声音轻的几不可闻:“早晚有一天,你不会怪我把漓山拉入局甚至送到凌烨手里的……你在乎漓山,可我也不想把漓山变成第二个洱翡啊,你错怪我了,见微哥哥。” 多年以前,他们都还年少的时候,在洱翡药宗,在漓山,妫海燕岚也是这么叫他的,他也是真的把她当成过妹妹的。 只是后来,世事变迁,人也都跟着变了。 曾经名扬天下的洱翡药宗都能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史书上不曾留下过半个字眼,何况是人呢? 明媚天真的妫海燕岚当然也被杀死在流血浮丘累累人骨里,从此再也也没有喊他“哥哥”的小姑娘了,有的只是“温婉和善”了一辈子的惠元皇贵妃和如今宛若陌生人的千雍境主燕折翡。 知道她隐姓埋名为妃十四年,一步步杀死成帝的时候,叶见微不曾多言半句。她筹谋数年策反齐王,又让齐王功败垂成,致使砚溪钟氏一夕之间被夷三族的时候,叶见微也不曾说过什么。 直到妫海明远死在自己亲姐姐的算计之下,至死也不曾知晓半分,甚至天真地以为自己的姐姐已经放下了一切决定好好生活了……也是在那个时候起,叶见微与妫海燕岚之间才彻底回不到最初了。 叶见微收敛了周身的杀意,与她擦肩而过,径直朝外走去,将将踏出门外时候,却还是没能忍住,脚下停顿半步,他缓和了语气:“你好自为之。” 燕折翡没有回头,嘴角微微翘了翘。 叶见微,你到底还是觉得漓山亏欠了洱翡药宗。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说你只在乎漓山?你要是知道敬王凌熠和定康周氏到底是怎么个不臣法,就不会这么说了。我为什么非要把漓山送到皇帝的手里,这可都是为了大胤好,你早晚会感谢我的。不过说到底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定康周氏灭族,什么都无所谓,九州乱不乱,这很重要吗? 能够让一个江河日下的世家重新立于顶点的,唯有从龙。能够彻底颠覆一个钟鸣鼎食的大姓世家的,也只有谋逆叛国。 燕折翡扬了扬下巴,叶星珲我当然不会动,不过你儿子可是个香饽饽,那样的灵骨放眼整个九州一只手就数的过来,我是不会不动手,不过苍梧城那位方鸿祯比我还急呢。 从前叶星珲在你东都境主的眼皮子底下,当然没人敢打他的主意,如今他跑到外面去了,那可就不好说了。 不过也好,他不出点事,漓山怎么向苍梧城出手呢?你儿子和你徒弟总要有一个做点牺牲,既然我没能得到楚珩的灵骨,不能亲手手刃方鸿祯这老贼,那就只好借刀杀人了。 燕折翡捏了捏小指,无声地笑了。 …… 叶见微的身影隐没在黑夜里,低声向面前的黑衣武者吩咐:“派人暗中看着点星珲,还有苏朗,燕折翡或者方鸿祯万一对他们俩有什么异动,速报与我。” “是。” 黑衣武者领命而去,叶见微孤身站在树下,沉沉叹了口气。 * 随着马的双双嘶鸣,颖国公府到了。 府里显然是早已知晓他们来了,门前站了十来个华冠丽服的管事仆妇,并一众小厮丫鬟,翘首往路尽头瞧,看见他们的车驶来,纷纷围了上来。 星珲忽然有些紧张。 苏朗握了握他的手,牵着他下了马车。 三四人争相围了过来,引着二人朝里走,苏朗问:“祖父也在吗?” “都在都在,听说二位公子回来了,都在正厅等着呢。”管事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大宝也在。” 听到苏朗的爷爷老国公苏淮也在,星珲心里更忐忑了几分,躺在苏朗掌心里手不自觉地颤了颤。 苏朗似是有所感,握着星珲的手更用了两分力,他一点不担心自己爷爷在,反而更愁苏大宝:“路上没买鲜炸小黄鱼,府里还有么?先给我取点来,省的苏大壮又叫个没完没了。” 旁边跟着的仆妇笑着递过来一只纸包:“早就备好了,包管大宝不闹,只要二公子别叫它大壮。” 簇拥着的众人跟着笑成一团。 星珲一路走着看过来,富堪敌国的颖国公府并未过分富丽堂皇,但却是五步一景,十步一画,处处见着风雅精巧,显然是被仔仔细细用心布置的。 比起帝都那座国公府,精致了不知道多少倍。 穿过回环曲折的重重走廊,一行人来到了正厅前。 苏朗牵着星珲的手,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主位上坐着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国公,鼻梁上架着一副琉璃镜,看见二人交握的手,脸上并未显出什么意外与不愉,反而笑着点了点头。 苏朗的母亲云予卿、大哥苏照以及大嫂,全都在正厅,苏朗带星珲一一拜见完,祖父椅边躺着的苏大宝便很有眼力见地踩着步子走了过来。 苏大宝的身躯过于雄伟,胖胖的一团起身就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力。它并没有理会自己的二哥,眼神也不给一个,反而先在星珲脚边打转,“喵喵”地叫着。 苏朗嫌弃地低头看了它一眼,从纸包里拿出一根早就备好的小黄鱼递给星珲,示意喂给它,嘴里却说:“苏大壮,你都胖成什么样了,还吃!” 苏大宝凶狠地朝二哥呲了呲牙。 星珲蹲下身将手里的小鱼干喂给它,苏大宝瞬间就被新来的客人收买了,心满意足地伸出小舌头在星珲手心舔了舔。 然后又“喵”了一声,拖着笨重庞大的身躯从苏朗脚上踩过,尾巴故意抽在它二哥的小腿上,来来回回踩了几次也不消停,偏偏苏朗捏着手里的纸包,就是不喂给它。 云予卿看不下去了,皱眉朝苏朗道:“阿朗你都多大人了,怎么老跟你三弟过不去?” 星珲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天色已晚,府 分卷阅读76 里备了宴为他们两人接风洗尘。 大抵是看星珲还有几分拘谨与忐忑,一顿晚饭吃完,老国公苏淮在星珲的手上拍了两下:“年轻人,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就大胆的去追,不必在意太多,莫要让自己后悔就好,束手束脚反而会失去更多。” 星珲看着老国公笑意盈盈的眼睛,怔了片刻,坚定地点了点头。 苏朗带着星珲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他们车马劳顿了一天,苏朗又被没点母猫样、只会吃和逞凶斗狠两件事的苏大宝缠了一晚上,简直是心身俱疲,一进了卧房拉着星珲坐在了榻上。 星珲看着珍珠玉坠交织成的隔断屏风,终于说出了他从进颖国公府就一直想问的话:“你在帝都不觉得委屈吗?” 苏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但笑不语,侧过头在星珲唇上吻了吻。 一点都不委屈,不然怎么把你带回家呢? 作者有话说: 【1.】权谋算计,指第三十一章 (阵印的事),后文会对此再进行解释。 【2.】颖海城有大胤最大的对外通商港口,苏朗哥哥家里人都是比较开明的,当然三弟除外,它只知道吃。 第58章 变故 翌日月落星沉,天色蒙蒙亮之际,苏朗和星珲便起来了。 颖海城濒临东海,此间海上日出是不容错过的好景致,星珲第一次来昌州颖海城,心心念念想着要一观沧海日出,苏朗自然无不答应。 皎白的弯月还斜斜倚在天边,颖海城却已经苏醒,夜市才将将散去,卖早点的铺子就渐次开了门,挑着菜担的老农也纷纷进城等着天亮。 苏朗带着星珲从马厩里牵了马,刚刚要走出门去,却不想,苏大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循着信儿似的过来了,踩着步子从斜道花径慢悠悠地踱出来,一屁股坐在他的马前。 苏朗的头顿时大了两圈。 他和苏大宝对视了一会儿,败下阵来,招手唤来扫地的小厮将这尊肉坨挪走,谁知道小厮刚蹲下身要去抱它,苏大宝就灵敏地一窜,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星珲脚边,扒拉着他的鞋,“喵喵”叫了起来。 苏朗这会儿要是还看不出来这猫精打的什么主意,就白当它好几年的二哥了,这胖猫定然是以为他要带着星珲出去吃早点,盘算着把它也带出去吃早上新鲜又热乎的炸小黄鱼。 一天天到晚的就知道吃! 苏朗被气得七窍生烟,声音里满是威胁:“苏大壮!” 苏大宝却丝毫不甘示弱,它自然知道它铁石心肠的二哥是不会愿意带它出去的,所以一早就先抱上了星珲的大腿,这会似乎是听见它二哥又嫌它胖,顿时恼了,扭过头朝苏朗凶狠地呲了呲牙。 星珲在中间看着一人一猫隔着空气语言不通的骂架,忽然觉得此景兴许比那海上日出还要好看。 他认识苏朗这么久,见到的一贯都是他的苏朗哥哥霁月清风、温润如玉的样子,少有动怒的时候,像这般幼稚地和猫对着骂还把自己气得不轻,那就是从未有过了,此番颖海城来的真是不亏,这苏大宝委实是个猫才。 眼看这一人一猫有要打起来的架势,星珲忙俯身将炸毛的苏大宝抱了起来,熄灭了两个马上要炸成烟花的炮仗:“要不把它也带去吧,不然我看我们今天是去不成了。” 眼看时辰也不早了,再被这胖猫拖下去就真的看不成日出了,苏朗无奈认命地妥协,又白了窝在星珲怀里的苏大宝一眼,方才恨恨地上了马。 星珲骑在马上,将苏大宝小心地揽在怀里。 顾忌胖猫三弟肚子里可能还揣着小侄猫,苏朗只得放慢了速度,带着星珲缓缓地往城外去。 出城往东南去五十里,有一处海崖称作“虹开屿”,是颖海城边观览沧海日出的绝佳胜地,但因着地势所限,那处极高,周围又没有可供攀爬的石阶树丛,寻常人上不得崖去,因而这“虹开屿”也就少有人去,除了偶尔有闲情逸致的武者才会飞上崖去一览千里熔金之景。 苏朗带着星珲到虹开屿下时,已是曙光渐破,东方夜幕沿着天际次第揭开,水天相接处染上朝晨的第一道红霞,正是日出破晓的时分。 星珲抱着猫,跟着苏朗踏云乘风飞上崖去,崖上晓风微寒,海浪间或拍打在崖脚的黑色矶石上,心却在此刻出奇地静了下来,就连苏大宝也分外安静地倚在星珲怀里,不再喵喵叫嚷着吃炸小黄鱼。 红日出海,霞光万斛,星珲靠在苏朗肩旁,苏大宝倚在星珲身侧,两人一猫迎着朝阳坐在崖上,在此刻尤为宁静祥和,凛凛海风经过他们的时候,似乎都温柔了下来。 …… 广阔无垠的东海之上,几艘货船破开万顷波涛,在夜幕的掩映下缓缓驶入朝晨霞光里。少女闭眼斜倒在船上,终于解开了背后捆着双手的绳索。 几名巡视的黑衣武者从一地昏迷的人群中走过,锐利的目光扫在地上,见没有什么异样才微微松了口气。 领头的武者低声吩咐:“快到颖海了,都给我小心着些,颖海城的巡航船差不多就在前面,绝不能在这出纰漏,都仔细着点,走,下一个船舱。” “颖海”!少女心里一凛,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个字眼。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在颖海城的海域如果逃不出去,这一船的师兄弟姐妹连着自己全都得死,她想起几日前那名二品天级灵骨的少年惨死的模样,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船舱内有两名看守的离识境都不难办,真正有些棘手的是刚才领头过去的那位,她不是他的对手。 船只航行的速度忽然缓了,几乎要停在海上,外面隐隐约约有大声交谈的声音传来,少女猛得激灵了一下,他们碰上了颖海城的巡航船。 就是现在! 背后的双手凝聚了几乎全部的内力,她忽然暴起,在两名离识境还未来得及出声之时,狠狠将两道气刃朝二人当头砸下,血瞬间喷溅了一地。 少女在原地大口呼吸,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了,船似乎又要开始航行,她来不及调息,拼着一股劲破开舱门,踢开门外措手不及的守卫,抱着舱门碎裂的一块木板,猛地朝海里跳了下去。 冰凉的海水淹没头顶,寒得彻骨,她不敢有丝毫停顿,拼着全部的力气,朝西方极速潜游。 背后渐离渐远的货船上传来骚动,颖海城的巡航船似乎是听到了落水的声音,将一行货船又重新拦了下来。 领头的武者低头咒骂一声,狠狠一巴掌打在看门守卫的脸上,又朝巡航船拱了拱手:“手下人抬货不经心,这批香料甚是名贵,但却怕潮得狠,每日须得抬出来晾晒,不成想这两个没用的在门口摔了一跤,箱子也掉海里去了,白糟蹋了一箱货。” 像是在验证他的话,船舱里又 分卷阅读77 有两个人抬着一个箱子走了出来放到甲板上通风晾晒,巡航船上的武者看了看,虽还有些狐疑,可毕竟是定康周氏的船,况且又不从颖海港口入大胤陆境,他们也不好多问,只得放行了。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足够跃入水中的少女离开周氏货船所能及之处,这里是颖海城的海域,她知道他们不敢追,那一船舱昏迷的人有些是武者,而非普通人,把他们看牢比捉她一个更重要。 她丝毫不敢放松,抱着从船上顺下来的木板,尽力朝西游去,只有到了岸,才能为她自己、也为船上等着她的同门博得一线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朝阳的光辉在海面渡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少女筋疲力竭,身体长久地泡在海水里,她眼前阵阵发黑,前方似乎隐约有座海崖,她死死抱着浮木,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朝崖边送去,眼皮像是有千斤重,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了过去。 武者的目力极好,苏朗和星珲坐在虹开屿上将远方日出海景尽收眼底,苏大宝倚在星珲身侧,懒洋洋地抽了抽身,开始捉起了自己的尾巴。 星珲笑着抚了抚它的毛,再抬起头时,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海面上漂荡着什么,似乎像是一道人影,他和苏朗对视一眼,迅速捞起苏大宝,从崖上飞了下去。 苏朗让星珲和苏大宝留在崖下,自己跃下了海,朝人影游去,伸手试探了鼻息,所幸人还活着。 星珲站在岸边,待看清苏朗从海里带过来的人时,脸色倏然变了—— 那人身上的衣衫是漓山外出历练弟子的服饰。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也许是隔壁沙雕写多了,我也沙雕了。关于母猫苏大宝为什么被称为三弟,是因为此猫只会吃,最擅长打架骂人逞凶斗狠,可谓颖海猫老大,久而久之大家公认此猫是投胎的时候生错了性别,除了揣小猫崽的时候没人会记得它性别母。 第59章 炼骨 颜霜是傍晚时分醒来的,身上的湿衣已被换过,房内燃着淡香,一旁守着的侍女扶她起来,又打发小厮去禀苏朗。 “这是……” “颖国公府,姑娘昏倒在海边,被我家二公子救回来了。” 颜霜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两分,脸上仍不动声色。 到了颖海,她才能博得一线生机,船上还有众多同门等着她,他们的命此刻都系在她一人身上。 颜霜闭眼呼了口气,正想下床去,忽然听得门外一声:“师姐,你醒了。” 颜霜抬头朝来人看去:“星珲?你怎么在这?” 星珲简单解释了句:“我来昌州查点事情。” 侍女知道他们有话说,忙退了出去,为他们关上门。颜霜看了眼一旁的苏朗,仍是有些迟疑。 “这位是颖国公府苏朗,师姐不必顾虑,但说无妨,你怎么会落到海里?” 颜霜先起身谢过了苏朗,神情凝重:“我从定康周氏的船上跳海逃下来,船上不止我,还有此次出山历练的其他漓山同门和一些民间有灵骨的武者胚子。” 星珲苏朗对视一眼,齐齐变色。苏朗此前曾吩咐过颖海市舶司,多留意着些定康周氏的船。 恰好今晨巡航武官来报,周家的五艘货船路过颖海海域,船上运的似乎是香料,可却发生了件有些奇怪的事,有箱货掉到海里去了。事发突然,巡航船上的武官们也没能看清,当时周氏的那艘货船上一片狼藉,他们虽觉得狐疑,可人家到底不过颖海港口,况且货船姓周,他们也不好拦。 颜霜摇摇头:“船上确实是有些香料,但更多的是人,其他几艘船上我还不清楚,但绝不是真正运香料的。我想,周氏应当是与云州有勾连。” “云州?” 颜霜颔首,她与同门此次出山的目的地在云州天梁,可却不想,刚到云州不久,就齐齐被暗劫,他们都被封了全身内劲,在地牢内关了七日,期间陆陆续续的有其他人被掳进来,这些人无一例外,全是可以修习武道的武者胚子。 直到七日后,地牢的门被打开,为首的人目光像打量牲口一样在被抓来的人身上掠过,最后指了指他们中那名灵骨最好的少年。 然后就是血。 颜霜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少年撕心裂肺的惨叫,也忘不了玉瓶里的药粉撒在少年身上时皮肉灼化的嘶嘶声响。 从脚开始,药粉撒过的地方,所以的皮肉全都开始灼化成汁水,和血混在一起,粘稠的浓液流了一地,流到他们的脚边,但没人动,也没人发出任何声响,任由血染上衣袍,除了恐惧之外,再没有别的意识。 那少年看样子也就十五六岁,以他的天资本可以拥有光辉灿烂的人生,却在一个逼仄阴暗的地牢内,亲眼看着自己从脚到头融化成一滩污血。 最后只剩下一具白骨。 为首的人啧了一声,似乎仍是不太满意,随意挥了挥手,白骨便被人带走,目光随意在他们身上扫过,再没人敢抬头。 颜霜从小到大第一次觉得,灵骨资质不好会是一种幸运。 但还没完,早晚会轮到他们其他人,如今她是逃出来了,可那些同门怎么办。 星珲勉强平复了心绪,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敢对漓山下手的不多,云州苍梧城?” 苏朗沉声道:“方鸿祯数日前已离开帝都返回云州了。” 颜霜点点头,那样强烈的压迫感,她只在两个人身上见过,漓山掌门叶见微和漓山东君姬无月,那人是大乘境。 星珲身形微晃,先是燕折翡,再是方鸿祯,这场局从蔚山秋狝就开始了。他捏捏手心:“过了颖海,昌州下一个港口是怀泽城。” “不能让他们到定康。”苏朗说道:“周氏货船私贩武者算是个明目,昌州军督连松成,恰好是从北境镇国公手下出来的,得先由他出面在怀泽港口设卡拦截,但船到底姓周,背后又有方鸿祯,没有圣旨和铁证,就没有动东海水军的由头,我们还得自己暗里派人,最好能先把怀泽总兵按住,不然连松成还是难做。” 星珲点点头走到书案边,提笔写了两封信,又从怀中取了枚玉符一并递给颜霜:“师姐,怀泽我得亲去,我们比船已经晚了一个白天,不能再等,今晚我就得出发,来不及从颖海调漓山的人,你拿着掌门令帮我去调人,这两封信,一封派人送到漓山我爹那里,还有一封送到帝都忘世居,就说给楚珩。” “楚师兄?” “对,给他,速度越快越好。” 楚珩是漓山上下皆知的花瓶,此事牵扯到一名大乘境,给叶见微很好理解,但是给楚珩?颜霜不解。 但看星珲神色严肃,不像在说笑,还是郑重应了。 星珲闭了闭眼,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借给他的这柄剑,会是 分卷阅读78 这么个用法。 交代完颜霜,星珲便去收拾行装,苏朗出门调配颖海的暗线。 苏大宝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门外,苏朗俯身捞起它,挠了挠它的下巴,声音几不可闻:“大宝,你说此行会顺利吗?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苏大宝“喵”了一声,伸出舌头舔舔苏朗的指尖。 …… “跑了一个?”方鸿祯手里转着两个太极球,低头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人。 武者颤声道:“是,在……在颖海。” 方鸿祯嗤笑一声:“无妨,不怕她跑,就怕她不跑,她是漓山那一群里体术最好的,特意没封全她的内力,就是为了让她跑,不然怎么把叶星珲跟苏朗这两个好胚子引来,我们就在怀泽等着。” 武者暗暗松了口气,又听方鸿祯问:“燕折翡还在帝都吗?” “前些日子已到广陵了,想来也该到怀泽了。” “嗯。”方鸿祯手上动作停了下来:“派人注意着一叶孤城那边,叶见微要是来了会有些棘手,还有姬无月……” 方鸿祯低头看了看手上已淡去的剑痕,忽然又阴狠笑了两声,再厉害的武者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只要敢来就让他们有去无归。 手里的铜球转瞬碎成齑粉:“另外,把连松成给我剁了。”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杀机(附人物关系与前情整理) 底下跪着的人一惊,还是犹疑着问了句:“武尊,现在动手会不会打草惊蛇?帝都那边……” 方鸿祯阴恻恻地笑了一声:“都要开始屠龙了还在乎惊蛇吗?” 冷汗刷地袭遍全身,手下颤声又道:“那敬王殿下……” “敬王?”方鸿祯嗤笑:“有贼心没贼胆的货,被周家牵着鼻子走,不该做的都做下了,一个傀儡罢了,只要会喘气就行,现在由得他说不吗?连松成不死,昌州就拿不下。苏朗会先去找他帮忙在怀泽港口设卡拦船的,记得等苏朗和叶星珲从颖海离开再动手,另外传信给芮何思,我们的昌州州牧大人比谁都乐意连松成死,谁不想亲手把压着自己的山给平了呢。” 手下武者领命而去。 “出来吧。”方鸿祯向后瞥了一眼,淡淡道。 燕折翡全身笼罩在黑袍里,在石桌后竹林的掩映下现了身:“武尊真是周到缜密。” 方鸿祯神色不动:“过奖,只怪敬王太不顶事。” 燕折翡随手摘了片竹叶:“控制了澜江,就是拿捏住了泰半九州的命脉,东起怀泽,再至定康,而后潋滟,终于江锦,这条水线横贯昌宛二州,路都给他铺好了,北狄十三部也在等着,可是我们的敬王殿下却还是瞻前顾后下不了决心。” 方鸿祯冷笑:“谋反还想找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燕折翡却是和颜悦色:“不然以后怎么好应天受命呢,谋反的逆贼可服不了众,敬王迟疑不决也是有考量的,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帮帮他。” “你想如何?” “杀个人。” “谁?” 手中的竹叶被燕折翡屈指弹出,化成一道利剑横穿过竹林:“太后下个月南山礼佛,武英殿天子近卫营随行护送。” 方鸿祯闻言盯着她脸上的面具,片刻后意味深长道:“天子近卫犯上作乱,敬王可是孝子,清君侧势在必行。境主果然好心计。” “不敢当,还是先解决送上门来的那两个紧要些。” “放心,只要苏朗和叶星珲踏足怀泽城方圆十里,就是砧板上的鱼,再掀不出什么浪来。” 燕折翡点点头,不再说话。 两人沉默良久,方鸿祯忽然开口问:“我一直很好奇,敬王如今的势力里,定康周氏想世代簪缨权分天下,苍梧城从他手里得到了最后一颗“溯洄”和两位大乘境所需的灵骨供养,砚溪钟氏与皇帝有夷族之仇,又是敬王母族,自然甘效犬马,可你又是为了什么?” 燕折翡看了方鸿祯一眼,但笑不语。 你问我啊。 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我想你们死。 他们并没有说很久的话,只站了一会儿,燕折翡便借口自己刚从广陵赶来,有些疲累,要先去休息,方鸿祯颔首示意她请便。 燕折翡闪身绕过竹林,孟池奕正在等她,她疾步走过去,声音低不可闻:“池奕,派些人速去锦都,暗中看着点连松成,别让他出大事,他要是死了,日后敬王谋反,北狄入侵朔州若真能牵制住北境镇国公,东海一旦再有什么异动,没了连松成镇着,昌州就真麻烦了。” * 天还下着雨,昌州总督连松成却从锦都军督府里急匆匆地骑马往城外去,今日一早他收到苏朗的传信,说是往定康去的几艘货船上,不知为何劫了一批良家武者,其中甚至还有漓山的弟子。 大胤以武立国,自成帝起,所有修习武道的人,在朝廷及各州府都有道牒备案,载明自身资质与师承何处,私豢及大批买卖武者的,以死罪论。 朝廷说是便于武籍管理,但连松成却隐约知道,律法之所以如此严格,是因为几十年前出了一桩事,江湖隐隐传言炼骨可入境大乘。 世上人人都知归一入境大乘就是过走鬼门关,九州那么多的武道天才甘愿止步于归一境,就是因为这一关太难也太险。 天资越好,入境大乘就相对越是容易。但放眼整个九州,一品灵骨的天骄几双手就数的过来,更何况就算是灵骨天成,也没人有十成十的把握能过了这一劫,所谓的容易也不过是比他人少了一两分走火入魔的风险罢了,该闯的鬼门关一道也不少,敢放手一搏入境大乘的人寥寥无几。 直到后来,邪术炼骨出现了。 所谓炼骨其实就是生取活人的灵骨炼药做引,集他人灵骨之所成,将自身天资的局限和入境的风险降到最低,最为稳妥地入境大乘。 但因为从一开始,这样的大乘境通过歪门邪道炼骨而来的畸形,因此一辈子都不能缺了灵骨的供养,一辈子都要用活人炼药,否则不仅维持不住大乘境界还会反噬己身。 这是伤天害理的邪术,为人所不齿,可是每个人心里都有阴私的种子,人人都想往上爬,没有人能抵挡得了入境大乘名震九州的诱惑。当利益远胜于道德的时候,所谓“不齿”也就只是唇齿开合间说说,更多知晓的人暗地里却一直在寻找炼骨的方法,甚至开始私自豢养和买卖灵骨胚子。 只是即便有了炼骨的方法和众多的灵骨胚子还不行,真正关键的是第一次炼骨的引子和一种名为“溯洄”的邪药。 第一次炼骨的引子极为苛刻,所要的不仅是而立之年以下的年轻归一境武者的灵骨,更需要这名归一境本身就是一品灵骨的天骄。如果这名作为牺牲品的年轻人与炼骨之人 分卷阅读79 血脉相连,那就更是再好不过。 且不论这样的年轻人放眼整个九州能有多少,何况归一境本身就已是武道集大成者,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轻易对付制服的。 而“溯洄”则是炼骨入境大乘所必须的前提,没有“溯洄”,再多的灵骨胚子也是土牛石田,但这种药从几十年前洱翡药宗弑君作乱被覆灭后再也寻不到踪迹了。 定康周氏的船上若只是劫持了漓山的弟子,那或许其中还有误会的可能,但是苏朗来的信中,偏偏提到了炼骨。 每一位大乘境的出现都可能动摇九州的格局,此事自然非同小可,而且又是从颖海苏氏传过来的消息,不管是真是假,不管有没有“溯洄”的出现,他都得亲自往怀泽城海港去一趟,一探究竟。若真如苏朗所言,那定康周氏其中的居心就有得推敲了。 连松成点了两队亲卫随他同行,还没等出城门,迎面却看见了昌州州牧芮何思。 芮家与北境顾氏曾是儿女亲家,也就是皇帝外祖母的娘家,但是后来芮家却与钟太后长子齐王谋反的事沾了点边,皇帝念及旧情,并未仔细清算,但是作为皇帝母族的北境顾氏自那时起就与胳膊肘往外拐的芮家彻底恼了,连松成是北境镇国公手底下出来的,自然也不待见芮家人。 此刻见着与自己在官职上平起平坐的昌州州牧芮何思,连松成却连马也不下,听见芮何思打招呼也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正眼也不给一个,便带着人径直出城去了。 芮何思撑着伞回过身看了一眼连松成远去的背影,一向宽厚平和的脸上狰狞扭曲了一瞬,眼中杀意凛冽,势在必得地抬了抬嘴角。 从锦都到怀泽,快马也有两三日路程,连松成带人行了半日,正在林中下马修整,一支淬了毒的羽箭直取他面门。 * 注释: 所以燕折翡第一次炼骨所用的牺牲品其实就是妫海明远。 ———————— 【人物关系与前情整理】 【含轻微极少量剧透】 九州是指:中州,昌州,宛州,云州,宁州,朔州,靖州,庆州,越州。地名基本都是虚构的,不重要也不用在意,看看就行。姓氏是真的,但都是缀着虚构地名的虚构宗族。 整体权谋主线是围绕皇帝(凌烨)与敬王(凌熠)之间的争斗展开的。 关于皇帝的身世:他是成帝凌铖(g,第二声)与元后顾氏女(成德皇后)的嫡子,他的母族就是朔州镇守北境的镇国公顾氏一族。 敬王是成帝与继后钟氏女(现在的钟太后)的次子,他的同母亲哥哥齐王五年前谋反失败,连带他们的母族——庆州砚溪钟氏,被夷三族,所以他当然恨陛下,而且虽然没有陛下身份那么正,但他也算是嫡子,也有逐鹿的资格,恨且不甘。 所有的势力不用太在意名字,知道姓就可以。 现在出现或者提到的势力主要是以下几方: 一、天子势力 1.朔州北境顾氏:镇国公顾准、朔安侯,皇帝的母族,军权世家,镇守北境。前文提过镇国公世子顾彦时,他们出场不多,知道姓顾就行。 2.昌州颖海苏氏:颖国公府,很有很有钱。颖海城位处沿海,是九州最大的通商口岸和港口,是澜江的入海口。一直在出现的苏朗哥哥,不用多说,当然非常非常重要。 3.昌州裕春韩氏:韩国公府,老韩国公是大学者,满朝半数文武、天下泰半学子都得称他一声座师。前文提过苏朗的朋友韩澄邈,他们出场也不多,不重要。 4.宁州一叶孤城,也就是漓山,实际上是站在陛下这边的,不然漓山少主叶星珲就不会来帝都了。 东都境主叶见微(星珲的父亲),占星阁主穆熙云(星珲的母亲),山花师兄楚珩(漓山东君姬无月),很“坏”很狗的二师兄叶书离。 5.其他人物: 昌州总督连松成:连将军,掌管昌州军防,好人。 —————— 二、敬王势力 敬王这边的也是知道姓就可以。 敬王封地宛州江锦城。 1.庆州砚溪钟氏:敬王的母族,钟太后的娘家,因为谋反失败被夷三族,现在已经不太行了,不重要。 跟着敬王谋反是因为钟氏是敬王母族,而且又与皇帝有夷族之恨。 2.昌州定康周氏:定国公府,敬王的主要支持。 定国公周夔,定国公世子周敏才。 朝廷澜江分流工事需要改占定康的水道,可以给定康带来很大的利益,但是周氏没同意,因为他们在搞事,澜江水道很重要,而且他们正在运一些不允许运的东西,比如说劫在船上的那些漓山弟子,比如说…… 跟着敬王谋反是因为,定康周氏曾经被先皇(成帝)倚仗,但不再被现在的皇帝信重,但他们又有世代簪缨权分天下的心。能让一个江河日下的世家重新立于顶点的,唯有从龙。 3.云州苍梧方氏:敬王的主要支持。 苍梧武尊方鸿祯,少主方修然。 前文(第四十二章 )提过一次苍梧城的女城主是方婧慈。剧透一下,这个人有故事,是上一辈的故人,但不是很重要,番外应该会写到。 为了简单粗暴,都姓方,苍梧方氏。 方鸿祯是炼骨入境的大乘,需要活人炼药,所以勾连定康周氏劫持了漓山的弟子和其他的一些民间武者。 跟着敬王谋反是因为,敬王给了方氏最后一颗“溯洄”,并且许诺给苍梧城提供两位大乘的灵骨供养,方鸿祯本来野心就大。 4.宛州潋滟姜氏:安平伯府,前文第一卷,清和长公主的驸马就是姜氏。不重要。 跟着敬王谋反的理由同周氏。 5.其他人物: 昌州州牧芮何思,掌管昌州的基本政务,尽管与连松成平起平坐,但是芮家因为参与了齐王谋反,所以已经不行了,况且连松成又是北境顾氏出来的将军,很看不顺眼芮家人,所以芮何思虽然表面和气,内心已经恨透了连松成。一个炮灰,他不太重要。 长子芮开霁,提过但不重要。 跟着敬王谋反的理由同周氏。 ②怀泽总兵袁则良:后文马上会出现的,一个炮灰。 定康周氏的主母与潋滟姜氏的主母都姓袁,与这位袁总兵是同宗,所以定康的船才从怀泽港口入境。 —————— 三、其他中立/目前不明的势力 1.昌州宜崇萧氏:永安候府,宜山书院,九州第一次武府学宫,底蕴深厚。 宜崇世子萧高旻,小萧,可以算是苏朗的朋友。表面嚣张骄纵,内心其实是有君子骨的人,欠草不解释,哈哈哈。 2.钟离楚氏:钟平候府,楚珩的家。 分卷阅读80 师兄的父亲,钟平候楚弘。 世子(嫡子)楚琛。 师兄的同母妹妹楚歆,弟弟楚琰。悄咪咪地说,楚琰是个兄控来着。 他们在这本书都不重要的,只有师兄一个人重要。 提钟离楚氏是因为师兄的生母、楚弘的妾室——姬无诉樰,是个有故事的人,是上一辈的故人,番外应该会写到。 一点轻微剧透,能有师兄这样灵骨资质真正独一无二的儿子,姬无诉樰自身的资质,虽然不到师兄那个地步,但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去,她的天资优于如今已是大乘境的叶见微,但她却沦为别人的妾室,而且早逝。 3.其他的一些世家在这本暂时都是一笔带过,不重要,如果后文有变化,还会再加。 —————— 四、洱翡药宗 拎出来单说。 洱翡药宗,宗主妫海文景,几十年前名扬九州的宗门,但因为弑君谋逆犯上作乱,被先皇也就是成帝绞杀覆灭了,从此以后史书上也在不会有“洱翡”的名字,大胤九州也再没人敢姓“妫海”。 原因后面会写。 1.妫海明远:洱翡药宗覆灭后被带到漓山,星珲他们的小师叔,明昱口中真正的“先生”,已故。 入境大乘失败,死于漓山天霜台前,楚珩的明寂剑一剑穿心。 真正的死因其实是和他亲姐姐妫海燕岚(燕折翡)的算计,成为了她第一次炼骨的牺牲品。 很疼爱星珲,楚珩,和书离,亦兄亦父。 救过明昱,给明昱取名,明和昱都是光,取名的用意是希望明昱能够忘记生活过去的黑暗与阴霾,一生立于光下。 但他是明昱心中的太阳。 P.S.明昱:前文出现过几次,第七章 和星珲比武,第二十六章拿走星珲那把小银刀,以及第五十章因为小师叔的原因没有对师兄出手。 对燕折翡叫“先生”其实是移情的因素,因为太想念妫海明远了,而燕折翡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就是用的小师叔的样子(姐弟本来长的很像,加上易容),他把燕折翡当做了小师叔留在人间的影子,所以才会一直帮她,比如蔚山秋狝帮暗劫苏朗的死士混入司煊防隅军的,就是作为天子近卫的他。 2.千雍境主燕折翡:原名妫海燕岚,是小师叔的亲姐姐,是清和长公主的母亲,成帝的惠元皇贵妃,宠冠六宫,上届宫斗冠军。 经历了洱翡药宗的覆灭,从明艳少女变成了现在心机深沉的燕折翡。 隐去姓氏,化名燕岚,为妃十四年,杀死了成帝,但是燕贵妃却“死”于成帝之前。 覆灭洱翡药宗的仇人其实就是成帝以及现在的敬王党,砚溪钟氏,定康周氏,苍梧方氏。 砚溪钟氏因为齐王谋反失败,已经算是凉了。 她表面上是敬王党的人,实际上是在为敬王谋反推波助澜,暗里又将拿捏漓山的把柄(第三十一章 ,后面也会再解释)送到皇帝的手里,让漓山为他所用,从而借皇帝的手诛灭定康周氏和苍梧方氏。因为能够彻底颠覆一个钟鸣鼎食的大姓世家的,唯有谋逆叛国。 对漓山是又爱又恨的,情感复杂。爱是因为少女时代美好的回忆,而且漓山和药宗是世交,恨是因为她认为漓山在洱翡药宗覆灭的时候没有施以援手,而且药宗宗主也就是她父亲,被定康周氏那些人囚禁折磨的时候,漓山也没有出手去救他,最终她父亲被囚禁折磨三年至死,但是其实漓山不是不愿救,而是不能救,漓山有苦衷和理由。 她是炼骨入境的大乘,曾经动过要杀死楚珩的念头,想得到楚珩的灵骨,从而手刃仇人方鸿祯,但是并不十分执着于此。 楚珩在鹿水,小师叔的墓园里九死一生的那次,她派明昱去,没有亲自去,是因为她不愿意亲自对姬无诉樰的儿子出手。 因为最终明昱没有动手,她也就没有得逞,改为让漓山和苍梧城结下大梁子(此为轻微剧透),借助漓山的手对付苍梧城,借刀杀人。 她出现的时候多是以面具示人的,楚珩他和明昱他们都觉得她像妫海明远,第一是因为他们姐弟本来就长得像,再加上易容,外表会很像。声音可以刻意模仿以及凭借药来改变,毕竟燕折翡可是长于药宗,得到了所有的真传。明远非常信任她,她几乎知道关于明远的一切,而且她和漓山曾经关系是很亲密的,所以对于她来说伪装成明远真的不难。 第二是因为妫海明远死前是经历了一两年的走火入魔,假设他真的能活下来,在其他人看来哪怕他性格大变都是很正常的,因为毕竟经历了走火入魔这种大变故。 第三是明昱和楚珩本身的问题,对明昱来说妫海明远就是他的光,所以他宁愿欺骗自己燕折翡就是妫海明远,把燕折翡当做妫海明远的影子,也不想去面对妫海明远已经死了的事实。而楚珩就更希望小师叔能活着了,因为漓山天霜台前是他亲自动手一剑穿心小师叔的,这是他的噩梦,他始终解不开这个心结。哪怕只有一丝丝可能,他都想去相信,小师叔当年或许真的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机缘巧合之中没死,所以他当然会去小师叔的墓园求证,但是在墓园入阵的时候,他就知道,那一丝丝的希望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别人的局罢了。 燕折翡当然也是有故事的人,是上一辈的故人,番外会写。 P.S. 孟池奕:一直在燕折翡身边的人,是庆州千雍城的城主,明确地说,他爱妫海燕岚,很爱很爱。 妫海惜朝:就是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八章出现的那位宜安寺的方丈,忘归大师。他曾经是洱翡药宗的人,是燕折翡的师兄。不算重要。 —————— 总结:人名不重要,权谋斗争知道姓氏就行哈哈哈,因为是世家和皇权的博弈,中间牵扯到两代人的爱恨,所以会出现比较多的名字。 其实碗根本没有权谋脑,笔力也不足,头秃辽。 第61章 师叔 连松成到底是从刀枪血雨的战场上打拼下来的,寒芒刚闪过的一刹那就已经意识到了危机来临,拔刀格挡劈开羽箭。随行的亲卫随即纷纷站了起来,拱卫在他左右。 刺客显然是有备而来,一击偷袭不成,羽箭齐发,四周死士在箭雨的掩护下提刀跟上,整个林子霎时笼罩在杀意与血色里。 亲卫们虽说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然而也奈不住对方人数众多有备而来,多多少少都挂了些伤。 连松成牙关紧咬,挥刀斩断身后袭来的羽箭,又转身将两名攻上前来的死士连刀击退,但到底四面受敌,双拳难敌四手,一支羽箭瞅准了时机破空而来,直接没入连松成的胸口,人瞬间就半跪在了地上。 围上来的死士正想拥上来补刀,凌 分卷阅读81 空忽然飞来几枚燕尾镖,径直钉入距离连松成最近的几名死士的手腕上,林道上又来了一批人马。 领头的刺客见林道上有不少人过来,不敢再恋战,看了已经跪倒在地上的连松成一眼,虽然没能彻底杀了连松成,但只要重伤,他也一样去不了怀泽城。刺客当机立断,立刻下了撤退的信号,几个纵步间,一群人瞬间消失在了林中。 林道上的一批人马径直奔到连松成面前,滚鞍下马将连松成并受伤的亲卫们扶了起来,又奉上解百毒的玉露丸,连松成瞥了一眼领头人腰牌上的“颖海”两个字,心里有了数。 果不其然,对方握住他胸口的羽箭,皱了皱眉:“在下颖海苏彰,奉我家二公子之命前来护送将军,只不成想还是晚了一步,将军且忍耐一下。” 连松成却随意挥了挥手,伸手握住那支羽箭,猛地一使力,将整支箭拔了下来,箭尖却滴血不沾。 苏彰微有些诧异地看了那箭一眼,片刻后脸上紧绷的神色放松了下来:“将军思量周到。” 连松成摇摇头,将衣内半裂的护心镜取了出来,神情深沉凝重:“是苏朗在信中给我提了个醒。看来怀泽城是非去不可了,定康周氏……” 他招手叫来副官,将令牌交给他:“你带一队人,去请昌州监军的令符,我要从东海舰队调三千水军,就说怀泽恐有蛟祸,告诉他‘炼骨’两个字,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另外让他去一趟颖海国公府,和老国公商量一下此事,尽快送一封折子去帝都请旨。” 副官抱拳行礼,领命而去。 连松成扫了一眼带上的亲卫,忽然想起出城时见到的昌州州牧芮何思,双拳不由暗自攥紧。 苏彰见他出神,小心地问了一句:“将军?” 连松成回过神来,摆摆手:“没什么,走吧,改路,我们不走官道。” 一行人又上了马,往怀泽城的方向去。 却不曾发觉远处的林中藏着一队暗卫,为首的一人目送着连松成他们远去的背影,低声朝左右吩咐道:“告诉境主,颖海苏氏的人救了连松成。” …… 叶星珲和苏朗已经纵马行了将近一夜,略略修整了半个时辰,便又一路往怀泽城赶。 苏朗心里算着时辰,开口道:“连将军那边我已经派人过去了,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我们能想到的,周敏才和方鸿祯自然也想的到,连将军如今的安危很重要。现在的怀泽城只怕也不好进。” 星珲点点头:“颜霜师姐一个人能从定康周氏的手下逃出来还勉强有可能,但如今周氏与方鸿祯只怕确有牵连,从苍梧武尊的手里出来,根本不可能。” 苏朗温声道:“你明知他是在故意引着你去,可他把漓山弟子的命捏在手里,你还是必须得去。无论是从颖海调配漓山的人手,还是传信给你父亲和师兄,其实你都来得及,却故意让颜霜去做,你是不想再让她去怀泽城涉险。” 星珲闻言悄悄偏头看了看苏朗脸上的神色:“嗯,你是不是吃醋了……她只是我师姐。” 苏朗转过头对上星珲的视线,轻笑一声:“这都什么时候了,我难不成还吃飞醋拖后腿?” 他顿了顿,又刻意压低了声音:“你人都是我的了,还怕一个师姐吗?” 星珲脸上红了一片,连忙侧过头去,不再与苏朗对视,又轻咳了一声,正经道:“颜霜师姐她武道天资不算好,胜在体术上佳,想必方鸿祯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故意放她一马的。” 苏朗见他的小兔子明显是害羞了,也不再逗他,应了一声,指指前方:“你派去的人走的陆路,前面我们换马上船,走水路过去。” 星珲点点头:“就算是知道方鸿祯故意等着我去,我也不能全如了他的意。那两个苍梧城的钉子既然敢到眼皮子底下刺探,那就让他们主子自己去收拾,若能把方鸿祯炸个出其不意就再好不过了。” * 黑白双子在楸木棋盘上厮杀,方鸿祯与燕折翡你来我往,一局再普通不过的棋在二人手下无端带了几分杀气。 护卫硬着头皮上前跪在方鸿祯三步之外:“启禀武尊,叶星珲和苏朗已经到了怀泽城外二十里的官道上。” 方鸿祯头也不抬:“去告诉修然,让他带人去把送上门的两头羊抓回来,擒住了他们两个绝佳的灵骨胚子,九州下一位大乘就是我们苍梧城的。” 燕折翡面具掩映下的嘴角微微翘了翘。 方家的护卫刚刚出去,又有一人径直走进来跪在燕折翡脚边低声道:“境主,孟城主请您过去一趟。” 燕折翡“嗯”了一声,将手里的白子往棋盒里随意一扔,朝对面的方鸿祯颔首示意,便走了出去。 方鸿祯不置可否,只隔空将白子棋盒抓在手里,自顾自地下了起来,想着即将到手的香饽饽,心里的快意又盛了几分。 燕折翡走出庭院百丈外,方才问道:“什么事?” 手下低声回禀:“境主,派去锦都那边的人传来消息,连松成被颖海苏氏的人救了。” “颖海苏氏?”燕折翡捏了捏尾指,忽然笑了一声:“我还真是低估苏朗和小星珲了,他们既然想的到连松成的安危,那必然是有备而来,城外官道二十里的‘叶星珲和苏朗’可能也没那么简单,方鸿祯不是一向把他儿子方修然看的天下无双么,那就让这位方少主去做这块试金石,我们先看着。” “是。” “等等,进怀泽城的好像不止陆路吧。”燕折翡忽然想到了什么,眼中笑意更浓:“走,去怀泽水道,会会我弟弟的这位……师侄。” …… 苏朗和星珲从水路过来,从傍晚一直等到晚上,借着暮色掩映方才易了容从船上下来,混在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朝怀泽城内走去。 他们乘的快船,紧赶慢赶地过来,索性怀泽的码头上还未有定康周氏货船的踪迹,总算赶在了他们前面。 夜幕低垂,苏朗和星珲刚出了码头,就见前方有个人夜幕里无端撑着一柄伞,似乎在等人。 天未降雨,这把伞在人群里就显得分外打眼,引得路上的行人都不自觉地朝伞下人看去。 星珲也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然而只是这一眼,双脚就被定在了原地,再也走不动半步。 一时间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似乎全都消失了,眼里的长街上只有伞下的这一个人。 星珲瞳孔骤然放大,他看到了一张只在梦里出现的脸—— “……小师叔?!” * ————【分割线】———— 〈一点想说的话〉 抱歉这一更拖了这么久,呜呜呜我有罪。 本来想放在作话里说的,但好像超字数了,请原谅我。 有一件事要和大家 分卷阅读82 说,我和长佩签约了,本来是抱着试试的心态申请的,没想到过了,真的非常开心了。 沧海是我的第一本书,也是我第一次写文,我很爱很爱他。 一直都是抱着为爱发电的心态去写的,得到了小天使们的支持和留言真的非常幸福和开心。 我知道沧海有很多不足之处,很不好意思说,其实我现在是处于一个无大纲裸奔的状态,开文之前确实是设定了很多也写好了大纲的,后来写着写着就发现原来的大纲好像已经飞了,也许是笔下的人物也有自己的生命和想法,既定的轨迹可能不适合他们,当然更多的应该是因为我自身笔力不足,所以书里也有一些bug,因此我得到签约反馈后一直在修文和整理思路,从第一章 开始修了一些小细节,希望能够更好。 修文的过程中,发现了很多问题,也有一些体悟。 其中一个体悟就是,星珲宝宝在成长,无论是武功还是心性,从一开始单纯的“观”沧海,到现在他因为各种主动或被动的原因真正融入了九州的沧海横流中,他成长了很多。 他和苏朗哥哥不一样,苏朗一开始就在帝都和颖海长大,见惯了皇权与士族的争斗,对于天下事他自己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意识,但是说实话,星珲是没太有的,他被漓山,被他父亲还有师兄保护的太好了,就算是调皮犯错要受罚,师兄都会帮他挡着,何况其他的事呢,而且处于漓山这种秉承避居世外,不涉政事原则的地方,对他来讲,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九州安宁与否他是不太关心的,第一章 他选择去帝都,仅仅也是因为想出去玩,见识一下武英殿罢了,因此叶见微之所以同意他出去,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星珲不可能在他的羽翼下一辈子,总要出去历练和成长一番的。接下来也能看到他会继续成长。 沧海倾注了我很多心血,虽然是第一本书,练笔之作,但是我很爱很爱他,我知道自己笔力稚嫩,文笔不好,剧情架构也有一些漏洞,所以也希望自己借助这本书能够成长,也一定会继续努力,把这个故事写下去,加油呐! 因为榜单周期的缘故,接下来我要先攒一攒稿子,下一更应该是周三周四左右。 爱你们的碗 2019.7.28 第62章 交锋 暮色渐沉,怀泽城外二十里,八名护卫将两个锦衣玉袍的青年拱卫在中间,一行人骑在马上缓缓往城内去。 只从衣衫上看,中间的两名青年在这一群人中必然身份贵重,可偏偏这两人却双目无神,直视前方,只呆滞地随着护卫们走。 苍梧城少主方修然带着几十名武者打马过来的时候,远远看到的就是这么寥寥的几个人。方修然握着缰绳的手一紧,心底狂热的迫切与势在必得的快意席卷而上,勾起的嘴角又向上扬了几分。 父亲说了,只要抓住了叶星珲和苏朗这两个送上门来的绝佳灵骨胚子,九州下一个大乘境就是他方修然。 狠狠地一抽鞭子,胯下骏马如离弦之箭,转瞬就到了叶星珲一行人等十丈之地,腰侧惊夜刀被他挥手带出,一划一抹间,出鞘长刀在半空转了个圈被握在方修然手里,寂静的官道在惊夜刀光中被烈烈杀气弥漫笼罩。 漓山的护卫们似乎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危机来临,立刻并成一排将“叶星珲”与“苏朗”挡在身后,方修然哪里会把他们放在眼里,嗤笑一声腾空而起,惊夜刀横斩而过,几名护卫直接被打下马来,摔倒在官道两旁。 方修然脸上得意之色更盛,人人都说漓山武道昌盛,近几年更是隐隐有与宜山书院争辉之势,如今一见不过如此,连漓山少主带出来的护卫都不堪一击,方修然大笑出声,提刀朝仍坐在马上的两个人走去。 “叶星珲?”方修然挥刀直指,闪着寒光的刀尖离人不过三寸。 马上的人却仍不出声,暮色掩映下,“叶星珲”的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连道目光也不曾给一分,像是半点也不在意面前的苍梧少主。 方修然见“叶星珲”这副目空一切的样子,顿时怒从心头起,砧板上的鱼肉而已,居然还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真有什么本事刚才就出手了,笼中之鸟坐在马上装什么高人呢,方修然暴起一掌直取二人面门。 眼看掌风袭来,马上的两人却仍是一动不动,眼皮也不眨一下,方修然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然而此刻才意识到不对已经来不及了,他带来的武者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拍上那两人身体的掌风,像是点燃火药的导火索,马上的两人忽然爆体而亡,在官道上掀起一阵内劲喷涌的罡风,逼得所有人都后退了几步,距离最近的方修然来不及避让,被罡风径直打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吐出一滩黑血。 几名原本倒在地上的漓山护卫却忽然一跃而起,数枚烟雾弹砸在地上,灰黑的烟幕遮掩下,苍梧城的武者尚且来不及拦截,几人便已迅速隐入官道两旁的树林,眨眼间消失不见。 为首的武者连忙冲进重重烟雾中,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方修然扶起,额头瞬间渗出冷汗,嘶声吼道:“快去禀报武尊!” 这时候再看不出他们被漓山的叶星珲摆了一道就是傻子了,方修然就是方鸿祯的心头肉,现在却在他们的保护下伤成这样,弄不好他们全得送命,武者不敢耽搁,颤抖着手将人抱起,纵马朝怀泽城内去。 * 星珲一双眼里写满震惊,愣愣地看着伞下的人。 直到燕折翡收回伞,笑着唤了一声:“星珲”,他才回过神来,眼眶瞬间红了,拉着苏朗的手重重捏了一下苏朗的手臂,整个人直接扎到燕折翡怀里,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小师叔……” 大滴眼泪落在衣衫上,星珲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紧紧抱住燕折翡,像是要把自己揉进她怀里。 苏朗的手臂被星珲刚才捏得一疼,轻轻抚了抚右手边的云起潮生,眼里划过一丝寒意。 过了好大一会儿,星珲才从燕折翡怀中出来,擦擦眼泪站直身体,拉着燕折翡的手问道:“小师叔,真的是你吗?你不是……” 剩下的话他说不下去了,燕折翡却听懂了,眼里盛满浓浓笑意:“我若是死了,如今又是怎么站在你面前的?” 星珲仿佛相信了燕折翡的话:“小师叔,你这些年都去哪了,当年他们都骗我说你……” 燕折翡轻轻摇头,压低声音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知道你是来怀泽做什么的,先随我来。” 说罢,燕折翡便拉着往城内的一家客栈走去,星珲与苏朗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客栈不远,苏朗抢在燕折翡前面,向掌柜要了两间上房,似乎是有意让师叔师侄 分卷阅读83 叙旧,取了钥匙说了两句就径直上楼去了。 燕折翡拿过另一把钥匙,将星珲带到客栈房内,给他倒了杯茶,又摸摸星珲的头,温声道:“想问什么?” 星珲举杯轻轻抿了一口,还是有些难以相信,拉着燕折翡的袖子又问:“小师叔,真的是你吗?我怕我是在做梦,一觉醒来你就不见了。” 燕折翡点点头:“是我,当年我入境失败,天霜台前确实是一剑穿胸。” 星珲拉他袖子的手猛地一紧,燕折翡唇角微扬,安抚似的拍拍他的手背:“可你大师兄那一剑却故意偏了几分,你知道的,我姓妫海,洱翡药宗当年虽然一夕覆灭,可人却还幸存一些,因而药宗医术也并未就此衰亡,这些年我一直在庆州调养。” 她半真半假地说,星珲一字不差地信,眼眶不时还红上一红,一副心疼的样子。 二人一直叙旧到将近亥时末,星珲才露了几分困意,朝房内扫了一眼,便道:“这有两张床,今日我想和小师叔睡在一个房间好不好?” 燕折翡笑问:“那苏朗怎么办?我看他很在意你呢。” 星珲脸上红了一瞬:“他不会有意见的,小师叔,我太想你了,我去隔壁和他说一声。” 话音刚落也不等燕折翡回应就跑了出去,像是急着去向苏朗知会一声。 燕折翡看着星珲的背影,脸上笑容不减半分,只眼里带着些许意味不明。 窗台轻响一声,黑衣武者翻窗而入,跪在燕折翡面前,低声禀道:“境主,方修然出事了……” 燕折翡听完武者的禀告,嗤笑一声:“以为是送上门来的羊,结果被人摆了一道,命都差点丢了半条,如方鸿祯所言,他这儿子确实算是天下无双,无双的自以为是就罢了,偏偏还蠢的天下无双。你去告诉方鸿祯,明日一早,我把漓山少主送到他手上。” 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近,武者应了一声,跃窗而出。 燕折翡转过身看着走进来的星珲,脸上笑容不变:“都说完了?” 星珲应了一声,随口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和他知会一声就是了,他反正不能拦着我来找小师叔。” 燕折翡点点头,眼中笑意更深:“说完了就好。” 说完了人就该走了。 初夏的夜晚不长,天也亮的早,客栈的小二将早饭送到了房内,燕折翡递给星珲一碗粥,在那小二退出房内正要关门时,忽然开口道:“隔壁天字二号房的早饭就不必送了,人不在。” 燕折翡顿了顿,目光落在星珲身上,声音依旧温和如昔:“昨晚上就不在了。” 星珲拿着汤匙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神色不变地将嘴里的粥咽了下去:“你都知道?” 燕折翡翘翘嘴角:“你觉得你能瞒得过你师叔?” 星珲抬眸,也笑了一声:“叫您师叔恐怕有些不当,千雍境主燕折翡,我说的可对?” 燕折翡并未显出几分意外之色,反而点点头,眼中像是有赞赏之意:“对,但是我与妫海明远不像吗?” 星珲颔首:“很像。” “唔。”燕折翡沉吟片刻,温声又问:“那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的?” 星珲放下汤匙直视她的双眼:“昨日见你的第一面。” 第63章 虎穴 燕折翡脸上终于露出一点讶然之色:“第一面?我是哪里与明远不像吗?” 星珲摇摇头,淡淡道:“哪里都很像,但也只是像。” ——你不是他。 燕折翡眉目舒展,笑了起来:“既然知道我不是,那还敢跟我过来?” 星珲敛下眼睫,拾起汤匙搅了搅碗里的粥:“境主说笑了,您特意在怀泽水道口等我,大乘境面前,我走得了吗?既然境主想演这出戏,那晚辈奉陪就是。” 他不等燕折翡开口,又继续道:“但我和苏朗确实是失算了,我本以为牵扯其中的只有苍梧城,却不想还有您,这样看来,此事解决起来就不容易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色依旧泰然自若,看不出一分失算后的不安,声音里亦听不出丝毫波澜。 燕折翡打量了叶星珲两眼,又想起那位被眼前人摆了一道的苍梧城少主方修然,忽然有些不想把叶星珲送到方鸿祯手里了,所谓头角峥嵘,后生可畏,不外如是。 “后悔来怀泽城吗?”她问。 “不。”星珲抬头与她对视:“就算是事先知道境主在,我也会来。” “这又是为何?你来了可就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走不了了。” 星珲却不答,只放下汤匙微微笑道:“我吃好了,境主要带我去哪,现在可以走了。” 燕折翡对上叶星珲的眸子,试图从他眼里寻出一丝掩饰起来的惊惶,星珲坦然回望,燕折翡最终轻笑一声,拾起帕子擦了擦手指,再一开口,话音里带着几分慈爱:“星珲,我提醒你,自信是好事,可有些时候,不适时的自信可能会送了命。” 星珲还是淡笑:“那境主会放我走吗?” “不会。” “那不就是了,所以境主请吧。”星珲站起身来,朝燕折翡比了个手势。 “如你所愿。” 燕折翡戴上面具,起身走到房间一角,打开一道暗门,转头示意星珲跟上。 甬道里很暗,只拐角处燃着短烛,燕折翡和叶星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看起来就像真正的师叔师侄。 他们走了很久,眼前终于现出一点亮光,星珲不露声色地深深呼吸一口,暗自攥了攥拳。 他当然要来。 定康周氏的船就快要到怀泽港口,上面有漓山新入门的师弟师妹,他若不来怀泽城,一旦船入澜江水道到了定康地界,他们就真的九死一生了。 更何况漓山此番到云昌两州历练的弟子可不止颜霜师姐带领的那一支,他从颖海来怀泽的路上派人去查过,失踪的至少还有两支。 他是他们的师兄,自然应当护他们周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来怀泽城走一遭,不到方鸿祯面前,他怎么找得到下落不明生死未知的师弟师妹。 所以他一步都不能退,龙潭虎穴也得去闯。 星珲跟着燕折翡踏出暗道外,又走了两步,进到一处院子里。 燕折翡侧头看了一眼依旧神色不动的叶星珲,微有些惋惜:“你到了这里,就真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她话音刚落,竹林后就有个人怒气冲冲地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看见燕折翡背后的叶星珲,眼里的滔天恨怒更是要喷涌而出,身形一动瞬间来到星珲身前,一掌狠狠挥出。 星珲来不及挡,被这一掌打在胸口,身子直接重重撞上竹林旁的石灯,跌在地上咳了几声呛出一滩血来。 燕折翡随意瞥了一眼地上的星珲,轻轻笑了一声,对方鸿祯 分卷阅读84 道:“人我就交给你了,算是送你个人情,随你怎么折腾。” “多谢。” 燕折翡不再言语,点点头便朝院外走去。 方鸿祯的目光落在叶星珲身上,宛如看着一个死人。 昨晚怀泽城外二十里官道上,他儿子方修然被面前的叶星珲摆了一道,重伤到现在还未醒,如若不是生剥下来的灵骨不能久存,方鸿祯现在就想杀了这漓山少主泄愤。 星珲见方鸿祯一副恨不得活撕了他的样子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勉强扶着石灯站起身,擦了一口嘴角的血,淡笑道:“昨日城外官道上那两个人可是苍梧城派去颖海的钉子,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送他们给自己主子收拾比较妥当,不过看来武尊对此并不满意。” 星珲口中说的钉子自然就是昨日官道上假扮他和苏朗的两个人,他用了一手千机蛊,又将他们易容一番,把形如傀儡的两个人从陆路送到怀泽城来,本只是欲混淆方鸿祯的视线,却不想还真将方修然炸了个半死不活。 方鸿祯见叶星珲还敢不知死活地提昨日摆了自己一道的事,面目狰狞,心头的怒火更盛,五指弯曲成爪,正想将叶星珲抓到身前,不经意间却看到了他腰间的一枚玉佩熠熠生辉。 方鸿祯停了手,嗤笑一声:“你以为手上有叶见微的这枚偕行灵玉就能从我手上安然而退了,今日我就让你知道,区区一枚玉佩能护你到几时。” 他脸上又添几分狠色,掌心再要凝力,方家的护卫忽然疾步走了进来,跪在方鸿祯几步之外:“启禀武尊,少主醒了。” 方鸿祯神色稍霁,改手结了道诀封住星珲的全身内力,轻蔑道:“我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又转头朝护卫吩咐:“先扔暗牢里去。”说罢,匆匆朝院外走去。 星珲内力瞬间停滞,闷哼一声,身形微晃,还未来得及站稳,便被护卫推了一把朝暗牢走去。 星珲回头看了一眼方鸿祯的背影,嘴角微微挑起。 想看我能玩出什么花样? 我能摆你一道,就能摆你两道。 方鸿祯与燕折翡都不曾发觉,叶星珲被那一掌打伤,身子撞上石灯的一瞬,背后一道浅浅弦月环绕着的符印透过衣衫散出须臾的一星光芒。 血是吐了,可真伤没真伤他自己才知道,封没封得住他的丹田气海方鸿祯却不知道。 他自己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想来让颜霜派人送去帝都和漓山的信早应到了。 苏朗又给他和定康周氏船上的漓山同门留了一条后路,他昨夜从客栈离开,连松成和东海水军现在大抵也不远了。 星珲眼前视线一暗,被推搡着踏入地牢。 怀泽城门口,楚珩的脚步微微一顿,看了眼手心正发烫的月色符印。 人在西南。 * 燕折翡手里把玩着一支海棠珠花金步摇,对着镜子朝发髻上比了比。 孟池奕敲门走了进来,温声道:“阿燕,都收拾好了,惜朝已经在南山等我们了。” 燕折翡不答,只侧过头朝孟池奕莞尔一笑:“好看吗?” 孟池奕看着那支步摇,眼中尽是柔和:“阿燕什么样子都好看,笑起来最好看。方鸿祯那边很顺利?” 燕折翡将手中步摇收进袖子里,看着孟池奕笑道:“我们且等着,星珲既然敢来,那就没那么简单,况且依照叶见微的一贯处事,他应该也会给星珲留后路的,但漓山和苍梧城的梁子这回可彻底结大了。叶星珲是我借漓山的手来对付苍梧方氏的棋子,只要漓山同门在方鸿祯手里,他就得甘愿做我的棋子。” 她站起身来拉着孟池奕的手朝门外行去:“走吧,现在我们该去南山佛寺等着我的那位‘姐姐’来礼佛了。”[1.] 作者有话说: 【1.】不要忘了燕折翡真名叫妫海燕岚哦,她是小师叔的姐姐,是成帝惠元皇贵妃、清和长公主的生母,也是上届宫斗冠军,“姐姐”指的是现在的钟太后,也就是成帝的第二任皇后,南山礼佛参见第五十七章。 【2.】星珲和苏朗他们在武功上暂时是比不过方、燕这些老一辈的,因为他们还年轻,但正是因为年轻,他们才未来可期,无论是武功还是心性都在成长,所以我并没有设定他们一开始就站在顶点,我希望他们一直内心强大,临危不乱。星珲敢那么镇定地跟燕折翡走,是因为他自己、还有苏朗给他留了后路,他相信自己,也相信他的苏朗哥哥。 第64章 暗牢 暗牢建在庄园西南角的地下,星珲被方家的护卫推搡着,沿着狭长黑暗的石阶一路往下走。 石阶走到底,再过一道沉重铁门,眼前豁然宽敞起来。铁门背后相连着的暗道深长曲折,一眼几乎看不到尽头,深邃宽阔绝非一日之功。 暗道密闭,四周却明亮如白昼,每隔六步,密道两旁石壁上便相对燃着两盏灯—— 用头骨做成的灯。 星珲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四周,饶是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此刻见到这一对对的头骨灯,一阵阵寒意还是从脚底沿着脊柱攀涌而上。 从铁门开始,一路过来,他走了多少个六步,就见到了多少对人头骨灯,幽深的石道被照的惨白一片,整条石道都笼罩着森森阴气。 六是阴数之极,如果他没猜错,一对对的头骨应当都是取自那些被方鸿祯捉来的灵骨胚子。头是人之天灵所在,头骨上怨气最重,这些人生前惨死,死后亦不得安眠,暗道石壁的四周篆刻着古朴铭文,头骨与铭文所及之处,皆为阴邪阵法所在之地。 这些头骨的主人大多应是本该未来可期的少年英才,很可能也有已经惨遭毒手的漓山弟子,星珲心中恨极,不由暗自攥了攥拳。 再往前走了一盏茶的光景,才真正是暗牢的大门,血气与寒气相互交织争先恐后地袭面而来,星珲视线往地牢内一扫,这趟果然没白来。 程戟就地打坐,听见暗牢大门开合的声响,抬头一瞥,眉头立时狠狠皱起,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眼中全是不可置信:“星珲?!” “程师兄……”星珲刚应了一声,还未来得及说上话,只来得及给程戟一个安抚的眼神,就被护卫狠狠一推,朝更深的地牢内走去,单独关在了程戟所在牢室的十丈之外。 护卫只把他扔进地牢,捆也不捆,锁上门便转头离开了。星珲心里明白,方鸿祯不怕他们跑,因为根本就走不了,关进来的所有人都被强行封住了内力,从牢室到暗牢大门再到石道尽头的出口,一路数不清的阵法,内功又动不了半分,强闯就是一个死字。 他来的时候,燕折翡对他说,有些时候,不适时的自信可能会送了命。 其实这句话不该对他说,对方鸿 分卷阅读85 祯说或许会更合适。 他手里的偕行灵玉须得用内力才能催动,方鸿祯自以为封住了他的丹田气海,东都境主的玉佩在他手里就是石头一块,便高枕无忧了。 到底是邪门歪道炼成的大乘境,离真正的独步天下还差了一截。 星珲低头看了眼掌心微微发烫的月色符印,无形气刃在手中凝了一瞬,很快消弥无形。 程戟与星珲之间隔着三间牢室,他们被关在这里数日了,期间不断有人被带出去就再没回来,若只是他一个人还好,可身边还有那么多入门不久出来历练的师弟师妹,再不想些办法,只怕早晚全都会送了命。这几日他试图强行冲破体内压制内力的封诀,可始终也不能撼动半分,面上虽然不显,心中却不免惊惶忧虑,此刻见着掌门独子叶星珲居然也被捉了进来,一时间更是心急如焚。 身旁刚入门不久的小师弟看着程戟脸上分外难看的神色,拉了拉他的袖子,咬着嘴唇喊了一声:“师兄……” 程戟不动声色地呼了口气,摸摸他的头,微笑道:“没事的,别怕。” 他话音刚落,却见一道气劲被人屈指弹出,正巧打在地牢的铁栅栏上,程戟心中一动,朝气劲打来的方向看去,星珲正站在三道门之外,朝他打了个响指。 程戟高高吊起的顿时落到了实处,握住小师弟的手,和颜安抚:“别怕,有师兄在。” 他抬头与星珲对视一眼,星珲冲他比了个口型——“等”。 现在要做的就是等。 星珲屈腿坐了下来,他手里有东都境主的偕行灵玉,方鸿祯一时半刻还委实奈何不了他,真正能治住他的筹码反而是定康周氏船上的那些漓山同门。楚珩已经到了怀泽城,不知道苏朗那边可否顺利。 * 苏朗看着眼前的一身黑衣的漓山武者,沉声问:“东都境主何时到?” 叶九心里有些不忿,他们听从叶见微的吩咐,暗中看护着少主和眼前的苏朗,怕的就是方鸿祯和燕折翡对他们有什么异动,可谁成想,自家少主跟着千雍境主燕折翡走了,苏朗一个人倒是从客栈里出来了。 叶星珲和苏朗在他心里的分量孰重孰轻根本用不着掂量,现在最紧要的就是想办法把少主从燕折翡手里带出来,可苏朗却执意把他拦了下来,说是少主那里自有分寸,有更重要的事要他去做,叶九心系星珲安危,自然不愿听从,听见苏朗发问也只拧着眉头答:“已将此事报与掌门了。” “那就是还没到,东都境主不在,你有几分把握将星珲从燕折翡和方鸿祯手里带出来?” 叶九一听还有方鸿祯,心里顿时更急了,猛地站起身一拍桌子,冲旁边银楼掌柜吼道:“还等什么,再不派人过去客栈,少主真落到他们手里就晚了!” 苏朗将手里那枚与星珲在客栈说话时交给他的玉符往桌上一扣:“圣旨没到,兵符未行,我们不自己派人去把怀泽总兵按住,连将军从东海暗调的三千水军就只能在外围看着什么也做不了。方鸿祯有恃无恐,整个怀泽城就还在他和周家的手底下,到时不仅星珲救不出来,定康周氏船上还有已经落在方鸿祯手里的漓山弟子也全得搭进去。” 叶九看着桌上的东君令,红着眼眶,攥紧拳头咬了咬牙:“不行,其他漓山弟子另想办法,我奉掌门的命令,必须先派人去救少主。” 银楼的陈掌柜是漓山在怀泽城的暗线首领,此时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人是奉了掌门的命令,虽然口说无凭,但到底事关星珲安危,他自己心里自然也是急的,可另一人手里却偏偏有东君令。 掌柜看着已经急得红眼的叶九,心一横,刚想开口劝住苏朗,苏朗面色骤沉,仿佛已经察觉了他的意图,抢在他之前朝叶九开口:“你以为星珲从颖海连夜过来怀泽又主动跟着燕折翡走是为了什么?东君令使唤不动你了?” 叶九正欲辩驳,却见门外无声无息忽然走进来一人:“东君令使唤不动谁?” 作者有话说: 【1.】星珲相信苏朗,苏朗明白星珲心中所忧,也相信星珲不是乱来。 【2.】叶九所说“奉掌门命令”是在第五十四章。 第65章 兵行 三人循声抬头朝门外看去,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又是怎么进来的谁都不知道,陈掌柜和叶九更是直接站了起来,脸上全是戒备。 苏朗抬头打了个招呼:“楚珩。” 楚珩朝他颔首致意,又侧头扫了一眼叶九,轻飘飘地道:“胆子不小。” 陈掌柜和叶九听过“楚珩”的名字,只是不曾见过。楚珩是星珲母亲占星阁主穆熙云的弟子,他资质不好,武道浅薄,容貌却很是昳丽,是公认的“漓山山花”,被漓山上上下下的同门们“小心呵护”。 但现在可不是靠脸的时候,叶九心里有些纳闷楚珩是怎么无声无息地进来的,也没在意他的话,只皱着眉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到怀泽城来了?”火烧眉毛的时候,难不成还要分出精力来照顾“山花”? 楚珩淡笑,抬起手中剑鞘,把叶九按在椅子上,意味深长地道:“你说我怎么到怀泽城来了,东君令都使唤不动你了,那只能换东君本人来,看看能不能使唤得动你。” 叶九和陈掌柜听见“东君本人”四个字,又看了看楚珩手里那柄全漓山没人不认识的明寂剑,脑子“嗡”的一声,两人对视一眼,登时僵在当场,一副像被雷劈了的样子,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楚珩不再理会他们俩,坐下来将背上的剑匣放到桌上,轻轻推至苏朗身前:“给。” 苏朗微微有些困惑,依言打开剑匣,一柄黑金古剑横于其中。苏朗看着剑鞘上的山河地理纹、五爪金龙印,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浮云地纪?”[1] 浮云地纪是天子之剑,寓意天子权威,份量有多重苏朗自然明白,剑之所至说是陛下亲临也不为过,苏朗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楚珩:“给我?” 楚珩轻笑一声:“当然,钟平候府的楚珩是庶子,在武道上又是众所周知的绣花枕头,可‘拿不动’这柄剑。九州历来大乘境听调不听宣,漓山东君姬无月更不宜拿这柄剑。颖国公府最合适不过,不是给你还能给谁?” 楚珩又屈指敲了敲剑匣:“北境近来不大安稳,陛下有他的思量,怀泽城这边的事,由你和连松成做主,陛下再另外借你一支天子影卫从旁协助,凡有拦路者,杀无赦。” 苏朗与楚珩对视一眼,最后一句话说的是谁,两人心照不宣。 苏朗之所以要先把怀泽总兵袁则良按住,是因为定康城定国公府周氏的主母和潋滟城安平伯府姜氏的主母都姓袁,与怀泽城的这位袁总兵乃是同宗。 定康周氏 分卷阅读86 私贩武者的事情本身可大可小,但其中再牵扯到苍梧武尊方鸿祯和千雍境主燕折翡这两位大乘境,事情就一定不会小。 而更关键的在于,早在宛州为潋滟城处置清和长公主驸马姜承安的时候,星珲就曾派人查到,定国公周夔曾暗中亲至敬王凌熠的封地江锦城,想必在那个时候起,定康周氏与敬王就已经搭上了线。 潋滟姜氏那就更不必说,公主驸马姜承安要带回府的那名外室就是敬王一个乳母的女儿。 东起怀泽,再至定康,而后潋滟, 终于江锦,这条水线横贯昌宛二州,容纳了大半个澜江。 三月十五各世家家主入帝都朝见述职的时候,在澜江分流一事上定国公府如何也不松口,即使在重利之下也不肯允许朝廷改占定康水道,如今想来,安的是什么心还用说么,控制了澜江,就是拿捏住了泰半九州的命脉,敬王的这条水线铺了这么久,定康是中间最关键的一环,定国公既然上了敬王的船、有了不臣之心,当然不肯再让朝廷插手定康水路。 而周氏货船上的那些灵骨胚子又是给苍梧武尊方鸿祯的,如今只怕是敬王与定康周氏、潋滟姜氏、怀泽总兵袁则良、苍梧武尊方鸿祯乃至千雍境主燕折翡,全是一系。 如今周家的货船眼看眼就要到怀泽港口,他们来不及等圣旨,必须先在此处拦住这些船。 苏朗有十成十的把握,连松成手里没有调兵的圣旨或者兵符,怀泽城又有方鸿祯这位大乘境在,袁则良就敢跟顶头上司对着打,届时从东海调过来的三千水军全得被拦在外围,除非连松成真的对怀泽水师出手,把长虹运过来攻城,但非到最后一步连松成绝不会真的对怀泽的军民出重手,所以苏朗必须得先发制人,自己带人把袁则良按住,只要让连松成带兵进了怀泽城,就算是有方鸿祯在,定康周氏的船也进不了澜江水道。 没有圣旨,按住袁则良的事苏朗只能以自己私人的名义去做,他与叶九和陈掌柜僵持,就是为了带足够的人去怀泽总兵府。可现下楚珩却带来了浮云地纪,天子之剑在手,按住一个袁则良绰绰有余,除非袁则良敢公然谋反,那无疑就更给了连松成动兵的理由。敬王能把手伸到怀泽来,无非就是有总兵袁则良在,那他现在就先借定康货船的事砍了敬王的这只手。 这把浮云地纪,来的恰是时候。 楚珩的目光落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呆若木鸡一动不敢动的叶九身上,微微翘了翘嘴角,伸手在叶九眼前晃晃:“回神。” 叶九面色微白,头皮发麻,天知道他鼓起了好大的勇气才敢胆子肥这么一次,为了优先照顾星珲的安危不顾苏朗有东君令在手,谁知“不行”二字刚说出口,居然就被东君本人逮了个正着。 此刻见楚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心更是慌的落不到实处,刚才和苏朗对着吵的气势一丝一毫再寻不见,只深深低着头话也不敢说一句。 楚珩手搭在他肩上点了两下,轻笑一声:“行了,没空收拾你,你带人跟着苏朗去怀泽总兵府。掌门的命令我帮你遵,少主的安危我去保护。” 叶九的头埋得更深了,小声说了句“不敢”。 楚珩“嗯”了一声,收了笑站起身来,垂眸看着他,又扫了一眼同样眼观鼻鼻观心的陈掌柜,伸出食指轻轻敲了敲桌上那枚东君令,淡淡道:“没有下次。等会若有什么事,听苏朗的。” 叶九和陈掌柜立时起身,行了个手礼,恭敬称是。 漓山的规矩并不严,但其中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东君令不能违背。非大乘不为东君,漓山几百年以来,有过很多位掌门,但只出过三任东君,“东君”这两个字,本身就是绝对实力的象征。 只是漓山这一代巧了,掌门叶见微也是大乘境,而东君姬无月又是后辈,从来也不管事,在漓山更是没人见过他几回,所以叶九才敢胆子大了一次,万幸楚珩也没追究,叶九心里侥幸的同时又有些幸灾乐祸,不知道那些天天想着摸一把山花细腰的漓山同门们,若是知晓了楚珩和姬无月其实是同一个人后,都会是什么反应。毕竟摸一摸搂一搂再捏一捏楚师兄的腰是他们谁都想达成的心愿,可要是换成大师兄的腰……叶九不由打了个寒颤,又有点抑制不住地想笑。 明寂在楚珩手里打了个转,他又对苏朗说了句:“星珲在城中西南,我先过去了。” 苏朗应了一声:“方鸿祯没那么简单,只怕也有后招,等拿下袁则良,让连将军拦住周氏的货船,我随后就去。” 楚珩点点头,意味深长的目光又从叶九身上慢悠悠地扫过,却也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叶九那点没能抑制住的笑顿时又全咽进了肚子里。 * 星珲屈腿坐在地上,手指在篆刻着铭文的牢室墙砖上一一扫过,摸到最底下的一排墙砖时,不由皱了皱眉,一点内力凝聚在指尖,正欲一探究竟,暗牢的大门忽然传来开合的声响。 星珲收回手指,循声望过去,石道尽头两名方家的护卫半推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远处隐约传来说话的声响:“谁知道,自己没脑子地送上门来,脸长的倒真是好,可惜花架子一个,武功烂成那样也真是稀奇,封他内力都嫌多余,头儿说横竖是漓山的,先关着就是。” 等他们走近,星珲才看清那些人口中所谓的“花架子”是谁,程戟却已经猛地站了起来:“楚师兄?” 护卫打开程戟所在牢室的门,一把先将程戟往后推了推,将“花架子”往里上一扔,楚珩“哎啊”一声,身娇体软地摔在地上,好半天都起不来,护卫见状摇摇头咂咂嘴,锁上门便转身走了。 星珲隔的老远看着护卫已经走了,都还扑倒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大师兄,脸色不免黑了一瞬。 程戟和身旁的小师弟们连忙七手八脚地把楚珩扶了起来,脸上全是关切:“楚师兄,怎么样,摔疼了没?” 而后星珲便听见他的大师兄——漓山东君姬无月站起身拍拍衣上的尘土,委委屈屈地说了句:“还行,不是太疼。” ……这还装上瘾了? 程戟不免又是一番望闻问切,星珲听了两耳朵,不禁怀疑他大师兄是不是山花当的太久了,在师弟师妹们面前装的太入迷,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了。 他们这厢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暗牢大门处又是一阵开合声响,然而这回却不是捉了人进来。 十余名黑衣护卫一列排开,恭恭敬敬地引着一名锦衣玉带的青年往里走。 星珲神色不动,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人。 方修然脸上尚且带着两分受伤后的苍白,径直朝星珲的方向走来,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护卫打开铁门,手背在身后,踱 分卷阅读87 着步子走了进来。 “叶星珲。” 星珲扬了扬唇角,半讽道:“方修然,你伤好了没,就不怕我再摆你一道?” 方修然想起昨日怀泽城外官道上自己被炸的事,火从心起,脸上登时闪过愠怒,气急反笑道:“叶星珲,你现在也就有牙尖嘴利的本事了,如今像条狗一样被关在这里的是谁?” “那昨晚带了几十个人去官道上想劫我,最后不省人事的被人带回去的又是谁,不也跟拖死狗差不多么?” 方修然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拳头捏的咯吱咯吱响,一旁的护卫见状连忙小声提醒:“少主,武尊吩咐过,您如今还不宜动用内力。” 星珲听到这话,直接笑出了声:“方修然,你也就只有带着几十个护卫耀武扬威的本事了,没了他们,你现在又算得了什么。” 方修然恨恨地瞪了一眼方才出言提醒的护卫,咬着牙看着星珲,好半天也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目光在牢室墙壁篆刻着的铭文上扫过,倏然想起了什么,阴鸷地笑了笑:“叶星珲,看见石道上的那些头骨灯了么,你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话音一落,星珲果真沉了脸色。 方修然心中顿时升腾起快意,觉得自己拿捏住了他的软肋,阴笑一声又道:“叶星珲,你猜那些头骨里有多少是你们漓山的弟子?” 星珲沉默不语,只死死盯着方修然,眼中盛满杀意。 方修然大笑出声,指着程戟所在牢室的方向:“叶星珲,你说我现在要不要先宰一个漓山弟子让你开开眼?” 星珲作势就要冲上去和方修然打,一旁的护卫连忙按住他,星珲声音都恨得发颤:“你敢?” 方修然饶有兴味地看着恨得眼眶发红的星珲,当真抬脚朝程戟所在的牢室走去:“今天我还就让你开开眼。”又转头对按住星珲的护卫们吩咐道:“把漓山少主带过来让他亲眼看着,这才好玩。” 程戟警惕地站起身,将楚珩和一众师弟师妹挡在身后,方修然走到铁门前随意一扫,目光忽然停在了楚珩的脸上,勾了勾嘴角。 “叶星珲,我又改主意了。”他伸手一指楚珩:“把他给我带出来洗洗干净,先捆到床上去。” 星珲闻言蓦地怔愣了一瞬,眼中不由划过一丝怜悯。 程戟连忙将楚珩挡在身后,死死捏着拳头恨声道:“方修然你找死。” “找死?”方修然不在意地瞥了他一眼:“你算个什么东西,去把人给我带出来。” 方修然身后的护卫躬身称是,随即便打开铁门,大步朝楚珩走去。 眼看方修然的护卫径直冲着楚珩过来,程戟咬了咬牙,就要挥着拳头冲上去,楚珩却忽然伸手从程戟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程戟的身子顿时僵了一瞬——这看似没有丝毫力度的一拍,竟将他丹田气海处怎么也冲不破的内力封制给解开了。程戟心中疑窦丛生,面上仍是分毫不显,目光和星珲在空中交汇了一瞬,后者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程戟心念电转,立即破口大骂,“眼睁睁”地看着楚珩被冲上来的护卫拖了出去,挣扎呜咽着被带出暗牢去“洗洗干净。” 方修然朝被人押着的星珲走了两步,倾身靠近他的耳畔,一字一顿嗤笑着开口:“你那位师兄长的可真是一等一的不错,你放心,等玩完了我把他再带回来给你开开眼。” 星珲看着方修然得意洋洋朝外走去的背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大声笑,这方少主是不是嫌命太长,他爹方鸿祯这边才劫了漓山的弟子,他却转身就把自己送到了漓山东君的手上,委实是个人才。 * 大胤东海,距怀泽海岸不足七十里,百艘战舰整肃列阵,乘风破浪径直朝怀泽城的方向驶去。 怀泽城,总兵府。 传讯兵单膝跪在地上抱拳行礼:“大人,定康的船就快到了。” 怀泽总兵袁则良身着单衣,正在演武场打拳,闻言头也不回,只淡淡应了一声:“去派人和苍梧武尊禀报一声。” 传讯兵正要领命而去,演武场门口忽然又疾步跑进来一个人:“报,大人,昌州总督连松成连将军传令过来,命怀泽市舶司即刻设卡拦截一应从怀泽港口进入澜江水道的船只。” 袁则良打拳的动作一停,心头涌上些许不详的预感,转过身来,眼神锐利地盯着传令的兵士:“你说什么?不许船只入港?连松成人呢?” “连将军先派亲兵传了令过来,人还未进城。” 袁则良脸色巨变,忽然大吼一声,面目狰狞:“芮何思派去的人不是说连松成已经重伤来不了怀泽城了吗?”[2] 他话音刚落,演武场门口忽然骑着马又闯进来一人,飞奔到袁则良面前勉强勒住马,满头大汗地从马上跳下来,颤着声道:“大人,不好了,有三千东海水军正朝怀泽的方向过来,距怀泽海岸不足七十里。” 袁则良目眦欲裂,一拳打在木桩上,沉着脸过了片刻,忽然又阴笑出声:“他放屁!没有圣旨没有兵符,非外敌入侵,非天灾匪祸,连松成胆敢私调东海水军视同谋反作乱,周家的货船我看谁敢拦!怀泽海防即刻戒严!” 作者有话说: 【1.】浮云地纪:取自。 【2.】昌州州牧芮何思派去的人说(其实是自以为)连松成重伤,是指第五十八章 连松成遇到的那场林子里的暗杀。 第66章 拒刀 【过渡章】 ————— 昌州,宜崇。 书院的清晨总是热闹而忙碌的,伴着初夏的雀鸣一起回荡在松竹山林间的,是书院弟子整齐划一的练剑声。 宜山书院是九州最大的武府学宫,有来自九州四方数以万计的求学者在此修习武道,底蕴深厚多有漓山不及之处。 叶书离在鹿水与叶星珲、楚珩他们分道,不回漓山反而独自跑到宜山书院来拜访,除了是想与萧高旻处在一处,其实还真有两分来领略书院风采的意思。 眼下还只是清晨,昌善武台上就已经摆了论剑的场子,萧高旻带叶书离过来时,台上的少年已经打起来了,书院和漓山不同,漓山武道一贯不太讲究剑法招式,反而更注重内功道法。 台上两名比武的少年一人行剑快慢相兼,刚柔相含,一人出招潇洒恣意,行多停少。叶书离在台下看着,心里不由有几分意动:“剑使得不错。” 萧高旻站在他身旁,闻言淡淡抬了抬眼皮,脸上没什么表情:“也只能算是不错了。” 叶书离侧头笑意满满地看他。 “左边这个,此剑的精髓在于内合其气,外合其行”,萧高旻指了指其中一名少年:“讲究形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神合,他至多也不过算 分卷阅读88 是意与气合,离剑法精湛还差了一截。右边这个……” 萧高旻话还没说完,就见昌善武台门口忽然跌跌撞撞跑进来一名少年,脸上全是惊慌之色:“林师兄,不好了……” 他显然没想到宜崇世子今天恰好会在这儿,后面的话又全吞了回去,立时噤声,怯怯地停了脚步。 台上被称作“林师兄”的少年听到师弟的叫喊,也已经收了剑,只是碍于萧高旻在这,没有出声询问。 萧高旻扫了一眼那少年衣衫上沾染的血迹,凤眸一凛:“怎么不好了?” 少年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见台上的林师兄又给自己使了个眼色,方才带着哭腔开口道:“吴师兄他们在云昌道和苍梧城的人打起来了,吴师兄他、他现在重伤昏迷不醒,师兄你快带人去看看吧,吴师兄可能……”后面的话少年说不下去了,眼泪收不住地往下掉。 萧高旻眉头立时一皱:“人送到百草阁了吗?和苍梧城打起来是怎么回事?” 少年哭着摇摇头:“还没,我们今日早起要去云州,天还没亮就走了,在云昌道正巧碰到了苍梧城的商队,吴师兄的马不知怎么地突然受了惊,吴师兄一时没能制住,那马冲进去撞翻了商队的一箱西洋杂货,我们还没来得及道歉,谁知苍梧城的人二话不说忽然就拔了刀……” “西洋杂货?”萧高旻面色微变,和叶书离对视一眼,转头又问:“苍梧城的人走了吗?” “应该还不能走远。他们直接下了死手,我当时见打不过,就趁乱跑回来报信了,世子,我不是丢下他们……” 萧高旻打断他的话,放缓了语气:“你做的很好,你先去百草阁看看伤,剩下的事不用你管。” 他眉眼间全是寒意:“苍梧城有了个大乘境就把自己抬上天了,胆敢伤了宜山书院的人,就是走了也得给我滚回来。云昌道是吗,我过去看看。” 萧高旻朝身后忽然出现的黑衣暗卫吩咐了两句,又侧头朝叶书离道:“你先在书院里随意逛逛,我带人去趟云昌道。若只是因为区区一箱被撞翻的西洋杂货就直接拔刀,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苍梧城就算是再嚣张也不至于到这个份上,这事定然没那么简单。如果我没猜错,只怕是货里有货,另藏乾坤。现下事态不明,漓山还是先不要贸然卷进来的好。” 叶书离笑眼弯弯,却没领他的情:“旁的事漓山当然不会贸然卷进来,但要是牵扯到苍梧城么,我还非得去看看。” 萧高旻挑挑眉,来了点兴趣:“漓山什么时候和苍梧城有仇了?” 叶书离忆起三月十五天子赐宴表彰众家主勋绩,帝都紫宸殿前,苍梧武尊方鸿祯忽然在众目睽睽下出手试探楚珩的事,眯了眯眼睛,笑着说道:“没仇,但我就是看苍梧城不顺眼。”[1.] “……” 宜崇城临近昌州云州的交界,云昌道是横亘在二州之间的一条官道。 萧高旻和叶书离骑马带人一路疾驰赶到云昌道的时候,宜山书院的年轻弟子们七七八八的躺在地上,苍梧城的商队已经走了,只剩下十多个人留下来善后。 那十多人见远处有人打马过来,丝毫不拖泥带水,领头的当即拔刀朝已然重伤倒在地上的书院弟子下了死手。 萧高旻手里的剑骤然出手,几丈之外凌空飞了过去,将将挡下就要落在那名书院弟子心口上的刀。 持刀的人显然没想到来人有这样的身手,神色一凛,再要下手时,萧高旻身旁的暗卫已经赶到,朝苍梧商队善后的人提剑斩了过去。 却不想,这群人不退不避,竟然直接冲了上来,俨然是不死不休的姿态—— 死士。 萧高旻和叶书离对视一眼,心中顿时沉了几分,事情可能比他们想的严重的多,这苍梧商队里藏的乾坤只怕还不小。 宜崇世子身边的暗卫自然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萧高旻留下一队人处理死士后将受伤的书院弟子送回百草阁,带着其余的暗卫继续向前疾行而去。 苍梧城的商队已经走了十里开外,商队首领听见身后渐行渐近的马蹄声,面色微变,朝商队的护卫们使了个眼色,手已按在了刀柄上蓄势待发。 萧高旻没有拐弯抹角同他们周旋,见是苍梧商队,寒光出鞘直接表明了来意,淡淡吩咐了暗卫一句“留几个活的”,剑随身走,人已经到了敌阵。 叶书离坐在马上,看着行如蛟龙出水一般的宜崇世子,忽然有点明白了方才萧高旻为何说那昌善武台上用剑的少年“也只能算是不错”。真正的剑法精湛,气与神合,此刻就正在自己眼前。他手中折扇一展,人亦腾空而起,跃至萧高旻身侧。 有了他们两个一等一的武道高手在,苍梧商队的人渐渐不敌,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全都被缴械拿下。 暗卫将商队首领捆了个结实提到萧高旻面前,萧高旻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染血的手,将丝绢扔在了商队首领的脸上,语气平淡:“苍梧城能耐不小,宜山书院的人说杀就杀?” 他伸手朝马车队的货箱指了指:“西洋杂货?是你自己说,还是我去看?” 商队首领目光如淬了毒一般恨恨地看着萧高旻,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 萧高旻嗤笑一声:“骨头还挺硬。”他话音刚落,翻检车马货箱的一名暗卫忽然皱着眉出了声:“世子——” 能让暗卫变了脸色欲言又止的当然不会是小事,萧高旻心中一紧,心头涌上些许不详的预感,不再理会商队首领,和叶书离一起朝出声的暗卫走了过去。 他们见到死士时就知道苍梧商队里暗藏的乾坤不会小,可却不想,藏的是可以撼动九州河清海晏盛景的“乾坤”—— 苍梧商队真正的货物是军器火药。 而且是西洋火器。 大胤并不抑制官民经商,朝廷更不轻易与民争利,但有三样东西,无论是世家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是不允许私自经营贩运的——盐、铁以及军器火药,尤其是最后一样,朝廷管控极严,私运者轻则流放,重则以谋反作乱论处。 谋反…… 萧高旻看着箱子里与杂货混装在一起的西洋火器,神情冷凝到了极点,怪不得苍梧商队会直接向宜山书院无意中撞翻箱子的弟子们下死手,不管他们中有没有人认得出西洋火器,全部灭口无疑是最稳妥的做法。 苍梧城的商队当然远不止这一支,这样的西洋生意当然也不会只做过这一趟。萧高旻不自觉地想起近几年忽然同样做起了西洋香料生意的定国公府,他疑惑很久了,为何定康周氏的货船从昌州沿海进,要过澜江水路,可入港时却偏偏特意避开九州最大的开海通商港口、也是澜江入海口的颖海城。 初夏的天,萧高旻的身上却泛起 分卷阅读89 了一阵阵的寒意。 “世子……”一旁的暗卫见萧高旻神色不对,忍不住出言试探。 萧高旻回过神来,看了一眼不远处被暗卫捆着的商队首领,冷声吩咐:“人和箱子全都带回去,先关着,此事暂且不要声张。” 叶书离摇着手里的折扇,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身旁的箱子,笑眯眯地开口道:“苏朗现在就在颖海城。” 萧高旻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勾起,眼里闪过一丝促狭:“是嘛?那正好给他找点事做,派人传信……不,我亲自去。” 叶书离闻言微惊,看着箱子里的火器,挑挑眉:“你亲自去?这事恐怕牵扯到的不止是苍梧城,私运这么多军器火药可不是图好玩。放眼整个大胤,能有身份与资格改天换地的就只有江锦城的那位。” 萧高旻脸上的笑淡了下去:“人活在世上,总是要有私欲的,所以皇族与世家之间为了各自的利益,争斗从未停止过,但再怎么争也是大胤九州著姓大族自己的事,还轮不到这些西洋外族来插一脚。世家可以争权,可以夺利,但却不能叛国。” 他眼前看到的军器火药只是冰山一角,若真如他所想,定康和苍梧是一丘之貉,那么能和西洋做了这么久的军器火药生意,可不只是用简单的金银就足够的,西洋人也不是傻子,如今皇帝并未对西洋实行严格的海禁,不给足够的好处,西洋人不会轻易放弃眼前既得的长远安稳利益去冒触怒大胤天子的风险,因为谁都知道,在大胤行商,军火是皇帝绝不能触碰的底线。 正如叶书离所言,能有资格改天换地的只有江锦城的敬王,能有身份联合定康周氏、苍梧方氏与西洋人谈条件,许诺未来足够多好处的也只有敬王。 萧高旻知道叶书离的言下之意,这件事并不仅是苍梧城的事,敬王有了不臣之心,归根结底就会是皇帝与敬王的博弈。 萧高旻与其他的公侯世子不同,他的背后并不是宜崇萧氏永安候府,而是九州第一武府的宜山书院。只是派人悄无声息地去颖海城给苏朗传封模棱两可的信当然算不得什么,但今日他若自己亲自去颖海,其实就是在皇帝和敬王之间的争斗中,迈出了选择的第一步。 就像漓山一样,宜山书院这么多年来也从未真正为哪个皇子真正表过态,因为书院是天下人的书院,不是帝王一个人的书院。 很多年前,为帝王一人所用的洱翡药宗就是前车之鉴。 一夕之间灰飞烟灭,青史无名。 正因为如此,所以萧高旻即使是永安侯世子也很少在帝都停留。帝都是所有权力斗争的中心,他只要去了,他就必须做出选择,宜山书院就必须做出选择。 所有的世子少主中,只有叶星珲和他是一样的,叶星珲的身后同样也不是一叶孤城漓原侯府,而是漓山。 “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漓山为什么真的让叶星珲去帝都,他是漓山少主,他去,就是漓山去,就是漓山自己选择入局。”萧高旻忽然开口问道。 叶书离收起折扇,却只是沉默不语。 * 宁州,一叶孤城。 叶见微看着手中的信,千雍境主燕折翡在怀泽水道口带走了星珲,苍梧武尊方鸿祯如今亦在怀泽城中。 叶见微屈指捻碎手中信纸,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妫海燕岚是在拿星珲做棋子,借漓山的手对付苍梧方氏。 曾经他不想,可是漓山既然已经明确在皇帝和敬王之间做出了抉择,如今就算是借给燕折翡这只手也无妨。 漓山与洱翡药宗有故,但当年却也只能看着洱翡药宗因为弑君犯上的罪名,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妫海一族以及药宗所有的弟子,全部沦为刀下亡魂。 只有极少数的妫海族人在这场屠杀中幸存下来,但从此再没人敢姓“妫海”。盛极一时名扬天下的洱翡药宗连半笔都没能在青史上留下。 那时漓山冒着沦为犯上同党的风险,还是带走了妫海燕岚和年纪尚小的妫海明远。入骨的仇恨让昨日还是明艳少女的妫海燕岚在一夜之间就长成了“温婉和善”的惠元皇贵妃与心机深沉的燕折翡。 只要能将仇人砚溪钟氏、定康周氏、苍梧方氏诛杀,所有人都可以是她复仇的棋子,与洱翡药宗有故,曾救下弑君犯上妫海族人的漓山当年更不会例外。 从燕折翡推波助澜挑起齐王之乱,借皇帝的手诛杀砚溪钟氏的时候,叶见微就知道,漓山不能再独善其身,作壁上观,漓山只能自己选,是彻底沦为燕折翡的棋子,前路未知被迫入局,还是先为自己选一条路。 所以叶星珲去了帝都。 所以后来在鹿水,叶见微亲自对凌烨说“若什么要星珲做的,陛下无需顾忌太多。”[2.] 幸运的是,凌烨比叶见微想象中更值得让漓山去主动选择。 譬如,他从未真正强迫过已是天子近卫的叶星珲去参与皇权和世家的争斗,无论是到宛州处置公主驸马、查探江锦城,还是到昌州处理州试舞弊案,都是星珲自己愿意去的。 譬如,他或许在上林苑论武之前,更早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楚珩是漓山东君了。 譬如,凭借蔚山秋狝死士身上出现的那枚东君阵印,他其实是可以将漓山抓在自己手中,为己所用的。 那是燕折翡送给凌烨的一件成为她棋子的厚礼。死士混入天子秋狝营地,暗杀天子近臣,当然可以视为犯上作乱。 燕折翡送给凌烨的就是两把名为“犯上”的刀。 第一把是杀向漓山的刀,“犯上”正着用,只要皇帝想向漓山动手,这就是绝妙的机会,要知道,当年的洱翡药宗就是因为犯上而覆灭的啊。 但正如那日叶见微与燕折翡在鹿水见面时,燕折翡自己所说的那样,她做成帝惠元皇贵妃时,凌烨在她膝下长大,她知道凌烨不会轻易握住杀向漓山的刀,所以她真正想送给凌烨的厚礼是另一把刀—— 一把悬在漓山头上的刀,“犯上”反着用。让一个武道大派为己所用,有两个十分便捷的方法,其一是利诱,其二是威逼。前者需要利益,偏偏漓山既不争权也不夺利。后者,就只需要这把悬在漓山头上的刀,有“犯上”的把柄捏在手里,顺者昌逆者亡,只要漓山不想成为第二个洱翡药宗,就只能顺着皇帝,成为皇帝的漓山。 漓山存亡几乎只在他一念之间。 这场局里,燕折翡给了皇帝两个选择,无论怎么选,于皇帝而言都是利大于弊的,尤其是第二把刀,几乎是利到了极点。 谋反叛国,犯上作乱是唯一可以真正覆灭一个世家大族的罪名。因而敬王是燕折翡的棋子,因为他勾结定康周氏与苍梧方氏谋反。皇帝也是燕折翡的棋子,因为只有借助他的手才能将定 分卷阅读90 康与苍梧灭族。 在这场棋子的博弈里,需要的就是皇帝的力量足够强大,所以燕折翡给皇帝送来了两把刀,她几乎确信凌烨会握住第二把。 可是偏偏,凌烨两把刀都没有选。 因为他从来不想做任何人的棋子。 因为无论哪一把刀最终都会成为杀向漓山的刀。 更重要的是因为,楚珩。 …… 叶见微看着手中碎成齑粉的信纸沉思良久,转身向外走去,该去怀泽城了。 * 怀泽城,总兵府。 袁则良身披重甲,腰配长刀,带着阖府亲卫兵,朝怀泽水师营去。 却不想,将将打开总兵府的大门,就先见到了位不速之客。 袁则良看着背对着他立在总兵府门前正中一射之地的青年,心头涌上不详的预感。 一旁亲卫兵见袁则良脸色难看,连忙拔刀朝青年走去:“什么人?总兵府前不准逗留!” 苏朗转过身来,目光沉沉看着骑在马上的袁则良,淡淡开口:“颖国公府,苏朗。” * —————— 【一点题外话】 呜呜呜抱歉这章更的很晚。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燕折翡和陛下的利益是一致的。燕折翡在敬王党里推波助澜让他们坚定去谋反,是为了借陛下的手以谋反的罪名诛杀定康周氏和苍梧方氏。陛下心里想干掉钟太后的亲生儿子敬王吗?当然想。他看把尾巴翘到天上的苍梧城顺眼吗?当然不顺眼。 燕折翡送给陛下的“厚礼”我之所以称为刀,不仅仅是因为厚礼的名字叫“犯上”,还有就是因为,漓山之于师兄是家一样的存在,如果陛下选了其中一把,他和师兄的感情从那个时候起,就完了,所以他都没有选。 他是皇帝,对于政治比任何人都敏感,当然知道燕折翡送来的第二把刀,于他而言是多大的利益,捏着“犯上”,他可以瞬间将漓山抓在手里,为己所用,无论是用来对付敬王还是苍梧方氏都会好用。漓山只要敢说一个“不”字,犯上这个罪名就会落下去,然后漓山就完了,漓山再强,也不足以和国家对抗。 为帝者,手掌乾坤山河,既能海纳百川,胸怀天下,也能阴狠毒辣,舍常人所不能舍,情对皇帝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但是我在第三十一章 末尾就写过了,他心里,独属于他自己的那一分,全都是给师兄的。所以他没有握住第二把刀。 我觉得能够轻易被利益所打败的,不是真正的爱。一边说爱一边深深伤害对方底线的,在我笔下,大概也只能是悲剧,就比如以后番外可能会写到的成帝和做贵妃时的燕折翡。 作者有话说: 注释看一下就好~ 【1.】叶书离现在还不知道方鸿祯劫了漓山弟子,所以说没仇。 【2.】叶见微说这句话,是在第五十一章。 【3.】前文三十六章、四十九章等多次提到的走定康水路和苍梧陆路的“货”,除了劫走的人,还有军火。 【4.】本章提到的剑法精髓有借鉴,来源百度百科“剑术”词条。 第67章 火光 苏朗,颖国公府,天子近臣。 袁则良的眉头狠狠地跳了一下,暗自咬紧牙关,勉强缓和了脸色,试探道:“原来是苏大人,不知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苏朗唇角挂着淡淡的笑:“大人不敢当,初临贵地,倒是总兵大人不请在下喝杯茶?” 袁则良神色不动,坐在马上抱拳致歉:“在下公务在身,恕难奉陪,还望大人见谅。” 苏朗脸上仍是浅淡笑意:“总兵大人的公务可是说怀泽水道的船?我已派人帮大人去了。这杯茶现在可能喝得?” 袁则良心中猛地一紧,面上却不露山水:“苏大人说笑了,海防军务此等要事如何能派旁人去,陛下既将怀泽军防交给了我,那袁则良自然是一丝一毫也不敢辜负圣恩。 “不敢辜负圣恩?有理,若只为请我喝杯茶,袁总兵便推了军务,那确实说不过去。”苏朗点点头。 袁则良心中微松,正欲再辩,却不想苏朗话锋一转:“那总兵大人请他喝杯茶如何?” 山河地理纹,五瓜金龙印,天子之剑,浮云地纪。 袁则良此刻才真正慌了神,背上倏地渗出冷汗,身后的一众亲卫连忙也跟着滚鞍下马,大礼跪了下来,口呼万岁。 “总兵大人,不知浮云地纪的这杯茶可能喝得?” 袁则良连称“不敢”,怀泽总兵府正门大开,恭恭敬敬地将苏朗迎了进去。 苏朗仿佛真的只是过来总兵府喝杯茶,进了正厅便气定神闲地品手里的那杯雨前龙井,一句话也不说。 他能沉得住气,袁则良却不能。但正案上摆着那柄浮云地纪,他和府里的亲卫们半分也不敢动。苏朗不发话,外面就是有天大的事他也得在这坐着。 这会儿要是再看不出苏朗此番是什么意思,他就真的白当这么多年的总兵了。 苏朗先在这里按住他,连松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接管怀泽城一切军防,更不用说连松成还带来了三千东海水军。他本人不过去,就算是府里的亲卫偷偷跑去怀泽水师营报信,副将也没那个胆子敢做主戒严海防,拦下顶头上司昌州总督连松成。 怀泽水道口定康周氏的船,今日看来是不得不被截下了。 船里劫的那些人都是次要的,最要命的还是西洋军火,那点伪装就算骗得过其他人,哪又能骗得过从军营战火里一路打拼出来的连松成? 袁则良背后几乎都被汗湿,凉意从脚心直直窜到天灵,脸上勉强陪着笑,搬出定康周氏的旗号朝苏朗开口试探道:“苏大人,那毕竟是定国公府的船,姓周。” “周?”苏朗挑眉猝然一笑:“总兵大人却也知道我姓苏?莫要说只是几艘货船,就算今日定国公世子周敏才亲自来了,我也敢拦。我倒不知颖国公府什么时候需要看旁人的脸色了?” 苏朗面上虽是笑着,眼底却冰凉一片,话里的意思明明白白地不肯退步。 袁则良只得硬着头皮再解释:“苏大人,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周家私下里做点烟花爆竹生意用不着如此大动干戈吧,周苏两家也是世交,闹大了只怕谁都不好看。” “是世交,烟火生意么?这我还真是头回听说,虽说是违禁,但对于定国公府而言也算不得太大的事,本来确实是不必如此的。”苏朗的心不由一沉,脸上笑意仍不减半分,又缓和了语气状似歉意道:“不过不巧家里人丢了点东西,急得很,我不得不冒犯一二,想来周世兄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倒是总兵大人您急什么,莫非这船上还有旁的不成?” 袁则良明知苏朗是在随意搪塞他,却还是得连忙摆 分卷阅读91 摆手,嘴角扯着丝僵硬的笑:“大人说笑了,旁的就是想有也有不了,只是这生意到底不敢声张,所以在下才……” 袁则良欲言又止地搓着手,此刻他只能期盼副将顶点事,别让连松成的人大张旗鼓地搜定康的船。 他这厢正和苏朗僵持着,心里急得直冒火,却不想,火真的找上头来了—— 一声巨响伴着明显的颤动在怀泽城东北炸开。 怀泽水道口出事了。 * 归一境的灵觉敏锐非常,星珲在怀泽城西南角的方家暗牢里感到那一丝轻微的颤动时,指尖正凝着的内劲,将将把牢室墙壁最底下一排有异样的墙砖破开一条缝,看清里面藏的东西时,暗牢内的阴暗寒意似乎在这一刻全向他涌了过来,整个人像是被腊月的霜风席卷而过,然而还没等他压下心头的惊寒,一丝震颤就顺着墙砖爬上了他的指尖。 星珲猛地将手收回,那一丝猝然的震颤几乎让他以为墙砖里藏的火药在面前炸开,深深呼吸了一口才定下神思,心头却不自已地骤然一沉。 怪不得方鸿祯敢堂而皇之地将这所暗牢建在人流极大的临海港口怀泽城,甚至里面的守卫也并不算太过森严,除了石道上用一对对人头骨做成的阴邪阵法,还有一个倚仗就是整个暗牢底下藏的火药。 等闲没人敢随便跑来苍梧方氏的地盘,里面关押的武者更是全被他封了内力,有石道上的阵法在,贸然进不来,随意也逃不出去。就算是拿活人炼骨的事被人翻出来了,千百斤火药一点,整座暗牢连带着庄园周围的百姓人家全都能在一瞬间被夷为平地,谁又知道炸得血肉无存的尸骨到底有多少又都是谁的,谁又能再有铁证说方鸿祯炼骨。 那一丝远处传来的震颤仅持续了须臾,却将星珲的神思又拉了回来,他心头忽然浮现些许不详,若是此处有大批量的火药,万一定康周氏的那几艘船上…… 他不敢再往深处想,如果那丝震颤真的是东北怀泽水道口,那只怕方鸿祯不久就会亲自到这来查探,他必须要尽快。 星珲手间凝气化剑,聚了十成内力朝牢室门锁一剑劈下,狠狠一扯,那铜锁在气剑下应声而断。寻声疾步跑过来查探的暗牢守卫们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被凌空数道气劲打昏了过去。 程戟瞥见星珲动了手,随即跟着出了招,铜锁落地,心中却染上几分担忧:“星珲,怎么了?” 那丝震颤太难捕捉,武道境界不到合道九层乃至归一境,是察觉不出来的,星珲见程戟和他身后的师弟师妹不明所以的样子,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没事,师兄去了有一会了,趁方鸿祯还没察觉,我们先走。” 程戟心下稍定,带着师弟师妹跟上,沿路的守卫来不及阻止,就星珲被手起剑落一一打到在地。程戟拾起守卫身上的钥匙,将关着人的牢室铜锁随手打开,他们或许护不了其他人,但总要予人一线生机。 出了暗牢的第一道门,便是头骨灯所在的石道,星珲抬手拦下程戟,取出怀里的偕行灵玉,注入一道内劲,玉佩在一瞬间流光大盛,浑厚广阔的大乘内力裹挟着星珲手中气剑朝石道邪阵汹涌而去。 雁过无痕,叶落无声。 气剑飞过的地方,石道两旁的头骨灯相继碎成齑粉,静静落在地上,墙壁四周篆刻着古朴铭文的石砖在须臾间化成一抔尘土与地上的齑粉融在了一处。 星珲看着地上分不清骨灰与尘土的碎粉,心底生出无边的酸涩悲凉与对方鸿祯的恨意,此刻落在地上轻如飞尘的灵魂,有旁处的,也有漓山的,到底还是没能带他们回家。 他敛去脸上悲色,再一开口,声音里又是令身后师弟师们信服与安心的坚定:“走吧,没事了。” 他们疾步朝暗牢外走去,远处隐隐现出外面的亮光,程戟犹豫再三,还是侧头问出了口:“星珲,楚师兄到底是……” 星珲对上程戟犹疑不定的目光,轻咳一声错开视线:“你不会想知道的。” 程戟脸色变了几变,他是先前被捉来关在这处暗牢内的众漓山同门里,武道境界最高的,丹田气海处的内力封制是方鸿祯亲自下的,能在转瞬之间解得开大乘境的封诀……程戟的脊背蓦地窜上一道凉意。 他咽了咽口水,颤抖着手指,指指东面:“……东?” 星珲有些不忍地点了点头。 程戟头皮发麻,整个人像是被雷劈过。摸楚师兄的腰,摸大师兄的腰……他们全漓山这些天天做梦都想着吃“漓山山花”豆腐的,是不是都嫌水镜台思过台太凉快了,在争着往里挤…… * 怀泽城东北传来震动时,苍梧武尊方鸿祯正在房内闭目打坐,一丝震颤自脚下袭来,方鸿祯猛地睁开眼,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朝港口的方向转去。 怀泽水道口,定康周氏的船出事了。 他急忙起身踏出房门,刚要出声吩咐,眼角的余光倏然瞥见怀里抱着刀兵的护卫低着头正往兵器库走去。 是地下暗牢里那些被劫来的武者们的刀剑。 方鸿祯的眼皮狂跳,手忽然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一众刀兵中那把并不显眼的剑,却让他在一瞥一顾间再难移开视线。 他认得那柄剑。 明寂。 漓山东君姬无月的剑。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一名玄衣护卫脸上全是冷汗,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声音颤得不成样:“武尊不好了,少主他——” 作者有话说: 漓山的水镜台,思过台都是搞事之后去挨揍的地方。虽然师兄一点不凶,但因为星珲一搞事就被师兄从水镜台提到望舒殿的原因,久而久之大家就都一致认为大师兄很凶很严厉,三天两头的把星珲叫到望舒殿挨揍,但没人知道星珲其实是去逃罚避难,享受生活的。 第68章 破局 半个时辰前。 楚珩被几名护卫押着,一路穿过花径,往方修然住的院子去。 之前方修然吩咐过,把人带过来“洗洗干净”,因而楚珩就先被推进了浴房。他有意给暗牢里的星珲拖延时间,顺便也想探探苍梧方氏在怀泽城的虚实,就没在第一时间朝方修然和他的护卫们发难,悠悠然泡在水里听外面方氏的护卫们说闲话。 “里面这个模样长的是真好,不过看样子就身娇体弱没习过武,呆会儿可怎么受的住?” “谁知道呢,少主偏偏有点那方面的嗜好,这好好的一个人估摸着得不成样子,可惜了,唉。” “不然怎么叫玩儿呢?可不可惜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可到底那是个好好的人,又不是个别的什么物件……” 楚珩随意听了两耳朵,眼底不由生出些许寒意,看来这方修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 分卷阅读92 欠收拾。 外面忽然又传来一声低斥:“不要命了?敢编排少主的不是!里头的洗好了么,差不多了赶紧的给送过去,磨蹭什么呢?” 两个说闲话的人连忙唯唯诺诺地应是,敲门催了两声。 楚珩披衣起身,将衣桁上的外衫凌空抓来套在身上,拢了拢头发,换上一副怯怯的表情,推门便走了出去。 守在门口说闲话的几名护卫又带着他往正房去,走到半闭着的雕花木门前,方才说“可惜”的那名护卫到底还是不忍地看了楚珩一眼,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楚珩微不可查地翘了翘唇角,不露声色往四周扫了一眼,方鸿祯对这个儿子果真是十分上心,不说明面上的护卫,只房顶树上藏着的暗卫就不少。 不过可惜了,再周密的防卫也抵不过他儿子自己上赶着要作死。 楚珩垂下眸子,推开门抬脚走了进去。 方修然手里捏着一截拇指粗的鞭子,正好整以暇地屈腿坐在榻上饮酒,见楚珩进来,朝他抬抬下巴:“叫什么名字?” 身后的雕花木门被守在门外的护卫紧紧关上,楚珩目光朝后扫了一眼,自顾自地走到桌前,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但笑不语。 方修然见惯了瑟缩畏惧,战战兢兢,甚至直接泪流满面跪地求饶的,像眼前这样明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却依旧恬淡从容的,还真是头一次见。 诚然他确实有见色起意的初衷,可更多的却是想将把人凌虐个半死,再扔到叶星珲眼前,让他“开开眼”,以便好好折磨一下漓山少主。可如今忽然见着楚珩这副样子,方修然不由来了点兴致。 他晃了晃手中的鞭子,眯着眼又问了一声:“叫什么名字?” 楚珩浅浅抿了一口玉杯里的酒液,眼神都懒得欠奉,只漫不经心道:“少主想知道?” 一次发问可以是兴致,可以是给眼前人点脸面,但两次还是不答,方修然本就为数不多的耐心便要被消磨殆尽了。 同样的话,他不会问第三次。 方修然扬起下巴,手中鞭子骤然横扫,破风而来,直直朝楚珩身上甩去,方修然手上用了三分内力,一鞭子下去足以连皮带肉地抽开一条血口子。 鞭稍离他侧脸不过三寸,楚珩面色不改分毫,反而淡笑一声,伸出左手两指,侧身夹住了就要重重落在身上的皮鞭,右手玉杯里满载着的酒液却晃也不曾晃一下。 方修然顿时直觉不对,鞭子被面前这个人捏住的一刻,他忽然从眼前人的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甚至……更盛于他父亲苍梧武尊方鸿祯,和曾见过多次的千雍境主燕折翡。 他刚想开口叫人,下一瞬,一道错综复杂的隔音阵法从眼前人脚下升起,须臾笼罩住整个房间。 这个人是…… 方修然心头巨跳,额角倏然渗出一层冷汗。仿佛是验证他的猜想,楚珩屈指将指间的鞭子轻轻一绕一弹,方修然手心猛震,鞭把顿时脱手。 然而还未等鞭把落到地上,就被瞬间闪身过来的楚珩捞在手里,两指朝方修然颈间一搭,方修然全身的内劲气力霎时消散了个干净,动也动不得半分。 楚珩捏着鞭子轻轻敲了敲手心,唇角漾开淡淡的笑意,声音却让人不寒而栗:“等你有命入境大乘,才配问我叫什么名字。” 方修然瞳孔骤然放大,冷汗刷地涌遍全身。 楚珩一鞭子不轻不重地抽在方修然身上,裂帛之声回荡在安静的内室,他敛下嘴角的浅淡笑意,周身几分杀气涌动:“玩我?不要说你爹,就算是借给全九州几位大乘境个胆子,都没人敢跟我说这样的话。” 方修然手脚俱软,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冰窖里,全是冰凉一片,兀自咬着牙,强撑着不让自己露惧。 楚珩目光冷淡,睨了他一眼,开口问:“说吧,你爹勾结定康周氏,劫了我漓山的弟子,只是为了炼骨维持他的大乘境? 方修然垂着眸子不答。 楚珩用手里鞭子敲了敲方修然的肩:“还有两分骨气,那再给你一次机会,方鸿祯安的什么心?” 方修然紧紧攥着拳,眼皮也不动一下。 楚珩扯扯唇角,手中鞭子裹挟着一分内力,拦腰横扫,将方修然整个人抽了出去,重重跌在外厅的地上,嘴边呛出一口血。 他踱步过去,微微俯身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方修然,淡淡开口:“同样的话,我不会问第三次。” 方修然身子一颤,嘴里吐出了一个“是”字。 楚珩不置可否,又问:“你爹敢把关押这么多武者的地下暗牢建在怀泽城里人来人往的地段,也不怕被人发现,所凭的倚仗就只是暗牢石道里的那个头骨邪阵?” 方修然抬头看了楚珩一眼,很快错开视线:“是。” “说谎。” 方修然咬着牙站起身子,恨恨地看着楚珩:“你不怕我父亲不会放过你吗?” 楚珩嗤笑一声,轻蔑道:“你爹?” “这话你不该问我,应该去问问你爹……”楚珩话还未说完,脚下忽然感到了从远处传来的震颤,随之而来的是难以察觉的隐约爆炸声响。 怀泽城东北,是怀泽水道口,是……定康周氏的船。 楚珩心念电转,面色微变,眼里的寒芒飞快带起周身凛冽的杀意,抬脚就将方修然狠狠踹了出去,挥手间一道厚重的气劲瞬时朝四方如潮涌动。 方修然后背撞上身后的雕花木门,连人带门一起飞着摔倒在外面的青石地面上,伴随着他一起落地的,是房顶树上藏着的,被这道气劲全打下来的十几名苍梧城暗卫。 楚珩跟着一脚踩在方修然胸口,扫了一眼全倒在地上的护卫暗卫,眼里像是结了冰,声音冷得刺骨:“叫方鸿祯来见我,告诉他,漓山姬无月今日特来拜会苍梧武尊。” 大乘境,漓山东君。 所有人顿时全被吓得白了脸愣在当场,直到楚珩脚下用了两分力,方修然惨叫出声,倒在地上的护卫们才回过神来,却还是被楚珩的周身的杀意压着,没人敢动一下。 眼前这些护主不力的几十名护卫暗卫自然都会死在方鸿祯手里,楚珩伸手指了指方才说“可惜”的那名护卫:“饶你一条命,你去。” 护卫惨白着脸,在地上跌了好几次才勉强站起身来,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楚珩抬起脚,漠然低头看了一眼满身血污的方修然,弯了弯眸子,似是带着两分笑意问道:“少主问我叫什么名字,如今可知道了?” * 怀泽城,总兵府。 苏朗面色深沉如水,沉沉看着在爆炸声中好半天没能回过神来的袁则良。 直到苏朗一声“拿下”,袁则良才惨白着脸意识到怀泽水道口发生了什么,然而还未来得及挣扎出 分卷阅读93 声,就被不知何时进府来的天子影卫齐齐动手捆了,嘴里塞着帕子半句话也说不得。 苏朗眼里全是怒意,站起身一脚重重踹在袁则良胸口:“这就是你说的不敢辜负圣恩?” 影卫首领跟着勉强收敛了满身怒意的苏朗从总兵府正厅里出来,低声问了句:“大人要去怀泽水道口吗?” 苏朗皱眉摇摇头:“不,连将军和叶九都在那儿,船在水里炸了,我现在就算是过去也无济于事。” 苏朗一拳锤在身旁的石柱上:“放屁的烟花爆竹生意,怪不得袁则良那么紧张定康的船,几船的军火就差没明着说要犯上作乱了。苍梧方氏和定康周氏现在是一丘之貉,既然定康的船上有,保不齐城中西南,方家的园子里也有。你留几个人把袁则良给看住了,用他的名义立刻把怀泽城防军全调到西南,即刻传令戒严怀泽西南长街。你拿着浮云地纪再去找连将军,让他速派兵过来,我先过去西南。” 影卫抱拳称是,领命而去。 苏朗回身瞥了一眼被影卫看地牢牢的袁则良,抬手关上正厅的门,疾步朝外走去。 * 方鸿祯带着人疾步过来暗牢门前,终于见着了被漓山东君捏在手里的方修然。 他看着楚珩的脸,想起三月十五帝都紫宸殿夜宴前,他见到的那名身有异样的筑基境青年:“是你?” 楚珩挑挑唇角,言语间尽是轻蔑之意:“能从我身上看出些许不对,武尊还是有点本事的,我以为像你这种邪门歪道入境大乘的,没几两能拿出手的真才实学呢。” 即使再难以置信,方鸿祯还是从眼前人身上捕捉到了明晃晃的大乘内息。他不得不确信,这名看起来分外年轻,明显不足而立的青年,就是一贯不见于人前、少为世人所识的漓山东君姬无月。 然而他此刻无暇再思考为什么姬无月会如此年轻,方修然的痛苦的闷哼打断了他的全部思绪,方鸿祯目光一凛,周身缭绕着涌动的内息:“姬无月,你是不是忘了,叶星珲还在我手里。” “武尊是在说我?” 方鸿祯眼皮狂跳,错愕地看着楚珩身后的暗牢里,从长阶尽头一步步走来的叶星珲,随后跟着的是那些之前被捉来漓山弟子。 楚珩回头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星珲,微微放下心来,朝方鸿祯轻笑一声:“武尊再说一遍,谁在您手上?” 方鸿祯的脸上不由露出几分惊诧,他勉强定住心绪,恨恨地看着楚珩:“姬无月,你以为只凭你一个能带着这么多人从这里全身而退?” “能退不退武尊说了可不算,但有一件事我师兄却能说了算,武尊的底牌——暗牢底下藏着的火药,你现在不敢点。”星珲从暗牢大门踏出,瞥了一眼楚珩手里的方修然,朝方鸿祯淡淡说道。 方鸿祯被星珲说中了心事,脸上终于浮现些许掩饰不住的慌乱,他咬着牙,挥手命身后全庄园的百十名护卫们上前几步:“别高兴得太早,你们今天能不能走得了,我还是能说了算的。” 他话音刚落,一名守门的护卫忽然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武尊不、不好了,外面忽然来了许多兵,把前后两条街全戒严了……” 星珲心中一动,是苏朗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海星|?ω?`) 因为这几章是星珲、苏朗、楚珩三线并进,所以视角转换都比较多。下章应该会写点欢快的~ 第69章 午饭 【日常章】 ————— 方鸿祯的脸色终于再也遮掩不住地差到了极点。 他将地下暗牢建在此处的三样倚仗——头骨灯阵被叶星珲毁了个彻底;暗牢下虽埋着千百斤火药,但眼下自己的儿子方修然在人家手里,他是万万不能点的;最后一样倚仗是大乘境的他自己,可漓山东君姬无月此刻就在眼前。 雪上加霜的是,西南长街戒严,这座园子被人围了。 方鸿祯心里明白,如今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先放下方修然。方修然是姬无月他们牵制自己和苍梧城的把柄,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事。但他若是再不走,只怕等外面的军兵进来了,姬无月身后的那些漓山弟子有了足够的人手保护,漓山东君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是和自己僵持着了。 可方鸿祯看着肖似其母的方修然,一时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干脆地一走了之。 直到身后的心腹暗卫低声出言提醒他当退则退,他才恍然回过神来,额上暴起的青筋猛地跳了几跳,咬着牙恨恨地带着人往后门撤退。 程戟见方鸿祯有退走之意,看了看前方的楚珩,刚要开口问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是谁,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最终却还是没忍住,侧头给了星珲一个询问的眼神,小声道:“要追吗?” “不用”,楚珩瞥了一眼已然昏过去的方修然,开口答道:“有方修然在手里,不怕方鸿祯他不来。他毕竟是大乘境,实力不可小觑,不到万一没必要穷追。” 星珲眉梢带着几分忧色,往东北方向望去:“眼下更要紧的是怀泽水道口定康的船,不知道……”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程戟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着星珲和楚珩脸上神色都沉了下来,一时间也没人再敢说话。 直到怀泽城防兵进入园子内,苏朗疾步朝他们走过来,凝重的沉默才终于被打破。 星珲看见苏朗,神情不由缓和了些许,苏朗快步走到他身前,上上下下扫了一眼,确定星珲没受伤才放下心来,先前他们在客栈里分开,星珲跟着燕折翡走,虽说他们有把握也准备了退路,可终归仍是步险棋,他不可避免地还是担心。 苏朗余光瞥见星珲身后的漓山弟子们,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伸手将他拥入怀里。 星珲头埋在他颈肩,贪婪地呼吸他债主哥哥身上的淡淡香气。从前看书上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他那时只觉得矫情,如今有了填满整颗心的人,才知道“三秋”还是说少了,九秋十岁也不为过。 身后刚入门不久的小师弟小师妹们见着和人抱在一起的星珲师兄,顿时兴奋雀跃起来,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 “是不是话本里的?” “话本原来真是真的啊。” 星珲轻咳一声,脸颊染上几分绯色,从苏朗怀里退了出来,努力想要绷住身为师兄的威信,唇角却怎么也压不住地上扬。 苏朗轻轻笑了一声,还是先说了正事:“刚才影卫传了消息过来,水道口那儿定康的船全都被炸毁了,所幸是在水里,岸上伤亡还不是很大。连将军和叶九他们拦了船,以海防例行清人查船的名义,第一时间就先把船上的所有人都带出来了。定康的船里有东西,他们不能由着连将军查船,以免留 分卷阅读94 下铁证,船里藏着没下来的周家武卫眼看人都被带下船去,连将军的人要开始开箱查货,袁则良又一直不来解围,狗急跳墙鱼死网破偷偷点了把火,船上的东西连带着几艘货船全被炸了个彻底,当场就沉了水。” 听到船上的人都被带了下来,星珲、楚珩终于松了口气,苏朗话里的“东西”不言而喻,他们三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 苏朗又继续道:“定康的人咬死了非说船里的货是违禁的烟花爆竹,不知怎么忽然炸了。没有证据,连将军不好直接对定国公府的人用刑,已经着手准备叫人开始捞沉船了,但炸得太厉害,恐怕也是捞不出什么。” 星珲眼里闪过一丝寒意,微微笑道:“咬死了不松口?定康的船上却走出来了一批被封了内力的漓山弟子,我等着定国公府给漓山一个合理的解释。至于货,船里的东西是跑了,地下的东西可没跑。” 苏朗会意:“我带了人过来,准备搜园。” 楚珩:“让连将军带来的东海水军去搜,怀泽城防军的人只在外面守着。” 苏朗应了一声:“嗯,连将军派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袁则良在怀泽经营了这么多年,城防军里怎么也得有些他的心腹。船在水里炸了尚且还控制得住,这个地段要是出了事,毁的可就不止一座园子了。” 他们处理完正事,等连松成的人过来接管了方氏的庄园,星珲他们才带着一群师弟师妹去了城里隶属漓山的客栈休整。 银楼的陈掌柜已经在此恭候了,叶九也在安置从定康船上带回来的漓山弟子,听见他们过来的声响,连忙一溜烟地跑了出来,眼观鼻鼻关心地和陈掌柜并排站在一起。 程戟像只鹌鹑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星珲后面,等进来客栈,看见了陈掌柜和叶九的神情姿态,顿时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也跑过去和他们俩挤在一起。 小师弟小师妹们入门不久,还不是十分清楚和体会大师兄在漓山的威名,只是眼下看见他们程师兄的样子,一时间纷纷停了嘴,不敢再叽叽喳喳,全都安静地站在原地。 楚珩哭笑不得:“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都杵在这儿看我么?先带他们安置好。” 他又朝程戟招招手:“你过来。” 程戟头皮一麻,脊柱窜上凉意,眼前不由浮现了在漓山时,星珲泪眼汪汪地挪去望舒殿挨打的身影,他身子一颤,又想起来以前是怎么天天做梦都想着吃一口山花楚师兄豆腐的,心里更是慌了几分,但就是借给他个胆子他也不敢不过去,只得微白着脸走到楚珩跟前:“楚师……不,不对,东……” 楚珩打断了他的话,挑眉道:“你该喊我什么?” “东……”程戟偷眼看着楚珩脸上笑意微冷,立刻机灵地改了口:“大师兄。” 楚珩不由笑了一声:“你还知道你该叫我师兄?你大师兄又不吃人,就这么怕?平日里楚师兄回趟漓山你们不都总黏着不放,七嘴八舌地绕着说个没完,怎么这会儿这么老实了?” “为什么那么老实这得问小星珲啊,大师兄在漓山的威名可都是他给挣出来的。” 楚珩循声望过去,但见叶书离摇着一把描金折扇倚在门框上,笑眯眯地朝他们看来,身后还站着风尘仆仆的宜崇世子萧高旻。 星珲听见叶书离的话,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都要炸起来:“什么叫我给挣出来的,我还没跟你算话本子的账呢!叶书离你——” 叶书离闲凉凉地摆摆手,打断了星珲的话:“为什么有你和苏朗的话本子这得问大师兄,是他把你的事传信送来漓山的。再说你夜不归宿送己上门的事难道还有假?我这又没瞎写。” 星珲还没来得及炸毛,就听萧高旻兴致勃勃地开口道:“什么话本子,写苏朗和叶星珲的?” 叶书离笑眼弯弯地点点头:“以后拿给你看,漓山藏书阁里有的是。” 星珲听见他俩这话,脸顿时红透了,几乎就要跳起脚来跟叶书离动手,苏朗连忙抱住他,安抚了一下怀里炸毛的叶猫猫,又朝萧高旻问:“你怎么突然跑来怀泽了?你们俩不是正在宜山书院你侬我侬吗?” 苏朗话音刚落,星珲登时笑出声来,果然还是他的债主哥哥有办法,话一出口就吸引了客栈大厅里所有漓山弟子的注意力,鬼见愁二师兄的风花雪月事不听白不听。 不用想,漓山下一册人手一本的话本子就是叶书离跟萧高旻的了。 被苏朗一针见血地道破,萧高旻脸上罕见地泛上了些许红晕,轻咳一声:“我先去的颖海,到了才知道你人在怀泽,赶来找你说件正事。” 他神情一肃,又重复道:“正事。” 苏朗见萧高旻这副神色就知道不是什么小事,收了脸上的玩笑,示意他到后面说。 楚珩和叶书离一步跟上,等到了后院僻静处,萧高旻先将云昌道苍梧商队私运西洋军火的事和他们讲完,又对苏朗道:“人和东西我都扣在宜崇了,要提到颖海还是直接在宜崇审,你尽早派人去。” 苏朗神色微凛:“野心不小,这是要明着反,天子影卫正巧就在怀泽,我让他们先过去宜崇审。” 萧高旻点点头,从腰间摘下一枚玉印递给苏朗:“那是再好不过,宜崇到颖海还是有些路程的,若是提人,难说路上会不会出什么事。这是我的印,让他们带着吧,若是有什么需要直接拿着去书院就好。” 苏朗接过那枚玉印,顿了顿忽然又问:“世子,宜山书院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高旻微微一笑,目光与苏朗对视:“没什么意思,只是既然身为大胤的子民,总要为大胤的安宁着想,有恶蛟妄图化龙,书院当然也有责任递一把斩蛟的刀。” 话音刚落,也不等苏朗回应,他又换上了副骄纵姿态,抬手戳了戳星珲的胳膊,状似不满道:“你们漓山怎么待客的,连口饭也不给吃?我从宜崇到颖海,又跑来怀泽,一路上连顿热饭都没吃上。” 星珲给了他一个白眼:“又饿不死你,饿死了也活该。” 他和萧高旻一见面不是吵就是打,从来也没安宁过。不过话虽这么说着,星珲还是招来了客栈小二,仔细吩咐了饭食。 正巧也快要到吃午饭的时辰,他们一行人便朝偏厅走去,萧高旻的目光在楚珩身上停留了片刻,被星珲看了个正着,星珲心里数着数,抬手戳了戳萧高旻的胳膊,将刚才他戳自己的一下不少地戳了回去:“我年初在昌州锦都的时候,你不是还问过我,楚师兄是不是当年我跟着小师叔第一次到宜山书院时,身旁那个戴面具的人,现在知道了,有什么感想?” 萧高旻眼神略显不自然地闪躲了一下,状似不在意说道:“能有什么感想,我那时不就 分卷阅读95 问过你,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么。” “啧,意料之中?”星珲斜了他一眼。 萧高旻也没再出言反驳,只抬脚朝前走去。 嘴上说着饿,但这顿饭最终却也没吃好。 他们五个人加上程戟,六个人坐在一处,本来也是十分和谐地吃着饭,可是吃着吃着漓山少主和宜崇世子就较上劲了。 起因只是一块两个人同时伸筷子夹住的肉片。 叶星珲和萧高旻的目光渐渐从盘子里的肉片移到半空中,最终交汇在一处,不眨一下地直视对方的眼睛,眼里都是势在必得的战意,手底下的筷子已经在盘子里扭打了起来,战况焦灼了一会儿,居然不约而同地用上了内劲,两双筷子上衔着的肉片经不住这样的力道,登时被撕裂开来,筷子的交战却还没停,最后连带着整个盘子直接在桌上碎了开来,一盘子菜被两个人你一招我一式间毁了个彻底。 但这还没完,两人刚毁了盘休了战,星珲就夹了一块熟姜准确无误地扔到萧高旻面前的碟子里:“吃姜祛寒,世子多吃一点,以后可莫要再说我们漓山不会待客了。” 萧高旻嘴角一抽,不甘示弱地夹了块蒜扔到星珲的碟子里:“多谢少主的美意,来而不往非礼也,少主也多吃些。” 星珲皮笑肉不笑地又扔了块葱花,萧高旻立刻回敬了两根香菜。 他们俩一来一往,这场拉锯战越来越激烈,菜叶子被扔得满桌子飞。 楚珩、叶书离、苏朗、程戟沉默着对视了一眼,四个人拾起筷子趁着菜还没完全被他们俩荼毒糟蹋,飞快地往自己碟子里夹了些许,收拾收拾碗筷,四个人忙不迭地端着碗拉着自己的椅子远离是非之地,坐到旁边安静吃饭。 他们四个人一走,叶星珲和萧高旻立刻无所顾忌地在桌上打了起来,菜是一口也没吃,桌子上已经是狼藉一片。 程戟第六次伸手摘下飞到自己头上的菜叶,满怀期盼地望着楚珩:“大师兄,你想打人吗?” 楚珩欲言又止,无奈地看了看身旁的叶书离和苏朗,眼里明晃晃地写着一个“想”字。 叶书离咽下最后一口米饭,对上他大师兄询问的目光,沉声道:“动手吧。” 苏朗回头看了眼站在一片狼藉里的星珲,不由叹了口气,朝楚珩开口说:“轻点。” 楚珩终于得到首肯,站起身来,将手里的筷子朝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一掷,筷子带起一道疾风从两人之间穿过,深深钉在了饭桌的边缘,星珲和萧高旻手上的动作随之一停,楚珩淡淡扫了他们俩一眼:“皮痒?” 两人霎时老实了,目光交错的一瞬间,忽然又互相瞪起眼来,跃跃欲试地就再要开打。 楚珩眉心一跳,这两个人今天不揍是不行了,他闪身过去,挥手间将他们点了穴定在原地,一人赏了一道大乘内息,这内息本是为他们梳理体内真气的,百利而无一害,只是楚珩加了两分力,内息游走在经脉间的同时,故意让他们俩疼上一疼。 他不想真的动手揍他们一顿,便用了这么个法子让他们疼却也不会受伤,最终还能得几分益处。 楚珩刚抬手解了两人的穴,星珲疼得眼泪汪汪,颤声求他,楚珩知道他跟自己撒娇撒惯了,也不管他,只扔下一句“受着”,抬脚便朝外走了出去。 星珲委屈巴巴地扎到苏朗怀里,头埋在他颈肩,忍了半晌,这阵疼才过去,丹田气海舒畅了不少,他从苏朗怀里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扯扯他的袖子,不太好意思道:“我饿了。” 苏朗扫了一眼桌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狼藉,扬了扬唇角,声音温柔,说出的话却截然相反:“忍着。” 星珲气得捶了苏朗一拳。 这顿午饭,最终是以漓山少主和宜崇世子一人一碗阳春面收尾的,苏朗和叶书离特意吩咐厨房,半滴油都不许加,鸡蛋更是想也别想。 如此,才换来晚饭时的片刻安宁祥和。 日出东方,朝晨的阳光撒满客栈的每一处角落,几个人堪堪吃完早茶,正坐在客栈后院里纳凉闲谈。 楚珩似是忽然有所感,目光往外一瞥,脸色变了几变,猛地站起身来,半句话不说作势就要往后门跑。 作者有话说: 其实本来不是日常章的,但是我发现这章太长写不完了,就只好变成了日常章发T_T剩下的明天再写,正常明天应该就可以更。 P.S.第五十七章 末尾新附上了人物关系和前情整理,可以去看一下,方便~ 第70章 故人 星珲他们不明就以,也跟着站了起来,然而还没等楚珩从后门偷偷跑出去,客栈后院里就已经先走进来了两个人。 星珲看着来人,身子登时僵住了,怔了半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阿娘?!” 东都境主叶见微,占星阁主穆熙云。 穆熙云并未应声,目光在星珲和旁边的苏朗身上扫了一圈,唇角微抬却不置可否,只先开口朝离后门最近的楚珩道:“阿月,我听你师父说,你在鹿水受了伤还瞒着是怎么回事?” 楚珩后背一凉,只得转过身来看着穆熙云:“师娘……我……” 他不自觉地朝穆熙云身旁的叶见微看去,然而师父仿佛没看到他求助的目光似的,故意错开了视线,眼睛只盯着客栈后院一角的海棠花瞧。 楚珩只得硬着头皮和穆熙云对视,“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穆熙云淡淡看了他一会儿,直到楚珩低下头方才转移了视线,目光又落到和萧高旻站在一起的叶书离身上。 穆熙云脸上还是浅淡的笑:“书离,你去宜崇就只是为了领略书院底蕴?” 叶书离心虚地捏紧手中折扇:“师叔,我……” “我从漓山来的时候,你师父还特意让我给你捎句话,说让你带个姑娘回去漓山,现在看来姑娘大抵是没有了,徒弟会不会回去都还得另说?” 萧高旻闻言默默看了叶书离一眼,后者轻咳一声,错开目光不敢再与穆熙云对视。 星珲僵直着身体,见他两个师兄接连被穆熙云一句话问住,他的事可能更严重许多,尤其那日在鹿水,他爹见完他,走的时候一身的火气,回去漓山定然不会和穆熙云说他什么好话。 他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一口气,已经做好准备让穆熙云骂他一顿了,却不想穆熙云只是沉沉看着他和苏朗,一句话也不说。 半盏茶的时间却让星珲站得脚心都开始发麻。他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他母亲不打不骂不发一言,穆熙云往往都是失望透顶时才会如此,这比训斥责打还让他难受。 他抬头看着穆熙云的眼睛,嘴唇翕张,嗫嚅着唤了一声:“阿娘……” 穆熙云仍是不应,转身便朝后院客房走 分卷阅读96 去,叶见微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星珲和苏朗,忙不迭地跟着走了。 叶见微跟上穆熙云的脚步,绕过廊柱,笑着说了句:“从前你总说他们最怕我,今天知道他们到底怕谁了?” 穆熙云斜了他一眼:“怕你还是怕我有区别么?” “那倒也是。” 他们在长廊的镂空花窗前静静站了片刻,叶见微透过花窗瞥见了外面的星珲,终是忍不住试探着朝穆熙云道:“星珲在外面跪着呢,他的那个苏朗也陪着。” 穆熙云自然也看见了他们两个,微微笑着侧眸看向叶见微:“境主心疼了?” “咳”,叶见微虚咳一声,连忙表明态度:“谁心疼他,没打一顿算是好的了,夫人莫气。” 穆熙云也不戳破他,只轻笑出声:“那既然如此,他要跪着就跪着,你不许去叫他起来。” 叶见微暗自倒吸了口气,不得已只得应下来。 穆熙云收了笑,凝眸看着跪在外面的星珲,沉声道:“我不是生气,更不是怪他,只是想让他仔细想清楚了,日后不要后悔。人活一世,图的不就是个快活,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我不要他按照我的意愿活着,我想他能活成他自己想要的样子。他喜欢谁,是男还是女,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这都不重要,漓山也从不看重这些。我只盼他能认清这份感情到底是一时的冲动,还是真的动了心。” 叶见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落在苏朗身上,斟酌着开口:“星珲从漓山去帝都也一年多了,若是不喜欢,他们也不会到现在。苏朗么,我见过他父亲苏阙,也见过老颖国公,颖海苏氏的家风很好,教出来的孩子也是霁月清风,人如其名,当得一个‘朗’字。” 穆熙云睨了他一眼,浅浅笑着:“你就是向着他们,罢了,让阿月去叫他们起来吧,都这么大了,跪在外面不成样子,不是训导反倒是折辱了。你跟我先去看看苍梧城的那位少主。” 方修然自从昨日被楚珩封了内力带回来,就一直被关在客栈最里处的厢房里,漓山的人倒是并未刻意苛待他。 叶见微和穆熙云进来的时候,方修然一脸戒备,然而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被叶见微抬手间点了颈肩穴道,人直接晕了过去倒在床榻上。 穆熙云站在一旁,自从踏进厢房,目光就牢牢定格在方修然的脸上,脸上全是怀念之色。良久,她才回过神来,抬眼望天忍下眸中湿意,喃喃道:“他和婧慈长的很像。” 叶见微只是长叹一声。 穆熙云走到榻边,定定地瞧了一会:“三十年了啊,我和婧慈再没见过了,可看见这少年,还是第一眼就想起她来。” 她怔了怔,仿佛是在问,却又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几不可闻:“见微,你说到底是世事无常,还是人心易变,从前义结金兰情真意切的姐妹,如今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 云州,苍梧城。 苍梧城主府最深处的院落,重重暗卫看守在四周,注视院内院外的一举一动,乍看上去是防卫周密,经年累月下来却不如说是囚禁更为恰当。 苍梧城城主方婧慈掩着嘴闷咳了几声,在寂静的佛堂里显得咳嗽声尤为撕心裂肺。 侍女林娘跪坐在她身侧,犹豫再三还是小声劝道:“城主,还是吃药吧,再这么下去,您受不住的。” 方婧慈放下手中抄写佛经的笔,只木然地摇摇头并不应声,抬首看着堂上供着的两个牌位,眼里微弱的一点光亮霎时黯淡下去,垂着眸子站起身来在香炉内上了柱香。 林娘不敢打扰,只默默收拾了抄好的佛经,静静伫立在一旁。一直等香燃了一半,方婧慈才回过神来,僵着身子朝外院走去。 她走了一路,就低声咳了一路,伸手撩开外间的隔断珠帘,一时不察直接撞到了来人身上。 “怎么又没吃药?”方鸿祯扶了她一把,顺势握着方婧慈的手腕,探了探她的脉象,本就皱着的眉头愈加紧了几分。 方婧慈猛地从他手里挣出来,退开三步之外,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外厅里不自然的气氛还未来得及彻底僵硬,她却又掩着嘴咳了起来。 方鸿祯忙走上前,手抚在她背上,温热的内力顺着他掌心没入方婧慈的经脉,闷咳声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方鸿祯脸色稍霁,朝一旁的林娘吩咐:“去煮药来。” 林娘恭声应是,疾步走了出去。 方婧慈又一次推开方鸿祯的手,从他怀里移了出去,冷淡道:“我不吃,不用白费功夫。” 方鸿祯皱着眉刚要说话,方婧慈忽然抬眸对上他的视线,眼里带着讽意:“怀泽城出事了?你居然舍得回来?” 方鸿祯显然不欲多提,稍稍掩饰了两句。 方婧慈嗤笑一声:“修然怎么没回来?莫非是他出事了?” “没有。” 方婧慈闻言只定定地看着他,过了片刻忽然笑出声来,眼眶却泛红盯着方鸿祯,哽咽着半讽道:“方鸿祯,你活该,我多少年前就和你说过,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偏不听我的。方修然是不是出事了?” 方鸿祯只错开视线,沉默不语。 方婧慈半哭半笑,泪水顺着眼角一滴滴砸在地上,颤抖着嘴唇,好半天才勉强拼出句话来:“那就、就让他死!我方婧慈宁愿从来没有这个儿子……” “婧慈!” 方鸿祯厉声打断她的话,林娘端着药低头走了进来,微躬身停在方婧慈身侧,方鸿祯指了指托盘上的药:“修然没大事,你先把药吃了。” 方婧慈别过脸去,一伸手推开药盏,语气强硬:“我说过我不吃。” 药在推搡间洒出了些许,方鸿祯无可奈何,余光忽然瞥到桌上的佛经,眯着眼睛声音微冷:“你若是不吃药,以后这佛经也不必抄了,人都死了,再多的佛经也没什么用。” 方婧慈愣愣地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视线在佛经和方鸿祯之间转了几转:“我是给谁抄的……滚!给我滚——” “你把药喝了。”方鸿祯只肃着脸,将手放在了桌角的佛经上。 一旁侍立的林娘欲言又止。 方婧慈一把端过托盘上的药盏,眼泪一滴滴落在碗里,连药带泪几口闷了下去,素瓷药盏被重重砸在方鸿祯脚边,她颤着手指着门外:“滚,我不想见你。” 方鸿祯叹了口气,终还是走了出去。 他背影消失在门外的一瞬,方婧慈像是失了所有力气一般跌坐在地上,一时间她几乎分不清是药苦一点还是心里更苦。 林娘连忙将她扶了起来,又收拾好地上的狼藉,试探着问:“城主,佛经还奉到城外佛寺吗?” “奉,这么重的杀业怎么能不奉,我自己去。”方婧慈擦干脸上眼泪,摇摇晃晃地 分卷阅读97 站起身。 “可……”林娘话还没说完,方婧慈就已经走出了门外,林娘顾不得再劝忙追了上去。 然而还未等她们走出院落的外门,树上就跳下来几名暗卫拦在方婧慈身前,抱拳恭敬道:“城主,武尊吩咐过,不许您踏出院门。” 方婧慈气极反笑:“到底谁才是苍梧城的城主?” “是您,可是……城主恕罪,武尊有吩咐。” 方婧慈在原地站了半晌,连说几个“好”字,从怀里摸出一枚流光溢彩的玉佩,颤着手朝地上重重砸了下去。 林娘哭叫着出声,跪了下去,忙将落在地上滚了几滚的玉佩捡起来,拉着方婧慈的袖子急声喊道:“大小姐,可使不得啊!” 方婧慈甩开她的手,将手里消灾祈福的佛经狠狠一扯,却没能撕得开,索性撒开手扔在地上,一脚重重踩了过去。 她心里升起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的无力感,三十年前她什么都做不了,三十年后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只有佛堂里,牌位上的两个名字一直静静注视着她,仿佛在诉说多年前的旧事。 姬无诉樰,妫海燕岚。 这一夜,云州苍梧城忽然下了很大的雨。 作者有话说: 【1.】师娘就是站在漓山食物链顶点的人,不为什么哈哈哈。她之于他们是母亲一般的存在。 【2.】妫海燕岚就是现在的燕折翡,不用多解释,姬无诉樰是楚珩的生母。 【3.】两代人的爱恨。方婧慈在前文第四十二章 提到过一次,她是上一辈的故人。方鸿祯这么在乎方修然,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儿子天资优异,更重要的是因为方修然和他母亲方婧慈长得很像。 第71章 贵妃 南山佛寺位处宁州最南,是大胤最负盛名的朝佛圣地。道高德重佛缘深厚的大乘佛修无矩大师,就是在这里参禅数十载,最终悟得一丝佛法真谛,广布德泽无边。 南山有最雄伟的寺庙,最古老的经文,最庄严的佛像,最盛德的僧人,也有最虔诚的朝拜者。 燕折翡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从忘归大师手里接过佛香,恭敬插入香炉中。 彼时正值三年一度的南山佛会,九州四方的得道大师都从各地赶来汇聚于此,参禅论佛,广开法会。 在这样难得的好时候,南山内寺却罕见的寂静空旷,往日络绎不绝的朝拜者也寻不见踪迹,燕折翡与忘归大师走在山林间空无一人的小道上,随手拨开垂到身前的柳条,燕折翡笑道:“当朝太后要来礼佛,南山内寺提早就戒严了,若不是惜朝暗中帮忙,我进来倒还要废上一番功夫。” 忘归却摇了摇头:“佛寺接到了懿旨,太后不欲铺张,吩咐不必戒严一切从简,只是南山到底还是要小心为上,早将内寺戒严,只在外山寺院待客。” 燕折翡唇边扯出一丝淡淡的笑:“小心谨慎再好不过,也免得轻易牵连到南山佛寺。” 忘归知道她言下之意,佛门之地染血到底是对佛不敬,他不禁侧头看向燕折翡,眼中浮现劝阻犹豫之意,欲言又止。 燕折翡对上他的视线,眼里寒芒点点,不容置疑道:“不用劝我,她必须要死,你知道的,这是砚溪钟氏欠洱翡药宗的血债。” 不等忘归回应,她忽然又抿唇一笑:“在佛门待久了,惜朝骨子里都沾染了慈悲佛性,对过去的事也不再执着了。” 忘归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执念太深,终生都会为之所困。” 燕折翡摇摇头:“放不下了,也不能再回头了,佛不渡我。” 她折下手边一枝柳,笑着递到忘归手里:“就此别过吧,你从来都不认识也没见过燕折翡。她要做的事情你不知道,更与你没有干系,忘归大师只是来此论佛的宜安寺方丈。” 她凝视忘归的双眼,顿了顿又道:“师兄再帮燕岚最后一次吧,以后清和再去宜安寺,不要向她提起千雍境主,她的母妃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永远都不会改变。” 千雍境主燕折翡不能认识宜安寺的方丈,否则很多事都会牵连于他,她也很久没叫过他“师兄”了,忘归沉默良久,终于还是伸手接下那枝柳。 燕折翡朝他一笑,转身朝佛寺禅房走去。 忘归回头凝望着她的背影,到底还是忍不住红着眼眶喊了一声:“燕岚——” 燕折翡摆了摆手,没有回头。 柳寓别离,忘归心里忽然涌上难以抑制地悲恸,他猛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曾经明艳任性被整个师门悉心爱护着的小师妹了。 …… 孟池奕手里抚着信鸽,正坐在禅房内读信,见燕折翡进来,他站起身,递给她一杯茶,温声道:“明昱说,钟太后明日便要抵达南山了,并未摆太后仪仗,轻车从简,身边只有天子近卫和皇城禁卫军便衣卫护,外寺和山下城里来礼佛听法会的贵客多,他们这一行倒也并不算十分打眼。” 燕折翡颔首:“等过两日开了法会再动手吧,尽量少牵连南山佛寺。” 孟池奕点头又道:“还有一件事,怀泽水道口定康周氏的船炸了,叶星珲和楚珩抓了方修然作人质,苏朗又带兵围了庄园,把关在方家庄园里的漓山弟子救了出去。据说苍梧城有一支私运西洋军火的商队在云昌道被人劫了,下落不明,看样子可能是宜山书院的人做的,方鸿祯两头为难,不得已只得连夜回了苍梧城。” 燕折翡轻笑出声:“先是苍梧城抓了漓山的弟子跟漓山少主,现在漓山又反过来擒了方修然做人质,梁子可真是结大了。云昌道么,有胆子对苍梧城的商队做手脚的也只有宜山书院了,如今书院若是插手给敬王使绊子,对我们来说再好不过。对了,定康的船炸沉了,那怀泽城方家庄园可有出事?” 孟池奕摇头道:“没有,苏朗来的太及时,方鸿祯来不及反应和做手脚,庄园下面埋的火药想必都得被翻出来。” 燕折翡眼中笑意更盛:“有千百斤的火药在,那就是铁证如山了,巴不得他们狗急跳墙仓促谋反。敬王不是总也下不定决心,想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吗?那我过几日就为他点这最后一把火。” …… 当朝太后轻车从简驾临南山,佛寺方丈率领寺内众僧至南山外门恭迎,整个南山在这一日都戒严了起来,佛寺笼罩在一片肃穆庄严里。 钟太后从马车里走下来,见此阵仗不由摇了摇头,双手合十道:“早说过不必如此的,本只欲佛前听禅,如今叨扰佛门清修,却是哀家的过错了。” 她年轻的时候曾执掌江山社稷,拿捏天子权柄,如今年纪大了,又经历丧子诛族之痛,倒是一改往日威严肃重,人也软和起来,慈眉善目,不 分卷阅读98 问半句朝事,只潜心礼佛。 方丈迎上前去,念了声佛号,连称不敢,又道:“太后驾临,一切自当谨慎为上。” 钟太后闻言道:“只此一日便罢了,明日一切如常即可,不必如此戒严。佛会本是南山盛事,若因哀家一人耽搁。” 方丈称是,又将太后一行迎至内寺禅房,撤了山门戒严,只仍是吩咐山内众人只在外寺待客。 南山一连几场的论佛法会,禅香袅袅间太后已在此礼佛三日,第三日的傍晚,山里起了风,山门外又来了一位手持宫中玉牌的贵客。 内寺一如昨日守卫森严,太后喜静,住的禅院里留的人倒是不多,只有几个平日里使唤惯了的宫女近前伺候,还留了少许几名近卫禁军在此值守,这一日有名值守近卫太后曾见过几次,听说家乡是庆州,她想着自己的家乡庆州砚溪城,便对这名天子近卫留了分意,近卫名字取得也好,叫明昱。 太后如往常一般,听完佛寺内大师论佛讲经,到了傍晚才从内寺回到禅房,路过值守的近卫身前时,她眼皮忽然跳了几跳。 她压下心头的异样,宫女推开禅房大门,躬身侍立一侧,太后定了定心绪,抬脚走了进去。 身后服侍多年的贴身嬷嬷跟着进来,关上禅房的门,伺候太后宽衣净手毕,闲说着话往内室走去,刚绕过屏风,两个人同时在一瞬间失了声,怔在原地—— 屏风后静静站着一位盛装的女子,金步摇,玉臂钏,青丝绾髻,一袭海棠色宫装端庄温婉,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们。 太后曾手掌乾坤山河,权御大胤九州,一生中什么样的世面都见过,饶是如此,此刻看见已故之人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仍是克制不住地发起抖。 身旁的贴身嬷嬷回过神来惊恐地瞪大双眼,张开嘴却还未来得及发声,就被女子抬手间一道气劲打在脖颈上,昏了过去。 与此同时,外间侍立的宫女也全在一息间软倒在了地上,门外正值守的少许几名近卫禁军被隔空而来的气劲封住了穴道,直直地站在原地,半分声也发不得。 太后心头猛跳,冷汗浸湿脊背,心里抑制不住的惧意和寒冷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这样的手法绝不是普通武者能有的,更不可能是一届柔弱宫妃能有的本事,绝不可能是故人。她刚想强迫自己沉心应对,就听女子开口柔声道—— “皇后姐姐不认识我了吗?还是说亏待了我的女儿,如今不敢认我?” 惠元皇贵妃,燕岚。 太后蓦地白了脸色。 成帝给燕贵妃的谥号是“元”,她真是恨极了也羡极了这个字,她是继后,再如何也越不过先皇后去。元字贵重,连她这个继皇后都沾不得,可一个连皇子都没有的妃子却偏偏越过了她,得了这样的一个谥号。 她自问并未谋害过惠元皇贵妃燕氏性命,唯一一件亏心之事就是嫉恨这个“元”字,加之报复燕贵妃生前多番帮助彼时尚是太子的凌烨,给贵妃的女儿清和长公主选了一门差之又差的婚事。 可即便如此,她却也从未做过要以命偿还的事,太后不傻,满地的宫女和对方眼里丝毫不加掩饰的轻蔑杀意都彰显了眼前人的来意。 临到此时,她忽然并不惧怕了,直视燕贵妃的眼睛,沉着声问:“为什么?” 燕折翡捏着尾指,柔声反问:“皇后姐姐是问我为什么没死,还是问我为什么站在这里想要杀你?” 她不等太后回答,又笑出了声,自问自答道:“问外轮值的侍卫才刚刚换班,时间还有的是,两个时辰足够了,不如一件一件来说吧。” “先说我为什么要杀你吧”,她声音温和,仿佛只是姐妹间说闲话:“因为我姓妫海。” 太后像是听到了什么恐惧之极的事,猛地瞪大了双眼,身子颤抖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燕折翡:“妫海……你是洱……” 她嘴唇张合了几次,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洱翡药宗”,燕折翡笑靥如花,接过太后说不出口的字:“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吗?当年烈帝迟迟不立储,在几个儿子之间犹豫不定,你们砚溪钟氏以及定康周氏、苍梧方氏与成帝勾结,起了歪心思,低声下气地到洱翡为烈帝求延年益寿药,却又昧着为人子为人臣的良心多加了一味,一石二鸟,借三皇子的手偷偷混入太医院每日送到御前的补药里,你们怕最后被查到首尾,不敢多放,只让烈帝口不能言,连着半个月卧病在床难能清醒,再以此为由称洱翡药宗有意犯上弑君,要整个药宗帮着彼时尚是六皇子的成帝凌铖夺嫡,为你们所用,否则便要将药宗打为三皇子犯上乱党一同定罪。” 燕折翡脸上笑容尽失,声音渐渐哽咽起来:“一步算计步步算计,洱翡药宗被逼着帮着你们或毒杀或设计了那么多对立的大臣乃至皇子,被逼着用尽了几乎所有的暗线,这些我都能忍。” 她几乎字字泣血,语调里满载着悲凉的恨意:“可是直到凌铖位登九五,你们都还觉得不够,为了帮他坐稳皇位,压下不服他的其他皇子亲王,你们三家又联合起来对我父亲下手,从他手里夺走洱翡药宗的三颗‘溯洄’就罢了,偏偏你们想凭此药炼骨入境大乘却又不敢吃,就拿别人试药……” 燕折翡说到此处几乎恨极,胸前剧烈起伏,指着钟太后厉声道:“丧尽天良四个字就是为你们三家量身定做的!你们怕洱翡药宗还有没交出来的‘溯洄’,日后会有大乘境威胁你们的地位,干脆直接旧事重提,刚拿到三颗药就将洱翡打为三皇子弑君犯上的乱党,一夜之间屠尽我全宗满门。即便是这样你们都还不死心,还不肯放过我父亲,囚禁他三年至死,用尽手段就为了逼他交出‘溯洄’的药方……” 燕折翡泪流满面,再也说不下去,狠狠掐着钟太后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掼到屏风上,面容狰狞:“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我有个你一定听说过的名字——燕折翡。” 钟太后死死抓着燕折翡的手,瞪大双眼竭力呼吸,然而听见这个名字的那一刻竟然忘记了挣扎的动作,九州的第六位大乘境,千雍境主,她当然听过。 燕折翡轻轻松开了手,看着金尊玉贵了一辈子的太后身子抵着屏风缓缓滑落,跌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狼狈地剧烈咳出声,她心里在这一刻终于涌上无边的快意,嘴角扬起继续道:“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你儿子,敬王凌熠,奉我为座上宾,我和你们砚溪钟氏的旧相识——苍梧武尊方鸿祯,一起帮着你儿子谋反呢。” 太后霎时停止了咳嗽,身子一颤,抬头惊恐地看着燕折翡。 燕折翡丝毫不在意她的目光,弯下腰,柔声笑着说道:“方鸿祯是真帮,至于我,你长子齐王当然谋反,也有我 分卷阅读99 的手笔呢。你们当年欠下血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还会有今天,你砚溪钟氏如今被夷了三族苟延残喘都是你们活该。” 钟太后眼睛里布满血丝红泪,喉咙里发出困兽一般的嘶鸣,恨不得生啖其肉活撕了燕折翡,却挣扎了几次都没能从地上站起来,指甲在地板上挖出数道深深的刻痕,留下一地从指缝里溢出的殷红血迹。 燕折翡见状不禁大笑出声,欣赏着钟氏女的狼狈,恶意满满地又补了一刀:“其实你儿子的那点小动作根本瞒不过凌烨,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动敬王,就是因为你还活着,嫡母活着,他不好对同为嫡子的敬王直接下死手,更何况成帝还特意嘱咐过此事。” “你儿子勾连定康周氏,潋滟姜氏,乃至北狄十三部,和西洋人合作,背后还有方鸿祯,万事俱备,你知道他为什么还不敢反吗,因为你是他的生母,你还活着。” “你儿子虽说蠢,但却还是有一点可取的,对你倒真是一片孝心,有你在凌烨的手里,他怕凌烨拿你当筹码,他狠不下心,他不敢。” “你说你活着,做哥哥的不能收拾弟弟,做弟弟的不能反抗哥哥,所以说啊,你还是死了比较好。” 燕折翡垂眸冷冷地看着狼狈不堪的钟太后,太后胸前几经起伏,只勉强拼凑出一句话:“你说什么北狄西洋……”她话一出口,倏然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咬着牙说:“你疯了……勾连外族作乱?死伤的都是大胤的子民!” 燕折翡无所谓的耸肩一笑:“大胤的子民同我有关系吗?当年凌铖和你们三家一起屠我药宗满门弟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他们也是大胤的子民?如今你们砚溪钟氏有什么脸在这跟我谈大胤的子民?更何况勾连外族可都是你儿子的事,是你钟氏女的儿子自己要做的。” 她说及此不由轻蔑道:“你说儿子拿什么和人家斗,同样是嫡子,一个是元后顾氏的儿子,一个是继后钟氏的儿子,身上留的都是皇族和著姓世家的血,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大胤建国百年,都不曾出过拿着关税权去和西洋人做交易的皇子,你儿子也是独一份。” 她不等钟太后反应出声便骤然发难,俯身狠狠捏住太后的脖子,唇边却换上了惠元皇贵妃一贯的温婉笑意,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杀意,极尽温柔良善:“你该上路了,太后,你不死,你那个没用的儿子就永远下定不了造反的决心。” 手指缓缓用力,钟太后瞪大双眼,抓着燕折翡的手剧烈挣扎。 纵使被指甲抓伤了手燕折翡依旧笑容不改,反而附耳柔声道:“你放心,你那个废物儿子成不了大事,有现在的皇帝在,大胤还是大胤,落不到外族人手上。怪只怪你儿子人心不足蛇吞象,非要和周家方家勾连,那他们就一起死吧。我想你最清楚了,能让一个大姓世家彻底覆灭的,只有谋反叛国啊,所以我不得不推波助澜帮他们一把,给你儿子定一定心。” 燕折翡忽然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动作一停,在钟太后意识丧失前又松开了手指,朝她颈肩打入一道真气,让她恢复了半刻清明,提着她的衣领柔声又道:“好像忘了告诉你我为什么没死了,那是因为你们都还没死呀,我怎么会死呢?” “那是因为……”她语调和缓,仿佛在像钟太后阐述着一件幸事:“你爱慕了一辈子都得不到半分真心的成帝凌铖,也是我杀的。他不是死于心悸吗,那其实是毒,就用你们谋算洱翡药宗时给烈帝多加的那一味药所制成的毒,我用了十四年时间的杰作,太医都诊不出来。” “你们不是说洱翡药宗弑君?那我就弑给你们看。”燕折翡一字一顿地说完。 太后怔愣一瞬,忽然尖叫着崩溃出声。 燕折翡再一次猛地掐住了钟太后的脖子,手间用上了两分大乘内劲,笑意盈盈,声音婉转:“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说凌铖生前最宠爱我?到死都不曾忘了我?那你到了地下可别忘了告诉他,他这份爱,我妫海燕岚要不起,也从来一丝一毫都不想要。” “我只觉得恶心。” 燕折翡松开了手,没了气息的钟太后软软倒了下去。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人,三十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如此的快意,心头压着的巨石被一寸寸缓缓移开,背负了几十年的血海深仇在此刻终于能开始让那些人用命偿还。 窗外天边夕阳早已经完全没入了天地相连处,只有一丝黯淡的余晖尚且留在天幕一角,燕折翡却觉得,那分明是她看到的最美最亮的光。 她想要去迎接和拥抱属于她的光亮,然而上扬的唇角的却在推开门的一瞬间就僵直了下去—— 清和长公主低垂着眸子站在门外。 明昱背对着燕折翡勾起了嘴角。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写的太慢了呜呜呜呜。 烈帝是成帝的父亲,就是现在陛下的祖父。 燕折翡要杀太后以及其中的原因,前文第五十七章 也有提到一点。 她没有注意到公主来了门外是因为杀太后的时候实在太快意太专注了,谋划了这么多年,这算是最后一步。 第72章 番外四 故人心(一) 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 江南十二城的旖旎春色,广陵独占去三分。[1] 三分春色里,一分分给三十六陂春水,一分留给满城风细柳斜,剩下的一分春色都被城边蕞尔小镇里,晓天明霞般的绯艳海棠给夺了去。 其实若只论景,洱翡春光还真分不走水墨广陵的这一分春色,但人情更比春情,这一分春色与其说是赞叹洱翡的海棠花景,不如说是感念悬壶济世、触手生春的洱翡药宗。 莫说广陵,就是放眼江南十二城,想来也再没有什么春景更能比得上药宗医师着手回春了。 时值令春嘉月,海棠花如霞似火开了满山满镇,洱翡药宗的百年大典成了全江湖最引人注目的盛事。 在这样热闹非常的时候,妫海燕岚却和师兄妫海惜朝一起被关在后殿佛堂里罚抄经书。 佛堂里清冷寂静,她玩性大,本就坐不住,更何况许久未见的故友今日都会来药宗,大半个时辰过去,桌案上的经书却半卷都没抄完,眼见已经巳时三刻,妫海燕岚数着刻漏滴嗒的水声,再也握不住手里的笔,偏头看着抄经抄的两眼无神的妫海惜朝,悄声说:“师兄,我们偷偷跑出去吧,今日来宗门里的贵客多,阿爹不会有空骂我们的。” 妫海惜朝从一堆经书里抬起头,手里的毛笔依然不停:“今天是不会骂,可是等大典过去,只会罚的更多。” 妫海燕岚闻言只得硬着头皮又提笔抄了两句,仍是不死心:“师兄,今日诉樰也会过来,你不是说有话想和她说吗?” 分卷阅读100 笔尖顿时一滞,墨水滴在纸上,晕染出一片墨迹,妫海惜朝不自然地掩唇轻咳了一声,提起笔又继续写字:“等抄完再说也不迟。” 妫海燕岚看着他泛红的耳尖,站起身揶揄道:“那你就等着抄到大典结束,诉樰走了也说不上话吧。我可提醒你了,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比诉樰长得更好看、天资更上成、性子也更好的,你不抓紧些,想和她说那些话的人能从我们洱翡一路排到漓山去,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手里的毛笔被攥得有些硌手,妫海惜朝看着师妹提着裙子悄悄溜出佛堂去的背影,终是忍不住也放下了笔。 今日药宗的长老们大多都会去观礼,妫海燕岚一路畅通无阻溜到兰丰亭里,远远地就看见亭子里坐着两个娉婷少女,正在等人。 穆熙云见妫海燕岚一路小跑过来,不由轻笑出声:“这是打哪儿来,是不是又闯祸被罚了?” 妫海燕岚“嘿”了一声,作势推了推穆熙云:“我好不容易悄悄溜出来,你还取笑我?” 她眼睛在亭子里扫了一圈,挑着眉朝穆熙云问:“见微哥哥呢?” 穆熙云哪能不明白燕岚是在寻着话准备拿自己取笑,连忙开口堵住她的嘴:“你弟弟小明远刚才来了,把缠他走了,怎么,你找他有事?” “明远这小萝卜头一天到晚就会缠人!”燕岚取笑不成只得无聊地摆摆手:“我没事,不过是见他居然没跟你在一块儿,好奇罢了。” 穆熙云脸不红心不跳,侧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抿唇浅笑的姬无诉樰,忙支开话头故意说道:“怎么没见惜朝师兄?是不是又被你连累着关进佛堂抄经了,他一向最不耐烦这些,看见佛经头都要大几圈。我记得上次他不还说,就是打死他,这辈子也不想再进佛堂了。” 燕岚瞬间领会了她言下之意,眼角余光瞥着静坐一旁的少女,吐吐舌头笑道:“谁让他是师兄呢,我出来的时候是喊他一起的,他非要抄完再来,那要抄到猴年马月去,可惜了呐——” 她话还没说完,诉樰已经反应过来她们是换了人揶揄,脸颊染上淡淡的绯色,别过脸去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穆熙云和妫海燕岚看着她少有的神色,两人对视一眼,顿时笑作一团。 诉樰捏紧手里的帕子,羞红了脸嗔了两句,可就算是羞恼生气,嗓音却也还是轻柔婉转,眼见她们俩依然笑个不停,目光微动,只得找了点别的话支开她们的注意:“婧慈呢,怎么没见她?” 燕岚闻言止了笑,拉长了声音道:“大小姐想必在苍梧城忙着和她的方师兄柔情蜜意呢,哪有空来和我们说闲话。” 她这厢话音刚落,身后一道娇嗔落在耳畔:“好你个妫海燕岚,我一路风尘仆仆从云州赶到昌州,刚到洱翡就听见你在背后取笑我!” 方婧慈疾步走进亭子,作势就要伸手捏燕岚的脸,燕岚忙往诉樰身后躲,见诉樰一直掩着唇轻笑,立刻明白过来,她分明是早就察觉了婧慈过来,不跟自己说就罢了,还故意提了婧慈引着自己说那番取笑的话,燕岚在背后捏了诉樰一把:“诉樰也学坏了,是不是都跟熙云学的?” “怎么是跟我学的?” “不是你那就是跟见微哥哥学的,反正就是你俩。” “瞧瞧这还不讲理了!” 最后还是方婧慈出言止了笑闹:“我来的时候,路上听人家说庆州千雍城的那位孟公子也来了。” 话音一落,几个人的目光顿时全落到了妫海燕岚身上,燕岚的脸颊罕见地红了红。 方婧慈口中的孟公子是千雍城城主的嫡子孟池奕,燕岚的父亲、洱翡药宗宗主妫海文景和千雍城孟城主欲结秦晋之好,曾为子女定下过婚约。这位孟池奕孟公子正是妫海燕岚的未婚夫。 女儿家的私事,知道的人很少,可她们四个自小交好,是义结金兰的姐妹,自然都是知晓此事的。揶揄了一圈最后落到自己头上,眼下再没旁的人可以拉来挡,妫海燕岚硬着头皮,一脸的不在意道:“你说孟小六?来了就来了呗,同我有什么干系?” 方婧慈学着燕岚刚才取笑自己的语调,故意拉长了声音道:“没干系你叫人家孟小六,叫得这么亲切?” 被三双笑意满满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妫海燕岚脸上发烫,只还嘴硬道:“什么亲切,他不是初六生的吗,那不就是小六?” 姬无诉樰摇了摇头,轻轻笑着:“初六就是小六,这是什么道理?” 穆熙云又补了一句:“还说不在意,连人家生辰你都知道?” 一句话便问住了妫海燕岚,她脸颊顿时红得堪比亭子边的海棠花,猛地站起身来拉着她们三个就要往亭子外走,支开话故作掩饰道:“在这呆着多没意思,前殿人多,我们去那儿。” 她们三个也见好就收,燕岚的作态分明是羞得不好意思了,便依着她往前殿去。 她们前脚刚走,后脚亭子旁的青石路上就又缓步踱过来两个人,妫海文景看着远处的背影,不由摇摇头:“长大了也都不知收收性子,她们四个里,只除了诉樰娴静些。” 漓山掌门叶云岐闻言却道:“婧慈是苍梧城唯一的大小姐,以后会是一城的女城主,太娴静反而与她日后的身份不相配。熙云么,性子里稍稍有些要强也不打紧。阿燕……” 他没往下说,妫海文景接过了他的话,直言道:“阿燕娇蛮任性,我让她抄经静静心,自己却又偷偷跑出来闹。” 叶云岐只是笑:“她天资好,只要不出格,稍稍任性贪玩些倒也无妨。” 妫海文景一哂:“若论武道资质,他们谁又比得上诉樰。” 叶云岐颔首沉思,声音渐轻:“诉樰灵骨天成,天资绝佳,就是放眼整个九州,同辈里论武道资质恐怕也无人能出其右。或许,漓山第三位东君会姓姬无。” …… 她们一路往前殿去,妫海燕岚本是想避开方才揶揄到自己身上的少女心事,却不想路上就遇到了心事本人—— 千雍城的那位孟公子恰巧从斜道里过来,和她们撞了个照面。 妫海燕岚脚下步子顿时一停,脸上泛起两抹红晕,嬉笑神色瞬间收了个彻底,只微垂着眉眼不去看他,唇角却微微漾开平日里极少出现在她脸上的娴静浅笑。 穆熙云她们在孟池奕与妫海燕岚之间扫了一圈,彼此对视一眼,三个人忙疾步走了,只留下怀着心事的两人在原地伫立。 妫海燕岚看着她们的背影,脸上红晕更深,想跟着往前走却怎么也迈不开脚,只好低下头随意拨弄裙摆。 孟池奕轻咳了一声,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方锦盒,红着脸递给面前的少女,也不敢看她,磕磕绊绊地道:“我从千雍城来的时候……带了支步摇给 分卷阅读101 你,是海棠珠花,和你很相称。” 妫海燕岚看了眼锦盒,唇角笑意更盛,却又别过脸去:“谁要你的步摇,‘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不知道吗?” 孟池奕指尖发烫,拿着锦盒的手立刻收了回去,手足无措地想要解释:“阿燕,我……” 妫海燕岚却不等他说完,忽然伸手一把夺过被他收回去的锦盒,紧紧攥在手里,嘴上娇嗔了一句:“你叫谁阿燕呢!”话音未落,人就已经跑远了。 孟池奕看着她的背影,挠挠头笑着站在原地。 妫海燕岚朝前殿的方向跑了两步,回过头迅速瞥了一眼伫立着的孟池奕,咬了咬嘴唇,自顾自地小声埋怨:“傻笑什么呢……” 此处离前殿不过几百步,姬无诉樰她们比妫海燕岚也不过早到一盏茶的时间,彼时站在大殿前帮着待客的正是方才她们几人刚见面就提到的妫海惜朝师兄。 妫海惜朝见她们过来,目光微闪,依要礼引着她们朝座位过去,虽说来者是客,但漓山毕竟与洱翡药宗几代世交,太过熟稔,姬无诉樰还是执意先帮着药宗给外客一一泡了茶,妫海惜朝站在她身侧,一直到一包茶叶几乎尽数泡完,他犹豫半晌终于轻声开了口:“姬无师妹,我……” 他话未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还不甚清晰的稚嫩童音:“诉樰姐姐——” 他和姬无诉樰对视一眼,只得转过身去,叶见微正抱着小明远朝他们过来,明远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不肯安分,伸着小手朝姬无诉樰怀里扑去。 人一多,有些话就没能说出口。 而后大典伊始,主客就分了坐,妫海惜朝隔着重重人群偷偷朝姬无诉樰看去,不想少女也恰好朝他看来。 两人目光在半空对视一眼,诉樰抿着唇朝他浅浅一笑。 大典最隆重的当日并未起什么波澜,顺利平静地结束了,期间砚溪钟氏、定康周氏等钟鸣鼎食的著姓世家甚至还悄悄给洱翡药宗送来了贺礼。 月朗星稀之时,叶云岐陪妫海文景看完礼单,沿着花溪小径往漓山所住的客院走,妫海文景看出他有话,便陪着他走了一路。 眼见就要到客院,叶云岐想着礼单上未署名的那一份重礼,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极轻:“六皇子凌铖此人非嫡非长,却凭一己之力夺得今日的地位,心机狠辣绝非常人所及。如今形势看似不明,但陛下几子中,还有谁能真正成为他的对手?洱翡药宗上了他的船并不是好事。”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从前我就提醒过你,溯洄此药伤天害理,绝非入境大乘的正道。可你执意要炼出此药,最终还是出了三颗。大胤以武立国,你知道有多少世家想破了头,都要出位大乘境。药既然已经炼了出来,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我只能再提醒你,这三颗溯洄绝不能让凌铖以及定康周氏、砚溪钟氏这些人知晓一丝一毫。否则,最多等到凌铖位登九五、坐稳皇位之日,就是洱翡药宗……” 后面的话极尽不祥,他没有再明说,妫海文景目送叶云岐朝客院缓步走去的背影,忽然间遍体生寒,从头到脚都凉了个彻底。 他在客院前伫立着沉思良久,直到夜露爬上肩头寒意侵染全身,才踱步朝回走去。 刚刚走出两步,妫海文景耳尖一动,又转过身来,正巧看到了悄悄从客院里溜出来的妫海燕岚。 燕岚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能直接撞到父亲眼前,她想着佛堂里还没抄完的经文,不禁头皮发麻,一步一挪地走到他跟前去,低着头准备聆训。 妫海文景却只垂眸注视着天资聪颖的女儿,好半晌也没说话,就在燕岚忍不住要开口认错时,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只精巧却并不贵重的镯子戴到女儿的手上,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郑重:“阿燕,你比明远年长很多,世事无常,若是有一天父亲不能保护你们,洱翡药宗也不能保护你们,你要自己保护好自己……” 妫海燕岚看着手腕上的镯子,有些不解地抬头望着妫海文景。没被父亲责骂惩罚本应偷偷高兴才是,可她心里却没来由地涌上些许不祥的预感。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那时候妫海燕岚并不知道,这只镯子改变了她的一生。 那时候妫海惜朝不会知道,今日他没对心上人说出口的话,一辈子也没能再说出口。 那时候孟池奕怎么也想不到,那支海棠珠花金步摇第一次戴在未婚妻的发髻上时,已是物是人非三十余年。 那时候漓山掌门叶云岐也不曾想过,今日他善意的提醒,最终却是一语成谶。 世人不能未卜先知,所以总有许多那时候的不知道,最终让多少人咫尺天涯,错过了一生。 作者有话说: 这篇番外是上一辈的爱恨和往事,也是现在正文主线的溯源开端,会随着主线走,不会一次性写完,下章依然是正文。另外上一章稍微改了一下洱翡药宗覆灭的过程。 【1.】因为当时写妫海明远的时候用了“三十六陂春水”,所以就借了广陵这个地名,当然文中的广陵和历史上的有很大出入,洱翡完全是虚构的地名。 【2.】妫海文景是洱翡药宗的宗主,叶云岐是漓山上任掌门,成帝(凌铖)是现在陛下的父皇,姬无诉樰是师兄的母亲,以及妫海惜朝等,他们这些人基本只会在番外出现,并不重要。 【3.】隔壁差不多还有两章就要完结了,这周打算先把他写完,下周开始全身心投入沧海,呜呜呜我再也不敢双开了。 第五卷 惊涛 第73章 错误 怀泽城漓山的客栈里一改昨日的闹腾,开始秩序井然起来,一群出来历练的小萝卜头们该习武的习武,该写字的写字,没一个再敢像昨日那般叽叽喳喳地胡乱玩闹。 有叶见微和穆熙云在这,别说是他们,就连星珲和萧高旻也没敢再上房揭瓦,几个人安安静静坐在一处,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 穆熙云和叶见微从客栈最里处的厢房里出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副罕见的安宁祥和景象。 星珲看见他们俩的身影,连忙站起身来,却又不敢上前,只立在原地,犹豫地喊了一声:“阿娘……” 星珲怕她生气,都没敢和苏朗坐在一起,他们五个人硬是以楚珩为中线相隔着坐开,四个人偏偏还忍不住时不时地凌空各自眉来眼去,强行把楚珩按在中间烦了个够,看那神色几乎是连中午饭都不用吃了。 穆熙云脸上本还带着几分怀念旧友的感伤,沿着长廊过来的时候,透过花窗将他们的情状尽收眼底,一时间悲戚顿消,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她面上却不显,仍是淡淡的神色,余光扫过苏朗,开口问星珲:“你们不是还有事 分卷阅读102 要去做,在这儿等什么呢?” 星珲见她终于肯跟自己说话,就知道他娘心里定然是没那么气了,试探着上前一步碰了碰她的衣袖:“阿娘,我想你了。” 穆熙云不吃他这一套,唇角轻抬,睨了他一眼:“少主去帝都一年多,来信上从没提过要回趟漓山的念头,现下和我说想?” 不等星珲辩解,她侧头看了眼苏朗,又道:“有些事你们想清楚想明白了就好,娘没什么意见,我只盼着你们好。” 星珲眼眶有些发烫,苏朗走过来牵着他的手,郑重对穆熙云道:“我会尽我所能对星珲好。” 当娘的不愿意棒打鸳鸯,所思所想全是自己的孩子好,其实要的也不过是这样一句话。穆熙云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真切笑意,朝他们随意摆了摆手:“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她又侧过身朝同样站着的叶书离看去,叮嘱道:“你过几日还是回趟漓山,和你师父说说,免得他总是挂念。” 叶书离立刻点头应是。 * 被方鸿祯以及定康周氏劫持的那些漓山弟子和其他民间武者们虽然是救下来了,但事情显然还远远没有结束。 连松成昨日在怀泽水道口和方氏的庄园里来回忙了一天,今日也依旧没闲下来半分,水道口的沉船虽然没能打捞上来,但方氏庄园底下埋着的火药却被东海水军掘地三尺全搜了个彻底。 千百斤都是说少了,这座园子哪怕是被称作火药库也不为过,饶是从刀光战火里打拼出来的连松成,也看得遍体生寒,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方家的庄园从外面看上去只是权贵人家的一座私人宅院,虽说平日里少有人敢到门前走动,但偏偏这园子的位置很巧,在怀泽西南长街的正中央,四周全是百姓人家和鳞次栉比的商铺,这些埋着的火药万一出了点差错,莫说只是一个园子,半个怀泽城都得跟着震上三震。 苏朗和叶星珲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二人对视一眼,脸色骤沉。苏朗更是全身像被腊月里的霜风扫过,身心全都寒了个彻底,他不由一阵阵后怕,如果星珲没有带着被关在暗牢里的漓山弟子及早撤出,如果楚珩没有擒着方修然当人质,如果他自己带兵晚来一步…… “审袁则良。”苏朗不敢再往下想,立刻沉声定了主意。他已经派了天子影卫先到宜崇去审云昌道私运西洋军火的那支苍梧城商队,方家庄园在怀泽城防军的眼皮子底下私藏着那么多火药,袁则良这个怀泽总兵自然脱不了干系。 眼下这些大批火药军器的来路不明,若是大部分出自大胤内里的还好,无非是和敬王一条贼船上的官员私自调运铸造,审完袁则良和苍梧城的那支商队,怎么也能知道几个,顺藤摸瓜往下查就是了。 但若是从外面西洋来的占了大头,事情就有些更加复杂严重了。 那么多的火药军器,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昌州边境关口乃至东南都护府,进入大胤内陆的,甚至连昌州总督连松成在此之前都不曾听过半分风声,掌权昌州的官员里至少得有地位绝对高的人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不仅如此,更让人担忧的还是昌州东海沿线的海防。西洋朝大胤输送这么多军火,要是说没包藏一点私欲祸心,仅仅是帮着敬王谋反,等着敬王上位给他们更大的通商好处,那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大胤几个军区里,以朔州铁骑最强,东海水军最弱,东海沿线的海防从烈帝时起便就开始呈颓败之势,到了成帝那会儿简直脆弱地不堪一击,不过是靠大胤的国力和中宁二州的陆地驻军镇着,东瀛人与西洋人才不敢随意冒犯。但东海水军不行到底是事实,直到连松成调任昌州总督,东海海防才渐渐有了起色,东海水军也才真正有了点军的样子。 眼下敬王不臣之心昭昭,东海绝不能再出乱子,他们审了袁则良两三日,但他咬死了也只说自己不知那些火药的来历,只知道定康周氏要做些不能拿到台面上去的烟花生意,因属违禁,才让他帮忙在其中斡旋,他倒是咬出了昌州一些官员的名字,但都是不够台面的小吏,真正的大鱼还是没能那么快就钓上来。 他们倒也不是没想过用当日在蔚山秋狝星珲审那名死士所用的法子,但楚珩回帝都前过来看了袁则良一眼,说锁灵控心术不能用在这人身上,方鸿祯他们也不是吃素的,显然也知道袁则良万一出了事可能会在控心术下无意识地说出些不该说的,便先在他身上下了绝蛊,解不得破不得,控心术更是用不得,否则袁则良当场就会死,他们不得已只能硬审。 第三日傍晚,星珲和苏朗放下手中的事,先去怀泽码头送走了叶书离和这次出来历练的漓山弟子们,萧高旻闲着没事,便也跟着去了漓山拜访。 叶见微和穆熙云倒是没急着回漓山,星珲问了两句,穆熙云只微微笑着说既然方修然在这儿,她兴许可以等来一位故人。 她不欲多提,星珲便也没再问。怀泽城的晚风带着海上的水汽拂面吹来,凉爽怡人,暮春初夏时节,天也黑得晚,星珲和苏朗前脚刚踏进客栈,叶九后脚就疾步走了进来,朝星珲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查到踪迹,千雍境主似乎在将您带到方家的庄园后就已经离开怀泽城了,去向不明。” 星珲神情微微凝重起来,在审袁则良的同时,他就开始让人去查燕折翡的去向,方鸿祯退走苍梧城,但燕折翡却至今依旧杳无踪迹。星珲冥冥中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预感,他总觉得燕折翡的去向将会成为彻底点燃敬王逆反贼心的最后一把火。 * 星珲没能查到踪迹的燕折翡,此刻正站在南山内寺的禅房门前,与她一步相隔的是垂眸敛目看不清神色的清和长公主。 她疏忽了。 三十年的血海深恨让她在杀死钟太后的时候,全部的心神都被大仇将要得报的快意占满,一时间竟然没有察觉清和就在门外。 推开门那一刹那,她脑海一片空白,耳朵里轰隆轰隆作响,清和的忽然出现给了她当头一棒,她竟然有些没来由地不敢面对自己的女儿。 南山的晚风带着山里独有的草木芳香和佛寺清气,不疾不徐地掠过长廊穿堂而过,禅房门前不远处树梢上的一片绿叶被晚风拂落,打着旋儿慢悠悠地飘下来,不偏不倚地恰巧落在燕折翡和清和长公主中间。 沉默在二人之间不断延续。 过了很久,燕折翡才听见清和沙哑着声音,低低地问她:“你后悔吗?” 燕折翡怔愣住,好大一会儿也没反应过来清和话里的意思,她尚未开口,清和却已抬起头来红着眼眶看向自己,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绝望,像是被父母丢弃的雏鸟,嘶声发出哀鸣:“我知道 分卷阅读103 了。” 燕折翡心弦猛地拉紧,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想去碰碰女儿,然而清和却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燕折翡的手霎时僵停在了半空中,她分明离清和那么近,只有两步的距离,在这一刻她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和女儿之间隔的是永远也无法逾越倾覆的万水千山。 咫尺即是天涯。 清和本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从十二岁母妃逝世后,才开始一步步错下去,她失去了深宫里生活的倚仗,步步为艰。后来新帝即位,太后掌权,她又在太后的故意报复下嫁错了人,在潋滟城里度过了七载痛苦冰冷的光阴,直到皇兄派苏朗亲自接她回了帝都,她几乎都以为那些昏暗和苦难的岁月已经彻底离她而去了……然而今日她才真正明白,最错的不是苛待她的太后,也不是负了她的驸马,甚至都并不是她的人生,她自己本身才是那个最大的错误。 或许从一开始,她的母妃就从没想过有她这个女儿,不然怎么会在她才十二岁的时候就离她而去呢?皇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没有母亲的孩子有时连宫女太监都可以欺负到头上来,就算是当时作为太子的先皇后嫡子凌烨,在成德皇后故去后都是谨慎隐忍地生活,何况她一个连母族都没有的公主呢?更不用提她母妃‘生前’还与当时的继后钟氏不睦。可她如今又该去怨恨谁?试问谁会真正愿意给灭族的仇人生下孩子呢?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和后悔的印证。 她从前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父皇在神志不清的弥留之际会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她那时年少,以为父皇是自觉母妃去世后的一年,没有给予她足够的关爱,才和她说抱歉,直到今天才懂得,那些对不起是想说给她母妃的。 她和母妃长得很像,想来面对她的时候,父皇总能看到惠元皇贵妃的影子,贵妃怨他、恨他,宁愿假死,宁愿不要自己这个女儿都要离开他,甚至进宫嫁给他就是为了要他的命。 是了,千雍境主燕折翡怎么会想要她这个混着仇人骨血的女儿呢?或许她的存在仅仅因为贵妃一时间错误的念头,亦或者从来都是用来接近与固宠的工具,以便日积月累的毒足够杀死她父皇。 她母妃不要她,后悔有她这个女儿,她父皇也不愿见她。她回想起母妃刚刚故去后的日子,终于明白一夜之间为什么连父皇也变了。十二岁以前,她是宠冠六宫的燕贵妃的女儿,她和贵妃长得像,比起其他的皇子皇女,父皇更疼她。十二岁以后,父皇在母妃临死前想必知道了她进宫的真相,也知道贵妃至死都不愿意原谅他,所以连带着也不愿见、甚至不敢见自己这个和燕贵妃相像的女儿。 他们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恨,只有她,什么都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错误和多余,这个世上其实本来不该有她的。 清和眼睛干涩,却不知怎么地流不出眼泪来。她在数日前收到了一封天子近卫的信,连夜从帝都过来,就是为了见见信中说的那位“妫海燕岚”。她来的时候其实是不信的,死人复生实在荒谬至极,可她还是忍不住日夜兼程来了南山。 无论是真的燕岚,还是只长相相似,或者是什么人的陷阱,她都还是不顾一切地想来,从十二岁到二十四岁,她只是想见见她娘。 “清和……”燕折翡微微向前走了一小步,不敢离她太近也不敢再去试探着碰她,只轻声唤她的名字。 公主依旧低着头,眼泪终于溢出眼眶大滴大滴地砸在地上:“我全都听见了,我知道你恨他,我甚至能理解为什么恨,可你要我怎么选?” 燕折翡看着面前大悲大恸之下身子都在颤抖的女儿,心头钝痛,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清和抬起头来,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拼命地睁大眼都还是看不清面前人的样子:“你恨他,怨他,甚至杀他,可他是我的父皇,你是我的母妃,你要我怎么选?” “母妃没想要你选,也没想你知道,母妃只是……”燕折翡急忙向前一步,公主猛然后退打断了她的话:“可我已经知道了……” “我首先是大胤的公主,然后才是燕贵妃的女儿,这是从前你教我的。”清和长公主泪流满面地看着燕折翡:“于公,你推波助澜帮敬王谋反,无论是因为什么,战火里死伤的都会是大胤的子民。于私……” 清和错开视线,声音哽咽地不成调:“我理解你,但我没法面对你,也没法原谅你,他之于你是十四年每时每刻都想手刃的仇人,但他对我来说只是我爹,我娘杀了我爹,你要我怎么选……” “清和……” 公主在几步之遥外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样子牢牢地刻在心里,清和嘴唇翕动,想叫她一声“母妃”,可最后还是只张了张嘴,没发出半点声音,再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身便朝禅院外跑去。 心里的慌乱瞬间将燕折翡整个人湮没,她刚要抬脚去追,就听到背对着她的女儿声音几尽崩溃破碎:“你别过来……” 燕折翡的脚步一停,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着清和跑出禅院。 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那一刹那,燕折翡忽然意识到,她彻底失去自己的女儿了,十二年前在皇宫里“死去”的时候,燕贵妃不曾觉得自己失去了和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十二年后她们意外重逢,千雍境主怎么也想不到,重逢才是真正的诀别。 她扶着廊柱,手指在柱子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强忍着才没有追上去。 良久,燕折翡闭上眼睛深深地呼了口气,脸上的悲伤和心疼在睁开眼地一瞬间竟然全都敛了下去,她转过身来猛然出手,掐着明昱的脖子将他掼到了墙上,声音狠厉:“是你?” 清和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来南山,更何况钟太后在此礼佛,清和与太后关系僵硬,就更不会来此,除非是有人故意引着她来,而护卫太后来南山的禁军近卫里,可能知道她是惠元皇贵妃的只有明昱。 明昱低低地笑了一声,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命被人捏在手上,他嘲讽地看着燕折翡,嘶声道:“你把我当牺牲品,我为什么要让你如意?” 太后身边卫护的都是天子近卫营和皇城禁卫军的人,出了事他们都得问罪,甚至赔上性命。燕折翡在决意杀太后的时候,当然并不会考虑到他们这些无辜的人,而作为天子近卫的明昱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燕折翡不怒反笑,歪了歪头,眼里状似带着几分兴致:“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妫海明远长姐的?” “从你让我监视帝都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他。” 燕折翡手上松了两分力道:“那还愿意叫我‘先生’?就像你叫妫海明远一样?” 明昱的眼睛里带着丝毫不加掩饰地怀念,透过燕折翡的脸好像又看到了 分卷阅读104 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你和他长的很像,男装的时候尤其像,再说你不也是一直用他的名字见我吗?我见不到真的,假的也能凑合。” “凑合?”燕折翡回味了这两个字,挑了挑眉:“一直凑合下去不好么?” 明昱眼神里的怀念顷刻之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看着一身海棠色宫装的燕折翡,嗤笑一声:“我也想,但你穿上这身衣服就是惠元皇贵妃,是妫海燕岚,就不再像他了。” 燕折翡像是恍然大悟似的松开了手,看着明昱扶着脖子狼狈地咳出声,她轻笑了一声,忽然挥手间一道气劲将明昱狠狠打跌在地上,她俯下身慈和地拍了拍明昱的脸,微笑着说道:“我不杀你,我是不是没告诉你,妫海明远是死在楚珩剑下的没错,但其实也和我有关,可你就算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你杀不了漓山东君,也同样杀不了千雍境主。我能为自己在意的人报仇,但你永远都只能无能地恨着。” 她站直身子,冷漠地看了一眼嘴角溢出血丝的明昱,扯了扯唇角,抬脚朝禅院外走去。 明昱勉强压下体内不断翻涌地真气,撑着墙壁站起身,瞥了眼周遭仍被燕折翡封住穴道、一动不动的其他值守近卫,面无表情地抽出了腰间长剑。 …… 火舌顺着禅房里的帷帐一路肆意蔓延,将整条长廊渐渐里卷入火光里,明昱站在禅院外,揉了揉尚带着指印红痕的脖颈,在暮色里朝寺外走去。 南山脚下的茶楼里都是等着上山烧香拜佛的朝拜者,明昱穿过重重人群,径直走到二楼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间厢房,轻轻叩了叩门—— “告诉敬王,清和长公主手里有一样东西,他或许会用得上。” 我是杀不了你们,但我也不会让你们如意,明昱看着消失在夜色里的江锦城暗卫,如是心想。 他不在乎皇位上做的是谁,他在乎的人早已长眠地下,这天下早就没什么可让他放在心上的了。 他不只要让燕折翡不如意,还要让叶星珲、楚珩都不如意。 他在鹿水陵园里不想要楚珩的命,但不代表他愿意让他好过。 作者有话说: 【1.】明昱不想要楚珩的命,指第五十章 ,是楚珩在鹿水小师叔的陵园里命悬一线那次,明昱没有对他出手。 【2.】我在试图写一个中秋小番外,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但是如果有已经看到这里的大可爱,我还是想要问一下,是想看关于苏朗和星珲的,还是陛下和师兄的~如果写不出来就继续正文呜呜呜 第74章 中秋番外(一) 月圆人圆 【算是一个很俗套的番外,先祝大家中秋快乐,多吃月饼!】 【师兄和陛下的故事刚开了预收,感兴趣可以收藏囤一下~】 —————— 宣熙十八年的秋天,中秋将至,佳节令时,帝都明承殿里却罕见的有几分寂寥。 明月入窗棂,凌烨坐在御案前,提笔在皇历上“八月十六”这一日画了个圈。 数月前,一叶孤城出了档棘手的事,楚珩作为漓山东君不得不亲自回去一趟。却不曾想,这一去就被绊住了脚,算算日子,他离开帝都也有两三个月了。 宣宁侯不在陛下身边久了,有些人的心难免就要活络起来了。 凌烨放下手中朱笔,指尖在朱砂晕染的纸上摩挲而过,右手腕处系着的一根红绳随着他的动作也跟着在纸上逡巡一圈,凌烨的目光触及这抹红的瞬间便就柔软下来,抚了抚微有些松动的绳结,心底被藏得很好的思念顿时全被勾了起来。 十年了。 他和楚珩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是在宣熙八年,也是秋天,比现在更冷些,他在武英殿无意中看见一袭玄色近卫服、眉目清冷的楚珩时,真称得上是惊鸿一瞥。 那时他刚刚夺回天子权柄不久,根基未稳,再惊艳的相遇、再深刻的动情也只能压在心底,一个字都不能说,也不敢说。皇帝和什么人在一起,有时候不是皇帝自己能说了算的,他越是喜欢,楚珩就越是危险,越是众矢之的。 只是情这个字太磨人,他克制不住地想接近楚珩,不露声色地把楚珩调到了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想着能多看他一眼就好了。 人总是贪心的,尤其是心上人心里渐渐也开始有几分自己的时候,那些本来藏在心底的心慕顿时就像藤蔓一样疯长,转眼就填满了整个心房。 他想,自己身为天下之主,手掌乾坤山河,怎么就连喜欢的人都不能拥入怀中了?他就动了这么一次心,心底那份独属于他自己的柔软全都用来放这个人了,他不想心上人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帝王脔宠,他想要楚珩堂堂正正地站在自己身边。 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哪有什么属于自己的情爱,不纳后宫本就会被世家极力反对,更何况他喜欢的这个人又是男子,他几乎能想象众矢之的的楚珩会面临什么。除非,楚珩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让所有人的明枪暗箭都不敢与他相向,才能真正安然无恙地和自己在一起。 楚珩是钟平侯庶子,在权力角逐的最顶点,这样的身份是远远不够的。他在明承殿里想了一夜,几乎计划好了怎么将楚珩带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让他一步步站在权势的巅峰,不必再惧怕和担心任何人的攻讦。这个过程很漫长,但他可以等,他想,如果楚珩也愿意的话,他们或许真的可以像寻常人一样携手白头。 他想尽了一切可以让漫长的过程缩短的方法,只是他千想万想,怎么也想不到,他的阿月会是漓山东君。 凌烨伸手细细抚了抚皇历上“八月十六”四个字,心里有些怅然,恐怕是赶不上了。楚珩来不及回来,他又被朝中纷至沓来的诸多杂事绊住了手脚,也去不了漓山。 佳节令时渐至,偏偏月圆人缺。 眼见亥时过了大半,一旁侍候的明承殿掌殿忍不住上前出言提醒:“陛下,该歇息了,明日要接见南隰来使,晚上还有夜宴,有的忙呢。” 凌烨揉了揉眉心,轻声重复:“夜宴……” 掌殿觑着他的神色,又劝了一句:“侯爷走之前叮嘱过,不许陛下熬夜的。” 凌烨闻言侧过头笑骂了一声:“你倒是听他的。” 话虽这么说着,他还是起了身,由着宫人近前服侍,伺候就寝。 翌日是八月十四,凌烨在宣政殿接见了大胤临国南隰的朝拜,晚上的紫宸殿夜宴便是为彰显大胤礼仪之邦泱泱大国风度,为来使接风洗尘的。其实若只是一般的夜宴也就罢了,偏偏有人起了点别的心思。 歌舞渐歇,南隰来使起身上前行礼,表明了意图,想要为皇帝献上一位美人。 天子身份尊贵,美人自然也不是一般的美人,是南隰 分卷阅读105 国主的幺子,十七八岁的少年,明眸善睐,唇红齿白,柔柔弱弱地跪在大殿正中,美得让人心惊。 凌烨神情不动,面色如常地看着下方跪着的人,目光却已经冷了下来。南隰显然是做过功课的,他身边只有楚珩一个人,想来是知道他不喜欢女子,特意送来了这么一位不辨男女的少年,偏偏这少年身份敏感又贵重,不是轻易可以拒绝处置的舞姬歌女。拒绝的话一说出口,无疑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下了南隰国主的颜面,两国邦交多多少少难免会受挫。 凌烨在心里冷笑一声,目光朝大殿里扫了一圈,南隰临近大胤越州,这少年显然是被仔细调教过的,光是低头跪在那里的样子,就足够惹人怜爱,让人忍不住捧在手心里疼,他不是不知道南隰的风土人情,南隰的美人可不是这种样子。只怕真正想献人承恩的,与其说是南隰国主,不如说是越州的世家。 有一就有二,眼前的这位少年就是敲门砖,一叶孤城的事情未了,宣宁侯一时半会就回不来,心思活络的总算逮着机会,先挑个皇帝不好直言拒绝的时候送进宫里,届时就算是楚珩从漓山回来了,这人也没法再退回去。只要开了这个头,诸多世家本来已经歇下去的心思就都会活起来,一来二去的,他和楚珩早晚会有裂痕。 凌烨声音平淡,谢过了南隰国主的好意,只说南隰纭溶王子远道而来,不曾领略大胤帝都皇城的风光,命皇宫有司在临昌殿好生招待。 南隰来使不懂临昌殿是皇城何处,见皇帝没有拒绝,十分欣喜地拜谢坐下。越州的几位世家家主神色微僵,皇帝虽然同意让人住进了皇城,可临昌殿并不是帝王后宫,反而隶属前廷,说白了其实就是皇宫里待客的地方。但不管怎么说,好歹是送进了宫里,为首的家主朝纭溶王子使了个眼色。 陛下在夜宴上收了个南隰美人的消息很快就在明承殿传开来了。远在漓山的楚珩尚且还不知道,小宫女们就先为楚皇后打抱不平起来。她们在明承殿侍候久了,在凌烨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什么事反而都先紧着楚珩了,凌烨自己都得往后靠。 明承殿的掌殿见小宫女们越说越离谱,连忙挥挥手让她们散了,这时候紫宸殿宫宴已经结束了,虽然陛下和宣宁侯平日里极少斥责宫人,对她们一向放纵宽厚,但闲话私下里悄悄说说也就罢了,让陛下听见了到底是大不敬,更何况陛下今日的心情只怕并不会好。 明月高悬,夜深人静,重重宫阙巍峨帝都,不知有多少人在这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明承殿灯烛已熄,掌殿从寝宫里退出来,同手底下的几位宫人提着灯笼朝住所走。 今晚那位南隰的纭溶殿下就已经住进了皇城临昌殿,他们中有位新进明承殿侍奉的小宫人,不曾见过楚珩,但晚上奉命按皇家待客之礼去临昌殿给送了趟东西,见了那位惊为天人的纭溶殿下一面,心下波澜起伏,到这会儿都没平静下来,又听他们谈论起了楚珩,还是忍不住了一句:“宣宁侯长得再好看,也是而立之年了,能比得上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吗?” 掌殿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比不上?得先看看他够不够资格跟宣宁侯比,皇帝的身侧哪有那么好站,你以为这么多年陛下身边只有一位宣宁侯,所有的世家却都不明着反对,凭的只是好看和陛下的喜欢吗?” 掌殿不禁在心里讽笑,宣宁侯三个月不在帝都,有些人就坐不住了。 楚珩在陛下身边十年,拎得清的各大世家都不再主动送女承恩,不只是因为陛下心里只有他,更是因为他是大乘东君。能让这些世家退却的,从来都不是皇帝的喜欢,而是他自己。他足够强大能一个人站在皇帝身边,能让所有反对的人都闭嘴。就算是站在众矢之的,也没人敢对他射出一支箭。 八月十五是中秋,天子恤下,将十五的大朝会挪到了十七,只在十五商议些亟待处理的朝中要事。饶是如此,一上午的时间还是都消磨在了宣政殿。 等凌烨处理完政事已是傍晚时分,折子上有件事他略有些犹疑,便去了皇城前廷的问渠阁里查阅古籍,他刚在内殿里坐下,书还没翻上两页,就先来了位不速之客。 皇帝的行踪被无端的人知晓,可不是什么小事,他脸色一沉,帝王威仪立显。 与此同时,帝王寝宫明承殿在晚霞暖晖里忽然等来了已经阔别三月之久的大胤皇后。 楚珩路上没惊动任何人,骤然出现在皇宫,让明承殿上上下下的宫人们都吃了一惊。 饶是掌殿也不免瞪大了双眼,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侯……侯爷?!” 楚珩点头应了,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过来,总算是在十五这天到了帝都,他来的巧,赶上中秋团圆夜不说,还在路上听说了一桩“趣事”。 小宫女上前接过他的披风,觑着他脸上如常神色问了句:“侯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楚珩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说出的话却还是让小宫女打了个激灵:“听说有人给陛下送了位美人,我赶回来瞧瞧有多美。” 尽管她们昨日才一起为楚珩打抱不平过,但是眼下宣宁侯明显是“怒”了,偏偏陛下午后又去了前廷那边,万一恰好再和那位南隰的纭溶殿下在一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小宫女头皮发麻,和掌殿一起拼命朝外面侍立的人使眼色。 可惜宣宁侯心下了然,眸光一扫,愣是没人敢去给皇帝通风报信。 楚珩唇角微抬,解下手上护腕,径直朝问渠阁去了。 凌烨手里的古书又翻了一页,纭溶跪在下首,膝盖酸疼,但皇帝就好像没看见他似的,从他行了礼就没叫起,他心下惴惴,可想着进宫时越州的大人和他说的话,只得咬牙继续伏在地上。 上首忽然传来竹简放在桌案上的声音,皇帝竟然起身走了下来,纭溶心中一喜,以为皇帝是回心转意,却不想皇帝疾步绕过他,径直朝他身后走去。 笑容渐渐僵硬在嘴角,纭溶生在南隰皇室,从小就知道为帝者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可在这一刻,他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大胤天子声音里毫不掩饰的欣喜:“什么时候回来的?” 纭溶心底霎时酸楚一片,他不可自抑地抬头看了一眼从外面刚走进来就被皇帝一把拥在怀里的人—— 宣宁侯,楚珩。 他没来大胤的时候是听过这个人的,但他还是自信有把握能够俘获大胤天子的心。论年龄,他正值青春年少,论长相,他是南隰第一美人,论性子,他是所有上位者都会喜欢的柔顺娇弱惹人怜爱。 但是此刻看见楚珩的第一眼,他才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人可以独自站在大胤天子的身边。 宣宁侯不是依附于任何人的菟丝花, 分卷阅读106 他和大胤的皇帝是相配,而不是从属。 楚珩垂眸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人,在凌烨腰间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倾身过去同他咬耳朵:“我吃醋了。” 大胤皇后也不给陛下辩解的机会,轻咳一声朝伏在地上的人开口道:“纭溶殿下起来吧。” 纭溶见皇帝没有反对之意,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楚珩见状伸手扶了他一把,笑道:“殿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宫里本应盛情款待,但不巧今日是八月十五,在大胤正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殿下入乡随俗,不妨也与南隰诸使节团聚一番。” 纭溶闻言脸色微变,宣宁侯话里的意思其实就是要送他出宫,可他来大胤就是为了留在皇帝身边,眼下出了宫,只怕就再没机会了。 他怯怯地看着皇帝,忍不住还是开了口,声音里是十二分的惹人怜爱:“纭溶不敢奢求,只是想留在陛下身边侍奉……” 他话没说完,就听宣宁侯淡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楚珩说:“我不准。” 纭溶眼眶瞬间泛红,他知道宣宁侯得宠,但怎么也不曾想过宣宁侯竟会在皇帝面前放肆到如此地步,他咬唇看向皇帝。 然而皇帝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宣宁侯身上,眼神也未给他一个,宣宁侯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意图,竟帮他向皇帝问出了口:“陛下?” 皇帝握着宣宁侯的手,眼里也只有宣宁侯一个人,微微笑着应道:“都听皇后的。” 皇后…… 纭溶面色惨白如纸。 “天色已晚,送纭溶殿下出宫。” 外面侍立的宫人恭声应是,纭溶踏出问渠阁半步外,听见宣宁侯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殿下,你还年轻,还没遇到你真正喜欢的人。你是一国王子,南隰才是你最好的归宿,何必远离故土屈居人下。” 送走了南隰王子,没了外人在此,凌烨终于忍不住将人抱进怀里,楚珩坐在陛下腿上,只让陛下亲了一口就握住了他的手腕,故意吃味道:“怪不得连美人都敢收了,原来是我的红绳松了。” 凌烨任由着他将手腕上的红绳系牢,吻上他的耳垂,同他耳鬓厮磨:“他没你好看,我的阿月最好看。” …… 月色溶溶,皇城外烟火满天,齐声绽放。楚珩窝在凌烨怀里听见外面宫里打更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八月十六了。 凌烨吻了吻怀里人的唇角,温声问他:“今年的生辰想要什么?” 楚珩看着他的眼睛,沉吟片刻,忽然笑着说:“想要陛下亲我一口。” “只想要这个?” 楚珩闭上眼睛抚摸着他心房的位置:“嗯,只想要这个。” 这个地方只住着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什么都有了,有心上人全部的爱和信任,一切都如他所愿。 他们相遇十年,他住在这里十年,以后还会有很多个十年。 佳节令时,月圆人圆。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 再让我努力写一下苏朗星珲的。 第75章 中秋番外(二) 渐当佳时节 【算是一个有点沙雕的小番外,既然陛下和师兄的写了多年后的事,苏朗和星珲的就讲点小时候的事吧。】 ———————— 又是一年中秋渐至。 月色溶溶,苏朗在灯下展开信笺,愁眉不展地思忖片刻,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诗。 窗外明月高悬,苏朗拾起桌上染着淡香的洒金纸,捏在手里映着月光看了片刻,最后叹了口气仔仔细细地叠好放进信封里,出声唤来府里的管家。 老管家见怪不怪地接过信,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怜悯眼神,忙不迭地送到主院卧房去了。 澄明月光穿过窗棂洒满书房的桌案,苏朗看着外面的皎皎明月,心里顿时更忧伤了。眼看明天就中秋了,良辰美景佳节令时,本该花前月下影成双,可他现下别说摸到床边了,就连卧房的门他都进不了。 三天了,他和星珲冷战三天了,准确地说,是星珲单方面不理他。 原因很简单,他把漓山少主……给揍了,而且是毫不留情的一顿胖揍,甚至还把人给打哭了。 苏朗回想起三天前的事,恨不得剁了自己那双闲着没事整理儿时旧物的手,整理就算了,偏偏星珲还恰好在他旁边帮着忙,顺带时不时地问两句旧事,结果这一问就出事了。 诚然颖国公府的苏二公子如今确实是霁月清风,君子如玉,但他小时候,那真是连狗都嫌。 十几年前,德高望重的大乘佛修南山无矩大师还未退世归隐,南山佛寺广开法会,全九州的世家著族闲下来的时候都好去南山沐浴佛光,在当时也算是一种士族风尚。 苏朗的母亲云予卿亦曾带儿子去过几回,但小孩子玩性大,去了佛会也总坐不住,横竖南山到处都是些佛缘深厚道高德重的大师僧人,不怎么担心会有歹人作祟,云予卿去的时候索性也不太拘着管着他,任苏朗在佛寺后院里撒野。 去的次数多了,苏朗对佛寺后院也就有几分熟悉了,他本就不怕生,到了这里母亲又管的不严,那简直就是如鱼得水,皮得找不着北。 苏朗和星珲一起收拾他儿时的旧物,倒是顺带着勾起了许多稚子之龄的回忆,箱子里有他幼时玩的泼浪鼓,有穿过的小衣裳,也有父母被他气得忍无可忍揍他时所用的细藤条。 许多原本已经快要被遗忘的记忆随着一件又一件旧物的呈现,也跟着在眼前又重现了一遍。 箱子的最底下是一枚已经泛黄了的护身符,星珲拾起来拿在手里看了几眼,不知怎么地,总觉得隐隐约约在哪见过。 苏朗从星珲手里接过这枚普普通通的护身符,想了半天,才记起来这护身符是在南山佛寺得的,但却不是他的。 他小时候有一回曾在南山佛寺的后院里和别人打过架。与其说是打架,倒不如说是他单方面欺负人。 那时他还不满七岁,才刚刚开始记事,在佛寺后院里调皮的时候,见着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手里握着枚从南山佛堂得来的护身符,一蹦一跳地在后院里踩地上的小水花。 那小孩具体的模样如今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应当也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小公子,像他一样在佛会上坐不住,被家里人放到佛院后寺里自己玩,如玉雕琢粉嫩可爱,不过哭起来的时候就不太可爱了。 他那时看人家粉粉嫩嫩的,比其他同龄的小孩子长得漂亮多了,他一眼就看中了,于是就凑上去捏人家的脸。那小孩刚开始也挺乖,不哭也不闹,脸被揉红了也不过扑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不过人家也不是白让摸的,等苏朗摸够了,礼尚往来,他也伸手要去捏捏苏朗的脸。 要不怎么说苏小公子连狗都嫌呢,他摸完了人家 分卷阅读107 ,却不让人家摸,那小孩子不乐意了,在后院里追着他不放。苏朗刚开始还跑两步,后来也不躲了,仗着自己比人家高,踮着脚变本加厉地又去捏人家的脸,那小孩伸长了手也碰不到他,最后还被他捏得眼泪汪汪,气得踩了苏朗一脚。 这一脚便就是他们打架的开端,小的时候也不懂要讲究风度让着谁,被人故意踩了一脚苏朗当然不乐意了,两个人就这么打了起来。苏朗比他高比又他年龄大些,最后那小孩被他毫不留情的一顿胖揍,欺负得一路哭着跑了,手里的护身符早就在打架的过程中被丢在了地上。 苏朗看着小孩跑远的背影,第一次在心底莫明产生了名为后悔的情绪,他拾起地上满是尘土的护身符,后来想还给那小孩,却在南山怎么也没见到他第二回 。 再后来他长到七岁,开始读书习武,就来了帝都,一直到长大成人都再也没去过南山佛寺几回,那枚护身符也就随着幼时用过的东西一起被收在了箱笼里。 “那小孩哭起来得时候就不太可爱了,吵得很,我那时想让他别哭,却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好伸手捂住他的嘴。结果他哭得更厉害了,还咬了我一口,泪眼汪汪地跑了,护身符也落在了地上,说起来那一口还真挺疼的……”苏朗看着手里泛黄了的护身符,笑着说道。 星珲站在他旁边,听他说完往事,脸上绽开十二分得体的微笑,定定地看着苏朗。 苏朗侧过头见星珲莫明盯着自己,脊背没来由地窜上一道凉意:“怎么了?” 星珲却只是笑,甚至笑得眯起了眼睛:“那一口疼吗?” 苏朗捏着护身符,不明白此问何来,只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疼就好。”星珲脸上笑容骤然一收,从苏朗手里一把夺过护身符,张嘴就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手上传来清晰的痛意,苏朗还来不及反应,星珲就放下了他的手,大概是觉得咬一口还不够,瞪着眼又踩了他一脚,甩下一句“不可爱?吵得很?还打架吗?”,说完也不等苏朗回应转头就恨恨地走了。 苏朗站在原地看着星珲背影消失的方向,半晌也摸不着头脑,过了一会儿忽然猛地打了个激灵,那小孩当时四五岁,年龄和星珲似乎正可以对得上,再加上星珲如今的奇怪反应,不会那么巧吧…… 这厢星珲越想越气,他曾和苏朗说过,从小到大除非是受罚,否则除了他爹,还没人揍过他。其实这话里掺了点假,他还真被他爹以外的人给揍过一回,不过太丢人了,他不太好意思往外说。 他小时候跟着穆熙云去过一次南山佛寺,那是他第一回 去一叶孤城以外的地方,结果就在外面被人给揍了,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 揍他的人长什么样已经记不清了,但反正是个恶劣的小混蛋就对了。小混蛋长得还挺好看的,刚在佛寺后院见到他就凑过来伸手要捏他的脸。他觉得人家长得好看,被好看的人摸一下也不亏,就乖乖的让他捏了,但是他堂堂漓山少主也不是白让摸的,自然是要你来我往,摸回去的。 可等这小混蛋捏够了他的脸就耍赖了,不让他摸回来也就算了,居然还踮着脚故意欺负他,他比人家矮,伸长了手也碰不到小混蛋的脸,就气得踩了小混蛋一脚。 小混蛋不依,气性也大,俩人就这么扭打了起来,就算漓山少主天资再好,日后再厉害,在当时也只是个四五岁的小萝卜头,他被小混蛋按在地上一顿欺负,可怜兮兮地哭着跑回去找他娘了,穆熙云给他在南山佛堂里刚求的护身符也弄丢了,后来怎么也没找到。 漓山少主被人揍了其实也没什么,小孩子忘性大,本来过两天也就好了,可后来这事偏偏被叶书离知道了,还嘲笑了他好半天,从此以后叶书离再仗着年长欺负他的时候就喜欢跟小混蛋一样逮着他的脸捏,星珲每每想起此事,对这小混蛋恨得牙痒痒。 不过他到底年龄小不太记事,只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人家揍了一顿的,小混蛋的样子早就在记忆里模糊成一个比他长得高些的恶劣小孩,所以就算星珲后来年龄长了,本事大了,也没法去找人家“报仇”。 但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和苏朗一起整理他儿时的旧物,却不想机缘巧合下还真让他找到了那个小混蛋,倘若苏朗不说,他只凭着一枚似曾相识的护身符还真想不起来。 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全对上了,星珲就算是再吃惊,也不得不相信他从小到大第一回 被人结结实实的胖揍,就是他苏朗哥哥下的手。 可惜揍回来是不太可能了,苏朗天资不比他差多少,真动起手来,他也未必就能打得过苏朗,更何况就算是苏朗站着不动让他“报仇”,他下不下得去手那还得另说呢,于是怒气冲冲的漓山少主索性回到卧房把门一甩,当晚就没让苏朗进门。 如是过了三天,苏朗送了数封道歉信全都石沉大海,星珲似乎是铁了心的就是不让他进门。 明日就是中秋,苏朗愁云满面地想了半天哄人的法子,最终却只在纸上写了一句古人的诗。 月华似璧星如佩,星珲坐在窗前,读完信上的诗,不禁轻笑一声。他倒也不是真的气,不过是反过来“欺负”一回苏朗。 那枚南山佛寺里求来的护身符,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手里,其实也不算丢,不过是提前十几年放在他苏朗哥哥的手里罢了。 他们还分什么你我。 明日就是中秋了,佳节令时也该团圆了,他想了想,提笔在那洒金纸上,苏朗写的诗底下回了一句。 府里的老管家见熬了三天星珲可算是有点松动的意思了,热泪盈眶地接过信,一把老骨头像个毛头小子,一路跑着送到书房。 苏朗从管家手里接过信,看了一眼星珲所回之句,心里的石头顿时落了下来,三日以来的愁云满面全都烟消雾散,疾步就朝卧房走去。 刚刚踏进了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哄人,星珲就走上前来指着他胸口问,故作平淡地问:“等会儿,我问你,你那诗意里的分别是有了,三天勉强也算得上小别,可哪来的‘故里’?” “故里么”,苏朗眉眼间染上笑意,握住星珲的手指,将他揽在怀里抚上他的肩头,同他耳鬓厮磨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汝之所在,为吾心安处。 染着淡香的信笺静静淌在月光下,洒金纸上写着两句诗—— 苏朗曰:“正是少年佳意气,渐当故里佳时节。” 星珲回:“小别胜新婚。” 【中秋番外完】 ———————— 【高亮解码!】 “正是少年……”这一句的原句是“正是少年佳意气,渐当故里春时节。”出自晁补之的。 这句的 分卷阅读108 大意是,想你我乃少年夫妻,正是恩爱缠绵的、难舍难分之际,更何况现在故乡春意渐浓,正是花木葱茏、莺啼燕舞之际,此种别离,让人情何以堪?(来自古诗百科) 简单地说就是分开太久,两人伉俪情深,想媳妇想回家了。 但因为是中秋,我化用的时候为了应景,把“春时节”用成了“佳时节”,意思就是更何况中秋佳节渐至,此种别离,让人情何以堪? 苏朗哥哥的意思就是都分开好几天了,他想抱抱星珲了,让他进门让他回家吧别让他睡书房了。他不是说了嘛,此心安处是吾乡,于他而言,星珲所在,即为心安处,即为“吾乡”,也就是信笺上词中的“故里”。 星珲回他“小别胜新婚”就不用多解释了,三天小别胜新婚嘛。 哈哈哈其实就是一个迟来的中秋沙雕小番外~ 中秋过去了就祝大家天天快乐! 接下来就再继续更正文了~ 顺便我开了陛下和师兄的故事预收CP141611,在我专栏,感兴趣的大可爱可以预收一下,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但等我码完大纲一定会写!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风起 宁州数日不曾降雨,正是天干物燥的时节,偏偏南山的暮夜里又起了风,火光被巡逻的僧人看到的时候,内寺禅院里头几乎已经烧成了一片赤红火海。 僧人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起火的这间最靠里的禅院是谁的住所,当即吓破了胆子连滚带爬地哭喊着跑去找佛寺方丈。 太后此次礼佛并未对外声张,轻车从简,带来的护卫也不多,除了在禅院内值守的人外,其他人大多都在内寺外围戒严。这间禅院里住的到底是女眷,为了避嫌,南山佛寺的僧人们也不便随意靠近,只加派了人手和皇城的护卫一起在内寺外围巡逻。 一场火烧的无声无息,却在南山众僧的心里降下了万钧雷霆。年近古稀的佛寺方丈满头大汗地疾步跑过来,看见禅院内的赤色火光,两眼一黑几乎要昏过去,监寺忙一把扶住他,高声疾命救火。 方丈紧抓着监寺的手臂摇摇头,比这场火更可怕的是消息走漏后可能引起的动荡。太后此次礼佛是临时起意,隐秘低调。不管暗里有多少人或多或少地收到帝都有贵人驾临南山的消息,能够做到完全知晓太后出行的,除了接到懿旨的南山佛寺,只有身在帝都的天子。 当朝太后在南山礼佛,重重戒严之下,居然就在住的禅院里出了事,身边卫护的又只有天子近卫和皇城禁军,不仅南山逃不了干系,帝都也难辞其咎。 偏偏更微妙的事情在于,钟太后不仅不是皇帝的生母,说是与皇帝有仇也不为过,五年前齐王之乱的那场宫廷政变里,这对名义上的母子可谁都没给彼此留余地。 砚溪城钟氏子弟的血是还没“干”,但钟太后的底牌就算是至今皇帝也不甚清楚,为帝者最容不下的就是曾在卧榻之侧酣睡的人还有他摸不清的底细。 太后就是皇帝喉头一直哽着的一根刺,不论已经夺回天子权柄的皇帝如今还有没有同太后清算的理由与心思,太后之死都足以让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顺势扯出一个名正言顺诘问天子的由头了。谁让事情就这么巧呢,太后礼佛只有皇帝知道,身边只有皇帝的人护卫,一切都只在皇帝一个人的执掌之下。做儿子的照顾不好嫡母的安危本身就已经是过错了,甚至再往重了说,谁知道是不是做儿子的动了戕害嫡母的心呢? 至于南山,盛誉九州的佛门清净之地,怎么会有滥杀之心呢,更何况南山敢在自己的地盘上明晃晃地犯上作乱对当朝太后下手吗? “太平长安”四个字几乎已经立在了悬崖边上,九州到底是要再乱一回。 火势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被隐秘控制了下来,同时在南山佛寺高层和太后此行护卫统领的层层封锁与刻意维持常态下,消息没能走漏半分,南山还是一如往昔的平静。 八百里加急连夜出发,在第二日晨光初露时分,密信已经送抵天子案前。 南山位处宁州最南,算是昌宁二州的交界,距离怀泽城不过几百里。怀泽出了水道口炸船和方家庄园火药的事,内里其实已经翻了天,但消息被苏朗封锁的太好,对外只称怀泽水道口日前有几艘运送烟花爆竹的船意外起火爆炸,因着伤亡较小,出事的码头也在连松成的指挥下也很快恢复了秩序,因而此事在城里城外并未掀起什么风浪,不明就里的官吏和百姓们看来怀泽依旧是繁华祥和一如往日。 袁则良虽然已被秘密关押,可他名义上还是怀泽的总兵,即便定康周氏的沉船残骸已经在打捞,方氏庄园里藏的火药就摆在眼前,但还没弄清这些火药军器的大头到底是来自大胤内里还是西洋外海,也尚未揪出配合敬王谋反的昌州以及其他各州的涉事高官,苏朗和星珲都以为,袁则良暂时还是不要在明面上论罪的好,以免背后有些人得了消息会提前扫清自己的首尾。 于是怀泽总兵袁则良月前在城外打猎时不慎落马受了重伤,需要闭门调养一段时日,袁总兵本不欲声张,奈何实在是力不从心,不得已从锦都请来了上司昌州总督连松成,怀泽城的一应城防军务在几日前也暂时都已经交到了连将军手上。 袁则良被审问了五日,终于吐露了几位昌州的涉事高官,但苏朗隐隐总觉得能让昌州总督连松成在此之前连一点私运军火的风声都听不到,仅仅只是袁则良口中这几位高官手中的权柄,只怕还做不到这个地步,昌州应该还会有更大的鱼。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继续审问,怀泽城里忽然八百里加急从帝都来了一行天子影卫,其中有一位竟是已经由暗转明在军中历练了许久,此次前来接任袁则良怀泽总兵之位的。 与他们一起到的,是一道天子密诏——怀泽总兵袁则良藐视国法私藏军火,谋逆犯上其心可诛,罢免一应职务,即刻押解帝都受审。 如此一反常态的在暗线未明之前就将事情大张旗鼓地声张开来,不像是陛下一贯的作风,苏朗心中一紧,极剧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连松成更是直接问出了声。 前来接替袁则良总兵职务的天子影卫脸上挂着淡笑,只说他们也不知晓其中缘由,但陛下旨意如此,照办就是。 连松成将军带着新上任的怀泽总兵去城中交接重整怀泽的城防军务,苏朗和星珲却被为首的天子影卫请到隐蔽无人处递上了一封密旨——太后在南山出事了。 “事态不明之前,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适才人多,有些事不便讲,还请二位见谅,连将军那边自有人去知会。” 星珲开口问道:“敬王下的手?” 影卫 分卷阅读109 摇摇头:“应当不是,江锦城至今没有任何动向,太后此行本也是临时起意,并未对外声张半分,就算是在帝都也无从知晓。何况太后是敬王生身母亲,敬王对太后历来孝顺非常,再想名正言顺地谋反,也不会轻易对太后下手。可惜时间太过匆忙,南山内寺里的那间禅院又被火烧了个彻底,尚且还来不及查出凶手的蛛丝马迹。” 星珲神色凝重,太后在南山意外崩逝,不管敬王心里情不情愿,但对敬王谋反兴兵本身其实有利无害,他总觉得是有什么人故意在背后推了一把。 明面上只有皇帝完全知晓,只有皇帝的人卫护,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皇帝和太后的关系本就敏感非常,别说太后是在南山意外崩逝,就算是病逝在帝都,说不定皇帝都想要自证清白,这对母子之间的一点点小事有时都足以被有心人利用着掀起滔天巨浪。 苏朗皱着眉将手中信纸捏碎成齑粉,他们不是和杀害太后的真凶争斗,他们最大的敌人是时间。南山内寺重重戒严之下,太后就在住的禅院里出了事,一旦这件事被捅开,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敬王不会给帝都任何查明真相的时间,只会以最快的速度操纵民间舆论,指摘天子身为人子却照顾不好嫡母安危的失职,届时帝都只会进退两难。 若是承认太后此行疏于防卫,让刺客得了可乘之机,那就是在变相承认天子无视孝道,丝毫不将嫡母的安危放在心上,敬王就能顺势扯出“孝”字旗向帝都发难。但若是声称太后身边的防卫足够严密,不会有刺客暗杀的可能,那无疑就是将风向引导为太后之死乃是自己人动的手,敬王以此为突破口,第一个发难的借口就是怀疑天子近卫犯上作乱,下一个就是怀疑天子暗中授意亲卫戕害嫡母,前者是清君侧的伊始,后者…… 苏朗的心一步步沉入谷底,若是普通的卫队就罢了,偏偏是天子近卫营,武英殿里有好些是各大世家依照国法送进帝都入职的家主亲子。此次护卫太后的天子近卫犯上作乱,无疑会顺势指向这些近卫背后的世家有犯上之心,谁愿意谁胆敢背上这种罪名?他们断然不会轻易承认前者,这是让这些人只能跟着敬王去诘问天子。 “戕害嫡母,德不配位”,他都能想象敬王谋反会用的“正当”借口,乱臣贼子一夕之间就成了正义之师。 现在不是大张旗鼓地在南山查案的时候,太后崩逝已然不可能回转,但出事的地方绝不能是在南山。 敬王勾结定康周氏、苍梧方氏等人谋反作乱之事必须要在太后崩逝的消息传出去以前被天下人知晓,物证已经有了方氏庄园里的火药,袁则良就是那个关键的人证,他的供词里必须有敬王的影子。大胤国法,私运私藏军器火药,以谋反作乱论处。先发制人为上,届时就算是太后崩逝的消息传出,敬王一个谋反逆贼,哪来的资格诘问天子? 如今破局的关键一是袁则良能否活着顺利抵达帝都,二是太后不能在南山出事,太后的棺椁必须先要被隐秘地带出南山。 影卫心思细腻:“棺材体大,无缘无故谁会从南山运走什么大物件,只怕不想引人怀疑都难。” 苏朗思忖片刻,心念电转,沉声道:“若是敬王还不知道此事……我祖父七十大寿将近,我做晚辈的从南山请了尊金身佛像回颖海,为他老人家祈福。” 影卫眼前一亮,以此为由能从南山顺理成章、丝毫不引人怀疑地将棺材在佛像的遮掩下带到颖海,至于颖海再往帝都送点东西,那可就是一贯的常态了。 然而苏朗眉头依然未曾舒展半分,他顿了顿又凝重道:“敬王是先皇嫡子,只有火药物证还不够将他彻底定罪,袁则良从怀泽到帝都这一路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星珲这时忽然出声:“我父亲近来闲来无事,现下恰好就在怀泽。” 东都境主叶见微!影卫心中一喜,若是这位肯与他们一路,那此行不管有什么人来劫,就都不足为惧了。 他们兵分两路,苏朗和星珲当日便带着人起程去了南山。 彼时的南山依旧平静如昔,山脚下城里城外的客栈人满为患,到处都是从九州各地赶来等着上山聆听高僧法会的朝佛者。 那日从内寺禅院离开后,清和长公主在城外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里枯坐了一夜,如果说薨逝多年的母妃“死而复生”让她震惊之余宛若得到来自上苍的馈赠,那么父皇驾崩的真相就是天降万钧雷霆,将她整个人打入更黑暗的深渊。 她用了两天的时间才艰难地接受了命运对她的这场恶劣戏弄,但命运显然不愿意就这样轻易地放过她。没人会相信千雍境主燕折翡是故去多年的惠元皇贵妃,也没人会知道是死而复生的燕贵妃杀了太后,但恰恰就是因为如此,太后在南山崩逝的消息一旦被传扬出去,矛头最终会指向谁不言而喻,届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她想起在潋滟城时,漓山少主叶星珲为了给自己撑腰,曾送给她一件东西,清和手心紧握着那枚玉符,呆滞地坐在床沿边半晌。 她二十四岁了,也是当娘的人了,她的孩子几乎就是她的全部。无论燕贵妃当年舍她而去时有多决绝,但在她十二岁以前,燕贵妃对她的爱不比宫里任何一个母亲少半分,她相信至少有那么一刻,她这个女儿也曾是燕贵妃的全部。 无论她娘做了什么,贵妃都是十月怀胎生下她、含辛茹苦养了她十二载的亲娘,贵妃这样恨成帝,但却还是愿意给她这个女儿来到世间的机会。 清和无声地笑了一下,如果能再见到燕折翡一次,她还是想将那声没喊出口“母妃”叫出声。她想和燕折翡说,无论她做了什么,她都是清和的亲娘,清和很想她,也很爱她。 皇兄不能被人怀疑无视孝道戕害嫡母,一丝一毫都不能,否则敬王那些乱臣贼子会有最好的谋反借口,九州会由此而乱。清和比任何人都清楚以惠元皇贵妃的手段、以千雍境主的本事,只要燕折翡她不想,就没人会知道是她下的手。可如果太后在南山崩逝的消息被传了出去,事情真到了最坏的境地,非要有一个人来背杀害太后的罪名,就让她这个没什么所谓的公主去吧。 清和长公主被太后指了一门差到极点的婚事,太后几乎毁了她一生,她恨透了太后。清和长公主无缘无故地到南山去,就是为了趁太后身边护卫稀少的时候杀死太后。无论如何她都是公主,要叫太后一声“母后”,想和太后独处还是容易的,所以杀死太后自然也是不难的。 她既是大胤的公主,也是贵妃的女儿,她不愧于自己的任何身份。于公,她不愿让敬王这个谋反贼子有顺理成章兴兵的借口,于私,她也做不到将自己的亲娘送进死牢。清和想,她 分卷阅读110 真的是个懦弱自私的人,她不能像史书上的人一样大公无私大义灭亲,她这样无能,干脆就让她自己去吧。 清和看着手中的玉符,轻柔地抚了抚上面的纹路,漓山本就是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有了漓山东君的承诺,就算是没了自己,她的孩子景行也可以在那儿过得很好。 清和神色温柔,直到门外客栈里小二的一声敲门轻唤,才将她从自己的思绪里拉了出来,她将手中玉符仔细收好,起身走了过去。 客栈每日清晨例行会有人送来热水,清和此行仓促,身边除了马车夫并未带什么人过来,小二脸上陪着热切的笑将水提到了房里,放下木桶转身的瞬间,手中寒芒一闪而过。 …… 昌州,定康,定国公府。 敬王凌熠迎光看着手中的玉符,随口问道:“这就是那个明昱说的清和手中的东西?这近卫有点意思,他不是说他此行是暗中护卫公主来南山,结果却从公主手里给我送了这么件大礼?”[1] 跪着的暗卫应声称是:“他说自己既然听命于千雍境主,那么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自然也是分内之事。” 敬王闻言不置可否。 定国公世子周敏才目光在玉符上逡巡一圈,敲了敲手中折扇:“东君令,确实是样不可多得的好物件儿,叶星珲还真舍得。” “是啊”,敬王坐了下来:“没事跑去给一个没娘没母族的公主撑腰,谁也不知道漓山到底是图个什么。” 周敏才给他倒了杯茶:“驸马的二弟不是学成漓山吗,当时姜家败坏公主名声的时候,他可没少出力,漓山占星阁教出了这样的人,许是漓山自觉有愧,善心大发给公主的补偿?” 敬王一哂:“那这补偿可真是大方。” 周敏才无所谓地摇了摇扇子:“谁知道漓山在搞什么幺蛾子。” 敬王敛去脸上玩笑神色,对周敏才道:“你从前说漓山作壁上观贯了,肯不肯掺和进来还不好说,可如今他们和皇帝走的有点过近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周敏才伸手在玉符点了点,意味深长道:“所以说,好刀得用对地方,我们得感谢漓山少主,这刀可是他给的。” 他端起茶盏啜饮一口,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公主私下里去南山做什么?” 敬王看向暗卫。 暗卫心中一紧,硬着头皮回禀:“明昱并未言明,属下不知。” 敬王收回视线,脸上倒也没什么不愉,随口说了句:“听说南山近来广开法会,想来是去求神拜佛吧,她这些年就没顺遂过,一个没娘没母族的公主又能做什么。” 周敏才点点头,也没在意。 他们静静喝了会茶,暗卫犹豫再三,还是斟酌问道:“属下等未敢擅专,清和长公主如今还被关在南山郊外,敢问殿下,该如何处置?” 凌熠抬抬眼皮,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那枚东君令,片刻后随意动了动两根手指:“她么,节外生枝不是好事,做的干净点。” 作者有话说: 【1.】敬王是不知道太后去南山礼佛的,自然也不会知道明昱到底是护卫的谁。明昱谁都不帮,他就是在报复燕折翡。 【2.】没有大纲我太难了,我以后再也不敢无纲裸奔了呜呜呜呜。虽然写的很烂,但还是想厚脸皮伸出小(zi)碗(ji)求一点海星 第77章 报复 南山隔日便下起了雨。 细密绵长的雨丝倾落在破落的道观屋檐,汇聚成细细的水流,沿着檐瓦上的缺口不疾不徐地砸在枯败的干草上。 明昱眼神晦暗难辨,看着倚在墙边昏迷不醒的清和长公主,目光仿佛凝为实质在她眉眼间来回摩挲。常言说外甥肖舅,清和与其说像燕折翡,不如说更像妫海明远一些,如果燕折翡不是拿他做废子,不是亲口说出妫海明远死于她的算计,明昱其实是不想伤害清和的。 他倾下身伸出手环住了公主的脖颈,这样纤细脆弱,只要用上一两分内劲轻轻一捏,燕折翡的女儿就会死在他手里。 一旁站立的江锦城暗卫见状忍不住皱眉向前走了一步。 还没等他出声阻拦,明昱就松开了手,侧头瞥了一眼暗卫,唇边勾起了然的淡笑:“放心,我知道,如何处置公主要等敬王殿下的命令。”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手顺势往下,从公主腰间摘走了一枚青鸾玉佩,捏在手里朝暗卫晃了晃:“这个我拿走没意见吧?” “随意。” 明昱浅笑着舔了一下嘴唇,在暗卫放下警惕的瞬间,忽然抽出腰间长剑,转身朝公主当头劈了下去—— 暗卫来不及阻止,蓦地瞪大了眼睛。 南山这个时节的雨一下就是一整天,时急时徐,淅淅沥沥的片刻也不停,饶是如此,上山烧香拜佛的人也还是络绎不绝。 孟池奕在连绵雨幕中连把伞也不撑,一路疾行带起的水花混着地上的尘土溅在他衣裳下摆,留下一团团墨色水渍。 他面沉如水,疾步走到禅房内,神情竟是比外头笼罩着山川天幕的水雾还要沉重几分:“阿燕,出事了。” 燕折翡蹙眉转身:“怎么,还没找到清和吗?” 孟池奕摇摇头,递给她一方檀木锦盒,里面是一枚青鸾玉佩和……一缕染血的头发:“在清和住的客栈里发现的,我们的人查到她住处的时候,清和人已经不见了,和她同行的马车夫一问三不知,房中只有这方故意被人放在桌上的锦盒。” 燕折翡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彰显长公主身份的镶金玉佩从她颤抖着的指间滑落下来,“铮”地一声砸在青石地板上,清脆的金石相击的声音几乎要洞穿燕折翡的耳膜,她眼前一阵阵发黑,死气丛生繁复的花纹像是得到了破土而出的指令,沿着她的脖颈一路恣意生长,一直蔓延上脸颊。 孟池奕大惊失色,连忙扶住她踉跄着倒下的身体,燕折翡像是失了水的鱼,伏在干涸的岸边竭力呼吸,体内的血在花纹蔓延之处似乎都争相叫嚣着沸腾起来,发出饥渴的声音。 直到外面雨势稍歇,她才勉强缓过了这阵因为久未炼骨所带来的反噬,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起来。 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一日溯洄炼骨,终生都再也摆脱不了了。 孟池奕劝过她几次,但自从在几个月前帝都宜安寺见到清和长公主以后,她就再没炼过骨了。 再这样下去,她活不长了。 燕折翡好不容易平复了紊乱的呼吸,尽力平静地将锦盒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阵,目光触及边缘染着血迹时,颤抖的指尖还是出卖了她内心无法掩藏的巨大慌乱,她几乎用尽了毕生力气才将锦盒的每一寸角落摸索完毕。 燕折翡手指最终雕刻在锦盒内壁一角、毫不起眼的一枚 分卷阅读111 “敬”字印记上,因为过分用力而凸起的青筋狰狞地爬满她整个手背,圆润的指甲显然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鲜红的血珠从崩裂的指甲边缘滑落下来,缓缓渗入锦盒的木纹肌理,和原本染着的殷红血迹混在了一处。燕折翡像是浑然感觉不到疼痛,她胸前剧烈起伏,耗尽了力气才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挤出一句来:“敬王……我们去定康。” 孟池奕看着她折断的指甲微微皱眉,话到嘴边却还是收了回去,只出声提醒道:“阿燕等等,敬王怎么会无缘无故跟清和扯上关系?他不应该知道清和来了南山的。” 燕折翡的脚步猛地一停,是了,清和此行显然是冲着她来的,仓促而隐秘,不该有人知道清和来了南山的,除了…… “明昱!”燕折翡几乎咬碎银牙。她太大意了,她明知道明昱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那日却还是一时心软没有动手杀他。她以为明昱至多会将清和引来南山让自己不好过,但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直接拿清和开刀,这小子为了妫海明远简直什么都做的出来。 燕折翡飞快地冷静下来,思忖片刻后还是下定了主意:“去定康城,明昱很有可能和敬王说了什么,敬王应该是知道了清和与我的关系,他只要还想让千雍境主帮他,就绝不会贸然动清和。我这段时日没怎么搭理过他,想必他是怕我心会不在他那儿,想用清和栓住我,给我一个警告,所以才故意派人留了这个盒子。” 燕折翡和孟池奕以最快的速度往定康赶去,他们没走官道,走了人迹稀少但却更近些的小道。 马蹄溅起泥水,在半空中绽放开一朵又一朵的褐色水花,树林掩映的尽头有一间早已荒废的破败道观孤零零地矗立在雨幕里,燕折翡目不斜视,一心只纵马往昌州的方向赶。 孟池奕无意中回了一下头,才发现他们已经走了很远了,破败的道观在雨幕中渐渐凝成一个墨色的点,再也看不清楚半分轮廓。 清和长公主在一阵钝疼中醒来,她废力将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昏暗和疼痛让她一时间分不清外面是白昼还是暮夜,四周静得死寂,只有雨敲打在檐瓦上和水滴落在干草上的声音。 身下的干草泛着湿潮,有一种腐败的味道,清和勉力倚着墙撑起身子,左肩上拉扯的尖锐疼痛让她的神志瞬间被迫清醒,她记得自己是在客栈里丧失意识的,对方显然是冲着她来的,她不明白自己一个没势力的公主会值得什么人刻意盯上,然而疼痛让她已经无暇再去多想,她左肩上有道几寸长的口子正缓缓往下滴血,一缕散落下来的头发恰好被凝结的血块黏连在翻卷的皮肉上,稍稍一动就钻心地疼。 清和不敢发出声音,咬牙从衣袖里抽出一方手帕,正欲包住伤口,目光无意间瞥到了空荡荡的腰间,心中骤然一凛。 她的长公主青鸾玉佩不见了,清和心念电转,急忙伸手往广袖中探去,袖中不出所料的空空如也,一并丢失的还有漓山少主给她的那枚东君令。 手帕不知不觉从指缝间滑落到地上,她的心也跟着沉入谷底。 一滴正缓慢凝结成型的血珠摇摇欲坠地挂在发梢,血滴落在干草上的瞬间,清和忽然隐约听到了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明昱摘下头上的斗笠,见江锦城的暗卫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不禁轻笑一声:“你真以为我要杀她啊?” 暗卫不答反问:“你方才干什么去了?” 明昱低头掸了掸衣衫上的水珠,显然不欲多提,轻描淡写道:“去城外客栈拿了点东西。” 暗卫像是没听出他的话外之意,继续追问:“什么东西?” 明昱抬起头对上暗卫的视线,眼神深地看不见底,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问的有点多了,我好像还不是江锦城的人吧?那你是在代千雍境主向我问话么?” 暗卫听见“千雍境主”四个字,不由错开了视线,掩饰地咳了一声,嗓音冷淡又固执:“在等到殿下的命令以前,公主绝不能动。” 明昱唇角含笑,正欲开口,耳尖忽然一动,在茫茫雨幕中隐约辩识出一阵不甚清晰的马蹄声,暗卫和他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握着刀剑隐入道观门后。 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止于道观门前,暗卫从门后缝隙里看见来人,松了口气迎上前去,不待他询问,来人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殿下说,清和长公主私下去南山礼佛,不想在路上遇到了一批劫匪,不幸遇难。” 明昱闻言抬手摸了摸下巴,声音里染上几分愉悦的笑意,侧头朝暗卫道:“看来现在是敬王殿下要杀她了,你不用再提防我了吧?” 暗卫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明昱丝毫不在意暗卫的态度,眉梢眼角都写满惬意,唇角压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他故意没有告诉敬王,清和长公主和千雍境主的关系,敬王此人心狠手辣,眼高于顶,一向视人命如草芥,他是在赌,敬王根本不会将清和这样一个表面上没娘没母族的公主放在眼里。他就是想看看,在千雍境主燕折翡的心里,到底是洱翡药宗的仇更重要一些,还是她女儿的死更不能让她容忍。 如果敬王杀了清和长公主,千雍境主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敬王? 她想让敬王谋反,就不能动他,不只不能手刃杀女仇人,还得帮他,公主的死她就永远只能忍着,就算是日后一切如燕折翡所愿,皇帝收拾了敬王,公主也不可能再死而复生了。她若是更在意公主,当场要了敬王的命,那这些年的布局就全会毁于一旦。 明昱就是想让燕折翡知道“不如意”三个字怎么写,她不是说先生的死他只能无能地恨着吗,他就是也要让燕折翡自己尝尝,只能恨着,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挽回不了的滋味。 至于已经到了敬王手里的那枚东君令,敬王一定会用,届时帝都一旦追究起来,无论是漓山东君楚珩还是给出了这枚玉符的漓山少主叶星珲,都逃不了干系,他们都要尝尝这“不好过”的滋味。 雨下得愈发大了,尽管披着蓑衣,星珲的半身衣服还是都已经被雨水淋透。 他们为了节省时间更快地抵达南山,并未走官道。一路从昌州赶来,人马劳顿,眼下雨也实在太大了,不得不找个地方避上一避。 苏朗举目望去,前面不远处隐约有青砖黑瓦的轮廓掩映在雨幕之中,似乎是一间荒废已久的道观。 这场初夏的大雨从宁州南山一路下到昌州怀泽。 怀泽城长街上的商铺大都半关着门,大雨天没人肯出来,这些往日里忙的脚步沾地的商铺伙计难得有一日闲暇时光,温上几两黄酒,索性就着满城烟雨在厅堂内品酒闲话。 偷得浮生半日闲,人和城都懒懒地躺在 分卷阅读112 少有的惬意光阴里。 而长街一角的漓山银楼在雨雾蒙蒙的午后忽然等来了今日的第一桩生意。 作者有话说: 画重点:道观。 感谢大家的海星!爱你们!周末愉快么么哒! 第78章 声东 初夏时节的骤雨可以将一切声音都吞没在滂沱声里。 明昱似笑非笑地看着暗卫,朝道观里面清和长公主的方向侧了侧头:“动手吧。” 暗卫持剑的手紧了两分,冷淡地睨了一眼明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语气平平道:“你是不是管的有点多了,这好像是敬王殿下的事,轮不到千雍境主的人来置喙吧?” 明昱扯扯嘴角,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语调里满是嘲讽之意:“怎么,敬王殿下的得力属下是看上公主了不成,美色当前心软了?” 暗卫脸上一怒,手中剑当即半截出鞘。 “赵伍!”传令的信使见状忙一把拉住暗卫,低喝了一声:“殿下的命令要紧!” 名叫赵伍的暗卫怒视着明昱片刻,将手中剑“锵”的一声重重收回鞘,一言不发大步朝道观后殿走去。 明昱一招激将法使的得心应手,他并没有抬脚跟上,只站在原地,唇边微微含笑凝视着赵伍的背影,眼里闪过势在必得的幽微眸光。 清和长公主今日必须死,而且必须死在敬王的手里。 外面的雨下得又急又烈,破落的道观在仿佛承受不住瓢泼雨势,房顶上破洞边的一块旧瓦摇摇欲坠,最终在突如其来的一阵风里坠落下来跌了个粉碎,在昏暗静寂的道观后殿宛如平地炸起的一道惊雷。 赵伍握着剑走进来的时候,清和勉强将左肩上的伤口裹住,正撑着墙站起身来,朝不漏雨的地方缓慢挪了一步。 两人目光相对的刹那,清和收回扶墙的手,站直了身子,脸上没有半分惊慌失措,只沉静地看着将她绑到这里来的凶徒。 赵伍不知怎么地居然有些没来由地不敢对上公主的视线。 他有个妹妹,说句往脸上贴金的话,跟公主的年龄差不多大。小时候有一年闹饥荒,家里吃不饱饭,他和妹妹上山挖野菜的时候,和旁人争抢了起来,他妹妹被人失手推下了山坡,脸上留了好长的一道疤,因着这个到现在也没许好人家。 从那时候起直到现在,他一直在自责是他这个做哥哥的没护好他妹妹,后来他习武做了侍卫,就想努力多攒点银两,给他妹妹做嫁妆。 他妹妹娴静聪慧,后来大概知道了他是在刀口上讨生计,总劝他辞了差事回家里乡下种地,她说她不想嫁人了,不要他挣什么银子,只要家里能吃饱饭就成了。 可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呢,他有一年得了恩典回家,村里有户人家嫁女儿,他妹妹坐在窗前看外面喜轿经过时眼里的羡艳,他能记一辈子。 他这个人脑子笨,他不懂殿下已经从公主手里拿走了那块玉符,为什么还非得要公主的命,公主不也是殿下的妹妹吗? “你想要什么?”赵伍听见公主问他。 他做了暗卫,哪怕远远够不上在殿下身边伺候,只是最低等最边缘的外派,也不可能再“辞差事”了,他就只想趁还活着的时候多给他妹妹攒点安身的银子。 他松了一下挂在腰间的剑柄又很快握住,手心里无端起了一层薄汗,垂着眼低声道:“公主,我只是奉命行事。” 暗卫略显犹疑的小动作没能逃过清和长公主的眼睛,她眼中闪过微光,面前的人知道她的身份,那就不是劫财,是专程为了她手上那枚东君令来的。放眼整个大胤,敢把心思动到长公主头上的,一只手就数的过来,能丧心命狂到有胆子要她性命的,大抵就只那一位。 她不怕死,却不想这样在一件不为人知的荒废屋子里死去,她还有没做成的事。 清和蓦地睁大了眼睛,脸上浮现明晃晃的不可置信与悲恸脆弱,翕动着嘴唇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回声音:“奉命……他要杀我?” 赵伍有些不忍,不知道是太久没回家还是怎么的,在某一个瞬间他似乎在公主身上看到了他妹妹的影子,横竖公主今日都要命丧于此,他鬼使神差地试图为敬王这个做兄长的胡乱辩解了一句:“公主,殿下也有他的苦衷。” “殿下”,果然不出她所料,清和心念电转,脑海中瞬间勾勒出了江锦城的影子。 眼泪如断珠滚下面颊,她声音哽咽:“皇兄想要那枚玉符,我给他就是了。可他怎么不想想,我既然是私下里独自来南山礼佛,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带在身上?” 赵伍持剑的手一顿,有些迟疑地直视公主的双眼,试图从中找出一丝谎言的破绽。敬王真正的目的是要从公主手里得到那枚玉符,他不知道玉符是做什么的,但能让敬王对亲妹妹下死手的东西显然很重要,若那枚送到定康的玉符真是假的,公主反而不能这样处置了。 赵伍无端地松了一口气,可却并没有轻易接过公主的话,只道:“是真是假殿下自有评断。” 清和止住眼泪,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脸上是受伤与脆弱的神色:“聪明反被聪明误,今日他要了我的命,日后就再也得不到真的玉符。我今天才明白他心里是真没有我这个妹妹,孰轻孰重你这个奉命办事的衡量着办。” 破败的道观在风雨里飘摇,星珲身上的衣服都被大雨打湿,他们下了马行至道观门前,正欲推门,星珲和苏朗忽然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屏息静气,放轻了脚步。 大雨滂沱声掩盖了一切声响,变数在不经意间已经悄然发生,等人意识到它来临时,与之只相隔着一道破旧木门的距离。 一门之隔后的明昱心中警铃大作,外面的不速之客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不动声色地将身形隐到敬王传令信使的背后,在旧木门被人推开的一瞬间,袖中刀擦过信使的鬓边发朝来人迎面袭去。 “走!”明昱气急败坏地低低喝了一声,迅速将斗笠带到头上遮住面容——他看见了两个怎么也没想不到这么快就能出现在南山的人。 明昱眼神阴鸷,双拳握得死紧,和敬王信使一前一后疾步朝清和长公主所在的后殿飞身掠去。 苏朗横剑格挡,堪堪拦下迎面而来的袖中刀,金石相碰的瞬间,刀与剑鞘几乎磨出耀眼的火花,发出刺耳的锐利尖鸣。苏朗真气倾注,横剑一转,袖中刀被他别了方向打落在地上,大半个刀身没入了足前的青石地面。 ——这柄刀是存了十成十的杀意。 星珲面色微寒,身形一动,跟上了两道匆忙的背影。 明昱低声咒骂了一句,大步踏入后殿,出乎意料地看见仍然站立着的清和长公主,心中的怒火霎时蓬勃而起,袖中刀出指半 分卷阅读113 寸。 信使大喝一声:“赵伍!动手!” 赵伍作为暗卫的本能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占了上风,下意识地听了令,手中指着公主胸口的寒芒向前一寸,等他发觉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剑尖已经没入了清和长公主的身体。 赵伍大惊失色,正欲松手,后心一枚袖中刀破空而来正中他后心,刀里蕴含的锋利气劲让他持剑的手随着身体被迫向前,血从他的口中呛喷出来,公主吃痛的闷哼让他恍惚间回忆起少时他妹妹被人从山坡上推下来时满脸满身的鲜血,但是他太累了,手仿佛有千斤重,用尽了力气似乎也只是将剑尖移了一寸,阻挡不了手中长剑没入公主的胸口。 他好像听见了身后传令信使的怒吼,而后似乎是长剑出鞘割开血肉的声音,他分不清是他手里的这柄还是别的什么,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颓然想了很多,他好像很久没能回家见到他妹妹了,好像还是没给她攒到足够多的嫁妆,他真不是个好哥哥啊。 星珲冲进来的时候,撞入眼帘的赫然是地上两具尸体与清和长公主软软地倒在血泊里的身影。 苏朗后一步跟上,只来得及追出后门外,时光在某一个节点似乎悄然地踏上曾经的轨迹,苏朗凝视着在大雨中匆忙纵马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那日楚珩在漓山青囊阁主的陵园里受伤,他们连夜赶来鹿水时,他在路上也曾看见过这样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1] 冥冥中那些千丝万缕的线仿佛在这一刻因着时光的不期重合,将一切都悄然相连了起来。 “明昱。”苏朗在心里默念。 随行的侍卫以最快的速度拿来金疮药,清和长公主死死拽着星珲的衣袖,拼尽脑海中最后一丝清明,眼里是层层的寂灭:“东……敬……” 惊雷在南山的上空炸开,这场大雨将初夏的闷热一洗而空,山林里的风疾疾吹过来,是透心彻骨的凉意。 千里之外的漓山银楼在大雨如注的午后迎来了今日的第一位客人。 陈掌柜眯着眼从躺椅上站起身,不露声色地打量了一眼来人身上笼罩着整个人的长袍,迎上前去热切道:“客官可是要挑点首饰?” 来人将手中的伞放进门前的莲花缸里,并不摘下头上遮面的斗笠,扫了一眼银楼大堂,低声道:“我来请掌柜帮我看块玉。” 陈掌柜神情如常,朝身前桌案比了个“请”的手势。 来人将一枚玉符扣在桌上,却并不急着移开戴着手套的手,意味深长道:“我想掌柜应该是识货的。” 陈掌柜心中无端一紧,面上仍是不显:“开门做生意自然是要识货的。” “掌柜请。” 陈掌柜目光触及桌上玉符,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招手叫来店里的伙计,看向来人:“玉是好玉,客官请先二楼稍坐,在下随后就来。” 一盏茶的时间悄然而过,等陈掌柜踏入二楼的厢房时,身后却跟了一个帷帽遮面看不清样貌的人。 手里的茶冒着腾腾热气,来人站在二楼窗前,听见耳后的脚步声,转身的一刹那,忽然将杯子屈指掷了出去,杯里的茶水在空中打了个转,须臾间化作数道水箭朝门口的方向破空袭去。 陈掌柜还是热切笑着,身后的那位身形一动,桌上的茶杯被凌空抓在手里,广袖一扫,裹挟着杀意的锋锐水箭霎时化作绕指柔,一滴不落地被收到了青花瓷盏里,仍是一杯热气腾腾的淡茶。 陈掌柜从身后人的手里接过茶盏,轻轻放到桌上朝来人的方向推了过去:“客官的茶。” 来人低低笑了一声:“好身手。” 陈掌柜面上不起分毫波澜,并不接下话茬,只道:“客官的这枚玉我银楼确实是收的,开门做生意自然要有来有往,银楼收了玉,客官可向漓山提一个要求,凡漓山力所能及,必当应允。只是这玉到底只能用一次,还请客官慎重。 来人显然等的就是这句话,并不废话开门见山道:“我要漓山出手帮我杀一个人。” 陈掌柜神色不动,脸上还是微笑:“客官请讲。” “怀泽总兵袁则良。” …… 怀泽城午后的雨在一声闷雷后如同银河倒泻,城门守卫的士兵一个哆嗦差点拿不稳手中长枪,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晨起的时候怀泽还只是雾蒙蒙的天,他走的匆忙,忘了带雨具,身上也只穿着单衣,眼下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城门口的风一吹,分明是初夏的天却冷得直像寒秋。 昌州总督连松成和新任怀泽总兵以总督事务繁多,怀泽军务由嫡系属下暂理的名义,将城防军事不动声色地暗中交接完毕。连松成撑着伞独自从城外怀泽水道口回来,隔着雨幕不远就看见城门底下瑟瑟发抖的守门小兵,眉头深深地皱出几道峰壑。 守城的小兵看见这个素来严厉的将军,猛地一激灵,连忙站直了身子,不巧似乎连老天都在有意捉弄他,一阵不是时候的风直直地朝城门这里吹来,他禁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连松成扫了一眼小兵身上的单衣,额间的沟壑愈加深了几分:“当兵的病怏怏的成什么样子!指着你们保家卫国,沙场还没上呢,一场雨就冻个半死。” 守城的小兵不敢说话,只低着头聆训。 连松成将手里的伞往小兵手里一杵,冷声道:“去换身衣服带上雨具再来。” 小兵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松成话里的意思,可却没收那伞,结结巴巴地解释:“可、可是将军,城门不能擅离职守的,没人看着……” 连松成不由分说夺过他手里的长枪,打断他的话:“我不是人吗?” 小兵瞠目结舌地看着堂堂昌州总督理所当然地挺直身子帮他看城门,直到连松成又冷声责骂了一句才回过神来,急忙撑着伞往城里跑去。 连松成站在城门下远远看着那小兵在雨幕里疾跑的背影,雨水间或被风吹拂在脸上,一向冷硬的神情似乎在额角雨珠的润泽下微微柔和了两分。 阑风伏雨里少有人进出城,连松成在城门下守了一会,才看见有道人影骑着马从怀泽商铺长街的方向过来,目不斜视地朝城外去。 不知怎么地,那人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雨幕里的瞬间,连松成的右眼皮忽然狠狠地跳了两跳。 守城的小兵换了身衣服带着雨具疾步跑回来,还给他也拿了件披风,连松成却没收下小兵的好意,冷着脸将披风搭回他身上,撑着伞朝城里去。 他刚刚走了没两步,就听那小兵在身后喊住他:“将军等等,您好像有东西掉了。” 连松成闻言皱眉回头,才发现是家中妻子为他在寺里求的平安玉坠不知何时落在了脚边的泥水里。 这雨一下就是大半个昌州。 定康城定国公 分卷阅读114 府的雅间里,上好的沉水香在袅袅青烟里氤氲出淡雅的格调。 敬王凌熠一手拿着册书,另一只手用铜片轻轻拨了拨香炉,赞叹道:“周敏才这香调的还真是不错。” 身后心腹应和了一句,开口禀道:“殿下,怀泽城那边已经派人过去了。” 敬王“嗯”了一声。 心腹欲言又止,犹豫片刻,终是问出了口:“殿下不觉得可惜吗?” 敬王回过身来,似笑非笑:“你是说清和还是东君令?说起来,清和好像还是我妹妹来着,她们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不就是找个好夫婿么,不过她不太一样,嫁个人都不如不嫁,我记得当时我好像还给她随了一份嫁妆,死了确实有点可惜。” 敬王将手中的书漫不经心地翻了两页:“至于东君令,那一点都不可惜。东君令再有用,说到底不过是一块有份量的玉罢了,事终归还得靠人为,既然是漓山的玉,那当然是漓山的人‘为’,有些事只要他们不想,外人就算有东君令又如何?漓山又不是我的,我真正想做的事当然不能依靠他们的一枚玉符。” 心腹心思活络:“殿下是故意的?” 敬王抬了抬眼皮:“袁则良不过一个废子,有王妃在,我想他三更死他就活不到五更,值得我废力去杀么?我很快就会让漓山知道清和的东君令到了我手上,不过他们应该也猜的出来其中关窍,清和不会无缘无故要杀与她不相干的人,而现在能够隐约猜到袁则良出了事,敢从大胤的长公主手里夺东西且又一心不择手段最想让袁则良死的只有敬王。” “说到底,东君令在我手里不过是个能令人信服的传信工具罢了,真想只靠它就让漓山听我的甚至帮我杀人,那是痴人说梦。漓山如今和皇帝走的近,这‘走的近’才是我真正可以利用的,凭这样一枚足够份量的玉符能让漓山确信我一心想要做什么,其实就是让皇帝确信,让皇帝清楚。” 他唇角浮现高深莫测的笑意:“别人若是清楚你下一步最想要做什么,就会以为所有的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反而会在真正重要的地方放松该有的警惕。所以说,这人哪,有时候适当地‘蠢’一点儿,没什么不好的。” 敬王将手中的书随手扔在桌案上:“从前我在江锦城修座王陵,能将帝都的视线完全引在了那墓上边,所有人都以为王陵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费心费力地去查。如今我也不在意用这枚东君令再去修一座‘王陵’。”[2] 风越过窗棂徐徐吹来,桌案上的书随风而动翻了两下,恰巧停在了留有折痕的一页纸上—— :“故用兵之道……为之以歙而应之以张,将欲西而示之以东……” 这场肆虐宁昌两州的雨下得愈发大了。 作者有话说: 【1.】第五十章 在路上苏朗曾差一点认出明昱。 【2.】王陵在第二十二章 提过一次。 【3.】敢谋反的人还能没有两把刷子吗~公主还有救! 第79章 家国 南山的这场雨一直临近傍晚才渐渐有了些许晴转的迹象。 雨水沿着屋檐角不疾不徐地往下滴落,砸在星珲脚边,将衣角濡湿了一片。 苏朗过来的时候,看见星珲身体倚在墙角的柱子边,失神地望着廊外的淅沥雨幕,直到自己走到他身边,星珲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转过头木木地问了一句:“公主怎么样了……” 苏朗在心里叹了口气,抬手在他蹙着的眉上轻轻抚了抚,温声道:“还昏着,那一剑伤口很深,不过幸好剑尖偏移了一寸没伤到心肺,你去的及时,点了她大穴,真气护住了她心脉,南山的普惠大师医术高明,我从苏家在南山的药庄调了药材,百草回春丹今晚就能送到,不会有事的。” 星珲一字一句的听完,他知道苏朗是在宽慰他,脸上半分释然也无,垂着眼睛摇了摇头,声音低低的:“我还是慢了一步,我若是真及时,那把剑就不会伤到她了。公主过得并不顺遂,当日在宛州潋滟城,我给了公主一枚东君令,是想给她撑腰,给她一道倚仗,可是到头来我却害了她。” “你又不知道公主会出现在那道观里,哪有什么快一步,你已经尽你所能了。”苏朗心下了然,星珲这是把自己逼近了死胡同,他伸手抬起星珲的脸颊,让他与自己对视:“清和公主是先皇长女,是今上亲妹,就算她没有母族,可只要她是大胤的长公主,整个九州就没人敢把心思动到她头上,更不要说去要她的性命。” “除非公主谋逆犯上,否则别说敬王,就连陛下都动不了她。敬王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落下一个残害手足的罪名,他敢动公主,是因为公主私下里独自来了南山,既然是私下,她就失去了作为大胤帝姬的倚仗,就会有‘匪徒作祟,意外出事’的危险。若非如此,就算东君令明晃晃的在公主手里,敬王也不会动手去抢。” 星珲抵着苏朗的肩,声音还是闷闷的:“公主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她不会无缘无故私下里来南山的,而且还让敬王知晓了她的行踪。能让她不顾一切急着来南山却又不敢对外声张的,大概只有一个人。” ——公主的母亲,惠元皇贵妃燕氏,也就是千雍境主燕折翡。 苏朗脑海里闪过雨幕中那道落荒而逃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 蔚山秋狝莫明燃起的一场大火,死士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司煊防隅军。楚珩在鹿水陵园里出事,本该在庆州家乡祭祖的人,却无端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昌州边界。 苏朗先前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内应,就算是千雍境主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插手进秋狝防务,但这个人隐藏得太深,事后查了又查都没能寻到什么踪迹。这次太后在南山出事,当日值守的人全被一刀夺命无一幸免,只有天子近卫明昱无端消失不知去向。凡此种种,都在指向一个可能——明昱就是千雍境主燕折翡埋藏在帝都的眼线。 燕折翡和敬王是一系,不管敬王内心想不想,从他所图之事上讲,太后之死他都是唯一的受益者,加之公主私下里忽然来了南山,哪怕再骇人听闻,苏朗都不得不怀疑,太后的崩逝和千雍境主有关。 然而今日午后在道观里,和差点要了公主性命的两名江锦城暗卫在一起的,却偏偏是明昱。 敬王敢对清和长公主下手,那大抵就是不知道公主和千雍境主的关系,但是燕折翡自己不会不清楚,苏朗思来想去,始终不敢相信,燕折翡会纵容她的手下和敬王的人一起要了她亲生女儿的性命。除非是,千雍境主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情,明昱背叛了她。可依照他们先前所知,敬王和千雍境主,分明是同一阵营的,或许…… “或 分卷阅读115 许我们一开始就错了,燕折翡与我们殊途不假,但如果她也并不是真心站在敬王背后的呢?毕竟她姓妫海。”星珲声音很轻但却认真而笃定。 前两日在怀泽城,他父亲叶见微和他谈起了一些往事,关于洱翡药宗覆灭的真相和千雍境主燕折翡的身世。他也是那时才知道,书上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弑君犯上,其实不过只是一个幌子,为了埋藏升平盛世里的殷殷血色与无上权力下的累累白骨。 他就不信,血海尸山历历在目,燕折翡会真心和定康周氏、苍梧方氏站在一条船上。 檐角的风铃在晚风中泠泠摇曳,星珲循声望去,低语消散在了穿廊而过的一阵轻风里。 苏朗还是听见了,星珲几不可闻的一句问询:“就算敬王要谋反,和陛下你死我活,可一个没有母族毫无威胁的公主到底碍着他什么了?他要在荒郊野外的一间破落道观里了结自己的亲妹妹?公主明明也喊他一声皇兄。” 苏朗同星珲不一样,星珲长于漓山,在他眼里,本不该有什么可以轻易抵过血脉相连、心意相通的人情。而苏朗在帝都长大,见惯了权力角逐里的血腥肃杀,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夫妻反目他都见过。愈是想往高处走,情之一字的份量在心里就得愈轻。最温暖的是人心,最凉薄的却也是人性。 他站在山间的徐徐凉风里,牵住星珲微冰的手,无论有多残忍还是说给了他:“星珲,其实你都知道,只是还不想面对。在至高无上的权力争斗里,是没有亲情可言的,‘兄’字前缀了个‘皇’,那就是皇在前兄在后,没什么能抵得过那张龙椅。只要能于他谋反有利,他杀公主,就不会考虑理由和亲情。” 叹息湮没在风里,深浓山岚间传来前寺浑厚悠远的暮钟声,星珲站在苏朗身边极目远眺,入眼是山川青空,层峦叠翠。 身在局中不自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开始真正在意九州安宁了。从前在漓山的一方小天地里,偏安一隅不理外事,于他而言顶天的大事不过就是他调皮捣蛋又要被他爹揍了,能存于他心中的山川,离不开一叶孤城这一亩三分地。如今出来久了方才一朝惊觉,无论是漓山还是他,头上顶的都是九州的苍天,脚下是站在大胤的土地上,一叶孤城是他的家,但大胤九州是他的国。 河清海晏时,众生百相,或庙堂之高或江湖之远,皆可凭于自心。但九州危难时,家国天下事就不再是外事,走蛟妄图成龙,恶浪涌于沧海,哪还有一隅可安。 从前是父兄把他护得太好,外面的风起云涌惊涛骇浪都到不了他面前,但他是漓山少主,不自己去闯一闯见见九州的天,日后他怎么扛得起整个一叶孤城? 苏朗顺着星珲的目光往远处看去,雨后的南山拂去了林间的尘埃,朦胧的雾气笼罩远山近岭,山峦之巅隐隐约约架起了一座虹桥。无论有多不想,他们这些世家子的成长行途,其实都是血与泪铸成的路,有他们自己的,也有别人的。他如是,星珲亦如是。 星珲沉默良久,收回视线,从怀里取了一枚玉符,再开口已收敛了所有的怅然:“东君令共有三枚,是东君在漓山权柄的象征。其中一枚师兄给了我,公主的那枚如今在敬王手上。东君令在漓山的份量太重,有的时候,连掌门都否决不了它。正是因为如此,漓山才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外人以这枚玉符为许诺凭证,向漓山提的任何要求,无关大小,尤其遇事不决的时候,要先过师兄本人那一关。拿了东君令就想让漓山帮敬王做事,几乎不可能。我传了令下去,只要有人以那枚玉符提要求,就先报到我这里,我想知道,敬王现在一心想做什么。” “想杀袁则良。”怀泽城漓山银楼里,陈掌柜奉了杯茶在穆熙云手边,目光扫到桌上的玉符,口中不由念念有词重复了几句。 穆熙云摘下头上帷帽,轻轻敲了敲桌子,星珲和楚珩都跟她提过,有枚东君令在清和长公主的手里,楚珩以漓山东君的名义给公主许了一个承诺。 可是方才来人却只字未提公主,身上掩不住的肃杀之气,举手投足间有上位者的影子,如果她没猜错,应当是暗卫首领一类的人,至于来人背后的主使,敢从大胤的长公主手上夺东西,且如今最想杀袁则良的人,除了江锦城那位,不做他想。 穆熙云不由皱起了眉,清和长公主的东君令落在了敬王手上,其中缘由只怕不是什么好事,说起来,清和还是她的一位故人之女。 方才引那位客人上楼来的小二正是叶九,上回他被楚珩亲自敲打过,现在看见东君令就犯怵。他眼睛在穆熙云和陈掌柜之间转了好几转,从胸前伸出一小截指头指了指桌上那枚离他老远的玉符,没忍住问出了口:“要不要问问……”后面的话他没说,只朝东面指了指。 陈掌柜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说呢?”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不动手,不用问楚珩,叶九一脸纠结地挠了挠头,视线偷偷放到垂眸沉思的穆熙云身上:“可是东君说过‘没有下次’的……” 陈掌柜懒洋洋地一努嘴:“那你去。” 穆熙云忽然抬头捉住了他悄悄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与他对视,似笑非笑道:“天子影卫请了你们掌门帮忙押送袁则良去帝都,你若想带着人去劫你们掌门我也不拦你。” 叶九打了个激灵,瞬间挺直了脊背,看了看东君令,又想了想掌门,顿时觉得这人生怎么那么艰难呢? 穆熙云看他呆愣愣的,不由觉得好笑:“我看你本事跟胆子都不小,说不定你们掌门都得被你吓一跳,不过只怕到时别说水镜司了,思过台都轮不到你了,你得直接被你们东君发落到折鹿台去。” 叶九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一脸惊惧地摆了摆手:“阁主,我没我哪敢,这不是东君令在这么……” 穆熙云知道他在顾忌什么,眼中笑意更深:“你们东君教你听令,是因为那次你没有顾全大体,差点让苏朗他们功亏一篑。你少主当然重要,但是定康船上和方家庄园的漓山弟子一样重要,星珲是他们师兄,理所当然要照顾他们的安危。今日星珲若舍他们于不顾,来日他又怎么撑得起整座一叶孤城?” 她顿了顿,注视着叶九的眼睛意味深长道:“你只记住了听令还不够,如今我再教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违背本心,为人如是,漓山亦如是,你明白么?” “你得知道,东君令是给清和长公主的,可不是给敬王的,更不是用来杀人放火的。” 叶九似懂非懂,仍有些犹疑地问了一句:“可不是说认令不认人吗?” 穆熙云对他这脑子一根筋的呆瓜也不生气,只笑了一声,悠悠说:“既如此,你即刻传信去帝都 分卷阅读116 ,告诉楚珩敬王想做什么,看看他如何说,顺便可以问问他要不要去劫他师父。” 叶九睁大眼睛:“……我传?阁主那我们别问了别问了!” 穆熙云站起身,脸上虽仍是笑着,语气却不容反驳:“就是你,不问也得传信,此事本也是应当告诉帝都的。” 叶九顿时无比痛恨自己的多话,有穆熙云这个师娘在,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就算万一东君日后追究起来,也收拾不到他啊。 不过再后悔也没用,他愁眉苦脸地咬着笔,纠结了半个时辰,也不知道该怎么写这封信。 * 暮色苍茫,定康城的大雨不见半分停歇之势。 千雍境主燕折翡裹挟着一身凛冽寒意走进了昌州定国公府的大门。 作者有话说: 敬王不知道漓山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但是他自己清楚,漓山的玉符最终还是漓山说了算,所以他本来就没打算用东君令做任何事,他只是想借这枚足够份量的玉符让漓山确信他一心想做什么,这就足够了,他“声东击西”中的“声东”就已经达到了。 在这个美好的晚上,我的十一假开始了!我要努力勤更了! 第80章 试探 燕折翡进来的时候,敬王凌熠正和定康世子周敏才一起在国公府后园的雅阁里调香。 凌熠看见这位有些日子没见过的千雍境主,眉梢一挑放下手中的玉杵臼,随口问了句:“境主怎么有空忽然到定康来了?” 燕折翡脸上覆着面具,语调冷冽:“殿下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么?” 举着铜盆的侍女跪在地上服侍敬王洗了手,又伺候他将手指逐一擦干,敬王慢悠悠地扔下帕子,方才抬眼反问她:“那境主想听什么?” 燕折翡不答。 侍女行礼告退,低头捧着盆绕过燕折翡身边时,膝盖忽然一软,直直摔在了地上,她不敢发出声音,咬着牙尽力捧住手中的物件,然而还没她等在地上跪好,就见那手中坚实的铜盆居然由内而外绽开了数道裂纹,在她瞪大的双眼中扑簌簌地碎了一地,盆中的水濡湿地毯一直流到敬王脚边。 而燕折翡的身上窥探不到丝毫杀意,她甚至轻轻笑了一声。 隐匿在角落里的暗卫霎时全闪了出来,横剑挡在敬王面前。 孟池奕不动声色地上前,借着宽大袍袖的遮掩碰了碰燕折翡的手。燕折翡的视线在数名暗卫身上逐一扫过,嗤笑一声,继续直视敬王:“清和长公主在哪?” 敬王眼神微动,脸上不见分毫慌张与异样,挥退身前暗卫,抬眸对上面具后的那双眼,笑问道:“境主莫非与清和有故,今日就是为她来的?” 燕折翡与凌熠对视良久,忽然敛下眼中寒意,抬脚走到敬王对面的圈椅上坐下,再一开口语气里丝毫不见方才的冷肃:“殿下多虑了,不过我劝殿下还是实话实说,我这是为您好。清和长公主到底在哪?” 凌熠有些猜不透这位千雍境主的意思,脸上故意带着点惋惜之意,叹道:“境主若是与清和有故,那就有些可惜了,如今大概是见不到公主了。境主可能有所不知,我才听人说起,日前清和长公主不知为何忽然私下里去了趟南山,不想路上遇到了一批劫匪,不幸出了点事。” 他轻描淡写地说完,目光紧紧盯着燕折翡的双眼,试图从中读出这位千雍境主的一丝心声。 燕折翡不怒反笑,压下胸口翻涌的血气,咬着牙尽力平淡道:“殿下,我问公主是为了您好。您可能不知,您的母后在南山出事了。” 响彻云霄的惊雷忽然从定康城上空的黑云深处炸开,直震得人脑子嗡嗡作响。凌熠瞪大双眼,猛地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盯着燕折翡:“你说什么?” 燕折翡看着面前惊惧不定的敬王,面具笼罩下的唇角忍不住肆意扬起:“殿下可能有所不知,南山近来广开佛会,数日前有位贵客在皇城禁军和天子近卫的护送下暗中驾临南山礼佛,南山将整个内寺全部戒严,外男一律不得入内。我想您比我更清楚,够身份能让南山做到这个份上的,至少是亲王正妃、大胤公主,但这贵客却是从帝都来的。” 凌熠瞬间明白了燕折翡话里的意思,大胤国法,新帝即位后,诸亲王就封邑,无诏不得擅入帝都。因此从帝都来的贵客,绝不可能是亲王正妃。如今在帝都的公主只有清和,除了她之外,只还有一位更尊贵的——当朝太后。 燕折翡故意放缓了语速,仿佛在欣赏敬王渐渐变得惨白的脸色:“就在三日前,南山内寺有间禅院起了火,恰好就是那位贵人住的。” “既然殿下说清和长公主没到南山,在路上就不幸出了事……”燕折翡忽然停顿了一下,喘口气又继续道:“在南山已经礼了好几日佛的就定然不是公主了,起火的禅院里住的是哪位贵人,我想殿下心里应该有数了。” 敬王向后退了一步,木着脸踉跄跌倒在圈椅里,眼眶赤红嘶声问:“你问我清和的去向,就是……” “是。”燕折翡不等他说完便应声回答,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悲恸难抑的敬王:“不然殿下以为,我无端问起公主是因为什么?我说了的,我是为着殿下好。” “殿下不必问我是怎么知道南山出事的,我自有我的法子。殿下不是想要一个名正言顺么,现在名正言顺来敲门了,我劝殿下快些,皇帝的人想必已经在南山了,晚一步就是落了下风。” 没有时间让他悲伤,燕折翡说的对,皇帝的人已经到了南山,他再晚就来不及了,他必须要赶在太后的棺椁被运出南山以前,将消息传扬出去。 敬王深深呼了口气,在燕折翡踏出雅阁前开口叫住了她:“境主且慢,境主帮我个忙如何?” 燕折翡脚步一停,心中微沉,转过身去声音如常道:“殿下请说。” 敬王看着燕折翡的双眼,缓缓说道:“我要境主帮我去杀怀泽总兵袁则良,此人必须死。事关重大不容有失,所以还请境主亲自去。” 他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燕折翡心中波澜起伏,开口说了一个“好”字。 敬王凝视燕折翡的背影,一直看着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忽然随手抄起桌案上的青瓷茶盏狠狠往地上一砸。 碎裂的瓷片四处飞溅,周敏才顺着凌熠的目光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侍立的暗卫立刻会意上前将人捂住嘴拖了出去。 血光一闪而过,周敏才朝窗外随意一瞥,转过头对敬王出声道:“殿下该早做打算了。” “早做打算?”凌熠目光阴狠,冷冷地说:“母后此行隐秘,只有皇帝知晓,我一个在江锦城里的闲散王爷是怎么在太后出事没两天就得到消息的?到时候反而会被皇帝反将一军,戕 分卷阅读117 害嫡母,贼喊捉贼的嫌疑说不定就落在我身上了。” 周敏才思索片刻:“眼下南山佛会正盛,殿下不妨陪王妃起程去南山礼佛。” 凌熠垂眸应声,周敏才又继续道:“怀泽水道口的事,定国公府也是时候向帝都递一封请罪的折子了,烟花爆竹的船意外炸了也不是不可能。” “烟花爆竹”,敬王低声重复。 周敏才微微笑了笑:“袁则良到不了帝都,没有人证,船里的当然就只是烟花爆竹,方家那座庄园里的火药也不过是私下违禁用来制些花炮罢了。给世家著族乃至皇子亲王定罪谋反,只有似是而非的物证,尚且远远不够。” 他停顿须臾,放低了声音问:“殿下疑心千雍境主?” 凌熠眯起眼睛,看着燕折翡方才离开的方向,说道:“比起燕折翡,我更相信方鸿祯,苍梧城里养着我们的军兵,更何况火药的事一出,苍梧城不得不跟我们在一条船上。但是燕折翡,除了给我一颗‘溯洄’帮我将方鸿祯拉到船上来以外,似乎也并没有做过什么……这位千雍境主的心,谁也摸不准啊。” “所以殿下即使有十分的把握,袁则良在被押送到帝都前一定会死,却还是让千雍境主去去杀他?” 敬王“嗯”了一声:“试探她是一方面,我既然用东君令告诉了漓山我一心想杀袁则良,做戏就得要做全套。除了请漓山‘帮忙’,我自己当然也要派人去,请这位千雍境主去做这件事再好不过。” 周敏才颔首,目光触及濡湿的地毯,忽然想起方才燕折翡的异样,不由皱了皱眉:“殿下不觉得,千雍境主似乎很在意清和长公主么?” “是有些奇怪……”敬王屈指敲敲桌案,沉吟片刻,转头命令身旁的暗卫:“带些人去将燕折翡身边的那个明昱找来,我有话要问他。” 他起身看了一眼窗外雨雾蒙蒙的天色,继续出声吩咐:“告诉王妃明早起程去南山礼佛,另外再速派人去趟苍梧城请方鸿祯即刻前去南山。无论皇帝派到南山的人是谁,母后的棺椁都绝不能出了南山。” 燕折翡在暮色里离开定国公府所在的长街,再也站不稳,身子一软踉跄着就要往后倒。孟池奕慌忙扶住她,才发现她的手心全是被深陷皮肉的指甲割出的道道血痕。 她咬着自己的手腕,强迫自己不哭出声来,大滴的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混着手腕上的血一齐砸落在地上。过了很久,孟池奕才听见从她口中发出一声极低的哀鸣:“清和……” 孟池奕紧紧抱着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长街角落隐隐约约的人影,皱眉低声提醒:“阿燕,敬王的人。” 燕折翡站直身体擦干脸上眼泪,努力稳住身形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一如往常:“敬王对我起了疑心,他想要名正言顺的谋反由头,袁则良就绝不能留。” “他们兄弟两个,一个想国法诛杀逆贼,一个想名正言顺起兵。太后的棺椁是最关键的,他们都在和对方争时间。如今太后已死,无论最后是皇帝诛逆贼,还是敬王清君侧,他们都一定是不死不休。” 燕折翡走了几步,抓住孟池奕的手,咬牙低声说:“明昱故意没告诉敬王清和与我的关系,是我低估这小子的能耐了……你亲自带人去南山,能活捉就活捉,活捉不了就地杀了,敬王已经对此事起疑,绝不能让明昱落在他手上。” 孟池奕低声应了,又问:“你真要亲自去杀袁则良?” “去杀。”燕折翡缓缓点头,呼了口气定住心绪:“我不是要这些人问罪,然后或圈禁或流放,我是要他们死,全都死,满门抄斩不够,我要他们夷族,所以必须得动兵。只有战火起了,才能将周方两个世家永远钉死在耻辱柱上。要敬王彻底定住谋反的心,太后就必须死;要他们实打实地动兵起战,而不是止于问罪,袁则良这个人证就也得死。当年他们怎么对洱翡药宗的,今天我就要怎么还回去。不达目的之前,一切都可以成为牺牲品,包括我自己,也……包括清和。” 她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脚步一滞,忽然脸色灰白,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孟池奕大惊失色,燕折翡却拦住他搀扶自己的手,一点点拭净嘴角血迹,眼中的泪水被硬生生逼了回去。她扬了扬唇角,再一开口又是云淡风轻:“他不是要我帮他杀袁则良么,我去趟怀泽城,也顺便见一个人。” * 百草回春丹来的很及时,当天夜里便已经送抵南山。 苏朗站在禅院前目送普惠大师的身影,侧头对星珲道:“这下可以放心了吧,不会有事的。” 星珲点头应声,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苏朗拉着他在长廊的石椅上坐下,许是下过雨的缘故,夜晚的南山轻风送凉,耳边不时能听见风拂过苍松带起的林涛声。 今晚的夜色很好,星月皎洁,明河在天,苏朗从怀里摸出一封染着淡香的洒金纸,是跟着百草回春丹一起从颖海城带过来的家信,信上印着一枚肥肥的猫爪印。 苏朗轻轻摩挲两下信纸右下角的红泥爪印,眼神温柔,嘴上却“啧”了一声,声音里也满是嫌弃:“这苏大宝,真是哪儿都胖,连脚也是,小黄鱼吃得太多了,得饿它两顿。” 星珲在颖海城的时候就看透了,苏朗只要一和苏大宝对上,那就会立刻丧失一切君子风度,要多幼稚有多幼稚,一天三次人猫对骂还是轻的,甚至恨不得都能撸起袖子跟苏大宝动手打架,一门心思地跟只猫过不去。 苏朗几眼扫完信上内容,挑了挑眉:“我娘说苏大宝可能真怀上小猫崽了,可能也不是吃得那么胖。” 星珲从他手里接过信笺,闻言斜了他一眼:“那你还老埋怨人家吃得多,甚至还要饿人家两顿。” 苏朗在大宝身上绝不会承认自己的偏见,甚至开始睁眼说瞎话:“它本来吃得就多,家里都要被它吃穷了。” 穷,星珲捏着信笺,在心里仔细品了品这个字,颖海穷,其他地方可能都得去讨饭。 苏朗对上星珲闲凉凉的眼神,显然也是意识到自己在苏大宝头上扣的这顶锅有点太大了,轻咳一声转了话风:“等以后事情了了,大宝的小猫崽出生,我们抱一只回帝都养,让它跟你姓好不好?” 星珲靠在他肩上,抬眼望着漫天星河,故意扯回了他刚才扣给苏大宝的那顶大黑锅,笑着问他:“你不是说家里都要被吃穷了吗?” 苏朗顺着星珲的目光抬头看去,不禁也笑出声:“穷是穷了点,但小黄鱼还是吃得起的。” 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 这是他们在南山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宁静祥和的夜晚,每寸光阴都分外值得珍惜。 作者有话说: 我好像还没发过 分卷阅读118 刀……? 第81章 转机 清和长公主是在翌日午时醒来的。 照顾公主的女尼差人过来通报的时候,苏朗和星珲正在太后下榻的那间禅院里查探。 当日在禅房里遇害的,不只钟太后,还有太后身边服侍的嬷嬷宫女以及值守在院内的近卫禁军,除了天子近卫明昱不知所踪以外,无一幸免。 天子影卫在赶到南山的第一时间已经收殓查验了所有的尸首。那场火并没有来得及将一切焚烧殆尽,尸首大多还保留着他们死前原有的样貌。所有的近卫禁军身体上都没有任何打斗反抗所留下的伤痕,全都是一刀毙命,脸上甚至连明显的表情都寻不到,就像是站着不动任人宰割一样。 影卫说,是气劲封穴在前,长剑割喉在后,从剑痕上看,确实有可能是明昱的那把皓空凝碧留下的。 星珲听完,抬眸对上苏朗的视线,皱着眉摇了摇头。 此次护卫太后来南山的天子近卫,全都是武英殿以一当十的一流高手,治住一两名近卫也并不是没有可能,但能让他们全都来不及察觉和反抗,必须是一瞬间治住他们所有人。 不要说明昱尚且还是合道,就连他们两个归一境都不敢说自己能有这样的本事。能做到这般地步的,只能是明昱背后的那位。 苏朗此前还只是怀疑,但无端来到南山的清和长公主,消失无踪的天子近卫明昱,没能反抗半分的禁军近卫,死前惊恐万状的太后贴身嬷嬷,种种蛛丝马迹最终都在指向一个人——千雍境主燕折翡。 若动手的是她,那想必敬王已经知晓了太后出事的消息,把太后的棺椁带去颖海是不可能了。 一直守在禅院外的侍卫这时匆匆走了进来,清和长公主已经醒了。 苏朗闻言回头看了一眼焚毁的禅院,对影卫道:“不必派人守着了,放南山的人过来修缮就是。” 影卫略有几分不解,但想着苏朗手里的浮云地纪,还是依言点了点头。 禅院外站着此次护卫钟太后来南山礼佛的其他皇城禁军和天子近卫,如今太后被人暗杀,于南山意外崩逝,说他们戴罪之身都是轻的,哪怕称为将死之人也不为过。 苏朗停下脚步,目光在他们身上逐一扫过,最后落在护卫统领身上,忽然开口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们此番来南山,是护卫清和长公主礼佛。天子近卫明昱包藏祸心,以下犯上,刺杀公主,残害同僚,陛下已经知晓了此事,过几日帝都就会下来他的通缉令。尔等护卫公主不力,等回了帝都再行问罪。” 护卫统领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苏朗这句没来由的话是什么意思,半只脚已经踏进了阎王殿,却在苏朗一言之间又回了春,护卫统领差点没忍住眼中湿意,赤红着眼眶朝苏朗抱拳称是,身后的禁军近卫也纷纷跟着行礼。 苏朗脸上表情却还是淡淡的,垂眸看着护卫统领,半晌又冷声重复了一句:“记住了,是护卫清和长公主。诸位在帝都待久了,祸从口出的道理不是不懂,一个人说错一个字,其他的人都要跟着遭殃,陛下只给你们所有人一次机会。” 他不等他们再次回应,便和星珲朝清和长公主处抬脚走了过去。 苏朗平日里很少会露出上位者的冷肃,星珲侧眸看了他一眼,伸手敲敲他悬在腰间的那把浮云地纪,低声问:“你先斩后奏,不怕陛下问责?虽说有公主在,但我原以为他们还是会死。” 苏朗摇了摇头,脸上方才的冷肃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温声道:“不会,天子近卫里有好些是世家子弟,不能轻易抹杀,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人若忽然都出了事,反而会引起诸多世家的怀疑。太后意外崩逝,他们本来死罪难逃,如今却给了他们一次机会,只要想活,就没人敢泄露半分。我方才又特意敲打了一番,不担心会有人不想要自己的命。” 星珲不禁望天感叹了一句:“一把刀一块糖,心深似海啊。” 苏朗听了这话,脸上也没什么不愉,只拉住星珲停下脚步,见四下没什么人,忽然倾身过去在星珲唇上浅浅地啄了一口,笑着问他:“甜吗?”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人…… 星珲的脸蓦地红了,转身就想往前走。 苏朗却仍拉着他站在原地,见他不答,又覆上去亲了亲,这次却不是一触即离,反而撬开他唇齿故意辗转流连,将方寸之地全染上自己的气息,而后却敛了笑意,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又问了一遍,俨然是一副不答就不让走的样子。 星珲眼神飘忽,侧过脸去,极小声地说:“甜。” 苏朗这才满意,捏捏他手心,弯了弯眸子:“刀是保护你的,糖也只给你,好不好?” …… 清和长公主脸上还是苍白如纸,她醒来急着要见苏朗和星珲,南山寺里的女尼只好帮她披了衣服,半倚靠在床上。 清和隔着帘子,屏退左右,直到禅房内只有星珲、苏朗与她自己,方才开口。 她听完星珲说起东君令的事,悬着的心没松下来半分,依旧落不到实处,所以她并没有回答星珲自己伤势如何,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是我杀了钟太后。” 她丧失意识前,在那间荒废的道观里看见星珲和苏朗的那一刻,就知道太后出事已经被皇兄知晓了。但是来杀她的人是江锦城的暗卫,和他们一起的却是目睹了太后之死的明昱,这件事必然瞒不了敬王多久,一旦被传开,事情就会到最坏的境地,必须有一个人去承担杀害太后的罪名。就算有人相信惠元皇贵妃死而复生、相信燕贵妃就是千雍境主,她也无法大公无私到可以指认自己的母妃,但无视孝道戕害嫡母的嫌疑更是一丝一毫都不能落在皇兄身上,所以—— “只能是我。”清和说。 苏朗放下手中茶杯,不置可否,却开口说了句毫无可能的话:“公主,太后在帝都凤体安康。” 清和愣了一瞬,几乎以为苏朗还不知道南山发生了什么,来不及细想,不由急道:“太后在南山……” 苏朗打断她:“公主,太后什么时候来了南山?” 清和蓦地怔住,霎时反应过来苏朗先前话里的意思。 她隔着帘子听见苏朗平淡却坚定的声音,印证了她心里的猜想:“帝都确实有位贵人来了南山,但不是太后,是清和长公主。” 胸口的剑伤还在作痛,清和非但没放下心,眉间忧虑反而更甚:“可是敬王……” 苏朗语气和缓,依旧轻描淡写:“公主,这场局里,敬王之所以主动,是因为太后此行隐秘低调,只有陛下和南山佛寺完全知晓此事,而太后身边护卫的又是天子近卫和皇城禁军。太后一旦出了事,即便往最轻了说,也是陛下为人子的失职。” 分卷阅读119 “而真正让陛下被动的,并不是太后之死本身,而是南山封锁了内寺,很多人都已经知道,帝都有位贵人来了南山。敬王不会明目张胆地忽然跳出来,做第一个说太后崩逝的人,因为他也担心我们会反将一军说他是贼喊捉贼,所以他只会来南山制造意外,去引着这些知晓贵人出行的人帮他开口。” 他停顿了一下,隔着纱帘对上公主的眼睛,话风忽然一转,意味深长道:“不过乱臣贼子就是乱臣贼子,怎么都变不成正义之师。这场局里,敬王确实已经占据了上风,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就是对公主动刀。”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这步棋是他自己下的,他既然敢做就得承担失败的后果。如今形势已经逆转,他想拿捏戕害嫡母的由头攻讦陛下,但是残害手足的罪名他同样也背不起,所以有些真相他就算是知道,也是有口难开。”[1.] 清和思索良久,终于松了口气,明白了苏朗话里的意思。然而不等杂乱不宁的心绪彻底平复,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不自觉地抓紧了身上锦被,有些艰难地问:“即便如此,太后也还是绝不能留在南山,你们来此不就是为了赶在敬王之前把棺椁带到颖海,可我现在却延误了你们……” 星珲闻言微微笑了笑:“计划总也赶不上变化,有些东西早就已经到不了颖海了。”他顿了顿,忽而郑重道:“公主还不明白吗,你不是任何人的拖累,你就是那个所有人事先都没有想到的转机,就是可以让局势从被动成为主动的措手不及。”[1.] 苏朗和星珲从公主的禅院内走出来的时候,南山才放晴没多久的天又阴了起来。 初夏是多雨的时节,宁州南山黑云压城,千里之外的帝都此时亦是风雨欲来。 楚珩在钟平候府的祠堂内,已经跪了两个时辰。 祠堂常年供奉先祖牌位与家中族谱,几盏静静燃烧着的长明灯驱散不走祠堂里独有的寒凉,楚珩膝下并没有垫蒲团,直接跪在了冷硬的青石地板上。 数日前,他被父亲钟平侯楚弘一道家令从怀泽城急急叫回了帝都,路上下雨耽搁,他今晨裹挟着一身风雨回到侯府,却不想热茶尚且没喝上一口,便在楚弘面沉如水的神情里,被罚着跪了祠堂。 彼时世子楚琛、嫡妹楚璇,以及他同母的妹妹楚歆、弟弟楚琰都在,看他的眼神却都有些闪躲,甚至还带着微微的惧意,楚珩大抵知道是因为什么了,他在怀泽城的事显然是被家里人知道了,只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怀泽尚且没多少人知道的时候,家里便已经收到了消息。 云层深处的闷雷隐隐作响,钟平侯楚弘站在祠堂门前,看着这个本该熟悉亲切,如今却又陌生疏离的儿子,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是欺瞒和错失带来的恼怒更多一些,还是不可置信的震惊与随之而来的欣喜若狂更占了上风。 他凝视着楚珩跪在地上的背影,沉默良久。直到沉寂许久的云层又一次滚出一道迟钝的闷雷,第一滴雨随之落在了祠堂外的池塘里,楚弘终于抬脚走了进去。 他并不急着问话,只从供桌旁取过檀香,恭恭敬敬地插到香炉里,直到香燃了一半,才收回落在楚珩身上的视线,看着祠堂里的先祖牌位问楚珩:“你知道‘家族’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吗?” 楚珩低垂着眼睛,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起伏:“父亲想听我说什么?家族荣辱兴衰,重于一切?” 楚弘心头怒火顿起:“我看你是在漓山待久了,你还记得你姓什么吗?” 楚珩知道钟平侯的言下之意,但却没有回答,他眼前忽然浮现了凌烨的身影。 他幼时不足,灵骨不显,是家中弃子,那时候他的父亲、他的家族有没有问过,他姓什么?家丑不可外扬,所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生母在他四岁的时候送他去漓山,其实不是为了学武,更不是因为他灵骨天成,而是为了活命。 他姓楚,但他差点死在楚家,只是因为他资质“差”。偏偏讽刺的是,也是因为他姓楚,所以他不能比侯府世子的天资好,否则他在楚家同样活不下去。 他在一叶孤城十六年,他的家族、他的父亲从没有过问过他一句。 后来他压境封骨二十岁回家,又被家里送入武英殿,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并不是他弟弟楚琰身体不好,而是因为他是家中弃子。那时候他的家族、他的父亲有没有想过,他一个筑基境,该怎么在武英殿这样一个到处都是武道天才的地方生存? 他没想去怨恨什么人,也没心思将这些不公不幸归咎于谁,但漓山是他母亲的家,也是他的家,他既然长于漓山,学于漓山,漓山东君当然也是漓山的。 云州苍梧城嚣张了那么多年,不过就是因为苍梧武尊方鸿祯罢了,他不想也不允许钟离仅仅因为他就可以成为第二个苍梧城。 “我知道父亲的意思,但是今日跪在您面前的是钟离楚氏的楚珩,不是漓山东君姬无月。”他顿了顿,声音极轻却不容反驳:“楚珩一直姓楚,但漓山东君不姓楚。” 酝酿了许久的大雨在一声惊雷中彻底倾盆而下,撕开天幕的闪电照亮祠堂内一跪一站的两道身影,楚弘瞪大了眼睛,翕张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几乎是怒不可遏,一耳光狠狠挥了过去。 这一巴掌极重,楚珩被打得头偏向一边,侧脸白了一瞬而后印上几道红肿的指印,嘴角溢出丝缕血迹。 楚弘没有给他留任何身为兄长的颜面,他的弟弟妹妹此刻就在祠堂门前。 楚珩很快跪正身体,敛下眼睫不发一言。 楚弘被他这副淡漠的样子彻底气红了眼,颤手指着楚珩,嘶声朝外喊道:“来人,传家法!” 站在门前的楚歆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步踏了进来,跪伏在地上哭着求楚弘收回成命。 钟平侯还来不及厉声斥责,楚珩眉间霎时染上不容违逆的正色,微微回头,声音冷冽:“阿歆住口。” “哥哥……” 还没等少女说完,府里的管家忽然冒着雨疾步走了过来,停在祠堂门前,看了一眼在地上跪着的楚珩,抬头朝楚弘小心翼翼道:“侯爷,宫里天子影卫来传旨,宣二公子即刻入宫面圣。” 作者有话说: 【1.】苏朗和星珲这两句话里的意思,以及公主为什么是转机,为什么苏朗可以说来南山的是公主,后面都会解释,一章写不完~ 【2.】即使苏朗知道燕折翡是凶手,但一切都是基于种种蛛丝马迹的推测,他没有任何证据。 第82章 安心 惊雷滚过,祠堂外的雨几乎连成水幕倾泻而下。 楚歆跪在冷硬的地上,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一时间分不清是外面穿堂而过的疾风太过凛 分卷阅读120 厉,还是父亲与兄长之间无形的对峙更令她胆寒。 府里管家小心翼翼的通报终于打破了祠堂内冷到极点的僵硬气氛,楚歆却仍不敢松下心弦,指尖用力撑在地板上,她屏住呼吸等着父亲的勃然大怒。 钟平侯楚弘面色阴晴不定,声音冷冷地从上首传来:“告诉传旨的影卫,就说楚珩……” “钟平侯爷,在下奉陛下旨意,宣府上二公子即刻入宫面圣,不容有误。”突如其来的一道声音打断了楚弘的话,不知何时出现在祠堂门口的天子影卫低眉顺眼地拱手行礼,面上恭恭敬敬挑不出一丝错,话音却斩钉截铁丝毫不容反驳。 钟平侯额角青筋直跳,阴沉着脸没有说话,直到影卫又重复了一遍,楚弘拳头慢慢攥紧,咬着牙瞥了仍跪在地上的楚珩一眼,连说了三个“好”字,冷脸拂袖而去。 楚歆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额间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了冷汗,只跪了这么一会儿,双腿居然软得站不起来,她指尖泛白竭力撑在地上,想快些起身去扶一把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的兄长,一只手忽然递到了她眼前。 楚歆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兄长,三哥楚琛是侯府世子,她尽可能地敬而远之。楚珩在家里行二,与她一母同胞,本该再亲切不过,可晨风零雨,久别情疏,他们分离得太久,到底是疏远了。更何况如今,她怎么都不敢想不敢信,她的亲兄长,会是于她而言最遥不可及的漓山东君。 “阿歆?” 楚歆猛然回神,看着眼前的那只手,犹豫再三还是搭了上去。 只是甫一起身,还不等身体站稳,她便立刻收回了手,慢慢蜷起手指,垂着眼睛。 楚珩注视着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摸摸她的头发,温声道:“无论是我是谁,都不会改变我是你哥哥。” 楚歆抿着嘴唇没有回应,再转身时,看见楚珩已经接过天子影卫递给他的伞,走进了雨里。 “陛下今晨就知道您回来了,在宫里等了两个时辰不见人,便猜到您被侯府这边绊住了。”影卫说道。 楚珩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脸上的伤痕隐隐有些发烫,他心底忽然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名为“近乡情怯”的情绪,甚至有些不想去宫里,不想让陛下看到他在侯府受了委屈的样子。 但是显然不可能。 钟平侯府门前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影卫径直领着他上前,楚珩慢吞吞地掀开车帘,便愣怔了一瞬。 他忽然意识到,他心底那些无端的“近乡情怯”,只是因为他还没见到这个人。 脸颊上本可以忍受的疼痛忽然变得尖锐起来,心底那道能够将一切委屈藏得很好的高垒,在见到这个人的刹那,全都土崩瓦解,楚珩竟觉得自己眼底开始“不争气”起来,甚至有些久违的酸涩。 凌烨坐在车内,看着他的脸朝他伸出手,眉峰皱起,声音温和:“过来我看看。” 楚珩低着头踏进马车,被凌烨圈揽进怀里,温热的掌心拂开他耳边发丝,凌烨拧眉看着他脸上的红肿,却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指极轻地抚上那几道红痕。 他皱着眉问楚珩:“还疼吗?” 楚珩靠在他身上,并不急着回答,反而抬手将指腹落在他蹙起的眉间,从眉头到眉峰,再至眉尾,缓慢而轻柔地将那些隆起的弧度一点点抚平,楚珩轻轻摇了摇头:“不太疼了。” 凌烨心里忽然狠狠一抽,他掀开楚珩的衣袍,隔着一层衣料将手覆在他的双膝上,想也不用想便知道,掌下的皮肉定然是青紫一片。 怎么能不疼呢? 他在外面都不曾这样委屈过,回了自己家反倒遍体鳞伤。 一声极轻的叹息很快隐匿在车外的连绵雨声里,凌烨抚着他双膝,似是有些赌气道:“明日朕宣钟平侯进宫,也让他跪一跪,敲打敲打他。” 楚珩闻言偏头笑了,又侧眸对上他的双眼:“陛下说什么呢……” 凌烨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是天子,钟平侯是臣下,他当然可以这样做,但是他不能。 折辱楚珩的父亲,其实就是在折辱楚珩,这些话也只能嘴上说说罢了。 车外的雨将重重宫阙蒙上一层飘渺白雾,马蹄踏过的地方溅起串串水花,楚珩透过轩窗的缝隙朝外看了一眼,才发现马车已经穿过了宫门,径直朝明承殿的方向驶去。 凌烨顺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去,想了想忽然说道:“朕总得给皇后撑腰。” 楚珩回过头来不解地看他。 “我有分寸。”凌烨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朝外面驾车的影卫喊了一声,开口吩咐道:“从私库里挑些东西明日送去钟平侯府,钟平侯教子有方,府上二公子很好,就说是朕说的。”[1.] 他微微垂眸,眼中含笑看着楚珩:“朕得护着自己的皇后。” 楚珩靠在他肩上,听着车外渐缓的雨声,眼底忽然有些湿热。这条从宫门走向明承殿的路很长,他走过很多遍,却总是一次比一次心安。 帝都已然雨势渐歇,彼时的南山却仍是黑云密布,星珲从公主的禅院里出来,侧头问苏朗:“公主的事情,影卫向陛下传信了吗?” 苏朗应声:“明日大抵就会送到帝都了。” 他们在凉风里沿着山间石路慢慢往回走,星珲看着远处此起彼伏的林涛,忽然开口道:“有些话你刚才在公主面前没有直说,敬王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并不是向公主动刀,而是没有派足够多的人确保可以杀了公主。” 苏朗叹了口气,对上星珲了然的目光,无声地点点头。 星珲极目远眺:“我本来以为敬王是担心我们会说来南山的是公主,才对她下死手,以便提前堵死这条路。后来想起公主手里的东君令被敬王夺走,才意识到或许他和我们一样,之前也没有想过,忽然出现在南山的公主会成为这场局里最大的变数。” 星珲似乎在一夜之间彻底懂得了权力角逐里的血腥肃杀,开始在血和泪铸成的行途里被迫成长。 其实苏朗不只是没有在公主面前直说,更是不想在星珲面前直说,他想起昨日山间徐徐凉风里,他牵起的那只手时微冰的温度,他心里还是舍不得,想让这些残酷来的慢一些,所以他才将那句话故意说成“敬王错的是向亲妹妹动刀”,但他的小兔子太聪慧,一眼便就道破,从前也只是刻意不想去面对罢了。 “他应该是在知道太后崩逝之前,就已经向公主动刀了,否则他不会自负到只派两个暗卫。”苏朗顿了顿,说:“但他这步棋确实正中下怀,我想他可能以为,公主已经死在暗卫的刀下了。如今敬王应该在赶来南山的路上,他要做的,就是不会让我们把太后的棺椁带出 分卷阅读121 南山。” 星珲停下脚步,不自觉地皱起眉,担忧地看着苏朗:“所以去颖海的路才会很危险。” 苏朗却只笑了笑,安抚他道:“我有把握,在敬王知道公主活着以前,还不会明着对我出手,更何况浮云地纪在我手里,除非他要明目张胆地立时谋反,否则就不敢动我。” 星珲还是不能安心,上前一步环住苏朗的腰,头抵在他颈间,静静地抱住他,什么也不说,似乎这样就已经足够。 过了很久,星珲才从他怀里抬头,从身上取出一枚玉佩放到苏朗手里,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等以后事情了了,我们抱只猫回帝都养。” 苏朗看了一眼手心那枚流光溢彩的玉佩,对上星珲不容拒绝的视线,展眉而笑:“好,从苏大宝那里挑只最好看的抱去帝都,让它跟你姓。” 作者有话说: 【1.】这样做的用意是,陛下都说好了,其他人还可以说不好吗? 师兄只会在陛下一个人面前露出脆弱。 【2.】剧情写多了我头有点秃,来谈一章恋爱缓缓。 第83章 棋局 【过渡章】 ————— 影卫的密报是在隔日抵达帝都的,与此同时,从怀泽城漓山银楼寄来的一封信送到了楚珩手里。 楚珩拆开信扫了两眼,只草草看了个开头,便就忍不住轻笑出声。 叶九是皮又痒了,这小子胆子还真挺肥,上次在怀泽被敲打过一次,这回居然还敢以他师娘穆熙云的口吻给他写信,真当他眼瞎看不出来?等以后有空见着叶九,得再吓吓他。 信挺长,不过废话一箩筐,楚珩耐心看到最后,眼底的盈盈笑意已然丝毫寻不见,神情凝重得几乎与外头阴雨连绵的暮夜天如出一辙。 敬王想杀袁则良是他意料之中,但是清和长公主的东君令居然落到了敬王手里……楚珩心中微沉,捏紧了手中的信纸,恐怕不只东君令,公主本人如今大抵也在敬王手里,就是不知道千雍境主燕折翡是否知晓此事。 他并不担心敬王一心要杀袁则良,天子影卫请了他师父叶见微一路随行前来帝都,想从东都境主手中把人带走,那几乎是天方夜谭。 只是公主…… 楚珩眉头紧锁,他最好还是去一趟昌州。 他将手中信纸收好,抬头望了一眼外面乌沉沉的天,不由叹了口气,雨下得太大,并不是什么好事。 楚珩刚踏出殿外,一道响彻苍穹的惊雷以万钧之势猛然在云层深处炸开,震得人耳中一鸣—— 不对! 不是袁则良! 楚珩脚步骤停,心思百转,别人不清楚,他还看不出来么,敬王身边有个他们都不知道的能人,袁则良身上被下了南隰蛊术。 定康的船在怀泽出了事,方鸿祯退走苍梧城,敬王怎么可能不知道,袁则良根本就是用来迷惑帝都的废子,连蛊都用上了,杀他就是轻而易举,可敬王非但没有动手,反而任由苏朗他们审人—— 因为敬王有把握袁则良能说的,都是他想让袁则良说的。 他不是不杀袁则良,他只是在等一个猝不及防的时机,等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洞悉他想做的一切,以为自己高枕无忧的时候,于不曾设防的重要之处,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楚珩脸色凝重地仿佛要滴出水来,他闭了闭眼,心念电转,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名字。 大胤所有的世家地望,一城之主可以收税可以理政,唯独不能治军,军这一条是绝不容触碰的底线,最多只能有家将、武者组成的少许自卫军,绝不允许养私兵。 九州十二军区,明面上所有的军权都在天子手里,但是暗地里没有世家不想分一杯羹,领兵的将军们多多少少有些是著族出身,时间久了,有些军队到底还姓不姓凌,谁也说不准,尤其以昌州最甚。 敬王勾结定康周氏谋反,一定绕不开昌州。昌州最让他忌惮的不是错综复杂的世家势力,而是不与任何世家沾亲带故、且只与皇帝母族有旧的昌州军区总督,连松成。 在所有人都以为敬王要杀袁则良的时候,他的真正目标其实是连松成。 新任的怀泽总兵已经接手了城防军务,连将军不日就要从怀泽返回锦都,这一路可以有太多的意外了。 万一出手的是方鸿祯或者燕折翡……他得立刻去昌州。 “陛下还在敬诚殿吗?”楚珩撑开雨伞,问身旁内侍。 凌烨坐在御案前,将天子影卫的密报看完,目光落在面前的山河地理舆图上,伸手屈指轻轻在某处叩了两下。 宁州,岁安城。 清和长公主的食邑,也是距离南山最近的城池,有一支宁州驻军就在岁安城附近。 大胤的公主赐婚时,会为公主就近封选食邑,以惠公主,但唯独清和是个例外。惠元皇贵妃薨逝前,就先为公主择选了宁州岁安城作为食邑,但钟太后为公主择选驸马时,几乎选遍大胤八州,却偏偏略过了宁州。 后来公主下嫁离岁安城千里之外的宛州潋滟姜氏,时间久了,很多人都忘了,宁州的这座不起眼的城池其实是有主的。潋滟离岁安太远,清和一个势单力薄的公主自然照顾不及,宁州的食邑虽说名义上是在公主的手里,但其实一直在他的执掌之下。 岁安离南山不远,颖海只是个幌子,这趟南山之行,他的皇弟敬王凌熠会是无功而返。 他低垂眼帘看着舆图,目光掠过宛州江锦城,眸中有难以捕捉的杀意一闪而过。 凌熠是先皇嫡子,也是先皇御旨亲封的亲王,除非谋反作乱铁证如山,否则就连他这个天子都动不了敬王。 他们彼此都很清楚,无论内里的动机如何,摆到明面上的东西必须得是明公正道的。敬王谋反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旗号,他朝自己的亲弟弟动手也得有大公至正的开端。他想要可以牵连出敬王的口供,凌熠也不会轻易让太后的棺椁出了南山,他们都不会给对方留下名正言顺的发难理由。 凌熠是暗中纠集了势力,可无论是怀泽水道口爆炸的定康货船,还是方氏庄园里藏着的火药,以及被宜山书院扣下的那支苍梧商队,这些都不是能够直接指向敬王本人的“铁证”,因为从头到尾都是几个世家挡在前头,敬王凌熠并没有留下过任何属于自己的影子。 敬王一直都是隐于幕后,连方鸿祯恐怕都是他的马前卒,何况区区一个袁则良。 凌烨又扫了一眼影卫传来的密报,默默沉思了一会儿。 还有一个立场微妙的千雍境主燕折翡,他也是刚知道燕折翡就是惠元皇贵妃,也无怪清和会悄悄去南山。凌烨倒是清楚贵妃的身世,他父皇驾崩前教他的最后一课,就是忘情绝爱,讲的便他与妫海燕岚之间的所 分卷阅读122 爱隔山海。 不过已然崩逝的成帝,最终还是棋差仍然活着的贵妃一着。 燕折翡一直是局里最摇摆不定的变数。 她是真心想让敬王谋反,却也是真心想借他这个天子的手诛杀周方两个世家。定康、苍梧以及敬王,于他而言确实都不能留,但即便如此,即便他和燕折翡在冥冥中互相成就,这都不代表,敬王凌熠就真的一无所知,真只是燕折翡手中的一枚棋子。 他太了解他这个皇弟了,凌熠看似什么都没做,甚至任由他们摆布,但他们这些在皇宫里长大的人,最擅长的就是隐藏内心。善为主者,倚于愚,凌熠显然很懂得人主之道。 敬诚殿的高台烛光照明御案上宽广的山河地理舆图,也映亮了也年轻的帝国皇帝冷峻的面容,他目光沉静,缓缓落在大胤国土的膏腴之地。 敬王既然勾结了定康周氏,昌州就是绕不开的主战场。 昌州这地方,表面有多民熙物阜,内里的势力就有多错综复杂,他十四岁登基,二十岁掌权,权御九州直至今天,都没能将昌州彻底握在自己的手掌之中。 他一步步放入自己的人,无论是连松成,还是那些由暗转明的天子影卫,他们既是他的耳目,也是他放入昌州的手。 正因为他对昌州的掌控力不从心,东海才会成为他真正的心腹大患。敬王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一定会争夺昌州,争夺东海,在最薄弱处给他致命的一击。 不仅如此—— 静谧巍峨的宫殿遮挡了外面的一切风雨,可九州之外还有更大的骇浪正起于微澜。无声的叹息转瞬消散,凌烨眉头微皱,看着舆图上大胤东南的寸寸山川河海,心情愈发沉重。 东海水军就是一团乱麻,连松成斩不干净的,越乱的地方就越容易出事,容易滋生反噬其主的野心,甚至也可能会成为撕开大胤江山的第一道裂口—— 无论是谋反还是争权,其实都是关起门来自家人闹,但是东海不一样,那是九州的屏障,在他们还未曾察觉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觊觎着大胤这片沃土。 东瀛西洋北狄,甚至还有一个南隰。 敬王可以暂时不考虑这些,但是他不能,只要他还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对四海内外潜藏的忧患思之又思。河清海晏是大胤子民的夙愿,也是他这个天子的责任。 凌烨面无表情地将东南西北的这些虎狼逐一扫过,视线最后还是落回了宛州江锦城。 所有隐患的解决,最终都得从一直以来存在的内忧开始。 这场争斗势在必行,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输了就是粉身碎骨,他和敬王都不会给彼此留余地。帝王家的兄弟就是个笑话,他们从小就懂得你死我活的道理。 他自己虽然是元后嫡子,幼时就被立为帝国太子,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一定是最后那个能够手掌乾坤山河的天下之主,这一点他自小就知道。 他的父皇喜怒无常,在他每个儿子的身上从不会表露多一分的期许和宠爱,即便有了继承人也仍不放心托付江山,只不过成帝英年早逝,没能来得及将儿子们逐一试到最后,但是试刀的磨刀石却都留下来了——他所有的儿子既是刀,也是彼此的磨刀石,就看谁先断。 帝王家孩子的成长,就像是养蛊,任其自相啖食,最终只能活下来一个,整个大胤都是他们的厮杀场,养成的那个就是天下之主,活不下去的还谈什么权御九州。 成帝对自己狠,对自己的儿子同样狠,他对太子唯一的优待,便是临终前独自教了凌烨最后一课,用他亲手杀死的情爱给未来的天子上了一课。 惠元皇贵妃燕氏,其实应该是妫海氏,尽管成帝后来知道了关于贵妃的一切,尽管贵妃至死也不愿告诉成帝她的真名,但他还是宠了她一辈子。 即便他知道贵妃恨他。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成帝和妫海燕岚之间的山海是骨山血海,洱翡药宗死去的那些人永远不可能复活,他和燕岚之间的山海也永远不可能平覆。 后来凌铖反复问自己,后悔屠灭洱翡药宗吗? 答案是否定的,他不后悔。 如果他更早的遇见妫海燕岚,还会设计洱翡药宗为己所用吗? 他会。 因为他是皇帝。 为帝者,可以海纳百川胸怀天下,可以宽厚仁爱待民如子,心中可以有一切,但是唯独不能有儿女情长。 缠绵病榻的九州天子和自己的继承人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没有丝毫的温度和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说,他不后悔爱上妫海燕岚,但也不后悔屠灭洱翡药宗,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依旧会握住那把刀,毫不犹豫。 情爱价值几何? 一文不值。 ——他教他的继承人。 或许是因果轮回的天意,成帝用自己的故事给凌烨上了这样一课,而故事里的另一位主角便就给了凌烨一次忘情绝爱的机会—— “死而复生”的贵妃永远不能让成帝在洱翡药宗上重新做出选择,但却以同样的方式递给了成帝的继承人一把如出一辙的刀。[1.] 贵妃不会知道如果一切能够重来,成帝会如何,但是他的儿子和他在同样的情形下,却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 ——这或许是成帝和凌烨最大的不同。 成帝给继承人的唯一一次多出其他儿子的宠爱——用他自身上的最后一课,可是偏偏,他的继承人不想学会。 即使身为皇帝,凌烨也想做一次自己。他不想,也不愿所爱隔山海。 敬诚殿内的烛火微微摇曳了一下,烛光里映出一道向他走来的人影,凌烨抬头看向来人,目光触及他的一瞬间便温柔起来,唇角漾开一点笑意。 殿内烛火暖融,殿外忽然疾骤起来的一阵冷雨晕开长廊下的灯火明光,也悄无声息地在澜江南岸的堤坝上破开了第一道裂痕。 …… 雨下得很大,行途受阻,敬王在去往南山路上的一间客栈里,同敬王妃一起灯下对弈,颇有几分闲情。 常言说灯下看美人更美三分,何况敬王妃钟仪筠本就是媚骨天成,面容艳丽,额间一点赤红花钿恰到好处,眉尾用螺黛勾勒出曼妙的弧度,一颦一笑间满是风情万种。 但是暖黄烛光下最美的并不是她的脸,是那双执棋子的手,柔若无骨,玉指纤长,圆润的指甲染着赤色蔻丹,艳丽得简直像点点鲜红血痕。这双手白得不似常人,白玉棋子在这双凝脂柔荑间竟也显得黯然失色。 她姓钟,出身于钟太后母族本家,是典型的世家女子,说来也奇怪,分明是懿旨赐婚,明媒正娶的正妻,但这位敬王妃却很少现于人前。 棋盘上白子局势颓败,钟仪 分卷阅读123 筠素手轻抬,毫不慌张地继续落子,她每拈起一枚棋子,唇角都会绽开一抹艳丽至极的笑,仿佛她才是那个稳操胜券的棋手。 敬王执子的手忽然一停,挑眉看着棋盘局势,屈指轻轻在桌上敲了两下,开口说道:“你说的对,我确实不能把宝都押在南山,皇帝的人到底还是先我一步。雨下得这么大,澜江那边也该有动作了。” 钟仪筠微微颔首却没有说话,这时从门口走进来两名暗卫,低眉顺眼跪在地上向敬王禀报,左侧的先出声道:“殿下,南山那边传来消息,老颖国公七十大寿将近,苏朗要从南山请尊金身佛像回颖海祈福,听说是时间紧急,今日夜里已经将佛像装上马车,明早便就要起程从南山回去。颖海这次下了很大的手笔,护卫十分森严,很难靠近一探究竟。” “苏朗?果然是他。”敬王闻言嗤笑一声:“请佛祈福半夜里做,车里的只怕不是佛像,而是我们想要的。” 坐在对面的钟仪筠忽然朝敬王弯了弯眸子,视线落到了跪着的两名暗卫身上。 敬王对上她的目光,思忖片刻,在棋盘上又落了一子,问道:“燕折翡那边呢?” 右侧的暗卫垂着眼睛,恭敬回道:“千雍境主已经去了怀泽。” 敬王闻言“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房间内一时间落针可闻,只能隐约听到窗外的猎猎风声。 他将手中暖玉棋子摩挲把玩了一会儿,开口吩咐:“先派人探探苏朗的虚实,明日我们起程,务必要把他拦在南山。” 暗卫应声称是,继续垂首听命。 “至于千雍境主……”敬王将手中棋子尽数扔到棋盒里,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暮夜里不知何时已经缓下来的风雨,他声音低沉,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棋局里谁是谁的棋子,还说不定呢。” 跪在右侧的暗卫闻言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倏然间竟直接撞进了敬王妃含媚带笑的一双眼睛里,他心头猛地一跳,飞快地垂首错开视线。 敬王转过身来,目光幽深,看着跪在右侧的暗卫,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澜:“千雍境主那边,静观其变就是。” 他挥了挥手,两名暗卫领命而去。 …… 在最深的雨夜里,敬王妃钟仪筠执着一柄素伞,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客栈后门。 牵着马正准备连夜去往昌州的暗卫刚刚走到门口,心里陡然一惊,冷汗刷地流了下来。他握紧手中刀柄,瞪大了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一袭绯红描金锦裙的盛装女子。 钟仪筠转过身来,抬手凑到唇边,逐一吻过红艳如血的指甲,脸上又一次绽开艳丽到诡异的笑容。 她嘴唇张合,并没有出声,但是那名暗卫却鬼使神差地读懂了她的话。 她说,“是千雍境主的小钉子呀,让我们把他吃掉吧。” 素伞落在地上,伞面绽开朵朵凄艳的红梅,大雨冲淡血水,将一切声音吞没在滂沱声里。 作者有话说: 【1.】刀是指可以用来拿捏漓山为己所用的把柄,参见第六十三章 。 【2.】敬王妃是砚溪钟氏养出来的蛊女,是钟太后留给敬王的其中一张底牌,但是出场不会多。敬王不可能绝对信任方鸿祯这些人,他当然有自己的手段,有声东击西以外的后招。 【3.】沧海的主线到敬王止,卷六就结束啦,不会很具体讲潜藏的外患,只是陛下的格局比苏朗星珲他们要更大一点。星珲他们的视线,也就是沧海的主线,在昌州在敬王,但是陛下的目光在四海内外,所以写到他的时候提了一笔。下一章回苏朗在南山的主线。 第84章 陈仓(上) 雨下了一夜,直到破晓时分才渐渐显出几分停歇的迹象。 天仍是乌沉沉的,东方尚未露出霁色,苏朗便已经起了身。他将从南山返回颖海,昨天夜里将佛像装了车,今日一早便就要起程。 星珲也跟着从床上坐起来,苏朗穿好衣服回过头,见星珲的目光紧跟着自己,他走过去将半垂下来的薄毯搭回星珲身上,展眉轻笑道:“不再睡会吗?” 星珲摇摇头,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看,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直起身子抱住苏朗,声音闷闷的:“我不是担心敬王,我担心来南山的是方鸿祯。” 苏朗拍拍他的肩,安抚道:“那就更不必担心了,方修然还捏在漓山手里呢,他不敢轻举妄动。” 星珲低低地“嗯”了一声,垂着眼睛不再说话。 禅房的门被轻轻叩了几下,外面传来颖海城护卫的禀报:“公子,已经收拾好了,可以出发了。” 苏朗应了一声,在星珲唇上轻轻啄了啄,起身朝门外走去。 星珲看着苏朗的背影,抓紧了盖在身上的薄毯,他在这一刻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如此期望九州能一直太平长安。 朝晨时分的南山仍有些水雾朦胧,颖海的车队沿着官道一路往城外行去,晨起街上人少,饶是如此,这支护卫森严的队伍仍是吸引了不少目光。此前也有人隐约听过风声,老颖国公七十大寿将近,颖海的二公子从南山请了尊金佛回去祈福祝寿,羡艳苏家大手笔的有,暗中眼红的也有,不怀好意的更有。 护卫锐利的目光状似无意地从街角人影身上扫过,低声向苏朗提醒。 还没出走出城,这已经是第三波一路跟着他的眼线了。 苏朗冷笑一声,巴不得他们来,越多越好。 许是时辰尚早,出了城官道上愈发人烟稀疏,两旁的树林被风拂过,树梢的一滴水珠颤颤巍巍地挂在叶尖,可惜躲过了轻风却没能躲过长剑出鞘掀起的如虹剑气,在雨过天晴后的第一缕阳光中,被斩碎成一片水雾。 一滴血悬于刀尖。 苏朗在南山城外十里,终于迎来了意料之中的第一波“劫匪”。 叶星珲站在南山内寺禅院门口,朝东方静静凝视了一会儿,收敛了低沉的情绪,抬脚走了进去。 清和长公主穿戴整齐坐在床榻上,气色已经比前两日好了许多,见星珲进来,忙让人搬来凳子。 尽管知道星珲他们有安排,清和对太后的事仍旧放不下心,斟酌着语气又问了两句,她显然还是没有打消随时把她自己推出去,承担杀死太后罪责的念头。 星珲放下手中茶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我知道公主想做什么,可是景行还小,他还需要母亲的照顾。更何况若是公主真的去承担戕害嫡母的罪责,景行也会受到牵连,就算有陛下护着,他在帝都也很难待下去。” 他顿了顿,又笑道:“即便东君令已经不在公主手里了,但漓山给公主的允诺仍在。不过公主还是别指望漓山帮您养孩子了,我大师兄连他自己都养不好,我就 分卷阅读124 更差了,我还欠着三千两黄金还不起呢,景行要是到了漓山,可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星珲心思机敏,那日公主醒来说那句“是我杀了钟太后”的时候,尽管语气坚定决绝,可星珲还是注意到了她紧紧抓着长命锁的手,星珲和苏朗一起从宛州潋滟城接公主回帝都的时候,在景行身上曾见过一枚样式相同的锁。 她当然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那日她握着长命锁,看向星珲的目光欲言又止,因为东君令被敬王夺走,她不知道该怎么向漓山少主开口。[1.] 清和被他逗笑。 星珲看着她的眼睛,过了片刻忽而郑重道:“你是大胤的公主,但也是陛下的妹妹,陛下既然把公主从潋滟城接回去,就不会再愿意亲手把公主推出去。” 清和微微一怔。 星珲站起身,行礼告退:“再过几日,等臣从岁安城回来,奉陛下旨意从南山接您回家。” 南山一连几日的大雨,听过经进完香等着出城的外地香客都被困在了城内,好不容易等到今日雨过天晴,等着归乡的人便一股脑地都往城外涌去。 在所有的明暗目光都集中于颖海城这尊金佛上时,没有人注意到,一辆不起眼的宽架马车混在进出城的人流里,悄悄驶向了与颖海截然相反的路。 作者有话说: 【1.】前文第七十章 有提到公主想过自己去承担杀害太后的罪责,把景行托付给漓山。公主其实挺苦的,她算是有大局观也有慈母心,我不舍得把她写死。 【2.】呜呜呜这章其实只一半,今天要交课程作业,这章就没来得及码完,但是榜单任务今天结算只好先放上来,明天一定更完剩下的,跪地道歉,躺平任打。 _(:з」∠)_躺好了,可以动手了 第85章 陈仓(下) 南山城外二十里。 “公子,已经是第三波人了。”护卫收剑回鞘,低声禀道。 苏朗正坐在车内煮茶,闻言点头应了一声:“不急,还有真正的大鱼没来。” 他抬手往青瓷盏里斟了半杯香茗,回头望着在视野里已经淡成一笔墨点的山城,“他们且战且退却又穷追不舍,来的人再多,也不过是为了不让我们离开南山地界。” 一只雪白的隼鸟悄无声息地飞掠官道两旁树林,从颖海车队的上空骤然划过,须臾落在了三十里外与他们相向而行的一辆宝盖华车上。 敬王凌熠从暗卫手里接过密信,扫了两眼,上扬的尾音里尽是势在必得之意:“颖海……传令下去,加快行进速度。” 暗卫领命而去。 敬王妃钟仪筠端坐在车内,面前摆着副下了一半的残棋,玉指轻抬,又落了一子,敬王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盘中局势,对上钟仪筠的目光,唇角微扬:“这还不够,我想要昌州,可我们的连大将军太忠心了些。” 钟仪筠掩唇轻笑。 南山城外三十里。 颖海的车队忽然停了下来,护卫纵马过来,皱着眉禀道:“公子,是江锦城的车驾,敬王正在里面。” 苏朗抬眸看向车外,放下手中茶盏从容起身:“大鱼来了。” 往南山去的官道就这么一条,各怀心思的两方碰上是意料之中的事,凌熠摆了五成亲王出行的仪仗,苏朗不只要避让,还得过去打个招呼。 凌熠走下华车,如愿看到苏朗脸上遮掩不住的凝重之色,拱手向他行礼:“敬王殿下。” 敬王点点头,轻飘飘地打量他两眼,目光他背着的剑匣上一扫而过,故意惊讶道:“苏朗?你怎么也到南山来了?” 苏朗勉强笑着回他:“家祖七十大寿,臣从南山请了尊佛像回颖海祈福祝寿,不想竟会在这碰到殿下。” 敬王“哦”了一声,随口夸了两句有孝心,状似客气道:“本王陪王妃来南山礼佛,既然碰上了,不妨来车上喝杯茶吧。” 苏朗犹豫了片刻,眼角余光往车队的方向扫去,显得有些难为情:“殿下美意,臣本不该推辞,只是颖海路远,家祖寿诞将近,臣唯恐误了时辰,还望殿下恕罪。” 敬王闻言眉梢微挑,慢声笑道:“喝杯茶也不妨事吧?” “殿下……” 凌熠没等他说完便挥手打断,话风忽然一转:“苏朗,本王请你喝茶,有你推脱的余地吗?” 他面上仍是带着笑意,眼底却是冷的,苏朗脸色一变,咬了咬牙,应声称是。 凌熠将白玉茶盏推到苏朗面前,似笑非笑:“尝尝。” 他侧眸欣赏着一向君子端方的颖海城二公子脸上遮掩不住的紧张和急切,心里顿时说不出的惬意。苏朗的目光频频往颖海城车队的方向瞥去,玉盏里的茶被他囫囵饮尽,便要急着告辞:“殿下,茶也喝了,臣可以告退了吗?” 敬王不置可否,在身前的棋盘上屈指轻轻叩了两声:“苏朗,我在帝都的时候就听说你一向很懂得察言观色,进退得宜,怎么今日到了本王面前就不会了呢?” “殿下谬赞了,臣……” “再陪本王下盘棋如何?” 他语气强硬,苏朗没说出口的话顿时全被噎了回去,只得硬着头皮接过棋盒。 棋局过半,苏朗坐立难安。 敬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慢悠悠地抬手落子,“你说你从南山请了尊佛像回颖海,也是巧了,王妃朝佛已久,也想铸尊金佛祈福,本王想着你们颖海的眼光定然不会差,不如先让本王瞧瞧你那尊佛像的真容,心里也好有个谱。” 苏朗下棋的手忽然一抖,棋子从指尖滑落砸在棋盘上,清脆的一声响回荡在马车内,他额角微微渗出了冷汗,脸上勉强绷着笑:“殿下,这恐怕有些不妥……” 敬王唇角勾起,像是没看到他的失态,反而有些疑道:“有何不妥?还有什么见不得人不成?” 苏朗拾起棋子,讪讪笑了两声,“怎么会,只是金佛请了大师开过光,路上总不好打开来看。” “那有什么不好看的。”敬王显然是并不打算接受他这个蹩脚的解释,朝仪卫吩咐了一声:“去看看颖海的金佛,仔细看清楚了,本王给王妃也照着铸一尊带回江锦城。” 苏朗勃然变色,扔下手中棋子,急声道:“殿下不可!” 凌熠背靠着锦枕,欣赏着苏朗写满慌张的脸,在苏朗惊怒的目光中突然笑了一声,转过头朝外厉声吩咐:“打开!” 苏朗拍案而起,“殿下!” 江锦城的暗卫倏然持刀而上,把苏朗围在中间,苏朗仍不死心,手按在剑柄上,云起潮生将将出鞘两寸,敬王又在棋盘中落下一子,他声音冷凝,在苏朗身后响起:“苏朗,本王送你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话音刚落,苏朗瞳孔骤然一缩—— 苍梧武尊方 分卷阅读125 鸿祯站在颖海的车队前。 苏朗死死咬着牙,眼眶赤红看着敬王,江锦城的暗卫上前将他按在坐垫上,将棋盒故意放回他手边,苏朗脸色铁青,额角青筋直跳,迟迟不肯落子。 敬王嗤笑。 不远处江锦城的仪卫打开箱子。 这边苏朗抬袖拭去额间冷汗。 一盏茶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长,足以让凌熠觉得苏朗大抵度日如年;短,也不过是让人脸色大变的弹指一挥间,只不过这一盏茶后,脸色铁青的人变成了敬王。 而苏朗脸上再寻不到之前的半分惊慌,他仿佛等的就是这一刻,徐徐然伸手,终于在棋盘上落下了手中那枚迟到许久的白子,抬眸看着敬王,“殿下派人看的如何?” 敬王不答,面容狠狠狰狞了一瞬。 苏朗把玩着手中暖玉棋子,挑眉又问:“看来殿下是对颖海的这尊金佛不满意?” 凌熠很快收敛住情绪,沉默不语。 不远处慈眉善目的金身佛像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眼的辉光,颖海城的车队里只有佛像。颖海的车队连夜将金佛装车,挑着人流稀疏的清晨出城,苏朗在这陪他耗了那么久的时间,又是饮茶又是下棋,演这么一出惊慌失措的戏,全都是为了让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为了拖住和引走江锦城的全部目光。 是他大意了,他声东击西,可苏朗也给他来了一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他们都犯了同样的错误,就是以为自己已经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 凌熠紧盯着苏朗,眼中抑制不住的血气涌动。 苏朗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盒,眸光扫过不远处的方鸿祯,回头直视凌熠写满杀意的双眼,他身体微微前倾,放低了声音:“殿下,我知道此刻你心里在想什么,不如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给你一个杀我的机会,你敢动手么?” 他摘下背上剑匣,放到了桌上棋盘边,示意凌熠打开。 敬王目光触及剑鞘上山河地理纹的一刹那,终于彻底变了脸色,他面容深沉如水,垂眸看着那把浮云地纪,心思百转。 凌烨比他更急需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只有方氏庄园里的火药作为物证,是无论如何都不足以将他一个亲王问罪谋反的,凌烨唯一握在手里的人证袁则良,到不了帝都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去,但他今日若是动了苏朗,就是不把代表天子权柄的浮云地纪放在眼里,就是将把柄亲手送到凌烨眼前。 凌烨手里只有袁则良,该急的是帝都。 他从始至终都不曾真正信任燕折翡,南山于他而言只是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他当然不会把宝全押在南山——澜江才是他的底牌。 说到底,还是他占了上风。 南山这一局还没完。 就算苏朗暗渡陈仓摆了他一道又如何,他倒要看看,太后崩逝,公主已死,苏朗怎么解释帝都有位贵人驾临南山的事。前来礼佛的香客们谁人不知,南山近来内寺戒严,外男不得入,这就已经足够他做文章了。 凌熠低低地笑了一声,继续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不发一言。 苏朗将他那枚黑子拾起,放在眼前仔细看了一会儿,他敛下唇角的浅淡笑意,淡淡开口道:“殿下,您刚才送了臣一句话,礼尚往来,臣也还您一句。” “既然是对弈,就没有必胜的可能,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棋是殿下自己下的,苦果也得由殿下自己来尝。” 黑子从他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在棋盘上滚了一圈,不偏不倚恰好落在方才的位置,苏朗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敬王:“殿下看完臣请的佛像了,想来这一路也不会再有人拦颖海城的车,那不如臣再去趟南山看看殿下要铸的佛像。” 敬王垂眸看着棋盘上黑子不甚明朗的局势,心里涌上些许不详预感。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他咀嚼着这句话,眸光沉浮不定。 …… 杳杳钟声回荡在南山每一个角落,凌熠将将步入南山内寺大殿,脚下便骤然一停,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殿内那个跪在佛前的清丽身影,终于知道苏朗为什么说他一招不慎——因为清和长公主不但没死,还好端端地站这里。 这一局至此而终。 清和起身回头,凌熠看着他的亲妹妹,目光冰冷,宛如陌生人。 这世上总有很多人,曾经情真意切,转眼却就殊途。 同一时间的怀泽城漓山银楼,穆熙云没能等到她想等的故人,却先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作者有话说: 说了更一定要更,但还是有点晚了_(:з」∠)_ 第86章 变数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 怀泽城的天一如昨日,一场雨下了个没完没了。 银楼里陈掌柜躺在躺椅上,喝了一口黄酒,半眯着眼睛看向窗外,虽说初夏之际江南江北本就多雨,但今年似乎尤为来势汹汹,瓢泼大雨一下就是好几日。 叶九耷拉着脑袋蹲在窗台上,望着外面连绵不断的雨幕,心生绝望。算算日子,那封信也早该到帝都了,他想象着楚珩看见信后的神情,又叹了口气。 陈掌柜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怂样,咂咂嘴,哂道:“你做都做了还怕什么,不就是以阁主的口吻写封信吗,只要事情传到就好了。这些细枝末节,东君就算是发现了也不会跟你计较的,他没那么有闲心。” 没闲心? 叶九往后幽幽地瞥了一眼,心说你要是听说过他在漓山装山花时候的那个闲劲儿,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陈掌柜显然没读出叶九眼里的幽怨,又嘲笑了他一句。 叶九不忿,刚要开口反驳,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位全身上下笼罩在黑袍里的客人。 陈掌柜心中一凛,和叶九对视一眼,后者当即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全身的汗毛几乎都立了起来,警惕地看向来人。陈掌柜不动声色地呼了口气,搓搓手笑着迎上前去,问道:“客官要点儿什么?” 来人并未回答,目光在银楼内打量一周,扫过倚在窗边的叶九,最终缓缓落回到陈掌柜身上,她摘下头上兜帽,声音轻柔,说出的话却让陈掌柜不寒而栗,笑容直接僵在了脸上—— “我叫燕折翡。”她似笑非笑道。 …… “三皇兄。”清和长公主从蒲团上站起身,面色仍是重伤未愈的苍白,她喘了两口气,才转过身去看向敬王。 恢宏的大殿内除了慈眉善目的佛像,只有经年不熄的明烛静静燃烧,殿内一名僧人未留,空旷而寂静,仿佛是特意为兄妹俩单独腾出了空间。 敬王目光阴冷地看着清和,并未应声。 “三皇兄”,清和却不介意,又唤了一声,“我站在这里,是不是很不如你意。” 当然不如意。 敬王依旧面无表情。一招不慎, 分卷阅读126 满盘皆输,这场局里他唯一的不慎,就是以为清和已经死在他派去的两名暗卫手下了。 清和长公主可以生,可以死,唯独不能从他手下死里逃生。 他到南山,就是为了将太后出事的消息散布出去,引着火往皇帝头上烧。 一切本都按照他设想的发展,清和私下里来南山,途中不幸遇到“劫匪”,根本到不了南山佛寺,帝都就算是想偷天换日,将南山礼佛的贵客说成是公主也已经不可能。等太后崩逝被世人知晓以后,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将公主之死一并推到皇帝头上,再添一把火—— 公主为何私下来南山?因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后被皇帝授意暗杀,公主听到风声却不敢声张,可她毕竟身为子女,孝字为上,只得悄悄来南山,看看嫡母是否真的惨死兄长之手,这也是人之常情。 可公主注定走不到南山,皇帝暗杀嫡母,这等紧要关头,帝都与南山的一切风吹草动都会被严密监视,公主私自去南山当然逃不过皇帝的视线。既然事情已经泄露,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公主永远开不了口。 戕害嫡母在先,残害手足在后,不孝不悌,不仁不义,凌烨何德何能当得起天下之主?此等大凶大恶之人如何君临九州? 算无遗策,可是偏偏—— 偏偏一招不慎。 清和长公主的死里逃生,一切都让帝都有了合理的理由。 南山封锁内寺,是因为长公主来此礼佛;禅院里的贵人出了事,是长公主遇刺,被歹人所伤;天子影卫名义上来南山查公主遇刺,实际上能查太后之死。 谁能想到,一个原本无足轻重、势单力薄的公主,偏偏就成了这一局里最大的转机和变数。 他看见清和在烛光的映照里向他走来,停在他三步之外,清和声音很低,轻描淡写道:“三皇兄,钟太后死了。” 凌熠瞳孔骤缩,尽管他来之前已经从燕折翡口中得知了此事,可此刻听到清和的亲口确认,心里还是狠狠一窒。 清和笑了笑,看着他的眼睛,又继续道:“知道的人不多,除了你我也就还有帝都,你来南山想必就是为了此事。你知晓一切真相,可你敢说吗?” 凌熠心中一沉。 他不敢也不能。 因为从他手下死里逃生的清和长公主,他不仅失去了能将太后之死散布出去的底气,甚至还将有口难言的把柄亲自送到了凌烨手里。 帝都来了一位贵客,南山封锁内寺,外男不得入。所有来南山朝佛的香客,但凡有点见识都猜的出来,帝都来的要么是太后,要么就是清和长公主。 如今既然是清和长公主站在这里,礼佛的人实际上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就算凌熠知道真相又如何,终归是有口难开。他能知晓帝都贵客不可能是清和,是因为在公主没抵达南山之前,他就已经派人在路上差点杀了自己的亲妹妹,因而此前在南山安然无恙礼佛数日的,绝不可能是清和长公主。 可这话他能对世人说吗?正如皇帝不能背上戕害嫡母的罪名,敬王也不可能去承认他动手杀过自己的亲妹妹,残害手足从来也不比戕害嫡母好上几分。 这一局,凌熠不见得输,可他到底还是没赢。 他可以将戕害嫡母的罪名扣到凌烨头上,可凌烨手里也有他残害手足的把柄,他们俩谁都不能由此发难,谁都得退一步。 他不动声色地攥紧双拳,果真是,一招不慎。 清和凝视着面沉如水的敬王,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三皇兄,也许你不信,尽管你和陛下立场不同,可在我心里,你一直还是我的兄长,直到我见着江锦城的暗卫。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让我死。” 那天她在那名暗卫面前演的戏,是半真半假,她真的曾有过一瞬间的绝望,寒彻心扉,从头冷到脚如坠冰窖。 凌熠仍是不语。 清和偏过头去,眼里带着一点湿意:“十二岁我丧母,宫里人拜高踩低故意刁难,你曾出言帮过我,或许你不记得了,但你是皇后嫡子,那时你随口说一句话,比谁都有用。” “十六岁我嫁人,太后给我指了一门那样的亲事,你曾经也是出言劝阻过的。事情终归不可转圜,你不能忤逆太后的意思,可还是悄悄为我添了一份嫁妆。” 清和有些哽咽,眼眶里泪水打转:“你曾说我这门亲事不妥,可后来我二十岁,驸马的那门妾室却是你送的。如今我二十四岁,怎么也不敢相信,兄妹一场至此就是尽头,你会要了我的命。” 凌熠错开目光,看向清和身后佛前的灯烛。 清和抬眼望着雕梁画栋,悲凉爬上心头:“从前我与你,与太子皇兄,说不上亲密,可也算得上要好,如今怎么就成了你死我活了呢?” 因为齐王的死。凌熠没有出声回答清和,他和清和这个公主不一样,他是继皇后嫡子,必然会是当今的眼中钉肉中刺。同母亲兄长的死,让他在一夜之间长大,明白了权力角逐的残酷,也彻底懂得了皇家亲情的凉薄。 清和转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看着敬王,“我不得不承认,我们兄妹几个里,论薄情心狠,论舍常人不能舍,论帝王心性,你最像父皇,陛下他不及你。” 清和抬脚向殿外走去,与敬王擦肩而过时,她声音极低地说:“既然我没有死,那这趟南山你是无功而返了。你可以等,但你还等得起三年吗?” 敬王眉梢紧锁。 清和轻笑一声,抬头向前走去,将要踏出大殿,她忽然停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凌熠的身影,“兄妹一场,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了,三皇兄。” 凌熠转过身来,看着殿外已经渐行渐远的清丽背影,心里有个小小的地方,瞬间空了一下。 但到底是不值一提。 三年,他当然等不起三年了。 凌熠知道,清和是在提醒自己,太后这一局,他无论如何都赢不了。 不仅是因为有清和长公主作掩饰,更重要的是如今没有太后的棺椁,他根本无从诘问皇帝。 帝都“有”位久居深宫,潜心礼佛的钟太后就够了。 太后娘家砚溪钟氏,因为五年前齐王谋反受到牵连,已经被驱逐出帝都,自是不可能入宫求见。后宫里没有宫妃,只清和会去太后宫里请安,自然也就不会有人知道,慈康宫里根本就没人。 至于他自己,有皇帝这个兄长在,嫡母也轮不到他来供养。他倒是想去慈康宫,可大胤国法在前,莫要说帝都,无诏无旨他连中州的地界都进不了。今年是大年,三月开春四方家主入京述职才过去不久,等他进宫,就是下一个大年,又要三载,他当然等不起。 江锦城的暗卫从隐蔽处现身,跪在他面前,敬王目光闪过狠厉,沉声吩咐:“去告 分卷阅读127 诉芮何思,我再给我们的昌州州牧最后一次机会,连松成不死,他就死。” 大殿外尚未干涸的浅水坑里折射出太阳的光芒,敬王眯了眯眼,继续道:“派人把王妃准备好的东西送去定康,江南江北近来下大雨,让周敏才利用好了。” 南山已然转晴,新的暴雨还在云层的最深处酝酿,此时的怀泽城依旧是大雨如注。 漓山银楼的后花厅,两个人对峙良久。她们很多年没见过了,从前义结金兰情真意切,再一见面,开口却就是剑拔弩张。 燕折翡捏了捏尾指,先打破了沉默:“我以为我会见到楚珩,没想到你会在这。” 穆熙云脸色骤沉,紧盯着她的双眼:“你见他做什么?你在鹿水陵园里做的好事我还没跟你算账,你是不是忘了,诉樰当年是怎么变成那副样子的?又是怎么死的?你居然还把主意打到她儿子头上,妫海燕岚,你还有没有心?” 燕折翡丝毫不为所动,“你儿子被差点被方鸿祯炼骨,你居然还有兴致好吃好喝地待着方修然,穆熙云,你又有没有心?” “是了,你倒是提醒我了。”穆熙云微微扬起下巴:“我和婧慈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深仇大恨,和她过不去的好像只有你。” 燕折翡听见这个名字,眼神微动,却也只是一瞬,眼底又成了一片冰冷,她咬着牙恨声道:“是她欠我的,洱翡药宗每一个人的死,都是她方婧慈欠我的。” 穆熙云嗤笑一声,反问道:“那诉樰呢,她又欠你什么了?” 燕折翡沉默不语。 穆熙云仿佛等的就是她语塞,寒光乍破,手中长剑遽然出鞘,径直朝燕折翡而去。 剑尖离她不过三寸,燕折翡不避分毫,抬起两指轻轻巧巧捏住剑刃,锋锐剑势转眼消散无形,她微有些不可置信:“穆熙云你和我打?你是在闲命长?” 手中长剑再难前进半分,穆熙云不慌不忙,扯了扯唇角:“你可以杀我试试。” 燕折翡屈指一弹,四两拨千斤,穆熙云虎口一麻,长剑瞬间脱手,未等她反应,长剑已在一息之间落入燕折翡手中,她指着穆熙云的脖颈:“你以为我不敢么?” “就像你杀死姬无诉樰那样。” “你……”燕折翡下意识地移开剑尖,错开视线:“她是自杀的。” 穆熙云冷笑一声:“她怎么死的你比谁都清楚,你太会不动声色地杀人了,诉樰是,明远也是。我们上一代人的恩怨,我从来不跟小辈们说,有些事楚珩一直都不知道,否则你以为你还有机会能给洱翡药宗报仇么?” 燕折翡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话风忽然一转:“穆熙云,你说和你无关,和方婧慈没有仇恨,可其实你比我更狠,你和她三十年没见了吧?你不和楚珩他们说,不就是因为你和我一样放不下,你也想灭了定康周氏。我这些年做的事,你和叶见微、你们漓山一清二楚,却从来没阻止过。说到底,你也和我一样。” 穆熙云目光沉沉,紧紧抿着嘴唇。 燕折翡扬唇讽笑:“我今天来这儿,是想要方修然,不过既然在这的是你,那也就罢了。” 她将手中长剑扔到穆熙云脚下,意味深长道:“我给你提个醒,最好别让帝都掉以轻心,雨下得太大恐怕不是好事,有些事情晚了一步可就彻底来不及了。” 怀泽的雨隔日才停,趁着好不容易的天晴,昌州总督连松成踏上了返回锦都的路。 一日疾行,许是下过雨的缘故,夜晚天幕的月亮边缘隐隐覆着淡红色的光晕,乍看上去像是血滴进了月光里。 月色朦胧,官道两旁的树林都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亲卫指着远处高高挂起的一盏灯光,“将军,前面就要到……” 寒芒一闪而过。 暗夜里的刀光比月光还亮一些。 作者有话说: 敬王杀公主的时候本来只是不想节外生枝,可是说实话,太后死了,他杀公主这步棋是绝对下对了,但是偏偏_(:з」∠)_开始收尾了~ 第87章 番外四 故人心(二) 又三年,新皇登基,四海升平。 洱翡的绯艳春色如期而至,满山满镇入目都是海棠红。嘉月令时里,药宗宗主的掌上明珠迎来了十六岁的生辰。 妫海燕岚一连几个月没见到父亲,今日她过生辰,妫海文景月前传信说会从帝都回来,燕岚思父心切,清早便在渡口等着。 孟池奕狗皮膏药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自打三年前妫海燕岚收了他那支海棠珠花金步摇,这位孟公子就成了洱翡药宗的常客,千里迢迢的从千雍城过来,住下便就赖着不走了。 燕岚嘴上不饶人,三天两头的就要凶孟池奕一顿,心却早就被暖化了,默许了“小尾巴”的存在。 他们等了半晌午没见到人,倒也不闲枯燥,彼时镇上春光正好,渡口船来舟去,人来车往,不起雾的时候还能听到桥边卖花姑娘的歌声。 他们在桥边听着江南小调,燕岚没等来妫海文景,倒是先等来了许久未见的金兰之交。 穆熙云和姬无诉樰从船上下来,燕岚眼睛一亮,快步迎上前去,急急牵住了诉樰的手。 穆熙云倒也不吃醋,她来洱翡来的勤,诉樰近些年却一直在漓山潜心习武,燕岚上一回见她,还是洱翡药宗百年大典的时候。三年转瞬而过,少女年纪轻轻却已是归一境,将同辈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燕岚想她想得紧,一见面便就将孟池奕丢在了一边,她们三个聊得惹火朝天,叶见微和孟池奕在旁边大眼瞪小眼,坐着干等。 他们从天光大亮等到暮夜之交,燕岚却始终没能等来父亲的身影。 眼看已到晚宴时分,燕岚心里难掩失落,面上还是如常神色,只牵着她们朝洱翡药宗走去。 诉樰一向心思细腻,善解人意,早看出来她眼里的失落,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世伯会回来的,帝都路远,许是路上耽搁了。” 燕岚点了点头,勉强露出笑颜。 今日没来的不止妫海文景,她们的另一位金兰交,苍梧城的大小姐方婧慈也因故没能亲自过来为燕岚庆祝生辰。不过人到不了,厚礼却如期抵达了洱翡药宗。 云州苍梧城的来使送来了三大车的桑沁酒,说是他们大小姐方婧慈亲手酿的,烈得很,三碗即醉,可喝起来却是回味无穷。这酒是苍梧城特有的,和旁的有些不同,甫一从土里挖出来就得快些饮完,时间一久便会失了风味,特意急送过来给燕岚的生辰宴助兴,顺道也请洱翡药宗的同门们尝尝苍梧城的手艺。 烈酒很快分给了洱翡药宗上上下下的同门弟子们,连看门的老伯都得了一碗,沾沾生辰宴的喜气。 老伯笑逐颜 分卷阅读128 开地接过碗,酒入舌喉,醇厚绵密,够烈却不很辛辣。一碗酒下肚,回味悠长,齿颊留芳,老伯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心满意足地躺回椅子上看着山外,酒劲渐渐上来,视线似乎有些模糊,人不知不觉间就闭上了眼睛。 很多年后,妫海燕岚反复回忆起她十六岁的生辰,于她生命里最惨烈也最重要的一天,她却怎么也记不起那些流血浮丘的细致画面,脑海深处最清晰的,似乎只有那一碗香醇甘洌的桑沁酒,和姬无诉樰撕心裂肺的惨叫。 洱翡药宗的每个人都沉浸在美酒佳肴带来的愉悦里,只除了明远。他人小,还不能喝酒,见旁人都有,眼里立时就含了一包泪,委委屈屈地看着燕岚,可惜就是这样,他长姐也不肯给他沾上一筷子,不由分说地摇摇头,递给他一碗蛋羹。 燕岚心里牵挂着父亲,频频往山门的方向看去,可即便这样,也被同门们灌着喝了几口。方婧慈亲手酿的桑沁酒确实烈,她虽然没喝多少,人却也跟着渐渐醉了。 …… 姬无诉樰是在明远的哭声里被吵醒的,她勉力睁开眼睛朝窗外看去,天边挂着孤零零的一弯玉轮,月色皎洁惨白,山下似乎隐隐有盏盏灯笼的火光在静谧的夜间明灭闪烁,显得分外耀眼。 一刻钟前喧闹非常的洱翡药宗在她醒来的时候,却是一片寂静无声,只有明远的哭喊在暮夜里分外清晰。 所有人都倒在了桌上,或坐或躺,没有发出一点动静——不是醉酒,是昏迷。 诉樰心里涌上不祥的预感,脊背爬上彻骨的寒凉,她急忙起身,踉跄两步走到大殿前朝山下看去,冷汗瞬间就渗了出来,明灭闪烁的不是星星点点的灯笼,是束束火把串起的蜿蜒火龙,将整座洱翡药宗围了起来,大批的人马正由远及近朝山上过来。 她疾步回身,逐一推了推身边伏在桌上的几人,却没一个有反应。酒碗被她行动间不慎碰落,掉下桌子碎了一地。 姬无诉樰看了一眼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片,仿佛是谁的真心跌在泥地里,那真心里盛着的情深意切须臾便碎了个彻底。 云州苍梧城的酒有问题。 她不擅饮酒,方才也只抿了一口,况且她是归一境,比他们都强些,即便如此,此刻也是头晕目眩。 烈的不是酒,是酒里的药。 姬无诉樰迅速拔剑,在手上划开一道口子,尖锐的疼痛终于带来几分清明。她咬了咬牙,持着长剑逐一在身旁几人的手臂上划过,刺痛让他们猛地清醒:“诉樰?” 山下的火光渐行渐近,显然是特意冲着洱翡药宗来的,没时间能仔细解释,姬无诉樰将明远推到燕岚怀里,拉着穆熙云,眼里全是急切:“快跑!” 妫海燕岚陡然一惊,蹙眉怔愣了一瞬。 身后的孟池奕瞳孔骤缩,眼里映出已经抵达大殿前几十丈外的火把,他反应很快,拉住燕岚的手疾步往殿后跑。叶见微点了明远的睡穴抱起他,一行人迅速往后殿的方向撤去。 妫海燕岚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艰难地转过头,透过轩窗向前殿看去,她瞪大了双眼,肝胆欲裂地定住脚步,她从早到晚在渡口等了一日,此刻终于等来了自己的父亲——妫海文景破旧的衣衫上下,全是累累伤痕渗出的殷红血迹,他带着重重的铁链镣铐,被人拖进了寂静的大殿。 妫海燕岚再也迈不开一步,孟池奕顺着她的目光向前殿看了一眼,猛地捂住了燕岚的嘴,她将要出口的绝望嘶喊全被堵在了喉间,大滴的眼泪滴在孟池奕的手上,烫得他心口狠狠一窒。燕岚不住摇着头,尽力想要挣开他的禁锢,朝妫海文景的方向拼命伸出手。 “阿燕……”孟池奕赤红着眼眶极低地叫了她一声,燕岚置若罔闻,死死地往前殿的方向迈出一步。 孟池奕咬了咬牙,一记手刃将她打晕,背在肩上疾步往后门跑去。 追兵比他们预想的快上许多,他们沿着山路,还未来得及跑出洱翡宗门,一列黑衣武者便已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紧追不舍。 “来不及了。”姬无诉樰抽剑出鞘,娴静温柔的少女脸上露出罕见的坚毅神色,转过身去面向蜂拥而至的追兵:“你们先走,我断后。” 叶见微脚下骤停,作势便要将昏睡的明远递到穆熙云怀里,姬无诉樰急忙推了他一把,将他未说出口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你们都不能和我留下来,前面还会有追兵,得靠你和熙云带着阿燕明远跑出去。别回来,他们杀不了我的,你们去漓山找师父。” 穆熙云攥紧双拳,咬牙继续往前,他们沿着小路不知道走了多久,穆熙云再循着刀剑隐约的铮鸣声回头望去,却怎么也寻不见那道熟悉身影。 山下寂静非常,也许是冥冥中注定的天意,妫海燕岚在孟池奕的背上猛地惊醒,她狠狠一挣,从他背上跳了下来。孟池奕急忙转身就要拉住她,却被燕岚后退一步躲开,她看了一眼叶见微怀里的小明远,回头望着月色下笼罩着的宗门,海棠花依旧在猎猎绽放,她闭眼又睁开,看着穆熙云,低声道:“求你们带明远走。” 孟池奕瞬间意识到了妫海燕岚要做什么,在燕岚转身的刹那急忙拉住她的手腕:“阿燕不行!” 妫海燕岚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绝望却又决绝:“我父亲,我同门都在山上,孟池奕,别拦我,我会恨你的。” 很多年后,孟池奕回忆起他的一生,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妫海燕岚十六岁生辰那一日,没有狠下心来死命拉住她的手,他到底还是陪燕岚回了头。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番外四 故人心(三) 他们在暮色掩映里穿过山道,小路上一地尸体,却始终寻不见姬无诉樰的身影,只有一柄折断的长剑孤零零地横在路的尽头,染着血落在尘土里。 妫海燕岚眼前一黑。 到底是世代交好,苍梧方氏太了解洱翡和漓山了,方家主有备而来,亲自领着自己的得意门生方鸿祯,以及三位归一境的武者统领,不出任何意外地联手制住了大杀四方的年轻少女。 两条三指粗的锁链深深陷入血肉,穿过的姬无诉樰的琵琶骨,将她牢牢栓在了大殿的墙柱上。方家主仿佛是故意要磋磨她,锁链并没有留出足够的长度,她没法实打实地站在地上,只能脚尖着地,不上不下地被虚吊在柱子上,身体稍稍一坠,便是血肉撕裂、刺钩穿骨的疼。 姬无诉樰在撕心裂肺的剧痛中昏过去又醒来,嗓子嘶哑,满眼都是血色,最后在一句“这不就是个现成的药人”中终于彻底清醒。 溯洄送到她眼前,在这些人不怀好意的丑恶嘴脸里,姬无诉樰终于明白为什么苍梧城送来的桑沁酒里,是迷药而非毒药,为什么他们抓了她 分卷阅读129 却还留着她的命。 刽子手贪婪而又懦弱,三个世家家主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人愿意将家族好不容易培养出的归一境后生推出来,做第一个试药的人,谁也不知道溯洄炼骨能不能入境大乘,没人敢去冒这个险。 姬无诉樰就是那个送上门来的试药人,所有的洱翡药宗弟子都是现成的炼骨胚子。尽管溯洄只有三枚,可他们手里捏着妫海文景这个洱翡药宗宗主,还怕浪费一枚用来试药么。溯洄若是成了,姬无诉樰便是他们炼骨的第一个绝佳胚子,若是败了也无妨,他们没有任何损失。 “这不就是现成的药人。”昔日与漓山掌门叶云岐兄弟相称的方家主如是提议。 诉樰尽力抬头,与她曾喊一声“世伯”的人相对视,方家主的目光冰冷戏谑,看她的眼神犹如看一个死人。 她活不成了。 溯洄送到眼前,姬无诉樰垂眸看着地上已然昏死过去的药宗宗主,她刹那间无比清晰地明白,她等不到任何能救自己的人了。 从妫海文景在帝都久去不归,到云州苍梧城送来的三车桑沁酒,一切都是做好的局,新皇眼里揉不下沙子,决不允许任何能动摇皇权的因素存在。大胤以武立国,昔日诸子夺嫡,洱翡药宗是六皇子凌铖青云直上的绝佳助力,今日位登九五,溯洄的存在让新皇凌铖芒刺在背。 洱翡药宗一定不能留,甚至与药宗世代交好的漓山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姬无诉樰不知道新皇给洱翡药宗安上了何种罪名,能够屠戮一宗满门的,无非是谋反不臣,弑君犯上,任何一个罪名拎出来,洱翡药宗都担不起,漓山也一样担不起。她是漓山掌门的义女,是叶云岐的亲传弟子,天地君亲师,逃不开的。只要眼前这三个世家家主想,她就是那个牵连漓山的最好理由。 他们不杀她,并不仅仅在于试药,试药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更多的是在等着漓山过来救她,如此便能坐实漓山也是洱翡同党。 她不能活了。 姬无诉樰闭上了眼睛。没人知道重刑加身的少女到底是以怎样的坚毅,才能决绝到如斯地步,她没有为任何人试药,也没有让任何一个洱翡弟子成为她炼骨的牺牲品。方家主掰着她的下巴,逼她吃下了那颗溯洄,少女冷眼看着眼前的人,只是嗤笑一声。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一墙之隔,孟池奕用双臂死死将妫海燕岚梏在大殿墙壁后的狭小暗室里,紧紧捂住她的嘴,眼泪无声的淌了满脸,燕岚亲眼看着诉樰自绝经脉,自毁根基,看着她受不住疼彻底昏死过去,看着那些人丧尽天良的脸上写满惊愕和恼怒。 溯洄对不是武者的普通人没有任何作用,但那是灵骨天成、惊才绝艳的姬无诉樰,妫海燕岚从未有过这么恨,恨那些人的丧尽天良,更恨自己的无能,整个漓山和洱翡都知道,那个昏死过去的少女,一定可以成为九州下一位大乘境。 一切都毁了。 妫海燕岚在暗室里呆了一天一夜,目睹了洱翡药宗的覆灭,亲眼看着家人,姐妹,同门一一死在眼前。哭到最后,眼里再流不出半滴眼泪,她阅尽每一个人死前绝望的挣扎和嘶喊,却什么都改变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每一名刽子手的面容牢牢地刻在心里。 砚溪钟氏,定康周氏,苍梧方氏。 谁都想不到,着手回春的洱翡药宗,最后竟然覆灭在了一碗掺着迷药的桑沁酒里——她义结金兰的好姐妹方婧慈,送给她的生辰礼。 火舌卷上木梁,烈火似乎从眼前的大殿一路灼烧到她的心里,将心肝肺腑烧成一片灰烬,妫海燕岚目光空洞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心房的位置,那里仿佛什么都没了。 山门外的海棠花落了一地,血比海棠还红。 一夕之间,整个洱翡药宗,只剩下她,妫海明远,以及带着几十名同门弟子正在外游学的妫海惜朝。 钟方周三个世家并没有因为姬无诉樰的玉石俱焚,而放过洱翡药宗的弟子,一不做二不休,手起刀落,屠尽了妫海满门,从看山门的老伯到药宗的首座长老,无一幸免,山清水秀的洱翡,转瞬之间就成了血海尸山。 三位家主对这样的结局显然并不满意,他们用了点药吊着姬无诉樰的命,将她和药宗宗主妫海文景一并带回了帝都,等着漓山掌门叶云岐来自投罗网。 叶云岐从一叶孤城一路赶来洱翡,跑死了几匹快马,终是姗姗来迟,只在一片废墟里,找到了孟池奕和崩溃的妫海燕岚。 又三日,新皇昭告九州,洱翡药宗妫海氏,系三皇子乱党,弑君犯上,其心可诛,罪不可赦,夷三族。 漓山当然不是一方安逸乐土,漓原侯叶云岐在一个月后,应诏去了帝都,见他的是钟氏周氏的两位家主,他们和颜悦色,对洱翡对政事闭口不谈,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后,带他去了一个地方。 掖幽庭。 金尊玉贵的钟家主指着那个被人踩在脚下的女奴,笑着问叶云岐:“掌门可认识她?” “她是一个月前新充进来的,叫什么诉樰,这容貌长相,放在九州的贵女里也是一等一的,但在掖幽庭……”周家主的话只说了半句,不怀好意的目光里已经言明了一切。 “掌门看着可有几分眼熟?”钟家主又问,我就不信你能无动于衷。 叶云岐双目赤红,看着泥地里浑身斑驳血迹,被人肆意凌虐欺辱的少女,他指甲深深凹陷进皮肉里,血沿着指缝滴下来砸在脚边,落在少女的耳畔。 姬无诉樰似是有所感,手指微微动了两下,她艰难地转过脸,无声地向叶云岐轻轻摇头,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里,没有怨怼没有愤恨没有委屈,只执拗地看着叶云岐。 她有最温柔的心,亦有最坚毅的骨,就算是跌落在泥地里,也绝不肯做刽子手的刀。 “不认识。”叶云岐说。 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姬无诉樰朝叶云岐的方向点了点头。她双肩被锁链洞穿,殷红的血洇透衣衫,刚才摇头点头的微小动作似乎是牵动了伤口,疼得狠了,她缓缓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可唇边却依旧是扬起的浅笑。 叶云岐强迫自己偏过视线,用尽全力才让声音听起来平淡如常:“二位家主想是弄错了,不过说来也是巧,我有个义女和这女奴同名,如此反倒是折辱了我女儿。” 二位家主没料到漓山掌门的心会硬到如此地步,两人对视一眼,周家主挑眉颔首:“女奴低贱,当然比不得掌门千金,看来是方家主搞错了。既然不是漓山的人,那再好不过,回吧,掖幽庭是贱奴待的地方,莫要污了掌门眼睛。” 叶云岐当日便离开了帝都,两位家主亲自将他送到城门外,看着他上了马,钟家主抬手抚了抚马鬃, 分卷阅读130 意味深长道:“掌门是个聪明人,洱翡药宗弑君犯上,漓山与洱翡是世交,陛下宽厚仁爱,虽没提起过漓山,可我们做臣子的总要为君分忧,帮陛下试探一二。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掌门勿怪。” 叶云岐颔首,纵马而去。 走出城外十里,叶云岐像是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倏地从马上跌了下来,一口黑血呛了满衣襟,脸颊滚进飞扬的尘土里,喉咙深处发出困兽一般绝望的嘶吼。 他艰难地向前伸出手指,向着帝都掖幽庭的方向,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也只有一缕微不可查的清风在指缝间须臾拂过。 年逾不惑的漓山掌门颤抖着嘴唇,一遍遍喊着自己爱徒的名字,终于恸哭失声。 诉樰,诉樰,诉樰。 “诉樰死了。”叶云岐满身尘土污血地返回漓山,面无表情地向满心焦急的子侄们宣告。 妫海惜朝闻言怔愣半晌,踉跄着跌在地上,眼里仅存的一点希冀瞬间寂灭。 叶云岐没等他们所有人反应,疾步返回长极殿,枯坐了一夜,出来时半头白发。他仿佛忘掉了一切伤痛,一如往常地处理一叶孤城的一应事务,以最快的速度抹去了所有幸存药宗弟子的姓氏、出身、师承,为他们逐一安排了身份,没有一个人再姓妫海,包括燕岚和明远。 燕岚在漓山后殿呆滞枯坐了三个月,叶云岐终于等来了意料之中的那一天,他垂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女,蹲下来摸摸她的头发,朝她摇头,声音很轻却不容违逆:“阿燕,你不能,世叔也不能。你长大了得明白,有些事做了就回不了头了,你会死,明远也会死,洱翡药宗活下来的那些人都会死,漓山也会像洱翡一样。你只能努力地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不管有多难,你都得忘掉洱翡药宗。你要牢牢记住,你姓燕,不姓妫海,你父亲不会想你去救他,更不想你为他报仇,你不能恨,你明白吗?” 良久,燕岚缓缓抬头看着叶云岐,声音嘶哑,仿若字字泣血:“世叔,我想忘,可你要我怎么能不恨?” 叶云岐沉默不语。 …… 妫海燕岚在漓山过了两年,终归是学不会怎么忘,她日复一日地在梦魇中惊醒,梦里除了火就是血,以及生死不知的父亲。 不得不说漓山是个很适合治愈伤痕的地方,她注视着年幼懵懂的明远,看着他稚嫩的脸上渐渐露出的笑容,目光沉重而复杂。 明远到底还是太小了,记不得事,久而久之也就真的以为自己姓明。但妫海燕岚不一样,支撑她活下去的只有血海深仇。她日复一日地强迫自己回想十六岁生辰,她在家门口的渡口从早到晚等了一日,没等来陪自己过生辰宴的父亲,等来的是一片烟炎张天的火海,和十步一人首的流血浮丘。 妫海燕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直到将仇恨彻底刻入骨髓。她在漓山听说了很多事,隐约知晓洱翡药宗剩下的那两枚溯洄,始终没人敢吃,一颗落到了苍梧方氏手里,一颗交给了新皇凌铖,据说无一例外的失败了。所有人都以为炼骨只是个诓人的幌子,新皇也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方氏退出帝都权力争斗的圈子,举家返回云州苍梧城的消息传来时,妫海燕岚抚摸着父亲留给自己的手镯,笑容讽刺又肆意,她比任何人都敏锐地意识到,苍梧城手里的那颗溯洄不但没有失败,反而成功了,他们给自己留了一手退了一步。不过于她而言溯洄成败与否无关紧要,真正重要的是,她的机会来了。 她撕毁了自己在漓山的道牒,在猎猎寒风中,凝视着这些年始终陪在自己身边的孟池奕,将他的模样一笔一划镌刻在心底深处最温柔的地方,说出的话却决绝冷冽:“你忘了我吧。” “你是千雍城的少主,合该有美满幸福的人生,以后娶一个娴静温柔的姑娘,别再喜欢上像我一样娇纵蛮横的了,对你又不好。” 她强忍着不去看孟池奕脸上的神情,目光看向帝都的方向,用尽所有勇气艰难出声:“孟小六,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爱上你的,你的步摇我不想要了,你忘了我吧。” 我也忘了你,即便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第二次遇见一个能将我每一分喜怒哀乐都放在心上的少年了。 作者有话说: 比较长,还是拆章了。 桑沁酒是方婧慈送的,但是里面的迷药她不知情。 另外成帝其实就只下旨屠灭了洱翡药宗,没去针对漓山。诉樰的悲剧,更多的是钟方周三个世家贪欲作祟的结果。 碗预估失误,还是没写到诉樰的死和燕岚的正式黑化,所以真正的悲剧还没写到。但是不虐了真不虐了相信我!我很甜的! 第89章 番外四 故人心(四) 妫海燕岚离开漓山那一日,方婧慈风尘仆仆地从云州一路赶来,在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宁州一叶孤城。 然而这位苍梧城的大小姐却没能踏进漓山的山门。 穆熙云手中寒芒出鞘,剑尖离方婧慈的胸口只有一寸。 黄昏的余晖将人影无限拉长,这场沉默良久的对峙,最终止于方婧慈的一步向前。 锋锐剑尖刺破锦衣,血沿着剑刃缓缓滴落下来,凄艳的红梅一路盛开到穆熙云脚边,她眼中始终冰冷一片,执剑的手没有颤动过半分。 方婧慈如同感觉不到疼痛,双眼红肿,脸上全是泪水:“我真的不知情,熙云,桑沁酒里的迷药不是我下的,我是后来才知道,我从来都没想过……” 穆熙云冷笑一声打断她:“两年了,你说这些有用吗?是不是你有什么区别?难道不是你们苍梧城做的吗?” 方婧慈被她一连串地逼问堵得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艰难地开口:“那你能……原谅我吗?” 她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自己都觉得这话可笑,桑沁酒里的迷药她是不知情的,可那些酒确确实实都是她给妫海燕岚送去的生辰礼。 洱翡的消息传到她耳中时,她哭过,闹过,甚至崩溃过,她怨她父亲,也怨她的师兄,可金兰情谊到最后还是轻了一等,终归抵不过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抵不过青梅竹马的爱慕,她不可能、也做不到和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未婚夫彻底决裂。 如今这句饱含歉疚的发问听起来愈发讽刺荒诞,也如她所料,穆熙云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大的笑话,她怔愣了片刻,忽然大声笑了起来,直笑到眼角发红,眼泪跟着淌了满脸。她手上青筋暴起,怒指着方婧慈,分明是要厉声质问,可话一出口却嘶哑到听不真切:“我能原谅你,可你能把洱翡还给燕岚吗?” 她不想让自己在苍梧城的人面前哭,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穆熙云捂着双眼努力抬头,声音几近破碎:“你能把,能把诉樰的命 分卷阅读131 还给我吗?” 方婧慈的脸骤然惨白,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住地摇头:“诉樰……不可能,不可能的……” “那你就回去问问你的好父亲跟你的方师兄!”穆熙云猛地收剑回手,剑刃带出一串血珠,洒落在她和方婧慈之间。穆熙云后退一步,指着地上那道殷红血线,极尽冷漠地开口:“今日你我割席断义,金兰情谊至此而终。一叶孤城不欢迎苍梧城来客,日后你但凡踏入漓山一步,我穆熙云势必亲自动手,不死不休。” 十丈之外,漓山掌门叶云岐站在山门高处的石阶上,冷眼垂眸看着苍梧城未来的女城主,他收紧双拳,直到指甲硌进血肉里,才勉强压下心中克制不住的杀意。 他怎么都想不到,三年前自己善意的提醒最终却是一语成谶,他对妫海文景说的那番话,将新皇凌铖、砚溪钟氏、定康周氏全都提了一个遍,唯独少说了苍梧方氏。他千想万想怎么也不可能预料,最后竟然是全心信任的世交,让洱翡药宗覆了全族。 叶云岐闷咳几声,抬手拭去嘴角呛出的一缕黑红血丝。 夕阳的最后一线余晖消失在天际,暮色悄然降临,少年在一碗桑沁酒所带来的血泪里开始被迫成长。叶见微闭关修武,妫海惜朝遁入空门,穆熙云杜门自绝,方婧慈落寞归家,燕岚毅然远走,诉樰生死不知。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 前路不明,但好在未来可期。 白云苍狗,物换星移。 一年后,九州河清海晏,歌舞升平。 帝都皇城后宫御花园里,日理万机的大胤天子难得清闲,陪着新晋的宠妃燕嫔赏花看景。 这位后宫新贵姓燕名岚,是出身庆州千雍城的清白良家子。传言说,她受过帝都郊外宜安寺的一位大师解签指点,选秀入宫为妃。这位燕嫔娘娘娴静温婉,落落大方,平日里就算是和宫人们说起话来,也是温声细语,婉婉有仪,从没有过疾言厉色的时候,这样美好的女子也无怪皇帝喜欢。 只可惜春光里总会有些烦心事也跟着凑上来,妫海文景死讯传来的时候,燕岚正站在凌铖身边,持着一把金剪修理海棠花枝。 她怀了身孕,惊闻噩耗,腥甜的血涌到喉头,却不敢吐出分毫,又生生咽了回去。半分异样的悲恸也不能外露,手中紧握着的金剪在掌心硌出青白深痕,眼前绯艳的海棠花忽然变得刺目起来,视线一片模糊,入眼都是血一样的红,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流成河夜晚。 许是溯洄这个心头大患已解,洱翡药宗宗主的死活在九州天子的眼里,不过是芝麻大点的小事,影卫禀告的时候,凌铖并没有刻意避开,听完也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过身时正看见燕岚身形猛地往下坠去。 宫人们听说,燕嫔被血煞冲撞,动了胎气,在床上躺了三日,才勉强缓过来。 醒来的那一日,燕岚屏退了所有宫人,平静地握着那把金剪,从暮色苍茫独自坐到天光乍亮。第一缕熹微晨光撒入窗棂,燕岚看着远方天际露出的鱼肚白,擦干了脸上的最后一滴眼泪,缓慢而坚定地对着铜镜里的自己抬起了唇角。 冷风灌满她空荡的袍袖,仇恨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撑起了妫海燕岚的脊梁。 燕嫔最终诞下了一位公主,生产时却伤了身子,再难有孕。皇帝怜惜得紧,直接封了贵妃。可即便如此,贵妃听完太医小心翼翼的禀报,苍白着一张脸,颤手指着美人觚里斜插着的海棠花,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自那以后,宫里人人都知道,宠冠六宫的燕贵妃再也见不得海棠。 贵妃心神俱伤,憔悴了很长一段时间,皇帝心疼得厉害,便允许贵妃偶尔出宫去帝都郊外的宜安寺上香祈福散心。 公主出生隔年,钟平侯府的后院里,一位姨娘生下了钟平侯楚弘的第二个儿子,只可惜这个孩子来得不巧,他刚满一周岁时,家中主母的嫡长子不幸早夭,原本无足轻重的庶子,忽然成了侯爷的长子,瞬间便成了主母的眼中钉。 不过好在这孩子生下来便体弱,两岁时更害了一场大病,姨娘无法,求到了后宅主院,主母身边的大丫鬟轻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姨娘,嘴唇张合说了八个字——“贱妾之子,不配延医。” 姬无樰垂眸敛目在雪地里跪了半晌,轻飘飘的八个字落到身上,压得她肩头一坠。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楚珩在楚家留不得。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如今看似孱弱的孩子,未来能在九州站到多高,可前提是,他得有命能活到那一天。 两年光阴转瞬而过,九州传出漓山新任掌门叶见微入境大乘的那一日,姬无诉樰知道,楚珩的机会来了。漓山占星阁主穆熙云在收到信的第五日,日夜兼程从一叶孤城终于赶到了帝都。 穆熙云看着娴静温柔一如往日的女子,眼泪像断线的珠子,须臾便滚了满脸。她颤着手摩挲着姬无诉樰的面庞,语无伦次地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她每一句都温柔地答应,不厌其烦地一声声回应着穆熙云,唇边始终是清浅的淡笑。 穆熙云抬眸看着诉樰头上的发髻,心疼如刀绞,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捂着脸蹲下身子,最终像个孩子一样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是曾经让整个漓山骄傲的姑娘,仙姿玉色灵骨天成,如今却成了暗无天日的后宅里,人人能踩一脚的低贱侍妾。 诉樰并没有提及这些年在帝都的辗转流落,似乎所有的苦难都只是不值一提的过眼云烟。她拉着穆熙云走到床边,平静而郑重地将楚珩的手放到了穆熙云手里,却又一次执拗地拒绝了穆熙云带她一起回漓山的提议。 “我和他,楚家至多只会放走一个。”她温柔地看着熟睡的儿子,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声音轻柔却异常坚定:“别让阿月知道,更别让他为我报什么仇,永远都不。我只想他平安快乐地长大,要他为自己而活。若是以后再能遇到个他喜欢的,也疼他爱他的人,好好地过一辈子,这便就最好了。” 穆熙云捂着嘴又一次失声痛哭。 凛冽寒风里,穆熙云抱着四岁的小楚珩上了马车,姬无诉樰站在钟平侯府的侧门边,朝他们挥手微笑。 穆熙云不忍地别开视线,她打开马车的轩窗,附在楚珩耳边哽咽道:“阿月,你要牢牢记住你娘亲的样子,记住她姓什么。你要记得,她在等你长大,等你足够强大,带她回家。” 楚珩看着眼中含泪的穆熙云,又望向车外眉目温柔的姬无诉樰,懵懂地点了点头。 然而他们到底没有等到那一天,宿命的相遇在五年后终于来临。 帝都郊外宜安寺,钟平侯府的侍女扶着诉樰下了马车,嘴里叽叽喳喳个不停:“早听人说宜安寺的签灵,姨娘 分卷阅读132 早该来求一签的。” 漫天霞光映衬着初升的朝阳,远处东方的山川河流染上了一层胭脂红,姬无诉樰刚走下马车,朝霞晨光顿时落了满身满脸,她看着东升的旭日,站在原地朝东方一叶孤城的方向极目远眺,眷恋与怀念在她眼底书写开来。她神情专注凝视良久,直到侍女叫了两声才恍然回过神来。 侍女也跟着往东方看去,却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不由疑问道:“姨娘在看什么?” 诉樰收回视线,只是淡笑摇头。 清晨来烧香求签的人不多,她们来的也巧,宜安寺最负盛名的解签僧人忘归大师,此时恰好正在殿内念佛。 姬无诉樰踏入寺庙大殿,目光不经意间触及不远处坐在蒲团上的背影,她忽然间心如擂鼓,视线再难移转,身边的沙弥侍女在这一刹那仿佛俱都离她远去,眼前只有端坐着的身影,和那个一笔一画曾刻在心头无数遍的名字—— 妫海惜朝。 忘归大师似是有所感,拨着佛珠的手骤然一停,他脊背僵直,缓缓转过身来。 重逢迟来的太久。 侍女看着怔愣住的姬无诉樰,轻声唤道:“姨娘?” 沙弥双手合十走上前去:“师父,这位女施主来求签。” 迟来的太久了。 一丈之遥,近在咫尺。 五步之距,相隔的是溯回不了的光阴,和袈裟妇髻的天涯。 他们这样近,又这样远。 指间曾拨动过无数次的檀木珠串忽然断裂开来,佛珠跳动着滚了一地,像是谁的真心跌碎在尘土里。 侍女急忙追上转身离去的姬无诉樰,讶然道:“姨娘不求签了?” “求不到了……这辈子都求不到了。”她声音太轻,刚一出口就散在了风里,谁也听不见那些低若呓语的哀声。 彼此的名字不能唤出声,那句迟来了十九年的“喜欢”最终也没说出口。 忘归看着纤瘦背影一步步走出自己的视线,眼泪在不知不觉间早就流了满脸。 他的佛心修的不好,有把刀将心底最深处藏了十余年的希冀一点点剥离干净,连带着灵魂也一并切碎了个彻底,存在这人世的好像只是一具目光空洞的行尸走肉。 胸膛心房的地方,倏然间全都空了。 天和十一年的四月廿三注定是个不凡的日子,不期而遇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久别重逢。 她们刚走出庙宇没几步,就见成列的护卫侍女簇拥着位衣着华丽的宫装女子,正朝大殿的方向迎面走来。 目光在半空中相遇,燕岚心头猛跳,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你……” 诉樰停住脚步,一时失语。 她们在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却并没有重逢后的相拥,只是良久的对视。身边的宫人垂首静默肃立,直到诉樰的侍女出言提醒,燕岚才回过神来,她向前走了两步,眼里分明流露着怀念,声音却很平淡:“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旧友。” 眼前人一身繁复宫装,诉樰心头风起云涌,面上却不起半分波澜,她浅笑道:“世间相像的人很多。” “兴许是吧,我那位旧友很多年前就已经故去了。” 燕岚语调和缓,“故去”两个字咬得极重,似乎只是在怀念故友。诉樰却听出了她话里的意味深长,心中不由一紧,只说道:“节哀。” 话音刚落,诉樰便后退一步欠身颔首,拉着侍女的手绕过燕岚,朝钟平侯府的马车迅速走去。 燕岚转过身看着远去的背影,眼神晦暗不明。 这场重逢带给她的并不是故人“死而复生”的喜悦,而是巨大的恐慌。 现在是天和十一年,她入宫为妃的第十三年,时间还不够长,日积月累的毒还不足以杀死皇帝。她需要继续在凌铖身边,需要更久的光阴,她不能让凌铖有发现她身世的可能,她必须家世清白,兰质蕙心。但是现在,能让她功败垂成的变数出现了—— 姬无诉樰知晓她的姓氏、过往,知晓她的一切。 这仿佛只是一场不经意间的意外,乔装护卫在贵妃身边的天子影卫依旧恭敬肃立,似乎也并没有察觉出什么端倪。燕岚并不知道他们回去后会如何向皇帝禀报自己的行程,而未知往往隐含着事情失控的可能。 她绝不允许功亏一篑。 燕岚抚着腕间的镯子,缓缓眯起眼睛,淡漠扬声道:“回宫。” 三日后,钟平侯府忽然接到了宫里传来的旨意。 姬无诉樰听到消息时,正在给刚满五岁的孩子们缝制夏衣,她手腕一抖,针尖猝然扎破手指,圆润的血珠滴在绸缎上,洇出一片殷红。 她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直到侍女又说了第二遍,才后知后觉地听懂话里的意思,宠冠六宫的燕贵妃没来由地突然要见见楚歆楚琰。 “贵妃宫里的掌事姑姑正在前厅等着,姨娘快带小姐和公子过去吧,这是天大的恩宠呢。”侍女催促道。 诉樰过了很久才回神应声,她吮了一下被刺破的手指,血是苦的。 楚歆楚琰很快被送到前厅,姬无诉樰在大宫女牵着两个孩子的背影里,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 大宫女仿佛是察觉到了身后来自一个母亲担忧的视线,转过长廊时,忽然回过头来,朝她粲然一笑。 四月里暖融的春风拂到身上,刺骨的凉意却浸入肺腑,诉樰闭上眼睛,孩子和她自己之间,她无从选择。 燕岚,燕贵妃已经为她写好了结局。 楚歆楚琰在傍晚时分平安地从宫里回来,两个孩子兴奋地像娘亲讲述皇宫的恢宏巍峨,讲起燕贵妃亲切地哄他们玩,姬无诉樰逐句耐心听完,为两个孩子换了衣服,带着他们吃饭,在睡前温柔地抚摸孩子稚嫩的脸颊,她蹲下身,将他们揽到怀里,轻声道:“以后要听你们母亲的话,别忘了你们哥哥在漓山。” 这句话如同一个不祥的开端,过了两日,诉樰夜里贪凉,忽然得了风寒。这场病来势汹汹,又猛又急,谁也没想到,不出一个月,人竟已经要不行了。 钟平侯府有位姨娘过世的消息本是不可能传到贵妃的耳里的,不过一个月前,这位姨娘的两个孩子曾进过宫,大宫女便留了个心眼,向贵妃提了一嘴。 燕岚听完,垂着眼沉默良久,最后淡淡地“嗯”了一声,宫女将茶盏奉到她手边,她接过来啜饮一口,茶是苦的。 初夏的日光洒在贵妃保养得宜的柔荑上,燕岚坐在窗前,敛眸看着大宫女悉心为这双纤纤素手染上蔻丹,艳红至极的颜色,像是手指尖沾了血。 她侧头看向窗外,池子里的菡萏次第盛开,灿烂夺目,而那朵一直生长在记忆深处的海棠,终于在故人心里彻底枯萎。 穆熙云带着楚珩赶回帝都送诉樰最后一程,却在不经意间听见钟平侯 分卷阅读133 府的下人唏嘘不已,感叹红颜命薄。说是楚歆楚琰一个月前才入了宫里贵妃的眼缘,还进了宫,结果生母竟忽然就得了急病去世了,这姨娘果真是福缘浅薄。 穆熙云反复咀嚼着“进宫”两个字,说不清到底是失望还是愤怒,目光渐渐凉透,犹如漫天冰雪灌进心里,寒彻骨血的冷。 “金兰之交。”她嗤笑一声,泪水须臾溢满眼眶。 檐下正有春燕衔泥,她抬头望着似曾相识的飞燕,叹息又轻又缓。 那只飞走的旧燕,终究再回不来了。 楚珩远比穆熙云想象中的敏感,姬无诉樰下葬后的第二天,他没有任何前兆的忽然问道:“师娘,我阿娘真的是病死的吗?” 穆熙云闻言一怔,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又急忙收了回去—— 永远别让阿月知道,我要他为自己而活。 “是。”穆熙云对上楚珩的目光,不容置疑地点头应声。 汤汤漓水载着时光滚滚而去,六年后,东都境主叶见微看着在漓山断海一线天出剑震九州的少年,目光仿佛穿过漫长的光阴,又看见了早已逝去的故人。 他父亲说的对,漓山的第三位东君姓姬无,只是最后却并不是那个惊才绝艳、同辈无人出其右的少女。 年年江头听江水,岁岁不见故人归。 沄沄漓水曾见证的那些赤诚故人心,最终全都变了个彻底。 【番外四完】 作者有话说: 来做选择题!! 等正文完结后,甜甜番外以下可选—— 1.苏朗和星珲的甜蜜蜜日、常番外; 2.叶书离和萧高旻的互相“伤害”番外; 3.掉马后的山花楚珩回去漓山的番外; 4.星珲楚珩书离小时候在漓山为非作歹的番外; 5.其他想看的留言!可以点梗! 番外大概会写两三个左右,取决于碗的发量。如果有看到这里的大可爱,可以说下想看上面哪些~ 第六卷 恶浪 第90章 惊雷 【前情:敬王试探燕折翡,要她去杀怀泽总兵袁则良。燕折翡来了怀泽城,在漓山银楼里意外见到了穆熙云,方修然现在还在漓山手里。星珲去了清和长公主的食邑宁州岁安城。 敬王声东击西,表面一心想杀袁则良,实际目标是昌州总督连松成。太后之死于敬王而言是个意想不到的插曲,他虽然没能借此名正言顺地起事,但他和陛下的矛盾已经激化,也如燕折翡所愿,他彻底定住了谋反的心,不死不休。】 —————— 月色稀薄,静伫的人影在雾蒙蒙的夜幕里勾勒出清浅的轮廓。 许是连日下雨的缘故,怀泽城夜禁的梆子将将打过三声,街道上已是悄然寂静。 燕折翡站在怀泽总兵府的房顶,垂眸看着提灯的更夫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更鼓,在街道上无精打采地走过。明明灭灭的纸灯笼消失在街道转角的刹那,燕折翡身形一动,从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急掠而过,落在了幽深的巷子里。 “境主,都查清楚了,外面的消息说是怀泽总兵袁则良月前在城外打猎时不慎落马重伤,闭门调养。怀泽的军务便交付给了昌州总督连松成,由其嫡系属下暂理。此外,东都境主叶见微半月前来过怀泽城。”暗线低声恭敬禀道。 “叶见微。”燕折翡轻声重复,阴影笼罩下的面容看不清神情,她回眸看着黑暗里的怀泽总兵府,远处朱门前挂着灯笼映在她眼底,燕折翡眯了眯眼:“重伤调养,嫡系暂理,名头倒是打得不错。是我来迟了,这怀泽城的内里看来早翻了天了,袁则良这会儿想必已在去帝都的路上了。也怪不得穆熙云会在银楼,叶见微恐怕是被请去帮着押送袁则良了。” 她讽笑一声,低头捻了捻指尖,语气轻蔑:“方鸿祯以为楚珩在这,避其锋芒一直没有过来,他要是知道只有一个穆熙云,那这位占星阁主可就危险了。” 暗线犹豫片刻,问道:“要把漓山银楼的情况透露给苍梧城吗?” 燕折翡扬唇淡笑:“不必,方修然在漓山手里没什么不好的,更何况……”她顿了顿,目光里划过一缕怀念,这一闪而过的神情很快就消失在了不甚在意的冷笑之中:“怎么说穆熙云也曾和我有过金兰之谊,漓山和苍梧城的梁子结的够大了,叶见微都开始明着帮帝都了,也不差穆熙云这条命。” 暗线应声,觑着燕折翡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又问:“袁则良有叶见微押送,境主还要去杀他吗?孟城主说……” 燕折翡睨了他一眼,挥手打断他的话,声音冷淡:“大胤九州处处都是凌烨的江山,不到最后一步,他不会想实打实地动兵开战,自家人打自家人。他倒是个把子民和社稷放在心上的皇帝,更愿意费心去拿敬王谋反的铁证,用国法杀他。” “可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局,不是让周方两个世家被问罪谋反,然后或圈禁或流放就完了的。要让他们付出夷族的代价,战火就一定要真的起。就算是叶见微和楚珩都在,袁则良这个定罪用的人证也必须得死。你也不用替池奕劝我,让他先把明昱那小子杀了,别让他轻易落到敬王手里。”[1.] 她语气坚决,话里话外都是不容反驳之意,暗线只得低头称是,再抬头时,身前的人已然远去,冷肃却单薄的背影融进了城门外的浓浓夜色里。 月色寡淡,天边只有稀疏的两颗星子,廊外的两盏纸灯笼在朦胧的夜幕里也亮得并不真切。 山间的晚风拂过禅院前的竹林穿堂吹来,廊下的烛光在风里一阵飘摇明灭。苏朗站在窗前,风不知吹了多久,外面的竹叶铺了一地,他屈指在那柄浮云地纪上叩了两下,目光状似无意地朝竹林后瞥去。 十丈之外,方鸿祯负手而立,眼神阴鸷盯着远处窗前的人影。 夜色深浓,风吹林动,月光终于被厚重的云层遮掩,飘落到地面的一枚竹叶忽然间逆风而起,突兀地停滞在了半空,卷曲的竹叶缓缓舒展开来,叶片的边缘在暗夜里勾勒出凌厉的弧度。 杀意仿佛一触即发。 身后突然传来了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方鸿祯周身杀意顿敛,袖子一甩,飘浮的竹叶须臾落在了地上。他目光向后一瞥,冷声说:“苏朗手里有浮云地纪,现在不能动他,不用再提醒了,我自有分寸。” 敬王妃钟仪筠停下脚步,闻言弯了弯眸子,开口道:“殿下有他的顾虑,多谢武尊体谅。” 方鸿祯转过身来,目光居高临下,看着钟仪筠嗤笑道:“体谅?我没那么多耐心。别忘了,怀泽园子里的火药都是帮敬王囤的,修然的事,于苍梧城而言本就是无妄之灾。” 钟仪筠丝毫不为所动 分卷阅读134 ,像是没听出方鸿祯言下的不愉,脸上仍是艳丽至极的笑容,嗓音甚至娇俏带媚:“武尊放心,不用您等多久,令郎在漓山手里暂时不会出事。殿下知道您心中有气,澜江的事一起,颖海和怀泽都是囊中之物,还怕拿不到交换的筹码么?” 方鸿祯脸色稍霁,又看了一眼远处禅院窗前的人影,回过头阴恻恻道:“最好如此,否则敬王殿下恐怕也不用要他的名正言顺了。既然想谋反,就别太在乎打出的旗号正不正。” “当然。”钟仪筠道。 方鸿祯阴狠地笑了两声,视线落到钟仪筠艳红如血的指甲上,忽而道:“被夷三族还能养出你一个蛊女,看来你们砚溪钟氏也不是一点能耐没有。” 他话里轻蔑带刺,钟仪筠却仍是艳笑不语,方鸿祯随意打量了她两眼,自顾自拂袖而去。 “夷族。”钟仪筠无声重复,伸出手接住飘落在自己眼前的竹叶,她指甲用力一挤,蔻丹一般艳红的血从指缝间渗出来,青绿的竹叶染上鲜血,很快爬满枯败的黄斑,在手心里萎缩成一团干草。 “能耐。”钟仪筠唇边诡笑更深。 山里的野猫喵喵叫了几声,竹林后人影终于消失,苏朗思忖片刻,伸手轻轻抚了抚怀里流光溢彩的温润玉佩,他出声唤来颖国公府的护卫,吩咐道:“传信去岁安,让星珲晚两日再回来,就说……就说南山这边我另有打算。” 护卫一愣,不由问道:“可公子先前不是说岁安城附近的宁州驻军来的越早越好吗?” 苏朗摇摇头,叹了口气:“方修然在漓山手里,方鸿祯现在急需一个交换的筹码。敬王忌惮浮云地纪,苍梧武尊可未必。” 他目光越过窗棂,朝北方岁安城的方向望去,担忧和思念在心里铺展开来,最终化作一声转瞬而逝的寂寥轻叹。 彼时南山风雨稍歇,山外的天却是黑云翻墨,响彻云端的惊雷在澜江南岸的堤坝上轰然炸开,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 大雨倾盆而下,惊雷响彻的却远不止澜江。 似乎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城外官道例行打更巡逻的役夫敲着梆子一路巡视,城门口高高挂起的一盏孤灯离他越来越远,月亮隐入云层,黑暗笼罩着整条官道,前方的路边隐约横陈着几道看不真切的黑影。 心跳在漆黑的暗夜里显得尤为清晰,更夫额角渗出冷汗,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他揉了揉眼,提起手中灯笼,探着头打量许久,终于看清前方官道上的东西—— “死人了!”尖利的叫喊划破天际,终于在太平九州引来了第一道惊雷—— 昌州总督连松成出事了。 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近。 作者有话说: 【1.】燕折翡要杀袁则良的理由,在第七十四章 有写到。 【2.】敬王妃钟仪筠是砚溪钟氏女,不同于燕折翡和方鸿祯,她是钟太后的娘家人,只能依赖敬王,是敬王手里可以信任的底牌人物,只会在关键性的地方推动主线,出场不会多。 【3.】非常抱歉咕了好几天,1-8周课程的结课周到了,这周一直在交各种结课作业,周日还有一个考试,造成不好的体验请原谅。等主线收尾完结后会再多写个番外补偿,保证不虐的那种,鞠躬。 第91章 殊途 “死了?”叶见微眉心一跳,萦绕在心头数日的隐隐不祥预感忽然落到实处,他侧眸向驿馆窗外望去,天幕低垂,夜空无月,只有寥寥几颗星子挂在遥远的天际,远处连绵青山勾勒出的黑影像是蛰伏的巨兽,在暗夜里开始向帝都亮出潜藏了许久的锋利爪牙。 按照日程,他们明日便可以抵达帝都,但是袁则良偏偏今夜死了。 “是。”影卫皱着眉,回想起方才的场面不禁打了个寒颤,“发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死相诡异……极惨。” 能让见惯了血的天子影卫说出这样的话,自然就不止是一个“惨”字了得了。 叶见微拧紧了眉,看着地上不成人形的干尸,枯败的黄斑爬满袁则良的整个身体,萎缩变形的脸上,空洞的双眼里依稀能辨别出几分怨忿,他半张着嘴,向前尽力伸出枯槁如干柴的手,仿佛想抓住些什么。夜风忽然贯堂而入,半躺在地上的干尸被吹得一个趔趄,斜斜歪倒在一旁。 “送饭的时候发现的,一应吃食和水都检查过了,没有下毒的可能”,影卫的目光瞥过尸首,说到“毒”时犹豫了一下,顿了顿又继续道:“门窗紧闭,也没有人进去过,里头也没有任何的响动,就像是一瞬间的事,人就已经这样了。” 不是毒,在东都境主的眼皮子底下暗杀更是无稽之谈,可人确实神不知鬼不觉的死了。 影卫心下黯然,他们从怀泽暗中押送袁则良去帝都,本是越快越好,可这一路却行程缓慢。原因无他,敬王下了死手,只江锦城前来劫杀袁则良的死士,就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波了,也正因为如此,袁则良才显得至关重要。也幸好请了东都境主,这一路才得以畅通无阻,可就在抵达帝都的前夜,袁则良却诡异地死了,功亏一篑。 “是蛊。” 影卫闻声抬头,叶见微余光扫过朝院中树影,神色微动,叹了口气沉声道:“是我们大意了。敬王最靠得住、最信任的还是他的母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砚溪钟氏即便被夷三族,到底还是留有些能耐的。” “砚溪钟氏?” 叶见微颔首,眼底寒凛杀意一闪而逝,语气依旧平缓如常:“大胤武道没有巫蛊一系,都是从南隰那边传来的。砚溪地处庆州,离南隰不远,蛊术算是砚溪钟氏的拿手好戏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声音渐低,后面的话影卫没听清,没等问出口,就听叶见微有些自责道:“袁则良死已成定局,恐怕如今反而是着了敬王的道。先前你们在怀泽审人,楚珩曾跟我随口提过一句,袁则良身上有能阻控心术的蛊,那时也没太在意,却不想竟然不止一道蛊,说到底还是我和东君疏忽了。” 影卫连忙摆手:“九州武道不擅此途,境主言重了。” 叶见微神色忽而有些怅惘,闻言喃喃:“是啊,大胤的诸多武道宗门里,如今已经没有擅解蛊的了……”他轻叹一声,声音染上些许忧虑:“从怀泽到帝都,一路上敬王派来杀袁则良的死士一批连着一批,前赴后继就没停过,现今看来却都是为了混淆视线,让我们以为他真的一心想杀袁则良,他下了那么大的手笔演这一出声东击西,就怕这‘击西’会是一击致命。” 影卫神情凝重,正欲开口,却见冷光一闪,腰间佩剑骤然出鞘,被叶见微一转身间握到手里,他半步踏出房间外,将一众天子影卫挡在了身后。 分卷阅读135 一路以来,无论多少江锦城的死士来劫,东都境主一直都是游刃有余,从未露出过半分紧迫,此刻大乘境凛冽至极的肃杀和压迫有如实质,半分不敛地在院落内层层铺展开来,风止树静,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漆黑夜幕里一片死寂。 “出来。”叶见微沉声道:“听的够久了吧?” 夜空里传来一声突兀的轻笑,一道黑影凭空现身树梢,凝滞的风在这一瞬又开始吹了起来,树叶沙沙响动,黑影立于叶尖,整个人仿佛都化作树梢的一抹新绿,在风中随树摇曳。 “袁则良死了?”她语调轻快,心情似乎很是愉悦。 叶见微眸色深沉,没有应声。 燕折翡足尖一点,踏风而至,并不在意叶见微手中的寒芒,自顾自地抬脚朝房间内走去。她瞥了一眼地上枯草般的干尸,眉梢一挑,不掩讶异:“生死一枯荣?” 叶见微侧眸看向她:“你知道?” 燕折翡的笑容须臾间敛得一干二净,她咬了咬牙,竟有些罕见的气急败坏,垂首自忖:“我倒是小看敬王的能耐了,生死一枯荣,果真是有本事,他哪里要我亲自来杀袁则良,全是在试探。” 叶见微见她不语,也没再追问,只冷冷道:“你来迟了,看来江锦城那位也并不全信你,留的后手可比你快多了。” 燕折翡被他戳中了心事却也不恼,就像是听不出话里的讽意,她很快收拾好情绪,下巴微抬,冷语回敬道:“你早察觉到我了吧?怎么,看到是砚溪钟氏的手笔,勾起伤心事了?” 叶见微神情骤寒,眼底浮现厉色。 燕折翡掩唇轻笑:“我来都来了,不妨谈谈吧,想来你也有话和我讲。”说完也不管叶见微的反应,随意扫了一眼周围影卫,径直走了出去。 为首的影卫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这人显然是东都境主的故人,可叶见微话里的冷意和方才拔剑的举动,无一不再昭示此人似敌非友,他犹豫片刻,正欲开口试探着问两句,叶见微却挥手打断,只和颜道:“敬王声东击西,昌州恐有大变故,派人去帝都送信,也好及早应对。” 影卫依言称是,叶见微点点头,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跟上已走出一射之地的燕折翡。 夜幕黑沉,驿馆外静谧非常,只偶尔传来两声悠远的蝉鸣。 燕折翡坐在屋檐上,叶见微站在她身侧,苍茫黑夜里,有凉风徐徐而过,无端勾起些久远的往事来。 “我知道的晚,世叔当年就是死在南隰蛊术之下的吧。”燕折翡声音很轻,在这一刻,她仿佛卸下了千雍境主所有的伪装,变回了那个只存在于故人心底的妫海燕岚。 “嗯。”叶见微应了一声。 建宁元年是很多人终生都无法忘怀的一年,洱翡药宗被冠以弑君犯上的罪名,一夕之间灰飞烟灭。上一任漓山掌门叶云岐在一个月后应诏去往帝都,饮下了砚溪钟氏的家主推到面前的一盏酒。 洱翡药宗宗主妫海文景在帝都被折磨了多久,漓山掌门叶云岐在一叶孤城一天也不少。叶云岐的命和姬无诉樰的人生,换来了整个漓山的平安。 师徒二人仿佛心有灵犀,都没有和任何人提过半句,直到三年后叶云岐油尽灯枯,耗尽最后一滴心血的那一日,一点姗姗来迟的真相才终于被送到后辈们面前。 三十年的光阴埋藏了那些血泪过往,却也让曾经的金兰之交一步步踏上殊途。 “叶见微,你就是顾忌太多。”燕折翡站起身来,迎着晚间的猎猎凉风极目远眺,连绵的山峦映在她眼底,那些独属于妫海燕岚的柔软,在这一立一瞥之间全然隐入冷冽的面容下,她又成了心机算尽冷心冷性的千雍境主。 叶见微沉默着没有否认。 燕折翡继续道:“你心里的恨其实不比我少一点儿,可你牵挂太多什么也做不了。我知道你和穆熙云都怪我,甚至恨我,我孑然一身,心头就剩下了那点情,也没什么不能割舍的。我只是做了你们都想做,却又不能、不敢去做的事。” 叶见微依旧沉默,良久忽然道:“我送星珲去帝都,是因为漓山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永远被动地等着入局,漓山也得为自己选一回。无论如何,我们所有人头上顶的,终归都是大胤的一片天,漓山如是,过去的洱翡亦如是。” 他顿了顿,又道:“很多人愿意牺牲一切,是为了活着的人能更好地活着,阿燕,你不能永远活在过去。” 燕折翡倏然笑了一声,她侧过脸去,眼前久违的泛起雾气,视线渐渐一片模糊,她抬手抚摸着心房的位置,三十年的光阴让那里一点点变成空荡荡的一片,仿佛什么都没了。 叶见微听见她带着哭腔,一字一句都像是濒死的哀鸣:“我也知道往事不可追,我也想有心,我也想好好活下去,可我看见父亲交给我的那只镯子里,藏着的是溯洄药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毁了。” 两行清泪沿着燕折翡的眼角蜿蜒而下,落在屋檐上,在她心里最深处的地方溅起一圈涟漪。然而也只是眨眼间,那点脆弱须臾就消逝在了迎面拂过的徐徐晚风里。 泪痕很快干涸,再开口时,她神情又变得森冷而坚定:“你和熙云恨我逼死诉樰也好,设计明远也罢,我都不后悔。我知道就算死再多的人,洱翡药宗也回不来了,可我就是不甘心,凭什么洱翡永远都要被钉在耻辱柱上,那么多人悬壶济世乐善好施一辈子,到最后在青史上留下的寥寥数笔,却是一个‘弑君犯上’的污名。” “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复生,我这些年汲汲以求的,说到底其实不过公道二字。可这世道就是如此,没人能给洱翡一个公道,那干脆就血债以血偿,能让世家著族覆灭的不就是谋逆叛国么。尽人事听天命,这些年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一一过来了。现在就等着战火烧遍九州,我累了,也提不起力气了,最终能不能如愿索性就看天命吧。” 话音刚落,燕折翡从屋檐上一跃而下,叶见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就为了死去的人伤害活着的人,值得么?在你心里,就没有半点别的东西,能动摇仇恨么?” 燕折翡微微一怔,眼前浮现孟池奕的脸,转瞬又变成了清和长公主,这些念头逐一在心头闪过,最终在染血的绯艳海棠上彻底定格—— “你知道的,没有。” 叶见微长叹一声,望着她的背影融进浓浓夜色里。 三十年的光阴让他们踏上截然不同的两条路,尽管最终殊途同归,都是站在敬王的对立面、都是与钟周方三个世家殊死搏斗,可这殊途之间差了太多东西。 诉樰的死,明远的命,以及别什么人,累累白骨和殷殷血海最终铸成万水千山,横亘在他们之间,再不可能逾越,再 分卷阅读136 也回不到最初了。 * 兜兜转转,燕折翡还是想要回到鹿水,那里是她的家乡,是一切仇恨开始的地方,也会是她最终的埋骨之地。她很清楚自己时日不多,溯洄炼骨是条不归路,一旦开始,停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她手上染了太多血,上天不会眷顾她。这一路走来,她失去了能失去的一切,金兰之谊,白首之情,她的亲人、故友一一被她亲手割舍。最后一个失去的,是她与这世间唯一的血肉牵连——她的女儿,清和长公主。 燕折翡踏上归乡的路,却心如死寂。路过宁州地界时,她忽然福至心灵,绕远去了一趟岁安城——她做贵妃时亲自选给清和的食邑,是希望清和能人生顺遂如城名,岁岁平安。可造化弄人,却也是因为她,清和最好的青春年华,全都蹉跎在了距离岁安千里之遥的宛州潋滟城。 燕折翡自嘲淡笑。 人生大起大落,在她看到城门口张贴的皇榜时,酸甜苦辣一刹那间全都涌上心头。 上天眷顾了她一次—— 清和长公主在南山佛寺遇刺受伤,天子震怒,大胤九州全境通缉贼子明昱,与此同时,遣了一支宁州驻军亲往南山,护送长公主返回帝都。 星珲在从岁安去南山的路上,意外地见到了千雍境主燕折翡,他神情一凛,瞬间抬手按住了身侧的天地留白。 出乎意料的是,燕折翡并不是来拦他的,她轻声笑了笑,话音坚定平和:“叶星珲,清和的事,我欠你一个人情,会还给你的。” 燕折翡望向南山的方向,一个母亲的温柔慈和此刻在她眼里书写开来,“我想再去看她一眼。” * 正值初夏,雨将落未落,天闷得厉害。 昌州锦都芮府。 书房烛光长明,昌州州牧芮何思坐立难安,桌上白纸黑字里流露出的强硬昭示着这次刺杀只能成功,连松成不死,他就死——敬王给他下了死限。 敲门声终于响起,芮何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所幸—— “大人,得手了。”暗卫推门进来,低声禀道。 芮何思瞳孔骤缩,心头一跳,抖着手问道:“确定是连松成?” “是,连松成和其亲卫一共十三人,全皆毙命。”暗卫犹豫片刻,皱着眉又道:“只是死的人里面有几个是我们派去的眼线。” 芮何思靠上背椅长呼一口气,抬手拭去额角冷汗:“无妨,只要连松成那匹夫死了就好。” 心头的巨石一朝落下,随之而来的是抑制不住的狂喜,芮何思一挥手,朗声道:“派人去给敬王殿下送信,连松成一死,昌州和东海水军就要到手了。” 窗外一道惊雷倏然划破天幕,酝酿了许久的大雨倾盆而落,澜江又到梅雨泛滥的时节了。 作者有话说: 伏笔和铺垫比较多,总之,开始缓缓拔出珍藏许久的四十米大刀(?) 明天晚上考试,有点慌_(:з」∠)_ 第92章 澜江 那夜窗外的凛冽杀意仿佛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此后几日并没有再起什么波澜,待王妃礼佛毕,敬王与方鸿祯一行很快便启程离开了南山。 快到让苏朗冥冥中隐约觉到一丝不祥之意。 他站在南山脚下,凝望愈来愈远的亲王仪仗,忽而想起敬王临行前无端和他提起的一桩旧事。 凌熠上车前,状似无意地跟他开口:“本王听说,定康世子周敏才曾送过你一把扇子,画的是澜江洪波,扇面的字却没题。” 苏朗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沉着应声:“是,敏才兄说,扇上的诗词由臣自己题。” “是么”,凌熠垂眸扫过他腰间的那柄浮云地纪,勾了勾唇角:“苏朗,看来你是想好怎么落笔了。” 他话里有话,苏朗心中一紧,脸色微变。敬王却笑了两声,不等他回应便自顾自上了车。 澜江洪波的扇子只有一柄,扇上留白不多,落笔就回不了头了——那把折扇交到他手上时,周敏才曾托人说过此话。 “澜江洪波。”苏朗微微眯起眼睛,在心中默念。 然而他无暇多想,星珲从岁安城回来了。 宁州驻军留在南山城外,星珲只和军中的几位将领一起来了佛寺。苏朗提前得了消息,站在山门下等他。星珲远远地便看见了在心底勾勒过无数遍的身影,他扫了一眼身旁的诸位将领,忍着挥鞭加快速度的冲动,只不动声色地轻轻拍马,从岁安到南山几百里路都过来了,几十丈的距离反倒觉得如此之长。 他在晚霞融光里跳下马来,苏朗逆光而立,走上前去帮他牵住马,微微一笑:“回来了?” 星珲将缰绳交给他,抬眸看着他的眼睛,指尖顺势拂过他手心,点头应道:“回来了。” 他们一别数日,苏朗心中一动,很想亲亲他,可此处人太多,只好借着彼此身体的遮挡,像是在说耳语一般,在他脸颊上轻轻压了一下,留下浅淡的一点绯红痕迹。食髓知味,心头的那点旖旎绮思很快被挑了起来,转身朝山门去时,苏朗借着袍袖遮掩又勾了勾他的手指,星珲掌心痒痒的,心里有什么地方也跟着泛起了层层涟漪。 他们并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却都写在了彼此眉间眼底。 心照而不宣。 只有他们身旁看到了一切的马轻轻叫了两声。 除了宁州驻军的几位将领,与星珲一起来的,还有一位不速之客——千雍境主燕折翡。 这位似敌似友的大乘境敛去了往日一身的深沉肃杀,来到南山脚下,却并没有和他们一起拾级而上,她站在南山佛寺山门口,闭着眼深深呼吸山间的草木芳香和佛寺清气,脸上的神情是一个母亲遥望子女时,深切的温柔与思念。 星珲看出了她的近乡情怯,犹豫了一瞬还是出声问道:“公主就在佛寺,境主不一起上去吗?” 燕折翡轻轻笑了笑,却摇头拒绝了:“她的母妃很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我来南山也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奢求太多对她反倒不好。” 她话音平和却坚定,星珲没有再劝。 或许是母女天性,十日后,清和长公主伤势稍愈,宁州驻军护送公主启程过岁安城返回帝都。 南山主城提前清道,围观的百姓都被拦在了街道两旁,长公主车驾缓缓驶过,城门口还张贴着公主遇刺通缉贼子的皇榜。过了城门人群渐疏,清和福至心灵,忽然半开车窗往外瞥去,而几丈之外,笼罩在一身黑袍里,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让她瞳孔骤缩,心弦猛地拉紧。 清和急声命停。 车驾缓缓停住,城门旁伫立的燕折翡似是有所觉,眉头微锁,又朝重重护卫的最中心处深深看了几眼。只是再不舍也要离开,她 分卷阅读137 转过身,向城门旁人烟稀少的巷子走去。 清和推开马车门,这一刻她有无比清晰的预感,如果不放肆一次,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她母亲了。清和紧抓着车轼,目光迅速在人群中穿梭,终于捕捉到已经渐行渐远的身影。什么皇家仪度都不要了,她不顾一切地疾步走下车来。 她穿着繁复的长公主华服,提着裙子追了过去,没人预料到这变故,围观的百姓哗然一片。星珲越过人群朝公主奔跑的方向看去,燕折翡的身影融进了巷子深处。众目睽睽下失态,苏朗却并没有上前去拦公主,反而在护送将领疑惑不解的目光里,指挥军兵迅速做出了反应。 小巷入口不时便被清了道,清和跑得太快,踉跄了几步,她怎么也追不上那道渐远的身影,却又不能当众大声叫燕折翡。 “等等!”燕折翡并没有如她所愿停下,清和眼眶渐渐急得泛红,只得朝身后喊了一声:“星珲!” 星珲闻声随即从马上跃下,身形一闪,朝巷子内快速掠去。 燕折翡疾走的身影微顿,却依旧没有用轻功。 即便追上了人,她真要走星珲当然也拦不住她,燕折翡到底没舍得彻底狠下心来,她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星珲,隔音阵法须臾间布在巷子深处,燕折翡轻叹一声还是缓缓回了头。 清和的眼泪倏然流了下来,她直觉眼前的人不会喜欢“母妃”这个称呼,于是唤了一声“阿娘”。 燕折翡果然笑了,却还是离她远远的几步,并不走过来。 清和像个孩子一样伸出手来,分明在撒娇,声音却哽咽得不像话:“阿娘,你抱抱我好不好?我想你了。” 燕折翡耳畔忽然响起几日前叶见微的那一句“在你心里,就没有半点别的东西,能动摇仇恨么?” 她怔愣片刻,终是慢慢走上前去,将清和拥入怀中。天和十二年,惠元皇贵妃离她而去,时过境迁十二载,宣熙十一年,千雍境主燕折翡又一次感知到了血肉相连的温暖,“清和,阿娘对不起你。” 迟来十二年的母爱只在一刹那就轻而易举地填平了清和长公主心底最大的缺口,她摇摇头,贪婪地呼吸来自母亲的气息。 “阿娘会为你做最后一件事。”燕折翡松开她,轻轻抚摸了清和的脸颊,不等清和再问出声,她身形微动,眨眼间便站在了几丈之外的小巷出口,“回去吧。” 清和猛然回过神来,急忙向前追了两步,燕折翡却朝她笑了笑,转身便消失在了视线里。 苏朗和星珲只将清和长公主送至南山城外五十里,并没有一并回去帝都,再过些时日便是苏朗祖父老颖国公的七十大寿,他们不日便要返回颖海。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今年的梅雨季来的早,雨下得又疾又大,两人就这样暂时被困在了南山。 窗外又是一夜阴雨连绵,丝缕凉意从窗棂间徐徐袭来,他们和衣躺在床上,星珲裹着薄被兀自翻滚了一会儿,哼唧两声,见苏朗不理他,于是整个人像是没骨头似的趴到了苏朗身上,手也不老实地直往苏朗怀里钻。 星珲自顾自地乱动,却没注意苏朗眼底漆黑如墨,似乎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在涌动。 灯烛明亮,苏朗被星珲扯得衣衫散乱,手里拿着的闲书也掉了下去,星珲目光在地上摊开的书册上逡巡一圈,回过头来对上苏朗似笑非笑的视线,眨了两下眼睛,无辜道:“我冷……” “冷?”苏朗挑眉,他捉住星珲乱动的手,又伸手在他腰间捏了两下,动作里颇有些意味深长。 星珲身体蓦地一僵,他本意只想让苏朗亲亲自己,眼下直觉不妙,下意识地向后退去,作势就要抽出手来,苏朗却不容他逃脱,揽着他的腰顺势一滚,上下瞬间逆转,苏朗半撑起身体,低下头附在星珲耳畔轻轻吹了口气:“不是冷么?跑什么?” 星珲的脸霎时红了。 烛光幽微,绯红春色从耳尖一路蔓延,最终染遍了半个暖榻上横陈的白玉。 窗外雨声渐骤,掩盖住了一切耳鬓厮磨间的旖旎私语。 梅雨连绵泛滥,一下就是大半个昌州。 没有人知道,数日以前,千里之外的澜江南岸,奔雷大水仿若银河,沿着堤坝的巨大缺口倾泻而下。 而仅仅是大水冲垮堤坝的第五日,突如其来的瘟疫以不可能的速度开始在南江五县诡异地蔓延开来。 不祥的黄斑像振翅而起的蝴蝶,飞过的地方,浮尸千里,饿殍遍地,转眼间安宁富庶的鱼米之地就成了片片死地。 南江五县的县令向周边昌宛诸城连请救援,然而所有送出的信件、派出的人却都像是石沉大海,得不到一点回应。 江堤的缺口像是吞没一切的凶兽,将南江五县蚕食殆尽,数不清的尸体滚入澜江,染浊了滚滚江水。 大雨滂沱的暗夜里,澜江北岸,定国公世子周敏才站在定康城最高的瞭望台上,冰凉目光里隐含着疯狂的肆意。 昌州州牧芮何思手里捏着封红标信笺,站在周敏才身旁,看着脚下汹涌的江水,好整以暇地哀叹道:“天降灾祸,这水一时可停不了,说起来,南江的下游好像是……” 他听见周敏才森冷的声音—— “颖海。” 周敏才下巴微抬,话音里是势在必得的轻蔑:“昌州最难啃的骨头,不就是颖海和宜崇么?一个有连松成嫡系的驻军,一个有宜山书院坐镇。” 芮何思闻言轻抚胡须,微微犹疑:“宜崇萧氏的态度一向模糊中立……” 周敏才却打断了他的话:“萧家不会答应和我们一同起事的。宜崇一向与帝都疏远,永安侯府作为九州第一世家,世子萧高旻却从不在帝都停留过久,其实都不为别的,只是不想宜山书院成为帝王手中刀罢了。平心而论,帝都那位确实称得上是明君英主,宜崇不会反的。” 芮何思颔首忖道:“只要不来插一手倒也无妨。” 周敏才摇头,嗤笑一声:“这可难说,宜山书院不久前才扣留了苍梧城的商队,据说还是萧高旻亲自带人去的。他这个人太傲,因而也格外恪守底线。苏朗和他关系素来不错,颖海宜崇千里之遥,这两人并不常见,却总能一见如故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是同一类人,不过苏朗的傲骨都藏在君子如玉的皮囊下了。苏朗这人看似温润,其实不然,他狠起来比谁都果决,颖国公府留在帝都的不是他大哥,而是他,就很能说明原因了,他在帝都那汪深潭里游刃有余十余年,可不是只靠着世家子的身份,更不是只为着在武英殿里坐坐好玩的。” 他停顿了片刻,声音忽然阴鸷冷冽:“颖海得收拾,宜崇也不会不管,苏朗和萧高旻的那身傲骨,早晚都得给我折断。” 雷声滚滚,大雨倾盆而下,芮何思将 分卷阅读138 手中那封南江五县县令求援的红标信笺递出瞭望台外,骤雨很快浇湿了承载着数万人性命的一张薄纸,乌沉的墨水晕染开来,混着雨水一起砸到泥地里,成了人脚底的一缕轻贱尘埃。 周敏才望着汹涌东去的江水,略略缓和了语气,仿佛是悲天悯人的叹息:“我提醒过苏朗的,澜江洪波的扇子只有一柄,让他想好了再落笔,可他不听我的。” 作者有话说: 调情什么的,下次就不是心照不宣了,广而告之! 哪个大可爱给了我好多海星,快出来挨亲! 第93章 战起 晨起时窗外还是落着雨,天阴沉沉地一片,层层叠叠的厚重乌云当头压下来,乍一眼望过去几乎分不清暮夜白昼。 风雨如晦闯入眼底,苏朗的眉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心中那根波澜不惊的不祥之弦突如其来地动了两动—— 南山的这场雨再大,不过是在佛寺里耽搁几日罢了,他总觉得真正为忧为患的震风陵雨已经临近他眼前,只有一步之遥。 星珲一早醒来,刚从榻上坐起身便看见苏朗站在窗边,手里捏着把展开了的扇子出神,星珲叫了他两声苏朗竟也没听见,俨然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直到星珲走到他身后,苏朗才恍然回神侧过身来,星珲一眼扫过那把绘着澜江洪波的折扇,立刻就认了出来:“这扇子是我们在昌州的时候周敏才送的?” “嗯,就是那把。” 星珲想了想又道:“我记得他一并送来了两把,我手里的那柄画的是昌州风光。” “澜江,昌州……”苏朗闻言垂首思忖,神色略略有些凝重:“怀泽、定康、潋滟、江锦,敬王这条线贯穿昌宛二州,覆盖了大半个澜江,江南恐怕早晚得出场大乱子。”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了个趔趄,烛火倾泻而出,细碎的火焰跌在雨水里很快熄了个彻底,即将消融在雨地里的最后一抹灰烬倒映在星珲眼底,他目光微动,眉不自觉地蹙了起来:“所以怀泽的事一出,陛下就直接以此为由缴了袁则良在怀泽城的兵权,直接派了由暗转明的天子影卫接手,用袁则良当敬王谋反的人证是次要的,澜江天险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 “是,澜江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怀泽不能丢。”苏朗屈指在窗台上轻轻敲了两下,声音渐沉:“袁则良的命和怀泽城比起来,不算什么。只不过敬王是先皇嫡子,御笔亲封的亲王,先皇遗诏里还给了他一道保命符,轻易动不得,袁则良就是那个可以名正言顺问罪的契机。我有预感,敬王一定还有后手,他不会轻易让袁则良活着到帝都的。” 他揉了揉眉心,露出些疲倦和忧色,叹口气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契机若是没了便就没了,只要敬王这个反贼头子还在,该打就还是会打,早晚罢了。” 分明已是辰时末,举目望去却依旧是黑云遮天,阑风伏雨在白日里惊醒了南山城下的万家灯火,远处盏盏微光明灭起伏,星珲抬眸看向苏朗,忽而低声问:“我一直不明白,敬王势必会反,昌州宛州人心浮动,定会有不少人暗地里悄悄上了敬王的船,可陛下为什么不查不问,甚至放之任之?” 苏朗眼神幽深,唇角勾出一点不常在他脸上浮现的冷笑,像是青松枝头落了一捧细雪,浅淡而凌冽,“因为昌州世家多,混水摸鱼的更多,不放任他们乱一场,怎么知道背后到底有多少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呢?查是查不清楚的,昌州最不缺的就是藏得深的世家老狐狸。” 滂沱大雨浇碎河清海晏的虚幻泡影,雷霆闪电撕开大胤九州的重重天幕,宣熙十一年初夏,肆虐昌州半个多月的大雨终于在一道午后惊雷里,为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送来了本不属于夏季的凛然寒意。 五日前,昌州,锦都。 州牧府后花厅里今日摆了场宴,来的人不多,江南十二城的世家城主却到了近一半。 酒过三巡,主客相谈甚欢,妖娆舞姬从两侧盈盈退出,一时间,厅内只留了一名琵琶女转轴拨弦。 昌州州牧芮何思满面红光,站起身正欲举杯相邀,几位世家家主却相互对视一眼,最终坐在正中的一位拱了拱手,开口问道:“芮兄莫怪,既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愚弟便就直言了。您说如今已经万事俱备,想来敬王殿下已是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不过咱们几个还是得问一句,裕春、颖海、宜崇,殿下准备如何?” 芮何思捏着酒杯,这位昌州州牧将往日里那张“宽厚平和”的面具尽皆撕下,他居高临下地看了闻家主片刻,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伸手从广袖里摸出一块合二为一的玄铁令牌缓缓放到了桌上。 ——东海水军的调军令符。 闻家主一惊,蓦然离座起身,目光如炬盯着芮何思,不可置信地问道:“昌州总督连松成……?” “死了。”芮何思脸上又挂上了和颜悦色的笑,就像是在说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连松成前段日子去怀泽城的时候调了三千水军,专程从昌州监军的手里请了半块令符,连着他自己手里的半块,刚刚好,一齐送到了我们手上。”[1.] 闻家主的脊背上窜出冷汗,缓缓坐了回去,连松成不是等闲军官,是今上御笔亲封的二品昌州总督,执掌昌州及东海军务,刺杀他,无异于明目张胆地和帝都宣战—— 这条船,上了就下不来了。 厅外不合时宜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了一地,厅内依旧惬意如春,墙角里琵琶女轻拢慢捻,不经意间已经换了一曲,泠泠琴音急转而上,曲声铮然,隐隐带了几分肃杀之意。 闻家主额角青筋直跳,勉强定定神,抬头迎上芮何思似笑非笑的目光,终是咬了咬牙,攥住了身前玉杯。 仿佛一个开端,两旁的各位世家家主们接二连三地举杯起身。 酒入喉肠,个中滋味个人知,众人面上依旧和乐融融,不约而同地亮杯落座,芮何思满意地抚了抚胡须,脸上笑容更甚:“刚才闻贤弟说什么来着,裕春,一群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酸丁腐如也值得贤弟如临大敌?” 闻家主眼珠一动,改了口:“那倒也是,不过颖海和宜崇总还是得当心些……” 芮何思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状似轻描淡写地扔下今日的第二个平地惊雷:“宜崇,外面有人上赶着要帮忙收拾呢,至于颖海……” 他停顿片刻,忽而阴狠地笑了一声,目光在诸位世家家主脸上逐一扫过,放慢了声音缓缓道:“哪还有什么颖海。” 墙角琵琶女指间四弦骤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恰巧和着厅外当空劈下的惊雷,四弦齐鸣,琵琶声如裂帛,回荡在整个花厅,余音久久不歇。 * 南山的这场大雨从朝晨 分卷阅读139 到暮夜,整整下了一日,苏朗坐在窗前,拨了两下琴弦,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撕开暗夜天幕,滚滚闷雷随之而来,苏朗心头一紧,眼皮开始突突跳个不停。 星珲早看出了他心神不宁,待一曲终了,正欲开口,禅房的门忽然被人轰然推开,苏朗蓦地抬头—— 昌州总督副将谢嶙冒着大雨从宁昌两州边界一路疾驰而来,将一直悬而不至的风暴带到他眼前。 “苏朗!颖海……” 作者有话说: [1.]令符参见第五十八章 。 这章算是个过渡章,过完了陀螺般的两周,回来磨刀霍霍! 第94章 燎原 三日前,昌州东海水军驻地。 水师右师提督秦友方结束了夜间的例行巡视,还没在营内坐稳,就听见外面一声极尖锐的哨声,伴随着一阵马的嘶鸣突兀地传进驻所内,秦友方心头一跳,不等他出声叫人,传讯兵就已冲了进来—— “秦将军,昌州州牧芮何思大人同水军左师的姜将军……” 传讯兵话还未说完,营帐内就不请自来进了两个人。 秦友方缓缓站起身,目光微冷,沉着嗓子道:“芮大人和姜将军深夜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芮何思脸上的笑一如往常的宽厚平和,说出的话却与神情极不相称:“自是来同秦将军做水军右师军务交接的。” 秦友方面色一寒,常年军旅生涯养出的刚煞之气隐隐露了出来,他语冷硬,目光锐利如鹰隼:“芮大人,我敬你是昌州州牧,但掌政州牧不涉军务的大胤律例您没忘吧?” 芮何思呵呵一笑,从广袖里摸出了一块合二为一的玄铁令符,径直递到了秦友方面前:“秦将军别急,话不是没说完吗,同您交接的自然不是我,水军左师姜镝将军即日起暂代东海水军总提督,掌一应水师军务,秦将军,领命吧。” 秦友方目光触及芮何思手上的调军令符—— 数日以前,他才见过此物,昌州总督连松成在去怀泽城之前,曾凭此符调走了三千东海水军,而今日,玄铁符以一种绝不可能的方式又出现在他面前。 秦友方面色仿佛结了霜,他额角青筋直跳,勉强压下心中最不祥的想法,饶是如此,还是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艰难出声:“我要见昌州总督连松成。” 芮何思收回令符,迎着帐内灯光装模作样地打量了好几眼,似是疑道:“怎么,难道秦将军觉得这军令符有假不成?” 秦友方心中一紧,几乎是确定连松成出了事,一脚踹翻了身前矮岸,拔出腰间佩刀暴喝道:“你们是想造反吗?” 一旁的水军左师提督姜镝终于好整以暇地开了口:“秦将军,想造反的恐怕是你吧,军令如山,你不懂吗?” “去你娘的军令!”秦友方目眦欲裂,朝外吼了一声:“来人……” 姜镝声音不高,抢在秦友方之前朗声道:“拿下。” 帐门应声而开,而本该守卫在外的亲兵却尽皆倒地,秦友方瞪大了眼睛,微雨夜里,帐门外只有一道人影负手而立,赫然是苍梧武尊方鸿祯。 东海水军的兵变似乎出其的顺利,甚至没有在东海掀起一朵浪花。一日后,暂代水师总提督的姜镝应昌州州牧芮何思十万火急的红标信笺之请,下了第一道军令。 入伍不久的新兵在雨夜里领到了梦寐以求的崭新长枪,脸上却丝毫不见喜悦,反而哭丧着脸,朝身边的人小声道:“赵哥,那可是颖海,天子股肱,围困颖国公府苏氏的地望,咱们这是造反吗?” 被称作“赵哥”的老兵自顾自地擦着枪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汽,闻言头也不抬:“上头不是说了吗,澜江决堤,南江五县被淹得毛都不剩,下游的颖海城里起了疫症,咱们那州牧不是没办法了吗,这才求到东海水军头上。瘟疫啊,这可不是小事儿,一个闹不好就不只是颖海了,说不定整个昌州都得遭殃。” 新兵听到“瘟疫”两个字,变了脸色,自顾自纠结半天还是犹豫道:“可那、那是颖海啊,圣旨没到就出兵围城,这不是造反吗,可是要杀头的啊……” 新兵的声音越来越低,赵哥睨了他一眼,将蒙面的药巾扔到他脸上:“咸吃萝卜淡操心,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就算是造反,那也是砍上面的头,你一个新兵蛋子瞎慌什么,皇上难道能把整个东海水军全砍了不成?放心吧,造反也杀不到你,不过现在不听军令倒是能第一个就砍你。” 那新兵被他说得一个激灵,立刻系好面巾,欲言又止地跟着赵哥朝集合的方向走去,忍了一会儿还是小声问道:“赵哥,那你说真是造反啊?” 赵哥抬头望了一眼乌沉沉的天,连日的凄风苦雨也不知何时才能放晴,他眯起眼睛低声自语:“要变天了啊。” “赵哥,你说什么?” 赵哥收回视线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说,你能吃饱饭就行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凌’字,还不都是一家子,造不造反的,那都是上面的事儿,你跟着瞎操什么心?” 皇上还是敬王,于他们这些最普通的小兵来讲又有什么所谓呢?时间久了,那些忠君报国的心头热血,早在一日复一日的海风里被吹得凉透了。 能吃饱饭就成了,横竖都是关上门自家人闹,又不是外敌入侵,到最后至多是龙椅上换个人,于自己一个升斗小民而言又有多大区别,管他呢。 尖锐的号角催促集合,赵哥见那新兵还站在原地呆愣愣的,粗暴地伸手拉了他一把,新兵一个踉跄,稀里糊涂地进了队伍,他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在风雨里飘摇的军旗,总觉得心落不到实处。 九州十二军区里,以朔州铁骑最强,东海水军最弱。但东海水军呈颓势并非是因着军费吃紧,抑或者是无将可用,相反,东海一带极其富庶,江南又是人杰地灵,东海水师本身其实并不差。 所谓弱势,是这支军队始终不能成为皇帝真正可以掌控和倚仗的劲旅——因为东海水军的驻地是昌州。 天高皇帝远,世家势力繁复错杂,东海水军的不少将领就是出身于昌州著族,时间久了,有些军队到底姓什么就不好说了。 军心不齐是大忌,东海水军于皇帝而言为隐忧是祸患,对东海沿线的海防也未必是好事,但即便如此,昌州大多数的世家也还是乐见其成——没人会乐意一支完全属于帝王的刀兵在自家门口肆意横着。 甚至只要没有外敌入侵,东海水军越乱越好。 一石入海,千层浪滔隐于更深的水下。冥冥中可以点燃整个九州的火线在东海水军出兵颖海的当夜,于大胤北境悄然点起。 朔州,裕北关。 分明已是初夏的天,北境却依 分卷阅读140 旧是乍暖还寒,夜里瞭望塔上,凉风吹过,一阵雷鸣似的轰隆声隐约从更北的方向传来,震得瞭望塔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打盹的哨兵被迎面而来的凉风吹得打了个激灵,那点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打了个哈欠,伸懒腰的手还没收回来,耳边就猝不及防地听到了连绵的雷鸣声。 哨兵探出头去看了一眼,疑惑道:“没下雨啊”,他自言自语嘟囔着,余光掠过漆黑的天幕,远处的平线上不知是什么东西,黑压压的一片,在暮夜里也看不分明。 哨兵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架起千里眼,目光穿过萧瑟的朔北平原,终于看清了远处的黑影。 他瞳孔睁大,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须臾回过神来,猛地回头嘶吼:“敌袭——” “北狄入侵,点烽火!” “报镇国公!报踏雪城!” 宣熙十一年初夏,沉寂了数个春秋的北狄十三部在一个漆黑无光的暮夜里,再一次向九州伸出了贪婪的爪牙,大胤最锋利的刀兵——北境朔州铁骑又一次整装待发,信心百倍地奔赴辽阔的朔北战场。 同一时间,与朔州相隔千里的颖海,却正在与突如其来的天灾做最艰难的斗争。 大半个月以前,澜江毫无征兆地突然决堤,南江五县在一夜之间被淹成了一片汪洋,随之而来的瘟疫以难法想象的诡异速度在整个南岸蔓延开来,黄斑所及之处,尽是腐尸白骨。 地势居高的北岸定康城第一时间关闭水闸,封锁了定康城的澜江水道,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这场天降浩劫。 混浊的澜江水载着腐烂的尸体朝东涌去,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流离失所,下游的颖海首当其冲,措手不及地成了继南江五县之后的第二个受灾地。 直到流民和瘟疫一齐涌入颖海,南江天灾的消息才姗姗来迟地被送到昌州州牧府的桌案上。而比疫症传播更快的是民间四起的各种流言——诸如天降灾厄是为不祥,又如黄斑疫一日就能传染一座城的人,再如颖海到处都是得了疫症的死人等等。 瘟疫带来的人心惶惶和民心浮动让昌州泰半世家家主都坐不住了,几乎是一日之间,近半数的昌州世家就一齐向锦都州牧府发了函,要求即刻封锁颖海城,务必将瘟疫控制在颖海。 昌州州牧芮何思斟酌再三,最终决定应几位世家城主之请,向东海水师求援,先斩后奏,出兵围城。 彼时颖国公府正忙于安抚颖海城中百姓,安置南江流民,苏氏的产业遍及九州,几乎是第一时间,颖国公府就不慌不忙地派人传信商行,调配药材至颖海,然而比药材先到的却是兵临城下的东海水军。 姜镝率领东海水军两师,将颖海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但有擅自出入城者,一律杀无赦。 名曰控制疫情。 老颖国公苏淮大怒,当即一封折子送上了帝都,不成想,折子还没送出去,苏府的家将在城门外十里被水师提督姜镝以擅自出城有违禁令的名义亲手射杀—— 俨然是药材不得入,人不得出。 控制疫情是假,困死颖海是真。 所幸昌州总督连松成的一支嫡系驻军就在颖海以北的宁昌二州边界,听闻消息后,副将谢嶙即刻派人四百里加急传信帝都,自己则连夜出发去了南山——苏朗手里有浮云地纪。 疫情险恶,调军令符在姜镝的手里,又有昌州几大世家的联名请愿,即便东海水军先斩后奏围困颖海,最后恐怕也是无可厚非。 而非外敌入侵非流匪作乱,谢嶙无令出兵等同谋反,只要谢嶙敢,东海水军当即就能与之开战。姜镝就是算准了他毫无办法,等一来一回帝都做出反应,以黄斑疫的传播速度,已经足够蔓延半个颖海了。 是夜,澜江北岸的定康城,敬王凌熠与定国公世子周敏才在瞭望塔上并肩而立,烈烈江风夹杂着细雨迎面而来,暗卫放轻了脚步走到二人身后,单膝跪地恭敬道:“殿下,世子,流言已经派人在云昌宛三州散布出去了。” 周敏才侧头看向敬王:“殿下,这出进退两难如何?” “妙极。”敬王满意地点点头,唇角勾着愉悦的笑:“眼下流言四起,芮何思‘无奈之下’先斩后奏,既是民心所向,也得到了昌州诸多世家的支持,谁也挑不出他什么错来。凌烨若想控制疫情,那就不仅不能问罪东海水军,甚至还得顺势而为继续封锁颖海。而舍不得颖海,就是在放任黄斑疫肆意传染,不把昌州千万百姓的命放在心上。” 他舒心至极地长叹一声:“要民心,就得寒了颖海的心;要颖海,就得失昌州民心,本王倒想看看他怎么选。” 周敏才闻言会心一笑,伸出手接了一捧夜雨:“天助殿下,这场大雨下得正好,澜江南堤炸得正好,如今疫情来势汹汹,横竖颖海苏氏我们是得不到的,那就让他毁了最为合适。” 趁着他们谈话稍歇,跪在地上的暗卫又适时禀道:“殿下,昌州总督副将谢嶙启程去了南山,似乎是去找苏朗的,咱们的人一路跟着,敢问殿下可要阻拦?” “是想请天子剑的吧。”敬王心不在焉地屈指弹走身上的雨珠,嗤笑道:“不用,让他去,说不定凌烨下旨命东海水军继续封锁颖海,圣旨到了下边,具体怎么个封法不就是我们说了算了么,到时候好戏就彻底开场了。” 周敏才思索片刻,忽然皱眉问了句:“可若是苏朗来了,叶星珲也一定会在,漓山毕竟是个变数,他们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还不好说,殿下不担心疫情万一真被他们控制住了……” 敬王却打断了他的话,轻蔑地勾起唇角:“你太小看王妃了,这可不是普通的瘟疫,就算是东都境主和漓山东君亲至,也一样是束手无策。别人不知道,你们定康周氏还不清楚么,漓山上一任掌门叶云岐不就是死在砚溪钟氏手里的吗?” 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里是势在必得的疯狂和肆意:“无论凌烨怎么选,颖海最后都会被瘟疫彻底毁灭。区别只是颖海苏氏这条臂膀是他自己狠下心放弃,还是这场瘟疫帮他折。疫情不绝,所有的选择到最后都会是同样的结果——为帝者昏庸无道,这才引得天降灾厄,本王起兵是顺天而为。” 周敏才终于放下心来:“北狄十三部动手牵制住了朔州铁骑,东瀛海军在等我们的信号夜袭宜崇,连松成已死,东海水军到手,加上云宛二州,就让这天翻他一翻。” 敬王点头道:“等不日动兵开战,定康就是首当其冲的战场,本王不会亏待你们的,今日舍一座定康城,来日本王还你们三座,颖海那块地以后会姓周。” “谢殿下。”周敏才微微笑道:“那就先让苏朗亲眼看着,他们苏氏的地望是怎么毁的。” “对了”,他似是 分卷阅读141 忽然想起了什么,饶有兴趣地转过身来吩咐暗卫:“等苏朗到了颖海,派人再去给他送幅澜江洪波的画,我想看他哭。” 作者有话说: 看这名字,秦友方,姜镝(敌),很好辨认了!都是一带而过的哈~ 那什么,下章看苏朗哭吗哈哈哈哈哈哈! 第95章 迟来 宁州夏季最烈的雨似乎都集中到了这两日,暴雨倾盆而下,即使身着蓑衣,苏朗、叶星珲、谢嶙一行人还是被雨淋了个彻底,雨雾模糊视线,眼前这条通往颖海城方向的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谢嶙将东海水军围困颖海的消息带到南山,不过半个时辰,苏朗一行便迅速踏上了归途。然而这次似乎注定是颖海的劫数,雨势大如倾水,远路难行,他们日夜兼程,一直到第三日拂晓时分,都尚未能出宁州边界。 可颖海已经等不起了。 敬王是铁了心要折下颖海,江锦城暗卫传信姜镝务必拦截颖国公府的所有暗卫和家将,阻断颖海通往四方的路,不准任何人出入颖海城,更不能让颖国公府自己传信去帝都请旨。而昌州州牧芮何思那封添油加醋的陈情请罪折子正快马加鞭送往帝都。 重重戒严之下,颖国公府从九州各地药行调来的所有药材悉数被东海水军扣下,在敬王妃钟仪筠适时地送来了一则药方后,姜镝做足了滴水不漏的表面功夫—— 先是用防止疫症扩大传染的理由软禁了苏氏所有押运药材至颖海城的家丁,而后又以东海军医的名义向颖海城内施药,这则药方似乎确实缓解了染病流民的痛苦,然而疫症在颖海城内的传染却未有半分减缓。 以澜江支流颖水为界,被东海水军围困的短短五日之内,疫情愈演愈烈已经扩大到了半个颖北,按照如此趋势,要不了多久就会蔓延到整个颖海北城。这颗大胤九州最为璀璨的明珠眼看就要繁华落幕,逐渐黯淡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诡异浩劫里。 最终是年至古稀的老国公苏淮断然下令,亲自带领府中家将武者,将城中所有百姓分开隔离,染病城民一律留在颖北,其余人悉数迁往颖南。 与此同时,苏朗和星珲在宁昌之交分别,苏朗带着随从与浮云地纪先行前往颖海,而星珲与谢嶙两人则继续向东,与连松成嫡系驻军汇合,随后带兵解围。 颖国公府夜以继日不敢耽搁分毫,花了五日时间终于将城中所有百姓悉数安排完毕。第五日的晚夜,白发苍苍的老国公撑着一把伞,独自静伫在昏暗冷清的颖北大街上,街头一盏孤灯在雨夜里隐约闪烁着微弱的光。 这条路是颖海城的主干道之一,往日里的风风雨雨从未能让这里的金碧繁华褪去过半分颜色,苏淮闭上眼睛,面前依稀有璀璨华灯交相辉映,玉宇楼台仿佛又出现在他眼前。 一阵不合时宜的冷风迎面拂过,街头的烛光在风雨里摇曳扑闪了片刻,最后在老国公的一声叹息里彻底归于寂灭。 滂沱大雨中,漆黑夜幕还是降临了颖海不夜城。 肆虐许久的梅雨在次日朝晨时分终于停歇,而疫情好转的消息却并未与朝阳一起降临,再这样与东海水军僵持下去,颖海恐怕真的要被困死在这场早有预谋的浩劫里。 杖国之年的老国公拾起了搁置许久的甲胄,点了颖海百余名武者,亲自带人出城突围——“我今日倒要看看,这位姜镝水军代提督敢不敢对我‘格杀勿论’。” 苏淮和一应家将武者牵着马,正欲朝出城的方向去,不想斜里忽然窜出一只橘黄色的身影——苏大宝鼓着圆圆的肚子,两只前爪死死抓着老国公的衣角,在他脚边“喵喵”叫个不停。 苏淮俯下身将它抱了起来,顺了顺它的毛,脸上勉强露出点笑意:“你怎么跑回这里了?” 苏大宝在老国公的怀里一向乖顺,今日却不知道怎么,无论苏淮如何安抚,它依旧焦躁地叫个不停,扒拉着苏淮的护腕,死活就是不肯松爪子。 可眼下时间不等人,苏大宝再任性,苏淮还是指了一名随从,将挂在自己身上的猫强行扯了下来递给他,咳了两声吩咐道:“把大宝送去颖南,小心些,可别让它乱跑。” 苏大宝刚脱了老国公的手,还未等随从将它抱稳,便凄厉至极地叫了一声。 苏淮心里忽然一空,脚下微顿,回头看向挣扎的苏大宝,温言道:“听话。” 苏大宝却并未被安抚,叫声不停,愈发不安地挣扎起来。 苏淮没有再回头,径直转身上马挥鞭,朝城外的方向疾行而去。 然而老国公却未能踏出颖海城的门。 彼时已经距离颖海不足五十里之遥的苏朗,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作者有话说: 众所周知,我根本不擅长写虐发刀的对吧,所以不会死人除非我反悔(狗头)。下一更大概明天或者后天晚上~ 第96章 水墨 颖海四方城门被姜镝率领的东海水军左师牢牢把控,老国公带人突围的时候,姜镝正在帐中与定康城来使交谈。 外头一阵骚乱,手下副将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将军,不好了,老颖国公苏淮亲自带人要出城,兄弟们不好硬拦,将军快去看看吧……” “慌什么。”姜镝不慌不忙地为定康城来使斟了杯茶,抬头朝副将淡淡道:“我不是下过令么,但有擅自出入城者,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副将反应过来姜镝话里的意思,当场怔住,额角挂着滴冷汗,半晌找回声音,艰难道:“可、可将军,苏淮是一品国公,在这里射杀他,无异于造反!” “是啊,无异于造反。”姜镝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眼神里满是意味深长:“颖海城都围了,还怕再死个人么?” 副将脸色一白,脊背蓦地窜上彻骨寒意,涩声道:“将军,出兵围城事出有因,是因天灾为患,算不得谋反作乱,但若是老国公……” 姜镝挥手打断:“颖海城内瘟疫泛滥,这些人从城里出来,一个不慎将疫症传染到更远的地方该如何?我们这也是为了昌州百姓的安危着想。兄弟们只是要拦住颖国公府的家将,可没想对老国公动手,不过人多手乱,混乱中一时失了手也不是不可能的。” 副将犹豫一会,还欲再劝:“将军……” 姜镝目光微冷,不容置疑道:“切记,只是失了手。” 他顿了顿,语气又缓和了些许,放低声音朝副将恳切道:“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造皇帝的反是早晚的事。我们软禁秦友方,出兵围困颖海,为的不就是要重创苏氏、折下皇帝的这只臂膀么?” “末将明白了。” 姜镝看着副将远去的背影,与定康城来使对视一眼,勾唇而笑。 …… 外面此起彼伏的兵器相 分卷阅读142 接声间或传入帐中,姜镝在茶香袅袅中与定康城来使相对而坐,随着乱声渐止,二人相视而笑,从彼此的眼里读到了胜券在握的心声。 没人知道这场突围有多惨烈。 苏朗带人赶到颖海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地血流成河的尸体,和城墙脚边闭着眼睛的老国公,还有他身边,被箭矢穿身而过的猫。 没人知道苏大宝为什么又偷偷跑了回来,恰好帮老国公挡下了直入后心的那支箭。 苏朗从前总说它胖,可如今抱在怀里,却觉得轻得好像一张纸,风一吹便散了。 他紧赶慢赶,顶着暴雨从宁昌边界一路疾驰而来,雨路道阻难行,几乎没敢歇眼。他手持浮云地纪无人敢拦,纵马从万军丛中横穿而过,就要抵达颖海城门。 一支闪着寒芒的箭在混乱中别有用心地朝老国公急袭而去,被缠住的护卫大吼一声,苏淮已来不及转身格挡,那道尖锐的金属色眼看就要刺入苏淮后心,斜里突然飞出一团熟悉的橘色影子,“咚”地一声撞上了苏淮的脊背。 苏淮被撞得一个踉跄,他听见背后传来箭失穿过皮肉的撕裂声,周围的一切喧嚣在这一刻离他远去,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身后极微弱的一声“喵”,然后是利箭钉入地面的铮然。 苏淮手抖得拿不稳剑,他缓缓转过身来,橘黄的一团染着刺目的殷红,有血沿着箭身汩汩而下,静静滴落在他脚边。一个时辰以前,苏淮还抱着焦躁不安的它温言安抚。 “大宝——”,他心头一梗,哀怒攻心,一口血直直呛喷出来,眼前瞬间一黑。 老国公倒下的身形与那团被箭钉穿在地上的橘影,猝不及防地一齐撞进将将策马赶到的苏朗眼里—— 他慢了一步。 就只一步。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了手,狼藉遍地的城门前此时一片寂静,苏朗滚鞍下马,脚下一软,差点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面色却苍白如纸。 身后随从一齐冲上前去,七手八脚地将昏厥的老国公扶了起来,苏淮手指微动,哀痛中勉强找回了一丝清明,岁月的痕迹在这瞬间一齐袭上他精神矍铄的面庞,颖国公,到底是老了。 “阿朗……” “我知道。”苏朗没去看那只猫,脸上甚至一点悲伤的痕迹也寻不见,他握了一下老国公的手,神色如常地吩咐随从:“送祖父回城。” 跟着老国公一起突围的府中家将苏彰余光扫过一旁箭失上血肉模糊的橘色,他觑着苏朗脸上平淡神情,上前一步挡住苏朗视线,欲言又止道:“二公子……” 苏朗挥手打断他,转过身看着不知所措的兵将,手里那把浮云地纪猝然出鞘,大半个剑身没入苏朗身前地面,铮得一声响,他面无表情:“叫姜镝来见我。” 四周将士看着剑上山河地理纹,齐刷刷跪了一地。 姜镝在一盏茶后缓缓踱步过来,他看了一眼地上那柄剑,面色微变,拢了拢袖子,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 苏朗冷冷地看着他,开口道:“我给你一个时辰,令东海水军两师全体退离颖海城五十里外,晚一步——” 苏朗拔起浮云地纪,青锋寒芒在姜镝颈前打了个旋,凛冽剑光裹挟着毫不遮掩的十足杀意掠过他鬓边,却又在苏朗收锋回鞘的一瞬间,全被敛进了剑鞘里,再看不出半点端倪。 姜镝背脊蓦地窜上冷汗,他定定心绪,面上依旧从容不迫,负着两手解释道:“苏大人海涵,城中瘟疫,为防止疫情扩大传染,任何人不得进出,在下这也是为了昌州百姓的性命着想。” 苏朗睨了他一眼,声音平淡:“姜将军,我这也是为了你的性命着想。”他屈指叩了叩剑鞘,目光冷冷扫过跪在地上的东海水军众将:“一个时辰,慢一步,以抗旨谋逆论处。” 被封锁数日的颖海城门终于打开,和苏朗从宁昌边界一起过来的随从接管了城门关卡,而那只被箭失穿身而过的猫,依旧静静地定格在城墙边,苏彰守在一旁,没人敢去出声提醒苏朗,就仿佛一向跳脱会来事的苏大宝只是难得的安静了一会儿,陪着苏朗安排好颖海城门的一应事务。 危机还并没有真正解除,姜镝已有反心,浮云地纪不可能真正制住他,只是如今东海水军右师人心不稳,敬王的时机也尚未彻底成熟,姜镝才暂时退了一步。 而苏朗现在要的就是时间,他要等星珲和谢嶙率军赶到,也等帝都在颖海和昌州之间做出选择。 混乱城门口渐渐开始井井有条起来,苏朗神色平常地转过身,朝苏大宝的方向缓步走过去。他俯下身握住那只箭,垂着眸子看不清表情,一旁的苏彰只看见他嘴唇翕动,声音几不可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语气又温又轻:“苏大壮,你忍一忍,很快就不疼了。” 利箭抽离皮肉的撕裂声音让苏彰不忍地别过脸去,苏朗手上动作极稳极快,苏彰再回过头时,只看见那支箭失被他握在手里,一寸寸碎成了齑粉。 苏朗脸上依旧没什么悲色,他将血污满身的猫抱在怀里,摸了摸它的头,从容站起身来,轻声道:“苏大宝,回家了。” 苏彰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随他一起进了城,苏朗缓步走了一段,脚下一停,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偏头吩咐苏彰:“城南的铺子还是开着么,你去帮我买两斤炸小黄鱼……” 他话音渐低,垂眸看着怀里的冰凉,又摇了摇头:“不了,还是我自己去,苏大宝这挑剔猫喜欢吃刚出锅的,我带它去。” “公子……”苏彰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出声,话却没说完,就见苏朗才走出两步,脚下忽然一软,直直跪倒在地,怀里的那点重量压得他肩头一弯,大滴的眼泪顺势砸落在地上。 良久,苏彰才听见他一声声的哀语:“是我来晚了。” “是我错了……” 城外有侍从打马进来,停在苏朗身后十步之外,见他失态,迟疑着没敢上前。 苏彰忙上前一步,挡住苏朗,问道:“什么事?” 侍从行了一礼,双手将东西奉上:“启禀公子,定国公世子周敏才差人给公子送来了封信。” 苏彰额角一跳,直觉不妙,硬着头皮上前接过了那封信,挥手令侍从退下,犹豫着未敢上前。 “拿来。”苏朗迅速收拾好情绪,平静如昔地拆开信封,纸上却并没有只言片语,入眼只是一幅水墨淋漓的山水画—— 澜江洪波。 和周敏才在锦都送他的那柄扇子如出一辙。 苏彰余光扫过了无声息的苏大宝,心弦猛地拉紧,急忙从苏朗手里接过宣纸:“公子,这画还是扔了……” 苏朗目光低垂,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幅水墨图,极低地说了句:“留着。” 苏彰没有听 分卷阅读143 清,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再问了一声:“公子?” 苏朗抬眸,神情冷然:“我说留着。” 作者有话说: 我可能在自虐,我是甜碗,星珲下章就来了! 第97章 圣旨 天命这一回似乎并不愿站在颖海城身后,颖北肆意横行的疫情没有因为城池围困暂解而得到延缓,反而愈演愈烈。几日下去,大半个颖北几乎已经沦为病魔的屠宰场,疫情甚至还有向颖南侵袭的趋势。 姜镝不免又动起了围城的念头,尽管苏朗有浮云地纪在手,姜镝不敢太过,但仍是以心系昌州百姓安危的名义,令东海水军向颖海城推近了二十里,而此时星珲与谢嶙却仍没有赶到。 苏朗在府中听完苏彰的禀报,心中微紧,他们自宁昌边界分别,星珲和谢嶙只会以最快的速度带兵抵达颖海,如今却迟迟不到,那只有一个可能——他们被拦住了。 他看着桌案上的地图,目光渐沉。敬王势力盘踞昌州宛州,他若想以澜江天险为屏障与陛下分庭抗礼,最稳妥的做法就是先拿下颖海。 如今颖海被瘟疫所困,东海水军先下手为强,颖海已经成为送到敬王嘴边的肉,在这样的关节眼上,姜镝对颖海城的封锁较之上次却削弱了许多。浮云地纪对现在的姜镝来说只是个幌子,如果他没猜错,真正的原因是姜镝手里没那么多兵围困颖海——他派人去拦截星珲和谢嶙了。 苏朗攥了攥拳,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他站起身将浮云地纪放到苏彰面前,沉声吩咐:“等天黑,我亲自送你出城,你带着浮云地纪去宁州调军,以解颖海之围。” 苏彰却没接剑,反而摇了摇头,肃着脸道:“公子,你越界了。” 苏朗闻言叹了口气,他垂眸看着这柄黑金古剑上的山河地理纹,浮云地纪是天子之剑,寓天子权威,剑之所至,说是陛下亲临也不为过,他让苏彰拿着这把剑去宁州调军,宁州总督十有八九会出兵。 楚珩将这把剑交到他手上时,说的是怀泽城的事,如今他拿着浮云地纪与姜镝率领的东海水军对峙,其实已经是逾矩了,事急从权,陛下顾念旧情多半也不会追究此事。但这不代表他可以凭此在两州之间调动驻军——他这是在矫诏,在欺君,在触犯帝王绝不容许臣子触碰的底线,甚至是在拿颖海苏氏的未来赌皇帝的信任。 “公子,属下说句不好听的,眼下瘟疫闹得昌州人心惶惶、流言四起,东海水军围困颖海甚至是顺应了部分民意,我们都不能确定陛下会怎么抉择。如今您擅自调军,往小了说是越过帝都直接替陛下做决定,往大了说就是颖海城藐视君威不臣犯上。日后陛下若是真的追究起来,就算您和陛下曾有师出同门的情分,恐怕也承担不起这罪责……” 苏朗敛下眼帘,视线落在舆图上,颖海既是澜江入海口,也是昌州腹地门户,是宁昌两州的纽带。以颖海城为据点,怀泽城作补给,宁州驻军随时都能渡过澜江锋指昌州,届时敬王在昌州的部署无疑会大打折扣。不管是作为苏氏的世家地望,还是这场皇权争斗的开端,这座城,都不能放。 他必须得赌。 桌角上那把澜江洪波的扇子时时刻刻在提醒他,颖海如今几乎已是敬王砧板上鱼肉。苏朗目光冰冷,攥紧了拳,无论陛下如何取舍,这场疫症浩劫过后,颖海苏氏恐怕都得受到重创。退一万步讲,就算颖海城注定逃不过此劫,也得由他自己动手,决不能折在敬王、折在周敏才的手里。 苏朗抄起浮云地纪,挥手令苏彰跟上。 老国公的书房内传来几声压抑的闷咳,苏朗走到门前,微微皱了皱眉,刚吩咐了门下小厮去请大夫,就见老国公已经闻声走了出来,不在意地摆摆手叫住人,只道小感风寒,已经喝了药不碍事。 苏朗随老国公进了书门,开门见山,直接说了来意。 老国公听完,不置可否,只定定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良久,才点了点头道:“你比你大哥有魄力。” 那一日,一对祖孙在夕阳下仅仅半柱香的交谈,便对颖海未来的命运做出了孤注一掷的抉择。那时他们并不知道,帝都早在他们之前,就已经交付了山鸣谷应的信任。 “苏朗”,老国公沉声叫住他:“无论这件事结果如何,就算宁州驻军调不来,日后你都得亲自去向陛下请罪。” 苏朗点点头,一步踏出门外:“我明白。” 有苏朗这名归一境亲自开道,东海水军那并不算十分严密的封锁圈当然困不住他们,苏朗持着云起潮生,带着苏彰从北门一路杀出,趁着夜色将苏彰送上了踏往宁州的路。 这一举动显然也打破了颖海苏氏与东海水军僵持,隔日,姜镝怒令东海水军再向颖海城迫近二十里,俨然是与颖国公府彻底撕破了脸。 然而命运的天平已经开始悄然倾斜。又三日,苏朗终于在晚霞晖光里等来了星珲。他们数日未见,星珲在颖海城门前看见苏朗,却并未多言语,目光里染了些许忧色。 令苏朗意外的是,除了谢嶙率领的连松成嫡系驻军,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新任怀泽总兵带来的一支怀泽水军。 苏朗当然没有忘记,现在的怀泽总兵,是由暗转明的天子影卫出身,对陛下有绝对的忠诚,不会听命于陛下以外的任何人。楚珩将浮云地纪交到他手上时,指明了是让他处理怀泽城的事宜,当日陛下还借了他一支天子影卫从旁协助。因此苏朗手里的浮云地纪唬得住别人,却未必调得动影卫出身的新任怀泽总兵。这些人的到来,只能说明,陛下对颖海城的事已经有了计较。 果不其然,一封圣旨和怀泽水军一起到达了颖海,圣谕说,昌州及东海一应驻军悉听颖国公府调遣。 苏朗听完圣旨,却并未放下心,反而轻轻皱了皱。 怀泽总兵许是察觉了他神情有异,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苏朗心中微凛,不动声色接过圣旨,又和诸位将领安排了驻军就地扎营,一应事务明日再议。 等到了僻静处,苏朗终于寻了时机开口:“这圣旨不是……” 怀泽总兵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直言接道:“确实不是从帝都来的,是我接任怀泽总兵的时候,陛下提早就写好以备不测的。” 苏朗闻言略怔了一怔,眉头轻锁。东海水军左师提督姜镝反心已起,就像苏朗手里的那把浮云地纪一样,一封圣旨其实并不能真正让姜镝退却,恐怕也未必调得动水军左师。陛下若是对昌州局势已经有了计较,多半会直接从宁州等地调军,断不会只传来这样一道轻飘飘的旨意。 怀泽总兵又道:“您也知道,兵跟将走,东海水军乱的不是兵,是将。经此一役,也大致能看得清昌州到底哪些人 分卷阅读144 在跟着敬王搅弄风云了,东海水军左师已是反心昭昭,右师提督秦友方将军倒还可用。谢嶙将军他们此次来的这般迟,就是被东海水军右师拦截的,倒不是秦将军的命令,他们奉的是‘代总提督’姜镝的军令。谢将军不好直接跟他们硬打,也不好不打,进退两难倒被困在路上。直到我带着圣旨赶到,水军右师才退了步。” 苏朗点点头,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说了句:“昌州总督连松成……” 怀泽总兵忽然出声:“怎么?” 苏朗立刻回过神来:“没什么,有了这道圣旨,倒是能让谢将军名正言顺地接手颖海城防,就算是要围城封锁,也轮不到他姜镝做主,除非他想立时就反。” 怀泽总兵点了点头,又听苏朗微有些忧虑道:“只是写这道圣旨时就算是陛下也料不到会有如此变故,时势巨变,眼下因为颖海疫情,昌州早已经流言四起、民心浮动,陛下……” 怀泽总兵挥手打断他,脸上微有两分笑意,语气却是掷地有声:“陛下当然不会放弃颖海,昌州也该好好清洗一次了。” 他点了点苏朗手上那道明黄卷轴,目光转向宁州的方向,意味深长道:“圣旨上说了,昌州及东海一应驻军悉听颖国公府调遣。还有那把浮云地纪,大人用着可还算称手?” 苏朗心里一震,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前有浮云地纪,后有悉听调遣。 一个君王所能给臣子的全部信任,陛下一分未留地都给了颖国公府。 …… 夜露微浓,长街上一片寂静,苏朗踏着月色回到院落中时,已是亥时了,星珲正坐在石凳上等他。 苏朗脚步微顿,瞬时收敛了郁色,走上前去握了一下星珲有些凉意的手,笑道:“怎么还不睡,今日奔波一天不累吗?” 星珲脸上却没有笑意,只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忽然上前半步直接抱住了苏朗,声音有些闷:“出什么事了?” 他从到了颖海就没有和苏朗说上几句话。星珲记得,他上一次来颖海时,也是傍晚,华灯初上,整座城都沉浸在流光溢彩的绮丽颜色里,明灯彻夜不熄,那时他才领略到何为真正的九州繁华。而今日再来颖海,大半座城都暗了。 他还尚未从不夜城的黯淡颜色里彻底反应过来,就在苏朗的院落前看见了一盏白灯笼。 溶溶月色撒下一地清辉,院角的一盏白灯笼映着月下相拥的两个人,在地上斜斜勾勒出几笔清浅的影子。 苏朗慢慢回抱住星珲,几滴泪毫无征兆地倏然落在星珲颈肩,濡湿了初夏的薄衫,烫得星珲心上一疼。 他听见苏朗自责揪心的低声:“我来晚了。” “是我错了。” “说好要跟你姓的那只小猫崽,我再也带不到帝都了。” …… 冰凉月色下,星珲抱住苏朗,听他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悲伤与煎熬,一句句讲给自己听,所有属于苏朗的脆弱和自责都要被遗落在这个难得的静谧夜晚,前方还有无数的危机和变数在悄然等待,等天一亮,他又要变成可以撑得起颖海脊梁的国公府公子。 “星珲。” “我在。” 不夜城的灯光熄了。 月华如练,满庭白霜。 …… 天光倏然大亮,局势并没有因为援军的抵达而就此稳定下来。 颖海北城的瘟疫,在病魔连日肆虐之后,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第一具长满黄斑的腐尸被抬到北城墙根下焚烧时,四起的流言和浮动的民心也彻底成为了昌州的一道风浪。 就在姜镝想借着这道“东风”,打出顺应民意的旗号,又要将念头动到颖海城上时,真正的圣旨终于抵达了风雨飘摇的颖海。 诚如怀泽总兵所言—— 陛下说,悉遵尔命。 浮云地纪仍旧回到了苏朗手上,随这道圣旨一起来的,除了出兵昌州边界的宁州驻军,还有帝都太医院派来救灾的队伍,浮动的民心也因此稍稍稳定。 太医院来的这样出其不意又恰到其时,昌州州牧芮何思和东海水军左师提督姜镝对消息的阻拦和封锁,显然并没有他们自以为的好。陛下提早落在昌州这棋盘上的棋子——天子影卫出身的昌州学政和提学御史在第一时间悄然给帝都送了信,太医院的到来也成为焦灼局势里的第一个变数。[1.] 许是前段时日接连下雨的缘故,颖海初夏午后的阳光并不算烈,苏朗和星珲正与谢嶙将军一起在帐中看舆图,就听得外面一阵喧哗,连滚带爬跑进来一个人,满脸惊慌失措—— “公子,不好了!老国公他晕倒了!” 作者有话说: 【1.】昌州学政和提学御史参见第四十章 ,是昌州州试舞弊案后,苏朗帮陛下从昌州世家手里夺来的两个实权职位,放入了陛下的人。 【2.】这回真不死人!不会反悔!(真诚.jpg ) 但是危机还没过去,剧情就要收尾了,开始热盒饭! 【3.】说点题外话,因为沧海这篇文是以星珲和苏朗的视角写的,所以不会详细去写陛下如何出手。但他是皇帝,少年登基权御九州,所以有些思量并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好”(当然不是说陛下坏哈,陛下是好人!)在权谋算计和人心把控上,陛下和他们其他所有人,都不是一个段位的。这章里面有个比较微妙的点,勉强算是帝王心术(?自我贴金.jpg)如果有大可爱发现的话,看看就好莫细思~ 第98章 祸乱 满帐将士的目光倏然间全落在了苏朗身上,星珲抬眸看见苏朗脸色白了一瞬,连带着身形也微不可查地晃了晃。 星珲借着桌案的遮掩,用力握了一下他冰凉颤抖的手,上前一步镇定道:“知道了,二公子这就回。” 苏朗咬了一下舌尖,有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他尽力定住起伏的心绪,转过身来勉强露出一点状似无奈的笑:“请太医了吗?前两日我还和祖父说莫贪凉,他总也不听我的,非要大半夜的舞什么剑,还老当自己是风华正茂呢。” 谢嶙将军视线一转,立刻接下苏朗的话,朗声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老国公年轻的那会儿也是能在马上拉开几石重弓的好手,苏朗你可别小瞧你祖父。” 那护卫也机灵,顿时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道:“请了,太医说老国公夜里着凉染了风寒,又加近日劳累了些,一时体虚晕了过去,这会儿估摸着也已经醒来了。” 苏朗无奈地一摆手,拉了一下星珲,抬脚朝帐外走去,嘴上说着:“就是你们总违心夸他,他才愈发不服老,总觉得自己还年轻,这不就贪凉风寒了。” 谢嶙看着他背影笑骂了一句:“这还怨上我了!” 刚刚踏出帐外,苏朗脸上淡 分卷阅读145 笑就敛了几分,他神色稀松平常,脚下步伐不紧不慢,仍是十二分的从容不迫,就仿佛方才国公府护卫连滚带爬带进来的慌乱不过只是虚惊一场。 然而星珲走在他身侧,却分明感觉的到,苏朗在发抖,在害怕,这些惧意却不能流露分毫,有千钧重的责任压在肩上,所以他的脊背须得永远挺直。 颖海正值多事之秋,军中又人多眼杂,老国公晕倒的消息若被传了出去,多多少少都会引得一番胡乱猜测,难免动摇人心。 平日里倒是不觉,今天方知从军营到颖海城门的路尤为漫长,苏朗觉得自己像是猛然间被卷入风雪地里,眼前似乎一片白茫茫,怎么也看不见前方早该出现在眼前的城门。 四周带着怜悯的探寻目光针一样扎在他身上,脑子里纷乱的画面雪一般袭来,有颖海城往日里流光溢彩的明灯夜烛,耳畔隐隐传来碧波春色里旖旎靡靡的悠扬曲调。然后画面倏然一转,暴雨肆虐过的颖北大街一片空寂,不祥的黄斑宛如蝴蝶绕着颖海北出城肆意飞舞,所过之处尽是被疫症传染的城民。 城墙根下焚烧腐尸的熊熊火堆须臾闪过,最后是颖海城门前他迟来一步的厮杀场,苏朗一次又一次拼了命地想要抓住那支不怀好意的箭,可任凭他如何努力却始终难以阻扰半分,羽箭总是穿手而过,他从头至尾都是个过客,眼睁睁地看着箭失一次次没入苏大宝的身体,血滴滴答答地沿着箭身流下来,最后在他脚边汇聚成一汪深潭。 他木然看着血泊里倒影出一张张得意的脸,所有穿心的痛苦在此刻都成了愉悦别人的笑料,他们看着失魂落魄的他放声大笑。眼前黑暗弥漫,漫天风雪在四周贯耳的笑声里迎面袭来,几乎就要压垮他的肩—— 却有个人忽然握住了他的手,周身风雪顿消,眼前映照出星珲的脸。那双手太过温暖,指尖传来的徐徐暖意渐渐驱散了透彻心扉的冰寒。 苏朗恍然回过神来,才发现星珲正站在他身前,他们还尚未走出军营,那传信的护卫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一副要哭不哭的神色。他怔在原地很久了,周围的将士频频转头向他们看来,神情依旧是探寻之色,却不再是方才的怜悯猜测,反而带着几分揶揄和好奇。 苏朗低头看着他和星珲十指交握的手,顿时明白了那些揶揄的缘由。星珲正对着军营方队,脸上带着明晃晃的调笑看着他,而他怔在原地,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青天白日里被漓山少主说了点什么石破天惊的话,一时愣在当场,而那护卫急切的神情简直就成了急得跳脚的敢怒不敢言。 星珲见他回过神来,脸上笑容更盛,故意意味深长地看了一圈看热闹的将士们,也不放手,就这么转身拉着苏朗朝颖海城的方向疾步走去。 直到走出军营许久,星珲脸上笑容不再,却仍没松开他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他们脚步更快,护卫终于得了空禀报:“公子,老国公他染上,染上……” 护卫声音里带了哭腔,苏朗点点头,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护卫惊慌失措跑进营帐里来的时候,他就有不祥的预感,心里已经有了准备,然而此刻噩耗真正降临,身形还是晃了两晃。 指间传来温热,星珲侧过头来看着他,声音坚定:“那么多太医在,不会有事的。” 他们走了一路,星珲便和他十指紧扣了一路。后来苏朗回忆起颖海的这场浩劫,支撑他走过这段暗无天日时光的,除了压在肩头的责任,便是他身旁的人始终从指间传到他心间的温暖与信心。 颖海城门近在眼前,苏朗抬头看着这座临近繁华落幕的不夜城,才发觉连城门也在连日的悲怆中不知不觉地黯淡了许多。 苏朗在颖海的时候并不多,人多半都在帝都。他长兄苏照身体素来不好,一直留守颖海城,国公府在外面的事反而是他这个幼子操心的多些。 颖海城的变故一出,他才回到家,做的头一件事便是不顾他兄长的反对,直接点了他穴道,将怀有身孕的大嫂和多病的大哥一起强行送上了马车,驶离了颖海城,只让他们在外安排一应调度。 颖海是他的家,不到最后一步,他寸步都不会退,但是他冒不起险,院前再也挂不下第二盏白灯笼了。 他并不清楚这场疫乱到底何时才是尽头,眼看颖北已成为继南江五县后的又一沦陷之地,疫情始终难以彻底控制下来。同处一座城,隔着一条江,谁也不能确定疫病会不会突然蔓延到颖南,国公府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这几日已经开始在和军兵一起疏散未染疫症的百姓离城。 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只短短两个月过去,他就已经看不清颖海城的未来了。 城门前有府里的侍从正来回踱步等他,见他过来,急忙迎上前,说了两句便驾车朝城内疾驰而去。 苏朗和星珲回来的时候,太医已经会诊过,府里的侍从端了药正要进房里去。接连数日在颖北第一线奔波,疫症瞅准时机终于袭击了这位已经年至古稀的老人。然而病魔并未能将他彻底击垮,老国公表面看上去似乎并无大碍,清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平静坦然地让围着他打转的太医们和府里的家将都散去——颖北还有更多的人需要他们。 院子里的长廊上便只蹲着一个漓山的叶九,怀泽总兵带着水军前来颖海的时候,他也一并跟着来了,显然是不放心星珲。此刻见他们二人过来,连忙从围栏边跳了下来,朝星珲打了个招呼。 苏朗从侍从手里接过药碗,星珲和他踏进了房内,却没注意到身后的叶九神情间有些欲言又止。 老国公并未过多显出病态,只面色有些不正常的潮红,头发花白却依旧精神矍铄。他正坐在窗前翻看药典,见苏朗和星珲过来,慈祥地笑了笑,神情平静地接过苏朗递给他的汤药。 他们对疫病的事闭口不提,反而闲聊似的说起些平常事来。 等一碗药汤饮尽,苏朗接过药盏,老国公才凝了神情,拍了拍他的肩,郑重道:“算算日子,你父亲也快该从西北靖州丝路道赶回来了。苏朗,颖海只是个开始,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他们起身踏出房门时,苏朗不知怎么的,脚下微停回过头来又看了祖父一眼,老国公的视线恰巧凝在他们并肩而行的背影上,见他忽而回首,脸上漾开笑容,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 老国公说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当日傍晚突如其来的一声惊雷一场夜雨,让颖海一夜之间便面临了措手不及的祸乱。 苏朗的房门是在卯时初被敲响的,府里的家将一身是雨从外头赶来,带来了最坏的消息——南江又一次决了堤,澜江水位猛涨,颖北才被太医们缓和下来的疫症不知怎么地突然全 分卷阅读146 面爆发,已经要控制不住了。 苏朗心头一跳,正要答话,就见外头提着灯冒雨跑来一名侍从,哭喊道:“二公子不好了!老国公吐血了,人已经不省人事……” 同一时间,决了堤的南江隔岸,定康城在大雨中依旧灯火辉煌。 世子周敏才接过江锦城暗卫传来的信,看了一眼后递给端坐在对面饮茶的苍梧武尊方鸿祯,笑道:“敬王殿下说,这场雨来的巧,不出一个月,颖海城必垮,所以现在只还剩下一件事要武尊帮忙。” 方鸿祯闻言眼帘微抬,手中茶盏不轻不重地放在身旁案几上,清脆的一声响。 周敏才脸色不变,继续道:“晚辈知道您挂心方少主,但只要颖海城的事情一了,整个昌州都在你我手下,还怕没有筹码作交换么?武尊若是急,老颖国公的命便是其一。” 方鸿祯冷冷地看着他,半晌吐出一个字:“说。” 周敏才笑了,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意:“远水不解近渴,连松成一个之所以能震慑住昌州的世家,可不是因为他曾是北境顾氏嫡系,而是苏朗的父亲——颖国公苏阙在他后头,所以这位可不能活着回到昌州,当务之急还请您务必亲自去趟宁昌之交。” 方鸿祯屈指叩了叩桌案,不置可否。 周敏才咬了咬牙,只得又道:“十日后,我亲自与苏朗谈条件,拿他祖父的命作交换,武尊觉得如何?” 方鸿祯抬起眼帘看向他,起身道:“五日。” * 晨光熹微,宜崇永安侯府送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与此同时,宜山书院最德高望重的太上长老出了山,带着人护送一位蒙着面的男子前往昌州驻军营地。 晨起时分的宜崇北城门来来往往行人不多,永安侯亲自将这位客人送到城外十里,递上一封密折,郑重道:“还请您帮忙转达天听,永安侯府多谢陛下隆恩,宜崇萧氏自会信守承诺。”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又对眼前人笑道:“高旻前些时日就传信说他从漓山回来了,算算日子,早该到宜崇了,可一直也不见个人影。您此去宁昌边界,路上若是碰巧遇着他,就帮我先揍一顿,让这小子抓紧滚回来,外边人都马上要打上自家门来了,他倒好,还在外头野。” 眼前人闻言不知想起了什么,轻笑一声道:“侯爷说笑了,世子一向有分寸。” 凉风拂面而来,徐徐吹开斗笠一角,露出他唇边勾起的一弯清浅弧度。 漓山东君楚珩。 作者有话说: 楚珩:你爸让我揍你。 小萧:??? 第99章 绝处(一) 雨势大得惊人,饶是打了伞,苏朗和星珲到达老国公院内时,身上衣衫还是湿了半截。 谁也顾不得擦干身上雨珠,院内灯火通明,府里侍从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交叠在一起,像是错乱的鼓点直直捶在人心上。 房里燃着艾香,几名太医围在老国公床榻前,见苏朗疾步走进来,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最终是为首的张老院判抚着胡须摇摇头开了口:“二公子,老夫与你直言罢,老国公情形不是太好。这疫病来的格外蹊跷,只下了场雨,便突然间急症攻心,断不该如此。” 苏朗谢过太医,脸上并不见惊慌,面色平静地走到榻前看着陷入昏迷的祖父。 老国公已服了药,复发的咳疾加上疫症,让他面色苍白如纸。苏朗俯身握住他露在毯子外面的手,目光不可避免地触及手背上星星点点的枯败黄斑。他闭眼又睁开,饶是先前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来势汹汹的病情真正撞入眼帘,心里还是忧惧。肆虐南江五县和颖北的疫症,最怪异也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患者身上这种不知来处的黄斑,病情愈重,黄斑愈多。 张老院判看着那黄斑,斟酌着又道:“这次疫症委实有些奇怪,太医院换了数个治时疫的方子,白日里瞧着倒还好,可每到夜深露重的时候,病情便开始反反复复,颖北染病的民众几乎皆是如此,蹊跷得很。但若只依症状和脉象看,除了病者身上这些离奇的黄斑,与普通的疫症又并无二致。” 苏朗正欲答话,忽觉老国公手指微动,人在昏昏沉沉中猛地咳了起来。苏朗知道他是旧疾复发,忙扶他起身坐在榻上,想也不想便抚上他后背开始用内力为他调息。真气顺着苏朗掌心缓缓流淌进老国公的经脉,心口升腾起的熨帖暖意让他脸色徐徐好转。 然而真气尚未运转完一个周天,苏朗手上动作忽然一顿,神情骤变,眉紧紧拧了起来。 “星珲。”他偏过头沉声喊道。 星珲正垂着眸子站在床榻十步之外暗自思忖着什么,听见苏朗叫他,回神走上前来,“怎么了?” 苏朗递给他一个眼神,往一旁让了让位置。 能让苏朗忽然露出如此慎重而严肃的神色,星珲立刻意识到是老国公的身体出了问题,他附掌探上老国公的后心,真气尚未走完,脸上表情已和苏朗毫无二致。他们对视一眼,目光齐齐转向了张老院判。 张老太医很快察觉事态不对,忙又为老国公诊了次脉,这次的脉象却与先前的凶险之势大有不同,甚至有了缓和之象,张院判“咦”了一声,思来想去只能是苏朗刚才情急之下为老国公调息起了作用,他如实相告,心里却已是疑惑丛生。 苏朗听完神色不动,只是颔首,显然有了计较,他面不改色地继续为老国公调息。这次的结果却更是让张老院判感到奇怪,老国公竟然渐渐转醒了。 病中的老人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局势的失控,他拉了一下苏朗的袖子,沙哑着声音问:“颖北出事了?” 苏朗知道瞒不过他,沉默着点点头。 老国公拍了拍他的手:“去吧,整个颖北都在等着你,也别让太医都在我这儿,祖父老了,这把年纪什么没经历过,不值当的。” “去吧。” 老国公的话提醒了苏朗,窗外骤雨不歇,他向外瞥了一眼,颖北现在定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他对这场祸乱的缘由有了猜测,心中正酸涩又愤怒,回过头看了一眼病中的祖父,有些话却还是忍着没说,只咬咬牙应下了老国公的嘱咐。 他转过身朝众位太医拱手行了一礼,抬头对上张老院判的眼睛,郑重道:“洪灾刚过,时疫固然是有的,烦请各位尽力而为就好。” 太医们先行一步,张老院判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苏朗,皱着眉也出了门去。 苏朗落后他们几步,想了想还是吩咐了一声守门的护卫:“祖父若是再有什么不适,差人速报与我。” 星珲和苏朗前后踏进雨幕里朝颖北的方向去,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阵,星珲率先打破了这静谧:“我刚才在想,不止老国公是身上的异样,时间 分卷阅读147 也不对。从澜江南岸第一次决堤,南江五县发洪水出时疫,到眼下疫症泛滥至整个颖北,满打满算都不过四十日。南江到颖海,几百里地,什么样的瘟疫能厉害到这个地步?翻遍九州史,都找不出来第二宗。” 苏朗面色冰寒,张了张嘴,几次都没发出声音,显然是被气得狠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恨声道:“翻遍九州史,找不出来第二宗这样厉害的瘟疫,也找不出来第二个这样的混账。就凭他,也配权御九州?我们颖海可真是得多谢他高看一眼了。也怪不得姜镝一个水师左提督敢先围城后杀人,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原来是早就知道,颖海的这场瘟疫好不了了。” 他闭眼缓了缓,忆起方才为老国公调息时发现的异样,又道:“有定康周氏和苍梧方氏在前面挡着,我倒是忘了敬王背后还有个母族,砚溪钟氏不愧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真是用蛊的好手。” 身后的家将听见了两人的谈话,低声插了句嘴:“公子,现任敬王妃,姓钟名仪筠,出身砚溪钟氏。” 星珲简直要被气笑了,如果说敬王先前对清和长公主下手时,他还只是觉得此人心性凉薄,今天才知道,亲情和人性,在狼子野心面前全是废话。 今日老国公咳疾复发,苏朗下意识帮他调息,真气流转间误打误撞被他们察觉了汹涌病情下深埋的蹊跷。也亏得是他们俩内功够高,换了个离识灵虚境来,都未必看得出情状有异。 洪水一过,南江确实容易滋生时疫,但再厉害的疫病也不至于短短一个多月就能从南江泛滥到颖海。太医院数名德高望重的太医会诊,换了几个方子,都不见彻底奏效——因为真正杀死人的从来都不是“病”。 “时疫是真,蛊疫更是真。”苏朗不怒反笑,转头吩咐家将:“和张老院判说一声吧,让他心里有个数,老太医操劳辛苦,总不能让他在颖海不明不白地名声扫地。敬王不会手软,颖北就还得死人。” 他和星珲走之前,用内力为老国公强行压住了在病情遮掩下作祟的蛊疫。但蛊术一道复杂多变,不找对解蛊的方法,终归是治标不治本。他们能救一个人,救十个人,却救不了颖北成千上万的疫民。 而那一日的惊雷夜雨,仿佛是在刻意成全敬王的狼子野心,瘟疫就如同澜江决了堤的水,只在一个昼夜之间便淌遍整个颖北,半座城彻底笼罩在暗无天日的森森死气里。 只在一日内,就有成批的尸体在午间雨停后被焚烧,谁也不知道第二场雨什么时候会来,明天又将会死多少人。 无论是颖海的药行还是帝都来的太医,都是束手无策,最多只能让疫情稍缓,没人说的清这场浩劫何时才是尽头。 雪上加霜的是,各种随之而来的谣言,在昌州的几座大城里炸开了锅,民声鼎沸的消息传到颖海时,苏朗心里清楚,离敬王起兵动手不远了。 而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第一个战场。 真正走到这一步,苏朗心里反倒出奇地冷静下来。敬王的招出了,昌州几只藏得深世家老狐狸也开始露出尾巴——流言在昌州传得这么快,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并不惧怕战争,他姓苏,所以为了颖海,一步都不会退。 只是—— 星珲和苏朗一起坐在石阶上,雨停了快三个时辰,夕阳像是融在水里,远处半个天际都是晕染的橘红。 今日在颖北奔波了一天,星珲累得不轻,闭上眼睛靠在苏朗肩头假寐。苏朗捏紧手中的木盒,目光落在星珲略显疲倦的侧脸上,心里生出针扎一样的刺痛感。 知晓了内里的蹊跷,这场人为的时疫能在颖北传染得这样快,其中的原因也就不足为奇了——颖海城的疫民里必然有敬王埋下的钉子,他是猜得到的。 只是千防万防,怎么都没想到,小孩子里也会有暗藏的祸心。 如果不是因为星珲真气运转反应够快,他又在旁拉了一把,那支居心叵测的银簪此刻就不会滴血不沾地被放在木盒里了。 他们救不了颖北成千上万的疫民,但一个两个总是能的。小孩子忍不了疼,星珲于心不忍,帮几个孩子强行压了体内作祟的蛊疫。 最后一个面容蜡黄的孩子从星珲手里接过糖粥的时候,袖子下细碎的银光一闪而过。 瓷碗摔得粉碎,碗里的糖粥淌了一地。 星珲下意识地收手后退,苏朗站在他身后,猛地将他往怀里一拉。 那孩子袖子里藏着的银簪尖头漆黑,出指两寸,在午后初晴的阳光下闪着图谋不轨的光泽。 星珲手腕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所幸并未破皮出血——他刚才帮几个孩子压制蛊疫时内力大动,流转在体内的真气还并未散去,阴差阳错地为他挡了一下。 一切发生得太快,苏朗说不清那一刻心里是什么感觉,一瞬间仿佛有无数个念头闪过,恐惧庆幸愤怒交织在一起。夏季午后的天,等回过神来时,他脊背上已全是冷汗。 尽管星珲并未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而郁郁,但是那支被收入木盒中的银簪,和星珲略有些苍白的面色却成为了缠绕苏朗一天的梦魇。 颖北的情况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这场雨带来了数不清的尸体和道不尽的祸心。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让星珲同他一起面对那些丧心病狂的恶意与残忍。 如果可以,他想自己永远都不用做这种准备。 可疫情还只不过是场前戏,真正残酷的战争已经近在眼前。 苏朗忽然想起两年前,他出于试探带星珲去宛州,他们路上曾遇到过一次暗杀,那支羽箭破空而来钉在马车壁上时,他就后悔了,不该带星珲去宛州的。 他从前不想让星珲涉险,时至今日更不想。 绝不容许再有第二支居心叵测的银簪。 苏朗垂下眼眸,定定看着脸上带着倦意的星珲,心里有个决定悄然间萌生出来,他低头轻轻在星珲侧脸上印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非常抱歉期末考试这几天一直在复习没更(论法学狗的期末)。等月初考完试一定不会再咕了,跪地表决心!正文大概还有十来章的样子,春节之前应该能完结! 这几章都是颖海的事,所以苏朗的视角多一些。 然后下章来谈恋爱吧!(狗头.jpg) 明天有英语考试,不出意外后天来更! 第100章 绝处(二) 颖海城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上,苏朗接到姜镝率军蠢蠢欲动的消息时,在心里犹豫三日的决定终于成了形。 夜里忽然起了风,桌案上的舆图和书信被吹得哗啦哗啦响,苏朗刚站起身要去关门,苏彰忽然神情凝重地走了进来。 “公子,宜崇出事了。两日前,东瀛人趁夜大举犯境,所幸 分卷阅读148 昌州驻军和宜山书院反应及时,稳住了战局。永安侯府传了信过来,请您和谢嶙将军务必做好准备。” 苏朗心中一沉,捏紧了手中的舆图,他知道这一天会来,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北狄十三部兵犯北境,天子手里最锋利的刀兵——朔州铁骑的主力便就此被拖在了朔北战场。而昌州除了东海水军外,还有昌州驻军这个变数。永安侯府之所以被成为大胤第一世家,并不仅仅是因为其背后有宜山书院,同样重要的是昌州驻军的精锐里有几位将领出身宜崇萧氏。 不到万一,昌州总督连松成都未必调得动这几支表面姓凌、实际姓萧的驻军。 也正是因此,永安侯府才始终中立,尤其低调,就连其世子也从不在帝都过多停留。 永安侯府一直态度不明,说不好到底站不站队,又站在哪边。于敬王而言,最万全的办法便是拖字决,就像对付朔州铁骑一样。宜崇临海,东瀛海军趁夜入侵,那几位萧姓将领势必会带兵回防,哪还有精力去掺和敬王的事。 如今敬王的拖字决算是已经达成,永安侯让苏朗做好准备的意思不言而喻。颖海的兵事只怕就是这几天了。 苏朗拾起手边的木盒,垂眸看着那支末端漆黑的银簪,他闭上眼睛,那日的猝不及防让他芒刺在背,过了半晌,终于抬眸对苏彰道:“你去把叶九找来,说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星珲听到苏朗叫他过去房间的时候微有些诧异,姜镝和东海水军左师蠢蠢欲动,颖北的疫情还没稳下来,他们这几日军营颖北两头跑,一刻钟恨不得当成一个时辰来用,这个档口苏朗却不是喊他去书房反而在卧室等他,星珲心里有些纳闷,但还是依言过去了。 卧房内燃了安神香,青烟袅袅间晕染出一室清香,星珲看着坐在桌案旁的苏朗,讶异道:“这会儿喊我过来做什么,偷懒?” 苏朗闻言轻轻笑了,点点头给他斟了杯茶:“叫你过来歇会,这几天一直奔波不累吗?” 星珲抬眸对上苏朗的眼睛,静默片刻后接过青瓷盏,清茶送到唇边,他垂下视线凝视着碧汤中舒展开来的的墨绿雀舌,忽然笑了一声:“你什么意思?” 苏朗脸色微变,似乎是始料未及,他显得有些慌乱:“我……” 星珲捏着那杯茶,指间泛白,再抬头时神情已经冷了下来,“这几天稍有点空闲,你就总是心不在焉地盯着那支银簪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苏朗,你想做什么?茶里放了药,然后把我送回帝都或是漓山?眼下敬王开战在即,你是算好了,只要你开了口,我人到帝都,陛下就不会再让我回来。我回了自己家,家里长辈也不会让我再往颖海跑,是吗?” 苏朗沉默着错开视线,不去看他的眼睛,显然是默认了。 星珲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眼眶微微泛红:“你就是这么打算的?” 苏朗心里酸涩得厉害,指甲硌得掌心钝钝的疼,他声音很低语气却依旧执拗:“星珲,战场刀剑无眼,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颖海现在就是个四面漏风的房子,我都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第二个袖子里藏着银簪的孩子,要是一个不慎没保护好你,我……” 星珲打断了他的话:“我用得着你分心保护吗?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 “我不相信我自己。”苏朗摇摇头,低声说:“星珲,你回趟漓山青囊阁好不好,说不定在漓山能找到解蛊的方法呢?” 星珲冷冷地看着他:“我在一叶孤城待过十七年,从小到大天天进出青囊阁,我怎么不知道我们漓山还有这等本事呢?你找借口也不是这么个找法,你说让我去宜山书院都比漓山青囊阁强!” 星珲不等他回答,将手里的茶盏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绕过苏朗就要往外走。 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苏朗忽然拉住了他的手,星珲听见他极轻地说了什么。 苏朗低着头,星珲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等了很久,才听见苏朗几不可闻的声音。 “我害怕。” 星珲眨了眨眼睛,心里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轰然间划了条界限,一半是酸涩,一半是甘甜,他侧过头看着苏朗的脸,像是在问又像是在答:“两年前我自愿跟你去宛州,时到今日我也没后悔过,今天我选择留在颖海,以后也决不会后悔,你害怕什么?” “所以我更怕。”苏朗终于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我怕再有第二次措手不及。” 星珲心中没来由地一紧,他脚下忽然一软,全身的力气像是突然消失不见,踉跄着就要跌在地上。 苏朗从背后抱住他软下来的身体,星珲闻到他衣衫上香囊的清香,目光蓦地转向香炉中燃着的安神香。 他咬牙道:“苏朗,你算计我。” 茶里的药只是个幌子,真正的药在安神香里。 方才的慌乱和始料未及都成了伪装,苏朗没有回答他,也不去看他的眼睛,只自顾自地将他抱到坐榻上,指间气劲凝聚,在星珲几个穴位上逐一点过,他用了十成十的内力,星珲闷哼一声,气得脸色发白。 “药效一日后会解开。” 星珲怒视他:“那我被你封住的内力什么时候解开?” 苏朗默然不语。 无形的压抑和沉默横亘在对峙的二人之间。 良久,星珲忽然哽咽一声别过脸去,眼角溢出一行泪沿着脸颊缓缓而下:“我会恨你的,苏朗。”他语不成调,带着重重的泣音:“我会恨你的,我恨死你了……” 苏朗心如刀绞,他俯身温柔地吻在星珲眼泪流淌过的地方,却没发觉自己眼里落下一滴如出一辙的泪,不偏不倚正砸在星珲颈肩,星珲猛地颤了一下。他的唇覆过星珲的,沿着脸颊一路向上,最后停留在耳边,“失去大宝,我会伤心难过,但你要是出了点差错,我会死。” ——绝不容许再有第二支居心叵测的银簪。 “那我呢,你问过我你这样做,我愿不愿意吗,啊?”星珲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他,只死死盯着房间里的那扇珍珠玉坠交织成的隔断屏风,直到眼前水蒙蒙一片,再看不清任何东西。他咬着自己被苏朗亲吻过的嘴唇,嘴里有血的味道弥漫开来,那疼却怎么也转移不走心上刀凿般的钝痛感。 “你就让我自私一次。”苏朗伸手抚过他的脸,轻声道:“等颖海战事了了,我任你处置,好不好?” “我恨死你了,我不要你了。”星珲闭上眼睛,在心里绝望地想。 苏朗没等到他的回答,又低头轻轻在他唇角吻了吻,而后狠下心来转身大步走过去打开门,朝外喊了一声:“叶九,带你少主回漓山。” 苏彰站在书房桌案前,看着神色深沉如水的苏朗,今日清晨,府里的精锐家将和叶九一 分卷阅读149 同将漓山少主送回了一叶孤城。 星珲一走,苏朗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如同绷紧了的弦,脸上再寻不见半分笑意,只剩下严肃持重。苏彰捏着手里那封烫手的信,犹犹豫豫半天也没想好怎么开口。 “什么事?”苏朗抬头问。 苏彰硬着头皮上前:“……定国公世子周敏才来信了。 苏朗执笔的手一顿,靠上背椅,面无表情地缓缓道:“念。” 苏彰只得拆信,看了一遍后,抬头觑着苏朗的神情,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道:“他说,您要是想要老国公的命,就拿、拿苍梧城少主方修然去换。” 苏朗眉梢轻挑,勾起唇角笑了:“做梦。” 苏彰心中一紧,咬咬牙还是说了:“可公子,老国公……” 苏朗打断他:“方修然在漓山手里,苍梧城还有所顾忌,没了他,方鸿祯能做出什么来就不好说了。祖父那边我心里有数,周敏才没那么好心,想着空手套白狼罢了,颖北都到这个境地了,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他怎么舍得这时候把解蛊的药给我。给我送这封信,我猜是方鸿祯给他压力了。” 苏彰默然,又见苏朗的目光转向窗外,他嗓音低沉,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他想拿下颖海,也得先问问我同不同意,这座城就是毁了,这块地也得给我姓苏。” 苏朗回过头来又吩咐了几句,苏彰领命去布置颖海城防,踏出门外时,又回头看了一眼,见苏朗正出神地向窗外极目远眺。苏彰想了想,还是把话问出了口:“公子,既然舍不得离别,您为什么还非要把叶少主……” 苏朗回过神来,轻声道:“我再不想让他因我而涉险了,一点都不想。” * 他们已经离开颖海两日了。 星珲垂着眼睛坐在车内,苏朗安排的事无巨细,先是封住他的内力,又摘走他身上的偕行灵玉交给了叶九,几乎算是封锁了他所有能够反抗的后路。颖国公府最精锐的家将们和叶九一路带着他向北,越过宁昌边界,眼看已经要进入宁州了。 他好话坏话都说尽了,骂过也求过,但叶九是铁了心站在苏朗那边,不惜抗命也要送他回漓山。星珲心里愈发急切,等进了宁州,遇上宁州驻军,叶九手里又有苏朗手书,他再想回去,比登天还难。 外面忽然传来几声马鸣,车竟缓缓停了下来,星珲心里微疑,掀开半截轩窗朝外看去,心中顿时一喜。 他们遇上了往昌州方向去的一行人,为首的正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两个人。 叶书离摇了摇手中折扇,坐在马上朝叶九抬抬下巴,笑眯眯地问:“这是要到哪儿去,回漓山?” 叶九心中涌上不祥的预感,捏紧手中缰绳,还没想好怎么答话,身后马车门突然传来开合声响,星珲已经从车上直接跳了下来:“二师兄,世子。” 叶书离微愣,萧高旻更是直接讶异道:“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和苏朗在颖海吗?” 星珲紧紧抿着唇没应声。 叶书离和萧高旻正要往宜崇去,路上也听说了颖海的情况,他这几日正忧心,不想居然就在这遇到了让他放心不下的人。他看了一圈围在马车边上脸生的护卫,目光从叶九欲言又止的脸上掠过,最后停留在星珲还泛着红的眼眶上,他心思微动,对眼前这一出大概有了数。 叶书离不再问什么,拉着萧高旻往路旁让了让,朝叶九道:“过去吧,路上小心。” 叶九和星珲没想到叶书离会说出这话,两人都怔了一下,星珲先反应过来,立刻开始反抗:“我不回漓山,我要去颖海。” 叶书离收起了一贯的笑意,罕见地沉下脸来:“闭嘴,我看你是皮痒。” 星珲执拗地看着他,呛声道:“你自己不也往宜崇跑,你还管我?” 叶书离不怒反笑:“我还管不着你了是吧,颖海现在什么境况,苏朗把你送出来你还想着往回跑?叶九,立刻带他回漓山。 ” 星珲置若罔闻,愤愤地扭头转向颖海城的方向,执意要和叶书离僵持到底。叶九迟疑着想上前,却又不敢直接用强把星珲带回车里。 叶书离火气顿时冒了上来,作势就要跳下马,准备亲自动手,不想萧高旻却忽然伸手拉住了他,叶书离疑惑侧眸。 萧高旻没跟他解释,反而朝星珲肃声问:“你真的要去吗?现在回颖海可不是个好选择。” 星珲回头看着萧高旻,眼里有止不住的泪意翻涌,他嘴唇翕张,像是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开口嘴里全是苦涩的味道,“没有他,我会死。” 叶书离握扇子的手倏尔一紧,拧着眉不再作声。 萧高旻抿嘴沉默了一会儿,抬眸与星珲直视:“我帮你回去。”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2020爱你爱你年万事如意,一切顺利,所有期许的美好都会如约而至! 第101章 战火 宣熙十一年六月初三,季夏日,澜江瘟疫泛滥月余而不绝,南江五县至颖海北城浮尸千里,人死無算。 敬王凌熠以此为由直指今上无道,以至天降灾厄,又借“白虹贯日,太白经天”的天象为名,于宛州江锦城正式起兵兴战,以定康周氏、苍梧方氏、潋滟姜氏为首,云昌宛三州世家著族从者几半。 隔日,东海水军左师提督姜镝响应敬王之召,悍然兴兵剑指颖海,于颖海城五十里外同昌州总督副将谢嶙对峙交锋,开始了这场叛乱的第一战。 与此同时,大胤东南沿海的昌州宜崇正在抵御外敌,与突然犯境的东瀛海军交手。昌州彻底乱了套,一时间九州民心浮动,惶惶不安。 战事八百里加急报到帝都,朝野震荡,一众世家怒骂敬王乱臣贼子,谋逆之心昭昭。朝堂上当众表态自然是要愤慨激昂的,只是其中有多少真骂又有多少假嚷嚷做样子的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节骨眼上,天子却依旧平静如昔,甚至并未表现出分毫震惊与愤怒,只轻描淡写地命朔安侯顾铮即刻率中宁二州驻军沉着应战,拒敬王于澜江以南,又宣令颖国公府主持昌州战局,三军听其调配。 众臣捏不准皇帝的意思,却也都在心里为颖海苏氏捏了把汗。眼下昌州乱成了一锅粥,泰半世家隔岸观火,只想着混水摸鱼,虽说也没几个世家主敢大张旗鼓地站队敬王,但除了裕春韩氏,主动支援颖海的就更是寥寥无几了。 谁不知道颖海城现下正闹瘟疫,姜镝率东海水军左师南面进攻,定国公世子周敏才以定康城为据点,从北面拦截欲渡过澜江支援颖海的宁州驻军。内有瘟疫外有兵事,南有姜镝北有定康,如今的颖海俨然是四面楚歌之势,百年地望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而现下昌州的部分驻军正在宜崇同东瀛人打得死去 分卷阅读150 活来,部分驻军又同那些隔岸观火的世家同气连枝,能调过来解颖海之危的少之又少。皇帝信任颖国公府,昌州战局全权由其做主,可眼下颖海苏氏都自顾不暇了,又怎么去跟敬王叛军打? 宣政殿于巳时末议政毕,众臣或忧心或愤慨的散去,兵部户部连同大大小小的在京武将却都留了下来,继续在侧殿商议战事部署。 武英殿殿主谢初和天子影卫首领凌启便是在这时候过来面圣的,皇帝见他们一同过来,便临时离了席,到后殿书房单独召见他们二人。 谢初眉间拧成了一道川字纹,神色凝重地奉上一卷古籍和一则誊写好的药方,凌烨接过来翻看了两眼,捏着药方问道:“有几成把握?” 谢初摇摇头,如实道:“至多五成,蛊术一道复杂多变,九州武道不擅此途。臣率人在武英殿和石渠阁翻阅许久,拟了这则方子,可还是不能有足够的把握。” 一经查出颖海瘟疫的缘由,苏朗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对付南隰蛊术太医自然是无能为力,只能从九州武道宗门中寻求突破。事态紧急,苏朗在找出症结所在的当晚,便传信帝都武英殿,同时又派人求助南山佛寺、宜山书院、和武陵道宗等底蕴深厚的宗门。 如今大抵也该收到一些回信了。 凌烨凝视那古籍许久,伸手按了按古籍中不起眼的四个小字,轻叹一声道:“五成还是太少,看来广陵是非去不可了。” 一个多月以前,袁则良在抵达帝都的前一夜离奇惨死,东都境主叶见微曾借天子影卫之手给他递过一封密折,凌烨想起密折上的内容,从御案后的暗格里拿出了一封信递给凌启,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广陵鹿水,动作越快越好,这事拖不得。” 凌启领命应下。 凌烨垂眸思忖片刻,偏头又问:“颖国公苏阙到哪了?” “算算日子和路程,应当离昌州也不远了。” 凌烨“嗯”了一声:“若能联系得上去西北丝路道接应的影卫,就和苏阙说一声,让他先不要急着出宁州,宁昌边界应当会有人等着截杀。以防万一,楚珩从宜崇过去了。” 谢初:“敬王派去截杀颖国公的,极有可能是苍梧武尊方鸿祯。” “对了。”凌烨点点头,眼里像是盛着一潭静谧的水,他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道:“让影卫看着点楚珩,别让他轻易受伤。” 凌启见怪不怪,波澜不惊地应命而去。旁边的谢初却差点没把白眼翻到天上去——当然是对楚珩往日的所作所为翻白眼。这小子从前在武英殿里装得可好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恨不得连剑都拿不稳,全身上下除了一张格外好看的脸,可谓一无是处。 谢初看他实在是花架子一个,生怕他被武英殿那群只知道看脸和打架的毛头小子们霸凌欺负,还特意对他多加照拂。结果他和陛下不清不楚的也就算了,如今摇身一变居然还成了漓山东君,真是枉费了谢初当初一天三次地跑去武英殿巡视。拿不稳剑?全九州只怕也再难找出一把刀兵,能比姬无月手里的那柄明寂更难让人驾驭。霸凌欺负?漓山东君不揍别人就谢天谢地了。 谢初从凌启那里知道这事后,足足气了三天。不过楚珩还算有点良心,自知心虚理亏,这段时日一直躲着他走,就连去武英殿也偷偷摸摸的,谢初堵了他几次都没逮到人,便也就罢了。钟平侯府在东君这事上尤其低调,谢初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对外宣扬,反正算账也不急在一时,敬王这事一出,楚珩怎么都瞒不住,等武英殿的那群武痴也知道后,还怕堵不到一个楚珩么。 谢初自顾自地想怎么在武英殿把楚珩逮住,就听凌烨又出声嘱咐道:“先让宁州驻军陈兵怀泽,另外告诉苏朗稳住即可,必要时可以暂退,不急着先拿下姜镝。朕倒想看看,姜镝身后还站着谁,江南十二城隔岸观火的墙头草里,有多少是真观火,有多少是已经上了凌熠的船。” 谢初心中一凛,立刻颔首称是,又道:“宜山书院已经去了昌州驻军营地,只是时机未到,不好出手。现在就看苏朗在颖国公抵达之前能不能稳住颖海局势了。” 凌烨想起交到苏朗手上的那把浮云地纪,屈指轻轻叩了两下书案,不再言语。 * 昌州,颖海。 短短几天,谢嶙的部队已经在颖海城外和东海水军左师交手几次,姜镝显然是有备而来,攻城时直接上了西洋火器。 好在颖海城防一向严密,守城容易攻城难,谢嶙架了长虹火炮也没让姜镝占到便宜,勉强稳住了战局。 可饶是如此,连续几日下来,兵力的差距还是让颖海略微显出了颓势。姜镝那边像是火药军备不要钱似的,攻势几乎是丧心病狂,几个时辰就要来一次。 而因着东瀛人突袭宜崇,苏朗又不敢让东海水军右师悉数加入颖海战局——敬王勾结东瀛北狄已是板上钉钉,但东瀛人一向贪婪狡诈,背后又有西洋的支持,他拿不准东瀛人到底是会一心帮着敬王,还是会趁大胤内乱转道北上,突袭东海入侵江南。毕竟就算敬王许了再多的好处,也比不过自己直接动手从大胤国土上撕下一块肉来得实在。 以防不测,苏朗将东海右师的大部分主力调回昌州海防沿线,颖海城只留了谢嶙部队以及怀泽水军防守。他并不急着反攻,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全力拖住姜镝,等一个彼此亮底牌的时机。 变故说来就来。 军医来报的时候,苏朗和谢嶙刚抵挡过姜镝今日的第三次进攻,正在营帐内商讨战局。苏朗听说受伤的将士里有人感染了疫症,和谢嶙对视一眼,眉峰皱了起来。 这场疫症他心里有数,敬王就是再有本事,感染疫症的也大多都是普通百姓。塑脉境以上习过武的人,除非是年事已高或者受伤,轻易不会染病。瘟疫虽然在颖海传播甚广,可大体上还是被控制在了北城。如今受伤的将士有人突然感染了疫症,只能是埋在颖海城里的钉子出手了。 颖海苏氏底蕴深厚,最不缺的便是钱粮,姜镝连续几日攻打都没讨到多少好处,宁州驻军近日又欲渡江支援,他怎么能不急?外面不行就从里面动手,招数不怕老,只要好用便就成了。 苏朗只稍稍思忖了一会儿,便在心里下了决定。 “封城。”苏朗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让苏彰神情大变:“即刻带重兵封锁颖海北城,就算是只鸟都不要给我放出来。” 苏彰一听便急道:“可是公子,敬王就是借瘟疫打出的旗号,颖北的流民现在草木皆兵,这会儿大举兴兵严密封城,一个说不好恐怕会直接暴发内乱。我们现在已是腹背受敌,城内若是再起乱子……” 苏朗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面不改色道:“封,就直接 分卷阅读151 言明是我下的令。但凡有带头闹事的,有一个给我抓一个。” 他停顿了一下,冷冷地道:“真正的流民现在除了颖海无处可去,闹事起乱子的,才是别有用心。” 颖海不能失,否则宜崇会孤掌难鸣。这场瘟疫虽说传染甚广,但大体还是被控制在了颖北。前段时日颖国公府说是封锁颖北,但也只是让府内的家将武者们严守颖北城出入秩序,并未像苏朗今天这样正正经经的彻底封城。苏彰见他态度坚决,虽有犹豫,却也知道事态紧急,握着拳领命而去。 外头阳光炎炎,苏朗孤身站在颖海城门前的一株垂柳下,树旁的几簇六月雪正开得热烈,他静静凝视着那花丛半晌,极轻地叹息一声,俯下身抓了一抔土握在手里。 解蛊疫的方法未到,他无从掩饰自己的弱点和顾虑,所以只能毫不犹豫地孤注一掷—— 因为无论是昌州百姓的命,还是眼前众将士的命,他都赌不起。他敢赌皇帝的信任,但却赌不起敬王的疯狂。 苏朗回头望了一眼烈日炎炎下的颖海城,转身时眼前却忽然闪过漓山的剪影,算算路程,星珲也早该到宁州了,宁州有驻军接应,万事皆安。他沉下心来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收敛心绪,疾步往军营走去。 * 然而彼时的叶九却让苏朗失算了,他并没能把星珲带去漓山。 宜崇世子的一句“我帮你回去”,叶九就知道这事没戏了。果不其然,叶书离听完星珲那句分外坚决的话,脸色又沉了几分,却也没再出声阻止。 只是苏朗封星珲内力时手法独特,且用了十成十的气力,萧高旻也没敢一个人贸然动手给星珲解穴,一旁的叶书离却又冷着脸袖手旁观,是以直到进了广陵地界,星珲的内力也还是丝毫动不得。 萧高旻这回倒没和叶星珲剑拔弩张,一向气场不合的两个人罕见地相处融洽。叶书离一直沉着脸不作声,这一路反而是萧高旻照顾星珲多些。 昌州起了战事,边上的广陵倒还算平和。萧高旻见星珲头也不回地纵马向前,忙出声喊住他:“等会儿,跑那么快,你走错路了。” 星珲摇摇头,又挥鞭加快了速度:“不,先去鹿水。” 作者有话说: 小萧和星珲签订了临时性友好建交协定,预计生效时限为抵达颖海前,至于谁先骤然翻脸撕毁和约,这还不好说。 第102章 人情 鹿水是广陵城边上一处不起眼的临水小县,除了风景比旁的地方雅致些外没什么特别的。他们从宁昌边界过来,一路纵马疾行,一刻钟恨不得当成两刻钟用,中途几乎没敢休息,哪有空欣赏路边的劳什子夏景。 他们去颖海,从广陵过本就已经有些绕远了,而鹿水就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方向,萧高旻闻言不由皱了皱眉,但叶星珲语气神情不像是在说笑,他们一行人里也没人比他更担心颖海,萧高旻心里虽纳闷,却也只迟疑了片刻便扬鞭跟上。 眼下大半个昌州已经乱了套,战火倒还尚未烧到广陵,除了城防比往日严紧许多外,倒也还算是安宁。 他们从广陵又走了大半日,临近傍晚时分才抵达鹿水。星珲最终在鹿水陵园山脚下的一座独门小院前停了下来,他握着缰绳深吸一口气,闭眼凝神稳了稳心绪,方从马上跳了下来。 星珲刚要迈步往里走,就听叶书离在身后叫住了他,叶书离脸上的表情还是冷冷的,扬手将从叶九那里取回的偕行灵玉扔给了星珲,淡声道:“谈不拢就算了,有事喊一声,别把自己也给搭进去。” 自从星珲执意要回颖海,叶书离脸上就再没显过半分笑影,星珲知道他是真动了怒,一半是被自己气的,一半却又是担心,可眼下却也没时间让他二师兄消气,星珲接住那枚玉佩,垂下眼帘闷声说了句“知道了”,便转身推门走了进去。 小院内萧瑟冷清,一个人影也无,只有庭前树下石桌旁温着的一壶清茶,还在红泥炉上冒着袅袅热气。 星珲疾步走过去,目光落到石桌正中一本未写完的书卷上,纸上墨迹未干,饱蘸了松烟墨的笔斜斜倚在一旁的笔架上——院子的主人显然是暂离不久。星珲低头看了两眼书卷的内容,微微扬了扬唇角。 这一趟鹿水之行,他来对了。 燕折翡从后山回来,刚要推开院子后门,指尖触及门扉的瞬间却忽然一顿,神色骤然冷了下来。 她身形一动,悄无声息地越过高墙落在院内,然而还没等她看清来人,院中的不速之客就已赶在她动手之前率先开了口。 “境主。”星珲转过身来看向微有些错愕的燕折翡,扬声道:“我来要你在南山欠给我的人情。” 燕折翡眼神微动,收了周身凛冽的真气,不发一言缓步走到石桌旁坐下,她抬手给自己和对面的星珲斟了两杯茶,方才慢着声开口:“叶星珲,你胆子不小。” 星珲跟着坐了下来,抿了一口杯中茶液,不慌不忙道:“境主过奖。” 燕折翡随意扫了星珲两眼,周身似乎有一触即发的杀意涌动,她轻轻挑了挑眉:“你内力被封还敢擅闯我的地方,是闲命太长了么?” “内力被不被封,在大乘境面前,有区别么?”星珲脸上丝毫不见惊慌,他放下手中茶盏,平淡问道:“境主听说过颖海城的瘟疫吗?” 燕折翡循着他的目光看向石桌上未写完的书卷,似笑非笑道:“所以你要我还你的人情,是想让我跟你去颖海?” 星珲站起身向她拱手行了一礼,郑重道:“您是洱翡药宗的传人,晚辈恳请您帮忙。” 燕折翡眼神复杂地抬眸打量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叶星珲,我是欠你一个人情不错。” 星珲正欲应答,却听她话锋忽然一转:“但你是不是太想当然了?” 燕折翡的神色已经冷了下来:“你脚下踩的这片土地,在三十年前,曾是洱翡药宗的山门。”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星珲也已听出了她未尽之意。 燕折翡自嘲一声,声音里不经意间带上几分悲凉与恨意,却还是淡笑着看向星珲:“你也知道洱翡是九州独一无二的医武宗门,你说凌铖他不知道么?所以啊,这是成帝种下的因,现在他的儿子、他的子民来尝这个果,这也算是苍天有眼因果报应不是么?” 星珲:“你明知道这场治不好的瘟疫是人为。” 燕折翡摇了摇头,笑了一声道:“报应不爽,天意还是人为没什么不一样。他挥挥手,我家就没了。叶星珲——” 燕折翡满目苍凉地看着他:“如果今天换作是你,换作是漓山,你能毫无芥蒂么?无论是皇帝还是敬王,归根结底都是一家一姓,于我而言其实没多大区别。父债子还,他们 分卷阅读152 都是我的仇敌,自相残杀难道不好么?” 星珲摇了摇头:“但你没的选。苦心筹谋这么些年,你想要的不就是要砚溪钟氏、苍梧方氏、定康周氏付出代价么?如今一步之遥,我想境主也不愿放弃。” 燕折翡低头轻笑一声:“你说的对,但是叶星珲——” 她再抬头时笑容骤敛,无法自抑悲恸和不甘一齐哽在喉头:“我却也知道,死去的人永远不可能复生,再如何血债血偿都只能填平我自己一个人心里的恨罢了。洱翡药宗没了就是没了,那么多人悬壶济世行医救人一辈子,到最后却连半点东西都没能留下,只有青史上寥寥的一笔‘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永远都得不到正名,这个公道谁又能给他们?子不言父过,皇帝还是敬王都一样。” 星珲沉默了一会,平静道:“从前或许可以,但现在当然没人再能给洱翡公道,因为洱翡药宗弑君。” 燕折翡执杯的手一顿,眸中寒芒微涌动,周身迸发出凛冽的杀意,手中的白瓷茶盏承受不住她指尖的力道,转瞬间碎成了齑粉,里头的茶水却一滴不落,凝成一团水珠悬在燕折翡指尖。 “弑君”是她的逆鳞。 星珲气息翻涌,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的味道。 燕折翡怒极反笑,冷冷地看着星珲,一字一顿道:“洱翡药宗从没有……” 星珲遽然打断她,沉声问:“那你呢,你姓什么?” 燕折翡像是听到了晴天霹雳,倏然间怔住,她眉心猛地跳了跳,嘴唇翕张却没发出什么声音。指尖悬着那团水失了力道,砸在她脚边,溅起的一缕尘埃不偏不倚地正好泼上她的裙角。 成帝凌铖,是死在惠元皇贵妃燕岚手里的。 而她姓妫海。 兜兜转转回首间,却是燕折翡自己亲手坐实了洱翡药宗“弑君”的罪名。 星珲定定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所以境主没的选。如果洱翡药宗还有能得到正名的机会,那一定不可能是敬王。” 燕折翡咬了一下舌尖,血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她强迫自己迅速敛去起伏的情绪,垂着眼睛不语。砚溪钟氏、苍梧方氏、定康周氏覆灭了洱翡药宗,却有恩于敬王,当然不可能。 星珲不再言此,目光转向石案上那册未写完的书卷,问道:“境主桌上的这册洱翡药典,是想留给清和长公主吗?” 燕折翡不答,显然是默认了。 星珲微微笑了笑:“我知道境主不想帮任何人,甚至都想陛下和敬王两败俱伤,想这九州江山改朝换代。”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下来:“但您也知道这不可能。您不能否认的是,陛下在,公主背后才有倚仗,才能尊位安稳。境主莫要忘了,公主在南山受的那道差点要了命的剑伤,是谁给的。公主曾经的驸马姓姜,而潋滟姜氏和敬王又是什么关系。” 燕折翡捏着书册的手一紧,却仍不作声。 星珲叹了口气,只得实话实说道:“我知道境主心里有数,于陛下而言,敬王之乱不足为惧,所以这个忙境主才不想帮。但这场来势汹汹久治不愈的人为瘟疫,确实是我、是苏朗、是陛下都始料未及的变故。” 他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定定道:“但这也许也是洱翡药宗的机会,是有可能得到的正名。” “我确实有我的私心,颖海对我很重要,大概就如同洱翡之于您一样。” 燕折翡依旧不语,星珲又朝她拱手行了一礼,朝院门外缓步走去。 他走了几步,脚下忽然一停,转过身来又朝燕折翡道:“境主刚才问我,如果换作是我,换作是漓山,我能毫无芥蒂么——我当然也不甘不愿。” “但我却也知道”,星珲目光落到燕折翡手中未写完的书册上,声音平缓而郑重:“从没有任何一座武道宗门能够永不衰落永远辉煌,最终能留在历史长河里永垂不朽的,只有传承。而洱翡只有这些东西了。” 燕折翡沉默良久,最终缓缓站起身来,叫住了即将出门去的星珲,面无表情道:“你在南山救过清和,这个人情,我还你就是。” * 时值季夏,傍晚时分也还是炎热,不过好在颖海城临海,海风不时拂过,略略消了几分暑气。 颖国公府下严令重兵封锁颖海北城,时至现在已是第三日。 苏朗坐在营帐内听完苏彰的禀报,微微扬了扬唇角。不出他所料,一听说要封城,颖海城里的钉子都坐不住了,光是这三日,苏彰就带人抓了八个。 颖国公府虽然下令封了城,但颖北的一应食药供应并未削减半分,受灾的流民只要有饭吃,封不封城于他们而言其实并无分别。而放眼整个大胤,除了帝都,也只有颖海苏氏能在重灾时毫无压力地养得起这么些人。 封城的效果甚是明显,除了军医报上来的那几名将士,这几日也并没有人再被传染。 “可有找到为首的钉子?”苏朗问道。 苏彰正欲禀报此事,闻言摇了摇头,脸色甚为凝重:“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属下带人排查的时候曾和他交过手,但却没能抓住人。属下等无能,凭心而论确实都不是他的对手。” 苏朗闻言心里一凛,皱了皱眉,苏彰的武功已算是一流之列,府里的家将亦是百里挑一,却未能抓得住人,颖海城里埋的钉子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 苏朗沉声又问:“能大致猜得出武道境界么?” 苏彰想了想,慎重道:“至少得是合道。” 苏朗翻看前线军情信报的手一停,心渐渐沉入谷底。合道境,是有名有姓的顶尖高手了。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思忖片刻道:“明日我抽时间亲自和你们……” 苏朗话未说完,军帐外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声,他循声抬头,就见从营帐外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传讯兵:“大人,外面来了几个人指名要见您……” “为首的那位,她说她叫”,传讯兵脸色有些发白,颤抖着声音勉强将话说完:“叫燕折翡……” 作者有话说: 燕折翡不洗白!她就是坏,作恶多端,也会领盒饭,但这不代表她和星珲苏朗陛下他们的利益就是冲突的。不过洱翡药宗确实是冤屈又悲惨,要给洱翡一个机会,这也是小师叔的家~ 可以猜一猜钉子,好猜的。 最后为什么传讯兵不是禀报星珲来了——因为星珲说:别问,问就是已经离婚了。 第103章 逢生 九州不会再有第二个燕折翡能让人勃然变色,苏朗心中微沉,摸不准这位千雍境主的来意,但还是立刻站起身来随传讯兵走了出去。 外面的骚乱已经止住,只间或能听见几声窃窃私语,所有人目不斜视,暗自握紧了手中武器,全都如临大敌地向辕门处望去。 分卷阅读153 苏朗疾步穿过人群,正在心里思忖着应对之法,却不想法子还没想全,心里的警惕就在瞥见与燕折翡同行的几个人时先消了泰半,他脚步略停了一下,眉目舒展走上前去,朝萧高旻、叶书离颔首致意,便看向燕折翡:“境主?” 燕折翡脸上没什么表情,瞥了他一眼,淡淡说明了来意:“我来还在南山欠给你和叶星珲的人情。” 苏朗心里微动,有些讶异。 燕折翡的目光掠过远处颖海城的城门,回头对上苏朗略有些疑惑的眼神,她不欲多提,只简单解释:“我姓妫海。” 苏朗听出她言下之意,妫海是洱翡药宗的姓氏,是大胤九州曾经唯一一个以医术著称的武道宗族,亦是南隰蛊道的克星。燕折翡要还的人情是冲着颖海城特殊的“瘟疫”。 事不宜迟,苏朗立刻命人请燕折翡进城,萧高旻和叶书离却还都站在原地不动,苏朗走上前去,朝萧高旻随口问道:“来了怎么不直接说一声?你们怎么和千雍境主一起过来了?” 适才萧高旻并未禀明身份,守门的士兵又没亲眼见过他,自然认不出这位是谁,他们只道是千雍境主来了,若是知道同行的是永安侯世子,也不会闹得一阵兵荒马乱。 苏朗心里还纳闷着,虽说他和星珲在南山救过清和长公主,燕折翡欠下他们一个人情,可就只依照燕折翡刚才的神情来看,他也并不认为千雍境主会无缘无故突然主动过来帮这个忙。 他这会心里正疑惑着,却见萧高旻摇摇头不言语,给了他一个饱含怜悯自求多福的眼神,偏偏神情里还明晃晃地带着些看好戏的意味。 而一旁的叶书离就更莫名了,捏着手中扇子,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他两眼,然后冷冷地笑了一声。 苏朗一愣,更是不明所以,他正要开口再问一问萧高旻,就见辕门外不远处几株垂柳后又走过来一个人,头上随意戴着一顶纱笠,看也不看苏朗一眼,目不斜视地跟着燕折翡往颖海城门的方向去。 苏朗瞳孔骤缩,瞬间认出了来人。他急急绕过萧高旻走过去,心里稍一思忖很快猜出了来龙去脉,脑海中顿时只回荡着两个字——“完了”。 星珲路上定是恰好碰到了萧高旻和叶书离,不仅没回去漓山,还去鹿水找了千雍境主,也怪不得燕折翡会忽然来颖海。 他疾步走过去,微低着头,身形直接挡住了星珲去路。星珲头上纱笠半遮着面,嘴唇紧抿,只露出一截绷得紧紧的下颌线,纱笠后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冷冷地看了苏朗一眼,他一言不发,绕过苏朗就要朝前走去。 错身而过的一瞬间,苏朗顾不得周围还有诸多将士看着,只下意识地就拉住了他的手,微哑着嗓音涩声喊道:“星珲……” 星珲脚步一顿,却并不应声,只垂下目光看着苏朗握着他的那只手,他沉默许久,忽然笑了一声,声音里却带着两分明显的泣音:“我说过的,我会恨你的,苏朗。”星珲摇摇头,纱笠后那双眼睛不知不觉就红了:“我恨死你了,我不要你了。” 苏朗心口一窒,仿佛是被刀柄钝钝地砸在心上,那感觉好像是疼,却又不是刀刃割一般的撕裂,心底竟泛起一点堪称苦涩的甜蜜:“星珲,我……” 送他回漓山前早想好的种种解释理由全都哽在喉头,可他此刻真正面对星珲时,竟像失了语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星珲也不等他再说话,扯了个理由冷淡道:“千雍境主说缺一个帮她磨药的,我正好不想回家,就跟她来了颖海,所以同你也没什么关系。” “不想回家”四个字咬得极重,他话音一落,作势就要挣开苏朗的手,抬迈步向前走去。 苏朗闻言却轻轻笑了笑,他手上稍一用力,星珲不经意被他拉的一个踉跄,直直撞进他怀里。苏朗一手掀开他头上纱笠,揽住他的腰,然后在万军丛中不顾一切地吻住了他。 整个军营辕门口霎时一片寂静,一旁抱臂看热闹的萧高旻也没想到会突然有这等变故,不由站直身体,微微睁大了眼睛。叶书离一路沉着的神情此刻也绷不住了,一脸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扯着萧高旻转身就往颖海城门的方向走。 这一吻浅尝辄止,一触即离。苏朗身上穿着软甲,星珲被他胸前的护心镜硌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他脸上瞬间泛红,却并没缓和神色,反而在苏朗肩上狠狠砸了一下,颇有些气急败坏地算起账来:“苏朗,你又打我!上回在宛州潋滟城就是,这第二次了!你还得寸进尺,居然封我内力,还算计我?” 苏朗没放开星珲,闻言轻轻抵着他的头,温声道:“少主莫气,我错了,日后任凭处置,好不好?” 星珲沉默了须臾,绷紧的肩忽然就塌了下来,他将头埋在苏朗颈边,在他耳畔闷声说:“我想喝昭鸾酒。” “行,府里就有。” “我想去虹开屿看日出。” “好,我带你去。” 星珲抬起头,站直身体,看着苏朗的眼睛,定定道:“我不想回漓山,我想和你在一起。” 苏朗看着星珲默了一瞬,而后点下头去:“嗯。” 苏彰适时放轻脚步走过来,苏朗看了他一眼,放开星珲,他们刚朝颖海城门的方向走了两步,星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扯住了苏朗。 苏朗疑惑看向他。 星珲看了一眼前面离他们不远的苏彰,将苏朗拉到一边,微红着脸指指自己,神色有些焦急,苏朗一头雾水:“怎么了?” 星珲本不欲让苏彰听见,笔画了半天,见苏朗不解,只得小声道:“我……我内力还没解开……” 苏朗怕万一出了岔子叶九肯定制不住星珲,当日封他内力时手法独特,又用了十成十的气力,他们回来的路上叶书离冷着脸不肯帮忙,萧高旻一个人也不好贸然下手。星珲不是没求助过燕折翡,结果却被她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闲凉凉地堵了回去。是以到了现在,他内力还是动不了半分。 果不其然,星珲再小声,苏彰到底也算是一流高手,他话音刚落,前面的苏彰脚步就忽然停了一停,苏朗见状,一点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星珲一时间顾不得丢人,愤愤道:“你还笑!” * 颖国公府。 燕折翡先给老国公诊了脉,得出的结论与太医并无二致,从脉象上看,染得病确实是时疫无误。 燕折翡见状微微挑了挑眉。 苏朗站在三步之外,见她用内力查探完一个周天却并不言语,心不知不觉悬了起来。 “能治。”燕折翡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直到走出房门外,才扔下这两个字,冷笑了一声道:“钟仪筠没让我失望,敬王妃还是有本事的。”她扫了一眼苏朗,又 分卷阅读154 道:“你倒也是聪明,若不用内力压制了一手,现在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祖父。” 苏朗终于稍稍松了口气,郑重谢过她。 燕折翡随意挥了挥手,轻描淡写道:“你和叶星珲救过清和,我既说了要还你们人情,自然就会还到底。但我需要时间,先拟个方子试试,明日我再去颖北。” 一旁的苏彰立刻带燕折翡过去侧面书房。 星珲站在苏朗身边,闻言悄悄握了一下苏朗的手。 这一幕却恰好又被对面的叶书离收入眼底,他本来既放心不下星珲来颖海,又拗不过他任性,正是又气又担心。眼下燕折翡既说了有办法,担心也自然散了一半,他心里还没消下去的气霎时占了上风,于是看苏朗和星珲两个人全都不顺眼起来,随口道:“烦请境主帮我师弟看看,他是不是也中了什么蛊,不然怎么连魂都要被人勾走了?” 星珲刚要反驳,不想燕折翡闻言还真停了脚步,回过头看了星珲两眼,目光又在苏朗身上转了一圈,摇摇头淡声道:“病入膏肓,没救了。” 星珲还没说出口的话顿时全被堵了回去。 萧高旻在一旁差点没忍住笑。 叶书离翻了个白眼,这下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苏朗忍了半天,只得寻个别的话题支开他们注意。 他们略闲聊了一会儿,就听外面有人来报,宜崇永安侯府的人过来了。 萧高旻挑挑眉,站起身来正要朝门外走,苏朗却忽然叫住了他,随口道:“谢了。” 萧高旻知道他是说送星珲回颖海的事,随意摆摆手,刚迈出门,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看了一眼星珲,故意笑道:“小事,能见到漓山少主哭,也算值了。” 星珲怔愣了一瞬,然后立刻就炸了。 还没等苏朗和叶书离分开就要打起来两个人,就见燕折翡手里捏着张写好方子的纸,从书房走了过来。她瞥了星珲一眼,理所当然道:“过来磨药。” 星珲懵了懵,立时反应过来先前和苏朗说的话只怕一字不落全被人听了去,他耳尖倏地红透。 萧高旻这下愈发看热闹不嫌事大,直接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说: 好,现在我宣布临时性友好建交协定就此失效。正文完结后的其中一个番外,就让我来写一下具体怎么个“任凭处置”。 谈章恋爱小小的轻松一下,下章大概就要开始准备为各方热盒饭了。然后今天忽然发现收到了一波海星,快乐,感谢大家! 第104章 军情 宜崇来人到了颖海,萧高旻作为永安侯世子当然要去看一看,而出于主人家的待客之道,苏朗自是也要过去。于是花厅内便只剩下了被燕折翡强留下来磨药的星珲,和坐在一旁悠悠闲品茶吃糕点的叶书离。 千雍境主当然不是在开玩笑,自己送上门来的小工,不用白不用,苏彰带她去府里的药房取一应药材,就先让星珲在花厅里等着。 燕折翡不多时便回来了,还特地让苏彰给星珲带了一只药臼。燕折翡坐下来将草药分拣好,抬抬下巴示意星珲:“过来磨药。” 星珲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接过药杵。 叶书离慢悠悠地吃完最后一块糕点,丝毫没有要帮星珲一起磨药的觉悟,反而幸灾乐祸地看了星珲两眼,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一个字——“该”,然后手中折扇一展,在星珲可怜巴巴的眼神里扬长而去。 彼时苏朗和萧高旻,已经在正厅里见到了宜崇来人。 宜崇的武官没料到居然会在这儿遇着他们家世子,见到萧高旻很是吃了一惊,但军情紧急,见过礼后还是先和苏朗说了正事:“如前时所料,东瀛比北狄十三部贪婪了不少,侵犯宜崇也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和西洋人走得很近,昌州驻军机缘巧合下截到了一只运送军备的东瀛战舰,但上面除了西洋军火外,还抓到了几位西洋军官,是西洋水军舰队的人。” 苏朗听完并不惊讶,默了片刻后沉声道:“敬王能许诺的好处和大胤江南十二城相比,那就太微不足道了,九州现在正值内乱,趁火打劫机不容失。有昌州驻军在,宜崇不好攻打,他们千里奔袭消耗不菲,也想速战速决,当然不会拿宜崇作突破口,但昌州东海沿线的裂口可就多了去了。” 军心不齐是大忌,九州十二军区,又以东海水军最为不齐。东海沿线的海防历来颓弱,如今东海水军左师又在提督姜镝的带领下投诚敬王,现在就在颖海城外不到百里,和颖海都交火好几十轮了,指望他们保家卫国和痴人说梦没什么两样。 东海沿线现在也就只剩下秦友方带领的水军右师主力在不久前被苏朗硬调回防,东瀛西洋联军若是在这个时候从宜崇转道北上突袭过来,秦友方守不守得住都还不好说。 武官熟悉东海局势,自然知晓苏朗在担心什么,也听出了他言下之意,思忖过后道:“宜崇这边会密切留意东瀛动向,若有什么异动先行拦截,尽量与颖海配合。永安侯府的意思是,如果真有万一,那就从宜崇抽调驻军前去东海沿线支援。但要真有这么个时候,江南十二城就算不掉块肉恐怕也得流点儿血了。” “流血少不了,但也只能先如此了。”苏朗揉了揉眉心,站起身来说道:“那我就在这先谢过永安侯府了。” 萧高旻正坐在一旁观赏手里茶杯上的花纹,闻言笑了两声,头也不抬地接过话柄:“这还客气,谢就不用了。” 武官连忙道:“世子说的是,‘谢’字不敢当。侯爷也说过,宜崇萧氏既然向陛下应了诺,那就定然会践行到底,也请国公府放心。” 苏朗颔首。 说完了正事,武官看向旁边闲坐在一旁正专心研究青花瓷纹路的萧高旻,硬着头皮小心问道:“世子要回宜崇吗,还是说要在颖海留两日?侯爷前几天倒是问起过世子的行程……” “是问行程还是骂我?”萧高旻睇了他一眼,放下青花瓷盏,站起身掸了掸袖子,出奇的好说话:“回,能不回么?东瀛人都打上家门来了,我反正不能还在外面。本也是要回宜崇的,碰巧路过颖海就停了两日,明日我跟你一道回去。” 叶书离过来的时候,正巧就听到这句话,萧高旻看见他,直接问道:“去宜崇还是留在颖海?” 叶书离没答,目光凝在苏朗身上,沉默了一会儿忽而走上前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肃声道:“星珲我就交给你了。” 话音点到为止,后面的话他没继续——因为根本就不容许有万一和任何的意外。 苏朗也听出他隐去的后半句,对上叶书离沉静的目光,正色回他:“当然。” 被三言两语安排了的漓山少主这会儿正一个人苦哈哈地在千雍境主手底 分卷阅读155 下做小工,府里的侍女仆从都闲在一旁看着,但燕折翡偏偏一个人都不叫,独独就点了星珲一个。 苏朗回来的时候,星珲刚磨好第三份药。苏朗迎着他可怜巴巴的目光在桌旁坐下,唇边是压不住的笑意,他敲了敲星珲身前的案几,故意问:“有偷懒吗?” 星珲立刻睁大了眼睛,委屈道:“偷懒?我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还偷懒!” 苏朗又取了一副药臼来,听见他这话不由笑出声来:“那今晚允许你吃三个人的饭。” …… 星珲今日磨的草药被燕折翡从中取了一副,煮成一碗浓黑的汤汁,交由苏朗送给老国公服下。 燕折翡负手在一旁看着,等一碗汤药下了肚,她忽然扯了扯嘴角对苏朗道:“你倒是胆大,就不怕我做手脚么?” 苏朗放下药碗,对上她似笑非笑的视线,淡淡道:“因为我知道境主没的选。更何况境主若是想取谁的性命,还需要在药里做手脚这么大费周章么?” 燕折翡不置可否,也并不言语,她垂下目光敛了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忽而掩嘴轻咳了两声。 星珲站在旁边,抬眸间无意一瞥,不知是不是灯烛映照的错觉,竟在燕折翡的脸上看到了一点透着病态的苍白,而嘴唇上的一抹绯艳颜色又显得尤其红,就像是……沾了血。 季下夜晚的微风悄然拂过,风吹烛动,还没等星珲看真切,燕折翡却忽地向前走了两步,大半个脸都挡在光影里,她开口朝侍从吩咐了几句医嘱,声音清朗,也听不出有任何的不适。 大概是他看错了,星珲敛回目光,如是想着。 燕折翡的这一碗药确实起了作用,当天夜里,老国公便咳出了一滩黑血,苍白的病容上渐渐有了红润的血色,手背上枯黄的斑点也淡了不少,只是人仍旧半昏半醒。 苏朗悬着的心终于又放下了些许。 燕折翡却摇头道:“这还只是开始,砚溪钟氏的蛊毒没那么好拔,明日我去颖北看看罢。” 星珲问:“那是还要什么药么,我再去磨。” “不必,先等人”,燕折翡笑,瞥了星珲一眼:“等叶见微给我送帮手来。” 星珲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你都能想到洱翡药宗,你爹难道会忘了吗?”燕折翡慢悠悠地道:“至于磨药么,谁都能做,但是趁你爹还没来,先使唤使唤你,也还算趁手。” “……” 夜幕悄然降临,今夜是个少见的平和夜晚,姜镝一连几日的袭击攻打并没从颖海城这里占到多少便宜,双方各有损失,人马疲惫,夜里一时半会儿是打不起来了。 然而苏朗却并没有因为这难得的喘息机会而松一口气,反而忧虑更甚,眼下宁州驻军与定国公世子周敏才在定康交战,一时半会儿被拦在澜江北岸过不来。姜镝身后却又有江南十二城几个隐在幕后的世家作后援,有的是时间和精力沉着气和颖海城耗。 苏朗心里清楚得很,姜镝消磨得起,但颖海却不能再继续久战了,他倒不是怕跟姜镝耗着打,别说是现在的形势,就算江南十二城里再多几个站在姜镝背后的墙头草,他颖海苏氏也耗得起。但永安侯府今日八百里加急派人送来的宜崇前线军情,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场内乱已经该结束了。 东瀛西洋联军虎视眈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向大胤东海伸出贪婪爪牙,如果届时还不能解决姜镝和那些反水敬王的昌州世家,颖海甚至整个江南就真成了内忧外患、腹背受敌,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苏朗揉了揉眉心,暗自思忖了一会儿,心里有了计较。他刚站起身打算去趟城外军营,谢嶙恰好就在这时跟着苏彰走了进来。 “得给姜镝施点压力,不然很难把他背后的那几只老狐狸给揪出来。”苏朗抬手给谢嶙倒了杯凉茶,如是道。 谢嶙点点头,拧着眉道:“宜崇送来的战报我看过了,颖海战场确实不能再拖了,否则东瀛人一旦和西洋联军一起转道北上,只老秦一个人恐怕挡不住,昌州这边必须得想法子快刀斩乱麻。” 苏朗:“姜镝恨不得隔一个时辰就过来骚扰一回,但我们这些天和他交火大大小小几十次,却从没有一次算得上实打实的硬仗,他根本没打算强攻,他就是冲着消耗战去的。他也知道颖海底蕴深厚,若在正常情况下硬耗讨不到什么好处,但颖海现在却有治不好的瘟疫肆意泛滥,根本耗不起。所以他就是在等颖海城里的瘟疫彻底发酵,等颖海陷入内忧外患的时候再一击即中,不然要颖北的那些钉子做什么?” 谢嶙回想起前几日被传染上疫症的几名将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苏朗微微笑了一下,眼神幽深,他放下杯子,朝苏彰吩咐道:“今夜就派人把消息散出去,尤其散到颖北,就说颖国公府请了位神医过来,找到了治疫症的法子,得让颖北的钉子们也帮我们发挥点儿作用。” 谢嶙闻言一喜,急忙问道:“真有法子?” 苏朗点点头:“千雍境主今日不是过来颖海了吗,她就是星珲找来的神医。” 苏朗脸上没什么喜色,顿了顿又继续道:“但是这样一来,姜镝定然不会再耗下去,我们和他至少会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谢嶙大手一挥,掷地有声:“那就跟他打!难道我们还怕他一个乱臣贼子不成!” “不,届时我们直接退守颖海城内。”苏朗眯了眯眼睛,缓声说道:“颖海城敬王是一定要拿下的,但只凭姜镝手里的东海水军左师还不够。江南十二城里,悄悄上了敬王贼船的不知道有几个,但若想拿下颖海,那些假观火真反水的老狐狸就必须得替敬王出点力了。谁都知道昌州驻军和昌州诸世家同气连枝,到时候正好就看看到底是哪几支有异动。” 苏朗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笑道:“有人不是就怕他们没动作么?不然怎么一网打尽……诶,我这也算是帮了你们总督一个大忙,等昌州的事情了结了,记得提醒他请我吃饭。” 他语气轻描淡写,还染着些似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是在说着什么微不足道的事。谢嶙先是笑着应他一声,转头间目光不经意扫到一旁白玉兵栏上架着的那把浮云地纪,剑鞘上的描金山河地理纹在烛光下闪着冰冷的光泽。六月的天里,谢嶙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 夏日的夜晚短,闭眼没几个时辰天就亮了,星珲和苏朗一早起来就和燕折翡一起去了颖北。 颖北现下还是重兵封锁,苏朗有意让混在流民里的钉子们帮他给姜镝散播消息,于是刚到颖北便让苏彰撤走了小一半的封城士兵,俨然是告诉众人,颖国公府真想到了治瘟疫的法子。 颖北虽然瘟疫泛滥,受灾严重,但却还算得 分卷阅读156 上是井井有条,染病的流民依照病情的严重程度被分隔开来,所有的街道一天三次泼洒汤药,房舍内也燃着以藜藿、雄黄、芜荑等药材碾粉制成的蜜丸。 燕折翡直接去看了病情最重的那批流民,苏朗趁这个间隙,和星珲一起到颖北城内转了转,苏彰昨日才和他说过,颖北的钉子里有个合道境,是一等一的高手,要想抓这个人,只能由星珲或者他亲自动手。 但对方显然也很是乖觉,星珲和苏朗带人排查了一圈,也没见到踪迹。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倒也并不很急,索性便又回了燕折翡处守株待兔。 苏朗走之前特意和燕折翡打了个招呼,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个顶尖的钉子从头至尾都没出现过。以燕折翡的境界,若是有个合道境到她面前晃了一圈,绝不可能会被漏过。 那就只能是,对方从始至终都没出现他们在附近。 见过苏朗和星珲都很正常,自从颖北瘟疫泛滥,他们俩就没少到这来过。这钉子知道他们俩是归一境,若要避开他们也不足为奇。 但苏朗压根就没打算主动去找出这个钉子,所以才故意与星珲到城中转了一圈,就是为了留下燕折翡一个人在这儿——因为放眼整个大胤九州,见过摘下面具后的燕折翡,或者察觉到她境界知道不能靠近的,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区区一个合道境还没这个本事。 他昨夜才让苏彰放出了消息,颖国公府请到了位能治瘟疫的神医,傻子都知道,这位神医定然就是今日过来颖北的燕折翡。藏在暗处的这颗钉子没理由不趁苏朗与星珲走开的时候过来一探究竟。 但是偏偏对方从始至终都不曾出现过。 苏朗和星珲对视一眼,微微皱了皱眉,他总觉得,有什么人被他有意无意地忽视了。 燕折翡在颖北待了一日,成效显著,到傍晚的时候,第一副祛蛊的药已经被苏彰他们悉数发到染病流民的手里了。 而姜镝显然也得到了零星消息,但不能确信颖北城内的状况,选择了按兵不动。 白昼的时光转瞬而逝。 暮色四合,颖海城内少了往日通明的璀璨华灯,只有星星点点的烛光和巡逻防敌的火把在浓重的夜晚次第亮起。整个城内无人安眠,白日的硝烟还未散去,夜晚的警钟已经悄然敲响,无数未知的危险正蛰伏在暗处,等待最适当与最突如其来的时机。 颖北,一名面色蜡黄的染病悄无声息地穿过静寂的长街,借着夜色遮掩,踏进了一处早已熄灭了烛光的房舍内。 “颖国公府带来的那个神医好像还真有两把刷子,今天的药换了方子,城里的那些人喝了后确实有点用。”他放低了声音,朝里面说道。 坐在床边的人大半个身子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楚面容,他手上正缓缓擦拭着什么东西,闻言低低笑了一声,语调里满是愉悦:“当然有两把刷子,毕竟那可是……千雍境主啊。” “流民”没听清楚他后面的半句话,皱着眉问道:“你说可是什么?对了,你今天怎么也没出去看看那神医的路数?” “没什么,没出去是因为”,他尾音上扬,心情似乎很好:“我知道她确实有治好这瘟疫的本事。” “流民”闻言一急:“你说真的?那可怎么办!” “担心什么,去告诉你们家敬王殿下就是了。至于那名神医……”他顿了顿,语气陡然直下,森冷至极:“我会杀了她。” 月光斜斜照进窗棂,映亮了他手上擦拭着的东西,是一把剑。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我终于放寒假了! 第105章 折棠 叶见微是在次日破晓时分到达颖海的。 大抵是因着星珲在这,加之前几日被千雍境主惊吓过一回的缘故,把守辕门的一众士兵在听到这位东都境主自报家门后,总算没像之前那样吓得脸色发白,一阵兵荒马乱了。 此时天色尚早,守门的军官便先派人快一步到城内传讯,自己则恭恭敬敬地将叶见微一行人等引了进去。 东都境主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和他一起突然来到颖海的,除了叶见微自己带来的人外,还有天子影卫首领凌启。两个人先在广陵打了个照面,不约而同地往鹿水的同一间处所去,却又一起扑了个空。 而捷足先登的这位就更巧了,叶见微问了看门的小童,才知道竟然是自己儿子。如此,两批人马便一路同行来了颖海。 晨曦初露,星珲在睡梦中被苏朗叫醒,才知道自己父亲居然真来了颖海城。星珲想起昨日燕折翡似是而非的那句“等叶见微给我送帮手来”,连忙差人去叫燕折翡。 然而千雍境主已经比他们先一步到了国公府正厅。 或许是起得太早的缘故,燕折翡的脸上浮现着异样的苍白,坐在厅内喝茶闲等的千雍城城主孟池奕一看见燕折翡枯败的病容,瞬间变了脸色,手里的茶盏一撂,猛地站起身来。 他和叶见微是在南山碰巧遇到的,彼时孟池奕正要从南山启程去往鹿水,得知叶见微恰好也要找燕折翡后,两人索性就一路叙旧同行。 也无怪乎孟池奕大惊失色,饶是叶见微看到她的面色也皱紧了眉,叶见微从南山佛寺寻来的人——宜安寺的方丈忘归大师,或者说洱翡药宗曾经的大师兄妫海惜朝,更是直接走上前去,手指搭在了燕折翡手腕上。 “如何?”孟池奕问。 然而几息过后,忘归收回手指却并不言语,只目光沉沉盯着燕折翡。 “到底如何?”孟池奕意识到不对,急急出声又问了一遍。 忘归没有回应,眼神转向别处。 燕折翡笑了笑,走到案几旁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丝毫不避忌地回了孟池奕的话:“活不长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知道么,你问我师兄倒还不如直接问我。” “阿燕!”言死不祥,孟池奕攥紧手心,低声喝止她。 燕折翡笑,“本来就是,他还没我清楚呢。” 她当然不是在说笑,溯洄炼骨就是条不归路,踏上了便再没法回头了,停下来就是一个“死”字。三十年前洱翡药宗覆灭,仇恨成了唯一可以支撑妫海燕岚活下去的唯一支柱。她在漓山无意中打开父亲赠给她的那只镯子,发现里面藏得竟然是溯洄药方,那时她就明白了注定的宿命,也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燕折翡一步步走到今日,从漓山到千雍城,从千雍城到帝都宫阙,经年辗转最后回到鹿水,能为洱翡药宗做的她都做了,负过很多人也杀过很多人。有些人她还记得,有些人却连名字都不知道。 回顾已经走完的大半生,第一个负的是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孟池奕,第一个逼死的是她义结金兰的好姐妹姬无诉樰。诉樰自杀的消 分卷阅读157 息传到她耳中时,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知道曾经那些属于妫海燕岚的东西倏然间全都没了。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妫海燕岚开始变成另一个人。 诉樰死的那一日,她看着自己那双染着蔻丹的手在黑暗里独自枯坐了一夜。手指上的蔻丹年年都要染一遍,年年都比上一年红。 等后来到了明远,一切都依照她设计的那样,东君楚珩在漓山天霜台前将自己的小师叔一剑穿心,而曾经烈酒都不敢让幼弟喝一口的妫海燕岚,就站在百米之外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却连手都不会抖一下了。 燕折翡一直都明白没人逼她为洱翡药宗报仇,也没人逼她走上这条路,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漓山上一代掌门叶云岐安排的很好,所有在那场屠杀中幸存下来的药宗弟子都被抹去了过往,有了新的身份和名字,妫海燕岚和妫海明远也是。 但偏偏,她除了新身份与新名字外,还有那只镯子。 这条路漫长又孤独,她走得很难很累,而现在终于要走到终点了—— 她确实活不长了。 燕折翡对自己的结局了然于心,她并不觉得难过或畏惧,心底反而生出一点说不清也道不明的轻松,仿佛死亡并不是她生命的终点,倒像是宿命的解脱。 谁也不是一开始就会杀人的,从妫海燕岚活成燕折翡,人生虽然都是自己选的,但这辈子真的很难。 厅内一时间静寂无声,燕折翡自顾自地喝完手里捧着的热茶,脸色微微好了些许,她放下茶杯,看向旁边一直未曾言语的凌启,平淡问道:“你应该是帝都来的吧,我见过天子影卫,你和他们给我的感觉很像,是凌烨派你来的吧。和叶见微一起到颖海,那你也是找我的了?” 她话音刚落,凌启还未出声回答,叶星珲和苏朗恰好在此时走了进来。 叶见微抬了一下眼帘,看见并肩而行密不可分的两人,轻轻碰了碰手中的青花瓷杯盖。 星珲一眼瞅见他,直觉自己父亲情绪似乎不是很妙,又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苏朗,暗中咬了一下牙,还是没和苏朗分开,硬着头皮拉他上前见礼。 叶见微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眼观鼻鼻观心的两个人,眉头一挑,目光最终慢悠悠地落到星珲身上。这小子从小到大,除了心虚或者有求于自己,礼数就没周全过。现下因着苏朗,倒在这儿像模像样的“乖”上了。 星珲只感觉他爹一直盯着他看,脊背慢慢窜上一股凉意的时候,才听到他爹缓缓说了句:“行了,坐,站着干什么?” 星珲松了口气,拉着苏朗在一旁坐下。 凌启放下手中茶盏,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的信封递给燕折翡,平声道:“陛下说,贵妃入宫十三载,当年做过什么您自己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些人有些事就像境主的姓名与身份一样,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最初的时候了。历史不能再被彻底改变,后人能做的不过是修补,于人于事都是如此。” 凌启停顿了一下,直视燕折翡的眼睛,意味深长道:“但在颖海城瘟疫这件事上,是洱翡药宗帮了朝廷的忙。所以境主觉得呢?” 星珲侧眸看向燕折翡。 燕折翡沉默了须臾,接过凌启递过来的那封信,叹了口气,道:“我明白,我欠过他们俩一个人情。” 她指了指星珲和苏朗,朝凌启继续道:“会还到底的。不过还是请你帮我谢过凌烨,他倒是清楚我最想要什么。当年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能坐好那个位置,能比他父皇好,敬王这些人不过都只是他彻底坐稳这帝位的垫脚石罢了,所以我才会选择借他的手。” 凌启像是没听到最后一句话似的,神色如常道:“定康周氏、苍梧方氏、砚溪钟氏谋逆不臣,其心可诛,陛下自然会处置。” 燕折翡点点头,抚摸着那信笺上的火漆封缄,又道:“过段时日,有册书我会送到清和那儿,便由她转交给陛下吧。” 凌启淡笑:“境主随意。清和长公主是陛下亲妹,境主不必忧心,当日陛下既然肯将长公主从宛州潋滟城接回来,以后那就不会再让她第二次陷入往日的境地。但有件事您比我更清楚,长公主的生母惠元皇贵妃燕氏已经薨逝了。” 燕折翡捏着信笺的手下意识地一紧,别过脸去涩声道:“当然,她母妃姓燕,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清和也明白的。” 凌启颔首。 燕折翡缓缓站起身,脸色透着一层苍白,孟池奕眉宇间的焦急与担忧丝毫不加掩饰,忙走过来扶了她一把。 燕折翡摇摇头,只握住他的手腕,又朝星珲道:“你说的对,这也许就是洱翡药宗的机会吧,是能得到的仅有的正名。” 星珲正要出声,叶见微却忽然站起身,他疾步走到燕折翡身旁,淡淡道:“我有话要和你讲,跟我来一下。” 燕折翡并不意外,转身独自跟上。 他们走到院外凉亭僻静处,叶见微负手而立,目光在燕折翡身上淡淡扫了一圈,沉声道:“你不能再轻易动武了。” “我知道。”燕折翡轻笑一声:“但动不动也说不准。” 叶见微皱了皱眉,却没再继续说什么。 溯洄带给燕折翡的创伤不仅是身体,炼骨停止以后,她每一次动武都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时到今日,若继续这般肆意妄为下去,她随时会死。 她是大乘境,在场的人除了东都境主叶见微,没人看得出她内力的异样。 凉亭下是一汪清泉活水,不合时宜的一阵夏风忽而吹过,风吹叶摇,岸边垂柳上那些或枯黄或青绿的树叶,在风中打着旋儿落了一池,就仿佛陆续凋零的故人。 叶见微看着飘在池中的落叶,低声叹了口气,他转过身来伸手两指翻飞在燕折翡肩上点了几下,几道大乘真气流转进燕折翡的体内,她脸上微微恢复了一点血色。 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叶见微摇摇头,叹息一声,转身从凉亭内走了出去。 燕折翡在亭子里独自站了一会儿,孟池奕沉着脸迈步走了过来。 燕折翡笑:“你别不高兴,这一天不过是早晚罢了。” 孟池奕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眼眶泛红凝视着凉亭下的湖面。 燕折翡默了默,敛去笑意问他:“叶见微去南山找我师兄,你是在南山碰巧遇到他了?突然和他一起来找我是什么事?” “从南山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便同行顺道叙叙旧”,孟池奕点了点头,皱眉道:“明昱没抓着,那小子跑得倒是快,我到南山的时候已经寻不着了。帝都以刺杀公主的罪名对他发了通缉令,我猜他应该是去了敬王那儿。” 燕折翡并不在意:“没抓着就算了,反正时到今日,我人都在颖海城了,也不担心他会和 分卷阅读158 敬王说什么了。他拿清和算计我,那日在南山我一怒之下故意告诉过他妫海明远是死在我手里的,他现在大抵一心想给明远报仇,不想让我好过,但如今这盘棋我都下完了,他再怎么恨也阻止不了什么的。” 孟池奕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看着燕折翡苍白的面色,眉间的担忧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 叶见微回到正厅内略坐了一会儿,和星珲苏朗一道用过早饭,便竟要动身离开颖海城。 星珲听完一惊,差点以为是他和苏朗又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把他爹气到直接要走,急忙拽住叶见微的袖子,瞄了同样紧张兮兮的苏朗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阿爹,你才刚来没一个时辰呢,这就要走?” 叶见微看了星珲一眼,目光转而落到苏朗身上,慢悠悠地道:“能不走么?以防万一,我得去帮你大师兄一把。” 星珲更纳闷了:“我大师兄?他要你帮什么?” “是啊,你大师兄。”叶见微依旧看着苏朗,微微笑了一下,却也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了,离府的时候还叫上了天子影卫首领凌启。 只留下星珲和苏朗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 孟池奕陪燕折翡一同回到她暂住的院落内,刚踏进门,就看到了坐在树下桌案旁等他们的忘归大师。 忘归正在翻看燕折翡写好的洱翡药典,见到他们过来,放下书抬起头道:“这就是你要送给清和长公主那册书?” 燕折翡坐下来抚摸书上的“洱翡”两个字,眉眼间除了怀念之色,似乎还有两分隐隐的释然与解脱,她颔首道:“是,由她呈给凌烨放入石渠阁会好一些,就能算是她的功德了。” 忘归闻言点点头。 燕折翡又翻了两眼,便将书册合上推到忘归手边,笑道:“师兄帮我看看可有错漏,等清和下一次去宜安寺上香的时候,你帮我交给她吧。” “不自己交给她吗?”忘归问。 “不了。”燕折翡摇摇头:“她母妃只能是惠元皇贵妃,贵妃既然已经故去了,她就不宜再和我有过多的牵扯,这对我对她都好。” 忘归沉默了半晌,忽而道:“那时候在南山佛寺,我以为是最后一次见你了。” 燕折翡笑,她目光落到书卷扉页上“洱翡药典”四个字上,“我也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院外有颖国公府的侍从拿好了燕折翡昨日指名要的药材,燕折翡看了一眼在门外等待的苏彰,站起身朝忘归道:“去颖北看看吧。” 季夏日的太阳有些刺眼,阳光穿过树隙撒下满满的光芒与碎影,将石桌上的那册书卷照映得熠熠生辉。 过去不能改变,尽管深埋在血泪与枯骨中的宗门于故人的记忆里一直深刻鲜活,却也始终不会再有第二次出现在这世间的可能。 但幸存下来的人们以另一种方式让洱翡重现,终会成为大胤历史长河中一抹独特的星光。 作者有话说: 燕折翡的盒饭提上日程,下一位的盒饭在本章也已经热上了。发盒饭好快乐哈哈哈,拿大碗装! 第106章 交战 在苏朗的授意下,颖海城内的动向很快就不加阻拦地,被颖北流民里混进来的钉子传入了百里外的东海水军左师大营。 先前颖国公府请了位神医一事还只是让姜镝对瘟疫能解的消息将信将疑,依旧沉得住气按兵不动。但只过了不到两日,变故又生——东都境主叶见微突然带着一行人来到了颖海城。 拥有两位大乘境的漓山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谁也说不准。况且东都境主来的时候是一行数人,一个时辰后离城时却只有两骑,不用想都知道叶见微此行定是专程来给颖海送帮手的。在这个接骨眼上,东都境主送帮手的意图除了颖北瘟疫,不做他想。 这下姜镝终于坐不住了。 颖海城底蕴深厚,易守难攻,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强打,前些日的交锋不过是疲兵之策罢了。 颖北瘟疫泛滥,颖国公府束手无策,瘟疫失控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非常之时,颖海就算底蕴再深厚,也和姜镝消耗不起。姜镝原本只需要等一个瘟疫在城内彻底爆发的时机,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攻下这座城池。 但是现如今变故已生,不能再等下去了。 姜镝握拳恨恨地砸在身前案几上,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军帐内的一众副将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一排。半晌才听到姜镝在上首沉声命令:“取舆图来。” “取舆图来。”苏朗抬头吩咐道。 营帐内阳光大亮,颖海城防舆图很快被展开在长案上,谢嶙和几位军中将领正围在一起推演沙盘。 今日上午斥候传来消息,东海水军左师全军戒严,蠢蠢欲动。谢嶙立时警觉起来,意识到是苏朗刻意命人放出去的消息起到了作用,姜镝恐怕是坐不住了。 “机会只有一次,姜镝他不敢赌。”苏朗眼神幽深,眼底带着淡淡的笑意,语调平缓道:“他知道颖北的瘟疫去得没那么快,现在打还有机会。若再过段时日,等瘟疫真的消了,内忧一除,再想拿下颖海城可就是难上加难了。说起来,还真得感谢流民里混进来的钉子,没他们,还真不好让姜镝那么快就确信城内的动向。” 谢嶙点点头,朗声道:“这还真是,姜镝这厮一向谨慎又狡猾,小心思一筐一筐的,打仗又不敢真刀实枪,就会使些阴损手段。” 谢嶙和苏朗前后来到颖海,颖海城的这场瘟疫,帝都的太医都换了好几波,愣是没治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竟还是千雍境主燕折翡和东都境主叶见微过来解的围。 明明是病疫,太医却束手无策,反倒是武道宗门有法子,谢嶙旁观了数日,对这场蹊跷的瘟疫大致有了计较,心里愈发痛恨姜镝这拿百姓的命当计策使的手段,早就想和他打一场了。 谢嶙这厢正在心里痛骂姜镝和敬王,又听苏朗浅笑道:“谢将军先不急着跟他硬打,现在还不是拿下姜镝的时候。只一个姜镝并不是我们的目的,他背后的那几个上了敬王贼船的世家老狐狸也一样紧要。” 谢嶙想起苏朗前日和他在国公府内说的话,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一旁的副将不知其中缘由,疑惑低声问了句。 星珲就站在那副将旁边,闻言微微笑了下,出声跟他解释:“颖海本就易守难攻,又有诸位将军在,就算城中瘟疫未除,只凭东海水军左师的兵力也还拿不下。敬王如今在中宛之交与朔安侯开战,定康又和宁州驻军打得不可开交,他们都腾不出手来。” “但是,昌州这块地,敬王是一定要的,所以颖海说什么都得攻下。姜镝必须也只能找昌州那些反水敬王的世家支援,这样 分卷阅读159 一来,和昌州世家同气连枝的某些昌州驻军必有异动,届时再揪狐狸就是手到擒来了。” 后面的话星珲没再继续说,他和苏朗对视一眼,在半空中交换了一个眼神。 敬王只是个钩子,陛下想要的不止是平叛,更重要的是借这场叛乱真正掌控九州,而昌州便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 天子承天地仰日月,临四极驭八荒,九州的每一寸土地都应臣服在他脚下,势力错综复杂、始终难以把控的昌州自然就成了心腹之患。 曾经五年前的齐王之乱是让少年登基受制于人的天子夺回权柄的契机,如今的敬王已经在无形中走上了他亲兄长的老路,成为皇帝真正得以君临天下权御九州的铺路石。 “颖海城高三丈,城门坚固,颖水穿城环绕而过,给了颖海一条天然的护城河,易守而难攻。收网时机不到,我们没必要折损人马和姜镝硬拼,且战且退,固守城门即可。”苏朗指着铺开的城防舆图如是道。 谢嶙正色,思忖过后点点头,又同诸将领开始一起商议起应敌之计。 同一时间,无论是颖海城,还是对面的东海水军左师大营,都进入了一级戒备状态。 一直到未时,营帐内商讨才歇。战事一触即发,苏朗得亲自去过问城内百姓的安置情况,颖北也要再去巡视一趟。 动身和星珲离开时,他走到帐门处忽而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朝帐内众位将领躬身行了一礼,抱拳郑重道:“诸位将军捍守颖海,劳苦功高,晚辈先在此代家父及颖国公府谢过诸位。” “你这是做什么!”谢嶙急忙大步走上前来,按下苏朗的手,道:“殄灭反叛、保国安民是我等天职,可当不得谢。”帐内诸将纷纷出声附和。 苏朗微微笑了下,诚恳道:“那一切都仰仗诸位将军了。” *** 姜镝是夜半时分动的手。 东海水军左师全军出动,炮火突袭颖海南城门。 谢嶙早有准备,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守城军先锋营且战且退,在颖海城六十里外溜了好几圈,同东海水军左师交手几个回合后,并不恋战猛拼,依照白日里苏朗定下的战略,全军退守颖海城内。 见敌退守,姜镝率领的东海水军左师顿时士气猛涨,城外喊杀声震天,战鼓擂动,冲锋的号角响彻云霄,大军整合变队集火攻城。 敌军骑兵首当其冲,马蹄飞踏,响动震地,朝颖海南城门的方向极速奔袭而来。 谢嶙一脚踏在城墙垛口上,朝左右方挥手大吼:“放箭!” 万千箭矢霎时流星一般从颖海城上四散而下,箭上燃了火油,将整个夜空映照得在一瞬间亮如白昼,朝敌军骑兵当头砸去。 长短炮交叠轰鸣,城上城下一片火光冲天,皮肉烧焦的味道和血腥气顿时混在一齐袭面而来。血肉在颖海城下四散飞溅,炸成一朵朵支离破碎的血花。第一批攻城的骑兵还未死绝,第二批就已经持盾赶上了—— 新一轮的喊杀声再次涌来,载着巨木的撞车随后跟上,持盾的敌兵与投石车并行,黑压压地连成一片,在夜幕里像是吃人的巨兽亮出了深藏不露的爪牙。 “来了。” 前段时日的交锋不过是小打小闹,眼下这一战才是真刀实枪的攻防开火。 骑兵在战车的掩护下向颖海城猛烈冲锋,苏朗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地眺望远方姜镝的帅旗,目光沉静,吩咐道:“收吊桥,开闸。” 传令兵朝后一声大吼,颖海南城门前巨大的吊桥迅速被拉起,轰隆隆的大水声掩盖了敌军冲锋的喊杀,颖水奔腾而来,护城河瞬间涨满水岸。临近护城河边的攻城士兵来不及发出声响,便被席卷而来的大水冲进河里。与此同时,城墙上守城军再次箭矢齐发。 城门前绊马索被猛地拉起,冲锋的骑兵已然来不及勒马,齐齐栽下马来跌进河里,呐喊声惨叫声马嘶声混成一片,到处都是血肉横飞。 刚刚涨满水的护城河还没来得让城墙上的人看清颖水的碧色,便被分离四溅的血肉浮尸染得一片殷红,转瞬间就变成一汪脏污血水横亘在颖海城下。 姜镝很快做出反应,投石车与长炮齐齐推进,战车列阵蓄势待发。 谢嶙站在城墙垛口边,朝苏朗处打了个手势,朝左右再次大喊道:“架盾牌!弓箭手跟上!打投石车!” 苏朗快速命令:“架长虹来!” 还没等亲兵转过身跑去传令,飞来的火球巨石便兜头砸下,星珲眼疾手快,轻功上前,一手扯过传令兵的衣领拖着他迅速后撤,与燃着烈火的巨石擦身而过。 热浪波及四处,死伤一片,来不及避开的士兵瞬间被砸烧成一滩模糊的血肉。但没人有时间悲伤和慌乱,传令兵爬起来勉强站直身体,甚至来不及道谢,迅速往城楼跑去,口中大喊:“长虹!” 火石前赴后继地朝城墙的方向砸来。星珲回到苏朗身侧,拔剑斩断射到他近前的利箭,带出的剑气阻断了身前城墙一丈之地飞来的流矢。 苏朗在他的掩护下拈弓搭箭,重弓绷到极致,燃着烈火的利箭裹挟着内劲摧枯拉朽般地破空而去,在夜幕中响起一声尖锐的嘶鸣,城下写着“姜”字的军旗应声而倒,箭势依旧不减,带起的火光穿过敌军,分毫不差地没入投石车身后的甲胄,那敌将整个人被箭势掀翻,重重撞入敌军丛中。 城墙上守城军顿时喊声冲天,士气大涨,随着苏朗的第二支箭射出,重炮长虹也被运到了,炮火以气贯长虹之势朝投石车横飞砸去。 攻城势头稍减不过片刻,远处东海水军左师在姜镝的一声令下,战车倾巢而出,不顾一切地朝颖海城下猛冲而来。炮火在后掩护,雨点似的往颖海城墙上砸去。 殊死搏斗才刚刚开始,双方火炮齐发,中间几乎寻不出一点停歇的间隙,惨叫声被此起彼伏的炮火掩盖,血汇成溪流从城上流到城下。无论是颖海城上,还是攻城的东海水军左师,入眼全是一片火光漫天,血肉横飞。 冲天的血气同烈火燃烧的甲胄气味混在一起,熏得人几欲作呕。谢嶙随手指的一个小士兵躲过迎面而来的飞箭,一路疾步跑到苏朗和星珲身后,气喘吁吁地急切道:“公子,少主,敌军攻势猛烈,这太危险了,将军请二位暂退。” 苏朗抬手擦拭了一下迸溅到脸上的血迹,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没来由地问道:“你今年多大?” 小将士一怔,下意识地回道:“十六……” “第一次上战场吗?” 小将士迟疑着点点头。 “十六啊,第一次上战场。”苏朗笑着重复了一声,说道:“五年前齐王之乱的时候,我也十六岁,也是第一次上战场,跟着我父亲。那时和齐王叛军交锋完第一回 分卷阅读160 ,我就再不想去打仗了,好长一段时间连肉都吃不下。” “我当时甚至还抱怨过,为什么我爹非要带我去,反正又轮不到我提着剑去冲锋陷阵。后来回想起来才明白,父亲带我去,并不是要我去学如何冲锋陷阵,如何取敌军首级,而是要教会我悍不畏死的勇气,和与生俱来的责任。所以——” 苏朗手中云起潮生骤然出鞘,横剑劈手挥出,磅礴剑气将近前不远处一块未落下来巨石悍然横扫下城墙。他回头看向那小将士,手中长剑指着斜下方镌刻着“颖海”二字的石墙,继续笑道:“所以谁都能退,但我不能,因为这座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名百姓,都是我的责任。” 他弯了弯眼睛:“你比我还小几岁,你都没退,我又怎么能退?” 小将士又是一怔:“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放弃苏朗,又懵懵地看向星珲。 星珲话虽然是对他说的,眼睛却看着苏朗:“别看我,我也比你大。” 苏朗只是轻笑。 炮火不停,又是一轮砸下,苏朗与星珲并肩站在城墙上,身旁是开炮和射箭的将士。他们手里提着长剑与所有人一样,心里是悍不畏死的勇气,肩上是与生俱来的责任,不分老幼尊卑,没有先后贵贱,同心竭力,与攻城的敌军战斗到底。 炮火喧天里,苏朗横剑为身旁将士斩断射到身前一丈的箭矢,听见星珲对他说:“你不退,我就不退。” …… 这一战从入夜时分一直打到第二日天光微亮,颖海城消耗不小,姜镝更是损失惨重,只得暂时率部撤退而去。 颖海城前横尸遍野,血流成河,满地的狼藉等着收拾。即便敌军撤退,也没人敢彻底松懈下来,谢嶙眼皮子也没合一下,又要和苏朗开始重新商议安排城防部署。 军医清点伤亡,苏朗叫来苏彰吩咐道:“伤亡将士的名单你跟着记下来,记得派人抚恤他们家属。他们既然是为颖海受伤遭难,除了朝廷的恤银外,再加五成,账直接从国公府出。” 苏彰应命而去。 谢嶙囫囵吃完一顿早饭,大步走了进来,开门见山直接道:“姜镝没从正面讨到什么好处,颖北那边还是要防着点,流民里混进了敬王的钉子,现在就怕他们再有什么动作。” 苏朗点点头:“姜镝从颖海南门攻城,就是想颖南的百姓惊慌之下先自乱阵脚。这一战虽然打赢了,但颖北封锁非但不能松懈,反而还得加紧,否则恐怕有人会混水摸鱼。” “正是如此。”谢嶙揉了揉眉心,有些忧心道:“现在就等昌州驻军异动了,能不能把水底下的鱼钓出来就看这回了。” 苏朗微微笑了一下:“开弓没有回头箭,姜镝已经动了手,当然不可能放弃。不要说他,敬王要掌控昌州与帝都对峙,拿不下颖海是万万不行的,江南十二城一定会有人异动。我们等着鱼上钩便是。” 是日,东海水军左师大营。 姜镝等了大半日,终于等到了江锦城暗卫送来的敬王手令。 他当然清楚,一旦颖海让得到喘息的机会,喘不过气的那个就变成他了。但对方有谢嶙的部队在,只凭东海水军左师的兵力,颖海是拿不下的。 姜镝叫来亲信,将敬王手令与信笺一起递过去:“给锦都州牧府,亲手交给昌州州牧芮何思,告诉他时间紧急,昌州驻军务必要快。” 一战过后,一连三日,姜镝都没有再继续率兵攻城,苏朗站在瞭望塔上往远处东海水军左师大营的方向眺望。 “鱼上钩了。”星珲说道:“姜镝在等江南十二城的世家。” “是啊。”苏朗唇边绽开清浅笑意:“但他等不到援军了,该收网了。” *** 是夜,宁州。 从靖州西北丝路道赶来的颖国公苏阙,在前去接应的天子影卫的护送下,抵达宁昌边界。 暮色四合,他们并没有直接越过边界,到距此不足百里外的驿站休息。天子影卫反而引着苏阙绕了路,去往与驿站不同方向的宁州驻军暂驻地。 宁州总督的副将一早便收到过帝都天子影卫传来的密令,亲自带着两个人到辕门处将颖国公低调迎了进去。 甫一踏进营帐,苏阙迎面就看见长案前站着一个人,眸中含笑,目光正对上自己的视线。 苏阙记得他,钟离楚氏的子弟,漓山少主叶星珲的师兄。 三月十五,九州四方家主入京述职,帝都皇宫紫宸殿前,苍梧武尊方鸿祯曾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出手试探过这个年轻人,而大乘境前,他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苏阙当时便觉得这个叫楚珩的年轻人并不像一直以来他在武英殿里所展现的那样,反而可能,来历非同一般。 果不其然—— “国公。”楚珩微微笑了笑,抬手向苏阙行了个后辈的礼:“在下漓山姬无月,奉陛下旨意特来此相迎。” 作者有话说: 根据我的估计,大概还有四五章左右正文完结~ 第107章 收网(上) 意料之中的来历非凡,意料之外的大乘东君。 苏阙心底浮现一抹震惊,面上却没表露出过多的异色,只点点头道:“漓山东君姬无月。” 楚珩笑而颔首:“是晚辈。” “你是漓山的东君,也是钟离楚氏的大公子,但你既然说是‘漓山姬无月’,那看来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便是前者了?” 楚珩:“晚辈此行是要护送国公前往颖海,来到这儿的当然是姬无月。不过这个名字我一向听得少,自己都有些耳生,国公还是直接叫我一声‘楚珩’吧。” 苏阙闻言心神一震,神情微变,目光在楚珩脸上停了一会儿。 颖海苏氏在大胤九州的世家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现任家主颖国公苏阙当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虽然钟离楚氏的楚珩是毋庸置疑的天子之臣,但这并不代表大乘境的漓山东君也是。两个名字说的都是同一个人,但这之间却相差万里。 九州武道传承千年,有着约定俗成的规则,大乘境非请旨不得擅入帝都——这是对九五至尊君临天下、权御九州的承认与服从;但皇族亦无从强行要求大乘境对己称臣——这是对九州武道至强者的尊重与让步。 换句话说,能不能让大乘境称臣看的是皇帝自己的本事,而不是皇帝这个名号本身。 故而苏阙第一句话问的便是大乘东君的态度。楚珩直接以东君之名来到军中,陛下和漓山之间大概该有些心照不宣的约定。 但楚珩的回答却出乎意料,来的是“姬无月”,却让人叫他“楚珩”——他直接将这两个相差万里的名字划了等号,意思是楚珩是天子之臣,姬无月也是。 分卷阅读161 苏阙从这句意义非凡的话里回过神,点点头又略说了几句不相干的闲话,不再问什么。 时不我待,他们并不打算在宁州停留过久。第二日一早,在天子影卫的护送下,颖国公苏阙动身前往宁昌边界。 楚珩换了一身与天子影卫殊无二致的侍卫服,用面巾遮了面,低调地骑马跟在苏阙身后半步。 明寂在楚珩手里打了转,被他别在身侧。天子影卫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顶尖高手,加上苏阙自己,一行人里武功最低的也是合道境。 出发前,楚珩在所有天子影卫的脸上扫了一圈,忽而肃声叮嘱道:“我不管陛下之前和你们下了什么命令,如果来截杀的人里至多只是归一境巅峰,那怎么样都好。但如果是苍梧武尊方鸿祯亲至,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你们解决。但方鸿祯,你们不要和他交手,会送命。” “此行的目的是护送颖国公安然抵达颖海,所以你们一旦解决完其他人,就直接护送颖国公继续前行,不要有一个人留下来,也不要管我和方鸿祯,更别试图来帮我的忙。我知道天子影卫一切依陛下的旨意行事,但我同方鸿祯交过一次手,他有多少实力我比陛下清楚,不会出事,所以这次听我的。” 为首的影卫听完楚珩的话略有些迟疑,但又想了想眼前人的境界和在宫里的实际身份,犹豫了片刻还是应声称是。 苏阙见天子影卫应下,眉头微动,有些惊讶。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楚珩那句“这次听我的”一出口,苏阙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楚珩这话说的好像……过于熟练了些。 一路顺风无事,很快便越过了宁昌边界。 甫一踏足昌州地界,一行人不自觉地都提高了警惕。 敬王举旗谋反,眼下九州战乱四起,动荡不安,尤以昌州最甚,官道上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只有路两旁的林子里间或能听到几声蝉鸣鸟叫。 在这样寂静的时候,一点点的响动都足以引起所有人的警觉。譬如此刻,突如其来的利箭破风声在耳畔乍然响起—— 苏阙左侧的天子影卫反应极快,横剑在半空中转了一圈,利箭被剑鞘打偏方向的瞬间,他右手随即拔剑出锋,寒芒一闪而过,箭身被拦腰斩成两截落在马蹄旁。 仿佛是出击的信号,断箭落地的同时,官道两旁的树林里骤然窜出一群身着劲装短打的武者,脸上半点遮掩也无,一齐朝苏阙所在的方向飞身袭来。 一众天子影卫立刻刀兵出鞘,纵身围在颖国公四周,同刺客战在一处。 楚珩收敛内息坐在马上,随手解决了两个近到身前的刺客,并不急着出剑。他抬眼扫了一圈前来截杀的刺客,全是一流顶尖高手,最差的也是离识境,敬王为了杀颖国公,真是下了好大的手笔。只是这些都还不够,真正的刺客还没出现,楚珩在等。 一盏茶的时间转瞬而过,刀兵相接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上落满了层层叠叠的血。楚珩刻意收敛了真气同所有混战的人融在一处,丝毫看不出突兀。 毕竟是帝王刀兵,天子影卫优势稍显,逐渐开始把控战局,刺客接二连三地被就地斩杀。而正在此时,楚珩一直在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方鸿祯并没有侧面偷袭,驰骋武林多年的一代宗师也不屑于此,他的身影如鬼魅一般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出现在了所有人的正前方,而后手中鸣泓刀出鞘,发出一声低沉的铮鸣。 与铮鸣声一起到达众人身前的,是长刀出锋所带起的浩瀚刀意,厚重似海,如山如渊,逼得挡在苏阙前方的所有人都往两旁退开了三步。 就像是江水被这一刀从中分开向两岸涌去,方鸿祯的面前再无一人阻挡,他直视苏阙的双眼,冷冷地笑了一声。鸣泓又一次发出铮鸣,刀光闪过的同时,方鸿祯已经来到苏阙面前。 这一刀来得太快,带着一击必杀的戾气,苏阙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刀尖就已经直击面门近在咫尺,离他脖颈只有一寸之遥—— 一柄漆黑描金的剑鞘挡住了鸣泓的刀锋,挡住了苍梧武尊的一击必杀,挡在苏阙面前。 明寂。 方鸿祯一眼就认出了这柄剑。 他瞳孔骤缩,身形在半空中翻转一跃,退出丈远稳稳落在地上。鸣泓刀隐隐发出铮鸣,方鸿祯的身体不自觉地绷紧,他眯眼看向苏阙身前蒙着面的年轻人,半晌缓缓道:“漓山东君姬无月。” 回应他的是明寂出鞘的声音,下一瞬,方鸿祯从楚珩的眼里读到了毫不遮掩的凛冽杀意,就仿佛楚珩才是那个刺杀者,明寂的剑尖闪着森冷的光,以难以捕捉的速度径直向他袭来。方鸿祯握紧了手中的刀兵,鸣泓刀又一次发出嗜血的铮鸣,在明寂离他还有几尺之地,他的刀终于动了。 鸣泓刀的刀芒不偏不倚正对上明寂剑的剑尖。方鸿祯低低笑了一声,火花在刀剑相接之处迸发开来,与火花一起爆发的,是方鸿祯磅礴的真气,惊涛骇浪一般向四处席卷而去,离得近的影卫和武者来不及作出反应,全被打飞出去。 电光火石间,楚珩左手翻掌朝身后挥去,比方鸿祯裹挟杀意的真气更快到达苏阙处的,是楚珩转瞬间立起的一层薄如蝉翼的屏障,将方鸿祯的杀意悉数挡在外面。 与此同时,楚珩陡然变招,明寂压着鸣泓的刀势朝方鸿祯心口刺去,方鸿祯立刻横刀格挡。楚珩不依不饶,承接着大乘真气的剑抵着鸣泓的刀背全力向前刺去,这一剑用足了内力,刺耳的金石相击之声伴着内力爆发所荡漾开的气劲,他连人带剑逼得方鸿祯往后退了十丈远。 方鸿祯后脚停住,横在胸前的鸣泓刀顺势一错,旋即侧身,明寂剑刃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反守为攻,右手挥刀朝楚珩腰际横斩而去。楚珩在一息之间收回明寂剑势,脚下连错三步,却并不向背后苏阙的方向退去,只侧身将将避开鸣泓刀锋,而后便又是不留余地的一剑跟上,将方鸿祯往官道一旁的树林逼去。 方鸿祯看出他想分割战场留住自己的意图,但却也知道,今日有姬无月在这,颖国公苏阙的命是留不下了。 没人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大乘境实力到底有几何,漓山东君姬无月一直都是个迷,他从未在漓山以外的地方与人正式交过手。 薄如蝉翼的剑气映在方鸿祯微微收缩的瞳孔里,他握着刀的手心忽然感到有些轻微的刺痛,就像当初在上林苑论武时一样,但不同的是,上次是震慑,这次却是—— 绝杀。 方鸿祯猛然回过神来,一刀挑开近到咫尺的明寂剑锋,刀锋横扫逼退楚珩。他握紧刀柄,眼中杀伐之意大盛,一点微光汇聚于鸣泓刀尖,树林间再也听不到一点蝉鸣鸟叫的声响,只有一丈之内落叶被风卷起,绕着鸣泓刀浮空环飞。 分卷阅读162 浩瀚如江海的真气爆发开来,方鸿祯暴喝一声,凌厉至极的一刀挥出,落叶卷着刀光从四面八方朝楚珩破空而去。每一片落叶此刻都是刀的一部分,裹挟着十成十的杀意与刀气天罗地网般席卷而来,几十丈外的影卫和刺客下意识地齐齐后退,周遭的林木被叶片从中贯穿而过,噼里啪啦断裂了一地。 叶片织成的刀网已经近到眼前,楚珩不闪不避,手里的那把明寂迎着鸣泓摧枯拉朽般的刀光径直向前,破开一切。叶片从他身侧急袭擦过,遮面的布巾滑落下来,露出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容,他嘴唇紧紧抿成一线,目光透露出冰冷的杀意。 所有人,包括方鸿祯自己,在这一刻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漓山东君并不只是前来护送颖国公的,他是来杀方鸿祯的。 *** 昌州,锦都。 时隔月余,州牧府的后花厅里再次摆了宴,江南十二城几位世家城主同昌州州牧芮何思又一次聚首,除了他们外,几支和这些世家出身同宗的驻军主将,眼下也都到了。 颖海久攻不下,姜镝一封求援信伴着敬王殿下的手令,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昌州州牧府,驻军的调动非同小可,几乎算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几位世家家主和带兵主将必须得亲自来商议。 九州十二军区,军权明面上都掌握在皇帝手里,但只天子嫡系又能出多少将领?昌州势力盘根错节,久而久之,那些军中将领的名字前头,哪个没有江南十二城的姓氏呢?昌州驻军里,天子嫡系至多不过三成,眼下连松成已死,颖国公未到,这些人成不了什么气候。至于余下的七成驻军,早就不姓凌了。 皇帝这些年借颖海苏氏、裕春韩氏的手对昌州屡屡试探,摆明了是要开始收拾江南十二城的势力,他们这些老家伙若是再不动一动,说不定明天自家地望都要改姓。 皇帝不仁,那便就换个人来当。 芮何思与几位世家家主、带兵武将举杯而盟,当日便定下了支援姜镝的决议。 大计已定,厅内琵琶女的琴音再起,众人正推杯换盏,喜笑颜开之际,花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突兀的喧闹声。 芮何思皱了皱眉,身侧侍立的护卫立刻大步走了过去,然而双手刚一推开大门,“何事喧闹”四个已经到了嘴边的字顿时全被吞了回去—— 一把闪着寒芒的剑正抵在他喉间。 护卫瞳孔骤缩,下意识地噤声,剑抵着他的喉咙,逼得他不得不向后退去。 坐在里面的芮何思见外面喧闹声仍旧不止,“来人”二字话音刚落,就见刚刚走出去的护卫一步步踉跄着退了回来。 芮何思和众家主甫一抬头,霎时变了脸色,几位武将沉着脸急急站起身来,正要朝持剑人出手,却见花厅里又走进来一个人。 所有人像是被同时被扼住了喉咙,全都定在原地,冷汗浸湿背脊,花厅内一时间死一般静寂,只有猛烈的心跳声回荡在各自耳畔。芮何思更是面色惨白,瞪大了眼睛的看向来人,惊惧涌满心头,他嘴唇翕动,抖动了半天才勉强吐出一个字来:“连……” “确定已死”的昌州总督连松成此刻完好无损地站在他们面前。 连松成锐利的目光在花厅内的一众世家主和带兵武将脸上缓缓扫过,最终停留在芮何思惊惧万分的脸上,替他将难言的三个字说出了口:“是我,连松成。” 芮何思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几位世家主神情变了几变,最终是站在中间的一位闻家主上前一步,擦了擦头上冷汗,勉强镇定道:“连总督这是什么意思?” 连松成睇了他一眼,冷冷地笑了一声,也不与他再废话:“拿下。” 他话音刚落,花厅内顿时涌进来一批持剑的武者,须臾之间,剑便架在了几位世家主和武将的脖颈上。 “连松成,你——来人!”闻家主目眦欲裂,朝门外大声吼去,他们这些人都是一方城池的主人,身边自然都是重重护卫,他就不信连松成的人能同时将外面的高手悉数制住。 回应他这声“来人”走进来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闻家主目光触及此人的一瞬,双瞳骤缩,顿时失了声。 不要说江南十二城,哪怕放眼整个大胤九州,都没有世家城主不认得这位——宜山书院的院长,也是上一任永安侯,萧鸣庭,与大乘境仅有一线之隔的绝代强者。 连松成的人不能,但宜山书院能。 “萧老,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半晌,闻家主仍不死心,咬着牙挤出几个字来。 萧鸣庭低头打量了他一眼,缓缓道:“为人臣子就该有为臣的样子,老朽什么意思,你自己不明白吗?” “皇帝和宜山书院谈了条件?” 萧鸣庭淡淡收回视线,不再言语。 跌坐在地上的昌州州牧芮何思像是才回过神来,死死盯着连松成,大声道:“不可能,你明明已经……” “已经死了?”连松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你可能不知道,怀泽城的死牢内少了几个人。” “……易容?” 连松成声音里带了讽意:“易容不过是小把戏,说到底还是你没胆子,造个反都瞻前顾后不利索。你派去的暗卫前脚才察觉官道上有人来,后脚连个尸都没敢细验便撤了,唯恐留下你们芮家的痕迹,这大概是芮大人你交代的吧,能怪得了谁?” 连松成看芮家人不顺眼久了,多余的话他也不想说,芮何思派去的暗卫迅速撤离不是没有理由的,那日官道上来的不速之客确实是特地去震慑他们的绝顶高手——漓山东君姬无月。 连松成的目光在几位世家主和带兵武将的脸上扫过,冷笑了一声道:“我要是不‘死’一回,怎么把你们这群老狐狸给揪出来呢?芮大人,说起来,这还都得好好感谢你。” *** 锦都发生惊变的同时,昌州边界的动乱才刚刚停止不久。 驿站前,东都境主叶见微送走了颖国公苏阙一行人,跟在楚珩后一步回了驿站房间,他关上房门打量了楚珩两眼,见楚珩依旧不作反应,片刻后慢悠悠地道:“行了,凌启都护送苏阙走了,别忍了,吐出来吧。” 他话音刚落,楚珩一口血直接吐了出来,面色眼见的苍白下来。 叶见微抚上他后背,为他渡了内力调息,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有杀方鸿祯的本事,但方鸿祯再如何也是大乘境,说你毫发无伤没那个可能。” 楚珩眼观鼻鼻观心,垂着眸子不语。 叶见微脸上神色渐渐严肃下来:“你瞒得过凌启,还想瞒过你师父不成?从小就这个德行。” 楚珩咬了一下嘴唇,也不敢作声反驳。 叶见微看他这心虚的样子,心里大致有了数,沉声道:“你能 分卷阅读163 让其他天子影卫闭嘴,却管不住凌启,还生怕他知道你受伤。那看来今天你要强杀方鸿祯的事,陛下早先是不知情了?” 楚珩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果不其然,叶见微掌下察觉他脊背绷直,下一句便是:“我就说凌烨不可能会放心你一个人强杀大乘境,他只是让你震慑一下方鸿祯,送苏阙一程吧?” 楚珩略有些心虚地别开视线。 “行,主见还挺多,受伤的事你瞒得过凌启,那就我去告诉……” 楚珩急忙出声,拽住叶见微的衣袖:“师父,别!调息几日就好了,别告诉陛下!” 叶见微淡淡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作者有话说: 别问,问就是皇后仪典还没背完。 第108章 收网(下) 姜镝又等了三日,急得嘴角都冒出了火泡,这几日军中斥候传来消息,颖北的疫病已经得到了控制。眼看颖海内忧将除,他愈发坐立难安。 所幸在求援令送抵锦都的第四日,昌州驻军终于到达了颖海战场。 姜镝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他打起精神,点了几位东海水军左师大营的重要副将,亲自带人去往前来支援的昌州驻军大营。对方带兵的武将都是江南十二城的世家著族出身,于情于理他都得代敬王殿下去表一表礼数和谢意。 姜镝这厢带着人刚踏进驻军大营的辕门,就被守门的军官热切地迎了进去,姜镝瞧了他一眼,觉得有些眼生,但现下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更何况守辕门的军官多了去了,他一个东海水军左师的提督,不认得昌州驻军的底层军官也实属正常。 “几位将军都在主帐内侯着提督呢,将军这边请。” 姜镝笑着点点头,也不再细想,和军官热络地客气了两句,便随着他一同朝主帐走去。 昌州驻军军容颇为严整,主帐外的将士手持长枪,目不斜视,站得笔挺。姜镝在心里暗暗赞了两句,有了这几支昌州驻军的支援,拿下区区一个颖海城,指日可待。 他心里这般想着,脚下不由加快了速度,脸上露出得体的笑容,带着一众副将,随守门军官踏进了大营主帐。 *** 而在姜镝进入昌州驻军大营的同时,颖海也收到了连松成暗中派武者送来的密报。 见是连松成手书,谢嶙难掩心中激动。连松成自从离开怀泽城,就再没了半点消息,后来又偏逢东海水师突发惊变,左师提督姜镝软禁右师主将秦友方,拿出了本应在连松成手里的昌州军令牌,自称要奉令暂代东海水师总提督。 虽然连松成出事的消息一直没在普通兵士们中散开,但军中早就隐隐已有了猜测,更何况也瞒不过昌州的一众带兵主将。 等姜镝兴兵剑指颖海,高调投诚敬王,整个昌州人心惶惶,民心浮动,军中的传言亦是愈演愈烈。别说其他人了,饶是谢嶙这个知情一二的,也开始怀疑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连松成真出了什么事,不然怎么连昌州驻军里的天子嫡系都没半点动静呢,简直就是一副群龙无首、各自为政的样子。 即便苏朗先前和他隐晦地提起过,连松成要将计就计,彻彻底底的“死”一回,江南十二城几个藏得深的世家才能放心露出狐狸尾巴来。但眼见十二城里一直不见动静,反而颖海这边局势颇为紧张,时日一长,谢嶙顿感压力,心里难免开始忧虑起来。 直到今日,连松成的一封亲笔信,才让谢嶙终于长长地送了一口气。无怪乎其他,实在是这“钓大鱼的长线”放的太长,手笔和魄力都太大。 连松成将计就计的一出诈死,就是要放任昌州彻底的乱一回,引他们掉以轻心,顺势便引出了池子里最浅的两尾鱼——军中叛贼姜镝和昌州政要芮何思。 这两人早在意料之中。昌州不能白乱,要钓的鱼当然也不止于这两条,真正的大鱼还是他们背后的昌州世家。江南十二城里到底有多少猫腻,谁也说不准。敌在暗我在明,比的就是魄力和耐心。 敬王谋反起事,昌州是必定要争夺的焦点,而颖海就是敬王拿下昌州绕不开的拦路石。只要他们能稳住颖海战事,这场局就做成了一半。 依照原先的打算,颖海城易守难攻,底蕴深厚,边上又有连松成嫡系的驻军,本该足以与姜镝率领的东海水军左师对峙。时日一久,姜镝顶不住压力,必要向江南十二城里反水敬王的世家求援,昌州驻军中必有异动,敌我一眼便知。 可变故说来就来,千算万算如何也预料不到,在他们还尚未做足准备和部署的时候,颖海突如其来的瘟疫、姜镝占尽理由的封城,直接就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苏朗千里奔袭到达颖海的时候,说不心慌是假的。苏氏百年地望,一个闹不好就要折在一场没有任何征兆的浩劫里。 那时候苏朗也不清楚,下一步到底该怎么走。历朝历代,瘟疫都不是小事,他们能做这场局,一切都是基于颖海城上下一心,底蕴深厚,扛得住东海水军左师的压力。但瘟疫成灾、内忧甚重的颖海,昌州战局还能倚仗他们吗? 于苏朗而言,颖海是家,是安身立命之地,分毫不容有失。但于天子而言,颖海和昌州的其他城池一样,都是大胤王土。 彼时疫情形势严峻,昌州民心浮动,加之战事一触即发,不要说别人,连他自己都清楚,把筹码与信任继续押在颖海并不是明智之举,及早重做打算才是正选。 或许是孤注一掷的勇气,苏朗还是赌了,在天子尚未做出抉择以前,他用那把浮云地纪越过为臣的界限,赌上颖海苏氏的未来,试图调动宁州驻军。既是意料之外,却又该是意料之中,他如愿等来了怀泽水军的支援,等来了陛下山鸣谷应的抉择。 时至今日,连松成和宜山书院抵达颖海战场,昌州棋局上布下的所有棋子由暗转明,也终于到了该彻底收网的时候。 鸣镝在颖海城外的半空中炸开,苏朗和星珲穿好身上铠甲,门外是阳光大盛。 颖海南城门前的吊桥在时隔七日后被缓缓放下,整装待发的守城军兵提起刀兵,伴着冲锋的号角和擂动的战鼓,反守为攻,冲向战场。 *** 姜镝刚踏入主帐,目光触及帐内背影的一瞬间,瞳孔骤缩,立刻意识到不对,然而此时再想退已经晚了。 放才请他进去的“辕门军官”第一个抽剑在手,帐内刀兵出鞘的声音齐刷刷地在一瞬间响起,不过眨眼的功夫,姜镝和一众副将的脖颈上全都架了剑。 长案前伫立的背影缓缓转过身来,姜镝脸色蓦地一白,季夏日的天,整个人却如坠冰窖却冷到了骨子里—— 完了。 姜镝和东海水军左师的一众副将悉数被关押候审,连松成的亲卫 分卷阅读164 从姜镝那里搜回了昌州军玄铁令牌。 一声鸣镝响彻天际,连松成带来的昌州驻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同颖海守城军一起前后合击,将东海水军左师大营围了个彻底。 东海水军左师主将不在,平日里说的上话的副将也找不到踪迹,一时间乱成了一锅粥。一部分人只知道颖海城突然反攻,抄起家伙就上,另一部分又听大营后方同样战马奔腾,以为是昌州驻军前来支援,半点反抗也没有就将人请进了自家营地。 等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包了饺子。 …… 连松成背着手站在东海水军左师大营的高台上,威严肃重的目光扫过台下一个个阵列,所有的士兵都被缴了械,目光低垂,等着最后的宣判。 “尔等都是大胤的子民,你们脚下踩的土地都是你们同胞的家。东瀛人已经打上门来了,宜崇炮火都不知道响了多少轮,尔等名为东海水师,东海告急的时候你们又在哪?” “我知道你们都是普通士兵,上边的将军怎么说你们就怎么跟着做。那今天,就让你们自己做决定。我连松成做主,不想留在这儿的,领十两银自行离去,就此脱兵籍,绝不追究。想留下来的,那就拿好你们的武器,牢牢记着,你们是东海水师,东海还等着你们去守!” 新兵站在列队的一角里,左顾右盼了一圈,见没人动,他咽了咽口水,偏过头朝身边的人低声问道:“赵哥,你想走吗?” “想。”被称作“赵哥”的老兵目不斜视,平淡地回答。 “啊?”新兵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复,惊讶道:“你真想走?” “想走。”赵哥侧头,瞥了新兵一眼,继续道:“打仗不是好玩的,谁不想走?你还年轻,要是有人走,你也跟着走吧。我呢,就不走了,我这人也不是有什么大志气,不过东海总得有人去守吧。有我们这些老兵油子在,总不能让你们这些毛头小子去。” 连松成站在高台上,又重复了一遍。列队里三三两两地开始走出几个人来,台子旁有连松成的亲卫逐一登记。新兵张望了两眼,赵哥推了他一把:“走吧。” “赵哥……”新兵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会儿。 赵哥朝他摆摆手:“去吧。” 高台上昌州总督连松成站在军旗旁负手而立,目光扫过他们,脸上神情依旧是肃重平静。阳光照在他的铠甲上,折射出一层锐利的光泽。他的甲并不新,颜色乌沉沉的。 新兵从前听赵哥说起过,铠甲上的颜色都是血染出来的,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 新兵朝台子的方向走了几步,他抬头看向威严沉静的昌州总督,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崭新的铠甲,不知怎么地,脑子里竟开始胡乱想着那样血染出的一身甲穿在自己身上的模样。蜷缩的手指缓缓攥起,良久,他忽然转过身来来,大步回到了队列中。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羞赧,又有跃跃欲试的坚定:“赵哥,我还是不走了,我也想留下来,我还没打过东瀛毛子呢。” 大胤的军旗在烈日下迎风招展,新兵忽然觉得这段日子以来胸膛里那颗浮沉不定的心,在这一瞬间终于落到了实处。 *** 夏季的大雨总是说来就来,连松成花了两日的时间重整东海水师左师。而颖海战局结束后的第二日,苏朗的父亲颖国公苏阙也终于在天子影卫的护送下,从西北靖州丝路道千里迢迢地赶回了昌州颖海城。 他来的委实是巧,因为就在当夜,宜崇的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到了颖国公府,他们担忧已久的事终于发生了——东瀛海军和西洋海上舰队联兵作战,一同转道北上,进攻大胤东海边境,回防宜崇的几支驻军已经先行拦截,但恐怕不出几日,东海防线定然要乱。 果不其然,这封战报送到颖海不久,东海水军右师秦友方将军的求援信就到了。 东瀛西洋联军这次做足了准备,故意多点击破,大胤东海防线本就脆弱,现下又正值内乱,偏生水军左师还在那儿围困颖海,秦友方一个人实在是难以支撑。 颖国公府书房的灯又亮了一夜,昌州一团乱麻等着收拾,芮何思和江南十二城的一众世家家主被宜山书院帮忙押在锦都,动他们,旁人都不够身份,必须得颖国公苏阙和天子影卫首领凌启亲自去。 连松成收整完东海水军左师,本打算与宁州驻军前后配合,尽快去解决定康战局,但眼下外敌当前,也来不及了,他最迟明日一早就得奔赴东海。 苏阙沉思片刻,站起身拍了拍面前两个年轻人的肩,眼里既是欣慰又有歉疚:“迟则生变,锦都关着的人拖不得,我和凌统领得立刻过去。定康只能交给你们了。” 苏朗听完只是笑,眼里却尽是冷意:“交给我正好,我还有东西没还给他。” 星珲悄悄握了一下苏朗攥紧的手,点点头又朝苏阙开口问道:“听世伯刚才提过我大师兄回了帝都,那我父亲……” 苏阙说起这事也有些不解,但还是如实答道:“东都境主倒是说起过,要去一趟云州苍梧城。” “苍梧城?”星珲闻言纳闷了半天,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 宣熙十一年夏,外敌伺机而动,终于在大雨滂沱的深夜,向大胤东海伸出了贪婪的爪牙。 连松成率领重整后的东海水军左师与一半的昌州驻军奔赴东海战场。 颖国公苏阙同天子影卫首领凌启,动身前往锦都,整治昌州内乱。 而反守为攻后的第一战——澜江北岸的定康战场,如同颖海城一样,又一次交到了年轻人的手中。 他们年轻,但正当时。 *** 彼时帝都的夜晚还算晴好。 凌烨听完天子影卫的禀报,从皇城前廷回来,刚踏进明承殿的门,就见楚珩正乖乖地坐在桌前等着他一起用膳。 凌烨轻轻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净了手走到桌前坐下,先给楚珩盛了一碗汤。 楚珩悄悄打量了一眼陛下的神色,见始终平静如常,心里悬着的那口气渐渐松了下来。是他多想了,看来天子影卫并没多说话。 楚珩这次确实受了伤。 他并没有直接强杀方鸿祯,而是强行留了他一命。因为漓山东君的强杀,与大胤天子的问罪,意义于九州的世家而言是不一样的。 前者可以只是皇帝要杀方鸿祯,所以暗地里与漓山做了一场交易。但后者却是天子权威加诸于大乘境,会震慑所有心思活络的世家大族。让所有人重新估量大乘东君的态度,让所有人都知道,皇族没有大乘境,但漓山东君姬无月是天子之臣。 楚珩这次回帝都的时候,直接用了姬无月的名义。他特意请了旨,等同于告诉所有世家 分卷阅读165 ,苍梧武尊方鸿祯,是漓山东君亲自捉拿送到天子手上问罪的。国法加诸于大乘境,这并不是一场暗地里的交易,而是因为天子凛然威仪不容许任何人侵犯。 可凌烨却觉得,于他而言,方鸿祯可以忍,他原本并没有在帝都问罪苍梧武尊的打算。敬王一倒,纵然有个大乘境,苍梧城至少在未来十年都要夹起尾巴做人,收敛许多。 水至清则无鱼,九州如此之大,沧海之下的暗涌不会只有随敬王一起浮出水面的这几家,他能容忍别人,也同样能容忍收敛了的苍梧城。 但楚珩却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而喜只算是意外,惊才是牢牢牵动他心的—— 他可以容忍方鸿祯和苍梧城,但楚珩绝不能再次以身涉险。鹿水陵园那回已经够了,可他的皇后显然还是没记住他的话。 影卫禀报楚珩并不只是依照计划的那样,震慑一下方鸿祯送送苏阙,反而直接出手强杀的时候,他就知道楚珩为什么回到帝都也不先来见自己,反而跑去明承殿了。 他就是知道事先若是商量过,自己一定不会同意他冒着受伤的风险强杀大乘境,所以才干脆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先斩后奏。 想避开武英殿主谢初是假,没想好解释的理由,不敢见自己才是真。 楚珩要是不受伤才怪,东都境主叶见微绕过楚珩,交给影卫的那封信,不用拆都猜得出来会说些什么。 一顿晚膳平和地吃完,凌烨坐在桌前不动,神色也渐渐沉了下来。楚珩心里一惊,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差点就想往殿外溜。好在理智赶在腿之前,提前管住了自己的脚。 凌烨目光沉静看着楚珩,直到他心虚地别开视线,才向他伸出手来,沉着声道:“过来,朕审你。” 作者有话说: 我的fg倒了_(:з」∠)_ 但是! 新年快乐!祝愿大家和家人新的一年健健康康,平安顺遂!近期出行一定要做好防护措施! 第109章 烟雨 巳时两刻,天子近卫营大统领谢初在武英殿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看见人影,不得已,谢初只得先行放弃,去靖章宫例行巡查。 昨日楚珩从昌州回来,进帝都的时候直接用了漓山东君姬无月的名义,消息从靖章宫一路传到武英殿,南北两殿的所有人一整天都是一副被雷劈了的状态。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花瓶楚珩,和一剑霜寒十四州的漓山东君姬无月,居然……是同一个人!楚珩在武英殿待了两年多,愣是没一个人看出过半点端倪。要不是眼见为实,打死他们都没一个人敢相信。 惊愕之后,一群人就开始回忆自己从前有没有欺凌过花瓶楚珩,万一以后哪天漓山东君突然想起来, 打算秋后算账,这武英殿还真没一个人能拦得住。 一群毛头小子顿时都开始感激谢初大统领当初一天三次地跑来武英殿巡视,三令五申地禁止近卫营私斗,真是有十足的先见之明。 惊愕完了,恐慌也过了,一群武痴就又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见见漓山东君了。不过倒也不急在一时,只要楚珩明面上还是天子近卫,这武英殿他就得要来。天子近卫当值日,辰时初要去武英殿取令牌。 巧的很,今日恰好就该楚珩当值。 不过别说辰时初见着人了,现下都巳时两刻了,武英殿除了一群探头探脑的毛头小子外,连楚珩的半个影子都没看见。 谢初公务在身,也没在武英殿多留。快走到皇城前廷靖章宫,就见明承殿掌殿并两名天子影卫从宫道的一头过来。 谢初停下来颔首致意打了个招呼,闲聊了两句。说话间谢初忽然想起来楚珩和陛下那不清不楚的关系,于是便朝明承殿掌殿随口问了一句见到楚珩人了么。 不想掌殿闻言先是笑了两声,居然还真正经答了,语气里颇有些意味深长:“大统领说东君啊,昨日便见到了。不过他昨儿被陛下审了,今早估计起不来吧。” 谢初一愣,纳闷道:“审?” “是啊。”掌殿点点头,脸上尽是笑容:“在明承殿仔仔细细审了一夜,丑时过半才睡下。他抗旨不遵欺君罔上,陛下审他,那不是应当的么。” 谢初顿时反应过来,轻咳了两声。 掌殿又继续状似正经道:“今日可是恰好该他当值?陛下说了,让大统领直接按未到算,等月末再扣他俸禄。” 谢初:“……好。” 掌殿又笑道:“东君近几天点卯大抵都不会到了,审是审完了,真话问出来,还得罚呢。” 不知怎么地,谢初忽然觉得这天有点凉。 *** 昌州,颖海。 颖海城今日一早便飘了小雨。亭台楼阁,细雨绵绵,晕染出江南的风情来。 颖海战事甫一结束,今日天刚亮,昌州总督连松成就带着重整后的东海水军左师和一半的昌州驻军奔赴东海战场。颖国公苏阙和天子影卫首领凌启也动身去了锦都。 时不我待,苏朗和叶星珲今日也要带兵前往定康前线,离开前又去颖北转了一圈。 这段时日,燕折翡、忘归大师同太医院的太医们一起,施药看诊一日不落,颖北的疫情已经大幅缓解,大多数疫民的病情都得到了控制,痊愈的更是不在少数。 混在流民里的钉子也没有再行动,但苏朗总觉得,这些人一直都还在,只是颖海战事已了,姜镝又被制服,加上还有燕折翡在这儿,他们寻不到机会出手罢了。 他和星珲去颖北的时候,特意又多巡视了几遍,始终没看出有什么异常来,才稍稍放下心,回去准备和谢嶙将军一同出发前往定康战场。 不过今日过来颖北,他们倒是没见到千雍境主燕折翡,问了忘归大师才知道,燕折翡今早起来身体稍感不适,也诊了脉,想来是昨夜吹风不慎着了凉的缘故,并没有什么大碍。 星珲听完隐隐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燕折翡昔日的大师兄忘归大师既然都这么说了,他也就没再多问。大概是自己近几日精神紧绷,对什么都敏感过了头,便也就没再多想。 离开颖北时,星珲隔着雨幕回望了一眼,不知怎么地,他心里开始浮现不好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燕折翡今日确实不适,但却并不是因为着凉,而是溯洄炼骨又开始肆意反噬她的身体。 她的状况已经很不好了,几日前咯血还是轻的,死气丛生的黑色花纹昨晚蔓延遍她的脖颈,就并未再消退。叶见微输在她体内的大乘真气已经消耗殆尽,她这几日内力愈发滞涩,开始连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内息了。 燕折翡心里很清楚,她的日子要到了。 昨夜她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见了许多过去的人。梦里始终飘 分卷阅读166 着濛濛细雨,她梦见自己还是曾经的妫海燕岚,在洱翡无忧无虑地长大,然后顺理成章地嫁给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孟池奕。 她的父亲妫海文景,幼弟妫海明远,以及义结金兰的姐妹姬无诉樰、穆熙云、方婧慈都在,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没有那场大火,也没有那场屠杀,洱翡药宗一直都在,她也一直都是妫海燕岚,所有的人都过得很好。 也许正是因为梦境实在太过美好,就连今早又一次吐了血,难受得差点缓不过气来,燕折翡还是感觉到了难得的轻松和愉悦。 推开窗时,燕折翡才注意到今日真的下了细雨,就如同梦里的那场雨一样,她忽然就想去外面走一走。 孟池奕和忘归大师今晨都被她赶去了颖北,现下就她一个人,撑着把旧纸伞在寂静无一人的路上闲庭信步,缓缓独行。 颖海较之洱翡繁华许多,五步一景十步一阁。即使经过战火与疫病的洗礼,长街上现在空无一人,数不尽的琼楼玉宇在濛濛烟雨中,还是将不夜城的繁华盛景勾勒得淋漓尽致。 燕折翡沿着街道漫步独行,细雨蹁跹撒下,涤荡净人世间的一切尘埃,连着人心也渐渐跟着宁静下来。 长街东风骤起,有细密的雨丝迎面拂来,燕折翡下意识地侧伞闭上眼睛,而就在这一眨眼间,变故陡然发生。 孟池奕正和忘归大师一起查验今日的草药单子,他今晨起来便心神不宁,冥冥中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他拗不过燕折翡执意一个人留在院落里,只得跟忘归一起出来。 时辰已过巳时,颖海城的细雨越飘越密,孟池奕时不时朝窗外看去,心不在焉地接过忘归递给他的茶盏,不想一时不察手竟没拿稳,青花瓷从指间滑落下来,“砰”地一声碎了一地。 孟池奕愣愣地看着滚到脚边的碎瓷,一时间他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心跳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剧烈,一声一声砸在他耳畔。 直到忘归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孟池奕怔怔侧头,对上忘归关切的询问眼神,他像是忽然间回过神来,拔脚就朝外跑了出去。 和细雨一起被风拂到眼前的,还有一把饱含杀意的袖中丝。 漫天长针混在细密的雨丝中被一齐撒到面前,燕折翡在杀意侵袭而来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做出了反应,手中纸伞横挡在面前。 袖里针密密麻麻地扎了满伞,燕折翡翻手间内力翻涌,手掌在伞柄上狠狠一拍,扎在伞面上的针瞬间原路返回,朝四面八方急刺而去。 藏在长街里的刺客几乎全被打了出来,眼神警惕,执着刀剑将燕折翡围在正中。 燕折翡收起伞站在雨里,目光冷冷地在这些人身上逐一扫过。她嘴角勾起一点嘲讽的淡笑,手中那把只剩下伞骨的残伞被她往半空中一抛,下一瞬,伞骨骤然分崩离析,散落开的竹枝条根根分明悬在她掌心。 燕折翡屈指一弹,细细的竹枝条穿过雨幕,只在眨眼间就已刺到围在四方的刺客咽喉前。 血混在雨水里,不疾不徐地流到人脚边,燕折翡低头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继续缓步向前走去。 她的心情似乎并没有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所破坏,苏朗和叶星珲很早之前都有和她提起过,颖北的流民里有敬王安插的钉子混进来,想来这些便就是了。 燕折翡抬眸间目光扫过刚才的漏网之鱼,内力再次汇聚在掌心,飘落到身前的细雨被她伸手虚虚一抓,雨水聚集成水团悬在她指间。 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刺客见此场面顿时大骇,意识到眼前人并非是什么普通的“神医”,下意识地就要往后退去。 燕折翡唇边溢出冷冷的一声笑,手腕再次翻转,水团在她掌心绽开,正要化作水箭急袭而出,燕折翡身形却忽然猛地一晃,掌心力道全失,水团蓦地散成一滩水流,沿着她的指缝缓缓淌下。 燕折翡往前踉跄了两步,体内气息乱成一团。溯洄炼骨的反噬好巧不巧地偏偏在这一刻又开始了,她指尖再汇聚不出一点力气,有血从胸口翻涌着往口齿间溢。 周围的几个刺客面面相觑,互相对视一眼,看向在最后一刻忽然停手的人,方才骇人的一幕还深深镌刻在脑海里,这会儿全都迟疑着,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前。 燕折翡强行咽下涌到喉间的血,冷冷地扫过街角的几人,努力稳住身形佯装无事,迈步朝前走去。 真正致命的刺客伺机而动,就在她向前走出第三步,身后有利刃破风的声音穿过雨幕疾疾而来。 燕折翡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她下意识地就想要转过身,然而聚集不住内力的她,较之袭向后心的那把利剑,在这一刻实在是太慢了。 燕折翡身形刚刚动了半步,那把剑不偏不倚,就已经贯穿她的心口,从前胸狠狠刺出。 “你不是说我就算知道了真相,也没有办法为先生报仇吗?”明昱在她背后缓声低语道:“但现在,我杀死你了。” 燕折翡怔怔地低头,看见剑上带出一串串的鲜血。她的身体在这一刻骤然爆发出摧枯拉朽般的力量,心口的剑被瞬间逼出体内,身后的明昱被席卷整条街道的内力狠狠卷了出去,跌在地上呛出一滩血来。 “明昱——”燕折翡踉跄着转身,看向倒在地上的明昱,刚才那把贯穿燕折翡心口的皓空凝碧,正落在明昱手边,他拼劲力气想去拾起它。 而这一次,千雍境主却比他快,挥手间剑已经凌空飞过来被燕折翡抓在手里,朝向明昱的放向。 “这是你欠他的。”明昱擦净嘴角不断溢出的血,努力从地上爬起身来,他眼里没有分毫对死的畏惧,只看着燕折翡,又重复了一遍:“这是你欠妫海明远的。” 燕折翡面无表情地看着明昱,她的眼皮很重,力气不断从身体里抽离,几乎要拿不稳手里的剑。 “妫海明远”四个字被明昱说出来,像是最后一块巨石,骤然落在她不堪重负的心上。她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手中的剑落在了地上,她的身体跟着一起往下跌去。 眼前一片模糊朦胧中,她看看孟池奕满脸惊惧,奋力朝她跑过来的身影。 燕折翡感觉自己被人抱在了怀里,和梦里如出一辙的烟雨漫天撒下来,她这时却再没有了梦里家乡的感觉,反而只觉得透彻心扉的冷。 她听见孟池奕一声声叫她的名字,感觉到源源不断的内力从孟池奕的掌心输进她的体内,很快却又流失得干干净净。 燕折翡努力睁开眼睛,摇头拉住孟池奕的手,她看见大滴的眼泪从孟池奕的眼睛里淌下来,想伸手帮他擦干净,却怎么也没力气抬不起手来,于是只好“力所能及”地露出一个浅笑来:“你别哭啊……” “我要死了,池奕。” 分卷阅读167 燕折翡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道:“你别不高兴……你知道的,我十六岁以后,没有一天为自己而活过,我很累的……所以你要替我开心。” 孟池奕紧紧抱着怀里目光不断涣散的燕折翡,似乎这样就能给怀里的人一点温度。他手上沾满了燕岚的血,拼命地想要堵住她胸前那道流血的口子,却怎么也徒劳无功。他不住地摇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咽出一声:“阿燕……” “我在的,池奕。”燕折翡却只是笑,她眼皮越来越重,脑海里开始浮现很多故人的身影,冥冥中似乎听到有很多人在耳畔一声声地叫她的名字,她分不清这些人是谁,只迷迷糊糊地就想要出声答应。 直到耳畔声嘶力竭的一声“阿燕——”,她的意识又一次回笼,眼前浮现孟池奕的脸。 燕折翡再次绽出一个尽力的笑容,她抬不起手,只好拉住孟池奕的袖子:“我想嫁给你的。” “我想嫁给你。”燕折翡听见自己说,她努力地摇摇头,看向孟池奕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一点哭腔:“但下辈子,你要记着,可别再遇上我了。” 隔着漫天的雨幕,燕折翡似乎看到了她三十年来踽踽独行的过往。她这一辈子都是在不断的被动失去与自我割舍,家人、宗族、朋友、善良、人心……在漫长的红尘中,一切都不复当初的模样。 三十年的光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身边唯独不变的大概是孟池奕给她的真心。但是这颗真心,她觉得自己如何也配不上。 “所以下辈子,孟小六你可别再遇见我了,记住了啊……” 绵绵细雨落在脸上,冰凉的一片,燕折翡的目光穿过重重烟雨,洱翡药宗漫山遍野的海棠花在她眼前盛开又凋零,最终付诸一炬,全都化作滚滚红尘里的一抔尘土。 值得么? 燕折翡并不知道。 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压在肩上三十余年的巨石终于变成袅娜而去的青烟,燕折翡从身到心都感觉到了如释重负的彻底解脱,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着孟池奕的手,细雨洒落在脸上,心间眼里全是对自由的憧憬—— “池奕,我要死了,你别哭。你把我葬到千雍城外的大漠去好不好?离江南远远的,离帝都远远的,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自己可以长歌纵马,鞭指天涯,再也不想第二次活在这江南烟雨下了……” …… 分明是季夏日,一场濛濛烟雨却在这一日落遍了江南十二城。 就连江南千里之外,云州最南的苍梧城,今日亦是落了雨。 东都境主叶见微突破城主府的重重守卫,悄无声息地落在最深处的院子里,他目光往四周一瞥—— 院中四面八方的暗卫瞬时而动,脚下阵法一触即发,重重雨幕中,苍梧城的女城主方婧慈似是有所觉,从佛堂内缓缓走了出来。 “住手。” 她嘴唇上没什么血色,声音不大,所有的暗卫还是依言都停了手,警惕地看向来人。 方婧慈看着面前的故旧,略略怔了一会儿,涩声开口道:“熙云……” “她在怀泽城等你。”叶见微道:“你儿子也在那里。” 方婧慈闻言,脸上露出一点苍白的浅淡笑意。 叶见微开门见山又道:“昌州出了点事,有些话要和你谈。” 方婧慈并不意外,她像是早已预知到什么似的,只垂下目光来点点头,平静地屏退暗卫和侍女。 方婧慈和叶见微谈了什么无人知晓,但从佛堂内再走出来时,方婧慈脸上再没有一点柔和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坚毅和果决。 女城主用了三日时间调整好苍梧城的布防,安置完家族中的一切,最后一次拜祭苍梧方氏的祠堂,而后孤身随东都境主叶见微一起踏上了去往帝都的路。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三章正文完结,这周会写完! 关于陛下具体怎么审的师兄,咳咳咳我相信大家都懂,对吧? 番外目前暂定: 1.苏朗星珲的何为“任凭处置”; 2.可喜可贺!楚山花终于光明正大地走正门回了趟漓山望舒殿; 3.书离和小萧的应该也会写,但具体还没想好内容。 还有其他想看的,可以留言,只要不逆拆CP其他均可考虑。 第七卷 归海 第110章 还扇 颖海战局落败,昌州几个世家主被连松成和宜山书院联合起来摆了一道,人全被扣押在了锦都。消息传到江南十二城,几个世家内部当即就慌神乱了套。 时至今日,敬王大军依旧被朔安侯挡在澜江以南,既攻破不了中州防线,也难以从中宛战场脱身。 敬王这厢正焦头烂额,进退维谷,不想颖海战局落败,昌州世家主被擒的军情战报就被“适时”地送到了案头。而更雪上加霜的是,还没等他来得及想办法来应对眼前这一团乱麻的局面,定康就又出事了。 周敏才以为颖海战事刚刚结束,苏朗势必要抽出几天来收拾城内外乱局,至少也要过个十来日才能出兵定康,然而他太乐观了。 当日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颖海,差点让这座不夜城就此繁华落幕。而今时局逆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苏朗要还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 颖海战局终了后的第六日夜里,夜空无月,漆黑漫天,颖海军和宁州驻军前后配合,突袭定康。 双方对峙多日,宁州驻军会趁夜骤然发难,并不算是意料之外,定康这边应对起来也算是游刃有余。但周敏才万万没想到的是,两军酣战之际,“从天而降”的一把战火在后方的澜江北岸熊熊燃起。 彼时昌州诸城里,水深火热的远不止一个定康。 颖国公苏阙和天子影卫首领凌启从颖海赶往锦都,他们人还没到,就先大张旗鼓地将几位世家主被扣押的事告诉了江南十二城几个对应的世家。 消息也不经由别人,一路上直接就让天子影卫过去传。他们走了一路,口信就传了一路,苏阙抵达锦都的时候,刚好将江南十二城几个涉事的世家传了个遍。 作为帝王刀兵的天子影卫亲自跑到自家门口传口信,口信的内容言简意赅,大致就是“你爹谋反被抓了”。偏偏天子影卫登门拜访的时候,礼数仪态一样不缺,就连说话时的语气神情都是笑意满满,看不出一星半点的冷冽肃杀,力求给人一种“你爹升官发财了”的错觉。 这般行事着实成效显著,江南十二城的几个世子闻言脸色煞白一片,直接就被吓破了胆子。 而这还没完。 颖国公这一路上都没闲着,反而一到了锦都,苏阙就再没有任何动作,他并没有去审问几位世家主,甚至都不曾与他们见上一面,只让人先吃喝不落一顿 分卷阅读168 地招待着几位世家主。 可真正让人难受的恰恰就是他这什么都不做。 这些世家和定康周氏、砚溪钟氏等“铁杆”不同,就是混水摸鱼的墙头草,杀完绝对是不可能的,天子能对一家两家动刀,却不能直接血洗半个昌州,否则反而容易让这群乌合之众破釜沉舟拧成一股绳,到时才是真的不好收场。 所以皇帝和颖国公的意思其实很明显,就是要将几位世家主“卖个好价钱”,等着江南十二城过来“赎人”。 家主在别人手里捏着,种种条件自然是任皇帝开,他们连半个“不”字都说不得。若是谈呢,无疑是送上门等着颖国公盘剥,不削下他们一层皮,不折断他们两根骨,这位都不姓苏。 但即便明知如此,却也不能不谈。世家门阀大族里最不缺的就是权利分割和勾心斗角。世家主当然不止一个孩子,可家族未来的掌权人却只能有一个,这位子自然谁都想坐,离这位子最近的各位世子爷就更不敢让别人捏住自己的错。谁要是连自己的家主、自己的爹都放着不救,那焉能服众?焉能成为一族之长? 再说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没打算直接动刀,否则天子影卫登门的时候就不是笑眯眯的了。各位被扣押的世家主多半是要放回来的,哪位世子爷当时要是大义灭亲没去救爹,那以后还有好果子吃? 谈再狠的条件,再心疼再难受再舍不得,各位世家主也没见有哪个活够了,为了自己的命,打掉牙齿和血吞,又算什么呢? 也正如他们所料,颖国公在“谈价钱”上决然不会令人失望。 苏阙抵达锦都的次日,帝都的密旨便到了——皇帝要的条件悉数写在了里面。不想苏阙看完,沉吟了一会儿,又往上添了几笔,饶是如此,脸上还一副“亏大了”的样子。 凌启在一旁看着,从最直接的银钱财帛,到各城未来的税收分成,再到紧要处的官职,甚至昌州以后的科考,陛下提到的没提到的,颖国公几乎全添上去了。凌启犹豫了半晌,还是迟疑着道:“国公,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些?万一他们不买账……” 苏阙正琢磨着再添两笔,闻言头也不抬,只轻飘飘地道:“放心,昌州的这些老狐狸心里都清楚,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这样已经很宽容了。他们又不是不知道,颖海才闹了场人为的瘟疫,我这会正在气头上,多开点条件也是应当的。这要是换了苏朗来,和他们差了辈分又没什么交情,那至少还得再加两成。” “……”凌启看着笑眯眯的、“正在气头上”的苏阙,顿时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认知一下颖海苏氏的家风。 苏阙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将诸多条件添完,还是觉得亏,甚是惋惜没能带着苏朗过来。他心里不太畅快,就要找个人收拾一下,江南十二城的那几个世家主要留着卖钱,不能动,但是昌州州牧芮何思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 苏阙当即就和凌启一起去审了这位死性不改二次翻船的昌州州牧。五年前敬王同母的长兄齐王谋反,芮家就在里面就掺合了一脚。但芮氏毕竟是陛下生母成德皇后的母族,情分摆在那儿,便也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但再深厚的情分也禁不起第二次逾越天子底线。 室内摆了一张长案,沦为阶下囚的昌州州牧芮何思半点不复当日宴请各世家城主的风采,他颓然坐在长案后,面前是笔墨纸砚。 “你脖子上的你心里有数,谁都保不了。但我听说,你长子不久前才给你抱了长孙。”苏阙看着面前的芮何思猝然抬头睁大的双眼,将空白的纸张推到他面前,继续道:“芮家到底是成德皇后的母族,陛下怎么都会留一线。不过这一线生机有多大,就看你写多少,以及写什么了。” 芮何思怔了半晌,终于颤抖着手提起笔,墨水滴在纸上,晕开漆黑的一团。 苏阙站起身走到窗前,“我给你提个醒,中宛之交,敬王和朔安侯的战局现在还没结束。” 窗外细雨连绵,明明是夏日的天,因着接连几日的雨,空气中带了一点沁心的凉。大半个昌州都是阴雨连绵,千里之外的怀泽城今日亦是如此。 穆熙云坐在漓山银楼的窗台边摇着一柄草扇,面前红泥炉上的水已经煮至二沸,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清茶香晕染满室的时候,她在怀泽城一直等着的故人终于踏进了银楼的门。 三十年未见。 她们都变了很多。 方婧慈和穆熙云都没有说话,只平静地看着彼此。方婧慈接过穆熙云煮的茶,她们并肩坐在窗台前,像是很多年一样,开始闲聊起一些旧时的琐事来。 没有人提起那段血泪过往,直到一杯清茶慢慢饮尽,方婧慈看着窗外连绵的细雨,出神了很久,还是问道:“你能原谅我吗?” 这句话三十年前问过一次,三十年后再相见时还是会被提起。她们每个人心里其实都有很深重的执念,诉樰是回家,燕岚是复仇,方婧慈是原谅,穆熙云心底最渴望的,大抵就是一场久别重逢。 穆熙云沉默良久,还是说道:“原不原谅,活人永远无法替已经长眠的人作出回答。” 方婧慈的眼前浮现姬无诉樰的脸,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诉樰的音容笑貌依旧在她脑海里历久弥新。她唇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苦笑:“你说的对,我还是自己去问她吧。” 穆熙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她与每个人的再聚首,都既是重逢也是永别。她似乎一直都在不停地送别曾经的故人,诉樰,燕岚,现在也到了婧慈。 “其实你并不曾欠过我什么。你终归是一城之主,家族压在肩上,你有你你的不得已。”只是我也有我的意难平。 穆熙云转过头,出神地凝视着变了很多的故友,方婧慈的脸上浮现着病态的苍白,她嘴唇的颜色很浅,整个人身上都是从骨子里流露出的沉寂静谧。 她们以前是什么样的呢?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穆熙云想,记忆里诉樰温柔娴静,燕岚明艳活泼,而婧慈是苍梧城唯一的大小姐,生来便是天之骄女,要星星不给月亮。她骄傲却不张扬,但与生俱来的自信让她永远都是人群里最耀眼的明珠。 后来,洱翡药宗的那场大火,烧毁不止是妫海燕岚的家,还有她们所有人的人生。 穆熙云回过神来,她收回视线,说道:“见微都和你说了吧,你儿子就在这儿。我们这代人的纠葛和他们这些小辈其实没什么干系,等一切都过去了,我再放他离开,你说好吗?临走前还是去见见他吧。” 方婧慈闻言笑了笑,点点头,却拒绝穆熙云的最后一个提议:“我不见他了,这孩子的性子……罢了,因果轮回都是命,从前是我逃避太多,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他长 分卷阅读169 大了,路要自己走了,我只盼他能慎行安康。” “等我走后,帮我把东西交给他吧。”她伸手递给穆熙云一封信和一枚玉佩,看着穆熙云的眼睛,怅然而又怀念:“熙云,我们这些人里,大概也只有你,还有曾经的样子。” 微风细雨里,穆熙云送走最后一位故友。门外的垂柳被风拂到面前,那马蹄声渐渐远去,穆熙云孤身回到窗台前坐下,手边壶里未饮完的清茶渐渐凉透,眼前怀泽城的街道上又是空无一人了。 一切都在滚滚红尘里渐行渐远了。 *** 定康城后方,澜江北岸从天而降的这把战火烧了一天两夜,在第三日破晓时分,被前后合击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定康还是没能等来敬王和昌州诸世家的支援,后方的南城门终于彻底失守。 等到了傍晚,硝烟彻底停歇,定康的城头换上了宁州驻军的战旗。 周敏才静静坐在定国公府的正厅内,远处落日残留下的余晖撒到厅前的地毯上,是这方大厅唯一的光线。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来人不偏不倚,正好停在光线照耀着的地方。 是苏朗。 周敏才抬头,目光沉沉,看着眼前的人。面前的这个场景曾在他的想象之中出现过很多遍,但不同的是,地点换成了定康,坐在黑暗中的人也不是苏朗。 夕阳留下的光辉悉数落在苏朗的肩上,他身上甲胄未除,衣衫上还沾了血——大抵不是他自己的,是定康将士的,周敏才怔怔地看着刺目的血迹,在心里胡乱地想。 “世子”,周敏才听到苏朗的声音,厅外是宁州驻军重重包围,厅内却只有他们两个人,苏朗的声音骤然响起,周敏才心里不由自主打了个颤。 苏朗缓步走到他身旁,伸手在案几上放下了两样东西。 是一把扇子和一幅水墨画,绘的都是澜江洪波,那扇面上还缺了一句题词—— 是他送给苏朗的那柄。 周敏才怔愣地着看向展开的扇面。 “这句题词我始终没想好写什么,不过想来世子如今比我更有话说。”苏朗微微俯身,轻轻拍了一下周敏才的肩。他声音很低,语气却冷淡得刺骨:“所以这扇子,我还给你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我卡文了,昨天看微博整个人都好丧。明天更,后天也更。 第111章 帝心 楚珩这几天过的委实很是“艰辛”,那日凌烨说要审他,当然不是开玩笑。诊过脉后见没什么大碍,楚珩当夜就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把宫里床笫间的种种奇巧物件。 陛下审他,什么都不会问,全由着他自己交代。交代出的话不能让陛下满意,那就接着受。摆上来的十来样东西,才只试了两种,楚珩就再也受不住了——陛下知道的不知道的,发现的未发现的,都招了一个遍。大到先斩后奏受伤隐瞒,小到在昌州挑三拣四没好好吃饭,全交代的一清二楚。 皇后任性妄为,人刚出了帝都,就把去昌州前陛下再三叮嘱过的一二三四全抛到了脑后,越是不准就越这么干。 这后果自然也很是严重—— 楚珩脱了衣服伏在陛下怀里,红着眼眶被陛下赏了一顿戒尺,求饶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也没能唤起陛下的半分心软。 诚然这戒尺到底没舍得真打几下,但楚珩第二日上午还是没能起得来床。等腰腿的酸软好不容易缓了几分,他抱着上回就没背完的皇后仪典,在明承殿里足不出户又待了好几日。 直到帝都一场大雨过后,天朗气清,苍梧城的女城主方婧慈到了。 苍梧方氏是九州众所周知的敬王派系,眼下双方大军还在中宛边界交战,时局紧张非常,方婧慈孤身一人忽然前来帝都,还是让皇城的一众守卫如临大敌。但她宫门求见的时候,手上除了证明身份的苍梧城城主令,还有东都境主叶见微的手书,以及一枚一叶孤城的玉牌作引。 皇城守卫军见此,警惕之下还是收了手中刀兵,急急禀到了陛下面前。 事出突然,苍梧城主来意不明,皇城守卫军不敢托大,立刻告知了武英殿,谢初和凌启闻讯后连忙赶到皇城前廷。当值的天子影卫也将消息传到了明承殿楚珩处。 楚珩到达前廷靖章宫的时候,与前来觐见的苍梧城主刚好在殿前遇见。 方婧慈看见楚珩,明显地愣住了神,她停下脚步,目光出神地定格在楚珩脸上,神情间流露出浅浅的怀念之色,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直到一旁值守的禁军忍不住询问了一声,她才恍然回过神来,走上前将手里那枚一叶孤城的玉牌递到楚珩面前:“怪不得你师父说,我到帝都自然就能认出你。”她顿了顿,涩声道:“……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 叶见微和穆熙云很少和楚珩他们提起从前的旧事,但能得东都境主引见,眼前这位极少见于人前的女城主大抵和燕折翡一样,也是曾经的故人。 楚珩按下心中疑惑,接过玉牌,垂眸扫了一眼,淡淡开口道:“城主认识我母亲?” 时间太过久远,姬无诉樰在楚珩的记忆里只留下钟平侯府侧门前,一抹挥手微笑的温柔剪影。但他一直都记得,幼时离家,穆熙云在他耳边哽咽着说的那句话——“她在等你长大,等你足够强大,带她回家。” 天意总爱弄人,姬无诉樰没能等到他长大,再回到侯府时,他见到的是一口乌沉沉的棺木。姬无诉樰也没能回家,最终回到漓山的,只有一方冰冷的牌位。 那时楚珩才真正明白,穆熙云为什么说,要他“足够强大”。 方婧慈的眼底不自觉地染上哀戚和歉疚,她点点头,似乎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嘴唇翕张两下,只简单道:“认识,都是旧事了……” 楚珩神色淡淡。 方婧慈凝视楚珩的眉眼,忍不住又道:“你是个好孩子,她在天之灵会感到欣慰的。你和她长得很像,但性子可别也跟着像她一样,要学会多对自己好一点……你母亲这个人啊,她一直都在保护别人,但却始终没人能够保护她。” 楚珩攥了攥手心,静默不语。 敬诚殿内传来通报声,方婧慈收回凝在楚珩身上的视线,敛下眉间哀戚,迈步走了进去。 女城主在殿内待了两个多时辰,进去时午后阳光正烈,她是苍梧城主。再出来时,天边已是红霞漫天,她只是方婧慈。 楚珩送她去见被重重阵法囚禁的苍梧武尊方鸿祯,他们身后跟了个捧着红木托盘的影卫,上面是笔墨纸砚和一壶酒。 从皇城前廷走到暗狱,一路上方婧慈和楚珩说起一些很多年前的旧事来。一直到暗狱大门前,楚珩停下脚步,看着初见开始便始终对他温和慈柔的方婧慈,忽而道:“城主应该知道 分卷阅读170 ,苍梧武尊是被我送到这里来的” 他言下之意很明显,方婧慈却只摇摇头,语气有些苦涩:“但你却不知道,苍梧城欠你母亲的,是她的整个人生。所以我没有资格怪你,因果轮回,都是应该的。” 她转身从影卫的手中接过托盘,抬头望向天边将落的夕阳:“以后千百年,苍梧城都不会再有城主了。正因为苍梧城是我的家,所以于我而言,它既是责任,也是枷锁。托盘晚些时候过来取,帮我谢过陛下的酒,他合该是九州之主,这盛世会如他所愿。” …… 暮色苍茫,天边星斗闪烁,待整座皇城彻底融入夜色中时,暗狱内取回的红木托盘被呈到了敬诚殿的御案上。 凌烨扫了一眼纸上的字迹内容,他手边是大胤开国时赐予苍梧方氏的丹书铁券,苍梧城主令牌和鎏金印章,以及苍梧城内外所有的明暗布防图。 方婧慈的来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凌烨听到皇城守卫军禀报的时候,本也以为这位女城主是来谈条件要人的,但却没想到,她是来交还方氏地望,以及赴死的。 大胤开国的时候,太祖曾在太庙对天地立下重誓,一起打天下的十六姓氏,其世家地望永不收回,苍梧方氏就是其中之一。 就如同五年前参与齐王谋反的砚溪钟氏一样,即便凌烨能诛其三族,但今日的砚溪城依旧还是钟氏的地望。坐在城主位置上的那个人,纵然是他选的傀儡,也还是得姓钟——砚溪钟氏的钟,朝廷依然不能在此设知府。 方婧慈今日将丹书铁券和城主令印交还到他手中,从此苍梧城便就再不是方氏地望了。方婧慈提的条件并不算过分,她会和方鸿祯一起死,但是家族里的老幼妇孺,以及并未参与此次敬王叛乱的族人,和她的儿子方修然,凌烨要留下这些人的命。 她会说服方鸿祯,交出敬王大军的行军布阵图,以此来交换她儿子的命。 凌烨最终还是允了。 这位女城主进殿的时候,便做好了交还一切的准备,凡苍梧城城主的种种全都带齐了。她出去的时候,只问凌烨要了一壶酒。 凌烨目光落到托盘里详细的手书上,他拿起来看了一遍,唤来影卫吩咐道:“和昌州送来的芮何思的口供一起,八百里加急送到中州前线朔安侯处。” 中宛边界的交战旷日持久,但彼时的昌州乱局已经落下帷幕,定康城已被宁州驻军接管,定国公府的男丁女眷被全部拿下,不日押解帝都候审。 定康战事一毕,从颖海过来的昌州驻军又在谢嶙的率领下疾速奔赴东海前线,支援同东瀛西洋联军作战的连松成。 苏朗启程回帝都复命之前,和星珲一起再次回了趟颖海。 时隔数月,在战火和瘟疫里疮痍满目的不夜城,终于在夜幕降临后又一次点亮了满城的璀璨明灯。 苏朗和星珲抵达颖海城下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时分,远处金碧楼台映入眼帘,心头百感交集。战乱人祸过后,方知今日繁华太平来之不易,软红香土下,埋藏着的是很多志士仁人的血。 翌日清晨,他们起了个大早,骑马去了趟城南卖早点的铺子,他们家的炸小黄鱼酥香软口,是苏大宝最爱吃的。 小小的一个土包,埋在城外虹开屿下,这里的阳光最盛,晒太阳很是舒服,苏朗当初择了这里的一寸地,直到将那幅澜江洪波的水墨图还给周敏才,他才第二次再来到这里。 星珲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手,那日他不在苏朗身边,是如何发生的他并没有去问。他回到颖海的那天夜里,院落门前挂着一盏白灯笼,苏朗落在他颈肩的那滴泪,烫的他心口一窒。 苦痛封于心底,生活还需前行。 七月流火,昌州战后收尾已毕,苏朗和叶星珲启程返回帝都,路上恰好碰到了同路的萧高旻和叶书离。 叶星珲和萧高旻有正事的时候还能暂时握手言和,同心协力一下。可一旦闲下来,这两人就又开始看彼此不顺眼了,去帝都的一路上就没消停过,走了一路就掐了一路。刚开始的时候,苏朗、叶书离以及护卫们还会拉一下架,几次过后,整个车队就再没人理他们俩了。 扭打了一路,抵达帝都的时候,两人武功居然还精进了些许,倒也不算白折腾。 从昌州押解回来的一干人等悉数关入天牢,不日三法司会审。 苏朗他们四人面圣禀完昌州事宜后,就一同去了武英殿,刚进去正巧就碰着了被谢初大统领堵在殿门口一脸心虚的楚珩。 星珲就好像没看见他大师兄的求救视线似的,干等着看好戏。叶书离就更是过分了,从怀里摸了一把瓜子分给星珲和萧高旻,时不时地还在一旁添油加醋说上两句。 苏朗没和他们一起闹,只到武英殿和谢初打了个招呼,就又折返回了一趟敬诚殿。 凌烨正在批阅奏折,苏朗刚才面圣的时候并未交还浮云地纪,这会儿他独自回来,凌烨并不意外。见苏朗带着剑匣进来请安,他抬头看了一眼,笑道:“免礼。” 天子影卫上前取过剑匣,苏朗却没起,反而俯首拜了下去:“臣向陛下请罪。” 凌烨讶然从折子上移开视线看向苏朗,过了片刻,复又笑道:“犯什么事了?” 苏朗抬头:“臣越权矫诏,欲擅自调动宁州驻军。” 凌烨扔下手中折子,笑容微敛,只淡淡“嗯”了一声。 苏朗跪在下首,见陛下目光沉静,落在自己身上,却许久不语,一时间也拿不准陛下是什么意思。过了半晌,才见皇帝面无表情地缓缓道:“你没让朕失望。” 苏朗心里一惊。 刚才的深沉颜色仿佛只是个须臾闪过的幻影,一眨眼间皇帝又是和颜悦色,声音里甚至还带了两份笑意:“行了,事急从权,不算矫诏,起来吧。” 苏朗借浮云地纪在昌州做的事,他当然知道,只是没有提。尽管天子影卫出身的怀泽总兵以及谢嶙的部队在宁州驻军被浮云地纪调动以前,都已经到达了颖海,但这并不能抹去苏朗曾经的越线举动。他不提,是因为他在等颖国公府自己选择说与不说。 皇帝的信任从来没有理所当然,容忍有限度,所以臣子才不可骄。 那时苏朗并不知道,今日他御前请罪,此后百年,颖海城依旧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作者有话说: 完结章只写好了一半,明天中午来看。越到完结我脑子越卡T_T,就是要写什么都知道,但每句话都不满意的那种,我可能有毒。 第112章 归海(正文完结) 宣熙十一年是一个不太平的年岁。 二月,昌州闹了一出惊天动地的州试舞弊案,本以为只是一场世家争权引发的闹剧,却不想九州一切风浪自此而始。 分卷阅读171 四月,宜山书院在云昌道拦截了一支私运军火的苍梧商队。与此同时,昌州最北,定康周氏的货船在怀泽水道口炸成了一朵烟花,震的整座怀泽城颤了几颤。太后在南山礼佛遇刺,变故陡生。 五月,澜江南岸大水决堤,南江五县鱼米之乡,在一夜之间被淹成了一片汪洋,流民和瘟疫一同涌入颖海,昌州乱局正式浮出水面。 六月,敬王凌熠于宛州江锦城起兵谋逆,在云昌宛三州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浪。 这场叛乱自颖海城打响第一战,在姜镝、芮何思相继被擒,江南十二城几位世家主伏罪认罚后,苍梧方氏主动归降,剩下的定康周氏也终于独木难支,敬王的左膀右臂陆续被折,昌州乱局就此平息。 一切仿佛都是水到渠成,宁州驻军奔赴中宛之交的决战战场,将本就不平衡的天平又往帝都一方压了一压。这场决战在澜江南北两岸拉开,仅仅持续了一个多月,至九月初,敬王退守江锦城,负隅顽抗了三天三夜,在中宁两州驻军轰开江锦城北大门后,凌熠于江锦城王府自尽。 从二月新年伊始,到九月桂花飘香,盘亘云昌宛三州之地的风浪,以主谋敬王自尽、江南十二城的众世家主上表乞罪告终。至此,九州内乱平息,皇权加诸四海。 不久,宫里传出消息,钟太后闻敬王死讯,一时间哀痛攻心,在慈康宫薨逝。清和长公主为太后主持丧仪,极尽哀荣。 这一次,再没人会去探寻太后之死的真相,只道是敬王狼子野心,太后怒其不忠不孝。没有哪个世家再看不明白,五年前的齐王之乱是天子夺回权柄的开始,今日的敬王叛乱亦不过是他从昌州世家手中收拢权力的契机。 至此,皇帝才真正坐稳了这天下之主的位置,手掌乾坤山河,权御大胤九州。 三法司会审定康周氏、砚溪钟氏、潋滟姜氏谋逆罪行后,江南十二城的世家也悉数被收拾了一个遍,颖国公苏阙从锦都启程回京,向皇帝回禀昌州诸事宜。 午后敬诚殿内,苏阙说完了正事,想起那日和天子影卫一同护送他越过宁昌边界的漓山东君,以及后来又遇到的东都境主,苏阙思及此不由向凌烨问道:“陛下是与漓山谈了条件?” 凌烨刚要回答,抬眸间目光不经意扫到窗外正朝这里走过来的身影,于是“不曾”二字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他眼底染上笑意,半真半假地道:“是谈了条件,漓山说要给朕送个皇后过来。” 苏阙一愣:“皇后?” 凌烨很是正经地点点头,笑道:“嗯,皇后。” 苏阙不由有些纳闷,星珲是叶见微独子,没听说东都境主还有个女儿啊。漓山东君倒是有妹妹,但那是钟离楚氏女,和一叶孤城也扯不上什么关系。苏阙百思不得其解,但是见凌烨神色正经,不像是说笑,就先点了点头,打算等会再去问问星珲。 他正欲开口告退,就见殿外不经通传直接走进来了一个人:“陛下——” 楚珩在殿外便察觉有人,以为是苏朗他们,没想到是颖国公在里面,他看了凌烨一眼,轻咳一声停下脚步,朝二人行了个手礼。 苏阙颔首打过招呼,便向凌烨请辞:“臣先告退了。” 凌烨眼中含笑,点点头又吩咐外面当值的天子影卫送颖国公出宫。 苏阙走出靖章宫的时候,心里都还纳闷着“皇后”的事,正巧就见宫道上苏朗和星珲朝武英殿的方向去,同行的还有叶书离和萧高旻。 远远地看见四个人两两并肩走在一起,午后阳光正好,满满地撒在他们身上,玉树临风的四个少年,怎么看怎么养眼。 他们显然也看到了苏阙,转道朝这边过来,苏阙看着这四个人,忽然回想起楚珩不经通传地进殿,以及陛下唇边陡然绽开的笑意,顿时福至心灵。 是了,漓山不只送了个皇后,还给自己送了个“儿媳妇”,可能还给宜山书院送去了个“上门女婿”。 苏阙看着面前向自己拱手行礼的星珲,觉得等东海外敌战乱平息后,十分有必要让儿子抓紧收拾一点踏实的产业,好去一叶孤城正经地登门拜访一番。 敬王兴起的这场叛乱,带来的并不仅是燃遍昌宛二州的战火,还有兵犯大胤东海沿线的东瀛西洋联军。他们当然不满足于敬王开出的条件,所以在大胤内乱平息后,不止没有收回贪婪的爪牙,反而攻势孤注一掷的猛烈。 大军出发前往东海沿线的那日清晨,帝都落了微雨。 星珲骑在马上,回首看了一眼愈来愈远的城门,忽然回想起自己当初从漓山来到帝都的初衷,大抵不过是在家里待腻了,想跑到武英殿玩一圈,外加再带个漂亮的媳妇回去给他爹他娘看看。 玩也算是玩了,漂亮媳妇么,星珲侧头看着苏朗,想起他还欠给自己的“任凭处置”,于是伸手戳了戳苏朗的胳膊,一本正经地道:“我爹说了,让我从帝都给他带个儿媳妇回去,不然不准我踏进家门。等把东瀛西洋联军打回他们老家,你跟我回漓山吧。” 苏朗闻言挑了挑眉,轻轻瞥了一眼星珲的腰,但想起前几日苏阙语重心长交代自己的话,还是欣然点头应允,又笑着问道:“那少主,你让我跟你回家,聘礼呢?我们颖海有规矩的,聘礼不够数可娶不走媳妇儿。” 星珲想了一下眼前人的身家,觉得花钱委实不是良策,沉吟了一会儿,决定干脆直接耍赖:“漓山不热衷入世,但我这不是跟你去东海了么?所以聘礼不出钱,出力。” 苏朗弯了弯眼睛:“也成。” 微雨渐歇,云层后的阳光若隐若现。星珲又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在视线里变成一个墨点的帝都城门,他第一次踏足这里的时候,怎么都不曾想过,自己有一日,也会为大胤九州的河清海晏而奔波努力。 流血过后,尤其知道繁华太平来之不易。既是立足于这大胤九州,那万里河山安宁便是每一个九州子民肩上的责任。 “那日在颖海城上,我说‘你不退,我就不退’,现在还有一句。”星珲收回视线,看向苏朗的眼睛:“你进一步,我也进一步。” 天晴了。 纵然外敌当前,但这一次,有经验老道的颖国公朔安侯,也有年轻正当时的苏朗叶星珲。 沧海不改,山河安晏。 大胤还是那个大胤。 少年从上一代的手中接过使命的传递,终于成长为九州新的脊梁。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沧海是我的第一本书,写的时候自己有笑也有泪,他有诸多的不完美,但我还是很爱很爱他。很多想说的话,但真到了为他画上句号的时候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就只说一句话吧。 我的少年们都是我的心 分卷阅读172 头宝,我爱他们每一个人,书已经完结,但他们的故事仍会继续。 感谢大可爱们的一路支持,每一个收藏每一个评论每一个海星都是碗前进的动力!番外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