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羽(骨科)》 1薄冀 高二暑假,周六下午。 薄翼看时间差不多了,拎起鞋柜上的钥匙和零钱包,随意勾一双橡胶人字拖,准备出门。 拖鞋是她和方佳专门去丽人市场买的同款,最近流行的果冻色系。 鞋底呈薄透的西瓜红色,配两根绿色系带,斜着搭在白嫩的脚面上,一点也不俗气,反倒十分清爽。 夏天就该配西瓜啊。 薄翼一年到头几乎不怎么吃水果,唯独西瓜,特别到了夏天,几乎拿来当饭吃。 她现在就是要去买西瓜。 抬手摸了摸短裤荷包,确认钥匙在里面,回手关门,又瞥见外头耀眼的天光,连忙止住正在合拢的防盗门,从缝隙里挤进去,拿出一把阳伞。 还没出单元门,海啸般的热气与蝉鸣便铺天盖地涌来,石板路被炙烤成金色,又烫又晃眼睛,薄翼眯眼适应了一会儿,才撑开阳伞走出去。 幸好水果店就在小区门口。 老板正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听收音机,打眼看见薄翼分开塑料挂帘,立刻收起腿热情地打招呼:“诶,小翼,今天没上课啊?” 三中是市里最好的高中,每年都会组织高二学生暑假补课,为期一个月,竞赛班集训竞赛,普通班提前学习高三。 “今天周六,”终于进到有冷气的空间,她一边给自己猛烈地扇着风,一边笑着解释道:“周末还是可以休息的。张叔叔麻烦您帮我挑个西瓜,要大一点的。” 水果店老板连声应好。 老小区,经年累月的日头积攒下来,抬头低头没有陌生人,再加上薄翼成绩好,人长得又乖,待人接物亲和有礼,典型别人家的孩子,没有哪个大人不喜欢她的。 这不,张老板选好瓜,用塑料口袋装了,双手递过来:“大热天还要上课好辛苦哦,这个西瓜叔叔就不收钱了,送给你吃。” 薄翼推脱半天也推脱不掉,只能收下。 她其实没有半点勉强,十几年来受尽优待,她早就习惯了。 礼貌道谢并告别,薄翼提着西瓜往回走。 她把伞打得很低,只露出眼前几步的距离,走着走着,面前出现一双脚,一动不动地挡在那。 “学姐……” 一听声音,薄翼就反应过来是谁——最近疯狂追她的一个高一男生,明知她有男友也公开表白,被拒后居然还敢堵到家门口来。 她伞面都懒得掀开,直接了当地说:“滚开。” 那人还是不动。 薄翼翻一个白眼,错身往里走。 然后,提西瓜的那只手臂被一只汗涔涔的手掌握住:“学姐,我真的很……” 想也不想,直接一脚踹到对面柔软的肚皮上。 男生猝不及防,狠狠被踢倒在地,他捂着肚子惊惶抬头,只看见渐行渐远的、依然不曾掀开的黑色伞面。 地面滚烫,他的身体却凉透了,他又气又羞又疼,眼泪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路过的人似乎投来一瞥,又似乎没有。 他没有看清。 ~~~ 走过转角,一道低醇柔和的呼唤传来。 “薄翼。” 她从没听过的这个声音,薄翼掀开伞面,看向身后。 强烈的日光融化掉来人身上所有特征,随着他迈步走入阴影,一切轮廓与颜色才自下而上依次显现。 入目首先是一条浅蓝色的宽松牛仔裤,质地柔软,挂在一双长腿上丝毫不显臃肿;再往上是一截白色的衣角,纯白的休闲素T,没有任何多余点缀,袖口露出的手臂修长有力,一只自然垂落,一只拖一口行李箱;干净白皙的皮肤向上延伸,连着一张清秀温润的脸,烈日之中走来,竟然没出一丝汗,乌黑的短发依旧干爽。 他长得十分高大,二十出头的模样,站到薄翼面前,逼着她不得不抬高再抬高伞面才能看清楚那张与自己八分相似的脸。 搭在行李箱上的手向前伸,近到可以清晰看见上面一条条凸起的筋络。 “你好,薄翼,我是薄冀——你的哥哥。” 2西瓜【小修】 薄翼放下西瓜,搭手握上去:“你好,”她重新提起瓜:“我需要和妈妈再确认一下,请稍等。” 男人点点头,侧身让开道路。 走到阴影的另一边,薄翼掏出手机,噼里啪啦按下一串数字。 掌心残留些许冰凉的触感。 那个人的手在菁城闷热难耐的夏日里,依旧凉爽,怪不得不出汗。 真膈应…… 电话接通,薄翼压低声音,率先发难:“薄冀为什么会来?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根本不用确认,光凭那张脸就够了,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哎呀,”周韵有些心虚,声音低低的:“之前每次提起哥哥你都不爱听的,所以才没敢跟你说嘛。” “你好歹问问我的意见。” 周女士在那边轻轻叹气,说妈妈怕你不同意,又说和哥哥分开时他才八岁,因为薄父才多年失去联系更不曾见面,渐渐语带哭腔:“小冀一联络到妈妈就说要过来的,又担心突然出现吓到你,才让我这一年来慢慢和你说,想让你慢慢接受……哥哥一直想着我们,他小时候最喜欢你了……“ 手机与皮肤相贴的地方腻出厚厚一层汗水,粘在手上,不舒服得很。 热风吹过转角,在衣摆处掀起小小波涛,道旁树上的知了高声唱着,轻易掩盖掉她杂乱无序的心声。 她回头,薄冀依然站在那里。 阳光不知不觉转了方向,他在逆光里,看不见神情。 薄翼弯身提起放在地上的西瓜,汗太多,提口滑成细线,深深勒进肉里。 她在走近时脸上挂起友善的笑容:“哥哥,我们进去吧。” 他想接过来:“我来拿吧。” “没事没事,“薄翼笑得更灿烂,晃晃手里的口袋:”我提得动。” ~~~ 薄翼在厨房里切西瓜,薄冀坐在客厅里。 往日西瓜处理只需要两步——一刀切开,放入冰箱。 现下她在一下一下给西瓜改刀,刀用得不熟练,三角形切片切得厚薄不一。 红色西瓜汁淌得到处都是,她也不知道从哪流出来这么多,走去一边撕下一片厨房纸巾,欻欻响,又走回来把汁水擦干净。瓜皮底部也挂了许多,她皱眉再去撕一张,几下擦干,整齐码进盘子里。 水管里放出来的常温水是热的,她仔仔细细搓洗手上每一处皮肤,洗到小手微微发红,才关水擦手,端起盘子出去。 老式茶几特别笨重,硬生生横亘在客厅正中,四边到哪都不宽敞。 薄翼将果盘放到茶几上,咔哒一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十分突兀。 她真不是在发泄情绪故意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茶几表面铺了一层钢化玻璃,玻璃碰陶瓷,轻易就撞出响动。 随他怎么想吧! 薄翼抽一个小板凳坐下,又把盘子向沙发上的人推了推。 他脚太长,膝盖直接抵到了茶几边缘。 “哥哥,吃西瓜。”她又对他笑。 他朝着她点点头,温润的面皮上也有浅浅笑容:“谢谢小翼,你也吃。” 今天的西瓜不是很甜,还不凉快。 薄翼一口一口,吃得心不在焉。 她是计生家庭里的一场意外,周女士在装上节育环的第四年有了她,她本身经期就不是很准,节育环又正常没有松动,这才在怀孕四个月后发现她的存在。 错过了药流的最佳时间,胚胎也已发育成形,年轻的父母怎么也狠不下心,决定留下她。 可巨额的超生罚款以及两个孩子未来的抚育花销,成为压在只有单薄收入的父母头上的一座大山,薄父失眠了三夜,想了三天,最终毅然决然辞掉国企铁饭碗,下海经商。 那年头只要肯下功夫,没几个空手而归的。 当年薄父就赚取到第一桶金。 薄家从狭小的单位分配屋搬进三室一厅的大房子里。 也从此夫妻俩聚少离多,周女士忙着照顾小孩,薄父已经在外面搞起了女人,薄翼三岁,他们的婚姻彻底宣告破裂。 周女士想同时争取两个孩子的抚养权,薄父却无论如何也不松口儿子,协商不成最后闹到法院。 当时薄冀已年满八岁,按规定,应当遵从其真实意愿,但薄父塞给法官一大笔钱,小地方的法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最终,女儿判给妈妈,儿子判给爸爸,薄父按月支付抚养费。 从此,兄妹二人天各一方。 3大风 周女士开锁进门的时候,她的一双儿女正相对无言地啃着西瓜,电视都没开。 她并不是很意外这个状况,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儿。 反倒是挤在茶几与沙发空隙里的大儿子,眉眼间虽然还有些小时候的影子,可站起来却如山般巍峨,早不复记忆中的模样! 泪珠断线似的掉出眼眶,周女士抱紧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冀,妈妈的宝贝……妈妈对不起你……” 薄冀脸上又露出那个浅浅的笑容,他双手环住母亲:“妈妈不要哭,从来不是你的错。” 僵硬一节一节攀上薄翼脊椎,她站在一边,感觉背脊里生出许多让人又冷又麻的丝线,紧紧束缚着她,不得动弹。 再回神时,周女士已在儿子的安抚下止住眼泪,她眼睛依然红红,内里却盈满笑意。 “妈妈买了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油酥鸭子,卖鸭子的龚爷爷还记得吗?人家还记得你的,多给妈妈拿了两个鸭腿!你等会一定要多吃点!”她是真的高兴极了,手舞足蹈像个小孩子一样,原地转了好几圈,才想起来得赶紧张罗晚饭。 薄翼想跟进去帮忙,被周女士推出来,示意她去陪哥哥。 只能笑着坐回小板凳。 她想起来开电视,遥控放在茶几抽屉里,被薄冀的长腿堵住,她迟疑一瞬:“哥哥,挪一下腿可以吗?我给你开电视。” 长腿依言挪动,抽屉拉开,遥控器却不在里面。 翻找几遍,依然没有。 清润柔和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是这个吗?”视线里出现一支黑色遥控器。 薄翼点头,沉默接过。 “看小翼喜欢的吧。” 她突然一下不想笑了。 也就真的没再笑。 电视打开后自顾自播放节目,无人换台。 ~~~ 饭桌上基本只有周女士的声音,她竹筒倒豆子般往外抖落近些年的大小事情,薄冀微笑听着,偶尔说一两句话以作回应,薄翼则全程低垂眼睛认真吃饭。 “你妹妹最近还在上课,学校统一要求的嘛,大热天来回跑,好累哟。她又在竞赛班里,题目我一点也看不懂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遇到困难,有空你帮妹妹看看吧。” 对面朝薄翼看来一眼,轻声说:“我记得小翼竞赛科目是数学对吧?数学很难,我主修物理,不一定会做。“ ”这样啊……“周女士看上去十分惋惜,又迅速想到另一件事:”有女朋友没有啦?遇到合适的可以谈谈嘛。有的话就带来给妈妈看看,只要小冀喜欢妈妈肯定也喜欢的。“ ”没有的,妈妈,时间太紧了,我其中一个实验的数据出了很大问题,需要全部推翻重做,只有明年一年的时间,我还怕毕不了业……“ ”哎呀!“周女士的心跟着揪起来。 塞进嘴里的饭越来越没味道,薄翼索性放下碗筷:”我吃好了,妈妈、哥哥慢慢吃,我进去写作业了。“说着推开椅子,起身回房。 周女士的目光总算有了移动,她先看看桌上剩下的大半碗米饭,又一脸担忧看向自己的宝贝女儿:”怎么吃这么一点点?是不是不舒服?“ 薄翼摇头:”天气太热了,吃不下。“ ”那晚上你想吃宵夜的话一定跟妈妈讲,不要饿着肚子睡觉,乖乖。“ 嗯嗯的回应半截被隔断在门里。 房间没开空调没开灯,又闷又热又黑。 薄翼将自己摔到凉席上,摸索着找到遥控。 叮—— 空调缓缓启动,电源灯光亮起,呼呼风声吹送。 吹远思绪。 用不了几天,薄冀的事迹就会传遍小区,那些平时对她青睐有加的叔伯姨婶们,一定会齐齐转换夸奖对象。 “薄家老大有出息得很,十四岁上大学,今年二十二岁就快博士毕业啦,还是双学位,老薄家真是会生啊!” ~~~ 翌日清晨。 薄翼被渴醒了。 她昨夜就着趴伏的姿势睡着了,一边脸颊烙上横横斜斜的凉席纹路,红成一片。 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只剩一口水,她仰头喝了,却还觉得不够。 拖鞋懒得穿,迷蒙着眼睛,深一脚浅一脚就往厨房走。 她贪凉,冰箱里常备冰水,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晃晃悠悠倒上一杯,一边喝一边往回走。 刚走到一半,身侧卫生间的门打开,一个人走出来。 待看清楚是谁,含在嘴里的那口冰水已经无意识咽了下去,冰冷滑过,彻底清醒。 “你有病啊!”她轻声尖叫,张皇窜进屋里,随即砰地一声,大力关上房门。 薄翼紧靠门板大口喘息,心脏咚咚咚咚跳个没完。 她低头看见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脯,上面只覆盖着一件细带碎花背心,往下是一条白色的棉质内裤。 空调老化,降温慢,大概是那时候稀里糊涂脱了衣服。 她忘了现在这房子里已经多出来一个人。 真是…… 周女士被巨响震醒,打着哈欠游进客厅。 她儿子还站在卫生间门口,一动未动。 “刚刚什么声音?” 薄冀微微侧身:”没什么,妈妈,”一顿:“刚刚起了大风。“ 4三人 薄翼再没有出来,不管周女士怎么敲门,怎么询问,怎么轻声细语安抚,都没有用。 门始终紧闭,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她现在自责得不得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不该因为急切地想要补偿儿子缺失的母爱,就忽略身边的女儿。 薄翼从小就懂事,省心,没有人不夸她的。 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没有能力,没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反倒要孩子理解自己。 她好失职。 “乖乖呀,多少吃点东西好不好?妈妈把饭放门口,你拿进去吃好不好?” 薄冀坐在沙发上,沉默注视着母亲瘦小的背影以及她前面棕色的木门。 他看了很久,终于起身走过去。 “妈妈,我有点事想跟你说,”薄冀把人轻轻拉到一边,清润的眼里波光粼粼:“菁大张教授是我导师的同窗,来之前他特意嘱咐我代为探望。对不起妈妈,刚回家就要出门。” 周女士又哭起来,她真的生气,气自己蠢,女儿儿子全辜负。 薄冀给她擦眼泪:“妈妈,我只去几天,五天——三天好不好?三天之后马上回来。” ~~~ 薄翼坐在书桌前,面前摊了大片竞赛试题。 竞赛保送之路,说起来其实非常简单。 首先获得省一等奖,入选省队,再获全国金牌,入选国家队,确定成为国家队成员之后自然就可以保送了。 至于走起来是什么感觉,因人而异。 或新或旧的纸张在细白指尖发出哗啦轻响,它们被一张张展平迭放,映在黝黑的眼里,像点燃的簇簇星火。 所以,她躲什么?她凭什么要躲? 不就是生活空间被侵占又被陌生男人看到了身体,这个男人还恰好是她素昧谋面的生理意义上的兄长。 那又如何? 换上崭新的墨绿色连衣裙,薄翼推门往外走。 大门处的两人同时向她看来,在迎接其中一道清润如水的目光时,她的脊背愈加伸展,挺立笔直。 她问,语调轻轻:”哥哥要出门吗?“ 搭在行李箱上的手指微微收紧:”是的,要去看望一位老师,过几天回来。“ ”那——“她笑起来,挥手:”哥哥回见。“ ”回见。妹妹。“ ~~~ 晚上周女士小心翼翼挤进房间,乞求同寝。 薄翼平躺着,周女士侧躺面向她。 房间里只剩一盏昏黄的小夜灯,是一朵胖嘟嘟的小蘑菇。 她小时候睡觉怕黑,周女士买来,哄她说发光的小蘑菇里住着小仙女,但小仙女很害羞,只会在小宝宝闭上眼睛后出来。 年复一年,小宝宝长大,不再惧怕在黑暗中闭上眼睛。 小蘑菇几度换新,维修灯泡,却一直存在,在入睡前准时点亮。 ”乖乖,妈妈昨天做错事,说错话,伤害到了你,对不起,请你原谅妈妈。“ 薄翼从上幼儿园开始自己一个人睡觉。周女士每晚出发前都会反复叮嘱,要把门锁好,那时候厂里有人欺负她,只给她排夜班,下班回家起码早上六点。 她外公不在了,外婆身体也不好,一直将养在舅舅家,没办法帮忙照看。 有人劝周女士赶紧再找个,她皮肤白得很,特别显小,哪怕带个小孩,也有不少人上赶着来问。 周女士心里鼓涨着一口热气,一个也不理睬,只一心扑在工作和女儿身上。 后来有一天,薄翼起夜喝水,杯子没拿稳摔碎一地,她脚背被割出条长口子。 等白天周女士回家,看见小孩子缩在沙发里睡着了,小手捂着脚丫,一手一脚全是干涸的斑驳血迹。 周女士没哭,抱起孩子一路狂奔到路边打车。 等包扎好伤口,重新哄睡女儿,才将孩子托付给好心护士。 提起包,留下一个单薄的背影。 她又打车去厂里,流眼泪大哭着,撒泼打滚豁出命一般地闹。 排班终于变回正常,没人敢再惹她。 薄翼听完妈妈的道歉,右脚脚背开始痒,她用脚蹭了蹭那上面的小肉疤,转身:“那你明早上给我煮面吃,加两个煎蛋,一个要脆的,一个要溏心的。” “行啊,”周女士牵起女儿手指,一手轻揉她细长的头发:“好久没跟你躺在一起,你都不知道,以前你在妈妈怀里只有这么小,”她在空中比划一下:“现在已经亭亭玉立,比妈妈还要高了。” 又迟疑很久,说:“妈妈接下来要说的不是想维护谁,真的,你和哥哥在妈妈心里同样重要。” 她的手指抚过薄翼眉毛。 “妈妈其实经常做梦,梦到以前。你,我,哥哥三个人一起生活,妈妈在厨房里做饭,你睡在摇篮里,哥哥跑着回家,一进门就洗干净手去看你。 那时候他要上好多课,放学特别特别晚,每次回来你都已经睡着了,早上又必须在你醒来之前离开。那时候你特别喜欢他,总爱问我,哥哥为什么只有周末才有,其实他一直都在,一直看着你。” 她无声落泪:“妈妈真的希望我们三个能好好的。” 5早饭 薄家母女都很嗜睡,所以薄翼一直在学校解决早饭。 然而,为了这碗面,母女二人特意起个大早,以至于薄翼破天荒成为“班级第一人”。 周女士人实在,分量给得很足,薄翼也给面子,全部吃完。 从家到学校,走了十五分钟,血液还大量聚集在胃部,使得本来就困的她愈发困。 索性书包一丢,趴着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间薄翼被一阵摇动晃得半醒。 “皇上~皇上~童贵人正在殿外候着您呐!”是同桌方佳。 薄翼还想睡,挥开自己背上的手,转头到另一边,嘟囔:“让他滚。” “哎哟,这可怎生是好,”方佳继续唱戏:“这秋水般的人儿痴等着,秋水般的眸子痴望着,奴才见了也真真是不忍心的,皇上您……” “你少看点傻逼吧!” 被魔音穿耳烦得不行,薄翼一个翻身站起来,眼睛没有完全睁开,刚走一步就撞到椅背上。 她低头,却没在看人:“让让。” 方佳赶紧说着对不起让开位置。 凭感觉走到后门,还没靠上门框,手里就被塞入一团温暖,有一只手伸来替她别好睡乱的头发。 “昨晚没睡好吗?”童彧担忧地看着眼前女孩:“要不我找人帮你请假,我送你回去?” 薄翼总算张开半眯的眼睛投去一个“你是傻逼吗”的眼神,将手里的东西塞回去:“今天我吃早饭了。” “啊?吃了?在哪吃的?” 薄翼很不耐烦:“家里。” “哦哦,好吧……”男孩子喉结滚动几下,眼里闪着光:“那这个我吃了?” 她已经懒得睁眼了。 这还用问吗? 走回座位时薄翼拎一个纸袋和一瓶鲜牛奶,纸袋里是童彧给她洗的衣服,刚好放桌上当枕头,牛奶醒了再喝。 刚要重新趴下,就听见方佳很惊奇地问:“诶?今天没早饭?” 早饭!早饭!怎么全他妈是早饭! 她就不该在家里吃早饭! 本来也没有这顿早饭的事! 真烦! “我要睡觉,别吵我了。” “行行行,您快睡吧,我不说话了,”说着不说,嘴却没停,只不过声音放小了很多:“童彧家用的什么洗衣液,怪好闻的,下次见了我得问问…等会儿第一节是老杜的,睡神你是真敢睡啊……“ ~~~ 竞赛班班主任兼数学老师老杜没有叫醒薄翼,其他老师也同样,她一觉睡到了大课间。 靠在椅背上,手里端着鲜牛奶慢慢嘬着,另一只手随意地转着笔。 方佳知道,她现在完全醒神了。 推本子过去,第一节课有好几道题她没听懂。 薄翼三下五除二给她讲了,又带她重新顺一遍思路。 “真羡慕你啊,哪怕堂堂课睡觉老师也不会说你,题目也没有不会做的。” “没什么好羡慕的,我放屁巨臭。”大概回忆起什么,薄翼嫌恶地皱起眉头,撇嘴停了喝牛奶的动作。 方佳成功被她逗笑。 学习无非靠两样东西,智商和毅力,被智商巅峰安慰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膈应,反而十分妥帖。 她本来就不是竞赛班的,但学校规定平行班年级前五可以到竞赛班借读,天可怜见,她一点也不想来,谁想天天被人按在地上摩擦? 规定可以就是必须,她硬着头皮来,然后遇见了薄翼。 一个上学能睡就睡,班里第一个和她说话,醒着的时间几乎用来给她讲题的姑娘。 虽然没睡醒的时候凶得可以吃人,脾气也不怎么好,但她是她的小天使。 “说起来,我一直有个疑问。” “什么?” “我以为你是脸和脑子两手抓的,好歹前几个成绩都挺不错,可再怎么不吃窝边草,也不至于选童彧吧?脸就算了,他那个脑子,你和他有话说?” 薄翼喝牛奶的动作再次停下来:“等会吃中饭你就知道了。” “嘎?” 6拖鞋 菁城七月底的中午热得根本不像话。 无人愿意在路上多做停留,闷着头一股脑地向前走,只剩下徒劳的香樟在两旁站成风景。 人少,食堂里只开了两个空调,然而空间开阔,效果约等于无,倒是饭菜的热气蒸腾着,萦绕着,裹得人更热了。 学校安排了定餐,按班分组提前摆在金属桌面上,学生找到座位坐下来就可以吃。 薄翼和方佳刚坐下,对面的同学就被挤开,换成另一个人。 自然是童彧。 “来,老婆,喝水。”天太热了,童彧特意先跑去超市买了两瓶冰水,拧开瓶盖之后,递到薄翼面前,他又瞥眼方佳,就说他脑子不太好吧,没预想到这样的场面,少买了一瓶,他只能把自己的递过去:“方佳同学,你也喝。” 见他还有点眼力见,方佳轻哼一声,接过拧开,大灌几口。 她正想开口替眼前这位笨蛋帅哥美言几句,帅哥抢先开口了。 “老婆,”他眼睛亮得像星星:“今天上午我一直有认真听讲哦,虽然听不太懂但都做了笔记,晚上回去拍照汇总到一起给你检查。” “嗯。”薄翼神色淡淡,专心扒拉米饭。 “还有还有哦,你不是给我布置了第二单元的单词吗?我今天大课间一直在背,用不了……” 方佳目瞪口呆地看着童彧事无巨细地汇报自己上午做了什么,详实到哪节课上厕所碰见了谁都一一交代,话口之密集,让她这个话唠也甘拜下风。 她恍惚有些明白薄翼之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这么一回忆,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问题需要这位仁兄解答。 “诶诶,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方佳晃了晃手,示意看这边。 “嗯?” “你家用的什么牌子的洗衣液啊?我今天闻见你送来的衣服好香,想get同款。” “啊,你说那个啊……“童彧好看的脸上腾起红霞,他又轻又快扫薄翼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甜蜜的笑:“我不敢用家里的洗衣机,只能手搓,用的是我自己的香皂……” “啧啧啧,”方佳一脸无法忍受,继续说:“那你把香皂链接分享给我吧。” 童彧比出“OK”的手势,利落拿出手机操作几下,接着对方佳说:“我把链接发给小翼了,你找她要吧。” 方佳在心里赞叹这孩子虽然脑子不行,但男德学得还不错,可以加分。 她从薄翼包里掏出她的手机,解锁,转发消息,再用自己手机复制,打开购物软件。 “靠!这什么鬼香皂?卖这么贵?!”她朝向薄翼:“宝啊,他男徳不行,居然对你隐藏身份!” 薄翼还未反应,童彧立马急了:“没有没有!家用都是我妈买的,我爸管我很严,我的零用钱可能还没你多,你不要乱说!”又转头对向薄翼,可怜兮兮:“老婆,我没想隐瞒你……我就是觉得如果特意跟你说这个会显得我很奇怪……” “行了,我知道了,”听他们俩在耳朵边不停叽叽喳喳,空气里都擦出火花了,热到不行:“你俩能不能赶紧吃饭,呆在这里不热吗?” “老婆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我保证以后……” “吃,别说话,”一顿:“还有你。” 收获异口同声:“是!” ~~~ 日子一如既往,早晨童彧送来早饭和鲜牛奶,薄翼吃完后根据犯困程度决定睡多久,醒来就给方佳讲题,中午一起吃饭,回来午睡到自然醒,然后再看有没有题要讲,没有就做做自己的题目,晚饭,晚自习,最后放学。 平行班是不要求上晚自习的,童彧对此安排颇为不满,他想留在学校打篮球等薄翼下课,被无情拒绝了。 于是晚上九点半,剩余的竞赛班学生,稀稀拉拉走出三中校门。 校门外有长长一截楼梯,方佳和薄翼并排走着,远远便看见石梯下方站了一个人,看不清面貌,光一个身影就足够令人赏心悦目。 与此同时,她听见身旁的人不爽地“啧”了一声。 她不确定薄翼啧的和她看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但当距离拉近,她看清那人眉目后,心想大概、也许、应该……就是了。 老城区路灯昏黄,灯光长出了绒毛,毛茸茸、软乎乎地飘下来。 那人就从这样的光里走过来:“小翼,妈妈让我来接你。” 往常薄翼是一个人回家的。 不是周女士不想来,天气热,路又不远,薄翼不想她折腾,没让。 凭借刚刚的反应,方佳判断薄翼大约和这位兄长关系不大好,但是薄翼停了下来,笑着回应:“谢谢哥哥,”拉过她:“这是我的好朋友,方佳。” “方佳同学,你好。” 清润目光落过来,温和平静,没有半点锋芒。 她却轻易面红耳赤,结巴回句你好,半点不敢停留,拽着薄翼大步向前走。 “看上了?我去帮你要联系方式?” “啊啊啊,”方佳捂自己的脸:“你怎么没说自己还有个哥哥?他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啊?!简直就是从里走出来,从此温柔男主在我心里有脸了!他声音也好好听,轻声细语的,普通话还特别标准。” 菁城地处南方,好说方言,学校里除了语文老师,没几个人普通话是标准的,方佳和薄翼也多多少少带点口音。 “他北方人。” “诶?你们没一起长大?” “没有。” 以前就只听薄翼提起过自己的妈妈,闻言,方佳立即明白大致情况,她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问。 薄翼了然:“方佳同学,为了你的终身幸福,想问就问。” “那……他在大学里有女朋友吗?” “他说没有,以及,”薄翼轻哼:“人家马上博士毕业了。” “啊?他二十七八啦?我才十七……是不是差得有点大?” 薄翼看着自己一脸纠结的好朋友,决定放过自己:“二十二,X大少院,“顿了顿,补充:“创新试点班。” 方佳瞪大眼睛,三呼卧槽:“这我怎么高攀得起?“ “别气馁啊,”她声音愈发凉薄:“不是有这么一个说法吗?智商高的人在情感方面都很弱鸡,也许你勾勾手指他就过来了。” “你看看自己再说话行吗?” ~~~ 夏夜余热未消,蝉声嘶哑,菁城人民却不怕,三五成群围坐在街边的方形小桌前,光着膀子喝酒划拳,黑色摇头风扇在一边呼呼地吹,绿色酒瓶交错碰撞,蓝色塑料凳时不时与地面摩擦,发出声响,还有烧烤的青烟飘过来,缭染出一幅烟火人间。 他们从这样的人间里走过,两前一后,相隔不远。 薄冀隐隐能听到一些两个女孩对话里的零碎字眼,他没有细听。 在一个路口,那个同学与薄翼挥手作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前面只剩她了。 上学,她穿着校服,上身是一件蓝白短袖,下面是同色的运动短裤,搭配与重逢那天相差无几。 唯一的区别在脚上。 没有哪个学校会允许学生穿拖鞋上课,今天她穿一双低帮帆布鞋,鞋口刚好卡在细细的脚踝,她的脚好像特别嫩,边沿的皮肤微微发红,被磨到了。 大概这就是为什么她总喜欢穿拖鞋吧。 纤薄的,淡红色鞋底,随着走动,一下一下轻拍在圆巧雪白的足跟上。 啪嗒啪嗒。 移不开眼睛。 7肠炎 那天以后,薄冀每晚都会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接薄翼放学。 等两个女孩出来,打过招呼,便稳稳缀在后面,从不主动搭话。 气温逐渐走高,空气仿佛也要沸腾了。 补课最后一周的某个中午,薄翼不想再流着一身大汗吃饭,而且上午睡太久,早饭基本没怎么消化,她和方佳打招呼说自己不去了,又继续趴在桌上小憩。 方佳其实也不太想面对室外的夺命热空气,但她高强度用脑五节课,早已饿得发昏,小眼珠子一转,决定去小超市买点吃的。 超市开在教学楼地下一层,后面有个小门直通室内走廊,如此一来,既能填饱肚子又可免受高温侵害。 环境催人进步,大家也都和她抱有相同的想法,不大点的地方挤满了人,进超市的小门外硬生生排起长龙。 等轮到方佳的时候,货架上的面包已经所剩无几,全是她不爱吃的,她挑挑拣拣,最后选了自己最不讨厌的那款,又拿了干脆面增加饱食度,结账时看见柜台上有她看剧刷题必备的泡椒笋片,顺手也带一包。 泡椒笋片的味儿特别酸爽,一拆口袋,薄翼就闻到了,转头看方佳:“你吃什么啊?味道这么大。” “泡椒笋片,我的最爱!”方佳献宝似的凑上来:“你要不要试试?” 薄翼不是很想吃,她是真没食欲,但方佳已经把白白的笋片挤到她嘴边了,也就没有拒绝,张口含进去。 “怎么样?好不好吃?” “嗯,还不错。” 班上陆续有同学吃饭回来,皆是满头大汗的样子,空气里泛起些微的汗味与交谈声,又慢慢沉寂下去——午休时间到了。 薄翼也在睡,却没有睡着,倒不是因为上午睡太多,她的睡神之名全校皆知,想睡必定能立马睡过去。 但现在她就是睡不着,她感到很不舒服,那片泡椒笋片进入消化道之后,所过之处便烧起一把暗火,隐隐灼烧着她。 口水不可自制地向外分泌,她重复吞咽的动作,企图用它们熄灭这些火,可好像一点用也没有。 接着肚子开始疼起来,起初她尚能忍受,伸手去揉,渐渐不可控制,翻来覆去直冒冷汗。 方佳察觉到她的异样,前来查看:“小翼你怎么了?”看她一脸苍白,摸到一手的汗。 她疼得难以开口,哼哼着说给我妈打电话,气若游丝。 方佳着实被她这幅模样吓到了,颤抖着手打完电话,又赶紧跑去办公室报告老杜。 老杜快步走进教室,指挥班上两个壮实的男同学去扶薄翼,可她太疼了,紧紧蜷缩成一只虾米,两位男同学根本找不到发力的地方,站在一边不知如何下手。 老杜气急,让前后两排同学往两边挪,准备把薄翼直接抬出来。 吭哧吭哧耽误好一会儿,两位男同学正准备再次尝试,身后倏地响起一道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不好意思,请让一下。” 男生下意识让开,就见一个高大的男人闪身上前,一把将薄翼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薄翼疼得轻呼,他低声安慰:“小翼,再忍一下。”又侧头对老杜说:“杜老师您好,我是薄翼的哥哥薄冀,家母刚刚给您去过电话,估计您正在处理小翼的情况未能接听,她已向您发送短信说明我的身份,麻烦您确认一下。” 老杜刚才出来得太急,手机还在办公室里,见他想回去拿,方佳急急开口:“杜老师我可以作证,他是薄翼的哥哥,她哥哥一直接她放学,我每天都见。” “好好,行,”老杜对着方佳,指向门外:“你快带他们去医务室,有老师在值班,我去给薄翼妈妈回个电话。”说着转身往办公室跑,他还是要再去确认一下。 ~~~ 医务室的位置特别刁钻。 菁城多山,三中高三教学楼建在山坡上,小超市在坡缓的一侧,与室内楼梯相通,医务室在坡陡的那一侧,所以即便同在负一楼,也没办法从室内直接下去。 它有个专门向外开的小门,在教学楼外石梯的底部。 方佳带着薄家兄妹快步绕下去,穿过花坛小径,又走过一条细长走廊,终于来到医务室门口。 房间嵌进山体里,温度比外面低很多,夏天几乎不需要开空调。 医务老师正在玩手机,见有人进来,从容放下手机问怎么了。 方佳快速把情况陈述一遍,老师听完点点头,让薄冀把人放到床上,一面拿起听诊器朝薄翼走去。 大致检查完后,问薄翼:“中午吃什么了?” 薄翼发不出声音,方佳代为回答:“她中午就吃了一片泡椒笋片。”说完像是意识到什么,眼眶迅速红了。 医务老师听罢转头在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布袋,打开,拿出一个金属蘑菇样的东西,递给薄冀:“急性肠胃炎,小头朝下,把这个给她贴肚子上。”又递过去一个小桶:“她等会儿可能会吐。“ 薄翼还蜷着,薄冀先放下东西,轻手轻脚帮她展开。 然而,一点点微小的动作都能打破她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微妙平衡,她疼得直抽气。 可必须治疗,只有治疗才能尽快结束痛苦。 他柔柔软软、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安抚,动作放得更轻更缓。 待终于将人展平,他面有微汗,抬头详问医生:“请问这个仪器具体贴在哪里?上腹还是下腹?” “肚脐下方。” “好的,谢谢您。” 薄冀重新拿起治疗仪,嘴上说明自己即将要做的动作,征得同意后轻轻扯低薄翼的校服裤头,褪到需要的位置马上停止,在露出的一小截皮肤放上仪器,轻按固定。 做完这些才注意到方佳仍定定站在床边,眼眶依然红着。 “对、对不起……是我把笋片给薄翼的……”话未说完,眼泪大滴大滴地掉。 “不怪你,”他朝她安抚一笑:“是急性的,你也预料不到会这样。” 方佳还是难过自责,又不敢哭出声音,眼泪源源不断,抬手抹了又抹。 医务老师看不下去:“这位同学,下午还要上课的,这里有人看着,你先回教室去吧。” “我……我想留……” 一只手虚虚攥住她的手指,低头看,是薄翼。 她脸苍白得很,被汗濡湿的头发胡乱贴在额头与两颊,嘴唇发白,几无血色。 “去吧,快回教室,不然作业就没人帮我记了。”她的声音低微沉缓,但语气认真。 方佳低泣着往回走,进了教学楼大门才敢放声大哭。 薄翼哪里需要写作业呢? 她都这样了还反过来顾及她…… 老杜本打算去医务室看望薄翼,半路却碰到方佳这个哭得肝肠寸断的小姑娘,要不是提前打电话问过医务老师,他都快以为薄翼得绝症了。 没办法,只能一面笨拙安慰,一面提溜着人先回去。 至于薄翼,有哥哥照看着,应该问题不大。 8钥匙扣 薄翼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片羽毛。 一片飞不起来的羽毛。 她紧闭的眼前有一丛丛灰蒙蒙的山,深浅不一,起起伏伏。 她在无尽的灰暗里,被无形的力量裹挟着,低空掠过山峰与山谷。 疼痛也就跟着一起时起时落。 在这样飘荡无依的世界里,她有一个仅存的锚点。 一个温度略低,又的确温热的东西。 她看不清它的位置,却知道它一直存在,不曾移动。 令她感到安定。 于是她彻底卸力,放松身体随波逐流,等待这一场冒险迎来终结。 终于,羽毛攀过顶峰,飞入云霄,白光骤降—— 辛辣酸苦的东西急速涌上喉头。 薄翼一个翻身,趴在床沿呕吐起来,苍白的小脸呛得通红,眼泪被挤出来,可怜兮兮地挂在睫毛上,将落未落。 薄冀端着桶,一面在单薄发颤的脊背上轻顺。 等薄翼吐完了,他拿起床头的纸巾为她擦拭唇周,又拿新的想替她把脸上残余的眼泪和汗液一起擦掉,薄翼抬手接过,她大口喘着气,脸色相比之前好了许多:“我自己来,”又拾起掉落在床单上的治疗仪自己贴到肚皮上。 薄冀没有多话,只点点头说:“我去洗一下桶。” 他洗完桶回来发现薄翼不在床上,医务老师看出他想问什么,偏头指了指更里面的一扇门:“在里面,上吐下泻,都过一遍就好了。” 他低声谢过,又问医务老师桶该放去哪里,放好桶转身正好对上窗外泻进来的光。 医务室的窗外树木掩映,光线从缝隙里跋山涉水挤进来时已经失去热量和力度,凉凉地落在人身上,给人一种陌生的感觉,好像它不是阳光。 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消毒水与青苔的味道,也是冷冷的,与外界截然不同,令当下显得很不真实。 恰逢此时,周女士从走廊里走进来,世界重新有了实感。 周女士今天本来在上班,接到方佳的电话后马上联系薄冀让他先过去,自己则找领导打报告请假。 家住得离公司很近,她平时通勤都是步行,她怕薄翼情况不好要用车,专门跑回家去取车,结果老小区人车不分流,车又久不使用,一直停在那里积起一层厚灰,别人以为这车不会动,放心停到前面,她挪不出车,只能急忙找到门房大爷联络车主,折腾一长串,总算赶过来。 “乖乖怎么样了?” 薄冀见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拉过凳子让她坐下,又递去纸巾:“不用太担心,妈妈,先歇一歇,”他略去薄翼疼痛的惨状:“小翼在卫生间里,医生说出来了就差不多了,等会儿我们就可以带她回家。“ 周女士连连点头,眼睛盯着卫生间门。 一阵水声后,薄翼踏着虚浮的步子,扶墙走出来。 周女士赶忙迎上去,抱着她心疼地问乖乖有没有事,薄翼自然说没事。 薄冀接过医生开好的药,又细细问清楚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地方,接着收好薄翼的随身物品,转头准备带母女二人回家,就看见薄翼挂在周女士肩膀上,她比周女士高,现在没有半点力气,两个人几步路走得摇摇晃晃。 他上前从妈妈手里接过妹妹,东西和药让妈妈拿着。 低头问半倚在怀里的人:“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她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力度:“嗯。” 于是他弯身捞起薄翼膝弯,像抱着她来时那样,抱着她走进阳光里。 ~~~ 平行班下午放学的时候,换过干净衣服、躺在家里的薄翼接到一个电话。 童彧打来的。 他知道薄翼急性肠炎之后一下午没心思听课,虽然他以前也不怎么听,但和薄翼在一起后,在她的要求下,即便难受他也会认真听讲的。 现在根本坐不住,屁股起了火。 一下课就飞奔到竞赛班找方佳,问完愈发毛焦火辣,决定以送作业为由亲眼见上一面,才会安心。 听筒对面的人急得都快哭出来了,薄翼说不出拒绝的话。 大概人生病了就容易变得格外心软。 经过客厅时薄冀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同学来送作业,她去拿。 薄冀站起身,说陪她一起去。 她也没有拒绝。 楼下童彧望眼欲穿,看见薄翼身后跟着家长,眼神收敛,小心扮演普通同学:“薄、薄翼同学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 “那就好……”他水汪汪的大眼睛很难藏住情绪,垂眸递去作业:“老师说今天你情况特殊,作业少做一点也没关系的……不做也可以。” 薄翼接过:“好,谢谢你告诉我,麻烦你走这一趟。” “没事没事,外面热,你身体还没好透,赶快回去吧,我也回家去了,再见。”说着挥手跑掉。 薄翼望了如风的背影几秒,转身往回走。 电梯里,一直沉默不言的薄冀忽然开口,问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脚上的疤怎么来的?” 薄翼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穿着拖鞋的脚:“小时候玻璃划的。” “疼吗?” 她摇头:“过太久,我忘了。” 叮—— 电梯到达。 薄翼抱着东西走出去,伸手摸钥匙却没摸到。 站到门前,她将东西换到右手,去摸另一边口袋,也没有。 有清浅的气息拂过后颈,一只手捏着一把钥匙从后方伸进锁孔。 她侧身退后半步,却依然被围在墙壁与他之间。 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前方。 他已经有了这个家的钥匙,单独的一把,串在一个挂有西瓜吊坠的钥匙扣上。 修长手指捏着钥匙末端,骨节微微泛白,旋转过程中,西瓜吊坠与金属扣环相撞,发出轻微声响。 门拉开的一瞬间,感应灯正好熄灭了。 她陷入光里,他还站在门后阴影中。 走廊不通风,有些闷热。 “进去吧。”他说。 薄翼收回目光,走了进去。 9照片(10珠加更,感谢大家) 九月到来,暑假结束。 在薄翼习惯家中多出一个人的存在之后,他要离开了。 机场送别,周女士在前面抱着儿子双眼含泪、殷殷嘱咐,薄翼在后面看着二人无所适从、默不作声。 一直听不到女儿声音,周女士回头:“不跟哥哥说点什么吗?”一个月多以来,儿女之间关系软化,一点一滴她都看在眼里,才敢这么问。 薄翼:“说什么?没什么要讲的。” “这孩子……”周女士转过头,最后一遍叮嘱儿子:“北边冷,你要及时加衣服呀,学习再忙也要记得好好吃饭,有事没事都给妈妈打电话……” 薄冀不厌其烦地应承着妈妈,马上进关时,他抬头看向薄翼,面目温润,一如初见。 “有空常联系。” 薄翼点头:“OK。” 话虽如此,但开学大半个月了,薄翼不曾发去一言半语,对方也在通讯录里静静躺尸,像是彼此之间的一种默契。 又睡到大课间,薄翼端着水杯去走廊接水,刚摁开开关,就听见对面楼传来阵阵呼喊。 “啊,是学姐!” “学姐出来了!学姐在接水!” …… 夏日未尽,他们叫得比蝉鸣还聒噪。 高二与高三两栋楼的走廊相对,这样的场面薄翼早已习惯,不过是把称谓从“学妹”换作“学姐”,就连上厕所也会有人在对面大呼,真的很无聊也真的很傻逼。 薄翼面无表情,眼皮也未曾抬一下,只是有点怀念暑假补课时的清净。 ~~~ 下午有体育课,几个班的时间撞在一起,各自占据操场的一个位置活动着。 薄翼体力一般,打一会儿羽毛球就不想动了,想去大超市买瓶水喝。 她走出操场大门,下一截长坡之后再下一段楼梯,终于看见超市大门。 还没进去就听见人喊:“老婆——”然后看见童彧奔她而来。 他抱着个篮球,浑身是汗,薄翼皱着眉往后退半步。 童彧面色不改,笑得依旧灿烂,抬起衣摆抹一把面上的汗,抹完笑嘻嘻问薄翼:“老婆你来买东西啊?” 她有时候真搞不懂他为什么总问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她回答显得自己蠢,她不回答显得问问题的人蠢。 两相比较,她选择不回答,反正童彧本来就蠢。 走到冰柜前,童彧适时又问:“买水吗?”他替她拉开柜门:“我听班上的女生说最近新上市了一款汽水,特别好喝,你要不要试一试?就是这个。” 薄翼无视他指的方向,默默拿出一瓶矿泉水,顿了顿,又拿一瓶。 这下子,童彧的尾巴都快摇上天了,大眼睛笑成一条缝,白嫩嫩的两只耳朵激动得发红。 接过矿泉水瓶的时候,他先将自己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一边语无伦次地说呜呜,谢谢老婆,我老婆给我买水了呜呜呜…… 他这副我很便宜的样子成功把薄翼整无语了,出门就准备上台阶回操场。 刚迈开步子,就被童彧拉住,他微低着头,磨磨蹭蹭的:“老婆……要不你看我打会儿篮球吧?” 天很热,他打球的球场在露天。 薄翼盯住自己腕上的手掌几秒,同意了。 且不说童彧带薄翼回到球场引起男生们怎样的艳羡与挤兑,众目睽睽之下,他仔细擦干净场边阴凉处的石凳:“老婆我再跟他们打一会儿哦,就一会儿,打完马上来陪你啊,不会让你等烦的。” 他说的一会儿就真的只有一会儿,上场快速跑动、传球、接球,最后投出一个漂亮的三分,就在男同学们的骂骂咧咧中走向薄翼,坐到她的旁边。 其实他并不期望能得到薄翼的夸奖,但看着她盯住自己手的眼神,心里又泛起一些小小期待。 他把手伸过去,小心翼翼:”好看吗?“ 他的手白净、修长、骨节分明,因为刚运动完,表面有些微的脏污,泛着红,沾一层薄汗,显得有些粗旷,但不掩美好本质。 “还不错。”薄翼回答。 于是童彧嘿嘿两声,又笑得见眉不见眼,他望着眼前女孩,语气愈发小心翼翼:“那……你想摸一摸吗?” 他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咚咚、咚咚,每一下似乎都能把胸腔撞碎。 五感被等待拉成一条细线,悬到高处。 感谢光速大于声速,让他能早一点从地狱里解脱出来。 他看到她点头了,接着是一声好啊。 把手刚递过去一点,又想起什么,突然停住,他说:“等一下,老婆,你等一下。” 就见他拧开自己那瓶矿泉水,又顿住重新拧回去,左右环顾一圈,然后拿起一瓶别人的,打开浇到自己手上,做完后甩掉上面的水,重新递过来。 他眼睛也像被洗过一样,亮晶晶:“给你,老婆。” 薄翼握上去,与他十指相扣。 两个不同的人的手指交错纠缠,一边纤细柔弱,一边修长结实,感觉截然不同,又切实地嵌合为一体,肌肤相贴,暖暖烘烘,即便刚淋过水,也没有冰凉的感觉。 她握着他的手翻来覆去一直看,丝毫没注意到童彧红得滴血的脸庞。 “感…感觉怎么样?”他声音有些变调。 “挺神奇的。” 具体神奇在哪,薄翼没说。 她就这样玩他的手一直玩到下课,最后似乎还觉不够,拍下一张十指紧扣的照片。 当夜,这张照片出现在薄翼的朋友圈,未配文字。 当夜,童彧保存照片,设为屏保,在床上蒙头笑着打滚。 当夜…… 10烟味 十月有一点不一样,薄翼的生日在这个月。 准确点说,十月二号,她与祖国母亲前后脚生日。 舅父带着放假的表哥从邻市赶过来,外婆还离不得人,舅妈只好留在家里捎来祝福,而远在北方的、一月未见的薄冀,居然也不声不响地来了。 这下给周女士高兴坏了,张罗出一大桌子菜,五个人聚在桌前,是这个家里从未有过的热闹。 周舅舅今天第一次见到成年后的外甥,暑假本来这孩子来过家里,可他正好出差,错过了。想起幼时他安静聪慧,待人有礼,自己格外喜爱,终于再见,中间却已横亘了许多年,心中唏嘘不已。如今难免生疏,即便之前听妹妹提起过,也只能在饭桌上以长辈的姿态勉强寒暄一番。 剩下的两个小辈自然凑到一起,他们过年必然碰面,外婆、舅舅十分关爱薄翼,暑假常常接她过去小住,而且周家表哥只大她两岁,性格又活泛,是以他俩从小就能玩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正聊到表哥大学新交的女朋友,就听见舅舅关切地问:“幺幺,十一月份是不是要出去比赛?准备得怎么样嘛?累不累?” 薄翼拿出在长辈面前乖巧可爱的样子:“不累的舅舅,我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知道她话里没有自夸的成分,也就放心点点头,只细细叮嘱要劳逸结合,注意身体。 “爸,你别瞎操心了,她还需要劳逸结合?简直一天到晚逸逸逸逸逸,什么时候劳过?” 周舅舅面露不虞,大力拍打儿子脑袋:“那还不是幺幺从小就聪明,像你?” 不得不说,家里出现生态位比自己低的人真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哪怕这很不道德。 “舅舅,懒得打他啦,手疼。” 饭毕,他俩在沙发上继续聊得忘我,看周表哥满脸荡漾说着自家女朋友,薄翼真诚发问:“你们男的谈起恋爱来都这么不要钱的样子吗?” 周表哥立马抓住重点,贱兮兮凑上来:“除了我还有谁?” 还能有谁? 这不正好打电话来了吗? 薄翼接起,随便嗯嗯两声挂断。 周表哥一脸会意,手支在沙发上斜眼看她,语带揶揄:“哦~是他呀~” 薄翼呛回去:“对呀~就是他~有何指教吗?” 往外走时,路遇薄冀的长腿,他坐在沙发上,膝盖一如既往抵到茶几边沿。 “哥哥,”她对他说:“你让我一下。” 他让开,她挤出去,偏头对厨房喊:“妈妈,舅舅,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 童彧约薄翼在她家附近的人工湖公园见面。 晚上八点,夜已褪凉,湖滨码头人头攒动。 公园喜欢在假日和周末放水幕电影,七八十年代的老港片,爱情、武打居多,总能吸引周围居民吃完晚饭过来转悠。今天气温又的确适宜,人就格外多些。 童彧不好意思,牵着她往湖的另一面走,那边有成片的湿地与弯曲其间的木质栈道,暖黄条灯沿着步道铺设,仅仅能照亮周围小小一圈。 他们几乎在黑暗里行走着,一路穿过草木间的阵阵虫鸣。 在一个拐角处,他们终于停下。 远处的电影声几不可闻,但此刻童彧精神高度集中,五感异常发达,隐约还是能听见一点,听台词,大约是部爱情电影。 还挺应景的。 他在心里偷摸摸地想。 这是他和薄翼在一起后度过的第一个生日,他猜不中她喜欢什么,就一股脑地准备了很多,沉甸甸的,一直抱在怀里,抱到手心出汗,抱到喉咙发紧。 “你看看,喜不喜欢?” 薄翼感觉到有大堆东西被塞进自己怀里,凭借稀薄的月光,勉强可以看清大致轮廓。 “乌漆嘛黑的我看得清楚才怪,你带我来这到底要干嘛?” 跟前的人轻咳一声,说话吞吞吐吐:“老婆……我……我……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她明知故问:“你想亲哪里?” “就是……就是……”童彧彻底变成结巴:“嘴……嘴,可、可以吗?” 薄翼突然觉得好有意思。 即使看不见,但光凭声音,她也能猜到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所以好有意思。 真的好有意思。 薄翼伸手轻拽住童彧的衣领,仰头说:“好啊。” 于是,映在少年眼中的黄色星星坠落下来,落进女孩眼里。 稚嫩的双唇相撞,碾碎幽浮在空气里的桂花甜香。 像含进去一口糖。 久久之后,童彧拥抱着心爱的小姑娘,在她发顶轻吻:“好甜啊,宝贝好甜。” ~~~ 薄翼最终没有把那一大捧礼物带回家,不是怕周女士察觉,单纯觉得太重,拎回去费劲。 童彧当然不无不可,笑眯眯又把礼物原封不动带回去。 进门时,妈妈,舅舅,表哥正围坐在一起看电视,搞笑综艺,大概是表哥选的。 周女士第一个发现她:“乖乖回来啦,有没有在小区外面看到哥哥呀?他说来太急带漏东西了。” “没有。”薄翼摇头,坐到妈妈旁边:“可能小区附近的超市没有,去大超市了吧。” 又过去半小时,薄冀开门进来。 周女士问他:“东西买到啦?” “买到了,妈妈。” “那就好,晚上睡觉前再检查一下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有就明早出发前我们再去买,”又说:“快坐过来一起看电视,这个电视好好笑。” 薄冀从善如流坐到旁边。 阳台门开着,有风吹进来。 薄翼抽抽鼻子,往前闻闻闻,闻到表哥手边,她逮着他的手:“你刚刚是不是抽烟了?不许在家里吸烟。” 周表哥捏她脸:“就你管得宽,我爸我姑都没说我,而且我在阳台抽的。” “略略略。” “略略略。” 周女士、周舅父一人一个,把自家小学鸡捞回原位。 搞笑综艺已至重头环节,嘉宾们牟足了劲却屡屡出糗,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薄翼也在其中,笑得很甜。 11不拈花 九月省赛时薄翼毫无悬念跻身省队,十一月需要去外省参加全国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即决赛,周女士担心她太累,决定利用好黄金周的时间,带她出去散散心,放松放松。 相比薄翼的事不关己,周女士显得紧张多了,才会将目的地选定在附近最有名的佛教名山,想要上山拜拜以求女儿一切顺遂。 道场在邻省,距离大概四五百公里,一家人自驾过去。 周家父子并不一同前往,歇息一晚后于翌日清晨和他们告别。 家里就薄翼一个人没有驾照,她自己自觉,乖乖坐去后座。 路途漫长,母子二人轮流驾驶。 前半程由薄冀负责,他开车很稳,即使围困在黄金周这样拥堵不堪的路况里,依然始终维持着平和稳定的车速,不会忽急忽停。 因此才上高速,薄翼便睡着了。 日头渐起,雾气收敛,金光射入车窗,单薄的眼皮子被照个透亮。 薄翼姿势不变,反手向后,从后座置物台上摸一个枕头过来垫在窗前,轻拍几下倚上去。 直白的光线被阻挡,靠枕负暄已久松软烘热。 恍恍惚惚正要睡去,听见周女士低声在笑: “哎呀,看吧,又睡着了,你妹妹她呀,从小就这个样子,把车当摇篮的,一上车就睡觉,今天还起这么早,估计要睡一路了。” 闭着眼,薄翼看不见薄冀是什么表情,只听见他说:“妈妈你也睡会儿吧。” “我不睡了,我跟你妹妹是反过来的,在车上精神得很,倒是你,开了快一上午了,路况还这么不好,累不累呀?下个服务区换妈妈开吧?” “好。” 很神奇地,薄翼一点也不困了。 但她没有醒来,闭眼假寐着,直到车辆走走停停到达下一个服务区。 车停稳后,周女士说要先去一趟卫生间,她不知道薄冀有没有去,车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想看看他在哪里,眼睛刚睁开一道细缝,右边车窗白影一闪,咔哒一声,车门被轻轻打开。 她赶紧闭上眼。 来人动作很轻,车辆几乎没有晃动。 当车门悄然关合,密闭空间里的一切似乎安静极了,枕头无声凹陷,阳光无声流淌,阴影无声蔓延;一切又好像喧闹至极,血液爆裂奔流,呼吸清晰可闻,心脏突突轰鸣。 手,一根手指,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地,缓慢地,一点一点擦过她的指尖。 明明只有触感,大脑却自动演绎画面呈递到漆黑眼前。 她看见男人身着白衣,低垂眉目,端坐无声。阳光青睐他,在他周身柔软下去,轻轻笼罩,宛如笼住一尊纯洁无暇的小菩萨,可菩萨左手不拈花,它搭在自己妹妹的手背上,又轻又缓,细细摩擦。 周女士回来时那只手收了回去。 画面消失,视野重归黯淡。 “怎么坐后面呀?”周女士问。 “我看小翼一个人在后面,好可怜。” 好可怜,所以要多牵一牵。 手又重新搭上来,就在他们母亲的眼皮子底下,他指尖沾染到的温热还未褪去。 他甚至一边还与周女士闲聊,带着温和笑意。 薄翼依然合着眼,却看到了。 她悄悄深呼吸几次,然后佯装睡得不舒服,调整姿势,将手移去了别的地方。 ~~~ 周女士到底低估了假期高速路上的拥堵程度,下午薄翼醒来后一家人在服务区吃了个饭,然后母子二人再次交换,抵达山脚时已是晚上七点。 没办法,只能在山脚酒店住下,第二天再徒步上山。 对于徒步这件事,薄翼是万分拒绝的,但到底拗不过周女士的一颗诚心,清早便被拎起来淹没进上山的汹涌人潮中。 爬了不到一个小时,望着山道上下挤挤挨挨,黑成一片的人头,薄翼上气不接下气,杵着膝盖问周女士:“妈妈,你真的是来给我求福的吗?我可能没法活着上大学了。” 周女士赶紧呸呸呸,埋怨小孩子不懂她的良苦用心。 薄翼欲哭无泪:“不用拜佛的,妈妈,我真的、绝对、一定考得上的,嘉大、云大你随便选好不好?放过我吧,我一点也爬不动了。” 细窄山道上人挤人根本不好长时间歇脚,而最近的低山区索道起码还得走一个小时才能到,可看薄翼半天缓不过来一口气的模样,周女士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求助般地望向等在几步开外的儿子。 薄冀逆着人流走近,略微躬身,将人揽入里侧,为她轻轻顺气:“小翼你先调整好呼吸,慢慢吸慢慢吐、不要着急,这条山道是单向往上的,没办法原路返回,索道还要再走一会儿,我们到那就不走了,直接上山顶好不好?”他把手递到她面前:“剩下的路我拉着你,你不用用劲,顺着我的力气走,好吗?” 山间清风徐徐,摇动日影,亮金、灰绿的斑块漂浮在他白里透粉的掌心里。 身侧人声喧闹,却又离得好远。 这次伸过来的是右手,那她……应该把左手搭上去才对吧? 触手不似以往冰凉,甚至有些烫手,有点像童彧打完球后的温度,但其实全然不同,她清楚知道。 细弱小手慢慢、及至全部陷入他的宽大掌中,这画面有些碍眼,她不喜欢这样的交握方式,想缩回却被轻轻扣住。 抽不出来。 “我们走吧?“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润柔和。 薄翼只顿了很短一瞬,接着仰头回视,还以微笑:“好呀,哥哥,辛苦你了。” 上下交迭咬在一起的这双手,直到缆车攀上山顶,也没有分开。 12日出前 假日人流量巨大,山顶营地不堪重负,出于安全与管理等方面考虑,决定从今年开始采取抽签入营的方式。 报名者可提前预约帐篷数量,每人不超过两顶,只能住一夜,名额由系统随机抽取,中午十二点公布本日中签结果,中签者凭本人身份证进入,过期作废。 周女士肯定是家里最有诚心的那个,大约真的感动了菩萨,万中选一幸运中签。 这下子不看一场日出都说不过去。 山顶夜凉,下起小雨。 薄冀从淋浴房出来时,场灯关闭,四周昏暗一片,云雾隐隐缭绕,只剩朦胧的星星灯一路流淌,在湿润的草地间汇作软黄河流,雨滴清脆,一颗一颗撞碎在暖白的篷布上。 薄冀冒雨走回自己帐篷,帐中营灯悬挂正中,发出微弱的暖黄灯光。 其实山地露营并不比住酒店舒服,再多的防潮垫也隔不开浓重湿气,睡袋微潮,泛着浓浓消毒水的味道。 他躺进去,忍不住想,她现在怎么样? 薄冀早慧,记事从幼儿园之前便开始,稚童过早地开始思考起世界,让思考这个中性词变得好坏难明。 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年幼的他心里明白,自己无法与同学玩到一起。 然而显现天赋,越级入学又迎来新一轮的尴尬场面,他更加无法融入年岁比自己大的孩子们当中。 这样的境况没有困扰薄冀太多,毕竟他只需要做个好学有礼的小孩。 但五岁那年,生活开始变得有点不同。 薄翼出生了。 周女士阵痛了一整晚,在一个有雾的清晨,靠坐在父亲怀中沉睡的薄冀听到一声响亮啼哭。 他瞬间惊醒,亲眼见证淡黄色襁褓被交到父亲手里。 婴儿持续哭泣,没来由地,他也跟着掉眼泪。 恍惚之间,他似乎失去又仿佛得到,那种感觉没法说清。 唯一清楚的是——妹妹。 他有了一个妹妹。 同出同源,血脉相牵。 于是,生活突然多出一些期待。 婴儿少有醒着的时候,可即便睡着,只要他把手指塞进妹妹小小的掌心里,她就会牢牢攥紧。 抓握反射,很神奇对吧? 就像在说,不要离开我。 往往这时候,他会轻摇小朋友的小手,温声说:“小翼,小翼,我是哥哥。” 哥哥。 奶娃娃吐出的第一个词。 他几乎用尽自己所有与妹妹相处的时间在教她。 然后是走路、吃饭、捏筷子…… 本该一直如此,可再聪明的小孩也无法阻止父母分开。 他的选择不值一提,他被带去遥远的北方。 那里干燥、寒冷、黄沙漫天。 对于得来不易的儿子,薄永锋看管得很紧。 那两年他推了能推的所有应酬,从声色犬马里退居家庭,悉心扮演着慈父的角色,每日接送儿子上下学,但不给他一分零花钱。 薄冀会适当表现出对妈妈和妹妹的思念,不至吵闹,当薄父宽慰几句后,便顺应作出接受的模样,甚至渐渐显露出对身边这唯一亲人日渐深重的孺慕与依赖。 他是薄永锋期待的懂事、省心又惹人艳羡的儿子。 所以终归会获得假释。 他从不乱走,不在长途车站停留,学校、补习班、家构成了所有生活轨迹。 或许你会问,为什么不试着寄信?请一位同学,投递到邮筒里,总该是轻而易举的吧? 当然是简单的,薄冀望着南方时时常会这样想。 真正家的地址他从不曾忘记,可圣地如何能轻易侵犯呢? 现在的他还不可以。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还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先完成。 世界于他而言很简单。 做对的事,然后把事情做对。 他从小就深谙此道。 只是,只是。 他似乎错了。 时隔经年,他的重逢,她的初见。 那天,他清晰意识到这一点。 而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夜风更劲,帐篷鼓动,猎猎作响。 营灯剧烈摇晃,昏黄摇摇欲坠。 他在动荡中静默凝视自己右手,看它只有模糊边界,掌心漆黑一片。 他亲眼看着它缓慢下降,就像午后树影落到她的唇瓣上。 但请相信,他惯会做正确的事。 所以能停下来的,不是吗? 13日出后 早上六点,薄翼艰难爬起来。 昨天后半夜狂风大作,吵得人屡次惊醒。 她睡得很不好。 周女士昨天中签时异常兴奋,拉着她非说要感受身居山野,见证佛光照顶。 可她现在怎么喊也不起来,还不惜将头埋进臭烘烘的睡袋里。 薄翼也想倒头再睡,但往外一望,薄冀已经坐在观景台边了。 其他游客同周女士一样,被夜风侵扰睡眠,此刻犹在梦中,也不知道等会能不能起来。 只有这个人携一盏昏黄营灯,嵌进天边。 天幕微蓝,远处山林单薄成墨色剪影,轻缈缈飘荡在云烟之间,近处薄雾淡淡氤氲,星星熄灭,草暗露重,冷得很也静得很。 她实在不想洗漱,但她现在又实在不够清醒,这样的状态不行。 咬咬牙还是去了洗漱间。 秋初的山泉水冰得让人打颤,一沾直接凉到心底,残余睡意顿时消散,薄翼硬撑着继续,动作极其敷衍,只求草草了事。 脸擦得潦草,疏漏的水滴顺着下颌流入脖颈,又激起一层鸡皮。 她站在原地跺了跺脚,抖落杂念,裹紧冲锋衣,一步一步向那个人走去。 薄冀半边身子镀一层暖色金边,半边依然陷落在幽蓝的雾气中,背脊微弯,靠着椅背,姿态松散。 他身边放了两张月亮椅,自己坐在最边上那张,薄翼没有犹豫,落座到中间。 他朝她递来一杯热水,未明的天色里,一张脸显得有些冷,话却是柔软的:“山上很冷,喝点热水暖暖,”又问:“怎么就你起来了,妈妈呢?” 薄翼接过热水,轻啜一口:“喊不起来。”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似是怕吵醒沉睡的人。 “昨夜风是很大,”他回过头,也啜一口热水,脸上有了暖意:“睡得好吗?” “还行。” 然后两个人居然谁也没再说话,任凭流岚自身侧淌过。 也不尴尬,就是画面静默了,很空。 热气熏蒸脸颊,在薄冀看不到的一侧,薄翼不动声色地摩擦着水杯,她有些烦躁,身体虽然完全醒了,脑子却还没有,她懊恼自己反应慢了,可要她主动打破沉默,她做不出来。 蓝色越渐薄透,朝白显露之时,薄冀望着天际,问她:“想好保送去哪个学校了吗?” 薄翼沉吟片刻,慢吞吞地说:“心里有几个备选,国赛之后想再去试试岳茂樟班的选拔。” 他露出赞许神色,却依然定定看着天边:“小翼一定可以的。“ 薄翼面色骤冷,她轻嗤一声,突然觉得没意思透了,索性放下水杯,掏出耳机,自顾自听起歌来。 水杯磕到蛋卷桌上,发出轻响,液体荡漾,在杯旁溢出个小小水泊,泛着所剩不多的热气。 薄冀默然注视那滩水渍一会儿,一直看到杯中水面重归平静,才伸出手去将桌面安静收拾好。 水已经彻底冷了,却冷不过她此刻的神色。 她也不是刻意摆了什么冷漠表情,只是不再顾及周围,面无表情听着歌。 可是很好看。 冷冷的,不看人,眼皮半垂着,眉毛疏淡散开,懒懒搭在两颗黑沉沉的半圆珠子上。 露气湿重,洗脸泼湿的耳发还没干,蜿蜒贴在白生生的颊侧,末梢勾在红彤彤的唇边,只有它看上去还是暖的。 她肯定知道他在看她,余光轻易就能撇到,但她丝毫无所谓,根本不理会他。 他没忍住抬手过去,最终却只落到耳机上,摘下一边塞进自己耳里。 轻灵音乐传来,是一首日文歌,略带沙哑的女声吟唱着,间或交杂几句英文,歌词是——saythatyoulovemetoo。 她还是那副样子,懒得管他。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缓缓向她倾身,低声问出今天最后一个问题:“蛮好听的,叫什么名字?” 薄翼看向薄冀,诚如他所想,她认真看人的时候,眼皮会完全张开,露出隐藏的星光,亮莹莹,灼人心魂。 她直直看着他,微启双唇,气息轻轻擦过嫣红唇瓣,舌尖翻动若隐若现。 她盯住他。 她说:“saythatyouloveme。” 天边云霞晕染变红,艳丽霞光打在薄冀苍白的脸上,他停在那里,无法再动弹。 哈。 薄翼笑起来。 她知道,她终于有可以赢过哥哥的地方了。 她轻轻抬高下巴,迎着他的脸。 耳机相连,距离拉近。 歌曲还在两人耳里持续播放,在唱:“saythatyoulovemetoo,爱してると闻かせて。” 她吻了上去。 同一瞬间。 金光乍破,雾融云消。 佛寺晨钟旷远,悠悠响彻天地。 14误差 薄翼赢了。 但赢得很不舒服。 明明严阵以待、战意凛凛,对方却轻易认输,然后只当无事发生。 就像让她去考小学一年级的数学期末,拿了一百分又有什么意义? 她真的被膈应到浑身难受。 又因为自己会感到膈应而气恼不已。 但她仍然维持着表面兄妹的模样,丝毫不在周女士面前露出破绽,因此周女士以为这是一场非常圆满的祈福活动兼家庭旅行。 黄金周结束,周女士送别儿子,转眼又到十一月,薄翼去参加国赛的日子。 学校老师带队,安全不用担心,但这是女儿第一次自己出远门,而她以往过于疼爱孩子,导致她至今生活技能低下,怕她衣服穿少了,怕她丢三落四,注意事项念叨了无数遍又跟领队老师拜托了无数遍。 关心则乱,妈妈们的爱意永无休止,孩子不管多大都是孩子。 其实今年数奥决赛举办地是地处东南的海滨城市,即便到了十一月,气温依旧温暖适宜,外穿一件薄衫便足矣,更何况,薄翼缺乏生活技能又不是傻,最起码的知冷知热还是做得到的。 相反,十一月的北方寒潮方才过境。 空气干燥,萧萧瑟瑟。 人们普遍穿上毛衣、厚外套,到了室内又统统脱下,只着一件单薄T恤,宛如夏日。 吴景大步迈进实验室,一边剥羽绒服一边大喊:“哎哟我这狗记性,数据忘拿了!诶,薄冀你看到我本儿了吗?”剥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拿了报告就走,没必要脱衣服,又低叱一句脑子被驴踢了。 背对着他坐的人没有动静。 直到他走近,大力拍在薄冀肩膀上,那人才如梦方醒,侧过头来看他。 “想啥呢这么入神?” 薄冀微微一笑:“在想怎么尽可能降低人为因素影响。” “嗨!”吴景在台面上到处翻找:“你这不就是钻牛角尖儿吗?之前那一组数据也不是不能用,偏离值略大了一点儿,但在误差允许范围之内,老头子看了也不会说什么……我靠~怎么没有,我记得是放这儿的啊?” 暖气很足,吴景又没脱外套,着急上火沁出一脑门汗。 他的桌上各种书、文献层层迭迭垒在一起,没什么特定的顺序,脑子是挺好使的,但归置东西的习惯不太好,记性也不怎么样,翻半天也没找到东西。 “这个?”薄冀递过去几页纸。 “诶对对对!”吴景喜笑颜开,抹去脑门汗珠:“还得是你。”说着又拍拍薄冀肩膀:“别闷实验室了,出去走走,今儿天气不错,阳光特别好。” 实验室环境纯粹,薄冀不想走,但到底还是被同窗生拉硬拽拖到楼下。 北方少雨,或阴或晴。 今天确如吴景所言,天气晴好,碧空如洗。 求是路上,梧桐参天,红色叶片铺了一地,偶尔能见到几片金黄银杏点缀其间,脚踩上去,窸窸窣窣,是秋末冬初特有的声音。碎叶声中,薄冀忽然想起小时候老师辨析错误与误差的区别。 错误,意为不正确,与正确答案及客观事实相反。 而误差,是在方法正确的前提下,测得数值与真实值之间的差异,误差不可避免也无需避免,尽可能减小即可。 但错误必须矫正。 很简单的道理,他却想了一路,抬头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薄永锋不要儿子住宿舍,一收到录取通知书就在学校边上专门买了套公寓,又请保姆照顾他起居,薄冀成年后才开始一个人住。 房子坐北朝南,采光很好。 一进大门,隐隐有音乐声从书房那边传来,音响正在播放歌曲,从他清晨出门一直放到现在。 他没有忘记关。 脱掉大衣和鞋袜,薄冀赤脚步入书房。 熟悉的歌词,一字一句包裹住他。 「なぜこんな离れてても想いは热く あなたじゃなくちゃだめなんだろう 想像の中のあなたとくちづけしてた 髪に触れて指に触れて 今すぐに会いにきて saythatyoulovemetoo」 薄冀不会日语。 但已经能理所应当地把每句歌词的意义在心底默念出来。 天才并非可以不假思索地一下子精通从未接触的领域,但的确学得很快,甚至根本不用刻意去学,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歌曲还在继续,单曲循环着,仿佛永远也不会停。 窗帘半掩,日光明明昧昧,胡桃木色的桌面上放着一只水杯,杯中有水, 它立在光亮中,光线穿透液体,在另一面投下浮动的光影。 那光影流淌得很慢,慢得就像在宇宙里漂浮的尘埃。 薄冀静静倚靠在椅子里,就这么看着它,一直看着它,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思考里。 然后。 砰—— 玻璃碎了。 ———————————————— 【歌词翻译如下】 なぜこんな离れてても想いは热く 「为何如此分离思念却浓烈」 あなたじゃなくちゃだめなんだろう 「我不能没有你」 想像の中のあなたとくちづけしてた 「我在想像中与你亲吻」 髪に触れて指に触れて 「摸你的头发碰你的手指」 今すぐに会いにきて 「现在请来看我」 saythatyoulovemetoo 「说你也爱着我」 15全心全意 决赛为期七天,第一天报到,第二天开幕式,第三、四天考试,第五和第六天参加学术报告,最后第七天闭幕,宣布考试成绩和颁奖。 薄翼获得国一,入选国家队。 来年三月还需参加两轮集训和选拔,角逐国家代表队队员,如果她要报考岳茂樟班,时间上可能会和预科学习冲突。 不过一切尚未定论,她只需全力以赴。 避免分心,参赛期间,手机由领队老师代为保管。 闭幕式结束,老师将手机交还给薄翼,领队老师特别贴心,提前充好了电,方便孩子们第一时间和家里联系。 开机,各方消息纷至沓来,妈妈的,方佳的、童彧的、还有舅舅一家,每个对话框上面的数字都大得吓人,唯独末尾一个数字一,单薄且醒目,是薄冀在入营第一晚发来的,就两个字——“加油”。 说来真的奇怪,她和薄冀好像只是见面的兄妹,分开就变成对方通讯录里的死人。 对话框里除了这一条寡淡得要死的加油,就只剩最开始系统自动发出的打招呼。 薄翼看了好一会儿,又想了一下,打“不负所望”,发送,然后退出去仔细一条条回复上面的关心问候。 忙完发现多了个小红点,不是新消息,最下面,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没有备注,看头像,号主应该是个男生。 她点了通过。 对方很快发来几条消息,薄翼嘴角翘起弧度。 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 三中多香樟,一年到头都苍绿茂盛。 只有篮球场边的一排银杏,黄金叶子飘散满地,显露出几分寒意。 闭幕上午结束,他们下午回到菁城。 薄翼先到家放了行李,然后直接出门去学校,衣服都没换,要不是周女士追出来塞一件外套给她,可能现在她正该在路上冻得发抖。 菁城的冬天,也是很冷的呀。 今天周六,学校不上课,但是校门口已经张贴出报喜的红色大字报——「喜报:热烈祝贺菁城第三中学薄翼同学入选数学奥林匹克国家队」 也许过几天地方电视台还会来采访她,毕竟她是菁城首位入选国家集训队的学生,到时候街头巷尾的人都会说起她,她又会重新成为小区周围叔叔阿姨们言谈之中的焦点。 不知道那个人小时候是否也是如此呢? 优等生总能收获许多偏爱,门房大叔什么也没问就放她进去了。 肃杀冷硬的寒风,空旷安静的校园。 目之所及,冷冷清清。 唯独一处依旧热火朝天。 篮球场上,童彧短衣短裤,挥汗如雨,往来奔驰。 可薄翼一出现在场边,他立马就注意到了,篮球一扔,大笑着跑过来。 像一条永远热情洋溢的大狗狗。 他想抱她,但身上全是汗,找遍了才在衣服上扒拉出一块干爽的地方勉强把手擦干,去拉她:“老婆,你怎么来啦?”他眉眼弯弯,声音软软,忐忑又期待:“是来看我的吗?” 薄翼避开他的手,说:“分开吧。” “……啊?” “我说,”薄翼直视童彧,一字一顿:“我们分手。“ 他眼眶瞬间红了,声音颤抖,不敢置信:“为什么……?我…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我都会改的好不好?老婆你……“ 一张聊天截图抵到他面前。 上面有人问:跟女神在一起的感觉怎么样? 童彧回:就那样吧,开始是挺喜欢的,时间久了也就有点淡了。 他知道,他完了。 但还是想垂死挣扎。 他攥紧她的衣角,泣不成声:“不是、不是真的……老婆……我错了,我不该口嗨,我最喜欢你……” 可,又有什么用呢? ~~~ 薄翼分手与她考入国家队集训队的消息一起不胫而走,然后迅速被另一个劲爆新闻盖过,童彧把同班一个男生打进了医院,很严重,童彧父母走了许多关系、花了很多钱才让他免于进少管所,但学校的处罚是逃不掉的,本来应该直接开除,又是一番费劲周旋,才硬生生降到留校察看。 童彧回校那天,事情已经过去大半个月。 他手上,脚上都打了石膏,缠绷带,拄着拐杖立在竞赛班门口。 每一个课间,他都过来,移动得很慢,几乎来了站不到两分钟就要走。 薄翼视而不见,不管童彧怎么哭、怎么求、怎么认错都无动于衷。 这天,他依然等在门口,方佳觑着薄翼神色,小心蹭上来:“宝啊,我听说了几件事,关于童彧的,可以说吗?” “我说不可以你就不说吗?” 方佳长长叹出一口气:“我真的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她看薄翼没动没说话,继续往下说:“就之前童彧不是天天给你带早饭吗?其实那时候他爸就隐约察觉到他在谈恋爱,直接断了他的零用钱,每天只给餐费,所以那阵子他每天早饭就只有一个最便宜的窝头,一个青春期大高个男生,怎么吃得饱嘛?然后水也不喝饮料了,只给你买,自己只留两瓶买矿泉水的钱……他现在这一身伤也不是被那个男生打的,都是他爸打的……就……那个男的明显是在挑拨离间,你真的要和他分手吗?“ 薄翼写字的手停下来,她沉默了很久:“我知道那个人是故意的。” “知道?!知道还要分手?” 薄翼继续做题:“没办法全心全意爱我,那就滚好了。” 方佳觉得自家小天使的想法有点极端,她斟酌再三,还是说出来:“可是人怎么可能一直全心全意爱一个人呢?总会慢慢趋于平淡吧?” “无所谓,又不是我去爱,”她声音冷静平淡,略顿之后:“不过有一件事我很后悔。” “什么?”方佳实在想不出她还会后悔什么。 “后悔之前没有对他好一点。” ——————————————————— 我最期待的明天要来了\(≧▽≦)/ 16过年 薄永锋暴跳如雷,因为今年薄冀不在家里过年,他将这个结果告知与他,不带一丝商量。 他作为父亲的权威被侵蚀、被挑战,他感到儿子在越发脱离他的掌控和预想,而他无可奈何,一点办法也没有,甚至连薄冀什么时候联系上前妻的都不知道。 他只能眼见着儿子在除夕当天,直接从学校飞去菁城。 菁城在南,冬天与北方大有不同,最显着的区别大概就是不下雪反而下雨,隐隐绵绵、丝丝缕缕的寒气往骨子里钻,温度不算低,却冷得要命。 薄冀紧紧大衣,这里比他记忆中还要冷。 地下停车场,周家表弟已经等在那里。 他们幼年见过不止一面,也曾一起玩耍过,他还记得,但不知道这些记忆能在五岁孩童脑中留下多少,再见面是今年国庆,短暂相处,几乎没有过多交流。 活泛的大男孩丝毫不局促,举手大挥,生怕他看不见:“哥,这边!” 他快步走近,打招呼。 周表弟要来接他的行李箱,薄冀拒绝了,自己搬去后面。 坐进副驾时,周表弟问他:“哥你冷吗?我们这虽然不下雪却比北边冷多了,我听北方同学说的。”他打量他的黑色大衣:“你穿一件呢子大衣太不抗冻了吧?冷的话我把空调温度调高点?” 薄冀微笑点头:“谢谢,是有一些,太久没回来了,拿捏不好度,之后我会多穿点的。” “问题不大,”表弟发动汽车:“帅就完事儿了。” 往年除夕,为了迁就外婆身体,周女士会带着薄翼去舅舅家过年,今年老太太身体终于将养好了一些,想来女儿家里看看,正巧薄翼认定入围岳茂樟班,薄冀也回来了,三喜临门,周舅舅大掌一拍,决定带母亲到妹妹家过年。 舅妈没来,倒不是生分,舅父夫妇一向如此,每年在自己那边过年,家里没人觉得有何不妥,周表弟则轮流去两边,今年在爸爸这边过。 下了高架,路边行道树上张灯结彩,年味十足,小区里扎了许多花灯,点缀在花坛各处,单元楼门口挂两只巨大红灯笼,洋洋喜气。 自家门前,福字、对联早已张贴好,只等他们进去,一起辞旧迎新。 刚一开门,就听见薄翼含含糊糊在喊:“周末,快来择菜!太多了我弄都弄不完!” “靠,我是陀螺吗?”周末放下钥匙,一面脱羽绒服一面往里走:“是陀螺也让我喘口气行不行?”话虽这么说,人已经自觉去洗手了。 玄关有一处镂空隔断,薄冀脱下大衣挂到上面,转过几步进入客厅。 开了热空调,室内非常暖和,薄翼穿一件白色圆领内搭,露出纤细脖颈,外面罩一件红色薄毛衣开衫,下套浅蓝修身牛仔裤,屈着腿坐在茶几边上择菜。 她的对面有一位瘦弱矮小的老奶奶,正颤巍巍站起来望向这边。 薄冀连忙过去扶住老人家。 他暑假也去看过外婆,那时候她还要再瘦弱些。 印象中,外婆是富态且有活力的小老太太,做什么都动作麻利,退休后也闲不下来,自己伺弄了几块土地,种很多菜,每次去看望她总能带回家几大包。 可他走后不久,外婆就诊断出食道癌,刀口从喉管一路贯穿到腹部,差点没下成手术台,又经过几轮化疗,老太太再也拿不起重物,也吃不下太多东西。 瘦成如今这副皮包骨头的模样。 这些他都未曾亲历,全是周女士告诉他的,很难想象当时她带着年幼的妹妹是怎么熬过来的。 外婆拍拍他的手:“冀狗儿来啦,回来好呀,我们过一个团圆年。” 菁城老一代喜欢喊孙辈狗儿,大约取好养活的寓意。 薄冀扶外婆慢慢坐下:“以后每年我都回来,和外婆一起过年。” 对面薄翼似乎瞥过来一眼,他看去时又只看到她低头认真择菜。 周末洗好手出来,坐到薄翼旁边,看她含着根棒棒糖,去逮她嘴边糖棍。 “哪来的糖?快交出来。” “哼,”薄翼将糖球咬到一边,面颊鼓出一个圆溜溜的小包:“外婆给的,没你的份!” “嘿,你……” 厨房里,周家兄妹齐上阵,见配菜迟迟没来,周女士着急大喊:“胡萝卜好了没有?要烧了!” “马上马上!” 表兄妹二人不再玩闹,专心择菜,薄冀与外婆也加入进去。 很快,一顿丰盛的年夜饭摆上桌,外婆居上位,周女士和周舅父带着各自儿子分居两边,薄翼是家中老幺,缀在末尾。 本来准备了一些清淡果啤,可薄冀拿出一瓶年份很好的红葡,周舅父平时被老婆管着,这一下子被勾出馋虫,嚷嚷着一定要尝尝风味。 法不责众,他给每个人都倒上一杯,除了薄翼,她没成年。 薄翼喝着豆奶跟大家碰杯,舅舅对过去一年简单总结,先说祝贺幺幺现阶段人生大事总算落定,开启新的征程,最后说不管如何,未来不求大家多有出息,只盼身体健康,快乐无忧。 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正在放,无聊到哪怕分半边心也听不进去。 桌上家人齐聚,欢声笑语,频频举杯。 光是喝豆奶薄翼都快喝饱了,可年夜饭讲究吃得慢、吃得久,所以仍坐在桌边,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继续吃着。 酒过三巡,葡萄酒见底,周舅舅咂摸着最后一口酒,意犹未尽:“还是咱们国产的白酒更有味道啊。” 周女士今天特别高兴,也想再喝一点。 薄翼主动请缨:“我去买吧。” “这…有点晚了……要不就喝啤的。”周舅舅迟疑。 “没事舅舅,”薄冀也站起来:“我陪小翼去,舅舅喜欢喝哪个牌子的?” 男人穿一件略宽松的白色衬衣,灯光将它染成温软金色,里面是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将将包住喉结,袖子解开,和毛衣一起堆到手肘,露出的皮肤微微泛红,他也喝了不少酒。 但神情分明是清醒的,他看着薄翼,脸上挂着一贯的温润笑容。 “我们走吧?晚了怕人家关门。” 薄翼点头,接过递来的外套和围巾。 他跟着她迈出来,外面好冷,薄翼搓搓手准备按电梯。 却被一只手带到楼梯间。 “干什么?” 她一双眼睛清清凌凌,并不算惊讶的样子。 真让人着迷。 薄冀看着她。 看着她被困在墙角里。 冷白的墙,乌黑的头发,嫣红的围巾和嘴唇。 空气很冷,灯光很暗。 呼吸凝成白雾,明明冷了却又像沸腾的水蒸气。 “可以吻你吗?” 他说,然后看见她皱起眉。 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从一个疑问句开始,由他发起,由她结束。 失落得太久,只能让一个个问题来快速填补。 但不是所有问题都能获得解答。 这就不是一个好问题。 可他固执地渴望得到答案。 然而空气始终安静,灯光熄灭,一切淹没进黑暗里。 边界消弭,距离却被无限拉远。 他等不下去了,低头凑近。 一别经年,他们各自长大,即便如此,她依然和小时候一样,小小的一团,被他轻易拢进怀里。 “我好想吻你,可以吗?” 他又问了一遍,却不再等待回答。 衣服摩擦声响起,灯火重明。 一对男女在凛冽冬日里燃起火焰。 薄冀抱起薄翼,将她彻底卡在自己与墙壁之间,紧紧相贴,不留缝隙。 脑袋磕到墙壁,闷响出声。 他轻轻揉捏她的后脑勺,吻她的额头,吻她的鼻尖,温热呼吸拂过滚烫面颊,他道歉:“对不起,宝贝儿,原谅我……”然后继续吻下去。 很久之后,光亮再次消失,无边黑暗中,只有细微的、柔软的、粘稠的厮磨声持续蔓延。 一墙之隔的房子里,言笑晏晏,灯火通明。 17感觉 薄翼现在正躺在床上,浑身轻颤。 或许是因为洗漱完回卧室之前,她被周女士拦住。 周女士人已半醉,但仍然注意到她略显红肿的嘴唇,关切问她嘴巴怎么了。 沙发上,薄冀正在整理床铺,客房让给了舅父父子,外婆跟妈妈一个房间,他自然只能睡在客厅,这样的安排很合理。 薄翼往那个方向轻扫一眼,跟妈妈说啃骨头的时候不小心咬到了,没什么大问题。 她很清楚,才不是呢。 不管是伤口还是颤抖,都不代表它们的表面意义。 她一点也不害怕。 但非常紧张,或者说兴奋。 各种意义上的,兴奋。 已经很晚很晚了,他们守岁到一点,再等一大家子折腾完洗漱,现在已经两点。 她没有丝毫睡意。 蘑菇小夜灯暖黄昏暗的光线,像浓稠馥郁的金色蜜糖,缓慢流淌到整个房间,空气里拉出了细不可查的糖丝,千挑万缕包裹住她。 却束不住跳如擂鼓的心脏。 胜利者不该如此。 胜利者应当更加从容,具有完美的姿态。 她突然对身上这套印着棕色小熊的米黄薄绒睡衣感到不满,它实在太过幼稚。 衣柜门拉开,拜周女士所赐,没有更不显幼稚的。 也许夏季睡衣会更好点? 不不不,这样就太刻意,太不“从容”了。 周遭好安静,太安静了,安静到让她开始懊恼自己开关柜门的动静太大。 她趿着毛绒拖鞋,很轻很轻地走回床边坐下。 床头柜上摆着半杯水,水面映着小蘑菇的虚影,完整、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薄翼卷卷喉咙,忽然觉得有点渴,她端起水杯,咕嘟咕嘟全部喝下。 老空调制热效果意外的很不错,照此下去,她等会儿估计还需要饮水。 可杯子里没水了。 而水在厨房冰箱里。 只需要穿过走廊,经过客厅,就可以到达厨房。 夜很深了,大家都已入睡,她要轻一点。 门把手被无声拧开,轻轻拉开门,一道人影渐渐披上门缝中泄露出去的微光,显露出高大的身形,举着一只手,似乎正要敲门。 薄翼竟然没有被吓到。 相反,一种异样的满足涌上心头,但她脸上丝毫不显。 “好巧啊。”薄冀温润一笑,俯身要来拥吻她。 薄翼退开,举着水杯的手十分平稳,她说:“我要去接水。” “好。”他点头表示认同,说着侧身让开。 冬日里,她依然饮冰水。 回来时薄翼走得很慢,她的血液流动似乎也伴随着手掌冷却下去的温度,逐渐和缓。 出于某种没有依据的直觉,从一开始,她就不认为自己的哥哥是他所表现出来那般清润如水的样子,而现在,她看见薄冀身着柔软贴身的丝缎睡衣,他冬日里似乎特别钟爱黑色,整个人都融进阴影里,看不清面目,只能看见一团漆黑舒张闲适地靠坐在自己原木色的转椅上,她越发肯定: 他和她的眼睛,从来都是一样的。 所以,还不到志得意满的时候,她还不能掉以轻心。 薄翼合上房间门,在犹豫要不要反锁。 “不用锁,喝了不少酒,他们睡得很熟。” 看吧,果然。 他把她拉到自己面前,取过杯子放到书桌上。 几颗冰凉水滴残留在她手里,他的拇指碾过去、刮蹭,将潮意涂满她的整个掌心。 他仰头看她,仍然温和地笑:“和那个小男生进行到哪一步了?” 薄翼低头俯视,答得很快:“你不是看到了吗?” 他又点头,丝毫没有被戳穿的狼狈,也不想对之前自己的行为做任何辩解,他只是从椅背里直起身,落一个蝴蝶振翅般的轻吻在她唇上。 “想看看我的身体吗?不对……”他意识到自己表达还不到位:“宝贝儿,我想给你看我的身体。” 然后,未经她的同意,擅自捏住睡衣下摆,从下至上褪个干净。 大片皮肤裸露出来,在微弱灯光中呈现出脆弱的浅黄色,如一层薄薄的灯纸,它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被风拂动,无助飘摇。 他牵起她的手指,落到自己锁骨中间。 那里有一个深深凹陷,刚好含住她的细嫩指尖。 停留了一小会儿,接着手掌右移,带着她缓慢划过细长锁骨,他的皮肤凉凉的,如在触摸冰冷的山丘。 往下,是柔韧光滑的肌肤。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跟着指尖移动。 看见它一点一点擦过红色肉晕,滑入块垒分明的肌群,每往下一点,它们就愈发紧绷收缩,无声塌陷。 “有什么感觉吗?” 这个问题让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他脸上。 他的眼里再不蕴含那层水光,起码现在没有,他直直望向她,等待答案。 薄翼微微撇嘴,说:“没什么感觉。” “可是……”昏黄灯光中,他的身形半明半暗,深沉锐利的眼睛定定锁住她,不准她有任何偏移。 薄翼感到自己的手被带着,覆上一团炽热坚硬的东西,那上面似乎长有脉搏,正一跳一跳激烈鼓动。 她看见他望着她,看见他嘴唇翕动,发出声音:“可是,我很有感觉。” 18脏东西(h) 很奇妙。 现在摆在她眼前的、充斥在她脑中的,场景与想法,都很奇妙。 小学生应该如何写好一篇作文? 叁年级的薄翼是这么做的——请求周女士在书店买一本作文范例工具书,在每个周日的夜晚,端一高一矮两张凳子摆在电视机前,一边瞄着荧幕里的爱恨情仇,一边翻阅范文圈出符合要求的选段,再稍微修改人物、时间、地点,以自己的语言复述出来,符合班主任高分标准的作文或周记便诞生了。 不管是叁百字、五百字、六百字乃至后面的八百字,总能轻松编织出来,而主题更是百无禁忌,无论写景、写物、还是写人,写“我的妈妈”,“我的爸爸”,抑或“我的哥哥”。 她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因为家里没有任何他们的影像存留,薄永锋是真的打定了主意要与她们母女彻底切分,蛮横地收走了所有照片。 但这并不妨碍,在她的作文里,爸爸是父爱如山,为家庭沉默付出,会在每个清晨轻抚她的头再出门的男人,而她的哥哥会在琐碎小事里与她争抢打闹,却在所有大事前维护她,为她顶锅。 有什么关系呢? 文字本就多有矫饰,轻易便可捏造。 如果让她现在穿越回去,再写一遍自己哥哥,她会如何落笔? 嗯……皮肤很白,摸上去跟玉石一样光滑冰凉,形容起来或许感觉脆弱,实际肌理却是柔韧有力的,他有宽阔的双肩,连接修长结实的臂膀,她被这双手抱过,在这双手里化作一片羽毛。他的锁骨平直,像飞鸟舒展的翅膀,呼吸时,它们就有了起落,也许人类的锁骨真就是一只不断南迁的候鸟。 再往下,变得很难形容,真的很难形容。 因为这样的描述绝对不会出现在作文里,所以以上都是开玩笑。 如果她真的穿越了,她也只会跟语文老师说,老师,我没有哥哥只有表哥,我写不出来。 薄翼眨眨眼,偏头看向蘑菇小夜灯,说:“你往那边坐一点。” 薄冀顺从移动椅子,让自己更多地笼罩进光线里,哪怕很幽微。 “手拿开。”薄冀把手拿开。 睡衣的裤头有束带,被系成规整的蝴蝶结,丝缎的质地很滑,拎住一端轻轻一拉,就全部散开了。 她此刻或许应该抬头去看一眼男人的表情,但她没有。 无聊又不想睡的时间里,方佳给她推荐过许多摸鱼必看读物,她曾走马观花、草草,那些情爱故事不能引她入胜,那些绚烂描绘也实在单薄空泛。 可这故纸堆里,一些字词,抖抖身上积落的厚重灰尘,款步走到她的眼前。 一一亮相。 狰狞的,可怖的,粉嫩的,可爱的…… 矛盾又统一。 怎么能是在形容同一个东西? 薄翼手指轻巧勾住滑腻的裤头边沿,而薄冀静止了,胸腹不再起伏,呼吸也停了。 她又感到满足,所以大发善心,将面纱全部扯下。 那个东西鲜活地跳跃出来。 微弱灯光下,它边缘模糊,颜色暗红,既不可怖,也不可爱。 薄翼矮下身,凑近些,才看见上面有薄薄一层水光,像一个脑门锃亮的害羞小和尚,居然真的有点可爱起来。 薄冀总算能够呼吸,但他呼吸得很轻很慢,怕吵到趴在自己腿上,静静观察的薄翼。她黑沉沉的眼里闪着微光,模样认真严谨得像个正在研究未知生物的科学家,可爱得不得了。 “想亲亲它吗?”他拂起一缕可能会干扰到她的乱发别去耳边,轻声问。 她迟疑了一小下,鼻尖慢慢凑得更近,轻轻嗅,像在闻春天里的第一朵花。 薄冀温和笑出来:“我有好好清洗的,所以要试试……嗯——” 他被含住了。 被妹妹柔软、温暖又濡湿的嘴唇,像含棒棒糖一样含住了。 青筋暴起,他死死握住书桌上那杯水。 他该找个更稳固的东西,水被晃出来,洒了好多在他手上。 可他顾不上,他竭力控制声线,控制语调,控制所有的一切。 “别退出来行吗,宝贝儿?舔一舔它好不好?你能舔舔它吗?别用牙齿……我好疼。” 方佳说得没错,他的声音的确好听,特别是在他低哑着说宝贝儿的时候。 如泣如诉大概就该用在此处吧。 让人没办法不去满足他。 薄翼伸出舌头,沿着冠状沟慢慢勾勒一圈。 相较于人的体温,它微微发烫,口感像煮老了的大个白煮蛋,再皮韧一点,舌尖移动到顶端凹陷时,尝到一点咸咸的味道。 然后,接下来的一切不再受她控制。 后脑被扶住,她看着劲瘦的腰身挺近又后退,腰腹的肌肉垒起又崩塌,偾张的血管鼓起又隐没。 肉柱快速摩擦她的口腔和嘴唇,磨得发热发酸发疼。 她呜呜出声,拍打他的手。 可他就像着了魔,眉目冷硬,不为所动。 哪怕她咬他,他也只是沉默着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抵进来,压住她的牙齿。 动得越来越快,顶得越来越深。 在她的眼泪几乎快被逼出来的时候,她听见一声闷哼,嘴里的东西猛地抽出,颤抖着喷她一脸滚烫、粘稠、恶心的东西,甚至溅入来不及闭上的嘴里。 腥味在她麻木的舌尖散开,她大力推开他站起来。 想马上去洗脸漱口,又想立刻杀了他。 薄冀挽住他怒发冲冠的宝贝儿,她拧不过他,就用脚使劲踩他、踢他,他一动不动,任她施为。 看她涨红的小脸上挂满白浊,他心里涨到不行。 “对不起,宝贝儿,下次再也不会了,”他轻轻道歉,抚摸她的脸:“你想我怎么做?帮你擦掉还是用我的嘴?” “你给我吃了!” “是。” 他俯身过去,分开她的嘴,舌头抚弄她的舌头,一点一点清理,每个角落都不放过,接着亲吻每一处面颊,吞吃掉让她不高兴的,自己的脏东西。 19不脏的东西(h) 菁城冬季湿冷,但开了热空调后,又会迅速往另一个极端发展,是以每家每户常常摆一大盆水在房间里放着,可薄翼嫌麻烦,她觉得有这么一盆水实在碍手碍脚,一不小心就要踩到,所以现在空气干燥生涩,呼吸一下都能摩擦起火,是她自作自受。 毛绒拖鞋在踢动中滚到了墙边,她走过去穿上,拉开门去了卫生间。 她没开灯,径直走入黑暗。 卫生间的门关上,阻隔声音,淅沥的水流声低得微乎其微,像直接被摁进暗夜里,消失了。 薄冀的指尖变凉,打颤。 他硬生生控制住,站在原地等待。 不久,开门声重又响起,薄翼的身影从黑暗里显现,回到柔软温柔的光线里。 但她的声音并不柔软:“出去。” “小翼,我……” “滚出去。”她站在门边,直直指向门外。 他应该照做,他当然会照做,他没办法不听她的。 薄冀往外走,走向门边,抱起她放到书桌上。 猝不及防被抱,她甚至来不及挣扎。 她面色更冷了,足以吸走空气里的所有温度:“我让你滚。” “我会滚的,”他坐回凳子里,自下而上地、惯常地、温和笑起来:“对不起,小翼,”他略微停顿一下,笑得更温和些:“对不起,我总在说对不起,我把这件事情做完,马上就出去,好不好?” 薄翼最烦他这样笑,心里更火,但最终没有再动。 垂落的右脚脚腕被他轻轻握住,他抽去挂着的拖鞋,放到自己膝盖上。 薄冀的手指冰得很不正常,让人不舒服,她想睁开,他又很快收走,拿起书桌上的半杯水和上衣。 剩在杯子里的水被全部倒进衣服里,他将浸湿的部分放在手里捂着,捂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也很冷,根本起不到作用,他放弃了,面上笑容不减,只是带有歉意,他说:“可能有点冰,对不起。” 他又在说对不起。 右脚被托起,沾水的丝缎很凉很滑,正缓慢擦拭着脚掌的皮肤,那里在不久之前踩到了地板上。 与他不同,她一向体热,滑凉的丝缎很快被浸润出暖意,变得舒适妥帖。 时间感知就开始加快。 擦完了,他该滚出去。 他捡起拖鞋,重新套回她的脚上,眼睁睁地看着她脚背上的那道疤痕一点点被遮盖,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又在抬头起身之前打消念头。 只是站起来。 他面向光,她背对光。 “晚安。”他轻声说,捏紧手里的衣服,转身—— 瞬时,黑暗到他前面,光亮在他后面。 薄翼坐在她的小夜灯旁,坐在光里,看他离去。 她不是没有见过他的背影,她看他走过很多次。 “你……”还没想好要说什么,身体已经前倾,手也拉住了他。 天,她真的对自己好无语。 明明是她让他滚,现在这算什么? 又该说些什么去找补呢? 问题尚未解决,她已经被抱住了。 被一个冰冷的身体牢牢围住。 他像是赤身在大雪天里跋涉已久的人,浑身都在不住地颤,连声音也在抖:“我太得意忘形了……”他抱得更紧了些,头深深埋进她的颈窝:“你一愿意靠近我,我就高兴得不得了,根本控制不住……” 有水滴滴进她的脖子里。 “我刚刚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我怕你又讨厌我,我怕我又只能离你很远,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毁掉的……我根本没有资格辩解什么……” 脖子里越来越湿,她拉起他的头,在他眼里再次看见莹莹水光。 她发现,她是喜欢这层水光的。 门还没关,她望向那边,说:“把门关上吧。” 于是他抱起她,去关门。 门关上的一瞬间,他低头与她接吻。 一边回身,一边脱掉她的睡衣裤子。 温热柔软的皮肤毫无障碍地紧贴到他的腰上,让他几乎不舍得放回她去桌上。 他从嘴唇吻到下颌,吻到脖颈,吻过一颗一颗摇动的睡衣扣子,吻在衣角之下薄韧的肚皮上。 他继续往下,双膝跪到地上。 她的拖鞋晃掉了。 脚背疤痕露出来,他凑近过去,轻轻吻。 疤痕略高于脚面,表面质感比正常皮肤更光滑一点,他含在嘴里爱怜地舔,像在给她疗伤。 异常新奇的感觉窜上薄翼心头,过电般麻酥酥的,又有些让人不自觉地兴奋,特别是自上而下看他闭着双眼吻自己,她好像能切身理解他之前为什么失控了, 小夜灯的光实在太暗了,看不清更多细节。 很快,她来不及计较这些。 他的唇在逐渐向上攀,酥麻的感觉没有停止,没有消失,一点一点累积到她的脊椎上,她几乎直不起腰,只能靠在身后书架上。 大腿内侧皮肤纤薄,神经末梢密集,进一步放大这种感觉。 她快坐不住了,需要手臂辅助支撑,死死咬牙才能保证不泄漏任何声音。 偏巧这时他在她的双腿间,仰起头来看她。 让她慌乱。 “是这条裤子。” 她一听就明白他在说什么,胜负欲冒出来,她迅速抓住他的把柄,刺他:“你可真够禽兽的,自己妹妹的身体,装作避开,其实看得清清楚楚,记得也清清楚楚。” “对啊,谁说不是呢?”他毫不否认,声音低缓,如在叹息。 然后深深亲吻她的腿心。 细长脖颈无声弯曲,拉出一道脆弱的弧度。 棉质布料被濡湿,使它紧贴着她。 它好像成了她的第二层皮肤,每一口热气吹拂,每一次柔软触碰,都能清晰感知,以至于它被脱下时,让她感到刺人的凉意。 但很快被缓解了。 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吻在了一起。 她的这张嘴不会回应,没有关系,他依然深深沉溺,迷醉舔吻,她又的确回应了,有温热的液体点滴滋生,正不自控地向外涌动。 忍不住去推他的头,想把他推开。 他却捉住她的脚腕抵到自己肩膀上,手臂一横,紧紧圈住她的腰,不让她后退。 这个姿势能让她看见更多。 她看到他如何张开唇瓣含住自己,看到他如何伸出舌头进入沟壑之中。 可即便闭上双眼不去看,被柔软入侵,被坚硬磨咬,液体溢出又被尽数吸吮,一切的一切,她都没法忽略。 牙关锁住的声音从鼻腔里逃逸出来。 “嗯……” 像一把钥匙,打开她的所有感官,释放他的所有激情。 柔软在柔软间化开,濡湿在濡湿里丰盈,温热在温热中沸腾。 她的脚尖绷直,腰肢拱到极致,胸口剧烈起伏。 阵阵颤动着,像狂风里摇曳的小草。 他搂住这株纤细的小草,想去吻她。 她双颊飞红,偏过头:“别拿碰过脏东西的嘴亲我。” 任性挑剔的小姑娘,怎么连自己也要嫌弃?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笑出声来,又低又沉,很好听。 他扶住她的脸颊,认真告诉她:“小羽,唯独这一点,我不能同意。” 20悬崖 薄翼接受了这个吻。 身体跟着嘴唇一起,牢牢贴紧。 他的体温有所回暖,却依然凉凉的,此时此刻抱在怀里,特别舒服。 她舒服得晃了神。 把头搭到他肩膀上,发起呆来。 他轻轻摇摇怀里的小姑娘:“困了吗?” “……嗯,”她声音软软的:“你放我下去。” 两只拖鞋都在地上,他给她穿好,才把人抱下来。 小裤子湿掉了,没法继续穿。 “不要转过来。” 他就面朝着书架不动。 薄翼拉开衣柜,找出一条新的小裤子迅速换上。 太热了,哪怕散了好一会儿,她现在还是很热,薄绒睡裤肯定是没法穿的,她捡起来挂到椅背上,又把湿掉的小裤子收起来,明天得找个时间偷偷洗掉。 其实也不用偷偷,干了能看出什么异样?再说洗自己内裤不是挺正常一件事吗? 她这么想着,钻进被窝,等了几秒。 没有动静。 耳朵聋了听不见声音吗? “好了。”必须要她说出来似的。 他听话转身。 严格来说,他不是第一次进这个房间。 在被带走之前,房间墙壁已经粉刷成了浅黄色,就是那种脆脆甜甜的蛋卷的颜色,阳光照上去会显得尤其温暖。 那个时候薄翼很小,摇篮还放在妈妈房间里,晚上要和妈妈一起睡。 可他已经在心底默默计划好了,等他的妹妹再大一点,他们要给她买乳白色的小床放到她的房间,床头一定要有那种弯弯的像彩虹一样的弧度,就摆在窗户的旁边。窗上再挂柔软雪白的纱帘,等到清晨,阳光和风会软软地探进来,叫醒妹妹。然后配一个同色的小衣柜,门往两边拉开,里面塞满各种可爱的小衣服。 等妹妹再再长大一点,就该上幼儿园学写字了,或许到时候她的小脑袋里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那就一定要按照妹妹的想法,选她喜欢的小桌子、小板凳…… 如今,他终于回到这个房间,终于能亲眼见证它最终的样子,也终于有余力细细打量了。 墙壁大约是浅蓝色的,光线昏黄微弱,他不是特别确定,但肯定不是他选的浅黄色。 家具全套走的日系简约风,线条简洁明快,没有多余的弧度。 陈设与他的设想也大不相同。 他身后是窗户,窗帘材质厚实,遮光性很好;身旁有一张大大的书桌,桌上堆有很多资料,大多是和数学竞赛相关的,桌后还有一面高高的书架,一排一排整齐划一、挤满了书,书的类型比较杂,有新有旧,封皮都拆开了;衣柜在门边上,百叶推拉门,床正对衣柜,与它之间隔一条窄窄的过道,宽一米五,坐落在房间的一角;床头柜像一个正在玩捉迷藏的小不点,躲在书桌与床中间,头顶有一个正在发光的小蘑菇。 这才是他妹妹的房间,这才是它真正的模样。 如果单论物理意义上的距离,此时此刻,他距离薄翼最多不过一米,她正乖乖平躺在床铺中间,被单绒绒的,内芯蓬松暄软,使得抓在边缘的手指深深陷进去,可如果要论其他意义上的距离,哪怕聪明如他,也不知道两者之间究竟相差多少。 数学里有相遇问题,只要在同一段路程上,相向而行就会遇见,即便是追及模型,只要他永不停歇,速度够快,总能在某个点上两者重合。 薄冀迈步走近,跨上床,面向薄翼侧躺下去。 小夜灯的光被大片遮挡,薄翼罩在阴影里,指尖不住发紧,心脏自动加快。 空气依然安静。 她转过身,看见他正默默注视自己。 床只有一米五,她又躺在正中央,留给他的空间其实很小很窄。 颀长的身体卧在被子之外,上半身光裸,莹莹如倾颓的玉山,光线只在他身上留下一道蜿蜒起伏的金色线条,神色与目光被黑暗吞没,变得柔软没有力度。 也许它们本来就没有力度。 不知道为什么,薄翼恍惚之间有种错觉。 他好像一个挂在悬崖边上的人,只要她轻轻一推,他就会坠下去。 她往后面挪了挪:“你躺进来点吧。” 他似乎笑了,不知道,看不清,只知道他听话地往里凑近一些。 仍然没有说话。 “你愣愣地一直看着我干嘛?” “在看你睡觉,”他终于出声,又轻又慢:“很久没看到了。” 薄翼对这个回答有点无语,又有点好奇:“那我小时候睡觉是什么样子?” 他肯定笑了,她听见了声音。 微凉的手指划过她的额头,勾起掉下来的碎发。 “你小时候有个很特别的习惯,每次睡觉之前,总喜欢把被单迭成一个小角角,”他抓起小片被单,两叁下折出一个小叁角:“就像这样,然后抓着这个小尖角,在自己的脸上、眼睛边上一直刮,刮着刮着就睡着了。你睡觉特别乖,从来不哭,自己就能把自己哄睡着,我只需要守在旁边看。” 薄翼抓起这个小叁角,它是毛绒被单迭成的,很有厚度,刮在脸上毛毛软软的,有点点痒,除此以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我没什么印象了。” 松手,小叁角散开。 “没关系,”他又笑了,手轻拍着她:“我记得就行了,快睡吧,小羽,很晚了。” 的确很晚了,她从来没有这么晚睡过。 她的眼皮渐渐闭上,呼吸慢慢轻缓均匀。 薄冀轻拍的动作持续了很久,力度越来越轻,频率越来越慢,终于在某个瞬间停了下来,他撑起上半身,在她的额间落下轻轻一吻,呢喃:“晚安,我的宝贝,祝你做个好梦。” 然后无声下床,开门离开。 房间恢复正常的样子,衣柜、书桌、转椅、书架、床头柜、床、小夜灯还有薄翼。 她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 就这样沉默着看了好久。 最后她轻声说:“晚安。好梦。” 21北羽 按照菁城这边的习俗,大年初一还不是出门拜年的日子,这一天讲究玩,而且还要早早起来出去玩,玩个好玩个尽兴。 外婆特别看重这些,一大早就把全家人喊起来。 薄翼感觉自己还没睡过去多久,整个人都是懵的,坐到饭桌前,只知道机械地往嘴里塞东西。 这天的早饭也有说法,不可以吃面,只能吃汤圆,因为面条细又长,容易纠缠不清,如果大年初一早上吃面,未来一整年都要麻烦不断,不清不爽。 薄翼不爱吃汤圆,特别是夹心汤圆,甜得齁。 周女士清楚她的喜好,专门给她煮了一碗没馅的糯米小圆子,又加一些醪糟,不额外加糖,酸中微甜,她就愿意吃。 糯米粘牙,又不容易消化,食道癌手术之后,薄翼外婆的喉咙里装了类似过滤器的东西,只有细碎的东西能过,所以她碗里只盛了两个大汤圆,吃得也非常慢,大家就跟着她慢慢吃。 即便如此,老太太依然高兴,笑容满面的,一边细细咀嚼,一边说:“今年狗儿们都回来齐了,我身体也好了,明天一起回老家看看哇?” 老家就是老太太出生长大的地方,在菁城周边的一个县里,她病了太多年,一直没机会回去,往年虽然也有亲戚家的小辈上门拜年,可人到了老天拔地的年纪,总念着回到最初的家乡看看,毕竟幼时的风景与玩伴,总是见一面少一面。 周家儿女孝顺,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当然尽力满足母亲的心愿。 薄翼清醒了点,她拉起外婆的手,解释说:“外婆,我可能去不了,叁月份要去参加国家队的集训和选拔,我想抓紧点时间准备,明年再跟你回去可不可以嘛?” 叁月本来还有岳茂樟班的预科学习,两相比较之后,薄翼选择去选拔,所以已经提交了材料申请免除预科,九月开学直接报道,不过预科期间的学习内容之后还需要她自学补上。 听到和学习有关,老太太哪有不答应的,只不过还有一件事让她担心:“那过年就你一个人在屋头啊?要不得,”她转向自己女儿:“要不你就留到家里陪翼狗儿嘛,街上店子都不开门,她吃啥子嘛?” 周女士也这么想,她刚想开口,就听见薄冀说:“妈妈你陪外婆去吧,好不容易能回去就一起回去看看,我会做饭,留着照顾小翼好了。” 他这么一讲,周末也有点不想去了,县里哪有城里好玩啊,再说就剩他一个小辈,在老家又没有熟人,去了也只能当司机。 屁股还没撅起,周舅舅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当机立断捂了他的嘴,拍板定论:“那行,就让小冀留下来照顾,我们四个去,这样妹和妈也不肖担心。” 对于舅舅的安排,大家都很满意,但薄翼心里有些突突。 她往对面投去一瞥,那人也正在看她,她嘴唇动了动,到底什么也没说,低头继续吃汤圆。 ~~~ 初二早上,薄翼和薄冀送他们上车,然后薄翼回楼上学习,薄冀去超市买菜。 年夜饭大菜剩下不少,基本不需要做什么荤菜,热一热,再炒个青菜就可以上桌。 下午薄翼关上门继续学习,开始她心里还有些不安定,可题目做进去了,也就什么都不想了。 晚饭依旧如此,薄冀厨艺还算不错,叶子菜炒得清甜可口,很下饭。 “晚上还做吗?” “嗯?” “晚上还做题吗?” 薄翼垂眸去夹菜:“不做了,晚上休息。” “好。” 薄冀洗完碗后没多久就去洗澡了,他洗好出来薄翼也去洗。 镜上水雾朦胧,她伸手抹开一块,露出镜中的自己。 面红耳赤,头发沾湿,像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拿起吹风吹头发,心跟着发梢,在风里上上下下。 吹到七八分干,打开门,客厅里只有电视开着,声音很小,不知道在放什么,幽蓝的冷光映照在对面墙壁上,以及薄冀的脸上、身上。 他坐在沙发里,向她张开手。 薄翼只立了片刻就走过去。 她被他揽进怀里,坐到腿上,两个人的嘴唇自然而然贴到一起。 接着手、身体,自然而然,发展下去。 每天基本都是这么个节奏,白天她在房间里练习,他不打扰,晚上两个人就在除主卧以外的各种地方,以各种姿势做。 虽然不愿意承认,这样会显得她特别变态,但她最喜欢对镜后入的姿势,看见两张极其相似的脸紧紧相贴,同时迷蒙着眼睛,剧烈喘息着,红肿膨大的欲望在她腿间快速隐现,真是兴奋到爆炸。 特别是看欲滴的绯色爬满薄冀脸颊,他像喝醉酒了一样,声音都是飘的:“夹紧一点,宝贝儿,再紧一点。” 滚烫的吻细密如春雨般落在她的后颈,他会一遍一遍低低求她。 她真的爱死这个模样。 当然,她还没成年,所以薄冀并没有做到最后,他连手都不敢放进去。 初六那天下午,薄翼没有做题,他们吃过午饭就一直在做。 外面下起了小雨,一片灰蒙蒙的。 薄冀赤身靠在淡蓝色的墙上,薄翼靠在他怀里。 两人静静相依,看着窗外。 世界被雨雾充盈,变得很不真实。 薄翼伸手去描摹,细细的手指在空气里缓缓勾画。 画面很美,美得有些冷。 他握住她的手掌,她的手意外的很冰,他拉回来,凑到嘴边亲吻,又把人抱得更紧。 “你脚上怎么也有疤?” 薄冀低头,视线越过她的头顶,停留在紧贴的两只右脚上几乎一模一样的红痕:“去年不小心砸到了。” “不小心?” “对,不小心。” 她没忍住去抠那块小凸起,嘴上问起另一个问题:“怎么总叫我小羽?“其实很好猜,但她想听他怎么说。 他笑起来,脚盘起,抱她坐上去: “我到北方之后,那时候每天都在想,也许不久之后就能再次见到你。 你还是团团可爱的样子,或许长大一点,已经学写字。” 他的左手托起她的左手,右手捏着她的右手,在掌心书写: “我会把你抱进我的怀里。 牵起你的手一笔一画,一撇一捺。 我们的名字很讨厌是不是? 那就变简单一点,北是我,羽是你。” 22将来未来 第二天初七,周女士回来。 进门就看见在阳台上飘荡的、未干的床单。 她问薄翼:“乖乖怎么啦?这床被单不是年前刚换的嘛?怎么换下来洗了?” “花色不是很喜欢,就换了一床。” 闻言,周女士拿起刚放下的包:“那要不我们现在去商场选两床你喜欢的?好久没买新的是该换啦。” 薄翼拉住妈妈:“不用了妈妈,再过不久就要去增城参加选拔,买了也睡不了几天,浪费。” 增城在北,薄冀大学之所在,薄永锋定居之所在。 选拔在增城第九中学举行,从叁月上旬开始,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耗时九天,六十进十五,第二阶持续半个月,十五选六,角逐胜出的六人将在七月代表国家征战国际数学奥林匹克比赛。 已经提前登记好报到日航班信息,会有班车来接,用餐、住宿承办方也会统一安排,本校教练专门带队,再加上儿子就在增城,周女士这次放心许多。 这漫长的一路走来,全靠薄翼自己锐意进取,现在总算快要抵达终点,作为母亲的她琢磨自己该多说点什么,但想来想去只能叮嘱女儿注意冷暖,尽兴就好。 倒是薄翼神态轻松,指着自己的一边脸颊:“妈妈亲亲我吧,亲亲会让脑子变灵光哦。” 周女士被她逗笑,脸上少见露出几分羞涩,往左右两边查看一番之后,才大大在女儿脸上香一口。 薄翼乘势抱住她,不声不响赖在妈妈怀里。 她的乖乖要独自一个人在远方生活一个月,周女士这么想着,也抱紧了女儿。 不管是薄翼叁岁之前还是之后,她们从没分离如此久过,可孩子终归会长大,终归要脱离她的怀抱去向更远的地方,而这样的未来已经越过转角,显露在一眼可及的地方。 她们也许都需要适应。 “去吧,乖乖,”周女士的声音有点哑:“要上飞机了。” 薄翼把妈妈抱得更紧一些:“妈妈……” “去吧,”她拍拍孩子的背,推她向前走:“去吧,去吧,乖乖,加油。” 飞机起飞,从南到北。 叁月,两地温差不算大,但风很不一样。 增城正处旱季,太阳只有亮光却没有温度,空气既冷又硬,迎面扑来就像一个刚猛大汉照着面门打了一拳,而且这个大汉还不洗手,砸你满脸沙子。 但北边的花开得很好,大巴一路行进,次第闪过白的梨花,黄的迎春,粉的春桃。 薄翼靠着窗户,眼神向外,看花、看人、看街景,玻璃上照出她脸庞的虚影,与玻璃之外的景与物迭映在一起,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她清晰认识到自己确乎来到了这个城市。 点亮屏幕,通讯软件没有任何新消息进来,大家就像说好了一样,每一个都默契地不给她施加分毫压力。 她无意义又划动了一会儿屏幕,最后锁屏。 到达酒店,下车前薄翼主动将手机交给领队老师,同行还有许多其他省市的参加选拔的学生,正趁着收手机前的最后间歇给家里打电话或发消息。 薄翼埋头向前走,一边从书包里取出报到材料,其中有一个文件夹,里面有四页A4纸,是每位集训学员必须完成的一项作业,要求选出练习时自己觉得有意思的四十道题,代数、几何、数论、组合各十道,她挑了很久,每一道都郑重其事誊抄在纸上。 相应资料一并交给负责老师后,薄翼双目清亮,迈入酒店大门。 其实整个选拔流程非常简单,除了开、闭幕式消耗半天,剩下的时间安排无外乎考试和学员自习,两个阶段每阶段会有四轮考试,每轮考试叁道题,题目总计84分,第一阶段总分前十五名可以进入第二阶段,而第一、第二阶段总分前六则组成国家代表队。 薄翼第一阶段排名第六,第二阶段总成绩排名第叁。 闭幕式上宣读最终入选名单时,台下的薄翼面色平静,并不是她内心笃定,与全国各地的顶尖牛人同台竞技,她也曾怀疑忐忑,但短时间内高强度的层层选拔,她实在已经考木了考麻了,疲惫得做不出一丝多的表情。 带队老师显见地比她高兴多了,迫不及待拿起手机大步踏出报告厅进行多方通知。 她将不再仅仅是叁中的骄傲,菁城的骄傲,整个省的骄傲,甚至有可能成为国家的骄傲。 薄翼站在聚光灯下,听着台下热烈的掌声,有那么一瞬间,感到茫然且无措。 下午返程,在室内还没有感觉,一晃眼,快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外面景色又是几经变幻,气温回升,花开更艳,阳光和煦,微风拂面。 薄冀就静静矗立在花团锦簇中,看着她走出来。 周女士已经提前和老师打好招呼,带队老师再次确认后,放薄翼上了哥哥的车。 车内,薄翼忙着回各种消息,等她终于回完后,薄冀问她:“宝贝儿,饿不饿呀?” 薄翼不想说话,靠在玻璃窗上摇摇头。 他捏捏她的手:“那我们先回家吧。” “哪个家?” “我们的,我们的家。” 23不见不散 薄冀带薄翼去了一处既不是校外小公寓,更不是薄永锋别墅的住所。 房子是他用自己的积蓄买的,纯粹他自己赚的钱,和薄永峰一点关系也没有。 位置在离薄翼大学很近的地方,大平层,簇新,一看就还没有人住过。装修比较简单,只有一些基础的东西。 “以后我们再按你的喜好添置,好吗?” 薄翼还是很累,没答话,直接往卧室去了。 晚上薄冀亲自做饭,全是薄翼爱吃的。 两人正吃着,放在桌上的手机蓦地亮起,是他的,有电话进来。 薄永锋来电,他好像突然一下子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且知道她此刻正在增城,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作为父亲,想见这个女儿一面,况且薄家老爷子病重,也想看看孙女。 “嗯,我知道了。”薄冀不动声色放下手机,继续吃饭。 饭毕,他们牵着手在小区里散步,春分之后,白昼慢慢变长,但四月依然黑得早,夜里凉,薄翼披着哥哥的外套。 路上偶尔碰见遛狗的、遛娃的、什么也不溜的其他住户,夜色朦胧,懒得看清彼此面目。 小区里有湖,走累了,他们坐到湖边。 堤岸上有许多杨柳,枝条正在湖风中微微拂动。 “爷爷最近病得很重,愿意去看看吗?” 几乎没有思考,薄翼脱口而出:“跟我没关系,不去。” “好,”他没有继续说什么:“那就不去。” 临睡前,薄翼还是觉得应该给妈妈打个电话,讲一下这件事。 电话那边,周女士沉默片刻,接着语气平静地说:“乖乖,还是去看一下吧,你就当去敬老院看个老人,你外公没能见到你,他还有机会,去看看吧。” 薄家老爷子原本在南方,薄永锋迁居增城事业稳定之后就将父母接过来颐养天年,前些年老伴去世,薄老爷子身体也开始走下坡路,年后他因为盗汗感了冒,老年人一贯节约,他又是个执拗性子,拖着不去医院,硬生生拖成肺炎。 如此一发不可收拾,还算精壮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这些天越发不好,儿子、孙子轮流守在床前。 孙女也来了,冰清玉洁的小姑娘,安静地坐在床边,他一看就很喜欢。 枯槁起皱的手拉起薄翼的手,她下意识想抽回来,忍住了。 手的主人拍拍她的手背,有气无力地对自己儿子说:“锋啊,娃儿有出息,你不能亏待她。” 薄永锋弯下腰,连声答应,手也搭到薄翼肩膀上,显露出父亲的慈爱:“爸,您放心,咱家就这两个孩子,都是他们的。” 薄翼将自己灵魂抽离出来,冷漠看待这一切。 却仍然觉得讽刺又可笑。 她拼命去想自己素未谋面的外公,想对自己怜爱有加的外婆,一直想,不能不想,停下来就会憋不住徘徊在喉口的恶言。 全程她没正眼瞧过薄永锋,上车后几乎连他的身形都快忘记了。 只是肩膀上的那块肉好像臭了,想切下来。 但她不能削掉自己的肉,只能从别处发些恶气。 “他这些年会没有其他孩子?” 薄冀目视前方,面容特别平静:“他生不出来。” 很平铺直叙的一句话,却一下子冲散浓重恶气。 薄翼听得心头突突直跳,她望向他,张口想问什么又什么也没问。 之后他们在车上谁也没再说话,一路回了家。 云大岳茂樟班的预科学习还未结束,不过也所剩不多,薄翼专门到学院办公室领了学习资料,然后回到菁城。 方佳需要高考,她想回去陪她,而且IMO(国际数学奥林匹克)之前还会有一段集训时间,所以她更需要抓紧,尽可能在此之前将预科内容自学完成。 用不着再去学校,薄翼埋头在家学习,时间飞快过去,窗外蝉鸣渐响,转眼到了六月间。 高考即将来临,IMO赛前集训也该开始。 薄翼申请晚报道几天,她要等方佳考完再走。 教练同意了,每天定时发题给她保持手感。 六月七号当天,警戒线一直拉到了她们放学分别的路口,她等在这里,方佳一见到她就扑上来,嚷嚷着羡慕死你了。 清晨,暑气还没上来,清透的阳光穿过树梢,一簇一簇洒到地面,沁出一块块光斑。 薄翼站在游动的光斑里,低头认真检查闺蜜的高考资料袋,确定没有遗漏才牵起方佳的手一步一步往考场走。 路过早餐店,薄翼问:“吃饱了吗?要不要再吃点?” “不用,出门前我妈喂了我好多。” 路过文具店,薄翼问:“涂卡笔笔芯有备用的吗?要不要买一盒?” “不用不用,袋子里有。” 校门前,送考的家长络绎不绝。 方佳挣脱自家小家长的手,向两边轻扯她软绵绵的腮帮子:“好啦,宝,等会儿该热起来了,你快去金拱门坐着,等我出来回我家吃饭,啊~” 说完,一面挥手一面大步跑进考场。 薄翼目送方佳背影消失,再依言去附近快餐店等着,她定好闹钟,拿出教练布置的题目,认真思考解题,直到闹钟响起,重新抬头,外面日头已盛,她收拾好东西,撑伞等在校门口。 她们这样牵手去,牵手回,第一天考完晚上一起睡,然后一起迎来第二天。 最后一场英语考试还没结束时,校门口已经乌泱乌泱围了成群家长,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束花,为此,好多花店脱销,薄翼不得不跑去城市另一边买一束向日葵。 蝉声轰鸣里,夏风炽热中,铃声敲响,高考落幕。 方佳自奔袭的人流中涌向薄翼,她抱住她,连同花一起:“宝,宝,宝!我觉得我肯定能考上,咱们大学不见不散!” 24梦里梦外 本届IMO在一个终年积雪的国家举行。 薄翼很高兴,她长这么大还没正儿八经见过雪。 周女士查了当地气温后,忧心忡忡,紧锣密鼓拉着女儿到商场张罗出从内到外好几身厚行头,反季,款式不算多,没办法强求了,周女士只求抗冻暖和,连只有老年人才穿的羊绒厚袜子也买了十几双,搞到最后薄翼那口小箱子塞也塞不下,又赶忙去买两个大箱子才收拾齐整。 出发前,薄翼收到来自方佳的好消息,她们的“不见不散”实现了。 心情瞬间变作增城七月的天空,光芒万丈,万里无云。 怀揣着这样的雀跃与激动,薄翼登上出国的飞机。 领队和副领队携队员提前一天到达,东道主会为每个队伍配备一名志愿者全程陪同,主要负责引导沟通,协调服务。 参赛学生全部住进当地知名大学的宿舍里,每人单独一个房间,确保每个孩子都能休息好。 第二天正式开幕,与大多数赛事不同,IMO的开幕式安排在下午,全程网络直播。 彼端与此端有十几个小时的时差,国内现在凌晨。 薄冀坐在空荡的大房子里,四周幽暗,只有腿上的电脑屏幕亮着。 自上次别后,他们快叁个月没见了,她忙于学习、陪考,而他在学校和医院之间来回打转,好不容易结束毕业答辩,爷爷的身体也勉强稳定下来,工作的事宜又亟待处理,等他终于从奔波里抽离时她又开始封闭集训。 老天就像反复拿他们开玩笑,硬要他们分隔在时间的两端。 散碎得就连发消息也很少。 所以他现在只能依靠网路,跨越千万里的距离,隔着屏幕静静守候。 开幕式上有个流程,每个国家的代表队成员要举着国旗到舞台中央拍照,每个队伍有十几秒的时间摆出自己想要的造型,上台顺序按照国家名称首字母排序,薄翼他们在比较后面。 大多数国家的队员都很放松,在台上摆出各种搞怪的姿势,相对而言,来自东方国家的队员就比较拘谨。 薄翼站在队伍最右端,她和队员们站成一排,从低到高依次排列,最高的队员在左端举起国旗,大家对着摄像机,露出含蓄的微笑。 她皮肤白,白得发光,鲜妍的嘴角轻轻翘起,没有大的表情,但眼眸清亮,在万千闪光灯下依旧耀眼得像颗星星。 “宝贝儿……” 薄冀闭上眼贴近屏幕,然而屏幕是冷的,是平的,是没有呼吸的。 即便如此,二维与叁维也只交错了不到十秒。 他又看不到她了。 好难受,他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 再也想不到其他,拿起衣服和护照,薄冀奔往机场。 长途飞行,中间还要转机一次,总飞行时长将近二十个小时。 连夜的飞机,他告诉自己应该养足精神, 因此起飞后没多久,薄冀闭眼睡去。 呜哇—— 一道尖利的婴儿啼哭,刺破诺大的安静机舱,将他惊醒。 那孩子只哭了这一声就没了后续,不知是因为得到母亲的及时安抚,抑或这单纯只是他一瞬的幻觉,空气里依然静悄悄的,乘客们安稳沉睡,好像啼哭从来不存在,好像只有他听见了,醒过来了。 他在这样的静谧里,突兀地想到,孩子……薄翼以后会有孩子吗?如果有的话该叫他什么呢? 舅舅还是爸爸? 说来可笑,他想做这个孩子的父亲,想听他叫自己爸爸。 但怎么可能呢? 只要她和他在一起,他们就不可能有孩子。 即便有,即便去领养,即便他成为他的父亲,小孩子最不会撒谎了,难道要在某一天,让他的外婆亲眼看见外孙高兴地拉着自己的儿子介绍——这是我爸爸? 他无声笑起来,竟然笑出了眼泪。 在薄翼的未来,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成为数学家,成为母亲,成为她想要的一切角色,他却是一颗炸弹,埋藏在她的生活里,随时引爆她的所有可能。 舷窗外,稀薄的月光照不穿云层。鳞云片片,每一片上端沁润点滴银白,越往下越黑沉,浑浑漫漫,无边无际。 飞机本身速度很快,可放置在漫无边际、昏暗混沌的云层上,微小缓慢得仿佛静止了一般,以至于内部这封闭的、凝固的空间,就像被独立到世界之外,变成了悬挂在高空的离奇梦境。 如果真的是一场梦就好了,他想。 那么梦醒以后,小羽和小北就会发现,他们并不是亲兄妹,他们只是泛泛人世里碰巧遇见的两个普通人,相互吸引,相互试探,相互靠近,情不自禁地相爱,最后矢志不渝地相守。 他又笑起来,眼泪不停。 明明一开始,他是想当好一个哥哥的。 25极昼 主办国位于北极圈内,纬度很高,在五月末到七月末期间,整个国家几乎都处于极昼范围内。 到达时已是当地深夜,天空依然明亮。 走下飞机,踏上廊桥,外面正在下雪,很大很大的雪。 白雪掩盖了所有,模糊掉天地的界限,就像梦境还在无限延伸,一切尚未结束。 薄冀住进大学旁边的一家小旅社。 他睡不着,被惊醒之后,他再没有入睡。 身体和精神极度困倦,但他就是睡不着,他用一张毛毯包裹自己,坐在窗前。 雪还在下,太阳终日不落。 他固执地睁着眼,可究竟在看什么,他也不知道。 直到机能占据上风,意识彻底消散,黑暗才终于降临。 IMO比赛日有两天,第一天已经结束,第二场考试将在今天下午一点落下帷幕。 整场考试持续四个半小时。 他在开始前就等在这里——场馆外不远处的一张长椅。 椅子上有厚厚的积雪,他拂开它们,坐上去。 暑假,校园里基本没有人,周围安静得要命,只有雪一片一片落下,发出碾碎彼此的声音。 八点多一点的时候,各个国家的代表队进入会场,台阶上出现一排排深刻的脚印,又一点一点被重新抹平。 在人群中,他一眼看见了她,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台阶尽头。 然后等待好像有了温度,时间仿佛有了长短, 终于挨到结束,有兴奋的、热烈的讨论声自大门那边传来,连厚重的雪幕都阻挡不住,薄冀抬起双眼,抖落两蓬小小的积雪。 此刻薄翼正被围在许多人中间,旁边不仅有她的队友,还有别国的参赛选手。 他们似乎在讨论着什么,停驻在阶梯中间的平台上。 一位金发高个男孩,正微微躬身与她交谈,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 也许这个时候他应该可以走过去了。 可他没有动。 薄冀抬头向上望,密密麻麻的雪落进他眼里。 如果他真的走过去,他开始假设。 极昼,大雪,世界纯白一片。 天光明晃晃,照见相似两张脸。 任谁见了都会问:“这一定是你哥哥吧?” 如此笃定的疑问,怎么否认得了啊? 这场景怎么想都很好笑,薄冀笑起来,动作之间,凝固在身上的雪簌簌落下。 金发男孩是本地人,比赛后两天组委会为选手们安排了短途旅行,要在他的小镇落脚,因此他盛情邀请薄翼和她的队员们到自己家里去,大家可以在无夜之夜,围坐到一起冰钓。 考完一身轻松,领队也不忍心弗孩子们的意,又怕答应得太快压不住他们,勉强顶住一圈渴盼的小眼神一段时间,才佯装无奈同意。 队伍爆发一片掌声,人群重新流动起来。 下台阶时,男孩问薄翼:“在看什么?” 薄翼回头看了男孩一眼,指向一个方向:“我记得早上那边有个雪人,” 男孩往她指的地方看,那里只有一张奇怪的长椅,深棕色的椅面一端露出,一端被厚重的白雪严密覆盖。 她也看过去,思索片刻后,她摇摇头:“原来不是雪人。” ~~~ 毫不夸张地说,薄翼和队员们创造了历史。 IMO设立以来首次有国家奥数队以6人全员满分的成绩摘得桂冠,杰出的表现引来全世界关注,国内外各大知名媒体争相报道。 送别会后,代表队低调回国。 薄翼坐上副驾驶,还有点想念连绵不断的雪原。 “增城什么时候下雪啊?我好喜欢雪,家里从来不下。” 汽车发动,清润的声音传来:“一般都在十二月份。” “厚吗?” “不是特别厚,两到叁厘米的样子。”只说到这里好像会让她失望,又补一句:“不过水面会冻得很结实,可以去上面玩。” 很快到家,薄冀将薄翼的叁个箱子推进门,关门回身时,被抱住。 他轻轻抚摸怀中小姑娘软软的头发,温柔如水:“很累是不是?” 小姑娘点点头:“那边一直是白天,我睡不好。” 他些微失笑:“可以拉窗帘啊。” 她将头埋得更深,声音闷闷的:“拉了,还是睡不好。” “好吧,”他彻底圈住他的宝贝,侧脸贴紧她的发顶:“那饿了吗?想不想吃东西?” “想,想吃汤面,妈妈煮的那种……喂,你抱好紧,我快喘不上气了!” “对不起,”他松开她:“那先去洗澡好不好?家里没有面条,我去超市买一下。对了,餐边柜的抽屉里有糖,洗之前记得吃一颗,免得低血糖,好吗?” 仔细想想,薄翼在这个家里除了呼吸、睡觉、走路以外,好像什么都不必做,她刚洗完吹好头发,薄冀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到她跟前来,面汤上还飘着两颗金灿灿的荷包蛋,一个溏心,一个焦脆。 她想接过去,他说有点烫。 她就这样就着他的手,坐在床上把这碗面吃完了。 空虚的胃暖胀起来,薄翼靠进床头,昏昏欲睡。 本来没打算这么快睡,所以房间里灯都开着,一片亮堂堂的,明亮的灯光直直照在她白生生的脸蛋上,又才洗完澡没多久,双颊还粉嘟嘟的,额头和鬓边的头发微湿,吃面的时候出了点汗。 冷气开得很足,她好怕热,只用薄被一角盖住小肚子。 薄冀放下碗静静坐在床边看她,他从来知道她睡觉很乖,薄薄的眼皮闭上了,就安静、柔软、乖巧,让人怎么看也看不够。 根本不忍心打破。 “小翼。” “嗯?”声音从鼻子里哼出来,她懒懒的,几乎就要睡过去。 “明天去见一见薄永峰吧。” 合上的双眼瞬间睁开,转过来看向他,脸和声音一起变得冰冷:“我不去,你非要现在说这个?” 薄冀迎着她的目光,那双眼里的光真的好亮啊,比那明晃晃的天光,比那极昼之下的雪地还要亮。 “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他注视着她,在她的眼中看见自己——温润平和,唇边带笑:“有些东西本来就属于你,你当然可以不要,但它……必须是你的。” 26花 聪明算不算一件好事? 薄翼最近总在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放在以前,她的答案毫无疑问是肯定的,她身上的荣誉、骄傲和底气多半都靠它得来,可现在她不这么确定了,说到底,智商是天生的,而生活又不是数学题,哪怕你聪明绝顶也并不一定能完美应对。 就比如她吧,难道她不知道这一趟去会获得什么吗?她知道,可同时她也清楚得很,自己不过是薄家腐烂门楣上新刻的雕花、虱子锦缎里添织的纹案。 你要得到,就丢掉你那些幼稚可笑、不值一提的坚持。 那为什么非要勉强自己得到一些她根本不在乎的东西呢? 她进而忽然想到,敢有不在乎钱的态度是靠的谁?她得过许多奖学金,但又怎么抵得上从小到大的吃穿住用,周女士从不短她东西,也从不在她面前提钱的问题,还是从舅舅口里她才婉转得知,她那亲爱的生身父亲每月按时打来的抚养费数额十年如一日地未曾变过,十几年前的法院,又收过薄父的“小点心”,能判多少钱? 甚至她长到现在还能有这股拧巴的心思,不都是因为有周女士以及身旁这个人在替她默默承担吗? 他们牺牲自己,给一片她不必选择的净土,让她单纯地按照自己想法长大。 所以啊,她其实脆弱得不得了,剥离智商带来的光环,她的人性也不过如此。 连要接受自己的不完美,都不够坦然。 “我们不去了,我带你回去。” 薄翼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有注意车是什么时候停的,他应该等了她很久,以为她还是不愿意。 “等等,”她拉住薄冀启动汽车的动作:“我要进去。” 他眼睛半垂,回握住她,不知为何,竟有些颤抖:“不用勉强自己,我可以……” 薄翼抽回自己的手,开门下车,她对着车内:“对,你是可以,你可以再用你的方式把一切都给我,但我不想了,从今往后,我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去拿。” 说完关上车门,大步向前走去。 薄永峰住在增城郊外,他早年发迹,又混入了特定的圈子,已经看不上城里那些所谓的各种豪宅,索性在城郊山上买下一块地,专门请人在这北方打造出一片清幽秀丽的山水园林,还特意辟出几块地,等他偶尔得空了,就去土里栽苗除草,颇有点返璞归真的意思。 薄翼穿行在曲径通幽,一重复一重的小桥流水里,想起周女士和她们那又小又旧的家,觉得自己先前的执拗挣扎都是他妈的狗屁。 家宴设在后院湖边水榭里,他们走了许久还没到,不知是哪的半途,路边出现了大蓬大蓬紫白色的花朵,花很好看,可在怪石嶙峋的园子里显得有些突兀。 也是,毕竟在北方地界,南方园林里的植被不一定都能在这里过活。 薄翼看了两眼就没再多看,她只想快点吃完这顿饭回去。 在前面带路的薄冀却停了,他说等一下,然后走去花丛里弯下腰开始摘花。 “干嘛?”薄翼站在路上看得莫名其妙:“你摘这些花干嘛?” 薄冀一边摘一边回答她:“我想采给你,我还没有送过你花。” 送花?以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也不是不能送,不过明面上某些花肯定是不可以的,那暗地里再给不就好了吗?何必非要这个时候? “好了,别摘了,我想快点走。” “马上好不好?”他语调里安抚的意味特别重,薄翼就不再吭声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薄冀终于捧着这一大束花走过来,捧到她跟前。 她接过来抱住,花束散发着淡淡清香,氤氲到她鼻间。 大团淡紫色中点缀着几朵纯白,使得整体颜色不那么沉闷,增城七月的阳光很白很直,将每片花瓣照个透亮,花脉清晰可见,颜色比花瓣要深,紫色的线条一丝丝一缕缕蜿蜒交错。 他应该仔细挑选过,每朵花的花形都完整饱满,像一个个胖嘟嘟的五角星, 可惜薄翼对花的了解仅限于玫瑰和向日葵,只能抬头问他:“这是什么花?” 薄冀笑了一笑,说:“我也不认识,就觉得很好看。” “行吧,”她也不再纠结:“可总不能这样抱到那狗男人面前去吧,免得他以为这是送给他的呢!” “是啊,我们先放在这里,等下回来再取。” 薄翼往周围看了一圈,花坛边上有座假山,她怕放得太显眼被路过的谁拿去,就放去了背面,可想了想,又怕回来的时候忘记,就又拿出来在正面一个小坳子里找到位置。 她还离远看了看,这么放既隐蔽又可以在回来的时候瞥见,效果她很满意。 “好了,”她拍拍手上的灰:“走吧。” 他点点头,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27父亲 薄永锋还挺重视这次会面的,他亲自去地里挖了菜,交代厨房多做些菁城那边的特色菜,可左等右等,人还不来,他就有点不高兴。 他挥手让助理出去看看,助理刚出水榭就返回来,对他一躬身:“薄总,小薄总和薄小姐来了。” “哼,让厨房上菜吧。” 薄永锋放眼向外,看着廊下慢慢走来的两个人,他在声色犬马里坏了身子,这是他仅有的两个孩子,他亲自带大其中一个,将他培养成万里挑一的人才,没想到另一个也够争气,能入他的眼。 可不是吗?他薄永锋一世聪明,生出来的孩子自然不差。 只不过最近这个大的总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处处挑战他的底线,他就是从小给了他太多好东西,让他不晓得珍惜,如果接下来的要求还敢违抗,就收回他拥有的一切。 至于这个小的,他上次见过一面,跟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温吞,纵然这十几年来对他积累了一些怨气,只要给点她从未接触过的好东西,她就会知道,他能给的,比那个养大她的母亲实在多太多了。 他就又会多出一个乖巧听话、优秀夺目的好女儿,想到这里,薄永锋越发慈爱地笑起来,招呼进门的两个孩子:“来来,小冀小翼,坐到爸爸身边来。” 水榭里摆放了一条长桌,说是坐到旁边,可两张椅子放得离主位很有些距离。 薄翼觉得这样正好,起码不用近距离瞧见狗男人那张虚伪的老脸。 很快菜就上来,一道一道铺满大半个桌子,根本不是三个人能吃得下的。 薄永锋伸手指挥着把菁城特色菜放到薄翼面前,又笑容满面对她讲:“这盘是爸爸自己种的小青菜炒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薄翼特别爱吃青菜,基本所有的小炒菜她都爱吃,可面前这盘菜即便看一眼,她就已经想吐了,但她什么也没显露,甚至夹了一筷子放进自己嘴里,末了甜甜对薄永锋笑,说谢谢爸爸。 薄永锋很满意,他手底下那么多人都仰他鼻息,怎么会收服不了一个丫头片子。 他从主位递去一个精美信封。 薄翼打开,里面放有一张印着地址和数字的卡片。 “爸爸在学校附近给你买了套房子,等开学了直接过去住,宿舍太小又没什么私人空间,你是爸爸的宝贝女儿,我可舍不得你去挤宿舍。” 见薄翼又露出他期望的神情,他继续补充:“车爸爸也帮你选好了,小翼满十八了是吧?赶紧去考驾照呀,你开学了爸爸会让人把它停到楼下车库里,到时候和房子一起过户给你。” 他老神在在地欣赏着女儿脸上的欢欣惊喜,看这个没见过市面的小姑娘高兴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这可不行,她是他薄永锋的女儿,要有样子。 说到底还是见的东西太少了,他又招招手,助理呈上一只托盘,里面放着一迭文件和一支笔。 是一份股权转让书——他要把自己名下5%的股份转让给薄翼。 助理轻声指导着薄翼要填些什么,薄永锋不浪费时间,转向一直沉默吃饭的儿子:“你张伯伯的女儿已经从国外回来了,下周天去见见。” 闻言,薄翼填写身份证号的手微微一顿,她继续往下写。 不能抬头,她看不见此刻对面那个人是什么表情。 耳朵只听见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她不动声色地越写越快,在即将写完的前一刻,她听见他说: “好啊。” 好啊,他说得轻快,仿佛天边传来,她抬起头,正正看见他对着她,笑得温润如水一张脸。 饭吃完了。 薄翼走在前面,她脑子果然好,这么弯七扭八一条道,她居然全部记得。 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还没有被那点破事乱了神志,不然路过假山时,她也不能还在心里好好盘算了一下要不要把花扔掉。 当然没必要扔,她又不在乎。 离出口还有段距离,薄翼掏出手机打车,这个地方车肯定不多,她要留好提前量。 多亏她的清醒,走到路边的时候车只距她一公里。 她最多只需要再忍受跟在身后的人三分钟。 “小羽……” “闭嘴吧,”她望着路的尽头,笑得很讽刺:“你今天一定要带我来这的目的不就为这个吗?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你可以直接和我说,我还能非你不可?” 一片沉默里,薄翼打的车来了。 她拉开车门,看也不看他:“他只给我5%,你手里还有更多吧?” “是,等薄永锋的这份转让书生效你就能成为正式股东,之后我再转给你就不需要其他股东表态,我会把……” “好,”她直接打断他,“既然是补偿,那我就不说谢谢了,哥哥。” 话音未落,关上车门离去。 车快上机场高速时,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行李箱没带,要是回家没有,妈妈肯定会奇怪,肯定会问。 她只好修改目的地,回那套房子里去取。 开门没人。 只住了一晚上,东西没拿出来多少,两三下就收好了。 她一个人拖起三只箱子,重新打车去机场。 增城的司机师傅都蛮热情,看她一个小姑娘带着三口大箱子,主动帮她搬上搬下,又替她把箱子都放到行李车上。 薄翼照例挂起招牌的乖巧笑容,礼貌地跟司机叔叔道谢。 然后转身向里,推着车进入航站楼大厅。 看见她身影消失好久之后,坐在车里的薄冀拨通周女士的电话:“妈妈,小翼坐飞机回来了,大概下午四点到。” “啊?今天回来吗?她不是说还要在你那边玩几天?” 他突然有点发不出声音,喉结滚动几下,他说:“可能是想你了,妈妈你记得去接她。” “好好,我马上请假去机场等她。” 收了线,车子还停驻在路边,直到有工作人员来敲车窗,薄冀才发动汽车离开。 副驾驶上,静静躺着一束紫白色的鲜花。 ————————————————— 哎呀,怎么没人猜猜是什么花呀?(仰卧起坐)(扭曲爬行)(无声呐喊好想告诉你们答案啊啊啊啊啊) 28妈妈 接机口人不算多,周女士早早站在那里,不知道航班号,每出来一波人她就望眼欲穿地寻找着,一波又一波。 终于,她在人群间隙里找到了她的小女儿,还离得有些远,她的身形看起来单薄又瘦小,一个人拖着三口大箱子。 一瞬间,她心里发酸,眼泪落下来。 可她不能进去,只能站在原地等着她一个人慢慢往外走。 女儿越来越近的时候,周女士背过身抹掉了脸上的泪珠,她深深吸几口气,又好好地清了清嗓子,回转过来时带着温暖的笑容。 她长大手臂,大到不能再大,说:“我的乖乖,欢迎回家。” 薄翼扔掉箱子就奔向妈妈怀里,她几乎是撞进去的,但妈妈牢牢接住了她。 妈妈轻拍着她的头:“怎么突然回来啦?” “我想你了……”她想忍住的,可短短四个字的一句话,越说到后面越忍不住。 温热的潮意在周女士肩膀泛滥,满满涌进她的心里,在眼底泛起涟漪。 “妈妈也超级、超级想乖乖呀。” ~~~ 周女士果断请了年假在家里陪薄翼。 两母女在家其实也没什么事干,早上睡到自然醒,如果起得早,就吃个早饭,下一顿就是晚饭;如果起得晚,就吃个早午饭,然后吃晚饭。 下午一般坐在一起看电视,两人一人抱半个西瓜,盘腿在沙发上啃。 薄翼现在没有题做,她也不爱玩游戏什么的,杂书也不喜欢看,吃完晚饭,两个人又只能各抱半个西瓜,一起看电视。 看电视吧,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周女士喜欢看的薄翼不喜欢看,薄翼喜欢看的……薄翼就不喜欢看电视。 看了两天,再看下去母女感情可能就要破裂了。 第三天下午,周女士说:“我们出去玩吧?” 薄翼问:“大热天的,去哪里玩?” 周女士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打点小麻将,她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可她女儿还未成年,可转念又一想,到底已经高三毕业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想是这么想,话还是说得犹犹豫豫:“要不跟我去打麻将?” 麻将馆就在隔壁栋一楼,走不了几步路,薄翼点点头同意了。 这还是薄翼第一次看见她妈妈打麻将,小时候只要她在家,妈妈就一定在家的,都是上了高中之后,有些她刷题的周末,妈妈会出去玩一下午。 她像是真正走进了妈妈的世界,看平时温柔和善的周女士,在牌桌上手起牌落、杀伐果断。 派头很足,可多看几圈就发现,这个人就是单纯的人菜瘾大,没胡过。 忍不了啊,看着自己妈妈光输钱。 薄翼不会打麻将,但菁城这边的麻将规则简单,她认真看了几圈,看会了,拍拍周女士:“你手没抓累吗?我给你打几盘?” “你会呀?” “略懂。” 真坐到牌桌上,薄翼发现麻将好像也没有那么简单。 其他三位都是浸淫牌界十几二十年的老手,打牌摸牌的速度哪是她跟得上的?往往她还没把牌垒好,庄家已经开始打第一张了,她又只能手忙脚乱去看牌,而且熟手打麻将一般不喊牌,好几次她明明手里有对子可以碰,可看慢了下家已经摸牌落灰,就这么硬生生错过了。 周女士在旁边看得吃吃笑,不过也没说要把薄翼换下来。 街坊邻居看她实在手生,刻意放慢了些速度,出牌的时候还会特意问她小翼这张要不要? 即便如此,她一下午也没赢几次,反而在空调房里打出了一身热汗。 转天刚吃完早午饭,薄翼就对周女士说:“走,打麻将。” 周女士又吃吃笑:“今天准备输几块钱?” 薄翼面色坚毅:“用我奖学金。” 二人又出现在麻将馆,还是昨天的三个牌搭子。 今天薄翼明显从容许多,不枉她昨晚躺在床上还模拟复盘。 叔叔阿姨看她速度能跟上,也不收着了,正常打,一下子让她觉得还是有点吃力,勉强支撑一下午,没犯几次错,也没赢钱。 薄翼痛定思痛,晚饭拉着周女士在外面随便吃了碗凉面,又一头扎进麻将馆,要了个包间,跟周女士对打,还要求说必须往快了打,一直打到晚上十二点才回家。 第三天用不着薄翼开口,周女士笑眯眯问她:“麻将馆?” “麻将馆。” 当手眼不再耽误大脑思考,薄翼的优势就开始显现了,她本来记性就好,两天下来对牌搭子们的打牌风格也摸出个七七八八,只要察觉有人做大牌,她自己的牌面又不好,就当机立断小胡走人,可如果牌好,她就一边疯狂算牌一边要么打给人碰,要么故意点炮给胡牌必走的阿姨,增加自己的摸牌几率。 今天运气也实在不错,好几次起手就是好牌面,抓牌又尽是好张,不打一个清一色自摸三家都对不起前两天交的学费。 牌界有个不是定律的定律,新手在新手期总有一些光环在的,老手们当然不服气呀,誓要用技术打败运气,第四天主动给周女士发短信——喊翼娃儿出来搓麻将。 搓就搓,总之高中刚毕业还差三个月才满十八岁的小年轻,结结实实给了大人们一些小小的震撼,打到最后,几乎个个面如死灰,生无可恋。 算钱的时候周女士不好意思要,她觉得人家愿意陪着小孩子玩已经很不错了,哪能真收钱啊,可邻居们很坚持,说小翼为国争光拿了大奖你也不办酒,这点就当礼钱了,她这才收下。 年假最后一天晚上,周女士又挤进女儿的房间说要一起睡。 她平躺着,看着天花板:“妈妈明天回去上班了,你一个人在家也无聊,和佳佳出去旅游哇?” 薄翼朝着墙壁睡的:“我才回来几天你就又要赶我走?你不爱我了。” “哪是赶你走呀?”周女士笑起来:“你从小到大放假就不怎么出门,不是做题就是做题,好不容易解放了,离开学又还有一个多月,当然要多去些地方看看呀。我都跟佳佳爸爸妈妈说好了,他们也很支持,而且人家佳佳一直在等你回来,你还不跟人家一起出去耍啊?” 方佳有她的联系方式,要玩要旅游直接跟她说就行,用不着绕弯让周女士传达。 她知道,她藏起来的不开心还是被妈妈发现了。 “行啊,我出去玩,到处去玩,不玩到开学绝不回来,”顿了顿又说:“我有奖学金,你别给我钱。” —————————————————————— 存稿彻底告罄啦,7月有项目加塞,下次更新可能要晚几天……我会努力写的,给各位滑跪道歉了!orz 花其实是桔梗,花语:永恒的、无望的爱,感觉给大家无形之间增加了一些理解成本_(:з」∠)_ 29方佳 大约两小只在学习上费了太多功夫,旅途规划上就懒得再花什么心思。 她们没有特定想去的地方,基本想到哪就是哪,途中顺便做做攻略,敲定一下到了之后大概要吃什么、看什么、玩什么。 随便得很,玩起来居然也挺高兴,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乘兴而至,尽兴而归。 美中不足的一点,七八月的时节,无论到哪都酷热难当。 晚上,方佳躺在酒店床上,突然想到什么一样一拍脑门,发信息给隔壁的薄翼:要不我们明天去运城吧?听说那边凉快。 薄翼回得很简单,就一个字:好。 隔天两小只飞速转场,抵达目的地。 运城的确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风光。 她俩先围着山走走停停转了一圈,然后绕着水转……转了不到半圈吧,不想转了。 恰好附近有个不太热门的小村子,村里有几家冷冷清清的客栈,方佳定了其中一个,有点偏,打电话问路。 “诶老板您好,我跟着导航走的,但是地方不对呀……诶对对对,你怎么知道?哦哦哦,原来如此……好的好的有点长是吧?”方佳点开扬声器,一边疯狂招手,示意薄翼赶紧用手机记一下。 “听好了哈,”一道悠闲的男声响起:“沿路向北走163.3米会看见一个公交站,等203号公交,30分钟一班可别错过了啊,坐5站到青苗村下,下了车再往南走58.7米会就能看到一条小马路,拐进小马路前进394.9米就是村口了,然后……” 薄翼开始还在备忘录里认真打字,听到后面直接面无表情点开录音。 等那客栈老板挂掉电话,方佳连声赞叹:“天呐!宝,这老板也太强了吧,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了,比导航还厉害!” 她的宝无语凝噎许久,最后还是吐露出一句:“他是挺厉害的,你也不差。” “嘎?” 薄翼牵起方佳,确保这个二傻子不会走丢,才跟着这长串精确到离谱的指路找客栈。 她们走上小马路时,看见两边有大片大片绿油油的麦田,风吹过,麦浪迭起,送来阵阵清香;走进村口时,看见白墙黑瓦的院落以及坐在院门边上打着蒲扇乘凉的老人和小孩;走到湖边小径时,看见水边游动的鸟禽、波光粼粼的湖面还有对面苍翠入云的青山。 客栈是一幢临湖别墅,方佳会挑中它就是图那房间标配的整面落地窗,她想躺着看湖,还特意把房间定在了二楼。 进门有个开阔的小院子,院子角落有口井,井边上摆了一把躺椅,一个穿着老头衫、宽松短裤的男人正窝在里面翘着二郎腿喝茶。 薄翼往那边瞟一眼,断定这人就是老板,开口:“您好,入住。” “来了,”盖在脸上的蒲扇掀开,老板趿拉着拖鞋站起来,一副没睡醒懒洋洋的样子。 办理的时候,老板埋头操作电脑,薄翼没说话,方佳滔滔不绝还在夸赞: “老板我真是忍不住要赞美你啊,距离长度居然能报这么精确,你是专门勘测过吗?” 显示屏后面的男人吭哧吭哧笑出声:“我胡诌的呀,这里太偏了,每个住客来都要问一遍,重复好无聊啊,我就随口报数字,没想到那个住客居然没有怀疑我,到了还把我大夸一通,我觉得有意思,以后每个问路的我都这么说,到现在还没穿帮哈哈。” 被逗了,方佳也不生气,还跟着老板哈哈大笑起来。 入住很快办理完毕,这次老板倒很有自觉,主动帮两个小姑娘把行李送上二楼。 青苗村离古城有点距离,她们还没吃中饭,想去吃点东西,顺便逛一逛。 走过去嫌麻烦,客栈里有免费的自行车提供,她俩一人一辆,沿来时的路蹬车,骑着风又把湖水、院落、麦田再看一遍。 这儿一年四季气候宜人,植物也长得特别好,古城食店菜单上有各式她们不曾见过的小菜,方佳都想点,可惜吃不下,忍痛只点了一两道。 城里人很多,不方便骑车,吃完饭两人走着逛。 方佳一马当先,走得起劲,哪人多就拉着薄翼凑进去,薄翼乖乖跟在她后面,被人挤了踩了也不多话。 不详细做攻略的最大好处大概就是没有高期待,故此方佳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好玩,走走停停十分开心,而不好的地方就在于没有防范,才逛到城楼脚下,两个人就觉得脸上、脖颈上、手臂上的皮肤火辣辣地疼。 运城这地方温度适宜,水软风轻,却偏偏太阳毒辣,万里无云的天空,阳光无所遮挡地照下来,落在身上不觉得特别热,久了却很容易晒伤。 方佳和薄翼赶紧躲进一家咖啡馆里,老板一看她俩露在外面的皮肤就知道怎么回事,特意拿出冰袋还有纯水喷雾给她们。 道过谢后,方佳拿着冰袋在敷,总算觉得钻心的疼痛好了一点,她看向对面,薄翼喷完水雾后也在用冰袋镇定,她长得白,晒红的地方就显得愈加惨烈。 “宝……”方佳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你不骂我吗?” 薄翼眼睛都没抬,声音也淡淡的:“骂你做什么,你又不是太阳。”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方佳还是觉得不舒服:“就……怎么说呢?”她吞吞吐吐,艰难措辞:“我总觉得你比完赛回来以后,人变得……耐心好多,这一路你都不怎么吐槽我了,我好不习惯……” 拿着冰袋的手不停:“耐心不好么?” “好啊,当然好,可……我好像还是更喜欢你以前凶我的样子……” 薄翼终于抬眸看进对面那双忧愁的眼睛,说:“你怕不是个抖M吧?” 30乌云 晒伤后的皮肤一沾阳光就疼,两人等到傍晚,才从咖啡馆离开。 暮色四合,古城青石板熔成玫瑰色,车轮轻轻碾过,只留下两条浅得不能再浅、叫做青春的痕迹,骑上大路,就遇见麦苗味道的晚风,在风里,链条吱哟哟地响,车轮吱哟哟地响,心也跟着吱哟哟地响。 方佳忘了身上隐痛,大声哼起歌,想到什么哼什么,想到几句哼几句,一直唱到村口,她们被美景吸引下车。 青苗村外有个废弃码头,湖边风大,晚间多有人上去纳凉。 此刻日薄西山,天边染霞,湖边青山沉沉,化作半张天水中间屏,屏前湖水微皱,掀起蓝紫与橘红的烟波,屏后夕阳散漫,淌入云间,天蓝光红,懒懒相融,晕醉半空。 薄翼静静站在岸边,披上一身夕光。 方佳看着她身上的红,总觉得颜色不对,有些暗了。 张口想说什么的时候,听见薄翼说:“回去吧。” 她只好回答:“哦哦,好。” 两个小姑娘推车回客栈,本以为这里只有她们两位住客,没想到进门的时候遇见一对老夫妻,年岁很高了,二人互相搀扶着。 听见声音,正在院子里摆筷的老板往门口这边一望,亲切地喊:“龚叔杨婶,吃饭了。”又瞥眼后面推车的两只:“没准备多的饭菜,你俩吃了没,没吃过来吃,我再煮点面。” 方佳回答说吃了吃了,老板还是给她俩搬了两张小板凳,说过来吃西瓜。 桌子是小矮桌,桌面不大,四四方方,摆下三菜一汤、一桶饭和一盘西瓜就再没有多的余裕。 龚爷爷、杨奶奶、老板各坐一边,方佳薄翼挤一边。 吃着吃着就聊起来,原来老两口也是菁城人,每到夏天就来这里避暑;原来老板曾经是餐厅大厨,攒够钱不想干了,就跑到湖边开起客栈;原来不用跑出去吃饭,提前跟老板说好,每顿饭上交九块钱,就能尝到米其林级别的味道。 本来晒伤要养,这一下子勾得方佳也想跟着老两口一样悠悠闲闲地长住下来,薄翼没有异议。 自此每日活动变得简单起来,早上老板骑车出去买菜,她俩醒来差不多中午,就帮老板摘摘菜,饭好了大家就坐一起吃饭,下午各自回房间睡个午觉,醒了两小只就把井里沁的西瓜捞上来一个,切好分着吃,随便磨蹭一下又该晚饭了,又帮忙备备菜,五张嘴吃饭,老板会再多做一个菜,这样西瓜就没机会上桌,只有等大家吃完饭、散完步、洗完澡坐到院里纳凉的时候再吃。 天气日日晴朗,日子天天过去。 有一天醒来天上居然在下雨,小饭桌被搬到室内,饭后雨又停了,湿湿的地面泛着凉气,倒比往常下午还凉快些。 二楼露台有桌有椅,方佳撑开阳伞,拉着薄翼缩进躺椅,午后静谧,向外一眺便是风景。 可不知怎么地,看风景的小姑娘开始忧愁。 方佳将头搭上薄翼肩膀,望着远方:“宝,你大学专业是什么?” 薄翼理所应当:“数学啊。” 方佳好像一下没了骨头,顺着薄翼的手臂滑下去,枕到她的大腿上,她捧起薄翼的手,摆弄她的手指,抬起眼睛问她:“你就这么肯定你喜欢数学吗?” 肯定吗? 肯定的。 那她是一开始就喜欢数学的吗? 不是的。 薄翼大概是两岁多一点的时候就懂了“离婚”两个字的含义,她小得连字典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可这两个字已经深深刻进她的生活里了。 经过那次哭闹,周女士排班终于换到了白天,然而新的问题接踵而至,薄翼白天该如何安置? 国企有自己的幼儿园,周女士到处托熟人找关系,求了又求,才把薄翼送进幼儿园小班。 那时候她很怕被妈妈留在外面,每次周女士送她去上学,快到幼儿园门口了她就开始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攥着周女士的衣服不松手。 周女士也跟着哭,但没办法,她不工作就养不活两个人,只能狠心把孩子塞进老师怀里。 可即便被老师抱住,半拉个身子悬在外面,薄翼的小手还是紧攥着,一点也不松。 老师哄,周女士也哄:“乖,乖乖乖,妈妈上完班就来接你,你不要哭,听老师话,听话妈妈就可以早点来。” 然后小手不得不被撕开,徒劳伸在空中抓握匆匆远去的背影。 哭多了她就发现再哭也没有用,于是她寄希望于妈妈的后半句话——听话,听老师的话。 她等在五彩斑斓的教室里,不哭不闹,老师说什么就做什么,一有空就盯着墙上的钟,她还看不懂,但能看到有根指针在走,她就盯着它走。 但它走得好慢,好慢好慢,慢得好像没有尽头。 她想不到其他办法,又不敢哭,就去干别的不去看,老师见她白白软软一个小团子,听话懂事不哭闹,就特别喜欢她,总是多给她一些玩具玩,别人给她就接着,安安静静用心去玩,这样时间好像就可以过快一点。 这样过了三年,幼儿园毕业,薄翼进入学前班。 学前班离家更远,周女士还是回回接送,只有在偶尔某些天厂子里加班时,才必须托邻居把薄翼带回来。 无聊的大人总自以为是,觉得小孩不会记得,逗起来就不管不顾。 她长得乖,大人们就老爱逗她,高高的身影哪怕弯下腰,也像罩在她头顶的乌云,他们总爱问她:翼娃儿怕不怕妈妈给你找个后爸爸呀?有了后爸就会有后妈哟~ 怕不怕?怕不怕?你说怕不怕? 但她每次都闭紧嘴,从乌云底下走过。 回到家她也不敢跟周女士说,她怕说起后爸两个字,周女士就真的想起来要去给她找个后爸,有了后爸,妈妈的生活就可以变轻松,他们也许会有新的小孩,到时候就连妈妈也不会喜欢她了,就再也不会想要她了。 被爸爸抛弃之后,妈妈也要抛弃她,全世界还有谁会要她呢? 从此大人们的目光,交织成笼罩在她头顶,挥之不去的乌云。 直到有一天,周女士牵着她手回家,有个邻居家的小孩奥数比赛得了三等奖,他的妈妈高兴得很,脸上就像长了太阳在放光,见到谁都要扯过来说一说。 她看到周女士,又跟周女士说,说完不忘记补一句:隔壁厂小孙喜欢你好久了,真的不去看一哈? 周女士就只有先干笑着恭喜,又干笑着拒绝。 薄翼抬头看着妈妈,她发现妈妈头顶其实也有乌云,更大更重的乌云,如果哪天这片乌云落下来,压垮了妈妈,也许那一天妈妈就会不要她了。 不过幸好,她找到了让妈妈脸上长出太阳的办法,有了这颗太阳,她们头顶的乌云就会消失,妈妈永远不会想要抛弃她。 回到家,她就跟周女士说:“我要学奥数。” 奥数有没有成为妈妈的太阳她不知道,但最近她明白了,周女士不会被乌云压垮,而妈妈才是她真正的太阳。 薄翼敲敲腿上的脑袋:“怎么了?不喜欢金融?” 方佳“嗯”了一声,皱起眉毛:“爸妈非要我填这个,说很吃香好就业,我自己好像不是很喜欢,”她脸也皱起来了:“但真要说我喜欢什么,想读什么专业好像也没有……从小到大他们都说只要成绩好就行了,我是成绩好了,可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薄翼学着方佳也去扯她的脸,把她脸上的褶子扯平:“你先读来看看,不喜欢就转专业,要是喜欢那正好,我这刚好有些钱要麻烦您帮我管管。” 一听要她管钱方佳就来劲了,一个劲地问:“钱?什么钱?哪来的钱?有多少?” 薄翼拣重点,三下五除二跟她说清楚来龙去脉。 方佳一个翻身爬起来,脸气得通红:“我日他仙人板板,狗日的傻逼老男人,这金融老娘他爹的学定了!咱们一起用狗男人的钱搞垮他的臭公司!太气人了!!!”她在椅子上直跺脚,又突然话锋一转,一脸诚恳望向薄翼:“你要不再学个工商管理?我觉得双开我不是很玩得转……“ 31灰雾 六点不到,薄冀从床上醒过来,今天是星期天,他不用去学校上班,但还是自己醒来了。 闹钟对他而言变成了摆设,可谨防万一,他仍然会每天设定闹钟。 外面已经有些亮了,他走进盥洗间洗漱。 洗漱完做早餐,样式简单,品种单一,他没什么喜好,食物只要能吃可以维持生存就行。 餐桌上,那束桔梗还摆在那里,紫色白色的花朵早已枯萎,只剩花瓣边缘还残存一点颜色,叶片也全都萎缩,又有一两片掉在桌上。 它们好像太脆了,这么一点距离,摔到桌上居然散成几片。 薄冀定定看了散落的碎屑好久,似乎在回忆它们原本的模样,或者在想它们长在花枝的什么地方。 也不知道最后他想出来没有,早餐吃完了,他一片片拎起碎叶,放进花瓶旁边的玻璃小罐子里。 最近爷爷进了ICU,他的情况总反反复复,昨天下午薄冀又去看了他。 探视时间只有一个小时,进门之前需要穿隔离衣、口罩和脚套。 他进去其实也做不了什么,老爷子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他浑身上下插满管子,比之前还要瘦弱许多,艰难地呼吸着,发出呼呼的声音,一般这种时候薄冀就坐在一边静静看着,口罩遮住他的大半张脸,护士也看不清他是怎样表情。 如果比较幸运,老爷子能在探视期间醒来,薄冀就会拿起沾水的棉签一遍一遍细细为他润湿嘴唇。 大概病久了的人常常不可避免地糊涂,导致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非常重复。 老人声音轻微,他必须凑近听,然后闻到将死之人特有的破败气息。 老爷子开始总问:“锋呢?” 他答:“他在外地谈生意。” “哦——”这一声“哦”总很长,老人接着问:“今天几号?” “今天十号。” “哦,你是谁?” “我是薄冀。” “哦。” 到这里对话就结束了,薄冀也不再开口,等到探视结束,他起身默默离开。 今天中午还有些别的安排,现在刚到七点,薄冀想先去书房里看会儿文献。 这边的书房要比小公寓的大很多,房间正中放了两张书桌,书桌后面各有一整面墙的书柜。 薄冀坐进椅子,他的对面,书桌空着,整面墙的书柜也空着。 十点,他准时离开书房进到衣帽间换衣服。 他不是很怕热,增城的夏天温度也不算高,随手拿一套长衣长裤换上。 路过餐厅时,看见又有叶片落下,他像早上一样,一片片轻轻归拢进罐子里,然后才拿起钥匙出门去。 张宛到达相亲地点时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一个半小时,期间她没有收到任何来自男方催促或问询的消息,这让她有点意外,因为她听说这不过是个二十二岁的小朋友。 她在国外学导演,一直念到博士毕业,在校期间她花了三年写出一个本子,想拍却一直拉不到投资,没办法只好找到自己老爹,她爸也不是不给,只要她肯回国来好好相亲,要多少他给多少。 故事就这么简单,她也没有什么威武不能屈的气节。 餐厅是两边父母定的,一家中式私厨。 雕花窗边,一个男人侧对她,靠坐在乌木座椅里。 张宛第一眼就落在这个人的皮肤上,他实在太白了,丝毫不是因为有黑色衣物的衬托,远远看去,整个人又静又冷。 走近了看,甚至能看见白色皮肤下暗青的血管,可这个人气质并不冷,甚至软软的,比她刻意装出来的温柔,还要柔软。 这很吸引她。 张宛开始道歉,为自己的迟到,为推迟了两周的这场会面。 对面男人浅笑着回应,说没关系,我能理解,温声细语,不疾不徐。 让人很难相信他只有二十二岁。 她习惯了用导演的视角看世界,轻易就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在演。 她知道他引人惊叹的学历,但这好像只提升了他的心理年龄,并未滋长他的傲气。 老天是不公平的,不但给了他好头脑、好脾气,还给了他一副极好的相貌,特别那双眼睛,万分的迷人,它里面朦胧着薄薄一层水光,在漆黑的眼仁上莹莹发亮,而且这亮光一点也不灼人,落在人身上没有重量。 一切似乎都是柔软的。 可直觉告诉她,她应该更正一下对他的判断。 用雾来描绘他或许会更加合适。 他像一片雾,迷雾背后究竟有仙乡还是蛰伏着怪物,尚未可知。 ~~~ 同一日下午,薄翼在南方湖边的客栈里醒来。 稀薄的天光透过纱帘照进来,变得有点灰,越往里灰就落到墙上、地上,彻底暗下去。 这场午觉她睡了很久,竟然一时半会想不起自己在哪。 感官和记忆似乎都弥散进这些灰暗里,随着她的眼神扫过,一点一点飘回她的身体中。 这样的感觉异乎寻常的奇妙,就像在不可预知的某个间隙里,你被真空包裹,就此与世界隔绝,又在突如其来的一瞬间,真空破裂,你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听到风,看见光,想起人。 可是感觉的余韵尚存,在刚刚的间隙里,薄翼的确忘掉了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所有所有的一切,包括薄冀。 她今年十七岁,算准确点,十七岁零十个月,也就是说,她和周女士已经认识了快十八年,她遇见方佳也已经三年,但是薄冀,不过去年才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所以前面那么多年,没有他她过得好好的,后面那么多年,没有他她也能过得好好的。 妈妈也可以过得好好的,拥有一段不被亲骨肉乱伦所重创的,完满人生。 32大学 薄翼果真说到做到,临近开学还有三天的时候,她和方佳才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要说方佳父母心也很大,居然从来没有打电话催过。 客栈老板给她俩一人做了一罐油焖菌子带学校里去吃,还特意嘱咐没做很辣,记得散给舍友们尝尝,想吃了给他打电话。 龚爷爷和杨奶奶也一直跟到了大路边来送,老两口没什么文化,只一个劲儿地来回嘱咐:娃儿们要好好读书哦,娃儿们要认真学习哦。 公交车不久停,薄翼、方佳站在车窗边向他们挥手,他们也挥,随着汽车开动,身形在视野里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她们的高中生涯好似跟着一起,在这一刻消失结束了。 有了这次独立出行、独自生活的经历,两小只腰板硬硬的,背也直直的,在家长面前坚决声称不需陪护、抵制送读。 方佳那边姑且不说,薄翼这边,周女士看着自己打理行装的女儿,还是有些担心:“开学事情好多的呀,还要买好多东西,领被褥床单跑上跑下,你和佳佳两个小姑娘怎么得行嘛?” “可以的,”薄翼收拾好夏装,打开手机看了眼增城的温度,又另开一个箱子,拉开衣柜挑拣秋装:“而且你年假不是用完了吗?再请假要扣钱的。” “能扣好多钱嘛?哎呀你最近怎么掉钱眼里面去了,老是钱呀钱的,我不给你花钱给谁花钱嘛?” “给你自己花呀,夏天还没过完,我妈妈这么乖,多去买几条新裙子呀~” 说不过女儿,周女士气得打她屁股:“那我打电话给小冀,让他去帮你们搬。” 薄翼迭着衣服,语气还和刚才一样轻快:“行啊~” 最终方佳没有拗过父母,一家出行,薄翼跟着他们一起北上。 报道那天事情的确有点多,不过薄翼这个学院比较特殊,学生年龄普遍偏低,一个个又全是宝贝疙瘩,所以方方面面领导都格外重视,刚到校门口就能看见负责接引的向导。 一人一送,从办理入学到宿舍安置,从头到尾全程协助。 薄冀并没有出现,这样最好,她不想周女士跟来也有这个原因。 周女士在,她必然要和他碰面,周女士不在,他来或不来,她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处理。 同寝另外三个女孩子都比她小,最小的一个甚至只有十二岁,她们之前上过三个月预科,相互之间认识,不过对于薄翼,她们也并不陌生,偷偷用崇拜的小目光打量这个IMO金牌姐姐。 小女孩按耐不了多久自己雀跃的小心思,很快主动上前,四个人就此打成一片。 大学生活远不如高中生遥想的那么悠闲。 首先开启的是军训,为期两周,方佳天天跟薄翼哭嚎,她们上次在运城晒伤之后薄翼掉了一层皮,人倒是没晒黑,可方佳却生生黑了两个度,现在又赶上军训,擦多少防晒也感觉没用,她哭着说自己要成黑炭了。 这个薄翼爱莫能助,只能说那我不擦防晒陪你。 除此以外就是社团活动,薄翼本来没打算参加任何社团,可学院领导就像生怕自家孩子一个个长成小书呆子,强烈“鼓励”小朋友们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是以院里每个学生必须参加一个体育项目。 好在云大认可桥牌也是一项体育运动,薄翼只喜欢动脑子,就选了这个。 桥牌社是云大的老牌社团,几乎从云大建校起就一直存在,因此慕名而来的人很多,社长当然举双手欢迎,但同时桥牌是一项高对抗性的智力竞技,每年会在各大高校间举行各种赛事,其中的“新生杯”自然需要从这一届新生里甄选出一些好苗子。 入社的流程比较长,招新相较于其他社团也更加提前。 形式有点类似于打比赛,先进行零基础教学,教完就开始随机分组对抗,再根据每个人的成绩划入社团内不同等级。 薄翼白天军训,晚上打桥牌,累得很,她本来打算随便混混,能加入社团就行,可越打越发现这玩意儿比麻将还有意思,也就越打越认真,一路过关斩将成为冠军。 最后一天,社内高手对新生冠亚季军组进行摸底,每个新生和一名老社员组队,对抗另两位老社员,总共六桌。 薄翼抽到的队友是桥牌社的副社长,大三,这位也是云大的学生会长,一个看起来很有书卷气的男生。 他们眼神交流不多,但配合良好,成为当夜唯二战胜老队员的其中一组。 社长很满意这一届的新苗质量,欢欢喜喜地说要请大家去西门吃夜宵。 薄翼委婉拒绝了,她吃完饭就过来参加活动,身上还穿着迷彩服,扎起来的马尾也散下来许多,浑身上下黏黏巴巴的不舒服,现在只想回宿舍洗澡。 刚要走出活动中心大厅,就听见有人在背后叫她: “薄翼。” 她回身,见是今天的队友——卢斯:“学长你好,有什么事吗?” 卢斯走到她面前两步远,低头看她,深深皱眉:“你别太得意。” “嗯?”薄翼愣住。 他的眉毛皱得更紧,似乎难以忍受:“你别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又有些聪明,就觉得大家都喜欢围着你,顺着你。” 哇喔,哇喔。 这世界真是一点也不缺傻逼啊,薄翼心想。 军训结束,薄永锋找人安排了房子和车的过户,当天下午,薄翼和方佳就商量着怎么把这两样东西换成钱。 她们一起在外面吃了饭,回学校的路上聊起最近在学校的见闻,薄翼将遇见傻逼的事当作人类迷惑行为大赏讲给方佳听。 “我靠,这男的脑子有泡吧,还学生会长呢,云大怎么会收这种傻逼?” “可能是为了做慈善吧。” “那你还要在桥牌社呆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膈应死人。” “不呆了,我提交了退社申请,”薄翼接着一哂:“说起来有点搞笑,退社申请也要交给他。” “哈?那他是什么反应?” “没注意,我就记得他说入社七天后才可以申请退社,让我七天后再去交。” 方佳大骂:“傻逼,大傻逼!” 不得不说,顶级学区房就是好卖,挂牌不到三天,房子就卖了出去,收到款后薄翼直接把一半转给了周女士。 她打电话过去确认,周女士颤抖着问她哪来这么多钱。 薄翼回得轻描淡写:“打工挣的。” 她现在已经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得很好,就当自己在薄永锋手下打工,工作内容是忍受恶心反胃。 “乖乖,妈妈自己有工作,能养活自己,以后老了,妈妈也还有退休工资,你和小冀只要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就好了,我不图你们给我挣什么大钱,特别是你,没必要为了我在薄永锋面前委屈自己。” “都说了是打工嘛,在外面上班哪有不受气的,我都没把他当回事,他说话我就当在放屁,你放心好啦~还有,薄冀给你的钱收不收随便你,但我给你的必须收着,听到没有哦?” 薄翼一撒娇,周女士就拿她没有办法,而且她女儿有多犟她清楚得很,最后只能说都给她存起来。 挂掉电话,薄翼想起来今天正好是所谓的入社第七天,她前两天还去参加了一次社团活动,见到卢斯,感觉脏了眼睛,烦人得够呛。 她回宿舍拿了退社申请,直直跑去社团办公室。 不巧,办公室里居然只有卢斯一个人。 薄翼在心里翻一个大白眼,递上申请,礼貌地说:“学长你好,这是我的退社申请,麻烦批准。” 她看都懒得看他,想着这个人多半还要阴阳怪气几句,反正薄永锋她都学会应付了,这个也可以随便应付应付,申请通过她就走。 没想到,后续的发展完全超乎她的预料。 因为,卢斯在她面前跪下了,声泪俱下地求她做他女朋友,不同意的话就要去自杀。 笑死。 这世界真是,一点也不缺傻逼。 ———————————————— 如果不是有现实原型,我很难相信现实里真的有“卢斯”这样的人,但事实就是有。 真心祝愿各位姐妹不要遇到这样的人,即便真的遇见了,请务必以自己为先,不管对方长得多好看,能力有多优秀,都不要纠结,速速远离。 小翼的选择是因为她性格的关系,毫无借鉴意义! 下一章就要到最难写但我最喜欢的一段了,嘿↗嘿↖ 33刻骨 社团没有退成,薄翼反而有了新男朋友。 跟外表清冷的书卷气不同,卢斯每天都特别黏糊,巴巴地要薄翼时时和他呆在一起。 薄翼根本不买他的账,托词自己学业繁忙,抽不出时间陪他。 这样说也并非全部掺假,毕竟薄翼所在学院在云大的地位十分超然,它是为响应国家的“数学科学领航人才计划”而专门设立的,虽然位于学校之内,但实际超脱于学校之外,其整个人才培养体系具有高度的独立性和定制化,因此师资与下设课程均不与院外交叉,甚至配备有独属于自己的食堂和宿舍楼,所以只要薄翼愿意,她完全可以不出学院大门。 但在通讯软件上,薄翼会天天不厌其烦地回卢斯消息,在社团活动的时候也乖乖跟在他身边,对他言听计从。 真正能让薄翼抬头望向院外的大概只有方佳。 大学的学习方式和高中有很大不同,专业课正式开始之后,方佳特别不适应,再加上周围厉害的同学比比皆是,她就更加的心灰自卑和无所适从,经常怀念以前和薄翼在一起的高中生活。 其实就是单纯的自我认知和心态问题,薄翼晓得一味地宽慰,车轱辘话说多了也没有用,就密切观察着方佳的动向,一旦发现丧气的小苗头占上风,就打开院门把她打捞上来,从一滩泥再揉成一个人。 好在这小姑娘被反复揉搓几次之后也就彻底悟了,重新生龙活虎起来。 这天下午薄翼没课,被方佳软磨硬泡,薅出来陪她上选修。 金融本来不需要学大物,但系里要求学生必须选修物理,说起来也真够惨的。 方佳物理还不错,但这个还不错仅仅是因为成绩需要,并不是她自己喜欢,所以大学还要被折磨一年,她感到十分郁卒,一有机会就逮着薄翼一起。 走着走着,薄翼发现今天去上课的路和之前不一样,问:“怎么大老远换到七教来上课了?” “哎,”方佳跟她解释:“我舍友的大物教授和我的不一样,听说很厉害,老爷子的课其实也上得挺好的,就是他讲话口音太重了,还含含糊糊的,我听着实在费劲,想去蹭下其他老师的课试试。” 这么一听,这娃就显得更可怜了,薄翼拍拍她的小脑壳以示安慰。 离上课还有段时间,阶梯教室里已经人满为患,幸好有方佳舍友帮忙占位,不过也在很靠后的位置,看来这位老师的教学质量的确很受大家认可。 薄翼也学物理,但体系大不相同,听与不听没有什么区别,索性拿出自己分析代数物理的作业来做。 拥有世界顶尖的教育资源配置,对应的,每个学生需要自己承担的学习任务也极其困难,即便是她,做起来一点也没有觉得容易。 大一对她其实同样是一个打碎重组的阶段,比如最近在上的微分拓扑讨论班,课上所提到的“流形”这一数学对象就大大冲击了她以往对微积分和线性代数的认识,因此也使得她异常着迷于这个将自己重新拼接起来的过程。 她沉溺在思考中,丝毫不去感知外界,直到右臂快被方佳摇脱了,她才侧过头去问她:“怎么了?” 方佳手指向前:“那是不是你哥?” 薄翼往下望,看见薄冀正在讲台上低头拿书,她收回目光,说:“对,是我哥。” “怎么一点也没听你提起过?”方佳有些震惊,还有些奇怪:“既然在一个学校,报道那天为什么没见他来接……”说到这她猛然意识到哪里不对,收了声音。 薄翼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你也知道我家那烂摊子,所以我和他其实不太熟。” 听见她这样说,方佳心里莫名其妙很不是滋味,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哼哧哼哧半天,一个字也没憋出来。 薄翼从她笔袋里掏出笔塞给她:“好好听课吧你。”随即自己也拿起笔继续演算。 夏令时的下午大课,从两点半一直上到五点半,整整三个小时,几乎烧断了学生们的每一条脑回路,唯有食物才可以将它们快速修补。 过道里排起了长队,薄翼和方佳挤在一侧的长条里,一点一点往外涌。 快要涌出队伍的时候,听见一道清润的声音,不算大,但整个教室都听得清楚。 “薄翼同学,请留一下。” 学生们自然而然顺着薄冀的目光看过来,然后看见一张与老师几无二致的脸庞,可二者的气质大相径庭,一个像薄冰覆盖的一汪春水,一个像坚冰之下的爆裂岩浆。 再稍稍联想一下二人相同的姓氏,照此情形,轻易就让人脑补出一段任性妄为妹妹和温和宽厚哥哥闹脾气的戏码。 想八卦,又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八老师的卦,只能恋恋不舍地离开。 方佳不太放心,可薄翼没有留她,正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地向外挪。 “去楼下等我吧,”薄翼摇摇她的手:“待会儿咱们一起去吃晚饭。” 如此她才迈开脚步下去。 方佳一走,教室里彻底只剩他们两个人。 薄冀一身黑衣,走到薄翼面前,脸上温柔如水:“小翼,我们谈谈好不好?” 薄翼站在墙边,这面墙上开了大片的窗户,窗外有成排挺拔的法国梧桐,柔软的辉光透过树叶间隙罩在她的周身,她在橘黄色的光里安然美好得像个天使。 她的面目也如天使般平和,她说:“哥,我和你之间应该没有什么还需要谈的了。” 不该这样的。 他以为她会生气,因为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未经她的允许擅自叫住她,他们的关系暴露了,她当然应该生气。 可她没有。 他甚至有些下贱地想,哪怕冷淡一点也好,对他甩脸色,完全不理他,就像之前他每次惹到她那样。 可她也没有。 她说完了话,就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站着,礼貌地等待着他是否还有下一句。 不该是这样的。 他维持着唇边的笑容,握住她的手腕:“这里不怎么好说话,我们换个地方。” 不敢等她回答,他拉起她向外走。 将晚未晚的教学楼,走廊里还没有亮灯,狭长的过道布满阴影,唯有尽头的一扇窄窗框出一角微沉的天空,夕阳倾斜,倒影在暗色地板上流作一条疲惫的昏黄河流。 人去已楼空,安静得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们。 忽然,“吱”的一声尖锐响起,薄翼顿住,不再向前。 她往外抽自己的手:“放开吧,到处都有监控,别拉拉扯扯的。” 薄冀不肯放:“我们是兄妹……” “对,你也记得,我们是兄妹,”薄翼的目光从牵系的地方往上抬,直视他黑暗里的眼睛:“所以放手吧,薄冀。” 她的脸是向着光的,还是安和平淡的模样。 “小羽……”他只喊出这两个字,像是梦境里发出的呓语,手依然攥着,没有松开。 薄翼轻轻叹一口气,她的视线扫过走廊里的摄像头,略微挪动几步,走进拍不到脸的死角里,人也离薄冀更近,只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说: “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其实没有必要和我解释,你做的是对的,薄冀,我很感激你在一切还能挽回的时候选择结束,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她被他牵着,抬头望着他,说得很认真: “你也知道,我一开始的动机很不单纯,我主动接近你,只是想赢你,可是仔细想想在感情上赢过你又有什么意义? 我要想赢你,应该从学术上,或者以其他正当的方式赢你,虽然目前我好像还没有做到,不过没关系,我输得起,也会继续努力。 之前,我的想法的确非常偏激和幼稚,现在我已经不再害怕你分得妈妈的关注了,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 她温柔地笑起来。 “如果认真来算,你比我要惨得多,薄永锋把我当装饰,对你又何尝不是呢?我至少还有妈妈一直在身边陪着我、爱着我,可你即便回来了,也和妈妈隔了十四年的距离。 我已经这么缺爱了,你缺的想必比我更多,所以我们无法控制需要很多爱,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爱。” 他颤抖着打断她,想要把她拉进怀里:“不是的,不是的,我是爱你的,我真的很爱你。” 薄翼摇头,挡开他的手。 “你好好想想啊,薄冀,你真的爱我吗?你爱的真的是我吗? 不是你一体两面,生命的另一种可能吗? 或者是一次你永远只能选对的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错误? 抑或着说是当初那个只有三岁的全心全意依赖你、需要你的小妹妹?” 这一连串的问题并非掷地有声的质问,而像是在给一个迷惑的孩子讲题那般,又轻又软地引导着。 “不、不是,”他在哭:“我爱的就是你。” 薄翼略微垂下眼睛,似乎有些不忍,默了几秒之后,她还是抬起头,逼视他: “那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呢?或者如果你有一对双胞胎亲妹妹呢?你还会爱我吗?” 他流着眼泪,彻底僵住。 地面上的夕阳暖色黯淡得快要消失了。 薄翼感到有些冷。 她一根一根解开薄冀冰凉的手指:“好了,方佳已经在下面等了我好久,我要去和她一起吃饭了,”她退后几步,最后说:“哥哥,你其实很好的,值得所有人去爱,用不着一直把自己装进那个八岁小男孩的壳子里。 只不过,我和你的确没什么亲人间的情感基础,所以以后做做表面就行了。 但我们永远是兄妹,希望你能够记得。 刻进骨子里。” 34成年 增城的九月非常神奇,气温像坐滑滑梯,月初还炽烈灼热,月底已然清爽适宜。 头顶的梧桐叶片边沿开始泛黄,颜色明明温暖,代表的却是初秋凉意。 方佳坐在七教门口的圆形石墩子上,等候薄翼。 各地的夕阳的确不大一样,菁城的、运城的、这里的。 但似乎从那个傍晚开始,夕阳成为了一个符号,只要看到,方佳就会不由自主想起青苗村外码头上的薄翼。 当时她觉得夕光披到她身上有些冷,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大概有些知道了。 以前“普通”在她心里并不是一个好词,她就很普通,出生在普通的家庭,普通地成长,高中不得不去竞赛班借读,这样不普通的经历却让她沦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她消极难过,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被薄翼打捞起来,她总算可以好好呼吸。 她的小天使,即便到现在也在不停打捞她。 让人总下意识地觉得——她是不需要被打捞的。 人就是如此,习惯于从自身出发,她对于自己的感受如数家珍,可对于薄翼心中所想,她其实很少去深究,即便想了,也就浅浅在心里掠过,因为归根结底她觉得小翼是可以自己解决的。 对,她可以解决的,她总是自己解决。 不表达,不诉苦,不抱怨。 如果不是那一次比惨式的安慰,她也许永远无法知道小翼原来长在这样的家庭里。 如果不是小翼妈妈主动找她,她大概永远不了解小翼是怎么把学校的时间全部留给她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是不是小翼的第一个朋友,不知道她的小学和初中是怎么过来的。 就连童彧那件事,她内心也并不认同—— 全心全意、永不消退的爱怎么会存在?小翼要得太满,太钻牛角尖了。 现在她不这么认为了,这一切难道不该怪老天么? 已经这么乖的小孩,为什么还要把她扔到水里? 任凭她挣扎、呛水、窒息,最后自己湿淋淋爬上岸。 她那么小,那么乖,又不是她可以选,为什么呀?凭什么呢? 老天不会回答,但方佳自己有了答案。 她的小翼,就配拥有这样的爱。 全心全意,永不消退,亲人的,朋友的,爱人的,少一点点都不可以。 “喂喂,发什么呆?不饿吗?吃饭了。” 薄翼的手在方佳面前晃晃,方佳回过神,站起来顺势将她的手扯进怀里,紧紧抱住还一边摇:“嘿嘿,我的宝~” “你干嘛?”薄翼满脸嫌弃:“热死了快放开。” “才不要,”方佳把头拱进薄翼怀里,双手抱住她:“你身上明明凉冰冰的,”她抱她更紧,要给她传热:“我好爱你哦,宝。” 薄翼被她抱得两手不能动弹,无语望天:“我也爱你行了吧?饿死了还吃不吃饭啊?” ~~~ 九月将尽,薄翼即将成年。 黄金周的票不好抢,她俩八成回不去菁城了。 方佳张罗着要给她就地庆祝生日,以往她都是在家里过的,薄翼打电话给周女士,周女士很赞成,说你们小姑娘自己去折腾,她今年总算乐个清闲。 周女士嘛,惯会放狠话的,结果礼物还不是跟着冬装一起早早寄来。 本来方佳还担心薄翼那个生理意义上的爹会来搅局,毕竟在成年这天出货对他来说是多么理所应当的事情,不过幸好他完全记错了自己女儿的年岁,以为薄翼已经十八岁,所以这次完全没声儿,估计以后还要另寻机会。 日他仙人板板方佳都骂累了,对着空气狂舞一套军体拳。 庆生相关事宜薄翼一点没沾上手,方佳不许,全程保持着神秘。 薄翼完全由着她,反正她怎么说,她就跟着怎么做。 值得一提的是,卢斯国庆特意要留下来,说要陪自己女朋友度过人生每一个特殊的时刻。 方佳只冷哼。 九月三十号那天,薄翼被方佳拉着去染头发。 方佳说,成年就意味着更广阔的自由,以前学校勒令不准做的事情,现在都可以做了,而且成年总该有个标志,一种仪式,告别少年的自己,从头到脚崭新出发。 双重意义上的从头到脚,颜色她都给薄翼选好了。 一进店,方佳就把薄翼推去洗头,自己跑去和理发师脑袋挤着脑袋,对着手机屏幕比比划划地沟通,说完了没想到她躺到薄翼旁边,也洗起头发来。 “你也要染?” 方佳从隔壁伸手过来掏啊掏,薄翼把自己的手递给她,两个小姑娘的手牵起来:“对呀对呀,跟你一起染,就像跟你同一天满十八岁了嘿嘿。” 两颗头从中午一直折腾到晚上理发店关门,她俩的头发都很长,又都做了漂白和染色,薄翼的工序还要多出一道,烫成了慵懒的法式卷。 晚间校园,清风几许,路灯一盏一盏从头顶飘过。 她们在宿舍门前短暂道别。 方佳十分郑重,小脸严肃得可爱:“薄女士,期待后天的相见。” “当然,方女士,我已经万分期待。” 十月二号当天,天公作美,阳光温柔且明媚。 薄翼仔细穿好方佳送的吊带抹胸裙,她好像成了她的神仙教母,为她把春日里的一处草地找来,给她裁作衣裳,颜色嫩绿,像雨雾天枝头刚萌生的新芽,长度到大腿,上面点缀有同色盛开的花朵,还有许多纤薄绵长的草叶垂坠下去,一直延伸到膝盖下方。 鞋也有特别准备,一双浅肉粉色单鞋,走起路来柔软又舒适。 方佳等在楼下,她将蓝紫色头发编成蓬松的麻花辫搭在肩膀一边,同样身着连衣裙,雾蓝色,表面有薄纱,微微皱起变成黄昏天色下湖面的烟波,脚上搭配一双白色帆布鞋,整个人看上去飘渺又轻盈。 她只等了一小会儿,就看到薄翼顶着她为她选的橘红卷发,走入阳光。 这一刻,方佳满心欢喜,那天暗色的红终于被她彻底洗去。 两个人在见到彼此的瞬间开怀笑起来,走近,拥抱,不约而同地说:“你像一个小精灵。” 方佳捏着薄翼的头发,忍不住继续赞美:“幸好我千叮咛万嘱咐把眉毛也一起染,颜色在阳光下更好看了,像橘子汽水糖,像散漫的夕阳,像爱人的心火,啊,我眼光真好。” 当然也有些遗憾。 “哎呀,我该再给你买一对翅膀戴在背上。宝,你知道吗?你现在简直就是玫瑰花瓣里飞出来的小仙女,这么一想突然觉得你名字好合适,你背后就该长透明纤薄的翅膀,轻轻扇动会掉落碎钻一样的小星星。” 类似的小小遗憾越说越多,薄翼笑着听她讲了一路,心里默默盘算一个多月后她的生日又该怎么为她筹办。 来到餐厅,薄翼看向窗边某个座位,顿住问:“你怎么把他也叫来了?” 方佳揉揉鼻子,说:“那个叫卢斯的傻逼不一直缠着你不放吗?我就想着他那样的人要是知道你哥在我们学校当老师,肯定就不敢乱来了,我知道这样你会不舒服,提前跟你说你又肯定不同意,但我真的不放心你自己一个人面对卢斯,就忍这一顿饭的时间行吗?” “好,”薄翼不想她继续悬心:“我就是有点惊讶,你不用太担心,我都会处理好的。走吧。” 她们一起走过去。 薄冀穿着一件白色衬衣,薄翼认出来,是去年除夕夜的那一件,同样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手臂皮肤,不同的是今天他戴了一副金边眼镜,头发全部梳上去,不笑,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这直接让对面的卢斯缩手缩脚,如坐针毡。 “小翼,”他看见她走近,脸上才泛起浅浅微笑,拍拍身旁的椅子:“坐这来。” 方佳也在推她,要她过去,但她还是想自己来处理。 她指指卢斯,像每个热恋中爱撒娇的小女孩:“我男朋友来啦,我坐他这边。” 没办法,方佳只好坐去薄冀旁边。 这顿饭吃得很有趣,因为另外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方佳开始还有些无所适从,但被薄翼带着,渐渐也把他们当作背景板,只一个劲和薄翼聊之后要去哪玩。 到了送礼物环节,卢斯拿出一条银色手链。 薄翼把手举到他面前:“你帮我戴上。” 她甜蜜的目光,给了卢斯一些勇气,他知道自己的方法是有效果的,她那么喜欢他。 他为她系环扣,皮肤碰到皮肤,让他禁不住心神荡漾。 薄冀递来一个文件袋,他的目光跟着一起投过来:“小翼,生日快乐。” “谢谢哥哥。” 薄翼礼貌地双手接过,没有拆开,因为知道里面是什么,直接放到了身后。 饭毕,就像要安抚男朋友受到惊吓的小心灵一样,薄翼拉着卢斯走在前面。 方佳凑近薄冀,把牛皮纸袋交给他:“薄老师,小翼让我把这个交还给你。” “谢谢。” 对于他们的家事,她不好置评太多:“薄老师,请您千万不要生小翼的气,因为……成长经历的缘故,她对男性普遍排斥和不信任,但其实她的心非常软。我看得出来您其实很关心她,麻烦您多给小翼一些耐心,等她慢慢接纳您,她也会对您很好的。” 薄冀的视线从前方移到身侧小姑娘诚挚的脸上,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陪着她。” “佳佳!” 二人同时循声望去。 日光中,薄翼向他们跑来。 她背朝着光,却一点也不失色,橘红的头发、嫩绿的裙摆、素白的皮肤都在风里跳跃,闪闪又发亮。 她携带着一身刺目的光彩,却又在靠近之前将其全部卸下。 生怕它们会灼伤谁。 她笑着握紧方佳,满心满眼都在看她:“甩脱麻烦了,该我们去玩啦!” 她从光里奔来,又在光里奔走。 薄冀低下眼,收回自己下意识抬起来的手。 这手里空空,什么也没有。 光、声音、空气似乎都在远离。 他在这一瞬间,感到窒息。 35分手 国庆整个假期薄翼一直和方佳在增城四处逛。 她连信息都不怎么回他的,卢斯生气得不得了,他为了她放弃和父母团聚、和朋友郊游的时间留下来陪她,她居然一点也不懂得珍惜,还把他晾到一边。 假日最后一天下午,他约薄翼出来。 他想去私密一点的地方,她死活不同意,只愿在学院门口见他。 他更生气了。 但是她又穿起了生日那天的连衣裙,像是专门为他而穿的,那么好看,让他心里终于舒服一些。 纤细的手腕上挂着他送的银链子,他很满意,去牵她的这只手。 “我们在学校里逛逛吧。” 她顺从地回答:“好的,学长。” 陆续有学生返校,走在这条路上的基本都是薄翼学院的学生,卢斯看着他们,又想到这些人见到薄翼的时间也许比他还多,他平时根本叫她不出来,好不容易到了假期,她不能说还要学习,那个烦人的闺蜜又缠着她不放。 她该学会怎么当好他的女朋友。 “你说要注重学业,我二话不说不打扰你,可放假了,你一点也不陪我,只顾着跟闺蜜玩,我真的好伤心,我这么爱你,爸妈要我回家我都不回去,只为了留下来给你过生日。” “对不起,学长……” “没关系,小翼,”他好宽容地说:“你还小,懂得没有那么多,之前我怕你伤心,一直不想告诉你,但是你得知道,朋友也好,闺蜜也罢,她们都不可能一直陪着你的,可能随便一次利益冲突,或者仅仅因为一个优秀的男生喜欢你而不喜欢她,她们就会跟你离心。 但我不一样,我们是恋人,我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为你着想。 你乖乖的,等毕业了我们就结婚。” 才交往不到半个多月,他已经把他们的未来规划到了结婚。 薄翼感动得眼泪汪汪,但还是有些小纠结:“可……佳佳不会的,我们从高中开始就是好朋友……” 卢斯义正严辞地问她:“我和方佳你选哪一个?” 啪—— 薄翼的手机飞出去摔在地上,因为她一个巴掌扇在了卢斯脸上。 周围的人都朝他们那边望,看见薄翼和学生会长站在一起,她盛装打扮,肯定是满怀欣喜出来约会的,可她哭得好伤心,绝对被欺负狠了才会不得已打人。 从卢斯的角度看不是这样的,她流着热泪,眼里却是漠然一切的冰冷。 看着他,像在看一条恶心的臭虫。 她语调轻轻:“你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啊?” 卢斯捂着自己发麻的半张脸,恶狠狠说道:“薄翼,你什么意思,你要跟我分手?” “对呀,”她靠近半步,声音更轻:“你又要去跳楼吗?去吧,咱们学校主楼最高,你去那跳,一下子就能摔死。” “你……” “我?我想拦住你的,可我力气小,根本拉不动你,我很害怕,只能哭着求警察来救你,到时候警报拉响,所有学生都要来围观学生会长跳楼。” “我会跟他们说清楚的,说你逼我跳楼,我要是真死了你也脱不了干系!” “你有证据吗?如果警察来调查我,他们会看到我和你的聊天记录,看到你不停对我精神控制,一旦我挣扎着想分手,你就拿自杀威胁我。还有刚刚,我录了音,里面明明白白记录着你非逼我在佳佳和你之间选择,我实在受不了,才打了你,然后你就要去自杀,他们都会听到。我一个不谙世事,埋头学习的岳班学生,你说警察、老师、同学更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卢斯惊异地发现停驻的人都没有散开,全部直勾勾盯着他看。 “你身后的路口有两个方向,往左可以去主楼,往右回你的宿舍,你选呀,”她抬手擦自己眼泪,却越抹越多,带着哭腔:“你一旦走左边我马上就给警察叔叔打电话救命,不过你也可以猜一猜,”笑容与泪水同时出现在她脸上:“我会不会真的打,毕竟我挺期待你摔成什么样的,傻逼。” 薄翼真挺期待的,可卢斯往右边走了。 有同学帮她把手机捡起,大家都围上来关心安慰。 薄翼真诚地感谢,一边解释,一边朝路口再望去一眼。 没有用的垃圾。 ~~~ 张宛给薄冀发了消息,过半天她拿起手机看,没有回。 放假之前她就约他,但他说国庆要给妹妹过生日,这事自然没了下文。 妹妹,她爹没跟她提过薄家还有个老二,不过她也不是特别在意,虽然八月那次初见之后,他们断断续续有再约会,但毕竟没有真谈,她有自己的分寸,犯不着管那么多。 再说,她自己中间也和其他好几家在相看——投资人爸爸是定了KPI的。 从事这一行,俊男靓女实在见过不老少,但他身上那种感觉,太令她着迷了。 节后就要开始为拍摄攒局搭班子,到时候可没闲工夫再陪他玩。 能抓紧时间多见见就多见见。 张宛直接给薄冀打电话。 接通了。 “喂,张小姐。” 他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失真,即便如此,张宛仍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她兴奋起来。 “有空吗?放假最后一天了,要不要一起出来吃个饭?” “好。” 地点快速敲定在离她家不远的一个餐厅,她放下手机,慢悠悠梳理、化妆,到达时薄冀已经在那了。 仍旧一身黑衣,但皮肤比之之前更加雪白,几乎苍白到有些病态。 这让他的眉眼显得愈发漆黑,特别是她最爱的那双眼睛,黑蜮蜮的,里面没有一点光亮。 吃到半途,薄冀问她:“我可以去抽一支烟吗?” 张宛放下刀叉,用餐巾轻轻沾了沾嘴:“当然。” 他回来得很快,身上却没什么味道残留,一如既往的礼貌有风度。 见她不再吃了,又等了一会儿,他才问:“不合胃口吗?要不要点一些别的?” “不用,不是特别饿。” “那要去别的地方吗?” “不了,你直接送我回去吧。” 薄冀点头,起身去结账,张宛跟在他身后,然后一起上了车。 他之前送过她,知道她家在哪,路程很短,很快便到了。 按理到此应该道别,张宛叫住薄冀,让他送至楼下。 于是他将车停到路边,跟着张宛进入小区。 她自己一个人住在这,薄冀从来没有要求进去坐过,今天她主动邀请,他也并不推拒,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张宛将薄冀引到僻静处的一片花坛。 设计师别处心裁地在此种植了许多粉黛子,十月花期已到,昏暗光线下,黑夜里升腾起大团粉雾。 迷醉又梦幻。 曾经张宛也是这么期待的。 她坐到花坛的一边,又点了点对面:“坐。” 薄冀坐下,张宛从包里拿出烟,点燃,这一口她憋了好久,爽得四肢舒展开,全然不顾往日维持的淑女形象。 她双臂搭着靠栏,望天望了好久,又长长吐出一口烟,才直起身看不远处的薄冀,他坠在雾中,面容平静。 必须要承认,她还是有点失望的。 掸掸烟灰,她说:“薄冀,咱以后不用再见了。” “怎么了?”薄冀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黑沉的眼眸一动不动,内里一片死寂,说出来的话却异常诚恳:“是我不够好吗?” “不不不,你当然很好,脸好、身材好、脑子好、脾气也好,任谁打着灯笼都难找到。” “那为什么我不可以呢?” 张宛夹着烟的手在木质栏杆上轻点,笃笃笃笃:“怎么说才好啊?”她略微沉吟:“就像编剧递给我一个悬疑剧本,开头写得十分不错,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过程也疑点丛生,起伏跌宕,只等有一个结局就可以拍了,然而——” 敲击的响声停下,她吸一口烟,从迷蒙的烟雾里凝视薄冀。 “翻到最后,我发现这个故事没有结局,”她轻笑一声:“这很离谱你知道吗?哪怕烂尾也是一种交代,可没有结局算怎么回事啊?我前面投入的感情就白白打水漂了吗?” “你是说,我就是这个故事。” “对,薄冀,你就是这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我本来想,无论你温润表皮之下是真的柔情还是潜伏着怪物,我都可以坦然接受。起码这两样是有东西的,有东西就可以应对,亦有所得。 可你是空的,什么也没有,谁愿意不计回报地投进一个无底洞啊?也许这世上真有人愿意全心全意爱你,但抱歉我做不到,与其不可预计地付出,我宁愿转身拥抱阳光大男孩,轻松愉快又开心,腻了不过再换一款。” 她说得直白,薄冀却一点也不动气,似乎早已知晓答案,再问也只是为了印证。 他甚至勾起嘴角,礼貌告别。 回到家,拉开大门,风从未关的阳台灌入,穿过空荡的客厅,然后与他擦身而过。 他低眼关门,换上鞋去盥洗间洗漱,安静的房子里只有拖鞋擦过地板的声音。 洗完澡的薄冀坐进沙发,环顾四周,这个家里的陈设一点未变。 他曾经让她按照自己的喜好添置,但她只是住了几天,什么东西也没留下。 这里没有任何她的东西,所以至今依然如此空空。 如果遗弃不要的也算的话。 他望向餐桌上的玻璃瓶,那瓶子不大,可干枯凋谢的碎片聚集到一起也不过这么一点,即便当初它们是那么蓬勃的一束花,被她满满抱在怀里。 他忽而想到,也许自己也可以算作在内。 他也是被她遗弃不再要的一样东西。 这想法居然让他有些高兴起来,笑着拉开茶几抽屉。 近来医生给他增加了药量,但严令叮嘱他克制服用,免得过早产生抗药。他们聊得并不好,因为薄冀久久不肯打开心扉,但他的状况实在严重,医生只得通过药物减缓。 药吞下去没多久就开始起效,思绪变得木木的,什么也想不到,人也终于有了困意。 关掉所有灯,他在沙发沉沉睡去。 却并没有睡多久,浑身一颤后他猛然惊醒,他似乎做了噩梦,坐起身又什么都记不起来。 往窗外看,天空仍是一片黑暗,他也在黑暗里,恍惚不已。 昏昏沉沉之中,一个疑问横亘到心头,直直地梗在那,无法忽视。 空的,他怎么会是空的呢? 明明知道答案的,可现在全部忘记了。 薄冀拿起刀,刺进自己的手臂内侧。 血流出来了,他想,看吧我是有血的,伤口撕开了,他想,看吧我是有肉的。 感受不到疼痛,他只觉得高兴。 看哪,我和别人一样是有血有肉的。 他想挖得更深,让世界再看看他的骨头。 “薄冀。” 薄冀抬头,在满目漆黑里看见薄翼。 她有橘红色的头发,穿着嫩绿的衣裙,她在发光,像不会刺人的太阳,把手递给他,对着他笑,叫他的名字:“薄冀。” “小羽……” 他伸手过去,然而上面湿淋淋全是血,皮肉也翻覆。 不敢让她看见,不能用这样的手去牵她。 “等我一下,”他朝着一直微笑的她说:“小羽你等我一下。” 扶着墙壁,薄冀冲进盥洗室。 水龙头放出水,血被冲走又再流出来,他怕她等太久走掉,慌忙地在柜子里翻找绷带,却无意之间带落一只陶瓷水杯,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碎片四散飞溅,连同他的幻想。 他直愣愣看着地面,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薄翼用过的杯子,她走那天把它收进柜子里,就像不曾来过。 现在它也没有了。 他缓缓弯下腰想去拾取,然后突然像被万箭穿心那般,眼睛死死盯住一个地方—— 那里有一根黑色的纤细发圈,正静静躺在陶瓷碎片的后面。 他迟疑着用没沾血的那只手将它捡起,包裹在掌心。 是真的。 他轻轻吻它,笑起来又哭出来。 “宝贝……” 怎么你的一根小皮筋,就可以拯救我,又轻易杀了我。 36小皮筋 那根小皮筋的确救了他一命——失血过多前,医护人员把他抬上救护车。 在医院躺了整整两天,薄冀总算恢复些许清醒意识。 病房天花板惨淡的白,他睁眼久久凝视着,若有似无地呼吸,不出声也不动。 小臂缠满绷带,他把右手搭在左手手腕上,那里的皮肤还算完好,被一根素净的黑色细圈轻轻围住,这让他心里涌起点滴虚无缥缈的安全感。 到时间,护士过来给他换药清洗创口,看他青白着一张脸,侧头瞥了眼床头柜上的手机,边拆绷带边问他说这两天有好多消息,要不要回一下。 他没动,但护士还是好心的把手机递到他手里,大约想他能分散下注意力。 屏幕被无意点亮,薄冀垂眸盯着,手指并不动作。 不巧此时一个电话进来,来电显示薄永锋助理。 直到屏熄,他也没有接起。 护士换好药,又细细跟他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后,转身离开。 他想放下手机,屏幕又亮了,还是薄永锋助理。 顿了几秒,薄冀点开通话:“喂。” “太好了,”助理在那边大松一口气,“您总算接电话了。” “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已经解决了,倒是一直联系不上您让薄总特别挂心,吩咐我必须打通为止。“ 薄冀还是问:”什么事?“”啊,是小姐在学校出了点事情……“ 他直接打断:”说清楚。“ 简单来说,薄翼和卢斯分手的事情在当晚被好事者以醒目标题发到校园网上,激起千层浪,薄翼室友气不过,截屏整理出二人的聊天记录,另开新帖痛斥学生会长精神控制。 舆论有所转向但仍有质疑声音,后来陆续有其他女生站出来诉说自己被卢斯PUA的相同遭遇,证据详实,触目惊心,至此开始出现大量吐槽、佐证、阴阳怪气。 次日,事情居然闹到互联网上,顶尖名校学生会长是人渣败类的事实迅速引发一场群体狂欢,卢斯被责骂,被讨伐,被人肉,等同社死。 薄翼和其他受害者的信息也被扒出来,但很快有女网友们自发联合起来抵制,学校也出面把这些信息撤下去,薄永锋更因此被惊动,才有了找不到薄冀这件事。 反复翻看着那些聊天截图,薄冀全身僵硬,几乎不能思考。 他扯掉输液管,单手换掉衣服,跑出医院直奔学校。 出租车上,他给薄翼打电话,薄翼不接,发消息也没有回应,他又给方佳弹语音,仍然无人接听,最后只能打给薄翼的系主任,系主任说人情况还好,正在院办接受心理疏导,让他不要太担心。 不要担心,说得容易。 光是想起那些字眼,他就抑制不住想杀人。 下车时,手机弹出消息,薄翼回:我没事,不要来。 他仍然赶去院办,彼时薄翼正被老师送着出门,她眼眶通红,睫毛上还有未干的泪迹。 系主任看见他和他脸上表情,面色一僵,连忙安抚:“薄老师,学校非常重视这件事,那个学生我们一定会加紧处理,薄翼同学她……” 他实在没办法再听他把话说完,上前把人揽进怀里,只说:“秦老师,有空着的办公室吗?“ 系主任连忙引他们去边上的会客间,低头退出来把门带上。 门一关紧薄翼就从她哥的臂弯里挣出来,揉着眼睛坐进沙发。 秦老师是真的担心她出问题,嘘寒问暖开解半天,她就跟着哭了半天,虽然是装的,但也确实一直在输出情绪,劳心费神。 这怪不了谁,路是她自己选的,她就是要对人渣赶尽杀绝,就是要借此让薄永锋进一步觉得她软弱好拿捏,所以她无话可说,甘愿领受所有代价。 只是现在眼睛又干又涩,脑仁发闷,疲惫得不想再多说一个字,哪怕知道身边这个人状态很不对劲。 场面就这样静默了好一会儿,薄冀挪动脚步,坐去对面,开口声音又轻又沉:“小翼……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哪个地步?”薄翼嗤笑,“你是不是看不懂也听不懂人话?不要你来你还来做什么?要我把话说得多清楚才够啊?” 对面敛眉,并不说话。 她真的完全搞不懂这个人了,自顾自地要来,自顾自地要走,自顾自带她去见薄永锋,自顾自要把一切塞给她,可他不欠她的,她同样也不欠他。 所以,行了,就这样吧,自己选好的路,反反复复又有什么意思? 她深吸一口气,用泛着红血丝的眼睛直视他:“薄冀,我最后再说一遍,你就当好妈妈的好儿子,我也当好妈妈的乖女儿,我和你,没有必要就别再见面了,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吗? 薄冀低敛的双目中一片漆黑,没有一丝情绪起伏,视线凝定在薄翼腕间的银链子上一动不动,以一种极其平直冰冷的声线问道:“你还戴着它做什么?” 她一下子全炸了:“那你呢?”抬手指向他左手袖口露出的一截黑色:“戴着我的东西算怎么回事?” 他终于被刺动,彻底收紧目光,右手捂住左手手腕。 但薄翼撑在桌上,将伸出的手逼得更近,要他不得不看,不得不听。 “给我,我没有要给你,还给我。” 天可怜见,她在这一刻连自己都厌弃自己。 ~~~ 走出院办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暮色稀薄,不过短短七天,树叶全被染成黄色,气温急转直下,比菁城可凉太多了。 还没到下课时间,只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路上走,风吹来没有遮挡,让人直打哆嗦。 薄翼身心俱疲,又冷又饿,她拉紧衣服往食堂走,路过垃圾桶时取下手链一把扔进去,这个演戏道具再不需要了,抬脚要走却又停下,她从包里摸出她的小皮筋,它在风里颤巍巍直晃,看起来那么无助又可怜。 她最终没有扔掉它。 先疯,哎…… 37闷 十月中,云大正式出通告,卢斯被开除。 甚嚣尘上之后,薄翼的生活逐渐回归平静,不同的是周围的人对她总要再多出几分宽和与小心翼翼,她心里清楚,自己是不配得到这些善意的,真正值得的是那几个勇敢站出来的女孩。 方佳也更频繁地拉她出来吃饭,她本想向她袒露真相,可好像一旦错过时机,再开口便是难上加难。 对最好的朋友更加无法做到绝对坦诚。 也许这也是她要付出的代价里的一部分。 其实早已如此了,不是吗? 周四下午的物理选修薄翼不再陪方佳去,因为她那个时段有了新的讨论班。 时间就这么平稳缓慢地过渡到寒假,她们一起返回菁城。 刚一到家,周女士就念叨她瘦了,去之前脸上好歹还有些肉,现在下巴溜尖瘦成竹竿,一看就没有好好吃饭。 薄翼只能笑,解释北方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 周女士戳着她的脑门骂她挑嘴,可骂归骂,心疼还是心疼,每天变着法给她折腾好菜,晚上还要加餐。 如此接近年关时总算养回来一点,她又重新变回粉雕玉琢的样子,周女士这才满意。 然而妈妈的挂心对象似乎永远用不完,不再念叨她,转而就开始念叨薄冀,她还不知道自己儿子在做什么工作,因此每次通话都会问什么时候放假,什么时候回来。 总在问,却总得不到准确答案。 每每挂掉电话,周女士就会忍不住长吁短叹一会儿,这种时候,薄翼只在旁侧默然不语。 腊月二十九那天,薄冀确定不会回来。 之前已经商量好在周舅父那边团年,不考虑堵车,一路过去也要耗费几个小时,没法再耽搁,周女士带着女儿驶往邻市。 菁城今年冬季有些反常,没怎么下雨,天上却一直浓云密布,几乎快要压覆到地面,也许今年菁城会下一场大雪。 一场自她出生以来,就没有落下的大雪。 薄翼茫然望着这样阴沉厚重的天,望了很久,某个瞬间,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地,突然喊了周女士一声: “妈妈。” 周女士回:“嗯?”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你问呀。” 空气安静了几秒。 “好像……突然一下又忘了。” 周女士笑着用右手轻拍她一下:“傻乖乖。” 舅母已经携表哥周末回娘家过年了,家里只剩周舅父和外婆两人。 进门时,老奶奶伸头往她们后面看了看,没看到人,就问冀狗儿怎么没有来,她脸上有些失落,因为清楚记得去年大孙子和她说好以后年年都要陪她团圆。 周女士坐到老人旁边,缓慢抚摸她苍老弯曲的背脊,轻声安慰:娃娃开始上班了,忙,明年肯定会回来。 如此除夕夜便只有他们四个人一起吃团年饭,有了去年做对比,似乎格外让人觉得冷清。 不过大人们有自己的生活智慧,很快将情绪放去一边,热烘烘地推杯换盏,谈天说地,对桌上唯一的孩子嘘寒问暖。 一年过去,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尤其明显,妈妈眼角的细纹,舅舅头顶的白发,外婆日渐浑浊的眼睛。 没来由地,薄翼鼻子发酸。 吃完饭,窗外响起爆竹和烟花的声音,周舅父住在江边,可以去滩涂上放烟花,往年周末会拖着薄翼一起,今年只有她一个人,没心情再去,就只坐在客厅阳台上看别人放。 初二上午,他们一家人收拾好准备出门拜年,薄翼突然接到薄永锋的电话。 一则听了说不上什么滋味的消息—— 薄家老爷子死了,死在大年三十的晚上。 人死在增城,但魂是菁城来的,按照菁城这边的习俗,红事白事不相撞,不能在人家庆贺新年的时候触别人霉头,所以必须等到初二才可以告知亲友,初五之后才能下葬。 目前尸体停在殡仪馆,而她作为薄家女儿,该到灵前尽孝。 不曾被爱,但需要尽孝。 所以他才没有回来。 薄翼其实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噩耗,她心里木木的没什么感觉,脸上也木木的将情况简单陈述。 周女士听完长长叹息,二话不说开始帮她收拾行李,订了最近一班机票送她去机场。 车上。 “北方那边要冷得多,你带到舅舅那边的衣服都不厚,等会在机场有时间记得买几件厚的穿上,时间不够的话就等落地在那边机场买,不要冷到了听到没有?” “嗯,我知道了。” “……这次过去肯定会见到好多你爸那边的亲戚,你不喜欢不舒服就不要勉强,不要委屈自己给他做面子,想早点回来就回来,妈妈来接你,晓得了吗乖乖?” “嗯,我知道。” 周女士张口还想说点什么,但没有继续说下去。 薄翼垂目去看自己的手。 直至抵达机场,车停到路边,周女士又面露迟疑,欲言又止,薄翼静静坐在副驾驶没有下车。 “乖乖……”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妈妈其实知道,一直以来你为了不让我继续担心,假装已经接受了小冀……这些事本来不该由你承担,也不该由哥哥承担,怪就怪我们这些当爸妈的,我和薄永锋,一个没有能力,一个不负责任,所以你心里有疙瘩妈妈没半点资格要求你。 “……只是,妈妈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哥哥他最近……好像很不好,他从小心里就会装事,有什么问题从来不和家里讲,长大了又和我隔了这么多年,只报喜不报忧的……这次我隐隐约约总觉得他好像遇到了解决不了的事情,可问他多少次也只说没有,本来我想等他过年回来观察他的状态,当面好好问他,现在又出了这种事……我真的怕他一个人一直憋着,把自己闷出病来。” 她哽咽几声。 “你这次过去,帮妈妈仔细看看他过得怎么样,行吗?如果不好你马上跟妈妈讲,后面我来想办法……好不好?” 周女士眼里的泪光,薄翼不敢多看,她闭了闭眼,说: “好……我知道了,妈妈。” 38跪 当天下午,薄翼落地增城。 薄永锋助理来接,却没有第一时间带她去殡仪馆,反而在一家酒店办理入住,走前交给她一套剪裁合宜的素黑衣裙,尽职地提醒明早会有专人来为她打理妆容,请小姐注意务必以此着装。 很可笑,但她的心又钝又木,一丝荒谬也感觉不到了。 第二日清晨,薄翼在手机设下一个倒计时。 等到达殡仪馆,迈出车门,天上正在下雪,很小,与她想象中的北方大雪很不一样。 天阴,因此雪也仿佛是灰色的。 助理引她进入大厅,再穿过一条长长走廊,毫不意外地,她像一件精心包装过的商品,被展示到薄永锋的社交场,末了他拉她到一个角落里,脸上慈爱的笑容荡然无存,盯着她露在外面的红发,紧皱眉头,满脸嫌弃,冷声呵斥:“像什么样子?”说完对她摆摆手,似乎不愿再多看一眼,“去灵堂跪着吧。” 与待客厅不同,灵堂一片冷清。 除了正面的巨大遗像,两侧堆满的花圈以及前堂的灵柩祭台这些死物,就只剩一个人,一个薄冀,端端正正跪在灵前。 他们许久未见了,久到可以一眼辨认他身上产生了哪些区别。 薄翼站在门口,注视着这个人瘦削挺直的脊背,她的眼里似乎还残留着隔壁憧憧的人影,他们与他重迭,他们走动、聚拢、谈笑,而他一个人跪在他们中间,存在在世界里,又放逐于世界之外。 良久之后,她默然走上前去跪在他的身边。 看见她来,薄冀轻轻笑了笑:“小翼来了。” 她轻轻回:“嗯。” 对话到此就结束了,一切重归死寂。 无声中,时间一刻一刻在走,倒计时一点一点逼近。 膝盖已经麻木,她的心却好像有了知觉。 薄翼脑中闪过周女士流泪的样子,还有那根摇摇欲坠的细小皮筋,她侧头看他,但视线只落在他的左手上,那里被黑色的西服覆盖,看不到真实模样。 “……爷爷,他对你好吗?” “挺好的,”薄冀目视前方,平淡望着老人的黑白照片,“以前读书我一个人住,爷爷会经常来看我。” 她抬起目光去看他的脸:“哥。” 他回头过来,镜片后的眼睛在触碰到她视线的刹那垂下:“嗯?” 薄翼咬了咬嘴唇。 “妈妈、舅舅还有外婆,他们都很想你、担心你。” 薄冀又开始笑:“不用担心,我没事的。”他的笑容加深,像一朵开在雪原的花,“真的。” 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有新到的亲朋走进灵堂送上祭幡与花圈,接着上前告别遗体。 每有人来薄永锋都伴立在侧,而他们则跪着鞠躬答谢。 无论哪一位,见了这样的场面,无不称赞一句孝子贤孙。 只是孝子光站着,贤孙都跪着。 一直跪到深夜,亲朋已散尽,薄永锋也不知去向。 “去睡会吧,小翼,休息室里有沙发,你已经跪了很久了。” 薄翼右手攥紧包里的手机,紧抿嘴唇:“我只想在这呆一天,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离开,而且……”她回视他:“你不也一样吗?” 薄冀转过目光,还是清浅的笑:“灵堂总要有人跪着。” “那就都跪着吧。” 这句话接得很快,显然不想继续多言。 薄冀不再试图开口,因为知道她有多讨厌他的安排。 大约又过去一个多小时,薄翼似乎终于支撑不住,栽倒下去。 他迅速接住她,将人抱起来往休息室走,他左手勉强,脚步也虚浮,薄永锋助理见了伸手过来接。 薄冀避开他的手,说:“去找点活血化瘀的药来,薄永锋那边你编个借口塘塞他,”他稳住身形,把人抱得更紧,“小姐醒了以后,马上送她回酒店,如果她想回去,就带她去机场。” “是,小薄总。” 助理替他拉开休息室大门,然后快步离去。 他将人轻轻放到沙发,抬手去扶她的头,手臂却被一只手攀住,怀里的人抬起头来,眼神清明:“该睡觉的人是你。”说着自行站起,按着他的肩膀要他躺下去。 她的力气不大,但他抵抗不了。 “你的外套在哪?”她垂眸问他。 “门边的挂架上。” 薄翼走去门边取下他的大衣,又一步一步走回他的身前给他盖上,接着手指拎起他的眼镜横梁放到一边。 他紧紧望着她的脸,轻声开口: “是妈妈拜托你的,对吗?” 她对上他的视线,没有否认,没有回答。 覆盖在大衣下的左手缓缓探出,向她靠近。 薄翼盯着伸过来的这只手,它苍白透明,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她曾从这只手上褪下一根属于她的、单薄的小皮筋。 她几乎不敢吸气,退后半步坐在他前面,对他说:“睡觉吧,薄冀,”隔着衣物,她把他的手放回大衣,“我看着你睡。” “好。”他浅浅一笑,闭上眼睛。 不知何时,助理找药回来,低低叩门。 薄翼轻声开门出去。 见是她,助理面露几分诧异,又很快收敛,恭敬道:“小姐,您的药。” 薄翼接过,温声说:“辛苦您大半夜还要为我奔波,非常感谢。”又问,“我哥哥他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这……我只负责处理薄总身边的一切事务,对小薄总的日常起居并不了解。” 薄翼点点头不再勉强,转身往灵堂方向走。 助理不解:“小姐您要去哪儿?这边还有新的休息室。” “去跪着。” —————————————— 下一章明天更,已经写好了,我再修一下 39死期 薄冀真的睡着了。 这么久以来难得的一次好眠。 但他似乎更疲惫了。 也不能说是疲惫,他并没有这么清晰的实感。 就像一个曾经有气的气球,在某一刻被刺穿,气体狂乱地散逸出去,反倒将残破的球皮推离更远。 他的身体就是那个破了洞的球皮,而他的灵魂是那些不知飞向何处的气体。 空气是透明的,透明混入透明,真的很难找,他也没有力气去找了,他不过是一只装进去什么都会漏出来的气球,连空的也不是,即便找回来,它们也会重新溜走,没有意义。 因此灵魂与肉体长期分割,日渐偏移,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感知被一点一点拉长变细,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它就会猝然崩裂。 或许那一刻便是他的死期。 休息室里一片漆黑,薄冀坐起来。 他在黑暗里行走,开门,门外也是黑的,不见助理踪影。 走到灵堂,灵堂也空无一人。 她应该已经走了,而助理遵照他的吩咐送她回去。 薄冀从包里摸出一支香烟,他靠在灵堂大门的阴影里,点燃了它。 走廊没有开灯,只有门扉缝隙里漏出了几缕光线到他身上,对面窗外天色暗淡,尚在黎明之前。 火花一闪即灭。 几乎不曾照亮他的脸。 他在寂静无声的长廊里吐出一口烟,静静观看眼前的烟雾如何在幽蓝的空气里弥散。 他忽而觉得成为一只破气球也不是没有好处。 比如心里明明掠过、盘桓着“她走了,她又走了”这样的念头,但他竟然没有太多感觉。 它在心头掠过、盘桓,但也只是掠过、盘桓,他就像方才那样,简单地、平静地,目睹一团烟雾升起,跟着慢慢消散。 他忽而又想起他的爷爷。 那位老人离去之前的日子,他一直守在他的床前。 他那时已经虚弱到不行,却仍要与上天抢夺自己生命的控制权,他发脾气,咒骂,扯掉身上的各种仪器,没有人拦得住他。 却又在某一天之后,他变得无比平和,甚至可以笑容满面地与他聊聊天。 为什么呢? 因为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明确了自己的死期,所以停止挣扎,静候死亡。 真好,他想。 通晓死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烟雾又在空中缓慢升起。 薄冀直直看着它们,嘴边若有似无地泛起笑意。 他的死期……应该不会来得太快。 即便有一天感知真的崩断,只要妈妈还在,他就没资格在她前面去死。 他已经没办法再给她一个正常的儿子了,所以起码,不要让她得到一个死掉的儿子。 他的妈妈很好,他不能这样伤害她。 外面的天渐渐亮起,他的烟也快燃尽,还剩最后一口。 抬手想放进嘴里的时候,下雪了。 灰灰的,很小。 薄冀看了一会儿,倏尔偏头朝着一个方向,做梦般地轻语:“小羽,宝贝儿,离我近一点好不好?” 那里站着他的小羽,他的美好幻象,她们时常不可预计地出现,安静地守在一旁。 如果他祈求得够多,她们便会可怜可怜他。 看,她这就走到他身边来了。 “小羽,”他对她笑,是那种有了新发现的热切表情,手指向外:“这里的雪好像真的没有那边大耶。” 幻影没有转头去看,她静默片刻之后,走得离他更近,纤薄的眼皮向上抬,露出清泠黝黑的眼珠。 她看着他,很平静地说:“你果然在我比赛的时候去过那里。” 啪—— 火星滑落地面,弹跳几下,熄灭了。 薄翼的视线随着烟头下落,她捡起那枚烟头,走到几步开外扔进垃圾桶,回转身时看见薄冀僵立在原处,连呼吸也没有了。 他的脸幽蓝泛白,宛若濒死。 她无声叹息,轻轻地走回去,重新走到他的面前,向他伸手。 “烟。” 他好像听不到,于是她耐心地重复一遍: “烟呢?” 空茫的眼里慢慢有了焦距,他颤抖着摸出烟,放进她手里。 薄翼从里面抽出一根,平稳地递到他嘴边:“含着。” 他张嘴含着。 ”打火机。“ 他掏出打火机。 她拿起来,拨动棘轮,拨了好几次,却没有点燃,她努努嘴,继而抬起头,认真请教的模样,问他: ”怎么打不燃?“ 他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轻轻擦过温暖的掌心,他将打火机握在手中,看着她,大拇指拨动棘轮。 “要转得快一点。“ 扑—— 火焰燃起,橘红色的火光扑了她满脸。 她的眼睛紧盯他的动作,似乎学会了,领悟般点点头,重新取回打火机。 合上盖子,火焰熄灭,他们之间又暗下去。 但是很快,盖子被掀开的声音响起,接着是拨动棘轮的声音,然后—— 她点燃了火焰。 她举着那簇火苗,踮起脚向他靠近,他俯身去接。 滋—— 橘红的火舌舔上雪白烟卷,他们的头挨得好近,在这一刻对视。 他在她的眼里看到炽热跳动的亮光,还有他自己那张糟糕到无以复加,却又终于找回暖色的脸。 血液开始流淌,心脏重新鼓动,疼痛铺天盖地。 这一切都迫使他必须开口,他声音嘶哑,近乎呢喃: “我知道的…那些问题我知道答案了……” 叮!叮!叮! 急促刺耳的铃声突兀地响起在空旷冷寂的长廊里,一遍又一遍。 杀死了最后的火光。 她垂落眼睛,关掉倒计时。 窗外的雪还在下,它们怎么还不停? 她的声音也和这些不停飘落的雪一样轻。 “父慈女孝时间到,我该走了,”她把打火机还给他,“你要保重,哥哥。” 金属外壳残留她的余温,给他最后一丝温暖。 “小羽……” 他的目光追着远去的背影,她听见他在呼唤她吗? 不知道。 她走掉了。 40味道 薄翼预感的这场雪到底没有下。 它变作了一场雨,在云层终究无法承担,不再等待之后倾注而下,以至于她的航班在空中盘旋将近半个小时才敢落地。 上了车,她没忍住干呕几下。 周女士看她面色苍白,脸上有汗,摸起来也是冷冰冰的,很担心。 薄翼在座位里摇摇头:“飞机上暖气开太足了,又热又闷,下来的时候还遇到了气流,一直在抖,没事的,我休息会儿就好了,”她深深吸进一口空气,胸腔里总算舒服一点,继续说,“你去看看他吧,他是不太好……初五那天人就下葬,你初六去吧。” “我不太放心你……” “有什么好担心的?”薄翼牵起一个笑容,“我就在舅舅家里,况且你不是还要再呆两天吗?两天总够你把我养好吧?到时候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回去。” 周女士在心里算了算,她的新春假期放到初十,这几天把女儿给顾好,初六到初十把儿子给顾好,孩子留哥哥家她也放心,这么安排的确是最合适的。 她爱怜地再摸摸了摸女儿的头:“那好嘛,先这么定。乖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等会儿我们去买。” 薄翼答非所问:“哎哟,当老妈子好辛苦哦,别个休息你上班,几千里几千里地跑,啧啧啧,我以后绝对不要结婚,也不得生孩子。” 看她白着一张脸打起精神耍贫,周女士心下酸胀,顺着贫回去: “爱结不结,爱生不生,我还懒得给你准备嫁妆带孩子呢。” “哼!” “哼!” 初五,周女士确定薄翼没事才订了第二天去增城的机票。初六早上她自己一个人打车去的机场,没要周舅父和薄翼送。 该走的亲戚都走完了,初六周舅父就没再出门。 过年剩菜不能再要,薄翼上午跟着舅舅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下午睡一觉起来吃晚饭,饭后陪外婆出门到江边溜达一圈,晚上看看电视,随便做点什么就又睡了。 她从小每个暑假都要过来待一段时间,跟自己家一样,没有任何不适应的地方。 初七那天,舅妈和周末回来。 初八,舅舅、舅妈开始上班。 有周末在家里,薄翼会觉得能透气一点。虽然他俩也不一起玩,周末喜欢外出,下刀子也要出门,而她就喜欢赖在家里,所以基本只有晚上才会碰面,说几句话斗两句嘴,也不专门聊点什么,但她就是会觉得要好一点。 好在哪里,她不知道。 这天下午,薄翼没睡觉在客厅看电视,外婆在房间里,周末在外面。 看着看着,有电话进来,周末。 “干嘛?” 听了一会,薄翼起身走去他的房间,拉开书桌抽屉,对电话里说没有,又拉开床头柜抽屉,回也没有,最后翻到衣柜里的一件大衣口袋,才算找到他紧张兮兮的东西。 一只打火机和一包烟。 打火机是他女朋友送的,烟当然是他自己买的,他今天出门没摸到烟,以为自己连带着把宝贝搞丢了,心惊肉跳地打电话回来确认,幸好找到了。 薄翼大骂他傻逼,翻着白眼挂断电话,却没有立刻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很神奇,她感觉这包烟在注视自己,就像她一错不错地盯着它。 不由自主地,她开始好奇起来,以前从没有过,但今天就是突然一下很想知道烟到底是什么味道。 快步躲回自己房间,关上门,背抵到门板上。 房间很冷,因为她之前一直呆在客厅里,没有开暖气。 薄翼也很冷,脸很冷,心也很冷。她异常冷静地、近乎冷酷地旁观自己从包里抽出一根烟放在嘴里。 滤嘴含进去的瞬间能尝到一点生烟草的味道,如果这就是的话,她并不能确定。 空间封闭安静,外婆安然梦中。 棘轮拨动,火光亮起。 她顿了一下,然后举起它点燃香烟。 烟草燃烧的这几秒里,她居然还分神想了一下——原来不同的打火机点亮的焰火是不一样的。 学着别人的样子,薄翼左手两指夹住烟卷,用力吸了一口。 第一时间,什么味道都还没感觉出来,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反应。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眼泪直落,脑门充血,浑身颤抖地连烟也拿不住。 那些从别人口鼻里逸出的烟气,到她这,不知去向了哪里。她咳得肺都快出来了,也没见它们被咳出来一点。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受不了,她抽不下去。 薄翼拾起将近完整的烟,等自己脸上完全恢复正常后才去卫生间把东西丢入马桶冲掉,又用纸巾仔细擦掉地上水迹、收敛烟灰,包在一起扔进垃圾桶,接着她捋了捋烟盒里的烟,让它们看起来尽量自然,不像少了一根的样子,最后将它和打火机一起放归原处。 等这些做完,她坐回沙发继续看电视,可看了没多久,就觉得头晕脑胀,甚至有些反胃。 八成是那一口烟引起的。 她想不明白。 若真是如此,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喜欢抽烟,抽得津津有味,抽得上瘾呢? 明明不舒服,明明什么味道也没有。 但此时此刻也没条件想明白了。 人越来越晕,天花板都在旋转,她索性把自己埋床上去不再动弹。 晚饭时,舅妈过来叫她吃饭,叫了好几次。她艰难撑着起身到桌前扒拉了几口饭,每一口都宛若吞炭,烫到不行,她不想让人担心,强装正常说自己下午吃多了零食,没有胃口,又说自己回房间做题,就此下了桌。 往年她不是在客厅呆着,就是窝在房间里,舅舅舅妈便没当回事。 夜里十点左右,周末从外面回来。他带了烧烤当夜宵,他爸妈和奶奶肯定是不吃的,就去敲薄翼的门,可敲了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他觉得奇怪,看了眼卫生间,没人,试着问了句我进来了啊,等好久也没回应,他才试探着拧开门。 然后他就听见薄翼在哭,捂在被子里吭哧吭哧的。 周末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没见薄翼哭过,还是这么个哭法。 迟疑着放下烧烤,悄悄近前去,轻轻喊了声:“小翼?” 依然没有回答,倒是越发听到人不仅在哭,还在嘟嘟囔囔,说着胡话。 他着急忙慌扯开被子把薄翼捞出来。 入手滚烫。 “小翼,小翼,听得见我说话吗?” 一双细弱无力的手抱住他的脖子。 “哥哥……” 靠,这一声叫得他心都要碎了。 “在呢,在呢,哥哥在呢,没事啊。” 他一把把人抱起,大步迈出去敲他爹妈的房门。 突如其来的位置变化似乎吓到了薄翼,她悚然一惊,全身绷紧。 周末一边拍门,一边安抚:“很快就好了啊,幺幺,你在发烧,我和我爸马上带你去医院,不要哭了啊。” 她虚虚往上抬起一眼,眼里迷迷蒙蒙的,又重新闭上,低低回:“嗯……” 41题目 冬夜寒雨,凌晨急诊。 年节未完的夜半,偌大的急诊大厅,似乎挤满了全城的病人。冷光之下,值班医护往来奔走,医疗器械随处可见,疼痛愁苦的面庞晃来晃去,然后脚步声、仪器声、呻吟声、叹气声杂乱交错地响起。 乍然闯入这样一个世界,周末呆愣住不知所措。 周舅父在身后推他一把,说找个位置坐下,他先去挂号。周末这才有了反应,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妹妹,她闭着眼睛,呼吸轻和缓慢,若不是烧得满脸通红,只会让人觉得她甜甜地睡着了。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样的妹妹很可怜。 抱着薄翼在大厅转了几圈,人太多,根本没有空座位,还是位好心的大叔,看他辛苦,让座给他。周末躬身向人道谢,大叔摆摆手走去一边。 急诊可大可小,过号时间比普通的要长,等了许久,才轮到他们。 医生初步检查判断是咽炎引发的高烧,保险起见,再查下血。 抽血的时候,周舅父想打电话给家里报个平安,之前那一下,外婆和舅妈都被惊动了,还在家里等着没睡觉。 一直安静的薄翼这时候挣扎着用虚弱的嗓音发出响声,她无力地去抓哥哥的衣服,一声一声地重复:“不要…不要告诉我妈妈……不要告诉我妈妈……” 周末低头仔细分辨她说的是什么,听完喉头一梗,强压涩意擦掉她眼角汇集起来的泪水,吸吸鼻子说:“没事儿,我爸打电话给我妈报平安呢,幺幺不要怕,”说着为了证明自己,仰头去和周舅父讲:“爸,跟妈和奶奶说完就行了,姑姑在那边隔得远,现在又这么晚,别再告诉她让她担心。” 周舅父回身看见薄翼望向自己的眼神,走过来揉揉她的头,安抚一笑:“好,我们都不得跟你妈妈讲,好好看病听到没有?” 报告出来,的确是炎症引起的。温度已经高到接近四十度,需要马上挂水退烧。 大厅实在没位了,护士推开一侧走廊大门,引他们到一排靠墙椅坐下。 暖气还没扩散过来,空气又湿又冷。 折腾着挂好水,剩下没别的什么事,周末打发他爸回去,老头子明天还要上班,他自己一个人守着就行。 周舅父先是摇摇头,孩子在他眼皮子底下生了病,心里怎么都过不去,可年纪到底大了,熬不住,就去旁边便利店里给两个娃买了好些水和吃的过来,又站了会儿,嘱咐有事随时给他打电话,才把车钥匙留给儿子,自己回了家。 冬天输液手冷,没多一会儿,薄翼的手背就泛起乌青,她自己并不吭声。 周末瞥眼见了,赶忙找护士问哪里有热水,护士指向大厅另一边。 没有容器,他就硬灌下两大半瓶矿泉水,给薄翼兑出两瓶不烫手的热水来。 走回走廊门口时,又长又深的甬道里,只有薄翼一个人孤零零、静悄悄地坐着,灯光白得刺眼,让这个小姑娘的橘色头发都显出苍白。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上午出门还健康正常的妹妹,只一个下午,究竟经历了些什么,才会骤然变成这幅样子。 这幅……他看了都心疼不已的样子。 说实话,他和薄翼从小一块长大,虽然年长两岁,但他从没有过当哥的自觉,而且这个妹妹好胜心强,性格也强,除了在大人面前装样子叫他哥,背地里都是直接喊名字的。两个人一路走来扯过不知道多少皮,打过不知道多少架,说是兄妹,更似玩伴。 她从不示弱,所以他也从不怜惜。 可是在这一刻,他深深觉得自己是一个哥哥,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女朋友说有些性格的女孩子会很吃亏。 把热水垫在薄翼掌心,另一只塞进她怀里,周末蹲在妹妹面前,笑着仰头,一边用手背试了试她的温度,一边假装打趣:“看你哥我对你多好,还不快谢谢哥哥?” 薄翼木然睁着的眼睛向上抬起半分,眼神空洞:“谢谢哥哥。” 周末就再也装不出来,笑不下去。 他抓抓自己头发,嗫嚅几次,犹豫着开口:“是不是因为姑姑去了增城?” 薄翼轻轻摇头。 “真不是?”他其实想不到其他可能。 薄翼还是摇摇头。 周末又低头挠挠脑袋,挠了半天,抬起头再问:“那学校有人欺负你?” 薄翼第叁次摇头。 这没魂的木头样子,让他胸腔酸胀,焦躁难耐。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总得有个说法吧?你要讨厌你那哥,你就别管他,一点也不要理他;你要觉得姑姑偏心,我就找姑姑说理去,我们这一大家子总是更喜欢你;你要在学校受欺负,你就告诉我,不远千里老子也去打死他! 总之别憋着,不要一个人扛着,好不好?你一个刚成年的小姑娘能解决多少?有什么委屈就跟大人说啊,我顶不了事还有这么多家里人,我们都想保护你的呀!” 不知说及哪个词触动了薄翼,她的眼里开始有光,细碎着,一点一滴汇集起来凝结成水,然后迅速满到无法再承担,接连不断落下来。 这些水大概也流进了她心里,涨高得叫人窒息。 她嚎啕出声,惨白的脸重新涨红,上气也不接下气。 “我有道题……做不出来……”她看着他掉泪,无望地求救:“哥哥……怎么办……我好糟糕……我做不出来…………我真的做不出来……” 是不是从来不哭的人哭起来总会特别伤心? 周末觉得薄翼快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连同眼泪一起呕出来了。 护士被哭声招来,皱紧眉头批评他:“你说什么让病人情绪这么激动,点滴会挂不进去的!” 周末百口莫辩,想在身上翻找出纸巾给薄翼擦泪,却被护士大力一拍。 “还找什么找,快用手捂住她口鼻,再这么哭下去,一会儿就要碱中毒了!” “好好!” 他听不懂什么碱中毒,也闹不清她说的题目是怎么样的问题,只忙里忙慌坐到薄翼身边,一只手捂在她下半张脸,一只手揽着她,哄小孩一般轻拍:“做不出来就做不出来吧,幺幺,做不出来我们以后再做,再做不出来就不做了好不好嘛?哦哦,不要哭了,哦哦,乖乖不要哭了哦哦。” 哭到不知多久,哭到周末以为自己手里蓄起一片湖水。 他听见哭到脱力的人无声说:“……不要告诉我妈妈。” 42等雨停 这场风波终究在周女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揭过。 她初十下午回来,薄翼已经回到舅舅家里。她只看到女儿有些咳嗽,以为她的乖乖夜里怕热,踢铺盖着了凉,接回家又是一番小心呵护,养到红光满面了才送去学校。 整整大半个月,薄翼病恹恹什么都没有问起,周女士也什么都没有提。 二月下旬,再回增城,地上还残留一些雪的踪迹。 小小的一摊,被扫堆到一起,边缘污糟,中间却也不是雪白透亮,依然灰灰的。 没人再愿意踏上这样的雪。 它们像被遗忘的山包、摒弃的坟冢,与人世间隔开了。 入春后,时间就和这些小雪堆一样,默不作声地融化掉。 日子过得异常匆忙,薄翼和方佳都是。 她们研究、商量了大半年,终于确定要利用那些本钱做些什么,各自又需要做出哪些努力。 两个小姑娘,奔着共同的目标,砥砺前行。 就这样转眼临近清明,薄翼收到薄冀的信息,问她去不去拜祭爷爷。 文字直接,不多不少。 葬礼过后,他们如雪化尽,彻底消失在彼此的世界里,无声又无息。 薄翼低眉想了想,回一个好。 清明当天,雨。冷。 薄家老爷子葬在私家墓园,地处偏远,普通车没法去。 跨上薄冀副驾时,薄翼有些后悔将车卖掉。 车内融融若春,舒缓音乐涓涓流淌,水滴汇集蜿蜒滑落,雨刮反复来回摆荡。 然而春风是凝滞的。 他们直直望向前方,一句话也没有讲。 下车,她和他各执一把伞,并排走上山。 雨水漫过石阶潺潺而下,今年四月里,增城的雨多到不正常,比南方还要湿冷。 山间春寒更加料峭,钻心刺骨。 薄翼手指僵硬,在手机上轻点几下,放回包里。 薄冀垂目无声,步履不停。 扫完墓下山,雨还在下,越下越大。 这一片连绵起伏尽是山,薄永锋惜命,怕雨天行路不安全,让助理开去最近的一处房产。 别墅常年有人驻守,却没多少人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生涩萧索的味道。 吃过晚饭,乌云铺满天,雨仍不见停。 薄翼想走,这倾盖如织的雨将她网在这里,越发使人无法透气,但此处只有薄永锋和薄冀的座驾,她开不走也打不到车,只好等在自己房间里。 等待,让时间变得冗长。 希望这场雨,快一点停。 天色渐黑,她长久地守着雨,慢慢感觉到渴。房间里没有水,她没有带上来。 薄翼缓缓拉开门,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两层落地窗上,只有黯淡的树影晃动。 回廊和楼梯铺着厚厚的地毯,像踩在不会发出声响的雪里。 除了雨声,整栋别墅安静得再无其他声音。 暗暗的,时间也在静灭。 这样很好,互不侵扰,静候雨停。 接满水,薄翼返身快步上楼。适时屏幕亮起,进来一个电话,海外号码,不知是谁。 她低声:“喂?” “……小翼,你好呀,是我。” 薄翼心下略松,似乎透过这个电话与外界有了牵系。她其实有所预感,所以一定要接起。 几周前方佳征求过她的意见,说童彧想要她现在的号码,给抑或不给。她自知欠人一个道歉,就同意了,只不过如果对方不主动联系,她绝对不应该去搅扰人家。 “我知道,童彧,我听出来了。” 那边默然片刻。 “哈哈……我听方佳说你今天去给爷爷扫墓了…所以打电话过来……你还好吗,小翼?” 这个男孩子的声音依旧温暖,薄翼盯着杯中摇荡的液体,心一点点下沉,感到愈发抱歉。 “我很好,倒是你……你在国外过得好吗?” “我也很好啊,你知道的,我适应力超强的,没有任何不好。” “对不起,”薄翼说得很认真,“对不起,童彧,我以前对你很不好,都是因为我……” “你在说什么呀,薄翼,话是我说的,人是我要打的,你有什么对不起我呢?你从来没有对我不好呀,你不是每天都监督我认真学习吗?我那么笨,你不还每天不厌其烦地教我做题吗?” “不是的,不一样的,我对你……很不公平。” 童彧在那边笑起来,又是叹气:“小翼,我不这么认为呀,我觉得爱本来就说不上公平还是不公平。我喜欢你,爱你,想对你好。因为和你在一起,那时候的每一天,我看到的,我想到的,我感受到的,都明亮无比。我在这样亮堂堂的世界里,幸福得无可救药。 “所以,你没有半点对不起我,知不知道?” 薄翼想回答,可提前设好的倒计时铃声又在此刻,尖锐地响起。 她张皇着,根本来不及按灭。 斜里突然一只手伸出,将她大力拽入黑暗的泥沼。听筒中童彧仍不明所以,犹在呼喊她的名字,然而不过一个瞬息,手机就被冰冷夺过,扬手摔出,砸了个稀巴烂。水杯跟着掉落,水淌一地。 催人的铃音终于在连串乱响后彻底止息,周遭归于死寂。 死寂,仿佛她和他都不需要呼吸。 薄翼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她清楚无比,她现在必须要走,不得不走,再不走就永远永远也走不掉了。 指尖打颤、发虚,她几乎不能控制,但必须控制。她调动肌肉,平和嗓音,要显得如常,要显得一如既往。她甚至逼自己在黑暗里宽容地笑出来,轻轻又轻轻:“哥,你明天记得要还我一个手机。” 不需要他的回话,说完她便转身。 可还未迈开半步,她整个人就被紧紧抱住。 “宝贝儿,”他埋在她颈窝里哀求,“宝贝儿,不要不理我。” 43停不停(h) 雨淅淅沥沥仍在下,薄翼听不到。 她被抵到门上,两根手指正在她的身体里。 黑暗包藏罪恶,掩盖一切,睁眼与闭眼不再留有分别。 假使黑暗可以一直持续,也许好多事情也可以不用辨明。 但是门把手被拧动了,薄永锋在外面敲门。 她只来得及旋上锁扣。 咔哒一声。 这微弱的响动刺激了薄永锋,他几近暴怒,愈发大力地拍击房门。 一下一下,锤打在薄翼自我放逐的神经上,将防御的壳尽数敲落。 “薄冀,你什么意思?接连安排的几场相亲去也不去,你到底几个意思?给你老子开门!” 为什么一位父亲,要在祭奠自己父亲的日子,逼问自己儿子这些问题?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夹在世界与他之间? 没有答案,早就理不清了。 薄翼扶住颤抖的门扉,推搡深埋在腿间的头。她只有一只脚站立,撼动他几乎在撼动自己。 “说话呀,”她在抖,“你说话呀。” 他并不回答,只扶住她,放进第叁根手指。 洞穿了她的神经。 根本无可节制,脑海里自动演绎出薄永锋冲去她房间却惊觉无人的场面。 全身绷紧。 “放松一点,小羽,我进不去了。”他这才开口。 她扯他的头发,想把他扯开:“说话!你快说话!” “说什么?”他声线清冷,“说他儿子刚把自己的亲妹妹口到高潮么?” 薄翼再也支撑不住,向前倒去。薄冀接住她。 她闷在他怀里,低声请求:“快让他走吧,让他快点走。” 薄冀搂起他的妹妹,朝着门外厉声:“有什么要说的,明天再谈。” “你最好明天跟你老子好好说清楚!” 还有外人在,薄永锋不可能真的砸开门,就此偃旗息鼓,愤愤离去。 “不要怕呀,宝贝儿,”薄冀托着薄翼在黑暗里行走,像是她在这封闭世界里的唯一依凭,“他已经走了。” 他亲她,放她到床上:“不要怕,好不好?” 薄翼往后缩,被他抓回来。 他细细密密地吻她,解她的衣服。 她几乎有些口不择言了,几乎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思考了:“套子……避孕套……” “哈哈,”他轻笑出声,吻她嘴唇,“我早就结扎了啊,我才不想进你里面还要戴套,”话锋又一转,“小羽想要宝宝吗?想生我们就生——” 她用手堵上了他的嘴。 薄冀不再说话,沿着掌心吻起,沉默地由上至下一遍一遍吻她。 忍到不可承受的时候,他抵过去。 “痛……” “很痛是吗?”他问她:“那要怎么办啊?” 下一瞬间,薄翼手指骤然紧缩,几乎捏碎床单,底下猝不及防被一贯到底。 他不打招呼也不给喘息的机会,力量大到把她喉咙里的叫喊一起压碎了。 而这个人还恬不知耻地俯在她耳边,亲了又亲:“能怎么办呢?我和宝贝儿一起疼吧。” 颠倒往复,不知几何。 某个时间,她又清醒,雨还未停。 薄冀抱她躺在自己身上,她的背脊紧贴他的胸膛。 眼前明明只有漆黑,薄翼却看到了这是怎样一种情形。 她见到一面镜子,镜子里有紧紧相依的两道人影。他们长着极其相似的两张脸,代表了几近相同的两个名字。名字之下的她与他有浓得化不开的血缘,现在也镶嵌在彼此的身体里面。 他又如春雨落地般,轻柔吻她后颈,贴心地征求她的同意:“宝贝儿,我想射在里面,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 然而一点也不等她回答,他已经射了——不是今天的第一次,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滚烫的液体喷溅在体内,薄翼轻微抽搐,在黑暗中捂住眼睛。 ~~~ 天光微明,足够让昨夜隐藏在黑暗里的许多东西无所遁形。 薄冀又将自己埋进去,掐着她的腰不准她逃。 她的腰好细,一只手就握得过来。 小奶团在熹光里晃动着,干净又色情。 “宝贝儿,”他撑在上面,去拉她盖住眼睛的手臂:“你看着我,看看哥哥。” 薄翼没动没反抗,像仍然睡着一样。 他吻她紧闭的双眼,捉着她的手按去两人交合的地方。 她终于开始抵触起来,拧着胳膊不往前去。 薄冀直起身俯视她,紧抓她的手依然没有松开,他退出些许,扯住她的一条腿往上抬,让她不愿见到的东西更多曝露出来。 接着狠狠一撞,直接把交织的泥潭撞进她手里。 她低声抽泣起来,用剩下的那只胳膊掩耳盗铃地遮盖上去。 “不哭啊小羽,不要哭。” 他重新俯下去亲吻她,吻她颤抖的胳膊,吻她脸颊的泪滴。 可挺送的的动作还是不停,甚至愈演愈烈,蛮横地搅弄出更多水渍,打湿她的手掌。 她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红着脸,湿着眼用力打他,踢他。 “你有病!” “对,我有病,”他抱着她坐起来,与她额头相抵,“我该下地狱。” “所以,求你,小羽,可怜可怜我,看着我,抱抱我,叫我的名字。” 他声音更低:“好不好?求你。” 她呆立着没有动,世界就跟着她一起静止,但有东西顽固地横亘在她体内,如心脏般跳动。 咚咚,咚咚。 大约过了一万年,又可能只有一个瞬间。 “薄冀。”那双手终于缠绕上他的脖子,他们离得更近:“哥哥。” 雨已经停了,天边远远泛起朝霞,颜色恰如此刻薄翼的皮肤。 薄冀赤身裸体坐在床沿,端起一杯温水喂进薄翼嘴里。 等她喝完,他低头吻去唇上残余水光,又吻在她的眉心。 “再睡会吧,宝贝儿,你太累了,天亮我会叫你。” 44好坏 薄翼从昏睡中惊醒。 她的大脑有几秒短暂的空白,不能思考,无法呼吸。 待房内陈设生生映入眼里之后,她才开始大口喘气,仿佛劫后余生。 这是她自己的房间。 不知何时她被薄冀送回来,也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薄翼坐起身,床头柜上摆着一支新手机,她拿过来按亮屏幕,时间显示十一点三十二分。 与此同时,她看到连串的未接来电与未读消息—— 幸好,没有妈妈的。 昨夜通话突然中断,童彧接连打了许多电话,发了许多消息,然而一直联系不上,他只好找到方佳,可方佳也不在她身边,两个人担心了一夜。 借口自然是有的,山里信号不好,诸如此类如此云云,他们肯定一听就信,不会深究,但要把这些话打成字发出去,薄翼做起来十分困难。 不是第一次了,欺骗他们,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为什么这次就是如此困难,薄翼不知道,或者说起码现在,她不想知道,就像她不愿去回想刚做的梦一样。 太亮了,连绵阴雨过后,天空放晴,整个房间被照个透亮。 薄翼用手盖住自己的脸。 她的手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沐浴露香味,身体是清爽干净的,衣服也全部换过了。 看起来只是因雨困在父亲别居,一觉之后正常醒来。 可到底一样还是不一样,她心里清楚。 已经避无可避,已经无法回头。 薄翼还是把那些借口发出去,彼端的人一直在切切等候,很快回复,说担心死了,终于放心,特别是童彧,他那边已值深夜,得到消息,总算能够安心去睡。 除了道歉,说对不起,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丢掉手机,薄翼不去看它,她塌着背,捂起脸,就想这样呆着,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呆着。 然而她是犯了错的小孩,老天不会叫她如愿。 门被轻轻敲响了。 几声叩响之后,再无别的声音。 她和门外的人都在等待。 “……小羽,小羽,醒了吗?”隔了很久,“我可以进来吗?” “不要进来。”薄冀几乎是立刻回答了,但她的声音很平很静,半点没有情绪波动。 外面默然片刻,说:“好,那慢慢收拾起来吧,我炖了你喜欢喝的汤,好不好?” 她顿了一下才说:“知道了,我等会下去。” 薄翼将凝定在门上的视线收回,重新埋入掌中,她又把自己浸没在黑暗里,假装不必思考。 不必思考这样一扇门当时究竟能阻隔多少,也不必思考走出这扇门后她究竟要面对什么。 下床换衣时,全身僵涩。 薄翼麻木地动作,丝毫不在意这些疼痛,她只是不可抑制地感到烦躁,因为它们恍如刻进她身体里的闹钟,不断提醒着她,一切就是不同了。 楼下,薄永锋已坐在餐厅里,薄翼看他面色不虞,扶在栏杆的手紧了紧。 “愣在那干嘛?还要我去请你?养成的什么坏习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从小到大你妈就是这么教你的?” 心下刚刚略松又骤然缩紧,薄翼直盯薄永锋,张口欲言,却见薄冀端着一锅汤,从厨房走出来。 “小翼,”他笑着望她,“汤炖好了,快下来吧。” 她转而看向他,闭了口。 薄翼冷脸坐进餐桌,她的表情明显惹恼了薄永锋,他又想教训她,还未出声就被自己的儿子直接了当地打断。 薄冀一边给妹妹盛着汤,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不是要和我谈吗?现在就谈吧。” 接二连三,薄永锋被彻底激怒,他摔了碗筷,然而还顾及着最后一丝大家长的威严,端坐在上位没有动,只寒面厉声:“这该是你说话的态度?” “跟你说话还能有什么态度?”似乎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薄冀轻慢地笑起来,他将汤碗稳稳地放在薄翼面前,然后给自己也盛出一碗。 他用勺子勾着汤,看也不看自己的父亲,脸上的笑却加深了:“你以为你的儿子为什么不去相亲?还能是因为什么?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薄冀抬头,眼里放出奇异的光,直直射在薄永峰涨得通红的脸上,继续笑着说:“因为我是个gay啊,还是在下面的那个,就喜欢别的男人用他那又粗又大的鸡巴来操我,操死我——” “你他妈!” 啪地一声,薄冀的头被猛地扇去一边,脸上斑驳出五根鲜红指印。 但是薄翼觉得不够,远远不够。 于是她决定为他加码,她偏过头,无不怜悯地仰视着暴怒的薄永峰,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这下咱们薄家是不是要断子绝孙了呀,爸爸?” 果不其然,下一瞬间,薄翼就亲眼见证——薄永峰冲过去将他宝贝了二十几年的儿子踹翻在地,拎起旁边的椅子就往他身上砸,他毫不犹豫,一下一下,完全不管人的死活。 而薄冀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痛,不躲不闪,一直在笑。 但凡有一个旁人在,都会觉得这家人疯了。 爸爸在杀儿子,女儿在袖手旁观。 然而终于在某个时刻,薄翼垂下眼睛。 眼前的一幕幕,让她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始终比薄冀幸运,幸运得多。 因为打从出生开始,薄永峰就没对她好过,所以她可以毫无负担,不对他怀有一丝孺慕,自然也就不会对他抱有任何期待。 那么薄冀呢? 即便聪明知事,可面对处处关怀的父亲,他当真不曾生出一丝一毫的渴盼与依赖么? 不然又怎么会在真正看清后,连皮带肉地剥离出来,把自己扯得只剩一副空壳。 原来。 彻底的坏不算坏,糟糕就糟糕在,他对你好,却不够好。 薄翼自我麻痹的心一点一点疼痛起来,没办法再生气,她拿起电话,拨通了120。 45选择 救护车开得快而平稳。 薄翼一声不吭贴壁坐着,静静凝视窗外景物飞速掠过。 救护人员正在给薄冀做紧急处理。 薄永峰把那张实木椅子的一条腿砸断了,薄冀的腿就跟着断了,倘若不是后来助理及时赶到,他的肋骨或许还要再断几根。 躺在担架上的人很会忍痛,不管挨打、搬运还是处理,他都没有因为疼痛发出一丝声音。 小小空间里,几乎连他的呼吸都听不到。 薄翼的呼吸也很轻。很轻。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攥紧了她,连呼吸也给不出多余力气,而她清楚,这些疲惫来源于此刻无与伦比的清醒,可越清醒,就越累。 还会更累的,薄翼知道,还会更累的。 挂好最后的镇痛点滴,医护人员退去一边,狭窄车厢内再无移动的物体,显得又空又静。 宛如凝滞。 一只手,薄冀的左手,轻轻地、虚虚地攥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他的手掌宽大,可以包住整个她的,但他现在只敢抓着这么小小一截。 过了很久,她没有动,他才攥得更紧一些。 薄翼收回目光,低头看他。 经过初步诊断,他的骨折都是闭合性的,可即便如此,露在外面的皮肤上仍交错着大量肿胀和瘀伤。他本来就白,两相映衬,看上去异常惨烈。 “小羽……”薄冀完全攥紧她的手指,“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从被拉开放上担架开始,他的眼睛就不曾离开过她。 她回望他,视线落点却在他眼下的青黑,以及眼里的血丝。 薄翼闭了闭眼。 “我没有生气,”略顿之后,继续补充,“真的没有,现在已经不生气了。” 他于是露出一点笑,但眼睛仍然睁着,很少闭眼。 就这样维持着手攥手的姿势直到医院。 推进造影室时,才不得不松开。 经过拍片复查,确认骨折都是闭合性的,但创口多,位置紧要,还需进一步处理包扎,并且住院治疗。 薄翼等在走廊外,廊道的窗户朝北,西斜的阳光没什么力道,几乎不怎么落得进来。 人真是奇怪。 早上的时候,她觉得阳光太盛,现在,她又希望它可以再亮一点。 亮久一点。 但时间总会一点一滴过去。 走廊更暗了,薄翼点亮屏幕,盯着空白屏幕几秒,关上,再点亮,再关上,如此往复。 就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囚徒,却并不知晓自己死期,所以期盼它快点来,又害怕它真的到来。 护士的喊话打断了她近乎刻板的行为:“薄冀家属!” 她听到,走上去,随后遵照指示办理一系列入院手续。 手续办结,她把单子交给护士,自己去附近打包清淡的饭菜。 一路薄翼紧攥着手机,但它依然没有动静。 打开病房门,一眼就撞进薄冀目光里。 薄翼顿了一下,旋即回身慢慢关上门,一边说:“我没有走,只是去买饭。” 薄冀望着她的背影,撑出一个笑,轻轻回:“嗯……我知道。” 这里是特护病房,很宽敞,也只有薄冀一个人。 薄翼架起小桌板,把饭菜放上去,然后开始解塑料口袋。 挂着点滴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一只手腕,声音依旧轻轻。 “我不饿,小羽,你吃吧。” 薄翼转头看向这个人,平静地说:“你拉着我,我怎么吃?” 薄冀的手一紧,接着又缓缓松开。 前厅有沙发和茶几,薄翼没有过去,她拉过一旁的凳子,端着一次性饭盒就准备开吃。 然后,她长久以来煎熬等待着的结果终于到了。 手机屏幕自动亮起,来电显示——妈妈。 她的手机无声,他们却仿佛被雷音震彻。 静止几秒后,薄翼放下碗筷,起身想要出去。 就被薄冀攥住,紧紧。 他的手是冰凉的,微颤:“就在这里接好不好,小羽?不要去外面,可以吗?” 薄翼没有说话,唯独现在,她不想和他说话。 扯掉他的手,快步走了出去。 电话接起。 薄翼轻吸一口气,开口:“妈妈……” 周女士在电话那边哭,即使她忍着、克制着,薄翼也听得出来。 可她不能说。 “……妈妈,薄冀没有很严重,真的,你不要太担心。” “都怪我啊都怪我,我一个当妈妈的,怎么就没有早点注意?怎么过年的几天就没再多问问小冀几句?他那个时候状况已经那么不好了,我怎么就还敢相信他说的没事啊?这样的事情……小冀一个人憋在心里这么久,该得多苦啊?” 周女士到底没忍住,哭出声音。 薄翼闭紧眼,捂上去:“他骂你没有?”一字一顿,咬紧牙关,“薄永峰,他骂你没有?” 静默片刻后,周女士低声说:“没有。” 薄翼不说话。 “骂了……”周女士抽抽鼻子,“不过我也骂回去了,他凭什么打小冀?” 薄翼还是不说话。 知道女儿在心疼自己,周女士转而安慰起她:“乖乖,我没事的,随便薄永峰说什么,妈妈只是担心你哥哥。” “……嗯……” 就像她能听出她在哭,她同样可以,于是她一点也不哭了。 “不哭,乖乖,你不要慌,不要害怕,妈妈明天就过来,今天就麻烦你先照顾下哥哥,好不好?” “……嗯。” “好,乖乖最乖了,你们在什么病房,晚上好不好睡?” 薄翼把眼睛捂得更紧。 “好睡。” “好嘛,你晚上还是要睡觉,明天不要来接我,地址发给我就是,妈妈自己打车过来。” “嗯。” “不哭了嘛,乖乖。” “没有哭。” “哎呀,”周女士叹口气,“我都没哭了,你怎么还在哭。” “没哭。” “好嘛好嘛,那就这么,”只要电话通着,这孩子就会一直哭,周女士决定结束通话:“妈妈挂电话咯?你记得跟哥哥带句话,他喜欢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妈妈都支持他。” 薄翼再也憋不出,泣不成声。 “妈妈……妈妈……” “怎么了嘛,怎么还越哭越伤心了?”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周女士莞尔,声音温柔:“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又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哥哥的错,我们都没错,所以不要哭咯,乖乖。” 久久之后,薄翼拿开捂在脸上的手。 她紧贴冰冷的瓷砖墙壁站着,等到眼前水雾散去,视野重归清晰,才推开门回到病房。 揭开盖子的饭盒还摆在小桌板上,饭菜已经凉了。 薄翼默不作声走过去,盖上盖子,放回口袋束紧,然后放下小桌板,提着东西放进前厅冰箱里。 做完这些,薄翼坐回床侧,但她没有看薄冀,只是盯着眼前惨白的被子。 不知过去多久。 “你要决定离开我了吗?”他的声音轻得像从天边飘过来。 薄翼抬起眼。 此刻的薄冀没有笑,正静静看着她。 嘴巴微张,她想说些什么,然而喉咙喑哑,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垂落眼睛,薄翼结束这场对视。 面前又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她企图从满目纯白里,找到一个答案。 怎么选?该怎么选? 这一边是一个人一定可以幸福,那一边是三个人可能不会痛苦。 如果是你,宝贝,请告诉我,你会怎么选? 46新年 二月九日,除夕。 薄冀帮着周女士在厨房备菜,他的骨折好了也快半年了,但周女士还是担心他站太久不舒服,非要他坐着做事。 小小一个厨房,摆一张凳子,再横一个长手长脚的人,来回过路都不方便,倒像是来帮倒忙的。 可周女士很高兴,零零碎碎跟他说着话。 他妈妈是很好的人,从来不会勉强,他话少,她就多说一点。她眼里的生活总是丰富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有滋有味,他喜欢听妈妈讲这些。 聊着聊着,周女士电话进来了。 舅舅打来的,她正在腌肉,手上不方便,薄翼给她按下免提。 他们来的路上堵车严重,中饭肯定是赶不上了,让他们先吃,不要等。 “好嘛,好,不要饿到了呀?离下个服务区远不远?” “没得事,备了吃的。” “那你盯着点妈妈,吃东西的时候仔细点哈。” 舅舅在电话那边应和:“好,晓得,一家人都盯到的。” 今年下半年,薄冀外婆着实吓了全家人一大跳。 十月份薄翼回家过生日,去年她没回来,老人家一直记着,饭桌上来来回回嘟囔这个事情,任凭薄翼怎么撒娇卖痴都揭不过去。 本来算是一件让人敞怀的乐事,不料老太太光顾着说话,一点没留心嘴里,咽了大块肉下去,直接卡在食道过滤器里,梗进了医院。 中间一度危急到需要开刀,要知道上次老人就差点没从手术台上下来,如今身体远不如从前康健,再来一次多半凶多吉少,周女士当时一听就哭了出来。 还好老天垂怜,最后无痛解决。 自此两兄妹家做菜都要给母亲专门备菜,肥肉切小块,瘦肉打成泥,纤维粗的蔬菜也要特殊处理。 现在的薄冀和周女士就是在准备这些。 周女士看了眼时间,把肉两三下拌好,放进冰箱,一边洗手一边跟薄冀说:“先不弄了,肉差不多了,菜的话等晚上要开饭的时候再理,要不就不新鲜了。”说着开始架锅做饭,“有点晚了,饿没有?中午我们就随便吃点哈?” 薄冀应声好,把手上的东西处理完,接着快速归置,凳子搬出去,盆碗洗干净。 炒菜间隙,周女士望了望窗外。 “哎呀,下大了,你妹妹出去的时候带伞没有?” 薄冀也顺着妈妈看眼窗外,回头温声说:“我去接小翼吧。” 周女士顿住,面露犹豫:“要不你打个电话给她,喊她直接打车回来?这个小朋友也是,在北边也不是没看过雪,还非要大早上跑出去看稀奇。” “没事的,”薄冀拍拍妈妈的肩膀,“就几步路,我慢慢走过去。” “好嘛,路上面滑,一定小心点哈。” “嗯。” 他披上大衣,携一把黑色大伞,走出家门。 到了单元楼下,薄冀撑开伞,他捏着伞柄向上斜,伞面掀开露出白朦朦的天和飘散而落的大雪。 今年菁城下雪了。 薄冀伸出手接住几片,南方的雪不像北方的那么干,落在手里湿哒哒的。 他站了一会儿,低头注视掌心的雪全部化成水,才提步往附近的人工湖公园走。 其实菁城不是从来不下雪,只是在薄翼眼里,这是第一次下。 在薄冀的视角里,这是第二场雪。 第一场下在薄翼出生的那一年。 那是他第一次看雪。他清楚记得,当时的他特别兴奋,虽然面上不怎么表现出来,却破天荒地提出要照相,还硬要抱着自己几个月大的妹妹一起。 照片里,一大一小两个雪一样白的小孩,小的坐在大的怀里,一个微微勾唇,一个甜笑展颜。 如果当初这张照片没被收走,他们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 小羽……会不会就不用这么痛苦? 他把宝贝留在了怀里,却好像不知道该如何抱她了。 五岁时,他第一次抱起薄翼,那时候的他根本不懂该怎么去抱一个小婴儿,只敢僵着手死死攥着,反倒让妹妹大哭不止。 所以他后来很快学会了,妹妹再也没在他的怀里哭过。 但五岁的薄冀可以学会,八岁的薄冀可以学会,现在的薄冀已经学不会了。 他变成了留不住东西的人,只会将怀里的珍宝抱到破碎。 他宁愿自己破碎。 对,他还是一个卑鄙的人。 小羽之所以愿意被绑在他身边,不就是得益于血缘亲情,他死了妈妈会伤心吗? 而她不要最爱的妈妈伤心。 他用爱绑架她的爱。 可即使如此,还是放不开手…… 南方雨雪边下边化,室外温度极低,除了薄翼,公园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坐在湖边石亭的栏杆上,正往湖里一颗一颗丢小石子。 水面上只结出很薄很薄的一片冰层,小石子一落上去一下就能砸出一个窟窿,发出“嘟”的一声。 薄翼觉得这声音十分可爱,断断续续听了快一上午,跟前的冰面几乎没有完整的了。 其实她耳里还放着歌,同一首,一直单曲循环着。 薄冀出现在她视线里的时候,手里的小石子刚好丢完。 她知道他是来叫自己回去吃饭的,但她没挪动,只荡着腿坐在原位。 手上沾了些泥灰,薄翼拍拍干净,然后把手装进口袋里。 晾在外面这么久,她的手依然温热,丝毫没有觉得冷。 未几,薄冀收伞迈入石亭。 “这么快开饭了?” 他停在薄翼几步开外:“对,舅舅他们堵在路上,短时间到不了,让我们先吃。” 薄翼可有可无点了点头,突然抽手指指自己一边耳机,问他:“听歌吗?” 薄冀停顿了半下,随后将黑伞靠在廊下的米白色雨伞旁边,接着轻轻走过去,走到她的身边。 不等薄冀站定,薄翼就把耳机塞进他的耳朵里。 一首歌在播放。 她和他都无比熟悉的歌。 正唱到第一段高潮:「saythatyoulovemetoo,爱してると闻かせて,あなたの気持ちを知りたいその声で,saythatyoumissmetoo,离れても想ってる,この距离を埋めるように言って,すぐにすぐにすぐに,Iwannaseeyourlove,seeyourlove,seeyourlove……」 今年是薄翼在国内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她在几何方面展现的天赋与能力被院长看中,破格推荐到业内顶尖大牛门下读博,未来几年会一直留在国外。 薄冀很早就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于是他们谁都没有开头说起过这件事。 然而今天,薄翼会趁着年夜饭,向大家宣布。 “也不知道听到我要去国外呆那么久,妈妈会不会伤心?” 薄冀盯着她晃荡的腿,低声说:“不会的,妈妈会为你开心,也一定会很舍不得。” “那你呢?” 薄翼想越过栏杆转身,脚收太急,整个人晃了一下,薄冀跨近一步一把扶在她的手肘。 坐稳后,她的膝盖抵着他的大腿。 离得很近,又比站着的时候矮,薄翼必须要狠狠仰头才能看见薄翼的眼睛。 她看着他,问他: “那你呢?你会伤心还是不舍得?” 薄冀先错开眼睛,然后退开了一点,但手依然稳稳扶着她。 “我会…高兴,和妈妈一样。” 对于这个答案,薄翼不置可否,薄冀好像也无话可以接下去。 歌放完了,薄翼抽走耳机,撇撇嘴跳下栏杆。 “走吧,吃饭,”她站在石阶前,侧身指了指角落的伞:“我不想打,你来。” 薄冀点点头,撑开黑伞举在左手,又把她的小白伞握在右边。 他走到她身侧,听见她轻轻“啧”了一声。 苍白的左手下意识收紧、发僵。 “这个我自己拿着,”薄翼抢过他手里的白伞,眉头微蹙,“我要走右边。” 薄冀又点点头,无声将黑伞换至右手。 雪还是很大,之前他沿途走来的脚印已被新雪覆盖。 薄翼回首身后小径,两列并排的脚印刻在雪地里。 她轻轻露出一个笑,拉停了薄冀。 黑伞之下,白雪之上,他的眼仁漆黑,满满倒映一个她。 “薄冀。” 她的指尖温热,勾住他空荡冰冷的左手,托起来,将一个一直攥在手心的东西套上去。 是一根黑色的小皮筋,上面留有她的温度,在他的无名指上缠了两圈。 不多不少,仿若天生。 薄翼轻轻抚摸着它,似乎很满意,笑着抬头。 她又轻轻喊他。 “薄冀。” 他的声音更轻,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梦。 “嗯?” “我没办法救你,你要自己救你自己,走慢一点也没关系,但是要从里面走出来,我会一直看着你,好不好?” 她摇他的手。 他不敢动,他有点怕梦被摇碎了。 “这不是在做梦,薄冀,”她踮起脚尖,向他靠近,“我选择牵起你的手,不是在可怜你,也不是想救你,只是我想牵着你……喂,你低一点啊。” 他就低过去。 于是她终于握着他的手,吻了他:“只是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薄冀。”她又重复一遍,“听到了吗?” 黑伞倾斜,遮挡世界。 他揽住她回吻:“好。听到了。” 两行紧挨的脚印一路延伸到家。 雪不停,很快,干净的纯白会将它们填平。 无人会知悉这些凹痕存在,更无人知悉它们曾经由谁刻下。 —————正文完————— 首发:ρ○⑧.space「Рo1⒏news」 后记 呼,到现在还有点难以置信,我的确写完了一个故事。 就像一个续航能力最多50米的人,最后竟然磕磕绊绊跑完了一场马拉松。 大概在十几章的时候,我就遥想过要不要写后记,但那时候本人既没有把握可以完结,一边还觉得写后记有一些些矫情。 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这个故事对于我的意义实在重大,而我现在又极其亢奋,大脑缺氧,就叮呤咣啷,想到啥写啥吧。 一切起源于今年3月28号凌晨,那个时候我患有很严重的失眠,然而近两年来,连让我听得进去的网文都很难找到了,入睡变得极其困难。 于是萌生了要不干脆自己写的想法,毕竟我最了解我的xp是什么。 可这并不容易,因为从六年级看文以来,随着岁月变迁,口味更迭,我在无数个便签app里四处留情,到处挖坑,就没有哪个是真正写完了的,emmmmmm……诚恳点说,应该是写了两三章爽完就跑。 写得最长的一个大概就是年初阳了之后,憋在家里无事可做稀稀拉拉给一个故事写到了3万字。 只有天和我知道,《北羽》这本,一开始真的只想在十章内结束战斗,可是进度总比我预想的要慢、要慢,要再慢,然后我安慰自己,加加油,六万字可以收工,然后结果就……这样了。 咳咳,对不起扯远了。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不知道怎么地,脑子里突然闪过初中时(?)听到的一首日文歌,但是歌单里没有,我不记得名字只记得副歌是怎么唱的,反正夜还长,无事可做,我就想把这首歌找出来。 哼哼了好多遍,总算识别出来了,就是文里这首:saythatyouloveme。 歌声从音响里飘荡出来,我躺在漆黑的房间,突然有了这个脑洞—— 骨科,无辜的小孩,命运的回旋镖击打在他们身上。 最先冒出来的,是关于“大风”的画面,哥哥无意见到妹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妈妈问起,侧过身遮挡,只说一句“起了大风”。 哇,一发不可收拾,我激动得一整晚没睡着,喝一杯咖啡就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打字。 当时我只想过把瘾,写到关键字“大风”就心满意足去睡觉。 但是好像脑洞打开了,这件事就由不得我了,哪怕当天就写到了第三章,躺回床上的我依然无法停止思考,或者说是这个洞在不断往我脑子里喷发东西,我根本控制不住。 于是我就继续写,写到第六章时,我意识到我行文措辞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脑洞喷发的速度,于是我开始把零碎的片段串起来,整理出了一版破破烂烂,勉强叫做大纲的大纲。 有时候某些场景过于鲜明,会逼着我不得不先写出来,比如哥哥发疯的清晨,很早很早就完成了,这些情感强烈的片段也成为了一个个旗杆,激励我走到那去。 怎么说呢,我这人写文总会陷入一种恶性循环,每次开坑都是激情满满奔着xp去的,然而写着写着就会觉得难以为继。 以前我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只能归结于觉得自己生产的颜色废料不值得别人花时间去看,可是通过《北羽》,我才总算了解,原来是我走近了人物,自此我的笔不再由我控制。 这真的非常难受,因为我是对待感情异常迟钝的人,不然我也不会只喜欢写别人发疯了。 可恶就可恶在,我的逻辑不允许我让人无故发疯,我就只能慢慢去推敲、设想这俩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然后可喜地发现我的确是个人才,选取的两个人物一个比一个更难揣摩。 每次一有稍微大一点的情感转变,我就要抓三天脑壳。 后来我觉得这不是办法,我必须要借助工具书,就找啊找啊,找到一本艾?弗洛姆的《爱的艺术》。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本好书,推荐每位老师观看。 很神奇,透过这本书我没弄懂什么是爱情,但意外地想通了该怎么和世界相处。 第10页写着这样一段话:人对他的单一存在的觉悟,对他短暂生命的觉悟,人意识到身不由己,死的必然,人知道自己的孤独和与世隔绝,意识到面对社会和自然的威力自己的无能为力所有这一切都使他的特殊和孤寂的存在成为无法忍受的监禁。紧接着23页有这么一段话:在每一种创造性的劳动中,创造者同他的物质组成人的周围世界的物质达成一致。 看到的那一刻我就想,对,就是这样了,我就想这么活着,让我的灵魂寄居在我所创造的东西里与世界结合,而其他痕迹,我都不要留下。 于是我更加坚定地去写,却又遇到了困难。 特别明显地,从十七章开始,我的手底下总会长出大纲里没有的东西,我知道是人物在驱动着我,但进度一再拖慢,难免陷入焦躁,再加上迎来第一次强烈的情感冲突,写完第二十五章之后,我再也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去。 尝试过很多办法,看书、听播客、旅游,都没有用。我甚至想到也许这个故事只能到这了,已经算是突破记录了,但心底隐隐还是有些不甘心。 恰逢那时候我唯一的魔法工具停止运营,7月30号后就无法使用,我想着那要不倒逼一把自己,万一呢? 所以开启了连载。 坦诚说,我不适合写连载。 虽然有二十五章的存稿,拥有近乎一个月的余量,可我只感到倒悬的焦虑,以及忍不住不停刷新网页,看有没有人看我的故事啊,给我留言啊。 我真是相当高估了我自己。 什么独处于世界之外,根本没到那个境界。 眼看倒计时一天天逼近,我还是一个字写不出来,整个人焦虑到不行。 可能老天眷顾我吧,某一个白天,我翻开了一个记录脑洞的便签app,意外发现原来我早就写过这个故事,一版截然不同的《北羽》。 大约是在一年之前,我情绪最不好的一段时间,那时候我觉得憋闷得要死,心里有好多东西又抓不住,只能通过码字让它们流出来。 写到不到一半,心里舒服了很多,我就把它丢去一边。 幸好当时有和一个朋友聊起过这个故事,不然我就想不起来后来是怎么发展的了。 对,这个可怜的故事,被我遗忘到了角落,直到今年5月25号,才得以重见天日。 然后我猛然发现,虽然写新故事时,完全忘了老故事,但二者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宛如时空交错,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对话,而现在的我在下意识治愈过去的那一个我。 这种感觉特别奇妙,就像你行走在茫茫黑暗里,你不知道你在往哪走,你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变好,但是某一天,你无意回头,看见了以前你扔下的时间锚点。 你的确在向前哦,你的确有在慢慢变好哦,继续吧,不要害怕,大步往前走吧。 天啦,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充满感激,对我自己,所有所有。 因此,我继续写了下去,哪怕过程中依然困难,时常觉得自己和前面画风不符,依然硬着头皮往下写。 我想让这个故事完结,想给过去和现在的自己一个小小的圆满。 至于那个半途而废的短篇,我也会把它写完。 这是我对一年前的自己的义务,我必须要把它吐出来。 悄悄咪咪地说,我也非常喜欢这个版本的故事,虽然它是大写加粗的BE,但是信我,真的好看! 它只是一个在平行世界发生的故事,除了人物名字相同,和小北小羽没有任何关系哦,也不是本文番外! 啊,说到番外,本来之前有想过要写一个小北没被带走的if线番外,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不过多消耗故事了,也不想再过多打扰两小只啦,他们已经处于这条生活线上,就好好地走下去吧。 十年后番外应该会有一个,等我把平行世界写完。 以上。 最后,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感谢一路以来给我投珠、留言的各位老师,没有你们,我也很难坚持,180度大鞠躬! 若还有缘,山水总相逢。 —————————————— 不知道有没有错别字,也不知道语序和逻辑有没有问题,太晚了还要赶着睡觉,就先不检查了,谢谢大家看到这里! 平行世界:第四面墙(一) 一、改变和不变 踏出车门的那一刻,记忆中的潮热空气扑面而来,片刻之间竟有些恍惚。炫目的日光刺进眼睛里,看出去的一切都显得模糊且飘渺。 我捏紧手中行李箱,汇入人潮之中。 站口外,妈妈等候在树荫之下,弟弟也在,正咬着什么,脚尖踮起东张西望。妈妈一直注视着这边,我一出站她就发现了,一把拽过旁边的弟弟向我走来。 弟弟被拽了个踉跄,差点摔下去。 我微微张开嘴,但当众大喊不是我能做出来的事,只沉默着加快步伐走过去。 “坐了这么多个小时的车,累不累嘛?要不要上个厕所?”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妈妈又连珠炮一般继续说道:“来,行李箱给妈妈。” 一边轻轻推了推视线乱窜的弟弟:“快喊哥哥噻,两年没看到老,认不到老嗦?” 弟弟朝我看了一眼,继续啜着冰棒,没有说话。 “哎呀,勒个娃儿,害羞得很!” “我知道的,”抬手摸了摸弟弟濡湿的脑袋,我微微抿起一个笑,“妈妈,快走吧,太阳好晒。” “要得,走,你爸爸在停车场等我们。” 我试图牵起弟弟,被他甩开了。他垫脚跑向妈妈,握住她的手,却又时不时回头来望我。 是的,他很害羞,哪怕对自己的亲哥哥,长时间未见之后,也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接纳。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长到妈妈显见地老了许多,脸上的纹路加深,短又短到弟弟依然痴胖,依然喜欢垫脚走路,依然无法集中关注什么。 我跟在他们后面,默默无言。 北站新修了停车场,离广场有段距离,一路蝉鸣沸腾,路面白亮,热气蒸腾,令我如坠梦中。 梦里也是这样,蝉声喧闹,街道耀眼,空气滚烫,前面飘荡着一道白色身影,她一会笼罩在炽烈的阳光下,一会走进斑驳的树影里,光影明灭,忽近忽远。 ~~~ 砰——砰——砰—— 妈妈大力拍击车窗,挡光玻璃降下来,露出爸爸的脸,搁在方向盘上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燃烧的香烟。 “看到人都不晓得出来接一哈迈?”就像之前没等我回答一样,妈妈也没等爸爸的回答,又朝他吼道:“后备箱打开!” 但爸爸不是我,哪怕错过了时机,他依然会选择开口:“老子刚刚在打电话!”说着,将烟叼进嘴里,下了车。 他夺过妈妈手里的箱子,塞进后备箱。 我和弟弟坐进后座,妈妈坐入副驾驶,接着爸爸也回到车里。 车还没开动,妈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烟搞快点掐老!窗子都关到起滴,熏人得很!” 爸爸没有说话,烟依然叼在嘴里,只是打开顶窗,启动车辆。有热风卷着新的空气灌进来。 妈妈没有再说话。 顶窗敞开,弟弟站起来,笑着将头伸出去。 “批娃儿!坐到!搞快点坐到起!”妈妈大力地拽弟弟,想把他拉下来。 弟弟不为所动,可拽着他的手让他不舒服。弟弟的脚开始乱蹬,手胡乱拍打妈妈的手,挣脱不开,眼看就要哭起来。 热气在小小的车内积攒得越来越多,我竟觉得有点闷。 “妈,我扶着弟弟,没事的。” 我轻轻扶住弟弟的腰,妈妈放了手,弟弟不再暴躁。车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热风呼呼灌进来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爸爸的烟抽完了。他那边的车窗降下来一点,烟头从空隙里被扔了出去。他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弟弟,缓缓开口:“昊昊,快坐到老噻,爸爸要关窗子老。”相比妈妈的火辣响亮,爸爸好好说话时,嗓音如泉水般清冽。 可能正因为如此,弟弟最听爸爸的。 顶窗关闭,流动的热气渐渐变冷,沉降下来。 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两年过去,依然熟悉。 时间带来改变,有些东西却仿佛永远不变。 比如明知不会因为她声音大而起效,却仍要大声叫嚷的妈妈;比如明知妈妈会大声叫嚷,却仍然无所谓的爸爸,比如听见他们争吵,心中厌烦却依旧沉默的我。 二、面和碗 路上堵车,到家已是深夜。 弟弟睡着了,爸爸背着他,往小房间里送。 妈妈的大嗓门终于低下来,她拉住爸爸,小声说:“白天啷个热,出了一身滴汗,给昊儿拿帕子擦一哈,莫把他弄醒老。” “晓得。”语气中夹杂着疲惫和不耐烦。 妈妈动嘴想继续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过头来看我。 我们家客厅装的是很多年前非常流行的可变换灯光的吊顶大灯,连续按下不同次开关,可以得到不同的灯效。如果我们快速从客厅经过,不多停留,就会按一下,开启最外面那圈灯珠—— 它们会发出低微又惨淡的白光。 在这样的灯光下,妈妈对我张起一个笑。 “饿老没得?我煮碗面给你吃哇。” 不等我回答,她已经进了厨房。 于是我不再说什么,走到开关前,按一下,惨淡白光熄灭,再按一下,暖黄大灯打开。 面熟得很快,妈妈端起碗走出来:“啷个不开空调哎?” “就吃碗面,反正等会儿要洗澡。” 暖黄灯光里,妈妈又笑了一下,她看着我:“还在说普通话?” “说久老,一哈子没换过来。”我接过碗,坐在桌前慢慢地吃。 妈妈拉开椅子,坐到我对面,默默看着我。 这样的妈妈更让我无所适从。 入口的面滚烫,怎么吹也吹不凉。 “更黑老,也更拽实老,勒两年训练是不是嘿苦嘛?” 我摇摇头,回以一个笑,接着就听见妈妈叹出一口气:“成成,你今天一天都没喊爸爸哟,”她一定很累了,话里没多少责怪,只透露出疲惫,顿了一下之后,语气突然变得尖利,“你莫学到和你姐姐一样哈。” 碗里的面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味道,但我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应。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 “真滴是个闷登儿,”妈妈放弃等我开口,站起来准备回房,转身前她嘱咐我:“明天记到喊人哈。等哈儿吃完老碗放到起就是,我明天早上起来洗。床单换好老,你洗完澡早点睡哈。” “恩。” 其实我不怎么饿,也不怎么喜欢吃水煮面。 最开始好像也是喜欢的,姐姐只会煮面,她睡得晚,常常自己做宵夜。如果那时候我还没睡,她会问我要不要,我总是回答要的。 后来怎么不喜欢了呢? 哦,有一天早上,姐姐还没起来,妈妈给我和爸爸煮面当早餐。那天,妈妈错将糖当成盐加进碗里,爸爸尝了一口之后便吐了出来,靠坐在椅子上,抱着手一脸嫌弃地数落妈妈连碗面也做不好,骂完就出门去了面馆,留下我和妈妈默默吞咽着甜闷油腻的挂面。 如果那天姐姐在就好了。 那样的话,我就能像姐姐一样,喜欢水煮面。 ~~~ 所有家务里,姐姐最讨厌洗碗,她宁愿用拖把将整个屋子拖干净,也不愿意洗碗。 有时候我会想,她拉着我一起吃宵夜,是不是因为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让我洗碗呢? 水流冲刷着手里的碗,妈妈让我放着就好,但我想洗掉。 所有家务里,我最喜欢洗碗。 三、重要性排序 终于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认床的,明明这张床我从初二便开始睡起,一直睡到大二。不过两年,身体已经不认识它,好像它从不属于我一般。 翻来覆去,不知不觉间越发焦躁,想喝水,杯子里却空了。 只好去客厅倒水。 这套房子是妈妈守着装修的,当时很花了些钱,用料上乘,门是实木的,隔音很好。 可即便如此厚重的实木门,只隔着一道依旧挡不住妈妈的声音,她张扬着自己的愤怒与埋怨,轻易掩盖爸爸的声音:“……昊儿下个月的看护费就要缴老,你裤子荷包屁钱没得一个!” “……” “……她不是你宝贝姑娘得嘛,电话都不接你滴,你不晓得打到她接迈?” 终于听见爸爸的吼声:“薄翼为哈子不接老子电话,不落屋?你个批婆娘不晓得迈?还不豆是因为你勒个后妈!” “说你妈个锤子薄建斌!不是你个人说滴薄翼大学在外面读,豆寒暑假才回来,次卧拿给成成住?被你姑娘问到,不敢说,只敢推到老子头上?成成以前睡滴啥子地方?主卧厕所改出来滴卡卡角角!!!为老省钱给昊儿看病,瘦杆杆一个娃儿切读军校,每个月滴补贴还要打回来,他睡不得大房间迈?!” “小房间耶?小房间你又装成个啥子样儿?“ “那昊儿住哪点儿?不是你生滴迈?” “到底是哪个想生?” “耶——没查出脑瘫滴时候是哪个天天打电话回来问昊儿今天浪个样,现在就变成只有我个人抢到生的嗦?” “还不是因为你生昊儿的时候夹到他脑壳……” 后面他们在说什么,我已然不想去听,轻轻走到对面,拉开小房间的门。 七彩夜灯下,小孩儿安然睡着。 我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弟弟柔嫩的面庞,心底慢慢平静下来。 ~~~ 客厅有个大阳台,我们家在二十三楼,为防止发生意外,阳台做了全封闭。 它的两端分别放置着一排大书架,堆满了姐姐从小到大二的各种书。阳台日光充足,书架和书都黄得很快。它们是这间房子里姐姐仅剩的东西,其他的全被奶奶带走妥善存放。 在我初二,姐姐大二的那年,我们搬了新家,从两室改三室的房子,终于搬到真正大三室的房子。只不过又多出来一个小孩,而新居买在第三个孩子出现前。 搬家时,我和姐姐都在学校不在家。 姐姐放暑假比我早,她回来时,我还在学校。 她只进过这房子一次,从此再不踏入。哪怕后来的寒暑假,姐姐也直接去奶奶家,工作之后,更是只有过年才会回来,而近几年,过年也不回来了,只托姑姑带大红包给奶奶。 所以,上一次见到姐姐,是我的高一寒假。 我徒劳地想象着姐姐如今的模样,今年我已经二十二岁,姐姐二十八岁。 我们已经快要六年没再见面了。 想到不知哪里,脑中竟然自己浮现出一个场景。 某个阴天傍晚,我们还在最初的家里,姐姐正靠在床上看书。爸爸走过去,坐到床边。 他似乎犹豫了好久,最终开口问:“幺儿,爸爸给你讲个事,爸爸准备和你汪阿姨结婚了,打算再要个娃儿,你说要不要得?” 姐姐放下书,面容平静,她直视爸爸:“要不得,这对我和成成都不公平。” 场景里的姐姐十四岁,我八岁,是我来到这个家的第六年。 其实能有什么不公平呢,姐姐。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重要性排序。 在爸爸心里,姐姐在我前面,在妈妈心里,我在姐姐前面。 弟弟出生之后,不过是在这两个排序之前,再加一个他。我们从第一和最后,变成了最后和第二,其实没有太大差别。 姐姐心软,才会在意这个差别。 平行世界:第四面墙(二) 四、白雪公主和小矮人 关于姐姐最早的记忆,是在两岁还是四岁?我不是很确定。 那是一个夜里,烧烤摊支起红色遮雨棚,棚子中间垂落一盏白炽灯,放射出暖黄的灯光,烧烤的香气伴随青烟婉转飘远,爸爸带着姐姐,妈妈带着我,四个人围坐在一个小桌旁,等待着食物上场,可等待实在漫长,大人们聊起了天。 幼小的我尚不知为何,锐利的光线洒落到姐姐身上时会被柔化,乖顺成柔软的昏光,只一味注视着白雪公主般的姐姐,目不转睛。 于是大人们开起玩笑:“浪给喜欢姐姐迈?亲一哈嘛。” 我听话地朝姐姐走去,懵懂地在她雪白的脸颊上落下一吻。 这个吻对于当时的我而言不具有任何意味,但对姐姐不是的。亲上去的一瞬间,姐姐皱起了眉,她在忍耐,她不喜欢我。 是的,一开始姐姐并不喜欢我。 不,也许不止一开始,但幼年的我并不懂得。 打出生起我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妈妈很忙,所以她请了一位阿姨照顾我。阿姨似乎也很忙,她总需要花时间在牌桌上、在和其他人的闲谈里。我极少能遇见同龄人,也就没有任何玩伴,往往在我忍不住要哭闹的时候,阿姨就会不耐烦地塞一个玩具给我,如果我仍不满足,她会骂骂咧咧再给我一个。 也许小孩子天生喜欢获得别人的笑脸,久而久之,我学会了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和玩具呆一下午。 然后在一个夏天,妈妈带着我搬进了另一个家里。 我很高兴。 因为从此我不但拥有了爸爸,还有了姐姐。 白雪公主一般的姐姐。 阿姨被辞退,而爸爸妈妈依然繁忙,房子里只剩下我们。 每次出门前,妈妈总会一脸慈爱地给姐姐一些零花钱,然后问她:翼翼帮嬢嬢看一下弟弟要不要得嘛? 这是一个疑问句。 可不是所有疑问句都需要一个回答。 这也是我后来才懂得的道理。 除开中饭时叫我吃饭,其余时间,姐姐从不搭理我。 她愿意给我放她的动画片,却一句话也不会对我讲,只沉默地将闪着七彩光芒的影碟放进去,随后沉默地走开。 我便是在那时看了《白雪公主》。 可怜的白雪公主,恶毒王后嫉妒她的美貌,派猎人去暗杀她,幸而猎人良心发现,放走了公主,她回不了家,只能一路逃亡,最后被七个小矮人所救。 因此,在森林里,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成为了朋友,他们一起生活,相互帮助。 那我可不可以也成为姐姐身边的小矮人,与她相伴,和她玩耍? 抱着这般无知的想法,我走到姐姐身后。 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不敢轻易打扰姐姐,我只能静静站立在房间里,注视着姐姐打游戏。 但并不是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就不构成侵扰,我的存在本身就是证明。 姐姐露出了和阿姨一样的表情,她让我走,让我出去,让我自己去看电视。 我不想离开,我反复保证,那时的我只能想到像获得阿姨笑脸那样去获得姐姐的首肯,我保证,我会乖乖的,安静的,绝不打扰姐姐。 绝不打扰。 啪—— 姐姐终于无法忍受,扯过我,打在我的脸上。 她呆愣得比我还要久。 很久很久之后,姐姐流着泪给我擦眼泪。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打你,你要看就看吧,对不起……” 得到允许,我就高兴起来。 “姐姐不要哭,我保证不说话,姐姐不要哭。” 那一年,我三岁,姐姐九岁。 自那以后,我可以和姐姐呆在同一空间里。 姐姐不再表现得排斥我,但姐姐依然很少跟我说话。 五、汪成与薄冀 军校训练任务繁重,时常深夜紧急拉练,因此我的睡眠很浅,醒得也很早。 天未泛白。 洗漱完成,全家人依然睡着。 周遭安静,太安静了。 安静不是不好,我喜欢安静。 可唯独在这栋缺少姐姐的房子里,安静一点也不好。 安静总让人觉得空,总让人忍不住用回忆去进行填补。 八岁之前,我叫汪成;八岁之后,我叫薄冀。 冀,希冀。 连着姓一起读,又好像“无望”的意思。 但我想爸爸没有这个所指,毕竟姐姐的名字是薄翼。 振翅翱翔的羽翼岂能纤薄? 的确如此,姐姐总飞在我的前面。 我还在上一年级的时候,姐姐就飞离了家,她选择去读住校。 我能见到姐姐的时间仅限于周末。 也许因为呆在眼皮子底下的孩子自此仅我一个,看多了,自然容易看出毛病来。 某个周末,我实在记不清是为了什么,但大抵源自于我,不然他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吵起来。 就在我的面前,他们为了我吵架。 我淹没在他们刀剑相向的话语中间,僵硬得无法动弹。 姐姐在客厅看电视,我听见她很轻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她说:薄冀你过来。 于是我僵硬地走过去了。 那是姐姐第一次主动靠近我。 她牵起了我的手,拉着我出门吃烧烤。 她把我带到热腾腾的人间里面去,问我要不要吃这个,要不要吃那个,她给我点了一串烤馒头。 烤馒头是我们那儿的烧烤摊上为数不多的甜食,烤得外脆内软端上桌,沾满粒粒分明的白糖。 又暖又甜。 我的肚子被慢慢填满,身体渐渐放松下去,心也就不再颤抖。 再后来,姐姐上了高中。 她乖巧又聪明,成绩优异,根本不需要父母操心,是爸爸一直以来的骄傲。 每个月,爸爸都会给姐姐很多零花钱。 但姐姐买什么都会买双份,我的泳衣、游泳眼镜都是姐姐买的。 自行车也是姐姐教的。 爸爸教我的时候总嫌我笨,妈妈虽然不会嫌弃,但总觉得我温温吞吞,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其实姐姐也没特意教我什么。 她就说:你慢慢骑,不要怕摔,摔了就来找我,我一直在这等着你。 我们那天在广场从中午一直待到傍晚,把烈日熬到柔软。 不管我蹬出去多远,每次回头都能看见姐姐坐在那里,等着我。 我在那天学会了自行车。 再后来,姐姐去了外地上大学,我只能在寒暑假见到她了。 我很想她,但不敢给她打电话,在家里愈发沉默。 沉默到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都会因为我的沉闷发火。 我沉默地听着,沉默地不发一词,沉默得内心甚至没有波动。 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天亮了。 妈妈打开门,问我:“成成,你早饭想吃啥子?” 我看着妈妈的脸,在一瞬间感到有点陌生。 门被开得更大。 “问你哎!” “……随便吧。” “嗯是啥子都随便!” 在这个家里,在爸爸妈妈嘴里,我一直是成成。 只有姐姐,在我八岁之后,叫我薄冀。 六、姐姐和哥哥 饭后爸爸带弟弟去康复中心,我帮着妈妈洗碗。 洗好出来看见她正在拖地,我要帮她她又不让,只让我把全家的脏衣服放进洗衣机,弟弟那几件特别脏的泡起来,她等会手搓。 小孩子的脏衣服洗起来特别费劲,拖完整个屋子的地再来洗衣服,腰会更酸。 我的力气比妈妈的大,索性就这么洗起来。 洗衣台连着厨房窗台,这里没有空调,狭小闷热。 “哎呀,你浪给就洗起来老,我说我来洗得嘛。”说着就要来抢我手上的衣服。 我用手臂轻轻格开妈妈:“我几哈就洗完老,你切坐到休息哈嘛妈妈。” 妈妈还要过来抢:“他那个衣服上面沾老好多墨水,不好洗,你不会洗我来。” “没得事,我多搓几遍就是老。” 如此她才总算收手。 妈妈在我的身边又站了一会才离开。 泡得不够久,的确不好洗。我搓干净的时候,洗衣机也把衣服洗好了。 我就拿盆装了所有衣服去晾。 阳台上,姐姐五颜六色的书全部褪色,斑驳成干瘪破旧的黄。 “成成,晾完了快进来!” 走回客厅,妈妈在看电视,她指了指侧边的位置。 我坐过去。 她的眼睛依然没有离开荧幕。 “正好你放假有空,切那边找哈你姐姐嘛。” 我捏紧手上的盆:“找姐姐做啥子?” 妈妈这才看向我:“你弟弟勒里没得钱用老,你老汉又屁钱赚不到一个,只能找你姐姐借噻,我们打她电话都打不通,你要不打她电话告哈嘛,打得通就假把意思关心一哈,问哈她在哪点,问到我切找她也得行。” “我不打。” “你浪给就不打?我脏到你班子老迈?” 我看着妈妈的眼睛,再次摇头:“我不打。” 大约因为我从未反驳过她,才会让被驳回去的她勃然大怒。 “个哈麻批,不找她要找你要迈?你以后不存钱娶婆娘?你哪还有钱给你弟弟?” “我有,学校会给我分配工作,我一毕业就有军衔,我的工资不得低,我可以养弟弟。” “哪个他妈滴要你养,你就是个哈麻批!你姐姐有那么多钱,她是老大,要她点钱来给你弟弟看病又咋子老?” “姐姐已经给过了,该我了。” “该你妈个麻花儿!你个哈麻批!你个憨包!” 我沉默,妈妈依然在骂,骂我蠢,骂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不知过了多久,弟弟从大门蹦蹦跳跳进来。 他含着根棒棒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收声的妈妈。 最后,他看着我,怯怯地喊了我一声:“哥哥”。 我笑着回答他:“嗯。” 说来可笑,姐姐决定不再踏足家门的时候,小弟已经出生,差不多两、三岁的样子。 全家最宝贝的疙瘩,妈妈不工作全职在家照顾他,爸爸每天都会打电话来问孩子今天怎么样。 姐姐从小就省心,他从来没给姐姐这么频繁地打过电话。 他大概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甚至一点也没想到如果姐姐见到这样的场景,心里会如何想。 然而就是他们最宝贝的这个小疙瘩,他是个脑瘫。 他快三岁了还不会说话,去医院检查才发现——父母的希望,薄家真正的继承人,是个脑瘫。 “脑瘫”,网上骂人经常出现的词,出现在了我们家里。 我不知道姐姐会怎么想,姐姐大约不会怪罪到这个孩子身上。 可我啊,我心里真是觉得解气啊,痛快啊,活该啊。 弟弟的病仿佛只是一个开始,我们这该死的家终于受到了命运的诅咒。 爸爸投资接连失败,最终破产,所有资产被抵押出去,只剩下这套姐姐不愿踏足的房子。而妈妈全职在家,脱产多年,出去求职无人问津,就连爸爸以前给她玩票的钱也全部亏在股市里。 为了节省开销,我报了军校,每个月补贴打回家里。 填志愿的时候我在想—— 幸好,姐姐走了。 这些厄运不会蔓延到她身上。 我的姐姐很厉害,一个人在外地也生活得很好,努力工作,自己挣了很多钱,在外面安了家。 可为什么,已经离得这么远了,姐姐的家人,还要把她拖回这个泥沼一般的家里。 妈妈撺掇爸爸,让他去联系姐姐,他就去了。 这个男人会在电话里如何向被挤出去的女儿开口?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姐姐还是打了一笔钱回来,他们依靠着这笔钱,一直撑到我毕业。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大二姐姐回来,以及他们向姐姐伸手的那时,我都不在? 为什么我最想开口的时刻,我都不在?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还有脸去打扰姐姐的生活? 他们怎么配啊? ——————————————————— 班子:面子。 哈麻批:傻子,程度深,带有脏话意味。 平行世界:第四面墙(完) 七、父母之爱 工作敲定,我被分配到离姐姐很近的一个城市。 我知道姐姐在哪,她的朋友圈从没有屏蔽我。 那里临海。 无论在家里,在北方,抑或在此刻行驶的高铁上,我都知道该朝哪个方向望。 只要我朝着这个方向,我就会觉得,那个尽头,站着姐姐。 只要这样,我就满足了。 我不会去找姐姐,即便不带有目的,我也不配去见她。 姐姐太善良,才会不怪罪我,她一直勉强自己接受,但我知道,我的存在依然让姐姐不舒服。 所以这样就好,能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工作的地方也靠海。 除去出任务和留守基地的时间,其他时候,我更愿意骑辆自行车去往海边。 海边有特别多的声音。 风的声音,沙的声音,鸟儿的声音,潮水的声音,小孩捡到贝壳的声音,夕阳沉入海面的声音。 我被这些声音重重包围,感到安定。 也就很少想起姐姐。 每个月我会准时汇钱给家里,部队有宿舍,花销非常少,除开必要的生活支出,其余的我都全部打回去。 妈妈经常打电话来,无非是那些话,听多了让人厌烦。 或许我表现得太过明显,她渐渐不再说了,但偶尔还是禁不住抱怨:昊儿的病哪个晓得要医好久?多滴怕是要一辈子,你嗯是要供你弟弟一辈子迈?你以后还要娶媳妇,养娃儿,要不得…… 我要不得,姐姐就可以么? 说起来,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情。 也是关于名字的。 薄家是个大家族,有代代相传的家谱,孩子取名必须要论资排辈。 到我们这一代,是“田”字辈。 可女孩子名字里带个“田”,怎么都不好看。 所以当初爸爸一定花了许多心思,才能为姐姐想出“薄翼”这个名字。 这世界上有很多爱,而父母之爱,是绝大多数人都愿意真诚相信,永不消退的那一种。 然而弟弟的名字没有按字辈。 他叫薄浩宇,是爸爸花了一千块钱从算命先生那里请来的,那天他还带着我和姐姐。 我依然清晰记得,得了这个名字,爸爸很满意,笑容满面地问我们好不好听。 好不好听? 我和姐姐都沉默着没有回答,爸爸也好像不需要我们回答。 因为不是所有疑问句都需要一个回答。 我到那时候才懂得。 八、第四面墙 工作第三年的今天,我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 “您好,请问是薄冀先生吗?” “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薄翼的律师,受她之托,有东西要交给你……” 我终于踏入姐姐所在的城市,却再也没办法离她更近了。 姐姐自杀了。 那位律师叫作方佳,她是姐姐的好朋友,她约我在姐姐的家里见面,同行的还有姐姐另一位挚友,她是姐姐的意定监护人。 对自己的财产,姐姐有明确的书面交代。 所有现金捐出去,给无家可依的小女孩。 而这套房子,留给我。 “呵,你放心,她可没死在你的房子里,你的房子不会贬值,就算她是在这,你的房子也不愁卖!” “小允!” 律师拦住一旁的人,坐在她们对面的我无言以对。 “薄先生,这是相关的手续,请您在这上面签字。” 我没去接她递过来的笔,等了很久之后,我似乎才想起该怎么说话。 “……姐姐……什么时候走的?” 律师再次拉住身旁的人,只平淡地说:“一年前。” “为什么?”我几乎不能忍受,“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早点告诉你什么?告诉你你他妈的什么都不用做,就继承了百万家产?多好的一个人呐,就活该她是个女的,活该她是你们家老大,就要被你们吸血是吧?怎么一年也等不起啦?谁他妈知道你那吸血虫的妈养了一窝什么蛆,我看了得有多恶心,我不得做下心理建设啊?” “小允!!!” “我他妈憋不住!我他妈看见他就来气!你自己跟他谈吧!” 拉不住摔门而去的人,律师重新坐回来,看着我。 她又将笔递到我面前。 “小翼说过,她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从她小时候打你的那一巴掌开始,她的歉疚从没停止过,”她盯着我的脸,继续说,“看着你越变越沉默,越变越死寂,她觉得都是自己的错,都是因为她,你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说,唯一还对不起的就是你,只能用这套房子弥补一二。 “所以薄先生,请签字吧。” 我轻轻摇头。 环顾四周,阳光温软,窗明几净。 超一线城市的房子,足够令我后半生无忧。 可原来,我的姐姐一直被困在这四面墙里,从没有自由。 她在里面小心翼翼呼吸,期待空气不要耗尽。 上天怎么忍心呀,怎么忍心呢? 困住姐姐的第四面墙,我知道,叫做善良。 哈哈。 无论我再朝哪个方向望,都再也没有姐姐了。 我的第四面墙开始下落。 “请问,您有姐姐的照片吗?” 律师审视我良久,最终回答:“有的。” “可以请您发给我吗?” 她发给了我。 我看见了姐姐,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她了。 她还停留在我高一的记忆里,二十二岁,即将大学毕业。 现在,在我二十五岁的这年,我的姐姐三十岁,依然雪白。 “姐姐她……葬在哪里?我想去拜祭她。” “没有墓地,小翼的最后一个愿望是死后将她火化,撒进海里。” “是哪一片海呢?” 感谢军队对我的训练,让我能在此刻面不改色。 “谢谢您,这套房子我不能要,我自愿放弃遗产继承,您看是否需要录音留证,或者需要我签署什么书面协议?您可以现在开始起草,我会配合您办理好所有的一切。” “你确定放弃?” “对,我放弃,请您将房子变卖,房款所得全部捐给之前姐姐捐赠的机构。” 我放弃,我没有任何资格。 姐姐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什么,我从她那里偷了许多东西,只不过她并不知道,我不敢开口告诉她,是我一直欠她。 第二天,我坐车去了那个海边。 深夜,我一步一步走进海里。 海水冰冷,我却觉得温暖。 脑中最后闪过一些记忆。 姐姐是高考前一天知道弟弟存在的,她大哭着跑了出去。 爸爸去追,我也跟在后面。 回来的时候,姐姐眼睛红着,却倔强地不再流眼泪,她恨恨看着爸爸,说:等这孩子生下来,我会杀了他。 后来姐姐大一的暑假,孩子出生了,彼时姐姐正带着我在外面买东西。 她接到爸爸的电话,爸爸说:幺儿,弟弟生出来老。 电话里传出弟弟的哭声,姐姐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 姐姐没有杀掉这个孩子,因为她心软又善良。 所以爸爸总是开玩笑:看嘛,浪给会有不喜欢小的滴老大嘛? 我就该杀了他的,对不起姐姐,我就该杀了他的。 这样你就不会受这么多伤害。 我将手机抵上心口。 在那边重逢的时候,我会亲口跟你道歉。 姐姐。 +++ 人死之前是不是会闪过一些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奢望? 其实弟弟海水没顶前还有一段回忆。 是他不敢宣之于口的。 只能由我来告诉你。 那是在他小学的时候,在他名字刚被改成薄冀的时候,有天在外面看见别人结婚。 回来在饭桌上,他就天真地发问:“姐姐以后是不是也会成为新娘子?” 满座哄笑。 姐姐涨红着脸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end—— 番外一天生一对s?xiaòs?u℃ò? 临近春节,增城。 夜里十点,薄翼解锁方佳家大门。 她就住在楼上,但太久没见面了,想先瞅瞅这人最近怎么样。 很不幸,方佳还在工作。 薄翼心里打起那么一丁点小鼓,未语先笑:“嗨~方总。” 坐在地毯上的女孩子轻飘飘乜过来一眼,然后就当没看见她一样,继续埋首噼里啪啦打字。 那敲击的声音吧,活生生要把金属板子戳破了似的。 薄翼提溜着两大一小三个行李箱进门,推着其中一个往开放式厨房走,一面讨好般地说: “我妈给你做了好多香肠和腊肉过来,我给你放冰箱哈。” 她放东西的动作又轻又缓,尽量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就差在对着客厅的那面再长出一张脸来,最好一边微笑一边抛媚眼。 放好关上冰箱,薄翼硬着头皮试探性地抬头,方佳果然正在盯着她。夲伩首髮站:?цyцshцwц.χ yΖ 逅續章櫛請到首蕟詀閱 面无表情。 “那……那我走?” 方佳啪一声把笔记本一关:“薄翼!” 薄翼立马立正跪好,准备赔礼道歉。 电话突然响了,周女士打来的。 “喂,妈妈……嗯,已经到了,在佳佳家里……知道,我不会扔在增城的,我保证,这次肯定带过去好吧?……嗯嗯,晓得了,你也早点睡……晚安,妈妈。” 以往每年周女士都会装好两箱子自制的腊肉香肠让薄翼代送,可她每次都嫌长途飞行搬上搬下的麻烦,直接把东西全部留给方佳,自己一个人一身轻松上飞机。 不过今年方佳不再给她打掩护,犯罪事实告破,周女士打电话就是来确认她安全抵达,并且耳提面命,严令必须送达。 见她放下手机,方佳斜靠在沙发上,抄手抱胸,眼神冷冷的,问:“什么时候走?” 薄翼头皮又开始发麻,小声:“明天。” “啊啊啊啊啊啊,这班没法上了!”方佳就地一倒,四脚朝天,狂乱舞动,“我要退休!我要马上退休!呜呜呜……” 薄翼拣回被踢到天边的室内拖鞋,整齐摆在一旁,看着方佳,异常诚恳地说:“也不是不行。” 方佳蹭的一下坐起来,愤愤:“你以为都像你,自家孩子说丢就丢?!” “那……这个仿真数据模型已经很成熟了嘛,而且小林我也带出来了,孩子大了,该学会自己演算了。” 十年前,刚上大二的薄翼和方佳决定投身计算机仿真应用,薄翼主内,负责系统研发,数据建模,方佳主外,负责投资招商,运营管理。 不得不说,两个小姑娘眼光的确独到。 仿真技术在实际生活中应用十分广泛,小到仪器制造,大到航空航天。当时国内并没有自己成熟的数字系统,处于被卡脖子阶段,是以研发一经成功,就引来了大批投资。 一年一年,系统逐渐升级完善,公司也以惊人速度日渐壮大。 在薄翼博士毕业的那年,她们完成了当初在运城湖边上一起勾手许下的约定,实现了对薄永峰集团的围剿,将人送进了精神病院。 然而今年夏初,在不影响方佳对公司的掌控情况下,薄翼将自己名下股份统统转让或售出,所得所有捐赠给山区女孩,用于改善她们的教育和生活。 外界对此举真实性普遍存疑,但方佳清楚,因为是她亲自陪着薄翼把那些钱一股脑全部汇了出去,一分不留。 彼时她心里惋惜,问薄翼为什么这样做。 薄翼只微笑着回答,她已经拥有很多,再多就不好啦,而且可以从此全身心研究数学,快乐得简直不能更快乐了。 但现在方佳一点也不为她惋惜了,连续三个月的案牍劳形之后,方佳此刻只想炸地球!炸地球! 她的怨怼振聋发聩:“年前系统赶着要全面迭代升级,我和小林忙得不眠不休,你就到处乱窜是吧?” 薄翼小心翼翼拉她的手:“大后天要去参加一个关于’极小曲面’的数学大会,顺便送香肠嘛。” 方佳嫌弃甩开:“极小曲面——什么玩意儿?” “嗯……简单来说,它囊括了非常广阔的领域,也是一种极其好用的数学工具,比如前人就利用它证明了正质量猜想。没准某一天,我们还可以用它打破次元壁,把你的亲亲老公们都带到现实中来。” 说到亲亲老公,方佳这才想起忙了一天还没来得及和他们打招呼,今天好像还是活动最后一天,新卡面都快忘了抽。 点开软件,方佳干脆利落,准备往里充钱。 一旁的薄翼轻轻拦住她,眨巴星星眼:“诶~方总,让我来。”说着就从游戏里送过去几个大礼包。 方佳用鼻子轻哼一声,开始抽卡。 薄翼知道,炸起来的毛总算总算被她捋顺了。 暗暗松气。 “哎,还有半个多月就要过年了,回去我妈又得念我。好羡慕你呀,阿姨一点都不催你,”方佳脸皱成苦瓜,但手上动作不停,“你快点用那极小曲面打破次元壁吧,我要和我的二次元老公们结婚!或者。” 她看过来,看向薄翼:“要不我和你私奔到你哥定居的那个国家,咱俩领证结婚算了。我有时候真觉得这世上只有我和你才是天生一对,你难道不觉得吗?” “觉得呀,”薄翼托腮笑答,“只要你不怕阿姨打断你的腿,我都可以。 “到时候等我们老了,只要你不嫌弃我,我们就还可以杵着拐杖,一起上厕所。” 方佳又乜她一眼。 “有点想象力好不好?我可是富婆诶~到时候肯定要请十七八个漂亮男护工,每天轮班,推着我俩手牵手拉屎!” “好的,方总。您说的没错,方总。” —————————————————— 本来想先交代国内,再说国外,但是一写起小羽和佳佳的互动就刹不住车,为了避免前后氛围出入太大,我还是分成两章吧(-_-|||),最后我必须说一句,佳佳+小羽=可爱到正无穷! 番外二极夜(1) 数学大会原定议程有三天,可临时出了一些问题,第三日会议取消。 突如其来的变故是无法即时传达给薄冀的,薄翼决定直接过去。 会场在南边,而薄冀的居所位于这个国家的最北端。 极圈之内,正在极夜。 漫天风雪中,吉普车头也不回从光亮驶入昏暗。 明晃晃的远照射灯直直刺入幽蓝的天幕与冰原,照亮漫漫归途。 抵达时,雪停了。 薄翼从后备箱取出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林深处,这所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屋行走。 房前雪道在主人出门前应该有被好好清理,然而经过半日大雪堆积,效果聊胜于无。 推门进屋,室内无人,看过去一片空旷。 屋子面积其实不大,全开间,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仅够两人使用。陈设极其简单,除生活必须品以外,毫无装饰。 若不是有空间一角的铁质壁炉静静燃烧余火,烘暖空气,就只剩满眼的冷清萧索。 薄翼抽抽被冻得略微生涩的鼻子,又使劲在地垫上跺了跺脚,关上了房门。 便这样与世界隔开。 她先脱掉鞋和外套,接着走到角落往壁炉里添上几根新柴,用火勾掏几下炉底,让火焰可以起得更快些。 等火光彻底蒸融周身冰冷,薄翼起身去厨房。 冰箱打开,令人意外地,里面近乎空无一物, 除却半袋意大利面以及剩余一小罐肉酱,再无其他。 箱中冷光将薄翼半边脸映得雪白,她静静看了这可怜的两样东西几秒,最后垂下眼轻轻叹口气,把它们全部拿了出来。 现在是当地下午五点,再过不到一小时,薄冀就要回来了。 薄翼依旧不会做饭,但煮个面拌个酱还是会的。 架锅烧水,趁着加热的空隙,薄翼又一一打开壁橱,果不其然每个都是空荡荡的。 她一时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开车去接薄冀,但旋即打消了。 只揭开锅盖,准备下面。 电话铃响。 薄翼掏出手机,来电显示佳佳。 那边正是凌晨。 “怎么了,佳佳?” “你那边是不是还在开会?”方佳声音放得很小,但不掩急切。 “没,已经开完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哎呀,小林刚在公司直接晕倒了,整个人面色惨白直冒虚汗,我现在正拖她去医院,但是系统还有一个缺口没有搞定,我想来想去架构和团队没人比你更熟悉,只有麻烦你先来顶上,统筹分工。不然明早新版本不能如期开启测试的话,年前上线就肯定来不及了。” “这小孩,”薄翼轻叹,心下略松,“你赶紧带她去医院,不是你出什么紧急情况就好。不用太担心,你直接发起个研发部的线上会议吧,我现在不在公司系统里,你单独拉我一下,后续这边我来安排,你照看好小林。” “OK,会议我会全程跟听,有什么事直接叫我。” “好。” 说着薄翼熄灭炉火,找出电脑开始工作。 公司研发团队从无到有,全由薄翼一手搭建。当初她于国外求学时也经常异国连线组织工作,彼此之间沟通合作默契,是以薄翼只需要尽快回顾前半年的工作日志,其他并无大问题。 另一边地下实验室。 金发碧眼的埃里克与薄冀告别:“Bo,haveagoodtime!” 他笑着回应。 在实验室,薄冀是很特别的存在。 一是因为他独特的面容与发色,二是这个人虽然待人亲和宽容,却离群索居,从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 所有人都知晓他是由于性向问题搬来这个国家。 可没人见过薄冀的同性伴侣,更不曾听闻他对哪位男性产生兴趣。 有好事的同事甚至猜测,也许Bo的挚爱已经去往天堂—— 所以他才一直独来独往,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其实大家都很苦。 粒子对撞机架设在地下一百多米处,每个人每天都必须在地底待足起码六个小时,一旦进入实验室就会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 即便是科学家,在这样的环境里,也会需要一些别的作为调剂。 但薄冀仍然想过解释。 然而无论是“Mywifeisalive”,或者“Sheisalive”,都无法说出口。 就只能这般满满装在心里。 日夜累积。 默默检查完设备,关掉所有灯,薄冀最后离开实验室。 坐入驾驶室时,他解开自己的发髻,将发绳套进左手无名指。 心中那股满溢而不得解的感受总算获得散逸的缺口。 薄冀从很久以前开始留长头发,出门就会用那根小皮筋绑成一个小包。 反倒令他身上更添几分独特的东方古典韵味。 说起小皮筋,有一点不得不提。 为了防止它被损坏,薄冀研究了长时间的精密机械构成,终于用极细的黑色金属丝以独特的织法覆盖在其表面,做到既坚固又保留弹性。 他给薄翼也编织一条,同样戴在她的头上。 明天,她就要到了。 这般想着,心也好像能跳得鲜活一些。 当视线里显出黑色吉普的刹那,薄冀愣住,然后不自觉在雪地里踩下刹车。 他应该继续开过去,但他下了车。 脚陷进雪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一步一步,一声一声。 薄冀轻轻走到窗前。 透明玻璃窗内,薄翼穿着柔软的白色毛衣。它在壁炉旁,染上一层橘红色,看上去温暖安宁得不得了。 他望得出神,久久无法移动。 同一瞬间,埋首工作的薄翼似有所感般抬头看见了他。 看见他整个人嵌在极夜的世界里幽深黯淡,但眼里有暖黄光点。 直直照进她的心里。 薄翼就朝他笑,向他挥手,然后指指自己戴着耳机的耳朵。 也不知道他看懂没有。 窗外的薄冀点点头,他现在不再感到沉闷,反而轻飘飘的,每一步都像走在云里。 打开门,薄翼回头朝他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薄冀又点点头,轻手轻脚脱去外套和鞋,然后瞥见厨房台面上的面与酱,顿了一下后,开始着手准备晚饭。 不到一会儿,他端着拌好的面走到薄翼身边。 薄翼还在开会,接过餐盘并没有急着动作,继续认真聆听彼端下属的情况回报,时不时说几句话作出反馈。 剩下的面薄冀没有盛出来。 他一点不出声,悄悄捧起一本书,坐到薄翼斜对面,静静翻看。 雪白修长的指节上缠绕两圈黑色细线,束别着暖黄书页。 另一条在薄翼指间,绕了三圈。 薄翼突然对耳机里说:“不好意思,请稍等。” 她关了话筒,半跪起身去拉薄冀。 落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在他唇上。 看他嘴上沾到她的肉酱,她又再亲他一下,帮他吻去。 两个人对视,谁也没有说话。 一小时后,薄翼结束会议。 她伸个懒腰,问薄冀:“你怎么还不吃饭?” 薄冀放下书,斜靠在沙发把手上歪头看她,目光莹莹,轻轻回答:“想要你喂我。” “你几岁了?” 他凑过来吻她:“比你大五岁。” 意大利面早已凉透,但薄冀完全不在乎,他抱着薄翼去厨房取来,然后抱着他们一起坐进沙发里。 薄翼在他腿上,喂他一口一口把面吃完,还给他一点一点把嘴擦干净。 真的像在喂一个小朋友。 放下空盘,薄翼抬起左腿,和薄冀面对面抱在一起。 她埋进他的颈窝里,他抚摸着她的背脊。 “怎么今天就到啦?” “有几位核心教授被临时召回,具体因为什么没有说明,反正呆着也没事,我就干脆过来了,还提溜着一大箱香肠。” “……妈妈最近好不好?几天前我跟她通话,听起来好像有点感冒。” “周悠游上周来家里的时候看上了楼下的流浪猫,我妈就每天晚上提着肉去哄,想把猫给她骗回来,结果猫没请到,人冻到了,流了两天鼻水,已经没事了。” 周悠游是周末的女儿,两家人的宝贝疙瘩,目前在上幼儿园。 “正好我给悠悠画了一些科学科普小书,是直接从这边寄,还是你给她带回去?” “哼,劳您费心,我看是用不着了。你知道我上次给她编的数学入门,她用到哪了吗?” “哪儿呀?” “她妈不给她买零食,她就把我的书拆页卖,学生家长抢疯了。” “哈哈,这么厉害?” “何止厉害,嘴巴还甜得酿蜜,把全家人哄得团团转,她妈根本没法教训她。上次她在学校把一个小男孩打哭了,不知道她怎么哄的,老师过去问的时候那个小朋友已经反过来帮她说话了。” 略顿:“她来年三月过生日,你回去吗?” 薄冀沉吟片刻,略微垂眼:“我等年中妈妈六十大寿再回去。” “好吧。” 接着半天无人说话。 静静地,在等某种东西得到消解。 时间就此凝固。 很久之后,她说:“明天多买点吃的回来吧,这边的工作餐太难吃了,我想吃皮薄馅大还会流汤的大肉包子,你会不会做啊?” “我不是很会,但可以试试。” 又过一会儿,她轻声呼唤: “薄冀?” 他把她抱得离自己更近一点:“嗯,我在呢,宝贝儿。” “薄冀薄冀,”她抬起头来,和他鼻尖贴鼻尖,嘴唇贴嘴唇,“薄冀薄冀。” 薄冀轻轻笑起来,轻轻吻她,轻轻摇她:“小羽小羽。” 薄翼也笑,然后继续轻快地喊他,腿跟着晃荡。 “薄冀薄冀。” “小羽小羽。” 于是岁月重新安定,两个人的眼里都装满星星。 “你不觉得你的名字读起来很像小鸟的叫声吗?” 他抱她更紧:“是什么鸟呀?” “我也不知道,”她捧起他的脸,大大亲一口,“但我感觉就是。” “好吧,那好吧。” 番外二极夜(2) ρò18vs?ò?? 薄冀的声音很好听。 在广袤无垠的冰天雪地,在狭小温暖的昏黄室内,在近在咫尺的耳畔。 尤其如此。 薄翼加重力气吻他。 每次当他无可奈何,却又十分信服地对她轻缓着说些什么的时候。 她都特别想要吻他。看書請到首發蛧詀:Х????ō??g89.?ō? 落在额头,落在鼻尖,落在嘴唇。 吻到颈间,薄翼闻到几缕方才不曾察觉的气味。 她用鼻子左右刮蹭他的喉结。 “你喷香水了吗?好好闻呀。” 薄冀握紧薄翼的腰,他的头颅被迫仰起,声带受到拉伸挤压,说话变得有些低哑,喉头滚动,仿若颤抖:“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她又凑近过去仔细地闻,非常肯定,立起身,“明明就有。” 可爱的脸上写满坚定和认真,让薄冀忍不住继续发问: “那我是什么味道呢?” 没有再次确认,薄翼直接俯到他的唇边。 气息拂过,她轻轻: “雪的味道。枕头的味道。薄冀,你为什么不是我的枕头啊?” 薄冀扶住薄翼的后脑勺,紧贴在她的锁骨里深长叹息: “不够的,宝贝儿……我恨不得成为你。” ~~~ 浴室,热气氤氲。 水滴凝结,蜿蜒向下,汇集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重,最终不堪承受—— 刷地一下快速坠落。 在雾气朦胧的玻璃上划出一线清晰。 透过这道缝隙,可以看见一对紧紧交缠的男女。 他们分明早已对彼此身体万分熟悉,可那些横亘在相见与相见之间的间隔,犹如一层来自时间的真空的膜,必须要用手、用嘴唇、用舌头、用对方的全部身体才能将其点滴褪尽。 这一切遵照本能,无须用眼睛确认。 只要吻上真实的皮肤表面,他们就能马上知晓。 现在,终于触及。 水流沿着薄翼细长脖颈滑入锁骨,积出一汪池塘。 她的面色潮红,嘴唇更是红得像他心里的火。 薄冀忍不住把大拇指按上去,看柔软饱满的红色圆弧被压出一道可怜的凹陷, 包裹着他的苍白。 他近乎虔诚地在吸纳这一刻的感官冲击,然而他的世界总会轻易给他更多。 薄翼伸出同样鲜红的濡湿舌尖,轻轻刮过他的拇指边缘,在他的身体上造出一道新的圆弧,瞬间胀满他的心。 他迫不及待地俯过去,却惊扰了池塘。 水漾出来,形成一条小溪,向下轻快奔流。 还未攀上粉红乳尖,便被薄冀捕捉。 ——他痴迷于来自薄翼身体的一切液体。 而它们还在不断往此处汇聚。 这种感觉超乎寻常的奇妙,即便知道不是,但吸吮到嘴里确乎带着微甜,所以就止不住口渴,止不住想要更多。 “不要只亲这里呀,下面……”薄翼轻哼出声,手搭在他后颈轻按。 薄冀就顺着她微不足道的力道,跪在地上。 像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他从脚背伤疤吻起,将每一颗附着在细嫩皮肤上的水滴都尽数含饮。 抵达腿心时,他如当年那般抬起头来。 望着她说: “宝贝儿,站稳一点。” 然而,只有一条腿怎么可能长久地维持站立? 她又软倒。 像一片雪白波涛涌进他的怀里。 他满满抱紧他的浪潮,让她密不可分地缠绕自己。 嘴唇是跃动的水花,热切地相互追逐,继而卷起新的海风。 如此往复,不知疲倦。 某个吸气的间隙,他轻声问: “在这里还是去床上?” 她抱着他,呼吸不匀,思考需要花点时间:“去床上吧,站着好累。” 于是他托着她走出浴室。 快到门口时,薄冀略顿,抬起扶住薄翼脑袋的左手,伸出去探了下门外的温度,随即取下墙上的浴袍和吹风机。 他抖散浴袍罩在薄翼背上,一坐进床沿,又马上展到前面,将人整个裹住。 接着就斜身去连接吹风。 薄翼看他这一副要给自己吹头发的架势,差点被气笑了。 双手搭着他的肩,抬高身体往前碾,那些被遮挡的部分重新显露出来。 “你是真的能憋啊……” 他闷闷轻哼一声,接着深深吸进一口空气,眼睛抬起来的时候眼尾泛红。 抿着嘴角说:“太久没做了……要很长时间,先把头发吹干,不要着凉。” “行啊,”她贴着他滑下去,咬耳朵似地笑说:“那你吹吧。慢、慢、吹。” 薄冀就默不作声开始动作。 薄翼头发长,薄冀做事又很一丝不苟,或许还因为些别的什么,说着要吹干,他就真的奔着全部吹干去的。 一通下来,吹了快半个小时。 期间薄翼也没闲着,时不时就要动一动,闹他一下,动作轻微,一点也不妨碍他做事,但就是始终把他架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好几次,薄冀忍不了将她箍紧在自己胸前,肌肤密密相贴,他轻轻叹气,又像在埋怨: “好啦,别动了。” 薄翼就晃晃唯一能动的小腿,在他颈间吐气:“我没动呀。” 好不容易吹完,刚要被放下的吹风机就被薄翼接起。 她拎起一束薄冀润湿的头发,微微挑眉说:“不要动,”机器重新打开,热风喷涌,风声几乎盖过她的后半句,“你的头发也要吹干。” 连同盖住了薄冀闭起眼吸气的声音以及薄翼压不住从嘴角跑出来的笑声。 这过程对于薄冀不亚于一场酷刑,可听着她在耳边被风吹得零散的笑,他又觉得这样很好,一切都是值得的。 忍耐当然也是值得的。 可薄翼总归心软,看不得他脸上心甘情愿、引颈就戮的表情停留太久,吹到不过五六分干,就把吹风机扔到一边。 发丝上还有水分,柔软地垂落下来,间或遮挡住一些薄冀的眉眼。 她帮他拂开。 明明这个人已经叁十多岁了,然而岁月却似乎丝毫不舍得在他身上留下印记,此刻更干净清新得一如少年。 薄翼轻抚他的脸,说:“喂,你认识我二十九年了耶,我却才只遇见你十二年,就好像我已经在你心里活了二十九岁,但你还只有十二岁,这么一想,好不公平。” 她本来语带愤愤,不知忽然想到什么话峰一转: “快,叫姐姐。” 薄冀睁开双眼,望着她没有说话。 她拍他,催促:“叫啊。” 薄冀偏头含住她的指尖,仍然不说话,带着她向后倒去。 “你……” 薄翼一手撑住,看着他直直看着自己,盈盈满水光,还看着自己的手指被裹挟在他嘴里,被搅动,被摩擦,她一时呼吸停滞,说不出其他话来。 只很久之后,慢慢坐起。 他的目光随着她一起移动,看见浴袍从她肩头一点点滑下。 “你这次休假休多久?”她抽出手指,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问他。 “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啊……”薄翼咂摸着,用被濡湿的那只手抓起他的左手递到自己唇边,张嘴咬住他手臂上略微凸起的、连绵的粉色疤痕,含糊道:“那够了……” 如果非要认真比较的话,薄冀的肤色其实要更白一点。 薄翼的白是向阳的,是健康有血色的,是让人触目就觉得温暖的。薄冀则否。 特别在骨折之后,他的血液循环更加糟糕,看起来愈发苍白。 也愈发干净。 干净到让人控制不住地想要涂抹一些颜色上去。 薄翼的视线缓慢逡巡着他身体上这一处处被自己或亲或咬而来的红痕,感觉就像在用手指轻轻抚摸它们,内心涌起的愉悦无法言说。 到胸前一处,她的注意力被抓取。 手指伸过去爱怜地轻揉:“咬破皮了,痛不痛?” 他捉住她的手腕,呼吸谨慎,答非所问:“不要再摸了……” 她少有听他话的时候,但这次她认真听从。 薄翼弓下身,与他身体贴身体,面贴面。 “我好喜欢你呀,薄冀。”她心满意足般喟叹,“我好喜欢你,哥哥。” 然后薄冀就疯了。 他把人摁到床头墙壁,分开她的腿直接抵进去。 这个姿势进得很深,薄翼完全没办法移动,简直就像被他钉在怀里操, 几下她的膝盖就被磨红了。 薄冀扯过枕头垫在下面,接着从侧面吻她的胸,吻她的锁骨,吻她柔嫩的脖颈。 他很轻很轻地咬她: “宝贝儿……再叫一下我,再叫叫哥哥。” “呜……哥哥……”她的声音经过颠簸,碎成几瓣,“摸摸……” 无需提醒,薄冀将手罩到她的胸前,慌乱的小白兔霎时得到依靠,却好像没有绝对安全,在人家手里被任意地捏扁搓圆。 他张开另一只手圈住她,近乎把人彻底绑在自己身前。 只有两人的头还抵在墙壁上,紧密相贴。 世界远离,只能听见彼此交织到一起的急促呼吸。 于是在此刻,在这天地的尽头,无所谓东南西北,更无所谓对错与否。 他们只有彼此。 直到永远。 ~~~ 折腾到最后,薄翼已经快要睁不开眼睛。 她坐在薄冀腰上,一点也不想动了。 可他的手掌还箍着她,不要她走。 薄翼觉得好委屈,嘴一瘪,抽抽嗒嗒哭诉起来: “你好烦呐,你真的好烦呐,”她揉揉自己的眼,“每次都是这样,我已经好累了,白天一直在开车,下午又帮佳佳处理了半天的工作,结果还只有一碗意大利面可以吃,我好累!我好饿!我下次再也不想来了!” 薄冀直起身揽住他的宝贝儿,吻去她眼角的泪滴: “好啦,我们乖乖累到了,那就睡吧,不要哭了好不好?”他抱她侧躺下去,亲亲她的嘴唇,又亲亲她薄薄的眼皮,“睡吧,我的乖乖。” 她推开他的手,扭着身子向前:“你好烦,你怎么还在里面?” 薄翼没剩多少力气,根本跑不了多远,薄冀挽住她,把人重新拉回自己怀里。 他的手垫在她颈下,温声软语地在她耳边轻哄:“就这样睡好不好?我不会吵到你的,太久没见到乖乖,我真的好想你,就让我呆在你身体里,可不可以?” 没有声音回答他。 薄翼感觉自己全身被暖春包裹,她乘着小舟在碧波之上,微风轻漾,泛起烟波,小舟摇晃,她就跟着摇晃。 在摇篮般的轻晃里,薄翼沉沉睡去。 她睡了,薄冀紧靠着,也渐渐入睡。 睡到不知哪刻,薄冀浑身一颤,猛地惊醒。 他望着熟悉的天花板,大口呼吸着,又撑起半身,看向周围。 房屋安静,只有壁炉燃烧着,时不时发出些微噼里啪啦的响声,窗外天光幽蓝,又开始飘洒大雪,在窗台无声积起半扇。 薄冀最后垂下头,落在薄翼面前。 他用自己的眼睛、耳朵,皮肤或者说所有,一点一滴直至完全确认——她还活着,她还活生生存在在他的身边。 这神赐一般的事实令他松气。 他重新埋进她的颈窝,不住地轻蹭: “小羽,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梦到什么了?” 没想到她会醒来,薄冀收紧双手:“对不起,吵醒你了。” “哼,”她轻声嘟囔,“那还不快睡?” “好。” 他贴紧她,不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 “你到底梦到什么啦?” “……梦到你成了姐姐……” “哟?” “……” “然后呢?” 他把自己埋得更深一点:“没有,没有然后了。” 薄翼就叹口气,她没睡醒,叹气都是含糊的。 翻身面朝薄冀,也不睁开眼睛,用手一点点摸索上他的脸颊,然后一点点抹去他眼角的东西。 “我给你念首诗好不好?”女孩子闭着眼,径直念起来。 她嗓音轻柔,如春风摇影。 这首诗的最后一段是这样说的: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 坦然赴死,你能够 与我一同笑看,所以 死与你我从不相干。」 她念完了,将薄冀揽进怀里,紧紧抱拥:“好啦,我的宝贝,我的小北,睡觉吧,我抱着你睡。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都在的。” 梦中的冰冷不再侵袭,他从漆黑的海底被打捞而起。 照见阳光,得以呼吸。 “……姐姐……” “哈,”薄翼抵在他头顶轻笑,“现在愿意叫啦?” “姐姐。” “嗯?” “我爱你。好爱你。” ~~~ 第二天,薄翼和薄冀一起去镇上采购食材。 要买的东西有点多,他们带上一架雪橇。 现在还没装东西,薄翼就坐上去,让薄冀在前面拉。 她挥舞着不存在的小鞭子,轻声吆喝她的麋鹿: “架,架,跑快点呀!” 于是薄冀拖着她加速,却不料碰上一座凸起的雪堆,来不及转弯,薄翼就这么咻地一下,飞了出去,在柔软的雪地里滚出连串的痕迹。 她呵呵直笑,索性躺在地上不起来了,陷在厚厚的雪里看光线稀薄的天空。 薄冀走过去,跟她躺在一起,一起往天上望。 “极夜是不是快结束了?” “对,明天太阳就会升起来。” “我们一起去看日出吧?” “好啊。” “那你明天早上一定要记得叫我。” 他亲亲她:“好。” —————————————————— 给没看平行世界短篇的宝子们解释一下,薄冀梦到了那个薄冀,在梦里以他的视角过完了一生,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 诗是史铁生的《永在》,全文如下: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坦然赴死,你能够/坦然送我离开,此前/死与你我毫不相干。 此前,死不过是一个谣言/北风呼号,老树被/拦腰折断,是童话中的/情节,或永生的一个瞬间。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入死而观,你能够/听我在死之言,此后/死与你我毫不相干。 此后,死不过是一次迁徙/永恒复返,现在被/未来替换,是度过中的/音符,或永在的一个回旋。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历数前生,你能够/与我一同笑看,所以/死与你我从不相干。」 以这首诗送给我的宝贝们,再见了,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