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有枝兮》 分卷阅读1 作者:苏亓2018 虐妻一时爽,虐,HE 文案: 他是他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形影不离。 他是他的正配夫人,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可如今,那个他曾爱入心扉的人,却恨他入骨,横眉冷对。 夜夜笙歌,左拥右抱,那个男人视他这正配夫人为无物。 低垂了眉眼,薄唇轻抿,苏锦言并无怨言。 习惯了,也就好了。 三妻四妾都可以,他苏锦言心甘情愿为他操持迎娶,绝无半句微词,直到他有个满意的枕边人,余生共度,儿孙满堂。 1 纳宠 苏锦言伸出手,白得透明的十指托起晶莹剔透的玉茶碗,画面美得有点不真实。 喝了新妇的茶,礼就算成了。莫斐站起身来,亲手扶起仍跪在地上的华夜容,一手揽着她的肩出了喜堂。 自始至终没看苏锦言一眼。 而那个被刻意忽视的人也只是缓缓的从椅子中立起了身来。 低垂了眉眼,薄唇轻抿,苏锦言并无怨言。一个人辛劳了大半个月才顺利操办下这场热闹奢华而又圆满无缺的喜事,即便是临去时两人相亲相爱紧紧依偎的背影也没能让他的心湖再起什么多余的波澜。 习惯了,也就好了。 缓缓立身而起,叫来了几个管事,各项后续的杂务吩咐妥当,又亲自到前厅招呼宾客,等喜宴散了便带着账房将礼金贺礼一一记账入库,回到书房用朱雀侯的名义写好道谢的回执派人送到各处,出得门来交代仆从洒扫收拾重新布置侯府内外……一件件一桩桩的大小事务一刻不停忙得脚不沾尘,侯府的老总管白如海跟在后头,看在眼里也是心疼。 侯爷生性疏懒,琐事俗务从不上心,朝中人事复杂多变,他也概不理论,一直以来之所以万事妥帖都是苏锦言一人费神劳力的在操持,却是半句好话也捞不到。到如今,更娶了第四房的侧夫人进府。 这日子……唉…… “大公子歇一歇吧,昨日还发热,现下/身体还虚着,要多静养才是。这些个杂事交给下头的人来做就好了。” 苏锦言抬起头,月上柳梢,夜凉如水,身上果起了一层寒意,头热眼花,是要再病倒的意思。 他把刚刚吹干的书函放入一个信封,递给忠厚的老仆:“海叔,这封信快马加鞭送给青州府的顾大人,事关京中一件要案,一定要派个稳妥的人去,就说是侯爷……”一口气提不上来,袖子捂嘴咳了一阵,才续道,“就说是侯爷的吩咐,务必请顾大人查证清楚,尽早回了信带回来。” “是。” 素袍袖口的血迹白如海看在眼里却不敢说,快步走出去命小厮立即把高瑜高太医请来。 “大公子又咯血了,这可怎生是好?” 高瑜也是眉头紧锁:“心病还得心药医,听闻府上又纳宠了?” 白如海深深叹息:“谁说不是?喜事还要由大公子亲手操办,眼看着人就要累垮了,侯爷却是一个谢字都吝啬说的。” 高瑜摇头:“这可不好,只怕……” 话不再说下去,跟在白如海后面进了后堂院落,有近侍忙接进院内,眼睛通红的,也不知哭了多久。 “怎么了?”白如海心里一沉。 那近侍也跟主人一样隐忍内敛的性子,摇一摇头只道:“主子身上不好已躺下了,太医快去瞧瞧吧。” 两人就进到屋里来,一眼便瞧见青石地上的一滩血迹还没来得及清扫干净。苏锦言面朝里静悄悄的躺着,怕是一顿发作之后早已昏睡了过去。 高瑜把了脉写好方子,吩咐那身边人小心伺候。白如海再无他事可以帮得上忙的,也就跟着退身出来。 “唉。”高瑜临走又是一声叹,“大公子可是长白山的门生,练武人的底子,怎么身子竟亏虚到如今这田地了。” 白如海忙问他:“可有性命之忧?” 高瑜摇摇头:“到底是有根基的人,别再遭累遭气,将养个一年半载也就无虞了。”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白如海心里凉了半截。 别再遭累尚有可能,别再遭气?在这侯府里头,最受冷落委屈的,除了三礼六聘的正夫人苏锦言,可还有谁呢? 2 新妇 华夜容是个聪慧的女子。 嫁入侯府的第二日清晨,她毫无恃宠而骄的新妇做派,而是早早便到后堂正厅拜谒朱雀侯的正配,被府里人称为大公子的苏锦言。得知大公子操劳过度尚未起身,她对着那故意冷面相待的侍从依旧和颜悦色,表达了殷殷关切之意后,更在苏园门前悄然静立了一个多时辰,见仍是等不到苏公子起身才默默离去。 此一举,比先她一步嫁入侯府的两位侧氏不知高明了多少倍,几乎是半日之内便赢得了大半个侯府的人心,那另一小半的存疑者冷眼旁观,等着看日久见人心。 不仅如此,这位玲珑娇小眉目精致的四夫人在同日的下午还去拜访了她的两位“前辈”。失宠的妾远比同样失宠的妻下场更悲凉。二夫人和三夫人住在侯门深院里最偏远的角落。曾经的花团锦簇早已被稀疏草木所替代,屋内陈设仍然奢华精致,彰显着主人曾经的荣宠,但女子黯淡无光的眼神将这座庭园最真实的面貌展现给了不速之客。 走出院门,华夜容扪心而自问,这,难道就是自己的结局吗? 朱雀侯莫斐并不爱她,正如他也从未爱过那两位侧夫人一样。 聪明如华夜容者,把这事实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他喜欢她吗? 当然。她倒有这样的自信。然而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实在是太容易的一件事。何况她华夜容是这等妖娆柔媚的尤物,想要纳她入府的王侯将相如过江之鲫,排队排到碧云轩大门口外的河对岸去。 只要莫斐是个男人,她便有法子让他娶她,只要她想。 她想吗? 想,非常想。 这么多年了,就这一次动了感情。 莫斐,叫她心动。 之前不明白什么叫做心动,原来是这滋味,女子的心柔嫩得紧,怎经得起这么一下撩拨,于是,便豁出去了。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后,碧云轩里逍遥赋诗,自在操琴的日子成了过眼云烟。朱雀侯府的四夫人,这是她芙蓉城第一名媛华夜容的新名分。庭院深深深几许,这名分对于华夜容来说,什么都不是。侯府美眷她稀罕么?不,如果她想,内廷宠妃也做得,她不缺那一步登天的机会。只生性豁朗清傲,最受不得凡尘俗世规矩方圆。 她华夜容从来不是个普通的女子。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但,一个女人最大的野心又能是什么呢?莫过于一个她所爱恋的男人的心。 所以,她华夜容也不过是这世上最最普通的痴心女人中的一个罢了。 3 荣宠 洞房花烛并非华夜容的初/夜,虽然她的初/夜给的是同一个男人。 这 个男人,也是她这一生唯一的男人。 像她这样出身的女子要守身如玉直到修成正果 分卷阅读2 简直可算是个奇迹。她并不知道莫斐是否能够明白她为此付出的才智与艰辛,正如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真正了解这个男人的真心。 但是在朱雀侯府下人们的眼中,这个刚入门的四夫人已然将三千宠爱集一身。一连数月,素来浪荡多情的侯爷竟然夜不出户,晚晚留宿的却是同一个地方——华园。 这样罕见的专情在不熟悉莫斐的人看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即便是熟悉他秉性的人,虽然那太阳还是从东边出西边落,但华夜容这女人的手段当真了得,无论是厅堂上还是床笫间。 “大公子还好吧?”有心人悄悄地问白如海,忧心之意溢于言表。 白如海摇摇头,也没什么可回答的。苏锦言波澜不惊得久了,连最贴身的人也看不出那平淡安静的面容下真正的喜怒哀乐。 也许,他的心早已死了。 “要是真的死心了倒也好。”私下里,白如海与其他几个侯府老人聊,“就怕他念旧,触景伤情的,心里要怎样疼起来。” “是啊。”掌厨的如嫂轻轻的叹,“那孩子从小就什么都放在心里,其实最易感重情的性子。昨儿我还见他一个人立在后花园里的秋千下发呆,那可不是小时候他和小侯爷最爱一起玩闹的地儿嘛。” “唉!”管园子的老詹伯重重的吐出一口旱烟,沉默了一阵,转头问白如海,“高太医今日来过了?怎么说的呢?大公子的身子还好吧?” 白如海摇了摇头,有种不知从何说起之感,默了默才答道:“还是老样子,无所谓好不好的。最近倒没什么特别操劳的事,能喘口气歇一歇。只盼安安稳稳过掉这个春天,把身子养起来就好了罢。” 如嫂忍了忍,还是问出了口:“我见着高太医走的时候,正巧儿小侯爷回府,他没问一声儿是这府里谁病了?” 白如海只有苦笑以对。 当时的莫斐拥着新宠踏青乘兴归来,一路欢声笑语便往华园去了,有没有看到高太医都未可知,更哪有多余的心思关心苏锦言的病情呢。 4 往事 夜里多梦,醒来后总让苏锦言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 与莫斐也曾亲密无间过。 还是十一二岁的光景,莫斐比他小,八九岁,身量还未长成,总是追在自己的身后央着去骑大马。朱雀侯府与尚书府累世的通家之好,两位夫人先后有孕时便定下指腹为婚的喜事。等到两位公子出世,乾朝民风开化,男男联姻虽不算主流,但绝非离经叛道之举,两府相商,除非再继有女,否则不改初衷。可巧到了这一代,两家都是独子。 比起贪玩任性自小便特立独行的朱雀小侯爷,苏尚书的公子知书达理温文懂事。未到束发之年已被两府众人当做大人看待,每每提及指腹结亲、男男相合等事也不避他。是以苏锦言一早便知道自己与莫斐的关系特殊,并不是普通的玩伴兄弟。也曾悄悄问过母亲,将来秦晋交好,是自己嫁入侯府,还是尚书府添多一位夫人。母亲笑着反问他:“以小言之见,你与斐弟弟哪个更似夫君?”小锦言当时认真思考良久,仍是摇头:“他与我都是男子。”心里却在想,如果拿同样的话去问莫斐,只怕劈口就会说:“当然我为夫!” 喜欢莫斐,不知从何时开始。最初的最初,也就只是把他当做弟弟。同窗伴读,同桌共食,同塌而眠。寒冷的天气,夜里总会醒来几次,为睡品极差的人把棉被从地上拾起重新盖好。春花烂漫的泗水河边,两人共骑一马草长莺飞,会有短圆的手臂从后面伸过来紧紧揽住自己的腰,累了就趴在背后安稳睡去。 感情好得所有人都在说两位公子恨不能贴在一处做了那须臾不离的连体人。 也不记得何时开始疏远。应该是在父亲被贬官离京之后。送行时,刚能控缰自如的莫斐骑着马追出去老远,素来骄傲跳脱的大男孩拉着少年的手哭得泣不成声,反把个内敛持重的苏锦言弄得不知所措,落荒而逃。 后来就是鸿雁传书。一个月总有七八封。莫斐顽劣成性,精明调皮心气又高,太学里其他王宫贵胄的孩子不是被他欺负就是敬而远之,竟没一个对他的脾气。没了苏锦言的暗中照拂,他也不知挨了师傅们的多少戒尺受了父亲的多少训斥,种种苦闷郁结都借纸笔倾诉在送往青州苏府旧宅的信中。 感情是酒,至少在苏锦言这一边,一封封的信笺折好收妥,泛黄了之后拿出来细细的一字一句的读,会心的微笑,傻傻的发呆,想来是白发苍苍之时可供消遣的赏心悦事。 直到,他知晓了莫斐喜欢女人。 十四岁时,莫斐第一次尝了云/雨滋味,和一个勾栏女子。他把整个过程用了极轻佻的文字写给苏锦言,字里行间却难掩激动兴奋之情。末了写道:“将来娶妻,房中乐事必教她学一学青楼掌故,方不辜负良辰美景。倘汝来京,同游共赏便吸髓知味尔。” 活脱脱一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子模样,且直到此时,仍对两府联姻之事一无所知。朱雀侯府有意或无意为之,苏家一无所知。毕竟当时的门当户对已成如今的天渊有别。 两地来鸿去燕不曾停断,只是京城来书渐渐不似过往频密,每一封的内容也慢慢短少简单,苏锦言心如明镜,也曾拿话试探一二,话说得隐晦,大概粗心大意如莫斐并未真正明了真意,而这边的人自有一股傲气,便也把信写得四平八稳客套疏远。 如此又是一年。 突然有一日,莫斐写信来问:“取消婚约?” 无头无尾,一整张白纸,只这一句。 四个字。 取消婚约。 未了的问号只是礼貌,好歹曾经十载同处,如胶似漆。只怕他现下想来,后悔得肠青肚烂吧? 这一日迟早是要来的。苏锦言事事缜密,算无遗策,岂会不知?铺开宣纸,蘸墨提笔。 好。 除了这个字,他想不到还可以如何回复。 而就这个字,一个字,花了他整整三日来写。 做好了一切准备又有何用?直到这个时刻真正到来,他才明白,儿时的这段情,自己陷得到底有多深。 这一字书终是寄出去了。过了半月,又收到侯府的来函,却是寄给他父亲的,老侯爷亲笔。 老侯爷在信中为犬子的鲁莽行为万分抱歉,一再强调指腹为婚之约绝无推诿取消之理,“等来年令郎弱冠,便可定下良辰吉日操办喜事,到时会三书六聘将人接往京城成婚”。 苏父叫来儿子,问他意下如何。 苏锦言答得平淡:“我长他三岁,应该娶妻过门才是。” 知子莫若父,这强硬口吻不似平日儿子所为,苏父想了想便也明白其中道理,点一点头道:“他是侯门,未必肯入赘寒舍。既如此,不如由我出面将婚事取消了也罢。” 苏锦言垂首躬身:“全凭父亲做主。” 本来事情便要如此了结,怎料世事难料。那回复的信笺以及作为定亲信物的白玉指环尚 分卷阅读3 未寄出,朝中官差却已到了。苏父又一次因言获罪,即刻押解进京提审。 出于累世的情分,更是出于道义,老侯爷对于苏父一案的疏通救助倾尽了全力。 朱雀侯因开国之功受封于太祖一朝,世袭罔替,荣宠备至。历代侯府均以辅佐君王、庇佑贤臣和清除奸佞为己任,深得士子清流尊崇。虽几任侯爷皆已不在内阁六部任职,但拜在门下的文官武将遍布朝野,是庙堂主政诸公不可小觑的真正侯门。本以为有此庇佑,苏父不日便可无罪释放,怎奈当今天子好大喜功,偏听偏信,朝中结党营私蔚然成风,势力纠结庞杂。苏父为人刚直不阿,几封冒死进谏的奏章几乎把所有党魁得罪殆尽,更有一股宁死不愿委曲求全的读书人傲骨,无论老侯爷如何拼死相救,也终落得发配边关病死途中的下场。 昔日的尚书豪门一落千丈,家道中落之时,老侯爷将苏锦言母子留在府中,重提婚约。 知子莫若母。苏母不堪丧夫之痛卧床多时,临终前劝儿子道:“你若真心不喜欢,为娘的也就不说什么了,可小言的心思为娘看得太清了,既然如此,你就应了吧。眼睁睁的看他娶了别人,你心里难过,你父亲和我在天上看着也不安乐啊。” 因为母亲的这句话,他终是改了初衷,也下了决心。 得知婚讯的莫斐冲进他的房里,气势汹汹,一如小时候的样子。 “你答应过我取消婚姻,出尔反尔,你什么意思!” 苏锦言垂了眼,知道是自己错了。料到他会来找自己,也做好了改口的准备,却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种暴躁无情和深恶痛绝。心疼得厉害,嘴上就狠了。 “你若不愿意,尽可以跟侯爷去说。我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自然入不得小侯爷的法眼,进不得府门。” “你!” 莫斐怒不可遏,摔门而去。从此后,再未迈入这个院门一步。 当时的苏锦言并不知道,莫斐如此暴怒急躁和老侯爷如此急于娶他入门的背后有一段秘不可宣之事。而正是这段秘事让他与莫斐之间的关系陷于无可挽回的地步。 5 月事 充实而满足。 这是华夜容每次与莫斐云/雨之后最真实的感觉。 作为女人,她觉得自己很幸福。 莫斐的疼爱高/潮澎湃,令同样热情如火的她烈焰焚身,欲仙/欲死。 让她更在乎也更满足的是,她清楚的知道莫斐也得到同样的满足,动情之处激动不已。 两人的鱼水之欢默契得丝丝入扣,夜夜温柔乡烈焰谷忘却身在何处。 “夫人的月事可断了没有?” 第一次被这样问,华夜容并未留意,过了一日才醒悟过来,这是在提醒自己是否有喜。 “悦娘,”她把那个问话的人找来,那是侯府几个主事之一白如海的内人,也是照料华园起居的总管,“多谢悦娘的提点。”四夫人平易近人的笑颜盈盈,“听说二夫人三夫人刚入府时也曾承欢数月有余,可都未曾有孕,此事当真么?” 悦娘笑着道:“夫人是个精细人呢。这传闻不假,可两位侧夫人加起来的荣宠大概也没有四夫人眼下的多呢!” “真的?”华夜容笑眼弯弯,心下也是真的欢喜,想了想又问道,“依悦娘看,如果为侯爷誕下一儿半女,两位夫人眼下的处境可会不同些?” 悦娘也是久经人世的人了,一听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依旧笑道:“那是自然的,从古至今,哪个女子不母以子贵呢。可夫人如今盛眷正隆,怎么这么快就操起这心来?可见是多虑了。” 华夜容抿起嘴儿轻轻摇了摇头:“悦娘哪会不知道的?凭我如今怎么得宠,又哪里比得上大公子与侯爷青梅竹马的情分。夜容也不指望别的,只求肚子争气些,能早日为侯爷生个儿子,以后哪怕把我打入冷宫呢,到底为侯爷留了子嗣,也不枉我与他相恋这一场。” 话里试探之意悦娘自听得清楚明白,竟是立刻变了脸色,肃然道:“四夫人,您想差了。大公子的为人,您日后自会知道,做下人的也不必多说了,说了您也未必信,只道我们老家人看着他两个长大,自然偏心。只一样,您怀疑大公子容不下人做了对不起侯爷的事,那是万万不应该。只因这世上最最想为侯府留后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公子。若非如此,哪个侧夫人能进得了这个府门?更遑论进得如此风光体面。没有大公子的操持,就侯爷的性子,外面醉花眠柳得自在,哪会娶个人回来碍眼?若非为了子嗣,大公子又何必成日把堵心眼的人放在跟前生那个闲气!” 这一顿发作,把华夜容说得哑口无言,说完悦娘并未解恨,一跺脚,愤愤而去。 6 深意 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苏锦言也很看好华夜容,他对她甚至有些好感。 这个女子,聪明但不狡猾,骄傲但不自大,有城府但不虚情假意,富于心计但不损人利己。 她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人选。 华夜容很快看懂了他的善意,只要莫斐不在府的时候,她便常常去苏园里走动,慢慢跟着苏锦言处理些府里朝中的事务。 连白如海在内的几个主事人始于震惊,慢慢的捉摸出大公子的用心来,更是惶惶然不知所以的心惊胆颤,不敢往深里去想。 苏锦言看出那疑惧的意思来,便把他们召到面前温言解释:“朝中侯府的事务杂乱多绪,这几年忙下来我也委实累了。难得四夫人能干宽厚,让她帮着打理以至接手过去,不也省我的心么?你们怎么对我的,也怎么对她就好了。她是个明白人,必不会亏待了你们耽误了事情。” 话说得这样明白,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愣住了。 白如海按下心头惊疑,老着脸问道:“若此举能让大公子歇歇,养好了身子自然是再好没有的事,但有些事还得大公子过目,四夫人毕竟……”有些话很难说得太明白,只能道,“无论如何,咱们几个还是听大公子使唤就是了。” 苏锦言明白他是信不过华夜容的为人,怕她真的一朝权在手,难免要做出雀占鸠巢的无义之举,担心他思虑不周吃了大亏。 “没事的。”他用一种惯有的成竹在胸的语气安了他们的心,“我的眼光何时错过?你们只管放心跟着她办事,什么人也翻不出如来的掌心。” 这一番推心置腹之后,几位管事才真心实意帮衬着华夜容操持起了朱雀府。 然而,苏锦言心里晓得,老管事们的忧虑是对的。华夜容虽不是小人奸佞之辈,但若真的到了羽翼丰满的一天,哪有不翻脸不认人的道理?侯府的后廷本就是个勾心斗角一山不容二虎的地方。 只不过,他并不在乎那一天的到来。 他也根本,不会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7 威胁 华夜容感到一种威胁。 虽然从表面看来,就连她自己都会觉得这个感觉有些空穴来风,莫名其妙。 由春入夏,从夏至秋,入府 分卷阅读4 九月有余,她的君恩独宠未断。虽然偶有夜不归宿,但她那视忠诚为笑话的情场圣手自娶她入门之后,终于表现出了安定稳重有家室的成熟男子的姿态,这不得不说是一件难以置信的离奇之事。 她知道侯府的下人们都是怎么议论她的。他们对她感佩有加,认为这个出身风尘的女人当真能耐了得。如果这世上有谁能收服得了朱雀侯莫斐的心,那非她莫属。 可是华夜容却一日比一日焦虑。 这焦虑连并非心腹的悦娘都看出来,找了机会不动声色的劝她说:“远近亲戚中刚成亲的小夫妻一年后未有孕的也多得是,瞧他们那着急的样儿我就劝了,这女的年纪又轻,男的身强力壮的,机会如此之多,愁什么喜事不近嘛。” 专责助孕的郭太医也不断安慰:“夫人和侯爷的身体都无不妥,只要假以时日必能成事。夫人若一味担心思虑,心情影响房/事,反而与此无益。” 悦娘是白如海的内子,自然是苏锦言的人。郭太医在内廷炙手可热很难亲近,也是苏锦言特意请人托了路子才能请到府中。 他们的话,华夜容不是不信,却也不敢尽信。 这如影随形的威胁感多多少少与苏锦言有关,虽然华夜容还看不出这位苏大公子平和淡静的表面下的任何破绽。 即便如此,精明细致如四夫人者,仍是步步为营滴水不漏。除了悦娘,华园中已全换了自己的心腹,饮食起居早已刻意小心谨慎,即便是平日里喝的一口水,有心之人想要混入什么肮脏的东西也绝无可能。 但,仍是一直未孕。 每月的例行检查之后,苏锦言看起来似乎比她还要失望,吩咐白如海对华园的照拂优待更是无微不至有增无减。 华夜容冷眼旁观,若非他的演技太好,便是悦娘的话确实属实——苏锦言本就是个诚直无私之人。 数月相处之后,华夜容偏向于相信悦娘和其他老家人的口口相传。混迹风尘而游刃有余的她自认还不止于过了这么久而看走了眼。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觉得自己的状况与另外两位侧夫人的处境与这个嫁入侯府的男人有关。 女人的直觉。 十月入冬,高瑜来得愈发勤了。除了为四夫人调理身体以便受孕之外,更有另一个非来不可的缘由。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苏园里传出的咳嗽声也一日紧似一日,晨昏不断的药香自园中飘散出来,弥漫到朱雀府的每一个角落,闻之苦涩,令人心中发沉。 这一日晌午下了场鹅毛大雪,午后天却放了晴。莫斐下朝回府,来了兴致,携了华夜容到北苑小酌赏梅。 北苑临近苏园,空气中淡淡的苦香在鼻端萦绕不去,隐隐的咳嗽声时不时飘入白雪红梅之间,莫斐皱了皱眉头。 “是大公子在咳嗽呢。”华夜容轻轻语道,很久之前就想做的试探,次次都莫名退却了,如今终于说出口来,却也仍是轻若一片雪花飘落。 也许真的太轻了,莫斐似未曾听见,依旧半眯着双眸好整以暇的噙着酒杯,以舒服的姿态靠在贵妃榻上。艳阳当空,清风拂面,几片落红飘入他的发髻,残雪压老枝,白皑皑一片天地,显出那剑眉端鼻更加英俊无匹。 “咳咳咳……” 遥遥传来的咳嗽声连续不断,因着园中的静谧被放大到清晰可闻无处可藏。 华夜容倩手提玉壶,为空了的酒樽再斟满一杯,仍是轻轻的开了口:“大公子病了有些时候了,听高太医说……” 话未说完便顿住了。 莫斐骤然睁开了眼。 他没有看她,但她心下已是一惊。 莫斐没有说话,只是放下杯子站了起身。 他俯视来的目光令她不受控的颤栗了一下。 “下次,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听清楚了?” 华夜容又颤抖了一下,心底深处涌出一股冷意。 她顺从的点了点头,目送他的背影决然而去。 8 恨意 莫斐并非一个刻薄记恨的人,恰恰相反,他生性疏朗,豪放不羁,对任何纠缠不清的人与事都能洒脱一呻,扬手轻挥而不染浮尘。 除了,对苏锦言。 华夜容终于明白,在莫斐心里,原来苏锦言是如此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他恨他。 这种恨意,浸入血液,刻入骨髓,是如此这般的不同寻常。 也许,苏锦言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那个总是一副玩世不恭模样游戏花丛间的男人紧闭心门的钥匙。 即便是侯府的老家人,对那段往事知之甚详的人也并不多,白如海是其中之一。 华夜容坦诚布公的态度打动了悦娘,她将四夫人的这个不情之请转达给了自己的丈夫。白如海思虑再三,夫妻俩商量的结果也是华夜容即便不值得信赖,但以侯爷如今对大公子的态度,她知道事情原委对于苏锦言而言或许利大于弊。 于是,在一个冬日阴冷的下午,华夜容听到了那个超乎想象也在情理之中的故事。 故事始于一场无望的爱情。 一个自幼定亲的候门之子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一位异邦女子。按乾朝律法,国人不得与北族胡邦通婚,而这位胡女的部落更曾几次向朝廷宣战,累积下世代仇怨。 爱情使人疯狂,年轻人血气方刚,更要为所爱不顾一切,勇往直前。小侯爷虽不敢冒天下大不韪向父母坦承来龙去脉,但也态度坚决的跟双亲表示自己非所爱不娶,定要取消早在幼年时便定下的婚事。 他的父亲恪守礼法自然震怒不允,慈母到底偏爱独子出了个主意让他寄信给亲家那边问一下态度,或许还有转机。小侯爷二话不说立即去信他那名义上的未婚妻,言辞却并不委婉试探而是直白的要求退婚。让他不无意外的是,对方虽然拖了几日但来信中干脆明了的同意取消婚约。 喜出望外之下以为终获自由之身,小侯爷已开始精心安排出使北族的计划,准备将胡女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回中原成亲。可谁想事与愿违,亲家一族突逢大变,他父亲将那未婚妻接入侯府暂住。短短不过半月,对方一改前言,出尔反尔重提婚约,为求后半生锦衣玉食,翻脸便不认账。 迫于家训礼法,小侯爷虽放/荡不羁,却也懂得独子应尽的孝道责任。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拜堂成亲。少时的青梅竹马,却成洞房花烛夜的疏冷陌路。 故事尚未结束。虽无法再瞒天过海迎娶胡女入都,小侯爷仍是跟着使团去了北境。万里冰原之上,千里相会的一对情侣忘情相拥,含泪吻别。 本以为这一面后此生无缘再见,谁知胡女痴情,背着族人偷偷南下找到凤凰城中欲追随爱人厮守。那时分两国已然撕破脸面开战夺土,胡女被擒时被当做细作打入死牢。小侯爷得知此讯心急如焚。以侯府在朝中的威望势力,要从死牢救人虽不容易却并非绝无可能之事。只是那时他父亲因故旧屡遭厄运,失望之余更身心俱疲,一病不起,大小事务都交给了他那能干的正配 分卷阅读5 夫人打理。小侯爷放下/身段求人,那夫人满口答应救人,十天后却传来胡女在死牢急病过世的消息。小侯爷伤心欲绝,暴怒之下用了极端的手段报复了他那名义上的妻子。老侯爷得知此事,急怒攻心,撑起病体将逆子一顿鞭笞斥责之后,竟是仰天倒地,昏厥数日后终于撒手人寰。 至此后,小侯爷承袭爵位,掌管侯府。因父亲生前的安排,朝事府事仍照旧由那正配夫人统筹打理。 名义上,两人仍是夫妻,事实上,却早已成了仇人怨偶。 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是如此,让这个故事更加不平凡的还有最后一点——那正配夫人并非女人,而是一个男子。 一个男子对于另一个男子的抗拒,无论身与心,都可能是与生俱来的。 华夜容听完深深点了点头。 “难怪。”她低低的声音道,“难怪侯爷对大公子……” 悦娘深深叹息:“大公子的为人这么多年了谁看不清楚?即便做了什么对不起侯爷的事,也一定是有隐情苦衷情有可原,可是侯爷他,却一直耿耿于怀。我们做下人的又能怎么劝呢?眼睁睁的看着大公子日日辛苦操持,身子每况愈下,真是……唉!” 华夜容递了袖中的娟帕给悦娘拭泪,亦显出一脸悲戚:“这些年来当真是辛苦了大公子,他对侯爷的心可见是一日未改啊。” 悦娘擦泪道:“大公子的性子,什么都放在自己心里,咱们几个看着他俩一块儿长大,到如今却也看不清了。要说还存着念想,那也不奇怪,大公子本就是个念旧的人,小时候两人好成一个人似的,侯爷大概早忘了,大公子未必就不拿出来时时忆着。可这些年下来,只怕这点旧情也剩不下多少了。现在的侯爷哪里还是从前的侯爷呢?大公子想的人只怕也未必是他了。只一样,老侯爷临终时放心不下冲动任性的儿子,将整个朱雀侯府和独子的前程未来都托付给了沉稳持重的大公子。这一份嘱托重如泰山,大公子多年来任劳任怨无怨无悔都只因答应了老侯爷的那句话啊。” 华夜容惊讶的望着悦娘:“你的意思,若有选择的机会,大公子他未必会想留在侯府?” “谁知道呢?”悦娘摇头还是叹息,“大公子心里的苦,只有他自己清楚。对所有人,包括侯爷在内,他哪一日不是温文和气的样子,半句抱怨伤心的话也没有。他愈是这样,我们在旁边看着也愈是为他难受,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到什么时候……” 悦娘饮泣无声,华夜容也湿了眼眶。 她心里却是想:莫斐对苏锦言的恨,苏锦言对莫斐的忍,也许,还有些其他的什么吧? 9 真相 隆冬腊月,本就是苏锦言最难捱的季节,今年冬天尤其如是。 心腹深处的寒冷,一点点的渗透而出,浸入四肢百骸,整个人如同跌进冰窟,在刺骨寒湖中慢慢隐没,渐渐沉沦,无处可逃。 这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苏锦言心如明镜。 或许,当年强压下的病灶就此复发也未可知。 高瑜几乎日日被请进府来把脉,苏锦言刻意的把五内冰寒的新症不提,只仍旧医治久咳不愈的旧疾,换了几次方子不见任何起色,众人皆忧心不已。 府中大小事务已全交由华夜容打理,有烦难棘手之处,几个大管家齐心合力帮着操持,尽量不去叫苏锦言操心。如果事情牵涉侯府与朝中往来,牵连太广,影响重大,只苏锦言过目经手知道原委的,便由四夫人并管事几人商量个大概,再拿着书信邸报或者账簿文书聚到苏园里讨个决议,具体执行起来自然再不会让大公子亲力亲为。 如此过了两月,几场大雪过后,放晴的日子渐次增多,缠绵床榻的病体渐有起色,苏锦言偶尔也能出房走动,或在庭前廊下拥炉赏雪,享受一个难得的闲暇冬午。 众人终于松了口气。高太医说过,大公子的病立了春就不怕了。还有半个来月,只要继续节劳休养,保暖不受寒气,平安过冬指日可待。 这日议完正事,众人见苏锦言精神尚好,便围住他在火炉旁喝茶谈笑。苏锦言偶尔轻咳一声,众人知他待人甚厚,怕他不想扫了大家兴致而勉力支撑,坐了一坐也都起身纷纷告辞。唯独华夜容被苏锦言唤住了。 “大公子有事情吩咐?” 之前议事都是与诸管家一道,这还是华夜容第一次与苏锦言单独说话,不知怎的意外之余竟也显出几分在她身上已罕见的拘谨紧张来。 苏锦言微笑着道:“没什么大事。你还是坐下,才好说话。” 华夜容依言坐在茶案一侧,微欠了身子。 苏锦言似要开口,被几声咳嗽阻断,华夜容忙提来暖壶在他杯里添了热茶递过去。苏锦言接在手中喝了,这才又道:“有劳四娘。”缓缓放了茶杯,温和笑着望着她道,“留你下来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之事。只是想说,侯府家大业大,诸事繁杂,你又是初来乍到,能做到如今这番成就着实不易,当真辛苦你了。” “大公子言重了!”华夜容忙摇手道,“若非有大公子还有诸位管事帮持照拂,夜容哪里当得了这个家?就算真有什么苦劳,那也是分所应当的。大公子这么说,真是折煞夜容了!” 苏锦言笑道:“你说是分内事,那也不错,只是从今往后,要辛苦你的日子就长了。” 华夜容心下微微一惊,以她的精明却也分辨不出他话中的真假,不及细想赶紧表明心迹道:“怎么会?等大公子大好了,还是要辛苦大公子的日子多一些。” 苏锦言笑着摇了摇头:“我的身体你也看到了。从前没办法,现下好容易有你这样的帮手,还不容我多休息休息么?” 既说是“帮手”,便仍是他当家做主,华夜容自以为是听懂了其中深意,心中冷笑一声,却是赶忙深深点头道:“这个自然。只要大公子吩咐一声,夜容必当尽心尽力为侯爷和大公子好好打理侯府。” 苏锦言向后微仰了身子靠在了椅背上。 每次与她说话都觉得累。之前的二夫人三夫人也都是小心翼翼的看他脸色说话,心里却不知转了多少念头,盘算起多少主意。这些,他都看在眼里,不去深想,只是觉得累。周旋于这些女人之中,一个接着一个。他是真的力不从心。 想说的话却未说完。勉力撑着精神,依旧微笑着道:“既然说起侯爷——其实方才我们商议如何安排人手为岳侍郎脱罪说项一事,你直接去问侯爷的决断也是一样的。上个月也有一桩李党排除异己陷害朝中直臣的案子,比这次牵连的人还更广一些,便是侯爷处置掉的。你那时还不熟悉情况,所以海叔没回给你知道。府里的小事就不去说它了,朝中诸事烦难繁复,侯爷洞若观火,知道得倒是比我更清楚些,处置起来也更圆融妥当。” 这些话听入耳,华夜容惊讶地睁大了眼。苏锦言自然晓得那些话的分量,也料到她的惊 分卷阅读6 讶不解,仍是温文而笑,缓缓解释道:“我让他们出去,就是要告诉你这句话:其实这个侯府真正当家的早已是侯爷,而非我了。真正的大事要事侯爷胸有成竹,我并不能再多做些什么。至于他为什么不在明面上主持大局,把所有人都瞒在鼓里,我想,日后慢慢的你自然便会明白了罢。” 华夜容愣了半晌,把他说的话在脑中过了数遍,踌躇着问道:“大公子可是已知晓了侯爷的深意?还望不吝赐教,夜容今后操持起来才不至于坏了侯爷的规矩。” 苏锦言却摇了摇头道:“也许说出来你不信,但我真的并不知他为何如此。说起来,我也是近几月才看明白这些,所知道和明白的都已经告诉了你知道——正是想你今后做事更得心应手一些。” 华夜容又愣了许久。他的话让她不可思议,但那语气诚恳不由得她不信,起身深深道了个万福:“多谢大公子!今后有什么事还望大公子多多提点。” “无须多礼。”苏锦言抬手托住了她,“你为侯府尽心操持,我能帮得上忙的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不过,”他苦笑了一下,“侯爷与我的情形你应该也看得到,今后应是你更明白他多一些。” 话说到如此,就连华夜容也无法不动容了。她是万万没有想到苏锦言竟真的是这等坦诚无欺之人。想起悦娘的话,不由得鼻中发酸,真的为他感伤起来。 “大公子,有一句话,夜容想问大公子很久了,只不过……” 苏锦言微笑道:“你问吧。可是与侯爷有关?” “是。”华夜容也便改了吞吐之色,坦言问道,“夜容想问的事确实与侯爷有关,还与北族安玉郡主有关。” 苏锦言听到那个名字,面上依旧安然,点头道:“你近日频频外出,大概便是利用旧时的人脉打听这段旧事去了?” 华夜容也不瞒他,点头直言道:“大公子猜得不错。夜容知道了侯爷与大公子的心结,与其他人一样,也是想不通,以大公子的为人,怎么会出尔反尔,害了安玉郡主的性命,才托人打听旧事的真相。” 苏锦言淡淡一笑:“可打探到了什么真相没有?” 华夜容听那言辞风轻云淡,神色间却流露不尽淡倦黯然之意,心下泛起酸楚,默了一默,终是问道:“大公子,你明知道如果侯爷知道真相应是会对你感激有加,却为什么要隐瞒至今?” 苏锦言笑了笑,无语。 华夜容从不轻易放弃,话既已出口,定要弄个明白,遂逼问道:“大公子的苦衷,真的不能告诉夜容么?还是说,直到现在,大公子还是不相信我……” “以你的聪明,”苏锦言终是开口,“难道还猜不出原因吗?”他以袖掩唇轻咳了几声,”莫非我看走了眼,事到如今,你仍是不了解他?“ 华夜容心下一震,脑中灵光闪过,多日来想不透的事情突然迎刃而解。 ——是啊!自己怎么就忘了!以莫斐任性不羁的性子,又是这等爱恋生死之事,倘若他知道了安玉不是死在狱中,而是被一条死尸替换出了牢笼,只怕拼了命也会追随着心爱之人远赴异族他乡。那样的话,不但莫斐的性命堪忧,就连朱雀侯府乃至府中所荫蔽的朝臣故吏也会被牵连在内祸福难测! 苏锦言久语伤神,连连咳嗽起来。贴身近侍在外听见,不等召唤掀了帘子进来逐客。 华夜容浑浑噩噩从苏园出来,站在雪地里呆了良久,猛然警醒了,还有最后一句忘了问他。 瞒下救人的事是为了侯府更是为了莫斐,但——“为此,大公子宁愿侯爷恨你一辈子?” 华夜容不知道苏锦言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他会说他早已不在乎,守着这个家,只是因为老侯爷临终的嘱托。 又或许,他会反问她,如果你是我你会如何选? 华夜容用手压住心口。 除了痛,竟不知道天上又落下雪来,风雪里她连冷也感觉不到了。 10 心死 安玉赫岚。 这个名字,曾是心里的一根刺, 扎得深,除不去,看不见的伤口,剧痛却历久弥新。 到如今,再被提起,却也只是心湖上一道涟漪,隐隐一点触动便也就过去,掀不起些许波澜。 心已死。 死在五年前的北地万里雪原之上。 从此后,古木枯井。 高瑜终是发现了什么,把完脉试探着问:“大公子近来身体可有异状?” 见苏锦言摇头并不答话,仍是放心不下,隔了一日又道:“大公子当年中的冰蟾毒甚是猛烈,虽然运功强逼出体外大半,但也听人说有余毒潜伏数年才发作的。若是当真身上有任何不妥之处,务必告诉微臣知道,也好对症下药。” 既是潜伏多年的剧毒,又何来对症良药? 苏锦言笑着且答应一声:“有劳太医了。” 五年之后才毒发索命,老天总算对他不薄。到如今,后继有人,重任可卸。即便不能亲眼看到朱雀侯府子嗣兴旺,但以华夜容的才貌和莫斐对她的宠爱,这最后一件心事也不日可待,大可不必操心。 终是可以放心离去了罢。 这样想着,便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夜里睡得安稳许多,醒来却再无平日劳累奔波,无所事事时只有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封尘多年,大概也只有此刻才敢拿出来细细品味,笑自己当年何等年少气盛,做了那许多可笑又可悲的事。 是啊,可笑又可悲的,明知道他以出使为名,实则是去千里相会那北族胡女,当年的自己却仍是主动请缨跟着北上。 北族厉兵秣马多年,狼子野心昭昭若揭,此次大乾主动出使和邦,为的是边境百姓的福祉安宁,却也注定凶险莫测。朱雀老侯爷以大局为重,明知此去祸福难料,仍力排众议,劝服天子下诏定期。使臣需得朝中亲贵担任才能显出诚意,然而诸方势力明争暗斗多年,谁都不愿冒险接了这个烫手山芋——和谈成功虽好但也未必能捞到什么油水好处,但若失败,必招来天子谴责怪罪,岂不是白白损失己方实力。便有人怂恿那不知为何对远赴北域十分热心的朱雀小侯爷接下这出使的重任。 老侯爷并不知自己儿子肚子里的打算,只被他一番慷慨激昂视死如归的言辞说得满心怀喜差点老泪纵横,只道这疏懒成性的独子终于开了窍,晓得继承列祖列宗遗志,为国为民铁血忠心。 虽老怀甚慰,但侯爷夫妇哪里放心得下?莫斐虽然也拜名师学艺,习得内功心法,剑术弓马,但毕竟从小锦衣玉食,身娇肉贵,又生性懒散,顽劣不堪,碰上真刀真枪,只怕没个妥帖的人跟在身边要护不住他的周全。而苏锦言在长白山门下习武多年,又是刚过门的儿媳,他肯跟在莫斐身旁保护,两位老人自然满心欢喜。朝廷也有携眷出使的惯例,莫斐又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两人并骑赴北便成了定论。 一路上,除了必要的仪式礼节,新婚不久的二人几 分卷阅读7 乎没有只言片语。虽同桌共食,也仿若陌路一般。到了北地,需要逗留半月,两人同住一顶大帐。莫斐叫人拉了帘幔在中央,硬生生分了内外两帐,是连面都懒得一见的态度。 沿途经常收到快马送来的书简,即便苏锦言就在身侧不远,莫斐也照常大方拆封来看,还细问那送书来的使女来信者的近况,行径对话从不刻意掩饰,是不在乎他那名义上的妻子到视而不见的地步。 做者无心,看者有意。 既然跟来便已知道不该多看多想,但每每见到那拆信时的迫不及待,读信时情不自禁微翘了的唇角温柔,苏锦言便觉心口刺痛,一口气闷在胸臆,无可宣泄,无可言说。 眼睁睁的看着所爱之人,一心一意的只是念着别人,千刀凌迟,大概也不过如此。 使团抵达北原川都的第二日,和邦议谈正式开始。 与所料相符,本应走过场的谈判进行得并不顺利。说到进贡献城事宜,北族代表便虚与委蛇,总以北王染病未愈为由,将和谈一拖再拖。 这却正中了莫斐下怀,发下令去,稍安勿躁,将半月之期延宕至一月。 北王自然是藏了祸心,心心念念只想起个由头再起征伐,只是碍于族中长老的极力反对不敢轻举妄动。而大乾主动派使和邦,又令部分久战疲惫的将兵倾向结盟和谈,更使得北王南下的野心受阻。 北王为达目的,与心腹谋臣商量对策,有那熟读史书兵册的献上妙计,说何不学古人设场鸿门夜宴,用一杯鸩酒毒死乾国大使,引起大乾使团刀剑相向。族人不明就里,以为乾人敌意未除,来国都挑起事端。就算有那知道了真相的,也无力回天。只因乾使死在北地,乾皇必定龙颜震怒,两国再无修好之望,除了兵戎相见分个高下之外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于是,定好计策,发下王书,邀请乾使入王帐赴宴。 一入王帐,苏锦言已察觉出异样,直到北王敬酒,他虽不能完全断定,但直觉上知道不妥,劈手夺下莫斐酒杯,笑道:“侯爷不喜北酒,大王的敬意他自心领,这杯酒便由我来替他喝吧。”说着仰脖喝尽杯中酒汁,倒转杯底。 北王心中有鬼,呵呵干笑几声,继续说些场面的话。左右大臣未料事起突然,人家夫人既如此说,他们也不好再弄杯毒酒劝饮,只得作罢。 莫斐瞥了苏锦言一眼,心中自也起了疑惑,却也不想去问他。若酒中有毒,一时便有分晓,于是难得的对身侧之人多了一点留心,表面上仍是与北王及众臣周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场接风宴饮到月上冰丘,却是宾主尽欢,一切如常。 莫斐自嘲多虑,更觉苏锦言的小心谨慎多余而可笑,辞别北王大步流星便回主帐。苏锦言跟在他的身后,腰肢挺拔,步履轻快,身姿俊逸。北王与诸臣面面相觑,都在怀疑是那酒中忘了落毒,还是那朱雀侯夫人并非常人,百毒不侵? 苏锦言自然不是百毒不侵,一出王帐他便一个趔趄几乎被脚下一块碎冰绊倒。莫斐快步在前,与多少次一样,并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强压下喉头一股腥甜,硬撑着回到帐中。莫斐早已命人拉合帘幔,分出内外。步履蹒跚与莫斐擦身而过时,那男人一脸不耐,目光落在帐外,淡漠而寒凉。 心口冰冷,不知是如何撑回到内帐,终于把一口血自喉中喷出,不支倒地。 “大公子?”连随行的侍从都察觉出有异,隔帐关切问询,“大公子没事吧?” “没事。”运功平缓内息,苏锦言语气如常道,“这里没什么吩咐了,你们退下吧。” 周围都是北王的眼线,难保不来探听他们的虚实。他中毒而不发,对这些胡人异邦自有一股神秘莫测的威慑之力,可保使团在川都的安全。 慢慢自地上撑起身子,一步步挪到榻前盘膝坐下。深吸一口气,气运丹田。 这毒很烈,烈而猛,以他十数年功力,并没有信心可以完全压制得下,不过要挨过今晚并非难事。明早是启程归国之期。只要离开川都,便可着人上雪原寻到冰草,随团有妙手回春的太医,便能用它开方熬制汤药解了冰蟾剧毒。 心里这样盘算,倒也并不慌乱。只是一阵阵毒气冰寒入骨,浑身裂痛,就要忍受不住。 突然之间很想见他。 就在一帘之隔的帐外,突然就很想看一看他的脸。 还以为自己早已恨他无情入骨,却怎么,竟是想也不想便毫不犹豫为他喝下剧毒鸩酒。 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还是放不下。 放不下这么多年的情。 放不下这个人。 于是宁愿毒侵五脉,痛入骨髓,都看不得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山有木兮木有枝。 曾几何时,那个大男孩捧着书对自己念出刚学会的诗句。他问他可知这句子的意思,他笑得轻佻而散漫。 “我知道,就是我喜欢你,你却不知道,对不?” 他不知怎的忽然红了脸,赶紧侧过脸去佯装被停在秋千架上的彩蝶吸引了目光。而那个人却一把丢了书,若无其事爬到他的膝上,足下一点,那秋千便载着互拥着的两个身影荡啊荡啊。 春阳和暖,微风拂面,连空气里都浮动着令人迷醉的丝丝甜意。那个不羁洒脱的大男孩就这么依偎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口里喃喃的,却是另一个人无法坦然说出口那半句诗句。 ——心悦君兮君不知。 往事如烟,心如刀绞。 ——莫斐…… 苏锦言按住心门,轻轻唤出心尖上的名字,和着唇角渗出的殷红,一声声滴落在雪白的冰砖之上。 ——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嗯?” 帘外竟传来回应。 “什么?” 黯淡烛光下,印在帘幔上的人影慢慢放大,似在步步走近。 心中惊喜,竟不觉得冰毒肆虐如刀,撑起身子,走向帘前。 一步步,踉跄着,支撑着,心中燃起希望,越来越近。 ——也许……他还记得,他未曾忘记。他对他……也许仍有…… “侯爷,她来了。” 帐外突然响起侍从的低声禀告。印在帘上的人影立刻转了个身,“快请!”声音狂喜,飞扑向外。 “斐哥哥!”女子娇声呼唤,带着久别重逢的哭音。 “阿玉!”男人语气激动难掩,将人一把拥在怀中。 烛火突然灭了,如同那昙花一现的希望一起,一切都归于死一般的黑寂。 12 打击 腊月廿六,立春。 天气虽未转暖,夜里偶尔仍会飘些薄雪,但总算把春天给盼来了。 白如海走到苏园门口,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红色书简,心情却十分沉重。 昨日还在庆幸真是许久未听见苏园里传出的咳嗽声,而今天……真不知道这封简书又会给园里的主人带来何等样的打击?而早已心力交瘁的他又 是否还能承受得住? 侍从为白如海打开了园门。 苏园内悄静无声。墙角的数枝白梅远远飘散 分卷阅读8 出淡淡的幽香,四周一片宁谧安详。 “大公子在做什么呢?”白如海不自觉的放轻了声音。 自那日大公子找四夫人长谈之后,他们几个主事已许久未再一起入苏园与大公子商议府中事务了。如今四夫人总理一切,倒也是诸事妥协,井井有条。白如海知道四夫人对大公子敬重有加,她的能干精明确实为大公子卸下了肩头重担,他们几个府中老人欣慰之余,对华夜容也愈发感服恭敬。 “少爷还未醒。”侍从轻声回答,“白总管有要紧的事吗?” “还未醒?”白如海看了看天,日已近午,苏锦言从前一向是早起勤勉的人,这样的情形他从未遇过。 “是的。”侍从垂眼回答,“公子近来睡得比往常多些。夜里不害咳嗽睡得沉稳,白天觉得倦有时也会睡上小半日。” “怎么会这样?”常感疲累而嗜睡不醒并不是什么好兆头,白如海紧皱了眉头。转念一想,这些年大公子确实是太累了,如今终于可以松口气,睡得比常人多些也属正常。 “是谁在外面?” 屋内传来苏锦言的询问。 “是我。”白如海忙答应一声。 “唔……”屋内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困倦,“海叔?有事找我?进来说话吧。” 掀帘进屋,苏锦言已披衣坐在窗前案边,指一指桌边椅子:“坐下说话。青枫,倒杯热茶给海叔。” 白如海坐下接过茶,望了望苏锦言,觉得他脸色虽仍苍白如雪,气色精神却比之前要好许多,踌躇了一下,还是不敢开口,低头喝茶。 苏锦言笑道:“海叔这时来找我,必有什么要事。怎么只闷坐喝茶?那手里拿的是什么?” 白如海像被热油溅了手狠狠哆嗦了一下,低下头不敢看他:“大公子……这个……这是……” 苏锦言凝神细看了一下他手里的东西,只见红彤彤的颜色很薄的一张纸,心中顿时明了,只觉胸口一撞,数声咳嗽泻出喉管。 “大公子……” 白如海慌得立身而起,想要为他做些什么,却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不碍事。” 苏锦言慢慢喘定,抬手示意他仍坐下。那叫青枫的侍从递上药来,他喝了半碗放下来,神色恢复了惯有的平淡安宁,温声问道:“这次是谁?” 白如海打开那红简,垂眼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是个叫玉姬的。我派人打听过,她是忘川楼的头牌舞姬,有一半北族的血统。” 玉姬? 苏锦言合了合眼。 安玉赫岚……玉姬……北族…… “咳……咳咳……如今府中是四夫人总管,你告诉她知道了么?她怎么说?” 白如海听是如此问,心下不知怎的更觉凄惶,摇头垂首道:“还没有禀告四夫人。照例,侯爷只会写个红贴知会大公子,等您安排好一切就迎娶新人进门。” 是了,苏锦言心中失笑,自己怎么忘了? 这是当年为了侯府传宗接代,他主动与莫斐做的约定,三妻四妾都可以,他苏锦言心甘情愿为他操持迎娶,绝无半句微词,直到他有个满意的枕边人,余生共度,儿孙满堂。 但,华夜容不是来了么?难道,莫斐不是宠爱她超过了所有人?难道,她不就是那个可以让他卸下重担接管朱雀府的人? “不过,”白如海接着道,“大概四夫人早已心知肚明了——有大半月了,侯爷几乎都没去华园过夜。” 是又厌倦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喜欢过?又或者…… 苏锦言用手按住眉心,神情疲惫至极。 莫斐,如果这是一场游戏,你还要玩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侯爷今晚回来么?”苏锦言哑声问。 “回。”白如海答得十分肯定,“侯爷虽然常常饮宴夜归,但极少在外留宿。” 苏锦言点点头,“无论多晚,侯爷回府时你就派人知会我。” “大公子这是要……” “我想找他谈谈。” 苏锦言将那张红简接到手里。 白如海愣了愣才答道:“是。” 已经不记得大公子与侯爷上一次面对面谈话是哪一年的事了。 记忆里的这两人,除了在纳宠的仪式上会见上一面之外,同在屋檐下的几乎所有时间,都老死不相往来。 当然,也有过几次例外。只不过,那唯一的几次例外,也绝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而这一次,又会是什么样情形? 白如海忧心忡忡的走出了苏园。 13 等待 当夜,三更时分,莫斐方归。 白如海亲自来到苏园,青枫告诉他公子等了大半夜刚刚睡着,两人互看一眼都于心不忍。 “明天好了。”白如海临走时说,“也许侯爷会早点回来。” 第二晚莫斐回来得却更晚。青枫揉着眼去开门,压低声音告诉来人:“公子昨夜受了寒有些发热,喝了药昏睡了大半日,高太医说夜里更要好好休养。” 第三晚,莫斐仍是夜半才回府,白如海没有再派人去苏园。 第四天。 “大公子!” 正院的侍卫仆从看见夤夜来访的苏锦言时,个个惊诧莫名。 这是有多少年了?朱雀侯府的内府正院终于又出现了大公子的身影。 “咳……咳咳……” 苏锦言扶着青枫的手,脚下虚浮。 “侯爷还没回来吧?”他微笑着环视众人,一一以目问候了,“我就在庭中等他,你们还是照常当差就好。” 白如海闻询立刻赶了过来,一见苏锦言在院中站着等,急得直骂人。 “你们这群废物是瞎了还是怎的!怎么能让大公子在这里吃风!青枫!你也是混账!这深更半夜的,大公子还病着,你也敢把人给我送出来!” “咳咳……不怪他……咳咳咳……”苏锦言摆手,“也不怪他们……咳咳咳咳咳……” “大公子!”白如海上前扶住苏锦言,几乎就要跪下来,“您这是要干什么!夜深露重,外头这样冷,您的身子才刚好些,这么着可怎么受得住!青枫,还不赶快扶大公子回去!” 青枫眼圈儿是红的,看了白如海一眼并不挪步。苏锦言的手冰冷,白如海扶住那因咳嗽而不停颤抖的身子,心里一阵阵发紧。 看来,人是劝不走的了。明睿如苏锦言,怎会还看不出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在半夜叫醒他来见莫斐的,唯一的方法便是亲自来等。 在他手下办差多年,苏锦言的脾气无论白如海还是青枫都太熟悉了。总是温文随和的一个人,其实一旦打定了主意,那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一点儿都不输给独断任性的朱雀侯。 “海叔你去吧。”苏锦言温和的对白如海笑了笑,半句也未责怪他擅作主张不通禀莫斐行踪的事,只是道,“青枫在这里陪我就行了。让他们也散了吧。该睡的仍去睡,留下几个人 服侍侯爷回府——还跟之前一样就好了,别都在这里站着挨冻。” 白如海心里一热,大公子的体恤无微不至,即使到了现在也还不忘关照身边的人。可是,最不能受寒挨冻的人难道不 分卷阅读9 是他自己吗? “大公子……” 白如海还想再劝,苏锦言摇了摇头。唇边微笑温和如常,但那眸光清冽,有如泠泉,汩汩清流虽缓,但其势不可动摇。 白如海无奈,只得转身出去。在门口找来一个侍卫吩咐道:“你去忘川楼看看,倘若侯爷还在那里,你把丹泉给我叫出来,告诉他就说我说的,无论用什么办法劝侯爷早归,大公子在等他!” 白丹泉是白如海的小儿子,打小贴身服侍莫斐,一肚子的鬼主意,深得小主人青睐。白如海是急疯了,病急乱投医,只望他能有什么奇招妙法把人从温柔乡里挖回来。 可是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传话的人才回来。白如海哪能放心去睡,一直在正院门口等着。 “侯爷约了张大人吴将军在玉姬房里喝酒听曲,方才又叫了几个舞娘进去演练玉姬新编的歌舞,只怕一时半刻还不会结束。” “你告诉丹泉大公子在等吗?” “告诉了。容哥看实在没机会劝,只能硬着头皮实话回了给侯爷知道。” “……侯爷怎么说?” “侯爷什么也没说,好像是醉了,大概也没听真,玉姬一直在旁边劝酒。” “……” 白如海跺了跺脚,折身进院。 苏锦言虽还在原处立着,但大半个身子倾靠着廊柱才能站得稳。 “大公子,要不然您还是先……” “咳咳……咳咳咳……咳……” 苏锦言开口想说什么,夜风灌喉,引起一阵剧烈咳嗽。 一旁的青枫抬头以目示意白如海别再说话。他的脸上泪痕尚在,张口无声的道:“公子今天一定要见到侯爷。” 谁劝也没有用。 白如海心下了然。 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出院门,那传话的侍卫道:“我再去忘川楼看看,有什么消息再来回禀。” “好。”白如海点点头。 如今,能为大公子做的,大概也只有这么多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门内传出的咳嗽声在静夜冷寒的空气中回响,一声声,一下下,震痛人的鼓膜,咳疼人的心扉。 夜深沉,人不寐。 等待,遥远而漫长的,仿似一口看不见尽头的枯井。 幽沉而绝望。 14 对峙 “大公子,侯爷回府了。” 昏昏沉沉中被一个声音唤醒。苏锦言撑开双目,眼前依旧昏暗模糊,耳边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确是有人走进院来。 莫斐一身酒气,英挺身姿却矫健依旧,大步流星直向正堂过来。刚入院门,只见阶下众仆簇拥着一人,宽袖素袍愈衬得侧影单薄瘦削,竟是苏锦言。 “他怎么来了?” 莫斐眉头一蹙,不悦之意溢于言表,径直上阶入房,一瞥之后目光再不多在那风中立着的人身上停留片刻,冷冷吩咐,“丹泉,送人。” “侯爷请留步。” 身后响起略带嘶哑的声音,低沉而虚浮,十分陌生。莫斐脚步一顿,上一次已经不知是何时听过那个人的声音了。同在一个屋檐下,陌路已成了习惯。 “深夜叨扰侯爷锦言惶恐。”只听那虚弱的声音继续道,一如以往的疏远恭谨,语速很慢却透出坚定,“不过,此事紧要,今夜必得与侯爷商议出个章程。” 白丹泉接过什么,快步跑上阶递给莫斐。 一个红色纸笺,写着忘川楼玉姬的名字,莫斐认出来是几日前自己叫人交给苏锦言的迎亲纸。约定成俗,为侯府绵延子嗣故,若莫斐看上哪个女子,便用这红笺写上名字,然后苏锦言以侯府正夫人的名义择日迎亲纳妾。这是多年前两人做的约定,也是多年来两人唯一的交集。 莫斐随手抛了那红纸,依旧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只用惯有的淡漠声道:“一切照旧就是。日子你定,我会派人通知那边打点一切。” “侯爷!” 已一脚跨入房门的人顿了一顿,不耐的蹙紧了眉,语气极度厌烦冷硬:“还有何事明日叫白如海来回!” “不!”苏锦言向前踏出一步,“若侯爷今日不肯相谈,我便一直站在门前不会离开!” 这一句斩钉截铁,把白如海等诸人听得心中一凛,连青枫都睁大了眼睛,跟随多年,向来温文和煦的主人何时有过这般的锋利狠决。 莫斐终于转过了身。 俯视处,苏锦言也正抬起头。双目相交,多年后的第一次,他狠狠瞪着他,他亦牢牢盯住他,争锋相对,互不相让。 “咳咳咳……” 夜风突起,一连串猛烈咳嗽迸出喉管,苏锦言用手捂住唇,不由自主弯了腰,目光垂下,那场无声对峙终于收了场。 大气不敢出的众人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了一颗心。白如海又急又忧,扑通跪倒在地:“侯爷,大公子等了您一个晚上。他身子不好,天又这样冷,不如……不如进屋里再说吧?啊?” 其余众人跟着纷纷跪倒,哀求不止。 莫斐皱眉,回身一脚踹开/房门。 “进来。” 片刻后,冷冷语声自屋内传来。 15 心奴 屋内升起火盆,椅中垫起貂裘,青枫小心翼翼扶着主人坐下,白如海立刻将手炉送到苏锦言的手里,又在膝上盖上绒毯。 自始至终,莫斐冷眼旁观,没有阻止,也不置一词。 身子回暖,咳嗽声渐渐止了。苏锦言勉力坐直了身子,对白如海微笑道:“有劳海叔。我与侯爷商议事情,其他人先退下吧。青枫,你也出去。” 白如海与青枫不无担心的互看一眼,却也只能点头答是,退身出来关上了房门。 屋内,半晌无声。 烛光下,两人身影被拉长在玉石地面,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空气凝滞,时间流逝。 苏锦言慢慢抬眼去。 那个人,就在眼前。多年来第一次这么近,却仍是那么遥远。 “莫斐。”轻轻的,他终于开了口,却叫了他的名字,语声无比倦哑,“为什么这么做?” 莫斐目中有什么一闪而过,隐在阴影中的眸色苏锦言并没有看到,却只见他挑眉斜瞥,轻佻模样一如当年:“苏锦言,你都知道了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苏锦言摇了摇头。 “并非我发现的。华夜容这样的女子,你行事再缜密只怕也瞒不了她太久,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才是。” “原来是她。”莫斐嗤笑一声,“真不愧是我朱雀府的大公子。我那聪慧绝顶美艳无双的四夫人非但不与你争宠,反而事事都坦诚相告,做正配夫人做到你这地步,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罢!” 苏锦言握唇咳了两声,身子虽暖,胸口仍是冰冷一片。 多年来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到底见了面,却仍是这般玩世不恭的刻薄奚落。 以为自己已什么都不在乎,直到真正面对了这个人时,才知心里深处,原来仍有波澜。 深吸一口气,今日之事兹事体大,他早已告诫自己切莫再与他置气,感情用事。平稳下心神,平心静气道:“侯爷也说四夫人聪慧过人美艳无 分卷阅读10 双。侯府上下都看得清楚,她自入府后勤勉持家,爱护下人,对你亦是侍奉周到,温柔体贴。得妾如此,侯爷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么?” “没有。”莫斐答得爽快。 “既如此,那娶五房之事可否……” “不行。”这一次应得更快。 “为何?” “不为什么。”莫斐扯起唇边一抹笑,一脸不屑嘲讽,“喜新厌旧本就是男人本性,她华夜容再好也有玩厌腻烦的时候。哦,对了,你也是男人。莫不成做了侯府夫人多年,已换了女人心肠,吃起醋来不成?” 果然,是这样么? 苏锦言阖了阖眼,心口阵阵发冷眼前发黑。 果然,他还是在报复自己。用尚无子嗣的名义,令他这三书六礼的正配夫人心甘情愿为他娶了一房又一房的侧氏。 可笑自己,竟从没有怀疑过什么,谨记老侯爷的嘱托,遵守与这个男人的约定,辛苦操持一切把一个又一个女子亲手送到他枕畔。 若非华夜容事无巨细都愿实情相告,他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发现那床事后总要对方喝下一杯酒的秘密。他得知真相后的震惊比华夜容更甚百倍。那女子泪流满面饮泣无声,心碎之余大概这辈子都不敢相信,竟是她所深爱的男子亲手遏止了新生命的诞生。 而他,这么多年后,才终于明白,当日两人约定下的是什么。 一日没有子嗣,一日他就是他的奴,心奴。 他当然是在报复他,年复一年,用这样残忍的酷刑,在他的心头割了一刀又一刀。 他的心不是早死了么?死在多年前的冰原之上,死在剧毒发作而那他与他的阿玉鱼水交融之时。 可为什么,还会痛? 痛到麻木,感觉不到,但仍知道那是痛。 也只有他自己清楚,那表面上的平静无波是多么脆弱,一次次被心底深处的冰冷击倒,一年年把身体掏空。 原来,仍旧在乎。 仍有希望,渺茫而微弱的,支撑着不堪重负的病体,守在他身边,等待。 等待着什么呢? 为了那承诺,他已倾尽所有,付出,无论多少,也不在乎。 苦苦硬挨到如今,他真的还有什么可以等待的么? 如果有,至少……至少不要是这由始至终的恨意……这样处心积虑的报复,一日日,一年年。 心碎如沙。 16 欺瞒 苏锦言缓缓自椅中站起。 绒毯滑落于地,他一步步走向莫斐,脚步虚浮而沉重,每走一步,都似已快用尽全身力气。 “她没有死。” 一字字,他对他道。 站定,离他的距离刚好可以让模糊的视线看清他脸上所有的表情。 苏锦言自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递去,手因猛烈的咳嗽而颤抖。他用另一只手捂住唇,喘息一阵才能继续开口。 “这是前两日安北都护府传来的秘札,里面有安玉赫兰的地址与近况。裴骞将军是自己人,若你想要找人或者去见她一面,裴将军应都可安排协助。” 莫斐含着微讽笑意的目光冰冷而平静。他接过那封信,看也未看,随手撕做两半。 “你……” 撕碎的信封抛于脚下,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残忍:“呼伦族海赫高地。她已嫁与族长次子为妃。不知道裴大将军有没有告诉你,阿玉刚刚产子,孩子再过两天就满月了。” 苏锦言心中的震动难以用言辞形容。 “你早已知道?!” 莫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讥嘲之意写在冰冷唇角。 “怎么?苏大公子觉得不可思议?”他挑起一根眉毛斜睨着面前的人,“那倒也是,我在你眼里可不就是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一个,这些隐秘内情我哪里配得上知道。” 苏锦言脸色惨白,身形晃动似乎站也站不稳。 “你,你真的一早就知道?知道她没死,知道是我安排了一切,知道她安好?!”他似突然醒悟过来,颤抖着手直指面前人的心口,“莫斐,你既然知道了一切,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做!这么多年来……这么多年来你恨我入骨,难道不就是因为她的死!” “我恨你?”莫斐笑容依旧,语气轻佻,“谁说我恨你?苏大公子,你真是冤枉好人了。我朱雀侯对你,从头到尾都只有感激涕零的份儿。” “你瞧,若不是你,我心爱的女人怎能逃出死牢,毫发无损的回归故里?这四五年来,若非你的贤惠淑德,我怎能屡屡抱得美人归,坐享齐人之福?” “啊,对了,我怎么能忘了你辛苦持家的功劳呢?这朝中府内,多少大事小情,哪一桩不是经你的手,处置得妥妥当当?数年如一日,你如此殚精竭虑、任劳任怨,难怪府里上上下下都交口称赞,尊崇备至。” “你说,我有什么理由不对你感激涕零、感恩戴德?” 苏锦言阖了阖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 身子仍然抖得厉害,但是他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上前几步来到莫斐面前,扬手甩下。 “啪!” 耳光清脆,莫斐明明看得清楚,却不知为何并没有躲开。 “莫斐,你好卑鄙!” 苏锦言一掌落下,似乎已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颤抖的身子弓着,他不住喘息,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虚弱。 所以,那是真的。 一直一直,这个男人都在报复他,利用他。 与华夜容长谈之后,他不止一次想莫斐明明已掌控全局,却仍隐在身后的真正原因。让所有人都以为他还是过去的那个花花公子,清闲侯爷,他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不是没有想过他针对的仍是自己,只是未料到竟是这样恶劣和卑鄙! 五年了,五年! 这男人在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之后,依旧冷眼旁观看他苦苦支撑操持着这个家。 他本以为如果没有自己,这个侯府便会没了主事之人,成了一盘散沙。老侯爷临终时的愧疚历历在目。 老人说:“小言,为父知道你委屈。还请你看在我还有你父母的面上,不要跟我那不孝儿计较。他是不成器的了,这个朱雀侯府却不能倒下。无论是我莫氏一族,还是朝中清流,都需要一个主心骨。你虽是我儿媳,但从小我已把你当做我亲生骨肉看待。为父知道你做得到,我死后,你就是我侯府的话事人!” “……也请你照顾好斐儿。他对不起你之处,为父来生再偿还给你罢……” 临终托孤,尊尊嘱咐,戚戚哀情,他无时不铭记于心,一日都不敢忘。可是如今想来,这所有的一切是何等讽刺! 那看似不学无术,玩世不恭,只懂风花雪月的浪荡子不孝儿,不知在何时早已脱胎换骨。现如今,他心如明镜,事事通达,无论朝局府事皆胸有成竹。 而那个被给予厚望而忍辱负重的他,其实,早已就不被需要了。 他的存在,只不过是他报复的对象,一个被戏弄于股掌之中的玩偶。如猫戏老鼠的游戏,那个胜券在握的人,嘴角噙着冰冷笑意,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用欣赏好戏的眼光看他挣扎 分卷阅读11 看他痛苦看他呕心沥血到最后一刻。 苏锦言,你以为他傻他笨他无知,到头来,其实最傻最笨最无知的人是你自己! “为什么?” 苏锦言颤抖着抬起头,逼自己挺起脊背。 面前的男人脸上被掌掴的红印仍在。那一巴掌终于令他收起来那副懒散轻慢的笑容。他冷冷盯着他,眼神深不见底,流露着危险的气息。 “为什么!” 苏锦言怒吼,向前一步,又一次举起手掌。 “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这么卑鄙!” 手掌落下,男人冷漠的抬臂,一把箍住苏锦言的手腕,一拽一甩,他立足不稳,“砰”一声跌坐进椅中。 “你说什么?”莫斐向前欺近几步,一副俊逸眉目顿时逼在苏锦言的眼前,“为什么?” 他笑了,笑容冰冷得令人胆寒。 “你问我为什么?苏锦言,难道眼下的一切不就是你想要的局面么?” “我卑鄙?今天如果不是你破坏约定不去提亲,大半夜的巴巴跑过来质问我,我根本没打算揭穿你这么多年来的故意欺瞒。” “让所有人都把我当作无知稚童,忘恩负义的跳梁小丑,你心里一定很得意吧?哦,不。我们苏大公子宅心仁厚,当然不会觉得得意,而是慈悲为怀的怜悯,对吧?” “你打心眼里觉得这些事如果告诉我只会坏了你的大局,从来都觉得我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累赘。今天特意前来告知我实情,简直是对我这天大的恩赐。苏大公子,我没说错吧?连我父侯临终时都要对你歉疚感激,我有什么资格在你面前托大?” 莫斐抬起右手捏起苏锦言的下颌,逼他抬起头与自己目光相接。 “我卑鄙?”他恶狠狠的盯住那双泛起红潮的眼,“苏大公子,你搞错了,卑鄙的人是你!” “当初是谁出尔反尔重提婚约,又是谁在我低声下气苦苦哀求之后带来的却是阿玉的死讯。这么多年来侯府上下及朝中多少文臣武将都以你马首是瞻。而我不过就是保持了沉默而已。” “我哪里卑鄙?充其量我只是你的扯线木偶。一事无成的扯线木偶也会反胜一局,你接受不了了?你也不想一想,这些事情你本就不愿让我知道,我配合默契的帮你把这一出忍辱负重的好戏演到最后,哪里不对?” 莫斐笑得凉薄。 “试问,我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 苏锦言望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唇角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何错之有? 是啊,他何错之有?一开始,便是自己错了。之后步步皆错,一错到底。 明知道他爱着别人,却仍答应结亲。明知道他要去会他的阿玉,却仍主动请缨同往。明知道他会翻脸怨恨,却仍瞒下一切救人。明知道他以游戏花丛为乐,却仍为他纳妾求子……明知道他自始至终从未在乎过自己,却仍存着那点微薄渺茫的希望,苦苦守候。 泪水冰冷,滑落双颊。 错了,是他错了。 临终嘱托,忍辱负重,这一切的一切,也许不过就是一个借口。他的心虽死,却仍用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粉饰着早已空无一物的躯壳,怀着那点微博渺茫的希望,苟延残喘的活着。 他应该感谢今晚,感谢今晚他终于告诉他真相。 也许,一切早就该结束了。 17 倾倒 他又哭了。 莫斐向后微仰,拉开一段距离的审视着他的脸。 冰冷的表情下,男人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心口仍不由自主的一紧。 面前的这个人,自他认识他的第一天起,总是微笑温柔,细心和婉,面容与性格都姣好如女子。 但他并不如女子般脆弱,他运筹帷幄,事无遗虑,坚强如他,缜密如他,有时候莫斐甚至觉得,也许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将这男子打倒。 可是他又流泪了,这是他看见的第二次。 脸上火辣,那一巴掌留下的痕迹应该仍未消退,这也是他第二次出手打他。 第一次,是在他得知阿玉死讯之后的当日,他疯狂报复他的那个晚上。 把人甩到床上,死死按住他的双手,一次次,用火烫的刑具急速的刺穿。 那是他第一次进入一个男人的身体。紧致而幽深的所在,他没有为他做任何准备,直接狠狠插入。 原本只是为了报复,却没有想到进入后的炙热紧密令欲/望一发不可收拾。他根本停不下来,如饥渴的恶狼对待猎物一般,粗暴野蛮的在那诱人的身体里疯狂索取。 他不记得自己那晚做了多少次,只记得发泄到筋疲力尽时,身下的那个人满面冰冷,枕头都已被泪水浸湿。 当他终于松开束缚他的双手,他撑起身,打了他一记耳光,而后,一言不发,用了最后的力气一步步艰难的独自走出他的卧室。 那晚的酣畅淋漓,至今仍记忆犹新。 是的,他恨他。用那样极端的方式报复和发泄,并非他的初衷。但看到他痛苦至极的模样,他觉得一切都值得。 阿玉死了,他心痛欲绝,让那个始作俑者也生不如死,正是他的夙愿。 时隔多年,今夜,苏锦言又在他面前落泪了,他打他,骂他卑鄙。 卑鄙? 他再卑鄙也比不上他苏锦言。 自以为是的苏锦言,运筹帷幄的苏锦言,一脸微笑满腹算计的苏锦言。 捏住他下颌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冰冷的泪水滑落到了掌心。 莫名的,有了一种冲动。 也许是因为那带了泪水的瘦削脸庞太过阴柔,像女人,纤弱的,委屈的,受了伤害的。 是的,他又伤了他一次。像之前每一次一样,清楚的看到他受伤的模样让莫斐感到一阵快意。而那苍白的沾满泪水的柔弱面容,给了他一种无法抵抗的诱惑。 突然的,他很想俯下/身,然后,狠狠咬住那失血双唇。 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他记得,那天晚上,他的皮肤触手柔滑却比女人更有弹性,腰部线条优美,而那一处的紧致炽热没有任何其他春/宵可以比拟得上。 小腹处有股热气向上涌,视线也有些模糊。 莫斐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 是酒劲上头,还有记忆深处的热烈销魂,险些让理智沦丧。 莫斐直起身,后退几步,站定。 被松开钳制的男子软软的靠在椅背,垂下头去。 “收起你的眼泪,苏锦言。” 他遥遥的俯视着他,目光冷冽。 “今日之事,你知我知,我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你走出我这个门,就仍然是侯府万人仰止的大公子。我呢,还是那个不知好歹,仪仗你庇佑照拂的花花公子。好戏尚未结束,我不介意陪你继续演下去,如何?” 苏锦言仍然垂着头,一动不动的靠在椅背上。 “苏锦言,”莫斐冷冷又开口,“我的话已说完。红贴纳妾的约定本就是你的提议,是不是继续下去,我无所谓。夜深了,我这间卧房从不留人过夜。请自便吧。” 椅中的人终于动了一下。 苏锦言缓缓抬头 分卷阅读12 ,看了莫斐一眼。 那眼神空茫而淡漠,莫斐蹙起眉头,心头泛起微澜,莫名的感到不适。他下颌一扬,避开了那两道含义不明的目光,点向门口:“走吧。” 又过了一刻,苏锦言终于慢慢站起身来。 “是。” 良久的默然之后,苏锦言终于开口,说的却是这个字。 莫斐看着他站稳了身形,垂首向自己行了一礼。 “打扰侯爷安寝,锦言惶恐,这便告退。”疏远而淡漠的,他说道。 莫斐眯起了眼看面前的人,心里不由得佩服。 不过片刻光景,这个人已能从骤然的打击变故中恢复过来,变得如此镇静自若。那不动声色抹去泪痕的脸上再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平和如古井深潭,云淡风轻一如往常。 他心中冷笑。 这就是苏锦言了。内敛深沉,安然淡静,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 这么多年了,他恨他,可他伤害得了他么?在那男人心里,还不知如何讥嘲他的无能和幼稚。 也许,最恨的便是这一幅对任何事都泰然处之的淡静模样! 莫斐挥了挥手,心中生出无端烦躁。 “去吧。” 苏锦言执礼甚恭,弯腰再行一礼,才转过身去。 并不是故意留意,目光却跟着他的背影而去。 莫斐站在屋内,看着苏锦言缓缓地移动步伐,走出门外。 一步一步,他踏下石阶。 一步一步,他走入院中。 默然而安静的身影缓缓向前,一步又一步。 突然的,那脚步停了一下,而后,毫不征兆的,那个男子仰身而倒。 18 垂危 莫斐心口一滞。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他昏倒在地,太突然。 白如海多次向他禀告过苏锦言的病情,那时他多半左拥右抱,或忙于他事,懒得认真去听。不过也晓得他久咳不愈,有时会气虚晕厥。 听完并没有什么感觉。 恨他,是他对他唯一的态度。让他痛苦,他求之不得。 院中的侍从仆众一拥而上围住了倒在地上的人。 “少爷!”青枫凄厉的哀恸从人群中传出。 哭声如时疫般迅速传染,阶下响起悲声一片。 莫斐眉头紧蹙。 方才两人争执激烈,对那人苍白的脸色并未多做留意,回想起来似乎唇角失血竟显出些异常的黑紫。 难道…… “少爷!”青枫抱着主人泣不成声。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好端端走出来的一个人,他正要迎上去服侍,怎么会突然就昏厥在地。 这口中溢出的是什么?为什么是黑色的? “少爷!少爷!” 你的手为何这么冰,脸色为何这么苍白,双目紧闭,如同死了一般。 青枫惊惧到了极点。这侯府之中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主人的病,但即便对他,主人似乎也瞒着什么。 莫名其妙的嗜睡,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的面容,不经意间总是按在胸口的手掌,在人后再也强撑不起的萎靡精神……青枫不敢再想下去。 “少爷你醒醒!少爷!青枫求求你!醒一醒!醒一醒!” 泪水疯狂涌出,青枫猛烈摇晃的手突然被人按住,泪眼模糊中,他看到一张冷峻到令人生畏的脸孔。 “……侯爷。” 莫斐甩开那忠仆的手,直起身居高临下,指向地上的人,声音冰寒到极致:“这是怎么回事?” 青枫满面泪痕拼命摇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少爷的病明明有了起色,他都不经常咳嗽了,不应该再咯血,更不应该是黑血……侯爷!” 已有些凉意的躯体被托在双臂之间,莫斐大步迈上石阶回房,头也不回的冷声下令。 “丹泉,召高瑜!” “海叔,带上我的腰牌立刻进宫,请皇贵妃出面,急召神药谷云冕入都!” “齐岩,带够人,分几队,挨个医馆敲门,把城中所有有疗毒秘访的郎中带进府里,限你一个时辰内办到!” “其他人,回到你们的位置。原本不在正院当差的,滚出去!” 青枫死死扯住苏锦言的衣角不肯撒手,被那男子一脚踢翻在地。 他爬起来追上去,发疯似的扑向那个决然而去的男子。 他是侯爷,执掌这一府的生杀大权,可是他也是这世上对主人伤害最深的那个人。虽然没有亲口听苏锦言说过哪怕一句怨言,但青枫怎会不知道,主人所有的苦难与病痛,全都来自于眼前这个无情冷酷的男人! 他不能让他把人抱走,死也不能! 他的手尚未碰到男人的衣袂,就有贴身侍卫跨出一步,一掌击出,厉声喝道:“以下犯上,你不要命了!” 青枫只觉手腕骤然剧痛,迎面劲风冷冽,有一股大力推来,胸口一阵闷痛,“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摇晃着就要栽倒时却被一人揽住了身形。 “下手这么重?”耳边响起一个含着笑意的声音,“你跟他有仇?” “泉哥?”那侍卫的声音里有几分意外,更多的是恭敬和讨好,“不不,他是大公子的人,若不是冒犯侯爷,属下岂敢动粗。” 那声音依旧含着轻嘲的笑意:“你知道他是大公子的人就好。这一掌若伤了他的根基,回头自己了断。” “是是!”那侍卫脊背冒出冷汗,唯唯应声。 胸口的一阵闷痛终于过去,青枫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人打横抱起正往院外走。 “少……爷……” 他执着的扭头向后看,伸出手奋力想抓住什么。 “别担心。”耳边响起男子温柔的嗓音,“有侯爷在,大公子会没事的。” “你……”青枫这才看清抱着自己的人,心中又惊又疑,“白……丹泉,你为什么……” 整个侯府,只有他一个人是从苏府带过来的,与苏锦言的情分自不相同,而与侯府其他人的关系也有些说不出来的疏远微妙。他生性内敛,不爱多言,平日除了照顾主人之外,基本不踏出苏园半步,所以几年下来,也几乎没有与任何人有深入的交往。侯门深院,人多口杂,自然有人不喜他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态度,说他目中无人,恃宠而骄,眼高于顶,种种不一而足。他自然不以为意,只是也知道自己被人排挤在外,不受欢迎。却想不到今天,会有人出手为自己解围。 青枫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白丹泉的衣襟,急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侯爷让你去请高太医!你怎么还不去!” 白丹泉脚步轻快已到了苏园,抬脚踢开门,在院中看了一下便找到了这少年的居所,抱着人飞身掠入房中。 “高太医已到了。”他一面把人放到床上,一面笑着道,“听说大公子夤夜等人,我料想今夜不会安稳,怕他出事,一早就派人去请高太医到府……你先 别动。” 随手拉过被子,为少年盖好,见他挣扎,手中便加了几分力道,“侯爷的卧堂,几位夫人等闲都不敢进,你去了除了再被打一掌之外,无济于事。” 青枫挣脱不出男人的手掌,胸口处又是一阵剧痛,唇边泌出血来。 白丹泉将他按倒躺 分卷阅读13 在床上,脸上担忧之色十分明显:“怎么又呕血?我探了你的心脉,应该没有伤到内腑。你放松些,别再伤了自己。” 青枫感到手心处有一股温暖的气流传入体内,心口的滞闷之感一松。 “放开……我……”少年执拗的起身,“我要去找少爷……” “怎么这么固执?”白丹泉喃喃笑道,“难怪他们都叫你‘青石头’,果然又呆又硬。” “少爷……”青枫根本什么都听不到,一心一意只想向床外走。 忽然眼前一暗,一只手掌拂上他的面颊,轻柔和缓得仿佛情人的手。青枫只觉全身力气在这一抚之下渐渐散去,浑身绵软,昏昏欲睡。 “睡吧。”耳边男人含笑的低语温柔而亲昵,带来安定人心的温暖力量,“睡一觉起来就会好的。” 他似中了魔咒般,缓缓合上了眼,终于安静下来,沉沉入眠。 19 私心 华夜容闻讯赶到时,晨光熹微。消息传遍朱雀府,人心惶惶,上下乱成一片。 到了正院门外,空气却似凝滞,院内秩序井然,仆从来往无声,人人各司其职,气氛安定得近似诡异。 院外穿堂中聚了一群人。看衣着打扮,都是城中各医馆药堂的郎中,只是夜半被人敲门惊醒,未及穿戴齐整便被“请”入侯府,是以个个衣衫随意,人人脸上都有几分惊惶不安之色。 “四夫人。”齐岩又领着几人进来,见到她行了一礼,擦着满头热汗道,“侯爷下令除了大夫不许人进去,要委屈您在门外等了。” 华夜容点头:“你去忙,我不要紧。” 齐岩根本脚步不敢停,马上又出去找人。 华夜容站在穿堂的台阶上,目光穿过院门遥遥望得见莫斐的卧房,只见那两扇朱漆大门紧锁,里面不知是什么光景。 春寒料峭,有贴身侍女为她披上风衣,“夫人,既然进不去,不如回去等消息吧?” 她摇了摇头。心乱如麻,即便进不去,能在最近的地方守着似乎也比干坐在自己房中等要容易熬些。 天光渐亮,有人从院内快步而出,却是白如海,匆匆向穿堂而来。 在堂中的十几个大夫围在一处已商量许久,这时便有个老者拿起桌上刚刚拟好的一张纸,双手递上道:“贵管家,这是我等共同商量后拟定的药材名录,每一种都有解毒的奇效,如果府中需要,随时可以从我等药堂取用。只是不知哪一种对西域冰蟾之毒有效。” “多谢各位。”白如海向众人拱手,“还要委屈各位多留片刻。洛同,赶快送进去!” 众人眼前一花,白如海手中已空,那侍卫的身影如清风般倏地飘然入院,进了屋门。 “四夫人。”白如海跟在后面快步返回,却在门口停住。 华夜容忙道:“海叔不用管我,你忙你的。” 白如海眼底青黑, 一夜未眠显得十分疲惫。他躬身向女子行礼,叹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可忙的了。高太医来得及时,京城所有的解毒药材都已齐备,宫里的快马已经连夜出城去神药谷——所有能做的都做了,侯爷安排的已是万全之策。” 华夜容点了点头,问道:“大公子怎么样?醒了没有?” 白如海阖了阖眼,似乎想把什么东西强压下去,开口时仍带了哽咽。 “一直昏迷……高太医还在施针。” 华夜容倒吸一口冷气。 “真的是毒侵肺腑?那余毒这么厉害?又怎会突然复发?” 数年前冰川上的旧事,府里知道的人不多。白如海夫妇也是多番追问,当年随行的高瑜才吞吞吐吐将实情一点点说出来。华夜容追查当年有关安玉与两人的纠葛,问到此事时,悦娘也就如实相告。 “详情老仆也不知。”白如海深吸一口气,“就连青枫也被瞒在鼓里。高太医说,余毒复发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大公子应该身上有感觉,却不知为什么多次问脉没提一个字。” 大概是有心隐瞒吧。 华夜容心中暗叹一声。 苏锦言的性子相处了近一年,她多少有些了解。当年他代替莫斐喝下毒酒,独自一人在鬼门关几番挣扎,以致落下久治不愈的病根,这些种种他对莫斐都只字不提。现如今的情形,大概也与之前一样。 莫斐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他又何必自取其辱。 这个看似平和的男子,骨子里的骄傲,与那朱雀侯莫斐并不遑多让。 “当年的事,侯爷……可知道了?”华夜容犹豫着,还是把这话问出口。 “事到如今,哪里还瞒得住,高太医一五一十都说了。却原来,侯爷早就知道了。还没听完就责问高太医,为大公子诊病多年,余毒复发怎会竟看不出。” 华夜容惊道:“侯爷他……竟早已知道当年的事?!” 白如海缓慢而沉重的点一点头。 他自然明白四夫人难以置信的惊讶,自己方才不也是震惊到无以复加。 “侯爷不仅对当年的事了如指掌,对安玉郡主如今的下落也一清二楚。 “什么?!”华夜容震得呆住。 他知道一切? 居然早已知道一切! 既然知道一切,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对苏锦言的态度却始终如一? 厌恶,痛恨,刻意的忽略与冷落。 华夜容承认自己有私心。得宠一年,不知有多少机会她可以在莫斐心情好时为苏锦言美言几句。其实根本不用巧言修饰,只要把苏锦言付出的十分之一实情相告,华夜容想,也许莫斐就不会对他那样刻薄。 但她没有那么做。即便苏锦言对她是那么好。用心栽培,照拂有加,他给了她她想要的一切,可是她,仍对他所遭受的一切保持缄默。 不知为什么,她怕。 她怕有一天,莫斐了解了一切,明白了一切,会后悔。后悔娶了她,后悔夜夜笙歌,后悔没有对他好。 那样不计后果的付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任谁都会心动的吧?即使打动不了那男子的心,但至少,不会再恨了。 她真的怕,怕他知道他的恨其实毫无理由。因为那男子并没有害死他心爱的女人,他的欺瞒全都是为了他,和他的侯府,以及他的前程未来。 那样刻骨的仇恨之后,将会是什么呢? 华夜容不敢去想。 只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原来所有的一切,莫斐早已了然于胸。 所以,他仍是恨他的。这么多年来,从未原谅。 华夜容抬眼,又一次望向院中那两扇紧闭的朱门。 她以为自己已足够了解那个男子,却原来,根本一无所知。 紧闭的门后,那个男子有着什么样的表情,他的卧房中从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踏足更无人能够久留,可现在,那屋里躺着他这一生中恨得最深也报复得最狠的那个人。 泪水,毫无征兆的滑落了面颊。 她忽然觉得明白 了什么,却又并不十分清楚。唯有一股悲伤自心底深处涌出,不可抑制的冲出眼眶。 20 续命 “我知道这些药解不了毒。” 男 分卷阅读14 人冰冷的声音带着强烈的压迫感,让高瑜心中一凛,弓着的背脊又向下低了一些。 “我要你做的只是拖时间。五个时辰之后,自会有人解毒。” 高瑜额角冷汗连连。 京城去神药谷少说也有三百里,一来一回只需五个时辰,只怕非御用千里良驹万难做到。而即便路程不是问题,那个人真的肯入都诊病么? 江湖中人人都知神药谷云冕乃医中圣手,天下解毒第一人,但他早已在三年前归隐收山,不用说出谷诊病,半年前九千岁豫亲王病重,人被抬着去了神药谷口,云冕一句“不能破了规矩”,连面都不让见,便叫小药童下了逐客令。而谷中古木参天,机关重重,外人入内根本就是自寻死路。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人家只是不治病却未犯王法,即便以皇帝亲伯父的九千岁之尊也奈何他不得。 莫斐目光如炬,看出他的疑惧,稍稍放缓口气道:“高瑜,你银针之技独步天下,上一次毒发,便是你助他控制了蔓延,后来用冰草解了大半毒性。这一次虽然他不能用内力自行逼毒,但毕竟余毒微弱,你的银针加上这些解毒圣药,五个时辰一定可以撑过!” 这些斩钉截铁的话有股莫名的力量,高瑜深吸一口气,不知哪里生出了早已丧失的信心,纤细的长针在指尖捏紧,点一点头道:“侯爷放心,下官一定拼尽全力!” 莫斐不再说话,退到一边看他抹去满头冷汗,重新为躺在床上的人施针。 门外有轻微脚步声响,莫斐回头,此时无人敢随意走动,白丹泉碰上主人凌厉目光心下也是一寒,赶忙更放轻了脚步。 “侯爷,药。” 莫斐微垂眼,目光飘过那人苍青的脸颊,立刻移开。 白丹泉何等机灵,随即轻步上前,将满满药碗平稳端给高瑜。 高瑜两手控制银针深浅并不得空,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点头:“快喂!” 白丹泉顿了一下,见莫斐并无表示,不敢迟疑,半跪在地上,取了银勺往苏锦言的口中喂去。 陷入昏迷的人双目紧阖,一张原本白得透明的脸孔隐隐显出黯青之色,唇色更是黑紫骇人。浓黑的药汁顺着那唇角流出来,白丹泉急得满头大汗,竟是一滴也喂不进他的口中。 高瑜稳定住膻中穴上的银针,腾出手来接过药碗。两人合力,白丹泉将苏锦言的头微微抬起,高瑜一手捏住他的下颌,一手将碗凑到那被撑开的双唇,向里灌药。 灌进去多少,流出来多少。 白丹泉到底年轻,眼都急红了:“这可怎么办?!” 高瑜也满身是汗,示意白丹泉不要怕,只管用力,两人一齐将苏锦言紧闭的牙关撬开,终于倒进药去。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苏锦言昏迷中头向侧一偏,黑色的药汁自他口中流淌出来,竟是完全进不了喉管。 “给我。” 两人急得要哭时,在床侧一直冷眼旁观的男人突然开口。 莫斐自高瑜手上接过药碗,白丹泉十分自觉的让到一旁,莫斐以左臂环抱住苏锦言,右手将药碗凑到自己唇边,喝了一口。 高瑜还在疑惑,白丹泉最熟主人脾气,赶忙接下药碗。 莫斐右手掰开苏锦言的嘴,俯身,将自己口中的药渡进他嘴里。他托着他的头,似在做一个深吻的动作,以舌为勺,将药汁引入他喉间。 一吻之后,他微微抬头,等了片刻,昏迷中的人眉心微蹙,似有所感,却并没有药汁再从唇边流出。 “成了!”高瑜大喜。 白丹泉不待吩咐,连忙将药碗送去,莫斐又喝入一口,如法炮制,喂进苏锦言口中。 这样一口一口,一碗药喝完,两人已不知吻过多少次。 莫斐将人放倒平躺,面色冷淡,眼神更加深沉,并不再向床上看一眼,只问高瑜:“如何?” 高瑜自神阙处拔出一根银针,细看针尖带出的血珠,透窗而入的晨光中那点血珠闪着红色的暖芒。 他松了浑身的力气,几乎要站不稳,白丹泉眼明手快,忙扶了一把。 “心脉……护住了,”高瑜声音颤抖,不知是惊喜还是后怕,“暂时不碍了。” 莫斐点一点头,脸上并无波澜,向白丹泉示意。 “辛苦高太医了,”白丹泉扶着累得脱力的老大夫,“先请去偏厅休息一下,吃些东西补个眠。” 21独处 屏风外门被轻声阖起,屋中再无他人。 莫斐独立床前,良久。 终于,他慢慢走过去,在床沿坐下。 无人处,男人垮下了双肩,两肘抵着膝盖,用手掌捂住自己的脸。 身后的这个人,他又伤了他一次。 像之前每一次一样,清楚的看到他受伤的模样让莫斐感到快意。 这快意在这个人走出这个屋门时还是那样绝对与明显,直到他看到他倒下。 在昨夜之前,他不知道他会倒下。他心里的这个人无论遭遇任何事,都云淡风轻,任何刻意为之的伤害都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反而,是自己每每被无端的愤懑和烦躁弄得狼狈不堪。 他清楚的记得,在自己一点一点揭开真相的时候,就在这间房里,那些无眠而痛苦的夜晚。 懊恼,悔恨,对自己的失望,对父母的愧疚,还有对他,身后躺着的这个男子,复杂的无以名状的恨意。 是的,他恨他,从知道他答应婚约的那一天起。 这恨意本应在得知阿玉死讯的那天达到高/潮,却意外的在他得知所有真相后继续滋长攀升,直到如今的不可收拾。 在他仍游戏人间一无所知的时候,这个男子救了自己,救了阿玉,接下侯府的重担。他知道所有人都怎么看自己。他们觉得他不知好歹,恩将仇报,他们认为他应该感恩,应该痛哭流涕,应该对他说对不起。 可是,他偏偏一如既往的恨他! 恨他长久以来的隐瞒欺骗,恨他滴水不漏的安排好所有,恨他自以为是的牺牲,恨他以父亲托孤之名为他做的一切! 也许,他还恨他的宽容大方。 就是这个男子,这个他明媒正娶的正配夫人,总是微笑着亲手为自己娶来一房又一房的如花美眷,虽然他分明能从他深藏的眼神中找到受伤的痕迹。 是的,能伤害他,看到他痛苦,是这么多年来最让莫斐感到快意的事情,所以,红贴纳妾的约定成了他戏弄他最好的游戏。 这个虚伪的男子,明明心中有一千一万的不愿,却总是故作大方,装作贤德。 他最最痛恨的也许就是这份虚伪。 是的,苏锦言,你虚伪,矫情,自以为是,满腹算计。 他讨厌他,恨他,不愿多看他一眼,冷落她,羞辱他……唯独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在自己面前倒下。 倒下,毒发,濒死。 捂住面孔的手掌潮湿而冰冷,莫斐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呼出,然后,他向后转过身。 躺在床上的人一动不动,苍白,虚弱,了无生气。 这不是他印象里的苏锦言,那个永远含着浅笑,温雅和煦的 分卷阅读15 人。看起来似乎柔弱,却总是腰背挺直,能扛下整片天。 莫斐看着他的脸。 这是有多久了,没有在看到这张脸时,心中立刻涌起莫名无端的厌烦,只想移开目光。 苏……锦……言…… 喃喃的,念出这个名字,心底深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与无力。 恨他,不错。但是在知道他毒发濒死时,他清楚的感到一种恐惧,仿佛一瞬间整个身体被抽空,脑中一片空白。 虽然只有那一瞬,在那之后,他恢复如常,快速而镇静的下达命令。但就是那一瞬,似乎将所有改变。 无论如何,他没有想过他会死。 报复他,伤害他,但,他怎么可以死? 他若死了,那他所有的恨和伤害,又算什么? 握在掌中的手突然动了一下,莫斐一惊,倏地抽回手。在起身退出一步的同时,床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 苏锦言模糊的视线中,男人俯视而来的目光似乎依然淡漠冰冷。 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在几步之遥漠然看他苏醒,转过身去,走过屏风向外唤:“丹泉,让高瑜过来。” 刚刚合上眼准备迷瞪一会儿的太医气喘呼呼的赶进门里,一眼看见苏锦言竟已坐了起来,大喜之下眼眶有些湿润,颤了声道:“大公子,你可算醒了。” 苏锦言斜靠在床栏上,乌黑的发丝垂在苍白颊边,显得十分虚弱。 他微笑道:“又麻烦高太医了。” “这是哪里话?”高瑜几步走到床边,将脉枕放在他手畔,“大公子现下感觉如何?哪里感觉最冷?” 苏锦言却没有伸出手,只笑道:“不必诊脉了。辛苦了一夜,高太医去休息吧。” 高瑜未看出有异,从医囊中取出针盒,一面选针,一面道:“下官诊了脉才知道毒气的走向,下针之后再选择适合的草药,延缓毒性的效果才会好。” 苏锦言唇角带笑,目光安静中有一种别乎寻常的决然。高瑜捻着针靠过去,抬眼看到他这幅表情,不由愣住了。 “不劳烦太医了,请出去吧。我与侯爷还有事要说。” “这……” 高瑜迟疑的去看站在几步外的男人。 莫斐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侯爷,”高瑜有些发急,“余毒凶猛,有什么话等解了毒之后再说也不迟。” 莫斐看向苏锦言,目光在那平静面容上停了一刻,挥手道:“你先退下吧,药备好。” 22 遗言 闲人退净之后,屋内陷入一片沉静。 “毒深入骨,已无药可解。” 温和笑意从苏锦言的唇边慢慢敛去。他垂下眼,缓缓开口。 “莫斐,你不要再为难高瑜。当年运功强压,余毒残留在体内,复发是迟早的事。高太医把脉虽准,却并非练武之人,所以很难察觉,这不能怪他。” “所以,”男人冷冷问道,“你是故意的?” “算是吧。” 他的唇角扯了一下,有些自嘲的意思,“这个就当做是我欺瞒你的最后一件事吧。” 他抬起眼来,站在几步之外的男子也正看过来。那目光冰冷依旧,淡漠依旧。 两人对视一刻,那眼中强压的怒火他看得分明,自失的笑了笑,偏开目光。 “莫斐,我们扯平了,不是么?” 苏锦言缓缓又道。 “这么多年来,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你都清清楚楚,只有我是蒙在鼓里。你恨我,我不应该怪你。确实是我拆散了你们。我……对不起。” 还是有私心的,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他。 那么多理由,为了侯府,为了大局,为了托孤之嘱,为了他本人的安危与前程……说哪一个都冠冕堂皇,然而心里却清清楚楚的知道,那最真实的原因只有一个。 宁愿被误会,被痛恨,脆弱如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愿面对真正的彻底的分离。人他可以救,却不能让她把他带走。 那样的话,生命只剩虚无,生活一片空白。 一直隐瞒这一切,是因为从小到大都是那么的了解这男人。怎会不知道他玩世不恭的表面下其实是个怎样痴情的人。知道那段情他永远都不会放得下,知道除了她,即便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他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对别的女人动真心。 心头轻轻扯了一下。苏锦言眼睫垂得更低,可笑自己,到了现在,竟然仍会觉得痛。 深深吸了口气,他继续说道:“一切都是我的错,到如今并不奢求你的原谅。然而事已至此,她已嫁人生子,而我……也不久与人世,希望你能放下这段旧情。” “香火传承,子嗣绵延,是何等大事。这是你爹临终时嘱托给我的,却也是你的责任,你不要再拿这个与我置气了。” 他再次抬眸,看进男人的眼里。 “莫斐,四夫人华夜容对你是真心的,这个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而我也知道,比起其他人,你还是喜欢她的。既然如此,只要断了那杯酒,你们很快便会好事相近,有了孩子才有天伦之乐,何乐不为?” 莫斐唇角抖了一下,却未答话。目中怒火炽烈,手掌在袖中攥紧。 “这是,”开口时,声音异常干涩,他顿了一下,才接道,“这是你的遗言了?” 临终之言可不就是遗言么? 苏锦言笑了笑道:“算是吧。” “所以,”男人一字字问道,“你的遗言就是让我好好待一个女人,跟她生一个孩子?” 男子英俊的面容因压制不住的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而苏锦言却不知这愤怒因何而来。 也许,是因为他又自作主张,为他安排了一切? 他垂首避开那咄咄逼人的凌厉眼神,虽然站在几步之外,但男子浑身散发的怒意连他也有些心惊。 时间剩的不多,他并不想再与他起无谓的争执,所以口吻一直平静而和缓,此刻,更是放软了语气。 “你别生气,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后,再不会有人自以为是的去摆布你的生活。而你,本就是这侯府真正的主人,不管是身份,还是才能。” “之前的误会都不复存在,这些实情,今日后所有人便都会一清二楚。”想了一想,他又加道:“这么多年你都希望我在你眼前消失,现在终于可以如愿以偿,我想,你应该很高兴。” 男人忽然笑了。 “高兴?”他大笑道,“我当然高兴!终于可以娶一个女子为正配夫人,我怎么会不高兴!这不是我从结亲的第一天起就梦寐以求的么!” 正配夫人?女子? 苏锦言恍然。 是了,难怪他一直不肯生子,那些都是妾氏之子,堂堂侯府,却无嫡出,多么荒谬。 以为帮他做到万全,却原来还是想漏了这一层。侯门大宅,名分本就十分重要。 原来,自己确实是太自以为是了,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别人正 名的挡路石。 难怪他如此厌恶和冷落。只怕,若非看在父母情面,看在老侯爷的临终嘱托,他在掌控全局之后早就下手休妻了吧? 以为只有自己忍辱负重,却原来别人也在顾全大局,忍气吞声 分卷阅读16 。 如此算来,自己在他眼中倒真是罪无可恕、厌恶至极。 心口一冷,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苏锦言忍了一忍,终于撑不住,一口血直喷了出来。 黑色的液体洒在雪白的被褥,触目惊心。他再撑不住身子,俯身呛咳喘息,眼前渐渐昏暗。 “高瑜!高瑜!” 耳边似有人喊声急迫,神志渐失却也听不分明。恍惚中,冰冷的身体一暖,似乎被人拥在怀中。 苏锦言勉力睁开眼,男人脸色铁青,恶狠狠的盯着他:“看着我!不许闭眼!” 他阖了阖眼,眼皮沉重,用尽力气也再看不清。 “苏锦言!” 莫斐怒吼,“你不许死!” 不许死? 又何必? 他死了,不是正好放了他么?这么多年一厢情愿的纠缠,总算可以摆脱了。 苏锦言颤巍巍的抬起右手,莫斐一把握住。 “你要什么?说!” “这个……” 他动了动手指,莫斐看见他无名指上套着一枚白玉指环,正是当年侯府与尚书府的结亲信物。 “……还给你。”他抖着左手似乎想要去摘,莫斐一臂环抱稳住他身子,单手将他两手都包在掌中,不得动弹。 “别动!高瑜就到!” 苏锦言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无力的笑了笑,声音愈发低微:“这辈子都是错……” “闭嘴!” “……莫斐,你只当是一场梦醒,你我从未做过夫妻罢了……” 嘴被什么覆住,仿佛是男人的手掌,却冰冷异常。 苏锦言咳了数声,有黑色血液从指缝中渗出。 莫斐仿佛被烈焰灼烧,吃痛的缩手,整个人都疼得发抖。 苏锦言奋力张大了双眸,似乎想最后看他一眼,喃喃道:“下辈子……我们……莫再相识了罢……” 闭上眼的瞬间,他的唇边竟含着微微笑意。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心愿。 而后,头一偏,昏死过去。 23 求死 冷。 彻骨的寒冷灭顶而来。 仿佛是在一瞬间,莫斐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眼前人影晃动,可他看不见,耳畔惊呼声脚步声响成一片,可他听不见。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不像真实的存在,他的人仿佛突然漂浮到了半空中,没有灵魂与方向,浑浑噩噩,不知所踪。 “侯爷!侯爷!” 有人疾呼,“神药谷云冕到了!” 莫斐透出一口气来,胸口急剧起伏,方才明白刚刚一瞬间的窒息,几乎就要昏厥过去。 白丹泉将门大开,一个白衣儒生跨过屏风,不等人招呼,快步走到床前。 “这是病人?”他毫不客气的将推开莫斐,低喝道,“所有人出去。关门!不许喧哗!” 他力并不如何大,莫斐却被推得立身不稳,白丹泉赶上几步扶住。 “侯爷?”他担心的看着主人。 莫斐脸色苍白,摇一摇头。 屋内方才大乱,除了高瑜,白如海、白丹泉、华夜容、齐岩、洛丹、悦娘等都闻讯赶到。莫斐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头哽塞,根本发不出声音,只能挥手,领着众人一齐出去。 屋外已是黄昏时分,云冕到得很及时,比预想的五个时辰还要早一些。 莫斐亲手关了门,门扉紧阖后,他的手却紧紧握着门环不肯放松。 众人看不清那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只见他的头低垂,一贯英挺的脊背微屈,仿似不堪重负。 额头抵门站了良久,他似想起了什么,一言不发向后摆了摆手。 众人互看了一眼,华夜容走上一步,极轻的声音道:“侯爷,大公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你一宿未睡,脸色不好,不如去休息一下,这里让我们守着,一有消息……” 男子一动不动,华夜容越说越低,终于说不下去了。 在近处,她才看清,比那极度惨白的脸色更骇人的是他眼神里的空洞与灰败。面前的这个男子整个人似已被什么掏空,他的人站在这里,但他的灵魂已不知落在何处。因此,就算在这么近的距离,她说任何一个字,他根本什么都听不到。 华夜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她感同身受的还有白如海、丹泉和看见莫斐的所有人。 “侯爷……”白丹泉不顾父亲的眼色,忍不住上前。如有必要,让现在这样的莫斐与青枫一样睡一觉也许是最好的处置。他伸出手,悄无声息的向莫斐颊边处拂去。 莫斐忽然转身。 “我没事。”他抬眼,环顾众人一圈,语声稳定平静,脸色虽仍苍白,但已没了先前的凝滞木然。 “高瑜留在偏厅休息,其余人出去。海叔,将正院所有仆从带走,穿堂以内,所有人不许走动,不许说话。” 他一面思索,一面清晰的下达命令。 “丹泉,准备水和食物,云冕赶路一日体力或有不支,如有需要,随时送进去。” 众人皆愣了一下,未料到他如此迅速便能恢复如常。 “侯爷,让我留下。”华夜容跪倒在地,“夜容陪你。” 她看得出他在强撑,这个时候,她不想再离开他了。 莫斐就要摆手拒绝,不知想到什么,愣了一下。 就在这时,屋门被从内打开。 众人皆是一惊,十几道目光齐齐看向走出来白衣青年。 那青年仪表堂堂,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文士气度,儒雅中带了几分倨傲。他在阶前站定,扫视众人一眼,漫声问道:“你们这里谁是主事人?” 莫斐答道:“是我。” 去神药谷请人的御林军侍卫必然已将朱雀侯府的大名报上,而云冕一如既往全不放在眼里,以一介平民的身份,即不行礼,也无敬称,若非此刻有求于他,立刻押走定他个犯上不尊之罪也无不可。 云冕上下打量莫斐一眼,又问:“里面那位是你何人。” “是我夫人。” “哦?”青年嗤笑一声,“难道不是仇人?” 这是明显的讽刺与挑衅,白丹泉压住怒气,手中长剑出鞘三寸。 莫斐神色不动,淡淡道:“神医何出此言?” 云冕鼻中哼了一声:“我说错了?他明明内力精纯,怎的会任由余毒肆虐。其实那余毒本也没什么,若非常年郁结于胸,血气无法通行,毒气凝滞集结,怎至于病入膏肓至今日的地步?” 莫斐身子晃了一下。华夜容变了脸色,伸手去扶,却见他摆手,自己站稳。 “神医说得不错。”那声音嘶哑、干裂、痛苦,男人拱手,下拜,“还请妙手回春。” 云冕并没有因为这罕见的放低姿态而收敛,仍是冷笑道:“看来你是后悔了?怎么,把人逼成这样,才知道他的好么?” 这天下第一神医的刻薄辛 辣早有耳闻,但句句诛心,击中要害。 他从不知道在那总是微笑着的云淡风轻的外表之下,他的心里到底埋藏了多少委屈与苦痛。 在他眼中,他从来强大到不可打倒。却原来,这个人是这么脆弱,他只是把所有的伤害都深埋入心底,用自己的精气血肉慢慢包容化解。但一个人的精气血肉总有限度,到再也承受不住时, 分卷阅读17 他便是这样毫无征兆的轰然倒下。 就在刚才,他还微笑着交代着自己的后事。他说那些时,是那么平淡而毫无感情。是他的满不在乎,让他气得发疯,以至完全失了分寸,不顾一切的便要针锋相对。 可是,就是自己反唇相讥的一句话,只是那一句话,就能令他伤心到吐血,这是因为已到了这山穷水尽的地步,若他还有一丝力气,大概仍会微笑着说:“侯爷高兴便好”。 这是个什么样的傻瓜! 这么多年,把自己包裹在看似无懈可击的坚强外表下,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却原来,表面毫发无损之下,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莫斐颤抖着手撩起衣袍下拜。 “侯爷!”白丹泉不可置信的惊呼。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男子双膝点地,跪倒在那一代医圣面前。 “救他。”莫斐以头触地,“我求你。” 云冕怔了一下,终于有些动容。他微侧过身,是受不起他这大礼的意思,迟疑片刻,摇头道:“他一心求死,我从不救无心向生之人——救了也是白白浪费气力。” 这是医圣的原则,就如三年前归隐,若他不肯,即便皇亲贵胄也绝不破例。 众人心中皆是一沉。 云冕随意的拱了拱手。 “我给他点了穴,应该还能撑上两个时辰,有什么后悔话,赶快去说。让下面人好好操办后事。告辞。” 云冕大踏步向门外而去。 这变化实在太快,白丹泉机警过人,呆了一呆,才想到要去拦人,不由看向莫斐。其他人更是呆立当场,不知作何反应。 莫斐直起身子,缓缓自地上站起。 “云冕,” 男人开口,声音微沉,带着风雷之势,与方才跪地乞求判若两人,“当年云昔一心求死,她的命难道不是你救的么?” 他冷冷看着那个背影,“不仅救了人,你还亲手将她送入皇廷,做了陛下的皇贵妃。现在却在本侯面前说什么不救求死之人,你不觉得很可笑么?” 青年潇洒离去的步伐一滞,他忽的转过身来,难以置信似的盯着莫斐的脸:“你……你怎会知道?!” 莫斐唇角微挑,面露不屑之意。 “天下人都知,神药谷出诊,从无失手。你既然来了,我朱雀侯的夫人便是你的病人。想我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今日/你走出这个门,不出半个时辰,朝野江湖,天下人人皆知,我夫人是在你的妙手之下不治而亡,你师父与神药谷一世英名,便会一旦尽毁。” 男人的声音凌冽如利刃划空,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云冕倒吸一口冷气,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你是爱惜名声之人,何去何从,不用本侯教你了吧。” “你!”举止风雅高高在上的青年被逼得几乎要跳脚,他狠狠转身,举步,硬生生又顿住身形。 身后却又传来那男子低下去的嗓音。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语声已没了方才的咄咄逼人,温和中几乎有一种哀求的味道,“云神医,这世上只有你能救活我的发妻,我求你,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一面是强势威逼,一面是示弱苦情,这朱雀侯与传闻中那浪荡子弟的模样简直有天渊之别,厉害之处,怕是朝中最精干的能臣也不相伯仲。 云冕脸上青红交替,一条腿欲跨不跨,僵在门口多时。愤愤吐出一口气来。 “罢了罢了,正是这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众人听他这等古怪脾气居然肯改变主意,都是大喜过望。 云冕回身,看着莫斐,冷哼一声道:“救人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你未必做得到。” 莫斐松了口气后身子又是一晃,不动声色站稳,淡淡道:“你且说来听听。” 24 毒药 紫棕色的小瓶中倒出几粒同样颜色的药丸。 云冕托在掌心,目光闪着别样的光芒。 “这是紫眉蛇胆精炼而成的药丸,一刻钟后便可以置人于死地,剧毒无比。” 莫斐静静听着。 云冕接着道:“大公子身上的毒已无解药,若要活命,只能以毒攻毒。这些紫眉丹,便是可以克制冰蟾剧毒的良药。” 众人闻言,皆是大喜。 华夜容与白如海几乎同时道:“既如此,快给大公子服下!” 高瑜却眉头紧蹙,试探着问:“云神医,紫眉丹毒性太烈,大公子垂危身弱,怕经不起这猛烈药性?” 云冕对于同行倒还有几分客气,看了他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既然不能直接服用,”莫斐蓦然开口,“可是需要一个药引?” 云冕料不到他聪明至此,不由有些刮目相看,不自觉改了称呼:“侯爷厉害。在下便再考考侯爷,什么样的药引可以降服这毒药?” 众人其时都是心如火焚,苏锦言危在旦夕,不过就是两个时辰的性命,谁有心情与他猜谜。 莫斐知道此时救人全仰仗这脾气古怪的医圣,强按下心头惊涛骇浪,想了想后淡淡道:“既要有毒性,又不可太剧,如果我猜得不错,是需有什么法子将这紫眉丹溶解分化,再取其精华喂给病人。” “侯爷英明!”云冕忍不住大赞,“正是。” 高瑜听了这许久,已是明白过来,不由额头渗出冷汗,刚要伸手,却见莫斐从云冕掌中拿起那几粒药丸。 “侯爷不可!”高瑜骇然惊呼。 莫斐本只是猜测,见他这样,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向云冕点头问道:“需要服用几颗才会有效?” 旁边诸人还都一头雾水,高瑜急得大喝:“白丹泉,快把药抢过来!侯爷!千金之躯,不能以身犯险!” 听他这么一说,几人都不笨,立刻就明白过来。 莫斐一收手掌,白丹泉扑了个空。 华夜容与白如海一起跪倒在地。 “侯爷三思!”白如海一头冷汗 华夜容急道:“这药,我来替侯爷服下,用我的血给大公子克毒!” 白丹泉跪地道:“我来!” 云冕到这时才发现屋内还有女子,不由多看了华夜容几眼,摇头笑道:“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这药引——需得与病人血脉相融之人,服下这毒药,制成药性温和的毒血,喂给病人,才能见效。” 莫斐沉吟:“何谓血脉相融?” “两人血液可以融于一处,不会如油水一般分离脱节,便是血脉相融。” 莫斐点头,“几粒?” “开头一粒试试效果,若不行,可以加量。” 莫斐再次点头,将手中药丸尽数放入口中,咽下。 “时间紧迫,来不及试了。” 云冕笑道:“也是。这三粒,毒性应是够了,侯爷英明。” 他皮里阳秋,说话总带讥嘲,想是方才被莫斐奚落威胁,心中不爽,此时不免就有幸灾乐祸之意。 “ 侯爷!”华夜容扑到男人脚下,泪水疯涌,“你这么做,大公子活下来,心里又怎会安乐!?” 莫斐俯身将她扶了一下,长眉轻挑,笑意懒散:“莫哭。冰蟾毒无解,这紫眉丹却并非无解。等有了药引,云神医自会为我解毒 分卷阅读18 ,是么,神医?” 云冕扯扯唇,一幅被人识破心思的怏然模样,哼道:“侯爷倒是事事精明。” 即便是有解药,但剧毒入体,必是痛楚万分。 众人眼望着莫斐面上神色变化,华夜容流泪不止,白丹泉与白如海亦红了眼眶。 “你们先出去吧。”莫斐表情轻松,淡笑道,“云神医诊病,不喜人多口杂。” 云冕瞥眼看他,等几人拖拖拉拉不情不愿的走净,才笑道:“想不到侯爷如此体恤身边人。” 莫斐与他目光对视,并不示弱,也笑道:“等会儿我毒发,他们闹起来,云神医该骂人了。” 两人你言我语,只是一味闲扯。 云冕脸上虽然轻松,暗自却小心观察他的脸色。 毕竟是一朝王侯,他一介江湖布衣再怎么目中无人,也绝不能害了他的性命。而紫眉丹剧毒无比,并非儿戏。他确实存了要给他吃些苦头的心思,但若真伤了人,却不是本意。 紫眉剧毒入到肠胃便会引起剧烈痛楚,此前有人尝试用引毒入血之法救人,却每每因为无法忍受浑身毒痛而服下解药,半途而废。 他本等着看莫斐忍不住痛楚时的狼狈模样,这种锦衣玉食的王侯贵胄,此时悔恨肯舍身救人,不过是一时冲动。等到真的疼将起来说不定便要求饶讨解药,到时便可趁机讥嘲挖苦几句,却左等右等,都不见他有任何反应。 云冕终于沉不住气,道:“侯爷若觉得内腑太痛,不妨直言。” 莫斐额角已现冷汗,摇头只笑道:“还好。” 又过一刻,莫斐唇角散漫笑意渐敛,紧咬牙根,双手紧握成拳,背上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云冕觉出异样,探手按住他脉门,惊骇道:“你运功做什么!” “有内力推助,”莫斐闭目咬牙,语声不稳,“毒入得深些。” 云冕皱眉:“毒若入体太深,便不易解。” “若入体不深,血中怎会带毒?”他的唇角带出几缕血色,显是痛到难忍,咬破皮肤,“若我猜得不错,应是越深越好。” 云冕定定看他。 “你猜得不错。只是,若一味运功将毒深入五脏百骸,我的解药也未必能救得了你。” 莫斐额角冷汗涔涔而落:“无妨,我心里有数。” 云冕凝视着男子因忍受剧痛而近乎扭曲的惨白脸孔,缓缓的点了点头,脸色郑重,语气微沉道:“是我看错了,想不到你情痴若此。” 莫斐腹中有如数把利刃同时搅刺骨肉,痛到极处再坐不稳,半跪于地。他以手支撑,勉力抬起头来,目光抚过床上人的面颊,笑了笑道:“不过是亏欠太多罢了。呃……” 他弓起背,伸手抓住胸口,终于发出痛苦呻吟,身子一侧,失去了平衡。 豆大汗珠自脸上滚落,连串呻吟压抑不住,男人蜷缩起身体,浑身颤抖,果然是狼狈不堪。 然而云冕此刻再生不出半点挖苦讥讽的心思,快速自袖中取出特制的医刀,蹲身去拉男人手腕。 “等……一下。”莫斐剧痛之中拦下他的手,“未足一刻钟,真的够了么?” “就算不够,你再这样下去,神仙也难救!”云冕难得为个外人着急。 “再等一阵。”莫斐不肯放手,“我还撑……得住。” 云冕怒道:“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 说罢不由分说,一刀刺入他右腕,用连接刀柄的引管接出紫黑色浓稠液汁,装入一个药碗。他不及为莫斐止血,入怀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掰开他的嘴,将里面液体尽数倒入他口中。 莫斐右面半边身子完全僵硬,口舌亦完全麻痹。他用左手按住右腕伤处,眼望着床的方向。 云冕叹了一声,道:“好,我先给他喂药。你现在失血过多会有性命之忧,不要乱动,等我包扎。” 莫斐眼望着云冕将药血全部灌入苏锦言口中,他的手法独特,昏迷的人唇边竟未流出半滴紫血。莫斐这才放下心来,卸了全身力气仰倒在地,眼前一阵昏黑。 昏沉中,心腹与背脊的剧痛如退潮般慢慢散去,腕处传来一阵清凉,刀割之处也不似方才那般痛楚。 那解药见效奇快,莫斐恢复了知觉。 云冕突然变得体贴异常,把他从地上扶起送到床边。 莫斐低头去看床上的人。苏锦言的脸色仍然苍白如纸,双目紧阖,一动不动。然而唇色渐淡,不再黑紫可怖,呼吸渐稳,不再气若游丝。 他的右手仍麻木无觉,用左手将他那苍冷唇边残留的一丝血汁轻轻拭去。 “我给他把了脉,暂时无碍了。过了今夜再看。” 云冕顿了一下。 “只是……他中毒太深,也许还需一剂药血方够。” 莫斐凝视着那张了无生气却依旧眉目如画的面容,似看得有些出神,目光一瞬不瞬,并不回头道:“好。” 云冕看着眼前这仿佛痴掉的男子,良久,叹出口气。 “可知再来一次,你身上的毒未必能解。” 莫斐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为我中的毒,这条命本就是他的。”男人一笑,“神医不必挂怀。” 云冕又看他良久,终于点头道:“既如此,我向你保证,他会活下去。” 莫斐身子震了一下。 他缓缓转头,目光重新落在病榻上人的脸上。 阖了阖眼,半晌睁开,眸中尽是潮红湿意。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25 两清 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云冕道:“寒毒怕暖。” 屋中燃起数个火盆,莫斐握着苏锦言的手,眉心紧蹙。 以毒攻毒,已经见效,可为什么他的手还是这么冷。 手探入锦被中,只觉里面寒气逼人,哪里有一丝一毫活人的暖意。莫斐转目去看云冕。 那个已然完全放松了心情的医圣坐在靠窗边的太师椅中闭目假寐,似有所觉般,他对着探寻的目光点了点头,唇边一抹淡笑。 “为夫人驱寒,侯爷请自便。” 别人心急如焚,他却好整以暇,真正不枉担了刻薄辛辣的名声。 莫斐却对这轻慢态度早已熟视无睹,见他并无异议,便坐到床头,将人抱到怀中躺好,拉过被子,把两人一齐裹了进去。 身体的暖意透过薄薄衣衫传递过去,怀中人眉梢颤了一颤,舒展开来,因寒冷而起的微微战栗慢慢消失了,苏锦言毫无知觉之中呻吟了一声,不自觉的靠向温暖的胸膛。 相拥而眠,这是他们自结亲以来的第一次。莫斐从没有想过,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怀中那副冰冷的身体如此瘦削而脆弱,他心里一疼,双手拥得更紧。 那身子越来越暖,暖得令人安心。莫斐痴痴看着苏锦言的面庞,忍不住凑过去在那面颊上落下一吻,复将那令人醉心的面容靠在自己心口,下 颌抵住他的发顶。 苏锦言昏迷中似有所感,眼睫微微颤动,却并没有躲开的意思。莫斐眼中一潮,轻唤道:“锦言。” 天色微明时,浓浓困倦将守了一夜的人重重包裹,莫斐朦胧中感到怀中冰 分卷阅读19 冷,陡然惊醒。 他仍靠坐在床头,怀里紧紧抱着的人还在。只是身上被子被人一把掀掉,云冕出手极快,在苏锦言背部疾点数处,一面沉声道:“紫眉已将他体内余毒去了大半,残毒只在心俞穴,日出发作,却也十分凶险。紫眉丹就放在床沿。” 莫斐毫不迟疑拿起手边的紫棕小瓶,从中倒出数粒丸药。 云冕双手点穴不得空阻他,厉声喝道:“残毒不烈,一粒即可,莫要胡来!” 莫斐顿了一下,将两粒紫丹吐出,只吞下一粒,催动体内真气,将毒瞬间注入丹田,引至右臂。 “如觉麻痹便是毒性够了,我来接血。” “匕首给我。”莫斐伸手。 感觉到怀中人身子愈来愈冷,发寒似的抖个不停,他将内力催得更急,一股剧痛瞬间涌入心腹,他强忍眼前阵阵发黑,接过匕首左手刀光一闪,将右腕割裂。 云冕在旁看得心惊。 他这法子不错,一面引毒,一面喂血。虽然此时血中毒性不强,但却争取了时间,能压制部分冰蟾残毒。而源源不断被引入血中的毒液又会随着不断喂入的药血进入苏锦言的身体,最后达到以毒制毒彻底消除残毒的效果。 只是这样,作为药引之人,中毒必然更深。 莫斐向他示意,云冕俯身,以一股柔劲拉开苏锦言下颌。莫斐将手腕放在他唇上,右手握拳,带了微紫的血液从伤口处喷涌而出,源源不断落入他的口中,直抵喉间。 “唔……” 昏迷中的人忽然动了一下,似被一种不安所扰,苏锦言闭着双目仍未清醒,却忽然伸手去推抵在唇边的手臂。 莫斐右手全麻,被一下推开,血流了一地。 “我来。”云冕半跪到床上。苏锦言昏迷之中力气却奇大,云冕两手用力,勉强能按住那个不停挣扎的身子。 莫斐用左手托起右臂,放回苏锦言唇上。那人却是将头一偏,将已然入口的药血尽数吐出。 “苏锦言!” 莫斐喝道,“喝下去!” “不……” 含糊不清的话语中透出决然坚定。 “我不要……” 云冕再也想不到会有这等变故,一时呆住。他早说过不救一心求死之人,却不知这位侯府正配夫人心中积了多少委屈绝望,竟是昏迷之中仍抗拒生机。 莫斐一把捏住苏锦言的下颌,双目赤红,厉声道:“喝下去!苏锦言,我命令你!” “你不是想了断你我夫妻之份么!你不是下辈子不要再与我相见么!你把这个喝下去,那么今生来世我们两不相欠!” “喝下去!” 不知是被这滔天怒火所震骇,还是因那几句恩断义绝的话说中了心事,疯狂挣扎的人静了一瞬。 莫斐再不迟疑,掰开他紧闭的双唇,全身真气推向右臂,蓄满紫眉剧毒的黑色血液如决堤之水冲入苏锦言的口中。 云冕心惊肉跳,手摸到苏锦言脉门,疾呼道:“可以了!残毒已解!” 莫斐眼前一黑,等不及吞下他送到嘴边的解药,直接昏死过去。 26 痴情 天明日出,云淡风轻。 朱雀侯府彻夜灯火通明,到了此时全府上下仍弥漫着一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紧张。 云冕若有所思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悠悠问道:“你愿以身为引,为他制作解药?” 华夜容脸上泪水已干透,两手伏地,郑而重之的再次行礼:“请神医成全。只要能救侯爷,用什么方法我都可以。” 云冕又问:“你可知他心里眼中,从来都没有你。过去没有,如今更不会有?” “我知道。” 华夜容平静答道,神色毫无动摇。 云冕看了她一刻,笑叹道:“想不到一个朱雀侯府,竟有这许多痴情的傻瓜。” “起来吧。”他手虚抬一下,心有所感,便收起了惯有的戏谑之意,告诉她道,“虽然毒深入骨,但好在他底子强健,且入体时间短,我的解药有奇效,既已服下,性命无忧。只不过……”他向她笑了一笑道,“等他醒来,再看是什么光景吧。” 华夜容怔了一下,喜极而泣。 “可是侯爷为什么至今未醒?” “莫急。”云冕见她一张娇美面容梨花带雨,心中一动,不由柔了声音,“你守着他,他自会醒来。” 华夜容心中一暖,忽然觉得这个持才傲物刻薄寡情的天才医圣似乎也并不是那么让人讨厌了。 27 重见 青枫悠悠转醒。 这一觉无梦无忧,竟是很久未有过的深沉香甜。 他迷蒙着眼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回到了住处,蹙眉努力回想。 “少爷!”他终于想到什么,惊得起身,奔出门去。 苏锦言的房内空无一人,青枫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切,浑身冰冷。他顾不上穿鞋,跌跌撞撞,疯了一般奔向正院。 院门侍卫林立,守得严严实实,所有人默然垂手,穿堂以内不闻一丝声响。 青枫不顾一切向院内冲去,忽然眼前一花,一个人影疾风般闪过,不知在他身上哪里戳了一下,青枫顿时双腿一软,腰背乏力向前扑去,却被人一把提了起来。 青枫扭头向上,却是个不认识的侍卫将自己抗在肩头,快步向院东敞轩中而去。 “泉哥正忙,吩咐我专门在此等你。”那侍卫将他放到轩内的软塌中,笑道,“他说你肯定会不要命的往院里冲,让我告诉你,这般鲁莽只会枉送了性命,还让我问你,你死了谁来照顾你家少爷?” 青枫本奋力挣扎不已,听了这话竟呆住了。 那侍卫见他果然如白丹泉说的一般肯乖乖就范,忙又道:“泉哥让你在这里好好待着,侯爷正在全力救治大公子,一有消息就派人来通知你。” 青枫像是很难听懂他这些话,呆呆的发愣。 “喂,跟你说话呢,听到了吗?” 青枫怔怔的点了点头。 “那我给你解穴,你别乱跑。” 青枫似乎仍在茫然,只是点头。 “果然是个呆石头。” 那侍卫撇撇嘴。 “真不知泉哥为什么帮你。” 穴道解开,青枫才觉浑身上下酸痛难忍,这才想起昨天被人一掌击中胸口,吐出不少血来。 轩中有床有榻,甚至还准备了枕头被褥。他茫然看了一刻,拖着酸软的身体慢慢挨过去,倒在床上。 头一倒到枕上,鼻中闻到一股淡淡香味,不知是草药还是花香,十分好闻之余还将紧绷的精神悄然纾解。青枫不知不觉眼皮沉重,渐渐眼前昏暗,又陷入梦香。 这一觉再醒来却已是第二日天明。 那药枕效果奇佳,胸口滞闷已感觉不到,青枫坐起身,感到身上轻了不少。 刚要起身,听得门外脚步声响。 “你醒了。” 白丹泉站在门口,早春的阳光从他的背后洒进轩内,他的脸上笑容比春阳更加明媚。 “睡得可好?” “你……我……”青枫看着那笑颜一时失神,支吾半晌忽然想起什么,急道,“少爷呢?他怎么样了?” 白丹泉嘟囔:“ 分卷阅读20 除了你的少爷,心里就不能有些别的?”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不大,青枫并未听清。 “没什么。”白丹泉扬眉一笑,“既然休息好了,就继续当差去吧。大公子快醒了。” 再次跨入正院,没有碰到任何阻拦。青枫跟在白丹泉身后径直走入侯爷卧房。 房间的主人并不在,青枫一眼看见躺在床上的苏锦言,便什么拘谨不安都顾不上了,一下扑到床前,跪倒在地。 床上的人呼吸匀长而有力,脸色平静而安详,似在熟睡之中。 青枫轻唤了声:“少爷……”泪水汩汩而落。 “毒已解,大公子没事了。”白丹泉柔声劝慰。 那少年双肩瘦削,不停耸动,无声饮泣的模样叫人看在眼里心酸又心疼。 白丹泉如着了魔般抬手抚去,将人搂到怀里轻拍着不停安慰:“没事了,都过去了。别哭。别哭。” 青枫哭了好一阵方觉有异,身子颤了一下,向外侧开,滑出了本也不算太紧的怀抱。 白丹泉有些尴尬的垂下手,从袖中取出一条帕子递过去,轻笑道:“擦擦脸,多大了还哭鼻子。” 青枫偏过脸不去看他,更不接那帕子。 “是……侯爷救了少爷?” “当然。”白丹泉想起这两天两夜的惊心动魄,仍觉后怕心惊,“为了救大公子,侯爷用自己做了药引,服下剧毒,险些救不回来。不过还好,总算两人都平安。” 青枫讶然道:“侯爷?怎么会?” 白丹泉被他脸上打死也不愿相信的表情逗乐,逗他道:“怎么?在你心里他是会对发妻见死不救的无情之人么?” 却听青枫咬牙道:“他明明就是!” 白丹泉失笑。 “好,他是。我也是。这府里所有人都是。所以这么多年来,你冷着一张脸,理也不理我们所有人。” 青枫被他点破心事,耳根一热,脸色微红。想分辩几句却又觉何必跟他多言废话,动了动唇又紧闭了嘴。 这幅羞赧又倔强的模样总是那么让人心动。 白丹泉看那淡色双唇被咬得要滴出血来,不由得舔了舔唇。按下心头一股莫名躁动,长身而起。 “好了,你就守在这里。你的床铺已送到偏厅,你陪大公子暂时就住在这院里吧。” 28 安排 白丹泉将屋门轻轻阖上,心中有些莫名的怅然。脚下却不敢迟疑,快步来到侯府东面的一处院落。 莫斐已醒来多时。 华夜容哀哀戚戚苦求,云冕大概生了怜香惜玉之心,又从囊中掏出几粒不知名的神丹妙药。莫斐苏醒之后,服下那些颜色各异的丸药,全身麻痹乏力之感竟霎时去了大半,神志清明。 华夜容一直守在床前,却也劝不住,他不过躺了半日,便已起身,这时正迈步向门外走。华夜容一脸担忧,跟在他身后。 白丹泉躬身行礼,抬眼时发现主人脸色苍白,似乎比躺在正院床上刚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更像病人。 “侯爷,大公子一切安好。高太医刚刚把过脉,说他很快就会苏醒。” “好。” 莫斐点一点头,本要迈出门的脚步却不再向前。 “青枫去了么?”他问。 “去了。”白丹泉回道,“已安顿好一切,侯爷放心。” 莫斐想了想道:“青枫是他用惯的人,但正院中还需有人照料。” “是。”白丹泉心中一动,“我会在那边主事。” 见主人不再说话,白丹泉退步而出。 “侯爷不去看看大公子么?”华夜容诧异的看到莫斐出门去了相反的方向。 “不了。”莫斐头也不回道,“这三日府中大乱,朝中必有不少问询。我去处置一下,府里的事,白如海他们会帮着你一起打理。” 华夜容怔了一下,敛衽道:“是。” ? 29 苏醒 能够重回主人身边,守着他,照顾他,在经历过那夜陡变的青枫看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他的少爷不仅被救回来,而且似乎,有另外一些什么也悄悄改变了。 可是,守在床边直到黄昏时分,苏锦言依旧没有醒来。 高太医已来瞧过多次。每次把完脉后都说:“脉象平稳,很快便醒。” 可是,已经一整日了,却怎么还不醒来。 “大公子可能太累了吧。”高瑜却并没有这小仆的担忧,轻松的笑道,“这一次铲除了病根,以后只会慢慢更好。” 青枫却有些痴,不依不饶道:“这么久都不醒,是不是应该换药看看。那个什么神医的,他会不会有更好的方子?” “人家架子可大,一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白丹泉笑着走进来,向高瑜行礼。 “太医辛苦了,侯爷说今日就这样,明日还请早来,我派人送您回府。” 青枫见是他来,没来由心里一慌,头一低拉下床幔。 “喂!”白丹泉送人回来,唤道,“大公子的药。” 青枫从床幔里伸出一只手。 白丹泉将碗递过去,看那只白净的手腕倏地缩回,笑道:“大公子都会说个‘谢’字,你这么没礼貌会被骂的。” 帘中静了一刻。 “谢了。” “不客气。”白丹泉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逗他,索性拉了凳子坐在窗前。 半晌,帘内无声。 “你怎么还不走。”低低声音问道,颇有些着恼之意。 白丹泉声音也很低,笑:“等收碗啊。” 立刻有一只手伸出帘外。“给。” 收了碗,那人却又坐回屋里。 过了半晌,帘里人似乎颇烦恼,愠着声道:“你要坐到何时?” 白丹泉起身,走到那床边蹲下/身。 两人隔着一道帘,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脸。他温柔道:“你别总跪着,多累啊。守了这么久,不如去外面休息一下,我来看着。” 帘里人静了一刻。 “不必。” 果然还是这种回答。 白丹泉无奈的苦笑,也不再劝,起身离开。 帘内,青枫长长舒出一口长,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上。 分明只是与他说几句话,为什么竟像是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脚尖。从苏园中出来得急,连鞋袜都没有穿。这脚上如今穿着的是那人脱下的靴子,硬套上来的,笑着不让他脱,道:“夜里凉,生了病不好。我不怕冷,没事。” 不知怎的,心里一暖。紧张的精神放松下来,竟又有些倦意。 朦胧中,仿佛有人抚摸自己的头。 青枫的眼前晃动出一个青年的面影,嘴角微扬,眉眼清俊,比他的主人也并不逊色多少。 “青枫。”有人轻声 唤他的名字。 青枫一惊,骤然清醒。 “少爷!”青枫一把抓住床上人的手,喜极而泣,“少爷,你终于醒了!” 苏锦言微笑着看着他。 30 守候 夜澜人静,月上柳梢。 屋里的人群渐渐散去,白如海吩咐青枫:“别再让人进来看望大公子,人刚醒,太过吵闹不宜病体。” 青枫垂眼道:“我也想劝。” 白如海有些无奈, 分卷阅读21 教他道:“再有人来,你别告诉大公子不就行了。” “少爷说不想拂了大家好意。” 白如海被堵得哑口,苦笑道:“是他身体重要,还是你听话重要?” 青枫低眉没说话。 白如海知这孩子心实又有些呆气,从不怪他无礼。唤来白丹泉交代两声,便自去了。 白丹泉站在阶下问他:“我关院门了?” 虽然是问,其实他的话便是决定。苏锦言刚醒,这正院现在由他主事。 青枫“嗯”了一声,也不看他一眼,返身回房。 黄昏时分醒来,便有得到消息的管事仆从络绎不绝聚到正院门口。苏锦言听见外面人声,问明缘由,便吩咐打开院门,解了之前莫斐不许任何人走进正院的禁令,让悬了两三天心的府中众人进来探望。 这一闹就是一个多时辰,虽他只是斜靠着床栏,大家也不让他说话,但人来人往,确实也让刚刚从剧毒中解脱的身体十分疲乏。 青枫看出主人的虚弱,连忙服侍他躺倒。在床边守到半夜,见主人呼吸平顺,睡得安稳,才抬起跪麻的腿,悄声关门出来。 他将门轻轻合起,转回身的一瞬,整个人定住了。 “侯……” 莫斐长身站在院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见这显然被吓坏的小仆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这几年来,他见苏锦言的数量屈指可数,与他身边这个小仆更没见过几面。 没想到自己在他眼里竟如此吓人。 “起来吧。”他淡声道,“他睡了?” “他”自然指的是屋里的人。 青枫微微颤抖着起身站好,垂头道:“是。” 半晌,“好。” 然后不再听到声音,耳畔只有夜风吹过,仿佛这院中空空荡荡,并没有人。 青枫抬起头,却发现那男子仍然站在原地,眼望着窗棂,默然无语,也不知这样已站了多久。 “侯爷?”他忍不住唤了一声。 莫斐回过神来。唇角动了动。 “无事。” 男人转身而去。 31 不见 转眼阳春三月,百花绽放。侯府正院里的那一株玉兰树也迎风招展,春风拂过,香雪无垠。 白丹泉拂去肩头的一片花瓣,心中似也被这春情所扰,有些莫名的惆怅与抑郁。 虽然日日同在一个屋檐下,但他与那个羞涩的少年见面的次数似乎比之前更少了。只要一见他靠近,他就像受了惊的小鹿一样躲开。见了面,也不正眼看他,一口一个“白侍卫”叫得生分疏远。 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他? 他是朱雀侯府的第一侍卫,身手绝顶,脾气不坏,英俊倜傥,奉承巴结的人从来不少,无论走到哪里,府里朝中,何时会遇到这等冷遇? 白丹泉觉得自己的苦恼有些莫名其妙。 人家不理他,便算了。何必自寻烦恼的非要贴上去? 真是自寻烦恼。 这么想着,分神间不妨与对面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两人同时抬头。 “是你!” 青枫霎时红了脸,立刻低头,迅速返身跳回门里,将门砰的一声关上。 这又是干什么? 白丹泉简直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看他样子应是本要出门,却怎么看见自己就如同见着了瘟神,退避三舍,关门大吉。 门内,青枫一手按住胸口,心砰砰乱跳得厉害。脸发烧一样,一直红到耳根。 从没有什么人让他如此无措过。每次见到他,都心慌意乱,得了病似的。 青枫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简直像是傻瓜! “青枫?”里屋传来苏锦言的声音,“怎么了?这么快就拿回来了?” 青枫努力镇定下心神,第一次在主人面前扯谎。 “少爷,我忘了你要的那本书是在外院的书房还是内院的,所以回来问一下?” 苏锦言忍住笑道:“我也不清楚。是丹泉在外面么?请进来说话。” 白丹泉答应一声,青枫本在门口却没有为他开门,径直走回里间。 白丹泉看见少年逃也似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振作了下精神,在屏风外行礼:“大公子有什么吩咐?” 苏锦言笑道:“没什么事。”看了一眼床边自己那神色颇不自然的小仆,笑意更深,“我让青枫帮我拿来看,他不记得是在哪里。你可否陪他去外院书房里找一找?” 青枫愣了一下,疑惑的看向主人。 白丹泉立刻道:“当然,丹泉乐意效劳。” 苏锦言向小仆抬了抬下巴:“青枫,还不快谢谢白侍卫。” 青枫不知主人何意,微皱起小巧的鼻子:“少爷,我自己可以找到。” “外院你少去,路不熟。丹泉领着你,快很多。”苏锦言难得语气不耐,“我等着看。” “哦。”青枫不情不愿的答应了一声。 “还不快去。”苏锦言又催促他。 青枫别别扭扭的走到外间男子面前。 白丹泉大方的向外一伸臂,毫不掩饰眼角的笑意:“请。” 两人走后,屋内静了下来。 这一个月来,余毒虽解,但久病虚弱,苏锦言仍无法下床走动。 高瑜自然是每日两次,早晚问脉。补品汤药日日不断,他气色渐渐红润,身子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华夜容主理府中事务,每日也会定时问候。白如海、悦娘等管事隔三差五也总要来给大公子请安问好,陪着还在病榻上的人聊几句闲话解闷。 陆陆续续仍有下人进来探望,侯府上下近百人,洒扫的小厮,厨房的火头,花房的泥匠,这一个月来,几乎上上下下都来过这正院正房里走过一遭,为他死里逃生恭贺而欢喜。 唯独少了一个人。 一个本应是最该出现的人,也是这个卧房真正的主人。 那两天两夜发生的事,他从不同人的口中了解了许多。 但莫斐为自己解毒的详情,却没有人清楚。除了莫斐本人之外,大概只有那已回到神药谷的神秘医圣知道细节。 但他知道,他是被抬出这个屋的。为了救自己,他命悬一线,差一点便毒发身亡。 听的时候,他的脸上并无多少波澜,但心中其实早已惊涛骇浪。 即便一月之后,每每想起这屋中曾经发生的一切,仍旧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那时他昏迷着,当然看不到也听不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残存的意识里,有无数模糊的影响在脑中若影若现,记不分明,却依旧让人揪心难忘。 苏锦言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抚摸自己的唇。 那里仍有腥甜炽烈的味道,至今残留在齿颊间。 他知道那是他的血,作为药引的血,但除了血之外,似乎还有些什么。 一遍又一遍的贴近吮/吸这两片曾经冰冷的唇瓣,缠绵而温暖。 苏锦言抬起眼,环顾这屋子。 这是那男子的卧房,几乎不让任何人踏入的私地。 这房中有他的气息,也许,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苏锦言的手又一次伸向床头的木柜。 第一次发现里面的东西,当时的心情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即便到现在,当他打开那个 分卷阅读22 盒子的时候,依旧会忍不住心头狂跳,无法自己。 这每夜伴随屋主入梦,珍而重之藏着的心爱之物乃是信。 ——安玉赫兰写给莫斐的信。 32 旧信 (修改版) 那几封信被装在一个锦缎织就的书袋之中,再用密实的香楠木雕花锦盒承载,可见主人的珍视。 看到那信封上的署名时,苏锦言心中涌起难言的苦涩,几度想要放回原处,终是忍不住,将那一封封的信拆开,细看。 安玉虽是北朝郡主,但粗通汉文,信中虽常有文法不通词句粗浅之处,但整体行文十分清晰明了。 那些信大多短小,似乎是为了便于隐藏携带。帝都与北国千里之遥,不知都是经由什么样的途径突破重重关隘,终于传递到了爱人的手中。 苏锦言斜靠在床栏,层层信纸打开,他的手不由自主按住心口,几乎是强迫着自己,一封封,一字字的读下去。 随着那些文字,心中波涛涌动。 当最后一封信看完,他的整个人都震住了。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当时的心情,那么也许只有“难以置信”这四个字。 是的,难以置信,那些信中并非只有衷肠,缠绵与相思,更多的却是另一些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东西。 一些……他曾错过或者刻意忽略的东西。 ? “斐哥哥: 我真高兴接到你的信!真高兴! 你说你根本不知道我逃了出来,你以为我死了,所以才没有来找我。 我信!我真的信! 那两个救我出狱的人告诉我,是一个姓苏的公子救了我,还说他是你的发妻,让我不要再回来找你。 你不知道我当时听了有多难过,我也很高兴,为你高兴。没想到你的妻子对你这么好,他本应该恨我的,恨不得我死了才对。可是,他却为了你救了我。 斐哥哥,我好难过,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了对么? 那个苏公子说得对,我只会害了你。 可是,我还是那么喜欢你。 我知道我不能带走你,那样会害了你,也对不起你的夫人。” 可我还是很想见到你。 我们这辈子还能再见一面么? 斐哥哥,我好想你!” 北朝的女子并不懂中原行文的习惯,因而信纸上并未注明日期,但信封的背面却有一列行草:庚子年二月十八。 那行字遒劲而恣意,苏锦言认得是莫斐的笔迹。 庚子年……再次展读时,指尖不自禁的抚过那几个潦草的文字……原来,他早在四年前就已知道安玉未死。不仅如此,还能在所有人都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探得她的下落,开始通信。 ……二月十八。 苏锦言细细回想,那年冬末春初,老侯爷百日守孝期满,此后在府中便再也见不到那个男人的踪迹。 也是在那一年,大乾与北族撕破脸面,悍然开战。朝政繁杂,战事紧张,朱雀侯府哪里能置身事外,他作为侯府真正的当家人,自然也是忙得起早贪黑,无暇他顾。却也知道莫斐日日在外冶游寻欢,甚或眠花宿柳,夜不归宿。 自莫斐狂怒之下疯狂羞辱苏锦言的那个晚上之后,两人便再不曾心平气和的见过一次面说过一次话。莫斐得知爱人死后哪里肯轻易放过仇人,却被父亲的一顿毒打和骤然离世浇灭了滔天怒火。 守孝期间,男人彻骨憎恨的眼神随时可见,但却也不再当面说过一句狠话,做过任何不妥之行。脱下一身白孝之后,他的人便似从这偌大侯府之中消失了。白如海也曾小心翼翼透露过几次他的日常行踪,就连相熟的朝官将校,有时过府商量事务,也会好意提醒。然而苏锦言却哪里会不知道,那个人处处留情,风花雪月,博得满城浪荡轻薄名,不过还是在报复自己,势必要让他这稳坐府中的正配夫人难堪罢了。 心里知道那不过是孩子气的放纵任性,一笑置之之外却还能怎么样? 有时忙到深夜,从外院回内堂,远远飘来的酒气令胸口一闷,泄出几声咳嗽。 那刚从花丛柳畔回来的人根本不屑望他一眼,径直走入正院卧房。 两人即便偶尔相遇,也都是这般一个寒心垂首,一个切齿冷眼,擦身而过。 却也有一次,他从书房出来,夜风正冷,青枫回房为他去取大氅。他在院中抬首,冷月无声,只影萧索,心中难免凄清,不由咳了数声。 “少爷。”青枫很快回转,担心不已。 “不碍。”他淡淡微笑,披上外衣。 仆从挑了灯笼引路回内院而去。这一晚又撞上晚归的人。依旧一身酒气,却在门前停了脚步。 他忙了一日,胸臆烦闷,头脑亦是昏沉,已经不记得当时到底是何光景。只朦胧忆起自己见他立在台阶前,不进也不退,似乎有意留难之意。不免仍是勉力撑着已有些僵冷的身子,面上装出平日一般浅淡温静笑容,躬身行礼:“侯爷今日回来的倒早。若无他事,锦言告退了。” 那男人似乎僵了一下。而后,愤然侧开身形。 “滚!” 是这样不堪的一个字,带着醉酒后的失态。 他只微微一笑,缓步而去,似乎毫不介怀,心中却是淋漓一片。 回房后却是咳了一夜,除了青枫再无人知晓,那男人更毫无所觉。 而他自己,却也不知那晚莫斐特意在门前等他,是想要说些什么。 *** ? “斐哥哥: 你不要来!不要来!太危险! 乾朝的军队已攻破了我们的雪川城,大家都恨你们恨得要命。 你要是来了,我的族人会杀了你的! 千万别来!” ? “斐哥哥: 你安全回到侯府了吗? 我担心的几夜睡不着。向拉姆祈祷,你一定要平安,平安! 这辈子还能见你一面,我死也瞑目了。 真的。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你总是这样不顾一切。 可是,我喜欢你这样。 喜欢你。 我本以为你冒着生命危险来找我,是要带我走。 不,我不是怪你,真的不是。 我知道你不能带我走。 你还有家,有夫人。 他跟我一样,也那么喜欢你。 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不能恩将仇报。 可是你走了,我真的好难过。 我们还能再见一面么? 一面就好。 我好想念你!” “斐哥哥: 你让塔汗还给我的腰带我收到了。 你的意思我懂了。 我不会再做这么冲动的事了。 那天我只是太想你了, 所以才会…… 还好塔汗及时追来,告诉我你不希望我再冒险入中原。 我们北族姑娘的腰带只赠与夫君,就如同你们中原的指环。 你在信里说你的指环已给了别人,虽然不是自愿,可是毕竟已经给了人。 所以,你不能再接受我的腰带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 分卷阅读23 是我太冲动了。 对不起。 还有,我想说,你的夫人对你真的很好。 你猜得不错,议和是假的,接风宴上的那杯酒里是有毒的。 他为你喝了酒中了毒,却没有告诉你么? 为什么呢? 你们中原人真难懂。 你也是,明明那么想知道,为什么不直接问他,问他为什么要瞒着你。 他明明对你那么好,却什么都不告诉你。 真奇怪。 好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打扰你们。 你让他放心吧。 我不会再来带你走了。” 这后面的几封信都在同年收到。没有想到,早在当年,他们便已经相会过了。 这五年来,莫斐离开京城的次数并不多,几乎毫不费力,苏锦言已想起那次的秋猎之行。大乾素有房山秋闱射猎的习俗,不过是朝中亲贵子弟闲来寻的乐子。少年时两人莫逆交好,自然也是年年同往。但如今他们的关系恶劣如此,莫斐邀约朝中好友,浩浩荡荡人马出行,却连出发的日子也没有知会苏锦言一声。 却原来,是借了这个幌子,而远赴北川去了。 掩卷凝思。若他当年便知他的真实意图,大概也会如安玉这般,以为千里迢迢历经辛苦,冒着生命危险,定是要去跟心爱的人儿一起远走高飞。 苏锦言无法想象,如果当时便知道这些,自己在看到他回府时,要做何等反应。 震惊?不解?难以置信? 他本可以离开,却选择回到侯府,回到他的身边。 也许是为了父母遗命,也许是为了大局考量,但无论如何他回来了。 那是九月深秋,他胸闷体乏之感随着天气转凉愈发厉害,只是默然忍受着,继续做着那众人眼中水波不兴、温和沉雅的当家人。 老侯爷的规矩,一日三餐一家人本都是要在饭厅同用。可两人早已撕破脸皮,何曾一起用过餐?莫斐更是再也未曾在饭厅中出现过。 偶尔的一次,却是伴着那些被他猎回府中的北川驯鹿肉出现的。 那日他进饭厅时见竟有人在,本是吃了一惊,又见竟是莫斐,更是有些惊愕。 其时已过了午后,他每每太过忙碌便推迟了用餐也是常事。那桌边的人正站起身,似乎已经吃完。见他进来似乎也是一瞬顿住了身子,深沉眉目显得有些僵硬。 “侯爷。”不过一瞬之后,惯于隐藏的人便收敛了脸上惊讶之意,苏锦言垂眸行礼,起身时笑容温淡,“不知侯爷会在府中用餐,倒是打扰了。” 那男人面上的表情他只是匆匆扫过看得并不真切,如今想来,可有欲言又止? 他当日却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只留下一桌美味便一言不发而去。 那桌上放着的都是北川的特产,这本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却被他会意错了,以为又是借着狩猎之名用这心上人故乡的食物故意奚落他。而况他身子虚弱哪里克化得动这些野味肉食,看着只觉得油腻荤腥,愈发不适,一口都未吃下便起身离开了。 想来,当日自己的反应一定也都被他看在了眼里。 那些话,本就很难问出口,而那男人又是那般骄傲好胜的性子,错过了一次便更没有机会了。 *** ? “斐哥哥: 塔汗对我挺好的。他说他是你的朋友,会好好照顾我。 可是他看我的眼神瞒不了人。 昨天他说要上战场去,来找我,却又什么都不说。 不知为什么,今天他走了之后,我好担心。 我想,我也许慢慢可以忘记你了。 你放心,我会让自己高兴起来的。 你也是,也要高兴起来。 苏公子骗你虽然不对,但都是为了你好啊。 我阿娘说,只有喜欢你的人才会对你好。 我想他是真的喜欢你的。 你为什么会怀疑这一点呢? 即便他要为你纳妾,可是你不是也说他看起来很难过么?尽管第二天一早就跟你的二夫人有说有笑,似乎满不在乎。 也许他只是想你开心。 你说他敢瞒你,根本就不在乎你恨他。 你看,你这么在意他是不是难过是不是开心是不是在乎你恨他,你明明就很在乎他。 你要不要跟他谈一谈呢? 有什么话直接问直接说不好么? 你们中原人真是难懂。” 来年春天收到的信又把许多往事在眼前历历呈现。 熬过了整个冬天,咳嗽好了许多。莫斐虽然还是晚归,但似乎比最初的一年要见得多了些。 身体渐好,而又见男人面上冰霜稍融,他便想是时机开口提那件事了。 那一天出了书房便看见莫斐。其时还是黄昏,他已然回府,当时却从未想过他如此早归,又在院外碰见,也许并非偶遇。 没有等他开口,他已递上去一份“礼物”。 “只需给我这张红贴,写上名姓住址,不拒是何出生,我便为侯爷娶入府中,为绵延子嗣故,望侯爷莫要推辞。” 这一番话说完,心里并无波澜。垂眼低眉,却从不曾想过要去看一看对方是何表情。 愤怒?鄙夷?不屑?嘲讽? 无论如何,也不管他如何看待自己,这件事既然是老侯爷的临终嘱托,他定要力主做到。 却谁知,那男人只是冷冷一声笑道:“好。” 抽走他手中红纸,那男人又道:“好极了。” 三个字,听入耳中,有些狰狞的恨意。 良久,他方抬起头,看见的只有那决然而去的背影。 多年之后才明白,当初错过了什么。 第二天,写上名字的红贴便已送到苏园。 迎亲那一天发生的事,他永远忘不了。 那一天,当着所有人的面,朱雀侯莫斐在发妻眼皮底下与新娘亲热,更丢下所有宾客让苏锦言一个人招呼接待,而自己则迫不及待去了洞房。 那一天,他苏锦言亲手把一个女人送到心上人的枕畔,为他们准备洞房花烛,看他们成双入对。 他的脸上带着笑,心里却痛如刀割。 “你真贤惠。”他记得莫斐拥着美人,终于是带着满面笑容开口对他说话,说的却是这样一句足以让他心再死一次的言语。 是啊,他确实“真贤惠”,把迎亲嫁娶安排得完美无缺,让那次喜宴高朋满座,他甚至还亲手按照新娘的喜好布置了新房。他一如既往的微笑,对他的新娘毫不介怀,在所有人面前,将一个优雅贤惠得体大方的正配夫人表演得淋漓尽致。 以为无懈可击,以为无人知晓,却原来,那一天眼底深处的受伤痕迹,早已在那双含着愤怒与恨意的眼眸下暴露无遗。 他知道他难过,希望他难过。 而他, 却在第二天的云淡风轻中将这唯一的痕迹抹去,含着微笑的看着一双新人相拥而去。 *** ? “斐哥哥: 你别生气。 算我说错了好不好。我不是故意要气你的。 真的不是! 可是,你是不是在乎他你自己心里知道的,对不 分卷阅读24 对? 就像我知道,我越来越在乎塔汗了。 他受了伤,我会整夜睡不着,守在他身边照顾他。 斐哥哥,我已经答应他了。 我知道这也是你希望看到的。 你放心,我是喜欢塔汗的,不然不会答应嫁给他。 我不会委屈自己,我知道我会和塔汗过得很快乐的。 真的会。 你放心。 但是,我却不太放心你。 你别跟你的苏公子生气了。 他是骗了你,瞒了你很多事,可是那都是为你好。 你这么生气,除了怪他不信任你,自作主张之外,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你如果真的那么讨厌他,恨他,还不如直接告诉他,休了他。 可是你又说,你知道做了很多错事,觉得对不起他。 如果你觉得对不起他,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我知道你们一见面就会吵架,可是为什么会吵架呢? 你说他说话总是带笑,似乎很温柔的样子,却总能把你气得发疯。 你那么生气为什么不告诉他? 唉,你们中原人真是难懂。 他也是,你也是。 有什么话不能直白明了的说出来呢? 真奇怪。” 二夫人过门后未几,便又收到迎娶三夫人的红贴。 同样的试探,同样的遮掩,覆辙重蹈。 这一次莫斐甚至事事亲为,在各种迎娶的细节小事上无端挑剔,蓄意刁难。那时的他心烦意乱,只当他是不肯委屈了新人,又哪里会静下心来细想他这种种无理取闹背后到底有什么样难言的苦闷与焦灼。 他们一个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另一个却只晓得强撑着满心伤痕,淡然无波,应对一切。 面对着面,该说的,一句都说不出口。不该说的,冲口而出,以为只有自己遍体鳞伤,却原来自己也是字字如刀,割人心扉。 于是,一场完美无缺的纳妾礼成,两人从此便成了陌路。 “斐哥哥: 谢谢你的结亲礼物。我好喜欢! 塔汗也很喜欢。 我们明年初春就会有个小宝宝,我有喜啦! 你跟你的苏公子怎么样了? 你还对他不理不睬么? 他会不会受不了呢? 哦,你说过他根本就不在乎,那就没什么关系啦。 无论如何,你总是用别的女人去气他,并不是好办法。 你都不喜欢她们干嘛要娶呢。 你这么做想干什么呢?希望他骂你一顿,让你知道他很难过? 可是他不是总是微笑,不会对你生气的嘛。 不过,如果你觉得开心,就好啦。 反正你们中原不在乎男子三妻四妾。 我之后会很忙,不能常给你写信了。 你要是跟你的苏公子和好了,记得写信告诉我。 祝你们开心哟!” 放下这最后一封信,阖眸轻叹。 三夫人入府之后,他们便是彻头彻尾的冷战。 老死不相往来,一晃便是三年。 他只知自己这千余个日日夜夜,拖着病痛,守着煎熬。却从未想过也许那男人亦是心灰意冷,夜夜笙歌,借酒浇愁。 再然后,碰到华夜容那样别致而无法抗拒的女子。他是动了心?还是又起了挑衅之念?这些,或许那男人自己也说不明白。 如今,却也不用再说得明白。 那夜毒发,生死几度,再醒来时,恍若隔世。 33 畏惧 白如海在廊下等了一阵,书房的门开了,几个朱色朝服的官员自里躬身退出。他方想起步,却见门外白丹泉引着一个武将进来,书房的门重新阖起。 这样的忙碌持续了一个上午。白如海知道他一定要在午膳前见到莫斐,因他下午都会离府外出,然后很晚才归。 自那两天两夜之后,朱雀侯府的主事人顺理成章的成了侯爷。在名义上,他一直都是,可是这么多年来,府里朝中的人都知道,他早出晚归,在外风流冶游,根本不当家。 然而,在他真正当家之后,情况似乎并没有多少改变。 上午他人在外院书房处理朝中府中大小事务,下午仍旧出府,除了朝务之外,或许仍旧去了声色之地,半夜方归。 他留在府中内院的时间依旧不长,与内院的主人似乎仍旧老死不相往来。 但,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光白如海和几个府中老人着急,几乎所有人都诧异又不解。 在那两天两夜之后,这两个人怎么还能跟从前一样,同在一个屋檐下,不说一句话,不见一次面,仿若陌路一般。 不应该啊! 门再次打开时,白丹泉向他父亲使了个眼色,白如海会意,立刻快步上前。 莫斐走得极快,白如海追在后面道:“侯爷,大公子……” 莫斐脚步顿了一下。 侯府这么多年的禁忌,任何人在朱雀侯的面前都提不得那个人的名字。 那两天两夜无论如何惊心动魄,却似乎在一切安定之后并没有在侯府中留下任何痕迹。 在恢复如常的这个日子,白如海陡然将那三个字出口,莫名的心里一抖,感觉冷硬的斥责马上就要响在耳侧。 “说。”莫斐脚步一顿之后继续向前。 白如海松了一口气,忙道:“大公子说,他想搬回苏园。” 莫斐的脚步又顿了一顿。 “知道了。” 白如海眼望着那背影决然远去,一时呆住。 知道了? 这是什么意思? 是留还是不留? 怎么也没个实在话? 真是急死人了! *** 夜凉如水,莫斐披着夜露而归。 “侯爷,正院已经收拾好了,您……回去么?” 走向暂住的庭院时,白丹泉小心翼翼的问。 时隔一个月后,再走进那间屋子,空气中仿佛多了一种不知名的清冷气息。 莫斐默然立在床前,良久。 室中空无一人,床榻上整整齐齐叠放着枕具被褥。 那个人,走了。 眼前浮现出一幕幕清晰的画面,耳畔却只回荡着怒火滔天中掷地有声的那句话。 ——今生来世,两不相欠! 这话,当时自己说得何等干脆,何等决绝,何等洒脱,到如今,却成了一个谎言,一个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兑现的承诺。 真可笑。 自己有什么资格反悔?又有什么资格再被原谅? 云冕说得不错,竟要把人逼到那种地步,才知道后悔! 这样麻木,这样无情,这 样冷酷,这样……不了解他的心,他有什么资格再留住他? 如果一个人命悬一线危在旦夕之际心中想的都是与他恩断义绝,来生不见的话,那么,他有什么理由不放手? 是的,到了最后的最后,他是恨他的。 因为这恨,他一心求死。 他是真的绝望了。 即便曾经爱过,也在痛彻心扉之后,彻底绝望了。 太累了吧,心碎成沙之后,即便残留了些微感情,可那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屋子空着,人已走了。 他果然是想离开他的。 才一 分卷阅读25 个月,都尚未行动方便,便急着离开了。 今生来世,两不相欠。 如果他说要走,他有什么理由说不呢。 如果他真的这么说的话。 至少,他等他说。 远处传来更鼓声,强烈的痛楚又一次自右腕上传来,很快麻痹了整只胳膊。 这样的锐痛,夜夜发作,似乎要提醒他那个人曾经受过的痛苦。 五年了,他忍了五年,痛了五年。 现在,该轮到他了。 痛,是他的报应。 分离,理所应当。 只是…… 34 躲避 “咚咚咚!” 随着敲门声,青枫的心跳跟着加速,血液似乎一下子冲到了脑顶,耳旁嗡嗡直响。 他缓缓放下药碗,将它丢在水池里,克制着自己的慌张,不紧不慢的走过去,深吸一口气,摆好了表情,伸手拉开院门。 “小枫早。”白丹泉笑意盈盈的站在门口。 青枫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垂眼道:“白侍卫早。” “昨晚睡得好么?”白丹泉熟不拘礼的进院,随手关了门,“大公子早!” “丹泉来了?”苏锦言坐在窗前浇花,透过窗棂看见院子里的两人相背而立,颇有些滑稽,不由笑道,“手上拿的是什么?” “麻团,孝敬给大公子的。” 苏锦言怎不晓得他的心思,也不说破,只笑道:“我吃过早饭了。而且麻团太油腻,我克化不动,不过青枫爱吃,你给他吧。” “好来。”白丹泉拎着东西就往屋里走。 青枫到底转过身来,瞪着他道:“你进我屋干什么?有话这里说!” “给你送早饭啊。”白丹泉嬉皮笑脸的也不停步,“还有豆浆,热的,赶快来吃。我也没吃呢,好饿。” 青枫没好气的道:“你饿你自己吃。我还要服侍少爷吃药。” 苏锦言当月老当得顺手,忙道:“刚吃了一碗,那个药不急。你去吃饭。来者是客,别怠慢了你的白侍卫。” 青枫再傻,也听得出他这话里的戏谑之意,急得脸红耳赤:“少爷!”跺一跺脚,转身回房,砰一声关上房门。 白丹泉呆了一呆,哭丧着脸:“大公子,他怎么这样?” 苏锦言笑道:“别急。他不过是害羞罢了。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般坦率,有什么从不藏着。” “对!对!”白丹泉情伤恢复得巨快无比,立刻换了一副脸孔,凑到窗边,隔着那几丛开得正艳的绿菊对苏锦言笑道,“大公子,您说得对。确实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坦率。比如说……” “咚咚咚。” 院外又传来敲门声。 “青枫,开门。”苏锦言唤道。 “我来吧。”白丹泉瞅了一眼那两道紧闭的屋门,自觉为准内子去办差。 “这是什么?” 门外推进来一个座椅一样的东西,左右两侧嵌上两个硕大的轮盘,仿佛是车,却又没有顶棚。 “是轮椅。”送东西过来的齐岩和白丹泉同时回道。 “干什么用的?”青枫忍不住好奇,已从屋里走过来,看着白丹泉问。 白丹泉一手拉住轮椅的把手,就势朝他靠过去,“坐上去,可以代步。你看,这里有个转盘,可以自己驱动,后面有把手,也可以被人推着向前走。” 青枫被眼前古怪的东西吸引,没怎么在意白丹泉近在咫尺有点儿蠢蠢欲动的手。 他推了一下那轮椅,兴奋的回头喊:“少爷,你不是一直想去湖边看看垂柳么,坐这个去可方便多了!” 苏锦言早已看得明白,点头笑道:“是啊。多谢齐岩了。” 齐岩看了白丹泉一眼,欲言又止。 白丹泉“嗐”了一声,“有什么的?你就说呗。是你找的图纸,让人做好送给大公子的,跟侯爷可没关系。” 这种话,连傻青枫都听得出来是什么意思。 自从搬回苏园,三天两头就有人跑过来话里有话明示暗示。 厨房的如嫂说,这是江南刚刚出产的茨菇,“有人”告诉她大公子从小就爱吃,所以专门做了汤送过来。 花园的詹伯说,晓得大公子喜欢绿菊,春天里只有龙牙谷有,“有人”派了专人去买,三天就运到府里来了。 高太医说,虽然大公子无大碍了,可是为了让“人”放心,他还是得每天来诊脉,方子也有人亲自过目的。 …… 这府里上上下下,众志成城,似乎都铁了心要做主子俩的红娘。事到如今,大概也只有他青枫一个人能守住底线,不为所动了! 苏锦言听完那些话,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齐岩与白丹泉互看一眼,不免失望。 这日午睡醒来,院中又传来青枫愠怒的声音:“你这叫种花么?跟狗刨地似的。去去去,别捣乱!” 苏锦言慵懒的抱着被子,心想,这苏家文静的小仆人什么时候也会骂人了?说人家是狗?似乎也对,白丹泉如今这模样,可不是摇着尾巴围着宅院转的忠实大狼犬么。 “啊,少爷醒了?”青枫红着脸跑进屋,“是不是我们吵醒你了?” 我们? 情不知所以,总在不经意处流露。 “没事。”苏锦言拿起枕边的书,“听你们说话也很解闷。” 青枫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道:“我用轮椅推着你出去走走吧。他说老在屋里,你肯定闷了。” 他? 苏锦言微笑:“好啊。” 清风拂面,杨柳依依。 沿着湖走,路有高有低,上坡时青枫推着轮椅便觉得吃力。白丹泉自然要来帮忙,青枫开始极不情愿,后来发现他只单手推着就确实让自己轻松不少,而且他的手虽然在同一个把手上,人却离得很远,也就不情不愿的接受了这份好意。 白丹泉唇角一抹得逞的笑意,两人并肩而行,走着走着,自自然然便越靠越近。一个转弯处,青枫被什么绊了一下,立足不稳,他扶了他一下,手自然覆盖在了他的上面,从此便没再分开了。 苏锦言眼望着湖面,仿似并没有留意到身后的一切,唇角含着温柔笑意。 “丹泉,青枫,说起来你俩名字也很有缘。” 白丹泉不解:“大公子何出此言?” 青枫瞥了他一眼:“笨。” 苏锦言笑着解释:“若把你俩的名字拆散了重新组合,也是不错的名字。” 丹泉,青枫。 丹枫,青泉。 白丹泉拍手笑道:“果真是!大公子高明!” 苏锦言看着前方花园的小径,笑道:“你高明的大公子想问你,这是要把我推到哪里去?” 轮椅一顿。那是青枫狠狠踩了白丹泉一脚,白丹泉吃痛的停住脚步。 青枫狠狠瞪他,白丹泉急得摇头, 做口型:“不是说好了的嘛!” 远远的,书房的门开了,里面鱼贯走出不少人,都往府门外散去。小径的尽头,有人缓步向湖边走来。 男人微垂着眼,似乎还在思考着方才商议的事,脚步不徐不疾,身姿英挺。 白丹泉想将轮椅推近一些,或者出声提醒,却不知怎的两样都没敢做。青枫的手不由自主握紧了他的,手心里渗出了汗。 苏锦言 分卷阅读26 看到那男子终于抬起了眼,而后,脚步猛地顿住。 两人四目相视,只一瞬。 还来不得看清那脸上除了惊诧之外的任何表情,莫斐已转身,快步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毫不犹豫,头也不回。 苏锦言慢慢吐出一口气来,垂下眼帘。 “少爷……”青枫蹲到他膝前,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担忧的看着他。 “大公子,你别难过。”白丹泉挠挠头,大家集思广益了想出了这么一个妙计,以为只要两人见了面就能解开心结,却料不到是这个结果,“侯爷他其实……” “没关系。”苏锦言微笑,声音清缓,不起一丝波澜,“以前也是这样。都习惯了。” “可能……”青枫吞吞吐吐的开口,“可能不太一样的,少爷。” 苏锦言不由看了他一眼。 怎么,现在连他这小仆也加入了劝和的大军? “哦?” 青枫迟疑着动了动唇却没再开口,白丹泉在旁急得抓耳挠腮。 一刻,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少爷,我昨晚本来想告诉你,二夫人三夫人已经离开侯府了。” 苏锦言一愣。 “四夫人呢?” 白丹泉忍不住插嘴:“四夫人过几天也会离开。侯爷吩咐,内院里除了大公子,再没有别人了。” 苏锦言静了一刻。抬眼,目光落在湖面,如湖水般平静无波。 “知道了。” ? 35 告白 (三稿) 夜半,莫斐晚归。 一踏入正院,眼前熟悉的场景让他恍惚。 院中夜风清瑟,仆从们簇拥着一人,素袍宽袖之下,那人身形瘦削,侧影单薄,让人心生怜惜。唯一不同的,是他这一次没有弯着腰站在风里,而是坐在一个特质有轮的木椅上,与众人谈笑风生。 莫斐的出现令原本轻松的气氛骤然一紧。 所有人在一瞬间噤了声。 白如海跨前一步,声音有些干涩道:“侯爷,大公子等了您一晚上。” 见他沉吟,老仆人赶紧加了一句:“大公子有事跟你商议,院里风大,他身子还未痊愈,不如……进屋里说吧?” 该来的还是要来么? 莫斐沉眉。 亲自找上门来,还有什么理由再逃避? “进来吧。” 语气虽淡,却让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莫斐从那轮椅旁擦肩而过,脚步并未停留,径直上阶。 青枫推着轮椅来到台阶下,白丹泉忙道:“我来。”从青枫手中接过苏锦言的胳膊,两人一左一右,将人扶起。 正屋的台阶不长,却也上不得轮椅。苏锦言病了多年,身子极度虚弱,死里逃生之后,元气大伤。虽这一个多月的将养十分有效,但离行动如常尚有些时日。 阶上的男人在门前顿住脚步,他转过身,向下看了一眼,并没有迟疑,快步走来,将人横抱而起。 白丹泉担心青枫要拦,却没想到他比他手缩得还要快,几乎是立刻就将自己的少爷放心的交给了眉宇深沉的男子。唇角一弯,白丹泉悄然伸手去,将那在风中吹得有些凉的小手握在了掌心里。 怀里人有着明显的僵硬,大概没有料到他会过来抱他,被这突然的肌肤之亲弄得吃惊。 这应是此生最后一次了…… 莫斐掩下眸中黯然,不易察觉的收紧了手臂,走入屋内。 “在桌边就好……” 一直未出声的人突然开口。莫斐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抱着人径直走向了床榻。 难免尴尬,男人动作更加生硬,把苏锦言放到椅中坐下。末了,想扶他坐稳,终究只是默然收回了手,向后退了几步。 一坐一立,两人相对,与某一晚的情景几乎重合,沉默又在空荡的屋中蔓延开来,气氛竟是尴尬。 “你……” “侯爷……” 都知沉默不应继续,但开口时竟与对方相撞。 莫斐一摆手道:“你先说。” 苏锦言抬头去看他,见他眸光微垂,避开了自己的目光。 “听说侯爷想把几位侧夫人都送出府?” 莫斐想过两人再见面时会说的话,千句万句里绝不会料到他第一句是这个。心中不仅十分讶异,更有一股莫名烦躁升腾而起,声音沉沉答道:“是。” “所有人么?夜容呢?”苏锦言声音和缓平静,一如往常,明显商量的口吻,却也带了一些决断之意,“我想她应该留下来——这侯府里总需要女人。” 莫斐骤然抬眼,盯了他一下,目光中隐隐显出几许怒意:“我以为这侯府做主的人现在是我。” 苏锦言被这目光逼得心口一滞,面上表情却仍是平淡无波,点头道:“侯爷说的不错。不过,以我的身份,内院的事应该也可参详一二?” “你的身份?”莫斐心头火起,就要反唇相讥,突然想起此前发生的一切,心中一惊。 鬼门关里走一回,难道还要重蹈覆辙么? 心火骤冷,意却难平。一股无处发泄的愤懑在胸腔里怎么都按捺不下,莫斐一拳捶在桌上。 “砰!” 桌边人显然吓了一跳,总是含笑的眼睁大了看着他。 深深吸气,阖了阖眼,再睁开,莫斐直直盯进他的眼。 “苏锦言,” 尽量压制了胸中翻腾的怒火,低沉微哑的声音一字字问道,“你等了一晚主动来找我,就是为了劝我把一个女人留下,为侯府传宗接代?!” 心口滞闷处有一股冷意直逼上来,流瀑般涌入右臂,他咬牙,额上青筋凸显。 “苏锦言,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阻碍你完成托孤重任的负担?!” 激怒中乱了丹田真气,余毒一时压制不住竟比之前发作得更加厉害,剜肉刺骨,横冲直撞。而一颗心亦如被万箭穿透,剧痛难忍。 ——事到如今,你还要把一个女人推到我的怀里,是仍不明白我的心意,还是……根本就不在乎? 就要问出口的这句话,硬生生梗在喉头,只因看到面前的人垂下眼眸,避开了自己的逼视。 “侯爷误会了,”他开口时语声平静,淡然,一如往昔,“锦言早就说过,为侯府留下子嗣,不仅是遗嘱,也是侯爷自己的责任,所以……” “够了!” 莫斐怒声截断他的话。 “苏锦言,你给我听好,是否纳妾,是否留后,从此之后是我莫斐一个人的事!我父侯的遗嘱,到此为止!此事再与你无关!你若还要多管闲事,我便……休了你!” 那三个字出口,心头急遽一缩,声音却莫名狠厉,“我知道你早已想要离开。今日,便可如你所愿!” 一个多月了,他躲着他,不敢见他,懦弱心虚得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现在,他主动来找他,说的却是这样 让他难堪的事。 他知道他内敛隐忍而又温善心软,既然他说不出口,便由他来说吧。 一封休书,了断夫妻之份。从此后,海阔天空,两不相欠。 如此,不也干净爽快! 多年折磨欺侮,到如今,于情于理,他本就都应放他走! “侯爷……” 坐在椅上的人竟似有些吃惊,淡色双 分卷阅读27 唇微微翕阖,却再也未吐出半个字。 莫斐看着那一丝惊讶之色缓缓自那白/皙面容上消退。 这是说中心事,无言以对了么? 心中更痛。 书案就在身后,案上笔墨纸砚齐备。他是不是应该转身,立时便写出那封休书,递给他,让他如愿? 却听那温淡平静的语声再次响起。 “侯爷何出此言?”苏锦言声音低缓,“人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当初既然决定入嫁,又何曾想过要离开?这么多年……” ——无论你如何待我,无论受过多少委屈…… “……都不曾想过要走。而如今,“摇曳烛光中,他习惯性的垂眸,低垂的面庞上光影斑驳,看在别人眼中却更显得水波不兴,“既得侯爷舍命相救,这份恩情,锦言还不知如何报答。” 莫斐愣了一下。 原来如此。 他不走,是因为自己救了他的性命,而不是…… “那是我欠你的!”不禁咬牙,这个傻瓜,难道还以为是欠了他一条命么? “当年是你为我喝下毒酒,这么多年来,又为侯府殚精竭虑,我这条命就算给你,根本理所应当!” 苏锦言缓缓抬起眼来。 ——只是……如此? 眸光微闪,他看着他,内心激浪涌动却被面上的平淡无波掩饰得毫无痕迹。 “侯爷救我,是为了报恩?”淡淡的,只是这样问。 莫斐不知为何身子突然晃了一晃。隔着桌子,他刻意的把自己整个人都隐在灯火阴影处,苏锦言并没有发现他的左手一直按住右腕,此刻额角滚落冷汗,脸色愈发苍白。 “是……我对不起你。” 控制不住颤抖了的语声到底泄出实情,苏锦言心中一惊,微微探身,终于看清了那脸上强忍痛楚的表情。 “你怎么了?”他一瞬失色,扶着桌角一下撑起了身。 莫斐倒退数步。剧烈痛楚渐被一种蚀骨的麻木所取代,不仅胳膊,他的整右半边身子都已僵硬,依靠着书案才能不让自己摔倒。 “没什么。”压低的声音依旧掩不住痛到极处的嘶哑。 “痛成这样还说没什么?” 苏锦言语声微颤。他仍十分虚弱,双足根本无力,却竟倾了身子,似要向前迈步。 “别过来!” 看那身子立足不稳就要倾倒,莫斐无力阻止,低声吼了出来。 “这也是我欠你的!”冷汗顺着英挺脸颊涔涔滚落,浓眉紧蹙,他的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紫眉丹的残毒夜夜发作,是我应得的惩罚。你别过来……放心,并不致命,云冕说过,即便找不到解药,三五年后也会自愈。” 因剧痛而逐渐模糊的视线里,那个人的目光中除了惊诧不忍之外,可还有些其他什么? 莫斐忍不住向前靠近一步,想要把那脸上表情看得清楚一些。 苏锦言颤着身子撑桌而立,指尖发抖,眼眶微红,想要说什么却抖着双唇无法开口。 莫斐合了合眼。他没有看错,是么?他在担心?他仍在乎?即便,只是因为心软。 “锦言,这几年你有多痛我无从知晓。我也明白,现在所受的这些根本不能还清你受的苦。” 莫斐声音嘶哑,每说一个字似乎都牵动伤口,吃力无比。 “请你告诉我,还要做什么才能补偿?” 并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 怎会不知,心软温柔如他,定会不忍和不舍。 为了救命之恩,他没有走。 那么现在,是否就更不会离开? 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这般卑鄙,要用这种方式来博得谅解和怜悯。 但除此外,他还有什么方式,什么资本,什么理由,把人留下? ——锦言……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补偿…… 良久,那颤着双唇的人没有说话。也许只是片刻而已,等待审判的人却已度日如年。 “侯爷……莫斐,”他终于开口,唤出他的名字,又一次垂眸,声音低微,“够了,你不需要再补偿我什么。” “你我已两不相欠了,这是你自己说的,难道,不记得了吗?” ——今生来世,两不相欠。 这是他自己说的话,自己的承诺。 那时他垂危濒死,却原来是听见了的。 听见了,也记住了,所以,才肯喝下他的药血,才肯活下来。 活下来,与他斩断夫妻之份,来生不再相见。 果然……如此。 心口遽烈一紧,而后一冷。 “莫斐!” 苏锦言惊呼,眼见几步外的男子俯身喷出一口鲜血,陡然栽倒在地。他再也顾不上所有,蹒跚扑去。 “侯爷!” “大公子!” 屋外众人听见里面异状,惊骇之下急急赶到。 却见苏锦言匍匐于地,一把将昏迷中的人拥入怀中,泪水极快的滑落。 “莫斐!”他摇动怀里的人,“你醒一醒!你别吓我!”泪如雨下,那从来都云淡风轻,面对任何变故打击都从容淡静的人嘶声低吼,“你什么都不欠我!什么都不欠!你不可以死!不可以!” “残毒并不致命,只是发作起来剧痛异常。侯爷一直用内力压制减轻痛楚,方才急痛攻心之下,内力反噬导致呕血昏迷。大公子切勿忧心,卑职保证,施针之后侯爷便会无恙。” 朦胧中,听见床畔有人低语。那“大公子”三个字令人安心。 所以……他没有走,还在他的身边。 莫斐残余的意识终究抵不住汹涌席卷的浓烈昏沉,又晕厥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翌日傍晚。 甫一睁眼,莫斐几乎惊起,撑身向屋中环顾。 白丹泉哪会不知主人心思,忙赶上一步道:“侯爷,大公子守了您一夜一日。我们不放心他的身体,高太医在药里加了安眠之物,现下已送回苏园安歇了。” 莫斐点头,掀被起身。 “侯爷……” 白如海做了个手势,白丹泉没有再劝,为莫斐披上外衣。莫斐摆手,强按下胸中仍在翻滚的余波,自己稳定住身形,快步出门。 苏园门外,那男人却突然顿住脚步。 多年后,他终于又来到了这里。 上一次,他愤恨他的出尔反尔重缔婚约,大吵一架之后摔门而去。 却未曾想,如今再入故地,竟是这般截然相反的心情。 白丹泉在身后等了一阵,见主人迟迟未有动作,他犹豫了一下,便默默走上前去,主动敲开门扉。 青枫见是莫斐,倒也并不惊讶,施礼唤道:“侯爷”,便躬身退到路旁。 莫斐仍是踟蹰。 近乡情怯,如今方知。 “少爷还未醒,不过之前便已吩咐,如果侯爷醒了, 一定立刻叫他。”青枫抬头看了他一眼,垂眸轻语,“侯爷,请进去吧。” 帘内悄然无声,一室安稳。 床上的人眼睫低垂,呼吸均匀,睡得很熟。 莫斐慢慢走过去,慢慢蹲下/身,慢慢跪倒在那床前。 一个多月了,他的侧脸依旧苍白,消瘦,显得那般病弱,引起心口剧烈刺痛,比昨晚毒发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莫斐的目光在那如画眉目间描绘,眼底渐渐潮 分卷阅读28 湿。 “锦言,对不起。” 他闭着眼,睡得沉,许多不知如何启齿的话似乎才能说出口。 “对不起,让你受了那么多苦。对不起,没有早一点说出对不起。” 明明那么愧疚,却迟迟不肯出口。 明明那么在意,却偏偏不愿承认。 “是我太笨,太傻,也太任性,太无情。”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莫名的愤懑与烦躁,那些莫名的怒火与恨意,其实早已知道,心里有了这个人,他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在牵动着自己的心。这么多年来,明明早已心知肚明,只是自欺欺人的不肯承认罢了。 也许并非不肯,而是不敢。到如今才知道,自己是有多懦弱多可笑,怀着那深重的愧疚与痛悔,却又无比希望在自己错了这么多,伤害了他这么多之后,面前的这个人仍然爱着自己。 因此,才会因为他的满不在乎而失望,因为他的宽容大度而着恼,因为他的云淡风轻而暴怒难抑。 其实,是多么希望他在意,多么希望他生气,多么希望他把红帖扔到自己脸上,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 多么可笑可悲,多么无知幼稚。 隐藏着自己的真心真意,用那么拙劣的试探,只为可以看见他那总是平静淡然的眼神里的一丝波澜,希望那是因为自己而起的心湖涟漪。 何尝不知道自己罪无可恕,何尝不知道自己麻木无情,正因为知道才不敢奢望也不能相信他在那样的伤害背叛之后还会像过去那样爱着自己。 变本加厉的伤害,一日复一日的冷漠,其实不过是掩饰极端愧疚与渴望的可笑面具。 是,他是多么渴望,又是多么惧怕。 渴望得到他的原谅,惧怕他不再爱着自己。 如果真是那样,他又该何去何从? 颤抖着,他伸出手,那眉如黛,那面如雪。到如今,仍旧不敢触碰。 “锦言,别离开我。” 男人颓然垂手,深深埋下头去。 “求求你,别离开我……” “……我喜欢你。” 跪在他的身前,道歉,忏悔,告白。 他终于做到了,却是在他熟睡的时候。 如此懦弱,如此胆怯。 男人卑微的抬不起头来。 “我也喜欢你。 莫斐一震,蓦然抬首。 目光所及,是那张午夜梦回中无数次浮现在脑海的脸庞。 苏锦言不知何时醒来,此刻唇边含着微笑,温柔的眸光静静的看着他。 “莫斐,”仿佛怕他怀疑似的,他又一次的,清晰的,温柔的道,“我也喜欢你。” “锦言……” 莫斐愣怔着,恍若梦中。 那温柔的人伸出手来,微凉的指腹滑过男子憔悴的面庞。 “昨天晚上我去找你,除了要劝你留下夜容之外,其实我还想告诉你……我很开心。” 莫斐又震了一震。 “你把她们都送走,我很开心。”苏锦言微笑着,看见男人那震惊得难以置信的眼神,心中蓦的一痛。 那渺茫的希望是真的,那一直守候着苦苦支撑下去的原因是有的。这么多年了,有过多少次,这个骄傲而不肯低头的男人放下他的自尊主动走到他的面前,而他,就那么错过了。 “我看了安玉给你的信,我想……我也应该对你说,对不起。” 对不起,总是装得满不在乎。 对不起,总是带着笑说话却把你气疯。 对不起,总是瞒着你一切,让你恨了我这么多年。 不说,不辩,不解释,不争取。凡事都云淡风轻,万种都藏在心里,隐忍沉默承受一切,这,是他习惯做的事。 不想说,不想争,不想分辨,不想挽留。 勉强的东西他不要,因为知道,要到也不会真正属于自己。 太喜欢,太在乎,也因为太软弱,太骄傲。他与他之间,他筑起一道保护自己高高的墙。 中毒,救人,纳妾,任劳任怨……他为他做了那么多,却唯独没有为他做一件事——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悔过让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多年之后,直到那一天,看到那个坦率而直白的异族女子的来信,看到她说“你明明很在乎”,“为什么不问他”,他才终于明白,面前这个自己深爱着也深爱着自己的男人,他同样背负着自己的地狱而活了这么久的岁月。 而那地狱,竟是他亲手为他打造。 这个男人是无情的任性的,这么多年来哪怕再痛再悔都不肯在他面前低头。 可是,他有什么资格指责他的任性他的无情? 他与他,其实都是一样的,任性而骄傲,他用冷漠厌恶,而他却是用云淡风轻,把内心的真实隐藏弥深,不肯在最心爱人的面前展现最脆弱柔软的一面,用布满尖刺的外壳保护和掩饰早已伤痕累累的的心。 针锋相对,不甘示弱,不敢认输,好像输了,就会落人笑柄,颜面扫地,伤得更深。 相爱却不懂得。蹉跎过多少岁月。 也许,爱上一个人就会变成傻瓜。 守着可怜的自尊与骄傲,把彼此弄得遍体鳞伤,蠢笨到无可救药。 “莫斐,”那彻悟的人儿轻轻的道,“垂死的时候,我曾说今生从未做过夫妻,来世莫再相识……可我已死过一次了,如今已不是今生。而你把我从奈何桥边救回来。所以,现在也非来世。” “所以,我原谅你,也……请你原谅我。” “原谅我没有早一点告诉你,我喜欢你。” 听到那三个字,男人的身子又微微震了一下。 伸手抚摸那熟悉的面容,指尖碰到一抹湿润,苏锦言自己的眼中早已滚落泪珠无数。 “上一次见你哭,还是我离京的时候,你来送我,哭得所有人都慌了神。你还记得我对你说了什么么?我那时候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小侯爷怎么可以为了这点小事哭?” 他微颤着拂去那泪痕。 “侯爷,不要为这点小事哭,会被人笑话的。” 莫斐痴痴的望着面前的人,摇头,再摇头。 “这不是小事,”他握住他的手,“而这世上除了你,又有谁敢笑话我?” 将握着的手抵在唇边,轻轻吻落。 “上一次我哭,你还是走了。这一次,锦言,你还要丢下我么?” 苏锦言摇了摇头,这明知故问的话令他泪中莞尔。 “除非,侯爷休了我。” 这故意调侃使人开怀的话令莫斐唇角微扬。男人闭眼,又有两行泪滚落。他俯下/身去,双手捧着妻子的手。 “锦言,你真的不走?” 被问的人似怔了一下,“真的。” “真的不休我?” “你这个傻瓜……”苏锦言失笑,“哪有妻子休丈夫的?” “你可以。”男人道,跪着又问,“真的不休我?” “真的。”他笑着落下眼泪。 “我真的不走,真的留下,真的喜欢你。还不快起来,地上多凉。” 莫斐埋首在那双掌心中,良久。 “是,夫人。” 36 忘川 (修改版) “四夫人真的要走?” 悦娘有些犹豫的问。 华夜容笑道:“悦娘要是舍不得我 分卷阅读29 ,就来碧云轩,我那里的茶不比侯府的茶差呢。” 悦娘眼眶有些湿润,道:“侯爷送走两位侧夫人时,没有特别交代,也许大公子也想留四娘。” 华夜容摇头笑道:“侯爷没有赶我走,大公子更不会,是我自己。” 她的笑容有些黯淡。 “侯爷和大公子能解开心结,我很高兴。既然这里已经不需要我,我留下来,对自己也说不过去。” “可是……” “好了,”女子挥手一笑,“麻烦悦娘帮我跟侯爷还有大公子说一声,夜容就不去辞行了。今生相识,也是缘分一场,有空,请还来碧云轩小坐。” 悦娘看着那洒脱而去的身影,点头喃喃:“云冕说得不错,这府里都是痴情人。” 古木参天的幽深谷底,女子神情萧索。 “你想清楚了?” 白衣儒生靠在树旁,唇角一抹悠然笑意。 女子点了点头。 “多谢神医赐药,解我烦忧。” 云冕将石桌上的碗向前一推:“忘川草,忘情深。你喝下它之后,便不记得谁是你这生最爱的人。” 华夜容接碗在手,笑了一笑:“爱而不得,何不忘却?忘川草是解相思之毒的良药。” “说得不错。” 云冕深深看着女子的脸庞。药汁倒入口中的时候,一粒泪自那脸上滑落, 这个场景与记忆里的某一个片段重合。 他心里蓦然一痛。 云昔,他的师妹,自幼便深爱他的人。 得不到而绝望,为了成就他的良方吃下世间最毒的药。 她一心求死,为了他。 一见倾心与她的另一个男子知道这一代神医的戒律,守在云昔身旁,愿以江山为代价,求他救她。 “可是,”他问那权倾天下的男人,“她爱的不是你,你放弃一切等她醒来,值得么?” 那男人不答,眼神坚定,便是答案。 “好吧,”云冕道,“你守着她,她自会醒来。” 他怎会不救她呢?为了她,打破誓言又何妨? 他有亏,亏在爱草药甚过爱身边的人。 在解药里,他放了忘川草。 等她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痴情的男子。 她忘了他,随那男子入宫,成为了一个幸福的女人。 但那亏欠终是亏欠,只要她有所求,他必然应允。 却不想,引来了又一个痴情的女子。 华夜容悠悠转醒,朦胧中,有人俯身微笑。 “忘记的就忘记吧,从今日此时,一切从头来过。” *** 来年三月,草长莺飞。夜容在林间采药,碰见两个求医的客人。 那谷主救了她性命,问她可想回到来处。她看着他含着柔光的眼睛,心中一动,摇了摇头道:“我愿留下。”于是,便做了他的师妹。 谷中清幽,虽不寂寞,到底清冷,难得上门的客人带来愉悦的心情。 师兄早已收山,她担心他又要赶走不速之客,却不想这两人颇得他的青眼,还以好茶奉客。 客人自京都而来,看着却很眼熟。 师兄领着人在谷中闲逛,她被他拉着手拥在怀中,不免有些羞涩。回头看时,那两个容姿不凡的男子也依偎着含笑而行。 37 悦君 (修改版) “其实不用再去找他,神药谷也就不过如此,说不定用高瑜的方子,吃个几年也就有效了。” 莫斐笑看并辔而骑的人一眼,单手控缰自如。 苏锦言眉头轻蹙,担忧的看着他垂在身旁混不着力的右臂。 原来说什么三五年便能自愈是骗他安心,这次若非他坚持来神药谷走一趟,又怎会知道当初云冕的原话竟是:紫眉丹易解难断根,若三五年内我还找不到驱除余毒的法子,你这条右臂便当做是给尊夫人赔罪了吧。 “便是无效也无妨。”那男子又笑道,“这手果真废了,便由你给我喂饭穿衣,且不更好?反正有你在,府里朝中的事也误不了。” 听如此说,一颗心更沉下去。 知道他原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当初救自己时才会那般不管不顾。如今话说得如此赖皮,却是从自己痊愈后,朝中府内无论大小事务,又何曾肯让自己为他代劳一分?总劝要多多休养,不许有半点劳思。 “好啦,别这么愁眉苦脸。春光如此明媚,我的夫人不能笑一下?” 莫斐见他总也不答,凑过脸来嬉笑逗趣。 苏锦言无奈的看他一眼,微微弯了嘴角,笑意温柔如春。 “看到夜容过得平安喜乐,终于可以安心。” 莫斐嗔道:“原来你也不是为我求药,而是去看望她。” 苏锦言一笑,偏着头看他:“侯爷留下的风流债,为妻自然要给你收拾好残局才得清净。” 难得一幅俏皮促狭模样,倒惹得人心中一痒,只想把人拉进怀里,好好“欺负”。 前面传来少年的怒斥:“你做什么!靠这么近做什么!别动我的缰绳!我会骑!” “好好好,”男子连连告饶,“你别乱动,我不过来,你坐直,拉好缰绳,对对,就这样……” 前面道路平坦,莫斐松开缰绳,拉住娇妻的手,信马由缰。 “你说,我要不要故意把丹泉打一顿,让你那小仆心疼心疼,才不至于天天这么嫌弃?” 苏锦言习惯了他的胡闹,低头笑道:“青枫其实对丹泉也很好。” 莫斐撇撇嘴:“好?这也叫好?我看他跟他主子一样不老实,心里明明喜欢得要命,嘴上偏偏不饶人。” 苏锦言温柔一笑:“这么比起来,丹泉可比他主子好得太多了。” “哼!”莫斐发现这以柔克刚的,如今斗嘴,自己还是要输,真是夫颜扫地。 手指被人缠绕,苏锦言靠过身来,一双笑眼瞅着莫斐。 “生气了,夫君?” 只这两个字便叫任何忿忿不平烟消云散。 莫斐展颜,长臂一舒,苏锦言惊呼一声,身子临空而起,被揽到他的马背。 “发什么疯!”路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眼光,他的耳根一热,一手捶在他胸口,“快放我下去!” “不放!”他笑得嚣张,“你是我夫人,共骋一骑,天经地义!” 苏锦言满面通红,不敢去看路人脸色。又怕他单手不好控制,紧紧抱住他的腰肢,把头埋在他胸前。 “驾!”男人自诩骑术一流,竟催马狂奔。 “莫斐,你胡闹!” 一双眸薄怒含羞,瞪得又圆又大。 春阳下,那眼眸明亮,莫斐心神一荡。 曾几何时,他午夜梦回,都是这双眼睛。 那是在苏府居家迁出京城之后。 本来日日相见,耳鬓厮磨,却一下千里关山,一 面难求。 他消沉了好久,日日锦书不断。 那时,并不知道,这便是相思。 母亲不知有意无意,谈起娶妻生子,也默许他在花丛留恋,他便以为男人只能喜欢女人。于是就浪荡着,却一直觉得不够,少了些什么似的无法言说。 直到碰到阿玉,第一此看见那双眼眸,就疯狂的爱上,觉得跟心中某一处契合,有什么被填满似的满足。 再后来,被北族女子的快乐 分卷阅读30 爽朗吸引,不复消沉惆惘。 于是,种种纠葛混乱,从此开始。 情根深种,不知在何时何地,却阴差阳错,颠沛流离。 ——锦言,我喜欢你。在很小的时候,与你一样。 心悦君兮不自知。 男子俯身,温柔的在妻子发顶落下一吻。 飞马奔驰,道旁景物快速被抛在脑后,如岁月匆匆,流逝不返。 那消逝的岁月不可追忆,他们相拥着奔向前方更长远的春夏寒暑。 情不知何起,也许很小很小的时候,也许直到离世前的最后一眼。 痴情消得人憔悴,又难堪风霜雨雪欺。 相恨,相守。 相爱,相守。 不爱不恨,变成陌路。 相知相守,一瞬,便是永恒。 38 尾声 “斐哥哥: 恭喜你! 你和你的苏公子终于和好啦! 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什么都没做啊? 坦率直白?本来就要的啊。 不然谁知道你心里面想什么? 真是搞不懂你们中原人。 这还要人说嘛?笨! 好啦,我要去和我的小囡囡玩了,也祝你们的小儿子白白胖胖,快高长大。 祝你们开心哟!”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语君知。 (全文完) 番外一 血脉相融 “莫斐——” 少年清润的嗓音在朱雀侯府内院的曲廊中回响。 “方姨喊我们吃饭了。” 苏锦言走过秋千架,又在假山花圃中找了一圈,仍然没见着那个一大早就不知道野去哪里的小侯爷。 “锦言,这里!” 头顶突然有人喊话。苏锦言扬起脸,莫斐正晃着两条长腿坐在一棵大枣树上,膝盖上摊着一本书,咧嘴冲他笑。 顽劣的少年向他招招手:“锦言,你上来,我给你看个好玩的。” 一见是这幅兴奋又跃跃欲试的模样,苏锦言知道,他心里估计又有了不知道哪里来的鬼主意。 “到底是什么?”熟知小侯爷脾气的人站在树下没动,含着笑道,“你先下来吃饭吧。” “小侯爷!言公子!”院外传来白如海气喘呼呼又焦急的声音,“你们在哪啊?开饭了,再不回来夫人要责罚的!” 莫斐撇撇嘴:“烦死了,早饭不是刚吃过嘛,怎么又要吃饭!” 苏锦言足下一点掠身上树,拉过他的手向下飞去。 “谁让你日上三竿才起身呢?早饭又吃那么多。”他抿着嘴笑道,“就算吃不下,也陪你娘说会儿话吧。” 白如海见两位小公子终于在正院门前现身,擦了满头热汗,总算松了口气。 朱雀侯夫人方氏站在阶前看着两人手拉手的进来,沉着脸没开口。 “方姨。”苏锦言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礼,“斐弟刚跟我在后面湖边看书,没听见这边喊人,真是抱歉来晚了。” 莫斐瞅了他一眼,眨眨眼,眼神里说“谢了”。 方氏望着这两人,嘴边的责骂便咽了下去,点了点头道:“以后要准时回来。进来吧。” 莫斐见那可怕的面色终于雨过天晴,几步过来揽着他娘的胳臂,笑道:“娘,今天有什么好吃的?”一脸赖皮懒散。 “有你爱吃的酸笋。”做娘的总是心软,更何况老来得子,虽顽劣异常,却也机灵聪黠,无人可比,可算是心尖上宝贝,唇边不由带了笑意道,“还有小言喜欢的茨菇。” “锦言喜欢吃茨菇?”莫斐大惊小怪的用筷子夹起一片白色带柄的物体,尝了一口,啧啧嘴道,“太面,不好吃。” 方氏笑道:“你不喜欢正好,给小言吃。” 也没等她说,莫斐早已夹了许多茨菇到苏锦言碗里,道:“给你。怎么喜欢吃这个?不早说。我让父侯派人去江南,年年给你买。” 苏锦言脸上有些不自在,道:“够了够了,我也吃不下这么多的。这个酸笋,你喜欢的。”说着,便往对方碗里夹菜。 方氏把这两人的动作看着眼里,眼神有些复杂。 “小斐,吃饭的时候别看书。” 刚低头专心的吃了两口饭,抬头就见这一刻都不安分的儿子抓起一本不知道什么书津津有味的在看,筷子早扔到一边。 “我吃完了啊。”莫斐头也不抬的答。 方氏看他一碗饭剩了大半,皱眉就要斥责。忽见旁边的少年身子动了动,大概是在桌下用脚踢了下。 “莫斐,吃完饭喝碗汤吧。”苏锦言伸手抽开莫斐紧盯着的书,微笑道,“里面也有酸笋,你肯定爱喝。” 莫斐眼睛跟着那书抬起来,就见一个瓷碗端到面前来。 “好吧。”他果然弃了书,拿勺喝了一口。 “好喝!”小侯爷眼里闪出惊喜的光,赶忙献宝似的把勺子凑过去,“锦言,你尝尝,真的好喝!你别怕,这个一点儿都不酸!不骗你。” 那少年脸色微红,推却不过,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汤。 “好喝吧!”莫斐得意的问。 “嗯。”少年白/皙得几乎透明的脸孔上红晕更艳。 方氏眸中的忧色愈发深沉。 知子莫若母,这儿子顽劣成性,却从小到大都只听那少年一人的。虽说这不是坏事,两家也迟早会结亲,但以儿子如此专一钟情的秉性,以后若正妻独宠,不肯纳妾,侯府的香火子嗣又要如何为继?苏锦言自然是识大体的人,但架不住莫斐胡闹又任性的性子。他若认定此生只有一个苏锦言,那么任谁来劝,就算苏锦言自己,大概也无能为力。 压下重重心事,方氏若无其事的问道:“小斐,你在看什么书这么着迷?以前也不见你这么用功?” 这一句果然转移了少年的注意力,不再跟身旁人耳鬓厮磨,又拿回那本书献宝似的告诉他娘道:“风云奇案录!娘听说过吗?里面破案的方法可神了!我正看到范堂主用滴血认亲之法为那千里驹认身份。”他偏头去,见旁边的少年专注的听他说话,咧嘴笑问道:“锦言,你说滴血认亲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吧。”苏锦言想了想道,“没听说过马血认亲的。” “我说是真的!”莫斐立刻提出反对,把他手一拉,指着书中某一页,“你看,这上面都有详细的过程。” “好了。”方氏不悦的开口,心里却叹了口气,“吃了饭再说。小斐,你吃完了就先出去,让小言安安静静的把他的饭吃完。” 午后,侯府后厨。 “小侯爷,你抓鸡干什么?!” “我的小祖宗,这羊惹火了小心踢伤你……啊!快,快放下刀!” “大黄!我 的大黄啊!小侯爷,大黄没惹着你吧,你捅它干什么啊!” 一片鸡飞狗跳、混乱不堪之中,有人喊了一声:“言公子来了!” 众人齐齐大喜,纷纷跑去围着被白如海拉着匆匆赶到的少年。 “言公子,你快把小侯爷请走吧!”如嫂欲哭无泪,“我这厨房怎么得罪这位小太岁了,看把我这院子里可糟蹋的。” 苏锦言吃惊的看着满地狼藉,还有狼 分卷阅读31 藉中央站着的少年。 莫斐冲他一笑,春阳下灿烂无比,却也赖皮无比。 “莫斐,你找这些是没用的。”苏锦言明白了个大概,微笑着道,“我知道怎么滴血认亲。” “真的?”顽劣的少年一把丢开手里抱着的鸡和狗,拍拍手上泥土,急匆匆道,“走走走!去我房里试去!” 苏锦言温柔的抬手,帮他抹去发梢的鸡毛。莫斐急不可耐,拉着他就往外跑。 苏锦言百忙之中不忘回头:“如嫂,真是抱歉,又给大家添麻烦了。” 如嫂挥动着大勺,“没事没事,言公子,小侯爷走好。” 等那两个人影在远处消失,胖厨娘两手合掌,向天道:“阿弥陀佛,总算把小瘟神给请走了!得亏有个能降服孙猴儿的如来佛。这府里没了言公子,可要怎么办哟!” “怎么不行!” 卧房中,莫斐嘟嘴备受打击,“锦言,海叔派去的人是不是买错了啊?街市上马那么多,这两碗真的是俩兄弟马的血么?怎么都不融的!” 苏锦言忍着笑,认真道:“都说了,你那书上讲的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他不知道,反正这两碗血就是后厨今早刚杀的猪和鸡血,能融起来才怪。 “再说了,我只听说,人可以滴血认亲,从没有听说马也可以的。” 本以为这下可以彻底打消了这莫名其妙兴起的动物血亲的念头,谁知最后一句却让少年眼前一亮。 “你说什么?”莫斐好像发现了什么新玩意,“只有人可以滴血认亲?” 苏锦言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可是想要收回那句话,为时已晚。 莫斐跳起来道:“那咱们找人来试试?” “别!”苏锦言想起方才厨房的惨状,来不及去拦,从后面一把抱住就要冲出门的侯府大少。 要把这只小老虎放出去,今天可就真的只有血洗整个侯府才能完此劫了! 莫斐感到腰肢被人紧紧拥着,背脊温暖,竟是非常舒适快意。他心中一动,眼珠转了转道:“那,不如咱俩试试?” “……啊?” 一枚银针刺破吹弹可破的肌肤,莫斐心尖上一疼,挤出几滴血珠后,赶紧把苏锦言的手含到自己嘴里帮他止血。一面毫不顾惜的把自己手头刺破,也挤了数滴血进同一个碗里。 血珠滴落,与原先的血交汇,混合,融为一体。 “唔……!” 莫斐取出苏锦言的手指,瞪大了眼睛看碗里,欢呼道:“锦言,成了!” 他给自己下针时没什么分寸,右手中指还在向外渗血,苏锦言掩下眸中疼惜,从袖中取出一面丝帕小心翼翼的覆上去。 “锦言,”莫斐还在为自己小小实验的成功兴奋,“你看,我俩的血可以融在一起也!啊,难道我俩是兄弟?不对啊,你明明是苏伯伯的儿子,父侯跟苏伯伯可不是一家的。” 小侯爷皱起眉,冥思苦想一阵,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的大笑一声。 “我知道了!”他一把抱起比他身量还高一些的少年,大声笑道,“你肯定是我夫人!我娘说的,夫妻也是亲人,所以,也可以滴血认亲!” 那怀里的人愣了一愣,整个脸一瞬间红了。 “胡说什么!”他垂下脸,虽在斥责,声音却温柔无比,“谁是你夫人?” “你啊!……唉,你别走啊。给我看看你的手,还疼么?” 莫斐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丝帕,一路小跑追“夫人”去了。 番外二 孩子 午间小睡过后,照例会到湖边散会儿步。说散步也不是很准确,依旧只能用轮椅代步。 “侯爷也真是!”白丹泉不知怎的又惹得青枫不高兴,打一进苏园就被冷落,这时被湖风一吹,陡然开了窍,开口就数落自己主子。 “朝中有什么事那么重要?竟然午饭都不回来陪大公子吃。这才和好两三天,又好了伤疤忘了疼不是?” 他那主子最近心情绝佳,他才敢这么背地里奚落他。心里想只要逗得大公子开心,哪怕当着面数落呢,也绝不会是个死罪。 苏锦言笑道:“最近北朝内乱,几个部落混战,却是我大乾进军和结盟的好时机。侯爷去过北朝数次,又和呼伦族的塔汗王子相熟,被陛下留在宫里想来是商议北进的各项事宜了。他不是让你回来报信了么?这便够了。” “才不够!”白丹泉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大公子贤德大方,才不计较。我看着都觉得不像话,那天可不是当着咱们的面信誓旦旦的说,以后每天都要推着大公子来湖边看垂柳。” 青枫冷着的脸上果然有了阴转多云的趋势。白丹泉最识得眉高眼低,赶紧凑过去:“上坡了,我来帮你一起推。” 青枫挣了一下,瞪了他一眼,无奈那只手已经覆上来,人也挤在一处,躲也没地方躲,只得作罢。 苏锦言肯日日出来的另一个理由,也是让他俩有个自然相处的机会,便微笑道:“好了,我就在假山边坐一会儿。青枫,你的风筝呢?让丹泉帮你放起来。” 青枫嘟了嘟嘴:“不用他帮。我自己能放!” “对对!”白丹泉马上狗腿的跟着跑过去,“你最能干!我就帮忙拉拉线就好了。” 苏锦言看着两人沿着湖跑远,微风拂面,春阳晒在身上,暖融融的。 不远处有几个仆从向花径这边来,走路的样子却有些奇怪,一个个猫着腰都往树丛花堆里寻摸,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睿公子?睿公子?你快出来吧!吃饭了!” 几人一面找一面唤。 苏锦言叫住领头的人问道:“福伯,你们在找人?” 福伯直起腰,“是大公子啊!”他擦擦头上的汗,显得有些狼狈,歉然道,“吵着大公子休息了吧?我让他们小声些。” “不碍。”苏锦言向花丛中张望,不见有人,便问道,“睿公子?哪个睿公子啊?” 福伯看了他一眼,有些尴尬,欲言又止。 “怎么了?”苏锦言看出他的顾忌,笑道,“没事,你告诉我,我不跟侯爷说就是了。他不会怪你的。” 福伯犹豫了一阵,“嗐”了一声道:“其实告诉大公子也没什么,这事儿要是大公子来办,大概也得这么着。” 听他说得这样没头没尾的,苏锦言倒觉好笑,想了一想明白了一些,问道:“你们要找的这个睿公子,是不是郭侍郎的独子,小名睿儿的?难道侯爷把他救下后带进了府里?” 福伯见再也瞒不住,便不再吞吞吐吐,一股脑儿把莫斐怎么从牢里救人,怎么被侍郎夫人托孤,怎么把孩子带进府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全说了。 苏锦言听完微微蹙眉沉吟道:“为什么要把孩子养在西苑?大半年了,侯爷没派人给他寻个妥当的去处么?若被人发现侯府有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只怕有些麻烦。” 福伯忙垂下眼,也不敢搭话。 苏锦言想了一会儿不得所以,想着晚上要不要催莫斐妥善处置一下,抬眼见几个找孩子的都垂手躬身在轮椅前,大气不 分卷阅读32 敢出似的。 他笑了道:“没事,你们都忙自己的去吧。那孩子我记得也才两岁多?应该跑不远的。” “嗐!”福伯又是一声叹,像是被戳中痛处,忍不住的诉起苦来,“大公子您是不知道。这睿公子,真是堪比当年的小侯爷,顽劣成性,才两岁多,就能爬树跳湖,好几次没把咱们几个吓死。也跟侯爷一样不肯好好吃饭,整天要吃糖。偏侯爷不许我们关着他,也不许管他,真是都要反了天去了!” 苏锦言听着好笑,点头道:“听你这么描述倒真是跟侯爷小时候有几分相似。郭侍郎为人正直,才情出众,想来他的公子也是根好苗子。关着自然不好,得要大人好好教导才能成器。” 他环顾一下四周,问道:“孩子从哪里丢的?假山洞里找过么?” “啊!对!”福伯一拍脑袋,恍然道,“还是大公子英明!阿山阿七,赶快,这几个假山洞里都搜一遍去!” 多年前,侯府里如果所有人都找不到莫斐,只要找苏锦言帮忙,一准能手到擒来。而这个花园,也是两人自幼玩耍嬉闹熟了的地方。 苏锦言推着轮椅在园中走了一圈,来到一棵老树下。那树百年根基,枝丫茂盛,树干处有一个小洞,不小心留意倒也察觉不出,却是小孩子捉迷藏时的绝佳之地。 苏锦言靠近那小洞,向里看了一眼,只觉有个白影闪了一下,似乎又向树洞深处钻了进去。 他抿嘴一笑,示意福伯等人都停下动作,故意扬声道:“这里既然没有,就算了吧。他不想吃饭就不用吃了。福伯,你这波斯国的糖果估计他也不爱,不如给我的小仆青枫吃了吧。” “咕噜……” 树洞里传来口水声。 苏锦言难掩脸上笑意,又道:“好了。糖果留下,你们都去吧。” 福伯犹豫着,苏锦言挥挥手,是让他们真的都离开。 福伯等人自然对他言听计从,赶忙行了礼退出花园。 “喂?”苏锦言对着树洞柔声唤道,“睿儿是吗?他们都走啦,你出来吧。给你吃糖。” 树洞内静了一刻。 “你……谁……” 苏锦言想不到这两岁的幼子戒备心这么强,倒真是机灵过人,忍着笑道:“我是给你吃糖糖的人啊。” “咕噜……”又是一声口水,大概糖果的诱惑大过所有顾虑,一阵窸窣声后,树洞中探出了一个圆圆的小脑袋。 “睿儿?来!”苏锦言并不立刻拽他出来,反而将轮椅向后一步,张开了手。 那小男孩本把大半个身子都躲在树洞里,只露出脑袋找糖糖,却不知怎的看见苏锦言后竟是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忽然,他向外一跃而出,口中嚷嚷:“囊!囊!” 被这样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小身体一下扑进怀里,苏锦言险些从轮椅上跌下来。好容易稳定住平衡,却见那小东西两手拽住他胸前的衣襟,一双黑白分明眼的水汪汪的向上看着他。 “囊!囊!” “好,好。”他一手抱住孩子保护他不滑落,一手转动轮椅,“糖,糖。咱们这就去吃糖。” 小男孩得了他这句承诺,又被他抱在怀里,红扑扑的小脸蛋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少爷,这是哪里来的孩子?”青枫惊讶的问。 苏锦言把这孩子的来历给他和白丹泉说了一遍。 白丹泉倒是早就知道,也不以为意,青枫则问道:“那我们要不要把他送回西苑去?” “不!不!”怀里的小人特别耳聪目明,且很有主见,立马瞪圆了一双小眼,又是踢腿又是扭腰,两手死死搂住苏锦言的脖子不放手。 苏锦言无奈笑道:“先回我那里吧。刚才钻树洞弄得一身脏,得洗洗不然容易生病。他也还没吃饭。” 回到苏园,青枫打来温水,就要接手抱过孩子。 “不!不!”小男孩把头钻进苏锦言的怀里,死也不肯离开,嚷着,“囊!囊!” “我来给他洗吧。”苏锦言接过热毛巾,小家伙非常乖巧的任由他擦了脸,又主动伸胳膊让他擦手。 “怎么受了伤?”苏锦言发现那手臂粉白的肌肤上有几道深红色的疤痕,轻轻碰了碰,小家伙不由自主的缩了缩手,却是抬着脸看着他傻乎乎的咧嘴笑。 “不疼。”还没等他问,居然就回答了出来。 真是个机灵又贴心的孩子。 苏锦言心中一疼。这些伤大概还是在与他父亲一起下狱时所受,虽然已经结疤,小孩子的皮肤娇嫩,这半年多来也没有个细心的人照顾,竟然仍有余痛。 “青枫,把药箱拿来。啊,不,还是先让如嫂熬些咸肉米粥。还是不了,弄些牛奶来,要热的,也别太烫了,喝了牛奶吃什么呢?还是熬上米粥吧……” 青枫与白丹泉面面相觑——什么时候见过大公子这么前瞻后顾、颠三倒四的了? 福伯进了苏园,发现那个整天里在西苑大闹天宫的小祖宗竟然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玩木马,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小男孩听见声响,抬头来看见是他,居然冲他咧嘴一笑,然后转过头去举着右手拼好的木马,开心的献宝:“囊,马好啦!” 苏锦言有些尴尬,他已经明白这小家伙嘴里的囊囊,原来不是糖糖,而是发音不准的“娘”。好在除了他之外,其他人似乎都还未能听懂这个字的意思。 “福伯,睿儿今晚就留在我这里吧。我看他有些流鼻涕,可能受凉了,已经让高太医开了药,在我这里一起熬,方便些。” 福伯狐疑的去看小家伙,这小鬼身子骨强得跟牛犊子似的,啥时候生过病?闹腾几天几夜都不带歇的,把几个大人整病了估计他都还能上蹿下跳,怎么才出来花园里兜一圈就能伤风? 小男孩见他看过来,伸手揉了揉鼻子,捂着嘴巴“啊丘”了一声。 苏锦言马上俯下/身,“睿儿怎么打喷嚏?嫌冷么?青枫,把窗子关上。”他把孩子抱过来,拿了自己膝头的毯子将他一起裹了,仔细去看那挂着鼻涕的小脸,头也来不及抬,“福伯,你忙你的去吧。丹泉,送福伯出去,记得把门关好别窜风。” 就这样,苏园多年来一直十分平和安稳的下午,被一个小小的不速之客打破了平静。 入夜时分,莫斐回府。 一进苏园,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同。 “锦言?”莫斐一面褪下外衣给白丹泉接过去,一面向里屋扬声,“回来晚了,让你别等我吃饭,怎么不听?” 青枫站在桌边,大着胆子向莫斐做了个“嘘”的手势。 “怎么?”莫斐莫名其妙,不过立刻低下声去,“你主子睡了?” “不是我睡了。”苏锦言推着轮椅出来,青枫赶紧过去帮着他关了里屋门。 莫斐向里探了探身:“有人在里面?” “是睿儿。”苏锦言含笑道,“今天在花园里偶尔遇见就带回来了。你留了个孩子在 府里,怎么也不告诉我?” 莫斐拉着他的手坐到桌边,笑道:“那会儿早出晚归的, 分卷阅读33 可没空告诉你。” 大半年前两个人还在冷战,谁能料到有今天的局面。 “饿了吧,赶快吃吧,刚让如嫂重新热过。”苏锦言笑着给他递筷子,“陛下留你是为北朝的事?商量的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事。”莫斐摆手笑道,“这些你别管,更别多想,高瑜不是说了,少些思虑身子好得快。” 苏锦言含笑垂首道:“知道了。” 被孩子闹了下午,苏锦言也有些饿,他晚上本没什么食欲,只是为了免莫斐担心,所以每每总是陪他一同吃,不过今晚倒是胃口极好。 莫斐看着爱妻面色红润,食欲恢复,当然是心情大好,笑得十分开怀。 正谈笑间,青枫从门外进来。 “是谁来了?”苏锦言刚刚听到敲门声,便问他。 青枫看了一眼莫斐,却没出声。 “找侯爷的?”苏锦言问。 白丹泉从青枫身后走进来,躬身回禀道:“侯爷,大公子,是华园的悦娘来了。她说……四夫人刚刚离府,还说,四夫人不想打扰侯爷和大公子,所以不来辞行了,并且让她先别说她走的事,等过几天再说。不过悦娘觉得,还是应该立刻来回给侯爷大公子知道比较妥当。” “丹泉,”苏锦言立刻道,“你快去,把四夫人拦下来!赶快!” “这……” 白丹泉看着莫斐,没敢动身。 莫斐看了苏锦言一眼,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去吧。” “是。”白丹泉与青枫躬身退出。 “侯爷……”苏锦言刚想说话,却被莫斐探身一把抱了起来。 “你……”苏锦言见他搂着自己就往锦榻边走,一下就明白他要干什么,又惊又羞,低声喝道,“莫斐,饭还没吃完,你发什么疯?!” 莫斐也不答话,将人抱着躺在榻上,整个身子覆下来,一手按着他的肩,一手就抚上他的小腹。 “莫斐!” 苏锦言伸手去拦他。两人和好的那晚,他们亲热过,那是结亲以来的第二次。此后数日,虽然日日陪伴,夜夜相拥而眠,但莫斐为他的身体着想,虽然忍得难受,但一直不敢再造次。 今天,这是怎么了?! 莫斐的手被苏锦言拉住之后就不动了。 他俯身看着身下的人,目光沈静、永邃,带着深不见底的柔情。 “锦言,如果我再像对你现在这样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你真的想要这样么?” 苏锦言一震。 这句话虽然是问题,但答案两个人心知肚明。 “可是……” 莫斐没等他说完,截断道:“再没有别人了。这侯府里只有一个正配夫人,这样,不好么?” 苏锦言眼中一热,垂下眼睫,不再去与他对视。 “可是,你爹临终时……” “爹?” 他的话还未说完,忽然一个奶声奶气的唤声在里屋门口处响起。 苏锦言一惊。 他一把推开莫斐,起身看过去。 小男孩不知道是不是被外面动静吵醒,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有些迷蒙蒙的,胖乎乎的小手揉了揉,光着脚丫踩在冰凉的青石地面上。 苏锦言看着心疼,忙招手:“睿儿,过来。” “爹!”小男孩似乎终于看清楚了榻边的人,欢呼一声,摇摇晃晃的朝他们奔过来,张开双手,却是一头扎进莫斐怀里,“爹爹!抱!” 苏锦言怔住了。 莫斐笑着将孩子抱起放到榻上,“爹爹还没换衣服。让你娘抱吧。” 小男孩立刻转头,向苏锦言怀里扑过去:“囊囊,抱抱!” 苏锦言面红耳赤,彻底无语。 莫斐伸臂,将他和孩子一起圈在怀里,坏笑道:“我爹说要给侯府留后,锦言,咱们这不已经有了孩子了么?” “你……” 莫斐俯身,隔着孩子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笑意更深:“以后,这侯府,有你,有睿儿,我再也不需要其他人了。” 苏锦言怔然半晌,忽然低下头。睿儿蹭在他胸口,伸手给他擦脸:“囊,别哭,别哭。” “半年前,你就开始安排了?”他语声微颤,“你怎么不告诉我?” 莫斐抬手拭去他脸上泪珠,用那只手将他脸庞托起,含着温柔微笑的眼睛凝视着他的。 “半年前,你把府中的事交给夜容,我感觉有些不妥。我并没有打算跟她们生孩子,便做了这个准备。” 苏锦言被握着脸庞,忍不住眼角又滑落一滴泪水,“还说我心思深沉,你这个人……才真是……” 莫斐拇指摩挲着他的唇,没说话。 “可睿儿怎么会认得我?”苏锦言低下头,那小男孩听他俩说话觉得无聊,靠在他身上昏昏欲睡。 “我把你的画像挂在他屋里,一有空便叫他喊。可惜他总学不会。”他轻轻打了一下孩子的小屁股,苏锦言护犊子,赶紧把孩子向旁边拉了一些,睿儿不安的踢踢腿。 “真是个小笨蛋,怎么其他都能学会,就这个字这么难?” “他才两岁,能说这么多话已经很聪明了。”苏锦言怜惜的看着怀里的小家伙,“而且,还受过那么多苦,像现在这样健健康康的就很好了。” 莫斐见他方才还被自己感动得掉眼泪,一瞬间又是心里眼里只有孩子了,不由得又是好笑又觉神奇。 “好啦,”他伸手去抱孩子,“听说你跟他也玩了大半天了。让他睡去吧,我饭还没吃完呢。” “囊……”睿儿睡梦中唤,手向外抓了抓,被莫斐抱着就要往里间走。 “莫斐……等一下。”苏锦言怀里一空,心里有些不忍。 突听里间“哇”的一声,睿儿大哭道:“娘!娘!” “莫斐!”苏锦言着急道,“你快把孩子抱回来!看把他吓着了!” 等孩子回到他妈怀里,果然一秒收泪。 苏锦言拍着他的背,声音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吵醒睿儿了吧?不哭不哭,娘抱着睿儿睡。” 小家伙心满意足的重新合上眼,一手还紧紧攥着苏锦言的衣襟死也不肯撒手。 苏锦言一面拍着孩子,一面看了看莫斐。 “不然,你回正院睡吧,睿儿有些伤风,今晚我照顾他。” 安顿好这母子俩,莫斐苦着脸走出苏园时,心里只有这八个大字。 ——引狼入室,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