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王侯家(重生)》 第1节 =============== 《重返王侯家(重生)》 作者:纳兰十七 作品简评: 上一世,宝意在大婚当日惨死,死后才知悉自己是宁王府真正的郡主。重活一世,一切还没开始,她还没得天花,还在宁王府,还是那个占了自己身份的假郡主身边的小丫鬟。宁王府中危机四伏,她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将属于自己的一切都夺回来。本文行文流畅,剧情跌宕起伏,描述了一个曾经被夺走一切,现在又凭借自己的本心和聪慧回归本位的少女,在波澜壮阔的人生中不断成长的故事。 =============== 第1章 承天十三年,平南王谋反,举兵攻打帝京,所到之处烧杀抢掠,人心惶惶。 宁王镇守京都,此时北境与匈奴鏖战,定国大将军分身乏术,京城孤立无援。 平南王十万大军攻城,京中守卫只有一万之数,宁王誓与天子共存亡。 然而府中家眷何其无辜,尤其几个孙子年幼,世子妃又即将临盆,宁王不忍,也同其他死守天子城门的王公大臣一样,将家眷连夜送了出去。 所幸,南疆首领带兵驰援,与叛军交战,终于拖到边境退敌,大军回朝。 平南王大势已去,依然负隅顽抗,被两面夹击打了一个多月才枭首。 此战血流成河,满地焦土,史称嘉定之难,大周朝足足休养了五年多才缓过劲来。 而世子妃在路上受惊早产,怕叛军追击就将新生的女儿托付给了自己的乳娘带走,就此失散。 时年四岁的幼子也在战乱中受重伤,终身与轮椅相伴,无法行走。 —— 家国动荡,但这苦境对居住在乡野小地的宝意来说,却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印象。 承天十三年的时候,她才刚刚出生。 出生之后她就一直由奶奶带着,如珠如宝,三岁前小脚脚都没有踩过地。 他们一家随时战时逃难过来的,但爹爹能干,奶奶手里的黄铜钥匙又像是能开启百宝箱,别家都吃不上干粮的时候,他们家桌上还有肉。 宝意吃的都是精粮磨成的糊糊,加了肉汁,她跟姐姐一人一碗。 到了晚上,睡在奶奶身旁,奶奶也总给她唱好听的歌谣,讲稀奇有趣的故事。 可惜好景没有多长,宝意三岁的时候奶奶病重。 正是寒冬腊月,外面北风呼啸,穿着小袄的小小人儿伏在奶奶手边放声大哭,仿佛知道自己的天都要塌下来了。 姐姐站在床下也哭得很厉害,却不像宝意哭得几欲背过气去。 奶奶是好,但她总偏心宝意,比不上娘亲待自己一心一意。 奶奶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宝意,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她朝着守在床边的儿子伸出了手,望着儿子的眼睛叮嘱他:“好好……照顾宝意,一定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是,娘。”男人虎目含泪,跪在床前应下了母亲的嘱托。 “慧儿……”奶奶又用最后的力气,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黄铜钥匙摘了下来,颤着手递给了儿媳。 “娘你放心。”儿媳陈氏拉着大女儿跪了下来,伸手接过钥匙,抹着泪道,“我跟夫君一定照顾好宝意,等着他们来……” 奶奶在枕头上点了点头,又看向趴在自己身边哭得天昏地暗的宝意,伸手最后摸了摸她的双髻。 宝意抬头,眼泪糊了一脸地叫“奶奶”,用童音叫道:“奶奶别走,别抛下宝意!” 老人眼角流下一滴不舍的泪,终于手一落,去了。 “奶奶——!!!” …… 奶奶下葬后的几个月,宝意总是在半夜哭醒,趿拉着鞋走出院子要找奶奶。 但是奶奶再也没有回来。 三岁的她也在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生死离别是多么可怕、多么不可逆转的痛苦。 没了奶奶,娘亲接掌了奶奶的黄铜钥匙跟百宝箱。 一开始还好,她总还能变出许多银钱来供家里开销,给宝意买吃的,给姐妹俩做新衣服。 可是一向健壮的父亲在隆冬为了救人落水,发了一场高热身体变得虚了以后,家里的光景就一日不如一日。 宝意的小衣服上多了缝补的痕迹,这里洗得发白,那里洗得脱线,她的小鞋子上还破了洞,能钻出脚趾头来。 她都不记得上一次做新衣裳是什么时候了。 宝意从前窝在奶奶的床边,现在窝在父亲的床边。 父亲出气多进气少,总用愧疚的目光看着她。 最终,这个汉子也没熬过来年春天,也走了,只留下孤儿寡母。 娘亲哭得肝肠寸断,哭过之后,就换上了灰暗的衣裳。 安葬了爹爹,一个家就剩下了母女三人。 许是新寡,且对未来毫无方向,宝意感到娘亲对自己没了从前的耐性,也没了那种关心体恤。 家里好多事,娘亲顾不上自己,宝意只能自己学着洗碗,扫地。 她这样乖巧懂事,仿佛打动了娘亲,令她觉得这个小女儿能帮得上自己,于是又重新对她好了起来。 只是这好是有代价的,陈氏分派给了她更多的家事,让她学着洗衣,学着缝缝补补。 宝意愿意做这些让娘亲开心,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做这些,姐姐却不用。 从前什么都一样的姐妹二人,如今变成了姐姐坐着玩耍,她要做这些事。 姐姐碗里顿顿有肉有蛋,她却没有。 春去秋来,姐姐的衣服破了,娘亲给她做了新衣。 宝意在旁看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趾。 她的鞋子已经破得不能再破了,娘亲却没有注意到哪怕一回。 这样的委屈,在姐姐动手来抢自己脖子上的玉坠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给我!”姐姐把她推倒在地,骑在她身上要来抢玉坠子,“快给我!” “不行!”平时都很温顺的宝意这一次却犟了起来,躺在地上死死地护着自己的玉坠。 在姐姐用力地扯绳子,在她细嫩的脖子上留下血印子的时候,宝意还忍着痛道:“这是奶奶留给我的……不是你的!” 可是,她的力气到底不如顿顿吃得好好的姐姐。 最终红绳断了,玉坠被她抢了去。 “早让你给我了,哼!” 姐姐抢到了玉坠子,耀武扬威地戴在了脖子上。 她从小就是要什么就要有什么的性子,抢到手了也就不再管躺在地上的妹妹,直接站起来跑出去玩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娘亲看到了她脖子上多出来的玉坠子,朝丢了玉坠脖子上只剩下红痕的宝意看了一眼。 然后,她就伸手把玉坠往姐姐的衣服里塞了进去,自然地叮嘱道:“别露在外面。” 原以为娘亲会把玉坠子要回给自己的宝意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姐姐在旁笑嘻嘻地说了声:“知道了娘。” 这一刻,宝意也终于知道在娘亲心里,自己跟姐姐大约是真的不同的。 她小小的手捧着碗,一低头,两颗豆大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没有声音地砸进了碗里清得没有多少米的稀粥里。 …… 春去秋来,宝意七岁了。 身上的衣服也彻底变成了旧衣,有时是娘亲的衣服改小的,有时是姐姐的衣服不要的。 平日里,娘亲会接些针线活来做,还有余力送姐姐去镇上的女先生那里学女书。 宝意没开蒙,会的几个字也是从村口的老先生那里偷偷学来的。 每天早早起来,她要生火做饭,要洗衣服,然后上山砍柴。 背回来的柴比她的人还高,一双小手冬天里红肿开裂,被扎得冒血。 放下柴以后,娘亲跟姐姐才起来,吃她出门前做好的饭,宝意就拌一拌谷糠去喂鸡。 她吃得不好,睡得也少,身量顶小,七岁了,看上去才跟五岁一般高,头发还黄黄的。 相比之下,同岁的姐姐被养得精细,一看就比她高大很多。 宝意对这样的生活并没有多大怨言,抱怨是没用的。 她最想要的就是能有多一点的时间,去村口的学堂多听一些课,不过这也仿佛是奢望。 宝意只能期望自己能快点长大,可长大以后要做什么她也不知道。 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去,可有一天她砍柴回来,在学堂偷听得入神,就看见村头有几辆马车来。 宝意被车马的声音惊得回神,飞快往家里跑,回去晚了怕被骂。 可是那马车的声音一直跟在她身后,她跑到家门外,马车也停了下来。 布帘掀开了,从上面下来几个丫鬟,然后又下来了两个跟逝去的奶奶一般年纪的夫人。 她们的目光落在了宝意身上。 宝意吓得要推门,门却打开了,她毫无防备地向前跌去,背上的柴滚了一地。 “宝意你——” 开门的娘亲看着她,才一皱眉,被她牵着的陈柔嘉好奇地问外面的人:“你们是什么人?” 第2节 两个鬓发微霜的夫人走到这老旧的院子门前,低头看了看柔嘉脖子上挂着的玉坠,又再看了看这小姑娘的脸。 她们推断陈柔嘉的岁数,见八九不离十,于是在她面前行了一礼:“恭迎郡主回府。” 承天十三年之乱,由于功勋卓著,老宁王封了铁帽子王,刚出生的孙女也封了郡主。 虽然在战乱中失散了,可一旦找回来,那就是京城里除了公主以外最贵的贵女。 宝意愣愣地张大了小嘴,陈柔嘉也害怕地往娘亲身后躲,半点不见平常张扬的样子。 陈氏定了定神,宁王府的人竟终于来了? 她在穷乡僻壤听不到消息,在婆婆跟丈夫相继身故后,不抱多大希望地等着京城来人。 本以为宁王府没了,或者说根本当这个孩子没了。 结果时隔七年,终于找上门来了。 看了看躲在身后的柔嘉,又看了看跌在地上宝意,陈氏心中有了决断。 她对这两个跟自己的婆婆年纪相仿,气质相近的夫人说道:“两位夫人,不妨到寒舍一叙?” 两个夫人互看了一眼,说了声“好”,跟着她进去了。 宝意爬起来,捡好了柴,并没有人理她。 陈柔嘉的心砰砰地跳着,方才那声郡主……是对着自己叫的? 自己是郡主? 她想着,想去寻妹妹来说话,见她又在喂鸡,身上还脏脏的,就没了兴致。 等了片刻母亲掀开布帘,朝她招手,她就飞快地跑了过去。 宝意喂着鸡,看向姐姐跑去的方向,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 她想着,姐姐是郡主,虽然不知郡主是什么,但那样气派的夫人都向她行礼,难怪娘亲对她跟对自己是不同的。 宝意听里面的谈话声响了片刻就停了,四人复又出来。 陈柔嘉的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里满是兴奋。 宝意见娘亲指了指自己,对两个夫人说:“那就是我的小女儿,叫陈宝意。” 宝意站在原地,在这两个夫人的目光中局促起来。 两个夫人见陈氏在婆婆跟丈夫死后,仍旧一个人操持整个家,厚待宁王府的骨血,都觉得这妇人品行甚好,这个孩子想来也是好的。 于是对陈氏说:“这就收拾行囊,随我们一同回京吧。” 后面的事情像是做梦。 他们回了京,进了宁王府。 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宝意从没见过这样的神仙地方,没见过这么多好看的人。 她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姐姐被一个顶好看顶好看的夫人抱在怀中,唤她“我的儿”。 旁边还有个很威严很贵气的伯伯,也是对姐姐目露疼惜。 宝意虽也换了衣裳,洗了澡,黄黄的头发又梳成了奶奶在世的时候曾给她梳的小髻,但还是觉得心里酸酸的。 她也想要奶奶,想要爹爹,想要娘亲。 可身旁的娘亲跪在这里,眼睛只是望着姐姐,全心全意。 宝意只能收起了这样的念头。 第2章 陈柔嘉正式认祖归宗,改名谢柔嘉。 宁王妃保留了自己的乳娘赵氏为她起的名字。 陈氏一手养大柔嘉郡主,进了王府也依然跟着她,作为乳母住进了柔嘉郡主的院子,同宁王妃指派的刘嬷嬷一起照顾她。 刘嬷嬷是府中老人,受了宁王妃的暗中授意,在郡主身旁观察陈氏。 她见郡主初入王府,虽事事依赖陈氏,但陈氏却进退有度,从不僭越,便去回王妃:“陈氏虽是乡野妇人,但识大体,知进退,对郡主是顶用心的。” 宁王妃放心了。 同娘亲一样,宝意也住进了柔嘉郡主的小院里,跟几个年纪相仿的小丫鬟睡一间房。 住在王府,不似住在乡野,不用再事事都由宝意一个人来做。 能吃饱,能穿暖,还能盖这么香香软软的被子,宝意觉得自己不能更满足了。 更令她惊喜的是,作为丫鬟,竟然还能跟郡主一起由女先生开蒙! 这真是太好了! 只是进了王府,她从此不能再叫姐姐做姐姐,要叫她郡主,见了她还要给她行礼。 做错了事,还会被娘亲跟刘嬷嬷罚,但宝意已经觉得这是梦里才有的好生活。 她在王府待了七年,长到了十四岁,童年缺失的养分终于跟上来了。 宝意渐渐地长开了,尽管因为身份特殊,常常被同屋的小丫鬟排挤,被人使绊子受罚没有饭吃,但也不再面黄肌瘦,变成了个顶好看的少女。 有时候院子里不忙,宝意会坐在廊下看雨,偶尔也会想娘亲对自己是否过于苛刻。 可每次受罚,娘亲都来亲手给她上药,一边上药一边流泪,告诉宝意她们母女二人要在府中立足,她须得对自己的孩子更加严苛,否则在这王府中不能服众。 宝意小小地叹一口气,觉得自己也能理解娘亲。 何况自己每受一次罚,贵为郡主的姐姐都会在私底下安慰自己,给自己好吃的。 这样想来,也不算什么苦了。 —— 承天二十七年,新帝继位,改元“太初”。 柔嘉郡主出去游玩,参加庆典,回来便发起了高烧,出起了痘。 御医来诊,断定她是得了天花。 一时间,整个院子都被封锁了起来。 郡主得了天花,接触过她的人都会被传染,宝意那日正好不在院子里,回来的时候看着紧闭的院门,听见里面的惨叫声,只呆立在原地。 柔嘉郡主的症状严重,几个轮流伺候她的小丫鬟也相继感染,全部倒下。 院子里需要新的人手,宁王妃念在陈氏只有宝意这么一个骨血,让她不必进去。而陈氏面色苍白地摇头,执意让宝意留下。 这般忠仆,也令宁王妃十分动容。 宝意听要自己进去顶替其他人,虽然想着那些惨叫心中害怕,但也还是用帕子蒙着脸进去了。 熬过前几日,柔嘉郡主的状况已经有所好转,只是皮肤上的伤口开始结痂,痒得她不住地想挠身挠脸。 宝意跟其他人按不住她,眼睁睁看着谢柔嘉挠破了脸,血滴在白色的里衣上。 她哭喊着叫:“母亲,母亲,救我——!” 宁王妃在屋外肝肠寸断,陈氏在旁亦是如此。 许是接触到了病人的血,宝意也在这场灾难的尾声染上了天花。 她跟姐姐一样难受,发热,出痘,全身痒得不住地想挠。 只是姐姐有人按着,她却没人顾。 到底老天垂怜,两个人最终都活了下来。 宝意能自己起身之后,看镜中的自己脸上多了好多的疤。 而谢柔嘉比她更严重,她把脸挠得那样伤,再好的药也不能让她不留疤。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哭大闹,在看到同样染上天花,情况却比自己好的宝意,更是叫着要把她轰出去:“都是她……都是她不按着我!她就想让我破相!我不要再见到她!” 宁王妃低泣着抱住她,谢柔嘉扑在母亲腿上崩溃大哭:“娘……娘我以后可怎么办……娘!” 宝意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姐姐房门前离开的,等回过神来,坐在面前的人已经变成了娘亲。 陈氏愧疚地看着她,说要送她到庄子上去休养一段时间。 宝意想着姐姐说的话,茫然地点了点头。 一辆朴素的马车从王府偏门出来,载着宝意离开了生活七年的地方。 宝意戴着面纱,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大概不会被想起接回王府了,于是打定主意要在庄子上开始新生活。 毕竟她就像坚韧的野草,无论被带到哪里,都一样能活下来。 到了城外的庄子上,宝意才发现来这里的不光是自己这样被打发出来的丫鬟,王府里那位不良于行的小公子也长住在庄子里休养散心。 庄子的景色好,温泉也好,冬天一到,漫山红梅。 宝意手脚勤快,人也机灵,一来就获得了庄上管事的欢心,把轻的好的活儿都交给了她。 几场大雪降下来,梅花开得正灿烂。 管事提了一句公子爷想赏梅,可惜园子里红梅开得不够好,宝意便上山去,想剪最好看的梅花来插瓶。 因为贪多贪好,她一个没抓稳,差点从山上摔下去。 幸好,被一个突然出现的青年救了。 青年身穿劲装,蒙着半张脸,手上还抱着把剑,宝意都不知他之前是藏在哪里,穿着一身黑在雪地里竟然藏得那般好。 她被他拉回来,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他的眼睛看的。 大家都蒙着脸,青年仿佛觉得此情此景很有意思,放她下来的时候似乎还轻笑了一声。 后来宝意才知道,他是三公子身边的影卫。 再后来她上山剪梅花,他都会现身陪着。 剪过了两度梅花,宝意十六岁了,影卫向公子求娶了这个留在庄上的少女。 向来孤高冷僻的公子眼中有了温度,点头允了他,还给他们在隔壁镇买了庄子良田做贺礼。 第3节 宝意十六岁出嫁,厚厚的粉遮盖了她脸上的疤。 她美美地穿上嫁衣,坐上花轿,做了新嫁娘。 坐在轿子里,她想起第一次看他面罩下的脸,就觉得虽然冷冰冰,但是很好看。 而他揭开她面纱,看到她脸上的印子,眼中也没有丝毫介意的神色。 宝意很开心,她终于又要有一个家了。 虽然坐上轿子前往隔壁镇,并没有亲人送嫁,但她还是很期待新的日子。 然而,新嫁娘的娇羞忐忑还在她心里没有散去,在城外活动的山贼就袭击了送亲队伍。 外面传来厮杀和惨叫的声音,宝意缩在轿子里,害怕得直发抖。 这嘉定之乱后,许多人流离失所,落草为寇,城郊也有这样的山贼出没。 宝意没有想到自己会遇上,更没想到这些人对自己起了歹心。 送亲的队伍死伤惨重,剩下这顶光秃秃的轿子在原地。 原本该由新郎掀开的布帘被人一把掀开,宝意眼前猛地一晃,盖头也被人扯下。 两个山贼出现在她面前。 “这里有个新娘子!嘿嘿嘿——” “瞧这小模样水灵的,让我们先来当一把新郎哈哈哈!” “走开!”被从轿子里拖出来的宝意奋力挣扎,仿佛又回到了四岁那年被姐姐抢走玉坠的时候,“走开!” “这性子还挺烈——啊!” 她咬了一个山贼的手,在他吃痛的时候爬起来向着旁边跑去,慌乱中跑掉了鞋。 大部分山贼还在盘点得到的东西,这两个淫兴大发的贼人却追了她一路,像猫捉耗子一样任她跑。 宝意跑到了悬崖边,揪着身上被撕破的衣服,一边后退,一边回头看脚下滚落的沙石。 那两人在她面前停了下来,面露淫邪。 “你跑啊,你再跑啊!” “除非你跳下去,不然今天我们就要把你就地正法了哈哈哈哈哈!” 宝意感到绝望,感到痛苦,感到无助。 她望着这两个山贼,想着还在等着自己过门的那个人,与其活着受辱,不如清白去死!一咬牙,转身朝着悬崖跳了下去! 呼啸的风声中,她的眼泪划过眼角。 她想,自己做不了他的新娘了。 …… “啊——!!!” 宝意大叫一声,腾地一下从黑暗里坐了起来。 听见她这么一叫,另外几张床上睡着的人也吓醒了:“怎么了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走水了吗? 丫鬟房里一阵慌乱,几人纷纷披衣起来点灯查看。 四下看了一圈,没走水没进贼,再一看,屋里的几个人就宝意还坐床上发呆。 所有人顿时觉得没跑了,刚刚那声就是她叫的! 被吵醒的几人恼怒起来,把灯往桌上一放,冷嘲热讽道: “要死了你?扰人清梦。” “你小姐命娇贵,亲娘得郡主看重,我们可没有呢。” 宝意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冷汗淋漓,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 刚刚那是什么?是梦? 可是那粉身碎骨之后的剧痛,还有在山崖底下抽搐了片刻才断气的痛苦,实在是太真了。 见她被骂了也没反应,几个人也只好自认倒霉,骂骂咧咧地回床上睡觉去了。 只有一个少女拿了灯过来,伸手掀开了宝意的帐子,小声问她: “宝意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宝意抬眼看她,少女见她脸色发白,全身颤抖,是真的被吓到了。 她于是放下了灯,在床边坐下,伸手给宝意擦了擦汗:“没事了,只是做梦,不要怕。” 她拉过宝意的手,然后愣了一下,正是夏天呢,宝意的手竟那样的冰。 宝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属于十四岁少女的手。 小时候得过的冻疮、裂痕,这几年都养好了,从指尖到手腕都是莹白的,平整的。 天花,庄子,出嫁,遭劫,身死……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梦。 面前的少女叫冬雪,是丫鬟当中唯一一个真心对宝意好的。 在宝意的梦里,她没熬过天花,是院子里最先死掉的那个。一想到她的死相那样惨,宝意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了。 “不怕不怕,宝意。”冬雪向来把她当妹妹,见状忙抱住了她,“不怕不怕,做梦而已。” 屋里有人不满了:“灭灯,还让不让人睡了?” “这就灭。”冬雪忙松开宝意,折身去吹灭了油灯,一转回来就感到宝意还抓着自己的袖子,于是说道,“我陪你睡?” 正是初夏,晚上还挺热的。 冬雪钻进宝意的被窝里,让她转过去,轻轻拍她的背,哄她睡。 在她的轻拍下,宝意心神稍定,确信自己做了个噩梦了。 可是庄子里的红梅,三公子身边的影卫…… 她明明没去过也没见过,怎么会这样清晰地梦到呢? 第3章 柔嘉郡主院子里,大大小小十几个丫鬟,作为郡主房里的一等丫鬟,春桃的气性特别大。 因着昨晚被宝意吵醒,所以今早起来的时候,她对谁都没个好脸。 等进了郡主房里,伺候郡主洗漱,柔嘉郡主见她这样便问道:“怎么了?” 春桃便告状道:“昨天夜里三更呢,宝意忽然大吵大闹,把我们都给吓醒了。” 丫鬟住的地方跟郡主的房隔得远,柔嘉郡主没听到,刘嬷嬷倒是注意到了。 刘嬷嬷说:“许是晚上做梦靥着了。” 柔嘉郡主听了,朝着外头张望了两眼没见着宝意,于是对立在侧旁的陈氏说:“回头送碗安神汤给宝意,夏夜闷热,喝了安神汤能睡得好些。” “是。”陈氏先是应下,然后又对郡主说,“郡主也别这么惯着宝意。” “我不惯着她。”柔嘉郡主说,“这不是为了让春桃别再被吓着。” 可是对明明是来告状的春桃而言,她告的这一状起的完全是反作用,不光没让郡主罚宝意,还赏她安神汤。 她不满地撇了撇嘴。 宝意今天不在房里伺候,在外面做着洒扫的工作,冬雪经过她身旁便停了下来。 “宝意。”少女问,“你可好些了?” “好些了。”宝意说着,对冬雪抿嘴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冬雪跟春桃一样,是郡主房里的一等丫鬟,两人性格却是两个极端。 “那就好。”冬雪见她能笑,不由得伸手捏捏她的脸,“白天多活动,晚上就能睡得好。” 宝意应了一声,继续洒扫。 冬雪捧着装晨露的瓶子,没立刻走,而是说道:“我去园子里采晨露,听大家都在说新帝继位要改元,不知会选哪个。” 宝意拿着扫帚,头也不抬地扫着花坛边缘的落叶,脱口而出:“太初呀。” “咦?”冬雪看她,“这你从哪听到的?” “忘了!”脱口而出之后,宝意就意识到了错误,忙抬起眼眸来,清凌凌地望着冬雪,“不知哪里听到有人说的。” 实际上她根本就没听人说过,这是她在梦里头梦见的。 太初这个年号从她嘴里冒出来是那么的自然,可见昨晚的梦是何等的真实,令她醒来之后到现在都还记得。 可梦里的事情怎么能当真?哪怕她记得每个细节,也不是真的。 冬雪不疑有他,捧了郡主要收集来泡茶的晨露就进屋了。 宝意扫洒了片刻,等把院子里的落花灰尘都扫干净了,这才收好东西洗手去吃早饭。 一进厨房,就收到追随春桃的那几个丫鬟阴阳怪气的嘲弄,尤其是春桃,她一见着宝意进来就立刻说道:“有人可真是好命,昨晚上一魇着,今天我跟郡主说了,郡主就要给她赏安神的汤药,我们可都没有这样的。” 宝意拿碗的动作顿了顿,冬雪在她后面进来,见状轻轻地碰了碰她。 见冬雪来了,春桃才偃旗息鼓,把碗一推:“吃饱了,走。” 宝意跟冬雪盛了粥过来,就看到桌上的菜都被报复般地夹光了,只剩下一小碟咸菜。 跟着春桃把东西吃完的丫鬟们抹了抹嘴,站起了身,把碗放在桌上对宝意说:“这碗劳你收了。”说完就窃笑着走了。 宝意一看这桌上就剩下一碗咸菜就白粥,这早饭怎么吃呀? 倒是冬雪对她说:“没关系。”然后让她等会儿,接着去了厨娘那儿,回来的时候拿着两个馒头,里面夹着肉,得意地朝宝意晃了晃。 两人坐在一起吃早饭,宝意在丫鬟中被针对,觉得冬雪跟自己在一起,老是被连累。 宝意轻轻地撕着馒头,对冬雪说:“姐姐,要不你不要跟我在一起了?” 第4节 “没事,她们也就是小孩性子。”冬雪反过来安慰她,“昨天晚上也没睡好,今天难免态度就不好。你看郡主这么关心你,等晚上喝了安神汤,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想着姐姐,宝意心中一暖,又点了点头。 宝意想,如果那梦是真的,姐姐会染上天花,自己一定要阻止她出去。 —— 在宁王妃院子里用过早膳之后,柔嘉郡主就去学堂了。 王府里,除了宁王妃膝下的柔嘉郡主,目前还有王妃的两个跟郡主年纪相仿的外甥女在一起小住,也一起上学堂。 学堂的女先生从给柔嘉郡主启蒙到现在,教她们读的书也没有太深,毕竟是闺阁女子,又不需要去参加科举,课程也就松散。 临着到午膳前还有一段时间,女先生的教授就停了下来,让柔嘉郡主跟两位表小姐可以趁着天气好,一起到花园里走走,活动活动。 柔嘉郡主跟两个表姐一块儿来到花园,身后跟着一群小丫鬟。 这两位来做客的表小姐都曲意奉承着柔嘉郡主,变着法儿令她开颜,其中一人说:“近日天气这么热,今天倒是难得有风。” 走在回廊上,感受着吹拂过来的强风,柔嘉郡主抚过被吹乱的鬓发:“是啊。” “郡主。”跟在她身后的春桃立刻说道,“近日郡主不是新得了风筝还没放过?不如就趁今日风好放一放吧。” “你个机灵鬼。”柔嘉郡主眼睛一亮,“还不快去把我新得的那风筝拿出来?” 她在课堂上被拘得烦了,眼下有东风,也好忙趁东风放纸鸢,松散松散。 见春桃领命而去,柔嘉郡主颇为得意地对着两个表姐说:“这风筝倒也不是什么好物,就是图样稀罕难得,今日在京中很是流行。” “那肯定是要看看了。” 她们去了开阔的位置,等丫鬟取来风筝。 取来一看,果然是漂亮物件,一共两个,一大一小,柔嘉郡主放了大的那只,那只小的就由两姐妹一起玩。风筝飞上天空,线牵在她们手中,随着这风摆得非常有趣。 宝意在院子里为兰花松着土,抬起手擦了擦汗,无意间看到从院墙那边飞起的风筝。 她看着看着就想起朦胧的记忆里,奶奶抱着自己放风筝,不由地就有点痴了。 柔嘉郡主玩了片刻,远远地看见宁王世子经过,便叫了一声“大哥”。 宁王世子是宁王与王妃的长子,生得丰神俊朗,性情与宁王非常相似,可是柔嘉郡主不怕他。 她把自己的风筝线往丫鬟手里一塞,然后说道:“我有事要去找大哥,你们不玩了就把线收回来。”说完就朝着大哥谢嘉诩那边跑去。 谢嘉诩一听见妹妹的声音就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看着她过来,然后眼中露出了些宠溺:“怎么,有什么事这么急,风筝也不放了?” “有顶要紧的事找哥哥。”柔嘉郡主说,“去哥哥那里谈吧。” 谢嘉诩对这个自小失散在外面,七岁才接回来的妹妹是极其疼爱的,当下便应了一声“好”,带着她一起走了。 见柔嘉郡主不玩了,两个表小姐也把风筝交给了丫鬟,两人打算回住的院子去。 郡主跟两位表小姐一走,丫鬟们就得到了玩耍的机会,高高兴兴地在这里放了起来。 她们都是府里长大的大丫鬟,平日里威风就大,放个风筝也不会让人说什么。 只是天色转阴,风渐渐大起来,春桃手里的风筝被风卷着,线不知怎么就断了。 “哎呀!”她叫了一声,看着那断了线的风筝向着旁边飞去,然后落在了高高的屋檐上。 剩下的两个丫鬟连忙把手上的线收了回来,跟她一起跑过去看着那落在屋顶上的风筝,心中都想难怪前几日这么闷热,今天风这么大,原来是要变天了。 春桃望着那风筝落的地方,听夏草跟秋云说:“春桃姐姐,我们得赶紧把风筝取回来,不然待会下雨可就淋坏了。” 春桃却道:“急什么?” 她看了那风筝落下的方向片刻,心中有计上来,“宝意不是最擅长攀高吗?” 两人听着她的话,对视一眼露出了笑容,说道:“姐姐是想——” “去。”春桃说,“把她给我叫来。” 秋云应了一声“是”,就蹬蹬地跑回柔嘉郡主的院子里去。 正在松土的宝意见风筝飞着飞着就断了线,不知掉在了哪里,不由得从花坛下站起来。 不到片刻,就看到秋云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目光在这边搜索了一下,找到了自己,朝自己招了招手,说道:“宝意快来。” “怎么了?秋云姐姐。”宝意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手里还拿着松土的花铲。 秋云走过来,一把抽走了她手里的花铲,扔在花坛里,拉着她的手道:“随我走,郡主的风筝断了线,落在了高处,我们个个都畏高,不敢上去捡。” 本来这应该是让小厮或者侍卫去捡的,可是风筝是郡主的爱物,怕他们粗手粗脚,把风筝给弄坏了。 宝意一听,果然没有拒绝,说道:“我这就跟你去。” 跟生长在府里的丫鬟都不一样,她自小便在乡野长大,徒手爬树摘果不在话下,完全不畏高。 柔嘉郡主跟着大哥走,发现大哥现在是要先去母亲院子里,于是也跟着去了。 王妃正在院子里看账本,见儿子跟女儿一起进来,于是笑道:“你们俩怎么一起过来了?” 谢嘉诩朝母亲行礼,然后走进来在桌旁坐下:“在路上跟这丫头见到,这丫头说有事要找我,我说要先过来向母亲请安,她就吵着要一起过来了。” “是啊娘亲。”柔嘉郡主靠在宁王妃身旁,撒娇道,“我有事要找大哥,结果大哥说要先来看看你,我就又跟来了。” 宁王妃摸了摸她的脸,对长子说:“你们两个来了倒也正好,你们祖母很快就要从五台山回来了。” 谢嘉诩神色微动:“祖母终于要回来了?” 宁王妃点了点头。 而柔嘉郡主在一旁,却是对祖母这个身份非常陌生的。 自老宁王仙逝以后,老王妃就去了五台山清修,之后许多年便一直没有再回来。 宁王妃说:“这次你们祖母能够回来,主要还是因为新帝继位,所以才能劳动她离开清修之地。” 她说着,看向了自己的女儿,柔嘉郡主听她说道:“柔嘉自出生就不在我身边,也没有见过祖母,这一次正好与你祖母见见。” 柔嘉郡主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头顶忽然一声惊雷劈下来,吓得她不由得“啊”了一声,往母亲怀中扑去。 宁王妃搂住了她,笑她:“这孩子。” 谢嘉诩将目光往外投去,开口道:“是快下雨了。” 夏日的雨就是来得这么突然,而且雷声响亮,特别吓人。 在外头的屋檐下,宝意爬上了梯子,敏捷地来到了屋顶,见那风筝落得有点远,于是整个爬了上去,伸长了手才够到。 底下的春桃、秋云她们在看着,然后春桃做了个眼神,就示意她们把梯子搬走。 在上面捡风筝的宝意完全不知道,只是捡到的时候忽然听得一声惊雷响,划破了上空不知什么时候聚集起来的云幕。 宝意在房顶上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只想着尽快下去。 可是等回过头,却看到那底下放着的梯子不见了,令她连忙叫道:“姐姐!春桃姐姐!我还在上面!” 可底下的人躲进了屋檐下,像是完全没有听到。 春桃还在一边指挥她们把梯子搬进来一边说:“快点快点,不然雨落下来就要淋湿了。” 第4章 宝意被困在上面,手里还拿着刚刚捡到的风筝。 雨点已经在豆大地从天上砸下来了,落在宝意的手跟脸上,令她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把风筝往怀里捂。可是这风雨这么大,她就这么小,怎么也捂不全。 雨势密集得连成了一片,仿佛在天地间连成了幕。 柔嘉郡主跟大哥一起,在宁王妃的院子里听她说准备迎接老王妃回府的诸项安排。最末,宁王妃对长子道:“明日你就去庄子上,把你三弟接回来。” 谢嘉诩应了,见外面雨势一时半刻没有要停的意思,只邀妹妹随自己一同离开。柔嘉郡主摇头,惧着外面的惊雷,无论如何也不肯在这时候随大哥一道走。 见状,宁王妃便笑着说道:“你自己回去吧,让你妹妹在我这里呆着,等雨停了再走。” 谢嘉诩无奈地看了一眼妹妹,想着这丫头回头别忘了要求自己的事才是,应了声“好”便先行从这里出去了。 柔嘉郡主望着哥哥的身影,觉得换了自己是万万不敢在雷声这么大的时候跑出去的。 她留在母亲身边,在感到安心被庇佑的同时,也有些好奇地问起了祖母的事:“娘亲,我从未见过祖母,她老人家是怎样的一个人?” 大雨瓢泼,迅速溅湿了回廊。 王府里,走在花园这边的人少了,遥遥的只见回廊上走来了两个人,俱是翩翩佳公子。隔得远远的就听见其中一人在说话,另一人在低笑。 右边这个手拿扇子,在一边走一边说话的俊美青年是宁王府的二公子谢临渊,而左侧身穿月白色织锦缎蟒袍,冠玉般的俊美面孔上嵌着一双清冷眼眸的青年则是当今四皇子萧璟。 当四皇子还是燕王四公子的时候,两人就交好,时常往来。 先皇膝下无子,退位之后就传位给了亲弟弟燕王,萧璟也自然就成了四皇子。 萧璟做了皇子之后,与谢临渊的情分依然不减,仍旧时常在宁王府出入。 眼下,两人正一边走一边交谈,谢临渊讲得投入,没有注意到对面屋顶上的人,可在他身旁的萧璟却是看到了。 他收敛了笑容,一把拉住了好友,提醒道:“你看屋顶上。” “什么?”谢临渊随着他的话转头看去,就看到对面屋顶上有一个纤细的身影,在这大雨倾盆的时候不知为何爬到了上面。 谢临渊有些吃惊,在大雨中见着宝意身上穿的衣服,应该是妹妹院子里的侍女。 而且在密集的雨幕里瞧着她还护着一个什么在怀里,就猜到她大概是在没下雨的时候爬到屋顶上去捡东西,结果现在困在上面下不来了。 “来人!”谢临渊觉得妹妹房里的丫鬟真是胆子大了,在远远跟着的小厮跑上前来的时候,对他说道,“快过去搬个梯子来,让上面那小丫头下来。” “是!”小厮见着房顶上的宝意,暗暗咋舌,朝着后面一招手,然后飞快领命跑去了。 萧璟站在回廊上看着,清冷的眼眸望向天空,只见云翳中又在酝酿着新的惊雷,电光闪烁,躲在上面的身影看上去瑟瑟发抖,很是可怜。 燕王府不比得宁王府清净简单,人与事都要复杂得多,他对这些事情见多了。 这小丫鬟不可能无缘无故爬上去,然后又这么巧合地被困在上面,多半是有人想要设计她。 只是在这种时候,常人留在房子里都觉得害怕了,她在上面居然还能挺着不叫,这令萧璟不由得要多看她一眼。 宝意虽然待在高处,可是视野被雨水遮挡,尤其她还牵挂着手里的风筝,也不曾试图叫人,更不知道有人已经看到了自己,准备搬梯子过来了。 她只想着要自救。 宝意看着这屋顶的高度,其实跟自己以前爬的树差不多,只是这么跳下去肯定要摔断腿,不能直上直下。 第5节 她抹了一把脸,目光落在了这屋檐对面的山石上。 宁王府建府的时候,就有不少山石阻碍,建府的工匠没将其铲平,反而巧妙地布置在了府中,形成了自然的景观。 宝意见这假山离屋顶不远,心中想道,要是能跳过去,就能顺利地下来。 只是她不知道这装饰用的山石垒得牢不牢固,自己跳过去,它能不能撑得住自己的重量。 可是她也不能一直待在这上面,所以宝意从屋顶上站起身来,决定拼了! “快来快来!” 几个小厮穿过回廊,来到了这屋檐下,确定上面的小丫鬟还没吓得滚下来,赶紧找梯子。 刚刚春桃她们把梯子搬走,就放在了附近的空房里,甚至连门都没完全掩上,他们一找就找到了。 谢临渊的侍从指挥着人把梯子搬出来,挪到屋檐底下,可是下面的动静被雨声跟雷声掩盖了,宝意听不见。 对面的回廊上,萧璟跟谢临渊一起看着这个方向,见梯子很快就要搭上去,可是那待在屋顶上的小丫鬟却有了动作。 “她做什么!”谢临渊惊诧地道。 萧璟眯起了眼睛,见她把怀里护着的东西往身后一背,总算看清楚了她爬上去捡的竟然是只风筝。他的目光自屋顶移向一旁,却是知道宝意想怎样了,不由得眸光一凝。 只见那纤细的身影在屋顶上站了起来,然后后退了几步,接着竟然在瓦片上开始助跑! 那风筝背在她身后,像是打湿的翅膀。 宝意一脚踩在屋檐边上,用力一蹬,整个人就从屋顶上跳了下来,目标明确地往隔着一段距离的山石扑了过去! 两个搬梯子的小厮在底下看着,吓了一跳,直叫:“我的亲娘!” 宝意心无旁骛,一跳出去之后眼中就只剩下山石的棱角,完全没有注意到底下有人惊呼。她冲过这段距离,整个人撞到了山石上,来不及痛呼就感到自己在下坠! 她五指用力地抓住一切所能抓到的突起,被粗糙的山石磨得出血也不放开,整个人贴着山面。 这宁王府的假山到底还算稳固,被她这样冒险地撞过来,竟然没有松脱。宝意下坠了一段,终于让她抓住了定住自己的石头,然而另一只手却在雨水中打滑,抓了个空。 这时,天上又滚过一阵可怕的惊雷,令在底下看着的人都条件反射地捂住了耳朵。 只有这挂在山石上的纤细身影,在大雨中脸色煞白却没有放手,咬着牙坚忍地抓住了另一个可固定的凹处,然后脚也踩实了,整个人慢慢慢慢地从山石上往下挪。 萧璟跟谢临渊远远地看着,从这小丫鬟由屋顶上跳下来,到撞在假山上往下滑落,最后又在雨中像只小壁虎一样爬下来。 谢临渊觉得自己看了场惊险的戏目,刚要松一口气,就听好友道:“后宅之中,丫鬟争斗是常有的事,可像今日这般,未免过于阴毒。” 如果今天他们没看见这一幕,或者说宝意自己没有这样的决心跟身手来自救,她困在屋顶上,在这豪雨惊雷中不是失足从上面滑下来,就是要被吓坏。 这场雨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停的。 他们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从山石上挪了下来,两脚落到了地上,萧璟对谢临渊说:“过去看看她。” 谢临渊也想见见这个小丫鬟,于是应了一声好,就和他一起顺着回廊走了过来。 宝意站在地上,心怦怦地跳着。 那一瞬间的坠落感仿佛跟可怕的梦境重合,只是这一次她抓住了生机。 雨水落在掌心,激起一阵刺痛,她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掌心被割得血肉翻起,血水正在被雨水冲淡,落到地上,汇入屋檐下的水沟里。 她刚刚爆发出了所有的力气,眼下只觉得全身脱力,站都要站不住了。 在她就要倒下去的时候,从旁边伸过来了一只手。 那只手避开了她受伤的地方,握着她的手臂托住了她。 头顶的雨停了,宝意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月白色蟒袍的清冷公子正站在伞下,寒星般的眼眸里映出自己狼狈的样子。 而在他身后,还站着满眼惊讶的二公子。 —— 郡主院子里,柔嘉郡主刚从宁王妃处回来,一进门就听见有争执的声音。 她皱了皱眉,望向争执传来的方向,就看到是自己的大丫鬟冬雪在质问大丫鬟春桃。 冬雪难得动怒:“宝意在哪?” 春桃不耐烦地道:“这我哪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冬雪压着火气质问道,“我听珍珠说了,是你让秋云来叫宝意出去的。” 宝意原本在给花松土,如果不是这样被贸然叫出去,眼看着要下雨了,她肯定不会把花就这么留在外面。 “在吵什么?”柔嘉郡主走了过来,几人立刻下跪向她行礼,低头称郡主。 柔嘉郡主看了看她们,开口让冬雪起来,然后问道:“宝意怎么了?” 听见她的问话,春桃跪在地上目光闪烁,夏草跟秋云也是如此。 只听冬雪说:“回郡主的话,宝意昨天晚上做了噩梦,将我们都惊醒了,于是从今天一早她们就在针对宝意。方才我回来,发现宝意不在,问她们个个都说没看见,我于是又问了跟宝意一起在院里当值的珍珠。珍珠说宝意原是在这里的,不过是被秋云叫出去了。这院子里的丫鬟除了春桃,还有谁能叫得动秋云?分明就是她把宝意诓出去了。” 柔嘉郡主听着,看向了春桃,对她说道:“先前你不是跟秋云一起陪我放风筝吗?你们把宝意叫出去了,你们叫她做什么?” “我……”春桃犹豫了一瞬,冬雪就看到了出现在门边的宝意,顿时忍不住叫了一声:“宝意!” 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宝意淋得浑身湿透,衣服上沾着血迹,手上还缠着白色的帕子,手里拿着只风筝。 顾不上撑伞,冬雪从院子那头跑了过来,宝意发着抖,湿透了地看着她,颤声叫道:“姐姐……” 冬雪看着她这可怜的样,眼泪瞬间就流下来了。 丫鬟们撑了伞,护送了柔嘉郡主过来。 她看着宝意,还未开口就听见二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说道:“柔嘉,我把你的小丫鬟送回来了。” “二哥哥?”柔嘉郡主见到出现在自己院子门外的二哥,意外地道,“哥哥是在哪里见到的宝意?” 谢临渊皱着眉道:“你家小丫鬟上屋顶去给你捡风筝,不知什么人把她的梯子撤了,让她困在上面下不来。” 柔嘉郡主一听,立刻看向了宝意,问道:“是不是真的?” 宝意用微不可见的动作点了点头,可是等抬起头来,对着姐姐说的第一句话却不是其他,而是:“是宝意没用,风筝坏了……” 柔嘉郡主看着她,焦急地道:“现在还哪管什么风筝坏不坏的?” 宝意被这样困在屋顶上,要不是二哥从附近经过见到了,把她解救了下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谢二哥哥送她回来。”柔嘉郡主说,“我会好好查查,我院子里究竟是谁做了这样的事。” “是该好好查查了。”谢临渊意有所指地道,“这次要不是四皇子看见,你的小丫鬟还不知要在上面待多久。” 为了不让妹妹太过担心,他瞒下了宝意是自己从屋顶上跳下来的。 “什么?”春桃秋云她们在旁听着,脸都白了,柔嘉郡主也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四皇子的事。 她心中慌乱,一双眼睛朝着外面看去,只见在雨中,穿着一身月白色蟒袍的人正站在伞下,眸光似虚似实地落在这里。 柔嘉郡主从前对萧璟就怀有思慕,可是却不想在这样的情境下让他注意到自己,还亲眼见着自己院子里的人这般作乱,一时间只觉得脸都烧了起来。 萧璟为了避嫌,并没有跟着过来,这样站得远远的看谢临渊跟他妹妹说完了事情的始末,然后,柔嘉郡主身旁的侍女就把那可怜的小丫鬟拥着带进了院子里。 这事到这里,似乎终于告一段落了。 谢临渊从妹妹的院子门前离开,回到了好友面前,说道:“好了,我跟柔嘉说过了,我们走吧。” 萧璟清冷的目光在院门上划过又收回,对着好友点头,两人又在雨幕中离开。 第5章 宝意被推着进了屋,换下了身上的湿衣服,然后灌下了一碗姜汤。 很快,大夫也过来了,给她处理了伤口,号过了脉,直接开了安神定惊的药。 “怎么样?”冬雪坐在她床边,满眼的心疼,“还冷吗?” 宝意擦干了身,换过了干衣服,包扎好手上的伤以后就待在床上,依然发抖。冬雪拿过了自己的被子来裹着她,听宝意细细地、颤抖地道:“姐姐……还是冷。” 现在已经初夏了,火盆早就撤了,地暖也熄了。 冬雪无法,只能脱了鞋上床抱着她。 不多时,外出的陈氏也回来了,循着消息来了房里,看到了脸色苍白不停发抖的女儿。 宝意见了她,眼中立刻蓄起了泪,低低地叫了声“娘亲”。 陈氏似乎也没想到女儿会这样,正好煎好的药已经端过来了,她就伸手接过,亲自喂宝意喝:“怎么会这样?” 冬雪:“她们真是欺人太甚……” 宝意说不了完整的一句话,冬雪就含着泪,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陈氏听了,在床边怔怔地坐了片刻,然后才像是醒过神来,对望着自己的宝意说道:“宝儿吃了药好好歇着,娘去郡主房里看看。” 宝意其实更希望娘亲在身旁陪着自己,不过她已经习惯了,于是点了点头,看着娘亲出去。 郡主房里,春桃、夏草、秋云三个丫鬟正跪在地上,柔嘉郡主正在大发雷霆。 “你们胆子可真是够大的,居然敢把宝意撂在屋顶上——这打雷又下雨的,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谁担当得起?!” “郡主,我们知错了……”春桃哭着膝行到柔嘉郡主面前,“我们、我们只是想捉弄一下宝意,并不是想害她!” 柔嘉郡主看着自己的大丫鬟,气得头疼。 只是她不知自己是更气她们对宝意做了这些事,还是更在意让四皇子看到自己对院子里的丫鬟管束无方。毕竟是少女,在心上人面前不希望自己有任何的不完美。 见春桃这样,秋云跟夏草一起跪着到柔嘉郡主面前哭求道:“郡主,我们不是故意的……饶了我们这回吧……” 整件事情其实说起来都是春桃的指使,可是她们这个时候要是跳出来撇清自己的话就很不明智。 那会显得像是在落井下石。 郡主或许不会说什么,可她身边的刘嬷嬷跟陈嬷嬷肯定不会留着她们。 让郡主亲自来处理这件事,她心软,反而要好一些。 在丫鬟们的低泣声中,柔嘉郡主心烦意乱地想着要怎么处置这件事,才能在四皇子面前挽回他对自己的印象。这时,门帘一动,陈氏走了进来。 陈氏还没进门,就听到这几个丫鬟的哭声,这令她进门的脚步顿了顿。 柔嘉郡主正坐在桌前,见了自己来,也没有流露出激动或是依赖。 进府这么多年,昔日的小女孩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必再事事过问一手抚养自己长大的人。 第6节 陈氏来到她身后,本以为这一次柔嘉郡主也会自己拿主意,不想她却说道:“陈嬷嬷,依你看这事要怎么处理?” 春桃她们三个闻言,抬头看向了陈氏。 毕竟宝意是她的女儿,而陈嬷嬷跟刘嬷嬷又二人分庭抗礼,掌管着郡主的院子,甚至因为陈嬷嬷是郡主的乳母,所以在院子里地位更胜一筹。 她们会被如何发落,全落在陈氏身上了。 陈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问道:“郡主要怎么做?” 柔嘉郡主道:“把她们打发到外院去。” 打发到外面去,那就是真的丢人了。 这三个丫鬟都是王府的家生子,生来就比平常的丫鬟要高出一头,所以在郡主回来之后才被拨到了她的院子里来服侍她。 现在要把她们赶到外面去,工作繁重还是一说,可是这个面子上怎么过得去? 几人顿时哭了,“求郡主不要赶我们走,我们不会再犯了!” 见柔嘉郡主一副铁了心的样子,她们又去求陈氏:“陈嬷嬷,求您替我们向郡主求求情!我们真的只是想跟宝意开个玩笑,不是想要害她……” 要是陈氏这个宝意的生母都愿意放过她们,那郡主肯定不会把她们赶到外面去了。 陈氏看着她们,她虽三十来岁了,中间又很是过了几年苦日子,但是进了王府之后却保养得当,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可是春桃她们几个丫鬟看着她,总觉得她的眼睛看起来比她们在府中浸淫多年的父母还要幽深,还要让她们更心惊胆战。 她们猜不透陈氏的心思,还好陈氏看了她们片刻之后,就转头对柔嘉郡主说:“郡主将她们赶出去,一时间也找不到其他合用的人手。她们虽做错了事,但到底是家生子,是知根底的人。依我看,就罚她们三个月俸禄,先留着她们吧。”陈氏说着,看向了眼中生出希望光芒的春桃她们,“若是再犯,就将你们发放到外院去,你们可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三人连忙说道。 “那就这样吧。”柔嘉郡主也觉得陈氏说得有道理,打算听她的,“先罚你们三个月俸禄。” 一锤定音,陈氏于是向她们挥了挥手,让这三个丫鬟出去。 不管春桃三人心中是怎么想的,表面上还是感激涕零地站起来,从郡主的房间里离开了。 柔嘉郡主看着陈氏走过去把房门关上,猜到她应该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于是坐在桌旁等着。 她也有事想要跟陈氏说。 刚来王府的那段时日在她的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了,对谢柔嘉来说,仿佛她生来就是郡主。 只是,她对陈氏的依赖始终没有减少。 宁王妃是她梦寐以求中的母亲没有错,高贵,温柔,美丽。 但陈氏……柔嘉郡主始终觉得,她才是自己世界上真正的依靠。 “娘。”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柔嘉郡主依然没有改变叫她娘的习惯,虽然陈氏纠正了她很多次,但她还是一样,陈氏也就随她去了。 陈氏走近前来,听她问道:“宝意怎么样了?” “喝了药,冬雪正在陪着她。”陈氏说,“不必担心,没有什么大碍。” “没有大碍就好。”柔嘉郡主看她走过来,只望着她说道,“先前宝意被送回来的时候,我可是被吓坏了,尤其二哥哥说四皇子也瞧见了——” 陈氏观察着她的神色,淡淡地道:“郡主是被宝意吓坏了,还是被四皇子发现给吓坏了?” 柔嘉郡主被她说破了心思,只嗔怪地低叫了一声:“娘——” 陈氏对她温柔一笑,受了她这一声大不道的“娘”。 在宝意面前,她从未露出过这样的温柔,私下里,这两个少女当中,仿佛贵为郡主的这个才是她真正的骨血。 柔嘉郡主对她说起了先前在宁王妃院子里发生的事:“我本来去找大哥,想让他在外面替我寻只猫儿。” 现在京中贵女养名贵猫儿成风,据说这风气是由新帝的长公主带起来的,京中人人效仿。 柔嘉郡主倒不是特别喜欢猫儿,只是旁人都有,她也是得有。 大哥常在外面,要为她找来好猫儿肯定也更容易,结果被这么一打岔,她都没来得及跟大哥说。 陈氏听闻她的话,正了神色,问道:“王妃说了什么?” 柔嘉郡主道:“我听说祖母很快就要从五台山回来了,我说我没见过祖母,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不管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都是你的亲祖母,你是她的亲孙女。”陈氏安抚道,“何况你是好不容易寻回的明珠,对老王妃来说自然比什么都更宝贝,这些都不用担心。” 也是,柔嘉郡主笑了笑,抚着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觉得放心了。 陈氏目光在她颈间一扫,见她平日里带着的那块今日不在脖子上,只问道:“郡主的玉坠呢?” “玉坠?”柔嘉郡主不甚在意地答道,“收在匣子里了。” 她觉得这也是件奇怪的事,陈氏仿佛非常看重她身上的玉坠。 刚搬进王府的时候这玉坠曾经丢过一次,忘在了浴池,那一次陈氏可是不眠不休,直到找了回来才安心。 “不过是个玉坠。”柔嘉郡主试探地道,“这么紧张做什么?要比它更好的府里也有——” “不一样。”陈氏说,“别的都可丢,这块玉坠你一定要带好的。” 从小到大,她说的话都准没错,柔嘉郡主也就没有再多问,只是想着晚上就去把玉坠重新拿出来贴身带着。 陈氏见她听话,放下了心,又将话绕了回来:“郡主见了四皇子过问,怎的如此慌张?” …… 这头柔嘉郡主被陈氏问着女儿心思,而在丫鬟的房间里,宝意喝了药,药力发作,也躺在床上沉睡去了。冬雪给她掖了掖被子,确认她睡得安稳,于是转身出去关上了门,打算去小厨房给她熬点小米粥,等她醒来喝。 宝意闭着眼睛,感到自己又被梦境攫取住了。 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是因为她在看东西的视角跟平时都不一样,就好像她现在仍然站在屋顶上,看着下方一样。 梦境里的雨不像夏天那样又急又大。 这里的时间仿佛已经是深秋了,雨丝又细又密,渲染得天地一片寂寥。 宝意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她望着下方,只见下面是灯火通明的华丽宅邸,而且张灯结彩,像是刚刚有过喜事。 仿佛游魂一样滞留于这个世界上的宝意看着这一片建筑,不由自主地向下飞去,然后感到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来到了一间房中。 在这喜字还没有撤去的房间里待着的是两个她熟悉的人,一个是宝意的娘亲陈氏,而另一个则是在因为天花破了相的姐姐。 柔嘉郡主的脸上蒙着红色的轻纱,她坐在这像是新房的地方,面容叫人看不真切。 宝意想,所以这就是上一个梦境中,自己死后的世界吗? 姐姐终于也成亲了,而娘亲也跟着她一起过来了。 宝意忍不住想姐姐是嫁了谁,娘亲在得知自己的死讯之后,是不是也会感到痛彻心扉。 正想着,就听娘亲说起了自己:“宝意的尸首找到了。” 宝意飘在半空中看着她们,想着听见自己的死亡从娘亲口中说出来,感觉是如此的怪异。 而且在娘亲的脸上她没有看到多少哀痛的意思,反倒是姐姐的眼中浮现出了一丝怅然。 在被山贼逼得跳下悬崖之前,宝意已经有两年的时间没有见过姐姐跟娘亲了。 姐姐的声音听上去比两年前更成熟了些,脱去了稚气,她在面纱后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吗?” 宝意看着她,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迷局,眼前的迷雾让她看不清。 姐姐不像是她认识的姐姐,娘亲也不像是她认识的娘亲,为什么自己的死亡对她们来说不像是悲戚,反倒像是一种解脱? 宝意感到心里发寒,仿佛有什么恐怖的真相要在自己面前揭开了。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姐姐跟娘亲,只见坐在下方的姐姐慢慢地抬手揭开了脸上的面纱。 面纱落下,在烛火中她的容颜完美无瑕,那些因为天花而在她脸上留下的恐怖伤痕完全没有留下任何影子。 这、这不可能! 宝意还记得她脸上的那些伤痕纵横交错,哪怕是太医院也束手无策,可是现在再看,除了那眉心的朱砂一点,柔嘉郡主的脸看上去跟她得天花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不,宝意看着烛光下她姣好的面容,想道,她比从前更美了。 陈氏看着她,伸手抚过了她的脸,然后来到了她的颈边,指尖轻触那枚挂在柔嘉郡主颈间的玉坠。 宝意看到那枚从前只是遍体通白的玉坠,现在不知为何玉身上多了一点红色,犹如雪中开放的红梅,没有稍损玉质,反而更添美丽。 宝意看坐着的姐姐抬起了手,握住了娘亲的手背。 烛光下,这有着养母女情分的两人一坐一立,柔嘉郡主看陈氏时所流露出来的依赖跟孺慕之情,让宝意感觉她完全就是在看自己的亲生母亲。 比起死相恐怖的自己,她们两个看起来都比从前更美丽、更耀眼了。 陈氏抬起另一只手,温柔地抚过了谢柔嘉眉心的朱砂,轻柔地道:“娘去看过了,宝意死得透透的,摔下山崖,一张脸都毁了。从此以后,你就安安稳稳地做这皇子妃,安安稳稳地做皇后,这天下再没有人知道这玉坠的主人不是你,再没有人会知道你不是宁王府的骨肉。” 第6章 晴天一声霹雳。 宝意头脑一片空白地想,这是什么意思?姐姐不是真正的郡主,娘亲……不是自己的娘亲? 那谁才是郡主?谁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一瞬间,过往的记忆就像走马灯一样,开始在她眼前闪过。 那些已经变得模糊了的温暖记忆,又在她脑海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山岗上,小小的宝意被奶奶抱在怀里,脖子挂着那枚玉坠,和奶奶一起遥望着北边。 “看见了没有?”奶奶颠了颠怀里的小宝意,指着连绵群山遮挡后的地方,“那里就是我们宝意的家,只要宝意戴着玉坠在这里乖乖等着,他们就会来找到你。” 小宝意的小手摸着脖子上戴的那枚玉坠,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远方,细细地“嗯”了一声。 在她们身旁,站在地上的是个跟宝意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儿,也在跟着眺望远方,比起现在来要年轻许多的陈氏牵着她的手,母女二人站在一处。 姐姐不是郡主,陈氏也不是自己的娘亲,那枚玉坠是自己的。 宝意死死地盯着柔嘉郡主挂在颈间的玉坠上面的那抹血红,那红色仿佛在她眼前无限地扩大,铺天盖地地笼罩过来。 她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在被玉坠所影响,被吸过去,还是她的整个世界在为这样的真相而崩溃。 她死了,她们两个还活着,而且会好好的,永永远远的顶着她的身份活下去。 这一瞬间,宝意心中迸发出了巨大的怨恨和不甘。 她受了那么多的苦,从来没有一个自己的家,结果竟然是因为被最亲近的人顶替了身份,夺走了她的一切! 这么多年来,她做着院子里最多最苦的活,服侍着夺走自己的一切的人,还管谋划了这一切的陈氏叫娘亲。而她真正的父母……宁王与宁王妃,还有她的哥哥,个个都近在咫尺,却没人发现院子里住着的那个谢柔嘉是假的。 第7节 宝意这一世最想要的就是自己的亲人,可是她却没有想过自己想要的一切就近在咫尺。 如果不是陈氏……如果不是姐姐…… 这样的怨气似乎激发了玉坠,宝意感到那吸引力变得更强劲起来,把自己从半空中扯了下来,向着玉坠中那个血红的世界投去。 “不!”她不甘地挣扎,“我不走!” 她不想要离开这里,她想要质问这两个抢走了自己的一切还这样心安理得的人,质问她们怎么能这样做,怎么敢这样做。 然而她的力量在这玉坠面前就如同蚍蜉撼大树,这原本戴在她的脖子上,在四岁那年被姐姐抢去的玉坠已然认了谢柔嘉为主,忘记了曾经的宝意,只一心一意要守护另一个人。 宝意在抵抗中发出了怒吼,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她不甘这样被抢走人生! 她不甘这样跟自己的亲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从来没有机会和他们相认! 她更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死去,眼前这两个人做的那些事从此没人知道,能够心安理得逍遥地生活下去,她却只能做穿着嫁衣的红衣厉鬼,被这样吸走—— 她不! …… “不——!” 仿佛溺水之人回到了水面上,宝意一下子坐了起来,在黑暗中感到愤怒依然在身体里燃烧。 她大汗淋漓,全身发热,眼下坐起来,汗湿的头发都贴在额头跟颈侧。 这梦境比上一次更真实了,那些不甘、愤怒跟最后的绝望都还留存在她的胸膛里,不停地冲撞着,想要找到一个出口释放出来。 外面的雨停了,天色彻底的暗下来。 大雨过后,空气里弥漫的都是带着青草味的泥土芬芳,宝意听着屋檐下有雨点落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她没死,她揪着被子想,她又活过来了。 但她现在究竟是一个死过复生的游魂,还是什么? 宝意揪着被子,惊魂未定地缩在床角。 屋里没有点灯,光线很暗,所以当转头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的时候,宝意被狠狠地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向着床的更深处缩去:“谁!” 是谁!她看着那坐在自己床边的轮廓,感到那种惊惧又再次袭击了自己。 这个世界并不像她想的那么好,在暗处藏着数不尽的算计。 她被人鸠占鹊巢,她会死不瞑目。 “宝意?!”听见宝意的惊叫,端着粥的冬雪连忙跑了进来。 见屋里这么黑,她眼睛一时间不能适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跑到桌前点亮了油灯。 春桃他们被训斥之后,都被各自的爹娘带了回去,没有回到这里来,只有宝意一个人在昏睡。 屋里的灯一点亮,冬雪就看清了坐在那里的身影是谁,这才松了一口气:“陈嬷嬷?” 是陈氏。 宝意的背一下子紧绷了起来,冬雪却放松下来,一手抚着胸口道:“吓我一跳,陈嬷嬷来看宝意?怎么也不点灯?” 刚才一直静静坐在床边,在黑暗中盯着宝意的陈氏对冬雪微微一笑,开口道:“刚刚进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还亮着,不知不觉就黑了。” 她进来的时候天还没黑,现在阖府都点灯了,那意味着她在床边坐了多久? 宝意不寒而栗。 在今日之前,要是见到陈氏这样关心自己,注意力全放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宝意都是欣喜的,感到安全的,可在那真实的梦境之后,再看着陈氏,她就只感到无尽的恐惧。 抢走玉坠的人是姐姐,但真正令宝意失去身份的,是她。 而且自己一死,陈氏就那样轻描淡写地说找到了自己的尸首,宝意不敢去想那些山贼是真的那么巧堵在了自己出嫁的路上,还是有什么人故意安排让他们找上了她。 被她当成亲生母亲的人,都可能是欺骗她毁掉她人生的真凶,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呢? 冬雪不知道宝意心中的恐惧,端着粥走过来,见她这样缩在床角不说话,还以为她是不舒服。 刚想开口问,就听陈氏说道:“这孩子刚刚又做梦,吓着了。” 宝意拥着被子,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瑟瑟发抖。 可惜陈氏不知道她做的是什么梦,幸好陈氏不知道她做的是什么梦。 冬雪把粥碗放在旁边的凳子上,也坐到床边来,伸手要去探宝意的额头,担忧地道:“又做噩梦吓着了吗?” 宝意不敢说话,在陈氏的注视下任由冬雪探了探自己额头的温度。 陈氏看着她们俩,温和地道:“方才我探过了,没有再烧了。” 听着她的声音,宝意咬住了口腔内壁,努力地不让自己的恐惧显现出来。 所幸在陈氏看来,她经历了在雷雨交加时被困在屋顶上的事,醒来会害怕发抖也是正常的。 “没事了。”冬雪轻声道,又像昨夜那样安抚地拍着宝意的背,“没事了宝意,都过去了。” 虽然陈氏为了在府中立足,平时看上去对宝意很是严格,待谁都好过待这个女儿,但她到底还是宝意的亲娘,在这种时候还是会默默守在她身边,怕她发烧。 冬雪知道宝意最想要的就是娘亲的关怀,陈氏来这里陪着她,她应该会高兴些。 “好了。”见冬雪在这里,陈氏便从床边起身,“我在这里待的够久了,该回郡主房里去了,冬雪姑娘替我好好照顾宝意。” 冬雪点了点头:“我省的。” 在她臂弯间,宝意也抬起眼来,看向陈氏。 站在床边的陈氏接触到她的目光,像是被这小动物一般惊慌的眼神触动了一下。 宝意见她伸手过来,用手中的帕子给自己擦了擦汗,难得温柔地对自己露出笑容:“宝儿好好的,娘要去忙了。春桃她们已经受罚了,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 宝意心中生起了寒意,陈氏的温柔是为什么,她知道得清楚。 她这是满意于自己成功地把真正的郡主教养成了这个样子,畏畏缩缩,让人完全联想不到她才是宁王府的真正骨肉。 这样一个小丫鬟跟现在的柔嘉郡主放在一起,谁会想到柔嘉郡主是假的,而她才是真的? 宝意越是畏缩,越是被吓得神经质,陈氏就越是满意。 她看着陈氏收回了手,转身从房里出去,留下冬雪在这里。到了这一刻,宝意才敢真正地放松下来,让不甘和愤怒重新笼罩了自己。 “好了宝意,来喝点粥吧。”冬雪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转身去端了小米粥来喂她,却听到宝意低泣的声音。 宝意哭得不甘,哭得怨恨,却要咬着被角,连声音都不大敢发出来。 “怎么了?”冬雪听她哭顿时又慌张起来,把碗放在床边,捧着宝意的脸问道,“怎么了宝意,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姐姐去给你找大夫。” 她说着要起身去叫人,可是宝意却从被子里伸出了手,抓住了她的衣角:“姐姐别走……” 宝意闭着眼睛饮泣,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眼中那像厉鬼索命般的怨恨,抓着她衣角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白,“为什么……她们要这般对我……” 她问的是陈氏的所作所为,可是并不知道这一切的冬雪听在耳中,就以为少女是在问为什么春桃她们要这样害她。 冬雪叹了一口气,转身抱着她,摸着她的头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做出任何令人不敢相信的事,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同是郡主的人,春桃自认出身高过宝意,在郡主面前却比不上宝意受重视,自然感到自己被威胁,做出这样的事也不奇怪。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宝意靠在少女怀中,重复着她的话,揪紧了手中抓住的衣服。 是啊,占据她的身份,成为宁王府的郡主,她们母女能够得到多少利益? 如果只是在宁王府的人找去的时候,把宝意还给他们,陈氏所能得到的不过也就是一些钱财,还有跟着回到王府中做下人。 但她把自己的女儿推上了郡主之位,等来的就是泼天的富贵。 想想在那个梦里,夺走她一切的姐姐治好了受伤的脸,做了皇子妃,日后还要做皇后…… 她们母女血浓于水,得了母亲费尽心机为她铺路,谢柔嘉自然也会还她一世尊荣,一世富贵。 相比之下,一个死掉的宝意又算得了什么? 第7章 接下来的十几天,又下了好几场雨,把院子里栽着的芭蕉刷得格外青翠。 虽然在外人看来,宝意这一次有惊无险,但她还是狠狠地病了一场,等到病好以后,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受了罚的春桃、夏草、秋云三个也回来了。 她们的老子娘都为了陈氏放过她们这一次,提了礼物来特意感谢陈氏。 陈氏正了名声,接连几日都来新挪了屋子独自养病的宝意这里看她。 只是无论她如何嘘寒问暖,宝意总是怯生生的,仿佛完全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过来,陈氏也就渐渐懒怠,把宝意交给冬雪,不再这么频繁地过来了。 又是一场夏雨初歇,宝意坐在床头,见冬雪端着药碗进来:“喝药了,宝意。” 冬雪除了忙自己手上的事务,每日还负责给宝意煎药,这是最后一副,喝完之后把病气彻底拔干净,宝意就能好起来了。 只是冬雪觉得宝意身上的病虽好了,但是心病难了,总是一副容易受惊吓的样子。 柔嘉郡主也来看过她,又给宝意单独换了个小房间让她养病,见到冬雪也时常问起宝意好些了没有,冬雪每次都只能摇头。 她看着宝意坐在床上,端起药碗来喝,两只手臂从衣服底下露出来,看上去又青又白,还有很多结痂的伤痕。 宝意一口气喝完了药,放下药碗也不叫苦,只像是怕惊吓了什么一般,对冬雪小声道:“谢谢姐姐。” “不用谢。”冬雪伸手去挽起宝意的碎发,见她像是害怕得想躲,又勉强定下来,心中难过,对她说道,“今天外头的天气好,要不要姐姐陪你出去走走?” 宝意整日闷在房里,根本就不出去,这样身体什么时候才能好? 然而宝意并不想出去。 她摇了摇头,只是垂着眼睛道:“不出去了,姐姐跟我说说外面最近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吧。” 冬雪想了想,说:“倒是想起一件有趣的事,你可记得那天我说起改年号的事时你脱口而出,说今上会改元太初?” 宝意记得,她抬眼望着冬雪,怯怯地点了点头,说道:“记得。” 冬雪满眼疼惜地看着她,说道:“昨日今上宣布改元太初,我一听就觉得这可巧了。” 宝意脸上的神色没有变,心中却是一沉,梦里的细节跟现实开始一点一点地重合了。 第8节 她本就没有任何侥幸心理,可是当听着命运的齿轮转动,一切向着梦中所见发展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感到心寒。 “再过半月就是庆典,届时城中会非常热闹,据说会有许多人来朝贺,也会有绿眼睛红毛的外邦人来,在城中表演,贩售他们的商品。”冬雪变着法儿引宝意出门,说道,“我们可以跟刘嬷嬷告半天假,一起出去看一看,好不好?” 冬雪本想着借这个机会带宝意出去,让她好好玩一玩,也好恢复心情,忘了之前的阴影。 可是没有想到宝意一听就露出了惊惧的神色,摇着头往床里缩去,说:“不要去!我哪里也不要去!” “好好好,我们不去——”冬雪不知道这又是哪里吓到了她,连忙哄道,“我们不去!没事的宝意,不去。” 她嘴里哄着宝意,心里却担忧地想,宝意被这么一吓,从此不敢见人,一月两月还好,要是时间长了,就可能会被迁到外院,或者送到庄子上去。 郡主身边可不留这样做不了事的人,宝意的亲娘也定然会像以前那样不加阻拦,到时宝意可怎么办? 宝意变得容易受惊,并且有些神志不清的事也传到了柔嘉郡主的耳朵里。 天热,她在自己的房里用了酸梅汤,把碗放在了桌上,用手帕略沾了沾唇,抬头对站在身旁的陈氏说:“这样怎么行?大夫可说有什么法子没有?” “就是说吓着了。”陈氏垂着眼,神情看不出什么端倪,“大夫也瞧了,改了药方,但像是没什么用。” 春桃、秋云她们三个在房里伺候着,大气也不敢出。 自出了那天的事以后,宝意就单独搬到了小房间里,只有冬雪陪着她。 宝意怎么会吓得这么厉害,她们三个也搞不懂。 在被郡主罚了俸禄之后,她们被带回家,又挨了一顿训斥。 原因就是她们是家生子,跟乡野之地来的这么一个小丫鬟有什么好较劲的? “那宝意不过就是占了跟郡主一同长大的情分,你有什么好妒忌的?”春桃的娘点着女儿的脑门,恼道。 春桃的爹也是淡淡的:“家雀终归是家雀,就算跟凤凰一个窝长大,也不会变成凤凰。” 等到年纪大了发放出去,许的人家都没可能像她们几个这样好。 宝意也十四岁了,容她长大左右不过是一两年的事情,她们这次这么干才是失了策。 虽然挨了训,不过春桃想,这小丫头要是真这么吓得半废了,疯了,提前放出去也好。 …… 不管他们旁人是怎么想的,宝意喝完药之后就安安稳稳地躺回了床上。 冬雪收了碗,又被宝意拉住,于是站在床边回头看她:“怎么了?” 宝意把被子拉到脸上,盖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小鹿一般无辜的眼睛,闷声闷气地对冬雪说:“姐姐答应我,庆典那天不要出去。” 在梦里那一回,冬雪并没有出去,染上天花是被郡主传染的。要是这次她因着自己的事向刘嬷嬷告了假,出去染上了天花的话,那就不该了。 宝意知晓,这场天花就是那些进入京城的外邦人带来的。 “好,不去便不去。”冬雪不爱凑热闹,见宝意这样坚持要自己说不去,为了让她放心便保证道,“除非你跟我去,否则我不会去的。” 得了她的保证,宝意这才放下心来,在枕头上躺着,闭上眼睛。 冬雪看了看她,端着空了的药碗出去了,不忘反手给宝意带上门。 等到她的脚步声远去,宝意才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她一开始从噩梦里惊醒,见着陈氏的那些惊惧不是装的,可后来这样胆小多疑,随便什么声音都能让她失手砸掉手里的东西,却是她装出来的。 这是她为自己找的保护色。 越是被人看轻,她就越是安全。 这院落里偏僻的房间很少有人来,宝意从床上爬起,穿着单衣来到了梳妆台前。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少女看上去很苍白,眼神却是明亮的,仿佛一个冤魂被拘在这躯壳里,有无尽的不甘与愤怒在她的血液里熊熊地燃烧。 她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但是这么多年,她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活着,王府里却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才是宁王的亲生骨肉。 宝意摸了摸自己的脸,镜中的少女也做了和她一样的动作。 原因无他,只是她跟自己的父母长得一点也不像。 宁王挺拔英武,宁王妃美丽端庄,宁王世子长得随父亲,二公子跟三公子则更像母亲。 可是宝意看着自己的脸,无论如何也不能从这张脸上找到宁王跟宁王妃的痕迹。 要不是她记起了奶奶在山岗上说过的话,记得她为自己指过北方,她也怎么都不能把自己跟宁王一家联系在一起。 没有了血缘长相这最强力的佐证,又无法证明玉坠是自己的,摆在宝意面前的就是一个死胡同。 她如今所能做的,只有让自己先活下来。 半个月后,柔嘉郡主就会染上天花,若是放在之前,宝意会拼了命也要阻止她去参加这场庆典,可是现在,她不能暴露自己的秘密。 而且她人微言轻,便是说了,谢柔嘉也听不进去。 虽然比起小时候的蛮横无礼,谢柔嘉已经变得柔顺了许多,但是她骨子里的固执,宝意很清楚她没变过。 宝意所做的第一步,就是要让院子里的人觉得自己被吓得失常,减少陈氏放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再想办法从这个院子脱离出去。 不然只要谢柔嘉染上天花,陈氏就会让她侍疾。 陈氏的荣华富贵都系在女儿身上,若是谢柔嘉死了,她就要另寻出路。 这样让自己唯一的“女儿”去服侍病中的“郡主”,能为她赢来美名跟宁王妃的信任,即便是谢柔嘉救不回来,她陈氏在王府中也能安享晚年,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宝意坐在镜前,想着过往这么多年她对自己的冷淡,大概明白陈氏所在意的,就只有她自己过得好。 偶尔对着自己流露出来的一丝温情,那只是占据了对她人生的些许歉疚与怜悯。 —— “啪”的一声碎裂声响,一只花瓶摔在地上变成了碎片。 所有人都朝着这个方向看过来,就见到拿着抹布的宝意惴惴不安地站在原地,一只遍体雪白的猫儿从她脚边跳上了椅子,然后端坐在上面开始舔起了毛。 “我、我不是故意的。”宝意拿着抹布站在花瓶的碎片边,向着大家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是、是因为刚刚突然……突然有东西从旁边跑过,吓到了我——” 这摆在外间的花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就算是打碎了,郡主也不会多怪责。 只不过宝意自伤寒好了回来以后,就格外容易一惊一乍,见天的打碎东西,还整日神情恍惚。 春桃走了过来,弯腰抱起了那坐在坐垫上舔着爪子的猫儿,嘲笑宝意道:“就算雪团儿不过来,你也总一惊一乍的。” 宝意见她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去看乖乖地待在她怀里的猫儿,“花瓶碎了不打紧,可这猫儿是世子为郡主寻来的,郡主喜爱得紧,要是吓着了雪团儿你可就糟了。” 众人见宝意无措地站在原地,动了动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春桃抬头,看见她这唯唯诺诺的样子,都觉得欺负她很无趣了。 再让她这么在院子里霍霍下去,万一打碎了珍贵的饰品,那还是得自己这个大丫鬟负责。 春桃于是朝宝意摆了摆手:“出去吧,这些擦东西的精细活让珍珠来,你替我去小六子那儿将郡主要的栀子搬过来。” 精细活她不适合干,粗重功夫她去做就最合适了。 春桃想,要是她在院子外头发病把花盆给砸了,毁了郡主要的栀子,惹得郡主直接把她发落到庄子上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好的。”听见不用待在这里,宝意像是松了一口气,放下抹布就往那走,走到门边的时候又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在她身后,秋云跟夏草都聚了过来,站在春桃身旁一起看着宝意远去的背影。 “春桃姐姐。”夏草小声说,“她以后是不是就一直这样了?” 到底是她们做出来的孽,把好好一个人吓成这样,夏草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春桃抿了抿唇,把怀里的猫儿放了下去,说道:“谁知她这么不经吓?好不了也不怪我们。” 说完看了一眼地上的花瓶碎片,对她跟秋云说,“赶紧拿扫帚来把这些碎片扫了,免得让雪球儿踩到弄伤爪子。” 第8章 出了院门,离开她们的视线,宝意依然怯懦地驼着背,走路也小心翼翼。 她来到府里的花匠这里,看到里面正在侍弄花草的身影,轻轻地叫了一声:“小六哥。” 小六子回过头来,见是郡主院子里的宝意,刚要对她露出笑容,就觉得宝意的样子有些不对。 完全没有以往的活泼开朗,整个人都像黯淡了一层。 他想着之前听见的传闻,从花架前站了起来,放柔了语气问宝意:“是来拿郡主的栀子花吧?” “嗯。”宝意点了点头,从篱笆外走进来,神情有些恍惚地在四下搜索着,“是哪一盆呢?” “是这个。”小六子拿起了摆在角落里的一盆花,递给了宝意,问了一声,“怎么也不让个小厮来帮忙?这新花盆挺重的。” “没事。”宝意接过了花盆,被这重量带着坠了坠。 这盆里的泥土黑润,栀子花也被照料得很好,叶子翠绿,已经有了花苞,显然日间就会开放,肆无忌惮地发出香气。 宝意在郡主院子里是负责照顾花草,对这盆栀子的用心照料看得清楚,不由得觉得可惜。 这盆栀子很快就要在她手里砸掉了。 她光在院子里惊惧发作不够,待会儿还要浑浑噩噩地走到人多的地方去,然后把这盆花给砸了。 这是她所能想出让自己最快被送出院子的方法。 小六子见她神情恍惚地跟自己道了声谢,然后搬着这盆沉沉的花往外走。 从郡主的院子向这里走是一条直线,中间有个分岔路口。小六子看着她走到了岔路上,却没有向郡主院子那边走去,而是像游魂一样踏上了另一条路,想着难道她还要去别的地方? 另一条路通往王府正门。 宝意抱着花盆,穿行在这雕梁画栋之间,脸上维持着空白的神色。 当她出现在王府大门后的时候,坐在角门边的两个老嬷嬷远远地看着她,都停下了手上纳鞋垫的动作。 这少女神情恍惚,像是失了魂魄,抱着盆花从远处走来,不知要做什么。 宝意顶着头顶的烈日,额头上冒出汗来,搬着花盆走了这么久,体力消耗,脚下的虚浮倒也不完全是装出来的。 她来到离王府大门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在四下搜索着,想着自己该在哪里摔,才能摔得更惊天动地。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王府的大门就打开了。 两扇朱门开启,发出的动静令宝意不由得将目光投了去,就看到一架眼熟的马车从门外驶了进来。 第9节 马蹄哒哒,落在地上,宝意看着这马车,在烈日下觉得一阵晕眩。 旁人见了这马车,或许不知道里面坐的是什么人,但宝意却再清楚不过。 她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会见到他。 在车里坐着的是她在梦境之中接触得最多,也最了解的亲人——她最小的哥哥,谢易行。 宁王幼子虽叫这样的名字,但是却有双不能行走的腿。 这也是嘉定之乱给宁王府留下的创伤。 在宝意的那重梦境里,她在天花破相后被送到庄子上。三公子身边没有利落的丫鬟,庄上的管事就把部分的事务交给了宝意。 在没跟三公子接触之前,宝意只以为他是个跟传闻中一样,因为腿脚的残疾,所以有着孤僻暴戾的性情,让人难以接近。 可是见到他之后,宝意就发现传言不实,哪怕三公子只能坐在轮椅上行动,他也依然是个寒梅般的男子。 他大多数时间都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一物一景,或是跟自己一个人对弈。 虽然对旁人他不会分出注意,但他也不会看不起谁。 在宝意第一次去帮他换络子的时候,她用来遮掩脸上疤痕的面纱没系好,被风吹得掉在了棋盘上。 正在落子的弱冠青年停下动作,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他神色不变,也没有说任何话。 宝意慌忙跪下来,向他谢了罪,可谢易行只是拾起了打乱棋盘的面纱,还给了她。 自此,宝意就知道三公子跟传闻不一样,他是个很好的人。 只是宝意没想到,他竟然是自己的哥哥。 她站在原地,看着马车从自己面前驶过去,透过上面的帘布,并看不见里面坐着的人。 三公子……她的三哥,竟在这个时候回过府中吗? 如果说要向人求助的话,府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宝意的选择,但是当谢易行一出现,宝意就觉得看到了新的希望。 那如寒梅一般的公子端坐在马车中,并不知道在马车外正有个少女在望着这里。 忽然,从他面前伸过一把剑,几根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握在剑鞘上,用剑柄轻轻一挑就挑开了布帘,剑的主人透过缝隙,朝外面看了一眼。 “外面有什么?” 驾驶着马车的小厮忽然听见公子的声音,愣了一下,不知要不要回答。 马车里明明就只有三公子一个人,他若不是在跟自己说话,那就是在自言自语了。 小厮为难地想着,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应声。 三公子本就跟王府里的其他人不一样,便是自言自语,也不奇怪。 “没什么。”白翊岚收回了手,以传音入密的方式回答了谢易行,“只是一个丫鬟。” 他是谢易行的影卫,职责就是跟在他身边,不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踪影。 谢易行在庄子上的时候,白翊岚通常是不现身的,只不过前几日谢嘉诩来了庄上一趟,告诉弟弟祖母即将从五台山回来,让他回府里来,好一家人团聚。 所以今天谢易行才坐了马车,从庄子上回来。 天这么热,沿途又没有什么遮蔽,谢易行就干脆让白翊岚也到马车上来。 免得沿途奔波,若是遇上什么事都力气不济。 白翊岚对周围的环境极度敏感,方才布帘一动,他就察觉到了外面的视线。 太阳这么炽烈,这样惊鸿一瞥,他只看见了站在那里的纤细身影,并没有看真切宝意的脸。 在王府里,这样的婢女是常见的,只不过这样神情恍惚地端着个花盆站在大门边就不多了。 他听着外面的声音,听那小丫鬟站在原地没动,于是便靠回了车壁上。 等到马车回到了谢易行的院子外,小厮下去叫了人,要到马车上来接三公子下去,他才一闪身掠了出去,以快得看不清的速度落在了高处。 底下的人完全没发现他,白翊岚看着他们将木板装好,让坐在轮椅上的三公子能直接从马车上下来,进到院子里。 白翊岚抱着剑,一张俊脸被面罩挡住了半截,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站在隐蔽的梁上,看着谢易行被安全地推进院子里,这才几个腾跃间换了地方,回归了自己影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 远远地,宝意站在一处亭台上,看着那熟悉的身影。 白翊岚的动作迅疾,旁人几乎没有可能看见,也不知道在谢易行身旁有这么一个影卫存在。 可是对宝意来说,她的“上一世”跟他相处了两年,甚至差一点就成了他的妻子,怎么会捕捉不到白翊岚的行踪? 她就站在这里,遥遥地望着那个方向。 在梦境中,她见到了自己死后谢柔嘉跟陈氏的表现,却没机会见到白翊岚,不知道他在那个新娘永远不能到来的喜堂上是什么样子。 梦醒之后的世界,所有人都不记得她,更不会知道两年后要发生什么事。 对白翊岚来说,她也只是个陌生人。 宝意想,没能做成他的新娘,大概是自己的遗憾,不是他的。 …… 郡主院子里,见宝意去搬那盆栀子花这么久都没回来,春桃来到了院门口,想着她多半是在路上发病,把那盆栀子花给砸了吧? 结果这个念头刚转过,就看到宝意搬着那盆栀子花出现在了小桥上。 宝意搬着那花盆,看上去搬得吃力,可无论是她人也好,她手里的花也好,都是完好无损的。 她远远地就看到了春桃,像是怕被她责骂,连忙加快脚步走过来,叫了声“春桃姐姐”。 她站在院门口,见春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了一圈,然后抬了抬手。 正在院门旁边打络子的两个小丫鬟立刻就上前来,接过了宝意手里搬着的花盆,搬到院子里面去。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春桃挑着眉,望着宝意身上蹭到的土,有些不满地道。 “花盆太重了,春桃姐姐……”宝意小声道。 她还是出去的时候那怯生生的模样,仿佛对她说话稍大点声,她就会惊得跳起来。 这时候,出去外面遛弯的雪团儿回来了,猫儿从宝意身旁经过,尾巴蹭到了她的小腿。 正想说点什么的春桃就看她“啊”地叫了一声,挥着手躲开那蹭到自己的活物。 见那手朝自己来,春桃只条件反射地想躲开,结果却被宝意一把抓住,两人一起跌倒在地! 春桃摔得狠了,半天才坐起身来,一低头就瞧见身上新做的这身衣服都弄脏了,顿时气疯了。 宝意跌在她身旁,听她恨恨地道:“陈宝意!你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宝意的眼眸里闪烁着惊慌,连忙抬手去指旁边轻巧地溜进院子里去的雪团儿,“是它……是它吓到我了,姐姐……” 春桃简直恨死了。 她瞪着宝意,想着自己就不该来这里等着她,真是一沾上她就没好事! 她拍着身上的衣服从地上站起来,刚一站直就发现自己新做的裙子被地上的碎石划破了一块。 “……”也不知这平整的地面哪来这么一块石头,春桃只恨恨地踢起一脚,把那石头踢了出去。 宝意还想说点什么,春桃就怒道:“你离我远点儿!” 那两个搬着花盆进去的小丫鬟走过来,看着宝意低着头,弓着背从地上艰难地站起来,只想伸手去扶她:“宝意——” 可是她们的手一伸过去,宝意就像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后退一步差点又摔倒,两个小丫鬟只好又收回了手。 宝意恍惚地看着她们,自己站稳了,然后一瘸一拐地往院子里走。 两个小丫鬟看着她,忍不住小声道:“宝意好可怜……”“是啊……” 于是到了晚上,春桃又欺负宝意的事情就在院子里传开了。 上次她带着夏草跟秋云做得过分,在暴雨中把宝意困在屋顶,又被二公子跟四皇子看到了,基本上阖府的下人都知道了这事。 为了这个,宁王妃甚至还叫了柔嘉郡主到她院子里去,亲自过问。 宝意好好的一个人被吓成这样,成天魂不守舍的,可怜的模样所有人都看着。 春桃再欺负她的事一传出来,无论是府里的老人也好,丫鬟小厮也好,听见的都觉得春桃实在是过分了。 …… 谢易行回府几日,除了那日在书房见了父亲,又跟母亲请了安,其余时间都在人迹罕至的后山一人独处。 王府的后山有一座凉亭,建在高处景色开阔,凉风习习,谢易行每日就屏退下人,自己跟自己下棋。 一身黑衣的白翊岚就站在附近的制高点——一棵茂盛的大树上,抱着剑一边听着凉亭这边的动静,一边望着开阔的王府景色,风平浪静。 这天他坐在树上,刚想小憩一番,就听见树下传来的脚步声。 白翊岚睁开了双眼。 谢易行的亭子跟这棵树隔着好一段距离,除非他突然能自己站起来健步如飞,否则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来的是别人。 是个女孩子。 白翊岚听见她在哭。 第9章 虽然好奇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哭,但白翊岚没有从树上下去。 他是影卫,不能让人看见自己。 他抬手,从树上稍稍探出了头。 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见下面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白翊岚看人过目不忘,立刻就认出这是那日在王府门边一瞥而过见到的那个小丫鬟。 见到一次是巧合,见到第二次—— 还是吗? 第10节 她的哭声也是细细的,像小猫儿,在这个距离倒不大能打扰得到亭子里头的谢易行。 白翊岚于是收回了目光。 她要是没别的举动,只是想找个地方哭一哭,那就哭吧。 反正哭累了就会走了。 下方的哭声持续了一会儿,然后停了。 坐在树上的白翊岚重新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叶子想:这下该走了吧? 可是底下没有传来脚步声,白翊岚又被勾起了好奇,从枝叶间再次往下望去。 只见那小丫头伸手从一旁的草丛里摘了片叶子,然后卷了卷放到唇边。 竟像是要开始吹奏。 怎么这些小姑娘伤起心来,花样还这么多的? 白翊岚靠回树上,一腿屈起,另一腿平直地放在树干上,听着从底下传来的叶笛声。 一开始,这曲调有些生涩,像是许久没吹,后面就渐渐地顺畅起来。 他的手指随着这旋律,在膝上轻轻敲击了一段,忽然醒过神来——这不是北地流行的曲子。 北地的曲子多粗犷苍凉,只有南地才有这样的婉约清丽。 一个南国之人,怎么就混进了王府里,还来到了这后山上? 他神色一肃,终于从树上翻身落了下来。 宝意看着面前拂过的袍角,见到地上这双靴子,心下一松,唇边的叶笛声也停止了。 她抬起头来,看向站在面前的白翊岚,见他的那双眼睛在面罩之上望着自己。 她吹奏的是梦境里的前世跟他相处了两年,从他这里学来的曲子。 在今日之前,宝意从没有试过,因此一开始吹奏的时候显得颇为生涩。后面渐渐顺畅起来,才引动了白翊岚。 他落下来的时候无声无息,宝意沉浸在这曲调牵起的回忆中,被吓了一跳。 她并不知道这辈子白翊岚看到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现在跟自己上辈子见到他的时间其实是差不多的。 上辈子她毁了容貌,这辈子她还没有得过天花,脸还是完好的。 没了遮面的面纱,就不像白翊岚说的那样,觉得两人初见都遮着脸很有意思,他会不会不理自己? 树下,身穿黑色劲装,怀中抱着一把剑的人一双星眸盯着面前的人。 不知该有什么反应的宝意手里也拿着叶子,呆呆地回望他。 一阵风吹过,远处的凉亭里谢易行还在跟自己下棋,没发现这树下的对峙。 宝意主动开口了,问道:“你……你是谁?” 白翊岚见这小丫头刚哭过的眼睛还是红红的,鼻头也是红红的,声音细细地问自己是谁。 他没有回话,而是问她:“这曲子你从哪里学来的?” 他戴着面罩说话,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也是闷闷的,听不出他原来的声线,显得有些吓人。 宝意缩了缩肩膀,“奶奶……奶奶教我的。” 她这般反应,就仿佛她一个人坐在树下伤心哭泣,吹起奶奶教她的曲子,突然引得一个这样蒙着面的人从树上跳下来,令她很是害怕。 白翊岚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端详着她的脸,一手撑在了她身后的粗壮树干上。 宝意不由得往后缩了缩,整个人贴在了树上:“你要做什么……” 白翊岚试图从她脸上看出南地女子的特征,判断她有没有说谎,只可惜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南地跟他的国家近,若是住在边境,会耳濡目染听到一些越国的曲子也不奇怪。 如果不是今日听她吹奏,他还以为这曲子只有自己会呢。 他靠近试探,确认了宝意是真的没有武力,只是个普通人。 就算她的目标是谢易行,也该是直接过去,而不是跑到自己所在的这棵树下来。 显然就只是想找个地方哭,吹了首南地的曲子,碰巧罢了。 宝意见他这样近距离地望着自己,只感到一阵压力。 白翊岚是很警觉的人,她这样跑来,其实也是兵行险招了。 但是比起让自己因为不堪用被打发到外面去,跟在三哥身边确实是更好的选择。 她不能直接跑到谢易行面前去,就只能将目标定在了白翊岚身上,先来引起他的注意。 见她剪花的时候差点从山上摔下去,白翊岚会出手救她,现在让他见到自己身陷在这样的困境之中,宝意也希望白翊岚能动恻隐之心。 ……他会的吧? 宝意想着,有些不安地望着面前的人。 白翊岚看着她睫毛颤动,梨花带雨的样子,感到了从她身上传来的不安。 那眼泪还像新结的露珠一样,凝在她的腮边,令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白翊岚想别开眼睛。 可是就这样看别处,就像是输给了这个小丫头。 于是借着伸手拿手帕的动作,他顺势移开了目光:“擦一擦。” 宝意看着那条纯白的、毫无装饰的手帕递到自己面前,愣了一下。 然而白翊岚的手停在半空中,并没有要把手帕收回去的意思。 隔了片刻,他眼角的余光看到这小丫头像是才反应过来,霞飞双颊地对自己说了声“谢谢”,然后接过了手帕。 白翊岚放下了手,看到她慌乱,就感到心里舒畅了些。 宝意先前哭虽然是为了引他下来,但她也是真的伤心,正好畅快地哭了一场。 用白翊岚的手帕擦着眼泪,她又想起那天大雨。 她从屋顶上跳下来,站立不稳,四皇子伸手扶了她一把。 见着她手心血肉模糊,也同样给了自己一条手帕,在那只受伤的手上打了个结。 四皇子的帕子跟白翊岚这条没有任何标记的手帕不一样,在他的手帕上绣着一个“璟”字。 那手帕扎在宝意的手上,染了她的血,她想洗干净,可是怎么也洗不干净。 就算洗干净了,想来也没有什么机会能够还给四皇子。 宝意擦眼泪的动作停了下来,想着自己手上这条再加上收在匣子里的那条,这都收到了两条帕子了。 见她擦干了眼泪不再哭了,而自己的行踪也暴露在她面前了,白翊岚干脆就在她旁边一翻身坐了下来,没急着回到树上去。 只见这小丫头拿着他的手帕,看了看上面泅开的泪痕,然后从手帕后面抬起那小鹿一般无辜的眼眸来,小声对自己说:“手帕被我弄脏了,我洗干净之后再还你吧……” 白翊岚不知她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但她不笨的话,就会猜到自己是宁王三公子身边的人。 他其实想说她还不还给自己都没有关系,这样的帕子他还有很多,可他转念一想,还是问起了自己刚刚就想问的事:“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哭?” “在别的地方哭,怕被人看见。”宝意一边折好他的帕子收起来,一边说道。 可白翊岚问她的重点根本不是这个。 他刚想再开口,就看到宝意像是回过神来,对自己说道: “啊,你是问我为什么要哭对不对?” 还不算太笨。 白翊岚“嗯”了一声,听宝意小声说:“有人欺负我。” 说完,宝意就见坐在身旁的白翊岚一扬眉毛,理所当然地道:“谁欺负你,你欺负回去就是了。” 宝意听着他的话,又记起梦境里那两年。 他说过在山上学艺的时候,就是师兄弟欺负他,他也不怂,也直接正面刚回去。 师兄弟能打,他也能打,要是打不过的话就勤加练习,等能打得过的时候再打回去。 白翊岚也在回想着自己的学艺生涯,又看了看宝意。 像这样生长在王府后宅里的婢女战斗力都是那样,既然战力平等,为什么不能直接打回去呢? 于是,他对宝意说:“下次他们再欺负你,你打回去他们就不敢了。” 宝意却看着他,怯生生地摇了摇头:“不行。” 基本上没什么机会跟小姑娘接触的白翊岚,只觉得完全没有办法理解她们姑娘家的想法,被宝意这样搞得觉得有点好气又好笑。 宝意听他问自己:“你不欺负回去,在这里哭有什么用呢?” 宝意心道当然有用了,你这不是下来了吗? 她看着白翊岚,刚想说点什么就眼尖地发现他的袍子破了,一时间只在意起了那个破洞:“你衣服破了。” 白翊岚低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自己的袍角被刮破了一道。 他这整天到处飞来飞去的,也不知道是被屋檐刮破的还是被树枝刮破的。 “没——” 他本来想对宝意说没有关系,随它去,然后让她从这里离开,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自己,就见宝意从腰间的小袋子里拿出了随身带着的针线包。 她选了跟他的衣袍颜色相同的线,拿在手里对他说道:“我给你补一补吧。” 看着她伸手过来,白翊岚把原本想要说的拒绝咽了回去。 他也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只看着宝意用了跟自己衣服同色的线,动作娴熟地将袍角翻了过来,从背后开始缝。 在一番让白翊岚眼花缭乱地穿完线之后,宝意扯着线一拉。 像变戏法一般,那片断开的布就被平整地缝了回去,一眼看过去看不出什么破绽。 宝意要低头过来,白翊岚下意识地要往后退,不过他定住了自己。 见少女只是倾身过来,用牙咬断了线。 第11节 “好了。”宝意收起了针线,又扯平了一下那块布料。 白翊岚看着她,发现她居然有虎牙,看上去真的很像是一只可爱的小猫。 见他的袍角看不出是缝过了,宝意才收拾好了东西,从树下站了起来。 她拍了拍身上的衣裙,对白翊岚说:“这里如果不能来,那等把帕子还给你,以后我就不来了。” 像是不想给他惹麻烦,说完之后,她就飞快地转身离开。 白翊岚坐在原地,看着她在山路上远去的背影。 她一开始只是走,然后就小跑了起来,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隔了片刻,白翊岚才从树下站起,摸了摸她缝好的袍角,自言自语道: “左右都已经被你知道我在这里了,顶多下次不赶你走就是了。” 之后几天,他再陪着谢易行到后山来,都在等着宝意出现。 可是等了好几天,说着要还他帕子的少女都没有来。 第10章 白翊岚还是第一次对一个人这么上心。 连守在谢易行身边的时候,都忍不住看看树下有没有来人。 他走神得连谢易行都注意到了。 向来不发出声音的人竟然在屋檐上踩下了一个小石子,让跟谢易行说话的管事都忍不住朝上面看了看。 “没事。”谢易行淡然地道,“大概是只猫。” “是。” 等了又等,白翊岚没了耐心,决定去看看这小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府里面丫鬟最多的地方就是王妃的院子。 只是宁王妃院子里的丫鬟大多年长,像宝意这样年纪小的,应该是在郡主院子里。 白翊岚作出了推断,决定去柔嘉郡主的院子碰碰运气。 他一在高处落下,就看到那天在自己树下哭的小丫头在搬着花盆。 吃力是一回事,她恍惚的神情又是另一回事。 白翊岚在暗处皱起了眉。 比起那日来,这小丫头身上没有了灵动,仿佛被磋磨得更厉害了。 在他盯着她的时候,她总共跌倒了两次,被吓着了好几次。 屋檐底下发出了嗤笑声。 白翊岚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另外几个丫鬟模样的少女坐在那里。 看着宝意跌倒,她们帮也不帮,只是冷眼相看。 “多可怜啊。” 白翊岚听见一个声音说道,低头一看,是两个郡主院子外的丫鬟在说悄悄话。 “本来是郡主院子里的人呢,被吓成这样,听说刘嬷嬷都已经打算把人送到外院去了。” 一听到这话,白翊岚就站直了身体。 另一个声音唏嘘地道:“她亲娘不是郡主的乳母吗?难道也不管?” 先前说话的丫鬟道:“不管的。” 然后她们就没再说话了。 这郡主院子里的密辛,她们都不是这院子里的人,说多了让人听去不好。 白翊岚握紧了手中的剑,一时又觉得宝意不争气,不知道欺负回去,一时又觉得她可怜,有亲娘跟没亲娘似的。 坐在屋檐下,春桃吃着手里的瓜子,看着宝意这一上午就把花盆搬过来搬过去。 秋云听她问道:“小秋,她这样有多久了?” “有好几天了。”秋云连忙倾身回答道,“刘嬷嬷都觉得她大概是不好了。” 春桃说不出轻蔑地哼了一声。 现在自己不去找她的麻烦,她也迟早要从这里被赶出去。 这样想着,她翻了个白眼,把手里的瓜子壳扔到地上:“走,回去做事了。” 宝意看似恍惚,实则清醒地把所有话都听进了耳朵里,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这也是没有办法。 这已经是她那日去见完白翊岚的第五天了,他都不曾来找自己。 她只能先让刘嬷嬷觉得自己不堪用了,将自己打发到外院去。 搬完花盆回到檐下,看到落在地上的瓜子壳,宝意又蹲下去捡起来了,放在了自己随身的小口袋里。 白翊岚看着,觉得不能让她再这么下去。 他的身影一闪,就从角落里消失了。 听松院里,谢易行正在廊下坐着看书,忽然感到面前掠过一阵风。 然后,面前就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拿着书抬头,看到白翊岚站在自己面前。 谢易行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这不是影卫包袱最重,常常叫他下来都不下来的嘛。 怎么现在也没有别的事,他就跑下来了? “怎么了?”谢易行放下了手里的书。 白翊岚杵在他面前,生硬地道:“我觉得你身边缺个侍女。” 谢易行:“???” 白翊岚张了张嘴,原本想在他衣服上指个破洞,说你衣服磨破了都没人管。 可他的目光落在谢易行的衣服上,华贵的布料完美无缺,衬得这寒梅般的公子越发俊美。 宁王三公子谢易行,真是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不完美的。 白翊岚:“……” 他忘了,他们两个不一样。 一个成天到处窜,一个就坐在轮椅上,身上连点尘土都不沾。 他看来看去,都没寻着漏洞,最后指着谢易行腰间的玉佩道:“你看你的络子都磨秃了,也没个丫鬟给你打个新的来换。” 顺着他的话,谢易行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 只见在他的腰上挂着一枚玉佩,玉佩是遍体通白的颜色,配的络子是碧青的颜色。 不过因为年岁已久,所以褪了色,下面的流苏也秃了许多。 谢易行本不是特别在意,现在听白翊岚这么一说,他就伸手摸过了腰间的玉佩,低着头道:“这络子是旧了,可是样式一般人不会打。” 这玉佩得来的时候,是宁王妃让她的乳娘孙氏打的络子。 孙嬷嬷的手巧,打出来的样子旁人都学不会。 孙嬷嬷一手带大了宁王妃,又照顾了谢易行四年,这才在逃难时跟他们分开。 这枚玉佩在谢易行身上戴了十几年,一直没换络子,也算是他对孙嬷嬷的一个纪念。 他放下了玉佩,如果这络子不断,他是不会换的。 只是,当他抬头看向站在面前欲言又止的白翊岚,就意识到眼前的人不可能平白无故让自己收个侍女—— 怎么着,他这是春心萌动,看上哪个小丫鬟了吗? 白翊岚觉得谢易行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不由得抱紧了怀中的剑,有些防备道:“怎么?” 谢易行看着他,自十二岁他来到自己身边,就一直是不大开窍的样子。 宁王三公子想着,看向了院子里繁茂的花草:这春天过了,木头也开窍了吗? 真是稀奇。 到底是相处几年,又是一起长大,虽说是影卫,但其实也是他难得的朋友了,既然想要个小丫鬟过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谢易行进入看戏状态,重新拿起了放在桌上的书,一边翻页一边对以为没有机会的白翊岚说:“是哪个?” 白翊岚还没有反应过来,谢易行又从书上抬头望着他,“我说,你想调到院子里来的丫鬟是哪个?” 见他一语道破了自己的来意,白翊岚也不扭捏了,直接道:“就是郡主院子里的那个,叫——” 他说到这里,忽然卡了壳。 谢易行看着他,敢情这是看上了人家,结果根本没问人家叫什么名字? 没错,那日在树下,白翊岚确实没有问宝意的名字。 今日去找她,光见她被人欺负,听墙角也没听到她的名字,顿时就有些尴尬地杵在原地。 他的脸被面罩遮住了大半张,只露出一双眼睛。 谢易行看着他眉宇间的懊恼,吞回了“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的打趣,觉得事情更有意思了。 他说道:“你给我形容一下。” 白翊岚在面罩后沉默了片刻,然后干巴巴地形容道:“很可爱的。” 谢易行“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第一印象还真是深刻。 第12节 白翊岚不理他,继续形容宝意:“年纪跟你妹妹差不多,看上去很容易受惊吓。” 谢易行听着他的话,觉得这形容越来越跑偏了,才刚要说什么,白翊岚就一锤定音,望着他道:“反正最惨的那个就是了。” 本来之前谢易行还觉得他是春心萌动,不过听到这句话,他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 白翊岚见他收敛了笑意,对自己点头道:“好。” 既然他说了“好”,白翊岚的目标也就达到了,于是再次拾起了自己的影卫包袱,身形一闪就又不见了踪影。 —— 傍晚管事来的时候,谢易行就问了他:“郡主院子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管事不知道三公子怎么忽然问起郡主院子里的事,于是捡了其中一些说,然后说到了那日突然暴风雨,有个小丫鬟被人捉弄,困在屋顶下不来的事。 “自那以后,人就不大好了。”谢易行听管事感慨,“好好一个小姑娘,没有比这个更惨的了。” 这么惨,谢易行心想,应当就是自己的影卫善心大发,想救过来的那个了。 管事又说:“她的祖母三公子应该也知道的,就是王妃的乳母孙嬷嬷。” “孙嬷嬷?”谢易行没想到白翊岚要借自己的手去搭救的小丫头,竟然还是孙嬷嬷的孙女。 “是的。”管家看着三公子的神情,心里揣测着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事。 可是之后三公子便对他说道:“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想要为三公子排忧解难的管事见状也只能应了一声“是”,然后从书房里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宁王妃起身,感觉精神比过去几天都要好。 大抵是因为接连下了几场雨,温度降了些,晚间睡也睡得格外安稳。 在丫鬟们伺候着梳洗过后,宁王妃就见自己身边的张嬷嬷小跑着进来,站在自己身后一脸喜色地道:“王妃,三公子来请安了。” “真的?”宁王妃坐在梳妆镜前,脸上不由得焕发出喜色来,然后吩咐道,“赶紧去,让小厨房把早膳添几样三公子爱吃的摆上来。” 小儿子因为腿的原因,所以很少外出,性情也较他的两个哥哥沉郁许多。 对着外人是如此,便是对着自己这个母亲也是一样。 今日竟然主动来自己这里请安,宁王妃只觉得欢喜不已,直催着丫鬟们快些替自己梳好发髻。 最后一支发钗一插好,她就立刻从梳妆镜前起了身,从里间走了出来,果然看到自己的小儿子待在桌旁,身下是他父亲命能工巧匠给他打造的特制轮椅。 一见着自己,他的脸上便露出了笑容,对自己叫了声:“母亲。” 第11章 宁王妃也扬起了笑容,来到儿子面前坐下。 “行儿瘦了。”她看了儿子片刻,忍不住抬手抚过儿子的脸,“回来王府几天,睡得都好?” “都好。”谢易行任由母亲触碰自己的脸,“昨夜凉爽,睡得特别好。” “好。” 说话间,小厨房的膳食已经送了过来,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我这儿小厨房刚换了个厨子,做南边的膳食特别拿手。”宁王妃拿起了筷子,对儿子说,“行儿这么早来,我瞧着也是没用过早膳,就陪母亲在这里一道用了吧。” 宁王妃如此殷切,谢易行自然也不会拂了她的意。 见儿子答应,宁王妃脸上的笑意扩大。 来请安的柔嘉郡主在踏进母亲的院子时,就听见里面传来了母亲的笑声。 她还愣了一下,问来迎自己的大丫鬟紫鸢:“母亲今日怎么这么高兴?” 紫鸢是宁王妃一手教出来的大丫鬟,性情柔顺又不乏大气。 闻言,她对柔嘉郡主微笑道:“回郡主,三公子过来了。” 柔嘉郡主:“三哥哥?” 她自回了王府,跟所有人相处都亲近融洽,只有三哥谢易行时常不在府里,也不大见人,她才没能像跟大哥二哥一样与他亲近。 柔嘉郡主想着,迈进了门内。 宁王妃正跟儿子坐在桌前,见女儿进来跟自己请安,又叫了一声“三哥”。 “嘉儿来。”宁王妃掩不住开心地朝她招手,“跟你的三哥有许久未见了吧?” “是。”柔嘉郡主走了过来,坐在母亲身旁望着自己的三哥,“柔嘉有许久未见三哥了,三哥今日的气色很好呢。” 谢易行虽与她少见,但看着自己的妹妹,还是温和了目光。 柔嘉郡主今日是在自己的院子里用了早膳才过来的。 她跟宁王妃撒了会儿娇,要到了去镇国将军府——自己的手帕交那儿参加赏花宴的许可之后,就兴冲冲地走了。 宁王妃望着她急急离开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孩子。” 虽这么说着,眼中却还带着笑意。 谢易行在旁看着,等到柔嘉郡主走远后,这才开口道:“妹妹来母亲这儿,是要求母亲让她去参加赏花宴,我来母亲这儿,同样有件事要求母亲。” “什么事?”宁王妃忙道,高兴于儿子有事情需要自己帮助。 她对流落在外吃了几年苦的女儿感到愧疚,对在战乱中伤及根本无法行走的儿子愧疚更多。 柔嘉平日提出一些事,要是稍微出了格她还会驳回,但是不管小儿子提出什么,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她也会去给他摘来。 就见儿子从腰间解下了那枚他带在身边多年的玉佩,放在桌上。 宁王妃有些不解,只听儿子说道:“儿子这玉佩上的络子磨损了,想母亲找人来替我换一个。” 原来是这个。 宁王妃伸手拿起了玉佩看了片刻,又转头去看背后的张嬷嬷:“你看这个玉佩,张嬷嬷。” “老奴记得。”张嬷嬷凑上前来,仔细地看了看这枚玉佩,对谢易行说,“老奴还记得,当日老王爷得了玉佩跟玉坠,一并赏赐给了王爷。王爷又将玉佩给了三公子,是我们当中手最巧的孙嬷嬷给配了络子颜色,又亲自打好了给三公子系上的。” 那时王妃还未临盆,郡主的那枚玉坠就收在了一个盒子里。 宁王妃纤长的手指在这磨损的络子上抚过:“这一晃眼十几年都过去了,络子也是该换了。” 谢易行见母亲抬起头来,拿着玉佩对自己说:“我这屋里,就属青梅的手最巧,就让她给你好好地打几个新络子。” 说着,对正侍立在一旁的丫鬟道,“青梅来。” 青梅是宁王妃院子里的二等丫鬟,也是自小就在府里的,谢易行听她应了一声是,看着有些欣喜地走了过来。 见王妃叫自己,青梅心中甚是高兴。 各个院子里的一等丫鬟都是有定数的,她想要再往上一步,就得等宁王妃院子里的一等丫鬟哪个被婚配出去。 可是,王妃院子里的家生子个个都是婚配府里的管事,便是成了婚,也是要留在院子里的。 纵观府里那么多主子,只有三公子身边没有丫鬟。 王妃让她去给三公子打络子,若是表现得好,得了三公子的欢心,便是从此随侍在三公子身旁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她一去就是一等丫鬟。 青梅心中转过这些念头,才要到王妃跟三公子面前跪下,就听三公子开口道:“不必了。” 这三个字令她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也凝住了。 “行儿?”宁王妃倒是没有在意,只是看向了儿子。 “母亲身边的人都是有用的,派到我那里去,合用的人不就少了一个?”谢易行放下了杯子,“况且我已经有人选了。” 宁王妃有些意外:“行儿有人选了?” “没错。”谢易行的目光落在这玉佩上,说了事先想好的说辞,“这个络子是孙嬷嬷当年给我打的,听王管事说,她的孙女现在在柔嘉院子里?” “对。”自七年前柔嘉回来,孙嬷嬷的儿媳跟孙女跟着一起进了宁王府,宁王妃对这个小丫头就没多少印象。现在再一想,所能想到的就是这个名叫宝意的小丫头被另外几个丫鬟困在了房顶上,还让四皇子撞见了。 宁王妃也叫了女儿过来,过问了她是怎么惩戒那几个丫鬟的。 听儿子问起孙嬷嬷的孙女,宁王妃都有种奇妙的感觉,就像是最近好些事都跟这个名叫宝意的小丫鬟有关,现在连自己的小儿子都问起她来了。 谢易行不知母亲在想这些,只淡淡地道:“既然她是在孙嬷嬷身边长大,或许见过她祖母怎么打这个络子吧,让她来试试就好。” 宁王妃一时出神没有回答,等听到小儿子又叫了一声“母亲”,她才回过神来。 谢易行看着她:“让妹妹院子里的小丫鬟帮我打个络子,不妨事吧?” “不妨事。”宁王妃立刻说道,“怎么会妨事?” 别说是要柔嘉院子里的一个小丫鬟,就算是要柔嘉自己来给哥哥打这个络子,也是应当的。 “紫鸢。”宁王妃当即就让自己的大丫鬟过来,对她吩咐了一声,“去郡主的院子,把孙嬷嬷的孙女带过来。” 紫鸢领了命,立刻便去了。 谢易行在旁看着,想着这一趟总算是功德圆满,等人跟着自己回了院子,就借着这个由头把她留下来,白翊岚也能满意了。 郡主院子里,宝意依旧在重复着这些日子的动作,把花盆毫无意义地搬来搬去。 “嬷嬷你看。”春桃叫了刘嬷嬷出来,指着宝意的背影道,“你看看她这样。” 刘嬷嬷站在屋檐下,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摇头。 回头是该跟陈氏说一声了,这到底是她的女儿,就算要送到外院或者庄子上去,也得先告诉她。 春桃觑着刘嬷嬷的神色,心中笃定宝意这回肯定在院子里留不了多久了。 正想着,就看到院门外来了个身着紫色衣裳的身影。 宁王妃院子里的丫鬟不仅名字里带着色彩,身上穿的衣裳跟她们的名字颜色是一样的,特别容易辨认。 春桃一看就认出来了:这不是王妃院子里的大丫鬟紫鸢吗? 她都一眼认出来人,刘嬷嬷自然也不会看不到。 刘嬷嬷是从王妃院子里出来的老人,对紫鸢她们几个都很熟悉。 她想着,郡主片刻前才去过王妃的院子,然后就出门了,怎么紫鸢这么快过来,难道是王妃有什么事情要叮嘱吗? 紫鸢进了院子,目光先是在四下搜寻了一番,等看到宝意的时候,就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刻,然后才朝着站在屋檐下的刘嬷嬷跟春桃走来。 第13节 院子里所有人都看到了紫鸢的到来,宝意自然也是一样的。 她搬花盆的动作顿了顿,想着刘嬷嬷难道这么快就禀了王妃,要把自己打发出去了吗? 这逃出生天的希望令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可是不能露出破绽,只能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继续做着无意义的搬动。 紫鸢来到屋檐下,对站在阶上的刘嬷嬷福了福身:“刘嬷嬷。” “紫鸢姑娘。”刘嬷嬷对她很客气,“可是王妃有什么要交代郡主?” “不是为的这个。”紫鸢抿嘴一笑,“我来是得了王妃的令,要来郡主院子里找个人。” 春桃忙问:“姐姐要找的是什么人?” 她跟冬雪虽是柔嘉郡主身边的一等丫鬟,可比起王妃面前的大丫鬟来,到底还是低了一头。 在紫鸢面前,她还是把握机会,献献殷勤。 紫鸢没说话,而是直接转身来到了花坛前,停在了背对着这个方向的宝意身后。 没想到紫鸢居然是来寻宝意的,春桃跟刘嬷嬷有些诧异地对视一眼,也跟着走了过来。 “宝意。”紫鸢伸手去扶起了本来弯着腰的宝意。 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在紫鸢的手碰到她的时候,宝意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见她如此上不得台面,春桃眼中划过一丝讥诮。 宝意抬起了眼,犹豫地望着紫鸢,仿佛不知她是谁。 “就是你没错了。”紫鸢端详了她片刻,转头看向刘嬷嬷,“王妃让我来,是要带宝意去跟前去回话。” 刘嬷嬷皱眉,怕宝意这样不灵光,到了王妃面前会冲撞了她。 她看着宝意,只见宝意一脸茫然,像是完全不知道王妃怎么就要传召自己。 “好。”刘嬷嬷做了决断,对宝意说,“你便随紫鸢姑娘去见王妃,小心回话,莫要冲撞了王妃。” 第12章 要去见宁王妃,不能耽搁,紫鸢这便带着宝意走了。 冬雪从院子外回来,正好见着这一幕,脸上的神色不由得变了变。 她怕宝意出了什么事,又不能追上去拦,只能加快脚步回了院子。 见春桃站在院中,便过来拉着她问:“王妃院子里的紫鸢怎么来了?宝意可是出了什么事——” 春桃看着冬雪急切的脸,甩脱了她抓着自己的手:“她在院子里见天地打破东西,谁知道这在外面游荡的时候又打破了什么宝贝?” 冬雪脸一白,春桃忍不住幸灾乐祸:“我看你这个好妹妹怕是要被赶出去了,你还是赶紧替她收拾东西吧。” 回廊上,宝意跟着紫鸢走,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只不过跟春桃以为的不一样,想到自己要被送出去,她心中有的只是即将逃出生天的激动。 这一出去,她就很难再回到王府之中。 宝意突然意识到,现在去见宁王妃,可能就是最后一次见自己的亲生母亲了。 尽管她现在什么证据都拿不出来,没有办法跟母亲相认,但是能在离开之前见她一面也是好的。 紫鸢一路都牵着身旁的少女,一侧头就能看到她神不守舍的样子。 想来成年男子受了这么大的惊吓,都有可能发疯,何况只是一个小姑娘? 紫鸢觉得宝意只是精神不太好,没什么大问题。 她在院子里会表现得那么害怕,那么恍惚,想来还是因为春桃在。 离了院子,跟自己走了一段,这不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等到进了宁王妃的院子,紫鸢提醒了宝意一句“到了”,这才放开了牵她的手。 宝意回过神来,依旧顶着怯懦易惊的样子,跟在紫鸢身后进了屋。 在今天以前,宝意还从没进过王妃的院子。 她大气也不敢喘,只敢低着头,跟着身边的紫鸢。 她停下,宝意也停下,她行礼,宝意也行礼,像个小木偶。 谢易行原本在跟母亲说着话,自这小丫鬟一进来,他的声音便停了,只想看这低着头的小丫鬟到底长什么样,才能让白翊岚如此的关注。 宝意跪在地上,心跳得厉害,这是七年来自进府那日之后,她离宁王妃最近的时刻。 她听着紫鸢在跟宁王妃说话,忽然感到这一路过来的欣喜跟忐忑,都在这一刻被委屈盖过。 陈氏跟她没有关系,坐在面前的才是她的母亲。 她可以不在意那些被姐姐抢走的尊贵荣宠,也可以不在意这些年受的苦,可是她们怎么能抢走她的母亲? 宝意在袖子底下拼命地握紧了拳,指甲都陷进掌心里,才让自己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哭出来。 只听宁王妃说道:“抬起头来。” 宝意听着这温柔的声音是朝自己来的,于是深吸一口气,跪在地上抬起了头。 她望着坐在面前的宁王妃,只觉得跟七年前相比,王妃还是一样的美丽,只是添了几分成熟风韵。 宝意睁大了眼睛看着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这是我的亲生母亲”,可是很快她就要如愿被送出去,要再见到她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这样一想,宝意就忍不住想多看她两眼,好把母亲的样子深深地记在脑海里。 宁王妃看着她这像小鹿一般幼圆无辜的眼眸,从记忆里挖掘出了第一次见宝意的场景。 这跟柔嘉一起到府里来的小孩儿面黄肌瘦,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几岁,不知不觉也长成了好看的少女。 只是因为之前遭的罪,所以看上去精神不大好。 宁王妃心中升起了一阵疼惜,转头对小儿子说:“你孙嬷嬷的孙女长大了,从她进府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宝意贪婪又克制地看着她,想着母亲是在跟谁说话? 她下意识地将目光向旁边移去,就撞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眸。 ——是三哥! 打一进来,宝意的全部注意力就都在宁王妃身上了,完全没有发现谢易行也在这屋里。 谢易行看着这小丫头望自己的眼神,只觉得她真的很容易受到惊吓。 大概以为这屋里只有王妃一个,乍一见到自己,就吓得眼珠子都不会错了。 宝意怔怔地望着谢易行,想着三哥在这里。 一个念头闯进她的脑海里:是白翊岚!是他跟三哥说了自己的事,所以三哥才来了。 所以说,眼下不是想要把自己打发出去,而是想要让自己到三哥身边去?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在宝意心里疯长,令她的心情瞬间又从大悲回到大喜。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还以为自己几天前做的那些事情完全没有用呢! 谢易行看着她眼里迸发出来的光芒,还未细想,就听母亲说道:“你叫宝意?起来回话。” 宝意倏地收回了目光,抑制不住激动地应了一声“是”,然后从地上站了起来。 宁王妃手中仍旧拿着那块玉佩,坐在桌旁望着她道:“今日叫你来,是因为三公子的玉佩要换根络子。” 换络子! 宝意一听到这三个字,就想起了上辈子自己到哥哥身边办的第一件差事,也是换络子。 她抬起了眼眸,看向了宁王妃手中的玉佩。 没错,跟上辈子是一模一样的。 看来就算重来一次,一些既定的轨迹被改变了,有些事情却依然会发生。 谢易行在旁,用潺潺雪水般清冷的嗓音道:“你由你祖母带着长大,她打的络子你可会打?” 话音落下,就听见少女的声音响起,带着细细地颤抖回道:“回三公子的话,会的。” 宝意自然会。 在那不是梦境胜似梦境的上辈子里,她曾经做过的所有事,她都记得。 为了打出一模一样的络子,她试过不下数十次,现在拿到手里,闭着眼睛她也能打出来。 但她不能这么说,她只是望向宁王妃,试探着道:“奴婢可以看一看这络子吗?” “当然可以。”宁王妃抬手,将玉佩交给了紫鸢,紫鸢接过又再拿到了宝意面前。 宝意伸手接过,心念急转。 这是奶奶打的络子,上辈子她就知道了。 只是三哥来这里,就是要借这个由头把自己从院子里调出去,她要是立刻说自己能打,那打完之后多半会被送回去。 宝意想着,以指尖在这有些褪色的络子上抚过。 所以她不能这么说。 宁王妃见她看这玉佩有了片刻,于是开口问道:“如何,能打出一模一样的吗?” 有了。宝意有了主意,将玉佩交回给了等在一旁的紫鸢,然后再次望向宁王妃,回答道:“回王妃,奴婢见过祖母打络子,可是年纪太小了,记不大清。若是能给奴婢一些时间,奴婢定能将这络子复原出来。” 谢易行听到这里,觉得这小丫头也不算傻,像是领悟到了自己来这里的意思。 当下便对宁王妃说:“既然需要时间,那就让她到我的院子去吧,安静些,也没杂事。” 宁王妃听见小儿子愿意让宝意到他的院子去,感到有些惊喜。 又看了看宝意,觉得她也是个安静的,索性便对儿子道:“行儿你时常住在庄子上,身边也没个伶俐的丫鬟,小厮们总不够细致。宝意既能替你打络子,依娘看,干脆就让她留在你身边,帮你打理这些琐碎的事务好了。” 这话一出,站在一旁的青梅就感到了一阵酸涩。 差一点,要去三公子院里的人就是她了。 “留在我身边?” 听见母亲的安排,谢易行达到了目的,却没有立刻答应。 第14节 他审视地看了宝意片刻,像是确定她的存在不会打扰到自己,这才点了头,“好,那便让她留在我那里吧。” 宝意眼底泛起了喜色。 她要到三哥的院子去了,不用被困在那个即将变成天花疫场的地方,也不用被送离王府! 而且她也是再次见着了谢易行的手段,明明是他来这里向母亲要自己过去,最后却变得像是母亲要把自己硬塞给他。 “那就这样吧。”宁王妃转过头来,对宝意说道,“从今日起,你就跟在三公子身边,从小丫鬟升做一等丫鬟。” 宝意再次跪了下来,向宁王妃谢恩。 宁王妃看着她,觉得少女要做一等丫鬟还是太稚嫩了些,不过行儿能够接受一个人进他的院子就已经很不错了,慢慢来。 知子莫若母,在宝意跪下来的时候,谢易行也在想,还好白翊岚就看中这么一个。 看上去性子是安静的,放在院子里也不会太烦人。 从女儿的院子里抽走了一个小丫鬟,宁王妃就给她调了一个回去,并且让紫鸢再陪宝意回去一趟,跟刘嬷嬷说一声调她去三公子那里做一等丫鬟的事,也算是给宝意长脸面。 宝意来的时候只是个小丫鬟,回去的时候已经不同了,紫鸢陪着她,倒还是带她过来时的样子,一边走一边提点宝意:“三公子那边不比别处,人少,你考虑的事就要多些。” 宝意知紫鸢待自己好,点头道:“我省的,姐姐。” “院子里的粗重活有小厮,倒不用担心。”紫鸢拍了拍她的手,“就是院子里只有你一个小姑娘,没人跟你说话,不过不怕,这是个好差。” 她也听了一些事,觉得宝意大概是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待着的。 不过三公子身边的一等丫鬟,比起郡主身边的一等丫鬟来,地位更要高几分。 从此以后,春桃再也不能欺负她了。 第13章 宝意升了一等丫鬟,这个消息在郡主院子里掀起了一阵波澜。 春桃在屋里描着郡主要的花样子,听到这话把笔一扔,墨水都溅到了纸上: “什么?她升做一等丫鬟?” 进来告诉她的秋云也是一脸的不忿。 宝意去了一趟王妃院子,回来就升了一等丫鬟,跟春桃、冬雪平起平坐。 她们在这里待了那么多年,也还是二等丫鬟。 “我不信!”春桃气鼓鼓地从桌后走了出来,要到屋外去看一看。 此刻距离宁王妃让紫鸢送宝意回来,已经过了一段时间。 紫鸢向刘嬷嬷说明了要让宝意去三公子院里伺候,并且将新挑来的小丫鬟带给了她。 宝意站在她身旁,承受着许多不敢置信的目光。 然后,宁王妃的其他赏赐就跟着来了。 宁王妃要给幼子院子里的大丫鬟长脸面,出手自然是不俗。 先是月钱,宝意升作一等丫鬟,月钱每个月二两。 宁王妃让人送来的托盘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十个银锭,足足十两之数。 除此之外,还有衣服。 小丫鬟和一等丫鬟的衣服是不一样的,宁王妃直接便命人送来了几身一等丫鬟的衣服。 春桃出来的时候,宝意已经将新的衣服换上了。 新衣对她来说有些大。 不过现在少女就是长身子的时候,很快就会合身了。 宝意要谢送衣服来的另外一个大丫环红芍,被她扶了一扶:“以后我们就是一样的了。” 紫鸢也在旁笑道:“没错的。” 这还不止是平起平坐,宝意在三公子院子里一人独大,权力比她们要大多了。 到了三公子那里,什么好东西没有? 看到宝意这样子,春桃真是气得两眼发黑。 她平时遇着王妃院子里的大丫鬟们,可是要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才能有跟她们说上两句的机会。 现在宝意不过是去了一趟,就跟她们谈笑风生了? 可任凭她在这里把手绢扯破了也没有用,宝意就是要高升了。 在紫鸢跟红芍走了以后,院子里所有的小丫鬟都聚了过来,在一起恭喜宝意。 平日里,她们对宝意没有交恶,只不过因为春桃的威势,所以也不敢跟她走近、 现在宝意都要离开郡主院子了,小丫鬟们只感到羡慕。 被她们围在其中,宝意听着她们七嘴八舌地道:“真好,宝意。” “等去了三公子那儿不要忘了我们呀。” “对,也时常回来看看我们。” “好。”宝意对她们的感情也是如此,不交恶,也不亲近。 可是她的目光在这些熟悉的面孔上扫过,小丫头们个个都还跟自己差不多大,等到半月之后那场天花一来,她们中好几个人都会因此丧命。 就算保得住命,也会破相,还有些要留下残疾。 这一别,差不多就是永隔了。 宝意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她这小小的蝴蝶翅膀扇动不了太多,改变不了其他人的命运。 小丫鬟们还不知自己要面对什么,纷纷伸手摸着宝玉身上的衣服,羡慕地道:“真好看。” 王妃院子出来的东西果然就是不一样。 “好了。”同样很替宝意高兴的冬雪说道,“别耽搁宝意了,还得快点收拾东西,尽快到三公子那边去。” 她这样一说,其他人就纷纷点头散了,她们手上也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过就是来表达一下羡慕,顺便忙里偷闲。 宝意看着她们散去,听身旁的冬雪对自己说道:“走,我们去收拾东西吧。” “嗯。” 回到宝意住着的僻静小屋里,一推开门,宝意就看到这几日在窗外已经看得眼熟的芭蕉。 在这个院子里,冬雪可能是最真心实意替她高兴的人。 她一走进来就直接打开了宝意的柜子,拿出了包袱皮帮她收拾东西:“赶紧的,不要误了时间。” 宝意收回目光:“不会耽误的。” 冬雪忙着手上的事情,说道:“怎么会呢?收拾东西可麻烦了。” 然后她说着,就想起宝意从她们的房间搬到这里来的时候,也是自己帮的忙,她的东西就只有这么多。 到三公子的院子去,被褥肯定是不用带走的,宝意的东西这么打包一番,加上宁王妃的赏赐,也不过刚凑出一个包袱。 宝意看到冬雪一时间都怔在原地。 没错,她进府七年,东西收拾起来竟没有什么。 就像一根野草生长在这里,也没有人多给她关注。 冬雪回过神,替她把包袱扎了起来,笑着对她说:“不怕,以后会有的,现在我们宝意是一等丫鬟了呢。” 柔嘉郡主下午回来,听说了宝意被三哥要去的事。 柔嘉郡主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舍,毕竟这么多年了,从乡野一直到王府,宝意都在身边。 她先见过了新调来的这个小丫鬟,然后叫了宝意过来,握着她的手道:“你去三哥那儿,就好好伺候三哥,你娘亲在我院子里,我会替你照顾好她的。” 没出这个院门,宝意依旧是那怯懦的样子,低着头小声道:“谢郡主。” 陈氏站在一旁,心情有些复杂。 初初听到这个消息,她就愣了一下,随即便立刻去打探了宝意被叫去宁王妃院中的始末。 同她想的理由不同,这不是宝意主动的,而是三公子找上的她。 理由是他的玉佩络子是孙氏打的,院子里正好又缺个丫鬟,就想到了宝意,这样选了她。 宝意在中间没有做过什么,也没有触到她担心的事,那秘密还藏得好好的。 只是宝意不在眼皮底下,这个就真的很让她头疼。 她想起在宝意发烧的时候,自己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就曾经想过她要是这样一病不起就好了。 只是这些对着宝意不能表现出来。 她被教养成这样,在王府众人的眼皮底下也这么多年了,都没有被发现,不需要太过担心。 等到柔嘉郡主跟她说完话之后,陈氏才上前一步,开始准备母女对话。 她说的大多跟其他人是一样的,要好好侍奉三公子云云。 宝意点头。 只是后面陈氏却摸着她的脸望着她,像是非常不舍地说:“要是不适应就回来,娘亲拼着这张老脸也会替你去求王妃。” 屋里的其他人看着,都为陈氏这难得的温柔感动了,想着到底是母女情深。 可是宝意却知道她是恨不得把自己拴在她眼皮底下,恨不得自己死了。 “娘亲放心。”宝意压下了心中的愤怒与心寒,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靠在了陈氏怀里,小声说,“娘亲,我舍不得你。” 见到她这样,陈氏的目光更加柔和,说了声“傻孩子”,抬手摸摸她的头。 而宝意低垂着眼眸,掩去了眼底的一片冰冷。 …… 宝意走了。 她终于离开了这个院子,穿着一等丫鬟的衣服,背着自己进府七年来攒下的小包袱。 第15节 离开院门的时候她依然驼着背,等快走到桥上的时候,她的背脊已经在这有些宽大的衣服中挺直了。 脚旁一声猫叫,柔嘉郡主求着大哥寻来却不怎么放在心上的雪球儿从花丛中跳出来。 不知为什么院子里那么多人,它就独独地亲近宝意。 哪怕每次从宝意身旁经过或是触碰到她,宝意都会被吓一跳,还有可能摔倒在地。 站在桥上,宝意看了看蹲在面前的猫儿,然后低头对它笑了笑:“我走了。” 柔嘉郡主的院子在王府的南边,谢易行的院子在王府的北边,宝意花了些时间才走到。 上辈子她跟着谢易行的时候已经是在庄上的事情了,并没有随他回来过王府,对这里还是很陌生。 走路都有些小心。 她一进院子,藏在树上的白翊岚就看到了她。 身材娇娇小小的,在这不合身的衣服中显得越发的瘦了。 而且就背着个小包袱,东西那么少。 谢易行上午去跟宁王妃要了宝意,回来就招了招手,让躲在树上的白翊岚下来,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了。 白翊岚本来因为宝意要来而有些高兴的心情,在看到她这样的时候就变得不是滋味。 想想自己作为影卫,虽然在这个王府中是不存在的人,可是王府从没短缺过他什么。 衣服从来都是合身的,破了就换。 银子也从来都是有的,尽管他吃住都跟着谢易行,并不怎么用。 在这个院子里,他甚至还有自己的房间,只不过布置看起来跟其他房间没有区别,没有个人标志。 可是宝意呢?她什么都没有,连衣服都是别人的。 真是太可怜了。 宝意不知道白翊岚正在看着自己,一无所察地往前走,要是去了别的院子,还会有人来引她,告诉她需要做什么。 就算是当初去了庄子上,庄子上的管事也是一样。 既然没人在这里,宝意就自己直接开始动手了。 她先找了个没人住的房间,把自己的包袱放进去。 三哥这里虽然没有丫鬟,但是房间打扫得还是挺干净的。 然后,白翊岚就看她拿着水盆出来,去小厨房的方向端水打扫房间,又晒被褥,忙完之后就开始扫地。 不管是回廊也好,院子里的落叶也好,少女都在认认真真地扫。 白翊岚靠在树上,抱着自己的剑,这院子里通常没有什么人,见她这么一个小小的在底下活动,还是挺有趣的。 谢易行在书房里看着书,听见外面有扫地的声音,于是从阁楼上抬手推开了窗,看见是这个小丫鬟来了。 他这里没有管事,没有别人,她一来就这么把事情做上了手。 宝意把地上的落叶扫干净了,察觉到了从阁楼上投来的视线,于是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就见到窗后坐着个寒梅般的公子在看自己。 经过上辈子那两年相处,谢易行一眼神,她就知道他要什么。 白翊岚跟谢易行就看她在下方对着阁楼方向行了一礼,然后收起了手上的工具,走到屋里去了。 不多时又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去了这边的小厨房。 最后端着一盘茶点,重新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 白翊岚看着那茶点,想着小厨房会做这些? 看起来还挺好吃的。 只可惜宝意发现得了谢易行的目光,但是却发现不了白翊岚的身影。 她端着茶点去了阁楼,在书房里见到了坐在窗前的谢易行,端着茶盘稳稳地向他行了一礼:“宝意见过三公子。” 她没一开始过来就问安,就是因为知道这个时间谢易行是在看书的,他不喜欢被人打扰。 谢易行放下了书:“起来。”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她手上端着东西都是符合自己口味的。 不过这是经常住在庄子上,所以庄子上比较懂他的口味,府里的小厨房在他回来这几天还没有上过这样的茶点。 这小丫鬟这么机灵?还是说白翊岚跟她说了什么? 谢易行专注看书,也不知道她来了以后见过白翊岚没有,只想着反正她要见他自己会去的,他就不操心了。 “这是小厨房准备的。”宝意把茶点端到了谢易行面前,“小厨房那边做了,但是拿不准公子喜不喜欢,就一直没送来,我去打水,李娘子就让我端过来让公子试试了。” 这个小丫头,把东西端来了,还不居功,还说是小厨房那边准备的。 谢易行“嗯”了一声,目光在她递过来的茶盏上瞥过,要不是看到这泡的是碧螺春,他都要相信她了。 碧螺春清香袭人,是他喜欢的茶,不过宁王府上下随王爷跟王妃的喜好,都爱喝龙井。 对他来说龙井过于寡淡,放在谢易行手边那杯冷了的茶就是龙井,他都没有怎么碰。 旁人注意不到,谢易行也不会开口,宝意这又是茶又是茶点,算是送到了点子上。 谢易行笃定,白翊岚肯定现身见她了。 第14章 宝意看着他喝了茶,又用了几块茶点。 这端上来的茶点每一盘都去了上面的一层,宝意只觉得三哥果然还是一样,喜欢吃这些。 先前她去小厨房打水的时候,府里的大管事就已经跟李娘子说了,三公子要了个新人来。 这样生人勿近的三公子居然会主动要人来,说明这丫鬟要么是特别机灵能干,要么就是她有人脉了。 可是三公子这边哪有什么人能够说得上话? 于是李娘子就想着,这个名叫宝意的大概是特别善于揣摩三公子的心思。 她见了这么个陌生的小丫鬟进来,身上穿着一等丫鬟的服饰,就猜到这大概是今天要过来的新人了。 在跟宝意寒暄了一番之后,李娘子心念一转,问起了宝意三公子喜欢吃什么。 她这几日让小厨房准备好送过去的膳食,三公子基本都没怎么动。 又听王妃院子里的人来递话,王妃见了三公子,说他瘦了,怕是他们院子里服侍得不周全。 李娘子才死马当活马医。 她问话的时候,也没抱太大的希望能从宝意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小丫头这才刚来呢。 可是宝意却像是知道些事情,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知道,我听人说,三公子在庄子上是有用茶点的习惯的,茶叶也要碧螺春,不要龙井。” 李娘子眼睛一亮,原想问宝意是从哪里听来的,就见宝意睁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自己,细细地道:“姐姐信我就是,若是三公子用得好了,赏了姐姐,我也高兴,就是姐姐可别把这话告诉了旁人去。” 李娘子已经三十有六,年纪比陈氏还大些,在厨房里,容颜也不似在王妃郡主院子里待着的陈氏她们保养得好。 宝意这样一来就叫她声“姐姐”,简直令她心花怒放。 心下一想也对,宝意初来乍到,院子里又没别人,是要透露些独门信息,跟他们小厨房打好关系。 三公子一日的吃食都是要她的小厨房来打点的,宝意不可能把功劳都揽了去。 眼下这是一餐茶点,回头还有更多呢。 就光凭别人不能进来,只有宝意能进这个院子,就说明她在打探三公子的喜好讨他欢心这一道上比旁人厉害。 这些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要是旁人都知道了,人人都来讨好三公子,那就没意义了。 李娘子当下便允诺,宝意告诉她的这些事,她谁也不会说的。 宝意这才回了院子洒扫,等到谢易行一推开窗看过来,想起时间差不多了,她才去小厨房把准备好的茶点端了过来。 这样机灵顺手,算是另一个意外之喜。 不过谢易行没忘记白翊岚让他把这小丫鬟带过来,最初用的是什么理由。 宝玉见他用手帕擦了擦指尖,然后放在一旁,从怀中拿出了那块玉佩递给自己。 谢易行:“络子。” 宝意抬手收下:“是。” 她知道三哥要的就是跟原来一模一样的,不需要搞花样,回头只要去领了线配了色,她就能给谢易行打出一模一样的来。 在拿到了玉佩,谢易行也不再用茶点之后,宝意就端着茶盘从书房里退了出来。 一出门,初夏晚晴的熏风在面上拂过,带来草木的清香。 从梦回前世以后就一直紧张的宝意,终于在此刻稍稍放松了下来。 在三哥这里稍微安心了些,毕竟是在府中,又有白翊岚在身边。 她记得清楚,上辈子在庄子上的两年也是没有遇上什么事的,也就是在出嫁那日离开了庄子上的守卫,又脱离了白翊岚的视线范围,才出了事。 现在她能够静下心来想事情,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让冬雪也避开这场天花。 刚刚在院子里洒扫了片刻,她的脑子里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 可是后面自己要怎么证明身份,拿回玉坠,就完全没有头绪。 她想着,把剩下的茶点端回了小厨房。 李娘子看到这盘里每盘都空了不少,不由得露出了欣喜的脸。 小厨房里的其他人也围了过来,望着宝意手里的托盘:“三公子用了不少呢!” 李娘子彻底相信宝意了,在宝意要走的时候伸手拦住了她,然后把那还热的茶点装进了个小纸包里,对她说道:“拿回去吃。” 往后在这院子里要互相关照的时间还长着呢。 宝意被她把纸包塞到了手里,触摸着这纸包的温热,对李娘子露出个小小的笑容,说了声“谢谢姐姐”。 回到院子里,宝意把拿出来晾晒的被褥抱回了房间里。 第16节 她还在上辈子的记忆里搜索着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自己拿回玉坠。 一关上门,白翊岚就没声没息地落下来了。 宝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吓了一跳,被褥掉在了地上。 白翊岚眼疾手快地伸手抓住了她,被他突然出现吓到的宝意才没摔着。 见她站稳了,白翊岚才松开了手,想起她本来就比旁人容易受惊吓,不由得有些懊恼。 还好宝意记得这是在三公子的院子里,没被吓得叫出声来。 她在郡主院子里是装的,在这里是真的被他吓到。 她听见白翊岚的声音在他的面罩后响起,问自己:“没事吧?” “没事——”宝意一手抚着胸口,感到心跳平复了,又想起一事,“你的帕子,我洗干净了!” 她说着,把手上拿着的纸包塞到了白翊岚的手里,然后从怀中取出了洗干净的帕子。 白翊岚被她塞了这么一包茶点,指尖不由得在温热的纸包上摩挲了一下。 看着自己的手帕叠得好好的被递到了面前。这是从少女的怀里拿出来的,仿佛还带着她身上的幽香。 白翊岚只觉得这帕子烫手得难接。 宝意见他不拿,看他一手握着剑,一手拿着自己塞过去的纸包,顿时回过神来。 把他手里的纸包拿走了,再把手帕递到他面前:“给你。” 可是面前的人还是不接,宝意只能思考他为什么不接。 想来想去,都应该是他生气自己失约。 “你不要生气。”白翊岚听她说道,“我不是故意不去的,是——” 白翊岚打断了她:“我知道。” 不想让她再自责,他伸手拿过了自己的手帕,胡乱地塞进了怀里。 还好面罩挡住了他大半张脸,面上发烧破坏影卫形象,小丫头也看不见。 他听宝意说:“谢谢你啊,是你让三公子把我要过来的。” 白翊岚格外惜字如金地道:“嗯。” 看起来傻傻的,其实脑子不傻嘛。 他说:“以后在这里,就没人会欺负你了。” 说完就要走。 可是宝意拉住了他,把手里的纸包也塞给了他:“这个很好吃的,给你吃。” 白翊岚看到这纸包又被塞回了自己手里,觉得面前这小丫头瘦瘦小小的,她才应该多吃点。 不过被这么恳切的眼神望着,他没有办法拒绝,于是就接过了这纸包也一把塞进了怀里,然后推窗掠了出去。 宝意看着微微摇动的窗,本想让他不要把茶点往怀里塞。 李娘子给她的这一包是非常松脆的点心,这么一压就要碎掉了。 但是白翊岚来无影去无踪,宝意根本就叫不住他,只能希望那纸包包得够严实,不会把饼屑洒他一怀了。 …… 有了宝意打听来的消息,小厨房这两天菜色供应都非常合谢易行的胃口,每次端回来剩下的量都比之前要少很多。 宁王妃身边的大丫鬟红芍隔几日会过来看看情况,这回听了李娘子说三公子近日用的饭菜多了,回来也禀了王妃。 宁王妃很高兴,赏了小厨房,也觉得院子里有个顶用的丫鬟就是不一样。 她一高兴,又让红芍去赏了宝意个荷包,里面还装着两个银镙子。 宝意去库房里领了丝线回来,很快就打好了络子,只是没有把玉佩立刻给谢易行,而是在院子里做着还在打络子的样子多留了两日。 这玉佩跟她曾经拥有的那枚玉坠,据说是当年老王爷一起得来的。 宝意看着这美玉,试图想出拿回自己玉坠的方法,未果,拖了两日之后便将玉佩还给了谢易行。 书房里,谢易行看着这换过了络子的玉佩。 碧青的络子配着遍体通白的玉佩,颜色清新。 这新换的络子跟原来那个磨损得厉害的放在一起,果真一模一样。 他看向站在面前的宝意。 她不仅差事办得漂亮,而且这几日在院子里非但没有对谢易行造成干扰,还让他的生活变得遂心如意了许多。 宝意顶着哥哥的目光,虽然看上去依旧娇小,但是比起在宁王妃院子里的时候,人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谢易行便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你——”他有心想问她来了以后,这几日有没有见着他那个影卫包袱极重的影卫,但是一想又觉得过问这些让白翊岚听见了,他可能会神隐不再出现,于是垂下了眼,“算了。” 宝意见他又要开始看书了,忙道:“公子,我明天要去庙里一趟,可能不在府里。” 谢易行翻页的动作一顿。 四月十五佛诞日,妇人们确实喜欢在这个时间到庙里去上香。 他看向宝意,这小丫头才十四岁,怎么也跟那些妇人一样,喜欢去庙里烧香拜佛了? 宝意已经跟王管事请示了,得了他应下之后,这才来告诉谢易行。 “好。”谢易行点头,复又垂下了眼眸。 宝意这才退了出去。 她一走,谢易行就朝着空无一人的书房开口,问道:“你明天要不要跟着去?” 没有人回话。 谢易行轻笑一声,不说话了。 宝意不是随意说要出门,她挑这个日子去庙里事出有因。 上辈子冬雪得了天花是急性发作,大夫甚至连救都来不及救,她人就没了。 宝意到了庄子以后一直没有忘记她,每到她的忌辰,都会在山上给她烧纸。 冬雪的爹娘都是府里的老人,在她顶上还有个哥哥。 前年她的爹没了以后,她的哥哥就顶了她爹的位置,在王府的一个铺子里当着小管事。 冬雪没在了院子里,王府为了补偿他们,就把她的哥哥提到了副管事的位置上,没两年大管事退了下来,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铺子的大管事。 冬雪的哥哥比冬雪大几岁,很迟才成亲。 宝意记得,他是因为在冬雪得天花没的这一年佛诞日,去城外的灵山寺替母亲求符,在庙里遇见了一个姑娘,对她一见倾心。 可是在回来之后,却一直找不到她。 直到一年多以后,有人来上门说亲,才终于又遇见了。 原来,两人第一次见,是这姑娘上京来游玩,在外祖家住了几日便回去了。 一年多以后她再回来,则是因为父母都去了,才来投奔舅父,舅父又替她相了这门亲事。 两人虽然中间折腾了一轮,但却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如果这一次他们能不错过呢? 在半月内就成亲,冬雪就可以借着为哥哥张罗婚事的由头,从府里脱身了。 第15章 四月十五,佛诞日。 冬雪提前一日便跟刘嬷嬷告了假,得了准许。 这一日府里想出去的丫鬟不在少数,还得轮个排期。 来到王府偏门,冬雪就见到宝意已经早早在这儿等着了。 眼下时辰还早,太阳并不猛烈。 宝意站在这清晨的风中,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裳,衬得肤色越发白皙,犹如一朵俏丽的紫色小花。 冬雪眼中浮现出喜色:“宝意。” 少女听见她的声音,也望了过来,对着她展开笑颜:“姐姐。” 宝意去三公子那边不过才一小段时日,就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一瞬间,冬雪只觉得又见着了从前那个她。 宝意等着冬雪过来,只见她今天穿了件杏黄的小袄,配青绿底滚边底裙,是一身家常的打扮。 显然是来之前,就先回了一趟家。 冬雪的娘亲这几日不大舒坦,就在家里休养。 得了宝意主动邀约去灵山寺,冬雪就先去见了自己的娘亲,问她可有什么要自己去庙里求的。 “没有了,你只管跟宝意去玩就好。” 冬雪娘亲也知道宝意做了三公子院里的一等丫鬟,替她高兴。 “旁的事情,我都已经嘱托你哥哥去办了。” 宁王府离灵山寺有一段距离,宝意雇了辆马车在王府偏门外等着。 等冬雪一来,两人就一起出了王府,上了那朴素的马车。 甫一坐好,赶车的马夫就一扬鞭子,喊了声“驾”。 温顺的母马小跑了起来,拉着马车向着城外的方向去。 马车里,冬雪拉着宝意的手,端详着她。 “看来三公子那里确实好,你看你,人也精神了,气色也好多了。” “我挺好的,姐姐。”宝意说,“三公子待我很好,三公子院里的其他人也待我很好。” 第17节 三公子的院子里除了她,哪还有其他人? 冬雪不知白翊岚的存在,只能猜到宝意说的是小厨房里的其他人。 她笑着抬手,刮了刮宝意的脸:“那是自然。对三公子来说,他们可都是外人,只有你才是他院里的丫鬟。” 这下他们宝意,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宝意见着冬雪这笑眯眯的样子,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希望今日之行能够顺利。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情,她挑了些问题随口问道:“我走了之后,郡主可好?三公子院子里好多事情得做,我忙得都不能回去看看郡主跟我娘亲。” 冬雪完全理解这事。 宝意去了三公子的院子,就不再是郡主这边的丫鬟了。 她一个丫鬟在两个院子间来往得太频繁,不是什么好的行为。 可她知道,宝意是个念旧情而且孝顺的姑娘,也就对宝意说了说院子里的情况。 “郡主这几日挺好的。” 这个时节,正是赏荷的好时候。 柔嘉郡主的几个闺中好友家中都接连办了赏荷宴。 她今日去王将军家,明日又去李尚书家,奔走得不亦乐乎。 “你也知道,郡主最喜欢的就是交际,不想闷在家里。” 这样可以光明正大地到处去,对她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宝意点头,想着姐姐既然丝毫没将自己离开院子的事情放在心上,那想必她现在还是不知道她这郡主之位是抢了自己的事了。 那上辈子,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宝意想着,又听冬雪说:“陈嬷嬷这几日倒是像睡得不大好,连喝了几日的安神茶。” 就不奇怪了。 宝意依然点了点头,脸上做出了忧虑的神色。 自己的离开,到底是让陈氏起疑心了。 她又怕自己会知道了什么,陡然发难,却又不见自己有什么动作。 疑神疑鬼,可不是不好受吗? 冬雪见宝意这样皱着眉,只宽慰她道:“想来是因为你刚走,你娘亲不适应,等她知道你在三公子那边过得好,她估计就能松口气了。” “希望是这样吧。”宝意收起了思绪,对着冬雪抿唇一笑,“这次到山上,我可要好好地谢一谢菩萨保佑,让我能渡过难关。” “对。”冬雪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是得好好谢谢菩萨,保佑你否极泰来。” 马车到城外灵山寺,走了大半个时辰。 车上虽然摇晃,但是宝意跟冬雪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 两人从马车上下来,望着寺前人来人往的盛景。 因着本朝佛教兴盛,城中妇人又三五不时就来寺庙朝拜,而且还有许多的节日,所以在这灵山寺周围也起了小小的市集。 每到像这样佛诞日的时候,香客特别多,这市集里也特别热闹。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大雄宝殿中诵经声不绝,烟雾袅袅升腾,而在寺前又是桃花烂漫,云蒸霞蔚。 年轻的小姐们就算不像自己的母亲一样热衷于烧香拜佛,也喜欢来到这灵山寺周围来,看一看桃花,逛一逛市集。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好景,冬雪哥哥的那位心上人才会在今天到灵山寺来,跟他遇见。 宝意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也是因为前世冬雪哥哥所执掌的店铺跟庄子里有直接的来往。 那位后来做了他妻子的孟小姐贤惠能干,时常陪着他一起到庄子上来。 冬雪不在了,与她最要好的宝意就成了冬雪哥哥唯一能共同怀缅妹妹的人。 因为在孟小姐嫁进来之前,冬雪就没了,所以她只知丈夫有个很亲很要好的妹妹。 只是小姑子的死是婆婆跟丈夫的隐痛,她不好多问,怕引起他们的伤心,于是当知道宝意跟小姑子生前交好以后,她就拉着宝意问起了冬雪的事。 孟小姐是个有心人,也是有情人。 若是冬雪还活着,见了这位嫂嫂,也一定会喜欢她。 这样几次下来,宝意跟孟小姐也算是有了交情,知道了她跟冬雪哥哥是怎么认识,之后又怎么走到一起的。 此刻宝意站在这里,望着人来人往的市集。 按照孟小姐所说,差不多就是她要跟冬雪哥哥初见的时候了。 见冬雪似是有意先到市集中逛一圈,宝意忙对她说道:“姐姐,我们先去拜菩萨吧,这样方显得心诚。” “好,听你的。” 听她这么一说,冬雪便是再被这热闹所吸引,也立刻便和她一起走了。 两人越过了在桃花树下聚集的人群,又穿过了市集,来到了灵山寺的台阶上,开始一级一级地拾级而上。 两人的脚程不慢,很快过了天王殿,进了大雄宝殿。 此刻,穿着一袭蓝衫的青年正从旁边出来。一位青年僧人对他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盛施主放心,令尊的长明灯,小僧一定会点上的。” “有劳大师。”青年闻言,同样双手合十,还了一礼。 这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冬雪的哥哥。 他今日来灵山寺,是受了母亲的嘱托,来为逝世的父亲点上一盏长明灯。 母亲这几日身子不爽,在家中说道父亲向她托梦,说所在之处太黑。 她思来想去,就决定还是让儿子到灵山寺来,为亡夫点一盏长明灯。 眼下任务完成,青年也没打算再在这里久留,只想快点回铺子里去帮忙。 他从后面绕出来时低着头盘算,没看见迎面有人走来,就这么撞了上去。 只听对面传来一声柔弱的低呼,青年条件反射地抬头,就看到一个姑娘捂着肩膀,被自己撞得后退了两步。 “表妹——”那两个放她在这里结伴想去求签的年轻姑娘听见她的声音,都纷纷转了过来,“没事吧,婉音?” “没事。”孟婉音捂着肩膀抬起头来,“只是不小心跟这位公子撞了一下……” 她说着抬起一双杏眼,朝着正要道歉的青年望了过来。 一瞬间,青年就感到像是有千树桃花在自己面前徐徐盛开。 他张了张嘴,刚刚想好的话到了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孟婉音被他望着,羞涩地别开眼去,耳后浮现出了一丝红晕,叫他看得更加怔住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撞了人也不道歉。” 听见那两个像是这姑娘表姐的年轻女子发出不满,青年这才回过神来。 只是他本就口拙,加之初次体验到什么是心动,就更是发不出声音来。 “算了表姐。”青年就听那被自己撞到的姑娘轻声道,“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这两个泼辣的姑娘这才罢休,只是不敢再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拉着她往大殿外走了。 蓝衫青年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只见她们走到门边时,一方丝帕犹如天边的初霞般落了下来。 可是它的主人却完全不知道。 等到三人的身影远去了,青年才注意到了那一方遗落在地上的丝帕。 他后知后觉地走过去,伸手捡了起来。 然后就这么怔住了。 宝意跟冬雪早早到了这相遇之地,解完签的两人刚好看完了全程。 冬雪看着站在门边拿着人家的手帕发怔的哥哥,不由得发出了一声轻叫:“哎呀。” 这榆木脑袋对人家一见钟情,又捡了人家的手帕,怎么不知道要追上去! 宝意在旁,看到那拿着手帕的人像是回过神来,走到了殿门外搜寻手帕主人的身影,可是人已经走远了,当然看不见了。 冬雪看着哥哥这跟平常不一样的样子,确定他是真的动心了。 正要想办法追上去看看那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好回去跟母亲通气,就听宝意对自己说:“姐姐你去敲敲饮川哥,我跑得快,我追上去看一看!” “诶?宝意——” 冬雪本来想拦住她,可是见着宝意这恢复了活泼灵动的样子,心中又怕哥哥开窍得不彻底,便道,“那你追上去,你要小心点。” 见宝意一点头就匆匆地跑了出去,冬雪这才来到了哥哥身后,叫了声“哥哥”。 “小雪?”听见妹妹的声音,蓝衫青年有些意外地转过身来,“你怎么在这儿?” 冬雪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丝帕上,拖长了声音道:“我才要问你,你拿着块丝帕站在这里做什么?” 第16章 宝意追着孟婉音下山。 来到山脚,见她们没有多停留,上了辆马车就走了。 她站在原地左右一看,方才载自己跟冬雪来的马车还在,于是干脆地爬上了车,对马夫道: “师傅,跟着前面那辆车走。” 马夫一扬鞭:“好嘞!” 马车里,宝意掀开布帘,探出头去看前方。 本来凭借着前尘过往,她对孟婉音姓甚名谁,现在住哪儿一清二楚。 第18节 可这件事对她来说实在重要,就怕跟自己记得的有出入,还是得跟过去确认一番才放心。 京城里,王公贵族都住在东城,普通百姓就住在西城。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入了城,奔着西城区去。 孟婉音的外祖家姓郑,住在西城区的杨花胡同,算是普通人家里不错的。 她的父亲是位夫子,膝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孟夫子跟夫人的身体都不大好,想着两人去了以后,留下女儿孤零零的一个,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就让她进京来,带着修书一封来找她外祖,看他们能不能在京里为她寻一门亲事。 可是要寻亲事,哪有那么容易? 她的外祖虽然知道女儿跟女婿的情况,可要这么快安排好也难。 眼见着外孙女在这里住了有大半个月了,十几日之后便要回去,老人心中也是着急。 宝意跟了他们一路,看着他们在自己记忆中的那座院子前下了车。 然后,孟婉音跟她的两位表姐一起进了院门。 宝意看清了这里跟自己印象中是一模一样,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这时,载孟婉音她们的那辆马车已经走了,现在就剩下宝意坐着的这辆还待在巷子里。 马夫问:“姑娘,这后面该往哪儿走?” 宝意忙道:“不必了,就这里停。” 随后下了车,给了马夫车钱。 马夫赶着马车从这离开。 宝意站在柳树下,心中高兴。 这样一来,总算是了却了自己回来以后最大的一桩愿望。 她望着日头,现在才不过上柳梢,时间还早,冬雪肯定没有那么早回王府。 宝意于是从这杨花胡同穿了出去,穿到了西城的市集上。 市集的鲜活气迎面扑来,宝意浮生偷得半日闲,打算在这里走一走,看一看。 西城的市集多是游散的商贩,除了固定摊位,还有许多人沿街叫卖。 这个时节,卖什么的都有。 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在喊:“卖酸梨了,新鲜的酸梨了——” 宝意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回想着这酸梨的滋味,满口生津。 那小姑娘年纪不过七八岁,望着宝意,对她说道:“姐姐买两个酸梨吧,我从野外摘回来的,特别好吃。” “好,就买几个。” 宝意花了两个铜板,买了四个,用手绢包了,拿起一个随便擦了擦,就啃了一口。 酸梨果然同记忆中一般好吃,她一边啃着手里的梨,一边往前走,远远地被一个卖玉器的摊子吸引了目光。 那摊主是个中年人,看上去就格外的没精神。 他耷拉着眼皮,见一个紫色的身影在自己面前蹲下来,才抬了抬眼皮看过去:“姑娘可是要买玉?我这里的玉器挺好的,价格又便宜。” 他还真是吹牛不打草稿,宝意在王侯家,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 她之所以会在这里停下脚步,是因为她看到了一个跟被自己被抢去玉坠很像的坠子。 她蹲在摊前,把那一兜酸梨放在了腿上,拿起那个跟自己的玉坠形状很像的玉器,对着阳光看了起来—— 可惜,只是徒有其型。 这玉质很杂,远远看着还能糊弄人,走近了一看,别说是日日带着它的谢柔嘉了,就是在她身边伺候的春桃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个伪劣货。 宝意看着这枚玉坠,心里却想着其他。 现在冬雪的危机要解决了,那么眼下自己最有可能做到的事情就是拿回玉坠。 先前她还没有想过,今日见了这玉坠就忍不住琢磨起来,能不能弄个假的,先去把那枚真的给换回来? 那小贩见她拿着这玉坠,觉得她是要买了,于是说道:“姑娘,这个二十文,二十文实在是便宜了,我亏本让你拿去。” “不用了。”宝意把这个徒有其型的玉坠放回了摊上,然后拿起了自己放在腿上的梨子,就继续往前走。 因为有了这样替换的念头,她再往前逛的时候就有意去留意这些摊子上的玉器。 可是跟那枚玉坠一样的哪有那么好找? 就算是有可能,都得到南边的那些珍宝阁里才能找到。 宝意一路从西城走着回了东城,回到王府门前的时候,买的那四个梨子也已经被她吃掉两个了。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就见对面一辆马车过来。 宝意停下脚步,见里面的人掀了帘子下来,正是冬雪。 冬雪已经把事情跟哥哥问清楚了,知道他对那位姑娘有意。 现在回王府,就是想看看宝意有没有跟上她。 没想到这么巧,他们一到王府,宝意也回来了! 冬雪看见宝意,一阵激动,转头对哥哥说:“是宝意!” 她哥哥听见她的话,也从马车里探出了身子,看着妹妹从马车上跳下去跑到了宝意跟前:“怎么样?找着了吗?” 宝意对她抿嘴一笑,把剩下的两只梨子塞给了她:“找着了,不光找着了,我还买了很好吃的梨。” 冬雪接着她递过来的梨,哭笑不得:“好妹妹,梨不梨之后再说,现在快告诉姐姐是在哪儿找着的。” “就在西城的杨花胡同。”宝意抬手给她比了个方向,“杨花胡同中间姓郑的人家就是。” 冬雪忙道:“她姓郑?” 宝意摇头:“不是,她姓孟,名婉音,是永州人氏,来京探亲的。杨花胡同的郑家是她的外祖家,是清白人家,邻里和睦。孟小姐的娘亲远嫁永州,两人膝下就只有她一个,她父亲是位夫子。” 冬雪本想着她能找到那孟小姐就已经够好的了,没想到宝意竟然还打听得这么清楚。 不由得吃惊道:“你怎么打听得这么清楚?” 宝意得意地道:“我特意向周围的邻居打听的。我见杨花胡同里有座院子正待出售,便装作替主家去问,就顺带问了问这周围的情况。” 冬雪忍不住伸手捏她脸:“你这小机灵鬼!” 青年在车上,听不到妹妹跟宝意在说些什么,只见到妹妹喜笑颜开,还伸手要去捏宝意的脸,所以猜到应该是有结果了。 宝意望了他一眼,然后叮嘱冬雪道:“姐姐得赶紧让你娘亲去打听清楚,要快。我听说孟小姐已经在这里住了有段时日,很快就要回去了,她的父母身体不好。” 冬雪“啊”了一声,这要是回了永州,那可就难找了。 她琢磨着,这样看来,孟小姐跟自家哥哥确实是良配,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这亲事或许能成。 正想着呢,就听宝意笃定地道:“我有预感这事肯定能成。” 宝意一边说着,一边握住了冬雪的手,默默地在心中道:这事一定要成,我一定要将你送出去。 两人交流完信息,冬雪当即决定回家一趟,跟哥哥一起去见娘亲。 宝意松开了手,站在原地望着冬雪又回了马车上。坐在车辕上的马夫一扬鞭子,马车转了个头,向着他们的家跑去。 直到马车走远了,望不见了,宝意才回了头,从王府的偏门进去,回了院子里。 她上午出去,现在回来,自然是要先去书房里见一见谢易行。 谢易行今日依然是在房中看书,宝意见了三哥,看了看他有什么需要的没有,等打点好之后才回了自己屋里,坐在窗边托着腮出神。 白翊岚看着她在小窗前露出张俏生生的脸,不知她今日出去是遇见了什么。 本来那日谢易行问他,他也是想跟着去的,只是宝意今天不是一个人出门,而是跟冬雪一起。 白翊岚又不能现身,一路隐身跟她们去再回来也没意思。 他好奇这小丫头是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于是打算从树上下来。 不过又想起那次在她面前出现差点吓坏她,就在下来之前先踢了两片树叶下去。 窗前,绿油油的叶子飘落下来。 宝意一愣,朝着上面望去,就看见白翊岚靠在那高高的树枝上。 见自己看到他之后,他才如惊鸿一般落了下来,身姿潇洒无比。 宝意要从窗前让开,让他进来,不过白翊岚对她摇了摇头。 这小窗临着这茂密的树丛,后面就是山,几乎没有什么人从这边经过,他便是站在窗边跟她讲话,也不会被人看见。 宝意于是坐了回去,听他问自己:“上午出去玩不开心吗?” “不是。”宝意看着他,她心里想的那些事情又不能跟别人说,眼下好像就白翊岚是她的最佳倾诉对象了,于是就将坠子的事情告诉他,“我小时候有个坠子。” 白翊岚道:“嗯。” 宝意:“那是我奶奶给我的,我一直戴在脖子上。”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白翊岚比了个大小,告诉他,“大概就是这么大。可是我上山的时候不小心把它摔碎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在找个一样的。” 白翊岚:“然后呢?” 宝意垂头丧气地道:“今日我在市集上看到个跟我的坠子很像的,但是走近一看又很不像了,我回来之后就忍不住想,要是能够做出个一模一样的那该多好。” 白翊岚看了她片刻,原来她不高兴就是因为这个。 他抱着剑站在她的窗前,在面罩后开口道:“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宝意:“嗯?” “我知道一个人。”白翊岚说,“就在你今日去的那座灵山寺后山上,在他没隐居之前是个厉害的工匠,任何物件只要你能描述得出,他都能给你做出一样的。” 宝意坐直了身体望着他。 窗外的风拂过,让树叶都簌簌地动了起来。 白翊岚的声音唤起了她的一段记忆,他的声音都渐渐跟上辈子重叠了起来—— “在他没有归隐之前,可是古董行当里的一把好手。 “所谓好手,就是眼光一流,经他手的珍品不少,可是赝品也不少。 第19节 “这赝品不是从别处来的,就是他自家造假造出来的。” “人老成精,找他仿制东西,甚至不用他见过,只要你能描述得精确,他都能给你仿出来。 “只可惜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他病死了,以后我想要找人仿造什么东西都难了。” 宝意只觉得自己今天也去了灵山寺,怎么就没有想到这茬呢? 上辈子这位大师是在寒冬腊月里没的,现在是初夏,人肯定还在。 她要是能去找到他,就一定能够仿制出一模一样的坠子! 白翊岚见她猛地提了一口气,又松懈了下来,不由得露出了困惑的眼神。 宝意趴在桌上,想着自己今日才借着佛诞日的借口去了一趟灵山寺,回头又要找怎样的由头,才能不引人注目地出去呢?难道要说是自己的东西落在那里了? 白翊岚看着她陷入沉思的样子,知道她是动了心想要去找那隐居在灵山寺后山的高人,大概是在想办法又该怎么从王府里出去。 他看了她片刻,开口道:“好了,我走了。” 宝意只听见风声,再看向他的时候,窗前已经没人了,树上也没人了。 进入夏天,渐渐有了蝉鸣。 谢易行的院子清幽,蝉鸣声显得也就越发清晰。 旁人会让人把蝉捕捉掉,不过谢易行并不受影响,别任它们叫。 天色渐晚,用过晚膳以后,谢易行又在书房跟自己下棋。 听见窗棂上有石子弹动的声音,一转头就看到自己的影卫落了下来。 谢易行看着他,想着自宝意来了这院子,他现身的频率可高多了。 他张了张口,正要问他这次是想做什么,就听白翊岚说:“我听说灵山寺的符不错,你可以带一个。” 灯下,谢易行捏着棋子,莹白的指尖跟着白玉雕成的棋子相互映衬,白翊岚叫他高深莫测的眼神看得有些想后退。 谢易行想着自己的影卫这没头没尾的话,思忖了片刻,问他:“小丫头今天刚去过灵山寺,又想再去?” 她这是去上瘾了? 白翊岚抱着剑,硬邦邦地道:“她东西白天落在那儿了。” 谢易行眼中闪着笑意:“那她怎么不亲自来跟我说,我又不是不放她去。” 白翊岚还待说什么,谢易行便对他说,“好,知道了。” 只不过求符这个借口太傻了。 白翊岚大概想了半天就替她想到这么一个破主意,自己还得想个新的。 见达到目的,白翊岚又要退出去,谢易行开口叫住了他:“今日我让你跟着去你不去,明日你可去不了了。”明日他们要出门。 “……”白翊岚抛下一句“知道了”,再次从房里掠走。 月光如水,蝉鸣声声。 宝意不知道有人为自己求了出去的机会,只在这样的夜晚里望着窗外的月光,听着蝉鸣。 她心中记挂着冬雪哥哥的事,又记挂着要去找高人,只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都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醒来,整个人精神就不大好。 她去给三哥送洗漱的水和工具,为他束发伺候他穿的衣服,想着三哥今日穿的不一样,好像是要出门。 谢易行从镜中望她:“昨日你去了灵山寺。” 宝意点头:“嗯。” 谢易行道:“一时间忘了让你去找空闻大师,替我解个签。” 空闻大师是灵山寺的高僧,跟谢易行相交,在寒冬的时候也常来庄子上同他论佛法。 宝意替他束发的动作一顿,想着怎么这么巧? 谢易行看着她这两眼发亮不知掩饰的样子,在心中笑了一声,然后说道:“左右今日无事,你就再替我去一趟吧。” 第17章 宝意欣喜无比。 她伺候着谢易行用了早膳,就拿着他给自己封好的字,准备去灵山寺。 来到府外的时候,还看到偏门有府里的马车正在等着,完全给她安排好了。 宝意上了马车,心情比昨日去灵山寺的时候还要紧张,还要高涨。 去到寺里,她很轻易就见到了空闻大师,请他为三哥解了签,好好地收起之后便出来了。 绕过了游廊,来到了后山的小径前,朝着山顶那些错落有致的院子走去。 这后山的小路少人走,不似殿前的台阶那么平整。 宝意一边爬一边想,可惜白翊岚只说了他住在灵山寺的后山,却没有说清楚这后山这么多个院子,这个霍老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山顶院子错落,宝意决定从最底下开始,一个个地看过去。 这些院子大多只是随意地插了门,有些还敞开着,只要一推就能进去。 宝意看了前几个,探头进去问“有人吗?”,都没有得到回应,倒是发现这灵山寺周围栽种的桃花,在这一个个院子里也有。 桃花纷落,灼灼其华,煞是好看。 宝意进了几个院子,在身上、发髻上也沾到了些桃花花瓣。 没有在里面看到有人,她出来的时候又把这些院子的门原样带上,继续往上找。 走到不知第七还是第八个院子前,她终于从门缝里看到在里面好像有人影。 宝意心中一喜,这里会不会就是霍老住的地方? 她站在门边,抬手敲了敲门:“请问有人吗?” 里面没人应门。 宝意伸手推了推门,门没有拴,吱呀一声就开了。 她探身进去,就看到在桃花树下摆着张石桌,石桌前坐着个青衫公子。 他静坐在桌前,远远望去好似俊美的画中人。 在他手上正拿着一本书,桃花纷落在他的肩上、头顶、桌前,他也没有伸手拂去,仿佛在这树下看书入神已经有了一段时间。 听见门开的声音,他抬起那双春水般的眼眸,看着这个方向。 宝意望着他如同冠玉的面孔,觉得这俊美的陌生人不似四皇子,也不似自己的三哥高冷难以接近,而像和煦的春光,叫人看了就心生亲近。 他看着宝意。 宝意猜他是为了秋闱来提前进京赶考的书生,自觉打扰到了他,而这个院子也不大像霍老住的地方。不过难得见到了人,于是就走了进来,想向他致歉,顺带问一问他是否知道霍老的居所在哪里。 她一踏入这个院子,坐在石桌后的青衫公子眼底就闪过了一丝光芒。 宝意见他抬手,拂去了肩上的落花:“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他这个动作就像是石子打破了平静的水面,又像是黑暗的夜空中升起了一个信号,宝意就感到周围的气氛猛地紧绷了起来。 随后,院子里响起了十几道破风声,一群穿着黑衣蒙着脸的人就从屋顶冒了出来,纷纷落到了院子里。 宝意的瞳孔颤抖了一下,瞬间就感到了生命受到威胁。 她不知自己一脚踏入了什么地方,只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去,可是从她身后却走出来一个同样打扮的黑衣人,一把把她推了进去:“进去!” 然后关门封锁住了整个院子。 自想起前世的事情来,宝意这已经第二次陷入险境。 只是这一次她只是走错门都能叫她撞上这种事,她被推了一把,差点摔倒在地。 幸好这些人只是来对付院子里这春水般和煦的青衫公子,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所以宝意连忙退到了一旁。 青衫公子见她瑟缩地躲到了一旁,便收回了目光。 这些人已经在院子里埋伏了一段时间,就想着等他的一个破绽,然后跳出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可是他一直气定神闲,他们也不确定院中有没有其他威胁,就一直没有出手。 现在发现他们已然失去了先机,再潜伏下去也没有什么用,就现身了。 院子里,青衫公子只有一人,这些黑衣人有十几个,个个都有刀刃在手。 可是宝意看着这青衫公子的神色,却依然像是毫不在意。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就凭你们几个,也想来取我项上人头?” 宝意听着他的话,想着这些人是来杀他的? 这不过就是个书生,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能惹得这么多人来杀他? 她还在想着,那从她背后进来,把她推到一旁的黑衣人却像被这公子的话给激怒了,扬起手中的刀刃指着他:“就凭我们几人,杀你欧阳狗贼足矣!” 他这一声呼喝,带着无尽的肝胆侠气,似乎也激发了他同伴身上的血性。 宝意听着他们的声音,觉得不像北国之人,倒有些像自己记忆当中南地之音。 他们刚刚叫这青衫公子“欧阳狗贼”。 宝意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自己知道的叫“欧阳”的人,倏然一惊—— 这是……当朝太尉,欧阳昭明?! 欧阳昭明年少得志,手段了得,深得先帝宠幸,不到而立便位列三公。 只是他五毒俱全,人人忌惮,是一等一的奸佞之臣,宝意上辈子从未见过他。 完全没想到在这样的名声之后,他会是这样一个人。 宝意还未抬头再看他一眼,这群黑衣人就喊了一声“上!”,然后一起袭向了他! 他们身手敏捷,结阵熟练,一看就是受过训练。 这狗贼平日里身边有着重重护卫,他们完全近不了身,也就只有他来灵山寺的时候才会落单。 第28节 她已经两日没有睡好,不知道今夜是否又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但是她已经不能在这里久留,告别了空闻大师就下了山,回到了山脚。 那在这里等着她的马夫百无聊赖,见她终于回来了,只说道:“姑娘怎么去了那么久,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宝意爬上马车,非常过意不去:“辛苦师傅在这里等我,我们回去吧。” 马鞭一响,马车又在月光亮堂的道上跑了起来。 宝意在颠簸中把银票拿了出来,又点了一遍。 买玉用掉了五百两,还剩一百三十两。 这一百三十两要买下一个院子不够,但租个院子却顶顶够的,剩下的还能找个靠得住的人来照顾霍老。 宝意叹了一口气,重新把银票收了起来。 只是不知道霍老这一摔,还能不能够帮自己造那枚玉坠。 若是在庆典之前来不及造出来替换,自己又该怎么办? 这条路对她来说,真是处处是坎,过了一个,又是一个。 马车入了城,停在了离宁王府还有一段距离的巷子里。 宝意从车上下来,特意多给了马夫几文钱,算是他在那里辛苦等了自己。 随后,她就又悄悄从王府的后门进去。 今日因着赏荷宴,王府里人特别多,花园里处处点着灯,宝意好几次差点撞上人。 她尽量弓着身子走僻静的小路,不想还是被看见了。 荷花池边,春桃正站在柔嘉郡主几步之外,替她整理着要放的花灯,就听身旁的秋云叫自己: “春桃姐,那不是宝意吗?” 听到“宝意”这两个字,春桃就像秃鹫闻到了血味一样抬起头来,望着她指的那个方向。 果然,在那里走着的不是宝意又是谁? 从她被提拔做一等丫鬟以后,春桃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想着她应该是无比风光。 可是没想到今天看来,却还是穿着一身旧衣,走得畏畏缩缩、鬼鬼祟祟,像是怕人发现。 “果然。”春桃冷哼一声,这般蠢笨,便是到了三公子那里也得不到重用。 她想着,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这荷花池。 宁王府占地极大,这座荷花池是几乎一眼望不到边。 池里的水是活水,沿着挖好的渠道环绕花园,园中贵女们在这里放花灯,然后在园中畅游,就能看见花灯随水,一路漂流。 这也是柔嘉郡主为什么要在晚上办这赏荷宴。 这是他们宁王府的气派,不是别处能见到的。 此刻,京中的贵女们大多都在这里,这是绝佳的机会,让宝意在她们面前出个大丑。 春桃勾起嘴角,对秋云使了一个眼色,秋云便会意,朝着宝意在的方向去。 春桃自己则来到了柔嘉郡主面前,对她说道:“郡主,我瞧见宝意好像在那边。” 原本正在跟工部侍郎之女说话的柔嘉郡主听了她的话,顿时转过头来问道:“在哪?” 宝意走在路上,忽然见到面前来了一个人。 抬头一看是秋云,她心里顿时一突。 “宝意妹妹。”秋云挡住了她的去路,一改往日的冷淡,热情地伸手拉住了她,说道,“我远远瞧着就像你呢。” “秋云姐姐。”宝意叫她拉着,无法,只能站在这里勉强扬起了笑容,“秋云姐姐不在那边陪着郡主放花灯,怎么过来找我了?” 秋云拉着她,反手一指京中贵女们站着的地方,对她说道:“是郡主瞧见你了,让我来找你过去。” 宝意下意识地转头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就看到柔嘉郡主站在那里。 见自己望向她,她还朝这边招了招手,显然是要自己过去。 现在谢柔嘉还没有得到玉坠里的宝物,没有想起这玉坠是她从宝意这里抢去的,而她享受了这么多年的人生也是抢的宝意的。 宝意提醒着自己这件事情,勉强压下了心中的火焰,被秋云不由分说地拉着往那边去。 秋云一边走,一边对她说:“现在所有人在那边放花灯,郡主也让我们放了,花灯祈福,这是让你也跟着放一盏祈求好运呢。” 宝意被秋云拉到了这边,远远就听春桃说:“你看,郡主,我就说是宝意了。” 一听到这话,宝意便知道不是柔嘉郡主看见了自己,而是春桃。 宝意望着春桃那得意的样子,见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知道她是在看自己身上的旧衣。 柔嘉郡主却没有在意到这个,见宝意要向自己行礼,一把托住了她的手:“让我看看你,宝意。” 宝意跪不下去,只能站在原地任她看着,听柔嘉郡主说道:“自你离开院子,我有许久没有见到你了,你在三哥那儿还好吗?” 她一说话,站在不远处的贵女们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朝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她们见柔嘉郡主在拉着一个穿着旧衣的小丫鬟说话,态度与对旁的丫鬟格外不同,便猜到那应当是跟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 她认祖归宗,成了宁王府的郡主,而这个“妹妹”却只能跟着进王府做了个小丫鬟。 这可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宝意察觉到她们望向这里的目光,再瞥见春桃脸上的神色,就知道这是她把自己弄过来的理由了。 见不是发现了她从府里偷偷出去过,宝意便放下了心,只觉得离开了院子,依然这样处处针对自己的春桃真是幼稚无比。 便是让这些人笑,又怎么样呢? 她又不在意。 宝意想着,望向谢柔嘉,回答道:“我在三公子的院子里挺好的,我一直想找机会回院子里看看郡主,可是——” 谢柔嘉想到自己这段时间天天都不在家,只对宝意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嗯,看上去是在三哥那里养得好。我也挺好的,你娘亲也挺好的。” 她说着,抬手让春桃把她手里拿着的那盏花灯递过来,给了宝意,“我们今夜赏荷放花灯,你有什么心愿,放花灯的时候一定在心里说出来,这样就会实现了。” 宝意接过盏花灯,想着若是这样一盏小小的灯真的能够实现人的愿望,那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坎坷、那么多的痛苦。 她的心愿,神佛帮不了她,这样精致的花灯也帮不了她,只能靠她自己去实现。 谢柔嘉拉着她来到了这荷花池边的角落处,宝意见这里近水,而且水流还在缓缓流去,是最好放花灯的了。 果然听身旁的人说:“来,这个位置放花灯是最好的。” “谢——”宝意抬眸,刚要谢恩,就看到因为谢柔嘉的动作过大,那原本放在她衣服里的玉坠露了出来。 一见到这玉坠,宝意就整个人定住了。 玉坠,这是她心心念念的玉坠,就近在眼前。 春桃看着郡主拉着宝意去了放灯的角落,目光在岸边一扫。 这角落离灯光有些远,而且岸边的石头上生着青苔,非常滑,要是在黑暗中一不小心踩个空,就会整个人掉进荷花池里。 荷花池的水可不浅。 春桃一勾嘴角,向旁边的夏草一伸手,从她手里拿过了用来照亮的灯笼。 这赏荷宴光是赏荷、赏灯不够精彩,要是有人失足从那里掉下去,那就好看了。 春桃知道宝意熟知水性,就算这么把她推下去她也淹不死,却能出很大的丑。 这么好的机会,不好错过。 “郡主那边暗,让我过来用灯照着。”她作势要提灯过来照亮。 可一听见她的声音,宝意就心生警觉,果然看见春桃走没两步,一双眼睛就已经开始在四下乱瞟。 宝意借着弯腰的姿势,随着她的目光一起向地上看,跟春桃同时看到了她想要找的工具—— 一颗石子。 春桃心中一喜,加快了脚步将那小石子踢得往前滚了滚,然后一脚踩在了上面,“哎呀”一声向前扑来,没有拿灯笼的手朝着宝意的背后用力推去! “啊——!” “扑通——!” 春桃摔在地上,只听前面传来了尖叫声跟落水声,旁边也有人叫了起来:“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她低着头乐够了,收起笑容再做出一脸惊慌的样子撑起了身,却看到她要推下去的宝意仍旧还在岸上。 她的两手牢牢地抓住了岸边的石头,手上都磨出血来了,一双眼睛黑沉沉地望着自己。 春桃一惊,她没掉下去,那落下去的是……? “救命——!”柔嘉郡主在水里拼命挣扎,毫无章法地拍打着水面,湿透的黑发黏在她的脸上,“来人……救我——” 她不会水! 第24章 人会本能地躲避火光。 方才春桃虽是伸手来推宝意,可是她手里的灯笼却是向着谢柔嘉去的。 谢柔嘉见到那灯笼火过来,本能地往旁边一躲,不想脚下打滑,就这么摔进了池子里。 火光电石之间,宝意心中闪过无数念头。 其中只有一个最为清晰——机会! 这是机会! 所有人就听这伏在池边的少女叫了一声“姐姐”,然后奋不顾身地跳了下去! 又是“扑通”一声,荷花池中溅起了好大的水花。 那些提着灯笼围过来的贵女跟府中下人都停住了脚步。 漆黑的池水被灯笼照亮。 第29节 他们看着宝意跳了下去,奋力地游到了柔嘉郡主身边。 这一幕简直惊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宁王府的荷花池极深,她们这般身量的少女跳下去,双脚根本踩不到底。 而宝意的水性很好,她下去之后就绕到了谢柔嘉身后。 众人见状心下稍定,下水救人就该这样,才不会被慌乱的落水者带下去。 不懂水性的谢柔嘉无比慌乱,已经呛了好几口水。 感到有人跳下来,然后托住了自己,谢柔嘉的口鼻终于能够停在水面上。 她两手仍然在扑腾,耳边听见宝意的声音在对自己说:“姐姐不要害怕,有我。” “宝意!”谢柔嘉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呛着水咳嗽了起来,“咳、咳咳,宝意救我……” 如今宝意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谢柔嘉抓着她的手臂,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只手抓住了自己脖子上的玉坠。 “郡主——” “郡主!” 春桃回过神来,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岸边。 她趴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奋力朝着两人伸手:“郡主快抓住我!快!” 春桃死也没有想到,自己陷害宝意,竟然会把柔嘉郡主给弄到荷花池里去。 要是郡主在里面有个三长两短,那她也不用想活了! 夏草跟秋云在旁看着春桃这样,都吓得快要哭了。 她们也不懂水性,不能下去救郡主。 两人只能急切地问左右:“有谁会水的?快下去帮忙!” “快啊!” 可剩下的丫鬟里没有一个像宝意这样敢跳下去。 而两个会水的小厮也因着郡主的身份,不能直接去施救。 他们瞧着宝意的动作,应当是可以托住柔嘉郡主,一时之间不会沉下去的,于是赶紧去找来竹竿,向着荷花池中伸去。 谢柔嘉在沉沉浮浮中,听见岸上有人在喊:“郡主快!抓住竿子!” 但她不敢伸手,就怕自己沉下去。 宝意在她身后,手指握在那玉坠上,刚刚磨破的伤口又被她生生地掐出了血来。 血一融入玉坠中,玉坠就发起了热。 岸上所有人就看到这一瞬间,宝意像是气力不济,再也托不住柔嘉郡主,两人向着水里沉去。 “郡主!”春桃趴在岸边,吓得几乎要疯了,劈手就要去夺竹竿。 还好下一刻,宝意又将身前的人推了起来,两人重新浮出了水面。 那柔弱的少女像是爆发出了一股神力,将呛水的谢柔嘉推向了竹竿。 她抓着了谢柔嘉的一只手,带着她握在了竹竿上。 见柔嘉郡主抓住了竹竿,春桃忙对那两个拉着竹竿的小厮道:“快,快把郡主拉回来!” 谢柔嘉呛着水,借着那竹竿上传来的力道渐渐被拉回了岸边。 春桃、夏草跟秋云合力将她拽上了岸。 “郡主,郡主……”春桃跪在她身边,泪流满面地道,“郡主你没事吧?!” “咳咳……”谢柔嘉在池子里呛了几口水,主要还是被最开始跟中间的沉没吓到了。 等上了岸以后,她便立刻回过神来,问道,“宝意——宝意呢?!” 宝意湿漉漉地从岸边上来,来到了慌乱的谢柔嘉身边:“我没事,我没事,姐姐!” 众人听着她管柔嘉郡主叫姐姐,再想起她刚刚那样奋勇地跳下去。 完全就是情急之下忘了两人的身份,只像当年在乡野时,叫出了这么一声逾越的“姐姐”。 满园灯光下,谢柔嘉怔怔地看着她。 少女虽然看上去湿漉漉的,很狼狈,但她的样子却像是极为高兴。 她一面对自己说着话,还一面抬手擦了擦脸,露出了一个带着梨涡的笑容。 有机灵的丫鬟很快便取了披风过来,给浑身湿透的柔嘉郡主披上了,护着她站了起来。 她这一落水,在前院同夫人们在一处的宁王妃也立刻赶来了。 “宝儿,宝儿——”宁王妃急急地来到她面前,望着女儿问道,“你没事吧?” “娘亲——”一见宁王妃,谢柔嘉的眼泪便涌了出来,她是货真价实的害怕,“娘亲我好害怕……” 宁王妃不顾她身上湿着,把她拥入了怀中。 直到确定女儿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她才放开了柔嘉,又颤抖地摸了摸她害怕的、湿透的脸。 这是曾经失去女儿的母亲在差点再度失去她的时候,最直接的反应。 站在岸边同样浑身湿透,却没有人看她,也没有人给她披上披风的宝意看着被宁王妃拥在怀中的谢柔嘉,手指用力地收紧。 指尖被水冲淡的血迹再次变得深了起来。 灯火中,她的目光落在了谢柔嘉颈间挂着的玉坠上,玉质的颜色已经变了。 刚刚她在上面留下的血已经渗入了玉坠中,化成了雪中的一点红梅。 在玉坠发烫的瞬间,她就带着谢柔嘉沉进了水里。 戴着玉坠的谢柔嘉慌乱呛水,也没有发现这一瞬间的异样。 宝意在决定跳下池子的那一瞬间,就做出了这个打算—— 既然来不及造个假的来替换,那就先用自己的血染了这玉坠! …… 柔嘉郡主意外落水,这赏荷宴自然是继续不下去了。 受邀来宁王府的夫人们跟贵女们都自觉地告辞。 宁王妃亲自送宾客离去,才回到正堂中,面有愠色地一拍桌案:“说,郡主好好的是怎么落水的!” “王妃息怒!”柔嘉郡主落水时在场的一干人等都吓得跪了下来,春桃、夏草、秋云也在其中,大气都不敢喘。宁王妃的目光在这群不中用的奴才身上扫过,来到了跪在角落的宝意身上。 宝意已经被准许换了身上的湿衣,只是头发还湿着,人还在微微地发抖。 宁王妃想起自己听到的话,柔嘉意外落水,是宝意第一个跳下去救她。 也是亏得有她,如今她的宝儿才能好好的。 她想着,目光柔和了几分,对跪在角落的宝意道:“宝意,你过来。” 听见自己亲生母亲叫自己的名字,宝意的眼泪险些掉下来。 她们明明近在咫尺,自己却没有办法与她相认…… 宝意压下心中酸涩,应了一声“是”,起身走向了宁王妃。 春桃看着宝意在自己面前走过,心中一颤。 宝意来到宁王妃面前,宁王妃拉过了她的手,刚要说话就感到宝意的手瑟缩了一下。 宁王妃垂眸,将她的掌心翻过来,只见少女的手上满是伤痕,新旧重叠。 新的伤被荷花池的水浸泡了,伤口有些发白翻卷。 宝意有些局促地要收回手,却叫宁王妃拉住了。 宁王妃抬起头来望着她,有些心疼地道:“好孩子,这些伤是怎么弄的?” 宝意幼鹿般的眼眸里映出宁王妃端丽的脸。 她看着自己的母亲,一时间不知有多恨这造化弄人,为何自己生得一点也不像她? “宝意。”紫鸢在旁提醒了一句,“王妃在问你话。” “没、没怎么……”宝意回过神来,忙道,“没怎么弄的——” 春桃跪在原地,听着她这不像样的回答,松了一口气。 然后又有些得意地想,爹说得果然没错,家雀就是家雀,飞上枝头也别想边凤凰,谅她也不敢说是自己—— 这个念头还未转过,就听见宝意小声道,“旧的这些是上回捡风筝的时候落下的,新的是刚刚春桃姐在池边推了我一把,我抓着石头被磨破的。” “你撒谎!”春桃浑身发抖,膝行从人群里出来,跪在宁王妃面前,“王妃,宝意她撒谎!” “她如何撒谎?”宁王妃放下了宝意伤痕累累的手,转而看向了春桃。 从宝意说春桃推她的那一刻起,宁王妃的眸光就沉了下来。 她向来和善柔顺,可她毕竟是王妃,一旦发怒,所有人都要从脚底寒到头顶。 “王妃明察!”春桃慌得脸都白了,抬手指着宝意恨道,“我刚刚在池边是推了她,可我是不慎摔倒推的她!她这分明是记恨我们上回打闹玩耍,将她留在屋顶——” 见宝意站在那里,一双眼睛黑沉沉地望着自己,就像是能吞噬人的荷花池水。 春桃吓得整个人一抖,夏草跟秋云跪在人群里,望着这个方向心中焦急,却不敢站出来。 “春桃姐姐。”春桃只听这向来都是任自己搓扁揉圆的少女怯怯地说,“我只是说你推了我,又没说你是故意的。可是……郡主刚刚是为了躲避你手中的灯笼才失足落入水中,王妃问起你为何不说呢?” 宝意迎着春桃的目光,仿佛有些畏怯,又有些困惑,小声重复了一遍,“你明明就不是故意的……你为何不说呢?” 春桃浑身一震,宁王妃看到她的表现,哪里还会不懂? 她的声音明显压抑着怒气响起:“来人,把春桃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明日报送官府。” 作者有话要说: 自古以来,轻易打杀奴婢不可以,轻易逼死自己的孩子倒是自古以来就不用负责任( —— 第30节 春桃,game over 负心玉,标记成功! —— 我们宝意可能是晋江文里第一个空间认主之后,然后空间还在别人身上的小朋友。 第25章 “王妃饶命,王妃饶命!” 春桃在原地惊惶起来,然而她向着周围望去,却没人敢出来帮她。 她又看向宝意。 站在王妃身旁的少女只是这样沉默地望着她,模样仍是柔弱的,可是却叫春桃不寒而栗。 很快,两个拿着棍子的家丁很快就进来了。 向王妃行礼之后,他们就一左一右地架住了春桃的手臂,把她拖了出去。 行刑的地方就在外面,宁王妃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像这样心术不正,想要谋害人命——甚至谋害到郡主身上的人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王妃——”春桃被压在长板凳上,发鬓散乱,眼泪糊了一脸。 两个行刑的家丁站到了她两侧,高高地抡起棍子,用力地朝她的腰臀打下去。 “啊——!”这第一棍下来,春桃就感到自己的骨头都要断了,一下子发出了惨叫。 她手指紧紧地抓着身下的木头,凄声叫道,“王妃饶命,王妃饶命!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有意害郡主!” 宁王妃在里面听着头疼,皱着眉转过了头,用手抵住了额:“紫鸢。” 紫鸢见状,从堂中走了出去,来到春桃面前。 春桃见了她,眼中爆发出希冀的光芒。 然而没想到紫鸢却是走过来将手绢团成一团,塞到了她的嘴里,让她不能发出声音。 她对两个暂时停手的家丁说:“继续打。” “唔唔!” 春桃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然这么狠。 这下子棍子落在她身上再疼,她也不能大喊大叫,只能发出闷哼了。 春桃的爹娘在听到女儿害得郡主落水时,就失手打翻了茶盏。 两人匆匆赶来,看到女儿被塞了嘴压在凳子上,两个家丁正轮着棍子一下一下地打在她身上。 棍棍到肉,发出闷响。 把春桃打得皮开肉绽,衣服上渗出血来。 春桃的娘差点要晕过去。 她的爹也是两眼赤红,却是上前几步,来到那家丁身旁,劈手就夺了棍子。 家丁不察,被他夺了棍子,却是不敢稍动:“周管事——” 春桃的爹到底是管事,家丁被他夺了棍子也不好去夺回来,另一个家丁也停了手,看向了还站在这里的紫鸢。 不等紫鸢说话,春桃的爹就撸起了袖子,抡起棍子用比这两个家丁还要狠的力道朝着女儿打了下去:“我打死你!居然害得郡主落水,我周贵今天就当没生过你!” “唔唔……!”原本见到自己的爹娘来,春桃以为还能得救了,没想到爹打自己更加重。 她趴在长板凳上拼命地摇头,可是却换来了一棍棍落在身上,几乎要将她打得断成两截。 众人在堂中,看着周管事这样用力地将棍子打在春桃身上,而春桃的娘哭喊不停,都在想着周管事是真的狠。 可是他们也知道,这是唯一一个可以让春桃不被送去官府的机会。 打个半死还能留在府中,要是被送去官府定然会被判流放,此生也别想再回来。 “周贵!”春桃的娘哭红了眼想上来拦,“周老贵你是要把她给打死吗?!” “让开!”春桃爹红着眼一把甩开了她,“我今天就打死她,省得碍眼!” 都说了让女儿不要跟宝意较劲,不要去较劲,她偏不听! 还闯下了这样的弥天大祸! 春桃娘泪流满面,见拦不住丈夫,忙转头朝着堂中跑去。 她来到宁王妃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王妃开恩,求王妃开恩!” 自己拦不住他,只有王妃才能让他停手。 春桃娘俯在地上,用力地叩头,她就春桃这么一个女儿,要是她今天这样被打死在这里或是被送去官府,那她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 宝意看着她这样,想着连春桃都有她的娘跟爹这样护着。 她抬眸看向在外面的春桃,被她爹接过棍子这样打以后,她早已经被打了超过二十棍,整个人趴在长椅上,已经奄奄一息。 上辈子,春桃留在柔嘉郡主的院子里也一样感染了天花。 虽然没有死,却破了相,性情也变了,最后嫁了个并不好的人。 她今天这样被打,然后赶出去,反倒是可以躲过一劫。 宝意要是够狠,大可以不供出她来,让她跟上辈子有同样的结局。 可是在场的人不知道。 如今伏在地上拼命磕头的春桃娘不知道。 那在人群里畏畏缩缩不敢说话,满心庆幸自己没被跟着牵连出来的夏草和秋云也不知道。 春桃娘哭得这样恳切,春桃的爹眼看又在外面就要生生把女儿打死。 宁王妃终于还是不够心狠,她开口道:“罢了。” 春桃的娘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地望着她。 宁王妃沉声道:“念在你跟周管事在府中多年,为王府尽心竭力的份上,这次便饶了她吧。” “谢、谢王妃,谢王妃开恩!”春桃娘闻言又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她的额头在地上已经磕得血肉模糊,她平时是何等得意、何等风光的一个人,现在却为了女儿卑微成这样。 她磕完头以后才起身,踉踉跄跄地冲到外面拦住了丈夫:“别打了!王妃开恩了!你是真要打死她才甘心吗?” 周管事气喘吁吁把那棍子扔在一旁,春桃娘立刻扑到了女儿身边,哭着声声地叫她,“春儿,春儿!” 看着老妻抱着昏死过去的女儿痛哭,周管事也颓然地跪了下来:“谢王妃开恩。” 这次牵涉到的毕竟是郡主,宁王妃没有执意要把春桃送到官府去,是真的看在他们夫妻二人在府中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 紫鸢安排了两个力气大的妇人,帮着他们夫妇把春桃抬回去。 这一家三口颓然离去,所有人都知道春桃这伤养好以后也不能待在府里了,大概很快就会被打发到外面的庄子上去。 堂中,宁王妃站起了身,夏草跟秋云跪在人群中瑟缩了一下。 紫鸢从外面走了回来,宁王妃见了她,便对她嘱咐道:“紫鸢,你今日就去郡主院子里看着。” 柔嘉身边现在少了春桃这么个大丫鬟,只剩下冬雪一个。 很快冬雪又要回家几日,为她哥哥成亲的事情帮忙料理,院子里得有个坐得住镇的。 夏草跟秋云虽然是那院子里的二等丫鬟,但是却向来以春桃为马首是瞻,不堪大用。 宁王妃还是把自己的大丫鬟派去看着那边的情况才放心。 紫鸢领了命,宁王妃又看向站在身旁的宝意,缓和了声音对她说道:“宝意,你救了郡主,这两日便不用当值,好好休息吧。” “是。”宝意哪怕再怅然,也忍不住欣喜,她如今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现在宁王妃给了她休息的理由,她就正好有时间去办自己要办的事情。 宁王妃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散了,然后由红芍扶着她去看柔嘉郡主。 郡主院子。 谢柔嘉洗过了热水澡,换掉了身上的湿衣,又喝了一碗热热的姜汤,把汗都发出来了,现在整个人好多了。 她房里的大丫鬟现在只有冬雪一个在,就格外的忙碌。 陈氏得知她在花园落水以后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此刻正亲自守在谢柔嘉身边。 也是好在宁王妃正在惩罚害柔嘉落水的人,没有过来。 不然柔嘉郡主落水,宝意也跳了下去救她,可是陈氏却在这里守着郡主,而一点都没有过问起自己的女儿,也太奇怪了。 冬雪还在打理着院子里的事情,其他小丫鬟都在外间候着,郡主的闺房里就只有陈氏和受了惊吓呛了水的谢柔嘉在。 “没事了没事了。”陈氏来到床边,把床上的少女抱在怀里安抚着,“嘉儿,没事了,有娘在。” 谢柔嘉依偎在她怀里,听着她声声叫自己。 宁王妃喜欢叫她宝儿,可是从小到大,陈氏在私下里都是叫她嘉儿,她觉得这样更令自己有安全感。 抱着女儿安抚了片刻之后,陈氏才放开了她,然后仔细端详着她:“可有哪里伤着了?” 她拉着谢柔嘉的手,把人从头到尾检查一遍,确认她没受什么伤之后,陈氏才放下心来,目光又落在了她颈间戴着的那玉坠上。 柔嘉现在穿着中衣,那用红绳拴着的玉坠挂在她的颈间,衬着这雪白的中衣,那玉坠上面多出来的红色就越发的显眼。 陈氏心中一颤,伸手摸上了那玉坠。 谢柔嘉看着她的动作,坐在原地低头问她:“怎么了,娘亲?” 陈氏拿着那玉坠,颤声道:“玉坠怎么变红了?” 谢柔嘉一听,忙把脖子上的玉坠解了下来,然后拿在手里,同陈氏一起看着。 果然,只见原本洁白的玉坠上面多了一点红色,像是晕开的血迹。 柔嘉伸手去擦,可是这点红色却像是渗透进了玉的肌理,她怎么擦也没有用。 陈氏看着她的动作,心中越发地沉重,坐在床边说道:“你好好想想,这玉坠可有离过你的身?” 第31节 谢柔嘉抬头,说道:“没有,这玉坠我是一直带在身上的,片刻也没有离身。” 是不可能被调换。 她说着,又低头看着自己托在手掌中的玉坠,自言自语道,“这点红色,倒像是血渗进去似的。” 陈氏听着她的话,再看向这玉坠,一时间觉得它晦气起来。 原本她知道刚刚是宝意跳下水,奋不顾身地救了柔嘉,心中还对宝意存有感激,可是一看这个坠子好端端地变了色,她就怕是宝意在水中对着坠子做了什么手脚。 从她离开这院子,脱离了掌控,陈氏对宝意就充满了忌惮。 柔嘉还在研究着这玉坠,就看到向来都嘱咐自己要把坠子带在身上的陈氏一反常态地把坠子从她手里拿走了,然后走到梳妆台前,寻了个匣子把这玉坠放了进去。 “娘亲?”谢柔嘉坐在床上,不解地看着她的动作。 陈氏把匣子放在了抽屉的角落里,这才安心,走了回来对她说道:“这坠子先不要戴了。” 谢柔嘉望着她,到底还是没有多问,而是点了点头。 陈氏又摸了摸她的脸,对她说道:“赶紧休息吧郡主,我在这里守着你。” 谢柔嘉听话地躺下,她喝下的安神药不一会儿就起了作用。 等到宁王妃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 屋里,陈氏看着宁王妃坐在床边,轻抚柔嘉郡主的脸,听她对自己说道:“宝意这孩子为了救柔嘉也受苦了,这两日我许她不用当值,你们母女好见一见。” 陈氏面上恭谨地应了一声,就算宁王妃不说,她也要去见见宝意。 第26章 众人散去,宝意也自行回到了谢易行的院子。 一路静悄悄的,宝意本以为回到院子里也无人了,结果一进院子,就看到本来应该已经休息的三哥正坐在亭子里,就着月光摆棋局。 宝意迈过了院子门,以她对三哥的了解,他现在会在这里,肯定就是在等自己。 果然,一看到她回来,谢易行就停下了下棋的动作。 他的目光先在她身上看了一圈,然后才开口问道:“没事吧?” 听到三哥的关怀,宝意鼻子一酸。 她本以为他等在这里是为了问柔嘉怎样了,可没想到他问的却是自己。 现在她只是三哥的丫鬟,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他的妹妹…… 谢易行见少女抬手揉了揉眼睛,才对自己说:“我没事,三公子。” “没事就好。”谢易行点了点头,放下了棋子,打算回房。 宝意忙道:“我去端水让公子洗漱。” 然而谢意行却说:“不必了。” 他是已经洗漱过的,在这里等不过是想确认她无事罢了。 宝意停下脚步,看他驱动轮椅从月光如水的庭中离开,对自己说道:“这两日无事,我这里不用你,你好好休息。” 宝意站在原地,感到心中一阵温暖。 像她三哥这样的人,似寒梅,也似皎月,看着高冷,实际上却最温柔的。 她望着谢易行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想着自己得到那玉坠,不知能不能治好三哥的腿。 一时间又想到谢易行自己的玉佩,是跟玉坠一起得来的,是不是也有同样的神奇之处。 才要回自己的房间,就见李娘子端着碗姜汤来了。 “宝意!”一见宝意,李娘子便向她招手,“快来,把这碗姜汤喝了!” 宝意其实已经喝过了,不过她没有拒绝,应着好就过来接了碗。 李娘子等到现在,就是为了给她热着姜汤。 看着少女把姜汤喝了,李娘子接过空的碗,关切地问:“好些了吧?” 宝意点了点头,听李娘子说,“三公子说了,这两日你就好好休息,端水送茶点的活我们小厨房会做,不用担心。” 李娘子说着,本以为宝意会高兴,结果却看到小姑娘眼眶一红。 她不由得急道,“哎呀,你这孩子,哭什么啊?” 她伸出有些粗糙的手给宝意抹了抹泪,才说,“赶紧回屋里躺着去,等发了汗去了寒,就不怕了。” 宝意点了点头,这才在她的注视下往自己的屋走去,刚要推门,就听到屋里有声音。 她动作一顿,想着这院子里的人自己已经见过了三哥跟李娘子,剩下的就是白翊岚了。 宝意连忙推开门走进去,却看到屋里没有人,只有月光从窗外照进来。 那扇她离开的时候原本关好了窗此刻打开了,像是被风吹动了一样,还在微微地摇晃。 而在这窗前的桌上正摆着个药瓶。 宝意走了过来,拿起药瓶,看到上面写着“金创药”。 白翊岚显然是进来把药放下就走了。 毕竟也是晚上了,他这样还光明正大地留在宝意的房间也不好。 宝意拿着这药瓶,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忍不住摩挲了一下这瓶身。 她的脸颊边浮现出了浅浅的梨涡。 因着这插曲,她隔了片刻才想起要事,不由得一拍脑袋:“糟了!” 她匆匆地关上了门窗,点亮了油灯,从怀里掏出了个油纸包。 里面装着的是剩下的一百三十两。 刚刚跳下荷花池的时候,这银票还在身上,也不知浸了水会不会花。 宝意连忙把银票拿出来展开,发现上面的字好好的,顿时松了一口气。 幸亏这兴隆钱庄印制这银票用的是特殊的纸跟墨水,比寻常银票要结实。 不过油纸包还是挡不住池水,银票还是湿了。 宝意左看右看,最终把它贴在了床尾平整的木板上,等着它自然干。 在这之后,她就洗漱了一番,给自己的手上了药,在床上躺下了。 望着帐顶,宝意想着自己的血先一步滴在了玉坠上。 不知现在自己跟那玉坠有没有像上辈子谢柔嘉那样生出联系。 今日发生了那么多事,宝意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是一沾着枕头没多久,她就睡着了。 梦里有水声,仿佛石子落入湖中央。 宝意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地方,周围都是蒙蒙的白雾。 她伸出手,发现这地方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 四周静悄悄的,宝意试探着往前走去,隐约感到雾气淡了些。 她于是朝着这个方向走,最后来到了一个湖泊前。 宝意看着眼前这湖泊。 湖泊不是很大,湖面上没有雾,一眼就能望到对岸。 在湖中心有着颗红色的珠子在发光,宝意立刻就感到了那红色的珠子对自己的吸引力。 她又熟知水性,看着这湖泊就打算下去,直接游到湖中心去拿那珠子。 可是她才往前一步,就被一道透明的屏障给挡住了。 宝意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 她试探着抬手去按这屏障,虽然看不见,但却很坚实。 她再用力按,就有种要被这个空间驱逐出去的感觉,吓得顿时收回了手。 那种感觉又消失了。 宝意再次伸手,几番试探之后心中渐渐生出明悟。 这里应该就是上辈子谢柔嘉从屋里消失以后来过的地方了! 明悟之后,这感觉又变作了狂喜。 这意味着她染上去的那些血起作用了! 宝意后退了些,仰头望着这无形屏障。 可上方也是浓雾,看不见顶。 她又回到了屏障前,想着自己没有办法前进,倒是可以绕着这个湖泊走。 宝意于是绕着湖泊走了一圈,越看湖中央的珠子越想伸手去拿。 可是现在她过不去。 她转头看向周围的雾气,想着这些雾气中隐藏的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只不过她现在没有办法看到。 宝意停下了脚步,想着上辈子谢柔嘉拿着玉坠,很快就试出了这玉坠的奥秘。 最后一次出来的时候,眉心还多出了那点朱砂来。 那点朱砂,跟湖心的珠子岂不是很像? 宝意眼睛一亮。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就知道就应该是这样的。 所以光是滴血还不够,自己还得拿到玉坠才能渡湖,拿到湖心的珠子。 进了这玉坠里,宝意根本不舍得出去。 第32节 直到绕着这湖走了十几遍,她才下了决心,在屏障上用力一按。 下一刻,就在自己的床上睁开了眼睛。 外面的天已经大亮,宝意竟然在那空间里待了一夜! 她坐起身来,却不觉得疲乏,精神比睡了沉沉的一觉还要好。 宝意伸了伸腰,从床上下来,看到干透的银票已经落在了地上。 她把它们收了起来,再次用油纸包好,放进了怀里。 洗漱过后,就立刻带着银票准备出门。 来到院子里,宝意看到地面已经扫得干干净净。 她早上没有起来,院子里也没有其他人,一想便知道是谁做的。 白翊岚靠在树上,见她抬头张望,于是用脚尖踢了两片叶子下去。 宝意见着树荫中落下两片叶子来,盯着它们悠悠落地,仿佛落在自己的心上。 她再次抬头,朝着那个方向抿唇一笑。 然后,白翊岚就见她像小兔子一样跑走了。 宝意走后不久,陈氏便上门来。 她站在院门外,望着这安静无一人的院子,面上浮现出犹豫。 李娘子正好从小厨房送茶点过来,见了陈氏便问:“你找谁啊?” …… 宝意出了门,立刻雇了辆马车去城西,到了杨花胡同,直奔那家要出售的院子。 虽然对方要离开京城,不愿出租,但也给宝意指点了去处。 那院子在隔着两条街的槐花胡同,如今也空着,出售跟出租都可以。 在槐花胡同更好,宝意要出入,不必担心被郑家人注意到。 这一进一出的小院子在宝意看来非常好,当即就以霍老的名义租了半年。 为她赶车的马夫听到她需要人来打扫院子,添置物品,便自告奋勇,让自己的妻子过来。 他们家住得近,就在槐花胡同里。 马夫回了家一趟,很快带着妻子过来,是个看起来就利落的妇人。 宝意把打扫院子的事交给了她,坐上马车便去了灵山寺。 来到寺门口,恰巧又遇上了昨晚那僧人。 一见宝意,他便对她说道:“阿弥陀佛,小施主是为霍施主来的吧?” 宝意点头,就惊喜地听他说道,“霍施主已经醒了,请随小僧来。” 年轻僧人在前面引路,带着宝意去了禅房。 一推门进去,就看到昨晚还高热昏迷的霍老正坐在床上。 空闻大师刚给他施完针,正在把银针收回包里。 门一打开,光线一进来,两人就看向了门边。 带着宝意来的僧人对空闻大师行礼,然后退开,让出了身后的宝意。 宝意一见到清醒的霍老,便抑制不住欣喜地叫道:“霍爷爷!你醒了!” 霍老坐在床沿上,神色古怪地望着这小丫头。 他要是同旁人一样娶妻生子,有个孙女确实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了。 何况昨晚还是她这样救了自己一命—— 宝意就听这病蔫蔫的小老头对自己哼了一声,算是认了这声“爷爷”。 “阿弥陀佛。”空闻大师站了起来,和蔼地望着宝意,“霍施主已无大碍,小施主要老衲转交给他的匣子,他也已经看过了。” “谢谢大师!”宝意双手合十,恭敬地向空闻大师行了一礼。 然后才直起身看向霍老,想告诉他自己已经租好了院子,来接他下山好照顾他。 只是还未说话,霍老便伸手一指放在桌上的匣子,对她说道:“打开看看。” 宝意不明所以,走到桌前拿起匣子,打开一看。 只见一枚玉坠躺在匣中,遍体通白。 同她被抢走的那枚一模一样。 第27章 宝意没有想到,打开匣子会在里面见到这么一枚玉坠。 她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向霍老。 小老头只是坐在床上,朝她得意地哼了一声。 他在业内人称鬼手,出品速度极快,而且能做得一模一样。 昨夜在由空闻大师施针,并喝下了药之后,他很快便恢复了清醒。 因为救治及时,没有留下什么后患。 空闻大师把宝意留下的匣子转交给了他,告诉他是送这匣子来的小姑娘发现他倒在院子里。 霍老便知是宝意来过。 他知道自己当时倒下得凶险,如果不是宝意来的话,根本不能这样捡回一条命。 因此,当空闻大师从禅房离开之后,霍老便起身离开禅房,回了自己后山的院子一趟。 在院子里,他拿了工具,将这枚古玉雕刻成了宝意所要的玉坠,才放在匣中又带了回来。 看着宝意这掩藏不住欣喜的样子,霍老心想,没想到自己的最后一件作品会是这样默默无闻的一个坠子。 不过能换得这小丫头这么高兴,也算是值了。 他想着,就半闭上了眼,等着这小丫头从自己的生命里退出去,把无尽的孤寂还给自己。 可是没想到,宝意在惊喜之后却盖上了匣子,双眼亮晶晶地望向他:“霍爷爷,城西的房子我已经安排好了,您就随我下山休养一段时间吧。” 这两日她都有时间,正好可以亲自照顾他。 霍老本来都闭着眼睛在等她走了,听到这话不由得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她。 “你要我跟你下山休养?” 宝意点了点头。 霍老现在是真的觉得这小丫头良善得过分了。 她来找自己造这枚玉坠,自己虽说没收她的钱,可是也蒙她救了一命。 两相抵消,宝意已经不欠他什么了。 甚至可以说,这玉坠造出来他就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纯粹就是个拖累。 这小丫头还要带他走? “阿弥陀佛。”空闻大师在旁边念了一声佛偈,对霍老说,“后辈有心,霍施主不如就随她下山休养一段时间也好。你这病只能靠养,需要有人照顾,病情才不容易继续恶化。” “没错。”宝意认真地点头,真的希望他能跟自己一起下山。 “好吧。”霍老沉默了片刻,也不知想了什么,然后才说道,“可是空闻老儿,我的院子你可得给我留着,我还要回来的……这小丫头能照顾我几天?” 后面越说声音越小,变成了嘟囔。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禅房这硬得要命的床上下来。 站在地上敲了敲因为昨夜伏案工作而酸痛的背,对宝意说:“走吧。” 竟是什么都不用带,就要这么随她下山了。 宝意一愣,听空闻大师对自己说道:“今早老衲已经让人去替霍施主收拾了几身衣物下来,他之后几日要喝的药也都装好了,小施主一并带着去吧。” “谢大师!” 宝意露出喜色,对着空闻大师行了一礼之后,才在他的指点下去翻了霍老的包袱出来,然后又带上了药,这才跟霍老一起从禅房离开了。 下了山,来到马车前,霍老一见这简陋的马车便哼了一声。 马夫讪讪地看着,没敢说话。 不过小老头也没有说什么,踩着他搬下来的凳子就上了车。 宝意拎着他的包袱跟药材在后面上了车。 在放下帘子之前,她对马夫叮嘱道:“我们走慢些。” 不然马车颠簸,怕霍老坐得不舒服。 马夫点了点头,宝意便退进了车里。 霍老一上车就开始闭目养神,宝意看着他这样,也没有开口打扰他。 得了叮嘱,马车果然一路都跑得不紧不慢,些微的摇晃倒也怡人。 等回了城中,听着外面的声音渐渐变得热闹起来,霍老才睁开了眼睛。 宝意听他对自己说道:“坠子都给你了,一模一样没错吧?你这小丫头还想求我做什么?” “啊?”宝意回过神来,本来还以为霍老睡着了呢。 不过听他这么问,她就老实道,“本来没什么了,可我忘了这坠子中间还得有点红色,可能要再辛苦霍老……” 霍老原本半阖的眼睛,听到她的话一下子全睁开了。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宝意:“就为了这个?” 这叫什么事?不过就是添一抹红,用朱砂给它染个色就完事了。 第33节 她要是在下山前说,在灵山寺上他立刻就能给她做成。 这样她把他带下来做什么? 宝意望着他,忽然意识到霍老误会了什么,忙道:“不不,我请您下来不是为了这个!” 她说,“我就是要履行承诺,好好照顾您,我说过的。” 霍老看了她片刻,又“哼”了一声,抱着手臂靠着马车壁,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直到马车来到了槐花胡同,停在那一进一出的院子前,这倔强的小老头才睁开眼睛。 下车的时候他也不要人扶,就自己这么踩着凳子下来,背着手进了院子。 宝意向院子四周看了看,见这院子被打理得非常整洁。 只想着这刘嫂子果然是个利落勤快的人。 她心中满意,可霍老却在旁背着手摇了摇头,评价道:“寒碜。” 那在里屋收拾的妇人见宝意陪着个老者回来了,连忙迎了出来。 她局促地在身上擦了擦手,问宝意道:“这就是宝姑娘的主家?” 霍老本来在向四处打量,闻言看了宝意一眼。 自己什么时候又成她主家了? 这小丫头是说了多少谎话,一套套的。 不过他没拆穿,只是直接绕去了一旁,再看其他地方。 妇人见他虽然看上去精神不好,但一看就是个大人物,于是也没敢多问。 倒是宝意走到她面前,从荷包里取出了碎银子,塞到了她手里: “嫂子辛苦了,这院子打扫得很好。这里有什么缺的,还要辛苦嫂子去采办些。” 妇人看着自己手里的碎银,宝意这是一口气给了她几两。 不过是要采办些小物,哪用得了那么多? 她只捡了一粒小的,想把剩下的都还给宝意,却被宝意按住了手。 宝意说:“我看嫂子是个利落人,我这两日能在这儿,回头就不能常来了,嫂子在家中左右无事,不如就替我在这里照看我家老爷,反正也住得近呢。” 妇人对她一笑,点了点头:“这是没问题的,可是——” 这钱还是太多了。 一两多的月钱,那是大户人家的头等丫鬟才有的。 可宝意执意要她拿着,她也就只好欣喜地收下,想着回头对这主家更用心些。 这一切,霍老在窗前都看得清清楚楚。 等到这夫妇二人都从院子里出去了,见宝意进来,霍老才看着她,问道:“这些下来你都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宝意说。 她走进来,见这桌子上已经摆了干净的茶具,里面还装了水。 于是就先替霍老倒了杯水,送到他手边才说了下去:“我赢回来六百多两,买玉花了五百,剩下的租了这院子半年,还有一半,留着给您看病抓药。” 霍老听着她的话,拿着杯子顿在原地。 宝意看着他,想着他为何瞪眼,只小心地道:“您别急,钱总是会有的。我们慢慢调养,您会好起来的。” 霍老一时间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他本以为这小丫头是良善,现在看来,她是傻呀! 对着自己这么一个陌生人,她所有的钱就这么用在自己身上了。 而且还要拿更多的来填他这个无底洞。 可他想嘲笑这小丫头是个傻的,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这一世人活了六十几岁了,还从没遇上过一个这样把钱都用在他身上,掏心挖肺待他的孩子。 最终,宝意只是听他说了一声:“把你那坠子拿出来,告诉爷爷我是哪里要染。” …… 陈氏早早去了三公子院子,却没见着宝意,心中越发笃定她是在柔嘉的玉坠上做了手脚。 昨夜让她得手了,如今人就不知去了哪里。 陈氏心中恨得牙痒,又极度的不安。 她就知道,从宝意走出郡主院子的那一刻,她就要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只是自己假作她母亲那么多年,这身份如今竟也成了加在身上的枷锁。 哪怕女儿做了再大的错事,她这当母亲的也不可能干脆利落地把她揭穿。 陈氏思绪混乱,一时间觉得宝意已经得知了她的身世,一时间又觉得她这样害柔嘉是另有企图,或许还没有知道她才是真正的郡主。 如果她要是知道的话,那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是谁告诉她的?这府里有谁还知道这个秘密? 陈氏这般心神不宁,一上午忙中险些出了好几个差错。 索性就把事情都放下了,只想回到女儿身边去,看看她是否安好。 不想才刚走进柔嘉郡主的房里,就在里头见到了宝意的身影。 陈氏脚下一顿,后退两步避开了里面的视线。 柔嘉郡主如今在房中有宁王妃陪着,宝意像是刚来不久,正站在床边回话。 陈氏站在这里,听见宝意的声音在说:“王妃批准我今日休息,我便早早出了一趟城,去了灵山寺,为郡主求来了一道平安符。” 陈氏听着一愣,原来今日宝意不在那院子里,是一早出了城,去了灵山寺? 她盯着宝意的动作,看她说着真的从怀中取出了符,上前递给了宁王妃,顿时又信了几分。 这平安符没有直接给到柔嘉郡主手里,而是经了宁王妃的手。 宁王妃拿着这平安符看了看,对躺在床上的柔嘉说:“宝意是真真一心为你,昨日她才跳进池子里险险地护住了你,今日又去了灵山寺为你求符。” 柔嘉心中感动,坐在床头望着宝意说道:“她从小便是这样的,总是全心待我。” 陈氏听着谢柔嘉的话,想着若是宝意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世,以她的性格确实可能这样起个大早,上山去为柔嘉求符。 陈氏想着,当年去接她们的人如今都已经出了府,应当没有人会再想起当年的事。 宝意几乎完全没有可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这样想着,陈氏就觉得是自己担忧过甚,松了一口气。 她松了一口气,可宝意却不然。 她是真的去了灵山寺,也是真的替柔嘉郡主求了符。 不过这都是为了寻个由头出府,又寻个由头来这里。 那枚已经完全仿好的玉坠正在她荷包里静静地躺着。 宝意借这送符的借口过来,就是为了再看一眼柔嘉脖子上的玉坠。 可是她站在这里,望向谢柔嘉的颈间,却不见了那枚她时时贴身戴着的玉坠。 这令宝意心中的焦躁再次抑制不住地翻涌了起来—— 玉坠呢? 第28章 屋外,陈氏打消了疑虑,装着刚进来的样子叫了一声:“郡主。” 宝意在沉思中听见她的声音,肩头不由得颤了一下。 宁王妃坐在床边,同柔嘉郡主一起抬头看她。 陈氏表现得像是刚看到她在,忙要行礼。 宁王妃却一抬手,说了声:“免了。” 宝意的赤子之心令她喜爱。 连带着陈氏这个母亲,也得了宁王妃爱屋及乌。 宁王妃将平安符给了柔嘉,对陈氏说:“你来了正好,宝意在这儿,你们母女去说说体己话吧。” 陈氏恭谨地应了一声是。 宝意也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欢喜的表情。 柔嘉郡主看着她,对她说道:“去吧。” 宝意点头,像只小鸟儿一样转身,欢欢喜喜地扑向了陈氏:“娘亲。” 陈氏看着她这样,越发笃定宝意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脸上也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拉着宝意的手出去了。 里间外间,两对母女。 宝意叫陈氏拉着手,听她像真正的慈母一样对自己嘘寒问暖。 可是在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找不到真正的玉坠,那她要怎么换回来? 等回到三哥的院子里,宝意还在想着这个问题。 玉坠虽不在谢柔嘉身上,但定然还是在她房间里的。 关键是该怎么去找。 郡主的院子里时时有人,自己去找肯定是不行的。 最好是找个本身就在里面当差的人。 第34节 宝意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冬雪。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宝意可以相信的话,那就是冬雪了。 她将宝意视作妹妹,处处维护。 宝意毫不怀疑,若是将实情和盘托出,冬雪会毫不犹豫地帮自己。 吱呀一声,宝意推开房门,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可是她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冬雪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被牵扯进来,自己好不容易才让她能离府,决不能出什么岔子。 可除了冬雪,郡主院子里就没有人能帮她找了。 宝意坐在窗前,抬眼望向窗外茂密的树丛。 难道她好不容易有了替换之物,竟还是不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吗? 这几日,宝意白日里在想着玉坠,晚上做梦就进到那白雾弥漫的空间里。 她晚晚都沿着那层看不见的屏障绕湖走,看着湖心的珠子在发光。 每过一夜,宝意的精神都要好上几分。 早上醒来照镜子的时候,镜中的少女脸色都变得红润起来。 光是这样虚幻地入梦都能滋养精神。 宝意想,若是自己真的拿到了坠子,那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时间转眼过去了四五日,冬雪归家的日子临近了。 随着她出府的时间越来越近,宝意的心情就越来越挣扎。 尤其是在前两日冬雪特意过来看她的时候,宝意差点就要跟她说了,最后险险忍住。 冬雪是接连忙了好几天,才有时间来看宝意。 那日宝意跳荷花池里救郡主,冬雪听到消息可是心急如焚。 她停下话语,坐在宝意房中看着她:“宝意,怎么了?” “没有!”宝意回过神来,忙道,“没事。” 冬雪原本担心她身体不舒服,可是看着宝意这面色红润的样子,就放下了心。 继续说着自郡主落水,这几日都时常有人来看望她,看来也是拘束不了两日,又要出去玩了。 今夜,宝意又来到了白雾弥漫的空间里,在湖边背靠着屏障坐下。 她已经能够把控好力道,既靠得稳,又不被这屏障弹出去。 少女抱着自己的腿,反手在屏障上轻轻地弹了一下,说道:“你让我进来,便是想认我了。” 白雾弥漫的仙境里,除了水声,再无其他。 宝意又在这屏障上弹了一下,无奈地道:“若你真有灵性,那你叫一声啊!” 起码叫一声,让她知道坠子被藏在哪里了,好去找出来。 …… 终于,冬雪归家的日子到了。 宝意也松了一口气,高兴于自己到底没有把她牵扯进来。 实际上这两天忙起来,她也没有功夫想这些。 三公子的院子里养着许多兰花。 因为这段时间他在府中住着,宁王妃又命人送来了好几盆。 其中有两盆叶子不知怎地变得枯黄了起来。 宝意发现以后,就一直在想办法。 至于城西的院子,她这几天又去了一次。 有刘嫂子照看,霍老的精神好多了,每天就是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空闻大师开的药吃完了,宝意找大夫开了滋补的药方。 刘嫂子替霍老煎了新药,可霍老却并不大愿意喝。 这也令人发愁。 冬雪归家这一日,宝意去送她。 兴许是因为她那道平安符给了宁王妃启发,柔嘉郡主大难不死,宁王妃觉得是冥冥之中有菩萨保佑,于是打算带柔嘉郡主去礼佛。 宝意过来的时候,院子里一行人刚刚出去,陈氏也跟去了。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宝意心下一动。 冬雪见她站在院门口,只过来伸手拉她:“你傻站在那儿做什么?” 宝意叫她拉着走,来到了丫鬟们住的屋里。 先前她们几个人住的屋,宝意走了,春桃走了,如今就剩下冬雪她们三人。 暂时过来坐镇的紫鸢自住一个房间,就是宝意住过的那个。 宝意坐在冬雪的床上,问她:“姐姐要回家,东西收拾好了没有,成亲的礼物准备好了没有?” 冬雪手上的动作一顿,嗔怪地看她一眼:“瞧你这急的,搞得好像我要出嫁似的。” 到底还是云英未嫁,这话一出口,自己先红了脸。 听到冬雪的话,宝意却是心中一痛,想着冬雪上辈子还没嫁人就死了。 不过这辈子不一样了,她就要出府了。 宝意这样对自己说着,脸上撑起笑容,起身道:“我才没有急,等姐姐出嫁,我要送姐姐一份大礼。” “好你个小丫头——” 冬雪作势要来拧宝意的脸,这还抓着她的话不放了。 宝意见她过来,才笑嘻嘻地要躲,门外就跑来一个小丫鬟,探头道:“冬雪姐姐?” 冬雪停下动作,转过身去看门口,知道这大概是有什么是要找自己了,于是对宝意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宝意点头,看她跟来叫她的小丫鬟一起走了,只剩自己一个在屋里。 宝意在这熟悉的屋子里转了转,忽然听到门外有猫叫的声音。 她一回头,就看到雪球儿蹲在门边,一双鸳鸯眼望着自己。 宝意不由得露出微笑:“雪球儿——” 她有一阵子没见到这猫儿了,见它在这院子里还像从前那样自由自在,宝意很是高兴。 不过雪球儿只是看了她一会儿,就起身跑了,但是动作不比往日灵敏。 宝意惊鸿一瞥,看到它的后脚好像受了伤,想着是什么伤了它,跟着追了出去。 雪球儿遍体通白,没有一丝杂色,腿上的伤就格外明显。 宝意叫着它的名字,从回廊下一直追到院子外。 受了伤的猫儿还跑得这么快,宝意追得气喘吁吁,终于看到它在前面停下了。 宝意精神一振:“别跑,雪球儿!” 雪球儿却用没有受伤的三只脚用力一跃,跳上了窗台,然后留下“喵”的一声,就消失在了屋里。 宝意看着这扇没关好的窗,意识到这是柔嘉郡主的房间。 她看着这半人高的窗口,心脏急剧地跳动起来。 下一刻,也跟着爬了进去,不忘把留在窗台上的脚印给擦了。 这几日谢柔嘉都没戴坠子,今日也是没戴的。 霍老仿制的那枚玉坠宝意却是天天带在身上,等着这样的机会来替换。 雪球儿跳进来以后,就坐在地毯上,舔起了爪子,那双鸳鸯眼里映出宝意的影子。 宝意朝它看了一眼,先来不及管它的伤口,而是来到了梳妆台前。 柔嘉的首饰全都放在这里,宝意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匣子,想着她会把染血的玉坠藏在哪里。 一连翻了好几个,都只看到普通的首饰。 宝意又把匣子阖上,恢复它们原来的样子,然后打算找找其他地方。 才一移动,就听梳妆台的抽屉里发出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 宝意停住脚步,向着抽屉伸手。 一打开,就看到角落里放着个乌木匣子,强力地吸引着她的目光。 宝意手指颤抖了一下,打开乌木匣,就看到自己要找的玉坠正躺在里面。 宝意眼中弥漫出惊喜,随即动作迅速地把随身带着的假玉坠拿了出来。 两个拿在手中一对比,无论是纹路还是染血的地方都一模一样。 霍老是真的鬼斧神工! 宝意颤抖着手指,把玉坠上的红绳解了下来,绑到仿制品上面。 雪球儿自始至终没出声,只坐在原地静静地看她。 把匣子盖好,把抽屉关上,宝意将到手的玉坠放进了荷包里,脸颊因为玉坠到手而兴奋得发红。 然而,她才要走过去抱起雪球儿,门外就传来了陈氏的声音。 她正在同什么人说着话,要往郡主的房间来。 宝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全身都泛出了针刺感。 要是让陈氏看到自己在这里,她立刻就会生疑。 这样一来,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毫无意义! 第35节 宝意移动着目光,极速地思考着哪里可以躲藏,抓着荷包的手指越收越紧。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宝意低头看向了手中的荷包,然后毫不迟疑地把玉坠拿了出来。 玉坠握在手里是温润的触感,宝意握着它,心中想着谢柔嘉拿着它消失在眼前的画面。 然后在心里不断地默念—— 我要进去!我要进去!我要进到那个空间里去! 吱呀一声响,陈氏推门进来,敏锐地发现里屋有动静。 她心生警惕,一面走进来,一面质问道:“谁在里面?!” 然而走进来,就看到南边的那扇窗开着,雪球儿正蹲在地上。 除此之外,房间里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负心玉:我叫了啊。 第29章 白雾中,宝意睁开眼睛。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她终于站到了这里。 宝意心中一喜,感到自己原本握着的玉坠,此刻也不在手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掌,又放了下来。 接着,就像每晚在梦境中一样,向着湖泊的方向走去。 一步一步,不到片刻,就来到了她每晚都要停留的湖边。 此刻,宝意不知道外面的陈氏如何,也想不起这些事情。 她所有的关注都在面前的屏障上。 她心跳得厉害,抬起了手,向着那原本屏障存在的位置摸去。 这一次,却再也没有屏障挡在这里。 她的手直接穿过那个位置,毫无阻挡地向前。 宝意脸上弥漫开了喜色。 她放下了手,看着这终于跟自己毫无阻隔的湖泊。 湖中心的那颗红色珠子依然像在梦中一样闪动着光芒,吸引着她过去。 宝意不再迟疑,抬起脚步就要向前。 然而,在她的鞋底碰到这湖水之前,她便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自己如今在这玉坠的空间里,若是出去还是在郡主房里的。 她入了水,这样湿漉漉地出去的话,就会在房里留下水迹。 想到这里,宝意收回了脚步,然后站在原地开始脱衣服。 反正这里也没人,她不担心被人看去。 宝意脱下了自己的外衣、鞋袜,放在岸边。 身上只穿着中衣,站在这里。 “好了。”她站在岸边为自己鼓了鼓气,终于踏进了湖里。 脚腕一没入湖水中,宝意就立刻感觉到了湖水的凉意。 她屏息向前,很快这湖水就没过了她的腰间。 宝意想起上辈子。 上辈子她看柔嘉得到了玉坠,却没有立刻掌控这个空间,多半是因为她不识水性。 见了这水深,来回几次才有勇气,渡湖拿到了这珠子。 可是宝意不同,她如鱼得水。 这本就该是她的坠子。 这湖泊还不及荷花池水深。 从顶上往下看去,可以看到少女像是游鱼一样,灵活地向着湖中心游去。 来到湖心的小岛前,她素白的手破水而出,搭上了小岛的边缘。 “哗啦”一声,宝意伸手一借力,整个从水里爬了上来。 她抹了一把脸,这湖心的小岛不大,只能容纳下几人同时站立在这里。 水珠从她的身上、衣服上纷纷地坠落,宝意没有在意,她的目光只停留在那颗红色的珠子上。 终于,她能够触摸到它了。 红色的珠子发着光芒,悬浮在半空中。 在这珠子所在的地方,底下的泥土凹陷,有泉水不停地从其中冒出来。 大概就是这样经年累月地积攒,汇成了这么一汪湖泊。 宝意眼中映出珠子的光芒,伸手探向了那颗珠子。 仿佛感应到她的到来,这红色的珠子从原地上浮了一些,主动飘向了她。 宝意看着它轻轻地落在了自己的手掌中,心如鼓擂,弯曲手指抓住了它。 这珠子明明看起来在发光,可是入手却是温凉的。 宝意握着它,再张开手时就看到珠子半颗没入了自己的掌心。 这一变化没有令宝意惊慌,她只是盯着这珠子,看着它渐渐整颗没进去,感到自己被这白雾所阻挡的五感开始向着整个空间延展。 宝意握住了手腕,红色的珠子终于在她的注视中,整个没入了她的掌心里。 轰然一声,宝意感到有什么屏障打碎了,自己的意识猛然膨胀了好几倍。 她感到自己的掌心里仿佛在燃烧着一团火。 这团火焰是游动的。 它正在顺着她的手腕一路往上,在她的皮肤底下发出光来。 宝意有些紧张,它这是要到哪里去? 到底是没有见过谢柔嘉在这里面是怎样的情况,面对这陌生的新状况,宝意心里没底。 她感到这团火顺着自己的手臂一路往上,来到了颈肩,随后又再往上。 当这团炙热来到眉心的时候,宝意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了谢柔嘉眉心的那点朱砂—— 原来如此! 那枚朱砂痣是这么来的! 可是现在如果自己的眉心忽然多出这么一颗朱砂痣的话,那变化就太惹人注意了。 宝意立刻在心里说:不行不行,不能在眉心! 仿佛听见她的心声,那原本要在她的眉间安营扎寨的珠子顿了顿,然后左右漂移了一下,似乎在想该往哪里去。 宝意感到那团火飘忽着,又继续移动,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这玉坠果然有灵性。 可是却不知道它是要移到哪里去。 那团红光自少女的眉心掠过,移向了她的脸颊。 宝意感到脸上热热的,心想该不会是要落在自己脸上。 它没有停留,继续往右,最后来到了宝意耳后。 下一刻,宝意就感到自己的耳垂上一热。 就像是扎耳洞的时候,被烧热的针扎了一下。 然后,那团炙热就消隐在那里,不动了。 感到似乎结束了,宝意试探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在她指下,原本平滑的耳垂后多了一颗小小的凸起。 如果有人从后面望去,会看到那里多了一颗红痣。 这小小的红痣在她的耳后藏得隐蔽,就算是陈氏也不可能注意到。 宝意摸了又摸,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 成了! 不过欣喜只是一瞬间,宝意还记得自己是为了躲陈氏才进到这玉坠空间里来的。 宝意放下了右手,又离开了湖心小岛,游了回来。 如果是其他时候,她还会探索一下白雾里的秘密,可是现在她只想知道陈氏走了没有。 原本进入玉坠里的空间后,她是对外界完全没有感应的。 可是等这红色的珠子融入她的身体里,宝意就发现,哪怕自己身在这玉坠的空间里,也能够隐隐察觉到外面的“动静”。 宝意拧衣服的动作一顿。 这“动静”跟一般的动静不一样,她察觉到的是“生气”。 在玉坠外的空间,有两团代表生命力的气息,一团大,一团小。 显然一个是陈氏,另一个则是雪球儿。 第36节 陈氏在进来之后看见雪球儿,便猜到自己刚听见的动静是这只猫发出来的。 “出去。”她面色不虞地驱赶道。 她向来看这些猫狗都不顺眼。 “喵——”她一走近,雪球儿就立刻有了动作。 它喵了一声,起身三两下就跑走了,从那扇开着的窗跳了出去。 陈氏站在原地,皱着眉看了那微微摇晃的窗片刻,才收回目光。 她走过去关上了窗。 她是折回来替柔嘉拿玉坠的。 她始终觉得坠子沾了血晦气,今日去礼佛,正好可以让灵山寺的高僧看一看这坠子有没有什么问题。 她关上了窗,转身来到了梳妆台前,熟门熟路地打开了抽屉。 那日她放进去的乌木匣子还在原位,陈氏打开匣子,将玉坠从里面拿了出来。 宝意替换过的玉坠落入她手中,陈氏看了一眼,上面的红色依然没有退去,只用手帕把它包了,然后放入怀中,转身从这房里离开。 门重新关上,房间里再次陷入安静。 又过了片刻,宝意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了房里。 她身上的衣服跟鞋袜都已经重新穿戴好,看不出刚刚下过水。 宝意凝神静听了片刻,确认外面没有人,才走过去打开了窗。 她按原路出去,再次擦干净了自己留在窗台上的印子,把窗重新关上。 郡主屋里安安静静,仿佛什么人也没来过。 宝意一出来,就开始找受了伤的雪球儿: “雪球儿——雪球儿?你在哪里?” 这一次雪球儿帮了大忙,可是宝意在这周围却没有看到它的影子。 找不见它,宝意没有办法,只能从原路回去,回到院子里。 刚来到回廊下,就看到冬雪背对着自己蹲在那里,然后抱起了什么。 宝意叫了声“姐姐”,走快两步来到她身后。 “宝意?”冬雪起身,转头看向她,宝意就见她怀里抱着自己遍寻不见的雪球儿,开口问自己,“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在屋里等吗?” 雪球儿打了个哈欠,尾巴在冬雪的手臂间一甩一甩。 宝意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指着这雪白的猫儿道:“我本来在屋里坐着呢,就见雪球儿突然跑过去,腿好像受伤了,我就出来找它。可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没想到它来找你了。” 宝意说着,伸手挠了挠雪球儿的下巴。 这雪白的猫儿被挠得很舒服,眯起了眼睛,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冬雪一手抱着它,另一手抓了它的后腿给宝意看:“它大概是出去调皮,被放在山上抓蛇的夹子给夹伤了。” 两人抱着它回了屋。 冬雪帮雪球儿清理了伤口,和宝意一起弄干净了那被血液纠结的毛发,给它包扎了一下。 雪球儿在舔着自己的爪子,冬雪告诉宝意:“京中养猫的风潮过去之后,郡主就对它不是特别上心,放任它到处跑。” 她说着,给雪球儿捡掉了毛发里沾到的草屑,摸着它的背嗔怪地道,“你这哪像是王府里的猫?简直像只小野猫。” 宝意望着待在冬雪怀里,尾巴一甩一甩的雪球儿,对冬雪说:“左右现在也没人管它,一跑就是一整天,不如让我带它回我那边养好伤,再把它送回来。” “也好。”冬雪想着自己也要回家了,这院子里便没人顾着雪球儿,就让它在宝意那边跟着她待两天,“我去拿笼子。” 雪球儿进了笼子里,被交到了宝意手上。 冬雪望着宝意,对她说:“这几日我不在府中,你可要乖乖的,不要让我担心。” 宝意抬头,眼睛望着她一笑,脸颊边露出浅浅的梨窝:“知道了。” 冬雪伸手给她擦了擦脸上不知在哪里沾到的浅浅灰迹:“去吧。” 第30章 宝意拿着玉坠,拎着雪球儿回了三哥的院子。 她一离开那个空间,玉坠就再次现形,回到了她的手中。 宝意把玉坠放进了自己的荷包里,想着要找个办法贴身带着它,不容易被人发现。 一回到自己的屋里,她就关上了门,把装着雪球儿的笼子放在了桌上。 雪球儿在里面乖乖的,不闹也不叫。 宝意伸手隔着笼子摸了摸它的头:“这两日你住在我这里,就先在笼子里养伤吧。” 她也不知道三哥会不会不喜欢猫,总之先不能把它放出来。 雪球儿后腿上的伤,冬雪方才已经给它上过药了。 宝意就翻出了自己的旧衣裳,给雪球儿垫在笼子里,让它睡得舒服些。 笼子放到了地上,宝意寻思着这两日要怎么养雪球儿,然后再次拿出了玉坠。 现在玉坠已经彻底认主了,宝意也能随意进入空间。她看了一眼在笼子里闭上眼睛开始小憩的雪球儿,伸手一摸自己耳后的红痣。 下一刻,她就从自己房间里再次进入了玉坠的空间。 宝意望着周围,白雾始终没有散去的迹象。 在这里她所能看清的,仍旧只有珠子所在的那片湖。 宝意径自往前走,思索着谢柔嘉治好脸上伤疤的秘密。 她那时跟自己一样,得到这颗珠子都是渡湖过去的。 她是因为天花破相,脸上留下了伤疤,宝意来到湖边,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因着接连两次受伤,她的掌心也是道道伤疤。 如果浸了湖水就有用的话,那她手心的伤痕应该是会淡去的。 可是现在看来,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宝意想着,再次脱下了衣服,从湖中横渡过去,来到了湖心的小岛。 没了红色的珠子在上方,那处浅浅的凹陷依然在咕噜咕噜地往外冒泉水。 宝意站在岛上,目光在四周搜寻了一番,湖水清澈见底,周围也没有植物。 她没有找到其他,只将目光又落在了这泉眼上。 宝意拧干衣服,蹲了下来。 她试探地伸手,从其中鞠起了浅浅的一捧水。 有水滴从她的指缝露出去,滴落在土里。 宝意迟疑了一瞬,低头将手凑到了唇边,饮下了这一捧水。 泉水甘甜,比宝意从小到大喝过的水味道都要好。 而且这一喝下去,顿时就令她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宝意放下了手,望着这浅浅的水洼。 她明明已经喝掉了一捧水,里面的水却不见少,水还是那个位置。 宝意擦了擦嘴,到底是不是这泉水的功效,她现在已经喝下去了,回头便知道了。 只是光这样拿自己做实验,宝意觉得不够。 她又抬手一按自己耳后的小痣,下一刻,整个人又回到了屋里。 她目光在四下一搜索,看到了桌上放着的杯具。 再次回到空间里,这一次宝意站在白雾中,手里多了个杯子。 宝意验证了自己的想法,并不是所有她拿在手里的东西早进入空间的时候都会消失。 玉坠本身进不了这个空间,但是像这样无关的器具却可以。 宝意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眼前的茫茫白雾,没有立刻动作。 她想,自己每一次进出都是在这里,到湖心都要游过去。 可不可以不那么麻烦,一进来就在湖心小岛上呢? 这个念头刚闪过,她眼前的景色就霍地一变。 宝意眨了眨眼睛,低头看向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了湖心的小岛上。 那片白雾已经变成了对面的景色。 宝意眼前一亮,马上又拿着杯子想:我要到湖边去! 下一刻,眼前的景象就再次变化,她站在了湖边,而对面是湖心小岛。 这真是太神奇了! 只要身在这个空间里,显然任何她去过的地方,都能一个念头就过去。 “难怪了……”宝意自言自语。难怪之后谢柔嘉再出来,身上的衣服都完全没有湿。 她们在这里,一个念头就可以到湖心去,完全不需要再渡湖。 宝意再次回到湖心的泉眼前,用手里的杯子从这浅浅的水洼里舀了一些水出来。 她没有舀太多,因为不知道这泉水是否会竭尽。 下一刻,重新穿好衣服的少女就拿着水杯,回到了房间里。 眼下掌握诀窍,衣服就不用再穿穿脱脱了。 宝意看了一眼杯子,确定从玉坠空间里带出来的水还在里面,于是把杯子放在了桌上。 第37节 尽管中衣穿在身上还是有点湿,不过宝意却没急着换。 她打开了门,到院子里去把那两盆不知为何变得枯黄的兰花搬进了屋。 拿自己做尝试不够,宝意想到了这两盆出了问题的兰花。 她把浅浅覆盖过了杯底的泉水分成了两半,各自浇在了兰花的根部。 浇下去之后,她盯着兰花看了片刻。 不过自己也觉得不可能那么快会有效果,于是又把兰花搬了出去,放在了阴凉处。 灵山寺。 柔嘉郡主随宁王妃来寺里上香。 宁王妃虔诚地跪在佛像面前,为幼子求了签。 竹签落地,宁王妃睁开眼睛,跟在她身边的紫鸢立刻捡起了这竹签递到她面前。 看清签数,紫鸢喜道:“王妃,是支上上签。” “是吗?”宁王妃要起身,柔嘉郡主连忙来扶。 宁王妃借着女儿的力站了起来,接过了这支签,然后去找灵山寺的住持空觉大师解签。 空觉大师是空闻大师的师兄,同清矍的空闻大师不一样,空觉大师生得就犹如弥勒佛,脸上从来都是笑眯眯的。 宁王妃这次来,为灵山寺捐了一大笔香火。 在这样的京中贵人来寺中的时候,空觉大师总会亲自来迎接。 他佛法不算最高深,但为人处事却圆滑世故,灵山寺才在他手中发展得比过往都要茁壮,各殿的雕像身上都塑了金身。 “阿弥陀佛。”见宁王妃过来,空觉大师笑眯眯地对她行了一礼,“见过王妃。” “大师。”宁王妃还礼,将手中的签递给了他,“还请大师解签。” “好。”空觉大师伸手接过。 他一看这签,便眉毛一扬,对宁王妃说道,“蒙正木兰和诗,此乃第六十五签,上上签。此签沉滞既久,困而将亨之象,王妃衷曲谋往之事,信已达,必有贵人为之接引,衷曲得以开陈,好音不日到耳也。” 宁王妃闻言,美丽的脸上浮现出了喜色:“真的?” 她来灵山寺所求之事不过两件,一件是来谢佛祖庇佑柔嘉逢凶化吉,另一件就是问三子易行的事。 空觉大师点了点头,他也知道宁王妃心中所忧愁的是什么。 宁王府三公子的腿向来是由自己的师弟在医治,空觉大师觉得,想来师弟最近应当是医术又有精进,说不定能让三公子的腿有起色了。 “太好了!”柔嘉在旁惊喜地一拍手。 围在宁王妃身边的嬷嬷跟丫鬟也都在向王妃道喜。 宁王妃真是喜不自胜,哪怕这灵签虚玄,不一定能成真,也给了她极大的安慰。 她一欢喜,便又要为灵山寺的香油添上一笔。 空觉大师自是笑纳,又说了一通好话。 等到宁王妃与空觉大师交谈完,柔嘉郡主才在一旁开口道:“我也有一事想要请教大师。” 空觉大师看向了她:“不知郡主有何事?” 柔嘉郡主向陈氏伸手,从她那里接过了自己的玉坠,然后揭开了手帕。 她将坠子递到空觉大师面前,说道:“这是从小便伴着我的玉坠,坠身一直是白色的,可是此次我落水被救起来之后,就发现戴在脖子上的玉坠变了颜色。” 空觉大师伸手接过,将这玉坠拿在面前端详,片刻之后说道:“这玉坠似是前朝古物。” “大师好眼力。”宁王妃颔首,为他说起了玉坠的来历,“这是先帝赐给宁王府,柔嘉的祖父再赐给她的。” “原来如此。”空觉大师点头,对在等着自己解惑的柔嘉郡主说,“好玉有灵,人带在身上,精气能够滋养玉石,反过来,玉石也能够为人挡灾。这就是为什么常有人在遭逢灾难之后,主人无事,却发现随身的玉器变色或者碎裂。” 他说着,笑眯眯地把玉坠还给了柔嘉,“郡主之前历了一劫,平安无事,想来便是这玉坠替郡主化解了部分。” 谢柔嘉听着点了点头。 陈氏在她身旁也松了一口气。 宁王妃上前来,拿起这玉坠重新为女儿戴上。 她的指尖在坠身上抚过,对女儿轻声道:“是它让娘亲能够找回你,这次也是它替你化了劫难,你便好好戴着,不要再轻易拿下来了。” “是,娘亲。” 柔嘉应了一声,低头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玉坠。 她本就觉得这玉坠添了一抹红好看,犹如雪中盛开了红梅,只是陈氏担心这玉坠有什么问题。 此刻空觉大师说了没问题,她就把坠子藏回了衣服里,伸手在上面安心地拍了拍。 …… 她们在寺里用了斋饭才下山。 府中无事,雪球儿又不见踪影,柔嘉郡主院子里无比平静。 冬雪背着个小包袱,由哥哥来接回了家。 夜幕降临,月的清辉穿过云间。 院子角落里,两盆浇了泉水的兰花在月光下渐渐舒展。 叶子上的枯黄褪去,重现碧绿颜色。 作者有话要说: 空觉大师(弥勒佛笑):我就是个特别会解签的普通胖子,哈哈哈哈哈。 宝意:回头拿回郡主之位我一定来捐香油钱! 第31章 宝意这一觉睡得香甜。 这是在玉坠认主以后,她第一次不在那个空间里面过夜。 等到再睁开眼睛时,院子里已经有了动静。 从那扇没有完全关上的窗照进来的光线,也比平时要强烈。 宝意下意识地抬手挡住那阳光,要从床上坐起身,却发现触手之处又滑又腻。 她疑惑地低头,向着自己的床铺看去,吓得“啊”了一声。 只见在她身下,满满的都是黑色的、像污泥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 宝意一下子坐了起来,却发现这些物质是来自于自己身上。 她抬起了手,把沾了这污泥的袖子凑到鼻端闻了闻,结果被这古怪的味道给冲得皱起了眉。 不行,她不能带着这么一身出去! 可是又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烧水洗澡。 无奈之下,宝意只好把被污染的被褥一卷,然后抬手一按耳垂。 下一刻,她就从房间里消失,来到了空间里,再心念一动,又来到了湖边。 湖水清澈,她站在岸边,非常想就这么跳下去洗掉身上的东西。 宝意放下了被褥,随即惊喜地发现这湖边的雾气向着周围退开了一尺。 原本这湖岸边所能见的距离就只有几寸,可是现在在湖泊周围却能看到土地了! 宝意忍不住伸脚在这黑土地上踩了踩,然后心中一喜—— 这是真的! 宝意看着空间里的改变,再联想到自己身上的变化。 顿时猜到这一切的关键,可能是自己昨天喝下的泉水。 那泉水在湖心小岛,外围这湖泊的形成很可能也跟那泉眼有关。 这样一来,宝意就实在舍不得带着这么一身污渍跳进去了。 她在岸边蹲下,用衣服上还干净的部分擦干净了手,这才去捧了水来,洗去身上的污垢。 这些污垢虽然看着黏腻恶心,倒是一洗就没了。 宝意松了一口气,赶紧搓搓搓。 今日她可是起迟了,外面太阳都这么高了。 一想到这个,她就赶紧加快了动作。 搓掉了皮肤上的污垢,宝意又简单地洗干净了中衣,拧干穿好。 至于被褥就先扔在了一旁没去管。 宝意抬手一按耳垂,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跑到柜子前,先取出一套干爽的中衣换上。 又抓紧地梳洗了一番,换好衣服,这才匆匆地出门来。 这个时间谢易行已经起身,由小厮伺候着洗漱更衣了。 他的院子里虽然丫鬟只有宝意一个,可白日却是有小厮在的。 只不过他们不能住在院子里罢了。 宝意加快脚步去了小厨房,小厨房的早膳已经准备好了,还没端去。 宝意心道还好还好,自己没有睡太过头。 她端了早膳,来到花厅,谢易行平日都是在这里用膳的。 才一进来,宝意就看到今日花厅里不止三哥一人,二哥谢临渊也在。 第38节 宝意脚下一顿,这是她在知晓自己的身世之后第一次见到二哥。 在所有亲人中,她对二哥谢临渊虽远不如对三哥谢易行来得了解,亲近,但是宝意却记得那日大雨倾盆,自己被困在房顶上,是二哥让他的小厮来,在屋檐下试图给自己找梯子。 在自己跳下来后,他跟四皇子还过来看她是否安好,又送了她回郡主院子。 宝意一出现在门口,谢易行就注意到了她。 同他讲话的谢临渊亦回过头来,看向门口。 见了宝意,他眼睛一亮,抬手指着少女道:“这个小丫头——我认得!” 任凭谁见了宝意那天的表现,都会对她印象深刻。 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勇气,敢在被困屋顶的时候直接那样跳下来,还没事。 真是好刚的小丫头。 宝意的事在府里闹得挺大,这不都惊动了他的影卫?谢易行倒是不意外二哥也记得她。 “见过二公子。”宝意端着早膳对两人屈膝行礼,然后才走了过来。 谢易行对二哥说:“我这里缺个小丫鬟,就让母亲把她从柔嘉院子里要过来了。” 谢临渊点头,说道:“也好。” 他现在看宝意,身穿一等丫鬟的服侍,比起那天在大雨中瑟瑟发抖,可以说是强了千倍万倍。 等等,谢临渊再仔细看宝意,觉得她跟之前好像真的不同了,犹如脱胎换骨。 具体哪里不同说不上来,他只觉得这小丫头仿佛整个人都在发着微光。 谢临渊只能认为这是三弟的院子里清静,没有人勾心斗角,她就过得比从前要舒心太多。 他想着收回了目光,对弟弟说:“易行,你这屋里是什么这么香?我刚才就想问了。” 他说着,又深吸了一口气。 宝意听着二哥的话,也跟着闻了闻。 方才进来的时候她没注意,现在才察觉到这花厅里飘荡着一股悠远的清雅的香气。 虽在屋中,也仿佛令人置身幽谷。 谢易行一指旁边的桌案:“二哥说的可是我这盆兰花?”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宝意跟谢临渊都朝着那里看去,就见那桌案上放着一盆兰花。 那青翠修长的叶子间已经开出了花朵,满室的幽香就是由它散发出来的。 兰花香气清远,凑近细闻不易发现。 可只要摆一盆在屋里,无论做什么都有香气萦绕。 谢易行道:“今日一醒,闻见香气,一看是这盆独独开了,我便让人把它搬了进来。” 宝意听着,一开始还没认出这盆兰花来。 可是等多看了那花盆两眼,发现了自己在上面做的记号。 她就意识到这是那两盆枯黄的兰花中的一盆。 昨夜她从泉眼中喝水的时候,也拿杯子舀了一点出来,给这两盆兰花浇了。 没想到就一晚上,它枯黄的叶子就完全变回了翠绿,甚至还开出了花来。 宝意的心顿时就飞到另一盆兰花上去了,不知道它变成了什么样。 这泉水的效果竟如此显著。 不但令自己身上排出了那么多的污垢,现在又让这盆病蔫蔫的兰花一夜之间盛开。 宝意心中暗暗想道,以后要是再用这泉水的话,可千万不能一口气用这么多了。 幸好,谢临渊跟谢易行看着这兰花,都完全想不到它先前是那副模样。 宝意放下早膳,见两人似是有事要谈,便机灵地退了出来。 在迈过门槛的时候,她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 果然,掌心原本道道伤痕,现在完全不见了! 不管是小时候上山砍柴留下的陈年旧伤也好,是先前被困屋顶跳下来的时候留下的伤也好,亦或是在荷花池边被春桃那么一推,新磨破的伤口也好,通通不见了! 宝意看过了自己的掌心,又翻过来看自己手背,就看到手背上的肌肤变得白皙通透,毫无瑕疵。 宝意怔住了,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的心狂跳起来,不知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只拿着托盘又匆匆地往自己的房间去。 树上,白翊岚看着她行色匆匆,不由得站直了身体。 看着少女穿行在廊间,夏风拂动她的乌发,露出那如同桃花般的面孔。 白翊岚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猛地跳了一下。 “……” 他不由得抬手按着心口,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突然感觉宝意今天好像变得更可爱了? 宝意匆匆地回到房间里,来到了铜镜前。 铜镜里印出一张少女的脸,轮廓眉眼同昨日还是一样的,可却又好像哪里不同了。 宝意紧张起来,握起了手放在身前,在铜镜前来回踱步。 走了两步,又把手放了下来,看了这光洁无瑕的掌心一眼。 她想,自己好得那么快,跟谢柔嘉好像完全不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是了,自己是一口气就喝了一捧水,当初谢柔嘉应该比自己更谨慎。 她泉水喝得少,所以伤痕是慢慢消失的。 宝意想着,又把袖子撸到了手肘看了看。 这一看,就看到自己手肘上留下的伤疤也不见了。 她全身上下磕磕碰碰留下的伤口都不见了。 现在的宝意,全身肌肤大概都是一样光洁白皙,完美无暇。 还好这变化大部分是由衣服掩藏着,她的长相也没变。 宝意放下了衣袖,想着这泉水的效力实在是太猛了,浇在花上也是一样。 看来下一次不管是喝也好,浇花也好,都得先兑一兑。 宝意走到椅子边坐了下来,开始思考这泉水难道是喝下去吸收才有用吗? 用来洗伤口呢,有用吗?湖心小岛上的泉眼冒出来的泉水有用,那外围的湖水呢? 自己第一次进去的时候,还跳进里面游过,好在意啊! 这时,睡在笼子里的雪球儿醒了,长长地“喵”了一声。 宝意听见声音,转头看它。 雪球儿在笼子里眼睛一眨,宝意就从原地消失了,再一眨,她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个杯子。 宝意打开了笼子,把里面的雪球儿抱了出来。 她一面摸着这懒洋洋的小白猫,一面解开了它后腿上的绷带,然后哄着它:“雪球儿乖乖的,我给你换药哦。” 她抬手,把从湖里取出来的湖水倒在了雪球儿的伤口上。 然后眼也不眨地望着那伤口,等了片刻。 像昨夜泉水浇花一样,这伤口并没有变化。 宝意把杯子放在了一旁,想着难道外面的湖水没有用吗? 还是说一定要给雪球儿喝下去? 她一边想着,一边把雪球儿的腿重新裹上了。 要再把它送回笼子里,雪球儿却不愿意:“喵——” 它拖着长长的尾音,向宝意撒着娇。 宝意刚刚看了它的伤口,冬雪给它用的药是好的,伤口看着也收了些。 于是就把它抱了出去,送它到了院子外,对它说道:“你可要乖乖回来哦。” 雪球儿在阳光下抖了抖毛,甩了甩尾巴,朝宝意“喵”了一声就跑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第32章 宝意转身回了院子。 她现在确定饮用这泉水,对人是有大大的好处的。 她再看了看自己的手,想着治这些小伤没有问题,那治三哥的腿呢?治霍老的病呢? 或许都会有那么一点作用。 就是要用起来的话,还得先想个万全的法子,不能叫人发现其中的异常。 三哥这里是时时有人关注的,若是泉水对他有效,一旦这样好起来了,就肯定会引人注目。 宝意放下了手。 所以还是应该先看看霍老的病。 哪怕不能根治,只是让他的身体变好也可以,再然后—— 宝意拿过了扫帚,在回廊下扫起了灰尘。 再然后,就是庆典了。 第39节 柔嘉若是像上辈子一样出去,想来还会染上天花。 而如今,真正的玉坠在自己手里。 她没了这空间,没了这灵泉,想要再像上辈子那样治好她的脸也是不能了。 宝意想着,扫地的动作一顿,柔嘉上辈子做的事情可恨,可那些都是上辈子。 这辈子她还什么都不知道,还什么都没有做。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也是清白无辜的,自己该不该阻挡她出去呢? …… 柔嘉郡主落水,受了一场惊,不过还好没有什么大碍,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外向。 她这段时间缺席京中贵女的聚会,如今一好起来,立刻便想回去将先前落下的聚会都补上。 宁王妃并不拘禁着她,只让紫鸢跟着她,别让她再出事。 宁王妃都让她出去,何况是陈氏? 她在偏门望着柔嘉郡主上了马车,拿着手绢含笑站在原地。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柔嘉现在出落得这么秀致,而且又是宁王府的郡主,再多个一两年议了亲,嫁个好夫婿,自己也就不用再这样提心吊胆了。 坐在车辕上的马夫一扬鞭子,马车便开始“嘚嘚”地往前走。 陈氏看了片刻,转身想要回府去,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宝意的身影从府后的巷子绕了出来,不知要去哪里。 陈氏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先前宝意在郡主院中的时候,想来都是待在院子里,哪里也不去的。 现在离了自己的视线,就这样往外跑。 她这这是要去哪里? 除了府里的人,在京中她还认识什么人? 那种不安又在陈氏的心里泛了起来。 宝意忙完了院子里的事,便从王府后门出来了。 她这次出来,是想去买两个小瓶子。 要进玉坠的空间里去取泉水,她次次都是凭空消失。 这样容易被人发现,也不方便。 若是能有一两个小瓶子,装了泉水放进荷包里,便能不进去也时时取用了。 这样的小瓶子不用怎么好,在药铺里用来装丹药的那一种就可以。 宝意去了先前替霍老抓药的回春堂,抓了两服补药,然后开口问站在柜台后的伙计:“那样的丹药瓶卖吗?” 今日来回春堂看病的人不多,坐诊的大夫听见她的话,看了过来。 他们回春堂的丹药瓶子都是素白的,也没什么标志。 见宝意想要,大夫便对伙计说:“既然小姑娘要,就给两个给她。” 伙计应了一声,去取了两个空的小药瓶给宝意。 瓶子配的是软木塞,能够塞得紧紧的。 宝意欣喜地接过,转头看向大夫:“谢谢穆大夫!” 陈氏远远地看着她跟那年轻的大夫说话,然后又从药铺里走了出来。 宝意手里拎着两包药,却没有打道回府,而是继续向着城西走。 这令陈氏的眉头皱得越发的紧。 她跟了上去,一路遥遥地缀在宝意身后,看着她来到槐花胡同的一座小院前。 见宝意同那来开门的妇人熟稔的样子,陈氏便知道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 她藏在暗处,看着这重新关上的院门,记下了这院子,便决定先回王府。 若是现在直接进去,只会打草惊蛇。 毕竟她不知道宝意来这里做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同院子里的人来往了多久。 但是,宝意在王府这样进进出出,总是有人会看到,她要先回去问一问。 宝意不知道自己被陈氏跟踪了。 她进了院子,看到霍老今天依然躺在摇椅上晒太阳,于是拎着两包药来到了他面前:“老爷。” 听见她的声音,霍老抬起眼皮看了看她,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药包上,又哼了一声。 宝意知道他不喜欢见到这药,也不想喝,便先把药拿进了屋里。 放下了药再出来,她站在霍老面前,对他说道:“这日头这么烈了,晒着多刺眼,不如回屋休息去吧。” 霍老没有反驳。 这阳光确实已经晒得让他感到刺痛,可是他自发病,身上便一阵阵的寒,只有在这阳光下待着才舒服些。 见他不反对,宝意就伸手把他扶了起来,陪着他一起进了屋里。 在转身给他倒水的时候,就听霍老问道:“你这小女娃,日日往这里跑,主家不会说什么吗?” “不会啊。”宝意把水杯递到他面前,看他伸手接过,说道,“我家公子对我们可好了。” “哼。”霍老拿了杯子,听了宝意的话,却是在想着另一件事。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连空闻老儿都治不好他的病,这天下就没有人能够治得好他了。 原本他一死,这一身技艺跟着消散,也没什么可惜的,可偏偏却跑来这么一个女娃娃。 宝意对他这么好,他也不能白白让她为自己做这么多事。 “老爷出汗了。”宝意尽忠尽职地当着他家小丫鬟的角色,见霍老额头上出了汗,便起身道,“我去给你拧帕子。” 霍老看着她的背影,想着这小丫头在绘画一途颇有天赋,而且能够将细节记得那么深,记忆力也是好,再加上也不是全然没有心眼,自己这一身技艺或许能有个传人。 里屋传来水声,霍老捂着嘴咳了两声,想着就先这么教着她。 如果确定她可以的话,再正式收她为徒。 至于宝意的奴籍—— 虽然不知她是哪个高门大户家的丫鬟,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钱做不到的。 他在古董业纵横这么多年,别的不多,只有这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财。 霍老放下了手,而且她还说她家公子是个好说话的人。 那到时候自己就去把她赎回良籍,真真正正认成是自己的孙女。 毕竟奴婢跟良民,前者是物品,后者才是人。 他在这里想得很好,脸上还带上了得意的笑容。 可是等宝意一出来,他就立刻脸一板,变回了原来那个傲娇的样子。 “老爷擦脸。”宝意不知他在想收自己为徒,还要解了自己的奴籍,只怕帕子递给了他。 霍老接过了帕子,清了清嗓子:“以后不要叫我老爷了。” 宝意:“嗯?” 霍老:“我跟他们说了,打算认你做孙女,在这院子里你只管叫我爷爷。” 宝意没想到这个,一时间愣在这里。 霍老看着她的表情,脸又拉了下来:“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宝意忙摆手道,怎么会不愿意,“只是……我以前都没有爷爷。” 不光是奶奶的夫君,便是她的亲生爷爷老宁王,也是早早便去世了。 霍老就看这小女娃一边笑了出来,一边抬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高兴得完全不加掩饰。 宝意说:“我好高兴啊,爷爷。” 这个傻孩子。 霍老的目光柔和了下来,抬手摸了摸宝意的头。 刚想顺带提让她跟着自己学艺的事,就听宝意说:“我去给爷爷做顿饭吧!” 她要找机会把泉水给霍老喝,做饭就最合适了。 霍老想起她做饭的手艺,虽然比不上他吃过的那些山珍海味,但是也不错,于是说道:“好。” 宝意便让他歇着,自己起身去了厨房。 刘嫂子正在里面忙碌。 见她进来,妇人连忙放下了刚杀好的鱼,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宝姑娘怎么进来了?” 宝意看了看,见刘嫂子已经把今日的食材都买好了,于是撸起了袖子:“嫂子去歇着,今日我来做饭吧。” “这——” “没事,我都是做惯的,今日得空给爷爷做饭,让他多吃点也好。” 听着宝意改口叫霍老“爷爷”,刘嫂子也知道她是想尽尽心意,于是解下了围裙给她系上,说道:“姑娘系着这个。”确认宝意真的不需要自己在这里帮忙,她才出去了。 厨房里一剩下自己一个人,宝意就拿出了小瓶子。 这里面已经取好了泉水,不是很多。 她来到厨房的水缸前,往里面倒了两滴,估摸着这么一缸水,兑上这样两滴泉水,日常用着好。 等兑了水之后,她就把小瓷瓶收了起来,然后用厨房里的食材做了三菜一汤。 刘嫂子的娘家是卖鱼的,时常都能有活鱼,她便一起拎过来。 只不过她做法粗糙,所以霍老并不怎么喜欢。 “今日吃什么?又是鱼?” 霍老本来听着又是这个,还不大高兴。 第40节 可是等宝意做好的鱼汤一端上来,他就立刻被这香气给吸引了。 宝意端着满满的一盆鱼汤,放在了桌上。 只见着鱼汤呈现出奶白的颜色,味道光是闻着都无比的香浓,完全不油腻。 刘嫂子帮忙把她做的另外三道菜也端了上来,夸赞道:“好香啊。” 宝意站在旁边一笑,脸上露出浅浅的梨涡。 她在鱼汤里额外加了一滴泉水,其他的菜也是用兑了灵泉的水做出来的。 表面上看着没区别,可是闻起来却格外的香。 这让宝意都有些估摸不准这泉水的效力了。 难道还有激发食材的美味之用? 她见霍老已经开始咽口水了,忙道:“爷爷先喝汤,我去给你盛饭。” 刘嫂子闻言,立刻便拿了碗,对霍老说:“霍老爷,宝姑娘说了先喝汤。” 霍老故作矜持地“嗯”了一声,眼睛望着那鱼汤。 等到一盛好端到自己面前,见到里面只有汤,没有鱼肉,就有些不满。 本来还想说的,但还是决定先喝了再说。 这鱼汤烫烫的,本该放一放再入口。 可霍老等不及,随便地吹了吹就立刻尝了一口。 汤汁一入口,那鲈鱼的鲜美跟汤汁的浓厚就立刻在舌头上弥漫开来,令他睁大了眼睛。 刘嫂子看着他,想着自己在这边做饭这几日,霍老用的都不多。 她还担心今天宝意亲自做了饭,霍老也吃不下。 这个念头才刚闪过,就看到霍老毫不嫌烫地三口两口把这小半碗鱼汤喝完了。 他喝完之后,立刻把碗递了过来,说道:“再来一碗,要多多的鱼肉!” 作者有话要说: 回应一下,宝意想放过的人,我不想。 她是主角可以善良,我是命运我很残酷。 第33章 自生病以来,霍老许久未曾有这样的好胃口。 宝意做了三菜一汤,竟大部分都进了他肚子里,连饭都添了两碗。 要不是宝意跟刘嫂子拦着,他能把所有食物都吃下去。 吃饱以后,霍老打了个嗝,他真的许久未曾吃得这样畅快了。 宝意给他沏了一壶茶来,听他问自己: “你这小丫头,怎么几日不见做饭的手艺精进了这么多?” 宝意把茶递到了他的手上。 这茶里她没再加泉水。 就怕霍老一时间喝得太多了,也跟自己一样睡出一身污垢。 听了他的话,宝意装着糊涂:“没有啊,不就是些家常小菜吗?我看多半是爷爷你这几日有刘嫂子照顾,胃口好了,所以才觉得我做的饭好吃。” 霍老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 他知道这小丫头肯定有事藏着没跟自己说,不过他也没问。 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宝意见他吃加了灵泉做的饭,吃得这么好,也开心。 于是说道:“那我就把今晚的晚饭一并做了。” 晚上再让刘嫂子给热一热,就能直接吃了。 霍老“嗯”了一声,宝意就转头去了厨房。 刘嫂子正在里面收拾着,见宝意进来,忙对她说道:“姑娘,锅里还有鱼汤——” 宝意说:“嫂子,这鱼汤爷爷喝不完,别浪费了。你看拿个盆盛回去,你跟大哥也尝一尝。” 这是宝意存了心眼。 霍老这样生病的老人喝了这加了泉水的汤,效果可能不那么明显。 像刘嫂子他们这样健康的人喝了这汤,会不会有什么大反应?明日自己再来问一问便知道了。 “好好好。”刘嫂子喜笑颜开,“别浪费,让我跟你大哥也尝尝你的手艺。” “嗯!”宝意点了点头,准备起了今天的晚饭。 她是真的喜欢跟刘嫂子这样的爽快人相处。 宝意在这里忙活,陈氏在府里也没有闲着。 她坐在自己屋里,看着秋云把在王府柴房守着的婆子带了进来。 郡主房里几个丫鬟,春桃心气高,人偏生蠢,是最好使的。 像夏草秋云这样的胆小,反而不怎么使得动。 只可惜春桃要陷害宝意,结果却把柔嘉郡主害得掉进了水里。 如今这院子她是再也回不来了。 对这害了自己女儿的蠢货,陈氏也不想再见到她。 只能将就着让秋云为自己办事。 她望着这婆子,说道:“莫慌,我让你来是想问你些事。” 婆子忙道:“您请讲,请讲。” 她一个粗使婆子,哪里见过院里这些贵人,对着陈氏可以说是诚惶诚恐。 陈氏说:“我问你,近日可见着这么一个丫鬟在后门出入?” 她说着,描述了一番宝意的身量长相,等着这婆子的回话。 婆子露出沉思的神色,陈氏见状,给秋云使了个眼色。 秋云便走过来,从袖里摸出了几个碎银子,塞到这婆子的手里。 她对这婆子说:“嬷嬷问你话,你只管回答。” 婆子见了手里的银子,眼睛一亮,立刻便想起来了。 她对陈氏说:“对对对,我见过的!这丫头近日在后门可是连连进出,有一回天都还没亮,我就见她出去了。” 那时她起来解手,也没多在意,只把门给落上了,就又回了自己的屋子睡觉。 秋云在旁听着,心想宝意去了三公子的院子,可是越发的大胆了。 这要是旁人发现了可不得了,还好发现的是她的亲娘。 还能替她遮掩一番。 听见自己的猜测成了真,陈氏也像是慌了神。 两人就看着她坐在榻上脸色一白,像是自言自语般地道:“这么说来,我看到的果真是她?这丫头去了三公子院子,不好好服侍主子,见天都往外跑,还去那院子里,不知与什么人私会——” 她说到这里,像是想起面前还有两个人,猛地住了口。 秋云跟那婆子看着她的表情,心里都猛地一缩。 陈氏眸光一闪,说道:“今日在这里听到的事,你们一个也不许说出去,听见没有?” “是是!”那粗使婆子连忙捂住了嘴。 可是秋云应着是,心中又是另一番计较。 陈氏装作心烦意乱的样子,坐在上首瞥了秋云一眼,然后摆手让她们出去。 秋云出了她的屋,转头就匆匆地离开了院子,去找春桃。 春桃挨了那一顿打,只能趴在床上休养。 等到好了以后,多半是要被发配到外面去,或是送到庄子上去。 听见秋云的声音,她趴在床上抬起了头,就望着秋云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春桃姐姐。”秋云一进来便叫了她一声。 “你还知道来看我。”春桃唇色发白地别开了眼睛,“从前我在院子里,个个都巴结着我,现在我一落难,就全都不见了踪影。” 这么些天了,她在这里趴着,就只有秋云一个人来。 秋云走了过来,有些紧张地对春桃说:“我来是有事要跟姐姐说,姐姐可仔细听了,我不能在这里久留。” 春桃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听秋云把刚刚在陈氏那里发生的事情说了,神色也跟着变了几变。 秋云望着她,真心有几分兔死狐悲:“姐姐弄成如今这样,我是替姐姐不值的。那宝意若是规规矩矩,叫人抓不住把柄也就算了,可是她如今却这样,还在外面与人私会——” 春桃趴在床上,在被褥上狠狠地捶了一记:“她害我被赶出院子,我也不会令她好过!” 秋云见信息带到,便对春桃说:“姐姐,我可得回去了,如今院子里离不了人。” “去吧。”春桃趴在床上,谋划着要如何用这信息令宝意同自己一样被赶出来,永无翻身之日。 …… 不出两日,府中下人之间就传起了流言。 府中的有个丫鬟在外面与人有了私情,时时出去与她的情郎相会。 她不光是擅离职守,而且为了养她这情郎,还从府里偷了些东西出去变卖。 第41节 这些事情传得有鼻子有眼。 宝意亲耳听着两个丫鬟在花园后山说:“据说这个丫鬟可是内院里的人呢。” 内院里住的是谁?要么是王爷王妃,要么就是公子郡主,都是金贵的主。 “主子们身边不知有多少好东西,都叫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去。” “真是可恨,她怎么能做出这么不知廉耻的事?” 那先前说话的丫鬟说:“可不止呢,据说这还是个家生子,她娘可是主子面前的红人。” 两个丫鬟说着,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样一来,流言所指的范围可就小了。 母女俩同在王府里当差,又都是内院人的,拢共也就那么几个。 春桃犯了事已经被逐出去了,剩下的那几个,只要看着是谁天天往外面跑,就能对上。 宝意听着,心下一沉,故意加重了脚步从后面绕了出来。 她打这两个小丫鬟面前经过,那两个丫鬟一见她,都是一惊。 宝意看着她们的眼神,心中笃定了九分。 这流言十有八九是冲着自己来的。 所谓人言可畏,这般没有落实地指到她头上的流言,就像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刀,既不落下来,也不能撤走。 这府里谁会这么对付她? 若是没有想起前世的记忆,宝意可能还真的会糊里糊涂就被这么赶出去。 可是现在不同了,她一想便知道这是谁放出来的风声。 自己这样频繁地出府,想必是被陈氏看到了,令她又起了疑心。 陈氏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多疑,自己现在不在她眼皮底下,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杯弓蛇影。 其实如今坠子已经到了自己手里,而霍老的身体也在渐渐好转,宝意又还没想到如何能够证明自己是王府的血脉,倒并不担心这时候被赶出去。 陈氏可不比柔嘉,她上一世做过什么,这一世同样也已经做了。 她是罪魁祸首,全然不清白无辜。 宝意原本想要谋定而后动,可陈氏要搞小动作,她也奉陪。 她回到院子里,沉着下来,想着明日就是冬雪哥哥的大喜之日,后日便是庆典游'行之时。 宝意先前还想过要不要阻止柔嘉出去,让她躲过这场劫难。可是如今陈氏这样逼迫,宝意要应对,就不得不放任她去了。 —— 四月廿七,宜嫁娶。 盛家大喜之日,府中与他们交好的管事、丫鬟和小厮都一起凑了礼。 宁王妃也在这一日让人送来了赏赐。 宝意应了冬雪的邀,特意来喝喜酒。 冬雪见了宝意来,只高兴地把人拉到自己身旁,像盛家人一样一起等花轿来。 喜乐声中,新娘的花轿来了,穿得一身红的新郎踢了轿门,将新娘从里头迎下来。 宝意握着冬雪的手,两人激动地看着新娘跨过火盆,由喜娘牵着来到了喜堂。 喜娘敛衽站在旁边,高声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随着一声“礼成”,门外头噼里啪啦地放起了鞭炮。 在这热闹喜庆中,宝意看着这一对被自己改变了命运,提前促成姻缘的新人,再看着身旁的冬雪,彻底坚定了心情。 喝过喜酒,宝意便要回去。 冬雪让她留下来:“多住一晚,和我一起睡,明天再回去。” 宝意却说:“不了,府里最近闲言碎语多,我不能在外头久留了。” 便是城西的院子,她这两日也没有再去过。 宝意望着冬雪,一脸认真地对她说:“饮川哥今日大喜,嫂子她刚嫁入你们家门,正是新妇不安的时候。姐姐你这几日便好好在家,陪陪新嫂子,不用急着回府。明日的庆典我听说可乱着,还有猛兽上街,那笼子也不知稳不稳,姐姐你可在家关好了门,千万别去。” “好好好。”冬雪看着她这一本正经的样子,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头,“你都说多少回了,我不是说过吗?除非你陪我一起去,否则我坚决不去。” “那就好!”宝意摇了摇她的手,笑得眉眼弯弯地松了口气,“那我就不怕你被老虎叼走了。” 第34章 宝意回了府,安安份份地走。 可这几日不管她走到哪里,那些异样的目光都跟着她。 直到她回到三哥的院子里,这些目光才彻底同她隔绝开来。 宝意深吸一口气,还有一天。 还有一天就…… 院子里悠悠地传出一声猫叫,雪球儿从她的房门前站起了身。 像是迎接宝意回来一样,它来到了她面前,绕着她的腿转了一圈。 “雪球儿。”宝意被它一蹭,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它。 雪球儿后腿上的伤早就好了,那日用灵泉给它洗过,下午它再回来的时候,宝意拆了它腿上的绷带一看,就看到伤口已经完全长好了。 这说明了一件事,湖泊里的水同样是有效的。 像雪球儿腿上这样没长好伤口,只要把泉水敷上去,用不了一天就能完全好。 可是像宝意跟谢柔嘉当初那样已经结痂的伤口,光是用泉水洗就好不了,还得把灵泉喝下去才行。 雪球儿如今已经不大回柔嘉郡主的院子里了。 若是不在外面跑的话,它便会到谢易行的院子里来找宝意。 谢易行看起来也不反感这只雪白的猫儿。 有时候他在亭子里看书,雪球儿会跑过去跳在他的腿上。 谢易行也不赶它下去,还会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它。 见三哥不反感雪球儿在院子里,宝意就更光明正大地半圈养着它了。 她熟练地摸着雪球儿,雪球儿仰着头,被她挠着下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宝意把它从头到尾都撸了一遍,伺候得这大爷欢心了,这才起身。 “好了。”她拍了拍手,心情也舒畅了,“我该去做事了,你自己玩儿去吧。” 雪球儿朝着她“喵”了一声,悠悠地走开。 宝意来到小厨房外,先洗干净了手,再进来里面。 小厨房里,大家都在忙活。 他们并不像外面那些人一样,一见到宝意就只是盯着她,然后窃窃私语。 李娘子这两日都在试验新的点心。 这会儿热腾腾点心刚出锅,见宝意进来,她便立刻捏了一个送到宝意嘴里。 “如何?”她笑眯眯地问宝意,“姐姐新制作的点心好吃吗?” “嗯嗯!”宝意把她塞到自己嘴里的点心咽下,才忙不迭地点头,“好吃!” 李娘子做的点心正好一口一个的大小,拿着也不容易掉渣。 吃起来香软甜糯,带着清新的果香。 是真正的佳品。 李娘子听了她的话,越发的高兴。 她也对自己近日的作品非常满意,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或许是今年送到小厨房来的果子特别新鲜,又或者是她的材料配比搞得特别好,所以做出来的糕点格外的好吃,每一种味道都完美地搭在一起。 李娘子不知道,这是因为宝意在他们每日用的水里加了灵泉。 宝意做的鱼汤霍老喝了,刘嫂子夫妇也喝了,这样的用量没有让他们产生什么明显的变化。 在普通的水里加这样的量,只会让人觉得做出来的饭菜更好吃了。 不会让人察觉,所以宝意就放心地加了。 庆典到底很快是要来,不可能所有人都在府里不出去。 宝意只能希望把他们的身体都调理得康健些。 上辈子院子里的小丫鬟们有几个很快就殒命的,就是因为身体弱。 像宝意这样时常干重活,身体好的,就扛了下来。 茶点一做好,宝意就同茶水一起端了,送去书房。 一进来,就发现近日时常来的二哥也在。 谢临渊在这里已经等得百无聊赖。 他跟谢易行可不一样,谢易行能够一个人看书下棋一整天,他可坐不住。 在谢易行摆着棋局的时候,谢临渊就在书房里东转转西转转,好不容易听到脚步声,他立刻就眼睛一亮:“终于来了!” 宝意看他站在原地转过身来,一见自己就招手道,“来来来!” 说着却是自己走过来,伸手端走了她端着的茶点。 宁王府三位公子性格各不相同。 宁王世子谢嘉诩性情沉稳,最像宁王。 第42节 三公子谢易行性情清冷,不热衷与人交际。 而排行第二的谢临渊则是个老饕,平生最爱的便是美食。 这京城里的美食,大大小小,他如数家珍,没有哪一家是他没吃过的。 而近来他才在府中发现了这么一处妙地,藏着全京城最好吃的茶点。 这地方就是他三弟的小厨房。 自从发现这里的茶点特别美味以后,他就爱上了往这里跑。 谢临渊把茶点摆在了桌上,又把茶盏推到了弟弟面前:“别管你的棋子了,快来趁热吃。” 宝意被他抢了茶盘,转身去拧了两条干净的帕子来,给两人擦手。 李娘子这新做的点心要用手拿着吃才最好,谢临渊本来都想直接上手了。 见到宝意递到面前的帕子,他才嘿嘿地笑了一声,把手缩了回来。 等到用这帕子一擦干净手,他就立刻捏了一块放进嘴里。 片刻之后,宝意跟谢易行都听到他发出了感慨:“嗯——这太好吃了!” 都是一样的小厨房,一样的厨子,怎么自己那边就做不出这么好吃的点心? 谢易行也捻起了一块外皮呈现出嫩绿颜色的点心,放入口中。 这点心入口即化,不甜不腻,果然是极佳的美味。 他就着茶水,咽下这一口点心以后,才对已经开始吃第三块的谢临渊说:“二哥这话就得去问我的厨子了。” 宁王妃为三个儿子的小厨房准备的师傅,三人都是师出同源,彼此以师兄妹相称。 照理来说,会做的菜跟做菜的水平都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谢临渊也知道,所以他只能猜这是因为李娘子是女子,特别擅长做糕点,所以才做得格外出色。 他一口气吃了五个才停下,灌下一杯烫烫的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宝意取了壶,给他添上水,听他说道:“左右三弟现在也是在府里,我要是想吃,就直接来你这里就好了。” 宝意续好了水,看着自己的两个哥哥,开口道:“二公子是该多来。二公子这一来,陪着三公子一起用茶点,三公子都吃的比往日多了。” 谢易行没有察觉,他放下茶杯,望着宝意问道:“是吗?” 宝意还未说话,谢临渊就说:“肯定是,小宝意都说了,那还有假?我得多来。” 谢易行一笑,两人坐在这里,很快就把这几盘茶点解决得干干净净。 宝意把空了的盘子带回小厨房,李娘子都担心了,这二位爷晚上还要不要吃饭了? 结果谢临渊不止在这里吃了个满足,还让小厨房多做了些带走。 从弟弟的院子一离开,他转头就拎着这些茶点去了宁王妃的院子。 往日他在外面吃到好吃的东西,也时常拎回来孝敬母亲宁王妃。 所以说,虽然排在中间的子女最容易被忽略,可是在宁王妃这里谢临渊的存在感却是极强的。 他才刚走进院子,注意着外头的红芍便抿唇一笑,弯腰对宁王妃说:“王妃,二公子来了。” 宁王妃抬起头,还未见到儿子就先笑了起来:“你们猜他这回又是带回来什么吃食?” “娘!”谢临渊还未进门就先叫了起来,等到两边的丫鬟将夏季用的轻薄帘子掀起来,让他进来,他便朝宁王妃晃起了手中的食盒,“你看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听到二公子的话,跟宁王妃方才说的话一相应,留在屋里的丫鬟们都掩着唇笑了起来。 谢临渊莫名其妙,把手里的食盒交给了红芍,在桌前坐下。 红芍把里面的茶点端了出来,放在了桌上,瞧着这食盒跟盘子都像是他们自己府里的。 谢临渊把盘子往前推了推,催促道:“娘快尝尝。” 宁王妃尝了一口这茶点,露出了喜爱的表情:“嗯,真的好吃。” 她望着自己的儿子,问道,“这又是哪家铺子的点心?” “王妃。”红芍在旁举着手里的盒子,说道,“您看。” 宁王妃一看那食盒,再看着装点心的盘子,不由得道:“这不是我们府里的器具吗?” 谢临渊撑着头,抬手对红芍一点:“就知道红芍能看出来。” 他放下了手,看向母亲,说道,“这是我从三弟的院子里拿来的,他小厨房的李娘子做起点心来可真是一绝。” 此时,有小丫鬟沏了茶来,谢临渊一看便说:“这是龙井?去去去,换壶碧螺春来。三弟那里喝的都是碧螺春,配这茶点最好了。” 宁王妃望着他,忍不住微笑,每次二儿子来的时候,都是她最放松的时刻。 谢临渊拎着弟弟院子里出产的茶点过来借花献佛,同母亲说了片刻的话,又忍不住吃了几块茶点,实在是不敢再待下去了,才起身离开。 宁王妃望着他出去,又再看向这桌上的茶点,美丽的脸上带着笑容。 “王妃。”红芍在旁对她说道,“我瞧着这回虽说是二公子把茶点送过来的,可是这其中少不得也有三公子的意思呢。” “对。”宁王妃含笑着点头,说道,“行儿这次回来,人比以往开朗了许多。” 同两个哥哥相处融洽,会主动到自己院子里来,有了这茶点也想着哥哥跟母亲了。 宁王妃一想,这转变难道不是从他要了宝意去院子里开始的? 晚些时候,宁王回来,也尝到了这茶点。 虽然已经在宫里用过了晚膳,可是就着幼子喜欢的碧螺春,他还是一口气把这剩下的大部分茶点都消灭了。 夜晚熄了灯,夫妇二人在一起。 宁王妃靠在夫君怀中,对他说道:“行儿这次回来变了那么多,再加上那日我在灵山寺求得的签,我总觉得……总觉得他能好起来。” 宁王拥着妻子,低头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会的。” 月光如水,宝意在小厨房里借用灶台。 在二哥被茶点吸引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预计到二哥会把这茶点带到宁王妃面前去献宝。 这样,宁王跟宁王妃——她的父亲母亲,也就都能吃到这混了灵泉水做出来的茶点。 大哥出京办事,不在府中,宝意倒是不用担心。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窗外的月亮。 对即将到来的事情,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应对,剩下的就是等待明天了。 第35章 太初元年,新帝继位,大庆。 各国来朝,那些商队与卖艺人也趁着这个时节来了京中。 京中从未有过的热闹,光是玄武大街上就挤满了人。 京中贵女鲜少到城东以外的地方去,趁着这次机会,都一起出来了。 柔嘉郡主同她们走在一块儿,她今日穿着件荔枝红团云纹缎面立领对襟小袄,配着淡金底海棠镶边综裙,头发梳成京中最近流行的芙蓉髻,发间插着洒金玛瑙钗,腰间挂着一个绣芙蓉花的香囊,显得越发容光照人。 她一是喜欢热闹,二是在这群贵女之中也有自己的竞争对手。 他们宁王府在嘉定之乱中立下大功,是以她一出生就有郡主的封号。 可是江平郡主却是今上的亲侄女,是长公主的亲女儿。 今上与长公主一母同胞,他一登基,江平郡主的身份地位自然又不同。 柔嘉不过就是那么一落水,缺席了几次聚会,江平郡主就要将她的位置一起取而代之。 两人今日一见面,互相看着对方,从头比较到尾,都是不服输的。 在维持表面的平和打完招呼之后,两人就带着各自的团体分开了两路,逛了起来。 一个蓝衣少女走在她身旁,对着她劝道:“柔嘉,你何苦跟江平较劲?” 这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两人斗了那么多年也没见分出个胜负来,还每次见面都斗,亏得她们有这样的力气。 谢柔嘉听了她的话,“哼”了一声,原本觉得这些东西有趣好看的心都消下去了。 她转过头来,对着劝自己的好友说道:“除非她江平先向我认输,否则我绝不低头。” 劝她的少女一听她的话就知道,今日这场比试肯定又是少不了的。 她们现在是各自为政在玄武大街上四处逛,等到庆典结束之后,这两日再聚会,要说的肯定就是在这庆典上都看到了什么,买到了什么,事事都能做比较。 “你们听好了,”柔嘉对身后跟着自己出来的护卫道,“在这大街上见到什么新奇有趣的事物,都要抢在江平郡主之前给我买下来,绝不能让她抢了先。” 护卫纷纷应是。 柔嘉郡主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今日之所以答应让这些护卫来跟着自己,就是为了抢先江平一步,还有人帮自己拎东西。她今日可是带足了银两出来,打算买个痛快。 她才说完,走在身后的贵女们已经被外邦商人贩售的商品给吸引了:“哎呀,快看!” “这番邦的玩意儿,果然跟我们京中不同!” 她们虽不像柔嘉那样是要跟江平较劲,可是也纷纷掏钱。 这些西域的工艺品做工粗糙,但线条中却带有一种狂野的生命力。 那些由透明的瓶子装着,跟随商队跋山涉水来到京中来的香料也跟她们用惯的清淡味道不同。 零零种种,各式各样,人人都买了不少。 这庆典游行上却不止这些来自异域的商品,在花车队伍中还传来阵阵的野兽咆哮。 听见后面的声音传来,贵女们闪到了一旁,看着那一只只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 高鼻深目的番邦人拿着鞭子,一鞭鞭地抽在它们身上,激起了猛兽的怒吼。 许多胆小的贵女都吓白了脸,往旁边退去。 皇族狩猎在围场中是有这些猛兽的,可是她们鲜少有能跟父兄一起去的时候,大多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些。 在她们之中,谢柔嘉独独不同。 第43节 她一边看了觉得害怕,心脏在胸膛里扑通扑通直撞,一边又两眼放光,想着若是自己能买下这猛兽放在园子里,定然能够博得面子,还能把江平吓一跳。 只可惜,这种事情只能想想,打死她也是不敢的。 这载着猛兽的花车过去之后,后面再过来的就是那些随着商队一起进来的卖艺人了。 谢柔嘉眼睛一亮,这才是她今天最大的目标。 府中,宝意刚给雪球儿洗过澡,现在正在院子外面有阳光的角落里拿着梳子给雪球儿梳毛。 她听着从不远处传来两个小丫鬟的声音,说着外头的庆典如何的热闹,她们如何的想去,只低头专注着自己的事情。 雪球儿眯着眼睛,在阳光下打了个哈欠。 宝意看着面前一片叶子悠悠地落下来,落在了雪球儿的背上。 她伸手捻起叶子,下一刻,打过招呼的白翊岚就从树上落了下来。 他最近是越来越常落在地上了。 宝意抬头望着他,想着昨夜自己借了小厨房做了顿夜宵,然后站在窗边用叶笛声唤他过来。 几乎是叶笛声一响,窗外就如现在一般落下了他的身影。 白翊岚身为影卫,时常待在高处。 宝意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吃饭的,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吃饭的。 只好假托自己这段时间老是饿,找了李娘子借小厨房,这才做了这么一顿夜宵。 “我做了宵夜!” 宝意跑出来,伸手拉了他进小厨房。 白翊岚原本在屋顶待着,听到叶笛声就飞掠过来,没想到宝意是为了这个。 他看着小厨房桌上摆着的那几盘菜肴,甚至还有一小壶酒,再看看面前这拉着自己的少女。 宝意听他问自己:“你晚上没吃饱吗?” “吃饱了。”宝意说,“可你帮了我这么多,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报答你,正好最近我的手艺精进了,就想着做顿饭给你吃,你现在应该吃得下吧?” 白翊岚:“……当然。” 他每日活动量那么大,其实到了半夜都还是会饿的。 不过为了不到处活动留下痕迹,所以都只是随便蹲在自己的房间里啃啃干粮就算了。 他被宝意拉到桌前坐下,手里被塞了一双筷子,听坐在对面的少女对自己说:“吃吧。” 见他没动作,宝意又说:“难道你是害羞,不想让人看到你面具后长什么样子吗?那我可以不看你。” 她说着转过了头,作势要抬手捂住脸。 白翊岚却说道:“不用。” 他把手里的剑放在了一旁,然后抬手摘下了面具。 宝意看着他,看着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孔又像上辈子那样展露在了自己面前。 她心里想,就连摘面罩的这一幕也像上辈子。 白翊岚第一次在她面前摘下面罩,是在庄子里。 岁寒天冷,他不知哪里打来了兔子,找宝意做成了晚餐。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两个人就在炉边对酌。 白翊岚在她面前露了真颜,宝意也摘了面纱,听他说着山里寒冬的事情。 白翊岚抬眼,见她望着自己出神,于是问道:“怎么?” 宝意忙道:“没什么。”然后催促他,“你快吃。” 白翊岚尝了她做的菜,吃了第一口就停不下来。 宝意这顿饭完全是按着他的口味做的,比往日放的要甜。 怕他这样光吃菜太腻了,她还拿着碗去给他盛饭。 这用混了灵泉的水蒸出来的饭粒粒晶莹,分外的香。 白翊岚一口气吃了三碗,完全不像是吃个宵夜的量。 等到放下筷子,他都觉得自己的腰带太紧了。 宝意依然坐在对面,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连筷子都没怎么动过。 她从始至终只是看着他吃,然后笑眯眯地问道:“好吃吗?” 白翊岚点头,脑海中甚至闪过要是一辈子都能吃到她的饭就好了。 但是这样的话太唐突,他没有对着面前的少女说。 而是说道:“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出去打兔子打大雁烤了,也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宝意先是高高兴兴地应了好,然后又想起来:“出去?你还要出去的吗?” “是啊。”没了面罩的遮挡,白翊岚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容易看清了,宝意见他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又不用一辈子当他的影卫。” 这个宝意从前可不知道。 她停下了原本想收拾碗筷的手,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会成为三——三公子的影卫呢?” “是我师父让我来的。”白翊岚回答得很干脆,“我师父欠了宁王人情,所以送我出来替他还人情。宁王府之中就只有他一个最需要有人这么来无影去无踪地陪他身边,所以我就做了他的影卫。” 一开始谢易行可是完全不知道这个小影卫的存在的。 他从小就高冷,心思敏感,还倔,半夜摔下来了也不吭声,爬不回去就硬是在那里等到天亮。 白翊岚通常就趁他睡着的时候把人给搬回床上,或者给他盖上被子,免得他着凉。 后来有一次他这么做的时候,谢易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说:“之后我才知道,那天他是装睡的,他早就发现我存在了。” 然后就这样,他就跟在谢易行身边做了他的影卫跟唯一的朋友。 宝意原本想着自己活了两世,应当什么事情都知道的。 今日一听这里面藏着的渊源,她才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不曾了解的。 “你先别忙着收拾。”白翊岚说,“我有话要问你。” 宝意听了他的话,就停下了动作,又坐回了桌边,眼睛望着他。 白翊岚看着她小鹿般的眼睛,想起了偶然听到的那些流言:“你总是往外跑,我先前一直没有问过你,你这是跑出去做什么?” 他是半点不信府里的那些流言,但听到少女可能在外面私会情郎,他整个人就很不对劲。 宝意才在想着他什么时候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毕竟最开始帮着她出去的就是他了。 她开口道:“你还记得那次你说的灵山寺后院的高人吗?” 白翊岚一皱眉,“记得,怎么了?” “我找着他了。”宝意说,“我原本想着去磨他,让他帮我造那枚坠子,结果那日却发现他倒在院子里不省人事。我去找了灵山寺的大师来救他,可是大师却说霍爷爷身上的顽疾便是他也治不好,只能好好休养着。” 白翊岚点了点头,已经想到宝意这阵子老是出去是做什么了。 宝意老实地道:“他在后山没人照顾,我就帮他跑腿,租了间小院子,就在城西的槐花胡同,然后找了个人照顾他。可是我还是担心,所以就不时地跑去看看他。” 白翊岚看着她:“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宝意摇头:“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哪里好意思到处去告诉别人。” 然后她就起身收拾好了碗筷,转身就又不见了白翊岚。 眼下,白翊岚站在这里,雪球儿见了他也不跑。 它除了在府中到处跑以外,也会上树,在树上遇到的经常就是白翊岚,一人一猫早混熟了。 宝意见白翊岚下来,只想着他是有什么事。 没想到站在面前的人却是来对自己说:“今日不出去吗?” 仿佛她要是说想去,他就陪她去。 宝意摇了摇头,像是很害怕似的道:“据说这庆典游行的队伍里有老虎,我怕。” 玄武大街上,柔嘉凑到了这变戏法的人面前。 这外邦人有着琥珀色的眼睛,面孔看起来有种充满异域风情的俊美。 不光是这群贵女凑过来,其他人也大都围在这里看着他变戏法。 只见从他手中像是无穷无尽地拉扯出彩绢,扯到最后,“噗”的一声,从他手中冒出了只鸽子。 “好!”周围传来轰然的叫好声。 那只鸽子在他手里飞起来,又猛地变成了一团火。 “哎呀!”柔嘉听着身旁的人在说,“这简直是法术了,太神奇了!” 她点着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就对自己的护卫说:“让开,我要过去。” 她兴致勃勃要去看个清楚,看个真切。 宁王府的护卫于是把挡在前面的人都推到了一旁,让开了一条路。 柔嘉跟她身后的贵女们立刻都站到近处来看,发出了叫好的声音。 那些被推开的人本来有些不满,可是一看这群贵女们身上的穿戴,都知道是贵人,只把埋怨的话吞了回去。 那变戏法的外邦人又换了新的道具,开始变新的法术。 柔嘉大胆,越靠越近,毕竟这是人,不是方才那样关在笼子里的猛兽。 她身上穿的颜色出挑,让人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望到她,那外邦人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 有好几次,都特意朝着这边抛出了变出来的鲜花。 此举在外邦没什么,可是在京中却显得孟浪,有好几个贵女都下意识地躲开了,只有柔嘉没动。 那外邦人停了下来,用不熟练的官话说道:“有哪位小姐愿意上来帮一帮我?” 第44节 柔嘉应道:“帮你做什么?” 那外邦人还没回答,站在她身旁的蓝衣少女拉住了她:“柔嘉不要过去,哪知道这蛮子要做什么?好吓人的。” 可是柔嘉却说:“不怕,我就要过去看看他这些戏法是怎么变的。” 她今日一路看来,在这庆典游行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这个外邦人的戏法了,回头江平肯定会在聚会上大引以为谈,自己若是知道了其中的秘密,在她大肆夸赞的时候说出来拆她的台,岂不美哉? 那外邦人望着她,对她微笑道:“请小姐上来替我拿着这块布。” 柔嘉向前走去:“好。” “柔嘉!”那蓝衣少女还待劝她,她觉得这蛮子身上的气味很奇怪,皮肤看上去也怪怪的,还是离远些好。 可是柔嘉就一心想要探寻这戏法里的秘密,不耐烦地甩开了她的手,说了声“我去去就回”,然后就上去了,从那外邦人手中接过了这块看起来有些脏的红布。 她把红布翻来覆去摸了个遍,也没找到其中有什么机关,只站在台上等着那人把布拿走,塞进了他手里拿着的那个杯子里。 红布进去,杯子里出来的冒出来的却是一只兔子。 底下的叫好声更大了。 柔嘉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动作,在他的衣袖翻动间,发现了那隐藏在这怪模怪样的衣服里的秘密,只跳出去一把扯住了他衣服:“噢——!” 那外邦人被她这么一扯,身上藏着的机关猝不及防的都展露了出来。 台下顿时哄然大笑。 在他们的笑声中,柔嘉站在他身后得意地拍了拍手,说道:“我还当是什么神奇的法术呢,不过也是些障眼法。” 她笑得得意,那外邦人看起来却是无奈。 还是站在下方的蓝衣少女过来拉走了她,柔嘉才笑着从此处离去。 “哎哟,笑死我了!”柔嘉笑得肚子疼,那群贵女也跟着忍俊不禁,她对着这群跟着自己的少女警告道,“刚刚发生的事情,谁也不许说出去,尤其不准告诉江平,听见了没有?” “好好好,听见了。” 得了承诺之后,柔嘉才又和她们在玄武大街上兴致勃勃地逛了个遍,直到天色渐晚才回家。 回去的路上,又看到那异邦人在灯火与夜色中表演他的戏法,下午被柔嘉揭露的事情仿佛没有发生过,后来的人看着他的表演,都在兴奋地喝彩。 江平郡主也正在其中,两眼发亮地看着这从未有过的表演。 柔嘉看着她这样子,在心里笑了一声蠢货,这才坐上马车回了府。 她所买的那些东西都是女儿家的玩意,也都一并搬到了她的院子里。 宁王妃今日随宁王入宫,要用过晚膳才回来,她便一个人在院子里用了晚膳,洗过澡穿了身柔软的中衣,靠在榻上看了一会儿话本就觉得困倦,早早地上床歇息了。 到了半夜,她就开始发烧,而且不停地做噩梦,说胡话。 等守夜的丫鬟听见屋里的动静,柔嘉已经烧得满面潮红。 陈氏听了,忙命人去叫大夫,可是却发现叫不到,因为城中今夜同时有许多人都出现了高热的症状,大夫分身乏术。 紫鸢只能匆匆去禀报了宁王妃。 原本已经睡下的宁王夫妇听见女儿突发高热,都披衣起身。 然后让人向宫里递了牌子,去叫太医来。 太医到来,隔着帘子为柔嘉诊脉,又让侍女掀开了帘子,看了看她的脸。 本朝鲜少有人得过天花,太医一时间也想不到那里去,再加上得知先前柔嘉郡主又落过水,只当她是又染了风寒,就这样急急地发作起来,照着治风寒的办法给她开了方子。 陈氏在外,想着柔嘉受苦的样子,也不知听见谁小声说了一句:“自郡主落水来,就很是多舛呢。都说是宝意救了她,我看不像,倒像是个灾星,只能给郡主带来灾祸。” “是谁?谁在说话!”陈氏霍地回头,心烦意乱地看着这个个噤若寒蝉的小丫鬟,都不知道刚才是她们哪个在说话。 这样占了宝意的身份,夺了她的福气,陈氏心中始终是有个地方在害怕、在心虚的。 她查不到宝意出府跟那老头是什么关系,但如果她是向那老头学了歪门邪术,回来报复她们呢? 而悄悄换了个声音说了这话的秋云退到了暗处,心跳得厉害。 她为春桃带了消息,然后春桃就让她瞧着机会再往宝意身上泼这一盆脏水。 她今日可是做到了,在场这么乱,不会有人发现是她说的。 但是这一声肯定是入了其他人的耳,很快就会传到主子们面前去。 到时不管是真是假,这样犯了主子们的忌讳,宝意铁定会被赶出去。 就算陈氏是她亲娘,也别想保住她。 …… 柔嘉郡主突发高热,太医来瞧,给她开了药,算是把这一阵热压了下去。 可是关于宝意是灾星的流言却在府中愈传愈烈。 宝意在院子里也听见了,每日便失魂落魄起来,不管在做什么都会望着门外。 就像是希望她的娘亲能够出现,告诉她不是这样,给予她安慰一样。 李娘子都看在眼里。 先前她也听了府中那些流言,都嗤之以鼻,这一次却是直接指到他们宝意头上了。 她在小厨房里发了脾气,把手里的面团一摔,怒道:“那陈氏是怎么当人娘亲的?欺负女儿的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她不管束也就罢了,怎么连看也不来看宝意?” 再说柔嘉,她的高热压了下去,人却没有什么精神。 更可怕的是,连她院子里的几个丫鬟也接连地有了这高热的症状。 一开始只是高热,疲惫,后来就变成吃什么吐什么。 喂柔嘉吃药的紫鸢是唯一一个和她近距离接触,却没有同其他人一样发热的人。 她拿着碗,看着郡主把刚吃下去的药吐了出来,还在这药汁难闻的气味中干呕,忙伸手去拍她的背给她顺气,结果却眼尖地在她的脸上发现一团团散开的深红色斑。 紫鸢手一抖,手里的药碗掉在了地上。 她起身来到院子里,把所有人都清点了一遍,接着下令锁了院子的门,让她们都不得出去。 夏草跟秋云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都难掩惊惶地问道:“紫鸢姐姐,这是怎么了?” 紫鸢的目光在她们脸上扫了一遍,沉声道:“郡主得的不是普通风寒,是天花!” 第36章 一声惊雷打破了皇城的平静。 太医院做出了诊断—— 京中那么多人突然发起高热,是得了天花。 听到这个消息,刚登基的成元帝把手中批奏折的朱笔都扔到了一旁:“当真?” “真的,陛下。”跪在地上的太医院院正抬手擦着汗,说道,“不日前去宁王府为柔嘉郡主看诊的徐太医也感染了天花,如今已经单独隔在了一个院子里。” 这天花病症毒性极强,传染性极强。 得过天花的人便是痊愈了,身上的伤口结痂剥落,一周内也依然可以感染旁人。 他们国境内从未爆发过这样大规模的天花,因此徐太医当日去为郡主诊治的时候也没有看出来。 只是他一回来就发现不对,立刻便将自己同其他人隔开了,疫情这才没有在皇宫中扩散。 成元帝坐在上首问道:“天花之症可致命?” 太医院院正道:“致命。得了天花,若是急性,感染者三五天内便会暴毙。便是不死,这天花发作起来也极其痛苦,还会在人的身体上留下许多疤痕。” 徐太医已经熬过了前面,感染的天花不是急性发作,慢慢恢复过来,也不过就是脸上身上多些疤的事。他已经五十有余,早已娶妻生子,连孙子都有了,对他的影响倒不是很大。但是像柔嘉郡主那样正是青春年华,又是闺中未嫁的少女,以后就麻烦了。 成元帝面色难看:“可有医治的方法?” 太医院院正为难地道:“尚无医治的办法。” 也就是说,如今感染了天花,除了能喝一些不刺激的药,就只能靠着病人自己撑下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成元帝坐在桌案后,他这才刚登基大典,就迎来了这样的事,城中感染天花的人也不知几何。 太医院院正听他愤怒地一拍桌,怒道:“我朝从未有过这样的病症,定是那些外邦人从外面带来的,来人!” 侍立在一旁的太监总管忙上前听令,成元帝道:“去,急招欧阳太尉入宫。”顿了顿又说道,“把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也都叫来。” “是。” 遇到这样的事,成元帝第一想到的当然是他的股肱之臣——欧阳昭明。 可是转念又一想,几个儿子也已经成年了,不比从前。 早晚有一日是要从他们之中选择一人继承大宝的,于是就干脆把三个儿子也一起叫了进来。 宫外,欧阳昭明听得帝王召见,立刻便动身入宫。 城中一爆发天花,他就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已经命人去搜寻这天花的源头。 庆典之日,无数人聚在玄武大街上,平民感染这天花之症是正常的。 可是宁王府郡主那样的贵女也感染天花,这就只要查一查她同谁接触过,就能抓住这源头。 “这天花之乱竟如此凑巧,就爆发在这庆典上。”欧阳昭明坐在马车上,半阖着眼睛对自己的护卫说道,“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这其中有得查。” 他来到御书房,只见三位皇子已经在这里等候了。 成元帝的长子早夭,成年皇子便是这三个,分别是二皇子萧璜,三皇子萧琮,四皇子萧璟。 三人对他打了个招呼:“欧阳大人。” 欧阳昭明也回了礼:“见过三位皇子。” 等了片刻,成元帝来了,欧阳昭明便立刻禀报了自己已经命人去查城中天花爆发之事。 听他说还将那些染病的人都隔离了,成元帝立刻松了一口气:“好!” 而方才听了这天花夺人命的消息,怕要自己去处理,心中惶惶的二皇子跟三皇子也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只有四皇子萧璟依然皱着眉。 他听说不止城中百姓感染天花,便是宁王府也有人感染了。 萧璟不知是柔嘉感染了天花,只担心好友。 第47节 现在两个人据是湿透,两辈子加在一起,宝意也不曾见过陈氏这么狼狈的样子。 宝意想,原来她做了这些事情也会惊慌,也会害怕被拆穿。 “娘亲。”听着宝意用与以往无异的语气叫自己,陈氏心中却是一颤。 宝意望着她,说道,“从小娘亲就对姐姐好,什么好的都给姐姐,姐姐在家里是什么也不用做的。我从前不懂这是因为姐姐与我不同,只想着多做一些事,便同样得到娘亲的疼爱。 “我从四岁起便上山砍柴,洗衣做饭,扫地擦桌,事事都做,只想着为娘亲多分担一些,好换来娘亲一句称赞。可是娘亲从不夸我,一句也不曾。 “我七岁了,不识字,我不怨。姐姐是王府血脉,是金枝玉叶,这天下最好的都该她得,我也不怨,可是我才是娘的亲生女儿!为何娘不疼我,不爱我,在院子里从不帮我,听了那些流言也不信我,如今还要说谎,说来见过我?” 这字字句句皆是锥心之语,旁人听着都痛,何况是经历了这一切的宝意呢? 众人也想到,对啊,若陈氏说是因为宝意在府中行为不检,才惹得她厌弃,那么在入府以前呢? 她不过是个孩子,却要做这么多。 而且听宝意的话,好似家中这些大人做的重活,都是她一个人做。 郡主是主子,不用做是正常的,可是陈氏呢?她不过也是一个奴仆,而且还是个手脚健全的人,却也要自己的女儿来做这些,从来不伸手帮一帮。 李娘子看着陈氏,已经恨不得上去打这女人一耳光。 她都不知道他们宝意小时候过得这么苦。 这吃了那么多苦的孩子,难怪旁人对她好些,她就高兴得不行。 这吃了这么多苦的孩子,还能长成今天这良善模样,这应当是亏得她的祖母吧。 陈氏听着周围那些窃窃私语又再次响了起来: “这陈氏可真是狠啊,居然从小就这样对自己的亲生女,难道这宝意出生的时候还是寤生的吗?才让她这个亲娘如此记恨。” “看她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后娘呢。” “也对,这是不是亲生的还指不定呢。” 陈氏听着前面的话还好,可是当听到这句话冒出来的时候,便立刻慌了神。 宝意看着她的眼神慌乱了片刻,然后从地上撑了起来,在雨中要爬向自己:“宝意……是娘错了,是娘一时想差了!你是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从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娘怎么会不疼你不爱你呢?” 宝意跪在原地没动,李娘子却是警醒,一把把人拉了回来。 她护着宝意直直地后退,不让陈氏靠近,喝道:“别过来!你这恶婆娘究竟安的什么心?” 其他人看着陈氏过来,也慌忙退开了。 陈氏看着他们这般举动,颓然地坐在地上,开始掩面哭泣。 宝意望着她,只恨她们身上还有这母女的名分,陈氏不慈,她却不能不孝。 此时她能做的顶多就是把她送进院子里,而这泼在自己身上的脏水完全没有洗去,反而已经留下了烙印。 但是宝意不怕,这是她要将陈氏这一军,愿意付出的代价。 她想着,抬眼望向那紧闭的院门,又想起了上辈子柔嘉得天花的时候。 陈氏把自己送进去,可她却一直留在外面。 宝意想,她不是口口声声说最疼最爱自己的女儿,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女儿吗? 可怎么到了这种时候,就不敢自己亲身进去照顾谢柔嘉呢? 所以说,这个人最看重的,其实永远都是她自己。 来日柔嘉要是知道她今日在这院子外面的表现,一定很有意思。 陈氏低泣了片刻,摇摇晃晃地站起。 周围的人见状又再一次紧张了起来,就怕她狂性大发,要扑到他们身上来。 可是陈氏做的全然不是这样的打算。 陈氏如今是完全看不透宝意了。 她唯一确定的是,自己今日的失态都是因宝意而起。 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让宝意再呆在府中了。 就算宝意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也好,她再留在这里,也只是会坏了自己的事。 陈氏看着宁王妃,宁王是不相信这些灾星之类的说法的。 但是向来信佛、信因果轮回的宁王妃却不可能心中完全没有刺。 自己只要说是为了柔嘉,让宁王妃把宝意送到庄子上去。 宁王妃顾念着里面的女儿,肯定也会这么做的。 陈氏打定了主意,正要开口,却听见宁王妃意外地叫了一声:“行儿?” 她的目光越过了自己,落在身后。 陈氏想,她这又是看见了谁? 一转头,就看见个坐在轮椅上的俊美公子正由小厮推着,从小径上过来。 这位常年不在府中的三公子,陈氏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见到。 只见他的形容生得与宁王妃颇为相似,可气质却极为清冷。 仿佛任何人在他身边,都会被比得低进尘埃里。 在陈氏心想着他怎么会来的时候,宝意也一样在想三哥怎么来了? 轮椅停下,谢易行的目光先落在了那紧闭的院门上。 然后,又看了看浑身湿透的宝意,最后再看向这跪在地上的陈氏。 “怎么,行儿?”宁王也同样担心小儿子的身体,“为何突然过来了?” 谢易行收回目光,望着父亲说道:“听说柔嘉感染了天花,这边封锁了院子,我过来看一看。” 宁王妃强颜欢笑道:“你妹妹没事的,倒是你身子差些,别淋了雨,还是先回院子里去吧。” 谢易行没有立刻答应,只说:“还有一事,等我说完便回院子里。” 宁王忙问道:“是什么事?”小儿子身体这样,从小性格就孤僻,鲜少在意外物。 有什么值得他这样过来,宁王也很好奇。 宝意站在原地,却知道三哥是为了什么过来的。 李娘子为她撑着伞,心中也是一喜。 没错了,三公子定然是看着宝意刚刚那样跑出来,特意过来的。 果然,就见谢易行的目光落在了宝意身上。 他说:“我今日过来,是为了府中的流言,宝意毕竟是我院子里的丫鬟,我应当管教。” 宁王妃一听这甚嚣尘上的流言都打扰到自己的幼子了,一时间只想去找出究竟是谁散播了这流言,好好彻查一番。 宁王则问道:“这流言如何?” 谢易行道:“流言不实。宝意自来我的院子,一直尽职尽责,同小厨房一起用心地照顾我饮食起居。我院子里少事务,他们闲下来出去是我准许过的,宝意如此,小厨房的人也是一样。” 李娘子听到这话,便说道:“回王爷,我们在三公子的院子都是极其自由的,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出府只消说一声。” 谢易行神色淡淡,可看着儿子的宁王与宁王妃却心中一疼。 两人都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儿子不良于行,只能坐在这轮椅上活动,也不愿意旁人看到他这样子对他目露怜悯,于是便哪里都不去。 他不能出去,便乐意让身边的人都自由出行。 由他们在外头走一走,也像是代替他在这鲜活的人间走过了。 他们这个儿子,是与旁人独独不同的。 宁王妃眼眶微红,说道:“这我与你爹是知道的,你院子里的人自是依照你的准则来行事,哪里都去得。” 谢易行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宝意身上,同那双哭得像小兔子一样的眼睛对上了。 他的神色柔和下来:“宝意这些时日去了哪里,我也是知道的。” 宝意心中默默地叫了一声“三哥”,听他对宁王妃说道:“柔嘉落水后,宝意去了灵山寺求平安符的事,母亲可还记得?” 宁王妃擦干了眼泪,说道:“自是记得。” 不过此事跟今日之事有何关系? 谢易行说:“宝意在灵山寺救了人,那老者如今独居在城西的院子里,身旁无人,宝意不放心,便时时去看看他。她存的是善心,行的是好意,却让府中的人传成这样,甚至到了她亲娘口中,也成为了辱没他们家门的不孝女,我听到这是还想将宝意一起拉进柔嘉的院子里去?” 原来如此! 这阵子听了那么多的风言风语,也不知事情真相究竟如何的众人都恍然大悟。 只有陈氏听了这话,看着谢易行的目光扫过来,在这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目光下又打了个颤。 谢易行冷冷地望着她:“柔嘉院子里的人何其多,我这不能行走之人,身边合意的就只有宝意一个。我今日不来,难道是要连她也从我这里抢了去?” 宁王妃对儿子本就愧疚,看着儿子因为宝意在身边,性情开朗了,现在气色看着竟也好了些,再听他说这样的话,岂不是锥心? 因此,谢易行的话音落下,宁王妃便立刻说道:“宝意哪里也不去,她就在你身边。” 只要儿子高兴,别说是宝意,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宁王妃也要为他摘下来。 陈氏听着宁王妃的话,知道自己的最后一条路是被堵死了。 只要是这三公子不开口,宝意就能永远地留在府中,永远在自己眼皮底下。 她心中颓然,偏生谢易行的眼睛还在冷冷地看着她,说道:“有母亲这句话便好了,希望下次不会有人再把手伸过界,伸到我院子里来,要带走我的人。” 这是警告,让陈氏不要仗着她是宝意的亲娘再这样做得过分。 自此,宝意身上被这流言留下的烙印就像这雨里的泥痕一样,被洗得干干净净。 这是三公子说的话,谁还敢质疑三公子? 果然,从她走出这个院子,去到三公子那里去,就是平步青云。 跟以前那个小可怜,完全不同了。 陈氏如今只能一人面对被锁进这院子的命运。 她也不能挣扎,只能顺从地朝着那紧闭的院门走去。 第48节 宝意望着她,看着那紧闭的院门从里面开启。 紫鸢站在门边,迎着陈氏进去。 在陈氏一脚迈进门槛的时候,所有人就见到宝意在原地跪了下来。 “王爷,王妃,宝意有事相求。” 陈氏迈进门槛的脚步一顿,站在屋檐下,转过身来。 在这大雨与雷电中,她看向跪在地上的宝意。 宝意却不看她,只望着宁王与宁王妃。 她的声音在雨中响起:“王爷刚正,王妃宽厚,自是不会计较那流言所传之事。” 大家又想着那三条在府中近日沸沸扬扬的流言。 前两条是是由三公子为她作证推翻了,而后面那一条—— 宝意说:“我愿郡主福寿安康,永乐绵长,我愿我娘亲无病无灾,长命百岁。若我真的是灾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影响到郡主,我也是不愿意的。还请王爷与王妃恩准,能让我到寺庙里去,为郡主和我娘亲祈福。” 少女说完,就在这雨中朝着宁王与宁王妃叩了三个响头。 宁王与宁王妃看着她,都被这孩子的纯孝所感动。 明明这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她的生母就那样愚昧狠心呢? 谢易行看着宝意的背影,开口道:“让宝意随我一同回庄子上吧。” 宝意闻言,转头看向哥哥。 宁王妃听了点头道:“也好。” 府中这样多事,让小儿子先回庄子上去休养再好不过。 她看向宁王,宁王也说道:“好,妙华庵便在庄子近旁,宝意你便随三公子一起回去,在妙华庵中为郡主抄经祈福。” 宝意在雨中抬头,望着宁王:“是,王爷。” …… 一场事端,终于落下。 陈氏进了郡主的院子,那门再次锁上,而围在这周围的人也都各自散去。 谢易行在府中再停留一晚,明日雨一停,就直接带着宝意和小厨房的李娘子回庄子上休养。 这一去,应当是等到城中的天花疫情遏制住了才会再回来。 是夜,王妃房中。 宁王与宁王妃在一起,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情,心中都是一声长叹。 宁王安慰妻子:“不必担心,柔嘉定然吉人天相,能够熬过这一次。” 宁王妃点了点头,想着宝意,对丈夫说道:“宝意是个好孩子,可是陈氏……” 她想,等柔嘉好了以后,是不能再将陈氏放在她身边了。 宁王妃心中甚至忍不住也像那些丫鬟小厮一样怀疑起了陈氏。 这样心狠,到底是不是宝意的亲娘? 她想着,又听宁王说道:“今天管家来报,母亲的车队已经到城外三十里了。” “那么快?”宁王妃一惊,坐起身来,“母亲现在可不能回来。” 宁王点头,他们是放心不下女儿,所以才在府中不能出去。 但是宁王太妃回来,肯定不能立刻回府。 他说:“我已经对王管事说了,让他随行儿一同回庄上,将庄子收拾好,让母亲就在那里先住着。妙华庵也近,母亲要是想继续修行,也方便。” 第38章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宁王府的正门打开了。 随三公子一道回庄子里去的下人正在把箱笼一箱一箱地搬上马车,然后套好马。 如今不光是三公子要回庄子上,太妃很快也要回来。 不能直接回府里,就会在庄子上静养一段时间,等到这天花过去了再回来。 在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的院子里,谢临渊又来了。 他坐在花厅里,一边看他们搬东西,一边撑着脸惆怅地道:“三弟你又要回庄子上。不过也好,你身子是比较弱,回去总比在这里要好些。” 可他就很失落,弟弟回去也就算了,李娘子也要回去。 他现在又不能去别的地方,而且大多数的店都关门了。 在这府邸之中,除了三弟这里东西好吃些,别的地方他都觉得不行。 宝意端着茶点进来。 现在还是早上,不是吃茶点的时候,可谢临渊过来明显就是奔着茶点来的。 所以小厨房立刻赶工,一会儿功夫就已经把茶点做好了。 宝意一进来,叫了一声“二公子”。 谢临渊的眼睛立刻亮了,又起身过来接,完全忘了前一刻的低落。 宝意看着他,说道:“二公子,李娘子虽跟三公子一起回庄子上,不过却让小厨房给二公子准备了好多茶点。” 而且李娘子还给整理了方子,让谢临渊的小厨房里也能做她做的这些茶点。 不过那边的水可不是宝意加了灵泉的水,所以做出来味道要是差些那也没办法了。 谢临渊听着她的话,说道:“这安排好。” 他吃了一块茶点,美得不行,然后望向宝意。 他也听说了昨天在柔嘉院子外的事,只觉得这小丫头机灵可爱,可命途怎么就这么多舛呢? 他想着,看向谢易行,说道:“亏得三弟昨天去救了你这小丫鬟,不过这行事风格可一点也不像你啊。” 谢易行看了宝意一眼,伸手拿起一块糕点塞进了二哥的嘴里:“吃你的,这么多话做什么?” 宝意在旁接触到三哥那目光,明白昨天三哥会来,肯定是白翊岚搬的救兵。 只有他才知道自己和城西院子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宝意想,他们今天是一起坐马车回去,白翊岚定然是要跟着去的。 可是他要怎么过去啊?是随便跟在一辆马车里,还是藏在三哥的车底? 又或者说待会儿一上马车,自己就能在车厢里面见到他? 想了片刻,外面的人就完全收拾好了。 而李娘子也把厨房里用过的餐具都清洗干净重新收好,万事放心,拍了拍手走了出来。 王管事从外面进来,望着在花厅里坐着的二位公子:“三公子,咱们该启程了。” 谢易行点了点头,再看一下还在这里吃茶点的二哥。 谢临渊说:“不必管我,你们自去吧。” 见他这么说,宝意就来到了三哥背后,要来推他的轮椅。 谢临渊享受着茶点,想着可惜现在自己不能进宫去。 不然上次没来得及分享给萧璟,这一次这么多,肯定够他吃了。 宝意推着谢易行走了两步,就听见二哥在身后说道:“哎,这厅里的兰花你们不带走吧?” 谢易行在轮椅上侧过头来。 谢临渊说道:“兰花,就是那盆放在厅里,一直不断开花的。” 宝意见三哥喜欢这香气,于是不时就用混了灵泉的水来灌溉这兰花,兰花放在厅里是越开越好,花苞竟然从未间断。 谢易行说:“庄子里有比这更好的花,这一盆就留在这里吧。” “那感情好。”谢临渊立刻说,“不如就让我搬回院子里去,替你照顾。” 谢易行知道他就是贪香,于是说道:“好。” 就这样,众人动身。 随着他一同回庄子上的人都各自安排好了位置,上了马车。 车队从王府正门出去,浩浩荡荡地向着庄子上出发。 马车行进在朱雀大街上,车轮滚滚向前。 原本这个时候应当是人来人往,非常热闹的京中,却因为那场天花人人自危。 户户都紧闭大门,不敢出来。 王公贵族这边清清冷冷,到了城西那边一看,也是一样。 跟庆典那日的人潮拥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宝意同三哥在一辆马车上,方便一路上照顾他。 谢易行看着她坐了平常白翊岚坐的位置。 马车上有她在,白翊岚就不会进来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又猫在哪个地方。 他看着宝意,经历了昨晚上的事情,小丫头的脸色看着也有点苍白,有点虚。 还好来到了自己的院子里以后看样子是养得不错,所以没有生病。 不说是她,谢易行自己也感到自己的身体也比往常好了许多。 原本他这样坐在轮椅上不能活动,气息总不像寻常的人那样顺畅。 一旦天气闷了,就容易胸口也跟着闷起来。 第49节 可是昨天那样沉闷的雷雨,他也没有感到不舒服。 他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心想:或许是空闻大师的新方子改了几味用药,对自己的身体有效果也说不定。 宝意坐在马车上,看着面前这烧在小炉上的水,准备等开了就给三哥泡茶。 可是马车才走了没多久就停了下来。 宝意也跟着一愣,从城中到庄子上可是要走好长一段路呢,怎么走到这里就停下了? 她不明所以,看向三哥。 谢易行坐在轮椅上,神色淡淡地道:“你下去看看。” “是。”宝意应了一声是,把这煮着水的炉火调小了一些,然后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一下来,她就发现马车停在了自己很熟悉的地方—— 城西,槐花胡同外。 马车在这里等了片刻,离开队伍到槐花胡同里面去叫人的小厮就回来了。 身后还领着两个人。 宝意看见一个是背着包袱的刘嫂子,还有一个——不是霍老又是谁? 宝意眼睛一亮,朝着霍老跑了过去:“爷爷!” 她昨日跪在宁王与宁王妃面前,说想要去寺庙里为郡主跟自己的娘亲祈福。 一是要在众人面前尽量将自己跟陈氏的形象分割开,二是想着城中最近天花肆虐,霍老住在城西怕不是也容易被感染。 若是自己能去灵山寺,然后带着霍老一起去,就能在后山好好地照顾他。 同时也可以让空闻大师看看,看他在服了那些灵泉之后身体有何变化,病情可有好转。 可是没想到,最终却是定了要来庄子上。 宝意昨夜还在想,去了庄子上,有段时间都不能见到霍老了。 可能还得想想办法同他联系。 结果没有想到马车会在城西停下,然后还看见霍老出来! 霍老看着她跑到面前,说道:“你家公子请我去他的庄子上做客。” “真的?”宝意惊喜地望着面前的老人,又转过头朝着马车的方向看去。 谢易行坐在马车里,抬手掀开了帘子,望着这个方向,对着宝意点了点头。 宝意可真是太高兴了,霍老轻哼一声:“总算知道你是哪家的小丫头了。” 宝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看向刘嫂子。 刘嫂子笑着对她说:“公子让我也跟着一起去,继续照看霍老。” 左右家里也有婆婆看着,她就收拾了包袱一起来了。 这要是做得好,能够在王府里谋一项差事,那就太好了。 刘嫂子真心觉得宝意是个福星,胡同里旁的人都有感染天花的,就他们家没有呢。 宝意都不知道三哥是什么时候来找霍老的。 不过一想到他能够跟自己一起去庄子上,自己不用这样一直惦记着他,还能避开天花,她就欢喜。 霍老就听她对自己说道:“太好了爷爷,这下我就可以好好照顾你了。” 霍老“嗯”了一声。 之前听她说她家公子好,他还心有怀疑。 这回见了谢易行的行事,他就笃定自己要是开口向他要脱了宝意的奴籍,肯定没问题。 这宁王府的三公子大概是从哪里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是什么人,对他完全是以宾客之礼相待。 还说了若不是行动不便,当亲自登门来拜访。 霍老想着等去了那庄子上,想要教授宝意一些东西也方便,就同意了。 他对宝意说:“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了——” 他本想说等去了庄子上就要开始教授你一些东西了,结果宝意却高兴地对他说:“爷爷,跟我们一起回庄子上的还有李娘子,她做饭做得比我做的还好吃!” 霍老一听,立刻下意识地道:“真的吗?” 等这话说出来,他才发现自己又被这小丫头带着跑偏了。 可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哼了一声岔开话题,“我的马车在哪呢?” 宝意也不知道三哥给他安排的是哪一辆马车。 还是方才那去槐花胡同里叫他们的小厮在旁说道:“老先生,在这边。” 霍老随着那小厮走到了安排好的马车旁。 刘嫂子看着这马车,想着不愧是贵人用的,比起他们家那辆破马车来可不知要好多少倍。 宝意扶着霍老上了车,又看着刘嫂子也登了上去。 她就想转身回三哥的马车上。 却听这小厮对自己说:“宝意姐姐,公子说了,你就留在这马车上陪陪老先生,他那边不用你。” 宝意听着,朝着前面三哥的马车望去,看到那只原本搭在窗边的手收了回去。 她想,自己下来了,应该是白翊岚上去了吧? 于是说了一声“好”,就踩着凳子也上了霍老所在的马车。 小厮归队,车队重新开始行进。 车厢里,刘嫂子还在忍不住东摸摸西摸摸。 宝意就对霍老说:“爷爷,我家公子是什么时候找你们的?” 霍老说:“就是今天早上。” 今天一起来,宁王府就派人来了,同他说了宝意是他们三公子身边的丫鬟。 如今三公子要到庄子上去静养,也邀请他老人家一起去。 霍老说:“见他们这么光鲜,而且又是你家公子来请,爷爷就答应了。” “原来是这样。”宝意点了点头。 霍老板起了脸:“刚才的话我还没说完就被你打岔了,先前是你要在府里当值,没机会,这下去了庄子上,我就要好好地教你学些东西了。” 这段时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好了很多,现在早上起来也不发寒了。 他明明没吃药,也没看大夫,却能好转,霍老心中并不觉得好。 只觉得这是回光返照。 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要抓紧时间,看看这小丫头能不能继承自己的本事。 至于剩下的时间他能教多少,她又能学多少,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第39章 在此之后,车队一路通行。 行进了一个多时辰,顺利来到了城外的庄子上。 庄上的管事早已经在门口翘首盼望,一见车队来,便欣喜地道:“来了来了!” 他可是听着城中发生的事情,就盼着公子能够平平安安地回来。 车队来到庄子门前,慢慢地停了下来。 宝意他们所在的马车也停了。 故地重游,宝意心中难免激动。 她放下窗帘,对霍老说:“爷爷,我们下车吧。” 霍老“嗯”了一声,刚刚在路上他还睡了一觉。 这是因为宝意想着这两天都没去看他,所以在路上又用加了灵泉的水为他煮了茶。 霍老喝了以后,自是又安眠了一番,现在下车感觉神清气爽,一点也不像之前那样坐了马车下来,就感到整个人在发飘。 宝意先下来,然后扶着他下车。 在心里已经认定的孙女面前,霍老倒是从不逞强,由她小心地照顾自己。 哪怕他现在并不怎么需要。 等到他站稳了,宝意才回头,同他一起望着这庄子的大门。 在他们前面那辆马车上,谢易行也下来了。 不过依然没有见着白翊岚,不知他什么时候又从马车里出去了。 霍老看了庄子片刻,开口道:“这个庄子倒是好。” 宝意在他身旁“嗯”了一声。 她在庄子里有着美好的回忆,在庄子上的两年,是她人生中度过最好的两年。 “慢些,慢些。” 庄上的李管事在旁亲力亲为地指挥着。 三公子回到这里,门口的木板都是搭好的,方便轮椅通行。 李管事绕到轮椅背后,推着谢易行上了木板搭成的斜坡,进了庄子里。 宝意也同霍老、刘嫂子、李娘子还有王管事一起走了进去。 一进来,就见到这庄子上熟悉的大家都立在这院子里。 宝意望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脑海中浮现出了自己出嫁那日,庄子里张灯结彩的喜庆。 第50节 上辈子的画面同现在这盛夏时节一对比,不是同一个世界。 宝意脚下一顿。 她没想到自己能再回到这里。 更没想到再回到这里,竟已是暌违半生了。 庄子里的李管事走在谢易行身后,一边推着轮椅一边说道:“公子的院子已经打扫干净了,今年新收成的西瓜也在井水里冰好了,就等着公子回来。” 谢易行没有别的喜欢,在这些水果当中倒是对西瓜有几分偏爱。 李管事对他的喜好都记着,早早就准备好了。 谢易行点头:“好。” 李管事喜笑颜开。 谢易行是个好主子,庄子上人人都是发自内心地爱戴他。 这一点,宝意从上辈子就知道了。 从王府跟来的丫鬟小厮们正在把箱笼从马车上抬下来。 而院中侍立的下人们一见到谢易行,便齐齐向他行礼:“恭迎三公子。” 谢易行坐在轮椅上,抬手道:“都起来吧。” 他一抬手,宝易便放开了扶着霍老的手,来到了庄子众人面前。 他们回庄上,三哥一早就让她准备了要给庄上下人们的赏赐。 先前那机灵的小厮看她只有一双手,又要发赏赐,又要端托盘,于是跑了过来替她端着。 宝意腾出了手,把这些准备好给庄上众人的赏赐都依次给了他们。 众人看着她,又看向三公子,这是……? 宝意说:“三公子惦念着庄上的大伙儿,特命我准备了这些,大家辛苦了。” 院中的众人都欣喜不已。 他们在庄上干的都是粗使活计,哪得过这样的惦念? 接过宝意手中的荷包,这一摸就知道里面装着的都是银子,人人脸上都放出了光芒。 “谢谢三公子!” “奴婢谢公子赏赐!” 他们朝谢易行下跪称谢,也有人见了宝意是生面孔,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宝意今日穿了身蓝色的衣裳,越发衬得她肤白如雪。 看这模样,说是位小姐他们也是能信的。 庄上李管事站在谢易行身旁,看着宝意发放赏赐,弯下腰来恭敬地问谢易行:“公子,这便是您院中的大丫鬟,宝意姑娘了吧?” 谢易行略一点头:“不错。” 听了李管事的话,方才在感谢谢易行的众人又对宝意说: “谢谢宝意姑娘。” “以后在庄上,还要请姑娘多照拂。” 他们可不傻,谁不知道公子身边从来都没有这样的丫鬟? 面前这个名叫宝意的姑娘显然是不同的。 等到这些赏赐都发下去之后,李管事才让他们都下去。 庄上的事情是很多的,人人都有活计。 于是欢喜之后,就又都散去了。 一行人往庄子里走,来到了已经收拾好的院子。 谢易行由李管事推着进去,霍老看到这里的门槛都是平的,轮椅通行毫无阻碍。 果然是这位三公子住惯的地方。 回到庄子上,谢易行比在王府中还要舒适自在许多,抬手令李管事离开,自己操控了轮椅。 他看向站在宝意身旁的霍老,邀请道:“霍老先生,可有雅兴手谈一局?” 霍老在古董行业浸淫,对琴棋书画都十分精通,闻言欣然道:“好。” 然后,他便随着谢易行进了他的屋子。 宝意跟李娘子还有刘嫂子,都由庄上的李管事领着,在院子里选了个空着的房间安置了。 原本宝意让刘嫂子在这边休息休息,可是刘嫂子却待不住,要让宝意安排些事给自己做。 宝意于是带着她去了厨房找李娘子。 李娘子一来,首先不是看自己的房间,而是来看庄上的厨房。 宝意同刘嫂子一进来,便听见李娘子在这里指挥说道:“把这个锅挪到那边去,这调料怎么能放在这里呢?” 李娘子一来就掌控全场,宝意是见惯了,可是刘嫂子还是第一次见。 她一边看着跟这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李娘子挥斥方遒,一边在宝意身后小声道:“李娘子真是太有本事了,换了我可是不敢的。” 宝意心里想,对庄子上的厨子们来说,李娘子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师。 她来了这里,别说是指挥他们搬这搬那,她要是能指挥他们做饭,他们都乐意。 这样一来,他们不就能学到手艺了? 李娘子叉着腰,看着这厨房在自己面前格局改变一新。 总算是觉得顺眼了,于是站在原地拍了拍手。 宝意叫了她一声:“姐姐。” 李娘子一听她的声音,转头见宝意跟刘嫂子来了,于是对她们笑了笑。 她说:“怎么不在屋里歇着,也过来了?” 宝意说:“刘嫂子闲不住,我就带她过来姐姐这边,看有什么事情她能做的。” 刘嫂子忙道:“对。”她一边说着,一边局促地在身上擦了擦手,“我什么活都能干。” 李娘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宝意说道:“好,把人交给我就行了,你去忙吧。” 宝意点了点头,现在三哥跟霍老在屋里,她是要去奉茶的。 三公子回来,又有贵客,李管事把去年存的雪水搬了一坛出来。 原本是让小厮给搬过去的,可是不想宝意却自己过来了。 李管事都不知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听她说:“是雪水吗?让我来吧。” 她说着就要上来接受。 李管事忙道:“哎哟,宝意姑娘可得小心点。” “没事。”宝意伸手接了那坛子,然后往上掂了掂。 这一掂,宝意就感到自己的力气变大了,抱着这样的坛子竟然不怎么吃力。 她于是说道:“那我先回去了,李管事。” 李管事点了点头,看着宝意把这一坛雪水搬走。 站在他身后的小厮说道:“我的乖乖,宝意姑娘的力气怎么这么大啊?” 这跟普通的丫鬟可不一样。 李管事也这么觉得,难道就是因为力气大,才被公子爷选上的? 宝意轻轻松松地抱这坛子回到了院子里,准备煮茶。 煮茶之前,照旧拿出小瓶子往里面滴了滴泉水,然后才倒进了壶里开始煮。 她用的是陈年的雪水配今年的新茶,煮好以后就端进了书房。 她进来的时候,谢易行跟霍老已经对弈完了一局。 宝意于是把茶端到了他们面前,笑眯眯地道:“公子,爷爷,喝茶。” 霍老看着她,觉得宝意今天格外的高兴,于是说道:“笑得这么高兴,在地上捡到金子了?” “没有。”宝意说,见三哥也望着自己,她于是解释了一句,“我一来这庄子里就感到处处熟悉,竟像是上辈子来过似的。” 谢易行听了她的话,眼眸里浮现出笑意,然后摇了摇头。 他尝了一口用雪水煮出来的茶,凝神细品片刻,说道:“好茶。” 宝意说:“这是用去岁冬天的雪水煮的。” 霍老也尝了一口,跟着闭上眼睛,说道:“这茶确实是好,三公子果然是懂得享受的人。” 谢易行对他一笑:“要论会享受,何人能及霍先生。” 霍老的名号他是知道的,两人方才这样一交谈,他就知道面前的老人名不虚传。 霍老品完了茶,睁开眼睛又看向宝意,说道:“小丫头你还在这院子里发现什么好东西?” 宝意说:“我在外面看见了空地,我可以种菜了。” 谢易行听了她的话,眼中的笑意蔓延到了嘴角,问道:“种菜?” 宝意说:“是啊,这些地空着太可惜了。” 前世她在这院子里也是开垦了一小块菜地,用心照看。 这种出来的菜格外鲜嫩,全都做给了三哥吃。 霍老神色古怪地道:“你咋啥都会?” 宝意还没说话,谢易行便淡淡地开口道:“我这小丫鬟小时候吃苦了,所以就什么都会。” 霍老挑了挑眉,还待问宝意,宝意就说:“以后不苦了。” 她说完收了茶托,对两人说道:“我先去小厨房看看有什么种子可以种的。” 第51节 谢易行道:“好。” 霍老也没反对,就随她去了。 到了小厨房一问,果然有不少蔬菜种子。 宝意就各种都拿了些,到自己看好的地方去把土都翻了一遍,然后撒下了种子。 她种的都是三哥和霍老喜欢吃的蔬菜,这些种子撒下去,用泥土盖上,宝意又用掺了灵泉的水给它们浇灌。 她在府里一直种花,这些功夫可没生疏。 宝意直起身来,拎着水桶来到了墙角。 她知道白翊岚肯定在附近,于是一边在角落里撒下种子,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一块种菜花。” 藏在暗处的白翊岚听到她的话,原本抱着手臂靠在墙上,都忍不住换了个姿势。 谢易行不喜欢吃油菜花,旁人也没见有喜欢的,这一听就是专门为自己种的。 白翊岚看着宝意把种子种下,浇了水之后又提着水桶走开,目光落在这一小块菜地上,嘴角忍不住在面罩后扬起。 …… 他们今天上午来到庄子上,安置好以后就吃了一顿由李娘子掌勺的午饭。 霍老先前被勾起了瘾,一尝她的手艺果然好,于是多吃了两碗饭。 下午,宝意就由庄上的李管事陪着去了附近的妙华庵。 妙华庵是尼姑庵,同宁王府的这个庄子离得很近。 李管事带着宝意去,身后还有小厮推着板车,上面堆放着粮食跟新鲜的蔬菜。 这都是妙华庵向他们庄子上买的,他们会定期送去。 李管事知道宝意要去妙华庵为郡主祈福,只一边走一边对她说:“这妙华庵的师太们虽说佛法算不上精深,但是也虔诚。宝意姑娘到了妙华庵,去为郡主抄经祈福,定然能够事半功倍。” “嗯。”宝意点了点头,在这木轮咯吱咯吱转动的声音中朝前走去。 她为郡主祈福,她自己便是郡主,为自己抄这些佛经,她愿意。 她要为亲娘祈福,宁王妃是她的亲生母亲,她抄这些佛经也抄得乐意。 就是现在那院子虽关得了陈氏一时,却关不了她一世。 若是她这次全须全尾地出来了,相信自己远离也没用。 她还是会使出手段来对付自己。 宝意在心里想着自己现在需要做的事。 一是要治好霍老,然后跟他学他要自己学的东西。 二是要想办法治好哥哥的腿。 再来就是要想办法恢复自己身份了。 她想着,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妙华庵门外。 李管事上前拍了拍门,很快,门面从里面打开。 一个有些年纪的尼姑出来应了门:“阿弥陀佛。” 一见李管事,这尼姑便向他行了一礼,称道:“李施主。” “静云师太。”李管事回礼,说道,“这是这几日的蔬菜和贵庵定的粮食,我送过来了。还有我们庄上的宝意姑娘,要来为我们郡主抄经祈福,还请师太照应。” 静云听着,目光落在宝意身上。 宝意同样向她行了一礼:“静云师太。” 静云似是觉得她熟悉,多看了她两眼才打开了门,对他们说:“各位施主请先进来吧。” 第40章 妙华庵因为在庄子附近,历代王妃在别庄上小住的时候,都会来妙华庵礼佛。 本朝佛教兴盛,空觉大师接管了灵山寺以后,将灵山寺经营得风生水起。 现在的宁王妃就多喜欢去灵山寺,少来这里了。 宝意进了正殿,送菜的李管事就朝着厨房方向走。 静云师太招了个小尼姑来,带宝意去抄经的那个小偏殿。 不同的殿有不同的功能,那个小偏殿就是专门给女眷进来抄经念佛用的。 她要抄的经小尼姑都给她找来了,笔墨纸砚也都准备好了。 宝意在矮桌前跪坐下来,拿起笔就开始抄。 她的态度虔诚,就是字真的不好看。 宝意抄经一开始是看一行,抄一行。 一开始抄坏了两张,有地方写错了,她就要重新开始。 这样磕磕绊绊地抄过一遍,第二遍开始就没有错的了。 宝意越写越顺。 抄着抄着就发现不用看着旁边的经文,自己也能写了。 这是记忆力变好的表现。 这灵泉不光让她力气变大,现在记忆力也变好了。 宝意心中一喜,想着自己种菜的时候,把剩下的种子种在了湖边。 不知到时候会长出怎样的好菜,吃了有什么好效果。 李管事把菜和粮食亲自送到了妙华庵后院。 板车停了下来,小厮把东西往厨房里搬。 李管事对静云师太说:“好了,东西都送齐了。” “阿弥陀佛。”静云说,“有劳李施主。” 李管事指了指身后,说道:“宝意姑娘就是在这里面抄经,也是要回我们庄上的。如果师太哪里有什么需要的,就可以跟她说,她会告诉我们,我们再送来。” 静云师太说好,李管事对她说:“刚刚师太好像特意看了宝意姑娘片刻,怎么了?” 静云说:“也没旁的,就是觉得宝意施主看着有点眼熟,不知在哪见过。” 李管事没放在心上,只说:“大概是像哪个来过这里的女眷吧。” 灵山寺没兴盛起来的时候,来这里的丫鬟女眷都挺多的。 估计是哪个粗粗一看像宝意。 他等小厮把东西搬完,就带着他和这空空的板车先回去了。 接连几日,天气都很好。 李管事领着宝意来了一次,后面就是她自己来了。 宝意每日风雨无阻,来了三天,每天都在侧殿虔诚地抄经,就是用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静云师太见宝意离开得越来越早,只问小尼姑:“她是少抄了吗?” “没有啊。”那端着宝意抄好的经书出来的小尼姑就说,“今日也一样是抄了十卷。” 静云翻开看了看,都没出差错,而且字也比一开始变得好看了。 宝意每日抄经十卷,熟练见长。 这边的时间压缩了之后,她就能提前回庄子上照料菜地。 菜地里的种子发芽,才刚长出苗苗,可一回玉坠的空间里一看,她种下的菜已经熟了。 宝意欣喜,把菜摘了一把下来。 这灵泉与湖泊旁的土壤也是不一样,竟然让菜长得这么快。 可欣喜过后,她看着摘下来的菜却犯了难。 这不能直接拿出去,外面那些都还没长大呢。 但也不能任它们在这里吸收养分,怕越长越不同。 宝意只能就先采了,就放在空间里面,就想着等等看。 玉坠空间里神奇得很,无根的植物放着也不会变质。 怎样放进去,拿出来就是怎样的。 而霍老说着要在庄子里教她本事,一上来就先要宝意练字。 霍老在庄子上,也算逍遥快活。 他同谢易行聊天、下棋,等宝意一来就把她赶去练字。 要继承他的本事,这一手狗爬的字的不行。 谢易行在庄子上的书房也有很多珍品。 霍老找了两本字帖给宝意练,又拿谢易行做例子:“先定个小目标,练成你公子这样。” 宝意立刻巴巴地看三哥,谢易行坐在棋盘前对她一笑:“好好练。” 要练出一手好字,没有捷径。 霍老要她先写得端正,再说其他。 又过了两日,宁王太妃的车队来了。 庄上所有人又出来迎接,乌压压站了一群,就是宝意不在。 这个时间,她已经在妙华庵抄经了。 宁王太妃下了马车,望着这庄子。 第52节 她上一次过来还是将近十年前了。 庄上的管事也换了,原本是李管事他爹,现在已经换成儿子在管了。 祖母到来,谢易行同样出来迎接:“恭迎祖母。” “行儿。”宁王太妃见了幼孙,想起自己走的时候他才几岁,还由他娘抱着。 现在长大了,长成了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可是却坐在轮椅上,叫人看了就心疼。 这嘉定之乱的祸患,绵延到现在。 乱世不光百姓受苦,他们也一样逃不了。 祖孙见过,宁王太妃才去了自己的院子。 谢易行住的院子比较偏,十分安静。 府中其他人过来的话,一般还是住主院。 宁王太妃身边只有老人陪着,没有年轻丫鬟。 陪着她去修行都是老人了,五台山上面毕竟寂寞。 年轻丫鬟跟着去了就是荒废光阴。 一来庄子上,箱笼都还没下全,宁王太妃就动身去了妙华庵。 她是走路过去的,管事们说要陪着去,她也说不用。 身边就一个老嬷嬷陪着她走。 都是走惯了的路,不会认不得,也不会走岔。 去了妙华庵,一开门,静云师太就先行礼了:“见过太妃。” 宁王太妃受了她的礼,又回以居士礼,这才由身边的嬷嬷扶着进去。 她一边走,一边望着内里的景物:“我看着这妙华庵,还是同从前一样。” 静云师太说:“是。前几年一场火烧了两座院子,还是宁王府找人给修缮了,都是按着旧样子粉刷的。” 宁王太妃进来,听到熟悉的诵经声,再往旁边一看,就看到偏殿里有个小姑娘在抄经。 她的目光一落在这小姑娘身上,就觉得她亲切,觉得眼熟。 “夫人在看什么?”身旁的老嬷嬷见她停下,于是问道。 “你看。”太妃指着宝意给她看,“总觉得这小姑娘瞧着有几分眼熟。” 老嬷嬷辨认了片刻,说道:“奴婢瞧着也是,好似在哪儿见过。” 宝意在认真抄经,宁王太妃也没有过去打扰,先往主殿去了。 主殿中诸人诵经念佛,宁王太妃也跪在了蒲团上,同她们一起做这功课。 妙华庵的功课时间比别处长,等到结束之后宁王太妃站起来,就感到自己的腿都麻了。 老嬷嬷忙道:“奴婢扶夫人到处走走。” 宁王太妃点了点头。 她们又从主殿出来,一看偏殿,那个小姑娘已经不在了。 一主一仆于是往后院去。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宁王太妃年轻时熟悉的。 那时节太乱了,她们没有办法做什么,就只能是跟着来祈福。 宝意正在院子里,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拿出了一把小米。 她把小米洒在地上,等着小麻雀来吃。 这是霍老的习惯,她觉得有意思就学了,抄完经就出来松散松散。 她看着小麻雀飞下来啄食小米,听见身后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回头一看,发现是位老夫人。 宁王太妃打扮是还低调的,看上去就是寻常的富贵人家。 宝意想,这大概是来这边上香的吧。 如今香火都聚集在灵山寺,也就只有这样的老人才会来妙华庵了。 她本来没在意,不过老夫人被扶着往这个方向来,宝意就又多看了一眼。 老夫人似是故地重游,只顾着看周围的风景,没有注意脚下。 她身旁的老嬷嬷也没注意,两人在下台阶的时候,脚下踩了个空! 旁边的老嬷嬷急得叫了一声“夫人”,可她自己也老了,也扶不住了。 “小心!”两个人眼看就要摔地上,宝意忙冲了过去。 这一刻在她眼中,两人摔的速度都感觉变慢了。 宝意来不及多想,冲过去之后就正好垫在了底下,当了两人的缓冲。 宁王太妃听见一声闷哼,坐在地上惊魂未定。 她到底年纪大了,要是真摔了,是要摔出问题来的。 老嬷嬷也没摔着,主要是有了宝意那一挡,她比宁王太妃更快回神。 “夫人——”她扶着宁王太妃,上上下下地检查,“没摔着吧?” “没事。”宁王太妃没有怎么摔着,想起还垫在自己身下的小姑娘,仔细一看,却是刚刚在偏殿里抄经的那个。 宝意感到手肘很痛,但还是先问老夫人:“夫人没摔着吧?” “我没事。”宁王太妃由老嬷嬷扶着站了起来,望着这个小姑娘,“你没事吧?” 宝意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摇头道:“没事。” 可是她身上夏衣轻薄,又是浅色的。 手肘破皮处的血一渗出来的,衣服上就透了出来。 老嬷嬷一眼就看到了:“哎呀,姑娘手都出血了。” 宁王太妃于是捉住她的手,宝意的衣袖滑下去,露出一截手臂。 她的手肘上擦得狠了,出血不止。 宁王太妃顿时便知她疼,忙道:“到禅房去,找静云拿药。” 宝意本来觉得自己没事,可看着老夫人紧张的样子,于是便跟着她走了。 老嬷嬷拿了清水和药膏来,宁王太妃亲自己给她擦干了上面的沙石,又给她上药,问她疼不疼。 宝意说:“不疼。”隔了片刻又道,“您二位没事就好。” 宁王太妃看着她,觉得既亲切又乖巧。 老嬷嬷也心中感谢宝意挡了这么一下,没让太妃出事。 她问宝意是谁,宝意就说:“我是附近庄子上的丫鬟。” 附近庄子上就只有他们宁王府一个庄子啊。 老嬷嬷惊奇地看了宁王太妃一眼,说道:“姑娘是宁王府的?” 宝意说:“是啊。” 老嬷嬷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可巧了,夫人。” 宁王太妃也笑了起来:“是啊。” 宝意有些茫然,想着这位老夫人难道是庄上的客人? 没见过啊。 今生没见过,前世也没见过。 三人在禅房中坐了片刻,就有小尼姑送斋饭过来了。 宁王太妃留宝意在这里陪自己吃一些。 宝意想着左右自己今日抄经的时间又缩短了一半了,用了午膳再回去也好,于是便应了下来。 妙华庵的斋饭味道实属一般。 宝意是过惯苦日子的,什么都吃得。 好吃的可以,这样普普通通的也可以,可是宁王太妃却不行。 她在五台山上都有自己的小厨房,是宁王特意请来为她做斋菜的大厨,此刻完全吃不惯。 她叹了一口气,放下了筷子:“当年都吃得惯的,如今却不行了。” 到底是年纪大了,胃口也不好了,不比当初。 “夫人,多少再吃些。”老嬷嬷还在旁边劝她,“这用得太少了。” 宝意放下了碗,望着宁王太妃道:“夫人不合胃口?那我去给你做过吧,我的手艺还行。” 她这样好意,宁王太妃也不忍拂了她的意,只说道:“好。” 宝意就去借了妙华庵的厨房。 她看老夫人刚刚那一摔是受了惊吓,于是在水里加了滴灵泉水。 炒了两个青菜,重新蒸了饭再端回来。 老嬷嬷接了,看到碗里的米粒粒粒晶莹,饭香扑鼻。 菜是碧绿的颜色,看起来就很好吃。 她一看就先夸了声:“这饭菜真香啊。” 她把这新做的饭菜端到宁王太妃面前,宁王太妃也有了食欲。 宝意擦擦手,站在旁边道:“这菜跟米都是出自庄子上的,夫人尝尝。” 宁王太妃动筷了,一入口就觉得好吃。 第53节 老嬷嬷欣喜地看着她畅快地把宝意准备的饭用了,菜也吃了大半。 等她放下筷子,老嬷嬷立刻说道:“夫人用得比平时还要多呢。” 宁王太妃感到满足,这饭菜是真的好吃。她问宝意:“你是在庄子上掌厨吗?” “不是。”宝意摇头,“我是跟着公子过来的。” 老嬷嬷见太妃跟她投缘,于是对宝意说:“那不如等下午一起回庄子上。” 宝意点了点头:“嗯。” 她说完,就先把碗碟都端出去洗。 老嬷嬷见宁王太妃一直在看着她,于是对她说道:“我们郡主也是这般年纪。” 宁王太妃说:“是啊。” 她有三个孙子,离开的时候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孙女。 有个小姑娘大概就是这样了,是她的贴心小棉袄。 宁王太妃用过饭片刻就感到困了,老嬷嬷于是服侍她在禅房里睡下。 等到出来,才发现宝意也给自己做了饭。 见她来了,宝意便把热着的饭菜都端了出来,说道:“嬷嬷刚才没吃呢,快来吃些。” 老嬷嬷对她一笑,想着这是个好孩子,还跟宝意说了会儿话。 下午,宁王太妃醒来,老嬷嬷伺候她梳洗。 她感到自己睡醒精神格外的好,走路也松快了。 宝意陪在她身边,同她们一起回去。 宁王太妃不时问她两句,宝意也乖巧地回答。 老嬷嬷看宝意是真的很合太妃的意了,走在太妃身边陪她说话,太妃脸上都带着笑容。 宁王太妃也是很少跟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起了,只觉得宝意身上的鲜活都能感染自己。 等回到庄子上,门边是王管事在候着。 府上王管事是专门过来就伺候着宁王太妃的,一见她就先行了礼,说道:“太妃回来了。” 宝意跟在宁王太妃身边,听着“太妃”这个称呼愣了一下。 “起来吧。”宁王太妃抬了抬手,看着心情很好。 王管事一看扶着她的是宝意,于是笑着道:“太妃跟宝意姑娘在妙华庵里遇到了?” 宝意这才慌慌地要行礼,然而宁王太妃扶住了她,对她说道:“不必行礼,好孩子。你先回去你公子那里,等你有空了来我院子里,陪我说说话。” 宝意想,这是祖母。 她在三岁的时候失去了祖母孙嬷嬷,孙嬷嬷满足了她所有对祖母的想象。 甚至在最艰难的时候,都充当着宝意生命中的光。 可是这位祖母却跟孙嬷嬷不一样,她同样温柔,却贵气天成。 这才是她真正的祖母。 宝意回了院子里。 她在妙华庵要抄佛经,回来又要继续练字。 每天抄抄写写的,谢易行看着都觉得她会不会太辛苦。 霍老却说:“她有韧性是好事,不用管。” 又过了一日,庄上又来了客人,却是空闻大师。 空闻大师下山本是为了天花的事,可是宁王三公子的复诊时间也到了。 他就先过来了庄上,没想到宝意也在,霍老也在。 一段时日不见,霍老一看就被照顾得很好。 空闻大师露出笑容:“正好一起看了,不必跑两趟。” 他先给谢易行针灸,银针刺入他的穴位上,空闻大师拈着针尾轻轻拈动,问他可有感觉。 这个问题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问了无数次,每一次谢易行都是没有感觉的。 可是这一次,他的神色却凝住了。 宝意在旁屏住了呼吸。 空闻大师问:“如何?” 谢易行开口道:“感到了麻痒。” 这种感觉在他的腿上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空闻大师闻言露出了笑容。 谢易行问:“如何?” 空闻大师说:“有好转了。” 什么,有好转了? 谢易行还未说话,在这里等着的众人就要高兴得蹦起来了! 空闻大师来给三公子看诊,不光宝意跟霍老在,李娘子也特特来等着。 她知道空闻大师来,还特意做了专门的斋点给他吃。 闻言高兴得差点把手上的斋点打翻。 宝意也是激动得不行。 要不是现在还要陪着霍老,等他的结果,好知道自己的泉水到底怎么用才能更有效,她立刻就要跑到宁王太妃那边去跟她报喜了。 宝意看着三哥,他虽脸上不显,但是放在腿上的手指已经收紧了。 她忙跑去外面,招了院子里名叫飞白的小厮:“快去太妃院子里告诉太妃,三公子的腿有知觉了!” “是!”小厮眼睛一亮,立刻就跑着去了。 他平日里看起来机灵,可是现在听到这大喜事却傻劲就冒出来了。 宝意听他一路嚷嚷:“三公子的腿要好了!三公子的腿要好了!” 这一喊,庄上众人都听见了,人人脸上都露出了惊喜。 宁王太妃还在院中念着佛,听到这小厮的声音,一下子站了起来:“真的?” 她由身边的老嬷嬷扶着,也立刻来了孙子的院子。 见宁王太妃亲至,空闻大师也是很高兴。 他为谢易行看诊多年,如今终于令他有了好转,可以说是幸不辱命。 “空闻大师,”宁王太妃急切地问道,“我们行儿是有机会站起来了?” “不错。”空闻大师笑着点头,“有知觉了,就说明能恢复了。” 谢易行坐在轮椅上,看着自己的腿,他心中又怎么不渴望做个自由行走的健全人? 此刻还能表现得镇定,不过是因为他强行抑制了自己。 宝意听空闻大师说这变化可能是因为换了方子,有了效果,也可能是因为三哥原本断开的经脉又自己长好了,在心中暗暗点头。 她不懂医理,也不懂灵泉是如何作用的,但润物细无声,只要继续给三哥用下去,他的身体就会被慢慢地改变。 总有一天,他会真正地离开这轮椅,靠自己的力量行走。 而这一切,大家也只会以为是空闻大师的医术高超,而不会想到宝意头上。 给三哥诊断完,空闻大师又开始给霍老诊脉了。 宝意再次屏息凝神,见空闻大师一搭脉,脸上的神色就有了变化。 霍老看着他,问道:“如何,空闻老儿?” 他一直是觉得自己回光返照,此刻就怕被宣判时日无多。 空闻大师却看着他,说道:“情况若是再有好转,老衲就有把握为你医治了,霍施主。” 霍老一愣,随即说道:“真的?!” 空闻大师点头。 “哎呀,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李娘子高兴得不行,霍老爱吃她的菜,也懂她的菜。 他人也很有趣,陪着三公子,三公子也开朗许多,现在两个人都好了。 她忙问空闻大师:“大师,我家公子跟霍老先生日常可有什么忌口的?或者有什么他们吃了会特别好的,我就多做些。” 空闻大师道:“他们日常吃药,你只消做些清淡的吃食就好。” 李娘子忙点头记下。 宝意想,那自己加灵泉,还是就日常加在水里用就好了,不要混进他们的药里。 这灵泉能够激发食物的美味,却不知会怎么激发药性。 她又不懂医理,也不能拿出来告诉空闻大师,最好还是不要。 全庄上下,一片喜庆。 王管事特意命人快马回府中,告诉王爷与王妃这件大喜事。 空闻大师在庄上多留了一日。 他们这院子可是风雅,宝意练字,他们三人就在谈天论道,博古通今,无所不谈。 之后,空闻大师才去了城中,看已经开始痊愈的天花病人。 天花是得过一次就不会再得的疾病,可惜目前却无法治疗。 空闻大师此番下山,就想看看有什么办法能够减轻天花的毒性。 第54节 这样再有天花疫情,众人应对也不会这样被动。 欧阳昭明听见空闻大师进了他们隔离起来的区域,只说道:“由他去。” 这位大师同旁人不同,这世间若有欧阳昭明敬佩的人,空闻大师便是唯一一个。 他去寻求治疗天花的方法,欧阳昭明则抓住了传播天花的源头。 这个卖艺的外邦人在单独的牢里被关了几日,确认他不再有传染性,欧阳昭明才下来审他。 对方看起来跟在庆典上的样子很不一样。 他风光不再,而且脸上没了脂粉掩饰,天花留下的印子就更明显了。 欧阳昭明来到他的牢房对面,做在椅子上开口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这外邦人听到他的声音,一下子扑到了栏杆前。 他的官话说得不是很好,又很急,一急就更说不出来。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这样抓进来。 前几日都完全没有人理他。 现在一见有人来,他好不容易才捋直了舌头,说道:“大人!我是跟着商队进来的,就是进来表演赚点钱——” 欧阳昭明坐在暗处,只露出官袍和锦靴,没露脸。 他说:“那你可知你身上带着天花病毒?” 那外邦人急迫地说:“我痊愈了,大人!我已经痊愈了!” 欧阳昭明轻笑一声:“你这病,结痂脱落之前都还有传染性。说,到底是谁指使你来的?不说实话的话——” 他从暗处倾身,让对方看清自己的面孔—— “你知道我是谁吧?” 这外邦人一看见这张如同情人般的俊美面孔,就立刻“啊”了一声,往后退去。 就好像欧阳昭明才是那个带着天花的人。 欧阳昭明的名声可是连他这样一个外邦人都知道,他战战兢兢地道:“大、大人,小的绝对没有半句虚言,我就是跟着商队进来的……” 欧阳昭明问他如何知道庆典开城的事,他说是在小镇上听到的。 又正好有商队要来京都,他就跟上了。 他跟了商队一路,也没见他们有什么事,于是就以为就好了。 欧阳昭明听着他夹生的官话,确认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之后,于是站起了身。 他的侍卫从暗处走了出来,跟上了他,从这黑牢里离开。 “大人!”外邦人还在后面叫他,“求你放我出去!大人——” 火把照耀着石墙,欧阳昭明的声音响起,说道:“他说的是真话。” 旁人在他面前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有意思。”他一边向上走,一边轻笑,“在东狄那个老家伙死了以后,还没有见过这么有趣的局。” 这个带着天花的外邦人来这里,肯定是有人指使的。 只不过这个被人使用的棋子也不知道罢了。 他说:“不管空闻大师要什么都给他,只要他能找到办法治好天花。” 第41章 时间进入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此时距离城中发现天花那日,已经过了半月有余。 天花的疫情控制住了,感染的人都逐渐康复,宁王府里的气氛也轻松了许多。 两日前听到幼子的腿有了知觉,府上就已经欢喜了一波。 宁王妃觉得这是应验了自己去求的那支签。 只等天花彻底过去,就要去灵山寺还愿。 宁王脸上也多了笑容。 女儿情况日渐好转,儿子的腿竟也有了医治的希望。 这场磨难过去,他们一家人定然会变得更好。 谢嘉诩不在京中,否则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也会高兴。 谢临渊则说:“等三弟彻底好了,我要去给他买匹好马。” 三弟从未能像常人一样骑射,他还记得年幼的弟弟眼中的失望。 郡主院子中,谢柔嘉从昏昏沉沉中醒来。 她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的手被绑着。 她感到口中发干,全身奇痒,用力拉扯了一下这布条,绑得极紧。 这是怎么回事,她是被俘虏了吗? 作为大周朝的皇后,被乱军俘虏是奇耻大辱。 他们俘虏了她,还不知要如何待她。 柔嘉喘着气,看着头顶这陌生又熟悉的帐顶,渐渐发现了不对。 她明明是被一箭穿心,不可能活下来的。 她还记得那箭尖穿透身体的剧痛,感到自己的意识在虚空中漂浮了许久,才又落下来。 等想清楚了这一点,她再将目光移向旁边。 入眼皆是熟悉的摆设。 柔嘉一怔,这不是自己住了将近十年的闺房又是何处?! 她张了张嘴,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叫:“来人!” 这声音嘶哑,可是立刻就有人从外面进来。 柔嘉看宁王妃身边的大丫鬟紫鸢来到了自己面前,惊喜地道:“郡主醒了?” 她一听紫鸢叫自己郡主,顿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有多少年没听人叫过她郡主了? 从嫁给三皇子,她就是三皇子妃,后来又一步步走到了皇后之位。 只是一死,就成了一场空。 如今竟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十四岁得天花这一年。 柔嘉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过去经历的那些是一场梦,还是真的。 如今在她身上最真实的就是那深入骨髓的痒意。 她望向自己被绑住的手,紫鸢拿了个药瓶来,将里面的药涂在了她的脸上手上。 柔嘉听她说道:“郡主忍着,不能去挠,挠了会留疤的。” 紫鸢小心地给她涂药。 这药可以止痒,又能保持皮肤湿润,不易崩裂。 她自己得过天花,知道此刻何等难熬,在柔嘉昏迷中就已经先将她绑了起来。 见柔嘉躺在枕头上望着自己,紫鸢又说:“郡主现在也不能见王妃,院子被封锁了。” “好。”柔嘉忍着这钻心的麻痒,保持住了清醒。 她就在这煎熬之中,回想着自己过去的一生。 她嫁了三皇子萧琮,做了皇子妃。 接着皇子争斗,萧琮依仗他母家跟宁王府的势力赢了。 他登基为皇,她做了皇后,在深宫中一路走来。 最开始,娶了她的萧琮同她也有一段甜蜜时期。 毕竟柔嘉得了玉坠里的宝物,容貌越来越美。 她生下的儿子也被立为太子,风头无两。 可是后来,萧琮有了新宠。 那新人仗着他的宠爱,爬到她头上来撒野。 甚至还撺掇萧琮废太子。 谢柔嘉杀了那女子。 然后一不做二不休,也杀了萧琮。 她的命运从来不是掌握在别人手上。 儿子一旦登基,她就是太后,好日子才要开始。 可紧接着就爆发了战争。 京都失守,大周朝落败,她就是在战乱中死掉的。 她因为战乱得到了郡主的身份,最后又因为战乱结束了一生。 没想到又回到了十四岁这一年。 身上还得着天花。 柔嘉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这一次紫鸢在。 第55节 她想着这样绑了手也好,上辈子自己要是有被绑住的话,肯定不会毁容成那样。 只是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在哪个时间节点,宝意不知有没有感染天花,毁掉容貌。 这样子想着,药效上来,那些痒意消退了。 紫鸢就听到她的呼吸平稳,人又睡着了。 …… 又过了两日,柔嘉身上的结痂开始消退了。 确定她能忍着痒意,紫鸢便把她绑着的手松开了。 她看着柔嘉,深深地觉得郡主与以前不同了。 从前的郡主多娇气,醒来之后肯定得又哭又闹。 现在给她涂药她都一声不吭。 果然是大病一场,人就会不同。 松绑之后,柔嘉坐起身来,想着总算能够下床活动。 身上的痒意还在,却不是不能忍。 紫鸢在旁说道:“王妃如今还不能来见郡主。” 须得这院子里的人全好了,她才能出去。 外头的人才能进来。 柔嘉坐在床边,点了点头:“没关系,只要告诉娘亲一声我好着,让她不必担心便是。” 紫鸢道:“已经传话出去了,王妃让郡主好好休养。” 事实上,宁王妃听到她的话,又哭了一场。 柔嘉这样受着罪,都还不忘记让母亲不要担心。 这样的好孩子,为什么偏生要受这样的苦? 屋里没有别的事,紫鸢便起身出去。 她出去之后,柔嘉才站起身来,来到镜子前,看着自己脸上这些丑陋的伤疤。 她抬手去碰。 若是她回来得再早一些,她就不会在庆典那日去街上。 她本来是被叮嘱不能碰,要是结痂非自然脱落会留疤,可她不怕。 这张脸比起上辈子已经强多了。 这些结痂脱落以后,用上好药,大部分痕迹也不是看得很清。 就像紫鸢一样。 柔嘉镇静地放下了手。 留疤她也不怕,她有玉坠。 她回来了,玉坠也还在她身边。 这样想着,她就抬手抚上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玉坠。 她一辈子那么顺利,都是靠着这玉坠。 可就是嫁的人不对。 要是她能嫁了萧璟,萧璟做了皇帝,他们肯定不会在斗争中落败。 萧璟也肯定不会废他们的儿子。 她的一生肯定会更加完美,站得更高。 柔嘉想着,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只是有这些结痂在脸上,显得不美,还有几分恐怖。 她这两日已经想清楚了,上天给她这个机会回来,肯定是因为要弥补这遗憾。 上天给她这个机会,就是让她嫁给萧璟。 这一次,她绝对不会再错过他。 这样想着,她拿过金簪,刺破了指尖。 血珠冒了出来,她将血滴在了玉坠上,接着就等熟悉的发热。 可是血滴上去,却没有被吸收,滑落了下来,滴到地上。 柔嘉低头看去,只见那玉坠没有反应。 她再次把血涂在了上面,还是没有用。 她皱起了眉。 上辈子她对这个玉坠已经非常熟悉。 那控制玉坠的核心化作她眉心的朱砂痣,一开始不熟练的时候,她要进去还得按眉心,等到后来对玉坠的掌控越来越熟练,只要心念一动就能进去。 可最后她竟然死了,没有来得及进玉坠里,是因为玉坠被人打破了。 那该死的女人在争执中磕破了她的玉坠,在角落留下了裂痕。 之后她就不大能进去空间里面。 谢柔嘉吸取了教训。 这辈子不是得到了宝物就可以完全不管玉坠,还是得保护好。 关键时刻,它还能救命。 见玉坠没反应,她抬手把这坠子解了下来。 她拿着坠子看,她拥有它那么多年,一切特征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坠子怎么样看也是跟自己记忆中一模一样。 就是这本来应该没有碰过血的坠子,应该是洁白无瑕的。 可是上面现在却有了一抹红梅。 一看就是被人的血沾染过了。 这次她没有挠自己,那这血不是她的,会是谁的呢? 柔嘉想着这个事情,有些焦急起来。 没了这个玉坠,她什么都不是。 晚上,紫鸢在送药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柔嘉坐在梳妆镜前。 紫鸢脚步一顿,她忘了房中的镜子。 郡主再怎么样都是破了相,让她见到这脸上的伤疤应该是要疯的。 可紫鸢再看,柔嘉坐在镜前却表现得那么沉静,跟想象中不一样。 只是在听见有人进门来的动静之后,才匆匆戴起了面纱。 她这样表现,紫鸢反而放松了些,心想到底还是在意的。 她端着药走过来,问道:“郡主可好些了,身上还痒吗?” 柔嘉戴着面纱转过身来,说道:“好些了。” 她顿了顿,又说,“我瞧着院子里的人仿佛少了许多。” 紫鸢把托盘放在了一旁,端起药来给她。 “如今这院子里大部分人都病倒了,郡主这里主要由我来服侍着。” 柔嘉抬起眼眸,在面纱后望着她,开口道:“辛苦你了,大家病得可厉害?” 紫鸢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既是郡主问起,她就将院子里的情况都同她说了。 她们院子里一共十几个丫鬟,这一次大部分都病倒了,死掉的不多,只有两个。 柔嘉听着其中没有冬雪,又是一处与上辈子不同的地方。 她关心的除了这些细节,还有宝意。 她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宝意现在怎么样了,可还好吧?” 上辈子是陈氏把宝意给拖进了院子里。 所以她一挠脸的时候,血就沾到了宝意身上,让她也染上天花。 不知这辈子—— “宝意?”紫鸢想起那个雨夜在院中听见宝意的声音,说道,“宝意现在同三公子在庄子上。” 在庄子上?柔嘉心道,这么快就被赶到庄子上去了? 不,不可能。 难道这辈子娘亲没有把她给弄进院子里来? 一想到这里,柔嘉的心就沉了下去。 怎么回事,为何这辈子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42章 陈氏当日想要拖宝意一起下水,是觉得柔嘉得了天花,很有可能会死。 她一死,眼前的一切荣华富贵就成了空。 可宝意还活着,难保哪一天就会被发现她才是真正的郡主。 第56节 不管女儿能不能活着,她都要把宝意拖进来。 柔嘉在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郡主之后,就明白了陈氏的心。 她这个娘亲是顶顶自私的,口中说着一切为了女儿,实际上都是为她自己。 柔嘉喝了药,咽下了这阵苦意,才又重新戴上了面纱,问道:“陈嬷嬷呢?” 她想着陈氏应该是保全了自己,如今正在院子外等着。 可没想到却听紫鸢说道:“陈嬷嬷在她屋里,也病倒了。” 柔嘉整理面纱的手指一顿。 宝意这次没进来,她娘亲这次竟也没能跑出去? 跟上辈子不一样,上辈子陈氏可没有得天花。 紫鸢道她是记挂陈氏,只劝道:“郡主不忙,先好好将养。陈嬷嬷看着是没什么大碍,就是要多养些时日。” 柔嘉现在是一肚子的问题。 她先挑了与宝意有关的问:“三哥在庄子上,没事吧?” 紫鸢道:“庄子上一切都好,前几日太妃的车驾也到了,先安顿在庄子里。两日前庄上还来了消息,说三公子的腿治愈有望,王爷王妃听了都惊喜不已。如今郡主也要大好了,养得好便不会留疤,王妃就能彻底安心了。” 柔嘉陷入了沉默。 上辈子到最后,三哥的腿都还是不能动的,怎么可能这辈子就好了呢? 这中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先是坠子染了血,然后宝意又不在院中,接着三哥的腿要好了,件件都让她意外。 最关键的还是那句太妃回来了。 柔嘉眼底真正地生出了惊色:“祖母回来了?” 上辈子明明因为天花,宁王太妃才走了一段就放弃回来了。 紫鸢知道她刚醒,外面发生的事情都不知道,于是给她细细说了。 宁王太妃是前两天到的,为了避开天花,就先住在了庄子上。 柔嘉的手指在衣袖里收紧了,说道:“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是。”紫鸢见她有些反常,却没有多想。 遭逢大变,郡主现在无论做出什么表现都是正常的。 她一出去,柔嘉就站起了身,开始在房中踱步。 上一世在这个时间节点,宁王太妃的回归是不曾成行的。 因为城中天花爆发,加之她的身体又不好,直到宝意要成婚那一年,她才又回来了。 柔嘉与宝意是在同一年成婚的。 两个因天花破了相的女孩子,都嫁出去了。 只不过新婚之夜,萧琮掀开她的盖头,眼中露出的是惊艳,宝意的良人见到的却是她的尸身。 正是在上辈子出嫁之时,府中为柔嘉准备嫁妆,才在藏书中意外寻见了一幅小像。 那是太妃的婆母,宁王府的太王太妃的画像。 太王太妃不过活了短短四十几载,在这府中留下的东西不多,那小像看着发黄,应该是画的她少女时。 书中有她的画像不稀奇,毕竟这都是旧书了。 可惊就惊在这张泛黄的小像上画着的少女,竟同宝意生得一模一样! 柔嘉一见着这画像中人就猛地一惊,立刻寻来了陈氏。 母女二人在一起,合计这件事。 本来柔嘉能顶替宝意,就是因为她们二人都长得既不像父,又不像母。 府中大多数人都是没有见过太王太妃的,所以一直都没有暴露。 可是宁王太妃,她是见过自己婆婆的! 她一回来,只要见到宝意,总会认出来。 柔嘉即将出嫁,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宝意在这时候坏了她们的事。 陈氏心一横,就要寻机会把宝意杀了。 只是还没动手,宝意在出嫁之日就先撞上了那群山贼。 而这一世,宝意跟宁王太妃都在庄子上,两个人肯定已经遇上了。 柔嘉坐了下来。 这么多年的宫廷生活,已经让她学会了凡事做最坏的打算。 如果宝意被认回来已经势不可挡,那关键的就是自己要怎么保全下来。 京中的天花疫情已经差不多要退去了,宁王太妃肯定很快就要回来。 她在烛光下坐了片刻,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得坚决起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 紫鸢端着水盆从外面经过,见了走出来的柔嘉不由得一愣。 柔嘉听她说道:“郡主怎么出来了?” 柔嘉和声道:“我睡不着,想去看一看陈嬷嬷。” 她说着,目光落在紫鸢端着的水盆上,知道她这是准备洗漱。 于是说道,“我只是去找嬷嬷说说话,你不用陪着。” 她独去了陈氏的房间。 这院子对她来说,已经二十几年没回来过。 看着真是处处熟悉,又处处陌生。 像陈氏这样的嬷嬷都是自己单独住一间, 柔嘉推门进来,里面的烛火是亮着的。 陈氏躺在床上,脸上也有着天花肆虐的印子。 她的身体比不了旁人,有疑心病重,所以现在看起来特别残。 陈氏躺在床上,听见有脚步声过来,就睁开了眼睛:“谁……” 柔嘉开口:“是我,娘亲。” “郡主?”陈氏看柔嘉戴着面纱,猜到她是破相了。 可是她还活着,还能下床走动了,这就好。 柔嘉就是她最大的指望,最大的依靠。 见柔嘉过来,她挣扎着要起身。 柔嘉抬手按住了她,望着亲生母亲的面孔。 想着到自己上辈子死,陈氏都还活得好好的。 她惯会经营,在柔嘉地位稳固之后,就去了萧琮赏她的宅子里颐养天年。 柔嘉收回了手,对她说道:“娘亲不必起身。” 见她嘴唇干涸,还转身去给她倒了杯水,递到她面前喂她喝了。 陈氏就着自己女儿的手喝水,觉得果然还是自己的女儿亲。 可她被宝意这样害着进了这院子,却没有成功把宝意也拖进来,心中到底还是不甘的。 喝完了水,她望着柔嘉道:“郡主现在可大好了,我却是病得不轻,不能起来。” 柔嘉放下了杯子,在她床边坐下,说道:“不必起来,我来就是想同娘亲你说说话。” 陈氏躺在床上,对她露出了一个并不好看的笑容,问道:“郡主想说什么?” 柔嘉望着她:“我想问,比如当初你把我送到这个位置上,心里是怎么想的。” 陈氏一时间没听清:“郡主说什么?” 柔嘉在面纱后微微一笑,同她揉碎了说明白了这话:“我是说,娘亲当日谋夺了宝意的郡主之位,说我才是郡主的时候,心中想的是什么。” 这话恍如一声惊雷,哪怕是从自己的女儿嘴里说出来,陈氏也吓得不轻。 她露出了慌乱的神色:“你说什么胡话,郡主?” 谢柔嘉却平静地说:“我都知道了,娘亲。” 她平日里也叫陈氏“娘亲”,可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令陈氏心颤。 “你……都知道了?”陈氏支撑起病体从床上起来,同她的视线齐平,然后开口道,“柔嘉,娘亲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你看你现在是郡主,享尽荣华富贵,你再看一看宝意,若是不换,你就是她。” 柔嘉反问道:“是这样吗?” 可这最初不是因为你对宝意不好,怕被宁王府来的人发现,要治你的罪? 她心里是这么想的,却没有说出来。 见陈氏点头,谢柔嘉又问道:“那为什么我得天花的时候,娘亲却在外面不肯进来?” 陈氏目光闪躲,还以为女儿是知道了那个雨夜在院子外发生的事情。 她想了又想,才说道:“娘是不忍心见你受苦啊……” “是这样吗?”柔嘉也没有拆穿她,“那你知道现在太妃回来了,人已经到庄子上了,正跟宝意在一起吗?” 一提到宝意,陈氏眼中就露出了忌惮和惊疑,可是却说道:“那又如何?” 谢柔嘉望着她,抬手摘下了面纱,露出了一张结痂未落的面孔。 她说:“娘亲知道,宝意她长得不像王妃,又不像王爷,所以我们才这么多年都没有被发现,可你知道她其实长得像谁吗?” 陈氏一惊,手指抓紧了被褥:“像谁?” 第57节 柔嘉怜悯地道:“她不像父母,却长得像太王太妃,也就是她的曾祖母,太妃的婆母。太王太妃死得早,连宁王妃嫁进来都没见过她,但是娘亲觉得太妃会不记得自己的婆母长什么样吗?” 陈氏越听背上冷汗就越重,一时间慌乱起来。 柔嘉就听她说道:“我们要去阻止!不能……绝对不能让她们见面!” 谢柔嘉看她慌成一片,失心疯一般地说着“我们杀了宝意,我们先杀了宝意”,就想起上辈子她们也是这么慌乱,也想去杀了宝意,结果那群山贼却先出来了结了她。 从此以后,自己就安安稳稳,平步青云。 “现在来不及了。”谢柔嘉看了两辈子她同样的反应,心中已经厌倦了,只失望地道,“你怎么不早一点下手把她给杀了呢?你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 陈氏一僵,抬眼看向女儿。 她是在惊慌中说出这样的话,说完自己先打了个寒颤。 可是女儿却是这样的平静,仿佛在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陈氏忍不住想,眼前这个真的是自己的女儿吗? 柔嘉看着她的样子,知道她心中肯定是怕了自己。 可她并不在意。 能在那样吃人的深宫里活下来,还能笑到最后,谁的手上没有沾过血? 她说:“反正现在她们已经见面了,被发现也只是迟早的事情,这个已经没办法了,但是我还有一个办法。” 陈氏忙问道:“什么办法?” 谢柔嘉微微一笑,从床边站起身来,温柔地道:“这个办法很简单,不会有什么痛苦。” 陈氏看她抬手,从挂着衣服的架子上抽下了一条腰带,拿在手里又款款走了回来。 她说:“娘亲既然为了我,连掉包郡主都敢做,那这一次也为我去死吧。” “不……” 陈氏看着她拿着腰带朝着自己逼近,一边贴近一边说:“娘不用担心,一瞬间就过去了。” “不——不要!”陈氏完全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了,她叫道,“柔嘉,我是你亲娘啊柔嘉!” 可谢柔嘉已经动作利落地将腰带缠在了她的脖子上,人坐到了她身后将她勒紧。 陈氏面孔开始胀红,开始窒息:“柔嘉……我是你亲娘……” “是啊,就是因为你是我娘亲,才要去死啊。”柔嘉冷酷地勒紧了腰带,眼底一片冰冷,“你走了以后,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会怪我的,所有的罪责你都会承担下来。” “唔唔——”陈氏抓着她的手,眼珠子都突了出来。 她想活,她不想死!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在女儿手上! 但是她病得太久,早就没了力气,两只脚徒劳地在床上蹬着。 谢柔嘉又收紧了两分力,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娘不是说最爱我了吗?那就为我去死吧,不要再挣扎了。你永远都是我的娘亲,女儿永远会记得你的。” 陈氏脚激烈地蹬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然而柔嘉却没有放松半分。 终于,陈氏两脚一伸,死不瞑目地断了气。 谢柔嘉仍旧维持着力气勒着她,过了片刻才松手。 外面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松开了这把陈氏勒死的腰带,来到房梁下往上一抛,在底端打了个结。 做完这一切,她才把陈氏的身体从床上拖了下来,放到地上。 然后,又再转身去仔细把她挣扎弄出来的痕迹都弄平整,再稍微整得凌乱了些。 自始至终,陈氏的尸体都瞪着眼睛在看着她。 一切整理妥当,柔嘉才抬手抚过了鬓发,又弯腰去阖上了陈氏的眼。 她回到门前,深吸一口气开始尖叫:“来人啊!快来人啊!” 院子里还有行动能力的丫鬟听到她的叫声,都纷纷跑了过来。 只见郡主摇摇欲坠地站在门边,颤抖着手指里面,说道:“陈嬷嬷……悬梁自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 —— 宝意亲妈粉:啊啊啊啊来了个上辈子的柔嘉!怎么办我的小宝意!保卫我方小宝意! 宝意:这不是更好吗?就全都理所当然地还回去啊。 小白、欧阳、萧璟、xxx:宝意牛批! —— 反正就——狗血,老梗,金手指啊哈哈哈哈 第43章 郡主院子里又闹了起来。 算上前两个,这是第三个死在这院子里的人。 只不过前两个丫鬟都是病死的,可陈氏却是上吊自尽的。 听见又出事了,宁王妃匆匆地赶来。 看见院门已经打开了,原本想要进去,却叫红芍给拦住了。 “王妃。”红芍挡着她,“您现在还不能进去。” 太医说了,须得病人身上的结痂掉落后七日,才能去尽毒性。 宁王妃只能站在这里,远远地望着,神色焦虑。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说道:“我总觉得听见了宝儿的哭声……” 院子里,柔嘉一直在害怕的哭,紫鸢在她身边安慰着她。 周围的人听她语带颤抖地道:“我一进去,见到里头的景象就慌了神……第一反应就是把她放下来,可放到地上的时候已经没有气了……” 众人听了皆想,到底是一手把郡主带大的乳母。 她见陈氏上吊,第一反应竟是去救她,而不是怕碰着死人。 只可惜,陈氏到底是死了。 院子里死了人,都是要立刻抬出去。 陈氏上吊,大家都猜测是因为病痛缠身太痛苦了,所以才选择了自尽。 陈氏的尸体被蒙上白布,抬了出去。 她得过天花,这结痂都还没脱落,尚有毒性。 紫鸢检查过她是真的没了气息,便立刻安排抬出去火化。 府里得了天花死掉的人,都是这般处置的。 抬着尸体的人从院中一出来,宁王妃就忍不住上前一步。 柔嘉也由紫鸢搀着,慢慢地跟着走近院门。 宁王妃一见到女儿,便立刻站在远处道:“宝儿——宝儿没事,不怕!” “娘亲!”柔嘉原本已经平复了些,可一看到宁王妃,那些情绪就像是又翻涌了上来。 她站在离院门还有好几步的地方,由紫鸢支撑着,满面泪光地哭喊道,“我好怕,娘亲……” 宁王妃叫她这两声“娘亲”叫得,心都疼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女儿要遭这样的罪。 王府东北角远远地升起了火光,柔嘉脸上的泪痕被这火光映亮。 她勒住陈氏的时候就已经想过,这样勒死她虽然会在颈后留下印子,但是这个时节没人会去多查看留意,尸体也会被拉出院子立刻火化。 一把火下去,一切就烧得干干净净。 柔嘉垂下眼眸,发出啜泣的声音,眼底却有精光闪过。 这一下,她是完全把自己摘出来了。 那火烧了半夜,将尸体烧成了灰。 陈氏此人,在这世上就剩一把骨灰,别的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家中也没有其他人,只有宝意这么一个女儿。 等天花过后,宝意还是要随谢易行一起回来的。 宁王妃就没有在这时候立刻派人去告知。 柔嘉脸上跟身上的结痂也开始渐渐脱落,留下了浅浅的疤。 院子的门打开,又有了新人进来。 柔嘉坐在梳妆镜前,由新来的丫鬟给她打扮。 眼下冬雪还未归,破了相的夏草、秋云也被送了出去,新来的丫鬟都由紫鸢一手调教。 比起过去她身边用着的丫鬟,这新来的几个相貌要平庸些,也都是沉稳性子。 柔嘉看着这名叫采荷的丫鬟给自己上粉,然后对自己说:“郡主这样遮盖着,就看不大出来了。” 柔嘉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确实看不大出来有疤。 可若是换了本来的她,见到现在肌肤有如白璧微瑕,肯定已经闹翻了天。 但是多活一世,她就不在意这点小小的瑕疵了。 左右都是会好的。 而且等她重新做了玉坠的主人,只会比现在更美。 第58节 她点了点头,起身道:“走吧,去给母亲请安。” 柔嘉的身体大好了,整个京城也恢复了平静。 宁王太妃在庄子上也住了有一段时间,很快就要回王府了。 到时候谢易行肯定也要跟着回去,庄上就不再像现在这样热闹了。 霍老盯着宝意练字,如今小丫头的字是越写越好了。 就是笔锋还不够有力,所以霍老让她在手腕上悬了沙袋。 他看着宝意认真的样子,粗声粗气地开口道:“等回了王府,不能光顾着陪宁王府的老太太,也要用心练字,听到没有?” 自从宁王太妃来了,就整日地霸占着宝意,霍老觉得自己分到的时间都少了。 他心里吃醋地想,怎么这小丫头老人缘就那么好,到处去捡爷爷奶奶? 宝意停下了手里的笔,抬起头来说道:“不会的爷爷,我会好好练的。” 霍老“哼”了一声:“我看那老太太对你可是喜欢得不行,说不定回头要收你做干孙女。” 到时候她上了宁王府的宗牒,成了金枝玉叶,哪里还会来跟自己学这个。 宝意却认真地道:“不会的,我只做您的干孙女。” 这话傻气,可霍老听着却舒适了起来。 他一抬手,在宝意的脑门上敲了敲:“就知道哄你爷爷。” 宝意却在心里想,我不做她的干孙女,我是她的亲孙女。 宁王太妃在庄子上的日子非常舒心。 既有孙子在身边陪伴,又有宝意乖巧懂事,李娘子还做得一手好斋饭。 再去妙华庵的时候,静云师太都夸她:“太妃这几日气色好了许多,不必舟车劳顿。” 宁王太妃含笑,她身旁的张嬷嬷为她奉上了茶。 她如今只要来妙华庵,都有宝意作陪。 现下她同静云在此处交谈,宝意就在偏殿抄经。 说起宝意,宁王太妃便道:“我总觉得,我跟这孩子有缘。” 静云师太说:“太妃若是真觉得有缘,不妨认作干孙女,带在身边也好有个贴心人。” 宁王太妃其实也动了心,若是认宝意做干孙女,那对宝意来说也是大大的体面。 张嬷嬷与静云师太都听她叹了一口气,说道:“要不是柔嘉现在这样,我还真想就认宝意做干孙女。在这里也好,陪我一起回五台山也好,过个一两年等她大了,再给她配个好姻缘。” 她第一眼见宝意就觉得亲近,宝意的性子也好,便是陪她这个老太太过一两年青灯古佛的日子,这孩子也能一样对佛祖虔诚。 瞧她这一日日地抄经,从不抱怨,一般小姑娘哪能做到? 听着宁王太妃的话,静云也凑趣道:“说来也巧,我第一眼见宝意姑娘,也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呢。” 宁王太妃意外地道:“你也这么觉得?” 静云点了点头,又说:“只可惜想不起来。” 再说起之前太王太妃曾住过的院子,静云道:“太王太妃住过的院子,我们原是想着一直不动的,可先前那一场火半夜着起来,烧到了那边,我们就只能把能抢救出来的都抢出来了。我后来还好好清点归纳了一番,太妃可要去看看有什么东西需带回去的?” 这倒是是个意外,宁王太妃跟张嬷嬷都没想到妙华庵这里还存着太王太妃的遗物。 太王太妃去世得早,府里她的东西都不多,想留些念想都难。 宁王太妃当即便道:“带我去看看。” 静云于是领着主仆二人去了一间静室。 太王太妃的遗物就存在这里。 宁王太妃走进来,将这些为数不多的遗物都看过了,看到在佛经中夹着本诗集。 张嬷嬷一看便笑了,说道:“太王太妃来妙华庵,竟还带着老王爷的诗集。” 宁王太妃脸上也浮现出了笑容,她这对公婆是对鸳侣,只可惜相伴的时日太少。 她将这诗集拿在手中,随手一翻,就看到从其中飘落下来一张纸。 纸落在地上,张嬷嬷弯腰捡了起来,给宁王太妃看。 宁王太妃还未见画的全貌,只一看这笔触便笑了起来:“这是父亲给母亲画的小像。” 她公公的画技是极好的,宁王太妃觉得自己的儿子儿媳都没有怎么见过他们的祖母,有张小像看看也好。 她接过这画像,一边展开一边对张嬷嬷说:“这么多年,我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了。” 打开小像,宁王太妃的目光落在上面,却是瞬间没了声音。 “太妃?”张嬷嬷心道这是怎么了,也跟着朝纸上一看,顿时捂住了嘴。 这小像已经有了许多年头,纸张都泛黄变脆了。 可是上面画着的人,却恍若今人。 小像里画着的少女,眉目神情,都像极了宝意。 宁王太妃眼前又浮现出了宝意抄经的模样。 同这张小像重叠在一起。 风从窗外吹来,吹动了她指间的纸张,也勾起了她尘封的记忆。 良久,张嬷嬷听她说道:“没错……宝意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难怪初初相见,就觉得如见故人。 张嬷嬷垂目看着这小像,喃喃道:“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凑巧?”宁王太妃的声音冷了下来,“真的只是凑巧吗?” 人会相似,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有血缘,两个没有血缘的人长得像是极其罕见的事。 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曾在战乱中遗失,隔了七年才被接回来,这中间发生过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她再次垂下眼眸,看着手中的小像。 若事情真的如她所想,宝意才是他们宁王府的血脉,那么就是他们宁王府被人愚弄了。 鱼目混珠,真正的明珠却掩埋在泥沙里,无人知道。 宁王太妃将这小像给了张嬷嬷,让她收好:“现在先不要声张。” 到底事关重大,她需要先确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嬷嬷应了是,将这小像妥善地收了起来。 宁王太妃虽打定了主意要先将当年的事情查清楚,但是再看到宝意的时候,却忍不住一再仔细地看她。 宝意走在她身边扶着她,见宁王太妃一直看自己,于是抬手摸了摸脸。 宁王太妃听她小心地问道:“太妃,我是抄经的时候脸上沾到了墨水吗?” “没有。” 心中已经有七八分认定这才是自己的孙女,宁王太妃看宝意的目光就越发的慈爱,可她心中的怒火也是越发的高涨。 她回了庄子上,先让人回了王府,告诉他们迟两天再过来接。 消息传回去,宁王和宁王妃听了就有些意外—— 娘在那边是还有什么事吗?怎么又要迟两天再回来? “迟两天也好。”宁王妃想了想,说道,“过两日诩儿回来了,你要上朝,正好让诩儿去接。” 宁王点头:“好。”然后又问起女儿,“柔嘉怎么样了?” “她今日来同我请安了。”一说起女儿,宁王妃就露出了笑容,“我瞧着是大好了,就是脸上留下了两处疤。我心疼她,她反过来安慰我,让我不必在意。” 宁王听了,舒展开了眉头:“柔嘉长大了。” 宁王妃说道:“是啊。” 宁王看着妻子,握着她的手道:“我谢衡的女儿,便是脸上有这么一两处小疤,也同样有无数人来求娶。让柔嘉不必担心,我们定然为她安排个好姻缘。” 庄上,宁王太妃命王管事去找了当年接郡主回来的人。 王管事领了命,没有多问便立刻去了。 这两个嬷嬷虽出了府,但嫁得都不远,在外头还处处仰仗着王府,一叫就回来了。 宁王太妃端坐在上首,看着那两个当年去接郡主的嬷嬷穿得光鲜亮丽地来了。 两人一来,就跪下同宁王太妃行礼,口中称道:“见过太妃。” 宝意端着李娘子新做的茶点来,见了这跪在地上的两人,一时间没有想起她们是当年来村里找她们的人。 两人出了府,自己做了主母,样子都大变了。 她送茶点过来,放在了宁王太妃面前:“太妃这是小厨房新做的点心,最好克化了,您尝尝。” “宝意做的?”宁王太妃望着她,然后拉过了她的手,说道,“你就在这儿,先别走。” “是。”宝意应着,站在了一旁,想着太妃留下自己是要做什么。 宁王太妃这才将目光落回了这两个嬷嬷身上,却没有叫她们起来。 两个嬷嬷跪了片刻,没听见太妃叫自己起身,就已经心里打了个突。 太妃从五台山回来,还未归府就让人叫了她们来,肯定是有事。 只是她们又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 忐忑了许久,才听坐在上首的太妃说道:“当年是你们两个去接郡主回来的?” 张嬷嬷站在一旁,开口道:“起来回话。” 两人这才应了一声“是”,从地上站了起来,想着太妃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宝意心中一动,终于从她们的轮廓中认出了两人的身份。 尚来不及想更多,宁王太妃就命令道:“当年的事情如何,给我说一说。” “是。”站在左侧这个嬷嬷记性比较好,当下便说了起来,“当年我们赶了一个多月的路,去了孙嬷嬷最后落脚的村子里,打听到了她家在哪。等去到的时候,孙嬷嬷跟她的儿子都已经过世了,剩下的就只有她的儿媳陈氏一个,还带着两个孩子。” 第59节 “对对。”一人说了,另一人也想了起来,跟着说道,“这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其中一个便是我们郡主。当年我们去的时候,郡主正好七岁,脖子上带着当时孙嬷嬷带她走的时候王妃交给她的坠子,养得健健康康。” 两人说着,那画面都在她们脑海中清晰起来。 柔嘉郡主虽是在乡野长大,但是养得很好。 如今接回府中七年,也是京中一等一的贵女了。 宁王太妃没有开口,张嬷嬷问道:“那陈氏的孩子呢?” “陈氏的孩子?”两个嬷嬷对视一眼,然后说道,“虽然时间隔得有些久了,但我们也还记得那孩子瘦瘦小小的,看起来比郡主要小几岁呢。” 本来两个女娃,也担心认错的。 可是一个看起来七岁,另一个看起来才四五岁。 还有坠子佐证,她们就不担心了。 听这二人说完,宁王太妃抬起了手,把宝意拉到了面前。 她问这二人:“你们看,这孩子年纪像几岁?” 两个嬷嬷看向宝意,看了片刻之后说道:“这姑娘看着倒是跟郡主一般大。” 宝意感到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用力地收紧了一下,又松开。 她顿时意识到为什么太妃会让这两个人来,又为什么让自己留在这里—— 祖母发现了! 宝意几乎要颤抖起来。 她感到那不甘的火焰又在自己的躯体里咆哮冲撞起来。 这是机会,这是她夺回一切的机会! 可是……可是为什么? 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祖母会发现异常。 自己明明不知该做什么,就什么都没做,她是怎么发现不对的? 宁王太妃眼中已经燃起了怒火。 听着这二人的话,宝意当时明明七岁了,却还瘦小得像四五岁一样。 他们宁王府的血脉在那毒妇的手下,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不光让王管事去找了这两人,还让张嬷嬷去打探了宝意这些年在府中的遭遇。 再加上现在听到的话,宁王太妃已经连杖杀那毒妇的心都有了。 她在张嬷嬷担忧的注视中压下了这怒火,对宝意说:“宝意你说,你是什么时候生的?” 这两个嬷嬷就听这少女说道:“回太妃,奶奶说过,我是承天十三年嘉定之乱的时候出生的。” 两个嬷嬷心里一惊,太妃肯定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个问题。 这少女究竟是谁?! 见这二人又惊又惧地看着宝意,宁王太妃又问:“你小时候——” 她太过愤怒,以至于一句话都无法连贯地问下来。 宁王太妃深吸一口气,才说了下去,“你小时候为何会看起来如此不足?” 宝意原本在担忧地看着她,听到这话便眼眶一红,小声道:“小时候家里吃不饱,什么好吃的都紧着姐姐。我每日要做好多事,洗衣砍柴,烧火做饭,也没有时间睡觉,所以就一直这样……不过等来到王府就好了,就长起来了。” 如果可以,这些伤疤她真的不想再在旁人面前揭开。 尤其是在自己的祖母面前。 宝意确信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说这些只会让祖母更加痛苦。 宁王太妃听着她的话,已经心疼难忍。 她的性情还足够刚强,可她身边的张嬷嬷却是心肠柔软。 一听这话,就已经站在旁边抹起了泪。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她们的小郡主,她们的金枝玉叶! 她这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那毒妇真是好大的胆子! 宁王太妃眼眶微红,拉着宝意的手问她:“你可记得,你小时候有个坠子?” 宝意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听着这话,那两个嬷嬷哪里还会不知今日自己被叫来是为了什么? 两人看着宝意,看着这穿着丫鬟服饰的少女,腿一软齐齐跪在了地上。 宁王太妃却看也不看她们,只忍着心痛问宝意:“那坠子为何不在你身上?” 宝意这一次迟疑了许久,才说:“是小时候被姐姐抢走了。” 两个嬷嬷已经脸色发白,嘴唇颤抖了起来。 张嬷嬷擦着眼泪,在旁哽咽着问:“你怎么从来不说呢?” 宝意像是怕做错事一样地小声道:“因为娘亲说那本来就是姐姐的,不过是奶奶偏心我,给了我戴。但那本来就是姐姐的,应当还给姐姐。” 本就该是姐姐的,什么都是姐姐的。 张嬷嬷已经完全听不下去了。 他们的小郡主…… 宁王太妃也红了眼眶,拉着宝意靠近自己,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太妃,”宝意担忧地望着她,像是想抬手擦掉她的泪又不敢,“您怎么了?” “孩子。”宁王太妃摇着头,“你不该叫我太妃,你该叫我——祖、母!” —— 自此唐浩陷入了水深火热(并不)的生活之中。 【簪子篇】 小媳妇儿一直盯着别人头上的桃花簪子, 唐浩悄悄的去问了好友,得知簪子需要花一两银子。 半夜偷偷摸摸的去了西屋。 五日后,小媳妇儿头上也多了一枚桃花簪子。 唐浩:嗯,不错,自己动手做的不花一枚铜钱。 第44章 “怎、怎么会呢……” 宝意望着宁王太妃,两世的委屈与不甘在这一瞬间都如冰雪消融。 可她此刻不能显露任何情绪,她不该知道任何有关自己身世的事。 她就像一个普通的小丫鬟,在听到这话之后,第一个反应便是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宁王太妃心疼地看着她,听着他们宁王府的金枝玉叶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娘亲是陈氏,我的奶奶是孙嬷嬷……” “不!”宁王太妃握着她的手,一字一顿地道,“你的的确确是我的孙女,是我宁王府的血脉,来。” 她一抬手,站在旁边的张嬷嬷便连忙抹干了眼泪,然后拿出了那章泛黄的小像。 宝意看向宁王太妃,宁王太妃对宝意说道:“看看。” 宝意伸手接过,慢慢地展开了这张小像。 当她的目光落在小像上画着的少女时,也不由得怔住了:“这是……” 张嬷嬷轻声道:“这是太王太妃的小像,搁在妙华庵太王太妃曾住过的院子里。” 宝意喉咙哽住,看着这画像上几乎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女。 这一刻,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祖母能认出自己了。 这小像上画着的少女,真的跟自己好像好像。 她原本想着,自己是王府的血脉,但是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 如今见了祖母,也分毫不像她。 自己还能像谁呢? 虽不怀疑自己是宁王府的血脉,但宝意也觉得迷惑。 这一下,却是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宝意一时想笑,一时又想哭,眼泪落了下来,热热地砸在手背上。 她伸手去抚摸那小像,动作很轻。 张嬷嬷看着她的动作,眼中再次含了泪。 宁王太妃的声音响起,对着宝意说:“你曾祖母很早就没了,走得比你曾祖父还要早……” 若非如此,怎会所有人都不记得太王太妃的样貌? 而同她生得这般像的宝意,又怎会被认不出来是王府血脉? 宁王太妃说这些与宝意听,是希望宝意不要因此怨恨宁王与宁王妃。 然而她一边说着,却也是一边闭上了眼睛:“真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他们的金枝玉叶就被这样错换了,回到府中,却是连至亲也认不出她。 就是因为宝意长得既不像爹又不像娘,偏偏像了早逝的曾祖母。 太苦了,她的孩儿这么多年,在府里真是受太多苦了。 第60节 宁王太妃流着泪,却感到一只小手轻轻地搭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宝意站在面前,小鹿般的眼眸望着自己。 “祖、祖母?”少女毫不自信地叫了一声“祖母”,然后像是为了安抚宁王太妃一般,让自己露出了一个尽量灿烂的笑容,“祖母不哭,宝意不苦……” 宁王太妃看着这个良善的孩子,看着她明明眼含泪光,还要安慰自己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抬手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抱着她大哭:“宝意啊!我的孙女……我的宝意啊!” “祖母……”宝意伏在她的怀中,再也忍不住泪水,抓着太妃的衣袖哭了起来,“呜……祖母……” 祖孙二人哭作一团。 张嬷嬷在旁也是止不住地流泪。 宝意这两辈子的委屈,都在此刻化做泪水,尽情流淌。 在见到这张小像之前,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证实自己的身份。 终于,这血缘到底还是得到了证明。 宝意哭得这样厉害,整个人哭得都在不停地颤抖,就好像是无根的浮萍寻到了归处。 宁王太妃的心都要被她哭碎了,她摸着宝意的头,向她保证道:“好孩子……不怕了,奶奶在……奶奶来了。” “奶奶……”宝意在她怀中哭得不能自已。 她曾经有过世间最好的奶奶,是她最大的庇佑。 如今她又有了奶奶,同样要给她此生的荫庇。 宁王太妃在五台山清修这些年,青灯古佛相伴,寻得了心中的宁静。 可这宁静都在宝意面前都碎了。 她流着泪,想着这孩子受的苦楚,只恨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回来。 宝意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她尽情地哭出了声,要释尽心中的委屈。 张嬷嬷也是不住地哭,可是怕二人情绪太过激动,只忍住了泪意,渐渐地劝住了太妃。 那两个嬷嬷跪在地上,完全不敢说半句话。 她们没有想到,陈氏竟然这样大胆,敢奴役他们宁王府的金枝玉叶。 更没有想到,自己认错了郡主,竟然害得真正的王府血脉受了那么多的苦。 “太妃,太妃可得爱惜自己。”张嬷嬷红着眼劝慰道,“如今郡主能依靠的可就是您了。” 是啊,如今宝意还没有认祖归宗,能够为她做主的就只有自己了。 宁王太妃渐渐止住了泪,抱着怀中的孙女对张嬷嬷点了点头。 张嬷嬷见状放松了下来。 宁王太妃拍着宝意的背,恢复了一贯的果决与威严。 她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那两人,两个嬷嬷立刻颤抖了起来。 “太妃饶命!”两人砰砰地磕起了头,口中哀求道,“太妃饶命!” 宁王太妃平复了呼吸,开口道:“来人——” 守在外头听了全部的王管事心跳急促,口舌发干,转了进来:“奴才在!” 宁王太妃说道:“把她们押下去,好好关着。” “是!”王管事立刻唤了人进来,把这两个哭丧个不停的嬷嬷给拉了下去。 他临走前又看了宁王太妃和她怀中哭泣的宝意一眼,心想着宁王府这是要变天了。 宁王太妃坐在厅中,心中余怒未消。 这两人只是愚蠢,那胆敢愚弄他们的罪魁祸首还在府中! 这次回去,她定然要让那毒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偌大的正厅里,如今只剩下宝意的哭声和张嬷嬷偶尔的一声抽泣。 等到宝意宣泄尽了心中的委屈,也止住哭声以后,厅中就恢复了安静。 从宁王太妃的怀中抬起头来,宝意跪在地上,满眼孺慕地望着她:“奶奶,宝意不是在做梦,您真的是我奶奶……” “没错。”宁王太妃为她擦干了眼泪,摸着少女的脸道,“我是你的奶奶,而宁王谢衡是你爹,王妃洛氏是你娘。你姓谢,你的名字当是谢宝意,是我们宁王府的金枝玉叶,是大周朝一等一的贵女。这么多年你受的委屈,奶奶都会为你讨回来,一定要让你风风光光地认祖归宗。” 该是宝意的,她都要给她拿回来。 而且还要加倍地补偿她。 张嬷嬷去拿了热水与毛巾来,让祖孙二人都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宝意待在祖母身边,两人有说不完的说话。 宁王太妃问了宝意很多事情,问她在府里如何,问得无比仔细。 她知道宝意是个好孩子。 从见第一面开始她为了护住自己把手肘摔成那样也不说,就知道她是怎样的性情。 宝意这些年在府里经历过什么,张嬷嬷早已经打探得一清二楚,宁王太妃现在要让宝意再说一遍,不过是想知道自己的孙女这些年的成长轨迹。 只是听着宝意说府里的事,都是报喜不报忧,她心中就越发疼惜这个孩子。 王府真正的金枝玉叶,当了奴仆之女的丫鬟,看着别人鸠占鹊巢,霸占了本应属于她的宠爱和人生。 不知道的时候还好,现在孩子知道了,心中当何等的委屈? 可她的小宝意依偎在自己身旁,看起来只是纯然的欢喜。 这欢喜中还带着点怯意,仿佛仍旧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王府郡主。 那毒妇那样对她,这孩子该多想有对她好的亲人啊。 宁王太妃伸手,为她将一缕长发挽到了耳后。 她小鹿般的眼眸也像极了她的曾祖母,宁王太妃都在想,自己怎么没有在见她第一眼的时候就想起来呢? 到底是老了。 还好自己回来了,还来了妙华庵,见着了那画像。 否则等见过太王太妃的老人都去了,这小像又一直没人找见,他们宁王府真正的骨血就要一直沦落在外了。 宝意同祖母说了很多,都是开心的事。 她说着府中谁一直对她好,完全不说人的恶。 宁王太妃反复地听见冬雪、李娘子等几个名字,又听见宝意一直在说起易行。 少女像是还没有改口的意识,仍旧把她的哥哥叫做公子。 宁王太妃又想到宝意在府中收到欺负,差点没命,还好是行儿把她要在了身边。 她忍不住握紧了孙女的手,心中感谢佛祖保佑。 尤其是想到张嬷嬷说的,在闹天花的时候,那毒妇还想将自己的宝意儿也拉着进去。 若不是行儿拦着,宝意此刻怕是已经殒命在那一方小院里。 这孩子如今能站在自己面前,与自己相认,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傻孩子,还叫什么公子?”听宝意又说起行儿,宁王太妃打断了宝意的话。 她握着宝意的手,满眼心疼地望着自己的孙女,“那是你亲哥,你该叫他三哥。” 行儿如今就在庄上,宁王太妃没有立刻让人回去给王府递消息,却先让张嬷嬷过去叫了孙子。 院子里,谢易行的棋盘掉在地上,棋子纷乱落地。 他望着面前的张嬷嬷,方才她说的话犹如惊雷,在他耳中轰隆作响。 跟这里离着一段距离的众人都听他说道:“宝意如今在祖母院子里?张嬷嬷快带我过去。” 霍老听到宝意的名字,也十分想跟上去。 可他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显然又是王府密辛,他是外人,得按捺住。 李娘子跟刘嫂子也听见了动静,匆匆地从厨房出来,只看见张嬷嬷推着三公子离开的背影。 两人都来到霍老身旁,一叠声地问道:“霍老先生,这是怎么了?” “是啊,发生了什么事?” 霍老也是满心焦虑,吹着胡子道:“我怎么知道?隔得太远听不见!” 白翊岚也没听清楚,方嬷嬷方才说话的声音太小。 不过他不像院中的另外三人,他想听只要直接过去就好了。 他的身形犹如惊鸿自隐蔽处掠过,比谢易行还快一步来到宁王太妃的院子里,找了个能听见里面动静的角落藏身了下来。 谢易行被张嬷嬷推着来到了祖母院子里,一进正厅就见宁王太妃拉着宝意的手。 见他进来,依偎在宁王太妃身边的少女就立刻望向了他。 谢易行见到宝意那一双兔子般的眼睛带着犹豫,又隐含激动地望着自己。 宁王太妃松开了宝意的手,推了推她说道:“还不快去见见你三哥。” 白翊岚在藏身处听到这句话,抱着剑的手臂顿时一僵。 他看着宝意站起身来,然后慢慢走到了谢易行面前。 方才在祖母面前,宝意才彻底地哭过一轮。 她以为自己已经将委屈悉数宣泄了出来,可现在一见到哥哥,她就感到自己的眼泪又要下来了。 除了宝意自己,没人知道她等到今天这一刻,忍受了多少委屈。 她在自己的亲哥身边这么久,受着哥哥的爱护,有好几次都差点脱口而出叫他“三哥”。 因为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都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宝意来到哥哥面前,她身上仍旧穿着丫鬟的衣裳,可是看着哥哥目光却可以不一样了。 多少次了,她想要这样光明正大地站在他面前,用妹妹的身份面对他。 第61节 谢易行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 可自他的腿被诊断能好,这些情绪就像是渐渐回到了他身上。 他坐在轮椅上,望着来到自己面前的少女。 宝意像是想要对他笑,可是嘴角才一牵,就先发出了一声哽咽。 谢易行看着她,想起她来到自己院中的那一天,仿佛也是这样,像是看到了庇佑。 “三——”宝意一开口,眼泪就再次涌了出来。 她抬手飞快地抹去了,望着哥哥,对他露出笑容,“三哥。” 谢易行抬手,宝意低头望着他的掌心,然后慢慢地抬起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拉住了她,看着她顺从地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 宝意仰头望着他,谢易行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想要将这个妹妹细细地看清楚。 他从不觉得柔嘉亲切,总想着这是因为自小分离。 可没有想到却是这样。 宝意感到他的手指触碰到了自己的脸,听哥哥叫自己:“宝意?” “哥哥……”宝意仰望着他,像是仰望着太阳,叫他,“哥哥……” 谢易行感到有温热的泪从指尖滑过,令他又想起她是如何来到自己身边。 然后在那个雨夜,又是如何差点被陈氏扯进柔嘉的院子。 他们兄妹,一个因为那场战乱而不能行走,一个则被人换走。 没有人能比他更懂妹妹的苦。 他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几分沙哑:“宝意,你受苦了。” 宁王太妃看着自己的孙儿跟孙女,从上首站起了身。 她来到了两个孩子面前,对孙子说:“是啊,你的妹妹受苦了。还是多亏了行儿你,你妹妹才能活下来。” 闻言,兄妹二人都一起抬头望向了祖母。 只听她说道:“如今祖母回来了,再也没有人能够欺负你妹妹了。” 宁王太妃已经有了决断,没有要隐瞒宝意才是宁王府血脉的意思。 消息从她的院子里传了出去,立刻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庄子。 小厨房里,李娘子听到这事,惊得连锅铲都要扔了:“什么?宝意才是郡主?” 宝意才是真正的郡主?! 天呐,她们小宝意?! 刘嫂子更是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竟曾经跟郡主同桌吃饭,她甚至还吃过郡主做的饭! 她听李娘子在兴奋地念叨:“难怪了,难怪了!” 李娘子一直觉得宝意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摊上陈氏那样一个娘。 现在听到宝意是真的金枝玉叶,尽管意外,可是又觉得这才是应该的。 只有像王爷和王妃那样的好人,才能生出宝意这样的好孩子! 她再一想到那个雨夜陈氏在外面的表现,为这妇人的恶毒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 “陈氏这毒妇真是……真该打下十八层地狱,千刀万剐!” 可是现在——她们宝意的好日子要来了! 霍老心情复杂,他才要到手的孙女就这么飞了! 他就说那个老太太不对劲了,没想到不是谋夺着认干孙女,而是谋夺着要认亲孙女! 宁王府真正的金枝玉叶,如何可能跟他学这造假之道?他看好的传人也没了! 白翊岚的心情不止复杂,简直跌宕起伏。 谢易行跟宝意如今都还在宁王太妃的院子里,可他却第一次离开了谢易行身边,来到了长满梅树的后山上,在这里独自坐着。 最开始宝意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是个被欺负的小丫鬟。 她会吹南地的曲子,可怜的模样又令他动了恻隐之心,才找谢易行把她调到了院子里来。 看着她从容易受惊到渐渐变得安定开朗,白翊岚都还没想清楚自己心里对她到底是怎样的喜欢,她就成了郡主。 两人的身份差距陡然增大,他就算是这时候想明白也没用了。 谢易行坐在轮椅上,目光向外望去,也是想到了这件事。 本来白翊岚跟宝意,一个是他的影卫,一个是他的丫鬟,两个人在一起没问题。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宝意是他的妹妹,是宁王府的金枝玉叶,尤其还受了这么多的苦。 在把她认回来以后,他们的父母肯定不会让她嫁给一个影卫。 不过宝意眼下这样高兴,祖母也高兴,谢易行也就暂时将这事放在了一旁。 …… 又两日,宁王世子回了京,洗去一身风尘之后便又立刻来了庄上,来接祖母回去。 一来就发现车驾已经准备就绪,所有人也都早早上了马车。 仿佛就在等着他来。 谢嘉诩还有些意外,王管事小跑上前来,对他说道:“世子,太妃心疼世子奔波,于是早早就命我等准备好了,让世子不必等。” 宁王太妃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说道:“嘉诩来了?” “祖母。”谢嘉诩对着宁王太妃所在的马车行礼,“孙儿恭迎祖母回府。” “好。”宁王太妃说,“我们这便走吧。” “是。”谢嘉诩应了一声,便翻身上了马,带着车队启程回府。 宁王府的车驾那日浩浩荡荡地离城,今日又浩浩荡荡地回来。 城里因着危机已经过去了,又渐渐恢复了生机。 城中百姓一看宁王府的车驾,自觉闪避到一旁看着他们经过,都听说这是宁王太妃回来了。 宁王太妃在五台山清修多年,这次回来,是宁王世子亲自去接。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一件事—— 天花要结束了。 车队进入了朱雀大街,宁王妃、谢临渊和谢柔嘉都穿戴隆重地出来迎接。 宁王正在朝中,无法在门口迎接。 谢嘉诩勒停了马,从上面下来,回到了宁王妃身边,同母亲与弟妹一起等祖母下马车。 柔嘉望着宁王太妃的马车,压下了心中的紧张。 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不过就是宁王太妃一回来,就要将宝意认回来罢了。 这样想着,她垂下了眼睫,等着这位祖母现身。 马车停稳,张嬷嬷从马车上下来,然后在马车侧旁等着。 众人就见宁王太妃从掀开的帘中探出了身。 她穿着朝服,虽鬓发已白,但气色却好。 宁王妃一见婆婆这般有精神,首先松了一口气。 宁王太妃由张嬷嬷与王管事扶着下了马车,一落地首先看向了儿媳。 然后再看了两个孙子,最后看向柔嘉。 宁王妃脸上露出了笑容,刚要迎上来,就见宁王太妃又收回了目光。 她看着马车,对着车厢柔声道:“宝儿,下来吧。” 宁王妃一愣,想着马车里是还有谁? 柔嘉抬起了眼,右手在袖子的遮掩下一紧。 她是想过说宝意会认祖归宗,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顺着宁王太妃的话,马车帘子再次掀开。 这一次,从里面伸出了一只手。 这只属于少女的手上戴着一枚玉镯。 那玉镯后的衣料再一露出来,同柔嘉身上穿着的这件一模一样。 任谁一看都知道,这即将从马车上下来的少女,穿的是郡主的朝服。 第45章 帘子一掀,露出了宝意的脸。 她穿着郡主的朝服,眉如远山,腮凝新荔。 长长的眼睫低垂着,遮住了小鹿般的眼眸,似乎也遮去了眼中的强自镇定。 宁王妃看到宝意,先愣了一下,再转头望向长子。 谢嘉诩也微微皱起了眉,他一去到庄上,车驾就已经准备稳妥。 他不知道马车里面除了祖母还有谁。 第62节 而且他也很少见宝意。 比起认出了这少女是谁的其他人来,他甚至连宝意是哪个都不知道。 旁人没敢出声的,只有站在王妃身旁的二公子“咦”了一声,说道:“这不是宝意吗?” 是啊,是宝意。 柔嘉在衣袖里松开了紧握的手。 两世了,她终于回了这王侯家。 宝意从马车上下来,来到了宁王太妃身边。 她身上的衣服跟柔嘉一模一样。 要是站在一处,怕是令人分不清谁才是宁王府的郡主。 宁王太妃朝宝意伸出了一只手。 宝意立刻乖巧地扶住了。 她跟在祖母身边,抬头望着宁王府大门,想起当年自己被带回来的时候。 当时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怕是永远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来,夺回一切。 她看向柔嘉,见柔嘉脸上都是困惑惊讶的神色。 宝意注意到,跟上辈子不一样,这辈子她脸上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伤疤。 不过一切都变了。 冬雪没有死,自己拿回了玉坠,很多事情都早已经改变了轨迹。 她的结果不一样,也是正常的。 宁王太妃开始向前走去,宝意在她身边跟着迈步。 所有认出宝意的人都是一样的震惊,她从郡主的院子里出去,就成了三公子院子里的一等丫鬟。 跟着三公子去了庄上,到了宁王太妃身边,竟然穿上了郡主的朝服? 太妃这是要认她做干孙女吗? 这可真是太好命了,一步登天。 相比之下,再看染上天花半死不活的春桃,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宁王妃回过神来,也换上笑容从台阶下迎了上来。 她一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意识到这其中怕是出了什么问题。 郡主是要由朝廷册封的。 就算宁王太妃看中宝意要认她做干孙女,也不会直接给她穿上郡主的衣服。 这于礼不合。 可她真的没有联想到柔嘉的身世上。 在她身后,谢嘉诩、谢临渊跟一脸困惑的谢柔嘉都跟了上来。 “儿媳恭迎母亲。”宁王妃来到了太妃面前,对她行礼,“母亲一路辛苦了。” 谢嘉诩、谢临渊和谢柔嘉也跟着行礼:“孙儿恭迎祖母。” “嗯。”宁王太妃露出笑容,对他们这个反应还是比较满意的。 这个儿媳妇到底是她自己亲自选的,也带在身边教养了这么久,把几个孩子也教得好。 只是——宁王太妃的目光落在柔嘉身上。 柔嘉低垂着眼睛,没有发现她的视线扫了过来。 宁王太妃收回目光,对所有人说道:“别在外头站着了,进去吧。” 一行人回到府中,由始至终,宝意都跟在宁王太妃身边。 等入了正厅里,宁王太妃在上首坐下了,宝意依然站在她身边。 宁王妃屏退左右,这才开口道:“这是——” 宁王太妃道:“先坐,不忙。” 哪怕宁王妃已经管家多年,宁王太妃一回来,依然有绝对的威严。 宁王妃心中不安,在椅子上坐下。 如今除了宁王,这家里的所有人都在厅中了。 张嬷嬷这才走到门边,对王管事说:“把她们两个带上来。” 王管事立刻就把那两个嬷嬷带了上来。 两人一进来,就浑身瘫软地跪在地上。 “这是……”宁王妃看着她们两个,坐直了身体。 两人看到坐在左侧的宁王妃,纷纷磕起了头,口中叫道:“王妃饶命!王妃饶命!” 她们被关了两天,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一想到后果就吓得不轻。 宁王妃并不愚蠢,看着这两个府中旧人,立刻就猜到今日之事跟当年有关。 她下意识地看向女儿,柔嘉站在她身旁,依然是那样略微茫然又好奇的样子。 宁王太妃依旧没有开口,宝意也只是安静地立在她身侧。 张嬷嬷开口道:“你们两个将那日对太妃说过的事,再给王妃说一遍。” “是——是!” 这两个嬷嬷不敢稍迟,又把当年是如何去接郡主的话说了一遍,不过这回加上了陈氏的反应。 “我们由年纪和玉坠确认了两个女孩中哪个是郡主,为了稳妥也问了陈氏——” “陈氏也说柔嘉是郡主,所以我们就这样带了回来,没想到……” 宁王妃越听,握在扶手上的手指收得越紧。 这两人被关了两日,蓬头垢面,说完之后就又拼命地磕起了头:“求王妃开恩!求王妃开恩!” 宁王妃仍旧不敢相信自己养了七年的女儿不是自己的亲生子。 “王妃。”宁王太妃终于开口了,“这是一桩丑闻。当年战乱,害得你和郡主骨肉分离,可是却有人敢借这件事愚弄宁王府。你身边养着的这个不是你的亲生女儿,这么多年来,你的亲生骨肉在府中受人欺压,差点没命。” 她拉着宝意的手,让少女站到自己面前,然后沉声道,“我今日回来,就是要拨乱反正。你看清楚,这才是我们的郡主,我们家的金枝玉叶。” 宁王妃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着宝意。 “怎么会呢?”一片沉寂中,柔嘉的声音茫然地响起,“怎么会……明明我才是郡主啊……” 柔嘉的话令所有人都看向了她,包括宝意。 见宝意看过来,柔嘉眼中浮现出了一丝希望,对着宝意说道,“宝意你说,我才是郡主对不对?你不是,我才是——” 可是宝意没有回答。 柔嘉看上去心凉了半截。 宁王太妃亲查的当年之事,又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肯定是因为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柔嘉的目光胡乱地扫过两个哥哥,最后又看向了宁王妃。 就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她一下子就在宁王妃面前跪了下来:“娘亲——” 她一开口,眼泪就瞬间从眼中落了下来。 宁王妃下意识地伸手,可是又定在空中。 柔嘉跪在她面前,抓着她的衣裙,仰着头切切地叫她,“娘亲……我不是才是你的女儿吗?明明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所有人都是说我是的你女儿——” “柔嘉……”宁王妃看着她,柔嘉自被接回府中,她和宁王就待她如珠如宝,何时见过她像现在这样慌张无措又害怕的样子? 见到她的眼泪,宁王妃心中依然疼惜,可又想起陈氏做的那些事,顿时如鲠在喉。 这样就完全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陈氏会对柔嘉这么好,对宝意却那么苛刻。 因为柔嘉才是陈氏的亲生女,而宝意…… 宁王妃心中顿时像是插进了一根刺。 再看着柔嘉,完全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看她。 柔嘉一见她的眼神变化,便如遭雷击。 宁王太妃见儿媳这样优柔寡断,只在心中摇了摇头。 到底是养了七年,就算知道柔嘉的生母做过什么,这感情一时间也无法转变割舍。 若自己不在,宝意就算是被认回来了,也不可能风风光光。 为了避免宝意看到母亲这样而伤怀,宁王太妃决定先处置陈氏。 她开口道:“那毒妇呢?把她带上来!” “回母亲的话——”宁王妃像是这才回过神来,对宁王太妃说,“陈氏……那毒妇已经畏罪自尽死了。” “什么?!” 不光是宁王太妃,宝意听到这话也同样的意外。 陈氏自尽了? 终于,大家明白为什么陈氏会自尽了。 这仿佛是压倒柔嘉的最后一根稻草,令她整个跌坐在地上。 宁王太妃原本回来是存着要严惩的心,可没想到一回来那毒妇竟然已经死了。 她听宁王妃说完那日陈氏是如何上吊自尽被发现,又如何当场火化,只觉得一口气憋在心里。 这毒妇虽遭了报应,得了天花病得半死,可这样死了也太便宜她了。 她一死,当年的事牵扯到的就只剩柔嘉一个。 第63节 宁王太妃看着跌落到地狱的柔嘉,她这个样子,看起来也是完全不知情。 那毒妇倒是事事都为女儿谋划,连最后这一死,都没让女儿知道。 她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总觉得这件事情不够完满。 谢易行坐在轮椅上,神色淡淡,从头到尾都只注意着宝意。 可是对谢嘉诩跟谢临渊来说,两人的心情却没有办法像弟弟这么平静。 他们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的妹妹,竟然不是他们的亲妹妹。 而他们真正的妹妹明明就在眼皮底下,却受了那么多的苦难。 这简直是狠狠一巴掌打在他们宁王府脸上。 良久,宁王太妃拍了拍宝意的手,然后说道:“你们先出去吧,让我跟你们娘说话。” “是。”包括失魂落魄的柔嘉在内,所有人都离开了,剩下婆媳二人跟张嬷嬷在这里。 宁王妃从空白中回神,看向太妃:“还请母亲告知,是如何发现宝意才是……” 宁王太妃对张嬷嬷一点头。 张嬷嬷便走到了宁王妃面前,再次拿出了那张小像。 宁王妃慢了半刻才伸手接过,目光落在这泛黄的纸张上。 只听婆婆叹息一声:“这是太王太妃的画像,在你嫁进来以前她就不在了,你们不认得也是没办法,就连我都快记不得了。” 宁王妃心中巨震,她看着这小像上的少女,再想起宝意。 宝意同这画中人长得一模一样。 宁王妃抬起头来,眼眶发红地追问道:“这张小像是怎么发现的?” 张嬷嬷说:“这是太王太妃存在妙华庵的旧物,是从一本诗集里找到的。王妃,郡主生得跟年轻时的太王太妃那是一模一样,这样的证明是再清楚不过了。” 宁王妃点着头,再看这小像,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的女儿,她的孩子……就在眼皮底下,却受了那么多的苦,那么多年都没人认出她来。 现在知道了,那孩子心中该何等的委屈? 宁王妃咬牙切齿:“陈氏那毒妇!” 只可惜她已经死了,否则现在就是千刀万剐也难消自己心头之恨! 见儿媳这个样子,宁王太妃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当去看看宝意了。” 宝意没有跟着三哥回去,而是被带到了宁王妃的院子里。 她坐在椅子上,没有想到陈氏居然死了,还是畏罪自杀。 陈氏那样自私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郡主院子,冬雪受了传召,正在匆匆地赶过来。 宝意刚回来,身边没有人,冬雪便立刻被安排过来伺候。 她心中一半惊,一半喜,没有想到宝意竟然变成了郡主。 冬雪一颗心砰砰跳着,来到了王妃院子。 一进门,见了穿着郡主朝服的宝意,冬雪便满脸喜色地叫她:“宝——” 随即意识到两人身份已经不同,她立刻停了下来,就要在宝意面前下跪,“参见郡——” “姐姐!”宝意也是惊喜,忙起身扶住了她,“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冬雪是她重生回来以后,第一想救的人,也是人生改变的节点。 她望着冬雪,像从前那样握着她的手,说道,“姐姐记着,多亏了姐姐护着我,我才能活到现在,不然早死了。” “呸呸呸。”冬雪忙去捂她的嘴,“别胡说。” 等到宝意“唔唔”地叫了起来,她才撤回了手。 冬雪看着宝意,尽管知道她与自己已经不同了,但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 宝意,她的小宝意。 在冬雪心里,即便她当了郡主,也还是她的小妹妹。 太好了。 宝意拉着她坐下。 冬雪见左右无人才坐了,听宝意问自己:“陈氏是怎么回事?” 冬雪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 她是天花过后才回来的,听到郡主院子里的丫鬟现在十不存一,没死的也都被打发出去了,就想着自己要是没遇上哥哥大婚,要回家帮忙,现在怕也是其中一员。 甚至可能死在天花里了。 冬雪的娘亲越想越怕,在家中搂着女儿连声道:“这是多亏了菩萨保佑。” 可冬雪却觉得,这一切都是多亏了宝意。 如果那日不是她拉着自己去灵山寺,撞见了哥哥与孟家小姐相遇,哥哥也不能这么快成就姻缘,自己也不会那么巧合就出了府。 宝意望着冬雪,听她说道:“我回来之后,只听说陈氏是上吊自尽了,被发现之后断了气,当晚便烧了。” 宝意知道,上辈子在院中死掉的人也是这样的。 就连冬雪也是,立刻便被拖出去烧了。 宝意心想,那这下就是死无对证了。 冬雪说完,看向宝意,按捺不住地问道:“你呢,你是如何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宝意于是把妙华庵里发生的事跟她说了一遍。 冬雪一边听一边点头,可是听到最后却忍不住落了泪。 宝意忙道:“姐姐怎么了?” 冬雪红着眼睛道:“若是太妃她老人家能早些回来,早些发现,你就不用受这么多的苦了。” 宝意握着她的手:“现在也不晚。” 冬雪擦干了眼泪,问道:“那柔嘉她——”她没有再叫柔嘉郡主,宝意注意到了,“她会怎么样?” 宝意摇了摇头。 这不好说。 还是要看宁王跟宁王妃。 两人正说着话,宁王妃就回来了。 她一来,宝意跟冬雪就立刻站起了身。 冬雪知她们母女相见,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就退了出去。 宁王妃来到宝意面前,抬手摸她的脸。 从前她就觉得宝意是个好孩子,可这跟她知道宝意是自己的女儿是完全不一样的。 宝意看到母亲的泪瞬间就落了下来,接着抬手把自己拥进了怀中,就像是她从小到大最渴求的那样。 感受着母亲怀抱的温暖,被她身上温柔的香气所包围,宝意的喉咙立刻就哽住了。 宁王妃抱着她,低泣着:“宝意,娘亲的宝意……是娘不好,是娘没有认出你……” 良久,她才感到怀中的少女抬手,回抱住了自己。 她听见一声细细的“娘亲……”从自己怀里传了出来。 宝意的眼泪沾湿了宁王妃的衣襟。 两辈子了,她终于站到了母亲面前,让她知道自己才是她的女儿。 “娘亲……”宝意凄切地叫着她,代上辈子的那个自己叫着她,“娘亲……” 宁王妃心都碎了。 她向来觉得自己对儿子亏欠良多,没想到对女儿亏欠得更多。 等到母女二人哭声止住,重新坐下来,眼睛都是哭得通红通红。 宁王妃捧着宝意的脸,哽咽地道:“娘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宝意不住地点头。 宁王妃看着她,感觉怎么也看不够,只说:“让娘、让娘好好看看你。” 她认真地看着女儿,宝意尽管泪痕未干,却对她笑了起来。 宁王妃很心酸:“傻孩子,笑什么?” 宝意望着她,轻声道:“我高兴,娘亲。从小到大,我都做梦想要这样被娘亲疼着,爱着。” 宁王妃一听到这里,就又想起陈氏对女儿做过的那些事。 宝意听她恨恨地道:“若不是那毒妇畏罪自尽,烧了个干净,娘亲恨不得鞭她的尸!” 她发完狠,又忍不住问宝意小时候究竟受过多少苦楚,可宝意却摇头:“不说了,娘亲。” 再说只是让娘亲痛苦,现在自己已经回来了,不再需要用这些伤疤来装点柔弱。 “好好好,不说了。”宁王妃拉着女儿的小手,望着她,“娘亲生你二哥的时候,就想要个女儿。我跟你爹都已经想好了,要是生下来的是个女儿的话,小名就叫鱼儿。” 可惜生下来依旧是个儿子。 宁王妃含着泪,对她微笑,“所以你爹给你二哥起了个名字叫临渊。” 临渊羡鱼。 宁王妃抬手摸着女儿的脸,说道:“现在看到你,娘亲又想起了这名字,以后娘亲就叫你鱼儿好不好?” “好。”宝意高兴地点头,“以后我就是娘亲的小鱼儿!” 母亲从前叫柔嘉做宝儿,现在叫自己小鱼儿。 光是一个名字,宝意就知道自己在母亲心中跟柔嘉是不一样的。 第64节 她从得玉坠的那天起,就不想走柔嘉走过的路,重复她的人生,所以自己的一切跟她越不同,宝意就觉得好。 宁王妃拉着宝意的手,还记她手上的伤,忙问道:“那些伤好了吗?让娘亲看看。” 宝意庆幸着泉水让自己掌心的旧伤都好了,此刻不会再增加母亲的痛。 于是由着宁王妃翻过了自己的手掌。 宁王妃看着女儿的掌心,光洁平整,看不出受过伤的样子。 她听宝意说道:“我去了三哥的院子,三哥就给了我一些药,没有留下疤痕。” “那就好。”宁王妃点头,这样的伤口是没了,可是女儿心里的伤口谁能补? “娘亲。”她听宝意问自己,“我回来了,那姐姐怎么办?” 宁王妃听着女儿到现在还叫柔嘉做姐姐,心情也是复杂,不知该怎么办。 到底是养了七年了,京中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们宁王府的女儿。 自把柔嘉接回来,她就谆谆教导,循循善诱,可教出来的女儿却不是自己的。 甚至陈氏还这样蒙蔽了自己,恩将仇报地苛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宁王妃现在只觉得看多一眼柔嘉都能想到陈氏,因此刻意没有去想。 她说:“不用担心,你父亲跟我会好好打算的,定然不会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宁王下朝回来,先去见了太妃。 从母亲这里听了整件事情之后,立刻来到了妻子的院子里。 他们的女儿正在里面。 一走进来见到宝意,宁王就停住了脚步。 脑海中朦朦胧胧地浮现出她刚回来的时候,七岁了,看起来才四五岁。 宝意站了起来,看着自己的父亲,祖母跟母亲都是很快就接受了自己,但是不知父亲…… 感到女儿的不安,宁王妃出声提醒丈夫:“王爷……” 宁王大步走过来,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妻女。 宝意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宁王妃也哭了。 宁王虎目含泪,自己的孩子怎么会受这样的委屈? 陈氏那毒妇,这样死了都是便宜了她! “宝意,孩子……”宁王忍着泪意,对女儿说道,“你娘嫁进府中的时候,你曾祖母就已经去世多年……可是爹在她身边长大,却完全没有认出你来,是爹对不起你!” 宝意哭着摇头:“这不怪爹,不怪……”她只是后宅中的一个小丫鬟,陈氏又处处打压,叫宁王如何注意得到? 对着好不容易回来的女儿,真是跟她说多久的话,看她多久都不够。 等到夜深了,也不想让宝意走。 郡主的院子柔嘉还住着,宁王妃今夜就让宝意留在自己的院子里,睡在暖阁。 是夜,宁王跟宁王妃又坐在房中。 宁王妃刚刚去了女儿的房间,看她睡了才回来。 宁王在灯下看信,见妻子回来才抬头问她:“如何?” 宁王妃道:“睡了。” 她坐了下来,哪怕灯火柔和,也觉得双目刺痛。 她感觉自己真的是这辈子的眼泪都要为这一双儿女流尽了。 宁王在灯下坐了片刻:“明日我就去禀报皇上,将宝意认回来。” 宁王妃点头,开口道:“可是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都被蒙蔽,把别人的女儿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自己的女儿却在做丫鬟。 这要是宝意在别处还好,可她在府中做下人,他们居然完全不知道。 这说出去,宁王府的颜面何在? 宁王一皱眉:“难道我们要为了这面子,让我们的女儿再受委屈?” 错认便是错认,他们亏欠女儿的比亏欠儿子的多多了。 宁王妃听他沉声道:“丢人便丢人,我不在意,我绝对不会为了让自己面子好看,就把柔嘉当亲生的,反而让宝意才做新认回来的养女,粉饰太平。” 宁王妃听着他话里话外都像是在指责自己,也气急起来:“难道我又愿意?” 她也觉得跟女儿受的委屈比起来,自己受人嘲笑又有什么? 还不是为了宁王府的脸面! “别哭,别哭。”见王妃又要哭起来,宁王忙安慰道,“是我错了,是我不好。” 宁王妃抽泣了两声,停住了,声音沙哑地问道:“但是柔嘉怎么办?” 宁王沉默了。 人非草木,养了七年,感情也有了。 柔嘉无辜,又没有别的亲人,可是这么养下去真的是如鲠在喉。 最终他开口道:“先把柔嘉的郡主封号去了,给宝意请封。其次,不能让她占着我们真正女儿的身份,其他的……之后再说吧。” 第46章 郡主院中一片冷落。 本就因为天花而变得缺少人气的院子,如今更是寂静了。 太妃带着真正的郡主回来的消息传遍了全府。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郡主院子里住着的这个是假的金枝玉叶。 而真正的那位,是曾经郡主院子里伺候的丫鬟。 宝意曾经这个院子里遭过什么罪,他们都知道。 那个雨夜,畏罪自尽的陈氏还想将她也拉进院子里。 这件事所有人也都记得清楚。 现在,哪怕一手策划了这些的陈氏死了,柔嘉的地位也依然尴尬。 所有人都想,就算她是从哪里抱来的野孩子,只要是她娘亲不是陈氏,都能比现在好。 可偏偏她就是这毒妇的女儿。 眼下,府中下人都离这郡主院子远远的。 站在游廊中远远地瞧一眼,一低头也忍不住窃窃私语,发出嘲笑声。 院中,紫鸢从廊下走过,端着柔嘉今日要喝的药。 还未走到郡主房间外,就看到新来的几个小丫鬟聚在一起。 紫鸢看了一眼,见几个年长得力的丫鬟不在。 这些小的能力不足,话倒是很多。 她听着她们的声音脆生生地传过来—— “我们现在可是麻烦了,这院子里住着的根本不是郡主。” “是啊,跟着这么个主子,别说是讨前程了,想不被耻笑都难。” “不知刚刚回府的真郡主身边缺不缺人,要是我能过去服侍就好了。” “不能去郡主身边,去三公子身边也行。” “对,据说郡主在被认回来之前,是三公子的丫鬟,现在认祖归宗了,三公子那里不就——” 紫鸢听了片刻,听她们越说越不像话,于是从廊柱后绕了出来。 她开口道:“你们在这里说什么?” “紫鸢姐姐!”几个小丫鬟吓得连忙站了起来,“没、没什么,没说什么。” 紫鸢看着她们:“还不去做事?” “是。”几个小丫鬟朝她行了一礼,慌忙散开了。 紫鸢看了她们四散的背影片刻,才端着药,继续往郡主的房间里走。 她们说话的地方挑得离郡主的房间不远,声音又没刻意控制。 紫鸢走过来,一看这门没关,就知道柔嘉在里面肯定都听见了。 放在从前,让柔嘉听见这些,肯定出来闹了。 紫鸢想着,端着药走进去,就看见柔嘉坐在桌前。 屋里只点着桌上这一盏灯,照亮了她半边的身子。 柔嘉从回到院子里就坐在桌前,如今天都已经黑了,她似乎一直没动过。 见到有人走进来,她才抬了抬眼,眼中映出紫鸢的影子。 紫鸢走到她面前,对她说:“该喝药了,小姐。” 柔嘉听她虽不再叫自己郡主,但是却还给了自己面子,叫自己“小姐”。 她喃喃道:“我哪是什么小姐?倒是你,怎么还没回去,还在我这院子里?” 紫鸢把药端给了她,说道:“王妃一日没叫我回去,我便一日都在这院子里。” 柔嘉接过药却没有喝,而是转手放在了桌上。 紫鸢听她低声道:“我不是郡主,我是假的,陈嬷嬷……我娘她还做出那样的事,想来我很快也会被赶出去了。这样一来,你留在这院中,便是等着宝意这真正的郡主过来,做她身边的大丫鬟了,这不奇怪。” 第65节 紫鸢看着柔嘉这样失魂落魄,还担心被赶出王府。 想了想,她劝了一句:“其实小姐不用过分担心,王爷与王妃不是那般狠心的人。” 主要柔嘉对陈氏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以后就算她不是宁王府的郡主,王爷与王妃大概还是会继续养着她。 她又没有旁的亲人,等过一两年年纪到了,王府就会为她选一户人家,让她出嫁。 虽然不像真正的郡主那样,但名目上也是王府养女,不会低嫁到哪里去。 可柔嘉却摇了摇头:“就算娘亲还愿意把我留在府中,我又有什么颜面在这里继续待下去?” 她仍旧叫宁王妃娘亲,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她的女儿了。 紫鸢看她一边说着,一边垂眼去看那药,然后端起来一口喝干。 这药是极苦的,往日紫鸢都会带着解苦的糖过来,可是今日却忘了。 因此,她对柔嘉说:“小姐稍等,我去将糖拿过来。” 柔嘉却摆了摆手,道:“不必,这药苦,哪里苦得过我的心?” 她说着把碗还给紫鸢,让她在此处稍等,接着从桌前起身,进了屋里。 紫鸢看着她,柔嘉从前是何等张扬的一个人。 如今经过这天花破相,又失去了郡主的身份,似乎就一下变得沉郁起来。 她进去了片刻,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个乌木匣子。 柔嘉把匣子交到了紫鸢手中。 紫鸢不解其意,问道:“这是?” 柔嘉打开了匣子,只见里面放着的是她脖子上原本戴着的玉坠。 “这坠子,请紫鸢姐姐明天替我去还给母亲。” 柔嘉说着,目光停留在坠子上,像是要把这曾经属于自己的坠子牢牢地记在心里。 “这本来就是属于郡主的,应该还给宝意。” 紫鸢接过了匣子,却没立刻答应。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柔嘉:“小姐怎么不自己去亲手把坠子还给王妃?” 柔嘉垂下了眼睛,咬了咬嘴唇道:“如今母亲见了我,怕是厌弃了我,可是顾及着这些年的情分又不能斥责我。我还是不到母亲面前去给她添堵了,劳烦紫鸢姐姐了。” “好。”紫鸢这才收下了匣子,放在药碗旁,“明日我会替小姐转交给王妃。” “辛苦了。”柔嘉点了点头,一脸空白地道,“让我一个人再在这里待会吧。” 紫鸢端着药碗与匣子转身出去。 在迈出门以后,目光就落在了这匣子上。 柔嘉果然长进了。 这匣中玉送到王妃面前,她自己却不出现。 一是审时度势,表明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会给府里添堵。 二是挑起王妃的愧疚之情,又最大程度减低了王妃对她是陈氏之女的厌弃。 紫鸢先去见了太妃身边的张嬷嬷。 张嬷嬷将柔嘉的举动报告给了宁王太妃。 宁王太妃跪在佛堂前,闭着眼睛道:“她真这么说?” “是的。”张嬷嬷应道。 “那便让紫鸢明日给王妃送去吧。” “是。” 等到张嬷嬷离开,宁王太妃才睁开了眼睛。 她转着手里的佛珠,低低地说了一句:“这心计。” 想要被留在府里,自然是当个分得清局势的聪明人比拎不清的蠢货要强。 柔嘉仍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坐在房中。 紫鸢是宁王妃的大丫鬟,却是宁王太妃救回府中的。 她不在乎紫鸢把自己送还玉坠的事情告诉宁王太妃,让太妃知道自己的心计。 她要的是太妃知道自己的态度,然后才是引起王妃对自己的情。 再者,她也要知道这坠子是真是假。 玉坠认主,就会在眉间落下一点朱砂,可她回来之后,一个眉心有朱砂痣的人都没见到。 她想,或许这坠子是假的。 又或许,那滴了血在上面的人不在府中。 不管如何,先把坠子给出去,换自己的安稳才是现在该做的。 …… 第二日下朝以后,宁王便去找了成元帝,陈述了找回女儿的事情。 这皇城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成元帝昨日就已经听说了。 他叹息一声:“你家的柔嘉竟不是你的女儿。” 宁王抿唇:“是的。” 成元帝皱着眉:“那毒妇真是好大的胆子,她如今在哪里关押着?” 宁王道:“天花肆虐的时候,已经受不住折磨上吊自尽了。” “真是便宜这毒妇了。” 成元帝听了宁王的话,也同其他人是一般的想法。 他看着宁王脸上苦涩的神情,只宽慰道:“褫夺封号、重新加封只是小事,让朕想想如何为你这失而复得的明珠选个好封号。” 宁王闻言,露出了感激的神色。 他站在书桌前,对成元帝说道:“谢陛下恩典。” 成元帝摆了摆手:“只是这事情你是要悄悄的,还是——?” 四皇子萧璟同宁王二公子要好,成元帝在登基之前也同宁王要好。 两人是童年玩伴,相处的姿态比起一般君臣来要亲近许多。 因此,成元帝也不担心多问两句。 要是悄悄的变更,他就只传一道密旨,这样就不会让满城都听见。 宁王却沉声道:“臣这个女儿,臣对她亏欠良多,要认祖归宗,自然是要风风光光的。至于其他人如何想,对臣来说并不重要。” “朕知道了。”成元帝也知他性情,便说道,“今日没什么事,你便先回府上陪陪你这掌上明珠吧,改日再让宁王妃带她进宫来见见朕跟皇后。” “是,臣告退。” 事情进行得顺利,宁王从御书房出来,心情也松快了几分。 可是不想一出来却在外头遇到了自己的死对头镇国公。 宁王府跟镇国公府都是平定嘉定之乱的有功之臣,可是宁王府却处处压镇国公府一头。 因此,镇国公处处跟宁王过不去。 眼下一见宁王出来,镇国公便凑上前来:“宁王——” 宁王原本不想理他,要从旁边过,可是镇国公却往旁边一步,挡在了他面前。 见他停住脚步,镇国公才放下了手,说道:“谢衡,别急着走啊。我听说你们宁王府连郡主都认错了,你亲生女儿还在府上做了几年丫鬟?这是怎么——” 宁王一言不发,只面无表情地瞪了他一眼。 镇国公被他的眼神所慑,立刻后退了一步。 宁王毕竟擅武,镇国公就算想嘲笑他,也要掂量会不会被揍。 他一退开,宁王就收回目光,冷道:“我的家事不劳镇国公挂心,你还是管好你那不成器的儿子,要是再被长乐赌坊扔出来,可就丢尽你们镇国公府的脸了。” 镇国公:“你——” 成元帝在御书房里,听着外面两个重臣的声音,只觉得头疼。 怎么每次见面都能吵起来? 怕镇国公追着宁王吵被揍,成元帝对内侍吩咐道:“去,把镇国公叫进来。” 宁王府,所有人都选择性地遗忘了柔嘉的存在。 宝意一醒来,宁王妃就拉着她到自己屋里,指着满屋的衣料对她说道:“来宝意,选选这些料子看有没有喜欢的,娘让人给你做新衣裳。还有这些头面样式,娘的小鱼儿是大姑娘了,等戴上肯定好看。” 宝意的院子已经在布置了,宁王妃在这里欢欢喜喜地打扮自己的女儿,打算弥补她失去的一切。 宁王府要再办赏花宴,帖子已经都写好了,在这赏花宴上,宁王妃会将宝意介绍给整个京中的夫人与贵女圈,让她们知道这才是宁王府真正的血脉。 至于那些会怎么笑话自己,就像宁王说的那样,他们完全不在意。 宝意看着红芍与青梅拿过来的料子与首饰样式,眼都要花了,只对着母亲说道:“娘亲,我们不用这么急。” 她刚刚回来,外面的风言风语正盛,宝意舍不得让父母被他们说。 宁王妃眼眶一热,女儿是如此的懂事,太过懂事了。 换了谁被这样认回来,第一时间都是想要拿回亏欠自己的一切,只有宝意…… 她抬手摸了摸宝意的头发,正要说什么的时候,紫鸢就来了。 “王妃,郡主。”紫鸢进来,对两人行了一礼,然后站起身来。 宁王妃见她手中捧着个匣子,于是问道:“这是什么?” 紫鸢道:“是柔嘉小姐让奴婢把这个送回来的。” 其他人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可是宝意却猜到了。 第66节 果然,紫鸢一打开匣子,里面放着的就是那枚宝意偷偷替换过去的、由霍老仿造的玉坠。 宁王妃看着这玉坠,一时间失了言语。 就是这玉坠,她就是凭着这个玉坠认女儿,结果却认错了。 真是好大一场笑话。 可她说过,女儿的一切,她都要拿来还给她。 这终归是宝意的。 宁王妃于是抬起了手:“拿过来。” 她把这坠子从匣子里拿了出来,召宝意到身边,给她戴上了。 这跟原来的坠子一模一样的赝品躺在少女的胸口,宝意想起自己荷包里躺着的真玉坠。 听娘亲说道:“这是你祖父给你的坠子,你要戴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霍老:对,我给的,还是我雕的呢。 第47章 现在,两个玉坠都回到了宝意手上。 既然娘亲把这个假的给她戴上了,宝意就干脆把假的戴着,真的依然揣在小荷包里。 她跟宁王妃一起选了衣服的料子,又选了好几套头面,宁王妃才放她离开。 从宁王妃的院子出来,冬雪问她:“现在去哪里?” 宝意刚回来,现在什么也不用做,她说:“我们去看奶奶。” 在这个家里,要论宝意跟谁的感情最亲厚,排在第一的该是三哥和祖母。 三哥是最初庇佑了她的人,祖母是把她带回这个家的人。 宝意和冬雪来到了太妃的院子,这院子一进来就让人感到清静。 王府的其他院子都有种富丽堂皇的感觉,这院子却是格外的清幽,有种亲近自然的禅意。 宁王太妃就住在这里。 哪怕不在寺庙中,她也依然不忘修行。 张嬷嬷正在院中,见了宝意,就笑眯眯地同她行了一礼:“郡主来了。” “张嬷嬷。”宝意对她回以笑容,“奶奶的早课结束了吧?” 张嬷嬷直起身道:“结束了,郡主。” 宝意点头:“那就好,我来陪奶奶聊天。” 张嬷嬷笑眯眯地领着她进屋,想着太妃可算是盼到了,这样的贴心小棉袄,时时惦念着祖母。 宁王太妃在屋里坐着,听到宝意的声音。 她睁开眼睛,看到帘子掀开,果然是宝意进来了。 宝意身上穿着的衣裳一变,整个人气质也一变,看上去完全就是他们宁王府的千金了。 宁王太妃露出满意的笑容,听宝意叫了声“奶奶”,就径自来到了自己面前,像寻常人家的女孩一样来到了宁王太妃身边,依偎着她坐下。 越是高门大户,规矩越多,这样的亲密反而少。 宁王太妃想要的就是宝意这样的孙女。 太妃笑眯了眼,摸着宝意的头发道:“你娘亲怎么放你出来了?不是说准备了很多东西,要你一一选的吗?” 宝意道:“娘亲眼光好,身边的红芍跟青梅姐姐又得力,哪用得着我选?眼见选好了,我得了空出来,就来见奶奶了。” 小丫头真是惯会哄人,宁王太妃想着,又问:“你娘给你准备了什么?” 宝意把宁王妃准备的东西都说了一遍,最后道:“娘亲还给我布置了院子,搬进去很多赏玩的摆件。我觉得这些也就是摆着好看,于我来说又没什么,我还是喜欢像奶奶这里素雅的。” 说着朝周围看了一圈,露出喜爱的神色。 宁王太妃笑了起来:“奶奶这是老了,所以东西摆得少。你小姑娘家家的,闺房当然是要摆得漂亮些了。” 宝意收回目光,说道:“其实怎样都好,就是娘亲说准备十日后开赏花宴。” 说是赏花宴,然而本质上是开给整个上层圈子看的认亲大会。 宁王太妃瞧着宝意:“怎么我们小宝意看起来这么不开心?” 宝意叹了一口气,依偎在奶奶的膝头。 她这样亲近,像只小猫儿靠上来,宁王太妃的心都软了。 她抚着孙女的背,听宝意说:“孙女能够认祖归宗就已经很高兴了,何必还要做这些给人看?我在府中当过丫鬟,她们定然会揪着这一点不放。” “那可不成。”宁王太妃知她是不计较这些,可是长辈却不能不为她打算,“你爹说了,要认祖归宗也要办得风光光。你的小脑袋不必想那么多,你要做的就是我们宁王府的小郡主,等那日穿着你的新衣裳,戴着是新首饰出来,艳惊四座。” 宝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从祖母的膝头撑起了身子,望着太妃道:“奶奶,我再怎么看也就只能称作清秀,怎么可能艳惊四座?” 张嬷嬷在旁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冬雪听了,也是掩着嘴笑。 宁王太妃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这个孙女是真的实诚。 宁王太妃点了点她的额头:“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哪个不爱美?偏你要说自己只是清秀。” 宝意抿唇,颊边露出两个浅浅梨涡,其实她现在拥有了玉坠,凭着里面的泉水也能够从这清秀可爱的模样,一点点蜕变得倾国倾城。 可她不大愿意。 现在的容貌就是父母给她生的,回到他们身边,得到了这些就已经很好了,何必还要再去追求那不似真实的美貌? 祖孙二人正在这边亲亲热热地说着话,院子里又来了人。 听着外面的通报,宁王太妃对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孙女说道:“是你大哥来了。” 宝意看着帘子掀开,进来的果然是大哥。 谢嘉诩难得有时间来向祖母请安,没想到宝意也在这里。 他收回目光,向太妃行礼:“孙儿向祖母请安。” “起来吧。”宁王太妃笑眯眯地道,宝意也从奶奶身边站了起来,对着哥哥行了一礼:“见过大哥。” 谢嘉诩对宝意的观感跟两个弟弟不一样。 他们起码还跟宝意有过接触,可是对他来说,宝意就是一个陌生人。 只不过现在变成了他的妹妹。 是以,他只是对宝意点了点头。 宝意也没有特别在意。 她知道大哥一向疼柔嘉,在他眼中,自己大概才是突然冒出来抢了柔嘉位置的外人。 见到长孙,宁王太妃同样高兴。 兄妹二人陪着祖母说话,有大哥在,宝意就坐到一旁,只是静静地聆听,并不插嘴。 谢嘉诩已经进入朝中,身负公务,到底没有那么多时间,只是在这里小坐了片刻,便又告辞离去。 他一走,宝意就松了一口气,立刻又坐回了宁王太妃身边。 “你啊。”太妃一边笑一边摇头,这还真是像足了自己曾养过的猫儿,见到有生人来便躲开,生人一走又开始撒娇。 她握着宝意的手,对她说,“你大哥跟你到底少接触,他并非不喜欢你。等到日子长了,他慢慢地转过来,也会同你三哥一样疼你。” “嗯。”宝意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她在这里陪着宁王太妃继续聊天,宁王太妃觉得自己的孙女果然与佛有缘,虽然没有怎么学过佛法,但是偶尔说出来的话也很合佛理,隐含禅意。 等到宁王太妃看着乏了,要小憩一会儿,宝意才告辞离开。 屋里,宁王太妃由张嬷嬷扶着站起身来,听她说道:“奴婢看着那玉坠是回到郡主身上了。” 宁王太妃:“嗯。” 张嬷嬷又说:“有郡主在,我看太妃是很舒心了,之后都怕是不想回五台山了。” “是啊。”宁王太妃脸上仍旧带着微笑,一边往里屋走一边感慨道,“有宝意在,我是哪也不想去了。” 张嬷嬷听着她的话,说道:“这要是让王爷听见了,肯定十分高兴。” 宁王都求了太妃多少遍,太妃才愿意回来。 现在一个女儿绑住她,她就不走了,这对宁王来说,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 从宁王太妃的院子出来,冬雪安慰宝意:“郡主现在到底少跟世子接触,就同太妃说的一样,等日后熟悉了,世子就会同两位公子一般疼爱你了。” 宝意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冬雪没听清,于是上前两步,凑上前来问道,“郡主说什么?” 宝意抬起头来,说道:“我说,反正我哥那么多,不差这么一个。何况这世间也不是人人都得喜欢我,对不对?” 冬雪失笑,她待要再说什么,从旁边就悠悠走来了一只遍体雪白的猫咪。 它绕着宝意的腿转了一圈,然后坐了下来,朝着她娇俏地叫了一声:“喵。” “雪球儿!”宝意欣喜地叫了一声,接着蹲了下来,把跑到自己脚边来撒娇的雪球儿抱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冬雪看着她这跟雪球儿说话的样子,在旁说道:“肯定是凑巧遇见的。”一边说人一边随手捡掉了雪球儿身上沾到了草屑,点着猫咪的鼻子道,“你又跑到哪里去野了?” 雪球儿惬意地趴在宝意的怀里。 先前宝意去了庄子上,没有办法带上雪球儿一起,不知道这感染了人的天花会不会感染到动物,心中还颇为雪球儿担心了一番。 而且那院子里兵荒马乱的,也没人顾得上照看一只猫。 现在见了它,皮毛油光水滑,证明它这段时间在府里是过得很不错,宝意这才放了心。 她抱着雪球儿站起来,就没松手了,雪球儿也是一副要黏着她的样子。 宝意转头,对冬雪说道:“走吧姐姐。” 第67节 她想现在好了,自己不光可以光明正大的戴着玉坠,还可以光明正大的抱着雪球儿。 对从柔嘉那里夺走别的,宝意多少会觉得她可怜,可是雪球儿不一样,柔嘉本来就不在意。 她抱着雪球儿,同冬雪一起往谢易行的院子去。 走到一半发现扇子掉了穗子,折回来捡的谢嘉诩看到了少女的身影和她手中抱着的猫。 他记得这是当初柔嘉来向他求的。 为了这个妹妹,他也耗费了一些功夫来找。 可是现在一转眼就被宝意抱走了,连一只猫都没有留给柔嘉。 谢嘉诩站在这里,眯起了眼睛,听自己的小厮走过来对自己说道:“世子,找到了。” 他垂目看了一眼小厮手上拿着的穗子:“走吧。” 宝意抱着雪球儿进了谢易行的院子,一来就在这里闻到了幽微的兰花香气。 再一看,他们不在府里这段时间,院子里的兰花又开了好几盆。 院子里依然没有其他人,宝意一走,白日服侍的就只剩下小厮。 她走进来,望见两个哥哥在花厅里坐着,于是还未进去就先扬声叫了一声“三哥”。 听见妹妹的声音,屋里的谢临渊眼睛一亮:“宝意来了。” 通常宝意一来,就意味着有好吃的茶点。 谢临渊都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一时半刻改不了。 没一会儿,宝意抱着只遍体雪白的猫儿走进来。 谢易行看着她这模样,真真像他们宁王府的郡主了。 谢临渊坐在桌前,做出了吃醋的样子:“小宝意,你只叫你三哥,都不叫我。” 宝意来到桌前坐下:“叫的呀,二哥,二哥,二哥。” 她一连叫了好几声,看着二哥像是满意了,这才停了下来。 雪球在她怀里跳了下去,绕着桌子转了一圈,选中了谢易行的腿,一下子跳了上去。 往常完全没有感觉的腿,现在却可以感觉到这一团暖暖的猫儿跳了上来,谢易行俊美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谢林渊已经知道弟弟的腿现在有知觉了,见了他这像模样,心中也是欢喜。 这说不定哪一日弟弟就能站起来,自己走路了。 他想着,开口道:“易行,过几日母亲打算开赏花宴,把我们的小妹妹带出来让大家见见。这回你既然在府中,到时也出来吧。” 谢易行的手指抚在雪球儿的背上,将这猫儿抚弄得非常舒服。 他垂着眼睫,评价道:“无聊。” 谢临渊最喜欢热闹,这一点跟柔嘉很像,否则他们的感情也不会这么好。 听了弟弟的话,他睁大了眼睛:“怎么会无聊呢?”然后转向了宝意,要争取同盟,“小宝意你说,赏花宴多有意思啊。” 宝意却也说道:“无聊,不如在这里看三哥下棋。” 谢易行听了她的话,嘴角一勾。 谢临渊:“看你三哥下棋有什么意思啊?” 宝意理所当然地道:“因为我不大会下呀,所以就很有意思。” 谢临渊:“……” 他沉默片刻,对妹妹说:“你今日来你三哥这里,就为了气我。” “怎么会。”宝意无辜地看着他,“我来三哥这儿,是母亲说晚上想让我们一起在她的院子里用晚膳。” 一听到吃饭,谢临渊就忘了郁闷,说道:“好啊!” 谢易行本想拒绝,可宝意却抢在了他前面,说道:“去嘛三哥,我也在母亲的小厨房里准备了拿手好菜,三哥还没有尝过我做的饭呢。” 谢易行:“太远。” 宝意:“我推三哥去!” 雪球儿在他腿上叫了一声,也像在帮宝意催促,谢易行只能无奈地答应了。 第48章 夏季天黑得晚,到了晚膳时分,天边还是亮着的。 谢嘉诩见完自己的幕僚,抬头看了看天色,将小厮召了进来:“今日不在院子里用膳。” 说着起身,踏着未散的暑气,向着宁王妃的院子走去。 宁王妃身边的丫鬟早前来过一趟,告诉他母亲今日想让他们几兄妹到她院子里来用晚膳。 谢嘉诩寻思,或许母亲终于不打算继续把柔嘉视为无物。 他踏进宁王妃的院子,在外头的丫鬟一见他便纷纷行礼:“世子。”“世子。” 宁王妃在屋里听见动静,脸上露出笑容:“是世子来了。” 身为宁王世子,长子身上责任不小,宁王妃知道他今日是特意放下公务空出时间过来。 站在门边的丫鬟撩开帘子,谢嘉诩迈了进来,见屋里没有其他人的影子,知道自己大概是第一个来的。 “世子。”红芍对他行礼。 谢嘉诩略一点头,走过来开口叫道:“母亲。” “坐。”宁王妃笑眼弯弯地拉着长子坐下,对红芍说,“先去把糖水端上来,先给世子喝一碗。” 红芍领命去了,她又转头,对长子说,“娘知道你这一日都忙,暑气重又没胃口,都没怎么吃东西。这绿豆沙是小厨房用小火煮了一下午的,已经熬出了沙,又放凉了,刚好入口。” 这样的天气,用来解暑是最好不过了。 谢嘉诩心中熨帖,对宁王妃露出微笑:“谢母亲。” 少顷,绿豆沙端上来,一入口果然已经煮得无比绵软,解渴消暑。 这绿豆沙往年暑日小厨房里也常备,可不知为何宁王妃这里的绿豆沙吃起来就格外的美味。 谢嘉诩用了一碗,觉得不够,又让红芍再添了一碗。 宁王妃看着长子,每一个母亲见着孩子喜欢吃自己准备的食物,都会忍不住露出笑容。 又过了片刻,青梅站在帘子外说道:“王妃,二公子、三公子与郡主都来了。” 宁王妃一喜:“都来了?” 谢嘉诩停下进食的动作,看向门口,只见帘子打开,自己的二弟先走了进来。 谢临渊一看谢嘉诩手边放着碗,便立刻嚷嚷起来:“娘亲,大哥在吃什么?怎么也不等我们。” “都备着呢,哪里会少了你的。”宁王妃一听次子开口,便忍不住笑。 谢嘉诩见着二弟脸上高兴的表情,坐在桌前无奈地摇了摇头,太不稳重了。 不过他这么高兴地跑来倒是不奇怪,哪里有好吃的他就往哪里凑,让谢嘉诩在意的是后面进来的三弟谢易行。 他记得,三弟平时最不愿意让人推,都是自己操控轮椅。 可是今日他却是全不在意地坐着,任由身后的人把自己推进来。 谢嘉诩看向他身后,果然在那里推着轮椅的是宝意。 宁王妃方才就已经听到小儿子过来。 不过不比现在见了人,让她心中欢喜。 她对红芍道:“将熬好的绿豆沙多盛两碗上来。” “母亲。” “娘亲。” 谢易行与宝意进了屋里,皆同宁王妃打了招呼。 宝意推着三哥,站在轮椅后对宁王妃笑道:“娘亲,我把三哥带来了,幸不辱命。” 宁王妃笑眯了眼:“好好。” 谢嘉诩看着幼弟,谢易行正由宝意推到桌前来入座。 从以前易行就不亲近柔嘉,但是却如此亲近宝意。 甚至宝意还是丫鬟的时候,就能调到他院子里去,说明这个妹妹的心机不少,手腕不低。 “大哥。”谢易行的目光与谢嘉诩在半空中遇上,觉得兄长的神色与往日不同,只问道,“大哥怎么了?” “没事。”谢嘉诩道,又看向在母亲身旁入座的宝意。 宝意察觉到他的目光,也叫了他一声“大哥”,得到谢嘉诩的颔首回应:“四妹。” 虽然叫着“四妹”,但是眼底却是冷淡的。 宝意没说什么,只是觉得怎么比起在祖母院子里来的时候,他的态度又更疏离了几分。 宁王妃看着自己的儿女,皆在身侧,只感到一阵满足,她说:“你们父亲很快就回来了。” 话音才刚落下,外面便传来了丫鬟们行礼的声音。 宁王踏着暮色,大步从外面走进来,从他回应的声音听上去心情也是很好。 “来了。”宁王妃起身,屋里除了谢易行外,三兄妹也都站起了身。 等到宁王一进来,他们就一起叫了声“父亲”。 宁王见到妻子的笑颜,再见到屋里的四个儿女,脸上的笑容更盛:“今天这么齐,都过来了。” 红芍来到门边,对外面的丫鬟说道:“王爷回来了,上菜吧。” 一家六口坐在桌前,屋里的灯点着,将这里照得明亮又温馨。 王妃怕热,屋里早用上了冰。 第68节 有侍女在冰盆前扇着扇子,送来凉风习习,把这盛夏的暑气都赶去了。 今日这桌宴席做得也精巧,名为荷花宴。 正应了现在荷花盛开的时节,也犹如在桌上赏了一回荷色。 宁王说起今日入宫之事,对着妻子道:“今日我去宫中,向皇上禀明了宝意的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笑着望了女儿一眼。 宁王妃忙问道:“如何,皇上怎么说?” 宝意也望着父亲,只听宁王说道:“皇上自然是答应了,还说要给我们宝意拟个好封号,让宝意认祖归宗后,改日再由你带着进宫去见见他跟皇后娘娘。” “太好了。”宁王妃露出笑容,一面用银质的筷子为宁王夹菜,一面说道,“今日我原是也请了母亲一道过来,可是母亲说让我们自己吃,她就不过来了。” 宁王倒是不意外,他点头道:“母亲不喜欢热闹,这一点,行儿跟宝意都像他们祖母。” 听父亲这么一说,谢临渊立刻接上了,说道:“对对,妹妹跟三弟一样,都说不爱热闹。我方才还在劝三弟,让他赏花宴的时候也出来活动活动。” 毕竟那一日来的都是京中贵女,三弟的腿也一天比一天好,该出来见见缘分了。 宁王妃听着儿子话里的意思,眼睛一亮—— 是啊,等行儿的腿好了,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宁王饮了两杯酒,望着自己的妻儿。 他们家里,有多久没有这样和乐融融了? 不过在这一片和乐之中,一言不发的谢嘉诩就显得格外的不合群。 宁王妃看向他,长子刚来的时候明明情绪是对的,怎么现在又不高兴了? 她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嘉诩?” 谢嘉诩放下筷子,平静地道:“只是想着我们在这里,柔嘉却一个人。” 他说着看向了对面,那个位置是空的。 柔嘉若是来,留在母亲这里用膳,就是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这话一出,原本和乐的气氛顿时就像冻结起来。 宁王妃想起今日柔嘉让紫鸢还过来的玉坠,再看向那个空荡荡的位置。 想到柔嘉如今一个人在院子里,心中便生出了不忍。 宝意看着大哥的表现,知道他方才为何表现得比在祖母院中更冷淡了。 “大哥。”谢易行的目光冷了下来,望着他道,“今日母亲院中是家宴,她与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坐在这里不是徒显尴尬?” 谢临渊被夹在中间,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三弟。 尽管有心想要在他们中间劝一劝,调节气氛,可是眼下这状况,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想起妹妹,他又看向宝意。 还好,宝意的神色平静,不像三弟那样反应激烈。 事实上,打破这僵局的就是宝意。 她站起身来,对宁王与宁王妃说道:“爹,娘亲,我的菜应该好了,我去端。” 其实哪里需要她去端? 不过是因为她不想留在这里,让大家难堪。 “去吧。”宁王对宝意点了点头。 看着女儿离开,宁王深吸一口气,才转向长子,说道,“嘉诩,爹知道你向来疼柔嘉。跟她做了这么些年的兄妹,情分不失,可是你要记得,宝意才是你的亲妹妹。” 谢嘉诩没有再说什么,王妃伸手按了按宁王的手,宁王也不再说话。 这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变故,造成的影响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消化。 不多时,帘子再次掀开,宝意端着她做的菜进来了。 她做的是一道李娘子教她的菜,把饽饽做成两种颜色的花样子。 叶子是叶子,花是花的,浮在盘中就如微型的荷塘。 一咬下去,还有劲道的口感和荷叶的清香。 这道菜一上来,瞬间就征服了所有人的味蕾,缓解了方才的气氛。 宁王品尝之后,问宝意:“这是我们小鱼儿做的?” 宝意点头,宁王妃道:“我们小鱼儿厨艺可是非常厉害的。” 闺阁女儿,在这些方面总要有一个拿手的。 宝意的刺绣很好,厨艺也不差,所欠缺的就是之前没有被王妃带在身边,教她如何管家。 这些后面也都会慢慢地教起来。 一顿饭总算是和和乐乐地吃完。 只不过到后面,谢嘉诩都没有碰过宝意端上来的这道菜一筷子。 但是今天王妃院子里的菜,都是用加了灵泉水的水做出来的,他对宝意做的这道菜是吃与不吃,都没有关系。 尽管宝意的院子已经布置好了,可是宁王妃还是想要留她在自己这边多住两天。 宝意自然也顺了母亲的意。 等到用过晚膳之后,哥哥们都离开了,宁王才对女儿说:“宝意,跟爹来。” 宁王妃拍了拍女儿的手,说道:“去吧,你父亲有话要跟你说。” “是。”宝意于是跟着父亲来到了他的书房。 宁王的书房在宁王府里可以说是最神秘的地方,宝意之前从来没进来过。 她一踏进来,就见这书房里布置得非常整洁。 墙上挂着画,画技不凡,书架上满满当当,也有许多藏书。 宁王走到桌案前,见宝意的目光落在这些画跟藏书上,便对她说道:“这些画都是你曾祖父画的,而这些书都是你祖父的。” 宝意点头,望向父亲,好奇地问道:“这些书父亲都看过吗?” 宁王道:“你祖父自幼便压着我读书,为父就是满心想要去演武场,也得读完了再出去。” 所以,这一屋子的书宁王都是读过的。 宝意听着父亲跟自己说他少年时的事,感到与父亲又亲近了几分。 宁王坐在了书桌后,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匣子,递给宝意:“看看。” 宝意不明所以地伸手接过。 这匣子比今天上午柔嘉送还玉坠的那只乌木匣子要大许多,但是材质是一样的,入手颇沉。 宁王再次对她道:“打开看看。” 宝意于是伸手打开了,就看到这匣子里头分为两层。 第一层上面是一沓厚厚的银票,面值都是几千两。 宝意呼吸都顿住了,她拿着这叠银票,想着自己之前在长乐赌坊赢了那六百两,带在身上都觉得怕被抢。 这么大的一叠银票,怕是得放在玉坠的空间里,除了自己谁都瞧不见才安心。 这银票底下,又是几张地契,分别是宁王府在京中的几间铺子和郊外的两个庄子。 宁王在烛光下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和声道:“这两个庄子虽然比不上你三哥常住的那个,但是也不错了。” 庄上的出产好,风景也好,这些都是他的女儿应当有的。 这些年柔嘉在府里,宁王妃给她的私己不在少数。 在她手中也有庄子跟铺子,便是离开了王府也能过得很好。 若是他们要她离开,自然就不可能要她把这些东西拿回来了。 所以宝意的,得另寻些好的给她。 宝意捧着匣子望向父亲,犹豫地道:“父亲,这些太多了——” 宁王摇了摇头:“不多,这些只是爹自己的一点私房钱,以后还有更多的。” 宁王妃的家境殷实,陪嫁不少,自然都是要给女儿的。 宁王太妃回来,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孙女也是喜爱得不行,要给宝意张罗这些,自然不会差。 到时他们小鱼儿就能一口气得到来自父母跟祖母的三重馈赠,家底也算是一下子富起来了。 这下比起京中任何贵女,她也不输她们了。 宝意真切地感到自己被爱着。 她听父亲对自己说:“这些你都好好收着,抽个时间让王管事带你去把这些铺子庄子都看一遍,心里也好有个数,以后你娘亲教你打理家事,你也有地方可以练手了。” 宁王眼也不眨就拿出那么多东西给她,竟然只是为了让她可以练手。 现在所差的,就只是皇上封赏的圣旨了。 宁王想着,对女儿微笑,说道:“去吧。” 宁王的书房,父女俩在说话。 在宫中成元帝的书房里,君臣二人同样在这里说话。 天花的事已了,宁王又找回了真正的女儿,成元帝现在心情松散。 他今日召了自己的太尉进来,在宫中用了晚膳,之后君臣二人又在御书房中下了两盘棋,才跟欧阳昭明说起了自己给宁王的女儿拟封号的事。 “来,太尉来替朕看看。”成元帝起身桌前,扯过了自己拟好的几个封号,说道,“你看看这几个封号,哪个更好些?” “是。”欧阳昭明放下棋子,走了过来。 成元帝连这种小事都喜欢让欧阳昭明替他分忧,除了因为信任他,还有就是因为他跟他兄长一样的为君之道—— 为人君主,自己不用特别出色,只要擅长信任对的能臣就可以。 欧阳昭明看了这上面拟的几个封号,底下的几个都是常见的郡主封号,没什么特色。 第69节 他往上面看去,这写在最上面的两个显然就是成元帝最满意的两个。 看着成元帝的笔迹,上面写着—— 长乐、永泰 成元帝自得地摸着唇上的胡子,道:“如何,朕起的这几个封号?” 他自问是非常用心的,这些封号随便挑一个出来,宁王都会满意。 欧阳昭明问道:“臣可否借皇上御笔一用?” 成元帝十分随意地摆了摆手。 欧阳昭明于是拿起了皇帝桌案上的御笔,然后在这最顶上的两个名字中间圈出了一个。 他把纸交还给成元帝:“臣认为,这个封号最好。” “永泰?”成元帝一看他圈起来的这个封号,就问道,“太尉怎么选了这个?” 欧阳昭明微微一笑:“臣只是想,若是宁王府郡主的封号跟臣的赌坊一样,小姑娘家应该是不乐意的。” 成元帝想了想他的赌坊叫什么,然后看了看被他弃置不用的“长乐”,在御书房里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笑完之后,他说道,“好,那便叫永泰。” 他说着就在桌案后坐下,打算拟圣旨。 欧阳昭明站在一旁,抬手给帝王磨墨,看着这加封的诏书在帝王笔下成型。 这宁王府小郡主的封号,就这么定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七 23:47:40 欧阳:call you by my name 抱木 23:50:59 宝意:so call me maybe 十七 23:51:11 第49章 用过晚膳,兄弟三人是一起从宁王妃的院子离开的。 宝意留在院子里,谢临渊便推着三弟回去。 他们刚一迈出门,大哥就在身后叫住了他们:“三弟。” “是大哥。”谢临渊一下停住了轮椅,转头望向大哥,“大哥有什么事吗?我正要推三弟回去,不如一起过去吧。” 三弟那里的茶跟茶点是真的好吃。 尽管现在刚吃完晚饭,但谢临渊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吃。 宁王府的二公子长不胖,真是个谜。 谢易行也在轮椅上转过了头,望着走到身边的大哥。 “不用了。”谢嘉诩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弟弟们面前。 三人站在灯笼之下,在这光芒中看上去都是丰神俊朗,只是俊美得各不相同。 不过任谁看了,都看得出他们三个是兄弟。 不像宝意,完全不像他们。 若不是有那张小像证明她的身份,谁知道这是宁王府的女儿? 谢嘉诩微微垂目,对坐在轮椅上的弟弟说:“大哥叫住你,是想对你说一件事。” 谢易行点头:“大哥请讲。” 他的神色也已经缓和下来,刚才在院中不过是一时气急,所以才这样驳了他。 他们这个大哥也没什么,只不过一生下来就是嫡长子。 道路平坦,顺风顺水。 没有受过什么罪,看事情总是容易片面。 谢嘉诩望着他,开口道:“宝意是你我的妹妹,可是却不像柔嘉,她心计深沉。” 谢临渊一听到大哥开口说话,就直觉要糟。 果然等他说完,不必看三弟的脸色都知道三弟的脸肯定又沉了下来。 谢嘉诩看着弟弟的反应,皱起了眉。 待再要说什么,就被谢易行抢先一步打断了。 谢临渊听着弟弟的声音在下方响起:“大哥叫住我,就是要跟我说这些?” “没错。”谢嘉诩颔首。 他们宁王府都是最刚直端正的,没有这样心机深沉的。 “好。”谢易行神色冰冷,“大哥若要跟我说这个,我也同大哥说一些事。” 他说,“柔嘉是性情单纯,讨你喜欢没错,可是你所谓的宝意工于心计,那也是她逼不得已。尚在柔嘉院子里的时候,宝意就在陈氏手里中受磋磨,若是没有心计,能安全活到现在?” 谢嘉诩却不信,看宝意那样子,哪里像是受过磋磨的人? 谢易行知他不信,耐着性子道:“宝意是个好孩子。在她还不知自己身世时,她在我院中就对我尽心尽责,便是陈氏要陷害她,把她拉进柔嘉的院子里,她也没有怨怼过一句,反而自请到寺庙里去为柔嘉跟她所以为的‘母亲’祈福。” “是啊大哥。”谢临渊也觉得大哥太过武断了,在旁帮腔道,“那时你不在府中,不知道那场面有多惊险。要不是易行拦着,宝意可就——” 他咬住了舌尖,到底没把“没了”这两个字说出来。 谢易行见大哥还是这般先入为主,听不进去的样子,也失去了耐性。 他都不知道谢嘉诩对宝意的成见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就因为宝意没有在他面前自揭过伤疤,他就认为宝意受的苦不及如今的柔嘉? “总而言之,宝意的聪慧没有害过任何人,更不会害你我,我对自己的妹妹不需要提防。”谢易行对他说,“我言尽于此,大哥信也好,不信也好,但正像父亲说的那样,柔嘉跟我们宁王府没有血缘,宝意才是我们的妹妹。” 他说完就自己操控了轮椅,越过大哥,要往自己的院子去。 谢临渊哪敢让他就这么回去? 他连忙追上去,一边把住了轮椅,一边转头对大哥说:“大哥,我先送他回去。” 谢嘉诩被他方才那番话说得目光沉沉,对二弟点了点头,站在原地望着两个弟弟远去的身影。 他的小厮这才提着灯,从后面小心翼翼地跟着上来,说道:“世子,咱们回去吧?” 现在天已经黑了,路上得掌灯才能看得清楚。 谢嘉诩沉默了片刻,想着方才自己看到柔嘉那空着的位置。 他对身后的小厮道:“不,去郡主的院子。” 小厮原本想提醒世子那已经不是郡主院子了,可是一看世子的脸色,便噤了声。 他应了一声“是”,在前面打着灯笼领路,往着那个冷落的院子走去。 谢嘉诩一边走,一边望着那院子的方向,柔嘉就住在那里。 很快,宝意就要被加封为郡主,柔嘉身上的一切都会被撤去,甚至可能连养女都做不成。 柔嘉的院子从前是那样的热闹,往来的小厮丫鬟都多。 可是现在却显出了清冷破败的景象,似乎连里面的灯火都不像往常那般亮了。 来到院门前,小厮上去敲门,敲了好几下才有个小丫鬟来开门。 小丫鬟的声音迷迷糊糊地传来:“谁呀?” 小厮担心世子会生气,拔高了声音呵斥道:“混账东西,是世子过来了,还不赶紧开门?” 一听竟然是世子过来了,这在一边拍蚊子一边打瞌睡的小丫鬟立刻清醒了。 她想着这院子里这么久都没人来,怎么今天世子就过来了?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谢嘉诩上了台阶,往院子里走去。 他目光在周围一扫,便沉声问道:“其他人呢?” 这小丫鬟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 谢嘉诩利箭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这小丫鬟顿时就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真是废物。 谢嘉诩抿着唇,任由她跪在这里,大步向着院子里走去。 院子里的丫鬟知道留在这里没有前程,趁着紫鸢不在,都偷偷地出去打点去了。 柔嘉在这里,也拦不住她们。 谢嘉诩迈步向前走去。 小厮到底记得如今世子跟这院子里的这位已经不是亲兄妹了。 顾着男女大防,他连忙提着灯笼跑前面,朝着里头喊道:“小姐,世子来看你了!” 柔嘉在梳妆镜前抬起头:“大哥?”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这几日她都尽量少饮少食。 镜中人看上去无比的憔悴,脸上带着天花留下的伤,也没有费心去遮蔽。 跟她素日的样子比起来,现在一看,就是我见犹怜。 她现在在府中没有自己的眼鼻喉舌,也不知道大哥已经回来了。 玉坠送出去,也只能推测它能够在什么时候引起王妃的恻隐之心,来见自己。 她要的不过是在宝意认祖归宗的时候可以名正言顺地出来。 第70节 以她对宁王妃的认知,她肯定会设宴,让所有京中贵女和夫人都来见证。 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去见一见那些曾经跟在她身边的人,在她们当中找到究竟是谁用血污染了她的玉坠。 不过现在谢嘉诩过来了,她自然要出去见一见。 柔嘉想着,起身向外走去。 谢嘉诩在外面等着,就看着房门打开,柔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边。 “柔——”谢嘉诩的声音顿住,看着少女如今竟然变得这般清减,整个人都仿佛失了血色。 一见到他,柔嘉眼中就蒙上了泪雾。 她站在门中,颤抖着声音开口道:“大哥……” 谢嘉诩顿时怒气上涌,问道:“这院子里伺候的人呢?怎么把你伺候成这样?” “人?”柔嘉像是十分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好久没有人了……” 谢嘉诩原本想要上前一步同她进去说话,可是又忍住了,两人现在到底是有男女大防。 小厮见状,松了一口气。 谢嘉诩在灯笼发出的光芒中看着柔嘉。 比起宝意的风光,柔嘉可以说是从云端跌落到了泥里。 “大哥……”柔嘉三分期待七分害怕地问,“是母亲让你来的吗?我现在就要被赶出府了吗?” “是谁对你说的?”谢嘉诩皱起了眉,“谁说母亲要把你赶出府?” “不是吗?”柔嘉从他的话里套出了消息,点头道,“那就好……” 她看起来失魂落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给吹倒。 可再见到这个大哥,她的心里也是有些复杂的。 上一世,她没有失去郡主的身份,这个大哥对她一直是好的。 只不过等到他的世子妃一进门,就处处针对她。 自古媳妇跟小姑之间都是天然敌对的关系。 谢嘉诩二十岁上就同他的世子妃定了亲,可是没成想成亲之前世子妃的爹突然去世,世子妃要守孝三年,所以两人才一直拖到现在都没有成亲。 现在算着时间,也快了。 柔嘉记得,她这个大嫂进门以后,自己的舒畅日子就结束了。 要不是这样,她也不会那么快就放弃了萧璟,嫁给了三皇子做皇子妃。 而柔嘉对她大哥意气飞扬的记忆,也就止步在这里了。 在宁王病故,宁王世子袭爵之后,宁王府就处处受镇国公府打压。 谢嘉诩的幕僚误事,接连办坏了好几个差事,更加为君王所不喜。 还好他的妻子厉害,从中斡旋,宁王府才没有堕下去。 可她再厉害,也架不住丈夫没用。 最后,她的这个大哥就在郁郁中早早去世,也没留下一儿半女。 二哥谢临渊也不顶事,宁王府竟然是由谢易行这个半废的人掌了权。 也是到了他手上,才停下了颓势。 柔嘉想着,心中对这个大哥就多了几分怜悯。 如今看他们二人的样子,如何能想到,来日自己才是站在云巅,他却低到尘埃里呢? 这个大哥不堪大用,她本来就无心招揽,更何况他很快又要成亲了。 到时候,他一颗心只会在他的妻子身上,对自己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也不会有多少看顾。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既然他上辈子是这样,这辈子柔嘉也不会费心去改变他的命运。 只不过现在这个大哥还是可以利用的,她可以不引人注目地从他这里探听到消息。 谢嘉诩只听她叫自己:“大哥,如今我在府中是个身份尴尬的人,在这院子里也不好出去,更不知道父亲母亲是要如何发落我……大哥若是顾念着我们的兄妹之情,在府中有什么事便多多告诉我,让我被发落出去之前也好有准备。” “好。”谢嘉诩不忍地答应了她。 他再看了一眼她这院子,觉得柔嘉果然是毫无心计,完全不知道为自己打算。 就算她现在没了郡主的名分,还有这么多年母亲给她的体己。 只要拿一部分出来赏了这些下人,他们也会尽心竭力地为她办差。 哪里还需要这样来知道府中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这些事他不便教她,柔嘉单纯,大概也学不会。 他只能说道:“你好好保重自己,等有机会,我会再向父亲跟母亲说的。不管旁人怎么样,你在我眼中始终是我的妹妹。” 这站在门中的少女点着头,捂着嘴呜呜地低泣起来。 谢嘉诩这才对自己的小厮说道:“走吧。” 第50章 “王女宝意,婉娩天资,才明夙赋,闺门雍睦。 “今者封永泰郡主,锦绣在前,勿忘组训之制;珠玑为饰,益思焜燿之容。 “保此殊荣,弥高懿范。” 册封的诏书下来,宝意跪在宁王府迎接。 来宣旨的公公宣完旨,从一同前来的官员手中接过了金册印玺。 他望着跪在地上的宝意,满面笑容地道:“恭喜郡主。” 说着将诏书与金册印玺都放在了她手上。 宝意双手接过,直起身来:“臣女谢主隆恩。” 然后,才从地上起身。 宁王妃身边的红芍立刻拿了准备好的赏银,塞到了来宣旨的公公手里:“公公辛苦。” 宣旨公公一接过,入手重得让他吓一跳。 他看向宁王妃,忙道:“哎呀,这怎么使得?” 宁王妃欢喜得不加掩饰:“辛苦公公来跑这一趟。” 宣旨公公见状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把钱收好,又对太王太妃说,“太妃,太后在宫中可惦记着您呢。” 宁王太妃含笑:“好,过多几日,我便入宫去面见太后。” 当今太后昔年也是王妃,同太王太妃出身相近,性情也投缘。 如今听到她从五台山回来了,自然想见见她。 宁王太妃将一切拨乱反正,让孙女回到了本来的位置上,也了却一桩心事。 宝意除了被册封为郡主,有封号之外,成元帝还另有赏赐。 黄金千两,良田千顷,令她的身家再次暴涨。 回到府中,宁王看着诏书,满面笑容地对宝意道:“永泰,永泰,这个封号果然好。” 他们大周朝经历了嘉定之乱,这一切错位也都是在战乱中发生的。 战乱给他们留下太多的磨难、伤痛。 自此之后,希望国运能够永宁康泰,他们宝意也是一样, 宝意如今认祖归宗,仍旧保留着本来的名字。 宗牒上只是改了姓。 往后,旁人就该称她是永泰郡主。 这一道圣旨下来,整个京城都知道宁王府找回了真正的郡主。 京中贵妇三三两两相聚,茶余饭后聊的话题大多也是这个。 “册封的诏书今日到了宁王府,皇上给了宁王的郡主新封号。” “听说了,永泰郡主,真是风光了。” “要论起来,这宁王府也是京中独一份,一个女儿,得过两个封号。” “这哪里是一个女儿?他们这抱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听宁王与宁王妃说的就是孩子出生的时候,正好带着这孩子离开的那嬷嬷的儿媳也生了,都是女婴,一时疏忽就抱错了。” 柔嘉送的玉坠和世子说的话,到底起了作用。 宁王妃思虑再三,跟宁王商议之后,选择了这个既不伤自家体面,也给柔嘉留下尊严的说法。 就只说是孩子一出生时便先抱错了。 而柔嘉的生母陈氏,如今已尘归尘,土归土。 算是在那个院子自食恶果,他们就不再翻旧账就是了。 柔嘉坐在院中,听着谢嘉诩身边的小厮来传话。 听到这结果,她缺乏血色的脸上终于缓缓地露出了笑容。 这样的说法便是宁王妃把她完全摘了出去。 这之后她是要留在府中,还是要离开,都容易掌控了。 “他们说是这么说,可具体真相是怎样,谁知道呢?” 第71节 “要是被那个乡野妇人给愚弄了,把假的当做真的、真的当做丫鬟这么多年,他们宁王府颜面上也过不去,哪好说出来?” “所以说,他们这位永泰郡主是真的在府上当了七年丫鬟?” 这话一出,几人都用扇子掩着唇笑了起来。 天气渐热,京中夫人贵女们手中都拿上了绢制的扇子,行走坐谈之间摇动,颇为好看。 “那这永泰郡主岂不是大字也不识几个?” “他们宁王府本就粗野,洛家当年也不知怎么想的,把女儿嫁进去。看看这生下的孩子,长子平庸,次子只知道吃,三子还是个半废的。如今回来个女儿,还是个丫鬟出身,真是上辈子不知做错了什么,这辈子才落得这样。” 夫人们在谈这些,贵女们聚在一处,也是在谈这些。 说及之后的赏花宴,人人都接到了宁王府的帖子。 “宁王府的赏花宴,你们去是不去?” “去,当然去,怎么着也得看看他这金枝玉叶,被府中的下人教养成什么样子。” “对,满城贵女中,这可是独一份。” 镇国公府的嫡女哼了一声,摇着扇子道:“素日那谢柔嘉飞扬跋扈,便是对着我们镇国公府也毫不放在眼里,现在落魄了,不去看看怎么行?” 江平郡主也是一样的想法,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说:“我得去看看这位把谢柔嘉掀下马的永泰郡主,说不定还能跟她做个朋友。” 宁王妃的母家也同京中其他人一样,注意力全在这件事上。 她的母亲年纪大了,不方便出府,便让儿媳徐氏过来。 一是祝贺,二是也想问清内里的是由。 宁王妃与徐氏虽是姑嫂,可在徐氏未嫁入洛家之前,便同宁王妃亲厚。 两人是闺中好友,脾气相合,因此并没有姑嫂之间的对立。 宁王妃同她说到当年之事,徐氏也是叹气。 她望着自己的好友兼小姑子,说道:“这样说来,宝意是真的受苦了。” 见宁王妃拭泪,徐氏握着她的手宽慰道,“不过也不打紧,到底是一直养在府中的,现在在你身边教养到出嫁也还有一两年时间,总能把我们宝意教成宁王府的厉害姑娘。” 便是不成,在她身后还有宁王府,谁又敢欺负她? “是。”一说到这个,宁王妃就反握着徐氏的手,忍不住骄傲地道,“宝意才回来不久,我已经着手教她管理家事。宝意聪慧,任何事情都是一点就明、一教就懂,便是那让你我头疼的账本,她也一下就看懂了。” 这样聪慧的孩子,倒是不怕这两年时间学不成这些的。 就是先前受了那么多苦,叫她这个做娘的愧疚。 徐氏听她说道:“如今柔嘉在府中,去了封号,夺了郡主之位,名字仍旧留在宗牒上,便是当着养女了。她也无辜可怜,可是我每每一想要对她好,便觉得对不起宝意,而且看着她,我就想到陈氏那毒妇……” “但是要赶她出去,又心中不忍对吧?” 徐氏就知道宁王妃的性子,心中只想,若是柔嘉真的顾念宁王妃养育她这些年对她的好,就该自动离府,别令宁王妃为难。 “好了,不说了。” 宁王妃左右看了看,问道,“芷彤跟芷芙呢?怎么才来了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徐氏随手一指外面:“同你见礼之后,我就让她们去找宝意了,也同表妹亲近亲近。” 先前徐氏的两个女儿在宁王府小住,洛家也是隐隐存了能不能亲上加亲的心思。 虽说宁王世子已经定亲,但在他下面的两个弟弟都还没有。 若是洛家姐妹有哪一个能嫁了他们,也是好的。 尤其是谢易行,他的腿这样,要娶别家的姑娘,就不一定知根知底,尽心尽力。 但是自家的侄女总是知道的。 宁王妃被这么一劝,为儿子一打算,也就答应了。 只不过先前柔嘉的天花一发作,两姐妹就立刻回了洛家,躲过了这一劫。 现在回来,走在这宁王府的花园里,两个人都感到物是人非。 哪里想到就变得这么快呢? 原本是柔嘉身边的丫鬟,现在成了郡主。 而原本作为郡主的柔嘉,现在身份却变得尴尬。 她们去了宝意的院子,原想去正式地见过这个真正的表妹,然而却被告知郡主现在不在院子里,出府了。 “出府了?” 两人面面相觑。 这郡主封号才刚下来就出府,也不想想会有人来见她吗? 两人无功而返,回到了花园里,来到了凉亭中坐下。 这凉亭四面以轻纱遮掩,既能挡住蚊虫,又能存住内里的凉意。 她们在宁王府也住了有一段时间,挥退丫鬟,单独行动也是自如。 柔嘉那边,她们是不打算去见了。 从天之骄女跌落成尴尬养女,比起从丫鬟变成金枝玉叶,给人的感觉其实差不多。 见了面都尴尬。 “唉,这日后见着这表妹,我心中就总是忍不住想起她原先在那院子里做丫鬟,给我们端茶递水,动辄便被春桃那丫头欺负打骂,对她我可真是亲厚不起来,也敬重不起来。” “是啊。” 谢嘉诩在花园中经过,听见从凉亭里传来的声音,在一从花树后停下了脚步。 这花树茂密,遮挡住了他的身影。 他身后的小厮一下子没收住脚步,撞在了世子爷的背上,顿时吓得一个激灵。 “世——”他要下跪,却被谢嘉诩制止,要他噤声。 谢嘉诩继续听着凉亭中的二人说话。 这声音一听就是洛家表妹的,她们说的话,他刚才只听见了半截。 再仔细听,就从她们口中听见了宝意的名字。 一听见这名字,谢嘉诩就皱起了眉。 原本想要离开,可是又想起三弟对他说的那些话,又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 他身后的小厮见世子爷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只屏住了呼吸,站在这里,陪他一起听着凉亭中两位表小姐的话。 “宝意在柔嘉院子里,什么粗活重活都是她做,你我也见着的。” “对,她那双手伸出来,上面都是伤疤。” “唉,来日同其他的贵女们在一起,一看就知道她是个丫鬟出身。” “姐姐你还记得那次我们陪柔嘉放风筝么,柔嘉见了世子表哥就把风筝扔给我们。” “记得,然后我们也不玩了,让春桃她们几个放的,怎么了?” “我听临渊表哥身边的小厮说,春桃他们把风筝掉在了屋顶上,要宝意去捡,打雷下雨的,还把她的梯子给撤了。” “天呐,那不吓也吓死了?” 谢嘉诩听洛芷芙的声音在说:“最后都不知道宝意是怎么从那屋顶上下来的,反正她受了惊吓,魂不守舍,人人都觉得她好不了了。要不是易行表哥要人给他打个络子,她又正好懂怎么打那样式,在那院子里大概早就……” 这未竟之语,同三弟的表情重叠在一起,令谢嘉诩心中发冷。 “唉,可怜。”洛芷彤叹息道,“从前我不知道春桃她们在她娘眼皮底下,怎么就敢这般欺负她了,原来都是那陈氏纵容着。这是恶意地想把宝意给磋磨坏了呢。” 表面上只是这样端茶递水,背地里让她跟那些丫鬟们住在一间,保不齐还被怎么羞辱。 后宅丫鬟们之间斗争起来,要侮辱起人来,何止千种办法? 她们真是既觉得宝意可怜,又觉得她跟自己不是一路人。 混在一起要拉低了身份,不知该拿什么态度来对她才好。 谢嘉诩站在花树后,想着宝意那明媚的、好似没有经过丝毫阴霾的面孔。 再想起她那柔顺的、时刻都不会与人争执,只会先行退让的模样。 原来这些光明都是被磋磨去了棱角,也一并磋磨去了带血的伤疤,留在家人面前的样子。 第51章 槐花胡同。 吱呀一声,院子门打开,刘嫂子端着一盆水从里面出来。 她抬手往外一泼。 干净的水泼洒在地面上,一触地瞬间就仿佛有一股烟升腾起来。 地上的水迅速变干,稍稍带走了门前的热意。 她抬手擦了汗,望了望烈阳:“这天可真热啊……” 可是刘嫂子拿着空了的盆,转头看院子里,霍老还是坐在太阳底下,也不管那日头猛烈。 刘嫂子知道霍老是在等着宝姑娘。 可如今宝姑娘已经是宁王府的郡主,也不知还会不会再到他们槐花胡同里来。 正想着,就听见马蹄嘚嘚的声音,还有车轮滚动。 刘嫂子朝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宁王府的马车出现在视野中。 她还认得宁王府的标记,顿时一喜,转头朝着在院子里晒太阳的霍老说道:“霍老爷,宁王府来人了!” 她没有说来的是宝意。 因为那马车的帘子放着,看不见里面是什么人。 不过她想,就算来的不是宝意,也可能是来接霍老先生到府上去同她见面的人。 第72节 霍老听到她的话,本来激动得想站起来。 可是一想又怕暴露了自己的心情,于是又坐了回去。 只抬了抬眼,偷偷望着停在外面的马车。 刘嫂子在外面,看到从马车上先下来了个清丽的姑娘。 她下来以后,又回首去扶马车上的人。 只见宝意从掀开的帘子里探出了身子,将手交给了她。 刘嫂子看到宝意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这宁王府的金枝玉叶光是站在那里,都散发着贵气。 她连忙把盆放在一旁,在院门口下跪,称道:“见过——” 她的笑容仍然停在脸上,可是说到这里却卡了壳。 从前她叫宝意“宝姑娘”,如今宝意是宁王府的郡主,刘嫂子就不知该怎么称呼她了。 冬雪站在宝意身旁,提醒道:“这是永泰郡主。” “哦哦——” 刘嫂子连忙抬头看了看宝意,复又行礼,“民妇见过永泰郡主。” 这可是皇上亲封的郡主,同他们是不一样的! 宝意还不大习惯被跪拜,不过她的身份已经与往日不同。 她还是忍住了,等刘嫂子行完这大礼,才开口道:“平身吧,以后不必多礼。” 是宝意,果然是宝意! 听见熟悉的声音,霍老在里面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他看到宝意同一个没见过的丫鬟一起进来,连忙又躺回了椅子上,闭着眼睛假寐。 郡主要进来,其他人都留在外面。 冬雪本来也想在外面等的,可是宝意让她跟着。 她便跟进来了。 王府来人从马车上搬下了大盒小盒,搬到刘嫂子面前。 一个小厮对她笑眯眯地道:“嫂子,这是我们郡主为老爷子准备的一点心意。” “哦好。”刘嫂子顾不上自己的盆了,连忙伸手接过。 霍老闭着眼睛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本来以为宝意不会再来这里了,毕竟他看着小丫头被认回去的。 可没想到啊,居然还是来了。 不过从门边走到自己面前要那么久吗? 怎么等了半天还没听她叫自己一声“爷爷”? 这个念头刚闪过,他就感到面前的光被阴影挡住了。 然后,少女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像从前那般亲热地叫道:“爷爷。” 霍老睁开眼睛,在这过于刺眼的阳光下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宝意。 宝意望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霍老心想,这小丫头自己跟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原本想“哼”一声,不过想到宝意现在的身份,自己不能那么不给她面子。 于是硬生生地憋住,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刘嫂子把东西都提进了院子里。 知道宝意跟霍老要在里面说话,于是把院门关上了。 听着院门关上的声音,霍老才开口说道:“你怎么还来?” 现在这小丫头可不是个小可怜了,亏得自己当初还想认她做孙女。 宝意眨了眨眼睛:“前几日在府里忙,现在受完封就立刻来看爷爷了。” 别的都可以不忙,但是对霍老的治疗一定不能放弃。 空闻大师都说他已经有好转了,宝意就等把他的身体再调理好一些,让空闻大师为他彻底根治。 霍老听了她的话,嘴角差点绷不住要露出个笑容。 他干咳一声,不想让宝意看出自己患得患失。 毕竟他哪里想得到自己看好一个小丫头,就是只落难的小凤凰? 人生多艰,收徒不易啊。 他正想说点什么,宝意就已经扶住了他,往屋里推了。 “这外头太阳也太大了,亏得爷爷还在这外面坐得下去。” 不过她也知道,这个位置是最好看到外面的动静的。 爷爷肯定是在等自己来。 现在见了自己心里高兴,嘴上偏偏不说。 等一回到屋里,冬雪就说:“我带了上好的杭白菊,用来泡茶最是清热消暑,郡主跟老先生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宝意点头:“去吧。” 冬雪迈出了门,这屋里就只剩下宝意跟霍老。 霍老手里拿着把扇子,拿扇柄戳了戳身旁的宝意。 等宝意看过来,他就又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样子,问道:“还当我孙女?” “嗯嗯。”宝意点了点头。 霍老见她点头,心中一阵想笑,又赶紧憋住。 “不过我现在是郡主了,不好叫您爷爷。”宝意试探地道,“所以只能在没人的时候叫‘爷爷’,有人的时候我就叫‘霍爷爷’,好不好?” 说完谨慎地看着霍老,等着他的回应。 霍老心里美得冒泡,脸上却是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说道:“可以。” 等到宝意脸上露出欢喜的表情,他才又补充道,“有人的时候,你还可以叫我师父。” 宝意一喜:“这么说,您收下我啦?我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霍老露出遭到质疑很不高兴的脸,“便是朽木我也能雕!何况你还很不错。” 得了霍老的夸赞,宝意心里很高兴,她坐在屋里望了一眼这院子,先前手里只有六百两的时候,租这个院子觉得它顶大了,现在再看,又觉得这里太小了。 她想着,转向霍老:“爷爷,这院子你住着会不会太小了?要不我们换一间吧?” 现在她有钱了,别说是租个院子,就是直接买下一间也行。 霍老却说:“不费那个事,这里我住惯了,挺好的。”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像他这样的大师,住在哪里都不妨碍他发光发亮。 宝意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冬雪很快泡好了茶端进来。 他们从这里离开,到庄子上去住了一阵,厨房里囤着的水应当已经换过了。 现在只是普通的水,没有混入灵泉。 不过这杭白菊自有清香,泡了茶喝也不错。 霍老在外面暴晒了一上午,这茶水一入口,只感到生津解渴。 他喝完了一杯茶,才把空了的杯子放下,问宝意:“你三哥的那些字帖,你都练得怎么样了?” 他这一确认完祖孙关系,就立刻考校起了功课。 宝意也放下茶杯,认真应答:“这几日在府中也没有疏懒,都练了一遍,已经练得差不多了。” 霍老挑眉:“噢?写来看看。” “是。”宝意应着便起了身。 来到窗前摆着的书桌后,见上面正好铺着一张白纸,她直接就开始在砚台里磨墨。 冬雪跟了过来,接手了磨墨的工作:“我来,郡主。” 宝意随手从笔架上捡了一支笔,蘸饱了墨水。 霍老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道:“我念一句,你便用你会的字体写一句,什么时候把你会的都写完了,就说声停。” “好的,爷爷。” 宝意立在桌后,等着爷爷念第一句。 霍老的声音响起:“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 宝意拿着的是只小笔,落笔便写起了簪花小楷。 她写一句就换一种字体,纸上前后两句看起来竟像是出自二人之手。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 冬雪在旁,怕霍老念得太快,宝意又要写不及。 可是一看,却发现宝意书写的速度竟然能够跟得上霍老的语速。 宝意全神贯注,已然忘我,完全不觉自己写得有多快。 写到后面换了隶书,这支笔就显得太小了。 她把笔一扔,从笔架上找了支狼毫,再蘸饱了墨水,继续写下去。 第73节 霍老一边念着,一边算着宝意换了多少种字体。 念到中段的时候,他就觉得该到她的极限了,可是却一直没听见宝意喊停。 霍老心中意外,口中不停,这一篇赋竟然就这么念到了底。 “……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等到这最后一句结束,霍老睁开眼睛,向着书桌望去。 正好看到宝意也在纸上写下了最后一笔,收了势,额头上微微渗出了汗。 幸好这张纸够大,宝意心想,否则这么长的一篇赋,如何能写得下? 就听爷爷有些意外地问道:“写完了?” 宝意抬起头,望着他道:“嗯。” 霍老于是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来到这桌前。 他一低头,就见这张铺满桌面的白纸上写着自己方才念的那篇赋。 从一开始工整的簪花小楷,到后面满纸烟云,笔走龙蛇。 从一开始的娟秀淡雅,到后面的大开大合。 全文下来,竟用了四五十种字体,每一种看过去都能叫他一眼就看出出处。 冬雪看了一眼,虽然看不懂,但还是夸奖宝意:“郡主好厉害。” 霍老心道,她这可厉害坏了。 他自问也能轻松做到这一点,可是宝意在不久之前还是个一手狗爬的小丫头。 这样短的时日,能够将一种字体写出精髓、写出神韵已是不易。 何况还是那么多种? 虽然眼下这纸上看起来有不少地方还稍显生硬,但是霍老毫不怀疑—— 假以时日,她就能写得跟原版相差无几。 他心中激动,觉得自己真是慧眼识珠。 宝意生来就该继承他的衣钵,她天生就该吃这行饭! 第52章 霍老还在因为自己后继有人而欣喜。 冬雪在旁递上了手帕,对宝意说:“郡主,擦擦汗。” “嗯。”宝意抬手接过,在额头上印了印。 哪怕这槐花胡同里树多,背阴的屋子凉快。 她写这么一幅字,也是出汗不少。 擦过汗以后,宝意又伸手去摸了摸这张纸。 刚才写字的时候,一下笔她就已经感到这张纸跟自己练字用的纸不一样了。 本来在三哥的院子里,用的纸也是顶好的。 可是比起这张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爷爷。”宝意摸着纸张的边角,问道,“这是什么纸?写起来感觉好不一样。” “嗯?”霍老从自己的欢喜里回过神来,望了她一眼,“这是烟墨阁的纸,最后一张了。” 他身体恢复以后,回到这院子里等宝意来。 时间难熬,也就重新捡起了笔。 这些日子他用掉的纸张,就如同雪花一般。 宝意的指头还在捏着纸的边缘揉搓,觉得手感甚好。 霍老看着她,说道:“这烟墨阁是京城最大的纸商。” 论造纸,他能看得上眼的也就这么几家。 宝意是第一次了解这些。 她不免好奇,问道:“爷爷,纸也有这么多讲究吗?” “嗯。”霍老点了点头,把手里这张写满了字的纸放回了桌上,背着手道,“这烟墨阁里的纸一共有两百多种。” 可这还远远不够。 霍老告诉她,有很多他们要用到的特殊纸张,即便是在烟墨阁也寻不出。 宝意听得入迷:“那要怎样?” 霍老说道:“那就要靠我们自己来造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自得的笑容。 在古董行当里,他是近乎全才的人物,论起造纸来也是一绝。 宝意听他说道:“现在你只是书画入门,回头爷爷还要教你造纸,可惜啊——” 他说着,转头看向了外面,“这院子太小了,腾挪不开。” 宝意想笑,先前他还说这里可以呢,现在又觉得小了。 不过—— 她低头看着这纸张,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以后居然还要学造纸。 霍老的目光落回她身上,意味深长地道:“这里面可都是学问。” 不说其他,就说要复制一张前朝古画。 前朝的造纸工艺,跟现在相比就已经大有不同。 而且因为战乱,许多造纸的技艺也中断遗失。 这些承载着书画的纸张,是一个作品的一部分。 甚至可以说没有它们,这样的珍品就无法留存于世。 这些等以后,霍老都会慢慢教她。 等宝意的眼光练出来了,回头看到一幅书画,她就知道这用的是什么墨,什么纸。 要造这样一张纸,里面的原料该如何配比。 需得加什么特殊的东西进去,才能呈现出这样的纸张效果。 霍老自己学这些都学了十几年。 一想到要教会宝意,就感到任重道远。 幸好他的病能治了,给了他更多的时间。 霍老收回了思绪,说道:“好了,先不说这些。现在你的书法已经初入门道,就是还有些欠缺。像颜体——”他一指宝意写的一处,“讲究的是横轻竖重,端庄、阳刚、工整,数美并举,丰腴雄浑,遒劲凛然。” 宝意忙凝神细听。 霍老再一指纸上的另一处:“而这草书,追求的又是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的境界,讲求气势连贯,自由畅达,如走龙蛇……” 霍老随口将宝意所书写的这几十种字体,都指了出处,一一拆解开来,为她细说。 将其中的运笔、结构、各家特点都揉碎了,为她透彻地分析。 即便是当世的书法大家,对这一幅字的见解,也不会比霍老更概括更全面了。 宝意原本就只是靠着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跟手中一支笔,复刻自己所练习过的字体。 依样画葫芦,没有真正融会贯通,所以显得生硬。 此刻听了霍老的话,她顿时感到茅塞顿开。 她一边听,一边点头。 感到自己运笔不畅的地方,如今也通达起来。 若是现在再下笔重写一张,定然会比这上一张更好。 霍老旁征博引,深入浅出。 一口气说完,说得畅快,却也口干。 见宝意一直点头,他喘了一口气,问她:“可记住了?” 冬雪去端了茶过来:“老先生。” 霍老抬手接过,一边喝心里其实一边在心虚。 第一次教授宝意,自己太过忘情,居然一口气讲了那么多。 小丫头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更不知记住了多少。 可宝意却说:“记住了!” 她两眼放光地望着霍老,“爷爷好厉害,我先前有许多不懂的,现在爷爷一讲就都明白了。” 简直就是醍醐灌顶。 ……真的? 霍老动作一顿,心里没底。 他以前也没收过徒,不知道自己教得行不行。 不过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有说什么。 把一杯茶喝完以后,就将杯子放回了桌上。 纸上得来终觉浅,光讲是没有用的,总要写了才知道刚刚自己的话她听懂了几分。 可是现在这里已经没有纸了。 第74节 霍老于是说道:“你的书法入了门,之后便是要不断锤炼,不断精进。” 回去练练,下回过来再写一次。 宝意点头,听他说道:“等你下次过来,这画也该走起来了。” 一听要学画,冬雪便笑道:“这个好,我们郡主画技可好了。” 以前看宝意擅长,却什么机会画,现在总算能一展所长,说不定还能震撼到老先生。 霍老已经见过宝意的画技,对她的水准心里有个估量。 他看向冬雪,似笑非笑地道:“她会的跟我要教的可不一样,回头你们就知道了。” 他说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刚刚讲了那么一通,时间过去了不少,可又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 霍老于是看向宝意,矜持地道:“今天可是留在这儿用午膳?” 宝意今日来,正是要留在这边给爷爷把灵泉水重新补起来,闻言点了点头。 这些时日以来,玉坠里的空间也没有起什么新的变化, 那些在庄上就收成的菜,放在里面还没拿出来,依然是刚刚摘下来的样子。 “那正好。”霍老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先替我去烟墨阁一趟,去买一些纸回来。” 宝意刚刚才听他说起烟墨阁的纸张,正是感兴趣的时候, 她一听要让自己去跑腿,便立刻答应了下来:“爷爷都要买些什么纸,我记下来。” 霍老摇头:“不用,你去报我的名字就行,他们知道该给你什么纸。” “好。”宝意干脆地起身,“那我去去就回。” 说着就要带冬雪一起走。 “等等。”霍老忙叫住了她,从自己的腰间取下了一把钥匙,“拿着这个。” 宝意从第一次见他就注意到了这拴在他腰间的几把钥匙。 她停下脚步,伸手接过:“这是?” 霍老让她去替自己买纸,纯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的意图是要给她这把钥匙。 他说:“拿着这把钥匙,先去钱庄取钱。” 原来这是钱庄的钥匙?宝意看着这黄铜钥匙,就立刻想起了奶奶的同款。 他们老人家都喜欢用这样的黄铜钥匙来锁住珍贵事物吗? 这个念头转过,宝意笑了起来,把钥匙推还给霍老。 霍老看着这又回到自己眼皮底下的钥匙,听宝意说道:“不用了爷爷,我有钱。” 不过是买些纸,能费多少钱?何况就算是贵,她也买得起。 霍老并不接,吹着胡子道:“我当然知道你有钱。” 宁王府把这个孩子带回去,个个都觉得亏欠了她,肯定什么都往她这里塞。 “他们把你认回去,给你田地宅子银钱,爷爷把你认下来,难道就不给你礼物了?” 宝意还想要说什么,可霍老直接把她的手推了回去。 “拿着。”他背过了身,“长者赐,不可辞,不然爷爷生气了。” “郡主。”冬雪见状,笑着劝道,“老先生既然给你,你就拿着吧。” 老先生住在这里,打扮也简朴,能给她多贵重的东西? 左右就是长辈的心意。 宝意只好说了声“谢谢爷爷”,把这钥匙收下,放进了自己的小荷包里。 霍老偷眼看她的动作,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他转过来,交代道:“先去兴隆钱庄,看看里面的东西还在不在。” “是,爷爷。” 宝意上一次在长乐赌坊赢的钱,换的银票就是出自兴隆钱庄。 银票浸透了水都没有破损,还能用。 这令她对兴隆钱庄的印象非常好。 吱呀一声,院门再次打开。 在外头树荫下歇着的马夫跟小厮看郡主又出来,连忙拉着马车过来:“郡主。” 冬雪对他们说:“去城北兴隆钱庄一趟。” 马蹄嘚嘚,宁王府的马车再次驶离了槐花胡同。 宝意没去过兴隆钱庄,冬雪也没去过。 否则看到这把钥匙,就不会这样轻易地收下来。 两人坐在马车里。 宝意拿着钥匙,看向冬雪:“姐姐说,爷爷在钱庄里放着的会是什么?” 冬雪猜测道:“可能是些黄金?”毕竟霍老年纪也这么大了,积攒了些家底也不奇怪。 两人像小丫鬟时期那样,凑在一起,一路从城西猜到城北。 直到马车在兴隆钱庄外停下,才结束了各种猜测。 宝意和冬雪从车上下来,望着钱庄气派的大门。 这兴隆钱庄气势恢宏,占地广阔,守卫森严。 已然不像钱庄。 倒好似一座山庄。 宝意开始觉得爷爷给的钥匙,能取出的可能不止是一些黄金。 “走。”她对冬雪说,“我们进去。” 冬雪也回神,应了一声,跟在她身边。 钱庄大门恢弘,内里也是气派。 数十个柜台同时运作,等候存钱取钱的人依然排满了大厅。 在兴隆钱庄出入的大多是商贾,又或者是替贵人办事的人,像宝意这样一看就出身高门的贵女带着丫鬟来这里的,实在少见。 因此两人一进来,就引起了正站在厅中听下属汇报事情的管事注意。 他思忖着这是哪家的贵女,主动迎了上来:“贵客来兴隆钱庄,不知有何要事?” 宝意看着这笑容可掬眼神精明的管事,伸出了右手,让他看到掌心半藏的钥匙:“我为长辈来取些东西。” 那管事一见宝意素白手指下掩藏的黄铜钥匙,瞳孔就微微收缩了一下。 宝意看着他的细微表情,感到冬雪扶在自己手臂上的手紧了紧。 管事再看向宝意时,神情变得比方才更添了几分恭谨。 他做了个手势,对两人说道:“贵客请随我来。” 第53章 宝意同冬雪走在一起。 两人跟随着前面的管事,穿过这热闹的大厅,进了一条幽暗的长廊。 走进长廊以后,竟是渐渐向着地下走去。 外头是朗朗白昼,可这里头却像是漆黑长夜。 没有光芒照进来,全是靠走廊里的火把发光。 宝意发现,兴隆钱庄依山而建,不止利用了山势,竟是把山中也挖空了。 从长廊一出来,他们就来到了中空的山腹里。 冬雪走在宝意身边,向着栏杆外面看去。 只见栏杆之外是黑洞洞的深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潜伏,随时要飞起来择人而噬。 冬雪心头一跳,默念着阿弥陀佛,收回了目光。 这样的钱庄内里,别说是进来抢劫,光是走在这道上就要被吓死了。 宝意听见齿轮机枢转动的声音,抬头向着山洞顶端看去,只见有数十个木厢上上下下。 有些停在地底,有些升到半空中,就在延伸出来的平台前定住。 厢门一打开,里面便有人出来,从那延伸到半空中的平台走向洞窟。 两人随着这管事来到了一处延伸向外的平台上,见到在面前等着的也是这样一个木厢。 管事抬手,示意她们进去,自己却留在外面。 宝意看了看这厢内部,又问面前的管事:“管事不随我们下去吗?” 管事恭敬地道:“在下就送到这里,下面自有人接待贵客。” 随后,也不见有人操控,这门便自动关上。 宝意跟冬雪站在其中,感到齿轮机枢的声音在顶端传来。 两人所在的木厢稳稳下行。 “郡主……”冬雪有些慌张,“我们不会掉下去吧?” “没事,姐姐。”宝意覆着她的手,又等了片刻,感到这下行的动静停了。 前面的门重新打开,木厢仿佛来到了山洞的最底层,外面有人垂手而立在等候。 第75节 “来。”宝意带着冬雪跨了出来。 这等在这里,也是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对宝意恭敬地道:“恭迎贵客,请贵客随我来。” 接下来这一段路,依然是点着火把的长廊跟台阶。 三人向着山腹里前进,不知走了多久,才又停下。 前面那一段路完全是黑的,从里面隐隐地吹来有风。 宝意望着自黑暗深处亮起的一点光芒,看着那点光芒朝着这里靠近,越来越近。 这一幕实在是吓人。 冬雪虽然害怕,却勉力支撑着把宝意挡在自己身后。 终于,那点烛光靠近了这外围的光亮。 来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仆,手里端着个烛台。 “贵客。”那带着她们来的管事说道,“请随这老仆进去。” 那老仆转过了身,手持烛台,朝着他来的原路走。 冬雪望着这黑暗的通道,几乎都想劝宝意放弃看这黄铜钥匙锁着的宝库了。 宝意察觉到她的惧意,只轻声道:“姐姐你要是害怕就留在这里,我跟他去就好了。” “不。”冬雪摇头,她怎么可能让宝意一个人去? 两人向前迈步。 那老仆手中的烛台就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她们要是跟得慢了,就会陷入黑暗。 这通道的地面是没有被平整过的,踩上去坑坑洼洼。 又走了许久,领路的老仆才在一扇黑铁门前停下。 他把手里的烛台放在了一个平台上,转过身来,朝着宝意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 冬雪小声问道:“他这是要做什么?” 宝意心下一动,拿出了自己那把黄铜钥匙,放在了他手中。 这老仆又沉默地转过头去,手中拿出了另一把黑铁钥匙,插在了门上的锁孔里。 钥匙一转动,门里面的机括就发出了声音。 第一扇门开了,后面又露出了第二扇门。 黄铜钥匙插进锁孔,打开了第二道门。 这藏在山洞底部的库房,终于在宝意面前打开了。 这里仿佛许久没有人来过。 门一打开,就可以闻到从里面扑出来灰尘的味道。 宝意跟冬雪都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 奇怪的是,里头却不阴冷,反而有些炎热。 老仆抬手,拿下了烛台,走进去点亮了里面的火把。 火光一亮,照亮了库房里的一切,冬雪倒吸了一口气,只见库房里堆得高高的都是小山一般的金子。 老仆进去点火,几乎没地下脚,都是踩在金子上。 宝意也是呆住了,从这里走过去,裙摆拂过,都会勾到鸽子蛋大的宝石。 绣鞋一踢,都能踢到龙眼大的珍珠。 老仆退回了门外。 宝意愣了许久,才拉着冬雪走了进来。 黄金在她们脚下发出滚落的声音。 这库房里最次就是黄金,连块白银都没有。 这些要怎么拿出去?这根本就不可能拿出去啊! 这个库房一搬空,兴隆钱庄岂不是要垮掉一半? 冬雪拉了拉宝意的手:“郡主……” 在宝意转过头来的时候,冬雪怔怔地道:“霍老先生说……这些都是给你的。” 这一下,恐怕是整个宁王府都没有宝意有钱了。 “什么?” 兴隆钱庄最顶层,正在翻看账本的欧阳昭明从桌后抬起了头。 他看着自己的手下,问道,“有人拿着那把黄铜钥匙来了?” “是。”管事垂目,“已经让人带着她们去了最底层。” 他站在原地等了片刻,没有听到欧阳昭明的声音,于是抬起头来看向坐在桌后的人。 管事试探着道:“大人,是不是该——” 欧阳昭明合上账本,起了身:“既然有人拿着钥匙来,就说明霍老找到他的传人了。” 他站在桌后,想起当初自己接手这兴隆钱庄,改造成了现在这样才说动了霍老,让他把毕生的家财都存放在这里。 霍老从那时身体便开始不好,生了隐退之意。 他说过,若是没有传人,那么在他百年以后,这些留在兴隆钱庄的钱就任由欧阳昭明处置。 可是现在,竟然有人拿了他的黄铜钥匙前来库房里取东西? 欧阳昭明似是自言自语:“这兴隆钱庄,有三分之一都是霍老支撑着建起来的,他的传人既然来了,我作为钱庄的东家,也应该去见一见。” 管事应了声是,看着欧阳昭明的身影从自己面前经过,又听他问道,“来的是什么样的人?” 管事忙道:“来的是个少女,带着个丫鬟,穿着金贵,却是面生,不知是哪一家的贵女。” “贵女?”欧阳昭明在门前略略一停脚步,侧过头来。 他俊美的脸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然后才转了过去,离开了这屋子。 山腹之中,从最顶端降下来一个木厢,直直地往着最底端去。 直到触及地面,木厢才停了下来,厢门打开,从里面迈出来欧阳昭明的身影。 他一踏上这平台,方才来接宝意跟冬雪的管事便出现在他面前。 从最顶层到这最底层隔得这般远,他们之间竟似有特殊的传音方式。 欧阳昭明一来,这管事便知晓,能出来迎接。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人还在里面?” “是。”这跟在他身后的管事说,“刚进去不久,还没出来。” “好。”欧阳昭明一抬手,从墙上取下了一只燃烧的火把。 这山腹深处,重重机关布置,下来一趟就要转三个人带路。 不过他自己下来,却不需要这么麻烦。 走到那黝黑不平的通道处,欧阳昭明拿着火把,一人走了进去。 走到那山洞开的门前,他看到守在门边的聋哑老仆。 那老仆见欧阳昭明过来,只对他行了一礼,却无法出声提醒在库房里的人。 库房里已经点燃了火把,欧阳昭明站在门外,看到了在这满窟的金银珠宝中的少女。 其中一个打扮的像丫鬟,站在一旁。 另一个衣饰金贵,正蹲在地上捡起一颗宝石,拿在手里对着火光看着。 “姐姐你看——”蹲在地上的少女举着宝石,脸颊上露出个浅浅的梨涡,向她面前的人道,“这是不是很像雪球儿的眼睛?” 欧阳昭明看清了她的面孔,站在门边开口道:“是你?” 宝意猝不及防地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维持着举起宝石的动作转过了头。 只见欧阳昭明站在门口,身上穿的依旧是一身青衫,那双春水般的眼眸映出了她的影子。 宝意连忙站起了身。 欧阳昭明看到她脸上的意外跟一闪而过的惊慌。 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到了冬雪身上。 上一次他见宝意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鬟。 这一次却带着丫鬟出来了,有趣。 所以说,她的身份到底哪一次是真,哪一次是假? 宝意站直了身体,敛衽朝他行了一礼:“见过欧阳大人。” 欧阳昭明再次调转目光,看向了她。 宝意这段时间由宁王妃亲自教导着各种礼仪,也学得很快。 冬雪听见宝意叫这突然出现在门外的人“欧阳大人”,顿时意识到这是兴隆钱庄的主人,当朝太尉,于是也连忙跟着行礼:“见过欧阳大人。” 欧阳朝明收回目光,看向冬雪。 这在灵山寺遇到过的少女是个狡猾的,欧阳昭明没有问她。 他微微一笑,问起了冬雪:“你家小姐是?” 像大周朝的其他人一样,冬雪也被欧阳昭明的恶名所威慑。 他一问,她就条件反射地回答道:“回大人,我家小姐是宁王府的永泰郡主。” 永泰郡主?欧阳昭明听着这耳熟的封号。 原来是宁王府刚认回去的女儿,是那天在御书房皇上让自己来定封号的那个? 宝意听他的声音带着调侃地响起,说道:“上次见你还是个小丫鬟,这次见你就是郡主了。下次见你,你又会变成什么?” 第76节 第54章 宝意从见欧阳昭明第一面开始就怕他。 她见他杀人,怕的不是他的手段,而是他的态度。 他杀死那些人,对他来说就如吃饭喝水一般,再平常不过。 现在,哪怕宝意已经是宁王府的郡主了,她也依然怕欧阳昭明。 因为这个身份震得住其他人,却震不了他。 欧阳昭明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紧张,温文尔雅地道:“这里不是谈事的地方,郡主不如到顶层一叙。” “好。”宝意僵硬地点头,拉着冬雪就想走。 可欧阳昭明又叫住了她:“郡主入了宝库,却要空手而回吗?” 他一开口,宝意就心里一突,她弯腰捡起了刚刚那颗宝石,然后说道:“就拿这个吧。” 宝石在金子堆中,因为看起来像雪球儿的眼睛,所以宝意才去捡了。 欧阳昭明示意外面的老仆将宝意从库里拿走的宝石记下。 那老仆竟像是不需要用纸笔,直接记在了脑子里。 宝意和冬雪这才从里面出来。 又像刚才开门的时候一样,老仆重新关上了这两扇门。 将黑铁钥匙收回袖中,将黄铜钥匙给了宝意。 这下子,宝意不敢将黄铜钥匙再随便放在小荷包里了。 可一时间也不知该放在哪里,只好将手上的绳子剪了下来,把钥匙挂了上去。 她想起爷爷的腰间除了这以外,看上去好像还有三把,竟然就这样挂着到处放。 “好了。”宝意把绳子套回手腕上,对欧阳昭明说,“大人请。” 欧阳昭明于是擎着火把走在了前面,声音传来,说道:“郡主当心。” 然后便领着她们从这底层离开,又乘上了木厢。 光是和他处在同一个空间里,宝意就感到了压迫。 冬雪更是冷汗湿衣。 等木厢停下,欧阳昭明先出去,两人肩膀立刻塌了下来。 他们这是来到了最顶层。 欧阳昭明带着宝意来到他的书房,有人前来送茶,又退了出去。 冬雪站在宝意身边,见这青衫书生般的俊美公子看了自己一眼,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本不该在这里,可是她担心欧阳昭明对宝意不利。 尤其他们两个不知还在哪里见过。 冬雪不得不硬着头皮留下。 欧阳昭明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对宝意说:“郡主刚刚去的,就是霍老的宝库,那只是其中一间。” 宝意下意识地道:“只是其中一间?” 所以说,爷爷在这里是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宝库,里面还有多少这样的宝物? 欧阳昭明告诉她:“你的钥匙可以开得了最底下的三个宝库。” 他说着翻了翻账本,垂着眼睫对宝意说道,“郡主可知如今国库中有多少钱?” 宝意仍在刚才的震惊中,条件反射地问道:“多少?” 欧阳昭明抬眼,温声道:“折合成黄金,一共是一亿三千万两,而你刚刚看到的那一部分就不止这个数了。” 冬雪在旁捂住了嘴,怕自己发出失礼的声音。 她真是完全没有想到住在那样的院子里,穿着那样朴素的老先生竟有那么多的钱,而且还随手就把这些都给了宝意。 宝意因为过于震惊而麻木,耳边听见欧阳昭明的声音在说:“我接手兴隆钱庄的时候,用了足够丰厚的条件,才说服霍老把钱存在这里。否则的话,这么大的一笔钱,这天下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让他存放。” 他说着,从旁边拿过了一副黄金打造成的算盘,随手一振。 宝意听见算珠响的声音,目光落在其上,只觉得用黄金打造真是奢侈。 可是再跟那宝库里的东西比较,完全就是小巫见大巫。 欧阳昭明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算盘上拨动着,垂目对宝意说:“兴隆钱庄的大半运转都是由霍老宝库里的东西支撑的,任何人拿这钥匙过来,都可以从兴隆钱庄把这些钱全部提走。” 宝意想象了一下,要是全部提走,就算是折合成兴隆钱庄最大面额的银票,也要装满几箱。 欧阳昭明说:“但是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宝意原本也没想这么做。 可听他这么说,宝意就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欧阳昭明一振手中的算盘,把这些算珠拨回原位:“要是郡主把底下的钱都拿走,兴隆钱庄就会无法运转,整个北周也会受到影响。退一万步讲,就算郡主要拿这么大一笔钱去做些什么,也要先提前几日通知钱庄,好让他们有所准备。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像霍老一样,继续把这些财宝留在这里。” 宝意等着他的后面的话。 果然,欧阳昭明抬起了眼眸,继续说道:“我是这兴隆钱庄的大东家,霍老就等同于二东家,你拿到他的钥匙,也就是继承了他的一切。这些财富放在这里不动,每年兴隆钱庄都会给你四百万两的分红。” “四百万两白银?”宝意被这个数目惊到。 “不。”欧阳昭明却轻笑一声,仿佛在笑她的无知,“四百万两黄金。” 房间里彻底无声。 也就是说,宝意拿到了黄铜钥匙。 就算不去动这里面的财富,每年她也会收到四百万两黄金的分红。 这样的财富增长,这样的回报,只有由欧阳昭明坐镇的兴隆钱庄才给得出。 难怪爷爷会把钱都放在这里。 宝意在震惊中忍不住又想,可爷爷这么有钱,为什么却独自一个住在灵山寺的后山上,不请人照顾他呢? 欧阳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开口道:“郡主一定是好奇,为什么霍老有这么多钱,还无人在他身边照顾,要去灵山寺后山住?我原本也是派了人到他身边去伺候,只是他都不要,我便把人撤回来。” 宝意忍不住皱眉:“大人既然知道他身体不好,他说不要人,你就没有暗中派人去看着?” 欧阳昭明身边什么人没有?连帝王的朝臣都不一定能多过他。 那么多人想要他的命,那他身边像白翊岚那样的影卫肯定也培养了很多。 怎么就不能派个在灵山寺守着? 这样的话,爷爷在院中间晕倒就不会无人发现,要等到她来才看到了。 欧阳听到她的话,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他说:“郡主可知,霍老与我有过约定?若他身死,死后又无人持钥匙来,这些留在兴隆钱庄的财富便由我处置。既然是这样,我为何还要让人盯着他,不让他死?” 宝意听着欧阳的话,只觉得此人真是心狠乖戾又无常。 再一想到如今是自己拿着钥匙,总感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也像那日在灵山寺的院子里那些无形却锋利的丝线一样,能够勒住自己的喉咙。 她强自令自己不在他的注视下露怯,开口道:“如今爷爷身边有我了,爷爷自己的身体也要大好了。” “那便好。”欧阳昭明似乎对这件事不在意,问她,“所以郡主是要将这些钱全部取走,搬回宁王府去?” 宝意忍住了一个寒颤,勒令自己毫不后退地望着他:“今日只是来看看,暂时先不取。” “好。”欧阳昭明点头,又问,“那日后这分红,是送到宁王府上去?” 宝意听他字字不离宁王府,仿佛是在拿着王府要挟自己,背上一片冷。 她只能硬着头皮道:“定个日子,我会派人来取。” 冬雪在旁,已经完全僵住了。 宝意说完,觉得自己再撑不下去,便从桌前站起了身:“大人,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她说着,转身拉过冬雪就要从这房间里离开。 欧阳坐在桌后,唇边噙着一抹情人般的微笑。 宝意听他的声音温文尔雅地响起:“来人,送一送郡主。” 从这兴隆钱庄出来,冬雪腿都软了,一上马车,就簌簌地发起了抖。 宝意对着赶马车的小厮道:“走快点。” 然后才对冬雪说:“姐姐,没事吧?” “没事。”冬雪望着她,心有余悸地道,“这欧阳太尉真是令人害怕。” 明明长着那么好看的脸,可是像传闻中一样喜怒无常。 冬雪忍不住问道,“郡主是如何认识他的?” 宝意没有将灵山寺那场屠杀告诉她,只说道:“不过就是偶然遇见的。” 冬雪见她不愿多说,想着原本以为得到那宝库里面的东西是件好事,可是一看外面还有这么一只镇守的恶龙,顿时就不想再来这深渊里一趟。 马车去了烟墨阁,宝意也没有心情逛,只要小厮去向阁里说了要来取霍老订的纸。 那烟墨阁的伙计一听便点头,竟让人装了一马车的纸跟着宝意走。 宝意掀了帘子,见了这么一马车的纸,还愣了愣。 她想付钱,可是烟墨阁的伙计却说:“这些钱都是已经付过了的。” ……那爷爷还刻意要让自己先去兴隆钱庄一趟? 宝意回过味来,他就是想用那金库里的景象来令她大吃一惊。 马车调了头走在前面,烟墨阁的马车跟在后面,一前一后地向着城西的槐花胡同驶去。 第77节 等到了院门外,宝意和冬雪再下来,烟墨阁的伙计跟宁王府的小厮们便合力,把马车上码着的纸张都搬了出来,搬到了院子里。 霍老站在屋檐下背着手指挥道:“都搬进屋子里去,放在桌上就行。” 宝意看着他们忙碌,等到马车上的纸都搬进来了,她才同霍老一起回了屋里。 霍老检查纸张,宝意站在他身后。 冬雪知道宝意肯定要将刚才的事情同霍老说。 于是就和刘嫂子一起去了厨房做午饭。 霍老一转身,见了宝意这一脸凝重的样子,便知道她肯定是下过兴隆钱庄的最底层了。 宝意把门关上,把黄铜钥匙从手上解了下来,说道:“这钥匙还给爷爷。”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回来之理?”霍老推开了她的手,“何况你是我的孙女,也是我的传人,有你照顾我,以后我便用不着这些阿堵之物了。” 他说完,却看到宝意仍是不愉的样子,眉宇间又带着愁意。 霍老心想,小丫头应该也没那么小气,那些东西也不至于把她愁成这样。 她心有胆气,还有硬骨,这看着倒像是在里面遇到什么人。 他一想那钱庄里有谁,心中便明悟,说道:“欧阳今日是在那兴隆钱庄,你见到了他?” “嗯。”宝意点了点头,“瞒不过爷爷。” 知道爷爷其实完全不缺钱,自己先前那些事情在他眼中可能像小孩子一样的笑话,宝意却不难堪,只要爷爷愿意就能过得比她想象的好,这是好事。 她只是一想到拿着这把黄铜钥匙,就又要跟自己避之不及的欧阳昭明有交集,就觉得这把钥匙像是烫手山芋,连带着它背后象征的那些财富也格外的灼人。 霍老摸着胡子:“我猜欧阳定是说了一番话,话里话外地让你别动那些金库里的钱,只老老实实按期拿他的分红就好?” 宝意听着霍老这简直像是在现场听了他们的对话,只望着爷爷。 她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说道:“他还说爷爷你——死了更好,这样那些钱就都归了他。” “没错。”霍老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两步,“当初我与他就是这么约定的,否则以欧阳那不做亏本买卖的性格,如何会愿意拿出四百万两黄金这样大的数额来做分红?” 他转过身来,对宝意笑了一声,说道:“爷爷这一生为盛名所累,为这身外之物所累,多少人贪图我的钱财,所以我才到老都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我跟他欧阳昭明打交道,就是因为他把谋夺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不像旁人一样,用各种手段掩饰自己的野心。” “可是——”宝意站起了身,“我不明白,他谋那么多做什么?论权势,他是当朝太尉,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论钱财,他掌控着兴隆钱庄,又开着长乐赌坊。无论何事经过他的手,他都要从中捞取一笔,他贪墨得这许多,私库怕是比国库还要充盈,所有人都奈他不何,由他予取予夺,怎么还要——” 这人实在是无法无天,乖戾嚣张。 这是要将整个大周朝都掌控在他手中,谁也奈何他不得吗? 霍老一乐:“你真这样想?” 宝意一愣,听他说道,“他将这样一副面孔展现给天下人看,可是两任帝王无论那些言官如何直谏,朝中大臣如何想要扳倒他,帝王对他却始终不疑,还让他在这太尉的位置上坐得稳稳当当,这难道不令你起疑吗?” 宝意确实疑惑。 她迟疑地问:“如果不是这样,那真相是什么?” 霍老开口,为她解了惑:“人人都知道欧阳昭明是从嘉定之乱之后开始被重用的,却没多少人知道他是孤儿,养父是监察院的头子。从那个地方出来的人,忠诚于大周朝,忠诚于这个国家,谁坐在龙椅上,他们就效忠谁。那些监察院的人个个都活得像苦行僧,你觉得怎么会生出像欧阳昭明这样的异类?所有人都以为他富可敌国,从各地送上来的进贡都像是流进了他的府中,可是谁又知道他转手就把这些送去了其他地方? “宝意,一个国家要从战乱中恢复元气是很难的,想要从那些商人官员手中掏出他们积攒的贪墨的银子,这世间更是从来都没有人能做到。 “除非,你是一个比他们权势更大、更贪的奸臣。” “他们可以贪,但是大头都要流入你手中。” “钱进到欧阳手中,转手就由监察院的人直接投向了其他地方,重建被战乱毁坏的城池。疏通运河、迁丁、赈灾练兵,哪样不用钱? “国库空虚,他跟你说的怕都只是一个空壳数字。连年灾害,成元帝又要减赋轻徭,国库哪里支撑得起那么大的开支?都是从他手中拨出去的。 “便是他经营兴隆钱庄跟长乐赌坊赚到的银子,也大多都流向了各地,没人知道。” 宝意听着爷爷的话,脑海中浮现出了欧阳昭明那张总是似笑非笑的脸。 霍老看着她的神色,笑了起来:“江南一带如今又在闹水灾,多少良田住宅被冲毁,无数灾民流离失所。死的人多了,尸体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再加上天热,又闹起了瘟疫。有很多人都不得不携家带口背井离乡,这些灾民想来很快第一波就要抵达京郊了。” 大周朝才平静多久,又闹起这天灾人祸,朝中要用钱的地方自然又多了。 本来霍老把这些钱财当成身外物,一心只等死,欧阳昭明要用钱,怎么也还有这放在兴隆钱庄最底层的财富。 可是宝意却偏偏冒了出来。 她拿了霍老的黄铜钥匙,这些钱财有了新主。 欧阳昭明见了她,自然要吓吓她,免得宝意真的把这些钱都提走了,让他无得回转。 霍老摸了摸胡子,总结道:“你若是真要提,欧阳多半也不会阻止。你又是宁王府的郡主,对他的话无需在意。” 城外,一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灾民正在朝着京郊的方向走。 一个小女孩儿牵着父亲的手,手中拄着一根木头做的拐杖,脚上的鞋已经磨的完全破了。 她舔了舔干渴的嘴唇,望着还看不见的京城问道:“爹,还要多久才能到京城?” 那牵着她的汉子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 这烈日炎炎,一路走过来,别说是孩子,就是成年人也受不住。 他在烈日下眯着眼睛,说道:“就在前面了。” 那小女孩又问:“等去到京城,我们就能有饭吃了吗?” “会的。”她的爹低下头来,对她笑了笑,抬手擦掉了女儿脸上的一小块泥渍,“会有的。” 小女孩看起来因为这句话重新生出了力气,又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夏日的蝉声中往前走。 宁王府,洛家姐妹在花园的凉亭中乘凉,等了许久也没有见宝意回来。 眼看天色近午,两人便从亭中起身,说道:“我们回姑姑那儿去吧。” 她们掀开垂下的轻纱,从亭中走了出来,刚刚宁王世子曾站过的花树后现在已经空无一人。 洛家姐妹携手朝宁王妃的院子走去,等她们回到院子里,她们的母亲徐氏与宁王妃的话也差不多说完了。 见她们两个回来,徐氏看了看外面,然后问女儿:“你们表妹呢?没跟你们一起过来吗?” 洛芷芙道:“娘亲,我们在表妹的院子外等了她一上午,也没见她回来。” 徐氏闻言一愣,看向宁王妃。 宁王妃也有些意外,随即才露出刚刚想起来的表情,转头对徐氏说:“你看我,都忙昏头了。宝意昨日便跟我说今天上午要出门,刚刚同你说着话,一时间竟忘了。” 徐氏对两个女儿说:“听见你们姑母说的话了?都快坐下吧。” 洛家姐妹有些不高兴地应了一声“是”,才在桌旁坐下了。 红芍已经让人端了熬好放凉的绿豆沙进来,又为两位表小姐拿来浸过凉水的帕子,让她们可以擦一擦汗。 宁王妃看着两个侄女,对她们笑道:“要见宝意倒也不急于一时,过些时日王府要办赏花宴,到时候你们再来,你们表妹到底是刚回来,在这京中贵女之中也不认得什么人。还是要你们两个带着她,指点着她,才好让她不那么慌。” “是,姑母。” 宁王妃正要同她们两个再说点什么,就听见外面的动静。 她抬头,透过夏日轻薄的帘子往外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院子外走了进来。 “王妃。”红芍站在门边,看得清楚,转头对着屋里的宁王妃说道,“是柔嘉小姐。” 一听是柔嘉,洛家姐妹便一起转过了头看向门口。 从前柔嘉在府中,无论去哪里身后都总是跟着一大群人,如今她过来,却只有她一个人,而身上穿的衣服也不似往日鲜艳。 徐氏看着宁王妃,宁王妃也看向她。 两人都不知道,柔嘉在这时候过来是要做什么? 柔嘉来到宁王妃的院子里,却没有像从前那般直接进来,而是在屋外跪下了。 她低头朝着屋里的宁王妃,口中称道:“柔嘉求见母亲。” 为了不让追究于她,柔嘉身上担着的仍然是宁王府养女的身份。 她这样叫一声“母亲”也是不逾矩的。 宁王妃转向了她,看着跪在门外的少女,到底是感情胜过了因陈氏而起的厌弃。 她开口道:“进来吧。” “是。” 柔嘉这才起身从门外走了进来。 少女望向坐在宁王妃身旁的徐氏跟洛家姐妹,苍白的面孔上只有宁静和恭顺。 “见过舅母,见过两位妹妹。” 徐氏对她点了点头,洛家姐妹也不情不愿地起身,回了一礼。 柔嘉像是没有看见她们的不情愿。 宁王妃看着她说道:“你身体刚好,为何不在院中休养,反而过来了?” “回母亲的话,柔嘉的身体已经大好了。”柔嘉抬起了脸,一双眼睛望着宁王妃,眼中有着克制的孺慕,“只是听闻江南闹水灾,有许多灾民都流离失所,不得不朝着京城来。我病中的时候,宝意妹妹曾为我在妙华庵抄经祈福,如今她好不容易回到了母亲身边,我也想为母亲和妹妹做一些事。” 宁王妃心中一动,问道:“你待如何?” 柔嘉说:“我想用我这些年手中的积蓄,在城外以宁王府的名义施粥,也算是为母亲和妹妹祈福,抵消我……的罪过。” 第55章 她的罪孽?她有什么罪孽? 柔嘉那个停顿,指的明显是陈氏。 她这个表现,令宁王妃跟徐氏都大为意外。 只要是知晓内情的人,都知道此刻柔嘉对自己的身世该何等的避之不及。 可她却没有回避,还想着要赎罪。 这些年她占了宝意的位置,占尽了宁王妃对女儿的宠爱,手里的钱应该也不少了。 从前的柔嘉只会想着如何享受,哪会去关注江南水灾? 宁王妃心中叹息,这孩子怕是想了很久,才想出这个办法。 第78节 能把宁王府给予她的,她又不该享有的这些恩情,全都还出来。 柔嘉看着两人的表现,垂下眼睫,挡去了眼中的光芒。 从知道自己身份已定,不会被赶出去以后,她就开始谋划了。 她现在到底身份尴尬,很多事情都不能做。 因此,她必须得寻求一个契机。 好让自己从这尴尬的处境中摆脱出来。 她要自己掌控自己命运,她不是宁王府的附庸。 重活一世,尽管没了玉坠在手,可是她却有着前一世的记忆。 她的谋划便落在了这里。 没了身份正统,她所能求的便是名声。 有了名声之后,做任何事都能名正言顺许多,也能——也能引起萧璟的注意。 她所谋划的第一步,便是这场肆虐江南的洪水。 借这个机会自请到城外去开设粥棚,安抚灾民。 宁王妃这些年待她如亲生女儿,给她的体己不少。 哪怕从前的柔嘉用钱大手大脚,但是在她手中剩下依然很多。 这些钱用来开设粥棚,向灾民施粥,能够引起的动静足够大了。 徐氏先前还在想着,柔嘉要是足够孝顺的话,就要主动提出离府。 现在看来,她不光是孝顺,而且也有心思。 她坐在宁王妃身旁开口道:“这是好事,只是柔嘉你是如何知道江南水患的?” 女儿家养在闺阁之中,对外头的事情自然知悉得少。 相比之下,看看她这两个女儿,就什么都不知道。 “回舅母。”柔嘉说道,“江南水患的事,是我在休养中无事可做,听丫鬟们说的。” 她的院子里也有祖籍江南的小丫鬟,听到水患之事,哭得很是伤心。 柔嘉便把自己的知情套在了她身上。 她顿了顿,又道:“我想做这个,还有一个原因。” 宁王妃问:“什么原因?” 她现在看柔嘉,那因为她是陈氏之女的厌弃又减少了,只觉得这不愧是自己一手教养出来的孩子。哪怕不是她们宁王府的骨血,也有她们宁王府的风范。 柔嘉垂着眼睛,轻声道:“宝意刚回到母亲身边,想来母亲是很快要带她见京中夫人们与贵女们。这些人是什么样的,母亲和舅母都清楚,宝意这样回来,她们肯定会有许多风言风语,说不定还会说到宝意面前。” 她这话完全说到了宁王妃的心坎里。 宝意当时也是这么说的。 宁愿不办这赏花宴,也不要这些人来对着他们宁王府冷嘲热讽。 柔嘉似是忍不住痛苦与歉疚,身形在原地轻微地晃了晃,才说了下去:“宝意这些年受了这么多的苦,明明就在我面前,我却一无所知。我所占的都是宝意的,所以除了为宝意跟母亲祈福之外,我想这施粥赈灾的事对外说,就说是妹妹的主意。” 洛家姐妹看着柔嘉,觉得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她们完全不认识。 从前的柔嘉,哪里会这样替人着想? 要是有什么风头,她定然要一个人出尽了。 柔嘉抬眸,目光坚定地望着王妃。 从她眼里完全看不出什么野心,只有一片沉静。 她说:“到时候有我从旁协助,还有府中管事,更有母亲在,事情定然不会出什么差错,也不会令妹妹费神。这样一来,等到赏花宴之时,那些人听了妹妹这布粥赈灾之举,就谁也说不出半句不对。” “好。”宁王妃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望着柔嘉,“便依你。” 宁王妃原本想留柔嘉在自己院子里用膳,可是柔嘉得了她的准许之后便说道:“那母亲与舅母便继续谈事情,柔嘉先回去了。” 说完朝她们行了一礼,就再次退了出去。 看着她独自一人在这烈日下离开了院子,往她的来处去,洛家姐妹依然没有反应过来。 徐氏看向宁王妃:“先前倒是我想岔了,觉得柔嘉素来娇养,如今情况一变,还担心她会让你头疼。今日一见,到底是你教养出来的好孩子,难为她想得出这样的法子来。” 不光解决了她自己身份的尴尬,还宁王妃养育她的恩情,最要紧的是还为宝意挣了名声。 有了这施粥之举,他们宝意回到这京中的贵女圈中来,名声自然就不同。 宁王妃眼角微热,拿起手帕压了压眼角,才对徐氏说:“嗯,到底是我们宁王府养出来的孩子。” 还是善良的,更重要的是哪怕遭逢大变,也没有堕了心志。 徐氏倾身靠近了她提醒道:“灾民确实快要聚集过来了,柔嘉这提出的搭粥棚的事,你可得抓紧了。” 第一个做这事的人叫率先垂范,等到做了第二个、第三个,那就不稀奇了。 “你说得对。”宁王妃说道,“我这便吩咐下去。” 槐花胡同。 冬雪和刘嫂子一起做好了今天的午饭。 冬雪的手艺向来是好的,而刘嫂子跟李娘子在庄上待了一段时间,也得了她不少教导。 等她们忙得差不多了,宝意又起身到厨房里去,炒了一道青菜。 这青菜是她从玉坠的空间里拿出来的。 她今日没有在水中倒入灵泉,就想看单独吃从灵泉边的土地里种出来的菜会有什么效果。 青菜下锅,发出滋啦的声响。 宝意身上的衣服如今穿着是好看,可是却不像从前那般利落。 她一手炒菜,一手还得提着袖子。 还好,炒青菜是很快的,不消片刻便出了锅。 宝意端着这盘菜从厨房里出来,冬雪伸手接过,夸赞道:“好香啊。” 她只夸了宝意一声,没有说什么郡主不该下厨。 宝意今日出来只带着冬雪,就是因为知道她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对着自己指手画脚,多多限制。 “爷爷。”宝意擦着手,跟在冬雪身后进了屋,“吃饭吧。” 霍老早就坐在桌前等着了,说道:“桌上的菜不是够多了,怎么还要炒?” “那不一样。”宝意一边说着,一边在桌前坐下,“我在我三哥院子里种了菜,爷爷还记得吗?” 那院子里种的菜如今都已经收回来了,尽管是种在普通的土壤里,也是用了混了灵泉的水浇灌的,长得分外喜人。 宝意今日过来,也带来了一部分。 刘嫂子放在了厨房里,宝意刚刚便是偷偷替换了其中一捆,好做给爷爷吃。 祖孙二人坐在桌前,开始用膳。 宝意拿着筷子,第一筷下去就夹了自己炒的青菜给霍老,说道:“爷爷尝尝我种的菜。” 霍老本来有些挑食,不过在宝意这里却是完全不存在的:“好,爷爷尝尝。” 他夹起青菜放入口中,顿觉满口生香,鲜甜味美。 宝意望着他:“爷爷,怎么样?” 霍老直接道:“再来点。” 宝意笑了起来,又给他夹了两筷子。 冬雪侍立在一旁,给两人布菜,说道:“老先生别只顾着吃菜,也吃些肉。” 霍老于是把肉夹在了菜叶子里,一口吃了下去。 这一顿饭下来,霍老就着这盘菜,把桌上的食物消灭了大半。 他撑得差点打了个嗝,想着真是奇怪,宝意做的菜就是不一样,总是格外的好吃。 而且吃下去之后,还感到仿佛有一团热气在腹中凝聚不散。 他自从得了这病,便是在夏日满身阴寒,最近虽然是有所好转,可也没有这样仿佛有暖流自丹田朝着四肢百骸流淌。 宝意听他感慨了一句:“舒坦。” 这从灵泉边种出来的菜,大部分进了霍老的胃,宝意也尝了尝,感觉没有他那么深。 就是平常吃饱喝足之后,浑身舒适的感觉。 她自从有了这玉坠空间,也就是第一次进来的时候饮过那一捧,之后再用的量,都比不上给三哥跟爷爷用的多。 可即便这样,宝意也依然感到自己最初喝下的那一捧水在持续起着作用。 她的记忆力变强了,几乎可以说是过目不忘,感官也变得更加灵敏,甚至连动作也变快了。 从她那次接住宁王太妃,到刚刚写下这篇赋,都证明了这一点。 她手腕上悬着沙袋练字,无论前一日练得手多么酸软,第二天醒来依然不会有劳累感。 若不是因为这样,她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就练出这几十种字体。 这灵泉于她,真是改变了她很多。 可最重要的是—— 宝意看着吃饱喝足以后,打起了哈欠的爷爷。 最重要的是它治好爷爷的病,又能治好三哥的腿。 “爷爷。”宝意起身,“吃完饭先起来走一走,消了食再去午睡。” “嗯。”霍老接受了孙女的关怀,由她扶着到外面走了走。 这烈日照在身上,竟也不觉得刺肤了。 走了两圈,宝意便扶着他回到了房里。 第79节 霍老一躺下,很快便睡着了。 宝意交待刘嫂子:“若是爷爷没醒,到了时间也把他叫醒。”不然白天睡得太多,晚上他就睡不着了。 刘嫂子应下了,宝意走回外间。 冬雪问:“郡主,那我们便回去了?” 宝意却道:“等等。” 她来到了书桌后坐下。 爷爷刚才跟她说的那些事,始终在她脑子打转。 宝意抽出一张洒金笺,用最看不出笔锋的簪花小楷写了一封信,交给冬雪。 “姐姐,让个稳妥的小厮把这信送到兴隆钱庄去,就说给他们东家。” 冬雪拿着,也没多问,便去外头寻了个机灵的小厮,把封好的信给了他。 那小厮送的信,独自去了兴隆钱庄,而其他人则上了马车,回宁王府。 兴隆钱庄顶层。 欧阳昭明拿着这封信,看着站在面前的属下:“永泰郡主让人送来的?” “是。”那管事从小厮手中接到了信,立刻便送了上来。 欧阳昭明放下笔,拆了信,在这上面看到了秀致的簪花小楷。 他看清了上面写的内容,坐在书桌后笑了一声。 管事看着他的表情。 他们东家平常这么笑的时候,是要杀人,可是现在看起来却不大一样。 管事于是壮着胆子道:“东家心情很好。” “没错。”欧阳昭明随手把信件放在了一旁,继续埋首于账本,“今年那四百万两分红免了。” 宝意一封信,里头寥寥数语。 说起江南水灾,定下了今年那四百万两分红的去处。 让欧阳大人替她捐出,悉数用在赈灾上。 第56章 从江南来的第一批灾民已经到了城外。 这人少的时候还好,他们不会进城,只会在外面待着。 可是等到后面第二批、第三批来了之后,门外聚集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就会成问题。 为了这事,今日在朝堂上成元帝已经听大臣们吵了一遍。 欧阳太尉今日告病没有上朝,他们就吵得更加没有顾忌。 成元帝的头都被吵得疼了,退朝之后谁也不见,只留了宁王在书房。 书房里,他跟宁王一坐一立。 直到此时,没人在旁吵吵了,成元帝才向宁王说了自己的忧虑。 “如今国库空虚。”成元帝叹息一声,“若是国库依然像皇兄在位时那么充足的话,倒也没有什么关系。” 是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就是皇帝也寸步难行。 宁王只能说道:“陛下容臣想想办法。” 若是换了别人在这里,肯定要对成元帝说让欧阳大人从他的私库中拿些银子出来,替国库出了这笔赈灾银。 毕竟成元帝是君,欧阳昭明是臣。 欧阳昭明位极人臣,尊崇无比,这一切都是帝王给的。 可是宁王在这里,他为君王分忧,就不会说这样的话。 尽管成元帝依然心焦,但是看着靠谱的旧友,也感到焦虑被分走了一些。 带着帝王的期许和一肚子的思虑,宁王回到了府中。 一踏进屋里就看到宁王妃把府中几位管事都叫来了,正吩咐着什么,而女儿正在小厨房。 宝意自回来之后,虽在府中也有了自己的院子,但还是晚膳是同父母一起用的。 她非常珍惜跟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而且每日都要亲自在小厨房做一道菜。 她嘴上说着这么多年在父母身边,却没能侍奉,如今都要补偿回来。 实际上,却是为了强健宁王与宁王妃的身体。 原本不想女儿累着,可宝意这般纯孝,宁王与宁王妃也就随她去了。 宁王进院子时,宁王妃刚好同管事们粗略地安排好了布粥的事。 见宁王回来,不似往日轻松,而是一脸忧色,宁王妃便对他们说道:“都先下去吧。” “是。” 管事们同王爷见过了礼,一一从宁王妃的院子离开。 红芍端来了宝意一早准备好的清茶,送到宁王面前。 宁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感到清茶入喉,奇异地抚平了心中的焦躁。 他不由得看了看杯子,然后才放在一旁。 宁王妃关切地道:“王爷今日为何如此忧心忡忡?” 宁王叹了一口气,说道:“江南水患,如今那些灾民已经逃难到了京城,若是不好好安置,怕会有麻烦。” 这是宁王妃今日第三次听到江南水灾的事了。 第一次是柔嘉来自请搭建粥棚,施粥赈灾,第二次是次子临渊过来,说起城外有灾民汇聚。 他见灾民里有几个孩子可怜,还把自己带着的食物给了他们。 宁王听她叹息道:“能让渊儿都愿意分享食物,可想而知,城外的灾民是有多可怜了。” 这些都是大周朝的子民,他们千里迢迢逃难到这里来,是指望帝王能给他们一跳活路。 他们不能把人这样赶出去,可是要安置,又谈何容易? 宁王妃两手交握,置于腿上:“这么多人,吃住首先就是大问题。” “没错。”宁王头疼地道,“陛下的意思,是在城外先临时给他们搭建棚户,让他们暂时住着。” 等江南的水患治好,再让他们慢慢地迁回去,或是迁去别处人丁稀少的地方。 说到搭建棚户,这倒是小事了,军营的兵卒便可以完成,材料也易取。 就是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要如何让他们吃饱饭才是问题。 宁王妃听到这里,对宁王说:“说到这个,我要跟王爷说一件事。” “何事?”宁王问。 宁王妃于是把今日柔嘉来说的那些话告诉了他。 宁王听完,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想不到这孩子竟然有这样的想法。” 谁说不是呢?宁王妃想。 若不是她的母亲陈氏做下了这样的恶行,这便是普通人的女儿,他们宁王府也会继续养着。 同王妃的唏嘘不同,宁王却是越想,越觉得这就是自己要寻的法子。 这京中的高门大户,家底都是丰厚的。 只不过让他们平白拿出来给城外的那些灾民,这些人怕是都不愿意。 可若是有人站出来先做了表率,引得皇上夸赞,再赐下赏赐,那么之后人人都会竞相效仿。 尤其今上的几位皇子都还未成婚,京中想把女儿嫁入皇室当皇子妃的高门大户不在少数。 只要他们宁王府一开了先河,博了贤名,让宫里配合着放些风声,他们为了将自己的女儿推出来,肯定也会跟着这么做的。 宁王越想越妙,最后忍不住拍着大腿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王爷笑什么?”宁王妃莫名其妙。 宁王示意她附耳过来,宁王妃听着丈夫的话,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哭笑不得。 她忍到最后,噗嗤一声跟着笑了出来,随即无奈地道:“王爷说这话可得小声些,别让旁人听了去。” 为了解决灾民的食住问题,竟是连今上的皇子们都算计。 宁王乐不可支地摆手,道:“无妨。” 以他对成元帝的了解,这个无本买卖成元帝肯定会做的。 反正他那几位皇子也是时候选妃了,要是借着这个由头能够缓解一下眼前的窘境,他怎么可能不配合? 何况他们宁王府都做了第一个托,等到那些人回过味来,肯定又要骂他们宁王府狡猾。 尤其是镇国公府,一定跳得最高,骂得最大声。 可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连这个都不在意了,成元帝还有什么好说的? 宁王想起刚才管事们都在这里,于是问道:“刚才我回来,你就是在跟管事们安排这件事?” 宁王妃点头:“对。” 宁王说道:“好。”旋即又微微皱眉,说道,“柔嘉说要将所有体己都拿出来,用于施粥赈灾,可是名声却都让宝意占去?这样不好。” 这到底是柔嘉的善心。 即便是她觉得自己鸠占鹊巢,夺了宝意这么多年的父母宠爱,要想法子将这不属于她的一切都还回来,可他们做父母的却不能任她这么委屈。 宁王妃听宁王说:“柔嘉到底是要出嫁的,以宁王府养女的身份出嫁,也该有一些嫁妆和体己。她有这份心便好了,你这些年给她的体己也不少了,便让她拿出一半出来用于赈灾。宝意那份也还是一样,由她自己出,柔嘉出多少,宝意便出多少,她能拿得出来的。” “如此甚好。” 第80节 宁王妃也觉得宁王这个安排更合适,旁人听了也不会觉得是宝意平白占去了柔嘉的功劳。 而至于宁王后面说的那句——宁王妃笑了起来,说道,“我知道王爷那日把女儿叫进书房里,是把自己的私房钱给了她。” 宁王干咳一声,被妻子戳穿自己藏了私房钱到底是有些尴尬的。 正当他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在小厨房忙碌完的宝意回来了。 一进门见了宁王,她便欢喜地叫了一声:“爹!” “鱼儿,来。”宁王妃朝她招手。 待女儿坐到身边之后,宁王妃便同她说了府里打算到城外去搭粥棚,为这些灾民施粥的事。 宝意一听,立刻点头:“好啊。” 这是好事,做这些事情便是为祖母、父母积福了。 她虽然也写了一封信给欧阳昭明,让他将那四百万两的分红捐出用以赈灾,可是那财富是自己骤然得的,便是给了出去,宝意也没有什么为灾民做了实事的感觉。 现在一听府里准备去为他们施粥,宝意心里才踏实了。 从江南来京城,路途遥远,而水灾中死了那么多人,江南如今正在闹瘟疫。 这些人千里迢迢地过来,身体不好,就更容易发病。 瘟疫要是在城外蔓延起来,那就更可怕了。 城中天花疫情才刚平息不久,经不住这样再一次。 借着施粥的机会,宝意正好可以将灵泉水也混些进去。 只是放在熬粥的水里,只放少量。 这样便只是为他们补足一些元气,强身健体,不会引人注目。 这玉坠的空间与灵泉作用实在是太过神妙,要是被人发现,定然会遭来灭顶之祸,甚至可能祸及家人。 宝意愿意做些好事。 但她不会拿自己好不容易认回来的家人冒险。 她会小心再小心,低调再低调。 见女儿如此懂事,宁王妃十分欣慰。 她说:“这施粥赈灾的想法原是柔嘉提出的,娘亲都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我们鱼儿只要到粥棚去看一看,站一站就好。” 是柔嘉提的? 宝意一听,第一反应便觉得这与她性子不符。 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想亲自去办。 这样一来,才好不引人注目地把灵泉水放进去。 可是她还没开口,宁王便说道:“这件事情让女儿自己去吧,你在后方坐镇看着就好。” 宁王妃听了,转头看向宁王。 宁王望着妻子,说道:“你也教了我们小鱼儿这些时日了,眼下便是一个好机会,让她试试。” “是啊,娘亲。”宝意忙随着父亲的话说,“女儿很想为灾民做点什么,你便让女儿试试吧。” 宁王妃被宝意的恳切打动了。 她点头道:“好,那这件事情便交由你和柔嘉去做,几位管事会从旁辅佐。有什么做不了的,也可以向他们求助,实在不行,还有娘亲在。” 一家三口在一起,很快就把这件事商定了。 曾经的郡主院子中,柔嘉独自坐在桌前。 她那些装珠宝、银票的盒子也都拿了出来,正放在桌上。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计划被改变了。 只想着很快,借着这个机会,自己便可以再次翻身。 而且最要紧的是,几年后将在朝野中声名鹊起,权势甚至会盖过如今的太尉——欧阳昭明的人,也很快会在这些流亡的灾民中出现。 此时的他,还只是个半大少年,由欧阳昭明捡了回去,才成了他的一条看门狗。 自己不能错过这个在他一无所有、穷途末路的时候,出来帮他一把的机会。 来日他飞黄腾达,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饭之恩。 柔嘉眯起了眼睛。 前世,江平便是因为怜悯了这少年,才换来了他的一世守护。 直至病死,她也没受过什么磨难。 这样的助力落在江平那样的蠢货手上,真是可惜了。 要是她能把他收为己用,那他能为她做到的事,可就多了。 第57章 第二天一早,城门在晨光中缓缓打开。 听见声音,聚集在城外的灾民都睁开眼睛。 只见从高大的城门中出来了一支车队。 马车上都载着辎重,车轮印在地上,留下的印痕都比往常要深。 这是宁王府的马车,上面有着宁王府的标志。 可惜灾民们不认识。 这些灾民醒得早的,都目光呆滞、精神不足。 他们一路走来,干粮早就吃光了,都是靠着啃树皮跟草根撑下来,也没有干净的水。 他们不敢太过于靠近城门,可也不敢离得太远。 在这里正好可以看到巍峨城墙,又不至于妨碍到别人,以至于被驱赶。 只是要去有水源的地方,需要走好远,不干净的水喝多了,人也会生病。 他们嘴唇干裂,想着这是哪一家的车马,如此气派,这么早出城,又不知是要去做什么。 这支车队从城门出来,转眼就来到了他们近旁。 灾民们都坐直了身体,望着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些人,想着这是要做什么。 就看到这些人在空地上飞快地搭起了几个粥棚,然后生起了火,在这火上架起了巨大的锅。 灾民之中,那个穿着破旧鞋子的小女孩小声道:“这是……这是爹说的食物。” 她的爹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是……” 昨日他跟女儿说,到了京城就会有东西吃。 可是来到城外以后,他却没有办法为她找吃的,又这样让她饿着肚子过了一晚上。 今日看到这城中的善人出来施粥,这汉子真是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来,囡囡……”他伸手拉起了女儿,“我们过去……” 周围的其他灾民也是一样,看到那边有给他们施粥的动静,都立刻生出了力气,从地上爬了起来,朝着那个方向聚集过去,就怕去得晚了轮不上自己。 “他们过来了。”先行到来的王管事看着那些灾民朝着这个方向过来,只在晨风中眯起了眼睛,拍了拍手,对身后的那些小厮说道,“你们看好了,让他们排好队。” 这粥熬好还要一定的时间,让这些灾民先排好队,分粥的时候就不会乱。 “是,王管事。” 那些负责维持秩序的小厮见现在这一波灾民还不算多,而且大多也都是怯怯的,倒也不怕。 他们一字排开,站在了粥棚前,等着这些灾民走近。 在灾民们来到离粥棚还有好几步的地方,前进速度缓下来的时候,小厮们就扬声道: “我们是宁王府的人,今日来是为大家布粥的!” “你们一个个都排好队,不要冲撞,轮流来,人人都有!” “是是是!” 灾民们听到真是来给他们布粥的,顿时都应和起来。 人群中,有许多人都朝着宁王府的下人们千恩万谢,说道:“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这群都是良民,因为天灾而落成这样,其中还不知多少人会被迫沦为奴隶。 真是可怜了。 王管事越众而出,对着这群千恩万谢的灾民说道:“这要谢,便要谢我们郡主。” 灾民们蓬头垢面,同这衣着金贵的管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王管事的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在这晨风中让所有人都能听见:“今日布粥,是我们宁王府永泰郡主跟柔嘉小姐的意思,也是她们出钱为大家做的。我们郡主跟小姐不求其他,只求大家都能平安地活下来,撑到水患解决,重归故里。” 他这一番话,说得这些背井离乡到京城来寻求活路的灾民都泪流满面。 而宁王府的永泰郡主跟柔嘉小姐的名字,也都深深地刻在了他们的心中。 这是他们来京城之后,最先对他们伸出援手的人,而且还是宁王府的金枝玉叶,这样能够顾念他们,实在是菩萨心肠。 那由她爹牵着的小女孩望着王管事回到了粥棚里,于是扬起头来问她爹爹:“爹,这位大人说的郡主跟小姐在哪里?” 她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郡主跟小姐都是贵女,能为咱们开粥棚已经是慈悲了,那样金贵的贵女,怎么会来这里——” 他的话还没说完,从大开的城门又出来了几辆马车,这几辆马车上的装饰明显比先前的车队要更华贵,而马车停下以后,从上面下来的几个贵女更是如同仙女,叫这群灾民看得自惭形秽。 那小女孩也怔怔地望着这些好看的姐姐,想着这就是先前那位大人说的郡主小姐们吗? 见宝意、柔嘉和洛家的两位小姐过来了,王管事立刻从粥棚后绕了出来。 这第一日来布粥是他的事情,别的管事则在忙着调度其他。 这是宁王府的善举,宁王妃也让两个侄女一起来了。 第81节 “郡主,柔嘉小姐,两位表小姐。” 王管事依次同她们打了招呼,看到宝意跟柔嘉身上今日穿得简便。 倒是洛家的两位小姐穿得反而金贵。 这一看便知谁是来做事,谁是来凑数的。 他收回目光,听柔嘉问自己:“王管事,一切可都安排妥当了?” 柔嘉一面说着,一面用有些忧心的目光看着这些灾民。 从听到王府这么快便有了动作,再被宁王妃叫到院中,见到坐在她身旁的宝意,柔嘉便知道自己的计划或许不能按原本的计划进行了。果然,宁王妃说赈灾的钱让她只需要一半,剩下的就自己留着,而她出多少,宝意也出多少。 这倒也没什么。 柔嘉原本打算把全部钱财一次捐出,不过是不想落人话柄,又显出自己不贪图富贵。 既然宁王妃开口让她只出一半,那么这些钱就名正言顺是她的了,日后也有用处。 在宫中斗争那么多年,柔嘉已经习惯事事都留后手,走一步算三步。 虽不能给宝意留下个陷阱,但她也没有把宝意视作对手,倒也无妨。 她那些体己里,拿出一半的银钱也有好几万两,足够有分量。 只是当看到来的不止宝意,洛家姐妹也要趁这一阵东风搏个好名声时,柔嘉便知道自己需要做的比原先预计的更多些,才能出彩。 王管事同她汇报着,柔嘉表面上听着,实则心不在焉。 她如今的关注点都在宝意身上。 宝意脖子上正戴着那枚她还回去的玉坠,就同曾经的她戴着这枚玉坠一样。 若用血染了这玉坠的是宝意的话,现在她得回去这玉坠也有一段时间了,早该进了那空间里。 得了灵泉的改造,任何人都会变得跟以往不同。 可柔嘉看她现在除了穿着得好,打扮得比以往更精神,看起来还是处处同从前一样。 根本没有多少变化。 所以说,得到玉坠的人不是她? 尽管这么想,柔嘉还是没有掉以轻心。 这一次出来,正好跟宝意在一起,可以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发现玉坠的秘密。 粥很快就熬好了,发出了米香。 饥肠辘辘的灾民闻到这个味道,都已经快要忍不住了。 队伍超前推挤了一下。 这熬粥的水是在府中就一早备好的。 宝意清早去检查这些准备的时候,已经在要用的水里都各倒了一两滴灵泉。 现在只消等粥熬好,分发下去便是。 柔嘉在这里问王管事话,宝意就亲自去了粥桶前。 她从小厮手里拿过了那把大勺,在桶里搅了搅,感到这粥比她想的要稀。 宝意有些困惑,备下的米明明量是够的,为何现在这粥这么稀? 柔嘉看到她的动作,又注意到她微微皱起的眉,感到有几分好笑。 到底是刚回到府中,又是刚回到这个位置上,不懂其中的道理。 她本来等着宝意出丑,可是没有想到,宝意却并没有问。 宝意只放下了勺子。 “粥已经熬好了,我们这便分发下去吧。” “是,郡主。” 热腾腾的粥水分装进了碗里。 这些碗也是宁王府带来的,考虑到灾民手上没有盛的容器。 等他们喝完粥以后,就把碗还回来,放在桶里简单地清洗过,再用热水一烫,又可以给下一个人用。 宝意亲自掌勺,将这些熬得半稀不干的粥都舀进了碗里,递给排队到自己面前来的灾民。 在离她几步以外的地方,柔嘉也同样拿着勺子,在亲自为灾民分发。 宝意看了她一眼,柔嘉的动作虽然不是很熟练,但是也没不忙乱,更没有不情愿。 宝意收回目光。 她想,看来这辈子没有得到玉坠,对柔嘉来说是件好事。 柔嘉没有做坏事,那她这辈子就可以是个清清白白的人。 这些粥虽然熬得稀,可也是粮食。 这样滚烫的一碗下肚,立刻就让灾民们的胃都仿佛活转过来。 他们用上了手,将沉在底下的米粒扒进了嘴里,将这碗里的一切都舔得干干净净。 手里拿着空了的碗,他们又听见宁王府的人说道:“到左边去,都领一碗解暑的汤药喝了。” 宁王妃不止让她们施粥,而且也准备了汤药。 只不过汤药都熬得稀稀的,药性不猛,喝起来也不苦。 一碗稀粥,再加上这一碗淡淡的汤药,两大碗水下肚,倒也让他们有了饱足感。 洛家姐妹站在分派汤药的位置上,接过那些粘着灾民手上泥渍跟他们唾液的碗。 两姐妹止不住地流露出厌恶的神色,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受这样的罪。 看宝意跟柔嘉,完全不在意跟这些脏兮兮的灾民接触。 可她们一个是刚回王府,想要树立名声,另一个是从云端被打入泥里,想要翻身,都是费尽心机,所以才忍受这一切。 她们又不需要! 两姐妹对视一眼,心中皆想—— 她们只来这么一次,之后打死也不来了! 很快,这来的第一波灾民每人一碗粥、一碗汤药都分完了。 而太阳也从清晨的温和变得炽烈起来。 他们在吃完这些东西之后,就不敢长久地留在粥棚前,都纷纷退去了。 宝意也忙出了一身汗,终于能够歇一歇。 冬雪端来了泡好的茶:“郡主。” 宝意伸手接过,看着这些灾民就坐在烈日下,无遮无挡。 这周围没有什么树荫,他们站在这粥棚底下都感到了热,何况是这样被直接暴晒? 宝意捧着茶碗,心想能不能有个法子为他们遮阳。 正想着,就听到城门的方向又有了动静。 包括柔嘉在内,所有人都转头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只见城中军队拉着许多木材出来,显然是要在城外为这些灾民搭起临时的棚户了。 柔嘉的目光凝在为首那个骑马的熟悉身影上,整个人都定住了—— 是他,是萧璟。 第58章 萧璟是柔嘉两辈子的执念。 他既是上辈子她没有得到的人,也是这辈子她重生的理由。 柔嘉甚至觉得,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就是为了让她可以再见到萧璟。 萧璟今日身上穿着紫色蟒袍,显得格外俊逸。 驻守皇城的虎贲营由他统领。 这出来安抚灾民、为他们搭建临时棚户的事情,成元帝便交给了自己的第四子。 柔嘉望着他控制着身下的骏马,朝这个方向走来,然后勒停了坐骑。 萧璟坐在马背上,朝着身后的士兵抬起了右手。 那些士兵立刻从车上搬下了木材,开始来到空地上,有条不紊地搭建起棚户来。 灾民聚集的城郊是相对适宜安顿的地方,地势高,四周空旷。 虎贲营搭建的棚户都是工部设计好的。 现在只搭起外围,等把灾民安顿下来之后,再慢慢地完善。 这些刚刚吃过东西的灾民看着这些在空地中忙碌起来的士兵。 意识到方才是宁王府的贵人来为他们施粥,现在则是朝廷的军队来为他们建起能够住的地方,一路流亡的众人顿时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们现在有地方住了! 只要能够活下来,有片瓦遮头,他们之后便能够靠自己的双手在这里开垦。 像生命力强的野草一样,在新的地方生长。 这些军士的动作很快,而且也非常沉默。 这些灾民都躲在一旁,并不敢上来干涉。 萧璟骑在马上,望着那已经没有人在排队的粥棚。 他今日接了父皇的命令来安顿灾民,没想到出来之后会在这里见到有人搭粥棚施粥。 第82节 他看向了其中一个粥棚,正好是柔嘉所在之处。 见萧璟的目光扫过来,柔嘉的心立刻在胸膛里跳了起来。 她两世为人,曾经攀上这世间最高的巅峰。 可是在自己真正喜欢的人面前,她还像当初那个少女一样 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也藏不住这喜欢。 上一世江南水灾,这些灾民过来的时候,她并没有到城外来施粥。 也就不知道来帮这些灾民搭建棚户的是萧璟。 她在慌乱中,想起自己今日的装扮。 今日她摒弃了素日的华服,选的是极其素净的衣裳。 她身上的配饰也不多,发间只以普通的绢花装饰。 这样的装扮应当是萧璟喜欢的。 上辈子萧琮曾夸过她是人间富贵花。 这大周朝人人皆爱牡丹艳丽,柔嘉也以此自矜。 可偏偏萧璟却不是她得到灵泉之后变成的美丽模样。 对这位曾经的四皇子,后来的璟王来说,他喜欢的只是柔弱的小花。 无论是贵女中他一开始留意过的人,还是他后来娶的妻子,容貌都只能算是清丽。 甚至还有些小家子气。 柔嘉喜欢自己后来的样子。 可是重活一生,她要得到萧璟的注意,圆满了自己的执念,她就愿意做他喜欢的样子。 柔嘉心想,自己现在在这般模样,他自然会留意到的。 果然,萧璟看过来的时候,目光就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的视线就像是一只蝴蝶,翩翩地停在柔嘉的心头,令她的心湖泛起涟漪。 不知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能不能映入他心中。 在萧璟身旁,谢临渊也看到了自家王府在这里搭建的粥棚。 虽说宁王府的二公子存在感不高,不过他也是到了年纪,在虎贲军中领了差事。 他跟萧璟向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这次好友出来办差事,他也一样跟着来了。 谢临渊就听萧璟问道:“那是——” “什么?”谢临渊看着今日灾民吃了王府布的粥,样子看上去已经好些了,放心之余听到萧璟的声音,才收回了目光。 他看向萧璟的目光所落的位置,看清了少女的面孔,于是说道:“那是柔嘉。” “柔嘉?”萧璟把站在那里的少女同记忆中对比了一番,眼中流露出些许意外。 他移开目光看向旁边,在那里,宝意正在灶前忙忙碌碌。 她穿得比萧璟上一次见她要好太多,可是离金枝玉叶又还是有一段距离。 远远地看着新的一批难民又要来了,宝意手里掌着勺子,同其他人一起煮起了新的一锅粥。 她这个充满活力的样子,倒是跟那个雨天从屋顶跳下来的那一瞬间爆发出的坚韧重叠在一起,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冬雪在旁给她擦了擦汗:“郡主别太累着,让别人来做也是可以的。” 宝意却摇了摇头:“我想自己来。我刚刚还在担心他们在这太阳下暴晒会不好,可是你看,虎贲军这就过来了,我们想要帮到他们,只要给他们提供食物就可以了。” 这样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到一起来帮助这些灾民,宝意作为其中一份子,也充满了干劲。 她边搅动着这粥,边要蹲下去看火。 冬雪忙道:“我来就好。” 见她已经蹲下去添柴,宝意于是继续手上的动作。 在动作的间隙里,她又忍不住抬头看向了萧璟跟二哥所在的方向。 这是自那个雨天得到四皇子的帮助之后,宝意第二次见到他。 那日他递给她,让她包扎伤口的手帕还在宝意这里。 她没拿回自己身份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还能跟萧璟再有交集。 可是现在两个人却差不多是在同一个阶层了,要再跟他说上话也不难。 宝意想,也许自己能寻到机会把那条手帕还给他。 该同他当面道谢,谢他那日出手相助之情。 她想着,就发现萧璟也在看着自己这个方向。 见自己看过去之后,骑在马上的俊美青年也朝这边微微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依然清冷,整个人在这炽阳下显得无比尊贵。 宝意一愣,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回过神来也朝他颔首示意。 柔嘉发现萧璟的目光只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就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见他在看着宝意。 柔嘉看着这一幕,心中就升起了自己喜爱的东西被人所侵占的感觉。 这感觉曾经出现在她人生的很多时刻。 比如宝意占据了奶奶的关怀,又比如脖子上挂着自己所没有的玉坠。 柔嘉经历了那么多,在皇宫里待了那么久,改变了很多。 可是有一点却是始终没有变的。 就是她不允许任何人觊觎她要的东西。 她明明已经是这样柔弱的姿态,正是萧璟喜欢的样子。 为什么他还要注意宝意多过注意她? 尤其看到宝意向他点头的动作,这二人竟仿佛还有过些交流,柔嘉心中被触怒的情绪就更像野草疯长。 这个世界已经同她上一世所知的十分不一样了。 是,宝意已经顺利地认祖归宗,可是在这之前,她也不过就是宁王府的一个小丫鬟。 一个小丫鬟,如何能够跟萧璟有交集? 柔嘉的焦点原本不在宝意身上,顶多想看一看她是不是那个得了玉坠的人。 她并无意跟宝意在这宁王府里一争高下,她的视野不只局限于一隅,她看的是更高的利益。 可是现在,柔嘉却觉得宝意挡了自己的路——她吸引了萧璟。 若不是要在这里等着自己要等的人,而且如今她在这王府中又没有重新站稳脚跟,没有自己得力的人,柔嘉定要先知道,他们之间究竟什么时候有过交集。 随着烈日在头顶偏移,来到正午的时候,从江南一路赶来的灾民也已经抵达了四批。 粥棚里,众人熬粥施粥的动作就一直没有停下,他们第一轮带出来的薪柴和米还有水熬了几轮粥,堪堪够分给这些逃难来的灾民,而那些虎贲军的将士,他们这边就顾不上了。 还好士兵们也随身带了水跟干粮。 在棚户搭建的时候,他们一批轮换一批。 一批先休息,坐下来进食,另一批继续,等到休息的人好了以后又把他们替换下来。 这原本空旷的城郊之地很快便建起了可以遮阴挡雨的棚户。 架构是用处理过的木头做的,而顶上遮蔽的则是用干草牢牢地扎好了。 用干草来铺房顶,这不是需要太多力量的活,所以那些第一批到来的灾民在看他们把框架搭起来以后,也渐渐凑了上去,试探着问这些士兵自己能不能帮忙。 这毕竟是为他们搭建的,由他们自己加入来一起办,进度就能够更快。 萧璟点了头,灾民中尚有力气的青壮年都加入到了这工作中,在烈日下挥汗如雨。 只要搭好了这些,今日他们就可以不用在空旷的地方休息了。 宝意见这棚户搭得比想象中要矮,人要从那门进出都得弯着腰。 她有些困惑,不知为何不搭得高一些。 不过早上她见这粥水熬得稀的困惑,却在这一天过去以后得到了解释。 这些来到京城求活路的灾民实在是太多了。 若是像她想的那样,把这些粥都熬得实了,府里调度过来的米一时间只怕是不够用。 而且他们多日未曾进食,有这样半稀半干的粥水果腹已经不错,何况粥棚设在这里,清晨中午晚上连着供应了三顿,能给他们提供足够的饱足感了。 这样等后面粮食调集得多了,渐渐再把这粥水里米的量加起来,便会让他们惊喜。 而若是一开始用得多,到后面却无法调集够的话,反而容易让一开始习惯了的人心生怨怼。 这就是人心,便是要施舍善意,也不能完全不加以考虑。 日渐西斜,粥桶里的最后一勺粥也被舀了出来。 那轮即将落入山下的斜阳照在这勺中,在粥水上留下了霞光。 宝意将这最后一勺粥多给了面前这抱着孩子的妇人,妇人对着她千恩万谢。 宝意看她先用这碗粥喂了怀中抱着的孩子。 等到孩子狼吞虎咽地吃了小半碗之后,剩下的她才一口喝干了,归还了碗。 宝意将勺子放回了空空的桶里,望着眼前这经过一日已经大不同的城郊空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粥棚里所有人都是从早忙碌到晚,除了早早离开的洛家姐妹,其他人都是坚持到最后。 明日他们还要继续来施粥,这搭起的粥棚并不用收起,只把用过的桶和那些碗都搬回马车上去,等明日来的时候再一并带来。 白天这空地上没有地方遮阴,所以马匹都是解了套,放它们稍远处的树林里吃草。 柔嘉在粥棚里等了一天,也没有见到自己要等的人。 第83节 她猜对方应该不是随着这几批灾民一起过来的,可能还要等明天后天才能见着他。 在粥棚里站立了一天,柔嘉也几乎没有怎么休息。 因为有萧璟在,她自然要做到最好,才能给他留下最好的一面。 她抬手按揉了一下肩膀,心中并不急,她会等到的。 树林里,今天来布粥的人当中有女眷,整日没有回去,当然会出现人有三急的时候。 便有丫鬟守在这里,单独拉起了屏障,让女眷过来的时候可以安心地解手。 柔嘉从屏障后出来,用一旁准备好的清水洗了手,看到那些马正在被套回车上。 马儿在长满植物的地方,自然会低头去吃这些植物。 柔嘉看到其中一匹还没被套起来的马正在啃食长在灌木丛边的一丛植物。 那是……柔嘉皱眉,认出了这马正在啃食的是有毒性的马醉木。 这种植物喜阴,在这背阴的地方竟然生长了好一片。 马在不停地撕扯着叶片,然后咀嚼着,那一丛马醉木已经叫它啃得秃了。 柔嘉原本想要开口叫管马的人来,却看到那管马的小厮拉住了这马的缰绳,把它拉向了宝意乘坐的马车。 柔嘉站在原地,静静地放下了抬到一半的手,看着这匹马被套上了车。 宝意不是她的目标,她不需要对宝意主动下手。 只是看不惯她今日占据萧璟的注意。 她不动手,却也不会去提醒。 等回到马车上,从挑起的帘子看到宝意上了那马车,柔嘉唇上划过一丝微笑,重新放下了帘子。 套车的马出了问题,坐在马车里的人有事没事都是有可能的。 就看宝意这一世的好运能维持多久了。 若是不好运死了,也怨不得她。 第59章 冬雪扶着宝意上了马车,自己也登了上来。 两人一坐好,车队就开始悠悠地启程。 来施粥的贵人从这里离开,那些灾民也朝着这个方向下跪。 即便是在车厢里,也可以听到外面他们感谢的声音。 冬雪掀开了帘子,看了看外面的景象,心中叹息。 她放下手,收回目光,就看到宝意在抬着手按揉肩膀。 宝意看上去这样疲惫,也是难怪。 今日她做的事甚至比冬雪做的还要多。 “郡主今天累坏了。”冬雪说,“晚上回去让丫鬟给你好好按按。” “嗯。”宝意点着头,放下了手,“你回去也是好好休息,明日我们还要来。” “是。”冬雪对她微笑,自然知道宝意不会只来这么一天。 朝廷在搭建棚户区,可是这几日聚集来的灾民显然会越来越多。 即便是萧璟的虎贲军,也没有办法一下子就顾及得到那么多,还是要靠他们宁王府来支援着。 若是京中有其他人见了,会跟一起来做施粥的事,那么他们就能轻松多了。 车队入了城门,那些载着物件的马车在前面,主子们的马车在后面。 这个时间,城中活动的人已经少了,那些摊贩也都撤了摊。 所以马车行进的速度就比来的时候要稍微快一些。 柔嘉坐在自己的马车上,身子随着马车轻轻地摇晃。 宝意的马车就在前头。 等那匹马一出问题,她立刻就能听见。 太阳下山之后,空气中的余热也没有散去。 晚风从窗口吹进来,柔嘉看得到走在旁边的虎贲军。 她知道,萧璟就在她的马车后。 萧璟今日也是在这城外待了一日。 他的虎贲军留下了一小部分在城外守着,大部分人跟萧璟一起回去。 宁王府的车队在前,他们就缀在后面。 谢临渊骑在马上,跟萧璟并行,嘴里说道:“好累啊,好饿啊。” 他们入了城,那漫天的霞光就通过这一扇门映照在虎贲军的身上。 本来应当是非常雄壮英武的气氛,都被谢临渊这句话给打破了。 萧璟策马,行在他身旁。 他单手持着缰绳,背脊挺直,丝毫看不出疲态。 谢临渊的抱怨一落下,他便开口道:“你今日什么都没做,累什么?” 谢临渊听了这话,立刻不忿地道:“可我今日也什么都没吃啊。” 他本来想着今日来城外,妹妹那里应该会有好吃的。 结果过去一看,宝意没有准备,柔嘉也没有准备。 他只能委委屈屈地喝了冬雪准备的茶,就回来跟其他士兵一起啃干粮。 萧璟没有说话。 谢临渊还去了一趟粥棚,萧璟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过去。 成元帝继位,他成了皇四子。 地位尊崇,身份贵重,可跟军士在一起的时候,他的作风还是同从前一样,没有变。 正是因为萧璟在军中能够跟下属同甘共苦,从不把自己当皇子,所以他在军中才这样有威望。 若不是来之前欧阳昭明派人来叮嘱,怕又有人趁着这一次天灾混入灾民当中,意图扰乱大周朝,萧璟都要去跟自己的下属一起搭建棚户。他不能动手,便只能等在这里,望着自己的军士动作,倒是注意到在粥棚那边,宝意跟柔嘉都做了很多事。 他看着两个人从早忙到晚,中间只坐下来歇了几次。 萧璟想着,便对委委屈屈的好友说:“你连你的妹妹都比不上。” 谢临渊闭上了嘴,他对这个事情没得反驳。 他骑在马上,望着走在前面的两辆马车。 宝意跟柔嘉分别坐在其中一辆上。 弱小无用但能吃的宁王二公子嘀咕道:“她们两个比我想的厉害多了。” 宝意也就算了,她没有柔嘉这样娇生惯养。 可是柔嘉竟也坚持了一整天,这就很出人意料了。 谢临渊说着,就看到宝意乘坐的那辆马车在队伍里歪了一下。 赶车的小厮见这马突然不听话,于是抡起了鞭子,在马臀上抽了一记。 他骂道:“你这畜生,不好好走,颠着郡主怎么办?” 这一鞭下去便闯了祸。 那套在马车上的马仰头长嘶一声,两只前蹄猛地离地。 坐在车辕上的小厮脸一白。 下一刻,这匹马就突然开始加速,脱离出了车队,朝着旁边的道上冲去! 宝意跟冬雪坐在马车里,被狠狠地摇晃了一记。 小厮用力地勒着缰绳,嘴里说着“吁——”,可竟然控不住这马! 他白着脸大骂道:“你这畜牲发什么疯?!” 可这平日里温顺的马却完全控制不住,只管狂窜。 宝意跟冬雪被晃了一记,又感到车子加速,然后左摇右摆起来,顿时都伸手撑住了车壁。 冬雪急道:“外面怎么了?!” 小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说道:“冬雪姐姐,这畜牲突然发疯,我——啊!” 车轮碾过地上的一颗石头,马车猛地一震,把这毫无防备的小厮给震了出去! 他大叫一声,手松脱了缰绳,整个人滚到了地上。 这一下,马彻底脱了缰。 它发出嘶鸣声,在这出城的道上横冲直撞起来! 无人控制的马车越过了前面的车队,柔嘉坐在车厢中,听到这动静终于来了。 她向前探身,掀开了帘子。 只见那马车发疯一般越跑越远,从里面正在传来惊叫声。 “宝、宝意!”谢临渊被这变故惊住了,在那马车上的是宝意! “郡主——” 车厢里,冬雪拼命地拉住了宝意。 两个人在车厢里面颠来颠去,想稳住自己,这马车里偏偏没有可抓的地方。 第84节 冬雪又想护住宝意,可是哪里护得住? 车厢里原本烧水的壶都从颠簸中掉了出去。 幸好这炉子里现在没有生火,里面也没有热水。 宝意单手死死地抓着窗户,听着从两边传来的风声。 “福禄!福禄!”冬雪急得连叫了几声那小厮的名字,都无人回答。 “福——啊!”冬雪再要叫,马车便猛地一震,让她整个人都朝着帘子的方向跌去。 “姐姐!”宝意忙一把拉住了她,“姐姐别松手!” “郡主——”冬雪两手抓着宝意,在宝意的手腕上都留下了淤青。 宝意一手死死地抓着车窗边缘,把冬雪硬生生地拉了回来,这要是在高速行驶的马车中摔出去,指不定就没了性命。 把冬雪拉回来以后,马车又猛地一晃。 宝意立刻松开了抓着车窗边缘的手,牢牢地护住了冬雪的脖子跟后脑。 然后被这一震,整个人向着旁边撞去! 冬雪听见宝意闷哼一声,不由得慌了起来:“宝意?!” “没事——”宝意的手背狠狠地磕在座位上,迅速起了一片乌青。 后面的人都追了上来,那摔在地上的小厮忙对谢临渊喊道:“二公子,郡主还在马车上!” 前头的几辆马车也在试图追,可车身笨重,如何能追得上? 柔嘉撩着帘子,看着那马车跑远,就等着那马一命呜呼。 这要是翻倒在地上,怕是连带着里面的人也会断手断脚。 不知道宝意要是残废了,还能不能继续引起萧璟的注意? 柔嘉想着,脸上刚要露出笑容,就听到耳边一阵马蹄急促。 紧接着,一匹黑色骏马就载着一个紫色的身影朝着那个方向追了上去! 柔嘉一愣,望着那个疾驰而去的背影。 一反应过来,她撩着帘子的手立刻就在上面抓紧了。 柔嘉眼中满是怒火跟不敢置信,为什么萧璟会追上去?! 萧璟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在他身后,谢临渊跟他的副手也跟着朝那辆失控的马车跑去。 “驾!” 马车里,冬雪被颠撞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 她抓着宝意的衣服,声音颤抖地叫她:“郡主——” 宝意的背又在车上狠狠地撞了一下,仍旧紧紧地抱着冬雪:“姐姐别怕!” 她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马车上! 不知道这拉车的马为何突然发了疯,要是这样撞上哪里,两个人怕是都要有危险。 从被风吹得舞动的布帘中,宝意看着外面飞掠过去的景象,这马车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她们根本没有办法跳车。 宝意单手抱着怀里的人,朝着耳后抬起了手。 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暴露玉坠她也要这么做,可是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带着活人进去。 她从未试过。 就在这时,从窗外掠过一个紫色的身影。 萧璟弃了他的马,直接落在了她们的马车上。 一旁,那匹黑色的骏马依然在跟马车平行的位置上奔跑。 萧璟伸手握住了马的缰绳,试图控马。 可是这马已经完全发疯了,呼吸急促,完全不受控制。 萧璟目光一沉,在几十米以外就是一个转角,这马只怕不会像清醒的时候一样避开,只会直接撞上去。 他不再迟疑,直接弃了缰绳,转身掀了帘子。 车厢里,两个少女抱成一团,他朝面向自己的宝意伸手:“过来!” 这时,他的副手跟谢临渊也已经追了上来,就跟在这马车旁。 宝意抬头,望进萧璟清冷的眼睛里。 萧璟看她毫不迟疑地一伸手,将怀里的冬雪推了过来:“先救姐姐!” 因着这一推之力,宝意整个人向后跌去,背再次撞上了椅子。 “郡主——” 冬雪被骤然推离,随即感到自己被四皇子牢牢地抓住。 萧璟用力一拉,就把冬雪从车厢里拉了出来。 谢临渊骑着马,看到他从里面拉出了个人,顿时握着缰绳大声道:“阿璟把人扔过来!” 萧璟看都没有看他。 宁王二公子练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别说是接住一个人,怕是会直接被砸得从马上掉下去。 “凌云!” 萧璟沉声叫了自己的副手,“接着!” “啊——!”冬雪感到自己被一股大力抛了出去,在半空中脸色煞白地发出了惊叫,可是很快就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怀抱中。 凌云接住了她,一勒缰绳停住了马。 谢临渊在他身旁,也勒住了马。 凌云一声唿哨,萧璟的坐骑也跟着停下了。 如今,路上就只剩下这马车在冲向石墙。 这失了常性的马儿已经看不清路,发出一声长嘶,就要一头向着石墙撞去! 萧璟毫不犹豫地一矮身钻进了马车。 宝意摔在地上,正试图支撑着自己起来。 萧璟一把揽过了她。 然后,不带停顿地朝着车厢后壁击出了一掌! 冬雪苍白着脸坐在马上,就看到车厢后壁猛地碎开,木屑飞溅! 而刚才把自己推了出来,自己却留在了里面的宝意则被四皇子抱着从里面掠了出来! 两人在那整辆马车狠狠地撞上墙之际,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第60章 砰——! 长街尽头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城中的许多人都忍不住出来看。 只见一匹马撞在了石墙上,脑浆崩裂。 整个马的身体都软了下来,倒在地上。 而那辆套着的马车也跟着散了架。 萧璟护着怀里的人,望着这变成碎片的马车。 脑海中想起的却是今日出行之前,欧阳太尉让人来叮嘱自己的事。 今日一整天都没有发生意外,回城的时候却出事了。 他想,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混在灾民中,是什么时候对这套车的马动的手? 不管怎么样,终归是冲着自己来的。 结果却连累了宁王府。 “郡主——!!”冬雪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她从那马上下来,立刻就朝着宝意跑来。 “宝意!”谢临渊也下了马,扔掉缰绳,朝着妹妹跑来。 听见二哥和冬雪的声音,宝意抬起了头。 她这才发现自己回到了地面上。 她感到四皇子松开了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而自己却依然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 意识到这一点,宝意连忙松开了手。 她从萧璟怀中退开,就看到他身上的蟒袍被自己抓得都起皱了。 宝意望着这救了自己的人,从他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算上上一次,这是第二次了,他出手救她。 宝意想道谢,可冬雪跟谢临渊都跑到了她面前。 她还没说话,冬雪就扑了上来,把她上上下下都检查了一遍。 确认宝意没受伤,冬雪才安了心,然后像是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宝意。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呜呜地哭着问道:“宝……郡主刚刚怎么把我先推了出去?!” 要是宝意留在马车上,有个三长两短—— 第85节 “没事,姐姐。”宝意抬起了手。 萧璟看到她的手依然因为刚刚发生的事在颤抖。 可是却立刻伸手去安抚冬雪,给她擦干眼泪,还说道,“四皇子救了我们呢。” 刚刚宝意就是看到来救她们的竟然是萧璟,才这样做的。 他是皇子,身份贵重。 情况如此危急,他若是只把自己救了出去而不管冬雪,也是无人能够苛责。 宝意只能先将冬雪推出去。 萧璟要是救援不及,左右那一瞬间她还能躲到玉坠的空间里去。 谢临渊在旁,也是被吓得心脏都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可惜却不能像冬雪一样,这样直接地抱住自己的妹妹。 他只能将目光转向了好友,接着一把抱住了他:“好兄弟!谢谢你救了我妹妹呜呜呜——” 那触墙的马已经气绝身亡,萧璟的副手下来检查过了这马的尸身。 包括坐在最后那驾马车上的柔嘉在内,宁王府众人都聚了过来。 “宝意……”柔嘉踉踉跄跄地越过了众人来到宝意面前,颤抖着拉过了她的手。 听见柔嘉的声音,宝意抬头,就见到她的一双秋水剪瞳在望着自己。 柔嘉像是极为紧张,被刚刚的事情吓得脸色苍白:“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 “没事,姐姐。”宝意心中芥蒂更去,用力地回握她,“四皇子救了我。” 柔嘉闻言,面露感激地望向了站在旁边的萧璟,对他轻声道:“谢谢萧璟哥哥救了宝意。” 在柔嘉年幼之时,萧璟就时常在宁王府出入。 他是谢临渊的好友,柔嘉唤谢临渊“二哥哥”,连带着也就叫他“萧璟哥哥”,亲近不同旁人。 事情已经结束了,幸好无人伤亡。 萧璟看了柔嘉一眼,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剩下那些马车,对着王管事吩咐道:“让他们都下来,牵着马慢慢地走回去,虎贲军会在旁边护送。”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一匹马突然发了疯,剩下那些马会不会也被人动了手脚。 “是是,殿下。”王管事擦着汗。 今日要是没有四皇子在,他们郡主可就悬了。 柔嘉拉着宝意,对她说道:“宝意跟我坐一辆马车吧。” 前头的马车上都装了其他东西,剩下主子坐的马车也就只有柔嘉那一驾。 宝意答应了,上了马车,跟柔嘉同乘。 受了惊的冬雪却是不敢上去,要同赶车的小厮一起走,看着这马不会再次发疯心里才安稳。 那留在长街上的马尸跟马车碎片,都有萧璟的副手收拾了。 宁王府车队慢慢由城门方向朝着朱雀大街走去,一路上总算没再出什么变故。 宝意坐在马车里,身上刚刚撞到的地方都变成了淤青。 柔嘉拉起了她的袖子,看着她手上撞得发青的地方,目光再次移回了宝意的脸上。 可惜刚刚那样撞她,都只是在她手上身上留下的这些淤青,没有毁她的容。 柔嘉心里想着,脸上却不显。 她重新放下了宝意的袖子,问道:“疼吗?” 宝意摇了摇头,就听柔嘉说,“那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发了疯,要不是有萧璟哥哥在……” 柔嘉说到这里,止住了声音,眼中落下泪来。 她望向宝意,轻声道,“陈——我娘亲做了那么多的错事,我完全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占的都是原本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对不起你,宝意……我真是恨不得代你受过,恨不得刚刚上那辆马车的是我。” 这句话柔嘉说得丝毫不勉强。 她看着萧璟那样抱着宝意从即将撞毁的马车上掠下来,眼睛都红得要出血了。 要是知道萧璟会出手相救的话,她肯定不会让宝意上那辆马车。 现在却平白让宝意和他有了亲近的机会。 宝意不知道柔嘉的心思,只庆幸方才幸好是萧璟出手,冬雪才平安,自己也没有暴露玉坠的秘密。 这已经是四皇子第二次救自己了,自己该怎么谢他? 爷爷说本朝国库空虚,那他的虎贲军缺军费吗? 马车一路慢慢前行,王管事先差了人回宁王府报平安。 院子里,宁王妃原本在跟长子谈着粥棚的事,一听人禀报这回程的时候发生的事,顿时身形一晃。 “母亲!”谢嘉诩忙扶住了她,沉稳地道,“母亲不要急,我们一起出去看看。” 红芍上前要来扶,可是谢嘉诩却摆了摆手。 他吩咐下去:“先不要惊扰了太妃,也不要惊扰三弟。” 说完,亲自扶着宁王妃出了院子。 一来到正厅,就看到宝意跟柔嘉都好好的,二弟和四皇子也在。 萧璟的副手已经查清楚了,那死去的马是因为误食了马醉木。 他也让人回去,在那片树林里找了这植物。 听到那片林子里生长了一片马醉木,萧璟皱起了眉:“让人铲除干净了没有?” “铲除干净了。”这名叫凌云的青年回答道,“属下已经让他们烧了。” “好。”萧璟的心这才放松下来,看来这真的只是个意外,而不是人为。 正想着,宁王妃跟宁王世子就一起来到了正厅。 谢嘉诩见了萧璟,先同他见礼。 可宁王妃却是快步上前,来到了女儿面前:“宝意,娘的宝意,你可吓坏娘亲了……没事吧?” “没——”萧璟看过来,看着宝意被宁王妃抱入怀中。 这一抱明显是被碰到了她身上撞伤的地方,令她的脸一皱。 可当宁王妃放开的时候,她却装作没事人一样,说道,“娘亲我好好的,多亏了四皇子救我。” 宝意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宁王妃看正站在这里的萧璟。 柔嘉在旁看着她们母慈女孝,倒是不在意自己从前占有的这些都回到了宝意身上。 她在意的只是萧璟。 在宁王妃谢萧璟出手救了宝意的时候,柔嘉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接着便发现了他手上的血。 “萧璟哥哥!” 所有人都听见了柔嘉的惊呼,“你的手出血了。” 顺着她的话,宝意也朝着萧璟的手望去。 只见他的食指上开了一道伤口。 似是刚刚带着自己从马车里冲出来的时候,被木屑划伤的。 萧璟像是完全没有发现一样。 现在被柔嘉一指,他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无碍。”萧璟放下了手,说道,“只是小伤。” 柔嘉揪着自己的手帕。 若不是现在她身份尴尬,只是宁王府的养女,她现在便会上去用自己的手帕为他止血。 若现在宝意还没回来,只要这样做了,宁王妃便会知道她的心意。 甚至只要她再撒撒娇,宁王妃说不定就会替她去向皇后提这事。 可是现在,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听宁王妃说道:“殿下救了我们宝意,今晚若是不忙,便留在宁王府吃顿便饭吧。” “王妃的好意,我心领了。”萧璟望着她,“只是我还回去向父皇复命,既然这次只是马误食了马醉木的意外,那下一次让他们仔细些,别再出疏漏就好。” “这是自然。”宁王妃如今惊魂稍定,想到这事,就决定要好好责罚那看马的人。 萧璟又再看了宝意一眼,打算告辞回宫。 临行之前又想起一件事,他对着宝意说道:“郡主高义,布粥赈灾,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此事我会向父皇禀告。” 柔嘉听了他的话,抓着手帕的手用力得发白。 这名声她确实不在意,这功劳她原本也是打算拱手让给宝意。 可现如今她做了那么多事,落在萧璟眼中却事事都是宝意的好,仿佛完全没有自己的功劳…… 站在一旁听着萧璟说话的谢嘉诩看到了柔嘉这失落的表情。 他开口道:“四皇子,这到城外去搭设粥棚为灾民施粥,最初是柔嘉的主意。” “是的,殿下。”宝意也不想一个人占了所有功劳,“这个主意是姐姐先提出的,我不过是跟姐姐一起做了,这银子也是我跟姐姐一人出了一半。” 柔嘉只是宁王府的养女,却叫他萧璟哥哥。 而宝意是宁王府的金枝玉叶,从头到尾都在叫他殿下。 萧璟的注意力在这上面停留了几分,复又看向柔嘉。 柔嘉眼中因为他这个注视,绽放出光芒来。 “好。”萧璟点头,“我会向父皇禀告清楚的。” 说完,他便正式向宁王妃告了辞,带着自己的人从宁王府离开。 正厅里,如今就只剩下宁王妃与兄妹几人。 谢临渊完全没有捞到说话的机会,只站在旁边看母亲关怀妹妹。 第86节 谢嘉诩也在看宝意,自那日听到洛家姐妹的话,他便去查了宝意在府中的过往,算是知晓了这些年自己的妹妹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再听她刚才同四皇子解释,完全没有要冒认柔嘉功劳的意思,谢嘉诩就更加为自己先前的成见感到歉疚。 三弟说得没错,宝意是个好孩子,是他们宁王府的血脉。 她受了那么多苦,却依然正直善良。 哪怕是跟母亲亲自教养了这么多年的柔嘉相比,也是完全不差的。 他想着,便开口对母亲说道:“四妹今日受了惊吓,我让人去递了牌子请太医来给她开副安神茶。”说着又看向了宝意,深邃眼眸里不复先前的冰冷疏远,“今日这样波折,四妹明日便在府中休养,粥棚那边先不去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前面的时候—— 萧璟:太尉说得对,有人要杀我。 xxx:???这个真没有。 —— 写这章后面的的时候—— 世子:四妹受苦了,好好休养。 宝意:???大哥怎么突然转性。 第61章 骤然得到大哥的关怀,宝意有些意外。 可宁王妃看着长子表现,就知道他终于转过弯来了。 她露出了欣慰的目光。 谢嘉诩对宝意说完,也没忘记柔嘉。 他同样对柔嘉说:“明日柔嘉也不要再去了。” “不行,大哥。”柔嘉却摇了摇头,萧璟一走,她的注意力就再次回到了当前。 这个大哥也是有用的,替她说了话,让萧璟注意到了她。 眼下除了宁王、太妃和谢易行,府中几乎所有人都在厅中。 正是她再加深自己为占据了宝意的人生而愧疚,一心赎罪的形象的时候。 她望着谢嘉诩,目光坚定地道:“我做这件事本是为了宝意祈福,怎么能够半途而废?” 她说着,又看向宝意,“宝意要是不舒服的话,明日便只由我去好了。” 明天她一个人去,萧璟也在城外,她正好有机会和他独处,还可以继续等她要等的人。 谢嘉诩没有想到柔嘉这么坚持。 “姐姐。”宝意也反应过来,对着柔嘉说,“我没事,明日两位表姐都不在,粥棚要是只剩下你一个人,如何能够应对?” 柔嘉心道,她如何不能应对? 在成为皇子妃之后,为了帮萧琮夺位,她不光施粥赈灾,连如何治理江南的水患她都知道。 只不过这些是下一步,她要借着这些一步步走上巅峰,不让任何人来打乱。 谢嘉诩皱了皱眉,还待说什么,宁王妃却对他说道:“罢了,不用劝你妹妹们了。” 柔嘉的这一番话,令宁王妃对她的那点隔阂彻底消除了。 她对柔嘉说:“明日你们姐妹还是一起去,等太医给宝意开了安神茶,也让他一并给你看看。” 这一句敲定,明天她们还是一起去粥棚。 柔嘉就算心中不喜,脸上也没有显露分毫。 众人各自散去,回了院中,去洗尽一身疲惫。 水声淅沥,雾气袅袅。 冬雪简单地收拾过,换了身衣服便来服侍宝意洗澡。 宝意洗澡的时候不惯有人在自己身边,冬雪一来便挥退了其他人。 这屏风后顿时只剩下主仆二人。 宝意的皮肤自小便白,自喝了灵泉水以后,比从前又白了几分。 那些在马车上碰撞留下来的痕迹看起来就越发的触目惊心。 冬雪自责不已,宝意只能又是一阵安慰。 实际上,这么轻的伤,宝意只消在自己喝的水里面加一些灵泉,可能第二天都会恢复了。 可是她不能这样做,好得太快反而引人注目。 冬雪只能擦干了眼泪,说道:“等郡主洗完澡,我找药油给郡主擦一擦。” “嗯。”宝意点了点头,却没有转回去,而是趴在浴桶边缘一脸的若有所思。 冬雪伸长了手给她擦背,问道:“郡主在想什么?” 宝意道:“我在想今日姐姐在马车上对我说的话。” 如果说柔嘉的表现有哪里不对的话,就是她太恳切了些。 还有这把自己的银子全部捐出去施粥赈灾的主意,也不像是她会想出来的。 宝意趴在浴桶边缘,小声道:“可能是我想多了吧。” 冬雪听了她的话,轻声道:“会不会是柔嘉小姐身边有人教她的?” 宝意摇了摇头,柔嘉身边现在哪里有什么人? 若是陈氏还在,也想不出这样的法子,倒是可能是大哥告诉她的。 大哥的心总是偏向柔嘉。 大哥今日对自己的关怀也是反常,不知是为何。 冬雪听了宝意这个疑惑,倒是笑了起来:“世子跟郡主本就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能有多少隔阂?或许是三公子对世子说了什么呢?” “也对。”宝意又转了回去,“今天发生的事情奶奶跟三哥大概都已经知道了,等我洗过澡,我要去给奶奶请安,去见见三哥,好让他放心。” 宫中。 宁王在御书房里跟成元帝说了自己的计策。 成元帝一听,毫无形象地拍着大腿直说:“妙啊!” 宁王说会回去给他想办法,这一转眼给他想出了这么好的办法。 左右几个成年的皇子都到了选妃的年纪了,正好为赈灾出些力。 成元帝自己就算了,他跟皇后鹣鲽情深,年岁也长了,不打算再选秀。 宁王听他兴致勃勃地算着,他那几个成年的儿子有两个已经娶了正妃,但侧妃的位置还空缺。 “……老三跟老四尚未婚配,可选一个正妃,一个侧妃。” 这再加上其他位置——成元帝眼睛一亮,他一个儿子就可以提供好几个位置! 宁王听着他这算法,心道这当爹的算计起儿子来真是比他还狠。 两人在书房里商讨完以后,成元帝就把造势的事交给了宁王。 随即,内侍就进来通报:“陛下,欧阳大人来了。” 成元帝收起了自己的兴奋,说道:“快让太尉进来。” 欧阳昭明今日告病没来上朝,实际上一直待在兴隆钱庄里,一面算账,一面安排监察院下江南的人手。 在算完账以后,就把能调出来的银子都调了出来,交给监察院的官员带去了江南赈灾。 江南水患肆虐多年,河岸年年决堤,当地必有懂得治水的官员,只是可能未得重用。 若是从上面直接派大臣下去,反而不懂该如何治理当地的水患,欧阳昭明便让监察院的官员带着成元帝的手令先去,一发现能用的人就先破格提拔,多方发力,总能把这场水患给治了。 听见传召,欧阳昭明便走了进来。 他由兴隆钱庄过来,身上仍旧穿着他那身标志性的青衫,连官服都未曾换。 一进来,就见到宁王也在书房里。 “参见陛下。”欧阳昭明向成元帝下跪行礼,等站起来以后,又朝宁王行了一礼,“宁王。” “欧阳大人。”宁王向他回礼,知道他们另有要事商议,便先行告退。 他出了御书房,朝着宫门走去,他的马车正等在那里。 只是没想到,走到半路就遇见萧璟。 在成元帝的几个皇子之中,四皇子萧璟是未曾婚配的。 用成元帝的话来说,就是他一个人就可以提供三四个空缺。 可是,这世间男子固然是喜欢三妻四妾,但又有哪一个是没有想过能跟自己真正心爱的人在一起,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 宁王是不知道萧璟有没有喜欢的人,但怎么算都是自己坑了他,竟是所有妻妾都要靠这样来定,都没给他的心上人留下个位置。 四皇子要是不从也就罢了,可宁王知道依照他的性格,多半还是会为了大局答应的。 以至于宁王现在一看到他,就有些心虚。 连带着脚步也停了下来。 萧璟走在宫道上,远远看见宁王像是从御书房的方向来,知道他应该是刚刚跟父皇商议完国事。 天色已晚,在前面领路的内侍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来到宁王面前,萧璟向他行了一礼,叫道:“王叔。” 宁王虽是异姓王,可跟成元帝的情分却不一般。 萧璟又同谢临渊交好,自幼便常在宁王府中出入。 于是也同叫成元帝的亲兄弟一般,叫他一声“王叔”。 第87节 “四殿下。”宁王掩饰地笑了一声,“回来了?” “是,王叔。”萧璟站直了身,在灯笼的光晕中整个人挺拔如修竹。 这般俊美,这般自持,果然是城中闺秀都暗暗爱慕的四皇子。 宁王望着这自己看着长大的子侄,依然心虚。 他干咳一声,道:“陛下此刻正在御书房里跟太尉商议江南水灾的事,殿下来也是为了今日在城外安置灾民的事吧?” 见萧璟点头,他便立刻说道:“那正好,殿下去吧,王叔要先回去了。” 说完,宁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从他面前离开了。 萧璟的声音传来,在背后说道:“恭送王叔。” 御书房里。 成元帝听了欧阳昭明今日做的安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下水患的事总算是远近都安排好了。 可是一想到之后治起水来,多得是地方要用钱。 这是他最担忧的事,国库现在可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 他想着,就听欧阳昭明道:“今日臣来,还有一件事要禀告陛下——” 萧璟一来到门外,就听见成元帝惊喜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问道:“真的?!” 欧阳昭明的眼眸里含着笑意:“千真万确,陛下亲封的永泰郡主得了那把黄铜钥匙,将今年的四百万两分红都秘密捐了出来,用于赈灾。” 成元帝刚想说点什么,外面就传来了儿子的声音:“儿臣求见父皇。” 他反应过来,对侍立在一旁的内侍说道,“去让四皇子进来。” 那内侍便出去迎了萧璟进来:“殿下请。” 萧璟起身进了御书房,见到果然同宁王说的一样,太尉在这里。 成元帝看上去十分高兴,萧璟同他汇报了今日在城外的进展,又说起了宝意跟柔嘉在城外搭建粥棚,亲自给灾民施粥的事。 “真有此事?”成元帝听着,又是一喜。 他才想说该找什么由头来嘉奖不愿暴露身份的宝意,这不是刚要瞌睡儿子就递上了枕头? “是。”萧璟虽不知父皇为什么这么欣喜,但是也把今日发生的意外同父皇汇报了。 成元帝听了,脸上的喜色褪去。 他沉声问道:“永泰郡主可有受伤?” 欧阳昭明在旁,神色也是稍稍地凝重了几分。 萧璟摇头:“永泰郡主不曾受伤,只是受了些惊吓。那马醉木儿臣也已经命人去查看过了,确实是宁王府看马的人一时不察让马误食了,并非人为。” 他一边说着,一边对欧阳昭明微微颔首。 成元帝心道,这没受伤就好。 他又问了儿子一些其他细节,这才让儿子跟重臣都下去,准备着手来以这布粥赈灾为由头,给以宝意嘉奖。 萧璟跟欧阳昭明从御书房里退了出来,两人并肩而行。 欧阳昭明问他:“殿下确定这是意外,不是人为?” 萧璟道:“我可以确定不是。” 欧阳昭明眯起了眼睛。 这虚虚实实,他以为对方会来的时候,对方却不来。 不管怎么样,他都对萧璟说:“接下来的几日,还请殿下要再小心为上。” “我明白。”萧璟点了点头,问他,“太尉可知父皇为何如此高兴?” 欧阳昭明一笑,说道:“赈灾的事情有了眉目,陛下高兴也是正常的。” 这新任财主是他亲封的郡主,又被他的亲儿子所救,以后要钱就简单了,成元帝如何能不高兴? …… 回到府中,宁王一听今天在路上发生的意外,自然又急急地叫宝意来。 宝意才刚洗漱完,穿好衣服准备去同祖母请安。 听见父亲要见自己,只好先去了母亲院子。 宁王把女儿从头到脚好好地看过了,这才放下心来。 他心中气愤难消,只对王妃说道:“那些懈怠的人,都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 宁王妃劝慰道:“他们都已经领了罚了,最重要的是鱼儿没事。” 宁王拉着女儿的手,见到在她的手腕上露出来的淤青。 他不用看都知道在女儿的袖子底下肯定有更多这样的伤。 宁王于是说:“爹这里有上好的药油,你拿回去好好地擦了,这淤血过两日就会散了。” “是。”宝意乖巧地道,“谢谢爹。” 宁王望着她,说道:“你刚刚是要去哪里?” 宝意说道:“我怕奶奶听了这消息担心,正要去给奶奶请安。” 宁王一听她刚遭逢意外,心里却记挂着祖母,心中欣慰。 他转念一想,说道:“爹陪你一起去吧。” 宁王这才刚回来,还未用膳,却陪着宝意一起来到了宁王太妃院子里。 宁王太妃已经听了路上出事的消息,也知道宝意没有伤到。 只是此刻见了他们父女俩来自己院中,还是把宁王责备了一通。 这管马的下人不用心,差点令她的孙女受了伤,就是他这个当父王的不好。 宁王挨了母亲的骂,倒也不恼,只陪着小心,应着“是是是”。 宝意被召到了祖母身边,太妃拉起了她的袖子,看着她身上撞出来的伤。 不等祖母开口,宝意就说:“奶奶,这伤也就看着吓人,其实不疼的。” 宁王太妃放下她的袖子,说道:“你啊,永远是疼也叫不疼。” 宁王见母亲气消了,于是打算起身回院子。 才刚一动,就听外面的小厮说道:“王爷,柔嘉小姐来了。” 宁王有些意外,柔嘉怎么会来这里? 他是对柔嘉已经没了芥蒂,可是不确定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态度。 宁王太妃坐在上首开口道:“让她进来吧。” 外面的小厮听了太妃的话,便应了一声“是”。 站在院子里的柔嘉听见太妃的声音,抬起头来。 片刻之后,门帘掀开,宝意看到柔嘉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 她也已经梳洗过,换了身衣服。 初次来宁王太妃这里,她似是紧张。 来到屋里就跪了下来,口中称道:“柔嘉见过祖母,见过父亲。” 宁王开口道:“起来吧。” 柔嘉应了一声,又提着食盒站起了身,说道:“我熬了红枣莲子羹送来给宝意,想着宝意今日受了惊吓,应该是不怎么吃得下东西的。” 她说着,目光又落在宝意身上,“我将莲子里面的莲心都一个个挑出来了,不苦的。” 宁王太妃看着她,说道:“你倒是有心。” 她一听宝意出事,第一反应便是柔嘉动了什么手脚。 毕竟是她提出要去施粥赈灾,她完全有能力也有动机让宝意经受些意外。 柔嘉红着眼眶:“回祖母,是我想出这施粥赈灾的法子,原本是想赎罪,把亏欠了宝意的都还给她。可却因为这样,让宝意今日遇上了这样的事,我心中实在是歉疚……若是我能够注意到,让他们再仔细着,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这也不怪你。”宁王叹了一口气,说道,“谁知道那里会长着马醉木?” 柔嘉脸上露出个勉强的笑容,提着食盒走向宝意:“我刚才先去了妹妹的院子,听到是来了祖母这里,我便过来了。” 她停下脚步,打开了食盒盖子。 宝意见到里面放着的,果然是一碗莲子红枣羹。 像是柔嘉刚回到院子里,便立刻去做了。 张嬷嬷抬手,把碗从食盒里拿了出来,端到了宝意面前。 宝意伸手接过。 自己喜欢吃这个,柔嘉竟记得。 她抬头望柔嘉:“姐姐是什么时候学的?” 柔嘉似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在院子里没事便学了,一开始做得不好,但现在好了。” 宝意眼尖,瞥见她手上新添的灼伤。 柔嘉掩饰地缩回了手,又提着盒子转到了宁王面前。 她把下面那一层打开,底下放着的是一盘糕点。 宁王听她说道:“这是我为父亲做的糕点,听说父亲来祖母这边,还未曾用膳,便一起带来了。” 从前的柔嘉哪里会做这些? 宁王看着她这小心翼翼地来讨好,又怕被拒绝的样子,只伸手从这糕点里拿了一块。 放入口中一尝,虽然比不上李娘子做的,但是也算是不错了。 他夸赞道:“好吃,柔嘉有心了。” 第88节 让一个无辜的孩子在府中这么战战兢兢,也是不应该。 他拿着糕点,对宁王太妃说道:“娘,柔嘉这糕点做得好,你也尝尝。” 柔嘉闻言,脸上露出喜色,转身要将食盒拿到太妃面前。 宁王太妃却淡淡地道不用了:“我用过晚膳之后便不习惯再吃东西,王爷吃吧。” 马误食毒草,确实不是柔嘉动的手脚,但看来她也害怕被认为是幕后黑手,才来这样急匆匆地讨好。 这个府里谁能让她待不下去,柔嘉很清楚。 宁王太妃放下了怀疑,却没有完全放下警惕。 等到这父女三人都走了,她才站在屋里,对张嬷嬷说:“柔嘉这一下,是让王爷跟王妃对她的恶感全消了。” 等到这赈灾的义举被皇帝一嘉奖,就算她没了郡主的身份,也一样能出头。 她做回宁王府得宠的养女,只要用心,处处都能压着宝意这个刚认回来的嫡女。 太妃叹息道:“宝意这孩子,不是她的对手。” 张嬷嬷在她身旁,说道:“这不是有太妃您在看着?我看柔嘉小姐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宁王太妃道:“我能看得了多久?”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回佛堂。 “且先看着吧,宝意一直是这心性也不好,日后出嫁了终归要吃亏。 “柔嘉若是没存害人之心,便先留着,也磨一磨宝意。要是她想暗中做什么,我们便把她带回五台山,然后远远地打发了。” —— 烈日当空,大批灾民朝着京城的方向聚集。 据说只要来到了京城,他们就能有地方住,有食物吃,就能活下来。 所有人心中都怀着这样的期盼,用尽全力赶路。 人群中,一个披着破布的少年拄着根木棍,周围的人都自动远离他。 在他露出来的手上、脚上都生出了疮,因为长时间没有用药而感染化脓。 他孤独地走着,感到力气在流失,身形摇晃了一下。 “滚开!你个头顶生疮脚下流脓的东西,在这里挡什么路?!” 从背后猛然被人揣了一脚,他整个人跌倒在地,身上披着的破布也掉了。 少年的皮肤暴露在众人面前,新疮旧疮层层叠叠,叫人看了心惊。 可是他的眼睛却生得好。 就像一匹未长成的狼,透着狠色与倔强。 这些把他踢倒的人见了他的面孔,倒退两步,连声骂着晦气。 等到他们走开以后,少年才又重新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他捡起了滚到一旁的木棍,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 在他走过的路上,留下了血迹。 城郊的空地已经同前几日不一样了。 搭建起来的棚户连片成型,宁王府的粥棚也比先前更加忙碌。 望着那粥棚中升起的热气,少年的胃里生出了火烧般的饥饿感。 可他没有立刻靠近。 只是在一旁等着,等到粥棚前的人都散去了,才慢慢地走上前。 那刚刚打过他的人刚放下粥碗,一回头见他在隔壁,立刻骂了一声:“妈的!” 那人扑了过来,再次把他一脚揣倒,朝他拳打脚踢: “你这个丧门星!烂面鬼!竟然还敢走到这粥棚前来,是想让你身上的瘟疫都染了这些食物,好让我们也全部得上吗?!” 这人到底身体强健,而且又吃饱了,更有力气。 少年倒在地上,抬手护住了自己的头,感到那一脚一脚踹在自己的后心上。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没有人会来帮他,这一路下来,他已经习惯了。 他就是个怪物。 他只能靠自己,护着要害不被打死,才有机会来报复。 少年闭上眼睛,想把这些痛楚都隔绝在外。 可是下一刻,一个少女的声音就呵斥道:“住手!你在干什么?”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攻击停了下来。 “小姐——” 那打他的人急急地解释道,“这家伙身上长满了疮,不知是得了什么病,可别让他沾染了你!” 少年蜷缩在地上,听这少女像是气极地道:“王管事,快把这人赶走!以后别施粥给他!” “是!” “唔唔——!” 听动静,这人像是被捂着嘴拖走了。 少年听见脚步声,像是有人来到了自己面前。 他放下手臂,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在自己面前逆光而立。 “你还能起来吗?”这少女犹豫了片刻,向他递出了手绢,“给你,擦一擦吧。” 第62章 柔嘉看着面前的少年,心脏在胸膛里兴奋地跳快了几分。 她终于等到了。 这就是来日将取代欧阳昭明的人。 现在少年的名字还叫钟离。 他面上这些疮这么可怕,不是因为什么病,而是他从胎里带出来的胎毒。 等他跟了欧阳昭明以后,欧阳昭明就会找空闻大师来为他医治。 他脸上的疮疤一治好,就会恢复原本的模样。 若不是他性情冷漠,手段比欧阳昭明更狠辣,他也会是京中少女的梦里人。 上一世,江平是在城中救了他。 那时候水灾已经过去了,有许多人返乡。 他却因为身体过于虚弱而留了下来,在城中被人欺负。 江平不过是随意救了他,钟离却记住了她一世。 等到他身上的毒都去了,好起来以后,江平反而认不出他。 柔嘉几次要找江平麻烦,都被他挡了下来。 她实在不明白这位钟大人为什么要坏自己的事,一查之下,才发现这桩陈年旧事。 她等不到灾患结束再在城中偶遇他。 直接便在这时候,等着给他这一饭之恩。 一旁,宝意也看到了这边的动静。 她与冬雪一起望着柔嘉,见她伸着手,十分有耐心地等待着那少年。 终于,那少年接过了她手里的手帕。 柔嘉像是安心了几分,站在原地转头,对粥棚里的丫鬟说道:“盛一碗粥来。” 粥棚里站着的丫鬟便是新拨到她院子里来的,名唤采心。 她祖籍在江南,柔嘉特意带了她出来为家乡的人施粥赈灾。 采心对柔嘉感激涕零。 柔嘉一吩咐,她便立刻去粥桶里看,然后拿着盖子为难地抬起了头:“小姐,我们粥桶里没有粥了。” 这少年来得太迟,刚才那一波人已经将他们煮好的粥都分光了。 要是要再给他,还得让他等新的一锅粥煮好。 “姐姐,我们这边还有,给他送一碗过去。” 宝意没有多想,见那少年似是已经体力透支,便让冬雪从他们这边盛一碗给他。 可柔嘉捕捉到了她的声音,顿时眸光一冷——她怎么可能让自己好不容易等到的人,被宝意这样横插一杠? 不等冬雪动作,柔嘉直接对自己的侍女道:“没有做的话,便把我的午膳拿来。” 她们的午膳是小厨房单独做的,带到这粥棚来,跟灾民们吃的不一样。 一听到柔嘉的话,宝意就按住了打算去盛粥的冬雪。 采心立刻拿了食盒来。 那少年望着柔嘉,见她伸手从食盒里拿出了与这半稀半干的白粥不一样的饭菜。 白米饭粒粒晶莹,还有好几道菜,一直在炉子上温着,发出诱人的香气。 柔嘉对他说:“起来到里面坐着吃,别让人抢去了。” 确实,那些灾民都在盯着这个方向。 第89节 要是这少年带着这样好的饭菜从这里离开,立刻会被人抢走。 少年艰难地起了身,跟着柔嘉来到了粥棚里。 柔嘉给了他筷子,采心又给他装来了一碗清水。 见少年坐着不动作,柔嘉温声道:“吃吧。” 一顿午膳换他一生相报,这买卖值。 少年看了她一眼,一双狼瞳像是要把她深刻地记在心里。 接着就低下了头,开始狼吞虎咽。 采心站在旁边,小声说:“小姐,你看他脸上这生得……” 柔嘉看到少年吃饭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叹息一声,开口道:“我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就想起我得天花的时候,也是所有人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不敢靠近。” 采心听着她的话,想着小姐在府中这段时间的经历,总算明白为什么她会对这少年动了恻隐之心。 她也觉得这少年可怜,说道:“他脸上这些应该是能治的吧?” 柔嘉道:“应该是能的,就算旁人不能,灵山寺的空闻大师也能。” 上一世治好他的就是空闻大师。 柔嘉知道这脸上的疮疤给钟离带来了很大的痛苦。 现在自己把这个信息透露给他,他会更加记得自己。 柔嘉的食盒里只是她自己的分量,对她来说足够了。 可是对钟离来说却不够。 她于是又让采心去小厮们的饭盒里多盛了几碗饭来。 钟离没有退却,都吃光了。 等到他放下筷子,看上去像是饱了,柔嘉才对他说:“我同他们说了,以后你要是没有饭吃,就来我们粥棚。尽管不能像今天这样,可是也能吃饱。” 少年看着她,柔嘉还待要说什么,采心就跑了过来。 “小姐,王妃有命,要我们跟郡主一起,赶紧回府。” 柔嘉心里一算,应该是宫里的赏赐到了,于是便同采心一起离开了这里。 少年重新披起了破布,刚刚柔嘉给他的手帕,还揣在他的怀里。 他从粥棚里出来,把用过的碗筷都留在了原处,再次披紧了身上的破布。 他看着让自己吃了一顿饱饭的少女匆匆地上了马车,从这城外离开,只走出了粥棚。 自昨日的事以后,宁王府对马车就格外的上心,有人专门守着。 宁王妃让人来唤,宝意就也上了马车。 冬雪对马车还是有些害怕的,宝意就一路拉着她的手。 两辆马车一路飞奔回了宁王府,沿途上也没有出什么事情。 宁王妃正等在府门口,见马车一回来,宝意跟柔嘉依次从两辆马车上下来,便匆匆地让人领了她们两个去梳妆,换上了正式的衣服。 宝意原本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可等换了衣服再回来,就同柔嘉一起看到了宫里来人。 来宣旨的太监念了一串嘉赏,还给了她跟柔嘉一人一幅成元帝御笔亲书的字。 告诉她们两人在城外施粥赈灾的善举成元帝已经知道了,对她们大为赞赏。 成元帝在这道圣旨中对她们大为夸奖,俨然已经把宁王府的两个女儿夸成京中贵女的表率。 不过因为宝意才刚封了郡主,而成元帝也只是要趁着这个由头来嘉赏她捐出那四百万两黄金的事情,柔嘉都只是一个添头,所以在封赏上面就没有其他。 可皇帝就这么一封圣旨、两幅字,也显得太单薄了。 所以皇后又赏了宝意二十匹丝绸,柔嘉十匹,给了她们一人两套头面,还有各一对镯子。 只不过嫡女与养女有别,宝意的都是上好的白玉,而柔嘉的则是翡翠。 柔嘉不在意自己差过宝意,即便是这样,也是京中独一份了。 今日这受到成元帝嘉赏的消息一传出去,不说宝意,便是她这个一度身份尴尬的养女,风头也要比许多贵女都强劲得多。 一切都跟她计划的一样。 “臣女谢主隆恩——”宝意跟柔嘉跪着领旨谢恩。 宁王妃接了成元帝赐下的字,立刻便让人去制成匾,准备挂在两个女儿的院子里。 来传旨的公公依然是上次来传旨给宝意加封的那一个,这一回又得了丰厚的赏钱,捏着荷包对宁王妃笑眯眯地道:“王妃可真是教导有方,这永泰郡主跟柔嘉小姐可以说是贵女中的表率了。” 宁王妃听着,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说道:“公公过奖了。” 柔嘉捧着自己的奖赏,心中满意。 她这一计奏效,很快就能恢复往日的荣光与自由,做什么事情都不必小心翼翼。 然而就听这公公说道:“陛下说了,让王妃带着郡主这就进宫,去见一见皇后娘娘,今晚再留在宫中用晚膳。” 柔嘉一听到这话,便立刻抬起了头—— 这封赏的是两个人,怎么让她们进宫,就只是叫宝意去? 宫中家宴,定然是皇子跟公主们都在的。 这施粥赈灾引起了皇上的注意,她跟宝意又正好尚未婚配,被召进宫里肯定就是帝后想看看能不能指婚,这种事情,怎么能够只让宝意去? 为什么没有自己的份? 宝意也没有意料到这个,可宁王妃却像是一早已经有了准备,所以才让宝意先梳洗换上衣服。 “好。”宁王妃含笑道,“我们这就动身入宫去谢恩。”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宁王妃将府里的事情吩咐下去,然后就带着女儿上了马车,朝着皇城去。 宝意有些紧张,这是她两辈子第一次到皇宫里去见帝后。 宁王妃见她有些坐立不安,于是握了她的手,说道:“鱼儿紧张?不必紧张。” 她想,若是今日跟自己一起进宫的是柔嘉,定然不同。 柔嘉从小便时常由她带着进宫,而如今的帝后她也是曾见过的。 相比之下,宝意这样不安,就越发显出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这些年对她的亏欠。 宁王妃握着女儿的手,温柔地道:“今上同你父亲一般年纪,在没有继位之前封号成王,如今的皇后便是从前的成王妃,性情温和。” 而比起府中只有一位王妃的宁王来,成元帝在当王爷的时候,府中还有两位侧妃。 他的几个儿子分别是由成王妃和于侧妃所出,而几年前去世的林侧妃膝下只有两个女儿。 现在成元帝的后宫中就只有皇后跟于贵妃,她们便是去见皇后。 宝意听母亲说道:“往后逢节日,我们还是要时时进宫来的,多来几次便习惯了。” “嗯。”宝意点了点头,坐在母亲身旁依偎着她,安心地道,“有娘亲在,我不怕。而且娘亲的教诲我记得清清楚楚,不会在皇后娘娘面前失礼的。” “好孩子。” 宁王妃被她这样一撒娇,脸上便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微微摇晃的马车中,宁王妃想着帝后这样特意叫宝意进宫,一方面是宝意回来以后他们还从未见过她,而另一方面大概就是为了宁王之前说的一系列造势了。 要放出风声给城中其他高门大户,造成宫中看重贤名,要凭这个来给皇子选妃的假象。 不管怎么想,要配合他们唱这出戏,宁王妃都感到很无奈。 可惜还不能对女儿说。 宁王府,柔嘉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没有换下身上这身华服,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前。 采心见她不高兴,于是拿出了皇后赏赐的头面对她说道:“小姐你看,这皇后娘娘赏的东西多好啊。” 柔嘉只是随意地朝着那副头面扫了一眼。 她上辈子是做过皇后的人,哪怕他们北周国库空虚,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她什么样的珍宝没有见过? 这样两副翡翠头面实在入不了她的眼。 不过是能戴出去,让那些人知道她被看重,让她们羡慕嫉妒罢了。 她想着为什么皇后只让宝意进宫,而不要自己去,随口道:“收起来吧。” 采心看着她,倒也知道她为什么如此闷闷不乐,只一边将这些东西收起,一边说道:“这去施粥赈灾明明就是小姐你的主意,郡主不过是用了你的法子,随你一起去了,为什么皇后娘娘就不让小姐进宫呢?小姐跟郡主明明是一样的。” 柔嘉在心里冷笑一声,幽幽地开口道:“哪里一样了?就是不一样的。” 如果她们是一样的,现在进宫去的就不只是宝意一个人,而是她们两个了。 若真是她想的那样,皇后把宝意叫去宫里是为了给皇子选妃,那她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皇后跟贵妃膝下各有两位皇子,二皇子跟三皇子是贵妃所出,大皇子跟四皇子是皇后所出。 大皇子早夭,如今皇后膝下就只剩下四皇子萧璟这么一个儿子。 中宫嫡子,四皇子萧璟才是帝王意属的太子,若他没有受伤,如何能轮得到他萧琮来坐这个皇位? 这一世有她在,她定然不会让萧璟再受伤,留下残疾。 可若是宫中有意将宝意指为萧璟的正妃,她也要想个法子。 她此生是嫁定他了,便是不能做他的正妃,也要入他的府。 第63章 柔嘉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心中有了计策。 采心去把赏赐都收好了,一出来就听柔嘉对自己说:“采心,过来。” 第90节 采心来到她面前:“小姐?” 柔嘉望着她,拉过了她的手。 采心听她叹息一声,说道:“我身边现在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得力的人了。” 她这院里原先的人都已经被打发出去,后面拨进来的人,在她失势的时候也都各自找了出路。 紫鸢是能干,可她一是听从宁王太妃的吩咐,二是宁王妃身边的人。 柔嘉于她没有像太妃那样的救命之恩,操控不了她。 借着这次施粥赈灾的事,她收了采心的心,现在这个小丫鬟已经将她当成真的主子了。 柔嘉说:“你方才也瞧见了,我跟郡主是不一样的。你是个好的,跟着我,我们主仆二人想要谋个出路,还得再努力。” “嗯!”采心一双眼睛望着她,用力地点头。 柔嘉将掌心覆在了她的手背上,望进她的眼睛里,说道:“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小姐要我做什么事?”采心恳切地道。 柔嘉似是有些伤感地一笑,说道:“我要你去为我找一个人。” 柔嘉要她去找的人是春桃。 春桃虽早早就出了院子,但因为跟秋云来往,也得了天花。 她身上伤势未好,这天花又来势汹汹,她好起来也比旁人凶险,脸上身上更是留下了不少疤痕。 因着之前害柔嘉落水的事,春桃的父母如今在府中也不得重用,日子并不好过。 无用之人,在府中自然不可能占着这么好的位置。 迟早全家都要都排挤出去,好让出位置给别人。 春桃的爹娘不复从前张扬,整日愁眉苦脸。 春桃自己又破相,便是去许人家,也成不了爹娘的助力。 见采心带着柔嘉的话来,让她回从前的院子去一见,春桃的心立刻狂跳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曾经服侍过的主子不再是这宁王府的金枝玉叶。 论起先前的境况,比他们也好不了多少。 只要想一想便知道,她们会落到这境地,那都是宝意害的。 若是没有宝意在,她又怎么会因为乌龙把柔嘉推下水,挨了那一顿打? 柔嘉又怎么会被剥夺封号,从正经的金枝玉叶变成一个身份尴尬的养女呢? 可是柔嘉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们全家落入谷底,也没有办法再爬上来。 柔嘉却已经借着这施粥赈灾的东风,又重新得了王爷跟王妃的心。 而且还刚刚受了皇上的嘉赏。 往后的日子,她就又会扶摇直上。 跟她刚被从云端打入尘埃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旧主既然想得起自己,那自己对她来说还是有用的,春桃想翻身,就要抓住一切机会。 她想到这里,下定了决心,说道:“好,等入了夜我便悄悄地去。” 采心却道:“不,小姐说了,等我走之后,你便光明正大地去。” 春桃不解,采心道:“你们全家不是已经被逼得快没有立足之地,要从府里出去了吗?便借着这个由头,去同小姐告别一场吧。” 采心说完,就从春桃的院子里悄悄地离开了。 春桃一咬牙,换了身衣服,去了从前的郡主院子。 她在门外下跪,红着眼道:“春桃求见小姐,还请小姐许奴婢同小姐告别!” 青鸾殿中。 皇后拉着宝意的手,偏头问宁王妃:“这便是你家小郡主了?” 宁王妃坐在一旁,微笑着点了点头。 宝意跟宁王妃来宫中,一来便直接来了皇后居住的青鸾殿。 行过礼之后,皇后便给她们都赐了座。 然后招宝意到身边,握着她的手细细地看她。 宝意看着面前这最为尊贵的女人。 皇后年过四十,又生了四个孩子,容颜依然保养得很好。 都说相由心生,宝意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同自己的母亲一样是温和宽厚的人。 帝后夫妻,是为一体。 成元帝继位,许多事情也没瞒着自己的皇后。 皇后知道如今国库空虚,幸好现在战乱平定,不然这局势也是难办。 皇后还知道,宝意不仅仅是宁王府刚认回来的金枝玉叶。 她还继承了将近二分之一的兴隆钱庄。 这次水患,宝意直接便捐出了四百万两黄金,用于赈灾。 这样一个好孩子,或许正是因为前面过得太苦,后面才给了她这么多的福报吧。 皇后知道宝意这些年在府中都是做的小丫鬟,就没有问她读过什么书。 只问她平日里有没有什么喜好,还让她以后多进宫里来玩。 宝意按照宁王妃教导的礼仪,进退有度,完全不怯懦。 皇后同她说了一会儿话,便笑道:“我跟你母亲在这里说说话,让人带你到外面去随意逛逛吧。”说完便叫来个跟宝意年纪相仿的小宫女,让她领着宝意去。 现在天还没黑,又近傍晚,正是暑气将消散的时候。 宁王妃知道皇后是有事要同自己说,于是也对宝意说:“去吧。” 宝意起身,那个看起来十分机灵的小宫女便领着她去了御花园。 御花园离青鸾殿不远,正是繁花盛开的时候。 宝意走在其中,看着这御花园,果然同其他地方不一样。 “郡主看这花,这是南边进贡的——” 小宫女给她介绍这御花园里的景致。 宝意一边听,一边往前走,倒也十分趣致。 走到一座假山后,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了哭声。 宝意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抬手拦住了身旁的人。 “怎么了,郡主?”小宫女像是没有听见,宝意现在的听觉却是因着灵泉而变得十分灵敏。 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凝神细听从假山后传来的动静。 后面有哭声,也有犬吠声。 还有一个高傲的少女声音在怒道:“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踢我的狗!” “雪晴小姐,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不是故意的……是刚刚这狗扑出来吓到了公主,奴婢才……奴婢才……啊!” 两下巴掌声,又是几声犬吠。 随后是另一个少女的声音,颤抖地哭求道:“不要打!不要打蕊珠,不要——” 两声犬吠打断了她的话。 宝意从假山后面微微探出头去。 就看到在不远处的一座桥上,有两个少女跌坐在地。 一开始求饶的是个小宫女,脸上带着鲜红的掌印,而在她身旁抱着她像是被犬吠吓到不敢说话的,则是个穿着宫装的少女。 宝意看她的打扮虽不十分华贵,可也不像身份简单的人。 她又再看向她们对面站着的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骑装的少女,怀里抱着一只狗。 这狗虽不大,却很凶,在朝着对面那两个少女龇牙咧嘴,还不时地吠几声,而在那少女身后的几个宫人都在看着对面的笑话。 感到自己身旁的小宫女也探出头朝着那个方向看了看,宝意于是退了回来。 她在假山后悄悄地问小宫女:“看见没有,桥上的是谁?” 小宫女也缩回头,小声道:“那跌坐在地上的是五公主和她的侍女。” 宝意知道,成元帝的其中两位公主都是由他早逝的那位侧妃所出。 其中一个已经嫁了人,如今在宫中的这个,便是五公主了。 她问:“那对面那个是……” 宫女再次小声地道:“对面那个是镇国大将军的独女,雪晴小姐。她也是于贵妃的侄女,自小在边疆长大,端是个飞扬跋扈的性子。” 桥上,于雪晴看着面前这个只懂得哭的五公主,心中又是鄙夷,又是不耐。 成元帝还未曾继位的时候,在成王府,这五公主就只是个庶出的女儿,性情柔弱。 在她这个建国大将军的女儿面前一直是低着头的,现在成元帝继位,她一下就成了公主,反倒要自己向她行礼? 于雪晴这次进宫之前听着身边的嬷嬷说这话便嗤之以鼻,她是什么东西? 一个没娘的可怜虫,一个庶出的女儿,要自己给她行礼,她也配? 刚刚在御花园逛着,放她刚从三哥那里得来的小狗在花园里跑,听见桥头这边传来小狗的哀鸣,她匆匆过来,就看见这贱婢在踢自己的狗。 于雪晴火气上来,顿时过来就赏了她两巴掌! 好啊,狗仗人势,现在是做了公主的丫鬟了,连她的狗都敢打了! 宝意看到五公主明明身为公主,却被欺负得连身边的丫鬟都护不住,就感到不忍。 第91节 看来哪怕是公主,在宫中没有母亲,跟自己之前的处境也是差不多的。 宝意闭上眼睛,又睁开,就看到同自己一起躲在这假山后面的小宫女脸上也是一样不忍。 宝意心中一动,问她:“想要救五公主吗?” 小宫女望向她,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是想救,可虽然她是在皇后宫里当差,但也没有什么分量,就算想救五公主也难啊。 宝意一抬手,让她附耳过来,在她耳边这般那般说了一番,然后对她说道:“去吧。” “来人——” 桥上,于雪晴被哭得心烦。 她抱着怀里的狗,对身后的人说道,“这贱婢做错了事还要狡辩,拖下去,替五公主好好地管教她。” 五公主一听,于雪晴的“好好管教”下来,蕊珠还有命吗? 见那些人要过来拖走自己的婢女,五公主忙伸手去挡,一面哭着一面求道:“不要!雪晴姐姐,我会好好管教,你放过她,求你放过她!” 于雪晴看着她这样子便解气,一挑眉,刚要再说什么,就听见一个宫女的声音从假山的方向过来,一边走一边叫道:“五公主,五公主?” 所有人转头望向那个方向。 跟在于雪晴身边的内侍连忙上前来提醒道:“是皇后宫里的人。” 皇后宫里的人?于雪晴皱起了眉,跌坐在地上的五公主跟蕊珠也看着来人的方向。 主仆二人抱在一起,依然在抽泣不停。 小宫女来到了桥边,见了于雪晴,像是吓了一跳。 她连忙跪了下来:“奴婢见过雪晴小姐。” “起来吧。”于雪晴态度还算好,这到底是皇后宫里的人,她不能像对着这个没用的庶女一样随意地磋磨。 五公主泪眼朦胧,见这小宫女望向自己,然后说道:“哎呀,五公主怎么摔跤了?快起来。” 小宫女一边把她们冲突的事情粉饰太平过去,一边伸手去扶跌坐在地上的公主。 还不忘对于雪晴说,“雪晴小姐,皇后娘娘命奴婢来是找五公主去问些事情。” “皇后娘娘要找她?” 于雪晴不大情愿地对自己的人说了一声“回来”,让他们松开了蕊珠。 仗着他们家的军功跟贵妃姑母,她可以在宫中横行霸道,但是到底还是要敬重皇后的。毕竟就算是她的姑母于贵妃,在皇后面前也要礼让三分。 她看着这没用的五公主,冷哼一声道:“算你好运,走。” 说完便转身,带着身后这群人走了。 “公主……”挨了打的蕊珠扶着她,抽泣着用手绢给她擦了眼泪,“她们走了……” 五公主点了点头,勉强命自己收起了眼泪,说道:“走吧,去见母后。” 宝意见着这群人终于走了,才从假山后面绕了出来。 那听了宝意的话,借着皇后的名头去解救五公主的小宫女笑了起来:“公主别急。” 她说:“其实娘娘没在找您,是奴婢陪永泰郡主逛花园,听见您在这里被欺负,所以郡主才让奴婢来为您解围。” 五公主抬头,朝着假山的方向望去,就看到一个身着华服,叫人一见就感到亲切的少女站在那里,对自己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第64章 宝意一走,青鸾殿里就剩下皇后跟宁王妃。 其他的宫人也都远远退开了。 二人对视一眼。 皇后摆手道:“没旁人了,不用那么拘谨。” 宁王妃笑着应了一声“是”。 在成元帝登基前,成王府与宁王府就时常来往,皇后跟宁王妃也关系要好。 皇后叹了一口气,对她说道:“拿宁王府赈灾做引子,好引得其他人也一起来为这水灾的事情出钱出力,说起来实在是对不起你们。” 尤其是孩子们,一腔赤诚,却被这样利用。 宁王妃宽慰道:“这个不打紧,能为大周朝多做些事便好。” 何况这个法子还是宁王自己想的,又没人逼他这么做。 她补充道,“今日为什么进宫来,宝意都不知道呢,我跟王爷都没打算告诉她们。” 皇后点了点头,夸赞了宝意一番:“我看宝意倒像是一直教养在你身边。”进退有度,性情也大方。 宁王妃感慨:“是啊,这孩子吃了不少苦,但是很聪明,不管学什么,一教就会。”所以回到身边才短短时日,就脱胎换骨,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皇后忽然问道:“可定了人家没有?” 宁王妃摇了摇头:“还小呢,想着多留两年。” 便是这狸猫换太子的真相没爆出来时,在她身边养着的还是柔嘉的时候,宁王妃都没想着这么快嫁女儿。 皇后眼中带着笑意,问她:“那你看我家璟儿怎么样?” 宁王妃原本伸手去端茶,听见这话手上的动作一顿,看向皇后。 不是说好只是假装一下,怎么看上去还像是来真的了? 皇后神色自若地等着她的答案,看上去确实是在说真的。 这令宁王妃不免也考虑了起来——四皇子萧璟非常好,可以说是过于好了。 宝意要是没丢过,一直在宁王妃身边养大的话,这样嫁他也是高嫁了。 虽说宁王妃对自己的女儿这些年的遭遇只有歉疚,并没有其他,可外人却不一定是这样的想法。 皇后可以不在意,可四皇子心中又如何看宝意呢? 宝意从小受到那么多委屈,宁王妃不求她以后嫁得荣华富贵,只希望她能顺心如意。 她想清楚以后,便继续把茶杯端起。 缓缓喝一口茶,才对皇后说:“这件事情主要还是看宝意,她还小,先看两年再说吧。” 皇后一听,她这是不立刻答应,但是也没马上回绝。 皇后心想,他们璟儿到底是好,让心疼宝贝女儿的宁王妃都无法立刻拒绝。 她微微一笑,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换了个话题。 宁王妃听她问道:“沈尚书孙女的孝期该满了吧?” “对,便是这月里的事情了。” 说到这个,也是一桩好事,宁王妃脸上笑容更盛了。 长子跟沈家姑娘早早定了亲,沈家姑娘为了守孝,才迟了三年。 “现在终于该成婚了。” 宁王妃舒了一口气,“诩儿这后面还有两个弟弟呢,都跟着蹉跎。” 皇后笑道:“听空闻大师说,易行的腿也有好转?” “娘娘也听见了?”宁王妃喜不自胜,“是的,是说能大好了。” 皇后放下茶杯,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你看这好事都凑到一起来了,往后你这心里的忧虑便都去了,只快快乐乐地想着儿孙的福吧。” 假山旁,宝意同五公主行礼,五公主却很惶然地扶她起来。 仿佛从来没有人对她这样恭敬过。 五公主的婢女对宝意跪了下来:“谢郡主救奴婢,为公主解围。” 宝意伸手去扶她:“起来吧。” 五公主一瞬不瞬地看着宝意:“你……是父皇新封的永泰郡主?” 说话间眼睛闪着光芒。 她知道宝意,原以为宝意这些年过得这么不好,应当是同自己很像的。 可现在看宝意,却不是那样。 宝意确实是看她同病相怜,才想法子帮她解了围。 在这宫中想要活得好,就应当有靠山。 宝意想着携了五公主的手,恳切地道:“我方才借了皇后娘娘的名为公主解围,公主不妨随我一起去青鸾殿给皇后娘娘请安吧。” 这样一来既不会留下话柄,也能让五公主在皇后面前露露脸。 于雪晴看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欺负五公主了,宝意能为她解围一次,却不可能次次都出现。 五公主也明白这一点,点头道:“嗯,我跟你去。” 两个少女走在一处,五公主已然忘了方才经受的事。 她对宝意诉说着自己的羡慕,父皇亲封她做永泰郡主,又因她施粥赈灾的事对她大大嘉赏。 三言两语之间,俨然把宝意当成了自己的偶像。 宝意走在她身旁,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我们处在劣势,都是要想办法为自己争取的。” 五公主一愣,知道宝意帮自己,确实是因为看着两人境遇相似了。 眼下可能是要跟自己说一些办法。 她更加靠近了宝意,小声道:“我该怎么做?” 宝意说:“公主先要明白,在宫中可以依靠的人是谁。公主的母亲早逝,亲姐又已经出嫁,现在能依靠的就是皇上和皇后娘娘了。” 宝意没说于贵妃,因为于雪晴跟五公主早已对立。 如果于贵妃可以依靠,那她的侄女第一次欺负她就会被拦下。 第92节 不会发展到今日这样。 五公主听宝意轻而快地道:“公主想想自己擅长什么,若是擅长女红,就多为皇上和皇后娘娘做些物件;若是擅长厨艺,就多做些吃食,时常地送去;若擅长书画,便多写多画些;若都不会,那便用些笨法子,多为父母手足诚心祈福,抄写佛经。” 这样让皇上皇后时时刻刻被提醒着还有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就会对她多加看护,多加垂怜。 五公主听得连连点头,她的女红是不错的,厨艺也是可以的。 只是这些事,从来没人跟她说过。 宝意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变化,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身边的丫鬟虽忠心,但到底年纪小,也不够机灵。 身边年长的宫人,大概心都不在她身上,也不可能提醒。 五公主虽怯懦,但是遇上自己向往的永泰郡主说这话,却是完全听了进去。 “我知道了。”她对宝意点了点头,又问,“如果我选择为父皇母后做衣物吃食,那兄姐呢?” 说完望着宝意,等着她告诉自己对兄姐该如何。 宝意一想,皇后膝下就只有四皇子常出入宫中,萧璟…… 她开口道:“公主若是为皇上皇后做了什么,遇见你四哥,也为他准备一份吧。” 五公主认真地记下了,说道:“好!” 见她都记着了,想着她以后应该在宫里就不会那么难熬,宝意也松了一口气。 旋即又想起五公主先前说那些话,话里对宫外带着神往,宝意于是试探着问道,“公主在宫中,想出来玩吗?” “想的。”五公主走在她身边,抿了抿唇。 她自是想出去的,可是不像其他姐妹,要么是已经嫁出了宫,要么是得宠,在京中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引领潮流。自己无人相邀,而旁人邀请她们去,都来不及。 见她这样想出来,宝意于是说道:“若是公主不嫌弃的话,过几日我们宁王府举办赏花宴,我想邀请公主来做我的座上宾。” “真的?”五公主喜出望外,随即又犹豫了起来,“可我去了会不会给你丢人?” “怎么会?”宝意安慰道,“我刚被父母认回来,从前可是做丫鬟的,公主不要嫌弃我才是。” “我不会!”五公主听了她的话,忙抓着宝意的手急急地道。 宝意对她这样好,还告诉她那么多,她已经认定宝意是自己人生中第一个好朋友了。 两人一起回来的时候,皇后与宁王妃的交谈已经告一段落。 皇后见宝意是一个人出去,回来的时候却是同五公主一起,倒也不奇怪。 从入了宫以后,五公主就鲜少在晨昏定省之外的时间在青鸾殿出现。今日过来,大概是终于适应了宫中生活,鼓起勇气来请安了。 “儿臣见过母后。” 听了宝意的话,五公主知道自己要对皇后娘娘主动亲近,就比往常有了更多的话。 皇后看着女儿今日这样活泼了几分,倒也显出少女的可爱,便留了她今晚在青鸾殿一起用晚膳。 五公主喜出望外,谢了皇后的恩,又眼睛发亮地看向宝意。 宝意对她露出一个微笑,梨涡浅浅印在公主眼中。 掌灯时分,成元帝才来了皇后宫中。 这是宝意第一次见这位帝王,只觉得萧璟在眉眼之间跟他的父皇有几分相似,便是五公主也像他。这皇家的血脉,可以说是极其霸道了。 宝意随皇后、母亲一起行礼,五公主也跪在她身旁。 成元帝扶了皇后,说道:“起来吧。” 他在皇后身边入座,看着他们北周这最有钱的郡主。 就像宁王在自己面前不自觉地炫耀过的那样,宝意长得可爱,让人见之心喜。 然后这礼仪举止,还有气度,也是完全让人挑不出错处。 成元帝看着看着,不由得就动了心思。 他们家老三跟老四都还尚未婚配呢,要是宝意能嫁了他们其中一个做正妃,那就—— 成元帝想着,忍不住看向了皇后。 帝后一心,皇帝在想什么,皇后自然也是知道的,她对成元帝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皇后一摇头,成元帝便知道她这是已经向宁王妃提过了,不过宁王妃显然没有答应。 但是看上去应该也没有完全不答应? 总之就是还有机会。 这样一想,成元帝心情就更好了,对这个难得在自己面前出现的女儿也关怀。 五公主许久未曾得到父皇的注意,颇有些受宠若惊。 在她顺势提出想去参加宁王府的赏花宴时,成元帝也爽快地答应了。 皇后命人传了晚膳,宁王妃、五公主和宝意被准许同桌用膳。 宫中的膳食自然是精细,可是成元帝的多话,才是让人惊讶。 在接旨的时候,宝意就已经得了成元帝的隔空赞赏,现在进宫来见了真人,才更真切地体验到帝王夸人的热烈。 成元帝对宝意赞不绝口,宁王妃在旁听着,都有些意外了。 宝意却反应过来,知道自己捐掉四百万两分红的事,大概是由欧阳昭明口中传进了成元帝的耳朵里。他这些夸赞不是冲着柔嘉提的施粥赈灾来的,今日让自己随母亲进宫,也不是为了鼓励这个。 国库空虚,自己在成元帝面前,不仅是宁王失而复得的明珠,更是大周朝天降的小财神。 这世间财富累积到极致,也能把一个人送上顶峰,连帝王都要礼遇三分。 可惜成元帝不能明着封赏宝意更多,不然怕是要一天一张圣旨,在城中不带重样的夸足宁王府十天半月才停。 用过晚膳,成元帝才停止了明里暗里的夸赞,回了书房处理国事。 一文钱逼死好汉,宝意都想着是不是该再捐两年分红出来了。 宁王妃也带着宝意告辞,离开的时候带走了成元帝赏给谢易行的一方砚台。 宝意拿着这锦盒装的砚台坐在马车上。 听母亲说道:“皇上从以前就偏疼你三哥,有什么好的也总喜欢给他备一份。” 要不是小儿子不良于行,不能入朝为官,眼下也应该是大周朝的股肱之臣了。 宝意将锦盒放在膝上,对宁王妃说:“娘,三哥的腿已有好转了,空闻大师说定能痊愈,娘亲不用担心。三哥总有一天能够像爹和哥哥们一样报效朝廷,建功立业,为国分忧。” 宁王妃一乐:“你惯会说话,等回去了,你便亲自把这砚台送到你三哥院子里去。” 宝意自然应下。 等马车回到宁王府,一从上面下来,她第一件事便是把砚台往三哥的院里送去。 谢易行的院子里,依然清静,宝意一走,这夜间又变回无人伺候。 这个时间,三哥应该是在书房里看书,或者自己跟自己下棋了。 宝意想着,径自去了书房,叫了声“三哥”才推门进去。 一进来,就看到灯火之下,那张谢易行惯坐的轮椅空在那里。 而本该坐在上面的人正在扶着桌案,步履艰难,但却一步一步地凭自己的力量行走。 第65章 “三哥!” 宝意心中一喜,她知道谢易行正在恢复,可是没有想到恢复得这么快。 尤其是在自己离开之后,就不像之前那样能时时出入小厨房,给他的饮食中加入灵泉水。 这段时间,谢易行所能摄入的灵泉,都只来自那些在庄上用灵泉水浇灌出来的蔬菜。 但是他那些出问题的经脉,就是在这样一点点灵泉水的滋润中完全地长了回来。 在经过空闻大师的几次针灸之后,他终于能尝试下地自己走。 宝意原本想直接过去,可最后却在门边收住了脚步。 她看着面前的三哥以他自己的力量,不用旁人相帮就朝着原路走回去。 短短的几步路,他用了比旁人要多几倍的时间。 一到轮椅前,谢易行就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撑着扶手转身,重新坐回了轮椅上,额头上流下了汗珠。 宝意这才有了动作。 她从门边进来,把砚台放在了一旁,走到水盆前去。 谢易行见她把手帕浸了进去,拧干了才拿到自己面前。 宝意捧着手帕:“三哥。” 谢易行接了妹妹的手帕,擦掉了额头上渗出来的汗。 这样短短的几步,对他来说负荷甚大,令他身上也出了汗。 宝意掩饰不住惊喜,问道:“三哥是什么时候能走了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们!” 谢易行抬眼看向她,无奈地道:“本来是想自己先练一练,等能走了再给你们一个惊喜。” 何况宝意自回来以后,先是被他们母亲留在院子里,后来又为了水灾去施粥,中间还要抽出时间去看霍老,都没有在这里停留过。 谢易行体谅她有许多事要做,不能时时过来,连今日她会出现在这里都没有想到。 他问:“今日不是同母亲去进宫面见陛下跟皇后娘娘了吗?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啊,是为了这个。”宝意转身去拿那装在锦盒里的砚台,重新折回哥哥面前,“这是陛下赏给哥哥的,是很好的砚台呢。” 谢易行伸手接过,看了这锦盒里的砚台一眼,说道:“确实是好砚,替我谢过陛下没有?” 宝意在他面前蹲下,仰着头望他,对他露出笑容:“哥哥现在大好了,很快就能离开了这轮椅,亲自走到陛下面前去谢他。只不过哥哥要练习行走,院子里也没个人伺候,要是摔了的话可怎么办?” 第93节 宝意担忧谢易行久不能行,现在练习起来会容易操之过急。 若不是怕太过打眼的话,现在她就想给哥哥喝下纯粹的灵泉,让他过了今晚便能健步如飞。 比起旁人还要康健。 谢易行听了她的话,眼中露出笑意。 他抬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发:“我这院子怎么会没有人?” 宝意望着哥哥的眼睛,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白翊岚。 这书房里的灯火映在两兄妹的眼瞳里。 他们看着彼此,两人之间仿佛不存在秘密。 从宝意认祖归宗,恢复郡主的身份以后,白翊岚就再次变回了从前那样神龙见首不见尾。 除了谢易行最开始试图行走的时候摔了一跤他出现,其余时间竟像是再也没有他这个人一般。 一边是自己的亲妹妹,一边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谢易行觉得,就算是两人身份有别,但是有这样的情分在,便是来日不能在一起,也应当有个正式的告别,而不该像现在这样无疾而终。 宝意没有起身,仍旧维持着这样蹲在哥哥面前的姿势,抬手帮哥哥按起了腿。 谢易行朝着窗的方向看了一眼,在枝叶的掩映之间,他们说到的人正坐在那里,眼睛在面罩下望着这个方向,却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从宝意夺回自己的身份以后,白翊岚就再也没有去见她。 先前在庄子上还没回去的时候,要面对她从自己可以喜欢的小丫鬟变成高不可攀的宁王府郡主,白翊岚是调整不过来这个心态。 等回到王府以后,她又素在王妃的院子里,白翊岚也不可能这样过去见她。 等后来她自己有了独立的院子,白翊岚几次想去见她,又觉得男女有别,身份有别。 就算见了又能如何?不如不见。 眼下见着宝意来这院子里,这样隔着窗户远远地看她一眼,白翊岚就觉得够了。 他直接忽略了谢易行的视线,只坐在树上没有动作。 宝意给三哥捏了一阵腿,感到他紧绷的肌肉放松了,这才收回了手。 “三哥。”她仰着头,对哥哥说,“我想回我住过的房间,看一看还有什么落在那里没有。” 她离开宁王府的时候是匆匆走的,回来之后也没有再来过这院子里她曾经住过的房间。 这个理由倒是说得过去。 谢易行对她微微一笑,说道:“去吧。” 就像是不知道宝意回到房间里以后,那待在外面树上的家伙就会跟着过去。 宝意应了一声,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起皱的地方,对哥哥说:“我就在房间里,三哥要是有什么事情,直接叫我一声,我便过来了。” 谢易行点头,看她从自己的书房出去,然后坐在轮椅上说了一声:“她过去等你了,你要是想见她,就赶紧过去。” 这夏天闷热,没有风,外面的树上却传来像是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谢易行驱动了身下的轮椅朝着书架的方向过去,决定去把成元帝赐下来的砚台找个地方放好。 宝意从书房出来。 经过安静的走廊,回到了自己曾经在这里住过的房间里。 她从这里离开的时候,还不知该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可是现在她已经认回了自己的父母亲人,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叫谢易行“哥哥”。 再回到这里,只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宝意推门进来,见书桌前的那扇窗关着,于是上前伸手推开了,让外面的月光照了进来。 这个无风的夜晚,天上的星月也像是凝固在了那里。 宝意望着那月光,然后看到从面前悠悠地飘落下来两片树叶。 这就像是约好的暗号。 她站在窗前,伸手接住了那树叶,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宝意后退了两步,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从窗口掠进来,站在自己面前。 可是等了片刻,这窗台依然安静,只有月光如水,照亮窗前的一小块空地。 宝意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捏着手里的叶子,眼中浮现出了困惑:白翊岚不想见自己吗? 他们明明那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自己找回身份以后一直那样的忙。 本来有几个夜晚,她坐在自己的院子里,看见外面有树叶飘落下来,都以为白翊岚来了。 可结果都没见他的人。 宝意在自己曾经的房间里站了一会儿。 她上辈子那么多遗憾,没有做成白翊岚的新娘也是其中一个。 这辈子,她从郡主院子里出来,一步步走到今天,也是借了白翊岚的力。 就算这辈子的轨迹不一样,他们不能像上辈子一样走到一起,她还是要感激他。 宝意想着,抬手把刚刚接到的叶子拿到了唇边,就要站在房中吹起叶笛,吹响南地的声音。 叶笛声一起,外面的树影摇晃了一下,她等的人终于下来了。 白翊岚早就过来了,甚至先宝意一步来到了她窗外的树上。 见她推开窗,像在搜寻自己的身影,那一刻他就已经想现身。 可想了那么久要见她,事到临头,他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只鬼使神差地踢了两片叶子下去。 他看到站在窗边的宝意在月光中伸手接住了叶子,脸上露出自己熟悉的笑容,然后又退开了几步在那里等着自己。 可白翊岚却没有下去。 这些天他看着谢易行的腿已经渐渐恢复了知觉,能够扶着桌案自己走路了,便知道自己被送来北周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很快谢易行就会行走自如,也不需要自己再在他身边,说不定哪天师父就会出现在宁王府,要带他回去。 他终究是不想要一个没有告别的分离。 于是一听到房间里响起叶笛的声音,他就从树上如惊鸿一般落了下来。 从那敞开的窗口,掠进了这间他来过的房间里。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从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照亮了里面的空气。 宝意停下了吹奏,把唇边的叶子放了下来。 她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白翊岚,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你来了。” 白翊岚在面罩后没有说话,两个人之间仿佛有看不见的墙把他们隔开了。 他看着站在面前的宝意,尽管是在这样昏暗的房间里,他还是可以看清楚少女身上穿的衣服,和她的发间戴着的那些首饰——从头到尾,处处都跟从前是不一样的。 他站了片刻,才开口道:“恭喜你。” 如果是别人对她说这样的话,宝意都会比现在高兴。 可是不知为什么,听着白翊岚对她说“恭喜你”,她就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看着她原本明亮的眼睛一下子光芒变得暗淡下来,白翊岚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让宝意误会了,顿时忍不住上前一步,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恭喜你找回了你的家人。” 而不是要做着陈氏那样的毒妇的女儿,遭受着那么多的不公,还要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错。 “我——我欠你很多句谢谢。” 宝意也忍不住向他走近一步,“如果、如果不是你帮了我,我也不能活到现在,更不可能认回祖母,认回爹娘,认回哥哥。” 白翊岚看着她。 宝意向他走近的那一步也让他心跳,让他欢喜。 可哪怕两人都向前一步,也越不过他们之间的鸿沟。 他不会想如果宝意没有找回她的身份就好了。 她现在能够得回她应有的一切,能够像蒙尘的明珠一样放出光芒来,白翊岚很高兴。 这不是他一人应见的光。 “我——”白翊岚想要对宝意微笑,让她知道自己为她高兴,想起自己还戴着面罩,于是先抬手把面罩摘了下来,露出了俊美的面孔。 他一双星眸望着宝意,这才说道:“我为你高兴,真的。”顿了片刻,又道,“你三哥的腿也要好了,我……我可能要走了。” 第66章 “什么时候?”宝意脱口而出问道。 可白翊岚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 他只是觉得自己使命完成,没有理由会再留在这里。 月光中,宝意听他说道:“我也不清楚,看我师父什么时候来。” 来肯定是会来的。 总不可能把他扔在这里不管。 宝意陷入了沉默。 她对未来的印象还停留在上辈子,总觉得面前的人不会走。 他还会留在这里,也许会遇上别人在这里娶妻生子。 这一次,他的新娘不会再在半路上被山贼劫掠逼死。 他会亲手掀开她的盖头,和她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白翊岚看着她,问道:“你还记得我说的,要给你烤兔子、烤大雁吃吗?” “记得。”宝意点了点头。 第94节 白翊岚:“等你三哥的腿好了,我就带你去。” “好。” 哪怕因为他要离开而难过,宝意听到这话,还是对白翊岚回以笑容。 上辈子有缘无分,这辈子有始有终。 许下的诺言都能实现,也挺好的。 城外,棚户区。 夏夜闷热,躺在低矮的棚户里不透风。 可也总比躺在暴晒了一整天的土地上强。 白日那被宁王府驱赶的人正蜷缩着躺在地上。 宁王府的人说了不给他粥,晚上他过去就真的把他赶开了。 现在他饿得肚子里火烧火燎的,哪怕维持着这个姿势,也觉得抵消不过饥饿。 要是能睡着还好,睡着了就忘了。 可是这躺在地上,身上有虫子,耳边有虫鸣,让人怎么睡得着? 这人烦躁地转了个身,就感到有人凑到了面前,在外面照进来的微弱光芒中对他说:“兄弟,能不能在你这里挤一挤?” 他本不愿跟旁人挤,可一看说话的人比自己健壮,说话也中气十足。 要是不让他挤的话,说不定反而要把自己赶出去。 这人于是往旁边让了让,粗声粗气地道:“行。” 新来的人躺了下来,“哎哟”了一声。 只听他说道:“这下子有瓦遮头,总算是舒坦了。等明天的粥棚开了,再去喝上一碗粥,简直快活似神仙。” 话音刚落下,就听见在黑暗中响起了一阵腹鸣,他顿时问道,“什么声音?” “没什么。” 给他让位置的男人捂着肚子,应道。 然后,男人就感到躺在旁边的人坐了起来,伸手推了推自己:“怎么,没在那粥棚里捞到一碗粥喝?” “别提了。”男人一把挥开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一脸晦气地道,“我好心好意替他们赶瘟神,结果反倒被那宁王府的小姐给呵斥了一顿,还让那些人不给我饭吃。” “这就过了吧?” 他身后的人在黑暗中也睁着一双精明的眼睛,除了身上穿的衣服脏破了点,哪有点灾民的意思? 更像是在城里的混混。 可惜现在黑灯瞎火,没人看得出来。 这被柔嘉赶了出来的男人听他说道:“兄弟你都不知道,这宁王府在城外施粥赈灾的事情可是传到了宫里去,今天那两个小姐匆匆地走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回去接受皇上的封赏,现在全城都知道他们风光了。” “真的?”男人闻言转了个身,他们待在城外,哪里知道城里是什么风吹草动? 就听这混混说道:“那还有假?要我说,他们宁王府这次能在天子面前长脸,不过就是趁着这次水灾,咱们父老乡亲逃到这里,他们给施舍一碗半稀不干的粥水吗?这花得了他们几个钱?接受了帝王的嘉奖,居然还敢不给你粥?要我说,明日你再去,他们要是再不给,你就闹,看谁有理。” 对,男人越听越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腹中的饥饿都变成怒火在胸膛里燃烧起来。 这些所谓的贵人,明明就是在吃他们的人血馒头! 都踩着他们这些灾民往上爬了,居然还想不给他饭? 这混混继续给他出主意:“你要是听我的,明天就多带上几个有力气的兄弟去闹一闹。你看他们这粥棚,主事的就是两个千金小姐,她们懂什么?你们人多,随便一吓就能把这两个黄毛丫头吓哭了。而且她们想靠着这个来赚名声,肯定不会让你们闹起来,你这一闹,嘿嘿,说不定还能从她们手里挖到几十两银子来。” “没错!”听到这里,男人彻底动了心,“好兄弟,明天你就跟我一起去,咱们给他闹个天翻地覆!让那些黄毛丫头知道名声不是这么好得的,睡吧睡吧。” 他说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一想到明天能够得到什么,这腹中的饥饿也不那么让人在意了。 在他身后,那混混看着他转过去,不多时就发出了鼾声,只在心里冷笑起来。 泥腿子果然就是泥腿子,三句两句就挑得他们明天要到粥棚前去闹事了。 他确实不是什么灾民,而是在城里成天撵鸡逗狗的二流子。 他之所以会在城门关上之前出来,换了这么一身衣服混到这棚户区里,是因为有人吩咐他来说这些话。 对方出手阔绰,一出手就是几十两银子。 他可是在这城外观察了很久,找到跟对方描述相符的人之后,等到入了夜,才不着痕迹地摸了过来。 见任务完成,他便从这低矮的棚户里又躬身钻了出去。 来撺掇归撺掇,他可不想搅和到这事里去。 找了个地方躺下,闻着这些汗味酸味腐臭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二流子捏住了鼻子感慨道:“几十两银子不好赚啊。” 也不知道是谁眼红宁王府,要拿这么多银子出来跟他们过不去。 这些流民这么容易被煽动,一旦激愤起来,宁王府那些人可能挡都挡不住。 怕是要吃不小亏喽。 第二日一早,宁王府的车队就像前几日一样,又早早出发来到城外。 宁王府因着这施粥赈灾的事得了宫里嘉奖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京中,这车队光是走过这朱雀大街,就同往日不同,许多双眼睛都在早早地盯着。 镇国公府里,镇国公夫人为丈夫整理着朝服,一边整理,一边说着从宫中听到的消息。 “听说皇后娘娘因着宁王府那两个丫头在城外开粥棚赈灾的事,特特赏了她们,还把宁王妃跟他们家那个新认回来的郡主叫进了宫中,想为四皇子相看相看呢。” 镇国公伸着脖子,任由老妻给自己掖领子,闻言冷嗤一声:“这话你也信?四皇子何等贵重,谢衡那匹夫的女儿别说是被人掉包过,就是没掉包过也配不上四皇子。” “先别说配不配。”镇国公夫人一扯他的衣领,把丈夫扯了个趔趄,“就说他们是不是就因为这个长脸了?是不是就因为这个翻身了?两天前他们还是全城的笑柄,现在呢?” 镇国公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又被镇国公夫人拍开。 他思索了一番,还真是这样,顿时又气恼起来:“那匹夫也就这点能耐了!” 镇国公夫人恨铁不成钢地道:“那也比你强!这些年你事事让他们宁王府抢在前头,这样在皇上皇后娘娘面前长脸的事,你怎么就没想到?” “那能怎么着?”镇国公梗着脖子道,“难道我们还要跟他们学,也巴巴的跟着一起去施粥吗?” “对!”镇国公夫人说,“不光要一起去,你还得哄你那老对头说一句是他们力有不足,亏得有我们镇国公府才能支撑下去。” “要我去求他?”一听到要自己去求宁王,镇国公的脸色就很不好看。 镇国公夫人:“你去不去?” “……去。” 同样的对话在京中的高门大户中都有发生。 昨日宫里的那一番嘉奖还有传出来的风声可都让他们动了心思。 个个都恨不得跟在宁王府后面,也去施上一把粥换来些嘉奖,最好能换得女儿入了皇后娘娘的眼。 这些事情宝意一概不知。 她只同冬雪说着今日灾民又多了,他们休息的时间怕是又要减少。 还有这几日都没去槐花胡同看过爷爷,希望下回去了,他不要生气才好。 柔嘉坐在马车上,想着昨日春桃按照自己的吩咐来院子里。 表了忠心以后,又按照自己的交待找了人去城外,撺掇灾民闹事。 现在她就希望春桃找的人够落实,今天的一切能按着自己预料的发展。 车队来到了城外,小厮们都忙忙碌碌地把东西从马车上搬下来,然后就在粥棚里升起了火,趁着晨光煮起了粥。他们都知道这城外聚集的灾民又多了,动作也比前几日要熟练,效率也高了起来,很快就煮好了几大桶粥,摆出了碗,等着灾民像前两日一样过来排队领取。 那昨日受了混混挑唆的人早上一醒,就找了七八个人,把昨天那混混同他说的话都跟这些人说了。 七八个人一拍即合——光是给他们一碗粥太少了!那些老弱妇孺是喝一碗就够,像他们这样的,只喝一碗哪里行? “这些人施粥,不光要给我们,而且还要给足了!” “对,想在皇帝陛下面前长脸,可不得把我们给伺候好了?” 那披着破布的少年蜷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地听着他们的话,狼似的眼瞳里闪过戾意。 “走!” 见粥棚开始施粥了,那人就吆喝了一声。 七八个人站起身来,朝着那个方向过去,他们横冲直撞,把前面的人都挤走了。 走到施粥的小厮面前,那小厮原本伸着碗,可看到来到自己面前的是柔嘉小姐说过的不再给他粥的男人,顿时便换了一副神色,厌烦地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死皮赖脸?我们小姐都说了不给你粥,去去去,一边去。” 男人憋了一肚子的火,听小厮这么驱赶自己,顿时一把火烧到了头顶。 他爆喝道:“拿我们灾民做筏,得了好名声,却不给我们饭吃?”说着一把抢过了小厮手里的碗,往地上一砸,里面的热粥顿时都倒在了地上,粥水渗进了泥土里。 “你、你——”小厮一手拿着勺子,一手指着他。 “我什么我?”男人凶狠地瞪着他,指着地上的碎片跟粥水道,“你们家小姐昨天不是得了宫里的赏赐?看看这给我们的都是什么东西?这是人吃的吗,啊?!” 来了。 柔嘉在隔了几个的粥棚里看着,心中安定下来,开始朝着后面退去。 春桃这事算是办成了,她人虽然蠢,但是做事却是落力。 “怎么回事?” 宝意跟冬雪在一起,听见这边的动静,两人都想过来看看。 却听那粥棚前猛地爆发出一声怒喝:“兄弟们,这些贵人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也不用给他们面子,给我砸!” 第67章 不知是哪个丫鬟发出一声尖叫,这场打砸彻底拉开了序幕! 冬雪忙护着宝意往后退。 宝意注意到这些在粥棚砸起来的人都是青壮年。 跟狼狈的灾民比起来,他们要健壮许多。 第95节 难怪有这样的力气。 在这样的天灾中,能活下来的总是这些人。 “砸啊!” 在第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时,他们就已经陷入疯狂。 目之所及皆可砸,把桌上的碗都掀了下去,又将桌子推翻。 宁王府众人在粥棚中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 他们来施粥是可怜这些人,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郡主、郡主——郡主呢?” 今日负责在粥棚的李管事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就是去找宝意。 见她在不远处的粥棚中被冬雪护着没有出来,于是放心了些。 他一跺脚,对这些呆头鹅似的小厮说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这些刁民压住!” “是!” 小厮们纷纷回过神来,在棚内抄起了家伙。 有人拿着勺子,有人拿着木棍,还有人搬起了凳子。 那几个在粥棚前放肆的人见状,不由得往后退去。 为首那个男人眼睛一转,叫道:“打人了!宁王府打人了!” 宝意心里咯噔一声,喃喃道:“不好……” 果然他这一喊,灾民中就站出来了更多的青壮年。 “想做什么?” “你们王府这是想杀人吗?” 本来灾民就情绪紧绷,而且这人还说得冠冕堂皇,听上去处处都是为了灾民着想。 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本就容易受欺负,若是不团结就别想站稳脚跟。 一时间不管是心里有算计的还是单纯被煽动的,都朝着这边围拢过来。 那带头闹事的人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们这一开始挡在粥棚前的只是七八个人,这一下就多了几十个。 那些拿着工具的小厮顿时僵硬起来,他们还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柔嘉已经躲得远远的。 采心跟在她身旁,遥遥地看着。 采心还是有些害怕的,而且担心乡亲们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柔嘉脸上的神色却是一片平静。 不怕他们冲突,就怕他们闹不起来。 她并不怕这些人会闹出什么事。 虽然时间还早,萧璟跟他的军队还没来,但是这留在棚户区的部分士兵很快就会过来。 “做什么!” 果然,虎贲军的军士看到这边的异动,都放下了手里的碗。 这些人是挑着他们吃饭的时候来闹事的。 这些军士呼喝一声,朝这个方向围拢过来。 围在粥棚前的人对着宁王府敢这样蛮横,可是对上朝廷的军队却顿时就怂了。 为首那人见虎贲军的人过来,知道今日是只能到这里了。 可他们要是就这么退走了,对宁王府来说根本就不痛不痒。 别说是钱,就连好粥好饭都捞不到一口。 他心有不甘,像一头困兽一样,目光在四下一搜寻,看见了宝意。 这宁王府就这两位小姐,衣饰最是不同,旁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本来更想找柔嘉,可柔嘉躲得远,他没找见。 那就是她了! 他两眼发亮,朝着宝意所在的方向奔来,打定主意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他要让宁王府知道,他们灾民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郡主——”冬雪护着宝意后退,不知道这人要来做什么。 李管事见状更是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 他挥着手叫了起来:“你们快别管那些人了!快去护着郡主啊!” 可是所有人都被纠缠住了,根本分不开身去。 柔嘉见着这一幕,思索着这家伙是要做什么。 然后就看他走到了那粥桶前。 里面是刚刚煮好的粥,架在火上,还滚烫滚烫地冒着泡。 这人来到宝意所在的粥棚前,眼睛瞪着她,嘲弄地道:“宁王府的小姐?你们靠着我们得了这名声,却拿这样的东西来糊弄我们!” 尽管因为不知对方会做什么而害怕,但宝意还是在冬雪颤抖的手臂间开口道:“有什么问题可以商量——” 不该这样直接起冲突,这只会激化矛盾。 “商量?”那人打断了她,“不吃点苦头,你怎么会知道要跟我们商量?” 他说着目光落在了粥桶上,冬雪整个人都紧绷起来,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男人脸上露出狞笑:“等你自己尝过你们准备的粥,再来跟我说这话吧!” 说完整个人用力往这粥桶上一撞! 那架在火上的粥桶顿时不稳地向着里侧倒去,滚烫的粥水飞溅而出! “郡主!” “啊——!” 柔嘉在暗处看着这一幕,几乎忍不住激动地站了起来。 这人做的还真是超乎她的想象,这滚烫的粥水要是泼在脸上,宝意的脸会变成怎么样? 她的身上又会变成怎么样? 宝意要是没有玉坠在手,她这脸上身上的伤会比自己在天花中所得精彩一千倍,一万倍。 到时见了她这鬼一般的样子,萧璟还会不会看她? 柔嘉握紧了拳,迫不及待地等着听见宝意的惨叫。 “郡主……” 宝意跟冬雪已经退到了最里面,后面是各种杂物,根本退无可退。 实在躲不过,宝意只抬手护住了冬雪的头,闭上眼睛等着那疼痛的降临。 可是下一刻,粥棚中就多出了一个身影。 他挡在宝意跟冬雪面前,扬起披风一挡,这泼过来的热粥大部分就落在了他的披风上。 那发狠把粥桶撞倒的灾民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粥棚里的男人,僵硬在原地。 久久没有等到那疼痛降临,宝意跟冬雪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那些粥水都被他一手挡下了。 挡在她们面前的人缓缓地放下了披风,露出一张俊美的脸。 李管事与那些留守的军士一看清他的面孔,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双春水般的眼眸嵌在这张俊美的脸上,却显出一种让人胆寒的阴狠。 ——是欧阳昭明! 那几个闹事的人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可是却看见了他身上的官服。 他们在欧阳昭明的目光中感到背上发寒,不由得往后退去。 那些滚烫的粥水大部分被欧阳昭明的披风挡下,可是还有一部分渗透进了他的衣服里,溅在他脖子上的粥水更是让那片皮肤迅速发红起泡。 欧阳昭明像是感觉不到身上的痛楚,开口的时候声音依然没有一丝颤抖:“好大的胆子,竟敢刺杀朝廷命官?” “不、不是——”那撞翻粥桶的人试图辩驳,“我只是一时脚滑,大人——” “来人!”欧阳昭明却不打算听他说话,直接便对着自己的人说道,“把这些乱党拿下。” “大人——!” “大人饶命!大人——” 刚刚那些嚣张的在这里打砸的人听到他的话,纷纷跪地求饶。 还有一些想要四散逃开,趁机跑回人群里。 可是那些跟着欧阳昭明一起来的黑衣官员却从袖中抛出一物。 黑色的爪钩发出破空声,朝着想往人群里逃去的人抓去。 滋啦一声,爪钩刺破了他们身上的衣服,狠狠地扎进他们的血肉里。 “啊——!”这些人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手握爪钩的那些黑衣官员再用力往回一拉,这几人就惨叫着被大力抓了回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看到这一幕,宝意才意识到欧阳昭明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边带着监察院的人。 这些黑衣小吏就是监察院的官员。 第96节 柔嘉站在角落里,指尖用力地陷入掌心里。 为什么宝意每一次都这么好运? 上一次是萧璟救她,这一次萧璟不在,来的竟然是欧阳昭明! 欧阳昭明会出现在这里不奇怪。 可他这样冷情冷性的人,为什么会出手救宝意?! 柔嘉浑身颤抖,为什么每次自己的计划都被打乱! 监察院的人一出来,就迅速控制了场面。 所有胆敢闹事的灾民都被迅速压下。 大周朝的监察院是比朝廷的军队,更可怕的存在。 他们的官员最高不过四品,可是却有着凌驾于一切品级之上的权力。 别说是杀几个平民,就是直接把一方大员杀了,皇帝也不会责罚他们。 因为监察院就是监督执行律法的机器,他们所杀之人,都是有罪的。 欧阳昭明站在原地,披风上沾到的粥水正在下落。 他今日来,不过是为了看这棚户搭建的事。 萧璟的兵卒毕竟只是外行,只做得了框架,剩下的事情还要他跟工部来,只是没想到一来就遇上刁民发难。 他挡下了这滚烫的粥水,躲在后面的宝意是没有受到波及的。 确定他们大周朝的金贵郡主没有受伤之后,欧阳昭明的注意力才回到了自己身上。 那些被滚烫的粥水烫到的地方正在迅速地弥漫开一股火辣辣的痛楚,皮肤仿佛要裂开。 这样的烫伤得迅速处理,否则待会皮肉跟衣服黏连在一起,一脱下来就会连皮一起带下来。 他目光森冷,看着这些被压在地上不能再作乱的刁民。 还没动作,宝意就从后方冲了出来。 “李管事,清水,把我们带来的水都拿来!”她对吓呆了的李管事说完,又对站在外围的小厮吩咐道,“到去后面拉起屏障,马上去!” “是是是!”李管事忙应道。 他看着自家郡主差点遭难,结果竟是欧阳大人及时出现,替她挡了下来。 那滚烫的粥泼在身上,肯定要烫伤了,需得用大量清水先冲洗。 郡主这番布置就是为了替欧阳大人处理。 他从粥棚里跑出来,踹了身边一个没动的小厮一脚:“还不快去?没听见郡主的话吗!” 察觉到有人靠近,欧阳昭明回头,看到宝意站在自己身边,似是想伸手来抓他那只没有被滚粥泼到的手,可是在碰到之前,又想起了男女大防。 宝意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放下手抬起眼来,掩饰不住担忧地看他。 她仍旧怕他,但他刚刚替她跟冬雪挡了这滚粥,受了伤。 所以她感激他。 欧阳昭明见过她兴奋的、害怕的、还有强制镇定的样子,还没见过她对自己面露担忧。 “欧阳大人。”宝意顾不上其他,只想快点给他处理伤口,“谢大人救我,你身上的烫伤得赶紧用水冲洗,还请跟我来。” 宝意在灶间待过那么久,也被烫伤过。 她知道这样大面积烫伤是何等的疼痛难忍。 哪怕欧阳昭明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身上承载的疼痛也是一样的。 她这里没有烫伤膏,但是对这样有创面的伤口,只要用灵泉冲洗就不会感染恶化。 甚至处理得够快,还能马上就恢复。 她听见欧阳昭明说道:“好。” 第68章 粥棚后面围起了屏障,一桶桶清水被送进去。 宝意守在外面,只能听见里面水声不绝。 她在每一桶清水里都加了一整瓶的灵泉,将提前取出来的几瓶灵泉一口气用光了。 屏障后,欧阳昭明脱了上衣,坐在一张凳子上。 他露出肌肉紧实的上身,两个黑衣小吏正在用勺子舀了清水,冲洗在他被烫伤的部分。 除了格挡的那只手臂,泛红的还有左侧肩膀跟露在外面的脖子。 欧阳昭明神色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他身上除了这些被烫红的地方,还有许多地方都叠着旧伤,造成伤口的兵器各不相同,有好几处都十分致命。 看他穿着衣服的样子,完全想不出在底下掩藏的是这样一副身躯。 那湿透的衣裳放在了一旁。 他一开始是直接穿着衣服冲的水,也许是因为处理得及时,所以烫伤的地方只是发红,没有起泡,衣服脱下来的时候也没有扯到皮。 等冲得差不多了,欧阳昭明便抬起了手:“好了。” 皮肤上的痛意已经消除得差不多,可能是因为本就烫得不严重。 屏障之间有间隙,他无意中一抬眼,就看到宝意还站在不远处,看样子是在守着自己。 监察院的人随身带着伤药。 不过欧阳昭明在用布擦干身体以后,就拒绝了上药。 这伤药的味道跟了他那么多年,他是厌恶至极,能不用就不用。 监察院的人又给他拿来了替换的衣裳。 宝意在外面,见到屏障那边打开又合上,心想应该是欧阳昭明处理好了。 能换衣服,就说明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人在这里,外面的李管事已经让人张罗着重新开始煮粥了。 柔嘉刚才也过来了一下,表现得有些后怕地问宝意有没有事。 宝意只摇了摇头,让她出去看着。 欧阳昭明不是好相与的人。 她们两个未婚女子守在这里也不像话。 宝意不过是因为有事想要跟他说,所以才留在这里。 柔嘉一转头,就收了脸上害怕的神色。 她来到外面,看着那些来闹事的人都被压在地上,只暗骂了一声废物。 明明都是她安排好的,应该是由她来镇场,而现在才掀起一点水花,就被这样按了下去。 粥棚里重新冒起了炊烟,但这一次灾民中却没有人敢靠近。 宝意等到屏障撤开,看着换了身衣服的欧阳昭明从里面出来。 她立刻上前一步,问道:“大人没事吧?” “郡主处理及时,我怎么会有事?”欧阳昭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宝意也知道就算没有自己,他身边的人也一样能够处理好。 不过他是为了救自己所以才受的伤,宝意心中有愧,还是想要为他做点事情。 “没事就好。”宝意不在意欧阳昭明说的话。 爷爷说了,这人就是不会好好说话,又有千张面孔,不知哪一面才是真。 她只问道:“大人今日来,可是为了搭建棚户的后续?” 四皇子萧璟麾下的虎贲军到底是精锐军队,不可能在这里消耗时间,而荒废了训练。 “不错。”欧阳昭明点头,光凭他带着监察院的人来,她就能想到这一点,看来拿回郡主之位以后也不是没有成长。 宝意望着他:“既然这样,我有一个想法。” 粥棚里煮的第一轮粥,在打砸中要么被推翻了,要么被熄了火。 等到再重新煮好以后,宝意跟欧阳昭明都还没出来。 李管事于是看向柔嘉,问道:“柔嘉小姐,现在是该……” 本来应该继续分粥,可是这些被压在面前的人还没有处理。 还要等到宝意跟欧阳昭明出来处理了眼下的局面,才能继续。 柔嘉只能憋着气道:“再等等吧。” 话音落下,换好了衣服的欧阳昭明就跟宝意一起出来了。 柔嘉转身正对着他们,原本想要跟欧阳昭明见礼。 可是,这个男人却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那些原本被压在地上不敢做声的人见到欧阳昭明出来了,都纷纷开始求饶: “大人,求你放过我们,大人,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是啊大人!” 带头闹事的那人被压在地上,侧着脖子拼命地抬起头看着宝意。 他知道,求欧阳昭明没有用,求那个把自己赶出来的柔嘉也没有用。 唯有求差点被他泼到的宝意,只有宝意开口,他才有一线生机。 见了宝意,他立刻哭嚎起来:“小姐,小的求小姐!小的刚才只是一时手滑,不是有意要冲撞,我上有老下有小,小姐就替我向大人求求情,放过我这么一回吧!” 第97节 他刚才在宝意跟冬雪面前表现得有多狰狞,现在哭得就多难看。 听着这话,欧阳昭明看向了宝意:“他在向你求情,你怎么说?” 宝意没有回答,而是上前两步,来到了这人面前。 这人拼命抬了半天的头,这时又被按回地上,只看到宝意的鞋子跟她的裙摆。 见她过来,他心中一喜,就听头顶传来少女的声音:“欧阳大人是朝廷命官,他方才挡下的那些滚粥是为了救我,说起来你算不上故意刺杀他——” “是是是。”这人见自己有救了,立刻一叠声地说道,“小姐说得没错!” 柔嘉看着这一幕,只眯起了眼睛——真是妇人之仁。 若是宝意这么放过了他,这个人被欧阳昭明带回去一审问,肯定会牵扯出后面挑唆了他的人。 要是欧阳昭明顺着那条线查到自己身上,那就不好了。 她刚想上前一步说点什么,就听宝意冷道:“但是,我是宁王的女儿,是当朝天子亲封的永泰郡主。我开粥棚布粥赈灾是得到了天子的认可与嘉赏,你先前说那些话,可是在质疑天子,而之后再行那些事,是意图刺杀王侯血脉!” 周围安静。 宝意来了粥棚那么多次,都是亲自给他们施粥,不喊苦也不喊累。 灾民们只当她是王府的普通小姐,哪里知道她就是宁王府的郡主,是金枝玉叶? 她说话的声音带着少女的清脆柔和,可是却散发着凛凛之威。 那以为自己会被轻轻放过的人愣了一下,随即冷汗浸背。 他叫了起来,“我没有!郡主误会了,小人没有这样的意思!” “你有没有这样的意思,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宝意并不与他多话,“你有家人,旁人又何尝没有?这样做事不知三思而后行,惹下的后果自然要你自己承担。” 她说着,转向欧阳,“大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今日需得严惩不贷,方能安定人心。 被押在地上的人顿时面色灰白。 欧阳昭明开口道:“永泰郡主是宁王的掌上明珠,又是陛下亲封,身份尊贵无比,意图刺杀郡主,其罪当诛。” 这话一出,周围一片死寂。 那些原本还想求饶的人立刻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这人如何甘心就这样死? 他想起昨夜那个摸到自己棚户里来对自己说话的那人,又挣扎了起来。 “大人——!”他变了调地叫道,“大人饶命!我、我也是被人挑唆!” 柔嘉袖中的手一紧,采心在她旁边扶了她。 “明明是你自己心术不正,还赖到别人身上!”采心恨恨地开口道,“昨天你还在粥棚前打人,被我家小姐逐出去,今天就是分明就来蓄意报复的!” “没、没错!”那剩下与他一起来闹的人闻言,也立刻指责起了他,“他才是来教唆的!” “我们都是被他三两句话挑唆得火起,才会鬼迷心窍做了这样的事。” 那人急得瞪眼:“你们——” 欧阳昭明见着这群人狗咬狗,脸上露出了一个看好戏的笑容。 正在这时,人群中出来了一个头上包着破布的少年。 他来到离欧阳昭明他们几步之外跪了下来。 众人听他沉声道:“大人,小人愿意作证,此人就是心怀怨恨。昨日他便是在粥棚前打小人,被王府的小姐逐了出去,让他不得再来领粥。小人今日还听到他跟这几个人说的话。” 说着,就把这七八个人在动手之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令这几个人顿时噤若寒蝉。 欧阳昭明看着他,开口道:“君子坦荡荡,你包这么严实,是见不得人吗?” “回大人。”少年道,“是小人自胎中带出的病,相貌可怖,怕吓着了大人。” 欧阳昭明淡淡地道:“掀开。” “是。” 少年抬手,干脆地揭开了头上包着的布,露出了满是疮疤的脸。 欧阳昭明看着他这相貌,确实恐怖,犹如毒人,但是那双眼睛,却让人想起没有长成的狼。 宝意看到欧阳昭明脸上浮出了兴味。 就像是那日在灵山寺的后院中见到自己的时候。 他走到了一个军士面前,拔了他腰间的佩刀,扔到了这少年面前。 佩刀落地,发出哐当一声。 这少年看着面前这把森寒的刀,听把刀扔给自己的人说道:“他欺你,现在你在本官面前又证明了他挑唆闹事,本官就给你个机会——你可敢亲手杀了他?” 有何不敢? 少年眼中戾色一闪,抬手便拿起了那把刀,然后起身走到了这个人面前—— 毫不废话,手起刀落! “啊——!” 人群中响起尖叫,不少人都吓得闭上了眼睛。 可是那样一颗头颅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的画面还是印在了他们眼中,人头上的那双眼睛还睁得圆圆的,写满了不敢置信。 冬雪离得近,更是吓得躲到了宝意身后。 欧阳昭明看着这个狼似的少年,越发喜欢他了。 他微微一笑,和声道:“有胆气,以后便跟着我吧。” “是。” 欧阳昭明收了这么个有趣的人,心中愉悦,也没有命人把地上那具尸首分离的尸体抬走。 他转头看了看宝意,正好见她闭了闭眼,于是问道:“郡主怕了?” 宝意睁开眼睛。 她知道,欧阳昭明就是这样的人。 而她虽然没有杀过人,可是却死过,这有什么可怕的? 欧阳昭明这是提醒她,该她说话了。 被吓傻了的众人就看她上前一步,虽略略苍白了面孔,声音却依然平稳地道:“诸位,今日的事我希望不会再发生。站在我身边这位是当朝太尉——欧阳大人,他今日来是为了在城外搭建棚户,安置大家的事。虎贲军的军士昨日已经为大家完成了最苦最累的搭建工作,剩下的事便由欧阳大人来为大家谋划。 “这棚户低矮,还需要再深挖,人才能住得舒服。而这些事情都需要人手,我看了两日,灾民之中青壮年不少,留有劳动力的人也不少。或许我们宁王府的粥棚里,这每顿一碗稀粥你们真的吃不饱,既是如此,你们不妨同大人报名,来搭建这棚户区。这是为你们自己做事,也是让你们能有瓦遮头,这做多少事,就可以来棚中额外领多少干粮。” 刚刚在粥棚后面,她同欧阳昭明说起的就是这件事。 欧阳昭明一听便明白了她的用意:“这是打算以工代赈?” “没错。”宝意点头,“这也是为了朝廷分忧。” 棚户区不会保留多久,浪费朝廷的人力不划算。 由灾民们来做这些事,既能够消耗他们的力气,又能减少额外的人手。 现在领到的这些粥不够吃的,又可以有新的门路来增加口粮。 这是靠自己的力气换来的食物,谁也不能多说什么。 他们宁王府要出米粮也无所谓,宝意有这底气,她出得起。 所以欧阳昭明思索片刻,便答应了她。 眼下宝意说完这件事,便来到了那些被压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面前。 城外的所有人目光都聚焦于她的身上,看着她是要把这些人一并杀了,还是如何。 先前杀了一个带头闹事又意图刺杀她的人,无可厚非,可若是这些人也一并杀了,那就太严苛了。 只见宝意来到了其中几个人面前,抬手指了指他们,然后对这些压制他们的军士跟监察院官员说:“我刚才点到的那几个人留下,其他人放他们回去。” “是,郡主。” 那些感到自己背上压制的手松开的人,都有些不敢置信。 他们劫后余生地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少女。 宝意说道:“我刚才点到的都是一开始就来挑事的人,而你们不过是被迷惑了,以后不要这么容易被煽动,回去吧。” 第69章 重获了自由的人也知道自己刚刚那样愤怒是为了些什么人。 他们感激宝意的宽宏大量,更感激她说的那番话。 她为他们提供了劳动换取食物的途径。 这十几个人在回到灾民当中去之前,纷纷在原地跪下。 “谢郡主大恩!” “谢郡主!” 宝意站在这些朝她跪拜的人面前。 晨光在她身上披了一层金色,她身上的素雅衣衫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变作了锦绣朝服。 柔嘉看着这原本应加诸在自己身上的荣光为她所夺,目光变得又冰冷了几分。 灾民们磕头谢恩,这才起身离开。 剩下那七八个仍旧被监察院的官员按着的,却都觉得自己怕是凶多吉少。 他们看着少女的鞋子从面前走过,又回到了那欧阳大人身边。 只听欧阳昭明的声音响起,问道:“剩下这几个郡主觉得该如何处置,也一并杀了?” 这几个人听得心惊肉跳,一张嘴哭嚎起来:“饶命啊!大人饶命啊!” 第98节 “郡主!求郡主饶了我们,我们也是听了那人的教唆——!” 伴随着他们的哭嚎,这空地上甚至还弥漫起了尿骚味,是有人直接吓得尿了裤子。 李管事忍不住掩起了鼻,心想着这欧阳大人果然跟传闻中一样,杀性太大了。 这些人要是被全杀了,那可就太吓人了。 宝意脚步顿住,轻声道:“他们不是主谋,也没有伤人,大人还是从轻发落吧。” “好。”欧阳昭明答应了她,目光在这些吓得尿裤子的废物身上一扫,随口对身边的人吩咐道,“那便在这里打四十大板,然后发去边疆做徭役。” 去边疆做徭役?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七八个人眼中露出惊色:“大、大人……” 宝意没有感到意外,欧阳昭明就算不杀他们,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他这一声吩咐下来,那些按着他们的监察院官员便立刻动了手。 宝意看到他们身上带的除了爪钩,竟然还有长棍。 平日里都折成三段,就夹在腰后,此刻一拿出来,连成一体便是打人的棍子。 这些黑衣官员两人成一组,抡起棍子就朝着这些刁民腰臀上打了下去。 棍子落在人体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这声音听着沉,打着也疼,七八个人顿时惨叫成一片。 这声音传进其他人的耳中,就连不关事的李管事也忍不住抖了抖。 而那些差点被这几个人连累的灾民心中更是又觉得解气,又觉得心有余悸。 尤其是那些被宝意放过的人,神色更复杂。 宝意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 这样一番下来,恩威并举,这城外想来是没有人敢再乱来了。 四十棍下来,这七八个人都奄奄一息,手脚无力地垂在地上,被监察院的官员拖走。 这些黑衣官员都是做惯了这种事的人。 把人拖走以后,还动作迅速地将地上留下的那些血迹也处理干净了。 欧阳昭明对宝意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粥棚。 这些狠人从粥棚前一退场,宁王府的粥棚前就再次排起了长队。 棚中众人开始忙碌地分粥,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谁都知道,很多事情已经改变了。 …… 城外发生的事很快就传了回去,一同传回去的还有宝意要以工待赈的举措。 听到这个消息的夫人们,心中对这个宁王府刚认回去的郡主看法顿时不一样了: “原本以为只是个小丫鬟,便是被认回去了也没什么魄力,还要依靠着原本那个占了她位置的柔嘉的主意来得帝王心,没想到啊……” 是的,从成元帝的嘉赏一下来,她们就听到了暗地里的风声。 施粥赈灾的主意,最开始是柔嘉提出来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能传出来就说明是真的。 可是没有想到,这永泰郡主遇到这样的事,竟然还能立刻就想出解决方案。 “恩威并施,还敢去借欧阳的力,我看这谢宝意不光是运气好,她胆子也不小。” 去同欧阳昭明打交道,这跟与虎谋皮有什么区别? “别的不说,就说当着她的面死了一个人,她还能把那些话说个囫囵,这心智也够坚定。” 而对京中的贵女们来说,她们对宝意这番应对又是一番评价: “怎么先是马车出事,正好四皇子就在她身边救了她,现在又是有人在粥棚闹事,欧阳大人还出手替她挡下了那滚粥?这也太好运了吧。” 哪怕这样的好运给她们,她们也不想要,但她们还是忍不住泛酸。 四皇子也就算了,她居然还能跟欧阳昭明说上话。 欧阳大人居然还会答应她的想法? 虽然欧阳昭明权势滔天,压在她们所有人的父兄头上,而且又是光明正大的贪腐,还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简直臭名昭著,但他长得也是真的好看。 京中十个贵女,九个说他可怕,可想到欧阳昭明那双情人眼,背地里谁没有想过他的目光会在自己身上停留? 他跟京中那些优秀的世家子弟俨然是两个极端。 他既是所有父母都不希望闺女嫁的人,也是所有父母都不希望儿子成为的人。 但这也是他的魅力所在,何况他若是对着所有人都残酷,只对你一个人好,这等偏爱不是更让人心动吗? 一日结束,宁王府的车队结集回城。 宝意坐在马车里,不担心其他,只担心回府之后要受到爹跟娘亲的责怪。 她知道欧阳昭明风评不好,自己今日在这城外做的事,落在旁人眼中或许会变成宁王府跟欧阳昭明交往甚密的证明。 可是没想到一回府,她就先被祖母叫了过去。 宁王太妃拿着一串佛珠坐在厅中,等宝意一行完礼站起来,就把她招到了身边。 宝意看祖母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对着自己夸赞道:“今日的事祖母听说了,做得好。” 旁人就看着宝意主仆空手进去,神色忐忑。 等到出来,两个人手里都捧得满满的,冬雪脸上还满是掩藏不住的笑。 宁王太妃坐在椅子上,想着孙女刚刚在自己面前忐忑的小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张嬷嬷在她身边,也是一样忍俊不禁。 她们太妃虽然晚年在五台山清修,亲近佛法,看起来平淡随和,可是早年也是极其锋利、极其刚强的性子。 换做是她年轻时,今日在城外掉的就不止是一颗脑袋了,甚至不会假手于人。 宁王太妃缓声道:“很好,这性子倒有几分像年轻时的我,这立威立得好。” 宝意刚回来,要养的就是这样的果决大胆,她把宝意这么一叫来,再让她捧着那么多奖赏出去,为的就是告诉儿子儿媳自己对这事的态度。 宝意一回到府中就从祖母这里得到了奖赏。 而柔嘉一回到府中,却只能先去向宁王妃请罪。 她跪在地上,泪珠成串地落下:“母亲,是我处置不当,害得宝意又受牵连……那人原本应该是冲着我来的……” 宁王妃听着柔嘉泣不成声,当着她的面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宽慰。 可等到柔嘉一走,她就想起亲生女儿这两日接连的凶险,只觉得不安。 再想着宝意从小跟柔嘉养在一起,都过得坎坎坷坷,这其中固然是有陈氏那毒妇的罪过,可柔嘉的命格跟宝意又是否相冲? “郡主从太妃的院子里出来了?”宁王妃接了紫鸢递过来的茶,随口问道。 “是。”紫鸢早两日就回了她身边伺候,柔嘉那边再提了两个新的大丫鬟,“郡主出来的时候,捧着不少太妃的赏赐。” 宁王妃一听便知道宁王太妃的意思了,用杯盖拂开茶沫的动作一顿。 隔了片刻,才摇了摇头:“罢了,我们宁王府的女儿确实该硬气些。” 她说着,心里琢磨回头还是得去灵山寺找空绝大师一趟,让他算一算宝意跟柔嘉的生辰八字,看看是否相冲。 柔嘉请完罪,同采心一起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她走得快,采心落在她身后,一回来就把院门关上了。 柔嘉径自回了房中,坐在那盏点燃的灯下,心中气闷难当。 可她不能砸东西。 这么多年的经历已经让她早已经知道不能暴露自己的情绪。 哪怕重新回到这个年纪,受了年轻身体的影响,她也只是把一肚子的火发在了手中的手帕上。 宝意今日所为,不光是把她的安排给压了下去,而且还把她后续的布置都扼杀在了摇篮里。 她想盖过宝意,显示自己的手腕与格局,就要落在这些灾民的闹事上。 可经过今日那些人已经被吓得噤若寒蝉,又有欧阳昭明掺和在其中,这城外哪里还激得起一点水花? 自己忙活了这么半日,如今勉强就剩个名声。 想再出风头盖过宝意,怕是不能了。 柔嘉想着,抬手按揉了一下眉心。 还好那人已经被钟离杀了,跟自己相连的线算是断了,就算有人要查也查不到自己身上。 这些时日便让春桃安分些,让她的父母都安心等待机会,再回到他们原本的位置上为自己效力。 这么多事情当中,最好的一件就是她救下了钟离。 现在钟离也同上一世一样得了欧阳昭明的青睐,去到了他身边。 很快,他就能派上用场了。 柔嘉放下手,感到自己的心里终于舒坦一些。 “采心。”她扬声叫了采心的名字,采心如今已经是她院中的大丫鬟。 “小姐。”采心应声进来,“小姐有何吩咐?” “让小厨房准备好。”柔嘉吩咐道,“我要亲自去熬四物汤。” 宝意素有痛经的毛病,算算日子,她的信期差不多快到了。 柔嘉要亲自熬了这四物汤送去,也弥补一下自己今日令她受到的“惊吓”。 这样比起那日的莲子红枣羹来,自然又是一番更不同的深情厚谊。 郡主院子里,宝意刚刚洗了澡,一头乌发还半湿地披在身后。 她坐在书桌前看着字帖,心神二用,一边分析着那映入自己眼中的字体结构,一边想着欧阳昭明临去之前在自己耳边说的话:“这两日,萧璟救你一次,我救你一次。若不是你极其倒霉,就是有人想要你倒霉。” 欧阳昭明身居高位,牵涉甚广,宝意第一次见他,他就遭人刺杀。 第99节 对这些掩藏在阴暗处的气息,他的嗅觉比谁都灵敏。 正想着,屏风上人影一晃,冬雪就端着安神茶进来了。 “姐姐。”宝意放下了字帖,对她说道,“我有一事要你替我去办。” 第70章 宝意要冬雪找两个信得过的人去盯梢柔嘉跟她身边的人。 对自己的意图,她说得非常清楚,没有丝毫掩饰。 这样的直白令冬雪愣了一下。 “郡主。”冬雪来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问,“郡主为何突然有这样的打算?难道是因为——” 话还没说完,她就立刻想起了这两天经历的两场意外,顿时心中一寒。 难道……这都是柔嘉所为? 宝意看她神色,知她在想什么,只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像。” 有些事柔嘉一个人能够做到,但是有些事,是她一个人做不了的。 宝意抬手,拉过了冬雪的手,对她说道:“姐姐就当我是被欧阳大人传染了多疑的毛病好了。” 毕竟她现在身系的两个秘密,确实容易惹来祸端。 远的她顾不了,近的难道还防治不住吗? 冬雪点了点头,明白宝意的意思。 她思忖片刻,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于是对宝意说:“是现在把他们叫过来吗?” 宝意正要开口,就听外间有丫鬟通报道:“郡主,柔嘉小姐来了。” 听柔嘉在这时候过来,两人都默契地止住了这个话题。 宝意点头示意,冬雪便从书桌后绕了出去,去接柔嘉进来。 宝意坐在书桌后,看着屏风上映出人影,一转就从后面转出了三个人来。 领着柔嘉进来的是冬雪,跟在柔嘉身后的采心。 采心手里提了个食盒。 宝意的目光落在上面,想着柔嘉突然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柔嘉走了进来,这是她第一次踏足宝意住的地方。 一进来就看到这里跟她那曾经的郡主院子比起来,只好不差。 宁王跟宁王妃为了补偿宝意,简直把最好的都给了她。 可柔嘉见过比这更好的,并且还会重新获得那一切,不会因为一时的不如而嫉妒。 见宝意坐在书桌后,身上只穿着中衣,她便笑着问道:“妹妹是刚洗过澡,在用功呢?” “是,姐姐。”宝意放下字帖,从桌后起身,说道,“毕竟这些年我落下了那么多,琴棋书画样样不精,只能亡羊补牢了。” 柔嘉走到近旁,神色柔顺中带着愧疚。 宝意听她说道:“妹妹今日因我的缘故受惊了,我一想到便坐立难安。” “没事。”宝意从桌后起身,绕过来携了她的手到外间的椅子上坐下,这才问道,“姐姐这是又给我做什么好吃的?” “来。”柔嘉抬手,让采心到自己面前来。 采心提着食盒,柔嘉便打开了盖子,将里面的四物汤给宝意看。 一闻到这个味道,宝意就知道这是什么了。 柔嘉将这满满的一碗端了出来,对宝意说:“你从天葵水至,就一直有腹痛之症。从前陈……给我熬四物汤的时候,你也总是要跟着喝一些。”柔嘉说到一半,像是自知失言,提到了不该提的人,迅速用一个笑将这个停顿掩饰了过去,才对宝意说,“今日我身上不适,就煮了这个,顺便送来让你也喝一些。” “姐姐还记得这个。” 宝意确实每到信期就不好受,可那都是在她得到玉坠之前的事了。 得灵泉之后,她的体质受到了很大的改善,虽然外表不似柔嘉上辈子那样变化大,但到了信期已经不再难受。 柔嘉又打开了食盒的第二层。 她在里面准备了两个碗,亲手将四物汤舀到了两个碗里,递给宝意一碗,自己也拿了一碗。 宝意接过,对她说道:“姐姐既然不适,就该在院子里好好休息,还为我过来。” 柔嘉笑了笑,站在她面前的采心拎着空了的食盒退到一旁。 她说:“我总要来看看你,才能安得下心。而且我过来了,也正好陪着妹妹用一些。” 上一世在宫中,若是要送人食物,要展示纯粹的好意,柔嘉便会这样做。 这样做,是滴水不漏。 表示自己没有在四物汤里动手脚。 她确实也没有,陪宝意喝一些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两人坐在灯下,采心冬雪各侍立在一旁。 此情此景,和乐融融,仿佛又回到了柔嘉院子里的时光。 柔嘉一边喝着自己煮的四物汤,一边去看宝意的神色,见宝意眼中的光芒,便知宝意是想起了自己曾经对她的好。 柔嘉收回目光。 这样一来,也算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送过四物汤,又同宝意说了一阵话,柔嘉便说着不打扰她,带着采心回去了。 屋里,冬雪站在宝意身边,看着她们主仆二人离开。 等人走之后,才开口问宝意:“郡主,还要——” “要。”宝意做的决定并不以柔嘉的行为为转移,“今日已经晚了,明日姐姐便找人去吧。” 是夜。 熄灯以后,宝意房中便没留人伺候。 她的理由是一个人睡惯了,多了人反而不习惯。 她躺在床上,原本想要进玉坠的空间里去。 可刚抬手摸上耳垂,就听见小石子打在窗台上的声音。 宝意现在听觉灵敏,再细小的声音她也能捕捉到。 她动作顿了顿,听着又是一声。 宝意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床帐穿鞋下床,来到发出响声的窗边。 一推开窗,外面的月光就照了进来。 窗台上落着两颗小石子。 两片叶子在月光中悠悠地飘落。 在宝意伸手接住以后,白翊岚才轻如鸿羽地落了下来。 他是第一次踏足宝意的院子,还是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 哪怕宝意见了他,眼中露出了惊喜,白翊岚依然觉得自己像是夜探香闺的登徒子。 面罩可以掩藏得住他脸上的神色,却遮不住他红透的耳尖。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宝意后退了一步,好让他进来。 可是白翊岚却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他这样站在她的窗外已经够出格的了,要是进去成何体统? 不过就是听今日粥棚又出了事,不知宝意有没有受伤。 他想来想去,实在放心不下,这才战胜了自己过高的道德准则,趁着夜色过来了。 白翊岚在月光下,将面前的少女好好地打量了一番。 见她确实没事,才要松一口气,就陡然意识到宝意一头乌发披散着,身上也只穿着寝衣,已然是打算就寝的样子。 自己这样盯着她看,实在是太失礼了。 白翊岚别开了眼睛,在面罩后开口问道:“今日城外动乱,你没事吧?” “没事。”宝意也意识到自己身上只穿着寝衣,顿时红了脸,声音细细地道,“我一根头发都没伤到,你别担心。” 白翊岚“嗯”了一声,又不能看她,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本来准备了伤药过来,就放在怀中。 可是宝意没有受伤,也就不需要了。 两人一个站在窗里,一个站在窗外,默默地脸红了好一阵,然后白翊岚就说道:“没事的话,那我就先走了。” “嗯。”宝意点了点头。 面前风声响起,她再抬头一看,白翊岚已经走了。 除了这两颗小石头跟三哥院子里的树叶,他就像是没来过一样。 宝意伸手,把自己院子里的两颗小石头拂了下去。 而那两片叶子,她却从窗台上拿了起来。 这才重新关上了窗。 …… 江南水患,灾民流离失所,成群北上。 第100节 宁王府率先垂范,布棚施粥,受到帝王嘉奖。 后以镇国公府起头,各高门世家仿效宁王府施粥赈灾之举,轮流出城为灾民布粥。 宁王府则以工代赈,为参与修建棚户区的灾民提供伙食。 以每人工计,做多少事便可领多少饭食。 粥棚周围更有监察院官吏镇守,再无纠纷。 一切走上轨道,宝意跟柔嘉也就不需要再日日去城外。 只在先前捐出的第一笔银钱用完之后,又捐出第二笔为灾民购入粮食。 其中还有一段插曲。 春桃的爹周管事原先在府中负责采购粮食,可被人从这个位置上挤了下来。 那新顶替他的罗管事却私吞回扣,用发腐的陈粮顶替新粮供给城外灾民,叫每日例行检查粮食的柔嘉发现了,告到了宁王妃面前。 府中这些人平日小扣小贪,宁王妃都任他们去。 人就是这样,总得得到些好处,在这个位置上才会卖力干活。 可这一次他做得实在是难看,若不是柔嘉及时发现,这发霉的陈粮送到城外吃坏了人,丢的就是宁王府的脸面,也是成元帝的脸面。 宁王妃听着罗管事哭嚎道:“王妃……王妃开恩呐!我就是一时糊涂!” 可他虽买陈粮,以次充好,但也没黑心到这份上。 他眼泪鼻涕一起流,“王妃明鉴,我要他们送来的明明是好的粮食,不该有这样的问题的!” 宁王妃又被哭得头疼,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 罗管事这富得流油的采购管事位置是保不住了,还要受到责罚,老脸丢尽。 柔嘉站在一旁看了全程,等到人都下去了才开口道:“母亲,罗管事被撤下去事小,可是这采购管事的位置不能空着,粮食采购还要有人操持。” 宁王妃点了点头,这确实不能空着。 她看向柔嘉,问道:“你觉得让谁来负责好?” 柔嘉轻声道:“女儿以为,周管事先前在这个位置上做得很好。现在他不过是受了女儿的连累,被府里捧高踩低的人逼得离开,不如还是让他先回来做着吧。” 周管事恢复原职,一家三口在院中自然是高兴得不行。 春桃自上回替柔嘉办好了差事,心中就一直憋着一股劲。 眼下,她终于可以得意地冲爹娘宣告:“郡主说了让爹等着机会,这不机会就来了?” “慎言!”周管事虽喝了几杯酒,面色微红,听到女儿的话却瞪了她一眼,“柔嘉小姐现在已经不是郡主了,不过是念着你爹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分用处,才提了我们一把。” 何况若是没有陈氏故意纵容,春桃又如何会这般放肆,最终连累得他在府中失去地位? 这一回,却是他们一家都上了柔嘉的战车了。 春桃的娘给丈夫斟上了酒,彼此对视一眼。 柔嘉的手腕比她亲娘要高,能这样驱使他们,可他们却不能像女儿春桃一样由着她驱使,他们得有底线。 这底线便是宝意。 帮着柔嘉一些可以,但是有害于王府金枝玉叶的事,他们不会傻到去做。 另一边,冬雪的动作也很快。 她找了两个人,一个是她本家的弟弟,还有一个则是跟母亲相依为命的少年。 两人都是在府中当差,领的是都不算紧要,却可以到处去的活计。 两人被召过来,知道这是为郡主做事,也明白自己不需要多问。 他们这位正经的郡主跟原本郡主院子里住着的那位是怎样的关系,只要是不傻都知道。 普通人家的嫡女跟庶女都有着争宠的时候,何况是被抱错了这么多年的金枝玉叶跟取代她享受这一切的冒牌货? 只是要盯梢,并不需要做什么,这是很轻松的差事,也不出格。 要是做得好,自然会有好前程。 宝意见他们都聪明,自己说什么一点就通,便让冬雪先赏了两人。 拿着手里的足足有两个月月钱那么多的碎银子,两个小厮都激动得不行。 “谢郡主赏赐!” “小的一定把差事办好,定当为郡主肝脑涂地!” 宝意看到他们就想起自己刚进三哥院子里的时候,得到几两银子也是这样激动。 “好好干,别张扬。”冬雪站在旁边嘱咐了一声,随即便送了他们出去。 这两个小厮对宝意行了一礼,出门之后这便开始盯梢柔嘉院子的动静了。 第71章 柔嘉在安排完周管事的事之后,就没有再动作。 宝意的两个小厮安插出去,一直没有建树。 不过宝意并不在意,照常去槐花胡同见爷爷,在他的指导下开始练画。 赏花宴很快就要到了。 对府中众人来说,这才是重头。 宁王妃先前让人给宝意做的那些衣裳首饰在这两日都做好了,陆陆续续地送了进来。 宝意在书房里画着画,冬雪跟另外两个新提上来的丫鬟把东西都捧了过来。 “郡主你看。”这两个新提上来的丫鬟一个名唤莺歌,一个名唤画眉,年纪都比冬雪要小些。 两个少女举着手里的衣裳对宝意说,“这衣裳多好看,郡主换上,等到赏花宴的时候肯定能艳压群芳,光彩照人。” 宝意听着这耳熟的话,原本在桌后画着写意荷花都抬起了头。 因着赏花宴近,宝意索性也应景地画起了荷花。 不拘工笔写意,每日都要画上几张。 宁王妃给女儿用的料子都是好料子,那衣裳在窗外映进来的光芒下光华流动。 可惜,颜色太过艳丽,宝意不喜欢。 两个丫鬟见着宝意脸上的表情,都感到有些惴惴的。 “郡主不喜欢吗?” 她们一边说着,一边低头看向各自手上拿着的衣裳,“这都是新衣裳里最好看的了……” 宁王妃一共为宝意做了八身夏衣,是柔嘉当初份例的两倍。 冬雪道:“郡主不喜欢艳丽。”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过了放在角落里的一身衣裙问宝意,“郡主看,这身如何?” 宝意看着这衣裙的样式是时兴的,料子看起来不张扬,实际上却是极其难得的,甚至比刚才那两身还要华贵。 冬雪望着她:“郡主肤色白,穿这身肯定好看,再配上皇后娘娘赏赐的头面是最好的了。” “不错。”宝意拿着笔,点了点冬雪手里拿着这身,说道,“我就穿这身。” 冬雪应了一声“是”,把这衣服拿了起来。 衣服是折好送来的,难免就有些折痕。 冬雪打算挂起来,好好熨烫熨烫。 见宝意还要继续用功,画霍老给她布置的每日任务,冬雪便对两个小丫鬟说:“别打扰郡主,我们出去吧。” “是。” 莺歌跟画眉应了一声,随冬雪一起离了书房。 她们捧着这些衣服,朝着宝意的闺房走。 莺歌跟画眉走在冬雪身边,问她:“冬雪姐姐,郡主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们刚来,可是一点也不知道,还要姐姐多提点。” “是啊,姐姐是郡主身边的贴心人,还请姐姐教我们。” 冬雪捧着衣裳走在游廊下,阳光照在她手里捧着的这身衣裳上面,里面以银色混合绣出来的花样在阳光下盈盈地闪动着光芒。 在这夏日的蝉鸣声中,她微笑着说道:“我们郡主性子是极好的,在她身边用心伺候着便是了,偶尔做错一些事情也不用怕被责罚,多观察着就是了。” 宝意这边随意便定下了赏花宴那一日要穿戴的衣饰,柔嘉院子里,也同样送来了几身崭新的衣裳跟头面。 “小姐,你看这衣服多漂亮。” 采心也举着手里的衣裳,在满心欢喜地展示给柔嘉看。 因着布粥赈灾,又发现了罗管事用陈粮顶替新粮,还不计前嫌地举荐周管事回来,柔嘉在宁王妃这里算是拿回了从前的分数。 她看着采心手里的衣裳,今日送来的衣裳跟她从前夏日的定例是一样的。 宁王妃疼女儿,每一季的衣裳她都早早就定下了,柔嘉这里也没有受到之前的事影响。 就算她没做那些举措,这些衣服也照样会送到她这里来。 只不过她有没有机会再穿着出去,又是两说。 柔嘉是喜爱这样鲜艳华丽的颜色,可那是要配着她的美貌,才能不让这华丽喧宾夺主,夺了她本人的颜色。 在没有拿回玉坠之前,她穿上这样华丽的颜色,永远不及上一辈子那样美得惊心动魄。 采心就听她懒懒地道:“收起来吧。” 采心有些意外:“小姐不穿吗?” 在她看来,如今柔嘉重获了王妃的欢心,临着又是这赏花宴,自然是该打扮得同从前一样。 再出现在那群京城贵女面前,才显得她身份不堕。 “收起来。”柔嘉却道。 第101节 采心只能应了一声“是”,又听柔嘉说,“去将我柜子最底下压着的那身衣裙拿出来。” 采心不知道她新的衣裳不穿,要去翻柜里的旧衣裳做什么,不过还是领了命,从那柜底压着的衣服里面找出了最底下那身,拿了出来。 采心手里拿着那身衣裙,重新回到柔嘉面前。 这衣裙倒是料子极好,哪怕压在最底下那么久,这随便一拿起来也依然顺滑,都没有起皱。 只是柔嘉素来喜爱鲜妍明媚,这样素雅的颜色不得她的心,所以才会被压在柜底,一直不见天日。 采心展开了手里的衣裙:“小姐。” 柔嘉看了片刻,却像是很满意地道:“就是它了。” 然后又吩咐道,“将我那套珍珠头面也拿出来。” “小姐——”采心放下衣服,是真的不懂了,“赏花宴是大日子,小姐不穿得光彩照人、艳压群芳将风头抢回来也就罢了,怎么还不戴宫里赏赐下来的头面?” 那头面带上了才是真正的荣耀啊。 柔嘉却嘴角轻扬,说道:“你懂什么?人活一世,不争一时。” 属于她的荣光,早晚有一日她要全部拿回来。 “不用再说了,赏花宴上我就这么穿。” “是。”采心抱起衣裙,说道,“那我给小姐好好烫一烫。” “去吧。”柔嘉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水,又拿起了扇子摇了起来。 等到赏花宴,她就能见到自己那些曾经的朋友跟敌人了。 重活一世,这些朋友跟敌人很多她已经不放在眼里。 只不过就要等着这个机会,看一看究竟是谁污了她的玉坠。 只可惜,赏花宴上光是准备这衣裙跟头面总是还差一点,要是有个更有分量的物品就好了。 云升楼。 谢嘉诩将手边的盒子推了过去:“这是我命人绘了最时新的花样,找能工巧匠打造出来的钗子。” 坐在他对面的女子穿着素净的衣裙,发间也无甚装点,只有一根白玉钗,却不掩美丽。 她说:“你打这个做什么?就是给了我,现在我也不能戴。” 沈怡君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就带出了她的跳脱意气,而谢嘉诩对自己的未婚妻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点。 满城贵女,要么娴静,要么刁蛮。 她在这二者之间,是第三种颜色。 从初初相见,谢嘉诩心里就喜欢她这模样。 沈怡君虽然嘴上这么说着,手却拿过了递到自己面前的盒子,在那机括上一拨就打开了。 只见在这以红绒饰里的盒子里放着一根发钗,钗头是用通透的白玉雕成的花朵,花叶逼真,蕊心更是以根根金丝拈做,可以说是匠心独具,巧夺天工。 这么一支发钗戴在发间,就犹如将永不凋谢的春天戴在了上面。 沈怡君忍不住伸手,以指腹在这花瓣上抚过,问谢嘉诩:“这是怎么做到的?” “别管这是怎么做到的。”谢嘉诩对她浅浅一笑,“就说喜不喜欢。” “喜欢,当然喜欢。”沈怡君说着,便将这发钗从盒子里拿了出来。 谢嘉诩看她抬手拔下了发间的那根白玉钗,将自己送的钗子戴上。 “怎么样?”她问道,“我戴着好不好看?” 谢嘉诩看着她,她戴上这玉芙蓉,果然同他想的一般美丽。 他忍不住开口道:“再过两日,你便满了三年孝期。到时,你就可以戴着它来王府赏花宴了。” 沈怡君听他明明说着赏花宴,可是那神情却像是在说她满了三年孝期,就该穿上嫁衣,嫁到他们宁王府去了。 沈怡君哪怕性情再直爽大方,也忍不住微微红了脸,啐道:“那赏花宴有什么好去的?不去。” 谢嘉诩却说:“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怎么也该来见见我妹妹。” 他一说到这个,沈怡君就想起来了:“对,宝意妹妹性情坚忍,不似那些娇滴滴的女儿家,我怎么也该去见一见她。” 谢嘉诩看她对刚回来的宝意十分赞赏,同过去说起柔嘉来是完全不一样的态度,只开口道:“宝意性情未免太过……冷硬,不如柔嘉良善。” 有人死在她面前,她还能说出那番话,借了欧阳昭明的势。 自己在吏部办差,都被他们借这个事来挑衅。 当着他的面说宁王府是表面忠君,原来也是太尉党羽。 听了这话,沈怡君一双妙目盯着谢嘉诩,说道:“你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若是落在旁人耳中,你妹妹成了什么?宝意是你的亲妹妹,不管她做了什么,旁人怎么议论她,你都该维护她才是。就算她做错了,那也是回了宁王府关起了门,才由你这长兄来训她。何况这事她有做错吗?这满城贵女,换了是哪一个处在那天的情况下,也不能做得比她更好了。” 若是换了旁人在他面前这样对他说话,谢嘉诩的脸早沉了下来。 可是在他面前的是他心仪之人,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他动了动嘴唇,刚想为自己辩解,沈怡君就再次打断了他。 她把自己原来的那支玉钗放回了锦盒里,合上了盒子:“还有,柔嘉良善?那你良善的柔嘉妹妹那天是做了什么?不就是她惹的祸端,处事不当,要连累宝意来给她收拾了残局,还要被你这个哥哥嫌弃?” 沈怡君说着,抬起眼眸。 她的一双杏眼里映出未婚夫婿的影子,“所以说,世间男子皆如此,口中说着对事不对人,实际上一见到柔弱些的,心就已经偏过去了。” 这个指责可是有些重了。 谢嘉诩忙道:“绝非如此,我不是这样的人。” 是吗?沈怡君明明白白地用眼睛传递着这样的意思。 不过促狭之后,也知道该给谢嘉诩一个台阶,不能让他下不来台。 “好了好了,知道你是当了这么多年好大哥,一时间转不过来。” 听到她这么说,谢嘉诩的脸色就好看了些,又听沈怡君问自己,“你为了赏花宴特意定做了这钗子,不会只送了我一人吧?” “自然不会。”谢嘉诩道,“宝意和柔嘉那里我都送了。” 只不过妹妹那里他是差人送的。 而未婚妻这里,他是亲自来的。 宁王府。 柔嘉看着送到面前的匣子,指尖抚过里面放着的芙蓉钗,问道:“这是大哥给我的?” “是,柔嘉小姐。”谢嘉诩身边的小厮笑着道,“世子定了图样,总共做了三支,沈家小姐得了一支,郡主那里送了一支,您这里一支。这工艺十分难得了,可是京城里独独的三份。” “三支都是一模一样的?”柔嘉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对对对。”小厮忙点头,“我看着世子爷取的,都是一模一样的。” 柔嘉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最要紧的东西——这不就来了? “好。”她说,“你告诉大哥,赏花宴那日,我一定会戴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妃:…… 世子妃:你有事吗?送老婆跟妹妹一样的发钗! 第72章 赏花宴这天是个好天气。 张嬷嬷站在窗前看了看天,才回到宁王太妃身边。 宁王太妃听她对自己说:“太妃你看,这接连下了两日雨,今天又晴了。” 宁王太妃睁开眼睛,看向外面的天。 这天公作美,仿佛也知道他们宁王府的明珠失而复得,今日是要示以众人。 正想着,就听见外头的丫鬟通报道:“太妃,郡主来了。” “见过祖母。”宝意穿戴整齐,朝宁王太妃行了一礼,然后起身来到了她面前。 宁王太妃拉着她的手,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好。” 这身打扮显得她们宝意出挑,这宫里赏赐下来的白玉珍珠头面,少女戴着也分外衬托出她的清丽。 “那是——”宁王太妃的目光落在宝意发间那朵活灵活现的芙蓉花上。 张嬷嬷也看到了,说道:“哟,郡主这发钗——” 宝意抬手碰了碰,眼睛亮亮地道:“是大哥前两日得了送我的。” “好看。”宁王太妃夸赞了一声,然后望着宝意的眼睛说道,“今日赏花宴,若是有人当着你的面阴阳怪气,你便硬气些。”这京中妇人,多少年了,都是没变的风气,她去五台山清修,也是懒得应付这些人。 不过这也是给宝意立住的机会。 宝意原本也在想着今日要应付那些人自己该用什么态度,不过都没想好。 现在得了祖母的话,她顿时点头应道:“是。” 宁王太妃松了手,说道:“去吧。” 她不耐参加这些宴会,对外只说她现在还在妙华庵并没有回来。 可事实上她到底在不在妙华庵,也没有人敢细究。 这是他们宁王府的底气。 而宁王太妃让宝意硬气,也是因为她身后有着宁王府。 宝意从祖母的院子出来,就同冬雪还有守在外面的莺歌画眉一起去了荷园。 这次的赏花宴,开在荷园。 宝意过来的时候,荷园里已经聚集了京中许多夫人与贵女。 夫人们同宁王妃在一起,贵女们则在荷塘的另一边,三两成群。 第102节 现在时间还早,宝意看着这些与自己年岁相近的京中贵女。 从前她只是郡主的丫鬟,现在却跟她们一样了。 不过这些面孔她只能认出一些,还有许多她是不认得的。 冬雪跟在宝意身边,依次将人指给她看。 她曾是柔嘉的大丫鬟,自然知悉这些贵女。 不止如此,还对宝意说了各人的性格、兴趣,以及她们从前跟柔嘉的关系。 这些贵女跟曾经的柔嘉是否交好,也就意味着她们的家族跟宁王府的关系。 宝意如今归位,自然也要承接这个关系网。 所以冬雪说了一遍,宝意就全都记了下来。 “郡主都记住了?”冬雪有些担心,“可要我再说一遍?” “不必。”宝意说,“我都记住了。” 她向来聪明,又有灵泉增强记忆,这些人的脸她看一遍就完全记住,跟各自的名字对上。 宝意出现也吸引了许多贵女们的目光。 这早早过来的都是家中关系跟宁王府好的,她们本人也是跟曾经的柔嘉交好的。 于情于理,她们都跟宝意行近,可是一想到曾经的柔嘉,她们就有些踌躇,没有立刻过来。 只有一个站在一朵荷花边的高挑少女抬头,问道:“永泰郡主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宝意身上,看清了她,就离开了众人,举步朝着这边过来。 来到宝意面前,她先开口说了声:“见过郡主。” 宝意望着这第一个走到自己面前来的少女,对她一笑:“可是应姐姐?” 应静书眼中露出了些许意外:“郡主见过我?” 宝意摇了摇头:“姐姐是京中才女,我自然是知道的。” 别说是这一世,便是上一世,宝意也听过她的才名。 就是没想到今日第一个过来同自己说话的会是她。 应静书主动过来,是因为宝意那日在城外处理争端时表现出来的果决,她早就想看看这宁王府的新郡主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 她原以为宝意会跟自己的闺中密友沈怡君一般,是个直爽大气的姑娘,才能有这样的胆气和手段,没想到却像是个小兔子一般的可爱少女。 真是看不出在她这样柔弱的外表下,有着那般的刚强。 有她第一个带动,又有好几个少女也都朝着这边过来了。 应静书便顺势同宝意介绍起了她们。 对面,宁王妃同夫人们在一起,身边还有她的嫂子徐氏,看着这边和乐融融,也放下心来。 “你瞧。”徐氏说,“我就说宝意惹人喜欢,这不就交上朋友了?” 宁王妃表面点着头,心想这才哪到哪,那些扎手的还没来呢。 这个念头刚闪过,荷园外又来了新人,宝意一看到她们,就知道来者不善。 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花园里欺负五公主的镇国大将军之女,于雪晴。 江平郡主还未来,那群素来跟柔嘉不对付的贵女们就跟在于雪晴身后,同她一起进来。 她们一进来,就让整个园子都亮了几分——少女颜色,更胜芙蓉。 于雪晴一进来,目光在这荷园中一扫,就落在了宝意身上。 她开口,随意问身旁的人:“那就是永泰郡主?” 她身旁的人说道:“兴许是吧,这园子里看着哪个脸生没见过的,哪个就是了。” 又有人道:“也不是,从前柔嘉做着郡主的时候,这位不是也时常地端茶递水吗?我瞧着都有几分眼熟。” 于雪晴嗤笑一声,说道:“走,我们过去会会她。” 宝意见她来,第一反应就是转头对冬雪说:“去看看五公主来了没有。” 冬雪领了命从她身边离开,宝意同应静书她们一起,在这里等着于雪晴过来。 于雪晴来到她面前,停下来第一句话就是问她:“你就是宁王府新回来的永泰郡主?” 宝意朝她点了点头,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是?” 于雪晴身后的贵女便像是听到了好笑的笑话,对宝意说:“这位是镇国大将军的女儿。郡主从前虽然在这宁王府,但是没听过也是不奇怪的,毕竟不是一个圈子。” 这一句话,就将站在宝意身旁的应静书几人都圈了进去。 跟宝意相交,就是低了她们一等。 但面对飞扬跋扈的于雪晴,应静书等着宝意的应对,剩下的人当中也没有人敢说话。 见状,于雪晴心中满意。 她顿了片刻,才开口道:“我从边疆回来,听说这宁王府的荷花是一绝。” 宝意见她一边说着,一边对着荷塘摇了摇头,“今日一看,甚至还比不上上回。” 于雪晴说的上回,就是柔嘉落水的那一回。 她这是明里暗里拿着话来挤兑宝意,被人鸠占鹊巢,连赏花宴也是跟在柔嘉后面来。 “上回?”宝意似是有些意外,说道,“上回我记得我们家没请你啊。” 于雪晴霍地调转目光,瞪向了她。 上一回,她确实才刚回京中,而且柔嘉又跟她素无来往,请了一圈人,唯独漏了她。 京中贵女都来了这里,光少了她一个,她为此耿耿于怀了一阵。 宝意竟然拿这件事反将了她一军,于雪晴的脸色顿时就变得不好看。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 她原想着这个丫鬟郡主若是知道厉害,对她做小伏低,自己还可以提携她。可既然这样不识好歹,那在这场赏花宴上,自己多的是机会让她出丑。 宝意不闪不避地迎着她的目光,奶奶既然让自己硬气些,那她便做个硬气的王府嫡女。 隔了片刻,宝意“啊”了一声,说道:“雪晴姐姐错过了上回,还好我母妃为了我开放荷园,比起上回更加隆重。边疆苦寒,到底没有这样的景致,姐姐这回可要好好看看。” “好。”于雪晴眼中生出怒色,带着身后的人从这边离开。 宝意看着她的背影,想着五公主最好是能跟冬雪遇上,直接到自己身边来。 否则于雪晴今天就是来找茬的,没在自己这里讨到便宜,肯定又要对五公主使坏,若是在众人面前还好,要是落了单,那就麻烦了。 “郡主真是与我想的不同。”应静书在旁笑道,“难怪那日在城外,能有那番应对。” 她真没想到宝意跟她的外表这么不一样,连于雪晴她都敢对着来。 跟柔嘉的飞扬跋扈相比,宝意不卑不亢,更高一层。 “姐姐说笑了,我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我?”宝意转身,目光正好跟她对上,说道,“应姐姐,你们在这里稍待一会儿,我去找找我的侍女。” 应静书她们都朝她点了点头,宝意于是向着园外走去。 远处,于雪晴看着她的身影从荷花池边走开,只问身旁的人:“谢柔嘉来了没有?” “刚才看了一圈没见,会不会是宁王府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就不让她出来了?” “呵,她才不是个安分的。”于雪晴却对柔嘉看得透彻,从听她提出施粥赈灾就知道了,“就算不让她出来,她也会想办法出来。” 宝意心中牵挂着五公主,可是刚走到园边,看到迎面走来的柔嘉,她就停下了脚步。 柔嘉自被褫夺封号以后,身上穿的颜色就低调了很多,大多素雅。 今日她穿的虽然也同平时一样,颜色颇为素雅,可是却微妙的跟宝意这身撞了色,就仿佛一家的女儿,做了相近的衣裳。 为了配这身衣裳,柔嘉还戴了一副珍珠头面,而不是宫里赏赐给她的那两副头面之一。 宝意的目光停在她的发间。 在那里,那朵绽开的玉芙蓉跟自己发间戴的一模一样。 柔嘉摇着扇子,脸上露出笑容:“妹妹——” 可下一刻,也意识到了她们两个身上的衣饰这样相近,顿时连摇扇子的动作都一顿。 她走到宝意面前,眼睛望着她身上的衣裳,露出了有些无措的样子,“怎会这样巧……” 如果这是在粥棚的事发生之前,宝意还会觉得这就是单纯的巧合。 可是欧阳昭明说的话,时时刻刻都回响在她耳边。 衣裳颜色相近,头面相似也就罢了,还戴着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玉钗,这哪里是巧合能形容的? 见宝意不说话,跟在柔嘉身边的采心明白了小姐的用心,连忙说道:“郡主,小姐,奴婢该死!不知道郡主今日穿了这样的衣裳,给小姐挑了这身衣裙。” “不关你的事。”柔嘉说着,目光不安地落在宝意身上,“是我不好,明知妹妹你是喜欢素净颜色的,今日却穿了这样一身衣裳来,还配了这头饰……妹妹要是不喜欢的话,我这就回去换。” 她是看着宝意从里面出来,算准了时间才走到她面前,停下的位置正好让园子里的人都能看见。 远远看去,她跟宝意身上的衣裳是如此相近,就像双生子一样。 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宁王府一碗水端平,对她们这亲生女跟养女一视同仁。她柔嘉的身份地位从来没有堕过,甚至论情分还超出了宝意这个亲生女儿。 要是宝意容不下她,要她回去换,那就更好。 她都已经站在这里了,人人都看着她先前穿的是这么一身衣服。 要是无缘无故换了,不就是宝意这个亲生女容不下她跟自己穿一样的衣裳吗? 宝意要是这样急着占上风,她们两个在宁王府中的地位也耐人寻味了。 无论宝意怎么选,赢的都是柔嘉。 所以,她现在等的就是宝意的回答。 迎着柔嘉的目光,宝意想,她这挑的还真是时候。 里面还有个于雪晴等着自己出丑,旁的人也不见就安了好心。 宝意索性也从了自己的硬气,干脆地道:“好,你回去换吧。” 第103节 柔嘉握着扇子的手一僵。 这明明是她更期待的第二个答案,可是听着宝意的语气,她却觉得如鲠在喉。 “好,我这就去。”她压下了自己表面的异样,转身便从这园外离开。 宝意在原地站了片刻,思忖着她换过衣裳之后,自己该如何应对。 脑海中闪过于雪晴那记恨的眼神,一转头又见她在远远地望着这个方向,宝意心中有了计策。 见冬雪没有回来,宝意知她应该是在府门口等着五公主了,于是也回了园子。 柔嘉去换衣服的速度很快,不多时就换了身跟先前不一样的衣服回来。 而头面也算是换成了宫里赏下来的翡翠头面,仍旧配着那朵玉芙蓉。 一踏进荷园,她就感到许多目光朝着自己投射过来,其中有许多曾跟她交好的故友。 这些贵女原本是想着不再去亲近柔嘉。 可是一见柔嘉现在连跟宝意相近的衣服都不能穿,就觉得她可怜,又觉得宝意未免欺人太甚。 宝意此刻正在宁王妃身边,由她带着同那些夫人见礼,柔嘉也走了过来,朝宁王妃行了一礼:“母亲。” 柔嘉方才那番动静,宁王妃并未注意到,见她过来只说道:“柔嘉来了。” 她身旁那些夫人看着换了身衣裳的柔嘉,也只说道:“柔嘉现在看着是大好了。” “是啊,脸上也没有留伤疤。” 她们嘴上这么说着,心里还想着宁王妃心真的宽。 还能这样养着这个女儿,亲生女心中不是滋味也是正常的。 可是养出感情了,也是没有办法。 宝意看着柔嘉身上的衣裳,目光再从她的头面上掠过,看她仍旧带着那朵玉芙蓉。 大哥送的东西,大概是样式做得两边都一样了。 柔嘉不摘下,自然也有大哥做借口,不过这个无所谓了。 宝意想着,往旁边看了一眼。 见于雪晴已经动身过来,显然是打算来发难了。 来得好,宝意收回目光,继续同母亲说话,装作并不在意。 “见过王妃。” 于雪晴带着她身边的几人走了过来,朝宁王妃见了礼,又朝在场的其她夫人们都见了礼。 等宁王妃认出了她,同她说了几句话之后,于雪晴的目光才落在柔嘉身上,似是无意地开口道:“柔嘉妹妹,我刚才看你身上穿的不是这身衣服,怎么又特特回去换了一件?” 柔嘉在半空中遇上了她的目光。 方才在池边于雪晴跟宝意的冲突,柔嘉一早布好的眼线也来同她说了。 于雪晴一开口,柔嘉便知她是要用自己来报刚才的一箭之仇。 前后两辈子,她跟于雪晴都算不上朋友,可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柔嘉想着,脸上神情瑟缩了一下,像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最终,也只说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弄脏了,所以回去换了身。” 宁王妃听了这话,只问她:“怎么了?摔跤了吗?” 柔嘉刚想开口回答,于雪晴就说:“怎么会,我看你刚刚身上干净整洁得很,哪有摔跤?” “我,我……” 宝意神色不动地看着柔嘉做出这样柔弱的样子,目光还若有若无地投向自己。 见她这样,在场的人哪里还不知道是谁让她回去换的这身衣服? 于雪晴心里冷笑,嘴上则说道:“你怎么一直看着永泰郡主?怎么,难道是郡主看你穿得跟她一样,要你立刻回去换?” “怎么会呢?” 这样再直白不过的挑拨,宁王妃哪里会听不出来,“宝意同柔嘉的感情最相投了。” 她说着看向宝意,温柔地道,“鱼儿你说,方才你跟柔嘉在外头是怎么了?” “娘亲。”宝意轻声道,“姐姐良善,本来还让我不要说的,可眼下都让人觉得我们姐妹不合了,我只能据实说了。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是姐姐痊愈后第一次在大家面前露面,我见她怎么穿着去年的夏衣,所以就过去问了问。” 宝意说着,看向了于雪晴,不轻不重地刺了她一句,“而雪晴姐姐久在边疆,不懂京中的流行也不奇怪。” 于雪晴从听她说“去年的夏衣”就已经觉得不对,听宝意又拿自己在边疆长大这件事来刺自己,眼中再次怒火翻涌。 宝意当做没看出她的怒火,继续说道:“这做衣裳的料子,别说是一年,一季都要换好几个样。虽说是去年新做的夏衣,姐姐也没穿过,可那也是旧了。我心中奇怪,就问了姐姐,是不是下人懒怠,没有把新的夏衣送去,不想还真的是。” “……”柔嘉听着她这颠倒黑白的话,袖中的手狠狠地握紧了。 什么下人懒怠?这不就是在说她如今在府中的地位低下,连下人都可以肆意怠慢她了。 好一个宝意,竟然有了十足的长进,同时对上自己跟于雪晴也不落下风,还能反将一军了。 第73章 “柔嘉。”宁王妃问她,“是不是宝意说的那样?” 周围安静,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答案,柔嘉握在袖子里的手松开了。 这个时候她能说什么?还能说是宝意说谎,是她让自己把这身衣服换掉的吗? 若是这样说了,就说明那些夏衣已经送到了她的院子里。 明明有着这些衣服,她却还要挑旧年的来穿,是什么心思? 权衡利弊之后,柔嘉只能顺着宝意的意思点了点头。 荷园里蝉鸣阵阵。 柔嘉的声音响起,仿佛在为那些下人开脱一般地道:“想来是临近赏花宴,府里的事情多,她们一时间忙得忘了,所以没有及时送来,母亲也不要过于责怪她们。” 宝意听她认了这个说法,于是上前一步抱着宁王妃的手晃了晃。 宁王妃看向女儿,宝意正是豆蔻年华,这样撒起娇来只让人觉得心中一片软。 “娘亲。”宁王妃就听她说道,“刚才我同姐姐说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说的。” 宝意说着,目光落在了柔嘉身上,“谁不知道柔嘉姐姐是最良善的呢,连为灾民们施粥赈灾的主意,一开始都是她提出来的。” 柔嘉心中含恨,却不能自辩。 这一下算是在众人面前坐实了她在府中的地位尴尬。 而宝意这个时候提出施粥的事,就是在打她的脸。 所有人都听出来了,她做这件事根本不是出于好心,只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尴尬境地。 宝意越夸她善良,在明眼人看来就越是讽刺。 可在宁王妃耳中听来,宝意在众人面前提起这件事,就是在呼应她刚才说的话。 两个女儿感情相投,不像于雪晴含沙射影的那番,明争暗斗。 她的宝意是何等的贴心,永远都是站在自己身边。 宁王妃想着,心中越发熨帖。 她伸手拉过了宝意,又拉过了柔嘉,说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不要心里憋着,直接来告诉娘亲。” 徐氏也帮腔道:“是啊,府里的下人多了,你们母亲也顾不到那么细,受了委屈别忍着。” 宝意望着自己的母亲握在柔嘉手腕上的手,听着柔嘉应是,只移开了目光。 这事就算这么揭过去了,于雪晴先寻了个理由离开。 柔嘉也记得自己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也从这群夫人之间离开了。 宝意留在母亲身边,由她带着见这些夫人。 等人差不多都来齐的时候,宝意才见到了冬雪的身影,也看到了五公主。 她跟江平郡主竟然是一起到的。 五公主来得有些迟,她下马车的时候有些忐忑。 为了今天,她还特意穿了件新衣裳,又戴了母后赏的步摇。 宁王府的大管事迎上来,蕊珠报出五公主的名号之后,在旁等着的一个俏丽丫鬟就走上前来,朝五公主行了一礼:“参见五公主。” 五公主让她起来:“你是?” 冬雪便告诉她自己是宝意身边的大丫鬟,是特意来接她的。 “宝意让你来接我?”五公主一听,心中顿时安定下来。 可是她脸上的笑容还没绽开,冬雪就告诉她郡主让自己在这里等她,是因为镇国大将军的大小姐也来了。 一听到于雪晴也在,五公主的小脸就白了——难怪宝意要让她的大丫鬟来这里等自己。 冬雪看着五公主的反应,那日在皇宫里发生的事,宝意回来之后也同她说了。 她原本想安慰五公主,只要跟自己尽快到郡主身边就不会有事,可是五公主目光在周围一扫,看到后面来了一辆马车,眼中放出了光芒,对冬雪说:“等等!” 冬雪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陪着她在那里等。 那辆马车停下了,帘子掀开,从上面下来了一个并不陌生的面孔。 五公主立刻朝着那边走了过去,叫了刚下马车的江平郡主一声:“表姐!” 五公主是成元帝的女儿,江平郡主就是长公主的女儿,两人算起来是表姐妹。 对五公主来说,这京城中只要是郡主,不拘是永泰郡主,还是江平郡主,都能护得住她。 江平一下马车就听见这么一声,于是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小五?” 她昨日进宫,才在舅母那里见过这个表妹,觉得五公主同以往比起来差别大了挺多。 人活泼开朗了不少,性情也变得比以往讨喜了。 第104节 江平郡主由侍女扶着来到她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眼,问道:“你也来参加赏花宴?” “嗯。”五公主点了点头,说道,“是永泰郡主邀请我来的。” “哦?”江平一听,这宝意才刚进宫一次,就跟小五做了朋友,还能邀请她出来。 她顿时更想正面会会宝意了,于是说道:“那走吧,表姐带你进去。” “嗯!”五公主眼睛一亮,跟在了江平郡主身边,夸赞她,“表姐眉心的花钿真好看!” “小嘴今天怎么这么甜?”江平说,“你这身衣裳也好看。” 五公主一边笑着,一边向冬雪投去一个眼神,冬雪会意,也跟了上来。 两人走到半路,还遇上了从荷园出来透气的两家贵女。 她们一见到江平就立刻凑了过来,跟她和五公主见礼之后就说道:“郡主怎么来得这么晚?好戏都错过了!”说着便对晚来的江平说起了方才在荷园发生的事。 “真的?”江平一听柔嘉在众人面前出糗自己却没看到,顿时扼腕不已。 “是啊,你错过了这个太可惜了!” “那永泰郡主可真是硬气了,谢柔嘉跟于雪晴不知怎的联上了手,不过两个人都奈何不了她。” 五公主在旁小嘴微张,听着她们绘声绘色地说起宝意跟于雪晴交锋的过程。 听到激动之处,她的一张小脸变得红扑扑的,可是又替宝意捏一把汗。 不光是她,冬雪却没想到自己一离开,宝意竟然遇到了这么多事,就恨不得现在就回到她身边。 “走!” 江平兴致勃勃地道,“走快点,我要去看看谢柔嘉脸上的表情!” 五公主也对自己的侍女小声说了一声“走快点”,然后跟了上去。 她们一起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宝意还在宁王妃身边,于雪晴跟柔嘉都已经到别处去了。 柔嘉看上去是去寻了她旧日的朋友说话,江平郡主一进来锁定了她,跟五公主分道扬镳。 五公主则立刻朝着宝意这边过来。 宝意邀请了五公主的事,那日在宫中宁王妃已经知道了。 眼下见五公主来了,她便让宝意过去,好好陪陪鲜少出宫的五公主。 五公主见了宝意,立刻便拉着她的手不放了:“宝意!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听人说了,你竟然跟于雪晴对上了。” “你已经知道了?”宝意笑眯眯地看着她,“那我就不再说一遍了。” 五公主心中感动,宝意其实没必要这样跟于雪晴正面对上,显然是为了自己这个朋友。 宝意望向朝着柔嘉去的江平郡主,问道:“公主怎么是跟江平郡主一起来的?” 五公主说:“我在外面听见你的大丫鬟说于雪晴也在这里,正好江平表姐又来,我就想着我跟她一块儿走,就算撞见于雪晴,她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宝意听了这话调转目光,夸赞她:“五公主聪明。没错,待会儿你就跟我在一起,要是我不在的话,就去找江平郡主,千万别落单。” 另一边,江平来到了柔嘉面前,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然后才说道:“柔嘉,我原以为你这么久不出来见我们,是因为得了天花脸上留了疤,现在一看也没有问题啊,怎么一直不来我们的聚会呢?” 听见江平的声音,柔嘉从原地转过身来。 对这样幼稚的挑衅,她已经不会受激。 可是当目光落在江平眉心的花钿上时,她的动作就顿了顿。 上一世,在她天花痊愈之后,京中确实有一段时间流行起了花钿。 那时她眉心这样突兀地多出了一颗朱砂痣,柔嘉便是以花钿饰之,没有让人看出自己眉心多了这么一点印记。 在场许多贵女,她刚才都借着机会一一观察过了,没有什么变化。 只有江平一来,眉心便贴着这花钿。 上辈子柔嘉自己都是用着这个来掩饰,这辈子会不会是江平污了她的玉坠,才要用同样的手段来掩饰眉心多出的朱砂? 江平见柔嘉不是从前那样,被自己一说就像是被刺了一样跳起来,倒是一直看自己眉心的花钿,只皱起了眉。 她这一皱眉,那花钿就跟着动了动,仿佛枝头花朵被风吹动。 柔嘉眼睫一动,掩去了眼中的沉思。 她看着江平,淡淡地道:“没有去参加聚会,是因为近日来一直忙于施粥赈灾的事,实在没法脱身。” 江平听着她这样避重就轻,不接自己的茬,倒是跟从前不一样了。 她挑了挑眉,说道:“也是,现在你得做这些事情,才能稳固得了你在宁王府中的地位了,哪里还像从前一样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柔嘉郡主呢?” 她难掩幸灾乐祸,柔嘉却是不动声色继续观察她。 得了玉坠喝过灵泉的人,都会跟从前不一样。 江平看起来比几月前要高挑了许多,属于少女的曲线也出来了,婀娜多姿,看起来确实像是得过灵泉滋润的人。 尽管柔嘉想不出江平有什么机会可以将自己身上的玉坠调包走,可是这一次,有许多事情都已经跟上一世不一样,她不能以常理待之。 江平眉心的花钿贴得那样牢,只有沾了水才会落下,不过—— 今日赏荷,这最不缺的就是水了。 宝意跟五公主站在一起,看着柔嘉跟江平。 可惜这隔得太远,听不见她们说什么。也看不清柔嘉脸上的神色。 宁王妃又在此刻说道:“既然人已经齐了,那我们便去游园吧。” 宁王府的赏花宴,主体是在荷园,可是这半座王府中都开满了荷花,现在日头猛烈起来,站在这里就是挨晒,还是在游廊上边走边看,凉风习习才最好。 宝意在心里提醒自己要注意柔嘉,对身旁的五公主说道:“我们也走吧,公主。” 第74章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 而自北周开国以来,世人多爱牡丹。 宁王府独独不同,偏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府中一到盛夏就开满荷花。 宝意也喜爱这满池荷花,只不过从前都没有什么机会能这样来看。 她望着这水中芙蓉,忍不住轻声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五公主走在她身边,一时间没听清,只问道:“宝意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宝意摇了摇头,又将心神放回了柔嘉身上。 她将柔嘉前后所做的一切联系到一起,看她的目的都是为了在今日的赏花宴上出风头。 好给众人造成她在府中的地位依然不变,跟自己等同,甚至还有些胜过自己的假象。 这谋划,从她提出要施粥赈灾的时候就已经做下铺垫。 宝意想清楚以后,就觉得柔嘉这样做,自己也不是不能理解。 因为宝意自己就曾经处在这样的位置上过,知道无人可依靠有多难,不得不用些计策来自保。 何况柔嘉与她不同。 宝意是自小就被安放在这样的位置上,而柔嘉是陡然从高处跌下来,变得人人都能踩一脚。 她到底做了那么多年郡主,跟在宁王妃身边,受她教导,要是什么事都不做,那才奇怪了。 宝意目光在周围一扫。 今日因着有这么多夫人贵女来府中,所以聚集在附近的下人是不多的。 他们大多站得比较远,怕冲撞了客人。 这样是留出了空间,可要是出了什么事,过来的速度也慢。 宝意于是示意跟在自己身旁的冬雪附耳过来,然后对她轻声吩咐道:“我怕待会儿还会有什么事,让下人们站过来一点,都警醒些。” 冬雪应道:“是。”随即便从这贵女的队伍中离开。 五公主听到了宝意说的话,忍不住小声问她:“会出什么事啊?” “没什么,就是小心为上。”宝意握了握她的手,说道,“让他们都看着些,我也放心一些。” 众人走在回廊上,感到比起刚才在园中来,果然更有清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 在这拱成半月形的桥下,还有流水在潺潺地流过。 只要低头看去,就能看到水中浮着花瓣,与这清澈的流水相映成趣。 有些人想停在这桥上,有些人则继续往前走,人群就分散了。 同宁王妃在一起的夫人们都在往着前面的亭子走,宝意看着柔嘉,见她似是想在这边停留。 可是当她的目光落在对岸的那座亭子里,就像是被吸引住了,然后为了看得更清楚,也跟宁王妃她们一起继续向着跟对岸平行的亭子走去。 宝意心想,她这是看到了什么? 于是也拉着五公主,对她说了一声“走”,跟着柔嘉往夫人们聚集的亭子去。 亭中有桌椅,周围也有可以坐的地方,宁王妃跟好些位夫人一进入亭中,就立刻有几个丫鬟端了时鲜的瓜果过来。 看来宝意刚刚叮嘱冬雪让他们多关注着这边的动向,他们是听进去了。 柔嘉扶着栏,望着那个方向。 宝意在跟她还有十几步的距离,听到前方的人小声惊叫。 宁王妃正对着那边的亭子坐着,看到了坐在亭中的两个儿子。 “哎唷。”徐氏在她身旁说道,“对面那边坐着的是临渊跟易行?还有一个是谁?” 在跟亭子隔着十几步的地方,宝意听面前的人在小声道:“看那边,是宁王府的二公子跟三公子,还有一个……好像是四皇子?!” 不说别的,就单论相貌,这三个都是京中鼎鼎有名的美男子。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的目光不会被他们所吸引? 第105节 站在宝意身旁的五公主听了他们的话,也朝着那个方向望了过去,有些意外地道:“我四哥也来了?” 对面的亭子里,除了这三个气质不同的美男子之外,还有好些个七八岁的男童。 男女七岁不同席,虽说在自家兄妹之间没有这么大的讲究,不过当各府的小公子跟着他们的母亲来宁王府的时候,还是被送到了男眷们待的地方。 谢临渊就是被宁王妃叫回来,负责看顾这各府的小公子的。 他被叫回来的时候,正好萧璟来了,他就把人一起拉了回来。 谢临渊虽然跟小孩子玩得来,可是一口气来这么多个小皮猴,他也够呛。 而且这些小公子身边的小厮只能拉得住他们不往水里跳,却管不住他们。 这全都要谢临渊自己来控场,按下葫芦起了瓢,令他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到最后,他不光拉了萧璟下水,还派了自己的小厮去把跟空闻大师下棋的谢易行也叫了过来。 空闻大师今日来为谢易行检查了他的腿,看他起身扶着桌案行走之后,又给他针灸了一番。 确认谢易行的腿是要大好了,他再次调整了药方,对谢易行说道:“三公子再这样练习一段时日,想来就能够脱离桌案,独自行走。” 这一开始会比旁人慢一些。 可是渐渐地行走起来,双腿强健了,就能够跟平常人一样。 完全看不出他曾经不良于行。 听到空闻大师的话,在谢易行心头压了那么多年的大石总算是彻底放下了。 所以,当听到二哥的小厮来院子请自己去赏花宴的时候,他也答应了下来,还邀请空闻大师一同前去,赏一赏他们宁王府盛夏开放的荷花。 然而空闻大师说自己还要去见一见霍老,就婉拒了他的好意。 李娘子知道今天空闻大师要来,早早准备了茶点。 眼下他要走了,她又把打包的茶点塞给他,要他带回去。 对治好了三公子腿的空闻大师,无论是庄上的人也好,府里小厨房的人也好,都是非常感激的。 他们三公子这么好的人,不该有这样的缺憾。 见实在推不过,空闻大师才收了李娘子用了宝意混了灵泉的水做好的茶点,告辞离开。 谢易行应了二哥的请,要来赏花宴这边陪他一起,自然不会忘记让人带上小厨房准备的茶点。 果然,他一带着茶点过来,那些还不能控制自己的小皮猴们就立刻被这些精致的茶点给吸引了。 在分食这些点心的时候,总算安静下来,给了谢临渊一丝喘息之机。 可是,谢临渊看着桌上的茶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心痛到脸都要扭曲了。 这分给萧璟吃也就算了,还要分给这些小兔崽子吃?他不甘心! “别不甘心了。”谢易行随手送了一叠到他面前,“能安静片刻你就该知足了。” 对岸,夫人们的目光大多聚集在谢易行身上。 她们同宁王妃说着许久未见谢易行,想不到已经长这么大了,却没有人提起说要给他说亲。 众所周知宁王府的三公子腿有残疾,性情孤僻,长得再好也没用,女儿嫁过来就是受罪。 宁王妃听着她们这表面的夸赞,想着今日空闻大师又来给易行复诊。 儿子现在既然出来了,就说明他的腿肯定又有好转,说不定很快就能自己站起来走了。 她的行儿以后将同平常人无异,而且又得圣心,在朝中领了差是会有何等的锦绣前程,这样一想,宁王妃也就不在意她们的虚情假意了。 而在这游廊上,少女们的目光部分落在鲜少出来见人的宁王府三公子身上,大部分的目光则是跟柔嘉一样,落在了萧璟身上。 虽然都知道四皇子跟宁王府的二公子交好,经常出入宁王府,可是会在今日的赏花宴见到他,那完全是意料之外。 尽管好奇萧璟他们在那头会说些什么,可是隔了这么远,她们能听到的也就是自家弟弟在那边闹腾的声音。 是的,谢临渊贡献出了自己的茶点,不仅没有封住这群小兔崽子的嘴,他们在吃完以后反而更加精力旺盛,越发的闹腾了。 谢易行出来赏荷,就真的是专注在那些荷花上,淡淡地品着茶,仿佛周围这些闹腾完全入不了他的耳。 萧璟也是如此,身在这噪音之中也仿佛在他清静的书房里,谢临渊都怀疑他们两个是不是在耳朵里塞了什么东西。 弟弟愿意过来,就已经是帮了他一次,要想再向他求助肯定无门。 谢临渊只能看向自己的好友,用目光恳求他想想办法,帮自己治一治这些小鬼头。 他母亲让他在这里看着他们,他们这么闹腾,对面都要听见了。 “阿璟。”谢临渊扯了扯他的袖子。 在萧璟看过来的时候,朝他做了个拜托的手势,用嘴型说道,“拜托拜托。” 见他可怜,萧璟放下了杯子,看向那群正在闹腾的幼童。 他们之中最小的也有七岁,大的已经十一岁了,都上了几年学。 萧璟想着,随意地开口叫了平康侯的幼子:“安和。” 那被他叫到的八岁幼童立刻停下了嬉闹,转过身来到了萧璟面前,规规矩矩地垂下了头:“殿下。” 平康侯的长子与萧璟同在虎贲营,平康侯的幼子也跟着哥哥见过四皇子几次。 少年多慕英雄,见过萧璟在军营中的英姿,平康侯的幼子已然把他当成自己的偶像。 只听四皇子问自己:“你的课业现在学到哪里了?” 听到萧璟的话,平安侯幼子心里一咯噔。 刚刚在这亭子里喧闹的其他几位小公子也跟着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一样,没了声音。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怕的就是被问起功课。 然而四皇子问话,他不能不答。 亭子里响起了平康侯幼子支支吾吾的声音,说着自己近来都被教授了哪些新课。 他还没说自己学得不纯熟,就听萧璟的声音再次响起,说道:“已经学到这里了?好,你哥哥平日总是说你天资聪颖,今日我便考校考校你。” 他说着,目光在剩下几只皮猴身上扫过。 这些刚才还嬉闹得大声,无法无天的小公子们顿时脸色发灰。 风水轮流转,刚才被气得脸色发青的谢临渊差点没憋住要笑出声。 对面,留神着这边动静的贵女们就听见这亭子里的喧闹声瞬间安静了下来。 自家弟弟一个个都噤若寒蝉,排着队等在亭中。 仿佛在轮流到四皇子面前来,接受他的考校。 “这样考校太慢了。”谢临渊起了坏心眼,他让小厮去取了文房四宝来,让小公子们可以笔答。 这些小公子每人领了一支笔,愁眉苦脸地站在石桌前写着字,一边写还要一边听谢临渊说,“等写完以后把这些都送到对面去,让大家都看看。” 几位小公子:“……” 这是公开处刑!这是蓄意报复! 然而萧璟没有阻拦,他们也就没有办法开口制止。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那答得乱七八糟,字还写得像狗爬的卷子被送到对面去。 先是在一群贵女中传阅,最后才到了他们母亲手里。 哪怕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见着母亲朝这边望过来,这几个小的也不由得缩了缩。 十分想抬起手,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 宝意看着他们的动作,忍不住抿唇一笑。 刚刚瞥见他们的字,她心有戚戚,想着自己不久之前写的也跟他们差不多呢。 这个念头刚闪过,就听于雪晴说道:“那边递来了墨宝,我们这边是不是也该礼尚往来,递一份回去?你们说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落在了宝意身上,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她在边疆长大,却是正经的将军之女,能文能武。 不像宝意,长在京城,却当了那么多年丫鬟。 感到五公主握着自己的手一紧,宝意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刚要开口,就听见柔嘉的声音响起,应和道:“雪晴姐姐好雅兴,我看我们就以荷花为题,每人作首诗送到对面去让他们品鉴品鉴如何?” 第75章 “作诗?”这声音传到亭子里,夫人们纷纷说道,“作诗好啊。” “赏花与作诗都是风雅之事,更添情致。”而且让对面来评她们写出的诗文,过了四皇子的眼,说不定就能在他面前挂上号。 这么一想,今日赏花宴可真是来对了。 宁王妃听着她们的话,脸上的笑容虽然不变,却跟徐氏对视一眼,徐氏眼中也是有些担忧。 两人看向游廊上宝意的身影,旁人都还好,就是他们宝意只是粗通诗文。 要她这样作诗,她可以吗? 宝意听着这作诗的事情定下来。 她只防着柔嘉,却没想到于雪晴还不死心。 第一次出来使坏被四两拨千斤地打了回去,现在又来了第二次,而且应和她的还是柔嘉。 柔嘉的诗文是好的,眼见四皇子在对面,她想表现也不奇怪。 宝意此刻已经想起来了,上辈子柔嘉一直喜欢的就是四皇子萧璟。 不过不知后来为什么嫁了三皇子萧琮。 可是今天有应静书这个名满京城的才女在。 旁人就是做得再好,也不可能在萧璟面前有什么抢眼的表现。 唯一的解释就是,柔嘉所求的不是出风头,而是跟于雪晴目标一致,要让宝意出丑。 第106节 可她只怕要失望了。 宝意这几日都在练画,到槐花胡同去见爷爷,爷爷所画的那些荷花图上都题有他自己作的诗。 宝意只要看过一眼就记得,眼下选一首改一改,当做自己写的交差,爷爷也不会在意。 只是柔嘉如此执着,而且一到萧璟面前好像就变得更加不安宁,让宝意觉得日后要是如此,在家中也是要时时提防着,同她相斗了。 这跟宝意一开始所想的回归自己的位置以后的生活并不大一样。 这作诗的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成,宁王妃也没有办法更改。 她只能对紫鸢说:“让人备了文房四宝过来,让各位姑娘能对着这荷塘景致抒发诗兴。” 然后也让她过去对面凉亭,将她们要作诗需他们品鉴的事也同来做客的四皇子跟两个儿子说了。 这要评出荷花诗的优劣,当然就是他们三个为主。 剩下那些小的答起萧璟的问来都还半通不通,把他们的母亲气得够呛。 在评诗的时候,也就只有在旁看的份。 紫鸢领了命,很快就去了。 捧了文房四宝的丫鬟鱼贯地朝着游廊上来,而坐在对面的萧璟、谢临渊和谢易行还有各家小公子,也听到了对面打算赋诗,然后送过来让他们评鉴的准备。 “评诗?” 谢临渊一听这个,就将目光投向了萧璟。 宁王府的二公子可是非常有自知之明,只要是有萧璟在的地方,女孩子们做什么,大多是冲着他来的。 他问紫鸢:“今日来的贵女当中,应家小姐也在吧?” “在,二公子。” “那就好。”谢临渊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拍了拍萧璟的肩膀,朝他挤眉弄眼,“有名满京城的应才女在,这第一就不用发愁要给谁了。” 他这话说得促狭,令紫鸢忍不住抿唇一笑。 各家的小公子们听到自家姐姐也要作诗了,都挤在栏杆前,朝着那边望去。 那边,纸笔已经发了下去,贵女们或坐或立,都在开始对着满池风荷构思自己的诗作。 谢易行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他只在望着远处宝意的身影。 这样的赏花宴,要作诗的提议总不会是宝意的提议。 不管是谁提的,这其中或多或少都含了对她的恶意。 谢易行想着,目光一垂。 在这桌面上,还放着刚刚小公子们用过的文房四宝。 谢临渊打趣完好友,也想起了宝意。 这要作诗,是所有人都要作诗,宝意这才刚回来,从前哪有什么机会在诗道上有所研究? 要她作诗,怕不是在为难她。 他想着就站起了身,说道:“我出去一下,阿璟,三弟,你们看着些他们。” 说完便出了亭子,他的小厮也跟了上去。 谢临渊这走得急急忙忙,显得有些反常。 不过眼下没人在意。 萧璟也是想到了宝意,更想到今天五皇妹也来了这里。 从前这个妹妹在府中没有什么人注意,在诗文上的造诣也不如她的其他姐姐们。 今天要让她这样作诗,她怕是写不出来。 正如萧璟所想,五公主跟宝意待在一块。 她望着放在面前的文房四宝,完全找不到头绪。 根本不知该怎么写这首诗。 于雪晴在提出这建议的时候,心中就已经得了一首。 不过还没动笔写,正在细细推敲着。 看到宝意跟五公主这边两个人都没动手,她就心中得意。 她这个提议一提出来,直接让她们两个人都出了丑。 可以说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谁让这五公主要跟谢宝意凑在一起的? 这也是谢柔嘉想出风头。 于雪晴想着看向了柔嘉,见她正在提笔写下诗句。 不然这事哪有这么顺利。 这时,游廊尽头出现了两个人影。 一个是宁王世子谢嘉诩,还有一个则是答应了今日过来的沈怡君。 宁王妃本来在担忧着女儿能不能应付,就听徐氏说道:“你看,那不是嘉诩跟怡君吗?” 两人跟这里离得还有些远,沈怡君今日是一早过来了,不过在路上丢了她那支发钗。 所以找起来耗费了一些时间,还得谢嘉诩帮着找了才找到。 找是找到了,不过钗头的花却摔碎了一半,不能戴了。 沈怡君觉得可惜,谢嘉诩则让人将破碎的发钗收了起来。 他说:“没事,送去修一修便好了。” 若是修不好,就直接做一只新的,这种事情有什么打紧? 沈怡君叹了一口气。 她倒不是缺这一支钗子,不过是因为谢嘉诩送的,所以碎了才让人在意。 为了这事,她来到荷园的时候,就发现他们已经游园游到别处去了。 谢嘉诩执意要送她过来再离开,两人于是结伴来到了游廊上。 眼下沈怡君发间并没有那支发钗点缀,但因为出了孝期,也戴了其他首饰。 虽然缺了点睛之笔,但也没有什么违和。 她同谢嘉诩一起过来,先是经过了谢易行跟萧璟所在的亭子。 眼下再一看这边人人面前都摆着笔墨要作诗,瞬间就把这事跟对面亭子里的人联系到了一起。 谢嘉诩还不觉,望着这景象还在夸:“赏花作诗,倒是风雅。” “风雅?”沈怡君转头看他,一针见血地道,“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未婚夫婿看过来的时候,她扬了扬眉,“我说你,也见过这么多场赏花宴,京中这群人就只有在你们在的时候才会想要作诗。眼下四皇子跟你三弟就在对面,你觉得她们做这些事是为了给谁看?” “……” 谢嘉诩听着,不由得也将目光投向了对面的亭子。 沈怡君在他身旁继续道:“往常都是想在四皇子面前出风头,给他留下个深刻印象,不过我看今日提出要作诗的,怕是不光为了这个。” 谢嘉诩下意识地问:“怎么说?” 总觉得在未婚妻面前,他的那些见识跟智慧都比不上她。 沈怡君道:“这不明摆着吗?今天有静书在,谁还能越过她去?你想,今日这赏花宴是为谁开的,是为了你妹妹。宝意前些年虽在府中,但只怕也没有多少机会学习,这作诗不是针对她是针对谁?” 沈怡君说着,还在寻宝意的身影。 谢嘉诩听了她的话,心中五味陈杂。 宝意回了他们府中,处境还如此的难,今日怡君要是不说,他这个做哥哥的是一点也想不到。 他想着,伸手拉住了沈怡君。 沈怡君不由得回头,听谢嘉诩对自己说:“我不便过去,你将这个带给宝意。” 他说着,在沈怡君面前轻声口述了一首以荷为题的诗,又指了宝意的位置给她,让她将这诗带过去,好让妹妹应付。 沈怡君记下了他这首七言绝句,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还行,还听得进去话。 她对谢嘉诩说了声“记下了”,辨认了宝意的位置,瞧见了那少女。 一见宝意的模样,她心中就已经先有几分喜欢,不过接着又看到在写诗的柔嘉,于是随口问道:“光顾着宝意,你另一个妹妹呢,不用也给她作一首?” “柔嘉?”谢嘉诩没听出未婚妻的促狭,只说道,“她自己能应付。” 沈怡君见状不再逗他,自去了游廊尽头的亭子里,同宁王妃跟各位夫人请安。 她毕竟有三年孝期,许久未曾出来活动,这一次再出来,就意味着她很快就要嫁进宁王府了。 对着未来的世子妃,所有人自然亲热不同。 宝意也见着了沈怡君,不过不认得这新来的贵女。 冬雪此刻回到了她身边,见状便对她跟五公主说:“这是沈尚书的孙女,怡君小姐,也是咱们宁王府未来的世子妃。” 宝意“啊”了一声。 两辈子她只听过大嫂的名字,这一次终于见到了她。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她又想起方才沈怡君在自己面前经过的时候,那目光似乎还带着笑意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刻,就不由得对这个未来大嫂心生好感。 柔嘉见了沈怡君,却跟宝意是不同的感觉。 旁人已经不能让她心中忽然起伏,但是沈怡君可以。 上一世她之所以没有嫁给萧璟,其中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这个女人。 最后宁王府没落,沈怡君可以说是功不可没。 听到她死的消息时,柔嘉心中不知有多畅快。 第107节 只是重活一世,连带着讨厌的人也要跟着活了过来,在面前这样晃,而且还要晃许久。 她看着沈怡君同宁王妃请过安之后,又回到了游廊中。 然后又越过自己,朝着宝意走去。 眼中只掩藏不住阴冷地望着她。 宝意见沈怡君朝着自己走来,正期待着同她见面,方才去了对面的紫鸢正好也回来了。 紫鸢从宝意身边经过,轻声叫了一声“郡主”。 宝意才要转头看她,就感到手里被塞了几个小纸团进来。 紫鸢的动作隐蔽,而且没有停留,把纸团塞给宝意之后就径自往前走,去向王妃复命。 宝意摊开了手,五公主看到她手里的纸团,只凑了过来。 “宝意。”她小声问道,“这是什么啊?” 宝意知她从对面回来,一看到纸团,心中已有猜测。 不过这一二三四—— 四个纸团,是不是太多了些? 她想着,动作隐蔽地打开一个。 里面写的果然是荷花诗。 宝意想着把全部纸团都打开,只见这四个纸团里有三种字迹,其中一种字迹分别写了两首诗。 她见五公主还在自己身边,猜到那同笔迹的两首诗应该有一首是给五公主的。 而递纸条过来的人是谁,答案也已经呼之欲出。 “给。”她悄悄把其中一张塞到了五公主手里,“你四哥怕你想不出来,让紫鸢给你的。” 如同宝意所说,这两张纸条确实是来自萧璟。 一张给五公主,还有一张是给宝意的。 而剩下那两张不用说,上面的笔迹一个属于二哥,一个属于三哥。 刚刚紫鸢在亭子里等着,他们分别寻了借口出去了一趟。 回来之后就把纸条给了紫鸢,让她带过来。 “太好了!”五公主忍不住低低地欢呼一声。 她实在是不会作诗,也不想第一次受宝意的邀请来她的赏花宴上,就这样丢脸。 尤其还是在于雪晴面前丢脸。 对五公主来说,四哥送来的这张纸条可真是及时雨。 她想也不想就收下了,在掌心里偷偷展开看着四哥给她写的这首清丽的荷花诗,然后往纸上抄。 她一边抄一边想,宝意教自己的果然对。 这段时间,她为父皇跟母后亲手做了身寝衣,又给四哥做了双鞋子。 还改变了之前不敢在父皇母后面前说话的性子。 果然,现在四哥见她有难,就出手帮她了。 宝意看着五公主,觉得世间疼爱妹妹的哥哥心情都是一样的。 不过自己的两个哥哥显然没有商量好,所以都往这边送了一首诗。 宝意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纸团,觉得四皇子大概是想帮五公主,就顺手也帮了自己一把。 ——这下好了,她该用哪一个? 对面的亭子中,三个人都在望着这个方向。 那让紫鸢带过来的纸条,不知到了宝意手中没有。 总觉得刚才把纸条给紫鸢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怪怪的,不过三人都没有想到除了自己,另外两人也做了同样的事。 宝意正想着该怎么办。 还好这作诗的时间还长,她倒不急于一时。 原想等着沈怡君过来,跟她正式见过,结果沈怡君走到半路,就被应静书截住了。 她们两个要好,这城中所有人都知道。 沈怡君既然来了,应静书见到她,肯定要同她说说话。 两人交谈完之后,沈怡君手里多了个纸团,她捏了捏这纸团,才继续朝宝意走来。 走过半条游廊,总算来到宝意面前了。 宝意见沈怡君一双眼睛望着自己,然后行礼道:“见过郡主。” 宝意忙道:“怡君姐姐不必多礼。” 眼前这是她未来的大嫂,是宁王府的下一任女主人。 宝意记得上辈子在庄上的时候,也听到了大哥成亲的事。 算算日子,也不远了。 沈怡君方才远远地看了宝意一眼,现在再近看,果然这个小姑子跟她的父母兄长生得都不像。 宝意是如何被认回来的,沈怡君是知道内情的。 只觉得这世间的缘法最是离奇,还好宁王太妃回来,她也终于能回来了。 沈怡君想着,刚要开口,目光就触到了宝意发间的玉芙蓉。 她唇边的笑容顿时微微一顿。 宝意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变化:“怡君姐姐?” 宝意不知道她是看到了什么,只下意识地问,“我的头上有东西吗?” “不是。”沈怡君抬手抚上她发间的发钗,似是称赞地道,“这钗子倒是别致。” “是。”宝意跟着抬手,“这是大哥送的。” 大哥送了她跟柔嘉一模一样的钗子。 柔嘉先前衣服发饰的跟她相似就算了,还戴上了这么一根一模一样的发钗,越发的迷惑人心。 但大哥显然是好意,何况送一样的发钗,已经说明现在宝意在他心中跟柔嘉平等了。 沈怡君却是在心中把谢嘉诩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就说,那天在云香楼他居然知道送自己钗子的时候,也要给妹妹送了,那时候自己还夸他有进步,眼下一看果然就是夸不得——这世间哪有人送发钗是送未婚妻跟妹妹一样的款式的! 若只是送给亲未婚妻跟亲妹妹也就算了,他却好,连亲妹跟养妹都送了一样的。 这一戴出来,谁知道哪个是他亲妹,哪个是他们宁王府好心收养的? 沈怡君想着,调转目光朝着柔嘉的方向看去,就见到她的发间也戴着这么一朵玉芙蓉—— 果然是个心里没数的。 她收回目光,暂且把对柔嘉的不满压下。 宝意见她抬手拉过了自己的手,亲热地对自己说道:“我呢,是来替人跑腿的。” 感到掌心里有熟悉的触感,宝意手指一曲,就摸到了一个小纸团。 宝意:“……”第四个了,这又是谁给她的? 沈怡君笑眯了眼睛:“我啊,一见你就喜欢,你静书姐姐也是一样。” 她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抽出了手,将纸团留在了宝意的掌心里。 借着这句话,告诉了宝意这纸团是谁的好意。 沈怡君:“还有——” ……还有? 沈怡君轻声道,“你大哥刚才听到你们要在这里作诗,怕你一时得不到好句,让我跟你说——” 她口述了一遍刚刚谢嘉诩作的诗。 “……”宝意心里算着一二三四五,加上这首就是五首了。 就算自己每首里面都取一句,凑首七言绝句,那也还多一首啊! 京中贵女虽然个个都读了许多书,但是作起诗来,也不是人人都像应静书那样厉害。 眼下这样的赏花宴,能交出个平常的作品就可以了。 不多时,所有人面前的纸上都已经写了诗。 京中贵女多用簪花小楷,而应静书习的是她祖父的行书,在一众簪花小楷中就格外不同。 五公主一早把四哥的那首诗抄好了,可是见宝意在旁等了那么久也不动笔,心中就有些替她急。 她明明看着宝意得了不止一个纸团,说明手上不止一个人给她递的诗,就随便选一首写上去就行了呀,宝意还在等什么? 等到最后,紫鸢都开始收起她们的诗作了,才见宝意以同样清丽工整的簪花小楷将她得的不知哪首诗写在了她面前的纸上。 五公主也没看清宝意用了谁的那一首,就被收了上去。 然后,她们就像应试结束交上考卷的士子一样,看着她们的“卷子”被送到对面,等待批阅。 对面“主考官”三人,其余“评卷”若干。 虽然这些诗作上都没有署名,可应静书的字在这一群秀丽的簪花小楷中就格外的不同,让人第一眼就看到了。 谢易行正好拿到了她的诗,评鉴了一遍,便递给了身旁的谢临渊。 谢临渊看完,又递给了萧璟。 不用看其他,谢易行就说道:“此应为魁首。” 萧璟赞同,谢临渊也没意见。 他们便把这魁首卷放在了一旁,继续看剩下的。 第108节 不多时,萧璟也看到了自己写的其中一首,看字迹应该是小五的。 他跟谢易行还好,谢临渊比较掩藏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边看就一边忍不住想哪一张是宝意的? 这些女孩子写的字都一样,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怎么看了半天也没看见自己给妹妹写的诗,别是没有送到吧? 游廊上,于雪晴在这边等着,问道:“你们刚刚看到她也交了?” 她身旁的人说道:“是的,看得清楚,也交了,似是交的是首七言绝句。” 她们站得离柔嘉不远,柔嘉也听到了那人的话。 在她想来,宝意就算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写出一首诗,多半也好不到哪去。 而柔嘉自己写的那首,则是多年后一个士子在殿试上做的诗。 那年科举,此人高中探花,文采自是一流。 柔嘉这样提前了那么多年挪用他的,倒也不怕被人知道。 宝意身边,五公主有些紧张。 她忍不住问宝意:“宝意,你刚刚是用了哪一个?” 宝意小声道:“都用了。” 萧璟分到的这一叠诗卷看到了底。 这最后一张映入眼帘,看字迹同样也是簪花小楷,同前面那些没有什么两样。 但上面写的诗—— 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方才送过去的另一首诗的第一句。 可奇怪的是,后面三句却不是他的原诗。 “阿璟我看完了,你这边——” 谢临渊从旁边探过头来,目光在落在这纸上第二句的时候,声音顿时卡住。 这第二句是他写的!可是除此之外,另外三句不是。 萧璟转头看见他的表情,顿时意识到谢临渊也离开去写小纸条给了宝意:“……” “给我——”谢临渊忍不住把这纸从萧璟手中抽走,将上面的诗看了一遍,只觉得自己的诗句跟另外三句放在一起,虽然被调整了字眼好显得风格统一,可是还是有拼凑感。 ——就好像这四句诗原本不是来自同一处。 谢临渊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太引人注目,引得谢易行也了过来。 “二哥怎么?”他问,“难道是有谁比魁首写得更好?” 他说着,拿过谢临渊手里的纸张,在上面也见到了自己的一句诗。 萧璟看到他的反应,就知道他也往那边递了诗。 宝意交上来的这一首,句句都有“出处”,大概是一时间收到那么多纸团,实在不知如何抉择。 最后索性在每首里面都挑了一句,然后自己又再凑了一句,就这么强行交上来了。 第76章 评诗的结果出来,第一果然是应静书。 这个结果大家都能预料到的。 为了评选公平,所以这些诗上都没有署名,评出的前三甲都送回来之后,所有人才来确认。 应静书的笔迹最好认,得了探花的那一首也是早早就被认出来了。 唯独榜眼那一首,尽显风流写意,她们却怎么也看不出是哪一位的手笔。 这些诗文送过来,由宁王妃跟各位夫人先看了。 宁王妃看着这榜眼之作,将纸张拿在手里,想着如此风流俊逸,会不会是宝意写的? 自家姑娘藏了拙,也未必不能。 宝意就站在亭子里,迎上母亲的目光,心里知道母亲在想什么。 可是这诗不是她写的啊。 徐氏在宁王妃身边,拿眼望着那首诗,越看越喜欢。 她忍不住道:“这评作魁首的诗是很不错,是我们北周第一才女一贯的水准。不过榜眼这首格外的风流趣致,也叫人喜爱,这是你们谁写的?怎么还不快出来认了,这是害羞呢。” 随着她的话,剩下的贵女们也在望着彼此,究竟谁写出了这首别这一格的诗? 亭间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夏日的风声与周围流水潺潺。 柔嘉上前一步,说道:“回舅母的话,这首诗是我写的。” “柔嘉?”徐氏下意识地问道。 柔嘉站在原地,点了点头。 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了,柔嘉从刚才就郁闷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些。 她用上这首诗,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是柔嘉?” “是她?她怎么——” 她们都知道柔嘉素来作诗是怎样的风格,怎样的水平,所以格外的吃惊。 这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她这作诗的水平竟然猛地提升了一大截。 差不多都可以跟应静书比肩了。 宁王妃也有些意外。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诗,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然后才对柔嘉说:“你这首诗写得是真好,跟从前完全不一样。” 柔嘉站在原地,温顺地道:“女儿在病中少出门,就在院子里作诗,偶得佳句。今日触景,又再得了这么一首,以后怕是再难有了。” “有一就有二。”宁王妃微笑道,“你能得一首,就能得第二首,第三首。” 她觉得柔嘉大病一场,又经历了这些,看待世界的方式跟从前大有不同。 不光是为人处世,作起诗来也是一样。 可在场许多人——比如江平,是打死也不信柔嘉破了相失了地位还能静下心来读书,还能这样突飞猛进的,只是又没有别的证据,证明这诗不是她写的,就很郁闷。 柔嘉应了一声是,神情坦然。 除了这十几年后在殿试上高中探花的探花郎的诗句,北周往后许多年传唱的名篇也都在她的脑海里。 便是有人不信要再考校她,她也能再“作”出一首同样的佳作来。 柔嘉心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既然这一首今日得了第二,那想必萧璟也是再三评鉴过了。 等知道是自己写的,心中定然会对自己留下深刻印象。 除了这得了前三的三首,在剩下的诗文中也还有几首不错的,对面都让人一起被送过来了。 宁王妃她们翻了翻,又拿起了一篇诗作,念完之后直觉写尽清丽:“这又是谁的?” 站在宝意身旁的五公主眼睛一亮,这是自己抄的那首! 不过到底是抄四哥的,她不好意思。 所以只是拉着宝意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 宝意侧头一看,见到少女脸侧生出的薄红,只替她开口应下了:“母亲,这首是五公主所作。” “是吗?”宁王妃笑了起来,对着五公主说道,“公主好文采。” “没有。”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在这样的场合里还未有过这般存在感的五公主更不好意思了,“只是、只是触景而发罢了。” 于雪晴沉下了脸。 她本来自负自己诗文可以,就算比不过应静书,拿不到这第一,也应该能够拿个第二才是。 没有想到今天这么一个赏花宴,这些人尽出奇招。 先是柔嘉拿出这么一首夺得榜眼的风流之作,之后不知从哪冒出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儿夺了探花。 这写得寒酸得要死,竟然也能拿第三。 还有向来只是透明人的五公主,更不知哪里得了这样的小诗。 接连几人压过了自己,出了风头。 哪怕后面再听见提到自己的诗,于雪晴也是兴致缺缺。 都想从这无趣的赏花宴上先行离开了。 宝意帮五公主认领了那首诗作之后,又想起了自己交上去的那首。 拼拼凑凑,好歹是用了三位哥哥跟四皇子的各一句。 改了些字眼,也勉强能交差,又没有拂了大家的好意。 只是应静书塞给她的小纸团,她却没能用上—— 宝意想着,凑到五公主耳边,对她耳语了几句。 五公主听着她的话,连连点头。 转眼间,那几张随着前三甲一起送来的优秀诗作就剩最后一张。 宁王妃一看第一句就感到眼前一亮。 这首写得这么好,怎么没有进前三? 第109节 可是等看第二句,她就明白了:“……” 原来这首每一句都写得好,每一句拎出来单看都是佳句,可是放在一块儿就不对了,整首只能算是勉强合格。 宁王妃把这诗念了一遍,抬头问道:“这是谁写的?” 宝意才刚同五公主耳语完,就听到自己拼凑的那首诗被母亲念了出来。 万万没想到,对面竟然把这首诗也放在优秀作品里送了过来。 ……他们对自己的诗作还真是自负! 亭间游廊再次安静。 这回不等贵女们再猜是谁写了这么一首诗,宝意就上前一步,认领了。 “回母亲的话,这是我写的。” “你写的?”宁王妃失笑。 “嗯。”宝意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写诗。” 应静书站在一旁,回想着刚才宁王妃念的那几句诗,确实句句都是佳句,只不过连在一起别扭。 宝意又说这是她交上去的,里面却没有自己递给她的小纸团。 应静书一想就猜到,这怕是有别人也递了诗给她。 宝意手握几首好诗,都是拳拳情谊,用哪一首都不对。 索性就各抽了一句出来,拼成了一首七言绝句。 难为她能拼得出来。 应静书想到这里,眼含笑意地开口道:“前朝有诗云,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郡主作诗怕就是耽误在了这上面,所以才句句拆开都是好久,连在一起却失了平衡。” 听好友为宝意说话,沈怡君也眼睛一转,开口道:“前人诗集里不是也有残缺的诗篇吗?这诗写得好,留下一两句供世人回味也就够了,何必追求完整?” 她说着看向宝意,“我看啊,郡主下次想不出一首完整的,索性就写一句交上去算了,说不定还能传世。” 应静书在旁听着,一低头忍不住笑出了声。 沈怡君说话如此有趣,又总是语带促狭,惹得宁王妃她们也都笑了起来。 宁王妃一边笑一边摇头:“怡君你这嘴……” 一时间,这亭间盈满了笑声,哪怕对面也听得见。 对面坐着的三人都想,这应该是评到宝意那首诗了。 本来他们也不该把宝意那首诗放到优秀里,可是他们三人写的诗竟然没有得到个优秀,三个“主考官”谁也不愿意。 于是谢临渊就把首诗往优秀的堆里一放,然后萧璟跟谢易行都没有反对,就这么拿过去了。 在这笑声之中,柔嘉脸上带着笑,眼中却是再渗出暗恨来。 方才明明风头都在她这里,可是宝意这么一来,又变成她最引人注目了。 柔嘉无法理解,宝意在自己的院子里做那么多年小丫鬟,就算她现在回到了郡主的位置上,可是缺失了那么多的教养,怎么能一下就补得回来? 明明她从前也不是善于读书的人。 难道—— 她心想,难道是宁王妃早早预料到赏花宴上会有这么一出,所以让人给她准备了诗文? 而宝意还如此聪明,没有将完整的诗文都用起来,只是这样随意地拼凑了一番。 就算是翻船,也有应静书为她提出这番说法。 柔嘉手中紧紧地揪着手帕。 她不甘心,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跟自己作对? 为什么宝意总是跟自己过不去,自己什么计划她都要破坏? 所有优秀诗作都品鉴完了,作诗的环节也告一段落。 觑见了这个空隙,五公主咽了一口口水,想起宝意刚刚对自己说的话,尽量镇定地开口道:“今日赏花宴那么多首诗里,写得最好的就是魁首,写尽今日情与景。我在宫中鲜少有机会出来,若是能将今日的情与景都保存下来带回宫中,那就好了。” 她在众人未有下一步行动的时候出声,顿时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于雪晴再次腹诽一声,她这又要做什么? 柔嘉望着五公主,则是陷入沉思。 她想着这五公主的性情,上辈子她从来都是毫无存在感,也希望没人注意到她。 会这么在众人面前主动说话,实在反常。 应静书听了,则对五公主说:“公主喜欢,找个画师将这荷塘景色画下来,再配上今日所做的诗就好。” 五公主对她摇了摇头,说道:“就不找画师了。我喜欢应姑娘的诗,也喜欢永泰郡主的画。” 她说着,拉着宝意的手晃了晃,“宝意你就给我画一幅吧,好不好?” 听到这里,柔嘉心中了悟,原来是为了替宝意搭台。 只不过应静书那诗,需得配上极大气的画才能衬得起。 这下五公主只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从前在自己的院中,宝意的琴棋书画四课里,最好的确实是丹青。 可是要配今天的诗魁,以她那水平哪里画得出来? 五公主想给她搭台,怕不是却挖了个坑给她跳。 柔嘉忍不住生出了几分幸灾乐祸,而宝意却大方地道:“那恭敬不如从命,冬雪。” 她转头吩咐了冬雪,让她去取了画纸和自己惯用的笔来。 在这凉风习习的游廊上,很快便有几个小厮搬了张宽阔的木桌来。 一张同桌面一般大的纸在上面铺开。 旁边立刻就有人认出了这是烟墨阁的纸张。 这纸贵得出奇,便是她们之中有喜好丹青的也舍不得去买。 不钻研丹青的人干脆就不知道有这纸卖,比如柔嘉。 她于书画上并不钻研,不知道这纸有特殊。 否则此刻对宝意会更忌惮。 宝意来到了桌前,选了一支笔,然后握笔挥毫,转瞬就在这纸面上铺开了大片淡墨。 对面亭子里,萧璟、谢临渊、谢易行都看着这边铺起了桌。 旁人散开,露出站在桌后的宝意,她拿着笔,似是在对着面前景致作画。 这一幕将他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宝意在作画?”谢临渊忍不住站了起来,很想过去看一看。 只是由于那边都是女眷,他也就只能想想。 谢临渊有些着急。 他就想知道诗也作完了,她们怎么现在又要画画了。 这不是在轮番为难他妹妹? 萧璟倒没他那么着急。 他不知道宝意在丹青一道上造诣如何,不过想起想着在马车失控的时候她那份镇静,又想着先前灾民闹事,她处理起来条理清晰,就相信这次不用他们,宝意也有办法能渡过去。 三人之中最淡定的是谢易行,毕竟只有他清楚妹妹师从霍老,用心专注,又有天赋。 短短时间就能将字从原本的狗爬写成今日这样,显然无需担心。 只怕那些看轻她的人,待会儿还要大吃一惊。 游廊下,宝意下笔完全不用思考。 似是早已有画在她的胸壑中。 她手中的笔只需要把它描绘出来。 她落笔之时,许多人心中还有看轻。 可是等到这纸面上风荷渐渐成型,她们就不得不收起了这看轻的意思。 随着宝意的笔触变化,画面越来越完整,她们脸上的神色又通通变做了吃惊。 先前替宝意担心的徐氏看着这画,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她对宁王妃说:“郡主画得竟这般好!” 宁王妃虽看着镇定,可直到这画出来,她在袖子底下紧握的手才放松了。 “嫂子忘了?”宁王妃故作轻松地对着徐氏说道,“宝意的曾祖父丹青可是一绝。我们宝意生得像她的曾祖母,在丹青一道上则像她曾祖父。” 在旁的夫人们听了,顿时都恍然大悟——看来这永泰郡主确实是样样都像了她的两位曾祖。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宝意最后一笔收势。 她放下了笔。 众人都忍不住围上前来,想要看得更清楚。 应静书望着这荷花,评价道:“用笔疏狂,虽是夏日之荷,却有搏雪傲霜之气。” 沈怡君也沉吟道:“泼墨飘逸,架构自然,浑朴中见清秀,洒脱中含缜密——” 倒是像她祖父推崇的前朝画圣之笔。 宝意画完却没停歇,而是取了笔架上的一只狼毫。 狼毫吸饱墨水,在画的左侧特意空下来的位置笔走龙蛇,写下了应静书方才做的那首诗。 笔锋潇洒,一气呵成,书画一体,浑然天成。 看着这画从无到有,从白纸变成如今这般的人都震撼到失语。 宝意此刻还没有自己的印章,于是只是取了小楷,在最后写下了自己的封号永泰。 第110节 后面缀着成画的时日。 “永泰”二字一落,宝意也放下了笔,松了一口气。 她站在游廊下,静静地看着这画上的荷花。 周围看到她的人心中都生出了错觉,好像面前这幅画和站在画前的少女都在发着光。 历经两世,艰难险阻。 重归本位,她的光芒终于再无人能掩盖。 画一成,字一落,自今日起,永泰郡主四个字被提及,就不再是一个被当做丫鬟养大的郡主,而是历经沧海也难掩光华的明珠。 第77章 用这一张荷花图,宝意彻底打入了京中贵女圈。 有许多人围着那张画,有更多人来到宝意身边,向她提出邀约。 光凭这样一幅丹青,就能证明宝意是不逊于应静书的才女。 这成元帝亲封的永泰郡主作诗行,虽还不得规律,却能出佳句。 作画也好,那样一幅画给五公主裱好带回宫中,谁都看得出她有多高兴。 书法也厉害,明明作诗的时候写的是贵族女子中流行的簪花小楷,可在画上一题字就换成了行草。 她竟是同时练了两种字体吗?还都练得这样好。 这永泰郡主哪来的那么多时间,便是自小练字的她们也做不到。 想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于她是真正的宁王府血脉。 真正的金枝玉叶,到底是不一样的。 宁王妃也十分高兴,让人把宝意的画送去装裱前,还先送到了对面去。 各家的小公子们见多了名画,一见到这幅就发出了惊叹。 谢临渊混在他们中间,惊叹的反应跟他们一模一样。 萧璟看着这荷花图,左侧题着他们之前选出的诗魁,诗画相映,绘尽这夏日荷花。 萧璟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在屋顶上抱着风筝的纤细身影,他曾经见到的在她身上爆发出的一瞬光芒,终于像拨开云雾的阳光,照在了众人面前。 这一场赏花宴,算是宾主尽欢。 上午游园结束,中午众人就回了荷园用午膳。 宁王府的厨子准备的荷花宴别出心裁,用过午膳后夫人们又在一起打马吊,贵女们则三五成群在投壶、行令、下棋。 江平对宝意,同对柔嘉是完全不同的观感。 她本就因为宝意从柔嘉手里夺回了郡主之位这件事,对她带着几分喜爱。 今日见宝意又打脸了柔嘉几回,几乎夺去了她所有的风头,就更坚定要跟宝意做朋友了。 柔嘉事事不顺,风头被宝意抢尽。 眼下看着江平跟宝意在一起,身边围着那么多人,想要找机会确认江平的眉心是不是有那颗朱砂痣都不行。即便是柔嘉想直接过去动手,她们身边也总有丫鬟小厮在近旁,让她只能放弃。 到了下午,众人尽皆告辞,准备回去。 在门口惜别的时候,沈怡君站在宝意面前,又再提了一句:“郡主发间的钗子真是别致。” 所有人都在门口,她说话的声音不小,几乎所有人都能听到。 这话沈怡君上午就已经说过一次。 宝意望着未来大嫂的眼眸,知道她不会那么快就把自己说过的话给忘了。 在这时候又说起,肯定不是无的放矢。 柔嘉原本背对着她们,正在同人说话。 听到沈怡君提到钗子,忍不住眉头一皱,将注意力放了过来。 宝意感到沈怡君握着自己的手,在自己掌心里捏了捏,说道:“这钗子我也曾有支很像的,只不过摔碎了,不知郡主的钗子是哪里买的?” 宝意虽没有完全意会到她的意思,可是却知道沈怡君是要将话题引向谁送了这只钗子上面。 她于是配合地道:“不是买的。” 说着福至心灵,抬手拔下了插在发间的玉芙蓉递给沈怡君,“这是大哥送给我的,他也送了柔嘉姐姐一支。姐姐原本的那支既然碎了,那我这支便送你吧。” 听到这话,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柔嘉的发间。 果然看到了跟宝意手上这支一模一样的发钗。 有些人觉得没什么,可有些人脸上的神色却微微地变了。 脸上变色的都是跟柔嘉交好的贵女。 原本她们想着今日来便不再亲近柔嘉,可是先是见宝意做得过分,柔嘉后又展现出了那样的诗才,她们还是忍不住聚到了她身边。 柔嘉表现得柔弱可怜,犹如落难的凤凰,相较起她从前来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她们听她言语间每每说起宝意这样针对自己,都是因为嫉妒。 她谢柔嘉虽不是宁王府的亲生女儿,可是却在宁王宁王妃身边教养了那么多年,感情比宝意这亲女儿还要深厚。 宁王府的内情没有传出去,加之陈氏已死,宁王与宁王妃为了让柔嘉不受牵连,没有说她是陈氏的女儿,所以这些贵女只当她是别家的孩子被这样换错了,然后留在这里。 柔嘉说着自己受宠,宝意有什么她就有什么,令宝意不甘,她发间的这朵玉芙蓉就是证据。 她们都被她用话引得信了这发钗是从五台山回来的宁王太妃所赐。 所以宝意能勒令她换掉身上的衣服,改了头面,却不能令她摘掉这支发钗。 结果眼下却听到这发钗根本不是柔嘉让她们相信的那样,顿时都觉得柔嘉简直满口谎言—— 对着见她落难也依然没有弃她而去的朋友尚且如此,对着其他人她难道不会做得更过分吗? 柔嘉看着她们对自己的态度瞬间变化,感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变得气愤,只垂下了眼睫,眼底变得阴沉一片。 沈怡君,这个女人……为什么只要出现就跟自己过不去? “那就谢谢妹妹了。”沈怡君随手接过了钗子,转递给了自己侍女,“好好收着。” 她又去同宁王妃告了别,这便登上了马车,临走前从窗帘后看了柔嘉一眼,才收回目光。 她的贴身丫鬟听她说道:“原以为是个心里没数的,没想到是个满心算计的。” 今日光这赏花宴上,柔嘉就不知做了多少谋划。 只要她在府中一日,家宅都会不得安宁。 —— 宝意从来没有这样从头到尾参加过一场宴会。 都不知道坚持下来会这么累。 她今日是在自己的院子里用的晚膳,没有再到宁王妃的院子里去,不过她在赏花宴上写的诗画的画都传到了宁王跟宁王太妃的耳朵里。 宁王听了女儿今日在贵女中大放异彩,心中大为宽慰:“好!” 若不是宁王妃说宝意今天累了,宁王怕是要把女儿叫过来,同她喝两杯才罢休。 而作为祖母,宁王太妃听了紫鸢的细述,也是一样开怀。 “好。”她坐在榻上,手握佛珠,“不愧是我们谢家的女儿。” 她让宝意对那些人要硬气,可是那也不过是背靠宁王府。 宝意今日却是用自己的实力征服了那些满心评判的妇人,她做的比她这个祖母期待的还要好。 而柔嘉今日所为也都通通落入了宁王太妃的耳中,宁王太妃只是一哂。 紫鸢离去以后,张嬷嬷说:“太妃,论柔嘉小姐的这些手段,倒也挑不出错处,只是一撞上咱们郡主,就什么都不顶用了。” “这就是有底气跟没底气的区别。” 宁王太妃说着,又想了宝意今日的应对手段,也跟她在书画一道上一样有所进益了。 张嬷嬷问:“需不需要奴婢去柔嘉小姐的院子,敲打敲打她?” “不用。”宁王太妃摇头,“她这磨刀石还挺有用,再留她一段时间吧。” “是。” 张嬷嬷应了一声,这就伺候着宁王太妃起身去歇下了。 相比起柔嘉房里的死寂,宝意这里可就热闹多了。 柔嘉今日的谋划被这么一搅和,可以说是满盘皆输。 冬雪毕竟跟了柔嘉那么久,以她的性情也不会去多编排柔嘉。 可是刚提上来的莺歌和画眉却是活泼的性子,话也多。 府里两个小姐,在她们眼中看来,自然事事都是要较个高下的。 宝意听她们两个在屋里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平日里奴婢见郡主天天这么画,都觉得郡主辛苦,没想到郡主今日在赏花宴上一鸣惊人。” “是啊,那画,那字,奴婢是再也没有见过比这更好的了。” “看其他夫人小姐们的表情,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宝意坐在书桌后,原本铺开了画纸,觉得自己今日画荷花已有小成,应当再画个别的主题了,听到她们俩的话,只觉得聒噪得不行。 但是她长脸,她们两个小丫头随侍着也是一样的荣光,宝意就随她们去了。 可是莺歌和画眉接下来话锋一转,说起了柔嘉—— “柔嘉小姐的诗虽然作得也好,但到底是第二,比不上应家小姐。” “而且送那些夫人跟小姐们回去的时候,我跟莺歌还听见她们在上马车的时候说着柔嘉小姐撒谎成性,品德有缺,以后不要跟她来往了。” 宝意落笔动作一顿。 第111节 冬雪站在她身旁,望向这两个口无遮拦的丫头:“噤声,主子也是你们随意能议论的?” 两个丫鬟瞬间没了声音,冬雪朝她们使了个眼神,两人便自行出去了。 宝意坐在书桌后,看着她们两个离开,听冬雪说道:“郡主。” “没什么。”宝意说,她只是想着离开之前,那些贵女同柔嘉都还好好的,到上马车之前有了这样突然的转变,怎么想也是跟沈怡君的举动有关。 柔嘉坐在自己的屋里,今日这般谋划全部被打乱,她始料未及。 但是这没有伤到她的根本。 那些用那种目光看着她的人,总有一天她要他们跪在地上认错。 那样看着她做什么? 她又没有做错。 她不过是拿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引了她们,她们理解成什么样,做出什么事那都是她们的事。 烛光摇曳了一下,将她映在墙上的影子拖曳了一下。 只不过这样一来,她的下一步计划就要改变了。 原本她不打算改变宁王府的命运,不想打乱事情的进程,可是现在她的谋划显然就要落在宁王的那场意外上。 现在已经是盛夏,很快就会过去,转入秋天。 成元帝秋狩,满朝文武、王公大臣都会随着他一起去围场,作为家眷也是可以随同的。 柔嘉要找到机会,让宁王躲过那场劫难,以此稳固自己的地位。 她原本不需要这样做,不需要让自己冒险。 柔嘉闭了闭眼。 既然决定要改变宁王的命运,首先她就要让自己可以同去围场。 重生是她最大的倚仗,让她知悉了很多事情。 这些都可以成为她平步青云的叩门砖、垫脚石。 眼下不过是一时之短,她告诉自己不必在意。 宝意既然已经对她起了防备,那接下来自己安静一些,麻痹她就是了。 柔嘉想着,听见外面有声音,便对采心说道:“出去看看。” “是。” 采心走出去,见到是两个小丫鬟在走廊上说话—— “今日赏花宴,郡主大放异彩,我们这位可是拍马都赶不上。” “是啊,听说看了那画的人都觉得好看得很,五公主还要把画带回去呢,你说皇帝陛下要是看到了这画,是不是又得赏郡主了?” “赏赐又如何?”她身旁的人笑了起来,去推她,“难不成还能分到你我头上来?” 说着两个人都笑了起来,采心在后面听着,这是小姐最不想听到的话。 她只快步上前,一把拽住了这两个小丫鬟的耳朵,把她们转向了自己:“你们两个在这里满口胡吣什么?” “采心姐姐!”这两个小丫鬟慌忙下跪求饶,说道,“我们只是……我们没说什么——” 采心松了手,警告道:“再让我听见你们说一句刚才的话,你们就等着到外院去吧!” “是……是,我们再也不敢了!” 柔嘉坐在房里,采心出去的时候没有关上门,她对这外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她冷笑一声,没错,现在是连丫鬟都可以在背后编排她。 就像那些人临走前看她的眼神,仿佛谁都觉得她不识好歹。 不过没关系,她都记着,迟早有一天要他们一点点地还回来。 …… 马蹄声,号角声。 风声,鹿鸣声。 宝意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又陷入了梦境里。 这一次,她梦见的是自己没有来过的地方。 她看着四周,天高云淡,秋高气爽,周围都是军士守着这围场。 而那前方正在策马奔腾的人里面有好多她都认得。 宝意在其中找到了成元帝,找到了萧璟,见到了欧阳。 再看过去,她还看到了父亲、大哥、二哥。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时候? 宝意茫然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却发现自己现在就同在梦里看上一世一样,没有形体。 她停了下来,想到前两次做梦自己知道了很重要的事情,这一次大概也是这样。 毕竟在拿回自己身份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她想了想,跟随上了那些狩猎的队伍、 可是却不知道这梦境是要提醒她看着哪个人。 这里那么多人,都是她在意的。 “宁王——”成元帝用马鞭一指前方林子,说道,“朕看到那猎物往里面去了,你和朕一起左右包抄!” “是,陛下。” 宝意听见父亲爽朗的声音,心下一动,跟上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柔嘉:我最大的依仗就是重生,然后你还不知道。 宝意:不好意思我也重生了,你也不知道(。 第78章 一入山林,所有人便分散开来。 成元帝跟宁王分别从两个方向默契地包抄向冲入林中的雄鹿。 宝意看着那鹿角在树丛中闪着温润的光芒。 这只雄鹿体型矫健,跑起来也非常快。 成元帝隔得远远地又做了个手势。 宁王会意地加快了速度,同他一起驾马朝着林子深处跑去。 这片林子在围场的边缘,通常皇家来狩猎都是在外围,很少进来。 宝意紧紧地追着父亲,看见父亲的马越跑越快,快得简直有些违反常理。 宁王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一进入林子,他的马就像是变得躁动起来,只想着往里面跑。 不远处,成元帝的身影跟那只鹿又往前跑了一段,在林中消失了。 宁王勒紧缰绳,眼中浮现出一丝警惕。 他跟成元帝一马当先入了林,其他人都还落在后面。 要是林子里有埋伏—— 他不能让成元帝一个人深入林中。 “驾——!” 宁王于是没有勒停自己的马,而是又催促了一声,让它往林子里冲。 林子里鸟雀惊飞,宝意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这林子甚大,宁王由着自己的马跑了一段,发现前面跟丢了猎物,也不见成元帝的踪影。 宝意看着远处,这林子的边缘就在十几步之外。 这边缘跟围场的外围一样,是由粗糙的木头做成的围栏围住的,是为了避免围场里的猎物从这里逃窜。 林子边缘是一片悬崖。 宁王的马却直直地冲向那个方向,没有停顿。 “吁——”宁王皱眉,试图减速,可从来温顺的马却完全不听。 宝意的目光落在一段围栏上,只见那一段围栏断裂。 若是马就这样直直地冲过去,肯定要带着马上的人掉下去。 在风声中,宁王也注意到了那围栏的断裂处。 他用力地一勒手上的缰绳,想要调转马头,可是这跟了他十几年的马却像发了疯一样。 哪怕被这样大力勒着,也还是头也不回地往前冲去。 眼看离那断裂的围栏越来越近,宝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宁王坐在马上一咬牙,将手里的缰绳在手上缠了两圈,然后猛地一提! 这一股巨力拉得马头偏转! 红棕马发出一声嘶鸣,在围栏前骤然扬起上身。 宝意急切地想要发出声音,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在这样的梦里没有形体,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蹄落下,然后正正踏飞了那断裂的围栏。 悬崖映入眼帘,宁王瞳孔急剧收缩。 他一拍马鞍,原本想弃马脱身。 第112节 可是靴子却卡在了马镫上,令他挣脱不得。 在这马的嘶鸣中,他终究是被带着一起翻过了围栏,从这断裂的木栏处摔了出去! “爹——!” 宝意听到底下传来几声木头断裂的声音。 她的意识冲向那个方向,就见到马直直地滚下了山崖。 在其中一段比较平缓的坡道上,宁王停在那里。 他手上紧紧抓着从旁边生出来的藤蔓,指缝中渗出血来。 宝意见他的脸上刮出了血痕,一条腿俨然受了伤,小腿呈现出扭曲的形状。 听着周围渐渐传来的马蹄声跟人声,宝意看到父亲在下方努力地仰起头。 可是,他的手却渐渐失去力量,从藤蔓上一点一点地松脱。 他整个人向下坠去…… “爹——!” 床帐中传出一声惊叫,躺在里面的人一下子坐了起来。 宝意睁开眼睛,眼前的晴空树林瞬间消失,又变回了她熟悉的帐顶。 正是夏夜,她房中的四角都摆着冰盆,散发着凉意。 可是宝意却感到自己汗重湿衣。 外面传来了踢到东西的动静。 “怎、怎么……” 守夜的小丫鬟原本打着蚊子睡得迷迷糊糊。 骤然听见内室传来声音,她连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踢到了脚边的东西。 “郡主!”她惊慌地问道,“郡主、郡主怎么了?” 宝意喘息着,感到有冷汗从自己的额头滑落下来。 她坐在床上,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说道:“没、没什么。” 外面的小丫鬟不放心地想要进来,却听宝意的声音传来,说道,“我没事,只是做了噩梦,你去睡吧。” “是……”听郡主这么说,那小丫鬟只好退了回去。 虽然有些不放心,但是睡意很快又翻涌上来,让她再次睡着。 宝意抓着身上的薄被,想着自己在梦中看见的场景。 这是梦吗?还是前世就发生过,但是她却没有经历的事情? 就像是她在梦见自己死后,柔嘉跟陈氏露出的真实嘴脸一样。 宝意躺回了床上,在这昏暗的光线中,望着自己账顶的花纹。 在心中的惊悸与焦急平息下来以后,她原本想着再次入睡,可是却找不到睡意。 外面再次安静下来,宝意坐起了身,从旁边扯过了两个枕头。 她把它们埋在了被子里,以此伪装出自己在床上熟睡的样子。 然后,她抬手一按耳后。 整个人就消失在了床帐中。 耳边是水声,眼前是迷雾。 宝意睁开眼睛。 她又来到了玉坠的空间里。 宝意心念一动,整个人就从原地消失,来到了湖边。 湖边的风景跟一开始已经完全不同,大变了模样。 在湖边的地上放着锄头镰刀等农具,绕着湖周围一圈的土地上,大半都已经种上了各类的蔬菜瓜果。 有在这个季节成熟的桃子、西瓜,也有这个季节还没成熟的葡萄。 只不过在这个空间里,属于不同季节的果实都有着成熟的颜色。 它们一种下来,就在这湖边的土地里茁壮成长,然后长到成熟的时候,便定格在这里。 无论是爱攀爬的蔬菜还是葡萄,在这湖边,宝意都统一给它们搭起了架子,让它们可以随意的生长。 那无视了季节结出的果实从枝头落下,落在地上也不会腐坏。 只等着空间的主人再次进来采摘。 宝意走过来,卷起了身上寝衣的袖子跟裤脚,拿过旁边放着的篮子。 她把地上这些瓜熟蒂落的果实都捡了起来,然后放在一旁。 这片天地像是一个小小的农家院子,像是宝意记忆里奶奶亲手打理的一样,让人置身其中感到悠然安宁。 宝意捡完地上的瓜果之后,就拿起了地上的锄头,来到湖边那些还空空的土地上。 她站在土地间,扬起了锄头,开始给这些地翻土。 这个空间,无论白天黑夜,都有着明亮的光芒,像是太阳光照,可是却没有那样让人浑身冒汗的热度。 空间里的温度也总是清爽宜人。 在这里劳作,就像是在秋高气爽的时候来干农活一样。 宝意一下一下地挥着锄头,只要心里不宁静的时候,她都会进来这里。 像奶奶小时候带着她侍弄院子一样,从劳作里寻求心灵的宁静,好让自己能好好思考。 锄头挥下去,凿进肥沃的土壤里,一翻就把这泥土翻得松软。 她回想着上一世,自己刚去庄上没多久,似乎也听到府里出了什么事,三哥还从庄上离开,回府里待了一段时间。 那个时候,宝意正在适应庄上的新生活,并未曾留意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一想,大概就是她刚刚梦到的父亲在围场坠马受伤的事情了。 宝意一边挥舞锄头,一边回想着自己的梦境。 梦里的时间像是秋日,离现在也不远了。 要如何验证这个梦境是否真实? 只有等着看成元帝今年是否准备秋狩才知道了。 有这样的梦境做警示,让宝意提前知道到时会有意外发生。 虽然让宝意提心吊胆,但也能让她早早有所应对。 防患于未然,也总比到时要亡羊补牢的好。 宝意想着,心在反复挥锄的动作中安定下来。 一时间,湖边除了水声以外,就只有翻土的声音。 等到这湖边的最后一寸没有种上作物的土地也翻过了,宝意才放下了锄头,抬手擦了擦汗。 这一番劳作,令她全身都热了起来。 一扫方才刚刚从梦中惊醒的恶寒。 她看了看自己翻过的地面,发现这湖边的土地好像比自己上次来的时候又扩大了一些。 只是那些白雾虽然又退去了一层,却依然容易叫人看不清那雾气之后隐藏着什么。 宝意把锄头放回了原位,然后随手拔掉了被无意中带进来在这里扎根的野草。 没关系,她想,反正迟早有一天会看到这雾后面藏着什么的。 这么想着,她就再次抬手一按耳垂,就又从这空间里回到了自己的床帐中。 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了。 尽管她在玉坠空间里劳作了后半夜,可是却没有感到半点困倦。 空间里的灵泉蒸发成灵气,置身其中,也能蕴养精神。 这样润物细无声,不会陡然改变,非常好。 外头已然有了动静,宝意听见冬雪的声音,便在房间里出声让她去命小厨房烧水,说自己睡醒一觉出了一身汗,想要沐浴。 夏夜休息,确实容易不知不觉就出一身汗。 早上起来要洗澡也是常有的事。 冬雪让小厨房烧了水送来,兑成温温的水抬了进来。 屏风后响起水声。 宝意洗了澡,又将湿透的黑发也弄干了。 这才换上衣服去同祖母、父母请安,然后乘了马车去槐花胡同。 第79章 槐花胡同这样的阴凉地界,即便是在夏日,也照样凉爽。 宝意过来的时候,霍老正在书房里画竹子。 这笔在他手中仿佛有魔力,不过寥寥数笔,就在画上勾勒出了一丛倔强的修竹。 竹子一成型,就带出了那种“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硬气。 宝意一来,霍老就在书房里看见了她。 这一进一出的院子就是好,谁来了他都能第一时间瞧见。 刘嫂子迎了上来,同宝意行了礼。 第113节 等她起身后,冬雪就将手里拿着的糕点递到了她手里。 “这是郡主买的点心,大的那盒是给老爷子的,小的那盒是给嫂子带回去的。” “这、这怎么使得,郡主。” 宝意却说道:“没事,收下吧。” 她往里走,冬雪则转身去了马车上。 他们今天带了一坛去岁的雪水来给霍老泡茶,这雪水里面宝意早早加入了灵泉。 只可惜这边院子太小,没有地方做冰窖,雪水保存不了多久,只能这样偶尔送一送。不然的话,将雪水都放在这里,让爷爷天天泡茶就方便了。 宝意一进屋,就先叫了声:“爷爷。” 霍老站在书桌后,头也不抬地道:“来了。” 宝意应了一声,走到他身边,想看他在画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这满纸修竹上,不由得眼睛一亮。 霍老说道:“你的荷花练得已经有几分火候了,今天开始画竹子吧。” 说着用笔杆一指旁边放着的画卷,那些有关竹子的画他都已经整理出来了,就等宝意带回去。 宝意走过去,抽出一卷打开。 迎面扑来的就是一丛翠竹,满眼青翠。 这里堆放的都是名画,不过都不是原画。 原画有些已经遗失,有些则被买走收藏,这些都是霍老仿出来的。 只不过他仿得一看就知真假,单纯是让宝意拿着去临摹。 用这些来学学怎么画竹子,全都临摹一遍也就差不多了。 宝意把画重新卷了起来,塞回了瓶子里。 她走回爷爷身边,全神贯注地看他怎么画竹子。 从他落笔的力道、角度到布局,一一记在心里,认真揣摩。 霍老画完叶子,把手里的笔递给了她,说道:“你来。” 宝意也不多话,直接接过了笔,就在这空着的画纸上画了一丛同旁边一模一样的竹子。 乍一眼望去,简直就像是复刻。 宝意画完,放下了笔,转头看向爷爷:“爷爷?” 霍老摸着胡子,脸上虽然看不出喜怒,但是心中对宝意这学习的能力跟立即运用却是一次又一次被惊艳到。 他这一生,收到这么一个徒弟就够了。 “嗯——” 等让宝意紧张够了,霍老才“嗯”了一声,示意她把笔放下,跟自己从书桌后出来。 两人来到桌前,刘嫂子把宝意买的糕点装了盘,端了上来。 这些点心宝意一共买了好几样,都是霍老喜欢的。 冬雪泡的茶也端上来了,刘嫂子说道:“老爷你看,这是郡主在您最喜欢的店给您买的点心。” 冬雪也笑着说:“这是用去岁的雪水泡的陈茶。” 在庄上的时候,谢易行喜欢用陈水泡新茶。 如今盛夏多火,陈茶不比新茶是新炒的,已经去了火气,喝起来更清爽。 霍老先拿起茶杯,用杯盖拂开了上面的茶末。 喝了一口之后,只感到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他才放下茶杯,看向宝意。 宝意听爷爷对自己说道:“昨天空闻老儿来了一趟,给我把了脉。” “空闻大师怎么说?”宝意一听,就坐直了身体,也顾不上喝茶了。 霍老没有卖关子:“空闻老儿说了,我这病只要再吃他两副药,就能完好了。” 这寒症困扰了他几十年,几乎要了他的命。 霍老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竟然还能有摆脱它的这一天。 空闻老儿是曾经宣判他死刑,说这病只能靠静养来拖延时日的人。 现在见他这样自打脸,又说能治好他了,霍老原本以为自己心中第一反应该是想嘲笑他。 可是没有想到,在那一刻在他心中升起的却不是嘲笑,而是欢喜。 他终究还是想活下去的,想把一身的技艺完整的传给宝意,看到自己后继有人,也想看到自己得了这么个孙女,能看着她成家立业。 这些他未曾想过自己能拥有的一切,如今都摆在他面前了。 “恭喜爷爷!”宝意实在是欢喜,这可以说是在三哥能够行走之后,最令她高兴的一件事。 霍老脸上也带上了笑容,问宝意:“听空闻老儿说,你三哥的腿也好了?” “嗯!”宝意点头,说道,“三哥如今已经能够扶着桌椅行走了。想来等到爷爷的身体大好了,三哥也能够自行自如了。” 他们一老一少当时在庄上就相交莫逆,今后少了病痛缠身,不就可以结伴而行? 宝意本想说爷爷要用到什么药,没有的话都可以跟她说,由她来去想办法。 霍老却看她一眼,在她把话说出来之前直接截了她的话:“空闻老儿说了,用的都是些普通的药,无甚名贵的。” 现在他这寒毒都浮在肌肤,哪怕是普通的方子也能拔除了。 “而且你是不是以为爷爷把那把钥匙给了你,手上就没钱了?” 霍老说着,伸手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钥匙,得意地道,“那样的钥匙爷爷还多得是。” 宝意听见那几把钥匙的响声,又不知都是开哪里的宝藏的,顿时觉得是自己瞎操心了。 她眨了眨眼睛,乖顺地换了话题:“我今日来找爷爷,还有一件事。” 霍老炫完富,又听见这小丫头有求于自己,顿觉神清气爽。他问道:“什么事?” 宝意看了冬雪一眼,冬雪会意,就拉着刘嫂子一起出去了,不忘带上房门。 房门一关,屋里的光线就暗了几分。 宝意这才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拿出了玉坠,递到爷爷面前。 这是……霍老伸手接过,目光落在这玉坠上,再抬眼看向宝意颈间戴着的那枚坠子。 这两块坠子几乎一模一样。 霍老一挑眉,他就知道这小丫头那时候来找自己造玉坠是有鬼。 宝意眼睛看着这玉坠,抬手摸了摸颈间的假玉坠。 她解释道:“这是在我出生的时候,我娘亲挂在我脖子上的。” 那时因为战乱要把她送走,所以留了这么个信物,等着来日靠玉坠来认回她。 霍老听她讲到这里,便都明了。 原先这真的玉坠定是被那假的郡主拿走了。 若是宁王太妃没有回来,宝意想被认回去,所能凭的怕就是这个信物。所以她才来找自己,要仿造一枚假的。 至于这中间她是用没用上,又是怎么用了,都是她的事。 何况宁王府真正的血脉本就是她,宝意站在这个位置上,不管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 霍老也不需要她再向自己多解释,只问道:“这回要爷爷帮你做什么?” 他一接过这玉坠,就知道不是自己仿造的那一枚。 这一枚应该是真的。 宝意手上有一真一假两枚玉坠,看起来一模一样,若是让人看见了,怕是会生出事端。 果然,就听宝意说:“我想请爷爷替我把它变个样子。” 霍老挑眉,宝意抬手认真地比划了一下,“就是有没有办法,能够在不伤到这玉坠的情况下,把它变成另一种形状,叫人认不出的。” 这玉坠里带着这么一个空间,坠身定然也不能损坏。 若是做一番变化,能保护得了这坠身又不影响自己进入这空间的话,那就太好了。 霍老端详了这玉坠片刻,心中便有了方案。 这玉坠他毕竟仿造过一个,对这形状无比熟悉。 玉坠大小是他的两根手指并拢,长度到第二个指节,是最好改变成别的样子的。 “好。”宝意就听他说,“爷爷替你改,你这玉坠在我这里放半日。你下午来拿也行,明天来拿也行。” 宝意闻言,喜出望外:“那我便下午来拿。” 她今日离开府里,除了要来槐花胡同送灵泉,看爷爷,还要到自己的庄子上去一趟。 宝意刚回府的时候,宁王就给了她庄子、田地和商铺。 封郡主的时候,成元帝又给了她良田与庄子。 宝意跟着母亲学习打理家事,现在这所有的一切,宁王妃都是让她自己去管。 隔一段时间,宝意就要到庄上去看一看,决定一季过了下一季要种什么。 先前庄上的管事来报,庄里种的西瓜已经成熟。 宝意今日就是要去收成的。 她将玉坠留在了爷爷这里,便放心地离开。 宁王府的马车从城门出去,向着东边的庄子去。 来到庄上,这里的管事江同早已在等着了。 这江管事是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同冬雪的哥哥本是在一家铺子里的学徒。 后来庄上管事告老,缺了个位置,他便来了这里。 第114节 他一直将庄子打理的很好,是宁王手下颇得力的一个管事。 宁王将庄子给女儿,连着得力的管事也一并留给了她,可以说是为女儿打算了。 宝意下了马车,江同迎了上来,先向她行了一礼:“郡主。” 起身后,他又看向宝意身边的冬雪,也同冬雪打了声招呼,“冬雪。” 他本就跟冬雪的哥哥熟识,和冬雪也不陌生。 冬雪守礼地唤了一声:“江管事。” 江同收回目光,对宝意说道:“郡主可要进庄子里歇息?” 宝意摇头:“不必了,我们这就去田里吧。” “是。”江同应了一声,在前面带路。 宝意和冬雪同他一起往瓜田的方向走,身后跟着几个小厮。 这些小厮都是有些武力的。 若是发生什么意外,也能确保宝意的安全。 这庄子附带的田地有上百亩之多,有一半都种了西瓜。 这里的土壤是沙壤,非常适合种西瓜。 每年产的西瓜除了供应给宁王府以外,还会向皇宫里供应。 宝意听到还会送去皇宫里,就心想是了,国库空虚,当然所有开支能减则减。 夏天的水果由宁王府进贡一些,别处再进贡一些,皇宫内也栽种一些,自给自足就好了。 江同说道:“今年的雨水格外丰沛,这个西瓜也长得特别好,产量比往年多出了三分之一。” 也就是说除了配给各府还有皇宫的份额,还会多出三分之一。 今日就是这三分之一要宝意来做决断。 宝意懂了,她看着这些堆了几车的西瓜,个个都圆滚滚的。 她走上前去,伸手在西瓜上拍了拍,听着瓜皮发出的声音,判断出这些西瓜都已经熟了。 宝意站在车旁,转头对江同说道:“切一个让我看看。” 她一说,江同便立刻让人去拿了一个一早用井水冰好的西瓜过来,当着宝意的面切开了。 那刀非常轻易地就切下去,切瓜的人伸手按着两边,用力一掰,整颗西瓜就分成了两半,露出了薄薄的瓜皮跟里面红透的瓤。 冬雪从切瓜的人那里拿了刀过来,在这西瓜不靠近心的位置挖了一小块。 她伸了手,拿起那一小块果肉尝了尝,对宝意说道:“很甜,郡主。” 这到底是在外面,不能让宝意直接吃这些,冬雪尝过确定这瓜可以就好了。 江同方才一直看着冬雪的动作,见她放下了刀,用手绢擦了手回到宝意身边。 “江管事。”宝意对江同说,“让人载了这瓜,随我一起走。” 她已经想好要将这些瓜送去哪里了。 她一吩咐,江同就立刻安排他们加快速度收成。 很快,这多出的满满十车西瓜都装好了,在表面上用布蒙上,再缠好,以免从车上滚落。 然后,就跟着宝意的马车从这庄子上离开,一路排着长长的队伍往城门的方向去了。 城门外,棚户区如今已经大变样。 那些原本只是搭了框架的棚户现在完全建好,里头都深挖了几尺。 将那些土运出来,在内部形成了居住空间,又用廉价快捷的方式,把里面的地面铺过夯实。 每一个分配到棚户的家庭都在这里安稳地居住了下来。 还在棚户外还搭建起了可以让他们做饭的地方,各府后来追建的粥棚都已经撤掉了,让灾民以户为单位领了粮跟肉回去,自行煮食。 而这棚户还在建的部分,依然是这些灾民中的青壮为主力。 他们每日还是可以从宁王府的粥棚里领到干粮。 因此,家中只要是有青壮年在参加搭建工作的,那些分到的粮食就可以省下许多,也可以吃得比旁人都饱。 随着父母流亡过来的幼童已经习惯了在这新家的生活。 他们穿着身上用粗布做的新衣裳,还有新编好的草鞋,绕着棚户区的外围欢快地奔跑。 在听到了马蹄声时,这群幼童都停了下来,眼睛望着马车来的方向。 尽管这段时日宝意已经没来了,可是这些幼童还记得宁王府马车的标志。 有个扎着双髻的女童指着那马车叫了起来:“是宁王府的马车!” “车上是郡主姐姐吗?” 他们幼小的心灵最能辨别的就是谁真心对他们好。 因此,他们印象最深的就是宝意。 宁王府的粥棚是最早搭建起来的,如今还留在那里的也是宁王府,都是因为郡主姐姐记着他们。 不光是孩童,其他人也注意到了那车队。 只见最前面的马车停了下来,后面跟的载着货物的车子也停了下来。 马车帘子掀开,从上面下来的果然是宁王府的永泰郡主。 老弱妇孺看见宝意,眼中都露出了欣喜的光芒。 不过因为怕冲撞了郡主,所以看到宝意的人都只是远远地在地上朝她跪拜。 那些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青壮年见了她,也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着这个方向投来目光。 宝意想,自己运来的这十车西瓜在这个时候是最好的了。 她看着城外的其他粥棚都已经拆了,就只剩下他们宁王府的粥棚,所以监察院的那些黑衣小吏都坐在他们的粥棚之下。 让宝意意外的是,她竟看见了欧阳昭明。 经过上一次,宝意对他的观感已经从单纯的害怕变得复杂起来。 他杀人不眨眼,但也会出手相救,而且对城外这些灾民也是上新。 宝意载来的这十车西瓜虽然多,但若是放在粥棚里,由青壮年像领干粮一样来领,以工作的量来换,那么这棚户区里有很多老弱妇孺是尝不到的。 既然欧阳昭明在这里,把这件事情转交给他,宝意自己就不用头疼了。 她想着,对冬雪说了声:“我们过去。” “大人,永泰郡主来了。”欧阳昭明原本背对着那个方向,听见身旁的人提醒,于是转过身来。 他见到宝意在朝这边走来,她身后的马车也由小厮拉着往这个方向来,至于那些载满东西的车则停在原地没动。 来到欧阳昭明面前,宝意先同他见了一礼:“欧阳大人。” 欧阳昭明看着她,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等宝意抬起头来时,他第一句便对她说:“郡主昨日画的荷花图,可真是一鸣惊人。” “……” 宝意想到自己作的那幅画,所有人都瞧见了,京中有关于她的声音肯定不会少。 可是没有想到欧阳昭明见到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居然也是这个。 那幅荷花图昨日由五公主带回了皇宫。 她一回宫先去了青銮殿。 本想同母后说今日见闻,没想到父皇也在。 成元帝见了女儿,便问起今日在宁王府赏花宴如何。 听她带了宝意画的荷花图回来,又让她打开看看。 结果一看之下,成元帝就打算扣下,自己欣赏两天再还给女儿。 宝意画的荷花图配上应静书的诗,正好搔到了成元帝的痒处。 他喜爱地将画带回了御书房。 当晚欧阳昭明入宫觐见的时候,便被成元帝拉着一起看了宝意这雏凤初鸣之作。 成元帝知道宝意师从霍老,不像其他人那样只以为她是像老宁王。 欧阳昭明却想到宝意从在后山找霍老,误入自己的院子到现在,她认识霍老跟随他学习不过才多少日子,就已经能画成这样。 在此道上,她已然是个天才,难怪霍老会这般喜欢她,什么都给了她。 霍老从没收过弟子,以他的身体状况,宝意可能就是他的唯一一个弟子了。 在生命的尽头,能够遇到一个可以继承自己全部衣钵的弟子,对他来说是多么快慰的事。 “大人谬赞了。” 宝意也就顺着欧阳昭明的话应了他,“我跟着老师,还有许多要学习的。” 她说着,正要同他说自己今日过来的目的,就看到站在欧阳昭明身旁的少年。 欧阳昭明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于是说道:“阿离,还不拜见郡主?” 那穿着监察院的黑衣,覆面的破布已去,露出一张面孔的少年立刻单膝跪下。 少年的声音还在变声期,带着几分沙哑:“见过郡主。” 宝意让他起来,又看了看他的脸。 这少年脸上的疮疤比起初次见他的时候已经好了很多,看来昨日空闻大师下山起码去了三处地方,一处是宁王府,一处是槐花胡同,还有一处就是欧阳昭明的府邸了。 宝意真心实意地道:“空闻大师医术高明,想来再过些时日,他脸上的疮疤就能全好了。” “是啊。”欧阳昭明说,“面目不可憎,在我身边就能派上更大的用场。” 钟离——不,现在应该叫欧阳离了——站起了身,欧阳昭明收了他做义子,只改了他的姓,却没有改他的名。 “这是让你警醒,若是自身的实力不够,那什么都是留不住的。 第115节 “只有强大起来,在你身边的才不会离你而去。” 他回想着欧阳昭明对他说的话,默然地站在一旁。 欧阳昭明那日一见他,就有了收他入麾下的心。 连霍老都定下了继承人,他或许也该开始培养一个。 现在在他身边,欧阳离占了他义子的名分不会得到什么,反而要面对比其他人更多的波折凶险。 但是如果有一天欧阳昭明死了,作为他的义子,欧阳离就会继承他的一切。 远大前程,巨大风险,二者是同等的。 他敢接受这条路,来日就会有比其他人更大的回报。 宝意听到欧阳昭明的话,就知道这少年从此将有安身立命之处。 比起这外面的灾民来,前程要光明许多。 江南的水灾到现在还没有治好,接连几天大雨,重新筑起来的堤坝又被冲毁。 还有两位大人在堤上指挥的时候被洪水冲走,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了气息。 这城外灾民想要重归故里,怕是还要等颇长一段时间。 宝意压下了一声叹息,对面前的人说:“我今日来,是我庄子上的西瓜收成了,想着送过来同干粮一起给他们分下去,让大家也解一解这盛夏的暑热——” 欧阳昭明闻言挑了挑眉。 宝意看他嘴角一勾,就知他后面肯定又要阴阳怪气。 于是没等他说话,就抢先一口气把话说完:“原本我还在想着要怎么分才公平,不过眼下大人在这里,我就不用伤脑筋了,就请大人来替我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宝意(超大声):别说话,顶多我送多你两个空间瓜! 第80章 这世间还活着的人里,敢驱使欧阳昭明替他做事的除了成元帝,就没有别人了。 所以欧阳离在听到宝意这样说的时候,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他本以为义父会拒绝,没想到欧阳昭明却说道:“好。” 欧阳离:“……” 宝意原本也拿不准他会不会答应。 眼下见他应下了,便立刻同他道了谢,然后跟冬雪一起回了马车上。 马车在原地调头,朝着城门走去。 宝意虽先行离去,这些从她的庄子上跟过来的板车却在城外等着。 欧阳昭明略一抬手,他手下的人便去卸了那十车西瓜,开始为灾民分发。 圆滚滚的西瓜在粥棚里被切成一块一块。 听见郡主在这样的天气送了西瓜过来给他们降暑,棚户区的灾民都非常感怀宝意的记挂。 这些西瓜分到手上,吃着更是香甜。 宝意坐在马车上,撩起帘子远远地看着粥棚前排起长队。 她这样直接走了,都没给欧阳昭明留两个瓜当谢礼,其实有些说不过去。 只是她倒也想给谢礼,不过普通的瓜,欧阳昭明如何看得上眼? 若是坠子在身边,宝意就会取了里面种的瓜果出来给他。 可惜,现在玉坠在爷爷那里要改成别的样子。 她就算是想,也没办法隔空取出来,还是回头取了再让人送过来。 宝意放下窗上的布帘。 马车前进,圆滚滚的西瓜在她跟冬雪脚边滚动。 这些都是刚才在庄子上她特意命人放进马车里来,预备用来替换玉坠空间里那些成熟西瓜的。 回到槐花胡同,因为装了这么多西瓜,跑得比平日慢的马车停了下来。 “郡主小心。”冬雪小心越过了脚下的瓜,从马车里出来,回手来牵宝意。 两人从车上下来,宝意先让他们别动车里的瓜,然后跟冬雪一起进了院子里。 从这边离开去庄子上,这一来一回,时间也近午了。 霍老是让她下午回来拿改装好的玉坠,宝意现在跑回来,也不知道他改好没有。 刘嫂子在厨房里准备午饭,霍老在屋里,依然是宝意一回来就听见了,抬眼看了看门的方向。 冬雪知道宝意要同老爷子说话,于是主动说:“我去厨房帮忙。” 宝意点了点头,自己进了屋,叫霍老:“爷爷。” 霍老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宝意走到桌旁,觉得口渴,就给自己倒了杯水。 喝完之后,她才拿着杯子对霍老说,“今天是去庄子上,处理比往年多收成的那些西瓜。庄上的管事说今年的产量比往年多了三分之一,所以我刚刚就让人拉到了城外,让他们去分给那些灾民了。” 霍老“嗯”了一声。 他就知道这丫头善心,什么都想着城外的灾民。 他见着宝意说完,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知道她是想问自己玉坠改好了没有,可是大概又觉得给的时间太短,不好意思问。 霍老在心里笑了起来,站在桌后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宝意眼睛一亮,立刻像见到喂食的小鸟一样,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霍老伸手拉开了抽屉,从里面取出一物拿给她:“喏。” 宝意伸手接过,拿着这串禁步模样的配饰,又抬头看向爷爷:“这是?” “怎么样?”霍老对她说道,“改得看不出来吧?” “这——”宝意瞪圆了眼睛,“这是我的玉坠?” “对。” 宝意满眼惊喜,忍不住将这黑色的玉石拿了起来,对着窗外的光线看了又看。 这……完全看不出就是她从前的玉坠! 她刚才离开以后,霍老就拿出了自己的工具。 他找了块黑色的玉石切成了两半,做成了一个外壳,把这玉坠放了进去。 然后又以融化的金箔相连,缠上彩色丝线,做成了禁步。 这禁步正好是北地流行的款式。 女子戴着腰间,能压着裙边,也能提醒她们步履优雅。 不用爷爷提醒,宝意立刻便把它挂在了腰间,同原本的小荷包分成了两边挂着。 这禁步上的珠串跟丝线搭配得非常好看,穗子也打得漂亮。 宝意忍不住问道:“爷爷,这是你打的吗?” 霍老摸着自己的胡子,得意地道:“想不到吧?” 作为仿造大师,打个穗子自然也难不倒他。 ——这谁想得到啊! 宝意高兴得在屋里行走了两圈,觉得这个禁步配自己的所有衣裙都很合适。 现在谁知道她脖子上戴着的那玉坠是假的,这腰间的禁步里面藏着的才是真正的玉坠呢? 只不过不知道在坠子外面包了这么一层玉石,会不会对她进入这个空间里有所影响。 霍老还在说:“我在里面还垫了垫片,即便是摔下来,里面的玉坠也不会受损。” 宝意听了停住脚步,站在门边对霍老说:“爷爷改得好,我带了西瓜回来,我去搬两个下来给你做谢礼!” 说完便去了院子外面。 冬雪站在厨房里,透过窗子见了,连忙跟了上来。 来到门外,见宝意要上马车,她连忙站在马车下扶了一把。 宝意回头,对她说道:“你在外面看着,我进里面好好挑一挑瓜。”说完就钻进了马车里。 在树下站着的几个小厮原本要围过来。 冬雪冲他们抬起了一只手,说道:“没事,我在这里看着就行。” 宝意在马车里听见冬雪的话,于是放心地一按耳垂。 下一刻再看清面前的景象时,她已经通畅无阻地进入了玉坠空间里。 没有问题! 玉坠外面套着的壳子并不妨碍她进入这里。 宝意放了心,立刻把马车里放着的瓜都跟空间里收下来的掉了个个儿。 这两边的瓜都是拿一样的种子种出来的,结出来的瓜大小也一致。 像这样调转了一遍,也看不出什么。 她把普通的瓜都放在玉坠的空间里,只留了两个在外面。 特意用钗子在上面划了一下,做了两个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记号。 做完这一切,宝意才掀开帘子从里面出来,手里抱着个瓜。 冬雪见了,忙伸手来接。 第116节 宝意站在车门边,又招手让小厮们过来:“来两个人帮忙。” 站在树下的小厮立刻过来了两个,伸手接了瓜。 一连搬下七八个,宝意才从马车上下来。 她从小厮手里接回了一个,同冬雪一人一个抱着瓜要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对那两个站在车旁的小厮说:“你们两个去,把这瓜送到城外给欧阳大人,就说是刚才没想起来。这是我亲手种的,同其他不同,让欧阳大人品尝一下。” “是。” 那两个小厮领了命,带着这四颗瓜去了城外。 欧阳昭明见他们去而复返,听了他们的话,只感到有些想笑。 他本以为那些西瓜就是在那十辆车上,没想到在宝意的马车里还藏着有。 宝意会侍弄瓜果不奇怪,不过这说是她自己种的,大概也就是到这庄子上去划了一小块地出来,然后松松土浇浇水,就算是她种的了吧。 他说:“替我多谢郡主美意。” 两个小厮低头应是,连看多他一眼都不敢。 欧阳昭明令人把这新送来的瓜切了,切瓜的小吏刀工了得,把瓜瓤全部都切了出来,切成一块块,插上签子,送到了欧阳昭明面前。 欧阳昭明并不怎么喜欢吃西瓜,可随便一尝,也觉出了这瓜的不同。 果然是精心侍弄过的,说不定真是宝意自己种的。 他拿着签子,对身旁的少年说道:“你也来吃些。”又吩咐左右将剩下的瓜也开了,一起分而食之。 …… 今天出来,两件事都办得妥当,宝意心情舒泰。 她在槐花胡同陪爷爷用了午膳,又由他指点着画了一下午的竹子。 到了傍晚,才载着这么一车瓜回了王府。 一回到家,她就到处去送瓜。 宝意亲自送了西瓜去宁王太妃那里,陪祖母说了一阵话,才又去了宁王妃的院子。 大哥那里是由冬雪去送的,二哥跟三哥那里也是。 只不过三个哥哥得的数量不同。 二哥那里送的比别处都多。 最后那两个留了印记的普通西瓜,则送到了柔嘉的院子里。 柔嘉看着这由自己曾经的大丫鬟送过来的西瓜。 采心说道:“小姐,冬雪说这瓜是郡主亲手种的。” 赏花宴上的事,宝意没有抓到她切实的把柄,也没有同宁王妃说什么。 今日这往各个院子里送西瓜,好像也对自己一视同仁。 既然她没有要撕破脸的意思,那她的示好柔嘉也就接下,于是说道:“用井水浸着吧。” 她在自己的院子里用晚膳,用过之后,这瓜也冰好了。 切开送上来尝了尝,味道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柔嘉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让采心把西瓜撤下去:“你们分着吃了吧。” 可是在别的院子里,冰镇好的西瓜切好了一送上来,众人一尝都觉得又甜又沙。 尤其是谢临渊。 哪怕是刚吃过饭,他也一口气吃掉了半只西瓜。 坐在餐桌前,二公子打了个饱嗝,满足地道:“我就知道我没白疼小宝意。” 知道二哥喜欢吃好吃的东西,给他这里送格外的多。 这旁人知道了,怕不是都要嫉妒。 宁王妃院子里,宁王刚回来不久。 他今日在朝上又跟镇国公吵了一架,本来火气大,一吃到这冰好的西瓜就觉得火气都消了。 他忍不住问道:“这是宝意庄上的西瓜?”这往年庄上的西瓜他也吃了,没有这么好啊。 “是啊。”宁王妃笑容满面地道,“这还是女儿亲手种的呢。” 宁王一听,顿时觉得难怪这么好吃。 原来是女儿亲自侍弄的。 宁王妃见他像是火气消了,于是又将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王爷觉得好吃就多吃两块。鱼儿今日去庄子上收成了这瓜,送了十车到城外的棚户区去,让人分发给了灾民。回到府中,这些瓜她也是各个院子都去送了。” 宁王心中满意,女儿是真的懂事。 他想着,看向妻子,说道:“今日皇上留我在御书房,还夸奖了宝意。” 宁王听到赏花宴上自己的女儿画了一幅画,震惊四座,不过还没看就由五公主带回了宫里。 宁王妃问道:“王爷也见了鱼儿的画?” 宁王点了点头,说道:“我思忖着,宝意有这样的天赋,应当给她请个老师,让她好好学习。” 宁王妃说:“正要同王爷说这件事呢。” 宁王闻言问道:“怎么?” 宁王妃给他扇着扇子,说道:“行儿说,宝意先前在灵山寺救下来的那个老者是个书画大家,见宝意极有天赋,在她还没回到我们身边之前,就已经收了她做弟子。” 这件事宁王妃一早听了,只不过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赏花宴上见宝意挥毫作画,才又再次想起。 第81章 这件事她也问了宝意,从女儿这里得到了证实。 原本以为只是女儿的善心,没想到却结下了这样的一份缘。 宁王妃问清之后,便忍不住对女儿说:“怎么也不早点告诉娘亲?” 在她想来,既然是隐世的书画大家,又收了宝意做弟子,他们宁王府自然是要礼遇的。 若是这位老先生愿意,便是在宁王府单独收拾一个院子让他来府里教宝意,宁王妃也很乐意。 宁王听着,心中对这位书画大家也很是好奇,只问道:“女儿怎么说?” 宁王妃说:“鱼儿说了,她这位老师不喜欢热闹,所以才会隐居在灵山寺后山。现在收了我们鱼儿做弟子,才回到城中住下,就住在槐花胡同。他不想见生人,多半也不乐意到府中来,只让宝意时常过去就好了。” 这些大家性情大多古怪。 越是厉害的,就越是难相处。 宁王点了点头:“那便不强求了。” 这样一来,宝意拜了师这件事情就算是在府中过了明面。 尽管霍老不愿意露面,但是逢年过节,宁王府足够的礼数总是有的。 何况他们的女儿不同旁人,尽管善良聪慧,可到底缺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宝意在赏花宴上的表现,已经是让宁王夫妇惊喜万分了。 宁王妃轻声叹息:“琴棋书画这四艺要学起来,不是一日之功,亏得我们鱼儿有幸遇上名师。看她现在的书画已经练得这么好,她这位老师一定是下了很多功夫了。” 她感慨完,又说道,“眼下还有一事,再过些时日,就是鱼儿的生辰了。” 十四年前,便是那一日,她生下了女儿。 然后在战乱中由孙嬷嬷带走了她,自此母女分隔。 宁王听着妻子说起这件事,从她怅然的语气中听出了她的隐痛。 原以为七年前把孩子接回身边,自此便能补偿起来了,没想到却是亏欠了更多。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宁王抬手握住了妻子,在灯火下温柔地望着她,“孩子如今已经真正地回到我们身边,生辰便生辰,操办起来就是。现在我们一家团聚,还有什么要担心的呢?” 宁王妃无奈地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没听懂自己的意思。 她说道:“这是宝意的生辰,从前过着这一日生辰的却是柔嘉。” 他们夫妇疼惜女儿,自七年前把柔嘉接回府中之后,年年生辰都为她大办,可实际上这却不是柔嘉的生辰。 当年孙嬷嬷还在宁王妃身边的时候,她的儿媳陈氏生产。 宁王妃依稀记得是在自己生产前的一个月。 算起来,柔嘉比宝意要大一个月,生辰是在上一个月。 而宝意这么多年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一天。 如今她回来了,又在赏花宴上以书画双绝征服了众人,今年宁王妃自然会为她大办。 可柔嘉到底是在他们身边养了七年,过了七年这一日的生辰,如今宝意归来,柔嘉又要如何呢?难道还是按从前,也在同一日过吗? 灯光明亮,屋里四角摆着的冰盆散发出凉意,降低了这夏夜的温度。 外面的蝉鸣声再过一个月时间,也会随着秋风起而消逝。 宁王终于听懂了妻子的担忧。 “宝意的生辰肯定是要按着她真正的生辰过的。”他一句话先定下了基调,再说柔嘉,“尽管柔嘉这七年来生辰过的也是这个日子——” “柔嘉如今在府中本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时时处处都被强调着与从前不同。”宁王妃说道,“这生辰之日若是再变,恐怕——” 灯光下,宁王皱起了眉:“你的意思是,让她们两个同一日过生辰?这虽是个办法,可是却委屈了宝意。”他说着看向妻子,“我知道你是怕柔嘉伤心,可是柔嘉跟宝意,宝意才是我们的亲骨肉,你我才将她认回来的时候是说过的,不会再让她受丝毫委屈。” “便是这样才头疼。”宁王妃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想过了,到时侧侧地问一问鱼儿——” 宁王一听妻子的话,就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这样去问,不必听他也知道女儿会怎么答。 以宝意的性格,自然是以母亲的欢喜为先,便是自己受委屈,也不会让母亲左右为难。 宁王妃还在盘算:“这定了今年的生辰之事,还需问问当年的旧人,看看柔嘉真正的生辰八字。”柔嘉一直用着宝意的生辰八字,宁王妃那次起了念,想要拿两人的生辰八字去算一算是否相冲,就发现自己没有柔嘉的生辰八字。 她正想着,就听宁王说道:“明日我休沐在家,正想要看看鱼儿的四艺究竟练得如何了,这件事就由我来问吧。” 宁王妃有些意外,不过宁王既然要接手,她也就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第117节 第二日,宁王休沐,叫了宝意来自己的书房。 宝意今日穿了身藕荷色的衣裳,来到父亲的书房,看到父亲正在书房里看书,面前摆着一盘棋,见自己来就朝自己招手:“来,鱼儿,来陪爹下一盘棋。” “是,爹。”宝意欣然走了过来。 不过她的棋力真的是马马虎虎,也就是上辈子在庄上的时候,跟白翊岚在一起,两人不时下一下,才有机会练。 宁王放下书,让女儿执了黑,自己执白,父女二人在棋盘上下起了棋。 下了片刻,就有小厮端了切好的冰镇西瓜进来。 宝意一看,捻着棋子问道:“爹吃了我昨天送来的西瓜吗?” 她知道父亲昨天回来的晚,不一定就尝了。 “吃了。”宁王在棋盘上落了一子,夸道,“我们鱼儿亲手种的瓜就是好吃。” 宝意往这边送了三只瓜,个头都不小,昨天宁王妃只切了一只,今日见女儿过来了,又切了一只,让送了一半到书房里来。 这西瓜冰镇过,比昨天更加好吃。 宁王只觉得在自己家里待着,有女儿陪着下棋,还尝着这西瓜,果然是快活胜神仙。 他一手拿着西瓜,另一手拿着棋子,见宝意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之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爹?”宝意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怎么了?” “没什么。”宁王看着女儿这茫然的小模样,一边笑一边摆手。 果然是人无完人,金无足赤。 他的女儿侍弄花草厉害,厨艺也好,书画上又像她的曾祖父一样,颇有天赋,可是在这棋艺上就是真的不行了。她这一步下去,露出了那么大的破绽,她自己还不知道。 不过这样走得随性,不重胜负,也是难得的品质。 宁王看清了女儿的棋力,便说道:“不下了。” 再下下去,都像是他在欺负女儿了。 宝意跟着放下了棋子,见父亲指了指书桌,于是朝着桌案的方向看去。 “来。”宁王说,“爹听说你拜了一位先生为师,跟他学书画。赏花宴那日,爹没有看到你的画作,听五公主带回宫中,陛下一见心喜,还要去放在自己的书房里欣赏了两天。正好爹这书房里少了一幅画做装饰,今日你就为爹画一幅如何?” 宝意心道,原来如此。 爹今天是要考校她的功课。 一想明白,她就主动说道:“既然爹爹说了,我岂有不遵从的道理?” 宁王一乐,见女儿从面前站起了身,然后望着自己,一本正经地道,“不过爹要考校我的四艺,直说就是了,何苦还跟我这样的臭棋篓子下棋?琴棋书画四艺,女儿只在书画上还算有几分天赋——” 宝意一边说着,一边来到了宁王的桌案后,从笔架上挑了支笔。 她拿着笔,看向坐在窗下的父亲,“这琴艺跟棋艺实在是稀疏得很,女儿自己承认了,爹下次就不用这样拐着弯来考我了。” 宁王听着,哈哈地笑了起来。 笑声从书房里传出去,传到外面。 宁王妃听着,捧起茶杯的动作顿住。 柔嘉坐在她身边,侧耳听着宁王的笑声。 她说道:“父亲听起来很是高兴,书房里是谁在做客?” “不是谁。”宁王妃眼中含笑,转头看向柔嘉,“是你妹妹在书房。” 柔嘉一听到这话,脸上恭谨柔顺的微笑不变,眼中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冷意。 但是很快,对着宁王妃又变作了隐隐的失落和羡慕。 宁王妃听她说道:“妹妹跟父亲到底是血浓于水,父亲在我面前从未有过这般开怀的模样。” “怎么会呢?”宁王妃说,“你父亲待你们都是一样的。” 今日原本是只叫了宝意过来的,可是没想到宝意刚去书房,柔嘉就跟着来了。 宁王妃于是命人切了西瓜,一半送到了书房,一半则送到屋里来。 门帘一动,紫鸢把切好的西瓜端进来,上面已经插好了精致的银叉。 一放到桌上,宁王妃便亲手取了一块递给柔嘉,说道:“天热,吃些西瓜。” 柔嘉说了一声“谢母亲”,接过这西瓜放进口中一尝,却是无比的好吃,跟她昨日在自己院子里吃到的不是一个等级。 “母亲。”她拿着这银叉沉吟了片刻,问宁王妃,“这也是宝意送来的吗?” “是啊。”宁王妃自己也取了一块,“这是你妹妹亲手种的,你昨日没有尝到吗?” 柔嘉将这剩下的半块西瓜也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之后,才将叉子放在了碟子上,说道:“自然是尝到了,不过妹妹送到母亲这里来的格外的甜呢。” 昨天她还想着宝意还一视同仁,没有想到也是这般差别待遇,眼下看着这瓜她就不想吃了。 左右她今日来也不是要吃瓜,而是要借着生辰的理由,来为跟去秋狩的事做铺垫的。 宁王妃就听她说道:“我有一事想要求母亲……” 书房中,宝意很快画了一幅竹枝图。 宁王见到在这画纸上,一丛修竹从旁逸出,就好似于这窗边见到这竹林一景。 竹叶或浓或淡,秀劲绝伦,多不乱,少不疏,在底下提的字亦是趣致,颇见功力。 宝意最后一笔收势,落款依然是落了自己的封号。 就听父亲在身旁欣然道:“好!” 果然,女儿师从大家,天资横溢,书画之中不只得荷花一味,画起竹子来也是有大家之风。 宁王自己就是爱竹之人,在这书房之外种的便是青竹。 这画一成,装裱好之后挂在墙上,房内房外相映成趣,风雅无比。 宁王自豪无比地道:“我儿在书画上有这般造诣,已经胜过京中大多女子,更胜无数男子,便是琴艺棋艺稀疏也没什么,哈哈哈哈。” 他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了这墨迹未干的竹枝图,恨不得这就拿出去同众人炫耀。 第82章 能让家人为自己感到骄傲,这是宝意最高兴的事情。 相比起来,她这勤奋练书法、练画,练到手臂酸软、手指磨破也不算什么了。 宁王珍之又珍地把这幅竹枝图放下了,然后看着女儿:“鱼儿,你送爹礼物,爹也要送你礼物。你的生辰很快就要到了,这是你回到我们身边以后过的第一个生辰,你娘亲从昨晚就一直在说要大办你的生辰宴。这些事情爹不懂,所以爹就想着来问问你,如今你还想要什么?” 宁王这是一副只要女儿说,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摘下来给她的架势。 “生辰”,宝意光是听这两个字都感到恍惚。 她长这么大,都还没过过自己的生辰。 “爹。”她抱住了父亲的手臂,轻声道,“女儿不要什么,生辰也不需要大办,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女儿就很高兴了。” 宁王听着女儿的话,心中酸涩。 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听宝意说道,“我最想要的就是一直一直跟爹娘、祖母还有哥哥们在一起。” 这是宝意最大的愿望。 上辈子太短,她错过了,好不容易有了这一辈子,回到了家人身边,她只想能再长一点。 只是感受着从父亲掌心传来的温度,宝意又想起了那个梦境。 那个梦境中发生的一切,不仅叫她半夜惊醒,眼下想起来也叫她心中忧思。 就像是一只鞋子落地,等待着另一只掉下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落下。 宁王实在心疼,对着女儿许诺道:“只要鱼儿想,我们一家人就会永远在一起。” 宝意现在是年纪还小,等过几年要出嫁,宁王也觉得自己舍不得。 好不容易寻回来的掌上明珠,不能这样轻易就嫁与了他人。 宁王甚至忍不住想,招个上门女婿可不可行,这样两人成亲后就依旧住在府中…… 父女二人在这书房里,气氛实在是好。 宝意默默依偎了父亲片刻,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离开。 宁王也放下了手,想起今日叫宝意来,到底还是有柔嘉的事情要告诉她,不能这样就忘了。 他于是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说到生辰,你跟柔嘉就只隔着一个月。” 当初宝意被带回府的时候,明明七岁了,看起来才四五岁。 陈氏对外只说是她生下的第一胎没了,这是她的第二个女儿。 如今知道了宝意跟柔嘉是同年生的,便能大致推算出柔嘉的生辰是在什么时候。 宝意听着父亲的话,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迎着女儿的目光,宁王低沉地道:“今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柔嘉的生辰也早早过了,所以我跟你娘想,今年你们二人的生辰是不是就一起办了?等到明年再分开各办各的。” 宁王说着,观察了女儿的神色片刻,才有些小心地问道,“好不好?” 宝意看着父亲这眼眸里藏着的小心,明白过来父亲为什么要提到柔嘉的生辰。 他跟母亲固然是想为自己打扮生辰宴,可是也怕柔嘉骤然失去身份,在这府中难过。 所以不想改变这生辰的惯例,起码今年不变,但是又怕自己伤心,怕自己在意,所以才先来问自己的意思。 若是换了赏花宴之前,不知道柔嘉有这么多的心思,这么多的算计,宝意还会干脆地答应。 可自从知道柔嘉处处都想着争强,要用手段盖过自己以后,宝意心中就有怒气。 明明是她抢占了自己的人生那么多年,现在不过是一切归位,凭什么她还觉得是自己夺走了她的一切,要那样的耍心机? 宝意记得过去七年,每一次本该是自己的生辰都是柔嘉在过。 有父母亲朋陪在身侧,众星拱月,她是多么的开心,在人群中是多么的耀眼。 那时候的宝意在她院中,分到一点点都觉得快乐,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一天。 第118节 这一切,她本也愿意跟柔嘉共享。 可是现在看来,即便柔嘉对陈氏的所作所为不知情,在整件事里都无辜被动,她的本性也还是像了她的亲娘,生来就只会抢占掠夺。 上辈子玉坠明明在柔嘉手里,灵泉的奥妙她也都知道。 可是为什么在父亲受伤之后,她却没有用灵泉来为父亲医治? 上辈子三哥的腿药石无医,为什么她也不曾拿出灵泉来替他治一治? 若说是要小心,宝意比她小心何止千万倍? 大抵是柔嘉本性如此,从来自私罢了。 这样的人,又何须对她保有善意。 宝意想着,目光就变得沉了下来。 宁王看着她的样子,还以为女儿是因为这个提议而不高兴,立刻便说道:“也不是非要如此,如果鱼儿在意的话就算了。” 跟妻子不一样,宁王自然是紧着自己的亲生女儿。 他说过不会让宝意再受一点委屈,那么只要她有一点不高兴的事,宁王都不会去做。 听着父亲的话,宝意从思考中回过神来,对着父亲说道:“没事,爹。” 她说着,心中也升起了一个念头,在这一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爹。”宝意看向他,“爹刚刚说的生辰宴的事,我有一个想法,想当面跟爹和娘说。” 宁王闻言立刻点头:“好,我们这便过去。”别说女儿是有一个想法,就是有十个百个,他们也会答应。 两人说走就走,书房的帘子一动,父女二人从里面出来,走向宁王妃所在的正房。 只是还未走近,就先听见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宝意脚下一顿,听出了那是柔嘉在说话——这是她刚刚来父亲这里,柔嘉跟着就来了? 宁王走着走着,身旁不见了女儿,于是也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凝神一听。 宝意是被灵泉水改造得耳聪目明,宁王是习武之人,听到的声音自然比其他人远。 听见柔嘉的声音,他便知道为什么宝意不走了。 虽然这样偷听有些不对,但是宝意不走,宁王也不会催促。 父女二人离那房门还有一段距离,从里面看过来,看不见他们站得这么远。 宝意只听见柔嘉的声音在说:“……女儿现在身体是倒好了,不过总觉得较大病之前弱了许多。想着吃了那么多药也没用,应该练练拳脚骑射,身体才能好起来。” 宁王妃坐在她对面,看着柔嘉的样子,确实不像天花之前那样面色红润,总是带着几分苍白。 她觉得柔嘉说的也有道理,温柔地开口道:“要练拳脚也简单,你父亲每日起身之后,都是在府中的演武场先操练一番,再沐浴更衣去上朝的。” 只不过他每天起床的时间实在是太早了,宁王妃担忧,柔嘉这么早能起得来吗? 柔嘉却道:“要跟着父亲练习拳脚,强健身体,女儿自然是能起来的。” 宁王在外面听着,这好端端的想起要跟自己练习拳脚,怕是也在拐着弯来讨自己欢心了。 这练拳脚可不是容易的事,宁王都觉得柔嘉这是做了个错误的选择。 他想着,不知道宝意听到柔嘉这话是什么想法,于是转过头去看女儿。 只见宝意一脸若有所思,宁王心里一咯噔:这不会是跟柔嘉较上了劲,也要来跟自己练拳脚吧? 屋里,柔嘉看着宁王妃还在犹豫,于是说道:“母亲,女儿不会妨碍父亲,一定会下苦功好好练习。其实我瞧着宝意的身体比同龄的女孩也稍弱些,不如也跟我一起同练。” 柔嘉说完,观察着宁王妃的神色。见她听了自己的话,像是意动,心中只觉得果然,现在要说什么事情,从宝意下手,她就都会答应。 宁王妃想,让两个女孩结伴去练习,强身健体,也能作伴,这样也好坚持下来。 而且宝意的身体确实是过于纤细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一时半刻想要补起来也是难。 柔嘉这样说着,倒是确实让她心动。 她想着,又听柔嘉怯怯地道:“若是实在不行的话,女儿可以换一个请求吗?” “什么请求?”宁王妃下意识地看向她。 柔嘉轻声道:“今年生辰,女儿可以要匹小马吗?” 前面说的都是铺垫,其实她真正的目的在于此。 宁王妃拒绝了她前一个要求,后一个就多半会答应。 上一世,柔嘉的骑射功夫好,毕竟萧琮喜欢狩猎,她下过苦功。 这一次的生辰礼物她得了马,将这骑射重新捡起来练一练。 到时秋狩一来,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提出要跟着宁王一起去练练手。 只要卡着最危险的时候把宁王救回来,她就会成为宁王府的功臣。 虽然柔嘉跟宝意两人都从不同的途径知道了秋狩上将发生的意外,同样想要阻止,然而宝意是在想着如何防范于未然,柔嘉却是在想着用宁王受伤这件事来利益最大化。 宁王妃见了她这小心翼翼提要求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从前。 从前要过生辰的时候,柔嘉是何等的飞扬,何等的娇憨,对比之下现在就越发的让人怜惜。 她覆上了柔嘉的手背,温和地道:“当然可以,娘会让人给你跟你妹妹一人选一匹小马。” “谢谢母亲!”柔嘉达成目的,心中得意。 宁王妃望着她,又道:“你今年的生辰——” 宁王听到这里,只在外面咳嗽了一声。他这里还没有问过宝意呢,妻子就要对柔嘉许诺了,这怎么行? “来,鱼儿。”宝意听父亲对自己说,“你娘亲正在里面,我们进去。” 宁王妃一听到宁王的声音,就停下了话头,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是啊,她怎么忘了,这还没问过宝意呢。 柔嘉转头望去,透过帘子见宁王带着宝意进来,只收敛了眼中的得意。 她从桌旁起身,对走进来的宁王行了一礼:“见过父亲。” 宝意则叫了宁王妃一声:“娘亲。” “王爷。”宁王妃同样站起了身,宁王摆了摆手:“坐吧。” 他来到桌旁,一边坐下一边对妻子说,“鱼儿说关于生辰的事,她有话想要对你说。” 柔嘉在旁看着,想着又是生辰。自己借着生辰来要了一匹马,宝意是要做什么? 宁王妃向着女儿望去,只见宝意站在原地,一双眼睛盈盈地望着自己。 “爹,娘亲。”宝意开口道,“女儿感激娘亲要为女儿办生辰,可是对我们家来说,我的生辰不是一件好事。便是这一天,母亲受难,三哥受伤,而我们更是骨肉分离十几年。” 这话一出,宁王妃就被勾起了伤心,眼中瞬间泛起了泪。 是的,这么多年来,每到那一天,她便会想起过往。 那时虽然以为柔嘉是自己的亲生女,回到身边承欢膝下,可是在这欢乐之中,心中也每每有隐痛萦绕不去。 柔嘉看到宁王与宁王妃的反应,脸上苍白了一分。 宝意,好一个宝意,她这样说是要宁王与宁王妃彻底厌弃了这一日,连带着过去七年过着这生辰的自己被想起也不得好——柔嘉哪里能让她这么做? 她站在一旁,面带忧虑地打断了宝意:“妹妹,生辰也是大事,哪里有人不过生辰的呢?” 柔嘉说完转向宁王与宁王妃,还要说服他们将今年的生辰宴举办得热热闹闹,漂漂亮亮。 这样一来,就能用新的、美好的记忆取代过去的痛苦。 “姐姐说得对。”宝意没让她把话说出口,直接道,“所以我想,以后我的生辰就改成我重新回到家中,被封为郡主的那一天吧。那一天对我来说才是新生,过去所有的苦难都将不复存在。” 她说着,见到父亲眼中也闪烁起了泪光,却在对自己微笑。 宝意也露出了带泪的笑容:“从此以后,我们一家人就只有幸福,只有团圆。”她看向宁王妃,问道,“娘亲,你说好不好?” “好……”宁王妃哽咽地道,“好!” 柔嘉:“……” 作者有话要说: 柔嘉:……你怎么操作那么多! 宝意:从此你就是一个没有生日的人! 第83章 宁王府花园。 柔嘉朝着自己的院子快步走去。 采心在她身后几乎要跟不上。 “小姐——”采心刚才在外面没有进去,不知道王妃屋里都发生了什么。 只见自家小姐从里面出来之后一转身,脸色就变得非常难看。 “小姐——”采心努力跟上她,“你走慢些——我要跟不上了。” 听见采心的声音,柔嘉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 她放慢脚步,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次,再睁开眼睛,才将这火气压了下去。 两辈子了,除了萧琮专宠那贱人的时候,她谢柔嘉都是被周围的人捧在手心上,后来更是站上了这世间至高无上的位置。 她两辈子哪有人敢这样跟她作对,让她吃这样的亏? 要把生辰挪到她谢宝意封郡主的那一天,那不就是自己被褫夺郡主封号的那一天? 柔嘉气得简直要呕血! 再说生辰,现在他们只知道她的生辰大致比宝意早一个月。 可具体是什么时候,却不清楚。 柔嘉自己倒是知道,可她现在就是个完全不知道陈氏所作所为的人,又怎么会说得出自己的确切生辰呢? 第119节 今年这样先无视,等到了明年确定不了,最后就不了了之。 所以说,宝意真是好算计,三言两语,就连她的生辰都一并夺了去! 就算柔嘉的下一步铺垫完成,达到了今日她去宁王妃院子的目的,可她还是满腔怒火,完全高兴不起来。 曾经的郡主院子外,两个小厮推着一车木柴从桥上经过。 见柔嘉跟她的丫鬟走过,其中一个小厮直起身来,远远地朝她们看了一眼,嘀咕了一句:“今天看起来火挺大呢。” “什么?”他的同伴没听清,问道。 “没什么。”这小厮弯下腰,继续推起了板车。 他想着这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待会得去向郡主禀报一下。 这不是别人,正是宝意让冬雪安排在柔嘉院子外的小厮之一。 他这个月领到的工作是替各个院子送柴,虽然干的是粗使活计,但是整日这样来来回回,还能进各个院子里,就是再好不过的眼线了。 宝意在柔嘉之后出来,也回了院子。 虽然他们现在不办生辰宴了,但宁王妃还是打算在那天办个家宴,小聚一番。 而这些就不需要宝意来操心了。 “郡主。” 她一回院子,莺歌跟画眉就拿了衣裳来问她,“郡主下午去公主府听戏,是要穿哪身去?” 这两个丫头自上回冬雪教过她们以后,给宝意挑衣服的时候就大多选得清新素雅,不再老想着把华丽的颜色往宝意身上堆了。 宝意看看她们两个手里拿的衣裳,觉得都好,于是随手指了一身说道:“就这件吧。” 见郡主选了自己拿的衣服,两个丫鬟脸上都浮出了喜色:“是。” 冬雪姐姐教她们的果然没错。 她们拿着衣裳退了出去,喜气洋洋地准备去给宝意熨烫。 冬雪走了进来,来到宝意身旁,在她耳边说了小厮在送柴火过来的时候悄悄禀报的事情。 “知道了。”冬雪说完直起身,就看到宝意好像对此毫不意外。 柔嘉在宁王、宁王妃面前伪装得那么好,结果一离开院子就露出了本性。 冬雪听宝意说道:“她若是不生气还好,一生气就坐实了她今日去娘亲的院子是有所图,怕不是又想借生辰宴来做什么。”可不管怎么样,今年的生辰宴已经取消了,她想做什么都做不成了。 宝意想着,打起精神铺开画纸,开始练画。 等到午膳过后,就去小睡了一番。 然后起身洗漱,换了衣服坐上马车,去了长公主府。 江平郡主的母亲端淑长公主,跟先帝和今上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地位尊崇。 宝意是第一次来公主府,在去找江平之前,先被领着进来拜见了端淑长公主。 “好孩子。”长公主坐在上首,对宝意笑道,“不必这么拘礼。” 从前这宁王府的郡主位子由柔嘉坐着的时候,那是跟江平斗得不可开交。 江平不管在府中做什么,都从未邀过宁王府的女儿。 如今一换做是宝意,江平立刻就向她发出了邀请,这未尝不是在报柔嘉这些年给她添堵的仇。 不过不说其他,在柔嘉跟宝意之间,长公主还是喜欢宝意多一些的。 宝意看着就大气,沉稳,在那日的荷花宴上又展露出了那样的光华。 江平同她在一起,比跟柔嘉或是其他人相斗好多了。 端淑长公主想着,只说道:“江平她们现在正在园子里呢,快过去吧。” 她话音落下,便立刻有人领了宝意往隐隐传来唱戏声的方向走去。 一进园子,宝意就看到戏台上唱得正热闹,有个武生一连翻了十几个跟头还没有停,引得阵阵叫好。 江平也在看着台上翻跟头,不过还有几分留神着门外的动静,所以宝意一出现,她就见着了。 “宝意!”江平把手里的瓜子一扔,欢欢喜喜地起身来迎她,“你可算来了,这戏都开始了!小五也等你半天了!” “我来得迟了些——”宝意被她拉着过来一看,发现五公主也在。 一见着自己,五公主就快活地朝她招起了手:“宝意来这儿!” 江平今日叫来公主府的都是跟她交好的人,放在从前柔嘉肯定是不会被邀请到这里来的。 “你坐这儿!”宝意被江平按着,在她跟五公主之间留着的座位上坐下来。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夹着她,江平笑嘻嘻地道,“今天的戏是这个班子排的新戏,还没在外头演出过,我这里是第一次,你出来的时候柔嘉见到了没有?她见你来我这里听戏,有没有被气个半死?” “没有——”宝意实事求是地道,然后想起上午小厮来禀报的消息。 只怕柔嘉现在就算不知道自己在这里,也是一样生气。 江平听见她语气的停顿,却以为她这是在给柔嘉遮掩,顿时更乐了:“哈哈哈哈哈!” 宝意听着她的笑声,有些无奈地转向身旁的五公主,说道:“公主今天也来了。” “嗯!”五公主一见到她,一张小脸就高兴得像是会发光。 她用力地点头道,“江平表姐邀我出来,我就过来了!” 宝意那幅荷花图她带回宫中,不光父皇喜欢,在其他人面前也得到了很多的关注。 而现在她受父皇母后的宠爱,于雪晴大概也被贵妃说过了,现在两人哪怕在宫中遇上,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为难自己,而是当自己是空气。 这对五公主来说,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一直想找个机会来感谢宝意,又听说宝意的生辰将至,只想给她准备一份礼物。 就是宝意都一直没有再进宫,于是今日听到她会来,五公主早早就期待着了。 如今宝意一坐到身边,五公主立刻问道:“宝意喜欢什么花样?” 江平听着她们的话,也凑了过来,说道:“小五问这个做什么?我看宝意的荷花画得那么好,多半是喜欢荷花吧。” “是吗?”五公主一听江平的话,立刻就信了。 宝意一听她问这个问题,就猜到少女是想送自己生辰礼。 两人只听她说道:“我倒是也喜欢荷花,不过要论最喜欢的,还是梅花。” 她上辈子最好的记忆,都在那寒梅绽放的庄子里了。 “梅花?”江平原本有些意外,随即又一想就懂了,“这是像你三哥,就喜欢这种清清冷冷的。小五听到没有,宝意喜欢梅花。” 五公主早就记下了,此刻脑子里正在想着花样。 宝意看着她这认真思索的样子,只忍不住说道:“原本过些天就是我的生辰,我娘亲也打算办生辰宴的。不过我这生辰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对我们府中来说不是什么特别美好的记忆,所以我跟父亲母亲说了,想将生辰改成我封郡主那一日。” 五公主正想着该怎么配色呢,听了这话不由得“啊”了一声,看向宝意。 那这样一来,今年宝意不就不过生辰了? 江平脑子转得比表妹更快,一听就立刻说道:“诶,那柔嘉不就没有生辰了?!” 她这关注点,真是时时刻刻都在柔嘉身上。 哈,江平简直眉飞色舞,柔嘉的倒霉日子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先是没了郡主身份,然后又在赏花宴上丢脸,现在还没了生辰! 回想过去,她跟柔嘉斗了这么久,都没几次能够占到上风。 没想到宝意一来,短短时间就让她吃了那么多次瘪,看来宝意真的是柔嘉的命中克星。 这台下坐着看戏的贵女们,眼睛是一双双都还在看着戏台。 可是,耳朵早已经竖起来了。 比起台上唱的戏本来,在柔嘉身上发生的事情还要更精彩。 她鸠占鹊巢那么多年,不光占着宝意这郡主身份,还占着她的生辰八字。 现在正主归来,她这占人家东西的小偷被打回原形,居然连生辰都不知道是哪一天了。 想想也是,宝意是正经的金枝玉叶,哪知她柔嘉是哪里来的野丫头呢? 江平眼睛转来转去,看样子恨不得立刻就冲到宁王府去,拿这个事嘲笑柔嘉一番。 宝意一见她这个表情就知道她又要使坏,不过还未开口,就叫江平拉住了手。 江平凑近了宝意,问道:“我皇伯父的秋狩,你跟柔嘉去不去?” 秋狩! 这两个字一落入宝意的耳中,她眼前就再次浮现出了梦中的场景。 天高云淡,马蹄声,弓箭破空声……竟真的要秋狩。 “我不知道。”宝意没有空白太久,迅速地回答道,“父亲还没有说……已经定了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五公主。 五公主身在宫中,对这些消息肯定更加清楚。 五公主一触到宝意的目光,就点了点头:“母后说秋狩的事已经在准备了,等天一凉快就去。” 成元帝登基之后,一贯奉行节俭,许多的活动都减了,但是他们大周朝是在马上得的天下,这一年一度的秋狩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少的。 宝意压下心中的惧意。 这是又一次应验了自己的梦。 若是她什么也不做,父亲就会像梦里一样,从那断裂的围栏处摔下去。 “宝意,”江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你一定要去啊——” “我会的。”宝意在袖子里握住了拳,语气轻但坚定,“我一定会去的。” “不光你去,你还要争取带着柔嘉一块儿去!”江平满眼期待,“这样我才好问问她柔嘉大小姐现在的生辰是哪一日——等等,她没有脸大到还想像从前一样用你的生辰八字吧?” 什么? 宝意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摇了摇头道:“没有。” 第120节 江平满意了,说道:“我们看戏,看戏吧。” 戏台上,那武生一口气几十个跟头翻完,在旁的人又上来继续唱下去。 五公主在旁小声叹息了一声,觉得很可惜。 宝意不过生辰,那自己不是得等到明年才能送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江平:我,柔嘉最大的对头,她的专属打脸狂魔! 但事实上打脸效果远远比不上世子妃哈哈哈哈哈! 第84章 太初元年夏,江南落了入夏以来的不知第几场雨。 在渭河一段,江水湍急,水位离没过堤坝不过就几寸。 这堤坝先前已经崩溃过几次,经过抢修又重新稳固下来。 虽然堆得歪七扭八,但是却挡住了奔腾的江水。 江水冲刷着只剩下角露在外面的铜牛。这熟铜铸成的十二只铜牛,是由二百多人的队伍搬运过来,在这堤坝建成之时就落在了这里,镇守了上百年。 渭河畔的百姓原本靠着神牛庇佑,安度百年。 可今夏这一场大水却是连神牛都镇不住,有两只直接被冲得不见踪影。 湍急的水流冲击着不规则的堤坝,本应卷起千堆雪,可是因为水中混杂着上游下来的泥沙,所以浑浊不已,但已经让站在岸边的人放心了许多。 在下游原本只有一处疏导的河道,现在变成三处,分别通往不同的地方。这些暴涨的水被疏导开来,再也不会在此段堆积。 一只铜牛旁边凸出的石台上,一个中年官员望着远处。 他的皮肤很黑,卷起的袖子露出的手臂线条也一点都不像个文官。 倒像是在地里耕作的农家汉子。 他看着江水奔流,通往不同的地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江水决堤,他的两位前任都在这最险急的地方,于暴雨中落了水,丢了性命。 他是第三个来的,跟前两任不一样,他不是走的科举外任的路子,而是直接由监察院的人提拔起来的。 在穿上这身官服之前,他在这里就只是一个不入流的九品官。 不过在这渭河畔生活多年,所以对这里的险情更了解。 要如何整治水患,也比寻常人要多几个想法。 可即便是这样,前两日这里的情况也实在是危急,便是他也几乎没了办法。 就在那时,那位白先生同他身边的两个弟子飘然而至。 这高大的老人一出手,就将他们好不容易运过来的,需要十几人搬动才能动弹的巨石抛入了江中,稳住了岌岌可危的堤坝。 等到雨势稍歇,他的两个弟子又带着他们挖起了将水疏通向他处的通道。 这样的通道若是只凭借他们,不知要耗费多少光阴才能够挖到。 中年官员和他先前的两任都曾想过利用河道两侧的湖泊作为蓄水,缓冲分流着下游的江水,可都因为人力不能企及,无法成事。 可这像是只从渭河畔经过,只是因为见情况紧急所以出手相助的白先生和他两个弟子,手中却有那样神奇的器械。 那器械只要人手操作,不见怎么使力,就化作活转过来的铁龙,力大无穷地、速度极快地将这些渠沟给挖了出来,一路通向那因为雨季而水位上涨,但依然有着许多容量的湖泊。 霎时间,这下游的水位就降了下去,哪怕之后两日暴雨不停,也未曾再决堤。 在那之后,中年人又带着自己的人连干了数日,将这原本的堤坝都加固了。 那夜临时抛进河道里的巨石也被敲碎了再拉上来,水面就再降下了两分。 等到今日终于雨停,出了太阳,一波的险情也终于彻底过去。 而今日就是白先生和他的两位弟子离开的日子了。 中年官员和跟他一起在这里加固堤坝的青壮年都在等着那像仙人一般出手,助他们度过危机的师徒三人。 “来了!” 忽然听见身后的人群里一阵骚动,中年官员于是从江面上收回了目光,看向对岸。 就看见三个人影飘然而至,走在最前面的白先生身形高大,须发皆白,但是面色红润,鹤发童颜,一双眼睛明亮无比。 而跟在他身边的两个弟子身形皆是中等寻常,脸上不知为何戴着面具。 他们一人戴着金色,一人戴着银色,叫人看不出他们的长相。 江岸边的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山崖陡峭,便是惯常在山间采药的药农也要借助绳索,小心勘探。 可是他们三个却像是完全不需要借力一样,三步两步就从山上飘然而下。 落到平地上,再朝着这个方向走来,脚步看起来似慢实快,恍惚中竟还有缩地成寸之感。 众人见了他们在雨夜的施为,本就敬畏。 此刻再见这番飘然之姿,更加笃定自己见了神仙。 “神仙……活神仙!”百姓们纷纷跪了下来,朝着他们磕头。 这师徒三人停在江对岸,望着这个方向。 中年官员站在烈日下,感激地朝他们一拱手,千言万语尽在这一个动作中。 白先生对他略一点头,师徒三人便转了身,沿着河岸飘然远走,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跪在地上的百姓这才纷纷站起身来,口中仍然在惊叹神仙的厉害。 “头儿。”中年官员听见自己的下属在身后问自己,“你说白先生他们是真的神仙吗?” “这世间没有神仙。”中年官员吐出一口浊气,望着远方道,“白先生师徒只是达到了另一个人力所不能企及的境界。” 被百姓们视作仙人的师徒三人确实不是能随意穿梭时空的仙人。 在沿着河道走了片刻之后,他们便来到了一处林子边缘,看到了那辆正在等待的马车。 那赶着马车的少年穿着一身劲装,面上带着一个同白翊岚样式一样的面具。 一见到三人,他就从车辕上跳了下来,对三人行了一礼:“师父,两位师兄。” “起来吧。”白先生望了望天色,道,“在这里耽搁了两日,要抓紧一点赶路了。” “是,师父。”师兄弟三人应道。 四人上了马车,赶车的换成了戴着金色面具的三师兄。 四师兄跟这戴着面罩的少年都在车厢里陪着他们的师父。 白先生坐在马车里,高大的身形随着马车微微摇晃。 他开口问坐在自己右手侧的少年:“你十二师兄呢?” 这少年在他们中排行十三,他此次下山,就带了四个弟子,分别行数第三、第四、第十二、第十三,要往大周的都城去,接飞鸽传书回来的小弟子白翊岚。 “回师父。”十三有些忐忑,“十二师兄说是先行一步,在京城等我们。” 他们在这里耽搁几日,少年待不住,就让师弟在这里留了个口信给师父,先行一步到这大周朝的京都去找他的十四师弟去了。 白先生一听到弟子这话,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过想到小白就在宁王府,十二便是跑过去也不会扑个空,于是重新闭上了眼睛,在马车行走中对左手边的四弟子说道:“渭河这一段疏通了,这水患情况就能好转。” “可是要彻底治水,不是这一段疏通就能完的事。”戴着银面具的四弟子一开口,就是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的声音,他感慨道,“不过这北周监察院的人权力是真的大,居然能直接把一个九品的官员提起来,做了这四品官。” 白先生莞尔,睁开眼睛看向自己的四弟子,说道:“左右去了京都,就看看你们自己愿不愿意留下来,把这大周朝的水患彻底解决了。毕竟你们在山上学治水,学了二十年,也该学有所成,学以致用学了。” 这戴着面具的中年人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白先生重新闭上眼睛,想着自己门下这些弟子,个个学习的方向都不相同。 本来在收下十三以后,他就打算不再收徒,没想到还来了个最小的十四,连名字都是他给起的。 这些年,他带着白翊岚在身边,就光教他武功了。 只想着让他做个闲云野鹤,潇洒自由地度过一生,哪里想到这命数还会有变。 要他改弦易辙去学别的,都不知来不来得及。 京都,宁王府。 湖面上,荷叶叫风一吹,中心的露珠就滚了下来。 落入了湖中,溅起一小圈涟漪。 宝意站在桌前提着笔,笔尖久久没有落下去。 冬雪走过来,给她换了手边已经没有凉气的冰镇酸梅汤。 从那日公主府归来以后,少女就像是遇上了什么难题的样子,总是会不知不觉陷入沉思。 “郡主。”冬雪在旁,伸手取走了她手中的笔,“歇一会儿,要是画不出来就先别画了。” “……嗯。”宝意放下了手,在桌前坐了下来。 冬雪又递上了新拿过来的酸梅汤,想着宝意这是在愁什么。 若是说先前改生辰的事,已经顺利地改了。 如今京中人人都知道永泰郡主换了新的生辰,定在了成元帝封她为郡主的那一天。 成元帝听宁王说宝意想将生辰改成这一日,还颇为得意了一番。 而柔嘉出生的时辰不清的事,也经由江平的嘴在贵女圈里叭叭地一说,彻底传开了。 如今暗地里全是在笑话她的,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柔嘉着恼,顾不上作妖。 照理来说,宝意现在应该是非常轻松才是,怎么会愁眉紧锁呢? 宝意听着冬雪的劝解,只对她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第121节 她这烦恼不是能跟旁人说的。 从公主府回来之后,她就一直在思索该如何提醒父亲。 不让他去秋狩,就能直接避开那场祸患,可是要怎么说呢? 如果是直接说自己做了个梦,梦见秋狩时他会在围场受伤,让他不要去,宁王多半会失笑,然后抬手摸摸女儿的头发,对她说梦境不能当真。 若宝意举例佐证,自己的梦境是曾经应验过的,宁王不管信她几分,都会为了成元帝的安危去提前排查。 而宝意梦中那不听使唤的马,还有林子里断裂的围栏,肯定都是人为,一留意便能查到。 宝意手里的勺子轻轻地撞在白瓷碗上。 若是提前排查掉这个陷阱,那隐藏在幕后的人又会做出什么,就会变得不可控,她的梦境提醒也会完全失去先机。 现在,设下陷阱的人不知她有所察觉,这样的情况下,最好还是让一切按照原有的轨迹发生。 宝意有了决断,所以她要做的就是先以梦境为由提醒父亲,然后再找个人暗中护住他。 这个护卫的人选,宝意也已经想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宝意(放碗):决定是你了! 小白(揪叶子):??? 第85章 天边的云彩浸染霞光。 朝阳将宁王府后山的亭子也照成金色。 高处有风,吹动着亭中人的衣摆。 这人迹罕至的王府后山,就只有谢易行偶尔会来。 亭中的轮椅空着,素来坐在上面的人已经站起了身,在晨光中凭栏远眺。 亭子对面的大树上,白翊岚正坐在浓密的树荫间,手上捞着一只雪团似的猫儿。 雪球儿归了宝意,不被拘着,在府中来去自由。 比起宝意的居所,它更喜欢待在谢易行的院子里。 不过这几日谁也不见它,直到今天白翊岚随着谢易行来后山,才发现它是在后山有了秘密据点。 谢易行由小厮推着进了亭子,白翊岚飞掠上树的时候,索性就把这个多日不见的小家伙一起捞了上去。 眼下,雪球儿正趴在他的腿上,被撸毛。 雪球儿被撸得惬意无比,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它野了几天,居然也没有变脏。 几片草叶一捡掉,就又是白白的小猫一只。 白翊岚一边撸着它,一边看亭子的方向。 旁人不知,谢易行日日在屋里练习走路,现在腿脚已经大好。 他起身无需借助外物,行走也早已无碍,看上去同寻常人没有什么不同。 之所以一直没让人知道,就是要借着今天,给府中众人一个惊喜。 白翊岚挠着雪球儿的下巴。 今日原本是个大日子,是宝意的生辰,可她却不过这一日了。 他还想着在自己离开之前,能为她过一回生辰的,眼下也没有机会了。 准备好的礼物送不出去,白翊岚是有些遗憾的。 不过他现在更在意师父什么时候会来。 他去了信,按照师父的回复,两日前他就该到了。 白翊岚倒没觉得师父会遇上什么危险。 他一身功夫都是师父教的,师父的本领比起他来只高不低,而且下山还有师兄随行。 没人伤得了他们,那会是因何而耽搁? 他心里有事,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下来。 “喵——”雪球儿把爪子软软地搭在了他手背上,催促似的喵了一声。 白翊岚低头看它,雪球儿同他对望。 ……算了。 白翊岚在面具后嘀咕了一声:“你也就现在还能让我替你挠下巴了。” 这过些时日他走了,树上就剩它,它就自己蹭树去吧。 他挠着挠着,就听见亭子里传来声音。 白翊岚抬眼看去,只见谢易行的目光落在这里,明显是在等自己过去。 他于是单手在树上一撑,一手捞着雪球儿,一手拿着剑,帅气利落地跃了下来。 雪球儿在他手中都还没反应过来,身处之处就换了地方。 白翊岚带着它来到亭子里,谢易行已经返身坐回石凳上在沏茶了。 见了谢易行,雪球儿的两只后脚在白翊岚腿上一蹬,跳到地上,又窜上了谢易行的腿上。 它趴过的那么多地方里,最喜欢的还是谢易行的双腿。 雪球儿的重量一跳上来,谢易行动作一顿,唇边笑容如寒梅清浅。 “坐。”他头也不抬地对白翊岚说,“这里没有别人,把你的影卫包袱放一放。” 白翊岚依言坐下,仍旧充满影卫包袱地抱着剑。 谢易行给他倒了杯茶,白翊岚要走,当然是跟他说了的,他也没有理由拘着他。 而且面前的人要走,内里的原因谢易行也很清楚,一是他的腿已经好了,二是宝意。 谢易行把斟好的茶放到他面前。 白翊岚盯着茶杯,要喝茶他不能还戴着面具,于是抬手摘了,放在桌面上。 谢易行看着他,心里竖起一个宝意的小人,然后把面前白翊岚的小人也放了过去。 这两个小人在他心里并排站着,很是般配。 白翊岚拿起茶杯,指尖感到茶水的滚烫,听面前的人问自己:“离开王府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简单地道:“看师父。” 谢易行缓缓地道:“不问你师父,就问你。” 他用来斟茶的茶杯不大,杯壁还薄,茶水一口就能喝完。 白翊岚刚要放下茶杯,听谢易行意味深长地道,“古往今来,能娶郡主的,要么凭家世,要么凭功勋——” “咳、咳咳!”白翊岚没有想到他这么干脆地捅破了窗户纸,一时间被呛到。 而且没了面具,他脸上浮起的红晕也无所遁形。 谢易行没有嘲笑他,白翊岚比他还小两三岁,脸皮薄正常。 “要论家世,你总归是论不上的。”谢易行给他分析,“还是要靠自己去谋个一官半职。” 白翊岚擦着呛咳出来的茶水,眼角因为呛咳而微微泛红。 他也是这么想的,可他就只学了武,没像三师兄跟四师兄一样学治水。 “……你若是懂治水,现在江南水患,正是用人之际。” 谢易行也正好讲到这一点,“监察院的人在那里,一去就可以破格提拔。”回来面圣再提一提,一个影卫出去,摇身一变就变成一个少年官员回来。这样身份差距变小,两个人要是情投意合,那过多一两年就可以成亲了。 “我不行。”白翊岚放下了手,闷声道,“我会的就只有武。” 若是凭借武艺去参军,现在战事不多,从普通士兵做起,不知多久才能升上将领。 谢易行自然是知道的,他说:“所以我让你先想清楚,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不管他想要什么,都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 他的妹妹是何等的身份,白翊岚想要有机会和她在一起,总要先谋个前程。 谢易行重新给他斟上了茶,然后举起了茶杯,以茶代酒:“希望再相见之时,天下谁人不识君。” …… 宝意的画笔终于落下,左右晚上就可以去三哥的院子里,到时候再说。 这荷园小轩里伺候的不仅有在帮她磨墨的画眉,还有别的丫鬟也借着这个机会来看郡主画画。 宝意作画不需要绝对的安静,她们也就大饱了眼福。 小丫鬟们看着宝意笔下的荷叶成型,都凑在一起小声道: “郡主画得真好。” “是啊,真好。” 她们刻意压低了声音,宝意也不在意,画完之后就停下了笔,看自己画出来的荷花。 隔了片刻又添了两笔,觉得满意了,于是放它在这桌上晾干。 莺歌掀了珠帘进来,喜上眉梢地道:“郡主,王爷让你去前院,说是有礼物要送给郡主。” “礼物?”宝意用画眉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手,起了兴致,说道,“走,去看看。” 冬雪还在院子里打点布置,宝意身边便由莺歌画眉跟着。 两个丫鬟同她一起穿过花园,走过游廊,来到了前院。 三人一来,就看到这宽阔前院里,有两匹小马驹正静静地站着,各有一个小厮牵着。 第122节 宝意一看之下,目光就被吸引了。 这两匹马一看就品相好,神驹哪怕年幼,也看得出是未来的神驹。 宝意不由得走了过来,来到了左边这匹纯黑的小马旁边。 这匹小马遍体纯黑,除了四只蹄子是白色的以外,全身寻不出一根杂色的毛发。 它的颜色,跟雪球儿正好是相反的。 “小人参见郡主。” 那两个牵着马儿的小厮见了宝意,先给她行礼。 等到宝意让他们免礼,两个小厮才站起身来。 那牵着黑色马驹的小厮对宝意笑道:“郡主,这是王爷为郡主寻的宝马,刚好满一岁,长了正正好二十八颗牙。” 旁边那匹身上泛着淡淡金色的小马也是一样的。 宝意听着,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面前的小马。 小马性情温顺,眼睛很大,被少女的手触碰着,温顺地看着她。 又过了片刻,柔嘉也来了。 她朝着跟宁王是从一个方向过来的,宁王抬手给她指了指这边的小马驹,柔嘉立刻欢喜地叫了一声,朝着这个方向跑过来。 宝意听见她的声音,见她直直地朝那有着淡淡金色的小马跑来,停下以后同样伸手去触碰它。 跟宝意想的不一样,柔嘉看到这小马,心中想的是:这样一来,离自己跟去秋狩就更近一步了! 宁王寻了这两匹宝驹来,见两个女儿各自选中了一匹,像是都对所得非常满意,于是露出了笑容。 他走了过来,对站在小马旁的宝意跟柔嘉说道:“这小马你们两个可喜欢?” 宝意跟柔嘉都已经各自从小厮手中拿了松子糖,放在掌心里再喂这两匹小马。 宝意还未说话,柔嘉就先一步回道:“女儿喜欢得紧,谢谢父亲。” 宝意被掌心的痒意弄得忍不住微笑起来。 心下一琢磨,便知这大概是柔嘉趁着生辰求的礼物。 不过父亲从不厚此薄彼,他要去寻,自然就是寻了两匹来。 上辈子柔嘉生辰的时候,宝意已经到庄子上去了。 她不知道上辈子是什么情况,也不知柔嘉为什么突然想要一匹小马。 不过她放下手,见父亲的目光看向自己,便也抿唇一笑,说道:“谢谢爹,女儿喜欢。” 宝意说着,又抚摸了两下自己的黑色小马,问父亲,“这小马是要先养在府里吗?” “嗯。”宁王和颜悦色地道,“先养在府里,回头爹再找个时间,教你们骑射。” 宝意点头,听柔嘉说道:“那小马就由你们先照顾着。” 她这话是对牵马的小厮说的,两人应是,牵着小马离开了。 柔嘉这才转向宁王,说道:“父亲,女儿要出门一趟。” 宝意听到她的话,瞧着柔嘉身上穿的衣裳,确实像是准备出门的样子。 宁王送马给柔嘉,就是希望她能够像从前一样,在这家中不必那么拘谨小心。 眼下见柔嘉有了几分昔日的样子,他自然不会拘着她。 宁王含笑道:“去吧。” 柔嘉又看向宝意。 虽然昨日在宁王妃那里,宝意那样破坏了她的计划,但此刻在宁王面前,她还是做出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亲亲热热地问宝意:“宝意可要跟我一起去?” 今天晚上是家宴,柔嘉其实应该待在府里不出去。 可是今天是个特殊的时间点。 她先前虽在城外施粥的时候抢先一步救下了欧阳离,但上辈子的江平是在今日才在城中遇见欧阳离的。 自重生以来,许多事情都跟柔嘉所知的有了出入。 她虽在这件事上抢先一步,却不能让这件事再出什么差错。 她今日也要去那个地点守着。 若是欧阳离没来那便罢了,若是他在,柔嘉就要确保他跟江平毫无瓜葛。 她经不起更多的意外了。 柔嘉本来笃定宝意跟自己生了嫌隙,听到自己的邀约,定是不会跟自己一起去。 可是没有想到宝意看了她片刻,却说道:“也好,我练画也练了许久,是该出去走走,那我就跟姐姐一起去吧。” 柔嘉:“……” 第86章 宝意这样不按理出牌,动作又迅速,没有给柔嘉反应过来拒绝的余地。 原本知道她要出门,宝意也是要叫人跟上去的。 结果她自己主动问了,那正好。 宁王府的马车已经在门外等着,宝意带上了莺歌和画眉,就同柔嘉一起上了车。 看着她们这样跟上来,还抢了自己的位置,采心敢怒不敢言,只能绕到另一边去。 “驾!”车夫一甩鞭子,马车就开始缓缓前进,离开宁王府大门。 宝意跟柔嘉坐在车上。 柔嘉已经调整好了心态,木已成舟,跟来便跟来了。 只是若有下一次,她绝不会多问这么一句。 宝意坐在她对面,发间的步摇随着马车行进的摇晃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柔嘉的神色,想起刚刚自己应好的时候,柔嘉那被噎住的样子。 柔嘉大病痊愈以后,性子就比从前要深沉,即便是吃瘪也不会在人前显露出来。 宝意自那日在宁王妃的院子坏了她的事,听到小厮回报她在花园里气急败坏的表现,就一直想亲眼见一见。 今天得见端倪,宝意心中意外的有些愉悦。 这反应,令宝意都觉得自己学坏了。 “妹妹。”柔嘉主动开口叫宝意,“我要去买糕点,妹妹是要去买什么?” “我?”她既然问了,宝意自然不能说没事,便顺着柔嘉的话说道,“我也想去买些糕点。” 马车离开了宁王府所在的区域,越往城北走,外面就越是热闹。 这鲜活的声音透过马车的帘子传进来,宝意置身其中,心情惬意。 在荷园那样的静谧处,能够让人心情平静,可是置身于此,被这样的人间烟火气包围着,也同样让人有舒适感。 宝意心里盘算着,等再画多一两个月的花鸟鱼虫,就该开始画这世间百态了。 照爷爷的说法,就是入世。 到时候她也直接找一家茶楼,包个临窗的雅间,然后就坐在上头,观察这底下的芸芸众生,以他们入画。 “糖葫芦了——卖糖葫芦了——” 一个沿街吆喝卖糖葫芦的小贩从马车旁走过,声音传进宝意的耳朵里。 在她想着要不要买两串的时候,就听坐在自己对面的柔嘉柔声道:“妹妹怎么不早说呢?你想要吃什么,我去给你买也是可以的。” 若宝意跟上来只是因为被糕点勾起了念头,那柔嘉情愿给她买回来。 省得待会儿见到欧阳离,她又跟着掺和进来,变成另一个变数。 宝意的注意力被她这句话扯了回来。 虽然她不知道柔嘉这是为什么出门,但看她的态度,就是不希望自己跟上来。 宝意笃定,柔嘉肯定是要去做什么。 她现在对柔嘉严防死守,就要将一切苗头都扼杀,这一趟出来显然是来对了。 宝意望着柔嘉,对她无害地一笑,脸颊边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映在柔嘉眼中。 她说:“主要是我不知道想买什么糕点,等去了看了才知道。” 这样的理由,倒也无可厚非。 柔嘉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在车厢里对坐,宝意脖子上挂着的玉坠就再次映入柔嘉的眼中。 她的目光集中在上面。 明明拥有玉坠的人是宝意,可她却最不像得到了空间的人。 赏花宴的时候,柔嘉没有机会验证江平是不是得到玉坠的人,今日若是遇见,她还要寻机会再确定一番。 这件事情要是不搞清楚,她根本连睡都睡不安稳。 柔嘉想着,收回了目光。 马车外,宝意的两个丫鬟走在左侧,柔嘉身边的采心走在右侧。 车子行进的速度不快,她们跟在马车旁也不吃力,只不过两边完全的泾渭分明。 莺歌和画眉微微侧头,看着采心。 见她在那边背脊挺直,目不斜视地端着手往前走,于是又撤回目光。 两个人凑在一块儿,莺歌小声道:“看看她,真是傲。” “可不是。”画眉皱了皱鼻子,“比我们还傲呢。” 第123节 不知情的人看了,都不知哪边才是郡主了。 她们两个本来因为能出门而高兴,也就不大在意仪态,可现在一见采心,也赶忙挺直了腰身端着手,她们自然是不能给郡主丢脸的。 两人走着走着,又目光一致地看向马车车厢。 随着日头高升,地上渐渐地积起暑热来,马车的帘子都是放下的,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刚出府的时候还听见里面有声音,现在却没了。 “你看——”画眉忍不住说,“郡主跟柔嘉小姐在一起,会不会起什么争执?” “不能吧,”莺歌说,“你瞧这里面安安静静的,应该是相安无事。” 有争执的声音那不好,可是像现在里面这么安静,也说明里面的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在交谈,关系糟糕。 作为宝意的丫鬟,她们两个自然是心向着宝意。 两人都觉得郡主不在家里好好的画画,要跟貌合神离的柔嘉一起出来,也是奇怪了。 柔嘉一路上没有再找话题,宝意就自顾自地琢磨自己日后该选择在哪一家茶楼包个雅间,一个不注意就到了城北的点心铺。 马车停了下来,莺歌和画眉见到了地方,便站在马车旁对着上面说道:“郡主,我们到了。” 采心比她们迟一步,没能抓到说话的机会,站在旁边瞪了她们一眼。 莺歌和画眉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到了? 宝意回过神来,听见她们的话,于是对柔嘉说:“我们该下车了,姐姐。” 柔嘉一路养精蓄锐,此刻已经打起精神,闻言便道:“走吧。” 帘子掀开,莺歌和画眉连忙伸手,扶着宝意下来。 柔嘉在她后面,采心也连忙伸出了手:“小姐小心。” 宝意在马车旁站定,他们的马车正停在离点心铺子几步之外的地方。 这点心铺在京中是老字号,无论风雨寒暑,铺子外头都有许多人排队。 这么多人,怕是一时半刻排不到她们,宝意便抬头看向了对面的茶楼。 “排队的人太多了。”她对下到马车另一边的柔嘉说,“我们先去对面去坐一坐吧。” “好。” 柔嘉答应得很干脆。 她本就是冲着这座茶楼来的,不过是因为这点心铺在对面,才拿了买点心做借口。 上辈子,欧阳离没在城外遇见帮他的人,自己找了机会混进城。 他像个乞丐一样,在城中流离失所,来到这茶楼外面想要乞讨,却因为面上身上的疮疤被人恶狠狠地打了出来,正好摔在从糕点铺里买糕点出来的江平面前。 江平被吓了一跳,她身旁的护卫则制止了茶楼的小二继续殴打这小乞丐。 欧阳离艰难地爬起来,江平手里正好拿着侍女给她买的糕点。 这糕点买错了,她看着不喜,于是就随手给了欧阳离,让他拿去吃。见他可怜,还给了他一些钱,让他拿去治病。 这些事情江平自己都记不起,还是柔嘉后来让人去调查清楚的。 这一世,欧阳离已经去到了欧阳昭明身边,那些疮疤估计也早已经治好了。 若是今日他还在这里出现,柔嘉就想看看自己救下的这个帮手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想着,跟宝意一起朝着对面茶楼走去。 采心落后一步,原本也想跟上,可是莺歌画眉却伸手按住了她。 “采心姐姐。”莺歌见她停下,于是放下了手,说道,“我们都上去了,这下面不就没人排队了?” “你们——”采心意识到她们这是不让自己上去,顿时对莺歌和画眉怒目而视。 她们两个不就仗着是郡主身边的人,自视高人一等? 她压下了心中的怒火,反问道:“你们两个人跟来,怎么不分一个人出来排队?” “我们倒是也想。”画眉也跟着放下了手,对她一笑,“可是柔嘉小姐说要来买糕点的,我们郡主只是跟着一起来。你身为柔嘉小姐的贴身丫鬟,肯定知道柔嘉小姐要买什么的,我们可不知道啊。” 听见这边的动静,原本走到茶楼门口的宝意停住了脚步,看向三人。 采心虽然只有一个人,对上莺歌和画眉却是毫不相让。 宝意自己噎了柔嘉一把,倒是没有让自己的丫鬟也给她添堵的意思。 何况采心要是不在柔嘉身边,她想做什么又做不成,宝意就没机会探究她今天出来的真正目的了。 “采心。” 宝意还在想着让画眉留下,身旁的柔嘉却比她先一步开口。 她对采心说道:“画眉说得没错,你才知道我要吃什么,就留在这下面排着队吧。” “小——”采心原本还想辩解,可是看着柔嘉的眼色,只能把那些话又咽了回去,“是。” 她在原地福了一福,走向点心铺外面长长的队伍。 画眉莺歌初战告捷,意得志满地回到了宝意身后。 这样的争斗,在宝意看来是小打小闹,在柔嘉看来也是不值一提。 可是这一幕却恰巧落在了其他人眼中。 茶楼二楼临窗的位置上,江平嗑着瓜子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宝意拿回了郡主的位置,柔嘉就被处处克制。 “瞧瞧。”江平拍了拍手,“瞧她那委屈的样。” 从前她谢柔嘉哪里是这样忍气吞声的样子? 她本以为要等到秋狩才能见到柔嘉,不成想她今天就送上门来了。 柔嘉先前使计不成,被宝意挡回去还没了生辰的事,江平可是在圈子里大书特书,现在京中贵女没几个不知道。 可是这么有趣的事情,不当着本人的面说一次,那多遗憾! 看见宝意跟柔嘉被店小二领上来,江平便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朝她们招手:“宝意!这里!” 第87章 江平每次来茶楼都不要雅间,就直接坐在二楼,既能够看到外面,也能够看到茶楼里面人来人往。 宝意对她来了这里很意外,柔嘉倒是丝毫没有觉得意外。 只不过她的目光落在江平眉心,今日江平没有再贴花钿,她的眉心光洁无暇。 那颗她以为会在江平眉心的朱砂痣并不在。 柔嘉一边走上前来,一边皱起了眉,所以说江平也不是玉坠的主人? 那小二也机灵,一见她们认识,就直接把这两位姑娘领到了江平这里。 “坐。”江平先亲热地拉过了宝意,然后对店小二说道,“把你们这里的时鲜果子上四碟来,再要些小菜。” 店小二给她打扫了桌面,把她吐掉的那些瓜子皮都给扫掉了,满脸堆笑地应道:“是是。” 江平是阔绰的主,她每次来这里买糕点,都是让自己的丫鬟在底下排队,她则到这二楼来,或是听听说书,或是听听曲子。 宝意跟江平关系好,在这里入座没什么迟疑的,可是柔嘉跟江平有着龃龉。 江平也邀请她一起,就是等着看柔嘉要闹脾气,同以往一样说着不坐自己的地方。 她期待地等着柔嘉闹,可是没想到柔嘉也跟宝意一样,神情平静的就在这里坐了下来。 她这样,反倒让江平没了兴致。 江平于是不看柔嘉,而是对宝意说:“平时叫你不出来,怎么今天舍得出来了?” “平日里都在家里练画。”宝意同她解释,“今日就是练得累了,才跟姐姐一起出来。” “难怪。”江平说,“你画得这么好,平日里的苦功都用在这里了。” “勤能补拙。”宝意岔开了话题,问江平,“你是特意来这里喝茶听曲的,还是跟我们一样也是来买糕点的?” 江平捡着她后面的话听了,应道:“是啊——” 过了两秒回过神来,她按住宝意的手背,“等等,什么‘也’?” 江平说着,目光从宝意脸上一直转到柔嘉脸上,“你们也是来买糕点的?” 见柔嘉神色清淡地颔首应是,江平脸上泛起了不怀好意的笑容,说道,“这倒是巧了啊。” 那小二下去,很快端上那四碟时鲜果子和小菜,同时还不忘机灵地给这里砌了一壶新茶。 莺歌和画眉接手了伺候的活计,给她们倒茶,还用热水泡过了这刚拿上来的碗筷,这才让郡主使用。 她们一叫“郡主”,江平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她这笑得让宝意有些摸不着头脑,柔嘉从头到尾都在旁淡淡地看着。 江平一指莺歌和画眉,笑嘻嘻地道:“你这两个丫鬟叫郡主,我们这可是有两个郡主呢——哦不是,算上柔嘉这个前郡主,差不多有三个了。” 这话可说得扎心。 柔嘉见江平那双眼睛在自己身上扫过,听她问道,“现在府里的丫鬟叫郡主的时候,柔嘉会不会也跟着应一声啊?” 宝意不会跟柔嘉这么明着对着干,可是江平性子却跟宝意不一样,跟柔嘉又有旧仇,逮到机会就要狠狠地下她面子。 柔嘉原本拿起了筷子,闻言在空中顿了顿,才伸到盘子里夹了腌制的小菜。 将那小菜放在面前的白瓷碗里,她才看向江平,说道:“这怎么会搞错?郡主多虑了。” 宝意坐在旁边,看着柔嘉面上宠辱不惊,可是她握着筷子的手却出卖了她。 宝意心里不由得想,现在在柔嘉心里,多半是以为自己不是平白跟了她来的。 而是约好了要跟江平在这里羞辱她。 江平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柔嘉刚刚说什么,说道:“你刚刚叫我什么?再叫一遍。” 第124节 从前她们两个人都是郡主品级,柔嘉对着她从来是叫名字,哪会恭敬地叫郡主。 “来。”她指着自己的耳朵,说道,“再叫一声听听。” 若是在做父亲坠马的梦以前,宝意还会劝一劝江平,回护柔嘉。 可是知道前世发生过什么事情,跟她上辈子在庄里所闻一一印证之后,她就没有了这样的意思。 柔嘉之前做的那些事情,是她自己把路越走越窄。 柔嘉心中气得越发的狠。 江平维持着这个动作,看了柔嘉一眼,说道:“怎么?叫我一声郡主委屈你了?” “不是。”柔嘉放下筷子,放在桌底下的一只手用力地收紧了。 这样的小打小闹,对她来说本来应该如过眼云烟。 可是现在这个更年轻的身体跟先前那个她不一样,这个身体里的怒气怨气都更容易被激起。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叫道:“郡主。” “哎,好听。”江平算是满意了,放下了指着耳朵的手,看向了宝意。 她原本还担心自己这样刁难一下柔嘉,宝意会出来维护她。 毕竟这到底是他们宁王府的人,而且宝意那性子又是见不得弱小被欺。 不过此刻宝意在旁边,却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像是在看着底下人来人往,没注意这里的事。 这样的态度就让江平明白,哪怕是宝意也不想去维护柔嘉。 宝意听着她们交锋,感到自己放在桌上的手被江平拍了一下,这才回过头来看着她:“嗯?” 江平问道:“看着外面做什么?这里那么多好吃的,你怎么不吃?快尝尝。” “哦好。”宝意说,“我就是刚才看着外面,一时出神。” 她看着桌上这些送上来的果子,看着就不完全是北地出产的。 那盘像是产自南地的红色果子,同她幼时所见重叠。 宝意再一想这茶楼的老板是谁,就明了。 这城北的玄武大街上,欧阳昭明的产业不止长乐赌坊。 这果子的外皮已经剥好,晶莹的果肉用冰镇着。 宝意拈起上面插着的小叉子,叉起一块放入口中尝了尝,果然美味。 江平在旁托着腮,给她介绍:“这果子叫荔枝,从南边运过来的,在我们北边长不了,这一路冰镇上来,摆在这里卖,要价可是贵,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 宝意吐出了果核,心里一动,拿出了手帕,将这果核包在了其中。 柔嘉见她的动作,目光跟着动了一下。 荔枝在北国虽然少见,但柔嘉上辈子母仪天下,年年都有朝贡上来,对她来说不稀奇。 只有宝意才会没有见过,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跟江平一起看着宝意将荔枝核收起,听江平纳闷地问道:“宝意,这是做什么?” 宝意对江平俏皮一笑:“我要带回去试着种一种,看能不能活。” “行行行,你带回去种。”江平也笑了起来,“你要是种活了,结了果子,可要叫我去吃。” 柔嘉在旁轻轻淡淡地道:“妹妹要种这荔枝,就算种活了也不会结果,可要有准备。” “嗯。”宝意单头,说道,“就种着玩。”心里则在想着要在玉坠空间里的哪一块地上种下这果核,不知要多久长成大树结出果子来。 江平说:“眼下先不等你的果子种出来了,这就先吃吧,要是吃完还想吃,再让他送两碟上来。今日原本是你的生辰,只不过从此之后就改了日子,不在今日庆祝了,这就算是你我相识第一年,我为你庆祝一番。” 宝意动作一顿,就知道她不会放过在柔嘉面前说这件事的机会。 果然,江平朝宝意一挤眉弄眼完,就立刻又转向了柔嘉。 “柔嘉。”柔嘉听面前这少女对自己假惺惺地道,“从前你是宁王府的郡主,是在这一天过生辰,那排场可是大得很,可是现在发现你不是宁王府的郡主了,那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柔嘉眼中似是有屈辱之色:“江平郡主这是何意?” “我没有别的意思。”江平无辜地摊了摊手,“不过就是同你相识一场,问一问。你想想,我们这有许多事情都是要生辰八字的,若是人人都有你没有,那许多事情都得耽搁了呀。我看你对这事得上点心,回去还得溯本归源,找到自己的生辰八字才是。” 她这几句话说下来,已经噎得柔嘉脸色铁青。 不过让江平意外的是,柔嘉居然没有拂袖而去,而是依然在这里坐着。 怎么,这是真的没了宁王府郡主的身份,就连脾气也一起没了? 若是放了在平时,柔嘉肯定不会在这里继续坐着,可是今日不同。 况且她才坐下来没多久,就发现坐在角落里的欧阳离正在看着这个方向。 柔嘉于是按耐下了自己的心思。 她在这里越受欺负,越是忍辱负重,落在欧阳离眼中,江平就越是可恶。 他越觉得江平可恶,来日就越没有可能跟她走在一起。 为了彻底断了他们之间的缘分,她才这样再三忍让,让江平越说越过分。 欧阳离跟了欧阳昭明,除了在监察院里学着做事,欧阳昭明的这些产业也有一部分交给了他,让他学着打理。 今日他正好在这茶楼巡视到这里,便在二楼寻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先前他看江平来到二楼临窗的位置,见到她一边听曲一边嗑瓜子,还被这少女吸引了几分心神。 像他这样在最阴暗的泥沼里生长出来的人,最容易被这样光明的、无忧的少女吸引。 可是等到宝意跟柔嘉上楼来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就完全落在了宝意跟柔嘉身上。 永泰郡主是他义父看重的人,而柔嘉则是在城外为他解围、救过他的人,欧阳离一直记在心中。 他坐在这里,听着江平对柔嘉字字句句的挤兑,眸光越来越冷。 宝意虽是柔嘉的妹妹,可是却完全没有加以阻止,他看着柔嘉这忍气的样子,心中先前对江平的那点好感已经全然消影无踪。 他目光冷冷,坐在桌前略一抬手。 这个动作也像极了他义父欧阳昭明。 这在二楼伺候的小二见到少东家抬手,立刻就过来听了欧阳离的吩咐:“少东家?” 听完之后,他点头应着是,然后退了下去。 宝意、江平、柔嘉这桌,江平把柔嘉挤兑得不行,终于停下来。 刚要歇一口气,就见到刚刚给她们上菜的小二又端着两倍于刚才的瓜果小菜过来了。 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江平看着这店小二,说道:“送错了吧?我们没有要这个啊。” “没错。”小二肩上搭着白色的布巾,握着两手道,“这是我们茶楼的规矩,哪位贵客生辰就送哪位。今日正好两位贵客都生辰,我家少东就命我将这送来了。” 他说着,抬手一指坐在角落的欧阳离。 见三人看过来,这穿着黑衣的少年目光漠然,朝她们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江平:你谁? 第88章 见到欧阳离的第一眼,江平就不爽了。 她转过头来问小二:“他是哪根葱哪根蒜?” 先不说宝意改生辰这件事是上报给了成元帝的,就说她们现在正在说的,明明是说不过这个生辰了,他还要在这个时候将果盘送来,还一送就是两份,这不是要跟她们对着干是什么?而且还等同宣告他在偷听她们说话! “郡主——” 小二一听江平的话,忙苦笑着摆手道,“那是我们少东家……”那可不是随便哪根葱哪根蒜。 “少东家又怎么样?”江平白了他一眼,再次瞪向坐在角落的欧阳离,瞪完之后收回目光,看到这些果盘又心头火气,对着小二质问道,“要他送什么,我是买不起吗要他送?” 欧阳离坐在角落的位置上,听着江平的话,心中对这个娇蛮的少女越发没有好感。 小二忍不住抬手擦了擦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收果盘的宝意跟柔嘉,嘴上对着江平解释道:“这、这不是送给郡主您的,是送给这两位——” 江平是这里的常客,小二认识她,可是宝意跟柔嘉他是第一次见,他不知道她们的身份。 柔嘉此刻一改先前受气的模样,一切果然跟她所预料的一样。 她看向欧阳离,对他送去一个带着感激的浅笑,用上了她最柔弱的模样。 欧阳离果然是欧阳离,她救他一次,他就记在心里。 就像上辈子他对江平一样,只要见到她们陷入重围,就会出手替她解围。 有了柔嘉的提前介入,这少年也提前入了欧阳昭明麾下,现在就是青云直上了。 柔嘉对欧阳离传达完自己的感激,便转头看向被江平为难的小二,对他温温柔柔地道:“请小哥替我们谢过你家少东。” “是是是。”听见这话,小二忙不迭地点头,然后就顺势退走了。 柔嘉不再处于劣势,欧阳离也就不再准备做什么。 只是见宝意还在看着自己,这有着一双狼瞳的少年碰见她的目光,便也同宝意点了点头。 此刻江平还待要闹,宝意一伸手就按住了她。 “不要闹了。”宝意微微侧身,背着欧阳离对江平小声道,“这是欧阳大人的义子。” 欧阳昭明的名字果然好使,江平一听到这四个字,立刻便抖了一下,只不过依然怒气未消。 她做得好好的局,偏叫这个不知所谓的人来破了,下次要找到机会来踩柔嘉的痛脚,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见江平作罢,宝意才收回了手。 柔嘉已经一改先前的窘迫受气,方才江平叫上来的果盘她动也没动,现在她却有闲情逸致伸手拿了叉子,开始品尝这新送上来的荔枝,感慨了一声:“果然香甜呢。” “哼!”江平气呼呼地一甩袖子,别过头去不看她。 第125节 坐在角落的欧阳离似是有事,起身离开,宝意的目光就追在了他的背影上。 他对柔嘉出手相帮,是因为当初在城外粥棚,柔嘉救过他? 看柔嘉这样毫不意外,显然是认出他来了。 可欧阳离的变化这样大,便是熟悉他的人,一时间都怕是无法将他同先前那个满面疮疤的少年联系到一起,柔嘉怎么就一眼认出了他? 江平被扰了兴致,见欧阳离一走就气冲冲地道:“这小贼,不就是仗着他有个义父?他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谁的义子?事事做派都在学。” 宝意原本在思索,骤然听见江平的话,一回想方才欧阳离的神态举止,确实是满满的都是欧阳昭明的影子,顿时忍不住掩着唇干咳了一声。 江平磨着牙,反问道:“我有说错吗?” 她说罢,看向将荔枝尝了一点,就在用帕子轻轻擦拭嘴角的柔嘉,心里骂了一声小人得志,又见自己的侍女已经排队买了糕点回来,正站在楼梯上朝自己举了举手中的纸包,于是起身道,“好了,我的糕点买到了,我先走了。” “嗯。”宝意放下手,起身来送她。 柔嘉坐在原位,不为所动。江平再次瞪了她一眼,一甩袖子,从这茶楼的二楼离开。 等江平的身影一消失在马车上,柔嘉也对宝意说:“我们也走吧,我瞧着采心在铺子里排队,应该也已经排到了。” 宝意看了看这一桌基本没有动过的时鲜瓜果,对莺歌画眉说:“这些赏你们了,你们也尝一尝。” “是。”两个丫鬟得了赏,都欢欢喜喜,这茶楼的时鲜瓜果是何等金贵,这桌上放着的基本都没动了,也就是跟郡主才有这口福了。 宝意同柔嘉一起先出了茶楼,去了点心铺。 铺子里,正好排到了采心,两人于是各选了些糕点让店家打包起来,便打道回府。 月上柳梢头,天色还没完全暗下,宁王府的家宴便准备开始了。 宝意午睡起来以后,便在宁王太妃的院子里陪祖母说话逗趣,又在佛堂中为她抄了一卷佛经。等到宁王妃人来,说要开始用晚膳了,宝意这才扶着祖母从院子里出来,来到了花厅。 见宁王太妃来,已经在厅里的众人都起身行礼。 宁王今日也是早早就回来,正坐在桌前满面笑容地同妻子一起,与长子说话。 这说起的内容不外乎是沈怡君已经出了孝期,很快就可以把两人的亲事操办起来了。 谢嘉诩道:“一切都听父亲的。” 谢临渊在旁听着,也是高兴得很。他最是喜欢凑热闹,拿着扇子头头是道地安排道:“要办亲事,那大哥的院子该修缮一番,聘礼也该好好准备,好多事呢,到时候我们家可就有好一番热闹了。” 谢嘉诩听着弟弟的话,转头看向他,说道:“我这做大哥办完了,很快就轮到你了。” 谢临渊一听,忙摆手道:“我不急,我还年轻,不急着成亲。” 谢嘉诩眼中带笑,轻哼一声:“这可由不得你。” 谢临渊还待说点什么,就看到宝意扶着祖母进来,于是停下了话,跟着父兄一起起身行礼。 宁王太妃满脸的笑容,家中有好久没有这样相聚了。 “起来吧。”她朝儿子儿媳、孙子孙女抬手道,“今日是家宴,不必拘谨。” “是。”宁王率先起身说道,“你们祖母说了,今日家宴,大家都松散些。” 宁王太妃由宝意扶着在圆桌的上首入座,目光在这桌旁站着的人身上转了一圈。 儿子儿媳是在的,两个孙子是在的,便是柔嘉也是在这里的,宝意是跟着她来的,唯独就缺了最小的孙子。 等宁王妃一落座,宁王太妃便问道:“行儿呢?行儿今日不过来吗?” “来的。”宁王妃笑着说,“不过就是他的院子离这里远些,所以走的慢一些。” 小儿子确实因为腿脚所以不喜欢出席这些宴席,但今日是家宴,这席间坐着的都是至亲,宁王妃亲自同他说的,他也答应了,当然是会来的。 宝意被宁王太妃拉着,坐在祖母身旁的位置上,听着祖母跟母亲的对话。 她抬眼望向门外,等着三哥的身影出现,目光无意间落在外面那棵大树上,见到树影摇晃了一下,落下两片叶子。 叶子飘落,落在从底下端着毛巾走过的侍女肩上。 侍女没有注意到肩上多出来的轻飘飘的重量,继续往前走。 宝意却不由得凝神向着树上看去,在那繁茂的枝叶间,似是看到了白翊岚的袍角。 树上,白翊岚也捞着雪球儿,在这上头寻了隐蔽处,让自己同阴影融合为一体。 雪球儿今天是从头到尾都跟着他,白翊岚一走,它便伸出爪子勾着他的衣服,好像是舍不得他离开似的,白翊岚索性就捞了它跟在自己身边。 他在树上藏好了身,从这个角度看着厅里的热闹。 谢易行还没到,白翊岚是先行一步到这里来,想多看看宝意。 可是想看宝意是一回事,被宝意发现又是另一回事。 见到宝意的目光朝着这边过来,白翊岚的动作顿了一下。 难不成她发现了自己躲在这里? 宝意确实是看到了他,白翊岚既然来了,那说明三哥也很快要过来了。 她心里有了数,便收回了目光,拿过侍女刚刚送过来的热毛巾给祖母擦手:“奶奶,擦手。” 见宝意不再看这里,白翊岚才松了一口气。 在树叶间落下的月光中,他屈膝在树干上坐下,把装在衣襟里的雪球儿拎了出来,放在了腿上。 雪球儿慵懒地待在他腿上,白翊岚拿出了小鱼干喂它。 他背靠着树干,想着谢易行现在是走到哪里了,猛地听见背后有风声。 他目光一沉,手腕一振,手中的剑便要出鞘。 来人身法高明,宁王府的守卫都没有发现他,而他的目标又是这个方向。 白翊岚在出剑的瞬间想的不是自己存在的曝光,而是这场恶战的难打。 可是来人如同鬼魅,落在他背后,一伸手便用了一股柔劲把他的剑轻轻地推回了剑鞘里。 白翊岚微微一怔,听来人用传音之技对自己说道:“火气怎么这么大,一见面就拔剑啊师弟?”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仰头看去,见到来人露在面具上方的那双眼睛,不由得发出了意外的声音:“师兄?” 见到师兄,比其他事情都重要,白翊岚立刻起身,说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 说着转手就把跟了自己一天的雪球儿放在了树上,跟师兄一起从树上离开,去往别处。 师兄弟二人在暮色的遮蔽下几个起落,来到了一个空置的院子里。 白翊岚随手推开了一扇房门,闪身进去,他身后的人也跟了进来。 两人站在房中,照亮黑暗的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月光。 白翊岚摘下了面具,在他面前站着的少年人同样抬手,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俊脸。 他看了白翊岚片刻,然后抬手一拍他的肩膀。 这一回,他的声音没了面具阻隔,清楚地传到白翊岚的耳朵里。 他说:“好小子,十年不见,长成大人了。” 第89章 他看起来就比白翊岚大一些,却故作成熟,连拍了他肩膀两下才放下了手。 白翊岚不同他计较,只问道:“只有师兄你来了吗?师父呢?” 如果不是看十二师兄衣裳整洁,精神饱满,不像是遭逢意外的样子,白翊岚都要以为师父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只逃出来他一个。 这在江南给师弟留下口信,就独自来了京城宁王府找师弟的少年人洒脱地道:“我一个人先来的,师父跟两位师兄还有十三在江南治水耽搁了,还要迟几日。” 白翊岚心中一动,治水? 见他像是感兴趣,他于是搭上师弟的肩,说道:“事情是这样的……” 这头师兄弟重逢,另一头,宁王他们在等的人也来了。 暮色中,一盏灯笼照亮前路,两道人影由远行近。 那走在前面提着灯笼的机灵小厮,是跟在谢易行身边伺候的人,自上回谢易行去庄上避天花,他就被点在了三公子身边。 宁王太妃终究上了年纪,眼神不比年轻人好,谢临渊忙指着人来的方向对她说道:“祖母你看,三弟来了。” “来了?”顺着他的话,宁王太妃笑眯眯地朝着那个方向看去,见到了那两个人影,却没看见孙儿坐着轮椅的身影,“嗯?” 在那逐渐昏暗的天光里,两人的面目虽然模糊,但却可以看出走在前面的是小厮,而走在后面的却不像是下人。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宁王妃的美目中渐渐生出了光芒,握着手中的帕子捂住了嘴:“那是……” 那身穿深蓝色菱锦袍子,腰系玄色云纹腰带,行走间与常人无异,俊逸风姿犹如雪中寒梅的佳公子,正是众人在等待的谢易行。 他自暮色中走来,却如身系光芒。 宝意是最先知道三哥的腿在恢复,知道他每日都会在房中自己练习行走的人,可此刻看到他真的完全不需要人搀扶,行走到众人面前,她也是一样意外,一样惊喜。 只听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却是宁王霍然起身,站在厅中激动地望着儿子。 在他身旁,宁王妃也是用手帕掩着颤抖的唇,眼中露出狂喜地站了起来。 多少年了,他们寻医问药,为幼子这双没有知觉的腿想了多少办法,都没能令他恢复,今日他却像梦一般走到了他们面前。 曾经在京中以不良于行闻名,令无数人觉得惋惜的宁王府三公子,在今日之后,就不再是白璧有瑕。 他就像所有健全的人一样可以靠双腿自由地行走,跑跳,再不用依靠轮椅了! 谢嘉诩跟谢临渊也是完全没想到,今日弟弟会给他们这样一个惊喜,在这厅中,所有人俱是一样的表情。 除了柔嘉。 柔嘉看着谢易行迈过了门槛,轻松写意地走了进来,心中震惊无比。 为何他能行走?为何这又与上一世不一样了? 上一世直到最后,谢易行也是个离不开轮椅的废人。 哪怕他再有谋略,再有才智,也挽回不了宁王府的颓势。 可是这一世……他是怎么恢复的? 宁王的手在微微颤抖。 第126节 他同妻子一起,看着他们的儿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如同奇迹一般站在他们面前,看到儿子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宝意也激动不已,尤其想到三哥在私底下练习行走,落了多少汗水下了多少苦功,才有今日这一幕,更是为他高兴。 谢易行看过为自己牵肠挂肚的祖母、父母与兄长、妹妹,然后一撩下摆在厅中跪下,朗声道:“孩儿见过祖母、父亲、母亲。”接着干脆下拜,对着长辈行了一个大礼。 他这一声仿佛打破了这静止时间的法术,令桌前站立的众人都回过神来,柔嘉见状也起了身,压下心中惊诧,做出了惊喜意外的样子。 “行儿?”宁王太妃到此时终于回过神来,发出一声颤抖的呼唤,也撑着桌子要起身。 “奶奶——”宝意在她身旁,见祖母从见到三哥这样自由行走的惊喜意外中回过神来,忙伸手扶了祖母一把。 跪在地上行大礼的翩翩公子直起了身,望着叫自己的祖母,在灯火映照下露出了一个浅笑:“祖母,是我。” “让我看看……”宁王太妃心中激动,颤抖的手几乎拿不住佛珠。 她由宝意搀扶着从桌后绕了出来,来到了孙儿面前,在明亮的灯火中望着孙儿的脸,不敢相信地抬手抚过他的脸,“祖母可是在做梦?竟看到我们行儿像你的哥哥们一样自如行走,这样向我行礼……” “祖母不是在做梦。”谢易行抬手,覆上了宁王太妃的手背,“是孙儿的腿好了。” “快起来……”宁王太妃伸手要去扶起孙儿,宝意在旁连忙帮着伸手。 看得出来,三哥经过这段时间的恢复练习,虽然已经能够自由行走,但是他这腿到底是不比常人,这样下跪起身以后还是有些使不上力,还需要练习巩固。 宝意暗自想,还是要给三哥准备灵泉做的膳食,给他送玉坠空间里结出的蔬菜瓜果。 这样用灵泉巩固着,他的腿定然能一日强健过一日。 或许等到秋狩之日,就能够同其他人一样骑马射箭,像今日在府中令人惊喜一样,也令整个京城的人震撼! 谢易行感到从妹妹手上传来的温暖,同她对视了一瞬。 宝意对他露出一个由衷喜悦的笑容。 一见在场众人的反应,谢易行便知道妹妹是替自己保守了秘密。 宝意完全没有将他在练习行走的事同任何人说,所以今日大家才会这样的意外惊喜。 谢易行站直以后,又再看向了都从座位上起身,狂喜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兄长。 他握着祖母因为欣喜而颤抖的手,心中积压了这么多年的郁结之气在此刻终于全都散去。 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对自己的家人说:“我的腿空闻大师已经给我治好了,从今以后,我就可以像寻常人一样自如地行走,不再需要靠那张轮椅了。” 屋外,树上,交谈完毕的师兄弟二人重新戴上了面具,在枝叶间一坐一立。 雪球儿又重新趴回了白翊岚腿上,被舒服地挠着下巴。 在师门中排行十二的少年人看着这破茧成蝶,阖家团圆的一幕,在面具后开口道:“原来是因为这宁王三公子已经恢复健全,所以师父才会下山来接你啊。” 白翊岚“唔”了一声,看着底下一家人欢喜地围坐回桌旁的画面,算是回答了师兄。 谢易行的双腿恢复行走能力,又选择在今日家宴的时候这样让人惊喜地登场,少不得要被围着追问他是何时能够起身行走的,又是偷偷练习了多久,才自如到今天这般。 这一切问题,谢易行都一一讲来,只不过略去了其中的辛苦不答。 哪怕他这般轻描淡写,听在众人耳中也知道他是多么的不易。 宁王妃一时想哭,一时又想笑,捂在嘴上的手帕就一直没能放下来。 在欢喜的众人当中,就只有柔嘉满心狐疑,笑意达不到眼底。 今天见了江平,她已经排除了她,其他人柔嘉也在赏花宴上见过了,都没什么变化。 她重生回来,见到命数变化最大的就是谢易行。 他的腿不是简单的受伤,这是药石罔医的腿疾。 要想让他重新行走,除非得到仙丹……或者玉坠。 柔嘉的目光落在谢易行的眉心上,那里也是空白一片,没有得到了玉坠空间承认的标记。 可他是男子,也许男子得到玉坠空间,标记同女子不一样呢? 尽管她想不出常年不在府里的这位三哥,跟这辈子的“自己”能有什么交集,可以碰到她从不离身的玉坠,但排除了其他可能,剩下最不可能的就是真相。 柔嘉的心绪沉淀了下来,上辈子自己能得到玉坠,这辈子他也有可能得到玉坠。 他是宁王府中的人,比起外人来,接触玉坠的机会更大。 这一点不会有错。 她不知道如果在自己之前,玉坠就已经认了主,要怎么做才能将那认主的标记去掉。 柔嘉想着,端起了酒杯对谢易行说:“恭喜三哥,我敬你一杯。” 在这和乐欢喜的气氛中,柔嘉的敬酒也不突兀,谢易行于是点头道:“好。” 宝意见他杯子里的酒空了,便起身给三哥倒上了酒。 见谢易行接了自己敬的酒,柔嘉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的一瞬间,她望着华丽的屋顶,冷漠地想:左右不过是前一任主人死了,这玉坠就会变回无主之物。 第90章 自宝意认祖归宗之后,这可能是王府里遇到过最大的喜事。 本来厅中就已经和乐融融,现在因为谢易行的大好,更添了几分欢声笑语。 见祖母拉着三哥的手不放,宝意索性让出了自己的位子,让三哥在祖母身旁坐着,自己转到了二哥旁边的位置上去。 “来,妹妹。”谢临渊亲亲热热地招呼她,“来跟二哥一起坐。” 谢易行独占祖母与母亲的关怀,这婆媳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从头到尾都在不停地问他这腿是怎么好的。 宝意在旁听着,忍不住感到与有荣焉,眼中藏着些小骄傲。 三哥腿是怎么好的?是从玉坠里取出的灵泉水治好的。 只不过这个秘密她自己藏着,三哥不知道,旁人也不会知道。 谢易行说起自己的好转,只认为是空闻大师的医术精湛,将自己治好了。 “空闻大师?”宁王太妃久不在京中,对灵山寺中的僧人已经有几分陌生。 “回祖母,这空闻大师确实是位高僧。”谢嘉诩对她讲起了天花的事,“空闻大师医术高超,更悲天悯人,先前天花在城中肆虐,也是他最终找到了防治天花的办法。” “对对。”谢临渊说,“这件事是三皇子经办的,我也听了,这位空闻大师可真厉害呀。” “阿弥陀佛。”宁王太妃是信佛之人,听到这灵山寺的高僧如此厉害,也露出了几分想拜见的意思。 宁王妃当即便说道:“母亲要是有意,明日我们便去灵山寺。” 她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看向了小儿子:“当初我在灵山寺求签,空觉大师就说行儿的腿有机会康复,很快便会有贵人来相助。当时我便想了,若是行儿的腿能好,就回去为佛祖重塑金身。” 宁王太妃一听便眼睛一亮,说道:“甚好,那我们明天就去上山一趟。” 人既已来齐,菜也就一道接一道地送了上来。 腿脚痊愈的谢易行是桌上的焦点,宁王太妃与宁王妃都在问他:“这腿好了以后可有什么忌口的?” 听他说没有,两人才放下心来,不停地让他多吃些。 谢易行的腿一好,心病一去,性情也看着开朗了起来。 宁王妃看着他,总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看到儿子没有阴霾的笑容,险险又要流下泪来。 宁王太妃见状,对儿媳说道:“这些年亲家为了行儿的事也挂心了许久,过些时日便是亲家母的七十大寿,你正好就带行儿、宝意回去,见一见他们外祖母,也好让她知晓行儿的腿已经好了。” 宁王妃出身顺国公府,是长房嫡女,性情端淑大方。 当初便是因为宁王太妃相看上了她,对她极其满意,所以才给儿子聘了这个媳妇。 顺国公府虽然也是公卿之家,但却已经没落几代,单凭他们的姑娘想要配上宁王府,是有些高攀的。 宁王妃知道自己是怎么嫁进宁王府来的,这些年对婆婆都十分地孝顺,将宁王府也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同宁王的感情又非常好,肚子更是争气,一连生了三男一女。 顺国公府如今是宁王妃的长兄在当家,她的长兄虽然能力平庸,但是人却忠厚,又娶了徐氏这样颇为精明能干的妻子,所以这些年顺国公府也渐渐有了些起色。 先前宁王妃的两个侄女被送到宁王府来小住,那边是什么意思,宁王府这边也是知道的。 宁王妃的兄嫂是希望两个女儿若是哪一个能让谢易行看中,就嫁过来,亲上加亲。 谢易行腿不能行,他们顺国公府的女儿嫁过来也就不算是高攀。 可是如今谢易行的腿好了,情况就再不同从前。 所有人都知道,宁王府三公子是何等的灵秀人物,比起他的两个哥哥来还要出众几分。 宁王太妃让儿媳带着孙儿,在孙国公府知道他好起来的消息之前就带他过去,也算是做个态度,不伤人地表明他们的女儿可能没有什么机会,让那边先灭了这样的心思。 “是,母亲。”宁王妃也是想着自己的儿子腿好了,肯定要带他出去。 就像亲生女儿回来之后举行的那场赏花宴一样,让他在众人面前好好亮相。 宁王太妃提到老顺国公夫人的七十大寿,宁王妃也是刚好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等她仔细品味,意识到婆婆话中的意思,便又再应了一声是。 在宁王妃想来,若是儿子喜欢他的表妹,那她自然乐意成其好事,让顺国公府跟宁王府的关系更加紧密,可是这都是要看儿子。 小儿子在轮椅上坐了这么多年,宁王妃对他存的本就是愧疚心理,事事都想要给他最好的。现在她的行儿好了,自然是什么都当得起最好的。 宁王妃看着儿媳的反应,知道她听懂了自己的话,而不是事事都想着娘家,也感到满意。 宝意跟着宁王妃学习打理家事,又跟在宁王太妃身边,听祖母说了许多的事,也学了很多。 此刻听着母亲与祖母之间的对话,她也领悟出了这其中的一层意思。 只不过领悟归领悟,但更明白自己跟祖母、母亲之间的差距。 她现在虽听得懂祖母的话,可若是让她站在这个位置上来说这件事情,是断然说不到像祖母那么好的。宝意想着,就看到宁王太妃朝着自己看了一眼,那目光含笑,仿佛在告诉她还有得学呢。 宁王妃也看向了女儿,对她说:“鱼儿,你自回来以后,娘还没有带你去见过外祖母。这一次正好同你三哥一起,都去见见你外祖家的长辈。” 宝意忙道:“是。” 她们在这儿说着老顺国公夫人的寿辰,谢嘉诩跟谢临渊也没有闲着。 兄弟二人都跟父亲一起喝了些酒,脸上有着微醺的醉意,谢嘉诩望着谢易行,说道:“三弟,现在你的身体既然大好了,那也该在朝中谋个官职,同父亲还有我跟你二哥一起,为陛下效力。” 谢易行现在不过二十岁,日常为官也还是个少年官员,大有可为,前程无量。 到时他们一门四父子都在朝中效力,自然又是旁人不可比拟的天恩。 第127节 “三弟!”不等谢易行表态,谢临渊就连忙放下了杯子,对他说道,“你可别听大哥的,在朝中办事多无聊?要我说,你就跟二哥一样去军营!” 虎贲营诸多事务由萧璟统领着,跟在他身边就是混个资历,也不用自己多管什么。 谢临渊想着天塌下来有好友顶的好日子,美滋滋地道:“你跟二哥我一起去军营,等闲的事情一做完我们就可以走。到时候,二哥带着你吃遍京中美食,走遍北国山水,养性怡情。” 他一边说着,一边笑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兄弟二人结伴同行,纵情山水美食的美好画面。 谢嘉诩被他这不求上进的样子搞得十分无奈,拿着酒杯摇了摇头。 “怎么样?”谢临渊却不觉得自己不求上进,就要弟弟表态,“做个选择,是要跟着大哥还是跟着二哥我?” 谢易行没有说话,先是一笑,听着大儿子跟二儿子说话的宁王就息事宁人地摆了摆手。 他道:“好了好了,此事不用急。等为父将你们弟弟身体大好的事情禀报了陛下,陛下他自有定夺。” 他们父王既然都已经发话了,那谢嘉诩跟谢临渊也没有什么好争的。 兄弟二人坐直了身体,同谢易行一起,三兄弟一起对父亲拱手说了一声“是”。 不过显然这一门四父子同朝为官,皆为栋梁为国效力的说法,令宁王心中甚是欢喜。 他一边想着自己的遗憾也完满,一边让目光落在了宝意身上,感慨道:“可惜啊,我朝还没有女子做官的先例,不然的话,我们鱼儿也可以跟哥哥们一样,同朝为官,为百姓谋福祉。” 宁王只说了宝意,却没有提及柔嘉,在座即便是谢嘉诩,在今日这样的情境下也没有跳出来硬要提醒父亲将柔嘉捎上。 这本来就是父亲的一句感慨,不算什么。 宝意叫了一声爹,然后说道:“不在朝中做官,也一样可以为国分忧的。” 像在灾民聚集城外的时候,开设粥棚,为他们布粥,不就是这样吗? 何况她虽然没有官职,但她继承的那些放在兴隆钱庄中的财富,却俨然已经是国库空虚的大周朝基石的一部分。 这样掌管“国库”,她也算得上是一个无编制的“官”了。 “对,对,哈哈哈哈!”宁王抚掌大笑,“鱼儿说得对。” 他说着,话锋一转,“不过你们两个女儿家虽然不能入朝为官,但是接下来有一件事,却是你们也能跟哥哥们一起参与的。” 听宁王一说出这句话,坐在席间的宝意跟柔嘉不约而同地在桌下握紧了手。 两人心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都是:终于来了? 果然听宁王笑道:“再过一段时日,暑气消退,陛下就要召集百官,举行秋狩了。过去十几年,为父都是带着你们大哥二哥去的,今年你们三哥也去,你们两个小丫头也一起去!” “好!”谢临渊第一个高兴地叫好,转过头来望着坐在身边的宝意道,“那你们可得抓紧时间练习骑射了,不能输给给你们三哥。” “没错,正好可以一起练习。”谢易行也看着妹妹,含笑道,“三哥听说,父亲今日送了你们两匹小马?回头去庄上,同三哥一起练习。” “嗯。”宝意忙点头,说道,“都听三哥的。” 她面上虽然笑着,可是心中却是沉重,这件事情果然同她梦境里发展的一样了。 秋狩,坠马……应该说幸好自己在梦境中先得到了预兆,所以能够有所防范吗? 宝意想着,听见柔嘉的声音含着欣喜在旁响起,说道:“是,女儿一定会好好练习的。” 她说这话,却是对着宁王说的。 总算,总算有一件事是跟上辈子一样,不枉她借着生辰的机会去向宁王妃索要马匹。 凭借这个事情在宁王心中留下她要学骑射的印象,这在秋狩到来之际,宁王不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她?更甚至也让谢易行一起去。 柔嘉一冷静下来,就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谢易行得了玉坠,她要将玉坠重新变成无主之物,就要对他下手。 可她身边没有可用的人,贸然动作就会暴露自己,还有可能什么都做不成。 但是秋狩之日,现成的陷阱就在那里,她只要用一些手段就能把宁王救下来,让谢易行代替他去赴这一场灾劫。 父子二人,一命换一命,公平得很。 宁王府依旧要办一场丧事,同上辈子一样。 这样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可以同时达到她的两个目标。 柔嘉想着,一双眼睛在灯火中显得越发的明亮欣喜。 她的欣喜落在宝意的眼中,令宝意心中生出了疑窦—— 对柔嘉来说,参加秋狩应该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她为何会这么开心? 自柔嘉失去郡主的身份之后,她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有的放矢,到最后都是为了达成某个目的。 通过先前种种,宝意已经总结出了这一点规律。 无论是施粥赈灾也好,其他事情也好,都是一样。 这一次,她先要马,又要练骑射……就是为了顺理成章跟去参加秋狩? 她去秋狩做什么? 难道她跟自己一样,也在秋狩的时候有所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如果对宝意跟柔嘉来说,这个世界是一本书的话,现在两个人就是这样—— 宝意:在不露坠的情况下尽情破坏剧情线。 柔嘉:在找玉坠的情况下拼命维护剧情线。 第91章 家宴结束,人人都喝了好几杯。 宁王太妃与宁王妃婆媳二人还商量好了,明日要去灵山寺还愿,于是早早散去。 夏夜暑热在晚风中消散了许多,宁王府处处流水,水汽更消了热意,让夜晚变得怡人起来。 灯火憧憧中,宁王妃扶着宁王太妃离去,众人也皆在厅前各自散去。 谢易行才要移步,回往自己的住处,就听见身后传来宝意的声音:“三哥。” 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回头,见妹妹挥退了身边的丫鬟,小跑到了自己身边,“我送三哥。” 宝意在三哥身旁站定,仰着头看他,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三哥现在好了,宝意到现在还觉得欢喜得不行。 幸好所有人都高兴,不然要宝意隐藏住看到三哥行走自如的欢喜,她是做不到的。 冬雪、爷爷、三哥……这一个个她诊视的人都被纠正的命运。 每一次看到他们好好的,宝意就觉得自己不枉重活一世,重返人世的意义就在于此了。 这一次要是能成功把爹救下来,就好了。 “好。”谢易行也被妹妹的欢喜所感染,笑着抬手点了一下她的脑门,“跟三哥走就跟三哥走,你笑这么开心做什么?” “就、就是!”谢临渊也有些不稳地凑了上来,大着舌头道,“你三哥好了,小、小宝意,他自己会走回去。二哥我的院子才跟你在同一个——方向,你怎么也不说送送二哥?” 他一边说着,一边放心地整个人趴在了弟弟身上。 他酒量马马虎虎,但又特别好美酒,一下子就把自己灌晕了。 柔嘉没有参与,在旁看了一眼,同大哥行了一礼之后就先回了院子,她还要去想想在秋狩的时候要用怎样的计策,才能让谢易行替换了宁王,代替他落入狩猎林子边缘的陷阱里。 见柔嘉离开,谢嘉诩才走上前来,把二弟从三弟的背上拉了起来。 “好了。”他搀着谢临渊,对站在一起的三弟跟妹妹说,“大哥会看着他,你们先回去吧。”然后又对妹妹说,“你三哥大病初愈,看好他。” 宝意答应了,兄妹四人便各自散去。 宁王府花园的夜晚,比起白日来蝉鸣要少许多,宝意跟着哥哥从小桥上走过,听见桥下的流水声,低头便看见水面上映出小厮手里提着的灯笼。 一路走过来,谢易行都没有主动开口,就等着宝意自己说她的来意。 在他想来,妹妹这样跟过来肯定不是没有事的,可结果都走到他的院子门前了,宝意还是没有说话。听着宝意说“到了”,谢易行意外地一挑眉:难道是他想错了,她真是只打算送自己回来? 小厮进了院子,先去点灯。 很快,这原本只有月光的院子就多了灯光。 谢易行站在院子门口,对宝意说:“要进哥哥院子里坐坐吗?” 既然不是用说的,那她跟自己回来,就是要来见白翊岚了。 可是宝意的反应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不用了。”宝意站在台阶下摇摇头,“不用了,我送哥哥回来就好了。” “真没有事了?”谢易行真的意外,又再问了一句。 “没有了。”宝意推了推他,“哥哥进去吧。”接着就转身离开。 小厮点好了灯,又让小厨房里的人准备了茶,再出来的时候,就见公子一个人站在门边,郡主却不在。 “公子。”他凑上前来,望了望左右,问道,“郡主回去了?” “嗯。”谢易行应了一声,脸上却带着点古怪的笑容,握了握手里多出来的纸团。 宝意一路上没说话,也不回他院子里坐,可是却在推自己进去的时候,往自己手里塞了个纸团。 等回到书房里,没有旁人在,谢易行就在灯光下打开了这纸团。 他看清楚了上面写的是什么字,然后失笑。 还想着她怎么不进来见白翊岚呢,结果这上面就写着要约白翊岚晚些时候到后山的亭子去。 谢易行看着纸条上秀雅的簪花小楷,自言自语道:“是觉得在哥哥的院子里,说悄悄话不方便?”他想着,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把这张纸条放在在灯里烧掉了。 宝意回了自己的院子,像平日一样看了一会儿书,到了熄灯的时分就把其他人屏退了出去,然后从柜子里翻出了一身丫鬟的衣裳。 尽管现在她已经拿回了自己的身份,但是从前的衣裳她却没有扔掉。 重新穿好了这身普通小丫鬟的衣裳,宝意抻了抻衣角,满意地把柜门关上,打开房门出去。 今天在外面守夜的是冬雪。 冬雪还没有睡着,听见声音便撑起身来看,“郡主——” 第128节 月光下,只见宝意竖起一根手指,朝自己嘘了一声:“小声。” 冬雪立刻清醒了过来,她看着宝意这身装扮,不由得问道:“郡主你去做什么?” 宝意指了指外面:“我要出去。” 冬雪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她从榻上下来。 这么晚了,宝意还穿着这身丫鬟衣裳出门,明显是要去做什么事。 冬雪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去。 “不用。”宝意摆手,这越多人一起去,就越容易被发现。 她做了个手势制止冬雪,“姐姐你就在这里守着,万一有什么人来才好替我遮掩。” 见冬雪担心,宝意又保证道,“我不离开府里,我是去做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 冬雪看了宝意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那郡主你小心。” 宝意从被困在屋顶上淋雨高烧之后,就已经不是从前的宝意了。 她做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主张。 宝意得到她这句话,点头说了声“走了”,就从这屋子里溜了出去。 外头月光亮堂,出了院子,宝意提着裙子一路小跑。 这路上都没有人,虽说没有灯笼,但这明亮的月光却足以照亮前路。宝意脚步飞快,朝着后山的亭子跑去,跑向了她跟白翊岚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在飞奔中,夜晚的凉风扑在她的脸上,把少女的鬓发吹乱了几分。 她刚刚在门口把纸团交给了三哥,知道三哥看了肯定会让白翊岚来后山这里等着自己。 三哥的腿刚好,如果他们能够自己想出办法来,那就自己解决,要是想不出,再找三哥也不迟。 宝意轻快小跑,裙摆划过地上的草叶,一直跑到了后山亭子旁的大树下。 她停了下来,撑着膝盖喘了一会儿气,然后站直了身体。 这月夜安静无比,在这后山上看,人跟天上的月亮好像又更加近了几分。 月光如银,撒在下方,笼罩着整个宁王府。 宝意不光看到王府,甚至看得到远处宅邸的布局。 她抬手挽起了耳后落下的头发,出神地望着下方。 等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有风声,她于是期待地转身看向身后—— 果然,白翊岚如约而至,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在面罩上方看着自己。 白翊岚一回到院子里,就被谢易行召了下去,跟他说宝意晚上约他在后山见面。 宝意要见他,从来都是直接来这院子里找他的,怎么今日要到后山去呢? 白翊岚心里想着,听谢易行说:“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特意要约你在后山相见,也许是有什么事情想跟你说,不想让我这个当哥哥的听见吧。” 听他这么一说,白翊岚的耳朵就红了起来。 谢易行原本在灯下看书,抬眼见到他这反应,有些好笑,只说道:“你去见我妹妹归见我妹妹,但不该做的事情不可以做。” 本来他们两个这样约见已经不合礼数,而且还是他这个做哥哥在中间当传递纸条的人。 可是白翊岚到底是要走了,而谢易行也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这才帮妹妹转达了这个信息。 白翊岚一晚上就在等着时间到,在房间里简直待不住。 十二看着他这样躁动,想着刚刚白翊岚被召下去他觉得非礼勿听,就没听师弟在里面跟这宁王府的三公子说了什么话。 不过等时间一到,白翊岚起身出门,让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的时候,十二嘴上应着好,但是一转头就形同鬼魅地跟了上去。 他隐匿的技术比白翊岚好,否则先前也不会等他到了身后白翊岚才发现。 尾随着小师弟,十二看他从院子里出去,然后一路飞跃上了后山,在一棵树下停下。 十二躲在山石后远远地看着,就看见树下有个小丫鬟打扮的少女在等着他。 见到自己的师弟停在这小丫鬟面前,十二忍不住抱起了手,靠在石头上看着他们。 “好一个十四,这些年在宁王府生活不简单啊,竟然还夜里出来私会小姑娘。”他远远地看着宝意的模样,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先前在哪儿见过,不过一时间想不起来。 他们师门的审美一脉相承,十二也觉得宝意长得可爱。 他隔着面罩摸下巴,想着有这么个可爱的小仙女在身边,难怪师弟听到说师父他们在路上,还有一段时间才能过来,看上去非但不觉得焦急,而且还像是松了一口气。 白翊岚看着宝意身上穿着的衣裳,有些恍惚。 上一次见到她穿着这小丫鬟的衣裳,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就是那天她在这树下偷偷哭的时候,她穿的好像就是这身。 白翊岚忍不住开口道:“是什么人又欺负你了吗?” “啊?”宝意翻出这身衣裳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可是现在白翊岚一问,她才想起来,他们初见的时候自己就是穿的这一身。 “没有。”她连忙摇头,“没人欺负我。” 她现在已经是郡主了,还有谁能欺负她? 只是想到这好像刻意让白翊岚想起那一次的事,宝意也不由得微红了脸。 十二站在远处看着,忍不住在面罩后“啧”了一声。 师弟的心都在这小仙女身上,肯定是注意不到自己站在这里了,他倒也不用很费心藏匿身影。 只见那小仙女拉着师弟的袖子,让他跟自己一起在树下并排坐下,月光映照着两个人的身影,实在是甜得很。 更深露重,草地上凝结了一层露水,坐上去有些微湿,可不管是宝意还是白翊岚都不在意。 坐下以后,宝意才开口道:“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事想要求你帮忙。” 白翊岚问:“什么事?” 他立刻便忘记了自己还随时可能要离开宁王府的事情。 宝意抬起头,在月光下看着他,轻声道:“我前些日子做了个梦。” “做了个梦?”白翊岚没有想到她要对自己说的事情是这样开头的。 “嗯。”宝意伸手揪了起了腿边的草,低垂着头道,“如果换了别人,我还会想些其他借口,可是对着你,应该不需要了。我前些日子做了个梦,梦见了秋狩的事。” 然后,她便把梦中所见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白翊岚。 “今日家宴,我爹说起之后秋狩,让我跟柔嘉还有三哥都同他一起去,我就感到很不好。” 白翊岚听着她的话,见她忧愁地蹙着眉尖,只宽慰道:“这只是巧合,何况梦跟现实往往是相反的,你不用过于担心。” 宝意摇了摇头,像是思考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睛里映出白翊岚的影子:“旁人做梦或许只是巧合,可是我不一样。自我大病一场之后,每每遇到切身相关的大事,我都会做梦梦见,而且每一次梦境都会成真。” 此等怪力乱神之语,若是落在旁人耳中只怕会不得了。 白翊岚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问宝意:“这事你还跟谁说过?” “没有了。”宝意摇了摇头,声音轻轻地道,“旁人我都不敢说,只告诉了你一人。” 隔了片刻,她又开口道,“我在三哥的庄子上,被祖母认回去之前,梦中也是有预兆的。” 白翊岚为宝意对自己的信任而感到心口微微发热,也明白过来为什么今天她与自己相见是要到这后山来,而不是在谢易行的院子里就说这件事。 “我的梦境不是凭空来的。”宝意说,“我爹这次秋狩肯定会出事,但我没有办法警示他……” 白翊岚知道,若宝意只是这样空口无凭地跟宁王说,他不会信。 可若是让宝意拿出证据,她又拿不出来。 而且她要是说出自己在被认回来之前,就已经有梦境指引,那这一切又会显得她心机深沉。 白翊岚抱着自己的剑,在面罩后问她:“你想让我做什么?” 宝意看向他,显出了几分急迫地道:“秋狩那一天既然我三哥去,那你跟在他的身边,我想要你看着我爹,必要的时候出手救他。” 宝意说完,有些忐忑地看着白翊岚。 白翊岚是她求助的第一人选,但如果他等不到秋狩的那一天就要离开,那么她就要再想办法。 也许是去找欧阳昭明,也许再去找别人,而她也会想想办法,通过旁敲侧击来让父亲对这件事情有所警觉。 这些即将发生的事情会不会被打乱,宝意不在意。 这牵连到其他人的命运又会有怎样的改变,宝意也不在乎。 她所要的只是保住自己珍视的人,改变他们的命运。 面对宝意的请求,白翊岚当然是想要一口答应,便是要在这里多停留几日也没有关系。 只是他到时跟着谢易行到秋狩的场地去,肯定不能再像现在这样隐藏在暗中,必然是要有一个明面上的身份,而出手救宁王的时候,也会暴露自己的存在。 他被送到谢易行身边时,第一个先见过的就是宁王。 见他现身,宁王不会过于意外。 可这却有违师命。 面罩虽然遮住了白翊岚的表情,但宝意对他何等的熟悉? 一看到他眉宇之间的细微变化,她便知道他是在因为自己的请求而为难。 宝意下意识地倾身,覆上了他的手背:“是我的请求让你为难吗?没有关系,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再去求别人——” “不行。”白翊岚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宝意要去找别人帮忙,这能进得了猎场的人有几个? 她要是拿方才的理由去说服别人,那不就会在别人面前暴露她的秘密,增添危险? 宝意心中担忧:“可是那怎么办?” 白翊岚察觉到从自己的手背上传递过来的温度,低头看去,才发现宝意的手覆在自己的手背上,而她像是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他看着两人交叠的手,耳尖再次红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再一次传来了破风声。 白翊岚一抬手,就接住了那个像暗器一样打过来的小石子。 第129节 宝意被他的动作所惊动,看着白翊岚这样别扭地转过来用左手去接,才发现他的右手被自己握着,连忙收回了那只手,同他一起转头看着石子来的方向,就见到一个身影从那山石后绕了出来。 宝意看着来人身上那跟白翊岚相似的黑色劲装,还有那一样的面罩。 这人除了怀中没有跟白翊岚一样抱一把剑,其他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了。 白翊岚放下手,无奈地叫了一声“师兄”。 “长夜漫漫,我起身运功,只感到身轻如燕,不知不觉就上了山。”十二一边说着,一边朝他们走来,“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借口,他这完全就是借口。 白翊岚想着自己见到宝意,心神就完全在她身上,没有注意到师兄跟了上来,也不知道他躲在那里听见了多少。 “师兄?”宝意的声音在旁响起,眼睛望着来到他们面前的人,白翊岚同她解释道:“这是我师兄,今天刚刚过来。” 十二刚才远远地看着,就觉得宝意面熟。 现在走到近旁,他终于意识到这熟悉感是怎么来的了。 ……这不是刚刚宁王他们一家人在家宴的时候,跟他们一同坐在桌上的那位郡主吗? “嚯。”十二看向站起身来的白翊岚,他们小师弟能耐了啊。 本来还觉得他在宁王府这些年生活五光十色,能找到这么个小仙女,结果小仙女还是郡主? 这为了跟他出来见面,都扮成丫鬟的样子了。 白翊岚看着他的目光在自己跟宝意身上打转,只说道:“师兄不要多想,郡主找我出来,是有事情需要我帮忙。” 宝意则反应过来,白翊岚的师门竟然已经来人了? 那是不是马上就要让他回去了? 十二收起了眼中的调侃,感觉自己一出现,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沉重起来。 他不由得有些困惑,然后脑子里灵光一闪,便对宝意说道:“郡主是以为我要来带十四回去?不是,我们师父还在途中,还要一段时间才能过来,我是先来这京城里找师弟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搭上了白翊岚的肩膀,然后晃了他两下,“我看你们刚刚在这里好像有什么难题?有什么不妨同我说一说,多一个人也多一份力量。” 他说着,手上又晃了晃白翊岚,同他密音传话,“怎么样,师兄够意思吧?” 不管是这小郡主想要跟他私奔,还是想怎么样,他都能帮上忙。 “不——”宝意原本想要摇头,可是白翊岚却像是见到了救星,紧锁的眉头松开了,说道:“这件事情师兄你确实可以帮得上忙。” 他于是将宝意刚刚所求的事情同自己的师兄说了,只不过略过了宝意做梦这件事情不提,只说是自己发现了宁王可能身陷危险。 平日里他只是上朝下朝还好,在皇宫中守卫重重,在府中又有白翊岚保护,可是等到半个月后秋狩,白翊岚不能在众人面前现身,就有些鞭长莫及。 宝意听着他们师兄弟的交流,见这同白翊岚一般装扮的少年人不时地点头,又不时看自己一眼,最后说道:“我明白了。” 他望着宝意,“郡主,这样吧,十四答应了也就是我答应了。半个月后若是他走,我就留下来替他完成这件事。” 宝意听他解释道,“十四下山的时候,我们师父就对他有命,让他不能于外人面前现身。有师命在,他自然到时也不能扮作侍卫随着你父亲一起去,但是我可以。所以你只管放心,到时候这件事就交给我。” 见事情有了曙光,宝意脸上露出了笑容。 她看向白翊岚,问道:“真的?” “嗯。”白翊岚点头,对她说道,“我师兄身上没有这样的限制,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在你三哥身边。而且他的身手只在我之上,到时秋狩,你父亲定然不会有事的。” 第92章 第二日,宁王府的几辆马车在外面排成一排。 宁王太妃与宁王妃按照昨日所说,准备去灵山寺还愿。 这一次因为有宁王太妃一起去,所以马车比平常要多了两辆,显出了几分浩浩荡荡的气势。 宝意陪在宁王太妃身边,柔嘉则跟宁王妃同一辆马车。 在剩下的马车上除了同行服侍的人,还有宁王妃为灵山寺僧人准备的僧衣跟僧鞋。 这些供奉一共装了两马车,一起朝着灵山寺的方向去。 今天的天气有些怪。 明明瞧着是晴天,阳光灿烂,可是空中却不断地飘下细雨来。 但是坐着马车出门,倒也不影响兴致。 宝意撩着帘子看外头,这雨一飘下来,非但没有降热,反而把空气中的尘土跟热气都激了起来。 她又放下了帘子,转头对祖母说:“奶奶,我瞧着这天气,待会儿我们去到灵山寺,怕不是能看见彩虹了?” 彩虹也是美景,在雨后又有太阳的时候,时常能够欣赏到。 眼下进入夏末,灵山寺的桃花也已经凋谢,枝头只剩叶子,若是有彩虹悬于空中,让祖母看了心情开怀也是好的。 宁王太妃坐在马车里,手上捻动着她的那串佛珠。 听到宝意说的话,她睁开了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孙女:“应该是能见到的。”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就是出彩虹的时候。 宝意今日要跟他们去灵山寺,少不得是要在灵山寺念佛吃斋,待到下午才回来的,就没时间去槐花胡同见爷爷了。 她于是先让小厮去槐花胡同走了一趟,告诉爷爷自己今天不去,不忘捎去了她的院子里新做出来的糕点。 霍老也知道这段时间是这些王公贵族事情多的时候,宝意肯定不能时时过来自己这里报道。 他尝着孙女儿送过来的糕点,对来报的小厮说:“没事,就让你家郡主在家别把功课落下,等有空了再来我这里,我要检查就是了。” 车队出了城,经过棚户区,外面的灾民已经安定下来。 据说江南的水患治理也卓有成效,而且下江南的钦差跟检察院的人又带去了成元帝的旨意,让当地开仓放粮,让灾民能够有粮食果腹。 虽说当地灾民受到安抚,没有生出动乱,但终究是比不上这群来到京城外,在这里驻扎下的灾民生活好的。 江南水患,那些被冲毁的房屋良田要重建需要时间,而在更北处还有荒地未曾开垦。 朝中正在商议迁丁之事,让这些已经来到城外的灾民前往更北方,到那里去开垦荒地,种植粮食,也算是给他们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不过这些也是要看他们的自愿。 毕竟是要背井离乡,离开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这件事情要慢慢来。 城外的灾民还不知道自己未来会如何,不过也知道眼前这段安稳时日对他们来说弥足珍贵。 这城外众人在劳作,见到宁王府的马车过来,自是又认出了上面的标志。 他们同先前一样都停下了工作,大人带着小孩在原地跪下来,朝着马车经过的方向拜下去,口中喃喃地道着感激。 柔嘉同宁王妃坐在一辆马车上。 宁王妃听见外面的动静,于是出声问走在车旁的紫鸢:“外头是怎么了?” 紫鸢走上前来,隔着帘子对宁王妃说:“这是外头这些灾民在对咱们宁王府行礼,感怀郡主为他们做的事。” “哦?”宁王妃一听,掀开了帘子。 她朝着外面望去,果然见到外面都是黑压压的人,主动地一片一片的朝着这边跪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宁王妃想着自己女儿当日播下去的善因,如今结出这善果,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说不定行儿的腿能够这样顺利地好起来,就是因为这个……” 他们家做了这些事,积下了阴德,就回报到了儿子身上。 宁王妃这样说着,紫鸢自然是应是。 柔嘉在马车里,听到这样的话,撩开帘子往外面一看,目光从那些灾民身上一触即撤。 这些人感怀的是宁王府的郡主,自然跟她没有什么关系。 宁王妃说的女儿指的也是宝意,她在其中的功绩是完全被忽略的。 “真是没有良心。” 采心在马车旁边走着,见着自家小姐的脸在帘子后面一闪而过,忍不住愤愤不平地小声道。 明明是她们柔嘉小姐提出的搭建粥棚,给他们施粥,这些人现在却个个都只记得郡主,反而没人知道她们小姐做了什么。 柔嘉垂着眼睛,不甚在意。 她现在在乎的只是秋狩的时候,要怎么做才能顺利地将谢易行引到那陷阱旁。 还要让宁王能够逃过这一劫。 原本要是没有突然冒出这个三哥,柔嘉是打算假托自己做了噩梦,来警示宁王一番。 等到秋狩的时候,再想办法不让他去往那个方向,好让他避开这劫难,从而把这逃过一劫的原因都归在自己身上。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可是现在不行了。 她要让谢易行落入其中,就不能让府中众人对这个不知何人设下的陷阱有所警觉。 这难度比起单纯警示宁王来要高不知多少倍。 如果她身边有堪用的人,再难她也能够想出计策。 可偏偏在她身边除了采心、春桃、周管事这样只能在府中有些用的人,其他好用的部下她一个都还没有机会收服,便是她满心计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幸好,柔嘉心道,幸好剩下的时间还有半月,还能容她想办法找人。 车轮在她的这思索中滚滚向前,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马车停下了,然后听见外面王管事的声音在禀报道灵山寺已经到了,柔嘉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 她先起身下了马车,接着站在马车旁伸手,等着扶宁王妃从马车上下来。 方才一路上,宁王妃都见柔嘉寂寂无言,还担心她是身体不舒服,眼下见到了地方她便又变得活泛起来,还这样伸手来扶自己,便觉得她应该是在马车上待得闷了,现在到了地方就好了。 前方,宝意也扶着宁王太妃从马上下来。 宁王太妃站在这雨后微湿的地上,仰头望着灵山寺的山门。 忽然就听到宝意的声音,在对自己说:“奶奶看,彩虹!” 宁王太妃凝神看去,这雨后初晴,果然见到一道彩虹自山的那边跨越过来。 彩虹如桥,横跨在灵山寺上空,显得这寺庙越发的宏伟。 “阿弥陀佛。”宁王太妃含笑道,“果然是佛家圣地。” 第130节 等到宁王妃也从后面走上来,宁王太妃便说道:“走吧。” 宁王妃应了一声“是”,一行人开始往着山上走去。 雨后台阶湿滑,一行人便走得慢一些,宝意更是仔细着脚下,一刻也不撒手地扶着宁王太妃,不时提醒祖母小心。 在这山间的鸟语虫鸣和雨后清新的空气中,众人走到了台阶尽头。 踏上最后一个台阶,正好从寺中传来一声钟磬音。 钟声古朴浑厚,仿佛荡尽迷雾,让人为之一醒。 灵山寺寺门大开,因着今日的天气,来的人并不多。 宝意扶着宁王太妃,柔嘉跟在宁王妃身边,身后再跟着一群仆从,进了灵山寺。 王府气派,自是跟旁人不同。 灵山寺住持空觉大师听闻宁王太妃与宁王妃来寺里上香,早早等在正殿门口,等着他们来到。 “阿弥陀佛。” 这弥勒佛般的灵山寺住持穿着一身袈裟,笑眯眯地同宁王太妃、宁王妃行了一礼,“太妃,王妃。” “大师。”宁王太妃站在最前方,宁王妃稍落后她半步。 两人双手合十,也同空觉大师见礼。 在她们身后,所有人都照做,随后空觉大师便亲自引着这两位贵客进了殿中。 宝意跟在祖母身旁,听着空觉大师同祖母、母亲说话,眼睛在这弥勒佛般的大师身上停留。 这灵山寺对她来说并不陌生,无论是她最初试图改变冬雪的命运,还是后来遇见欧阳昭明,找到爷爷,都是在此地发生的。 只是宝意两世都只与空闻大师打过交道,对着空觉大师倒是陌生的。 这空觉大师看来同他的师弟空闻大师完全不一样,宝意治好三哥的腿是借了空闻大师的名号,而如今要救父亲这件事,却是要落在空觉大师身上。 昨夜她在后山同白翊岚相见,向他求助。 白翊岚不光应下了在围场保护宁王的事,而且也赞同宝意要再额外对宁王提出警示的想法。 宝意有个粗略的计划,想要借外力来让父亲先有所警惕,而白翊岚则提出了具体的办法。 他对这灵山寺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宝意都不知他是如何关注得到那里的事情的。 霍老隐居在灵山寺后山他知道,而这一次要如何来警示宁王,白翊岚也有计策。 “灵山寺的住持法号空觉,比起出世高僧来,更像个入世之人。他处事圆滑,长袖善舞,所以才把灵山寺经营成京城第一大寺,远近信徒无数。他自己擅长解签算卦,你可记得你三哥能够康复这件事,便是王妃在寺里求了一支签,由他解的?” 现在签文成真,宁王太妃与宁王妃还要去灵山寺还愿,这空觉在她们面前的信誉自然不同寻常。这要解释的事情由他的签文来说,最能让宁王太妃与宁王妃信服。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可以被收买。 “换了其他人,都可能不会因为香火钱而动摇,但是换作要经营一整座寺庙,毕生宏愿就是灵山寺恢宏传承的空觉老头,那就不一样了。” 站在殿中,白翊岚的话仿佛还回响在宝意耳边。 她看着空觉大师正殷勤地同宁王太妃亲自介绍灵山寺的现况。 果然半点不像高僧,倒像个生意人。 从宁王妃这里得知了宁王三公子身体大好的事情,并且知道这一切都是归功于师弟空闻,空觉更是心中大喜。宁王妃为此要来灵山寺还愿,不仅送来了二百身僧衣,一百双僧鞋,而且还要为正殿的佛祖重塑金身。 这些年来,灵山寺信徒增加,收到的香油钱也许多,各殿的菩萨罗汉都已经渐渐地塑造金身。 只有这正殿的佛祖,要重塑金身的耗费实在是多。 还没有哪一家能够这么阔气,一口气拿出那么多钱了。 因此空觉一听宁王妃的话,立刻便露出了笑容。 “阿弥陀佛。”他对两人一鞠躬,说道,“太妃、王妃善举,宁王府定然福盈更盛。” 吉祥话谁都喜欢听,而从灵山寺的住持口中说出来,就仿佛添了几分天定的感觉,让人心中越发的熨帖。 确定了他们的来意,空觉大师的目光不免就落在了宝意身上。 这跟在宁王太妃身边的少女同宁王太妃亲近,而且这身上穿的衣饰华贵,面孔又陌生。 空觉一看之下,就知道这大概是宁王府那位刚寻回来的明珠了。 宝意的名声之盛,哪怕是在灵山寺也听得到。 这宁王府圣眷正浓,而刚回来的永泰郡主又是风头正劲,空觉大师立刻找到了下一轮的夸赞对象:“这位想必就是郡主吧?郡主宅心仁厚,在城外为灾民施粥赈灾的事情,京中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是真正的为善,老衲看郡主福泽深厚,也会泽被王府、家人。” 他这对着宝意一通好夸,句句都正中宁王妃的心坎。 宁王太妃是看出来了,这灵山寺的住持于佛法上研究不深,在哄人捐香油的方面倒是功力深厚。 他说的这些话,都是照着他们宝意回到府中之后来的这些变化说的,无论怎么说也出不了差错。 而且看儿媳的样子,对他这一套是很吃的。 宁王太妃淡淡一笑,也不说破。 倒是柔嘉在此,想起前世自己同宁王妃时常来这灵山寺,这空觉当着她的面也是这么夸她。 等她坐上皇子妃的位置后,他的吉祥话更是不要钱似的一筐接一筐地砸过来,让萧琮大喜,也令他们灵山寺香火鼎盛更胜。 如今想起,他说的这些话不过就是看人下碟,左右逢源罢了,当不得真。 但是相比起之前她还没有失去郡主的位置,来这里的时候空觉对她的那些夸赞,跟现在这冷落相比,柔嘉就觉得不想在这里待下去。 柔嘉听得想走,可宝意看起来却是对这些话听得很是顺心。 在听完空觉的这些话之后,又捐献了一大笔香油钱,喜得空觉脸上的红光更甚,也让柔嘉知道宝意现在手里掌握的钱财已经不弱于自己过去那么多年得到的了,才会出手如此大方。 等空觉这一通奉承停下来的时候,宁王太妃身旁的张嬷嬷就说道:“不知道贵寺的空闻大师可在?我们太妃今日来就是想见一见空闻大师,亲自感谢他治好了我们小公子的腿,也想借这个机会同空闻大师论一论佛法。” 张嬷嬷跟了宁王太妃这么多年,她一显出不耐烦,她就立刻看出来了。 她这一说,空觉就想起面前的宁王太妃一直在五台山清修,佛法上的造诣是十分精深的。他这点造诣在旁人面前说着是可以,不过要应对宁王太妃,还是要师弟出马才行。 因此,他立刻便表示师弟就在寺里,这就带宁王太妃过去。 宁王妃则要先带人去布置禅房,她看向宝意:“鱼儿——” 宝意立刻便说道:“娘亲放心,女儿陪着祖母去,定会照顾好祖母。” 王妃闻言笑了起来。 柔嘉不想再同空觉这个势利眼的和尚一起,于是说道:“那女儿便陪母亲。” 双方说好,各自分开,等到用午膳的时候,再禅房相见。 宝意走在祖母身边,由空觉大师亲自领着去了空闻大师所在处。 见宁王太妃同自己的师弟相谈甚欢,空觉自觉自己在这里派不上用场,便先行离开。 不过没想到一出门,宝意也跟了上来:“大师。” 空觉见是她,笑眯眯地说道:“阿弥陀佛,郡主怎么不在里头陪太妃?” 宝意笑道:“我佛法粗浅,祖母同空闻大师说的话我也听不大懂,不过到底是来了这里,我想为我父亲抄卷佛经,在这里供奉着,还请住持大师为我寻个清静之地,让我抄写。” 她要抄经,空觉自然是应好。 他当即便命身旁的弟子去收拾好偏殿,好让宝意可以使用。 在等待的间隙里,他笑着问道:“郡主怎么突然想到要抄经?” 世人来寺庙中,皆是有所求才要唱经念佛,要抄经说明所求甚大。 宝意微微蹙眉:“不瞒大师,这件事情困扰我许久,光是抄佛经不过也只能让我心中稍安,于现实并无助益。”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空觉,“不过这件事情,大师倒是能帮上我一二。” 这时,去收拾偏殿的小沙弥回来了。 “师父。”他对空觉大师行了一礼,“偏殿已经收拾好了,可以请贵人移步了。” 宝意闻言一抬手,指着偏殿说道:“这具体的事情不妨请大师移步到偏殿中去,也好为我解惑。” 空觉大师想着宝意这刚回到宁王府,虽说是看起来花团锦簇,其实是烈火烹油,怕是也不好过。 自以前开始,便有人要借助他的签文来达成一些目的,想来这郡主也是一样。 空觉大师想起她之前捐香油的阔绰,只说道:“好,郡主请。” 等进了殿中,宝意将准备好的签文直接递给了空觉大师。 空觉大师看完之后不解地问道:“郡主这是何意?” 宝意说:“大师是聪明人,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需要大师为我们王府起一支签,然后将这签文上所说的事告诉我祖母与我母亲。” 她这个要求倒是不难,空觉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纸条。 这是起的平安卦,大意是东南不吉,就是让宁王不要往东南方向去。 宝意只说道:“大师只需要帮我这个忙,让我在府中、京中彻底站稳脚跟,到时候这香火钱定然是不会少的。” “阿弥陀佛。”空觉听到她这话,倒是觉得理解了。 他收下了这纸条,这纸条上用的是让人完全看不出特征的字体写的。 也是写的人仔细,不留下任何把柄。 他叹息道:“郡主所求老衲可以照做,但是做了之后别人信与不信,于你来说又有没有帮助,我就不敢保证了。” 宝意一笑:“大师是高僧,说的话怎么可能会没有人信?先前说我三哥腿会好,这不是就应验了吗?” 空觉确实是有几分水平,只不过他也看错了眼。 把自己解的签里的贵人当做是医术又有进益的师弟医术又有进益,而没有想到宝意。 他说:“那我就不打扰郡主在这里抄经了,抄写完之后只要交给我的弟子,就会在这里长供起来。” 宝意起身相送,送到门口就停住了脚步。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桌前,用寺里提供的纸笔抄起了长生经。 禅房处,柔嘉跟宁王妃在一起,要布置禅房都是下人动手,宁王妃只需要站着指挥布置就行,不多时,便把这禅房布置得舒适又雅致。 柔嘉见左右无事,心中又郁气不散,于是对宁王妃说道:“母亲,我想出去走走。” 第131节 这灵山寺风景甚好,也没有什么闲杂人等出入,柔嘉愿意出去走一走也好。 宁王妃点头应好,又叮嘱采心好好地跟着小姐,便放他们出去。 柔嘉离开了这禅房所在的院子,心中的郁闷稍减,只在这灵山寺中闲逛起来。 灵山寺到后来,俨然已经是大周朝的国寺,后山有许多院子给人居住,禅房则给皇亲国戚住。 柔嘉上辈子在入主中宫之后,也来过这里小住,因为不想见到萧琮跟他专宠的狐狸精。 采心跟着她,见柔嘉像是对这里极其熟悉,犹如在自家后花园中闲庭信步,只以为是从前小姐跟着王妃来这里,所以对这里见得多罢了。 柔嘉走了一段,忽然在空气中捕捉到了琴声。她在一棵松树下停下了脚步,静静地听着这仿佛熏染禅意的琴音。 她本来心浮气躁,不过听到这琴音,却感到心中的焦躁被抚平。 一时只忍不住想道:“这是何人在弹琴?” 她起了兴致,就要寻着琴音找过去,采心在她身后叫道:“小姐走慢些——” 柔嘉却不等,这琴音转淡,走得慢就要跟丢了。 她步履匆匆,原以为不会有人,不想却在转角同人相撞。 柔嘉被一撞之下,后退了两步,被面前的人有力地抓住了手腕才没坐到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xxx:我出来了? 十七:来了,阿妈给你起好名字了!不用再叫xxx了!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月重阙! 第93章 “小姐!”采心立刻从后面跑了过来。 柔嘉的反应很奇怪,她望着面前这抓住自己手腕的人,睁大了眼睛。 抓着她手腕的萧琮看着这撞到自己身上的少女,原本想放开,可是在看清她的表情时,却改为挑了挑眉。 他生得像他的母妃于贵妃,跟萧璟那种舒朗如月的俊美不一样,他的俊美中带着几分邪气。 尤其是他那双桃花眼,生在女子脸上是美丽,生在男子脸上就是薄幸。 这样一张面孔骗得了其他人,却骗不了跟他做过一世夫妻的柔嘉。 “放开我——”柔嘉挣脱了他,把那只手收回身前。 她感到自己的手腕被抓得生疼。 采心站在她身后,一看就看到自家小姐的手腕上多出了几道红痕:“小姐……” 她原本想着这灵山寺应该没有什么闲杂人等,不想却能在这里撞见一个这样的男子。 采心本能地想回护柔嘉,可是看萧琮身上的装扮非富即贵,而且他这气势又是天家威严。 哪怕不认识他,也让人下意识的想要躲开。 论起来,萧琮是从转角处以正常的步速走过来,柔嘉才是那个奔跑的人,撞在他身上,应该是他发怒才对。 可是这京中的其他贵女不管认不认识他,一见到他都会露出倾慕的神色。 或是大胆的直视他,或是害羞的移开目光。 只有面前这个刚刚撞到自己的少女,明显对自己散发着一股抵触,甚至还有一丝厌恶。 这令她那张在萧琮看来只算得上清丽,而非他喜欢的那种倾国倾城,美丽雍容的面孔呈现出了不同的感觉,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出现在灵山寺的少女,大概是同她家长辈一起来上香的,这是偷偷跑出来玩乐。 从刚刚她看他的表情,萧琮断定她是认识自己的。 他上前一步,被采心扶着的柔嘉就感到采心明显想后退,还试图拉着她一起后退。 可柔嘉却站在原地,不愿意在这个男人面前退让,反而扬起了头,冷冷地看着他。 上辈子在成亲之前,萧琮都没有见过她,柔嘉此刻也不怕他认出自己来。 她毫不后退地怒视着他,这个表现令萧琮嗤的一声笑出来。 他低沉地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姐?在这里乱跑,撞了人也不道歉。” “我撞了人?”柔嘉冷道,“究竟是你撞的我还是我撞的你?” 在萧琮面前,她完全不需要装。 她自重生回来,在所有人面前都要掩饰心情,唯有萧琮。 她今生没有打算跟他做一路人,也就不需要伪装自己来麻痹讨好他。 柔嘉放下了那只手,近乎不讲理地道,“现在受伤的是你还是我?” 萧琮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刚刚自己对着干的姑娘。 他原本想说点什么,可是目光在柔嘉的脸上掠过,见到在她的脸侧有几块地方似是有些凹陷。 这破坏了她原本清丽的容貌,让她犹如一件幼白的瓷器,却有了瑕疵。 萧琮喜欢完美无缺的事物。 他对柔嘉所有的兴趣在见到她脸上的疤痕时,全都消失了。 柔嘉看着他的目光,看着里面的兴味从有到无,只眸光一颤,接着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在天花中留下的几处疤痕,就是在萧琮的目光落处。 被谁看到她脸上的伤疤,做出这种反应,柔嘉都没有那么气愤,唯有萧琮。 上辈子成元帝给他们指婚,让她嫁给三皇子,萧琮听说她天花破相,就不愿意,甚至在娶她这个正妻进来之前,就光明正大地抬了两个侧妃进府。 柔嘉也沉得住气,一直戴着面纱,也不在外抛头露面。 直到成亲那一日,才让他揭了自己的盖头,让他目睹自己的真容。 然后看着萧琮脸上的表情从敷衍嫌弃变成惊艳。 可是这辈子她没了玉坠,又阴差阳错地在这里跟他撞见,被他看到了脸上带疤的样子。 柔嘉心中愤恨至极,同时也越发渴望要拿回玉坠。 她要变回上辈子那个完美无瑕的自己,然后嫁给她一直想要嫁的萧璟,让萧琮后悔—— “三哥。”听见这个声音,柔嘉浑身一震。 她立刻朝着墙角的方向看去,飞快地收起了脸上的怒色。 原以为只有萧琮在这里,没想到萧璟也来了。 在萧琮面前,她可以不需要伪装。 但是在萧璟面前,她却不能恣意。 萧璟喜欢的是温柔可人的小白花,而不是张扬的女子。 看着柔嘉脸上的表情转变之快,瞬间就从刚才对自己的横眉冷对变成柔弱可怜,萧琮眼底刚刚消下去的兴味又再次泛了起来。 有趣,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毫不掩饰,在他四弟面前却要装柔弱吗? 萧璟从墙角绕了出来,在看到这边的情况时似是有些意外,“三哥。” 柔嘉看着他,眼睫微微颤抖,犹如浓密的蝶翼。 然后又像是害羞一般垂下了眼睛,朝他行了一礼,叫道:“萧璟哥哥。” 这四个字一出口,她就仿佛回到了上辈子的少女时期。 萧璟跟二哥关系好,时常来府中,她从情窦初开起就喜欢他,自觉在萧璟面前同其他人不同。 这一声“萧璟哥哥”,也隐含了她无尽的期待。 哪怕现在她已经不是郡主,连叫宁王与宁王妃都要改口,用更恭谨的称谓。 可在见到萧璟的时候,她却依然带着几分执拗,保留了这个叫法。 柔嘉等待着,果然听到萧璟如从前那般回应了自己。 听到他的声音,柔嘉抬起了头,眼中盛着毫不掩饰的喜悦。 她就知道,哪怕所有人都为她失去了身份,对她的态度改变,萧璟也还会一如从前。 他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她是什么身份,他都不会变。 “柔嘉?”萧琮的声音在旁响起,低沉中带着一分恰到好处的困惑,“四弟,这位是?” “这是宁王府的四小姐。”萧璟同他简单地介绍了一句。 柔嘉比宝意要大一些,所以宝意回来以后,她仍旧行四,而宝意行五。 “原来是宁王府的小姐。”萧琮勾起薄唇,朝柔嘉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柔嘉根本不想听他叫自己,也不想跟他待在一个地方,只望着萧璟道:“我今日同祖母、母亲来灵山寺还愿,在院中待得烦闷,所以出来走走,忽而听到琴声,就想循着琴声过来看看——萧璟哥哥呢?” 从前柔嘉的身份还是宁王府的郡主,在府中见到自己的时候,便是像现在这样。 不管在做着什么,都要凑过来同自己说几句话。 不过后来长大了些,就变得不再那么外向,见到自己跟她二哥在一起的时候,只是远远的行礼。 今日柔嘉又像是变回了从前,萧璟也应了她:“我同三哥今日来灵山寺有事。” 却没有说具体是有什么事。 柔嘉“哦”了一声,也识趣的没有多问。 偏殿里,宝意抄完了一卷佛经,从桌前起身。 “郡主。”在旁边侍立的冬雪送上了毛巾,让宝意擦手。 今日跟在她身边一起来的侍女,就只有冬雪一个,其他人都留在院子里。 宝意擦过了手,看冬雪将墨迹干透的佛经卷了起来,用细细的绳子扎成一卷。 第132节 这便是待会要送到空觉大师那里去的经文,宝意放下毛巾,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银票。 她做这个没有避讳冬雪,冬雪也不会多问。 将银票卷成小一圈的卷,宝意把它塞进了佛经里,这才对冬雪点了点头。 冬雪用托盘将佛经装了,又在上面盖上了红布,接着拿到了殿外。 空觉大师已经离开,在殿外等着的就是方才收拾偏殿的小沙弥。 “阿弥陀佛。”小沙弥见冬雪捧着木质托盘来到自己面前,忙举起右手念了声佛号。 冬雪将托盘递到了他手上,微微福了一福:“有劳小师父。” “施主放心。”小沙弥的声音还带着孩童的稚气,“小僧这就送去。” 他捧了托盘从偏殿门外离开,行得稳稳,来到了师父所在的静室。 小沙弥走了进来,叫了一声“师父”。 蒲团上端坐的大师睁开了眼睛,对他说道:“放下吧。” “是。”小沙弥把托盘放在蒲团面前,退了出去。 等他一走得不见踪影,这看起来稳重自持的大师就一下子站了起来,走过去关上了静室的门。 然后才回到蒲团前,揭开红布拿起底下那卷佛经展开,见着那张银票,眼睛里放出了光芒。 “阿弥陀佛。” 他念了一声佛,算是朝佛祖告了一声罪,才把这张面额巨大的银票放入了袖中。 这三千两白银换一签,自己这笔买卖做得实在是太划算了。 偏殿外,冬雪站在原地,看到去送佛经的小沙弥身影又出现在台阶下,这才转身回殿内。 宝意伸了个懒腰,从里面走了出来:“祖母跟大师还在谈佛法?” “是的。”冬雪听到她的话,应道,“方才我在门边看了看,太妃跟大师正谈论到兴头上,怕是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 宝意刚才是在这里抄佛经,现在抄完了,总不能在这里枯坐。 冬雪看了看天色,提议道:“我看时间还早,不如我陪郡主出去走走?” 宝意立刻就接受了这个提议,她来了灵山寺几次,都没能缓下脚步四处去看看。 两人从偏殿出来,来到了宁王太妃与空闻大师所在的正殿。 张嬷嬷正在外面站着,见了宝意走过来,便对她福了一福:“郡主。” “嬷嬷。”宝意伸手扶了她,朝着里头看了看,然后说道,“我在偏殿等得无聊,让冬雪陪我四处逛逛。” 年轻的小姑娘,当然是不能像她们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一样坐得住的。 郡主在偏殿待了那么久,已经很不错了。 张嬷嬷笑着说道:“郡主去吧,待会儿我会转告太妃的。” “嗯。”宝意放下了手,“我走不远的,很快就回来。” 说完便朝冬雪点了点头,两个人一起从这里离开了。 张嬷嬷含笑目送两个小姑娘。 虽说在来的路上刚下过雨,但在城中的气温却依然酷热,而且因为雨没有下透,所以格外的闷。 不过这山上不同,本就比别处要凉快,再加上寺庙中松柏森森,更添凉意。 宝意跟冬雪穿过拱形门,从里头绕了出来,没有高大的宝殿遮挡,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头顶的天空。 先前他们在山下看到的彩虹已经散去了,天空碧蓝如洗。 宝意需要靠空觉大师实施的计划已经成了一半,再加上白翊岚师兄弟的保证,令她此刻心情也如这天空般一晴。 冬雪跟在她身旁,看着宝意在墙下倒退着走,抬手在额头上搭着棚望天空。 宝意走了几步,像是觉得很有趣一般笑出了声。 听着她的笑声,冬雪也不由得跟着露出了笑意。 在她印象中,宝意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纯然地开心了。 “姐姐来!”宝意停止了后退,转了个身拉住了冬雪的手。 她拉着冬雪开始往前小跑,腰间挂着的禁步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声响。 “嗯!”冬雪跟上她的脚步,没问宝意这是要拉着自己到哪里去。 宝意更小的时候,两个人在院子里没事,她就会拉着冬雪在王府里到处乱跑探险。 两个人手拉着手小跑起来的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候。 宝意边跑边笑,回头看冬雪,眼里亮晶晶的。 冬雪也放开了胸胆,握着宝意的手陪她快乐地奔跑。 不过在快跑到尽头的时候,宝意的速度却一下子慢了下来。 冬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拉着降下了速度。 宝意侧头倾听着,仿佛捕捉到了什么声音。 冬雪的心还因为刚才的奔跑在砰砰地跳,想像宝意一样去听,却什么也听不见。 然而宝意转头看她,说道:“是柔嘉。” 一听到柔嘉的名字,冬雪就露出了有些警觉的神色。 但宝意摇了摇头,柔嘉倒没有在这里密谋什么,就是另外有两个男声在。 “走。”宝意做了决定,“我们过去看看。” 从远处传来的除了说话的声音,还有脚步声。 就算她跟冬雪不过去,他们也很快会走到这边来。 宝意带着冬雪,从这转角种植的松树下走过,来到这条通道上。 只见远远地走来几个身影。 其中一个是柔嘉,身后跟着她的侍女采心。 而旁边的两个,一个是萧璟,还有一个……宝意不认识。 但从他身上穿的跟萧璟相似却颜色不同的蟒袍来看,这应该也是成元帝的皇子。 再算年纪,应当是三皇子萧琮了。 上辈子柔嘉作为宁王府唯一的郡主,嫁的就是三皇子萧琮。 宝意看着这两个上辈子是一对的人,这辈子柔嘉却是丝毫注意力都没有分给他。 她的全副心神都在萧璟身上,也没有发现宝意。 直到萧璟看向通道这头,脚步微微一顿时,柔嘉才跟着看了过来。 看到宝意,柔嘉脸上挂着的笑容敛去了几分。 方才她在转角处遇见萧琮和萧璟,听说宁王太妃也来了灵山寺,萧璟便提议应该拜见宁王太妃。 柔嘉听了他的话,想到这段路上又能跟他相处,自然应好。 原以为萧琮不会跟着来,可是没想到他也说左右无事,那也就一起去拜会宁王太妃。 于是四人才一起朝着宁王太妃所在的地方来。 柔嘉在路上完全不看萧琮,也就当他不存在,可是没想到宝意也出来了。 她这一出现,立刻就分去了萧璟的注意力。 柔嘉看着宝意来到他们面前,见她朝着萧琮、萧璟福了一福:“见过三皇子,四皇子。” 这次不等三哥问,萧璟就说道:“这是永泰郡主。” 一听到“永泰郡主”四个字,萧琮便将这少女同先前的那些传闻对上了号。 只不过宁王府的女儿真容都令他失望,完全不是他欣赏的样子。 萧琮想着,目光一转,落在了柔嘉身上。 柔嘉冷不防跟他对上视线,再次从那双桃花眼中读出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问:这便是让你被褫夺了封号,从郡主变成养女的真正明珠? 柔嘉心口一窒,原本以为已经接受的事实在这人面前被翻出来,就像是结痂的伤疤再次被揭开。 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是不能被看笑话。 宝意看着柔嘉脸上带着温温柔柔的笑,走到自己面前,拉住了自己的手,听她说道:“妹妹不是陪在祖母身边么,怎么也出来了?” 这世间心再狠血再冷的人,手也是热的。 宝意的眼睛在她握着自己的手背上停留了一下,才抬起了眼眸,应道:“祖母还在同空闻大师谈论佛法,我抄了卷佛经,脖子有些僵了,就出来松散松散。” “这样啊。”柔嘉点了点头,然后转向萧璟。 宝意听她对他说道,“萧璟哥哥,祖母还在殿中呢,我们过去正好能见到她。” 看柔嘉这表现,从自己这里听到一句话,都要这么转给萧璟,宝意心想,她果然是喜欢他了。 萧璟还未说什么,在旁看着柔嘉的萧琮便开口道:“永泰郡主是刚回到宁王府吧?” 宝意没有跟萧琮接触过,听见他一开口就同自己说话,不由得愣了一下,才点头道:“是。” “难得郡主一下就认出了我。”萧琮一双桃花眼隐含揶揄,问着宝意却在看柔嘉,“倒是柔嘉小姐,在宁王府明明这么久了,方才撞上我却不知我是谁。” 宝意听到这话,下意识地看向握着自己手的柔嘉。 有一瞬间,她觉得柔嘉像是要发火,但是又很快克制住了。 不过这也让宝意觉得稀奇,柔嘉这么能忍,三皇子居然能让她破功? “我原本打算出来透气,听见琴音便循着过去。” 柔嘉平定了心情,再次下定决心今生要远离萧琮,“我听得入神了,脚下就走得快些,不成想却突然撞上了人。大惊之下,自然是认不出三皇子你的。” 跟在她身后的采心也帮腔道:“我家小姐胆子小,被这么吓一跳,一时间认不出殿下也是正常的。” 第133节 萧琮得了这个答案,轻笑一声,没有再继续追究。 宝意听柔嘉说她是循着琴音走出来的,于是一侧头,下意识地在空气里捕捉起琴音来。 萧璟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只见少女的肌肤莹润无暇,在阳光下呈现出娇嫩花瓣般的颜色。 也许是因为身份不同,她的气质也大不相同了。 萧璟不期然又想起母后那天说的话。 她的言语之间,对宁王府这颗失而复得的明珠像是颇为喜欢。 而变得活泼开朗起来的五妹也喜欢她,居所里还有那幅她在赏花宴上画的荷花…… 萧璟不自觉地以审视未来正妃的目光看待宝意。 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才一怔,随即收回了目光。 不说其他,光是年纪,她就太小了。 而且他对她,要说喜欢,那还谈不上。 只能说是对她有几分欣赏。 这寺庙中只有鸟语蝉鸣,还有松柏茂盛处传来的松涛。 宝意没有听到琴音,想来应该是在自己来之前,这抚琴的人就已经没再弹了。 她于是望向萧琮与萧璟:“两位殿下既然要去见祖母,不如这就请移步吧?” ……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两重朱墙后,一座院落中,一炷宁神清香在炉中即将燃尽。 一双修长的手停在琴弦上,熄灭了琴弦的余音。 他收回了手,袖子上沾着的几点落花随着他的动作飘落在地。 这坐在树下抚琴的人穿着同北地相似,衣衫上的纹样却是来自异域。 他的长发同鸦羽一样黑,却不似周人平直,而是带着微微的卷曲。 两缕垂在脸侧,映衬着一双碧蓝眼眸,恰似秋水长空。 这双蓝得惊人的眼眸夺去了他整张脸上的光彩,让剩下的部分都显得平淡。 若是遮住这双眼睛,完全是个扔进人群中就找不出来的长相。 这样的瞳色,这样的容貌,只有在东狄的贵族中才能寻见了。 他抬首,看了看天空,然后垂眸,拿过了桌上放着的酒壶。 方才萧璟与萧琮在院中,这桌上放的除了这把琴,再无他物。 可是此刻,桌上又多了三个空杯,在他身后也多了一名侍女。 酒壶持在弹琴客的手中,酒液稳稳自壶口倒出。 酒香弥漫,不多时便斟满了三杯。 此处只有主仆二人,无需用上三个酒杯。 他放下酒壶,用手帕捂着唇,咳嗽了起来。 在咳嗽声中,琴师的手端起了杯子,将这三杯清酒一杯接一杯地、祭奠般地倒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阿肿:虽然我有了名字但妈你却没有给我用上,而且还这样给我起了外号。 十七:你怎么不想想你一下就有了两个名字?岂不美滋滋! 以及阿肿不是光有眼睛漂亮,他真颜也非常神! —— 这8.6的。 —— 阿肿出来了我要兑现承诺出cp。 由于这并不是切片,不能四合一,所以这个成长游戏最终打出he结局的是小白线。 剩下三个支线在过程中我都会打完,但打出来的都是缺憾结局。 第94章 听到三皇子跟四皇子要来拜见,宁王太妃停下了跟空闻大师的交谈:“快请。” 萧琮和萧璟进来,宝意柔嘉跟在他们身后进来,各自侍立在一旁。 兄弟二人见了宁王太妃,坐下说了会儿话,就起身告辞了。 他们都有要事在身,宁王太妃也没有多留。 只是看着两人离去,看到柔嘉的目光也跟着萧璟出去,宁王太妃眼中浮现出一抹思索的神色。 方才虽说是宝意柔嘉和他们一起进来的,但听起来他们先遇见的是柔嘉? 四皇子跟自己的孙子交好,时常出入宁王府,柔嘉从小就认识他。 先前她的身份还是郡主,心中对四皇子有憧憬这正常。 可是现在…… 宁王太妃想着,又看向自己的亲孙女。 宝意倒是从头到尾都表现得跟平常一样,没有多放注意力在这两位皇子身上。 宁王太妃不禁露出了满意的目光,重新转向空闻大师:“大师。”宝意站在桌前给祖母添茶,听宁王太妃问道,“两位皇子今日怎么也来了贵寺?” “阿弥陀佛。”空闻大师清矍的脸上带着笑容,手中握着佛珠道,“两位殿下今日到来,是为了防治天花的事。” 宝意听到“天花”两字,不禁被吸引了注意—— 这场天花,是她重生回来的第一个转折点。 宝意放下茶壶,退到一旁,顺手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扇子,给祖母轻轻地扇了起来。 她还记得先前天花在城中肆虐的惨状。 这场天花疫情过去之后,也暴露了大周朝对这洪水猛兽般的传染疾病缺乏抵抗能力的事实。 空闻大师将内里的事一一道来:“老衲下山去看感染过天花的病人,想要寻求治愈天花的办法,四皇子也奉了皇命来办这件事,同监察院的大人一起给老衲大开方便之门。可说来惭愧,哪怕有四皇子跟监察院的支持,老衲也依然不得其门而入,这还是有一日偶遇一个东狄来的客商,经由他的点拨,老衲才找到了思路。” 这关键就在于,不去想着治愈,而是先从预防着手。 东狄地处幅员辽阔,草原众多,驯养的牛马比起北周南齐两国加起来都要多。 他们在许多年前就发现,在养奶牛的牧民身上有类似天花的症状。 不过,这种感染却不像真正感染天花的人死亡率那样高。 东狄的医师去看过之后,发现他们是长期接触牛,感染了牛痘。 这牛痘是牛的天花症状,经过这一层削弱再传染到人身上,毒性就要弱许多。 感染牛痘的人痊愈之后,再次遇上天花,也不会再受感染。 东狄的医师便是根据这一点另辟蹊径,让人感染毒性没有那么强的牛痘,以此获得抵抗天花的能力,大大降低死亡率。 “天地广阔,”空闻大师的语气感慨,神色中隐含对众生的敬畏,“这样的办法,也只有在东狄才能有人这么快想到了。” 在听到这个办法之后,老人感到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立刻便去尝试。 很幸运的是,他在救治天花病人的过程中,还没有受过感染,于是便先在自己身上做了实验。 他身先士卒,去寻来了生有牛痘的牛,自牛痘中取出了毒液,然后刺破皮肤,送入了自己的皮下。 很快,空闻大师就感染了跟天花非常类似的症状,不过比起先前城中爆发的烈性天花来却要轻微许多,而且在痊愈之后,他再去跟身上还带有天花传染性的人接触,也没有再感染。 空闻大师神色平静地说完这一切,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阿弥陀佛。”老人表现得仿佛在生死之间走过一遭的人不是自己,“老衲总算是不负所托,了结了这桩事。” “大师高义。”宁王太妃肃然起敬。 宝意也发自内心地双手合十,朝空闻大师行了一礼。 这老人所为,比起佛陀割肉饲鹰、舍身喂虎,也差不远矣。 “只不过这取自牛痘的毒素虽比起烈性天花来要轻许多,但是若是直接让小儿接种也还是过于凶猛。”怕他们承受不住,所以空闻大师这段时间正在想办法,看能不能减轻这牛痘的毒性,又依然能够让它发挥作用。 正好那位指点了他牛痘之法的东狄客商身体也不是很好,空闻大师便邀请他来在灵山寺小住。 一方面,这位客商对天花知之甚多,老人可以同他探讨。 一方面也能够为他诊治,以表达自己心中的谢意。 毕竟能够预防天花,是惠及大周朝百姓的事。 有了这种牛痘的法子,下一次再遇见天花疫情,他们就能少一分危险,多一分活下来的机会了。 萧璟跟萧琮今日来,也是为了此事。 两人过来除了为了代表皇家对空闻大师表达谢意,也想来见一见这位正在灵山寺休养的东狄客商。 承天十三年前后,北周内忧外患,东狄的境况也是如此。 同北周南齐不一样,东狄疆域广阔,为了方便统治,整个国家又分为十三个封地。 每一个封地都有一个藩王,令中央集权削弱。 东狄的上一任君主早年英明神武,可是越到晚年就越是残暴昏庸。 他不仅杀死了自己的七个儿子,连东狄的一代名将岳衡也被他赐死。 本来这十三个封地之所以一直没有移动,就是因为有岳衡的存在威慑。 第134节 岳衡一死,各方势力就开始蠢蠢欲动。 当昏庸年老的前任帝王死去以后,他最后的一个儿子继承了帝位。 东狄内部暗潮汹涌,新帝没有办法,只能先封闭了整个国家。 这些年来,鲜少有东狄的客商在外走动。 “这月施主,就来自羌王封地。”空闻说道。 羌王在藩王中算得上是实力数一数二的存在,除了武力强盛,本人也非常喜好风雅。 “月施主此次前来,只是想为他的主公搜寻一些前朝书画,好在他生辰的时候献上。” 这后半截信息是两人相遇之初,月重阙亲口告诉老人自己此番的来意。 而前半截则是萧璟兄弟二人来访的时候,对空闻大师提的。 有东狄人来到他们大周的都城,又恰巧知道天花的医治方法,当然会引起帝王的注意。 萧琮跟萧璟一起来,除了为了观察这个来自东狄的客商是否目的单纯,与空闻大师遇上又是否只是巧合,还有也是因为萧琮的母妃于贵妃家中收集了许多的前朝名画。 若他只是为前朝书画来,那萧琮正好可以替他去寻他想要的名家书画。 以此来作为大周朝对这远道而来的客人向百姓加以援手的回报。 宝意一边听,一边点头——投桃报李,这确实是大周朝的礼数。 柔嘉方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空闻大师所说的话,她后半截才听进去。 听到这个东狄客商正在灵山寺,她立刻便联想到了自己方才在外头听到的琴声。 柔嘉于是说道:“我刚才听见有人在抚琴,可是大师所说的那位客商住处传来的?” “不错。”空闻大师对她点了点头,微笑道,“月施主精通音律,他在寺里小住的这段时间,往来弟子时常可以听到他抚琴。” 宝意并未听到琴声,此刻听了对这位客商就少了几分好奇。 不过今日在灵山寺还能听到这些事,也算是来这里的额外收获。 “好了。”宁王太妃听完空闻大师的讲述,起身离座,“禅房那儿也该收拾好了,我们就不打扰大师清修了。” 皇宫。 萧琮和萧璟回到了宫中,听到成元帝跟欧阳太尉正在御花园中,于是直接去了御花园,在亭中见到了正在与欧阳昭明说话的成元帝。 从君臣二人之间的气氛看,他们并不像是在聊正事。 兄弟二人于是径直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亭中,欧阳昭明正说道:“今年南边进贡来的荔枝好的不多,臣命人将最好的捡了一筐,冰镇着送进来了。” 此刻摆在成元帝面前的,便是欧阳昭明送进来的南地佳果。 这亭中没有留人伺候,成元帝尝了尝这还冒着冷气的荔枝,露出了享受惬意的表情。 可是睁开眼睛之后,他却又放下了叉子,没有再继续享用。 “陛下?” 欧阳昭明见状放下手中的茶杯,问道,“可是不合心意?” 他说着,看向果盘中放着的荔枝,感到这不应当。 往年南地的荔枝由快马带着送过来的时候,成元帝都非常高兴,也总是吃得不尽兴。 所以今年哪怕进贡过来的荔枝不多,欧阳昭明还是想方设法地捡出了这么一筐好的来,送进宫给帝王独享。 “这荔枝好是好。”成元帝肉疼地道,“就是吃着心里感觉不好。” 御膳房的人负责帝王的饮食,像这种稀罕难得的东西,他们是不会主动送上来的。 否则成元帝吃过了还想吃,他们拿不出来,就很麻烦。 欧阳昭明那里的是南地的官员自己掏钱送上来的进贡。 送给帝王,就不如送给欧阳太尉,这个道理谁都懂。 反正要讨陛下欢心,欧阳大人自己会把荔枝提进宫来。 他们每年送过来的荔枝,一部分会被送进宫里。 还有一部分则会摆在欧阳昭明的茶楼酒馆,明码标价地卖。 今年送来的量少,放在茶楼酒馆中,小小的一碟几颗就要卖十几两,品相最好的挂绿更是能卖上几十两黄金的价格。 成元帝只要一想到自家太尉送进来的这么一筐荔枝,要是放在外头卖能赚上几千两黄金,就觉得自己下不去这口,简直想让欧阳昭明把荔枝再带回去。 当皇帝当到他这份上,想方设法为朝中要用钱的地方腾挪,也是没谁了。 第95章 欧阳昭明听懂了成元帝的意思。 “陛下放心。”在这阵拂过凉亭的风中,欧阳大人说道,“国库不缺这几千两黄金,何况若是实在周转不灵,臣上门去找永泰郡主借便是了。” 正说着,内侍就从外面弓着身走了进来,对他们说道:“陛下,三皇子、四皇子求见。” 欧阳昭明停下了自己的话,成元帝对内侍点了点头。 隔了片刻,见到两个人影来到外面,欧阳昭明就起身站到了一旁。 “儿臣见过父皇。”萧琮跟萧璟同成元帝行礼。 “起来吧。”成元帝抬手让他们平身。 等到两人站直了身体,欧阳昭明才行礼:“见过两位殿下。” 萧璟跟萧琮还了一礼:“欧阳大人。” 若是换了别的大臣,皇子随意地点个头便是了。 但这是欧阳昭明,倨傲如萧琮也是一样要认真还礼。 欧阳昭明放下了手,不过没重新坐回座位上。 两个皇子现在过来,就是跟成元帝为了汇报他们去灵山寺查探的事。 欧阳昭明站着,萧璟跟萧琮也没有坐下,分别站着汇报了自己查探的结果。 “我同三哥去见了那个来自东狄客商。”萧璟神色平静地道,“他的‘病’应当是旧伤,伤在肺腑,可能是练功出了岔子,也可能是与人相斗受的伤。” 以东狄的混乱,身上负伤并不奇怪,但是治不好就让人有些意外了。 成元帝相信四子的眼力,点头之后又看向三子。 萧琮道:“他住在灵山寺,身边带了两个仆从,其中一个是女子,住在寺内多有不便,于是便在后山的一间院子里住下。这姓月的商人在灵山寺中除了抚琴,偶尔也会出去行走,有人曾在后山见过他同婢女同行。” 欧阳昭明听着他们的话,确实跟他的人汇报过来的相差无几。 这一次萧璟二人去灵山寺,是从明面上探究这人的来历,暗地里欧阳昭明布在灵山寺的眼线早已经把这些信息都汇报了一遍,连同这来自东狄的主仆几人底细都好好地查了底朝天。 这确实是羌王封地上来的人,这名唤月重阙的男子那双眼睛,也代表了他有着王族的血统。 他来北周是想寻找几幅前朝的字画,在来了之后的确在城中寻访了几家古玩店铺。 其中又有欧阳昭明的产业。 大概是寻遍城中都没有收获,所以在空闻大师发出邀请的时候,他才来了灵山寺。 这样怀着寻找名家字画的目的来北周的人,当然不会错过住在灵山寺后山的霍老。 霍老身为在古董行当经营了几十年的人物,能以巧夺天工的手段来伪造那些古董字画,说明他经手的原品也多如牛毛。 那些失去踪迹的真品在他手中的有不少,就算他手上没有,他也知道这些真品在哪里。 本来找上他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可是这东狄人怎么也想不到,有个小丫头已经捷足先登。 还是欧阳昭明给她指的路。 当看见自己的人回报,说这对主仆行至霍老的住所,却发现里面已经久无人住的时候,脸上露出的失望表情,欧阳昭明只在灯下拿着那密信笑出了声。 掌控情报的人见到对手的情报网不如自己,消息更新落后,大抵都会有这样心情畅快的反应。 不过不管这姓月的在明里暗里有没有动作,欧阳昭明都打算让自己的人留在那里盯着他。 “好。”成元帝听完两个儿子的汇报,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指着桌上这盘荔枝说,“这是欧阳大人送来的,来,都坐下尝一尝。” 父皇发话,萧琮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并抬手示意送荔枝进来的欧阳昭明先落座。 可是萧璟的目光在这上面掠过,见到这荔枝不过这么一盘之数,就在原地对成元帝行了一礼:“有三哥跟欧阳大人在这里陪父皇,儿臣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 他这哪里是有事?就是见这荔枝少,知道成元帝喜欢吃,所以不打算去分薄罢了。 成元帝又是一阵心酸感动,放了儿子走:“去吧。” 而坐下来的萧琮也是一样,在弟弟走了以后,只是拿叉子插了一小块尝了尝味道,夸赞了一声美味,就也起身向成元帝告退。 看着两个儿子来了又走,成元帝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然后又看向这盘根本没少的荔枝,开口叫了外面的内侍进来:“冯富。” “老奴在。”内侍一进来就弓着身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去。”成元帝说,“将欧阳大人送来的荔枝分一分,给各宫都送一份。” “是。”内侍领了命,又弓着身出去了。 成元帝想着自己那价值几千两的黄金就这么分掉了,而自己面前只剩这么一盘,于是决定赶紧把它吃掉。 欧阳昭明半开玩笑地道:“陛下刚才不是说想让臣带回去,免得在这里吃得肉疼?” “诶——”成元帝一摆手,“这一个人吃得肉疼,不过分给妻儿就觉得没那么肉疼了。” 身为为君解忧的臣子,欧阳昭明不免可惜地想,这荔枝在北国种不了。 灵山寺。 宝意还是第一次在灵山寺用膳,这里的斋饭做得比妙华庵不知要好多少倍。 哪怕挑嘴如宁王太妃,也用了不少。 用过午饭之后,所有人就各自回收拾好的禅房里休息,等午睡过后再回宁王府。 第135节 这个院子里一共四间禅房,四个主子独立一间。 禅房背后种着竹子,风一吹过就簌簌摇动,映在床上,显得很是清凉。 宝意躺在床上,冬雪守在外间,四周没有别的动静。 少女放松地闭上眼睛,刚要入睡,耳朵就捕捉到了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琴声。 她一下子又睁开了眼,若不是她的听力现在极好,只怕是连这点幽微的声音都捕捉不到。 宝意坐了起来,凝神细听了这琴音片刻,想道:“空闻大师说这商客精通音律,果然不假。” 本来在听到琴音之前,宝意是有睡意的,可是等到那琴音消下,她就感到自己的困意都不翼而飞了,躺回床上也睁着眼睛睡不着。 这里又不是她的书房,不能起来画画。 窗外竹叶沙沙,宝意心中一动,坐起来关上了窗,然后抬手一按自己的耳后。 下一刻,她就整个人就消失在了房里。 冬雪待在外头,也感到有些睡意,于是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宝意来到了玉坠里,熟门熟路地从这入口的白雾前直接瞬移到了湖边。 一看湖边,跟自己昨天进来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 昨天她在茶楼,包起了那颗荔枝的种子。 荔枝在北地是种不好的,宝意自然不会把它往自己院子里种。 而是打算等晚上回了房里以后,种进玉坠空间里。 刚见完白翊岚,同他们商量了该如何保护自己的父亲,宝意还兴奋得睡不着。 进了空间里,她就收拾起了田地。 土地的范围又扩大了一些,宝意也不知道这雾气的消退是以什么为契机的。 在把新的土地翻过了一遍以后,宝意就把那颗荔枝核取了出来,然后种在了单独开辟出来的一块土里,还用湖水浇灌了一下。 今日再一进来,就看到昨夜刚刚种下的种子,已经长成了大树。 荔枝树生得不高,枝叶更是低,显得极其茂盛,生机勃勃。 宝意忍不住惊叹了一声,来到这荔枝树下,绕着它转了一圈。 一夜时间,这树长得已经像是三五年的树,枝头更开出了密密的花。 宝意心中算了一下,按照这生长速度,大概不用今晚,这枝头的花就要变成果子了。 她观察了一下,见这荔枝树上的花生长得有些过密,于是抬手摸了摸。 每一朵都是要结出果子的,果农在树开花的时候,都会用剪子选择性地修剪一下。 将过于茂密的花修剪掉了,结的果子就会变少,但是能结得更大更好。 宝意放下了手,尽管觉得树生长在这神奇的空间里,定然不会缺乏营养,但还是不希望果实累累把枝干都压断,于是从一旁的工具里找出了一把剪子,开始修剪起了荔枝花。 湖边静谧,只有微风。 宝意修剪着花枝,说来奇怪,这玉坠空间里的植物能够开花结果,可是却没见到这里有活物。 没有小虫子,没有蜜蜂蝴蝶,作物就不能授粉,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长成果子的。 看着这些簌簌掉落的花,宝意又想,要是这里有蜜蜂的话,摆个蜂箱,这么一天时间,说不定都已经有荔枝蜜可以吃了。 不过有利有弊,没有虫子,她就不需要担心要除虫的事。 既然虫子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授粉,而这里的植物又不需要遵循外面的生长规律,那就不需要担心了。 宝意修剪了低处的花,见高处还茂密,可自己却上不去,也没有更长的剪子。 她放下了手,要是她能像白翊岚一样飞来飞去就好了。 宝意望着自己鞭长莫及的树顶,现在剪不了这花,回头顶上的荔枝也收不了,她还得找个机会买只长柄剪子进来。 修剪完荔枝树,宝意把落下的花都扫到了一旁,挖了个坑埋起来。 她直起身来拍了拍手,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就用放在这里的布巾洗干净了手脚,抬手一按耳垂。 原本空无一人的床上,再次现出了少女的身影。 她在里面待得太久,怕被人发现,而且要是出了汗,沾到泥土也不好说。 宝意坐起身来,再次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确定没问题,这才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睡不着的时候,永远是劳作最能解决问题。 等到小小地睡了一觉醒来,左右的房间也就都有了动静。 宝意睁开眼睛,精神十足,从床上下来穿好了鞋子,又拿了挂在架子上的外衣穿好。 冬雪还在外头趴在桌子上,听到宝意的脚步声从里面响起才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 不用冬雪进来,宝意就用铜盆里准备好的清水洗了脸。 少女的脸上脂粉不施,带着刚刚睡醒的红晕,站在窗边就如同一幅画。 冬雪走过来,帮她理了理睡得有些乱的发鬓,然后从宝意的发间捻出了一朵小花。 这在宝意修剪花枝的时候,悄悄藏入她发间的荔枝花小巧可爱。 冬雪没认出这是什么,也没有很在意,就把这朵粘在宝意发间的青色小花扔到了一旁。 宝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对冬雪说道:“姐姐快去洗漱吧。” 冬雪应了一声,这才到外面去洗漱。 等到所有人都打理好,从禅房里出来,就准备回府了。 第96章 从禅房出来,宝意走在祖母身侧。 她扶着宁王太妃,问道:“奶奶,中午睡得好吗?” “嗯,睡得好,”宁王太妃说着,凑近了宝意闻了闻,问道,“这是什么味道?” 什么什么味道?宝意自己倒没觉得自己身上有味道。 “没有啊……”她抬起手来闻了闻。 宁王太妃说:“香香甜甜的,闻着不像是平常的香料。” 宝意动作一顿,猜到可能是自己中午进去修剪花枝的时候,染到了荔枝花的香味。 “没有什么香。”她放下了手,撒娇似的重新抱住了祖母的手臂,说道,“可能就是我新换的熏香,要么就是香包,好闻吗奶奶?” “好闻。”宁王太妃笑着说,“甜甜的,就像你们小姑娘。” 祖孙二人说说笑笑,来到了正殿。 空觉大师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宁王太妃跟宁王妃见到空觉大师特意在这里等着,都有些意外:“空觉大师?” 空觉转过身来:“阿弥陀佛。” 他提早了许多在这里等着,既然拿了人家那么多钱,就要替人家办好事。 下午这么热,他等得额头上微微都出了汗。 此刻见等的人一来,他便走到了宁王太妃跟宁王妃身边。 宁王太妃和宁王妃都向他还礼,宁王妃问道:“大师在这里等什么人?”这等得看上去竟有几分焦急。 没错,空觉额头上的汗再搭配他脸上的表情,确实都呈现出焦急的效果。 宝意看着他这演技,这还什么都没说呢,就已经让人对他有几分相信了。 果然是个演技上佳而且又敬业的和尚。 空觉看也没有多看宝意一眼,只望着宁王太妃和宁王妃道:“老衲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太妃跟宁王妃,还请太妃和王妃到殿中一叙。” 他说着一抬手,指了指正殿的方向。 宁王妃同婆婆对视一眼。 这空觉大师只让她们俩去,说不定是之前的供奉或者香油有什么问题。 “好。”宁王妃于是走上前来,扶过了婆婆,又对宝意说,“鱼儿,你跟柔嘉在这里等着,娘跟你祖母进去同空觉大师说会话。” “是。”宝意放了手,脸上也做出好奇的表情。 柔嘉站在原地,看着宁王太妃跟宁王妃跟着空觉进去。 她想,这和尚上午已经拿了那么多油水,怎么现在还不满足?还要再搜刮一下? 哪怕已经过了正午,阳光还是颇为猛烈。 大家便站在这正殿的阴凉下,感受着从殿里传来的凉风,等待着里面的人出来。 殿中,空觉神色严肃,对宁王太妃与宁王妃说道:“太妃与王妃回禅房之后,老衲在静室中打坐,忽然领受了一道灵犀。” 宁王太妃与宁王妃俱想,什么灵犀? 空觉:“老衲得了一签。” 宁王妃试探着道:“大师这签……跟我们宁王府有关?” 空觉闭上了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再睁开了眼睛,眼中仿佛曾有慧光。 婆媳二人听他说道:“老衲得了这一签,解出之后说的是贵府安好,而且会有一场喜事。” 他这么一说,就是跟谢嘉诩和沈怡君即将完婚的事对上了号。 宁王妃已经信了,可宁王太妃还不是特别相信。 这个消息京中都知道,他拿出来一说,也不一定是算出来的。 “唯一要有所注意的是王爷,务必要让王爷记住,不可向东南行。”空觉道,“东南是大凶之位,切记切记。” 第136节 空觉说完,对两人行了一礼,步履有些蹒跚地走了。 看着他有些摇晃的背影,宁王妃已经全然相信他的话,而宁王太妃也相信了七分。 若他是想来趁机再索要香油,那就不该这么走了才是。 现在他俨然拼着泄露天机,也要特意在这里等着给她们预警,婆媳二人心中都有些不安。 宁王妃虽然惊骇,但宁王太妃在身旁,她只能强自镇定。 她声音微颤地道:“这应该没什么事,母亲不用担心——” 宁王太妃握着手里的佛珠,低声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回去便同王爷说一说。” 宁王妃应了一声是,等定了定神,才扶着婆婆从正殿出来,尽量神色如常地回到了外面。 宝意见两人回来,猜到空觉大师应当已经完成了自己所托,但没想到他完成得过于出色。 宁王太妃想着方才空觉的肃然,只对儿媳说道:“回头让人再送两百件僧衣,一百双僧鞋来。” 宝意听着祖母的话,知道她真信了空觉大师所说的话。 这是要寻个方式隐晦地表示感谢,于是彻底放了心。 之后一路顺利下了山,再无话。 …… 天色近晚,宁王忙碌了一天,坐上自家的马车从宫中回来。 皇宫在东边,而朱雀大街在南边,走一趟只要几刻钟。 可今日他们惯常走的这条路上,不知谁家的马车翻在了这里。 车夫就远远地停下了,盯着此处望了片刻。 然后对在马车里坐着的宁王说:“王爷,前面的路堵了,得换一条路回去。” 宁王走这条路十几年,鲜少遇上这么一次堵住的。 他掀起帘子看了一眼外头,见那马车确实在路中间散架,官差都来了,一时半刻像是弄不好。 他于是放下帘子,对车夫说道:“走吧,那就换条路。” 车夫一扬马鞭,驱赶着马车进了旁边的一条巷子。 这个方向一转,就是往东南去了。 在巷子中人少,他驱赶着马车跑得倒也平稳。 可是没想到这青石板铺成的坚实路面,竟然有一块石板松脱,整块斜斜歪向水沟。 马车行到这里的时候,在车里闭目养神的宁王就感到车身一震。 然后,整辆马车向着右边沉了下去。 他一下子撑住了车壁,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的声音焦急地传来:“车……车轮陷进沟里了!王爷!” 宁王:“……” 车夫跳了下来,要将马车拉出来。 宁王说了声“先停一停”,也掀开了帘子从马车上下来,看着这状况。 车夫擦着汗,宁王开口道:“别着急,慢慢来。” 有了王爷这句话,车夫才稍微安定一些。 他拉着马,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陷进去的车轮从水沟里拔出来。 宁王这才重新坐上了马车。 之后的路车夫放慢了速度,小心再小心,等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比平常要迟了许久。 宁王太妃跟宁王妃在府中坐立不安,之前空觉说的话不停地在她们脑海中回响。 好不容易等到宁王回来,两人立刻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回来——”宁王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看着匆匆迎上来的妻子和母亲,下意识地问道,“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 宁王妃顾不上回答,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看得宁王一阵莫名。 宁王太妃比儿媳沉得住气:“家里没有事,倒是你,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迟?” 宁王把路上遇到的事情同她们说了一遍,然后拍着袖子道:“也不知道今天怎么这么倒霉。” 可是宁王太妃跟宁王妃却知道,为什么马车的车轮会陷到巷子的渠沟里。 相对宁王平常走的路来说,那条巷子方位,正是大凶的东南方。 空觉得的那支签果然应验了。 等到用过晚膳回了院子里,宁王一洗漱完出来,宁王妃就同他说了这事。 宁王对此并不相信:“这没有依据,东南大凶,难不成我走西南就没事了?” 宁王妃急得不行:“你看你今日回家不就遇上了?” “那只是巧合。”宁王说,“你先睡,我去书房看会儿书。” 宁王妃看他仍是不信的样子,心中郁结,想着这事要不要搬出婆婆来才能让他相信。 紫鸢和红芍在她身旁,犹疑地道:“王妃,王爷的书房……是不是在东南方?” 宁王妃听到这话,立刻站起了身:“什——” 就听到书房传来一声痛呼。 她脸色一变,连忙奔向书房,“王爷!” 来到书房门外,只见里头的书架倒塌。 而宁王本人手上拿着根不知从哪里掉下来的短梁。 看样子是被虫子蛀掉了,宁王躲得开倒下的书架,却没躲过这个,被结结实实地敲在了头上。 见妻子站在门边,还惊动了那么多人,宁王把短梁往背后一藏。 “没事,就是这架子掉下来了——” “还说没事!”宁王妃拉着他从书房出来,“都说了东南方是大凶之位,你这回还不信吗?” 宁王转头看向书房:“这不能吧?” 宁王妃气得简直不想说他。 “巧合罢了。”宁王把手里拿着那根短梁扔到了一旁,“书房也不能待,我还是出去走走吧。” 说完也没叫自己的小厮,就要这么出去。 “快!”宁王妃赶忙让紫鸢提着灯笼追上去。 紫鸢从院子里出来,走还没两步就听见前方传来了王爷惊怒的声音,还有水声。 宁王难掩惊讶地道:“这里的石头呢?!” 紫鸢提着灯笼跑过来,就看到出来要走走的王爷正一脚踩在小水池里,有些气急败坏。 这位东南方的小水池边上的石头不知为何缺了一块,长在上面的青苔又滑,宁王走到这里脚下一滑,就整只右脚窜进了水里,鞋袜都被浸得湿透了。 “王爷!”宁王妃听见动静,从院子里出来。 见到宁王踩在小水池里,她连忙过来拉他,“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宁王应道。 他站在原地,右脚依然凉飕飕的。 东南大凶…… 这回他总算是有些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二:师弟你鬼点子怎么这么多! 第97章 花园暗处,一开始就隐藏在那里的身影在看到这一切之后,眼中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等宁王夫妇一起从水池边离开,确定底下的人也全走光以后,他才几个跳跃,在无人的夜晚中借着树木与建筑的掩映回到了谢易行的院子里。 月华倾泻,铺在树冠上。 茂密的树叶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像是有风吹过。 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身影落在了树上,坐在树上的白翊岚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师兄过来了。 他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没动,在这里看底下的人,是他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尽管谢易行的腿已经好了,可是白翊岚一时间还是改变不了。 “过去一点。”十二推了推他,在他身旁坐下。 枝叶很好地隐藏了师兄弟的身影。 “结果怎么样,师兄?”白翊岚问道,“奏效了吗?” “奏效了。”十二说,他师弟的鬼点子还是那么多,就跟小时候在山上一样,看着老实,可是一不小心着了他道就要完。 他们未雨绸缪,为半个多月后的秋狩,提前给宁王预警,一共安排了两手准备。 一是宝意到灵山寺去借着空觉大师的口来提醒。 通过宁王太妃跟宁王妃,来让宁王对东南方向有所顾忌。 而另一方面,因为师兄的到来,所以白翊岚也可以从谢易行身边离开。 他在京城生活了那么多年,对宁王每日活动的路线也熟得很。 在宁王的书房和他要经过的路上,白翊岚都做了一些手脚。 第137节 这些小动作不会影响到宁王的安危,只是配合空觉大师的警示,形成暗示,让宁王自己相信他靠近东南方向就会发生坏事。 只要有一分顾忌,在他要在往东南方去的时候就会缓一步。 这样的话,到时候就算宝意劝不住他,他的师兄跟在去狩猎的队伍里,要出手相助也能有余地。 白翊岚看了一眼在下面看书的谢易行,从树干上站起了身,对师兄说:“师兄在这里替我看着,我去去就回。” 他不必说,十二都知道他这是要去见宝意。 师弟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能见心上人,做师兄的当然不能阻碍他了。 “去吧。”十二在树上坐了下来,一边点头,一边挥手道,“不用急着回来。” “……” 白翊岚脚尖在树干上一点,掠向了一旁。 这片枝干又摇晃了一下,落下了几片叶子,而他人已经消失在屋顶上。 谢易行在书房里隐隐听见动静。 他的五感最近也变得灵敏许多,也许是因为腿上的经脉复通的缘故。 坐在灯下,他抬眼朝着白翊岚师兄弟栖身的树上看去,见到上面仿佛没人。 十二师兄提前过来的事,白翊岚已经只会过他了,因为要留他十二师兄在这院子里住着。 不过还没有去告诉宁王,因为他们的师父现在还在路上。 左右他们不会乱跑,只是在这院子里活动。 不过这个承诺,谢易行觉得要打些折扣。 明显是师兄一来,可以暂代部分责任,白翊岚就按捺不住想往宝意那边跑。 柔嘉在自己的院子里,原本在准备做些糕点给宁王妃送过去,好显示自己的孝心。 结果就看到采心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柔嘉掀开了盖子拿在手里,看她一眼,说道:“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采心走过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王爷回来遇上了这么些事,消息一下子就在府中的下人那里传开了。 采心一听到他们的话,立刻就回来同柔嘉说。 柔嘉听闻,抓着盖子的手一紧,动作定在原地。 “东南大凶?这是谁说的?” 宁王去秋狩,出事的方向就是在围场的东南方向。 不过现在离秋狩还有一段时间,传出这个消息不一定就是针对秋狩上面的意外。 何况柔嘉也不相信除了重生回来的自己,这世间还有别的人能够预知秋狩的时候要发生的事情。 可不管怎么样,这都是在抢占她的先机! 第一个提醒宁王的人,同跟在后面马后炮的人,这在宁王心中达到的分量是完全不一样的。 柔嘉把盖子一扔,不管还在锅上蒸着的糕点,只问采心:“这是谁说的?” “谁说的什么?”采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姐是问东南大凶这个消息是吗?据说这是今天去灵山寺,空觉大师对太妃跟王妃说的。” 空觉,柔嘉一听到这个名字,心中的气就一下泄了。 如果换了是别人,她还可以有所防范。 可是空觉这个和尚,你说他是没有真本事,他又是有几分真才学的。 柔嘉想起他们从灵山寺离开的时候,这和尚把宁王太妃跟宁王妃叫去正殿的那一幕。 那时候,这和尚同她们说的应当就是这个了。 难怪此刻回想起来,宁王太妃跟宁王妃的表情都不是很轻松。 采心看着她陷入沉思,只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盖子,重新盖在了那还没有蒸好的糕点上。 柔嘉站在厨房门口,两手交叠在身前,望着外面的月色。 这对她的计划来说,情况越来越不利了,计划真的永远赶不上变化。 最坏的情况就是,她用不上这个契机。 柔嘉不甘地想,真的是自己重生回来却得不到帮助,连天都在考验她吗? 宝意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同样听到了这来自母亲跟父亲院子的消息。 她一颗心落了下来,继续看着手上的书。 现在白翊岚他们不再继续动作,父亲在府里是不会再遇到什么小意外的。 不过她听着画眉学说父亲的反应,只抿着唇憋着笑,蹙着眉做出担忧的样子。 她的演技大概太好了,让莺歌都觉得这个消息让郡主太过担忧,于是轻轻地扯了扯画眉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画眉心里一突,停了下来,跟莺歌一起告了退。 冬雪见她们两个出去,端着酸梅汤来到宝意面前,看到宝意放下了书,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她也听到了消息,想着这是不是就是宝意找空觉大师,求他帮忙的目的。 王爷遇到了这大大小小的意外,不过还好有空觉大师的警示。 东南对王爷来说是凶位,只要注意点不过去,应该就不会有问题。 冬雪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些小意外也是宝意的人搞出来的。 她端着酸梅汤给宝意,安慰道:“郡主不用太过担忧。” 宝意抬手接过,刚要说话,就见到窗外闪过一个影子。 她心中一动,放下酸梅汤,仰着脸对冬雪说:“姐姐你到外面去守着,别让人进来。” 冬雪应了一声是,就退到了外间。 宝意从书桌后起身,绕到了窗前,打开了窗向外看去,外面却没有人。 宝意后退了一步,以她现在的感官敏锐程度是不可能看错的。 果然,在她退开之后,白翊岚就像风一样掠了进来。 他双腿微曲,整个人落在地上,轻得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然后他回手一招,那打开的窗就凌空又重新合上了。 这房子里就站着他们两个人。 宝意看着他,高兴地道:“我刚刚听到了,事情成了!” 白翊岚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原本打好的腹稿一下子就折在了肚子里。 他本来就是过来告诉她,他们的布置起了效果。 可宝意既然都已经自己听到了,他再说一遍就显得多余,最终只能“嗯”了一声。 “太好了!”宝意在他面前一击掌,然后转了个身,在这宽敞的书房里走动了起来。 白翊岚看着她的身影,听她说道:“只要父亲相信了,这个事情就好办了。” 她说着转身,对白翊岚说,“不过我觉得这剩下的时间也不能完全就不再动作。” 他们今天这样设置了一些小意外,等过个几天又来一次,再过个几天,在宁王要淡忘的时候又再来一次。 “这样就既不容易引起父亲的警觉,让他觉得这是人为的,又可以保持他的警惕性。” 这样一直到秋狩的时候,宝意再加以劝阻,跟他说自己梦中梦到的事情,就会显得这个梦境有依据。 宝意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到了,白翊岚来到这里一句话都没说,就感觉自己要说的话都已经被她说光了,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这样特意跑过来没有意义。 他心里叹了一口气,怎么越到快要分别的时候,就越没有办法跟她说上话呢? 就在他打算跟宝意说自己回去了的时候,宝意又绕到了他面前。 白翊岚望着她小鹿般的眼睛,听她说道:“这件事多亏了你,我给你准备了一份谢礼。” “什么谢礼?”白翊岚终于在来到这边之后问出了第一句话。 宝意:“我让人去买到了些荔枝,明天就能够送过来,我想你从小在南边,应该吃过荔枝?” 没错,她这么一说,白翊岚眼前就立刻浮现出了在这北地颇为少见的水果。 那红色的皮剥开之后就是白玉似的晶莹果肉,香甜的味道非常独特。 宝意今天回来在准备洗漱的时候,心中一动,进空间里去看了看。 只见中午还满满是花的荔枝树上已经结满了果子,不过果子的颜色还是绿的,没有转红。 显然,再等一晚上就能成熟。 白翊岚和他的师兄帮了她这么大的忙,宝意这一次就是想着用自己空间里结出的荔枝作为谢礼。 十二师兄还好,是这一次才过来的,可是白翊岚已经离开南边多年,这荔枝对他来说是记忆中的味道。 今年从南地运过来的荔枝数量稀少,说明在南地结出的量也不多。 这已经不是用钱能够买到的东西。 宝意空间里结出那么一树,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拿出来,除了白翊岚,怕是没有几个人能够有这个口福了。 而且等白翊岚回到南地的时候,荔枝就已经没有了。 无论如何,今年的荔枝宝意都想让他尝一尝。 她问道:“你喜欢吗?” “喜欢的。” 白翊岚在面罩后应道,那双寒星般的眼眸里浮现出了笑意。 只是这三个字不知是在说喜欢她的谢礼,还是喜欢别的什么。 宝意张了张嘴,在他的注视下感到自己的耳朵在发热。 而白翊岚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这回答有些歧义,于是又说道:“我喜欢荔枝,不过好多年没有吃过了,如果今年能吃上的话就太好了。” 第138节 “那……就这么说定了。”宝意说,“明天晚上,后山上见。” “好。”白翊岚应了她。 既然明天晚上还能再见,那他今天就没必要在这里久留了。 宝意打开了窗,让他原路返回。 等到飞上屋顶后,白翊岚才反应过来—— 少女买的荔枝竟像是专程买给自己,并没有打算给别人? 这个念头一清晰地冒出来,就让他整个人飘得有种要落不回地上的感觉。 等回到院子里,回到树上,他依然忍不住在面具后笑。 他的师兄见他这个样子,只问道:“笑什么呢?” 他说着要去摘师弟脸上的面具,不过让白翊岚挡开了。 白翊岚收敛了笑容:“没什么。” 隔了片刻,出于某种微妙的炫耀心情,他又说了一句,“明日你就知道了。” 第98章 旭日升起,光芒洒遍整个京城。 灵山寺中,早课刚刚结束,成群的僧人从大殿出来,开始每日的工作。 空闻大师来到了禅房所在的院子里,见到月重阙坐在树下。 “阿弥陀佛。”老人走到石桌前,同这异国的客商行了一礼,“月施主。” “空闻大师。”石桌后的人也站起了身,抬手示意,“请坐。” 老人坐下后,在他身边随侍的小沙弥便打开了自己背着的药箱,从里面拿出了手枕,放在石桌上。 空闻大师抬起右手,示意坐在对面的青年把手放上来。 月重阙从善如流地把手放了上去,另一手拿着一方白色的手帕,掩着唇咳嗽了几声。 他早晨夜晚总是咳得比较厉害,在空闻大师为他把脉的时候,院子里依然可以听到他闷声咳嗽的声音。 空闻大师替他把过一只手,又让他换了一只手。 月重阙来灵山寺小住的这段时日,空闻大师已经为他开了两副药,调理了一段时间。 他表面上的咳嗽虽见好,但是内里的情况却依然没有好转。 空闻大师把过了脉,收回手,苍老但依然清澈的眼睛看着面前的青年:“施主若是还想治好身上的病,还得先放下心中执念。” 他受过重伤,是由医术高明者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可是他却没有按照医嘱静养。这些年来,显然四处奔波,殚精竭虑,情绪起伏,忧思过剩,已有油尽灯枯之兆。 月重阙又咳嗽了两声,放下了掩唇的手,唇边露出微笑。 他一张脸上,本来只有一双眼睛格外出色,可是这一笑,那平淡的五官却变得生动起来。 仿佛一张平平无奇的画,添上了画龙点睛的一笔,便立刻注入了灵魂,注入了生命。 他说:“执念若能轻易放下,也就不是执念了。谢大师替我诊治。” 空闻大师见他如此,也不再多说。 任你医术再好,遇见一个不配合的病人,也一样治不好他,那位把他救回来的杏林圣手的心情大抵就如老人此刻无奈。 他示意小沙弥收回手枕,准备回去调整一下药方。 哪怕治不好眼前的人,也能为他固本培元。 月重阙到底还年轻,只要他愿意放下,就还有机会。 “空闻大师。”只听面前的青年说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 空闻大师停下思考,望着他说道:“月施主有什么问题,只管说。” 月重阙道:“我听闻在灵山寺后山曾经住过一位霍先生,他是大周朝的收藏大家。” 听他问到霍老,空闻大师点了点头:“不错,霍施主确实在后山的院子里住了颇长一段时间,月施主这是要找他?” 月重阙微笑:“我来大周朝的目的,是为了寻访两幅前朝书画大家的作品。不瞒大师,当日大师提出邀请,让我到灵山寺来暂住的时候,我答应下来也是想着这霍先生在贵寺隐居。” 他未竟的话语很是清晰。 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就是为了见霍老才来了灵山寺。 只不过没有想到,月亮早已经移了位置。 空闻大师知道他会在这时候跟自己说,想必是已经到后山去看过了,于是说道:“老衲今日正好打算到霍施主那去拜访,为他复诊,月施主要是想找他的话,不妨随老衲一起来。” 月重阙所求正是如此,闻言说道:“多谢大师。” 空闻大师下山一贯是自己独行,有时候才带个小沙弥在身边提个药箱,今日同月重阙一起去槐花胡同,到了山下,却是已经有华丽的马车在山下等着,那赶马的正是月重阙身边的一个仆从,是个相貌平平的大汉。 平日里住在后山的院子,只有主子出门的时候才跟在他身边的侍女也在。 她站在马车旁,手上捧着一只红色的锦盒,要去霍老府中拜访,月重阙自然不可能空手而去。 月重阙登上了马车,同空闻大师一起坐在车上,那侍女便没有上马车。 坐在马车上的大汉一扬马鞭,喊了声“驾”,这拉着马车的两马就奔跑了起来。 车子里面平稳,坐在其中感觉不到丝毫摇晃,而那捧着锦盒的侍女跟在马车旁边,靠着两条腿奔跑,速度却丝毫不亚于这由两匹马拉着的马车,犹如疾风,靴子甚至在奔跑中没有碰到地面,原来也是一个高手。 月重阙在马车中亲自煮茶。 等到茶煮好,注于茶杯中,他才将茶杯递给了空闻大师:“大师请。” 空闻大师接过这杯子,见到这套茶具从茶杯到茶壶俨然是用同一块玉石雕成成套茶具,入手莹润,纯白无瑕。 两人在马车上喝过了两杯茶,交谈了片刻。 来到城外,人声喧嚣,一如城内,月重阙又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的在棚户中生活的灾民,仿佛对这样的生活区域有些兴趣,就着这水灾棚户的事情问了空闻大师几句。 不多时进了城,马车的速度缓了下来,很快就来到了城东。 赶马车的大汉“吁”了一声,车子在这一进一出的小院门前停了下来。 那随着马车进城之后就缓步行走的侍女伸手掀开了帘子,让马车上的人下来。 月重阙下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小院子。 空闻大师站在他身旁,说道:“霍施主眼下就住在这里。” 对于霍老来说,他住在这里可以说是大隐隐于市了。 月重阙想着,跟随空闻大师来到了院子门前,见他抬手敲门,里面很快传来了应门声。 门打开,一个普通妇人出现在门边,见了空闻大师,仿佛对他也很是熟悉,连声说道:“大师来了,快请进。” 空闻大师念了一声佛号,迈步走了进去。 月重阙跟着他走进了这院子,在院子的大树下看到了一大早就在这里乘凉喝茶的霍老。 “空闻老儿来了。”霍老坐在摇椅上,眼睛都没睁,刚刚他就听见了空闻的声音。 “阿弥陀佛。”空闻大师见他气色甚好,只含笑道,“霍施主,今日除了看诊,老衲还带了位客人来登门拜访。” “哦?”霍老睁开眼睛,看向站在院中的人,目光落在月重阙的身上,又在他身后那捧着锦盒的侍女身上扫过,然后才从摇椅上起了身,“有客自远方来,自当相迎,进来谈吧。” 宁王府的马车在他们进去之后不久就来到了槐花胡同,在这院子前熟门熟路地停下来。 赶车的小厮看了看他们平常马车停放的那树下,已经有一辆比他们王府还要豪华、还要大气的马车停在那里了,不由得想着那是谁先来了。 正想着,马车里就传来郡主的声音,问道:“到了吗?” 小厮反应过来,说道:“到了,郡主。” 那在树下的马车车辕上坐着的大汉听到他们的话,朝着这个方向看过来,小厮瞪了回去,也从车辕上下来,跑到一旁撩开了帘子。 坐在马车里的宝意跟冬雪先后从车厢里下来。 冬雪下来以后,从宝意手上接过了一个颇大的木箱,这箱子一拿下来,周围还凝结着水珠。 宝意把箱子递给她以后,见冬雪被带得往下坠了坠,从车上下来以后,又把这盒子抱了回去。 冬雪怎么见得她搬重物,忙道:“郡主让我来——” 宝意挡开了她的手,调侃道:“还是我来吧,姐姐的力气那么小。” 冬雪放下了手,想着从前两人的力气都差不多,可是宝意这段时间力气怎么越发的大了? 宝意同她说笑完,原本准备上台阶,一转头就看见在那边树下停着的马车,不由得想道:“爷爷今日有客人来?” 而冬雪已经走到了台阶上敲了门,见宝意不动便催促道:“郡主赶紧上来吧,箱子沉。” 宝意收回目光,不怎么吃力地抱着这个冰格上了台阶,来到门边站着。 这个冰盒是她刚刚从店里买的,是用来装时鲜的水果,有夹层防止冻气泄漏,里面冰镇着水果,在这个季节吃起来再好不过。 只不过她买了一个这样用冰格装着的时兴水果,却把里面大部分的果子替换成了从自己的空间里摘出来的荔枝。 两人在这里等了一会儿,刘嫂子很快过来开门,见是宝意跟冬雪,惊喜地要行礼,冬雪拦着她,说道:“郡主拿着的这个箱子重着呢,赶紧让我们进去吧。” 刘嫂子忙伸手来抬,说道:“郡主怎么亲自抬呢?让我来。” 她是做惯重活的人,要拿这箱子轻松写意得很,宝意便松了手,让她把冰盒接了过去。 冬雪在他们身后重新关上门,宝意问刘嫂子道:“嫂子,今天爷爷这里有客人吗?” 刘嫂子点头道:“有的。”她一边向前走,一边转过头来对宝意说,“今天来了个可贵气的客人,看着跟我们长得不是很像,是空闻大师带着过来拜见老爷的。” 宝意想着她说的这位客人跟他们长得不像是有多不像,怀着这样好奇的心情,随着刘嫂子一起进了屋里。 这屋里凉快,角落里也摆着冰盆,本来宝意时常来这里已经看惯了,没有觉得太过狭窄,可是现在这里原本坐着三个人,站着一个人,再加上他们三个走进来,顿时就显得拥挤不堪。 宝意进来,目光在自己认识的空闻大师身上停留了片刻,再去看旁边那位客人,一见之下,就被那双似秋水长空的眼眸所吸引。 “宝意来了。”霍老坐在上首,随意地开口道。 宝意收回注意力,叫了一声“师父”,然后又同空闻大师打了声招呼。 他们是昨日才见过的,今日在这里见着,也不生分。 第139节 “这是我收的徒儿。”霍老已经听过了月重阙的来意,此刻也同他随意地介绍了一下宝意,“跟我学画。” 不过没有特意去介绍宝意的身份。 空闻大师识趣,没有去点破。 听见宝意是霍老的弟子,月重阙对她略一点头,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注意。 宝意顶着个普通的学生的身份,对霍老说道:“师父,我买了水果来孝敬你,正好大师跟客人在,大家一起尝一尝吧。” 说话间,冬雪已经在厨房里,把那冰格打开了,将荔枝装在盘子里端了上来。 宝意从茶楼里带回来的那颗荔枝核是荔枝里品相最佳的挂绿,在她的玉坠空间里长出来,个个都是个头相称,红色的表皮中透着点绿影,哪怕只是装在最普通的白瓷盘里,也卖相十足。 第99章 “荔枝?哪里来的?”霍老一看到荔枝,眼睛就亮了起来。 往年他身上还有寒症,别说是冰镇过的水果,就是普通的他都不能吃。 可是今年寒症治好了,一等到荔枝上市的时节,他就馋了起来。 只是今年运到南地来的荔枝太少,有价无市。 他寻遍了大半个京城,也没有买到,这眼看就要过季了,没想到宝意却提着这么一盒子来了。 ——他看得清楚,小丫头刚才是抱着一整个大冰盒呢。 宝意原本想回答,可是好像又想起了什么。 “大师。”她忙问坐在旁边的空闻大师,“我师父他能吃荔枝吗?” “……”霍老本来已经伸手去拿了颗荔枝,一听到这个话,就想起了被空闻大师支配的恐惧。 怕他说自己不能吃,宝意就真的把荔枝拿走,他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剥荔枝,一边剥一边说道:“这有什么不能吃的?肯定能。” 说着不等空闻大师回答就把荔枝塞进了嘴里。 一瞬间,那甘甜的汁水在嘴里爆开,让老人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多少年了,终于又尝到了这让人魂牵梦绕的味道,霍老感到整个人都被这凉意给渗透了。 他将这果肉吞下去,吐出了果核,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声:“美味!” 宝意见他这像是怕被人抢了去的样子,都来不及阻止。 还好,还好这荔枝是从她的空间里长出来的,受的是灵泉的浇灌,吸收的是空间里的灵气,吃下去好处肯定多于坏处。 “无妨。”空闻大师笑着说,“方才我已经为霍施主诊过脉,他的身体现在比老衲都要好。” “听见没有?”霍老高兴起来,又伸手拿了第二个剥起了皮。 连空闻老儿都说他可以吃了,宝意就更没有理由限制他了。 他一边剥着皮,一边对空闻大师跟月重阙说道:“不必客气,一起吃。” 所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他又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在南齐游历的日子了。 不过一回想那时候的荔枝,感觉没有现在这么好吃,顿时又觉得不需要回想,专注当下便是。 宝意听月重阙开口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然后,他也伸手从这盘子里拿过了一只荔枝,目光落于其上。 两根修长的手指衬着这红色的荔枝,显得越发的莹润如玉。 宝意听见他的声音,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生得跟他们周人不一样,面孔却相似,说话的语调也一致。 正想着,就见月重阙仿佛感应到了自己的目光,朝着自己看了过来。 宝意感到自己这样看着客人过于无礼,于是在一点头之后就别开了眼睛。 见爷爷剥荔枝壳的动作不利索,宝意索性就上前接手了这工作,将荔枝剥了递给他:“师父。” “嗯。”霍老发出满意的声音,一点不推辞地享受起了孙女的服侍。 月重阙心中对宝意跟霍老之间的关系深厚评价又升了一层。 他知道宝意的身份,也见过她的画像,方才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 只是没有想到,宁王府的这位郡主居然成了霍老的弟子。 这样一来,等于她也会继承霍老的技艺跟财富。 霍老不会收一个毫无天赋的人来成为他的继承者。 月重阙垂眸,在心里修正了这位刚认祖归宗的永泰郡主的重要性。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并没有给宝意这个刚回来的郡主太多的关注。 但是她跟霍老有了这层联系,事情就变得不同了。 他将剥好的荔枝放入了口中,只吃了一颗就收了手,没有再去动第二颗。 而霍老不用自己动手剥皮,吃荔枝的速度猛地涨了一截。 这一盘荔枝很快就去了大半,基本上都是进了他的肚子里。 宝意见爷爷这一颗接一颗地吃,只怕他一时间吃这么多会冰着肚子,于是停了手。 霍老见她停下,刚要催促她再剥,刘嫂子就出现在了门外。 她面对着这一屋的客人,有些局促地擦了擦手,说道:“老爷,外面又有人来见。” “又有人来?”霍老看着她,意外地道,“今天是怎么了,我这里怎么一下子人多了起来?” 不过这一打岔,他也就消停了,不再惦记着吃荔枝。 宝意想着这客人来得及时,嘴里叫了声“师父”,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霍老擦手。 霍老在孙女的手绢上擦干净了指头沾到的汁水,等着刘嫂子把这登门拜访的第三波客人带进来。 来人的身影一出现在门口,这屋里几人的反应就各不相同。 宝意一见到穿着青色长袍的欧阳昭明就先怵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桌上放着的荔枝。 在这京城中,别处都没有地方贩卖荔枝,只有欧阳昭明的茶楼酒馆里有。 荔枝不能凭空而来,宝意总得解释自己这些荔枝是从哪里买的。 真问起来的时候,少不得是要说是从欧阳昭明的地盘上买过来的。 可是这欧阳昭明的本尊出现在这里,她要是用这个说法,岂不是瞬间谎话就会被戳穿? “哟。” 欧阳昭明见到这屋里挤了这么多人,也似是有几分意外。 只不过不知他是真的的意外,还是装出来的。 霍老跟空闻大师跟欧阳昭明是旧识,欧阳大人能在灵山寺的后院守株待兔,将那些在他身边刺探的人一网打尽,定然不能绕过灵山寺。 而他为了布这个局,时常去灵山寺的后山小住,霍老又是长住在那里的,两人自然打过不少次照面,也许还接过欧阳昭明的生意。 宝意想着,看了爷爷一眼,见到他脸上的神色,就知道事实跟自己想的相距不远。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欧阳昭明今日会来了,应该也是来谈“生意”。 他经营着那么大的钱庄,又统领着那么多事务,旁人的“非常手段”在他这里就是“常规手段”了。 而至于这屋里的第三波人,反应就又更加不一样了。 欧阳昭明进来,先注意到了空闻大师跟宝意,随后目光就落在了坐在桌旁的东狄商人身上。 月重阙脸上的神色是平静的,可是他的身体却是紧绷的,跟在他身边的侍女更是整个人都如同箭在弦上,仿佛在警惕着欧阳昭明突然发难。 看到这个反应,欧阳昭明倒不意外,既是东狄人,那就多少跟他有些仇怨。 北周和东狄表面上没动过真刀真枪,可是在暗地里的交锋,从他的义父那一辈就已经白热化。 到他手上,不过是他彻底将对手击溃。 欧阳昭明嘴角牵起一抹笑,将目光从月重阙身上收了回来,举步走进了屋里。 霍老从桌后站起了身,眯着眼睛道:“是什么风把欧阳大人吹来了?” 八仙桌靠门的方向还有个位置空着,欧阳昭明走了过来,拉开了椅子在桌前坐下。 刘嫂子把人引进来以后就回了厨房,宝意站在霍老身后,冬雪就上前给欧阳昭明斟了茶。 “师父。”宝意扶着爷爷重新在座位上坐下,见那注满茶水的杯子被推到欧阳昭明手边,霍老一抬手:“来,喝茶,还有荔枝,不用客气。” 月重阙看着欧阳昭明的手指在桌面上轻点,他没有预料到今天会在这里见到欧阳昭明。 在他来到北周之后,他曾经想过无数次会跟这个人在怎样的情况下狭路相逢,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过来,会在这里见到他。 方才这在北周权倾朝野的人一进来,他身后的侍女就在一瞬间被激起了气机。 这是她在面对极度的危险时才会有的反应。 而欧阳昭明竟然是一个人来,把身边的护卫侍从都留在外面,就说明他们的身份还没有暴露。 这也是月重阙为什么能够压抑住自己,坐在这里不露出破绽的原因。 他要杀欧阳昭明,自然是要一击即中。 而且欧阳昭明杀了那么多人,光是这样了结了他,怎么可能够? 月重阙眼底的暗潮汹涌重新变回了平静。 宝意当着霍老的弟子,规规矩矩地站在爷爷身后,希望欧阳昭明别问这荔枝是哪里来的。 欧阳昭明果然没提荔枝,只是答了霍老先前的问题:“之前跟霍老做邻居,想要见你,走几步路便是了,可是霍老却搬到了城里来,待在这么一个小院子里。” 他一边说着,目光在周围转了一圈,仿佛是在描摹这个院子究竟有多小。 霍老哼了一声,说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我住在哪里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大师的傲气,哪怕是在欧阳昭明这样的人物面前,也不用像其他人一样对他警惕,从来都只有欧阳昭明有求于他,没有他有求于这人的时候。 宝意见欧阳昭明笑了起来,听他说道:“霍老这话不错,我今日来是有一件事务要请霍老出手帮忙。”不过具体是什么事务他就没有说下去,而是让目光在空闻大师跟月重阙的身上转了一圈,然后说道,“可不想霍老今日门庭若市,我或许还是改日再来?” 第140节 “阿弥陀佛。”空闻大师开口道,“老衲今日来只是为了看霍施主身上的病情可有反复,不会打扰欧阳大人,老衲这便告辞了。” 他一起身,坐在对面的月重阙也站了起来:“我所求之事,霍先生也已知晓,在下这便先同空闻大师一起回去了。” “两位这就要走?”欧阳昭明坐在原位,“怎么像是我一来就把霍老的客人赶走了似的?” 可不是吗?宝意心道。 他不管到什么地方,都没有人敢跟他坐在同一张桌上,所以这么说也差不多了。 “好。”霍老算是接下了这桩生意,对月重阙说,“若有消息,我便派人去灵山寺通知你。” 月重阙要找的这两幅画虽然难找,但是霍老手上却正好有它们的线索,而且他心里思忖着,这便是他收了宝意为弟子之后的第一桩生意,正好可以带着宝意去他们这个行当里走一走。 这样一来,也好让她知道他们这一行到底是要做什么,也让她知道自己继承了什么。 刘嫂子在厨房里,空闻大师跟月重阙主仆二人就由冬雪送了出去。 来到门外,空闻大师还要到城中去行医,就与月重阙分别。 “大师请。”月重阙与他分别,回到了马车上,他的侍女也坐到了车厢里。 这马车从槐花胡同里出去,将树下所有的位置都留给了宁王府的马车。 等待已久的小厮立刻把马车赶到了自己平常停放的地方,在树下乘起了凉。 两匹马拉着的马车走上了城中的路。 听着外面进来的声音,侍女方才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下来,背上已经满是冷汗。 月重阙闷咳一声,抬手捂住了唇,再也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主上!”听见咳嗽声,侍女立刻醒神,来到他身旁,“主上没事吧?” 见月重阙如此,连回答自己的余裕都没有,她连忙在暗格里拿出了药,要喂他吃下去。 然而月重阙抬起了一只手制止了她。 侍女只能拿着药,在旁看着他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才终于停了下来。 青年脸上的颜色虽然不变,可是当放下手帕的时候,那白色的手帕中心却出现了一团血色。 侍女的目光触及到那一团血色,顿时像是被刺到了一般。 她的嘴唇有些颤抖,要去叫外面赶马车的汉子调头去找空闻大师。 可是月重阙却制止了她,将那手帕收了起来,说道:“无妨。” 不过是终于见到仇人,心情激荡罢了。 第100章 空闻大师跟月重阙一走,这屋子里顿时敞亮了许多。 欧阳昭明是知道宝意身份的,霍老就没让她再站着,让她同在桌前坐下。 宝意是不大想留在这里,可是顶着欧阳昭明似笑非笑的目光,见他手里还拿着颗荔枝,显然她现在要是越想避开,就越会引来他的注意。 宝意于是坐了下来,坐的是刚刚空闻大师坐过的位置。 霍老这才对欧阳昭明一抬手:“说吧,欧阳大人这次来是想要我库房里的那幅画?” 欧阳昭明的兴隆钱庄不光做存钱的买卖,也兼顾存放不易保存的书画和各种贵重物品。 霍老的腰间那几把黄铜钥匙,一把给了宝意,能够开启兴隆钱庄中堆满金银财宝的钱库。 而那些钥匙里面的另一把,能开的则是另一库的门,里面堆放的都是前朝名家的书画真迹。 这些真迹的价值比起那一库房的金银财宝来,也相差不远,而且每一件都是有市无价。 若是旁人来要其中一件,霍老还要跟他们讲一讲价,可是来的是欧阳昭明。 按照他们的约定,没有宝意出现的话,那么霍老一死于寒症,剩下的这些财宝跟书画都是归欧阳昭明的。 现在他需要拿去,霍老也觉得没有什么。 反正被欠多了债不愁。 他也没指望背负着一整个国库空虚的大周朝的欧阳大人能把这欠的债还清。 宝意看着欧阳昭明剥了那颗荔枝,放入口中品尝了一番,似是觉得美味,然后才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对霍老说:“里面没有。” 见霍老挑眉,他才同霍老说了自己这次要找的是什么。 霍老听了,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得玩味起来:“你来找赵显清的画?” 宝意没赶上月重阙提出要求的时候,不知道爷爷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 看到孙女的疑惑,霍老施施然地对她说道,“刚才那位东狄来的客商要找的也是他的画。” 这两个人倒是赶巧了。 “噢?”欧阳昭明感兴趣地道,“他跟我要找的是同一幅?” “那倒不是。”霍老说,“那姓月的东狄人要找的是赵显清的《四时图》,跟你要找的《春山远居图》不相冲。” 宝意跟着爷爷学习书画,对这些名家名作还没有多少了解,但是也听过这个赵显清。 他是前朝书画大家,传世的作品在其他同时代经过战乱的书画家当中算是多的,一共有十四幅,其中有七幅画的都是他隐居的山林的地方,刚才提到的这两幅便是其中的七分之二。 霍老一琢磨,对欧阳昭明说道:“不会吧?难道你们也信那个传说?” 宝意下意识地问道:“什么传说?” 回答她的却是欧阳昭明。 欧阳昭明在她面前很是有几分待别人不同的随和。 他向她解释道:“赵显清出身巨贾之家,也是因为这样,能够有足够的资产让他无忧无虑游历山水,心中有了那么多丘壑可以入画。” 赵显清在七十三岁的时候去世,在去世前几年就已经有所感,于是就画出了这七幅图。 传说把这七幅图组成在一起,就是一张藏宝图,结合上面的线索,能够找到他留下的巨额财富。 宝意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 她望着欧阳昭明,一时间都忘了他的可怕,追问道:“这些财富有多少?” 欧阳昭明道:“还没有人找到过,所以我也不知道,不过大概不会比你在兴隆钱庄里的钱少。” 宝意听着,下意识地看向了爷爷。 爷爷就算是位大师,这一辈子也不可能赚到那么多钱。 相反,他在古董行当里经营了那么久,说不定早就集齐了这七幅画,解出了其中的奥秘,得到了这笔巨额财富。 这宝藏眼下……就存在兴隆钱庄? 霍老看到宝意的表情,只抬手在她的额头上敲了一下:“想什么呢?给你的是爷爷自己赚的。” 宝意被敲得“哎呦”一声,原来不是吗? 爷爷也没有必要在这个事情上面说谎。 她捂了自己的额头片刻,才放下了手。 霍老转向欧阳昭明,问他:“东狄人相信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 欧阳昭明微笑道:“我身上背负着怎样的压力,霍老又不是不知道。若这财富是真的,我得了,不就能够还上欠你的债了?”他说着话锋一转,“再退一步讲,就算这传闻不实,七幅画里只要有一幅在我手上,东狄人拿不到全部,不就永远也找不到这宝藏所在地,也不知道这传闻是真是假?” 宝意听着他的话,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欧阳昭明不会去追寻什么虚无缥缈的传说,他着眼的更是如何将现有的资源利用到极致,为大周朝的国库减轻更多的压力,他现在跑过来插一脚,不过就是为了给人添堵罢了。 说到底,月重阙过来要寻这两幅书画,也是顺手而为。 而欧阳昭明过来就更是秉承“找得到好,找不到也无所谓”的原则。 他说清楚了自己的来意,就干脆地同霍老告辞,要起身离开,从头到尾都没问过宝意这荔枝是从哪里来的。 宝意见他从这屋里走出去,也跟着起了身:“爷爷我下午还有事,就不陪你用午膳了。” “嗯?”霍老看着她,往日她来这里都是会陪他吃饭的,今天怎么这样反常? 不过宝意说完就跑了出去,在院门口追上了欧阳昭明,叫住他:“欧阳大人请留步。” 她刚一追出来,欧阳昭明就听到了,特意放慢了脚步在这里等她,看她是要说什么。 宝意在他面前站定,两人的身高差要让欧阳昭明低着头才能看见她的脸。 不过比起初次相遇,少女的身形抽长了不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的头顶不过才到他的肩膀,现在已经到他的下巴了。 欧阳昭明好整以暇地道:“郡主唤我何事?” “也不是旁的事。”宝意镇定地道,“就是想问大人,江南治理水患可还差钱?” 她追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想清楚了,他不提自己也不提,直接给一波封口费就是。 欧阳昭明是聪明人,自然会知道她为什么要再给这笔钱。 果然一提到钱,欧阳昭明的神色就更显柔和:“先前郡主免了今年的利息,对钱庄来说自然是少了压力——不过水患严重,那笔钱也只是杯水车薪。” 宝意打断了他:“那就再免一年。” 欧阳昭明听了,终于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才说:“那我便先替江南百姓谢过郡主高义。” 宝意“嗯”了一声,仍旧站在原地,欧阳昭明知她是要向自己要个保证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今年从南地运过来的荔枝数量甚少,郡主得到了这些,在霍老这里孝敬过他也就算了,剩下的还是不要再拿出来了。” “自是不会了。”宝意保证道,左右现在这些就是她从他那里买来的了。 欧阳昭明看了她片刻,问道:“那么郡主没有其他事了?” 见宝意点头,他说道,“我还有事,那我便先走了。” 宝意站在原地,见他从这槐花胡同里走出去,他的马车显然是没有停在这里的。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之后,宝意才站在原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站在院子门口,跟里面的人离得远,跟外面马车上的人离得也远,没人听见他们说的话。 不过也算是给了她一个教训,在这北地少见的事物,日后她就算是得了也要少拿出来。 第141节 思来想去,就是最近她过得太顺当,所以失了警惕。 冬雪从后面了上来:“郡主。” 宝意方才出来的时候已经同霍老告了别,冬雪跟出来之前就收拾好了桌子,做好了回府的准备。 听见冬雪的声音,宝意转过身来,对冬雪说道:“好了,我们回去吧。” 树下停着的马车又离开,槐花胡同的小院恢复了清静。 宝意确实下午也有事,那两匹小马已经被送到了城外的一座别庄。 二哥今日下午不用去军营,就自告奋勇到别庄上去教他们骑射,宝意跟柔嘉同去不说,三哥也要一起过去。 谢临渊虽然别的本事稀疏平常,但是他骑射功夫确实好,否则也不能入得了虎贲营。 “二哥我从小立志要吃遍天下美食,这要去大江南北,自然免不了要骑马赶路。”他同坐在小马上的两个少女吹嘘道,“你们练好了,二哥带你们一起去。” 骄阳下,小马在原地来回地挪了挪蹄子。 这里场地宽阔,非常适合练习骑射,谢临渊说完开场白,就开始亲自教两个妹妹骑马。 讲解完要领之后,就由他身边的两个小厮领着这两只小马,让宝意跟柔嘉骑在马上绕着这场地走了一圈。 宝意是实打实的初学,柔嘉不是。 柔嘉在马上骑了片刻,就在这个年轻的身体里找回了骑马的感觉。 而宝意身体协调性很好,五感也被改造得领命,表现出来的上手速度就跟柔嘉差不多。 见两个妹妹都迅速掌握了要领,谢临渊摸了摸下巴,放心地转头去教谢易行。 两个小姑娘骑的是小马,谢易行骑的则是成年的马。 这马也是宁王为儿子寻来的,高大且温顺,最适合幼子。 谢易行踩着脚蹬,利落地翻身上马。 谢临渊在旁看了,首先叫了一声“好”。 见弟弟坐稳,他才过来亲自牵了缰绳,让坐在马背上的谢易行一边适应,一边听自己讲授诀窍。 谢易行虽然自己也看过许多书,今天却是第一次实践,没有打断哥哥。 谢临渊把骑马的要领讲了两回,过足了为人师表的瘾,在领着弟弟走了一圈之后,见到两个妹妹都已经独自驱策着小马开始慢跑了,于是对弟弟说道:“那我撒手了啊。” 第101章 谢易行握住了缰绳,瞬间就控住了这马。 他骑在这马上,视野高过其他人,又想起幼时大哥二哥都在父亲的教导下开始练习骑射。 就只有自己坐在轮椅上,只能羡慕地看着。 那时候哪怕他年幼,也知道是这双腿让自己不能像哥哥们一样。 穷尽一生,都可能无法骑上马背,纵情奔跑。 可是没有想到,长到弱冠之年却有了转机,让他双腿伤势尽复。 谢易行一时间只感到豪情万丈,仿佛这周围的围栏也不能拘束住他。 “驾!”他双腿在马腹上一夹,这温顺的马儿就绕着围栏跑了起来。 众人见这马儿的脚步一开始还温吞,后来就越跑越快,变得迅疾如风。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宝意跟柔嘉也让到了场中,看着马背上的谢易行身姿潇洒。 仿佛褪尽桎梏,一张俊脸上也露出了飞扬的神采。 他们还从未见过谢易行这般飞扬的样子,哪怕是柔嘉看着他,也得承认双腿好了的谢易行在这京中比起任何出色男子都不差。 这个念头更让她对自己遗失的玉坠执念深了一分。 是玉坠才能让人有这样奇迹的蜕变,上一世能够铸就自己,这一世也能铸就谢易行。 她目光追逐着这抢了自己机缘的人,看他操控着马在场地里跑了几圈,然后一勒缰绳,让胯下的骏马慢慢地缓了下来。 密集的马蹄声原本犹如雨点,溅起飞扬的尘土,也渐渐消散。 马蹄声变得清浅,这策马的人最后停在了兄长跟两个妹妹面前。 谢易行骑在马上,背对着骄阳,朝着兄长和妹妹露出一个微笑—— 策马扬鞭,原来是这种感觉。 一直屏着呼吸的谢临渊见到弟弟这一手浑然天成的骑术,立刻鼓起了掌。 他一拍手,宝意也跟着反应一致地拍了起来。 “好!”谢临渊眉飞色舞地道,“我们谢家儿郎,果然是天生的骑马好手!” 原本以为要练上一段时日,弟弟跟妹妹们才能够自如的驾驭马匹,结果这才一下午时间,就看到他们各个表现都出众无比,已经能够熟练地自行御马而行。 谢临渊心中感慨,在回去的路上骑着马走在马车旁,也透过掀起的帘子对坐在里面的弟弟和妹妹们说:“比起哥哥当年来,你们的表现可厉害多了。” 谢易行坐在正中,左手边是宝意,右手边是柔嘉。 听见二哥的话,他看向车窗,对谢临渊说道:“二哥你当年学骑术的时候还是稚龄,我跟宝意他们比起你初学的时候年纪大了多少,比你学得快也是自然的。” 他这么一说,谢临渊就觉得颇有道理。 他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等回到家中一家人齐聚的时候,就踊跃地向父母汇报了今日的成果。 上回家宴之后,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就成了宁王府的新习惯。 宁王听着次子说起今日他们在别庄练习骑术的顺利,心中也是十分高兴:“好!” 本来说着让幼子跟两个女儿在秋狩的时候跟着一起去,宁王心中其实没有存着特别大的期望。 可是现在一看,到时候要独自骑着马上场,那是绝对没问题。 谢嘉诩也来了兴致。 他说:“你们再练多两日,就可以开始练习射箭了。到时候轮到我休沐,我也过去看一看。” “好啊!”宝意高兴地应好,谢临渊抬手一敲她的脑门:“大哥来教你这么高兴?那就让大哥教你好了。” 这是宝意今天第二次被敲脑门了,还是在同一个地方,不过她却不生气,脸上的笑容不曾改。 同亲人在一起,正是她最想要的。 然而这个和乐融融的景象落在柔嘉眼中,却令她舒心不起来。 她垂下了眼睛,想着到时候又再多一个人,就更加不方便自己的动作。 秋狩的事情,宁王已经被空觉提醒了不能往东南方向去,她再说效果就要打个折扣。 而且只怕也是会给谢易行造成了警醒,让他不会轻易往陷阱那里去。 她想了一晚,眼下最好是把这两件事拆分开来。 最佳的动手时机,就是在他们练习骑射的时候,无论是谢易行从马上坠下来,还是在射箭的时候被流箭射中,又或者在别庄上遭到贼人侵袭,都是说的过去的理由。 上辈子她跟陈氏想要除了宝意,就是动过用城外流匪的念头。 现在水患未平,那股山贼流匪也已经由这些逃亡到京城来的,又不愿意在棚户区等着的人充实壮大,已经形成了一小股力量,又没有大动作到引起官府的注意,若是让他们到别庄上一闹,也是有机会把谢易行给除掉的。 柔嘉心中定下了这样的计策,也想好了要如何驱使那些山贼流匪。 要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亡命之徒只要足够的钱,什么他们也能做。 不过要让谁去联系他们,这件事还要好好想一想。 用过晚膳之后,她神色如常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本来采心是跟在她身旁,不过她今日去别庄,就让采心休息了一日。 回到院子里,柔嘉刚坐下,就见到采心满脸喜色地捧着个小盒子过来。 柔嘉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小盒子上面,见到这是个造得挺精致的珐琅盒子。 “回来了?”采心一进门,柔嘉就问道,“手里拿着是什么。” “小姐。”采心喜气洋洋地道,“今日休息,我便去城中逛了逛,正好遇见有人在卖这个,说是对祛疤很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来,将手里的盒子给了柔嘉。 在柔嘉接过查看的时候,采心又说道,“这药叫玉露膏,那商人说对小姐脸上的这样的伤是很好的,只需要这么一盒擦下去,就能消去。” 柔嘉一听到“玉露膏”三个字,就知道她被骗了。 看着这里面纯白的药膏,再拿近鼻端闻了闻,确实香气清雅,不过决然不可能是真的。 柔嘉把盖子重新合上,对采心说:“你个傻子,这些在路边卖的怎么可能是真的玉露膏?” 要是真的东狄秘药玉露膏,确实可以祛疤,她上辈子是知道的。 这么一小盒就价值连城,不是采心能买得起的。 上辈子那贱人仗着萧琮的宠爱来她面前耀武扬威,被她一巴掌打在脸上,指甲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那贱人就缠着萧琮哭,哭了这东狄的玉露膏来,消了她脸上那条疤。 “啊,没用吗?”采心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她为了买这个,花了好不容易存下来的银子。 柔嘉听她说道,“那东狄人也太坏了,亏我见他们主仆不熟悉这里,帮他们领路找了大夫,结果却这样骗我。” 柔嘉捕捉到她话里的“东狄”,心中一动,只说道:“把这中间的事情跟我细细说来。” 采心于是把自己今日在城中是怎么遇见了那突然发病的主仆二人,然后带他们去了城中的大夫处用了药,保住了那据说是来北周做生意的东狄商人的命。 对方问她想要什么,采心却没有什么想要的。 她跟在柔嘉身边,对柔嘉最是忠诚,一时间想到的就只是柔嘉脸上的伤疤,于是问这商人,有没有东西可以去除疤痕。 然后,那商人身边的侍女就给了她这盒玉露膏。 柔嘉听她说道:“她说这不是白给的,要奴婢用身上所有的钱来换。” 这种东西要是普通的送,那就肯定是假的,可是采心觉得她这样要自己所有的银子才能换到,那就觉得多半是有效的。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才出了钱,将这盒玉露膏买了回来。 第142节 而这整件事情听起来,真的像是采心被那所谓的东狄客商和侍从给骗了。 可是柔嘉想着灵山寺又是住着东狄来的客商,身体也不好,说不定就是这么巧在城中遇上了。 她再想到宝意那存善心做好事有好报的一套,不由得又拿起了这药膏再闻了闻。 前世她只是见过那贱人在她面前炫耀这玉露膏,可是并没有亲自用过,因为那时她有玉坠,有灵泉,完全不需要这个来恢复伤口。 但是现在玉坠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手中,先用这个去掉了脸上的疤痕也好。 柔嘉想着,拉过了采心的手,采心的手是一双干活的手,在上面有很多细小的伤口。 柔嘉望向她,温声道:“其实这药也未必就是假的,你可以先试一试,用在手上的伤疤上看有没有效果。” 采心“嗯”了一声。 她很乐意为小姐试药。 她拿起了盒子,对柔嘉说:“若是这药对祛疤有用的话,我再拿来让小姐试试。” 夜晚安静,今夜又是个晴朗的天气。后山的亭子旁,白翊岚已经早早在树下等着。 四野无人,只有蝉鸣声。 他今天已经严令师兄待在院子里不准跟过来。 今天虽然跟着去了别庄,也看到了宝意,但是那样远远的看,跟现在可以见到她哪里一样? 白翊岚本来是很有耐心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 好不容易等到约定的时间到了,见到宝意的身影出现在山路上,白翊岚立刻站直了身。 宝意今天仍旧是穿着小丫鬟的衣服,提着个盒子,朝着树下走了过来。 一见白翊岚在这里,宝意就加快脚步,小跑了过来。 等来到白翊岚面前,她就笑着问道:“你等很久了?” “没有。”白翊岚撒谎道,“没有很久。” “来。”宝意说着,拉着他在地上坐下,打开了盒子。 白翊岚看着这盒子一打开,里面就冒出森森的凉气,而这些冰块之间的是——“荔枝?” 宝意听到他的声音,拿着盖子抬起头来,在月亮下对他点了点头:“对,我找遍了全城才找到的。” 第102章 月光如水,树下两个身影并排而坐。 在他们中间放着个盒子,月华洒在那放在草上的木盒盖子上,映出莹润的光芒。 宝意伸手,从盒子里挑了颗荔枝出来。 她进玉坠空间里摘荔枝的时候,因为时间紧迫,都没有在里面好好地吃上两颗。 等到了爷爷的地方,又接连遇到那么多人,只顾着给爷爷剥荔枝,自己都没有吃上。 宝意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剥起荔枝来非常利落,剥好一颗倒也没想到自己吃,而是递给了身旁的人:“给——” “给你。” 几乎是同一时间,白翊岚也剥好了一颗荔枝,底下的小半边壳没有剥掉,像个小小的盘子,托着这上面晶莹的果肉,递到了宝意面前。 两个人的手在半空中交错着,目光落在对方剥好的荔枝上,耳尖都忍不住泛起了红。 白翊岚的剑放在身旁,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拿过了宝意给自己剥好的荔枝,而他剥好的那一颗也被宝意接了过去。 他听见宝意轻声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过了头,侧对着自己将那颗荔枝送入了口中。 这荔枝生得个个都很大,对宝意来说一口吃不下,所以她咬下了一半的果肉。 入口的瞬间,就感到丰沛的汁水自舌面润入喉中,真是美味至极。 这在月夜下,跟身旁的人坐在这里一起吃荔枝,仿佛将这月夜的最后一丝暑热都去掉了。 白翊岚也摘下了面具,两个人没有交谈,只是默默地吃着荔枝,吃完一颗又去剥新的,然后递给对方,就这么一起分食了一盒荔枝。 很快,这盒子里摆着的冰也融化了。 宝意就将空了的盒子翻了过来,将这融化成水的冰倒进了土地里。 冰化成的水会渗透进泥土里,等到明天的太阳一升起来,就会彻底被蒸干,不会留下痕迹。 不过这剩下的荔枝核跟荔枝皮就不能留在这里了。 白翊岚看着这些果皮跟果核,原本想要拿刚刚擦过手的手帕把它们包起来,再去找地方掘个深坑把它们埋了,这样等过个一年也会化作春泥。 而宝意说道:“交给我吧。” 说完,就把那些果皮跟果核通通用手捧了,放回了盒子里。 这留在外面,就算埋得再深,难免也会发芽,在这北地里要是长出荔枝的苗来。 那就是他们两个今天在这里偷吃荔枝的证据了。 现在用盒子装了,回头带回玉坠空间里,等来日找到了机会,要么销毁干净,要么就在玉坠的空间里再种上几棵荔枝树。 宝意打定了主意,将盒子重新盖好。 她带来的这一盒荔枝,哪怕是两人分食,也吃得够够的。 宝意抬头,见到白翊岚的还没将面具戴回去,而在他的唇上像是还沾着点荔枝的汁水,让他的唇珠更加明显。 宝意看着他在月光下的面孔,想道:这样一来,她种过的荔枝他也吃过了,便是在此分别,送他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白翊岚迎着她的目光,忽然说道:“白日在别庄看你骑马,身体各部分用力都是对的,想来再过两日就能彻底纯熟,然后让你学箭术了。” 一边说着,就一边生出了可惜的心情。 可惜自己不能在外人面前现身,不能教宝意射箭。 他将这惋惜压在了心里,在宝意点头之后对她说,“我在别庄附近看了看,见到了后面的山林,里面有野鸡兔子。等你的箭术练好了,我就带你悄悄溜到那边去,我们射兔子烤着吃。” “真的?”宝意的眼睛亮了亮,想着眼前的人就一下午在别庄,居然就已经摸清了后面的山林都有什么,还想好了计划。 见白翊岚目光笃定,她于是说道,“一言为定,等我箭术练好了,你就带我去。” 宝意说完,将盒子拎在臂间,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拍了拍身上沾到的草屑。 在她身旁,白翊岚也拿起了自己的剑站起了身,又将手上拿着的面罩重新戴回了脸上。 两人都整理好,便是要分别了。 夜风带着花香在两人之间吹过,宝意开口道:“那我先走了。” 两个人要分开走,一前一后地从这山上下去。 “嗯。”白翊岚点了点头,就站在树下看着她离开。 宝意的身影很快就在山路上消失了。 她总是跑得很快,就像只小兔子一样。 白翊岚在这树下站了片刻,心中依然高兴得很,尽管他们今天晚上在这里只吃荔枝,都没怎么说话,但是也因为这荔枝的味道,变得甜浸浸的。 他没有走跟宝意一样的路,而是直接从这半山上像惊鸿一般掠了下去。 几个跳跃间就来到了山下,顺着无人的小径足不点地回了谢易行的院子。 回到院中,院子的主人已经歇下,不过月光依然亮堂,而他的师兄也还待在树上抱着雪球儿。 雪球儿不黏着白翊岚的时候,就黏着十二师兄。 师兄弟二人身上穿的都是黑色劲装,染到了不少猫毛,非常的显眼。 都说夜猫子夜猫子,猫儿就是到了晚上才格外的精神,白翊岚飞身上树,见到师兄手里正拿着根草在逗翻身躺在他腿上的雪球儿玩。 雪球儿用上了四只爪子都去够那草,这笨拙的样子惹得拿草逗它的十二闷声笑了起来。 直到旁边的树枝一晃,知道是白翊岚回来了,十二才停下了逗弄雪球儿的动作,让雪球儿的爪子抓住了这根狗尾巴草。 他本想问身旁的人今天是去做什么了,还没开口就在师弟身上闻到了一股甜蜜的味道。 “荔枝?”十二立刻眼睛一亮,说道,“小郡主唤你去后山请你吃荔枝了?” “……对。”白翊岚本来把这个当做是自己的秘密回忆,奈何师兄的鼻子这么灵。 他伸手一撑,在这粗壮得可以承载两个人的枝干上坐了下来。 十二顿时要来翻他的衣襟:“你就光自己吃了,没带两颗回来给师兄?” 白翊岚挡开了他的手:“这些年你在南边,每年夏天都能吃到荔枝,就少吃一年怎么了?” 见他是真的没给自己准备,十二才用手指点了点他:“小气鬼。” 说完收回了手,一边摸着雪球儿一边说,“我放出去的信鸽回来了,师父他们三天后就能到京城。” 白翊岚本来心里还存着那荔枝带来的甜蜜,想着在别庄上还有机会带宝意去烤兔子,一听到这句话就下意识地道:“这么快?” “是啊。”十二应了一声,转头看向他,说道,“怎么,不想走?那就让师父在这里多留几天呗。” 白翊岚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了。” 师父一来,他们就是要走的。 毕竟想要跟喜欢的人更长久,就不能眷恋这一时。 宝意现在十四岁,刚回王府,像谢易行说的那样,宁王妃会想要多留她两年。 可是两年时间过去,她也大了,就要出嫁了,留给白翊岚的时间并不多。 等他回到了师门,还要再想着如何建功立业,挣个匹配得上宝意的身份,才能再回到这里来。 王府另一个方向,院子门发出一声轻响,在这已经熄灯的夜晚响得很是清晰。 宝意从门外闪身进来,就见到值夜的冬雪看向这个方向,见到自己回来,很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然后要来接她手里的盒子。 宝意刚才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找了地方进了空间,把果皮果核都放在了空间里。 眼下她手上提着的是个空盒子。 冬雪看着她这高兴的样子,又见她在奔跑中像是出了汗,于是拎过了盒子对她小声道:“郡主快回屋,换了衣服,我去打水给你洗脸。” 第143节 宝意“嗯”了一声,回了自己的屋子。 明日还要去别庄继续练习骑马,也许很快就能开始练习箭术。 再想到白翊岚说的去山林射野鸡射兔子烤着吃,宝意心中就对明天醒来充满了期待。 …… 第二日。 到了别庄上,依然是谢临渊在陪着他们又练习了昨日的骑术。 不光是谢易行,现在宝意跟柔嘉也能纵着马在这马场上小跑了起来。 谢临渊上午见他们练习得好,下午就在马场上设置了障碍。 障碍物不高,正好让初学者能够试着操控马来练习,所有人都表现得很好。 谢临渊于是拍板,决定把明天的行程改为上午练习马术,下午就开始练习箭术。 练习箭术的时候,谢嘉诩如约而至,带来了练习用的弓。 宝意站在桌前,摆在上面的是几张弓,每张弓的石数都不一样。 谢易行虽然一直不能行走,但他手上的力气依然是同寻常男子一样的,宝意跟柔嘉面前的弓就比较轻了。 谢嘉诩在她们身边,对着两个妹妹说道:“这是适合你们女儿家用的弓,试一试。” 宝意跟柔嘉拿起了面前的弓,然后一手握住了弓身,一手勒住了弓弦,试着将弓拉开。 柔嘉的身体还是原来这般,不像上辈子经过了灵泉的改造变得更加好,这弓在她手上她也勉强只能拉开,要是射箭的话,就失了准头。 她也不甚在意,把这张轻弓放下。 左右她只要骑着马,跟上秋狩就行,不需要在上面拉弓射箭。 她转头看向宝意,就见宝意在身旁轻轻松松地拉开了这张弓,然后又放下,对看着她们的谢嘉诩说道:“大哥,这张弓太轻了。” 柔嘉拉不开弓谢嘉诩不意外,但是宝意要换张更重的弓,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谢临渊跟谢易行都朝着这个方向看过来。 “好。”谢嘉诩唇边掠过一丝微笑,拿起了面前的一张弓,递给妹妹,“试试这张。” 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荔枝核跟荔枝皮是什么垃圾? 第103章 宝意依言拿起了弓。 这一张比起上一张来确实要重一些。 不过她伸手一拉弓弦,就感到这张弓弦也能够轻易地拉开。 这样一来,这把弓对她来说其实就不算特别合适。 但如果她再说要换一张的话,那就太不低调了。 经历了昨天的事以后,她就被再次提醒,不能表露出太多不同,以免引起注意。 “怎么样?” 见妹妹拉开弓以后就没有说话,谢嘉诩不由得问。 “嗯。”宝意点了点头,将紧绷的弓弦放松了回去,“这把可以。” 柔嘉在旁看着,刚才她拉弓射箭的时候,谢嘉诩站在她身旁指导,现在轮到宝意了,谢嘉诩又绕到了宝意身边,不时地抬一抬她的手,纠正一下她的姿势,让她能够正确地发力。 等到姿势调整好了,谢嘉诩就说道:“找准感觉,瞄准靶心,然后放手。” 宝意“嗯”了一声,感受着周围的一切。 这一箭射出去能不能中,除了她射箭的角度、力道,跟这场中的风向也有关。 神箭手百步穿杨,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无视其他的因素影响,或者更进一步——将这一切变成自己的助力,射出完美的一箭。 宝意感觉灵敏,而且操控这把弓对她来说也轻而易举。 她几乎有种感觉,仿佛这一箭放出去就能够正中靶心。 在旁等着的谢临渊跟谢易行也看着妹妹这第一箭。 在他们想来,这第一箭想要射中是不大可能的。 谢临渊大声鼓励道:“宝意,没关系,只管射!第一箭射不准靶子不丢人!” 他这么一声,实在是太过干扰人。 宝意那持弓的手颤了一下,在最后关头好像有些力竭,角度向下偏了一些。 然后一箭放出,架在弓弦上的箭就“嗖”的一下射了出去,飞过了大半个场地,“咄”的一声扎在了那靶子上。 尘埃落定。 虽然这一箭没有脱靶,可是距离靶子的红心也有很大一段距离。 不过对初次射箭的宝意来说,这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 谢临渊“喔”了一声,给妹妹鼓起了掌。 宝意放下了弓,看上去有些失望,谢嘉诩于是勉励道:“没有关系,第一次能够射中靶子已经很不错了,你二哥刚开始学的时候还一箭都射不到位呢。” “才不是!”谢临渊本来在鼓掌,听到大哥拿自己来做例子,顿时就发出了抗议的声音。 谢嘉诩不理他,只对妹妹说:“再练一练就好了。” 而谢易行也息事宁人地拿起了自己的弓,对二哥说:“别看宝意了,二哥继续教我吧。” 谢临渊这才罢休。 宝意也振作精神,架起了第二支箭。 柔嘉连最轻的弓都拉不开,谢嘉诩也安慰她:“没有关系,不急在一时。” 何况跟去秋狩,只要骑术可以就行。 她们女儿家,没有几个会跟着一起去打猎的,也就不用靠猎物来争面子。 谢嘉诩想着柔嘉这大病之后,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拉不开这么重的弓,那就让人给她做一张更轻的弓,然后再寻些办法让她能够好好锻炼,强身健体。 这样一来,也就能跟宝意一样,练起准头来了。 “嗯。”柔嘉轻轻地应道,“都听大哥的。” 而在她身旁,宝意已经又嗖嗖地放出了两箭。 虽然都射得离靶子中心还挺远,但是也引来了谢嘉诩的夸赞。 柔嘉听着他的话,心中不屑。 力气大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没有准头。 她上辈子有灵泉改造,想要拉开这样的弓也不是难事。 不过她从来不喜欢这粗重的弓箭,用的都是袖箭,就藏在袖子中。 一箭射出去,百发百中。 就凭着这一手,她还杀过在宫外来刺杀萧琮的刺客。 柔嘉被唤起记忆,脑海中浮现出袖箭的样子。 这东西倒是不错,若是让那些山贼流匪进来的时候也带着,箭上再抹点毒,谢易行只需要身中一箭,就会一命呜呼。 她回想着城中有哪个铁匠比较擅长做这样精细的袖箭,将这件事情又放在了自己的计划里,就等着回去进行安排。 今日他们在这别庄练了一整天,上午练习了射箭,下午又是练习骑术,等到傍晚才回去。 等用过晚膳之后,宁王妃就亲自带着侍女来到了女儿的院子里。 宝意才刚洗过澡,头发还湿着,正在书房里画画,听见母亲过来了,于是出来相迎。 宁王妃带着自己的大丫鬟从门外进来,见到女儿这书房里光亮十足,而书桌上又铺着画纸,就知道她又是在画画了。 宁王妃拉着女儿来到桌前,嗔怪地道:“白日拉弓射箭,夜晚又在悬臂练画,不累吗?” “不累。”宝意抱着母亲的手臂,撒娇地道,“师父他每日都给我布置了许多的功课,不做完就没有办法学下一项。” 宁王妃无奈,只对宝意房里的丫鬟们说道:“都仔细着你们郡主,别让她太劳累了。” 在冬雪带着其他丫鬟福身应是之后,宁王妃才转向宝意,对女儿说道,“鱼儿来,看看娘亲让人给你做的新衣裳。” 宝意松开了手,去摸了摸宁王妃带来的那身衣裳。 紫鸢将装着衣服的托盘放在了桌上,这料子一摸就柔滑无比,上身肯定舒服。 宁王妃拿起了衣服,在宝意身上一比,满意地一点头:“嗯。” 宝意的肤色白,无论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只不过她一直喜欢素色,挑的那些布料都是偏淡雅的,宁王妃这次便挑了海棠红的料子给她做了身衣裙。 一比在身上,在灯光下一看,小姑娘人比花娇,宁王妃很是满意。 她见女儿又抬手去摸衣裳上的花纹,只对宝意说道:“过几日去你外祖家祝寿,就穿这身,再戴上那套红宝石的头面,我们鱼儿就是全场最好看的小姑娘。” 宝意低头看着这比在自己身上的衣裳,听着娘亲的话,又生出了那种“世间父母看自己的子女都觉得是最好”的感觉。 她应了声“好”,然后想起柔嘉,便留了份心神问母亲:“娘,那姐姐那里有新衣服吗?” 宁王妃听着她这样关心柔嘉,姐妹俩的感情显得那么和睦,只笑道:“自是送了。” 送往柔嘉那里的新衣裳是柔和的粉色,柔嘉做宁王府郡主的时候也喜欢穿红色,可是现在这样的场合,宝意跟她之间有所分别,宁王妃也自然不可能让她们穿一样颜色的衣服。 宝意的新衣是宁王妃亲自送来的,柔嘉那里则是由红芍送去的。 柔嘉一见到这送过来的衣服,心中便明白,尽管送衣裳来的红芍说着这粉色柔嫩,王妃觉得她穿一定好看,可是怎么也不及红色来得显眼。 采心接了衣裳,对红芍说道:“姐姐辛苦了,我会把这衣裳收好,让小姐那天穿的。” 柔嘉也同红芍道了谢,差小丫鬟送她出去。 第144节 采心捧着这衣裳站在原地没动,等人走了之后才看向柔嘉。 上一次,小姐穿了跟郡主颜色相近的衣服,结果被郡主挡了回来。 现在这衣裳是王妃着了她身边的大丫鬟送来的,自然不能再用上次那样没有送到的借口了。 到时候,小姐在众人面前就会显得低郡主一等。 采心无法,只能努力安慰柔嘉:“小姐,这粉色搭上宫里赐下的头面也是好看的。” “没事。”柔嘉这一回倒没想着跟宝意争风头。 她在宁王府中经过一番经营,好不容易才变得没那么尴尬,可是要是到顺国公府去,就依然是尴尬的。 宝意是宁王妃的亲生女儿,老顺国公夫人是她的亲生外祖母。 柔嘉虽然做了七年的郡主,往年也曾同宁王妃一起去顺国公府走动,但是她跟那边素来不亲厚,又没有血缘,可以说完全就是一个外人。 她跟着去,穿得显眼了只会越发尴尬。 如今穿着这粉色,在旁边做朵不起眼的小花,倒是更合她的意。 她说:“把衣服收好吧。” 采心应了声“是”,转身去把衣服收进箱笼里。 柔嘉坐在桌旁,想起玉露膏的事。 采心从昨日得到玉露膏开始用,到今日已经两日了,若是真正的玉露膏,用起来两日便能见效。 于是等采心一回来,柔嘉便在桌前朝她伸手:“过来。” “小姐。”采心走过来,柔嘉拉起了她的手看了看:“两日过去了,那药可用着?” 采心说道:“用着。”说着将手抬到了柔嘉面前让她看。 “小姐看。”少女指着一处皮肤说,“我瞧着是有变化的。” 柔嘉盯着她的手背,采心手上几处伤痕,她只选了一处用这玉露膏。 此刻在灯光下,果然见她之前受过伤的那处现在已经变得平整。 柔嘉一看之下,心中生出了一点异样—— 难不成这真的是玉露膏? 她让采心去将那珐琅彩小盒子拿过来,采心很快便去了。 那盒子拿回来,柔嘉再仔细看,这盒子看起来做工确实精致,不像是常物。 采心在旁说道:“奴婢用的时候,都是拿簪子挑一些来用的,并未曾碰到里面的膏体。小姐既然过几天要去贺寿,不妨现在就先试一试,万一也同我手上一样有效呢?” 柔嘉“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她现在没有玉坠,若是能通过这玉露膏先将脸上的伤治好了,那样起码她容貌无瑕,就算是再遇见萧琮,也不会因为脸上留疤被他耻笑。 她想着,握紧了手中的盒子,对采心说:“多亏你了采心,我今晚便用它。” 只是这玉露膏用了之后,要等到原本长好的地方重新被消弭,再次长出平整的肌肤,这中间就不能见阳光,否则脸上重新长好的地方比起其他地方来就会颜色深一些。 柔嘉既打定了主意要在脸上用它,就派了个丫鬟去见谢临渊,说自己身体不适,明日便不去別庄了。 谢临渊在谢易行的院子里,听到了柔嘉身边的小丫鬟来告假,于是嘴里塞着糕点“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等到小丫鬟走了以后,他咽下了嘴里的糕点,才对谢易行说:“小姑娘就是娇贵,这晒个两天,身体就不舒服了。” 不过明日他只能上午去,下午的话就只有三弟跟宝意两兄妹在别庄上练习了。 他想着,对弟弟说:“明天只有你跟小妹在,你能照顾好她吧?要是不能的话,明天下午就先别练,等到后天我回来再来继续。” “无妨。”谢易行现在行走自如,不过依然喜欢在书房里坐着下棋看书。 他拿起盒子里的莹白棋子,在棋盘上落了一子,对二哥说道,“我会看好宝意的。” 就算他看不好,在他身边这不是还有白翊岚师兄弟? 自是不会有问题的。 第104章 “嗖”的一声,箭从这头发了出去,稳稳地扎在了对面的靶子上。 随后又是一支、两支……笃笃几声,全都钉在靶上,箭尾随着靶子微微晃动。 尽管落点都离红心有一段距离,但是箭箭不落空,对第二天的射箭的人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 谢易行在旁鼓起了掌,谢临渊不在,他今日就担当起了鼓励妹妹的角色。 宝意高兴地笑了一声,放下了弓箭。 她接过冬雪递过来的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跑向了三哥。 今日他们来別庄训练,就只有他们兄妹二人。 谢临渊今天有事,上午不来,柔嘉也说身体不舒服,没有出现。 没她在这里,宝意只觉得无比自由,连空气都清新了几分。 她花了几秒时间反省自己怎么会这么糟糕,不过很快就忘到了脑后。 “三哥!”宝意来到了谢易行身边,“我今天有没有进步?” “我的妹妹最厉害了。”谢易行抬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发,毫不吝惜地夸赞她。 宝意说:“三哥也很厉害。”说着抬头向着谢易行的靶子看去,只见他箭箭都在红心。 都是一样刚学的人,这差距还是很大的。 宝意知道,三哥这是要在秋狩的时候在所有人面前露脸,背负的压力还是挺大的。 不过训练讲求的就是张弛有度,他们已经在这里练了有一阵了,宝意于是转过头来,说道:“我们到旁边去歇一歇吧。” 谢易行点头:“好。” 他跟着妹妹一起来到了场地旁的屋子里。 他们来别庄几天,下人都已经把这里收拾好了,不光是布置了这边的场地,还收拾出了院子。 主子们中午不回去,就能在庄子里用膳,还能在院子里午睡。 这里的厨子虽然比不上王府里的,但是做出来的菜也算是别有风味。 兄妹二人在这屋檐下坐下,喝着已经沏好的茶,这用的是从后山上引来的山泉水,让他们在练习之后能够解渴。 宝意听说不光是他们,最近京里的年轻一辈也都纷纷开始练习起骑射来了。 到底不是人人都在军中,不练习就容易技艺稀疏。 谁也不想在参加秋狩的时候会出丑。 这京中才俊贵女,每年能够大范围相见的时间除了宫宴,就是这秋狩了。 而且又有好大一部分到了婚配的年纪,在这种难得的场合自然不能表现得落后。 宝意坐在三哥身边,两手捧着茶杯,上辈子她只知道大哥最后娶了沈怡君,可是却不知道二哥跟三哥的姻缘落在哪里。 宝意想,二哥会喜欢的就是能跟他玩得来,可以一起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姑娘,可是三哥呢? 三哥喜欢怎么样的,她就不知道了。 谢易行喝完了茶,把杯子放在桌上,抬手为自己添了一杯。 他原本想让妹妹也把茶杯放下来,就看见她拿着茶杯,眼睛不知在望着什么地方出神。 谢易行于是抬手在她的桌上敲了敲:“回神了。” “什么?”宝意一眨眼睛,转过头来看着哥哥,“哥哥?” 谢易行拿了她的杯子放在桌上,一边抬手给她斟茶,一边问道,“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没什么。”宝意自然不能说自己在想未来嫂子是怎么样的,只问起了谢易行该如何射箭,才能射得更准。 谢易行也不藏私,就在这坐着同她分析解释了起来。 同是初学者,他解释起来深入浅出,比起谢临渊更要简洁易懂。 宝意原本是想岔开话题,可是一听之下就入神了。 在休息好以后,两个人又回到了场上继续练习。 宝意验证着三哥所说,感到自己射箭越来越顺手。 一上午就在练习中度过。 天色近午,周围忽然狂风大作,空中也积聚起了雨云。 等到午后就下起了雨,而且雨势越来越大,还伴随着电闪雷鸣。 见状,在別庄服侍的人连忙把场上的靶子撤回来,宝意他们也不能再继续练习了。 兄妹二人便待在收拾好的院子里。 宝意在练习自己的书画,谢易行则自己跟自己下起了棋。 他一面下棋,一面听着外面的雨声,想着今日跟过来的那对师兄弟现在又是藏在了哪一处。 王府中,繁茂的枝叶被这一场雨洗净尘土,露出了碧绿的颜色。 宁王休沐在家,他的书房位于东南方向,因着空觉大师的批语,他这几天都没再踏进书房。 眼下就待在外头的大厅里,拿着本兵书在看。 浮生偷得半日闲,能够在这里听听雨声,看看雨景,也是很不错的享受。 正想着,他就见柔嘉拎着个食盒过来,里面装着她新煮的绿豆沙。 在这下着大雨的夏季午后,一碗绿豆沙最是消暑。 宁王听完女儿的话,伸手接过了绿豆沙。 不过见着少女脸上的面纱,便忍不住问道:“脸怎么了?” “没什么,父亲。”柔嘉说着,抬手抚上了脸颊。 第145节 宁王听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就是昨夜休息的时候贪凉打开了窗,可能是从外面飞进来了小虫子,在女儿脸上留下了小包。已经涂过药了,不过觉得难看,所以就遮起来。” 小姑娘爱美,这宁王是知道的。 他见着柔嘉脸上的面纱,又想着她脸上因为天花留下的小疤。 平日里她虽没用上面纱遮着,但想来也是在意的。 宁王思索着要去找一找有没有什么药,能够去掉她脸上的伤疤,然后尝了尝柔嘉送来的绿豆沙,感到入口绵软,十分美味,于是夸赞了一声:“好吃。” 柔嘉在面纱后笑了一下:“父亲喜欢就好。” 宁王用过了绿豆沙,将碗放回了桌上。 他本想趁着这午后闲暇,同柔嘉说一会儿话,可是却见小厮从外面疾步进来。 小厮来到了他面前,弓身对宁王说道:“王爷,有客到。” 客人?在这个下着雨的时候,还会有什么人来府上拜会呢? 柔嘉想着,就见这小厮拿出了拜帖。 拜帖上还沾着水珠,可宁王接过拜帖之后却眼睛一亮,说道:“贵客现在在哪儿?”然后起身,亲自出去相迎。 柔嘉感到越发意外。 她跟在宁王身后,送他到门口,接着停住了脚步,见着他匆匆而去。 这么郑重其事,想着难道是成元帝从宫里出来了吗? 不管是谁,她总是要在这里留下来看一看的。 柔嘉打定了主意,于是站在门边,不多时便看着宁王跟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并肩从外面回来。 两人在游廊上走过,一边走一边交谈,宁王看上去十分高兴。 在他们身后跟着两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虽然貌不惊人,但是气质沉稳。 走在最后的,则是一个看起来比柔嘉要大几岁的少年。 他就忍不住东张西望,仿佛对王府感到十分新奇。 柔嘉想着这些人是谁,脚下则往旁边退了退,等到宁王过来又屈膝行礼。 原本正在跟白先生说话的宁王见到柔嘉,于是对着身旁的白先生说:“这是小女柔嘉。” “柔嘉见过先生。”顺着宁王的话,柔嘉也朝老人行了一礼。 她听见这气质不凡的高大老人说了声“好”,一行人便继续往这大厅里走。 宁王对待这白先生,用的是对待上宾的规格。 柔嘉同他们见礼之后,只在门边看了片刻便离开了。 她此刻确定,自己上辈子见过的人物里是没有这位白先生的。 柔嘉一边往自己的院子走,一边在雨声中思索着,今日来的这白先生跟他带来的这三人究竟是谁,跟宁王府又有什么关系? 柔嘉一走,白先生便对宁王说道:“老夫记得,王爷的掌上明珠应该是叫宝意才对,怎么——” “不错。”宁王爽朗一笑,说道,“宝意是我的亲生女儿,柔嘉是养女。” 在宁王看来,白先生虽然不在京中,但是对这里的消息显然也是知道些的。 不过显然不大关注,否则就不会只知道宝意,却不知道柔嘉了。 须知在宝意回来之前,宁王府的郡主一直都是柔嘉。 白先生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有疑问,也是因为收到先一步来了宁王府的徒弟来的密信。 里面写着这宁王府的小郡主同他的小弟子感情不错。 这次他要来把白翊岚带走,只怕是还要让他们两个有点波折。 白先生在到来之前就先同宁王修书一封,说明了自己近日要来京城,要带白翊岚走。 此刻见了宁王,他也就不再绕圈子,直接说道:“老夫来京城不打算停留太久,不知道我的弟子现在在哪里?” 别庄上,白翊岚藏身在一座空的房间里,通过打开的窗缝看着外面。 宝意同谢易行已经在书房里待了一整个下午,可是这雨势未停,宝意打算出来活动活动,于是便把靶子摆在了对面,然后自己站在这边的屋檐下,带上了扳指,拿起了弓箭。 这院子纵深长,她站在这里到对面,就跟他们原本的射程差不多。 眼下这里没有别人在,宝意就放开了心神,全心地感受着这院子里的一切。 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汇入她的耳中:雨声,哥哥落子的声音,还有外面有人走过的声音…… 她再睁开眼睛,将弓拉开,开始射箭。 宝意持箭的手极稳,一箭又一箭地射出去。 箭穿过了落着雨的天井,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扎在了靶心。 冬雪在旁端着刚刚煮好的糖水进来,见着宝意这一手,惊得差点连手里的碗都要翻掉了。 十二还在屋里没有铺床的床板上躺着,白翊岚在窗边见了宝意的动作,不由地站直了身体。 书房里,谢易行也停下了落子的动作,看向妹妹。 宝意手边五支箭,一口气全都射了出去,稳稳地扎在靶心上。 她放下了箭,印证了自己的想法,眼中露出了光芒。 “郡主……”冬雪第一个发出了声音,说道,“郡主好厉害……” 宝意一转身,先看了哥哥一眼,然后才对冬雪说:“是三哥教得好!” 第105章 雨势稍小,谢嘉诩、谢临渊兄弟二人从各自的衙门回来,在宁王府大门口相遇。 “大哥。” “二弟。” 两人互相打了招呼,然后由各自的小厮撑着伞,从外面回到了府中。 原本以为这个时间回到府中,会像往日一样全家人聚在一起用膳,可是没想到弟弟跟妹妹还在别庄上,而父亲今天也有贵客登门。 听闻今日将不再一起用膳,兄弟二人又在园中分别,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雨声淅沥,从下午开始下到现在就没有停过。 中间有一阵小转,但是很快又大了起来。 整个宁王府被笼罩在一片雨帘中,亭台楼阁都显得朦胧起来。 宁王同白先生在厅中,白先生已经被告知,白翊岚此刻身在别庄。 谢易行的腿虽然好了,但这段时间还是他去哪里,白翊岚就跟着去。 “他们这是在別庄练习骑射。”宁王同白先生解释了一番。 白先生了然地颔首,他虽急着带小弟子回去,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否则在路上见到水灾的时候,他就不会停下来救灾了。 宁王身边的小厮已经去同王妃说了今日有客人,宁王妃早早就命厨房备好了酒席。 等到晚膳时分,便让人来请宁王跟几位客人移步去偏厅用膳。 “先生请。”宁王起身,对白先生说道。 “王爷请。”白先生同他回以一礼,两人并肩朝着偏厅的方向走去。 在老人身后,原本坐着的三人也站了起来。 两个中年人脸上沉稳神色依然没有改变,但是他们的师弟却忍不住了。 “三师兄,四师兄!” 十三追到了两个师兄身边,看着师父跟宁王从这里踏出去,只抬手抓住了四师兄的袖子,然后说道,“我们还要在这里等多久啊?” 刚才他听宁王对师父说,只要雨一停,十二师兄跟小师弟就会从别庄回来。 可是现在雨一直没停,难不成他们今天就不回来了? 那要不要自己去跑一趟,趁现在天还没黑。 正说着,就看见外面有一个披着蓑衣的小厮跑过,似乎是追上了走在前面的宁王跟白先生。 三人正走到门口,就听见那小厮朝宁王禀报道:“王爷,三公子跟郡主在别庄上用晚膳了,说是若雨一直不停的话,就留在别庄过夜,明日再回来。” 十三听到这话,顿时做好了准备要跑一趟。 这雨一时半刻肯定停不了,今天师父要是想见小师弟的话,还得自己去。 果然宁王说:“知道了。”然后对他们师父说,“白先生,看今日雨势这么大,不如也在府上多留一天,我已经让他们收拾好了客房,先生跟三位高足可以在客房中好好休息。” 十三已经等着师父叫自己,可没想到却听师父爽朗地道:“那就叨扰了。” …… 小窗前,砂锅里闷着的汤正在咕噜咕噜地响。 宝意拿了块布垫在上面,掀开了盖子,往里头撒了一撮盐,然后又将盖子盖回,拍了拍手。 外面的雨不停,三哥说今天便在别庄歇下吧,宝意自是没有异议,不过在厨房准备晚膳的时候,她就赶了其他人出去,准备自己亲自来做今天的晚饭。 三哥这两日在这别庄的训练场地上训练辛苦,消耗甚大。 正好趁着没有别人,宝意就打算亲自下厨,在饭菜里加些灵泉,好再加强一下三哥的体质。 她准备了几道菜,只剩下青菜没炒,那新摘的蔬菜正水灵灵地放在旁边,已经洗干净了,等待着下锅。 宝意望着外头,想着今日是个好机会,就只有她跟三哥在这里。 若不是这天气,岂不就可以跟白翊岚一起到后山去打打猎,顺便用一用她这新练的箭术,然后再一起吃烤兔子了吗? 可惜,天公不作美。 第146节 宝意在厨房,谢易行也从院子里出来了。 此刻,那院子里就只剩下白翊岚师兄弟二人。 听见外头的声音都离去了,只剩下雨声,十二才翻身从床板上坐了起来。 他利落地下了地,来到师弟身后。 这外面的人都走了,他师弟还在这里保持着这个姿势,简直像是望妻石。 他一抬手,重重地一拍白翊岚的肩膀,然后晃了他两下,对他说道:“你记得今天是师父过来吧?” 现在他们师父多半已经在宁王府了,就等着他们回去。 不过这场雨没料到下这么久,把他们都留在了这里,谢易行还打算明日再回去。 也不知道他们师父是会在王府里等人,还是直接明天一早等雨势小些就来别庄接他们。 十二放下了手,感到这些都说不好,但是可以知道的就是,他的师弟跟小郡主之间相处的时间就剩下这么半天了,也不知他跟人家有好好告别没有。 白翊岚应了一声知道,从坐着的桌上跳了下来,由这窗边走开。 他们两个倒不用忧愁要怎么找东西吃。 谢易行跟宝意都知道他们在,会在厨房里留足够的东西,方便他们拿取。 只是白翊岚望着外头下不停的雨,雨若是停了,他们现在就要立刻回王府,然后他就要跟着师父离开。 可是雨若是不停,也只能留在这里,并不能带着宝意趁这个机会到后山的林子里去。 还以为有机会能在走之前给她烤兔子呢。 白翊岚想着,不知道宝意也在可惜今天下雨不能出去。 他回到床边,怀抱着剑在刚刚师兄躺的地方躺了下来,眼睛望着屋顶。 师兄弟二人如今交换了位置,十二耸了耸肩,在白翊岚刚刚坐的地方坐了上去,稍微推开了一些窗缝,看一下外头。 刚才他听见外面有人在射箭,听动静应该是那小郡主。 现在大家都已经从这里撤离了,不过宝意用过的靶子还没有收起来,她射过去的箭还整整齐齐地插在靶心上。 十二心中忍不住“哟”了一声。 他们是这两日看着宝意练习射箭的。 从一开始只能堪堪钉在靶上,到现在箭箭都正中红心,可以说是突飞猛进。 他坐在窗边,回过头来看躺在床上的白翊岚,说道:“小郡主很厉害嘛。” 白翊岚嘴上应了一声,心里则在想,宝意当然是聪明可爱又厉害。 从她做回宁王府的郡主,就已经证明了她有保护好自己的能力,就算是他走了,宝意也能好好照顾她自己。这也是为什么在师兄说可以求师父在这里多停留一阵的时候,他会说不用。 谢易行他们用膳的偏厅跟这个院子隔得不远。 烧好的饭菜一被送上来,坐在窗边的十二就闻到了这空气里混进来的饭菜香气。 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然后感慨道:“好香啊。” “吃饭了,三哥!” 宝意摘了围裙,空着手从门外进来。 在她身后,跟着一串端着饭菜的丫鬟跟小厮。 已经在桌后入座的谢易行看向妹妹,见她来到了桌前。 这雨不停地下,阳光都被雨云遮着,哪怕还没到太阳下山的时候,这屋里已经先点燃了灯。 饭菜端上桌,谢易行也先夸了一声:“好香。” 宝意还在他的院子里做着小丫鬟的时候,有李娘子在,她是没有什么展现厨艺的余地的。 不过谢易行觉得今日一看,妹妹的厨艺好像又有长进。尽管今天中午别庄上准备的饭菜已经很是用心,可跟宝意今天晚上做的这一餐比起来,却是天差地别。 宝意拿了碗亲自给哥哥盛饭。 现在他们两个坐在这里,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兄妹俩,不用旁人服侍。 谢易行拿起筷子,看到妹妹身后空空,于是问道:“冬雪呢?” 就算其他人不在,冬雪也总是跟在宝意身后的。 宝意笑眯眯地道:“我让冬雪去送些东西。” 两人说话间,冬雪正提着食盒,越过了这个偏厅,朝着他们方才读书射箭的院子去。 院子里没有其他人在,没人看着她的动作。 冬雪也没有刻意要走到哪间房面前去,只是照着宝意说的,拿着这盒子来了以后,就随意地挑了扇窗,把食盒放在了地上就转身离开了。 少女离开之后,这落着雨的院子依然安宁静谧。 隔了片刻,一扇窗悄悄地打开,从里面跳出来一个身影,来到了她放好的食盒前,一把把它捞了起来,然后又顺畅无比地按照原路回到了窗子里,轻轻地把那扇窗关上。 屋里,白翊岚看着师兄跳出去,转头又拿着个食盒回来,只坐起了身皱着眉看他。 十二打开了食盒,果然从里面闻到了同刚才自己闻到的香味一样的气息,他见到里面还放着两副碗筷,顿时在面罩后笑了起来:“师弟过来吃饭了。” “这谁送过来的?” 白翊岚想着,要是宝意的话,就过于显眼,会引起旁人注意。 可要是旁人过来的话,那不就暴露了他们的存在? 十二已经打开了这有好几层的食盒,把里面的饭菜都拿了出来。 他摘下了面罩,一边盛饭一边对师弟说:“这自然是小郡主让人送过来的,瞧着是她身边的侍女。” 他说着抬头望向白翊岚,朝他挤了挤眼睛,“你这日日跑到人家的院子里去,人家的贴身侍女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的存在?” 白翊岚:“……” 偏厅里,谢易行听着宝意说让冬雪送饭菜去院子里,又见冬雪的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神色如常地回到了宝意身后。白翊岚这些时日会到宝意的院子里去,作为跟宝意最亲厚的侍女,冬雪自然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 只是白翊岚最看重的隐藏身份,这都快从宁王府离开了,却被人扒了下来。 想到影卫包袱重如他会是什么反应,谢易行只感到哭笑不得。 第106章 白翊岚到底受了怎样的精神创伤暂且不论,反正在这别庄上吃的这顿晚饭,谢易行是吃撑了。 谢三公子放下碗,也不知是自己今日运动的量过多了,还是妹妹做的饭太好吃,他竟然一口气比平日吃多了两碗。 还好现在他能走,不用坐在轮椅上不能动,于是便起身,同妹妹一起去饭后消食。 外面下着雨,空有后山的好景不能去,别庄上的管事跟在他们身旁,满面笑容地道:“这要是在不下雨的时候上山,山里阴凉,是很好的消暑之处。” 而且这山顶还有潭水,可以在那儿钓鱼。 宝意虽然心里觉得可惜,不过这别庄也挺大,趁着这个机会由管事带着到处转转也不错。 跟宁王府不一样,这别庄建得非常雅致。 谢易行一边同妹妹一起走着,一边看着这外面的景致和一丛丛的竹子。 雨滴穿林打叶,虽两人不曾吟啸,只是徐行,但也有种悠然意趣。 管事同他们说着这竹子是从哪一处移植过来的,长得如何的好,这別庄里的哪些家具又都是用这种出来的竹子打造的,如数家珍。 谢易行微微颔首,又对宝意说:“回头应该让父亲也来这里住上一阵,他定会喜欢的。” 宝意觉得哥哥说的很有道理。 他们的父亲现在在朝中得重用,也就意味着忙碌,连休沐的时间都比旁人少。 若是哪一天能够肩上的担子放下来,到这边来住一住,心情一定会好。 正想着,又听三哥说:“不过这个别庄是位于东南方向,父亲来这里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本来管事听着三公子跟郡主说回头要引王爷来他们这边庄上,他还感到与有荣焉,正满面红光,忽然听到这话,顿时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 东南方向,对王爷来说不好? 这不就意味着他们这別庄,王爷永远也不可能过来了? “不会的。”宝意忙道,“应当是一阵子就过去了。” 她为了预防梦境里的事,捏造了这签文。 尽管那一波小灾小难已经过去了,但宁王府众人现在还是非常警惕。 不过警惕比放松好,宝意想着,抱着哥哥的手臂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哥,我想去那边看看。” 谢易行看着妹妹所指的方向,很顺从地被妹妹带着走。 兄妹二人将这别庄逛了一圈,发现了不少有意趣的景色。 先前光是把这里当做骑射练习的场地,确实太过浪费,有机会应当多走走。 等到逛完之后,谢易行也消食了。 回到院子里,兄妹二人就各自去洗漱。 下人们已经准备好了热水。 他们来这庄上这样练习骑射,出了汗,也是要有替换衣物的。 因此每一次来的时候,马车里都备着几身衣服。 今日在这里留宿倒也简单,就是这里准的被褥不像王府中那么好,主子们午间都是在矮榻上对付,晚上就不知在床上睡不睡得惯。 宝意先洗完澡出来,见了床上的被褥,伸手摸了摸。 然后又想到三哥的院子里那些空着的房间是都铺有被褥的,好让时常隐身跟在他身边的白翊岚能够有地方住,可是这院子里却只收拾出了两间房。 宝意于是召来了管事,问他:“还有没有多余的被褥?” 隔壁房间里,师兄弟二人正在屋里坐着,忽然听见有人朝着这个方向来。 两人于是动作迅速地翻上房梁,不忘拿走他们已经吃空的食盒,然后蹲在梁上看着房间门被打开。 第147节 两个小厮走了进来,一个手上抱着枕头被褥,一个拿着抹布水盆。 他们走进来,放下东西就开始打扫房间,一边打扫一边说道:“郡主对她身边的人可真好,说是晚上让冬雪姑娘住在这一间,还让我们过来打扫。” “是啊,不过你也不看看冬雪姑娘是什么时候跟着郡主的,这情谊自然不同了。别说了,手脚麻利一点,把这里收拾好。” 另一个小厮应了一声,两个人就飞快地用打湿的布把床板跟桌子都擦了一遍,接着铺上了舒适的被子,这才从这个屋子里走了出去。 门重新关上,屋子里又只剩下师兄弟二人。 两人蹲在周围尽是灰尘的房梁上,于面罩上方对视了一眼,接着才从上方翻了下来,不忘把他们在满是灰尘的房梁上留下的脚印给擦去。 师兄弟二人落在地上,白翊岚手里提着食盒没动。 他师兄空着手,看着那铺好的被褥,就走过去上手摸了一下。 在他身后,白翊岚把拎着的食盒放在了桌上,然后走了过来,听师兄说道:“小郡主对你真好,怕你晚上没被子盖,还特意给你准备了被褥。” 如果不是被面罩遮着,白翊岚的俊脸上飞起的红晕就要让他师兄看见了。 宝意的贴心一方面让他感到高兴,可是另一方面又让他感到自己的身份被再次扒了一层。 白翊岚现在都怀疑,这个别庄上到底还有多少人不知道自己跟在谢易行身边,是他的影卫了。 从下山来到宁王府的那一天起,师父就谆谆教导,让他万不可在人面前露出行迹。 本来这些年他都做得好,可偏偏就是师父来这里的时候露了馅。 不知道等见了师父,自己还能剩多少底气。 宝意让人送了被褥去隔壁的房间铺好,借口是让冬雪晚上到隔壁的房间住。 可实际上两人还是同住一间,隔壁便让白翊岚跟师兄住在一起。 等到她头发干透,听见外头管事又来了。 宝意从里间出来,见管事站在外间,一见自己便笑着说道:“郡主,这庄上酿了些桃花酿,酒劲不大,绵软甜口,我已经令人送到公子的房间去了。” 宝意鲜少喝酒,也从来没有跟哥哥一起喝过酒,闻言欣然道:“好啊。” 现在下着雨,在庄上长夜漫漫,也没有什么好做的,正好跟三哥一起品酒谈天。 她惦念着隔壁的食盒还没有收回来,于是在离去之前对冬雪小声说:“要是看见隔壁的食盒送出来了,你就拿一下。” 冬雪道:“郡主放心去吧。” 宝意这才安心地出了房门,到跟自己的房间隔着天井相对的厢房去了。 谢易行同样已经洗过澡换了身衣服出来,正在灯下等着。 天色已暗,雨声不停。 灯下公子温润如玉,手边放着管事呈上的桃花酿,正在举杯小酌。 宝意叫了声“哥哥”,想着来日不知是哪家的贵女有这么好的运气做了自己的三嫂,能够跟三哥一起灯下品酒,吟诗作赋。 谢易行一笑,抬手像召唤小动物一样招妹妹过来,兄妹二人灯下对酌。 这桃花酿虽然入口绵软,仿佛没有什么后劲,但是跟三哥在一起边说话边喝酒,再佐以厨房送过来的小菜,宝意几杯下肚就已经微醺,等不知不觉再喝多两杯,就彻底醉倒。 宝意喝醉并不像其他喝醉的人一样耍酒疯,只是干脆地往前一扑,人就栽倒在了桌上。 “宝意?”谢易行伸手推了推她,见妹妹没反应,只无奈地叫人让冬雪过来。 等冬雪来了以后,他才把人送回了房间。 放宝意在床上躺好,谢易行对冬雪叮嘱了一声:“以后在外面要盯着郡主,千万别让她喝酒。” 这个妹妹喝醉实在是太快了,而且一醉就这样失去意识。 这要是放她在外面,很容易让人欺负了去。 冬雪也是第一次见识宝意的酒量,没想到这么差,听到三公子的话之后立刻点头:“是。” 然后又让人准备了水和帕子,在炉上温好了茶,只等着宝意酒醒之后能用上。 宝意迷迷糊糊,听着身旁的声音远去,整个人在这带着桃花香气的梦境里沉浮。 在秋狩的梦境之后,她就有许久未曾做梦了。 可是今天喝醉了酒,那梦境又找上了她。 她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做梦,是因为梦里面雨声都消失了,而且暑热消退,应该是进入了秋季。 那张已经离她离去许久的面纱又回到了她脸上。 在这个梦境里,宝意梦见自己在庄子里,戴着面纱,正在厨房里准备做饭。 可是白翊岚大白天居然跑了出来,拉着她从厨房出去。 “等——” 宝意制止不住,只能看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虚幻,连带着她脚下的土地也像是消失了。 她被白翊岚带着跑,每一步踩出去都像踩在云彩上一样。 周围掠过的尽是风,还有模糊的色块。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白翊岚是要带自己去哪里,她今日要择的菜还没有择完。 可白翊岚却说:“别管,等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宝意也就被他拉着,随着他一起离开了院子,来到了后山上。 在山崖边那株古老的梅树上,白翊岚带着她落在了粗壮的枝干上,两人坐了下来。 宝意低头,看见自己的双脚,脚下是不应该开在这个季节的繁茂梅花。 这梅树长在靠近悬崖的地方,从这里往下看去高得很,比她上辈子死去的时候跳下的山崖还要高,比她这辈子困在屋顶上从上面跳下来的距离还要高。 宝意心惊,但身旁的人稳稳地揽着她,对她说道:“有我在,你不会掉下去的。” “嗯。”他的话让宝意那颗高悬已久的心像是在这一刻终于安定下来。 她想问白翊岚为什么把自己带到这里来,可是还没开口,这山上的风就一吹,把她脸上的面纱给吹掉了。 “我的面纱!” 宝意想伸手去抓,可是那块白纱却从她的指尖溜走。 她脸上还有那场天花留下来的伤疤,就这样暴露在了白翊岚面前。 “别看……” 宝意想抬手遮挡,可是坐在她身旁的人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像是完全不介意。 她望着他,想起了这段梦境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这是上辈子白翊岚去找三哥,要求娶自己的前一日。 他把她带到了树上,然后在这里问她:“我想娶你做我的妻子,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第107章 宝意没有应他。 她在想着自己怎么忽然又梦见了今天的事。 然后,挽在她臂间的披帛被风一吹就扬了起来。 本朝流行披帛装点,已婚妇女用的披帛比较短,未婚少女用的披帛比较长。 宝意今日臂间挽的披帛是金红色的薄纱,被风一吹,就在两个人面前飘过,然后落在了宝意的脸上,代替了她刚刚的面纱,遮住了她的面孔。 她的轮廓在这轻薄的布料后变得朦朦胧胧,视野中的白翊岚也变得朦朦胧胧。 就像是在成亲的日子,在新娘的盖头下看他一样。 眼前这个比这一世的白翊岚要成熟些的青年笑了一声。 在宝意的注视中,他抬起了手,去揭她脸上盖着的披帛:“你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答应了。”说着倾身过来。 “我——”宝意心如鹿撞,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就感到他隔着披帛在自己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等她再睁开眼睛时,面前这笼罩着她视野的轻纱被揭了下来。 白翊岚的面孔重新在她眼前变得清晰起来,对她说道:“等我回来。” 然后他手在这大树上一撑,人就跳了下去。 这一瞬间,树上的梅花纷纷脱离了枝头,随着这阵秋风向上扬起。 宝意的视野中迷蒙一片,都是梅花。 “白翊岚——”她伸手要去抓白翊岚,他怎么能把她扔在这树上,就这么离开? 可是她的声音,她伸出的手,都被这漫天的梅花给挡住了。 她没有抓到离自己远去的人,倒是因为这个动作,周围的梦境开始像潮水一样退去。 窗外的雨停了,天也已经大亮,在这里照顾了宝意一夜的冬雪此刻正趴在桌上沉睡。 宝意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她抬着一只手,看着头顶这看了几日开始有些熟悉的帐顶。 片刻之后,将手放回了自己的额头上,想着这到底是梦,还是白翊岚真的来过。 她从床上坐起身,发出的动静让在桌前的冬雪也醒了过来。 “郡主?”冬雪揉着眼睛看向她,问道,“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宝意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她在床边坐了片刻,然后问冬雪:“昨夜我喝了酒,都是姐姐在照顾我吗?” “是我。”冬雪已经起身去给她拿了衣服过来,帮她穿上,“郡主虽然喝醉了,但是很乖就睡了,没有发热,也没有闹人。只不过三公子说,以后不能让你在外头喝酒。” 宝意穿好了衣服,又梳洗过,到底没问冬雪有没有人来过房里。 想也知道,他要是来过,冬雪肯定察觉不了,问了也是白问。 两人很快打理好从屋里出来,见着外面的景色,不由得驻足了片刻。 第148节 院子里的一切被雨洗过,呈现出清新颜色,而顶上的天空也比平日多了几分澄澈。 宝意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感到心情舒畅起来,说了声“走吧”,在经过旁边的房间时没有听到里面有什么声音,里面的两人大概也早早起来了。 厨房已经准备好了早膳,宝意一出来就见到三哥已经坐在厅里。 她走了过来,朝着哥哥打了声招呼。 谢易行看着她,问道:“酒醒了?” 宝意有些不好意思:“醒了。” 她来到桌前坐下,谢易行说:“酒醒了就好,我还怕昨天让你喝酒,误了今天的事。” “嗯?”宝意原本要伸手去拿筷子,听到哥哥的话,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今天什么事?” 他们今天不就是在别庄上练习骑射吗? 这直接在这里歇了一夜,还省了坐马车过来的功夫,待会就到外头去练习就好了。 怎么听哥哥一说,倒像是要有别的事情要忙的样子? 谢易行看了她片刻,失笑道:“你是真醉糊涂了,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宝意还没想出来,冬雪就在她身后轻声提醒道:“郡主,今天是你外祖母六十大寿,我们还要回去换衣裳,然后再跟王妃一起去顺国公府。” 宝意这才想起来,是了,今天就是外祖母的六十大寿了。 若不是昨天雨那样大,他们在这里住了一晚的话,她也不会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所以说要快一点。”谢易行说道,“吃吧,吃完之后我们就回去。” 宝意应了一声,把自己喝完酒做的梦先暂时放在了脑后。 跟三哥一起吃完了这别庄上准备的清淡早餐,兄妹二人就各自登上了马车。 旭日初升,昨日的雨过了一夜,已经蒸发了不少,只有在排水不好的黄泥路上的凹陷处还有浑浊的积水,马车的车轮在上面一滚过就溅起泥水。 等来到城门外的时候,城门已经开了,城内城外都热闹起来,充满了鲜活的气息。 马车进了城,一路来到了王府门外。 今日他们去祝寿要乘的马车已经停在外面了。 宝意像往日一样,一到门外就先下了车,见三哥的马车上却没有动静,显然也是要同从前一样,直接整辆车子进入府中。 只见马车的帘子一撩,谢易行在里头朝她摆了摆手。 这小姑娘要出门,准备起来可比他们麻烦多了,宝意还是赶紧去吧。 宝意想起自己还得再换衣裳,梳妆,这才没等三哥,同冬雪一起匆匆离去。 谢易行重新放下了帘子。 在他的马车里,白翊岚看着宝意的身影离开。 昨夜她喝醉以后就睡着了,他没有机会跟她告别,现在回来,他又要立刻去见师父了。 十二见状,抬手拍了拍师弟的肩膀,说道:“别看了。” 宝意不知白翊岚的归期就在今日。 她回到自己的院子,莺歌、画眉还有其他丫鬟们都已经在里头等着。 她们都接了信,知道昨天郡主在别庄上不回来,今天这一回来就要立刻梳洗打扮、换新衣,好同王妃一起去向洛老夫人贺寿。 见宝意一回来,所有人就立刻涌了上来:“郡主快,热水都已经准备好了。” 莺歌、画眉拉着宝意去屏风后替她宽衣,冬雪放了手,让她们帮着宝意洗漱,自己则反身去检查要穿的衣服跟头面有没有问题。 宝意进了浴桶,在这泡着花瓣的热水里飞快地洗了一个澡,然后起身出来,换上了新衣服。 莺歌和画眉手巧,一个帮她梳好发髻,一个帮她画了时兴的妆容。 宝意戴好头面,再换上那身海棠红的新衣,顿时叫一屋的小丫鬟们都看傻了。 是错觉吗?总觉得她们的郡主越来越好看了。 不是那种突然变得好看,而是由内至外慢慢地改变。 日常跟在宝意身边的人没有这么强的观感,可是小丫鬟们不常在宝意面前服侍,今日见宝意这么一全新梳妆,换了新衣,就立刻察觉出了这种不同。 听着周围一片安静,宝意在梳妆镜前转过身来,问道:“怎么了,我穿这身好看吗?” “好看。”莺歌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肩线,对宝意说,“郡主穿这个颜色好看极了。” “嗯嗯。”画眉点头,说道,“照我说,郡主该多穿穿这些颜色的衣服,多好看。” 宝意不信她们,她们就喜欢这样抢眼的颜色。 等见到冬雪也朝自己点头说好看,她才放下心来。 “好,”宝意说,“那我们走吧,别让我娘久等了。” 洛老夫人六十大寿,旁人去贺寿不必早到,可宁王妃是她的女儿,去得自然要比旁人早一些。 此刻,宁王妃在外面还在最后一次确认寿礼,一一放上马车,而柔嘉也换上了宁王妃那日请人送去的新衣裳,缓步走了过来,脸上依然戴着她的面纱。 见到这里只有宁王妃在,宝意跟谢易行都还未出现,柔嘉便来到宁王妃面前,屈膝行了一礼,叫了声“母亲”。 宁王妃转过身来,目光触及到她脸上的面纱,脸上便露出了几分担忧:“脸上还没好吗?” 柔嘉脸上因为虫子的叮咬涂了药,戴上面纱这件事情,宁王妃前两日就已经知道了。 只是没想到虫子这么毒,让她两日过了还未曾把面纱摘下来。 柔嘉柔顺地道:“没有什么的,就是用过了药,见不得阳光,要先遮着,等到室内就可以摘下来。” 宁王妃听到这并不怎么影响,这才是稍稍放下了心。 而柔嘉也站在她身旁,对她说道:“母亲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我来替母亲一起清点。” 宁王妃笑得眉眼弯弯:“好,你来替我记着。” 宝意已经梳妆完毕,正在朝着这里过来,而谢易行却不在自己的院子里。 白先生一行下榻的院子,院门早早就打开了。 在晨光中,谢易行陪同着在自己身边担任了这么久影卫的白翊岚,和提前几日来到了京城的十二一起,拜见他们的师父。 白先生端坐房中,白翊岚来到师父面前,首先下跪行了一个大礼。 虽相见无一言,但是这师徒之情却尽在无声之中。 白先生看着自己的小弟子,目含慈爱,亲自伸手扶了他起来。 谢易行站在旁边,想着他们师徒相见之后,白翊岚就不再是自己的影卫了。 如他所想,白翊岚在起身之后,也没有再站在他身边,而是去到了这高大的老人身后站着。 谢易行从进门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此刻才上前同白先生行了一礼:“见过先生。” 白先生看着他,虽然早已在来之前就听闻他的腿好了,但此刻看着当初那个孩子变成现在这样意气风发,丰神俊朗的青年,老人还是很是感慨。 他摆了摆手,道:“三公子无需多礼。” 谢易行直起身来,说道:“先生这次来北周,可要多留几日,好让我们宁王府一尽地主之宜。” 白翊岚站在师父身后,听着谢易行的话,又见他朝自己看了一眼:“……” “谢三公子盛情。”白先生却含笑道,“不过小徒既然已经回来,那我们今日便要动身了。” 第108章 院中,所有寿礼都已经清点完毕,全部装上了马车。 宁王妃将手上的礼册阖起,看着马车从打开的正门一辆接一辆地行了出去。 她母亲的六十大寿,宁王虽不能亲至,但在这寿礼上就体现了他的上心。 女儿外嫁,若是夫妻和睦,能给娘家带来的好处就是如此。 宁王妃想着,目光落在自己的女儿身上。 原本对着柔嘉,她是有这样的期待。 可柔嘉毕竟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不寄望过多。 至于宝意,对这好不容易回到自己身边的孩子,宁王妃只希望她来日能够嫁得良人,平安顺遂,欢喜安宁,便是门户低一些也没关系。 “鱼儿。”宝意听见母亲叫自己,于是转到了母亲身边,抱住了她的手臂:“娘?” 宁王妃见她穿上了新衣裳,作了这般好看的打扮,心中喜爱。 她拉着女儿看了又看,对她说道:“鱼儿今日穿得这般好看,你外祖母见了定然喜欢。” “这衣裳是娘亲自选的。”宝意脸颊边现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外祖母喜欢什么,娘当然最懂了。” “你啊。”宁王妃不禁笑了起来,伸手拧了拧女儿的鼻尖。 宝意自回来以后,所遇见的和所共处的都只是父亲这边的长辈。 而外祖家的亲人,除了舅妈跟那两个表姐之外,宝意还没有见过。 不过对她来说,在这世上还有更多亲人,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了。 这对宝意来说是喜事,对柔嘉来说却不是。 此刻还没出发,柔嘉就已经可以预见今日过去,自己在顺国公府会是何等尴尬。 不过不去只会更加尴尬,这就叫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又等了片刻,换过了衣饰的谢易行终于姗姗来迟:“母亲。” 他今日穿了一身锦衣,一从廊下走出就无比引人注目。 宁王妃看着儿子,眼中的喜悦溢于言表。 宝意站在母亲身边,望着三哥,夸赞道:“三哥今日这身真好看。” 谢易行看她这一身打扮,也说道:“妹妹也好看。” 听着他们兄妹二人互相吹捧,宁王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149节 对她来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自己这一双儿女都齐齐整整要好。 “好了。”宁王妃笑道,“既然来齐了,那就出发吧。” 她们母女三人坐同一辆马车,谢易行单独乘一辆。 谢易行应了声“是”,到了后面那辆马车上。 宁王妃先上马车,宝意随后,柔嘉则站在原地看着谢易行踩着凳子,登上了马车。 她心中再次划过了动手的念头。 只可惜,她还没想好怎么去联系那些人,也还没找到可以打造袖箭的匠人。 她将这个念头又压下,跟在宝意身后也上了马车。 马车开始前行,依次从宁王府正门前驶离,而宁王府的门却没有关闭。 片刻之后,昨日就已经同宁王告过辞,等今天白翊岚一回来就动身离开的白先生一行也乘着马车从府中出来,来到了外面的大路上。 跟去贺寿的车队比起来,这边单独的一辆马车要简朴许多。 坐在车辕上的小厮扬声喊了声“驾”,拉车的马就开始向前方走去。 却是跟贺寿的车队完全不同的方向,一东一西,相对而去。 在这辆朴素的马车上坐着师徒三人。 跟随师父来到京城的两个中年人今日已经持了宁王的帖,要去实现各自的抱负。 而白先生在说了要带白翊岚这就动身离开的时候,十二趁势提出了要留在京中一段时间。 白先生对自己这个弟子的请求显得毫不意外:“左右山上也没有什么事,你想留下就留下吧。” 他这次带了白翊岚走,是要往南齐去,十二不是南齐的人,不跟着去也省一份心。 正好十四在宁王府待了这么些年,十二要留下,也不必再去寻别的落脚点。 老人一答应,谢易行便提出让十二可以同自己作伴。 不然白翊岚乍一走,他身边没人相伴,一时间也不习惯。 不过这次十二留下来,却是以他朋友的身份,而不是做谢易行的护卫。 他在这府中盘桓,什么时候想离开就什么时候走,无比自由。 十二表示对这个安排非常满意,朝着小师弟挤了挤眼睛。 于是这归途中,就只剩下白翊岚跟他的十三师兄两人,与师父同行。 宁王府的马车将师徒三人送到他们下榻的客栈,白先生他们就会乘回自己的马车。 白翊岚坐在师父身旁,当年他跟随师父从山上下来,乘着马车千里迢迢来到宁王府的时候,他就是坐的这个位置,如今分毫未改。 只是当年那个小男孩,如今已经快要长成青年。 在黑色的劲装中,他的肩膀宽阔,四肢修长。 抱着一把剑,戴着面罩,整个人就仿佛一把鞘中的宝剑一样,隐藏锋芒。 他跟宝意是两个方向离开,他不知道这马车后方的车队里,其中一辆车上就坐着自己喜欢的人。 师父跟十三师兄都不是多话的人,车厢里安安静静。 白翊岚靠在车壁上,想着回去之后,师父是不是就会让自己摘下面具,从这影卫的身份里脱离。 毕竟一个隐藏在暗处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建功立业的。 去往顺国公府的车队中,宝意跟母亲坐在一起,像着一只恋巢的小鸟一样贴着母亲,同宁王妃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宁王妃也喜欢女儿的亲近,纵容着她,仿佛要将她们这些年所缺失的时光,都加倍地补回来。 柔嘉坐在对面,那轻薄的面纱遮住了她的脸,也遮过了她脸上的神情。 只有在宝意说话逗笑宁王妃的时候,她才会跟着笑一笑。 透过面纱,可以看到她唇上的弧度。 宁王妃抬手拂过女儿的额发,将她发间蹭歪的一朵珠花正了正。 宝意此刻还不知道自己这再回去的时候,就已经见不到白翊岚了。 上一世他们分离的时候,宝意身上就穿着红色的嫁衣。 也许是凑巧,这一次她身上穿的依然是红色的衣裳。 只不过不像上辈子那样是华丽的正红颜色,而是娇俏的海棠。 上一世两人是死别,分别之后就不能再相见。 而这一世,总还有能再见的一天。 两人所乘坐的马车渐行渐远,终于在转角处彻底不见。 顺国公府跟宁王府隔得远,需要经过两条街才能够抵达。 今日是老夫人的六十大寿,在这府中大摆寿宴,来贺寿的宾客中有男有女。 于是顺国公府的长房、二房、三房也就分作来了三处在迎客。 顺国公府曾经显赫一时,不过渐渐没落了。 但自从他们长房嫡出的女儿嫁进宁王府,做了王妃以后,在府中出入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 此刻宁王府的马车才在外头停下,宝意就见贺寿的宾客就已经来了不少。 论起来,宝意这两辈子是第一次到顺国公府来。 她下了马车上,站在母亲身旁,望着顺国公府的大门。 虽不及宁王府气派,但也是底蕴深厚,这就是她的外祖家。 她们母女三人下来了,可是谢易行却还没现身。 宁王妃一手携了一个女儿,说了声“来”,就带着她们登上了台阶。 站在门口迎客的是顺国公府的长房嫡子,也是宁王妃的长兄洛广裕。 老夫人六十大寿,都是他们长房操持。 洛广裕还未袭爵,身上只添了一个虚职,今日自然是有空来迎接宾客的。 顺国公府少有这么大排场的时候,他跟这往来的客人拱手,彼此寒暄,仿佛见到了他们顺国公府昔日门楣辉煌的时候。 “大哥。”宁王妃携了宝意跟柔嘉,带着她们走上前来。 洛广裕一见妹妹,就立刻满面红光地迎了上来:“三妹来了?” 台阶下,宁王府的下人们也已经将寿礼从马车上搬下来,这琳琅满目叫还未进门的宾客都看花了眼,洛广裕也是如此。 “这……” “这都是王爷跟我给母亲准备的贺礼。” 洛广裕脸上红光更甚,望着妹妹连说了两声好,才让站在身后的管家去将这些贺礼都安置好。 宝意一直在旁观察着自己的舅父。 哪怕是在上辈子,她对顺国公府的所知也不多。 眼下看大舅父的性情是好的,为人也没有什么城府。 柔嘉对这个舅父却是十分了解。 在她看来,他比谢嘉诩还要不堪大用。 只不过谢嘉诩的运气比他好,没有生在一个人人都想要跟他抢的家里。 “今日母亲大喜。”洛广裕吩咐完管家,继续笑容满面地对妹妹说道,“她见着你们一定非常高兴。”他说着,目光落在了宝意身上。 柔嘉他是认识的,这没见过的就应该是宝意了。 宝意一见他看过来,便屈膝对他行了一礼,口中称道:“宝意见过舅父。” “好,好孩子快起来。”洛广裕早就听闻妹妹这个女儿认祖归宗,还在成元帝面前大大地给他们宁王府长了脸面,心中早已经羡慕妹妹能寻回这么一颗优秀的掌上明珠。 他伸手扶了宝意,仔细地看了看她,然后对妹妹说:“宝意这眼睛像你。” 宁王妃听着哥哥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宝意没明白,只见着舅父也十分得意的样子,笑得比母亲还要开怀。 宁王妃笑够了,才说:“还有更像的。” “还有?”他跟自己的妹妹生得最像的地方就是眼睛,可外甥女却生得不像她娘亲,洛广裕为了拐着弯说上一句“外甥像舅”,都已经憋足了劲才找到一处勉强能说的,闻言不由得问道,“还有哪里像?” 宁王妃也不多话,转头就对着其中一辆马车说道:“行儿,下来吧。” 洛广裕听见一声“是”,觉得有些耳熟。 他还未想清楚这声音到底为何耳熟,就见一个锦衣青年从马车上下来。 他姿容俊美,气质如梅,不是妹妹的三子易行又是谁? 谢易行的双眼确实像足了宁王妃,也像舅父,只是三人眼中的神态都不同。 他的双腿恢复这件事,宁王府一直没有向外去说,宁王妃就是打算趁着今日寿宴告知天下,为自己的儿子来个一鸣惊人的。 这一下,果然不光惊了周围的宾客,也惊到了洛广裕。 “行、行儿?”洛广裕试探着叫了一声,他明明记得自己的这个外甥是不能行走的,怎么…… 在众人注视下,谢易行如同常人一般走上了台阶,来到了舅父面前。 洛广裕看着这甚至比自己还要高一些的外甥,见他展颜一笑,朝自己行礼道:“见过舅父。” 第109章 聚集在门口的宾客原本想进去的,现在也都停下了脚步。 “这是宁王府的三公子?” 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睛在这锦衣公子身上转了一圈。 宁王府的世子跟二公子,在京城中都是有名的俊美公子。 第150节 宁王世子已经定了亲,不过二公子、三公子还没有。 谢临渊偶尔还能在宴席上见着,这深居简出的谢三公子却是少见了。 不过,见过他的人都说若不是被这一双腿给耽误了,他会是比两个哥哥还要精彩的人物。 今日一见他在这里出现,果然是叫人移不开眼。 宾客中传来低语,问道:“这三公子的腿是什么时候好的?” 宝意关注着周围的动静,这些声音也落入了她耳中。 她听见有人说道:“不清楚,可是听说空闻大师一直在替他医治。” 空闻大师是谁?那是找到了防治天花的方法,让这场灾难不再肆虐的杏林圣手。 现在看见谢易行在行走之间已经同常人无异,一点也不像是在轮椅上坐了十几年,他们对空闻大师的医术就有了越发清晰的认知。 这样一来,京中的闺阁女儿就又多了一个佳婿人选! 所有人一旦领悟到这一点,顿时就觉得今天来贺寿这一趟来得更值了。 原本就是冲着宁王府的面子,来这已经门前冷落鞍马稀的顺国公府祝寿,哪想还会得到这样一个信息? 想到这一点之后,众人又觉得宁王府这一年真是连连好事。 先是认回了亲女儿,原本以为她当了那么多年丫鬟会给自家丢脸,可是没有想到她却先在京中贵女面前出尽风头,又得宫中嘉赏。 再来,就是这差不多两腿瘫痪的儿子腿好了。 难为宁王府还能将这消息一直封锁着,忍耐到今天才让儿子出来。 这般好福气,若是换了旁人,早宣扬得满城皆知了。 这连连的好事,都是在永泰郡主被认回来以后才发生的。 这样一想,他们看宝意的目光也变了。 洛广裕也回过了神,抬手拍了拍外甥的肩膀,然后笑出了声:“好好好!太好了!” 他这几声“好”,完全是发自肺腑。 不光是为了外甥能够这样康复,如常人行走,为今天的喜事再添上一份惊喜,还有就是想起自己跟夫人把两个女儿送到宁王府去小住时存的那份心思。 一开始他还不是特别同意,现在看来却是夫人有远见。 若是这事能成,那就太好了。 洛广裕一时间欢喜得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对,又想亲自带着妹妹他们去见老太太,又看到这里宾客还这么多,他还得站在这儿继续迎接,不能怠慢,真实煎熬得很。 而从头到尾,站在宁王妃身旁的柔嘉都没有得到他一分的注意。 要知道,在过去七年,宁王妃把柔嘉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每每带回这顺国公府的时候,洛广裕作为舅父,对她都是亲亲热热。 正在这时,从这里离开了片刻,回去替老太太找一样东西的徐氏回来了。 她一见到宁王妃,顿时就喜出望外地迎了上来。 徐氏叫着宁王妃的闺名,来到她面前,目光先落在了宝意身上。 宝意叫了声:“舅母。” 徐氏笑弯了眼,夸赞道:“宝意今日这身衣裳真好看。”然后又来拉宁王妃的手,“老太太早已经在里面等着了,我们赶紧进去。” 宁王妃摁住了她的手,说道:“别忙,你看看这是谁?” “看什么?”徐氏全然没有注意站在他们身旁的青年是谁,只当是在跟自己的丈夫说话的哪家公子,听了宁王妃的话,她将目光投向谢易行,顿时就惊了,握着宁王妃的手“哎呀”了一声,“这——易行?” “舅母。”谢易行同样跟徐氏行了一礼。 徐氏惊喜地望着他,洛广裕站在一旁,见着妻子这般惊讶,只说道:“想不到吧?咱们易行的腿好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妻子挤了挤眼睛。 徐氏目光同他一相交,果然跟他想到一处去了。 夫妻二人的眼睛都亮了亮。 徐氏很快地回过神来,对着宁王妃说道:“那就要更快点儿进去见见老太太,让她开心了。” 她说着,一手拉着宁王妃,一手拉着宝意,又让谢易行赶紧的一起进去。 宁王妃被自己欢喜的闺中好友拉走了,笑盈盈地说她:“慢些。” 在她们身后,谢易行笑了一声,也跟了上去。 而从头到尾都没有被注意的柔嘉袖子里握了握拳,往前迈步。 “什么?她家小儿子的腿好了?” 顺国公府里,在另外两处陪着宾客的二房三房也听到了这消息。 哪怕身在两个园子,中间有着围栏阻隔,这兄弟二人心中都是一样的想法。 两人听完自己夫人说的话,都骂道:“老大果然精。” 老顺国公夫人膝下一共三子一女,长子洛广裕,次子洛广礼,三子洛广祥。 长子娶了徐氏女,次子娶了周氏女,三子娶了蒋氏女,都开枝散叶,为顺国公府生了好些儿孙。 在老顺国公故去以后,这袭爵的事就一直没有定下。 本来洛广裕作为嫡长子,无论是立嫡还是立长,都应当由他来承袭这个位置。 可是他跟徐氏成亲多年,膝下就只得两女,没有儿子。 眼下夫妇二人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想要再生育机会不大。 他若是袭了这顺国公的位,以后少不得传下去,还是要落在两个弟弟的儿子身上。 洛广礼跟洛广祥就揪着这件事,还想要同他们大哥争一争这爵位。 三人同是一个娘生出来的,不过就是老大运气好,占了这长子的名头。 若是他们长兄要继承这顺国公府,也行,那就先从他们的儿子里挑一个过继过去。 可是徐氏哪里甘心? 她这些年所想的,就是要再追生一个儿子,然后名正言顺地由丈夫将这偌大的家业继承下来。 之后同二房三房分家也好,不分家也好,总之他们要占着这位置。 这件事争了这么些年,从先帝手中一直争到成元帝面前。 老顺国公既没有早早定下由哪个儿子来继承,而洛广裕的能力也确实是平庸了些。 这本就已经没落的顺国公府到了他手上,后面只怕还会继续衰落。 他的两个兄弟抓着这件事情来做文章,可他们两个又何尝不是不行? 洛老二风流浪荡,姨娘妾室的人数之多,在京里首屈一指。 洛老三则好赌,放在几十年前,他就跟被欧阳昭明的赌坊赶出来的镇国公公子一样。 无论是换了他们谁来当家,顺国公府都会鸡犬不宁。 可是这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夫人作为他们的母亲,也不能做出一个公正的决裁。 她老人家索性就一直装着糊涂,没将这件事情定下来。 在长房把他们的女儿送到宁王府去小住的时候,二房跟三房就知道这大哥大嫂打的是什么主意。所幸,他们的女儿同大哥大嫂的两个女儿也是差不多年纪,周氏跟蒋氏就一不做二不休,也一样打算把女儿送过去。 可是徐氏没碰壁,她们提出同样的要求,却遭到了宁王妃的回绝。 这件事情也令她们非常的如梗在喉。 周氏同丈夫说完了谢易行的腿好起来的事,只同他在这僻静的角落里皱着眉埋怨道:“老太太待你们有亲疏远近,怎么你们的妹妹待你们三个也是如此?” 在另一个园子里,蒋氏也同样在同丈夫抱怨着宁王妃的偏心。 明明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怎么在她眼里就分得出个三六九等来了? 洛广祥没好气地道:“是啊,怎么就分得出个三六九等来了,你心里没点数吗?” 在没有成婚之前,妹妹待字闺中,同他们三个情谊都是差不多的。 大哥没有什么花花肠子,也不懂找乐子,他们妹妹屋里的那些有趣玩意儿,都是他跟老二给她找来的,从这点算起来,妹妹应当还同他们亲近一些才是。 结果徐氏嫁了进来,她跟他们妹妹是闺中好友,感情就比寻常的姑嫂要好许多,没有这姑嫂之间的天然对立。徐氏为人精明,但是大方得体,知道分寸。 而他们两个成亲的时候,老太太为了找厉害媳妇来治住他们这两个无法无天的,就相中了周氏跟蒋氏。 老太太的眼力不差,她们两个嫁进来以后,确实就治住了洛家老二跟老三。 洛老二的屋里没有再添过人,洛老三也没再进过赌坊。 可是,这两个妇人也是精明过了头,事事都想抓在手里。 他们的小妹嫁去宁王府,做了王妃以后,几次回娘家都在她们手上吃了暗亏。 这世间,夫妻是一条心的,兄妹在各自成家之后感情自然就会疏远,而他们跟妹妹之间的情谊,就是被这两个婆娘给消耗掉的。 把他们的妹妹往外推的不是旁人,正是这两个妇人。 现在听着这话,两人如何能够不烦? 他们只一甩袖子,不耐烦地道:“把这抱怨收一收,赶紧地,到娘那里去。”说完转身就走。 她们的丈夫都是甩手掌柜,这就往着老太太所在的正厅冲。 周氏跟蒋氏一边要跟着他们,一边还不忘要同身后的人吩咐,让他们招待好宾客,还有赶紧去把少爷小姐带来。 长房的人是盯着宁王府的儿子,他们在这里落后了一步。 可是,他们宁王府没有定亲的不光是儿子,还有女儿啊。 在这上面她们要抢占先机,不能再落后。 花园中,宝意跟在母亲身侧,一面左右望着这园中的景致,一面听母亲跟舅母在轻声交谈。 宁王妃在府中家宅和乐,可是每次回到娘家,见着家里就是明争暗斗。 二嫂跟三嫂过于精明,她吃了几次亏之后,就渐渐跟她们疏远了,而且还担心自己出嫁以后,身为好友的徐氏在这府中会过得不容易。 徐氏就说了,她就喜欢斗。 “与人斗,其乐无穷,不然后宅的生活就像一潭死水,多没意思。” 第151节 好友从来都是如此的乐观,宁王妃是真的佩服她这一点,只可惜徐氏再乐观豁达也好,嫁进洛家这么多年,膝下也只得两个女儿。 就因为他们没儿子,而大哥的能力又确实是稍差了些,所以这袭爵的事才扯皮到今天。 她们这一见,宁王妃就低声问她:“上回那个大夫来给你瞧过了,可有动静?” 徐氏原本在同她快活地说笑着,听到了这话,眉宇间多了几分愁。 她叹了一口气,手也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然后摇了摇头。 宝意在旁收回目光,看着徐氏的动作,然后见自己的母亲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不要急。”宁王妃说道,“慢慢来。” 第110章 宴席还没有开始。 老夫人坐在屋里,身上穿着件深红色的松竹祥纹褙子,衬得人越发精神。 她的年纪比起宁王太妃来要小几岁,头发还是黑亮的,眼神也清亮,看着特别年轻。 虽然儿子们争袭爵,媳妇们又都是厉害角色,但好在势均力敌。 这些年她都坐在这个位置上装糊涂,日子过得倒也自在。 听见身边的丫鬟说女儿回来了,还带着自己最牵挂的外孙跟外孙女,老太太已经期待得不行。 等见到女儿跟长媳一进来,身边还带着能自如行走的外孙跟刚认祖归宗的外孙女,老太太顿时激动地站起了身。 宁王妃一见,连忙带着一双儿女来到母亲面前。 先同老太太说了一番吉祥话,然后把女儿跟儿子都让到了老太太面前。 宝意跟哥哥一起站在母亲身后,同带着面纱的柔嘉一起,也向老太太说了祝寿的吉祥话。 老太太坐回了椅子上,眼睛看着他们,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等到他们一说完,她便立刻朝着宝意说道:“宝意快来,让外祖母看看你!” 尽管外孙的腿好了这件事值得高兴,可是外孙到底是还能见着的,这外孙女却是因为他们家祖上积德,才能找回来。 洛老夫人生得跟女儿颇像,宝意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了几十年后母亲会是什么样子。 她这心里一下子定了下来,这是自己的外婆。 宝意听话地走上去,被老太太拉过了手,由她坐在椅子上这样认真地看着。 老太太握着她的手,细细地问了她一番话,确定她现在都好,这才安心了。 宁王妃跟徐氏在旁边看着,两人都忍不住微红了眼眶。 老太太对这刚回来的外孙女喜爱得不行,抬手就把手上戴着那只鸽血红的镯子退了下来,戴到了宝意手上。 “来。”老太太说,“这是外祖母给你的见面礼。” 这鸽血红的手镯跟了老太太许久,已经被养得非常莹润,衬着少女皓白的手腕,十分。 宝意觉出了这镯子的贵重,忙要推回去:“外祖母,这我不能拿着。” 老太太说:“外祖母给你的就是给你的。” 这一幕落在柔嘉眼中,她当了宁王府的郡主那么多年,老太太也没说要把这镯子给她。 现在宝意一回来,这什么好事都像被她占尽了。 这又勾起了她心中的不甘。 明明是她重生回来了,可是这个更年轻的身体,这些情绪却不时地冒出来。 柔嘉十分不喜这样失控的感觉。 “哈哈哈,妹妹回来了?” 门外传来一阵笑声,洛广礼跟洛广祥也赶了过来,身后跟着周氏和蒋氏。 周氏跟蒋氏一进门,正好见着老夫人把镯子往那穿着海棠红颜色衣裳的小姑娘手上戴,顿时便猜到这就是宝意。 宁王府开赏花宴的时候,宁王妃没邀请他们去,他们也没巴巴地凑上去。 因此,这是两妯娌第一次见宝意。 这一幕让两人确定了她的身份,也让她们心中想道:这老太太可真是偏心得厉害,就算这镯子不给儿媳,怎么在她眼中连亲孙女都比不上这个外孙女了? 这二房三房的人一来就立刻出了声,将众人的目光引向了门边。 跟在丈夫身旁的周氏说道:“哎呀呀,是王妃带着易行跟宝意过来了!” 蒋氏一听周氏先开了口,也满面笑容地在后面追了上去:“我们一听见这消息就赶紧过来了,这还没有见过宝意呢。” 徐氏站在旁边站着,见这俩不省心的来了,而宁王妃又还在拭泪,便对宝意说道:“宝意啊,你外祖母给你的你就拿着,安心拿着。” 她生了两个女儿,又是长媳,这些年为家里操劳,却没有想着争这个镯子,老太太愿意给谁,那是老太太的喜欢。 宝意听了她的话,又见母亲对自己点头,于是才对外祖母说:“宝意谢过外祖母。” “好,好。”老太太露出慈祥的笑容,眼睛里满是喜欢地拍了拍外孙女的手背。 二房三房的人一来,这屋里就算是彻底地热闹了起来。 宝意见了两个舅舅,洛广礼跟洛广祥对她都同刚才他们大哥在门外见到她时一样。 对这个外甥女,两人嘘寒问暖了一番,然后才去看刚刚跟老太太说完话的谢易行。 周氏跟蒋氏也自然地走了过来,拉着宝意的手细细同她说话,让她回家要习惯。 两人一边说着,也不住地往门外看。 宝意听周氏道:“你跟你的三表姐还未见过吧?你们年龄相近,一定聊得来。” 周氏的话音落下,蒋氏就跟着道:“你四表妹早就想见见你了,宝意,那孩子就是画痴,我都让她要跟你好好学学。” 徐氏在旁只笑着不说话,柔嘉心里却更不是滋味。 这么多年来,她们都跟自己亲亲热热,徐氏在宝意回来之后,对自己的态度还没有变得太差,可是周氏跟蒋氏眼下就是当作完全看不见她一样。 周氏跟蒋氏一面同宝意说着,一面心急,想着自己派去叫儿子他们过来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这女儿来不来相伴是其次,关键是儿子,就怕时辰一到,宴席开场,他们都没个见面的机会。 终于又听着外面有了动静,见着两个身高相仿的少年身影过来,两人心中才舒了一口气,下一刻又猛地转头,目光在空中交锋了一次。 宝意站在中间,都感觉得到这两个舅母之间的暗潮汹涌。 随后,就见周氏跟蒋氏转头,对着各自的儿子道:“你们还不快过来,见见你们易行表哥跟宝意表妹?” 在来之前,宝意就知道自己的二舅跟三舅膝下都有儿子。 二舅的嫡子年纪比她大几岁,名唤洛行风,三舅的儿子年纪也差不多,名唤洛行云。 除此之外,他们膝下再有的就都是庶子了,最大的也不过两三岁。 洛广礼跟洛广祥要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长兄,指的也都是嫡子。 只是这两个少年人同样遗传了他们父亲的性子,再加上年少,就更显轻浮。 别说是同宁王府的表兄们相比,就是跟寻常勋贵人家的年轻一代相比也要差几分。 而且因着他们的母亲强势,所以在他们眼中看来,自己上升的通道只有非常短浅的一个,就是娶宁王府的女儿。 只要娶了郡主,自然就能对自己有所助力。 以前柔嘉是郡主的时候,每次过来或者是在外头遇见这两个表哥,这两兄弟都是在她身后追着不放,互相争风吃醋。 柔嘉的身世曝光,不再金贵,现在宝意才是宁王府的掌上明珠,这他们两个也早就知道了,也想过今后该如何对待这个刚回来的表妹。 按照他们母亲的说法,柔嘉虽是在府里养大的,可却是个捡来的。 而宝意虽然是宁王府的血脉,可是却是被当做丫鬟教养长大的。 二者对其他勋贵人家来说,都不是什么完美的儿媳人选。 这就正好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可以捡个漏。 从前高傲不理人的柔嘉,现在在宁王府日子不好过。 而刚回来的宝意,想来也是单纯好哄骗。 在洛行风想来,自己最好的选择是柔嘉。 他见着柔嘉从小女孩出落成少女,对她容貌是满意的,哪怕她得了天花,也只是白璧微瑕。 至于宝意,他又没见过,而且被当成丫鬟养,能长成什么好模样? 洛行云就觉得自己娶了宝意正好。 宝意到底是姑姑的亲女儿,又受了那么多苦才找回来。 若是来日嫁过来,带来嫁妆肯定丰厚。 两人听了母亲的话,都急冲冲地跑过来,在见到宝意的时候,目光都被这俏丽的少女给吸引了。 宝意穿着这身海棠红的衣裳,手上又戴着鸽血红的镯子,越发显得肤如凝脂,完美无瑕,整个人仿佛都晕在淡淡的光芒中。 这样俏丽,让人难以自制地就感到被吸引的容貌,比起当日的柔嘉来,还要更胜一筹。 两人不由得就慢下了脚步,目光里带着几分热切。 哪怕是洛行风,此刻也没顾得上想自己心心念念的柔嘉在哪里。 宝意对目光十分敏感,见着两人走来,不由得想往后缩。 她这两辈子遇到的人,哪怕是最亲近的白翊岚,在两人成亲之前也是克己守礼,从未露出过这样意图明显,让她感到不适的目光。 这兄弟二人全然没觉得自己唐突。 一来到宝意面前,洛行风就露出了一个款款的笑容:“这就是宝意表妹?” “对。”周氏在旁殷切地对宝意说,“宝意,这是你行风表哥。” 蒋氏又慢了一步,也忙道:“这是你行云表哥。” 洛行云也朝她微笑:“宝意表妹。” 第152节 “见过两位表哥。”宝意见过他们刚才的表现,就想着该怎么抽身。 徐氏在旁看着二房跟三房的人,哪里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简直忍不住要冷笑。 这兄弟二人不必说,就想趁着这个机会同着初次见面的表妹亲近亲近。 然而还没等她出手,谢易行就结束了跟两个舅舅之间的寒暄,从妹妹身后绕了出来。 宝意看着哥哥挡在了自己面前,挡住了两人投来的视线,听哥哥开口道:“行风,行云。” 这兄弟二人见到面前冷不丁地多出一个人,只朝着谢易行看去,见到了他的脸,顿时一愣:“易行表哥……” 他们还不习惯见到谢易行这样站着比自己还高的样子! 有了哥哥在前面把他们隔开,宝意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谢易行神色淡淡,这两兄弟看着他,心里打鼓。 还好这时洛广裕走了进来,对着屋里众人道:“宴席快开始了,母亲,我们该出去了。” 这屋里现在待着的都是自家人,宾客都在外面,只等着时辰到了,老夫人登场开宴。 老夫人原本在跟女儿说话,见长子一来,她就满面笑容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道:“好。”然后又朝着宝意招手,“宝意,来。” 宝意立刻应了一声,到老太太身边去扶着她。 柔嘉脸上戴着面纱,自始至终在旁被当成透明人。 老太太由宝意扶着往外走的时候,总算是从这面纱后见着了她:“这是……柔嘉?” “回外祖母,是我。” 柔嘉在面纱后轻声应道。 这一下,总算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了。 “柔嘉怎么遮着脸?”周氏先前是最想要柔嘉做自己儿媳妇的,眼下见着她这以面纱遮脸的模样,不由地道,“不是说天花已经好了吗?” 不光是她,刚才就完全忘了问柔嘉的洛行风、洛行云也看着她。 这昔日让他们追得团团转的柔嘉表妹,自天花之后他们就没见过她。 莫不是这脸上留的疤太明显,或者是最近又怎么的破了相? 不然何以要用面纱遮住脸才跟过来,仿佛怕人看见? 他们想娶她,是建立在她的脸没有破相的基础上的。 若是她已经不复从前那样,他们是决计不可能看上她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柔嘉:……谁看得上你们! 第111章 柔嘉垂下了眼,抬手捂住脸侧。 宝意看到她的动作,想着她脸上这是又怎么了? 先前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没有一起去別庄练习骑射吗? 不管怎样,宝意都选择静观其变。 今日这样的场合,不能丢了宁王府的人。 众人等了片刻,听见宁王妃开口道:“哪有什么,就是这先前脸上被虫子叮咬了一下,小姑娘爱漂亮,所以遮着罢了。” 真的是这样吗? 在场许多人都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母亲说得没错。”柔嘉放下了手,在面纱后面说道,“我用了药,伤口见不得光,所以在外头的时候就戴着面纱。” 周氏现在是最为关心她的脸,闻言便道:“现在在屋里没关系了,可以把面纱摘下来吧?” 在她身旁,洛行风也格外地在意柔嘉这面纱之下的脸变成什么样了。 他附和了一声:“柔嘉表妹这脸上有伤,可让大家担心。” 柔嘉朝他看了一眼。 方才他进来的时候看宝意的目光如何,现在看自己也是一样的。 “柔嘉,”宁王妃道,“脸上若是好了,就把面纱摘下来吧。”否则因为上面只是留一点红肿,就戴着这面纱,反而会引得大家越发盯着她的脸看。 柔嘉应了一声“是”,然后在众人眼中抬起了右手,解下了系在耳后的绳子。 轻轻地,将遮脸的面纱放下来。 宝意注视着她的脸,一瞬也没有错过。 面纱落下的瞬间,原本以为会像柔嘉说的那样,在这面纱之下还会残留着被虫子叮咬的红点。 可是等到那面纱放下以后,底下的肌肤却是幼白如瓷,平整无暇。 虽然不像宝意这样因为灵泉水的缘故仿佛带着细腻的光芒,但是也是清透自然,自有这个年纪的少女的美丽。 柔嘉迎着众人的目光,清浅一笑。 她先前的那番话已经降低了众人的期待值,眼下一见着她这柔美容颜,这落差顿时让所有人心中都产生了几分惊艳。 抓住他们眼球的,还有柔嘉今日的妆容。 如今京中流行的妆容,适合少女的其实非常少,可是在十几年之后,适合的样式就多了起来。 在日常的时候画来,也不会夸张。 彼时柔嘉已经是中宫之主,那些柔美的妆容在她画来已经不适合。 而她膝下又只有一子,没有女儿,所以就常让宫中的小宫娥画来给她欣赏。 她也在那时记住了许多的画法。 今日她选的妆容名唤梨花妆,重点在清透,无暇。 画在她脸上,同她今日的衣裳发型,额上的饰品都是绝配。 看着就犹一树冉冉的梨花,随着面纱落下,在众人面前盛开。 这惊艳不似宝意这海棠红般出场就夺目,正适合她这样缓缓揭开,寸寸展露。 洛行风和洛行云兄弟在见到柔嘉放下面纱之后,两人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了惊艳,就同昔日他们追在柔嘉身后的时候一样,目光追逐着她离不开。 柔嘉心中升起一股得意来。 她知道这兄弟二人的心思,亦知道他们的母亲是在打什么主意。 她上辈子就看不上他们了,这辈子自然也还是一样,可这不意味着他们能将自己视若无物,转而去追逐宝意。 在她看来,这就像是曾经追在自己脚边的宠物,转头去亲近了别人一样。 就算她嫌弃他们,也轮不到他们移情别恋,转而去追逐旁人。 旁人没有见着柔嘉先前的样子,可差不多每日都能见到她的宝意却注意到了柔嘉脸上的不同。 宁王妃也发现了这一点。 “柔嘉,”她忍不住抬手去触碰柔嘉的脸侧,“这里的伤……” 宝意看到母亲的手在碰到柔嘉的脸时,柔嘉没有闪避,仿佛不担心宁王妃的手抚上来会将自己脸上的粉弄掉。 “母亲。”柔嘉的唇边带上了欢喜的笑意,眸光盈盈地道,“如何,是不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宁王妃点头,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柔嘉道:“采心那日无意中买了一种奇药,涂在手上,令她手上的伤痕都消失了。她于是欢欢喜喜地把那药全给了我,让我也试一试。” 宁王妃望着她,问道:“然后呢?” 不光是她,在场的女眷也都盯着柔嘉。 她们这些年虽然养尊处优,但总难免磕磕碰碰,再加上生产,身上总会留下这样那样的伤疤,听到有这样能让伤痕抚平消失的齐药,她们也忍不住上心。 这效果同柔嘉想的一样。 她转头望向众人,又再转向宁王妃,欢喜地道:“母亲也知道,先前因着天花的缘故,我的脸上留下了一点伤痕。见采心说得那样神奇,我那日就拿了那药来脸上试一试,结果第二天起来就发现脸上原本的伤疤抚平了。等到第二日,这新生出来的肌肤看起来就同原来的没有什么差异了,只是新生肌肤娇嫩,不能受阳光照射,所以我才戴着面纱。” 蒋氏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这药膏是在哪儿买的?你那丫鬟说过吗?” 产自东狄的玉露膏,便是有钱也买不到,可蒋氏这话里的殷切所有人都听得清楚,柔嘉不说交代不过去。 她没忘记现在是老夫人的寿辰,已经想好了说辞,只自然地道:“三舅母要问这些,我自然不敢不说。不过现在是外祖母的寿辰,这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我看我们还是先出去,等回头再寻个机会让我同三舅母将这些说清楚吧。” 蒋氏这才如梦初醒。 对,他们这还要到外面开宴了,她忙道:“好。” 一行人于是继续往外走。 宝意看得清楚,柔嘉的手段一使,面纱一摘,现在就不再像方才一样无人关注。 无论是蒋氏还是周氏,都有意无意地同他说话,而她们的女儿——这顺国公府的几位小姐在过来以后,目光也都盯着柔嘉的脸。 一回到众人的关注中,柔嘉脸上的笑容就多了。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这个环境里完全不像个外人。 宝意收回目光,扶着外祖母,对老太太说:“外祖母,小心脚下。” 老太太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手。 宝意继续想着上一世,柔嘉脸上和身上的伤也是轻易地好了,可那是因为有着灵泉。 这一世玉坠在自己手上,这世间居然还有灵药能够让她的脸好起来?可能她就是注定要去掉天花留下的伤痕吧。 一来到设宴的大厅,聚在这里的宾客们就一起站起了身,依次同老太太祝寿。 宝意跟在外祖母身边,听了这满耳的吉祥,扶着笑呵呵的老太太到了上首坐下。 所有人才又各自归位。 洛广裕身为长子,站起身来对满堂宾客说了几句感谢的话,随后便示意管家传膳。 第153节 管家点头,出去传膳,很快,那些美味佳肴就像流水一样,由着丫鬟们一盘一盘地端了上来,摆满了整张桌,这寿宴席间顿时变得热闹了起来。 宴席男女分座,这上首的位置空着几个位置。 洛广裕三兄弟都到男宾的桌上去,同今日前来贺寿的人寒暄喝酒,兄弟之间暗暗较劲了。 而在这女眷所在的桌上,宝意坐在外祖母身旁,待遇跟其他人都不同。 老太太一直拉着她说话,剩下的洛府小姐们都没有跟祖母这样亲近过。 何况自洛芷芙开始往下,这几个小姑娘对着宝意都是一个心情——亲近不来。 反倒是柔嘉,她们从前看柔嘉高高在上,对她们要理不理,现在看起来反倒可亲了些,都开始追问她这脸上是怎么好的,这妆容又是怎么化的。 到底都是青春少艾的年纪,一个不注意,脸上就容易起些东西。 但凡留下一点痕迹,就要了爱美的小姑娘的命了。 宝意被隐隐隔在外面,也不在意,为老太太亲自布完菜之后,她就坐回位置上,望着说话的柔嘉。 徐氏跟宁王妃坐在一起,再依次过去是周氏跟蒋氏。 周氏跟蒋氏在这桌上都对柔嘉关注有加,尤其在得到她那句会为她们留意寻来这药膏之后,两人心中就再次活泛起来。 倒是洛芷宁,在姐妹当中不怎么插得上话。 她目光一转,见到宝意在祖母身边望着这里,而这一桌上没有人同她说话。 想起之前母亲的叮嘱,她于是主动同宝意说道:“宝意表妹,你的肌肤看起来也是很好呢。” 柔嘉本来独占了目光,听着洛芷宁这话朝着宝意去,又将这边的注意力全部导向了宝意。 她的视线落在宝意脸上,也同样觉得少女的肌肤是真的好,比起自己这玉露膏治愈了伤痕的肌肤来更要细腻光洁。 她已经不记得上辈子宝意是怎么样了。 只记得她夺回郡主的身份回到这王府里的时候,就已经是现在这模样。 老太太进了一些食物,听着孙女们的话,就放下筷子看向身旁的外孙女:“外祖母都没有好好看,来。” 她仔细端详了宝意片刻,说道,“嗯,确实好,像你娘亲。” 宁王妃年轻的时候,确实是出了名的容颜好。 宝意虽然长得不像自己的母亲,但肤色白净又细腻像她,确实是没错的。 宝意抱着外祖母的手,撒娇道:“我是娘的女儿,当然像她了外祖母。” 周氏插嘴道:“这要说皮肤好啊,我看柔嘉也不差,也像王妃。” 徐氏手上夹菜的动作一顿,她身边的宁王妃倒是没有觉出什么。 柔嘉也是在她身边养大的孩子,养着像自己也是应该的。 蒋氏见宁王妃这反应,只打蛇随棍上:“我看呐,柔嘉跟宝意放在王妃身边,都是亲的。” “对。”周氏在旁笑道,“两个都亲。” 徐氏看着她们这昧着良心说话,觉得有意思。 在这顺国公府,嫡庶尚且有别,维护这一点的就是她们两个。 怎么到了宁王府,就指着这亲生的跟收养的能一样了? 这是想让宁王妃把亲生女儿跟养女都视若己出,她们就可以不用争了。 一人一个,哄过来做了儿媳是吗? 老夫人脸上仍旧笑眯眯的,看着长媳都打算开口了,而女儿还没有察觉出的样子,只摸着宝意的脸说道:“还是不一样的。” 既像是在说亲生的跟收养的不一样,又像是在说宝意不施脂粉的脸跟柔嘉画出来的脸不一样。 第112章 老夫人说话的声音不大,离得远一些都听不见,可是却是一锤定音。 不光周氏跟蒋氏立刻深深地闭了嘴,连一直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的宁王妃也因为这句话,脸上的笑意稍微收敛了些。 老夫人平常在这家里都是任他们去斗去争,从来不说话,可是她一发话,关键时刻就十分有分量,根本没有人敢不听。 周氏跟蒋氏拿不准她们这位婆婆这笑眯眯的是生气了,还是只是单纯这么说一句。 她们不敢再说话,若是不知怎么触碰到了这老太太的底线,她穿上顺国公夫人的诰命装,进宫去面上,要定下袭爵的人选是几房的话,那就是她一句话的事。 这么多年他们争的没个结果,不就是因为老夫人一直没有说话吗? 她就像是捏着他们的后颈,让他们像猫儿一样。 平时不管再怎么撒野,到了这时候也只能安静。 柔嘉脸上失去了笑的颜色。 果然是如此,这洛老夫人跟宁王太妃是一样的,什么多年的情分,在她们眼中都抵不上真正的血脉,何况宝意还表现得如此出色。 若她只是一个粗野的丫鬟,可能她回来,就会衬托得柔嘉自己越发优秀,然后得不到太多的目光,反而会凸显柔嘉的存在。 可她不是。 “宝意……”柔嘉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感到妒火又在自己心中燃烧了起来。 哪怕她想要心平气和,将这妒火压下去,可是这却像是从她这年轻娇惯的身体里生出来的一样,根本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 她拿起了放在手边的酒杯,将里面装的酒一饮而尽,感到那把火燃烧得更厉害了。 在男宾桌上,谢易行坐的位置正好对着老太太所在的首席。 他坐在这里,周围都是顺国公府的男丁。 还有的,就是在来贺寿的男宾中出身最高的几人。 这一顿饭下来,谢易行除了看自己的三个舅舅在这张桌上互相较劲,在别的桌上成群地去祝酒,不甘人后地展示着自己的能力,剩下的就是观察他们的两个嫡子。 洛行云还好,只是偶尔会朝那个方向看一眼,可是洛行风坐在谢易行身边,同样对着对面宝意、柔嘉她们坐的那张桌,他的眼睛就几乎是不错地落在那边。 谢易行心中升起了淡淡的不悦。 刚才他们这说不定有人进来的时候,见他们看着自己妹妹的目光,谢易行就已经有几份不满。 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也知道自己妹妹优秀,等到再长大些,来宁王府提亲的人肯定会踏破门槛,可是这两兄弟哪里是君子? 完全就是不知进退,没有分寸。 正想着,就见到原本在夹菜的洛行风手上动作一顿,然后放下了筷子。 谢易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妹妹正在从外祖母身旁起身,显然是要到席外去。 在洛家兄弟中,原本洛行云才是那个更想亲近宝意的人,可是他背对着那个方向看不到,而且又在埋头吃菜,所以反而没有动作。 洛行风尽管最开始想着是要娶柔嘉,但是他同他父亲一样花心。 一注意到宝意有动作,他这心思一转,立刻便想要起身跟着出去,同着表妹制造一场偶遇。 他在心里打的算盘好,要是这路上在遇上什么失足落水之类的事情,两人之间有了接触—— 为了保全女儿家的名节,宁王府自然是会将她嫁给自己。 他甚至都已经想到自己娶了这永泰郡主之后会是何等的得意了,很快他父亲就可以继承这顺国公府,这一切都会是他的。 洛行风想着,刚要从凳子上起身,旁边就传来了一股力量,压着他的肩膀把他重重地按了下来。 洛行风猝不及防:“怎……”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谢易行,只见这位表哥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那双清冷的眼眸里映出自己的影子。 光看谢易行的脸,看不出他现在是有意的,还是无意间打断他动作。 洛行风迅速找回了表情,而宝意在那边已经由丫鬟跟洛芷宁一起陪着出去了。 有妹妹在她身旁,洛行风觉得自己是捞不到什么便宜,索性就放松了身体。 “表哥?”他对谢易行微微一笑,问道,“怎么了?” 谢易行好整以暇地收回了手,说得:“秋闱将近,行风表弟不是有意考取功名?我就是想问问你,这课业如今都学得怎样?” 不能继承爵位的勋贵子弟,比起平常人来也就多了这么一层祖荫,能够让他们人生顺利。 但要出人头地,还是要走科举这条路。 可是谢易行问到这件事情,根本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洛行风挂着去参加秋闱的名号,也就是凑凑热闹,到最后多半还是要捐个闲职。 洛行风一贯风流倜傥的表情都变了,艰难地挤出个笑容来:“易行表哥就别打趣我了,我哪是什么读书的材料?” 谢易行却是秉承着有教无类的原则,开始同他说起了读书的重要。 跟他们隔着两个位置的洛行云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 宝意离席的时候,柔嘉看着她离开,收回目光时,无意中朝这边看了一眼。 见到了洛行风的动作,她心中的妒火瞬间找到了一个出口。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宝意就像是时常能够引发她情绪的开关。 若是宝意不在面前,没有人来引她嫉妒,那她就能时刻保持清醒,要做什么事情也不会被打乱计划。 宝意这么麻烦,这顺国公府是个烂摊子,若是能把她吹到这里来绊住她,那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在柔嘉的心里疯长。 没错,这里是宁王妃的娘家,跟宁王府离得又近,她看着被谢易行问得面如菜色的洛行风,想道,看来这个风流无用的表哥就是最好的人选。 离了席间,外头一阵风吹来,就让人觉得无比的清爽。 宝意由徐氏的丫鬟陪着,同洛芷宁走在一处。 徐氏防着今天别发生什么瓜田李下牵扯不清的事情,所以每一个女眷要出去,她都是派自己身边的伶俐丫鬟跟着,最好还是女眷之间结伴一起去。 宝意去解了手,回来之后,就见洛芷宁已经等在了外边。 丫鬟准备了用花瓣泡的水,宝意将手浸了进去,在里面泡了泡,接着拿起一旁准备的丝绢擦手。 洛芷宁坐在桌旁百无聊赖地等着。 第154节 她原本是因为母亲的叮嘱,见着谁落空了就陪着一起去,而她自己也确实是想出来透透气,所以才跟了出来。 她没想跟宝意多说话,可是此刻一看她浸在水里的手,顿时就被吸引了目光。 人的手在水中经过光线的折射,看起来会比原来更加白嫩,宝意的双手现在看起来就同白玉一般美丽。 洛芷宁原以为只是自己看错了,可是等到宝意的手擦干之后她再看,就发现确实没错—— 宝意这双手娇嫩白皙,就同她的脸一样毫无瑕疵。 能够把手保养得跟脸一样,那是非常了得的。 洛芷宁坐直了身体。 尤其她还见过宝意做小丫鬟的时候,知道她的手上粗糙,还有伤痕,怎么眼下却一点也不见? 宝意将手帕递给身旁的丫鬟,刚想着要走,坐在桌前的洛芷宁就一抬手抓住了她。 宝意被她抓着手,不明所以地看向她:“芷宁表姐?” “嗯?”洛芷宁应了一声,把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抬起了头,“我记得你的手上原本是有些伤的,怎么现在也消得那么干净?难道是柔嘉把那秘药也给你用了?” 宝意望着她这说话的样子,只顺着她也在这桌前坐了下来,说道:“没有。” 洛芷宁听到这个答案倒不意外,她松开了手,望着别处说道:“哼,我就知道,柔嘉那小性子,肯定不会大方到把她的药膏分给你。” 而先前在对她们说着回了府中就去给她们寻,多半也是没有的。 宝意把手从桌上放了下来。 这灵泉水效果太好,将她手上的伤疤都消了,一点也没留下来,像这样惹人疑惑是不奇怪的。 她想了想,解释道:“其实每个人的体质是不一样的,有人受了伤愈合得快,也有人不容易留下伤疤。” 洛芷宁看她一眼,显然宝意就是这种不一定留下伤疤,能够好得完全的人。 可是这也太玄乎了。 宝意见着她的表情,沉吟了片刻,又说道:“其实也是有秘诀的。” “秘诀?” 不光是洛芷宁,徐氏身边的大丫鬟听到宝意这么说,也忍不住多注意了这边一些。 洛芷宁问道:“什么秘诀?” 在宝意跟柔嘉之间,她比较相信宝意的话。 柔嘉的性子比起从前来,现在可是有城府了很多。 以前她就能把话藏着,不告诉她们,现在更是厉害了。 宝意见她这样期待地看着自己,只浅浅地说道:“多喝水。” 洛芷宁一听到这三个字就黑了脸,这是什么答案? 宝意又立刻说道:“还有多做些运动,别老是在屋里坐着,多吃些新鲜的蔬菜水果,多睡觉,这样皮肤就会好了。” 洛芷宁有些狐疑:“这样真的有用?” 宝意点头,虽说她喝水喝的是灵泉水,吃的蔬菜瓜果是从空间里种出来的,但是像她说的多睡觉、多运动,这些都是没错的。 洛芷宁像是姑且信了她的话。 左右也跟宝意打开了话匣子,她就忍不住问道:“易行表哥的腿真的是空闻大师治好的吗?” “对啊。”宝意眼也不眨地说道,“大师真的特别厉害——我们一边走回去一边说?” 洛芷宁应了一声,站了起来,回去的路上依然忍不住问宝意关于谢易行的问题。 两人回到席间,安安稳稳,那跟着他们去的丫鬟也回到了徐氏身后。 柔嘉看着宝意的表情,这第一次安稳,后面就容易放松警惕,让自己成事了。 第113章 用过午膳,所有人都出去游园。 这顺国公府虽然现在落没了,可是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们这顺国公府从景致来说,那是没得说的。 从席间出去,依旧是男眷往一边去,女眷往那一边去。 老夫人则先回院子,打算换一身衣服,再由众人陪着在园中走一走。 在后面还安排了两个戏班在园子里唱戏,所有人又可以移步往那边去,一边喝茶一边听戏。 宁王妃跟徐氏随着老夫人一起回去,宝意则跟着其他女眷一起走,没有掉队。 柔嘉来这边没有一百次也有几十次,对这边全都熟悉得很,只可惜今日他们过来,就只有宁王妃带了侍女。 剩下的都是负责搬东西的小厮。 在柔嘉身边并没有侍女,她若是要找机会对宝意下手,还得自己亲自上。 这就要她更加地小心。 宁王妃陪着老夫人回了院子,亲自帮老太太换了身比较轻松的衣服。 她亲手拿着篦子,站在梳妆台前替母亲梳发。 虽说宁王府跟顺国公府离的不远,但是她嫁过去这么多年,每年也就这么一两次回到娘家,能够这样跟自己的母亲亲近。 前阵子老夫人生病,都是多亏了徐氏在这里照顾。 宁王妃就算心里牵挂这边,可是府中那么多事情,她也不能亲自过来。 等到将老夫人头上的发饰重新插上之后,宁王妃双手放在母亲肩上,从镜中看了母亲一眼。 “娘。”宁王妃对她笑道,“好了。” 老夫人抬起了手,拂过鬓发。 这屋里眼下就只有宁王妃在,徐氏还在外间,正在吩咐丫鬟其他的事情。 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抬手覆在了女儿的手上。 宁王妃感到手上的温度,不由得低头,就见母亲望着自己。 她放下了篦子,问道:“怎么了,娘?” 老夫人缓声道:“先前宝意回来了,我身体却不大好,你们这弄错的事情归位,我也没立刻就见她。” 宁王妃还以为是什么事,只宽慰道:“这宝意知道的,您看她今日来见你,不是就跟您非常亲近了?” 老夫人笑了笑:“到底是亲生的,孩子知道我是她的亲外祖母,在我面前自然就会放松,不会拘谨。可她知道亲疏,你却不知道啊。” 宁王妃有些错愕地看着母亲,老夫人说道,“清妍,宝意才是你的亲女儿,柔嘉跟你、跟我们家,那是没有关系的。” “我知道。”宁王妃应道,“可是柔嘉到底是在我身边养了这么些年——” 老夫人说道:“娘知道,你别说是养个人了,就是养只小猫小狗,这么几年在你身边,你肯定也是有感情的。何况柔嘉这个孩子还不错,娘不是说你就要疏远她,而是你应该更加有这个态度。” 宁王妃思索着自己的这些行为是不是真的那么无度。 从宝意回到自己身边开始,她对柔嘉好,宝意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一样是毫无芥蒂。 因为女儿这样的表现,所以宁王妃没有察觉自己对柔嘉的态度是不是好过头了。 老夫人看着女儿,想着把她嫁到宁王府去,这些年宁王对她专一,他们后宅平静,这无疑是每一个女人都想要的,可是这样也让她女儿完全没有机警之心。 “你不要光想着宝意的态度。”她拍了拍女儿的手,“你要看旁人的态度。” 宁王妃在回过神来,在镜中看着母亲。 老夫人提醒她:“就看你二嫂跟三嫂今天在桌上说的话,若不是你让她们觉得在你眼中看来柔嘉跟宝意是一样的,她们又何以说出那样的话?” 这老大老二老三他们各自的心思,老夫人都是知道的,女儿出嫁之前也是看着的。 这些年她是聪明,跟老二老三疏远了,没有沾上他们的麻烦,可是也没有就防得滴水不漏,眼下柔嘉这里就是一个最好的突破口。 若是女儿早日把孩子们带回来,老夫人见了她们这样,自然会早作提醒,不会到今日才说。 眼下也只能快刀斩乱麻了。 她说:“柔嘉也不小了,她在你身边养了七年,现在虽然不再是宁王府的郡主,但怎么说也是你们的养女,身份自然是不同的。” 宁王妃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嗯。” 老夫人说道:“依娘看,就由娘这边放出消息,看看有没有人有意求娶,你就替她把把关吧。” “娘,”宁王妃有些犹疑,“柔嘉现在要出嫁还太小了吧?” 老夫人见着女儿这反应,果然是优柔,难怪会让老二跟老三觉得有机会。 她放下了手,不以为意地道:“这有什么小的?你出嫁的时候不过也就比她大一两岁,她这样的身世,要是嫁给勋贵之家,不容易立足。倒是嫁给新的进士,在这京中还要你们宁王府帮衬,自然是会对她好的。” 眼下现在秋闱已近,等到结束之后,这一批来到京中的士子谁会越过龙门,就会有结果。 到时候,尽可以在其中挑选学问人品尽皆好的。 也算是把这个问题妥善地解决了。 老夫人说话不光是在儿子儿媳那边有用,女儿一样会听她的。 宁王妃现在一时间转不过来弯了而已,等回头自己想通了,就会知道好。 听外面的声音也停了,老夫人从梳妆镜前站起了身,对女儿说道:“我们出去吧。” 宁王妃应了一声。 刚才母亲刚提出把柔嘉嫁出去的时候,她没有转过弯来,但是一想,自己确实也是差不多在这个年纪就定亲了,然后等到十六岁就嫁进宁王府。 趁着秋闱,看看有没有优秀人物可以配得上柔嘉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定亲而已,宁王妃想道,又不是说要立刻就成婚。 前面还有长子的婚事,然后就是次子、三子,最后才轮到柔嘉,倒也不是突然。 她这么一想,就觉得这确实是好事。 等着柔嘉嫁出去之后,只有宝意在身边,也就不用担心有什么一碗水端不平的。 第155节 这些年所亏欠宝意的,自己就能专注地补偿回来,也不会多生事端。 一想清楚,宁王妃的脚步就轻松起来,老夫人也察觉到了,笑眯眯地同她一起走到了外间。 徐氏方才把空间留给宁王妃跟老太太,让她们母女相聚。 现在见到她们出来,她便笑着迎了过来:“娘穿这身也精神,师傅的手果然巧。那咱们就出去吧,戏台子那边听着已经演上了。” 等回到园中,老夫人坐上了正中的位置。 众人依次起身之后,又坐下。 老夫人见到宝意跟其他小姑娘们聚在一起,一群小姑娘正在聊天,也是和乐。 宝意因为刚刚给洛芷宁透露让皮肤好的秘诀,洛芷宁跟自己的好友又这么一说,所以现在所有人都把宝意围着。本来这京里每年排的新戏就不多,这叫来的戏她们都已经在外头看过了,今天自然就不是那么新鲜,反倒是听宝意说这些比较有趣。 不过这么一小团体也只是那么些人,其他的——比如洛家的另外几个姑娘想过来,但是惧于洛芷宁的威势都不敢,只能将注意力都放在戏台上。 随着上面剧情渐入佳境,那武生开始连翻跟头,大家的注意力也就渐渐被吸引了过去。 柔嘉一直在等待着机会,听着台上的鼓点密集,而周围的人渐渐被吸引,就知道时机来了。 正好有侍女过来添茶,手上端着的托盘里都是满满的茶水,柔嘉看准了她往宝意她们那边去,于是便一伸脚,恰到好处地绊了她一下。 侍女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下意识地叫一声,端着手里的盘子整个向前扑去。 宝意的位置正对着她,面前还有一张矮几,这侍女扑到矮几上,不管脱不脱手,这盘子里的茶水都会泼到宝意身上去。 柔嘉趁着这一乱,也不等看结果,就动作迅速地起身离开。 等到坐在正中的老夫人她们看过来的时候,只见那侍女摔在矮几上,看样子像是走路不小心摔了,徐氏立刻起身对老夫人道:“娘,我过去看看。” 柔嘉走了出去,渐渐远离了戏台上的动静。 她一路走到了中央的花园,在这里逛了片刻,才招了一个从旁边经过的小厮,跟他说道:“二夫人有事找大公子,让大公子去梅香小筑见她。” 那小厮看着她,仿佛没认出这是谁来,然后才应了一声“是”,朝着男眷所在的那个方向去了。 柔嘉看着他的背影,这个小厮面生,应当是在花园这边做粗使活计的,多半不认识自己,而且也不知道梅香小筑是什么地方。 那梅香小筑是这两个园子最近的一处地方。 这园中若是有女眷被打湿了衣服,要去换成新的,多半会被领到那里去。 她打了个时间差,让园子里被茶水淋湿的人先过去,然后再叫这小厮让洛行风往那边去。 这样一来,宝意在那里换着衣服,被洛行风一撞见,自然就说不清了。 柔嘉唇边浮现出得意笑容,刚要转身回园子里去,就想起宝意如果是在里面换衣裳,外面定然是有人守着的。 洛行风进不去,那也是没有用的。 柔嘉想了想,脚下转了个方向,也朝着梅香小筑过去。 戏园中,徐氏来到了侍女摔倒的地方,见她白着脸站在一旁,只先看向了宝意:“没事吧?” 现在天气还不冷,这送上来的都是温度适中的茶,这泼到身上不会让人烫到。 所以徐氏才一个人过来,没有过于紧张。 “没事,舅母。”宝意手边的茶几上正放着那茶盘,里面的几杯茶都是满的,就只有边上的一杯倒了。 “回大夫人的话……”那侍女战战兢兢地道,“奴婢不小心摔倒,是郡主扶了奴婢一把。” 刚刚她那一摔,宝意的反应何等迅速,立刻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免得她在茶几上撞出个好歹来,另一手则稳住了她手里的托盘。 旁边众人下意识地惊叫闪躲,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危机就解除了。 还是洛芷宁吓了一跳,袖子带到了旁边的杯子,才弄倒了一杯。 所有人都没有怎么被弄湿。 第114章 看着只是自己的女儿袖子湿了一点,没有出什么事,徐氏就放了心。 每次这样的宴席,热闹是热闹,最麻烦就是要防着出什么事情。 不过宝意这一手既稳住了那侍女,没让她遭罪,又托住了茶盘,没打湿其他人,倒是非常敏捷了。 徐氏想着,不由得笑着夸宝意:“多亏了郡主的反应快。” 宝意对着徐氏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几日我都随着二哥三哥在一起练骑射,大概练得多了,就耳聪目明许多。” 他们练骑射的事,徐氏早有耳闻,都是为了秋狩,只不过没有想到宝意这么下功夫。 她吩咐了那侍女下去,别再毛手毛脚的,目光落在还在擦袖子的女儿身上。 洛芷宁这衣裳是浅色的,沾到那茶渍就很是明显。 少女用着手帕在袖口沾到茶色的地方印干,一边印一边神情不悦。 可是她也知道,这是自己太过慌张才搞成这样,根本怪不得别人。 徐氏见着女儿嘟嘟囔囔的,只说道:“好了好了,回去换一身衣裳便是。” 洛芷宁闻言抬头,她正跟宝意待在一块儿正说着话呢,却要在这个时候起身离开。 等她回来,她们的话都不知道说哪去了。 但她不爽归不爽,还是应了一声“是”,就要起身离席。 宝意看着她的动作,心中却是被触动了一下。 少女爱美,洛芷宁只是这袖子上沾到了一点茶渍都要去换,自己沾到一点是可以不介意,可是这要整杯茶泼到自己身上的话,少不得自己要去换了。 这府里她又第一次来,还不熟悉,都是跟着人走的。宝意将自己代入,立刻就觉得不便,还容易出些事。 京中就曾有贵女是因为这样被人撞见,不得不下嫁了那人。 而至于结果——若是夫妻和睦的话,那就不会在京中传成这样的,听闻由着众家府祖母借着仆妇的口,私下告诫女儿了。 再想刚才那侍女摔过来的时候,她的慌张不似作假,完全就是出于本能。 宝意设想了一下,若是自己接不住,那茶主要就是招呼到自己身上来。 她想着,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柔嘉坐的位置,然后见到她不在。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宝意盯着那个方向,脑海中回忆着刚才的事情,感到柔嘉这走的还真是时候。 是不是太巧了些? 经过上次赏花宴的事情,她已经对柔嘉有所防范。虽然不见她做什么大事,可是这样的小动作总是不断,这是又想趁势搞什么幺蛾子? 只是泼湿自己的衣服,想让自己出丑? 不可能。 洛芷宁不高兴地要回自己院子去换衣服,宝意的身体快于思想,也一下子站了起来。 见洛芷宁看过来,宝意说道:“我跟表姐一起去吧。” 徐氏有些意外地看着宝意,洛芷宁也是一样。 不过她很快就高兴了起来,心里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是今天第一个跟宝意这样交谈的人,所以她喜欢粘着自己。 洛芷宁不等母亲说话,就拉过了宝意的手,说道:“好啊,这反正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你就跟我一起回我院子吧。” 其余人朝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见洛芷宁跟宝意一下子就这么好了起来,一方面觉得洛芷宁墙头草左右摇摆,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永泰郡主也真是手段高明。 洛芷宁急着回去把衣服换了,拉着宝意就忙忙地走了。 徐氏望着女儿的背影,只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回了老夫人身边,同她们说了宝意跟芷宁一起回院子里的事,让她们安了心,继续在这里看戏。 虽说是两个小姑娘一起,又是自己的女儿陪着宝意,不过徐氏还是把自己的丫鬟派了去。 说来也巧,跟着她们的依然是刚才宝意从席间离开的时候跟她们一起走的那个丫鬟。 这一回生二回熟,宝意跟她们走在方才走过的路上,已经比第一次走的时候熟络多了。 这走过的路,她现在一遍就能记住。 身旁又是熟悉的人,洛芷宁的性情现在宝意已经摸透了,应对起来也自如。 出来以后,洛芷宁仍旧拉着宝意的手,觉得表妹的手软软的,这样握着就叫人不想松开。 宝意跟在她身边,随着她的步伐走,边走边问道:“表姐,像你这样弄湿了衣服可以回你的院子换,要是像我们弄湿了衣服该去哪里?” 洛芷宁转过头来看她:“你没湿啊,不过别担心,我母亲也已经安排好了,要是有客人衣服弄湿的话,就会去梅香小筑那边。” 她袖子上沾到的茶水不多,刚刚用手帕弄干了,现在行走间风一吹,袖子就干得差不多了,她的心情也恢复了不少。 原本还有宝意在身边,她还想在借机问问谢易行的事,可是却看到宝意一脸的若有所思。 洛芷宁便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她虽然属于比较不敏感的性情,但到底是在顺国公府里长大的女儿,自小见着这一家的勾心斗角,也是耳濡目染,自然对这些事情就比较敏锐。 宝意点头:“我怀疑,是有人故意泼茶的。” “不应该啊。”洛芷宁脱口而出,“若是那丫头是故意的,我方才应该一眼就看出来才是。” “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舅母也才当成是个意外,没有多想。”宝意拉着她,对她说道,“我心里有些猜测,表姐不如陪我去梅香小筑一趟。” 洛芷宁思索了片刻,点头道:“好。” 左右她现在袖子也已经干透了,不刻意去看不会注意到。 她倒想看看是谁在他们这个寿宴上想要搞鬼。 另一头,洛行风正独自从另一条路上朝着梅香小筑走去。 他脚步轻快,神色舒展,心中满怀期待。 方才在园中听着戏,有一个小厮过来找自己,说是母亲就要自己去梅香小筑。 洛行风一听就挑了挑眉。 他没那么傻,他母亲要是见他,怎么会要往准备给女宾更衣的地方去? 他同那小厮站在这园子外,向他问清楚了是谁让他来传的这个话。 第156节 从那小厮的描述中,听出了那来叫他传话的人是柔嘉。 洛行风顿时乐了,原来是表妹要见自己。 他让这小厮下去,然后便动身朝梅香小筑的方向去,他自己的小厮要跟上,都让他摒退了,这样幽会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方便。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柔嘉找自己是要做什么,想来想去,总不过是现在宝意回了府,夺回了郡主之位,柔嘉现在跟以前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日子不好过了,想起自己这个表哥,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高傲,放下身段来找自己了。 在三路人当中,柔嘉是第一个来到梅香小筑的。 见到外头如自己所想,果然有丫鬟在门边站着,她一时间不确定里面究竟有没有人。 于是就先待在了这园子外头,等着看情况再做打算。 洛行风却正好是在选择这条路过来,一来就看到柔嘉的身影站在那院子门外,不停朝里面张望。 这怕不是在看自己来了没有。 他心里笑了一声,来到柔嘉身后,叫了一声“表妹”。 柔嘉听到洛行风的声音,心里一突—— 他怎么是从这个方向回来的? 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转身看向了他,同他行了一礼:“表哥。” 洛行风看着她。 昔日柔嘉是郡主,哪怕是同自己见面,唤自己表哥的时候,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行礼。 这昔日高高在上的贵女,现在一下子落难了,要在自己面前做出这样柔顺的模样,看起来比那一贯柔顺的女子更让人的征服欲得到满足。 他心里想着,上前一步,把柔嘉逼得往后一退。 她原本离墙就只有那么一点距离,她这一退,整个人就贴到了墙上。 柔嘉抬头望着洛行风,从他眼中见到了自己熟悉的、志在必得的目光。 前世她得了玉坠的灵泉水滋润,有了倾城之貌。 这世间男子见她,或多或少眼中都带着这样捕猎的光芒。 可是有人的目光会令她感到骄傲自矜,但是有人的目光却会让她感到被冒犯。 像洛行风就是后者。 柔嘉压下了心中厌恶,知道自己站在这里被看见,面前的人只怕是以为是自己叫她来幽会的。 洛行风离她近,少女身上的幽香立刻扑面而来,令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柔嘉听着洛行风说了一声“好香”,然后见他睁开眼睛,带着自命风流的笑问自己:“表妹身上用的是什么香粉?这么香。” 一边说着,一边要抬手来触碰柔嘉的脸。 柔嘉把头往旁边一偏,避开了他的手。 她垂着眼睛道:“表哥误会了,我约表哥来此,不是为了我自己。” 洛行风只当她是害羞,手停在她的脸侧,顺势往墙上一放,将这少女圈在了自己的手臂胸膛与身后的白墙之间。 “哦?”他故作意外地问道,“表妹不是为了自己,那是为了谁?” 柔嘉在这里,正为自己的一时漏算跟洛行风纠缠,宝意和洛芷宁却是从另一条路上过来了。 宝意眼尖,在离这里还颇远的时候就见到了在墙下这样亲近的两人,顿时脚下一顿。 洛芷宁却是没有发现,见宝意定了一定,还不解地转头问道:“怎么了?” “嘘。”宝意虽然比她小一岁,但是身高却同她差不多。 洛芷宁一开口,宝意就抬手捂住了她的嘴,然后对着洛芷宁摇了摇头。 洛芷宁望着宝意的眼睛,闻到从少女身上传来的清新香气,心突突地跳了两下。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宝意拉着,跟她们身旁的侍女一起来到了一棵树下。 白翊岚总是在树上隐身,宝意同他在一起,也自然而然地见树就藏。 借着树干的掩映,她示意洛芷宁朝那个方向看。 见到是洛行风跟柔嘉两个人在梅香小筑的院墙下这样牵牵扯扯,洛芷宁顿时瞪圆了眼睛。 她原本是跟着宝意来这里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幕后搞鬼,泼得自己一身茶的,不想却见到这样一幕—— 这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 第115章 三人都还待字闺中,见着柔嘉跟洛行风这般情状,只觉得想避开目光。 在宝意身旁,洛芷宁更是低声说了一句:“不知羞耻。” 宝意听着她的话,很快意识到柔嘉现在陷入这样的困境,是因为自己刚刚接住了那茶盘。 她没有让那茶水泼到自己身上,否则现在在梅香小筑里换衣服的人就是自己。 柔嘉再把守在外面的人引开,洛行风跟着一进来,自己就是有再多嘴也说不清了。 想到那画面,宝意心中有些发寒。 尽管哪怕她处在那样的境地里,只要抬手一摁自己耳后的小痣,就能够进入玉坠空间,让洛行风扑个空,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柔嘉这样做不能伤害到她。 这已经超出了先前的赏花宴的时候柔嘉做的那些事。 这是要将自己置于一个非常难堪的境地。 柔嘉的底线比她所想还要低,若是继续留在府中,她的行为只会愈演愈烈。 今日是这般引人过来,明日就不知她会做什么。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离开王府,而让她离开王府最好的途径,就是把她出嫁。 宝意尚不知方才外祖母也对母亲说了这样的话,只想着若是让洛行风娶了她会如何。 这表哥的风流就同二舅一样,还没成亲,房里就收了好些人,京中还有他的红粉知己。 任哪家的女子嫁进来,面对这后宅争斗,一地的鸡毛蒜皮,也再腾不出劲来去使坏。 既然这样,那就应该现在冲出去,将他们这私会的名头给坐实了。 可宝意却站在树后没动。 拦着她的不光是今日是外祖母的宴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外祖母肯定面上无光驱,还有就是洛芷宁牢牢拉着她的手。 宝意看了她一眼,洛芷宁显得很紧张。 事实上,她现在也是在天人交战。 一方面想冲出去大叫不知廉耻,另一方面又被理智给抑制住了。 洛行风是她二叔的儿子,若是他娶了柔嘉这不安分的,又还有宁王府养女的名头在,他们二房在三方之中肯定会实力大增。 柔嘉因为这样嫁了过来,也不会甘心就待在一个二房少夫人的位置上,家里鸡犬不宁不止,还会影响到自己的父亲袭爵的事。 宝意从外祖母的脸面出发,洛芷宁从自家的利益出发,两个人都想到了一处—— 这事绝对不能这样闹开。 宝意感到洛芷宁握着自己的手变紧了,一转头就见她朝自己投来的目光。 两人眼神一接触,宝意就做了决定。 她在树下一瞥,见地上有个小石子,于是抬脚把这石子踢了出去。 石子挟着劲力飞出,发出声音,砸到了墙下。 那两人都听到了,倏然一惊。 洛行风虽风流,却也不想在外祖母的寿宴上被抓住把柄,他一下子放下了手,往后退去。 柔嘉见状,更是趁势与他拉开距离,连退几步。 两人分开之后,才一致朝着这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就见宝意跟洛芷宁有说有笑地从树后绕过来,像是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刚才那石子被踢出来,也不过是她们两个不知道谁无意踢了一脚。 走到这院墙下,跟洛芷宁说说笑笑的宝意才转过了头看向这个方向,笑声戛然而止。 见到柔嘉跟洛行风在这里单独相处,她的脸上露出了怔然的表情。 她身旁的洛芷宁也拿出了演技,一张口就问道:“大哥,柔嘉,你们怎么在这里?” 宝意也像有同样的疑问,只不过洛芷宁问了,所以她就在旁保持了沉默。 见两个少女像是没有见到方才自己在这里对柔嘉做什么,而且和他们随行的也只有一个丫鬟,洛行风的胆子就回来了。 他对着宝意跟洛芷宁微微一笑:“我是在这里跟柔嘉撞见,所以停下来同她说两句话。” 洛芷宁听着他这鬼话,很艰难才维持住脸上的表情,却还是忍不住说道:“柔嘉来这里是想更衣,大哥你不好好地在园子里,跑到这梅香小筑来做什么?” 洛行风走上前来,伸手一点她的额头:“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少管。” 然后又目光一转,落在了宝意身上。 他自然而然地打量了一下宝意,转而问道,“宝意表妹,你跟芷宁来这儿又是做什么?” 这梅香小筑是给女宾更衣的地方。 宝意会来这里,是身上被弄湿了、弄脏了,要来换身衣服吗? 这思绪一展开,洛行风就忍不住畅想了起来。 眼前的小姑娘跟柔嘉是不一样的美丽,而且又是郡主,也是十分可爱。 若是她在梅香小筑中更衣,自己进去一亲芳泽…… 那好事一成,要嫁给自己的岂不就是她? 宝意触及到他的目光,又想退一步,好歹忍住了。 第157节 她还没说话,洛芷宁就说道:“是我袖子沾了茶水,又懒得回我院子里,这不是梅香小筑近,我就想着来换衣裳嘛。”说着一抬袖子,把沾到了茶渍的袖口给洛行风看,“喏,这里沾到了。” 洛行风调转目光,看向她袖口的茶渍。 本来他脑子里畅想着在梅香小筑里换衣服的人是宝意,一听洛芷宁的话,那在屋里的身影就变成了自己的堂妹。 他心下一颤,这兄妹要是这样撞见,那绝对是丑闻。 洛行风也不蠢,他原本以为柔嘉是约了自己来这里幽会,可是柔嘉却说不是她。 而且方才自己亲近时,她举止间还多有抗拒…… 这两厢一映照,显然就是她拿了自己来作筏! 洛行风脸色一沉,转头朝柔嘉那边看去。 站在墙边的柔嘉也收敛了心神,朝着这里走了过来。 原本见到有人来,她还同洛行风一样有些慌张。 可是等发现来的是自己想算计的宝意以后,她就松了一口气,随即心中又泛起了怒火。 为什么她现在才来? 明明自己算计得那么好,还特意差了些时间,结果撞见洛行风的却是自己! 等到她走过来,发现那泼出去的茶只是沾湿了洛芷宁的袖子,而宝意身上一点打湿的痕迹也没有的时候,柔嘉的目光就更冷了。 宝意触及柔嘉的眼神,开口叫了声“姐姐”。 她没有错漏柔嘉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怎么,宝意不动声色地想,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差点折在这里,然后还怨自己不上钩吗? 洛行风虽然风流,却讨厌被人当傻子。 当下看了柔嘉一眼,就寻了个借口先行离开了。 柔嘉算计不成,站在这里也是没趣,只想着方才宝意跟洛芷宁究竟看到了多少,自己之后又该如何应对? 想着想着,一时间又悔恨起来,怎么就叫怒火掌握了心神,来这里横生枝节? 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遇上宝意就失了分寸,不像自己。 “我也先走了。”她恼怒地想着,也寻了个理由,从跟洛行风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剩下宝意、洛芷宁还有徐氏身边的丫鬟留在这梅香小筑外。 洛芷宁的肩膀垮了下来。 宝意望了一眼这梅香小筑,对她说道:“来到这里了,就不回院子了,索性就在这儿把衣服换了吧。” “嗯。” 洛芷宁点了点头,同她一起进了梅香小筑。 那守在门边的侍女见二小姐来要换衣裳,也忙把门打开,去取了替换用的衣物。 屏风后,徐氏的丫鬟帮着洛芷宁在更换衣服。 宝意坐在外头想着刚刚的事,既然方才没有张扬出去,之后该怎么做才好。 若是直接跟母亲说,以宁王妃的性格,定然不会这样干脆就把柔嘉嫁出去了。 回头柔嘉只消在她面前哭一哭,把这事说成是洛行风对她不轨,然后又因着宝意她们来救了她,指不定就会把这事淡淡揭过,还会更惹宁王妃疼惜。 正想着,换好衣裳的洛芷宁就从后面走了出来。 宝意抬眼,见她换上的衣裳跟刚才原本穿着的那身样式颇像,乍一眼看过去,就跟没换一样。 由此可见,她是个不大喜欢改变的人。 洛芷宁换下的衣服,就由着她母亲的丫鬟拿着离开了。 宝意看着她来到自己面前,也在这桌旁坐下来,这梅香小筑里顿时就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倒是个安静的谈话之处。 洛芷宁一脸凝重,显然也是在想要怎么同长辈禀报方才的事情。 宝意安静地坐着,原以为她不会跟自己说什么。 可是没想到洛芷宁坐下没多久就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抬手就握住了自己放在桌上的手。 “表姐?”宝意目光从她手上移到她脸上,“这是——” 只见洛芷宁望着自己,沉声道:“别让柔嘉嫁过来。” 宝意听着她话里的嫌弃,只回道:“她也不会想嫁的。” 这前后两辈子,柔嘉的心都是在萧璟身上,根本不可能喜欢洛行风。 洛芷宁一听宝意的话,再加上她刚才说的有人故意泼茶,就猜到柔嘉想陷害的人其实是宝意。 她不由得想,以前的柔嘉虽然高傲了点,可是却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满是心机城府,动辄就要用这样龌龊的手段来陷害人。 洛芷宁想着,松开了手,不耐烦地道:“他们就不能安生点吗?” 宝意听她这话,说的怕不光是柔嘉,也还有这顺国公府的其他人。 跟姐姐洛芷芙比起来,洛芷宁要更决断,也更像她们母亲徐氏,既然今天这事是她跟宝意一起看见的,与其她们各自单方使力,倒不如索性结成联盟。 “柔嘉在宁王府不安分,祸害的就是你,可是要嫁到顺国公府来,祸害的就是外祖母。”她说,“我们家的事你也知道,我娘她就是差在没个儿子,如今这平衡绝对不能打破,我们不如联手想个办法,把她推出去。” 宝意见她主动提出结盟,于是说道:“我倒有个想法。” 第116章 宝意同洛芷宁说完,两个人从梅香小筑离开回到了园子里。 他们这几个人,一来一去,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宝意和洛芷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起朝着老夫人那边看过去。 大家都还被这台上的戏吸引着,两人就知道柔嘉是选择了先把这件事瞒着。 她们在商定完计策的时候,就想过柔嘉回来会有什么反应。 一个是先下手为强,先同长辈们哭诉洛行风轻薄自己,把黑的说成白的。 这是下下之策,两个人都觉得柔嘉不会这么主动把这事揭出来。 而另一个就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等她们说了以后她再出招。 眼下,柔嘉也坐在她方才的位置上,似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戏台上的发展。 这气定神闲的涵养,简直都叫洛芷宁震惊了。 她又说了一句“真没想到”,宝意拍了拍了她的手,两人也按兵不动。 等到这精彩的新剧唱完,今日这寿宴才算结束。 先前在戏曲开幕之前,就已经有人家先行回去,现在剩下的也纷纷离场。 宁王妃没有走,这晚上是家人齐聚的时刻,宁王跟两个儿子下了朝也会过来见一见老夫人。 柔嘉本来一直在提防着她们发难,可是看宝意跟洛芷宁都是一副什么事也不提的样子,就有些怀疑刚才的事情她们是不是真没有看到。 只不过她到底是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没人能帮她盯着。 她一转身去更衣,洛芷宁就来到了正在同另外两房一起送客的徐氏身旁。 徐氏听她提醒道:“娘亲,该喝药了。” 在今日寿宴之前,徐氏就同女儿说过,有什么事情需得立刻向自己说,母女之间还定了暗号。 她一听到这话,就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 毫不犹豫,徐氏转过头来,对着身旁的周氏和蒋氏笑了一笑:“我得先回去了,这还掐着时间喝药呢。” 徐氏在喝药调理身体,对外是说体虚。 实际上周氏跟蒋氏都知道,她这是想调理好身体,再追生一个儿子。 她在这里送客,做着长房的门面,忙起来都忘了该喝药的时间了。 不过显然,在她心中追生这个儿子比一时的高低来要重要得多。 这都愿意把事情交她们,自己先回去。 两人心中想着她喝再多的药也没用,嘴上却都笑道:“大嫂先去吧,这里有我们就行。” 徐氏一笑:“那就有劳两位弟妹了。” 她携了女儿的手,往着自己的院子里走,走到一半就见到宝意的身影从旁边绕了出来。 显然是在这里特意等着。 原本若是只有自己的女儿一个,这事情可能还不大。 可现在宝意也出来了,徐氏的心里就觉得这事怕是比自己想的要严重些。 有宝意在,她也没有说要回自己的院子里,只支开了身边的丫鬟,然后带着她们一起来到了花园的僻静处,停下脚步。 徐氏看向跟来的两个孩子:“有什么事情就在这里说吧。” 她脸上的笑模样不见了,神情变得颇为严肃,等待着两个小姑娘开口。 洛芷宁跟宝意于是同先前商量好的那样,你一言我一语,配合默契地把刚才看见柔嘉跟洛行风拉扯的事情告诉了徐氏。 洛芷宁总结道:“这是我跟宝意表妹一起瞧见的,娘亲身边的杜鹃当时也跟在我们身边,娘亲若是有疑惑,可以将她也叫来问一问,对一对我们的说辞。” 徐氏摇了摇头,她自然是相信自己女儿的。 正如宝意所想的那样,徐氏所担心的并不是这是里面的真相如何,柔嘉的动机又如何。 她考虑的是若是柔嘉因着这事嫁进了顺国公府,府内的平衡就会被打破。 宝意看着她的手又不自觉地放在了小腹上。 她这孩子都还没有怀上,之中的变数实在是太多。 徐氏放下了手,看向两个少女,先肯定道:“你们方才没有将这件事情张扬出去,这处理得很好。若是在你们祖母的寿宴上爆出这样的事,那我们顺国公府跟宁王府都要面上无光。” 第158节 她说完之后,又看向宝意,问她的想法,“宝意,这件事情你没有同你娘亲说,而是先来跟舅母说,你想怎么做?” 宝意是宁王府的郡主,虽然没有从小跟在宁王妃身边受她教养,但是徐氏也知道宝意是个聪慧的。 她想事情的深度跟决断比起宁王妃来,甚至还要好许多。 何况她是跟柔嘉同岁,相处之间能够看到许多长辈看不到的地方。 宝意道:“我跟表姐没有将这件事情向旁人说,先来找舅母,就是想要用个稳妥的法子来解决这件事情。” 要寻求徐氏的帮助,她无需隐瞒,索性就把柔嘉先前所做的事跟今日的前因后果都同她说了一遍。 这样的争斗在徐氏看来,都是小打小闹了。 只不过在听着柔嘉想用毁了宝意的名声的法子来对付宝意,她才皱了皱眉。 旁人不知道宁王府的事,不知道柔嘉这个养女是何出身,她如何不知道? 若她是个跟那毒妇不相干的孩子也就罢了,可她偏是陈氏的女儿。 而宁王跟宁王妃还这样既往不咎的继续把她养在府中,她这样对宝意,就是忘恩负义,没有将宁王府跟顺国公府的恩情与荣光放在心上。 宝意说道:“若是由我们直接去同我娘亲说,我娘亲定然是不信的,依然要叫柔嘉到面前来对证。柔嘉向来精于作态,只消哭一哭,把这事情全都推到行风表哥身上,她自然就能脱身。” 谁叫洛行风的名声不好,偏柔嘉在宁王妃心中的就向来不错呢? 徐氏一听就明白:“你是不打算直接告诉你娘亲这件事?” 宝意点了点头,洛芷宁在旁看着她说话从容不迫,条理清晰,完全就是郡主应有之风。 “若是换了旁人,我是断不可能越过母亲来求的。”宝意对徐氏说道。 可是徐氏不同,她既是顺国公府的长媳,又是宁王妃的至交好友。 她的心向着顺国公府,也向着宁王妃。 “眼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将柔嘉嫁出去。” 左右她也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了,离宁王府跟顺国公府一远,她这争的心也就淡了。 日后对着宁王府与顺国公府,也只有求的情,没有要挟着要帮的份。 宝意说道:“这如何嫁,嫁给谁,还需得长辈决定。”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敲定,她再想翻也翻不出花来。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宝意这一出手完全就是落在了点子上。 何况有些事情她还没说。 求助到徐氏这里,由她来打出去那是柔劲。 她自己的分量不够,那大可以再加上外祖母。 从方才在席间听着二房跟三房的挑拨,还有外祖母的那句回应,宝意就知道老太太对柔嘉是什么态度。 同自己想的一样,若是她安安分分也就罢了。 可若是招惹了旁人,用她来作筏,甚至是自己要作妖,那她就会毫不姑息。 徐氏笑了起来,眼中透着欣慰。 她抬手,摸了摸宝意的脸,温柔地道:“放心,就冲着你对顺国公府的回护,冲着你对舅母的这份心,舅母也一定把这事办得妥妥当当。” 方才她站在外间,老太太在里面对宁王妃说了什么,她都听见了。 原本没有这事,老太太的意思也是先把柔嘉许出去,断了她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她一个养女,再怎么翻也不会真的翻成宁王府的嫡亲血脉,跟他们顺国公府更是没有关系。 更何况,还有了现在这事,只消同老太太一提起,老太太就会做决断。 宁王妃不舍也罢,不信也罢,到了老太太出手,也不需要经由她了。 现在宁王太妃不就正好在府里? 老太太身体康健了,直接过去,同宁王太妃坐一坐,两人一合计,这事就定了。 因此,徐氏笃定地道:“所以说,家中还有老太太她们坐镇,你们的心就好好的放在胸膛里。” 宝意听着她的话,心中安定了。 是啊,自己能看出来的事情,难道睿智如祖母会看不出来吗? 徐氏说着,对着自己的女儿也露出了嘉许的表情。 洛芷宁在旁,不由得挺直了腰杆。 宝意看着她们这表现,想起先前这两位表姐在王府里小住。 那时她们除了跟柔嘉待在一起,就是变着花样讨宁王、宁王妃的欢喜。 而三哥的腿一好,这一路上洛芷宁又都缠着自己问东问西,句句不离三哥…… 宝意瞬间就明白她们还是想着嫁入宁王府的可能。 今日这事,洛芷宁在里头有一份功劳,也许还能在宁王太妃面前争得几分另眼相看。 宁王太妃喜欢了,那她同三哥的事就有机会能成。 这么一桩事情里,牵扯到真是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 可是宝意就算不清楚上辈子三哥是娶了谁,也知道像洛芷宁这样的小姑娘是入不了三哥的眼的。 与其见她们这样徒劳地谋划,倒不如再为舅母指一条明路。 她拿定了主意,便开口道:“我听着舅母这是在喝药调理身体?” 徐氏点头,又听宝意说,“那灵山寺的空闻大师医术高超,既然连我三哥的腿都能治好,你这体虚之症,或许找他去瞧一瞧,也能很快就好起来呢。” 徐氏为求子,看的都是城中的妇科圣手,去拜的是求子灵验的寺庙,倒是从未想过要去灵山寺,更没想过求医于空闻大师。 眼下听宝意一说,就有几分心动。 宝意见着她意动,只想着她到时去找了空闻大师,自然也会去正殿求签。 到时自己再去请空觉大师出码,让他依葫芦画瓢,再施一番妙法,为她指点方向。 徐氏按着指点,去喝下自己先布好的灵泉,比得上她吃再多的药。 第117章 徐氏的保证,让宝意跟洛芷宁吃了一颗定心丸。 尤其是听到老太太已经未雨绸缪,都意识到这掌管后宅一辈子的祖母是何等的明察秋毫。 就算没有她们两个人在为这件事出力,祖母也不会让人在眼皮底下兴风作浪。 两个人心中感慨,自己这治家之道还有得学。 而她们这小小同盟初战告捷,也越发的牢不可破。 于是就像事前商量好的那样,一起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回来了。 柔嘉先她们一步回来,此刻正在宁王妃身边。 虽然刚才没见着宝意跟洛芷宁,她心里沉了沉,不过此刻见她们两个又说说笑笑地回来,显然又不知跑哪儿去玩了。 从她们这里评判不出她们是去做了什么,柔嘉只看宁王妃的表现。 她刚才刻意走开了一趟,回来之后见到宁王妃对自己的态度依然,显然宝意她们是还没有跟宁王妃说的,否则宁王妃这张脸藏不住情绪,她若是知道了,那是立刻就要问的。 这样一想,柔嘉心中的不安减少了一些。 等到晚上宁王、谢嘉诩、谢临渊都来了,一家人又和乐融融地坐在一张桌上,虽然不像中午那样热闹,可是却更加的亲热。 柔嘉提防的这晚宴时分,也没有人提起这件事。 顺国公府上下就像他们每一次来那样,绕着宁王打转。 等到这晚上的家宴结束,一家人就又安安稳稳地回府,什么波澜都没起。 又是两天风平浪静地过去,柔嘉总算是暂时放了心。 寿宴过后,她的脸也好了,又继续去练习骑射。 她发现自己不在的时候,宝意跟谢易行的练习都是突飞猛进,自己要是再射得差,那就太丢人了。 柔嘉拿着谢嘉诩命人给她特意打制的轻弓,也专心练习了起来。 这样练箭,专注在上面,可以让她心平气和。 她现在心中的浮躁是她最大的敌人,每次都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做错事、走错棋。 上一步已经走错,现在后悔无益,她要关注的是后面的事情。 柔嘉想着,对准了远处的靶子一松手。 只听“嗖”的一声,箭矢飞了出去,然后“咄”的一声稳稳扎在了红心中。 宝意原本在旁跟三哥说着话,一转头见到这边柔嘉射中了红心,就立刻像是毫无心机一样,为她鼓起了掌:“好!” 谢易行看了妹妹一眼,她现在是恢复精神了。那天去参加完寿宴回到家里,见到换了个身份光明正大出现在宁王府的十二,听他说白翊岚已经跟着他们师父回去以后,她可是眼睛里的光一下子就暗了,实打实地低落了两天。 宝意拍完手,又重新拿起了弓箭。 柔嘉看着她接连两箭射出去都偏离了靶心,也礼尚往来地鼓励了两句。 谢易行看着她们你来我往,而宝意丝毫没有展示出那天在院子里单独展现出来的实力,就不禁有些感慨—— 别离总是容易让人成长,他的妹妹也是长大了。 在别庄练习了一天,三人今日也同前两日一样,坐着马车回了府中。 一回到家里,宝意就察觉出了气氛好似有些不同。 等到晚上父亲下朝回来,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祖母也难得出来和他们一起在厅里用膳。 等到所有人都用得差不多了,宁王妃才放下了筷子。 她向着宁王太妃投去一眼。 见母亲点了头以后,她这才对着宁王和儿女们说:“今日,有媒婆上门来提亲了。” 第159节 提亲? 一听到这两个字,所有人的目光就聚集在了唯一跟这个词沾得上边的大哥身上。 谢临渊促狭地对长兄挤了挤眼睛:“大哥这么着急?不是都已经跟大嫂定过情,交换过八字,只等挑个良辰吉日,就把人迎娶进家门来了吗?怎么还要再找媒婆去上门提亲一次?” 谢嘉诩一皱眉,还没说话,宁王太妃就淡淡地开口道:“渊儿听清楚了,是有媒婆上门来提亲,不是找媒婆来去向人提亲。” 这话一出,桌上四父子的目光就都聚集在了宝意跟柔嘉身上。 宁王府就这么两个女儿,若是有媒婆上门,自然是朝着她们来的了。 柔嘉心里突了一下。 这是在上辈子没有过的事,怎么这辈子却突然……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宝意。 宝意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知道这是祖母们的安排。 这几日她因为没跟白翊岚好好告别而失落,被分散了注意力,不像洛芷宁在府中一样等得焦急。 但是这自寿宴过后已经过去了两三天,总是要有下文的。 于是,宝意也恰到好处地露出了茫然意外的表情。 她知道柔嘉在看自己,眼角余光还瞥见她在见到自己脸上一样茫然的表情之后,就收回了目光。 作为一家之主,宁王在看过两个女儿的反应之后,就收回了目光,问妻子:“这上门来提亲是哪一家,又是想娶我们哪个女儿?” 宁王妃看向他,柔声道:“是我母亲娘家——陆家的侄孙。” 见她的表情,明显是对这事有几分欢喜的。 宁王听着妻子的话,这陆家他倒是知道的。 老顺国公夫人的母家也是一个世家,只不过不在京中,而在临州。 宁王妃道:“那孩子身为长孙,性情不错,人品也好,在去岁就考取了功名。” 陆家,柔嘉耳边回响着这两个字。 她也知道这个陆家,本身顺国公府就已经比宁王府低了一个层次。 老夫人的娘家比起顺国公府,又要差一分。 这样的人家朝着宁王府提亲,但凡心中知道分寸,都不可能朝着宝意这个刚刚回到父母身边的掌上明珠提出。 也就是说,这十有八九是朝着自己来的。 可是哪怕她理智上有这样的认知,在感情上还是不愿意相信。 她感到自己的牙关在打颤,一双眼睛看向宁王妃,在桌下揪紧了手里的手帕,对着宁王太妃与宁王妃问道:“女儿想问,这……这陆家来府中,是想要求娶我还是宝意?” 听到柔嘉的话,宁王妃看向她。 原本老太太在寿宴那日同她私下提了这件事,她还在想着要为柔嘉在今科的进士中择个良婿。 这原本还要花费一些心思,没想到陆家那边却在这时候来了京中,也有意为长孙求娶妻子。 她母亲的娘家,这是知根知底的,而且论家世,配他们宁王府的养女也是不错。 在宁王妃看来,这简直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递了枕头。 而且今日媒婆来,宁王太妃也是见了的,她首肯了这门亲事,因此宁王妃一下就接受了。 眼下听着柔嘉这样忐忑地发问,她只慈爱地道:“傻孩子,自然是求的你呀。” 听见这话,柔嘉的心里彻底地冷寂了。瞧着宁王点头,宁王妃这带着欢喜的样子,她就知道这个变故落到自己身上,是不能轻易逃脱的了。 用过晚膳,宁王夫妇就一起同宁王太妃回了她的院子,去具体商议这件事。 这陆家来提亲,若是他们答应了,那么就该把日子定下来。 很快长子先完了婚,还要给他后面的两个弟弟择了一门合适的亲事,这才能轮到柔嘉。 柔嘉眸光恍惚,仿佛一时间不能从这变故中回过神来。 宝意看着她从这厅中离去,只收回了目光。 作为被提亲的人,柔嘉不欢喜,可这件事对府中其他人来说都是好事。 喜爱热闹的谢临渊更是高兴于这府中喜事一桩接着一桩。 他站在大哥身旁,望着柔嘉离开,然后说道:“想不到柔嘉竟然在我前面就要定亲了,看她这样子,像是一时间接受不过来。不过等她知道了那陆家的小子如何,晓得这是一桩好姻缘,她就能欢喜过来了。” 谢嘉诩原本聚拢的眉心也因为弟弟这番话松开了。 二弟虽然平时不着调,可是这句话却说得不错,陆家确实是个好归宿。 虽然柔嘉是他看着长大的,但是这样的身份,要想在京中嫁得好还是比较难的。 但是这陆家在临州,比起京中的门阀来就要低一些,柔嘉嫁过去也是名正言顺。 再加上夫婿又已经有功名在身,比起一般庸碌的勋贵子弟来要好多了。 见大哥不再皱眉,谢临渊又看向了在场的另一个妹妹,有些不着调地对宝意说:“怎么,小宝意,你是看着也羡慕吗?” 宝意还没说话,谢易行就伸过手捂住了妹妹的耳朵,然后对着谢临渊道:“宝意年纪还小,二哥说这话不合适。” 三哥的手捂在耳朵上,热热的,但是挡不住二哥的声音。 宝意也想着自己听到这话,是不是也该应景地害个羞,可是柔嘉出嫁这件事情,里面有她一份功劳,而且她上辈子虽然没跟白翊岚拜堂,但是也是交换过庚帖,甚至上了花轿的。 索性就装作没听见,不用装了。 眼下她想的是祖母们的雷霆手段,这几日无声无息,她看着柔嘉都放松了下来。 可是一转眼,就把这要嫁的人选都确定了。 这其中,老顺国公夫人的出手最是干脆。 她挑的这家,不管从哪方面都是没得挑,而且柔嘉一嫁了过去就要离京,回临州去。 离宁王府跟顺国公府都远远的,一年也见不着两面,比在新科进士里面选还要好。 她将人选一定下来,就立刻修书一封送到了宁王太妃手中。 她这一下是直接绕过了自己的女儿,跟亲家母说里头的前因后果。 尽管这一修书一插手就显得女儿无能了,可这都比不上家宅平安好。 而且借着柔嘉嫁远这件事,她还可以敲打一下老二家跟老三家,堪称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宁王太妃接到信以后也没有生气,这媳妇儿进门这么多年,她怎么会不知道宁王妃的性格? 也就是夸赞了一声宝意的处事方法成熟了,柔嘉这磨刀石也可以撤下了,然后便捎了信回去,点了头,才有了今日这媒婆上门。 柔嘉还在想着如何破局,却不知道这是两位老夫人一起出手,断是没有她回旋的余地的。 第118章 宝意回到院子里,莺歌跟画眉已经准备好了热水。 她们笑盈盈地迎上来,却见宝意今日像是兴致并不高,于是停下了脚步。 正想着这是要不要自己进去服侍,就看到冬雪朝他们轻轻地挥了挥手,两人便会意地退了出去。 屋里就只剩下宝意跟冬雪。 宝意沐浴的时候不需要有人在旁服侍,但今日她要先洗发。 她站在这水汽缭绕的房中,尽管现在还是夏天,但是这浴桶里准备的水却颇为炽热。 她抬手,由冬雪替她脱去了外衣,又将头上的发饰都拆了下来,接着在这桶旁边放着的特质的榻上躺了下来,那一头乌发由冬雪的手托着,放在了倾斜的板子上。 宝意躺好以后,就感到冬雪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水声搅动,在旁想起。 冬雪兑好了水以后,从旁边拿起木勺,舀了水,在宝意的发间浇下。 少女的一头长发渐渐湿润,流过发间的水顺着木板倾斜而下,流进了小沟里。 宝意听见冬雪轻声问自己:“水会不会太烫,郡主?” “不会。”宝意应了一声,维持着躺在榻上的姿势。 她躺下的时候姿势从来都是十分乖巧,哪怕是在这样冲洗头发的时候,也是两只手平放在小腹上,眼睛望着屋顶。 冬雪手上的动作不停,用木勺舀水将宝意的头发彻底打湿以后才开口道:“我听他们说,今日有人来说媒,柔嘉小姐要出嫁了。” 宝意眨了眨眼睛,说道:“来说媒的这家是外祖母的母家,在临州,是很好的人家。” “这不是很好吗?” 冬雪放下了木勺,伸手去取皂角。 她不明白为什么宝意看起来不大开怀的样子。 宝意的一头乌发打湿以后像极了乌黑的缎子,真是一点瑕疵都没有。 冬雪赞叹了一声,在上面揉搓起了泡沫,然后以指腹贴着她的头顶,为她轻轻地按摩。 宝意放在身前的两只手,拇指互相绕着动来动去,道:“这件事要是成了,那确实是很好。” 不光是对他们好,对柔嘉自己也好。 省得她在这错误的心态里越陷越深,越来越极端。 可是,这前提是能成,以柔嘉的性格,肯定还是要挣扎的。 在这种由不得她挣扎的境地里,她偏要逆转。 那在她出嫁之前这段时间,府中只会生出更多的事端。 偏偏在她议亲之前,还有两个哥哥。 所以说,这其中的关窍就是二哥跟三哥的亲事了。 二哥还好,就是命运已经同上辈子不同的三哥,令宝意直发愁。 因为自己的重生改变了三哥的命运,宝意也将哥哥视作了自己的责任。 第160节 “姐姐。”她对冬雪说,“我想象不出怎样的姑娘才能做得了我的三嫂。” 冬雪听到这里明白过来,原来宝意不是在为柔嘉出嫁这件事感到不好,而是在想着如何能够加快她出嫁的速度。 她手上的动作不停,喉咙里却轻轻笑出了声。 宝意听见她的笑,抬起眼睛来仰躺着看她,问道:“姐姐笑什么?可是有法子了?” 冬雪道:“我哪有什么法子。” 她的手指这样轻轻地按摩在宝意的头皮上,让她十分放松。 从前在柔嘉的院子里,她们洗头的时候也是这样互相帮忙。宝意那时候没有得到过陈氏的疼爱,所感觉到的这种近似亲人、母亲的温柔都是由冬雪这个姐姐给她的。 “我只是想起我的哥哥。”冬雪说道,“他的亲事不是也一直没有着落?这还是在灵山寺那回,我们见到他撞上了我嫂子。所以我想,灵山寺这么灵,你苦恼的事多半机缘也是落在上面。就算不是,也可以等秋狩之后去趟灵山寺,找空觉大师求一签,让他指点迷津。” 宝意眼睛一亮:“好!” 冬雪见着她这反应,怔了一下,她只是随口说的,宝意却真把这个当成解决的法子了? 见宝意还激动地差点要起身,冬雪忙把她按了下来,说道:“别动,还洗着头呢。” 宝意“哦”了一声,又躺回了榻上。 她感到冬雪的手指从自己发间撤离,接着又有水声。 那木勺舀的水浇上自己的发间,将那些泡沫都冲走。 空觉在解签这方面,确实还是有些造诣的。 若是真的不知这些事情都落在什么地方,去问问他也好。 而且这不过是宝意自己的法子,在可靠的祖母跟外祖母眼中,肯定已经看好了孙媳妇的人选。 不管是谁来操心都好,都轮不到宝意这样还没出阁的小姑娘来操心。 安了心以后,宝意便问起了冬雪的哥哥跟嫂子现在如何。 冬雪前些日子才回了家一趟,便一边为宝意冲洗头发,一边同她说起了自己的哥哥嫂嫂成亲之后如何和睦。 宝意听得高兴,这是她重生以来做的第一桩事情。 能够有这样的好结果,正证明了她得到这个回到人间的机会是有意义的。 等到梳洗完,头发晾得半干,她要回书房做起了自己今天的功课。 这些日子虽然没有到槐花胡同去爷爷跟前点卯,但她要练习的画也是一张都没有落下的。 宝意为了控制力度精细,这段时日练起了工笔画,很是耗费时间。 等到画完,做完今日的功课,她的头发也就干了。 在下午刚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命小厨房炖了甜汤。 此刻火候已经到了,宝意便穿好了外衣,将几人份的甜汤都放在了盒子里,打算依次送到父母跟哥哥们院中去。 祖母晚上没有进食的习惯,所以她的份明日再给。 这些日子天气炎热,大家在外头奔波,也积了不少的暑气。 要喝一喝这清热消暑的、加了灵泉的特制甜汤,身体才好。 宝意朝着宁王妃的院子去,冬雪提着食盒跟在她身后,另有莺歌画眉打了灯笼在前面照亮。 等来到宁王妃的院子里,就在王妃门外遇到了紫鸢。 看着宝意来,紫鸢迎上前,同她福了一福,叫了声“郡主”。 宝意笑眼弯弯地望着紫鸢,自然地抬手搭上了她的手腕。 她问:“好姐姐,我来给娘亲送甜汤,她可在里头?” 宝意一来到这院中,耳朵就已经捕捉到了屋里的声音,只听在那亮着灯的正屋里隐隐传来低泣。 这声音不是宁王妃的,应该是有人正在她面前哭。 宝意这么一问,就听紫鸢说道:“柔嘉小姐正在里头。” 这话一出,不光是宝意,她身边的莺歌跟画眉也是心中一热。 今日那媒婆来的事,府中可是消息都传遍了。 这是为着老顺国公夫人的母家侄孙来求娶柔嘉小姐。 柔嘉小姐这夜晚来宁王妃的院子里,同她哭诉,多半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吧? 两个丫鬟俱忍不住想道,这是觉得陆家的门阀不够高,配不上她? 所以要来哭,求宁王妃,拒了这门亲事吗? 宝意收回了手,望着门的方向。 这可不是柔嘉对着宁王妃哭一哭就能够改变的事情。 不过她也没有兴致在这个时候进去看柔嘉笑话,便说道:“既然姐姐在里面,那我就先不进去了吧。我爹现在在哪儿?我先去把甜汤送给他。” 在过往,宁王回到院中都是待在书房。 可是自从他那“东南不祥”的签文出来,以后接连遇到那几场小事故,他就对书房避而远之,转而到不在东南方向的一座临水小筑上,将这里暂时当做了书房。 宝意来的时候,谢易行正好在这儿。 而以他的朋友,来自某个世家的少爷为名的十二也在这里。 谢易行虽然因为腿的缘故,从小到大都没有像两个哥哥一样习武,但是宁王却是一直有晨起练武的习惯,于此道也是比起诗书来要感兴趣的多。 十二师从白先生,一身武艺比起白翊岚来更是不同的路数。 再加上他在府中可以光明正大地四处出现,不像白翊岚要顶着影卫的身份,只能跟在谢易行身边,连存在都只有宁王和谢易行这寥寥数人知道。 因此,在习武场跟十二练过以后,宁王就时常叫他来说话。 问问武学上的事,也问问这些年他跟着白先生,在师门、在四处游历的见闻。 宝意等了通传,带着冬雪进了门,一见这小筑里除了父亲,还有三哥跟十二师兄,顿时“哎呦”了一声。 “正好呢。”宝意惊讶过后,就笑了起来,对着三人说道,“三哥你们都在,省了我往你们的院子再跑一趟了。” 宁王坐在桌后,见着冬雪手上提的食盒,只问道:“这是又准备了什么?” 宝意反身打开了食盒的盖子,将里面装着的甜汤都拿了出来。 幸好这食盒够大,她多装了两碗,否则只是准备给父亲一碗、母亲一碗,那三人分是不够的。 宝意端着碗来到宁王面前,亲自将这甜汤放到了父亲手边,对他说道:“这是清热消暑的甜汤,现在喝最适合了。” 在她身后,冬雪也提了食盒,将里面装的甜汤放到了谢易行跟作倜傥公子打扮的十二手边。 十二在宁王府中换了自己的本名——任浩轩,摘下面罩之后露出的面孔也是十分俊逸,比起白翊岚来又多几分活泛狡黠,一看就知两人性格不同。 他接了碗,接了宝意的话说道:“郡主说的没错,这个时候,喝这样的甜汤是最好的了。” 他说着,拿起放在碗里的调羹,舀了一勺凑到嘴边,尝了尝,然后点了点头。 又想着可惜自己的师弟现在已经跟着师父离开了,不在这府里,享受不到这样的美味。 宁王对女儿的心意那是全盘接受,感到十分窝心。 见这碗中甜汤也温度适宜,他便三口两口喝了个干净,然后把碗还给了宝意。 宝意伸手接过,听他问道:“你娘亲那儿送去了没有?” 宝意捧着碗,说道:“原先是先去了院子里的,不过听说姐姐在里头跟娘亲有话要说,我就先来寻爹爹了。” 宁王听着女儿的话,听到柔嘉来寻妻子,大概也知道她是为了什么,只抬手对宝意说道:“既然她们有事,那你就在爹这儿待会儿,等柔嘉事情说完了你再过去吧。” 宁王妃屋子里,柔嘉伏在她的腿上,痛哭不止。 宁王妃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抚着她的头发,听柔嘉一边哭一边说道:“母亲,女儿不想嫁,女儿就想留在母亲身边尽孝。而且临州那样远,女儿嫁过去了都不能回来,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有话要说! 亲测有效的那个日式洗头方法! 总结文字脱水版,我不允许你们还不知道! 小十七 20:46:31 1、2分钟打湿头发,初步清洁 手法是用指腹定点按摩头皮,不要搓,就轻压轻按 小十七 20:47:08 2、打湿以后上洗发水,涂在头发上,你手指伸进头发里 轻轻摩擦,空气注入,2分钟起泡 我也用起泡瓶直接搞泡沫弄头发上 不过我发现,在头发上起泡,这一步也能溶解油脂 小十七 20:49:23 3、指腹定点按按按,清洁头皮,头发,不要摩擦 搞三分钟然后洗掉 我是洗一次头要重复两次这步骤,第二次起泡就快多了 然后也是三分钟按按按,就不痒了 小十七 20:50:53 然后洗完头弄干的第一步—— 毛巾包头发,手指按按按,吸的是头皮跟头发上的水分 我按个四五下就换吹风机了 不能用毛巾包着头乱摩擦,吹风机热风从后脑勺开始吹起,吹干头皮主要是 吹得略干了就换冷风 这个大家都懂的 第161节 然后你就会拥有又干净清爽又不毛躁的 头发! 第119章 若是还像从前,宝意还没回来,自己还是宁王府的郡主…… 那媒婆上门来提亲,宁王妃根本就不可能答应。 柔嘉心中实在是恨,连着哭起来都多了几分真情实感。 宁王妃虽然一直在温柔地抚慰着她,但是却只是任着她哭。 每个女儿在出嫁以前,都是要哭这么一场的。 等到柔嘉的抽泣声渐小,宁王妃才开口道:“柔嘉,女儿大了总是要出嫁的。” 柔嘉抬起头来,泪盈于睫,在灯光中盈盈地望着宁王妃,然后摇起了头。 她今日的打扮格外的柔弱,这一摇头,发间插着的步摇就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她带着哭腔道:“女儿不嫁,女儿还小,女儿不想嫁。” 宁王妃望着她,耐心地道:“这个陆家是极好的人家。”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绢擦去了柔嘉脸上的泪痕,指尖触碰着少女的脸颊,真心同她分说其中的好处,“你是我的女儿,这做娘亲的怎么可能为了自己的痛快,就把你留在身边误了你?” 老太太给相中的是陆家的长孙,柔嘉嫁过去就是少夫人。 这陆家虽然在临州,但是那处也是繁华之地,人杰地灵,何况那孩子她也见过,是个优秀的孩子。 “何况他早早就考取功名,来日若入朝为官,你也未必就不能随着他一起回到京中来。”宁王妃说道,“到时在这朱雀大街上置办一座离宁王府近的宅子,也可以时时回来看母亲,不是很好吗?嗯?” 柔嘉咬着牙,低着头,将心中升起的怨怼压了回去。 看来宁王妃这是主意已定,连哄她两句都不愿意了。 她却不知宁王妃本来就是经由老顺国公夫人提醒了一句,现在又经由宁王太妃首肯。 这般巧合,就算是宁王妃再不敏锐,也知道这其中肯定发生了什么。 可确切是什么事,她又不知情。 这反倒令她变得不再优柔。 宁王妃一但坚定起来,柔嘉就再看不出破绽,更无法确认是否有人曝出了什么。 是宝意?是洛芷宁?还是洛行风? 这三人都有可能,甚至连她们带着的丫鬟都有可能将梅香小筑的事告知徐氏。 她再次暗恨自己怎么这么糊涂,这样一来,她就绝对要动手了。 谢嘉诩完婚,谢临渊、谢易行再同人定亲,若是快,不过就是三五月的事,她这亲事一定下,除非陆家那边有变故,否则只怕朝夕之内她就要被嫁过去。 事已至此,再挣扎也无益,她唯一要确保的事就是即便是走,也要将玉坠拿回来。 宁王妃看着她像是想通了,从地上摇摇欲坠地站起,两条腿仿佛因为跪了太久而疼痛,一张小脸上泪痕未干,我见犹怜。 “柔嘉知道了。” 宁王妃见少女站在自己面前,朝着自己深深地拜了下去,之后才转身离开。 柔嘉一出来,采心就从旁边走了上来:“小姐……” 柔嘉摇头,用手中的手绢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她在宁王妃面前可以用柔弱来博取她的心软,但是出了这院门,她就不允许旁人见到她因为这件事情而失态。 走出院门的时候,柔嘉站在这满院的灯光中,朝着临水小筑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处灯火明亮,宁王正在那里。 原本秋狩渐近,她已经想好了说辞,不过明日就要去同他说自己做了个惊惧的梦,让他在秋狩的时候不要往那处陷阱去。 此刻这样,告诉了他也没有意义了。 夜风吹过,吹干了柔嘉脸上残留的泪痕,她的眼眸底下一片冷寂。 谢易行死了,她能够拿回玉坠,重新夺得里面的空间;宁王死了,她就要在府中守孝。 虽然要守孝三年,也比嫁到临州去要强。 柔嘉收回了目光,扶着采心的手,向着自己的院落走去,越走背影越挺直。 她心中想道:“父亲,不是我不救你,是他们害死了你。可能这就是你的命,两辈子也改不了要死在秋狩上。” 她要动手,秋狩的时候兵荒马乱,就是最佳时机。 柔嘉一边在小径上行走,一边想着自己该用何等有效又不起眼的方式,来在秋狩上杀了谢易行。宝意的身影在这个时候浮现在她眼前,她的目光再冷,左右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若是有机会,就将宝意也一起杀了。 秋狩原本要持续一个月,可是本朝崇尚节俭,两任帝王秋狩的时间都不过在七日之间。 这七日当中,每一日都能够出去打到猎物,然后由厨房处理了,众人分食。 皇帝若是打到了大的猎物,烹饪之后分给众臣,便是恩赐。 前几日不宜动手,待到第四日或者第五日,找准了机会,自己就可以在食物中下毒。 虽有医官随侍,又不比在都城中,所有药物都可以取得,想要救起来就麻烦了。 在走到自己的院门前时,柔嘉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医毒不分家,东狄的药独步天下,毒自然也是无比诡谲。 她手上拿的那玉露膏是真的,证明眼下就有这么一个带着奇药的东狄商人在近旁。 这不是正好就用上? “采心。” 采心走在柔嘉身边,听见她唤自己。 眼下已经走到了院门口,她于是先提着灯笼上前将院门推开了,才又回到台阶下,重新让柔嘉搭上了自己的手臂:“小姐唤奴婢有什么事?” 柔嘉道:“那日受了你的帮忙,将这玉露膏卖给你的东狄商人可说了他们现在在哪里落脚?” “说了。”采心点头,扶着柔嘉进了院子,一面走一面说道,“他们这段时间都落脚在灵山寺,说过若是我买了玉露膏有什么不妥的话,就去灵山寺可以找到他们。” “灵山寺?”柔嘉听着这个他们的落脚处,不期然想到了那日在寺中听见的琴音。 那日她去寻,却不得见,反而撞上了萧琮这前世的冤孽。 想起这事,柔嘉心中就不爽,抿了抿唇说道:“我有需要的东西要向他们买,明日便去吧。” 宝意在临水小筑陪着父兄说了一阵的话。 从临水小筑下来朝着宁王妃的院子去的时候,正好见着柔嘉从这里离开。 她跟冬雪站得远远的,看着柔嘉离去的样子。 哪怕在黑暗中,也见得到她哭过,但是却显得完全不颓然。 这柔弱对她来说,果然只是工具。 宝意猜想,母亲这一次应该没有再动摇,转头对冬雪说道:“走吧姐姐。” 冬雪手中提着食盒,刚才她已经回了一趟院子,又再盛了新的甜汤来。 宝意带着她来到了宁王妃的院子,这一次里头再没有旁人,紫鸢直接便领着她进去了。 来到屋里,见到母亲在灯下看账,宝意脚步轻快地走了上来,然后唤了一声“娘亲”。 宁王妃方才被柔嘉这样在这里哭了半宿,方得空看一看账本。 可是听到宝意的声音如此的轻快活泼,仿佛没有任何阴霾,让她也跟着高兴了起来。 宁王妃把手上的账本放到了一旁,然后抬手来牵宝意的手:“怎么过来了?” 宝意由她牵着在桌前坐下,抬手示意身后的冬雪上前,接着亲自把食盒里放着的甜汤端了出来,放在了宁王妃面前:“我让小厨房炖了消暑的甜汤,特意送过来。” 宁王妃一见女儿这样想着自己就窝心。 她接过这温度适宜的甜汤,在拿起勺子的时候抬起头来问了一句:“你父亲那儿送了没有?” 说完就见宝意笑了起来,接着不等自己再问,就说道:“送了,我方才送过去的时候,爹跟娘亲说了一样的话。爹跟娘亲成亲这么久还是这么的好,难怪京中夫人们说起来,都羡慕你跟爹爹。” 宁王妃听着女儿拿自己来打趣,只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呀,胆子越来越大了。” 宝意却道:“母亲是我的娘亲,是这世上同我最亲的人,我在娘亲面前胆子不大,还能到谁面前去胆子大呢?” 宁王妃品尝着亲女儿给自己炖的甜汤,感到那甜蜜的滋味从喉咙一直流进心里。 她想着宝意从刚回来同自己就亲密,到现在越发的像是养在身边多年,母女之间一刻也没有分离过,只让她觉得这果然是血浓于水。 而至于柔嘉,先前不知真相的时候,母女二人的感情也是好。 但是到了后来,知晓她不是宁王府的亲生女儿,她身上那样的娇憨亲近就完全消失了,变成了今日这样,恭敬中透着疏离。 宁王妃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宝意见着她这隐然叹气的样子,知晓她应该是为了柔嘉方才来的事情不开心了,于是对着宁王妃说道:“我方才是先来院子里找娘亲的,不过见姐姐在这里,所以没有进来,姐姐来是同娘亲说,不想远嫁吧?” “嗯。”宁王妃点了点头,说道,“柔嘉这个孩子,从前性子是张扬了些,可是心却是好的,这一时间叫她要离了这京城,嫁去临州,她心中会害怕也是难免的。” 宝意心道,柔嘉的心现在还好不好很难说,不过眼下重要的是安慰母亲。 她覆上了宁王妃的手背,切切地安慰道:“姐姐是我们宁王府的女儿,无论她去到哪里,宁王府都是她的后盾。而且娘亲你们都说这是一桩好姻缘,总不会错的,她慢慢就会想明白的。” 宁王妃把这话听进去了,眉心舒展开来。 拿话安慰完母亲,宝意又岔开了话题。 她说起了自己的箭术精进,还在母亲面前许下宏愿,等到秋狩的时候要去打出狐狸回来,给她做围脖,两句三句把宁王妃哄得高兴了起来,也就把先前柔嘉带来的愁绪忘在了脑后。 第120章 天气渐渐脱离了盛夏,空气中开始有了一丝秋的气息。 第162节 再过两日就是秋狩,宝意也停了骑射的训练,在家里歇了两日。 她又恢复了到槐花胡同去报道的日常。 槐花胡同的院子里,霍老看着她这挥毫的动作,背着手在她身旁走过。 望着这纸上笔走龙蛇的字迹,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宝意练骑射也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这笔锋出来也比原来更加有力道。 “不对。”他抬手给宝意纠正了一下笔触,又画了两笔,让她照着感悟,“要这样。” 宝意听话地应是,就同练习骑射一样专注认真。 等到今日的练习结束之后,祖孙二人才坐在屋里,一边吃着水果一边闲谈。 霍老给她指点完了方才她的画里的不足之处,又教了新的技巧去练习。 老人一边说,就一边摸到了水果,放进了嘴里。 这都快入秋了,也就只有他这里才时时刻刻还有这么新鲜的瓜果。 小丫头说这些果子是她先前买了,在冰库里存着的,霍老享受着这份心意,心中飘飘然矣。 原本到了秋天,日子一天天变凉,往年他都要担心身上的寒气令自己不好过,可是自从病根拔除以后,他老人家就再也没有顾虑了,一天天的乐无边。 他正吃着果盘里切开的秋梨,就听宝意说道:“爷爷,先前欧阳大人跟那月公子来找你寻的两幅画,你寻到了吗?” “没那么快。” 霍老应了一声,又抬起眼皮来看一脸期待的宝意,允诺道,“时候到了,自然就会带他们去,也会带上你。” 宝意得了保证,立刻就安了心,笑眯眯地道:“谢谢爷爷,爷爷多吃点。” 他们这得两日空闲,所有人都做各自的事情。 三哥腿好的消息已经在外祖母寿宴上都宣扬出去了,眼下又有十二师兄在他身旁。 于是两人这两日便时常在外结伴行走,吸引得不少贵女注意。 而宝意放在柔嘉身边盯着她动静的小厮今天也来报了,柔嘉带着她身边的采心去了灵山寺。 柔嘉在这个时间去灵山寺,感觉上确实有些奇怪,不过宝意还是没有派人跟上去。 左右柔嘉去完还是要回来的,若有什么动作,等她回到府中来应对也还来得及。 柔嘉确实做什么都有她自己的考量,不过说到底,她也是个十四岁的少女。 便是面对这亲事再想挣扎,也挣扎不开。 何况就算是想出家,那也是该往妙华庵去,往灵山寺去有什么用? 而且宝意清楚,留在京城只是柔嘉的手段,不是她的目的。 为了这样就去出家,反倒跟她要留在这繁华京都中的初衷相悖了。 柔嘉是上午去的灵山寺,乘了一辆马车,只带着采心还有两个小厮就出了门。 来到寺里,她先是去上了香,随后才等着采心回来带自己去寻那东狄商人。 可是采心去了以后,回来却告诉她,那姓月的客商如今不在寺中。 “说是一早就出去了,下午才回来。” 柔嘉听了采心的话,虽然感到一阵做什么都不顺利的不爽利,但今日她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见一见这商人,于是便在灵山寺停了下来。 中午在这里吃了斋饭,又抄了两卷佛经,平心静气。 等到下午,才听见有僧人来报,她们要拜访的那客商已经回了寺里。 听说不在的时候有客来访,便命人来告诉她们可以过去了。 柔嘉这才起身,款款地从禅房里走了出来。 她谢过了僧人,对采心伸手道:“走吧,我们过去拜会。” 那过来请她们的僧人在前面领路,柔嘉和采心跟着他,一路来到了月重阙住的院子。 柔嘉走过这段路,上一次她就是循着琴声,沿着这里走来的,然后在转角处撞见了萧琮,以至于没有追寻到底,眼下看着这巷子转折,最终通向了一座院子。 在没有来到院子门前时,柔嘉就被从这院中长出来的花树所吸引了。 若是在盛夏,这花树上应当开满繁花。 可是眼下已经渐渐入秋,这些花瓣都纷纷凋零了下来,只剩下枝干跟叶子。 在前面领路的僧人推开了院门,向她们行礼道:“施主请。” 柔嘉同采心一起走了进去,就见到她们上午扑了空的人现在正坐在繁花落尽的树下。 他的手边燃着三座凝神的清香,抬眼看过来。 柔嘉终于见到了这东狄商人的真容,第一反应就是为那剔透的蓝色眼眸所摄。 再看清他的脸,方才因为他的眼睛有多惊艳,现在看到他的容颜就有多失望。 但是她将这失望掩饰得很好,放开了采心的手向前走去。 东狄人,只要是王族,眼睛都是蓝色,光从这一点评判不出眼前的人的身份。 这张脸如此的平凡,跟她上辈子所知的任何东狄大人物都对不上号。 不过这并不影响柔嘉判断对方来大周的意图。 东狄人狡猾如狼,但凡是来到别的地方都是有所图谋。 谁又能说上辈子大周的倾覆,中间没有东狄人的影子呢? 这曾经站在大周朝最尊贵的位置上的灵魂来到了月重阙面前:“月公子。” 他说来大周的目的是要寻找两幅前朝的古画,这个说法柔嘉信一半,不信一半。 “柔嘉小姐。”月重阙看着她,然后一抬手,指着自己面前的位置对她说道,“请坐。” 柔嘉坐下以后,月重阙的侍女就送了茶上来。 这冒着热气的茶一放到柔嘉手边,她便闻出了这茶叶的不同。 光凭这点细节,就足以证明月重阙的身份不凡。 就算同他说的一样,他是一个客商,那也是个了不得的大客商。 柔嘉拿起杯子沿着线尝了一口,然后夸赞道:“好茶。” 月重阙对她微微一笑,那双碧蓝色的眼眸如同大海,又如晴空。 他一挥手,那奉茶上来的侍女就退了下去,而柔嘉因为要同他说话,也对采心使了一个眼色。 采心会意,便随着侍女一起退开了,这院中顿时只剩下柔嘉跟月重阙两个人。 柔嘉问:“月公子是商人?” 月重阙点头:“不错,大周我是初次来,上一次还要谢谢柔嘉小姐的侍女出手相助。” 他一边说着,目光一边落在了柔嘉的脸上。 柔嘉脸上的伤疤好尽以后,那玉露膏只是用了一小部分。 她将玉露膏收好了,之后就没有再用面纱覆面。 现在月重阙一看,就能看到她的脸上光洁无瑕。 柔嘉见他脸上露出笑容,这张其貌不扬的面孔仿佛也被这笑容所点亮。 坐在对面的人说道:“看来那玉露膏对你的伤疤很有效果。” 柔嘉“嗯”了一声,抬起手来抚上自己的脸:“说到这个,这还要多谢公子。” 月重阙却道:“不必,这原本就是你的侍女先帮了我,这世间总是善有善报,不是吗?” 柔嘉在心里想,这世间是不是善有善报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自己不去争取,只是徒劳地认命,那就什么也得不到。 她放下了手,对月重阙说:“原本采心将这玉露膏带回来的时候,我听着这东狄秘药的名字还以为她是被人骗了。可是这玉露膏一起作用,我便知道月公子来历不俗,一直想着有机会要登门拜会。眼下我正好有一件事物要向月公子求,于是就冒昧来访了。” 月重阙挑眉:“柔嘉小姐所求何物,但说无妨?” 柔嘉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要寻一种药,‘封喉’。” 她观察着月重阙的神色,可是对方的养气功夫太好,哪怕是听到“封喉”二字,他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 见着他这反应,柔嘉反而笃定了在他手中定然是有这种东狄秘药。 秘药“封喉”跟玉露膏一样,是东狄顶级的秘药。 只不过玉露膏疗伤,抚平疤痕,“封喉”却是一种极其特别的毒药。 上辈子她就是用了这东狄来的秘药,毒死了萧琮。 这“封喉”作为毒药,并不是见血封喉,立竿见影。 只要放在食物中,就是无色无味。 搭配着燥热之物一吃,看起来就是上火,吃过之后第一日的症状便是流鼻血,之后日日都流鼻血,就算是宫中医术最精湛的御医来,也诊不出哪里有问题,只给中毒者开降火的药。 这样下来,萧琮就一日一日地逐渐体虚,到最后衰弱而亡。 月重阙看了柔嘉片刻,终于开口道:“柔嘉小姐果然不一般。” 柔嘉在他面前说了自己的来意,索性就摊开了说:“月公子是聪明人,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旁人信你来大周是为了做生意,我不全然相信。不管你所欲何为,我觉得我们都可以合作,以我宁王府养女的身份,许多你接触不到的地方,我都可以为你去。” 她抛出了自己的筹码,就按兵不动,等着面前的人给她一个题目。 谈生意、谈合作都是这样,有对等的价值才能坐下来谈。 可是月重阙不搭话,仿佛他真的毫无他意。 等了片刻,他再次抬起了手。 可是这次应召而来却不是方才的侍女,而是一个高大沉默的汉子。 月重阙用东狄语对这个仆从吩咐了两句,这人退了下去,再出现的时候手上已经捧了一个盒子。 柔嘉的目光落在了这盒子上,听月重阙说道:“盒子里是你想要的东西,我对你所说的合作很感兴趣,但是一时间想不到要让你做什么,不如就先欠着,以后再说。” 第163节 第121章 他来到大周,跟欧阳昭明就如棋逢对手,在大周这个棋盘上对弈。 棋局中每一枚棋子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拼的就是各自的本事。 可是如果期间有一两枚像柔嘉这样控制之外的棋子跳进来,事情就会变得有趣起来。 就像她这样要用“封喉”去杀人,可是她不说,月重阙也不知道她要杀的人是谁。 他埋下这一步棋,不知道后续会如何,欧阳昭明也同样算不到。 柔嘉已经收了盒子,没有打开看,月重阙再次抬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柔嘉拿着盒子,知道里面绝对是自己要的“封喉”。 既然已经达到目的,她就不打算再在这里久留。 她从月重阙面前站起了身:“月公子果然是商人,不做亏本买卖。” 这样一个不确定的交易,换来她的一次效力。 比起直接出一道题要她解来价值要高多了。 一瞬间,柔嘉仿佛回到了前世自己所登临的巅峰。 对着面前的东狄青年,她傲然道:“我拿了你的药,允诺你一件事,我等着你来找我。” “好。”月重阙对她举杯,“一言为定。” 他坐在桌前一抬手,刚刚那个拿药上来的大汉又出现在了院子里,身旁带着采心。 柔嘉脑海中有方才那侍女的身影闪过,想着怎么是这大汉来送。 不过她没有多在意,带上采心就从这院子离开了。 —— 又过了两日,秋狩之日终于到来。 王公大臣跟随帝王,整装待发去京郊的围场,进行为期七日的秋狩。 众人聚集在城外,许多人都已经换了骑装,骑在马上,无比飒爽。 成元帝拉着缰绳,站在这队伍的最前列,望着远处心生豪情。 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秋狩,身为一国之君,成日待在皇宫中闷得慌,要去远处国库又不允许,也就只有这样打打猎还勉强成行。 成元帝想着,转头朝着自己近旁的人看去。 作为他的股肱之臣,欧阳昭明离他最近。 欧阳太尉今日也穿着线条利落的骑装,同他穿着朝服和穿着书生青衫的风格都不同,让他看起来比平常要年轻几岁。 在这个时候,众人才会想起,权倾朝野的欧阳太尉其实很年轻。 成元帝看过了他,脸上带着笑容,又转头看向了另一侧的宁王。 宁王身边跟着他的三个儿子,宁王世子跟二公子在朝中都领了实职,跟在父亲身后倒也无可厚非,可是这腿刚刚好的三公子也跟在宁王身侧,却是不一样的荣宠。 旁人看着这一门四父子,都是眼热。 谁不知道谢易行的腿刚好,成元帝就把人召进了宫? 这宁王府在京中可以说是一等一的炙手可热,这般运气实在是旁人羡慕不来了。 镇国公之流正想着,就见成元帝目光又朝着旁边望去。 怎么,陛下这是还要找谁? 成元帝张望了片刻,像是没有找到自己想见的人,于是叫宁王:“阿衡。” 宁王看向他,催动骏马朝着成元帝这边靠近了两步:“陛下有何吩咐?” 成元帝说道:“宝意呢,怎么不见朕的永泰郡主来?” 他们这多宝郡主,成元帝真是恨不得时时放在眼皮底下。 太尉前些日子才说,宝意又是一出手捐了四百万两黄金,让他们治理水患有了更多的余裕。 成元帝想着自己的四子萧璟不开窍,他母后在他面前念了那么多遍,他也不来求赐婚,只说道:“我可听着宝意和易行一样为了来秋狩,都是在别庄用心练习骑射,今日来了吧?” 宁王道:“来了,在后头呢。” 谢临渊驱马上前,说道:“陛下想见宝意,那就请同父亲在这里等着,我去叫妹妹上来。” 王公大臣们都在前方,而家属则在后方,大部分女眷都是坐马车,只有小部分是骑马。 宝意今日穿着骑装,头发也梳成男式,带着好看的金冠。 柔嘉也是骑马,不过做的却是更柔美的打扮。 两人的马跟在宁王妃的车架旁边,在前后踱步。 见到二哥骑着马从前方回来,原本在隔着车窗同母亲说话的宝意看向了二哥。 “母亲。”谢临渊走到了宁王妃的马之前,同马车里的母亲打了声招呼。 宁王妃望着他:“你不在前方陪你爹待着,跑回来做什么?” 谢临渊道:“是陛下问起宝意,想叫她去前方见一见。” “陛下叫我?”宝意听了这话,便转向了母亲,“那我随二哥到前面去。” 宁王妃点头,说道:“去吧。” 前方有她的父兄在,宝意过去也没什么。 宝意于是驱使着自己的马,跟着二哥一起去了前方。 柔嘉停在车架侧旁,看着宝意这离去的背影,同其他贵女一样,心中生出了妒意。 “怎么她就这样得帝王的欢喜,连着秋狩出发之时都要叫到前面去?” “真是的……” 成元帝看着谢临渊去了片刻,就带着宝意回来。 这骑在马上的少女今天穿着一身飒爽,又梳了男式的发型,看上去像个俊秀少年。 等谢临渊领着宝意来到他们面前,兄妹二人一起向着成元帝在马上行礼的时候,成元帝就开怀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吸引了旁边的大臣,所有人都朝着这个方向看来,想着是谁让皇上这么开心。 成元帝一边笑着,一边指着宝意对宁王说道:“看看你们家这小丫头打扮得跟个男儿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家有四个儿子。” 欧阳昭明也在旁看着宝意。 宝意察觉到他的视线,迎了上去,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 上一次的事情已经揭过了,两人再见就不必再遮遮掩掩,越是遮掩反而显得越是心虚。 欧阳昭明望着少女这装扮,在成元帝身旁开口道:“一看郡主这装扮,就知道她这段时间练骑射练得勤快,作这巾帼不让须眉的打扮,怎么,可是也想在秋狩上一显身手,技惊四座?” 宝意听到他的话,想着就是去参加个追逐狩猎,怎么在他说来就这么阴阳怪气? 不过成元帝此刻也在旁,正跟宁王一起等着自己的回答,宝意只能说道:“第一次参加秋狩,我当然也是不想空手而回的,自然也要从那围场狩猎些猎物回来,才不负圣恩。” 宁王听着女儿这话,脸上露出了笑容。 成元帝在旁边见着宝意这样爽朗可爱,也开口问道:“噢?朕亲封的永泰郡主想从朕的围场里狩猎到什么?” “回陛下的话。”宝意骑在马上,对着成元帝说道,“臣女想要射一只狐狸,用那毛皮亲手为我娘亲做个手笼。” 宁王妃身份贵重,自然是什么都不缺的,可是宝意记着在她身边还是缺了些小物。 像是在冬天里,她在桌前翻看账本,这手中虽然捧着暖炉,但是手背到底还是冷的,要是用这狐狸的毛皮做个手笼,让她将手可以拢在其中,只要在翻页的时候才伸出手来翻,这样就能让她的手一直暖着了。 成元帝听到她的话,又发出了一阵笑声,还转头问宁王道:“怎么样,吃醋没有?闺女只顾着她娘亲,没想着要给你这个当爹的也做一件。” 宁王眼也不眨地道:“我这女儿才刚开始练骑射,到时能射中一只就不错了,她哪里敢空口许下那么多的诺言,到时候兑现不了,岂不就惹人笑话?” 成元帝看着宁王这个女儿奴,一边摇头一边用马鞭点了点他,然后对其他人说道:“你们听听,听见没有?这还护上了!”他说完又转向宝意,“永泰郡主,朕金口玉言,你只管射,若是射不中,朕亲自给你射一只!” 其他人一开始还只是听着,等到帝王这亲自开口要射一只给她,心情就不一样了。 这还没开始狩猎呢,成元帝就已经先将一只猎物许了出去,他的皇子公主都没有这份待遇。 而后头闻得这前面的动静,听着宝意这还未去就先得了一只狐狸的时候,就更是骚动了起来。 她们只觉得成元帝对宝意太好了。 若说这是冲着宁王爱屋及乌,可从前也没见他对柔嘉这么好啊? 柔嘉在马上听着这些闲言闲语传进耳中,脸上的神色几乎要维持不住,只恨自己今天怎么就要骑着马出来,没有干脆坐马车去。 成元帝赏赐,宝意马上就说了声“谢陛下”。 随后成元帝也没让她回去,就让她跟在她的父亲身边一起前往猎场。 京郊猎场跟皇城离得远,但是占地面积非常的广,里面的猎物不管是该不该出现在那样的平原地区,只要是天子想要有,那就都会有。 承天十三年那一场大乱之后,承天帝为了安抚民心,还特意在各个地方制造祥瑞。 一双白鹿就是在那个时候悄悄放进了猎场,然后在那年的秋狩上为帝王所擒获。 不管旁人怎么想,对帝王来说,这样的招数就十分有用。 吉时已到,号角一响,一群人就开始浩浩荡荡地行进。 这天家威仪,令这往来路上远远见着的百姓都纷纷下跪,口中称道“吾皇万岁”。 等抵达了猎场,宝意放眼望去,只觉得在这京郊竟然也能有如此雄浑壮阔之景。 眼前这一片草原,只让人想要纵情奔跑,策马奔腾。 众人来此,豪情冲霄,不必多言立刻就开始了狩猎。 正好一只白鹿从树林中窜出,在林子前转头看过来,成元帝直接长啸一声就策马冲了上去。 他坐了这帝王之位,为着这国库的事情还有接连的祸患,可以说是一点也不潇洒。 此刻见了那一双白鹿留在林中的后代,这豪情万丈又在他心里复苏,一转头对着身旁的宁王说了声“看是鹿死谁手”,就冲了出去。 两人的马都是绝顶的良驹,这一骑绝尘冲出去,就将所有人远远甩在后面。 能够追在他们后面的除了虎贲营的精锐以外,还有就是今天也跟在宁王身边的十二。 第164节 他受了宝意的嘱托,又要替师弟完成任务,自然不能松懈。 毕竟这七天时间,却不知哪天会有事。 宁王对东南方向养成了顾忌,他自己不会过去,可是他却要护着成元帝。 哪知道成元帝会不会往东南跑去? 前面的鹿跑着跑着没了踪影,成元帝一腔豪情已经发了出来。 “吁——”他在风中一勒缰绳,骏马就渐渐地降下了速度。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跟在自己跟宁王身边的除了虎贲营的将士以外,还有一个少年,面生得很。 成元帝看了十二一眼,以马鞭指着他问宁王:“这是谁家的小子,怎么感觉没有见过?” 宁王只说道:“这是臣的故交的儿子。” 十二听着,也朝成元帝拱手行礼。 成元帝一笑了一声,说了声“好”,然后再一次加速冲进了林子里,去追寻其他猎物。 第122章 先前是一大群人奔向林子,等进去以后就各自分散开来。 这林子颇大,分开以后,在树与树之间竟也见不到多少人影。 宝意看着自己的大哥、二哥跟三哥都在前头进去了,她骑着小马,比他们慢一些来到林子边缘,望着眼前这座林子。 梦里面,爹爹就是被发了狂的马带着一头冲了进去。 有着这梦境跟眼前的画面重叠,宝意心中就更生出了警惕。 她在这外面停留,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思考着是怎样的手段,才能令马这样疯狂地奔向一个方向? 小马想要往里头走。 宝意看着周围也像是没有什么异常,于是轻轻驱动了自己的马,也进了林子。 走了没两步,就听见从侧旁来了马蹄声。 宝意骑在马上,勒着缰绳转头看去,就见到萧璟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从林中过来。 见到今日做着骑装、少年打扮的宝意,萧璟也是微微一愣。 先前成元帝领着一众王公大臣从京中出发来京郊的时候,萧璟不在队伍中,是领了虎贲营的军士先来了围场四处巡视。 他们看着这围场中的人投放猎物,排除潜在危险。 等到成元帝和其他人都入了林中,这些在林子里面警戒的将士才会分散到林子外。 萧璟也是刚从里面出来,准备到外边去休息一阵,就见到有人在这边徘徊。 宝意见到萧璟今日的装扮同其他人不同。 他没有穿骑装,而是穿了一身铠甲,银铠长枪,威风凛凛。 宝意想着自己的梦,梦中没有见到有人在这林中警戒,难道是那时候萧璟被人调虎离山了? 这个念头只在宝意的心里转着,脸上却没露出来。 她单手握着缰绳,朝着萧璟拱手行了一礼:“见过四皇子。” 萧璟看着她作了男儿打扮,这行礼也同男孩子一样,显出与平日不同的英气来。 萧璟朝她略一点头。 原本宝意对他来说,就只是好友新认回来的妹妹,是宁王府的郡主。 可是架不住母后一见到自己,就在自己耳边念叨。 什么这宁王府的小郡主多么可爱、多么有福气,上回进宫来见了一面就投缘,真是恨不得天天能在宫里见到她,而妹妹也整天宝意前宝意后的,甚至连送自己的香囊上绣着的图样也是宝意画的。 也许是重复得多了,他现在要见着宝意,看她的感觉也不一样了。 宝意见着萧璟望着自己不说话,只想着自己是要告辞离去呢,还是留下来找找话题,问问他们这里警备工作都是怎么安排的。 萧璟望着她这似是在犹豫要不要进林子里去的样子,想到她到底是第一次来围场狩猎,身边竟没个人陪着,只开口道:“这林子里第一天没有大型的猎物,而且这四周都有人守着,若是有动静便会立刻有人过去。” 宝意听到他的话,下意识地想,他是在安慰自己? 于是点了点头。 萧璟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卫。 见着宝意像是进去了,也不知要往哪个方向去,若是其他王侯家的公子,他只派自己的侍卫同去便可以了,可偏偏这穿着男装的是她。 萧璟思索片刻,还是打算陪她往前面走一段,等遇上了她的父兄再离开。 他对自己身后的侍卫做了一个手势,他们就保持着一段距离,默默地跟在后方,而他自己则策马来到了宝意身边,对她说了一声“走吧”,然后就走在了前面。 这样莫名其妙就多了四皇子做向导,要是说出去,怕是又要惹来一番嫉妒。 不过宝意暂时没有管这个,而是抓紧机会跟了上去,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了他:“殿下,在林子里要是遇到什么猛兽,或者是不小心坠马,是不是就很快会有人进来帮忙?” 对她这像是害怕的问题,萧璟都简短地作答。 两人一边走,一边对话,走着走着,宝意忽然停住了话头。 她这一安静,吸引来了萧璟的目光,宝意对他说道:“我听见了声音。” 萧璟也听见了,不过这样的动静,听起来就是像兔子狐狸一般的猎物,没有什么危险性,因此他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宝意却像是来了兴致,两眼发亮地在树丛中搜寻着方才那发出动静的动物,还背手从负在背后的箭筒中抽了一支箭出来,拿起了挂在马鞍旁的弓,然后屏息凝神,拉弓瞄准。 只见前方的树丛一阵摇动,从里面跳出来一只白色的狐狸。 宝意一见,简直疑心这放在猎场中的狐狸都是跟白鹿凑个应景放进来的,全是白色的。 而且眼前这只白狐的皮毛除了尾巴尖跟爪子有点黑色以外,其他都是毫无杂质。 宝意的箭头瞄准了狐狸的脑袋。 见着它的耳朵在机警地移动,迟疑了一瞬,又将箭头瞄准向了狐狸的脚。 这样好的皮毛越完整越好,射中脚的话,狐狸就不能再跑,也不会在整块皮毛上留下太大的伤疤。 趁着这狐狸在吃着地上掉落的果子,宝意心中默念“一,二,三……”, 然后松开手指嗖地放箭,跟着心里叫了一声:“着!” 可是没有想到还是托大了。 第一次射活物,她没有把狐狸的动作也预判进去,这一箭放出去,只是擦着狐狸的脚飞过。 箭矢插在了地上,也惊动了这原本在觅食的狐狸,令它向着旁边的树丛窜去。 宝意一见,顿时忍不住“哎呀”了一声,现在想要再拿第二支箭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进林子就见到这么好的狐狸,居然没有射中,岂不是太可惜了! 眼见着那狐狸的影子就要钻入树丛中,从后面嗖地射过了一支箭,箭锋凌厉,直取狐狸腿,一箭就将它的后腿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而与此同时,从前方也斜斜地射过来一支箭。 这第二支箭角度刁钻,射在了狐狸身上,几乎与萧璟的箭矢同时陷入皮肉。 两支箭将狐狸钉牢在地,令它只发出一声哀鸣就断了气。 萧璟放下了弓。 方才看着这只狐狸要跑,他就补了一箭,对准了宝意刚刚没有射中的位置。 可是这插在狐狸身上的另一只箭—— “中了!”两人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笑嘻嘻地传来。 狐狸被钉穿在地上,从伤口处洇出的血已经把土地洇湿了一块。 谢临渊骑在马上,从林子里头走了出来,原本还颇为自得,朝着妹妹说道:“你看,二哥帮你把狐狸给射中了。” 宝意看了那狐狸一眼,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哥哥。”她对着谢临渊说,“你这么一箭,把皮都给射废了。” 谢临渊听了,朝着那由萧璟的亲兵拿起来的狐狸看了一眼,还真是。 萧璟原本的那支箭射在狐狸脚上,已经让它不能动弹了,自己射出的那支完全就是画蛇添足。 他朝着自己的好友看了一眼,并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很快又挂上了笑脸,对着妹妹说:“没事,这破一点点也是能做的。” 宝意接了那只狐狸,箭矢已经被拔掉了。 她把它装进了自己的猎物袋里,挂在马鞍后头,琢磨着这坏了的皮子还能做什么。 想了片刻,宝意抬起头来对哥哥说:“那这只狐狸皮毛就用来给你做吧。” “真的?”谢临渊平白捞了个妹妹给做的物件,把自己刚才出的糗完全抛在了脑后,高高兴兴地道,“好啊好啊。”隔了片刻又道,“这件给了哥哥,回头哥哥再给你射个好的。” 他说着,将目光投向了萧璟。 谢临渊原本想问好友怎么跟自己的妹妹一起进来了,萧璟却没给他发问的机会,直接说道:“既然你在这里,那你便陪着你妹妹进去吧,我先出去了。” 谢临渊“哦”了一声,宝意在马上对萧璟道谢:“谢殿下送我。” 萧璟依旧神色淡淡,同她一点头之后,便调转马头,带着自己的亲兵从此处离开。 剩下宝意和二哥待在一起,望着四皇子他们离开的方向。 谢临渊凑了过来,问道:“怎么是萧璟带着你进来的?” 宝意解释道:“方才我在林子外边,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正好遇见四皇子从里头出来。” “奇怪了……”谢临渊听了心里犯嘀咕,以萧璟的性格,顶多就是让一个侍卫送进来,或者直接就让人在外头等着,怎么今天转性了? 他想着,不由地骑在马上又转头朝着萧璟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二哥。”宝意叫他。 谢临渊连忙回头,说道:“来了来了!” 刚才他们跟着成元帝跑得太快,把妹妹忘在了脑后,这会儿他心里还是很愧疚的。 他一边跟上宝意,一边说道:“哥哥知道他们都把猎物放在哪里了,哥哥带你去打。” 另一头,萧璟同他的两个亲卫顺着原路折返,忽然听见树丛中又有动静。 第165节 萧璟的反应迅速,他们这放出去的狐狸都是成对的,方才死掉的那只是母的,那这附近应该还有一只公狐狸才是。 他立刻取了弓,朝着动静传来的方向射了一箭。 只听见箭矢刺透皮肉的声音,还有狐狸的一声哀鸣,那树丛就不动了。 跟在他身后的亲卫立刻过去,从树丛中捡起了这只腿脚受伤的狐狸,把它了回来:“殿下。” 原本不打算参加狩猎的萧璟看着自己鬼使神差射中的这只狐狸,沉默了几秒才对自己的亲卫说道:“晚上回去之后,将这只狐狸送到永泰郡主账中。” 亲卫捧着狐狸应了一声:“是。” 第123章 宝意跟着二哥进林子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他们的父兄,倒是见了在林子里的其他人。 进这里的人多,满地奔跑的猎物也多,所有人放箭的时候都很小心。 免得没有射中猎物,倒是射伤了人。 宝意跟谢临渊绕过一棵树的时候,旁边一支箭射来,差点就射中了他们。 幸好偏了几分,最终“咄”的一声钉在了树干上。 “谁?!”谢临渊愤怒地一回头,看到是镇国公家的儿子射出来的箭,顿时就发起了火,“你怎么射的?看不见这里面有人吗!” 镇国公家的独苗是个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都来,把偌大的家业都败了个半空。 自从被欧阳昭明的赌坊扔出来以后,他是许久没有再去别的地方赌了。 这次来狩猎,可以说是他难得的消遣。 宝意见他身边都跟旁人不同,旁人出来便是一个人,他身边跟着三个侍从不止。 原本朝着自己的箭矢去处有人也在,这小公爷还慌了一下,可是等走过来见着这差点没射中的人是谢临渊,他脸上的紧张神色就消去了,甚至恨不得那箭能射得离他更近一点才好。 宝意听这容貌俊秀,但是气质流里流气的少年人对着自己的二哥说:“我当是谁,原来是谢二公子,这不是没射中吗?你气什么?” 他说着一抬手,示意自己的侍从去把那插在树干上的箭拔下来。 虽然被谢临渊瞪着,但那箭还是很快拿了回来。 小公爷伸手接过,目光在宝意身上一转,想到这是宁王府的郡主。 自家老子总是跟宁王过不去,宁王生了三个儿子,他们镇国公府偏只得了他一个。 这数量比不上,镇国公就想着要质量上比过宁王,可是奈何儿子一点也不争气,所以他三天两头回到家里就想抓着不成器的儿子打。而镇国公夫人爱子心切,每每护着,护来护去,这儿子没打成,夫妻俩反倒互相争执了起来。 小公爷觉得自己是什么样,这已经生定了,想要追上他们宁王府很难。 原本是能够比过谢易行那个残废的,可是老天不长眼,他腿居然好了,他就一个也比不上了。 所以他左思右想之后,想出了一个新的办法—— 比不过宁王的儿子,难道就不会把他的宝贝女儿娶过来吗? 宁王三个儿子,就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又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丢了,这要是做他们镇国公府的儿媳妇,在他们手中任他们搓扁捏圆,宁王岂不是对他们也没辙,也只能哄着,不能跟他老子作对? 这小公爷不喜欢柔嘉,但是宝意他看着还是喜欢的,娶回家做正妻正好。 他一边想,目光就一边在作少年打扮的宝意身上打转,看得谢临渊在旁断喝一声:“你往哪儿看呢!” 宝意也不知这个初次见面的少年人在想什么。 见二哥生气以后,她只抬手去拉了拉他的袖子:“哥哥,反正没射中,我们走吧。” 被妹妹劝了,谢临渊这才作罢:“哼!” 临走之前又狠狠地瞪了对面的纨绔一眼,这才带着妹妹往另一边去了。 小公爷骑在马背上,想着刚刚宝意的表情,脸上不由得浮起了笑,对着自己的侍从说道:“你们说,小爷回去让我娘叫人上门去提亲怎么样?” 听说柔嘉都已经有人上门提亲,宁王府打算答应了,这宝意也是时候该说人家了吧? 他的侍从嘴上说着“好好好,宁王府肯定会答应的”,心里都想着,可别一去就被宁王给打出来。 这插曲过去之后,谢临渊一路提防着还有什么不长眼的把他们当成猎物,乱射一通,走得比往常更小心。 等走到里面,终于见到了大哥跟三弟,兄妹四人会合,却没找着宁王跟其他人。 谢嘉诩道:“无妨,左右等号角声响起,所有人就会从里面撤出来,我们也就不再深入了,到外面去等着吧。” 他这么一说,宝意才看到自己的两个哥哥马背上都挂着不少猎物,可以说是硕果累累。 谢临渊说着都听大哥的,不过想着妹妹是第一次来,于是选了跟刚才进来不同的方向,带着宝意出去了。 等到四人一出来,这林子外头就响起了一阵号角声,仿佛有一圈围着林子的人在同时吹起手中的号角。 这声音一响,林中的鸟就惊飞了起来。 初次狩猎结束,里面的人纷纷开始往外撤。 宝意跟三个哥哥在外头等了片刻,终于见到宁王跟成元帝的身影在里头走了出来,等到所有进林子的人都齐了,他们这才一起回了营地。 成元帝是追着鹿进去的,也成功地将那只鹿打了回来。 除此之外,还在里头收获了不少猎物,都让御厨做成佳肴与王公大臣们分享。 成元帝打到的猎物都送到了御厨面前,看得跟来秋狩的御厨直发愁。 原本秋燥就干,这鹿肉吃了是大补,可是还上火。 跟着学厨的小学徒是第一次跟着秋狩,还不大懂,见师傅这么发愁还说:“师傅,只不过就是一道鹿肉罢了,能有什么?” 御厨反手就是一勺子敲在自己徒弟的帽子上,训斥道:“你懂什么?” 这才第一天呢,这按照规律,后面放出来的猎物一天比一天大补,一天比一天上火,要是真这么随意做,吃完了铁定人人都得流鼻血。 营地里,没有跟去打猎的人都在帐篷里待着。 宁王府的大帐里聚集了不少人,宝意跟着去了林子里打猎,柔嘉则一到营地就陪在宁王妃身边,在帐篷里坐着,同这些夫人们在一起。 这一幕,也像是从前宝意还没有回来的时候。 柔嘉还是郡主,总是跟在宁王妃身边,同她一起出席夫人们的场合。 帐中摆了两桌,夫人们打起了马吊,宁王妃今日的手气不错,连赢了好几把大。 同她搭台的三位夫人夸赞着她的手气好,又夸赞着她的福气好,洗牌时一个个望着柔嘉暧昧地道:“我听说前些日子有人来上门求亲?这是允了吧?” 宁王妃捏着牌,笑道:“打牌便打牌,说这个做什么?” 这京中贵妇们的圈子消息灵通,这边刚一提亲,那边她们便都传遍了。 只不过这还没彻底答应下来,宁王府就先不打算坐实了这话。 柔嘉听着这些人的话,表面上垂着眼睛不说话,实际上心中却在冷笑—— 这京中适龄婚嫁就这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了她一个,这些人的女儿选择的余地就更大。 别看她们表面上说得这么动听,实际上都是觉得她嫁到陆家,也是白占了一个坑。 早知在这里待着就要听她们说她跟陆家的婚事,那倒不如也穿了骑装,去林子里转一转。 好不容易熬到狩猎结束,林中众人都带着一身的肃杀跟血腥味回来,这帐篷里的牌局也结束了。 宁王妃大杀四方,令这些夫人们摆着手道:“不打了不打了,我要出去看看各家是打到了多少猎物,好比个高下。” 宁王妃笑吟吟地起身相送,见她们才掀了帘子要出去,宝意就从外头回来了。 “娘!”宝意从她们之间闪身过来,跑到了宁王妃面前,抱着她的手臂对她说道,“我给你打了狐狸!” 这些准备离开的夫人突然见着这么一个少年郎跑进来,一开口却是少女的声音,都想到这是永泰郡主,先前成元帝要她到身边去陪着他一同走,还没来这围场,就先赐了只狐狸给她。 宁王妃抬手摸了摸女儿的脸,见着秋高气爽的,她这额头上也冒出了汗,于是又用手绢给她擦了擦。 宝意一回身,朝着外面的人招了招手,那负责处理狐狸的小厮就把她打到的狐狸送了进来。 宁王妃看着这伤口虽然都开膛破肚了,但这皮毛却是非常好的,正要夸赞女儿,就听见外面有人说,成元帝赏赐下来的狐狸也送到了。 帝王赏赐,这跟宝意自己打的意义可不同。 原本要离开的夫人们都在门边驻足,还自觉地让开了路,留在这里等着看帝王赐下的狐狸。 宝意站在母亲身边,看着那内侍送了两只狐狸进来。 两只狐狸四脚绑在棍子上,都已经死了。 这两只同样是没有杂色的白狐,而且皮毛比起宝意刚刚拿进来那只更加完整。 宁王妃带着宝意谢恩,柔嘉也在她们身旁跟着跪了下来,脸上没有表情。 她想,不过两只畜生而已,外面那些人很是当作什么,可是在她看来,却——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外面又来了人:“四皇子打了只狐狸送给郡主。” 宝意一愣,刚扶着母亲站起来,就看到又是一只白狐被送进来。 只不过刚刚那两只是死了,直接缚了足在木棍上抬进来,可是这一只却还是活的。 它脚上带着伤,被包扎过了,装在笼子里,见了人还在笼子里面仓皇地打转。 这是…… 宁王妃看向女儿,成元帝要送狐狸,那是已经说了的,可是四皇子是为什么…… 只是见着宝意的表情,仿佛对这个也完全不知情,只对那送狐狸来的侍卫说了声“谢四皇子”,目光就落在了那只被射伤了脚的狐狸身上。 在她们身旁,柔嘉难以置信地望着这笼子里的狐狸—— 为什么?为什么萧璟会送狐狸给她? 她想着宝意是什么时候跟萧璟有了来往,就听到外面再次来了人。 这次来人却是穿着监察院的黑衣,同样抬着个笼子进来。 进了帐篷,寻见宝意,监察院的小吏对她面无表情地道:“郡主,这是我家大人送给你的。” 宝意朝着那笼子望去,里面同样是一只活生生的狐狸。 只不过先前那几只都是白色的,这一只却是全身皮毛火红,就像一团火烧云一样,分外惹眼。 第166节 第124章 还没有离去的夫人们看着这几只狐狸,这未免也太荣宠了。 成元帝就不说了,那是早就许诺了的,可四皇子是什么用意? 四皇子是中宫嫡子,又掌管虎贲营,无论从相貌性情还是地位,都是顶级的良配。 京中但凡有女儿的,无论有没有他们家这个资格,都做过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萧璟的美梦。 从前未见他对谁家的闺女稍加辞色,人人都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长女出嫁了,还有未长成的幼女。 可今日,他却送了一只狐狸给永泰郡主。 而且那箭还特特射在脚上,没有伤到这畜生。 这样一来,这狐狸是养着也好,杀了剥皮也好,都由着她。 再来就是欧阳大人。 欧阳大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也……? 宁王妃跟柔嘉都没回神,还是宝意对这黑衣小吏说:“替我谢过欧阳大人。” 然后,这聚在帐中的监察院官员跟皇子亲卫才朝宝意和宁王妃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而这些留在这里看热闹的夫人们也没了再留下来的借口,一边嘀咕着一边离开了这帐子。 主帐中,成元帝正在由皇后亲自侍奉着更衣。 听到说儿子送了狐狸到宁王府的帐子去,他顿时眼睛一亮:“怎么?璟儿这是开窍了?” 终于发现宝意可爱有福气,注意到了她,喜欢上了她,想娶她了? 皇后一边替成元帝抚平肩线,一边笑眯眯地道:“我瞧着,这是上心了。” 但是这就说着想娶,还不至于。 她是听着的,儿子跟他的侍卫在林子边缘遇到在那儿徘徊的宝意,特意地送她进去寻她的父兄,然后出来的时候又遇着了那只狐狸,就搭弓射了回来,让自己的亲卫送到了宁王府的帐子去。 “那也是开窍了。”成元帝活动了一下手臂,自己正了正腰带。 皇后放下了手,望着着装妥当的帝王,说了声“好了”,心中想着这些时日不枉自己每见着儿子,就在他耳边变着花样地念宝意的好。 自己的儿子,她再清楚不过了。 虽然表面看着冷,但实际上这心是特别软的。 而且从小到大,也总是会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成元帝望着帐中灯火,已经幻想起儿子把宝意娶进门。 等大家成了一家人,自己喝过儿媳奉的茶,这万事之难都迎刃而解。 萧璟的历练已经够了,行事沉稳有章法,自己虽然还是春秋鼎盛,但现在也可以立太子了。 太子监国,夫妻一体,儿媳跟儿子在一起,那儿子要做什么,儿媳都会鼎力相助。 成元帝期待地想,这要是做得好,自己就可以提前退位,把这万世基业交给儿子。 自己呢,就做个逍遥闲散的太上皇,过回以前那般舒畅自在的日子,带着皇太后周游列国,游山玩水。 “这么一想,萧璟简直是大周朝这几代以来国库最充盈的皇帝了。” 成元帝嘀咕着,甚至都有些嫉妒自己的儿子了。 皇后看着成元帝这一脸畅想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又在想远了,于是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嗯?”成元帝回过神来,看向自己的妻子,“怎么了?” 皇后无奈地道:“我方才是同陛下说,这不仅璟儿送了狐狸,欧阳也送了一只去。” 而且他们父子送的都是白狐,欧阳挑的却是一只赤狐,放在那里就格外的打眼。 “太尉也送了?”成元帝听了这话,想了想,对皇后说道,“无妨。” 欧阳为什么会送,这成元帝太了解了,不就是因为宝意拿着那把黄铜钥匙。 自己作为一国之君,赏了她两只白狐,那他欧阳昭明送只赤狐,既跟帝王不一样,又聊表心意。 这样一来,以后有什么事,他们的多宝郡主也念着这排面,可以再度慷慨解囊。 皇后意外地道:“这么说,欧阳惦记的只是宝意的钥匙?” “对啊。”成元帝一摊手,“不然还惦记她人吗?” 欧阳昭明年少成名,受两任君王重任。 虽然是声名狼藉了一些,但是以他的才貌之佳,京中也有不少贵女为他倾心。 这做父母的总缠不过女儿,不知多少人都曾在私下同帝王提过,能不能由帝王来保媒赐婚。 “便是朝中那几个最看不过欧阳昭明的老臣,也拧不过掌上明珠,来向着皇兄求过。”成元帝悄声告诉皇后,“这些旧闻中的贵女,如今都已经嫁作他人妇,但是这由皇兄亲口对我说的事,再加上我也遇到过两次请求,可见都是真的。” 那么多年,那么多名门闺秀,这个中出类拔萃、才貌双绝的不在少数。 宝意虽好,但也比不上这些昔日名动京城的名门淑女,欧阳昭明对着她们都没有起过娶妻的意思,何况是对着宝意这个小丫头呢? 他们君臣之间也有过关于这件事的对话,成元帝也操心欧阳昭明的婚事。 他位极人臣,也是时候该成家,开枝散叶。 可是欧阳昭明说,自己不打算成亲。 他秉承了他义父的遗志,为大周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许多旁人能做的事情,他做,而旁人不能做的事情,他也做。 这些阴私手段用得多了,自然是要遭到反噬。 他一人还好,死后万事皆空,这尸骨便是被人挖起来挫骨扬灰,于他而言也没有丝毫关系。 但若是娶妻生子,成了家,那就不同,他从此要想的不只是自己一人,还有自己的妻儿,从此行事就有了后顾之忧。 “皇后啊,旁人皆见他得尽帝王信任,却哪知他以何等的赤血热城待君?”成元帝对皇后说完,就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别想了。” 有这功夫,倒不如多想想怎么让自家儿子开窍才是。 太尉帐中,欧阳昭明手持密信,在灯下挑眉看向自己的下属:“四皇子也送了只狐狸去?” 欧阳离站在他身后,听着这监察院官员答道:“是的,四皇子也送了一只白狐去,还是活的,只是被箭射中了腿。” 他汇报完,仍旧是一脸有话想要说的样子。 欧阳昭明看着他,大发慈悲道:“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 这在外人面前都是面无表情的监察院官员,在欧阳昭明面前却表现得更像正常人。 他应了一声,随即眉宇间浮起了一丝担忧:“属下是担心,大人您送了这么一只狐狸过去,四皇子会不会以为是大人想要同他争抢于永泰郡主——” 义父喜欢永泰郡主?欧阳离听着这句话,想着宝意那小姑娘模样,觉得这怎么可能。 这个念头刚转过,就听见自己的义父在桌前笑出了声。 他一笑,那原本一脸担忧的监察院官员就变得有些茫然不解起来。 欧阳昭明轻笑道:“一个小丫头,如何能让我动心?若是为着这个担忧就不必了,她不是你们的主母。” 他让人送只狐狸过去,不过就是刷刷存在感,凑个热闹罢了。 宝意一口气得了五只狐狸,死掉的就立刻拿去处理了。 下人将皮剥下来,还要硝制才能用。 而剩下两只只是伤了脚,还活蹦乱跳的,就装在笼子里,放在了宝意帐中。 营帐里,宝意蹲在这笼子前看了这两只狐狸片刻,见那白色的胆小仓皇,可是红色的那只看起来却懒洋洋的,仿佛完全不因自己落在了人类的手中而惊慌。 宝意看着它这舔皮毛的样子,心中一动,伸手去解了它腿上缠着的绷带。 冬雪见状忙走过来问道:“郡主这是在做什么?” 她可不希望宝意离这狐狸太近。 畜生野性难驯,要是被狐狸咬伤了,那就麻烦了。 宝意却摆了摆手,说道:“没事。” 冬雪只能由着她了。 她解开了绷带,看到这狐狸的后腿上果然没有伤口,意识到欧阳昭明这根本就没有去狩猎。 他是直接从要放进林子里的那些猎物中挑了这么一只赤狐,缠了绷带送过来,算作他自己打的。 宝意看着这狐狸,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 赤狐依旧懒洋洋的,欧阳昭明送只狐狸都格外的像他。 “咦?”冬雪凑近来看了看,“这狐狸没受伤啊?没受伤就好,别碰它了。” 她把宝意从地上拉起来,不让她再靠近笼子。 这野外的狐狸身上都有一股臭味,不过这两只都是由人养着,现在才放出来,所以身上都干净得很,不然冬雪也不会让它们进帐子。 宝意被她拉着来到屏风后,由她伺候着更衣。 一边展开双手让冬雪帮自己解开腰带,一边听她说:“这有五只狐狸呢,这么多,足够给王妃、太妃、老夫人,每人做一个手笼都够了。至于剩下那两只在笼子里活着的,郡主要是喜欢,就暂且养着吧。” 宝意看她解开了自己的腰带,拿到一旁去挂起,于是抬手自己给自己解起了扣子,一边解一边叹气:“这不是怎么处理的问题。” 今天这几只狐狸送来,每一只被送来的目的在她看来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萧璟给她送,大概是顺手,而欧阳昭明更简单,就是趁着这个机会跟着成元帝送,这样下次要从她手里掏出钱来就更容易。 冬雪折回来,望着已经摘下头冠的宝意,一边听一边点头。 然后见宝意道:“可是你我清楚,旁人不清楚啊。” 不说其他,就说方才柔嘉望着四皇子送来的那只狐狸,眼睛都要喷火了。 这还不如一个都不要送,全放着她自己打呢。 第167节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 —— 十七 22:50:04 欧阳(现在):她不是你们的主母 欧阳(以后):真香。 抱木 22:50:11 hhhhhhh 白翊岚(冷酷):以后也不是。 第125章 宁王是从帝王处回来之后,才知道还发生了这么一场事。 他听小厮说得不甚清楚,只走过来放下了佩剑,抬手让他们先别忙着说,先替自己更衣。 宁王妃从帐外进来,挥退了下人,自己亲自上来帮夫君更衣。 “你来了?”宁王见了妻子,先笑容满面地报了平安,“今日顺顺利利,也射到了不少猎物。” 因着空觉大师的签文,在来参加秋狩的时候,宁王妃可是忧心忡忡,就怕他在林子里会遇上什么意外,对着他千叮咛万嘱咐。 可是宁王妃却道:“我来不是为了同你说这个。” “哦?”宁王看向妻子,见到妻子的容颜在这灯火下妍丽依旧,与当年自己娶她进门,在灯火下挑起她的红盖头时相比只添了风韵,未添沧桑。 他这目光中一透出这样的光芒,宁王妃就看到了。 真是……这个时候居然还在分神想什么? “王爷!”宁王妃推了他一把,才将先前几方都送了狐狸来的事情说了。 宁王听完之后,居然呵呵笑道:“那不是更好吗?给你多做几个手笼。” “跟你说正经事呢。”宁王妃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瞪了他一眼。 见夫君肃正了表情,她这才同他说起了自己的担忧,“陛下是不是想让我们鱼儿去做皇子妃?四王子是不是想聘我们鱼儿?欧阳大人送只狐狸来又是什么意思?” 他们的女儿这才刚刚回来不久,对着这些事情是什么也不懂,谢过了那些送狐狸来的人,就大大方方地将这些烫手山芋都给接下来,而且那两只活的还提着回了自己的营帐里。 女儿性情乖顺,什么都不知道,那他们做父母的得先想吧? 宁王身上的外袍已经脱了,只剩下内里的中衣。 他在马上驰骋了大半天,也出了汗,中衣有些贴在身上。 宁王妃见状,便去拧了一张帕子给他。 宁王伸手接过,走到一旁的矮桌前坐下了,用帕子擦了擦脸,然后望着夫人道:“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宁王妃看着他把问题抛回给自己,又想起几次进宫皇后娘娘说的话,只同样在这桌前跪坐了下来,拿起簪子挑了挑灯芯,让这灯光显得更加明亮。 她的眼眸里印出这灯盏的光芒,无奈地道:“我实在不想让鱼儿做皇家媳。” 若是嫁去普通人家,那还好,不必费力也能过得很好。可是这一嫁进皇家,原本要做到十分好,也要做到二十分,才能在史家口中、众人眼中不留错处。 她抬眼望向宁王,说道:“我们宝意小时候就与你我分离,回到府中之后,又因那陈氏无法与你我相认。她前头的日子已经这么苦,我不想她以后还要那么累。” 所以哪怕萧璟再好,因为他生在皇家,宁王妃就不想让女儿嫁给他。 父母为儿女,计之远,虑之深,谁也不能说宁王妃这么做不对。 而且最主要是宝意现在也没有对他们谁有任何不一样的意思。 宁王点了点头,宽慰妻子道:“我会问问的。”顿了顿又道,“其实主要还是看四皇子。” 他们的次子跟四皇子亲近,回头可以叫他来问清楚,四皇子是否真的有这个意思。 若是四皇子真想娶他们女儿,那他们就得在成元帝提出赐婚以前,先将这件事情回绝了。 另一头,柔嘉回到自己的账中,只想摔东西。 可是这账中的一切都是有定例的,要是摔了一个,就会被看出来。 她憋着气,旋身坐在了榻上,将这怒气压下去。 过后她感到口渴,摸着喉咙想喝水,目光在这帐子里搜索了一番,却没见着采心的影子。 柔嘉皱起了眉,扬声叫道:“采心?采心!” 这丫头不知死哪儿去了,明明应该在这账中待着等她回来,可是现在却不见人影。 柔嘉的一腔怒火顿时有了发泄之处。 她沉着脸从榻上站起了身,往门外走去。 这才刚走到帐门前,就见到自己的侍女端着个水壶,从外面掀开帘子进来。 两人在这门边打了个照面,采心忙问道:“小姐,怎么了?” 柔嘉已经压住了怒火,脸上的表情也恢复了正常。 她望着她,淡淡道:“你去哪里了?” 采心一面进来一面说:“我见这账中没水了,所以去取了水来。” 她说着将壶放在了桌上,然后问道,“小姐要喝水吗?” 柔嘉“嗯”了一声,算是把这股火给勉强压了下去,对她说道:“你在这里不要乱走。” 采心在杯中倒了水,拿到了柔嘉面前,柔顺地道:“奴婢知道。” 柔嘉看她一眼,采心回望着她,神色同平常一样。 等柔嘉喝完水之后,她接回了杯子,又说:“小姐还是快更衣吧。” 很快就要开始晚宴了,这样的场合,她们不能迟去。 柔嘉点头,暂时把生气的事情放在一旁。 今晚是所有人一起在宴席上用膳,她一定要好好打扮,才能够夺回萧璟的注意。 柔嘉精心搭配了妆容首饰,打扮得容光焕发,从自己的帐中出来,正好见了宝意在前面走过去,宝意倒是依然打扮得偏素净,同她那侍女走在一起。 柔嘉站在后方看着她们的背影,嘴里忍不住说道:“看看,这从背后看去,都不知道她们哪个是主子,哪个是丫鬟。” 采心在她身旁安静的没有接茬。 柔嘉说完之后,才对采心说了一声“走”。 两人跟着前方的宝意和冬雪,朝着宴席的方向走去。 秋日,预兆着丰收。 这秋狩宴席上的菜色,自然也是无比丰富。 今日成元帝与王公大臣们打到的猎物,全都被制作成了美味佳肴,还有时兴的瓜果、新酿的美酒,也都通通摆了上来。 宴中,帝后坐在上首,其他人坐在左右几排,场中还有美貌的舞姬在表演歌舞。 天上一轮明月如同银盘,月光似水,倾泻下来,覆盖了整座围场。 宝意跟了冬雪过来,寻了自己的座位,正在三哥身旁。 她溜过来坐下,谢易行望了她一眼,然后抬手摘掉了妹妹头发上的一根狐狸毛。 他问道:“你把那两只狐狸拿回去养了?” 宝意答:“是的,三哥。” 谢易行又道:“你的雪球儿都还扔在我那里,由我替你养着,这再来两只狐狸,哥哥可不替你养了。” 宝意“啊”了一声,她这天天的不是要去槐花胡同,就是要去别处,待在自己院子里的时间就只有晚上。 这都管猫叫夜猫子,雪球儿一到晚上那是活泼灵动得很。 宝意低声道:“我院子里的小丫鬟见放在那里的猫食跟水都没怎么动,还以为雪球是到外头去抓老鼠吃了,没想到是跑到三哥那里蹭吃蹭喝去了。下次它还往你那里跑,三哥就叫人把它捉回来。” 谢易行朝她一挑眉,宝意立刻拉住哥哥的袖子,“要是送回来嫌麻烦,哥哥就让它留在那里。” 那个院子,终归是宝意第一次把雪球儿救回来的时候带它去的地方。 那里或许让它有安全感,而且…… 宝意维持着拉哥哥衣袖的动作,目光落在场中的一处篝火上。 在三哥院中的时候,雪球儿总是跟白翊岚玩在一起的,现在它发现白翊岚不在了,所以就更喜欢跑到他们曾经一起待过的地方去,不大乐意回宝意的院子。 谢易行看着妹妹这不知又走神去了哪里的样子,抬手扯回了自己的袖子,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等到宝意捂着额头回过神来的时候,才道:“好吧,总之狐狸关着,别让它们到处跑。” 宝意忙道:“那是自然。” 不多时,晚宴正式开始。 成元帝在上首说了几句话,然后举杯邀众人共饮。 宝意坐在席间,也取了酒杯,杯中的酒液里映出天上的月亮,在夜风里盈盈地摇晃。 这一杯酒喝下去,宴会就正式开始了。 那新鲜的、烤制的各种肉都被端了上来,让众人大饱口福。 柔嘉的位置安排在后排,正是这些侍从上菜的路线,她拿着酒杯,眼角的余光望着他们。 她记着这些侍从走来的方向,见着他们是怎么将这些菜送上来,又是从哪里退下去,然后收回目光,心中有了计较。 若是要下药,下在这样人多口杂的场合里最是好了。 她想着,又往对面看去。 本朝以左为尊,成元帝的几位皇子都坐在左侧的前几张席上。 柔嘉的目光寻到了萧璟的身影。 见到他在这火光映照中显得越发俊美,她的心中再次升腾起了一阵热意。 第168节 可是又想到他打了猎物送给宝意,这股热意就从熨帖变得扎心起来。 她今日化了这样精致的妆容,想让萧璟看见自己,可是没想到座位却被安排得这么后。 萧璟的目光只是在这席上随意一掠过,就收了回去,半点没有注意到她。 柔嘉抬手抚上自己的脸,感到一阵不甘。 她拿起杯子让身旁的采心倒酒,然后又感到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是萧璟吗? 柔嘉心中一喜,朝着那视线来的方向看去,却见看自己的不是其他人,而是萧琮。 见她看过去,萧琮还对她嘴角一勾,然后举了举手中的酒杯,柔嘉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只当没看见。 席间,各式各样的烤肉如流水端上来,宝意吃了不到一半时间,就感到饱了。 她放下筷子,向着盘里的葡萄伸手,还未碰到,就感到从后面飞过来一颗小石子,打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不疼,但是存在感十足。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转过头去一看,就看到十二手里捻着个枣核,对自己一笑。 显然刚刚用来打她的就是这个小玩意儿。 宝意以眼神问他是要做什么,十二朝她举起了手中的烤肉,晃了晃,又放下了。 宝意不明所以。 她坐正了身,摘了个葡萄。 然后就想到,十二师兄这是又趁机提起他的小师弟了。 都说白翊岚烤得一手好肉,宝意这辈子没来得及吃到,但是上辈子她是吃过的。 宝意回想着那滋味,虽然粗犷,用料精致也不如这宫廷御宴,可是在寒冬吃来,就是叫人难忘。 难怪现在吃着烤肉,十二师兄都会想起他来。 …… 秋狩首日的宴席,在一片畅快的氛围中结束。 成元帝顺势宣布了明天的比赛,在场的年轻一辈明日都可以去林中狩猎。 谁打的猎物最多最好,谁就获胜,到时成元帝一一有赏。 这样出风头的时机,谁能错过? 成元帝的话音一落下,在这席位中的年轻一辈就个个都燃起了斗志。 宝意是个女孩子,不去争这些,不过大哥跟二哥都参与过了这样的盛事,三哥却是第一次来。 回营帐的时候,宝意便对三哥说:“三哥你可要争气,拿个好名次回来,也不枉我跟你一起练习了这么久。” 宁王喝多了两杯,走在前方,听见女儿的话就“哈哈”地笑了起来。 “行儿,你妹妹说得没错!”他转过头来,对着儿子说道,“明天你只管放手去比,像你大哥二哥一样,也为我们宁王府拿回个好名次来!哈哈哈哈——” 说着说着,笑声却戛然而止。 宝意吓了一跳,忙看向他:“爹?” 其他人也一起看向宁王,见他盯着自己的脚下不动。 大家一起看去,只见宁王脚下踩着半截死老鼠,不知是被什么野兽咬成这样,扔在这里。 宁王的脸色精彩,他们的帐子正是在宴席场地的东南方向…… 他这东南不祥还没结束呢? 第126章 宁王府在说着谢易行明日去比试的事情时,镇国公府这边也在讨论着这件事。 镇国公同夫人在账中,镇国公想让儿子去狩猎,然后拿个好名次回来。 宁王有三个儿子,可以威风三轮,他们镇国公府就这么一个儿子,失了这次机会,明年再来,他就不能再去了。 “狩猎都有这么一个规矩,去过一次,第二年就不能参加这样简单的新人赛了。”镇国公捋着胡子说,“震儿今年去参加,想要拿名次是最容易的。” 可是夫人却反对:“不行,震儿是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让他赌赌牌玩玩骰子,他比全京城的人都厉害,可是你叫他跟人比骑射,他是不行的。” 镇国公夫人说着,翻了个白眼:“何况这狩猎还那么危险,今天就听说差点箭射出去射找人了,明天那么多人,抢得那么厉害,这箭矢无眼的要是伤着我们震儿怎么办?你去哪里陪一个儿子给我?” 镇国公听得脑壳疼,投降般地举起了双手:“好好好。” 他拗不过老妻,只好放弃了让儿子在这时候出个风头的念头。 可是没想到帘子一掀,秦小公爷从帐外走了进来,一见爹娘就开口说道:“爹,娘,我想好了,明日狩猎比赛我要拿前三甲。” 镇国公一听非但没有欢喜,反而心中生起了狐疑。 他望着自己的儿子,没好气地道:“你这小兔崽子又想做什么?我可告诉你,这不是在家里,不是能闹着玩的。” 镇国公夫人原本秉持着不让儿子去比赛的意见,可是现在儿子进来一说要去,他老子反而泼冷水,她就转向了夫君,柳眉倒竖喝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刚才儿子没来的时候,你还想着要他去给你争个威风,光宗耀祖,现在的儿子来了,你又要给他泼冷水,你到底要怎样?” “我……”镇国公本来想说话,可是被夫人一瞪,又缩了回来。 他把头往旁边一撇,不说话了。 见父亲日常吃瘪,小公爷这才走到父母面前来,随手拖了张凳子在母亲跟前坐下。 “娘。”他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说道,“我想过了,明日我去拿个前三,让你长长脸。” “好。”他母亲望着他,脸上露出笑容,“我们震儿长大了。” 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儿子的脸。 镇国公在旁看着这一幕,嘴里嘀咕了一句慈母多败儿。 不过没敢说太大声。 镇国公夫人到底没有被儿子突如其来的争气冲昏了头,还知道要问儿子为什么突然要来争这前三。 她拉着他的手,问道:“震儿你说,为什么你要去争个名次?明日林中那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被流矢所伤,而且要比试只能你自己进去,阿一阿二阿三是不能跟你进去的,凭你自己可以吗?” 小公爷说:“我要去,自然有我非去不可的道理。”镇国公又想怼他了,你能有什么道理? 却听儿子说:“而且我一个人打不到怕什么?明日左右刘安他们几个也要进去,在出林子之前让他们每人匀一些猎物给我,把这数量堆上去,我这成绩不就起来了?” 镇国公听着儿子这公然作弊的手段,又看了他一眼:“旁的不学,这种旁门左道倒是最会。” 镇国功夫人却不以为意,拍手道:“这个主意好,那你就不要往里面走,让他们去打就好了。” 不过儿子还是没说为什么他要去。 镇国公憋了半天,终于问道:“你这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小公爷看向他,说道:“爹,我这可都是为了咱家面子。”他说,“你跟宁王明争暗斗了那么久,也没争个上风,现在我跟他们家那残废都要去参加狩猎,要是那个腿刚好的谢易行都胜过了我,你的脸往哪搁?” 镇国公不上当,没好气地道:“说重点。” 小公爷嘿嘿一笑,坐在母亲身旁望着他:“爹你想了这么多办法都没有赢过宁王,而你儿子我又不争气,连他们家的残废都胜不过,但是没关系,山人自有妙计——你的儿子赢不过他的儿子,但是可以娶了他们家的女儿啊。” 他这另辟蹊径的战胜法,把镇国公跟镇国功夫人都给镇住了。 秦小公爷站起了身,背着手在帐中转悠:“我今日见过了那永泰郡主,觉得她长得可爱,我挺喜欢的。而且她虽然是郡主,但却是做了那么多年的丫鬟,比起真正的金枝玉叶来,到底是差了那么几分成色。我们家娶她,那已经是她高嫁了。” 这话说得倒没错。 镇国公一听到贬低宁王府抬高自家的话,不管对不对,首先就觉得正中自己心意。 他一边捋着胡子一边点头:“有点意思,说下去。” 镇国公夫人比他清醒,坐在椅子上望着儿子道:“儿啊,你这想的是好,可是以宁王跟宁王妃那般挑剔,就算是你娘我亲自登门去求娶,他们也不一定答应啊。” 小公爷转了过来,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让这少年人的俊秀面孔因为那份得意而闪耀。 他竖起了手指,说道:“我这才在林子里见着谢宝意,才喜欢她,机会就来了。明日只要我一赢,得了前三,有陛下的赏赐,那我就可以立刻当场提出赐婚的请求。就算宁王不愿意,只要陛下点头了,那他也得照做是吧?” 镇国公捋胡子的动作一顿,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啊! 镇国功夫人也动了心,这要是把宁王府的郡主娶过来当儿媳,那确实是好。 从此不管自家在其他地方是不是低他们一头,但是在这方面,就是要高他们宁王府一等的。 宁王夫妇要是想他们女儿过得好,对自家老爷就得以礼相待。 说实话,这些年她看他们争来争去也烦了,要是能借此机会结为亲家,化干戈为玉帛,在朝堂上相互照应也很好。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得这个办法好。 镇国公站起了身,见妻子跟儿子都看向自己,他干咳一声,说道:“我吃太饱了,现在去刘安他爹他们帐子里走一走。” 镇国公走了几个营帐,把匀猎物给儿子,让他夺个好名次的这件事情暗示到位。 他的几个拥趸都心领神会,纷纷表示自己会交待儿子,让他放心。 得了承诺,镇国公回到帐中就安安心心地躺下,想着明日宁王吃瘪的神情,这几十年来从未睡得这般好。 第二天,天一亮,号角一吹响,新一波供人狩猎的猎物就被放进了林中。 今日放进林中的猎物比昨日多,跟昨日那些还在林中没有被射走的猎物混在一起,一放进去就四散开来,隐没在了树丛之中。 今日要参与比试的一共三四十人,全都做着利落的打扮。 身上负着箭筒,背着弓,在马鞍上还挂着几筒箭。 在三哥出发之前,宝意拉着他叮嘱,让他在里头要小心,不要往东南去。 谢易行受过了母亲的叮嘱,又听到妹妹的话,只挑眉道:“东南不祥,这不是给爹的签文吗?怎么到我身上也能起作用?” “怎么没用?”宝意认真胡扯道,“父子气运一体,爹在东南的运气不好,你在那边的运气可能也不好,少往那个方向去,说不定还能打到更多的猎物。而且胜负只是寻常,哥哥的平安才是最重要。” 叮嘱是一回事,宝意也做了另一手准备。 她取了灵泉在自己的荷包里放着,一有什么不对就立刻给三哥喝下。 可惜今日这比赛十二师兄不能跟着去的,这就少了一层保障。 谢易行看着妹妹小小年纪,就忧心这忧心那的,都要成小老太太了,只说道:“好,我会小心的。” 然后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第169节 他俊逸的身影在晨光中犹如镀上了一层金边,引得近旁的贵女都将目光向着这边投来,想着这谢家三郎果然是俊逸非凡。 那双腿一好,这瑕疵也完全去了,真正就是完美。 宝意送了哥哥上马,从旁边退开,目光朝着这一群少年郎看去,见到昨日在林中同二哥一起遇见的小公爷正在人群当中。 他骑在马上,见自己看过去,十分自然地朝着这边抛来一个笑容。 宝意:“……” 镇国公府跟他们宁王府素来不交好,这小公爷两次见到自己都这样,总觉得哪里不对。 宝意于是没对他做任何回应,就默默地退回了母亲身边。 看台正中,帝后站在上面。 见下方这群少年郎,迎着晨光英姿勃发的样子,成元帝心中满意。 他站在上首,朝着发令官抬手,站在参赛者一旁的发令官就举起了号角,然后用力一吹! “嘟——” 号角声一响,犹如号令,这骑在马上的众人立刻驱马冲向了林中。 马蹄飞扬,溅起一片烟尘。 他们这入林,以三炷香为限,清香燃尽,周围的号角声就会再次响起,催促他们从其中出来。 这到底是比赛,他们去参加,旁人都是在外面等着,可是又看不到林子里的情况,不能让帝后一个上午就在这里苦等,于是设了时间。 有清香在后面点燃,所有人头顶就仿佛悬了一把刀。 被这时间压迫着,一进到林中顾不上往深处跑,先见到有动静就直接放了箭。 一时间,这林子外围,猎物乱窜,箭雨翻飞。 不时就有咒骂声响起,都是被同伴的箭矢差一点射到的人: “怎么射箭的!” “看清楚啊王八蛋!老子不是兔子!” “他爷爷的……” 小公爷原本打着算盘就在外面等着同伴们回来,可是这样留在外头这么危险,只能策马往里走。 走进去以后,才远离了那些箭矢,只偶尔才遥遥的有一箭射过来,让他也放松许多。 忽然之间,瞥见旁边的树丛中有动静,他的眼睛一亮,也搭弓瞄准那晃动的树丛。 然而在他射出一箭之前,旁边却飞来一箭,一下子射中了那在树丛中的兔子。 小公爷:“……”谁这么大胆,这样公然抢他的猎物! 少年郎朝着箭飞来的方向瞪去,喝道:“谁抢小爷的东西?!” 那射箭的人听见他的声音,忙冒出头来,说道:“是我是我——该死该死,竟然抢了小公爷的猎物。” 秦小公爷一看,这不也是刘安的跟班?四舍五入就是自己的跟班了。 他脸上的怒容抹去了,手中弓箭也放松了,朝着来人笑道:“原来是你啊,那没关系,你的不就是我的吗?好好射啊,待会记得匀给我。” 说完,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就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留下这遭遇无妄之灾的少年郎望着他的背影,又是无奈,又是憋气。 林子深处,一人一马缓缓走来。 谢易行是最先进入林子的那几人,他一进林子就辨别方向,没往东南去。 这外围流矢纷飞,还有抢猎物的事情,他昨天都已经预见到了,知道停在外面抢不到什么,倒是往里头走,能够遇见更多的猎物。 磨刀不废砍柴工,等深入到林中,在这里活动的猎物就多了起来。 这一路过来,谢易行已经收获了不少猎物。 林子中心是一片空地,谢易行停住脚步,看到这里没有受到外面的干扰,草地上的兔子都在阳光下安静的卧着,眯着眼睛。 他取了弓箭,在离草地还有十几步的地方搭弓,三支箭同时射出。 这些没有察觉到猎人到来的兔子顿时只只洞穿,还有一箭一口气射中了两只。 看着自己的收获,谢易行将弓背回了身后,走过去将这些猎物都装进了袋子里,挂回了马鞍上。 第127章 三炷香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 宝意看着这一炷香燃完,又是另一支续上,开始在秋风中燃烧。 众人在这边等着,也纷纷在猜测这次会是谁拔的头筹。 欧阳昭明还不改本色,似笑非笑地对着各位王公大臣说道:“各位大人可要来赌一局?我坐庄。” 一有赛事,就有赌局,其实所有人都心痒。 可是欧阳昭明百无禁忌,能当着帝王的面开赌局,他们却没有胆子参加,纷纷摆手道:“不了不了。” 欧阳昭明见状,露出了有些可惜的样子。 夫人们之中,宁王妃身旁的一些夫人们早早就对谢易行上了心,今日见着他这样的表现,心中更是安定。 她们同宁王妃打趣道:“我看这次比试夺得头筹的人选,你家三郎是大热门。” 宁王妃笑了起来,说道:“怕是不成的,这孩子练骑射才多长时间?定是比不上你家的。” 被她这么说的夫人也笑了起来,她的小儿子这一次也在里头。 鹿死谁手,确实未可知。 林中,谢易行收拾好了这六七只兔子,这才牵了马又向着更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阳光越少,没了兔子这样的小动物,远处的树丛中有了更大动静,仿佛有更大的动物在。 谢易行评估着,将马放下,然后站在这个距离就搭起了弓。 这一次,他同样搭了三支箭,对准了那个方向。 只见那树丛又猛地晃动了一下,从里面一下子奔出了一只雄壮的公鹿。 这只公鹿的两只鹿角十分的大,生得犹如艺术品,见着这里有人朝着自己搭弓射箭却不闪不避,低头就以角对准谢易行冲了过来! 林中的地面被鹿蹄踏得咚咚响。 谢易行眸光一闪,手中三箭毫不迟疑地发出,都刺入了鹿的身体。 这公鹿哀鸣一声,却来势不停。 谢易行往旁边一闪,再次搭弓射箭,又是一箭射中了公鹿的心脏。 本就身中三箭,现在又伤到要害的公鹿终于前腿一曲,在撞到树之前倒了下来,扬起重重的尘土。 谢易行看着这反常的公鹿,调转目光再看向树丛,那处还有细微的动静。 他依旧抽了箭,走了过去,越走近就闻到越清晰的血腥味。 他绷紧了神经,以箭尖拨开树丛,就见到那里有一只刚刚分娩的母鹿。 它刚刚生下的两只小鹿还蜷缩成一团,被母鹿舔舐着身上的血水,还不能自己站起来。 仿佛已经知道公鹿死去,那卧在地上的母鹿抬起头来,柔顺而哀婉地朝着站在面前的人叫了一声。 那大大的眼睛仿佛氤氲着泪水,哀鸣声也像是向着面前的人发出恳求。 谢易行原本对准它的箭慢慢地放了下来,弓弦也松了。 这放他们进来的人不知是疏忽还是如何,将怀孕的母鹿都放了进来。 所以那公鹿才会为了它,这样不顾生死地冲出来,为正在分娩的配偶跟孩子寻求一线生机。 这里不是野外,是猎场,若是在这里放过它们,它们也一样会被射杀。 谢易行看着这两只刚出生的鹿崽,犹如当年自己的母亲在逃难中生下的小小宝意。 他动了恻隐之心,若是现在不再深入,直接带着这产后体虚的母鹿跟这两只小鹿离去,它们还能活下来。 谢易行做了决断,取了一块布来包了这两只还站不直的鹿崽,在母鹿的叫声中抱起了它们。 他站直了身,刚要示意母鹿跟上自己,身后就再次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 谢易行抱着两只小鹿的手臂一僵,一转头就见想要站起身来的母鹿被一支箭射穿了头部。 它哀鸣一声倒在地上,那美丽的眼睛还没有合上。 谢易行怀中的鹿崽呦呦地叫了起来,它们搜寻着母亲的气息,弱小又无助。 抱着它们的人听见马蹄声,看着从几棵树后绕出来的少年人,微微地皱起了眉。 小公爷见了他,原本想要做出飞扬跋扈的作态,但是一想这又不是谢临渊,跟自己没有什么大过节。而且很快大家也要成为一家人了,他脸上就换上了笑容,说道:“不好意思谢兄,我是不是抢了你的猎物?” 谢易行望着他,开口道:“小公爷,这只母鹿已经没有了反抗之力,你便是留它一命,绑了它回去也可交差,何必要射杀它?” 小公爷听着他的话,看到他怀里抱着的两只鹿崽,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他用弓的一端挠了挠脸,说道:“我就说它怎么卧在地上不动了,原来是刚下过崽。” 这反倒是让他捡了个便宜。 他看向谢易行:“抱歉啊,可是我杀都杀了——” 他还待说什么,林子外头就响起了一阵号角声,示意他们比试即将结束,该撤离了。 谢易行看他的神色紧张了一下,然后飞快地从马上跳了下来,将这死掉的母鹿绑好了拖上马。 固定好以后,他又再翻身骑回了马背上,对谢易行说道:“那谢兄,我们就外面见了。” 随即一扬马鞭,驾着马朝外头奔去。 他还要去跟他的那几个朋友会合,拿他们那里存着的猎物。 谢易行捧着这两只失去了母亲的小鹿站了片刻,也开始准备回程。 号角再响,他将那公鹿的尸身缚在了马背上。 第170节 两只小鹿装在布袋中,露出了两颗脑袋,也挂在侧旁。 他这匹骏马能够负重,驮着这几百斤的猎物也一样能够出去。 林子里的人员一出来,看台上的众人就立刻望到了。 “出来了出来了!”女眷们纷纷兴奋起来,期待着这赛果。 王公大臣们显得淡然些,但若有自家的儿郎去参加的,心中也是紧张,就等着出结果。 这方才空空地进去的骏马,现在一个个都挂满猎物回来。 小公爷的马上除了扛着那样一只母鹿,在边边角角还挂了许多的野鸡、野兔跟狐狸,将他的马体积都生生地增大了一倍。 镇国公夫人一看,心中安定,听着身旁的人恭贺道:“你家小公爷这次可真是大显身手,瞧瞧这么多猎物!这怕是里头独一份吧?” “没有,没有。”镇国公夫人谦虚地道,“过奖了。” 谢易行差不多是最后一个从林子里出来的。 他这马上虽然挂的猎物没有小公爷那么多,但是光那一匹雄鹿都已经足够骇人。 尤其是那两只鹿角,更是吸引人的眼球。 见着哥哥平平安安地出来,还打到了这么棒的猎物,宝意一下子叫了起来:“哥哥好厉害!” 谢嘉诩和谢临渊同父亲一起,站在男眷处,见着弟弟首战告捷,谢嘉诩脸上露出了笑容。 谢林渊则忍不住开口道:“厉害啊易行,这是把他们放进去最大的那只都打下来了。” 成元帝也看向了宁王,对他说道:“不错。” 宁王眼中带着笑意,脸上没显出来,只对成元帝说:“谢陛下夸赞。” 这一行三四十人都归来,各自下了马,有将士前来清点他们打回来的猎物。 谢易行解下了自己马鞍旁边挂着的那两只小鹿,却没有让士兵将这也记进去,而是捧着这两只刚出生不久的鹿崽来到了妹妹面前。 “哥哥?”宝意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伸手接过了哥哥递过来的两只小东西,看着它们道,“这哪里来的这么小的鹿?” 两只小鹿一来到宝意怀中,就被她身上的气息所吸引。 它们觉得抱着自己的人又自然又亲切,都朝着少女怀中拱去。 宁王妃也看着女儿跟这两只小东西,听儿子解释道:“是放猎物进去的人将有孕的母鹿也不小心放进去了,受了惊吓,就在林中生产了。” 这既不算是被放进去的猎物,那么这清点的时候也不必一起算进去了。 宝意抬头,听哥哥说道:“左右你已经养了两只狐狸,就再养多这两只鹿崽吧。” “好。”宝意应了下来,看着哥哥回到人群当中。 他们的马已经都被牵了下去,这些猎物也纷纷点清楚,过了秤,得出了今日的前三甲。 谢易行跟另一个世代行伍出身,骑射功夫一流的将军之子打了个平手,两人得了并列第一。 而紧随他们之后拿到第三的,就是秦小公爷。 听到这个结果,汇集了众人之力的小公爷一开始还觉得有些失望。 自己都白捡了一只母鹿,又加上他们跟他匀了那么多零零碎碎,这都没有拔得头筹。 可是转念又一想,要是自己力压群雄夺了第一的话,那就做得太明显了,这个结果也好,也好。 果然,这结果一出来,呈上给成元帝看,成元帝龙颜大悦。 夺得了前三甲的三人出列,站在下首,受了一番帝王的夸奖。 镇国公听着成元帝的话,袖子在手中握紧,想着来了来了,关键要来了。 就见帝王问道:“你们三个说说,都想要什么赏赐?” 说着目光在这三人身上一扫,先落在了夺得探花的秦小公爷身上。 小公爷上前一步,下跪拱手道:“回陛下,臣想求一个恩典。” “哦?”成元帝应的时候,还看了站在不远处的太尉一眼,接着又看了看镇国公。 镇国公这儿子,小时候是聪慧灵秀,可是奈何一根独苗,宠得太过长歪了。 他让人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被欧阳昭明的人从赌坊里拎出去,还被全京城的赌坊封杀。 旁人不知道,这是镇国公豁出了老脸,亲自向欧阳昭明求的。 爱子之心拳拳,强行要把儿子拉回正道上来。 眼下小公爷一求恩典,成元帝就忍不住想,他会不会是要求朕让太尉把赌坊的禁令给他解封了? 那朕该不该答应? 要不还是让他去两天吧,怪可怜的。 就是去两天,也输不了多少,让人盯着点就是了。 成元帝在心里拿定了主意,不过短短是一瞬间,众人只见他站在上首对这京城有名的纨绔少年郎说道:“你说说,想求什么?” 秦小公爷抬起了头,目光朝着女眷那边过去,精准地落在了宝意身上,然后抬手一指她:“回陛下,臣想让陛下为臣跟永泰郡主赐婚!” 第128章 “什么?”成元帝猝不及防听到这么个要求,下意识地看向了宝意。 却见宝意站在宁王妃身边,也是一脸的空白。 少女的怀里还抱着两只小鹿崽,这幅画面看上去确实可爱,但是也震惊且茫然。 只有那提出这要求的秦小公爷还在看着她,冲她开朗地笑。 仿佛已经十拿九稳,觉得成元帝就会答应自己。 镇国公站在人群中,也松开了在袖子里握紧的手。 ——儿子干得好,事情发展得不错。 成元帝从宝意身上收回目光看过来的时候,正好就见到他这反应。 可见,这求赐婚不是少年人的突发奇想。 这样一来,就使得成元帝很是不悦:朕看中的儿媳,你也想抢? 可是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因此镇国公接触帝王的目光,没有摸着头脑,只朝成元帝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成元帝心中顿时浮现出一种哭笑不得的情绪——这对父子眼光可真是好啊,可是你们这心里有没有点数了? 而站在成元帝身旁的宁王反应就没有这么好了。 镇国公的目光越过帝王看向他,就发现宁王在瞪着自己。 这是第一次,镇国公没有在被宁王瞪的时候生出愤怒的感觉,反而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 在场若要说谁最开心,当属柔嘉。 她简直要笑出声——这可真是一场好戏! 好啊,嫁过去,配他们家的纨绔子,真是又配又好。 “陛下。” 就在所有人不知道成元帝会不会答应的时候,谢易行也一撩下摆,跪了下来。 众人有些意外地望向他,听他说道,“臣斗胆,也想求个恩典。” 听见他的话,成元帝连忙说道:“你说。” 先转移视线也好,拖延时间也罢,让他先说。 宝意就看着三哥的目光投了过来,似是在让自己安心。 接着,谢易行就对成元帝坦然地道:“臣求陛下不要将臣的妹妹许配给他。” 镇国公:“……” 成元帝:“……” 四下安静,针落可闻——这未免也太儿戏了! 帝王的恩典,就是让他们这样闹着玩的吗? 但确实又是,此刻除了谢易行站出来这么应对以外,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应对方式。 “……”秦小公爷本来胜券在握,听见他这未来三舅的话,猛地转头看向他。 而镇国公也缓过神来,听着谢易行居然用陛下的恩典来反驳自己儿子求的赐婚,脸色变得铁青。 谢衡的儿子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摆明了就是在打他的脸! 宝意都愣住了,耳尖也红了起来。 她没想到哥哥居然用自己得到的恩典做这么个请求。 宁王生气的神色则缓和下来,看着跪在下面的儿子,感到哭笑不得。 站在一旁静观其变的皇后见到这局势变化,却是松了一口气。 有宝意的亲哥哥来提出拒绝,比起她站出来打圆场要好得多。 否则她一说话,搞不好今天就是要把宝意跟自己的儿子强行送作堆的结局。 ——强行指婚,哪有水到渠成的好? 她想着,又看向了宁王妃。 宁王妃还没从刚才小公爷向皇上求赐婚的刺激中回过神来。 在秋狩之前她才跟宁王说过,这是四皇子想要聘他们家女儿,还是欧阳大人想聘他们家女儿。 可没想到他们两个还没有动作,反倒是这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先出了手。 她所想到的萧璟跟欧阳昭明两个人都站在看台上,离的位置不远。 从不同的层面来讲,两个人都有种被划归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的人被觊觎的感觉。 在宁王妃身旁,柔嘉还没高兴一刻就又被泼了冷水。 第171节 她难掩暗恨地瞪着谢易行,怎么什么事情都要由他来横插一脚? 这果然是自己的大敌,是个该铲除的异数。 眼下这情况,一方提出了要求,另一方的兄长直接拒绝了—— 这后面会怎么发展,最后又该怎么收场? 站在上首的成元帝终于回过神来。 谢易行站出来说话挺好的,起码表达了他们宁王府的态度。 可是这也不够好,怎么就不是自己的四皇子站出来呢? 他想着,又朝着自己的儿子看了一眼,眼中露出了一点可惜,然后才对着跪在下首的两个人说单:“你们都先起来。” 下面两个小的沉默地站了起来,他们两个求的恩典,成元帝都没有答应,他是什么意思? 见儿子铩羽而归,镇国公反应迅速,一转身就跟宁王理论起来。 他瞪着眼睛问宁王:“谢衡你几个意思?我儿子想娶你女儿,你不给嫁,你是看不起我们镇国公府吗?” 来了来了!这朝堂上经常可以见到的、宁王跟镇国公的二虎相争! 他们通常会以宁王占上风结束,偶尔也会是镇国公略胜一筹。 就是不知今日这结果会是如何。 听着镇国公的质问,宁王淡淡地朝他一拱手,说道:“高攀不起。” 镇国公反击道:“满口胡言,你我明明门当户对。” 宁王抬起眼皮看他一眼,放下了手,说道:“那我就直说了吧,你的儿子太过纨绔,我的宝意不嫁这样的纨绔子弟。” 镇国公哑口无言。 确实,他的儿子过往在京城里头一份的纨绔,头一份的荒唐。 宁王这拒绝真是打击在点子上,成元帝听着都要露出笑容了,还好忍住了。 小公爷站在下方,看着父亲跟宁王的决战。 此刻关系到的已经不是他能不能娶到宝意的问题,而是他们镇国公府的脸面。 见状,他抬起了手,对着宁王说道:“王爷要是肯把郡主嫁我,我就再不进赌场一步。我可以发誓,若有违此誓,叫我五雷轰顶,天打雷劈!” “震儿!”镇国公一惊,看向儿子。 不光是他,在场所有人都看向了小公爷。 这决心是真的大了,他这么喜欢永泰郡主的吗? 小公爷在众人面前维持着严肃的表情,看上去也有几分凛然。 他转向身旁的谢易行,掷地有声地道:“我也会努力考取功名,绝不只靠祖宗荫蔽。” “听听。”站在镇国公夫人身旁的好友都对她说,“你家小公爷真的长大了。” 镇国公夫人握着自己的手绢,已经要抹泪了。 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可以听到儿子口中说出这样的话。 小公爷说完,站在上首的宁王还未曾开口,谢临渊就跳出来大叫道:“不行不行!” “……”秦小公爷说完这番话,原以为能够打动众人,没想到他这三舅都还没有给他首肯,二舅又跳了出来—— 谢临渊真是烦死了,他叫什么?! “二弟!”谢嘉诩低低地叫了他一声,“回来!” 可是谢临渊没动,他跳都跳出来了,而且陛下跟父王都看过来了,他一咬牙,为了兄弟两肋插刀,死就死了! 他高声道:“我不同意。” 虽然现场安静得能听到秋风卷过的声音,但这局势却是一片混乱。 每个人支持的人都是不一样的。 谢易行认准的妹夫是白翊岚,谢临渊认准的妹夫是萧璟。 白翊岚跟着他的师父回去了,而且需要一些时间来建功立业,好回来求娶宝意。 谢易行留在这里,就要替他开口。十二站在人群当中,见着谢易行为自己的小师弟说话,虽然没有点到小师弟的姓名,但是心中还是忍不住夸赞了一声:真是好兄弟。 而萧璟人就在旁边站着,但是一直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谢临渊看得都急死了,非常希望他不要害羞,不要装酷了,赶紧自己出来诉衷情。 旁人比不过这纨绔子弟,难道他还比不过吗?他就忍心看着宝意要被赐婚给这个家伙? 站在欧阳昭明身后的欧阳离也十分想站出来。 他们人人都有自己的支持者,唯独他的义父没有,虽然说义父那天说了,他对永泰郡主没有男女之情,但是很明显,郡主对他来说就是特别的。 既然要嫁,那也不应该嫁别人,就该嫁给他义父。 可惜他人微言轻,站出来,所有人怕都还是要想想他是谁。 他根本代表不了欧阳昭明。 没想到的是,站在他前方一直在看着局势发展的义父在这个时候悠悠地开口了。 所有人听欧阳昭明的声音响起,说道:“既然如此,是不是该问问郡主的意思?” 他一说话,众人就被提醒了——是啊,这成亲的事情,既然两方条件不错,父母兄长却各有意见,那不如看看永泰郡主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宝意抱着两只小鹿,突然被欧阳昭明叫道,见着他那双如同春水般的眼睛扫过来,只感到头皮一炸,条件反射就要往宁王妃身后躲。 这种事情问她做什么?她完全没有想过! 柔嘉就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 看着这全场的目光又集中过来,聚焦在宝意身上,完全没有一丝分给自己。 甚至……甚至连萧璟也在其中,顿时更加生气。 “宝意。”宝意听见皇后娘娘安抚地叫自己,“好孩子,不用怕。” 皇后目光和煦,想起昨日听的成元帝那番关于欧阳昭明的志向和他终身不娶的打算,对欧阳昭明非常放心,此刻听他开口,也像是在给自己的儿子跟宝意机会。 她于是站在成元帝身旁,温柔地对着宝意说道,“你看,天下这样多的好男儿,在场就有无数,如果是你选,你喜欢怎样的?” 皇后这话一出,令所有原本在看宝意好戏的夫人跟贵女们心中一震,齐齐想道:这给她的自由未免也太过火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选的? 而且皇后娘娘这话是把在场所有人—— 包括三皇子、四皇子,甚至高不可攀的欧阳大人,全部包括了进去。 宝意只要说一句想要选谁,皇后娘娘都会做这个主,成全这门亲事。 大周开国以来,哪有过这样的好事? 怎么什么都让她碰上了? 萧璟听着母亲的话,见母亲说着,眼角的余光又细细地撇了自己一眼。 他本来毫无波澜的心湖里也泛起了几圈涟漪。 知子莫若母,他的母后是真的知道该如何让他心动。 他不禁望向宝意。 原本就已经对这少女有了几分上心,现在宝意若是在这全京城的未婚男子中选了他,那自是不同的情意,弱水三千,她只取一瓢饮,萧璟自忖,即便是自己也不会这样拂了她的面子和情意。 谢临渊见萧璟终于有了变化,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为了好友跳出来,还觉得不上不下的,现在一见萧璟的神色改变,就知道自己没有反对错——这小子就是喜欢自己的妹妹嘛! 而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宝意的欧阳昭明也在看着她,心道:“你若是选我也行。” 总不过是为了脱身,等过两年大周安定,自己挂官离去,再光明正大拒了这门亲事。 到时她也十六七了,喜欢上谁家儿郎,感情也培养出来了。 到时候,她依然是想选谁就选谁。 却不像今天这般赶鸭子上架,而是完全自由随心。 所以说,她选谁?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爱修罗场!!!! —— @加零一只喵: 如果你刷到了这里的话,让ta独舞,不用给它眼神。 越没人理ta就越难受。 第129章 众目睽睽。 而且问的又是婚姻大事。 要是换了别人,在这样的关注下要站出来,只怕是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了。 可是宝意知道,今日的情况忙不上害羞,无论如何都是要说清楚的。 她要站出去,为了更正式,就把怀里抱着两只鹿崽转手递给了站在身后的冬雪。 两只小鹿被一转移怀抱,就不安地叫了起来。 这两只小东西感觉到自己换了一个新怀抱,而这个新的怀抱虽然也温暖,但是却没有刚刚那种自然的、令它们感到亲近的气息。 宝意收回手,转向了皇后,开口说道:“臣女——” 皇后鼓励地望着她,等着她后面的话。 第172节 不止是皇后,萧璟看着她,欧阳昭明看着她,小公爷也看着她。 等着宝意的最终选择。 他们三人,是这场由皇后亲口保媒的亲事里最关键的三个人物。 但是在他们之中,除了小公爷以外,剩下两人的紧张程度甚至都还比不上支持他们的人。 像支持萧璟的谢临渊,手就忍不住握紧了,仿佛事关自己的终身幸福。 欧阳离也是如此,而站在白翊岚这边的谢易行不紧张,但是十二紧张。 那个什么小公爷还好,就算是浪子回头,要从这纨绔子弟变成良人,那也还要一段时间。 可是四皇子跟那位欧阳大人就实在是太强劲了,十二非常担心自己的师弟,他到底能不能行啊? “选啊,快选啊——” 无论是柔嘉也好,在场的夫人跟贵女们也好,心中都在默默地念道。 宝意的选择会牵扯到她们之后还能如何谋划,因此每个人都盯着她的答案。 沐浴着这样的目光,宝意感到这压力比她想象的还要大。 眼下要想拒绝的理由,一是可以落在自己的年纪上。 可是这个理由现在怕是没什么效果,皇后只会让他们先定了亲,等过两年再完婚。 府中柔嘉就已经是这么一个先例。 她已经由宁王太妃跟宁王妃首肯定了陆家,这不是秘密。 所以自己还得再换个借口。 宝意心念急转,除了媒妁之言之外,这亲事最要考虑的仍旧是父母之命。 只是娘亲在这种方面总是优柔,宝意怕她比自己还承受不住压力。 她想着,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成元帝身旁的父亲。 终于,所有人听宝意落落大方地道:“回皇后娘娘,臣女刚回到父母膝下尽孝,只想着多陪爹爹跟娘亲两年,还未想过这些。而且,这样的大事……” 少女说着,垂下了眼睛,所有人都看到在她脸上仿佛花瓣一样缓缓地绽开了一抹娇羞,“臣女自己实在不知该怎么选,所以臣女听我爹的。” 话音一落下,担忧着她会把人选走的贵女们就松了一口气。 但是她们的父兄就不这么觉得了,宁王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又是成元帝所器重的大臣,让他来选,肯定比他女儿选要更刁钻。 这一下,全场的焦点变成了宁王。 成元帝就站在他身旁,也立刻把握这个机会,微笑着说道:“你看,宝意都说听你的,今日这主,你就替你女儿做了吧。” 宁王心道成元帝可真是不厚道。 虽然女儿这么一招转移视线,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但那毕竟是自己的女儿。 可是像成元帝这样,一句话里隐含威逼利诱,那就不好了。 宝意把这选择权交给了父亲,心里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望向父亲。 以她对自己父亲的了解,宁王是不会想让她嫁入皇家的,而欧阳昭明在他看来也不是什么良配,他们宁王府跟镇国公府又是死对头,这三个人他一个也不可能选。 宁王迎着女儿的目光,心里念了一句小机灵鬼,然后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咳。” 所有人的心又再次提了起来。 宁王已经打好了腹稿,左右宝意现在还小,就说想多再留她两年。 既然不急,那就不耽误四皇子跟小公爷了。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拖。 同时还要再次强调不嫁镇国公府,免得以后他跟镇国公要是起争执,女儿嫁过去了夹在中间难做人。 宁王想好以后,就朝着成元帝行了一礼。 他刚打算把自己的腹稿念了一遍,可是还没说出口,营地后方就传来了一阵骚乱。 尖叫声,重物倒塌声,奔跑冲撞声,朝着这个方向涌来。 众人不由得朝着后方看去,只见从远处扬起了厚厚的尘土。 方才还在为宁王会选哪个做他的佳婿这件事紧张的众人,脸上有了跟先前截然不同的慌乱。 那头怎么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去!”成元帝一抬手,立刻命令道,“查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儿臣遵旨。”统领虎贲营,负责守卫围场安全的萧璟立刻从看台上离去,从这与他切身相关的抉择中脱身,毫不迟疑,谢临渊也连忙跟上。 宝意担忧地望着混乱传来的方向,萧璟才离去没多久,后方那飞扬的尘土团跟巨大的、像是由许多动物同时奔跑发出的声音就越来越大,清晰地朝着这方向来。 而虎贲营的将士也带了一个从后方赶来汇报的人来到了看台前。 宝意随着众人一起朝着形容凄惨的人看去。 成元帝上前一步,望着这人严肃地问:“说,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回陛下——”这人一回过神来,就拜倒在了地上,声音颤抖地回答道,“是后头寄放野兽的地方发生异动,那些、那些畜生像是突然疯了一样,挣脱了笼子,撞伤了看管的人,逃了出来,朝着、朝着营地跑过来了!” 听到这话,在看台上站着的女眷们顿时都花容失色。 野兽发疯?还朝着这个方向过来了?! 说话间,萧璟已经带着虎贲营的将士从两边围了过来,将这看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围场里平时是没有这些猎物的,都是帝王来秋狩的时候才被运过来。 秋狩持续七天,每天准备的猎物都有不少,加在一起就是一个庞大的数目。 他们特意在离帝王扎营处有一段距离的后方选了块平地,在那里安置了这些畜生,由专人看管。 一头野兽发疯还好,这么多野兽一起发狂,肯定不是巧合。 成元帝、宁王、欧阳昭明的心中同时升起了这样的念头。 柔嘉在人群当中,想起了什么,回头去看自己的侍女,却发现采心又不见了人影。 她的神色一凛,不过很快地掩饰了过去。 跟宝意一起由宁王妃拉着,同其他人一起退到了看台中央。 虽然那边离看台还有一段距离,可是那些不知为什么发疯的兽类脚程极快,很快就要袭击过来。 按照这个负责看守猎物的小吏的说法,现在正是给那些野兽送饭的时间。 它们在进食之前还好好的,可是突然就疯了,力量暴增了好几倍。 当听到那些笼子里还有底下的人为了给皇上惊喜准备的棕熊时,成元帝的脸色都变了。 那侥幸逃命的小吏颤声道:“这些畜生……冲开了锁,全都发疯一样地冲了出来。那两头棕熊更是对着面前挡它们的人,一掌就拍飞一个……” 被拍飞出去的人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好了!”成元帝稳住场面,转头对着众人道,“诸位不必担心,虎贲营定能护得大家周全。” 所有人应着是,可是看着底下这样子,四皇子到底没有将整个虎贲营都带过来,而且将士们身上穿的也不是重甲,要是那样的庞然大物扑过来,他们也是抵挡不了几刻的。 至于为何不把看台上的人都迅速迁走,一是来不及。 二是这周围除了这看台以外,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作为这样守卫的堡垒。 若是进入了前方的林子,情况更加复杂,可能会更危险。 那些今次参与比试的年轻一辈此刻还在下方站着。 谢易行跟那同他夺了并列第一的高大少年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拿起了放在地上的弓箭和箭筒。 剩下的二十几人有样学样,也纷纷拿起了自己没有被跟马一起收回的弓箭。 他们的弓箭用料都精良,射程也可以。 虎贲营的将士拿着盾牌跟长枪,可以形成守卫,但要想进攻,还是要靠弓箭手。 宝意在台上,看着自己的三哥在下方对这些人简略地安排了方阵,在前排的半跪,后排站直,到时同时射箭,就可以一口气射出两波攻击。 而这里头夺得前三甲的,还有小公爷,可是他这是水来的第三,镇国公夫人跟镇国公在上头见着他们家独苗在下方,早已经慌了,拼命地喊着让他上来。 听到召唤,小公爷也是忙不跌地从那些将士中挤了过去。 将士们给他让开了一条路让他上去,心中对他生出了不屑。 像萧璟这样尊贵的中宫嫡子都还留在外头同他们一起作战,这样一个小公爷,还是比试的第三名,却这样贪生怕死。 宝意在上面看着,为自己三哥的临危不惧所折服。 见底下所有人的弓箭都已经分配完了,就只有小公爷的弓箭还在地上。 她心中一动,又回头往这看台上一望,只见人群后方还树立着一根两手合抱粗的竿子,上头还有可以踩踏的地方。 宝意心中估量了一下,然后挤到了看台边缘,越过挡在下方的军士,对谢易行叫道:“哥哥!” 听见妹妹的声音,谢易行转过头来,就见到她对自己伸着手,“将那弓箭给我!” 谢易行看了一眼看台上的高点,猜到了妹妹的打算。 他不多说,伸腿在地上一撩,就将那无人问津的弓撩了起来,朝妹妹扔去:“接着!” 宝意一把接住了,谢易行又再扔上来一个箭筒,里面的弓箭都还是满的,一共有二三十支。 宝意接过之后,就将箭筒跟弓都负在了身上。 所幸她今日穿的依然是比较简便的衣服,拿了弓箭就拔足朝着自己看好的地方跑去。 “鱼儿?!”宁王妃望着女儿,伸手叫道,“你要去哪里?” 宝意的声音传来,在奔跑中气息依然稳定:“娘亲别担心!” 她把弓跟弓箭都背在了背后,然后在一部分人的注视中来到了那竿前。 宝意仰头望着那高度,接着手脚并用,抱着竿就灵活地爬了上去。 宁王妃吓得按住了心口,越来越多的人朝着那里看了过去。 少女是真的擅长攀高,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宝意就已经爬到了上方,踩在了那落脚点上,然后用了腰带将自己跟这竿子绑在一起,腾出了手,反手拔下了后面的弓。 她动作利落又帅气,在这阳光下叫人看着呆愣,这样的英姿,同她先前的娇弱完全不一样。 第173节 别说是在看台上的众人,便是在外围警戒的萧璟也注意到了这一幕。 一时间,待在上头的少女身影又同那个雨天困在屋顶上的她重叠在了一起。 小公爷也怔怔地望着她,见她在上头拉开了自己的弓。 宝意上手试了试这把弓,小公爷的弓挺重,但她可以拉开。 之后,底下的将士就喝了一声:“来了!” 所有人调转目光,朝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见到两边烟尘滚滚,野兽咆哮。 这本来应该分几日放入猎场中的动物一口气冒了出来,仿佛失去了神智。 而跑在中间的是一头两人高的棕熊,在发狂中显得比原本的身形还要庞大。 它一路奔跑怒吼,见神杀神,见佛杀佛,一掌扫出去,前面的障碍就被扫飞。 宝意搭弓射箭,瞄准了熊的眼睛,心中默默地数着,等着它进到射程内。 她沉下了心,调动了自己所有的感知,寻找那日在雨中射箭的感觉,将紧绷的弓弦在指间又绕了一圈。 “吼——!” 棕熊站直了身,巨大的巴掌开始横扫,站在高处的少女猛地松开了手!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破空而去,旋转着飞向了那棕熊。 “嗤”的一声,箭矢没入血肉,溅出一篷血花! 那棕熊发出震天的怒吼,左眼上插着一支箭矢,而那站在高处的少女已经拔出了第二支箭,瞄准了它的第二只眼睛。 第130章 第二箭射出去,却是没有射中。 这只熊在疼痛发狂中摇晃,让少女的预判失了效。 宝意的第二箭只擦着熊的耳朵飞过去,落了个空。 所有人依然在为她放出的第一箭所震惊。 下方的弓箭阵营也随着谢易行的一声“放箭”,发出了漫天箭雨。 箭若流星,向着奔来的兽潮袭去。 人群中,柔嘉仰望着宝意。 她想起先前她在別庄上的那些表现,原来都是装的。 她一直在藏拙。 宝意在上方一箭落空之后,没有迟疑地继续从身后拔箭。 一箭又一箭,连续地射向场中的其他野兽。 每一箭都正中目标,没有落空。 在虎贲营的将士冲过去跟这些野兽短兵相接的时候,她发出的箭矢还完美地避过了他们。 众人在惊慌过后,已经开始专注于这些年轻一辈的惊艳表现。 可以预见在这混乱结束之后,在下方担任弓箭阵营的谢易行和其他人会受到怎样的褒奖,而这爬上高竿,在上面给予奇援的永泰郡主又会受到怎样的瞩目。 她在这京城中第一次声名鹊起,是凭着一幅荷花图。 而这第二次震惊四座,却是凭着这一手箭术。 这般文武双全,还不是同其他人一样在父母庇护下长大,而是如同在乡间顽强生长的野草。 原本枯黄不起眼,一朝得到清风雨露,就显出了真容,长成挺拔的秀木。 柔嘉想着,她这样厉害,能够一次又一次的惊艳别人,这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是还藏了多少拙。 上辈子自己的运气又是何等的好,没等宝意羽翼丰满,就已经因为各种巧合意外被天收了回去。 成元帝看着下方这战斗,简直热血沸腾,再加上上方宝意的箭雨压制,更令他豪兴大发。 “来人!”他一伸手便说道,“给朕拿把弓箭来!” “陛下。”宁王在他身边,迅速地按住了他的手,“陛下不可。” 宝意在上方射击,是因为她站得高,目力跟控制力都出奇的好,所以射箭时不会伤人。 可是成元帝站在这看台上,跟下面的高度差不了多少。 他要是射箭的话,一旦预计的路线上有点位置变化,就容易伤到人。 “是啊陛下。”皇后也劝道,“底下有璟儿控场,又有易行他们充当弓箭手,这混乱想来很快就会结束。” 你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加入,给孩子们添乱了。 成元帝:“……” 也对,那自己还是不要添乱了。 于是放下了手,继续看着下方战斗。 宝意在上方连射了十五箭,反手一摸箭筒的时候,背后的箭就只剩下五支了。 她把箭筒扯到了身前,看着这剩下的五支箭,再看底下的战况。 虎贲营的将士迎上这些混乱的兽潮,一力降十会,更分了四个人去对付那眼睛受伤的棕熊。 这一切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她于是停下了射击,准备有其他情况发生才再出手。 而且…… 宝意望着下方,方才那来报的人明明说有两头棕熊,这里却只有一头,那还有一头呢? 她心中生起了警觉,又站在高处朝着四处望去。 除了这南面的混乱,在其他方向也散落着一些零星的野兽,可是却没见着另一只熊的影子。 不止是她,在看台上暗自警戒的人当中,欧阳离也发生了一点。 “义父。”他稍稍上前一步,对欧阳昭明说道,“还有一头熊,现在却不见踪影,怕是这放野兽出来的人留了一个暗手,要不要我去——” “不必。”欧阳朝明仿佛早有准备,“看着就好。” “是。”欧阳离从来不怀疑他的任何话,闻言又安定下来,只是手中已经握紧了从袖口滑下来的一把小刀。 野兽再凶猛,数量也就只有这么多,很快就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而那只被几个将士围攻的棕熊身上也多了许多的伤口,更被从弓手射出的几箭刺中要害,无力后继。 看台上的王公大臣都渐渐安定下来,看来这混乱是很快要结束了。 可就在他们要放松的是,异变突生! 从看台右侧猛地爆发出一声怒吼,第二只棕熊冒了出来! “什么?!” 看台中央的众人顿时色变。 本来回护在看台周围的将士有一大部分已经去了战场中,剩下的只有八人。 乍一跟这发狂的棕熊正面迎上,交手不到两下,好几人就都被棕熊的巨掌拍了出去。 面前没了阻挡,这棕熊红着两只眼睛,高高地举起了两只巨大的熊掌,在看台上猛地一拍! 只听几声木板断裂的声音,这原本牢固的木质看台都被它拍塌了一角。 “啊——!!!” 女眷们惊叫着,下意识要朝另一边躲去,而比她们更快的是从高处来的一箭。 那一箭射出,棕熊一掌拍开,然而接着很快又射来了两箭! 它能挡得了一箭,却抵挡不过后面这样迅疾的箭矢。 宝意的第四箭已经搭在了弓弦上。 在前三箭扰乱了这棕熊以后,第四箭一射出,终于射中了棕熊的头! 底下看着这边的许多人先忍不住叫了一声好,随即可惜地发现,这箭是射在了棕熊的两眼之间。 这两眼之间有硬骨挡着,箭矢深入不了多少。 若是能像方才那样,第一箭就射中眼睛,造成的后续伤害才更大。 宝意反手再去摸箭筒,却发现箭筒中只剩下最后一箭。 而这只被疼痛更加激怒的棕熊已经开始从看台边缘往上爬了,再次引起一阵恐慌。 在远处战场的虎贲营将士也没有办法来回援。 萧璟于战场中听见这边的尖叫,挑飞一只野兽之后回头望来,神情微变。 “赵衡!”他唤了自己的副手过来,顶上了这个位置,然后转身便向着看台方向奔去。 “转!” 弓箭手方阵,谢易行也发出了指令,让站在后排的弓箭手转向看台边缘的棕熊,发出一波攻击。 这距离更近的箭矢扎进棕熊的皮肉里,把它生生扎成了刺猬。 那些被扫飞出去的将士挣扎着坐起,在箭雨中看到四皇子要回来犯险,都嘶声喊道:“殿下不可!” 宝意听见声音,分神往萧璟那边看了一眼,然后搭上了自己的最后一箭。 缠绕在她手指上的弓弦再次拉紧,少女莹白的手指已经被破了,血顺着弓弦流下来。 她对准了那只熊,箭尖略略下垂,将这最后一箭瞄准了棕熊的心脏。 火光电石之间,宝意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这些野兽突然发疯,还目标明确的朝着看台跑来,跟自己在梦中所见上辈子父亲的马发疯,径直朝着林子的东南方向跑去,难道不是一样吗? 看来自己回来,为了父亲做了一些布置,显然又是影响了这一世的事情走向。 梦中父亲坠马受伤的事不会重演,但是今日这野兽发狂会造成何等的伤害,却暂时无法估计。 第174节 此事需快快了解,再去抓凶手。 两辈子做这样的事的人,定然是同一批。 宝意收拢精神,再次心眼合一,在那棕熊把面前的将士拍开的时候,整个人进入了最佳状态。 她在竿上一松手,这最后一箭也飞了出去,自高处挟着疾风肃杀而至,精准地命中了这棕熊的胸膛! 这一下威力之大,箭尖不光穿透了那厚实的皮毛,而且从棕熊的背后透了出来! 棕熊吃痛,动作一顿,发出带着巨大痛楚的狂吼。 “吼——!!” 欧阳离看着这一幕,心中激动,犹如被一把火点燃—— 永泰郡主果然同其他人不一样,难怪义父会喜欢她。 前来支援的萧璟还未来到近旁,就看到这棕熊因为当胸一箭而疼痛发狂,显然已经支撑不了多久。 而宝意站在上首,已经垂下了弓,射箭的那只手在因为用力过度而不住发抖。 这时,欧阳昭明的声音响了起来,说道:“动手。” 下一刻,七八个黑衣小吏就冒了出来,其他人竟看不出他们先前埋伏在何处。 他们手执监察院的武器,迎上了这只已是强弩之末的棕熊。 众人立刻见识到了监察院的手段。 若说虎贲营的将士是靠力量,那么这些监察院的官员纯粹凭借的就是技巧。 这只棕熊身上已经插满了箭,又被他们所抛出的锁链缠了一身。 每两个小吏手执锁链的两头,阵型变幻。 四个人沉默地后退,然后牢牢定于原地,手上用力一拉—— 这只棕熊狂吼一声,失去了平衡,向前扑倒。 它狂怒地挣扎着,然而依然被牢牢地压制着。 即便在这个时候,这些黑衣小吏也依然是安静如机器。 渐渐的,那挣扎也消退了。 …… 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以两头棕熊的先后倒下告捷。 剩下大型的野兽也已经被扑杀得七七八八,小的那些则不足为惧。 虽然是事发突然,但看台上的贵人们无虞,一众将士狼狈归狼狈,却没有生命危险。 在他们身上穿的铠甲保护了他们,比起在后方被拍了一掌就去了半条命的小吏来说,他们只是断了一两根骨头,休养一两月就能好起来。 宁王妃已经赶紧叫宁王,一起到那竿子边去,伸手去接他们的宝贝女儿下来。 “没事。”宁王扶住了妻子,让长子去接正在从上面爬下来的宝意。 谢嘉诩作为唯一一个留在看台上的兄长,张开手臂在下面接着妹妹。 宝意虽然射了那么多箭,每一箭都拼尽全力,停下来之后手不停颤抖,但要这样下来还是没有问题的。 她依然背着身上的弓跟空了的箭筒,借助着腰带从上面顺畅地爬了下来,感到哥哥接住了自己。 “好了。”谢嘉诩的声音在她头顶沉稳地响起,“大哥接住你了。” 宝意陷在哥哥的怀抱中,因为脱力而喘息。 回想起自己刚回到家里,大哥对自己冷淡且存有偏见。 虽然后来渐渐消除了隔阂,可是他却从未像二哥跟三哥一样这样跟自己亲近。 不知道妹妹在想什么,谢嘉诩扶着她,还在问道:“怎么样,还站得稳吗?” 大有站不稳就直接抱妹妹下去的意思。 宝意刚刚爬上高处去射箭,谁也没有想到。 而且她还箭杀了那么多的野兽,甚至这两头棕熊能解决,最大的功劳都应该记在她身上。 谢嘉诩对着这个妹妹,心中有着骄傲,也有淡淡的心疼。 正想着,就感到宝意张开双手,飞快地抱了自己一下,然后又缩回去,小声道:“原来大哥抱起来是这样的感觉。” 谢嘉诩:“……” 向来沉稳的宁王世子脸上升起了薄红,压低了声音道,“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光注意这个?” 宝意“嘿”地笑了一声,伸手推开了他,自己站直了。 宁王和宁王妃站在一旁,宁王妃依然紧张地望着她。 宝意轻松地道:“我没事,爹爹,娘亲。” 宁王妃这才放下了捂在心口的手,冲上前来,把女儿揽进了怀里。 第131章 满地都是野兽尸体,血流进了泥土里。 有些幸存的野兽在往其他方向逃窜的,萧璟也派出了一支小队,去将这些漏网之鱼剿杀干净。 至此,为秋狩准备的猎物无一幸免,全部都在这一战中死光了。 “这秋狩才举行了两天,剩下的五天也不用搞了……” 众人在从坍塌了一角的看台上离开的时候,心中都忍不住想道。 可是尽管秋狩提前结束,但所有人却依然留在帐中,没有立刻启程回去。 帝帐中,欧阳昭明同帝王禀报了自己的人前去探查的结果:“并未抓到可疑的人。” 为那些野兽准备食物,看守笼子的人有上百个,此番死伤无数,也无法核查谁他们接触过野兽。 不过这围场是封闭的,有人要是逃出去的话,定然显眼,所以策划了这一整个事件的人肯定还留在其中。 让所有人留下来,就是让监察院好好地排查来参加秋狩的人。 帐中,宝意换过了衣服,手上的伤口也由冬雪先替她处理了一番。 那两只由冬雪抱去的小鹿崽不安地叫了很久。 为了安抚它们,冬雪还用温水给它们擦干净了身上还没有彻底弄干净的血污,又喂了它们一点牛乳。可是两只小东西还是等到宝意换好了衣服,把它们抱起来,才安定下来。 冬雪没有办法,只好由宝意抱着它们,自己继续给她处理手上的伤。 宝意这手上的伤口实在是太深了,看得冬雪一阵心疼,一边为她包扎,一边低着头说道:“郡主今日倒是出风头了,所有人都看见你在上头是怎么射箭的了。” “嘶——”宝意倒吸了一口气,小声道,“姐姐轻点。” 现在知道疼了,爬上去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 冬雪想着她那次被困在屋顶上,被惊雷吓得魂不守舍的样子。 还以为她这辈子都不敢再爬这么高了,结果…… “好了。”给她将手指包扎好以后,冬雪站起了身,变成宝意坐着她站着。 见冬雪伸手要来抱回两只小鹿崽,宝意忙把它们递了过去。 一离开她的怀抱,这两只小东西顿时又叫唤了起来。 冬雪为宝意担心了那么久,又不能直接念她,于是就对着它们两个说道:“叫什么?我抱跟郡主抱不一样吗?” 宝意正在起身,还要去见自己的父亲。 闻言,她抬手摸了摸两只小东西的脑袋,对冬雪说道:“姐姐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好好照顾它们两个,别让它们被狐狸咬了。” 那两只狐狸还在笼子里关着呢,自然不会咬到这两只小鹿。 不过冬雪还是应了,她对着宝意就是没辙,还叮嘱了一声:“郡主小心些。” 宝意这才笑了起来,出门去了父亲那里。 宁王帐中,父子四人一坐三立,正在说话。 宁王妃因为这前后受惊吓,引发了头痛,回另一个帐中休息去了。 有她的侍女在身边,也有柔嘉在照顾,所以宁王父子就放心在这帐中说话。 先前谢易行是在下方直面野兽的,谢临渊跟在萧璟身边,更是在战局之中。 谢嘉诩倒是没有下场,站在看台上看了全程,现在是萧璟跟欧阳昭明两方在调查这件事,宁王也没有放松,就在这里同自己的儿子们分析了一番今天的情况。 谢嘉诩道:“御医已经来了,在检查那些猎物的尸体。” “嗯。”宁王点头,问道,“检查出什么结果没有?能让这些东西变得这么疯。” 谢嘉诩摇了摇头。 这样大规模的发狂,肯定是人为的。 若是御医也查不出原因,只可能是因为制造这场混乱的人用的药连御医都没见过。 “……无色无味,又无据可依,这天下,哪里的药能做到这种程度?” 宁王一说,下首的三兄弟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都浮现出了两个字—— 东狄。 不过东狄封禁已久,也没有听说他们有什么动作。 所以这个事情到底是不是东狄人干的,还很难说。 而且就算是东狄,在它分裂的那么多个部分里,是哪一部干的也不知道。 正在这时,营帐的帘子掀开,换了身衣服的宝意从外面走了进来。 父子四人于是默契地停下了这个话题,纷纷看向了宝意。 宁王坐在桌后,望着女儿说道:“鱼儿来了。” 第175节 宝意叫了一声“爹”,又叫了三个哥哥,这才走到了近旁。 谢易行的目光落在她包扎过了的手指上,这是刚才射箭的时候没有护指,所以弄伤的。 谢临渊对宝意的箭术最是好奇,立刻说道:“妹妹是什么时候练得这么厉害的?” 她这射击还是自己教的呢,徒弟教得这么好,他这师父都要饿死了! “没有。”宝意摇头,“三哥知道的,我就是被逼急了。” 谢临渊挑了挑眉,听听他妹妹这话,谁信啊。 “好了。”宁王说道,“你们妹妹都已经换过衣服了,你们三个也回去更衣吧。” 宝意一回来就去了自己的营帐洗漱更衣,可是谢易行他们跟着父亲回帐中,都还没有去换衣服。 没有动手的谢嘉诩还好,但是谢临渊跟谢易行身上就非常需要去洗漱一番了。 兄弟三人于是同父亲告了退,一起从帐中离开。 在经过妹妹身旁的时候,谢临渊抬手捏了捏妹妹的脸,谢易行则摸了摸她的头,谢嘉诩看上去还没有忘记刚刚被妹妹抱了一下,目不斜视,没有动作。 等到三个哥哥离开以后,这帐中就剩下自己跟父亲,顿时显得空旷了许多。 宝意看向坐在桌后的父亲,开口问道:“爹,这混乱是谁制造的?可查出了结果?” 宁王摇了摇头。 宝意想,这动手的人没有当场捉住,后面想要再把他揪出来可能就难了。 不过这整件事她是丝毫也不了解,具体如何,就只能指望清查的人。 “不想这个。”宁王朝她招了招手,让她去搬过椅子来坐下,“你倒是先告诉爹,怎么先前皇后娘娘让你选的时候,你就指望上爹了?” 宁王妃喝过了药,已经暂时去榻上躺下了。 柔嘉从她的账中走了出来,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直到从那看台上离开以后,她都没有见到采心的影子。 她一边往回走,一边回想着方才在这动乱发生之前的场景。 宝意被这么动乱一打断,看上去是松了一口气的。 真是愚蠢,这么好的机会居然不把握。 柔嘉想着如果是自己被皇后许诺,京中才俊她想嫁谁都行。 她要选,那立刻就是选萧璟,就算是来再多的野兽也不能阻止。 可惜,那站在众人面前,得到这样机会的人却不是她。 回到自己的营帐前,她在这放下的帘子前停下了脚步,然后伸手一掀,目光朝着里面看去。 就见采心好好地待在营帐中,手里提着水壶,像是空了,又准备要出去打水。 柔嘉走了进来,说了一声“站住”。 随着话音落下,那掀起的帘子也在她身后放下了。 采心提着水壶,有些茫然地望着她:“小姐?” 柔嘉站在原地,在这没有点灯,有些昏暗的营帐里望着面前的人,冷声问道:“你不是采心,你是谁?” 宁王帐中,见父亲要跟自己秋后算账了,宝意于是如实把自己是怎么想的告诉了父亲。 宁王听完之后,想着女儿的分析倒是跟自己想的一模一样,不过现在女儿是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他还不知道女儿自己心中是怎么个主意呢。 他想了想,于是问宝意:“不管爹跟你娘的想法,你自己是怎么想的?鱼儿喜欢四皇子吗?” 宝意说道:“四皇子很好。”不然爹也不会让二哥这些年一直同他混在一起了,“但他是皇子,这一点就不好。” 宁王很高兴,女儿没有被皇家的光鲜迷了眼,想着嫁入到那座皇宫中去 他又问道:“那欧阳太尉呢?” 宝意摇摇头,说道:“这人摸不准。” 宁王想想她的评价,确实,欧阳昭明这么多年把自己的性情都经营得让人琢磨不透。 哪怕是宁王,也不能全然看清究竟哪面是他的真心,哪面是他伪装出来的了。 “不错。”他点头道,“欧阳昭明确实也不是良配,那秦震?” 宝意还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小公爷的名字。 小公爷姓秦名震,他的父亲镇国公名唤秦重。 宁王在私下里同亲近的人叫起镇国公,都是叫他老匹夫。 宝意无奈地道:“女儿不认识他。” 小公爷就是突然在林子里冒出来的。 宁王嗤笑一声,说道:“他们家的人,是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唐突。” 总之,听着女儿对他们三人都不感兴趣,这样就好。 事实上,宁王也不想着女儿高嫁,这嫁得越近越好。 要是未来女婿能入赘,就像长公主招驸马一样,那就更好了。 宁王在心里打着算盘,嘴上则对宝意说道:“好,爹会先去跟皇上说的,鱼儿你不用担心。” 宝意欢呼一声,说道:“爹最好了!” 算起来,这场狩猎,猎杀了最多猎物的就是她了。 那些倒下的猎物虽然肉不能吃,但是皮毛还是能够扒下来,将完整的拿来用的。 宝意盘算着自己回去能够拿到多少好皮毛,当下便对宁王许诺道:“爹爹那么好,那女儿就用自己打到的皮毛给爹爹做帽子跟袄子。” 宁王被哄得甚是开心。 这营帐中父女和乐,可是在两个营帐之外,柔嘉的所在之处,却是气氛紧张。 在柔嘉的质问下,采心一开始没有露出破绽。 她茫然又紧张地道:“小姐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 柔嘉冷道:“不用装了,你不是采心,采心对我忠诚,从来不会离开我半步,你究竟是谁?” 她的话音落下,站在面前的人就笑了起来。 那笑声带着一丝沙哑,不会令人觉得难听,反倒为这低沉的女声增添了不一样的魅力。 柔嘉心中警惕,做好准备,若是面前的人有异动,她就冲出去求救。 她看得清楚,在不远处正有人巡查,尽管这人是跟着自己进来的,今日之事多半是她做的,自己作为把她带进来的人,也要受到责罚,但是也比死在这里强。 可是见着对方虽然大笑,但一时间却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柔嘉又忍不住想,莫不是她虽然顶了采心的脸跟了进来,但是也手无缚鸡之力? 若是如此,自己寻到机会能够杀她灭口,这样才一劳永逸。 至于采心活不活,她倒不在意。 见着柔嘉细微的表情变化,这扮成采心模样女子夸赞道:“柔嘉郡主果然心狠手辣。” 柔嘉听她叫自己“郡主”,仿佛语带嘲讽,脸上神色不变,却听对面的人继续说道,“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不被宁王府迁怒赶出去,甚至连自己的亲娘都可以下手除去。” 柔嘉听到这话,所有的镇静都一扫而空。 她露出了如同被针刺到一般的表情,防备地道:“放肆,你在胡说什么?!” 这种事情……面前的人怎么会知道? 第132章 这是柔嘉重生以来最大的秘密。 她那时动手的时候明明检查过周围,不应该有人看见了,就连陈氏的尸体也是她看着火化掉的,这中间所有的过程,都不应该出现纰漏。 她看着面前的人,想道:不可能,除了自己之外绝对不可能还有人知道这件事。 眼前的人顶多是从蛛丝马迹里推断出了这么一个结果,现在身份暴露,所以要用这件事情来跟自己谈判而已。 她没有证据,她不可能知道。 柔嘉反复默念着这句话,重新找回了镇定。 她说道:“你没有证据,你不过是拿话来讹我。” 这伪装成采心的人却笑了起来。 她明明是采心的脸,可是笑起来同少女平时的模样完全不同。 柔嘉心中忌惮,她脸上用的是易容是何等的精妙,让人完全看不出破绽。 就连自己,也是因为这几次她始终不在身边,所以才感觉到不对。 “柔嘉郡主。” “采心”一边开口,一边将手里提着的水壶放在了桌上,然后慢慢地走到柔嘉面前。 柔嘉仿佛看到一条毒蛇在自己面前昂首。 她忍住了后退的冲动,站在原地。 在这个时候若是露出任何一点畏怯,就是越发坐实了自己杀死陈氏的事。 她看着这个“采心”走到自己面前,绕着自己转了一圈,声音从侧方传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家主上的能力,不是你能够揣度的。 “我既然能知道这些事,还能在这个时候告诉你——这说明什么?说明在我手上不仅有证据,而且还有人证。” 柔嘉背脊僵直,瞳孔微微收缩。 人证?不可能!绝不可能! 她心里想着,嘴里也说了出来:“不可能……不可能!”第一句还比较小声,等到第二句就大声起来。 而“采心”又转到了她面前。 第176节 她们离得这么近,柔嘉可以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这一缕隐秘的香气触动了她记忆的弦,柔嘉脑海中灵光一闪,瞬间意识到面前这人是从哪里来的。 同样的香气,只有在月重阙的院子里,在他手边的香炉上,在他本人和他的侍女身上,柔嘉才闻到过。 那凝神的清香日久天长地点着,所以他们这对主仆身上才都会沾染到一缕。 面前这个,是月重阙的人。 那个东狄商人的模样再次浮现在柔嘉眼前,不管怎么看都是无害的。 可实际上,这却是一条毒蛇。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设局,让自己陷进去的? 柔嘉心念急转,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那里的伤疤都已经淡化消失了。 是从在市集中偶遇采心,给了她玉露膏,就已经埋下了伏笔,一步步引着自己过去。 玉露膏治好了她的脸,但东狄的秘术独步天下,谁又能说这玉露膏里就没有别的东西,那药性通过她的皮肤就没有渗透肌理呢? 月重阙的侍女看着她的动作,注意到她脸上再三变换的表情,只轻笑一声,说道:“郡主不必担心,那玉露膏里没有添其他的东西,那就是我们东狄的疗伤圣药。” 柔嘉手指一顿。 她这样直接地叫破了她自己的身份…… 本来柔嘉察觉到面前的人是谁之后,却没有立刻说出,就是怕她知道自己已经看穿她的来历,会杀人灭口。 可是没有想到,这侍女这样没有顾忌。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他们的实力比柔嘉所想的更强,正是因为强,所以肆无忌惮。 柔嘉放下了手,意识到自己不是找了一个强有力的盟友,而是沾上了一条毒蛇。 可笑她原本还想借助他们的力量,来达成自己的野望,可是现在看来,双方完全不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 不平等,就做不了伙伴。 在这些东狄人眼中,他们只是操控者跟傀儡的关系。 侍女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大概是柔嘉的神情太过凝重,令她再次笑出了声。 她一面轻笑,一面从柔嘉面前转开,再一次来到了桌前拿起了水壶:“郡主也不用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这不过是你我合作的筹码。” 她说着转过身来,望向柔嘉,“郡主若是好好合作,那么这件事就永远只有你知我们知。而你想做什么,想要在这北周爬到什么位置,不仅仅做一个宁王府的养女,嫁到临州的陆家去度过一生,我们也能帮你。” 她这句话触动了柔嘉的心。 当柔嘉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面前的侍女已经变回了采心的神态,用着采心的声音对自己说:“小姐,那我出去提水了。” 说完之后,她不等柔嘉再说什么,就拎着空了的水壶从帐中走了出去,仿佛也完全不担心柔嘉会把她跟先前的动乱有牵扯的事情说出去。 现在他们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 柔嘉移动脚步,向着前方走去。 她一步一步地来到了榻前,接着跌坐在榻上,手在不住地颤抖。 她低头望向自己的手,这具年轻的身体像她,又不是她,否则如何会如此经不起风浪? 只是这样一个变故,都让她的手颤抖。 若是换了前世的她,便是杀了陈氏这件事情被人发现,她也不至于慌乱至此。 柔嘉低低地骂了一声“废物”,将这手甩在了身后。 手背撞到了床榻,传来一阵疼痛,这令她恼怒,也令她恢复了清醒。 事已至此,后悔无益,她便更要奋力向上走了。 只有自己站到了高处,拥有了权力,才能够反噬这些想要将她当做傀儡的人。 他们是毒蛇,她又何尝不是蝎子? 柔嘉想着,从怀中拿出了那药瓶,里面装着的正是那日月重阙给她的“封喉”。 原本她无人可用,现在好了,有这么好的一个东狄女子在身旁,自然是要用到极致。 等到“采心”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似是在跟众人打过招呼,又再拎着水回来,柔嘉就坐在榻上,抬头望向她。 “采心。”柔嘉镇定自若,仿佛先前的对话从未发生,她朝着少女露出一个微笑,说道,“你过来,我有一件事情要交给你去做。” —— 宁王妃服过药,在帐中休息了一下午之后,等到用晚膳的时候醒来,总算感觉精神好多了。 她一睁开眼睛就发现宝意在旁边守着自己,一见自己起身,宝意便伸手来扶。 “鱼儿?”宁王妃望着她,“你怎么在这儿?” 宝意扶着宁王妃起来,在她背后垫了枕头,让她舒适地坐着。 这些事她都是从前做惯了的,让宁王妃感到舒服周到,自然就比柔嘉更好。 这又勾起了宁王妃对她的愧疚。 “娘亲?”宝意原本想起身去给她倒水,才一动就感到她抓住了自己的手,不由得又在床边坐了下来,问,“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 宁王妃对她摇了摇头:“没事。” 宝意望着她:“娘亲休息的时候,我刚刚跟爹说完话,原本想过来看看你,可是紫鸢姐姐说娘亲已经睡下了,我便没有进来。方才见都快要用晚膳了,估摸着娘亲应该也要起身了,所以就让紫鸢姐姐放了我进来,在这里等着你醒。” “这都快要用晚膳了?”宁王妃本能地向着外面看去,可是这营帐除了这门帘之外就没有再开窗,四处都是密封的,看不出天色如何。 不过她这样说着,倒也放开了女儿的手,宝意这才起了身去给她倒水。 她为什么会过来,自然就是因为听着宁王妃不舒服,所以想喂她喝一些灵泉。 刚才她一个人在这帐子里的时候,已经将灵泉取了一滴倒在壶中,眼下一倒出来,便端到宁王妃面前让她喝了。 久睡之后,宁王妃确实口渴不已。 这么一杯水喝下去,感觉润过了喉,而且又回味甘甜,感到整个人都松散了一些。 她将杯子还给了女儿,说了声“好了”,接着就要掀了被子下床。 外头的侍女听着里面的动静,知道王妃已经醒了,便端了洗漱的用具进来,伺候宁王妃洗漱,又为她穿好了衣裳,梳过了发髻。 一切准备妥当,宁王妃看了看在镜中的自己,确实比服药前要气色好多了,头也不疼了。 她伸手按了按太阳穴,这头风是在承天十三年那场大乱里生宝意的时候留下的,每每发作起来都要折磨她好几天。 这次居然这么快就没事了,真是奇怪。 莫不是女儿回到身边,带来的福气让幼子的腿好了,自己的头风也减轻了吗? 宝意还在旁边看着,等到母亲一收拾好,便夸赞道:“娘亲真是好看。” 听见郡主的话,侍奉的侍女都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宁王妃回过神,从梳妆镜前站起了身,宝意立刻伸手扶住了她。 “你啊。”宁王妃无奈地道,“嘴这么甜,要是能再乖一些,娘亲就放心了。” 宝意知道她指的还是今天上午自己那样爬上了高处,几乎毫无防护地在上面拉弓射箭的事情,只说道:“知道了,女儿下次肯定不爬那么高。”何况也不是那么倒霉,回回都能遇见这种事。 母女二人离开了营帐,宝意扶着宁王妃往主帐走。 今日众人便不再聚集宴席,而是各自在账中用膳。 原本他们今日杀了那么多猎物,应当是可以加餐的,可是那些猎物不知中了什么药导致发狂,连御医也查不出来。 这肉自然也是不能给人吃了,都是准备堆在一起,一把火烧个干净。 因此今日厨子准备的食物比起昨日来,恐怕是要逊色不少,各家都要自己想想办法添些花样。 宝意同宁王妃过来,正好遇上柔嘉也在往这个方向走,身旁跟着她的侍女采心。 见了她们,柔嘉站在原地行了一礼,然后才迎了上来。 “母亲。”她来到宁王妃左侧,也扶住了她,说道,“原来母亲已经醒了,我刚想过去叫您的。刚才厨房准备的菜我看了一眼,都有些油腻,我又去做了两样清淡些的给母亲。” 宝意听着柔嘉的话,对宁王妃说道:“娘,姐姐真是用心。” 想想也是,现在这个情况,柔嘉想要再找点什么事情来表示自己的孝心,去做些清淡菜色给宁王妃就再适合不过了。 宁王妃笑眯眯地说了声“好”,便由她们一左一右地扶着去了主帐。 宁王父子已经身在主帐,见宝意跟柔嘉陪着宁王妃进来,兄弟三人都站了起来。 等到宁王妃入座以后,宁王关切地问她:“可好些了?” “好些了。”宁王妃道,“叫他们传膳吧。” 第133章 暮色四合,灯火点点。 各家在帐中用膳,比起在宴席上更亲近。 经过今日白天的事,能够这样一家团聚,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 让人觉得能够这样好好地待在一起,就已经是最大的福气。 席间,宁王妃还在同宁王说起今日遇袭的事。 尽管所有人都毫发无伤,但回去之后要同宁王太妃说起,还要想个不那么刺激到老人的说辞。 “本来最好是不说的。”她一边亲自替宁王布菜,一边说道,“但是娘在京中,又不是在五台山,总会听到风声,与其让她担心,倒不如主动把事情说了。” “是这个理。”宁王说着,也为妻子夹了菜。 那块肉落在宁王妃盘中,令她微微皱了皱眉。 宝意正留意着母亲,没有错漏她这一瞬间的神情变化。 今日这送上来的依然多是烤肉,母亲身体不舒服,见着这些荤腥油腻确实不想吃。 可惜自己没有考虑到,否则便可以想想办法,为她单独做些菜了。 正想着,有两道清淡菜色送了上来。 第177节 柔嘉款款从座位上起了身,接过那送过来的菜,亲手端到了宁王妃面前。 宁王妃与宁王停下了交谈,望着她。 柔嘉将盘子放在他们的桌案上,轻声道:“母亲,这是女儿为母亲准备的。” 她做的菜比起各种肉食来,确实让宁王妃开胃得多。 宁王妃舒展了眉心,对柔嘉露出一个微笑:“好孩子。” 柔嘉又回了自己的座位上,脸上神色不动,等着下一道菜送上来。 宁王在上首说道:“今日还有一道菜,是陛下体恤,命御厨准备的。” 这一道鹿肉丸子,做好分给各家,让众人与帝后共享美味。 他的话音落下,这御赐的鹿肉丸子就送了上来。 来了,柔嘉在袖子里握紧了手指。 方才她去借用厨房,为宁王妃做了两道菜,让“采心”跟在身边,伺机去下药。 她所下药的菜色,就是这道鹿肉丸子。 帝王所赐,旁人最不易起疑心。 而且还会吃得干干净净。 那盘丸子先被端到宁王与宁王妃面前。 宁王尝了一枚,然后对宁王妃说道:“尝尝。” 可是宁王妃看了看这些丸子,却摇了摇头。 她还是吃清淡的好,一点肉味现在都会让她反胃。 宁王也不勉强,又让侍女把这道菜端到儿子们面前。 谢嘉诩素来不喜欢鹿肉,就没有碰,而谢临渊跟谢易行两个人都吃了。 等送到宝意面前的时候,宝意也夹了一枚尝了尝,味道是不错。 宁王笑眯眯地问道:“鱼儿,好吃吗?” 宝意点头,又伸筷子再夹了一枚。 柔嘉看着她将丸子吞咽下去,举起杯子挡住了自己抑不住的冷笑。 等盘子端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她才放下了杯子,摇头道:“我今天没什么胃口。” “没胃口啊?” 谢临渊关切地问了一句,然后朝着侍女道,“那就把这盘就端到我面前来吧。” 陛下的赏赐不能浪费,既然大家都对这丸子不是特别喜欢,那他就全部吃掉好了。 柔嘉拿起手巾印了印嘴角,如她所说的没有胃口一样,没有再动筷。 “封喉”这种毒药,不在乎吃多少,沾到一点,都会发作。 谢易行吃了,宝意也吃了,她的目的就都达到了。 等到晚膳结束,回了自己的营帐,柔嘉才同采心确认:“‘封喉’你是只下在了宁王府的菜里,还是把所有都下遍了?” 她虽然不在乎死一些人,但是却不能让所有人都被东狄女子给害了。 要是没有这王朝的根基的话,她想要的一切也不过是一片泡影。 被她盯着,采心依旧是一脸纯良,说道:“小姐多虑了。” 她虽是东狄人,对大周有所图谋,但也不会丧心病狂到直接把这一众王公大臣都给毒杀了。 东狄跟北周中间路途遥远,夹杂了南齐还有几个小国,就算北周大乱,得到便宜的也不会是他们在内乱中的东狄。 这样为他人做嫁衣,她的主上是不会做的。 所以她在送去别家的鹿肉丸子里下的是别的药。 吃了以后,症状跟中了“封喉”是一样的。 所以到时候宁王府的人毒发,就不会特别显眼,引起关注。 柔嘉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坐在桌前:“那就好。” 她说着,再次睁开了眼看向了她,问道,“这药还有吗?” …… 一夜过去,尽管监察院跟军中同时发力,也没有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第二日,所有人就准时拔营,回了京中。 这是最短暂的一场秋狩,却是惊心动魄。 回到京中之后,来自帝王的赏赐又是像流水一样送到了宁王府。 不光是谢三公子表现出色,而曾经以画技惊人的永泰郡主这一次更是以箭术惊人。 镇国公府,小公爷这两日都跟往常不同。 他既没有出去喝茶听戏,也没有在家里养花逗鸟,只是在演武场坐着,摸着自己的弓。 镇国公跟夫人都有点担心他是不是魔障了。 可是只有小公爷知道,他现在闭上眼睛都是那一日,自己落荒而逃,而那少女却站在高处,用自己的弓一箭又一箭地射杀野兽的模样。 本来他只是觉得宝意清丽可爱,合自己的眼缘,趁势求娶她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老子争面子。 可是等见她射箭的模样之后,小公爷才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怦然心动。 宁王府对他,明显是不打算接受的。 小公爷想着自己发那些誓,原以为足以打动所有人,显出自己的深情,可是现在看来,即便自己不是个纨绔,也配不上人家。 因为这样陷入相思,陷入迷障,所以他在这里待着,已经维持这个状态两天了。 镇国公夫人看着急,她就这么一个儿子,看着他顺利长大就已经够难的了,现在她最大的愿望不是让他成才,而是让他稳稳当当、顺顺利利地成家立业。 “这样不行。”镇国公夫人说,她转向夫君,“你看我是备了礼上宁王府去说一说亲,还是去进宫求一求?” “回来!”镇国公拦住了她,“你去有什么用?谢衡那个王八蛋看不顺眼的是我,连带着也不喜欢我们儿子,而且经过秋狩的事,你还不知道宫里那两位是在打着什么念头吗?” “可是这怎么办?”镇国公夫人很焦虑,“难道就看着儿子这样?” “别急。”镇国公安慰老妻,说道,“依我说,我们其实还有机会。” “什么?”镇国公夫人望着他,“你快说说。” 镇国公道:“以我对谢衡那王八蛋的了解,他肯定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嫁进宫里。在这一方面,我们家就赢了陛下。” 要么说他跟宁王是多年的对头,宁王的心理他还是摸得准的。 “其次……”镇国公抿了抿唇,“其次,咱们儿子是好的,就是小时候你太宠他了。不过现在还不晚,还能掰回来,只要他回到正途上,就是个佳婿人选。而我,谢衡不是看不惯我吗?只要我改一改脾气,不再跟他对着干,这样他也就没有理由不让女儿嫁过来了。” 为了儿子,就算是要低头,镇国公也愿意了。 他这般那般说了自己的谋划,安抚了夫人以后才说道:“那我进宫了。” 御书房。 江南水患已消,白先生的两个弟子在这治理水患事情中居功至伟,成元帝正在拟征召他们入朝为官,今日便叫了宁王跟镇国公来参详。 宁王先至,同成元帝商议完正事以后,就在这书房中跟帝王坐下来对弈。 君臣二人探讨了一番秋狩发生的意外,这已经过去两天时间,调查依然没有个结果,可见是查不出什么来了。 宁王于是又转了话题,同成元帝说明了自己不想让女儿进宫的事。 成元帝见他明显是想要断了自己赐婚的念头,表面上应着好,心里则在想—— 就算现在不赐婚,只要自己的儿子同他的宝意情投意合了,那今日自己答应再多事情也可以作废,倒不如就先应了宁王,让他安心。 他应道:“好好好,朕答应你不赐婚。” 宁王说了声“谢陛下”,可是这么多年相处,他哪里会不知道成元帝这就是说来应付自己的? 于是继续说道:“四皇子日后要继承大统,若不是如此四皇子做我的女婿,我也是喜欢的。” 成元帝既然跟他耍花招,宁王也来了一招以退为进。 这话说得成元帝有些讪讪的:“阿衡啊——” 他刚说点什么,就看见到从宁王的鼻端缓缓地流下一道血痕。 成元帝顿时一指指向他,宁王不明所以。 他看着帝王手指向的方向,抬起手在鼻端下一擦,然后拿下来一看,就见到在手背上抹开的血迹。 “来人!”成元帝立刻扔了手里的棋子,对着等在外面的内侍喊道。 那为了不打扰成元帝跟宁王商议事情,所以在外头等着的太监立刻跑了进来:“陛下?” 就听成元帝说道:“快,去宣太医!” 老太监想着这是谁要看太医,一见宁王那止不住的鼻血,顿时转身跑了出去,命了小太监去请了太医来。 宁王的鼻血流了一阵就停了,只是衣襟上滴到了血,一时间也擦不干净。 太医奉命而来,为他诊了脉。 成元帝在旁看着,宁王不仅是他的股肱之臣,也是他的好友。 他身边能无条件信任的人就这么多,一个也不能少。 因此,成元帝格外的紧张。 宁王还宽慰道:“陛下不用担心,臣没有事。” 成元帝不信他,等到御医收回了手之后便问道:“如何?李太医?” “回皇上。”这老太医站起了身,收好手里的手枕,“宁王殿下没有大碍,应当是肺部燥热导致血热,以至于鼻衄。待微臣为他开两服药清除内毒,清凉退热,就没问题了。” 听了御医的话,成元帝这才安心了些。 他转头看向宁王,对他说道:“看来这鹿肉你是没有白吃啊。” 宁王鼻血已止,望着成元帝道:“我看那些肉陛下也没少吃,李太医替陛下请脉的时候怕不是也得注意着些。” 第178节 李太医性情随和,宁王这么说了,他自然应是。 左右见也没什么事,成元帝说道:“好了,你回去休息吧,记得好好吃药。” “臣遵旨。”宁王起身领旨谢恩,等李太医开了药方,让徒弟抓了药过来以后,他才带着成元帝的恩典从御书房离开。 在出宫门的时候,正好见了迎面走来的镇国公。 宁王脚步慢了下来,做好了战斗准备。 原本两人在这里一见面,都是要针锋相对、冷嘲热讽一番。 尤其先前秋狩的时候,他又拒绝了镇国公家的求亲,现在只等着这老匹夫又上来挑衅。 可是没有想到,镇国公走到自己面前,却不像平常那样张口就挑衅,而是有些别扭地同自己一拱手,算是打招呼。 他竟然不来先撩,宁王也就拱手回礼,问道:“镇国公这是要往御书房去?” “正是。”镇国公放下手,目光落在宁王手里拿着的药包上,也问道,“宁王这是怎么了?” “无碍。”宁王说道,“就是有些上火。” 镇国公的目光落在他的衣襟上,见到上面洒着的血迹,猜到他大概是在御书房里流鼻血了。 所以皇上才召了御医来看,还让他提前离开。 若是换了从前,他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嘲讽宁王身体不行。 可是这一次,他却只是有些生硬地道:“还请宁王保重身体。” 说完就朝他再一拱手,一挥袖从他身旁经过,风风火火地朝着御书房去了。 镇国公今日竟然如此反常。 宁王转过头来,看了他的背影片刻,思索着这怕不是还没有死心,还想跟自己做亲家。 一时间想起自家宝贝女儿,果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边笑着,一边继续往宫外去了。 —— 宁王进宫面圣,回来的时候竟然带了两包药回来,令所有人都有些担心。 宁王太妃坐在上首,望着儿子进来,只听他说道:“没事,就是有些上火,所以陛下让御医给我开了两贴药带回来。” 宁王妃身边的红勺接了药,回去准备先煎上。 宁王妃则跟在夫君身旁,一边同他走到桌前,一边说道:“多半是先前吃的那些肉性热,所以才这样。” 夫妇二人入了座,紫鸢便命人传膳。 又是秋狩,宁王太妃可是听着秋狩那日的意外,还听到自己的孙女展露了一手好箭术,不过就是觉得太过冒险,所以这两日都把宝意拘在身边,带着她一起抄经念佛,好洗一洗她的锐气,让她能沉静些。 宝意也乐意陪在祖母身边,变着花样给她炖解燥的炖品。 见了父亲这样,她便坐在祖母身旁,对他说道:“等爹吃了药,晚些时候我再送些清热的糖水过来。”不管是什么药,都比不上她的灵泉效果好。 宁王太妃微微一笑,说了一声:“好了,都起筷吧。” 众人应了一声“是”,这才起了筷,开始进食。 柔嘉望着宁王,虽然那日的鹿肉丸子他就只吃了一颗,但是宁王到底年纪大了,因此发作起来比其他人都要快。 他既然都开始流鼻血了,那很快其他人也会显出这症状,自己也是时候该把那药用起来了。 于是,第二日早晨去宁王妃的院子请安之前,柔嘉就先服了那症状相似但药性不同的药。 原本今日宁王起来,就又流了一次鼻血,宁王妃正紧张着,见在同自己说话的时候,柔嘉的鼻端也淌下一道血来,顿时一慌:“柔嘉!” “母亲?”柔嘉作出茫然的样子,感到唇上有温热液体,想要抬手去擦拭,却被宁王妃摁住。 宁王妃起身让她仰起了头,让血不要流下来,一边用自己的帕子擦掉了血迹,一边对上茶的丫鬟说道:“快去取些凉水来!” 等丫鬟取了凉水之后,她再拍打在柔嘉的额头跟后颈上,让她保持这个姿势片刻,等到血止住了才重新低头。 宁王妃展开帕子,就见这堵在少女鼻端的手帕已经被流出的血染红了一小块。 宁王妃望着这血迹,对柔嘉道:“你明明也没怎么吃呢,怎么也上火得这么厉害?” 柔嘉摇着头说不知道,宁王妃心中再慌,忙对红芍吩咐道,“拿了我的牌子去请御医来一趟。” 红芍应了一声“是”,便持了她的牌子去了。 原本想着请御医回来应当是轻松的,可是没有想到红芍却一个人回来了。 宁王妃听她禀报道:“城中许多家都这样,镇国公今日甚至还在朝堂上,才跟王爷吵了一句,就立刻怒气上头,血流不止。” 镇国公是压抑火气,没想到却憋出了血,一感到有血从鼻端流出来,他就下意识地一仰头。 那血又倒流入口中,呛到了气管,令他当场呛咳起来,咳出的血沫把宁王都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终于把老对头气到吐血了。 宁王妃听了红芍的话,又是意外,又是好笑。 这御医是请不来了,只有去请城中的医馆里医术最好的大夫来看。 大夫很快就过来了,在为柔嘉把过脉之后也只说没有大碍。 他开了两贴药就告了辞,宁王妃心还半提着,可大夫又说没有事,于是便让柔嘉先回去休息,等过两天再看看如何。 相比起别处的鸡飞狗跳,提心吊胆,宝意的院子里却祥和又热闹。 她结识的两个谈得来的好友——江平跟洛芷宁今日都来了。原本五公主也是想来的,可是据说皇后娘娘这两日不舒服,她就留在宫中没有出来。 洛芷宁同宝意有着不一样的战友情谊,来这宁王府的时候也比以前来这里要自在得多。 江平同她曾经见过,本来觉得洛家的女儿没什么意思,可是深交之后却发现洛芷宁这个人还挺不错的,尤其两个人都不喜欢柔嘉,立刻便找到了共同话题。 今日江平先来,洛芷宁后来。 她一来到宝意院中,进了亭子里,还未坐下就说道:“我这过来都没见着柔嘉呢。” 宝意道:“她今日去娘亲的院子里请安,然后鼻子血流不止,让大夫来瞧过了,现在大概是在休息。” 江平一听,放下了手里的糕点。 她拍了拍手,同两人说道:“自秋狩回来以后,好多人都这样上火流鼻血。” 她说着看向宝意,“你看起来倒是没有事啊。” 在秋狩之前,江平就去了别处游玩,没有赶上,因此也不明白他们怎么搞成这样。 洛芷宁道:“我不也没有事?偏她柔嘉娇贵。”她说着,一皱眉,对着宝意说道,“这说不定就是苦肉计,就为了在姑姑面前搏得她的关注,所以才自己把鼻子给弄破了。” 江平听着她的话,吃吃地笑了起来。 洛芷宁也对她抿唇一笑。 宝意则道:“这秋燥呢,也正常。你们俩今天既然过来了,我这里熬了绿豆沙,吃一碗再走。” 她一说,江平立刻拍手道:“好啊。” 自从同宝意交好来了宁王府,回回宝意用来招待她们的东西,江平都觉得特别好吃。 也不是说用的什么稀罕料,就是这样最平常的糕点,吃起来都不一样。 洛芷宁从前也常来宁王府,常在郡主院子里作客,完全体会不到江平的兴奋。 还想着江平怎么着也是郡主,为何就觉得旁人府里的东西特别好吃? 可是等到宝意的绿豆沙一端上来,她一尝,这想法就彻底去了—— 江平说得没有错,宝意院子里的绿豆沙就是就是特别好吃! 宝意望着她用完了一碗,笑眯眯地问道:“还要再盛一碗吗?” 左右这里只有她们三人,洛芷宁就不觉得自己真香丢脸了,只把碗递了过来,说道:“再来一碗,满一些。” 现在宝意的玉坠空间里,土地更加开阔了。 除了原本种上了瓜果蔬菜的地方,这新开出的空地宝意还没有去打理过。 可哪怕湖边已经腾开了这么大的位置,那些白雾依然没有淡薄几分。 在这后面不知还藏着怎样的秘境。 宝意如今拿着空间,最常的用法就是取里头的灵泉。 在每日的用水里都加一滴,细水长流地做些食物,不引人注意地改善自己和家人的体质。 她想着自己在秋狩时也吃了那么多肉,却不见像其他人那样鼻血不止,可见体魄比旁人好。 而像得灵泉大幅度改善体质的三哥,不也没有什么问题? 第134章 宁王会中招,到底还是灵泉摄入得不够。 不过他总是不在家,宝意想若是这空间里的灵气能够凝结成实体,让人带在身边,润物细无声地改善体质就好了。 …… 柔嘉靠着药伪造了中毒的症状,先一步把自己摘了出去,好不惹人怀疑。 那伪装成采心的东狄女子在她屋里,两人独处时,却是拿着这件事情来刺她:“柔嘉郡主果然好谋算,谁能想到下毒的人会给自己也下毒呢?” 柔嘉坐在梳妆镜前,脸上未施脂粉。 她从镜中冷冷地看她:“你可搞清楚,下毒的是你,不是我。” “采心”又笑了起来:“永泰郡主抢了你的郡主之位,你恨她,给她下毒,这是自然的。她的归来,谢三公子在其中作用不小,你把他一并记恨上也是自然。可是我不明白,谢二公子待你一向极好,怎么你也下得了手?” 那日谢临渊几乎一个人将鹿肉丸子吃光,柔嘉也不劝阻,脸上更是没有流露半分情绪,可以说是真正的铁石心肠。 柔嘉已经摸到了这东狄女子的性情,两人在这私下的时候,就任她说着,并不反驳。 左右事实也是如此。 要达到目的,就要牺牲一些人的性命。 谁让谢临渊那样贪食? 只是她在等从宝意跟谢易行的院中传来消息,却一直没有等到。 这令柔嘉感到焦虑。 第179节 主要是谢易行。 她想着莫不是他身负灵泉在身,日日那样牛饮,让这毒药“封喉”都起不了作用了吗? 是夜,谢易行在灯下看书,忽然感到鼻端一阵温热。 他抬手一触,在灯光下一看,却是见了血。 与此同时,宝意在自己的空间里,为许久没有侍弄过的蔬菜瓜果松土,感到自己身上出了黏黏腻腻的一层汗,仿佛还带这些刺鼻的气味,不由得停了下来。 她直起腰,看向自己的手臂。 为了方便动作,她将袖子都卷了起来,一眼就能看见自己的手臂上渗出了一层黑黑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物质。 宝意动作一顿,伸手触碰了一下,又拿到面前闻了闻,随即皱起了眉。 这黑色的物质她认得,自己第一次喝掉那一捧灵泉,从体内排出来的也是这样的杂质。 可在那之后,她就一直灵泉不断,没有理由体内会再积攒这么多的杂质。 这令她困惑。 等洗掉这些脏污,在床上躺下以后,宝意依然在想这个问题。 而真正让她察觉到不对,是二哥谢临渊。 自秋狩回来之后,谢临渊连着几日就待在虎贲营中。 因着上次那样突发情况,他们那么多人甚至差点挡不住一波兽潮,所以萧璟命令他们以二十人为方队,演练起了新的阵法。 谢临渊在军中,也有流鼻血的症状。 不过他想着自己日日在日头下晒着,会这样流血倒也不奇怪。 可是等到那一日,他在场中训练,鼻端又血流不止,而且整个人也发虚,在这烈日炎炎之下竟然感到一阵寒冷,不由自主地倒在了地上,这才发现不对劲。 萧璟立刻便停下了所有动作,用马车载了他,亲自送着他回到宁王府,同时派了自己的副手递了牌子,唤了御医来为谢临渊问诊。 宁王府上下慌作一团,还以为二公子是在虎贲营出了什么事。 可是等御医来看过之后,却也只是说他气虚血热,只开了一贴药让他先吃着调理。 眼下,谢临渊还躺在床上昏睡不醒。 而宁王接到消息,很快回了府,来到了儿子身边。 宁王喝了几天药,这流鼻血的症状没有停止,流血的次数反而增多了。 此刻,他坐在儿子的床边,再次感到鼻腔里有血流了下来。 他抬手用手帕擦去,目光依然停留在次子身上。 这绝对不正常。 可是无论是叫了哪个御医来看,都是一样的结果,甚至开出的药也大同小异。 宁王妃见他们都没有办法查出自己的夫君跟儿子身上的问题,心急如焚,已经亲去灵山寺请了空闻大师过来一趟。 像他们这样在秋狩之后流血不止的人不在少数,可是大部分都是一两天之后就停止了。 没有一个像他们父子这样,伴随着血液流出去,仿佛生命力也被消耗干净。 没有得跟父亲和二弟同样症状的谢嘉诩站在一旁,愁眉紧锁,只恨不得代父亲和弟弟受过。 眼下这屋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父子。 宁王放下了手,对长子开口道:“嘉诩,你过来。” 谢嘉诩低低地应了一声,来到父亲面前,见到父亲又在出血,只瞳孔微微收缩:“父亲——” 宁王摇了摇头:“整个太医院都查不出的奇症,显然药石罔顾。你是世子,若为父不在了,你就要扛起整个宁王府。你要保护你的弟弟、妹妹,你的母亲、祖母,还有这宁王府上上下下。” “父亲!”谢嘉诩一下子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他握着父亲的手,然后感到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宁王世子的手微微颤抖,低头看去,就见到自己手背上微微晕开的血滴。 在这血色中,他听见父亲的声音平稳,同自己说起了为官之道、为臣之道,仿佛要将一切来不及教给儿子的,都在这短暂的对话中告诉他。 等到空闻大师来了,不管他有没有办法,要如何治疗,都是由他这个父亲先上。 若是有危险,也是他先扛。 他拥有的时间比躺在床上的次子更少。 许久之后,宁王低沉地道:“为父说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谢嘉诩眼中含泪:“儿子、儿子听清楚了……” 二哥被送回府中的时候,宝意正在槐花胡同。 见府中的人匆匆地赶来,来的还不是她的丫鬟,而是大哥身边的小厮。 谢嘉诩的小厮一来到院子里,见了宝意就火急火燎地道:“郡主……郡主快回去!二少爷、二少爷他要不好了!” 宝意听着,手中的笔掉在了地上。 她来不及去捡,直接起了身就往外走,甚至也没来得及跟爷爷告别一声。 霍老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身影,没有在这个时候问,只是望着孙女的身影从院中消失以后,才捡起了她掉在地上的笔。 刘嫂子从厨房过来,在围裙上局促地擦着手。 她原本正在准备今天的午饭,宝意说要留在这里陪霍老用的。 “老爷。”刘嫂子犹豫地问道,“郡主还回来吗?我还要做那么多菜吗?” “算了,”霍老说,“她今天大概是不回来了,随便做点吧。” 宝意来得比空闻大师更快,一回到府中就立刻奔向了二哥的院子。 她的二哥,明明应该没有事的。 他上辈子都没有事,这辈子怎么会……怎么会出事? 是因为她做了什么,所以影响到了二哥吗? 宝意手指冰冷,冬雪几乎追不上她,只能看着她冲进了院子里,然后因为等在那里的三公子而停住脚步。 见谢易行在,担忧宝意的冬雪才放下心来,缓缓地退到了院子外。 “三哥……” 见到谢易行,宝意才有了主心骨。 她走过来,见到谢易行正将食指抵在鼻端,不由得伸手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追问道:“三哥,二哥他怎么了?爹跟娘呢?他们在哪里?” 谢易行没有立刻回答,宝意的目光落在他抵在唇上的那只手上,心中一突,只将他的手拉了下来,就见到在三哥的手指上也带着血的印记。 见妹妹发现了,谢易行也没有再隐瞒,只说道:“从昨日开始,便是这样了。” 宝意望着他,听他告诉自己,“二哥在里面,这病来势汹汹,父亲在里面陪着他,大哥也在。” 他、谢临渊还有他们的父亲,只怕得的是同一种病症。 或者说,中的同一种奇毒。 在见到谢临渊被送回来的时候,谢易行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宝意听着他的话,眸子瑟缩了一下,想起自己昨日在玉坠空间里无缘无故生出的一身脏污,终于在此刻将前因后果联系到了一起。 不只是父亲和哥哥们中了这毒,她也中了。 只不过她有玉坠在手,又得灵气时刻滋养,所以那些毒素又化作脏污自动排了出来,没有对她的身体造成损害。 但是,她的父兄不像她,他们根本抵抗不了这样的剧毒。 宝意的脑子里空茫一片,听三哥说:“若是中毒,就应当是在围场的时候中的,野兽发狂在前,暗中下毒在后。因着白天的事,营中戒备更加森严,谁能想到这藏在暗处的人有如此的手段,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再次下毒。” 是的,谁能想到…… 宝意恨自己不够警觉,又恨自己没能察觉。 谢易行抬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发:“幸好,你没有中毒。” “不……” 谢易行没有听清妹妹的话,只感到妹妹抓着自己的手变得更紧了。 下一刻,宝意就抬起了头,对他说道,“哥哥,我也中毒了。” 谢易行心一紧。 只是还未说什么,就听妹妹说道:“我有办法……哥哥,我能救你们。” 前世柔嘉得到这么一个玉坠,里面带着空间,有着神奇的灵泉,还有各种宝物。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却告诉了她的母亲陈氏。 然后,这母女二人凭借着玉坠里的一切,一路改变,抵达了常人一辈子都不敢想的高度。 这一世,宝意得到了玉坠,也步步走出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但是,她望着哥哥,从她回到这个世界,迈出返回这个家的第一步,依靠的就是哥哥。 他们的命运是相连的,她没有什么秘密是要跟哥哥掩盖的。 她做出了决定,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了一个小瓶子。 谢易行接过了妹妹递过来的小瓶子:“这是?” “这里面装的是灵泉。”宝意轻声道,“我现在还不知道它能做到多少事,但是只要喝下足够的灵泉,就能够解掉哥哥你中的毒。” 只要人没死,喝下灵泉就能涤荡躯壳,恢复无垢的状态。 只要人没死,受再严重的伤,给它时间,灵泉都能修复。 谢易行听着妹妹的话,根本无法相信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神奇的灵泉。 他甚至觉得这是妹妹被人骗了,但是脑海中灵光一闪,有什么念头快得抓不住地闪了过去。 在宝意恳切的注视下,谢易行不由得就相信了她。 他没问宝意是从何处取得这灵泉,只问道:“这样一小瓶,够三个人喝吗?” 他们父子三人都有中毒的症状,若这瓶中只够治愈一人,那么就要做出选择。 第180节 “够的!”宝意忙道,“这瓶中若不够,我还有。” 谢易行拿着手中的瓶子,沉吟了片刻,然后对妹妹说道:“不要急,我有个想法。” 第135章 “大师,这边请。” 宁王妃带着空闻大师从灵山寺过来,一下马车就匆匆地往府里走。 空闻大师身上的袈裟随着他的步履翻动,犹如浪花。 听宁王妃上山求助,宁王二公子跟宁王都像是得了奇症。 老人思忖,这鼻衄之症在秋日常见,原本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可是却对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 这要是不快点找出原因的话,只怕两人都会有生命之虞。 柔嘉在花园的路上等着,一见宁王妃带着空闻大师过来,就迎了上来:“母亲,大师。” 宁王妃脚下未停,但是却还分了神,一边疾步向前一边对她说道:“你怎么不在自己的屋里好好休息,也跑出来了?” 柔嘉跟随在她的身边,尽力跟上他们的步伐,说道:“女儿放心不下。” 事实上她就是要来看一看,自己下的封喉究竟发作到什么地步了。 上一辈子萧琮从中她下的毒到最后死去,中间拖了一个月时间。 到他中毒的第十天,人就已经躺在病榻上不能动弹。 算起来,这差不多是他们中毒的第六天,谢临渊就已经这样,只怕是坚持不到一个月。 柔嘉想着,脚下不停,又再说道:“而且女儿已经没有事了,所以就想跟过去,让大师看一看为何我能够好,可父亲跟二哥却好不起来。” 空闻大师听见她的话,看了她一眼:“柔嘉小姐也有这样的症状?” “没错。”宁王妃像是这才想起来,柔嘉之前也有两天是如此,只对空闻大师说道,“柔嘉先前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不过吃了两服药就好了。” 所以夫君跟次子这样,才令王妃越发紧张。 得了宁王妃的答案,空闻大师又观察了柔嘉片刻,从她的精气神判断她确实没有问题,心中更加疑惑。 一行人一起来到了谢临渊的院子,方一进来,就见到站在房门外的宝意跟谢易行。 谢易行正让宝意仰着头,看样子是在助她止血。 宁王妃这样一路前行过来,见到这一幕,简直要两腿一软向前跌去。 “王妃!”紫鸢忙扶着她,柔嘉也慢了半刻,伸手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臂。 “鱼儿——”宁王妃勉强定了心神,奔到自己的一双儿女面前,紧张地望着宝意,“鱼儿,鱼儿怎么了?” “娘亲——”宝意正仰着头,宁王妃看到在她的鼻下还有刚刚干涸的血迹,令她感到刺目。 见到宁王妃,宝意叫了一声“娘”,就要低下头来。 宁王妃忙说了声“别动”,让她继续仰着头。 她再看向儿子,却看到自己的幼子也是一样,鼻端有血。 而且女儿这流血还止住了,可是儿子却—— “行……行儿……”宁王妃的声音颤抖,手指还贴在女儿的脸上,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 ——她这亏欠最多的、最疼爱的一双儿女,竟然也没有逃过这诅咒! 救人如救火,空闻大师已经走上前来,先朝着宝意跟谢易行伸出了手。 “三公子,郡主,让老衲看看。” 宝意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从眼角看向三哥,然后又再看向同宁王妃一起来的空闻大师。 紫鸢虽然也震惊难过,但还保有理智,上前一步对宁王妃说道:“王妃,大师就在这里,让他先为三公子跟郡主看一看吧。” 是了,大师在。 宁王妃的眼中生出了希冀,忙退开了。 宝意跟谢易行同时递了手过去,空闻大师一心二用,把着两人的脉搏。 宁王妃在旁焦急地等待着,可是又害怕听到结果。 就怕空闻大师跟其他医者一样,发现不了问题。 空闻大师皱着眉,又看过了两人的脸色,问了一些问题,然后收回了手。 宁王妃由柔嘉扶着,忍不住上前一步:“大师,如何?” 空闻大师道:“从脉象看,三公子跟郡主一切正常,没有异象。” 宁王妃的身体轻微地晃了晃,柔嘉忙扶住了她:“母亲小心。” 空闻大师又向着柔嘉伸出了手,说道:“柔嘉小姐伸手过来,让老衲把一把脉。” “好。”柔嘉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她服的药已经过去了两天,当时都没有发现,现下空闻来也应当不会看出什么。 宝意以手帕捂着鼻子,尽管血已经止住了,但下方的血印没有消失。 她看着空闻大师为柔嘉把脉,同样也是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柔嘉放下了手,空闻大师思索片刻,对宁王妃说道:“老衲再进房去看看宁王跟二公子。” 宁王妃泪眼婆娑地点头,空闻大师要动身进房中,谢易行在旁自然地跟了上去,说道:“我陪大师进去。” 他的腿空闻大师治疗了那么久,同大师也熟悉,由他陪着进去自然是好。 宝意则留在外面陪着宁王妃,不然这么多人一下子都挤进去,反而麻烦。 宁王妃被扶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了,依然在兀自垂泪。 隔了片刻,她又望向宝意。 这一波又一波的难关,她实在不知道他们一家还能不能平安度过。 宝意出现这样的症状,也不知是同柔嘉一样,过个两日就能停,还是同她的父兄一样…… 柔嘉望着这一幕,脸上依然是担忧的神色,心中却已经欢畅无比。 她拥有过那玉坠,知道灵泉的神妙,也担心“封喉”对谢易行起不了作用。 不过现在看来,灵泉也不是万能,起码像“封喉”这样的剧毒它就解不了,只不过能延缓谢易行的发作罢了。 宝意同谢易行亲近,总在他院中出入,想来也是喝过不少灵泉的,所以才会拖到现在才毒发。 事情到这里,已经走完一半了,她也要尽快进行下一步。 她想着,目光望向了宁王他们所在的屋子。 宁王一旦身死,宁王府的地位必然会受到影响。 宁王妃没了主心骨,宁王太妃又遭受到这打击,她无需对这老太婆下药,宁王太妃也一样会躺在床上起不来。 宁王府没了他们的操持,大权就要落在谢嘉诩身上。 谢嘉诩同上辈子一样,不是个有能力的,现在沈怡君又没有嫁过来,正是柔嘉动作的好时机。 这时候,她只消再到宁王妃面前去说一说,告诉她自己不想嫁去陆家。 宁王一死,光凭大哥定然是独木难支,若是将她嫁进皇宫,那么她作为宁王府的女儿,在宫中能对母家照拂一二,他们的日子自然就不会不好过。 柔嘉很清楚,到了那时,宁王妃肯定会动摇。 但是她不光是要嫁进皇宫,最重要的是她还要嫁给萧璟。 柔嘉知道,皇后喜欢的是宝意,想让宝意做她的儿媳。 可是宝意中了毒,命不久矣,很快她谢柔嘉就又会重新变回宁王府唯一的女儿。 成元帝体恤宁王妃丧夫丧子之痛,为了补偿她,有很大的概率会重新将郡主之位还给柔嘉。 得回郡主之位,她要嫁萧璟,就是名正言顺。 不过这还不够,柔嘉想,还是要寻个机会同他表白,然后造成既定事实。 以萧璟的性情,定然会对她负责。 这样一来,这世间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止她嫁与他。 这一世,她会是名正言顺的四皇子妃,然后辅佐萧璟登上太子之位,乃至帝王之位。 到时,她再收拢上辈子自己看中的那些堪用的人。 有了权力在手,就算月重阙手上有她的把柄,那又如何? 只要他敢留在北周,她就能派人去把他杀了。 要是不敢留,自然就会夹着尾巴,逃回他的东狄去,再也不能像毒蛇一样潜伏在四周。 正想着,就见到门打开,谢嘉诩从里面走了出来。 宁王妃不由得站起了身,宝意也跟着站起,看着大哥。 空闻大师进去问诊,应当是没有那么快结束的,里面总共有三个病人,一个个看过来也要一些时间。 宝意知道,大哥现在之所以出来,是因为三哥用了一些言语之术,让他出来看着他们。 毕竟在父子四人当中,现在唯一没有中毒的就是他了。 真是奇怪,宝意想。 明明大家都在围场里两日,吃的都是同样的食物,怎么有些人就中了毒,有些人就没事? “怎么样……”宁王妃已经从石桌后绕了出来,来到了长子面前,“嘉诩……” 谢嘉诩哪怕沉痛,见到母亲这样,也上前扶住了她:“母亲慢些。” 宁王妃越过他,望着那重新关上的房门:“你爹在里面怎么样了?你弟弟们在里面怎么样了?空闻大师怎么说?” 柔嘉跟在宁王妃身后,状似关切地望着谢嘉诩,等待着他的答案。 就见大哥难以抑制悲痛地闭上眼睛。 两世了,柔嘉看他两世了,他还是一样半点情绪都不懂得掩盖。 第181节 见了他的反应,宁王妃如遭雷击。 宝意忙扶住了她:“娘!” 屋里,谢易行听着外头的动静。 他让宝意佯装中毒是第一步,让谢嘉诩出来,坐实宁王他们药石罔顾就是第二步。 谢嘉诩出去了,现在还留在这里的就是宁王、空闻大师、谢易行和昏睡的谢临渊。 谢易行抬手,触碰怀中妹妹给自己的灵泉。 若是灵泉无用,那么现在告诉母亲,就是让她尽快接受这个事实。 若这灵泉真的能解了他们身上的毒,那它就是极其稀罕的宝物。 所谓怀璧其罪,这泉水越是神奇,就越不能暴露。 所以要用灵泉水来解毒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空闻大师性情高洁,妙手仁心,谢易行计划的一环就是同宝意当初所做的一样。 宝意将治好哥哥的腿的功绩推到了大师身上,谢易行现在也要将解他们父子之毒的功劳扔给大师接着。 只不过区别在于宝意那样做的时候,空闻大师不知道,而这一次谢易行却是要同他说个明白。 他们宁王府遭人暗算,几乎所有人都中了毒,说明这下毒之人对他们十分了解,说不定就潜伏在他们府中。 这灵泉之事若是被发现,不光会引来幕后之人,拿出了灵泉的宝意也会被盯上。 让自己的妹妹陷入危险,谢易行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这里没有宝意参与,他会将灵泉所有者的名头,自己认下。 床榻旁,空闻大师跟还清醒的宁王听着谢易行说出了他的推测。 “秋狩之后,城中许多人得了鼻衄之症,若是因为中毒,那么与我、二哥、父亲身中的应当是两种毒。” 虽然症状一样,但是前者毒性轻微,后者致命。 “可是我想不通,那药是在什么时候下的,又是在哪里下的。” 他们一家七口,在围场那两日同进同出,同吃同住。 宁王妃与谢嘉诩没有中任何一种毒,柔嘉中了毒性轻微的那一种,而宝意跟他们剩下的父子三人却都中了致命的剧毒。 谢易行缓缓地道:“但如今我有个办法,可以解得了父亲跟二哥身上的毒。” 他说着,拿出了宝意给自己的那个瓶子,递给了空闻大师。 空闻大师伸手接过,拔开了瓶塞,凑到面前。 他原以为里面装着的会是什么解毒圣药,可是等瓶子一打开,从里面冒出来的却是一团湿润的水汽。 空闻大师放下了瓶子,望着谢易行:“水?” “不错。”谢易行点头。 他看向宁王,对父亲说道,“这是我无意中所得的灵泉,对着这样查不出来历的奇毒有起效。因为这泉水过于神妙,所以我才让大哥先出去,只留下父亲和大师在这里。这样一来,这件事就只有我、父亲还有大师三个人知道。” 宁王的目光落在了瓶子上,问了跟谢易行之前问宝意一样的问题:“这瓶子里的灵泉能够给几人用?” “父亲无需担忧。”谢易行自若地道,“要解我们三人的毒,我手中的灵泉绰绰有余。只是解毒是一回事,找出是谁下的毒,又是另一回事。” 先前在举行秋狩的围场里,明明有监察院跟虎贲营两方的力量,也没有查出是谁下了这黑手。 这藏在暗处的毒蛇没有被揪出来,等离开了围场,就更难以查清。 但他们父子中毒却是一个契机。 谢易行道:“先将父亲、二哥还有我病重的消息放出去,然后离开宁王府,去城郊的別庄上休养,由大师为我们打掩护。” 只要看看等他们离开了京城,这坐收渔利按捺不住冒出头来的人究竟是谁,便能知道是谁下了这手了。 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谢易行的这番谋划可以说是十分缜密。 宁王沉思片刻,开口道:“我觉得可行,只是这样一来——”他望向大师,“就要大师陪我们演这场戏。” “阿弥陀佛。”空闻大师把装有灵泉的瓶子交还给了谢易行,“治病救人,是医者之本,也是老衲所愿。王爷和三公子待老衲回去,想想用什么借口来带你们离开府中,更何况这泉水神奇,老衲也十分想见一见。” 既是商议好了,空闻大师就不再耽搁,先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来到宁王妃面前,依然用了其他大夫的那套说辞。 查不出,诊不出,没有办法。 原本见长子的反应就已经心如死灰,但是因为空闻大师还没出来,所以还强撑着的宁王妃在听到这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以后,终于受不住冲击,一下子晕了过去。 “母亲!” “王妃!” 院中众人顿时慌作一团,空闻大师忙为宁王妃把脉又施针,才让她悠悠醒转。 宁王妃一恢复清醒,就开始掩着心口低泣起来。 “大师。”谢嘉诩看着两个妹妹在照顾母亲,心痛难忍地道,“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 他心中知道这希望渺茫,但是还是寄望于空闻大师医术高明。 毕竟他连自己三弟的腿都能医治好,未必就不能试着治一治二弟跟父亲呢? “阿弥陀佛。”空闻大师朝他行了一礼,叹息道,“待老衲回去翻阅典籍医书,找一找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谢嘉诩对他再三道谢,又亲自送了空闻大师离去。 “娘亲。”见空闻大师离开,宝意也扶起了宁王妃,小声道,“我先扶你回去休息吧。” 柔嘉在旁,同她一起搀扶着低泣不止的宁王妃,回想着刚才空闻大师的话。 当年她都是机缘巧合才得了“封喉”,连一国之君死在这药下都没人察觉异常,空闻不过是一介僧人,难道还能比天下名医、太医院正更加精通医术吗? 想到萧琮继位后,因为惜命所以将后世名医都召集到了宫中,也没有保住他那条命,柔嘉心中就发出了一声冷笑。 —— 很快,宁王二公子身患奇症,宁王本人身体也每况愈下,刚刚回到众人视野中,绽放出光芒的三公子也步了父兄后尘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满城皆惊。 前些日子还在朝堂上跟宁王想要相斗,却强行压抑怒气,结果一下子血液上头的镇国公听到这消息,手里的药碗一下子惊得掉了下去,手上被烫到也像是没有感觉。 “怎么回事?!”他急匆匆地问自己的妻子,“谢衡跟他那两个儿子不就是吃多了鹿肉上火吗?怎么就牵扯到不治之症了?!” 可是没有人说得清,京中有着同样出血症状的人却是也都惶然起来。 各个医馆的大夫都忙碌了一番,被叫去各处出诊。 太医院的所有御医都被成元帝派去了宁王府。 然而这群御医聚在一起商讨了半天,也没有得出跟过往相异的结果。 听到他们的回禀,成元帝想骂他们废物,又生生忍住了,自己微服出宫来到了宁王府。 宁王的书房里,成元帝望着告病两日没有上朝,就憔悴了不知多少,仿佛连生命力都被抽干的好友,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宁王现在精神还好,可是谢临渊却已经昏迷不醒有两日,今日才恢复了意识。 成元帝已经去看过了,见他虽睁开了眼睛,却依然无法起身,而且还是无法止血。 成元帝与宁王站在一处,低沉地道:“朕只恨自己虽顶着个天子的名号,却不像真的天道,左右不了人的生死。” 本来他身在九重,就是孤家寡人,他跟欧阳昭明是君臣,跟宁王才是一起长大的至交。 他知道宁王的心情,身为父亲,自己这样得了病症也就罢了,偏偏儿子也是如此,这比看着自己步步走向死亡要痛苦得多。 宁王精神还好,也不用再顾忌他的“东南不祥”签文了,领着成元帝便回了自己的书房。 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他心情放松,还能开口安慰成元帝一番,说着自己这几日精神见好,说不定放宽心将养两天,就又能活蹦乱跳。 成元帝根本就不信他的话,可是又不想揭穿这假象。 等到这些故作轻松的话说完,宁王才话锋一转,对微服出宫的帝王说道:“若……以后臣不能再辅佐陛下,宁王府就要由嘉诩来继承。臣这个长子虽办事用心,但是还欠磨砺,臣这一家大小,还需陛下看顾。” “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成元帝先是反驳道,随后又咬牙切齿地道,“朕跟你谁是谁?你若是走了,朕如何会不替你照看家小?” 宁王听着他的话,笑了起来,喉咙中又泛起腥甜,令他笑着笑着就呛咳起来。 成元帝忙给他倒茶,昔年没有登基的时候,宁王这书房他也常来,茶具都在老地方。 因为这样一阵咳嗽,宁王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等到平静下来,才对成元帝说道:“有陛下这句话,臣就安心了。” …… 空闻大师回到灵山寺以后,接连两日不眠不休,翻阅医书典籍,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以热攻热,以毒攻毒。 从脉象上看,宁王父子会一直鼻衄,就是肺燥血热。 而这样流血不止,又使得他们迅速体虚。 现在他们父子的身体都已经虚不受补,若是下猛药,只怕会险象环生。 因此,空闻大师打算将给药方式改为药浴。 “但直接药浴,药性依然太猛。”老人再次来到宁王府中,问道,“府中可有带温泉的別庄?” 宁王妃立刻道:“有的。” 宁王府在京郊几座別庄,都有温泉。 像先前宝意他们练习骑射的庄子,在那里的后山上也有温泉。 空闻大师同宁王妃商议着,在几处別庄中挑选了一处,正好有一大两小三个池子的。 将药材置于小池中,再让人浸泡其中,正好可以缓和药性,再以金针配合,说不定能有起色。 柔嘉在听到空闻大师的话时,第一反应就是这老和尚真想出了办法? 不过空闻大师也说了,这样的法子也只是试一试,搏一搏。 宁王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在这里等着也是等死,去別庄用这样的方法治疗,说不定还能好。 他要带次子去,也要带同样显出了症状的三子跟女儿去。 一旦决定,宁王妃便立刻让人去收拾行李,让他们能够尽早过去。 第182节 柔嘉压抑着自己心中的疑问,在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以后才问:“这个方法真的有效吗?” “怎么可能?”哪怕顶着一张易容面具,“采心”的脸上也依然生动地做出了不屑的神情,“若是真的有用,‘封喉’还会叫‘封喉’吗?” 听到她的话,柔嘉的心又落回了胸腔里。 很好,不然就怕杀出这么一个空闻来,让她的谋划都功亏一篑。 她想着,开口问道:“我想再见面相商的事,你主上可有回应?” 这东狄女子又发出了那种略显沙哑的笑声:“郡主这么紧张,是怕宁王死后你作为女儿要守孝,会来不及得偿所愿?” “是又如何?”柔嘉平静地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事实上,有这样一个人在面前,可以让她不必掩饰本我,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上辈子在她身边扮演这个角色的是陈氏,可惜,这一世她已经把她舍弃了。 这顶着采心容貌的东狄女子说道:“放心,等主上安排好,自然会见你。” 不过现在宁王的事情刚发生,欧阳昭明掌控下的监察院肯定不会放松查探。 这个时候,她们还是要耐心等待。 左右“封喉”的药性发作起来漫长,一个人要死也起码得有月余时间,要走下一步棋,有的是机会。 在入秋之后的第一场雨落下来的时候,宁王府的马车载上了辎重。 在这片凄风冷雨中,哭红了眼睛的宁王妃站在正门前,送着宁王和他们的两儿一女上了马车。 他们父子四人,这一去別庄,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 宁王太妃已然被冲击得病倒,这两天都发着低烧,今日也没能出来送别。 宁王妃在马车转动车轮离去的时候,再次忍不住痛哭出声。 “母亲别哭了,父亲他们会没事的。”柔嘉在她身旁,尽心地安慰着。 她此刻的安慰有了几分真情。 因为她笃定,这坐在马车上的人离去以后,就不可能再活着回到自己面前来了。 她抱着宁王妃的手臂,又抬头望向那远行的马车。 此刻,她终于又有了一种回到从前,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下的感觉。 马车中,谢临渊自己在一辆马车里单独躺着,他的小厮在身旁照顾。 而宁王、宝意、谢易行和空闻大师四人则同在一辆马车中。 宁王回想着方才妻子的神情,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我对不起你们祖母跟母亲。” 宝意宽慰父亲:“爹要瞒着奶奶跟娘亲,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们这多耗了两天才动身到别庄来,宝意给谢易行的那瓶灵泉除了喂给情况紧急的谢临渊一些,宁王跟谢易行自己都没有用,为的是维持这样的现状好,让旁人不怀疑。 等去了別庄,身边的人少了,便是有眼线也能彻底地排查出去。 到时候再用这灵泉,就稳妥了。 第136章 京郊的棚户区。 原本生活在那里的灾民在水患平息以后,已经有一小部分回了江南。 可以重归故里,一路还有官差护送,他们归心似箭。 原本住得满满的棚户区,现在已经松泛了许多。 回到归属之地去重建家园,这是充满希望的事。 接下来的三年,江南地区都会轻徭减赋,以让百姓更好地休养生息。 不过,运气好能够回到家乡的人只是一部分。 水患较轻的地区可以很快重建,严重之处却已经无法住人。 这群灾民中的大多数,还要重新寻找归属之地。 这原本是由宁王和欧阳昭明共同指挥的事,但是现在宁王身染重疾,这重担就只能落在了欧阳昭明的肩上。 他要将剩下这些人说服,让他们迁往到北边,那里虽然没有开垦过,可是条件却比经过水患的江南来要好得多。 作为第一批迁徙过去的人,他们三代都可以免除徭役。 虽然开荒建立新家园要付出很大的心力,但在北边却可以永不再受水患之苦,因此也有不少人心动。 今日正有第一批人整装结束,要往北边去。 欧阳昭明作为主导迁丁的官员,此刻正站在城楼之上。 他一面望着这些在棚户区中生活了几个月的人离开,一面看到宁王府的车队出城。 宁王要去京郊的别庄静养,这在朝中不是秘密。 同去不光是他的二公子,还有三公子,甚至永泰郡主。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一件事——他们家中,起码有四个人患了同样的奇症。 城楼之上,欧阳昭明看着宁王府的车队出去,身上的青衫被风吹动。 他心中清楚,宁王一家很大程度上得的不是病症,而是中毒。 太医们查不出来,但是监察院能够去查。 天下奇毒众多,监察院内部的用毒高手已经被召了回来,正在从浩渺如烟的典籍记载中寻找相应的症状。 宁王若是在这时候死了,对刚稳定下来不久的大周朝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况且……除他之外,欧阳昭明也不大想看着宝意就这么死去。 尽管她是霍老选中的继承人,等她死后,黄铜钥匙又还会回到霍老手中。 这跟从前也没有什么区别。 欧阳昭明只要等着,兴隆钱庄里的东西就会像之前跟霍老约定的那样,归于他手中。 可是,在秋风中,欧阳离却听见义父轻轻地叹息一声。 少年不由得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想着义父这是不能去见永泰郡主,所以叹息么? 欧阳昭明不知自己的义子在想什么。 他正在风中自我审视,若是霍老死了,想来自己应该不会觉得太可惜。 为什么偏宝意不同? 或许这是因为霍老年事已高,而宝意才像刚刚开放的花朵。 而且每一次见她,都有新的惊喜。 就这样凋零了,才让人惋惜。 想清了这一点,欧阳昭明就松开了眉头。 现在他就只希望,在监察院找出他们中的是什么毒之前,空闻大师能够保住他们的命。 …… 马车在路上行进了一个多时辰,才抵达了别庄。 “到了!”宝意脸上露出笑容,一改这两日来的郁郁。 宁王望向女儿,也笑了起来:“既然到了,那就下去吧。” 宝意高兴地应了一声,看着马车的帘子拉开,小厮们在下面已经扶好了脚踏,等着主子们下来。 谢易行先下去,随即是空闻大师,然后是宝意,最后才是宁王。 宝意一直守在马车旁,看着父亲下来的时候,还伸手去小心地扶着。 在后面几辆马车里,小厮跟护卫们也在把里面的辎重都搬下来。 车厢里不仅是他们几人的衣物,生活用品,还有几大箱的药材。 药材是空闻大师让宁王妃准备的,只不过他写的量,每一样宁王妃都准备了两倍之数,就怕这里离京中远,要调药材来会来不及。 此刻望着这一箱箱药材抬进去,宝意在心中暗暗佩服三哥的行事谨慎,考虑周详。 在温泉中用药浴之法,正好可以掩盖父兄饮下灵泉后,周身排出的那些脏污。 “走吧。”宁王说道。 一行人于是移步进了别庄。 这处別庄虽然平日都只做着基础的维护,可是在他们来之前,别庄上的人就将这里从里到外地打理了一遍。 宝意走进来,望着这一路景致,感到比起他们在练骑射的那处別庄来,这一处更见古朴,随处都可见到苍劲青翠的松柏。 宁王一边走,一边对女儿说道:“这是你祖父的别庄。” 这样的事情,在府中长大的几个儿子都知道,就只有宝意不知道。 “祖父?”果然,女儿朝着自己望了过来。 “没错。”宁王笑了笑,然后咳嗽了一声,“你祖父在世的时候,最是喜欢来这里。” 可惜老宁王走了以后,宁王太妃就去了五台山清修。 怕触景伤情,宁王也少来过这里,而这庄子因为远,所以其他人来的次数也不多,渐渐就有些荒着了。 宝意一面听着父亲的话,一面随着父兄去了准备入住的院子。 原本庄中院子多,一人一个也绰绰有余,但是为了方便空闻大师医治,所以大家都住在了同一个院子里。 还在昏睡的谢临渊也已经有两个小厮从马车上抬了下来,送进了房中。 宝意陪着宁王,又去看了看他。 二哥摄入的灵泉量不多,顶多能让他稍稍补回元气,但进入他血脉肺腑的毒素却没有排出来。 宝意不能也不敢多给他喂灵泉,而宁王依旧是那句话,若要试这灵泉是否有效,那就由他第一个来做着这试,若情况凶险,有空闻大师在旁还可以出手一救。 第183节 宝意自己第一次喝灵泉,就是喝了大半杯的分量。 她现在手中的灵泉量这样算起来是不够的。 所以等一回到房间,她就关好了门窗,准备去取足够的灵泉出来。 宝意备好的容器是一只新的酒壶。 她站在房中,正要进到玉坠空间里去,就听见自己的窗户被敲了敲。 宝意摸向耳后的手指一顿,看向了窗边。 窗外的人停下了敲击,只有一个人影印在上面。 宝意看着这熟悉的场景,心头一跳,随即一喜,立刻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他怎么回来了? 她打开了窗,等在外头的人立刻就翻了进来,轻盈地落在了地上。 宝意望着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有退去,来人就已经摘掉了面罩。 来人对她挑了挑眉,这是一张宝意不陌生,但却不是她所想的面孔。 “十二师兄。”宝意叫他。 “是我。”任十二干回了师弟的老本行,化身影卫跟了过来。 他见着宝意眼中从惊喜变成“原来是你”,只说道:“郡主见到我不开心吗?难道以为来的不是我,是我师弟?” “没有的事。”宝意转身把窗关上,再转过来,就见到十二在把面具一上一下的抛着玩,于是问道,“十二师兄怎么做这打扮跟来了?是我三哥的意思吗?” “没错。”十二道,“就是你三哥让我代替一下我师弟,跟过来在暗中盯着。” 至于宁王府中所有人,都以为这来做客的任公子已经离了宁王府,回他自己的亲戚家去了,却没想到人跟着到了别庄来。 十二不知道自己在进来之前,宝意正要去取灵泉,不过也不打算在这里久留,免得暴露身份。 在逗过她之后,他就说道:“若来的是我师弟,你便开心了吧?” “没有。”宝意不得不又撒了一次谎,说道,“见到十二师兄也是很开心的。” 尤其虽然跟着去秋狩,十二却没有中毒,就让宝意觉得没有对不起白翊岚和他们的师父。 十二盯着她看了片刻,才说道:“莫要不开心,我今日跟过来可不只是为着你三哥求我的事。” 宝意听着他的话,见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了卷得小小的纸条。 这样的纸条都是放在信鸽的爪子上来传递消息的,宝意的目光落在上面就移不开了。 他特意拿过来,这莫不是白翊岚写来的信? 十二晃了晃手里的纸条,说道:“我师弟来信了,小郡主要不要看看?” 宝意忍不住上前一步,白翊岚离去已经有一段时间,现在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路途是否顺利,既然有他的书信过来,她自然是想看的。 不过在伸手去拿之前,宝意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停下了动作,望着十二狐疑地道:“这信不是寄给我的,对不对?” 十二道:“这确实不是寄给你的。” 这是他们师门独有的联系方式,将送信的飞禽以特殊的方式喂养,不仅飞行的速度极快,还能准确的找到人。 白翊岚没直接给宝意写信,而是在写来问候十二师兄的同时,在信里面就提了一句他们的行程,剩下的九句都是在问府里如何,宝意如何。 十二看着实在是很无奈,这跟直接写给宝意的有什么不同?索性就干脆带过来给她看了。 他把那卷成一筒的纸往宝意手里一塞,就把面罩重新戴上了:“你自己看,师兄先出去了。” 说着就又开了窗,从原路飘了出去,不知躲去了哪里。 宝意手里拿着这卷成一卷的纸条,在没有关上的窗前站了片刻,想着里面写的会是什么,然后才将它展开了。 一接眼,看到的就是白翊岚熟悉的字迹,宝意眼前都能浮现出他在灯下写这些字的画面。 上辈子在庄子里的时候,白翊岚要约她晚上偷偷出来,也是直接留这样的小纸条给她。 只见白翊岚在上面开篇就写了他之所以写信过来,是因为他跟着他师父并没有回师门,而是往着更南边去了,怕十二师兄若是回去在师门里面见不到他们会担心。 他语句简短,三句两句说完这件事,便开始问起了问题。 他问宝意是否安好,问宁王的东南不祥可破解了,又问谢易行在秋狩上是否大放异彩,接着笔下一顿,在纸上留下墨点,才又问宝意身边最近可有出现什么人。 宝意看着这一句,感到脸上发烫。 白翊岚这还真没有打算给她看,就是写给自家师兄了,所以在这信里什么他都问得详尽,在师兄面前也完全没有隐藏自己的心思。 宝意将这明明不是写给自己的,但是却通篇在提自己的纸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之后,才寻了个空的瓶子,把它装了进去。 这纸张非常薄,折叠起来也不过这么一些体积。 十二显然是不会把它要回去的,宝意想了想,就直接带着它进到了玉坠的空间里,然后在荔枝树下找了个地方,把这瓶子放好。 这空间里时间不前行,纸放在这里不会泛黄也不会发霉,放多久就能保存多久。 站在荔枝树下,宝意一抬手就能摘到正新鲜的荔枝。 她看到荔枝,又想起白翊岚,忍不住抬手摘了两颗剥了吃。 荔枝甜蜜,让宝意吃得都忍不住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之后,她才去湖心的泉眼,用那干净的酒壶装了满满的一壶水。 —— 别庄的温泉不在后山,而是直接引了下来,在园子里做了几个池子,还分了两处。 左边的院子有一大一小两个池子,右边那边有一个大池子。 在院中休整了半天之后,宁王他们就去了有两处温泉的那一边。 宝意不能跟着去,所以把灵泉一整壶都给了三哥带去。 水汽缭绕的温泉池边,鼻端闻到都是淡淡的硫磺气味。 宁王忍不住对儿子感慨:“过去你祖父还在世时,我也常同他一起来。” 那些用来掩人耳目的药材,都已经放在了小的温泉池子里。 小池可以容两个人在其中自由活动,宁王从前来这里,也是在小池先泡了,再去大池里。 他看着那些药材,有些浮在水面上,有些沉到底部。 硫磺气味里因此带上了一丝药香。 “阿弥陀佛。”空闻大师在旁说道,“王妃准备的都是上好的药材,老衲搭配这一池子药浴,有强身健体之效。” 宁王点了点头,自去宽了衣才出来。 他的体魄健壮,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有病之人,等到再出来,见到自己的幼子手上拿着一只酒壶,宁王还笑了起来:“行儿,现在就喝酒,未免也太早了些。” 谢易行拿着酒壶晃了晃,对父亲说道:“这里头装的可不是酒。” 里头装的不是酒,莫不是灵泉? 宁王想到那一日,他拿出那么一小瓶都足够金贵,这么满满一壶,又作价几何? 谢易行看向了空闻大师,空闻大师已经备好了金针,对他微微颔首。 他于是来到了父亲面前,把酒壶递给了他:“喝一大口。” 宁王依言接过这装着灵泉的酒壶,朝着里头望了一眼,然后拿了起来,凑近了唇边豪饮一口。 这纯粹的灵泉喝起来口感跟山泉水无异,甘甜清冽。 不过这一口下去,就有种强烈的清爽舒神之感。 谢易行望着父亲:“父亲感觉如何?” 宁王沉吟片刻,道:“没有感觉。” 然后将酒壶递还给了儿子。 他喝掉这么一口,里头还剩下好几人份。 谢易行接过了酒壶,想着妹妹方才叮嘱自己的要喝足分量,只想若是这一口不够,等回头再让父亲喝一些。 他先前看着宝意拿出这么大一壶灵泉来,也是同宁王一样感到意外。 现在按照宝意说的,这灵泉喝下去之后,需要一段时间才会起作用。 宁王大可先去温泉池子里待着。 宁王也是这么打算的。 他自池边的台阶进入了那放了许多药材的温泉小池中,然后靠在了边缘。 空闻大师在岸上道:“王爷感觉如何?” 宁王还未开口,从这园中就起了一阵凉爽的风,稍稍吹散了水雾,露出周围精致。 浸在池中的人抹了一把脸,笑道:“倒是有几分因祸得福,偷得闲暇之感。” 能够在这时还说得出这种对话的,也就只有他了。 谢易行与空闻大师都在池边的椅子上坐下,等着灵泉生效。 等待的时间颇为枯燥,仿佛隔了许久才过去半个时辰。 谢临渊房中,宝意也在二哥的床榻前等了这么久。 他们这一定下来,就把闲杂人等都摒退了。 空闻大师跟三哥在温泉处陪着父亲,宝意就在这里陪着二哥。 窗外光线渐渐油强转弱,躺在床上的谢临渊睁开了眼睛,一时间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 他动着嘴唇,发出了声音:“水……” 宝意一听,立刻便去给他倒了水,然后把杯子端到了他面前:“二哥,水。” 这样躺着喂他会倒出来,也会让谢临渊呛到,宝意于是坐到了床边,然后单手把哥哥扶了起来,让他靠着自己,给他喂水。 这水里依然是掺杂着少许灵泉,谢临渊喝过水以后,宝意又把他慢慢放回了枕头上,问道:“二哥饿吗?想吃东西吗?” 谢临渊还未说话,宝意就见他的鼻端又缓缓地渗出了血。 第184节 因为他现在平躺着,所以那血不是像他站着的时候垂直流下,而是朝着他的脸侧滑落。 宝意忙用自己的手帕为他擦拭,还把手帕按在了他的鼻端。 谢临渊昏睡了一整天,现在有了精神。 他被堵着鼻子,望着妹妹,嗡声嗡气地道:“这是在哪里?” 宝意迎着他的目光:“我们在祖父的温泉别庄上。” 她同谢临渊解释了,如今是空闻大师陪着他们一道来,想了个借助温泉来药浴的温和法子,解他们身上的病症。 “我们?”谢临渊在妹妹的话里捕捉到这个词,立刻挣扎着要起身,“宝意你也……” “没事。”宝意按住了他,“我没事。” 别说是现在,就是在平时,两人的力量正面对抗,谢临渊也不一定比得过妹妹。 他被按在床上动弹不得,简直怀疑人生,还听妹妹安慰道:“有空闻大师在,一定能够治好二哥你,治好爹,也好我们的。哥哥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我去为哥哥做点吃的。” 宝意说着,就拿起了他的手,让他自己按着手绢,接着起身出门,准备去小厨房亲手做些好克化的食物。 三哥跟空闻大师在温泉处陪着父亲,也该吃些东西了。 宝意出了门,略一抬头,确认了十二师兄藏在在梁上的身影,放心地收回目光离开。 温泉池子旁,谢易行跟空闻大师关注着宁王的变化。 在过去的半个时辰里,他的脸色渐渐从苍白变得红润,或许是因为在这温泉中热气蒸腾,又或许是因为方才喝下去的泉水起了作用。 空闻大师为宁王把了一回脉,见脉象比先前稳健,没有任何问题,但除此之外,那灵泉好像也没有显出别的效果。 他返身回到座椅旁,对谢易行说道:“再等等。” 又隔了片刻,谢易行在池边坐直了身体,叫道:“大师——” 空闻大师听到他的声音,立刻睁开眼睛看向宁王。 只见原本神色平静,仿佛在这温泉中要睡着的宁王现在呼吸悠长,彻底进入了睡眠状态。 而在他被这温泉的热气熏腾得呈现出了健康血色的身上,正在肉眼可见的有黑色的脏污物质从肌理里渗出来。 宁王的肩膀以下都泡在水中。 在水下,这些黑色的脏污从他的身上一冒出来,就被温泉水给冲洗掉了,再加上池中又漂着药材,所以底下不容易看出这样的变化。 可是在宁王肩膀以上的部分,就任谁都可以看到这些脏黑的物质从他的脖子、额头等地方冒出来。 这脏污渗出的速度颇快,令在池边都不由得站起了身的两人都想起了佛家典籍记载的洗经伐脉,脱胎换骨之象。 得道高僧修行到高深之处,身上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身污垢脱去,留下金身玉骨。 空闻大师看着这一幕,眼中的光芒再三变化:“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谢易行得的灵泉不是解毒圣物,甚至不是针对这些毒素有任何的消除效果,而是可以让人洗经伐脉。 “人在刚出生的时候,身体是最纯净无垢的。”空闻大师说道。 可是随着年岁渐长,摄入五谷杂粮,无论是生病也好,受伤也好,中毒也好,体内的杂质都会越堆越多,最终对人造成损害。 如果将死也看作是一种病症的话,那就是在人体内的毒素杂质积累到了极限,身体没有办法再自我修复。 “……而这灵泉,可以将体内的杂质驱逐,让身体恢复到无垢状态,自然百毒不侵,百病消除。” 宁王年纪已长,这些年来除了这次中毒,还有几场大病,更受过几次重伤,所以这洗经伐脉的过程持续得比宝意久。 而在中间,空闻大师见速度慢下,又让谢易行再取了灵泉来,喂了宁王一口。 片刻之后,这洗经伐脉的过程终于结束,宁王也从深眠中悠悠醒转。 他一睁开眼睛就感到身轻如燕,神清气爽。 这是……起作用了? 他从温泉中抬起了手,握紧了拳,感受了一下自己体内奔涌的力量,对岸上望着自己的空闻大师跟幼子说道:“起作用了!这起作用了!” 谢易行跟空闻大师看上去却并不意外,他们这样的反应,倒让宁王感到有些奇怪。 ——自己身上的变化这么明显吗? “爹。”谢易行轻声提醒他,“你的脸——” 宁王:“???” 他一伸手,用还湿着的手掌在脸上一抹,然后放下来一看,就见到手上都是脏污。 宁王:“……”这确实很明显。 第137章 他们会选择在这个时间来进行治疗,是有原因的。 自第一次发作之后,差不多每天就是在这个时间,宁王就会流一次血。 现在他们只要等着这出血的时间到来,就能知道毒性是否真的去除了。 宁王吸了吸鼻子,感到鼻腔里虽然有着水汽的湿润,但是却没有血腥的味道。 又过了片刻,那种熟悉的感觉依然没有到来,可见这血是真的止住了。 ——这灵泉真的对他们有用! “快!”宁王浸在池子里,对还站在岸上的儿子招手道,“行儿快,喝了灵泉下来泡着。” 谢易行没有动作,分明是他拿出的灵泉,可是无论是父亲也好,空闻大师也好,好像都没有想过为什么他自己没有喝。 这件事情想来奇怪,可实际上却是再正常不过,毕竟谢易行自己都是一样—— 明明知道这灵泉归属于宝意,却没有想过它跟自己的腿好起来的联系。 宝意不清楚这灵泉的功效,对着其他人她可能这是偶尔加一点在水里,可是对着双腿残废的自己,她却定然不可能不去尝试用它来医治自己。 谢易行是因为经脉受损,所以无法感觉到自己的腿。 原本他以为是空闻大师治好了自己,可是见到妹妹的灵泉之后再想来,却应当不是这样。 真正有效的,怕是这灵泉水。 妹妹用灵泉治好了他的腿,也给了他更加强健的身体。 所以在他中了毒之后,才没有像他们的父兄一样频繁发作。 眼下宁王在池子里亲身验过了这灵泉的功效,让自己赶紧下去,谢易行只回答道:“父亲,我不急,我症状轻微,还是先把二哥抬过来,让他喝下泉水再说。” 宁王一想也是,自己的二儿子才是情况最危急的,当下便点了头:“你说得对。” 见他像是想从池子起来,跟自己一起过去接,谢易行忙阻止道:“爹,你留在这里。” 宁王本来已经上半身从水中出来,两手撑在池子边缘,听到这话停下了动作。 空闻大师也道:“三公子说得不错。” 宁王看向他,老人对他解释,“王爷,这灵泉神妙,绝对不能让人发现。而王爷进来的时候还病弱,可是转眼就变得康健无比,旁人如何会不探究?不能冒险。” “大师提醒我了。”宁王神情一肃,又滑回了池子里,“行儿去吧。” 他方才是被欢喜冲昏了头脑,都忘了这些。 现在再一回到池子里,就感到自己的身体恢复了,池子里的药力也在渗透肌理,让他有种微微的麻痒感。 “大师。”宁王思索了片刻,望向空闻大师,问道,“大师可有什么办法,让我的气色能显得病态些?” 空闻大师略一点头,拈着金针走上前,将指间的金针插入了宁王的两处穴道,然后转了转。 等到他再把针拔出来的时候,宁王脸上又呈现出了同方才一样的病态气色。 谢易行看着这一幕,深感空闻大师的医术高明。 这次有了他相帮,他们想要瞒住外人都要轻松许多。 空闻大师收回了金针,对谢意行道:“三公子,这就去接二公子过来吧。” 谢易行点了点头,从温泉池子旁离开,去了谢临渊所在的房间。 为了方便药浴,他们住的院子是离温泉最近的一个,不过片刻就能走到。 他唤了谢临渊的两个小厮,抬来了方才用过的担架,进屋将床上的人搬到了担架上。 谢临渊醒着,见到弟弟让人来抬自己,还躺在担架上一边用宝意的手帕按着鼻子,一边问道:“怎么了?这是要抬我去哪儿?宝意去给我做饭了,我还等着吃饭呢。” 他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记吃。 谢易行无奈,道:“父亲正在泡药浴,空闻大师让我来带你过去。妹妹回来要是见不着你的话,有人会告诉她你在哪里的。” 小厮们听着两位公子爷的对话,抬着担架一路来到了这温泉池子边。 一见到在里面泡着的王爷,见他在这药材堆里泡着脸都还是那么苍白,而且额头上还有虚汗,两人就觉得这真是受罪。 明明泡温泉是享受呢,可是他们家王爷却这么辛苦。 两人来不及多想什么,照着三公子的指示就把二公子放下了。 谢临渊一躺到地上,头往旁边一侧,就见到父亲双眼紧闭,脸色苍白。 他心慌起来,顿时叫了声:“爹!” 他平时中气十足的声音,现在听起来都没什么力气了。 两个小厮听着自家公子这样叫王爷,只感到越发心痛,其中一人还忍不住抹起了泪。 他们原本想上手帮公子把衣服脱了,然后把人放下去,可是三公子制止了他们:“你们出去吧,大师要先给二哥施针,才能送他下去浸泡。” “是。”两个小厮停下了扒谢临渊衣服的手,从这园子里离开,一边走还一边忍不住回头看。 只见那空闻大师果然是拿出了金针,要往他们二公子身上扎的样子,两人都抖了抖。 等走到园门外,两人都眼眶红红的,小声道:“咱们王爷跟二公子怎么就这么惨呢?” 池子边,谢临渊喊了两嗓子,见到宁王泡在池子里没有反应,正要问弟弟他们爹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被池子给泡坏了。 可是他刚刚着急,喊了两声之后倒了嗓子,说不出话来。 谢易行见状,拿着个杯子走了过来。 第185节 他伸手把谢临渊从地上托起来,把杯子凑到了他面前:“喝水。” “我不喝!”谢临渊还在使性子,“先回答我!” “阿弥陀佛。”空闻大师在旁道,“王爷没事,二公子先把这杯水喝了,下去一起泡着,老衲好给你们一起施针。” 谢易行接口道:“二哥喝口水。”说着不由分说就要来灌他。 “唔唔!”谢临渊挣扎了两下,想着自己今天怎么这么没有威严,先是被妹妹强按,现在又被弟弟强灌。 谢易行灌了他一大口灵泉,把谢临渊呛得差点从鼻子里呛出水来。 怕他浪费,谢易行只好放缓了灌他的速度。 知道自己不配合没有好果子吃,谢临渊总算学乖了。 他配合地喝完了这杯子里的水,咂了咂嘴,觉得这水还蛮好喝。 见他把灵泉喝光了,谢易行才撤了杯子:“要是不喝水的话,在池子里泡久了会脱水的,爹就是喝得不够。” 谢临渊呛咳着,见到泡在池子里的爹终于有了反应,忙又喊了一声“爹”。 宁王看上去虽然脸色差,但精神还好,对着他说道:“没错,把水喝了,就不会像爹一样了。” “我——”谢临渊心里还是有疑问,可是谢易行已经开始上手扒他的衣服了,只给二哥留了条裤子,就动作利落的把哥哥扔进了池子里。 宝意做了饭食回来,进到房间里,却发现屋里不见了人。 “二哥?”她左右张望着,叫着二哥,没有人应,于是又拎着食盒走了出来,“二哥呢?” 正自言自语着,一抬头就见到从梁上伸下来一只手,指了指温泉的方向。 宝意恍然大悟。 她刚刚一口气提过来四个大食盒,既然所有人都在温泉那边,那就全部提过去好了。 十二站在梁上看着少女又弯下了腰,把放在门边的剩下几个食盒全部提了起来,因为一手握不住两个,所以套在了手臂上,就要这样拿着过去。 “……”十二手都还没缩回来,差点就想要出声问她要不要帮忙。 可是少女力大无穷,拎着这四个食盒对她来说仿佛完全不是问题,风风火火就出了院子,往温泉那边去了。 等来到了温泉园门外,宝意才把食盒都放了下来,然后站在门边叫人。 父亲跟哥哥大概都在池子里泡着了,她不好直接进去,只想着三哥应该还没有下水,于是就叫起了三哥。 少女的声音透过了缭绕的水雾传进来,谢易行听见了,宁王跟空闻大师也听见了。 唯有在池子里泡着的谢临渊已经进入了同宁王刚才一样深眠状态,什么也不知道。 谢易行道:“我出去看看。” 他说完便走了出去。 宝意在园门外站着,见着哥哥从水雾中走来,简直就像是九天的谪仙人。 她叫了一声“三哥”,见他一过来目光就落在了自己拿来的食盒上,忙道:“我刚刚去做饭了,怕你们已经饿了,就拿了过来。” 宝意说着,把食盒拿了起来,让哥哥能够拿着,又问道,“二哥怎么样了?” 兄妹二人站在园子门口交接食盒,谢易行脸上的表情很是凝重。 他对妹妹叹息一声,说道:“不好。” 这样说着,手上却借着拿食盒的动作,在妹妹的手背上飞快地写了个“好”字。 宝意反应极快,脸上的笑顿时就没了。 谢易行听见妹妹逼真地哽咽了一声,似是承受不住一般说道:“我、我先走了……”随后就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像是在掩面哭泣。 那两个谢临渊的小厮在不远处的花园中等着,见到郡主这番情态,顿时心里一突,一起望向了温泉园子的方向。 怎么了?难道是空闻大师的治疗方法不奏效,王爷跟二公子的病情恶化了吗?! —— 宁王他们离开的几日,宁王妃是府中最忙的人。 她在府中坐镇,照顾病倒的宁王太妃的同时,还要筹备长子的亲事。 这都是宁王在离开之前,夫妻二人夜话时她做的决定。 一是宁王担心自己真的挺不过去,这样长子又要守孝。沈怡君已经守了三年,再这样耽误下去,就是耽误了她跟谢嘉诩。 二是宁王妃心中实在乱,徐氏来看望她的时候出的主意,说着若是府中能够办个喜事,冲冲喜,或许宁王就会好起来。 宁王妃将这个主意听了进去,便亲自去了沈家同沈怡君说了想定下婚期,让她尽快过门的事。 沈怡君没有犹豫,当即便点头应了。 宁王妃对她愿意在这个时候嫁过来,十分感动。 在送宁王妃离开时,沈怡君的庶妹还在旁阴阳怪气:“这次真是恭喜大姐了,这一嫁过去,运气好的话世子妃都不用做两天,就做王妃了。” 尚书府的门正在关上,随着那最后一丝缝隙也合上,沈怡君豁然转身,一巴掌打在了她脸上。 啪的一声,她的庶妹猝不及防,被这没有收敛力气的一巴掌掀倒在地,左边的脸瞬间高高隆起。 “你——”她抬头,愤怒地望着嫡姐。 沈怡君冷然地看着她:“我还没嫁,这家还是我当着,你这就想跳了?” 庶妹目光闪烁了一下,这才放下了手,说着不敢。 沈怡君打过了她,才环视四周,对着府中众人道:“方才三小姐说的话,我若是在府中再听见,定不轻饶。” 第138章 在沈家得了准信,宁王妃一回到府中,就立刻去见了宁王太妃。 宁王太妃这两日精神好了一些,已经能坐起身来,靠在床头歇息。 宁王太妃带着抹额,听着儿媳有些兴奋的声音,望着面前因为这几天的事而憔悴不堪的儿媳,向她伸出了手。 宁王妃连忙把手递了过去:“娘。” “难为你了。”宁王太妃拍着她的手背,“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了,清妍。” 宁王妃这几日已经哭了一场又一场,此刻一听婆母的话,眼泪又流下来了。 她的眼睛红肿,这样流泪已经没有多大的感觉,只拿起手帕擦了擦眼下,然后挤出笑容对宁王太妃说道:“不苦,娘,我不苦。等到怡君嫁过来,就算是了了我们一桩心事,而这喜事一来,娘的身体会好起来,王爷……王爷说不定也会好起来。” 宁王太妃点头:“好。” 这个时候她们除了寄望这些,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谢沈两家结为秦晋之好,虽然喜事布置匆匆,但绝对不能因为仓促就敷衍。 好在在沈怡君守孝的三年里,宁王府为世子成亲置办的事物已经齐全,而宁王妃打点好一切之后,又去了一趟宫中,见了皇后。 皇后知她难处,只宽慰道:“宁王府现在有这么一桩喜事,确实好。你放心,本宫会为怡君添一份妆。” 翌日,皇后娘娘给沈家嫡女的添妆就送到了尚书府,此等荣光,在京中贵女中又是头一份。 这样的消息,也传到了别庄去。 过往几日,每一日宁王妃都是派管事去别庄上,看过宁王他们,再将消息带回府中,日日皆是如此。 今日来的却不是管事,而是谢嘉诩。 他要同沈怡君完婚这件事情,自然要他亲口来告诉父亲还有弟弟妹妹。 宁王他们已经由空闻大师治疗了几日,这些药材也消耗着,府中又来补了一趟。 谢嘉诩心中急切,一下马车就飞快地往庄子里走,想看自己的父亲和弟弟妹妹现在如何了。 他匆匆走过了这大半庄子,来到了园子里,一进来就见到父亲和自己的二弟看上去精神是稍好了,但是脸上的病容依然未祛。 而空闻大师还在为他们施针,下人又煎了药来让他们喝。 谢嘉诩走上前来,同父亲见了一礼,才又再看向谢易行跟宝意。 只见在来的时候还十分精神的弟弟跟妹妹,两人在这里几日似乎被折磨得病情加重。 比起那日送走他们的时候,无论是精神也好,气色也好,都差了许多。 谢嘉诩心中一凛,那种恨不得代自己的父亲、手足受过的感觉又袭上了心头。 宁王见着长子情状,知他又钻了牛角尖,只让他坐下:“嘉诩,不要因为你健康就觉得愧疚,你身为长兄,在这个时候担当起家中的责任,就是最好的。” “是。”谢嘉诩抬手,以袖子遮掩自己的动作,擦干了眼泪。 宝意做出病歪歪的样子,在椅子上靠着,眼睛望着大哥。 他们这一整个院子里都愁云惨淡,相比之下,谢嘉诩非但没病,而且还很快要办喜事,就让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罪。 这样看着,就让宝意觉得骗他有点于心不忍。 好在她现在只要病歪歪的不说话就可以,旁的有什么,都由爹跟三哥说了。 在离她不远处的位置上,谢临渊也是一样装病,在空闻大师的金针下来的时候,还装模作样地叫了两声。 自泡了那一场药浴之后,他就已经活蹦乱跳,胃口大开,血也不流了。 他也没有被告知灵泉的事,只当是空闻大师的医术了得。 这一好,谢临渊就要跑回虎贲营去当值,毕竟那日萧璟看着他倒下都吓坏了。 他现在一好,得赶紧回去跟好友报平安。 可是宁王却拦住了他,告诉儿子他们这是遭人暗算,中了奇毒。 还是由空闻大师及时发现,才救回了他们的命。 “现在敌暗我明,还不知对方的身份,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好了。” 因此,谢临渊不光不能回去,还要继续伪装虚弱。 谢临渊听得心惊胆战,自己居然身中剧毒差点死掉,这世上居然有人敢对宁王府下手! 虽然他把话听进去了,也有心配合,但奈何没有遗传到演技。 在大哥来到面前的时候,他只能跟宝意一样病歪歪的不说话。 第186节 平常他的小厮来伺候他吃饭的时候,也得像之前一样做出吃不下的样子。 若不是有妹妹在,还有爹的故交之子武艺高强,来去如风,在晚上给他偷渡食物过来,否则谢临渊都要饿死了。 谢临渊正想这个事情的时候,宝意也在想着自己在小厨房煨的鸡汤。 昨天二哥就在说着想喝鸡汤了,宝意当然不会让他失望。 基本上在別庄的时候,大家的伙食都是她做的。 兄妹二人一个在想吃的,一个在想火候,走神得厉害。 这神态落在谢嘉诩眼中,就是他们病得更严重的证据了。 他心中再次叹息,听了父亲的一番叮嘱之后,忍不住开口道:“到时成婚之日,二弟、三弟和宝意能回来吗?” 宁王一怔,转头看到次子跟女儿的表现,想着在他们大哥面前这样表演也太过了。 他咳了一声:“空闻大师现在已经找到些方向了,我跟你弟弟妹妹们都觉得这两天轻松了许多,想来到时你们成婚,我们是能够回去的。” 谢嘉诩听着父亲的话,虽然分辨不出这是对自己的安慰之语还是真的,但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在这里盘桓了一上午,便带着父亲的回复跟他们今日的状况回去了。 等到谢嘉诩一离去,原本歪在这屋里的众人就挺直了背脊,一点也不像先前那样无精打采。 他们能表现得这么好,除了因为空闻大师的精湛医术之外,还有是因为宝意在霍老那里学了些伪装易容之术,正好手边又带着工具,所以给每人都往惨里画了画。 来这里的第一日,宁王跟谢临渊就喝了灵泉,彻底排出了余毒。 等到第二日就是谢易行。 而到了第三日,又轮到宝意。 谢易行把装着灵泉的酒壶拿回给了妹妹,宝意见自己装出来的一壶灵泉现在还剩四分之一,就想着倒在水缸里稀释了,用来煮茶做饭。 可谢易行却按住了她的手,要她喝下去。 若是不亲眼见着宝意的余毒消去,不仅是父亲不放心,他也不放心。 宝意叫哥哥按着手,听他无奈地道:“若你不是女孩子,早也像二哥一样被直接灌了水,扔进药池里泡着了。现在自己乖一些,把灵泉喝了。” “不行。”宝意忙道,“我已经喝过了,已经解毒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像一尾小鱼一样挣脱了三哥的手,躲到了桌子后边。 兄妹二人现在一个在桌子左边,一个在桌子右边,仿佛在捉迷藏。 谢易行站在原地,无奈地想自己又不会伸手去抓她,妹妹躲什么? 他就是怕取出的这些灵泉是她所有的储存,怕自己喝了之后剩下的父兄不够,就不敢多喝。 他晃了晃酒壶:“里面就剩下这么多,你喝掉也没有关系。” 空闻大师说了这灵泉能够洗筋伐脉,体内若是没有杂质了,就会存在身体里,对人也没有害处。 可是宝意却说道:“真的不行,不能多喝,喝多了会有别的作用。” “别的作用?”谢易行挑眉道,“什么作用?” 宝意两手撑着桌子,对着哥哥说:“这灵泉能够改善人的体质,能将毒排出体外,还能让人身上的伤口愈合,疤痕消除。但如果人本身就没有什么问题的话,喝多了灵泉,就会连容貌都会改变。” 她在上辈子的梦境中,是看着柔嘉从原本的清丽可人变得倾国倾城,而陈氏从原本的有些沧桑变得越来越年轻。 谢易行听她说道:“这灵泉喝多了,不光会变俊变美,而且甚至会返老还童。” 试想一下,宁王从京中出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中年美男子,这要是回去的时候变成了一个年轻美男子,那要怎么解释? 谢易行:“……” 难怪妹妹叮嘱他们不能喝多,一大口就够,确实这要是喝多了,根本没有办法解释。 同时,他也从宝意的话里获取了一个信息——若是有足够多的灵泉…… 谢易行的目光落在手中的酒壶上—— 就可以永葆青春,长生不老。 这比起百病消除、百毒不侵来,是还要大的诱惑。 今日他们兄妹之间的对话,绝不能有第三人知道。 “好。”既然宝意说她已经清了余毒,谢易行只拿着酒壶道,“那,这剩下的灵泉就给哥哥了?” “嗯。”宝意自然点头,三哥若是要,多少她都给。 谢易行望着她:“从此以后,世间就再没有灵泉了,知道吗?” 宝意反应过来,知道哥哥这是要保护自己,于是再次点了点头。 孺子可教。 谢易行对妹妹微微一笑,就转身离开,然后把壶里剩下的最后这一部分灵泉都给了空闻大师。 空闻大师对他们帮助这么大,无论给什么给他做谢礼,都是不够的。 但将这世间“最后”的灵泉给了他,那就是相得映彰。 这灵泉给了空闻大师,他若是直接喝下,那就能延年益寿,也能让他的修行抵达另一个境界。 或许就会同古时的得道高僧一般,铸就金身玉骨。 若是他用着灵泉来配合着做药,也会做出不得了的药,能救活更多人的命。 “阿弥陀佛。”空闻大师将这剩下的灵泉郑重地收下,对着谢易行说道,“得三公子厚礼,老衲定会好好地用它。” —— 宁王府。 谢嘉诩将从别庄上带过来的消息告诉告诉了宁王妃,将父亲跟弟弟妹妹的状况往好处说了说,让宁王妃放下了心。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宁王妃双手合十,向佛祖感激了一番,随即放下了手。 虽然她眼中依然含着泪,但却笑了起来,说道,“你看,你跟怡君的喜事这才要筹备着,你爹跟你弟弟妹妹的身体都好起来了……” 成亲的日子就定在几日之后,宁王府已经处处张灯结彩,透出跟先前的完全不同的喜气来。 谢嘉诩也露出了笑容,说道:“母亲这些时日辛苦了。” 宁王妃摇了摇头:“辛苦一点也没什么,只要是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齐齐整整那便好了。” 谢嘉诩还听她说道,“这段时日,还是柔嘉在身边帮着我。若是没有她在,为娘才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说着,柔嘉就端着一碗安神的汤药进来。 房中母子二人都朝她看去。 宁王妃因为劳累,昨日又犯了头疾。 柔嘉亲自去煎了药让她喝,还在碗旁边准备了一小碟蜜饯。 见谢嘉诩在,柔嘉叫了一声“大哥”。 “柔嘉。”谢嘉诩对她说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宁王妃抬手接过了药碗,将已经放到温度适宜的药喝了下去。 柔嘉站在她身旁,对着谢嘉诩一笑:“我能做到的,也就是为母亲分忧了。” 谢嘉诩道:“等你嫂子进了门,一同分担起来,你就不用这么累了。” 宁王妃喝完了药,将药碗放在了托盘上,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是啊,怡君这个孩子在家中就是管家的一把好手,等她嫁了过来,为娘肩上的担子就能由她分去,我也能享享清福了。” 谢嘉诩道:“怡君到底还年轻,还是要母亲看着她,教着她的。” 柔嘉听着他们母子二人的话,虽然脸上的神情不变,但是心中早已经不悦。 她好不容易才将宁王、谢临渊跟宝意这些人给弄了出去,现在又来了个沈怡君。 这自由日子才过了多久,她一进来,自己岂不是又落入束手束脚的境地? 柔嘉又想起了上一世,自己在这府中是如何被限制,如何要分心来提防沈怡君这个女人的。 虽说她重生回来,已经今非昔比,但是这个身体年轻,在过去那控制不住的情绪就时常给她惹祸,走了宝意又来了个沈怡君,也会给她的计划造成阻碍。 她在心中深吸一口气,幸好一直没有回音的月重阙传了消息来,明日可以与她在灵山寺一见。 至于她要用什么借口到灵山寺去,就由柔嘉自己想办法。 谢嘉诩还有事,没有陪宁王妃用晚膳。 等到陪着宁王妃用过晚膳,又见她喝过药之后,柔嘉便走上前来,为宁王妃轻轻按摩起了太阳穴。 “母亲。”柔嘉轻声道,“府中的事情已经打点得差不多了,只等大嫂进门,我想趁着这闲暇到灵山寺去一趟,为祖母和父亲祈福。” 宁王妃闭着眼睛,感到女儿的手指在自己额头按摩,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我们是月月去的,先前也已经去过了,佛祖自然知道我们所求,得了闲暇你便在家中休息,不要把自己累坏了。” 柔嘉手上动作微微一顿。 她预料到宁王妃会不让自己去,但她已经想好了说辞。 这屋里点燃的清香逐渐上升,宁王妃听站在身后的女儿说道:“女儿这次上山同平时不同,想要先斋戒沐浴,再一步一叩地上去。” “一步一叩?” 宁王妃听到这几个字,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她不由得抬手握住了柔嘉的手。 柔嘉停下了动作,任她拉着自己到身前来。 宁王妃轻声道:“那灵山寺前可足足有一百零八级台阶,你身体不好,如何能够坚持得上去?” 灵山寺灵验,前朝也曾有孝子为了母亲,来灵山寺为她祈福。 他在这山寺门前的台阶上一步一叩地走上去,走到上头,额头都已经磕破。 他的虔诚似乎感动上天,令他母亲的病终于好转。 柔嘉所要效仿的,正是这一孝举。 这是至纯至孝,宁王妃不可能不动容。 “娘亲。”柔嘉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低声道,“女儿自知不是您的亲生女儿,但是你跟爹对我来说,就是我的亲生父母,女儿无以为报,唯有效仿前人,以期感动上天。” 宁王妃叹息一声,抬起手来抚过柔嘉的脸:“好孩子……难为你了。” 第187节 柔嘉等着她的话,终于听她说道,“好,你若是想那便去吧,但切记不要勉强,伤了自己。” 柔嘉跪在地上望着她,然后伏在了宁王妃的腿上,低低地道:“女儿知道。” 她今日原本只想说这件事,可是眼下气氛正好,她正可以将另一件事说出来。 宁王妃伸手抚着她的长发,听柔嘉说道:“娘亲,大哥成亲了,女儿很快就要嫁到临州去。若是在从前,娘亲身边有爹,又有三个哥哥还有宝意,女儿去了临州也能放心,可是现在女儿是真的不想离开娘亲身边。” 宁王妃听着她的话,手上的动作一顿,嘴上说着“又在说傻话了”,可是心中却已经动摇起来。 先前她那样干脆能把柔嘉嫁出去,是因为自己的儿女都在身边,可是现在却不知道此后会如何,她身边已经空落落的,再听着柔嘉的话,心中就生出不舍来。 她不敢多想,只伸手握住了柔嘉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然后说道:“好了,已经这么晚了,明日你还要早起去灵山寺,快回去休息吧。” 柔嘉应了一声,知道她已经动摇,见好就收,便起身告辞,回了自己的院子。 等到第二日,柔嘉早早起身,沐浴过后动身去灵山寺。 她原本是只带着自己的侍女,可是等上马车的时候却发现宁王妃身边的红芍也跟来了。 红芍是依着宁王妃的话,再去灵山寺求签。 柔嘉听了以后点了点头,上了自己的马车。 “采心”坐在她的对面。 马车动了起来,柔嘉听坐在对面的人对自己说道:“郡主的话说得这么满,若是宁王妃的人没来,你还可以敷衍了事,现在人跟来了——” 柔嘉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裳,正在闭目养神:“我何时说过我要偷懒?” 她说到做到,等马车到了灵山寺脚下,她一下马车,就真的开始从这台阶的最底下,走一步便下跪叩一个头,然后再起身上行。 她这每一次跪下去都毫不作伪,每一次叩下去都不在意自己的额头染上尘埃。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她从来是对自己够狠的人。 从旁边经过的人见了她,都认出了她:“这不是宁王府的……” “这一步一叩,是在效仿前人,祈求佛祖庇佑家中长辈?” 众人窃窃私语着,想到宁王府如今的状况,对她这举动也多了一丝明白。 这虽然是宁王府的养女,但是对父母的心也不差。 阳光渐渐从柔和变得强烈起来。 柔嘉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有些眩晕,等剩下还二十个台阶的时候,再一起身,就在已经高升的太阳下晃了晃。 “小姐!” 采心在旁一把扶住了她,红芍也跟在旁边,握住了柔嘉的手臂。 “没事。”柔嘉得了两人的扶持,摆了摆手,自己站直了,“我没事。” 她深吸一口气,望着这剩下二十个台阶,以比刚才更慢的动作走了上去。 等站到最顶端的时候,她的额头已经磨破,身上这身衣裳也被弄脏了好几处,尤其是膝盖手肘。 别说是红芍,就是那伪装成采心的东狄女子,也对她这坚韧认知更深一层。 到了灵山寺以后,红芍先行去办了宁王妃交代的事,同空觉大师求了一签。 柔嘉则在正殿诚心礼佛,然后晃了一下,终于支撑不住的晕倒在地。 “小姐!” 跟着来的丫鬟忙又和采心一起,把晕过去的柔嘉送去了禅房。 见她一时未醒,但没有性命之虞,红芍便留下了采心同几个小厮守在外面,自己先行回去复命。 周围的人声一走远,躺在床上的人便睁开了眼睛。 而不知从何处进来的月重阙已经坐在了房中,正在桌前斟茶。 柔嘉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她坐起身来,穿上了放在床边的鞋子,走到了月重阙面前,开口道:“公子贵人事忙,竟是一直没有时间见我。” 月重阙抬手,示意她坐:“郡主这么急着找我,不知所为何事?若是为‘封喉’,不是已经见到了效果,只消等他们毒发,你就可以得偿所愿了吗?” 柔嘉笑了笑,唇色苍白却不掩矜傲:“我这个人做事,向来喜欢走一步,看三步。尽管‘封喉’很快就能要了他们的命,但还是太慢了。宁王世子很快就会娶妻,他这个妻子可不是省油的灯,我在宁王府留不了多久。” 月重阙来了一点兴致:“你待如何?” “你我合作,我站得越高,对你们就越有利。”柔嘉淡然道,“跟北周的皇子妃、太子妃乃至皇后合作,总比现在跟一个王府养女合作好。我知月公子手眼通天,我要你想个办法将四皇子萧璟引到这里来,然后让我和他成其好事。” 第139章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竟然对一个男子说,要他助她同另一个男子成其好事。 这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哪怕是月重阙,当下也被这要求搞得愣了一愣,隔了片刻才笑起来。 果然是心气高,寻常男子她看不上,看上的竟是萧璟。 而且为了要嫁他,还如此的不择手段。 门“吱呀”一声打开,月重阙的侍女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进来之后,复又关上了门,像是方才在外面听到了柔嘉说的话,站在月重阙身旁开口道:“柔嘉郡主这样,倒像是我们东狄女子的性情。” 东狄与北周不同,女子看中什么人,便会直接抢过来。 哪像北周这些贵女,连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柔嘉并不看她,只对月重阙道:“我不是宁王府的亲生女,只是养女。这样尴尬的身份想要做正妻,就只能嫁入陆家那样的人家,但我不愿意。” 而既然是做妾,那就要嫁入帝王家。 任何事只要沾上帝王家,就完全不一样了。 寻常人家的姨娘,孩子生下来都不能养在身边,可是于贵妃在宫中却可以一手遮天。 做过一辈子的皇家媳,柔嘉对这些条条道道无比熟悉。 她再进去,不过是将走过的路重走一遍罢了。 虽然现在她没有玉坠,容貌不像上辈子那样美,但是她脸上的疤已经消除了。 这样一张清秀面孔,恰巧是萧璟会喜欢的。 给谢易行下的药,还要半月有余才能见效。 柔嘉自然要将此刻的优势利用到极致,先嫁与萧璟再说。 她对月重阙说:“要把萧璟找来,月公子一定有办法,要让他同我在一起,你也一样有手段。” 月重阙看了她片刻,开口道:“也罢。” 他从桌前站起了身。 柔嘉听他说道:“给我三日时间,到时要如何,桑情会告诉你。” 柔嘉听见这个名字,看向站在他身旁的“采心”,才知道这个扮成采心跟在自己身边多日的东狄侍女原来名叫桑情。 月重阙原本正走向门,可是却身形一顿,闷闷地咳嗽了两声。 这顿时引来了桑情的关注:“主上——” 但他摆了摆手,让她留下,独自从这房中走了出去,离开了院子。 他这般出入仿若无人之境,让柔嘉更加笃定他手眼通天,在这近似北周国寺的灵山寺中都可以恣意自由。 柔嘉抬手扶住额头,依然感到有些头晕。 指尖触碰自己额头上处理过的伤疤,她并不在意。 有玉露膏在,这样破皮的地方很快就会好。 再等三日,她就能见到萧璟,然后一尝夙愿。 柔嘉想着,唇边缓缓地露出了笑容。 一出院子,月重阙的侍从就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随着他一起回了他们落脚的禅房中。 月重阙推门进去,侍从跟在他身后把门关上,听主上说道:“下午持我的名帖,去找四皇子。” 那高大的汉子应了一声“是”,又见主上一边点燃桌上放着的凝神清香,一边说道,“告诉他京中最近的奇症跟宁王府的事,我们这边知道些内情。” 月重阙说完,就等着属下应声,可是却迟迟没有等到。 他于是放下了手中的火折子,转过身在桌前坐下:“你有什么问题,想问就问吧。” “属下愚钝。”他的属下说,“主上,我们若是不说,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宁王府中的是我们的‘封喉’,既然如此,又何必要主动去暴露?” 月重阙低笑一声,“无论如何”这四个字,哪有这么容易。 他虽离开去见柔嘉,但琴却没有收起来,一直摆在这石桌上。 这东狄汉子见他伸手在琴上弹出了一个音,眼睫低垂,这张平凡的面孔仿佛在这一瞬间也变得耀眼起来。 他开口道:“他们不过是现在不知,再给他们一些时间,欧阳昭明就会想到这是出自我们东狄一品阁的‘封喉’。” 与其等他知道了,再让自己陷入被动,不如现在就先将这个消息卖给萧璟,继续掌握主动权。 听见欧阳昭明的名字,那东狄汉子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是的,有这个人在,他们再谨慎也不为过。 主上既然要他把这个消息主动告知北周的皇子,自然就有他的打算。 终于,他抬起右手作拳在左肩捶了一记,说道:“属下知道了。” 月重阙五指在琴弦上一拂,指下开始流淌出琴音。 这琴音就如同他入住这灵山寺的禅房之后的每一日一样,空灵平缓,不见杀伐。 —— 虎贲营。 自谢临渊毒发倒下被送回宁王府,已经过去了几日时间。 萧璟知道现在是空闻大师在医治他们,而且也知悉这是在秋狩之时,谢临渊就中了毒。 第188节 这个来自欧阳昭明的消息只让他意识到,若是在围场里他们就捉到了那设计令野兽发狂的人,现在自己的好友就不必受这样的折磨。 可惜,调查这些事并不是虎贲营的职责,他们现在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城外的灾民身上。 要在灾民撤离的时候维持秩序,等到他们离开之后还要去把那些棚户拆掉,将京郊的一切恢复原样。 查清内情的事,只能交由监察院。 今日的训练刚刚结束,萧璟从校场上回来,摘下头盔搁在了桌案上,坐下准备批阅文书。 可刚写了两笔,却觉得这帐中少了往日的活泛。 往日谢临渊在的时候,这帐中永远弥漫着食物的香气,而且还有他那活泼到令人着恼的声音。 可是他们认识那么久,现在没了这些动静做背景,萧璟批起文书来就觉得不对劲。 他又批了两行,到底还是停下了动作。 这时正好他的亲兵从帐外进来,站在他面前行礼道:“殿下,营外有人求见。” 萧璟微微皱眉:“虎贲营是军营重地,旁人不得擅入。” 但亲兵却说那人持有萧璟的信物,还自称是一个东狄商人的随从,说是为了京中这段时间的异常而来。 萧璟听到是月重阙的人,又听到是跟这鼻衄之症有关,于是松开了眉心。 亲兵听他开口道:“把人带进来吧。” 萧璟在帐中等着,不多时亲兵就带着来求见的人进来了。 他一见,果然是月重阙的侍从。 这来自东狄的大汉进入帐中,见到萧璟,先依照北周的礼节下跪行了一礼:“拜见四皇子。” 萧璟让他起身:“是月先生让你来找我的?” 那大汉站起了身,对他说道:“我家主上说,京中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他有所耳闻,想到了其中的一些关窍,但还需些时日来确认,所以想请四皇子三日后拨冗到灵山寺一叙。” 帐外,萧琮正由另一个亲兵引着朝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问道:“四殿下是在帐中?” 等来到帐外,听见里面交谈的声音,亲兵原本想开口通传,萧琮却抬手制止了他,然后挥了挥手让他下去:“我自己进去就好了。” 亲兵应了一声“是”,留下三皇子站在帐门外,听着里面的交谈。 萧琮从小就耳力过人,能够听声认人,便是只听过一次,也能够根据声音把对方认出来。 他站在帐外,听出来人是月重阙的侍从,而且还是来找萧璟,要同他说这血流之症的内情。 萧琮听着,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那日去禅房拜访他,分明是他们两人,萧璟给他留下了信物,自己也留了。 可是月重阙一发现问题,就派人来找萧璟,完全没有想过来找自己。 真是没有想到,这东狄来的商人也同他们北周的人一样,认准了四皇子,便当他这三皇子为无物。 听着里面交谈就要结束,萧琮略一思忖,便用手中的扇子挑起了帘子,走了进去。 帐中二人望向他,萧琮脸上挂着笑容,一面走进来一面说道:“我这才走到外头,就听到四弟你这里有客人,原来是月先生的人。” 那东狄大汉见了萧琮,也忙对他行了一礼,叫了声“三皇子”。 萧琮一抬扇子,让他免礼。 萧璟问道:“三哥怎么来了?” 萧琮反手一指外头:“今日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又想着几日未见你,便来虎贲营看看。” 萧璟见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向这东狄汉子,问他,“现在整个京中都因为鼻衄之症的事人心惶惶,你家主上是真的知道确切的内情?” 大汉低着头,恭谨地道:“具体的事情小人不知,但我家主上从不妄言。” 萧琮“唔”了一声,又再看向萧璟,同他目光相接:“此事不小,左右我也闲着,不如我陪四弟一起去吧。” “也好。”萧璟点了点头。 那东狄大汉听着他们的话,想着主上是让自己单独邀请四皇子,可是三皇子突然出现,这属于不可抗力。 他总不能对萧琮说我家主上没有邀请你去,只能再次对两人行了一礼,说道:“小人的话已带到,就不打扰两位殿下了,先行告退。” 一出帐,就有亲兵来引他出虎贲营。 等到他走了以后,这营帐中就剩兄弟二人,萧琮才开口道:“他们的消息可信度有多少?” 萧璟道:“这病症来得稀奇,与其说是生病,不如说是中毒。”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桌案后起身绕了出来,来到放置水壶的地方,给萧琮倒了一杯水,“说不定就是这样,下在水里。” 萧琮看着这递到自己面前的水,不在意地一笑,端过来一饮而尽。 萧璟收回了手,说道:“东狄医术独步天下,毒术也诡谲,而且他们国境封锁,只有这些商人才能行走天下。他会知道这毒是什么并不奇怪,具体如何,左右三日之后就知道了。” “有道理。”萧琮把杯子一扔,精准地扔到了桌上,稳稳地盖在上面,然后提议道,“好久没有同四弟你切磋了,今日练一场如何?” 萧璟自然是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北周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 皇子王孙在这方面的训练,从来没有落下过。 萧璟天赋异禀,而萧琮母家更是世代从武,两人打起来总是分外的精彩。 在他们的较量中,十次有几次是平手,剩下的胜负对半分。 对虎贲营的将士来说,三皇子虽然不是他们营中人,但是身手同四皇子不相上下。 每次来这里,同四皇子较量的时候,营中将士都会放下一切,兴奋地聚集过来看他们比斗。 两人换了铠甲,上了马。 萧璟的兵器是枪,萧琮则用一双重锏。 在虎贲营将士擂起的战鼓声中,两人的马绕着校场走了一圈,随即猛地发起冲锋! “好——!” 兵刃相击,两人错身而过,彼此的虎口都在因为这一击而震得发麻。 没有稍停,两匹马发出嘶鸣,再次转向,冲向对方。 鼓点密集,两人交锋几次,打得旗鼓相当。 场中将士越看越是激动,望着二位殿下的交手,忍不住也同近旁的人比划起来。 萧璟长枪一扫,萧琮双锏格挡,整个人往后一仰,在萧璟收枪时用力一绞。 萧璟手上劲力再吐,萧琮却发出一声轻笑,双锏再度用力,直接将他的枪头从枪杆上绞飞了出去! 只听“叮”的一声,枪头飞出,钉在了场边的一堵盾牌上。 萧璟收回了枪,发现自己的武器由枪变作了棍:“……” 而萧琮已经再次在马上坐直了身体,握着双锏笑道:“我早说过了四弟,银枪蜡头。” 这思路别致,他在战斗中竟然卸了对手的枪头。 萧璟握着没了枪头的枪,虽然还能再接着打,不过想了想还是算了:“我认输。” 他说着,从马上翻身下来,去拔下了被绞飞出去的枪头。 虎贲营的将士本来期待着一场热血沸腾的比试,可是没想到却结束得这么快,还这么潦草,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行了,结束了。”萧琮也从马上下来,把马跟兵器都给了萧璟的亲兵,自己来到弟弟面前。 他赢了萧璟一次,心情好转,也有了兴致跟他商讨起如何把这枪头焊得更加牢固。 等到晚间回了宫,萧琮去母亲于贵妃宫中陪她用膳,于贵妃在席间问起他今日去了哪里,萧琮心中的不服和怨气才又再一次翻涌起来。 于贵妃膝下两个成年的儿子,长子一生下来就养在成元帝的母亲身边,既不成器,同她也不亲近,只有萧琮是她亲手养大的,被她寄予厚望。 每回儿子来自己的宫中,母子二人都会说许多的事,从朝中局势,再到其他,可以说是步步为营,苦心孤诣。 可是他们母子二人这般汲汲营营,却始终比不上中宫。 于贵妃听儿子说完今日在账中的事,听萧琮冷笑道:“这些东狄人也跟我们北周的人一样,个个看碟下菜,有了这样的消息只去找老四,而想不到我,就好像我不是皇子一样。” 于贵妃听着这个消息,这确实是功劳一件,办得好了,还能让宁王府欠下他们的人情。 她放下了象牙箸,温和地对儿子说道:“琮儿,在你出生之前,皇后刚刚夭折了一个儿子,你父皇十分的伤心,不过很快却等到了你出世的消息。他十分欢喜,因此给你取名琮,琮是宗室之器,你父亲是对你寄予厚望的。” 萧琮看着她,见到母亲的脸在这明亮的烛火下依然美如月华,听她对自己说道,“你记住你的名字,永远都要沉住气。不管旁人现在对你如何看碟下菜,只要未登上那个位置,你们都是一样的。” 皇子皇子,离太子终究是还差了一步。 没有越过龙门,没有化龙,不管是中宫所出还是贵妃所出,就都一样。 这个道理那些人不明白,但是萧琮自己得明白。 萧琮轻呼一口气:“母妃说得是,儿臣记住了。” 于贵妃同儿子说完之后,才又拿了他的碗,亲手给他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旁人不给你,你便自己去取便是了。” 萧琮道:“我知道。” 于贵妃对他笑了笑,说道:“吃吧,多吃点。你舅父才为你父皇去寻了一副他一直想要的画,明日你便亲手把那画送给你父皇。” 既然他们不如中宫,那就要时时刻刻在成元帝面前,让他记住他们。 萧琮听着母亲的话,忽地开口道:“这些年也难为舅父了。” 于贵妃轻叹,谁说不是呢? 他们于家当年把女儿嫁给还是成王的成元帝,如何想得到他会日后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 本来把女儿嫁给一个闲散王爷,就是不想要走到功高震主的境地,后来事情发展成这样,于将军只能更加谨言慎行,还在边境多年都不回来。 事已至此,有些事情他们不争也得争,不抢也得抢。 于贵妃轻声道:“他日你登上大宝,你的舅父就会是你手中的一把尖刀。” 而于将军只有一个女儿,萧琮又正是要娶亲的时候,于贵妃想要他们表兄妹亲上加亲,让雪晴不必再回到边疆去。 可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将这件事情向成元帝提,就是因为担心这样会引得向来对她宠爱有加的成元帝对他们母子冷淡忌惮起来。 萧琮听她说道:“琮儿,你娶亲,娶你表妹雪晴是娘最希望的,但不娶她的话,你舅父也不会跟我们生分。只可惜啊,宁王的女儿中了那异毒,还不知能不能熬过去,否则你若是有机会娶了她,我们跟宁王府亲近,对你日后也有帮助。” 萧琮想着宝意,觉得那少女虽然耀眼,但是并不令他心动。 第189节 反倒是柔嘉,让他还感到有些意思,而且她脸上的疤也用了秘药,没了瑕疵,又入了他的眼。 他开口道:“母妃这次没有跟着去秋狩,没见到秋狩时中宫的表现,想跟宁王府做亲家的可不只是我们。” 但是宁王连他四弟都拒绝,未必就能答应把女儿嫁给他。 于贵妃听了以后,点头道:“他们若是不这样站队,那就不影响。” 但是宁王世子即将完婚,他们也应当备一份厚礼去的。 此时,正在被谈论起的宁王一家无论是在宁王府,还是在别庄,都算是悠闲了下来。 宁王妃这边是一切都已经布置完成,只等过几日吉日一到,就去迎亲。 而别庄上,几人所中的毒都已经清除干净,也只等着回去见礼。 空闻大师带着剩下的灵泉回了灵山寺,对外只说是对宁王他们的治疗到了瓶颈处。 情况虽然暂时稳定,但想要治愈,还要再回去翻查典籍。 是夜,又偷偷给二哥偷渡过去了给他做的夜宵,宝意才回了自己的房间,关好门窗。 早些时候十二要给白翊岚回信,还跳进来问宝意要不要执笔,可宝意想着白翊岚大概不愿意他写给师兄的信被自己看到了,所以就拒绝了,只让十二师兄自己写。 等四下没了人,宝意才回了自己的玉坠空间里,一下从黑夜回到了白天。 她来到湖边,见着这里的雾气后退,露出的那么多土地,只摩拳擦掌,准备将这些地都翻一遍,种些新得到的瓜果蔬菜,不然让它们就这么空着,也太浪费了。 宝意换了自己做小丫鬟时的衣裳,活动了一下,却发现衣裳有些紧了。 从前合身的裤子短了一截,肩膀跟手臂也不合身了。 她想了想,意识到这是自己长高了的缘故,于是打算等回头出去再做两身新的。 卷起袖子,宝意拿过了锄头,走过来开始准备翻地。 她站好了,一锄头挥下去,却在泥土中听到了“叮”的一声,仿佛掘到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宝意一下子住了手,她从前在这里翻土的时候,还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声音,这土里是有什么东西? 宝意想着,把锄头放在了一旁,然后蹲下来,徒手去扒开那土。 她那一锄下去,本来就已经把土掘开了不少,随便扒拉两下就在土里翻出来一块白色的玉石。 宝意小小地惊叹了一声,将这玉石拿了起来,对着头顶的光照了照。 只见这玉石玲珑通透,刚刚她那一锄头挥下来,砸在上面就磕坏了一小块。 尽管对玉石不是很了解,但是因为见多了宫中的赏赐跟长辈所赐的珍宝,宝意已经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一眼望过去就知道这玉品质好不好。 她手里这块玉遍体通白,触手生温,是一块极好的羊脂玉,尤其个头这么大还能没有杂质,更显难得。 这样一来,那锄头留下的痕迹就更明显了。 宝意都有些心疼了。 她拿着玉,转头看向这剩下的、自己还没翻过的土地——是不是里面都埋着这样的上好玉石? 宝意起了身,去旁边拉了个竹子编的篮筐过来。 这筐也是她自己编的,还是小时候跟着奶奶学的。 她在里面铺上了柔软的草叶,才将这块有拳头这么大的羊脂玉放了进去。 放好以后,宝意原本想要用锄头继续翻土,看还能不能再找到这样的玉石。 可是一想方才自己一挥锄就磕坏了一块羊脂玉,她怕又再悲剧重演,于是换了个松土的小铲子,才蹲了下来,开始在地里翻找。 这玉坠空间里天气晴好,比起一开始来退后了两圈的白雾,依然浓密地遮挡着后面的世界。 湖边新露出来的土地虽然看上去同之前那些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宝意一铲下去,十次有八次会从里面像挖土豆一样,挖出玉石来。 有些一尺见方的土地挖来挖去,只有一块,可是有些一挖却是好几块。 这种寻宝一般的感觉,让少女不住地发出惊喜的声音,挖到最后挖出了一头汗,而被她拖在身边的竹筐里已经堆满了挖出来的玉石。 这些玉石里,大的有一颗球这么大,最小的也有两指粗。 玉的颜色也是各异,有常见的白色、青色、黄色,也有紫色、墨色这样少见的颜色。 其中最夺目的是一块血玉,颜色由深变浅,比起老顺国公夫人给宝意的那只镯子还要好。 宝意只用眼睛一看,就知道这么一块玉足做自己手上这个镯子,能做三五个。 竹筐满了,这地却还有好多没有翻过。 宝意望着自己今日这一筐意外收获,原本想要种下去的种子还一点都没种。 她搬着竹筐来到湖边,把这一筐玉石一块一块地洗干净了,然后拿了一块在手里。 这空间里的灵泉神奇,从这里种植出来的水果蔬菜也一样神奇,这玉石却是地里本来就埋着的,天生就长在这处空间里,会又什么不同? 宝意举着这块未经雕琢的玉石,翻来覆去地看,忽然福至心灵——这空间里的灵气,浓郁到一定程度以后就变成液体,化作灵泉,若是再浓郁呢? 她看着这玉石,难道就是变成固体,就是这些玉石了? 宝意对玉坠的认知,大部分来自于上辈子看柔嘉用它。 柔嘉大概就只用过灵泉,宝意除了见她喝灵泉,就没见她用过其他。 想也知道,柔嘉跟自己不同。 她不可能像自己一样,在这空间里种植蔬菜瓜果,也不可能拿着锄头进来翻土,等到这些空间扩大以后,这埋在地里的玉石,她怕是也错过了。 宝意把玩着自己挖出来的玉石,想起自己先前想要灵气凝结成实物,可以送给爹和哥哥,让他们时时带着,凝神养气。 如果真如她所想,这玉石就是灵气凝结的,那不就正可以做成饰物了吗? 少女心中惊奇,忍不住转头看了这片天地一眼。 难道是因为它听到自己心里想要什么,所以就给了自己什么吗? 第140章 窗外渐渐透出了晨光。 別庄里也渐渐有了动静。 下人们起床洗漱,开始准备一天的工作。 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换回了中衣的宝意凭空冒了出来。 她手里拿着自己最初锄坏的那块玉石,回到了房间中央。 除了她手里这块,那一筐玉石都还放在玉坠空间里。 这样凭空生出来的东西,一下子拿太多出来,又会引来注意。 宝意转身,走向床边。 刚刚在空间里,她把玉石洗干净以后,又把它们挨个拿起来看了一遍,发现它们有些天然就有形状,有看起来就像蝙蝠,还有像桃子的。 最神奇的是一块白中泛青的玉石,一头是白,一头是绿,形状像极了一颗白菜。 宝意刚把它拿到手里,就能想到照着这模样雕出来会有多可爱了。 只可惜,她虽然有想法,但却从没有雕刻过玉石。 她躺回床上,把洗干净的这块玉石放在了枕头边,接着又转了个身,伸手戳了戳它。 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她这在空间里挖宝,一下子就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 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她这却是反了过来。 不过还好,爷爷擅长雕刻,用那方古玉伪造出来的玉坠,就以假乱真。 宝意摸了摸脖子上戴着的假货,忍不住想,若是爷爷在这里就好了。 不过可惜,眼下在这別庄上,他不能过来。 倒是过两天大哥要成亲,他们一家回去之后,或许能够送张请帖过去邀爷爷也来喝一杯喜酒。 宝意心里盘算得妥妥的,想着这么一段时间不见自己,爷爷就算不喜欢热闹,也应该会来的。 她于是收回了手指,仰躺着闭上了眼睛,打算抓着到太阳升起来中间的时间,再小小的睡一觉。 …… 八月初八,良辰吉日。 宁王世子与沈家嫡女就定在这一日完婚。 八月初六这一日,去了别庄休养的宁王和宝意他们又坐上了马车,从别庄上回来。 宁王妃在王府门前等着。 谢嘉诩则亲自带了人到城门边去迎接。 马车的影子一出现在官道上,他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 守城的将士也认出了宁王府的马车,等到马车停下,宁王从窗边露出了脸时,他们却看得一惊—— 宁王这是……病重了。 “嘉诩。”宁王望着来接自己的长子,对他说道,“走吧,我们回去。” 谢嘉诩心中一颤,应了一声是,总觉得比起自己那日去的时候,爹看起来更加不好了。 等到长子调转了马头走在前面,宁王才又放下了帘子。 马车进了城门,重新移动起来,宁王在马车里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问女儿:“鱼儿,你给爹画得是不是太过了?” 宝意道:“不会啊。” 她说着,仔细看了看宁王的脸,这不就跟前几日画的差不多吗? 宁王回想着刚才长子见到自己的震惊痛苦神色,放下了手。 他也是觉得跟平时差不多,不明白长子何以反应这么大。 不过,儿子见了自己这样都被吓一跳,何况是妻子,老母呢? 宁王想着,心中又生起了几分心虚。 第190节 宁王府门前,柔嘉陪同宁王妃在这里等候。 宁王妃心中忐忑又紧张,既期盼着夫君跟三个孩子能够快点回来,又怕他们回来。 若是一下马车就健健康康,好像只是去出门游玩了一趟,那样就最好了。 可若是病容戚戚,比离开宁王府的时候更甚,那就…… 宁王妃焦虑起来,忍不住在门口来回踱起了步,又不时地望着马车回来的方向。 紫鸢跟红芍不好劝,柔嘉在旁就走上了前,扶住了宁王妃的手,劝道:“母亲不要紧张,大哥不是说了,父亲他们都已经好多了。所以空闻大师才离开別庄,回了灵山寺去查典籍,想找下一阶段的方法。” 她想着这件事情,心里犯起了嘀咕,这究竟是空闻大师夸大,还是他真的有这等能耐? 又或者是宁王他们回光返照,所以谢嘉诩看了才觉得他们好了很多? 正想着,就听宁王妃说道:“来了,马车来了!” 柔嘉顺着她的话抬头看去,只见大哥的马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几辆马车。 她连忙打起了精神,陪着宁王妃从台阶上下来,来到了下面等着。 谢嘉诩一勒缰绳,他的马就停下了脚步,而后面的马车也跟着慢慢地停了下来。 宁王妃又忍不住上前一步,一手紧握着手帕,停在胸前。 车厢里,感到马车停了下来,宝意对宁王说道:“爹,我们到了。” 然后又小声提醒父亲,千万不要因为一时忘情就露了马脚。 宁王哪还用女儿交待,父女俩互相确认了一番脸上的妆没有问题,这就等着前面的帘子掀开。 谢嘉诩的声音传了进来,说道:“父亲,妹妹,下车了。” 宁王应了一声“好”,这才咳嗽着从马车上下来。 宁王妃听见他这咳嗽的声音,脸上的笑容先消去了几分。 只见宁王从马车里出来,仿佛一下子见到过于强烈的阳光不适应,还受不住的抬手挡了一下。 宁王妃紧紧地盯着他,就见到宁王放下手的时候,脸上病容更甚,仿佛精气神都被消耗一空,整个人也像是瘦了许多。 心中的希望落空,这些日子的治疗仿佛毫无作用,宁王妃如遭雷击。 要不是柔嘉在旁扶着她,她几乎要后退一步跌倒在地。 柔嘉叫了一声“母亲”,宁王妃勉强站稳了,说道:“没事。” 宁王由儿子扶着,动作艰难的从马车上下来。 等到父亲站稳之后,谢嘉诩又再伸出手去,等着妹妹从上面下来。 “王爷。”宁王妃行至宁王面前,伸手要来扶他,可是看到由长子扶着下来的小女儿,顿时就心中一痛。 宝意去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去了几日,就变成了这样。 她看着女儿,想着空闻大师究这一次真的能治好他们吗? 宝意见她神情恍惚,只叫了一声:“娘?” 这一声把宁王妃的魂唤了回来—— 不行,她不能在女儿面前表现得这样。 宁王妃连忙应了一声,扬起了笑容:“鱼儿回来了。” 宝意来到母亲面前,而在后面的谢临渊跟谢易行也下来了。 谢易行还好,还能行走,只是脸色同宝意一样差。 谢临渊被抬着去的,现在是能坐着了,但没有力气,只能歪在谢易行曾经用过的轮椅上。 兄弟二人待在一起,就像是曾经的角色互换了一样。 他们都回到了宁王跟宁王妃面前,齐齐叫了一声母亲。 宁王妃看过了儿子,想着自己还能求什么呢? 现在起码一家人还能团聚。 她用手帕按了按眼角,将眼泪擦去了,才深吸一口气转向宁王,说道:“王爷,我们回去吧。” “好。”宁王应了好,宁王妃便扶了他,像一对年老的夫妇一样,慢慢地一步步上了台阶。 谢嘉诩照看着两个弟弟,宝意就落了单。 她看到柔嘉的手伸到了自己面前,对自己说道:“妹妹,我扶你吧。” 宝意看向她,小声道:“有劳姐姐了。” 说罢掩了唇,咳嗽了两声。 在她放下手帕时,柔嘉见到她的手帕中似是有血沫,心中顿时笃定空闻并没能解掉他们的毒。 这才第几日,不应该发作得如此严重的,说不定就是他用错了治疗方法,要送他们早走一步。 她心中想着,扶了宝意上台阶,宁王府的大门又重新合上。 宁王归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他身上病症没有好转,而且儿子跟女儿也是个个看起来都将不久于人世。 京中的话题顿时就变成了感慨,宁王府想办这么一场喜事来冲喜,可是现在却怕是成了最后的团聚。 这门喜事之后,很快就要办一轮丧事。 柔嘉送了宝意到她的院子,没有进去稍坐,宝意也省得应酬。 她一回到自己的院子,院中的丫鬟们就围了上来:“郡主——” “郡主回来了!” 冬雪没有跟着她到别庄去,方才也不能在外头一起等着,一见宝意变成了这个样子,握着她的手,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院子里的其他丫鬟虽不像冬雪一般跟宝意情谊深厚,但是也同宝意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知道郡主的心肠好,对她们又不苛刻,如果她们求了,还愿意给她们画画。 可是现在却见郡主变成了这个样子,也是忍不住都抽泣起来。 宝意被冬雪扶着进了屋,做出走两步都要虚喘的样子,坐在了椅子上,被这一圈眼睛红红的小姑娘们围着,感到有些头疼。 她仍旧握着冬雪的手,对自己院子里的人说道:“都过来。” 包括莺歌跟画眉,大家都走了过来,哀哀戚戚地叫“郡主”。 宝意喘了一口气:“我又不是马上就要死了,快把眼泪都收一收。” “呸呸呸!”冬雪在旁含着泪要来捂她的嘴,“童言无忌,郡主快呸过再说。” 小丫鬟们也一脸紧张地道:“郡主还能活好久好久的!” “郡主一定会好起来的!” 宝意无奈道:“既是这样,那你们就不要哭了。” 听到这话,少女们才勉强擦干了眼泪,各自散去。 宝意没有办法同她们解释,见着冬雪还在旁强忍眼泪,只能拉了她的手,在心中说了声“对不起姐姐”。 —— 宝意本以为要等过两日大哥成亲的时候才能见着爷爷,可是她请帖都还没让人往槐花胡同送去,霍老听见她回来,当天下午就亲自登门来看孙女了。 宝意那日匆匆的走,随后就去了別庄上,冬雪来槐花胡同送信的时候也是红着眼睛。 她说着让霍老不要担心,宝意不会有事,可是霍老如何能够不担心? 他去了趟兴隆钱庄,找了欧阳昭明,问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顿时就坐不住了。 等一听到宝意回来,他就久违的出了自己的院子,坐了马车来了宁王府拜访。 宁王妃听见是女儿的师父登门,便放下了手中的事情,亲自来迎。 霍老虽然不想应酬,但是礼数总是周到,在宁王世子成婚前来登门,还给谢嘉诩带了贺礼。 宁王妃谢过了他,红着眼眶轻声道:“霍先生是我家鱼儿的师父,本来我家王爷也应当是要出来见先生的,可是……” 霍老摆了摆手:“我知道。” 他叹息一声,又道,“我今日就是想来看看宝意,也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帮她。” 宁王妃不知霍老身份,只当他是普通的书画大家,闻言只谢过了他对宝意的关怀,便道:“我这就带先生去看看宝意。” 霍老跟着她,穿过花园走过了回廊,来到了宝意的院子。 只见这宁王府虽然到处张灯结彩,都是喜气,可是在这喜气之下,却是愁云凝聚,纠结不散,看得霍老也心中叹息。 等来到宝意的院子里,那些在洒扫的小丫鬟们都连忙停了手中的动作,跪下来行礼。 “起来吧。”宁王妃让她们起来,然后领着霍老到宝意的书房去,对他说道,“虽然这些时日宝意身体不好,但在功课上是一刻也没有放松的。” 霍老听着又气又无奈,这个时候就该好好养病,还画什么? 等到宁王妃带着他进去,对着里头说了声“鱼儿,霍先生来看你了”,坐在书桌后一边在咳嗽,一边写字的少女抬起头来,目光跟爷爷相遇。 教了她这易容伪装之术的小老头还未开口说话,就一眼看穿了她脸上的伪装。 宝意:“……” 霍老:“……” 第141章 郡主的老师来看郡主,莺歌和画眉快快地沏好了茶,准备了糕点端上来。 她们没见过郡主的老师,都想着郡主这一手好画是同哪位大家学的,今天心中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两人奉了茶点,从屋里退出来,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郡主的老师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 “原以为先生应该是像画里一样,道骨仙风的先生呢,没想到是这样的。” 瘦瘦小小,普普通通,看上去就是个平凡的老爷子,真是真人不露相。 “师父喝茶。”宝意一边咳嗽,一边让霍老喝茶。 第191节 如今在院子里,她们什么都不让她动,她见母亲憔悴,就是想去做些吃的给她送去,也都被她们按住了手。 因此这些茶点端上来,霍老就尝了一口,就放下了。 这一吃就不是小丫头做的,不好吃。 宁王妃陪着霍老来,却没有立刻离开。 所以哪怕霍老心中对宝意装病有疑问,也不能立刻就说。 对宁王妃而言,现在每见自己的儿女一面,都是见一次就少一次了。 因为这样,她都舍不得离开。 霍老先生登门来见宝意,在这里说起女儿跟着他学习书画的趣事,她也很喜欢听,可是听着听着,就红了眼眶。 霍老的声音停了下来。 宁王妃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站起了身:“突然想起还有些事要忙,我就不陪霍先生坐了。” 宝意还要送她出去,却被母亲拒绝了。 宁王妃说道:“你的先生来了,鱼儿就在这里好好陪陪他,娘亲自己出去就好了。” 她说着又同霍老告了辞,才从书房里走了出去。 宝意跟霍老二人坐在屋里看着,看到她转身的时候,分明又用帕子沾了沾眼角。 等到宁王妃出了院门,宝意才对冬雪点了点头。 冬雪便走了出去,将旁人都支开了,自己守在门外。 没了外人,霍老立刻就起身来到了宝意面前:“怎么回事小丫头,你装病?” “没有没有。”宝意忙坐直了身体,对着爷爷摆手,然后压低了声音,将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她原本是想借着送请帖的机会,同爷爷将这内情讲清楚的,没想到自己帖子都还没送出去,他人就过来了。 宝意的声音很小,刚好能让霍老听到。 霍老听着他们在秋狩时遭遇的事情,到后来发现中毒,一颗心只揪紧又揪紧。 尤其听到这次又是多亏了空闻老儿给他们解了毒,他们才捡回一条命,他这心就更后怕了。 他看着宝意,哪怕知道小丫头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老人还是心有余悸。 宝意见他身形一晃,忙要起身来扶:“爷爷!” 霍老抬起了一只手,摆了摆,自己走到旁边坐下了。 他缓过神来,问道:“所以你们现在这样装着,就是想引蛇出洞,实情连你娘都没有告诉?” “没有。”宝意露出了愧疚的脸,轻声道,“对方是冲着宁王府来的,我们又这些人会不会混在府中,所以这件事除了我爹跟我三哥还有空闻大师,就只有爷爷你知道了。” 霍老轻哼一声,孙女没把这事瞒着自己,他还是高兴的。 不过听着他们这样毒蛇环伺,显然还是有危险,他只想把宝意给塞回别庄去,让她不要回来。 就是……他皱着眉,她长兄成婚,不回来说不过去。 宝意觑着他的神色,宽慰道:“爷爷不用担心,我有你的易容伪装术呢,没人能发现。” “那是当然。”霍老不无得意。 他独创的易容伪装之术,跟那些用人皮面具的可不一样。 将用特殊方法调制的颜料直接附着在人的脸上,可以改变肤色,改变状态。 再加上光影变化,甚至改变轮廓,但又跟人原本的样子不会相去甚远,是一件让他得意的秘技。 宝意学了他的本事,还能学以致用,霍老心中不光满意,还忍不住骄傲。 他一骄傲,就顾不上担忧生气了。 见爷爷不气了,宝意才又开口道:“其实爷爷今天不过来,我回头也是要向大哥要张请帖给爷爷送过去的。” “怎么,要请我来喝喜酒?”霍老道,“免了免了,爷爷不爱热闹。你大哥的贺礼,我刚刚已经给送了。” 宝意正色道:“孙女哪能是贪图您的贺礼。” 她说着起了身,走到了自己的书桌后,一拉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块玉石,正是先前从空间里带出来的那块。 霍老见她拿着块拳头大的玉石走到自己面前,然后将这块羊脂白玉递给了自己:“爷爷看。” “哪来的?”霍老伸手接过,就感到手上一沉,他抬眼看向宝意,“这玉不错。” 宝意回到椅子上:“这是我无意中得的,想雕两个物件来,可是却不会。” 霍老明白了:“是想雕来给你大哥大嫂做贺礼吧?” 不错,这块玉料确实好,用作贺礼也完全送得出手。 果然,小丫头每次想到自己就是有事要找自己帮忙。 “唉,儿孙债……”霍老摇了摇头,“行,爷爷帮你做了,等明日雕好再让人给你送来。” 宝意忙道:“爷爷,这雕的物件要小,要像玉佩或者我这玉坠一样能够贴身带着的。” 霍老一听她这话,脑内原本在想着要如何雕这玉石的思路都中断了。 他看了看这有拳头大的玉石,又对孙女说道:“这样做的话,可就浪费这么好的一块玉了。” 这极品的羊脂白玉,雕个珍品也足够了。 宝意却很固执:“爷爷听我的,都听我的,这玉石虽好,却不难得。爷爷若觉得可惜,我回头给你个这么大的——”她说着用两手比了个球型,“爷爷爱雕什么雕什么。” 这小丫头,霍老听着她这口气,就猜她这是又从哪里得了好东西了。 “好吧。”他做出被烦得不行的样子,胡乱挥手道,“就依你说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玉,在心中重新分解起来,“会给你雕成随身带的,也不会浪费这上好的料子。” 宝意立刻笑了起来,说道:“爷爷最好了。” “好好好,你就知道哄爷爷。”霍老放下了玉石,想着回头得让人拿个匣子把这个装起来,才好带回去,他再望向宝意,皱着眉道,“原本以为你病着,顾不上别的,可是现在——” 宝意见他像是犯了难,试探着问道:“怎么了爷爷?” 霍老答道:“你还记得先前欧阳昭明跟那姓月的东狄商人都来找我,要我替他们留意几幅画吗?” 宝意忙道:“记得的。”她说着眼睛一亮,“爷爷可是寻到那些画的下落了?” 霍老点了点头:“不错。” 他确实已经寻到了那几幅画的下落。 几日后京中将举行一场不公开的珍宝拍卖会,这拍卖会是由几家大商行还有古董行会举办的,没有门路的人根本进不去。 这样的拍卖会上,往往会拍卖各种奇珍异宝,还常常有遗失已久的名家书画,像月重阙跟欧阳昭明两人想要找那几幅画,到这种地方去找机会最大。 宝意见霍老摸着胡子道:“我已经问清楚了,他们要的画确实在那里能找着。” 他只是说替他们留意,又不是说一定就要把画拿到他们面前。 这样找到了下落,让他们全凭本事自己去抢,也是一样的。 霍老说着,放下了手,看向宝意:“这最关键的还是想带你去见识见识,看看我们这一行里的门道。” 可是宝意现在要这样装着病,贸然去了就怕会露馅。 宝意说:“原以为是什么呢,若是这样的话岂不简单?就说我病入膏肓,最后的心愿就是要同爷爷你去见识见识,看一看——哎哟!” 霍老抬手就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童言无忌!” 冬雪在外头听见动静,连忙转过来,隔着门问道:“郡主,郡主可是不舒服了?” 宝意捂着额头,忙道:“没事。” 冬雪虽然不是很放心,但一想在里头跟宝意一起的是霍老,才勉强按捺下来没进去。 屋里,霍老压低了声音:“看你下回还乱不乱说话。” 宝意放下了捂头的手:“若是实在没有办法,那就等下回有机会再带我去吧。”她说着,眼睛一转,“而且爷爷若觉得不带我去是少了番历练,那不如回头就教教我怎么雕刻?” “画你都还没学好!”霍老先反驳了一句,然后才道,“这你也想学?” 宝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她自然是想的,她的空间里能挖出这么多的玉石,而且一晚上还只是翻了一部分的地,指不定里头还埋着多少呢。 霍老无奈地道:“行吧。” 他在宝贝孙女这里停留了大半个下午,拿了个匣子装了孙女拜托自己雕的这块玉石,临到出门时想了想,把脸一抹,做出了哀戚之色。 给他赶着马车过来的刘大见了他这副模样,原本家里妻子也是担心着郡主,让他今天过来的时候能问一问郡主怎样了。 可是见着老爷这样子,他是半句话也不敢说,回去对着妻子的追问,也是支支吾吾。 第二天,霍老连夜把那块玉料雕成了两块玉佩,又用剩下的料子打磨了一只羊脂玉镯,装在锦盒里让刘大给送回宁王府去。 刘大见着他这熬了一晚上熬出来的通红双眼,心中更笃定郡主这是要不好了。 见他颤抖着手接了盒子,想趁着这个时间回去补补眠的霍老对他说:“你先去趟宁王府,把这匣子交给冬雪,然后再替我去趟灵山寺,找个姓月的东狄商人,让他来一趟槐花胡同。” 刘大将盒子收在怀中,小心地应了一声“是”。 霍老虽然疑惑他这欲言又止,但也懒得过问,只挥了挥手道:“去吧。” 第142章 东家交代的两样工作,除了要去宁王府,还要去灵山寺。 刘大不敢拖延,很快就驾着马车来到了宁王府大门外。 这往日他连经过这里都没有机会的宁王府大门,现下在他眼中看来也多了几分亲切。 全是因着宝意跟霍老的缘故,他来过好几次,不过见着自己身上衣服跟那在角门呆着的小厮衣装的差距,他还是感到了自身的寒酸。 停好马车以后,他就揣着怀里的盒子从车辕上跳了下来,来到了角门边。 “小哥。”刘大挤着笑脸,对站在门里的小厮说道,“我是来找郡主身边的冬雪姑娘的,烦请通报一声。” 在这门里站着的其中一个小厮,正是冬雪先前找来关注柔嘉动向的那个。 他因为机灵又伶俐,所以提了一等,工作轻松了些,今天就来这里跟看门的小厮闲聊了。 第192节 除了闲聊,他身上还担着冬雪的嘱咐。 昨日霍老便说今日他会再将东西送回来,冬雪记着这还是宝意要送给世子跟世子妃的贺礼,所以一早便安排了他来等。 因此刘大一来,守门的小厮还没说什么,他便说道:“你在这等会儿,我去叫冬雪姐姐出来。” 刘大忙应了一声,就在这角门外安分地等着,不多时,这个同他应话的小厮就带着冬雪来了。 “冬雪姑娘。”他连忙将匣子取了出来,递给了冬雪,“这是老爷让我带来给郡主的。” 这匣子外头还包着红布,旁人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冬雪觉得霍老细心,同刘大说了声:“有劳刘大哥。” 刘大摆了摆手:“没什么。”然后又说,“我这还有事,还请冬雪姑娘替我跟我家那口子给郡主请安了。” 这守角门的小厮听着他这不伦不类的请安,忍不住发起了笑——这些下层人,哪怕一开始装得镇定呢,可是一说话就露了馅。 刘大没有听到他的笑,说完之后就转身上了马车,然后驾着他那虽然修缮过,但是在宁王府的人看来还是寒酸的马车,从这朱雀大街上离开了。 冬雪拿着匣子转身回去,这守角门的小厮望着她的身影,八卦地问来同自己闲聊的同乡:“你说,冬雪姐姐手里拿的是什么?那样的下等人是帮谁跑路的——哎哟!”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反手就拍了一巴掌在后脑上。 替冬雪办事的少年道:“那是郡主的老师家的马夫,什么下等人?你天天跟这戳着,真把自己当石狮子了,只长个眼睛当摆设,人家昨天不是刚来过吗?” 听到他的话,这守门的小厮回忆了一下,好像还真是。 他顿时庆幸起来,还好自己刚才没笑特别大声。 那马车一走,这里又安静下来。 两人复又续聊起先前的话题,大概过去了半个时辰,府里出来一辆马车,朝着角门这里来。 里头验过牌子以后,就放了行,两人忙起身让到了一旁,想着这不知是谁坐着马车要出门。 明天就是世子成亲的日子了,今天府里人人都在做准备,试新衣,怎么马车里的人就挑这个时候出去? 守门的小厮不敢抬头,可是靠着自己机灵大胆成事的少年却不一样。 他偷偷地抬起头来,正好见到那马车窗的帘子吹得动了动,露出里面坐着的人影来。 过去这几个月时间,他时刻注意着柔嘉,暗中观察她那么久,现在一看就认出了马车里坐着的是柔嘉跟她的侍女采心,等到看清之后,他很快又低下头去。 先前郡主去了别庄上修养,冬雪姐也有段时间没有需要他汇报这些情况了,他有些拿不准现在要不要去告诉郡主,柔嘉小姐出去了呢? 郡主院子里,宝意换了新衣裳。 明日大哥成亲,她自然要穿得隆重一些。 这原本做好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应当是很好看的,可是因为她把自己画得一脸病容,所以这些颜色衬得她反而更加憔悴。 在別庄上的时候,他们的妆可以补,等到回来就不方便了。 所以宝意索性调了特制的颜料,能够保持三五天光景,哪怕过了水也不会脱落。 她在镜子前面站着,望着里面那病殃殃的小姑娘,想着自己的爹跟两个哥哥穿上衣服大概也跟自己一样,看着叫人扎心。 她拎了拎裙摆,从镜子里一看,就看到莺歌和画眉又在抹眼泪。 她们这院子里的小丫头个个都是水做的,宝意这才回来一日,这院子都要叫泪水淹没了。 她有些无奈,原本想叫她们不要哭了,一转身就见到冬雪拿着匣子从外头进来。 冬雪一来,莺歌和画眉就叫了声“冬雪姐姐”,赶忙擦掉了眼泪。 冬雪来到宝意身边:“郡主。” 见她把匣子递了过来,宝意高兴地问道:“爷爷命人把这送来了?” 冬雪点了点头,宝意上手就解了这匣子上面绑着的红布,露出了底下的木匣。 莺歌和画眉虽然刚刚还在哭,可是注意力被转移得也很快,这匣子一开,她们的眼光就落在了上面。 这匣子原本是在她们院子里的,她们见过的。 宝意开匣子的动作顿了顿,对她们说道:“不许哭了,给你们看个宝贝。” 说完之后,见两人眼睛都望着这里,她才打开了木匣。 一瞬间,这木匣中仿佛放出了莹莹的光芒,引出了两声惊叹。 只见里面的红色绒布中垫底上面放着两枚玉佩,在这正中还有着一只手镯。 这莹白的玉如同凝脂,在这红色的绒布衬托下,显得越发的完美无瑕,连冬雪看着都移不开眼了。 宝意也是心中惊叹,这玉的原石已经足够好看,经过爷爷的雕琢之后,更加焕发了美丽。 只见这对玉佩上刻的是莲花的图案,单看的时候是独立的,可是将两块玉佩放在一起却形成了呼应,图案仿佛变成了一体。 画眉叫了起来:“并蒂莲!” 花开并蒂,正是送给新人最好的祝福,作为贺礼极其应景。 莲寓意着多子多福,单独佩戴时又取莲的高洁之意,这心思真是再妙不过了。 宝意的指尖在这玉佩上抚过,然后来到了那玉镯上。 这只镯子上面没有任何的装饰,同这精致的莲花玉佩放在一起,真正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让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羊脂白玉的质地上。 莺歌和画眉在旁巴巴地看着,见郡主将这三样都拿了出来,大方地给了自己:“看看。” 十分想上手摸一摸的两人跟冬雪每人拿了一件,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又爱不释手地触碰着。 见她们这样喜欢,宝意一边去摸这匣子里仿佛还有的下一层,一边说道:“回头我的身体好了,就要跟师父学习玉雕了。学成以后,等到你们许配人家,我也送一套我雕的玉饰给你们,同这个一样好。” 若是放在平时,宝意这么说,她们三人定然会不依不饶地闹起来。 可是在她满脸病容的时候听她说这样的话,却像是给了她们一个虚幻的承诺。 三人都希望这是真的,冬雪应了一声好,而刚刚停下来的两人又开始抹泪了。 宝意想着自己要给这两枚玉佩打什么样式的络子,配什么样的颜色,手上又在匣子最底下摸到了一只发钗。只见钗头的莲花由玉石雕刻的,而玉石剩下的部分不足以雕出完整的钗身,所以霍老就以乌木做了钗身。 洁白的莲花盛开在乌木上,美丽无比。 宝意的一块玉石到了霍老手中果然同他说的一样,每一分他都没有浪费。 宝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想着爷爷雕这些,怕是整晚都没睡。 她将发钗放回了匣子里,然后对着冬雪跟画眉她们说:“快去把我的线都拿出来,我要给大哥跟大嫂打个络子,你们也来帮忙。” …… 刘大觉得自己今日运气不错,两件差事都办得顺顺当当。 他一去宁王府就见着了冬雪姑娘,一来这灵山寺,又顺利地见到了这姓月的公子。 在月重阙的院子里,他将霍老的话带到,便等着他的回应。 月重阙坐在石桌前,似是思索了片刻,然后说道:“稍等,我这便换衣服。” 刘大忙点头,看着这有着蓝色异眸的青年起身,带着他那比自己还要高大壮硕的侍从去了屋里。 等到月重阙离开,刘大才松了一口气,这里明明是灵山寺禅房,可是这青年往这里一坐,总让人感觉气派跟森严,同宁王府也差不多了。 一回到屋中,月重阙身旁的大汉立刻便说道:“主上,今日是同三皇子四皇子约好的日子,我们这样不就会跟他们错过吗?” 月重阙道:“时间还早,我们先去了再回来也来得及。” 霍老这时候叫他们过去,怕就是因为要找的画有下落了。 虽然他对寻到那两幅画并不存太大的希望,可若是寻到了,那也比在这里见人的事情要重要。 他说:“何况桑琴在柔嘉身边,她知道该怎么做。” 大汉听了,想道也是,左右有个时间差,等他们回来,还正好能将三皇子从这院中叫出来,留下四皇子同柔嘉见面。 刘大在外等着,不多时就见到月重阙换了身衣服出来,对自己点头道:“我们走吧。” 他忙应了一声“好”,跟着月重阙从这禅房的院子走出去,看到那高大的侍从落在后方,关上了门。 两辆马车从灵山寺脚下飞驰出来,向着城中的方向奔去。 跑在前面的是刘大的马车,后面跟着的是月重阙的,在离灵山寺还有一段路的时候,正好同柔嘉乘坐的马车擦肩错过。 柔嘉坐在马车里,桑情依然扮作采心的模样。 柔嘉今日穿了一袭蓝色的衣裙,妆容清丽,让她看起来更加娇柔无辜。 她心中无比期待,坐在这马车上就感觉像是自己第一次坐上花轿一样。 她想着到时候萧璟来了,自己应当同他说什么,又应当如何开始,就听见坐在对面的桑情说道:“郡主不必紧张,主上既然答应了助你成事,自然会有所安排。” 柔嘉听了她的话,抬眼看向她。 桑情见她看了自己片刻,才听她说道:“你一直扮着采心在我身边,真正的采心去了哪里?” “我还当你永远不会问呢。”桑情答道,“我扮作她在你身边,她自然是留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放心。”等什么时候他们在北周要做的事完成,她跟采心自然会换回来。 她既然答了,柔嘉便不再问。 第143章 上一次她来灵山寺,一步一叩地登上一百零八级台阶,虔诚祈求父兄康健,传扬出去让她的纯孝名声又显了几分,今日过来仍旧是以抄经祈福为由。 等来到灵山寺,她依旧先实打实地抄了一卷佛经掩人耳目,之后才做正事。 桑情领着她从小路来,一路无人地来到了月重阙的院门口。 见院门紧闭,里面没有琴声,桑情脚步一顿。 柔嘉瞧见了,问她:“怎么了?” “无事。”桑情伸手推了门,让她进来。 柔嘉在这院子里望了一圈,没有见着月重阙,又问桑情:“你家主上呢?” 桑情将她领到一间房里,示意她坐下,然后说道:“我去问问。” 柔嘉坐在这里等了片刻,见到出去了片刻的桑情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只香炉。 她只看向了桑情,这东狄侍女解释道:“我家主上仿佛有事,出了门,其他照常,你在这里等着就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香炉,点着了里面放着的香料,又重新盖上盖子。 第193节 柔嘉细嗅了一下从里头飘出来的香味,感觉同平常月重阙点的凝神清香不一样,于是问道:“这是什么香?” 这东狄侍女低笑一声:“在东狄,我们若是看上谁家的男儿,便在帐中点这香引他们来。” 听着她的话,柔嘉意识到这是什么香,忍不住脸上飞红。 桑情看着香炉,道:“差不多了,我到外面去,这里不会有人打扰你们。” 她说完便从这里离开,剩下柔嘉在这房中。 这香气虽然带着些催人的作用,却不是那种下三滥的情香,这样闻着并未见有什么反应。 柔嘉不想干坐着,索性起了身,到房中去看里面的摆设。 点燃的香要一段时间才会起作用,到时柔嘉在里面,就会变成受困要被迫寻求帮助的模样。 等萧璟一踏进这房间,被那香气所捕获,再加之柔嘉主动,两人很快就会成事。 这样的奇香,也就只有东狄才有了。 桑情替换了采心到柔嘉身边,真正的采心就在灵山寺后山的院子里。 平日这个时候,都是留在主上身边的勒坦过去给她送饭,今日他随主上一起离开了,桑情便打算亲自去一趟,顺便再做一张新的面具。 月重阙所住的地方看似无人,实际上却处处都有人守卫。 桑情放心除了萧璟无人能进来,所以才从这里离开。 在她离开之后不久,萧琮就来到了这院门前的通道上。 他独自一人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今日本是他跟萧璟一起同月重阙约好,来这里见他。 可是他去虎贲营找萧璟时,却听见棚户区出了些事,萧璟要过去解决。 萧璟分身乏术,不能同时去两处,索性就让萧琮先过来。 萧琮在虎贲营中也无事,索性就提前来到了灵山寺。 那些守在暗处的守卫见着这大周的三皇子过来了,知道主上今日确实是要见三皇子跟四皇子的,于是就没有阻拦。 萧琮来到这院门外,才要抬手敲门,可是手一放上去,那门就打开了。 他一挑眉,放下手,顿了片刻才跨过门槛,朝着里面走去。 这院子里安静无比,看上去一个人都没有,可是在萧琮的鼻端却闻到一阵幽香。 他朝四周望去,这个季节院中的花树已落,而月重阙时常点在桌上的清香现在也不在。 萧琮向着院中走去,扬声叫道:“月先生?” 没人回应。 他眯起了眼睛,捕捉到香气传来的方向,朝着那边走去,发现香气的来源是一个房间。 越是走近,这股幽香就越是难以捉摸,似远似近,极尽撩拨。 萧琮来到门口,又叫了一声:“月先生?” 房间里只有一声器物被打翻的声音,而那香气在越过了某个距离以后,马上变得猛烈起来,令他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在瞬间被点燃。 久经花丛,萧琮如何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手段? 他眼中的神色一下子变得玩味起来——东狄人这是什么意思? 藏了一院春色在佛门圣地,这是月重阙自己的情妇,还是给萧璟安排的艳遇? 萧琮原本不想进去,可是里面却传出了一道让他感到有几份耳熟的声音。 他辨认了片刻,终究还是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一门相隔,光线骤然暗了几度。 这个房间里异香浮动,越发牵动着人心。 萧琮运转内力,将这热意压了下去,继续朝着里间走去。 就见到在桌旁的地上正伏着一个人,而旁边的凳子被打翻了。 方才他听到的那一声翻到的声音,就是凳子被打翻发出的。 而打翻凳子的少女正伏在地上低低地喘息,一身水蓝色的衣裙配着她的颈项和脸上的红晕,还有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颈侧的长发,分外妖娆。 柔嘉把这房间看完了,等到想出来的时候,就感到浑身一软。 她跌倒时下意识想扶东西,可是却一伸手推翻了凳子。 这种反应,对她来说是不陌生的,可是对她如今的身体来说却是全然新鲜的。 来势汹汹,无比霸道,一下就将她的力气都抽走了。 她听见外面有人来,只想着是萧璟吗? 等到那人走了进来,来到面前,她才勉力撑起了身,伸手抓住了对方的袍角。 她扬起头来,用被泪水湿润的眼眸望着他,红唇开合着喘息道:“救我……帮帮我……” 萧琮见她一手抓着自己的袍角,另一手揪着被她自己扯松的衣襟,一派诱人情态。 在这昏暗的光线里,柔嘉已经完全看不清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萧璟……萧璟…… 她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然后抱住了他的腿,就像蛇一样软若无骨地攀附了上来。 萧琮看着面前的人,意外于在这屋里的竟然是柔嘉。 这少女与自己初次见面,就对自己满眼敌对,到了在秋狩的时候又是不屑一顾,可是此刻却露出这截然不同的神态。 他看着少女这艳若桃李的脸庞,伸手扶了她一把,柔嘉立刻像藤蔓一样攀上了他:“帮帮我……” 这空气里浮动的幽香同少女身上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钻入萧琮的鼻中。 他心头的那把火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柔嘉惊呼一声,感到自己被腾空抱起。 萧琮感到攀附在自己肩背上的手臂收紧,随即怀中人又再次软成了一滩水。 他踢开了凳子,来到了床榻边,把人放了上去。 柔嘉仍旧在用那样湿润又诱惑的目光望着他,红唇微颤。 萧琮嗓音低哑地对着她说了声“这是你自己求我的”,然后就压了上去。 …… 香炉里的残香燃尽。 这香气对着女子先起作用,作用起得慢,去得快。 对着男子则是后起作用,起效快,去得慢。 柔嘉躺在床上,先睁开了眼睛,心中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终于自己实现了两世的愿望。 她坐起了身,从身上传来的酸软昭示了刚刚战况有多激烈。 柔嘉脸一红,幸亏这药性特殊,让她可以先醒来做些自己想要的布置。 否则现在她还不知要如何面对萧璟。 柔嘉想着萧璟的名字,心中一片柔情蜜意。 她还从未有过这样踏实的感觉,自己喜欢的人就在旁边躺着。 她眼角含春,唇边带笑,朝着睡在身旁的人望去。 当那张英俊的面孔映入眼中的时候,却让她整个人如坠冰窖—— 萧琮?! 为什么躺在这里的会是萧琮?! 那些还存在她身体里的暖意一下子就变成了无限的冰冷。 萧琮还没有醒来,那双风流的桃花眼依然闭着,肖似他母亲于贵妃的眉眼呈现出来的是柔嘉所熟悉的样子。 上辈子他们成婚以后,她每每醒来看见自己的枕边人,就是这副模样。 成元帝的三皇子绝对是无数女子的梦中情人,可是后面那绝情却让柔嘉心寒。 她看着自己的美梦变噩梦,顿时心头火起—— 萧璟呢?月重阙呢? 为什么被放进来的是萧琮?! 萧琮依然在沉睡,柔嘉再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恨不得现在就掐死他,可她不能这么做。 这院子里眼下像是还没有旁人在,月重阙没有回来,萧璟也没有来过。 柔嘉冷静下来,支撑着酸软的身体从床上下来,差点摔倒在地。 她咬着牙,去捡起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衣服,重新穿戴好。 等勉强打理好了自己,她就将萧琮扔在这里,自己推开门张望了一下,见没人便跑了出去。 她心中恨极,因为双腿还酸软,又差一点跌倒,然而等到出了门之后,还要立刻做出步履平稳的姿态。 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刚刚发生过什么。 桑情去后山给采心送过了饭,做了一张新的面具替换好以后,再来到了院中。 她闻见那香已经熄了,这中间留的时间,应该够柔嘉做完她想做的事了。 她想着就进了那房间,打算收拾掉香炉。 可是一踏进来,却发现在那床榻上只有一个人。 原本应该躺在那里的柔嘉却不见了踪影,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也没有她的。 桑情向着床榻快步走去,看清床上躺着的是萧琮以后,心中也生出了疑惑:怎么回事?不是说来的应该是四皇子吗?怎么是三皇子? 但是看着这一床凌乱还有萧琮身上留下的痕迹,就知道他跟柔嘉肯定已经什么都做过了。 尽管这个结果对他们东狄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对柔嘉来说那就不一样了。 第194节 顾不上其他,桑情将香炉里的灰全部倒在了手帕里包起带走,然后回到了跟柔嘉来的那个院子。 再见到柔嘉,她看得出面前的人已经竭力把自己收拾好,但从细微之处还是看出了她的狼狈。 柔嘉像是恨极,可是又骂不出来,只说道:“走!” 第144章 宁王府。 打个络子本来是非常简单的事,宝意自己来打两个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可是莺歌画眉将她的彩线拿出来之后,就提议到花园去。 两人一唱一和地道:“郡主,刚才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见花园里的菊花都开了,煞是好看,不如我们出去看看?” “是啊郡主,今天的阳光特别好,我们到花园里去打络子,顺便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宝意见她们这么殷切,便答应了下来:“好,去花园。”左右在屋里打络子跟在外面打,也没什么不同。 她由冬雪帮着将身上这套新衣裳又换了下来,然后主仆四人一起来到了花园的亭子。 花园里花团锦簇,宁王府的花匠培育出的菊花繁盛,颜色众多,这热闹比起过去的春日夏日来,竟也不输几分。 秋日的阳光晒在身上也暖融融的,让宝意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看着像只小猫一样在阳光下舒适地展颜的郡主,莺歌和画眉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就说该早点让郡主出来晒太阳的,看她现在多舒坦。 宝意享受了阳光以后,才开始低头在筐里选线配色,又琢磨样式。 虽然有一段时间没有打络子,但她的熟练度一点也没有落下。 冬雪在旁看着她挑了线,纤细的手指像从前一样,灵活地将这些线打成了一个漂亮的结,不由得想起从前宝意也是最喜欢做这些。 比起其他,这个活计更能让她想起疼她爱她的奶奶。 莺歌跟画眉在旁看着,怕宝意累着了,等看明白了她想打什么样式,就伸手抢了过来。 两人说道:“郡主我们看懂了!后面让我们来就好,郡主在旁看着。” 宝意习惯了她们现在不让自己动手,“嗯”了一声就收回了手,只在旁看着,见到哪里不对就出声指一下。 在这两枚玉佩上,宝意准备打的是一模一样的络子,只不过丝线配色不同。 莺歌和画眉都心灵手巧,很快就将这络子打出了形状来。 两人捧着这由郡主指点着打好的络子,对着阳光看了看,然后惊喜地道:“郡主这颜色是怎么配出来的?真好看!” 冬雪在旁微笑。 这打络子的事情,宝意本就擅长,等跟霍老学了画以后就更厉害了。 “真好看。” 两个少女都盘算着偷了郡主的师,以后自己也要来打打这样的络子。 冬雪在旁侍立着,望着花园里远远出现的身影,便弯腰对宝意说道:“郡主瞧是谁来了?” “谁来了?”宝意朝着冬雪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到三哥坐在轮椅上,正在被小厮推着出来晒太阳。 在他腿上还乖乖地趴着雪球儿,谢易行抚摸着雪球儿的背,听着掌下的猫儿发出咕噜咕噜的舒服的声音。 远远地瞧见妹妹在亭子里朝着自己望过来,他于是朝她笑了笑。 宝意听见画眉的声音在说:“三公子今日的气色瞧着好了些。” 宝意心里嘀咕,这看着像是自己画的颜料褪色了些,所以显得气色好了。 谢易行被推着过来,却没有上亭子来,只是停在栏杆下面仰头望着妹妹,问道:“在这做什么?” 宝意朝着莺歌伸手,把她手里拿着的那玉佩拿了过来,从这栏杆缝隙里递了下去:“给玉佩打络子呢。” 谢易行一见这络子,就想起当初宝意来自己身边的时候,自己用的也是这么一个借口。 这一转眼就已经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发生那么多事了。 他拿着玉佩看了片刻,抬头问妹妹:“这是准备送给大哥的贺礼?” “就知道瞒不过三哥。”宝意说道,“是我挑的料子,找我师父刻的,三哥打算送什么?” 谢易行把玉佩递回给了她:“保密。” 宝意伸手接了,说了声“哥哥小气”,然后看向惬意地待在哥哥腿上的雪球儿。 仿佛察觉到她的气息,雪球儿也睁开了眼睛,朝着宝意懒懒地叫了一声。 这让宝意想起自己在秋狩上带回来的那两只狐狸跟鹿崽。 原本是想着自己养着,喂它们一些灵泉,让它们长些灵性的,可是出了这中毒的事,又去了别庄休养,这几只小的就只能留在府中养着。 小丫鬟们照顾两只小鹿还好,在园子里给它们圈了一角,就让它们在那里活动。 可是狐狸狡猾,有攻击性,就只是关在笼子里。 宝意回来之后见了它们两个,大概是被关得久了,看起来都蔫蔫的。 她琢磨着自己手上也有小的玉石,回头给它们做个项圈,就用这玉石做铃铛挂在上面。 然后,就把它们放出来罢。 谢易行同妹妹说了一会儿话,大概是脖子一直仰着累,就让小厮推着他去别处转了。 他从前不能走,要天天坐轮椅,宝意还以为哥哥会抵触这工具。 不过现在看来,他倒是不抵触,还有几分重温旧梦的意思。 望着三哥远去的身影,宝意收回目光。 本以为今日在花园里遇见三哥就已经够稀奇了,可是没想到在这里又坐了一会儿的功夫,她就看到二哥谢临渊同样也坐在轮椅上被推了出来。 “快走,快到那边去看看。” 比起谢易行的气定神闲,谢临渊被这样拘着哪都不能去,还要伪装,就很难为他了。 他今日坐着轮椅被推出来,简直就像是坐牢出来放风一样,哪哪他都见着稀奇。 这一回在宝意身后说话的是莺歌。 宝意听她说道:“我瞧着二公子的精神看起来比三公子还好。” 正说着,谢临渊就瞧见了妹妹也在这里,顿时催着自己的小厮把他推过来:“妹妹——” 往常见着宝意,她身边都总有好吃的。 谢临渊急急的要来亭子里,就指望能在妹妹这里找到点吃的解馋。 可是没想到,在府里宝意连打个络子,丫鬟们都怕她累着,又怎么可能让她亲自下厨? 谢临渊兴冲冲地凑过来,没见着吃的,顿时失望得不行。 最终,谢临渊只是看了看妹妹打算送给他们大哥做新婚贺礼的玉佩,就走了。 宝意忍着笑,看着二哥离开,想着待会该不会爹也出现吧? 这个念头刚闪过,就见到宁王也被推着出来晒太阳了。 宝意:“……” 宁王:“……” 父女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遇上,都深刻地认识到府中的大家是多朴素地信奉着晒太阳对身体好,一见着天气好就都把主子们推出来晒。 宁王在园子里绕了一圈,跟走到别处去的两个儿子也撞上了,然后才去了宁王太妃的院子。 他们回来之后,宁王太妃的身体又好了些,宝意眼下有了那么多玉石,她盘算起了要做成什么送给祖母。 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如就用玉石打磨些珠子出来,给宁王太妃串一串手串。 宁王太妃吃斋念佛,手串是时时持在手中的,最容易有效果。 拿定了主意,宝意又将剩下的玉石可以做的物件跟去处都想了一遍。 等到她想了个齐全,莺歌和画眉手中的络子也打好了。 宝意看过,十分满意,于是说道:“好了,太阳也晒过了,该回去了。” 她们还有各自的事情要做,不能在亭子里待一上午。 只是还没起身,就见到从花园的另一端又匆匆的来了人。 宝意望着那个方向,发现这回来的是柔嘉,身后跟着她的侍女采心。 柔嘉步履匆匆,较平日要快一些,而且姿态有些奇怪。 不过在走进花园,见到亭子里正坐着宝意的时候,柔嘉行进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宝意原本做好准备,等着她像平时一样过来同自己虚与委蛇,可是没有想到柔嘉只是朝这里点了点头,就继续向着她自己的住所走去。 走远之后,还踉跄了一下,被采心眼疾手快的扶住,主仆二人的身影一起消失在花园转角。 宝意心道奇怪,柔嘉今天怎么这么反常,就听见莺歌小声道:“这是做什么呢?见到郡主也不过来。” 她还未开口,冬雪就在旁道:“少说两句。” 画眉收拾好了她们拿出来的丝线,手里捧着匣子对宝意说:“郡主,收拾好了。” 冬雪则来到宝意身边,扶着她起来,说道:“我们回去吧。” 宝意应了一声好,这才由冬雪扶着从亭中离开。 一回到院中,柔嘉就立刻对迎上来的丫鬟说道:“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然后皱着眉,匆匆地走进了自己的房中。 她在灵山寺为了能够尽快离开不让人发现,并没有做清理,穿上衣服就走了。 这一路行走的时候,都还感觉得到身上的黏腻跟……柔嘉咬住了唇,更加被提醒自己刚刚同萧琮做了什么。 “是……” 被她命令的小丫鬟有些疑惑,站在原地想着这大白天就要洗澡,她们小姐是怎么了? 第195节 桑情看着柔嘉在气头上已经顾不得掩饰,只寻了个由头为她掩盖了过去,说道:“没事,就是方才在山路上走得急了些,摔了一跤,不光衣裙弄脏了,手也破了一些。小姐从来爱美,所以有些生气,你别问了,快去准备热水吧。” 听了她的话,这小丫鬟才恍然大悟,连忙去了。 桑情看了柔嘉消失的方向一眼,也跟着走了进去。 进门之后,她就见到柔嘉身上的衣服从转角开始,掉了一地。 她一边走一边弯腰捡起,看到衣服的主人正穿着中衣在墙角的水盆前,打湿了帕子在用力地擦着身上的痕迹。 桑情走进来,开口道:“木已成舟,是三皇子还是四皇子又有什么不同?”不一样都是嫁进帝王家? 柔嘉霍地转过了身,怒道:“我要你们替我找的是萧璟,你们找萧琮来做什么?!” 见她如此在意,桑情道:“我也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原以为主上离去,就是去拖住三皇子了,好让四皇子独自来跟柔嘉独处…… 正想着,就听见水盆哗啦一声响,她看过去,只见柔嘉把毛巾直接砸在了水里。 柔嘉再次转过身来,恨道:“我这辈子就是嫁猪嫁狗,也不会嫁给萧琮!” 桑情顶着采心的脸一挑眉,不嫁就不嫁,这有什么打紧? 她本以为柔嘉像她们东狄女子一样,喜欢上谁就敢这样去做,没想到她也不过如此。 正要劝她这还是在宁王府,不要这样大声,就听见外头响起了开门的声音。 柔嘉立刻闭了嘴。 桑情把她脱下来的衣服都卷了卷,抱在手上。 这上面的粘到的东西不能让人看。 进来的是几个小丫鬟,合力抬着浴桶。 小厨房一直备着热水,柔嘉现在说要洗澡,她们也很快就把浴桶抬了进来。 等到放好以后,柔嘉望着这飘着花瓣的水,对她们说道:“不用伺候,都出去吧。” 小丫头们应了一声是,退了出去,而桑情等到柔嘉脱了衣服跨进浴桶以后,也拿着她脱下的衣服走了,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柔嘉把自己整个泡进了热水里,感到浑身酸痛。 她不甘地用力拍击了一下水面,那水带着花瓣被溅到桶外。 她看着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迹,想到明日就是谢嘉诩成婚的日子了,她却偏偏在这个时候马失前蹄。 没有跟萧璟在一起,反而失身于萧琮。 柔嘉满腔怒火,却无从发泄,只能一边用力地搓洗,一边想着回头要用玉露膏消除这些痕迹。 就算是失身了,也没有什么,这世间多得是方法可以掩盖。 只要把这件事压下来,当做没有发生过,再寻机会去找萧璟就是了。 第145章 柔嘉离开后不久,月重阙便从槐花胡同回来了。 如他所料,霍老这般突然叫他过去,正是因为他要寻的画有了下落。 听了那拍卖会的事,从霍老手中拿了入场的信物,他便回了灵山寺。 回到院子里,正好是他一开始同萧琮、萧璟约好的时间。 然而一步入院中,他就察觉到空气中的一缕幽香—— “燃情”竟然已经燃过了?难道萧璟已经来了,先一步跟柔嘉遇上了? 他身旁的东狄汉子立刻闪身去了守卫处,等到听取了手下的汇报回来,将桑情同柔嘉先来,随后萧琮进来,被香引到了那个房间的过程告诉了月重阙。 如今在那房中的是萧琮,跟他春风一度的柔嘉已经匆匆地离开了灵山寺,回了宁王府。 月重阙微微皱眉,萧璟没有来,只有萧琮一个人过来了,这同原本的计划有些出入。 不过他很快松开了眉:“那就等三殿下醒来再说吧。” 萧璟作为中宫嫡子,是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人选,他对合作之事反而不像萧琮一样热衷。 月重阙点燃了桌上的凝神清香,然后让属下退下,自己等在石桌后,等着萧琮从里面出来。 …… 萧琮睁开眼睛时,那萦绕在鼻端的异香已经消失了。 他的曾经一度被炙热占据的大脑也恢复了清明,只是伸手一摸,旁边的位置却是空着。 他从床上坐起了身,被子从胸口滑落到腰间,露出了坚实的胸膛和上面指甲抓挠留下的血痕,而柔嘉早已不见踪影。 萧琮回想着方才的纠缠,他经历过那么多的女人,柔嘉绝对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 他低头,伸手在自己胸口留下的血痕上划过,明明是大家闺秀,先前还一直被当成郡主养着,可是在床上却这么的热情。 明明是第一次,可是却跟自己那样合拍…… 连细微之处的反应都是他喜欢的。 那炉中燃烧的香仿佛对柔嘉影响甚大,可是萧琮却始终在狂热中还留有一丝清明,不至于错过柔嘉在情迷意乱之时口中呼唤的那个名字—— “萧璟……” 萧琮唇边浮现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他就说她怎么会变得那么快,原来是把他当做了萧璟。 所以说这本来就是为萧璟设的陷阱,想要用这一手来套牢他? 以他四弟性情,这法子还真有可能奏效。 三皇子被当成替身,并不十分在意。 反倒是柔嘉醒来发现是他,想着她脸上会是什么表情,萧琮就笑出了声。 他想着,放下了手,掀开被子下来。 他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发现这屋里的香已经被人撤走了,他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衣服,施施然地穿戴好,从屋里走了出来。 一走到院子里,就看见月重阙坐在石桌前。 他望见自己出来,还做出一副颇为意外的样子:“三皇子?” 萧琮思索着,柔嘉这是跟月重阙达成了什么协议,这东狄人才这般为她布置。 一个王府小姐,一个东狄商人…… “自然是我。”萧琮来到他面前,因为方才的餍足而比平日要闲散几分。 他在月重阙对面的位置上坐下,一双桃花眼望着他,“月先生以为从里面出来的会是谁?我四弟吗?” 见月重阙还要开口解释,萧琮只一抬手,只对他说道:“我并不在意今日你们设局是要为了什么,我四弟今日公务在身,所以我便单独来听一听月先生说的要事。不管这是意外也好,是你们设的局也好,左右我没有吃亏,我不计较。” “三殿下快人快语。”月重阙听着他的话,脸上的神情化作了微笑,“在下也是受人所托,想着成人之美。不过既然阴差阳错,变成了现在这样,之后如何还是由三殿下自己决定吧。说回正题,我今日邀两位殿下来,是为了京中这段时间蔓延的奇症,就是不知殿下可信我。” 萧琮一挑眉:“月先生周游列国,见多识广,先前又帮着空闻大师找到了防治天花的办法,月先生说的话,我自然是信的,不知先生觉得这奇症是从何而来?” 月重阙道:“这奇症看着虽像是病症,但实际上却应该是中毒。” 萧琮眯起了眼睛:“依先生所见,这是何种毒物,又是什么人下的毒?” 月重阙微微一笑:“是什么人下的毒暂且不知,但我查过了,这中毒的症状与产自我们东狄的两种密药——‘见血’、‘封喉’一致。” “见血”与“封喉”是两种毒药。 “见血”,顾名思义,中毒之后几日内都会血流不止,却不至于要人性命。 “但‘封喉’却是一种剧毒,只要沾上一点,不出月余便会精气衰竭而亡,而且看起来好似只是普通的鼻衄之症,哪怕是空闻大师这样的杏林圣手也查不出来。” 萧琮知道空闻大师在为宁王父子医治的事。 这么说来,城中其他人中的是“见血”,唯有宁王父子中的是“封喉”了。 这下毒的人是冲着他们去的。 他心中转着这个念头,然后问月重阙:“可有解药?” 月重阙摇了摇头:“这两种药都出自昔年的一品阁,如今一品阁早已经分崩离析,便是有解药,现在也只怕寻不见了。” 萧琮听了他的话,心中涌起淡淡的失望。 本想趁这个机会寻到解药,就能同一直没有联系的宁王府生出联系,宁王欠了自己这么一份大情,自然回报的时候。 可是没有想到,这居然没有解药。 月重阙听他问道:“那中毒者就要这样衰竭下去,无可逆转了?” “那倒未必。”月重阙答道,“三殿下若是想救宁王,我倒是可以给殿下指一条明路。” 萧琮看着他:“哦?” 月重阙说了三个字:“监察院。” 一言惊醒梦中人。 萧琮瞬间便明白过来,知道这解毒之法该去何处寻。 北周的监察院,东狄的一品阁,是同等的存在。 在东狄没有封境之前,监察院与一品阁在三国之间安插了无数钉子,互相渗透,明争暗斗。 出自一品阁的剧毒,或许已经随着它的分崩离析而遗失了解药,或者说这根本就是无解之毒,但是在监察院中,却未必没有存着应对这毒药的法子。 月重阙言尽于此,知道萧琮听懂了自己的话中之意,回去定然会去找欧阳昭明。 萧琮很快收回了思绪,再开口的时候,问的就是月重阙的目的了,他说:“月兄卖这么大一个人情给我,所求为何?” 月重阙摇头:“月某并无所求。” 萧琮意味深长地道:“或者说,所求甚大。” “或许吧。”月重阙笑了起来,一个人有没有野心,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萧琮不是一个甘于人下的人,而萧璟……他出生在中宫,离那个位置更近,对帝位的野心还不如萧琮。 第196节 等到日后两人争起来时,他的心境或许会变。 但是此刻,萧琮绝对是个更好的合作者。 —— 自宁王太妃从五台山回来以后,宁王府又开始全家一起用膳。 不过因为现在父子四人身体都不好,所以都是在各自的小厨房开小灶,给他们做膳食。 不过明日就是谢嘉诩成亲的日子,于是今晚众人又齐聚在了厅中。 在自己的院子里休息了一下午的柔嘉也来了,身上已经用过了玉露膏,那些留下的痕迹过一晚就会消下去。 她像是没事人一样来到了厅中,看着精神像是好了几分,可是脸上依然带着病容的宁王他们身上,心情又舒畅了几分。 宝意同柔嘉差不多时候来的,等进来以后一坐下,就发现在大哥身旁多了一个位置。 “咦?”宝意望着那个方向,说道,“那里多了一个座位。” 听她这么一说,原本没有注意到的柔嘉也朝着那里看去。 宁王妃在宁王太妃身旁含笑道:“明日怡君就要进门了,以后我们在厅中用膳,就要多一分热闹了。” 宁王太妃期盼着明日自己的长孙媳过门,脸上也带着笑容。 宝意恍然大悟,又看向大哥,问道:“大哥,明日你就要做新郎官了,高不高兴?” 谢嘉诩自然是高兴的。 他同沈怡君早早定亲,等她守孝三年才把她娶回家,算得上是得偿所愿。 宝意见他虽没说话,唇边却带着淡淡笑意,于是说道,“明日我还给大哥大嫂准备了一个惊喜。” “哦?”谢嘉诩终于开口了,问道,“什么惊喜?” “说了是惊喜,那自然就不能现在说了。”谢易行在旁替妹妹应道。 “对对对。”谢临渊信誓旦旦地道,“妹妹准备的惊喜,嫂子绝对喜欢。” 谢嘉诩一看,这虽说是惊喜,可除了自己,分明他们两个都见过了。 他再看向妹妹,无奈地说道:“滑头。” 柔嘉听着他们的话,看着那个多出来的座位,心中刚升起来的那点欢畅再次消隐无踪。 只要一想到沈怡君嫁进门,她就想起上辈子,上辈子就是这个女人,让自己在这个家里待不下去,要急急的嫁给萧琮。 想到萧琮这个名字,柔嘉就又立刻联想到了今天在灵山寺发生的事,脸上的神色一变再变。 “柔嘉?”谢嘉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见所有人都朝自己看过来,柔嘉忙道:“没事。” 宝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了她一眼。 从今天她回来就很反常,到现在还不对劲。 等吃过晚饭回了自己的院子,她还在想柔嘉。 “郡主。”冬雪来到她面前,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先前安排去盯着那边的来了。” “嗯?”宝意仰头看向冬雪,说道,“让他进来。” 冬雪去叫了那小厮进来,这半大少年先同宝意行了一礼,然后才说道:“今日小的在角门,见到柔嘉小姐乘着马车出去了。” 宝意问:“她去了哪里?” 这半大少年机灵地道:“小的去打听过了,去的是灵山寺。” 宝意回来以后听了柔嘉的孝举,猜到她去灵山寺,为的应该还是巩固名声。 不过她表现得这么反常,肯定是在山上发生了什么。 等到小厮把他注意到的事都说了,冬雪就轻声让他先下去。 再看宝意,见她在灯下沉思,冬雪只希望她在这个时候不要这么劳神。 “郡主。”冬雪叫她,“明日就是世子成婚的日子,还要早起,先不要想了,去歇着吧。” 宝意没想出个结果,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好。 没错,明天是大哥的好日子,有什么事都过了明天再说。 第146章 八月初八,宜嫁娶。 天刚蒙蒙亮,宁王府的迎亲队伍就来了尚书府门外等候。 盛装打扮的新娘由着兄长背了出来,送上了花轿。 接着鞭炮声一响,鼓乐声一起,迎亲队伍就从这里出发,浩浩荡荡的向着长街走去。 尚书府离宁王府不远,迎亲队伍特意绕了半个城,从天光乍破一直走到骄阳升空。 城中所有人都得见今日宁王府与尚书府联姻的风光,等差不多到吉时,这绕了一大圈的迎亲队伍才来到了宁王府门外。 宁王府张灯结彩,无论是灯笼还是门上都贴了“囍”字。 红色的毡子从敞开的王府大门一直铺到轿子前,大门口摆放的火盆里,杉树枝燃烧,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谢嘉诩穿着喜服,脚踩锦靴,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他站在门前,看着那顶轿子在门口落了下来,一想到这里面坐着的沈怡君,他就心潮澎湃。 “吉时到——” 喜娘站直了身体,中气十足地宣布道。 在众人的目光中,谢嘉诩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来到轿门前,抬脚在轿门上一踢。 轿子里头,沈怡君也朝着他踢的位置,还了一脚。 人群里发出欢呼,轿门开启,鞭炮声也噼里啪啦地响起。 谢嘉诩唇边挂起了笑容,手中被塞进了红色的绸子,另一头则塞在了从轿中下来的沈怡君手中。 新婚夫妇两人各执一头,新娘子走上了一直铺到前厅的红毡。 一边走,一边有五谷花瓣从旁朝他们撒下来。 喇叭,唢呐,鞭炮声,还有一串串笑声跟吉祥话,王府内外洋溢的尽是喜气。 宝意跟两个哥哥在屋里,一起听着从外面传来的热闹。 北周成婚遵循的是古制,原本新郎的兄弟是要在外头帮着迎亲的。 可是现在他们都还“病”着,就只能在屋里待着。 宝意跟谢易行还好,还能坐得住,可是谢临渊最爱凑热闹,现在却得在这里呆着都不能出去,真是要憋死他了。 见左右没有什么人,谢临渊歪向了妹妹,拖长了声音道:“我快憋死了……我好想去闹啊!” 谢易行看他一眼。 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而且还是对着妹妹撒娇。 要脸么? 刚刚想完,就见妹妹从袖子里摸出了个纸包,递了过去。 “给,二哥。” 宝意今天穿的衣裳袖子大,藏着这么大的纸包也没人发现。 谢临渊精神一振,问道:“这是什么?”一边问着一边伸手接过。 等到把纸包打开,闻到从里面飘出来的香味,他顿时就感到天晴了雨停了,我又觉得我行了。 这里面装的是妹妹特制的糕点,一闻味道他就闻出来了! 察觉到谢易行的注视,宝意也朝着他那边看了过来,问自己的三哥:“三哥,你要吗?” 大有他说要,就要从另一个袖子里摸一包出来给他的架势。 谢易行摇了摇头。 他想岔了,撒娇可耻,但有用,他们的妹妹就吃这一套。 这是宝意昨天让冬雪准备的。 本来她想自己亲自下厨,可是冬雪不让,于是两个人就在小厨房由宝意说着,冬雪来做了。 毕竟二哥昨天在亭子里那怨念的样子,实在是让宝意印象太深刻。 果然,谢临渊一有东西吃就立刻安静了下来。 谢易行看着他这鼓鼓囊囊的、塞得像松鼠一样的腮帮子,开口道:“二哥这么爱吃,难怪毒发得如此凶猛。” 正高高兴兴地吃着东西的谢临渊:“……” 他一下子停下了动作,鼓着脸看向自己的弟弟,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拿着的纸包。 “没事。”宝意见他被吓到,连忙道,“没有毒,二哥吃。” 谢临渊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美食,这要是让他有了心理阴影,以后变成不吃东西可怎么办? 好在这时新娘终于迎进了门,他们坐在这里也能见到了。 宝意望着今天盛装打扮的沈怡君,想起自己上辈子穿上嫁衣时的心情。 激动,紧张,又羞涩。 大嫂现在被大哥牵着走进来,想来心情同自己那时应当是一样的。 两个新人被引到了院中,喜娘说了声“准备行礼”,前来道贺的宾客就看着宁王世子牵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在蒲团上跪了下来,遵循着喜娘的指令动作。 “一拜天地——” 两人朝着点燃了香案的供桌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第197节 两人又起身,转向坐在上首的父母,又再下跪,拜了下去。 宁王与宁王妃坐在一处,宁王妃脸上的笑容自是不必说,就算是被宝意画出了病容的宁王,此刻脸上也抑制不住的透出喜悦的红光来。 两人又再起身,喜娘唱道:“夫妻对拜——” 谢嘉诩抬眸,望着面前的妻子,可惜盖头遮挡了她的脸,让他看不见她的眼眸。 两人执着手中的红绸,互相对拜了下来,再直起身时只听到耳边一声“礼成”,然后,院内院外同时放起了鞭炮。 “好——!” “恭喜王爷王妃,恭喜恭喜啊!” 拜过天地,新娘被送进了房中,新郎则留在外头迎接宾客。 道贺的人一波波地进来,原本有着两个弟弟,今日应当非常轻松的谢嘉诩却什么都要自己来。 甚至父亲也无法做些什么,一概都要他自己跟母亲来应付。 此时离宴席开场还有一段时间,各家送来的贺礼已经堆成了两座小山。 当听到四皇子萧璟到的时候,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了大门的方向。 萧璟今日穿着一身紫色蟒袍,越发俊美无俦。 他带着贺礼来到宁王府有两重意义,一是代表帝后,二是代表他自己。 谢嘉诩在门边迎了他,萧璟对他说了声恭喜,然后送上了贺礼:“祝世子与世子妃百年好合。” “谢殿下。”谢嘉诩含笑收下,道,“殿下今日来了,一定要留下来喝杯喜酒。” 他要是不说,萧璟可能真的会放下东西就走。 不过今日也是难得有闲暇过来,还可以顺带看一看谢临渊怎么样了,萧璟才说了一声好。 谢嘉诩便亲自把他领了进去,领到了自己的二弟面前。 谢临渊刚刚把妹妹给自己的糕点吃完,正坐在椅子上颇为满足地喝茶,一见好友过来就复活了:“你来了,阿璟!” 谢嘉诩以眼神示意下人搬了椅子过来让萧璟坐,然后自己退开,让他们在这里叙旧。 谢临渊埋怨道:“你怎么不来得早一些。” 来得早一些的话,宝意做的糕点他还没有吃完,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有了。 萧璟见他虽然看起来病歪歪的,但是手边还放着纸包,里面还有点心的残渣,一看这么能吃,就说明身体还好。 他稍稍放心了些,在小厮搬来的椅子上坐下,开口道:“既然生病了,那就少吃些。” 谢临渊不能说自己没病,只说道:“诶,越是生病就越是要多吃,不然就怕以后没得吃。” 萧璟:“……” 谢临渊这样破罐子破摔,让人担忧。 不过还好,眼下空闻大师稳住了他们的情况,昨日萧琮又去灵山寺见过了月重阙,知悉了他们身上中的是什么毒。 在来找过萧璟之后,萧琮又转头去找了欧阳昭明。 想来倾监察院举院之力,应当很快就能找到解毒方法,思至此,萧璟才没有多说什么。 正想着,就见谢临渊在东张西望,萧璟微微皱眉:“你在找什么?” 谢临渊没找着人,又埋怨道:“你怎么不早点来?” 他把刚刚这句话又说了一遍,却说的是第二重意思了。 萧璟要是早点来,他就能见到宝意了! 他跟谢易行是坐轮椅,可宝意却是不用的。 刚刚新娘子被送进新房去的时候,宝意就起身跟过去了。 萧璟今天来一趟,没见到自己的妹妹,岂不是就白来了? 他喜欢他妹妹,还不知道要着急,谢临渊真是要为他操心坏了。 宝意不在这里,但从不远处经过的柔嘉却见到了坐在谢临渊身旁的萧璟。 她的脚步一顿,从柱子后望着这里,紧紧地抓着手中的手绢。 萧璟……柔嘉心中不甘,要是昨天同她计划好的一样,那今日再在这里相见,说不定萧璟就要向宁王妃求亲了。 桑情跟在她身后,见她停住脚步望着那个方向,也跟着看了过去,果然见到了四皇子的身影。 “小姐。”她提醒了一声,柔嘉这才如梦初醒,在被人看到之前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继续向前走。 “其实何必急于一时?来日还有的是机会。”柔嘉听见桑情说道,“就是今日四皇子来了,不知三皇子会不会来。” 柔嘉一听到“三皇子”这三个字,立刻全身的刺就竖了起来。 那香只是让萧琮比她晚一阵醒来,却不是让他什么都不记得。 若是他今日也来了,跟自己碰见,定然又是一番纠缠。 她加快了脚步,一边快步走开,一边咬牙道:“你多替我注意着,若是见了他,立刻把我叫走。” 新房。 宝意不在外头,是跟着新娘子跟了过来。 在新房里守着的嬷嬷跟丫鬟原本是应该拦着不让她进的,可是在出门前姑娘就说了,若是永泰郡主来了,谁也不能挡着。 所以宝意原本以为自己还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极其顺利就被放了进来。 她走了进来,只见沈怡君穿着嫁衣,盖着盖头坐在床上。 听见宝意进来,她说了声“来了”,然后抬手掀了盖头。 宝意原本就想进来送贺礼,顺带同嫂子说两句话,没想到她却直接掀了盖头。 沈怡君见她像是受了惊地睁大了眼睛,说道:“嫂子,你怎么把盖头给掀了?” “待会再盖回去。”沈怡君说,“你大哥不会知道的。” 她说着坐在床边朝宝意伸手,笑眯眯地道,“快过来,让嫂子看看你。” 宝意抱着匣子,来到了沈怡君面前,被她拉着手在床上坐下。 方一坐下,就觉得床底下硌人得很。 宝意上辈子虽然穿过嫁衣,上过花轿,但还没有入过洞房,不知道这床上怎么这么硌得慌。 她顿时问站在面前的丫鬟:“这床上放的是什么?好硌人。” “回郡主。”丫鬟抿唇一笑,说,“这床上放的是莲子桂圆花生还有枣。” 连在一起就是早生贵子,是讲求的好意头。 宝意问:“还有这讲究?” 沈怡君在旁看着她,见小姑娘的脸色是真的差,但是这精神瞧着是还好的,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宝意在床边上挪了挪,寻了个没那么硌人的位置坐着,然后把手里的匣子递给了沈怡君:“我原本是想进来放下这匣子,跟大嫂说两句话就走的——” 没想到沈怡君直接把盖头给掀了。 “这是什么?”沈怡君伸手接过匣子,问道,“给我准备的贺礼?” 宝意点头:“是啊,嫂子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沈怡君也不推却。 她进了宁王府的门,以后跟宝意就是一家人了。 宝意的性情她从来都是喜欢的,而且宝意后来展现出来的才情,也叫她喜爱。 沈怡君打开匣子,见到这里面摆着的两枚玉佩,还精心配了络子,只伸手将其中一枚拿了起来。 玉佩一入手,她就感到了一阵清心凝神,听宝意说道:“这是我为大哥大嫂准备的贺礼,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沈怡君拿了玉佩,瞧着这底下像是还有东西,只抬起头来问宝意:“你这是准备了几层?” 宝意说:“嫂子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沈怡君把玉佩放在一旁,依言再看第二层,见到里面放着的是只同玉佩质地一样的羊脂白玉镯。 这镯子一露出来,就显出了不凡。 她陪嫁过来的丫鬟心中感慨了一声永泰郡主的大方,走上前来替她们姑娘将镯子戴在了手上。 宝意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嫂子喜欢吗?” 沈怡君看着这镯子,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这镯子是她见过最好的镯子。 她说着喜欢,叹了一口气,才又问宝意:“妹妹把这么好的镯子给我了,自己戴什么?” “戴这个。”宝意晃了晃手上的鸽血红镯子,“这是我外祖母给我的。” 她说着,又指了指沈怡君手上这只镯子,“嫂子手上这只是我选的料,找了我师父他老人家雕的。本来送给哥哥嫂嫂的贺礼,应该由我亲手来做才是,可是我现在还没能学会师父的本事,只能偷懒了。” 取出镯子,沈怡君又翻到了最后一层,见着了里面放着的发钗。 她算是瞧出来了,这几件都是用同一块玉做的,宝意出手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大方。 沈怡君拿着发钗,她一见这钗子,就想起谢嘉诩先前做的好事,居然给自己的未婚妻、亲妹妹和养妹送三支一模一样钗。 后来见那钗子她不再戴了,他还问她为什么不戴。 她在心里摇了摇头,把发钗放回了匣子里,连同两枚玉佩也一起放回去,只留着手上戴的镯子。 这才握着宝意的手,对少女说道:“你送我的这些,我都喜欢得紧,定会天天戴着,也会让你大哥天天戴着。” 宝意送完了贺礼,就没有在新房里久留,只让大嫂赶紧将盖头重新盖上,然后告了辞。 等回到外头热闹的花园里,她正想着该往哪里去,就被江平她们给逮到了。 “宝意!”五公主今日也得了准许,跟江平一起过来,就等着见宝意。 这下终于见到了人,小姑娘望着她,几乎要哭出来,“宝意,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宝意忙道:“没事的。” 在宝意身旁跟着她的莺歌和画眉也都说道:“公主放心,我们郡主这两天精神好多了。” “听到没有?”宝意说,“不用担心。” 第198节 在这园子里,随着母亲来参加婚宴的少女们都聚在一处游戏玩耍,等着宴席开始。 几个人站在这里想说话,可是周围太热闹了,江平只说道:“我们快寻个清净地方坐一坐。” 宝意一指旁边的一座二层小楼,说道:“那里清静,我们上去坐。” 于是众人就一块儿上了楼。 这上面的风景独好,往下面一望过去,一派的喜庆景致,而且还能见到花园中的菊花盛开,如同团团云锦。 江平舒心了,这才问宝意:“你方才去哪里了?我们到处找都找不到你。” 宝意见五公主跟洛芷宁也都望着自己,只对她们说道:“我方才去见新娘子了。” “见到了吗?”五公主追问道,“沈小姐今日好看吗?” “好看。”宝意说,“自然是好看的。” 她说着,思索着面前这几个姑娘未来都嫁了谁,总觉得在自己印象中她们嫁了的,都嫁得挺好,因此又说道,“每一个姑娘出阁的那天都是她最美的时候,我也等着见你们最美的样子。” “啐。”江平脸一红,戳着她道,“想见我们最美的样子?我看是我们先见着你最美的样子。” 洛芷宁也微红着脸,说道:“就是。” 五公主更害羞,没说话。 戳完宝意,江平又想起柔嘉来,问道:“柔嘉呢?怎么都没见她。” 这要论谁最先“美”起来,那当然是柔嘉了,那速度,怕是她们之中谁也比不上。 “不知道啊。”宝意看着五公主,把自己袖子里藏着的那一包糕点又拿了出来给了她,“可能是在别处吧。” 见了吃的,五公主眼睛一亮,高兴的道了声谢,宝意见着她这喜欢的样子,就觉得她若是跟自己的二哥见了,怕不是很有共同语言。 洛芷宁接了江平的话茬,说道:“其实我看她早点‘最美’了也是好事。” 否则从前她在宁王府做什么,旁人不知她坏,但是现在她要是再作妖,就有长嫂治她了。 江平听着她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也是知道沈家大小姐的手段厉害,治家有方。 这宁王府从此以后就后宅安宁,轮不到柔嘉撒野了。 正聊着,从旁边滴溜溜滚过来一只小球。 五公主伸手捡了起来,左右望了望,没人来捡,倒是让她想起自己前两天看的话本。 “宝意看。”她把小球给宝意,说道,“这两天我刚看了个话本,可有意思。” 宝意问:“什么话本?” 五公主很兴奋:“是个商人嫁女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那个姑娘就是不想嫁父亲指定的人,所以想了这么个法子,在这高高的绣楼上将绣球抛下去,谁接到她的绣球谁就是她的夫君。 抛绣球,结了段好姻缘,成就了一个好故事。 五公主像只黄莺一样,高高兴兴地复述着自己喜欢的这个故事,谁都没有打断她。 等到她讲完,江平才伸手从她那儿把这颗球拿了过来,在手上一上一下地抛了抛:“故事老套了些,但是抛绣球好玩。” 她说着,眼睛一转,“不如这样,你们都下去,谁被我的球砸中了,就做我的‘夫婿’一天。” 五公主眨着眼睛问她:“表姐,做你的‘夫婿’有什么好处?” “做我的夫婿当然有好处。”江平狡黠一笑,“就是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让你看天你不能看地,我要什么你就买给我。” 宝意笑了起来:“这哪是做你家夫婿,分明是做你的仆人。倒不如反过来,你的球从这上面抛下来,谁抢到了你就实现她一个愿望,这样才抢得起来呢。” “对。”洛芷宁赞同地道,“宝意说得没错。” 江平一想,确实是这么一个理。 这抛绣球就是要像给鱼儿喂食一样,看着底下一群人在争抢才有意思。 她说:“好,那就这么办了。”然后吩咐了自己的丫鬟,让她们去将在底下玩耍的少女们都聚集过来。 江平郡主这么一个承诺,比起其他赌注来可要厉害多了。 少女们一听,纷纷聚了过来,在下面等着。 五公主跃跃欲试,她就爱热闹,可一个人又不好意思往下跑。 洛芷宁见状站起了身,说道:“我陪公主下去。” 两人都下去了,而宝意还“病”着,就待在楼上没动。 等到底下的人都齐聚了,江平才站了起来,抛了抛手里的这颗小球。 这小球做得巧妙,八角挂着铃铛,中间又是空心的,砸下去也不会砸伤人。 宝意看着她站在栏杆前说了声:“我来了啊——” 然后铃声一响,她手臂一振,就将这颗球抛了下去。 这少女们齐聚的园子,顿时热闹了起来! 第147章 听着从花园传来的动静,所有人都看向那个方向,其中也包括了宁王妃。 宁王妃原本在同夫人们说着事情,听着那边的欢声笑语和仿佛从天际划过的铃声,只说道:“小丫头们又在玩什么呢?” 那些在她身旁同她闲聊的夫人们说道:“总归是那些把戏。”说着笑了起来。 她们的女儿现在玩的东西同她们做女儿的时候玩的也差不离。 宁王妃回头,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找了找宝意,没有找见,又看了看柔嘉,也没见着,想着可能都是在花园那边了。 柔嘉她倒是不担心,就是宝意现在身体不好,怕她玩得太疯会身体受不了。 她正要找人去找一找郡主,那负责引路的管事就又引了贵客来。 谢嘉诩望着这来的两人,这是今天遇见的第二、三位贵客。 穿着青色蟒袍的萧琮跟穿着官袍的欧阳昭明两个人来到面前,向他道贺。 谢嘉诩回过神来,同他们拱手还礼:“三殿下,欧阳大人。” 欧阳昭明同萧琮手上都拿了贺礼,萧琮将自己手上的贺礼递给了谢嘉诩,说道:“恭喜世子,祝你与世子妃白头到老。” 谢嘉诩接过了萧琮这份贺礼,道了一声谢,心中有着淡淡的疑惑。 萧璟同他的二弟走得近,所以时常到宁王府来,但是虽然同是成元帝的儿子,但是萧琮跟他们却从来没有怎么打过交道,今日会来都让人觉得意外。 谢嘉诩想着,再看一下欧阳昭明,欧阳正昭明手中捧着那贺礼,却没有要交给他的意思,只说道:“我经过宁王府,见这里这么热闹,才知道今日是世子的大喜之日,原本想进来讨一杯喜酒喝,路上这么巧地遇见了三殿下,结伴进来了,世子不会不欢迎吧?” 谢嘉诩忙道:“怎么会?” 事实上,欧阳昭明在这里,比萧琮来还要让人觉得奇怪。 欧阳昭明从来不参加这样的喜宴,钱从他的手中过,只有往他的口袋里落的道理,从来没有他要参加这些宴席,把钱往外掏的。 所以他今日赏脸出现在这里,所有人见了都惊疑,想着这位煞神这是要来做什么。 因为欧阳昭明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他们完全猜不透他的来意。 宁王妃在旁见着儿子走了过来,欧阳昭明同萧琮也一起向宁王妃行了一礼。 宁王妃道:“三殿下与欧阳大人今日来,招待不周,王爷还在里头,嘉诩你带着三殿下和欧阳大人过去吧。” 谢嘉诩应了一声是,就对二人说了一声“请”,然后在前面带路。 欧阳昭明跟萧琮也同样抬手说了一声“请”,跟着他走向了宁王所在的位置。 宁王妃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想着自己的长子果然还不够成熟,应付不了两人同时这样来。 三殿下同他们素无往来,而欧阳大人则令人忌惮,他接不了,当然就是要引到他父亲那里去,让宁王来处理了。 安排完这一切,宁王妃才又回到了同她聊天的夫人们身旁,就见她们的目光都落在萧琮跟欧阳昭明身上。 是了,宁王妃想起来,这两位还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人选呢。 等到人走远了,夫人们才收回目光,带着几分试探地对宁王妃说道:“原来世子同三殿下和欧阳大人也交好啊。” “哪里的话。”宁王妃摇头,“不过是三殿下跟欧阳大人赏面,来喝一杯喜酒罢了。” 谢嘉诩带着他们二人往着宁王所在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与两人交谈。 父亲身边有三弟,而先前来的四皇子则正在跟二弟在一起。 谢嘉诩想着四皇子过来他们两个知不知道,就听走在身旁的欧阳昭明说道:“这人间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排在第三,世子可以说是让人十分羡慕了。” 谢嘉诩收回思绪,想起在秋狩的时候,欧阳昭明对自己的妹妹似乎是有意思的,不由得心中一突,猜测着他今日的真正来意。 他沉默了片刻,才对着欧阳昭明说道:“算起来,大人比我还要年长几岁,早已经是该成家立业的年纪。过去几年朝中事多,大人没有顾得上,如今河清海晏,国泰民安,大人是不是也该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 欧阳昭明看了这新郎官一眼,笑了起来:“不了,这种事情总是看着旁人羡慕,等自己经历起来,就是一地鸡毛蒜皮,我还是一个人逍遥自在得好,倒是三殿下,该考虑考虑那正妃的事情了。” 萧琮摊手:“这种事情也轮不到我自己说话,总是由着父皇安排的。” 三人说着,来到了宁王面前,欧阳昭明跟萧琮对宁王见了一礼。 宁王坐在座位上,刚才就看着他们过来了,现在等到他们行礼之后,他才坐在椅子上说道:“身体不适,就不起来了。” 坐在他身旁的谢易行也是一副病着的样子,只坐着同他们两人见了一礼。 宁王对长子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先下去,谢嘉诩便从这里离开。 欧阳昭明对宁王说道:“今日世子大喜,我也备了一份薄礼前来祝贺。”说着递出了手中的匣子,目标明确地递向了宁王。 宁王父子见状均想,他若是只普通为了来送贺礼,这贺礼只要随便给谢嘉诩便是,何必要这样特意送到宁王面前来? 宁王想着打开了匣子,见到里面放着的不是什么,而是一张方子,再把这匣子合上,带着几分探究地看向了欧阳昭明。 欧阳昭明说道:“王爷在这也坐得久了,不如我陪王爷到别处走走吧。” 宁王说道:“好。” 随即便从这座位上起了身,然后由欧阳昭明扶着,朝着大厅的门走去。 所有人见了这一幕,想着这是预示了什么?欧阳太尉跟宁王这是有什么要事相商? 更有想得多者如谢嘉诩,直接便想欧阳昭明这是不是向他们父亲来上门提亲来着,要娶他们妹妹? 第199节 欧阳昭明同宁王离开之后,留下谢易行跟萧琮在这里。 谢易行从父亲跟欧阳昭明离去的方向收回目光,看向萧琮说道:“本来三殿下过来,我应当带三殿下到府中去走走的,不过现在多有不便,还请殿下随意。” 萧琮说道:“自然,三公子在这里歇着便是,我自己一个人走走。” 他已经见到了四弟萧璟,见他跟谢临渊在一起,这两人自小就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对他们的小世界,萧琮从前没有什么兴趣加入。 现在见了弟弟朝着自己投来了目光,萧琮也只是朝他点了点头,然后就往花园的方向走去。 园子里热闹非凡,方才萧琮就注意到了,走近一看见到是一群少女围在一座两层高的小楼下,而在那楼上,正是江平在抛掷一颗小球。 那一小球抛下来,底下的少女们就兴奋的去争抢,简直就像是话本里抛绣球招亲的情节一样。 只不过不知道他这表妹是用了什么来作为筹码,让她们在底下争那一只小球争得那么厉害的。 萧琮见那小球圆溜溜的,八角上挂着铃铛,落下来以后滑不溜秋的,抓都抓不住。 少女的指尖在上面一划,它就又窜了出去,角上坠着的铃铛叮叮作响,十分好听。 刚才他们进来的时候听到那阵铃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哎呀!” “我明明抓住了的!又跑了!” 懊恼的声音此起彼伏。 萧琮的目光在这下方的人群跟在上方的江平身边一扫,都没见着自己想见的人。 昨日柔嘉那样跑了,萧琮没有直接追上去,除了因为他刚刚得了月重阙告诉他的消息,还要去欧阳昭明处找解除宁王父子身上剧毒的办法,还有就是因为今日是谢嘉诩成亲的日子,柔嘉肯定在府中。 他在这个时候过来撞见她,比起昨天那样直接追上来,柔嘉的反应肯定更有趣。 萧琮想着昨天自己没有追回来,在柔嘉眼中,怕不是以为这件事就能这么过去,等她今日再见了自己,不知脸上的表情会有多精彩。 他想着,离开了人群,朝着园中的游廊走去。 越远离,花园那边的铃声跟少女的笑声就离得越远。 这许多年了,萧琮来王府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清,不像萧璟小时候天天往宁王府跑。 他在游廊上走过,见到这底下的水中游着红色的锦鲤,大概是被人喂食得多了,所以一见到水面上倒映下人影,就自动地聚集过来,这一小群竟是在跟着萧琮的人影走。 萧琮看着有趣,看了片刻才收回目光,听见迎面走来的人在说话。 那熟悉的声音,令他眼中一下子就浮现出了笑意。 来了。 柔嘉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她这一上午都避得远远的,这是快要到宴席开始的时间了,她若是缺席会让人觉得奇怪,所以才一边同桑情说话,一边顺着游廊走向宴席的场地。 当意识到面前有人挡住了去路的时候,她才抬起了眼,看向挡在面前的人。 等看清萧琮的面孔以后,她立刻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个反应,同萧琮想的一模一样。 柔嘉看上去脸上的神色混合了意外、震惊、无措跟羞耻,但这些情绪看上去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她就将这些情绪都收拾了起来,又带上了那种疏离的面具。 “见过三殿下。” 萧琮见她对着自己屈膝行了一礼,便要绕开他朝着前方走去。 在她路过身旁的时候,萧琮抬手,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柔嘉被他扯住手腕,顿时像是整个人都要炸起来。 她一边看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压低了声音,从嘴角对萧琮说道:“放手!你抓着我做什么?你疯了吗?” 萧琮看着跟在她背后的丫鬟,对她说道:“我跟你们小姐有话要说,你退下。” 柔嘉立刻道:“不要退下!” 但是桑情权衡了片刻,还是做出了符合采心性情的选择。 她一面担忧地看着柔嘉,一面屈服于萧琮的威严之下,退到了一旁。 “放手,你想做什么?放手!” 柔嘉见他要拉着自己从这游廊上走到无人看得见的角落去,只拼命地挣扎起来,可是萧琮的手牢牢地钳制在她的手腕上,犹如铜浇铁铸一般,半分也撼动不得。 她被这样拉着,直接带到了一丛假山之后。 这里墨竹掩映,又靠着两面墙,若是不从这后面绕进来看,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这里。 萧琮没有放开她,而是把她的手往假山上一按。 柔嘉立刻用空闲的另一只手要去推开他,结果被萧琮一起握住,定在了山石上。 她愤怒地瞪着面前这个人,上辈子她就已经跟这个王八蛋纠缠了一世,这辈子她再也不想跟他有关系了! 柔嘉再次挣动了一番,然而没能挣脱萧琮,自把她拉进来以后,萧琮就只是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柔嘉死了挣脱的心,闭了闭眼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 再睁开眼睛时,她说道:“我警告你不要乱来,这里是宁王府,多的是人看着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萧琮挑眉道,“究竟是你对我做了什么,还是我对你做什么?” 柔嘉呼吸一窒,别开了眼睛,不去看这张可恶的脸,咬牙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么绝情?”萧琮嘴角一勾,“昨日明明同我在一起还十分主动热情,这一下床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说着,一边撩起了柔嘉耳侧的头发,望向了她的颈后。 昨日在情热之中,他在她的颈侧留下了许多的印记。 可是萧琮现在再看,少女的脖子上却是光洁无瑕,他昨日留下的痕迹早就消除了。 她就这样不想让他的印记留在身上? 萧琮再次挑眉,接着从柔嘉面前退开。 方才他压过来的时候,柔嘉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就已经软了。 现在等他一离开,她才如获重生,急促地喘着气,眼睛瞪着他,硬撑着道:“昨日之事我不记得了,你最好也把它忘干净。” “忘干净?”萧琮听着她的话,反问道,“你教教我如何能够忘干净。旁人失身于我,知道我是什么身份,都拼命地想要我负责,只有你,避我如洪水猛兽。” 他说着,抬手抚过柔嘉的脸,在柔嘉激烈的偏过头去的时候,发出了低沉的笑声,“你越是这样,我就觉得越有趣。” 柔嘉呼吸一滞,转过头来怒道:“我不是你那些玩物,我喜欢的人也不是你!” “我知道。”萧琮好整以暇地道,“你昨天在我的床上叫的还是萧璟的名字。” 柔嘉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现在就完全不懂了,若是昨天她没有在萧琮面前展示出她对萧璟的执念,萧琮不知道他自己是 被意乱情迷的她当成了替身,那他如今的表现还是正常的。 可是……可是为什么明明知道她喜欢的人是萧璟,他还要来纠缠? 大概是柔嘉的眼神看起来太过震惊,萧琮好心地给她解释道:“你是不是在想,明明在我床上叫别的男人的名字,我为什么还不生气?” 柔嘉没忍住,说道:“没错,我喜欢的是萧璟,就算我已经跟你……你得到的也是我的人,得不到我的心!” “这不是更好吗?”萧琮轻描淡写地道,“想要把身心都给我的女人多了,这世间不差你一个。” 何况征服一个臣服于他的女人,跟征服个喜欢他四弟的女人,明显是后者更刺激,更有成就感。 园中另一个方向,欧阳昭明扶着宁王出现在门口,却没有往僻静的地方去。 两人似闲庭信步一般在府中走着,边走边看园中的热闹。 欧阳昭明道:“自王爷得了这奇症之后,陛下便十分忧心,朝中各位大人也是如此。” 宁王叹了一口气:“让大家担忧了。” 因为这牵扯到儿子手中的灵泉,所以他们解了毒的事,宁王连成元帝都没有告诉。 欧阳昭明走在宁王身侧:“因着太医院束手无策,陛下还命监察院去查这病症的起因,为此,前几日我将张乾李震两位大人召了回来。” 宁王听到这两个名字,脚步一顿。 昔年在监察院中,欧阳琛麾下“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大高手,从机关用毒到潜行追踪,无一不精,张乾跟李震二位大人就是用毒的佼佼者。 在欧阳琛辞世以后,这两位老大人也都告老还乡,这都被欧阳昭明给召了回来。 欧阳昭明继续走着,道:“依我之见,王爷身上的病症找不到根源,那就不是病。等到张大人跟李大人回来,终于确定这是中毒。” 宁王心中感慨欧阳昭明果然敏锐,表面则露出了警备:“中毒?是什么人给我们下的毒?” “不知,但总要先找出王爷中的是什么毒才好确定。”欧阳昭明道,“天下奇毒众多,张李两位大人花了许多时间也没有头绪,原以为还要耗费一些时日,可是三皇子昨日突然来访。” 欧阳昭明看向宁王,问道,“住在灵山寺的那位东狄商人,王爷可知道?” 宁王点头:“知道。” 这东狄商人帮着空闻大师找出了治愈天花的法子,空闻大师在別庄上也曾经说过。 欧阳昭明道:“这位月先生找了三皇子去,告知他王爷所中的毒很有可能是出自东狄一品阁的‘封喉’。” 宁王神色一凛。 他没有听过“封喉”之名,但东狄一品阁这几个字,哪怕在白天听到都令人感到诡谲。 欧阳昭明听他沉声道:“东狄一品阁不是已经——” 欧阳昭明答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品阁是已经分崩离析,但是这么多年的积淀总还是在。”从里面出来的用毒高手可以归于新主,制出的旧药也可以归新人。 他说,“即便是在一品阁,‘封喉’也是秘药,王爷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既然知道是这个,那就好办了。 他的义父毕生都在跟一品阁阁主相斗,对方出的毒他都要破解,这“封喉”虽诡异,但在欧阳琛生命中最后几年,也被他破了。 “不过就是这破毒之法,用的是以毒攻毒。”欧阳昭明道,“两种毒素相融,会在人体内生成新的毒,‘封喉’无解,新的毒素却可以破解。” 只不过虎狼之药,对中毒之人来说终究有损耗,所以他连同跟监察院的两位用毒高手一起熬了一个晚上,找到了更加缓和的解毒之法,才送来了宁王府。 宁王听着欧阳昭明将这件事说得轻描淡写,只去看他眼睛,果然见到他的眼睛里有血丝,而且眼底也有青黑。 若不是旁人不大敢盯着他看,早就发现了。 第200节 宁王心中越发过意不去,开口道:“欧阳大人对宁王府的这份恩情,本王记着。” 两人此时刚好走到离二层小楼不远处,前方聚集着一群少女,无论是欧阳昭明还是宁王都被这动静吸引了目光。 站在人群边缘,忽然听见有风声夹着铃声朝着这边过来,欧阳昭明条件反射地一抬手,就接住了那朝着自己飞过来的东西。 此物一入手,他就感到了柔软,还有些弹性,等拿下来一看,就见到是一只八角小球,角上还挂着铃铛。 而原本争夺这小球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都落在了这个方向,看着接住了这球的欧阳昭明。 欧阳昭明握着小球,将目光投向了楼上,只见宝意正站在栏杆前,同平日两人相遇之时,高下对调地与他撞上了视线。 方才江平已经扔了三轮球,许了三个愿望出去,就拉着宝意也来扔一扔。 永泰郡主一诺,那也是非常金贵的,只要接住了球,说一句想做她的朋友,不就正好打入她们这小小的圈子? 因此少女们见宝意探身,都十分期待。 宝意被江平拉着,又见五公主在下头高兴地挥着双手,等自己把球扔下去,于是也接了江平递过来的球,扔了下去。 她们要抛球玩,冬雪又取了好几个同样的球过来。 宝意手中拿着这个正是青色的,上面还绣着莲花的纹样。 “来了来了——” 见到那青青一团从空中落下来,下面的少女们都纷纷伸出了手。 五公主本来卯足了劲要抢,可是却根本没有碰到。 宝意站在栏杆前望着,见那球滴溜溜的在少女们指尖飞过,不知被谁用力一拨,竟然直接飞了出去! 她的目光忙追着球跑了过去,见到最后竟然是被欧阳昭明接到了,顿时就愣在原地。 而宁王望着这球,又见到女儿站在小楼上同自己身边的欧阳昭明对视,只眼角一抽—— 这算什么? 难道是什么预兆吗? 第148章 糟了。 宝意心中冒出这么两个字,便匆匆地从栏杆前转了头要跑下来,都忘了要装病这回事了。 还好冬雪追了上来,扶住了她,说道:“郡主慢些!” 宝意才想起自己现在还“中着毒”,应该羸弱一些。 于是咳嗽两声,放慢了脚步,由冬雪扶着下楼。 江平站在二楼的栏杆前,依旧没有反应过来,怎么欧阳昭明就这么巧接住了宝意扔下去的绣球。 自古以来,就有抛绣球招亲的旧历,尽管现在是她们姑娘之间这样玩着,可欧阳昭明从旁路过却接住了球,落在旁人眼中,这观感也不一样。 宁王见着女儿下来了,这才回了神,叫来旁边的小厮询问:“郡主她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小厮受了召唤,连忙过来同他解释道:“回王爷的话,这是两位郡主的游戏,就站在二楼往下面抛球,下面谁接到了这球,郡主就实现谁一个愿望。” 宁王听了,放下心来,心道这样还好,就是许诺个小小愿望。 以欧阳昭明这样的身份地位,待会儿应当宝意过来,他就会把这球扔还给她,不会去贪她一个什么愿望的。 欧阳昭明站在原地,看着宝意从人群中过来。 少女一边走,还一边因为行得太快而咳嗽了两声。 看她的脸色,确实同宁王一样不好。 “爹,欧阳大人。” 宝意来到两人面前,先唤了宁王,才又转向欧阳昭明,“我们玩抛球,就是逗趣的,惊扰到大人了真是不好意思。” 她说着,对冬雪使了一个眼色。 冬雪会意,便要上前来收回宝意扔出的这颗青色小球。 可是欧阳昭明看着她们的动作,却先一步开口道:“我听着小厮说,现在是谁接到了这球,就能得到郡主的一个承诺?” 一个承诺,一个愿望,或者说一件事,都是一样的。 宝意点了点头,想着他向自己要这么一个承诺是要做什么。 江南水患已经解决了,现在城外的棚户正在迁丁。 迁丁开荒也需要用钱,莫不是已经免了他两年利息,他还想从自己这里要走一波本金? 可两人的对视落在旁人眼中,他们却不是这么想的。 尤其是在望着这里的少女们,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都在想着欧阳大人会不会要用这么一个承诺向永泰郡主提亲。 这毕竟是宝意自己说的。 答应嫁给他,那也是答应他一个要求。 众人屏息以待,只可惜欧阳昭明把球在手上抛了一抛,就收了下来,说道:“好,那这球我便先拿着,等想到要郡主做什么再说。” 他这样一说,宝意越发笃定他这是要向自己要钱了,只说道:“好。” 什么,这样就完了? 原本还等着亲眼见证传奇的少女们都感到了失望。 等到宴席开场,她们入座的时候,就想起宝意抛了这么一个球被欧阳昭明接了,那就没有第二个了,顿时就更失望了。 欧阳昭明送来了药方,能够医治宁王父子身上的怪病的消息,很快就在宴席上传开了。 这对宁王府众人来说,简直是喜上加喜,尤其是谢临渊,他原本就已经解了毒,此刻知晓不需要再装,真是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他高兴的了。 这样不需掩盖,还是欧阳昭明的意思。 左右他跟监察院已经插手了这件事,宁王他们装与不装,都已不再重要。 “欧阳大人,我敬你。” 身为新郎官,谢嘉诩在敬酒时来到欧阳昭明面前,连敬了他三杯。 欧阳昭明接了他敬的酒,道:“世子别只敬我,要找到这治好王爷的方子,三皇子也功不可没。” 萧琮勾起嘴角,说道:“哪里哪里。” 谢嘉诩听了,同样也郑重地敬了萧琮三杯。 萧琮接了下来,气氛融洽。 谢嘉诩在自己的大喜之日,收获到的不仅是自己的欢喜,更有全家人的欢喜。 他放开了胸胆,尽情地同宾客喝酒,来者不拒,哪怕他酒量不错,在入洞房的时候也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站都站不稳。 几个人把他扶回了新房里,可事别说是去挑沈怡君的盖头了,谢嘉诩这才一被扶到床上,就整个人往后躺下,然后被床上铺着的那些“早生贵子”给刺得发出了闷哼:“什么东西,硌人得很……” 沈怡君听着他这跟宝意先前一坐下来说的一模一样的话,一个没忍住就笑了起来。 她这盖回去的红盖头依然没有由新郎亲自来掀开,自己一抬手便掀了,随手放到了一旁。 “去,拧了帕子来。”沈怡君坐在床边,对着自己的丫鬟吩咐道,“给世子擦擦脸。” 谢嘉诩躺在床上,被解开了两颗扣子,又擦过了脸,才从这混沌跟欢喜中找回了一丝清明。 “怡君……”见到自己的妻子正在床边照料着自己,世子爷只不由得对她露出了笑容,然后伸手要来碰她的脸。 沈怡君任由他把手放了上来,听他说道,“怡君,我好高兴……我们终于成婚了,父亲……临渊、易行……还有宝意,他们也有救了,我好高兴——” “是,是。”沈怡君应着。 谢嘉诩翻来覆去说的就是这么几句话,等到醒酒汤端过来,沈怡君就把他从床上扶了起来,然后亲手喂他喝了。 等一碗醒酒汤喂完,她才一面替他擦干净嘴角,一面说道,“我都听见了,夫君。” 谢嘉诩望着她,清醒看上去像是又再回来了些,俊脸上露出了一个朦胧的笑容,就一伸手把人朝着自己拉了下来。 沈怡君手上的碗来不及放开,就这么摔在地上,不过里面的醒酒汤已经喝完了,碗落在这厚厚的毯子上也没有摔碎。 那些还想进来服侍的丫鬟们看到世子已经拉着世子妃倒在了床上,双手还紧紧地拥着她,俏脸上都带着笑,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今夜,府中的大红灯笼处处燃烧着欢喜。 无论是在宁王院中也好,宁王太妃院中也好,又或者是在宝意他们院中也好,都洋溢着欢笑,没有人愿意就这么睡去,只有柔嘉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气得浑身发抖。 ——为什么欧阳昭明会横插一手,找到“封喉”的解毒之法? 她好不容易摆脱萧琮,从假山后出来,一来到席间就听到这样的消息。 再想起萧琮,想起他压着自己说的那些混账话,再想到这找到解毒的方法里也有他一份功劳,她心中就更加气愤。 柔嘉“啊”的叫了一声,伸手用力在桌上一扫,将桌上放着的紫砂茶壶套都推了下去。 瓷器摔在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吓得在外面的小丫鬟噤若寒蝉。 然而她再怎么发火,这声音跟怒火也是局限在这院子里,根本传不到外面去。 —— 监察院的高手擅长辨毒,用毒,不过解毒需要和缓进行,还是交由空闻大师来。 他先前就问诊了宁王他们的情况,如今让他再来接手,最合适不过。 空闻大师从灵山寺下来一趟,在宁王太妃跟宁王妃殷切的目光中进了门。 院中升起了药香,老人为宁王父子施完了针,再一碗药下去,父子四人的脸色就好了起来。 屋里,宝意调制出来为父兄洗掉脸上的特制颜料的水,在用过之后就悄无声息地倒进了盆栽里。 空闻大师配合解除了他们的伪装之后,就从怀中取出了一瓶药给了宁王:“这是老衲回寺以后研制出来的药,固本培元最是有效。” 宁王伸手接过,空闻大师又再拿出了一瓶丹,说道,“这一瓶数量少些,是解毒丹。若中的是平常的毒,不像‘封喉’诡谲,解毒丹一粒就可以解。” 宝意望着这两瓶药,猜到这都是空闻大师用了灵泉炼制出来的药,只见父亲拿着这两个瓷瓶,脸上露出了喜色。 固本培元的药可以给宁王太妃用,而这瓶解毒丹对他们来说则是又多了一重保障。 果然,灵泉要在空闻大师这样慈悲心肠又医术高超的人手中,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第201节 宝意想着,想到自己腰间挂着的禁步,想到里面那个神奇的空间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泉。 玉坠选择了自己,确实是比上辈子它认主了柔嘉要好。 可是,真的自己就是玉坠最好的主人吗?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盘桓了两日,才被新的事情所取代—— 眼下不必再装着病,她终于能赶上那场拍卖会了! 大好秋光,父亲去上了朝,刚刚新婚的大哥也去了。 二哥回了虎贲营,宝意跟三哥则套了两架马车。 她要去槐花胡同,三哥跟十二师兄要继续他们的游玩赏乐。 朱雀大街的角落里,秦小公爷坐在马车里,看着宁王府的车驾出来。 他打听到今天宝意要出门,便早早等在了这里,见到那马车一走动起来,就立刻放下帘子,对着马夫催促道:“快快,快点过去!” “是。” 那镇国公府的马夫赶着车,来到了宁王府的马车前。 两边马车的速度都不快,等到交错着要擦身而过的时候,秦小公爷在马车里出了声:“等等,我想要同你说两句话。” 他说完,就在这透透的帘子后忐忑地等着。 见到对面宁王府的马车停了下来,同自己这辆马车正是窗子对着窗子。 对面虽然没人出声,但既然停了下来,显然就是打算听他要说什么的。 小公爷一颗心砰砰地跳着。 他这几日在府中浑浑噩噩,一时间神游太虚,一时间又仿佛回到自己的躯壳里,现在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见到宝意又再健健康康地出来,他令自己开口道: “我想了很久,我是真的喜欢你,你现在年纪还小,不想嫁,我可以等。你若是嫁我,我们二家离得那么近,你想什么时候归宁都可以;你若是嫁我,我保证只娶你一个,无论何时,永不纳妾。若你觉得我现在不行,不想嫁,你只要说要我达到怎样的成就才肯嫁,只要你说,我就会去做!” 他一口气说完,少年的一颗心脏在胸膛里怦怦地跳着。 他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掏心窝子的话,这样说出来,仿佛耗费了他所有的勇气。 对面仍旧是没有动静。 小公爷忍不住又凑近了车窗,隔着帘子对里头的人说道:“先前听你生病,我就想,不管你好不好,我都要娶你。” 他说着,望着面前的帘子,终于忍不住伸手将窗帘掀开了,在窗后露出一张脸,目光忐忑地望着对面的马车,“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回我一句吧。” 他这样一番话,虽然稍显孟浪,可是却情真意切。 秦小公爷看着对面的帘子动了动,被缓缓地掀起,顿时心中一喜,挺直了腰板望着那处。 却见帘子掀起,从其中露出了谢易行的脸,而在他身旁还有一个穿着利落劲装的少年人,正在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 秦小公爷望着谢易行,只愣在原地—— 里头竟然不是宝意! 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都叫人家的哥哥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的脸顿时一阵红一阵白起来。 谢易行望着他,开口道:“小公爷这番话情真意切,令在下十分感动,但你我是没有结果的,还是算了吧。” 他说完放下了帘子,那停在路中间的马车又继续咄咄地向前走了起来。 小公爷整个僵在原地,依稀能听见从那辆马车里传来那个少年人的闷笑声,只感到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第149章 秦小公爷丢了这么大一个脸,完全顾不上去想自己的情报究竟是哪里出了为,怎么这辆车上坐着会的是谢易行,而不是宝意。 他匆匆地放下了帘子,唤了自己的马夫:“走!” 马夫立刻赶着车朝着另一头走去,正好跟停在宁王府门前的另一辆马车错过。 宝意坐在马车里,手中折扇掀起了帘子,望着那有着镇国公府标志的马车,想起方才见着小公爷从这帘子后露脸,只说道:“这小公爷刚刚停在路中间,是跟三哥说什么呢?” 她今日做了少年打扮,身上是一件藏青色的圆领袍。 底下配了黑色的裤子,再穿上厚底皂靴,腰带一束,就是个俊美少年。 这绣着竹枝图样的圆领袍是她二哥谢临渊的旧衣,虽说是旧衣,但是做来却没有穿过。 因为少年长得太快,一眨眼这衣服就不合适了,眼下穿在宝意身上,虽然稍稍有些大,但是颇为好看,再配上个简洁的发冠,拿了三哥一把扇子,就是她今天出门的打扮。 要去同爷爷一起去见识大场面,做女儿家的打扮,总是不那么方便。 冬雪在化身俊俏公子的宝意身边,听见她的话,轻笑着说了一句:“哪知道呢?” 嘴上说着,心中却是想着小公爷等在外面,多半是为了等自家郡主。只不过这消息不够灵通,不知道今日郡主跟三公子是一前一后乘了两辆马车,把那辆马车里坐着的认成了郡主。 她在车里出声,让赶车的小厮可以开始走了。 车轮于是转动起来,载着两人朝着槐花胡同的方向去。 宝意心情飞扬。 这生病的时候就越发知道健康的好,这经过了装病,就更知道不用装的自在。 她袖子里还准备了足够多的银票,准备待会看到什么喜欢的,就直接拍下来。 等来到槐花胡同,霍老已经在等着了。 见到扮成少年公子的宝意从车上跳下来,老爷子看了她片刻,说道:“这一身穿起来还像模像样的。” 宝意跳到霍老面前,叫了声“爷爷”。 霍老说道:“病好了?” “对。”宝意点头。 他们昨日经由空闻大师一诊治好,宁王府就立刻派人向宫里递了消息,宝意也派了人来槐花胡同。 这不必再装的事,还是多亏欧阳昭明。 原本他们就是好全了,也不想暴露出来,想等那下毒的人再动手,可是等了这些时日也没见到有动静,这再装下去,迟早会露马脚。 欧阳昭明这么一介入,等于就是对那下毒之人宣了战。 若对方是冲着监察院来的,那么现在他们就不再需要向宁王府下手了。 而若他们目标是宁王府,有着监察院盯着,自然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霍老说道:“那就走吧。” 说着就要从门口下来,到已经拴好的刘大的马车上去。 他们今日去拍卖会,并不坐宁王府的马车去。 宝意乘坐来的马车现在先回去,回头霍老让刘大送她回府上便是。 宝意跟在霍老身后,还记着他们今日的行程里应该还有两个人呢。 她一边扶了爷爷上马车,自己也伸手在车辕上一撑,灵活地钻了上去,等到爷爷坐好之后,就问道:“爷爷,我们不必再等人吗?” 霍老理了理衣袍下摆,宝意见到他今日穿的衣服也比平日要讲究许多,看来果然是他的寒症好了以后,要重回这圈子,是要来个耀眼的亮相了。 霍老问道:“等谁?”说着看向宝意,然后回过神来,说道,“你说那个姓月的跟欧阳?不必,前两日我已经让人把他们叫来,给了他们入场的信物了。” 这拍卖会,要进去的人手上都得有信物。 霍老一人能带四个人进去,不过他只带了三个,一个宝意,一个欧阳昭明,再加上一个月重阙。 手中持着这信物,每一个对应的都是一个数字。 有了数字在手,才能参与拍卖出价。 而至于像冬雪这样的,待会儿跟着宝意进去,只是作为丫鬟不参与竞价,就不需要这东西。 冬雪也上来了,等到她一坐好,刘大就一扬马鞭,喊了声“驾”。 胡同里,半截秋光落在车顶,照着他们往外去。 今日这场拍卖在京中举行,举行的地方在玄武大街, 从这边过去还需要一定的时间,霍老在马车上同宝意说了说待会进去以后要注意什么,最后强调道:“最重要的是要时刻跟在我身边。” 宝意不由得问:“里头有危险吗?” 霍老干咳了一声:“危险倒不至于。” 不过他这次就是去炫耀自己收了徒,让那些老家伙都见见自己的宝贝徒弟兼宝贝孙女的,宝意要是不在身边,那他拿什么炫耀? 马车行进中,外头鲜活的声息也透过薄薄的帘子传了进来。 说完了重要事项,霍老又考校了宝意这段时间的功课,顺带回答了几个她存疑的问题。 等到马车在玄武大街停下的时候,宝意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疑惑已经一扫而光。 爷爷果然是大师,几句话就让她有如醍醐灌顶,恨不得现在手边就有纸张好让她写一写,印证一下心中所学。 听着刘大在外头说“到了”,宝意才回过神来。 冬雪伸手掀开了帘子,宝意先下去。 她今日穿着二哥的衣服,行事也比她穿着裙子的时候又活泼些。 下去之后就站在马车旁边伸着手,等着扶爷爷下来。 霍老下来了之后才是冬雪,冬雪把宝意刚刚落在座位上的折扇也带了下来。 霍老看着她这秋高气爽的还带折扇的行径,说了句“不伦不类”,就带着他们往这万宝奇珍楼走去,而刘大则赶了马车到一旁去。 宝意跟在爷爷身边,仰头望着万宝奇珍楼。 她来这城北玄武大街,去烟墨阁买纸买笔的次数也不少了,不过这万宝奇珍楼她却只来过一次,还是一开始在灵山寺后山找到了爷爷,求爷爷替自己仿造玉坠的时候来的,花了五百两买了一方古玉。 在这玄武大街上往来的人,非富即贵,平日里到这万宝奇珍楼里来看宝贝的也不少。 宝意看着在他们前方就有两个富家翁在说说笑笑地上了台阶,要往他们常来的万宝奇珍楼走,可是走到门口,却叫在外面等着的管事拦下了。 管事说道:“对不住,今日楼里不开放。” 第202节 两个富家翁一听,只对视一眼,同这管事说道:“江管事,这万宝奇珍楼的大门不是开着吗?怎么就不让人进去了?” 江管事放下了手:“今日是有几位大老爷借了我们万宝奇珍楼的地方,来办个古玩盛事,这出入都是要凭信物的。我这么一个管事也做不了主,刘老爷、张老爷手上要是有信物的话,倒也进得去。” 两个老头听着他的话,想着这要进去是要什么信物? 不过他们被“古玩盛事”这四个字给勾得无比心痒,非常想进去见识见识。 江管事正待再说什么,就见到带着宝意朝这边走来的霍老。 他顿时便对着两位熟客做了个手势,说道:“两位老爷稍等片刻。”接着迎了过来,在宝意的注视下向霍老恭敬地行了一礼,“霍老,您来了。” 宝意见着这一幕,只觉得爷爷在这个古董行业中,地位就同自己的爹在朝中差不多。 江管事行过礼,听到霍老“嗯”了一声之后才直起身来,目光落在了宝意身上。 宝意认出他就是先前那个卖了古玉给自己的管事,可是江管事一时间没认出她来。 过去这小半年时间,宝意身条抽长了,而且整个人精神、气势都焕然一新,完全无法跟当初那个揣着银子来万宝奇珍楼买一块玉的小丫鬟联系到一起。 因此,江管事问霍老:“这是?” 霍老说道:“这是我的顽劣徒弟,我今天来就是带她来开开眼界,看看祖师们都做的是什么。” 江管事听到他的话,看向宝意的目光肃然了几分。 他也看得出面前这个作少年打扮的实际上是个少女,身边还跟着冬雪这样的丫鬟。 霍老这一生没有收徒,没想到他选择传人的时候,竟然是选了个不知出身哪个功勋世家的千金,既出乎人的意料,又让人觉得确实就该是这样。 江管事这念头在脑海中一展,很快就熄灭了。 他挂起了笑容,朝着大门的方向抬手道:“霍老跟高足请。” 霍老说道:“不忙,先见过信物。”说着从腰间拿出了两枚钱币,放在拇指上向前一弹。 只听“叮”的一声,宝意就看着那两枚钱币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到了江管事抬着的手中,平平地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不光是她,那两个在望着这个方向,想着江管事这么殷勤是要迎接什么人的富家翁也见到了这个信物,目光落在这两枚钱币上。 两人嘀咕道:“这两枚像是古币,不是当朝发行的钱……” 瞧着也像宝贝。 江管事收了手,只随意一看,便将这信物还给了霍老,说道:“霍老您就是这行当里最亮的招牌了,何须再看这个?您跟小公子的编号是天字一号跟二号。” 霍老这才满意地一点头,对宝意说道:“走吧。” 宝意应了一声,跟上了爷爷。 在同那两个富家翁擦肩而过,要进去的时候,那两人忙叫住了他们:“这位……霍老?我们兄弟二人也想进去见识见识,不知道你手里这样的信物还有吗?” 霍老行事随心,或者说讲求机缘。 听了二人的话,他停住脚步,手中正好还剩下最后一枚没有用过的古币,伸手一弹,就朝着这两个富家翁抛了过去:“你们两个合用一枚,一人带另一人进去,足够了。”说完不再看他们,就带着宝意踏进了楼中。 第150章 那两个富家翁原本也就是问一问,并没指望人家会给自己信物。 可没想到霍老不光给了,还没向他们要钱。 两个人合计了一番,其中一人拿着信物给了江管事,另一人作为陪同一起跟进去 那信物在江管事手中过了一遍,又还到他们手里。 两人心情一振,说了声“走”,就跟上了宝意跟霍老。 等进到里头一看,果然今日万宝奇珍楼是要办大事,这里面的布置都不一样。 这万宝奇珍楼一共有五层楼,每一层原本都是由各种宝物摆满。 两道楼梯盘旋着向上,顶部用的是琉璃瓦,白日可以引入天光,照耀着这楼中的宝物。 而今日放眼望去,这满楼摆着的宝物都收了起来。 一楼中间摆着的柜子也去掉了,变成了一个木质的高台。 待会儿要举行的拍卖,想来就是在这高台上进行展示,前来的宾客就坐在二楼,从上往下看着这台中心的聚光处。 两人一边感慨着,一边左右望着。 这拍卖来的人像是不多,现在第一层除了他们跟霍老师徒还有一个侍女以外,竟是没有其他人了。 这让他们一时间犹豫起来—— 这是该继续跟着霍老,还是该往哪儿去看看? 宝意原本也在左右望着,忽然听见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 她抬头看去,就见两边的楼梯上都有人下来,衣着气派,气势不凡。 宝意下意识往自己身旁一看,就注意到爷爷的背脊也挺直了,顿时意识到这些就是爷爷今天来要会的强敌了。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一冒出来,就让她严阵以待,她唰的一声收了手上的扇子,肃容望着前方。 霍老嘴唇不动,声音从嘴角传来,对她说道:“看清楚了,走在左边前面穿绿色衣服,这衣襟上有着花草纹样的,那是赵家的人呢,最擅长的就是作画。跟在他们身后,衣襟上绣着一支笔的,那是钱家,擅长的是书法。在右边楼梯上下来的,衣服上有着祥云纹的,那是孙家的人,擅长雕刻——” 而在孙家后面那个,霍老还没介绍到,宝意就“咦”了一声。 她说道:“爷爷,那不是烟墨阁的东家吗?” 她记得清楚,也认得东家身上烟墨阁的标志。 那严老板见了时常去买纸的宝意,哪怕是她作着这少年打扮,也认出了她。 他一面走,一面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没错。”霍老说,“那是烟墨阁严家的人,他们家擅长造纸。” 总之这一起下来的都是厉害人物,为首的个个都鹤发鸡皮,年纪同霍老不相上下,都是当世大师,而跟在他们身后的,最年轻的看着也有二十七八岁了,都是他们的得意门徒。 爷爷不再走,宝意也就跟他停在原处,等着这些从楼上下来的人。 他们来到祖孙二人面前,一字排开地停下。 那赵姓的老者第一个开了口,说道:“霍老头,这一转眼就差不多有十年没见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 他这前面说的话还好,这后面一出,立刻就让整个场面硝烟气息起来了。 霍老冷笑一声:“赵老头,你死了我都没死。”一边说着,目光一边在这些人身上转了一圈,“一眨眼都十年不见了,我今天也是想来看看你们这群老骨头还有几个活着的,现在一看,都活得还挺好。怎么,今天来这里是还想跟我较量较量,再在我面前败走一次?” “你——”第一个上来挑衅的赵姓老者听了他的话,气得胡子都歪了。 他伸手指了霍老片刻,又泄气地把手一甩。 其他人没有像他这么反应激烈,但是也都各自冷哼了一声。 他们身后带来的都是自己的得意弟子。 这些人跟在师父身边学艺,自家师父的性情何等的火爆,他们也不是不知道,今日见到居然有人能指着他们师父的鼻子骂,骂完之后师父还不反驳的,简直是奇景。 不过一个个都没敢说话。 要么眼观鼻鼻观心,要么就是静静地打量着霍老,评判着他的能力。 霍老见状只眯起了眼睛,说道:“瞧他们这样子,是还不知道他们师父都是谁的手下败将吧?都听好了——”他对着这些年轻人说,“你们师父个个以家学自矜,自认当世无双,可全都败在我霍某人手上。要从当年的赌论起来,他们个个都要认我做半个师父。” “霍老。”烟墨阁的东家摆手道,“行了,差不多就可以了,这都什么老黄历了,何必现在还拿出来说?” 霍老白了他一眼:“先撩者贱,没见着是谁先提起来的?你们心里要是堵得难受,别瞪我,瞪赵老头去。” 被他这么一堵,赵姓老者就更加气鼓鼓的。 他们当日听着霍老头隐退,身上寒疾无药可治的时候,都感到十分可惜。 正如霍老头所说,他们四个家学渊源,自幼便在长辈的教导下学习技艺。 作为各家的继承人、佼佼者,个个都心高气傲,偏偏横空出世了这么一个霍呈祥,走遍大江南北,来挑战他们四家的继承人。 他们年轻时那一战,可以说是轰动一时,霍呈祥一人以这四种技艺同他们对阵。 若只是其中一门胜出一分半分,已经十分了不起,可是他却将他们四家都赢过了,让他们这几人没脸的同时,也真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赵钱孙严四家的技艺,这样百年千年的传承下来,对选择徒弟,传授技艺自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可是霍呈祥从霍二到霍大师再到霍老,叫法随着他的年纪见长,名声渐响不断地变化,但却始终是孑然一身,独自一人,不见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也不见他收徒。 眼看着他这么一死,那一身技艺就要跟着他一起埋进土里,他们都还想过把自己最优秀的弟子送到他这里来,改了师门,做他霍呈祥的徒弟,将他这一身神乎其神的技艺传承下去。 可是这老王八蛋不光不领情,而且为了躲他们,还像只老猫一样到外头独自去等死,这十年都没有音信。 他们这次聚集过来,就是因为知道他在京城露面了。 没想到啊,十年过去,他身上的寒症不光好了,而且还收了个徒弟。 真是不知他死活的时候希望他没事,见他现在活蹦乱跳还能呛人,就恨不得这老王八蛋死了算了。 他们这上一辈丢了人,场子自然得叫他们的下一辈找回来。 宝意在爷爷身旁站着,顺理成章的就被叫到了。 那刘姓的老者眼睛望了她片刻,然后说道:“霍老头,这就是你千挑万选选中的徒弟?我瞧着也没有什么灵气嘛。” 师父一开口,他背后的徒弟也默契地上前一步。 宝意见到这是一个手指奇长的中年人,一见自己就问道:“不知道师弟是跟霍大师学了多久?专精的是什么?” 宝意还未开口,霍老就“哼”了一声,说道:“师弟?你这是自认是他师兄?我可告诉你,我的徒弟叫一声师兄,你们可担当不起。” 这中年人脸皮一僵,想起方才霍老说的话,又听这打扮成少年模样的少女开口道:“师父,那我应当怎么称呼这位——” “叫师侄。”霍老硬邦邦地道,“你是我的徒弟,他们该叫你师叔。” 那脾气最急的赵姓老者立刻叫了起来:“你放屁!” 霍老毫不妥协地顶了回去:“你才放屁。” “就叫她师妹!”赵姓老者对着老友的弟子说道。 “放肆!”霍老眼睛一瞪,“叫师叔!” 两个老爷子像小孩子一样争论起来,在这么一番“你该叫我爸爸!”、“你才该叫我爸爸”的战争之后,两边才终于安生下来。 霍老虽然现在身体好了,可是跟着老对头这么对骂一阵,还是有些气喘。 第203节 赵姓老者被徒弟拍着背顺气,还不甘心,指着宝意道:“霍老头,你就只收这么一个徒弟,还是个小姑娘,你那一身技艺她学得完吗?你教得会吗?” 他这么一说,可以说是说出了其他人心中所想。 是啊,这霍呈祥犟了一辈子,到了晚年才收了这么一个徒弟,这是非良才美玉不收,就想着一身技艺都倾注在一人身上。可是他也不想想,像他这样的妖孽,多少年才出一个,就能这么好让他再遇上一个给全教了,又全学会吗? 宝意随身带着个小水壶,里头装的依然掺了灵泉的水。 方才见爷爷跟人相斗得急了,她只拿出了水让爷爷喝,听到这话,朝他们看了过去。 霍老喝完了水,一抹嘴,感觉自己精力又回来了,心里想着,学不完?这半年小丫头学了多少,说出来得吓死你们! 可是宝剑藏锋,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就把自己的宝贝徒弟的底牌给泄露出去,只说道:“我爱怎么教怎么教,她能学多少是我的事。” 这么一句话甩出来,就算是偃旗息鼓,不打算再相争了。 眼下这拍卖会还没开始,江管事见状忙出来打圆场。 他笑着说道:“各位大师都歇一歇,二楼雅座,请上座。” 宝意听了这话,在知道面前这几位显然是都已经在楼上入座了,可是见着自家爷爷过来又特意下来同他摆了威风,说了这么一场话,这还要回去。 “让他们回去,别在这里碍眼。”霍老像赶苍蝇一样地挥了挥手,道,“你们的刻印章的刀子都收哪儿去了?还有那些玉石呢?都拿出来,我要看看。” 他今日提早了这么一些时候来,就是为了替宝意买一套雕刻的工具,再给她买些练手的料子。 江管事说道:“这些不忙,待会儿拍卖的时候都有。” 霍老乐了,伸手一拍宝意的肩,说道:“小家伙学雕刻用不着那么好的,你们店里这些残次的足够了,去拿来。” 他们万宝奇珍楼的宝贝被霍老说成是残次品,江管事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就让人去取了。 霍老看着这些工具,用眼睛看,上手挑,然后从其中挑出了一套,又买了两匣玉料,看得那两个跟着他们进来的富家翁不停地嘬牙花子。 他们的老友醉心雕刻,在万宝奇珍楼里买玉料,每次都是买一两个,哪像霍老这一买就是两匣子的? 霍老给挑完就准备付钱,宝意已经看出来了,爷爷今天要的是排面。 见那群人在楼梯上还没走远,宝意伸手按住了爷爷,说道:“我来。” 说完,众人就见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大叠银票,这面额跟厚度都骇人得很。 那些站在楼梯上回头朝这边看的,见着她这做派,惊得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霍呈祥这是收的什么徒弟?还没出师呢,就这么有钱? 第151章 霍老脸上的表情差点没绷住。 宝意这一手虽然粗暴,但却十分有效。 在这古董字画行业,大师们个个腰缠万贯不奇怪,可学徒就跟普通人差不多。 宝意这么一沓银票拿出来,怕是超过了那几家的得意弟子身家总和,首先就赢过了他们。 因此霍老也就没跟她抢。 左右他那黄铜钥匙都给了她,谁出钱不过就是从左边口袋挪到右边口袋的事。 赵姓老者感到了自家弟子的气势低落,站在楼梯上眉毛一竖,说道:“霍老头,你这看起来是要教你的小徒弟雕刻?这从入门到放弃,我看用不了多久,不如让老孙家的指点指点她,也好叫她知道什么是差距,让你省省力。” 霍老直接“呸”了一声,这老王八蛋就是学不会什么叫闭嘴是吗? 在他身旁,宝意正找了适合面额的银票要给江管事,就见爷爷撸袖子道:“当年我一个打你们四个,现在也一样,我一个徒弟——”他说着伸手一指宝意,然后再反手一圈这四家的弟子,“——也能把你们的徒弟全部打败!” 宝意:“……” 笑眯眯伸手的江管事手也顿在半途:“……” 霍老这个约战可就约得有点大了。 宝意一边想着“这就是为什么爷爷要自己跟在他身后,好随时把自己拉出来下战书吗”,一边做出了沉稳的样子,不能输阵。 见她这个反应,对面那些人倒是无论老少都像是觉得自己被看轻了。 霍老自己说完,也觉得自己有点冲动了。 可是这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他也不能拆自己的台,于是一甩袖子冷哼一声,对着上面那群被他气得脸色铁青的家伙说道:“这样,我的徒弟入门才不足半年,以半年为期,约好了就在这万宝奇珍楼再来比斗一番,怎么样?” 这回不光是脾气最火爆的赵老,其他三家那些弟子都被挑衅了。 “师父!”他们向着各自的师父拱手道,“弟子请战。” 这样挑衅,实在太过。 他们这些都是自幼就拜入师门,跟随师父学习,这霍老就算再神乎其技、再妖孽也好,也不能拿一个半路出家的徒弟来打他们的脸。 “半年为期,弟子不用她胜过我们。” “但凡她跟我们其中一人打成平手,就算我们输了!” 钱家、孙家的两位大师对视一眼,都点了头。 烟墨阁的东家就算想劝和也没有办法,四家共同进退,只能跟着一起答应。 赵老见状,只觉得他们今日丢的脸面,半年后都要在霍呈祥这个徒弟身上找回来了——原本这样欺负这么个小丫头是他们以强凌弱了,可是谁叫霍呈祥这么膨胀? 他冷哼一声:“好,既然如此,我就代另外三家一起应了你的战。半年后在这万宝奇珍楼,定了题目,再一较高下!” 这约完了比试之期,他们总算是愿意再往上走了。 宝意把银票塞回了怀里,展开了扇子挡在面前,凑上去小声问霍老:“爷爷,半年……我行不行啊?” “当然行!”霍老道,“没听见那群傻子说,只要你跟他们任意一个打成平手,就算你赢吗?” 剩下这半年时间虽然紧是紧了一点,但是霍老觉得以宝意的悟性跟自己的教法,想要赢他们一两样,岂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将买下的两匣子玉料跟雕刻的刀笔先寄存着,师徒二人连同冬雪先上了二楼。 那两个跟着看了全程的富家翁也跟了上去。 他们现在是知道了,自己在这楼里乱跑,见识不到什么,倒是跟着霍老师徒能开眼界。 上了二楼,宝意才发现原来今日来了这么多人。 除了方才那特意下来见爷爷的几家,这坐着的各大商行的人,有好几家像万宝奇珍楼一样的商号的东家跟大掌柜都过来了。 这些座位绕着二楼围了一圈,除了最左边那一块都已经坐得满了。 宝意跟着爷爷去了天字一号跟二号位,那两个跟着过来的富家翁也找了自己的天字五号位。 一楼,江管事让学徒先把东西收好,又回到了外头。 楼上还有两个位置空着,霍老的信物是全部送出去了的,那就还有两个客人。 他在外头站了片刻,见到一辆马车从玄武大街的尽头出现,朝着这边走来。 江管事打起了精神,等着从马车上下来的客人。 “吁——”那赶车的大汉将马车停在了万宝奇珍楼门前,从车辕上下来,掀帘子等主人下来。 江管事望着那帘子后头,未见人影,先听见了两声咳嗽声。 这咳嗽声过后,才是一个年轻公子模样的人出现在马车门口。 他一头黑发微微卷曲,一双如同秋水长空的眸子嵌在这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像晴空下的湖泊一般夺目。 东狄人。 江管事的心中浮现出这么三个字,望着这对来自东狄的主仆下了马车,来到了自己面前。 这赶车的大汉看着是要陪他的主人一起进去的,江管事便朝身边的学徒递了一个眼神,让他去将那马车停好,自己则迎接了这来自东狄的主仆。 月重阙递上了那日霍老给他的信物,见这万宝奇珍楼的管事接过钱币看了片刻,然后又交还给自己:“贵客在楼中的编号是天字三号,请。” 月重阙微微颔首:“有劳。” 等到这东狄来的主仆二人也进了万宝奇珍楼,二楼就剩下一个空位了。 江管事想着,这剩下的最后一位会是谁呢?然后便见到欧阳昭明带着他的人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江管事神色不变,在玄武大街上见到欧阳太尉倒也不稀奇,这条大街上的产业泰半都是他的。 剩下的即便不是他的,也有他参股。 唯有他们这万宝奇珍楼不姓欧阳。 江管事肃整了衣裳,原本打算像平日那样等欧阳大人走近了,便站在门边同他行礼,算是见过,可是没有想到欧阳大人今天却直直地朝自己来。 江管事的礼才行到一半,穿着一身青衫的欧阳昭明就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江管事。”欧阳昭明手中翻出了那枚钱币,递到他面前,“入楼信物。” “是。”江管事连忙接过看了一眼,想着霍老这最后一枚钱币便是给了欧阳大人? 验过无误,他便让开了路,请他们进去。 让欧阳太尉独自进去那是不能的,他带着这么多人一进去,二楼怕是得加好几个座才行。 江管事心中想着,已经将钱币还给了欧阳昭明,对他说道:“大人的编号是天字四号。” 欧阳昭明像是也知道他们今日没有准备那么多座位,只对身后的人说道:“你们几个先散去吧。”然后就带了欧阳离跟两个侍从进去。 江管事站在门口看着,不说欧阳大人的义子看上去狠辣,那两个看着不起眼的侍卫也是高手,若是万宝奇珍楼里有人发难,他们也是能将欧阳昭明护个周全的。 于是在看着他们一行人进去之后,他也转身进了楼,让人关上了万宝奇珍楼的门。 二楼众人先看着月重阙上来,这来自东狄的商人一双异色眼眸同周人不同,不过引起的关注也就是这样,但是等到欧阳昭明上来的时候,他们却是齐齐一震—— 原以为这个拍卖会上来的顶多就是古玩世家跟富商,如何会想到权倾朝野的欧阳太尉也会出现在这里? 尤其是坐在宝意他们身后的那两个富家翁,直接就站起了身。 他们身上是捐了有官身的,见到欧阳昭明就是见到了上官。 两人想要行礼,不过欧阳昭明略一摆手,便让他们免了礼,径自来到了天字四号的座位上。 这楼上位置的分布,天字一号跟二号座位在中间,三号、四号在两侧。 而天字五号则排到了后面一排。 月重阙坐在左侧,掩着唇又咳嗽了起来,垂下了眼睛。 第204节 欧阳昭明的目光在他身上掠过,来到了宝意脸上,见了她今日的装扮,朝她挑了挑眉。 宝意一见他对着自己的袍子挑眉,立刻想到自己身上今日这穿的袍子是藏青色的,又再联想到那日自己抛下去的青色小球,最后想起自己还欠欧阳一件事。 “他这么看我,难道是要我今日帮他把赵显清的那两幅画买下来?”宝意心里犯起了嘀咕,开始怀疑自己今日带的银票够不够。 而众人见欧阳昭明也只是他们一样在其中一个位置上坐下,并没有做其他举动,也就放松下来。 等到万宝奇珍楼的门一关上,原本在门外迎接着客人的江管事就来到了一楼正中。 宝意坐在自己位置上,收回了目光,见到这二楼的设置特殊,坐在这里就犹如看台一样,不必伸长脖子也能见到站在底下的江管事。 天光自楼顶倾泻而下,照在江管事身上。 他带着笑容开口道:“今日是几大商会联合在我们万宝奇珍楼举办这场古玩盛事,有各位贵客光临,本楼蓬荜生辉。话不多说,拍卖这就开始,有请大供奉。” 坐在二楼的众人原本都以为万宝奇珍楼的东家是打算让手下这个最伶牙俐齿的管事来举行这场拍卖,可是显然万宝奇珍楼的东家也觉得他不够格,只是让他在前面做了个介绍,便引了他们楼中最德高望重的大供奉出来。 宝意一看,这登上台的老人年纪比起这周围坐的一圈长者来还要年长,不过精神矍砾,背脊挺直,看上去丝毫不显老态。 他站在台上抬起手来,略拍了两下,自他身后便有人推了今日的第一件拍卖品出来。 大供奉开口道:“今日的第一件物件,是一对前朝的雨洗天青琉璃花瓶,底价千两黄金。” 说着,他一把揭开了这罩在两件花瓶上的红布,让这对被第一个拿出来的琉璃花瓶展现在众人面前。 第152章 像这样制作精良、保存完整的瓷器,或是存于北周、南齐、东狄的皇室宇内,或是存于赵钱孙严这样的大家族中,再剩下一种情况,就是被铸造出来作为陪葬品。 在古玩界,很多东西也是从古墓里挖掘出来的,孙家祖上就是摸金校尉出身。 这样的宝物,一旦归于各家之后,就不会再拿出来。 眼下拿出来拍卖的这些都是他们这几年挖了一个大型的墓穴,从里面取出来的宝物。 这个墓穴在青龙山下,不知埋葬的是何人。 发掘它的人只知这墓穴的主人富贵得很,于是给他取名青龙山主人。 一千二百两黄金的起价对两对这样的琉璃花瓶来说并不高。 宝意看着这花瓶在天光之下呈现出通透的颜色,果然如同它的名字一般,雨洗天清,而周围的人也开始叫价。 这些家族联合在一起,挖掘出这些宝物以后,都会将完整的拿到这样的场地进行拍卖,价高者得,也免了争执跟分配不均匀。 “一千两!”“五千两!”“一万二!” 花瓶的价格很快就被抬了上去。 天字号的席位上,那两个拿了信物进来的富家翁原本想着自己还可以进来能买东西,可是见到这样的藏品之争后,他们就完全熄了这念头,只安安静静地坐在这后面,看着这些人不把钱当钱地进行争夺。 这拿出来的第一对瓶子就拍出了五万黄金的高价,被孙家收入。 宝意听爷爷对自己说道:“孙家收这个是为了研究上面的纹样,还有底部的印章。” 他们研究的东西,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从这样前朝出土的瓷器上得到的,因此孙家不仅精通印章雕刻,在瓷器这方面也是行家。 场中众人对这两只瓶子落在他们手中并不稀奇。 很快,拍完的物品就被撤了下去,又换上了第二件。 宝意听大供奉说道:“这第二件是一个青铜方尊。” 青铜器,这在周朝已经很少见,倒是在重祭祀的南齐,还留存着完整的青铜器制造工艺。 这个墓地竟然能同时挖出雨洗天青琉璃花瓶跟这样的青铜方尊,墓主的身份更让人觉得好奇。 这青铜方尊表面生了铜绿,体积颇大,要两人合力才能抬上来。 祭祀之器,三足鼎立,放在那里就沉稳大气。 欧阳昭明的目光也落在上面,望着这上面的纹路。 因为在墓地里密封着,所以这上面生出的铜绿还不是特别多,而且又已经经过了一定的修复,呈现出的样子颇为完整。 这第二件的起拍价同样是一千两黄金,但是这次竞价的人不多,不过叫到两万二就停了,由其中一家商行的大掌柜将这件青铜方尊收入。 而宝意也从一开始的万分期待,现在对这拍卖有些适应了,唯一差的就是她现在还没有出过价。 霍老却在这时对她说道:“来了。” 只见这第三件拍卖品是由十二个人抬上来的。 宝意向着下方望去,见到那是六面屏风。 按照万宝奇珍楼的拍卖规矩,前面两件不会特别引起争抢,那么第三件就要腥风血雨一番。 这第三件拍卖品是六件一体的屏风,虽说在样式上没有什么稀奇,可是在屏风上面留着的却是岑安的真迹。 宝意一听到岑安这个名字,就小小地“啊”了一声。 岑安有神童之名,十六岁就写下了金兰帖,可是因为战乱动荡,他流传于世的作品就只有两幅,剩余的所有后人都无缘得见。 “他十六岁写下金兰贴,三十六岁去世,这中间的二十年,他所书写的作品不知几何。”大供奉站在下方,端着手说道,“这屏风成于千元十年,正是岑安二十六岁之时所作。” 十六岁,二十六岁,三十六岁,他的三幅作品就代表了这个书画人生的三个阶段,实在太过有意义。 不说宝意自己曾经临过岑安的帖子,学过他的字,她的父亲跟三哥也都十分喜欢他。 若是能把这屏风带回去,作礼物送给父亲,那三哥也会见到,父子二人都会十分高兴,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这屏风六扇,底价一万两。” 大供奉现在不说单位,旁人也知道这一万两指的是黄金了。 这幅真迹,不光钱家想要,在座的几大商行也纷纷动了念。 而霍老也察觉到宝贝孙女同先前那两件拍卖品出来时不一样的反应。 先前那两件她只是觉得新奇,这一件她却是动了念想拍。 他看向宝意,还没开口,今天作了少年打扮的小丫头就展开了扇子,在扇子后面偷偷问自己:“爷爷,我可不可以拍?” 霍老道:“你想要?” 宝意在扇子后两眼放光地望着底下那六扇屏风,点了点头。 但这是她第一次来参加这样的拍卖会,并不知道自己出价该出到多少就停下。 她只看向了爷爷,问道:“我该出价到多少就停下?” 超过那个价格,她就不买了。 霍老原本想说自己来同她叫价,可是转念一想,要是自己叫价的话,那赵老头也会跟着凑热闹。 原本可能三四十万就能拿下来的东西被他这么一插手,准要抬到一百万去,于是熄了这个念头。 他从来要什么,都是直接砸钱砸到其他人服,现在也不知怎么给宝贝孙女一个实价。 他心中一动,索性转向了月重阙。 月重阙察觉到霍老的目光朝着自己望过来,咳嗽一声,放下了掩唇的手绢:“霍老有何指示?” 霍老看着他,说道:“月先生是商人,想来对这拍卖的规则跟门道也了解,今日我们叫价,想请月先生来代劳,如何?” 月重阙轻笑一声,看向宝意。 显然也听到今日想买这六面屏风的是她,不是霍老。 宝意见那双碧蓝的眼眸望着自己,听他说道:“这倒是没有什么,只是来了这拍卖会,自己不出价,岂不是少了参与感?” 宝意一想,这倒也是,于是说道:“那我自己来?” 月重阙点头:“郡主只管自己开口出价,等到逼近极限,我会替郡主喊出最后的价格。若是以那个价格能买下,那便买下了,若是旁人的价位超过了,那我们就收手。” 宝意听到他的主意,立刻松了一口气,说道:“好。” 在宝意第一次开口叫价的时候,这六扇屏风已经价格被叫到了三万两。 少女坐在座位上一抬手,小试牛刀地叫了一个“三万五千两”。 五千两的加价跟这属于少女的声音,足够能吸引其他人的目光了。 众人看向了这个方向,见到这穿着圆领袍作少年打扮的少女放下手,眼睛望着下面的屏风,也是志在必得的样子。 那赵钱孙三家见着霍老的徒弟出手,反应各不相同。 这有着岑安书法的屏风,对研习各家书法的钱家来说意义最大,而其他两家若是想研究这屏风,只要谁买了,他们过去住几个月便是,倒不像钱家一般执着。 不过宝意这么一叫,他们就不由得想:这小丫头现在开始学雕刻,难道之前就是跟着她师父学书法?也不知学了几分火候。 钱姓老者抬手,淡淡地叫了一声“五万两”。 他的声音落下,宝意那边再次开口,却是直接将价格翻了一倍:“十万两。” 听到十万两,欧阳昭明也朝着她望了过去。 只见就如同每一个初次来参与这样活动的小年轻一样,宝意脸上也是难掩的激动跟好斗神色。 这样沉不住气,都是新手容易犯的错,不过她这么豪爽,也是因为有底气。 听着这五万两的加价,后面的加价也跟着跨度大了起来。 又有一个商行出价到二十万。 钱姓老者再次抬手:“四十万。” 宝意跟着喊道:“四十五万。” 所有人听到她的喊价,想着这差不多也该接近这少女的心理价位了。 她往上加价的时候都没有再像之前那样翻倍。 不过他们对这屏风的预估价大概就是在七十万两左右,她要是一口气翻了个倍,叫了八十万两,自然是没人跟她争了,但是这溢出的价也太多了。 叫价从这里开始就缓了下来,以比刚才慢的多的速度渐渐逼近了七十万两。 那原本跟他们三方角逐这屏风的商行已经退出,现在场中还能听到叫价的,就只有钱姓老者跟作着少年打扮的宝意。 钱姓老者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然后又看向了她身边的霍老,缓缓地叫出了今天他们的极限价:“七十万两。” 这个价格一出,宝意就放下了手,像是不再打算参与叫价。 第205节 众人心中在松一口气之余,又想着自己为何会有松一口气之感—— 难道真以为她能够跟钱老抢到底吗? 钱姓老者唇边浮现出笑容,笃定自己十拿九稳,可那坐在霍老身旁的东狄人却抬起了右手,然后在这阵静默中叫出了一个价:“七十万零五千两。”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叫价。 先前那激烈的角逐过程中,所有人都没觉得他会出手,因此目光都下意识地聚集了过来。 尤其是钱老,迎上那双秋水长空般的双眸,便确信这东狄人对这屏风志在必得,而且不同于宝意那样的新手,会沉不住气。 这是劲敌,只会稳稳地跟自己抬价抬到底。 而钱老又不知道他的来历,不知道他的财力。 他想着,又再往上加了五千,叫了两次价之后,便决定放弃岑安这幅字。 “七十二万五千两。”大供奉宣布,“这屏风归天字三号的客人拍得。” 宝意见到钱家退让,自己拍到了这屏风,只高兴地露出了笑容,然后又向朝这边看来的月重阙拱了拱手,算是感谢。 第153章 宝意横空出世,把这件屏风拍走,也给了他们一个提醒: 今天这不是他们内部分东西的时候,还是有人对这些物品感兴趣的,要是他们钱出得不够的话,就会被人拿走了。 宝意得到了这件屏风,那股兴奋劲儿还没有散去,就听见坐在身旁的欧阳昭明出声对自己说:“郡主今天是带了多少钱来?” 他说话的声音轻,带出了些气音,让宝意不由得转头看去。 迎上欧阳昭明的目光,她下意识就回了一句:“买你想要的也是够的。” 说完之后,见到欧阳昭明眼中带着的那么一丝意外,宝意才想着自己一直想着他会开口让自己给他拍下《春山远居图》,想着想着就当成他真的说了。 而实际上,欧阳昭明还一句都没提过。 意识到这一点,宝意有些想收回和他对视的目光,不过忍住了。 她现在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见到他的脸不管上面是什么表情都害怕了,从爷爷和爹那里听了关于欧阳昭明的事,他那层刻意笼罩在身外的浮名就像云雾一样散开,稍稍露出了里面那个真正的他。 欧阳昭明见着她这像小鹿一样的眼眸,总觉得比起最开始见自己的时候,这小丫头好像对自己的畏惧之心少了很多,现在居然都敢这么直接盯着自己看了。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掠过,令他的唇边浮起了笑意。 “那敢情好。”宝意听他说道,“等到我想要拍的东西送上来的时候,就等郡主替我出价了。” 宝意声音快过脑子:“我帮你拍下来,就是替你做了一件事了。” 这件事了了以后,她就不亏欠他什么了。 听着他们的交谈,霍老都看了过来,以眼神问欧阳昭明,他们宝意是欠了他什么事。 宝意等待着欧阳昭明说好,没想到这人看了自己半天,却施施然地收回了目光,说道:“郡主一诺极其珍贵,我还要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今天就不劳烦郡主了。” 宝意望着他的侧脸,来了一点气。 可是眼前这个又不是她能对着发作的人,她于是收回了目光,去看下面送上来的拍卖品。 不过这后面一连几件拍品都没有引起宝意的兴趣,而刚刚花费了七十多万两黄金买一件屏风带来的刺激感,也在她的身体里渐渐消弭了。 仔细想想,欧阳昭明的兴隆钱庄一年给她的利息分红,也不过就是四百万两黄金,这一口气去了超过六分之一,她居然这么快就没感觉了,宝意都有些惊讶。 毕竟上一次她踏进这万宝奇珍楼,花五百两白银去买一块玉都觉得心惊肉跳。 ——果然坐拥了巨额财富之后,花起钱来感觉都会不一样吗? 底下拍卖的东西越来越多,虽然宝意都不感兴趣,但是它们都以各种价格被人买了回去。 只是见过前面的几样以后,再见这后面几样,让人觉得这风格和类型都不像是从一个墓里出来的,尤其是当下头拿上两匣子玉料来的时候,宝意就更迷惑了。 怎么还有没有雕刻过的玉石在,难道这没雕好也放下去一起陪葬吗? 她这么悄悄同爷爷一说,霍老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要不是在外人面前,都要上手敲她脑袋了。 霍老说道:“当然不是了。” 这小丫头难道以为今天拍卖的东西全都是从一个墓穴里面弄出来的吗?肯定不是。 每次这样找出了东西,那些价值不高的或者破损得厉害的,都是先由去盗墓的人分了一波,剩下完好的、有价值的才被送出来。 挖一个大的墓穴可以得到很多的宝物,但是要支撑起这么一个拍卖会,那必然是得连盗几次。 不说别的,就说宝意买下的那个屏风,那肯定是单独出土的,而至于这样的玉石,多半是因为在附近挖的时候挖见了什么矿,或者是有什么人家道中落拿出来卖。 宝意听了解释,一边应声,一边调转目光望着那匣中的玉料。 匣子是木质的,玉料放在其中,看不出来,所以大供奉将匣中的玉料拿了出来,摆在了桌上。 这么一匣子玉确实是不错的,宝意想了想,在众人出价的时候也抬手出了价。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叫价。 原本她从那么低的价格开始叫起,是不该像第一次出手的时候那样引人注目的,何况最后这么两匣子不过也就被叫到八千两黄金的价格,就被她收入囊中。 但是方才下一楼去同霍老会面的人联想到她才刚开始学雕刻,上楼之前霍老才给她买了一套雕刻用的刀笔工具,这就开始买起这么贵的玉料来了? 孙家的徒弟们没吭声,毕竟人家有钱比不过,可赵老就忍不住要嘀咕:“这刚学呢,就买这么好的料,能用得上吗?” 话音刚落下,就见到霍老眼睛像鹰隼一样瞪了过来。 赵老被瞪个正着,顿时一噎,心里想着这姓霍的什么耳朵,自己跟他隔那么远,说话声音那么小,他都能听见? 却不知道霍老自从寒疾好了以后,觉得自己比起从前来也耳聪目明许多。 原本上了年纪,开始有些看不清东西,都想着要去找工匠用水晶打磨个镜片,好帮助雕刻看细节的,可是现在好了,都不用了。 霍老见赵老头不跟自己对峙,移开目光之后,才轻哼一声,将视线收了回来。 这个赵老鬼,就跟他有嘴似的,他的小丫头买个什么东西他都要嘀咕,烦不烦? 宝意拍到了这两匣玉料,今天在这拍卖会上她就买了两样东西了,心中对这个战绩非常满意。 跟屏风不一样,这玉料拍下来立刻就给她送上来了。 宝意低头望着这匣子里堆放的玉石,饶有兴致地拿起一颗在光线中端详。 旁人见她高兴,只以为她是买到了这样的玉料,可以奢侈地练手,所以虚荣地高兴,却不知宝意看着这些,就想到自己空间里挖出来的那一筐玉石。 这下好了,谁都知道她在这拍卖会上买下了两匣子好玉,回头她用这两匣子玉把空间里挖出来的玉石偷偷替换出来,不就能光明正大地雕了各种东西送出去了? 宝意想着,将这两匣玉放在了一旁。 冬雪就在她身后侍立着,看着这两个匣子。 宝意放心地将注意力又放回到场中,只不过又看了半晌,后面也没有什么物件再让她心动。 拍卖已经进行了这么久,自己都买了两样东西,今天特意来的欧阳昭明跟月重阙两人却还什么都没有购入,在这里等着也不知枯不枯燥。 她想着,就看了看两人。 就在这时,今天的重头戏,赵显清的《四时图》跟《春山远居图》终于登场了。 这二楼的座位中顿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众人在起身的时候衣袍在椅子上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 “是那两幅画!” “是赵显清的《四时图》跟《春山远居图》!” 听到这话,宝意忙朝着下方看去。 而那两个跟着他们进来,一直在后排就光看着的富家翁也忍不住站了起来,想看清楚这送上来的压轴品是什么宝物。 等到那两幅画被抬到光亮下的时候,宝意就听见许多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也望着底下的画,只见上面破破烂烂,仿佛因为被水浸过了,这画面也不平整。 除了那几家早早见过这两幅画的人,所有人都被这意料之外的惨状震惊了。 无论是欧阳昭明也好,月重阙也好,目光落在这两张看不出原样的画上,哪怕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并未想过真的就要这集齐七幅画,找到其中的宝藏,此刻也觉得这七幅画就算再重新凑在一起,里面这藏宝的秘密也不可能再见天日。 画损坏成这样,还拿出来拍卖,几个商行的人坐回了位置上,都觉得他们这次做的有些不地道。 可是当想到这场拍卖会搞得如此仓促,而且又定在万宝奇珍楼,这赵钱孙严四家还一起出现了,就大概知道他们把这两幅画拿到这里来的理由。 当世四大家,四位大师出手修复这画,起码有九成把握。 若是再加上退隐已久的霍老,那就是十成十。 今日在座无论是谁拍到了这两幅画,都可以立刻在楼中找到能够修复它的人,将完整的画卷拿到手。 众人心中有了判断,大供奉也在下面开口介绍完了这两幅画的状况。 这两幅画从青龙山主人的墓中拿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破损成这样了。 大概是先前想要进这个墓穴的人在上面打了盗洞,可是却没能进成,使得水入了这墓穴,毁了珍宝。 大供奉缓声道:“画本不该这样拿出来的,但关于赵显清晚年的七幅作品,大家也知道有一个传说。找到这两幅画的人也没有把握能够还原出全部细节,只能趁着赵钱孙严霍五位大师都在,将它放在万宝奇珍楼拍卖。诸位如果是有意愿的,现在就请出价吧。” 两幅可能因为水的浸泡而失去了细节,无法还原线索的藏宝图,这对有志于此的人来说就少了很大的吸引力,可是众所周知,赵家重画,他们对这两幅画是志在必得。 而四大商行里有两个商行各存了一张赵显清的真迹,见到这两幅失传已久的画,他们自然也会出手。 因此大供奉一宣布可以开始出价,他们出价的声音就开始从二楼的各个方向响起。 在价格进入一万两以后,月重阙的声音也第二次在这万宝奇珍楼里响起,直接便出了五万两。 听见他的出价,赵老一吹胡子,原本以为只要跟两个商行争,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人。 这东狄人这次来,怕就是为了这两幅画了。 他想着,不甘愿地伸出了手,叫道:“八万两。” 然而下一刻,另一个众人没有想到的声音也在天字号这边响了起来。 欧阳昭明第一次开口了,他淡淡地道:“十万。” 第206节 第154章 十万两黄金这个价格,就算不算上赵显清的七幅画里可能藏着的密宝线索,光同这画本身的价值相比,也不算什么。 事实上,按照各家的预测,这两幅画最后拍出的价格应该在一百万两黄金以上。 如果它们是完整的,还能拍出更高的价格。 可问题就是这个出价的人是欧阳昭明,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出价。 他的声音一出来,所有察觉到正在喊价的是谁的人神情都猛地一变。 欧阳太尉竟然出价了? 他今天不是随便进来坐坐,而是真的打算要买东西? 他都叫了价,难道在场还有人敢跟他争吗? 起码那两家商行的供奉,在权衡片刻之后就放下了手,不打算再参与后面的竞价。 这原本五个人的竞价顿时变成了只剩下三方。 在这样的情况下,赵老觉得气氛压抑。 这么慢吞吞地拍下去,他这暴脾气受不了。 他想着,再次抬起了手,原本想一口气叫出五十万的价格,然而从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按住了他。 赵老回头,就见到自己的好友——烟墨阁的东家对自己摇了摇头:“老赵,悠着点。” 现在是在跟欧阳昭明抢东西,可不是跟别人。 赵老叫价本来就是一鼓作气,被他这么一按就有点泄气了。 再加上他看向欧阳昭明的时候,欧阳昭明也正好朝着他看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见到这恶名在外的欧阳太尉朝自己点了点头,赵老心中的勇气就顿时再次一缩。 ……跟他抢东西,确实像是活得不耐烦了。 可看着底下这两幅画,他也不大愿意再这么放弃。 犹豫了一下,将原本到嘴边的五十万改了改,变成了十五万。 叫完这个价之后,他放下了手继续观察着欧阳昭明,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 也许欧阳大人就是叫叫价,参与参与,并不是真的想要呢? 可事实证明他太天真了。 他的手刚放下,欧阳昭明就叫出了一个新的价格:“二十万。” 赵老顿时闭嘴了,人家是真的想要。 尽管不知太尉大人买这画是做什么,但是人家有钱,也许就是买来放在屋里挂着看吧。 不光是赵老泄气,另外几方都有些泄气。 原本要一百万才能拿下来的画,现在怕是二十万就要卖出去了。 他们耗费了一番功夫才把这画挖了出来,又送到京城来,原本想卖个好价钱,却要失算了。 唯有苦中作乐地想,自己今日在这里,起码还能捞个修复这张画的瘾吧。 可是,正像霍老今天出现在这里的意外一样,在欧阳昭明出价之后,还有人跟他继续叫价。 依然是在天字号的座位,在天字三号,那有着碧蓝眼眸的东狄商人在掩着唇咳嗽了两声之后,再次抬起了手,用还带着一点沙哑的声音说道:“五十万。” 他直接出了刚刚赵老想出的价格,表明的是同赵老一样的意思—— 不退不让。 要是要跟他继续竞价,那就抬到底。 这一下,所有人心中都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这东狄人是真的勇士…… 在天字二号座上,宝意察觉到了自己左侧跟右侧两个人之间的硝烟气息。 她“唰”的一声打开扇子,在扇子后面悄声问霍老:“爷爷,他们不是一人要一幅吗?” 她那天去的时候明明记着,欧阳昭明想要的是《春山远居图》,而月重阙要的是《四时图》,两人之间的目标没有冲突。 现在两幅画一起拿出来拍卖,其他人都退让了,这最后的得主就诞生在他们之间,两个人这样互相抬高价钱有意义吗? 就刚才二十万两买下来,然后回来分了不就好了? 霍老开口道:“你看欧阳像小孩吗?” 什么?宝意眼中冒出个问号,转头去看爷爷。 霍老继续看着下方,漫不经心地道,“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当然选择全都要了。” 祖孙二人说话间,这两人已经把价格从五十万一路抬到了一百二十万,已经超过其他人对这两幅画的预估价了。 原本觉得就他们两个在争,卖不出什么好价钱的众人都被这意外之喜给惊到了,也更加佩服那个敢跟欧阳昭明抢东西的东狄人,想着这个客商是什么来路。 哪怕是霍老,现在也从一开始的看戏转变了心态。 同宝意一样,他也觉得这俩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自己协商吗? 然而欧阳昭明看月重阙就不是什么好人。 尽管“见血”跟“封喉”两种药的来源都是他送来了消息,才让宁王府有了一线生机,但东狄人最擅长的就是贼喊捉贼。 这东狄来的毒药,他一个东狄人,难道不是最有持有的嫌疑吗? 就是他没有露马脚,欧阳昭明也不相信他这样跑过来就是为了单纯的买画。 所以别人要买这两幅画,他不抢可以,但是这个东狄人要买,他就必然要抢。 这样想的不光是欧阳昭明一个。 原本可有可无的东西,但是在不共戴天的仇人面前,让他买走他都不愿意。 当他们的价格一路抬高,来到一百八十万两的时候,场中已经鸦雀无声。 先前没有他们入局的时候,众人对这两幅画能拍到什么价格还有个预估,可是现在见着这两人根本不像是为了画,仿佛单纯就是借这个斗上了,他们也不知道这价格究竟会去到怎样的高度。 宝意不由得想起欧阳昭明刚刚问自己今天带了多少银票。 买下这两幅画显然是他自己的私人事务,不可能动用到兴隆钱庄里属于北周的银钱。 最后他买下来的话,显然就要自己付钱了。 宝意脑海里转着这个念头,见到爷爷朝着月重阙一抬手。 月重阙原本想要再次出价,看到霍老的动作,一时停了下来。 “霍老?” 宝意见他看了过来,听爷爷对他说道:“行了。” 然后又再转向欧阳昭明。 宝意立刻往后一靠,露出了位置,让爷爷可以跟欧阳昭明直接交流。 “都别叫了。”霍老对他说道,“就当给我个面子。” 他算是看清楚了,今日这么两个人进来,就是来扰乱秩序来了。 若是他日赵显清的其他画作再流入到市场上,一幅完整的画作却拍不出这两幅残破不堪的画卷的价格,那叫已经作古了几百年的画圣该做什么反应才对?气得掀了棺材板,从地底下爬上来吗? 由他开口阻止两人,这两个喊价都喊出了杀伐之气,完全不把钱当钱的人终于停了下来。 霍老见状给了宝意一个眼色,让她再去收尾。 底下的大供奉已经在等着了,如果一百八十万两三次确定都没有人超过的话,那么这两幅画就将以一百八十万两黄金的价格归于欧阳昭明。 宝意接收到爷爷的示意,又坐直了身体,放下了手中的扇子,想着这价也太高了,比起刚刚她买的屏风两倍有余。 她抬起了手,在众人看过来的时候开口叫了一个价:“一百八十万……零一两。” 站在下方的大供奉脸上的神情不变,但是眼角却抽动了一下。 他将目光从这个方向收了回去,对着周围道:“一百八十万零一两,还有人出比这个更高的价格吗?” 四面无人应声,这个价格已经超出了他们预估价一大截,没人打算再出手。 于是在大供奉数了三声之后,这两幅残破的画卷就以一百八十万零一两黄金的价格归了宝意。 宝意听到这句话,只觉得自己或成今天的最大输家。 莫名其妙就花了这么多的钱,买了这两幅她并没有很喜欢的画,而且还如此残破。 至此,万宝奇珍楼的这场拍卖会总算是结束了。 宝意见着周围的人都站起了身,也跟着站起来。 霍老走在前面,手背在后头,朝她招了招,宝意就像小尾巴一样跟了上去,跟着爷爷下了一楼。 她刚刚斥资巨款拍下的这两幅残破画卷没有被收起,而是放在下方的桌子上,所有人下去之后都围在周围。 哪怕是那两名富家翁,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厚着脸皮挤了上来。 看着这托盘上放着的画卷,两人心中想着它们在完好的时候是多好看,就显得现在就越发的可惜。 霍老背这手,将这两幅画卷的残破样子打量到了尾,然后抬起头来,在人群中找到了赵老。 他抬手敲了敲桌子,将赵老的目光吸引过来,才问道:“赵老鬼,你这怎么回事?年纪大了,手抖了,连洗都不敢洗了吗?” 在场接触过这书画修复的人都知道,这修复里第一项工序就是洗画。 不过这画卷维持着从墓里取出来的状态,完全没有做过处理,上面甚至还粘着些泥沙。 赵老被他刺了一句,立刻竖起了眉:“你——” 他没“你”下去,而是一甩手,气鼓鼓地道,“要不是听见你这老鬼还没死,这两幅画起出来我早就动手修复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宝意听了他这话里的意思,倒像是要用这两幅画引自己的爷爷出来。 霍老哼了一声,没再激他。 而正在这时,方才那同赵老、欧阳昭明跟月重阙竞价的两家商行负责人也拿了两只密封的画筒出来,在众人面前打开了盖,小心地从其中取出了画卷,由两人分持卷轴两头,将画卷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 宝意望着在这画卷上铺开的山水,只感到屏住了呼吸。 这是她第一次见赵显清的真迹,跟这两幅放在桌上的残破画卷比起来,这两家商行拿出来的画作完完整整,上面的颜色历久弥新,就好像刚刚才从赵显清的笔下画出来一样。 第207节 不光是宝意,在场的其他人都少有这样的机会能够见到被两家商行珍藏的画作。 两幅名作齐出,让他们只感到自己的眼睛都要用不过来了。 原来这两幅被水浸泡过又被泥沙淹没的画,在完整的时候,描画的竟是这样的丰姿吗? 果然是神仙画画,超凡入圣,画圣之名,名不虚传。 第155章 这两家商行把画拿出来,当然不会只是让在场的人开开眼界。 ——他们这是要当场开始修复这两幅画! 意识到这一点,众人不免心潮澎湃。 先不说赵钱孙严四家,就说霍老。 他因为身体原因退隐多年,所有人都以为不会再有见他出手的一日。 可是现在见他如此健康,还收了个徒弟,是不是意味着今日也能见他再次出手? 在转过这个念头的同时,他们的目光也落在了宝意身上。 少女正在想往里面挤,想找个更近的地方看着画。 不过因为霍老跟四家的敌对,所以聚集在这两幅画周围的年轻一辈都没有给她机会,让她只能在外围站着远远地看。 霍老收的徒弟到底有几斤几两,现在就是最好的验证机会。 这实在是令人期待。 宝意一开始占了个好位置,不过却被越挤越远,最后只能站到了旁边。 她的目力好,倒也不甚在意,干脆先研究起了这画上的画圣落款。 先前在楼上的时候,霍老跟赵老原本针锋相对,稍一撩拨两人就要闹起来。 可是现在见到孙女被挤到一旁,他却没有大发雷霆,只是背着手走到了宝意身旁。 宝意眼角余光瞥见爷爷的身影,开口叫了声“师父”,眼睛继续粘在这幅画上。 这幅画作名为《秋霜图》,是赵显清作的七幅画中描绘秋季景色的一幅画,这上面用的技法、铺展的颜色,通通都让宝意觉得仿佛触及到了一个新世界。 霍老站在她旁边,开口道:“这画虽然是补过的,但是赵老鬼他爹的功力比他强太多,补旧如旧。那两家商行的掌柜都是吝啬鬼,今天机会难得,你多看看。” 宝意应道:“是。” 书画修复的一些步骤看起来是装裱的活计,可是同装裱又不一样。 一幅画画出来拿去装裱,是为了更好地保存、展示,而书画修复则是要将经过时光的洗礼而变得残破的书画修旧如初。 他说这幅《秋霜图》修复得好,正是因为修复得极其接近它诞生之初,给了后人遇到今日这样的问题时,一个很好的参考。 它跟今日拍卖的《四时图》跟《春山远居图》一样,都是赵显清在生命中最后的两年画的,从用笔用纸再到装裱,风格都极其接近。 相比之下,那幅《临川揽胜图》就修复得不怎么样了。 拿不拿出来都没差。 做他们这一行,修复是入门。 先要学会把一幅残破的原作修复得同它诞生之初一样,然后才是学仿造,等到仿出可以以假乱真的仿品,才到下一步——无中生有。 所谓无中生有,就是在复刻掌握名家的画技之后,将一些只存在于名录中、传说中,谁也没见过的画给凭空制造出来。 欺骗过了现世之人,哄得他们将这样的仿作当成真迹买下,才是他们这些大师真正赚钱的本事。 霍老背着手站在这里,想着自己在兴隆钱庄里存的那些钱,再想着现在的几个皇宫、各大世家中有多少宝贝是经过自己的手,无中生有制造出来的,再想起年少轻狂的岁月,忍不住摸了摸胡子。 这种成就感,非同一般。 不过宝意现在拜入自己门下,是不需要做到这最后一步了。 她是宁王府的郡主,本身就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不需要再用这一手来欺世盗名。 霍老摸着胡子,目光无意间跟站在不远处的赵老对上。 这一次,两人都别开了眼睛没做声。 观摩的机会难得,不能在这时候吵起来,妨碍到徒弟们。 先让他们看清楚《秋霜图》跟《临川揽胜图》,然后再去看需要修复的《四时图》跟《春山远居图》,心中对如何修复有一个大致的计划。 这几家的子弟跟宝意不同,他们自幼跟在师父身边,见过名画无数,也看师父修复画作看了无数,自己更是上手无数。 眼下面对画圣之作,虽然震撼人心,但他们也很快反应过来,心中有了修复另外两幅画的丘壑,纷纷移步到了两张桌前。 只有宝意,全副注意力都倾注在这两幅难得拿出来的真迹上。 不知不觉,围拢在两幅画卷前的人都走开了,让出了路,宝意就立刻走上前来,在画卷前移步,仿佛要边看边将画上的山水草木都铭刻于心。 举着的这两幅画卷的人见她离得这么近,还担心这扮作少年的小姑娘会看得入迷,直接上手来碰,不过还好,宝意都是站在画前,只以目光描摹,没有动手。 赵老见其他人都看得差不多了,只有这小丫头还站在话前,于是开口道:“好了。” 这两家商行的人听到他的话,立刻小心翼翼地把这两幅画重新卷起收起。 宝意眨了眨眼睛,仿佛从一个幻境中清醒过来。 眼前浮现的那片片山水,随着画卷的卷起在她面前消散,她又站在这个万宝奇珍楼的空间里了。 听见桌子移动的声音,她转头朝着旁边望去,见到台上的长桌被一分为二,《四时图》跟《春山远居图》各自摆放在一张桌上,从画上剥落的残片也都放在了旁边。 自己的爷爷跟赵老整了整衣襟,走上前去,各自在一幅画前站定。 在下方的人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了激动的神色——来了,这是要开始修复了! 从前他们修复书画,都只是在自己的弟子面前,从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展示技艺。 宝意见到万宝奇珍楼的人端上了两盆水来,而爷爷跟赵老一起站在桌前,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刷子,开始动作一致地卷袖子。 这是要拿刷子跟水来做什么? 这个念头刚转过,她就听见欧阳昭明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兴味:“这是要洗画了。” 宝意一回头,发现自己走着走着,走到他面前来了。 她问道:“欧阳大人对书画修复也有研究?” 欧阳昭明眼睛没有看她,嘴角一勾,说道:“略知一二罢了。” 台上,赵老在动手洗画之前习惯性地看了霍老一眼,想放个嘲讽。 可是见他气势如旧,手也同当年一样稳,顿时就觉得有些嘲讽不出口。 霍老看都没看他,在下方找到宝意的身影,就朝孙女招了招手:“过来。” 这次他来,主要就是想让宝意看看自己是怎么修复画作的,站那么远怎么看? 宝意连忙走了过去,霍老给她指了个位置:“站这里,看好了。” 说完就一伸手舀了水,开始淋洗画卷,然后刷子在这残缺脏污的画面上清扫。 在旁边,赵老的动作也是如此。 画卷浸湿在水中,表面的脏污随着他们的清扫从画上脱去,水在两侧蔓延开去,带走了洗脱的泥沙灰尘。 在旁人看来,两人同样举重若轻,只不过赵老在动手的时候神情严肃,从不多话。 而霍老在大刀阔斧的初步清洗以后,现在却是一边信手刷着画面,一边对着宝意说:“这一步叫洗画,用水洗去画上的脏污浮尘,还有装裱时留下的胶。” 宝意小声道:“这是要洗多久?” 霍老道:“时间并无定论。” 各个画家在装裱的时候用的胶量不一样,同一个人的各个时期习惯也不同。 这清洗要多少时间,用多少的水,凭借的都是经验。 洗的时间短了,画面清洗得不干净,洗的时间长了,又会把画上的颜料给融掉。 所谓师父带进门,都是这样带着徒弟,让他们先看,再让他们练手。 众人本来是专注于赵老娴熟的、充满节奏跟韵律的动作,可是听着霍老随意的声音,注意力就不由得偏移了过去。 他这给人的感觉不是在修复一幅名家的传世之作,而是在闲暇时期带徒弟,甚至让人担心他会不会洗着洗着就把刷子给宝意,让她来。 不过还好,霍老对待赵显清的画还是慎重的,没有拿这个来当作教徒弟的练手之作。 他跟赵老差不多前后脚的功夫,都结束了对画卷的清洗。 两幅画在桌上展平,已经清洗干净。 而在不知不觉中,万宝奇珍楼送上来的水也换了两盆,到他们停下动作,把刷子扔进去的时候,盆里的水已经清澈见底。 洗净画面之后,再用毛巾吸干水分,就要开始下一步——揭。 赵老年事已高,眼睛也不好使了,这一步就交给了他的弟子,他自己则站在一旁,垂手看着。 隔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往霍老这边一走,见到这老鬼居然洗揭都由他自己来,顿时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开口道:“老鬼,你徒弟没跟你学这个?要不要我借个徒弟给你?” 霍老手里拿着镊子,甚至没要个单片镜,维持着弯腰的姿势跟宝意一起朝着他看过来。 赵老就听他说道:“边儿去。” 赵老:“……” 接着他就不再管自己的老对头,开始上手揭了。 同刚才洗画的时候一样,他依旧是一边稳稳动作,一边教徒弟。 宝意见爷爷利落地揭下腹背纸,又开始揭命纸,听他对自己说:“揭命纸这一步要小心,命纸直接托着画芯,揭取的时候,一个不慎就会伤及画芯。” 所以做这件事的时候,手要稳,心要静。 霍老一边说着,一边动作不停,“来日你自己动手的时候,但凡心中有事,都要停下,等到心静了再继续。” “是。”宝意看着他这一心两用,完全不像是心静的样子,只小声道,“爷爷要不别忙着教我了,先——” “没事。”霍老不屑地道,“你师父我不比那些庸人,最擅长一心多用。”否则当年也不能以一己之力就把他们四家打得落花流水。 这么大一幅画卷,将命纸揭下都耗费了不少时间。 第208节 他们这在旁边站着的人都觉得腿脚酸软,何况是弯着腰动作的两人。 赵老的弟子还好,毕竟年轻力壮,可霍老这么从头站下来,竟然也不显疲态。 他揭完命纸之后,又拿起了一把新的刷子,开始在画芯的小破漏处滴水:“看见没有,这样的小洞,以水力就好修补。” 下一步,才是重新托上命纸。 第156章 论纸上功夫,就是严家的拿手好戏了。 这出土的两幅画卷原本用的是什么纸,烟墨阁的东家一眼就看得清楚。 烟墨阁里存了有的,他都已经让人先准备了。 烟墨阁里没有的,在等着这画卷被拿出来拍卖的日子里,他也从古籍里寻了法子,将那纸重新制了出来。 重新托命纸,讲求的就是选材和手法。 需将这画托得平整了,才能为画卷增色,让画的寿命更长。 这一下,霍老也退了下来,将活计交给了严家人。 他忙完这一通极耗精神的事,抬手一擦额头,只是微微出汗,心中自觉寒症好了以后,体质也更胜从前,再活个几十年也没问题。 宝意跟在爷爷身边,本想递帕子给爷爷擦汗,奈何现在做的是少年打扮。 冬雪于是代劳,给霍老递了手帕,让他擦汗。 霍老一摆手:“不用,没出汗。” 他站在孙女身旁,开口道,“这命纸托上去,还要阴干、补全、上浆,最后再上墙。一时半刻也做不完,现在也不必管了。” 本来他现身,为的就是最难的开头跟收尾。 无论是洗画还是到后面全色,那都得由他这样的大师来,才能够确保这幅画同原来一样。 从这一步再到下一步,少则七日,多则半月,到时候他们再回来。 烟墨阁的东家还在上头看着弟子,赵、钱、孙三家的大师一起朝着这边走过来。 他们这次来这里的任务算是顺利完成,而且还跟霍老定下了半年之约,等他们的徒弟来一较高下。 宝意见到这回不光是赵老,另外那两位大师也开口道:“霍老头,半年之约你可好好记住了。” “是啊,你这副老骨头现在瞧着是好了,可别再作妖,一消失又是好几年。到时候你要是不来,可就算你输了。” 赵老像是觉得把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过来之后只是哼了一声。 等他们转身离开,霍老站在背后,作势就要去戳他的背脊:“阴阳怪气,要不是看在他刚给你处理好一幅画的份上,我就上去揍他了。” 宝意拉着爷爷的手,恍然间想起——是了,这是她的画。 刚才欧阳昭明跟月重阙相争不下的时候,最后是自己报了个一百八十万零一两黄金的价格,把这两幅画买了下来。 这两幅画万宝奇珍楼没急着来向她要钱,要等到修复好以后才钱货两讫。 宝意现在只支付了屏风的七十万两,欧阳昭明人就在这里,拿了他的印信去取钱送过来,速度无比的快。 众人尽皆散去。 宝意跟着爷爷出了万宝奇珍楼,想着且不说那两幅画,光是这几面七十万两黄金的屏风送到宁王府,自己就不知该怎么说。 刘大已经将马车赶了过来,而屏风则由专门的马车运了送到宁王府去。 霍老走到马车前,发现不见了宝意,回头一见她满腹愁绪的样子,只问她:“怎么了?” 宝意就将自己的顾虑说了。 霍老听完笑了一声,说道:“这还不简单?这屏风就是爷爷买的,然后送给你对照着临摹岑安的字。” 今日之后,他霍呈祥重出江湖的消息也会传出去。 到时候宁王府知道了他是谁,自然就不会奇怪他怎么送得起徒弟这么一架屏风了。 “是。”宝意这才高兴起来,就要扶着霍老上马车,却听见身后响起一声“留步”。 祖孙二人都停下动作,朝着说话的人看去,见到是欧阳昭明跟了过来。 他过来了,那月重阙呢? 宝意想着,又看向他身后,发现月重阙似是身体不适,在拍卖会结束之后就早早离开了。 在他身后,欧阳离同那两个护卫都停在原地,看着欧阳昭明走向他们。 欧阳昭明来到祖孙二人面前,对宝意说道:“让郡主破费了,等这两幅画送到我的府上,郡主许诺我的一件事就算了了。” 原本听到“两清”,宝意应该松一口气,可欧阳昭明说的却是两幅画。 她连忙说道:“这两幅画不是都给欧阳大人你的。” 霍老虽不知道宝意怎么就欠欧阳昭明一件事了,但心中笃定这多半是欧阳昭明诓了她。 他看着欧阳昭明,也说道:“想用一个诺言就把一百八十万两的画拿走,太得寸进尺了。” 欧阳昭明神情一肃,望着宝意道:“《四时图》若是落在了东狄人手中,必定就会被从大周带离,带到东狄那荒寒之地去,在那里,要想将画圣的画保护好可不容易。而赵显清是周人,他晚年隐居之所也是在周地,入画的自是大周的山水。” 他说到这里,微微眯起了眼睛,对宝意道,“郡主看画圣之作如何?” 宝意下意识地答道:“自然是心驰神往。” “这便是了。”欧阳昭明道,“那些生在荒寒之地的东狄人,若是见了这锦绣山水,难道会不想来亲眼看一看,最好还是将这样的锦绣收入他们的疆土中?” 宝意心中动摇,前朝便有狼主因见了词中所写“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盛景而挥兵南下,灭掉一朝的旧事,东狄又如面前的人所说,确实狼子野心…… 欧阳昭明见宝意的神情松动,似是听进了自己的话,便顺势道:“那一百八十万两我会还给郡主,这两幅画到时就一并给我。” 宝意犹豫着没开口,霍老对欧阳昭明挥了挥手,做了个驱赶的手势:“行了行了,别在这里忽悠小姑娘,东狄本来就不安分。” 一品阁还在的时候,无论北周、南齐,亦或是那些边境小国,处处都有他们一品阁的爪牙渗透。 从那个时候起,他们就想着要从荒寒之地往南迁,占领更多更好的疆土了,不会因为这么一幅画就再起什么变化。 欧阳昭明被霍老拆穿了话术,脸上的肃然又变回了平日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宝意反应过来,立刻转身扶了爷爷上马车,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 欧阳昭明的嘴,骗人的鬼,亏她差点还信了。 刘大一甩马鞭,叫了声“驾”,马就开始向前走动起来,拉着马车朝槐花胡同的方向去。 霍老毕竟受累,宝意要先送他回去休息,再回宁王府去。 冬雪不同两人一起,而是跟了万宝奇珍楼护送屏风的那辆马车一起走。 宝意坐在车上,还想着自己刚才险些就答应了。 霍老随着马车微微摇晃,睁开一只眼睛望了望她,问道:“你同欧阳昭明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欠他一诺了?” 宝意无奈,将那日大哥成亲,她们在园子里抛绣球玩的事情告诉了爷爷。 霍老听完笑骂了起来:“这个欧阳昭明还真是不要脸,跟你较真,还用这个理由来索要那两幅画,你以后都不用理他。” “我自然是不会再理了。”宝意嘟囔了一句,又听爷爷说:“爷爷同他们定下了半年之期,这半年内起码要教你几个本领,其中一件学得精通,剩下的也要掌握好,你想先学哪个?” 宝意想了想,现在学的书画都是雕刻的基础,要雕出好的作品,书画总是不能落下的。 而她现在买了雕刻的刀笔,又有了玉料,她于是拿定了主意,对霍老说:“就按照先前打算的,我继续练着书画,然后爷爷教我雕刻。” 霍老点头,这样也好,三管齐下,倒是像他当年学艺的时候的样子。 他想着半年之后,自己的徒弟把那几个老鬼的徒弟打败,他们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对宝意说了一声“好”,然后忍不住摸着胡子笑了起来。 马车去过了槐花胡同,将霍老放下,刘大又驾着马车送了宝意回宁王府。 宝意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正好万宝奇珍楼那运屏风的马车也到了。 冬雪去唤人开了门,由万宝奇珍楼的伙计抬了这屏风进去。 免得其他人粗手粗脚,将这屏风损坏了。 “郡主。”冬雪走在屏风旁,问道,“先将屏风抬到哪里去?” 宝意想了想,抬手一指正厅的方向,说道:“先去正厅。” 他们过来的时候,宁王妃跟沈怡君正在厅中,而在侧旁还有个管事打扮的人。 见着宝意回来,宁王妃向她展开了笑颜:“鱼儿回来了。” 宝意跨进门来,叫了一声“娘”,又叫了一声“嫂子”。 沈怡君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笑道:“你这身衣裳,我瞧着倒是眼熟。” 宝意低头望了望自己身上的圆领袍,听母亲说道:“她穿的是她二哥的衣裳,怡君你瞧着眼熟,是因为嘉诩也有类似的样式。” 宁王妃同儿媳说完,才对女儿道,“鱼儿来,你回来得正好呢,你嫂子的庄子上送了几筐极好的螃蟹来,娘跟你嫂子正想着要怎么吃呢。” 沈怡君爽快地道:“依我说,眼下秋高气爽,园中的桂花也开得正好,不如举办个宴席,邀了大家来一起吃吃酒,赏赏桂花就顶好。” 宁王妃笑道:“我们倒是可以,就是他们那些男人,光是这样赏桂品蟹,怕是要觉得无聊。” “巧了。”宝意手里拿着扇子,在掌心一敲,对两人说道,“娘亲,嫂子,我这里倒是有一件好物,正好抬进来与你们看看——抬进来。” 说完往旁边一让,万宝奇珍楼的伙计就将屏风抬了进来,然后在宁王妃跟世子妃面前解了缠在屏风上作以保护的布,露出了这屏风的全貌。 宁王妃对书画一道不感兴趣,但是沈怡君在闺中却是博览群书,一望这屏风上的字便站起了身:“这是……这是岑安的字?” “嫂子好眼力。”宝意笑道,“我师父送了我这件宝贝,到时就让爹跟哥哥他们赏了花,吃了蟹,再赏这岑安真迹,如何?” 第157章 谢易行今日同十二去京郊游玩,回来得比去上朝的宁王父子三人要早,一回府就听说了宝意从万宝奇珍楼带了岑安的真迹回来的事。 一回到大厅,谢易行的目光首先就被摆放在这里的屏风所吸引。 宁王妃见状,笑道:“好了,又来了一个对岑安真迹痴迷的。” 宝意跟沈怡君两个人刚才已经把桂花宴跟螃蟹都抛在了脑后,先在这里看起了这屏风,将上面的一百多个字都认认真真地品鉴了一遍,还探讨起了二十六岁的岑安的用笔习惯。 第209节 听见宁王妃的话,两人转过头,就见到谢易行的清冷眼眸在见到这屏风时,里头也像是燃起了热意。 宝意顿时朝哥哥招了招手:“哥哥,快过来。” 谢易行行至这屏风前,首先看了上面的落款,然后再看将上面所书飞快地看了一遍,最后开口道:“果然是岑安的真迹,不过跟他三十六岁那时的书写风格有所不同。” “对,这一幅字比他最后那幅早了十年。”宝意说,“哥哥看——” 她拉着谢易行,让他去看这成文的时间,兄妹二人站在一起,沈怡君从他们身边离开,回到了宁王妃身旁。 宁王妃见她过来,只笑吟吟地道:“怎么不继续看了?” 沈怡君看着宝意跟谢意行,他们这站在一起,光看背影,倒像是差了些岁数的兄弟,不过对这岑安真迹的喜爱跟痴迷,两个人都是不相上下。 沈怡君伸手,扶住了宁王妃的手臂,站在她身旁道:“我对岑安的书法只是有所涉猎,哪像宝意跟三叔,他们两个凑到一块儿才有话说呢,我就不去掺和了。” 谢易行知道这屏风上的字是真迹,又保存得如此完好,定然价格不菲。 但是也没想到,它在拍卖中竟是拍出了七十万两黄金的高价,而且霍老买下来给宝意,只是为了让她看着练习、临摹。 霍老对宝意疼爱,岑安的真迹给了妹妹,大概率就是要留在宁王府了。 谢易行心中喜爱,手也技痒,就难得对妹妹开口道:“这屏风能不能先予哥哥几日,放在哥哥的院中,让哥哥独赏几日。” 宝意拍下这屏风,本就有一部分是因为觉得三哥会喜欢。 眼下见哥哥提了请求,她自然是要答应他的。可就在谢易行看着妹妹要开口说好的时候,他们的父兄回来了。 宁王从宫中回来,已经知道万宝奇珍楼今日拍卖了岑安真迹跟画圣之作的事。 北周在马背上得了天下,为了守成,一代代也开始崇文,朝中自有着收藏名家书画的风气。 这种等级的名家之作一现世,他们就都收到了消息,自然也知道在拍卖会上有人一口气买下了这三件真迹,而且那两幅画还是压着欧阳昭明买下的。 欧阳太尉可以告假跑去万宝奇珍楼,可他们却不行,真是同人不同命。 不过他们最想知道的还是谁这么有能耐,居然虎口夺食,从欧阳太尉的手中抢了他要的画。 宁王心中也是一样好奇,坐马车回来的时候想了一路。 赵显清的画还好,他不是特别喜爱,但岑安的书法他是真的喜欢。 这屏风若是自己得了,那定然要好好地赏玩,不光这样,还要专门设宴好让旁人来瞧瞧,炫耀一番。 “回头也许应该去问问欧阳昭明,说不定能告诉我那屏风的去向。” 怀着这样的念头,宁王回到了府中,一进大厅就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屏风正立在厅中,他一时间愣在了门口,把后面长子跟次子的路都挡住了。 “爹怎么不走了?”谢临渊在后面问道。 他说着侧头去看里头是有什么,只见妹妹穿着从自己这里要去的旧衣,正跟三弟站在一架屏风前,两人瞧着是在这里站了一段时间了。 正要答应三哥的宝意听见二哥的声音,转头见着是爹回来了,顿时朝着这边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爹回来了!” 跟在后面的谢嘉诩跟谢临渊就没有这样单独打招呼的待遇了,只听见妹妹笼统地叫了一声“哥哥”。 宁王回过神来,眼睛一亮,反应同谢易行刚刚看到这屏风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跨过了门槛走进来,来到了儿子跟女儿身边:“这是……万宝奇珍楼今天拍卖的岑安真迹?是鱼儿你买回来的?” 没想到啊,他想了一路这屏风的去向,最后竟然是花落在了自己家。 宁王绕着屏风转了一圈,然后想起了这屏风的价格——女儿要是真的豪掷七十万两黄金把它买回来,那自己给她的私房钱岂不就全都搭进去了还不够? 宁王定住脚步,看向女儿,再次想起今日赵显清的两幅画跟这屏风是落在了同一人的手上。 两笔加在一起,岂不是—— 宝意见着他的表情,立刻反应过来,摆手道:“爹,这不是我买的,是我师父。” “是霍老先生?”宁王虽然同样觉得这个答案让自己意外,但是又觉得这样听起来就合理多了,他问,“那画圣的两幅画也是——” “嗯嗯。”宝意点头,“那两幅画圣之作已经在万宝奇珍楼修复中,还需要一段时间处理才能修复好,所以师父只是让他们将屏风送了过来,让我学习。” 宁王听了女儿的话,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回了屏风上,意识到照女儿这样说,那岂不是画圣的两幅画最后也要送到自己府中? 霍老同谢易行、宁王妃跟宁王太妃都见过,每一次宁王都跟他失之交臂,因此他并不知道女儿的老师究竟是何等厉害的精彩人物。 谢易行为同样不知情的两个哥哥解释了一番:“妹妹的师父姓霍,正是传说中已经退隐的霍大师。” 听到“霍大师”这三个字,宁王总算知道女儿是拜了一位怎样的厉害人物为师。 甚至连谢临渊都听过霍老的名字:“宝意是霍老的弟子?名师出高徒,那我的妹妹岂不是有一天也要名满天下?” 岑安的真迹在宁王府,这是件意外之喜。 有了这屏风,后面再听到儿媳提到螃蟹宴的事,宁王哪里还会说不好? 宁王妃问女儿:“霍先生会答应来吃宴吗?” 宝意摇头:“师父他不喜欢热闹。”顿了顿,她又看向沈怡君,说道,“要是嫂子再有这样一筐好蟹,让我送去槐花胡同,师父他老人家倒是会欢喜。” 沈怡君站在谢嘉诩身旁,对着宝意笑道:“有,多多都有。” 设宴的事就初步定了,倒是定这屏风的安置之处时,宁王提出了反对:“不行,行儿的院子里不是有猫吗?指不定没人看着就跳进屋里来,把屏风给抓坏了。” 搬到宝意的院子里也不好,她那院子里不仅猫会逛过去,现在还养了两只小鹿跟狐狸。 谢嘉诩站在妻子身旁,对父亲的心思早就看出来了,只配合地问道:“那爹觉得这屏风应该放在哪里才最稳妥?” 宁王沉稳地道:“自然是放在我的书房里最是稳妥。” 他那东南不祥的劫数已经过去了,宁王妃再去灵山寺求签,签文上也说他现在已经否极泰来。 东南现在是大吉之位,这屏风摆在他那位于东南角的书房里,就最是适合。 “就这么决定了。”宁王拍板道,“行儿你跟鱼儿要是想来研习书法,不必带纸笔,爹的书房里什么都有。你们两个过来,爹还可以跟你们一起参详参详,给你们指点一二。” 谢易行失了先机,此刻也不能再同父亲抢,便对妹妹说道:“就先放在爹的书房里吧。” 宁王喜不自胜,立刻就让人将屏风搬去自己的书房,自己亲自跟了一路。 这两日宁王太妃去妙华庵小住,所有人便没有在一起用膳。 屏风被送来的时候,柔嘉没有出现,等用过晚膳才来了宁王妃的院子请安。 她这两日原本让桑情再去同月重阙传递消息,要求见他一面,可是月重阙却推说身体不舒服,气得柔嘉又发了一通火:“毒是他给的,解毒的线索也是他给的,坏人是他做,好人也是他做,他到底在想什么?” 发过火之后,她再次平静下来,现在想靠他没用,想要成事还是要靠自己。 既然还在宁王府,她就得继续讨好宁王妃,等待机会。 可是她今日带着自己做的点心过来请安,却又在宁王妃的院子里见到了沈怡君。 柔嘉提了食盒来,沈怡君同样如此,而且还先她一步,已经放在桌上同宁王妃一起用了。 她的眸光微冷,同样的事情做的人多了,就变得不再稀罕。 柔嘉同宁王妃跟沈怡君都见了礼,从桑情手中接过了食盒,提着走到宁王妃跟沈怡君面前,对她们说道:“女儿原本做了些点心,想要送过来与母亲尝一尝,没想到大嫂也准备了,那女儿就把点心送去给父亲?” 宁王妃却道:“不必了,你父亲那里你嫂子也已经让人送了过去,现在你三哥跟宝意都同你父亲在一起研究他们的屏风,还是不要过去打扰他们了。” 宁王妃就是这般,先前怜惜柔嘉,在宝意面前同柔嘉说话的时候,字字句句都向着柔嘉。 若不是宝意不在乎这些,宁王妃说的每一句话都能让她气闷。 现在沈怡君过了门,宁王妃对着长媳是怎么看怎么喜欢,话里自然也是不自觉地向着她,落在柔嘉耳中,就令她心如针刺了。 不过她忍了下来,在桌旁坐下,问道:“母亲跟大嫂这是在商谈什么?” 第158章 宁王妃同柔嘉说起屏风与蟹的事,沈怡君就在旁看着。 灯下,柔嘉的面孔如同凝脂般无暇,天花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现在是半点不见。 沈怡君原以为嫁入宁王府以后,第一个要面对的难题就是柔嘉。 毕竟在宝意刚回来的时候,宁王妃特意为她办的那场赏花宴上,柔嘉就能以那样的心机来博取众人的注意。 她心性手段可见一斑,怕是将整个宁王府都当成了是她的后花园。 没有想到,自己过门几天,柔嘉都是安安分分,甚至在人前都鲜少出现。 这实在是出乎了沈怡君的意料。 直到今日见着柔嘉提了食盒来,沈怡君才有种“合该如此”的感觉。 此刻,柔嘉的注意力不在沈怡君身上。 她听着宁王妃说宝意带回了那样一座屏风,心中只有“果然又是这样”的心情。 宝意坐在这郡主之位上,虽然同上辈子自己不同,但论起出风头的能力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柔嘉感到自己的心中升起了几分嫉妒,顿时为自己居然嫉妒宝意而感到了不舒服。 “你是今日身体不适,所以没出来看,没瞧见你爹跟你哥哥们那爱不释手的样子。”宁王妃说着笑了起来,看向一旁的长媳,“这还好是你嫂子在我身边,我才不必同他们一起去看那些不懂的东西。” 听见这又是因为自己今天依然身子不适,所以才让沈怡均占据了先机,柔嘉心中顿时又骂起萧琮来。 若不是他,她现在也不会到今天身上还不自在,又不能让人发现,就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柔嘉打起了精神,再要展现自己的贴心。 她问起宴席准备的菜式和宴请名单定了没有,需不需要自己来拟。 “定了。”宁王妃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抬手覆上了儿媳的手背。 “定了?”柔嘉着实意外,下意识地看向了沈怡君,见她对自己扬眉一笑。 沈怡君在晚膳后过来,不仅是带来了新做的糕点,而且还拟好了宾客的名单跟宴席用的菜单,来请宁王妃定夺。 宁王妃知道她擅长打理家事,可是她才过门几天,这拟出来的单子只怕是要改动不少。 怀着这样的想法,宁王妃让长媳在自己身旁坐下,接着打开了这拟好的单子。 她原本是边同儿媳笑着说话边看单子,可等看清上面拟好的内容以后,眼中就露出了几分惊异。 怡君才嫁过来,这单子就已经拟得十分详尽完美,宾客名单同宁王妃先前想的差不远,上面的菜色也遵循的是宁王府的旧例。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的长子根本就不熟悉这些事务,宁王妃几乎要以为是儿子告诉她的这些。 柔嘉听着宁王妃说:“我这一下惊得,直问你大嫂是不是悄悄的去问过紫鸢红芍了,可是她们两人都说没有。” 第210节 之后问了沈怡君才知道,这是她先前好几次来宁王府吃宴,每场宴席的宾客与宴席菜式她都记了大概。 沈怡君笑了笑,才道:“我娘去得早,尚书府早早就由我这个长女当家,最亲的姑姑都远嫁去了南边。我办这些事,也没什么长辈可问,府中旧例总是会过时,因此就养成了个习惯,回回去吃宴便留意着一府的宾客同菜式。” 这样尚书府要宴请宾客,不对付的她不会邀请到一场来,菜式要如何安排才好,也有各家做依据。 宁王妃听得眼中满是对她的疼惜,握着儿媳的手道:“难为你了。” 沈怡君拟来的单子,竟然是全凭记忆力写出来的,哪怕柔嘉将沈怡君视为对头,也依然对她这样的心性跟能力感到了佩服。 确实,如果她没有这样的能耐,上辈子又如何能够掌住宁王府,将自己给斗出去呢? 院子里,桑情正在廊下站着,同宁王妃的丫鬟们说话。 这宁王府的日子对她来说相当平淡,在东狄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来这里试试这样的平静生活也不错。 见着柔嘉进去,她并没有留心听她们在里头说什么,总归是些后宅事务。 只不过来的时候,柔嘉本来做了十足的准备,要在宁王妃这里停留许久,可是没多久桑情就见她从里面出来了。 “小姐出来了。”桑情对同自己一起闲聊的小丫鬟说道,“我不同你们说了。” 然后就快步来到了柔嘉身边,只一眼就见到柔嘉脸上的神色不郁,而在那食盒回到自己手中的时候,桑情也感到里头的重量一点都没减,显然是没有动过。 她拎着食盒,跟在柔嘉身后往外走去。 在踏出院门之前,柔嘉脚步一停,朝着东南角的书房望了一眼。 从宁王的书房里隐隐传来宝意的声音,她不知说了什么,令宁王畅快地笑了起来。 这一派父慈子孝的和睦,柔嘉加入不进去,而在宁王妃这里,她也没有讨到好。 “走。”她带着桑情离开了这里,穿过花园回到自己的院子,没吩咐要怎么处理食盒里的点心。 见着柔嘉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桑情随手拦住了一个过路的小丫鬟,将手里的食盒交给了她,让她们去分了吃。 然后,她才跨进了门,见到柔嘉坐在桌旁脸沉得能滴出水来,才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柔嘉的手按在桌上,眼中满是怨怼。 她看了桑情一眼,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道:“这府中就没一个让我顺心的。” 桑情关上了门,朝着柔嘉走过来,说道:“我听着她们说,府中这是又要办宴席?” “不错。”柔嘉忍着气道,“从前要办宴席,那些事情都是由我来同她拟定的,现在倒好,沈怡君一进门她就把我一脚踢开,完全不需要我了!” 她说着,又在看向桑情,问道,“你家主上还是身体不适,不愿见我?” 听她问起月重阙,桑情的神色变得不像方才那样轻慢:“我家主上的身体本就不好,若是能够见你,我自然会带你去。” 柔嘉闭了闭眼,这样一个宴席,她绝对不能让它顺利。 若是办得顺利了,那之后府中的掌权就会渐渐过渡到沈怡君手中。 对着宁王妃她还能讨到好,可是对沈怡君,她放不下这个身段,也不一定就能让沈怡君不针对自己。 有些人就是天生不对付,她只能在这府中憋屈到一直嫁到陆家去为止。 柔嘉自言自语道:“这宴会上能动什么手脚,能令沈怡君失了母亲的信任?” 桑情自然地接道:“当然是下药。” 柔嘉却眸光一沉,否决道:“不行!” 自上次宁王他们中毒的事情以后,欧阳昭明的人就已经盯上了宁王府。 在这时候下药,岂不就是自投罗网? 桑情唇边浮现出奇异笑容,道:“这一次不必下重药。” 他们这要办桂花宴,吃的是从沈怡君的庄子上送来的螃蟹,螃蟹鲜美,然而寒凉,吃着还需配酒才行。 柔嘉听这东狄侍女说道:“宴席当日,只消在某些人用的餐具上抹些药,吃了就会像受不住螃蟹的寒凉一般出些丑,不至于有性命危险。” 让席中的一些人出丑,这正符合柔嘉所求。 这样不光可以给宴席制造些小波折,让沈怡君失了宁王妃的信任,而且还可以让所有挡了她的路,招了她厌烦的人丢脸,柔嘉的心情也能顺畅些,还能等到月重阙身体好转再见她。 柔嘉听了桑情的话,舒展了眉头:“好,就这么办。” 此刻再看桑情,只觉得这东狄女子虽然下起毒来十分狠,但是这样使起小坏来,竟然也颇有门道。 他们先前那趟去灵山寺,桑情带回来许多药,现在柔嘉需要什么,她就能立刻拿出来。 想着到时宴会上会有怎样的混乱,柔嘉的气顺了,能够静下来再想这样一场宴席,除了这样让挡了自己路的人出丑,自己还能做什么。 只是可恨那名单是由沈怡君跟宁王妃拟定的,她不知上面都有什么人。 若是萧璟这一次也被邀请过来…… 柔嘉心下一动,那这一次就是很好的下手机会。 这是在宁王府,又有那么多勋贵在,只消让人看见萧璟同她…… 甚至不需要真的做到底,只要坐实了他轻薄了她,就能让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人。 至于因为这样污了名节才嫁给四皇子,自己的颜面会不会受损,宁王府的颜面又会不会受损,柔嘉已经不在乎了。 自己需得再找机会去看一眼这桂花宴都有什么人来,才好做安排。 柔嘉想着,抬起眼眸,再次看向桑情:“上次用的那香,你身上可有?” 桑情挑眉道:“在山上不成,小姐这是要在宴会上再用一次?” 柔嘉抬手按压着眉心,忍耐地道:“你家主上不便见我,我自然要为自己谋划。” 山上一次不成,在山下有机会,她定然要把握。 桑情也愿意看她折腾,只要不再吵着要去烦自己的主上。 “那熏香太过霸道,宴席那日府中客人众多,容易影响到旁人。”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了一枚朱红的药丸,递到柔嘉面前,“你若是想要再放手一搏,我这里有旁的药,同样有效果。” 柔嘉放下手,眼睛望向这颗药。 这药一拿近,她闻到一股隐然的香气,似有似无,分外撩人。 “这药丸遇水即化,劲力也不霸道,服下的人只会以为是自己的缘故。”桑情道,“用在宴席上,最适合不过了。” “好。”柔嘉收下了这药丸,做了两手准备,她这心下终于安定了,起身道,“随我去挑一挑宴会之时要穿的衣裳。” 第159章 “世子妃。” “世子妃。” 谢嘉诩沐浴后坐在书房中看书,听见外头的丫鬟叫世子妃,就知道是妻子回来了。 他抬眸看向门外。 她用过晚膳之后就去了母亲的院子,在那里停留了好些时候。 眼下应是把设宴的事情都定了,这才回来。 沈怡君带着侍女从外面进来,见到在灯下看书的谢嘉诩。 她目光瞥见着他手边的茶已经没有冒气了,于是对自己的侍女吩咐道:“去沏一杯清茶来,放些从府中带过来的白菊。” 侍女很快去了又回,沈怡君接过了茶,才拿在手上走到了书桌旁,将那杯已经凉了的茶换了。 谢嘉诩听到旁边的声音,又从书中抬起头来,望向自己的新婚妻子。 他目光太过明显,令沈怡君在将换下去的那茶盏给了自己的侍女之后,便转过头来笑着问他:“世子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过来。” 谢嘉诩放下书,抬起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前来。 沈怡君顺着他的力道从桌旁来到了他身前,然后叫他一拉坐在了他的腿上。 尽管现在已经快要到就寝时分,而且两人又是在他们自己的院子里,但是叫夫君这样拉下来,沈怡君还是觉得难为情。 她一时间脸颊绯红,忍不住伸手推了推他:“这是书房。” 到底是新婚燕尔,小夫妻会想要时时刻刻贴在一起也是正常。 不过谢嘉诩倒是真的没想在这书房里行孟浪之事,只是在灯下看着娇妻,想着她平日何等的爽朗端庄,此刻坐在自己腿上这样脸红,真是难得一见。 他想着抬起了手,以指节抚过妻子的脸侧,说道:“便是在书房又如何?” 沈怡君剜了他一眼,待要挣扎,却被谢嘉诩按住了。 他说道:“我不做旁的。” 他放下了手,两手交叉着揽在妻子的腰上,“能这样抱着你,我到现在还觉得像是做梦。” 沈怡君听到这话,不动了,他们这亲定得顺利,可是完婚却是一波三折。 她叹了一声,安然地依靠在了夫君身上,听他问自己,“方才去了娘那儿,同她说了什么?” “还有什么?”维持着这个姿势,沈怡君懒懒地道,“我将拟好的单子拿了过去让娘看过了,然后商讨了些宴会的细节。原本听着三叔跟妹妹都在爹娘的院子里,还带了些糕点过去想他们尝尝,可是没想到他们跟爹都在书房里,完全沉醉于岑安的那架屏风。等到我离开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出来过。” 谢嘉诩脸上露出个淡淡的笑容,说道:“三弟跟宝意就是像爹,对岑安的书法都痴迷得很。说起来今日这屏风一现世,朝中可是群臣都被惊动,个个心痒难耐,都想知道是谁把这屏风给买走了。” 明日上朝,都不知道爹会怎么宣布屏风在他们宁王府上的消息。 沈怡君抬手拿起他在看的书,听他对自己说道:“你想让人品鉴你的点心,那应该去送给临渊才是,那才是投其所好。” 沈怡君翻着书,道:“二叔那儿我自是已经派人送去了,哪能漏下?” 谢嘉诩听着妻子的话,只感到自己有了她,真是太好了。 手边从此都续着热茶——他朝着那杯子里看了一眼,这还不是茶,而是清热降火的白菊,是怕他晚上喝太多茶睡不好。 可是现在谢嘉诩似乎人逢喜事精神爽,半夜常常做梦惊醒的毛病都没了,一觉能好好地睡到醒来,上朝的时候也没那么疲累。 ——而父母手足,也有妻子帮着自己惦记。 他作为长兄,在弟弟妹妹年幼之时还会为他们寻一些有趣的玩意儿,等他们长大之后,他作为哥哥就没怎么再送东西过去了。 不比总是往母亲院子里跑的弟弟妹妹,谢嘉诩其实同各院之间的联系是不怎么紧密的,但如今有了妻子操持打点,他就感到自己跟家人又重新变得紧密起来。 他抱着沈怡君,叫她的名字:“怡君。” 第211节 沈怡君应了一声,听夫君说道,“谢谢你。” 她笑起来:“怎么好端端的,又谢起我来了?” 谢嘉诩见她说完在自己的怀中转了个身,一手搭上了椅背,坐在自己腿上低头望着自己,“有件事情我倒是要问问你。” 他微微仰着头,道:“你问。” 沈怡君道:“我是要问你宝意的口味,她是喜轻还是喜重?喜甜还是喜咸?最喜欢的点心又是什么?” 她问着夫君,见到他的俊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神色,就知道这些问题问他是问错人了。 谢嘉诩确实不知道宝意喜欢吃什么,没什么把握地对沈怡君说:“宝意她应当是不挑嘴,什么都喜欢的。” 沈怡君对这个答案很是不满:“再不挑嘴,也总有最喜欢的东西吧。” 谢嘉诩无奈地道:“这种事情你去问娘,或者问问宝意院里的侍女不就知道了?” 他这成日在朝中忙碌,不像二弟重口腹之欲,也不像三弟同宝意相处那么多,自然是不清楚了。 沈怡君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说道:“那我问你,柔嘉最喜欢吃什么?” 谢嘉诩想着这个自己知道,于是回答道:“栗子糕。” 沈怡君又问:“那我呢?” 谢嘉诩道:“你最喜欢吃的就是城西徐记的桂花糕。”他说着笑了起来,问她,“怎么,想吃了?明天我就去给你买。” 沈怡君轻轻推了他一把,从他腿上起身,由桌后绕了出来。 谢嘉诩看着妻子的身影在桌前转过,那纤细的腰间挂着的同自己是一对的玉佩,在这灯火下,显得分外莹然。 在收到的那么多新婚贺礼中,沈怡君最喜欢的仿佛就是这对玉佩。 谢嘉诩也十分喜欢,这几日都时时带在身上。 他见沈怡君站在书房中,转过了身来看自己,说道:“你看,我问你知不知道柔嘉喜欢吃什么,知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你都能答上来。这无非就是你上不上心的问题,宝意要是知道你这个做哥哥的连她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那该有多伤心。” “我——”谢嘉诩想要辩解,却被她打断。 沈怡君抬手一指他挂在腰间的玉佩:“且不说其他,你天天挂在腰间的就是宝意送你的玉佩。这样的好玉,这样的雕工,想也知道是出自霍大师的手笔,是宝意为了你这个哥哥特意去向她的师父求来的。” 谢嘉诩听着妻子的话,不由得低头看向了正挂在腰间的玉佩。 沈怡君道:“宝意那日特意将这贺礼送来,你一见就喜欢,相比之下柔嘉呢?” 确实,柔嘉在这段时日心中所念想所想都是萧璟,甚至谢嘉诩成亲,她都没有再特意备一份贺礼。 谢嘉诩原本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这样两相一对比,就觉得自己对亲妹妹实在是不够上心。明明他们在消除了隔阂以后,他还觉得自己对宝意不差,可是妻子这么一讲,他就发现自己关心妹妹的程度还是不够。 “还有,”沈怡君舒缓了语气,“方才我在母亲的院子里建见到柔嘉了。” 谢嘉诩看向她,下意识地问:“柔嘉怎么了?” “柔嘉同我一样,送了糕点去母亲的院子。”沈怡君道,“我就是在想,宝意若是做糕点,是各个院子都送的,那柔嘉做的糕点,你这个大哥吃过吗?” 谢嘉诩脸上的神色再次一凝。 这些原本是他从未注意过的细节,可是现在由妻子提起来,竟是件件都让他在意。 宝意自回到府中,无论做什么都是人人不落,但是柔嘉,能够得到她心意的就只有祖母跟父母。 至于他们做哥哥的,是从来落不到她眼中的。 这感觉就好像是宝意对他们好,是无条件地对家人好。 而柔嘉则是在讨好,讨好那些对她来说有用的人。 沈怡君不过就是想让他这个哥哥对自己的亲妹妹上心一些,见到谢嘉诩这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就说道:“我先回房了,等你把书看完,就早些安置吧。” 谢嘉诩应了一声,可是这坐在书桌前却觉得不是很看得下去,索性把那杯菊花茶喝了,也回了房。 他心里想着宝意跟柔嘉的不同,原以为会难以入眠,可没想到还是睡得很好。 等到第二日去上朝,一上马车,谢嘉诩就见到原本嫌弃众人带扇子在身边故作风流的父亲,今天竟然拿了把扇子在手上,不光如此,宁王还笑眯眯的。 他如此反常,令谢嘉诩忍不住问道,“父亲,这是?” “你问这个?”宁王展开了手上的扇子,拿在手上摇了摇,然后笑眯眯地看着长子。 谢嘉诩一时间没看出门道,倒是谢临渊在旁边先发现了这扇面上写的字:“这不是昨天屏风上岑安的那篇《月明赋》?” 听到弟弟的话,谢嘉诩才调转了目光看向扇面,见到上面写的果然是从昨天屏风上那篇《月明赋》,不光内容一样,甚至连字也一模一样—— 就好像是把屏风上的内容缩小了好些,转移到了扇面上。 宁王十分得意:“昨日爹还在想着,要怎么样把屏风在府中的事情透露出去,现在有了这扇子,不必说他们也会自己来问了。” 谢临渊拿了扇子过来看,问道:“这是爹写的还是三弟写的?” 宁王书法造诣好,而谢易行练的字体又是结合了岑安书法的特点,谢临渊自然以为这就是他们的手笔了。 可谢嘉诩却听父亲说道:“都不是,这是你们妹妹写的。” 第160章 宁王说完,就对两个面露意外的儿子叮嘱道:“这事你们知道便可,不必同别人说。” 现在他们的妹妹受到的注意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增添一笔。 “是。” 谢嘉诩跟谢临渊都应了一声是。 而他们说着的宝意在父兄乘坐马车出门去上朝之后不久,也从家里出来,乘了马车往槐花胡同去了。 她从今日开始跟着爷爷学习雕刻,就像是去上课一样,晨昏点卯。 霍老是老年人,不用睡那么多的时间,他起得早,宝意去得也早。 秋日的清早已经带上了一些凉意。 等来到槐花胡同,下了马车进了院子,宝意就见到爷爷正在院子里待着。 显然是准备在外头用早饭。 她来到爷爷面前,说了声“爷爷早”,在霍老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跟在她身后的冬雪就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了桌上,将带过来的早点一样一样地摆上了桌。 “嗯?”原本闭着眼睛享受晨风吹拂的霍老闻见食物的香气,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见到桌面上放着的早点,他一扬眉毛问宝意,“怎么没吃早饭就过来了?” 宝意帮着伸手摆放,将爷爷喜欢吃的放在他面前,说道:“我算着这个时间爷爷也应该是还没用过早饭的,所以就让冬雪把厨房做的早点带上了,过来陪爷爷一起吃。” 霍老脸上露出了笑容。 宝意见他高兴,也跟着笑了起来,取了碗筷亲手递到他手里,祖孙二人坐在这秋日的晨光中吃完了早饭,才开始今日的功课。 依然是他们刚才用来当做餐桌的桌子上,方才摆开的杯盘现在已经撤了下去,放着的都是那日从万宝奇珍楼买回来的玉料。 虽然这些是霍老眼中的便宜货,但是在玉料之中已属上乘,否则也不会被万宝奇珍楼摆出来。 在这一桌大大小小的玉石前,霍老开口道:“你先前练习书画已经有了基础,如今再要学起雕刻来就事半功倍。” 宝意认真地听着,坐在爷爷面前点着头,霍老知道她记忆力极强,自己说过的话她一遍就能记住,也不要求她在此刻要做笔记来记下。 他闭起了眼睛,抱着双手道:“雕刻与书画不同,后者大多随心,但是玉器雕琢往往是要根据月亮来确定题材,玉石表面往往会有络裂纹理,不能随意剥去,这个时候就要利用玉石表面的不同颜色进行设计,加以雕琢,挖脏去绺,变枳为榆,记住了吗?” “记住了。”宝意道,随即又问爷爷,“那若是所得的玉料本身就极其完美,是不是不用考虑这件事情了?” 霍老睁开了眼睛,原本想反驳世间哪有这么好的玉随便捡,可以一点瑕疵都没有,可是话到嘴边就想起先前小丫头给自己的那块白玉。 那真是完美无瑕,让人下手切下边角料都有些不舍。 他咽下了反驳,转而严肃道,“若是你再遇上这样无暇的好玉,绝不能再像先前那样浪费,一定要最大限度地去利用。” 玉料有多大,就设计做个多大的物件,而不是把它切割开来做成几件。 宝意做出受教的样子,想着自己挖出来的那些玉石里,个头大的那么大,不切割的话,根本无法做成随身佩戴的事物,于是决定切割的时候不告诉爷爷就是了。 霍老瞧着她这暗暗点头的样子,明显不是在赞同自己的话,只猜测在她手中定然还是有个头更大、同样完美的玉料。 怕这小丫头暴殄天物,自己回去把它给切了,霍老于是咳了一声,提醒道:“你还记不记得先前答应了爷爷什么?” “什么?”宝意问,她这答应爷爷的事情多了,一时间都不知爷爷在问什么。 霍老别扭地道:“你答应了要送爷爷比给你大哥做贺礼那块玉料还要大的好玉,可不许耍赖。” 宝意还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立刻便说:“好,明日我过来就把那块料带给爷爷。” 得了她的保证,霍老这才“嗯”了一声,随手从桌上拿起了一块玉石。 他举着玉石,对宝意说:“我们拿到一块玉料在手,首先要进行观察,观察它的玦度跟外形,颜色跟纹理,之后才是设计。” “设计的图可以画在纸上,也可以画在要雕琢的玉料上。”霍老说,“但像你上次拿来的那块玉石,来日你若是再碰上,设计图先得画在纸上反复斟酌,等到设计完美了再落在玉料上。 “你拿来的那块玉料从内到外一体通白,所以我在雕琢的时候,是完全照着最初的设计一走到底。可是像我手中拿着的这块玉料,它的内部可以看得出有断裂,断裂处的颜色会同整块玉石不一样,这就要在雕琢的过程中进行修改。 “通常情况下,修改也只能调整局部的内容,不能改变原本的主题。” 宝意点头,将爷爷说的话都记入了心中。 “勾好样之后,就可以开始进行雕琢,这第一步被称之为粗雕,也可称为作胚,初步将这玉料变成想要的形状。”霍老转动着手上的玉石,“在这一步,前人总结出了许多经验,比如见面留棱,打虚留实,先浅后深。” 他说着咂了咂嘴,把这些专业的词汇都给宝意解释了一遍,才又说道,“这些词你现在领悟不了没有关系,等你开始雕琢自己的作品了,犯了错,自然就会知道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他又跟宝意说了粗雕中切割玉料的方法。 等到说完,就让她对着这一桌玉石进行观察,然后设计,自己则站起了身,打算出去溜达溜达,再回来验收孙女的功课。 宝意留在院中,对着这一桌石头琢磨了许久。 冬雪站在她身后,见着天上阳光渐渐地猛烈了,于是对着宝意说道:“郡主,我们进去,你再继续琢磨吧。” 宝意说了声好,跟冬雪一起把这些玉料都收回了匣子里,接着回了屋里。 等来到桌前,两人才看到在书桌上已经放了几本关于这玉雕的书。 霍老这是算得准准,等宝意在外面对着这些石头琢磨得差不多了,回来就能看到准备好放在这里的书,能够将刚刚她的领悟同这些书本彼此对照,加深理解。 …… 第212节 霍老在外面溜达了一圈,见到市集有卖新鲜的鲈鱼,于是买了一尾回来,提在手上。 宝意既然是过来上课,那中午就是要留在槐花胡同吃午饭的。 现在宁王府有了世子妃,可以分担宁王妃身上的担子,府中诸事就更加稳妥,宝意在外头也能放心一些。 他提着鱼溜达回来,把鱼交给了在厨房的刘嫂子才回到了屋里。 一进门就见到宝意已经从那些玉料里挑了几个出来,正在上面勾勒图样,而他留在这书房里的几本书也已经都被翻开看过了。 霍老见状,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感到门口的光线被挡住,宝意抬起了头,见到爷爷站在门口:“爷爷。” 她放下了笔,也从桌后站起了身,将手里刚刚勾勒好的玉料拿给他看,“爷爷看。” 霍老“唔”了一声,走过来接过了她勾勒设计好的玉件拿在手里看了看。 虽然这设计还稍有欠缺,不够火候,但是已经见得出精巧心思。 他放下了这玉料,说道:“不错,把剩下那些都画完,然后中午就留在这儿吃午饭。爷爷刚刚买了一尾鲈鱼回来,已经让刘嫂子去处理了。”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宝意一听见有鲈鱼,立刻便想好了该怎么做,甚至比她方才在这里想着要怎么雕这些玉还要快。 这时,冬雪正端着茶进来,等她把杯子放好以后,宝意就一面在书桌后坐下,一面对她说道:“姐姐去厨房帮刘嫂子把鲈鱼收拾好,等待会儿我亲自来做。” “要什么你亲自做?”霍老说着,一指桌上的玉料,“你是来学雕刻的,又不是来做饭的。” “做饭雕刻两不误啊。”宝意说道,何况这剩下这么多,她都已经想好该怎么设计了。 她朝冬雪挥了挥手,让她快去,冬雪笑着应了一声是,拿着茶托往厨房去了。 另一头,宁王拿着扇子在袖子里藏了一个上午。 等到下朝,群臣还留在殿中三三两两地交谈之时,他终于能把这把扇子拿出来,然后“唰”的一声展开,一边摇着,一边自然地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之中去。 同他交好的朝臣一开始还没注意到,可是等发现是向来不带扇子的宁王手里持了一把折扇,目光就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在那纸扇的摇晃中看清了上面写的字。 “等等,王爷。”礼部尚书伸手,定住了宁王的手,让他的扇子不要再晃,“这扇子上的字瞧着眼熟——” 剩下几个人的目光也定到了宁王手中的扇子上。 “呵呵。”宁王也配合的停止了扇风,让他们能把一旁的落款看个清楚,“看看。” “这是——这是——”礼部尚书惊叹道,“这是岑安的《月明赋》!” 昨日众人就已经知道岑安的真迹现世的事,都纷纷猜测着那屏风是被谁买去了,今日居然就在宁王的扇子上见到了岑安的笔触。 “这扇子……”礼部尚书问道,“这扇子难道是……?” “不错。”宁王点头,“这上面的字正是照着岑安的真迹临摹下来的。” 这一下,不只围在宁王身旁的几位大臣眼睛一亮,其他也听到这话的人都纷纷朝着这边围了过来。 第161章 “岑安的真迹,昨天是真落在宁王府了?” “不对啊,王爷你明明跟我们一起在朝堂上,你家两位公子也是一样,哪里还有空到万宝奇珍楼去?” 宁王看着这扇子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笑了起来。 果然如他所料,一讲到屏风真迹所落之处,他们注意力就不在这扇子上的字是谁临摹的上面了。 他笑着道:“我们父子三人是在朝堂上,可家中还有其他人可以去嘛。” 众人一听,纷纷都露出了懊恼神色。 对啊,他们自己去不了,他们家的纨绔都在家里撵鸡斗狗,怎么就想不到让他们也去万宝奇珍楼门前等等,看有没有机会进去,然后拍一拍那些放出来的奇珍异宝呢? 有人问道:“是三公子去拍着的?” 宁王摇头:“不是,是我家宝意。小女不是拜了个师父,在同他学习书画吗?” 这他们知道,永泰郡主擅长书画,在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书画初期可以靠天赋,但是要练到精深之处,那就非得有名师教导了。 宁王道:“小女机缘巧合拜在了霍大师门下,昨日这在万宝奇珍楼举行的拍卖,便是她跟着霍大师去的。” “霍大师?”朝臣们听见这三个字,反应同宁王当时是一样的,“可是霍呈祥霍大师?” 见宁王含笑点头,笑容中带着不言而喻的得意,众人心中都生出了对他的羡慕。 那是谁?那可是名动一时的霍大师!他这些年销声匿迹,旁人想寻他都无处可寻,没想到宁王府的小郡主竟有这样的好运,能够拜在他门下。 而且七十万两,这岑安真迹可是不便宜啊。 永泰郡主能够一口气拿出这么多的钱,拍下屏风回来,足以见宁王对她的偏爱了。 “王爷。”同宁王相熟的大臣以手肘撞了撞他,凑近来打趣道,“王爷这是把私房钱都贴补给女儿了吧?” 宁王干咳一声,虽然这是事实,但这不是重点。 扇子转了一圈,又回到他手中,宁王摇着扇子道:“这屏风也不是我们宝意买的,而是霍老见到就买了下来,送到了我们府中,让小女能够临摹领悟岑安这字中的精髓。” 听见这话的大臣们:“……” 这样说来,宁王府岂不是一分钱都没花就白得了一架屏风? 这可比刚才他们以为的是永泰郡主一掷千金把这屏风买回去还要让人嫉妒! 宁王瞧见他们这掩不住的羡慕嫉妒恨,只哈哈地笑了起来:“到底我这个当爹的还是沾了女儿的光,才能见到岑安真迹。不过这样,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与夫人商量过了,这个时节府中的桂花开得正好,又有肥美的螃蟹从庄上送过来,过几日在宁王府中设宴,邀请各位大人来与我一道赏花吃蟹,共享岑安真迹如何?” “此话当真?” “当真。” “好!就知道王爷你不会把好东西藏起来一个人独享,下官到时一定早到。” 这一下,跟宁王关系好的、站得离他近的大臣都笃定在宁王的邀请名单上肯定会有自己,心中高兴。 可那些离得远的,同宁王关系不亲近的,听着这话心中就有了几分不满。 其中以镇国公为首的那一圈人,对这屏风落在宁王府中最是不爽。 “这有什么。”镇国公揣着手,小声道,“谁稀罕?” 他刚说完,就见到被包围在人群中的宁王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镇国公连忙肃正了表情,装作自己什么也没有说,想着谢衡是狗耳朵吗?这么灵。 不过没想到的是,宁王看着他,却是向着他们发出了邀请:“过两日设宴,还请镇国公赏光。” “我?”镇国公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们成了死对头那么多年,谢衡什么时候邀请过他到府上去吃宴? 旁边一些跟镇国公交好的官员已经在悄声同他说话了:“恭喜啊,大人。” 宁王发出邀请,这态度软化,岂不就意味着小公爷有机会得偿所愿,娶到宁王府的郡主,两家结成亲家了? 镇国公原本没往这个方向想,可是这么一听,也觉得有道理。 指不定就是自己这段时间来的努力妥协让谢衡这家伙看了也感怀自己一片慈父之心,打算松口了。 这可比宁王邀请他去看岑安的屏风让他高兴得多。 镇国公想着,脸上刚要露出笑容,宁王就又再看了过来,补充道:“对了,只限镇国公跟夫人来。” 镇国公:“……” 他什么意思?只限他们两个去,就是说不要他儿子去了?是拐着弯告诉他结亲家的是不能成,让他不要抱希望是吗! 在镇国公身旁刚刚拍他马屁的那些人,见自己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都纷纷尴尬地咳了一声。 “王爷,各位大人。”成元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凑了过来,对着宁王说道,“王爷,陛下请你到书房议事。” 宁王总算是等到这边的动静传到陛下耳朵里,要叫自己过去了。 他于是朝周围的同僚拱手道:“回头帖子我会派人送到各位府上去,现在就先去书房见陛下了。” 诸位朝臣都朝他拱手,总管太监办半躬着身对宁王说道:“王爷请。” 跟着王总管,宁王来到了御书房,见到成元帝正在书桌后面坐着看自己。 “臣——”宁王站在书房正中,准备行礼。 他要在家中办宴请那么多的大臣,总是要先同皇帝过过气的。 不过成元帝没耐心等他跪,一见他进来就立刻在桌后朝他招起了手:“过来过来,赶紧过来。” 宁王停下了行礼的动作,走到了书桌前,成元帝又示意他再站得近一些,这才问道:“岑安的屏风在你府里?你过几日还要办宴席,请他们去赏屏风?这种事情怎么可以不来邀请朕?” 成元帝说完就又是焦急又是失望地看着他,等着他将功补过,向自己发出邀请。 “皇上。”却听宁王说道,“你要是来了,他们在臣府中哪还有什么乐趣?” 帝王出行,宁王府要被军队围个水泄不通,到时众人在王府中就跟在宫中差不多。 这成员帝也知道,可他就是不想错过岑安真迹,也不想错过这个热闹。 他于是对宁王说:“那朕就微服出宫。” “那更不行。”宁王道,“与其这样,还不如臣将屏风搬进宫里来。” 成元帝眼睛一亮,刚要说“那好”,宁王就道,“可惜这屏风也不是臣的,相信陛下也听了霍大师在万宝奇珍楼现身的事。他如今是宝意的老师,这屏风放在宁王府不过是他让宝意看着学习,臣不能擅作主张,还是等过些时日,再单独邀请陛下来府中一观吧。” 条条路都被堵死,成元帝叹息一声,也只能如此了。 见他闷闷不乐,宁王把手中的扇子递了上去:“屏风不能给陛下,但是这扇子倒是能给,陛下打开看看。” 成元帝接过扇子打开,见到在上面写的字,顿时高兴起来:“这就是那屏风上岑安的字?是你——”他原本想说是你临摹的,可是一想,又转而问道,“是宝意临摹的?” “是。”他猜到,宁王也就承认了,“臣也惊异。” 昨天在书房,父子三人一起临摹屏风上的字。 写出来一看,宁王得形,谢易行得神,只有宝意形神兼备,宛如岑安再世。 现在女儿还跟着霍大师学习雕刻,等她学有所成,就连岑安的落款印章也能复刻了。 槐花胡同。 第213节 宝意在这里停留了大半日,在玉料上勾勒设计才粗粗入门。 桌上摆满了勾勒好图案的玉料,见天色还早,霍老就让她把昨日买回来的雕刻工具也取了出来,看着宝意在自己眼皮底下取了个刚才画好的小块玉料,初次尝试了粗雕。 对初学者来说,雕刻的力道很难掌握,霍老也没要她第一遍就做到最好。 等指导着宝意将各个工具都试用了一番,见着金乌西斜,霍老才说:“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是,爷爷。” 宝意收起了玉料跟雕刻工具,准备回府,霍老叮嘱道:“第一天都新鲜,晚上回到府中可不要急着赶,在灯下看伤了眼。” 做他们这一行,重要的除了手,还有眼睛。 手要稳,眼睛要利,要是宝意为了学雕刻把眼睛熬坏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不相信宝意的自制力,他还叮嘱冬雪:“看好你们郡主。” “是。”冬雪应了一声,说道,“奴婢会好好看着她的。” 冬雪说到做到。 等到晚上回了府,用了膳,宝意在书房里画了一幅今日的功课,就拿起一块玉料开始粗雕。 这才在灯火下雕了一半,冬雪就走了过来,对她说道:“郡主歇一歇,喝碗甜汤。” 宝意心神全在手上,随口应道:“嗯嗯,放着,等我雕完。” 可是冬雪没听她的话,直接拿起灯罩吹灭了桌上放着的灯。 灯光暗了下来,宝意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她看向冬雪,冬雪再次示意她喝甜汤。 宝意妥协了,放下了手中的刻刀跟雕到一半的玉料,在冬雪拿过来的毛巾上擦干净了手,端起了碗。 冬雪将她雕到一半的玉料收回了匣子里,将工具也收了起来:“霍老说了,让我看好你,慢慢用功可以,可不能伤了眼睛。” 冬雪一旦强硬起来,宝意是拗不过她的,只能妥协道:“好,不雕了。”然后又问,“姐姐,等我学会了雕刻,要是雕个东西给你,你最想要个什么样的?” 冬雪听着她的话,抿唇一笑,说道:“那你到时候就给我雕个小羊,就要个卧在地上吃草的样子。” 第162章 书房桌上那盏灯灭掉,没有再亮起来。 冬雪把装玉石的匣子连同宝意的雕刻工具一起收起来之后,便催促着宝意从书房离开,半点不给她机会继续在这里伤眼睛。 宝意顺从地被她领回了房间里,在榻上看了一会儿书之后,就乖乖地上床休息了。 冬雪看着她躺下,才转身离开,回了自己的屋里。 一见她进来,画眉便端了一碗安神茶到她面前:“冬雪姐姐,这几日见你睡得不稳,好似总是在说梦话呢。我就给你跟莺歌都准备了安神茶,让你们喝了能好好地睡一觉。” 冬雪接过她手中的碗,见到莺歌已经把她那碗安神茶喝完了,坐在床沿上一抹嘴。 画眉心细如发,总是能注意到这些,她眼睛一弯,对着画眉说了声“谢谢”,然后又道:“等回头得了空,我去采了新鲜的桂花来,到小厨房做新鲜桂花糕给你们吃。” “真的?”画眉笑眯眯地道,“一碗安神茶,换姐姐的桂花糕,是我赚了。” “哪有我赚?”莺歌也凑上前来,等着收冬雪的碗,“我可从头到尾都是蹭你们的。” 屋里一阵笑语,三人也很快洗漱熄灯,各自上了床安睡。 夜静悄悄的,院里只剩下风灯几盏,而在外面守夜的小丫鬟也开始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门在这时候被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一抹身影从其中溜了出来。 借着从天上洒下来的月光,宝意轻手轻脚地穿过了游廊,来到了书房。 她顺利地溜了进去,从冬雪先前关上的柜子里取出了自己的雕刻工具,然后一按耳垂进了空间里。 玉坠空间里天光大亮,少女穿着中衣的身影在白雾后一闪,来到了湖畔。 这里的一切看起来同前几日差不多,她挖出来的那一筐玉石还在原来的位置摆着。 宝意从自己栽着的那些瓜果作物中走过,随手摘了一根小黄瓜,在衣角擦了擦就咬了一口。 她捧着匣子来到自己的玉石筐前,开始在里面翻找。 “找到了!”她将一块三指粗的,形状看起来就有些像小羊的白色玉石拿了出来,“就是你了。” 霍老对她的忧心是对的,这一开始学雕刻就无比沉迷,没人盯着她能一晚上雕到天亮。 宝意将匣子放了下来,随手扯了片叶子垫在地上坐下,拿着这块玉石观察起来。 她一边转着手上的玉石,一边伸手打开匣子,从其中拿出了勾勒用的笔,在心中打好了草稿之后才开始下笔。 空间里的天光明亮,不随时间变化而稍改分毫,最是适合雕刻。 而且在这个空间里待着,就算不用睡觉,第二天出去也一样精神完足,不会叫人发现。 这是宝意第一个独立开始雕刻的作品,又是要送给冬雪的,她下笔的时候就谨慎了许多,有好几处的线条改了又改,才实实地落在了这玉石上。 等把卧在山坡上的小羊勾勒出来以后,宝意放下了笔,换了刻刀,就准备开始粗雕了。 京城上空,月明如镜。 月光照耀着皇城,也照耀着城外山上的灵山寺。 在这松柏森森的古刹中的夜晚安宁静谧,自那位东狄商人在寺中住下以后,每每晨钟暮鼓之时,都有曲声伴随响起。 只是这两天禅房中却再没有这凝神清心的曲声,只有深夜之时,在房屋深处响起的阵阵咳嗽。 房中灯火明亮,那凝神的清香有镇静作用,此刻也起不了什么效果。 那靠在床头的人一手捂着唇,一手捂着胸口,身体随着咳嗽在剧烈地颤抖。 这样的咳嗽仿佛要将他的心肝脾肺全都咳出来,而在他手中那方白色的手帕已经染上了血色。 侍立在一旁的东狄大汉看着自己的主上如此,自己却无能帮他解除痛苦,在月重阙一阵越发剧烈的咳嗽之后,见到自他眼角泛出的泪光,心也跟着一颤。 咳嗽声暂时停了下来,月重阙拿开了掩在唇边的手帕,没有看上面晕开的血迹一眼,躺回到床上。 这瞬间的喘息让他能够汲取空气。 可是这空气既维持了他的生命,也让他心肺中的痒意再次堆积。 不出片刻,那剧烈的咳嗽又将卷土重来,他会一直咳,直到他身体里的血液被咳尽为止。 从万宝奇珍楼回来,他的身体就急转直下,连东狄一品阁的秘药也不见效。 月重阙躺在床上,如果不是他的胸口还在起伏,几乎就让人觉得这躺在床上的是一具尸体。 灯火被从外面透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了一下,仿佛带着整个屋子的影子也跟着摇晃了一下。 他是一个已死之人,过去多活的几年都是偷来的。 应该说能够再苟延残喘这几年已经是他赚了,可是他不甘心。 侍立在床边的大汉听他开口道:“勒坦,我不甘心。” 大汉想,自己的主上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这里,如何甘心? 而且他已经离仇人那么近,从这灵山寺到欧阳昭明的府邸去,也不过就是一个时辰的功夫。 他下了决心,对床上的人说道:“主上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杀了他,把欧阳昭明的人头带回来祭奠将军——” 躺在床上的人却笑了一声,前一刻他躺在那里还像一具尸体,现在因为这一笑又多了几分活气。 只是旁人在这样剧烈地咳嗽之时都会血气上涌,满脸通红,又或者面色苍白,因为咳嗽而浮现出妖异的浅红,只有月重阙不一样。 哪怕要将自己的肺都咳出来,他脸上鲜红的就只有双唇。 而脸色看起来就同平常一样。 他问道:“你去杀他?你要凭什么去杀他?” 这声音在他喉咙里像粗粝的石头一样滚动,摩擦着他的声带,这东狄大汉听他说道,“他府中守卫无数,你去了,第一层也越不过去,倒是桑情还有机会去到他的寝室。别无谓去送死,我死在这里,总还要有人将我的尸骨运回东狄。” “主上绝对不会死在这里!”东狄大汉脸上浮现出焦虑,跪在床边对着月重阙说道,“请主上一定要撑下去,公主她很快就会来。” 容嫣公主师从大巫,只要她来了,主上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躺在床上的人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却一下子锐利了起来。 东狄大汉看着他从床上坐起,质问自己:“容嫣?她怎么会来?” 迎着主上此刻虽然虚弱却依然像狼一样冷冽锋利的目光,东狄大汉背后发寒,却也迎着他的目光道:“是属下擅作主张,递了消息回去……” 他的话音刚落,这在床上刚才还垂死的人就一掌拍出,将这厚实得像一堵墙的大汉拍得飞了出去,被重重地撞在了柱上,嘴角溢出鲜血来。 “主上息怒!” 他被这样打飞出去,却顾不上伤,立刻膝行回来。 而月重阙因为这样动了真气,刚刚平复下去的气息又再次变得紊乱起来,令他单手撑在床边又开始咳嗽。 这次在他手中没了手帕阻挡血液,那些鲜血就从他的指缝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主上!”东狄大汉慌张地跪在地上,转头想要去寻什么可以让他停下咳嗽的方法。 就见月重阙移开了手,以手背擦过唇边留下的血迹,硬是压下了这阵撕心裂肺的痛意,喘息着问自己,“谁让你自作主张?!” 他以商人的名义进入北周,可是容嫣不一样。 她要从东狄出来,前往北周,定然就要以王女的身份出行。 他沉默了片刻,问自己的下属:“公主要以什么名义来?” “回主上。”东狄大汉连忙回道,“公主前来北周,是以贺寿的名义。” 月重阙因为这两日病得昏沉,已经忘了这件事。 成元帝登基,他的母亲尊为太后,今年正是太后七十大寿。 太后千秋跟秋狩是今年北周操办的两件大事,到时不光是北周的附属小国,便是南齐、东狄也都会派出使臣来,容嫣在那时候来得名正言顺。 大汉见他似是放松了一些,于是说道:“公主出行定然有高手随行,从东狄一路到北周,不会有事,主上放宽心。好好休养,这样等公主来到,见到主上,才不会为主上担忧。” “你起来。”月重阙说道,勒坦连忙应了一声是,从地上站起。 方才一阵咳血,他没有及时递上帕子,这些血现在已经沾到了月重阙的衣服跟枕头上。 东狄大汉擦干了嘴角的血,刚才月重阙虽然生气,但却没有用几分真力。 第214节 他说道:“主上稍等,我去打水来让主上洗漱。” 大汉走了出去,留下月重阙有些脱力地靠在了床头。 容嫣要来,他不能不顾她的安危,就算是要在这里放手一搏,杀了欧阳昭明,也不能把她牵扯进来,更不能把刚刚开始恢复的东狄皇室再拖下水。 什么也不能做,难道自己就要这么不甘地死去? 来日到了地下,再遇见父亲跟一班手足,明明苟且偷生了这些年,却不能同他们说,自己已经手刃了他们的仇人吗? 月重阙闭着眼睛,听见门再次打开,传来的却是两个脚步声。 他坐直了身体,出声叫了自己的侍从,那端着水盆的东狄大汉来到房中,对他说道:“主上,是空闻大师来了。” 月重阙睁开眼睛,就见到跟在勒坦身后进来的空闻大师。 “阿弥陀佛。”空闻大师看着他,“月施主。” “大师。”月重阙坐在床头,同他虚行了一礼,“让大师见我这样狼狈,实在非我所愿。” 东狄大汉将水盆放在旁边,然后为空闻大师搬来了椅子让他坐下。 现在在这灵山寺唯一能够救他主上的,恐怕就只有眼前这位大师了。 等到让老人坐下以后,他才拧湿了帕子,给月重阙擦干净了手上沾到的血,又擦干净了床沿。 空闻大师朝月重阙伸出了手,为他把脉:“老衲在庐中闭关两日,月施主的病情就恶化至此,为何不派人来找老衲?” “生死有命。”月重阙咳嗽了一声,自嘲地露出一个笑容,“何况从大师第一次为我把脉开始,就已经说过治不了我,我又何必让人去打扰大师清修?” 听他这样说,东狄大汉只咚的一声跪了下来。 “大师!”他望着空闻大师,恳求道,“大师医术高明,求大师救救我家主上!求大师救救我家主上!”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地在地上磕起头来。 在床边的地面上除了水痕,还有点点血迹。 他这磕头用力得咚咚作响,额头很快就肿了起来。 “阿弥陀佛,有忠仆如此,月施主应当再珍重自身才是。” 空闻大师站起了身,将这不住磕头的大汉扶了起来,才又坐回了椅子上,对月重阙说道,“老衲先前说无法治愈施主你,现在依然是一样,但是老衲近日制药略有所得,要缓解月施主的病情,却是可以的。”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瓶丹药,递到月重阙面前。 第163章 这来自谢易行所赠,解了宁王父子身上剧毒的灵泉,空闻大师在接过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要怎么用。 他将这灵泉分成了三份。 一份为宁王太妃炼制了强身健体的丹药,一份又做成了宁王手中的那瓶解毒丹,剩下的最后一份,则是为月重阙的伤病炼制了这么一瓶丹。 这覆满壶底的灵泉,空闻大师一滴也没有用在自己身上。 在同月重阙相识,第一次为他把脉的时候,老人下的诊断就同当初他对霍老说的一样,说自己没有办法医治好他身上的病症。 但是月重阙对大周子民有恩,又为醉心岐黄之术的空闻大师展现了他们东狄的医术境界,空闻大师无论如何也想要帮到他,哪怕只是一点。 在他取出这丹药之后,那站在一旁的东狄大汉目光就落在了这个玉瓶上。 空闻大师道:“这瓶药不能完全治好月施主身上的伤病,但是能很大程度的缓解施主的病情。” 尽管跟空闻大师相识不久,但月重阙知道这高僧的性情。 空闻大师若无把握,便不会说这样的话。 瓷瓶握在手中,温度比掌心要凉。 青年垂目看向手中的丹药,想道:这药果真如此灵验? 空闻大师这几日在药庐中忙的就是这个? 那东狄大汉听到空闻大师的话,脸上已经露出了喜色。 他立刻便去取了水来,然后接过了主上手中的药瓶,从其中倒出了一颗药丸:“主上。” 月重阙接过水杯,因为这个动作又闷咳一声。 他心中虽然已经生出了几分希冀,但是在服下的时候,依然没有抱立刻便能缓解的希望。 空闻大师望着他,道:“这药瓶中一共有二十粒药,每日服一粒,之后月施主的病情便能有所缓解。” 东狄大汉在旁看着主上将药吃了下去,再次对空闻大师跪了下来,对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不管他所言是真是假,都是给了他们希望。 对他有着大恩。 月重阙服下丹药,品着这药丸中的药材。 久病成医,他可以尝出这药丸中都有什么成分。 老人带来的这瓶丹药同他一开始服用的那些大同小异,只是其中不知添加了什么,可以让它发挥出不同的效果。 此刻药效还未发作,月重阙靠在床头,对空闻大师拱手行了一礼:“月某在此谢过大师。” “阿弥陀佛。”空闻大师从床边站起了身,说道,“那老衲就不打扰月施主休息了。” 这二十天内他能病情平稳,等到吃完这些药之后,应该也会大大的好转。 但是之后能不能有机缘痊愈,就要看他的命数了。 空闻大师迈出了院子,站在院墙下,仰头望着天边的明月。 若是宁王父子没有中毒,没有消耗掉这灵泉,那么想要治好月重阙那是易如反掌。 可是他们已经用掉了那壶灵泉的大部分,只剩下这么一点。 但若不是宁王父子中了毒,三公子也不会拿出这灵泉,自己也不会见到此等神物,更无论在现在炼制成丹药来稳住月重阙的病情,延续他的生命。 “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空闻大师收回目光,手中攥着念珠,往着自己的禅房走去。 房中,月重阙由自己的属下服侍着沐浴过,又换了身衣服,才躺回了换过被褥的床上。 刚才吃下药以后,他觉得同自己用的那些药没有什么不同,可是等到片刻过去,药力散发,他就感到胸肺之间的那股痒意跟痛意都像是被这涓涓药力给抚平了。 那东狄大汉守在他身边,见到主上脸上痛苦神色褪去,重新变得安宁平和起来。 不多时,他躺在床榻上竟是久违的舒然地陷入了沉睡,心顿时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空闻大师给的药由他保管着,他再将那药瓶从怀中取出来,欣喜于这药竟有如此神效,空闻大师的医术如此高超。 同时又苦恼于这药只有二十粒,即便医术高明如空闻大师,也无法根治主上身上的伤病。 他将药小心翼翼地贴身放好,就坐在床边守着。 等着这漫长的黑夜过去,黎明来临。 …… 这一整夜,禅房中都再没有响起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等到第二日,阳光从没有完全关上的窗缝里照进来,落在月重阙的床头,他睁开了眼睛。 在他床边守了一夜的东狄大汉立刻伸手来扶:“主上!” 月重阙抬手,示意他不必来扶自己,依靠着自己的力量从床上坐起了身。 他现在看来就跟咳疾发作之前一样,行动如同常人,气息也平稳了。 守了他一夜的东狄大汉听他叫自己:“辛苦了,勒坦。” 大汉忙道:“不辛苦。” 月重阙掀开了被子从床上下来,穿了鞋子站起,感受了一番体内的真气运行,又对他说:“吃了药,此刻感觉比起先前最好的时候还要轻松几分。” 东狄大汉闻言立刻拿出了药,欣喜地道:“大师炼制的丹药真的有效!我这就去让人准备早饭,等主上用过以后再吃一粒。” 他说着将这药交给了月重阙,起身离去。 见他离去,月重阙目光再次落在了这药瓶上。 这其中究竟是加了什么他不知的灵药,才让那些普通的药材能够起效至此? 他目光闪动,将这药重新收好,再走到屋角的水盆前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衣服,推门来到了院中。 树下的石桌上,那凝神的清香已经点上了,他这两日未碰的琴也放在上面。 月重阙走了过来,在石桌前坐下,抬手调了调弦,在灵山寺的清晨消失了几日的琴音终于又再次响了起来。 槐花胡同,宝意跟霍老对坐,面前的桌上摆放着她从宁王府带来的早膳。 霍老没有立刻动筷子,而是坐在对面观察着孙女的脸色和她的眼睛,转过头去问在摆放碗筷的冬雪:“这是看好了郡主,没让她熬夜?” “是。”冬雪道,“奴婢将郡主看得牢牢的,没让她在灯下熬着伤眼。” 听到冬雪的话,霍老点了点头,宝意这才道:“你看爷爷,我就说我没有说谎了吧?哪个熬夜的人会像我这么精神?” 霍老哼了一声,小丫头学了他的易容之术,要遮掩几分眼下的青黑有什么难? 自然是不能只信她一家之言。 宝意昨日摸索了粗雕的方法,霍老检查了她雕好的作品,接着又从匣子里取出了一个孙女勾勒好的玉石,取了自己的雕刻工具,给孙女示范了一遍自己是如何在粗雕这一步进行处理的。 霍老的雕刻工具也是在万宝奇珍楼买的普通刻刀,可是握在他手中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如臂使指。 宝意看着爷爷的动作,感觉就如同看他那天在万宝奇珍楼修复画卷一样。 她在这玉石上勾勒的图案并不复杂,霍老很快就把它粗粗地雕了出来,递到了孙女面前。 宝意伸手接过,望着这粗雕出来的玉石,立刻称赞道:“爷爷真厉害!” 霍老被她这么一夸,忍不住又哼了一声。 他毕竟在此道上浸淫多年,造诣不差于他的书画,所以谢嘉诩在听到沈宜君说他们的这个礼物是出自霍老之手的时候,才会越发觉得难得贵重。 他说:“什么时候你粗雕也能像爷爷我刚才那样,那在粗雕这一步,你就可以出师了。” 半年之后的那场比试,要打赢孙家的人那也是绰绰有余。 宝意点着头,将爷爷粗雕好的这毛胚放在了桌上,又再问道:“那我现在是继续练粗雕还是?” 霍老说道:“不忙,现在又不是比试,不必把这个练到精深今日,还是照原本的安排来先教你精雕。” 第215节 粗雕之后便是要精雕细琢,好让这玉器上的细节都显现出来。 粗雕做的是准备功夫,那精雕就是正式的雕琢了。 祖孙二人一教一学,同昨日一样,依旧是在同宝意将其中的诀窍跟经验都讲过之后,霍老便出了门,留宝意自己在这院子里琢磨。 宝意进到书房,见到在书桌上果然同昨日一样,又留着几本书让自己看。 而霍老今天却不是去闲逛,他叫了刘大的马车在外头等着,出了门坐上马车以后就往万宝奇珍楼去了,准备去看看那两幅画现在阴干的怎么样了。 等来到万宝奇珍楼,霍老见着里面的人影,发现不是旁人,而是欧阳昭明。 赵显清的那两幅画就托在万宝奇珍楼的墙上,万宝奇珍楼这两日都封楼不让进,而且大有一直封到画干的那天才再开楼的趋势。 万宝奇珍楼的东家对这几日的损失倒也不以为意,左右等到画揭下来的那天,霍老会再次来到楼中修复这两幅画。 到时他再开楼,接一些想要看的人进来,光是这个入场费就赚回来了。 “霍老。”欧阳昭明见到霍老,对他微微一笑,抬手同他做了个一起的手势,等他过来并肩而行,走向了那两幅画。 霍老问:“欧阳大人怎么这么有空?今日来万宝奇珍楼需要买什么?” 欧阳昭明一边走,一边眼睛望着前方,说道:“非也,今天来是来看看我的那两幅画的。” 霍老听着他把赵显清的两幅画都已经视作囊中之物,只啧啧两声。 不想欧阳昭明却将话题扯到了另一边,转过头来问道:“宁王府过两日要举办桂花宴,赏桂吃蟹赏屏风,这帖子已经送到了我府上来,霍老那日去吗?” “不去,麻烦。” 小老头撇了撇嘴,宝意问过他,知他不去之后便说了会将螃蟹送一笼到槐花胡同来,到时候再买两棵桂花树,带着盆一起搬进来,他们祖孙二人在院子里独享美味,岂不比要去应酬那些人自在得多? 第164章 万宝奇珍楼深处,上了墙的两幅画被屏风围了起来,在房间里又隔出了一个独立空间。 烟墨阁的东家站在屏风前,环抱着两手,仰头看着这两幅画。 “画圣就是画圣……” 他自言自语道,虽然这两幅画是破损的,但哪怕看着剩下的部分,也想象得到它们在完整的时候有多么美丽。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严老板转过头来,见到来的是霍老跟欧阳昭明。 他先跟霍老点了点头,然后同欧阳昭明行了一礼,说道:“草民见过欧阳大人。” “严老板多礼了。”欧阳昭明随意地抬了抬手,这玄武大街上的商户他个个认识,烟墨阁的东家算是跟他比较熟的,两人偶尔还会一起喝喝酒。 霍老没他们那么多繁文缛节,已经绕到前面去,伸手去碰托在墙上的画。 严老板站在欧阳昭明身旁,见霍老摸完了《四时图》,又去摸《春山远居图》,只说道:“霍兄,有我在这里亲自看着,你还不放心吗?” “不放心。”霍老完全不给他面子,自己检查之后才背着手走了回来,瞪着他道,“自你当年同我一战败北之后,就完全醉心在造纸上,这修复的技艺你严东来还记得多少?” “修复书画这件事情,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但是造纸就不同了。”严老板呵呵地笑道,“我这些年是荒于技艺,不过我也重造出了很多纸嘛。” 要是没有他这些年复原出来的造纸技艺,这次修复这两幅画,能有这么顺利? “歪理。”霍老批判道,他走回他们身边,见到欧阳昭明又在用那种看自己所有物的目光看着两幅画,只说道,“回神了,这画还不是你的呢。” 欧阳昭明悠然道:“在我看来,这两幅画已经没有人能跟我抢了。” 霍老道:“你就这么笃定?那月重阙——” 霍老说到这里,顿了顿。 这两天他只见到欧阳昭明,自拍卖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月重阙。 那东狄人若是志在《四时图》的话,不应该不现身才对。 欧阳昭明听他问自己:“你把人给——?” 霍老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欧阳昭明笑了起来:“一个将死之人,哪里需要我动手。” 严老板在旁听着他们的话,下意识地想要站得离他们远一些。 霍老皱起了眉,想着欧阳昭明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姓月的活不了多久了? 欧阳昭明确认过这两幅画的状况之后,便打算从万宝奇珍楼离开。 这人虽然看起来很闲,可以到处去,但是实际上整个大周朝最忙的就是他了。 他今日会来这里,不过是顺道罢了。 见欧阳昭明要走,严老板向他拱手行礼,不像霍老完全没反应。 “对了。”欧阳昭明走出几步,忽然转过了头对霍老说道,“霍老在槐花胡同设宴,那得招待我一起。” 霍老本想留在这里同严老板说几句,闻言条件反射地道:“凭什么?” 欧阳昭明挑了挑眉:“自然是人多热闹些。我不会白去,府中珍藏的佳酿我会带过去,不然光你跟永泰郡主共饮,哪里品得出什么乐趣?” 霍老想了想也对,宝意一个小丫头,能喝什么酒? 欧阳昭明府中的酒,那肯定又香又陈,平常人轻易喝不到,于是应了一声好。 烟墨阁的掌柜在旁听着,也凑趣道:“有好酒?那怎么能少得了我?我府中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霍兄你设宴那天只把我的厨子借去,与欧阳大人分我一杯酒就好。” “厨子?佳肴?谁稀罕。”霍老睁着眼睛说瞎话,“我院中的厨子胜过你的厨子千百倍。” 实际上刘嫂子也就是跟李娘子学了以后,厨艺才有了些进步,远远比不得严家的大厨。 严老板笑了起来:“不要厨子,不用带菜,那我就人过去?” “你老严长得不怎么,想得倒是挺美。”霍老损道,“我不稀罕你家的厨子,倒是你那造纸技法还能看得入眼。你带过来,让我的徒弟也见一见,改天得了空再带她去你们烟墨阁的造纸厂看看,好教她知道这造纸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样?” 严老板见他做出一副“让你教我的徒弟是你的荣幸”的姿态,想着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他苦笑道:“霍兄,这不是帮你打我们四家的脸吗?” 他们赵钱孙严四家同气连枝,而且又还跟眼前的人定下了半年之约,半年之后他们的徒弟要在万宝奇珍楼一决高下,只要宝意同他们其中一家打成平手,那么就算他们四家输。 他要是带着宝意去了烟墨阁的造纸厂,教了她如何造纸,岂不就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霍老说道:“你爱干不干。”顿了顿又道,“你也不想想,现在跟你离得近的到底是我,还是那三个老鬼?你的烟墨阁在京城,到底是能靠宁王府,还是靠那三家跟你同气连枝?” 欧阳昭明站在几步之外听着霍老的话,觉得好笑。 宁王在文臣中刷了一把声望,沾的是霍老的光,而现在霍老要给宝意争取机会,用的又是宁王府来扯大旗,他们这两家简直是绝配了。 “唉。”严老板叹了一口气,被他说服了,说道,“来日他们要是骂起我,你可还要记得你今日说的,跟我站在一条战线上,不要过河拆桥。” “那当然。”霍老指天誓日,还指了指还没走的欧阳昭明,“欧阳大人都在那里听着,过几日我在槐花胡同设宴,你来我家喝酒,管够。” —— 霍老设宴,邀请什么人说定就定,不像宁王府,定请客的人员名单定了一天,送出名帖去又耗费了一天,中间有几道菜肴的准备,又需要耗费三四日之功。 霍老琢磨着自己的宴席跟宁王府得隔个一日,中间那一日就让宝意休息休息。 她这学雕刻的速度,可以说是极快了,应该给她放个假。 他去万宝奇珍楼一趟,宝意已经雕刻出了自己的第一件作品。 那是一颗白菜,展现出了这块玉料原本的颜色。 宝意雕好以后,拿去厨房,给冬雪跟刘嫂子看:“你们看。” “哎哟。”刘嫂子一看就惊异得不行,在围裙上擦着手想伸手来碰一碰这玉,“郡主,这白菜……这是白菜吧?” 宝意把雕出来的白菜放在了她手上:“是白菜。” 刘嫂子以审视白菜的目光看着这个还不及自己半个巴掌大的玉雕,连连点头:“怪像的,郡主怎么能雕得这么像?” 宝意从小跟着奶奶在南地长大,在田头见的最多的就是这些蔬菜。 即便是到了现在,在她的空间里也还种着白菜呢。 对这日日夜夜地见,还亲手种出来过的蔬菜,如何能够不熟悉? “冬雪姑娘看。”刘嫂子把这棵小白菜递给了站在旁边的冬雪,“好像啊。” 冬雪点了点头,对着宝意笑道:“郡主真厉害。” 宝意凑上前来,对冬雪说:“姐姐的小羊我也在雕了,不过可能没有这个这么好。” 毕竟白菜她熟悉,羊她没放过。 冬雪说了声不要紧,宝意雕成什么样,她都喜欢。 得了这句话,宝意少了压力,听见外面马车的声音,眼睛一亮,说道:“爷爷回来了,我去迎他。” 霍老一进门就见到宝意,只问:“你怎么在这里?你那颗白菜雕好了?” “雕好了。”宝意递上了自己的作品,“爷爷看。” 霍老接过来一看,看着这上面雕出来的叶脉还有卷曲的叶子,满意地道:“不错不错。” 这一看就是对白菜非常熟悉,观察得细致入微。 不过觉得不能这么夸她,霍老又咳了一声,说道,“好了,拿回去吧。雕得好白菜不一定就雕得好其他,不能骄傲。” 宝意应了一声,把小白菜收了回来。 见她掌握得好,霍老今天也没多留她,早早就放了宝意回去。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天都还没黑,宝意就拿出了自己在空间里粗雕的那个小羊玉胚,握在手里揣摩着,一边翻看画册,看在上面所画的羊。 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宝意一个人在自己院子里吃饭,莺歌跟画眉在旁边为她布菜。 两人夹着夹着,就见到郡主一手在吃菜,另一手还在不停地摩挲着她手里的那块玉石,看上去都有些走火入魔了。 宝意的心神沉浸在玉雕上,吃起饭来就有些食不知味。 等到放下筷子,感到自己的状态提升到了一个不错的程度,她就立刻起身回了书房,准备开始细化这玉坠。 莺歌和画眉对视一眼,让小丫鬟收拾这桌上剩下的菜肴,联袂去找冬雪。 冬雪正在里间为宝意叠衣裳,听着她们两个进来,同自己说道:“冬雪姐姐,郡主她刚刚吃饭都在不停地摸玉石,饭都没怎么用。” 第216节 冬雪闻言停下了动作。 回到院里,她有许多事情要打点,便让她们两个多看着宝意,不让她沉迷雕刻。 没想到现在连饭都不吃了。 冬雪转过身来,说道:“你们替我将这衣服叠好,我去看看郡主。” 她说完从里间离开去了书房,一进门就见到宝意拿着刻刀,正坐在桌前,全神贯注地雕刻着她手上的玉石。 冬雪原本想让她把石头放下,可是看着宝意这仿佛所有的精神都落在了刻刀与玉石接触的那一点上,就像她小时候觑见空闲,跟自己一起躲在院子的角落里画画一样。 冬雪顿了片刻,还是没有叫她,悄悄退了出来。 等到洗漱的时刻,书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宝意从里面跑出来,找见了冬雪,将雕好的玉坠塞到了她手里:“姐姐看看,喜不喜欢!” 冬雪低头,见到自己手中一颗白色的坠子,正是一只小羊窝在山石上,口中还嚼着草。 虽然宝意第一次雕活物,雕得有些不好,不如她下午的白菜灵动,但冬雪还是笑了起来。 “喜欢。”她抬起头,对面前期待的宝意说道,“喜欢得紧,我这就去寻根红线来,把它戴在脖子上。” 第165章 白玉小羊以红绳串了,打了结,挂在了冬雪的脖子上。 少女的玉肤雪肌叫这红线一衬,更添了几分白。 这小小的一块玉正好落在锁骨下方,在衣襟的掩映之下,贴着肌肤,源源地散发出暖意来。 冬雪戴着它,总忍不住抬手去摸。 等到夜晚入睡的时候,才没有再去碰了。 说来也奇怪,有了这只小羊伴随着她,冬雪今夜睡得格外安稳,就好似喝了安神茶。 哪怕在睡梦中,嘴角也依然含着笑意。 宝意雕完了这小羊之后,似乎就过足了瘾,今天不用冬雪催促也早早地回了房,在榻上看了会儿书就上床安置去了。 不过等到周围的声音一消下去,万籁寂静中,躺在床上的少女就又睁开了眼睛,然后整个人一下子在床上中消失不见。 玉坠空间里,少女现出身形来。 昨日她在这里雕刻送给冬雪的小羊时,也寻了另一块自己看着有趣的玉,然后在上面勾勒了图样,还粗雕了一番,她今夜进来,就是打算把这块玉精心雕琢好。 湖边摆着的叶子上,那块已经初具雏形的玉同其他没有雕琢过的原石分开放置。 这块玉遍体通白,可是在玉的中间就像宝意脖子上戴着的这块玉一样,有着点点绯红。 宝意将这点点绯红雕做了梅花,在玉石的表面又雕出了虬结的枝干,然后在这棵梅树上雕出了两个小人。 这块玉的形状大小刚好适合做一枚玉佩,在上面雕出梅花树,又还要再雕上两个小人,是极其考验功力的。 宝意这才刚开始学雕刻,还不熟练,一不小心就把小人的脖子雕得稍长了些,不得不又再谨慎地修改了一番。 她这样小心仔细,等到雕完,也不过勉勉强强看得出这是一男一女,可是五官却是空白一片。 玉佩凹凸的这一面上,两个人并排坐在梅树的枝干上,仿佛在说话。 宝意用湖水将这玉石洗了洗,然后拿在手上对着明亮的天光看。 她也不知道自己昨天晚上怎么就想到要雕这个了。 这玉佩上刻的是三哥别庄后山的梅花树,这上面肩并肩坐着的两个小人,自然就是上辈子的她跟白翊岚了。 说起来,她已经许久没有白翊岚的消息了,不知他跟他师父现在走到了什么地方。 送信的鸟没有再来过,在这里雕了这么个玉佩,就算是想送他,也不知该送到哪里去。 宝意叹了一口气,欣赏自己火候不到家的技艺欣赏够了,才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了彩色的丝绦,挑了根红色的,从这玉佩上钻出来的小孔里穿过,又在绳子上串了颗准备好的小玉珠。 她拿着这串好的玉佩起了身,走到了湖边的土地上最高大的那棵植物——荔枝树下,挑了根枝桠把这玉佩挂了上去。 放下手的时候,宝意就看到这红绳白玉在荔枝树低矮的枝桠上,同饱满的荔枝一起,轻轻地摇晃了两下。 她眉眼弯弯,又抬手碰了碰它。 什么时候再见白翊岚,她再请他吃荔枝,就把这个挂在树枝上的玉佩取下来送给他。 —— 从雕了这三件玉雕以后,宝意就放开了手,在两日时间内连雕了好几样东西。 其中有用从万宝奇珍楼买回来的普通玉石雕的,也有用从空间里挖出来的好玉雕的。 其中一颗被她玩心大起,雕成了荔枝的模样。 放在剥了皮的果子之间,一眼过去竟分不出哪些是天生天养的,哪个是她手里雕出来的。 府中但凡同宝意亲近的,都得到了她的手作。 宁王得到了一只雕着仙鹤的玉佩,尽管雕工看起来并不够好,但这是女儿为自己雕的,他还是立刻就让人替自己打了穗子,当天就换上了。 送给宁王妃的是用血玉雕成的镯子,不费什么功夫,但是费玉。 宝意送给二哥的也是玉佩,上面雕了竹子,寓意着竹报平安,也寓意着节节高升。 因为她在画竹子上面很是下了一番功夫,所以这枚玉佩是她做的这么多玉器里除了那颗白菜以外,雕刻得最好的一件了。 送给三哥的就不是玉佩了。 谢易行佩戴了这么多年的玉佩跟那个改变了宝意的命运,也改变了很多人命运的玉坠是一并赏赐下来的,虽然在谢易行手中未见什么奇异,但他戴在身边那么多年,宝意也没打算让哥哥摘下来,于是就为他雕了只玉坠,在上面雕了桂花和蟾蜍。 谢易行今年要去参加秋闱,这雕刻着蟾蜍跟桂花的玉坠,就是宝意对他最好的祝愿。 希望哥哥此番蟾宫折桂,来年春闱大展宏图。 刚从妙华庵回来的宁王太妃收到了一串宝意亲手打磨的碧玉佛珠。 槐花胡同里,霍老则收到了一只在他看来非常没有技术含量的玉葫芦。 小老头的表情有些嫌弃,伸手接过的时候,宝意坐在旁边道:“葫芦葫芦,福禄相伴。这玉葫芦福禄深厚,给爷爷你再适合不过了。” 何况雕这只葫芦的时候,她还尤为细心地雕刻出了一节藤蔓跟葫芦叶子,并没有偷懒,只不过现在也顶多就只能做到这个样子了。 霍老不甚满意,但还是收下了,真正吸引他目光的是宝意今天带来的那几颗玉石。 那是她许诺已久的、要送给爷爷的绝世好玉,今日终于带来了。 装玉的匣子一打开,霍老见到这里头跟婴儿的头这么大的玉石,目光顿时落在上面离不开了—— 这样的好玉,这样的个头,便是用来雕传国玉玺也够够的! 再看另外两个匣子,里面放的虽然个头没有这第一块这么大,可是也极其稀罕,颜色通透,质地均匀,触手生温。 小丫头坐拥着这么好的玉料,难怪对那些小一些的能完全不放在心上,随手就用来粗粗地雕了这些小玩意儿四处送。 霍老眼尖,瞧见不光自己得了这玉葫芦手串,冬雪一弯腰的时候,那只白玉小羊也从她的衣领里滑了出来。 “就这些?”霍老确认道。 宝意点头:“就这些。” 霍老重新盖上了匣子,说道:“好,爷爷替你保管着,以后等你出师了,要用这个来雕出师之作再给你。” 他说着话锋一转,指着冬雪戴的小羊道:“这羊雕得也太难看了。” 冬雪在旁,一下子抬手捂住了自己脖子上挂的白玉小羊。 霍老没看她,而是对宝意说:“今日不学别的,就教你怎么画羊,怎么雕羊。” …… 宁王府。 柔嘉在宁王妃的院子里同宁王妃、沈宜君一起,点出了宴会上要用的器具。 宝意的玉器在府里送了一圈,柔嘉那里也没有落下。 宝意送了她两只玉雕的兔子做摆件,用的玉石是她自万宝奇珍楼里拍下来的那两匣好玉,光从外表上看,跟从她的空间里挖出来的灵玉也没有什么差别。 柔嘉接了画眉送过来的这两个摆件,没有放在心上,就只是随意地抛在了一旁。 她现在所欣喜的是,过两日这桂花宴上,萧璟也要来。 谢嘉诩、谢临渊都已经入朝为官,在朝中也有自己的知交好友,宁王府派出去的帖子,有一部分也是以他们的名义送出去的。 柔嘉想要打听萧璟那日来不来,便提了自己做的糕点去了谢临渊的院子,同他说着自己实验了新的点心,让二哥来尝尝。 谢临渊不以为有他,欣然答应。 柔嘉看着他中过一次毒,那样捡回一条命,还这样什么都敢吃,状似不经意地问他:“二哥,这次赏花吃蟹,萧璟哥哥来不来?” 旁人可能都是谢临渊碰碰嘴皮子,就由管家誊抄了请帖送出去。 但是萧璟那一份,谢临渊肯定是自己亲手交给他的。 谢临渊的回答没有让她失望,他一边点头一边咽下了嘴里的点心,对柔嘉说道:“送了。” 还说萧璟原本不想来,是他硬拉着,却不过才答应的。 柔嘉听着,心中欣喜,脸上却没有露出来。 耐着性子等谢临渊品鉴完她新制的点心,柔嘉立刻便回了自己的院子,想着这一次该如何动手。 桑情还没忘在宴会上她们打算做的手脚,只道:“不如就在四皇子的杯盘上抹一些。”量把握好,就让他只是觉得不舒服,需要离席。 等到了更衣的处所,自然就有新的手段在等着他。 桑情这一次用的是两种秘药,分别放在熏香中跟饮用的水中。 非得要同时接触到这两种药,药性才会发作。 等萧璟沾染到了熏香,又喝了水,出来见到柔嘉,自然而然就会行动。 桑情的声音还回荡在柔嘉的脑海中,带着微微的沙哑,说道:“这两种秘药合在一处,还会给人一种错觉……” 仿佛情动是来源于自身,而非中药。 到时候要萧璟对柔嘉负责起来,就更容易了。 第217节 柔嘉收回思绪,回到眼下。 沈宜君正在跟宁王妃再次确定宴会的细节,在更衣之处,她也没有忘记。 柔嘉听她说道:“螃蟹到底寒凉,哪怕喝了酒,宾客中也有人要受不住的。” 她说得含蓄,宁王妃却是听得明白,忍不住笑道:“你说得对。” 柔嘉见宁王妃转向自己,对自己说道,“看看你嫂子,何等的心细如发。” “母亲说得是。”柔嘉露出和婉笑容,点着头道,“从前我听人说,大嫂管家的本事比起京中许多夫人来还要强,我不大相信,这几日在母亲这里见了,才知道什么叫做名副其实。” 沈宜君现在就已经想到了这一节,到时候就算是泻药生效,也不会让她多慌乱几分。 所幸柔嘉的目标已经落在了萧璟身上,给沈宜君添麻烦只是顺带。 她沈宜君再厉害也好,等自己嫁给了萧璟,她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宁王妃握住她的手,说道:“你就跟在你嫂子身边,多学学。” 虽然她没提,但柔嘉跟沈宜君都已经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 陆家的求亲,十有八九宁王府是准备应了。 柔嘉现在开始就要加紧学习打理家务,等来日嫁过去,才好在那样一个大家族中立足。 第166章 对宁王妃的话,柔嘉自是不会辩驳,哪怕她曾经掌管过一整个后宫。 要论起手段来,沈宜君还未必比得过她。 这两日,她照足了宁王妃的话在沈宜君身边跟进跟出,做着一副耐心聆听、认真学习的样子。 只不过一回到院中就觉得格外的累。 小丫鬟被叫进来替她捏肩捶腿,柔嘉活动着酸疼的脖子跟肩膀,想着自己这样心情焦躁反常,应当是信期近了。 算起时间来,她这个月的信期比起往日已经迟了有好几天,她坐在镜前照镜子的时候,都见到自己的脸上冒出了红色的小疙瘩。 这令她心情越发懊恼。 宴会那日她还要去见萧璟,怎么能够让他见到自己脸上长了这种东西? 柔嘉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玉露膏来,将这样的疗伤圣药用在脸上的小红疙瘩上,等待着它明天消下去。 而这桂花宴开始的前一日,霍老也放了宝意的假,没让她在槐花胡同的院子里待着继续雕琢她的那些玉石,而是带着她往万宝奇珍楼走了一趟。 宝意终于见着了在墙上阴干的两幅画,爷爷带着她在这长长的画卷前一边走,一边同她说着之后修补这两幅画的要点。 先前霍老在这里见了欧阳昭明,今日祖孙二人再在万宝奇珍楼见到的,就是有好些时日都没有现身的月重阙。 月重阙下马车的时候,虽然还咳嗽了两声,但是气色看起来比几天前已经好了许多,仿佛他的内里又生发出了新的生命力一样。 他见了霍老跟宝意在这里,似乎有些意外。 等看过墙上的《四时图》以后,月重阙便问起了自己之后要付出多少钱,才能把这幅《四时图》拿回手上。 比起欧阳昭明来,月重阙就显得没有那么霸道,他一开始所求是《四时图》,现在有《春山远居图》在旁边,他也没有说要一并拿走。 “唔……”霍老背着手道,“这还是等我把画修复好之后再说吧。” 宝意花了一百八十多万两把这两幅画买下来,这价格只是残画的价格,由霍老出手来修复,那自然又是不同的价。 月重阙闻言也道:“理当如此。” 他没有在这里多停留,似是因为体力不支,很快便同霍老跟宝意告辞,离开了万宝奇珍楼,乘了马车回灵山寺去。 霍老跟宝意站在楼内,宝意听见爷爷对自己说:“你看,这个东狄人他就没有欧阳昭明那么烦人。” 前日在万宝奇珍楼,欧阳昭明说要参与霍老在槐花胡同设的宴席,还会带酒去,说就是陪他们热闹热闹,实际上还不知图谋什么。 这事宝意是知道的。 她还知道烟墨阁的东家也要来凑热闹,爷爷还顺势给自己要来了机会,让她跟着烟墨阁的东家去一探他们严家的造纸术。 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不是欧阳昭明开了口,烟墨阁的东家也不可能跟着凑趣,然后被爷爷要走这么一个机会。 所以从这个层面上看,宝意觉得欧阳昭明不完全是多事,不完全烦人。 一天轻松,回到府中,虽然没有爷爷布置的功课,但宝意还是在纸上临摹了两遍岑安的《月明赋》,送到了父亲的书房。 第二日,宴席之期,宁王府再次变得热闹起来。 外面来往的马车络绎不绝,前面的没挪开,后面的新来的几乎都找不到位置来停。 与宴人数之多,比起那日宁王世子成亲的阵势也差不多了。 外头有父兄跟母亲在,在内里又有沈宜君操持一切,不管是宝意也好,柔嘉也好,都颇为轻松。 宴席开始之前,有一段时间是要留给迫不及待的大人们跟着宁王,去那专门腾出来放岑安真迹的厅堂里欣赏屏风的。 因此当夫人们同宁王妃一起,而贵女们分成几群在这飘荡着桂花香的园子里的时候,沈宜君便安排了侍女,端着各色的点心和果干在园中穿梭,若是有哪边需要了,直接便可以叫侍女过去。 柔嘉同一群人站在一起,尽管上一次赏荷宴之后,她声名很是狼藉了一阵,但是人的忘性总是大的,她们来了宁王府,见了柔嘉现在也过得不错,而且很快要嫁到陆家去,跟她们没有什么竞争关系,于是就又停在了她身边。 像洛家姐妹,洛芷宁因为抓住了机会同宝意相交,打进了她的圈子里,得了她的真心相待,所以现在次次有宝意在的场合,她都是跟宝意、江平郡主、五公主这么一小群贵女待在一起的,可谓是羡煞旁人。 而她的姐姐洛芷芙就不一样了。 不过棋差一着,现在就进不了那个小圈子,只能跟在柔嘉身边,心中也有几分怅然。 在她身旁,柔嘉正好见远处的侍女走过,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盘子上面,见到上头放着的酸梅,于是朝她扬了扬手。 那侍女见了,立刻便托着盘子走了过来。 柔嘉以修长的手指捻起了一枚酸梅放入口中,酸梅生津止渴,立刻便让她觉得整个人都舒坦了许多,那在这几日如影随形地萦绕着她的疲惫也消去了一些。 见着这侍女过来,站在她身旁的几人也纷纷伸手在那托盘上拿了点心,然后说道:“从前这胜景只能在沈尚书家看到,现在宁王府想不到也有了。” 可见沈宜君嫁进来是多得宁王妃的疼爱跟信任,这这么盛大的一场宴席,全权交由她来操持,这般布置用人都是她的风格。 旁的能干媳妇儿嫁进来,婆婆都怕被夺了权,哪有像宁王妃这样乐得放权的? 她们这嘴上说着,心里都对沈宜君羡慕极了。 洛芷芙刚刚见了这么一盘点心,不知拿什么,于是跟着柔嘉取了一枚酸梅。 一放入口中,她就被酸得皱起了脸,连忙将这酸梅吐在了手帕里,望着柔嘉说道:“这么酸你也吃?” 柔嘉皱眉道:“不酸呢。” 洛芷芙摇了摇头,只当她是味觉失灵了。 园子的另一头,宝意见了徐氏,只回头朝跟在身旁的画眉嘱咐了一句。 画眉很快将宝意准备好的礼物拿了过来。 宝意弃了匣子,直接将里面的手串拿在手里,朝着徐氏去了。 徐氏方才在门口跟宁王妃说话,只让两个女儿先进了园子。 现在她一来就迎面见着了宝意,听她唤了声“舅妈”,顿时笑逐颜开:“宝意,让舅妈看看——嗯,几日不见,我们宝意又变得更好看了。” 尽管知道这是徐氏每次见到自己都会说的话,但宝意听见之后还是不免多想。 这是不是自己在空间里待的久了,或是雕刻那些玉石的时间长了,受了影响? 不过应该不至于,柔嘉会变化是因为她大量饮用了灵泉,而且还日积月累才彻底变了个人。 徐氏还在笑眯眯地看着她。 宁王妃同自己亲近,宝意也同宁王妃一样,在三房当中,跟另外两房的态度同对自己那是完全不一样。 徐氏想着,抬手从宝意的发间捻掉了一点细小的落花,然后问道:“我们小宝意在这里等着舅妈做什么?有什么需要舅妈的尽管说,要什么小玩意儿是宁王府没有的,旁人又不容易寻到的,舅妈帮你去寻。” 徐氏也是淘这些有趣物件的一把好手,不然当年也不会跟还待字闺中的宁王妃成为知交好友。 宝意摇了摇头,道:“我没什么要舅妈寻的,倒是有东西想要送给舅妈。” 徐氏感到她拉过了自己的手,然后,一圈凉凉的珠子就被套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这是……”她抬起手来看了看,见到自己手腕上多出了一串莹润的珠子,那一圈玉珠看着稀罕,一见就不是普通的玉石雕琢出来的,而在这手串的下方还坠着两个小小的玉雕。 徐氏以指尖将它们托起,一看发现这雕的一个是石榴,而另一个则是只蝙蝠。 石榴是红色的,蝙蝠是绿色的。 要是不仔细看,只会被当成是石榴的叶子。 这配色,这巧思,虽然雕工还有些稚拙,但是只显得这手串越发可爱。 在宝意身后还捧着匣子的画眉说道:“好叫舅夫人晓得,郡主这段时间正在跟随霍大师学雕刻,雕了好些物件,我们太妃、王爷、王妃、世子还有公子们,人人手里都得了一件。” “原来是这样。” 徐氏听着自己的这亲近程度竟然是跟宁王宁王妃他们并排的,只觉得心中欢喜。 宝意这个孩子就是贴心,自己对她一点点好,她就记住了。 宝意握着她的手,另一手也伸了出来,在那两个玉雕上抚过:“我这才刚开始学,雕出来的物件样子不好,也不敢随意地送,只想着舅妈疼我,就算我雕得不好,舅妈也一定会欢喜收下的。” “谁说不好?”徐氏亲亲热热地握着她的手,说道,“瞧瞧这石榴,瞧瞧这蝙蝠,雕得都好。这是有什么名堂?” 宝义抿唇一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画眉又机灵地道:“回舅夫人的话,石榴多子,同这蝙蝠挂在一处,就叫多子多福。” 徐氏一愣接着,俏脸微红,啐了她一声,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想要再添一个儿子,这是她心中所求。 不过都这年纪了,要再被说出来总是羞人。 宝意望着她,这也是宝意心里头一直记着的。 为了解父兄身上的毒,她已经在三哥面前暴露了灵泉水的秘密,得了三哥的叮嘱,不能再将这泉水现于人前。 好在有着灵气所凝结的玉石,可以雕成饰品,让徐氏时时带在身边。 宝意送出了几件玉器,几日之后都侧面问过了这玉器带在身边,众人可有感觉到什么变化。 冬雪多梦的症状消失了,睡得安稳,宁王妃的头痛也没再发作了,宁王太妃更是精神前所未有的好,可见这灵玉跟宝意所想的一样,是能够养人的。 第218节 宝意想着,对着徐氏说:“我可听见了,舅妈说我雕得好,那可要时时带着。” “带着带着。”徐氏笑道,“舅妈带着,就算睡觉也不摘。” 第167章 荷园。 这摆放岑安屏风的厅堂名为“隰有荷华”,四面通风,门窗一打开就能望见池中的荷花。 在盛夏时节,府中众人都喜欢来这里乘凉,宝意在画荷花的时候,也常常在这里一待就是半日。 现在在这里围着屏风的,都是当朝的王公大臣,俨然是把朝堂上的阵容都往宁王府搬来了。 这个时候,萧琮跟萧璟站在这个地方显得格外的合适。 有两位皇子在此,代替成元帝看清了此处无人结党营私,以后也不会有人拿出这个来说事。 宁王一开始让自己的儿子把他们请过来,也是这个考量。 厅堂正中单独摆放着岑安的屏风。 这在墓中不知沉寂了多久的名家之作,终于众人面前露出了真容。 宁王站在屏风畔,他已经将这放在他书房中的屏风看过了不知多少回,对着上面的字也不知揣摩了多少次,尽管次次看都还会生出新的体会,可是却不像这些初次见到岑安真迹的大人们一样激动。 他回头,朝着湖面上望去。 那些在盛夏盛开的荷花与接天莲叶现在大多枯萎了,在湖面上只留下少许残骸。 当秋雨落下的时候,依稀还能让人听见一些盛夏的回响。 岑安记录在这屏风上的《月明赋》写的也是他与友人在一起饮酒赋诗的事。 在此刻看来,显得颇为应景。 众人看第一遍的时候都屏息凝神,未曾稍有出声。 他们见过岑安成名之作与他的绝笔之作,再见着他这风华正茂的二十六岁时写下的《月明赋》,心中都不由得勾勒起书者在这个时期意气风发的模样,同稍显青涩的少年时期跟缠绵病榻的中年时作起了比较。 “真迹,这果然是岑安真迹!”礼部侍郎一边看一边捋着胡须道,“比起他少年时期来的作品,此赋更加顿挫自然,潇洒流丽。” “不错。”他身旁的人应和道,“比起他的最后之作,这个时期的字又更加的意气风发,这布局犹如天机错落,实在是难得,难得啊。” 众人纷纷点头,哪怕岑安只活了三十六岁,比他们在座众人的年纪都要小,但是他的一生写下这三幅字流传于世,所取得的成就就已经超越了他们大多数人。 此刻见了这屏风的真迹,他们再想起那日在朝堂上见到宁王手中的扇子,就越发觉得上面的字临摹得好,无论形神意气都学了七成。 虽然宁王在他们面前毫不客气地承认了那是他的临摹之作,但是不少人心中都还是有怀疑的。 有人看着含笑站在一旁的宁王,对他说道:“王爷,这屏风说到底还是霍大师送给永泰郡主的,郡主作为霍大师的爱徒,霍大师想来定然已经为她讲过这屏风上岑安笔法的妙处。我们今日来也很想听一听霍大师的分析见解,这霍大师不在,是不是请郡主来替我们说一说?” 宁王看着这说话的人,这是在朝堂上跟镇国公向来一个鼻孔出气的吏部尚书。 他说话的时候,镇国公就站在一旁,眼睛望着外面,不看宁王。 而在他身边,秦小公爷也跟他爹一样,眼睛往别处看,在宁王的目光扫过来时,眼角心虚地抽搐了一下。 宁王在邀请镇国公来的时候,分明就说过这一次只许镇国公携着夫人一起来,儿子别来。 可是镇国公却当没听见,把儿子也带了来,就是看准了来到门前,宁王也不能让人给他打出去。 现在他授意吏部尚书开口,让宁王把宝意叫过来,这怀的是什么心思,宁王还能不知道? 偏偏吏部尚书这个老狐狸一开口就踩到了痛点,让一群王公大臣都眼睛一亮,期待地看着宁王,就等着霍大师名下唯一的弟子过来,给他们说说这现世的岑安真迹。 宁王“呵”了一声,对侍立在一旁的小厮道:“去,把郡主唤来。” 小厮领命而去。 他穿过了荷园,来到桂园,见到了正在同徐氏说话的宝意,立刻快步走上前来,行礼道:“郡主,王爷让小的来请您到隰有荷华去。” 宝意闻言看向了徐氏,徐氏对她说道:“王爷叫了,你就去吧。” “是。”宝意这才带着画眉从桂园离开,跟着小厮过了桥,往着另一边的荷园走去。 望着宝意离开,徐氏才又在一群少女中找到了小女儿,然后走了过去。 方才宝意拉着她将手串往她手上套的动作,洛芷宁看得清清楚楚,现在见母亲一过来,她也不同身旁的人说话了,只站在原地等着。 等到母亲一来到面前,她就拉过了母亲的手,将那手串执到自己眼前看了看,接着挑眼看母亲:“是宝意表妹送的,什么名堂?” 徐氏道:“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做什么?” 她说着把手收了回来,自己带着几分欢喜地欣赏了上面的石榴与蝙蝠一阵。 宝意是个有福的,这孩子一回来,易行的腿就好了,而且这一阵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宁王府也是逢凶化吉,这么个有福气的孩子,送了自己这“多子多福”,说不定自己也能沾上她的福气,真的能够得偿所愿,生个儿子。 洛芷宁看着母亲,娇哼一声,道:“娘你别怕我抢你的,不光你有,我也有。” 说着抬手在衣襟上抚过,将徐氏的目光引向了她的衣襟。 徐氏望着这两日她都佩戴在身上的压襟,看清了那串珠子串的粉色桃花纹样的玉雕,反应过来,原来这是宝意送的,难怪女儿近日天天带在身上。 母女俩对视着,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样一看,倒是人人都以得了宝意送的玉雕为荣了。 徐氏抬手抚过女儿的衣襟,问她:“宝意什么时候送你的?你就收妹妹的礼物,你有没有回礼啊?” 洛芷宁道:“自然是有的。” 她送了宝意一匣小玩意儿,虽然不值钱,但是都是她记着的她们跟柔嘉从前有过,宝意却没有的。 她真心对起宝意,自然就想起从前诸多事情。 过去的事无法改变,她就想把宝意从前缺的都补回给她。 果然得了这么一小匣玩意儿,宝意开心得很。 徐氏听了很满意,含笑抚过小女儿的发髻,说道:“这就乖了。” 夸着小女儿机灵的时候,她不免也想起自己的大女儿。 芙儿怎么就不知道跟着妹妹,同宝意多亲近呢? 她想着,看向了跟柔嘉待在一处的大女儿,然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洛芷芙正好看着这个方向,见着妹妹同母亲说话,然后又触到母亲的失望目光,顿时整个人都失落起来。 她们这一边刚才也是看着宝意送她的玉雕给徐氏的。 之后又见着宝意被宁王身边的小厮叫去,去了隰有荷华。 那边都是王公大臣还有各家俊彦,更有三皇子跟四皇子,她们在这里,谁也没有机会过去,只有宝意这样去了,真是叫人嫉妒。 柔嘉看着她们这副嫉妒却又无法说出口的样子,想着自己平日若是将心情显露出来,怕是也跟她们一样。 她一边想着,一边抬手拿起了茶杯喝了一口茶。 自己现在是不如宝意,而这些人又是个个都比不上自己,真是在这里坐着都觉得无趣。 她们这是嫉妒什么呢?就连今日有这宴会,都是因为宝意得了那屏风,若是没有她,她们现在还在各自家里想着今日要做什么呢。 柔嘉这样淡然,倒让她们见了觉得自己低了一等。 往常见到宝意这样出尽风头,最嫉妒最应该跳脚的是柔嘉才对,怎么她就能这么不在意? 这样想着,便有人开口问洛芷芙:“阿芙,我瞧着永泰郡主醉心雕刻,这雕出来的小玩意儿可是四处都去送了一圈,你的母亲跟你妹妹都得了,那你呢?” 洛芷芙在暗地里可以黯然神伤,可是在这场面上却不能输人。 她望了那说话的人一眼,淡淡地开口道:“这样的好玉,岂是人人都有的?” 柔嘉听到她的话,抬了抬眼皮,想着这是要怎么说?要陷害一把么? 那发话问她的人听了这说辞,脸上已经露出了一点嘲弄的笑意来。 结果还未再开口,就又听洛芷芙说道,“宝意表妹自是考虑周全,没有忘记我的。就是那手串今日同我这身衣裳不相配,所以我没带来,不然也定然要叫你们看看。” 问话的人原本是想从她这里下手打开个口子,然后再把火引到柔嘉身上,没想到却出手就在洛芷芙这里碰了个钉子。 她这样说了,谁也不能说她就真的没收到宝意送的玉雕。 挑起话题的人只好同一开始所打算的那样,又将同样的问题对着柔嘉问了:“那宝意又送了你什么,柔嘉?你也跟阿芙一样没有带出来吗?” 言下之意便是如果她用的跟洛芷芙一样的说辞,那就叫人有些不相信了。 这等低端的手段,柔嘉连接招都不需费神。 她微微一笑,抬眸看向这颧骨有些高的少女:“我妹妹知道我喜欢兔子,送我的是一对白玉兔子摆件,就放在我的院中。你若是想开开眼,等到宴席之后,也同我一起到我院中去赏一赏这摆件好了。像你这般不爱读书,不爱练字,岑安的屏风你看不懂,但我想这兔子你总是看得懂的。” 被她这样刺了一句,那少女的脸胀得通红。 柔嘉这才收回了目光,听到从桥上来的动静,却是在隰有荷华欣赏岑安真迹的众人终于告一段落,移步向桂园来了。 桂园以一桥为隔,右边是为女宾设置的席位,左边则归属于男宾。 柔嘉望着同宁王一道向着桂园走来的萧璟,忍不住站直了身。 可是等看到行在宁王左侧的萧琮,见到他今日也来了,柔嘉就感到心一沉。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萧琮的一双桃花眼朝着这里扫来。 等见到柔嘉,他一挑眉,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第168章 桥边两株桂花开得正好。 风一吹,金桂就簌簌地往水里落,顺着桥下的流水朝着远处飘去。 宝意刚才被宁王叫到隰有荷华去,明白了父亲让自己过去的意思,便站在那屏风前,同朝中的王宫大臣、才子俊彦款款地讲起了关于屏风的事。 少女声音清悦动人,连带这故事也变得动听了几分。 这屏风的来历,在出土的时候,赵钱孙严四家就已经有了断定。 而在把屏风送来的同时,万宝奇珍楼同时也附赠了一份奇珍名录,上面的第二项正是这写有岑安《月明赋》的屏风,排在第一的就是赵显清的两幅画。 第219节 在那册子上剩下的,要么就是被送往别处,要么就是没有展示出来的其他产品。 连同三样真迹,集成了一本《青龙奇珍册》。 岑安的《月明赋》原本只是挥洒在纸上,后来却被制成了屏风,与青龙山主人做了陪葬品,再到今日被这样挖出来。 有两位大家的作品做陪葬,足以见青龙山主人的不凡。 挖了他这墓穴的赵钱孙严四家都说对他的身份没有具体的推断,霍老是嗤之以鼻。 这几个老鬼这一手玩得厉害,是怕沾上干系,所以干脆说人家身份不明。 宝意在屏风搬回家中的第一日,于扇面上缩小了尺寸,临摹了一遍《月明赋》,那扇子就被宁王带去了朝堂,之后又进献给了成元帝。 而在之后几日,宝意于帖上临摹的《月明赋》,就是为了今日。 等女儿说完霍老对这幅月明赋书的评点之后,宁王就抬起了手,对众人道:“宴席差不多就开始了,等吃过宴后,大家还可以回来再欣赏,而且今日我还准备了三份摹本。” “摹本?” 听到这两个字,众人就立刻想到了他那天拿在手里的扇子。 宁王示意小厮拿了一份摹本来,在手中展开给大家看。 宝意见到上面自己写的字,觉得离岑安的真迹还是差了许多的火候,被父亲这么拿起来同旁人炫耀,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目光往旁边一转,就见到了站在镇国公身旁的秦小公爷。 当旁人都在看屏风,都在看摹本的时候,只有秦小公爷,自宝意进来之后,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见少女朝自己看来,他想起的也依然是那日她在高高的杆子上拉弓射箭的模样,心脏又在胸膛里突了两下。 宝意看见他,也想起了那日在秋狩的时候,他那突如其来的请求赐婚。 看着秦小公爷现在这个心思像是也还没熄灭,宝意就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往旁边一看,正好同萧璟撞上。 萧璟同萧琮站在一处,这龙孙凤子站在这里,同周围的人就是不一样。 宝意的目光落在萧璟的腰间,然后微微一愣——那不是自己送给二哥的玉佩吗? 怎么在四皇子身上? 萧璟见了成元帝手中那把扇子,再见到宁王此刻手执的摹本,猜到这应当都是出自少女的手笔。 宝意两手正垂放在身前,指尖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来,萧璟的目光在少女的手指上扫过,想起好友说她近日是在学雕刻,雕了许多玉雕,四处地送。 谢临渊得了那枚竹报平安的玉佩,原本喜爱得很,可是那日在同萧璟切磋的时候,一下子没把控好力道,把他腰间的玉佩给劈成了两半。 玉佩碎裂,在地上摔成了两半,正在过招的两人动作都停了下来,目光看向了那落在沙地上的玉佩。 这是萧璟的爱物,陪伴了他好些年,现在碎在谢临渊的刀下,虽然可惜,但就算是让再好的能工巧匠补回来,上面也会留下裂纹。无论是皇后娘娘也好,还是萧璟身边的侍从也好,都不会再让四皇子带着这么一枚玉佩。 尽管萧璟说了刀剑无眼,这样切磋过招,会损伤一些东西总是难免。 要怪就怪他今日没有将这玉佩先解下来放在一旁,可是谢临渊对自己毁了他的这么一件爱物还是十分过意不去。 “有了!” 谢临渊猛地冒出一个好主意,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给了萧璟。 萧璟手中握着他塞过来的翠竹玉佩,感到这玉石棱角温润,触手生温,让人一握着就不想再松开手。 听谢临渊说道:“我弄坏了你最喜欢的玉佩,把我这个最喜欢的赔给你。” 萧璟抬起手,望着躺在掌心的玉佩,听好友又道,“这是宝意送给我的,自从得了它以后,我感到自己的运气就好了很多,阿璟你看起来这么倒霉,这个玉佩能给你带来好运,这就戴上吧。” 至于谢临渊自己,他打算回头要向妹妹再讨要一枚玉佩。 如此盛情难却,萧璟才将他赔给自己的翠竹玉佩戴上了。 而今日来赴宴,侍从给他选的玉佩恰巧也是这枚。 他不知道谢临渊还没有跟宝意讲起过转赠了玉佩的事。 谢临渊正在想着寻了礼物,先讨好了妹妹,再告诉她自己把玉佩赔给四皇子了。 不过宝意也就是初见的时候迷惑了一阵,很快便意识到这是二哥转送给他的。 萧璟几次出手救她,若不是为了避嫌,宝意也要将这灵玉雕成的配饰送他一件。 现在二哥把自己的给了他,那她回头就再给二哥雕一个便是。 堂中众人将摹本都看了一遍,宁王才说起了如何能够得到它。 他笑眯眯地道:“待会儿在宴会上投壶、行酒令,谁若是赢了,便可以把这三份摹本带走。” “三份?只有三份?” 在确定这个数量以后,这一众王公大臣都忍不住道:“王爷也太小气了,怎么就准备了三份?” 宁王:“也就只有本王才会这么贴心了。” 临摹这一份,就是宝意一晚上的功课,这里三份,耗费了她三个晚上。 要是今日人人来,手里都拿一份走,那倒是好,省了他们再登门来求临摹,在宁王府进进出出的功夫,可是宝意的手不得累断? 宁王让小厮将那传阅了一遍的摹本收了回来,这便招呼着众人离开隰有荷华到桂圆去。 女宾这一边已然入座,宝意从桥上下来,便去了同宁王妃她们一桌。 这是世子妃第一次主持的宴席,伴随着潺潺流水声,丝竹乐声一奏起,美酒佳肴和今日主打的秋蟹就被一轮一轮地送了上来。 每一桌都有伶俐的丫鬟,在手里持着精巧的蟹扒剪喂要吃螃蟹的夫人小姐们,免了手脏手累。 众人洗了手,在干净的帕子上擦干了手上的水分,那手持蟹八件的伶俐丫鬟已经将新送上来的清蒸螃蟹的蟹肉都取了出来,装在小碟子里,依次递向夫人小姐们。 桥的右边侍立的都是丫鬟,而在桥的左边便都是些清俊小厮,动作同这些丫鬟一样干净利落。 宝意坐在宁王妃身边,右边是徐氏。这一桌上就她这么一个顶小的,无论是宁王妃也好,徐氏也好,拿了蟹肉,沾了姜醋,都往她嘴里喂。 宝意都来者不拒,全部吃了。 宁王妃笑眯眯地看着女儿,又说道:“别光吃蟹肉,也喝杯温温的黄酒。” 宝意应了一声,等画眉取了酒来,将这杯子拿在手上,她便站起了身。 桌上众人见她举杯向还未入席,正站在这桌旁调度的沈宜君说道:“今日这盛宴这般好,不光是娘亲劳心劳力,大嫂也功不可没,这一杯我先敬大嫂。” 沈宜君听到她的话,朝着她笑了起来,也抬手招来了人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她举着酒杯,朝着这一桌的贵夫人和宝意说道:“我在宴席上一贯是爱张罗的,先不入座,就敬母亲和夫人们一杯。” 说着一仰头,将杯里的酒干了,再将酒杯放回侍女手中拿着的托盘上。 这螃蟹都是要现蒸现吃才好。 见几桌的螃蟹都消耗得差不多了,沈宜君便再命人去取了新蒸的上来。 宝意坐下,宁王妃对她这么念着嫂子感到欣慰。 而跟宁王妃同桌的夫人们从前见过了宝意的才气果敢,今日又见到了她的伶俐,心中那些念头就越发的长了起来。 宁王府的郡主,到底是连帝后都高看一眼。 若不是宁王府不打算把女儿往宫里嫁,现在只怕跟四皇子的亲事都要定下了。 既是疼爱这个女儿,不打算把她往宫里嫁,自然也是不想她往远里嫁的,那他们这些钟鸣鼎食之家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在座这十几家之中,论起背景家世都是不分轩轾,距离宁王府的远近也是相差不远。 这也就意味着,人人都有机会。 有机会还不争取,她们又不是傻。 宝意在这丝竹阵阵流水潺潺中,坐在母亲身边品着美食,觉得这真是再享受惬意不过的一场好宴,而沈宜君也终于入了席,在这张桌上留的那个位置现在也满了。 她一坐下来,又先向着这一桌的夫人敬了酒,才由侍女伺候着用了些蟹肉。 席间当即便有人对着宁王妃说道:“王妃的福气如今是要来了,这长媳进了门,二公子、三公子的亲事再一定下,两场喜宴,两台花轿,不出一年,媳妇儿们为宁王府开枝散叶,府中就要比现在更热闹了。” “承夫人吉言。”宁王妃对这面如银盘的和气夫人笑了笑,说道,“我这两个儿子的着落,还要劳夫人为我多多留意。” 这说话的任夫人家世虽然不算显赫,但是在京中却颇有名气,盖因她在各个世家之间行走,为着适龄的公子小姐拉线保媒,成就了不少好姻缘。 宁王妃一说,任夫人自是满口答应:“王妃说了,那我自然会留意。” 她说着目光一转,落到了宝意身上,“之前隐隐听着陆家已经来向王妃提了亲,相中了四小姐,郡主排在四小姐之后,是不是也该……” 第169章 任夫人是镇国公府的说客。 镇国公夫人也同样姓任,二人虽然是京城本家跟锦州分家的关系,但同在京中,来往多了,又多了这么一层同宗的关系,比起其他人反倒还要亲密一些。 镇国公夫人听着任夫人挑起话头,嘴角忍不住掠过一丝笑容,忙端起了碗来掩饰自己的心情。 她这远房堂姐果然靠谱,其实也不用她做什么大动作,只要同宁王府相看的时候,压一压其他人,再抬一抬他们镇国公府,也便成了。 她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镇国公也没有纳妾,家中简单得很。 宝意要是嫁过来,那就真的同公主一样。 她这儿子虽然从前不好,可是现在因为对宝意动了心,所以长进了许多。 人娶回来,定然也是如珠如宝的相待,同他爹一样不再想要纳妾。 就这两点,他们镇国公府就胜出了旁人一大截,镇国公夫人觉得儿子还是有机会能够得偿所愿的。 女眷的桌子跟男宾那边隔得远,为了方便走动,沈宜君把桌与桌之间也安排得远,任夫人说起这事,倒是不必避着隔壁的闺阁少女。 有了任夫人先提起,桌上的其他夫人也心思活动,纷纷放下了筷子打算开口。 可惜还没开口,就听到桌上传来一声轻响,然后是一声惊呼。 她们朝着声音发来的方向看去,却是宝意打翻了自己手边的杯盏。 里面的茶汤倒在了她身上,令她身后的丫鬟惊呼了一声“郡主”。 “没事。”宝意站起了身,所有人都见着她衣裙上那块明显的茶渍。 而且宝意的脸看上去还绯红一片,一看就是因为刚刚任夫人说的话让她不好意思了。 宁王妃也觉得任夫人这样把话题扯到宝意身上,女儿就在这边听着,肯定要不好意思的,做什么应对都不对。 现在见宝意这么把茶弄到了自己身上,宁王妃反倒放下了心。 第220节 她对着女儿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然后对她身后的画眉说道,“扶郡主回去把衣服换了吧。” 画眉应是,扶着宝意的手臂:“郡主我们回去吧。” 宝意松了一口气,道了句“失陪”,同画眉一起离开了席间。 一株桂花树后,贵女聚集之处,柔嘉看着这个方向。 本来那碗筷上抹了药,见她们动筷之后,她就一直在等着宝意失态。 可是等了那么久,见她吃了那么多蟹肉,都没露出不对的神色,令柔嘉不由得想,宝意这胃怎么跟铁打似的? 现在见着宝意离了席,柔嘉心里放松了些,听到自己这边同样注意着那个方向的洛芷宁道:“嗯?宝意怎么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不放心的表情,也放下了碗筷说道,“我过去看看。” 她这一走,这边的位置也空了一个。 众人望着她追着宝意去的身影,心中均想:这样上赶着巴结,难怪能入人家的眼。 柔嘉对着站在自己身旁的侍女说道:“再取些蟹黄来,多放点姜醋。” 宝意一走,夫人们要再谈起这事,就更放开了些。 宁王妃对她们这样热情,显得有些应接不暇。 沈宜君本来打算起身去看厨房的甜点准备得怎么样了,可才要起身,就听见身边的人“哎呦”了一声。 她不由得动作一顿,转头看向身旁的夫人,关切地问道:“李夫人怎么了?” 李夫人皱着脸放下了筷子,一手捂着小腹道:“不知怎的,有些不舒服。” 沈宜君的目光落在桌上。 这螃蟹寒凉,虽然配了酒吃,但是李夫人大概吃的格外多些,所以就不舒服了。 沈宜君确定她并没有大碍,便让一旁侍立的侍女过来扶了李夫人去。 有了李夫人这突然起身,众人才被转移了注意力。 宁王妃忙问道:“怎么了?” “无碍。”沈宜君说道,可是她的话音才落下,在男宾那边又接连传来了动静。 众人朝着那边看去,见到好几位大人先后从桌旁起了身,由小厮扶着匆匆离席。 这是怎么了? 沈宜君站起了身,对宁王妃道:“母亲不急,待我去看看。” 宁王妃点了点头,沈宜君便从这边离席,绕过了小桥流水,来到了另一边。 见着男宾席间的空位,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就算是螃蟹寒凉,也不应当同时让这么多人都感到不舒服。 她的目光在两张桌上掠过,见到无论是宁王还是自己的夫君兄弟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而三皇子跟四皇子也像是没有大碍,只是几位较为年长的大人有不舒服的迹象,才稍稍放下心来。 宁王见着她过来,知道她是听到了这边的声音,只说道:“宜君,去请大夫来。” 不管是有没有事,有大夫坐镇,总是有备无患。 沈宜君应了声是,打发了人去请城中的大夫,而宁王为求稳妥,又让自己的近侍持了自己的牌子去宫中请御医。 这一番安排下来,倒是显得格外谨慎,让那些都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王公大臣们笑了起来。 他们说道:“王爷不用着急,就是几位大人吃得快了,所以才不消化呢,待会儿回来就好了。” 镇国公清了清嗓子,也道:“是啊宁王,你看我们不都没有事?”顿了顿,又道,“就是他们几个这么一窝蜂的跑过去,不知会不会为了抢位置打起来。” 他这话说得损,让一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人甚至说道:“对了,趁着几位大人不在,咱们赶紧开始行酒令吧。” 叫他这么一提醒,众人才想起还有摹本的事—— 少了那几个才思敏捷的老大人,自己获胜的机会岂不是大增? 于是纷纷催促起宁王来。 见着这边气氛活跃,没有受到方才的事影响,沈宜君才同宁王行了一礼,回到了另一边。 发现除了李夫人之外,在少女们聚集的那张桌上也空出了三四个位置。 除了追着宝意去的洛芷宁以外,剩下的三人之中竟然还有柔嘉。 沈宜君叫来了侍立在那边的侍女,问道:“柔嘉小姐也不舒服?” 那侍女应道:“回世子妃,柔嘉小姐同另外两位小姐一样,也是忽然肚子不舒服,于是便离了席。” 只不过那两位小姐是被领着去女眷的更衣处,而柔嘉应当是回了她自己的院子。 “好。”沈宜君思索着,点了点头。 大夫很快就会过来,倒是不必现在对宁王妃说什么,让她担心。 经过上一次宁王父子身中剧毒,差点不治的事,现在除了他们自己以外,府中众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杯弓蛇影。这又是沈宜君过门以后,第一次操持的宴席,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她也不好交待。 好在宁王太妃不喜欢热闹,又去了妙华庵,否则也会徒增惊吓。 由着这侍女一路相送,在走到游廊处的时候,柔嘉才见到桑情过来。 桑情一来便对着扶着柔嘉侍女道:“行了,有我在这里陪着小姐,你回去吧。” 那侍女应了一声是,朝着柔嘉行了一礼,从原路返回。 桑情松了手。 柔嘉望着她,开口道:“药已经起效了。” 她是看着男宾那边有了动静,才趁势离了席。 虽说这次桑情下的药数量不多,宾客中加起来也就只有十来人会有反应,可她为了摘出自己来,也同样离开了座位。 桑情道:“好,那剩下的便是等着。” 柔嘉心中不知为何有几分不安。 她抬手握住了桑情的手,同她确认道:“萧璟的碗碟上,你是真的抹了药吗?” “那是自然,放心。”桑情移开了她的手,“有我在那里守着,不会有错。” 得了她这句话,柔嘉才放下了心。 两人从这游廊上向着更衣之所走去,等走到一处拱门的时候,柔嘉便与她分道扬镳,绕了出去。 拱门后是一丛翠竹,旁边有着石制的桌椅,供游园至此的人小憩。 柔嘉在一张石椅上坐了下来,不知为何感到小腹一阵坠胀,还有些刺痛。 她闷哼一声,抬手捂住了小腹。 但这感觉很快又过去。 她放下了手,想着自己的身体不如上辈子由灵泉改造过,方才吃多了一勺蟹黄,现在便不舒服了。 希望萧璟能尽快过来。 桂园。 萧璟见着刚才那几位大人离去,又陆续回来。 他们先前用着的碗碟都已经被换了一遍,人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碍,而且在坐下来之后发现大家居然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先行起了酒令,几个老大人还中气十足地发出了不愤的声音,要求重来。 见此,萧璟才心中安定。 可正在此时,坐在他身旁萧琮却忽然放下了筷子,俊脸上也露出了有些不适的表情。 “三哥?”萧璟立刻看向了他,问道,“可是不舒服。” “没什么大碍。”萧琮道,随即站起了身,对众人道,“各位大人,失陪一阵。” 然后寻了一旁的小厮,让他为自己指路。 萧琮是最后一个离席的人。 在众人的视线范围内,他的步履还有些缓慢,等到一离开众人的视野,他便转身对随着自己一起来的小厮道:“后面的路我认识,不必跟来。” 那小厮虽然有些担忧,但是三皇子这样说,他也只能应是。 萧琮独自一人踏上了游廊。 他没有不舒服,此刻离席不过是方才见着柔嘉不适离开,而差不多同她一道离去的几位大人都回来了,她却还不见踪影,萧琮便打算去看一看她现在是在哪里。 自上一次在假山后将人堵住以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 而这一段时间他忙于朝中事务,也没有再想起柔嘉。 想来自己不出现,她也是不可能想起自己。 萧琮对岑安真迹没有什么兴趣,这次会答应谢嘉诩的邀请来宁王府赴宴,不过就是为了她。 他这辈子还没有这么被人避之如蛇蝎过,柔嘉越想避开他,萧琮就越不让她如愿。 走到一道拱门前,眼角的余光瞥见在那拱门后露出的衣角,萧琮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柔嘉今日穿的,于是嘴角一挑,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第170章 柔嘉在这里等着,从期待渐渐变得有些疑惑,按照时间算,萧璟应该过来了才是。 因此当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自己所等的人终于姗姗来迟的时候,她顿时便从石桌旁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欣喜不似作伪的笑意转过身来,叫道:“萧——” 可是当看见面前的人是谁的时候,柔嘉脸上的笑容一下子退去了。 萧琮看着她的表情从刚才的欣喜一下子变得漠然,眼中还带上了几分戒备,只觉得好笑。 柔嘉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问自己道:“怎么是你?” “你以为来的是谁?” 萧琮走到了她面前,目光在这周围巡视过,再落在她身上,问道,“你以为来的是萧璟吗?” 尽管不知道柔嘉这是又用了什么手段,但是想来跟方才那些人一阵动静脱不了干系。 第221节 萧琮又逼近一步,尽管柔嘉并不怕他,可是她的身体却在拖后腿。 她感到下腹的坠胀跟那种针刺感又来了,令她整个人的气势立刻就被削弱下去。 她往后退去,腿已经碰到了石桌边缘,萧琮再一逼近,整个人就笼罩在了她上方。 柔嘉色厉内荏地盯着他,问道:“你想做什么?” 萧琮充耳不闻地靠近了她,伸手撩起了柔嘉的一缕长发。 少女的发丝散发着幽香,萧琮将这缕长发放在唇边,然后在她耳边充满蛊惑地道:“你好香。你在这里等我四弟,是想等他过来,把那天在灵山寺对我做过的事也对着他做一遍吗?” 柔嘉气结:“你管这么多做什么?”说着一把从他指间抽回了自己的那缕头发,抬手一指更衣之处的方向,对着面前的人道,“你想去更衣的话,路在那边,不要在我面前碍眼。” 每次她做点什么,萧琮总是会跳出来,打乱她的计划,之后如果事情再这样发展下去,就会越发偏离她原本的打算,就像上次在灵山寺一样。 萧璟没有来,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但是萧琮出现在这里,肯定就是故意的。 柔嘉现在整个人都不舒服,加之萧琮在面前杵着,就令她更加的心烦意乱,这个男人是她人生中最大的败笔,她上辈子失败的就在于此。 这辈子开局的时候,她已经因为失误又跟他扯上了关系。 为今之计,是尽量离他远些。 这一次就算守不到萧璟,她也要先行离去了。 见柔嘉不欲与自己纠缠,甚至都想放弃在这里守株待兔等萧璟来了,萧琮忍不住轻笑出声。 柔嘉感到小腹的那阵刺痛正在变得越来越明显,再加上面前的人的压迫,令她两手撑在了石桌上,萧琮再顺势略略弯腰,两人就形成了一个暧昧的姿势。 柔嘉在这里等萧璟来,为了能够让人容易看到他们在这里做什么,所以选择的地方是个开阔的场景。萧琮越是靠近,柔嘉就越是担心会被人看到他们在这里,把自己跟这个男人扯上关系,让她功亏一篑。 “让开!”她抬起了手,用力地去推萧琮,可是面前的人却像一座山一样,让她根本推不动,反而落在他胸膛上的手被他抓住,整个人被他揽入怀中。 “你疯了?!”柔嘉紧张起来,感到身体里那阵刺痛越来越清晰。 她的挣动对萧琮来说从来就是不痛不痒,她只能换了方式,对面前这个胆大妄为的男人说道:“放开我,你要不要脸?这里是宁王府!” 就算他不要脸,还要忌惮着宁王府。 “我不要脸?”萧琮一双桃花眼锁定着她,“我若是不要脸,用那样的手段对我下药,失身于我的你又算什么?” 柔嘉微微颤抖,听他对自己说,“从那日以后,我可是一直没有忘记过你,你难道就一点也没有想起过我?” 柔嘉想反驳他自己怎么可能想他,又想告诉他是自那次之后,每一次想起他,她都想亲手杀了他一了百了。 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再加上又在这里怕被人发现,令她一时间气血翻涌,感到眼前一黑,整个人就伴随着腹部的刺痛倒下去。 萧琮原本想逗她,感到怀中的身体一软,立刻便接住她。 “柔嘉?”他拍了拍柔嘉的脸,“醒醒。” 但是少女软在他的臂间,只是闭着眼睛,整个人像是被疼痛所侵袭,额头上渗出了冷汗,脸也变得苍白。萧琮的鼻端还闻到了一阵隐秘的血腥气。 他皱起了眉,把人一把抱了起来,朝着有人声的方向走去。 等见到那里守着的婢女之后,他没在意她们见自己抱着柔嘉脸上是什么神色,只说道:“叫人来,你们小姐在园中晕倒了。” 三皇子到底是外男,让他这么一直抱着柔嘉小姐也不稳妥,婢女反应过来之后忙就近找一个院子,让三皇子把柔嘉小姐抱了进去,又去宴席上找了世子妃。 沈宜君在听到侍女来报柔嘉在园子里晕倒,被三皇子所发现的时候,抬头看了来报的侍女一眼,然后从这边离开。 她本来就在宴席之外,检查了厨房送上来的点心,让她们照着顺序送上去,这样离去也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旁人离席都是很快就回来,只有柔嘉这样晕倒,事情可大可小。 她走到一半就遇到了刚接了宁王的牌子,从宫内出来到宁王府的御医,沈宜君便邀了御医同去。 御医闻言,点头应好,然后就跟着沈宜君朝着柔嘉所在的院子去。 在柔嘉安顿好以后,萧琮也依然在院中没有离开。 尽管在外人面前避嫌,他没有进到那房里去,可是听觉灵敏,却能听到从里面传来的声音,显然是那些侍女也发现了柔嘉在出血,所以有些慌乱。 女子像这样血流不止,有好些可能。 也许是信期,也许是因为其他。 萧琮想起那些曾经有过自己的父皇的孩子,又被自己的母妃给亲手除去的女子。 后宫现在之所以这么干净,只有皇后跟贵妃,而皇子皇女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剩下的就只有被追封的另一位贵妃所出,这不是因为成元帝这些年没有其他人,而是那些人都是过眼云烟,没能在曾经的成王府中留下踪迹。 柔嘉方才痛苦的神色又在萧琮眼前闪过。 此时距离他们在灵山寺那一次已经过去了十数日,若是真的珠胎暗结,少女还待字闺中,对这些微的变化毫无所察也是自然。 御医背着药箱随着沈宜君迈进了这个院子,两人见到站在院中的萧琮,都感到意外。 萧琮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转头向着这边看来。 沈宜君同他行了一礼,唤了一声“三皇子”,萧琮对她略一颔首,目光落在请过来的御医身上,发现这是专门负责为他母妃请平安脉的齐御医。 齐御医见了萧琮要同他行礼,萧琮对他说道:“齐御医免礼。”随即又道,“方才柔嘉小姐晕倒的时候有些特殊,还请齐御医过来听我一言。” “是。”齐御医点头,病人突然昏厥,旁边若是有人见着她是如何倒下的,便清楚她倒下的时候有没有磕到头,又或者当时是怎样发作,更方便他待会儿进去诊治。 沈宜君看着齐御医走过去,虽然三皇子留在这里的这个理由站得住脚,可是这位三皇子哪里是会管旁人的人? 她调转目光,看向柔嘉所在的房间,还是先走了进去,打算看看情况。 齐御医随着萧琮走到了一旁,这院子里本来是没有住人的,也没有侍女在这里旁立着,走到角落便没人听见他们说话。 齐御医听见萧琮开口便问:“若是女子只怀孕不到一月,是否就诊脉诊不出?” 齐御医听着他这话,联想到在里面躺着的那位宁王府的小姐,心里突了突。 三皇子这句话很有深意。 他应道:“确实,有孕若不满一月,微臣是诊不出的。” 萧琮看他一眼,说道:“螃蟹寒凉,女子有孕,不可多食,否则会受影响?” 齐御医垂着眼睛道:“不错。” 萧琮道:“里面躺着的是我的人,你进去之后,若是诊不出其他,便将她当做是有孕,如今胎相不稳来治。” 齐御医听了这话,想着难怪三皇子要站在这里,等着同医者说这番话了。 这确实是至关重要的信息。 他对三皇子说了一声“微臣自当尽力”,便挎着药箱进了房中。 房中,柔嘉躺在床榻上还未醒,齐御医为她诊脉,确实没有发现其他问题。 她现在的出血晕倒症状,也是暗合了胎相不稳。 沈宜君还站在一旁,见齐御医收回了诊脉的手,便问道:“齐御医,她如何?” 齐御医还在揣摩着三皇子的心思。 他特意留在这里告诉自己这件事,究竟是要他将这消息隐瞒下来,还是趁着这个机会放出去? 三皇子现在也是适婚的年纪了,于贵妃打算在太后千秋的时候,正式为他将婚事定下来。 贵妃有自己的思量,三皇子未必也没有自己的心思。 他同宁王府的这位小姐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了来往,而且现在还…… 思及此,齐御医心中生出了一丝明悟——三皇子多半是想要让自己将实情告知等在这里的世子妃,然后顺理成章地把人迎回自己的皇子府了。 沈宜君的目光落在齐御医身上,就听他说道:“世子妃,柔嘉小姐其他无碍,只是……” “只是什么?”沈宜君问。 齐御医低声道:“只是这腹中胎儿月份还小,胎相不稳,才致如今突然晕厥,又有轻微的流血症状,待老夫开两帖安胎药,煎服了让她喝下也便没事了。” 第171章 郡主院子里,宝意正在换着衣服,洛芷宁就来了。 冬雪在外面迎了她,宝意听洛芷宁问道:“冬雪,你家郡主是怎么了?我见她匆匆地离席——” “没事。”宝意穿好了衣服,从里间绕了出来,说道,“我没事。” 洛芷宁见了她这换了一身衣服,人看上去是没有什么事情,这才松了一口气。 宝意招呼她进来,莺歌去给她们端茶。 等茶上来,宝意才同洛芷宁解释道:“就是方才在席上打翻了茶碗,所以回来换身衣服了。” 洛芷宁道:“见你走得匆匆的,还以为是吃螃蟹不舒服闹肚子了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端起茶杯,刚要凑到唇边,却猛地打了个嗝。 这一下,她自己愣住了,坐在她对面的宝意也看着她。 两人对视之间,洛芷宁又打了个嗝,手中的茶一抖差点晃出来。 “我——嗝儿!” 洛芷宁刚想说话,又打了个嗝,接着又是接连好几下,根本停不下来。 “我——”她在宝意面前这样丢脸,都觉得不好意思,宝意忙抬手在她背上轻拍,说道:“没事,先不要说话。” 她这多半是刚才走得急,现在一坐下来就控制不住地打嗝。 洛芷宁不说话了,掩着唇,一双妙目从衣袖上面看宝意,底下又是掩不住的接连几声嗝。 宝意拉了她的另一只手,给她按摩着手上的内关穴,等到见她打嗝缓了些,才又放下了她的手,端起茶到她面前,说道:“吸气,喝口茶。” 含一口水在嘴里,缓缓地吐气,等到快要打嗝的时候再咽一小口下去,这样反复几次就能止嗝。 洛芷宁照做了,可惜不得要领,在咽第一口水的时候,一个嗝翻上来,就让她把嘴里的水都喷了出来,沾湿了衣袖跟衣摆,还被呛得忍不住咳嗽。 见她这样,宝意忍不住笑了起来。 洛芷宁一边狼狈地擦嘴,一边瞪她道:“你还笑!” 若不是紧张,她会这么匆匆地跑过来,导致这样出丑吗? 宝意道:“好好好,我不笑。” 第222节 她看洛芷宁身上的衣裳湿了一片,便道,“你衣裳都湿了,左右我们两个身形差不多,你到里面去换一身吧。” 洛芷宁打着嗝站了起来,侍立在一旁的莺歌领着她进去里间,等到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她打嗝间隔的时间也长了些。 “好了?”见她出来,宝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夸道,“哎,我这身衣服你穿比我好看。” “是吗?”洛芷宁听了她的夸赞,忍不住要露出笑容,可是还没成型,又被一个嗝给打散了。 莺歌在旁道:“表小姐穿了这身衣裳,跟郡主站在一起,倒像是嫡亲的姐妹呢。” 洛芷宁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又再看看宝意。 刚才打开衣柜,她选中的这身衣裳跟宝意现在穿的很像,只是颜色不大相同。 宝意这段时间身高又抽长了不少,同她站在一起,确实是像亲姐妹的。 宝意站起了身,说道:“我发现了,分散你的注意力,你就会渐渐不打嗝了。” 洛芷宁抬着手,眼睛望着她,听宝意提议道,“反正不用那么快回去,带你去看看我的玉雕如何?” “好啊!” 洛芷宁喜出望外,宝意送她的玉雕,那是同她跟江平她们出去的时候,直接装在小匣子里带来送她的,她还没见过宝意的雕刻工具呢。 “随我来。”宝意携了她的手,带着她去了书房,书房的宽大红木桌上,现在摆满的都是宝意的雕刻之作。 她正在雕一套十二生肖,玉石摆满了桌,有些刚刚做出粗胚,有些精雕到一半。 洛芷宁看着宝意的这套雕刻工具,听她介绍这些都是做什么用的,只觉得宝意果然是厉害了,真是做什么像什么。 宝意见她分神在这些雕刻上面,果然渐渐止住了嗝,原想再过一会儿就同她一起回到宴席上去,可是却听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冬雪走了进来,宝意站在书桌后望着她,问道:“怎么了?” 洛芷宁手里拿着个玉雕,也抬起了头。 冬雪说道:“宴席上有好几位大人跟夫人吃了螃蟹不舒服,都离席了。” 宝意听到这话,立刻便想到会不会是又有人在今日的菜色中做手脚,下了什么毒? 冬雪又接着道:“几位大人跟夫人离席之后很快便回来了,可是一同离席的柔嘉小姐却在园中晕倒了。” 一听到这消息,洛芷宁立刻放下了玉雕问道:“她晕在哪里?” 宝意几乎跟她同时开口,问的却是:“人怎么样了?” 冬雪听她们二人抓的重点完全不一样,洛芷宁转头看向宝意,说道:“嗨呀,人肯定没事的。” 她这说得十足笃定,认定了这肯定又是柔嘉玩的什么把戏,想要吸引谁的注意。 洛芷宁跟柔嘉在一起那么长的时间,对她的心思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尤其一想到今天四皇子也来了,这说不定就是晕倒在四皇子面前了。 她问冬雪:“是谁发现柔嘉晕倒的,是四皇子吗?” 宝意听着她的话,想着柔嘉对萧璟的心思,确实也有这样的可能。 于是看向冬雪,问道:“是吗?” 冬雪摇了摇头,对她们二人说道:“不是,是三皇子。” “三皇子?”洛芷宁发出了意外的声音,这个答案她可没有想到。 难道是觉得攻克不下萧璟,所以就调转目标,去攻克萧琮了? 宝意微微皱着眉。 这样一来,她就担心柔嘉这不是在耍心机,而是中毒。 这事情要是不解决好,等到宴席结束,众人回了家,若是出了什么事,便是他们宁王府的责任。 宝意拿定了主意,打算过去看看。 本想让洛芷宁留在这边,等到不再打嗝再回去,结果还没开口,就感到洛芷宁就拉住了自己的手,说道:“走,我们过去看看!” 宝意看着她这八卦之心一上来都不打嗝了,只好说道:“好,走吧。” 两人一起出去,冬雪跟着她们,方才那来通报消息的小厮也将柔嘉现在待在哪里告诉她了。 洛芷宁比宝意还急,拉着她小跑起来。 宝意追着她的步伐,腰间的禁步跟装着灵泉瓶子的小荷包随着她的奔跑,拍打在她的身上。 两人来到了那个院子,一进来就见到萧琮还在这里。 见她们过来,萧琮的目光落在了两人身上。 宝意跟洛芷宁同他行了一礼,说了声“见过三皇子”,接着便匆匆地朝着屋里去。 宝意救人稳控心切,洛芷宁看八卦的心情比她还急切,来到屋门前就直接伸手一推,正好捕捉到“安胎药”、“煎服”这样的字样,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沈宜君拔高的声音,说道:“什么?怀孕?!” 听见门开的声音,在室内清醒的两人一起转头看了过来,就见到两个惊呆了的小姑娘站在门边。 宝意虽然活了两辈子,但她还是个小姑娘,洛芷宁的年纪是比柔嘉要大一些,但她也还是小姑娘。 两人怀疑着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目光震惊地落在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柔嘉身上。 仿佛感受到了她们的注视,柔嘉呻吟一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齐御医刚刚给她诊断的时候,已经为她施了针止血,她现在感觉下腹的坠胀跟刺痛消失了。 她躺在床上一转头,就看见沈宜君在盯着自己,站在门边的宝意跟洛芷宁也在盯着自己,仿佛在看着什么让她们难以置信的人。 …… 天边染上霞光之时,宁王府的宴席才算结束。 虽然这中间有几人感到不舒服离席的插曲,但是有大夫跟宫里来的御医看过了,确定大家没有什么问题,就是螃蟹生冷,多喝两杯酒暖胃就好。 而《月明赋》的三份摹本也送了出去,得到的人自然是意得志满,没拿到的人也是无话可说。 一场宴席宾主尽欢,直到最后一辆马车也离去,宁王府的大门才重新关上。 祠堂里红烛燃烧,外面的天光渐渐暗下去。堂里的烛光就越发显得明亮,而那些烛光照不到的地方也显得越发阴森。 柔嘉跪在祠堂里,口中泛着苦味,她甚至分辨不清究竟是自己刚刚喝下去的药让她嘴里发苦,还是眼下这境况让她苦。 纸里包不住火,何况出了这样的事,沈宜君也没有理由要瞒。 消息传递到宁王耳中,令他脸色瞬间铁青。 但是家丑不可外扬,所以他才生生忍到宴席结束,所有人都被送出去,关上大门,才来解决这件事情。 柔嘉喝了药,被告知她这是怀有身孕,胎气不稳之后,就被两个嬷嬷架到了祠堂,让她在祖宗牌位面前跪下。 她虽然是宁王府的养女,但是名字已经上了宗牒,不是寻常的身份。 萧琮……柔嘉恨他,恨不能生啖其肉。 她又不是没有怀过孕,也不是没有见过萧琮的那些姬妾有子,从那日算起到现在,不过就十来天,御医怎么可能诊得出喜脉? 除了萧琮亲口告知两人之事,齐御医怎么会说这是流产之兆? 柔嘉恨极,她上辈子有孕之时,身体经过灵泉的改造,健康无比,就是生产起来也没遭什么罪,根本没有这些症状,所以现在才无所察觉。 她在这里跪了不知多久,祠堂的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宁王宁王妃走了进来,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谢嘉诩三兄弟、宝意跟沈宜君。 柔嘉见到宁王的靴子出现在了自己眼前,祠堂的门也被重新关上。 宁王的怒气在此刻积蓄到了顶点,开口便怒道:“无媒苟合,未婚有孕?宁王府的清誉都被你败光了!” 第172章 柔嘉抬起头,满脸泪痕望着宁王,哀声道:“父亲,女儿没有……是他们——” “在污蔑你?”如果说宁王刚刚只是满腔怒火,现在就更多了失望,“你是想说谁在污蔑你?是你大嫂污蔑你,还是齐御医污蔑你?” 柔嘉跪在地上,见着宁王怒不可遏地伸手一指沈宜君。 只可惜齐御医不在这里,否则他也要让她跟宫中的御医对质,让她好好想想清楚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柔嘉噙着眼泪,咬牙暗恨,若是只有沈宜君这么说,她自然可以一口咬定就是沈宜君污蔑自己。 何况她现在就是有孕,也还诊断不出,要等到可以诊断出的那一个月时间里,她可以做多少事?要将这团肉弄掉也不过再简单不过。 又若是来为自己诊治的是个普通大夫,她也可以咬定沈宜君跟他互相勾结来这样害自己,可偏偏那是齐御医。 宫中的太医跟她没有仇怨,跟沈宜君也没有私下联络,柔嘉根本无从辩驳。 宁王放下了手。 宁王妃站在夫君身旁,在听到柔嘉竟然与人私通,如今还珠胎暗结的消息,她差点没能站稳。 她原不敢相信这件事,可是看着眼下柔嘉的表现,却由不得她不信。 宁王妃不堪地闭上了眼睛,别过头去。 虽然柔嘉不是他们亲生的,但是被接回宁王府这七年,却是她一直带在身边谆谆教导,循循善诱,过往几年她虽骄纵,但却从未像此刻这样令人失望。 陆家来提亲,虽然宁王府表面上还没有松口,但是却已经认为这对柔嘉来说是一门好亲事,打算等到她的两个哥哥亲事定下来以后,就同陆家那边商定定亲的事情。 宁王妃记得柔嘉说过,她不想嫁到陆家去,就是因为这个,她才做出这样让宁王府蒙羞的事吗? 她这样做究竟有没有为宁王府想过,为他们想过,为宝意想过? 她这样做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拿刀扎宁王妃的心,告诉她自己教出来个怎样的好女儿。 一时间,整个祠堂里除了柔嘉低泣的声音,就只剩下红烛燃烧的声响,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宝意看着柔嘉,想着她这辈子到此的人生轨迹同上辈子比起来,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上辈子她嫁给了萧琮,做了三皇子妃,这辈子她却同人无媒苟合,还未婚先孕。 仿佛自失去玉坠以后,她的人生就走向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玉坠只是外物。 在宝意手中它只多用于帮助旁人,而宝意自己则是能靠自己的力量解决事情,就靠自己去解决。 她不想用这个玉坠空间里的东西来过多的影响自己,改变自己。 第223节 就是因为她们两人对待玉坠的想法不同,态度不同,所以当柔嘉失去了神助以后,才会一步错步步错吗? 宁王理顺了气,他算是看清楚了,这到底不是他们家的血脉,就算是带在身边教养那么多年,也改不了劣根性。 此刻哀戚哭泣的柔嘉在宁王眼中看来,同胆大包天的用了自己的女儿来调换宝意,又在他们眼皮底下虐待了宝意那么多年,最后用上吊结束了生命的陈氏没有什么两样。 这就是亲生的两母女。 一样的自私,一样的卑贱。 他深吸一口气:“你不想嫁去陆家,就是为了这个奸夫?说,这个奸夫是谁!” 宝意看着跪在地上的柔嘉如遭雷击,整个人抖了一下,随即抬起了头。 宁王等着她开口,等到的却是一句:“没有……父亲,没有这样一个人,女儿没有!” 到了现在,她还要这样撒谎? 宁王怒气更盛,反问道:“你没有?既然说是旁人污蔑你,那从今日起你就在院中禁足!等到你腹中孽种再遮掩不住,本王再来问你这个问题!” 柔嘉再次颤抖了一下,手也下意识的捂在了小腹上。 如果她是真的有孕,那到了三月之期肚子就会隆起来,再也遮掩不住。 现在知道她怀孕消息的人就只有面前的几人,还有萧琮、齐御医,可若是等到她显怀,那就是全城都瞒不住了。 宁王见她如此,怒道:“不敢是不是?那就说,奸夫是谁?!” 柔嘉摇着头,她一点也不想说出萧琮的名字来,她还没有攀上萧璟,她不甘心又走上辈子一样的老路。 可这样的情状落在众人眼中,就是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她还要如此维护那人。 “好,不说是吗?”宁王转身,从那供着牌位的香案上拿起了一根小儿手臂粗的乌黑长棍,一见到这根棍子,谢嘉诩跟谢临渊身上都条件反射地痛了起来。 这是他们宁王府的家法,他们兄弟三人里除了身体不好的谢易行,两个当哥哥的小时候都没少挨棍子。 柔嘉见宁王怒气勃发地执着棍子转过来,高大身影在摇曳起来的烛光下显得越发恐怖。 她一时跪不住,向后跌去。 宁王走到她面前,冷然地道:“你若是不愿意说,那我今日就直接打死你,一了百了——” 陆家的婚事是不能应了,今日他就打死这个孽障,打掉她腹中的孽种。 若是她能活下来,就送去妙华庵青灯古佛一生,永远也别再回来。 “王爷——” “父亲!” 见着宁王要动家法,宁王妃终于慌忙伸手拦住了他。 谢嘉诩也忍不住出声想要上前,却感到站在身旁的妻子拉住了自己。 在他转头看过去的时候,沈宜君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他现在过去劝,就是火上浇油。 谢临渊没有说话。 虽然对看着长大的这个妹妹有些不忍,但是她这样做,是将他们宁王府置于难堪的境地,更是连累了宝意,都是宁王府的女儿,柔嘉的名声坏了,宝意的名声又能在旁人眼中好到哪里去? 谢易行目光最为冷淡。 他对柔嘉没有什么深刻的情感,想的跟二哥谢临渊想的是同一件事情。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柔嘉就是今日被打死在这里,她做的丑事也迟早会传得沸沸扬扬。 她做的错事,自己一死了之,结果却要连累宝意来承担。 他实在是不想管。 “王爷——王爷!” “放开!” “王爷——”宁王妃拦着盛怒的夫君,望着他的眼睛道,“若其中有什么隐情呢?若柔嘉……若柔嘉是被人欺负了呢?” 宁王看着妻子,知道她心底里对这个女儿到底还是抱有一丝期望,高举在空中的棍子没有落下。 宁王妃见状,维持着拦住他那只手的姿势转过头,来望着地上的柔嘉急切地道:“你父亲问你话,你怎么还不说啊?到底是哪个人欺负了你?还是你真的要为那个男人跟你爹这样相抗,被你爹打死在这里吗?!” “我——”柔嘉发出一声绝望的抽泣声,以袖子掩面低下了头,心念急转。 若是咬定自己是遭人侮辱,那今日这皮肉之苦她就能逃过,还能从桑情那里寻了药来将这不知存不存在的胎给落了。 可她若是这样说了,就证明自己已经不是清白之身,想要再接近萧璟就会更难…… 柔嘉陷入两难,掩面抽泣的模样倒有真有几分像是遭人欺负了。 无论是谢嘉诩还是谢临渊心中都松动了一下。 但宝意很清楚,以柔嘉的性情,若她真的是被欺负了,怎么可能回来不说? 这正好是搏得宁王与宁王妃心疼的机会,她失了清白,受了创伤,他们也不可能再将她嫁到陆家去,这一切正合了她的心思。 宝意正想着的时候,柔嘉也拿定了主意。 众人就听她在袖子后面哭声渐大,像是满腹委屈都找到了发泄口,哭泣道:“是女儿、女儿失了清白,有辱家门!父亲、父亲你打死我吧!” 只说失了清白,没有言明是如何失了清白,但听在宁王妃耳中,已然是如自己所想了。 她掩着唇,忍不住哽咽起来。 他们宁王府的女儿,本来应该被保护得很好,怎么会遭到这种事? 宁王手上的力道松懈了些,虽然没有全信柔嘉的话,但已经有了一丝动摇。 若真是如此…… “事情的经过如何?”在柔嘉跟宁王妃的抽泣声中,谢易行的声音清冷地响起,“现在祠堂里只有父亲母亲跟我们在,你大可说清楚是何人、何时、何地欺负了你?” 宝意看向了他,见到哥哥跟自己一样,明显也是不信柔嘉的。 “对,柔嘉。”听见弟弟开口,谢嘉诩上前一步,望着委顿于地的柔嘉道,“告诉大哥是谁欺负了你,大哥不会放过他。” 柔嘉却只是一味地哭。 宝意看她哭着哭着,忽然放下了手,满面泪痕地膝行到宁王面前,抓着宁王的袍角哀求道:“父亲,打死我吧!打死我腹中的孽种,一了百了,死了干净!发生这样的事,我还有什么颜面留在世上?” 事情从一开始发展到现在,两边的态度已经完全不同。 刚才还拿了棍子要动用家法的宁王,现在这一棍子如何也打不下去。 柔嘉表面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却是清楚,往事不可追,来日犹可期,只要没有孩子,那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父亲,”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方才还拉了谢嘉诩一把的沈宜君上前一步,对宁王说道,“齐御医说了,柔嘉的身体不好,若是真的堕胎,只怕会一尸两命。” 她的话传到跪在宁王面前的柔嘉耳中,令她抓着宁王的袍角转过了头,不敢置信地望过来。 见到她的表情,沈宜君眼中流露出同情又怜惜的神色来,轻声道,“就算落了胎,柔嘉能活下来,以后怕是也不能再生了。” 宁王妃摇晃了一下,差点站不住。 宝意忙过去扶稳了她,看向沈宜君,齐御医是什么时候说的这些? 她跟洛芷宁进去的时候,分明只听到齐御医说柔嘉有孕。 沈宜君眸光一转,和她在空中相遇。 宝意瞬间福至心灵。 跪在地上的柔嘉已经陷入了天人交战——失了这一个孩子,她以后就不能再生? 她还没有找到玉坠的下落,若是一直找不到,就一直不能恢复。 就算她如愿攀上萧璟,日后登上后位,也会无子为继。 就算大周不破,她也是为别人做嫁衣。 她想着,揪紧了掌下的衣料,宁王妃由宝意扶着,泪水涟涟地对她说道:“那人是谁,你说啊!” 柔嘉咬着牙,终于扬起了头,对着宁王说道:“是三皇子……是三皇子!” 宁王手一松,棍子掉在了地上。 在这安静的空间里,棍子落地沉闷的声音仿佛重重地击在人的鼓膜上。 “是女儿一时糊涂……” 事已至此,柔嘉没有别的选择,萧璟上辈子就是她的幻梦,这一次柔嘉也看着他像轻烟一样从自己指间溜走。 她要有自己的孩子,她要名正言顺,就不能是萧琮强迫了她。 从重生回来,她就一直想要避开他,可是没想到这辈子还是以这样的方式,跟他走到了一条路上。 第173章 祠堂的大门打开,里面的光芒从门缝中露出了一线。 在外面等着的下人避着这王府的密辛,都站得远远的,但方才王爷震怒的声音还有里面的哭声,还是透过了厚重的门板,隐隐传到他们耳中。 眼下见到门打开,里面的人一出来,守在外面的人就连忙站直了身体。 他们望着这黑暗中灯火透出来的方向,见到王爷王妃面沉如水,而那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从门外踏了进去,又将柔嘉小姐从里面架了出来。 王爷与王妃站在台阶上,世子、世子妃、二公子、三公子跟郡主都站在台阶下,等待着王爷开口。 众人只听宁王冷声道:“将四小姐送回院中,封上院门,没有本王的允许,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那两个嬷嬷应了一声是,架着看上去失魂落魄的柔嘉小姐从里面出来,然后就这样架着她一路要往回走。 见她们的动作粗鲁,世子妃出声道:“仔细着些,别伤了小姐。” 两个嬷嬷这才放轻了手上的动作。 而等在外面的人看着柔嘉被架走,大气也不敢出。 宁王站在台阶上,望着柔嘉远去的背影,高大的身影仿佛笼罩在一层低气压中。 宁王妃还未能止住抽泣,宝意扶着她。 宁王看向儿媳,对着她嘱咐道:“君儿,你母亲身体不好,那边院子就要你多看顾着。” 第224节 “是。”沈宜君点头,自然是毫不推辞。 宁王长叹一声,宝意听着父亲的叹息声中包含着太多的逼于无奈跟羞恼,还有囿于此刻情境的不得发作,听他说道:“这件事为父会处理,你们都回去吧。” 五人低低应是,从祠堂门口各自散去,宝意因为不放心宁王和宁王妃,所以扶着母亲,随他们一道回了他们的院子。 等到同紫鸢、红苕一起服侍着宁王妃洗漱过,用过了一碗温粥,又亲手用药油为她按摩过穴位以后,宝意才将一枚刚刚雕好的小玉件放在母亲手中,让她躺在床上握着安心凝神以后,从这屋里退了出来。 来到院中,望着父亲书房的光亮,宝意停住了脚步。 她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朝着书房走去。 书房里,宁王正站在书桌前,一手撑在桌案上。 当柔嘉说出同她一起的人是三皇子萧琮的时候,宁王便知道,她做下这丑事,腹中怀了孽种,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打不得她了。 她腹中怀的是天家血脉。 她晕倒的时候,三皇子萧琮就在她身边;等到齐御医离开的时候,他又是跟齐御医一起走的。 柔嘉的情况如何,萧琮自然是已经从齐御医那里得知了。 宁王抬手按着一跳一跳抽痛的眉心。 事到如今,只能先将柔嘉禁足,然后去把陆家的亲事回了,接着便是去找三皇子。 太后千秋就在半月之后,到时也是皇子分府出去的时候,太后会给他指婚,要给这件事一个了结,就只能是在这半月之中。 再拖得久,柔嘉的肚子要遮掩不住,这些事情在京中也会传成笑谈。 宁王放下了手,再次重重一掌拍在结实的红木桌上。 明明就是那小子跟自己的养女做出了这般苟且之事,还要自己豁出了脸,到他面前去低头。 若是换了别人,打死便罢了,可偏偏—— “爹。”宝意站在门边叫背对着自己的父亲。 宁王听见女儿的声音,收敛了心情,转过身来望向宝意,对她露出一个笑容,然后朝她招招手:“鱼儿。” 宝意走进来,见到父亲绕回了书桌后,在椅子上坐下,望着自己问道:“你娘她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睡下了。”宝意道,“没有旁的事。” 要是在从前,宁王妃心绪受到这样的冲击,又哭得这样狠,定然又要头痛得厉害了。 可自有了宝意的灵玉温养,她现在的体质好了许多,也不再会那样轻易就发作。 宁王看着女儿,见她走到自己的书桌前,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伸手在她的小荷包里掏了掏。 少女的动作可爱,令宁王的目光忍不住落在她的手上,问道:“在拿什么呢?” “拿这个。”宝意从荷包里掏出了一个碧玉镇纸,雕得像只小青蛙,她将这镇纸放在了宁王的书桌上,正正压在铺开的宣纸上。 这碧玉青蛙绿得可爱,遍体通透,在烛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芒,叫人忍不住将手放上去,试一试这手感是不是真的如想的那般好。 宁王也这么做了,手一放上去,就感觉这碧玉镇纸跟女儿送给自己的玉佩材质是一样的。 哪怕他现在心情郁结,感到这触感从指尖传来,也忍不住松弛了表情。 他拿起了挂在腰间的玉佩,拿在手上问宝意:“这是一样的玉?也是鱼儿雕的?” 得到宝意肯定的回答,宁王笑了起来,“鱼儿进步得越发快了,什么时候能雕印章了,给爹雕一个。” 宝意自是答应。 宁王看着女儿,也知道她过来是因为担心自己。 在她的眼中,隐含的是对自己的担忧,至于这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她似是全然没有想过。 这是他的亲生女儿,是他的骨血。 她跟被禁足在院子里的柔嘉是不一样的人,宁王越发的体会到这一点。 “鱼儿不用担心。”他对着女儿说道,“爹没有事,也不会让这件事影响到王府,天色也晚了,你还没有用晚膳,先回去吃点东西,别饿坏了。” “爹也要吃东西。”宝意说,“我已经让小厨房准备了好消化的食物,爹不要在书房里待太久了。” “嗯。”宁王对她点了点头,说道,“去吧。”然后又拿起放在自己桌上的镇纸,说道,“鱼儿送给爹的礼物,爹很喜欢。” 宝意对着父亲露出一个带着浅浅梨窝的笑容,才从书房里退了出去。 见着女儿的身影从门边离开,宁王站起了身,决定回屋去看看妻子如何了。 回到屋里,见到妻子躺在床上,手上也在无意识地把玩一个小玉器,显然也是刚刚女儿离开的时候塞到她手里的。 宁王一进屋,宁王妃就从枕头上转过头来。 显然夫妻两人都是一样,要做出不为此困扰的样子了,好让女儿也不为他们担心。 “王爷。”宁王妃支撑着自己坐起了身,情绪已然恢复平静。 宁王走过来,摆好了枕头,让她在床上靠着。 他坐在床边,一指她手里拿着的小玩意儿:“鱼儿给的?” “对。”宁王妃把这小玉器给他看,宁王看到这是一尾泛着微微粉色的小鱼儿,想着宝意这段日子大概都是在雕水里的东西。 “是好东西,收着吧。”宁王道,“鱼儿刚刚也送了我一个镇纸。” 宁王妃“嗯”了一声,她虽然不再哭了,可是眉宇间的愁绪却消不去。 柔嘉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惹上的还不是旁人,是三皇子。 “三皇子跟我们素无来往,直到嘉诩成亲那日,他同欧阳大人一起送解药的线索过来,才来得频繁了,怎么跟柔嘉先前就遇上了?”宁王听宁王妃说道,“我想来想去,都应当是在灵山寺的时候……” “木已成舟,你也听着那孽障在祠堂里是怎么说的了,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半分怪不得别人。”宁王冷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让这件事影响宝意,你也不要再哭了,别让女儿担心。” 宁王妃点着头,说道:“我想了许久,要怎么回陆家那边的提亲。” 宁王道:“就让他们拿了陆家大公子的八字来,跟柔嘉的一起拿去灵山寺,让空觉大师合一合。”柔嘉的八字他们只知道大概,跟陆家大公子怎么不和就怎么定。 “这确实是个办法,八字不合,回绝得也算有由头了。”宁王妃轻声道,这样不会让陆家下不来台,可就是三皇子那里,宁王要如何去说? 她一问,宁王便目光沉沉地道:“这我自有打算。” 为了宝意去低这一次头,没什么不可以。 —— 翌日,宁王上完朝之后,依然被昨天那群意犹未尽的王公大臣们给团团围住。 不过他没有跟他们寒暄,一面说着“本王还有事”,一面从人群中脱离出来,搜寻着三皇子的踪迹,却见萧琮已经在前面走远了,宁王看过去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宫门转角。 宁王没有迟疑,追了上去。 等来到门外之时,见到三皇子的马车停在那里,显然是在等着自己。 宁王放缓了步履,对从宫门侧旁迎上来的侍从道:“你在这里等世子跟二公子出来,本王有事要同三皇子一叙。” 萧琮的声音从马车里传了出来,悠悠地道:“王爷请。” 宁王上了他的马车,身影消失在车厢里,驾车的马夫一扬马鞭,马车就向着宫外走去。 萧琮还没有分府,他的马车带着他跟宁王去的是一座茶楼,茶楼雅致,官员下朝之后时常会来这里品茗。 宁王跟着萧琮到了茶楼的雅间,萧琮抬手示意宁王入座:“这里环境清幽,无人打扰,在这里说什么也不会叫人听见,王爷尽可放心。” 宁王冷然地望着他,萧琮知道自己会来找他,这是在好整以暇地等自己来低头,把他们宁王府养的女儿双手奉上。 萧琮迎着他的目光,忽地发出一声轻笑。 他开口道:“王爷今日来找我要说什么,我大致知道,王爷心中是怎么骂我的,我也大致能想得出来。但在王爷正式开口骂我之前,还请容我说一句——我跟柔嘉之间,我才是被下药的那一个。” 宁王:“……” 第174章 在宁王四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震撼、尴尬过。 尤其当听见萧琮说当日他是怎么在灵山寺被算计,怎么中招以后,宁王就不堪地闭了闭眼。 本来以为今日是要来向毁他们宁王府清誉的人低头谈判,可没想到萧琮居然是受害者。 萧琮看着宁王的神情变化,确定他已经不再想问罪自己,才停了下来。 他还算给柔嘉面子,没告诉宁王她点燃那香想阴的其实是萧璟,结果却阴成了自己。 宁王平复了心绪,再次看向面前的人时,目光跟态度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他问萧琮:“三殿下眼下想作何打算?” 萧琮没有必要说谎。 将这样被柔嘉药倒,还被她偷怀了孩子,更要借此嫁入天家这件事说出来没有好处,倒是会让他形象有损。 宁王本来打算着,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让他将柔嘉收去,天家血脉不能流落在外,不清不楚。 三皇子讨厌被人这样算计,若他要为这件事情同他们算账,不愿接受柔嘉的话,也只要他一句话,宁王就会把这个孩子给堕了。 宁王已经做好准备,如果柔嘉死在这落胎的惊险中,那么这笔血账就算在他手上。 可是萧琮的答案却跟宁王想的不一样。 他说:“我的想法,同王爷今日来打算对我提出的要求,其实是一致的。” 宁王感到意外:“你打算纳了她?” “不错。”萧琮微微颔首,“但正妃之位我不能许。” 不能许,他也没有打算许。 宁王眯起了眼睛。 他不许是正常的。 柔嘉只是他们宁王府的养女,便是当日自己应了成元帝所说,将宝意嫁与萧璟,得到的也只是正妃之位。 萧琮若是这样就许了柔嘉正妃之位,宁王才要怀疑他这是想做什么。 隔了片刻,宁王才开口道:“三殿下愿意给宁王府这么一个台阶下,本王不胜感激。” 毕竟宁王府从不站队,就算来日他跟另外几个皇子之间有储君之争,多了这一层联系,也不会得到宁王府的支持。 第225节 他们宁王府一脉,效忠的永远只是天子,守卫的只是江山社稷。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萧琮一抬手,示意宁王先不忙讲话。 几声敲门声后,小二推门进来,送了一壶好茶和时鲜果子上来。 他站在桌旁,为两位贵客斟茶,萧琮却对他一挥手,说道:“放着,你下去吧。” “是。” 这四楼就只有这里有宁王跟萧琮二人在,其他的雅间都是空的,廊上就同这里面一样安静。 萧琮执起了茶壶,为宁王跟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水注入杯中,汨汨有声,萧琮开口道:“王爷可是在想我为何要这么做?” 很简单,因为收了柔嘉对他来说只有好处,没有什么坏处。 他再次抬手来,示意宁王喝茶,自己也执起了杯子,“其一是王爷会承情,要让你欠人情可不容易。其次,柔嘉既一心要到我身边来,我也不会不解风情。” 宁王见他说着,嘴角挑起一抹多情的笑,“其实何须对我用药,只要对我说了,我就会应允。” “……” “事已至此,那我便许了她。”萧琮放下杯子,“何况她现在还怀着我的骨肉,我可以不与她计较当初下药算计的事。” 萧琮睁着眼睛说瞎话,连柔嘉是否真的有孕,也不过是他心血来潮的一记推测。 柔嘉一心想要嫁老四,现在却被迫要到他身边来,一想到她不愿死心却无计可施的样子,萧琮便知道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枯燥。 再加上今日,他将她做的这些事告知了宁王,从此以后,她跟宁王府就是彻底切断。 她先前振振有声,拿着身后倚仗的宁王府来镇自己,现在没了娘家,唯一的倚仗就是夫君,他倒要看看她还能犟多久。 —— 这一场发生在茶楼谈话,谁也不知道宁王跟三皇子谈什么,只见到两人进去,然后又出来,重新登上了马车。 三皇子的马车先送了宁王回府,才又离去。 第二日,宁王妃就请了陆家的人来,一起去了灵山寺,请空觉大师合八字。 任夫人她们听到这消息,只觉得宁王妃怎么一改常态,不是说要等两个儿子都定下了,才轮到谈女儿的亲事吗? 可随即就听到今年以来就一直身体不好的柔嘉又病倒了,结合着这个小道消息,她们就想着大概是宁王妃想将这亲事定下来,看看这喜气能不能让养女的身体好转。 不想带着万分的希望去,将两边的八字一合,空觉大师便直摇头。 这宁王府四小姐跟陆家大公子八字不合,现在准备定亲都已经能影响到柔嘉,若是真的成亲,只怕两边都会难全。 陆家来人闻言,觉得十分可惜。 宁王妃对空觉大师非常笃信,既然联姻对彼此会有不好的影响,那再可惜也不能坚持,于是同陆家商议这件亲事就此作罢。 先前陆家只是让人上门说亲,并没有送上聘礼,现在事情不成,也不用再拿什么回去,倒是宁王府这边准备了一份好礼送上—— 是一套顶级的笔墨纸砚,给陆家大公子,望他在秋闱取得佳绩。 宁王府做得如此礼数周全,陆家虽然遗憾,但对他们印象依然极好,也没有像其他那些不着调的人一样,求娶人家的养女失败,就把念头打到郡主身上。 旁人听了这个消息,都说着可惜,尤其是徐氏。 那日她虽在宁王府,却同其他人一样,也没有听到什么内幕消息。 她懊恼地一拍桌子:“如今失了这个将柔嘉远嫁的机会,她留在京中,挑起的风浪又要没个消停了。”不说旁人,就说自家这二房三房,按捺不住心思只怕又要活泛起来,给自己找麻烦。 知道内情的洛芷宁在旁听着,憋得实在辛苦。 柔嘉未婚有孕这样的惊天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偏偏她还不能对其他人讲,直到宝意来邀约她到槐花胡同去吃宴,她才算得救。 洛芷宁匆匆换了身衣裳,同母亲说了说便出了府,跳上了宝意的马车。 “怎么样怎么样?”马车上,洛芷宁忍不住追着宝意问,“事情怎么样了?” 这过去三天简直像是过了三年,她都快憋死了,就想知道柔嘉现在是要被怎么处理。 宝意道:“旁的你先别问,问了我也不能答你。” 洛芷宁“嗯嗯”点头,等着她将能说的先告诉自己。 宝意小声道:“这件事会有个妥善的解决方法,过不了多久你也会听到消息的,只是到时不要太吃惊,也不要在旁人面前说漏嘴就是了。” 洛芷宁听着她这样说,心中越发的痒了,同时又觉得柔嘉真是好命,这都能圆得过去。 不过能妥善解决就好,她坐近宝意身边,抱着宝意的手臂道:“不用担心,我这个人的嘴可严了,我回家以后一个字都没说过,我娘到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宝意感到她顿了顿,又在自己耳边促狭地道,“瞧这样子,我都不知道你那‘多子多福’是送给我娘了,还是送给柔嘉了。” 宝意:“……” 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洛芷宁一把,洛芷宁笑着避开了她,伸手去掀马车的窗帘往外面看:“谢谢你今天带我出来,不然我在家里可要闷死了,我们这是去哪儿?” 宝意道:“带你去槐花胡同,去见见我师父。” 她也是知道洛芷宁一个人在家守着这么大秘密,怕是要憋坏了,所以今日才捎上她。 沈宜君庄子上的螃蟹已经送了两筐去槐花胡同,又在水缸里养了一天,养得干净,今日正好是吃的好时候。 宁王府的螃蟹宴主要做的是清蒸,在槐花胡同做的却是爆炒、红烧、油焖,还有醉蟹。 像烟墨阁的东家跟霍老这样的老人家,吃清淡的已经吃不大出什么味道,总是要油盐用得重一些,才吃得舒爽。 只是最后这一种做法,做好以后要封坛一周的时间才能拿出来享用,今日是吃不到了。 槐花胡同的小院被打扫过,那新买来的几株桂花也已经摆在了院子里,就等着今天晚上举办这么一场螃蟹宴,在秋月之下吃螃蟹、饮美酒、赏皓月。 洛芷宁听宝意竟然是要带自己到槐花胡同去,见她那来历不凡的师父,眼睛一亮,又重新抱住了她的手臂,开心地道:“宝意,你对我真好!放心,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你师父住在哪里的。” 宝意看着她这高兴的样子,想了想今天晚上欧阳昭明也要来,还想提醒洛芷宁到时候见了他不要吓得失色。 可这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外头的小厮在叫道:“郡主,表小姐,槐花胡同到了。” “快快!”洛芷宁一听立刻起了身,拉着宝意要从马车上下来,“我们到了。” 现在时间还早,旁的客人可能都还没来,她进去还能见见宝意的传奇师父,知道他是怎么教出宝意这样的好学生的。 宝意被她拉着从马车上下来,同她一起停在这院子门口,听洛芷宁感慨道:“这院子好小啊,果然高人都不拘于住在哪里,走,我们进去。” “等一下——”宝意听着从里面传来的动静,显然不止爷爷一个人在家里了,才想着提醒洛芷宁,就见她走到了院门前,抬手一推。 那院门应声而开,这一进一出的小院子里面的景象全然地落在了两人眼中。 洛芷宁站在宝意身边,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就见到站在院中的两人转头看来。 左边这个身材瘦小的老人,应当就是霍大师,而另一个是…… 宝意听见洛芷宁发出了猝不及防的惊呼:“欧阳大人?!” 第175章 欧阳昭明看着出现在院门边的两个人,在那个叫出自己身份的少女作出反应之前,宝意就拉过了她的手,拉着她从院门那边跨了过来。 两人下了台阶,走进了院子里,来到欧阳昭明跟霍老面前。 宝意还没开口,目光先被那几株开得正好的桂花所吸引,然后才看向了欧阳昭明跟霍老。 她对着霍老叫了声“师父”,之后才是跟欧阳昭明打招呼。 宝意是有品级的郡主,在对着欧阳昭明没了从前的害怕之后,就要显得平和随性许多。 但是洛芷宁被她拉着来到欧阳昭明面前,立刻便屏息凝神,在欧阳昭明那双如同春水的眼眸朝自己看来的时候,背脊僵直地同他行了一礼,口中称道:“见过欧阳大人。” 宝意听见她的声音,转头见她这一路上过来的欢喜跟好奇,到现在一见到欧阳昭明就全都收敛了,整个人都变得噤若寒蝉。 看她这样子,光是这么一见就要怂,今晚在同一张桌上吃宴,定然是不能活泛了。 欧阳昭明的目光在这有几分眼熟的少女身上停留了片刻。 洛芷宁听他开口让自己起来,然后那把动听却叫人心惊胆寒的声音响起,似是在对着宝意说话:“这是顺国公府的小姐?” 洛芷宁听他竟然知道自己,膝盖差点一软。 宝意的手搀过来,稳稳地一托,托住了洛芷宁的手臂。 从宝意的掌心传来的温度,给了洛芷宁力量。 洛芷宁听她语气平常,仿佛在跟一般相识的人说话:“是,这是我表姐,今日陪我一起过来。” 这样的沉稳,这样的气度,让洛芷宁感到平日在自己面前已经足够沉稳耀眼的宝意,比自己想的还要心脏强大。 这让洛芷宁又生出了一点胆气,抬起头来看欧阳昭明。 真是万万没想到,在她们之外,竟然连这一位也在宝意的交友圈中。 而在他面前,宝意竟然还能够表现得这样平常。 宝意要带洛芷宁过来,这是跟霍老说过的,因此霍老见了孙女今天带个小姑娘过来也不意外。 “醒了。”他对欧阳昭明说,“你的厨子跟酒就放在这儿,她们在我这里自便,你这还有事就先走吧。”不然站在这里,人家小姑娘也不自在。 洛芷宁听着霍老对欧阳昭明说话的语气,更加受惊。 本来以为宝意这样就已经够让人大跌眼球的,可是她的师父看起来对待欧阳昭明的态度比她要随意——宝意这份淡定,说不定就是从她师父这里学来的。 “好。”欧阳昭明欣然道,“那我就先去收账,晚点再过来。” 宝意原本在望着厨房的方向。 她看着刘嫂子从里面出来了,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而里面还有人影晃动。 此刻听了爷爷跟欧阳昭明的对话,她才知道他现在先过来,是送酒还有厨子过来的。 毕竟那天霍老推掉了烟墨阁东家要带厨子来的建议,他们今天摆宴总不能真的让宝意去下厨。 收回目光,宝意看向欧阳昭明,就见他转身从院中走出去。 总是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边的欧阳离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门边等着他过去。 他这样一个一品大员,居然把自己说得像地痞流氓一样要去收账。 落在像洛芷宁这样不明真相的人耳中,他身上那恶人气场又添一层。 第226节 哪怕欧阳昭明的俊美在整个京中都排得上号,但还是掩盖不过他的吓人。 再好看的人,这样能把人吓病,还是少看一些比较好。 洛芷宁对欧阳昭明要这样离开只感到庆幸,可是身旁的宝意却在他要离开的时候开口道:“欧阳大人等一等。” 然后就朝着他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这一下,洛芷宁脸上是真的抑制不住地浮现出了吃惊的表情。 在她眼中,宝意已经从敢向虎山行的胆大姑娘,升级成了敢摸老虎屁股的女人! 洛芷宁站在原地,又想伸手叫住她又不敢。 就怕宝意走上前去,就会被欧阳昭明身边的人跳出来给掐死了。 听见宝意的声音,欧阳昭明在台阶上停下了脚步,正好站在院门前转过了身。 而欧阳离本来已经来到他身边,现在见义父停下了脚步,便又自动退到了一旁,然后看了宝意一眼。 柔嘉的事其他人可能不知道,但是欧阳昭明跟他手下的监察院已经将来龙去脉查了个一清二楚。 个中细节,他们甚至可能比中间一度失去清醒的萧琮跟柔嘉更加清楚。 欧阳离知道,当初救了自己的柔嘉现在已经身怀三皇子的骨肉。 很快,她就会在三皇子分封之后被纳入他府中。 她在他回忆中带着光晕的影子,本来是十分圣洁的,可是现在光芒却在渐渐褪去。 而他心中曾经的那几分憧憬,现在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她很快就要嫁作他人妇。 其他心情说不上来,但是少年的失落是肯定的。 他本就生着一双狼瞳,因为过去的经历造就了他阴冷沉郁的性格,现在脸一沉下来,在洛芷宁看来就更加的可怕。 她看着宝意追了上去,没有被这旁边虎视眈眈的黑衣少年给按倒,而是顺利地站到了欧阳昭明面前,跟他说话。 两人站在院门边,从门外透进的光给他们的轮廓镶上了一层光晕。 欧阳昭明身形修长,宝意在他面前,头顶刚刚能及到他的鼻端,同他说话的时候要抬起头来。 而欧阳昭明听她说话的时候,似乎有着无尽的耐心,低着头望她的时候,叫人无端能看出一种温柔来。 洛芷宁:“——!!!” 她的八卦之心顿时冲淡了害怕,不光眼睛盯着那边看,还下意识地想走近两步,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霍老在旁抬手,朝她招了招,说道:“走走,进来。” “哦。”洛芷宁应了一声,回过神来,见到宝意的师父已经背着手往屋里走去了,于是一边跟着他往屋里走,一边不舍地回望站在院门前的两人。 宝意把欧阳昭明叫住,从自己腰间的荷包里倒出了一串珠红色的手串。 欧阳昭明看着她的动作,见到这手串长度是男子的尺寸,除了那一颗颗圆润得仿佛吸饱了夕阳西下之时漫天霞光的玉珠以外,在手串的底端还有着一枚体型稍大、雕工精致的玉雕,被少女莹白的手掌托着,递到了自己面前。 见欧阳昭明没有动作,宝意又把手上的手串往他面前托了托,然后见到欧阳昭明脸上浮现出一个赏心悦目但是意义不明的笑容,也朝自己伸出了手掌。 见他伸手,宝意就把手里的手串放在了他手上。 要送他什么东西,宝意也是想了好一阵的。 最后,她才给他做了这么个手串,在底端挂了一只貔貅。 左右欧阳昭明最想要的事就是国库丰盈,这用灵玉雕成的手串加上这只貔貅,希望能够让他称心如意。 欧阳昭明垂下目光,看了手上被放过来的手串片刻,才又抬起眼眸。 他那漆黑浓密的睫毛像蝶翼一样在宝意眼前颤了一下,才让她看清了自己映在他眼睛里的影子。 欧阳昭明道:“你叫住我,就是为了给我这个?” 宝意点头:“欧阳大人于我有大恩,我也想不出能送大人什么,这手串常带在身边有好处,希望大人不要嫌弃我的雕工简陋。” 可是听她这样说了,欧阳昭明还是没有放下手去。 宝意觉得他这人就是难懂,她现在都不知道他是嫌弃这手串不好,还是单纯不想要自己送他的东西——或者两者都有? 只见欧阳昭明维持着这样抬手的姿势,对自己说:“四小姐不嫁陆家,很快就要被三皇子纳入府中了。” 宝意听他忽然说到这个,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点了头,表示自己知道这个。 欧阳昭明望着少女的眉宇间浮起的一层困惑,对她一笑,“那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郡主你了?” “……”听到他这句话,宝意下意识地道,“我还小。” “不小了。”欧阳昭明轻声道。 柔嘉不过也就比她稍大几个月,今日萧琮回宫,就会去向成元帝提出赐婚。 等成元帝听到自己一心想要撮合的四皇子跟宝意没成,倒是三皇子跟柔嘉成了,肯定就会想再努力努力,把宝意跟萧璟凑一对。 这样一来,等到太后千秋,两位成年的皇子分府,他们成婚的事情也能够一起办了。 既双喜临门,也会不显得成元帝这个父亲厚此薄彼。 宝意听了他的话,觉得这还真的有可能。 不过这样的事情,就算她知道也不能做什么,况且只要她爹态度足够坚定,不答应的话,那成元帝也不可能硬把她跟萧璟凑到一起。 所以他为何说这个? 欧阳昭明望着她,修长的手指握紧,收起了她放在自己掌中的手串,将手放了下来:“这定情信物,我收下了。” 宝意:“什、什么?” 欧阳昭明看着她的眼眸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圆睁,像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这样说。 顿了顿,她的目光顿时朝着他的手追去,一副想要把手串拿回来的样子,“不——不是!这不是——” 可是欧阳昭明一闪就轻巧地避开了她,将这手串拿在手中,半点没让她碰到。 欧阳离:“……” 他站在几步之外,看着自己的义父逗永泰郡主时脸上那微微的笑意,同他平时笑起来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他就知道,义父定然是喜欢永泰郡主的。 当初在粥棚前,永泰郡主虽迟了一步,但她也同柔嘉小姐一样,是打算来帮自己的。 义父要是跟她在一起,一定会比现在快乐。 这门亲事他完全同意。 宝意拿不回自己的手串,因为着急,又因为带了几分羞恼,所以脸颊绯红。 她听见欧阳昭明的笑声在自己头顶掠过,见他朝着站在旁边的欧阳离说了声“走吧”,然后走到门边,朝自己晃了晃手串:“安心,我既然收了你的定情信物,自然就不会让你嫁进去了。” 第176章 欧阳昭明的马车等在门口。 他上了马车,将那串手串套在了手上,袖子一垂,就将手串遮了。 宝意不知是怎么估测的他的手腕尺寸,这手串戴起来竟然刚好合适。 正想着,就看见帘子掀开,欧阳离也跟了上来。 欧阳昭明抬眸看向他,少年通常是不会跟上马车来的,尽管欧阳昭明说过几次上来同乘没关系,可他就是要坐在外面。 今天他这么一跟上来,就显得有些反常。 欧阳离钻进马车,抬手敲了敲马车壁。 坐在车辕上的车夫听到声音,就驱动了马车,从这槐花胡同的院子外面驰马离开。 感到马车走动起来,欧阳离才收了手,看向正看着自己,等自己解释为什么今天这么反常的义父。 欧阳离的目光往欧阳昭明的手腕处瞥了一下,开口道:“义父想娶郡主,要如何跟宁王说,又要如何跟陛下说?” 毕竟这两个都是他娶宝意进门的阻碍,没个两三年的水磨功夫,怕是化不了。 欧阳昭明听到他的话,像是觉得十分好笑。 “娶她?”欧阳离听他反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娶她?” 欧阳离一听,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错愕,眼睛望着欧阳昭明:“可是刚刚……” 刚刚他不是说,手串是郡主送的定情信物? 若是不娶,那收下做什么? 这……不娶何撩? 欧阳昭明往椅背上一靠,手放在膝头,眼中含着笑意道:“我逗她的。” 逗她玩是心血来潮,让她安心才是主要的。 自从上次秋狩以后,她心里怕是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之后但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担惊受怕一阵。 别的不说,就说宝意拿着那把黄铜钥匙,眼下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是欧阳昭明要用钱,她都会或主动或稍迟一步地把钱拿出来。 还跟挪用霍老的不一样,经由宝意的手,这些钱他都不需要还。 再进一步讲,半年之后她若是赢了赵钱孙严四家,就将声名大噪,一飞冲天。 凭她在书画方面的天赋异禀,要赚到同现在在兴隆钱庄里持有的同等财富,也是指日可待。 可是若她就这么嫁了人,羽翼未丰就被上了枷锁,那来日就算想要展翅高飞也会被束缚。 嫁入家境普通的人家尚且如此,何况是嫁入那九重宫阙之中? 欧阳离听自己的义父说道:“陛下意属四皇子,想立四皇子为储君,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永泰郡主若是做了四皇子妃,来日就是太子妃,乃至一国之母。她若是心在此也就罢了,但你看她,哪一点像是想做四皇子妃的样子?” 只怕她对霍老那堆放在兴隆钱庄的藏书兴趣都大过于对萧璟。 “所以,”欧阳昭明对着义子点明道,“比起成为四皇子妃来,她还是继续做这样一个自由自在的永泰郡主,更能成长为一个有力的盟友。虽然我说过此生不娶,但为她打打掩护也无妨。” 旁人——像是镇国公的公子——有意娶宝意,不会影响成元帝把她跟儿子凑对的心思。 但是如果是欧阳昭明开口,成元帝就要多掂量了。 第227节 原来是这样吗?欧阳离听完,在短短几天内经历了的第二次失望—— 他支持的一对竟然不是真的? 那这世界还有什么是真的? 宝意站在门口,看着欧阳昭明的马车远去,想着自己送他的谢礼莫名其妙就变成了定情信物。 她关上了门,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着欧阳昭明这是要做什么,想着想着回过味来—— 不对,他怎么也不是看上了自己,问题关键还是落在成元帝的心思上。 宝意:“……” 要帮她就帮她了,偏要嘴上这么多说一句,这人图什么? 难怪没朋友。 想通了以后,宝意就放下了心,往里头走去。 她发现自己在外头这么耽搁一阵,厨房里在忙活的人已经把送来的那两筐螃蟹都刷了个干净,现在正搬了坛子打算开始做醉蟹了。 宝意听说过这做法,但是还没亲眼见过,就往厨房那里拐去,站在门口看了大师傅的操作片刻。 刘嫂子本来一个人局促地站在这里,见着宝意过来了,她叫了声“郡主”,看上去还放松了些。 宝意跟她站在一块儿,看着大师傅处理螃蟹,交谈了两句。 有大师傅跟他的学徒在,刘嫂子今天在这里是帮不上忙了,倒不如早些回家去。 见送来的螃蟹这么多,宝意就让他们拣了八个,让刘嫂子带着家去,今天晚上做了吃了。 欧阳昭明带来的人知道这是永泰郡主,她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听话得很。 那刷干净的螃蟹又重新用稻草捆了起来,八只串成两排,被交到了刘嫂子手上。 刘嫂子忙拒绝道:“这怎么行?”搞得好像她站在这里就是为了等螃蟹似的。 宝意说道:“哪有什么行不行的?” 刘嫂子听着她的话,这才接下来,对她不好意思地笑着。 宝意抬头望了望天,说道:“今天天气这么好,嫂子晚上也可以在院子里摆上一桌,全家一起聚一聚,乐一乐。” 刘嫂子应着,又望了忙碌的厨房一眼,才道:“那我就先家去,这边要是还有什么事用得上我的,郡主就只管差人来叫我,我立刻回来。” 宝意点头应了,看着她拎着螃蟹走,才从厨房离开,来到了书房。 她从门外走进来,就见到洛芷宁正站在书桌前,在认真地画画,而爷爷站在一旁正在看着。 听见宝意的脚步声,霍老抬起了头看向她,问道:“怎么送个人这么久才回来?” 宝意走过来,还没开口说话,洛芷宁就放下画笔,对着霍老说道:“霍先生,我画完了。” 霍老转头,宝意也跟着看了过去,见到洛芷宁将她画好的画举了起来,正在等着霍老的评价。 洛芷宁的书画也是跟着名家学习的,她的师父以画梅花出名,洛芷宁也学了这一身梅的风骨,虽然在贵女当中名声不显,但是她对自己的画技还是有一定的信心的。 只不过眼下在霍老面前画着自己最拿手的梅花,等着他的评价,她这点信心也像是残雪遇上骄阳一样,在梅花的花瓣上消融。 她看向宝意,宝意见她神色中带着忐忑,本着为自己的好友解围的心情,开口道:“我看这梅花画得挺好的。” 话音落下,就见到洛芷宁脸上扬起了一点笑容。 可是这笑意才刚绽开,霍老的一声冷哼又让她迅速地收敛了表情。 宝意也连忙严肃了神色,等着爷爷说话。 “好什么?”霍老指着这梅花道,“一看就知道这是陈大章的梅花。” 洛芷宁听他一下子叫出了自己师父的名字,喜道:“霍先生,您也知道我师父——” 霍老瞪眼,他自是知道,还臭骂过人家。 宝意跟洛芷宁听他批判道:“陈大章自己的梅花都画不好就敢教徒弟,简直是误人子弟!他的梅花画得一股匠气,你们出去看看,哪有梅花枝走向长这样的?!” 洛芷宁缩了缩脖子。 “当年我就说过,以他的资质要把梅花画好,就得亲手在院子前后栽它几十株梅花树,等到梅花开就盯着看个三年五载,结果呢?”霍老恨铁不成钢,手指点得那张画纸哗哗作响,“你也跟他一样,梅花都没认真看过就画起来了。他一个陈大章,画出来起码还有点自己的意思,你看看你,除了模仿他之外,有点自己的东西吗?” “还有你——”霍老说得兴起,连带着旁边的宝意也遭了秧,“我说过什么?要你别光临摹前人的画,也要自己去观察,自己去画,结果呢?你是不是永远想当个岑安第二,赵显清第二,不想让人知道你叫谢宝意了?” 宝意低着头,默默地跟洛芷宁一起挨训,不敢反驳。 等到老爷子说累了,见着眼前这蔫蔫的两个小丫头,才想起今天是让她们来吃宴,不是来受自己教训的。 “……” 他才干咳一声,说道,“你们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看看螃蟹准备得怎么样了。” 说完就转身往厨房走。 其实螃蟹哪里需要他去看?他就是找个借口回避罢了。 见着爷爷走了,宝意低了半天的头才抬了起来,肩膀也跟着垮了下来,听见旁边的洛芷宁也跟自己一样,同步发出了叹息。 宝意转头看她,见她一脸的劫后余生,又带着同情地看自己:“宝意,我师父都没这么骂过我,你每天就是这样被骂的吗?” 宝意想了想,说道:“也还好吧。” 洛芷宁只当她是粉饰太平,宽慰自己。 原本被霍老召进来,给了她纸笔,让她在这里画拿手的画作时,洛芷宁还想着自己说不定能入霍老的眼,也做他徒弟,现在看来,他的徒弟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见她心有戚戚,宝意说道:“不要放在心上,我师父他就是这样的。”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宝意将书房里的藏书搬了出来,挑了些书画部分的给洛芷宁看。 两个人都是喜好书画的人,在这里一看起书,转眼就把刚才的事情给忘了。 等到宝意察觉到外面的天光渐渐暗下,放下书点亮了这房中的灯以后,厨房里也开始飘出了油焖大闸蟹的香气。 她走出来,见到院子里已经摆上了桌,四角点亮的灯跟屋檐下挂起的灯笼将这院子照得亮堂堂。 再举头一看,只见天上一轮明月,散发出莹莹清光。 霍老早就坐在了桌前,面前摆着一碟花生米,就着小酒吃得津津有味。 屋里,洛芷宁揉了揉眼睛,放下了手里的书本走出来,正好见到宝意在问霍老怎么就先喝上了。 虽然霍老刚刚训她们的样子又严厉又叫人害怕,但是现在被宝意反应过来这样训的时候,老爷子丝毫没有刚才的威风。 被宝意没收了他的好酒跟花生米,霍老坐在桌边咂了咂嘴,对着这空空的桌子,觉得无趣,于是站起了身。 正好听见外头有敲门声,他就背着手走了过去,开了门。 门一打开,烟墨阁的东家站在外头,身边还带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少年。 一见来开门的霍老,烟墨阁东家就笑着朝他拱了拱手:“霍兄。” “来了。”霍老的目光在他身上划过,落到了他身旁这个一脸严肃的小男孩身上。 小男孩看上去不过十岁,严老板的手放在了他的肩头,对着霍老介绍道:“这是我的孙子,今天难得霍兄设宴,我也带上他来凑凑热闹。” 他的话音落下,这相貌精致,神情严肃得不像十岁小朋友的小少年就有板有眼地朝着霍老行了一礼:“晚辈严俊杰,见过霍大师。” 厨房里,宝意将霍老的小酒跟花生米放在灶台上,再出来的时候就见到院中多了几个人。 烟墨阁的东家她是认识的,可是那跟在他身边那像个小大人似的小少年,宝意却没见过。 见她一出来,那小少年的目光就钉在了她身上,目光里充满了探究。 烟墨阁的东家同宝意一拱手,说了声:“见过郡主”。 宝意走过来,叫了声“严老板”,见到今天设宴,欧阳昭明带来的是好酒跟厨子,烟墨阁的东家带来的就是俏生生的侍女了。 那两个侍女在他身后亭亭玉立,手上还捧着两只长长的匣子。 宝意听严老板先同自己介绍了他这带来的小少年,原来是他的孙子。 那小少年朝着宝意行了一礼。 本来在这样的场合,见到同龄人都有了孙子,就算他们没有炫耀的意思,霍老也会不爽。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也是有孙女的人了,就在旁十分自然地让宝意受了这小少年的礼。 宝意重生回来,鲜少遇到这样比自己年纪小的小朋友这么正儿八经地同自己见礼。 而且这又是初次见面,她想了想,就从自己的荷包里摸出了一只蝉。 “初次见面,姐姐也没有别的什么,这个送你。” 宝意略略屈膝,将这只碧青的玉蝉递到了小少年面前。 那小少年望着她递过来的这小玩意儿,因为家学渊源,一看便知道这玉是难得的好玉,就算是宁王府的郡主,也不是这样随便见了个人就送的。 就是玉的质地越好,就显得这雕工配不上这玉。 霍老看着自家这多宝孙女见谁都送,这壕气真像自己,更加得意。 宝意听他在旁说了一声:“姐姐送你的,你就收下吧。” 严老板看着这只蝉,却是知道宝意是在万宝奇珍楼拍卖那天才买了雕刻用的刀笔回来,跟霍老学习雕刻。 眼下她拿着的这只玉蝉,明显就是她开始学习之后自己雕的作品。 这展现出来的刀功跟灵气,足以叫人心惊。 他想,难怪自己的老友敢在万宝奇珍楼夸下那样的海口。 他这个老怪物,这是真的穷尽半生,不肯妥协,等到了一个可以继承自己衣钵的小怪物。 严老板想着,搭上了孙子的肩膀,低下头来对他说:“小宝,算起来你也该叫郡主一声师姐。既是师姐送你的见面礼,你就接下吧。” 小少年眼角一抽。 他刚刚在霍老面前自称大名,可是现在爷爷一开口,就把他的小名给暴露了。 宝意见严小宝听了他爷爷的话,有些无奈应了一声“是”,从自己手中接过了这寓意着一鸣惊人的玉蝉,向着自己道了谢。 严老板露出满意的笑容,抬起头来看向宝意,又道:“郡主今日同小宝初见就送他这么珍贵的礼物,叫我怪不好意思的,不过幸好,我也有准备。” 说着示意那两名侍女上来,打开她们手中的匣子。 宝意看向匣子,见到里面装着的是两卷纸。 在匣子里这么卷着的时候,看起来平平无奇,可是从其中一拉出来展开,于这月华下便闪烁起了冰晶般的光芒。 第228节 霍老“嚯”了一声:“你把这搞出来了?” 严老板笑眯眯地点着头,霍老转头,同宝意跟洛芷宁解释了这纸的稀奇。 “这种纸的名字叫做‘照君’,是失传已久的名纸,在白天看起来毫不稀奇,只有到了晚上拿到光芒下一照,纸面上就会泛起光芒。” “不错。”严老板说,“复原出这‘照君’可耗费了我不少功夫,总算能赶上这一次来。” 正说着,外面又响起了马车的声音,那没有关上的门被人再次从外面推开,欧阳昭明披着一身暮色出现在门后,对着站在院中的众人露出一个笑容:“我在外面都闻见香味了,看来是来的刚好。” 欧阳昭明一来,人就齐了,霍老扬声道:“人齐了,开宴吧!” 话一落下,大厨在这小小的厨房里做出来的佳肴和美酒就被端了上来,那两个抱着木匣的美婢将匣子重新合上,由霍老指着送到了屋里。 等她们再出来,众人已经在桌前坐好。 可她们两个却没有上来服侍,而是从外头马车取了琵琶跟琴来,坐在屋檐下一调弦,奏起了乐。 一时间,这坐落在槐花胡同的普通小院摇身一变,变成了风雅之地。 盘中的螃蟹都已经被拆解开了,只是摆成完整的样子,哪怕这周围没有人服侍,大家也可以大快朵颐,倒是比起有人服侍的宴席来要更加自在。 洛芷宁跟宝意坐在一处,正好对着对面的欧阳昭明,原本有些发怵,可是渐渐心神被这美食所吸引,也就忘了害怕。 他们在这槐花胡同和乐融融地吃宴,皇宫里,成元帝却是在书房还没来得及去用膳,就听着自己的儿子所提之事愣在了书桌后:“赐婚?” “是。”萧琮跪在地上,“儿臣请父皇赐婚。” 这来请求赐婚的事,原本应该宁王来同成元帝说更直接。 可是宁王知道柔嘉做了什么,还要这样装作若无其事地来同成元帝请求赐婚,他开不了口。 萧琮于是将请求赐婚的事情也揽了下来,今日回宫之后便来寻了成元帝。 成元帝听着自己的三皇子要请求把柔嘉指给他做侧妃,不由得想着自己跟皇后一心想要宝意做他们四儿子的正妃,宁王跟宁王妃都是一个说辞——想让女儿留在身边,而不是嫁进宫中。 现在琮儿提这件事,宁王府会答应吗? 面对成元帝的疑问,萧琮抬起头来,说道:“这件事情儿臣已经跟宁王提过,宁王没有反对。” “没有反对?”成元帝望着儿子,对他说道,“你先起来。” 确实,半月之后太后千秋,贵妃已经来同自己求了,想将于将军的女儿指给琮儿当正妃。 正妃已定,琮儿既然自己有想要的侧妃人选,现在来提也算时机合适。 可是,成元帝很是意外,阿衡他竟然没有反对? 萧琮站起身来,见着父皇脸上的神色一再变幻。 片刻之后,成元帝才抬起头来,对他说道:“朕现在还不能答应你,等明日下朝之后,朕留下宁王来问了他,再同你母妃说这件事。” “是。”萧琮脸上扬起笑容,对着成元帝说道,“那儿臣就不打扰父皇了。” 成元帝点了点头:“去吧。” 等到儿子从御书房离开之后,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后,思索着自己的好友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这会不会是一个信号? 成元帝想,预兆着宁王府对着宝意跟自己的四皇子的事也会松口,好事成双,两个女儿都嫁进他们萧家来? 成元帝想着,不由得心情振奋,简直现在就想把宁王叫进宫里来问个清楚。 槐花胡同,酒过三巡。 严老板拍了拍手,那在演奏的两名婢女便停了下来。 这院中曲声稍息,霍老捻着酒杯看他,问道:“做什么?” 严老板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光是吃宴听曲岂不太单调了些?” 他说着,目光在这一桌人身上扫过,又道:“这要是行酒令,人又太少,何况我这孙儿还小,不能叫他多喝酒,还得想个另外的名目来乐一乐才好。” 霍老听出来了,这是来者不善。 自已之前要了他一个带着宝意去看他们严家造纸术的机会,他这就要来设关卡了。 宝意举着筷子,见爷爷把杯子放下,问道:“你想怎么来?” 严老板说:“今日虽然人少,但也是场正经宴席。”他一边说着,目光一边落在宝意身上,笑眯眯地对她道,“郡主览尽名家之作,定是知道古往今来许多名作,都是以宴席为题。” 欧阳昭明也放下了酒杯,见宝意点头道:“不错。” 严老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孙子,又再看向她,说道:“郡主年纪稍长,却是才刚跟你这老师学习书画不久,我家小宝尽管刚满十岁,学习书画却已有数载春秋。不如今日郡主跟小宝就以‘宴席’为题,以这最适宜用来画夜宴之作的‘照君’为载,画一幅《秋夜与宴图》如何?” 第177章 这样的比试,听起来倒是十分公平。 宝意没有意见,霍老更是直截了当地道:“来。” 欧阳昭明拍了拍手,那些还在厨房的学徒闻声而出,上前来将他们面前这些杯盘撤走。 洛芷宁上一刻还在吃酒,下一刻就看着面前的桌子被换成了两张。 那两个弹琴的侍女进了屋,拿出了她们带来的“照君”,在两张桌子上铺开。 纸笔颜料齐全,就等着来人在上面作画。 月光亮堂,其他人都退到了一旁,宝意站在左边的这张桌后,而严小宝站在右边那张桌后。 宝意站着作画,身高正好,严小宝却才十岁,要够到桌面,脚下还得垫着凳子,让他的气势一下子输了。不过他小脸严肃,目光认真地看过桌上这些画笔颜料,没有半点放松小视,完全将这当做一场名誉之战来对待。 他们两人在这里,剩下欧阳昭明他们四人在院中又摆出了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着的是厨房准备的甜点。 四人重新围坐,等着看他们今夜的比试。 两个侍女一左一右侍立在桌旁,准备为两人磨墨洗笔。 宝意望着这“照君”,她从未用过这样的纸来作画。 她抬手在纸面上抚过,感受着这纸张的质地,思索着严老板提出的题目。 《秋夜与宴图》,这题目中就已经确定了他们今日要画的这幅画,既要能体现出“秋”,又要能体现出“夜”,还能体现出“宴”。 大多数与宴图都是篇幅恢宏,展现的除了与宴的人物风俗,还有设宴之地的布局,穿行在其中的人自然就带着一股动势。 可是今夜这小院中,加上两名侍女不过也才八人,要在这当中体现出宴会的热闹,就要更注重各人的神态动作。 画面无声,却要叫人一看就仿佛能听见声音。 宝意伸手选了一支笔,看到对面的小少年同自己一样,也拿了一支笔在手中。 她想,爷爷虽然先前才训了她,说她就知道复刻别人,学一个像一个,不注重自己的画技。 可是此刻若她真只凭自己的水准来参与这样的一场比试,几乎不用比都可以知道会输给严小宝。 她是半路出家,严小宝却是出生世家,基本功何其扎实。 严老板虽答应了爷爷,让自己去他们的烟墨阁学造纸,但显然他们严家也有一个准入标准。 自己今天若是达不到,就算是去了也别想学到什么精髓。 她想要赢,也就只有用名家的笔法来画这幅《秋夜与宴图》,才有机会了。 宝意思索着,在几个自己熟悉的名家笔法当中选定了一个,向着砚台伸笔。 “等一等。”严老板坐在圆桌前,看着她的动作,又转过去对霍老他们说道,“说起来,光是这样比,我觉得还是欠缺了些。” 听到他的话,宝意手上的动作一顿,看向了他。 在她对面,严小宝也是如此。 霍老不耐烦地道:“你又想搞什么名堂?” “稍安勿躁。”严老板对他笑了笑,看向宝意,又看了看自己的孙子,“你们两个人既然打算动笔,想必对这个题目已经有了一定的构想,我要再为这场比赛加上一个限定条件——你们画的只能是这院中的人物景色,不能超越过这个院落的范围。” 这个要求,简单来说就是要他们写实。 否则的话,两人若是以这个题目画出一篇恢宏巨作来,甚至完全复刻一幅名家之作来过关,就很难判个高下。 霍老皱了皱眉,朝着宝意看来。 宝意触到爷爷的目光,觉得爷爷显然就是觉得自己会这么做。 这怎么可能呢? 且不说宝意对“宴”这个主题的画作还不够熟悉,就说要复原出那样一张画作来,就算是她速度再快,只要严老板把时间一掐定,她在限定的时间内也不可能画得完。 霍老见着孙女的表情,觉得宝意的打算跟自己猜想的不一样,那这题她应该应付得过来,于是收回目光,对着严老板粗声粗气地道:“好,既然你提出了要求,那我也提一个。” 霍老一说话,严小宝就露出了严阵以待的表情。 严老板却是比孙子镇定太多,笑着一抬手对霍老说道:“霍兄只管说。” 霍老的目光在桌上几人身上转过:“今日这宴席,与宴就只有我们六人,再加上那两个丫头——”他一指两个侍女,“也就是八个。我要你们两个在画的时候,每画至一人,都要用这人提出的风格笔法来画。” “有意思。”欧阳昭明听了他的话,第一个开了口。 宝意听他笑着问道,“也就是说,在画到我的时候,若我要他们用赵显清的笔法来画,他们就得这样画了?” “不错。”霍老点头,看向了严小宝,对这小少年哼笑一声,“名家的笔触技法,就算是你这个年纪跟着你爷爷也应当学到不少了。今日不必完美复刻,只要抓住神韵,让人看得出那是哪一人的风格就行。” 宝意听着爷爷的话,想着到时候这一幅与宴图上,八个人就像是八位大家画出来的,就觉得这比试越发有趣起来。 霍老也颇为自得,刚刚严东来那是在给宝意下限制,现在自己提出这么个要求,也是给他的孙子下限制,大家打平。 洛芷宁喝了两杯酒,脸上飞红,脑子也在微微发胀发热。 听了他们的话,她试想了一下这前所未有的比试斗画,真的能行吗? 欧阳昭明含笑道:“好,那就由我来当今天的裁判,如何?” 他一说话,严老板自然点头:“有大人做裁,当然是再公正不过。” 霍老也哼了一声,表示可以由他来做这个裁判。 欧阳昭明微微一笑,看向宝意,说道:“那便开始吧,画我的笔法风格需得是画圣赵显清。” 赵显清醉心山水,流传于世的作品,也多是以山水为题,可是他在人物绘画上面,风格也是极其独到。 宝意跟严小宝二人的目光都落在欧阳昭明身上。 第229节 八人之中是他最先定下风格,他们下笔自然是以他为核心,第一个画的就是他。 两人看了他片刻之后,收回目光,回想着方才在与宴之时欧阳昭明在席上的言谈动作。 构思片刻之后,小少年的笔尖终于沾了墨,宝意也在这洁白的“照君”上落下了第一笔。 参与笔试的二人在纸上开始作画,欧阳昭明之后第二个开口的是霍老。 他说话的时候只说了一个名字:“闻雨堂。” 画他的时候,须以闻雨堂的风格来描绘。 正在描绘欧阳昭明身影的二人手速极快,用了画圣赵显清的风格画出了欧阳昭明在席间的姿态。 稍有不同的是,一人画的是他在饮酒,另一人画的却是他在同人说话。 听到“闻雨堂”三个字,两人同时换笔,下笔的技法一变,勾出霍老的身形。 隔了片刻,轮到严老板定自己的画风。 他手指在桌上敲击两下,笑眯眯地说出一个名字:“连文熙。” 霍老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就瞪了他一眼—— 这不怀好意的老家伙。 连文熙跟闻雨堂那是同门师兄弟,两人的风格都以清丽见长。 他们有几幅画,要是把落款遮去,看起来一时间都难以分辨究竟是谁的作品。 严老板被他瞪着,神情十分坦然。 虽说他是坑人,可这不是一视同仁,连自己的孙子也一起坑了嘛。 这就要看他们两个在研习名家之作的时候够不够细心,有没有把他们最极致的风格特点记下来了。 宝意跟严小宝画完霍老,来到严老板,两人都没有换笔。 他们的勾勒速度都是从一开始极快,到后面就慢了下来,显然是在回想着闻雨堂师兄弟之间的差别该如何体现。 洛芷宁自己也陷入了这个题目中,苦苦思索着若自己是宝意,该如何破题。 正想着,就见到除了宝意跟严小宝以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洛芷宁回过神来,想着这是怎么了? 霍老提醒道:“到你了。” “哦哦!” 洛芷宁应了两声,她也是出题人呢,她都忘了! 她一张嘴,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名字就脱口而出—— “斛珠夫人!” 听到这四个字,方才一直在作画没有停的两人终于被打断了节奏,齐齐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斛珠夫人是以画仕女图出名,无论是用笔的线条、上色都同前面三人完全不一样。 洛芷宁见着严小宝盯着自己的眼神,只觉得这小男孩是在质问自己,怎么会喜欢被画得那么胖。 可她现在想收回也来不及了,宝意已经换了第三支笔,方才在席中,她就坐在洛芷宁身旁,此刻自然地对着严小宝开口道:“江辛。” 严小宝看向宝意,她这是出了题,要自己以江辛的风格来画她。 礼尚往来,严小宝小嘴一张,也抛出一个名字:“刘平。” 众人:“……” 这名字听起来普普通通,可他的画风却同本人的名字完全不一样。 如果说斛珠夫人是精致到极致,那刘平就是粗犷到极致。 严小宝这么一个孩童,居然要宝意以画武将的风格来画自己,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两人交换了名字,又在将注意力专注回画上。 正在这时,院中一阵风吹过,下午才被搬进来的桂花簌簌地落下细小的花瓣来,落在纸上。 宝意画过了画中六人,笔锋一转,又在这已经初初成型的小院之宴中添上了两丛秋桂。 笔尖过处,还有桂花花瓣在纸上留下的香味,真真应了题中的“秋”。 那两个抚琴的侍女出自严家,虽然只是奴婢,但却也对书画耳濡目染。 二人见着宝意跟小少爷都画得差不多了,便一先一后地说出了另外两个名字:“元子秋。”“郭席。” 至此,这幅《秋夜与宴图》上八人的画风终于定下。 想来便是这八人在世,也想象不出自己的画风同另外七人凑在一张图上,会是个怎样的光景。 第178章 两张“照君”上面,这小院宴席和八个人的身影都已经出来了。 下一步,就是上色。 上色这一步也很关键。 赵显清等八人的风格若是线条抓不住,通过上色也能够弥补一二。 到了此时,宝意跟严小宝用起颜料,都对着身旁侍立的侍女不停地抛出要求。 笔在笔洗中洗过,蘸了颜料,在碟中调成他们各自要的颜色,于他们画好的人物身上一点一点地添上了色彩。 坐在圆桌旁的四人虽看不见他们的落笔,也能够想象出这些颜色落在“照君”上是怎样的效果。 宝意和严小宝一笔笔认真落在洁白的纸面上,仿佛也在他们的脑海中涂抹出颜色来。 一片安静中,霍老对严老板说:“我看你这孙子不错,有你这么三四分水平。” 严老板听了他的话,笑了起来:“霍兄过奖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得到霍老的评价,有他的三四分火候,已经是很不错了。 他说着看向宝意,见着宝意胸有成竹的动作跟下笔的沉稳,也忍不住对霍老赞叹道:“郡主虽然学习书画的时间尚短,但是我瞧着也有了几分你的功力。” 他说完,就等着霍老像往常一样来反驳自己,可是却没等到。 霍老这一次非但没有反驳,还很赞同地应了一声。 这让严老板感到稀奇,收回目光来看向他,就见到霍老朝自己得意地一挑眉:“你孙子三四分像你,我徒弟三四分像我,你我相比起来,我一只手都能打赢你,所以他们两个现在胜负如何,不用看也知道了。” 欧阳昭明拈着酒杯,听到霍老的话,在旁笑出了声。 “这——”严老板也是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弄明白了他这是又在嘴上过瘾占自己便宜,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摇起了头。 他们坐在这里还能分神说话,洛芷宁却是满心都落在宝意身上。 她刚刚喝下去的那两杯酒已经散了,又后悔起自己刚才脱口而出说了个“斛珠夫人”。 虽说京中贵女都会练习仕女图,但宝意偏爱花草,对仕女图肯定不熟了,也不知会不会给她拖后腿。 在洛芷宁焦急的注视中,宝意却完全没有被影响。 她细致地叠色渲染,将自己脑海中的画完美地还原出来,纸上的八个人物一个接一个地有了色彩,不仅同这八位画家的画风一致,而且也看得出今日与宴的八人身份与神韵。 画好在严老板衣服上的竹石暗纹,宝意又在画好的桂花树上添了几笔,再点亮了院子四角的灯盏,最后取了一支笔蘸了墨,在画面的留白上用了岑安的字体,改了《月明赋》其中一段,改成了一首诗,填在这画面上。 至此,整幅画作终于完成。 宝意放下笔的时候,对面的严小宝也同时搁下了笔。 两人抬头,目光在空中相遇。 坐在桌旁的四人见状,都道:“看来是画好了。” 严老板一抬手,对充当裁判的欧阳昭明说道:“大人请。” 欧阳昭明起身,先看了看严小宝,又看了看宝意,然后说道:“不如就先看看小朋友的画好了。” 众人没有异议,一起移步到严小宝的画前。 宝意站在原地没有动,远远地看着。 他们的目光一落在严小宝的画纸上,就见到他用的是从空中半俯视的视角,描绘了这么一场秋夜宴席。 洛芷宁出声道:“画中有月,对应夜;桌旁有桂,对应秋,妙啊。” 严小宝站在凳子上,出声道:“桌上美酒佳肴,席间谈天作乐,身畔有美婢奏乐,都是宴。” 他的童声一出,在这院中就如同清泉响亮,带着孩童的骄傲。 作为评判他们二人优劣的人,欧阳昭明听到这话,低笑一声。 严小宝一下子抬起眼睛看向他,不知他是笑什么。 可他是平民,面前这位是上官,他就算心中有疑惑想要质问,也不能无礼。 还是严老板笑着抬手摸了摸孙儿的脑袋:“欧阳大人是在笑你自己开口讲解,落了下乘。” 若他这画是画得好,旁人自然会看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又何需他来说呢? 严小宝一下子红了脸,抿着唇不说话了。 霍老将他这画从大处到细节都看了一遍,“嗯”了一声,说道:“画得不错。” 他说着,抬手一指闻雨堂跟连文熙二人画风下的自己跟严老板,问道,“这二人的画风相近,你用何区分?” 经过刚才被欧阳昭明笑,严小宝知道自己现在多说多错,霍老既然是问了这个问题,就是因为他画的不够明显,让他们无法区分。 因此他只是应道:“闻连二人的笔法,从线条到用色都极其相近,我并没有什么好办法加以区分。” 霍老听了他这老实的回答,还算满意。 他对着严老板说道:“你这孙儿不错,不像你这么滑头。” 严老板都已经习惯了他这夸自己的孙儿要连带着损自己一把的,见他们对严小宝的画作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于是说道:“这边看完了,我们去看看郡主的画吧。” 欧阳昭明点头,洛芷宁第一个响应,往宝意那边跑去。 等一来到桌边,她就迫不及待朝着宝意那摊在桌面上的画看去:“宝意你画得怎么样,有把握吗?” 刚才看了严小宝的画作,洛芷宁已经十分震撼。 第230节 这八个画家里,她认识的不过四分之三,要说能够用他们的画法来画出人的,她顶多能画出两三个像的来。 严小宝比她们小那么多岁,却能画得这么好,洛芷宁觉得宝意是遇到了强敌。 宝意看起来丝毫不慌张,把人拉到自己这边来,让她从正面看这幅画:“怎么样?我画的像不像你?” 说话的时候,她的手指正指着那用斛珠夫人画风画的洛芷宁。 洛芷宁看着被画成丰腴仕女的自己:“这——” 这简直就是从斛珠夫人的图上抠下来,贴在这上面的! ——除了身上的衣服是她正穿着的这身。 洛芷宁卡住了。 这说像又不是,说不像又不是。 正在这时,剩下的几人也走了过来,严小宝从他垫脚的凳子上跳了下来,跟在爷爷身后一起来了宝意这边,想看看自己的对手画成什么样。 她是能够赢过自己,还是要俯首认输? 众人绕到桌后,从正面看着宝意的画。 刚才严小宝是俯视构图,角度更加特别,宝意的构图则是堂堂正正的正面构图,八人于一桌,都是用的平铺的画法。 想到她跟着霍老学画这才多少时日,画成这样实在是惊人。 不光是洛芷宁,便是其他人物,也像是直接从这些大家的图画上抠下来,再贴在这图景里一样。 欧阳昭明看着这幅《秋夜与宴图》,听严老板说道:“郡主果真厉害。” 严老板指着宝意所画的霍老跟自己,对身边的孙子说,“小宝,看郡主所画的细节。” 闻雨堂的衣饰图样大多喜欢用祥云纹装饰,而连文熙更钟爱竹石纹。 只不过他们身处的朝代流行的都是流行素色的衣裳,是后人拿着精致的镜片对着这两人的几十幅画认真扒了一遍之后,才在边角处发现了他们各自的喜好。 今天在这样没有预兆,八人临时出题的情况下,居然见到宝意用了这样的小细节来区分两人,严老板觉得自己的小孙子输得不亏。 比起自己的孙儿来,宝意资质要出众太多,而比起自己来,霍老的教学方式也更胜一筹。 听着严老板的赞誉,洛芷宁对宝意比了个拇指,霍老脸上也写着满意。 “端居自爱小庭闲,皓月流光照酒间……”欧阳昭明的声音响起,将宝意以岑安的《月明赋》所化的那几句诗轻声念了出来。 宝意看向他,见欧阳昭明一边念着这首诗,一边望着自己,眼眸里仿佛带着光芒。 众人听着他的声音,再看着这画中景与院中景的对照,觉得这一首诗真是神来之笔。 以岑安的笔法写在这里,犹如这处于不同时代的八人宴席再加上这第九人,奇妙地溶于了这一幅画中。 今日比试,谁输谁赢,结果已见分晓。 再看严小宝,小少年那带着稚气的骄傲小脸已经黯淡下来。 他觉得自己差宝意甚远,可宝意却只是想着自己这是占了有灵泉的便宜。 灵泉水改变了她体质,她又时常带着灵玉在身边,五感日渐敏锐,看过的东西也能过目不忘。 若非如此,她如何能够记得这样的细节,又如何能赢? 严小宝对宝意行了一礼,说道:“是我输了,在下心服口服。” 他从前在家中,跟师兄们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比试,寻常考校也是轻易拿到第一。 因此向来觉得自己天赋异禀,在自己之外就没有人能比自己更厉害。 可是等今日同跟着霍大师学画刚半年的永泰郡主一比,小少年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说完直起了身,对着侍女道:“漓渚,去将我那幅画收好,我要带回去。” 他今日虽输了,但是那幅画他却要带走,带回去以后,装裱起来,放在房中时时看着,提醒自己。 见孙儿输了,也有所警醒,严老板心中颇为满意,抬眸看向宝意。 宝意听他对自己说道:“明后几日,烟墨阁正好要造一批纸,郡主得空还请过来做做客。” “行。”宝意还没开口,霍老就对她说道,“你去就行,严东来他会教你的。” 严老板笑眯眯地点头:“对。” 他的态度这么好,霍老思索了一下,觉得该给他一些面子,于是又对宝意说:“虽然他在其他地方远不及你师父我,但是在造纸方面,他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你要跟严老板好好学习。” “是,师父。”宝意笑着应了他,又同严老板道谢。 霍老唏嘘,把宝意的画拿了起来,“照君”的特性就是画图干得快。 这一下,就已经干透了。 这到底是孙女初次比试留下的图画,是她的首战胜利。 霍老看着这幅画,就像是看着半年之后在万宝奇珍楼,宝意再次把四家的人打得落花流水,重现自己当年的荣光。 第179章 热闹了一夜的小院重新安静下来,严老板带着孙子和两个婢女回了马车上,同霍老告别。 宝意跟洛芷宁坐的是宁王府的马车,宝意要先送洛芷宁回家。 她们跟欧阳昭明一起出门。 在院子里关着门吃着酒不觉得冷,可等一走出院子门,外面的风吹过来,就将身上的那股热意都带走了。 宝意的马车上准备着披风,等在那里的小厮见她们出来,已经机灵地把披风都取下来,给了郡主跟表小姐。 两人的披风一件是靛青色的,一件是粉色的,从头遮到脚,把风牢牢地挡在外头。 两人站在门口,看着欧阳昭明带来的人也从厨房里撤出来。 临走前,还把厨房跟院子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霍老背着手,来到了门边送他们。 等到他们一走,这院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欧阳昭明同他说道:“你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到底还是不方便,不如我拨两个机灵的小厮过来。” 霍老却摆手拒绝了:“不必,我一个人住着自在。” 先前他病得半死的时候,在灵山寺的后山都是一个人住着,现在身体大好了,更胜从前,自然不可能再要人服侍他了。 他抬手作势要把他们都赶出去,免得在这里扰了自己的清静:“走吧,走吧。” 洛芷宁拢着披风站在宝意身旁,问他:“霍先生,我下次还能同宝意一起来?” 霍老听见她的话,看向这小姑娘:“你下次还想来,不怕被我骂?” 洛芷宁看上去像是怕的,但是比起怕来,她更想能画好她那一手梅花。 否则长此以往,同宝意相交,她就真的没有什么能够跟宝意交流的了。 见她这样,霍老点了头:“行,下次让宝意再带着你来。” 他对洛芷宁说完,又看向宝意,对自己的孙女说道:“你那幅画我会替你装裱好收起来,等到半年之后,你打赢了他们再拿出来。” 这就是他这孙女在这个圈子内的成名之作了。 也许过多几十年、几百年,后人在说起她的名字时,在他们的印象中,这幅画也会占上重要的一席之地。 宝意应了,拉着洛芷宁一起同爷爷告了辞,又同一起站在门口也披上了披风的欧阳昭明拜别。 两人上了马车,车子从槐花胡同里出去,由城东一路驶向城南,到了顺国公府,将洛芷宁放了下去。 洛芷宁要抬手解了身上的披风还给宝意。 宝意从马车门口探出头来,按了她的手:“不用还我,你穿回去吧。” “那我就不还了。”洛芷宁停了动作,站在顺国公府的明亮灯笼下,望着宝意道,“回头我打算在我的院子里栽他个十株八株的梅花,等梅花开了,叫上江平她们,再办个梅花宴,画画作诗,岂不美哉?” 宝意应了她这邀约,洛芷宁站在马车前望着她,觉得真是羡慕宝意的人生。 她每一日要做什么,都排得满满,都有目标,不像自己。 但是转念一想,换了自己过宝意这样的日子,学她要学的这些东西,便是拼尽全力也是学不到像她这样好的。 这样一想,洛芷宁就释然了,同宝意挥别,转身上了台阶,从侧门进去。 …… 宝意回到府中,冬雪早已经望穿秋水。 见着她一回来,立刻便把人引去了洗漱,一边帮她解着披风,还一边问她要不要吃什么。 宝意都说不用,等到洗漱完之后也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去了书房完成今日的书画练习,直到冬雪来喊她去休息,提醒她明日还要出门,宝意才放下了手中的笔。 昨夜晴朗,月光清亮,第二日起来也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宁王父子上朝,马车最先从宁王府出来,宝意的马车在稍晚的时间,也从侧门出来,去了玄武大街。 今日在朝堂上,宁王感到成元帝一直在看自己。 他眼观鼻鼻观心,猜测应该是三皇子昨夜同他提了赐婚的事,所以成元帝是迫不及待到下朝,想拉自己问个究竟。 偏偏今日朝堂上要解决的事情多,群臣的争执也让成元帝分心。 就算他再想叫宁王来问个清楚,也只能耐着性子坐下来,把事情都解决清楚,两边都不再吵了,才吩咐了一声退朝。 宁王不用他让人来叫,自己主动去了御书房外等着。 成元帝换了常服,来到书房中,听到宁王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心中一喜,知他肯定也是要来跟自己讨论儿女亲事的,于是扬声道:“去让宁王进来。” 等到宁王一进来,成元帝又立刻吩咐道,“赐座,上茶。” 这样在朝堂上站了这么久不吃不喝,年纪稍微大一点的老臣都要受不了。 成元帝自己是去更衣,还用了些茶点才回来的,听宁王下朝就在这里等自己,成元帝都怕他累着了。 他按捺着,等到宁王在凳子上坐好,接了那杯奉上来的茶以后才开口道:“昨夜三皇子来找朕,想让朕给他跟柔嘉指婚,你可知道?” 宁王拿着杯子,点头道:“臣知道。” 他琢磨着萧琮是怎么跟成元帝说的,又说了多少内情。 第231节 宁王一边想,一边观察成元帝的神色,猜他应当是只说了些表面的喜欢,没有说内里的原因,于是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接下来成元帝问什么,他就以最简单的话答什么。 这样一来,倒是为难了成元帝。 他见着宁王这神色淡淡,回答的话也这么简单,一时拿不准他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于是坐在书桌后试探性地问道:“三皇子同你说的时候,你同意了?” “臣同意了。”宁王点了点头,见着成元帝的神色显然是对自己说的话半信半疑,于是多说了两句,“三皇子才貌出众,柔嘉作为宁王府的养女被指给三皇子当侧妃,还是宁王府高攀了。” 况且柔嘉为了达到那样的目的,还用了这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也就是三皇子愿意让她做自己的侧妃,否则,宁王府绝容不下她再留在京城。 成元帝见他竟然是真的答应,想起自己昨夜同皇后的商议,心中一喜,顺势说道:“那柔嘉做三皇子侧妃,宝意做四皇子妃,趁太后千秋之时,朕就请旨赐婚,把他们两对的喜事一起办了——” 宁王一听,脱口而出:“不成!” “嗯?”正沉浸在自己美好想象中的成元帝听到宁王这一句不成,顿时被拉回了现实当中。 他望着坐在面前的好友,听宁王坚定地道:“柔嘉可以,宝意不行。”这不是买一送一。 “这个、这个——”成元帝有些着急,撑着御案眼看就要站起来了,朝着宁王说道,“双喜临门,这不是很好吗? 他的四皇子比三皇子更优秀,许宝意的又是正妃之位,怎么看也是门当户对,他这又是再三相聘,宁王何以拒绝得这么干脆? 宁王是铁了心不答应,说道:“对这个女儿,臣跟臣的妻子打算一直没有变过,想让她在身边多留两年。四皇子虽好,但身上肩负重任,臣不忍心让这个好不容易得回来的女儿要负上那样的重担。” 成元帝听来听去,这就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太优秀,所以好友才不想把女儿嫁过来? 这……这难道还要自己说不打算把皇位传给他,宁王才会松口吗? 两人互相瞪了片刻,宁王摆出一副绝不后退的样子。 成元帝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是要彻底落空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既是这样,朕也不会勉强,那就只给柔嘉和琮儿赐婚。” 成元帝心想,璟儿比起琮儿要小两岁,便是再等个一两年也是等得的。 这一次给他分了府,就先不急着指婚吧。 等过两年宝意也大了,该出嫁了,到时候再看。 两年的时间,变数大着。 听到成元帝不再盯着宝意不放,只打算给柔嘉赐婚,宁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放下了杯子,从凳子上起身,对成元帝行了一礼,真心实意地道:“臣谢陛下。” 见着他这么隆重,成元帝反而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忙说道:“快起来。” 结儿女亲家是好事,阿衡怎么还搞得像是自己有恩于他呢? 等宁王起来以后,成元帝又同他商量了一番册封的事。 说到底,柔嘉只是要做三皇子侧妃,册封之礼定然是不可能像正妃一样隆重的。 而本朝皇子纳侧妃,也向来是一气纳两位,到时还会有一位侧妃跟柔嘉一起入府。 成元帝道:“这祖宗旧例,是不能变的。” 宁王表示自己明白,并对此没有异议,只是问道:“三皇子正妃的人选可定下了?定了哪一家贵女?” 成元帝没有瞒他:“定的是镇国大将军家的独女。” “贵妃的侄女?”宁王想着于将军家那位大小姐在回到京中之后的许多传闻,有着这样一位正妃在三皇子府中,柔嘉嫁过去还带着身孕,只怕不会太好过。 宁王府。 柔嘉被禁足在院中已经数日,这数日之中,她院子里的人都被遣散了出去,只剩下桑情还在她身边,这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天花发作时。 不能出去这件事却并不困扰桑情,盖因月重阙的病情已经在空闻大师的灵丹妙药之下大有好转。 她不必为着那边牵肠挂肚,只需留在宁王府中等待。 相比之下,被隔绝了同外界所有的交流,柔嘉就要烦躁许多。 她像是失去了眼睛,失去了耳朵,只能被困在这一方院落之中。 她是因为腹中这个不知存不存在的胚胎,落到今日这样的田地,可之后她能不能顺利出去,能不能扭转一切,又落在了这个她恨不得去之而后快的孩子上。 此刻,柔嘉坐在桌前,低头看着自己平坦依旧的小腹。 算来算去,这都才不满二十日,离一月之期可确诊有孕还远着。 但她已经没有耐心等下去,于是抬头问桑情:“现在可有办法知道我究竟有没有孕?” 第180章 柔嘉提出这样的问题,桑情却没有立刻回答。 她有些稀奇地望着柔嘉,对她说道:“你现在有或者没有,有何影响?” 看三皇子的样子,如果柔嘉有孕,他不会这样放着她,没有他也不会放过她。 反正柔嘉想嫁萧璟,从她被咬定私通有孕那一刻就该死了。 此路不通,她只能走萧琮这一道。 自灵山寺那一日算起,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几天,用平常的手段也只要再过个十几日就能测出来。 有孕无孕,在她嫁到三皇子府去之前总会知道,现在先知晓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柔嘉见着她的反应,心中骂她愚蠢。 这东狄女子手段狠辣,但是论起计谋来,却远不如从北周的深闺中教养出来的贵女,也不及许多机灵的婢子。 可她需要桑情的帮忙,此刻身边也只有她一个人可用,所以哪怕觉得她愚蠢,柔嘉也要压住这心情,同她分说清楚。她说:“我究竟有没有孩子,这有跟没有之间差得远了,不光是我自己的事,也牵涉着你们主上。” 柔嘉说着,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回想着沈宜君说的话,“若是有孩子,我同你家主上合谋,借了他的手来对皇子下药的事,在这个孩子生下来以后,萧琮就会把这当做是一件好事,而不是将这过错记在你们头上。” 若是有这孩子,她嫁过去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地保住他。 沈宜君说她失了这一胎,就不能生了,柔嘉宁可相信,也不愿来日后悔。 她都不知道,自己有灵泉跟没有灵泉之间,体质竟然差这么多。 要是有灵泉的话,她何需担心这些?又如何会落到要找上月重阙,借助他的力量?那一日,若有灵泉在手,她也不会陷入被动。 现在,她很快就要离开这府中,想要抓住最后的机会去搜寻那玉坠的下落也无门。 等离开了这里,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那宝物。 柔嘉想着,放在桌面上的另一只手握成了拳,桑情看着她的神色,忽然开口道:“你总是在说的灵泉是什么?” 柔嘉睫毛一颤,手指缩紧,看向了她:“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 随后又道,“哪有什么灵泉,我何时说过?” 桑情沙哑地笑了一声,说道:“那日我见你睡得不安稳,进到房中就听见你在说梦话,你连做梦的时候都想着的东西,想必是十分不得了的宝物了。所以那是在谁的手中?在永泰郡主手中,还是在三公子手中?” 柔嘉暗暗咬牙,这东狄女子的行动那么诡秘,竟然在自己睡着之后进来,自己都不知道,而且还让她听见了自己梦中所说的话。 这样的秘密柔嘉藏在心里,半点没有打算让桑情知道。 此刻被她问起,柔嘉只是说道:“灵泉是我年幼时听过的一个宝贝,有它在手,有很多事情我都不必受制于人,至于现在它在哪里,我不知道。” 桑情看上去并不完全相信她的话,但是为了这样一个柔嘉如此看重的东西惹得她更紧张,也没有必要。 她于是说道:“你何需如此紧张?身为盟友,我问你不过是想替你留意,若是宝物寻到,相信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家主上都大有益处。” 柔嘉模棱两可地道:“也许吧。” 灵泉的功效她是知道的,月重阙那样的病,要是让他得到了灵泉便能够治好他,叫这主仆知道灵泉的秘密,以自己的力量如何能够保住这样一个玉坠? 如果早知道这样,她睡觉的时候就会拿了布条来把嘴封住,也不至于让这豺狼听到自己说梦话。 见从柔嘉这里问不出关于这宝物更多的秘密,桑情也不再多说,只是暗暗留心。 她想着下次同主上联络的时候,要将灵泉之事告知他,随即又将话题扯回了柔嘉关心的事情上:“现在你想知道自己是否有孕,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果然,听到在意的事情,柔嘉就不再同方才那样避开她的目光。 桑情道:“在东狄,有一种方法可以试验女子是否有孕,不需等到一月之期。” 她说着从桌边转身,走向了紧闭的门窗。 宁王叫人将院子的门封住了,这些能向着院子外敞开的窗也一并被封上,将外面的声息与月色都阻挡。 夏季已过,此时在窗外也听不见蛙声。 柔嘉见她在窗边站了片刻,才转过身来对着自己说道:“我们东狄的女子若是同心仪的人在一起之后,想要知道自己是否怀有身孕,便会去抓取东狄的一种青蛙来。” 柔嘉听得入神,问道:“然后呢?” “然后,”桑情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分外有异域感,“便取女子的尿液,淋在这青蛙身上。” 听她说得如此粗俗,柔嘉脸上露出了羞窘神色,但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桑情接着道:“这抓取的青蛙须是雌蛙,淋了女子的尿液之后,三五日之内它若是排卵,就证明女子有孕。用此法,无需等到满一月之期,就能判断出你是否有孕。” 东狄的这些古怪方法,柔嘉真是闻所未闻。 但有先前的玉露膏和桑情曾经用的那些奇药,她对这些是相信的。 只是……柔嘉皱眉:“此处是北周,那种青蛙在北周也能找得到吗?” 桑情道:“自是找不到了,所以你若需要,还得等上几日,我同主上联络上,让他将这种雌蛙送来。” 不过现在她们两个都被困在这里,要同外界联系还需得有人才是。 桑情望着她,问道:“你可有人能够将信息传递出去,再将这蛙带进来?” 柔嘉沉吟片刻才说道:“自是能。” 上辈子她是宁王府的郡主,嫁给萧琮做了他的正妃,这辈子她是声名狼藉的宁王府养女,就算再跟萧琮在一起,也不可能当他的正妃。 这一嫁过去,就要先同成为他正妃的女子斗个高下,孩子是筹码,也是顾忌,她必须得先知道一切,定好计划,做足了准备。 晚间,到了送饭的时间,送饭的侍女从花园的另一边提着食盒匆匆地来,在这暮色遮掩下左右望着,像是怕什么人发现。 等来到一处假山后,她走了进去,里面等着的是同她穿着同样的衣裳,甚至连发型都一模一样的春桃。 送饭的侍女将手里的食盒给了她:“给。” 第232节 春桃伸手接过,然后将准备好的银子塞到她手里。 送饭的侍女叮嘱道:“你待会儿过去将头压低些,别让他们看得出来你不是我。” 春桃应道:“我自是醒得。” 在从假山后出去之前,她又对着拿了自己钱的侍女说道,“你就在这里等着,等我送完饭回来,你拿了食盒再走。” 对方说道:“你快些。” 春桃拎着食盒,低着头匆匆地走回了路上,来到了柔嘉的院子门外。 这门前有两个嬷嬷在守着,见她是来送饭的,装束看着与往日无异,才将院门上开出来的角门打开,让她将食盒递了进去,又将空的食盒从原位拿出来。 春桃的心怦怦地跳着。 她听见柔嘉小姐给自己传递过来的信息,要自己借着送饭来的机会来一趟的时候,心中的第一反应就是柔嘉小姐终于又想起他们了。 那扇小门开启的时间很短,很快又重新关上。 春桃根本没怎么看清里面是怎样的情景,站起身来之后就被两个嬷嬷不近人情地催促着她赶紧离开。 春桃应了一声是,提着食盒从原路匆匆返回,一路上没有撞到什么人。 等来到假山之后,她打开这个空了的食盒,从其中抓了一个锦囊出来,才将食盒交回了等在这里的那个婢女手中,对她说道:“好了,你去吧。” 在她短暂顶替了这个侍女的身份之后,两人又再交换了回来。 她们从假山后一前一后地出来,确定无人发现,才又照着不同的方向去。 春桃回到了自家的院子里,她娘跟她爹都在这里等着,一见她就把她拉回了屋里。 他们得到去见柔嘉的消息,也是由这个给她送饭的侍女那里来的,柔嘉给了她银钱,她看到在这饭盒里放着消息之后,就把消息纸条带到了春桃手中。 “没有被人发现吧?”周管事问道。 春桃摇了摇头:“我先去换回衣裳。” 等到穿回自己的衣服,她才同爹娘一起坐在桌前打开了这个锦囊。 这锦囊里放着的是张纸条,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纸条上只写着要他们拿着这锦囊于什么时间到哪里去等人,可至于说要等的是什么人,对方有什么特征,要做什么,却完全没有下文。 春桃看着自己的爹娘,问道:“爹,现在该怎么办?” 周管事沉吟片刻,说道:“我要出府,就由我去吧。” 这上面写的时间正好是明日,他只要将这锦囊拿在手中,到指定的位置去站着等便是了。 他们一家这是托了柔嘉的福,才能继续留在府中,过了段安稳日子。 现在柔嘉若是要他们办棘手的事,他们还会推辞,不过只是拿着这锦囊到那集市中去一阵倒是没有什么。 一家人商定好之后,就决定由周管事带着锦囊去。 第二日,周管事如往常一样,出门去集市采购了一番之后,见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拿着锦囊来到了指定的地方,在这里站着。 这是个街口,人来人往的,他也看不出究竟是谁要来同自己碰头。 这个时节虽然秋高气爽,比夏日凉快,可是秋阳的热力也是惊人。 他在这里站了片刻,额头上就渗出了汗。 在忍不住抬起手来擦汗的时候,周管事就发现自己手中拿着锦囊不见了。 他一下子慌了神,这锦囊是什么时候被人拿走的,又是什么人拿走的,他完全不知道! 正慌着,又想起那纸条中所写的是要他在这里站足一刻钟,周管事于是沉下心神,继续等着。 在一刻钟差不多到的时候,他感到手中多了一团触感,低头一看,只见到那锦囊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周管事额头上的汗流得更厉害了,这大白天的怎么都见鬼了? 既然时间已到,锦囊又再回来,他就没有在这里久留,而是将这个锦囊收回了袖中,匆匆地离开了这里。 茶楼上,月重阙坐在临街的位置上,看着这楼下的周管事离开的背影。 刚才就是他身边的人去取了那锦囊回来。 桑情在锦囊中用了特殊的药粉,寻常的人或动物都闻不见,只有用这种药粉喂养长大的虫子能够察觉到。 有了这标志,不管桑情用什么人来传递信息,他们都能够轻易地接头。 月重阙见到了桑情在那纸条上留下的,要用特制的药水才能够显出字迹的信息,知晓了她们在宁王府中的境况,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自己送什么进去,就将锦囊中的字条调换,又送回了周管事手中。 等到他们看了纸条上的信息之后,过几日桑情要的雌蛙准备好了,这替桑情传递消息的人自然会回到这里来,将雌蛙带进去。 周管事回到府中,看了这纸条上的信息,见是要自己几日后再回到那个地方去等着取一个匣子,又把这纸条放回了锦囊里,想到那匣子就是柔嘉要他们去带进来的东西了。 这个信息要不要传回柔嘉院子里去,周管事犹豫了一瞬。 不过想着这来来去去,只怕那两个守在门边的嬷嬷会看出问题。 “罢了。”于是,他就只是将这个锦囊和纸条压了下来,等着几日之后取了匣子,再一并交回给柔嘉。 —— 宝意在烟墨阁待过一日,之后又接连好几日都依然是去看他们造纸,满心沉浸在这门新接触到的技艺之中,将之前自己最新的书画跟雕刻都放了放。 若不是造纸的工具太多,要在自己的院子里架起来不现实,只怕她现在就要在自己的郡主院子里置办一套这样的工具,亲手操作一番。 随着晴朗天气几日过去,在万宝奇珍楼的两幅画也彻底干透了,可以进行下一步——补色。 在家养精蓄锐了几日的霍老来到了万宝奇珍楼,让宝意先停了往烟墨阁跑,同自己一起来这里,亲自见一见他是怎么修复这两幅画的。 宝意这成天往外跑,让洛芷宁同徐氏一起来了宁王府,都没有见着她人。 徐氏跟宁王妃坐在一起,没有多问柔嘉的事情,只是说起太后千秋她们要入宫,给女儿又要做新的衣裳头面,还要在给太后的千秋贺礼上花费心思。 “这般事事都要操心,不能叫旁人比下去,实在是叫人心累。”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抚了抚胸口,“近几日总觉得胸口发闷,人也没有精神,都是叫这些事情给闹的。” 宁王妃听着她的话,忽然福至心灵,问道:“请了大夫来看没有?” “自是看了。”她一说话,徐氏便知道她这是想说什么,眼下也只有她们两个在这里,洛芷芙、洛芷宁姐妹去了花园中,徐氏也不怕同她说,“还诊不出什么,但是我这个月的信期已经迟了几天,我自己感觉十有八九是了。” “真的?”宁王妃听到自己的好友兼嫂子盼了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只忍不住眼睛一亮,握住了她的手。 徐氏嘴角笑容压不下,却还是在说道:“现在也不能说,只盼着它是真的。” “你既有感觉,那定然是不会错了。”宁王妃说着,抬手抚上她的小腹,“只盼这一胎是个男孩。”她说着,见到徐氏手腕上带着的手串底端坠着个石榴,旁边是只碧玉蝙蝠,这手笔,倒像是宝意做的,于是抬手触了那石榴一下,笑道,“这是鱼儿给你的?” “是啊。”徐氏伸出了胳膊,让她看清自己戴着的这手串,说道,“那日宝意将这手串送了我,我就一直戴在身上,没摘下来。宝意是个有福的,我这一次若是得偿所愿,我想着,总是沾了宝意的福气。” 宁王妃听着她的话,想着自己的女儿确实是带着福气,虽然同他们分别了那么多年,还是回到身边,又这样省心乖巧。 相比之下,现在被禁足在院中的柔嘉就真的叫人无奈失望。 宁王太妃从妙华庵回来,听了柔嘉做荒唐事,还有三皇子的态度,知道柔嘉进三皇子府已成定数,只让宁王妃照着从前打算给她陪嫁到陆家去的标准替她准备了嫁妆,让她带去三皇子府,便当做此世她与他们宁王府的缘分已尽,其他无需再管。 太后千秋临近,各府夫人在碰头之时,谈起的都是宴会和寿礼的事,而各国来使已经陆续在这几天来到了北周。 这一次来贺的不光有大周的附属小国,东狄跟南齐也一样隆重地派出了使团。 东狄是因为内乱封锁了国境,这一次来的容嫣公主也许是代表了东狄国内的某些态度,趁着北周太后寿辰的机会前来道贺,或许要谋求支持,让她所代表的东狄皇室能够结束这消耗东狄已久的内乱。 至于南齐,成元帝在听欧阳昭明安排这些使团来到京中下榻的使馆,听他说道:“南齐新帝登基,根基不稳,前来北周目的之一同东狄的公主一样,也是来寻求一些支持,其二——” 欧阳昭明顿了顿,才道,“其二,便是趁着这个机会,来告诉我们南齐变天了。” 成元帝听着这一团乱就头大,摆手道:“不管怎么样,这些使团来到我们大周,就务必要保证他们不在京中出事,这就由监察院和虎贲营负责。” “是。” 欧阳昭明领了命,眼下在御书房中只有他跟成元帝,统领虎贲营的四皇子不在这里,他也就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太后千秋,陛下打算为成年的几位皇子分封,还为三殿下选了妃,那四殿下如何?” 成元帝叹了一口气,宁王这总是不松口,他有什么办法? 欧阳昭明听他说道:“这次母后寿辰,事务繁多,左右四皇子还小,他选妃的事情就过两年再说吧。” 几位皇子分封的称号都已经定了下来,各自的王府都在修缮之中,萧琮的另一位侧妃也定了下来。 像这样要指婚,都要先跟老臣通气,而在京中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所有人便知道了,从郡主变成养女,又在病中失了同陆家这桩姻缘的柔嘉要嫁入三皇子府,成为他的侧妃了。 听到这个消息,京中的贵女是何等的意外? 尤其是江平,吃着瓜子都不自觉手一松,攥着的瓜子全都掉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这还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了她!” 消息传来之时,洛芷宁正在自己的院子前亲手移植着梅花。 侍女给她打着伞,见她在亲手培土,听见这话,手里的铲子都滑走了。 “什么?!” 比起江平那样毫不知情的震惊来,洛芷宁的震惊更要深几层。 她就说怎么那时三皇子会停留在外面不走,原来、原来柔嘉肚子里怀着的是三皇子的孩子?! 难怪宝意说过几天自己就会知道这消息,知道柔嘉的事情要如何处理,还让自己要有心理准备,不要过于震惊。 可这如何叫人不震惊?柔嘉喜欢的不是四皇子吗?怎么她会跟三皇子在一起? 洛芷宁想着站起了身,擦干净了手上的土就要匆匆地往宁王府跑去见宝意。 可是跑了一半,想起那日跟着娘亲一起去宁王府也没见着宝意的人,这几日她多半又是跟霍老一起去修复赵显清的两幅画了。 洛芷宁嘟囔道:“宝意真是,怎么好像旁的什么都影响不了她?” 她所有的心神都专注在跟着她的老师学习这件事情上。 既然过去见不到宝意,她也就停住了脚步,不再想着去扑个空。 她一面往回走,一面想着这下好了,自己总算不用再憋着了。 看着外人这么震惊,就只有自己知道内情,她顿时又生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微妙优越感。 皇宫,贵妃的明华殿中,于雪晴在闹着脾气。 知道自己要嫁给表哥,做他的皇子妃,她原本是十分高兴的。 她从小就喜欢自己这个表哥,能够嫁给他,本来是梦想成真一般的事情,可是却听到表哥要一口气娶一正两侧三个妃子,于雪晴就感到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姑姑!”她扑在于贵妃的腿上,“凭什么她们要跟我一起进门?” 于贵妃抬手轻抚着她的头发,说道:“她们两个怎么可能跟你同一天进门?你是琮儿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从正门抬进去的皇子妃,她们两个进门要迟你三日,而且一抬小轿只能从侧门进,这是不一样的。” 第233节 于雪晴咬着嘴唇,就迟三日,这有什么用? 在她想来,她要坐稳这正妃之位,占据表哥心中的特殊位置,自然是先要风光大嫁,等到生下嫡子之后,稳固了地位,后面再容忍那些侧妃妾室进来。 可是她们这就紧随着自己进了门,这其中还有一个谢柔嘉是表哥亲自选的。 于雪晴想起柔嘉,顿时只觉得她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王府养女,也配跟自己共侍一夫? 于贵妃看着她,这个侄女自幼在边疆长大,亲娘又走得早,她的哥哥取的那个续弦根本不敢管教她,只能在进宫来的时候听自己管教她几句。 于贵妃望着她,教导道:“晴儿,你要有正妻的气度。她嫁进来又如何?你不让她们生,她们便谁也不能生,就算是生了,也是要养在你膝下,叫你母妃。 “你跟你表哥自幼情谊不同,就算这两个侧妃同你一起进门,在你表哥心中也是比不上你的。” 听于贵妃这么说着,于雪晴渐渐地平静下来,感到姑姑的纤指抚上自己的脸,称赞道,“我们晴儿生的这样花容月貌,叫人怎么不喜欢?就是你这脾气啊,要收敛。” 作者有话要说: 中间那个青蛙验孕法是1933年在南非开普敦发明的验孕法,一直沿用到1960年晚期。 虽然东狄的地理位置不在非洲,没有那种非洲爪蛙,但是随便了( —— 我脑子里这记的都是什么啊( 第181章 见少女听教,于贵妃的笑容越发温柔。 虽然她这样来闹,但对儿子的选择,于贵妃其实是十分满意的。 当听儿子说起要谢柔嘉为他的侧妃时,于贵妃还担心过这事能不能成。 皇后再三想要聘宁王府的郡主为四皇子正妃,宁王跟宁王妃都不肯松口,难道轮到他们明华殿开这样的口,宁王府就会答应了吗? 但是萧琮说只要静候佳音,于贵妃也跟着耐下性子。 没有想到第二日成元帝就来了自己宫中,说起了这件事,宁王府竟然真的答应了。 这让于贵妃在意外的同时,心中更是欣喜。 以宁王那样走纯臣路线的人,在来日储君之争的时候,无论情况如何,他也不会站队。 他的亲生女儿永泰郡主不嫁四皇子,那他们明华殿跟宁王府之间多出来的这一层关系,在关键时候就会成为重要筹码,甚至落在某些人眼中,这就是宁王的态度。 于贵妃一边想着,一边将手从侄女的脸上收了回来,托着她的手臂让她起身。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自己的儿子后宅和睦。 等太后千秋,他分府成家,再有了子嗣,于大局之争也更有竞争力。 于雪晴借着姑母的力道站起身来,望着于贵妃雍容华丽的面孔,说道:“姑姑,我听说陛下和皇后娘娘这次不打算为四皇子指婚呢。” 她现在心中有了底,就有余裕想萧璟的事了。 “是啊。”于贵妃笑了一下,抬眸望向她,说道,“中宫嫡子自然金贵,要指婚这也要精挑细选,慢慢相看。”她一边说着,唇上一边绽开了浅笑,想道:现在不给老四指婚,是还在等着宁王府松动吗? 真是不知皇后是怎么想的,中宫嫡子掌握兵权虽是好事,有利于地位稳固,可是萧璟过于注重军中事务,常在军营,容易遇上险事。 这要是受了什么重伤,落下残疾,之后又没有子嗣,那皇位竞争他就彻底不行了。 皇后不知变通,只知等待,她却不能如此。 除了柔嘉以外,儿子的另一个侧妃人选,于贵妃也是用心挑选。 雪晴出自武将派系,而柔嘉属于纯臣派系,这另一个侧妃,于贵妃就选择了文臣之女。 虽说这个文臣现在位置并不高,但是他善于经营,日后的发展定然不会错,能够给萧琮增添助力。 她想道,光是一场赐婚,他们母子就殚精竭虑,步步为营,而中宫那边却还是一再这样拖着。 来日若是他们这样都还输给皇后母子,那就真的是命了。 宁王府。 自那锦囊放在饭盒中送出去以后已经过去了两日,春桃却没有任何信息回来,这令被困在院中的柔嘉新添了几分烦躁。 这样一个传递消息的事情都做不好,真是当初留了这一步暗棋也没有用。 等到第三日到了送晚膳来的时间,桑情将食盒从门的洞那里接过来,拿回院中打开。 柔嘉疏懒地走过来,在桌旁坐下,没有去看那千篇一律猜得出样式的饭菜。她现在被认定怀有身孕,送过来的食物都是不犯孕妇禁忌的,吃着稳妥,却不令人开胃。 桑情从食盒中拿出了几盘菜,再打开最底下那一层。 往日放在最底下那一层的都是汤,可是今日放在那里的却是一个匣子。 她一见到这匣子,脸上便露出了笑容,说道:“到了。” “到了?” 柔嘉听到她的话,放下了支撑在桌上的手,朝着自己先前兴致缺缺的食盒看去。 她看着桑情从其中取出了一个木匣,然后打开,里面是一只被绑在匣子里的青蛙,看起来样子跟他们在夏日常见的种类不大相同。 柔嘉看着这个青蛙不动也不叫,于是看向桑情,问她:“这是死了吗?” 死了的蛙还能用吗? “不急。” 桑情将匣子放在一旁,自怀中取出了一瓶药粉,打开塞子,轻轻地倒了一些在这青蛙身上。 被绑在匣子里的青蛙在触到那药粉之后,一下子就从仿佛昏死的状态恢复过来,在匣子里发出了叫声。 在做完这件事情之后,桑情又将药瓶收起,匣子重新盖上,只留下了一条缝。 她将匣子放到了一旁,对柔嘉说道:“先用膳吧。” 尽管柔嘉现在就想将这青蛙拿来,照着桑情说的用法来用,毕竟用过之后还要等上三五日才能见结果,可是现在是用膳的时间,她也只能听从桑情的话,将这事推后一些。 那青蛙被饲养在匣中,在被淋上尿液之后,就由桑情一手照料。 柔嘉也不知道她在这院中是拿什么喂它的,好容易熬过三日她再来看,就见着匣中已经去了绳子的青蛙趴伏在那里。 以柔嘉的目力,看不出这青蛙同三日前的变化,于是问桑情如何。 她等着桑情的答案,心砰砰直跳。 桑情摇头:“现在看不出,不过是第三日,再等两日。” 柔嘉这样等来等去,感到自己的耐心都要被磨尽,可是到了现在,所能做的也就只是等。 她数着日子又过了两日,总算等到了最后期限,她在房中不见桑情,也不知她将那青蛙收在了哪里,于是就出了房门,在这院子里叫她的名字。 正在这时,听见外头许久没有动静的院门上传来了钉死的木板被撬开的声音,柔嘉在院中一下停住了脚步,望着门的方向,见到那木板被撬开,封锁了几日的院门终于被打开,宁王跟宁王妃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见了二人,柔嘉打起精神,脸上的神色一秒从意外震惊转到了欣喜羞愧。 她在原地跪了下来,朝着宁王跟宁王妃盈盈拜伏,哽咽道:“父……亲,母亲,不肖女柔嘉见过父亲母亲……” 直至今日,宁王妃再见到她,心情也依然复杂难言。 她同宁王一起由门后跨了进来,走到院中,站在了柔嘉面前。 没有人去扶柔嘉,宁王也没有出声让她起来,而是任由她跪着,同她说道:“再过几日就是太后千秋,到时太后将会指婚,将你指给三皇子做侧妃。” 尽管已经预想到了这个结果,可是在听到“三皇子侧妃”这几个字的时候,柔嘉低伏于地,还是闭了闭眼睛,心中生出了不忿。 上辈子就算结局再怎么难看也好,这时候她却是风风光光被指为萧琮的正妃,这辈子她想要抛下萧琮,做萧璟的正妃,可是却步步输人,最后落得现在这般。 宁王妃站在宁王身旁,对着这自己如珠如宝疼惜了七年,以后却要形同陌路的女儿开口道:“今日起会有人来为你量身定做嫁衣,为你安排嫁妆,这院门不会再封锁,但是你也不能出去,你好自为之。” 宁王妃说完便不想再看她,只转向宁王,对他说道:“王爷,走吧。” “好。”宁王点了点头,拥着妻子转身从这院中离开,跪伏在地上的柔嘉将脸上的不忿又换回了哀戚与悔恨,哀声道:“女儿……送父亲母亲。” 宁王与宁王妃来过,带来这么一个消息就又从这里离开。 那院子的门没有再关上,本来守在外面的两个嬷嬷现在也不见了人影。 柔嘉站起了身,在院中站了片刻,桑情这才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 “恭喜侧妃。”她说,“现在你的心可以安定了。”既然这件事已经由宁王他们来告知她,那就是板上钉钉,不会再改变。 柔嘉转过身,脸上恢复了一派冷漠,望着她道:“已经第五日了,可有结果?” 桑情拿出了匣子打开,让她看:“这蛙没有产卵,你没有怀孕。” 柔嘉:“……” 她死死地盯着这匣中的青蛙,自己这些天来经历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呈现—— 她重活一世……竟然就因为萧琮那一句话,又要再同他绑定一次? 柔嘉心中的怒火汹涌,令她浑身发抖,脸色苍白。 她大叫一声,一把夺过了桑情手中的匣子,连同里面的青蛙一起狠狠地朝着地上砸去:“啊——!!!” 那匣子落在地上,青蛙也从里面跳了出来,往着花丛逃窜。 而柔嘉急怒攻心,眼前一黑,整个人晕了过去。 她才一倒,桑情就接住了她。 幸好这里就只有她们两个人,没有惊动旁人。 怕她晕在这里引来了旁人,桑情啧了一声,半扶着柔嘉,将她扶回了房中。 …… 晚些时候,等到宝意从万宝奇珍楼回来,这件事情已经在府中上下都传遍了。 柔嘉先是在那天那样一晕,被三皇子接住,这转头就要飞上枝头嫁入三皇子府中,做他的侧妃,宁王府这配的嫁妆也不会少,从此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家媳,摆脱养女这个印记,一步比一步走得更高,更远。 宝意这几日都在万宝奇珍楼,没有关注这些,只是同爷爷一起修复《春山远居图》。 画的基底修补工作已经完成,下面就是全色跟接笔。 全色是要将画面漏洞失去的颜色补好,使得画面统一。 第234节 这一步要做到“四面光”,也就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看不出这是补上去的颜色。 而接笔则是要补全画面漏洞的断笔,将原作的笔法意气再次延续。 这整个修复工作做起来,就仿佛是穿越了时空,同画成《春山远居图》的赵显清一起完成这幅图画。 宝意重生回来,有灵泉在手,体质改变,所能做到的不过是过目不忘,完美复刻。 这画出来的、写出来的东西里,既不能百分百注入原作那般的意气,也没有她自己的意气。 因此,霍老这次只是让她在旁看着,这么长的一幅《春山远居图》,全是由他一个人主笔。 每一次当宝意看到他站在《春山远居图》前,拿起画笔的时候,就感到爷爷仿佛从头到脚变成了另一个人。 文本中关于赵显清的记载,都说他身高有八尺,身形高大而挺拔,跟瘦小的霍老完全不是一个样子,可是当霍老开始修复这幅画的时候,他瘦小的身影就像是膨胀起来了一般。 这一刻,他就是赵显清,一笔一画下去均是完美还原,新增添上去的颜料与原画相比,少的只是一段时光。 宝意在烟墨阁几日,学的不光是他们的造纸之技,而且也学了如何将画纸做旧,完美地用来修复这些已经有年头的画作,达到修旧如旧的效果。 这修补《春山远居图》跟《四时图》的纸都出自烟墨阁,经由严老板亲手处理,当做了宝意来烟墨阁几日,学了他们的技艺然后出师的礼物。 他将同样的纸给了宝意两张,一张是已经经过处理,而另一张却是新制出来,如同几百年前画上摊在桌面上,尚未落笔之时一般崭新洁白。 那些用于染旧纸张的器具宝意都得了一套,她在家中虽不能造纸,但像这样做旧一番,却是可以。 她在晚上不睡,进到玉坠的空间里去钻研这做旧的手法,从爷爷那里又得了几本典藏,教她这些内里的门道。等到同霍老在万宝奇珍楼修复《春山远居图》的第三日,霍老已经放心将颜色画面做旧的工序交由宝意来做。 来到万宝奇珍楼,若进了这个他们工作的屋子,就能看到这一老一少弯着腰,在这桌上铺着的画卷前,似是不知疲劳地一人画,一人修旧。 这样废寝忘食,接连忙了七日,《春山远居图》终于恢复到了当年它刚被完成的时候的样子。 完成之日,宝意在这桌前,见着这幅被重新装裱好,在爷爷的手下重焕新生,呈现出一派山川秀美、春意盎然之景的画圣之作,叫这样的笔触和感染力冲击得失了言语。 霍老站在孙女身旁,看着这幅同被拿出来拍卖时那残破脏污完全不一样的《春山远居图》,同样得意于自己的宝刀未老。 若是寒症没有治愈,像这样连着七日,消耗甚大,他是无论如何也坚持不到底,修复出来的效果也不可能像现在这么好。 可惜,欧阳昭明就等着这《春山远居图》修好,之后立刻就要拿走,否则这若是能在这里多摆两日,想想空闻老儿对书画也是喜爱,无论如何也应当邀他来,作为他治好自己的道谢,让他在这里独赏一天才是。 《春山远居图》修复完成之日,严老板也带着他的孙子来了。 严小宝进来之后,立刻就来到了这幅图前,同宝意一起变成了两座雕像。 霍老见了自己这唯一留在京城的故交,挑眉道:“你这来的倒是时候。” 严老板笑了起来,说道:“这样的时候我怎能不来?” 霍老轻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指挥他去将先前就制备好的朱砂印泥拿来。 这印泥的颜色沉在盒中,看着就显出一股褪色的旧意来。 刚刚修复好的这幅《春山远居图》,在岁月与水浸中缺失了赵显清的印章一角,现在整张图修复好,那印章落处也依然是空白。 宝意转头,见着爷爷从怀中取出了个印章,在那严老板捧着的印泥上沾过,然后双手用力,在这空白的角上盖下了印章。等到拿开之时,在上面显示出的正是赵显清的印记,同先前那两家拿出来的完好的画圣之作分毫不差。 严老板取了香灰,用刷子沾了,在这印泥上面扫过。 这印章顿时又添一重时光雕琢,显得跟整个画面如同一体。 霍老把章子收回了袋子里,又揣回胸口,说道:“好了,这下可以让欧阳来拿了。” 画卷修复完成的时间跟原本约好的七日正正好,多一天不多,少一天不少。 眼下剩着一幅《四时图》还没有修复,不过月重阙却是一直没有来催促。 若不是知道这东狄商人还在灵山寺住着,时不时还会乘着马车到城中来到他的槐花胡同露脸,霍老都会以为他这是忘了还有《四时图》这回事。 严老板拿着印泥,望着这画卷赞叹道:“你这手艺比起当年又是精进,不过人也要服老了,等带出了徒弟,就让她多做一些。” 霍老听着他的话,看了宝意一眼。 这次修复画卷,确实是因为有宝意在才能这么快。 她听话得很,学习也快得很,指哪打哪儿,她接笔的那两处,霍老都无比满意。 可是心里满意归满意,对着小丫头当面的时候,他还是板着脸说道:“也就是还行,想要真的上手那还差得远。” 宝意都已经知道爷爷这一套说话的模式了,他这么说就等于是赞扬自己做得很好了。 她听见严小宝在旁边嘟囔了一句:“我也想修复这样的画……” 他爷爷今天带着他来看宝意这学了半年就能参与到这样的书画修复当中来,纯粹就是又想来打击自己。 不过让严小宝觉得平衡的是,那位欧阳大人随后来到,在看到这修复好的《春山远居图》,也是伫立在桌前,凝目于这画面上,久久未曾言语。 然后,他便让万宝奇珍楼的人将这画卷卷了起来,又包上了准备好的布卷,再放入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匣子里。 这匣子看起来同这幅画非常不搭,可是一看到匣子还用了金色的绸带绑起来,显然是要当成礼物送出去,宝意就意识到为什么欧阳昭明要这幅画要得这么急了。 欧阳昭明收了画,抬手在这匣子上抚过,才转头对着霍老说道:“那这幅画我便带走了。” 霍老对他一挥手,示意他自便。 可欧阳昭明却没急着走,目光又落在旁边还未曾开始修复的《四时图》上,指着它问宝意,“这一幅却又是什么时候才能修好?我什么时候才能来拿?” 宝意还未说话,在旁坐下准备喝茶的霍老就骂道:“说了多少次那幅画不是你的,快一边去!” “哈哈哈哈哈哈——”欧阳昭明笑了起来,宝意见到在他手腕间隐没的那圈手串,是自己那日送他的,现在他还带着。 仿佛察觉到宝意的视线,欧阳昭明看了过来,然后那双如同春水般的眼眸视线落点落在了她的脸上,接着笑意微收,变成了微笑。 宝意想着他这样看自己是做什么,就见他抬起了手,轻点了点他自己的脸颊,随后才带着他身后抱着画匣的人从这里离开。 宝意后知后觉,抬手一摸,再一看指尖,不知什么时候沾了点烟灰。 刚才他显然就是在提醒自己这个。 霍老坐在椅子上,茶还是没送到嘴里。 他看着自己的孙女,想着小丫头也确实到情窦初开的年纪了,看她这样又送欧阳昭明手串,两人如今又这般互动,小丫头难道是被这人的皮囊所惑,对他动心了? 宝意半点没察觉爷爷的想法,放下手想着待会儿要去找个地方洗手洗脸再回去。 她转过身来,对捧着茶杯的霍老说道:“爷爷,今日既然无事,那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修复《四时图》要等再过一阵,太后千秋之后,她才有时间能够回来,帮着爷爷继续做。 “好好。”霍老朝她挥了挥手,说道,“你去吧。” 可是他说完,宝意却没走,而是凑到了他面前,讨好地道:“爷爷,你刚刚在画上盖章那个印章,可不可以借我看看?” “你想看?”霍老看她一眼,说道,“那可是爷爷吃饭的家伙。” 宝意听了,退了回来,说:“不能给看那就算了嘛。” 说完朝他挥了挥手,就打算走。 霍老叫住她:“那么急做什么,爷爷的就是你的,有什么是你不能看的?给你。” 他说着,又把那个袋子拿了出来,给了宝意,“带回家去,爱琢磨多久琢磨多久,看够了再还给爷爷。” 宝意喜出望外,拿了印章回家。 原本想要坐下来好好研究一番,可是听到今日娘亲去了柔嘉的院子以后,出来之后神色并不好,她便将拿到手想要研究的印章放了下来,让莺歌装了院中小厨房新做的清爽茶点,拎了食盒要去宁王妃的院子。 可是走到一半,想起王妃现在应该是为柔嘉的嫁妆的事情在操心了,这个时候多半是有大嫂在她身边陪着的,宝意就脚下一转,去了另一个方向。 冬雪拎着食盒跟在她身后,问道:“郡主,不去王妃那里了?” “先不去。”宝意说,“我们先去祖母那。” 来到宁王太妃的院子,如往常一样,这个时间宁王太妃是刚刚念完经。听见张嬷嬷说宝意来了,宁王太妃便让她把自己的孙女引进来。 宝意一进屋,宁王太妃便同她招手道:“过来。” “奶奶。”宝意亲亲热热地叫了她一声,来到宁王太妃身边。 宁王太妃哪怕回了京中,也时常去妙华庵,少在府中居住,宝意自己近来也是早出晚归的,少有时间来同祖母请安,祖孙二人都有一阵没有见面了。 宁王太妃拉着她在自己身旁坐下,执着佛珠的那只手抬起来,摸了摸宝意的脸:“你啊,近来总是不在家呢,跟着你那师父学什么去了?” 宝意挨着宁王太妃,将自己近日做的事情都说了。 宁王太妃听着,对她笑了起来,眼中满是骄傲,说道:“诶,真好。” 这天底下的女子,若是生在寻常人家,毕生的心愿就是能够嫁个好夫婿,帮持着家中,然后操劳一生,若是贵族女子,说起来其实也差不多,除了这过的日子没有他们这么疾苦。 想要找到自己喜欢的事,还能一直这样去做,是很少有的。 宁王太妃望着自己的孙女,希望她能一直这样。 她问宝意:“你这难得有时间,怎么没去你娘亲那,反而来了奶奶这里?” 宝意解释:“原本是想去娘亲那儿的,我连她喜欢的糕点都已经弄好了。”说着一指放在那桌上的食盒。 宁王太妃是不大喜欢这些,若是甜汤还好,所以宝意实验的新糕点不会往祖母这里送。 宝意放下手,又说:“不过想着大嫂现在应该在娘亲那里,同她商议姐姐出嫁的事。” 那些添妆的事,她去了跟她们对着干,不让添不是,让多添也不是,只能干坐着,倒不如不去了。 “也对。”宁王太妃淡淡地道,“省得去了,就让你娘跟你大嫂去操心吧。” 第182章 宝意依偎在奶奶的身旁,像只小动物一样抱着她的手。 一时间,她就只是这么静静地坐着,没有其他的动作。 那两只小鹿跟两只狐狸在她的院子里养了这么一段时间,经由她的手喂了那么多的食,还喝了灵泉,也跟雪球儿一样,见到她便会像现在这样依偎上来,靠着她不动。 察觉到宝意的安静,宁王太妃抬手拍了拍孙女的手背。 张嬷嬷送了两杯茶上来,见到祖孙二人这样静静地靠在一起,于是放轻了脚步,将茶放在了桌上,又再退了出去。 现在这个时候,正是该她教会宝意一些事。 宝意同她师父学着她感兴趣的事,而管家的事自有宁王妃跟世子妃二人教她,到了自己这个祖母这里,该教给宝意的就是另一番道理。 宝意贴着奶奶的手臂,听奶奶开口道:“有时候我觉得人的一生,就像一条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路,你跋涉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永远也达不到这路的尽头,可是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差不多站在终点,又会觉得回头看这条路,自己好似也不是走了很长。” 宝意抬起头望着奶奶,宁王太妃目光温和又充满智慧,“奶奶的路已经剩下不多了,你的路还很长,在这条路上你会遇见很多人,他们当中有些一开始看上去是跟你一道的,可渐渐地就会分道扬镳。” 第235节 同她分开的这些人当中,有是因为外在的因素,两人之间的联系不能再那么紧密。 而其中也会有像柔嘉这样,为了自己谋求前程,而损害他们的利益,导致走上陌路。 “对于前一种人,再见依然可以做朋友。”宝意感到奶奶握着自己的手掌传来的温度,“而对于后一种人,日后不管她再做什么,你最好的应对就是沉默。” 唯沉默是最高的轻蔑,唯沉默是最坚定的拒绝。 宁王太妃说:“你知道奶奶在说什么。” 宝意点头,她自然是知道奶奶说的后一种人是柔嘉。 前一种人,她想,也许就是白翊岚了。 宁王太妃道:“以后她是三皇子侧妃,皇子与臣子家自然不会相交太深。” 她做了萧家的媳妇,就彻底与他们谢家脱离,死后入的也是他们萧家的坟冢。 言尽于此,宁王太妃也不想再对着柔嘉这件事情说太多。 宝意见奶奶笑眯眯地转了话题,问自己道:“去太后千秋那日要穿的朝服做好了没有?” 这郡主的衣饰,宝意就回府的那一日穿过,是宁王太妃让她穿上,为她夺回正统,宣告归位。 这半年多过去,她长高了一大截,这衣服都要重制了。 “已经做了。”宝意说,“昨日还拿过来让我试了试,在腰跟袖口的地方还有需要修改的,又拿回去改了。” 宁王太妃听了,说道:“好。”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声叫了张嬷嬷来。 张嬷嬷从外面进来,站在下方,宁王太妃对她说道:“去将我让人重制过的朝冠拿出来。” “是。”张嬷嬷领了命,进了里间去取了个木匣出来,在宝意面前打开,“郡主看。” 宝意见到这匣子里放着的是郡主朝冠,底座镂金二层,饰以八颗东珠,顶珠是颗耀眼夺目的红宝石,周围饰以六只纯金孔雀,再以若干宝石点缀。 每朝冠上每一颗宝石珍珠都是顶级的,经过工匠的重新抛光镶嵌,在匣中呈现出极其耀眼的光彩,不用戴上也知道当她穿上郡主的衣服再戴上它,会有多相配。 宁王太妃略一点头,张嬷嬷便将匣子合上了,交到宝意手中。 宝意回过神来,对着奶奶说道:“奶奶,这上面的宝石不是您的……” 这宝石东珠都是宁王太妃的朝冠上曾经镶嵌的。 宝意归位,衣服虽然重制了,但是这朝冠却是从前柔嘉戴过的。 宁王太妃于是着人将郡主的朝冠送回司制房,将自己的王妃朝冠上的宝石拆了下来,为它重新打造镶嵌。 虽然朝冠是帝王所赐,不能擅自重改,但若是说年久有些损坏,要拿回宫中去修复,换一换这上面的宝石东珠也是可以的。 “这宝石太鲜艳,奶奶老了,现在戴不了了,自然是要给你。”宁王太妃望着孙女这鲜妍明媚得像四月玫瑰的脸,说,“所以我命人拿去宫里重新镶嵌了,这样一来,这朝冠就是全新的,独属于你的了,等到太后千秋那一日你正好戴上。” 宝意捧着匣子,她见惯了奇珍异宝,这里面的宝石还能叫她如此动容,盖因这朝冠上的宝石与东珠是当年老宁王与太妃琴瑟和鸣,特意去寻来的,在不越过规格的情况下,这样特特镶嵌在朝冠上送给爱妻。 自老宁王去后,宁王太妃还留在身边的与丈夫有关的事物就剩下那顶朝冠了,其他东西在她看来都太过于容易勾起她的伤情,只有这朝冠让她想起的才是夫妻之间的美好回忆。 为了给宝意一顶新的朝冠,她将这宝石与东珠都取了下来,那顶属于她的王妃的朝冠就此作废了。 见宝意还犹豫,宁王太妃笑了起来,说道:“拿着吧,你这不是也送了奶奶手串吗?”她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了手中的碧玉手串,“奶奶有这个陪着我就够了。” 那颗颗莹润的玉珠,在宁王太妃日日礼佛,握在手中拨动之后,显得比起刚刚打磨出来的时候更加圆润无暇。 “玉养人,反过来人也养玉,而再好的宝物放在库里一直不带着,也是蒙尘,失去光华,带在正合适的人身上才是好呢。”张嬷嬷也在旁笑着劝道,“郡主就收下吧。” 宝意捧着木匣起身,同祖母郑重地道谢,又保证道:“我一定会好好爱护这朝冠的。” 来了祖母这里一趟,宝意差不多就是空着手来的,等回去的时候倒是捧了这么一副珍贵的朝冠。 冬雪陪在她身旁,提了灯笼照亮前路,一面走一面对她说:“等改好的朝服送来了,郡主就可以试一试了。” 宝意应着,等回到院中的时候,就发现院子里比平常又热闹些。 她在门边停下脚步,抱着匣子,同提着食盒的冬雪对视了一眼,均想着这是怎么了,然后两人才继续往里面走去。 等快到房门口的时候,正好见到画眉微红着脸从里面出来。 一见到宝意跟冬雪,她就立刻端着托盘同宝意行了一礼:“郡主。” “嗯,里头怎么了?” 宝意望着少女这微红的脸和晶亮的眼,目光绕过了她,朝着自己房里看去。 画眉还未回答,宝意就听见三哥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回来了?可叫我好等。” “哥哥?”宝意眼睛一亮,见着三哥从门后走了出来。 谢易行站在妹妹面前,长身玉立,朝她露出一个如春风拂蕊的浅笑。 这段时间府中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谢易行为了准备秋闱,又回了他的庄子上面去读书,宝意都有许久没有见着他了。 她看着面前的俊美公子,总觉得这段时间不见,三哥又变得更加耀眼夺目,难怪她这一回来就见到自己的侍女这么魂不守舍。 宝意刚想说话,就听见“喵”的一声,雪球儿也从房里跟了出来。 这遍体通白的猫儿追在谢易行的身后竖直了尾巴,绕着他又娇又软地转了一圈,吸引着他的注意,要他把自己抱起来。 想来刚刚宝意不在这里,谢易行还能在这儿待那么久,就是因为有雪球儿在。 这难得见着谢易行的猫儿在府中溜达,跑回宝意的院子里,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另一个饲主,自然是要黏着他不放了。 谢易行垂目看了看在自己身边撒娇的雪球儿,把这只长大了不少的猫儿抱了起来。 宝意捧着手里的木匣,对哥哥说道:“哥哥,我们进去吧。” 谢易行手势熟练地挠着雪球儿的下巴,让这雪白的猫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对宝意点了点头,兄妹二人就手里都捧着东西进了屋。 冬雪对站在一旁的画眉说:“去再斟杯茶来,将小厨房的糕点也呈上来。” 画眉应了声是,看着总算是脸上的红晕消退了些,接了冬雪手里的食盒,朝着小厨房去了。 冬雪转身迈过门槛,进了屋里,见到宝意将匣子放在了桌上,正同三公子在桌前对坐。 而雪球儿正舒服地趴在三公子的腿上,半闭着眼睛梳理自己毛发。 冬雪走了过去,将宝意放在桌上的匣子拿到里间去收好,免得被雪球儿一跳上桌来给碰下去。 宝意在问哥哥:“哥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来我这儿的,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吗?” “是下午回来的,我过来的时候你方离去不久,听着是去母亲那儿了,于是我也去母亲那儿走了一趟,却没见着你,才又再回来等了一阵,倒也不是很久。”对着妹妹的问题,谢易行很耐心,依次回答了她。 宝意见到哥哥就高兴,他去庄上清静地读书,十二师兄也同他在一起,叫宝意十分放心。 她说:“我刚才是去奶奶那儿了,奶奶将我的朝冠送去重新镶嵌了一番,让我好在太后千秋的时候戴着。” 谢易行听着,想起妹妹刚刚抱回来的那只木匣,他们祖母给她重新镶嵌过的朝冠应当就在里头了。 他想着,又听宝意问道:“哥哥今日来找我有什么事?就是为了过来看看我吗?” 谢易行看着妹妹弯弯的笑眼,像是自己就是回答只是单纯过来看看她的也能令她十分欢喜。 他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交给了宝意,说道:“我今日来除了是想来看看你,还有就是做趟信使,替人送这封信来。” “信?”宝意伸手接过,见到这张信的信封上什么字都没有写,一翻过来,信封的口还用了火漆封上,显得十分慎重。 她想着这会是谁写信给自己,还要托三哥来送信呢? “好了。”谢易行见信到了她手中,于是伸手在雪球儿的腿上一托,这猫儿就娇软地叫了一声,从他腿上跳了下去,让谢易行好站起身来。 宝意仰起头望着哥哥,听他说道,“既然信已经送到,那我就先回去了。” “好。”宝意忙跟着站了起来,不过谢易行却微微摆手,示意她不必送自己,径自带着一身雪球儿在他衣服上蹭下的猫毛离开了宝意的院子。 宝意坐在桌前,目光落回了信封上,起身去找了裁纸的小刀来,将信封口子上的火漆割开。 冬雪收好了朝冠出来,只见着宝意在桌前坐着拆信封,不见了三公子人,于是走了过来,问道:“三公子走了吗?” “嗯。”宝意没有抬头,目光落在手中折好的信纸上,在火光下注意到了这信封上的暗纹,觉得如此特殊的图案自己此前从未见过,接着才展开了信纸。 纸张展开的瞬间,宝意的目光触及到上面熟悉的笔迹,心就在胸膛里“扑通”的跳了一下: “宝意,见信如晤……” 这封信—— 竟然是自跟着师父白先生离开京中,这数月以来就毫无音信,除了用他师门的飞禽传书一次给十二师兄的白翊岚写的! 尽管十二师兄也将那小纸条给过宝意看,好叫宝意知道他的十四师弟现在是走到了哪里,情况如何,但那终究不是写给宝意的。 此刻拿着这样明确地署着自己的名,在整张信的最开头及其正式地写给自己的信,宝意的心雀跃起来。 很快,这雀跃就变成了笑意,从她的眼中蔓延出来,再往着少女的脸颊扩散,变成了微微的红晕。 冬雪见着宝意拿着这信,在烛光下变得如同画眉方才一般双眸晶亮。 “郡——” 画眉端了茶点,才要迈过门槛进来。 冬雪听见她的声音,怕她惊扰了宝意,于是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见画眉在门外停住脚步之后,冬雪又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画眉见到这房中现在就只剩下桌旁的郡主跟站在她身侧的冬雪,瞧着三公子已经走了,那她手上端着的东西也就没必要送进来了,便听话地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宝意看信的速度很快,这全信的字数她数了一遍,只有五百四十一个字。 这短短的瞬息,已经够让她将这信从头到尾看一遍,读出了白翊岚在里面所写的信息,然后又再从头开始看一遍,最后才放了下来。 信纸倒扑在桌面上,白翊岚的笔墨有点点透过纸背,犹如白昼星辰。 宝意眨了眨眼,眼睛里映出桌上的烛火。 那火光在她的黑眸里跳动着,仿佛也点亮了夜空中的一颗星星。 冬雪见她这样高兴且满足的样子,站在旁边开口问她:“郡主这么高兴,这是谁写来的信?” “什——”宝意向来五感灵敏,这一下却像是才发现冬雪还站在自己身旁一样,明显吓了一跳。 冬雪静静地站在原地看她,有些稀奇地等她的答案。 宝意转头,看清了冬雪,才摆了摆手,说道:“没什么,是个朋友,一个去了很远的地方的朋友。” 朋友? 冬雪想,自己一直在她身边,什么事情都知道,可是宝意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去了远方的朋友,自己怎么就没有印象呢? 她看着宝意将这信纸装回了那带着火漆封口的信封中,想起这信是三公子带来,在这里等着要交给她的。 第236节 有三公子把关,这书信来往定然也不会有什么出格之处,冬雪才稍稍放下了心,便催促着宝意去洗漱,让她早些安寝。 冬雪想得没错,白翊岚离开京中这么久,这样正式的寄回一封信,信中所写的一切确实都中规中矩,没有丝毫出格。 那封被宝意装回信封里,准备放到玉坠空间里去的信写道: 【宝意,见信如晤: 自我随师父离开京中已经过去了数月,如今我身在南齐。 从前在北周,大多数时候我只在别庄生活,鲜少到城中去,便觉得北周与我生活了十年的山上也没有什么区别。 在山上,我认识的只有师父和师兄们,在北周,我认识的也只有你三哥,后来又多了一个你。 不过等来到南齐,我才觉出南地跟北地的不同,吃得不习惯,住得不习惯,也没有认识的人,这个时候,我总是想起在别庄上的梅花,还有在府中我时常蹲的那棵树。 但还好,习武之人身体健壮,我总算没有生病,也慢慢地适应下来,而且还有了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我见到了我的兄长。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孤儿,因为没有家人所以才被师父收养,在师兄们每至年节可以回家同家人团聚的时候,我只能同师父一起待在山上。 可是没有想到,我还是有亲人的。 这一次师父带我回南齐,就是为了让我去见见我的兄长。 我跟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前后出生不过相隔数刻,我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第一次见到他就像是在照镜子。 但他的身体不好,很不好。 因为这个缘故,也许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能回到北周来,不过我想,这边的事情总有能解决的一天,我哥也有好起来的一天。 希望到时候能再与你重逢,也许是我回北周,又或者你愿意到南齐来,我们可以一起骑马赏花,也可以一起雪中同饮。 所合方寸,天涯比邻,望你珍重。 ——白字。】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七 23:03:16 小白写信,我写得怎么像幼儿园小朋友 没有文采! 抱木 23:03:21 哈哈哈哈哈哈哈 因为他紧张! 十七 23:03:28 白翊岚(抱剑):我的人设本来就没怎么读过书。 抱木 23:03:29 直男都这样! 第183章 玉坠空间里,宝意坐在树下,曲着两条腿。 在她的腿上放着块木板,上面铺着纸。 她正在给白翊岚回信,不过信写好之后,她却没有打算寄出去。 白翊岚现在身在南齐,跟北周隔着何止千里?便是鸿雁传书,怕是也飞不过这样的距离。 因此,信写好以后,她就将它同自己雕好的那块玉佩放在了一起,挂回了荔枝树上,等着哪一日真的有机会再见到他,就把回信跟玉佩一起给他。 随着太后千秋的临近,京中也一天天的热闹起来。 从西华门到玄武大街这一条路上搭起了戏台和棚景,已经演练了大半年的戏班和杂耍团,在太后千秋那一日,便会在这上面沿街表演。 本朝佛教兴旺,届时除了灵山寺,还有来自其他寺庙的高僧,也会沿道念诵经典。 等着太后与帝后从宫中出来,沿着玄武大街一路走到外面,接受万民朝拜时,形成两道点景。 虎贲营的将士会站在明处威慑,来自监察院的黑衣吏则藏在人群中,监控一切。 前来朝贺的各国使团都已经在修缮一新的使馆处落脚,近几日,北周臣民在街上时常能见到高鼻深目的异域小国来客,也能见到除了眼眸以外其他都与他们无异的东狄人。 而那些往常在街上游手好闲,四处生事的地痞流氓也都被官府逮了起来,全都扔进了大牢里待着,整个京中一时间少了许多乌烟瘴气,无论是走到哪里都倍觉平静。 宝意的朝服终于修改好,送到了她的院中来。 沈怡君同宝意站在镜前,亲手为她调整了袖口和腰带,然后退后一步看着盛装打扮的少女,满意地道:“这下彻底好了,你看看。” 宝意张着双臂,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自己的相貌虽然没有怎么变化,但是再穿上这身朝服,比起第一次穿着它回到宁王府来的时候,身上的气质已经大不相同。 冬雪取了那重新镶嵌过的朝冠来,来到了宝意与沈怡君面前:“世子妃,郡主的朝冠取来了。” “来,快戴上。” 沈怡君上前一步,伸手打开了那木匣。 朝冠上的宝石东珠隐匿在匣中的光华在这一瞬间从里面透了出来。 沈怡君望着这重制过的光华熠熠的朝冠,似是全然不觉得它光华四射,同自己的朝冠有何不同。 她亲手为宝意带上了朝冠,望着她说道:“正正好,十分相配,待到再化上妆,真真正正就是我们宁王府的金枝玉叶。” 在送朝服来宝意院子里之前,沈怡君才方送过新制的衣裳去柔嘉那里。 柔嘉在院中,尽管院门不再封锁,可是却不被允许出来,等到太后千秋那日,因为要赐婚,所以她也需要去。 那日她要穿的衣裳,是在桂花宴之前宁王妃便命人给她做的。 而现在沈怡君接手为她准备起嫁妆来,里面有很多东西也是在这七年之中,宁王妃一样一样为她添置好的。 可以说,对着这个女儿,在不知她身世之前,宁王妃对她疼惜到了骨子里。 在知道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女以后,宁王妃也依旧待她好。 不管是从这嫁妆,还是生活的方方面面,只要是明眼人都能够看出来。 现在宁王妃连见都不愿多见她一眼,可想而知柔嘉伤她的心伤得有多深。 柔嘉落到今天这一步怨不得别人,路是她自己走的,越走越窄也是她的选择。 沈怡君看着她试衣服,这原本已经调整好的衣裳穿在她身上,竟然还有些空落。 这短短几日,她又消瘦了一圈。 柔嘉的气色不好,穿上这样的华丽衣裳看起来就压不住。 沈怡君只能叮嘱,到了那日她脸上的妆定要上的重一些,让她的状态看起来好一些。 现在的她,就算是跟宝意再交换衣服穿,也不会有人认为她是郡主。 人生际遇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许多,而一念之差也会导致不同的结果。 宝意试过了朝冠跟朝服,又脱了下来,让冬雪收好。 她自己则同沈怡君坐到了桌旁,姑嫂二人叙话。 沈怡君望着她,打趣道:“在嫁过来之前,我本以为我是个够忙的了,想不到进了王府,才发现竟有比我还能折腾的。平日里你都忙得不见人影,这两天闲下来在府里待着,要不惯了吧?” “闲着是没有闲着的。”宝意说,“师父那儿我无需过去,我就在院子里又做了些小玩意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喊了莺歌,让她去将自己书房的匣子拿过来,献宝似的放在嫂子面前让她看。 沈怡君一看,宝意这雕的一套十二生肖个个圆滚滚的,憨态可掬,叫人一见就喜欢。 “这是新做的?”她的唇边忍不住浮起微微的笑容,伸手取了一只小羊出来,手指在上面摩挲了一下,“怎么尽做些小孩玩意儿?” 宝意一本正经地道:“这是未雨绸缪,就等着嫂子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小侄子小侄女,这一套玉雕就可以给他们玩儿。” 个个头势适中,又没有棱角,给小宝宝拿着玩儿再适合不过了。 沈怡君原本还在看着匣中的其他小动物,听见宝意这话,忍不住俏脸微红,啐了她一口:“你这小孩子家家的,怎的这般促狭?” 宝意心道,若是可以,她也不想这样关心完舅妈又要来关心嫂子生孩子的事。 只是上辈子徐氏想再求一子不得,大哥跟大嫂也是一直没有孩子,这总是遗憾,宝意不想让他们上辈子的遗憾还延续到这辈子来。 放下手中的小羊,沈怡君的手也下意识地放在了小腹上。 像他们这样年轻,她从前许多闺中密友在成婚之后都是迅速就有了喜,便是柔嘉,同三皇子厮混怕也只是一两次,就这样轻易地怀上了。 可是她跟谢嘉诩成亲这么些时日了,半点症状也无,沈怡君心中也是有些急的。 可是请了大夫来看也是说没有问题,还说她的身体从前有些体虚体寒,可是等嫁入宁王府以后,体质却是渐渐地在好转,梦熊有兆也该是指日可待。 宝意见她手放在小腹上,那手腕上正带着自己送她的镯子,想着便是嫂子的身体有什么不行,这样长久地带着玉镯,有灵气滋养改善,也应当是会徐徐好转的。 于是伸手过去,握住了沈怡君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同她说道:“嫂子可别气我,我就是那么一说。” 沈怡君回过神来,笑睨了她一眼,她又哪里会气她?才要开口,偏偏这促狭鬼又说:“都说送子娘娘灵验,不若我雕座送子娘娘来,让嫂子摆在房中?” “好你个刁钻的。”这一下,沈怡君直接抬了手来拧她的脸,“你若雕得出来,我便接了就是,难不成你以为我还不敢接吗?” 二人笑闹了一阵,沈怡君才回去。 那一匣子圆滚滚的十二生肖,宝意虽说着是送给未来的小侄子小侄女的,现在还没见着影,也让沈怡君带了回去。 这些圆滚滚的玉雕都是宝意用灵玉雕成的,她的打算很直接,平日里大哥跟大嫂身上带着自己送的玉佩镯子,等回到屋里,这些小摆件放在房中,也在自然地散发灵气,这样一来,迟早会有好消息。 而至于送子娘娘,那就真的是宝意的促狭一提了。 她现在是在雕一座玉雕,用了个个头颇大的灵玉,是霍老看了要骂她败家的大小,便是宝意自己也不敢轻易下手。 在府中这两日,她都是在翻查典籍,研究佛经,反复修改图样。 她这是想雕一座白玉观音送给奶奶,以回报她这般为自己重制朝冠的舔犊之情。 …… 时间在宝意这反反复复修改图样,又在玉坠空间里反反复复修改勾勒在灵玉上的线条中度过,终于来到了太后寿辰这一日。 这一日,莺歌和画眉早早就起了身,端着洗漱的用具进宝意的房间来。 第237节 在她们脚步来到外面掀开窗帘的前一刻,宝意的身影才重新出现在床榻上。 在她们的手伸手来掀帘子之前,她敏捷地一把拉过被子将自己盖住。 秋日早上已经有几分寒意了,莺歌跟画眉都穿上了厚一些的衣服。 画眉将宝意的床帐挂起来,莺歌则伸了手,从着热热的水里拧了毛巾出来,轻轻地敷在宝意的脸上,给她擦了一遍脸,然后才温柔地叫醒她:“郡主,郡主,该起来了。” 本来就没有在睡的宝意在这热热的毛巾中发出了声音,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按住了在自己脸上的毛巾。 莺歌收回了手,看着宝意用手捂着毛巾在脸上乱揉了一通,接着坐起来睁开眼睛,看起来就已经清醒了,充满活力地对她们说道:“早啊。” 两人看着宝意这每天都精力十足,欢喜迎接新一天的样子,也被她的活力所感染,同她说道:“早安,郡主。” 宝意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穿上了鞋,接着由两人伺候着洗漱。 冬雪从小厨房拿了吃的东西来,朝服繁复,穿上去以后无论是行动还是进食都不方便,让宝意现在还未换上朝服的时候就能先吃些垫垫肚子。 太后千秋,从宫门走到玄武大街上需要停留好长一段时间,然后才转去万春园听戏,中间也不能去解手,因此宝意只喝了两口这送上来的羹汤,冬雪就按住了她,说道:“好了郡主,不能喝多了。” 等宝意用过膳之后,冬雪才跟另外两个小丫鬟一起开始为她穿上里面那层朝服,接着把宝意推到梳妆镜前坐下,给她梳妆。 宝意从头到尾就闭着眼,配合地任由她们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 为她梳头的丫鬟叫巧杏,握着宝意这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一面梳一面赞叹道:“郡主的头发就像缎子一样,真是长得太好了。” 她们给宝意梳妆打扮完,才给她穿上了外面那两层朝服,然后带上了朝冠。 此时,外面的晨光也已经大亮起来,光线透过窗笔直地照进来,落在盛装打扮的少女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光华。 原本在宝意身边为她梳洗穿衣,中间一直叽叽喳喳活泼交谈的侍女们一时间望着郡主,都安静下来。 平日里总是穿得素净,带的首饰也不华贵,而且一心扑在书画雕刻上以后,连脸颊偶尔都会带上些灰尘墨点的郡主盛装打扮起来,看起来完全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哪怕她身上的宝石与珍珠再耀眼,也压不过她自己的光芒。 真是平时穿的越素,人就越素,现在穿戴的越华贵,人也越华贵。 她们望着她,都有种想要在宝意面前拜伏下来的莫名冲动。 可是这在晨光中,犹如明珠泛着光华的少女一开口,就令她们想要拜服的念头消失了。 只听宝意说道:“是了,让小厨房把糕点放凉了,包两小包给我,在我这袖子里以备不时之需。” 她们一听,心中纷纷生出些哭笑不得的感觉来。 当即便有人应了是,去替她准备。 什么拜服,什么神女。 她们郡主一开口,就还是她们郡主。 穿戴整齐,确定所有东西都没漏,又有了两包点心藏在袖中做战略资源,以防待会儿站的时间太久,身边有谁体力不支,宝意总算安了心,从自己的院子里出来。 等来到厅中的时候,无论是宁王太妃、宁王妃还是世子妃都已经穿戴整齐,在厅中正襟危坐。 宁王跟长子、次子天不亮就已经出了门,先到宫中去了,剩下宁王府的女眷待会儿是乘轿子到宫中去。 宁王府这三代执掌府中事务的女主人原本在厅堂中交谈,见到宝意略略提着裙摆从门外进来,都看了过来。 宝意这一盛装打扮出现,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叫她照亮了。 三人都不由得停下了声音,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沈怡君第一个出声道:“看看,咱们家郡主这一身穿戴整齐,真是叫人都舍不得移开眼了。” 宁王妃看着女儿,也是一脸的满意骄傲。 宁王太妃手中依然攥着那串佛珠,从上首站起了身,说道:“好了,宝意来了,那咱们就走吧。” 奶奶一发话,宝意就自动自觉地走上起来,扶住了奶奶的手臂。 宁王太妃对她一笑,同她一起往外走。 在她们身后,沈怡君也扶了宁王妃从厅中出来,向着宁王府的大门稳步走去。 晨风中,朱红色的大门已经敞开。 宝意边走边想,爹跟大哥二哥是早早就去了宫中,三哥应当是同她们一起走的,人呢? 还有柔嘉,她今日也是要去的,怎么没见到她? 等走到门口,见到在外面站着的哥哥跟同样盛装打扮,用厚重脂粉生生提出了气色来的柔嘉,宝意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在外面等着了。 见了祖母跟母亲出来,谢易行走上前来,柔嘉却留在原地,朝着他们行礼。 尊卑之分,真假有别,在这一瞬间,达到了极致。 第184章 她们今日去太后千秋,这样盛装打扮要上马车不方便,因此在外面等着的是五顶轿子。 前面四顶的样式差不多,最后一顶是柔嘉的,看着同其他几顶就有些出入。 谢易行见过了祖母,目光落在妹妹身上。 宝意夸哥哥:“三哥今日穿的衣裳真是好看。” 谢易行将她从头打量到脚,然后一笑:“怪不得我在这里等了许久也没有见人出来,原来是你要这样盛装打扮,好看。” “好了。”宁王太妃听他们兄妹互夸了一番,才笑道,“都上轿准备出发吧。” 宝意跟谢易行应了一声“是”。 谢易行伸手,亲自去掀开了轿子的帘子,而宝意则扶着奶奶上了轿,再看着哥哥把轿帘重新放下来,抬手示意轿夫走。 轿夫吆喝了一声“起轿”,将轿子抬离了地面。 谢易行看向妹妹:“你也快上轿吧。” 宝意对哥哥点了点头,也转身走向自己的轿子。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宁王妃已经由沈怡君扶着上了轿,沈怡君自己也在轿前,如今还在外面站着的,就剩下宝意跟谢易行没有到位了。 宝意弯腰坐进轿中,坐稳之后听到外面一声“起轿”。 然后,轿子被抬了起来,晃悠着向前进。 平日出行,宝意都是坐的马车,已经许久没有乘过轿了。 不过尽管轿夫们抬着轿子,又加上轿中的人,但脚程比起寻常人走路来还是要快些。 哪怕速度赶不上马车,也是比宝意所预计的时间要短就抵达了宫门外。 一声“停轿”以后,轿子停了下来,宝意掀开了帘子,见到西华门外已经停了许多的马车跟轿子。 无论有无诰命在身,今日来参加太后寿宴的人人都是盛装打扮。 宝意从轿子上下来,来到了比自己早下轿的祖母身边,望着周围那些自己大多见过的命妇。 待会儿皇上跟太后就要从这西华门出来,然后同她们一起沿着这条大街走出去,现在他们在这里做的就是等待。 这种盛事,京中哪怕是年纪大的夫人,只要是身体允许都来了。 另一边,老顺国公夫人也下了轿,由徐氏扶着笑盈盈地过来见了宁王太妃:“亲家。” “亲家。”宁王妃也笑着同她打招呼,瞧了一刻她的脸色,说道,“亲家这瞧着是康健了。” “都是托了亲家的福。”老顺国公夫人说,“请了灵山寺的空闻大师来,吃了他几贴药,好转了许多,今天也能来站上一站。”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宝意。 宝意乖巧地叫了声“外祖母”,老顺国公夫人笑眯眯地应了。 她瞧了宝意今日这装扮,转头对着宁王太妃说:“宝意作这般打扮,远远看着,真像老太妃。” 她口中所说的老太妃正是宝意的曾祖母。 宁王太妃能够将他们家的骨血认回来,正是因为那张夹在诗稿中的老太妃小像。 此刻听老顺国公夫人这么说,宁王太妃又看向孙女,从自己已经斑驳模糊的记忆中找出了老太妃那画在画像上的身影,轻声道:“是啊。” 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摸了摸孙女的脸。 柔嘉站在一旁,看着宝意这样站在宁王太妃跟老顺国公夫人之间,受尽她们的疼爱。 不光是她,旁人望着这位声斐京中、经历传奇的尊贵郡主,也同宝意刚回到这个位置上的时候目光不一样。 这跟她们看柔嘉前后的目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柔嘉心中郁气翻涌,令她忍不住掩着唇闷咳了一声。 自从那日发现自己没有怀孕,是这样白白被萧琮摆了一道,跟萧璟再次无缘之后,她就因为心情郁结,身体又变得不好起来,断断续续地咳了几日。 哪怕理智上知道往者不可追,但是她却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这般状态不好,别说是真的去了萧琮府中要同人斗,就是今天这样的场合,都容易让人看笑话。 柔嘉放下了手,为了争一口气,她今天就算是不舒服,也不会缺席这千秋之宴。 正想着,就听见宫门打开,内侍尖细的声音像丝线一般从门缝中传出来,传进众人的耳中。 “皇上驾到,太后驾到——” 听见这声音,等候在宫门外的众人都立刻肃静下来,整齐地排成了两列。 在缓缓开启的宫门前,无论老幼,无论品级,都垂首下跪,口中称道:“恭迎陛下——恭迎太后——” 门彻底打开,成元帝扶着太后的手出现在门后。 太后头发花白,面容慈祥,同样穿着盛装,年纪看起来比老顺国公夫人稍长。 听着拜服在面前的众人说完“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之后,她便抬起了一只手,说道:“平身。” 宝意跪在地上,又同众人一起说道:“谢陛下,谢太后。” 然后她才直起了身,一面自己站起,一面伸手去扶跪在自己前面一些的宁王太妃。 她扶着祖母站起来,抬头见了太后的真容。 只见这大周朝最尊贵的老人目光在一众命妇与贵女身上扫过,落在了自己的祖母身上。 宝意见着太后上前来,握住了祖母的一只手,笑道:“老姐姐今日也来了。” 第238节 太后同宁王太妃的情分不同,现在见了这么多的命妇,第一个交谈的也是宁王太妃。 宁王太妃抬起另一只手,离开了孙女的搀扶,覆上了太后的手背,说道:“这是太后娘娘的千秋,臣妇怎么也该来。” 太后笑了起来,神色开心得完全不需掩饰。 她同宁王太妃说:“等待会儿回了万春园,你我要同席坐。” 说完之后,她才放了宁王太妃的手,回到了成元帝身边,对儿子说道,“皇帝,那便走吧。” 成元帝点了点头,说道:“起行。” 内侍一甩拂尘,尖细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皇上太后起驾——” 从这宫门巷子的上方望下来,就见到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要从西华门出去,走向大道。 跟在成元帝与太后身后的首先是王公大臣,宝意在其中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大哥,却没见到二哥的踪影。 王公大臣之后,是一众女眷,领着她们走的是皇后与贵妃。 原本这样的大庆,后妃应当能够独成一体,可是成元帝宫中就只有皇后跟于贵妃,于是两人就带着尚年幼的皇子公主,同命妇们同行。 大道宽且长,这样一路走过去都需要一些时候。 宝意一开始是跟在奶奶身边的,但是走了两步宁王太妃就对她说:“不用你扶,到后面去吧。” 这么一路走过去,跟着她这老太婆没什么好说的,还是到她那群小朋友当中去,边走边说说话才不无聊。 宝意应了,目光在人群中一扫,见到兴奋地朝着自己招手的江平,于是朝着她那边走过去。 两个人聚到了一起,身上穿的都是同等级的郡主朝服,带着的又是同样制式的朝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觉得对方跟自己像。 江平挽了宝意的手:“小五刚刚可想要到我这里来了,又不敢说,哈哈哈,现在好了,我一个人独占你。”一边说着,一边压低了声音,“走,今日时间那么多,你一定得跟我说清楚柔嘉跟我三表哥是怎么回事。” 说完她牢牢拉住了宝意的手,像是怕她跑了。 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跟宝意她们刚刚过来的不是同一条,才走出宫门,宝意就已经听到外面热闹的声音,这提前了半个多月布置的大街此刻终于完全呈现出了它的景貌。 宝意听着这空气中飘荡的曲乐声,远远地望着那戏台上在出演的戏目,又有许多的僧人在夹道念经,目光完全被这典景所吸引。 两辈子,她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热闹的庆典,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非凡的景象。 成元帝也放慢了脚步,陪着太后边走边欣赏这夹道的表演。 江平却不是第一次见着热闹场景,借着这样热闹的声音,她拉了拉宝意的手,一边走一边凑近来问道:“快说,柔嘉跟我表哥是怎么回事?” 宝意望着她靠近自己的脸,这样的距离,都可以见得到少女脸上淡淡的绒毛。 江平的眼中写满了急切的好奇,宝意原本是见她这样,是不想瞒她,但是这事关宁王府的脸面,个中内情如何,等到柔嘉过了门,再“不足月”地生下孩子,江平也便能知道了。 于是此刻宝意只是凑近了她,小声道:“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江平瞪大了眼睛,却没有怀疑宝意在说谎,宝意这一脸真挚的表情,叫她怎么也起不了疑心。 宝意见她回头看了一眼人群中柔嘉的方向,嘀咕道:“好一个谢柔嘉,这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的手段可是厉害了。” 她那个三表哥怎么就这么没品位,看上她了呢? 江平腹诽着萧琮,转过头来对着宝意说:“不过她就算做了这个侧妃,也得意不了多久。” 萧琮的正妃是谁?是于雪晴,她是镇国大将军的独女,又叫于贵妃姑姑,在宫里从来横着走,连五公主她都敢欺负。 宝意听江平幸灾乐祸地道,“谁不知道她从小就立志要做萧琮的正妃?这下好了,她们两个凑到一块狗咬狗,看谁治得了谁。” 听到这话,宝意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搜寻了一下于雪晴的影子。 不听江平说,她都不知道于雪晴还是从小就喜欢萧琮,可上辈子却是柔嘉抢了先,做了萧琮的正妃,镇国大将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自己的女儿去做人家的侧妃,所以上辈子她才跟萧琮无缘。 宝意在于贵妃身边找到了于雪晴的身影,想起她在荷花宴上跟柔嘉联手想要自己出丑。 那时候她们两个是临时的盟友,可是现在宝意看她在跟身旁的人说话间,回头看向跟她隔了十几步的柔嘉,那目光都像是恨不得生吃了她。 而走在于雪晴身旁的那个少女,模样看着俏丽,但是性情有些怯懦的,宝意也隐隐有印象。 那是要跟柔嘉一样成为三皇子侧妃的,她现在就已经被于雪晴收服了,可以想象,等到柔嘉嫁过去,是何等孤立无援的境地。 宝意不由得想,江平说得没错,柔嘉就算当了这个侧妃,也不是从此高枕无忧。 她这样想着,正要收回目光,却无意中在离于雪晴不远处见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女。 那少女肌肤胜雪,乌发微卷,一双眼睛犹如晴空湛蓝。 见她走在离皇后贵妃那样近的位置,宝意忍不住问江平道:“那是谁?” “哪个?”江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看清了宝意问的是谁,才说道,“那是容嫣公主,是这次从东狄带使团来朝贺的。” 东狄的公主? 宝意看着她,想起自己认识的另一个东狄人—— 所以说,他们东狄之人都是这样,眼眸生得越好看,相貌就越平平无奇吗? 第185章 这次太后寿辰,大大小小的使团一共来了十几个。 旁的使团都是由男子带团,唯有这东狄的使团是由着容嫣公主带着来的。 宝意望着这黑发蓝眸的少女,想着她定然是有些不凡的。 这个念头才刚闪过,对旁的国家的事情比半路回来的宝意清楚太多的江平就说:“这位容嫣公主是十分不简单的,在东狄能够有一个公主封号,比你想的要难得多。” “唔?”宝意收回目光,问道,“怎么说?” “你看,公主不光是封号,自己也是有封地的。”江平一面走,一面说道,“东狄国内那样的境况,想要再腾出一块地方来封一个公主也不容易。” 毕竟一块有主之地要换主,那是要原主死掉才能够被收回皇室名下,再交由另一人的。 江平眼睛望着容嫣的背影,“这容嫣公主比你大两岁,说起来也是在你这个年纪得到公主封号的,至于她如今的封地,原本的主人光王是怎么没的,哪怕是在东狄境内也是众说纷纭,何况是跟东狄隔着不止千里的我们?总之,光王一死,这最大的利益获得者就是封了公主的她。” 要知道,容嫣公主只是十一皇女,在她前面还有更年长的姐姐们。 她若是自己没点本事,东狄的帝王怎么可能把新得的那块封地给了她?这一次出使北周的重任,又怎么会交到她手上? 听了江平的话,宝意再看容嫣,感觉跟刚才已经同大不相同。 江平没再看着异国公主,目光往旁边一移,落在了刚刚想跟自己走在一块儿,可是没能如愿的五公主身上。 都是公主,小五可没有人家半点能耐。 江平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她也就是生在北周了,这若是生在东狄,别说是拿公主封号,能不能好好活到这个岁数都是个问题。 见过月重阙的手段,再听到容嫣公主的传闻,宝意只觉得东狄人真是太奇异,身上都带着这样多的秘密。 她见容嫣公主对自己的目光似是有所察觉,动了动要朝这个方向看过来,忙在她发现之前收回了视线。 下一刻,就见着于雪晴似是同于贵妃说了什么,从前方离开,带着她身边那也要成为三皇子侧妃的少女朝着后方来了。 众人是在往前走的,她们却要往后走,就如同逆流的鱼一样显眼。 宝意看着她们要往自己这个方向走,江平也见着了,立刻拉了宝意的手,说道:“别慌。” 她把宝意划归在自己的朋友范围内,就是收拢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这于雪晴要是想当着自己的面来找宝意的麻烦,江平是不会坐视她耍威风的。 “不,江平你等一等。” 江平这样严阵以待,宝意反而按住了她,现在她们正在去走到外面接受万民朝拜的途中,不能让她跟于雪晴在这里生事。 更何况仔细一看,于雪晴的目光也不是落在她们两个身上。 柔嘉虽然跟她们隔得远,但是也是在这个方向,宝意在火光电石之间就想明白了,于雪晴这是冲着柔嘉去的。 宝意想的没错,于雪晴带着身旁的少女来到她们面前,目光不过是在宝意身上停留了一瞬就离开了,目不斜视地继续向着后方走去,目标直指柔嘉。 这边的动静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见着于雪晴竟然是打算在这个时候朝柔嘉发难,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对她这胆色的敬佩跟看好戏的念头。 别说是她们,就算是来自东狄的容嫣公主见了这一幕,那碧蓝的眼眸也随着于雪晴,朝着离她们甚远的柔嘉望去。 只不过在看过去的途中,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在宝意身上停留了片刻,似是审视了这声名甚响的永泰郡主一番,才继续看向后方。 柔嘉现在并不舒服,在她的手中扣着桑情给她的药。 这是桑情准备来让她可以在不舒服的时候服下提神,解除这种摇摇欲坠的恶心感。 她现在并没有怀有身孕,吃这些药来提神倒也无妨。 只不过她才刚刚想着是否要用药,就见着于雪晴朝着自己过来了。 柔嘉停下了动作。 上辈子她是萧琮的正妃,于雪晴被嫁给了郡王之子,后来做了王妃,一直留在封地中,都没有回过京中,柔嘉对她的印象并不深刻。 可是这一世,所有人的命运改变,她即将成为萧琮的正妃。 这正室与侧室之间的天然对立,让于雪晴对柔嘉天生就带着敌意。 柔嘉的目光落在她身旁走着的少女身上,认出那是萧琮的另一个侧妃人选。 看来是已经被她收服了,眼下她这样过来的意图可是再明显不过。 自己现在身边没有桑情,其他人也不过就是等着看她笑话,决然不可能出手相帮。 柔嘉扣紧了手中的药丸,打起精神。 她没有停步,继续向前,旁人也自觉地让开了路,让于雪晴她们走过来,双方很快就狭路相逢。 来到柔嘉身边之后,于雪晴一转身,同她并肩而行。 她一面走,一面对柔嘉说道:“今日过后,你我便同是萧琮表哥的妻眷。姑姑看着我长大,可是却没怎么见过你,我于是同姑姑说带你过去见见她,也让姑姑好眼熟眼熟你,毕竟要做一家人了,这缘分可是难得呢。” 柔嘉听着她的话,心道:这嘴上说是来带自己去见于贵妃,哪有这么简单? 她这三两句话里无处不在点明她与于贵妃关系不同,同萧琮又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看就是要过来给自己立威。 于贵妃如何会不知道她这个侄女的性子?现在这样的场合放她过来,也是因为她们走在后面,于雪晴动些什么手脚让柔嘉出丑,前面的成元帝跟太后也不会受到影响,倒是可以消了于雪晴这要同时跟两个侧妃进府的气,换作是柔嘉来处理,也会让她过来。 既然不能指望旁人,也不能指望于雪晴突然良心发现,不针对她来这一回,柔嘉只能小心提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姐姐说的没错。”她放低了姿态,低眉顺眼地道,“能与贵妃娘娘与姐姐做一家人,确实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 柔嘉这样低姿态,倒是让于雪晴多看了她一眼。 只是想着自己都是姑姑选中要给表哥做正妃,而面前这个王府养女却是表哥自己去向姑父请的赐婚,她这心头恶气就再次翻了起来。 第239节 她淡淡地道:“既然妹妹知道,那便随我去见见姑姑,一路随侍,同姑姑多说说话,也多了解了解之后做了表哥的侧妃该如何尽责。” 她说着就对跟在她身旁的少女说了声“走吧”,朝她递过去的眼神令那名叫周乔的少女慌张了一下。 似是讨厌她这个样子,于雪晴皱了皱眉,收回目光 她看向柔嘉,也对她说了一声“走吧”,然后走在了前面。 柔嘉跟了上去,思索着她现在没有发难,那是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出手? 众人看着两人向前走,而周乔在原地缓了一刻,也匆匆忙忙地跟了上去,缀在了于雪晴身后。 柔嘉为了提防于雪晴,特意落后了几步,于是从后面追上来的周乔就比柔嘉要前一两步。 察觉到周乔跟上来,柔嘉却没有,于雪晴毫不意外。 她就知道柔嘉会对自己有所防范,刻意不跟自己走那么近。 她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唇边勾起了一个轻蔑的笑容。 宝意跟江平在队伍中走着,分神看着从后面过来,刚刚跟她们擦肩而过的于雪晴。 江平嘀咕道:“奇怪了,她就过去为了柔嘉说两句话,居然不刁难她?” 这可一点也不像她。 宝意也警醒,目光往旁边一瞥,落在了周乔的手上,见她扯着身前挂着的珠链,纤细的手指用力得发白。 随即,那串着一颗颗珍珠的绳子就在宝意耳中“啪”的一声断裂,那些断了线的珠子立刻从周乔的身前落了下来,乱跳着滚到了地上。 走在她后方的柔嘉正将注意力都放在于雪晴身上,提防着她发难,却没有想到给自己设局的是周乔。 当她的鞋子踩上珠子的瞬间,整个人就猛地失了平衡,短促地惊叫一声,向后跌去。 旁人跟她们离得远,见到那珍珠令柔嘉滑倒,却是纷纷避开了,便是没有见到的,也让旁边的人给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怎——”江平听见动静,急着转头,脚下两颗珠子滚过来,令她一踩,也差点要跌倒。 一旁的宝意伸手扶住了她,旁边也凭空伸过一只枪杆来,让另一只手在空中扑腾的江平一把抓住,堪堪稳住了自己。 她站稳之后,一低头见着那底下让自己滑倒的罪魁祸首,顿时生起气来,怒道:“谁——” 宝意转头看去,见着刚刚恰到好处地递了枪杆过来,架了江平一记的萧璟正骑在马上,收回了枪杆负于身后,对江平道:“谁让你走路不好好看路?” 听见萧璟的声音,江平立刻转头看向他,然后惊喜地“啊”了一声:“萧璟表哥!” 萧璟正骑着马,今日他显然没有跟在王公大臣的队伍中,而是带着虎贲营在这队伍周围巡视,见到江平要摔倒,就出手架住了她。 宝意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于是也叫了一声“殿下”,却听见身后传来柔嘉的声音,在说“谢谢二哥哥”。 宝意才回头看去,果然,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四皇子在这里,二哥也在这里。 刚刚萧璟架了江平一记,谢临渊也托了柔嘉一把,让她没有摔倒。 “没事就好。”谢临渊也同样收回了自己的枪,目光还在柔嘉的小腹上停留了一下,看样子是觉得刚刚那一下惊险。 周乔虽按照原本的计划扯断了珠链,可是却没有让柔嘉滑倒,人看起来更加慌张了。 于雪晴心中暗骂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偏偏这出手给柔嘉解围的又是四皇子和宁王府的二公子,她不能说什么,只能听周乔在解释:“对不起,四殿下,我不知道我的链子怎么断了……” 萧璟没有追究。 他抬起了一只手,示意众人绕开地上滚落的这些珠子,继续向前走。 前面的队伍没有因为后面这个小插曲而受影响,众人最后还是顺利地来到了长街尽头。 成元帝与太后停下了脚步,夹道的布置就到这里,而再往前面,在那路面上站着的是他们大周朝的子民。 今日太后千秋,普天同庆,城中庶民也一起聚集到了这里。 见到皇上与太后,这黑压压的众人都激动地跪了下来,口中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祝太后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愿我大周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第186章 人生七十古来稀,就算今日过寿的不是太后,来见一见也是能沾到喜气的吉祥。 京中百姓见到成元帝,又见到七十整寿的太后,都万分激动。 众人在地上跪着,淳朴的祝寿话语层出不穷。 尽管同一开始这两句相比并不一致,但是从其中透露出来的心情却是一样的。 太后同成元帝站在一起,接受他们的朝拜。 片刻之后,他们才又从这里离开,朝着万春园去。 方才于雪晴让周乔动手,想令柔嘉出丑的一计没有成功,后面她就没有再做旁的事。 柔嘉去到于贵妃面前,于贵妃见了她,也是神情和蔼地同她说了几句话,还让她到了皇后面前去。 柔嘉跟于贵妃到底做了一世的婆媳,比旁人更了解她。 她刚才已经给过了于雪晴的机会,是于雪晴自己没有把握住,那这之后当着她就不能再做其他事情了。 柔嘉回想着上一世,萧琮登基之后,于贵妃做了太后,成为了大周朝最尊贵的女人。 她在自己的儿媳面前,随和得很,跟她现在做贵妃的时候相比气度更加不同。 不过很多事情,哪怕人身处的位置不同,也还是不会变的,就像于贵妃的喜好。 她喜欢聪明的人,但不喜欢太聪明的人。毕竟她自己这一生都是步步为营,对着儿子的妻妾,她没有那么多的兴致跟她们勾心斗角,自然是头脑简单些,好掌控些更好。 因此,柔嘉在同她对答之中只展现出了一部分投其所好的表现。 那是于贵妃向着外面透露出的喜好,至于她真正喜欢的是什么,柔嘉没有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 果然,她这样不过分聪明的讨好,让于贵妃对她还是满意的。 在去万春园的路上,她就一直带着柔嘉、于雪晴她们在身边,同她们说着等到了万春园,让她们见见太后。 柔嘉应了是,总算能稍稍放下心。 不过那扣在掌心里的药丸她却没有机会吃,只能一路强撑到底。 于雪晴不再搞事,其他人走在队伍中也安稳许多。 江平刚才没见着柔嘉出丑,自己反倒是差点被周乔落下的珠子给滑了一跤,心情一直不好,宝意走在她身边,小声宽慰着她:“没事。” 见到江平一脸不高兴,怎么也听不进去,宝意还想着要怎么哄她,就听见从少女的腹中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江平:“……” 这声音并不很大,只有靠她近,听觉又灵敏的宝意听见了。 宝意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江平的肚子上,江平立刻欲盖弥彰地捂住了肚子。 “你饿了?”宝意小声道,有些哭笑不得,“原来是因为饿了,所以才一直不开心?” “是啊。”江平一扁嘴,放下了手,“是我娘派到我身边的管教嬷嬷说今日这样的场合,穿着这身衣服,要去更衣不方便,所以只让我吃了两勺羹汤就不让我再吃了。”她早餐根本没吃饱,那点东西喂鸟都不够,又要这样走,还被刚刚那样一吓,她心情能好才怪。 宝意想着冬雪拦着自己不让吃,没想到江平比自己还可怜,就吃了两勺羹汤,于是小声道:“你早说呀,我带了点心。” “你带了什么?”一听她说带了点心,江平就整个复活了。 她盯着宝意。 宝意从自己的袖子里动作隐蔽地摸出了那一小包点心,借着袖子的遮掩塞到了江平手里,同她说道:“是我的小厨房新做的梅花丸子。” 这道梅花丸子遍体通白,带着梅花香气,又不会过于甜蜜,而且还好吞咽,一口一个。 在这样的场合里,动作快些,谁也瞧不见。 江平接过手来,在袖子里揣着纸包,这就迫不及待地拆了起来。 宝意挽了她的手,让她可以这样专注着去摸吃的,不会走着走着不小心摔倒。 从这边要去万春园,路途有些遥远,天上的太阳又晒,所有人穿着这样厚重的朝服,哪怕在这秋日之中也出了一身汗,顾不上去看旁人了。 宝意见江平摸出了梅花丸子,往嘴里一丢,又迅速地放下了手,便小声问:“好吃吗?” “嗯嗯嗯。”江平一边吃一边点头,完全顾不上说话了。 她咽下这两颗丸子之后又摸出了一颗塞进嘴里,以眼神向宝意表示感谢,同时又在向她传递责怪,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也不早点拿出来。 宝意只能让她慢慢吃,别噎着,然后挽着她继续向前走。 走着走着,察觉到从旁边传来的目光,一看这是萧璟又骑着马从她们旁边经过,大概是看见了宝意摸出点心来投喂江平的举动,他的视线停留在了江平的袖子上。 江平嘴立刻不动了,警觉地护住了自己的袖子,反瞪了表哥一眼,一副“就算是你也不能抢我东西吃”的样子,拉着宝意快步向前走。 萧璟:“……” 万春园历经几朝帝王反复修缮扩建,终于有了如今的规模,雕梁画栋,处处盛景。 每次有这样的庆典宴席,都会选择到万春园来。 一进园子,众人就听见园中传来了戏曲声。 太后终于回到了女眷这一边来,而成元帝则同王公大臣还有各国使臣去了另一边。 她们这走了半天,现在终于能够坐下来,先不管台上唱的是什么戏,新不新奇,有不有趣,能够坐下来休整,让酸软的腿休息一阵就已经够好了。 在万春园中的宫人也已经准备好了茶点,很快就奉了上来。 江平在吃完一包梅花丸子以后,坐下来又吃了两块糕点才停手,靠近宝意对她说:“没有你给的梅花丸子好吃。” 宝意笑了一声,擦过了手,同样也捻了一块糕点起来,倾身靠向她,同她小声道:“回头我让人将方子抄你一份,你也让小厨房做了吃吃。” 江平先说了一声“好”,然后又意兴阑珊地道:“你哪次不是给我抄方子了?都做的没你的小厨房做的好吃,我府中那些人怪没用的。” 宝意拈着糕点,想着江平这倒是错怪他们了。 这不是府中的人没用,是用的水不一样。 众人坐着听着台上唱的戏,品着茶,吃着点心,总算是驱散了身上的疲惫,也解了腹中饥渴。 宝意见到柔嘉已经由于贵妃带着,同于雪晴、周乔一起到太后面前去了。 太后望着她们,似是对她们很是满意,而宁王太妃坐在太后身旁的位置上,也是神色淡淡地望着柔嘉。 当太后同她说话,让人赏赐她的时候,宁王太妃也没有出声。 宝意收回目光。 第240节 奶奶这做的就同她说的一样,对柔嘉平淡疏离,不必显得介怀。 戏台上是为了贺太后寿辰新排的戏,演的十分扣人心弦。 宝意目光落在上面,渐渐也跟其他人一起沉浸在了这剧情中,在众人拍手道好的时候,她也不自觉地跟着拍起了手。 这排的戏时间掐得刚刚好,大团圆结局一落幕,正好就到了开宴的时候。 于是众人又再起身,像鱼群一样追着太后、皇后跟贵妃,朝着设宴的地方去。 设宴之时就是不分男宾女眷,只按照这个府官职划分,各自寻到了自家的位置入座。 到了这大殿中,太后依旧给宁王太妃赐了座,所以她没有跟宁王府这边坐在一起,体现出了太后同条件不同的情分。 宝意跟江平分开来,到了自家的位置上,却见到大哥神色有些不悦。 她在嫂子身旁的位置上坐下,借着整理衣摆的动作问沈怡君:“嫂子,大哥他怎么了?” 沈怡君是先过来的,同神色不愉的谢嘉诩已经碰了面。 两人交谈过,显然对夫君为何不高兴比较了解。 宝意问完之后就抬起眼眸,越过了身边的人望向父亲,见到宁王倒是神色如常,于是又坐直了身体,想着父亲既然表现如此镇定,那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沈怡君轻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你大哥他方才同人下棋输了。” “下棋?”宝意看向沈怡君,确认道。 “没错,是下棋。”沈怡君道,“在男宾那边准备的活动比这边多,除了可以听戏,旁边还摆着棋局,让他们不想听戏就去对弈。” 谢嘉诩原本是对台上的戏曲没有兴趣,便应了同僚之邀去手谈一局。 在他们落座之前就见到两人同样喜好下棋的另一位同僚垂头丧气地走来,于是便问他这是怎么了。 那才从棋局那边过来的人见了他们两个就说:“唉,方才跟东狄使臣下棋输了。” 谢嘉诩挑眉,他身旁站着的同僚还道:“我当是什么呢,就你那棋艺,输给人有什么奇怪的?” 这输了的大人却道:“若是同你们平时一起下棋那样输了还好。” 可他这支撑的时间远不到平常四分之一,就被逼到投子认负,还是输给东狄人,他这脸面上就过不去了。 谢嘉诩闻言,对这这样快就打败了自己同僚的东狄人生了兴趣。 他对身旁的同僚说道:“走,我们过去会会这东狄棋士。” 宝意听到这里,不用等沈怡君再说,也已经知道了结果。 她小声问道:“大哥去也是很快输了是吗?” 沈怡君似是忍不住笑,抬手掩了掩唇,才同宝意说:“你大哥输得比先前他那同僚还快。” 谢嘉诩的棋艺虽然说不是拔尖,但也算是不错了,可是他对自己的棋艺向来自负,哪里想到自己同这东狄棋士下快棋会输得这么毫无悬念呢? 他心有不甘,于是同人再要求比一局,结果输得比方才还快。 这次他没硬要再下第三局,起身让了位置。 这周围看他们下棋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有人去搬了朝中棋艺高超的大人来,要同这东狄棋士对弈。 这原本是设在这里做消遣的棋局,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可是他们越是紧张,就反衬得那以一敌众的东狄棋士越是气定神闲。 那位被寄予厚望的翰林学士倒是坚持了比前面的人更长的时间,但是也同样狼狈地输了。 而这东狄棋士还坐在原位,目光于他们身上扫过,似是在搜寻自己的新挑战者,傲慢地道:“还有谁?” 这是北周,今日更是太后千秋,他作为东狄使团中的一员,对待他们毫不留手,态度还这样高傲,落在北周群臣眼中已然是挑衅。 可偏偏他们个个都技不如人,等不到找更厉害的人同他对弈,宴席就要开始,只能暂且离开。 这样散去的行为落在那东狄人眼中,就像是他们战败,落荒而逃。 因此这个个参与了棋局的人都跟谢嘉诩一般满脸阴沉,只想着等到宴席结束之后,再寻个高手来去教训那目中无人的东狄棋士。 作者有话要说: 诶嘿嘿嘿嘿嘿嘿,只更这么多先,我偷偷存点稿 —— 大哥(气疯):宝意去。 宝意:……我不行的啊哥哥! 大哥:易行去。 三哥:我先看看。 第187章 宝意听完事情的始末,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大哥的脸色会这么沉。 这不是他个人的失败,而是关系到大周朝的荣辱。 宝意转过了头,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若东狄使臣现在跟他们比的是书画,那她可能还行,能去为哥哥扳回一城,可是这棋…… 琴棋书画,后面两样她还行,前面那两样却是一窍不通,就算想帮大哥也是有心无力。 沈怡君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们男人的事,不必在意。” 话音落下,殿中鼓乐声一起,两群舞姬就从外面鱼贯而入,汇聚到场中翩翩起舞。 沈怡君忙示意宝意:“快看。” 这一下,她是彻底不在意夫君的胜负心了。 宝意见着她们在下方变化队形,舞姿柔美,水袖一振,犹如要羽化成仙,飞天而去。 这呈现在太后寿宴,又是在一群国外使臣面前表演的舞蹈,自是经过精心安排,看着就吸引人。 皇子公主中有两个年幼的,被乳母抱着,微张着小嘴,完全被下面的歌舞吸引得目不转睛。 这一下,看着眼前的宴席流程,宝意总算知道为何她们回来要先去园中听戏休整,还用了茶点。 原来开宴席之前还有这么多表演,若是没有吃过茶点垫了肚子,现在肚子饿着,又有谁会有心情去欣赏这些舞呢? 一舞结束,成元帝首先在上首抚掌:“好。” 舞姬退下,接着给太后献礼的时间。 殿中安静下来,成元帝转向身旁的太后,笑眯眯地道:“母后生辰,儿子打算大赦天下,轻徭减负,以彰显母后仁德。” 成元帝登基的时间跟太后寿辰离得极近,他自己都没有做这两件事,就是计算着国库的负担能力,把这两个举动留到了今日,作为献礼。 太后如何会不知道他这样做,是要让万民都知道今日是自己的生辰,是多么的用心?她心中的欢喜一直满溢到眼中,对儿子说道:“皇帝仁德,是万民之福,这份礼物哀家很喜欢。” 太后的话音落下,座中群臣也跟着抬手,接道:“皇上太后仁德,如日之暖,如月之明,泽披天下,实乃万民之福!” 出声的都是王公大臣,至于身在他们旁边的女眷——像是宝意,只是跟着行礼,嘴根本动不了。 宝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兄怎么就能跟其他大人一起开口,如此默契,不用事先演练,台词都能如此一致。 成元帝献上了贺礼,下一个献礼的便是皇后。 皇后拍了拍手,立刻就有几个宫人抬了一座屏风上来。 仔细看去,只见这屏风是以带着珍珠光泽的纱绢为底,在上面已经线绣满了“寿”字,每一个“寿”字都不一样。 皇后站起了身:“儿臣献给母后的礼物是这件万寿屏。”她转向太后,同太后说道,“这屏风虽不稀奇,却是儿臣与公主们亲手绣的,一针一线都是对母后的祝愿。” “好。”太后笑眯眯地点头,“皇后的这份礼物,哀家也很喜欢。” 在皇后右边的席位上,于贵妃站起了身。 等到皇后坐下,她便一抬手,令人送上来的却是一座一人高的血珊瑚。 这珊瑚要四人合力才搬得上来,虽说是摆件,但是放在寝殿中同一座屏风大小也差不远了。 “母后。”于贵妃看向太后,指着自己的贺礼道,“这血珊瑚产自东海,要数百年时间才能长成这般大小,上面镶嵌的东珠也是如此。臣妾的哥哥无意中寻来之后,觉得宫中除了母后无人再能享有,于是今日臣妾就将它作为贺礼,送给母后。” “贵妃有心了。” 太后点头,脸上的笑容同方才收到皇后带着公主们手绣的万寿屏一般,看着是纯然的高兴,仿佛只感动于儿孙对自己的心意,并不因这礼物贵重或是普通而有所区别。 得了太后的赞许,于贵妃重新坐下,虽然表面不显,但是心中得意。 今日她献上这份礼物,想来论金贵,在大周再无人能够越得过自己去。 在贵妃之后,便是几位已经成人的皇子公主送上了自己的贺礼,虽然个个用心,却是再没有一件能越过这件血珊瑚。 宝意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看着五公主送了太后自己绣的观音像,中规中矩,也得了夸赞。 而宁王府要送什么,这是由母亲打算的,宝意并不知道,不过在皇子公主之后,按次序该轮到的便是朝中几位重臣,他们宁王府想来也是再过一两位就要送上贺礼了。 正想着,她就同殿中的其他人一样,见着本朝最为高权重的那一位权臣从自己的席位上走了下来,来到殿中。 宝意看着欧阳昭明,平日见他都是穿着一袭青衫,偶尔几次见能见到他穿着官袍,今日他这打扮却是格外的隆重,将他这俊美面容衬托得又多了几分雍容贵气。 他来到台阶之下,对着坐在上首的成元帝与太后行了一礼,然后温声道:“太后千秋,臣一直想着该备一份什么样的礼物方能显出臣的心意,这耗费了许多功夫,搜寻了无数奇珍异宝,总算寻见了。” 旁人上来献礼都不像他这样多话,可哪怕听他说自己多费心费力,成元帝和太后在上首坐着也依然是笑眯眯的,不见丝毫不耐。 这让在座许多第一次参加这般场合的人和别国使团都见识到了这位欧阳太尉是如何得圣眷荣宠,历经两位帝王也不衰竭。 “母后。”在欧阳昭明总算吹完自己不易,抬手让人将自己准备的寿礼送上来的时候,成元帝微微倾身对太后说,“太尉早早就说要替您准备一份大礼,从头到尾都瞒得紧,朕几次问他也不说,看来是真的准备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噢?”太后听了成元帝的话,眼睛微微一亮,说道,“那哀家可是真的期待了,来了。” 听着太后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殿外望去,宝意也跟着转头,等见着那从外面走进来的人手上拿着的匣子,顿时就意识到了欧阳昭明这准备已久的大招是什么。 东狄使团。 黑发蓝眼的少女坐在为首的座位上,目光在那匣子上停留了片刻,又看向了欧阳昭明,眼底掠过一丝光芒。欧阳昭明站在原地,等到自己的手下将匣子送上,亲自抬手解开了匣子上绑着的绸带,才让两个手下取出了匣中的画卷,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 “这是……” 在看到这画卷中的颜色展露出一丝的瞬间,座中就有人认出了这幅画的来历。 而随着这画卷彻底展开,其中的山水、春景、绚烂颜色,时隔数百年再一次在世人面前展露,令见到的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第241节 太后坐在上首,眼中泛起异彩:“《春山远居图》?” “不错。”欧阳昭明的声音带着笑意,复又响起,对上首的太后说,“正是画圣赵显清的《春山远居图》,臣几经辗转,寻得真迹,又请高人修复,作为贺礼献与太后,不知太后可喜欢?” 喜欢,自是喜欢。 太后除了礼佛之外,就是爱好丹青。 这幅在万宝奇珍楼连同另一幅《四时图》一起,拍出了一百八十多万两黄金高价的《春山远居图》一出,无论金贵还是太后的喜爱度,都将于贵妃的那座血珊瑚给比了下去。 欧阳大人为何能够这般肆意妄为,还圣眷不衰,从他今日送礼的手笔就可以窥见缘由。 众人看着这幅画上闪烁的九十多万两黄金的光芒,再考虑到当时画被拍下来是何等残破,欧阳昭明又是花了怎样的大价钱请了高人来修复它,只感到整幅画上面闪烁的完完全全就是这个权倾朝野、富可敌国的权臣标志。 面对这幅画圣真迹,养气功夫好如太后,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喜爱的神色,而成元帝在旁更是忍不住感到羡慕。 他望着自己的太尉,想着他既然能拿出《春山远居图》,那是不是《四时图》也落入了他的囊中,就等着修复好,在自己生辰的时候作为礼物送给自己? 这要不是的话,成元帝可就觉得自己太委屈了。 有了欧阳昭明珠玉在前,后面几位王公大臣再来献礼,无论拿出什么都显得黯淡无光。 座中众人根本不想看他们都献上了什么,只期待着后面各国使团的表现。 宁王他们的献礼不出彩没有关系,后面才是重头戏。 这个献瑞环节不说其他,就光看各家挖空心思准备礼物,互相攀比争斗,就十分有看头。 他们本国有于贵妃跟欧阳太尉拿出了这么有分量的礼物,现在众人最好奇的就是这些外国使臣会拿出什么来,是能把他们的贵妃跟太尉比下去,还是会远远逊色于他们。 这么多个使团当中,第一个起身献礼的是南齐使团。 南齐的席位上,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文臣正了正衣袍,从座位上起身,朝着殿中走来。 宝意望着这清俊的中年人,她也听说了这次南齐来人,带队的这位是他们的大学士。 一次朝贺,南齐的新帝就派了自己的大学士来带队,可以说是非常重视,也非常有诚意。 看到这位大学士走到殿中,宝意的目光朝着他们使团的其他人移去,然后在座位的一角定住了。 “十二师兄?”宝意低低地惊呼出声。 “嗯?”沈怡君听见她的声音,还以为她在跟自己说话,“怎么了?” “没、没事。”宝意忙道,目光仍旧停留在那个方向。 她看着十二师兄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仿佛他就是南齐来使中的一员,见到宝意发现了自己,他还朝宝意眨了眨眼睛。 “……”真的是十二师兄! 宝意收回目光,忍不住想,他怎么跑到南齐的使团去了? 白翊岚跟着他的师父离开,十二师兄就留在了北周。 他在北周活动的时候,大多数是跟谢易行在一起,当他单独脱离出去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人认得他。 哪怕他先前跟宁王一起去过秋狩,成元帝也见过他,不过显然帝王对这样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宁王故人之子也没有太多的留心。 因此,他坐在南齐使团的位置里,似乎就只有宝意一个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见他在那里坐得心安理得,不像是偷偷混进去的,宝意也就没有再多担心他。 她同其他人一起关注着南齐使团要送上来的贺礼,见那带队来北周朝贺的大学士站在台阶之下,对着上首的成元帝和太后抬手行了一礼之后,就拍了拍手。 外面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仿佛有许多人在将什么重物抬进来。 方才于贵妃的血珊瑚由四人抬起来,声势已经足够浩大,而南齐送来的贺礼却是足足用了十六个力士合力才抬到了殿中。 这些力士抬着一架青铜编钟,步伐整齐地来到殿中,呼喝一声,将编钟放下。 沉重的底座接触到铺着厚重地毯的地面,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落在这架青铜编钟上,都忍不住坐直了身体。 南齐青铜铸造工艺顶尖,不曾断代。 他们这次朝贺送来的这副编钟由十九个钮钟、四十五个甬钟组成,分八组三层悬挂于钟架上,气势宏大,壮观无比,上面饰有兽纹,还以错金铭文标明各钟的发音音调。 见到众人的反应,大学士脸上的神色依旧清淡,同上首的成元帝和太后介绍道:“这架编钟是由我大齐工匠耗费时间心力铸造,赠与太后娘娘的生辰贺礼,抬钟的力士一人之力能抬起两百公斤,要抬它进来,需要十六人之数。” 众人心算着这编钟的重量,想着难怪这次南齐来了这么多人。 这样规模宏大的编钟他们几乎只在典籍中见过,更不知该如何演奏。 大学士说着一抬手,这十六个力士就退了下去。 之后,又有六个作乐师打扮的人上来,手持丁字形木锤与长形棒。 “这些都是我们大齐的宫廷乐师。”他说,“接下来就请陛下和太后欣赏大齐为太后寿辰,准备的贺曲。” 第188章 殿中,曾担任成元帝与宁王夫子的岑大夫占据一席。 岑大夫年事已高,头发花白,他在年轻时曾出使南齐,听过他们的编钟之乐,回到北周三月不知肉味,可见齐国的古乐是如何的至善至美。 南齐使团现实这样声势浩荡大抬上这么一架编钟来,吸引了众人的注意,让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他们要送给太后的贺礼。 哪里想到这只是一件载体,真真正正的贺礼还在后头,是他们即将演奏的乐曲。 这乐声一起,众人就听见了殿外传来其他乐器的声音。 南齐的宫廷乐师不止来了殿中这五六人,还有数人在殿外,操持着不同的乐器。 乐章以编钟为主,当编钟在殿中奏响时,殿外的其他乐器就为辅。 因为跟这里面隔得远,所以不会喧宾夺主,编钟大气浑厚的音调依然清晰地回荡在殿中,让人可以一闻这只存于典籍中的乐曲。 宝意听着这乐声,从其中还捕捉到了年幼之时奶奶给自己唱的那南方小调的几节旋律。 南齐的宫廷乐团演奏的贺寿之乐一共分为三段,第一段就如同他们先前同成元帝、太后一起到街上去接受万民景仰一般,庄严肃穆,到尾段更有万民朝拜的虔诚热情。 曲子进入第二段,曲调变得越发欢乐激昂,在殿外加进来的曲声变得突出,殿中编钟的声音也减去了底端的浑厚,突出了上层的轻快。 这第二段,让人一听便知描述的是此刻在殿中欢聚,仿佛可以听到觥筹交错,人语谈笑之声。 殿中,年事已高的岑大夫眯着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 “妙哉妙哉。”他的唇边露出笑容,“多年未听这南齐的乐曲,还是如此的完美动人。” 这正是南齐前来朝贺,献上的最高礼节。 只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一片热闹过去,最后一段还是要归于沉寂。 宝意沉浸在其中,正想着下一段会是如何,就听见外面一切声音都撤去,变成了只有殿中编钟交响。 当其他的乐器都去掉之后,编钟独奏,就像是来到了宁静的深夜。 热闹过后,钟声再起,正是脱离了其他人,只有太后与自家亲人相聚,在月色中摆上一桌,与成元帝母子对酌,膝边还有孙儿环绕。 这正是在那样一番热闹之后,身为母亲,身为长者,太后最想要的一幕。 太后听着,沉醉地闭上了眼睛。 曲行三段,终于在最后一声撞钟声中结束。 乐师结束了演奏,而众人却久久才从这震撼中回过神来。 太后于上首睁开了眼睛,望着站在台阶之下的南齐大学士,说道:“友邦厚赠,这是哀家这么多年收到最珍贵的一份礼物。” 成元帝也道:“景安帝用心,大齐的深情厚谊,大周铭记在心。” 景安帝就是南齐新帝,是景隆帝的弟弟。 算起来,南齐同他们北周一样,都是弟继兄位。 景隆帝十岁继位,在位还不到十载,却将南齐治理得十分好,正如他的封号一般,胜景昌隆。 他会选择退位也是因为身体原因,从他决定退位到新帝登基,定下年号封号,不到两月就完成了两位帝王之间的平稳过渡。 无论是景隆帝,还是景安帝,年纪小得都可以做成元帝的儿子。 不过他们从来不以君王的年纪大小就来评估国家的实力。 国家是否安定,是否强盛,需要贤君,也要能臣。 正像东狄曾经有过岳衡那样的定海神针,北周有继承他义父意志的欧阳昭明,南齐同样是文有正在殿中的闻大学士,武有年、卿、元三大将军,就算新帝平庸些,大齐的江山依然稳固。 南齐献上寿礼,稳固了与大周的友谊,而且又借成元帝之口向在座众人提及了新帝,他们此行来到的目的总算是达到。 这一套编钟又由那十六位力士抬起,送到了北周存放这编钟的地方,一并送上的还有闻大学士所编的乐谱。 大学士带来的宫廷乐师会留在北周一段时间,将这编钟的演奏方法彻底教会了他们再离开。 闻大学士从场中退开,回到了南齐的席位之上,再下一个上来献礼的就是东狄了。 宝意看着先前自己在人群中注意过的那个黑发蓝眸的少女从座位上起身,绕过了桌子来到殿中。 容嫣公主立于台阶之下,以东狄的皇族之礼向着坐在上首的成元帝和太后行礼。 这上来献礼的都是上了年纪的男性,这样青春鲜活的少女站在这里,还是在皇子公主之后第一次见。 太后望着这来自东狄的容嫣公主,神色先柔和了不少。 等到容嫣公主开口说完祝词以后,太后便说道:“公主从东狄一路来辛苦了,在使馆住的有什么不习惯或是缺什么就只管说。” 众人都知道太后对她这样温柔和善,是因为他们大周的几位公主正好也在这个年纪,太后看她的目光就像是在看孙女。 “谢太后。” 容嫣公主的声音如同山间清泉,在宝意听来就同月重阙一样,若是不看他们的脸,只听声音,叫人完全听不出这是东狄人。 谢过太后之后,容嫣公主有抬起头来,有几分犹疑地道:“这次来大周为太后贺寿,我带来的贺礼同方才一位大人很不巧的重合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些为难的神色。 众人看了只觉得同情。 东狄也太难了,这献礼的次序排在南齐之后,南齐拿出了那样的重礼,论用心,谁还能越得过它去?现在他们带来的贺礼居然还跟前面的人献上的有所重复,难怪她会这样犹豫。 成元帝见状开口道:“是有些巧合,就算是同前面某位大人有所重合,公主也不必介怀。” 皇后也笑道:“是啊,公主远道而来,已见盛情,巧合当是佳话,哪里会是问题?” 第242节 得了太后与帝后的这番话,这来自东狄的少女才像是放了心,站在殿中一抬手,从殿外便有三人过来。 座中群臣见着这走在正中的人,有好些都坐直了身。 可是脸上的神情却非激动,而是忌惮。 宝意见状,下意识地转头朝着大哥看去,见到谢嘉诩的反应同他们一样的。 她立刻便知道了那走在正中的中年人的身份,想必这就是方才在花园中同大哥他们下棋,连败他们大周无数官员的那位棋士。 再看这三人手中拿着的匣子,这样的大小,里面装的定然是书画了。 宝意想,难怪容嫣公主刚才会特意说他们刚才带来的贺礼跟某位大人重复。 欧阳昭明送的是书画,他们东狄准备的贺礼也是书画。 欧阳昭明在座中放下了酒杯,一双春水般的眼眸未见冷厉,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来自东狄的公主同她身后三人。 容嫣公主似是没有察觉到殿中气氛的微妙改变,也没有察觉到欧阳昭明对她的注视,只对身后的三人说了声“打开”。 三人所捧的匣子同时开启,容嫣公主先行走到了左侧。 捧着匣子的人将画卷从里面拿了出来,她伸手牵了其中一端,亲自将这画卷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说道:“我们东狄为太后贺寿准备的第一幅贺礼——画圣赵显清的《寒溪照雁图》。” 《寒溪照雁图》?! 若非是眼下是太后寿宴,座中恐怕已有人要惊呼出声。 《寒溪照雁图》,这是赵显清晚年之作,与另外六幅并列为他的七绝图,这一幅画名气完全不在方才欧阳昭明取出来的那幅《春山远居图》之下。 若说方才的《春山远居图》上面画的都是春山锦绣,色彩缤纷,生机盎然,那么这一幅《寒溪照雁图》画的就是深冬之时的孤寒灰暗。 明明还是同一片景色,可是在画圣笔下一变,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天地。 叫人看着都能感觉到雪花夹着寒风扑面而来,这凝结成冰的溪流之上倒映着孤雁的影子,不知该向何处去。 宝意盯着这画卷,在这个距离尽力凝神将画面上的细节都收入眼底,判断着这幅画的真伪。 像她爷爷那样的大师级人物,要仿造出这样一幅画圣的画并非难事,画好之后再以诸多手段进行处理,就能在这新画好的画上凭空增加数百年的光阴。 这一点宝意自己在做旧那张“照君”的时候,是自己亲眼看过那神奇效果的。 所以,为了在真假之间留下能够分辨的部分,霍老他们都会在自己仿造的画上留下一个难以发现的暗记,或是藏在山石的褶皱之中,或是藏在走势错综的枝叶之间。 但是宝意将这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也没有寻找到这样的暗记。 这幅《寒溪照雁图》完美无缺。 它——就像是真的一样。 而这还是第一幅,东狄使团带来了三个匣子。 容嫣公主既然选择第一幅展开这一张,那就说明剩下那两幅要么价值不弱于此,要么是比这幅《寒溪照雁图》更高。 在众人屏息之时,不必她说,那站在右侧拿着另一个匣子的人就走上前来,接过了公主手中的画端。 容嫣公主再从他另一只手上捧着的匣中取出了第二幅画卷,将匣子置于地面。 她将画卷的一端交给这第二人空着的左手,自己则牵了另一端,将画卷展现在众人面前:“请看第二幅——” 众人听着她的声音说道,“赵显清,《夏津临渡图》。” ——又是一幅画圣七绝! 画圣赵显清的“七绝图”自诞生以后,有许多岁月已经没有再完整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们方才见过一幅《春山远居图》,现在又见到《寒溪照雁图》跟《夏津临渡图》,是不是意味着今日能够在这太后的千秋宴上,见齐这七分之四? 容嫣公主先说了他们东狄准备的贺礼与人重复,等到现在拿出这三幅画来,却是叫人看得大气也不敢喘。 就连方才许愿想要《四时图》做自己生辰礼物的成元帝,现在都已经将这个念头忘在了脑后,只目不转睛地望着下面的两幅画。 这样的场合,东狄不至于要拿出假货来撑场面,这三幅画圣之作十有八九是真的。 东狄的这份礼,比起南齐来绝对是同等的用心,而且更加难求。 不过——成元帝看了一眼自家太尉的方向,这来自东狄的丫头这么大的手笔,完全就是踩着欧阳昭明出位。 先前她那句“不巧与某位大人重合”,那根本不是为难,而是要特意点出欧阳昭明来做这对照。 成元帝觉得牙疼,小丫头实在是…… 还好,他的欧阳太尉看着似是完全不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看那画卷的目光也是淡淡。 成元帝见状,这才收回目光。 刚要松一口气,就见到容嫣公主站在中间的第三人面前,接过自己手中的画端,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 这一次她拿出那画卷时似是有些犹豫,还看了成元帝一眼。 众人都急了起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睛盯着那拿在她手中的最后一幅画,小声道:“怎么还不展开?” 这最后一幅是什么?是《重峦万玉图》还是《秋霜图》? 他们在心中猜测东狄带来的这最后一幅图是什么,可是宝意心中却起了些微妙的预感。 《春山远居图》跟《四时图》在万宝奇珍楼拍出,而那一日,另外两家珍藏的《临川揽胜图》与《秋霜图》她也见过。 这样一算,“七绝图”里还流传在外的,就只剩《寒溪照雁图》、《夏津临渡图》跟《重峦万玉图》了。 若东狄带来的最后一幅是《重峦万玉》,那容嫣不该在下面停顿这样久才是。 一片安静中,宝意听见欧阳昭明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地响起,催促道:“公主这最后一幅画是什么,直接揭晓罢,不要吊人胃口,本官与诸位同僚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这第三幅画了。” 容嫣调转目光,看向欧阳昭明。 少女的神情似是有几分为难,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徐徐展开了手中的第三幅图。 一瞬间,犹如时光倒流,这画卷上熟悉的春山远黛再次展露在众人面前。 看着这熟悉的颜色,熟悉的笔触,众人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什么时间怪圈,听这黑发蓝眸的少女说道:“我们带来的第三幅,是画圣的《春山远居图》。” 第189章 两幅《春山远居图》! 没听说过赵显清把他的七绝图哪幅画了两遍的,那这两幅《春山远居图》里肯定有一幅是真的,一幅是假的。 只是…… 这真假“七绝图”里,一幅是他们北周权臣欧阳太尉拿出来的,另一幅是东狄的容嫣公主带来的,真假根本无法断定。 宝意听见大哥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愤怒说道:“好一群东狄人,先是以棋士来挑衅我们北周臣子,现在又是他们的公主来这样设局侮辱欧阳大人——” 不光是谢嘉诩,方才那些在花园中或是被那东狄棋士打败,或是见证了那一幕,感到同样被羞辱的人,此刻在见着这黑发蓝眸的少女拿出这么一幅《春山远居图》来跟欧阳大人对上,心中都是一样的感觉。 他们的气愤并不影响容嫣公主,也没有影响到欧阳昭明。 成元帝已经被这第二幅看起来是真迹的《春山远居图》搞得茫然起来,一时间也不知该做何反应,只听见自家太尉说道:“难怪公主方才要说不巧,准备的贺礼与我送的相同。” 欧阳昭明一边说着,一边从桌后起了身,朝着还在茫然的成元帝拱手行了一礼,说道:“陛下,臣想过去看一看容嫣公主献给太后的这几幅画。” 他话音一落,成元帝立刻便道:“去吧。” 宝意看欧阳昭明得了准许,从自己的座位后绕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这在太后的千秋宴上齐齐展开的三幅画前。 容嫣公主手持画卷,站在原地等着他过来。 她此次来北周,等的就是这一刻。 从听到月重阙离开东狄,来了北周,她就一直不放心。 她并不担心足智多谋的表哥会被发现身份,也不担心他会身在北周就对仇敌动手,只是担心他的身体。 等听到勒坦传递回来的消息,听见他没有治愈的咳疾再次发作,人两度陷入昏迷,容嫣就再也在境内待不住。 正好又遇上北周太后千秋,她就接了这带使团来北周的任务,动身离开东狄。 她这一路上心急如焚,就担心月重阙撑不到自己赶来。 没想到在进入京城之前就听到消息,他服了灵山寺空闻大师制的药,身体已经大有好转。 容嫣的心头大石这才放下了一些,等进入京中,来到使馆,她见到了在里面安然地坐着等自己到来的表哥,才算是彻底放心。 见到挂念了数月的的人,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他诊脉。 果然,他身上受的那些令他肺腑移位、筋脉破裂的重伤竟然好转了许多,就像是有人将这块皲裂破碎、存不住生机的土壤重新修补了起来。 尽管这修补之力没有让他完全恢复到从前,但也让他的身体比先前那样岌岌可危的状态好了许多。 而这段时间月重阙在这北周做了什么,如何把他们搞得人心惶惶,那些小把戏,容嫣都知道。 只不过在她看来,他在这里做这些事情,不过也只是让欧阳昭明头疼几分,对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这次她来朝贺之后,就打算用绑的也要把人给绑回去。 尽管不知道这灵山寺的和尚用的是什么灵丹妙药,但他既然有如此手段能够把她表哥治好,那到时她也要一并把人给绑回去。 至于今日这般,则是她自己的打算了。 各国使臣面前,放出这样的真假七绝图,欧阳昭明手中只有那一幅《春山远居图》,而在他们手中却有着三幅画圣之作。 无论他今日是要找谁来看这三幅画,都只会得出一个结果——这三幅是画圣真迹。 她就要看看,他今日在这个困局中要怎么翻身。 见着欧阳昭明停留在这三幅画前,座中一众大臣其实都十分想下去跟他一起看看,从这几幅画上找出些作伪的痕迹来。 东狄这般挑衅他们,不给他们面子,他们北周也用不着给他们留面子。 北周自上至下,所有人对这些书画名作都十分有研究,一人的眼睛看不出,那么那么多双眼睛一起看,总能看出些问题。 只是无人带头,他们也不敢下去,就怕下去了还要被欧阳大人记在账上。 宁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见旁边的嘘声,转头看去。 只见镇国公正在看着他,见他转过头来,就嘴唇不动从嘴角发出“嘶嘶”的声音,说道:“你们宁王府不是跟欧阳大人交情不错,现在不正好下去帮着一起看?” 宁王没有说话,只是动作极其轻地朝他摇摇头,收回了目光。 现在这个局面,不知欧阳是怎么打算的,他们谁下去都是给添乱。 这种辨别真伪的事,他们说了没用,只有像霍大师那样的人出来—— 想到霍老,宁王就朝着女儿的方向看了一眼。 第243节 宝意原本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几幅图,似是察觉到父亲的目光,她也看了过来,父女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 宁王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们鱼儿才跟着霍大师学了半年,就算是师从名师,她这颗小苗也不可能这么快就长成参天大树,但他就是忍不住以眼神问了女儿,这几幅画可有问题,接着就等宝意的回答。 宝意看懂了父亲的眼神,对他摇了摇头。 宁王心中有些许的失望,而这个动作既可以理解为这几幅画没有问题,也可以理解为她没有在这几幅画上看出问题。 不管是哪个意思,都对眼下的状况没有帮助。 欧阳昭明在这三幅画前转了一圈,问道:“不知这三幅画,东狄是如何所得?” 容嫣公主回答道:“这三幅画都是我父兄在商人手中所得,尤其是这一幅《春山远居图》——”她说着抬手,手掌在画卷上凌空拂过,“那商人家道中落,只拿出这幅祖传的图画来抵债,不问不知,原来这商人祖上姓赵,他正是画圣的十一世孙。” 对这个故事,欧阳昭明只是挑了挑眉。 见他这般,容嫣公主放下了手,微笑道:“我知道欧阳大人是觉得这样的故事,但凡是个商人要做生意都可以随便编,所以这幅画在买下时,是由我们东狄的夏正邑先生亲自掌看的。” 东狄夏正邑这个名字,在所有人耳中听来也是如雷贯耳。 他在东狄正如霍老在北周的地位,只不过这位夏先生除了是书画名家收藏家之外,他的棋艺也是当世一绝,在东狄有着棋圣之称。 众人听见容嫣公主指着方才站在当中的那人,对欧阳昭明说道,“这位夏先生正是棋圣第三子,是我们东狄的大棋士,家学渊源,不仅下得一手好棋,在同境内无敌手,而且于书画鉴定方面也有极高的造诣。” 那些刚刚在花园中被这棋士打败,想找回一局的人听见这个东狄棋士姓夏,心中顿时就生出报仇无望的感觉来。 可是欧阳昭明跟霍老都是平辈论交,金库里存着的是霍老的钱,这拿出来献上给太后的《春山远居图》也是霍老给他免费修复的。 区区一个棋圣之子就想要唬住他,那是不能的。 他只是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然后看向这东狄棋士,开口问道:“方才本官的《春山远居图》拿出来展示之时,相信夏先生也见了,不知有何看法?” 众人见这一直横眉冷目,高傲至极的东狄棋士开口道:“像是真的。” 他真是一说话就让人生气,是真的就是真的,什么叫像是真的? 这东狄棋士看着欧阳昭明,并不畏惧他,手中仍旧擎着两幅画的画端,冷硬地道,“这三幅画都由家父掌眼又亲手修复,若非真迹,不配家父如此用心,更不配在今日献上给太后。” 他说欧阳昭明的《春山远居图》“像是真的”,然后又说自己这三幅画是夏正邑亲自定论的真迹,再来一句“若非如此不配作为太后千秋的贺礼”,真是句句都想将欧阳昭明定在看走了眼,拿了赝品来给太后祝寿的耻辱柱上。 再加上前面他在花园里下了那么多人的面子,现在众人都觉得想撸起袖子,直接下场去打他。 而同其他人不一样,宝意听了夏正邑这个名字,知道他跟自己的师父齐名,就懂如果他认定这三幅画是真的,那它们就是真的没有错。 寻常的伪造手法可以骗过许多人,但是到了像霍老这样等级的大师,他对各种伪造手法了如指掌,没有丝毫造假可以逃过他的眼睛。 他们在万宝奇珍楼拍下来的那幅《春山远居图》也是真的,不会有错。 画圣赵显清没有画过两幅一模一样的画,那这两幅分别留存在北周和东狄的《春山远居图》真迹又是怎么一回事? 宝意十分想知道答案,可是也知道更迫切的是眼下的情况—— 欧阳昭明到底会怎么做? 身为众人的目光焦点,欧阳昭明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眼中被无限地放大。 在东狄的这位大棋士话音落下之后,欧阳昭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再次来到了《寒溪照雁图》前。 只见他站定脚步,目光落在纸上,抬手于纸面上虚抚而过,似是在寻找着这幅真迹上的破绽。 大棋士再次冷脸开口道:“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可是想在画上找出什么瑕疵,证明——” 他的话还没说完,众人就听见“呲啦”一声布帛破裂的声响。 这幅《寒溪照雁图》竟然在欧阳昭明手下断裂成了两半! 那两人还各持着画的一端,见着画卷从中间断开,向着地上垂落,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只有大棋士的瞳孔微微收缩,看着这毁掉了画圣真迹的人好整以暇地收回了手。 这一下,针落可闻,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欧阳昭明会这样做。 “你——” 这画圣真迹被保存在东狄皇室,如今跨越了那么远的距离被带到北周来,作为贺礼献给太后,大棋士虽然不在意这幅画会被保存在哪里,但是却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奸臣把这幅画就这样毁了。 他想冲上前去质问欧阳昭明这是想做什么,可是容嫣公主却抬起了手臂将他挡下。 少女看向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毁掉一张画圣真迹的欧阳昭明,皱眉道:“欧阳大人若是因为被骗,心中不快,将这气朝着我们撒也便是了,何必要这样毁掉一张画圣真迹?” 欧阳昭明做事还真是出人意表。 她在今日来之前,表哥就已经说过,她这个法子不会奏效。 欧阳昭明不会为她这样一个画局所困。 “撒气?不,本官并非为了撒气。” 即便是在这个时候,欧阳昭明依然是毫不在意的模样,他看着容嫣,柔声道,“我毁了它,不过是想要警醒公主,不要把赝品当真,这样全然不知地呈上来罢了。” 怎么回事?众人心中纷纷生出了强烈的疑问,这画是假的? 容嫣公主则冷了神色:“大人这样的指控可不轻,敢问大人有何证据证明这幅《寒溪照雁图》是假的?” 欧阳昭明转身,从他们面前离开,一面走,一面向着被事情发展搞得晕头转向的成元帝说:“陛下,真正的《寒溪照雁图》一直存在国库中,如今东狄使团受了这样大的蒙蔽,还请陛下准臣去开启国库,将真正的《寒溪照雁图》取来让东狄使团一看。” “准。”成元帝想也不想就说道,见到自家太尉在台阶下朝着自己一笑,说了声“谢主隆恩”然后转身离开,脑子里这才浮现出一个迟来的疑问—— 等等,太尉说《寒溪照雁图》在朕的国库里? 朕的国库还有这等好物? 第190章 欧阳昭明说要去国库取画,说的自然不是成元帝那空空的国库。 他指的是兴隆钱庄底下的库房。 从出宫到过去,一来一回需要时间。 因此成元帝也没让东狄使臣跟他们的公主在殿中空站着,先让他们回了座位上,然后直接命人传膳,边吃边等,时间过得总是快一些。 东狄众人又各自回到了位置上,殿中除了欧阳昭明的席位以外,其他人都在座中。 别的小国使臣准备的礼物自然不像前面的东狄、南齐一样惊天动地,所以像这么隔一段时间,他们再拿出来,对他们来说反而更好。 大家现在在意的是,欧阳昭明是不是真的能够拿出这么一幅《寒溪照雁图》来。 北周的大部分王公大臣是倾向于他能的,像这样收藏一幅赵显清的真迹在手中,对欧阳昭明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何况作个最简单的推论,如果他手上没有真正的《寒溪照雁图》的话,那为什么刚刚那三幅图之中,他就偏偏选了这一幅来撕呢? 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消,舞姬就再次涌入殿中,随着乐曲跳起了舞。 容嫣公主看着下方再起的歌舞,拿起手边的酒杯抿了一口。 这北周的美酒入口绵软醇香,可是却没有他们东狄的烈酒过瘾。 现在他们在这里,左右不过是等着看欧阳昭明还有什么后招。 他刚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撕毁了出自他们东狄带来的《寒溪照雁图》,他待会再拿出来的画若是不能通过夏先生的检验,只会出更大的丑。 现在这个场合也不可能让他就这么离开再回来,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先生。”容嫣拿着酒杯,看向坐在自己身后的大棋士,“待会欧阳大人拿了北周所存的《寒溪照雁图》回来,还需先生一辨真伪。” 大棋士神情冷硬地点头。 欧阳昭明若是拿着画回来,在他面前自然不用想蒙混过关。 他说:“我倒要看看,他将我们手中的这幅真迹撕毁了,是要到哪里去找一幅‘真迹’回来。” 宝意坐在席中,品尝着宫中的佳肴。 才吃了两口,眼前浮现的却还是那张《寒溪照雁图》在她面前断成两截的画面。 这令她有些食不知味地放下筷子,再三迟疑之后还是站了起来。 沈怡君察觉到了她的动作,问道:“做什么?” 宝意小声道:“更衣。” “那块去吧。”沈怡君道。 宝意于是离开了自己的席位,找了身后侍立的宫人,由她领着去了更衣的处所。 她在里头只是洗了洗手,等了片刻就又走了出来。 那宫人还在外面,宝意对她说:“你先回去吧,我想在这里站一会儿。” 那宫人并不拂她的意,应了一声是之后就转身离开。 等她走远,宝意才沿着她们方才来的路往回走,将自己的感知都放了出去,听着从四周传来的声音,捕捉着类似于欧阳昭明的动静。 她沿着这宫殿与宫殿之间的路乱走了一通,打算若是有侍卫看见自己,便称自己是迷路了。 好在在她真正迷路之前,总算捕捉到了她想要找的人的声音。 她绕过眼前高高的栏杆,见到那敞开门的偏殿处,自己要找的欧阳昭明正负着手站在窗前。 宝意才开始往这边靠近,欧阳昭明的人就已经看见了她,汇报给他知晓。 见她像是在找自己,欧阳昭明没有让人拦住她,反而弄出了些声响,让她可以目标明确地往这边走。此刻,身穿郡主朝服,盛装打扮的少女朝着这安静的偏殿走来,欧阳昭明背对着她,只当做不知道。 宝意一边往这边走,一边觉得这里安静得过分。 举目朝着周围扫去,她见到了在隐蔽的角落里藏着的那些身影。 宝意收回目光,她是来找欧阳昭明的,又不是来对他不利的,不必在意他身边的护卫。 等走过这段距离,来到偏殿门前,宝意才停住脚步。 她抬手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那背对着自己的人听到声音,转了过来。 见他看到了自己,宝意才提着裙摆跨过了门槛,来到了他面前。 “郡主?”欧阳昭明目光在她身上一扫,像是此刻才有机会细细看她的装扮,微笑道,“郡主今日倒是光彩照人,不过眼下是出来透气迷路了,跑这里来了吗?” “不是。”宝意单刀直入地道,“我就是来找欧阳大人你的。” 她说着,扭头看了看这偏殿中的布置摆设。 眼前的人说让人去国库取《寒溪照雁图》,自己却躲到了这里来,这是为何? 第244节 宝意想着,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人。 见到欧阳昭明到此刻还是这样悠哉悠哉,仿佛完全不觉得眼前的事态对他来说是困境,宝意忍不住道:“刚才我虽然同那三幅画离得远,但是我看那三幅都像是画圣真迹。” “你觉得那像真迹?”欧阳昭明问。 宝意不知他这样问是出于什么意图,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听面前的人说道,“既然你都觉得它是真的,那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了。” “……” 所以他撕掉那幅《寒溪照雁图》的时候,就知道那是真迹? 虽说那样的破损程度要修复起来不是很大的问题,但他现在若是拿不出他所说的、存放在国库中的真迹来,事情就没有办法收场。 顾不上其他,宝意只问道:“那陛下的国库中是真的有《寒溪照雁图》吗?” 欧阳昭明露出一个“那怎么可能”的笑容:“没有。” 宝意:“……” 她觉得自己完全看不透欧阳昭明的打算。 没有那样一幅画,他就敢那样悍然地把东狄送来的画圣真迹撕毁,这是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仿造一幅出来吗? 欧阳昭明看着面前少女的脸,见着她脸上的神色变换,跟着模拟着她现在脑子里转的那些念头。 他原本想着让她多着急一会儿,就告诉她成元帝的国库里虽然没有赵显清的真迹,但是霍老的那堆宝贝库藏里有。 没错,东狄人带来的那三幅确实都是真迹。 赵显清晚年所作的几幅画在第一次被发现的时候,那个盗墓世家就将那几幅画用家传秘法煮了,从画芯上揭了两层下来,生生地造出了三幅真迹。 被揭的那几幅画里,《寒溪照雁图》是一幅,《春山远居图》是一幅,《临川揽胜图》也是一幅。 霍老手里拿着的这幅《寒溪照雁图》是当初原画上揭下来的第一层,颜色最深,细节最是丰富,可以说是三幅真迹当中最真的那一幅。 这幅《寒溪照雁图》如今藏在兴隆钱庄,欧阳昭明刚刚就是让欧阳离拿了钥匙去取出来。 他看着宝意思忖再三,像是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嘀咕道:“没办法了。” 什么没办法了? 欧阳昭明望着她,见她越过了自己往偏殿里走。 偏殿里正好有书桌,还不止一张。 宝意见着这书桌,目测了一下大小,觉得一张不够,于是推了两张过来并在一起。 欧阳昭明跟了过来,却没有靠近。 宝意抬头见了他,直接说道:“你来给我磨墨。” 什么? 欧阳昭明听见她的话,有些失笑。 在他的人生中,除了逝去的义父跟成元帝以外,还没有人敢让他过去磨墨。 宝意把墨跟砚台放在了一旁,见他不过来,又催促了一声:“你快点啊。” 说着走到了偏殿门口,关上了门。 虽然外面有欧阳昭明的人守着,应该没有人能过来,但还是把门关上比较保险。 这门一合上,里面的光线就暗了许多。 宝意折返过来,推开了窗户,这窗后背对的都是墙,没人会看到。 欧阳昭明见着她这番举动,想着她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索性遵从了她的话,就给她当一回磨墨的人。 见他开始动作,宝意才转身去了这偏殿的更深处。 走到一处屏风后,她一按耳垂进了玉坠空间,很快又拿着在里头处理好的“照君”出来。 欧阳昭明见她往里面去,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张白纸。 他动作一顿,垂下目光再看了看自己手上磨的墨,生出了一个有些不真实的念头—— 她这是打算把《寒溪照雁图》现画一张出来? 欧阳昭明想得没错,宝意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赵显清的几幅画她都已经看过了,也画过。 她对他的笔触熟悉,对复刻出来有一定的把握。 刚刚那幅被欧阳昭明隔空裁成两段的《寒溪照雁图》,是“七绝图”里最简单的一幅。 离看它的时间短,宝意脑海中的记忆还极其鲜活。 只不过要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将一幅画完美地复刻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宝意深吸一口气,将“照君”铺开,然后抬手取了笔。 幸好欧阳昭明撕掉的是《寒溪照雁》。 若是换了其他的画,只有手上这些东西,她是无论如何也还原不出来的。 这样想着,宝意抬手蘸了欧阳昭明研好的墨,在这洁白的“照君”上落下了第一笔。 赵显清用颜料的时候十分讲究,可是在用墨的时候就随意得多。 这宫中所用的墨锭不是凡品,落在“照君”上的效果十分好。 这多少给了宝意一些信心。 欧阳昭明看着她在画面上错落地落了几笔之后,就将手上所拿的笔交换到了左手上。 然后,她又再取了一只更细的笔。 蘸墨,落笔,墨迹错落。 他渐渐看出门道来。 宝意今日作画,跟那日在槐花胡同的院子里的方法完全不一样。 第191章 她用一笔,取一笔,用过之后却不放掉,手中现在已经执了四五支笔。 因为时间紧张,所以宝意心无旁骛,手中笔杆有时双管齐下,有时单手就夹着三支,笔墨浓淡,精准地落在画面上。 她竟是在这横放的画卷上采取了横移作画的方式,将《寒溪照雁图》一寸一寸地在纸面上复原出来。 欧阳昭明眼中的神色已经从方才的漫不经心变得专注起来,看着刚才被自己撕成两截的画卷重新在这张白纸上被绘制出来。 过目不忘,完美复刻。 难怪一向独来独往的霍老也见猎心喜,收她为徒。 若不是今日这样的情况,他又怎么能见到宝意在自己面前展露这样的技能呢? 宝意的笔已经从画纸的左侧来到了中间。 这幅《寒溪照雁图》在她手下,复刻已然过半。 她不仅画得精确,更画得快,只要再过数息,这幅画就能完整地画出来。 欧阳昭明走到左侧,抬起了手,放在了这纸面上。 纸上的墨迹干得很快,他随意一触碰,就发现这是那日小宴时,严老板拿出来的“照君”。 这就有趣了,欧阳昭明收回右手,在这宫中哪来的“照君”? 他抬起眼来看向正在专注地画画的宝意。 今日之事,她怎么就能未卜先知,准备一张“照君”带进宫来? 若不是未卜先知,她又是怎么凭空拿出这么一张纸的? 这一瞬间,比起那个东狄公主,欧阳昭明对宝意身上的秘密生出了更多的兴趣。 在他想着是该问,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时候,宝意已经将最后一笔画完。 她站在桌尾停下了动作,拿着手上的笔:“好了。” 她看着自己复制出的《寒溪照雁图》,觉得这样唬一般人能行。 毕竟这是她调用了所有的感知才仿出来的。 但是要唬住东狄的大棋士,宝意没有什么把握。 她把笔放到了一旁,“照君”上的墨迹干得很快。 这里也没有别的材料,她只能对欧阳昭明说:“我要些香灰,还要一把刷子。” 用香灰稍稍做旧,能更接近旧画质感。 再不行,到时候还可以说这幅画是刚刚经过修复,所以显得新。 欧阳昭明站着没动,宝意纳闷地看他一眼,说道:“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快去啊。” 一边说着,一边从小荷包里取出了霍老的那枚印章。 欧阳昭明看着她的动作,目光落在她的小荷包上。 她上次送自己手串,也是从这小荷包里取出来的。 这小荷包里是装了多少东西? 宝意把印章转过来,上面还粘着上次爷爷用过的印泥。 眼下没有时间再去制出一模一样的印泥了,她于是朝着印章呵了呵气,然后以手比了比画面上的尺寸,照着爷爷上次盖章的位置,将这印章“啪”的一声盖了上去。 宝意拿开了手,这幅临时赶制的《寒溪照雁图》终于大功告成。 她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想着这个样子或许能够过关,但是在过关之后定然要毁去,免得流传出去惹麻烦。 欧阳昭明看着她,耳边已经听见了外头的脚步声,想来是欧阳离取了霍老的珍藏的《寒溪照雁图》回来了。不过他没有移开目光,只是看着宝意在一边擦汗,一边反复检查她赶出来的这幅画,十足十的认真。 画这么一幅画,宝意就不知道自己今日在欧阳昭明眼中暴露出了多少秘密,要是画好了却帮不上忙,那就亏大了。 “欧——”她检查再三,确定没有问题,才要直起身来叮嘱他不要将这件事情同旁人说出去,就听见外面传来的敲门声。 第245节 欧阳昭明看着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吓了一跳,几乎忍不住要低笑出声。 宝意瞪他,见他朝着外头开声道:“进来。” 殿门被推开,欧阳离手中拿着一个匣子走了进来:“义父,我取——” 少年说着,目光落在站在这里的宝意身上,一下子就停住了声。 永泰郡主怎么在这里? 宝意看着他手里拿着的匣子,同样困惑。 欧阳昭明对他说道:“拿过来。” “是。”欧阳离这才继续捧着匣子走过来。 等匣子一送到面前,欧阳昭明就抬手打开了锁,将里面的画卷取了出来。 宝意看他与欧阳离一人拿了一端,将画轴在自己面前徐徐展开。 “这是……” 宝意看着眼前这幅更完美,而且明显存放了有些年头的《寒溪照雁图》,再下意识地看向桌上自己刚刚画出来的赝品,脸上不知该做什么表情才对。 欧阳离也看到了桌上那幅画,眼中同样透出了几分迷茫。 “不错。”欧阳昭明颇有闲情逸致地拿手中的这幅真迹跟桌上宝意刚刚画出来的仿品比较了一番,才抬头对宝意说,“我刚刚想告诉你,我虽然没有《寒溪照雁图》,但是霍老有。” “……” “只是郡主还没听我说完,就动手画了起来。”欧阳昭明说着,重新把真迹卷起,又道,“患难见真情,见你如此盛情,我也没好中间叫停。” 画卷卷起,被重新放回匣中,欧阳昭明也整装待发,准备回到殿中去打脸。 三人出了偏殿,宝意听他说了一幅真迹被揭了两层,做成了三幅真迹的事,望着这匣子道:“也就是说,这幅《寒溪照雁图》是真的,东狄那一幅也是真的?” “不错。” 欧阳昭明走在她身旁,抬手在匣子上一弹,“但要论到真,还是你师父这幅更真。” 都是真的东西,世界上只留一件就够了,留那么多做什么? 不过,想起宝意刚刚那样紧张作画,想为自己解围,欧阳昭明心里还是很承她的情的。 这么多年了,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抗下所有事情,像这样有羽翼未丰的小姑娘站到面前,想要为他解决问题,实在是久违的体验。 宝意看着他,敢情从头到尾他都有后手,并不需要自己这样找过来给他想办法。 “那,我先回去了。”欧阳昭明听她说,然后看着身旁的少女走快了两步,留下个背影,消失在了他跟欧阳离二人面前。 欧阳昭明停住脚步,站在原地看了她离开的方向片刻,才想要再从另一个方向走,就听见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义子开口道:“义父,我觉得你这样很不应该。” “哦?”他一挑眉,转过身来看着捧着匣子的少年,“什么很不应该?” 欧阳离觉得他什么都很不应该。 既然知道郡主能够画出张和《寒溪照雁图》一模一样的画来,就不该让自己再去兴隆钱庄艰难地翻找。而永泰郡主这样赤诚地过来帮他,明显就是对他有情,他就不应该再坚守那个所谓的不娶原则。 可欧阳昭明摆明了要装不知道,欧阳离觉得自己说再多也没用。 也许就是要等到永泰郡主被指婚,等她要出嫁的时候,才能看到他义父后悔的表情吧。 欧阳昭明听他嘟囔了一句“没什么”,毫不意外地收回了目光,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要将一个稚嫩的灵魂塑造成型是一件非常费时费工的事,他收欧阳离做义子,就是觉得他这个年纪教起来比去要教七八岁的要容易,却忘了这个年龄的少年最大的特质就是不坦诚,也是麻烦。 殿中,因为真假七绝图的事,献礼中断。 虽有美食歌舞,但众人的心神还是牵挂在离去的欧阳昭明身上。 南齐使团的席位中,闻大学士神色淡然地看着下面的舞乐。 他于音律上有极高的造诣,北周的宫廷舞乐在他看来算是不错,但是远远比不上南齐。 正在自斟自酌中,就感到旁边坐着的换了一个人,他抬头一看,果然是十二坐了过来。 十二让原本坐在这个位置的人跟自己调换了一番。 他拿着酒杯凑了过来,朝着闻大学士挤了挤眼睛:“师兄,刚刚你下去的时候,看见小师弟的心上人没有?是不是又可爱又机灵?” 听到这话,闻大学士就想起小师弟在北周待了这么多年,居然是在宁王府做宁王三公子的影卫。 师父这样的安排,也许自有他的用意,但闻星自认是想不出他为何要这样做。 身为比白翊岚早许多年入门的大师兄,他在小师弟入师门之前就已经下了山,投身南齐官场。 坐在他身旁的十二师弟年长几岁,对他这个大师兄还有印象,可他们的小师弟就是真认不出他来了。 本来这次师父带着小师弟回南齐,就引来了许多事。 他们师门重聚,也来不及叙说更多,关于小师弟这些年在北周的经历,更是寥寥几语带过。 小师弟在北周喜欢上了什么人,更不可能是他自己所说的。 甚至这次他带团出使北周,替小师弟稍那封信过来,被嘱托交给他在宁王府的故人,闻星都以为小师弟这封信是要交给宁王府谢三公子的。 最后得知小师弟跟永泰郡主之间的小儿女情思,还是因为十二嘴碎。 十二出于炫耀的心理告诉大师兄这些他们不知道的事,现在又是把自己摆在娘家人的位置,等着听师兄对宝意的夸赞。 没想到,没等来大师兄的答案,反倒等来了他的质问。 闻大学士看着他:“小师弟的信送到人家手中已经有几日光景,怎么还不见你拿着回信回来?” 没有回信,那等他们离开北周回南齐去的时候,是要他拿什么跟小师弟交代? “这……” 十二被他这么一反问,顿时语塞。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小宝意接到小师弟的信以后,没有立刻给他写一封情真意切的回信,让她三哥交回给自己。 沉默了半天,十二才挠着脸低声道:“人家一个小姑娘家,要写回信不好意思吧?还有,也可能是因为跟小师弟分开太久,有太多话想说,不知该怎么写进一封信里,所以才一直没有给我回信。”他说着,有些心虚地缩回了座位上,纠结到时候他们回去,面对白翊岚的失望要怎么组织语句。 见他安静地缩回一旁,不再来打扰自己,闻大学士才再次拿起了酒杯。 他将目光落回场中。 来北周这段时日,他听的那么多趣闻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这位永泰郡主。 她的身世、她的经历、她的才情,都在他脑海中先构成了一个小姑娘形象。 在没见着她之前,听她那么多事迹,只让人想着这会是个怎样的少女。 等亲眼见到她以后,就觉得合该是这样的。 北周的郡主配他们小师弟,这个身份倒也算相当了。 闻星拿起酒杯,饮了一口酒,想道。 如果她的身份是北周的公主,那就更理想了。 他想着,正好看到宝意从殿外进来,由侍女引着回到了座位上,像是出去透了透气。 宝意一回到席位上,就听嫂子关切地问自己:“怎么去了那么久,没事吧?” “没事。”宝意一边应着,一边坐下。 她随意寻了一个借口,说自己在外面想透气,结果迷路了。 沈怡君笑她迷糊。 她坐在座位上坐了片刻,等到殿中的这支舞结束,欧阳昭明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 他这简直像是算好了时间出现在那里,最是能够吸引众人的目光。 “来了来了!欧阳大人回来了!”见他回来,殿中众人从未像此刻见他这般高兴,“他带了画回来没有?噢噢,带了带了!” 容嫣公主眯起了眼睛。 宝意听着他们的话,目光落在欧阳离身上,发现他手中拿着的画匣变成了两只。 殿中的其他人也发现了。 奇怪,欧阳太尉不是去拿那幅《寒溪照雁图》吗?怎么拿了两幅回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欧阳昭明带着他身后的少年回到了殿中,然后朝着成元帝一拱手。 成元帝坐在上首,眼睛望着欧阳离手中拿着的画匣,迫不及待想看自己的国库里的“画圣真迹”,不等欧阳昭明说话,他就开口问道:“太尉把画取回来了?” “是,陛下。”欧阳昭明道,“耗费了一些时间,让陛下久等了,但幸不辱命。” 众人听着他的话,想着只不过叫人去拿一幅画,也说得像是去剿匪打了场胜仗一样。 “好!”他们腹诽归腹诽,成元帝却是非常喜欢欧阳昭明的说话风格,当即便道,“那就把画取出来让大家看一看吧!” 成元帝说出了众人的心声,所有人都在座中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等着。 欧阳昭明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是”,对身后的义子说了声“打开”。 容嫣公主目光落在那画匣上,手中的杯子放回了桌面上。 欧阳离打开了手中的其中一只画匣。 欧阳昭明伸手,将里面的画卷取了出来,在众人面前展开。 他们回来得比预期的慢,还带了两只画匣来,宝意心中疑惑,等看清那幅画时,心就在胸膛里颤了一下—— 怎么回事?不是已经把爷爷的那幅真迹拿来了,为什么打开还是自己这幅…… 东狄使团的位置上,容嫣公主看着欧阳昭明拿出的画卷,皱了皱眉。 欧阳昭明抬眸看向了这边,看的却不是她,而是她身后那位大棋士。 他对着大棋士邀请道:“存放在国库中的《寒溪照雁图》,本官已经令人取来了,还请夏先生下来一看。” 大棋士转起了身,冷着脸应了一声“好”。 见着他起身,朝自己的伪作走去,宝意的心在胸膛里急促地跳了起来。 不过十几步距离,那来自东狄的大棋士很快就走到了画卷面前,开始凝神细看这幅画。 随着他沉默的时间越久,宝意的心情就越是忐忑,坐在她斜对面的容嫣公主也是如此,等待着他的鉴定结果。 欧阳昭明见他皱着眉,全神贯注于这幅画上。 若是寻常的伪作,大棋士想必一眼就能看穿,可他却要耗费时间来鉴定,就说明宝意仿造的功力不差。 第246节 这个念头,令他眼底越是生出几分隐然的笑意来。 方才宝意走之后,他听了义子的话,又折回殿中去取了她画的画来。 她这样用心仿的画,不能不用上就弃置在那里。 成元帝、太后、皇后和座中的一众王公大臣都在等待着,好不容易等到这位大棋士结束了他的鉴定,从这画卷前直起了身,欧阳昭明就语带笑意地问道:“如何?夏先生,这幅画是否为画圣真迹?” 宝意的心悬在了嗓子眼,等着他的判定。 只听大棋士说道:“这幅画像是真的,不过——” 众人心中一紧,听见欧阳昭明镇定自若地道:“不过什么?” 大棋士皱着眉:“不过这画面上的墨迹过于新了,而这装裱技艺也委实差了。” 听到这话,欧阳昭明眼底笑意更深。 他说:“不急,先生看过这幅,再看看第二幅。” 说着,他就从第二个画匣里拿出了霍老珍藏的《寒溪照雁图》,再让大棋士看。 什么? 还有第二幅? 不光是大棋士,在座其他人也露出了意料之外的表情。 容嫣公主脸色微沉,欧阳昭明想做什么,她已经知道了。 这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戏耍他们。 她看着夏先生目光聚焦于这第二幅画上,看了比方才更长的时间。 最后退开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已经不再冷硬,而是变得无比迷惑。 欧阳昭明问他:“如何?” “是真迹。” 大棋士在此刻根本不能再说“像是真迹”这几个字。 若说欧阳昭明拿出的第一幅还令他心存疑惑,那他拿出的第二幅同他们东狄所持的真迹就是完全一样的。 无论是画卷本身,还是它的修复手法,都极其完美。 修复这画卷的人,技艺高超,完全不在他父亲之下。 他忍不住指着这两幅图,问欧阳昭明道:“这是怎么回事?” 欧阳昭明微微一笑,转身朝在上首看了半天下方的发展,迫切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成元帝与太后:“启禀陛下、太后,这第二幅《寒溪照雁图》是存放于国库中的、由霍呈祥霍大师修复的真迹,而这第二幅——”他顿了顿,转过身来,含笑望着大棋士道,“不过只是臣手下能人的仿作罢了。” 仿作? 居然是仿作? 明明有真迹在,还先拿这么一幅仿作出来让人鉴定,那东狄棋士还认不出这是仿作,这实在是……太损了! 北周群臣对着欧阳昭明这样一个人物,实在是又爱又恨—— 恨他才情出众,手段通天,却不愿意做个诤臣,做个能臣。 爱他在这样的局势里,不光逆风翻盘,还帮他们打了这东狄棋士的脸。 “只是一件仿作就如此逼真,连来自东狄的大棋士也看不出来。” “话不能这么说,也可能是夏大师的儿子得他的真传还不够火候呢,这才看走了眼。” “也是欧阳大人手下能人多,哈哈哈哈哈——” 宝意听着周围的声音,见欧阳昭明这样承自己的情,还借了东狄的大棋士来为她试剑,心情好了许多。 成元帝在上头做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一派沉稳地点头。 欧阳昭明看着陷入自我怀疑自己眼力的大棋士,对他说道:“先生不必介怀,以夏大师的眼力,当初在收下这几幅画的时候,想来收的定是真迹。只不过东狄同我们大周一样,都有一段动荡时日,国库看守不严,叫人趁虚而入,以这些假作换走了真迹,也不为奇。” 宝意听着他的话,将他前后所为都串联了起来,想清了他破局的步骤。 今日寿宴他先拿出《春山远居图》,紧接着东狄拿出了这三幅画圣真迹,直指他所拿为赝品。 而欧阳昭明知道这几幅真迹在世上都有三份,他手中的《春山远居图》是真,东狄这样有底气,他们手中所持的自然也是真。 若是从自证这个角度出发,哪怕是现在就请了爷爷来也不够。 因此,他直接撕毁了他们的一张《寒溪照雁图》,咬定那是假的,因为真迹在他手上。 等他把爷爷珍藏的《寒溪照雁图》拿出来,以这位大棋士的性格,看出是真迹,自然不会再硬说是假。 旁人不知道这几幅画一画三分的旧事,听他说北周国库所存的画是真迹,自然就会认为东狄所持是假。 欧阳昭明再添上最后那一句话,意有所指地把他们所有的画都囊括进赝品的范围里,但又给夏大师留足面子,就不会把这冷面的大棋士给逼急了。 这整件事里,他谋算的每一步都到位。 宝意那幅画大棋士没断定是伪作,只能算是意外之喜。 这一下,东狄再没有其他声音,就怕欧阳昭明把他们剩下的两幅画也锤成是假的。 第192章 “公主……” 大棋士回到了座中,叫了一声容嫣公主。 在少女看向他的时候,大棋士有些艰难地说道,“是臣的功力不到家。” 跟他游离于官场的父亲不一样,他是东狄的大棋士,是东狄的官员。 他们东狄封境那么久,这一次来就是要向世人带来他们即将复苏的信息,所以他在花园中才那样毫不留手,将北周的官员都一一击败。 他对自己的棋力有信心,对自己品鉴书画的功力同样自傲,可是那幅伪作却迷惑了他。 而欧阳昭明后面拿出的那幅真迹,他更是无从去寻出破绽。 这样一来,就影响了公主的计划。 “先生不必放在心上。”容嫣公主示意他回座中,一双蓝眸望着欧阳昭明,轻声道,“此人狡猾,难以算计,我早有预料。” 只不过没有想到,他能反击得这么漂亮。 方才成元帝又在上首说了一番场面话,说就算这三幅画中混有赝品,也非东狄所愿,这不影响两国邦交。 见他如此说,容嫣公主也就顺着台阶下了,不过成元帝的演技这么差,她怎么会看不出这幅画不是放在他们北周的国库中呢? 霍呈祥,她想着这个欧阳昭明刚刚提到名字,这是同他们东狄夏大师齐名的大师级人物。 欧阳昭明能够拿出第二幅《寒溪照雁图》真迹,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这世上有几幅《照雁图》真迹,要么是这位霍大师出手伪造了这幅画。 只有这样的大师级人物出手,才能做到天衣无缝。 有这样的大师在身旁,难怪姓欧阳的能有恃无恐。 风波过去,剩下的小国继续献上了他们的贺礼。 北周诸人为欧阳昭明这样漂亮的反击,都感到扬眉吐气,哪怕这后面献上的礼物并不怎么精彩,但他们还是十分给面子地对着每一份都称赞了几句。 在这一派和乐融融的气氛中,容嫣看向了斜对面的宁王府席位。 她的目光落在了宝意身上。 方才欧阳昭明离去,这殿中众人都坐在原位上,只有这位永泰郡主起身离开了。 想到这位永泰郡主是霍大师的唯一的弟子,容嫣不用想都猜到刚才宝意那样离去,是去为欧阳昭明取画解围了。 她看着这位大周朝的郡主。 在半年之前,她还是个被人顶替了身份,只在宁王府中做着一个小婢女的普通少女。 半年之后,她却已经是大周朝的贵女中最耀眼的一个,所言所行能够影响到局势,打乱自己的布局。 容嫣对她生出了极大的兴致。 这要么是心机深重并且极其坚韧,才能蛰伏多年,一朝奋起,一举改变自己的命运,要么……就是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助力。 鉴于旁人对欧阳昭明都是避之不及,只有这位永泰郡主见他深陷困局,还主动相帮—— 容嫣有理由认为那改变了她的命运,让她从一点也不简单的谢柔嘉手中夺回这一切的人,就是欧阳昭明。 欧阳昭明选了她,而自己的表哥选了谢柔嘉。 容嫣想,他这个选择跟欧阳昭明比起来,真是差远了。 她想着,目光往宝意身后移去,见到了坐在那里的柔嘉。 柔嘉身上的意气被接连这几次的失败消磨得厉害。 她在入席之后,总算寻到机会将桑情给她那枚提神的药丸服了下去,身体好转了许多,但也仅仅如此罢了。 方才她看着宝意离席,心知肚明宝意在这个时候离去,肯定不是单纯去更衣。 这中间还隔了那么久没有回来,若不是自己身体不舒服,定然要跟上去瞧一瞧她这是要去同何人相会,可是现在她只能坐在这里,等着命运的时刻。 果然等到宴席过半,几个皇子都起来祝酒之后,成元帝就乘兴提起了这件事。 “朕的皇子当中,这四皇子之上都已成年,理应分封,如今诸王府都已修缮好,趁着今日寿宴,这拖了许久的分封,也一并行了吧。” 闻言,几个成年的皇子都来到了殿前听封。 其中,如柔嘉记忆中所见,萧琮封了琮王,萧璟封了璟王。 这封号取的都是他们名字中的字,各府也会很快造匾。 听见萧璟的璟王府离宁王府极近,谢临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到之后眼睛一亮—— 这下岂不是在两府之间凿两道门,自己就能日日过去串门了吗? 柔嘉在座中望着从四皇子变成了璟王的萧璟,心中再次涌起了不甘与无力之感。 等到他们分封结束之后,再下一步就是赐婚。 他做了璟王,她做了琮王侧妃,此生便是彻底无缘了。 皇子分封,是由成元帝下旨。 第247节 而给他们赐婚,则是秉承的太后懿旨。 太后此次不光是给萧琮赐婚,对另外只娶了正妃、没有封侧妃的皇子,这一次她也依次指了婚。 等来到萧琮的时候,宝意听着宣旨的人念完于雪晴的名字,又念到了柔嘉。 她听见身后的柔嘉应是,然后衣摆窸窣地起身,见着她从自己后面的席位上绕了出来,款款地走向殿中。 宝意望着她的背影,见她跟周乔一起来到了于雪晴身后,落后她一步,一起跪下接旨。 太后指了于雪晴为琮王妃,柔嘉与周乔为琮王侧妃。 过两日是良辰吉日,正妃过门。 再三日,两位侧妃过门。 也就是说,再过五日,宁王府就要跟柔嘉彻底地分道扬镳了。 宝意听着柔嘉的声音夹在另外两人之间,说着“谢太后”,然后在那台阶前拜伏下去。 这辈子柔嘉的出嫁,比起上辈子来应该是提前了许多的,可是宝意却觉得从自己重生回来到她现在出阁,中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这半年之中,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 指婚到萧琮这里,下一个便到萧璟,可是众人等着,却没有等到下文—— 四皇子今日仿佛只是分封,并无赐婚? 这样想着,再看殿前,今日要说最得意的就是封了王,又很快要迎娶正妃与两位侧妃的三皇子。 相比之下,独自站在那里的四皇子就显得孤零零的。 成元帝看着自己的中宫嫡子,都感到对不起他,没有办法在今日为他定下他的太子妃。 而宁王在座中,看着在几位龙章凤姿的皇子之间也显得格外出挑的四皇子,见他的哥哥们都是娇妻美眷在旁,唯有他是一个人,心中亦是有些不忍。 但在成元帝期待地看过来的时候,宁王就眼也不眨地移开了目光。 成元帝:“……” 幸好,萧璟对自己没有被赐婚这件事情似乎并不觉得困扰,不觉得现在一个人有什么不好。 等到这皇子分封与赐婚结束,今日的宴席也便结束了。 太后千秋,宴会还要持续两日,与三皇子的婚礼无缝衔接,各国使臣千里迢迢地到来,在京中要多停留几日,能见证许多喜事。 宴席结束之后,众人依次从殿中离开,太后要留宁王太妃在身边说话,宁王太妃于是让他们先回去。 宝意原本想过来扶她,可听奶奶这么说了,也便同太后行了一礼,就跟上了离席的众人。 她走到台阶处,在宽阔的广场上寻着母亲与大嫂的身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永泰郡主请留步”。 宝意一手正放在栏杆上,闻言转过头来,见到容嫣公主从殿中一边走出来,一边对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她身后依然跟着东狄的大棋士和她使团中的成员,脸上笑容亲和。 宝意放下了手,转身迎上前去,等到与容嫣公主相距不过两步距离的时候,两人才同时停了下来,互相见了一礼。 行礼过后,宝意站直了身,望着面前这黑发蓝眸的少女:“公主叫我可是有事?” 容嫣望着她,一双眼睛如同阳光下粼粼的海面,她说话的时候虽不像江平与洛芷宁那般,一见宝意就自来熟,但是也散发出极强的亲切之意。 容嫣道:“我在初来大周的时候就听过郡主的名字,江南时逢洪涝,又有瘟疫,灾民流离失所聚集于城外,是郡主于城外搭起了粥棚,为灾民施粥布药。” 她以此来作为开场,与宝意拉近距离,是想打消她的防备。 可是宝意滴水不漏,认真地回应她道:“公主谬赞,公主若是听了此事,便应知道这开设粥棚的事是由我姐姐柔嘉提出的,我不过是跟着出一份力。至于后面,更是京中各家都一起出力,才有了这一番安宁。” 容嫣眼眸中盛着异彩:“郡主如此自谦——好,就算这件事里郡主不敢居功,那霍大师从不收徒,还隐世多年,郡主却成了他唯一的弟子,而且于书画一道上尽得霍大师真传,名动京中,这总不会有假。” 宝意见她铁了心要夸自己,自己一再自谦好似就成了自负,只是说道:“那也是大家夸赞。”说着目光一转,看向她身后,“公主身边有夏先生这般的人物,应当是怎样的神仙技法都见过的,不过听着大家给我几分面子,夸得天花乱坠,要真见了我的画作,只怕会大大失望。” “怎会?”容嫣公主摇头,“我是极其仰慕霍大师的,大师隐居不见外客,我也不好唐突地上门去打扰。郡主身为霍大师的高足,想来尽得大师真传,我十分想同郡主探讨霍大师的画作。这几日我都在南齐使馆中,郡主若得闲暇来使馆中,我定倒履相迎,扫榻以待。” “一定。”宝意望着她,极其认真地道。 容嫣见她答应,似是过来就是想向她发出这么一个邀请,达成愿望之后便同宝意告别,带着她身后的东狄使团从殿门口离开。 宝意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这容嫣公主对着他们大周似是没有什么敌意,唯有对着欧阳昭明的时候多了几分刁钻。 她刻意在这里这样磊落地邀自己过去,想来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但宝意嘴上应了好,实际上却完全没有打算过去。 她整日那样的忙,哪有什么闲工夫去南齐使馆? 这样想着,宝意提着裙摆下了台阶,走到万春园外,坐上了等在那里的轿子。 回到府中,宁王妃与世子妃都没有休息,在抓紧安排柔嘉出嫁的事。 原本想着时间会紧迫些,没想到这最终定下的日子这么快,想来三皇子在其中出力也不少,怕是想要柔嘉快一些过门,免得到时要拖到她大着肚子,叫人看出来。 两人在一起清点嫁妆,宁王妃到底精神不济,看了片刻之后就抬手扶住了额头。 沈怡君见状,对她说道:“娘亲去休息吧,剩下的有我来就好。” 宁王妃放下手,说道:“辛苦你了,君儿。” 宁王妃出了库房,沈怡君目送她离去,将目光放回手上的册子上,一边翻页,一边问站在身边的侍女:“柔嘉小姐回来后去了王妃那里吗?” “回世子妃,没有呢。”侍女说道。 沈怡君动作一顿,这时候不来,也是一种聪明的做法。 她开口道:“她要是去了,就说王妃在休息。” 侍女听了她的话,应了一声是。 她想着这是世子妃细心,要把柔嘉小姐挡在王妃的院子外,好让王妃好好地休息。 沈怡君确实是想让宁王妃好好休息,但同时她也不希望柔嘉在出嫁之前又再生事,最好是尽量少同宁王妃见面,免得自己心软的婆婆见她这几天哭一哭,又生出和好的心思来。 柔嘉回了院中,拆下了头上繁复的珠翠,换了身衣裳。 她原本是想要去见一见宁王妃,只是在回来之后,在院中都没有见到桑情的影子。 柔嘉站在镜前,问替自己更衣的丫鬟:“采心呢?” 那小丫鬟说道:“回小姐的话,今日都没见着采心姐姐呢。” 柔嘉听了她的话,心道她定是又回月重阙那边去了,没有她在身边,自己过去了若是引起沈怡君或者宝意的疑心,碰巧桑情又在外面闹出什么事来,都会连累到自己。 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留在房中。 柔嘉皱眉,想着自己现在连在府中走动都要受这么一个侍女的制约,等几日后过了门,在于雪晴眼皮子底下,不知要多受制。 不过离了这宁王府,也有一件好事。 就是她做一些布局谋划总算能放开手去做,不用担心在他们面前露马脚。 而且等过门以后,她定要寻些上辈子自己用得惯的人来,放在身边,才不会处处制肘。 想到这里,她对身后还要为自己挽发的小丫鬟说:“我身体不舒服,要休息一下,先不用挽发了。” “是。”两个小丫鬟鲜少伺候她,也没有什么心计,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被调回这院中,继续服侍她。 看着她们退出去,柔嘉走回了床边。 躺回到床上,一时间倒真的也疲乏了,闭上眼睛就睡了过去。 等到宝意回府,府中一片安宁。 她换了衣裳,去见母亲,听见宁王妃回府之后有些不适,已经歇下了,就没去打扰她,而是回了自己的院子,才走到院门口,又见到三哥。 谢易行每次来妹妹这里,都有小动物来迎接。 雪球儿这次没来,见着谢易行就跑过来蹭他的是宝意院子角落正在吃草的小鹿。 谢易行接了丫鬟递过来的零食,拿在手心里喂着这两只小鹿吃了,掌心被它们的舌头舔着,令他眼中不由得露出了几分温暖笑意。 宝意见着自己养的宠物亲近自己的哥哥,等到谢易行收手,轻轻地拍了拍这两只小鹿的头,对它们说了声“去吧”,才开声叫他:“哥哥。” 那两只小鹿听到主人的声音,朝着宝意转过头来,发出了呦呦鹿鸣,朝她跑来,在院子里没动的两只狐狸也探出了头,朝宝意抖了抖耳朵。 宝意被这两只小鹿眷恋地挨蹭着,两手摸着它们笑了起来。 谢易行看着这见了自己就十分亲近的小鹿跟在妹妹身边亦步亦趋地过来,只说道:“到底是认得养它们的主人,对你跟对我完全不一样。” 宝意抬头,笑着说道:“哥哥你过来的时候多喂喂它们,它们也就对你更亲近了。” 何况说起来,这两只小鹿还是谢易行救的呢,它们对着旁人都没像对他这样。 走到院门口,宝意说了声“去吧”,两只小鹿才十分通人性地回到了院中,而那两只狐狸更聪明,见宝意现在像是没工夫跟它们玩儿,早早就缩回了头。 宝意同三哥一起回了院中,在屋里坐下,见到哥哥这是身上的衣服都没换就直接过来了,于是问他:“哥哥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次还好她回来的早,没让他在这里多等,就听谢易行道:“我这一次来,依然是受人所托。” 冬雪奉上了茶,又拿着托盘退了出去。 为了不妨碍他们兄妹谈事情,院中的丫鬟都被回退得远远的。 宝意望着哥哥,以目光问他是什么人,听哥哥问道:“上回有人托我送来给你的信,看过了吗?” 听哥哥说起那封信,宝意“啊”了一声,接着感到自己的耳朵热了起来。 “看了。”谢易行听她说道,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疑惑地望着自己道,“那封信是十二师兄让哥哥交给我的?十二师兄怎么跑到南齐使团去了?” 宝意说完,两眼望着三哥,等着他的答案。 十二师兄在北周都是跟三哥在一起的,他不管做什么,三哥肯定都知道。 果然,这件事她问对了人。 谢易行说:“闻大学士是他的大师兄,他这是投奔师兄去了。” 宝意一时间反应不过来,闻大学士是十二师兄的大师兄,那不就意味着他也是—— “不错。”谢易行微微点头,“那封信就是南齐使团替他带过来的。” 那个“他”是谁,谢易行没有指明,但是看宝意的神色就知道,她已经反应过来了。 “诶?”宝意看上去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怎么会——” 谢易行道:“白先生也是出身南齐,不过门下弟子却不拘国界,有齐人也有周人。” 第248节 像闻大学士就是齐人,白翊岚也是。 不过即便白翊岚是齐人,白先生要在这个节骨眼带他赶回南齐,也不是很说得过去。 尤其他们回去的时间还跟南齐权力交接的时间如此一致……这令人心中不免生出些微妙的猜测来。 宝意不知哥哥在想什么,只听他说道,“至于十二,他的父亲是齐人,母亲是周人。” 像这样生活在两国边境的人时常会通婚,加上南齐跟北周两国的关系一直也不错,因此边境通婚的情况就更加普遍。 “所以这次是他大师兄带使团来,他也就打算结束北周之行,在南齐使团回去的时候跟他们一起走。”谢易行道,“这样一来,他回去就要面对那封信的主人了。” 毕竟他是那个把信交到宝意手上的信使,若是都确定把信交到她手上,等回去的时候却没有带回信回去,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所以今日宴席一结束,十二就跑来找了谢易行,拖他问宝意写了回信没有。 若是写了的话,求他拿出来带给自己,让他好带到南齐去跟小师弟交差。 为此,谢易行才又特意来了妹妹的院子里一趟。 同妹妹说完内里的关系,见她还是一脸“白先生好厉害,门徒都做到了南齐大学士”的表情,谢易行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说道:“所以回信呢,写了吗?” “写了。”宝意乍一回神,对着哥哥的问题就脱口而出应道,等听见哥哥的笑声,耳朵又是一热。 她起了身,让谢易行在这里等等。 谢易行见她进了里间,想着小丫头这写了回信还藏得这么好,是真的没有打算给白翊岚寄回去。 等隔了一会儿,见着宝意从里头出来,手里拿着个信封,另外还有两个小木匣,一并放到了自己面前。 谢易行看着这信封跟来时的那封信一样,信封也是素面的,上面没有任何字,也没有任何标记。 而至于旁边放着的两个木匣看着也是平常,只不过角落刻了两个数字,一个写着“十二”,一个写着“十四”。 谢易行抬起眼眸,看向坐在对面的妹妹,等着她解释这两个匣子是怎么回事。 宝意“诶”了一声,打开匣子让哥哥看清楚,说道:“没有别的,就是觉得光回信这样带过去好像少了些什么,所以捎上个玉佩。” 她甚至都没把自己一开始雕好给白翊岚的那一块放进来,只是放了两个最普通的样式。 做成什么样式不重要,关键是这玉戴在身上就能养人。 相隔千里,让戴上它的人,也可以珍重。 第193章 使馆门外,东狄的马车停了下来。 在其他人之后,黑发蓝眸的少女才从马车上下来,同其他人一起往着东边走去。 各国使团下榻的使馆被修缮成了三个院落群,其中人数众多的南齐使团居住在西边的院落,东狄使团则居住在东边的院落群,剩下的小国使团都分布在正中的院落群之间,互不干扰。 进入院落之后,容嫣察觉到院落中的不同。 她知道是月重阙过来了,于是对众人说道:“我先回院中去休息,你们想做什么不必管我。” 她说着又看向了大棋士,道,“先生今日好好休息,等到明日,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东狄的大棋士今天在欧阳昭明面前失了手,浪费了他们先前打下来的先机,对明天自己要做的事情自然是在所不辞。 容嫣公主听他说道:“公主放心,臣自当竭尽全力。” 容嫣公主点了点头,便转身独自回了自己的院落里。 在她的院中没有旁人随侍,容嫣公主虽然身为公主,但是身边用的人却非常少。 这次从东狄来北周这样远,带着侍女反而碍手碍脚,于是她是独自一人过来的。 见她身边没有得用的人,使馆还给她调遣来了几个侍女,供她在使馆中时差遣。 不过容嫣除了在晨起刚洗漱的时候需要她们进来以外,其他时间都不让任何人进入她的院落。 她进了院子,反手关上院门,然后朝着跟自己今早离开的时候一样,依然大门紧闭的房间走去。 等走过来推开门,随着她开门的动作,房间里的灯火就悠悠地亮了起来。 外面天色渐沉,屋里的光线并不充足,这亮起来的灯火照亮了坐在桌前的身影。 容嫣见到了月重阙,在走进门以后带上了房门,叫了一声“表哥”。 月重阙看着她,一面为她抬手斟茶,一面问道:“今日在千秋宴上如何?你的奇招可将欧阳昭明打得措手不及?” 容嫣来到桌前坐下,听着他的话,瞪了他一眼,说道:“你明知道我会失败,何必现在还拿这个来笑我?” 月重阙垂着眼眸,轻笑一声,伸手将斟好的茶平稳地推到了她面前。 容嫣望着面前这杯冒着袅袅水气的热茶,抬手端了起来,品尝到了其中的茶香。 这时候还喝茶,果然是她表哥。 她在茶杯后面抬眸,目光落在月重阙身旁的侍女身上。 “桑情?上次都只有勒坦陪着过来,今日居然换你了,怎么,表哥派你去做的事情已经忙完了吗?” 她知道月重阙把他身边的侍女派到了宁王府去,跟在柔嘉身边,为她要做什么提供些便利。 月重阙把柔嘉当作一步游棋,现在让她在这棋盘上任意施为,并不在意她那些做的事情能不能帮到自己。 桑情说道:“还没有。” 今日在宫中不过是先给他们指婚,柔嘉还要过几日才会嫁到三皇子府去。 桑情跟在她身边,就是等到她嫁进皇子府之后,再由月重阙决定她是要继续留在那里还是回来。 可是现在容嫣过来了,她要月重阙在她的使团任务结束之后,跟她一起回东狄,桑情自然也不可能留在这里,于是等柔嘉嫁过去那天,就是她撤回来的时候。 容嫣得到了桑情的回答,放下了茶杯,转向月重阙,也回答了他刚刚的问题。 她告诉了他在刚刚结束的寿宴上自己是如何依照计划发难,而欧阳昭明又是怎么破局。 月重阙听着,脸上带着“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 容嫣说完之后,便看着表哥经过易容的这张同他原来完全不一样的脸。 她自己生得平凡,但是对自己长成这个样子并不很在意,只是月重阙要用上易容面具,变成现在这般不起眼,容嫣就不大想对着他这张脸,只将视线的焦点落在他那双没有遮掩的蓝色眼眸上,然后说道:“我说完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去之前你就说我肯定会失败了吧?” …… “《春山远居图》、《寒溪照雁图》、《临川揽胜图》都是在最初挖掘的时候,被那个世家以独门的手法,从一幅真迹变作了三幅真迹,每一幅拿出来,上面带着的都是画圣的笔迹,不过是再重新全色修补,变成一副完整的画。” 御书房中,欧阳昭明的声音响起。 他拿来的那两幅画,其中一幅霍老珍藏的真迹正铺开在成元帝的书桌上,而那一幅宝意刚刚仿造出来的还放在匣子里。 成元帝一边听他的话,一边看着自己桌上摆着的画,想着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他抬起头来,问道:“所以这幅《寒溪照雁图》不是在朕的国库之中的?” “对。”欧阳昭明无奈地道。 “那——”成元帝反应过来,“东狄原本要送给母后做寿礼的那副《寒溪照雁图》也是真的,结果却被你——” 欧阳昭明没有再说话,算是默认。 成元帝抬手抚上了心口,想着自己曾经离拥有一幅真正的《寒溪照雁图》那么近。 东狄将这三幅真迹都送给了太后,太后知他喜欢,定然不会一人独占所有,他的私库中,差一点就要添上这幅《寒溪照雁图》了,可是却…… 欧阳昭明:“陛下保重龙体。” 成元帝低着头,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不用说:“朕知道。” 刚才那个情况也是没有办法,若不是自家太尉急智,兴隆钱庄中又有霍大师珍藏的真迹,这局就没办法破了。 欧阳昭明望着不停地自我安慰,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成元帝,又开口道:“虽然那幅《寒溪照雁图》被臣毁掉了,但是换个角度想,原本这天下存着三幅真迹,现在就只剩下了两幅,其中一幅还不见踪影,世人所知唯一一幅真迹就是在陛下的国库中,那陛下是否真正持有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倒是。” 这么一想,成元帝就觉得没有那么心痛了。 他望着面前这幅真迹,放下捂心的手在纸面上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番,才示意让欧阳昭明把画拿回去完璧归赵。 欧阳昭明从桌前绕过来,一面伸手去卷起这幅画卷,一面对成元帝说道:“陛下若是想看着这幅画的话,这匣中的另一卷仿作大可以就留在陛下的书房里。” “嗯?”成元帝听到他的话,看向了自家太尉,然后又看了看那幅收在匣中,连东狄的大棋士都没有看出破绽的《寒溪照雁图》,决定就把它留下来。 反正不告诉其他人,他们也不知道他书房里留下来的这幅是赝品。 所有人都会当成元帝是将真迹从国库中拿出来以后,决定放在御书房中欣赏。 欧阳昭明卷好了原作,重新合上匣子,站在桌旁对成元帝说道:“今日东狄挑衅,被臣挡了回去,想来明日他们还会再来。” 成元帝一听就忍不住问道:“他们还想做什么?”一想到今日在殿前发生的事情明天又还要重演一次,他就烦了。 欧阳昭明立在桌旁,目露沉思,说道:“此事还是落在东狄的大棋士身上,他今日在花园,在摆设的棋局前就已经连败了十几位大人。琴棋书画,今日南齐有琴,东狄书画,明日他们若是再要出题为难,自然就是要落在棋上面了。” 成元帝:“那该如何?” 一想到那是棋圣之子,又有东狄大棋士的头衔,就知道定然棋艺不凡。 他在东狄同境都能够没有敌手,来到他们北周,难不成还有人能拦他? 成元帝想着,目光殷切地望着欧阳昭明。 他们君臣二人是在寿宴之后就立刻来到了御书房复盘方才发生的事情,现在欧阳昭明又先察觉到了对方的后手,不像今日一样要临时应变,起码还有一晚上的时间能够做安排。 现在成元帝自己没招,就等着自家太尉再出奇招,来破明天的局。 可是没有想到欧阳昭明却说:“我朝本就不重棋艺,今日同那位大棋士对弈的大人中,棋艺最高的李翰林也败了,陛下的朝臣之中,怕是无人能够跟这东狄的大棋士一决高下了。” “那怎么办?”成元帝有点上火。 “平淡处之。”欧阳昭明道,说着朝成元帝摊了摊手,“本来我们就没有很强,输了也不丢人,何况今日臣已经赢了一局,明日就当让他们找回一局,也没什么。” 成元帝:“……”说的也是。 东狄使馆。 容嫣还不知道成元帝跟欧阳昭明打算对自己明天将要进行的第二次挑战采取破罐子破摔的战略。 他们不光会大方承认他们北周在棋之一道上不如东狄,甚至成元帝自己还想了一套在派出去应战的人都输了以后要如何夸赞东狄大棋士棋艺精湛,邀请他多来北周交流,并且表示两边各自赢了一次,两国邦交今后会更加好的发言。 但是她这次说完之后,等着月重阙的评价,就听见面前的人再次预判道:“你这一招对着他们也是徒劳,明天想来不会得到你想要的反应。” 第249节 月重阙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开始为自己斟茶,不打算再说其他。 先前容嫣要用那三幅真迹去给欧阳昭明设局的时候,他说过同样的话,但是容嫣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一意孤行,说要试过才知道,这一次他也就省了其他,直接让她去试,不再劝。 可是容嫣公主吃一堑长一智,她知道月重阙可以说是最了解欧阳昭明的人,他说了既然自己是在做无用功,那么这一次不必去试,也肯定如他所说。 她见月重阙说完之后便自顾自地喝茶,不像之前那样要再劝自己,忍不住开口道:“那我要怎么做?” 月重阙抬起眼眸:“怎么,这一次不是要试了才知道了?” “我喜欢挑战,但不喜欢白费功夫。”容嫣撅了噘嘴,“表哥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月重阙放下了茶杯,目光往旁边一转,落在了桑情身上。 “这就需要你去取一样东西。” …… 柔嘉在床上睡过去,等到再醒来的时候,见到外间已经被点上了烛火。 听见脚步声,她从床上支撑着自己坐起身,见到桑情拿着烛台从外面进来。 她见桑情抬手点亮了蜡烛,将灯罩放回了上面,这才吹灭了手上的烛台,站在原处看向自己说道:“小姐醒了?” 柔嘉问她:“你去哪里了?” 桑情道:“出去了一趟。” 柔嘉见着她把烛台放在一旁,朝着自己走来,说道,“我脸上这张面具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出去重制一次,你知道的。” 柔嘉没有言语,只想着你若是真的只是出去从采心脸上复制出一张新的人皮面具来,那也就罢了。 今日在太后的寿宴上,她见了那东狄公主的气焰,而隐然的敌意也大多是朝着欧阳昭明去的。 她当时就想起了月重阙,尽管她跟他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是却注意到了他在提及欧阳昭明的时候,同样像是身上的刺要立起来的反应。 都是东狄人,月重阙手上又有这样多的东狄密药,还有着皇室血统,两人之间定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们两个在这京中一会合,不知要生出多少的事端来。 柔嘉坐直了身体,抬手按揉了一下眉心,驱散因为这段睡眠带来的昏沉。 他们要对付欧阳昭明,她不在意,本身在她的记忆之中,欧阳昭明都没有在萧琮登基之后占据什么位置。 他死得蹊跷,柔嘉上辈子不知道,但是这辈子见了月重阙跟东狄的公主对他的敌意,她就明白过来—— 这位权倾朝野的欧阳太尉,多半是折在东狄人手中。 她放下了手,欧阳昭明活着并不能帮她,反倒是多多地偏向宝意,死了也不会对柔嘉所认知的未来产生影响,相反,月重阙他们动手越快,欧阳离就越快要接管他义父的一切。 欧阳昭明不是她这边的,但欧阳离是。 桑情听着坐在床沿的少女开口道:“我不管你家主上要你做什么,也不管他跟那个东狄公主是什么关系——” 柔嘉抬起眼眸看向她,“只要你做的干净些,这段时间不要给我惹事。” 桑情顶着采心的脸,用自己的声音笑了一声。 每次她觉得柔嘉没用的时候,她就又会展露出敏锐得吓人的一面,可是每到她自己的事情的时候就总是犯蠢,或是出点别的状况。 柔嘉听她说道:“小姐放心。” 这东狄侍女的声音又变回了属于采心的甜美声线,“我做事定然会小心,不会让人抓住把柄,倒是小姐很快就要出嫁,要挑些趁手的人跟你一起到三皇子府去,小姐要仔细选好了。” “我自是会带你去的。”听见她提起这件事,柔嘉只以为桑情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过河拆桥,即便去了三皇子府也要带她在身旁。 她说完之后,没有看桑情的表情,只想着最迟明日他们就会带人来,让她挑几个带着嫁过去了,她要怎么把自己想要的人要到手,又不引人注目? —— 成亲之前,新人不能见面,所以第二日的宴席,柔嘉没有再进宫。 而宁王妃也身体还不爽利,索性就留在了府中继续操持剩下的事情,让长媳、女儿跟宁王父子去了宫中。 昨日太后留宁王太妃在宫中过夜,今日宴席之上,宁王府便只缺席了宁王妃跟柔嘉两人。 这样不去也符合柔嘉的打算,她既然不能进宫,那桑情仍在她身边,也同样不能到宫中去。 这东狄侍女说的话她并不完全放心,还是要把人留在自己身边亲眼看着,不让她去,才能不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卷进他们东狄的事情里。 南齐使团,今日十二仍旧跟在闻大学士身边一起进来了。 他的心情非常好,昨天他拜托谢易行去宝意那里问一问回信的事,他自己在客栈里等着,为防止谢易行要找他,不方便到南齐使团去。 没想到回到客栈才吃完饭没多久,谢易行就来了,带着宝意写好的回信和两个木匣。 那木匣里放着的是宝意亲手所雕的玉佩,其中一枚是要跟回信一起给白翊岚的,不过十二看着另一枚,就不敢置信地问道:“这是小宝意给我的吗?我也有吗?” “我妹妹好歹也跟着叫你一声十二师兄。”谢易行淡淡地道,“送你一个玉佩有什么稀奇的?你就收着吧。”宝意自开始学雕刻之后,就拿着她雕的这些玉器到处送,只要是跟她有些情分的,她都送了,可以说是一视同仁。 本来作为哥哥,发现自己不是妹妹独一无二的送礼对象,谢易行是应该吃吃醋的。 不过问题就在于宝意送礼的范围太广了,他要是一个个吃醋吃过去的话,那得累死,所以他就直接省略了吃醋这一步,决定不去在意。 可是十二依然很开心,当即就把自己的那枚玉佩从匣子里取了出来,然后挂在了腰间,高兴地拍了拍。 不过跟宝意相处了这么短的时间,宝意就记得他,这让从小就离开了家,拜进师门,在上面只有比他大许多的师兄,往下也只有两个小师弟的十二有了种“我也有妹妹关心我”的感觉。 送走了来送信的谢易行之后,他就拿着回信跑去了大师兄那里。 不光交出了回信,完成使命,还炫耀了一番宝意给他雕的这玉佩,今天又照样厚着脸皮要跟进宫来,想要见到宝意,当面跟她表示感谢。 今日的宴席不似昨日那般正式,不在殿中,而是摆设在了万寿园。 万寿园与万春园相邻,建造的时间比万春园早,金秋时节,万寿园中盛开着宫廷花匠用心培育的菊花,哪怕不是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天,园中依然是花团锦簇万紫千红的景象,叫人看着就心情舒畅。 游园之后,待到众人在座中坐下来,在东狄使团的席位上,大棋士就站起了身,走到了殿中。 他这一来,众人心中就升起一个念头:“还来?” 而昨日在宴席之后就密谈过的君臣二人则是想道:“果然来了。” 大棋士看上去还没有将昨日的事情忘在脑后,这令他脸上的神情看上去更加冷硬。 他来到离成元帝的座位还有七八步的地方停了下来,恭敬地向成元帝行了一礼:“陛下,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成元帝做出一副不知他出来是要做什么的样子,笑眯眯地开口道:“夏先生有何事?但说无妨。” 大棋士放下手,站直了身,望着成元帝淡声道:“在下自三岁上开始学棋,于此道上钻研多年,虽棋力尚不及家父十分之一,但在东狄境内却是同境无敌手,更被封为大棋士,由此入仕。此次容嫣公主带使团来大周,在下请求跟随,其实也是怀着想要来大周一寻敌手的心愿。” 他一边说着,一边调转目光在这宴席中的北周群臣身上扫过,其中一些昨日就在花园中被他打败的,同他目光相触,都露出怒色来。 而像是宁王、镇国大将军,在目光与他相处的时候却是神色淡然。 大棋士收回目光,再次对成元帝拱手道:“昨日在听戏的间隙中,在下已经在花园中同陛下的臣子对弈过一番,未寻到敌手,心中实在是觉得可惜。陛下手下俊杰众多,像欧阳大人就令在下十分佩服,不知大周可还有擅长棋艺者,可与在下一战?” 此话一出,昨日被他挑衅过的那些大臣们就更是生气了。 昨天那样毫不留情,把他们个个都打瘸了也就算了,今天竟然在陛下面前,他还要这样光明正大地再来挑衅一次?真以为他们个个都像他一样,有个棋圣爹,把下棋当成毕生的事业来专注吗? 而且见他这样说完之后,目光就落在被他点到名的欧阳大人身上,显然是在等着欧阳大人去应战。 真是的,昨日那样输了之后,今天就要从这里来找回场子吗? 众人又跟着看向欧阳昭明。 可是他们这位欧阳大人,揣测圣意他在行,搜刮钱财他也在行,但是没听说过他在棋艺上面也有钻研的。 不过经过昨日那样一场绝地反杀,他们对欧阳昭明都有种莫名的信心。 此刻看着他就忍不住都想:万一呢?万一欧阳大人也是个深藏不露的大棋士呢? 宝意今日的位置在三哥身旁,说到下棋,她所认识的人当中于此道上最有造诣、最有钻研的,就是三哥了。 她回想着上一世关于三哥的那些信息,想着他若是去接这大棋士的挑战,有没有三分胜算。 想来想去,实在是想不出相关的信息,她索性就直接问坐在身旁的本尊了:“三哥。” “嗯?”听见妹妹的声音,谢易行调转目光看向她,问道,“怎么了?” 宝意小声道:“你若是去迎战这东狄的大棋士,能赢吗?” 谢易行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有些失笑。 他对宝意说:“三哥都不知道,原来我在你心中的形象这么高大。” 宝意心想,你这样深藏不露,上辈子在那样的情境下,以那样的身体接管了宁王府,都可以支撑下来,现在下棋赢个东狄大棋士有什么可奇怪的? 谢嘉诩在旁听见了弟弟跟妹妹的交谈,也沉声道:“易行,你这些年日日钻研棋局,还能跟空闻大师那样的棋艺高手切磋,便上去同他一战,也叫他们知道我们大周不是无人。” 第194章 要说在想胜过大棋士,扳回一局的人当中,比谢嘉诩更急切的,应当没有。 他昨天败在这东狄大棋士手下,又见他们拿着书画做文章,给大周设局之后,回到宁王府就一夜没睡,都在钻研棋谱,复盘跟大棋士之间下的那几盘棋。 虽然知道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但宁王世子还是不愿认输,想要磨练棋艺,找机会一雪前耻。 熬了一夜的结果就是今日眼下都挂着硕大的青黑眼圈,还是沈怡君给他喝了提神的参汤,又以自己的胭脂水粉给他遮掩掉了黑眼圈和脸上的疲惫痕迹。 这样一来,他才得以精神饱满地参加宴席。 不至于叫人看出他昨天是因为输了棋局,所以回去一夜没睡。 听着大哥的话,宝意也期待地望着三哥。 尽管大哥跟妹妹都对自己寄予厚望,但谢易行还是没有打算就这么上去,只是说道:“我再看看。” 谢嘉诩有些丧气,但也不好强迫自己的弟弟前去迎战。 宝意在跟哥哥们说话的时候,还留了一只耳朵听欧阳昭明会怎么说。 只听他说道:“夏先生盛情,不过本官于此道上却是完全不感兴趣,这次是陪不了先生下棋了。” 见欧阳昭明不应战,大棋士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若是欧阳昭明来应战,然后输在自己手下,那才是完美地回敬了此人昨日的撕画之举。 今日在进宫的路上,公主已经告诉了他这几幅画的事。 欧阳昭明手中拿着的是真迹,可他们东狄被撕毁的也是真迹。 他能赢,不过是因为掌握了这个他们不知道的信息。 第250节 此人那般撕毁他父亲修复的画作,实在是过分。 而成元帝听完两人的话,说道:“朕的太尉确实于此道不通,朕都叫不动他下棋,还是让朕的其他大臣来与先生对弈好了。” 群臣见他应允了大棋士的请求,将原本开宴前的歌舞挪后,在这空地上令人摆放上了棋盘,然后向着自己等人问道,“诸位爱卿可有谁想要同夏先生一战的?” 他的话音落下,就有好几位年轻的大臣站了起来,说道:“臣请战。”“臣请战。” 宝意看到身旁的大哥也站起了身,朝着成元帝拱手道:“臣也请战。” 大棋士的目光在这些应战的人身上扫过,见到几个年轻的都是昨日败在自己手下的人。 尤其是宁王世子,昨日败在自己手下两次。 而除了他们之外,这次也有几位年老的大臣站了起来。 现在是东狄的棋士向他们下战书,他们的陛下需要人出来应战,能不能赢是一回事,有没有人出来接战又是另一回事。 众人看着这大棋士,只想着就算赢不了他,自己使尽浑身解数也要让他耗神一番。 见到自己的臣子如此忠心,明知要败也愿意应和自己,这般站出来,成元帝只感到心中欣慰,相比之下,只是要在他们落败之后夸赞大棋士的棋艺几句的自己,都没有多少委屈了。 没想到大棋士看着这些应战的人,开口道:“诸位大人若是一个个来,那太麻烦了,还请陛下令人多摆几张棋盘上来,让这几位大人一起上吧。” 此言一出,座中众人都忍不住在心中骂了一声—— 这东狄人实在是太狂妄了! 那几个起身迎战的大臣年长的还好,年轻的已经难掩被羞辱之色。 东狄的席位之上,容嫣公主端坐正中。 大棋士此举简直是捅了马蜂窝,只不过这并非出自她的授意,她只是在来的时候于马车中将画的事情告知了他。 大棋士心中有气,见欧阳昭明不应战,才有了此举,誓要下北周的面子。 容嫣心想:“夏先生这般反应真是同表哥预料的一模一样,若是按我原本的计划来,对他们来说还真是不痛不痒,现在且看北周打算如何。” 南齐席上,十二瞪大了眼睛。 他嘴唇不动,密音传进了大师兄的耳朵里:“东狄这是想做什么?这是想争一口气,还是想挑起争端?” 方才大棋士此言一出,现在四周都是一片安静。 北周大多数人都是被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所以现在十二想要说话,只能用上了秘技。 闻大学士没有答他。 眼下这个情况确实如十二师弟说的那样,东狄就是想挑起北周的怒气。 北周对待这件事情越认真,到时候输了,他们东狄就能拿回越多的面子。 不过面子这种东西,对东狄来说重要吗?自是无关紧要,以他对他们的了解,这般挑衅之下定然还有其他目的…… 十二的声音又再传来,说道:“大师兄,你去跟他对弈会如何?” 这一下,闻大学士总算是调转目光看向了他,同样嘴唇不动,以密音将自己的话送了过去:“这跟我们大齐有什么关系?我下去凑什么热闹?” 被师兄冷冷地看着,十二缩了缩脖子。 闻大学士收回目光。 现在局势未明,多说无益。 东狄挑衅,北周都敢怒不敢言,显然是没人有把握能赢过大棋士。 等到他们下过棋之后,再看东狄意欲何为,若是又转头挑衅到他们南齐头上再说。 成元帝坐在上首沉吟片刻,东狄这个反应,昨日太尉也说过了,所以他今日倒不是特别意外。 他做出思忖的样子之后又松开了眉头,一派轻松地道:“若先生执意的话,那好,来人——” 反正他们大周在这方面就没有很强,他就是个对自家实力认知到位的皇帝,大棋士想要给他自己增加难度,他有什么不同意的道理? 大棋士转身,走到了最初摆出来的那张棋盘后,在椅子上坐下。 因起来应战的共有八人,成元帝命人又搬来了七张棋盘,以大棋士的座位为圆心,以他的手臂伸长的距离为半径,八张棋盘呈扇形排开。 这每张棋盘后,都各放一张凳子,包括谢嘉诩在内,所有站出来迎战的大臣都走到了场中,选了一张凳子坐下。 这般对弈,以一对八,真是闻所未闻。 宝意坐的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见大哥脸上表情。 她见哥哥这般被激怒,心浮气躁,只担心他会发挥不佳。 成元帝等他们入座,再一扫席中的其他人,见老臣们都没有将注意力特别放在这棋盘上。 像宁王,像镇国公,都在各自席位上悠然地品茗交谈,该做什么依然是做什么。 帝王心中想道:不愧都是久经风浪的老人,知道现在越不给他们眼神,这样的棋局就越像是些余兴节目。 而那些个个义愤填膺,后悔自己刚刚起身起得慢了,没上去一起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年轻臣子们,这就还需要继续修炼。 棋局开始,八位大臣执黑,大棋士执白,依照各人习惯的起手势在棋盘上先落了两子,然后就开始各显身手,落子如飞。 八人默契,既然这东狄棋士不知好歹,要让他们八个一起上,那他们就下快棋。 与八人同时对弈,本来落子要思考的步数就比与单人对弈要多,这速度一快起来更容易出错。 他们八个人,但凡有一个跟他把棋局逼和,都是打脸。 欧阳昭明站起身来,悠悠地拍了拍手,先前那停下的乐曲之声就再次响了起来,让这番对弈变得越发的像是余兴。 老臣们听到耳边的丝竹声,眉毛动了动,都跟正在和自己交谈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道他们这太尉也太损了。 宝意:“……” 她看着这一幕,总算明白为什么身旁的三哥没有下场。 谢易行看着大棋士。 这般干扰,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他依然以自己的节奏下棋。 若说昨日他还是隐藏了实力,那么今日他就是火力全开。 谢易行的目光落在他执白的手上,静静地看着他的棋路。 虽没有下场,但也是在这里,把自己放在了同大棋士对弈的位置上。 八张棋盘,很快就从原本的空白变成黑白棋子胶着厮杀。 一开始想带节奏的八人很快就发现自己反而陷入了大棋士的节奏里。 尽管他以一敌八,但是这满盘局势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渐渐的,八人的落子速度都慢了下来。 看着大棋士的速度依然如同先前一样,不免就更加心烦气躁。 谢嘉诩手中捻着一枚棋子,额头上渗出了汗。 同昨日与此人对弈一般,现在他看着眼中的棋局,那棋子仿佛也变成了千军万马,朝着自己扑杀过来。他所感到的压力比昨日同大棋士对弈的时候还要大,就像是一个人面对着一座巍峨高山,这是一种摧枯拉朽的伟力,完全不是他所能抵挡。 明明看着这棋盘上还有路可走,可是却每一条都不是他所能达到的。 不管他在哪里落子,都是落入了对方的陷阱。 谢嘉诩停住许久,而在他身旁的另外几人也是一样,手执棋子,迟迟不能下一步。 大棋士收了手,他已经赢了。 此刻坐在座中,就是冷眼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绞尽脑汁,想要从困局中找出一条生路。 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深陷局中,不能自拔。 谢易行皱起了眉,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兄长身上,见他整个人如同化作木雕泥塑。 谢嘉诩的精神都被局限在这棋局中,在里面不停地冲撞,脸在变得越来越红。 再这样下去,只怕身体跟精神都会受到损伤。 这棋局高下已分,大棋士算无遗策。 谢易行收回目光,看向桌面,然后抬手将手边的茶碗扫了下去。 瓷器坠地,发出破碎声响在乐曲声中也分外清晰。 这声响落在那几个捻着黑子迟迟不能下手的人耳中,更是如同惊雷。 他们手指一松,黑色的棋子就从指尖掉了下来,落在地上,向着各处滚远。 而在棋子掉落以后,八人也从方才的魔障中回过神来,恢复了清醒,方才所见什么高山、千军万马都在眼前消散,摆在面前的依然是这普普通通的一局棋。 八人这才感到自己出了一头冷汗,知道这局棋自己是下不下去了,只是再看旁人,落败的速度竟然都同自己一样——在这棋盘之上,若是将每一局的棋子数目都数一数,那是完全相当的。 几人脸色灰败,凭借这一点,就可看出大棋士的棋力浩瀚如海,深不可测。 八人之中,最年长的那位老臣先苦笑着站起了身,说道:“老朽认输。” 剩下众人,包括谢嘉诩,也都接受了自己的失败,纷纷起身认输:“在下认输。” 大棋士对待自己的敌手,无论棋力高下,都一样会予以尊重。 今日这般以一敌八,刻意羞辱,也是逼不得已。 因此他也站起了身,同这与自己对弈的八人拱手行了一礼:“承让。” 胜负已分,东狄胜,北周败。 今日这一局,大概就要这样结束了。 宝意这样想着,感到身旁的三哥站起了身,她不由地转头朝他看去:“哥哥?” 听见妹妹的声音,谢易行向她垂目:“我上去扶一扶大哥。” 谢嘉诩昨天晚上熬了一夜,方才在这棋局之中又急剧地消耗精神,方才站起来的时候都有一丝不稳。 宝意没有怀疑,只觉得三哥关注着大哥,看得细心,于是点了点头。 谢易行从席位上绕了出去,来到了谢嘉诩身后,伸手扶住了他。 谢嘉诩刚刚站起来就觉得头晕,现在感到从手臂上传递过来的托力,一回头见到是自己的弟弟过来了。 他想着自己的疲态落在弟弟眼中,自然也是落在了其他人眼中,真是丢人。 不过还好,不光是他这样损耗得厉害,其他的大人身边也有同僚过来相扶,叫人看着就觉得北周是被这东狄的大棋士打得落花流水。 第251节 谢嘉诩神色黯然,他今日不仅没有一雪前耻,反而被这样更狠地打败。 再想着自己刚刚还让三弟上来,现在就觉得弟弟没有上来是好的。 弟弟的身体如何会有自己强健?要是让他来经受这棋局的考验,只怕会比自己更加难受。 只是等其他人都由同伴扶着从这里离开,回到席位中去时,他们还留在原地没有动作。 “易行?”谢嘉诩轻声叫弟弟,见他的目光落在这几盘已经不能再走的棋上,只叹了一口气,说道,“回去吧。” 大棋士站在原地,听见谢嘉诩的声音,转头看向了这没有离开的兄弟二人。 他知道这个被自己几度打败的是宁王世子,而至于他身旁这个比他年轻几岁,看上去气质如同寒梅的年轻人,大棋士并没有见过。 只不过眼下见着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设计的棋局中,那眼眸里的神光看着就与其他人不同,他就上了心。 席中,宁王见着小儿子过去,就跟他大哥一起站在那里不懂了,于是转头问女儿:“鱼儿,你三哥过去不是扶你大哥吗?怎么还不回来?” 宝意望着哥哥的身影,眼中不由得浮现出异彩来——难道哥哥是打算出手了? 欧阳昭明也看着谢易行。 宁王府的三公子治腿治好以后,在京中原本应该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只是在他身边有光芒比他更胜的宝意在,让他的存在感都显得稀薄了。 他知道谢易行这些年不能行走,在别庄上居住,打发时间的事情就是研究棋局,还会跟空闻大师下棋,只是不知他在棋盘上的造诣究竟如何。 容嫣公主眯起了眼睛,这宁王府次次都不在她的预计之中,先是宝意,现在又是谢易行。 大棋士看了谢易行片刻,见他没有穿官服,应当不是大周的朝臣,于是开口道:“公子是打算替世子继续下这盘棋吗?” 谢嘉诩原本想开口让弟弟同自己一起回去,这棋都已经下成这样了,想脱困极难,哪里还有什么必要再下下去? 却见方才就说着他要再看看的三弟抬起了眼,对着大棋士说道:“未尝不可。”说着,就伸手从棋盒里拈出了一枚黑子,信手落在了棋盘的一角。 “……” 谢嘉诩看着他这棋子所落的位置,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他想张口对弟弟说这一子不该落在这里,可是观棋不语,阻止的声音在他的喉咙里转了一圈,还是落了回去。 那些已经回到席位上的大人们见宁王的三公子拈了棋子要继续下,顿时都来了精神。 刚才他们不光看了自己的棋局,也看了同伴的,知道宁王世子那一局同自己所面对的情况一样,都是看似还有路,但事实上条条生路都已经被封死,不由得又从座中站起了身,想看看清楚谢易行那一子是落在哪里。 大棋士看着他一子所落之处,脸上的冷硬神色不变,也从面前的棋盒里拈起了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棋盘左下角,白子顿成围势,吃掉了一片黑子,可是谢易行神色淡然,不在意那一片的沦陷,继续在棋盘上落子。 宝意坐直了身体,她的目力极佳,哪怕在这个距离,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棋盘上,那呈现出凝滞之势的棋局再次变活。 三哥落子,放弃了左下角,置之死地而后生,换取了后续的生机。 谢嘉诩站得最近,看得最是清楚,见着棋局活转,双方再次展开厮杀,脸上忍不住就露出了兴奋之色。 他的神色变化对场中众人来说就是最明显的旗帜——原本以为是八局都被逼得无路可走,输得不能再输的局面,现在竟然有一局活转? 这一仗,他们还能再打下去! 死局转活以后,大棋士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谢易行也没有再伸手去拿起棋子。 高手过招,一交手便知道深浅。 他这走的几步,扭转乾坤,已经证明了他有与大棋士一战之力。 大棋士眼中浮现出了一丝异彩。 众人听他对谢易行道:“剩下那七局棋公子可有兴趣,也替他们继续下?” 谢易行的回答依然是刚才那四个字:“未尝不可。” 他说完之后就松开了托在大哥手肘上的那只手。 谢嘉诩自己站直了。 他兴奋起来,看着弟弟同这东狄的大棋士对上,竟然还能留有余力,不落下风,真是比什么都要让他精神抖擞。 场中众人见着这局势变化,谢易行不光要扭转一局乾坤,剩下那七局他竟然也有破局思路! 无人再说话,只以目光跟着这宁王府的三公子在呈扇形排开的棋盘前移动,见他取棋落子,同东狄的大棋士你来我往。 转瞬之间,这几个犹如被冻住的棋局竟然在他手上都犹如冰雪消融,棋子破冰。 宁王在座中,见着幼子如此表现,脸上的神情意外且惊喜。 宝意望着三哥的背影,暗暗握住了拳头:她知道,她就知道!她的三哥就如潜龙在渊,一朝飞腾就会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成元帝也是喜出望外。 他都准备好了消极以对,就等着所有人都落败之后好好地夸赞一番大棋士,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有翻盘的机会! 他朝着宁王看去,对着好友露出了个责怪的眼神,居然把杀手锏藏得这么好,现在才拿出来。 宁王已经接收到了不少来自同僚的眼神,有羡慕,有嫉妒,都顾不上注意成元帝。 他这一个重回掌上的明珠,一个一鸣惊人的三子,真是羡煞旁人! 他如何就能有这么有出息的儿女? 这是怎么教出来的?! 谢嘉诩看着弟弟向旁边走,觉得自己正在见证历史。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三弟把这八个棋局都从死局转为了活局,而且在棋盘之间移动不带停滞,一破局就会转到下一局,在棋盘上落子之时也像是完全不用思考。 谢嘉诩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易行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在“再看看”的时候,就已经将破局之法跟东狄这位大棋士的棋路都看透了。 等到八局棋都由死转活之后,谢易行才在棋盘前停住了脚步,望着大棋士,对他说道:“献丑了。” 大棋士看他的眼神从一开始的异彩连连到现在,已经是在看一个够格的对手。 从方才北周众人的反应,他已经认出了面前这年轻人的身份,眼下只对他说道:“既然死局转活,三公子可有兴趣替这八位大人下完他们的棋?” 谢易行还未回答,那七位已经回到席位中,正站在那里双手握拳,兴奋地看着这棋局活转的大人们就立刻应道:“好!三公子,老夫的棋局就由你来下完!” “没错,三公子,就交给你了!” 谢嘉诩也来到了弟弟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用带着期许的目光看了弟弟一眼,就把这棘手的局势交给了他,自己自动转身,从这二人的棋局之中离开。 谢易行此刻方道:“好。” 先前东狄与北周一对八的局势,在八人都不敌大棋士,从棋盘前离开之后,终于又变回了一对一。 场中二人皆立。 棋盘这样分散,谢易行需得移步才能下棋,而大棋士遇见能够与自己一战的对手,给予他足够的尊重,也没有再坐下。 两人再次开始在棋盘上捉对厮杀,谢易行却没有如同众人所想,专注于一局,继续在棋盘上落一子,就走到另一盘棋前。 方才大棋士对着北周众人是同时下八盘棋,现在谢易行同他对弈,也是跟他方才所为一样,同时推进八个棋局。 这一下,大周的气势完全拔高到了同先前的东狄一样。 朝中众臣无论老少,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棋局,心系于上面的发展。 南齐使团,闻大学士见着谢易行与大棋士对弈,在心中也迅速推演着这八局棋会是什么结果。 十二虽然不像大师兄一样能看得出这棋局的结果,可是他光看着这跟自己同吃同住同进同出,结伴游玩了数月有余的人,却是忍不住感叹: 谢三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人,这出场的时机掐得实在是太好,他实在是太能忍了! 第195章 先前热闹的曲声在此刻听来都变成了干扰,欧阳昭明一抬手便停了演奏。 方才要的是余兴,可是现在谢易行上场之后与大棋士对弈,要的却是认真了。 乐声一停,场中就变得无比安静,大家都认真地专注于这棋局中。 方才那八局棋现在换了人来与大棋士对弈,棋盘上的张力同方才截然不同。 众人耳中能听见落子的声音,对弈的两人就在这扇形的棋阵间行走。 一开始他们看棋的时候,思路还能跟上,可是等随着两人越下越快,八局棋同时推进,他们的思路就完全跟不上了。 人群中响起低呼: “好快啊,这——” “三公子都不用思考的吗?” 棋局是大棋士所布,他在反击之时无需多加思考也就罢了,谢易行却是半途接过了这八人的棋局来同他下下去。 在大棋士的节奏中,他竟然也完全不被带跑,无论是快是慢都能跟上,落子之时动作犹如行云流水,足下行走之间仿佛也暗含韵律。 这才是高手过招。 观战的众人心中都浮现出这个念头。 方才八人想影响大棋士却反而被他带偏,同此刻谢易行的表现一比起来,真是差得太远了。 对弈双方下棋的速度一快,棋局胜负分晓也就变得越快。 第一盘和,第二盘和,第三盘和,第四盘和……见着谢易行接连逼平四局棋,北周众人都忍不住在心中赞了一声好! 他们的目光落于后面那四盘棋上,就兴奋地等着一个胜利。 可是等第五盘的结果出来时候,他们的期待却落空了。 第五盘输,第六盘输,第七盘输…… 第八盘。 大棋士手中的白子落在棋盘一角,谢易行手中的黑子落回了棋盒中。 棋局结束,四和四负。 原本期盼着剩下的四盘中能赢一局的众人,都忍不住发出了叹息的声音。 这——怎么就后面连输四盘呢? 不过这不能怪出来救局的谢易行,因为不管是和是负,都要看前面下棋的人。 第252节 前那四盘最后和局的大人还好,输了的四位却是立刻受到了同僚的埋怨: “你们这也太水了。” “老张你不能上就别瞎上啊,你看现在连给你和局都和不了。” 四位大人默默地承受着责备,没人反驳。 他们看着谢易行把自己走到走投无路的棋局延续了下来,还下得这么精彩,在一番极致的厮杀之后才落败,心中只觉得谢三公子果然厉害。 确实是他们拖累了。 要是一开始就由他来下的话,现在棋盘上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我输了。” 谢易行伸手合上了棋盒的盖子,对这个自己竭尽全力下出来的结果看上去还算满意,“大棋士棋力深不可测,在下佩服。” 他这句话,算是给这场围棋之战拉下了帷幕。 无论是成元帝还是北周群臣,都从这震撼中反应过来,对这个结果感到十分满意了。 本以为今日这八个棋局都要被压到自动认输,没想到谢易行出场,还能下到四局和四局负。 正在众人脸上要展露出笑容之时,欧阳昭明坐在座位上又一抬手。 那些同北周群臣一样,也沉浸在这棋局紧张气氛中的宫廷乐师连忙又拿起乐器,再次演奏了起来。 这乐声一响,明显同方才不一样,自带一股喜气。 落在众人耳中,令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微妙起来—— 这……得意归得意,可是不要表现出来啊! 他们又没有赢诶! 大棋士没有管欧阳昭明表现得多像小人得志,谢易行这番表现,足以让他另眼相看。 他是真的没有预料到,在这里还能够遇上对手,而且谢易行从前声名不显,又是如此的年轻,今后在棋之一道上定然是前途无量。 他望着面前这年轻人,脸上冷硬的神色也软化了许多,眼中带着赞赏地道:“小友力挽狂澜,今日与小友交手,是我平生下过的棋当中最畅快的一回。” 毕竟谢易行接手的时候局势已成,如果一开始就是他来下的话,这八局棋想必会更加的精彩。 就凭这一点,他对谢易行的称呼已经从谢三公子变成了小友,正是同他平辈论交。 虽然两人所属的国家不同,立场不同,甚至今日这棋局所牵涉也不单纯,但谢易行还是从大棋士的话语中感觉到了他的真挚。 他也柔和了目光:“大棋士的棋局精妙,排得上我平生所见前十,哪怕我费尽全力,也不过就是做到这样罢了。” 两人站在这里互相夸赞对方,还算是比较收敛。 可是等成元帝从上首一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对着他们开口夸耀的时候,那就是完全不收敛了。成元帝毫不吝啬地夸赞了大棋士:“先生果然是同境之内无敌手,来到大周,朕的这些臣子们也只能甘拜下风。” 在夸谢易行时,他一抬手就拍上了自己这个子侄的肩膀,欣慰地道,“易行今日也是出乎朕的意料,听你爹说,你是准备参加秋闱?”得到谢易行肯定的答案之后,成元帝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充满期待地道,“好,那朕就等着你通过秋闱,明年春闱金榜题名,朕就在殿中等着再见你!” 他这番话里包含的都是对宁王三公子的期许。 竟是已经毫不怀疑他能够进入殿试,通过科举入朝为官了。 众人毫不怀疑,只要来年谢易行进入朝中,定然会一飞冲天。 再看谢易行,旁人若是在这般场合,听着帝王这样抱以厚望,都会显出几分紧张来。 可是这位刚刚跟东狄的大棋士四局平的宁王三公子却是镇定如常,对着成元帝道:“易行定不负陛下所望。” 宝意看着哥哥,已经抑制不住眼中的笑意。 今日哥哥雏凤初啼,就在众人面前留下了这么深刻的印象。 今生他的双腿不再是缺憾,而宁王府也不再会同上辈子那样凋零败落。 上辈子她的三哥在那样的情况下,都能够有所作为。 这辈子他站在更高的起点,身边有他们的父兄、还有自己为他欢呼,为他助阵,定然会站得更高,望得更远。 宝意想着,目光再在席中众人身上扫过,见到京中贵女们望着自己哥哥的眼神,是那样光芒闪烁,目不转睛,只觉得三哥这人生四大乐事其二——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只怕要来个双喜临门也说不定了。 夸赞完二人的棋艺,成元帝目光落在这八盘棋局上,又盛赞了一番他们棋逢敌手,下出来的棋局精妙。 当即就让人抄录下来,留在大内,供他们大周的棋士研究。 大棋士听着成元帝的话,对着大周的皇帝如此尊重自己,看重棋道,更对他生出了许多好感。 等到成元帝再次看向他,提起这次出使结束之后他回到东狄,也要多来交流、多来做客,大棋士这次认真地考虑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郑重地答应了成元帝:“只要是有机会,在下定然还会到大周来拜见陛下,再同大周的棋士好好地交流论道。” 这一场干戈化为玉帛,场中的气氛都再次变得和乐起来。 南齐席上,闻大学士正看着谢易行,听自己的师弟在旁说道:“大师兄你说的果然对,不用你去,北周也能自己解决问题。” 谢易行实在太厉害了,他原以为他能把这棋局继续下下去就算是了不起了,没想到其中四局他竟然还能够跟大棋士下到和局。 这要是他们两个从头到尾真的认真对弈一局,不知道谁输谁赢呢。 十二正想着,就见大棋士转向谢易行,同他说道:“这八局棋小友是同人续下的,对你来说其实不算公平,不如你我重新开始,真正对弈一局可好?” 这话一出,场中就静了静——还要下?就在这里结束不好吗? 这东狄人非要把他们打败,他才甘心吗? 可是谢易行跟大棋士站得最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那真挚的神情。 他知道大棋士这是因为棋逢敌手,尊重自己,想要跟自己堂堂正正地下一局。 思至此,谢易行点头道:“乐意至极。只是眼下已经时近中午,应当开宴了,不如等到宴会过后好好休整一番,我与大棋士再对弈一局如何?” 众人听着谢易行的话,心中纷纷称赞他的机智。 这是把他们在这公开的、代表两国的棋局,变成了私下交流。 这样一来,不管棋局是输是赢,都不会造成什么大影响。 就在这时,一直在其中看着事情变化的容嫣公主站起了身,说道:“三公子说的不错,先生。眼下还是应当先开宴,等到下午休整之后,你与谢三公子再在诸位面前对弈一局,让我们一睹三公子真正的实力。” 谢易行调转目光,看了这来自东狄的少女一眼。 她这话看似平常,却把他们方要转成私人性质的对弈又扯了回来。 大棋士方才差点就要开口答应了,眼下听见公主的声音,才想起现在不是为找到可期的对手而高兴的时候。 他抿了抿唇,才道:“这是自然。”说完看向成元帝,“陛下,那便等到下午休整之后,我与谢小友再对弈一局。” 成元帝方才没来得及开口定性,现在也只能看谢易行:“易行,如何?” 见不能将这棋局转到私下,谢易行也不甚在意,只道:“一言为定。” 众人原本恼容嫣公主这样横插一杠,不过见了谢易行这风轻云淡的表现,就觉得也许他有把握能战胜这东狄棋士,下午反而会让东狄后悔非要这般自取其辱呢? 成元帝放下了心,左右结局不会比方才更坏,于是让人把这八盘棋撤下去,宣布道:“开宴!” 迟来的歌舞终于能够登场,与昨日不同的美味佳肴也像流水一样被送到了席上。 所有人各自回了座位,大棋士也回去了。 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之前,他想开口为自己方才差点忘了正事的表现对容嫣公主道歉,但是容嫣公主略一抬手,示意他没必要说这些。 少女含笑着恭喜他,说道:“恭喜先生找到对手。”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宁王府的席位,见到宝意跟坐在她身边的谢易行,然后轻声道,“宁王府还真是卧虎藏龙,不容小觑。” 她的目光投过去的时候,宝意没有特别在意,因为现在所有人都在看她三哥。 那些被他挽回了面子的大人们在看他,遥遥地同他举杯相祝,年长的王公大臣们也在看他,面露欣慰。 相比之下,坐在旁边的大哥就显得无人问津了。 而二哥今日更是直接留在虎贲营,就没有来宫中。 宝意想,这回去以后被他逮到,少不得还要同他讲一遍今日三哥在宴上是如何大发神威,扭转棋局的。 宴席虽然开始得曲折,但众人今日却也吃得开怀。 尤其下午还有一场谢易行跟大棋士的对弈,更是让人期待。 大棋士请求成元帝给他安排了一间静室,让他可以在其中冥想,养精蓄锐,以最饱满的姿态来迎接今天下午同谢易行的这一场对弈。 像他们这样的棋士,在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时都会拿出最高的敬意,闭目冥想、养足精神这是一回事,有些人还会焚香沐浴以表示尊重。 成元帝自是满足了他,在万寿园中为他安排了一个院子,不让任何人去打扰他休息。 宴后,所有人都自由地在万寿园中走动。 成元帝则跟宁王一起,把谢易行叫到了面前。 他们在这远离人声的亭子里问他:“今天下午的棋局有把握没有?能不能赢?” 不说是成元帝,就是一贯沉稳的宁王这次等着儿子的回答,心中也多了几分紧张。 他身为父亲,虽然也一直关心自己的幼子,可是却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是在什么时候练成了这么一手棋艺,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这棋盘上的功力究竟有几分。 谢易行望着这样殷切地看着自己的成元帝和父亲,只对两人笑了笑:“尽量不输太多吧。” 成元帝:“……” 宁王:“……” 欧阳昭明作为这亭中的第四人,听见谢易行的回答,只轻笑出声。 谢易行解释道:“他是东狄的大棋士,我不过是无名小卒,输了也没什么。” 话是这么说没有错,成元帝跟宁王心想。 可这不是看着他像一匹黑马一样杀出重围,给了他们希望,这就想着他下午能够赢一把,让他们大周赢得更漂亮嘛。 结果把人叫过来这么私下问一问,都不带给他们夸个海口,让他们高兴高兴的。 现在这年轻一代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点也没有魄力?跟他们年轻的时候一点也不像。 两人悻悻地想。 不过问了谢易行,心里有了底,他们也就让他快去休息,好养精蓄锐,应对下午的那场棋局。 谢易行从亭中出来,一群贵女站得远远地望着他,都是一阵兴奋。 只是成元帝给大棋士安排了一个院子,给谢易行同样安排了一个院子让他可以去休息,他朝着那个方向去,无论如何也不会往这边走来了。 第253节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少女们才收回了目光。 她们在这里围成一个圈,被她们围在正中的正是宝意,江平站在宝意的身旁,五公主和洛芷宁也在。 宝意见了这群少女对自己三哥的注意,再转头看向身旁的洛芷宁,见到她也对着三哥目不转睛,心里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洛芷宁看着谢易行现在光辉万丈的样子,心中确实是后悔当初没有把握住机会。 当初他的腿还没好的时候,母亲把她们送到宁王府,让她们同这个表哥好好相处,甚至有意想要把她跟姐姐其中一个许配给谢易行…… 不过现在多说无益,他便不是如今日这般光芒耀眼,那也是宁王府的三公子,他的腿一好,她们就没机会了。 她收回目光,听着江平问宝意:“你三哥下午有没有胜的把握?” “嗯?”宝意看向她,本来就在想着到底是哪个幸运的姑娘能做自己的三嫂,见到江平的笑脸映入眼中,不由得也把她跟自己的三哥凑了凑。 江平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一想便想到了宝意正在琢磨什么,于是有几分羞恼,作势要捏她:“你在想什么呢?快回答我。” 不只是她,这周围围着的一群少女们都在竖着耳朵等宝意的独家爆料。 她们纷纷催促道:“是啊宝意,你三哥下午有没有把握胜过那东狄的大棋士?还是说也会像今天上午一样打个平手?” “能打个平手也是好的,那大棋士成名多年,可不是那么好打败的呢。” “说得也是。” 少女们叽叽喳喳,在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着,宝意的答案反倒成了其次。 宝意乐得清闲,就在这三哥所带来的关注包围中没说话。 看到不远处容嫣公主正在朝着这边走来,她于是咳了一声,当做提醒。 可众人议论得热烈,没有听见她的咳嗽声。 容嫣公主越走越近,显然已经听见了她们在说什么,脸上带上了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宝意不得不出声:“容嫣公主过来了。” 听见这东狄公主的名字,少女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她们转头朝着宝意目光所落之处望去,见着容嫣朝着这边走来。 在这少女的注视下,她们不由自主地就朝着旁边让去,让开了一条路。 她这一来,众人不由自主地就把她跟五公主放在一起比较。 明明都是公主,她们这位就半点气势都没有,跟在宝意和江平身边简直像个小透明。 容嫣也没有看其他人,目光只是径直落在宝意身上,同她说道:“刚才各位在这里讨论的问题我也听到了,我也想问问永泰郡主,郡主觉得下午的棋局,是三公子会胜出,还是夏先生会胜出?” 京中贵女们等着宝意的回答。 方才她们说的时候自顾自地振奋了起来,没有等到宝意的答案,现在这位东狄的公主都来问了,宝意自然是不能不答。 只见宝意对着黑发蓝眸的少女笑了笑,然后答道:“我同公主一样,自然是想着自己身边的人能赢的,若这棋局的结果是我一句话能左右的话,那我当然是说我三哥能赢了。” 这话算是说的滴水不漏,既不显得自傲,也不显得输给东狄。 等到宝意的话音一落下,江平就说:“不错,容嫣公主你将这个问题拿来问我们北周所有的人,得到的都会是一样的答案,这就很没有意义了。” 宝意看着容嫣,见她听了江平的话并不生气,只微微笑道:“也对。 江平又道:“左右再多一个时辰,棋局就要开始了,到时棋盘上见真章,也许等开了局就知道,谁——” 江平的话还没说完,宝意就注意到远处跑来一个小太监,看上去脸色苍白,十分慌张,身上还带着血迹。 在快要跑到亭子前的时候,他被挡在外面的侍卫拦了下来,但是也引起了亭中成元帝、宁王和欧阳昭明的注意。 见三人站起了身看向自己,小太监“扑通”一声在侍卫的阻拦前跪了下来,朝着亭中人喊道:“皇、皇上,大棋士——大棋士遇刺了!” “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成元帝眼皮一跳。 欧阳昭明却是立刻同帝王说了一声“臣去看看”,就从亭中出来,一边朝着大棋士休息的地方走去,一边做了个手势,身后有侍卫迅速地聚拢过来。 这是在皇宫之中,东狄的大棋士竟然都还会遇刺。 原本护卫力量有些松散的万寿园中立刻便进来了许多侍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将这里围得犹如铁桶。 宝意在这个距离听到大棋士遇刺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容嫣公主,见到少女的脸色一下变得极其阴沉,身上散发的气势同她先前所表现出来的和善无害完全不同。 果然,他们东狄有封号的皇子公主都不简单。 欧阳昭明去后,很快就带着人以担架抬了遇刺的大棋士回到了园中,将他放在了平整的地上。 在园中开阔,不容易有人埋伏,比将人留在院中更加安全。 贵女们望着那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大棋士,都不敢过去。 只有容嫣公主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朝着那个方向走。 宝意心里一突,也跟了上去,想着大棋士遇刺,那自己的三哥呢? 第196章 这个担忧沉沉地坠在她心里,直到见三哥同几个大人从园外进来,才放了下来。 谢易行走在他们身边,显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显得神色有些阴沉,但却毫发无伤。 宝意于是加快了脚步,追上了容嫣公主。 容嫣穿过花园的速度非常快。 宝意不过落后她两步,也很快来到了亭子前。 围过来的除了她们、谢易行和那几位重臣之外,其他人都被隔绝在外。 欧阳昭明把叫人把大棋士抬来的时候,已经令人去找了御医。 此刻,三名当值的太医正在从园外匆匆赶来,肩上背着药箱。 容嫣停住脚步,宝意在她身后也跟着停了下来。 大棋士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刀。 宝意见到从那伤口溢出来的血把他的衣裳都染红了。 唯一庆幸的是,这把刀只是穿过了前胸,没有从他背后透出去。 在她身前,容嫣公主看清大棋士身受重伤,却没有就此断气的时候,紧绷的神色才松弛了一些。 她带着使团来南齐,却出现这样的意外,要是大棋士在这边身亡,他们就是带着一个活人来,回去的时候却是要带着他的骨灰,那会是一个非常大的麻烦。 御医终于小跑过来了,三人来到成元帝面前,先下跪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快。”成元帝立刻让他们起身,在这个时候还行什么礼,“快先去看看大棋士。” “是。”三名御医连忙站起身。 他们围到了躺在地上的大棋士身边,一人把脉,一人伸手探向他的脉搏,另一人则在翻看他的眼睛,又检查了一番他的伤口。 一番动作之后,最年长的那个御医对着成元帝说道:“回禀陛下,大棋士中的这一刀虽然凶险,但是没有伤及心脏,只是拔刀之时若是止血不及,也很可能危及性命。” 众人听着他的话,看向在地上躺着,胸口微微起伏的大棋士,都觉得现在没有死,竟然拔刀之后不一定能够活下来吗? 成元帝肃容道:“朕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用什么药,都一定要把大棋士救回来!” 三名御医都道:“臣自当尽力。” 只是在此处不好拔刀,还是要把大棋士转移了地方,再进行下一步。 他们商议着如何分工,让自己的学徒去煎了吊命的参汤。 而欧阳昭明则命人继续在四处搜索凶手的踪迹,这万寿园想要进出也不是那么的容易,那行凶之人定然还在园中。 成元帝又看向容嫣公主,对她说道:“公主放心,大棋士会安然无恙,朕也会给东狄一个交代。” 从头到尾,成元帝在众人面前都是一个随和的、得过且过的皇帝,此刻一开口,一言九鼎的帝王威严展露无遗。 容嫣公主目光定在大棋士身上,似是被他这般遇刺气得发抖。 听见成元帝的话,她抬起头来看向他,说道:“我自是相信陛下想要给我们一个交代,只是我们东狄的大棋士在皇宫中遇刺……” 宝意见她一边说着,一边调转了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像是要从他们之中找出凶手。 她说,“我们怀着朝贺的诚意来,却糟此无妄之灾,我想知道究竟是谁对我们东狄有这样大的仇恨,要出手伤夏先生。” 欧阳昭明见着她的举止,挑了挑眉:“公主的意思,可是在怀疑行刺大棋士的人就在这里?” “不错。”容嫣公主也没有要遮掩的打算,她锐利地道,“大周先前有那么多位大人都败在夏先生手下,就是对先生心怀怨怼也不奇怪,在其他人眼中,我们先生也是羞辱大周的存在吧?” 她说着,再次看向成元帝。 成元帝听她说道:“容嫣想问陛下,若发现这行刺之人是在陛下的臣子之中,陛下会不会为他们遮掩?还是也会给我们一个交代?” 她这样咄咄逼人,本来应当令众人感到十分冒犯。 不过想到现在受刺的是他们东狄的大棋士,是他们使团中的重要人物,而且他是在这万寿园中遇刺,有人敢对他动手,就同样敢对东狄的其他人动手。 这自然也包括容嫣公主在内。 她的生命安全没有保障,会像现在这般激动,那完全事情有可原。 成元帝沉声道:“朕的臣子不会做出这样的事,退一步说,若是他们做了,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朕自当严惩,不会放过。” 有他这句话,容嫣公主看上去像是稍微放心了些。 宝意见她低头又再次看向大棋士,却看到大棋士像是恢复了意识,挣扎着要醒来。 “先生——”她立刻走上前,在他身旁蹲了下来,抬手按着他的肩膀,沉声叫他,“先生!” 在众人的注视下,大棋士的睫毛动了动。 他辛苦地皱着眉,非常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是却始终差了那么一把劲。 容嫣公主蹲在他身边,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了一个药瓶,拔开瓶塞就要递到他鼻端。 旁边看着的镇国公立刻出声道:“容嫣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她刚才还在怀疑是他们的北周朝臣动的手,现在又想这般随便用药,是不想要大棋士的命了,好彻底栽赃在他们大周身上吗? 容嫣公主朝着声音来的方向一转头,望着镇国公冷声道:“这是我东狄密药,能够刺激昏沉的人清醒,于其他并无影响。” 若是此刻大棋士毫无知觉,她也不需要用这个,但眼下他若真的醒转,不就能指认究竟是谁捅了他这一刀了? 第254节 欧阳昭明道:“镇国公,容嫣公主自有分寸。大棋士当胸中了这么一刀,对方从正面朝他发起攻击,他在倒下之前说不定已经能看清了凶手的脸。”顿了顿,他又道,“东狄秘药神奇,若是能够让大棋士有片刻清醒,指认凶手,也能尽快解除了忧患。” 眼下这个情况,他出声就等同于是成元帝的态度了,因此现在站着的就没有人再阻拦,那些原本想过问容嫣手中拿着的是什么药的太医也都束手在一旁,看着这黑发蓝眸的少女将药瓶凑到了跟昏沉相斗想要醒来的大棋士鼻端。 宝意在旁看着,见到大棋士吸入这瓶中的药粉以后就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这药效强劲,他的眼神渐渐清明。 见他恢复意识,容嫣立刻撤开了瓶子,握着他的肩膀道:“先生,是我,是何人伤了你?” “公、公主……” 大棋士听见容嫣的声音,似是认出了在面前这样望着自己的少女是谁。 宝意见他动了动嘴唇,想要发出声音,可是却声若蚊呐,就算是凭自己的耳力也听不清。 容嫣连忙说道:“先生不必说,只要看。”她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四周,“在这里找一找究竟有没有伤了你的那人,只要找出来,大周的陛下不会放过他,我们东狄也不会放过他。” 她说着往旁边退开,让大棋士能够在这短暂的清醒里看清这周围站的都是什么人,好指认凶手。 众人见着大棋士的目光朝着自己过来,虽然他们没有做什么,但是触到他这目光的时候,都觉得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这位出身自东狄的大棋士在他们北周的皇宫中受了暗算,他现在虽然因为失血虚弱,可是因为有了那东狄秘药的刺激,让他精神恢复,目光中带着的锐意也让人不敢逼视。 被他跟容嫣公主的目光扫过,众人心中原本笃定同僚与诸人不会这样做,可是此刻心中就泛起了波澜,想着凶手真的是自己身边的人吗?真的像容嫣公主说的一样,是他们中有人因为觉得大周国体受辱,所以对着大棋士下了狠手? 欧阳昭明等着他们对凶手的指认。 大棋士一倒下,第一个发现他的人就是方才那个匆匆忙忙跑过来通报的小太监。 欧阳昭明刚才已经让人将那小太监拘了起来,刚才他去查探现场的时候,正是提了这小太监在身边,听他说是如何发现大棋士倒下的。 欧阳昭明原本以为大棋士是在那个安排好的院中遇刺的。 若是如此,他独自在房中,外面有侍卫守着,凶手不可能从正门进去,只能是从其他方向突破。 要那样悄无声息地潜入封锁的房中,这样伤了他还不闹出任何动静,是十分困难的事。 可他一问,这小太监却说:“奴才、奴才是在更衣的处所见到大棋士的。大棋士原本是进了院中,片刻之后又出来了,然后询问了更衣的地方在哪里。” 小太监被这样押着,像犯人一样,而且审问他的又是欧阳大人,更令他两股战战,满头虚汗。 他说着自己知道的事情,对着欧阳昭明不稍有隐瞒:“那院中原本也备有可以让大人解手的恭桶,可是大棋士大人似是觉得那会使得院中空气污浊,不宜凝神清心,所以让奴才带他去了附近的更衣之地。 “奴才把他带去以后,大棋士说不需要奴才在外头伺候,奴才想着他这是不许有人在近旁,于是就走到了外头。那更衣之地就只有大棋士一个人在,没有见着旁人过去,奴才在外面站着的时候,也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欧阳昭明问:“那你后来怎么又进去了?” 小太监说:“奴才离开了一阵,原以为大棋士在更衣之后会回到了院中,可是过去一问,在门边看守的侍卫却说他还没回来,奴才担心他会不会摔了,或是不舒服,于是就回到那地方去看看……” 他说着哭丧起了脸,“结果一进去就看到大棋士躺在地上,胸口插了这么一把匕首,奴才吓坏了,就一路奔着来禀报陛下。” 也就是说,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没有目击者,这第一个发现大棋士遇刺的小太监也没有见到旁人的踪影。 欧阳昭明看着大棋士的目光在众人身上转过之后,强提起来的那一口气似乎又要散去,原本凝聚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涣散起来。 可是人群中仿佛有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令这再次要陷入昏沉的大棋士努力地抬起了一只放在身边的手,指向了人群当中:“白……白……” 白什么? 众人心中皆想。 他们朝着大棋士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的却是站在那个方向的谢易行,今日他身上穿的正是一袭白衣,站在那里就无比显眼。 而大棋士在指出了他之后,没能再说一句话就晕了过去。 他这样一指,其中的意义再明确不过。 众人只觉得脑海中一声雷响,炸得他们一懵—— 大棋士竟然是指控了宁王三公子是刺他这么一刀的凶手?! 容嫣公主站起了身,冷道:“是你?” 面对这样的指控,谢易行只是站在原地微微皱眉,目光落在大棋士身上,在思索着什么。 站在人群中的谢嘉诩则立刻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弟弟,掷地有声地道:“不可能,易行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他这样一站出来,那些跟随着容嫣过来的东狄使臣也纷纷发出了指责:“大棋士指的就是他,所有人都看着,这有什么可抵赖的?” “是啊,如果他不是凶手的话,那怎么大棋士就光指他不指别人呢?” “技不如人,就想出这样狠毒的招数来,想要置我们大棋士于死地,这样一来,下午那局棋就不用比了吧?就可以逃脱输家的名声!有着前面那八人为你遮掩,让你拿着那四和四负的棋局,也能够声蜚北周,博得你们北周这些人的盲目追捧跟称赞,我说得对不对?” 有他们做口舌,容嫣公主就只是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谢易行,仿佛要等着他在这压力下直接崩溃,主动承认自己谋害大棋士的罪行。 成元帝跟宁王自然是不可能相信这件事情是谢易行做的,只是没有想到,就一场棋局牵涉出来的事情,竟然会变到此刻这样。 偏偏大棋士刚刚指出了谢易行,就这样晕了过去,要说是指认他是凶手也是说得过去的,这就叫东狄人抓住了把柄,让他们咬着不放。 尤其看现在容嫣公主的态度,是也相信了这个定论。 他们一个是帝王,另一个则是谢易行的父亲,在此刻,不管作何表态,都会引来东狄反弹。 那些同亭子隔得远远的贵女们听到了这边的声音,都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东狄的大棋士遇刺,下手的是宁王府的三公子? “不可能!”洛芷宁第一个道,“这绝不可能是表哥!易行表哥从来不重这些胜负,他若是要胜,自然是在棋盘上堂堂正正地胜,便是输了,心中也不会有怨怼!” “没错。”江平郡主也道,“我看这就是他们东狄人的阴谋,那样当胸一把刀捅在身上,偏偏就没插入要害。我倒说是他怕下午输给谢三公子,所以才用这么一招苦肉计,自己捅了自己一刀。” 五公主本来是被这样的事情吓得不敢说话的,可是听着她们两个都开口了,而这周围的人表情看上去还有些怀疑,于是也出了声:“大棋士自己有一个院子休息,谢三公子也有一个院子,外头都是有人守着的,他若是出去的话,我们皇宫的侍卫难道看不见吗?” 所以不可能是谢易行,绝对不会是谢易行。 要么就是那个行刺的人身上正好穿着白衣,要么就是像江平所说的,这是东狄人自导自演,以此来躲避失败。 “对,就是这样没错!” 贵女之中的声音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他们北周的形势大好,宁王三公子何必要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 在北周群臣之中产生了跟这边差不多的声音。 本来他们觉得大棋士遇刺,自己不应该再多说什么让他们难受,可是东狄这样咄咄逼人,就凭借着那失血失到神志不清的大棋士一个指向,就凭空地想要污他们北周俊杰的清白,顿时就来气了。 他们跟这几个喊着极其大声的东狄使臣对抗:“你们血口喷人!大棋士失血过多,看人都看不清楚,就是看着谢三公子穿着是白衣,就往着他那边一指,这样你就说是三公子下的狠手?真是亏你们说得出口!” “就是,谁不知道宁王府三公子自幼体弱,这是好不容易才身体有所好转,想要这样悄无声息地潜到你们大棋士面前,让他这样毫无防备就当胸捅一刀,你以为他是你们东狄一品阁的杀手吗?” 他们这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往人家的痛处上踩。 东狄在一品阁的渗透跟掌控下,几代皇室都犹如傀儡,好不容易等到一品阁被剿灭,现在他们才开始恢复升生机,就又被这样兜头兜面的拿着这个来嘲讽。 宝意看着那几个东狄使臣额头的青筋暴起,脸色涨红,都已经想要出来扑到这些说话的大人身上,直接同他们打一架了。 她心中焦虑,再看向三哥,却见三哥始终没有开口。 三哥这是在想什么?他这是在猜测究竟是谁对大棋士下的手吗? 宝意正想着,听见欧阳昭明的声音响起,他对着眼看就要打起来的北周大臣和东狄使臣说:“都安静些,刚才张大人说得没错,大棋士不过就是指了指三公子,并没有说刺杀他的就是他。” 东狄人听见他的话,再次叫了起来: “那是你们北周包庇这个凶手!” “大棋士在这个时候指他,不是说他刺杀了他,还能是说什么!” 欧阳昭明目光一冷。 站在旁边的王公大臣看着他的神情变化,都打了个寒颤,觉得这些东狄使臣是不要命了,居然敢对这个杀神这么大声。 此时,谢易行终于开口了,他说道:“并非是我对大棋士下的这般狠手。” 他一开口,方才一直以目光看着他,同他对峙无声的容嫣就道:“你说不是你,你可有证据?” 宝意见三哥听到她的话之后,站在原地安静了片刻,却是摇了摇头:“没有。” 方才大棋士出事的那段时间,他并不在让他休息的院中,身边也并没有人可以证明他没有往大棋士所在的地方去。 宝意心想,原来是因为这个,所以哥哥刚才才一直没有说话。 容嫣公主冷笑一声,任谁看她都是已经认定就是谢易行下的手。 她说:“你找不出证据来洗脱你自己的嫌疑,可我却是有证据证明是你。” 她说着又再次蹲了下去,从大棋士的紧握的一只手中抽出了什么来。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手上,宝意也紧紧地盯着她,见到容嫣拿着从大棋士手中抽出的东西站起了身,接着展示给所有人看。 那是一条绿色的丝绦。 宝意一见到这丝绦,就立刻有了眼熟之感。 而谢易行望着她这举出的丝绦,也是低头朝着自己腰间的玉坠看去—— 宝意当初为他的玉坠打的络子,正是用了这般的丝线。 “这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容嫣举着手里的丝线,一步步地朝着他走来,“你刺伤了大棋士,想要仓皇逃窜,大棋士却是一伸手就从你身上拽下了这丝线,方才一直紧紧地攥在手中——” “不对!”宝意出声打断了她,说道:“这不应该!” 她说完不等容嫣反应,就望向了欧阳昭明,问道,“方才有人发现大棋士是仰面躺在地上的?” 欧阳昭明对她颔首:“不错。” 那发现他的小太监现在还被关押在院子里,也清楚地说了他过去的时候,确实是看到大棋士仰面躺在地上的。 得了肯定的答案,宝意转向容嫣,对她说道:“公主,若大棋士受刺之后是向前逃去,那我三哥在他面前,他伸手抓住这玉佩上的丝线,扯下一缕来,这还情有可原。可若他是往后倒去,即便伸出手臂也只会向上,顶多扯下的是袭击者的头发,决计不可能扯到腰间的玉坠。” 容嫣公主似是被她的话引起了思考,但是很快便说道:“你怎么知道刚才那小太监去的时候看到的,大棋士不是被移动过的呢?” 宝意见她还真是就咬着自己的三哥不放了,正要再说什么,就听见从身后传来十二师兄的声音。 他们南齐使团在这事情发生的时候没有凑过来,只是站在外围听着。 见到这脏水都泼到谢易行身上了,十二本来不想给师兄添麻烦,可是现在却是忍不住了,上前一步说道:“若要说绿色的丝线,我腰间这玉佩也是!” 闻大学士没有预料到他的开口:“十二——” 众人见着这出自南齐使团的青年冷声道:“若说是白衣裳,我这外袍脱了,里面也是白色衣服,是不是我也有份刺杀你们东狄大棋士?” 第255节 第197章 北周众人没有想到会是南齐使臣出来说这句话。 东狄同样没有想到南齐会跳出来趟这趟浑水。 两边的反应截然不同。 东狄使臣觉得南齐这是吃饱了撑着。 北周重臣却是生出了一种同仇敌忾感—— 看,东狄都过分到连南齐都看不过眼,要出来说话了! 但欧阳昭明认得十二,还记得在去秋狩的时候见过他。 他居然跑到了南齐使团中去。 他是南齐人吗? 十二冷着面孔,并不心慌。 他在见大师兄之前,因为想着要跟进来凑热闹,所以是同宁王汇报过的,宁王自然也同成元帝先说了自己这个“故人之子”的真实身份。 现在他这么一说话,成元帝就认出他来了。 这小子跟易行还是好朋友。 果然够仗义。 这个节骨眼上,十二这么一表态,就是作为旁观者的南齐发出的声音了。 即使是容嫣公主,对着这么个突然跳出来的南齐使臣,也没有第一时间就发怒。 宝意望着十二师兄,看到他腰间挂着的玉佩,正是自己送的。 玉佩上装饰的丝线容易得到,她的配色里面总是带这么一点生意盎然的绿色。 不说是他,就是宁王他们戴在玉佩上,也有这样的丝线。 闻大学士原本打算中立,不掺和进来。 可是十二一开口,在旁人看来,代表的就等同是自己的态度。 再想到小师弟是跟谢易行相交多年,受宁王府照顾才安稳归来,大学士也上前一步。 他对容嫣公主说:“公主,我的师弟说这话只是意气之言。”刚才十二一直在园子里,众人都看着,“不过正如永泰郡主所说,光是凭借这样一条丝线跟大棋士在意识不清醒之际的这么一虚指,就想定谢三公子的罪,这不严谨。” 他是南齐的大学士,身份与刚才说话的十二不同,说出来的分量也不同。 众人看他转移目光,看向了还躺在地上的大棋士,又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先把刀拔了,保住大棋士的性命。刚刚他在意识不清醒之际都能够指出些线索来,说明他对真凶是真的有印象,那就只要等他醒来,便能指认真凶。” 大学士的几句话,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回躺在地上的大棋士身上。 方才这么一番变故,原本想要将他抬起送到别的地方去处理伤势的御医们都没有再动作,任由他这么躺着。 即便是容嫣公主,也不可能在现在大棋士还性命垂危之际,就要求他们把谢易行的罪名敲定。 她放下了手,说道:“即便就是现在要处理大棋士的伤势,嫌疑人也不能放。” 她的态度是如此强硬,寸步不让。 十二:“你——” 大学士抬手一拦,把他拉了回去。 成元帝对眼下这个情况也头疼。 显然,要让她闭嘴的话,那就得秉公处理,把现在最有嫌疑的谢易行给收押起来。 不让在这里拖得久了,耽误了救治时机,真把大棋士给拖死了。 成元帝看向谢易行,。 宝意见自己的三哥站在原地,迎着帝王的目光不卑不亢地道:“我没有做过,自然不怕被查,也相信陛下定然会还我一个清白。” “正是如此。”站在成元帝身旁的宁王沉声道,“陛下不必为难,可先行将臣的儿子关押,等到调查清楚之后,若真是我们宁王府有关,谢衡愿意担起责任。可若是与我宁王府无关,又让我儿受这样的委屈——” 宁王说着抬起了眼,看向站在亭外的容嫣公主,“我宁王府也不会善罢甘休。” “好。”成元帝点头,“那就先把人收押在天牢。” 欧阳昭明对旁边的侍卫点头,他们就动手来押谢易行。 宝意见状,一手按在了小荷包上,叫了一声:“哥哥!” 谢易行看到她的动作,对妹妹摇了摇头,才收回目光。 宝意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哥哥被这些侍卫给押走,而大棋士则从地上被抬起来,转移到别处去。 原本下午定好要对弈的两人,现在一个身受重伤,另一个被怀疑是凶手,要收押进天牢里。 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发展。 再看容嫣公主,在谢易行被押下去之后,少女看上去像是气顺了些。 她似是毫不怀疑谢易行就是那个对大棋士下手的人。 方才宁王对她放的狠话,她也毫不放在心上。 “容嫣公主。”成元帝开口叫她,“等大棋士胸口的刀拔出来,情况平稳以后,他就留在宫中休养,剩下的事情,等他醒来再说。公主若是不放心的话,可以留两个人在大棋士身边照顾。” 容嫣公主略一思索就点了头,说道:“好。” 跟谢易行关系密切的众人现在在心情沉重之余,都有几分迷茫。 现在大棋士要去拔刀,此后便是等待他在太医们的医治下恢复清醒,指出真凶。 又或者寄望于欧阳昭明能找到新的线索。 万寿园中,无关人等先行离去,只留下成元帝、东狄使团和几个重臣去了大棋士身在之所,在门外等着。 房中,御医先给大棋士灌了吊命的参汤,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开始拔刀。 情况如他们所预料的一样凶险,众人在外头都可以听见里面几个御医在紧急为大棋士止血。 三名御医轮番施针,为他用药之后,总算是止住了血,保住了他的性命。 只不过大棋士原本中这么一刀,就伤势极重,在拔刀之时又流了那么多的血,现在脸色苍白至极,只怕一时半会清醒不过来。 三位御医无奈,留了一位在这房中,看顾着大棋士,另外两人则从房中出来。 对等在外面的成元帝,两人禀报道:“陛下,一切顺利,伤口的血也止住了,只是大棋士什么时候会醒,这还要看他的个人意志。” 听到御医的话,容嫣公主心神稍定,而北周众人听着这话却是想道:大棋士若是十天半月不醒,那宁王三公子岂不是还要在天牢中待上十天半月? 成元帝转向等在院中的众人,对自己的这些重臣说:“既然大棋士暂时没事,大家就先行回去吧。” 尤其是宁王,这件事情牵涉到的是他的幼子,成元帝深深地看他一眼,希望他能够稳住。 宝意跟谢嘉诩陪同他们的父亲站在这里,而沈怡君已经同其他贵女们一起先离去了。 宫中发生的事情,宁王打算先对府中封锁,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再会亲自回去同宁王妃说。 宝意望向紧闭的房门,心中再次陷入天人交战。 三哥说过不让她再把灵泉拿出来,免得引人注目。 方才他那样对她摇头,也是在让她不可这样做。 可若是有灵泉的话,躺在里面的大棋士就能很快清醒过来…… 她听见成元帝对容嫣公主说:“公主也先行回去休息。” 在大棋士这里,他会加派人手保护,使馆方面也会提升守卫的力量。 容嫣公主道:“容嫣在此谢过陛下。” 随后,她又对自己身边的人说,“你们两个留在这里看着大棋士。” 那两人应道:“是。” 众人这才纷纷同成元帝告退,由这院子里走了出去。 东狄使团的人走在前面,宁王父子和其他大臣走在后面。 成元帝跟欧阳昭明停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 成元帝叹了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额头。 欧阳昭明看向他,说道:“陛下无需忧心,给臣两天时间,臣定然会查个清楚。” 想在皇宫内这样谋害一个别国使臣,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 一个人作案,手段随心,还无迹可寻,可一旦人多了,留下的蛛丝马迹就会越多。 成元帝放下了手,对他说道:“天牢那边你也传朕的口谕过去,让他们好好待宁王三公子。” 这无妄之灾,早知道就不让易行一个人去休息了,就让他在亭子里陪着他们说话,坐着喝茶,这样的指控也就不会落到他头上。 …… 回到府中,宁王对自己的长子跟幼女说:“你们先回去休息吧,不必担心,爹会打算。” 兄妹二人都应了一声,看着父亲转身离开,显然是打算去告诉他们的母亲这个消息了。 宝意站在原地,一时间没有挪动脚步。 谢嘉诩站在她身旁,兄妹二人被这寒凉的晚风吹着。 宝意一抬头,就见到园中高大的树木叶子已经发黄,风一吹就从他们的头顶落了下来。 谢嘉诩听见妹妹的声音传来,在小声道:“天牢阴冷,现在又是深秋,三哥在里面不知会怎么样。” 她一说完,谢嘉诩就懊恼地叹息一声:“早知道我便同易行一起,看着他,守着他,不叫他一个人跑到别处去,身边连个作证的人都找不到。” 宝意听了大哥的话,转头看向他。 只见大哥俊美的面孔在廊下的灯火中,写满了没有保护好弟弟的懊悔。 “这不是大哥的错。” 宝意抬手,握住了哥哥的手臂,同他说道。 这原本就是个阴谋,是冲着他们来的。 第256节 他们在明处,那使阴谋诡计的人在暗处。 无法预料到对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们自然也没有办法预防。 为今之计,就只有等待。 等宫中搜集线索,等大棋士醒来,等他还给三哥清白,让他从天牢里出来。 听着宝意的话,谢嘉诩眉间的冷硬软化。 他看了妹妹片刻,才说道:“对,这件事情你我都无能为力,只能等。” 宝意听着大哥的话,却是再次想起了自己的小荷包里装着的灵泉水。 对其他人来说,这件事情他们帮不上什么忙,可是对她来说却不是这样。 正因为如此,所以她才会越发的纠结焦虑。 宝意应了一声,同大哥分别,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宁王也回到了院中,问过出来迎自己的小厮,听见宫里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宁王妃在里头正在跟柔嘉说话。 昨日,柔嘉在自己的院子里睡了过去。 今日因为沈怡君跟宝意都入了宫,留她在这里,她还是来了见宁王妃。 再过几日,她就要离开宁王府了,宁王妃也没有刻意回避不见她。 柔嘉进来以后,先在宁王妃面前跪了下来,说自己不该令宁王府蒙羞,悔不当初,但是也不奢求宁王妃的原谅。 她今日来,只是感恩这些年宁王妃将她当成女儿疼爱,给她的那些关怀。 柔嘉说着母女二人之间经历过的那些美好,比起她先前说的任何话语都要动人,宁王妃被她打动了,心中叹息,对她说道:“起来吧。” 等柔嘉起来之后,就红着眼眶在宁王妃面前坐下。 望着面前即将出嫁的少女,她做过再多的错事,现在等她嫁做了他人妇,也要成为过眼云烟了。 罢了,宁王妃想,自己就在她出嫁之前尽母亲最后的责任,教导她一番。 只是才同柔嘉说了几句,宁王就回来了。 见着夫君进来,宁王妃停下了话语,起身道:“王爷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说着,朝宁王身后看了看,“行儿跟鱼儿呢?” 本来按照他们今日的行程,应该在午宴过后就能回来,可是现在天色都已经暗了。 “父亲。”柔嘉也站起了身,看着宁王的神色,直觉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 宁王走了过来,伸手扶住了妻子,对她说道:“你先坐下。” 宁王妃不明所以,顺着他的力道坐下,然后叫了一声:“王爷?” 宁王的目光在柔嘉身上扫过,柔嘉原本想要离开,可是宁王却对她说:“你也留下听一听。” 柔嘉动作一顿,心想这是怎么了,嘴上应道:“是。” 宁王这才又看向宁王妃,同她说:“今日行儿在宫中力挽狂澜,与东狄的大棋士对弈,四和四负。” 宁王妃听到这个消息,下意识地微笑道:“这不是很好吗?”儿子表现得这样优异,为什么夫君神色还如此凝重呢。 “不错。”宁王说,“在今日的宴席上,行儿确实光芒耀眼,大棋士也把他当做了值得尊重的对手,邀他下午再对弈一局,真正分个胜负,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在宴席结束之后,大棋士却在宫中遇刺,被人在胸口扎了一刀。” 听见这话,宁王妃的脸色顿时一白,在宫中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再联想到宁王此刻的凝重,她不由得抓紧了宁王的手臂,急切地问道:“行儿呢?行儿他也受伤了吗?” 柔嘉在旁听着,心中一沉,东狄人这是又要做什么? “没事,行儿没有受伤。” 宁王对宁王妃说,“但是大棋士在昏沉之际,指认了行儿是伤了他的凶手。现在行儿被押入了天牢,要等待宫中调查,洗刷了身上的嫌疑,才能将他放出来。” 宁王妃听到这话,身体微微摇晃一下。 宁王立刻扶住了她。 许久,她缓过神来,才问道:“怎会如此?行儿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宁王沉声道:“是,我知道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但这是大棋士在昏迷之前的指认,还有东狄的态度,都是认定了就是他陛下也没有办法,只能先把他关押进天牢。 “王爷……”宁王妃握着宁王的手臂,哀切地道,“你怎么能让行儿进天牢?天牢是怎样的地方,我们的儿子身体不好,他们这是要他在天牢里待多久?” 如果东狄不松口,他们的大棋士不醒来,她的行儿就要一直留在那里了吗? 宁王妃只要一想到天牢是何等的阴冷,里面又死过多少人,再想到自己的儿子被关在里面,就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 宁王扶着她,同她说道:“不要担心,我是先回来告诉你这件事。陛下已经给了我令牌,我们现在好好准备准备,把东西送到天牢里面,让行儿住得舒服一些,不要等到水落石出的时候他洗脱冤屈,身体却垮了。他不是真凶,天牢里的人不会对他用刑,不过就是在里面受些苦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都是他所要经历的磨难,你就这般想,牢里的人我也会打点,不会有事的。” “好,好……” 宁王妃原本六神无主,等听清了宁王的话之后,才渐渐凝聚起了精神。 对,牢里什么都没有,她现在就去命人准备好。 宁王见她一边应好,一边起身叫紫鸢跟红芍,从房中走了出去,然后才调转目光,看向了留在桌旁的柔嘉。 柔嘉也听清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神情显得因震惊而空白。 宁王对她说道:“你不必担心,你三哥被人诬陷,关押在天牢中,这不影响你几日后出嫁。” “父亲——”柔嘉回过神来,想要为自己分辩她不是担心这个,可宁王却抬手让她不必再多言。 原本他让柔嘉留下来听自己说这些,就是为了让她可以安心嫁到三皇子府中去。 至于其他,宁王并不打算同她多说什么。 见宁王如此,柔嘉只好站起了身,说了一声“那女儿告退”,就从宁王妃的屋里走了出来。 走到外面的时候,见到宁王妃在院子里,正在由紫鸢扶着,让她们尽快去准备要送到天牢去的事物。 柔嘉看了她片刻,从这里离开。 她今日来见宁王妃,是独自过来的,等回到院中,才见着正坐在屋檐下,在挑晒桂花的桑情。 这东狄侍女顶着采心的面孔,在这院中看上去一派悠然。 柔嘉走了过来。 院中无人,小丫鬟们都在别处忙碌,这里就只有她跟桑情在。 她单刀直入地问道:“宫里是怎么回事?” 桑情抬起头来,那盘桂花依然置于她的膝上。 柔嘉见她望着自己,对自己说:“宫里什么事?小姐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了,我今日不是一直同小姐一样待在府里吗?” 柔嘉会相信她才怪。 只是她想不明白,月重阙跟容嫣的敌意应当是对着欧阳昭明去的才对,怎么这一转头就牵涉到了谢易行身上? 虽然宁王说了这不会影响她过几日出嫁,但东狄人做事从来不是无的放矢。 明明他们的人就在自己面前,可她却不知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这种感觉,实在是很不好。 消息传得很快。 谢临渊今日在虎贲营,原本没有打算回家,可是当听到自己的弟弟被这样指控刺杀东狄的大棋士,还被押进了天牢,他立刻就坐不住了:“什么?!” 把他的三弟跟刺杀这两个字放在一起,简直无比的违和! 萧璟皱眉,问传递消息过来的亲卫:“现在宫中追查这件事情的是哪位大人?” 他的亲卫说道:“回殿下,是欧阳大人。” 听见是欧阳昭明,萧璟的眉头松开了一些,可是再看谢临渊在营中走来走去,显然完全放心不下。 在这样像无头苍蝇一般转了几圈之后,谢临渊来到了萧璟面前,对他说道:“不行,我得回家去看一看。” 萧璟点头:“好。”随后又从腰间解下了一块腰牌扔给了他。 谢临渊伸手接住,看到这上面写着的“璟”字。 他听萧璟说:“拿着我的腰牌去。” 旁人想去天牢,要么要手持成元帝发的令牌,要么要拿着皇子的腰牌,才能进出。 萧璟把自己的腰牌给了谢临渊,谢临渊现在若去天牢里把谢易行带出来,这责任也是由萧璟自己来负。 谢临渊拿着手上的腰牌,只觉得重逾千斤。 萧璟没有让他不要冲动,这是随便他想做什么。 就算自己打算犯浑,他也会一肩挑下这干系。 谢临渊感动地抬头,说了声:“好兄弟!” 他把腰牌收起来,看着萧璟,想着遇见大事的时候他就这么主动,不怕担干系,怎么在他自己的个人问题上,他就不知道要主动些? 不然的话,他现在就不光是璟王,也是他们宁王府的姑爷了! —— 暮色转深,华灯已上。 欧阳昭明以雷霆手段,将万春园与万寿园这两日侍奉的宫人全都排查了一遍,找到了一个线索。 虽然那发现大棋士倒下的小太监在事发的过程中并没有在他身边,未曾在更衣之处见到旁人,可是在这些宫人口中,他们却是听到在那个时段,曾有另一个太监在附近出现过。 此人也许会听得声响,可能还看到那凶手的样子。 欧阳昭明站在园中,深秋的晚风吹动着园中的草木。 他看着在灯笼的光照下的义子,问道:“人找到了没有?” 欧阳离说:“找到了。” 欧阳昭明立刻道:“走。” 他转身走在前面,身上的披风随着他的动作卷起一重墨色的浪,刺绣的暗纹光芒一转而过。 第257节 欧阳离迅速跟了上去。 他们找到的这个太监今晚并不当值,现在应当是在太监的住所,从这里走过去,需要片刻的时间。 他跟着欧阳昭明,走在朱红的宫墙下,身后跟着一群侍卫。 远远的,就看见那几间平房亮着灯火,里面还在传来喧闹的声音。 太监不当值,在住所中的时候,就会偷偷聚集起来赌博。 他们少了正常男人的功能,对黄白之物的执念就越发大,哪怕宫中禁止他们私下聚赌也没用。 走到近前,欧阳昭明听见里面的声音有些异常。 他加快脚步,来到紧闭的门前,身后的侍卫立刻拔出了刀,上前一踢门。 砰的一声,这关得紧紧的门扇被踹开,里面闷住的气息、叫骂声和拳头落在肉体上的声音就像浪潮一样,轰然滚了出来。 “王八蛋,没钱没钱——没钱你还来赌!” 站在外围的太监已经转头看见身后的人,一下子跪了下来,正中的几人还没有察觉到。 哪怕门已经被侍卫踹开,他们还在大力踢打地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人。 “干什么呢!”侍卫一拥而入,将这群太监全部呼喝着赶到了一旁,“大人驾到,你们还在做什么?!” “大……大人?” 那几个打人的太监这才发现欧阳昭明正站在门外,顿时都吓得跪在了地上,“欧阳大人!欧阳大人饶命,欧阳大人!” 欧阳昭明站在原地没动,他身旁的欧阳离进了门,伸手去探那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太监的气息,然后抬起头来,对站在门外的义父说道:“死了。” 第198章 好不容易找到线索,就这么中断了。 欧阳离站起了身,看着这具断气的尸体,嘴唇抿得紧紧。 他现在只后悔没有在一找到人的时候就先过来,把人守住。 欧阳昭明站在风中,看着侍卫把这些在这里聚赌还打死了人的太监都押了下去。 然后,那个被打死的太监尸体也被抬走了。 这是来自对方的进一步挑衅,证明北周皇宫不是铁板一块。 他们能够放人进来在这里刺杀东狄的大棋士,也能够在欧阳昭明查到目击者之前把人杀了,还会做得看上去像是意外。 太监们被押走以后,留在这里的就只有满桌的赌具跟倒下的桌椅。 欧阳离跟着义父,再次沿着他们来时的路走。 夜风中,远处的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在不住摇晃,欧阳昭明听义子问自己:“义父,现在我们要怎么做?” 这种仿佛陷在局中,被层层蛛丝缠绕粘连无法脱困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暴躁。 欧阳昭明平静地道:“不必急。” 眼下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就急的话,后面还有更多事,他又要怎么沉着应对呢? 他说,“让人去检查那个太监的尸体,再去查还有没有跟他有关系的人。” 欧阳离应了一声“是”,然后又再问道:“那义父呢?” 听他的语气,这是要欧阳离自己去做这些事,而欧阳昭明自己则有别的打算。 走到分岔路口,欧阳离看着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然后听见欧阳昭明的声音从风中传来,说道:“我去天牢看一看。” 他们杀这个身在宫中的目击者,就是给欧阳昭明以警告。 宫里的人他们都能有手段来做掉,身在天牢中的谢易行他们也一样能让他死在里头。 欧阳昭明必须过去看一看。 宁王府。 宁王妃让人收拾了一些用具,不敢收拾得太多,只挑了最紧要的打包成了两个包袱,好让宁王带着去天牢。 她一带着两个大丫鬟拿着包袱进来,宁王就站起了身。 他身上的衣服还没有换过,显然是在这里等着,打算马上动身。 来到他面前,宁王妃红着眼眶道:“我都让人收拾好了……” 她让紫鸢跟红芍把收拾好的包袱拿到了宁王面前。 这里面有衣物,还有急用的药,不知道天牢里能不能送被褥进去,所以她只收拾了厚的衣服,还准备了水跟干粮。 “好。”宁王点头,“我这就把东西送给行儿,不用急。” 两人说着,听见二儿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谢临渊还没有进到院子里,才走到门外就叫了起来:“我爹呢,我娘呢?他们在不在院子里?” “临渊!” 宁王扬声叫他。 听见父亲的声音,谢临渊立刻从外面匆匆地跑进来。 宁王与宁王妃见他冲进来,身上的甲胄未除,分明是从虎贲营赶回来的。 “爹——”谢临渊一进门,见到桌上收拾好的那两个包袱,还有准备再次出门的宁王,只说道,“是真的?三弟真的被押进了天牢里?” 宁王妃哽咽一声,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宁王拥住妻子的肩膀,转头对儿子说:“你弟弟不会有事,现在爹就去天牢把这些东西送给他。” 谢临渊闻言立刻道:“我跟爹一起去。” 宁王拒绝了他:“天牢禁地,就算是你去了也进不了,见不到你弟弟。” 他手里只有一块令牌,不然的话他定会带上妻子一道去看儿子,好让她放心。 谢临渊却说:“我能进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萧璟给他的那块腰牌拿了出来,对着父母说道,“萧璟给了我他的腰牌,让我可以跟爹一起去看三弟。” “这……” 宁王夫妇知道自己的次子跟四皇子是好友,也知道他既然听见这个消息赶回来,四皇子自然也是知道的,但是没有想到萧璟会直接把他的腰牌给他。 原本以为就一块令牌,只有宁王能去,宁王妃就算担心也没有提出让自己陪同。 可是现在多了这么一块腰牌,她想要一起去天牢,就有机会了。 “渊儿——”宁王妃正要让次子把进入天牢的机会给自己,好去看看心心念念的幼子,可话还没出口,就听见女儿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跟她二哥一样,还未进来就在高声问道:“我爹呢,我娘呢,他们还在里面吗?” 宝意一边问着,一边匆匆地进来。 一进门见到自己的爹娘跟二哥都在房中,她立刻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然后说道:“爹要送东西去天牢给三哥?我也要去!” 谢临渊露出了头疼的表情,哄道:“宝意乖,二哥跟爹手上只有两块令牌可以出入,你要去的话,二哥就不能去了。你有什么话想说,或者有什么东西要转交给你三哥的,直接给二哥,二哥给你带过去。” 天牢那样的地方,他的弟弟进去了他都揪心,何况是像妹妹宝意这样的小姑娘? 谢临渊简直靠近都不想让她靠近。 “不行!” 宝意焦急地望向父亲,同他说道,“爹,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三哥,必须要亲自交到他手里!” 她强调了“重要”跟“亲自”两个字,宁王看着女儿的神色,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物。 那是他们身中剧毒的时候,从自己的幼子手中拿出来的灵泉。 灵泉水可以解百毒,也可以治百病,对大棋士那样的伤口愈合,定然也有着奇效。 虽然那时候行儿说灵泉就只有一壶,他们用过之后,剩下的都给了空闻大师,再没有多了,但是他跟他的妹妹感情这般好,会不会就留有一小部分灵泉在宝意手上呢? “是——”宁王原本想问,可是对此不知情的妻子跟次子都在身旁,关于灵泉这样的神物消息不能走漏,他只能把话又咽了回去。 宝意却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拼命地点头。 宁王定了定神,才转向妻子跟儿子,对他们说道:“临渊,把你的腰牌给我,你回去先把身上的衣服换了,然后陪你娘亲在府中等着,爹带你妹妹去见你三弟。” 见父亲答应,宝意紧揪的心才放了下来。 她腰间的荷包里现在装了两瓶灵泉,准备带去天牢,交到三哥手中。 其中一瓶是给他拿在手里防身,免得在天牢中有什么意外,他们会救援不及。 宝意刚才回到院中之后,思来想去都没有想明白,如果这件事是东狄做的,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却有种清晰的预感,对方如果下一步还要动手,那肯定是要自己的三哥动手。 她得未雨绸缪,不能让三哥遇险。 至于第二瓶,三哥在天牢之中总是有机会见到欧阳昭明。 他不让宝意拿出灵泉来,是不想让她跟这个重要的秘密暴露在人前,可是宝意也不能手中持有能够救他的东西,却为了自己的安危一直藏着。 所以她只能折中,把灵泉交到三哥手中,让他自己去做决定。 虽然不知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谢临渊从来是一个很好的服从者。 他皱着脸,把自己手中的腰牌递给了妹妹。 宝意接过,瞥见上面写着的“璟”字,听哥哥对自己说:“这是四皇子的腰牌,你要小心保管。” 宝意点了点头。 她想着四皇子在这个时候伸出援手,等到三哥从天牢出来以后,自己定然要想办法回报他。 见着妹妹把萧璟的帮忙记在了心里,谢临渊生出了一点做了微小工作的感觉。 只希望好友能好好把握,不要浪费自己给他创造的机会。 而宁王妃依然在看着宁王,不确定他带女儿去天牢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宁王安慰她:“没事,你看渊儿过去,你还怕他会鲁莽,但是鱼儿聪明又稳重,说不定还能想到些别的办法,让行儿早日出来。” 听他这么说着,宁王妃勉强点了点头。 宝意于是收好了腰牌,接过要带给三哥的东西,同宁王一起再次乘着马车从王府大门出来,朝着天牢的方向去。 坐在马车上,哪怕听着车轮滚动声音不停,也知道马车在不停地向前奔跑,宝意还是希望马能够跑得快些,再快些。 第258节 此刻只有父女二人在马车上,宁王睁开了眼睛,在女儿看过窗外的景物放下帘子的时候开口问道:“鱼儿,你告诉爹,你要给你三哥的是不是那泉水?” 宝意扭头看向父亲,像是下了决心一般点了点头,将装有灵泉的小瓶子从小荷包里拿了出来。 宁王看着女儿手心里躺着的这么两小瓶泉水。 对身中剧毒的人来说这是解药,对身患奇症的人来说这是救命的稻草,对现在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大棋士来说,也是能够把他拉回人世间的绳索。 易行把这个藏得这么好,只交到了他妹妹手上,宁王想着,忽然提道:“在你三哥被押走的时候,你是不是想把这泉水拿出来?” 他想起女儿那时的动作神情,还有儿子对她那一声哥哥的反应,果然见到女儿点了头。 宁王目光柔和下来。 他们家的孩子,哥哥信任妹妹,把这样重要的灵泉交到她手中保管,而妹妹为了救哥哥,也毫不犹豫再把它拿出来…… “先收起来吧。”宁王对宝意说,“等到了天牢,见到了你三哥,你再亲手给他。” “嗯。”宝意应了一声,依然将这两只小瓶子收回了自己腰间的小荷包里。 宁王想着女儿这小荷包里,像是什么都有,有时候是拿出玉佩,有时候就是拿出丝线,现在又拿出灵泉来。 真像是朝中同僚调侃的那样,是个多宝郡主。 只希望这一次,从这小荷包里拿出来的宝贝也能够让儿子渡过难关。 —— 天牢这个地方,宝意两辈子都很陌生。 只是见着父兄如此紧张,娘亲的眼睛又哭得那么红,她就能够想到这天牢的恐怖。 因此,等听到赶马车的侍卫说“到了”以后,宝意心里非但没有放松,反倒咯噔了一下。 宁王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对她说道:“下来吧。” 宝意回过神来,看着父亲走在前面,忙跟着他从马车上下来,站到了天牢的门前。 他们北周的天牢坐落在这荒凉无人的长街尽头,就连在风中摇晃的灯笼都显出几分森严之意,透出来的烛光都叫人丝毫察觉不到一丝温暖。 像宁王这样的重臣,得帝王重用,但是却鲜少经手牢狱的事。 因此这天牢他也少来,此刻站在风中也神色严肃。 宝意跟在父亲身后往里头走,站在门边的两个侍卫并没有拦下他们。 在父女二人身后,赶马的侍卫在停好马车之后,也拿着两个包袱走了过来,跟着他们进去。 这天牢的第一重门是打开的,里面却是洞黑的,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腐朽的气味。 宝意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似乎所有人来到这里,都能通过第一扇门走进来。 她跟着父亲走到了黑暗中,走了几步之后,才见到这牢狱深处的灯火。 经过大门后的这一层似乎没有什么人看守,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坐在一张桌案后。 这个老头身形微微佝偻,坐在桌前,手上正在五指翻飞地打算盘。 如果是在账房之中,他就是个上了年纪的账房先生,可是眼下他们是在北周的天牢,他在这里打算盘的声音听着都格外的诡异。 宝意跟着父亲,原本以为有人要搜身,可是这一路走来都没有旁人过来检查。 似是察觉到女儿的担忧,宁王侧头对女儿轻声道:“不用害怕。” 然后带着她来到了这算账的老头面前。 他们在桌案前一停住脚步,老者指下的算盘声也就停了下来。 宝意听见自己的父亲叫了一声“赵大人”,这被称作赵大人的老者抬起头来,一双老眼浑浊,在这样昏暗的灯火下,都像是看不清来者何人。 但是宝意却听他用苍老的声音叫了一声“宁王”。 宁王点头,向着后方伸手,将赶马车的侍卫手中拿着的两个包袱拿了过来,在老者面前的这张桌子上打开了,一样一样亲自翻检,让他看过。 宁王翻东西的时候,翻得非常彻底,而这老者在昏暗的灯火下则看得十分随意。 等到这两个包袱都检查完之后,他才对宁王说:“王爷有令牌就进去吧,其他没有令牌的就只能在这里等。” 他的话是对宝意跟那个随同他们进来的侍卫说的,宁王取出了令牌递到老头面前,对他说道:“小女要同本王一起进去,她手上也有令牌。” 说着叫了一声“鱼儿”。 宝意立刻走上前来,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将萧璟的那块腰牌放在了桌上:“赵大人。” 见到了这块腰牌,老者抬起了头,似是细细确认了一番宝意的面孔。 宝意叫他看得有些担心。 她想,是不是自己拿着萧璟的腰牌,不是他本人来,就不能进去? 结果这位赵大人看了她片刻,像是看清楚了她,才把腰牌推了回来,说道:“进去吧。” 宝意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她说了声“谢谢赵大人”,就把桌上的腰牌收回了怀中,跟着父亲一起,一人拿了一个包袱朝着堂后走去。 一进到堂后,地势就立刻转向下。 随着狭窄的台阶旋转下行,两边的墙壁也渐渐变得潮湿起来。 在墙壁上,宝意见到上面生出了青苔,有喜阴喜湿的虫子在上面爬过,还有水滴从墙缝里渗出。 这些砖石上,还有各种各样的划痕。 仿佛是被关押进来的犯人,用了锁链、指甲留下来的。 叫人看着毛骨悚然。 再往下走去,单调的滴水声中就渐渐响起了其他声音。 北周经历了成天十三年之乱之后,一直平稳,宝意听着这些从地下传出的哀嚎,不知道这个设在京中的天牢竟然关了那么多的重犯。 走到这里,宁王朝着女儿递过了一只手,低声道:“鱼儿,来。” 宝意伸手放在了父亲的掌心里,由他拉着往前走,感到从父亲掌心传来的暖意,稍微驱散这监牢深入骨髓的阴冷。 在他们进来的那阶梯上没有人看守,可是等走到台阶尽头,再看这关满重犯的监牢,就处处都有着守卫。他们的神情看起来同监察院的黑衣小吏很像,仿佛都是些没有感情的机器,可是他们随身带着的那些刑具上所沾的血,就比黑衣小吏要重得多。 三哥就是被关在这里。 宝意心中一紧,不知道三哥是被关押在哪一间牢房里。 正想着该怎么问人,就听见身后又传来了脚步声。 站在离台阶几阶的地方,宝意转头朝着火光摇曳的阶梯望去,见到一个影子被拉长了投在墙上。 脚步声走近,还伴随着披风曳地的声音,最后等那双锦靴出现在视野中,宝意抬头望向来人,发现来的是欧阳昭明。 他站在台阶上方,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 欧阳昭明似是对在这里见到她并不意外。 宝意看他走了下来,而方才那个在外面检查他们包袱的赵大人也跟在他身边。 她先前想得没错,天牢的守卫身上带着跟监察院的官员相近的气息,是因为他们也是从监察院里培养出来的利刃。 天牢里的一切都独立于京中其他的武力系统,这里单独运转着自己的一套秩序,不会因为其他人的施压就轻易改变。 欧阳昭明来到台阶下,同宁王打了一声招呼:“王爷。” “欧阳大人。” 宁王也同他点了点头。 欧阳昭明身上穿着的披风在火光中流动着低调的光芒,刚才宝意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些布料发出来的。 他朝着宝意跟宁王一抬手,说道:“请。” 宁王跟他并肩走在前面,宝意跟在他们后面。 现在身边除了父亲,还有欧阳昭明跟这位赵大人在,周围好像也没那么阴寒了。 欧阳昭明带着他们往牢房深处走。 谢易行的关押之处是他安排的,跟外面这些重型犯的牢房隔得远,也清静一些。 宝意听着从两旁传来的锁链声,那些见了欧阳昭明的人都在大声呼喝他的名字: “欧阳,给我个痛快!给我个痛快啊!” “欧阳昭明,你个王八蛋,你个无耻之徒!你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除了这些质问怒骂的,还夹杂着几声在求饶的:“欧阳大人,欧阳大人,求你放我出去……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说……” 欧阳昭明行走在这些咒骂求饶、仇恨、诅咒之中,仿佛完全听不见。 宝意也尽量不去看这牢房之中的人是何等凶恶、何等恐怖,只将专注在父亲跟欧阳昭明的对话中。 两人一边走,一边在交谈。 宁王也同欧阳昭明一样,完全不受这些人的影响。 天牢中关着的都是将死之人,骂得再响,等到拉出去一砍,落在地面上的血迹再用水一冲,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宁王问欧阳昭明:“大人现在过来,是宫中查到了什么线索?” 欧阳昭明道:“没有。”他并没有提先前找到的那个太监,只说道,“三公子被押进来也有一段时间了,我担心手下的人做事太粗鲁,怠慢了他,就过来看看。” 虽然他从那太监的身死见到了警告,知道对方也会对身在天牢中的谢易行下手,但欧阳昭明心中还是觉得他们想要找到办法杀一个关在这天牢深处的人,还是很难的。 越往深处走去,那些声音就越被抛在后面。 等终于来到这通道的尽头,见到那间亮着灯火的牢房,宝意的眼睛就忍不住亮了起来。 被押入天牢之后就被独自关在这个远离旁人的牢房中的谢易行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抬起眼睛看向了这个方向。 看到走在前面的父亲跟欧阳昭明的时候,他的反应还是平静的,可是等看到他们身后跟着的宝意时,谢易行就一下子站起了身。 宝意怎么能来这里? 父亲怎么能答应带她来这里? 宝意加快了脚步,越过前面的父亲跟欧阳昭明,扑到这铁质的栅栏前。 “宝意——”她看见哥哥站在原地,像是想要问自己怎么来了,可是宝意瞥见那个窸窸窣窣、动作迅速地爬向他脚面的黑影,顿时就大叫了一声:“哥哥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谢易行要避开这黑影时,一道冰冷的光也从宝意的脸侧飞过,自栅栏缝隙里射了进去,然后“叮”的一声,将那个黑影钉在了地上。 那是一只遍体金黄的蝎子,在被幽蓝的长针钉在地上以后,还张牙舞爪地动了一阵。 第259节 在宝意身后,欧阳昭明目光冰冷地放下了手。 第199章 宝意听着旁边一阵钥匙的声响,转头一看,是那位跟着欧阳昭明下来的赵大人拿出了钥匙。 将钥匙插进锁孔之后,他迅速地开启了牢门。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宝意看着自己的哥哥从里面出来,立刻要伸手去抓他:“哥——” 她想要确认哥哥是否安然无恙,可是欧阳昭明却一抬手将她拉了回来。 宝意被他拉得往后一退,不由得转头看向他。 这个时候,哪怕是宁王也顾不上在意他跟自己女儿之间的男女大防,只听着欧阳昭明对她说:“别去碰他。” 这个天牢是北周立国之后所建的。 三十年前,这里由欧阳昭明的义父亲自监工,重新翻修过。 原本这天牢中每一个独立的牢房背后,墙壁都是花岗岩。 但是,牢房与牢房之间的墙壁却只是普通的砖石。 彼时,监察院刚刚在京郊探测出一座铁矿,欧阳院长将里面挖出来的铁全部都运到了京中来,以新型的冶炼之法练成了钢,将这天牢的地面和每一堵墙都变作了钢铁,再重新砌上砖石。 所以欧阳昭明刚刚那一针飞出去,将蝎子钉在地上,才会发出那样尖锐的一道声响。 把天牢修得这样严丝合缝,里面的犯人没有办法从这里逃脱,外面的人也不能通过刚才那道又深又陡的阶梯以外的地方进来。 所以要对被关在其中的谢易行下手,虫子显然是最有效的办法。 这只蝎子爬进来,要精准地爬到谢易行这里,必然是因为他身上带着吸引这蝎子的药粉。 宝意要是贸然伸手去碰他,也会沾染上。 所以欧阳昭明才拉住了她。 少女的手臂落在他手掌中,轻易就能完全地圈住。 等三言两语同她解释完后,欧阳昭明才放开了手。 他没有看宝意的反应,只是径自看向谢易行,问道:“三公子可有受伤?” 谢易行摇了摇头:“没有。” 他刚刚在里面见到这只遍体金黄的蝎子,电光火石之间已经认出了这金色蝎子的来历。 要是叫这样的剧毒之物叮上一口,那就是神仙难救。 幸好宝意过来了,她的眼睛是那样的尖,一眼就看到了这只想要向他发动攻击的毒虫。 从生死边缘回来,谢易行的神色看不出惊慌。 他看向宝意,眼眸里满是暖色,对她说道:“哥哥没事。”说完之后,才又再转向父亲,说道,“还好父亲你带着宝意,早来一步。” 这牢房尽头的动静,也吸引了外面的守卫。 为首的两个统领跑了过来,见到这牢房的门打开,也见到了里面被钉死的剧毒金蝎,两人的脸色都是一变。 他们自诩这天牢是铜墙铁壁,便是一只虫子飞进来也难逃他们的眼睛,可是却没察觉到这只毒虫是如何爬进来的。 两人立刻在地上跪了下来,对着欧阳昭明说道:“卑职失职,请大人恕罪。” “起来。” 欧阳昭明说,随后看向宁王,问道,“王爷手中的包袱里可有换洗衣物?” 宁王忙道:“有。” 欧阳昭明对刚站起来的二人说道:“你们二人立刻带谢三公子去沐浴,换下来的衣物全部烧了,走过的地方撒上雄黄粉。” 他让人将谢易行换下的衣物烧掉,是为了避免吸引更多的毒虫,可是听到还要撒上雄黄粉,宝意却一时反应不过来。 仿佛接收到她的疑惑,欧阳昭明再次同众人说道:“驯养操纵毒虫是一品阁的拿手好戏,他们现在放出来的不过是五毒之一,没能杀掉目标,后面自然会有毒虫继续来。” 在场众人听到“一品阁”这三个字,眼中都难以抑制地闪过一丝惊色。 东狄一品阁?这个组织不是已经灰飞烟灭了,怎么还…… 可是欧阳大人说的话从来没有错过,既然他说一品阁死灰复燃,又在他们大周出现,那就是真的。 金蝎难养,只来了这么一只,可是其他的却不知有多少数目。 这天牢打造成这样,是世界上最坚固的牢笼,可是也意味着如果那大批的毒虫从外头进来袭击里面的人的话,身在天牢里的人也一个都逃不出去。 意识到事情有多严峻,所有人都立刻领了命,分头去做自己要做的事。 而宁王这叫住了要跟两个守卫一起离开去沐浴更衣的儿子,说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这样让儿子去他并不放心,毕竟在沐浴更衣的时候容易放松防备。 在宁王手上还带着空闻大师炼制的解毒丹,若是真的遇上五毒之中剩下的四个,受到了袭击,也可以暂时保住儿子一命。 宝意看着父亲对哥哥说完之后,又转头看向自己,于是说道:“我就留在这里跟欧阳大人在一起。”一边说着,还一边伸手在自己腰间的小荷包上轻轻地拍了拍。 宁王知她这是在同自己说,若是情况不妙的话,她不会吝惜灵泉,会立刻拿出来用,于是安了心,然后走到了儿子身边,对他说道:“走吧。” 父子二人从这天牢的通道中走过,那关在前面的牢房中的犯人们是看着谢易行被押进来的,不过关押了不到半天就又要这样被带出去。 他们眼红至极。 哐哐十几声,他们又扑到了栅栏前,用手上的镣铐重重地敲击着面前的铁质栅栏,叫道: “他怎么能出去?!这天牢从来是有进无出,他怎么能出去?!” 他们不认得谢易行,但是却认得宁王,纷纷从栅栏间伸出了手,用力要去抓宁王的衣服—— “谢衡!宁王!带老夫出去!” “别走,宁王!” 可是在他们的呼唤中,宁王父子只是朝着外边走去,很快就走到了通道尽头,来到了那台阶之上。 转眼,两人的衣角就消失在了阶梯转角处,叫那些徒劳的伸手想抓住他们的人手停在半空,什么都抓不住。 牢房尽头,宝意看着欧阳昭明略一弯腰,从这打开的牢门间走了进去。 她心中一慌,里面还有药粉残余,进去太过危险,只在他身后想叫住他:“欧阳大人——” 欧阳昭明站在牢房中转过头来看她,那双如同春水的眼眸里此刻没有平日的温柔,一双黑眸里明明映着火光,可是却深不见底。 他抬起手,食指抵在唇上,要她噤声。 宝意站在原地,闭上了嘴,看着他自怀中取出了一副半透明的,不知是用什么材质织成的手套戴在了手上。 然后,他才在那被钉死在地上的金蝎前蹲下了身,伸手拔出了那根钉在它身上的幽蓝长针。 方才从他的手上射出去的这根长针深深地钉在这钢铁制成的地面上,拔出来之后,宝意看到这根针上面流动的光芒,显然淬了剧毒。 欧阳昭明将这根针收了起来,又自怀中取出了一个药瓶,拔开瓶塞,将药粉倒在了这金蝎身上。 很快,宝意就看到这只蝎子的尸体在地上凭空燃烧起来,瞬间就将整只蝎子都烧成了灰烬。 在毁掉这只蝎子的尸体之后,确定里面再无异动,他才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些听他的命令去取雄黄粉的守卫一时半刻还没有回来,守在外面的赵大人在打开了这间牢房之后也取回了钥匙,重新回到了他的位置上镇守。 避免有人趁乱从外头突破了防线,直接冲进来。 眼下在这天牢的走道尽头,就只剩了宝意跟欧阳昭明两个人。 宝意听着外面的那些叫骂声又停歇了,显然是知道叫得再大声也不可能从这里出去,不多时就又消停了下去。 空气里听得到火把燃烧的声音。 宝意听面前的人问自己:“害怕吗?是不是后悔为什么偏要跟来了?” 说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宝意感到自己的心现在还在胸膛里狂跳。 虽然这不是她离死亡最接近的时候,甚至她已经经历过死亡本身,但是自己失去生命跟自己最重要的亲人失去生命,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欧阳昭明听她说道:“我怕,我更后悔。” 他听着宝意这一点也不死鸭子嘴硬,坦诚得有些反常的回答,朝她一挑眉。 下一刻,他就见到站在面前的少女从她的那小荷包里掏了掏,取出了两个小瓶子递到自己面前。 “这是什么?” 欧阳昭明不是第一次见她从小荷包里掏东西了。 他没有摘掉手上的手套,直接伸出了手。 宝意见到在这如同蚕丝又闪烁着金属光芒的手套中,他的手指显得越发的修长。 她把这两个小瓶子放到了欧阳昭明手中,对他说道:“我今天跟我爹一起过来,就是想把这个交给我三哥,里面装着的泉水有奇效。” 在她说话的时候,欧阳昭明已经拔开了瓶子的瓶塞,将瓶子凑到鼻端嗅了嗅。 他的嗅觉灵敏,可以闻出许多种药材,可是这据说有奇效的泉水,在他闻来却只是普通的水的味道。 宝意知道要他来把泉水传递进宫,必然要告诉他一些事情。 她原本想要让三哥来做这个决定,到底是把泉水拿出来还是不拿,可是眼下情况紧急,根本等不到三哥来做了。 宝意深吸一口气,说道:“我管它叫灵泉,我不知道它究竟能做到怎样的地步,但是我知道如果一个人身上有伤,用它来冲洗伤口,伤口第二天就能够愈合;如果一个人身上有顽疾,将这灵泉稀释了喝下去,就能够根治;如果一个人身中剧毒,喝下这泉水也能够解除。” 摇曳的火光中,少女脸上的神色认真。 在听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欧阳昭明就眯起了眼睛,等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神态已经变得同样郑重起来。 他看着自己手中拿着的瓶子,这样两小瓶的泉水,如果像宝意所说的那样神奇,那简直是天下人都梦寐以求的宝物。 宝意看他垂着眼眸,把瓶塞重新塞了回去:“三公子的腿是因为喝了这泉水才好的?” 宝意说道:“对。” “霍老的寒疾也是因为喝了这泉水才没有再复发?” “对。” 他抬起头来:“上次你们中了‘封喉’,就算我没有找到解毒的方法,你们也不会有事。” 第260节 “……对。”宝意迟疑了一瞬,还是点了头,“但是那件事还是非常感谢欧阳大人你——” 欧阳昭明打断了她,“这灵泉的存在,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 “只有你们——”宝意匆匆地说,“除了你,还有三哥、我爹跟空闻大师知道。” 她看着欧阳昭明,望着他眼睛里自己的身影,小声道,“我没有告诉爷爷,爷爷到现在还以为他的病是空闻大师治好的,其他人也觉得三哥的腿是空闻大师治好的。” “三哥是最先知道我有灵泉的人,今日大棋士遇刺昏迷,我原本在亭子前就想把这泉水拿出来,但是他阻止了我。” 欧阳昭明看着她,她就这样把这泉水的存在告诉了自己,真是不知道她是过于天真,还是过于相信自己。 宝意继续说道:“大人能够在宫中进出,我希望大人把这灵泉带到大棋士那里,一半稀释了为他清洗伤口,另一半稀释在药中喂他喝下,这样他就能尽快地醒来,洗刷我三哥的冤屈。” 以大棋士的品行,宝意相信他醒来之后定然会说出真相,否则那刺伤他的人也不会将刀捅在那样凶险的位置。 欧阳昭明掂量着手上这两瓶泉水,虽然瓶子看上去小,但是按照这等灵物神奇,要让大棋士好起来,一瓶的量已经绰绰有余。 因此,他对宝意说:“即便如此,你想要让他清醒过来,一瓶也就够了,给我另一瓶又是要做什么?” 宝意原本是想一瓶给大棋士,一瓶留给三哥的,可是现在直接跳过了中间环节,把泉水交给了欧阳昭明,她也就自然而然地改变了说辞。 她说:“一瓶是给大棋士的,还有另一瓶是给你的。” 在玉坠空间里,灵泉珍贵,但是那些她从地里挖出来的玉更珍贵。 欧阳昭明都带着一串她给的玉了,手中再添这么一小瓶灵泉也没什么。 宝意说话的时候从来都是发自内心,十分真诚,叫人看着就不会怀疑她的心。 欧阳昭明迎着她的目光,脑海中不期然地想到了义子总是在自己面前说面前的少女同旁人不同,对自己的心也同旁人不一样。 “郡主对义父有情,义父不该不当做一回事,也不该坚持那样的原则。” 宝意见他看着自己,眸光似乎透着几分深思。 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站在原地等待着他的决定。 等了片刻,在看到通道尽头再次出现了人影的时候,欧阳昭明收起了手中的这两个小瓶子,对宝意说道:“别让第五个人知道灵泉的事,我会解决。” 宝意听着他的话,脸上露出了喜色,对他点了点头。 很快,她就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见到是刚刚离去的守卫带着雄黄粉回来了。 两人进了牢房里,将手中的雄黄粉于牢房中撒了一圈。 雄黄的气味有些刺鼻,宝意忍不住抬手挡在了口鼻之前,欧阳昭明对她说:“站远一点。” 这个牢房里谢易行待了最长时间,他身上带着的药粉也怕是沾染得到处都是,因此撒的雄黄粉格外的多。等到撒完之后,两个守卫才从里面出来,又将雄黄粉沿着这通道撒了一遍,一直撒到外围。 那些关在牢房中的犯人见着他们的动作,不知道这些可恶的天牢守卫又要做什么。 但是他们也没有什么力气叫嚣,只是待在牢房里看着这两个守卫的动作。 很快,整座天牢里就洒满了雄黄粉,而换过了一身衣服的谢易行也很快跟宁王一起回来了。 牢狱里撒过了雄黄粉,比起先前就安全许多。 欧阳昭明在这里等着,还进牢房里转了一圈,也没有见到第二只毒虫过来。 也许后面那五毒没有打算一起过来。 等宁王父子回来,他索性就让两人停留在这里,说起了接下来的打算。 在没有后续毒虫的情况下,天牢就是最安全也最隐蔽的地方。 方才情况紧急,要让谢易行先去换衣服,现在一切处理完毕,欧阳昭明才问起他在宫中见了什么人,离开的那段时间是去了哪里。 那时候容嫣在众人面前认定是谢易行对大棋士下的手,谢易行一直保持着沉默,脸上带着沉思的神色,显然在当时也是遇到了什么让他觉得费解的事。 眼下听欧阳昭明再问起,他才说道:“那时我本来是要往休息的院子去,可是走到半途,听见树丛后面有动静,于是就走过去看了看。” 他在腿好了以后,无论听到哪里有动静,都会想去看个究竟。 宝意忍不住问道:“哥哥,你在里面见到了什么?” 谢易行道:“猫。” 他在那树丛之后见到了一只猫。 因为在府中时常跟雪球儿在一起,所以在宫中见到一只跟雪球儿这么像的猫,谢易行也在树丛边蹲了下来,好好地抚摸了那只猫儿一番。 再然后,他就听到了园中的动静。 听见宫人慌乱的声音,他从树丛后出来,也往园子里走,走到一半遇见了那几位大人,就同他们一起走了回来。 他身上沾染到的吸引毒虫的药粉,显然就是在那时候沾上的。 宁王听着儿子的话,神色有几分凝重。 在谢易行说完以后,他才开口道:“行儿不良于行,这些年来一直鲜少在人前出现,知道他喜欢猫,会被这样的小动静吸引过去的人不多。” 父亲这一说,宝意就意识到—— 对啊,如果不是朝夕相处,能够看到三哥在府中日常的行为举止、性情喜好的人,根本不可能这么精确的布置下这样一个羚羊挂角的陷阱。 宫中出现的猫,树丛里的动静。 如果不是她的三哥,而是其他人发现的话,也不会叫他们觉得异常。 欧阳昭明缓缓地道:“所以一品阁的触角不光渗透到了皇宫中,宁王府中也有他们的暗桩。” 什么? 一听到他的话,宝意就心里打了个突。 从那样可怕的地方出来的人,竟然一直就悄悄藏在府中? 平日里他们无论做什么,都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将府中发生的事情都传去另一个地方。 宁王府里那么多人,光她能叫出名字的就有好几十个,一品阁埋下的眼线会是谁? 宝意想着,思绪再次回到了前世—— 父亲在秋狩的时候,遇到了那样的意外摔断了腿,不久就伤重离世。 大哥在袭爵之后,办砸了差事,不受重用,随后郁郁而终。 宁王府一蹶不振,到最后——最后呢? 宝意不知道这个答案。 她只怨自己上辈子死得太早,没有看到大周朝最后是个怎样的结局。 但是她面前站着的两个人——她的父亲,还有欧阳昭明,他们是北周的中流砥柱。 宁王会在这样的一系列意外之下英年早逝,欧阳昭明……他最后的结局也不知如何。 没有了他们在,大周…… 宝意站在原地出着神。 她原本以为自己有机会能够回来,只是因为跟这个玉坠的牵扯,还有她心中那股强烈的不甘。 她不甘心就这样死,不甘心就这样与自己的亲人永世分隔。 可眼下她却发现,自己想要跟重要的家人好好在一起,所要改变的不光是自己的命运。 而她原本以为自己的秘密藏得很好,除了几个她信任的人以外,没有人会知道在她身上还有这样的灵泉。 可是眼下看来,她的秘密……或许也没有她想的藏得那么隐蔽。 宁王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扯了回来,宝意听见自己的父亲沉声道:“如果说这一次在其中搅和的都是一品阁的余孽,他们的仇恨就是冲着东狄皇室去的,才要这样对付东狄使团的人,以此来挑拨我们大周跟东狄之间的关系。既是这样,为何他们只是伤了东狄的大棋士,却没有找机会对容嫣公主下手?” 东狄的大棋士就算地位再超然,也比不上一个有着公主封号的皇女。 他们都已经不惜暴露自己在北周的踪迹,那就应该有更大的动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小打小闹。 欧阳昭明眸光沉沉地道:“如果他们是一盘散沙的话,复阁无望,自然就会这么做,但是新的主人出现了。他们也就从亡命之徒变回了听话的狗,他们的主人想要他们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 东狄使馆。 灯火通明的院子里,容嫣公主看向坐在灯下正在翻看一本游记的人。 事情现在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掌控,她忍不住开口道:“表哥,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200章 在月重阙让桑情去取一件谢易行身上的物件,但是却没有把取来的东西给容嫣的时候,她就已经不知道表哥想要做什么了。 在东狄,人人都称赞她聪明果决,能够成大事,所以才能从父皇的那么多个女儿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唯二拥有公主称号的皇女,可容嫣却知道,跟自己的表哥比起来,自己的那些计谋完全上不了台面。 她的表哥才是真正难测的人。 即便是同他一起长大,很多时候,不到最后,或者是他自己亲口说出来,容嫣都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这样不可预测的心思谋略,在他从那样的修罗战场上奇迹般的死而复生归来之后,就变得更加难测。 今天在皇宫中,她见到大棋士遇刺,那些紧张、那些震惊并不全是假的。 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也成了表哥计划中的一环。 她所有的反应,还有她的行为,全部都在月重阙的预计中。 他预见到了容嫣会发现大棋士手里拿着的丝线,也预见到了她会立刻将这丝线跟他们昨日所说联系在一起,将矛头指向谢易行。 只是即便她在领悟到这一点之后,就顺着这样去做,可在做完之后,她也依然迷惑不解。 他们的目标难道不是欧阳昭明吗?如果是要对付宁王府的话,那也应该是对更重要的宁王下手才是,用这捅在大棋士胸口的一刀来换一个宁王府的之前一直声名不显的三公子,这有什么意义? 她一回到使馆,就匆匆走向了自己住的院子。 一进来,果然见到表哥在这里等着她。 容嫣于是按下了心急,等着月重阙像从前那样为自己揭秘。 可这一次,他也让她等得太长了。 听见容嫣的问话,月重阙从书中抬起头来看向他,对她说道:“再等一等,很快就有结果了。” 容嫣噘了噘嘴,他这话听起来像是要留在使馆之中过夜。 这当然是没有问题,这房中也有床有榻,两人可以分开睡,可是月重阙看上去在等什么结果,等不到就不打算睡。 第261节 这对他的身体没有好处。 容嫣走上前来,本想劝他干脆去榻上休息,结果一眼就看到桌面上他手中的书本掩映下,那只正静静蛰伏在那里的黑色蜘蛛。 只是一秒,她就认出了这剧毒的蜘蛛。 那种生命受到威胁的阴寒感立刻在容嫣的体内窜了起来。 她僵直地半张着嘴,看着那只蜘蛛。 这是一品阁的毒虫,不知夺去过多少人的性命,她想要开口提醒月重阙,可是却不敢大声,只怕自己开口之后会惊得这只黑寡妇发动攻击。 “怎么了?” 月重阙像是毫无所察,他手上这页书快要看完了,很快就要翻下一页。 容嫣已经预见到了,只要他的手一动,那只蜘蛛就会—— “表哥!”容嫣不能犹豫,她叫了一声,抬手拔下了发间的钗子,在月重阙看过来的时候对他说道,“你不要动——” 她一边说着,一边动作迅速地走过来,要以手上的钗子将这只蜘蛛钉死在桌面上。 可是在她走到桌前看准了,就要抬手把钗子扎下去的时候,坐在桌前的人却伸出了右手,轻轻地挡住了她。 从他手上传来的一股柔劲化去了容嫣这一刺中挟着的力道。 容嫣猝不及防,感到手上一麻,手指不由得就松开了。 那只发钗掉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响,而那只正蛰伏在月重阙手边的黑寡妇却没有因为她而被惊动,依然待在那里,仿佛只是一个标本。 月重阙放下了手。 容嫣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也跟着放下了手,目光仍然忌惮地停留在这只黑寡妇身上。 五毒通常都会同时出现,她想着,目光朝着其他方向看去,既然天蛛在这里,那么其他四个也应该都在了。 自己的房间里有这样的东西,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无法安心。 她方才还想问除了自己以外,表哥在宫中是否还布置了其他人,又是怎么把他们送进去的,可是现在被这么一打岔,她的心思就完全不在上面了。 下一刻,她见到月重阙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 这敲击没有什么节律,声音落在旁人耳中,仿佛也只是这黑发蓝眸的公子在看书之时,随意地在桌上轻敲了两下。 可就只是这么两声单调的轻击,那只安静蛰伏的黑寡妇就像是接收到了信号一样,自月重阙的指尖向上爬去,然后整个隐没在了他的衣袖中。 容嫣咽下了一声惊叫,被这一幕震撼得睁大了碧蓝的双眸—— 这给他们东狄皇室带来无数阴影与血光的一品阁毒虫,现在竟然被驯养在她表哥的手上? 哪怕是在最荒诞的梦境里,她也没有梦到过这样的画面! 见容嫣依然僵在原地,月重阙放下了手里的书,弯腰去为她捡起了那只掉在地上的发钗,然后站起身来,重新为她插回了发间,站在她身旁略低头调整着这发钗的角度,直到满意了才放下了手:“好了,它们不会再爬出来了,没有我的命令,它们不会伤害你。” 可是容嫣依然僵直。 月重阙叹了一口气,从她面前退了开来,回到桌子旁坐下,拉开了跟她之间的距离。 果然,等到他退开之后,容嫣就像是回过神来,整个人不再僵硬。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有无数的话想说,可是又一句也说不出来。 “就是这个眼神。”月重阙没有被她的反应刺痛,依然温和地对她说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一直没有告诉你们。” 他受了那样重的伤,五脏六腑都几乎没有一个还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上,经脉破碎逆流,在这天下除了一品阁,哪里还能有这样的奇淫技巧,把这样一个破碎的身体重新粘贴起来,装载着恶鬼的灵魂,从修罗地狱里拉回人间? 容嫣不由自主地向前走来。 对着跟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的情感和信任终究胜过了她心中的恐惧,令她走到了桌旁,将那些毒虫的事都抛在了脑后。 月重阙从来不跟任何人说,他在战场上是如何死里逃生,又是如何一个人回来的。 她在他身边坐下,小声道:“那时候我听见岳家军全军覆没,舅舅死在战场上,你也不见了踪影。” 容嫣说着,回想起听到噩耗的时候,眼眸中浮现出了同当年一样的迷茫。 他们东狄的战神,他们东狄的定海神针,仿佛永远也不会倒下的大将军……竟然这样猝然地离他们而去,而他带出的常胜之军也折戟在了这场战役中。 东狄之后会怎么样?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所有人心中都是同样的想法。 结果就在东狄封境,满城缟素的时候,面前的人回来了。 他虽然活着回来了,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那时候,他还没有改为现在这个名字,容嫣得了消息立刻奔来,见到尽管表哥躺在大巫医的帐篷中,胸口起伏微弱得像是要没有了气息,但他依然活着。 月重阙听她喃喃地道:“师父总是说,人活着就好,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 她那时候看着月重阙也是这样想的,在这之后更是看着他在大巫医的医治下渐渐地好转起来,恢复了意识,能够自己坐起身,后来更是能够自己下床行走。 尽管内里千疮百孔,但是他的外表看上去是被修复完好了。 东狄也陷入了沉寂,彻底封境,开始了漫长的休养生息。 原本以为一品阁倒下以后,这个笼罩在他们东狄皇室头顶千年百年的阴影散去,他们就能够向着更温暖、更肥沃的土地迁移,将他们这千百年来都只是一直后退的边界往着南边和西边推移。 可是没有想到,他们的战神却是败在了跟他们交手的蛮族手上,导致整个东狄只能仓皇地封闭国境,像过冬的刺猬一样团成一团,以尖锐的猬甲向着外面,以求保全。 而在他们的内部更是因为岳衡之死,生出了无尽的动荡。 哪怕北周在那时动荡内需,适宜进攻,那又如何?他们是连自己的内政都自顾不暇,无论是要攻打过去,吞并这个占据了丰饶土地的国家。 但是,容嫣看着在月重阙残破的经脉血肉里倔强地生出新的生机来,就觉得在他们这脱离了一品阁的阴影,一时破碎动荡的疆土中也会生出新的希望,只要等待,只要忍耐过这寒冬,他们就有机会能够再一统,能够再有机会去攻下北周,攻下南齐。 可是,现在容嫣再看着面前的人。 在那些沉睡的寒冬,在那些等待里,在他的身体里复活的竟然不是她所想的岳家,而是那个无数东狄人的噩梦。 容嫣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从生死边缘回来之后,人都会有这样大的改变吗? 她身在光明之中的哥哥,如何就滑向了那样血腥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迎着她的目光,月重阙开口道:“今天还有些时间,我可以跟你说一说这些事。” 他放出去的金蝎已经被杀死,想来在那天牢里是引起了欧阳昭明的注意,他们不会放心再把谢易行留在天牢中,怕后面还会有别的毒虫出现在那牢狱里,很快就会把他转移到皇宫中去。 如果正如他所想,谢易行手上有那件东西的话,在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都该拿出来了。 毕竟这些毒虫若是下一次再去的话,攻击的就不只是他一个人,所有在他身边的人都会有危险。 只要在这里等着,等着皇宫那边传递过来大棋士恢复清醒的消息,他就可以确定心中的猜测。 容嫣还在等着他告诉自己他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月重阙沉吟了片刻,想着这个故事该从哪里说起。 容嫣看着他舒展了眉宇,抬眸看向自己:“就从我看着我的父亲跟同袍在这样一场原本应该没有悬念的战役中遭人暗算,纷纷战死在战场上,只留下我一个没有跟他们一起被收走说起吧。” 那个战场,现在回想起来,满地的尸体、染血的旌旗依然触目惊心,他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自己怎么还活着。 在那样强悍的攻击下,还有在战场上不应该出现的高手进攻下,即便是久经沙场如岳家军,也同样溃不成军。 他身上的铠甲都已经破了,每走一步就有一股血从他身上的伤口中涌出来,因为五内俱焚太过痛苦,所以反倒不知道这痛苦是从哪个位置来的。 他踉踉跄跄在满地的尸海间寻找。 岳家军大多是不战死都会继续战斗的铮铮男儿,因此他在地上见到那些大多只是受了致命伤的完好尸体都是那些蛮子的,而其他断手断脚或是整个身体都被切成两段、几段的才是自己的同袍。 他们在军中,几乎个个都是看着他这个少将军长大,教他十八般武艺的同袍兄长。 少年咬着牙,忍住了一声抽泣。 他在这尸山血海中寻找了很久,都没有再找到一个活口,就好像这死了几万人的战场上最终活下来的就只有他一个。 他在尸堆中找到了帅旗,从那些累累的尸海中扒出了自己父亲的尸体,见到父亲到死的时候依然是维持着顶天立地的站姿,双目圆睁,望着函关出口的方向,仿佛带着无尽的惊怒,又带着无尽的遗憾。 明明他们这里离出口就只差那么几百步,可是那些机关、那些不该出现在蛮族中的高手,却把他们整支军队都留在了这里,让东狄从今日之后就再没有岳家军这样一支神兵。 他抱着自己父亲的尸体,他的身体在死后跟他身上的甲胄一起化成了万钧的重量。 在平时,他或许还能够把穿着铠甲的父亲扛起,可是现在他自己都身受重伤,不知道命火还能够燃烧多久,这个在尸堆里爬出来的少年将军只能拖着父亲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他父亲在死前依然望着函关,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把父亲带到他想去的地方,而至于那些被他落在身后的同袍,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走完一趟之后,还有没有力气再回来,把他们带出去。 也许他这一口气只能够支撑着他把父亲背到关口,然后就要在他这每走一步都有鲜血带着生命一起流逝出去的身体里消散。 风沙迷眼,吹动染血的战旗。 他是东狄战神的独子,是这支神兵的少将军。 从他出生以后,他的父亲就没有打过败仗,他从学会走路开始,就在军营当中跟着他们摸爬滚打。 他们所有人都把他当成自己的子侄、弟弟,对他多有骄纵。 从前他觉得自己这般疏于训练没有什么,天塌下来总有高大的父亲在前面挡着,也有这些疼爱他的叔父和兄长们为他披荆斩棘,给他留下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他能够长大到足以扛起岳家军的旗帜。 鲜血从他的额头流下来,少年咬着牙,不知道这鲜血里混杂的究竟是自己的汗还是自己的泪。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不管流再多的血、再多的泪,都已经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没有时间再来训练自己,也没有这样一支军队再等他长大。 视野渐渐模糊,周围的声音和光影都在离他而去,背上父亲的重量正在变得越来越沉重。 他的腿像是灌满了铅,要往前走一步,都极其艰难。 “爹……”少年嘶哑的声音响起,“再等等,我们就要走出去了……” 他的牙根都流出了血,紧紧地盯着前方,机械地朝着那个方向走。 不知又走了多久,不知他们离函关的出口已经多了多少步,但是总算是走出来了。 而他体内爆发出这最后的力气也在这烈阳下完全消散。 这背负着父亲尸体的少年向前扑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在意识彻底消灭之际,耳边只听到马蹄声。 他想,是援军还是敌人? 可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到了现在才出现,于这战局已无意义。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他被无尽的黑暗拽着向着下方去,身上的那些痛苦仿佛都在这一刻离他而去。虽然迟了几息,但是死亡还是来了,要把他从这里带走,带到跟他的父亲和他的同袍一样的地方去,而不是在这场战役中留下他一个人,背负独活的耻辱,背负被留下的沉重。 对一个不过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这样的死亡已然是最好的解脱。 可是从外界输送进来的秘药却打断了这怡人的死亡,强行将他从那片无边的黑暗中扯了回来。 第262节 他只感到自己落在了烈火中,落在了油锅里,身体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尖锐地、密密麻麻地痛。 人在一出生的时候,吸入第一口气,感受到的也是活着的痛苦,所以才会那样地大哭出声。 痛,是活着的证明。 容嫣听他说道:“把我救回来的就是一品阁的阁主。” 北周监察院,东狄一品阁。 这两个组织被创立出来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王朝延续,为了整个国家机器运转而存在。 只是北周的监察院一直做到了它该做的事,独立于权力系统之外,甚至不受限于帝王,可是一品阁却在被创立出来以后渐渐脱离了原本的轨迹。 月重阙眯起了眼睛:“几百年前,一品阁的存在是为了辅佐皇室,将各个封地的信息收集回来,方便帝王的集权统治,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一品阁却反过来成为了东狄皇室的桎梏,从朝廷机构里彻底分裂了出去,凌驾于皇室之上。” 它成为了笼罩在东狄头顶的庞大阴影。 因为它存在了太多年,里面的势力盘根错节,他们想要再将这个畸形的存在彻底毁灭、连根拔起,已经成了十分困难的事情。 “当一个工具被创造出来,却脱离了主人的掌控,反过来要噬主,那主人就应该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月重阙看向容嫣,两人的蓝色眼眸都代表着他们身体里流淌的血来自东狄皇室,“这是诞生于东狄皇室手中的东西,自然也是要由皇室血脉来毁去。” 容嫣听他轻笑一声,说道,“说来可笑,一品阁脱离了皇室的掌控之后,竟然保持着这样的传统,还会招收皇室的血脉进去,被培养成他们的下一任阁主备选。” 南齐将双生子视为不祥,若是有诞下双生子,定然要留下一个杀死一个。 东狄皇室的双生子却是自诞生以后就一个被留下来,另一个被送进一品阁,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就像东狄皇室跟一品阁,后者是前者的影子。 这一任的阁主是一位皇子,东狄皇室将赌注投在了这个早慧的孩子身上。 他们赌双生子之间的奇妙感应,赌他们的血脉相连,也赌他心中他的父母跟整个皇室的重量。 “然后呢?” 容嫣忍不住问,她没有想到自己今天会在这里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从一开始的惨烈,到现在牵涉到东狄皇室与一品阁之间的密辛,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月重阙对她一勾嘴角:“他们赌对了。” 这个被他们送进去的孩子一刻也没有忘记过自己的使命,没有忘记自己的兄弟,也没有忘记过自己的父母,他在里面一步步地往上爬,最后成为了一品阁的阁主。 要想杀死一品阁这样的庞然大物,只有从内部开始,令它寸寸瓦解才能够做到。 这个被送进去的孩子在长大成人,当上一品阁的阁主之后,又过了许多年,才成功地做到了这一步,彻底将这条盘踞在东狄皇室的脖子上的毒蛇给弄死了。 这个组织里面最核心的大脑已经被他清洗干净,剩下的只是一些机械的、可以被重新利用的部分。只是这样一来,一品阁也元气大伤,原本在函关的这样一场战争中,一品阁应当是搜集情报,为岳家军确保前路上没有超越他们能力的力量。 若是有,那么一品阁的高手也会参战。 这是高于普通人的力量之间的争斗,可是一品阁的对手壮大,它自己却处在斩掉蛇头之后的虚弱之中。 北周,北周的监察院,刚刚崭露头角的欧阳昭明就是打了这么一个时间差,朝着这片战场输送过来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强大武器和绝顶的高手,付出了这样的代价之后,硬生生地将他们东狄的战神和整支神兵都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月重阙那个时候十六岁,欧阳昭明也不过二十岁。 谁都知道他们北周监察院跟东狄一品阁之间的恩怨,在欧阳昭明的义父去世之后,他接手了他义父的衣钵,但是没有想到他初次对着东狄运转监察院之力,就做得这样狠厉。 容嫣听到这里,才知道为何表哥这样仇恨欧阳昭明。 她原本以为这只是因为欧阳院长逝去以后,岳家军的账无人可算,表哥活下来就要找欧阳昭明来算清这笔账,可是没有想到那样一场战败竟然是出自欧阳昭明的手笔。 “容嫣。”月重阙望着她,轻声道,“在那个时候,这个救起了的人对我说,像我这样背负仇恨,又能从深渊里爬回来的恶鬼,最是适合从他手中接过一品阁,重新把它打造成东狄的一把利器,将它拿在手上来为我岳家军报仇。你说,如果换了是你,你会拒绝吗?” 第201章 她会接受吗? 容嫣想。 换作是自己身在他的位置上,亲人尽失,连他们这支军队存在过的痕迹都要在东狄这块土地上被彻底抹去,而自己刚刚从地狱里爬回来,对这样一根可以让她复仇,但也会将她推往更黑暗的深渊的橄榄枝,她会接受吗? “会的。”容嫣最终艰难地点了头,说道,“我会接受。” 月重阙对她展露出了一个笑容。 虽然他真容被人皮面具所遮挡,让容嫣看不到她记忆中的那张脸,也看不见这笑意真实地绽放在他脸上,但她还是察觉到了月重阙这一笑中所透出来的知道这世间还有人懂他的安慰。 容嫣一瞬间有些鼻腔酸涩。 她怎么会不懂呢?不只是她,要是表哥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让他们置身于他的情境之下,他们也会懂的。 可他却选择不说,选择让自己原本那个身份也随着函关那一战,永远地留在那尸山血海里。 从前的岳家少将军岳凌尘,在答应成为一品阁新任阁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他这是在告诉众人,现在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个从修罗地狱里回来的亡魂而已。 月重阙知道,在容嫣的心中,自己就如同那照在他们一起成长的院落里的皎洁月光一样,永远干净,永远不会褪色。 他也知道,在少女看来,自己当初做出那样的决定一定很困难。 但事实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要滑向另一边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东狄战神岳衡性情刚正,他手下的岳家军打起仗来也是无比刚猛,大开大合,光明磊落,可是他的性情却跟自己的父亲并不相似,甚至岳家军中的所有人比他这个少将军都要像他们的战神。 比起阳谋来,他更喜欢各种阴谋诡计。 堂堂正正的对决固然可以取胜,但是有更便捷的方法,为什么不去做呢? 因此他带的小队去执行一些任务的时候,下手总是过于狠厉,完全不留下活口。 这样的行事风格在被他爹发现的时候,他还被狠狠地训过。 在那时,他不觉得自己需要放弃这种行事风格,可现在,他身在这样一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却愿意用放弃这一切来换取父亲再次教训自己。 月重阙对容嫣说过了这些旧事,才又同她说道:“所以像现在这样玩着这些谋算,驯养这些毒物,对我来说更像是如鱼得水。有人天生行走在光明中,有人却更加适合阴暗,你不要总是把我当成从前那个岳凌尘,像这一次,你也是我计划中的一环,你不能总是这样相信我,容嫣。” 黑发蓝眸的少女微微咬着嘴唇。 她知道面前的人是故意要这么说的,这是希望她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不管一品阁现在如何,由何人执掌,但是这个名字在东狄依然代表着阴暗恐惧,作为公主,容嫣不应该跟他有太多的牵扯。 她没有说话,以沉默表示着自己的态度。 她知道表哥也不想的。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这样沉进黑暗里,来为父亲报仇,来为死在函关的同袍报仇。 他也怕令岳家蒙羞。 否则不会这样舍弃了从前的姓名,遮掩了面目,变成了现在的月重阙。 见自己说完这些,容嫣依然摆明了不打算远离自己,月重阙在心里低叹一声。 他还是遵守了自己方才说的话。 长夜漫漫,他们还有一些时候要等,他将自己进入一品阁之后都做了什么事情,能告诉她的都告诉了她。 他收拢了一品阁的残部。 因为这双眼睛代表的血统,所以他的入主并没有遭到这些残部的抗拒,反而因为他这样重新现身来收拢残余的力量,前提是他杀了那个背叛他们一品阁,令他们四分五裂的前任阁主,得到了许多拥护。 可哪怕有这样的功劳在身,月重阙也还是花了好些年才将散落在外面的那些势力都收集了回来。 他们撒出去的暗钉深深地潜入各国,埋伏得很好,像宁王这样的北周重臣身边和皇宫中,都有他们的人,收复回来之后,就像这次一样供他驱使。 大棋士的整件事中其实是有两拨人马。 除了容嫣以外,在皇宫中还另外有人,才完成了整个布局。 至此,容嫣心中的疑惑总算得到了解答—— 刺伤大棋士却又没有杀死他的,就是一品阁在北周皇宫中的暗桩了,那条丝线也是他放在大棋士手中的。 她问道:“表哥,你现在是一品阁的阁主,那原来的那位阁主呢?” 既然对方是皇子,而且又掌控了一品阁那么长的时间,才将这只毒蛇的牙都拔去了,重新变回了可以在他们东狄皇室手中驯服的工具,那按照年纪算,他应该是她的皇叔或者皇伯父。 他是东狄的功臣,他的结局又是如何? 这不光是她对这个解散了一品阁,让东狄头顶没有再阴云的人的敬意,也是想知道自己的表哥成为了一品阁的阁主之后,等到一切结束,他又会如何。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月重阙也没有隐瞒前任阁主的去向。 “这个皇子进入了一品阁,最后活了下来,成为了一品阁阁主,而他的兄弟的表现也没有让教导、选中他们的人失望,他从十几位皇子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太子,最后登了基。” 容嫣听着他的话,心头一颤。 她正想着,就听面前的人说道:“不错,我所说的就是今上,是你的父皇。” “那老阁主就是——” “是你的亲叔叔。”月重阙说,“他去晚一步,只来得及把我救回来,为了补偿,他命一品阁的三大巫医一起出手,把我救了回来,然后又将我收作了传人,教会我一切成为阁主、向北周监察院复仇要知道的东西。 “他的身份跟他所做的一切,你父皇都是知道的。在找到传人之后,他原本可以离开一品阁,重回皇室,成为东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王爷,但是他说这些年在一品阁,他见证朝堂上的那些斗争已经见证得够多,在这些漩涡中也经历得够多,不想再置身于其中,对王权富贵也没有什么兴趣。” 再加上他斗了一辈子的对手已经死了,所以他在离开一品阁之后,就退隐于江湖,没人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也没人知道他现在换了怎样的身份,换了怎样的面孔。 可以说,他是历代阁主中唯一一个活着离开了这个位置,还能够岁月安稳的人。 容嫣听了他的话,感到松了一口气。 这样就好,在复仇之后,表哥也可以像自己的皇叔一样,脱离这个位置,去寻个地方隐居下来,不再过问世事,这样对他的身体才有好处,才能让他活得更久。 容嫣想着,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这一次表哥你为什么要对谢易行动手?” 屋子里十分安静,只能听得到桌上烛火燃烧的声音,容嫣现在已经忘记还在自己房间里被月重阙驯养的毒虫。 那些虫子就像一品阁一样,只要操控它们的人是不会伤害她的表哥,那么它们对她来说就不再如从前那般可怕。 刚刚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月重阙没有回答她。 现在她再问一次,月重阙却没有再回避了。 他答道:“当时你的皇叔是想着治好我以后再离开一品阁,可是他发现我的伤势太重,即便是三大巫医联手,用尽一品阁里的至宝,也不过是勉强把我体内的经脉跟移了位的五脏六腑维持在那样的状态,不再进一步崩溃,往后我就只能这样活下来,武功尽废。” 因为这样,他的身边才有桑情跟勒坦这样的高手追随,时刻贴身守护。 月重阙望着面前的烛火,出神地道:“如果我一辈子就是这个样子,现在的一品阁来说倒是也堪堪能用,不过就是用的时间不太长罢了,除非能够找到传说中的定海珠,我的伤势才能有彻底治愈的机会。” “定海珠?” 第263节 容嫣念着这三个字,若说天下想治好月重阙的人有许多,那她在其中绝对排得上前三。 她跟着大巫医学习医术如此努力,在听到月重阙病情发作,又匆匆地接了这使团的任务,千里迢迢来北京,也不过是为了保住他的命。 她听到这个宝物的名字,只觉得自己隐隐有听说过,可是似乎太久远了,那记忆跟她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迷雾,让她根本无法琢磨真切。 月重阙调转目光看向她:“记得小时候你母亲给我们讲过的那个故事吗?” 容嫣的母亲是月重阙的姑姑,出身将门,性情却十分温柔。 在他们小的时候时常,她带着他们表兄妹在夏夜的院中乘凉,还会同他们讲一些稀奇有趣的故事。 他提醒容嫣:“东海有渔民——” 这开头一出来,容嫣就立刻想起来了,接道:“……世代捕鱼为业。” 东海有渔民,世代捕鱼为业。 逐波行,适逢风雨大作,迷失海上,漂流数日。 行至深夜,忽然风平浪静,渔人甚异,举目前眺,仿佛若有光,以为陆地。 复行数里,见一珠浮于水面之上,周围水出不断,光芒冲宵,渔人遂取之。 既得珠,海中异状尽散。定珠于船头,舟无风而行,如履平地,直返岸上。 后渔民出海,持此珠,皆顺利,不复迷途。 “……又百年,渔人寿终,珠献于大内,定名定海珠。” 对于这个传说中的宝物,容嫣所记得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可寻到这定海珠又如何?它能够于黑暗中发出光芒,置于海上不会下沉,带在身旁能保平安,可是对月重阙的伤势有什么帮助呢? 月重阙道:“故事流传,此珠神妙体现不过十之一二,按照一品阁典籍记载,定海珠放于水中不沉,浸过它的水会变成解百毒治百病的灵泉,而将此珠置于伤口上,伤口不用一日就能完全愈合。” 他原本以为前任阁主所说只是一个传说,不过是给他一个希望,把他吊着罢了,可是等来到北周才知道,这定海珠并非虚无缥缈。 “宁王第三子是在战乱中受的损伤,双腿失去知觉,多年来都只能坐在轮椅上,空闻大师是杏林圣手,可是想尽办法治疗他那么多年都没有起色,怎么忽然间他就能站起来了?” 如果不是有一番奇遇,得到了这样传说中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至宝,他又怎么能像现在他们见到的这样,如同常人一般行走,而且还在大棋士挑战的时候出来迎战,在太后的千秋宴上一鸣惊人? 容嫣听着这话,见到月重阙眼中的光芒,虽然为自己的表哥能够有机会痊愈而高兴,可是心中也依然藏着一分担忧,怕他这样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她问道:“若这就只是空闻大师的医术好,误打误撞找到了让他恢复的方法呢?” 月重阙看向她,温和地道:“你可还记得,你是为什么来北周的?” 容嫣道:“记得,是因为听见表哥你病重——” “不错。”月重阙点头,“不错,那时我的病情是真的凶险,是空闻大师送来了一瓶药,才将我的病情稳定了下来。不仅如此,在那瓶药吃完之后,我感到自己体内那些断裂阻塞了多年的经脉又重新连接在了一起,真气又重新在其中运行了起来,如果不是定海珠,这天下还有什么能够做到让经脉重生? “谢易行也跟我一样,他伤的是经脉,经脉断裂,所以才不能行走。 “在得到这样的宝物之后,他治好了自己,也治好了霍老,在他们身中‘封喉’的时候,就是他第三次用定海珠。 “而也就是在那次之后,他把用定海珠制造出来的灵泉给了空闻大师作为谢礼。 “空闻大师用灵泉制成了疗伤的丹药,又送给了我,真正体验过这丹药的疗效之后,我才确定这件至宝的所在之处。 若定海珠一直在空闻大师手上的话,他早就拿出来了。 作为一名医者,有这样的疗伤至宝在手,他不可能也不会只用在一人身上。 要拖到那时才拿出来,说明他手上只有被制造出来的灵泉,定海珠的拥有者另有其人。 月重阙淡然道:“其实我也不是完全肯定它就在谢易行手上,不过今天之后,我们就会知道答案了。” 为了要洗脱自己的嫌疑,也为了要从一品阁的攻击下保护好身边的人,谢易行必须要再将它拿出来。 “所以我说我们现在要做的就只是等待。” 等着从北周的皇宫里传出消息来,等着大棋士醒来,将这个确定答案送到他们手上。 …… 天牢中,欧阳昭明说的这个消息令所有人都心神紧绷。 宁王立刻道:“我们要尽快进宫。” 欧阳昭明点了头:“原本一品阁所针对的只是监察院,他们这位新任的阁主目标似乎也一直是我,所以他们这两次接连对宁王府发难,我才没能预料到。” 宝意下意识地道:“在灵山寺的时候,也是——” 她想起他们在灵山寺初见的时候,欧阳昭明被人刺杀,那些也是一品阁的杀手吗? 他这些年就一直处于这样的危险之中,这样一天天地过来的吗? 谢易行本来听着自己心中的猜测被印证,这些东狄一品阁的人不是无的放矢,此刻再听到妹妹的话,不由得转头看向了她:“灵山寺?” 她在灵山寺还遇到过一品阁的人?而且还在那时候就跟欧阳昭明认识? “那些不是。”宝意还没回答,欧阳昭明就对她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他们刺杀隐匿的功夫劣拙,跟一品阁差得远,但是现在看来,跟一品阁的新任阁主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对宝意说完,就转向宁王,“我们现在就进宫。” 他说的“我们”里包含的只是他、宁王跟谢易行。 宝意意识到这其中没有自己的份,忙道:“我也要去。” 欧阳昭明目光往旁边一瞥:“你进宫太显眼了,我让监察院的人送你回去。” 一品阁的目标是为了灵泉,而这宝物的所有者是宝意。 他们为什么会搞错,这显然是因为谢易行之前对这个妹妹做的保护,才让他们误认为他才是灵泉的所有者,将所有的矛头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他是个好哥哥,宝意要是在这个时候也跟着去的话,就要让他先前的那些努力都白费了。 现在一品阁掌握的信息越少,对他们来说就越有利,欧阳昭明还能借着这信息的不对称,用谢易行来设置迷局,将一品阁安插在北周的钉子一口气地拔出来。 宁王还不知道灵泉不是属于自己的儿子,而是属于女儿的,听着欧阳昭明说的“过于显眼”,心中还有几分疑惑,不过却没有开口反驳。 讲到要如何对付一品阁,监察院绝对是最了解的,而出身监察院的欧阳昭明更是行家,他的安排不会出错。 宝意张了张嘴,也明白他不让自己进宫是为什么,可是这样就等于要将三哥置于危险的境地。 她将灵泉拿出来,大棋士很快就会醒,一品阁也能验证他们的猜测,再下一步,他们就是要集中对付三哥了。 她想着,看向了哥哥。 谢易行也一直在看着她。 从欧阳昭明说宝意进宫会过于明显的时候,谢易行就已经意识到他知道妹妹有灵泉的事了。 他先前不让妹妹把灵泉拿出来,就是为了不要暴露她。 可结果到最后,她的秘密还是多了一个人知道。 但事到如今,想要破局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谢易行知道欧阳昭明肯定会有后手,自己现在已经在局中了,只能选择相信他,跟他保持默契,把宝意保护起来。 他于是没有再追究,只对担忧的妹妹说:“回家去,什么事都不要做,哥哥会好好地回来。” 在商定之后,几人立刻分成了两路。 宁王跟谢易行乘坐宁王府的马车,从天牢进宫,欧阳昭明独自登上自己的马车。 没有让他们同他坐在一处,是为了防着一品阁的人再次动手刺杀,连累到宁王父子。 而宝意则登上了监察院的车。 监察院的马车都是特制的,车身上涂着黑色的不反光的颜料,走在夜色中,就像是完全融入在了其中。这马车的壁上夹着钢板,比起普通的马车来要重许多,拉车的也需要两匹马。 她一上马车,就见到里面已经等着一个黑衣人,脸上戴着面罩,手上抱着一把剑。 因为见多了白翊岚作这样的打扮,所以宝意没有吓到,而是立刻就猜到了这是欧阳昭明派来保护自己的影卫。 她顿了顿,对这个沉默的影卫点了点头,然后坐到了位置上。 马车立刻就动了起来,从天牢回宁王府。 走了片刻,宝意听见面前坐着的影卫用喑哑的、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的嗓子对自己说道:“郡主,我是大人派来保护你的影卫。” 这话本来应该在宝意上马车的瞬间,被待在这里的他吓到,然后提出“你是谁”这样的问题,他就该回答。 可是永泰郡主上了马车之后见了他,却像是司空见惯,只是愣了一下,还很有礼貌地朝他点了点头,就坐到那边去自己想自己的事情了,影卫只能自报家门。 宝意“啊”了一声,抬头看向他:“我知道,谢谢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想,他的声音这样嘶哑,果然是专业的影卫,一直呆在暗处,经年累月的不同人说话。 相比之下,跟在三哥身边的白翊岚就完全不这样了,他那声音一听就是不够专业,经常说话的。 宝意想完之后,觉得自己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怎么还在吐槽白翊岚,于是将跑远的思绪又收回来,对面前的影卫说道:“待会儿我回了王府,你也要跟进来是吗?” 影卫点了点头。 欧阳大人对他的安排,确实是今天让他跟着永泰郡主回宁王府去,然后就近守卫她。 至于今夜过去,宁王府是自行安排守卫力量,还是要继续借他们监察院的帮助,那就再论。 宝意了解了,对他说道:“我懂的,你放心。我不会擅自叫你,也不会跟你说话的。” 影卫:“……” 马车虽然沉重,但是行进得很快。 宝意跟着宁王离开,但是为防他们会很快又回来,所以宁王妃安排了管事就在门边等着。 江管事看着黑暗中那黑黢黢的一辆马车来,看清了上面监察院的标志,心里一咯噔。 在京中,监察院的马车可不是什么吉祥的标志,每次来临的时候都是要代替检察院来抓人。 不过等看到马车的门被打开,是自家郡主从上面下来的时候,江管事就松了一口气,连忙迎了上来:“郡主。” 宝意看向他:“江管事?我先回来了,我娘她歇下了吗?没有的话,我先去见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 柔嘉:是玉坠! 阿肿:都叫定海珠了,肯定是颗珠子。 柔嘉:……记载描述差异太大了,难怪你们东狄那么多年找不到这宝贝。 第264节 第202章 对宁王府来说,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宁王太妃在宫中,比其他人更近地经历了这件事。 她是经过承天十三年之乱的人,在那个时候她都没有慌乱,此时就更加沉稳。 有儿子在,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孙子出事。 只是她也睡不着,从她归来之后,佛堂里木鱼的敲击声和诵经声就一直没有停过。 宁王妃的院子里,宁王妃同次子一起在等着宝意来。 她几次想要站起去接女儿,都被儿子劝住了。 “娘,宝意很快就来了。” 谢临渊怕她心神不宁,加之外面又黑,看不清路,“宝意既然先回来,就说明事情有转机,爹才让她先回来让我们放心。” “对,也对……” 宁王妃喃喃地道,“如果不是有转机,你们父王不会单独让鱼儿回来的。” 她重新在位置上坐下,同谢临渊一起望眼欲穿地等着。 一见到门外出现了人,宁王妃心中一阵激动。 可等到来人走进来的时候,却不是宝意。 沈怡君走了进来,叫了一声“娘”,又叫了谢临渊一声“二叔”。 “君儿?”宁王妃见她在此时单独过来,有些意外,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儿媳听着宝意回来了,想着她应该会来娘这边。”沈怡君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我就过来看看,看三叔怎么样了。” 宁王妃让她在身旁坐下,谢临渊则问道:“大嫂过来了,那大哥呢?” “世子休息了。”沈怡君道,“本来昨日为了输给大棋士他就闷闷不乐了一整天,晚上也没休息在钻研棋局,现在是完全撑不住了,我就用了些法子让他去睡了。” 谢临渊:“……” 他没有问大哥如此固执,嫂子是用了什么法子让他去休息的。 问大概就是被打。 三人等了一阵,终于等到宝意从外头进来。 她一进门,就让屋里守着的紫鸢跟红芍到外头去:“你们将其他人也屏退了,不许靠近。” “是,郡主。” 紫鸢跟红芍都领命出去了,宝意则凭着灵敏的知觉在周围查看了一番,确定这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人,而在外头的也只有跟着自己回来的监察院影卫,这才关上了门,回到了桌旁。 宁王妃他们见她一番动作,尽管心中惊疑,但却没有出声。 直到宝意坐回桌旁,宁王妃才握住了女儿的手,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可是你三哥——” 不过短短瞬间,她心中有了许多猜想,也许是大棋士真的死了,这罪名要落到自己的儿子身上,女儿回来就是要自己尽快做打算,准备把人转移走。 “不是三哥。” 宝意先安了娘亲的心,然后目光又在自己的二哥跟自己的大嫂身上扫过。 二哥是她的亲哥哥,大嫂她上辈子也是跟宁王府荣辱与共,未曾有离弃之心,他们都是可以信赖的。 宝意确定之后,才开口说:“现在欧阳大人、爹带三哥一起进宫去了。” 听到谢易行已经不在天牢里了,无论是宁王妃也好,谢临渊也好,都松了一口气。 沈怡君则问宝意:“父亲带三叔进皇宫,是因为已经找到办法能救醒大棋士,还是欧阳大人找到了另外的证据?” 沈怡君果然灵敏,一听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宝意点头:“这二者皆有。” 欧阳昭明带着灵泉进宫,又命了人带了他的令牌去连夜开城门,上灵山寺将空闻大师请来,准备救大棋士。 “而另一方面——” 三人听宝意沉声道,“欧阳大人已经查清楚了,对大棋士下手的是东狄一品阁的人,他们这样做,是想嫁祸于三哥,好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在回来的路上,宝意就想清楚了,哪怕这一次不暴露灵泉的秘密,一品阁也可以借此挑拨宁王府与成元帝、与监察院的关系。 与此同时,也可以让东狄皇室跟大周之间的关系变得僵硬。 “一品阁余孽!”谢临渊失声叫了出来,“他们还在大周境内潜伏作乱?” “不止。”宝意狠了狠心,尽管不想让娘亲陷入焦虑,但为了让他们有所防范,还是说道,“欧阳大人还确定了,一品阁这次是死灰复燃。他们迎来了一位新阁主,策划了前面的一系列事情。” 一个重新在新阁主统领下聚集起来的一品阁,比起一群只是散落在外的一品阁余孽威力可要大多了。 宝意不等他们说话,继续快速地道,“我先回来也是因为我们府中混进了一品阁的眼线,必须要有所防范,他们这一次布局陷害三哥能这么顺利,也是有人里应外合。” 现在父亲不在,大哥不在,谢临渊就是府中的顶梁柱了。 他展现出了同平时不一样的一面,宝意听二哥分析道:“爹跟欧阳大人他们进了宫,很快就会开始着手布置反击,但我们府中谁是一品阁的眼线,我们自己却没有办法查出来。” 沈怡君同样沉着:“所以之后在府中处事,要更加小心谨慎。” “也只能如此了。”宁王妃也回过神来,虽然在儿女之事上面她优柔寡断,但是面对这样严峻的情势时,她还是拿出了一家主母的果断,“现在不能打草惊蛇,让一品阁的钉子狗急跳墙。府中诸事,关键的都自己多费心,不要假手于人,也不要走漏已经知道他们在府中的消息。” 沈怡君、谢临渊跟宝意都应了一声“是”。 宝意见自己的母亲、大嫂跟二哥都已经有所打算,只感到一阵安心。 果然这种时候,就该一家人团结在一起,才有底气。 府中人口众多,也不知哪一个是一品阁的眼线,更不知道他们这是混进来了多少人。 他们就按兵不动,等着宫里的事情处理完了以后,再配合监察院之后的动作,把这些暗桩揪出来。 有所防范,就能够尽量地减少伤害。 真到了非不得已的时候,她手中的灵泉拿出来也能解决问题。 那么,之后要做的就是等待了,等待着这长夜过去,黎明到来。 等到第一缕阳光出现,这些阴暗、这些魑魅魍魉,都会随着烈日蒸融而消散。 …… 城外,一辆马车停在城门口。 马车的颜色跟标志同刚刚送宝意回宁王府的那一辆完全一样,方才城门的守卫才在他们出去的时候给他们开了一次门。 “开门!” 值守到半夜,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守卫听见这声音,立刻打起了精神。 看清是监察院的马车之后,他马上转头对着下方的同僚喊道:“快开门!” 片刻之后,赶车的人看着面前的城门缓缓地打开。 他驱策着马车向前走了几步,在从城门口经过的时候被拦了下来。 守城的卫官看上去也很怕他,不过却还是让他出示欧阳昭明的令牌,说道:“大人勿怪,职责所在。” 赶马车的人没有说话,直接从怀中掏出了欧阳昭明的令牌,让他看清楚。 那卫官再次检验之后,让挡在前面的人退开,对他一拱手:“大人请。” 这辆从灵山寺回来的黑色马车于是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放开了速度狂奔,奔向皇宫的方向。 马车里,被深夜从灵山寺请下来的空闻大师闭着眼睛,手中攥着佛珠。 欧阳大人这样深夜命人来请,定然是有非他不可的急事,老人安稳地坐在马车里,直到行进的马车停了下来,才睁开了眼睛。 在外面驾车的监察院官员敲了敲门,说道:“大师,请下车。” 空闻大师应了一声“好”,马车的门从外面打开。 他弯腰从马车上下来,见到他们现在已经身在宫门前。 宫门的守卫已经看过了赶车的官员手中的令牌,又看过了空闻大师。 空闻大师对二人略一颔首,他并不是第一次来宫中,而这两个守卫应当也是去过灵山寺,认得他,确认清楚之后就放了他们进去。 随着面前的人走过这宽阔的石板路,空闻大师跟着他在皇城错综复杂的通道中穿行。 走了许久之后,才来到一座院子外,里面灯火通明,紧闭的房门外站着几个人影。 空闻大师从其中分辨出了欧阳昭明、宁王、谢易行,还有一个就是成元帝了。 接他来的监察院官员没有再跟着过去,只在院外停住了脚步。 空闻大师独自走到了众人面前,先对成元帝见了一礼:“贫僧见过陛下。” 成元帝忙道:“大师不必多礼。” 他们现在在这里等着,就是为了等空闻大师过来。 欧阳昭明方才从天牢提了谢易行出来,又带他和宁王一起进了宫,对已经安寝的成元帝言明,已经寻到了可以让大棋士醒来的灵药,只不过这灵药用起来,宫中的御医不行,只有曾经接触过的空闻大师才知道该如何使用。 哪怕他这样质疑御医医术的话令留守在这里看顾大棋士的御医感到不忿,但面对欧阳昭明,他也不敢说什么。 成元帝更是对他要请何人过来完全没有意见。 他刚刚听着谢易行在天牢里遇到毒虫袭击,光是听就觉得情况凶险。 这还好是宁王过去了,否则的话,答应容嫣公主将谢易行作为这样的嫌疑人暂时收押在天牢的自己,只怕就会因为这件事跟宁王离心。 空闻大师一来,欧阳昭明就同他简要地说了大棋士现在的状况,带着他进了房中。 老人来的时候匆忙,什么都没有带,不过这是在皇宫中,无论是要金针还是药材都有现成的。 随着欧阳昭明一进到这房间里,他在空气中一嗅,就闻到了止血药的味道。 除了他们之外,谢易行也一起进来了,宁王跟成元帝就留在了外面。 原本守在这里的宫人跟御医都出去了,空闻大师先来到床边为昏迷中的大棋士诊了脉,再掀开被子,解开大棋士的衣襟,看过御医为他处理的伤口。 “阿弥陀佛。”空闻大师将大棋士身上的被子盖回去,“这样的伤势处理,宫中御医确实技艺高超,即便是老衲来也做不到更好了。” 他说完,就看向了从小就是自己帮他看诊,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宁王三公子。 第265节 这样的情况下,要大棋士能够迅速醒来,除非是有奇迹,又或者说是还有灵泉。 现在欧阳昭明在场,空闻大师没有立刻提起灵泉的事,只想着他们叫自己来,或许是认为在自己手上还有没有用完的灵泉可用。 不等他开口,欧阳昭明在旁已经取出了宝意交到他手上的其中一只瓶子,递到了空闻大师面前。 老人看着这递到自己的面前的瓶子,虽然比谢易行那时候在别庄上给自己的要小很多,但一看材质就知道,这是出自同一批烧制的。 空闻大师一边伸手接过,一边向欧阳昭明确道:“这是?” 回答他的却是谢易行。 谢易行道:“是我之前给了我妹妹,她一直没有用的泉水。” 空闻大师打开瓶塞,感到从其中逸散出来的水汽。 他看了看这瓶子里灵泉的量,虽然不多,但是要让大棋士醒过来已经够了。 “如何?”欧阳昭明没有去揭穿谢易行还在空闻大师面前的谎言,只问道,“这样一瓶够吗?” “够了。”空闻大师点头。 他没有用灵泉给人洗过伤口,不知道这外用之后会有怎样的效果,但是光从内服增加生机,生出气血来看,是完全可以让大棋士恢复意识的。 他也知道,如果让大棋士这样过了一夜就变得生龙活虎,伤口痊愈,是会引来些注意。 老人思忖了片刻,道:“要用这泉水的话,给他服用的时候就要减少量,最好是控制在既能够让他脱离生命危险清醒过来,但又不至于一下子伤势尽复。” 空闻大师完全不迂腐,面对这样的事况能有所取舍,令两人都放心几分。 欧阳昭明道:“这瓶泉水一部分用来内服,一部分用来外用,先试试用一两滴融在一杯水中,为他清洗创口,再以二倍的量溶于水中,给他内服。” “不错,”空闻大师点头,“这样逐量增加,就能够让灵泉平稳地起效。” 他接受了欧阳昭明提出的方法以后,就立刻在床边坐下,开始了动作,而欧阳昭明则到一旁去取水,在将水拿过来之前还用了几种方法试过了水中有没有毒。 谢易行原本还不确定欧阳昭明是知道了多少,现在看着他这样清楚灵泉的用量跟用法,他就知道宝意是将灵泉的许多功效跟用法都告诉他了。 妹妹竟如此相信他,而且先前他们似乎就有过往来。 宝意不是这样轻易就将秘密全盘托付给别人的人,谢易行想,哪怕这是为了救自己。 她对欧阳昭明是不是…… 谢易行皱起了眉。 如果说现在那么多对宝意有意的人里他觉得最好的是白翊岚,那他最不看好的就是欧阳昭明了。 宝意就算是接受赐婚,嫁给萧璟做璟王妃,也比喜欢上欧阳昭明好。 似乎是他盯着欧阳昭明看的时间太过久,这位权倾朝野的欧阳太尉在取了水给空闻大师以后,就站在床边转头看向了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谢易行有种他看透了自己正在想什么的感觉,可是相比之下,他却看不透他。 不过再想想,谢易行又觉得这个想法会不会有点庸人自扰。 欧阳昭明身在这个位置上,又是那样的性情,那样的做派,像自己的妹妹这样的小姑娘,他应该不会喜欢才是。 眼下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谢易行于是率先撤开了目光,只去看已经将两滴灵泉融在杯中的水中,解开了大棋士胸口的绷带,正在用这掺了灵泉的水在上面再一次清洗伤口的空闻大师。 清洗伤口带来的痛楚令大棋士在昏迷之中,身体也抑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欧阳昭明一伸手就摁住了他,让空闻大师可以完成这次清洗。 等到杯中的水倾倒尽了,大棋士胸口这个原本上过药,现在又被擦干净好清洗的伤口看上去却像是没有什么变化。 空闻大师放下了杯子,取了另一杯水来,这一次在其中倒入了四滴灵泉,稀释之后要让大棋士喝下去。 欧阳昭明依然配合得恰到好处,他这在审讯中练出来的手法,熟练地把昏迷的人扶了起来,一捏他的下颚就令在昏迷中的人张开了嘴。 空闻大师倒了水进去,即便是在昏迷中,在欧阳昭明手下,大棋士也依然吞咽了。 “好了。”空闻大师示意欧阳昭明把他放回床上。 然后,三人就在床边等着。 屋里很安静,先前宁王他们中毒的时候服用了灵泉,见效的时间很快,“封喉”的毒随着他们体内的杂质排出来,在肌肤表面形成了一些黑色的脏污。 可是现在他们看着大棋士,却是发现他的伤口没有肉眼可见的变化。 空闻大师于是伸手再去为他把脉。 在他指下,大棋士的脉搏比起方才在用灵泉之前要壮了许多,灵泉确实是在起作用的,便对二人点了点头,又再开始了第二轮。 第二轮,清洗的灵泉变成了四滴,饮用的灵泉则变成了八滴。 这一次大棋士的吞咽比起刚才变得更为主动,不用欧阳昭明动手也将这杯水喝了下去,速度比起方才快了要一倍。 空闻大师道:“再来。” 在第三次洗伤口的时候,大棋士的反应比起前面两次来要更加剧烈了。 欧阳昭明按着他的手,都感觉到上面传来的力道已经变得强劲,而谢易行看到大棋士睫毛颤抖,也是要醒来的迹象。 原本他要再往杯子里注水,好让空闻大师倒灵泉进去。 可是这一次空闻大师却停了他倒水的动作,直接将灵泉倒入了空杯子里。 倒出的灵泉刚好能够浅浅地没过杯底,欧阳昭明再一按大棋士的下颚,他就又张开了嘴。 空闻大师将这一小口纯粹的灵泉直接倒入了他的口中,接着又取了旁边的银针,在大棋士的大穴上扎了下去,给予他刺激。 在他把针拔出来的时候,原本陷入昏迷、脉搏虚弱的大棋士就睁开了眼睛。 他的神情有些迷茫,仿佛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为何面前又有欧阳昭明他们。 空闻大师再次为他胸口涂上了金疮药,然后手法熟练地包好了绷带,欧阳昭明站在床边,没有说话,而是示意谢易行站过来。 东狄人对他大多有敌意,但是大棋士对谢易行,却是把他当做值得尊重的对手。 此刻他刚醒来,见到谢易行,应当更容易被问出话来。 谢易行站了过来,看着刚刚从昏迷中复苏的大棋士,在他昏迷之前,就是那一指让他被关押进了天牢中。 他开口道:“夏先生。” 大棋士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脸上的神色有些意外,可又明显放松了下来。 “三公子?”他问道,“我这是在哪——” 他说着想要支撑着自己起身,可是却被胸口传来的剧痛一下子夺去了力气。 谢易行伸手将他扶起,让他靠在床上,提醒道:“先生在万寿园遇刺,胸口中了一刀,虽然没有伤及要害,但伤势颇重,昏迷了一阵,还是要小心为妙。” 顺着他的话,大棋士低头看向自己胸口缠着的绷带,像是回忆起了先前在院中遇刺的光景。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问谢易行:“我昏迷了多久?” 欧阳昭明在旁道:“不是很久,现在距离夏先生指认三公子是凶手又昏迷过去,不过过了半日时间。” 大棋士听着他的话,听到自己指认谢易行是凶手这几个字的时候,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空闻大师在旁擦着手,欧阳昭明则继续道:“容嫣公主认定先生在昏迷前所指就是凶手,要陛下将三公子押入天牢。刚刚三公子又在天牢遇袭,显然是有人想要杀他灭口,迫不得已,我才连夜去灵山寺请了空闻大师来救醒先生,以求洗脱三公子身上的嫌疑。” 大棋士目光他转向空闻大师,又再转向谢易行,才说道:“是公主误会了,也是我昏迷得不是时候。当时伤我的那人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穿着白色衣裳,面庞消瘦,决计不可能是三公子。” 也就是说,行刺那人是穿着同谢易行相似的衣服,而大棋士在昏迷过去之前只是在人群中见到了白影,就下意识地指向了他。 这同他们想的没有什么出入。 欧阳昭明又问:“那先生记得在中刀之后,可有从凶手身上扯下什么来?比如说他的玉佩——” “没有。”大棋士道,“我在中刀之后就往后倒下,看着这凶手冷静地离开,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的话音落下,成元帝与宁王就从外面推门进来。 欧阳昭明转向二人,道:“如此看来,陛下,王爷,这完全就是一品阁的栽赃嫁祸了。” 院外,在一队于宫中巡逻的侍卫中,一人目光在这打开的房门上扫过。 下一刻,他的手指略动了动,袖中就爬出了一只毫不起眼的黑色虫子。 这虫子从他手背上飞出去,飞向了夜色中。 第203章 “大人!大人你醒了?!” 那两个留在宫中的东狄使臣一听到大棋士醒来的消息,立刻从旁边跑了过来。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北周的人是在骗人,可是进来之后,见到大棋士清醒地靠在床头看向自己,两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大棋士对他们略一点头,也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留在这里,只说道:“让两位大人担心了。” 这两人见着大棋士虽然气色还没有大好,但神志却已经清醒了,正要同他说自己没帮到什么忙,就见到站在屋里的谢易行。 两人的神色顿时就从放松庆幸变得愤怒起来:“你这个凶手,怎么还敢来这里?!” 大棋士听到他的话,脸上的神色微僵,才要说什么,就见着另一个人指着谢易行对自己道:“大人,就是他!在院中趁你不备扎了你一刀的人就是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怒视谢易行,见这个年轻人在自己的目光下毫无愧色,顿时更加火大。 众人听他说道:“我懂了,你闯出天牢,想来这里是要对大棋士不利,对不对?” “没错!”他的同僚也火大起来,“你就是想来个死无对证,逃脱制裁!” 他们两个像是完全看不见屋里还有其他人在,只这样义愤填膺,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让谁都插不了话。 谢易行没有开口,成元帝、宁王跟欧阳昭明也只是在旁看着,这令刚醒过来的大棋士感到气都要喘不上来。 “还好大人有上天庇佑,没让奸人得逞——” “够了!”大棋士终于憋足了一口气,发出了高声的制止,“都住口!” 那两个正在说话的人马上回头看向他,叫道:“大人——” “两位大人糊涂!”大棋士急道,“不是谢三公子袭击的我,那袭击我的是个白衣人!” 白衣人?两人听到他的话,再看向谢易行,想着难道他那时候在人群中一指,就只是指了谢易行身上的衣服? “大人……”他们试探地道,“可是你手里的丝线——” 大棋士:“那是嫁祸!” 第266节 他一边说着一边气行岔,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咳嗽又牵扯到胸前的刀伤,令他脸上显出痛苦神色,让两个东狄使臣一阵慌乱:“大人!” 空闻大师慈悲为怀,在这个时候再次上前取了银针为大棋士扎了两针。 等到他的气重新理顺,不再咳嗽,刀口的痛楚也消散之后,老人才开口道:“阿弥陀佛,先生现在不宜激动,要保持心情平静,伤口才能尽快恢复。” 他当然也不想动气,可他们东狄的大臣这般容易被蒙蔽,还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冤枉谢易行,这要如何应对卷土重来的一品阁? 大棋士止住了咳嗽,喘着气,刚刚光是听着“一品阁余孽”这几个字从欧阳昭明的口中说出,他就已经如芒在背。 等到平复下来,他立刻面对二人说道:“你们听好了,伤我的是一品阁留在大周的暗桩。他们意图嫁祸给谢三公子,就是想挑拨东狄跟大周之间的关系,以此来报复东狄。” 同所有听到这三个字的人一样,这两名东狄使臣也是大惊失色。 欧阳昭明在旁观察着他们的神态,演技再精湛的人,也有无法掩饰的时候。 尤其是一品阁的余孽,他们向来以自己是一品阁中人为荣,更兼卧薪尝胆多年,正要复出重振一品阁的声威,在这个时候听到这样的话,定然掩饰不住心中的愤怒。 “不错。”大棋士坐在床头,沉声道,“虽说一品阁已经败了,但是留在各国的余孽还未清除,就像藏在暗处的毒蛇一样伺机而动。谢三公子在天牢中险些遭遇毒手,幸好他们未得逞,否则你我就是东狄的罪人!” 欧阳昭明看了片刻,大致确定这两个东狄使臣不是一品阁的人,于是开口道:“好了,现在大棋士及时清醒,也总算是破了一品阁的阴谋。” 虽然他这样说着,可这两个东狄使臣依旧很是惶然。 在那么多个国家中,受一品阁之害最深的就是他们东狄,现在听到这件事情里面有一品阁的影子,他们都不知该怎么办。 是要现在就去找公主? 可是天色已晚,公主在使馆应当已经歇下。 而且就算他们公主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对着一品阁又能有什么办法? 想来想去,两人意识到,眼下最可靠的竟然就是欧阳昭明。 他们东狄人对着欧阳昭明从来没有什么好感,要说在东狄动乱的时候,在其中搅浑水最厉害的是一品阁,那么紧随其后的就是北周监察院。 欧阳昭明比起他的义父,简直青出于蓝胜于蓝。 他们看着欧阳昭明,见他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就转头看着门的方向,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于是也下意识地跟着看过去。 不过片刻,就见到一个身穿监察院官服的少年从外头进来,先是对着帝王下跪行礼,然后才站起来,将手中的画卷递给了欧阳昭明。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欧阳离。 欧阳昭明接过他手中的画卷之后,就转身在大棋士面前展开,所有人只见着画卷上画着的是一张人脸,男性,看上去二十多岁。 欧阳昭明问大棋士:“先生请看,这个人先生可有印象?” 大棋士盯着这画卷上的人看了片刻,然后抬起了头。 等在旁边的成元帝、宁王跟谢易行听他说道:“这是今天刺杀我的人!” 他不会记错,白天就是这个人穿着身白衣,如同鬼魅地走到自己身后叫了一声“大棋士”,接着一刀捅了过来。 那两个东狄使臣见状,忙急切地问:“欧阳大人,此人抓住了吗?” “这定然就是一品阁的余孽!” “抓住他之后,只要严刑拷打,就能够问出他其他同伙的下落。” 比起他们的殷切,早就知道这条线索断了的成元帝跟宁王在旁就显得要淡然太多。 欧阳昭明卷起了手中的画卷,对两个东狄使臣说:“可惜,此人在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 “死了?”两人脸色很难看,那这条线索岂不就断了? 欧阳昭明没管他们,再看向大棋士,说道:“先前我心中还存着些疑惑,不过现在听先生指认这就是凶手,也就可以确定这不过是只替罪羊。” 欧阳离在旁道:“真正的凶手应当是用了人皮面具,假扮成这个太监的样子。” 此人在行刺的时候脱了外袍,只穿着里衣,等到得手之后就立刻解除伪装,又换回原本的衣服从园中离开。 等他们查到的时候,此人又算好了时间,让这个被他冒用了身份的太监被打死。 这样一来,他就彻底将自己从其中摘了出来,像混入大海中的一滴水一样,再次悄然无声地潜伏回了宫中。 大棋士跟两个东狄使臣都陷入了沉默。 这样的手段,又唤起了他们关于一品阁的黑暗记忆。 成元帝这才开口:“好了,今夜的事看来就只能先到这里了。” 大棋士看向他,听他说道,“先生跟两位使臣留在宫中可以放心,宁王跟他的三公子会留在这里,欧阳大人也会调遣监察院的人手,严加看守。至于容嫣公主那边,夜已经深了,等明日朕再召她入宫。” “谢陛下!” 这两个东狄使臣听到欧阳昭明会带着人手亲自镇守在这里,首先就放下了心。 至于宁王跟谢易行也要在这里跟他们度过这一晚剩下的时间,两人想起自己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朝着谢易行行了一礼,告罪道:“先前是我二人鲁莽,多有得罪,还请三公子见谅。” 谢易行对二人表示了谅解,没有多追究什么。 这院中剩下的空房间不少,但是众人却没有打算离开,只是停留在大棋士的这个房间里,准备等待天明。 东狄使馆。 桌上的油灯猛地亮了一下,在灯绳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结出了一个灯花。 原本已在榻上昏昏欲睡的容嫣听见这细微的声响,支撑着额头的手滑了一下,令她整个人摇晃了一下,身上盖着的薄被也滑了下来。 “什么时候了?” 她下意识地问,然后迷糊地睁开眼睛,发现了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 再抬头看向桌前,就发现原本坐在那里的月重阙已经不在了,只有他看过的书留在了桌上。 容嫣掀开了被子,目光朝着别的方向扫去。 她刚刚在榻上不知不觉睡着,这被子显然是屋里的另一人给她盖上的。 在屋里寻了一圈,她见到自己在找的人正站在窗前。 那扇窗靠着院里的树,容嫣不喜欢虫子,窗是一直关上的。 此刻站在窗前的人把窗打开了,风与明月找到了入口,都倾泻了进来。 容嫣看着他站在窗前,黑发被清风拂动,整个人犹如要融在月色中。 她下了榻,穿上鞋子走近,就看到表哥站在窗边伸着手,正望着明月的方向。 容嫣朝着他目光所向看去,就见到在一轮明月下,一只黑色的小虫子在朝着这里飞来,然后落在了月重阙的掌心里。 方才容嫣已经见了五毒之一爬上表哥的手,现在再见他拢住这只看上去没有什么攻击性的虫子,感觉就没有那么害怕。 她看着表哥的唇边浮现出一丝笑容,轻声道:“成了。” 什么成了?容嫣不知道他在这里接住一只虫子,能从其中知道什么信息。 只是看着窗边的人转过身来对自己说:“夜深了,你该休息了。明日大周的皇帝就会召你入宫,告诉你大棋士已经醒来,到时可能也会提到一品阁。若是宁王府对你发难——” 不等他说完,容嫣就道:“没事,他们若是发难,我也自有应对。” 她嘴上这样说着,心里还在琢磨表哥刚才说的大棋士醒来的事情,然后就意识到,这是不是意味着定海珠现世了? “表哥,是不是——” 她一兴奋,就忍不住抬手抓住了月重阙的手腕,“定海珠真的在谢易行身上?” “对。”月重阙任由她抓着自己,轻声道,“宫中的暗桩看到谢易行去了大棋士处,随后大棋士就恢复了清醒,才放出这只虫子来。” 现在他等到了这只作为信号的虫,就说明事情正如他所料。 容嫣眼睛一亮,从眼底慢慢地溢出由衷的欢喜来。 太好了!这样一来,表哥的伤就有救了! 可问题是,他们要怎么从谢易行那里将定海珠拿到手? 但月重阙显然没有打算在现在同她说这件事情。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放开了自己:“我该走了,记得把窗关上,别着凉了。” 然后,就推开了门,从她的房间走了出去。 容嫣看着他的身影走入月色中。 一直守卫在外面的勒坦也从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跟上了月重阙。 月下,主仆二人飘然而去。 万籁俱寂。 这个时间,使馆中除了巡逻的守卫,没有什么人还醒着。 月重阙他们走的这条路十分偏僻,两人行走几乎都在阴影中,让人无法察觉。 他们所住的地方离使馆很近,是一家民宅。 而在灵山寺的禅房中,自有人扮作月重阙留在那里,免得引起那些僧人的注意。 可偏偏在高处的一棵树上,在茂密的枝叶掩映之间,就有一个抱着剑的身影在那里。 他的嘴上叼着根细细的树枝,在黑夜中见到了这避过了使馆守卫,有若出入无人之境的主仆二人。 十二瞬间站直了身体。 原本他只是为谢易行被押入牢狱的事情烦得睡不着,从房间里出来,不知不觉就上了树,像替白翊岚当影卫时那样习惯性地藏在上面思考,没想到却见到了这么两个人。 他隔得远,又熟练地屏住了呼吸,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这主仆二人只是避开了使馆的守卫,却没有注意到黑暗中的这双眼睛。 这两人是谁?十二想,怎么会深夜从东狄那边出来? 他运足了目力,想要看清他们的身影,可是距离太远,他只能看到那个青年微卷的黑发。 十二没有跟上去,因为这人身边那个高大的汉子看起来就是个高手。 而他敢这样在使馆中出入,身边除了这么一个高手之外,定然还有其他人在。 自己贸然跟上去,不仅看不出问题,说不定还会吃个大亏。 十二屏住呼吸等待着,总算在他们跨出门的瞬间,捕捉到了那青年异于常人的瞳色。 等到那扇门关上,听着这黑夜里的声音远去,十二才抬起手,拿下了咬在嘴里的树枝,小声嘀咕道:“蓝色的?” 黑发蓝眼,这不是东狄皇族的标配吗? 第267节 在这次来东狄的使团里,不是应该只有那个公主才是吗? 刚刚出去的这个明显是个男人,身形比容嫣公主要高出一截。 “难道……” 十二难以置信地想,“……这人会缩骨功?男扮女装?” 这群东狄人是在玩什么把戏? 他心中一阵痒,十分想到东狄公主下榻的院子,看看她人究竟还在不在那里。 可又怕自己这样半夜不睡,跑出来的举动会给大师兄带来麻烦,一阵天人交战之后终究还是抵不过好奇心,脚尖在树干上一点,整个人就像一道魅影一样窜了出去。 ——反正只要他跑得够快,麻烦就追不上他! 树枝轻晃之间,十二几个跳跃就越过了中间的距离,来到了容嫣公主院子外的一棵大树上。 月光如银从头顶洒下来,将一切都照亮。 十二看了看自己落脚的这棵树,还好,这棵树很大,足够挡住他。 他换了个角度,朝着容嫣公主的院中看去,见到她房中亮着灯,还有扇窗没有关。 等了片刻,他就见到这黑发蓝眸的少女走到了窗前,伸手将窗子关上了。 接着里头熄了灯,没了别的声息。 “奇怪……” 十二确定里面的人是容嫣,那刚刚走出去的那个就不是她咯? 那又是谁? 他正想着,就感到肩上悄无声息地搭上来一只手。 十二:“——!!!” 来人居然这样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都完全没有让他察觉到! 十二头皮都要炸了,只以为是刚刚出去的那个高手发现了自己,又回来了。 然而下一刻,他耳边就响起了师兄的声音。 闻大学士问道:“你半夜不睡觉,跑这里来做什么?” “师、师兄!” 十二连忙转身,确定站在自己身后的是大师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夜游被师兄抓住,跟被刚刚那个高手发现恐怖程度差不多。 不过来的是师兄总比来的是别人好! 他张了张嘴,想把刚刚看到的事情跟闻大学士说。 闻大学士打断了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说着一手提起师弟的衣领,就像小时候把这些皮猴拎回来一样,带着他从这外面离开。 大学士虽然久在朝堂,但是一身武艺却没有落下,带着一个人在夜间飞跃,速度比十二刚刚自己飞还快,动静比他一个人还小。等把夜游的师弟拎回他们南齐使馆,把人放下来,他才听了师弟刚刚见到那两主仆从东狄使馆的方向出来的事。 听完他的话,闻大学士陷入了沉思。 十二试探着问道:“师兄觉得他们是想做什么?” 这样明明来了两个人,却只有一个在众人面前露面,是不是在酝酿什么阴谋?把这个告诉宁王的话,能不能把谢易行救出来? 闻大学士思索片刻,看向他:“你将宁王三公子当作是朋友,就算我让你不要去掺和,你也是会去说的。” 就像今日谢易行被指责的时候一样,他就那样站了出去,幸好东狄的注意力都在宁王府那边,没有硬要把逞一时之勇的十二也拖下去。 十二立刻露出了“我知道错了,但我不打算改”的表情。 随后,他又道:“那我明天就去说?” “我能拦得住你吗?”大学士先是反问一句,才说,“这种事,直接告诉欧阳昭明吧。” 北周跟东狄之间的恩怨,大半是监察院和一品阁之间的事情。 这两个存在互相朝着对方国家渗透,斗得不可开交,所以东狄人的谋划,欧阳昭明最清楚了。 “好。”十二点了点头,大师兄说的话自然是不会错的,不过不管他看到的这个事情对解除谢易行的困境有没有用,那都要等明天了。 他被大师兄勒令回去休息,不准再出来。 但躺在自己的床上,十二还是睡不着,只想着自己都这么难眠,宝意在府中也是如此吧? 宁王府,宝意确实如他所想,根本睡不着。 事实上,整个宁王府里除了被沈怡君用了强制手段放倒的谢嘉诩以外,所有人都没有入睡。 哪怕是柔嘉,在将谢易行深陷牢狱的事情跟桑琴那日所为联系在一起之后,也觉得这东狄侍女放在身边就像是一条毒蛇,根本不听自己的操纵,之后她嫁到琮王府,带着她在身边根本是弊大于利。 而宝意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阵,原本想要像先前睡不着的时候一样,进玉坠空间里去干些农活,可是一抬手就想起现在监察院派来的影卫正在外面守着自己。 若他没有听见屋里有呼吸声,进来看发现自己不在了,只怕会引起慌乱。 这样想着,宝意叹了一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 现在连玉坠空间里都不能进,那她就只能起来了。 吱呀一声,在外头守夜的冬雪跟隐匿在黑暗中的影卫都听见了门开的声音。 冬雪坐起身来,见到宝意披着外衣,拿着烛台从里面出来。 “郡主。”她迎上前来,接过她手中的烛台,小声地问道,“你怎么起来了?” 宝意说:“我睡不着。” 她跟冬雪一起从这屋里出来,在外头站了一阵。 院中其他人都已经歇下了,站在这里的就只有她们两个,望了头顶明亮的月亮片刻,冬雪听宝意说道:“姐姐你休息吧,我去书房。” 冬雪怎么会让她一个人去书房? 她拂开了宝意要来拿烛台的手,说道:“我去开门,郡主先去把衣服穿好。” 宝意这是不打算睡了。 漫漫长夜,她要在书房里待着,不将衣裳穿好是会着凉的。 把宝意赶去穿衣服以后,冬雪去书房开了门,将里头的灯都点亮了,又去沏了一壶热茶。 等回来的时候,宝意已经在书房里拿出了她那一匣子玉雕,在灯下专心地开始了雕刻。 她的神色如此专注,冬雪看着她一开始为着三公子的事而紧皱的眉头,在片刻之后都松了开来。 也好,有个事情可以让她分心。 宝意现在雕刻的速度比起一开始已经快了很多。 等到月落星沉,雄鸡报晓的时候,她匣中已经有两块玉石被雕成了完整的玉雕。 感到外面的光线变亮,桌上的烛火显得暗了下去,宝意才放下了手中的刻刀,转头看向外面。 天亮了,宫里应该有结果了。 大棋士应该醒了吧? 第204章 宝意从自己的院子出来,朝着大厅的方向走。 今天的王府,众人都起得比平常要早。 她在半路上遇见了自己的大哥,见大哥看上去休息得不错,昨天眼下的青黑跟脸上的疲惫都消失了,只不过在一边走一边伸手按着脖子。 宝意走上前来,叫了一声“哥哥”。 谢嘉诩见到她,放下了手:“怎么起这么早?” 原本太后千秋,成元帝是打算大宴三天,可因着昨天的事情,今天的宴席取消了,他们要提前一天上朝,谢嘉诩起床的时间正是他平常要去上早朝的时刻。 他在问妹妹这个问题的时候,还注意观察了一下妹妹的眼底跟她脸上的神色,确定她不像是一晚上没睡,才稍稍满意,就听宝意说:“实在睡不着了,所以就起来了。” 谢嘉诩同妹妹一边走,一边对她说:“今日你就好好的待在府中,知不知道?” 宝意点头。 这事自然不必大哥叮嘱,她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出去,让原本就为这些事情所烦的父兄还要额外担心自己。 见她这样听话,谢嘉诩脸上微微露出了个笑容,正要说等下朝回来之后有什么消息他会第一时间来告诉她,就听妹妹问道:“大哥,昨晚你是落枕了吗?怎么一直在按脖子?” 昨晚是被妻子几次劝都不愿意去睡,最后被她一手刀劈在脖子上劈晕过去,由两个小厮帮着抬着上了床的谢嘉诩:“……” 朱雀大街上,几乎家家户户都在这个点打开了门,马车备好,王公大臣准备上朝。 而至于去宣旨叫东狄使团进宫的内侍,也已经到了使馆之外。 容嫣公主早早洗漱穿戴完毕,就坐在院中等着。 在听到宫中果然来人传召自己进宫的时候,她不慌不忙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起身出去迎了旨,然后带着自己的人上了马车,随着前来宣旨的内侍一起入了宫。 今日成元帝要见他们的地方,不是在万春园或者万寿园,而是在大周朝的金銮殿。 已经清醒过来,又在众人的陪伴下度过了下半夜的大棋士坐在椅子上,于这金銮殿中等着容嫣公主到来。 成元帝给了他这个伤员特殊的礼遇,让所有人都站着的时候,就只有他跟自己能够在殿上坐着。 大棋士望着殿门的方向,不多时就见到公主的身影出现。 见她看上去没有受到什么惊吓,也没出什么意外,他才放下了在听见这个阴谋里有一品阁的影子之后就一直提着的心。 容嫣公主带着自己的使臣来到殿中,先同成元帝行了一礼:“参见陛下。” 等到成元帝让她免礼站起身来的时候,她才将目光落在了大棋士身上,见他恢复清醒坐在这里,容嫣的脸上明显露出了喜色。 她说:“早就听闻灵山寺的空闻大师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先生果然醒了。” 虽然在自己倒下的时候,公主那样反应激烈,咬定就是谢易行下的手,差点让一品阁的阴谋得逞,但是见到公主对自己的紧张与关切不似作伪,大棋士心中也是感动的。 成元帝端坐在上首,对着容嫣开口道:“昨夜大棋士醒来以后就已经说明了真相,在院中行刺他的并非是宁王三公子,朕也就将宁王三公子连夜从天牢中提了出来。” 第268节 听着成元帝的话,众人皆想起容嫣公主昨日那一通指责和发难。 她让成元帝被迫将谢易行押入天牢,不过还好空闻大师将大棋士及时救醒,谢易行在天牢里也就没有受到太多的折磨。 今日真相水落石出,尽管成元帝还没有说这凶手是谁,但是宁王府跟东狄使团的立场同昨日相比已经完全调转。 现在是容嫣公主要等着宁王府发难,想好该怎么接招了。 这让殿中的大部分人不由得就有些幸灾乐祸。 尽管东狄的人在他们这里受伤很倒霉,但是因为容嫣两次的气焰都太过嚣张,所以他们很乐意看看她是怎么吃个亏。 不过容嫣公主表现得比他们预测的要镇静许多。 刚才她在进来的时候,就已经不着痕迹地在人群中扫过,想找到谢易行的踪影,现在这位宁王三公子在她眼中,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刚才没有见到他,容嫣还觉得有几分可惜,现在见成元帝一传召,他人就从殿外走进来,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看起来没有因为那半天的牢狱而有损光彩。 容嫣看着他来到金銮殿上,对着坐在上首的成元帝行了一礼:“参见陛下。” 成元帝抬手:“平身。” 在谢易行起身之后,才又看向了宁王,对他略一点头。 宁王就从原本所站的位置上走了出来,来到了儿子身边。 见他们父子跟容嫣公主现在三人已经在下方站着,成元帝才再次开口道:“昨日之事,欧阳太尉已经查明。” 殿中群臣听到成元帝的话都精神一振,不过一晚上时间,就把人救醒,而且还查出了真凶么? 成元帝肃容道:“此乃潜伏在我们大周的一品阁余孽所为。他们趁大棋士不备,刺伤大棋士,随后又嫁祸给宁王府,其心可诛。至于容嫣公主指责宁王的三公子是凶手,这只是一场误会。” 在听到“一品阁余孽”的时候,北周群臣的反应比起东狄使臣听到的时候要淡定。 虽然也面露惊色,但那是因为气愤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竟然混进了皇宫之中,还对着两国邦交用起了这么下三滥的刺杀手段。 不过有监察院、有欧阳昭明在,别说是一品阁余孽,就是他们一品阁阁主复生也不足为惧。 老臣们望着坐在上首说话的成元帝,琢磨着陛下现在是在居中调解,做和事佬,希望宁王府跟东狄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过宁王这昨天在亭前的话犹言在耳。 要是刺杀之事与他们宁王府有关系,他谢衡无惧于担当这个责任,可要是冤枉了他儿子,他就要东狄也承受一番他的怒气。 宁王平和了这么多年,他们都快忘了他发起飙来是什么样子了。 只可惜,在宁王还没发难的时候,这黑发蓝眸的少女就主动开口了。 容嫣转过身来,对着几步之外的宁王父子行了一礼:“昨日情形是容嫣之错,令三公子遭受牢狱之灾。” 谢易行站在宁王身边。 他望着这态度跟昨日截然不同的东狄公主,脸上的神色不变,心中则生出了一丝警惕。 容嫣放下了手,继续说道:“昨日三公子陷入牢狱之时,宁王说过,若刺杀之事与宁王府有关,不会推卸责任。我们东狄行事也是一样,既然是容嫣之过,那容嫣愿意承担责任,不管宁王跟三公子想要我怎样谢罪,我都绝无二话。” “公主——” 东狄使臣听到她这么说,都纷纷忍不住出了声,容嫣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们住口。 宁王看了她片刻,缓缓地开口道:“容嫣公主,方才陛下也说了,昨日那样的情况,难免误会。在这件事里受了委屈的是我儿,现在真相大白,宁王府也不会再追究,以免伤了东狄与我们大周的和气。公主要怎么赔礼道歉,还是同我的儿子说吧——行儿。” 宁王看了身边的儿子一眼,示意由他来跟容嫣谈。 在上朝之前,宁王、欧阳昭明就已经同成元帝商讨过,他们现在的重点并不在要东狄如何地赔罪低头,这件事情越平静地揭过去,就越能给那些藏在暗处的一品阁中人以迷惑。 依据欧阳昭明对一品阁的了解,这些暗桩洒落在各国之中,为了避免暴露,他们之间是甚少联络的,都是直接对一品阁阁主负责。 这样一来,他们大概率不知道在北周潜伏的究竟有多少自己的同伴,也不知道昨夜的事情过去之后,有多少枚钉子暴露在了监察院面前。 这样故布疑局,先让他们自乱阵脚,后面要将他们一一地取出来就更加容易。 谢易行知道父亲的意思。 他应了一声是,上前一步迎上容嫣的目光时,已经做好了打算,准备提出一个不痛不痒的条件,让她做了就算了。 可是没有想到,容嫣再一次抢在他之前开口了。 这黑发蓝眸的少女望着他,说道:“我知道谢三公子是君子,定然不会多跟我计较,但是不还清这个债,在我心中却是不安的。我有一个办法,能够补偿谢三公子和宁王府,又不伤我们东狄和大周的和气,甚至能让两国邦交更加紧密,就是不知三公子意下如何。” 众人听着容嫣的话,纷纷猜测着她要说的是什么补偿,就听容嫣说道,“我知道宁王三公子尚未婚配,是京中无数人家心目中的佳婿人选,我作为东狄唯二的公主,亦是待字闺中。今日三公子与我化干戈为玉帛,不知可有兴趣做我的驸马,做东狄的乘龙快婿?” “什么?”听到这东狄的容嫣公主这样大胆、这样跳跃性的发言,别说是在场的大臣,就是坐在龙椅上的成元帝也差点惊掉了下巴。 都说东狄女子性情豪爽,遇见喜欢的男子就会主动出击,把人带回闺中,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东狄的公主会出击到他们大周的朝堂上来! 而且她提出这个提议,前面没有半点铺垫。 容嫣说完之后,就看着站在对面,眼中也露出了意外之色的谢易行,朝他扬起了下巴,问道:“如何?” 谢易行想过她会有何种反应,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东狄公主会向自己求亲。 在一阵惊诧过后,王公大臣中已经有许多人在思考起了这个提议。 容嫣这样提出联姻的提议,确实十分的有诚意,宁王府的三公子不是世子,不能袭爵,他做东狄的驸马,算得上是高娶了。 容嫣可不是普通的皇女,她是东狄有封号有封地的公主。 东狄的封地制度同北周不同,他们回到自己的封地内,那就是自成一国,潇洒自在得很。 可以说,娶了容嫣,除了要跟着她回东狄,不能跟家人一起生活以外,对谢易行来说没有什么不好。 还好这容嫣公主问的是宁王三公子,殿中有着适婚年纪但又尚未婚配的儿子的大人们都想道,这要是问到他们,他们可能就要答应了。 容嫣对自己的优势十分清楚,她提出这个提议不是临时决定的。 昨夜在确定谢易行就是定海珠的主人之后,她就思考了一夜,若是自己出击,如何能够让他跟自己回东狄去。 提出联姻,让他做自己的驸马,这是最直接也最光明正大的理由。 谢易行生得俊美,同当年的月重阙一样,正好是容嫣最喜欢的那种类型。 他的棋艺高超,展现出来的气度与城府也叫她欣赏,她越想,心中越是期待他能够接受自己的提议。 但是显然谢易行不可能就这样答应。 在殿中忍不住弥漫起一阵兴奋的窃窃私语时,他已经卸下了方才的惊诧,露出了沉思之色,然后对着容嫣公主说道:“谢公主错爱,在下心在仕途,暂时没有考虑过嫁娶之事。” 容嫣朝他挑了挑眉:“此言差矣。三公子,都说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就算你娶了我,也不影响你进入仕途。” 他要是想做官,他们东狄又不像旁的地方,成了驸马就不能在朝中担任要职,他一样可以在官场上一展抱负。 谢易行见她如此善辩,忽然说道:“且不说这个,公主方才在提出这个提议之前,说这是个能够补偿我的办法,可是恕在下没有看出这个办法于我有任何补偿之处。” “怎么没有?”容嫣看上去也像是预料到了他这一问,泰然自若地道,“常言道君为臣纲,夫为妻纲,我欠了你,你娶了我,你就是我的夫君,我之后一生都要听你的话,我这样的补偿诚意还不够大吗?” 谢易行见自己不管说什么,她都这般振振有词,只忍不住失笑,然后摇了摇头。 成元帝干咳一声,见着自己的朝堂忽然变成了这样公主公然求亲,而宁王公子再三推拒,两人在下方你一言我一语地交锋,似是都想要说服对方。 他看了应该比自己更头疼的宁王一眼,却见到宁王在旁看着,居然还是饶有兴致的样子。 成元帝:“……”宁王你这心也偏得太明显了,对着女儿的事情就紧张得不行,对着儿子就可以随便了是吗? 容嫣公主见谢易行没有当场拒绝自己,明显是在发扬着他的君子风度,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于是说道:“我在大周还要停留几日,谢三公子不必这么快给我答案,可以多考虑几日,要是你想答应了,欢迎随时到东狄使馆来找我。” 成元帝在上首的咳嗽声一下子变得大了起来。 等到吸引了下方众人的目光之后,他才说道:“好了,这件事容后再议。大棋士被刺杀这件事真相大白,东狄与宁王府也化干戈为玉帛,接下来的就是要缉拿真凶,清除一品阁留在大周的余孽。” …… 帝王还未退朝,东狄公主向宁王三公子求亲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出去。 欧阳昭明不在宫中,此刻他正在天牢之外,搜寻着这里的蛛丝马迹。 当听到容嫣公主在朝堂上说着向宁王三公子赔礼道歉,却是这样神来一笔当众求亲以后,欧阳昭明轻笑一声。 他人还蹲在这天牢之外的一处墙脚下,手里拿着一枚木质的镊子,在夹起墙根的一撮泥土,放在另一只手托着的那方帕子上。 欧阳离见他起身,听他说道:“能在东狄拿到公主封号的皇女果然都有些意思。” 若容嫣跟一品阁没关系,那她提出这么一个提议,就是完美地化解了这次冲突,而且还达到了更好的效果。 若她跟一品阁有关系,那这一手就是光明正大地把他们以为拥有着灵泉的谢易行从北周带走。 他检查过了,这一片地方就只有这墙根下留下的一点痕迹,正打算起身离开,就见到在自己的下属封锁之外出现了一个青年。 他身上穿着黑色的劲装,手中抱着把剑,看面孔是之前在宁王府出现过,也在万寿园中站出来为谢易行说话的十二。 欧阳昭明见他望着自己,显然是有话要同自己说。 但是没有直接突破那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就能越过的防线,而是站在原地礼貌地等待。 欧阳昭明于是对欧阳离说了一声:“去。” 他自己则站在原地,等着义子把人迎过来。 这两日清晨总是会有琴声响起的民宅之中,月重阙的手按住了琴弦。 流淌的琴声顿时在他掌下停了下来,他看向为自己带来消息的下属:“容嫣在朝堂上向着宁王三公子求亲?”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他几乎不用想就知道容嫣这样做的动机。 再一想谢易行此人,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光芒,隔了片刻才又低下头来,重新从刚才停下的地方继续将这首曲子弹了下去。 在琴声流淌之间,院落中响起了他的声音,低低地说一声:“胡闹。” 等这个消息传入宁王府,难得没有在自己的院子里作画,而是陪在娘亲身边,亲手为她用药油按摩头部的宝意失声叫了出来:“什么?!” 宁王妃的反应同她一模一样。 母女二人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宁王妃才有些无奈地道:“这东狄公主究竟在想什么?” 昨日那样累了她的行儿被打入天牢,今日就说着要他当她的驸马,东狄人赔罪的方式这么奇怪的吗? 宝意停了手上的动作,问传递消息回来的人:“那三哥答应了没有?” 这跟在宁王身边,只是提前回来告知她们宫中消息的侍从摇了摇头,说道:“三公子没有答应。”顿了顿又说道,“但也没有拒绝。” 宝意:“……” 宁王妃拉下女儿的手,对她说道:“不用按了,鱼儿,坐下吧。” 宝意这才坐到了一旁,想着容嫣这样做的动机。 第269节 她考虑的方向跟欧阳昭明一样,如果容嫣对一品阁的事情知情,甚至是他们当中的一员,那么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就很清楚了。 可若她不是的话,那么考虑到她三哥的魅力,会让来自东狄的公主动心也不奇怪。 宝意真切地纠结了起来。 主要是她实在不知道自己的哥哥上辈子到底是娶了谁做自己的三嫂,所以她把三哥跟容嫣放在一块儿,觉得由一个公主来配自己的三哥,倒是也很相称。 她们这消息算是来得慢的,基本上母女二人才听完没多久,宁王、谢嘉诩和谢易行父子三人就从宫中回来了。 有了当事人在面前,可以询问他第一手资料,宝意立刻就放弃了思考,站起身来对母亲说:“我先去接哥哥!” 宝意飞奔出来,正好见到父兄进门,她大叫一声:“哥哥!” 谢易行一回到府中,就见到妹妹朝着自己跑来,眼中闪烁的除了有喜悦,还有他刚才已经非常熟悉的八卦光芒。 显然,在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到了她耳中,她现在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来探听了。 宁王跟谢嘉诩看着宝意跑过来,等在他们面前站定之后,先绕着谢易行转了一圈,确定他没有事,这才叫了他们一声:“爹,大哥。” 随即又看向她三哥,嘴一张就要问问题。 谢易行先发制人:“不娶,不去,不答应。” 宝意被哥哥这样抢答了,有些不大乐意,还待说什么,就听见大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爹,三叔,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谢嘉诩本来刚才神色还是愉悦的,可是现在一见到妻子就拉下了脸。 沈怡君也不管他,只径自来到宁王跟谢易行面前,然后对谢易行说:“不行不行,三叔得再到外面去,重新进来一次。” 谢易行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回到大门外,就见到沈怡君令人摆了个火盆在那里。 他们站在门槛内,宝意听大嫂说:“从火盆上跨过来,洗去霉气,顺顺利利。” 正说着,宁王妃也扶着宁王太妃过来了,看到谢易行笑了笑,抬脚从火盆上跨了过来。 然后,从旁边就跑出来两个小厮,手里拿着柚子叶沾了水往三公子身上撒。 沈怡君:“柚子叶扫过身,再洗一次霉气。” 谢易行承受了这柚子叶的抽打,身上的衣服变得水迹斑斑。 走过这两趟仪式,沈怡君才说了声“好了”,等谢易行走近,又打趣地问他:“三叔去不去东狄当驸马?” 谢易行:“……不去。” 第205章 谢易行回来的消息几乎是跟一品阁余孽作乱的消息同时传出来的。 他们一家在门口相聚,迎着谢易行从外面回来,为他洗去霉气,柔嘉就一个人在自己的院子里坐立不安。 一品阁,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月重阙他们竟然是一品阁的人! 这一品阁余孽没有造成什么大的影响,明日萧琮的大婚依然会如期进行,而三天之后,她也会作为侧妃被抬过门。 但是桑情实在是太烫手了。 如果说先前柔嘉只是想要找机会把她送走,那现在还是无论如何都要把她弄离自己身边。 她寻找盟友,这找上的都是什么东西? 要是被人发现她跟一品阁有来往,那就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够解释过去的事。 一品阁的奸细在她身边,随意就能同先前京中发生的那些事情联系在一起。 柔嘉咬着牙,现在他们要肃清这些暗桩,她可以做什么? 若是桑情不走的话,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如果她可以主动提供线索,把她跟她的主子捅出去,那么…… 她正坐在桌前,手握成拳,思索着。 忽然听到门外传来的敲门声,她霍地抬头,见到桑情手里端着一碗甜汤,背着光站立在门前。 在柔嘉看过去的时候,她放下了敲门的手,款款地从门外走了进来,说道:“三公子回来了,小姐现在还没过门,不用出去确认哥哥是否安好吗?” 桑情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来,将手里端着的甜汤放在了柔嘉面前。 “去看什么?” 柔嘉收敛了眼底的光芒,确定自己没有露出什么端倪,掩饰地伸手去拿那碗中的调羹,“那是他们一家人的事,我这个外人去凑什么热闹?” 桑情将托盘放在一旁,垂手站在桌前,看着柔嘉用调羹搅拌着碗中清澈的汤水,说道:“没错,不关你的事就不去管,这才是明哲保身之理。” 柔嘉手上的动作一顿。 桑情这是话里有话。 柔嘉抬头看向她,故作不悦地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桑情顶着采心的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似乎是已经看透了她先前坐在这里在想什么。 “明日就是三皇子纳正妃的时候,再过三天就是小姐的好日子,小姐耐心等着,免得功亏一篑。”这东狄侍女顿了顿,又道,“功亏一篑是小事,在这个时候丢了性命更不值得。” 柔嘉瞳孔一震,她这是在警告自己要是想做什么,就别怪她鱼死网破。 两人一坐一立,僵持了片刻,柔嘉把调羹往碗里一放。 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收回目光,说道:“我知道,我没胃口,端下去吧。” 大厅里,大家担心了一晚上,现在见到谢易行平安归来,除了昨天晚上就去了天牢陪在他身边的宁王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围着谢易行,想要确定他没有问题。 而在众人当中,宝意是最急切的那个。 她所关心的问题比祖母、母亲跟哥哥们更多,只是眼下那么多人就在这里,她就算再想问也不能说出来,只能站在一边。 察觉到妹妹的视线,谢易行在回答祖母跟母亲的问题时抽空朝她看了一眼,对宝意略一点头,示意之后再谈。 等过了许久,宁王太妃才开口道:“好了,行儿一晚上肯定没有休息好,先让他回去休息了再说吧。” 宁王太妃发话,大家这才从谢易行身边散开,宁王妃对宁王太妃说道:“我扶你回去,娘。” 宁王太妃对她点了点头,对同样从天牢折腾到宫里,今天又直接上了朝的宁王说道:“衡儿,你也去休息吧。” 心疼儿子的到底是母亲,宁王应了一声,望着由妻子扶着离去的母亲,才对站在身边的儿子、儿媳跟女儿说道:“都回去吧。” 他们昨天在宫里没有好好休息,这在家里待着的也不可能睡得安生,而且看长子一见到长媳脸就拉得那么长,这小两口还有事情要解决呢。 他这么一发话,剩下的大家才各自散去。 沈怡君走到拉长了脸的夫君面前,对他说了声:“走吧,回去给你好好按按脖子。” 见妻子递了个台阶过来让自己下,谢嘉诩脸色稍稍缓和。 但还是哼了一声,走在前面,并不等她。 沈怡君摇了摇头,带着自己的侍女跟了上去。 而今日没有去军营,就留在家里等着消息的谢临渊跟谢易行同路,两人一起走。 宝意原本想跟上去,但一想二哥在三哥身边,自己一样什么也不能问,于是就先回了自己的院子。 谢临渊跟弟弟走在一起,一边走一边对弟弟说:“好了,事情结束了,那些一品阁余孽暴露在欧阳大人面前没有活路的,剩下的事情不用管了,三弟,你回去好好洗个澡休息吧。” “好。”谢易行做出受教的样子点头。 等走到岔路前,谢临渊才朝弟弟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 谢易行对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厮说道:“走吧。” 回到院中,小厨房已经把点心热茶还有让他洗漱的热水都已经准备好了。 哪怕在天牢里待了半日,昨日也同平常一样洗漱过换了身衣裳,谢易行也没有拂他们的好意,今天提前了许多个时辰洗漱,换过了衣裳。 回到书房,头发才稍稍变干,他就听见小厮来报说:“郡主来了。” 谢易行放下手中的杯子,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他原本还想着宝意会更按捺不住,更早一点过来,没想到这还忍到自己头发半干才过来。 他对小厮说:“去小厨房沏一壶新茶过来。” 至于点心就暂时没让他们拿。 宝意回回过来,都带着她亲手做的点心,这次她要过来大概也是同样用点心做借口。 谢易行想着,等在书房中,就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传来。 他转头朝着门口看去,见到妹妹站在那里,手里还牵了她院子里养的小鹿。 少女跟小鹿逆着光站在那里,不管是哪一个看起来都是绒绒的。 宝意开口叫了声“哥哥”,牵着她的小鹿走进来。 谢易行看着她这次带过来的“借口”,可真是别出心裁,让人完全没有预料到。 等宝意牵着鹿走到自己面前,在旁边的座位上坐下,又让小鹿曲腿卧在了地面上,谢易行才问道:“你把你的鹿带过来做什么?” 宝意道:“三哥昨天受了惊,我把我的小鹿带过来,让你摸摸它,陪它玩耍玩耍,你会放松一点的。” 其实她刚刚是想把雪球儿带过来的,但是一想三哥身上沾染到的招引毒虫的药粉就是在那只跟雪球儿很像的猫身上粘到的,觉得再把猫带过来,说不定会让哥哥有心理阴影,于是就换了自己院中养的小鹿,还挑了更活泼的这只过来。 宝意摸了摸小鹿才刚刚冒出一点的钝角,“今日就让它在这里陪你吧,它很乖的。” 谢易行接受了妹妹的好意,等到小厮把茶放上来之后,他便让他退下,而陪着宝意一起过来的冬雪也把小鹿牵了出来,让它在外头由她守着吃草。 谢易行的院子里没有别人,他身边的小厮一出去,院中就变得空空荡荡。 宝意这才问起了哥哥昨天的细节,问他在自己归来,他们去了宫中之后,事情是如何进展的。 昨夜她还能察觉到欧阳昭明派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影卫存在,等到今天自己的父兄一回来,人就不见了,想来是应该已经回去同欧阳昭明复命。 隔墙无耳,宝意才安心说话。 谢易行将昨夜进宫之后,空闻大师是如何用灵泉将大棋士救醒的事情三言两语隐晦地说了一遍。宝意听完之后,觉得空闻大师对这灵泉的用量把握果然十分到家,可即使是大棋士胸口刀伤没有离奇地迅速愈合,他这样快速地清醒过来,东狄一品阁的疑心也会被论证。 他们既然有很大可能是冲着灵泉来的,那么之后肯定还会有其他动作。 方才在大厅里,宁王说起成元帝在朝堂之上要对这一品阁余孽发起清剿,却没有说监察院是打算怎么做,宝意此刻忍不住问道:“三哥可知欧阳大人是打算怎么将这些暗桩引出来除掉?” 这些人藏得隐蔽,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暴露,宝意回来之后越想他们那驱使毒虫的手段,越觉得防不胜防。 第270节 她都不知若是换了自己身在欧阳昭明那个位置上,怎么做能把他们给揪出来。 谢易行没有对妹妹有所隐瞒:“欧阳大人已经有所打算,一品阁是通过虫子来攻击、联络、传递信息,他就打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们东狄一品阁用什么,监察院就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回去。 不过具体要怎么做,欧阳昭明没说,谢易行就不清楚了。 他看着若有所思地点头的妹妹,然后问道:“灵泉的事,你对欧阳昭明说了多少?你全都说了?” 宝意看向哥哥,见着哥哥神情严肃,于是说道:“我是全都说了,昨天若不是那样情况紧急,我也是没有打算将这件事情告诉他的。” 谢易行听她急切地道,“我知道哥哥是为了保护我,在亭子前的时候才让我不要将灵泉拿出来,可是我怎么能手握救你出来的办法,却为了不暴露就什么也不做呢?而且——” 而且她身上最大的秘密并不是灵泉。 灵泉只是从玉坠空间里取出来的,宝意也不知道在玉坠空间里的迷雾之后还藏着多少宝贝。 这整件事情虽然不是完全因她而起,但是在天牢中,一品阁对三哥放的毒虫,还有他们后续可能做的事情,都跟她身上这个秘密有着莫大的关系。 宝意从前没有将玉坠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今天她却打算将这个秘密告诉自己的哥哥。 关于玉坠,关于重生,关于一切,她都要毫无保留地告诉自己的三哥。 宝意有些忐忑,对自己要说的这些,三哥听了会有怎样的反应,她的心中也没有底。 谢易行看着妹妹的手指在桌面上不自觉地刮蹭着,显然是在酝酿着要告诉自己更多的秘密。 “我——” “不要说。” 宝意没想到自己还什么都没有说,面前的哥哥就这样打断了她。 谢易行坐在她面前,还半干的黑发没有梳起,只是这样披散下来,为他俊美的容颜更添上了几分柔和,让宝意想起别庄上的梅花跟雪。 他的眼眸里映出宝意的影子。 光是这样看着她,仿佛能够就看穿她所有的秘密。 他又再说了一遍:“不要说。” 灵泉不是凭空而来,妹妹想告诉他什么,谢易行大致能想到。 可是现在他代替了宝意,成为那些人眼中的靶子,让他们想从他身上来找出这灵泉的秘密,所以关于宝意身上藏着的宝物,他知道得越少越好。 虽然在清醒的状态下,他永远都会守护自己的妹妹,但是一品阁的药物诡谲,也许就有哪一种能够从他嘴中撬出真相。 唯有什么都不知道,才什么都不会被问出来。 宝意意识到哥哥是何意,放在腿上的手指忍不住揪紧了裙摆,然后又慢慢地放开了,感到鼻腔酸涩。 谢易行看着妹妹眼中涌出的泪光,对她笑了一笑,说道:“其他的事情不用担心,你只要再准备一些灵泉给我就可以。” “有的。”宝意点头,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的小荷包里又取出了两个瓶子,摆在了桌面上,对哥哥说,“要多少灵泉都可以。” 谢易行看着她摆出的瓶子,听见被冬雪带到外面去的小鹿发出了鹿鸣,抬手收起了宝意摆出来的灵泉,说道:“这些就可以了,之后的事情你不要管了,相信哥哥,先回去吧。” 宝意虽然担忧他会涉险,但是明白自己在这件事情里面做不了什么,要是掺和进来的话,只会令三哥先前做的那些事情都白费。 于是站起身来,说道:“那三哥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谢易行对她微微一笑,说道:“去吧。” 然后就坐在原地,看着妹妹从自己的书房走了出去。 天牢,十二同欧阳昭明说完了自己昨夜在使馆中见到的东狄皇族男子出现的事,看到面前的人陷入沉思。 他们现在正身在北周最严密的监狱中,十二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样轻易就进来了。 他仰头望着四周的陈设,想将这里同别的监狱做一番比较,可是却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去过别的牢房。 对他来说,守卫最严密的就是师父的藏宝阁,可是那也是对他们开放的,设置些机关,不过是让他们通过考验之后才能拿到秘籍,会更加珍惜,练得更加勤奋。 十二想着收回了目光,听面前的人问了自己几个关于那对主仆的细节问题,于是凝神细想起来,把自己记得的都告诉他了。 见到欧阳昭明脸上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眼中闪烁着充满兴致的光芒,十二忍不住问道:“欧阳大人是知道这两个人的身份了?” 欧阳昭明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抬起眼眸看向了他,微笑道:“多谢任公子替我们带来这条信息,这次我们要抓住一条大鱼了。” —— 夜幕降临,宫中点上了灯。 自前日的刺杀事件发生之后,宫中的守卫就加强了起来,处处都可以见到侍卫在巡逻。 而大棋士在苏醒过后,成元帝就应了他的要求,让他回到东狄使馆中去修养,并且派了一名御医在那边看顾。 在宫外,皇城中也多了很多黑衣官员的身影。 在承天十三年之后,京中的百姓还从未见到监察院的官员这样出现在大街上。 监察院在他们大周的存在感并不强,就连他们的衙门都是在极其偏僻的地方,不仔细去找根本找不到。 这些黑衣小吏平常就像隐没在黑暗中的阴影,根本看不见,只有在发生大事的时候才会出现。 此刻再见到监察院的官员走上街头,众人心中不免恐慌,可是再想到监察院之力,他们又放心下来——这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大周的监察院解决不了的? 万春园外,一对侍卫刚刚过来接班,从值守的岗位上离开的侍卫跟同僚打了一声招呼,就顺着墙根朝着侍卫所走去。 其中一人说道:“在这里站了一天,总算能休息了。” 另一人笑了笑,没有说话,显然性格比较沉闷。 即便这样全身放松地行走着,他的一双眼睛也是不时地闪过精芒,在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嗐。”他的同伴见状,抬手就在他的背上拍了一记,说道,“老九你不用这么紧张,虽说宫中有一品阁的余孽,但是监察院都出动了,他们这些跳梁小丑干不成什么,你就放心好了。” 听到他的话,这个被叫做老九的侍卫才像是稍稍放松了一些,垂下眼睛掩去了眼中的光芒,“唔”了一声。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这个话多的侍卫一边活动筋骨,一边说道:“明天就是哥两个轮休的时候了,我让你嫂子准备了一桌好菜,明天跟老七他们几个到哥哥家里喝两杯?” 他们这群一起入宫的侍卫按照年纪排了序,正在说话的这个是老三,同他一起值守的是老九。 老九是他们之中最小的一个,也是最闷的,平日里要是他们不带上他的话,他就能在侍卫所待一整天。 老九看上去像是想说什么,可是还没开口,他的耳朵就动了一下。 “怎么样?”老三问完之后,半天没等到他的回答,一回头见到老九在原地停下了,于是问他,“你站在那儿干什么?” 老九的手放在他腰间的配刀上,驻足在原地听了片刻,才继续往前走,边走一边说:“没什么,是我听错了。好啊,明天去三哥家喝酒。” 宫门已经下了钥,他们轮休要出宫也是明天的事。两人回到侍卫所以后,这里空空的,就只有三四个人,其他的都被排了班,在外面巡逻。 两人拿了洗漱的盆,去洗浴的地方胡乱地洗了个澡以后,就穿着单衣回来,准备早早地上床休息。 在经过桌前的时候,沉默寡言的老九动作隐蔽地一抬手,将指甲缝里的药粉一弹,弹进了桌上的油灯里。 药粉落在灯芯上,瞬间燃烧成烟。 他收回了手,继续往前走去。 同屋的另外两个侍卫也是被这连着几日的班累得狠了,在吹灭了灯以后也上了床。 不多时这个屋里就响起了鼾声,四人看着都睡熟了。 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睡在最靠里的人动了动,翻身从床上坐起。 老九穿上了衣服鞋子,没有发出声音地朝着外面走去。 出了门,沿着墙角的阴影走到他们方才走过的地方,他这次没有停留,径自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指引他的并不是声音,而是寄生在他身上的蛊虫。 他穿过了拱门,朝着一座偏僻的园子走去。 能够操纵他身上蛊虫的就只有阁主,只是上一次从此躁动得远没有那么强烈。 他想,在这个时候来到宫中的,是阁主还是他手下的使者? 不管是谁,在这个时候过来也太容易暴露了。 他越朝着那个方向走近,就感到寄生在自己体内的虫子越是躁动。 月光亮堂,照亮了这个满是荒草的园子,一根枯枝在他脚下被踩断,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而他也闷哼一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这在他们每一个被派出来的暗桩身上种下的蛊虫,一开始都是种在他们的手臂上,随着他们的修为晋升,蛊虫会渐渐向着他们体内移去。 进一阶就是栖息在他们的胸口,再进一阶就是了头上。 他的蛊虫在几年前就已经移到了他的脑中,所以传递过来的信息接收起来才比起其他人都要精确,可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在他的脑子里如此的躁动,仿佛要从里面噬咬出一条通道,破茧而出一样。 从脑中传来的剧痛令他脸色苍白,冷汗潸潸而下。 他再无法前进一步,像虾子一样弯下腰,两手抱住了头。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啊——” 他痛得在地上打起了滚,再顾不得此刻会发出动静引来巡逻的侍卫。 荒凉的园子里,一时间回荡的只有他的惨叫声。 老九疼到快要发疯,眼睛凸得像是要爆出来。 他的视野一片血红,见到在由白色变成红色的世界里,有一双锦靴停在了自己面前。 来人朝他伸出了手,在上面戴着一只像是丝质,又像是金属的手套。 “嗬嗬——” 他长大了嘴,已经发不出声音。 下一刻,那在他脑子里躁动的蛊虫终于找到了出口,从他大张的嘴里挤了出来,落到了那只手上。 而躺在地上的人眼中也光芒黯淡,断了生机。 第206章 风中灯笼高照,一夜之间,宫中就悄无声息的少了十几个人。 其中有侍卫老九,宫女棠儿,一位服侍老太妃的嬷嬷,还有两个太监。 第271节 五人变成了五具尸体,若是剖开,都可见到脑中有一血洞。 除了跟他们亲近的人发现了他们不见,其他人对宫里少了这么些小人物都没有察觉。 宫中这么多年藏污纳垢的事情多了,也许监察院是趁着这次肃清一品阁余孽的机会,把这些人都抓去盘问清楚也不奇怪。 与这五人亲近的人只是觉得奇怪,他们几个从来都是安守本分,怎么这次也被带走了。 面对他们的疑问,等到天明,也都各得了说法。 比如宫女棠儿,她是家中老母得了急病,所以被准了假,回去探亲了。 而侍卫老九则是临时被一位大人调了去过去了,看重他的能力,等忙完这一阵之后,他或许会回来,或许会高升。 侍卫所里几人一开始不见了他,本来还担忧这小子是不是犯了什么事,或者是叫人害了,等听到上官给的答案之后,几人才安心了下来。 他们在老三的家里一边喝酒,一边感慨着老九这小子的好运:“等回来以后,他说不定就爬到我们顶上去了,得我们管他叫大哥了。” 在监察院官员来往的大街上,从白日到黑夜,也常有家户被破门而入。 或是有客栈商户中有人被拦下来,当场押走。 不过在月重阙看来,这些动作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足为惧。 欧阳昭明跟他手下的人这么大举动作,都没有伤及自己的根本。 他们抓的这些人,要么是怀疑他们有做奸细的嫌疑,就宁可抓错不可放过,要么就是抓了一品阁这些年在北周训练出来的一些外围成员。 在安插于北周心脏中的钉子当中,真正核心的一共有七枚“长钉”。 当年月重阙在接过一品阁阁主之位的时候,前任阁主就已经将这七枚“长钉”的分布和他们身上蛊虫的控制方法都告诉了他。 这七枚“长钉”是隐藏得最深,动起来也最为致命的暗桩,他们就像黑夜里的北斗七星,周围拱卫着无数零碎的星辰。 这次被监察院扫到的就是那些零碎星辰,他们知道的事情不多,月重阙在来到京中之后,从没有在这些人面前显露过身份。 这些人不知道关于一品阁的事情,而真正拥有蛊虫的那些“长钉”,欧阳昭明一个也没有找到。 否则“长钉”一死,他通过蛊虫感应,现在就应当知道了。 因为确定欧阳昭明还没发现,所以月重阙依然留在这座位于使馆附近的民宅里。 尽管这里也有人前来搜查过,不过他跟勒坦顶替的身份都是在这个地方住了很久的良民,两人都改变了容貌身形,而他也遮掩了自己的瞳色。 看着这些监察院的黑衣小吏从自己面前走过,却不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就是他们的上官最想要抓住的人,月重阙都忍不住在心里摇了摇头。 兴隆钱庄。 地底深处,欧阳昭明坐在一间昏暗的石室中,面前摆放的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五只蛊虫。 这些蛊虫原本寄生在人的身体里,以他们的一部分血肉为食,但是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沉眠,不需要消耗什么,不然的话,被它们寄生的人脑子早就已经被吞噬干净。 昨天他以从天牢后面找到的药粉残留,仿制出了可以让这些蛊虫暴动的药粉,去宫中起出了那些钉子。 虽然被它们寄生的这些宿主都在匆忙仿制出来的药粉影响下,被暴动的蛊虫反噬,没了性命,但是欧阳昭明却不在意。 这些只是小角色,在他们身后操纵他们的才是真正的大鱼。 如果没有十二带来有关月重阙的消息的话,这些人死掉,没有办法从他们口中问出更多的信息,欧阳昭明还真的会觉得可惜。 现在他看着面前的盒子里安安静静地沉睡在其中,没有得到幕后之人的诏令就不会醒来的蛊虫,只要这些虫子活着,那月重阙就不会知道他们的这几枚“长钉”已经被拔了出来。 这人是如此的大胆,敢这样深入北周,还他的眼皮底下光明正大地出现。 欧阳昭明想着先前同月重阙的几次交锋,思考着这位新任阁主的真实身份。 他留在灵山寺的人已经传递了消息回来,说这姓月的商人在昨日离开了灵山寺之后,又回到了寺中。 也许是他出来了,见过了东狄的那位公主,随后又回去了。 也可能他放在灵山寺的一直就是一个掩人耳目的替身,而他本人还在城中。 但是这都没有关系,欧阳昭明就等着他再次有动作。 只要他再召唤这些蛊虫,他们就能确定他的位置,然后杀到他面前。 监察院在渐渐缩小包围圈,很快就能让他尝到在这铜墙铁壁中插翅难逃的滋味。 欧阳昭明嘴角噙着笑意,将自己昨夜一口气得到的这五只蛊虫盒子重新盖上,然后抬起头。 这昏暗的石室中,在他盖上盒子之后,光线又缓缓地变亮。 发光的不是火把,而是在墙上缓缓转动的夜明珠。 方才他查看蛊虫的时候,这夜明珠是藏在壳子里,等到他盖上盒子时,那壳子又缓缓地打开,让更多的光芒从其中流淌出来。 明亮了许多的石室里,可以看到在这里的并不是欧阳昭明一个人。 除他之外还有两位老人,一个瞎了一只眼睛,另一个则两条腿齐根而断,十根手指也被腐蚀得少了两根。 先前宁王他们中毒的时候,回来的是监察院的用毒高手,而现在这两位身在石室中,正在研究着他们面前那些虫子的,就是监察院的养虫高手。 人天生就不喜欢这些虫子,这两位大人也是一样。 只不过一品阁擅长用毒,也擅长驭使这些毒虫,他们在这毒虫上面痛失了不少精英,令他们也不得不开始研究虫子。 两人的肢体还有一只眼睛,就是在研究毒虫的时候失去的。 欧阳昭明从石桌后起身,来到了他们身边。 从背后看,这两个老者只是在石台前一坐一立,等来到他们身边时,才看到这石桌上放得密密麻麻的罐子里装着的都是毒虫。 有些从罐子里爬了出来,半身爬到了桌上,两人也不在意,只是再挑了淡褐色的药粉,试验面前蛊虫的反应。 他们目光专注的是放在他们面前的一只虫子,看起来同欧阳昭明方才所看的蛊虫一模一样。 这是他们在早几年联手杀死一个一品阁安排在北周的高手,从他体内取出的蛊虫,一直用密法驯养活着,已经切断了同本蛊的联系。 现在,他们就用这只蛊虫来实验手上的药粉。 那瞎了一只眼的老者将手里的药粉挑出了一些,洒在这只蛊虫身上。 欧阳昭明看着这只蛊虫黑色的身体一接触到这药粉,就迅速地将它吸收了进去,随即身上的黑色开始慢慢褪去,整只虫子变成鲜艳的红色。 那手持镊子的老者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看着这蛊虫的变化,然后摇了摇头,说了两个词。 坐在轮椅上的老者则在手里的册子上记下了什么。 他们这一次配比出来的药粉又失败了。 欧阳昭明等到两人这次实验结束,才开口问道:“两位大人有多少把握可以找到让子蛊反过来追踪母蛊的办法?” 没错,他并不打算只是在这里等着不知化身为何人,藏到什么地方去的月重阙再次动手。 有这些子蛊在手,自然可以让它们凭借跟母蛊之间的联系,反向追踪回去。 那站在桌前的高瘦老者抬起了头,剩下的一只眼睛瞳色比寻常人浅。 他看向欧阳昭明,对他说道:“我们兄弟二人在得到这只蛊虫之后,将它带在身边做了几年的研究,现在大人又机缘巧合,重新合出了东狄控蛊的药物,再找出了这五只蛊虫。” 他一边说着,一边扬起下巴,朝着欧阳昭明放置那装着蛊虫的盒子的地方指了指,“再给我们两天时间,定然能够拿出你想要的东西。” “好。” 欧阳昭明知道,他既然说两天,那就是两天。 原本这两位大人在意外拔出那根“长钉”以后,就一直想要把剩下的几根也拔出来。 可是一品阁已经在东狄四分五裂,他们身体又这般,自然不可能到东狄去找那生死不知的一品阁前任阁主,找到引动蛊虫的药物。 这一次,竟然有一品阁的新任阁主这般狂妄,亲自来了大周,他们要是不抓住这个机会,把这剩下的六根钉子也起出来的话,那就对不起他们死去的那么多同僚,也对不起他们失去的这些肢端跟眼睛。 将蛊虫留在石室中,欧阳昭明抬手按了墙上的一个机关,让面前沉重的石门打开。 他走了出去,又听着石门重新在身后落下。 兴隆钱庄这中空的山腹中,那些上上下下的锁链跟木制的箱子仍旧在运转不停,发出单调的声音。 欧阳昭明从通道深处走了出来,走到平台尽头,登上了其中一个木箱,在里面平稳地上行到顶部,从兴隆钱庄的地底出去,回到了外面。 欧阳离在这上面等着,没有同他一起下来。 少年跟在他身边已经有一段时间,他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不光要学监察院办案的手段,要学如何审讯,还要学欧阳昭明手中这掌管钱庄、调配资源,用手上拥有的这些资产去赚取更多的金银的办法。 他在其他事情上学得很快,但是在如何看账算账这方面,学习的悟性却完全比不上欧阳昭明了。 欧阳昭明看着他对着账本看得脸都白了,等一见到自己从底下上来,就立刻从桌后站起了身,一副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里的样子。 “义父。” 欧阳离来到他面前,语气中透着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如释重负,问道,“我们该走了吗?” 欧阳昭明看了他片刻,抬手拍了拍义子的肩膀,好整以暇地道:“今天没有别的事情,我打算出去转转,你就在这里继续好好地看账本。” 听到他的话,欧阳离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原本以为义父出来可以救自己脱离苦海,没有想到却是直接判了他死刑。 可是对欧阳昭明的话,他执行从来都不打折扣,即便是要回去继续看这些恐怖的账本,欧阳离还是咬牙应是。 欧阳昭明看着他背影僵硬地回到了书桌前,又再次拿起了那跟他完全不对付的账本,有些恶趣味地看了自己的义子片刻,转身从这最顶端的房间里走了出去。 等来到外面,见到等在外头的管事,欧阳昭明吩咐了他一声:“少主对那些账目没办法,你进去好好地教教他。” 管事应道:“是。” 本来他等在这里,就是让欧阳离在看不懂的时候可以随时来问他,可是他们这少主犟得很,在里面看不懂也不出来主动相问。 等到把自己的义子安排明白,欧阳昭明从兴隆钱庄中出来,等在外面的马车立刻过来了。 他上了马车,听在外面赶车的侍卫问自己:“大人,我们去哪里?” 欧阳昭明坐在马车中沉思了片刻。 昨夜他在宫中就拔除掉了五枚“长钉”,再加上早几年上面在他们监察院那两位大人手中的那一枚,现在在大周剩下的这七星里,就剩下最后一枚了。 最后一枚不是安插在监察院,就是安插在王公大臣中。 其中最有可能的又是宁王府。 欧阳昭明睁开了眼睛,对外面的侍卫说道:“去宁王府。” 侍卫应了一声“是”,就要驱动马车。 然而,马车才走了两步,车厢中就又再次传来声音:“先去一趟万宝奇珍楼。” 万宝奇珍楼跟兴隆钱庄就在同一条大街上,顺路去过了那里,再去宁王府。 第272节 侍卫听到了他的话,驱动着马车从玄武大街上走过,等来到万宝奇珍楼门口的时候就停了下来。欧阳昭明抬手掀开了帘子,从马车上下来,独自进入了万宝奇珍楼。 万宝奇珍楼已经同往日一样重新打开门来营业,这里面的客人不少,但管事在见到欧阳昭明过来的时候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欧阳昭明见他立刻就放下了其他客人,先迎了上来。 “欧阳大人。”他朝欧阳昭明行了一礼。 等欧阳昭明开口让他起来,管事才放下了手,脸上带着笑容问道,“大人今日来,是路过进来喝茶,还是想来看看什么?” 欧阳昭明问他:“霍老来了没有?” 听他问起霍老,管事显得并不意外,立刻便对他说道:“来了。”说完抬起一只手比了个方向,对欧阳昭明说,“霍大师他人在二楼静室,大人请。” 欧阳昭明略一颔首,跟着他上了二楼。 宝意这两日都没有再到处跑,而是乖乖地待在宁王府。 霍老原本等着孙女在太后千秋之后就恢复从前的作息,跟自己一起来万宝奇珍楼给自己打下手,修复这第二幅《四时图》。 可是现在这般情况,她不能出门,霍老就干脆自己来了。 万宝奇珍楼原本也准备了两个伶俐的学徒给他打打下手,可是老人都不要。 欧阳昭明到来的时候,就见到在这个光线明亮的静室里,霍老正一个人站在桌前,正在修复这幅《四时图》。 等在纸上接了两笔之后,他又退后看了看这画的全貌,确定这两笔效果,这才抬起了头。 结果一抬头见到这外面来了人,来的还是欧阳昭明,霍老就挑了挑眉,说道:“什么风把欧阳大人你吹来了?” 这些天城中处处都是监察院的官员,连他的槐花胡同都有人来搜查过,这最忙的人应该就是欧阳昭明才对,怎么还会到万宝奇珍楼来? 带欧阳昭明过来的管事已经退了下去,欧阳昭明走过来,目光落在这已经修复大半的《四时图》上:“就是从楼下路过,想起霍老现在应该是在这里修复这幅画了,所以上来看看你。” 霍老看着他的视线落处,警告了一句:“别想,这不是你的。” 他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 宝意不在这里,他欧阳昭明来,肯定又是来打《四时图》的主意。 先前在太后的寿宴上,他拿出《春山远居图》跟自己扔在兴隆钱庄的库房里的那幅《寒溪照雁图》同东狄对峙的事霍老都知道了,这里头还有另外一幅《寒溪照雁图》,不用想也知道是小丫头给他画的。 这传到宫外面,不明真相的百姓都只知道他们这位欧阳大人壮了大周的声威,把东狄按在地上摩擦,哪里知道这两幅画抢回来都是谁的功劳。 听到霍老的话后,欧阳昭明抬头,就见老人走回桌前,用放在一旁的布擦了擦手。 他于是开口问道:“姓月的来过吗?” “没有。”霍老擦完手,把布往旁边一扔,拿起了杯子吨吨地喝了两口水,然后放回桌上,反问道,“他人不是在灵山寺吗?” 欧阳昭明道:“他若是老老实实在灵山寺那还好。”说着又道,“你看他这些时日都没有过来,说明这幅《四时图》他也是不想要了,修复好之后还是给我的好。” “行。”霍老朝他瞪眼,“你拿钱来买,拿得出钱就是你的。 “您这是在为难我。”欧阳昭明笑了起来,“我正要去宁王府,您老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郡主的吗?” 让一朝太尉在中间做传话的人,这待遇还真是高级,不过霍老想了想,摆手道:“没有,反正你们快点把你们的事情做完,然后让我家这小丫头能够像从前一样,想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就好了。” 他说完不等欧阳昭明主动告辞,就催他赶紧走。 欧阳昭明想着自己在他这里永远这么不受待见,笑着摇了摇头,就转身从这里离去了,出了万宝奇珍楼,登上马车,再让自己的侍卫径直去了宁王府。 萧琮今日大婚,虽然因为一品阁的事情受了些影响,但还是颇为热闹。 宁王跟宁王世子去了琮王府观礼,送上了贺礼。 欧阳昭明人没有到,但是贺礼隆重地送到了,在那诸多贺礼之中也显得耀眼。 各国使团适逢其会,还未归去的都收到了邀请,容嫣也去了。 这北周皇室成婚的礼节同她们东狄大不相同,她看着热闹,颇感兴趣。 今日是萧琮那正妃,再过三日,就是他纳侧妃。 他的两位侧妃之中,柔嘉出身宁王府,身份不同,这里再过几日,想必又是一番热闹。 容嫣想着,看到新娘下了轿。 今日于雪晴做了新娘打扮,嫁给自己从小就喜欢的表哥萧琮,也一改平日的飞扬跋扈,变得娇羞娴静起来。 只可惜新娘子从落轿开始到进门,这全程都戴着盖头,让人看不清她在底下的面容和神情。 容嫣看不到她的脸,就移开了视线看向宁王和谢嘉诩。 今日只有宁王跟世子来,不见谢易行,她这过几日就要走了,还在想着怎么才能让谢易行来见自己,跟自己一起回东狄。 他看上去是丝毫不动心,甚至也没有想要去使馆见容嫣。 容嫣一撇嘴,他若是不来,那自己从永泰郡主下手似乎也可以。 谢三公子是个好哥哥,同他感情最好的就是这个妹妹了,有宝意在自己这边做邀,哪怕是看在妹妹的面子上,谢易行也会松口过来见见自己。 甚至——容嫣想着,三日后再次在琮王府观礼,自己如果悄无声息地把宝意带走,带到他们东狄的车队上,谢易行会不会为了妹妹追过来? 她想着,面前这对新人已经礼成,院子中一下子放起了爆竹。爆竹声响,鼓乐再起,令她一下子捂住了耳朵,暂时忘了自己刚刚一闪而过的这个念头。 宁王府。 宁王和世子不在,二公子又在虎贲营,出来接待欧阳昭明的就是谢易行。 两人从厅中过来,于园中走过来到亭中坐下,谢易行让所有人都退下,没有命令不准过来打扰,于是在园中就只剩下他们二人坐在亭子里。 而柔嘉在自己的院中听见欧阳昭明来的消息,手中在绣着的手绢一时间没有拿稳,落到了地上。 欧阳昭明正在满城地找一品阁的人,他现在来宁王府是发现了什么吗? 她有些心神不宁地想着,就见到桑情来到自己面前,弯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手绢,重新递还给自己:“小姐怎么这么不小心?” 柔嘉看着她,想着这个东狄侍女分明要大难临头,可是看上去却比她还要镇定? 第207章 桑情知道欧阳昭明就在府中,也知道柔嘉为什么心神不宁。 她开口道:“你放心,我说过了不会做什么的。”她脸上的人皮面具天衣无缝,跟在柔嘉身边的事也没有旁人知晓,“欧阳昭明是有些能耐,但远远比不上我家主上,更没有神通广大到能把我们找出来的地步。” 这么多年了,他都没把前任阁主安插在这里的钉子拔出来,她跟勒坦两个人,同那些埋在大周的钉子也不一样。 那些钉子身上是有蛊虫的,他们被洗脑得极其忠诚,看似是被这样散落出来,但实际上却没有自由,操纵他们的线依旧握在东狄的手中。 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一代阁主控制属下的手段都不一样。 前任阁主开始减少蛊虫跟药物的手段,而到了他们两个跟着月重阙的时候月重阙就说过,只要他们什么时候觉得已经还清了欠前任阁主的债,就可以从他身边自由离去。 像他们这样的人,最看重的是自由,而比约束他们的自由,更难的是得到他们的忠诚。 柔嘉自己也曾经是站在高位,收服了不同追随者的人,见着桑情说话时对月重阙的狂热跟对欧阳昭明的轻蔑,只觉得像她这样轻敌,迟早要在这上面栽一跟头。 欧阳昭明是什么人?是,就算他是过个一两年会死,但是死在他们主上手上,她看不像。 月重阙咳得像是生了肺痨,自己都仿佛命不久矣,而且柔嘉搜遍了上辈子的记忆,也不记得曾听过他的名字,说不定他还要死在欧阳昭明前面。 对这样的盟友,柔嘉是不想着再从他们身上借什么力了,死得越快,她就能越早跟这些人脱离干系,去寻找真正有力的盟友。 花园里,欧阳昭明同谢易行坐在亭中,已经同他说了昨夜宫中的事,还翻了翻东狄一品阁在他们北周安插的这些钉子的旧账。 谢易行抬手为他斟茶,听他说道:“这七颗最主要的钉子里,早两年死了一个,昨夜我拔了五个,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 谢易行放下了手中的壶。 他们坐在这里将所有人都摒退了,花园空旷,无人能够埋伏在其中听他们说话,确实是个不错的谈话地方。 谢易行问道:“欧阳大人今日过来就是要来拔这最后一颗钉子么?” 欧阳昭明点头:“这是目的之一。”顿了顿,他又问道,“三公子觉得这最后一颗钉子会花落谁家?” 谢易行听他用了“花落谁家”这个词,说得仿佛被东狄一品阁安插细作是什么奖品一样,只觉得这朵花不管落在何处,人家只怕也不想要。 他微微一哂,看向欧阳昭明:“从昨日到现在,监察院在城中已经抓了不少人,都没有在里面抓到这最后一人,结合前面发生过的事,如果我是大人的话,今日也会来宁王府了。” “不错。”欧阳昭明道,“确实是埋在宁王府这里的可能性最大。” 谢易行的指尖触碰着杯子,忽然道:“其实留着也没什么。” 他虽然已经听了欧阳昭明昨夜在宫中是如何在不惊动幕后之人的情况下拔出了那五枚钉子,但是宁王府的情况毕竟跟宫中不一样,宫中数千人,少了四五个不起眼,可若是在宁王府中,少一个人都会叫人发觉出异常。 宫中的隐患既然已经清除了,那么在宁王府这边留一个也没有什么影响,反倒是可以利用留下来的这个人,将一些他们想要送过给那个幕后之人的信息传递过去。 他说了自己的顾虑,欧阳昭明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而是说起了这次他们要揪出这些钉子,他找来的帮手。 “我这次找了两位大人回来,帮忙揪出这些一品阁安插在大周的长钉,这七颗钉子,在前几年已经有一颗丧命在两位大人手中,而他们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这七颗钉子都拔了,不然要是只留下一颗,他们心里会不舒服。” 他的语气虽然并不重,但谢易行一听就知道,他今天是打算在这里动手了。 除非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宁王府里没有这么一颗钉子,否则今日这园子里就要见血。 说话间,欧阳昭明坐在石桌前,取出了他的那副手套开始戴上。 谢易行看着他动作,目光再次朝着花园周围看去。 尽管两个人在这里相谈,让其他人绕着这里走,可是宁王府的这座花园到底是通往各个院子的主要通道,在这里动手会格外引人注目。 他按住了欧阳昭明的手:“换个地方吧。” 要把蛊虫引过来,并不在意距离长短不是么? 毕竟一品阁安插进来的钉子都配套,不是一个长钉就完事,能低调还是尽量低调点。 “好。” 欧阳昭明从善如流。 谢易行是主,他是客,客随主便。 两人从亭中起了身,谢易行打算带欧阳昭明去自己院子后面的那座山。 那一处偏僻,又是在王府的上风口,不管他是打算用药粉还是用别的什么手段,将寄生在长钉体内的蛊虫吸引过来,风都可以把这里的信息带过去。 欧阳昭明没有再摘下手上的手套。 他同谢易行一起朝他的院子走着,忽然开口问道:“郡主今日在府中么?” “在她自己院子里。”谢易行回答道,想着欧阳昭明问起自己的妹妹这是想做什么? 第273节 可是欧阳昭明就问了这么一句,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是吗?” 然后就没了下文。 直到走到谢易行的院子门口,远远地见着站在那里的宝意,谢易行才听见欧阳昭明说:“我刚刚问她在不在,就是为了这个。” 她若是在府中,听到自己过来找了谢易行,肯定是要找个借口过来听听,看他过来是要说什么的。 但凡是谢易行要涉险的事,宝意都紧张得很。 这下子跑过来,多半是觉得这里是在宁王府,没有什么危险,她过来看哥哥也是天经地义。 欧阳昭明的目光在她身后跟着的侍女手上一瞥,见到了冬雪手上提着的食盒,心中的推测完全被证实。 宝意站在三哥的门口不进去,就是等着看他会不会回来。 现在一见到两人的身影在远处出现,看到自己站在这里以后,三哥的脚步明显地顿了顿,顿时感到有些心虚。 她定了定心神,转身从冬雪手中拿过了那个食盒。 等把自己过来的“借口”提在了手上,她才觉得比较有底气。 刚听到欧阳昭明来府里的时候,她原本是在自己的院子里画画的,可是听他们在花园里坐了下来商谈,宝意就特别想知道他们这是要商谈什么,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 她把笔扔到一旁,从自己的小厨房里取了几样点心出来,就打着要过来看三哥的旗号,等在他的院子外。 只是她原本想着等三哥回来好问他问题,没想到欧阳昭明跟他一起过来了。 宝意看着两人从远处走来,停在了自己面前,只开口叫了一声“哥哥”,然后又叫了一声“欧阳大人”。 她还没开口说自己新做了点心,准备拿过来让哥哥尝尝,就见到欧阳昭明从怀中取出了一只瓶子,打开瓶盖,在自己跟冬雪面前晃了晃。 谢易行:“……” 他知道这个瓶子,刚刚欧阳昭明才在亭子里拿出来过。 这是用来引动蛊虫的,他在他妹妹面前晃什么? 宝意跟冬雪看着面前的人拿着这瓶子在自己面前晃了晃。 这瓶子里装着的药粉在人的鼻子闻起来无色无味,两人又不知是用来干什么的,所以欧阳昭明的这个举动令她们都感到很困惑。 “大人?” 宝意伸出了一只手,要去拨开正在自己面前晃的瓶子。 欧阳昭明像是心血来潮在她们面前晃了一晃,等看过了宝意跟冬雪的反应之后,才将瓶子收了回来,重新盖上了瓶塞,说道:“没事,来都来了,一起去吧。” 他一开口,兄妹二人的反应截然不同。 宝意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而谢易行抬手阻拦:“等等——” 虽然不知道他们现在是要去什么地方,但是见欧阳昭明让自己一起去,可是哥哥却想阻止,宝意顿时叫了一声:“三哥!” 谢易行看向了她:“你知道欧阳大人要去干什么吗,就想跟着去?” 宝意还没说话,欧阳昭明就在旁道:“郡主胆子大得很,从前一个人都敢到处跑,现在你不让她去,你信不信待会儿她就在后面偷偷跟来?” 所以说,与其在计划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看着这个不安定因素冒出来,不如现在就把她一起带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省得出什么差错。 宝意看到他说完之后,自己的哥哥就露出了沉思之色,连忙在旁说道:“我跟你们去,我不捣乱,我一定安安静静的。” 说着又为了佐证自己的有用,她举起了手中的食盒,说道:“我还带了点心,待会可以——”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欧阳昭明在旁发出一声轻笑,在宝意扭头朝着他看过去的时候,他轻声道:“去杀人还带点心,你当是去踏青么?” 宝意:“……” 冬雪在宝意身旁听了,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本来十分有分寸,宝意同三公子跟欧阳大人一起去哪里,那自己就在这里等着,可是现在听他们竟然要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冬雪就觉得自己也应该跟上去,有什么事情也能保护宝意。 “奴婢——” 冬雪才开口,宝意就转过头来,把手里的食盒交回给了她,说道:“欧阳大人说笑的,把这个拿到三哥院子里去,等我们回来了再吃。” 他们走的这个方向,要是不进三哥院子里的话,那就是往后山走。 山上平时人迹罕至,连只兔子都没有,杀什么人? 冬雪回过神来,又看了看欧阳大人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觉得宝意说得对。 她这才应了一声“是”,提了食盒进谢易行的院子里,准备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宝意则对两人说道:“现在要去后山吗?走吧。” 谢易行无法,只能带着她一起去:“走吧。” 两人上山行走的速度并不快,宝意跟着他们也不觉得吃力,走了一段时间就来到了半山腰,又回到了谢易行从前还坐着轮椅的时候,回到王府中就经常来的这座亭子。 宝意看着在左边同这座亭子遥遥相对的那棵树,想起自己还没拿回身份的时候,就是走了这一步棋,来到了树下引起白翊岚的注意,借由他来帮自己离开那个院子。 宝意想着,跟着谢易行和欧阳昭明来到了亭中。 这亭子许久未有人来,桌上跟椅子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在椅子上还落着几片枯黄的树叶。 谢易行伸袖在这石桌与石椅上一挥,扫去了上面的浮尘,然后坐了下来,对欧阳昭明跟宝意说道:“我就在这里等吧。” 宝意心想,等什么? 她听见身旁的欧阳昭明说了一声“好”,又取出了刚才那瓶在她们面前晃过的药瓶给了谢易行,接着转身从亭子里离开,对着自己说了一声“跟上来”。 宝意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见着三哥跟那只瓶子被留在亭中。 她发现欧阳昭明是往着对面的那棵树下去,于是小跑起来跟着他。 等来到树下,见他停下脚步,宝意刚想问他他们来这里是做什么,那瓶药给三哥又是要做什么,就被欧阳昭明伸手一揽:“上来。” 下一刻,宝意还没发出声音,就感到自己双脚离开了地面,眼前景色一变,等她脚再踩到实物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拎上了树。 欧阳昭明松开了她,站在这个位置确定了一下看谢易行那个亭子的视野不受阻碍,于是站定了。 宝意站在旁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上了树。 不过欧阳昭明这一手暴露的是另一个事实—— 跟传闻中没有什么自保之力,所以只能用机关暗器和许多人在身边保护的大周第一权臣不一样,欧阳昭明这样举重若轻就能把她提上树的身手,他的武力一点也不在白翊岚之下,他这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需要人保护的样子。 宝意还在震惊意外之中,想着他这样是阴了多少来想要取他性命的人,就见欧阳昭明转头看向自己,对自己说道:“等着。” “等什么?”宝意下意识地问,“会有人来吗?” “刚刚的药。”欧阳昭明给了她提示,“会把蛊虫引动过来。” 宝意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蛊虫,但是这个用药粉把它引过来的手法,同先前在天牢那些人用药粉把那只蝎子引过来是一样的。 欧阳昭明感到自己的袖子一紧,垂目一看,就见到是宝意的手因为紧张抓住了自己的袖子。 而她自己还浑然不觉,在问道:“那要是引了一堆蛊虫过来,岂不是——” 想象着那个画面,宝意感到头皮发麻,只觉得难怪面前的人要带着自己上到树上来,可是三哥在下面怎么办? 她小声问欧阳昭明:“你还带了别人来没有?” 欧阳昭明的回答从她头顶传来,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没有。” 宝意一时无语凝噎:“……” 他自己遇上事情,身边就恨不得里三层外三层地埋伏上百个护卫,等到她的三哥涉险的时候,他就只一个人,还带着个没有什么用的自己来? 宝意还在想着待会儿虫潮来了,自己能怎么跳下去帮三哥,又听欧阳昭明说道:“东狄的蛊虫比他们的毒虫更加难得,都是寄生在人的身上。昨夜我在宫中已经除掉了五个,今日若宁王府里有的话,那来的就只是一个人。” 听到这话,宝意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欧阳昭明的目光落在她攥着自己袖子的手指上,见她一边浑然不觉地抓着自己的袖子,一边关切地从枝叶间探头去看谢易行,想着现在她这样几乎是趴在自己身上的姿势,让在亭子里坐着的谢易行看了,才会叫他气急。 在这方面,谢易行仿佛对他有着格外重的防心。 他托住了宝意的手肘,免得她从这树上掉下去,继续对她说:“从宫里揪出来的暗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你们宁王府里被安插的钉子要是有的话,多半也是女性。” 女人拥有着无害的特质,在后宅里更有生存的空间,也有机会升得更高。 也就是宁王没有妾室,否则如果今日他们在后山引来的是宁王的女人,是由着一个东狄的细作爬到了这样的位置,那就够东狄得意了。 听到他的话,宝意刚放下的心却又提了起来。 很多时候,女人跟小孩才是最危险的存在。 她刚收回目光,发现自己抓着欧阳昭明的袖子,正想稍稍退开,就被欧阳昭明定在原地,听他极轻极快地说道:“来了。” 他们在这里散发出去的信息,真的引蛇出洞了。 在山路上出现了一个身影,宝意想转过身去看,可是却叫欧阳昭明禁锢着,让她不敢稍动,怕发出动静把人惊跑。 而坐在亭中的谢易行也见到了那个从山路上过来的身影。 与只看出这是个侍女的欧阳昭明不同,谢易行不光看出了她的身份,还认出了她的脸。 紫鸢沿着这条通往后山的山路走上来,遵循着体内蛊虫的指引。 她看上去为信号为什么会是由这边传来感到有些疑惑,等走上来看到坐在亭中望着自己的谢易行时,她定住了脚步。 怎么可能?她看着亭中的人,眼中浮现出了疑惑。 可是这好几个月没有反应的蛊虫在这时候传来的躁动却是真实的,就算她的脑海里存有疑惑,身体还是被驱动着向前走去。 等她走到半山这个平台上来的时候,宝意哪怕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也能看到来的人是谁了。 紫鸢? 她看着母亲身边的大丫鬟,见她显然全然被蛊虫控制,完全没有留意这边在树上还有两个人,径自朝着三哥走去,只觉得不敢相信。 欧阳昭明听她用气音道:“怎么会是紫鸢?” 从这棵树近旁到亭子之间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很快紫鸢就走到了亭子外。 她看着谢易行,心中有无限的疑惑,比如想问他是谁,又怎么能够这般催动蛊虫。 她所感应到的是没有错的,因为随着越往这边走,在她脑子里的蛊虫活动得就越发兴奋,但是她迎着谢易行的目光,这完全不像是组织中的人看她该有的姿态。 谢易行看着她,那双眼睛里似乎带着淡淡的失望,但似乎又什么都没有,只是重新地审视起面前这个人。 紫鸢想着事情是出了什么差错,目光在亭子内一扫,没有见到旁人,却见到了摆在谢易行手边的一个药瓶。 若是放在平时,在他手边有这么一个小瓶子不会叫她觉得得奇怪。 可是现在,任何的蛛丝马迹都会在她面前无限放大。 第274节 紫鸢感受着蛊虫的兴奋,再看着谢易行,猛然意识到把自己召到这里来的不是主上,也不是他的使者,就是面前的三公子。 他所用的手段大概就是他手边的这瓶药。 方才欧阳昭明来过,这瓶药肯定就是他给他的,但是现在欧阳昭明不在,三公子也许不知道这瓶药是用来做什么的。 蛊虫发出的指引她不能违抗,但是现在她来到这里了,却依然能够掌控自己的身体,保有理智。 她想着自己该怎么脱身,安静了不到片刻,脸上就扬起了微笑,对谢易行说道:“三公子果然在这里,王妃说——” 谢易行打断了她:“我娘没有让你来找我。” “嗯?”紫鸢被打断之后做出了不解的样子,说道,“三公子这是什么话呢?当然是王妃——” 谢易行抬手,把面前这打开的药瓶重新盖上了。 伴随着他的动作,紫鸢感到在自己脑子里兴奋了一路,指引着她往这个方向来的蛊虫顿时安静了下来。 谢易行做完了这个动作,才再次慢条斯理地道:“想要来这里的人就是你自己,我没有想到一品阁安插在宁王府的钉子居然会是你,你是东狄人?” 紫鸢看上去还想说点什么,可是身在树上的欧阳昭明却已经出手。 谢易行手中的那瓶药粉只是引动,真正能驱动那蛊虫的是他手里的东西。 宝意站稳了,看着他取出了一个瓶子,往戴着手套的手上一倒,从里面钻出来一只看上去又瘦又小的白色虫子。 他又取出了另一只瓶子,打开了瓶塞,从里面倒出了药粉,倒在这只虫子的身上。 宝意看着这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虫子在他手掌中剧烈地扭动起来,而伴随着欧阳昭明这个动作,从底下传来的是一声凄厉得不似人能够发出来的嚎叫。 亭子里,还想为自己开脱的紫鸢面孔扭曲。 下一刻,她就抱着头摔在地上,两眼突出,发出痛不欲生的惨叫来。 第208章 那又白又小的虫子在欧阳昭明的手上又钻又扭。 它动得越激烈,底下的紫鸢叫得也就越凄厉。 宝意在这里听着都觉得毛骨悚然,不知道三哥就在紫鸢面前,见着她在底下扭曲惨叫的样子心里又是什么感觉。 正想着,就感到欧阳昭明的另一只手又抓住了自己,在自己身旁说了声“下去了”,宝意就再次被从树上拎了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没有直接落回地上,而是从这树干上一踏,两人就越过了这棵树跟亭子之间的距离,稳稳地落在了亭子前。 双脚落在地上的瞬间,紫鸢那扭曲变形的脸和爆突的眼睛也一下子落入了宝意的眼中。 宝意想要尖叫,但是想起了不能引来旁人,于是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将那一声尖叫憋在了喉咙里:“……” 站在她身旁的欧阳昭明见到她如此,只抬起了方才抓住她的那只手,挡在了她眼前:“不要看。” 紫鸢听到身后的声音,艰难地转过了头,在脑子被蚕食的剧痛中还保有的一点清醒,看到宝意跟欧阳昭明之后就认出了他们。 宝意还好,但是欧阳昭明…… 她一见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为什么在这里引自己出来的会是谢易行,为什么在他手上又能够有这样引动她身上蛊虫的东西。 欧阳昭明垂目,眼中没有怜悯地看着她。 紫鸢捂着头,艰难地转了回去,然后四脚并用着从地上爬起来,爬向谢易行。 现在谢易行是她唯一能够抓住的浮木,她想要活下来就只能靠他了。 宝意的视野被挡住,耳边只听到紫鸢因为尖叫和痛楚而变得扭曲的声音。 “三公子……”她听紫鸢在声声叫道,“三公子救我……”听这动静,她像是要爬到坐在她面前的三哥身旁去。 宝意很想拉下欧阳昭明的手,将她在做什么看个清楚。 可是眼前盘旋的又还是紫鸢刚刚那样恐怖的表情,令她迟迟抬不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来。 亭中,谢易行看着这眼角跟鼻端都在往外渗血的侍女,见她爬到自己面前,要伸手来抓自己的袍角。 “三公子……三公子……” 紫鸢扛着剧痛还能说得出话来,连欧阳昭明在旁看着都有些佩服她了。 她一手捂着自己的头,一手伸向谢易行。 她作为长钉被送到北周来的时候还很小,一品阁选择做钉子的人并不看男女,也不分老少,只要他们的身体能够适合承载蛊虫,那么就算是小女孩儿,他们也能够将蛊虫种植进去,然后向她灌输为一品阁效忠的理念,再把她送到他们想要安插暗桩的地方。 三人听见紫鸢在断断续续地说:“我虽是东狄人,虽是他们的奸细,但我从小就在大周……很早被太妃带回来,后来又跟在王妃身边……我什么恶都没有做过,我也没有伤害过宁王府的任何人……三公子,我不想死……三公子求你救救我……啊啊——!!” 她的手指都还没有触碰到谢易行的袍角,脑内传来的剧痛就变得更加强烈,令她一下子缩回了手,整个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从指尖到背脊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宝意从欧阳昭明的掌下朝着旁边看去,见到在他手中那只蛊虫弹动得更加剧烈。 而谢易行坐在石桌后,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听着紫鸢的惨叫声在面前从凄厉变得渐渐微弱。 很快,她就蜷缩在地上,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再也发不出求救的声音。 她的手指在身前又抽搐了两下,接着整个人就没有了气息。 宝意看着挡在面前的手撤了回去。 而在她看清亭中紫鸢的死相之前,欧阳昭明已经挡在了她身前。 他抬手把自己手掌中这只也归复予平静的蛊虫放回了瓶中,重新收起,接着走进了亭子里,伸手将那只从紫鸢的脑子里钻出来的蛊虫收到了手中。 维持着半蹲在这侍女面前的姿势,欧阳昭明看着她。 同昨夜死在宫中的那几人相比,紫鸢的死状也不好看,眼睛跟嘴都张得极大,仿佛死不瞑目。 前面那几人他都没有去管,但是身后现在还站着宝意,要是让她看到紫鸢这样,说不定又会吓到她。 欧阳昭明想着,在收起那只蛊虫以后,又再次伸出手来,替这个死去的钉子把眼睛跟嘴都合上了。 “好了。”宝意跟谢易行听他说,“你们俩可以睁开眼睛了。” 谢易行睁开了因为不忍而闭上的双眼,看着躺在面前除了脸上还带着七孔流血的痕迹之外,神情已经恢复死者的平静,不再像刚才一样扭曲狰狞的紫鸢。 而宝意也从亭外走了进来,见到地上紫鸢的尸首。 她想起刚刚听见紫鸢的惨叫跟求饶,在数息之前,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欧阳昭明杀人,但是他这一次杀人的手法比起在灵山寺那一次来,更让人感到背脊发冷。 不过,宝意已经知道他不是胡乱杀人,也不同他宣称的那样,以杀人为乐。 上一次他杀的是东狄人,这一次也是。 宝意反复提醒自己这是东狄人,然后才收回了目光。 至此,东狄这安插在大周心脏的七枚长钉都被全部拔除了。 欧阳昭明摘下了手上的手套。 谢易行开口道:“现在该怎么办?” 他们在这里引诱埋伏在宁王府的最后一枚长钉,引出的居然是紫鸢,谢易行看着她的尸身,皱起了眉,“这不是旁人,是我母亲身边的大丫鬟。” 如果是旁人,要遮掩的话还轻松一些,但是紫鸢是宁王妃的左臂右膀,她一旦失了踪,宁王妃肯定会注意到,继而整个宁王府也会知道。 宝意在旁站着,也有几分默然。 无论她是还在柔嘉院中,又或者是拿回了郡主之位,都跟紫鸢有过交往。 她说道:“这件事不能让母亲知道。” 宁王妃本就有头疾,一旦受到刺激就会发作。 宝意的玉雕放在她身旁,还没有将她的身体完全调理好,现在若她知道自己身边埋伏了东狄的暗桩,虽然紫鸢刚刚说她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但这就如同宁王妃在身边养了一条毒蛇一样,一受刺激,她肯定又会再病倒。 而且这样拔除钉子的事,他们也不能让人知道。 宁王妃很不擅长掩饰,她要是知道了,很容易就被外人看出端倪。 宝意带着几分期待地看向欧阳昭明,希望他能够有什么解决的办法或者后备计划。 谢易行也是如此。 毕竟今日执意要来拔除掉这根钉子的人就是他,现在人死了留下了漏洞,自然也要他来补。 在他们兄妹的注视下,欧阳昭明思索了片刻,从怀中再次取出了一只药瓶。 宝意身上带着这些小瓶子都是装的灵泉,但欧阳昭明身上带着这些,里面装的东西就用途各异。 兄妹二人想着他这拿出的又是什么,就见到他从其中倒出了一层胶状的物质,正正地倾倒在紫鸢的脸上。 等了片刻,等到这层胶状物质干透了,欧阳昭明就伸手,从紫鸢的脸上把它揭了下来。 宝意跟谢易行看见到他揭下来的是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欧阳昭明站起了身,对着两人说道:“既然她领了那么多职务,失踪了不好说,那就找个人来先扮着她吧。” 那反过来追踪月重阙的办法再过两日就能有结果,要让人顶替紫鸢也不过就是两天的事情。 宝意见他拿着人皮面具朝着自己挑了挑眉,顿时心里一突。 她抬起了手,指着自己道:“我?” 谢易行:“……” “要劳烦郡主了。” 欧阳昭明拿着面具,对她露出了春风般的笑容,“这里就只有你同这死去的侍女身量相当,你来了你哥哥的院子,一时半刻不出现,也没有人会怀疑你不见了。” 宝意:“……”她没有想到,自己就是跟过来想看看他到底要三哥做什么,结果不光看了这么一场杀人,还要牵涉到其中,来扮演死去的紫鸢。 她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紫鸢,这戴上了面具,还要换上她的衣服,才能…… 欧阳昭明见她犹豫,只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事急从权,你三哥跟我身量都不合适,不然也不需要你来扮演她。” 宝意听了他的话,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哥哥。 她想着他们两个顶着紫鸢的脸,穿着侍女的衣服,哪怕眼下的气氛并不轻松,但她还是忍不住因为自己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画面而发出了小小的笑声。 宝意抿了抿唇,点头答应了。 宝意走到紫鸢的尸体前,对要伸手去脱下她身上的衣服并没有太大的心理障碍。 她是死人,宝意自己也曾经是一个亡魂,只不过她在解开紫鸢的衣襟时又停住了动作,抬起头来看向还站在这里的两人,对他们说道:“你们到树下去吧。” 第275节 等她在这里把衣服换好了,他们再回来。 谢易行本来担心妹妹一个人在这里能不能应付,可是看着宝意这镇定的神色跟毫不颤抖的手,他就越发地体味到欧阳昭明说的“郡主胆子大得很”是什么意思。 “好。”他站起了身,“欧阳大人。” 拿着那张面具的欧阳昭明同他一起离开了亭子,走到了对面的树下。 宝意看着他们走过去,两人都转过了身去看风景,于是看向面前的紫鸢,在心里对她说了声“安息吧,紫鸢”,然后才脱下了她身上的外衣,自己换上。 同欧阳昭明所说的一样,她们的身量差不多。 宝意换上了一等丫鬟的衣服,不忘在紫鸢身上搜一搜,没有找到其他东西。 在将自己的禁步跟脖子上的玉坠都收起之后,宝意见她这样穿着中衣躺在这里有些不忍,于是把自己的衣服给她穿上了。 听着这边传来的一声“好了”,站在树下的两人才转过了身。 他们刚刚在这里也没有交谈,现在一前一后地走回来,就见到在亭子里,宝意已经穿上了紫鸢的衣裳,连头饰跟发型都换成了跟紫鸢一模一样的。 两人再看向躺在地上的紫鸢,见到她身上穿着宝意的衣裳。 见他们看过躺在地上的紫鸢之后又再看向自己,宝意解释道:“她走的时候要是衣衫不整,也怪可怜的。” 上辈子她穿着嫁衣从山崖上跳下来终结了自己生命的时候,就是那样,连鞋子都没了一只。 宝意知道那样的感觉,那不好受,所以这一次她把自己的鞋子也给紫鸢穿上了。 宝意见到哥哥目光从疑惑变得温柔起来,但站在他身旁的欧阳昭明就直接多了。 他没有在意紫鸢现在是穿着谁的衣服,反正再过片刻,不管是她身上的衣服也好,还是她的尸体也好,都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只是示意宝意过来,随后就将手中的人皮面具贴在了她的脸上 宝意不知道这张面具上是沾了什么,但是戴上来的时候,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感觉整张脸被闷住。 欧阳昭明调整了片刻之后,这张面具就完美地贴合上了她的脸。 宝意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脸上还戴着别的东西,等听到欧阳昭明说了声“好了”,宝意才重新睁开了条件反射地闭上的眼睛,看向站在面前的两人。 看欧阳昭明脸上的神色,像是对自己制作出来的这张面具跟戴面具的手艺感到满意,宝意又看向三哥,张了张嘴,问道:“我现在像紫鸢吗?” 谢易行看着自己的妹妹在面前变成另一个人,宝意刚才睁开眼睛的时候,几乎就是紫鸢,只是她一开口,发出的声音仍然是她自己的,这就露馅了。 谢易行转向欧阳昭明,问道:“宝意的声音怎么办?” 就算只是假扮两天,她也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完全不说话。 欧阳昭明第四次从怀中取出了一只药瓶。 宝意看了他的动作,想着他这是藏了多少只瓶子在身上? 这看上去都一模一样,他是怎么不弄混的? 欧阳昭明拔开瓶塞,从里面倒出了一颗药。 他把药递到宝意面前,说道:“吃了它。” 宝意一边伸手接过,一边问道:“这是什么药?” “吃下去以后你的嗓子就会变哑。”欧阳昭明道,“你没有办法学紫鸢的声音,只能用伤寒哑了嗓子蒙混过去。 这药的效力会持续一段时间,等到事情结束之后,服下另一颗药,就能够变回来了。 宝意看着这颗药。 这个时候,不吃也得吃了。 两人看着她把药放进了嘴里,咽了下去。 隔了片刻之后,她抬手捂着嗓子,再说话的时候声音已经变得沙哑起来:“我的声音——”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听着自己发出的这像是感冒了许久,都哑掉了的声音,果然半点都听不出自己原本的嗓音是怎么样的。 “好了。” 欧阳昭明说,然后抬手示意两个人从亭子里退出去,他要准备来处理紫鸢的尸体了。 谢易行让他到这里来再引蛇出洞,确实比在花园里好,起码现在要毁尸灭迹就容易得多。 宝意跟着三哥从亭子里出来,站得远远的,看欧阳昭明在这句尸体上倾倒了什么。 先前她在天牢里见过他焚烧蝎子的尸体,可是这一次从紫鸢的身体上冒出的却不是火焰,而是阵阵白烟。 哪怕站在这个距离,兄妹二人也能听见那些血肉跟织物被融化发出的声音。 欧阳昭明也从亭子里走了出来。 即便做过许多次这样的事,他依旧不喜欢这股化尸水的味道。 尸体被化去发出的刺鼻气味在这后山高处,很快被风吹走。 三人站在这里,看着亭中的尸体连同衣服一起消失。 不过宝意想,自己的三哥恐怕从此以后就不会再喜欢来这里了。 毕竟他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而且尸体还在石桌前化成了水。 等到亭子里的尸体被完全化去,不再冒烟,他们才又走到了亭子前。 宝意跟谢易行看着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地面,陷入了沉默。 这就是监察院的手段,想要一个人从世上消失,不过转眼之间就能抹去他在这个世界上所有存在的痕迹。 欧阳昭明没有这兄妹二人的感慨,也不在意自己的这些手段展现在他们面前会引起怎样的观感,确定把痕迹都消除干净之后,他就对宝意跟谢易行说:“现在回去吧。” 宝意现在伪装成了紫鸢,不能跟他们一起走,她应该先从后山这边不引人注意地下去,然后欧阳昭明跟谢易行再下去。 宝意刚准备动身离开,又想起在三哥院子里等自己的冬雪。 她扮成了紫鸢,那冬雪那边怎么交待? 谢易行略一沉吟,便道:“这件事情也不能瞒过她,要伪装宝意还在府里的假象总要冬雪帮忙。”他对宝意说,“你先回娘的院子去吧,这件事哥哥会处理。” 到了哥哥的许诺,宝意才动身从后山的亭子离开,一边走一边回想着紫鸢平时行动的样子,下意识地调整着自己的步伐与行走的姿态,走了几步之后,渐渐地看起来就更像了。 欧阳昭明跟谢易行站在原地,看着宝意行走了片刻,姿态渐渐倾向另一个人。 两人想着她在书画方面展现出的那种过目不忘,显然这种能力她也用到了观察旁人跟模仿上面,如果不看着整件事情发展的意外性跟她这赶鸭子上架的突然性的话,由她来替代紫鸢这两天还真的是不错的选择。 亭子前一阵风吹过,吹得十几步外的树叶沙沙作响。 欧阳昭明的声音在旁响起:“她顶着这个身份在宁王府里,比起原本的身份来还要安全些。” 听见他的话,谢易行心中一动,不过等转头看了欧阳昭明片刻,就说道:“我看出来了,你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想的,还是不要为自己找补了。” 欧阳昭明见他这么不给面子,于是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 宝意从后山下来,一面走,一面想着刚刚紫鸢上来的时候有没有叫人看见,若是被人问起为什么要往这个方向过来,自己又要用什么借口。 她虽然在宁王府里做了这么多年的丫鬟,但是在母亲的院子里,这一等丫鬟要负责的事情,宝意还是有些不大清楚的。 幸好她平时去母亲那里的时候,总时常见着紫鸢,对照着记忆里她平时要做的那些事,照着处理,应该是没问题的。 再不行的话——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嗓子,试着咳了两声,那就生病休息两天也成。 在打三哥的院子前经过的时候,宝意朝着里头看了一眼。 冬雪大概是在屋里,宝意没见到她,于是收回了目光,继续往前走。 三哥的院子这边行动的人少,等走到花园附近的时候,见到她的人就多了。 宝意看着迎面走来的两个小丫鬟见了自己都停了下来,亲热地叫了声“紫鸢姐姐”,想着平时利落稳重的紫鸢会如何回应,便朝她们点了点头。 两个小丫鬟同她打过招呼以后,完全没有发现这顶着紫鸢脸的已经不是本人了,又捧着托盘朝着她们要去的地方走。 宝意又走了一段,来到了回廊上,这一次迎面走来的是几个打打闹闹的小厮。 其中一个小厮发现了迎面走来的紫鸢,顿时提醒另外几个还没看到她的同伴:“别闹了,紫鸢姐姐来了!” 宝意刚刚没露馅,对欧阳昭明这伪装自己的手段也多了几分确定,自然地走上前来。 这几个小厮立刻乖乖地叫她:“紫鸢姐姐。” “姐姐这是打哪儿来?” 作为宁王妃身边的大丫鬟,紫鸢在府中下人中的地位十分的超然。 光是从这些小厮脸上的表情跟他们的态度就可以看得出,他们怕她,可是又同样地喜爱她。 宝意在做小丫鬟的时候,可以说最想成为的就是紫鸢了。 但这样好的紫鸢,在宁王妃身边这般得力的紫鸢,偏偏是一品阁的奸细。 她在府中下人中的地位这么高,想要借他们的手和口去传递消息,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宝意想,她说没有做过害宁王府的事情,但是口说无凭,谁知先前发生的那么多事,有哪一件就是因为她传递了什么消息出去? 谁又知道上辈子宁王府的没落,中间有几分是她的功劳呢? 宝意心里想着,嘴上说道:“油嘴滑舌,问这么多做什么?” 说话的小厮原本听了她的话,脖子一缩,可是其他人注意到了宝意的声音沙哑,于是关切地道:“姐姐的嗓子这是怎么了?” 宝意道:“没什么,就是感染了风寒。” 见这些小厮还想在这里同自己说什么,她连忙说道:“好了,我还有事要回去禀告王妃,你们去做自己的事吧。” 第209章 经过了两拨人的检验,都没有露出马脚,宝意彻底安了心。 她回到宁王妃的院子,才一进门就被一个小丫鬟给拉住了—— “紫鸢姐姐!” 宝意停下脚步。 小丫鬟连珠炮似的问道,“姐姐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宝意看了看她,从脑海中翻出了跟这张脸相对应的名字,才开口问道:“绿珠,怎么了?” 绿珠拉着她,立刻飞快地说了起来。 第276节 她明显是着急,连面前的“紫鸢”跟平常不同的声音她都没注意到。 还好,她口齿清晰,条理分明,宝意很快就将她说的事情听明白了。 原来是外院跟里院的两个管事嬷嬷闹了起来,闹到了宁王妃这儿来处理。 他们闹起来的原因很简单,就是里院跟外院的两个小丫鬟,原本约好了要一起休假去逛市集,可是里院那个准了假,外院却以现在忙为缘故,驳了另一个小丫鬟的假。 这要不就索性一起驳回,要放就索性一起放,怎么里外两院还分出不同的等级来了? 外院的这个小丫鬟正好是管事嬷嬷的外甥女,就来找批假的人理论,而这批假的人又正好是里院掌事嬷嬷的侄子。 外院人多势众,他被这样气势汹汹地削了一顿,当时服软,但事后定然不能善罢甘休。 两边本来就不和睦,现在更是闹了起来,互相揭短。 最后,还闹到了宁王妃这里。 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宁王妃都是放手让自己的大丫鬟去管的,宝意还是初次碰到这样的情况,想着紫鸢平时若是遇上这个,该怎么决裁。 绿珠站在她面前,眼巴巴地望着她。 两人在这园子角落里站了片刻,还在皱着眉思索的宝意听见了红芍的声音:“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她一抬头,就见到红芍从外面走了进来。 宝意连忙咳嗽起来。 紫鸢的身体平时大概很好,她这一咳嗽果然立刻转移了红芍跟绿珠的注意。 红芍上前几步,抬手放在了宝意的肩上,然后问了绿珠:“在这里同你紫鸢姐姐说什么?” 绿珠把方才自己说的事情又同红芍说了一遍,红芍略一琢磨就给出了解决的办法。 宝意在旁停下了咳嗽,听着她的处置,想着红芍跟紫鸢一样,不愧是自己娘亲身边的大丫鬟,这在她看来有些难办的事,她这样三言两语就解了个清楚。 这事情既然由红芍拿了主意,绿珠就立刻回去,准备去给那两人的官司来一个评判了。 红芍这才看向宝意,问她:“你嗓子怎么了?” 宝意又假装咳嗽了一声才放下了手,说道:“大概是昨天晚上用的水太凉了,染了风寒,早上起来还好,现在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说着,看向红芍,说道,“我这个样子不好到王妃身边去,怕过了病气给她。” 别人还好,但是宁王妃既熟悉自己的大丫鬟,也熟悉自己的女儿。 宝意到她面前去,怕会露馅。 她一说,红芍果然就说道:“这两日王妃屋里也没什么事。” 除了就是忙柔嘉出嫁,而有了世子妃在旁,她们王妃也不用耗费多少心神。 “那你这两天就别到王妃屋里来了。”红芍道,“王妃要是问起的话,我会说的。” “多谢你啊,好姐姐。”宝意朝着红芍道了谢,虽然笑容是同紫鸢平常一样,但肢体动作不自觉的露出了自己的习惯。 红芍被她这么拉着手,先是一愣,随后才嗔怪地说:“同我客气什么,快去休息吧。” 有了红芍帮忙传话,宝意总算能够在房间里,不必跟自己的母亲直面,可以安然地度过这两日。 而柔嘉在院中听到欧阳昭明离开,并没有带走任何人,也没有察觉到桑情的存在,紧绷的那根弦也总算是松了下来。 这离她出嫁就差最后两日了,她希望一点纰漏都不要出。 这一关比一关更难,度过了这一关,到了琮王府,又是别的关卡。 她想着,抬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腹,所有人都以为这里已经孕育着一个孩子,但实际上并没有。 没有这个孩子虽然令她那天因为萧琮的恼怒这样同他绑定而气得晕厥过去,但是也同样让她少了很多后顾之忧。 而且,凭借着这个不存在的孩子,她还可以做很多事。 …… 夜晚熄了灯,原本打算到宝意的屋里去守夜的小丫鬟一进来,就见到冬雪已经在这里了,于是叫了声“冬雪姐姐”。 冬雪铺着榻子上的被褥,转过身来对她说道:“郡主今日不舒服,还是由我在这里守着,郡主要什么我才比较知道。” 小丫鬟听着她的话,应了一声,想着郡主今日同冬雪姐姐一起出去了,回来在院子里都没有见着她,也没有去书房里画画,原来是因为不舒服啊。 她说道:“那要不要我跟姐姐在这里一起守着?” 冬雪摆手道:“不用,你回去吧。”一边说着一边把她推出了门。 等送走了人,冬雪才回到外间,坐在床榻上朝着其实空无一人的里间看去。 她在那床上还用枕头摆出了人形,免得叫人要是误闯进去了,见到床上平平整整的,一下子漏了馅。 她回想起自己在三公子的院子里等着宝意和他们一起回来,结果就等到三公子跟欧阳大人,却不见了宝意,之后更是听到他们从府中抓到了一品阁的奸细,不过现在不能打草惊蛇,所以宝意是去冒充那个一品阁的奸细去了。 冬雪听着,只觉得这种事情宝意答应那是她年纪小,不知道事情严重,怎么连三公子也由着她掺和? 但他们是主子,将这件事情同她解释,不是只让她一味地遮掩,已经是十分尊重她了。 冬雪现在只知道宝意在王妃的院子里在扮着一个丫鬟,虽然只当丫鬟做的这些事情她也是清楚的,应该不会遇到什么问题,而且又是在王妃的院子里,不过两天时间。 可是她坐在这里想着,还是忍不住担心,这两天时间赶紧地过去,宝意能够快点回来。 相比起担忧的冬雪来,宝意觉得两天时间过得挺快。 她借着身体不舒服为借口,就待在紫鸢的屋里,红芍跟紫鸢虽然同为宁王妃的大丫鬟,但是两人之间却没有从前春桃跟冬雪那样的竞争关系。 红芍对紫鸢挺好的,宝意顶着她名字的时候,红芍还为她煎了药来让她喝下。 宝意被灌了苦药,在紫鸢的房间里的事后,还细细地搜寻过她的东西,并没有在其中找到同她一品阁细作有关的物品。 从她的这些东西看,紫鸢就像是个普通的伶俐的丫鬟。 宝意坐在她的梳妆镜前,望着镜中这贴在自己脸上的面具,看着紫鸢的脸。 欧阳昭明制作的面具过了两天,在宝意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的瑕疵。 就是等到她摘下这张面具,把紫鸢的真实身份告知王府中人,大家一定会吃惊。 娘亲……娘亲也许会伤心一段时间吧。 两日时间倏然而过,终于来到了柔嘉出嫁这日。 来自琮王府的轿子已经停在了外面,迎的是侧妃,用的就不是八抬大轿,只是一抬红色的小轿,柔嘉穿着喜服,从宁王府出来之前,一一拜别了宁王太妃、宁王、宁王妃。 因为她前些日子的那一阵剖心表白,所以宁王妃对着现在出嫁的她也没有那么冷硬了。 宝意没有在在屋子里闷着,作着好转了的样子从屋里出来,听着外面这吹吹打打热闹的喜乐。 这抬小轿与那些嫁妆会先同柔嘉一起到琮王府去,而宁王宁王妃随后也会去观礼。 宝意原本想着应当没有自己什么事,见着红芍打算出门,显然是要跟着宁王妃一起去琮王府的。 不过见宝意站在原地,这两日对她颇为照料的红芍就走了过来,说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还没动身?” “动身?”宝意一愣,她要去哪里? 红芍看着她,说道:“你莫是病糊涂了,今日是要替王妃去东边那十家铺子看账收租的日子,你忘了?” 宁王妃是老顺国公之女,在嫁入宁王府的时候,顺国公府为她准备了十里红妆,这东面的十家商铺就是其中一项。 她嫁入宁王府后,宁王太妃很快就将府中的大权交到了她手中,后来更是直接去了五台山清修,宁王妃掌管着府中的大小进项支出,她这带过来的嫁妆就是她自己的私库。 宁王府家大业大,不会贪儿媳带来的这些嫁妆。 宁王妃在战乱奔波中生下宝意之后,又受了头风,患了头疾,这么多的账目都要她自己来,她实在负担不过来,于是就将自己的私库交给了自己的大丫鬟。 紫鸢跟红芍不是一开始就跟在她身边的。 宁王妃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出嫁之后,做了外面商铺的管事娘子,其中一个就是冬雪的娘亲。 而这剩下的商铺就交到了紫鸢手里,每个月定期由她去看账收账。 宁王妃身体好的时候也会同她一起去,只不过今日柔嘉出嫁,宁王妃作为母亲也要去观礼,所以今天去收那东边十家铺子的帐,就只能宝意一个人去了。 宝意一听到收账的事,心中第一反应就是幸好先前跟着母亲学管家事的时候,自己没有偷懒,宁王妃拿着来教她的那些就是她自己的铺子。 宝意凭着过目不忘的本领,翻看过的铺子这么多年的进账她都记了下来,眼下就算是没有账本在手,她要去收租也没有问题,而且到外头去,那些人每个月也就见到紫鸢一次,自己更不可能在他们面前被认出来。 她的脑海中迅速地浮现出了那十家商铺的名称类型,还有所在的位置,心中勾勒出了一幅路线图。 既是惯例,那么自己今日过去,那边应当也就有人迎了。 有了解决办法,宝意就放下心来,对着红芍说:“我真是病糊涂了,还好姐姐你提醒。” 红芍听着她这喝了两天药也不见得好转的嗓子,只说:“这药不见效,你这趟出去也去找大夫瞧瞧,你在这里耽搁,小六应当已经在后巷等着你了,快去吧。” 宝意眼睛一亮,原本她还在想着自己这是要怎么过去,原来这都已经安排好了,顿时便说道:“姐姐你快去,我也去。” 红芍对她一点头,先出了院门,宝意这才在后面也跟了出来,朝着宁王府的后门去。 原本紫鸢今日出去收租,那名叫小六的小厮驾的马车应当是在王府侧门等着的,可是今日柔嘉出嫁,正门那边热闹,他们要不妨碍迎亲的队伍,就走了后方。 宝意从前经常从王府的后门出去,可是等到拿回郡主的身份之后,她就鲜少再走这条路了。 今日王府正门无比热闹,王府后门这边就冷清许多,许多人都到前面去看着柔嘉拜别长辈,然后上轿。 宝意从敞开的后门走出来,果然见到一辆马车停在这里。 那名叫小六的小厮坐在车辕上,转头一见她来了,就伸手一撑,从上边跳了下来:“紫鸢姐姐,你可算是来了。” 宝意道:“叫你久等了。” 小六说了声“没事”,目光在宝意空空的手上扫过,然后疑惑地看向她。 “姐姐。”他问,“你的箱子呢?今日出去收账不用带账本吗?” 宝意猜到紫鸢每次出去收账应当都是取了账本在手上,装在匣子里带出来的。 只是她又不是紫鸢,也来不及分辨哪一串是开锁钥匙,更不知道她要从哪儿取账本,于是说道:“今日不必带账本。” 她说着绕到了马车前,登了上去,才又招呼还愣在原地的少年:“怎么还不快上来?这是想让我赶着马车过去吗?” 小六回过神来,忙道:“不是。”他只是想着,铺子里的那些人最近是又装神弄鬼了吗?所以紫鸢姐姐今日要过去才这样故意不带账本,要吓唬他们一番? 他坐上了车辕,抬手一拉缰绳,说了声“驾”,这马车就向着前面走了起来。 他们的车头所向同正门的朱雀大街是相反的方向,宝意听身旁的少年说:“朱雀大街今日太热闹,我们走别的道儿去。” 宝意说了声“听你的”,两人就避过了那边的热闹,从小巷里钻出来,一路顺畅地朝着城东去。 他们来的第一间铺子在长街的最开头,是家绸缎铺子,这头的铺子里面卖的布料都是中端的布料,商贾可以买得起,平民也能买得起。 第277节 宝意从马车上下来,就见到这绸缎铺子里短短时间已经进出了好几个客人,显然生意不错。 小六也从马车上下来,站到了宝意身边。 绸缎铺子的掌柜今天本来就已经在等着紫鸢过来收租,见着从来都是准时的紫鸢姑娘今日竟然迟了一些,原本还想着这是来不来了。 这才在椅子上坐下,就见到外面来了他们的身影,他立刻把手里的茶放在了桌上,从里头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地道:“紫鸢姑娘来了。” 小六原本想跟着上来,却见宝意转头对自己说道:“你就在外头等着,我很快就出来。” 她来收账不看账本,不看其他,用不了多少功夫,若是把马车拉远了,待会儿又要拉回来,反而费时间。 小六应了一声,看着宝意跟掌柜走了进去。 他在这外面等了片刻,拿着脚尖在地上滑了滑,见到自己马车有些挡着客人的路了,他还拉着马车退后了些。 他听着里面伙计在接待这些客人的声音,还有那算盘打着啪啦啪啦响,想着“紫鸢”他们进去是要多久才能出来,结果不多时就见到刚刚满脸都是笑把“紫鸢”迎进去的掌柜脸色有些发白,一边抬手擦着虚汗,一边又勉强笑着送她出来。 宝意收到的足量银票现在已经在她怀中,她来到一下子站直身的小六面前,说道:“走吧。” 随后坐上了车辕,对着绸缎铺子的掌柜说,“袁掌柜,请回吧。” 袁掌柜站在原地,微微弓着身,送道:“紫鸢姑娘好走。” 等看着他们马车从自己面前离开,又往前面几米的另一家铺子前停下,袁掌柜只捏了一把汗。 乖乖,这紫鸢姑娘替他们王妃收这账目也有好些年了,从一开始看着她是个年幼可欺的,到后面发现是半点糊弄不得,哪想到今日又变得更加厉害了呢? 她这一进屋都不用看之前的旧账,只点了点这个月新交上去的银票,然后就来了一句:“不对,这进项怎么比起先前这个时候的少了一成半?” “我的好姑娘。”袁掌柜一开始还想抵赖过去,“这铺子的进项也不是一直都平稳的,总是有进有退——”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准备好的账目,这上面已经做了一点小小的手脚,乍一看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可实际上分毫之差就导致了极大的不同。 如果要拿着这账本细细排查起来的话,就是最精明的账房先生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找出问题在哪里。 紫鸢在宁王妃身边事情多得很,哪有那么多时间在他们这里耗着? 可是没想到这账本拿出来,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却是伸手拿过去一份,就目光如炬地指出了几处他们做手脚的地方,仿佛她看过那些账本就完全地刻在了她脑子里一样,他们后面的改动在她眼前都像是跳梁小丑,无所遁形。 伴随着“紫鸢”这沙哑的声音,这账目一条条对下来,很快就完全对上了。 袁掌柜冷汗直冒,开始觉得自己先前为什么要冲昏了头去昧这一成半。 宝意这才站起了身,想着紫鸢来收账的时候,是不是遇到他们也是这样,喜欢搞这些小动作。 不过宁王妃在教她看账算账的时候就说过,这世间水至清则无鱼,如果他们不是做得太过,其实就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宝意今天也不想锋芒太露,只不过这位袁掌柜人长得老实,胆子倒是大得很。 她看着他把该收的数目都点清了,交到自己手上,这才起身从这里走了出来。 那些被他动过手脚的账目不必说,他自己会填回去,而今日之事不会影响他在这个位置上做下去。 等看着宝意从马车上下来,进了茶叶铺,袁掌柜想着他们这十家铺子这个月收租的有哪些人打算动点手脚,只觉得那些跟自己一样,真是流年不利。 宝意来到第二间商铺,同方才一样,很快又从这里出来。 小六看着她收第一家这么快也就算了,这来到后面第二家第三家都一样,难道是他想错了,紫鸢姐姐今天没有打算跟这些总是耍滑头的掌柜们较真,这个月打算放他们一马? 不过他没问,他们从第一家很快就来到了最后一家,用的时间不过是平常的一半。 宝意抬头看着这最后一家商铺,发现这居然是间茶楼。 这一次她没让小六在外面等着了,赶着马车陪着自己走了这么一上午,他也该累了。 城东的茶楼客似云来。 来这里的客人除了平民,也有不少的士子。 无他,皆因这座开在城东的茶楼消费低,哪怕是囊中羞涩的士子也能够掏得起钱在这里喝茶,听听皇城脚下的说书人说书。 宝意进来,看了看这边的热闹,再走到二楼的窗边朝下面望了望,见到底下一片市井百态,想起爷爷从前说自己画人物,神态把握得不好,只知道模仿别人的笔触。 在她看来,眼下这个地方就很不错,等回头事情结束了,她就可以到这城东的茶楼来观察观察这鲜活的人世间,将他们入画。 茶楼底下传来热闹的声音,是街上的杂耍开始了。 小六少年心性,到底还是想出去逛一逛的,只是在旁踮着脚尖没敢说。 宝意见了,从荷包里掏了两粒碎银子给他:“这是最后一家了,我收账,你去外面玩一玩。” 小六一听,喜出望外,不过没好意思拿宝意的钱,只把她的手推了回去就自己跑出去了。 宝意转身下了楼,问茶楼里的伙计掌柜在哪里,茶楼里的伙计认出了她,说道:“是紫鸢姑娘,掌柜的正在后院等着你呢。” 他领着宝意往这茶楼后面连着的后院走,等来到那紧闭的屋门前,朝里头叫了一声“掌柜的,紫鸢姑娘来了!” 听着里面一声“进来”,伙计就对她说道:“姑娘请。” 随后就先离开。 宝意推了门走进去。 从光明的地方一下子来到室内,眼睛一时间有些不适应这里昏暗的光线,等她能看清之后,就见到一个人背对着自己站在窗前。 无论是他挺拔的身形,还是身上的衣着,都不像是茶楼掌柜。 宝意若有所感地低头向着地上看去,只见茶楼的掌柜闭着眼睛,倒在地上。 第210章 一种危机感弥漫上了宝意的心头。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想从这个地方推门出去,但理智却抑制住了她这个举动。 面前这个人,尽管她确信自己没有见过,可除去这张脸之外,这人的身形,还有他站在那里的姿态,都让她想到一个人—— 月重阙。 他是东狄人。 他跟一品阁有所牵扯。 宝意心念急转。 紫鸢外出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是同他碰头吗?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了,那紫鸢在同他碰面的时候,是泄露出去了多少消息? 眼下,易了容的月重阙似乎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是谁。 这让宝意觉得自己也许能够蒙混过关。 只可惜,她不知道他们一品阁中人见面会有什么接头暗号,毕竟欧阳昭明要她顶替紫鸢的目的是让她在府里不让人发现紫鸢失踪,没有打算让她潜伏到一品阁的接头地点来。 他先前在她身边安排了人,那现在呢? 那个影卫有没有发现屋里情况不对? 宝意还没想好该做什么,身后的门就再次被打开。 她心里一跳,原以为是刚刚的伙计去而复返,可是回头一看,来的却是月重阙身边那个赶马的侍从。 勒坦身形高大,从门外进来,看都没看软倒在地上的掌柜一眼就站在了宝意身旁。 “主上。”他对月重阙说,“已经处理妥当。” 什么处理妥当?宝意想,小六吗? 可是勒坦没有说清楚,站在他们对面的月重阙也只是略一点头。 不过既然他管月重阙叫主上,那么自己也…… 宝意想着,也开口叫道:“主上。” 月重阙看着她,然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举动。 宝意见他伸出了一只手,四指并拢略往上一抬,不像是在叫她过去,又不知道是要她做什么。 宝意站在原地,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不知该做何反应。 而月重阙的目光停在她身上,在做过这个动作之后也放下了手,温声道:“今日来这里见你只是偶然决定,宁王府现在的情况如何?” 宝意思索着如果是紫鸢会怎么答,缓缓地开口道:“宁王府近来没有其他动作,就是在忙养女出嫁之事。” 她一边搜肠刮肚组织着语句,一边看着月重阙从那边走过来,在自己面前停住了脚步。 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他原本的瞳色掩盖,变成了现在同一般人一样的黑色眼睛。 被他这样望着,宝意感到了一种压迫感。 能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但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等到她不知不觉地停下,站在她面前的月重阙才开口道:“做得很好。”可是没等宝意松一口气,他就又问道,“不过你不是紫鸢,你是谁?” 宝意:“我——” 月重阙盯着她,像蛇盯上了青蛙。 宝意还未来得及反应,月重阙就伸手,迅疾地点中了她的穴道。 她顿时整个人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月重阙看着她,刚才勒坦在外面清除了一些东西。 那是面前的人带过来的。 所以他召唤了蛊虫,可是面前这个“紫鸢”身上却没有丝毫反应。 他抬起手来,触到了面前这少女的脸。 在那看起来毫无痕迹的脖颈之下,月重阙手法熟练地轻轻一触,就找到了面具与脸的连接处。 宝意虽然不能动弹,但却可以感觉到他的指尖在自己的脖子上触碰的触感。 她的眼睛抑制不住地朝着下方看去,看着那层面具被月重阙从自己的脸上揭起来。 等到宝意的脸完全展露在二人面前时,月重阙的眼中浮现出了一丝意外。 随即,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一丝明悟,继而转为凝重。 他五指一收,将从宝意脸上摘下来的这张面具攥在手中,对勒坦沉声道:“去叫桑情撤离,我们暴露了。” 第278节 勒坦应了一声“是”,立刻从这里出去。 宝意听着桑情这个名字,想到了他身边的那个侍女。 月重阙叫她撤离,是叫她从哪里撤离?他的侍女是被他安插在了什么地方? 可惜,没能等她想出来,也没能等她再想办法拖延时间,面前的人就再次转向了她。 宝意看着他一抬手,然后感到自己的颈后一痛,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琮王府三日前才方迎来了女主人,今天又来了这么一场热闹。 两位侧妃坐着轿子,从王府正门一起被迎进来,来观礼的宾客比起三日前正妃进门也没有少多少,这就是宁王府的不同。 柔嘉今天早上起来梳妆打扮,虽然毕竟上一世来,这一次她只是成为萧琮的侧妃,可是因为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柔嘉心中的期待与不安之情比起上一次的还要浓烈。 她听着外面的声音,感到萧琮来到自己面前,踢开了轿门。 听动静,他先踢的是周乔的轿门,随后才是自己的。 柔嘉听着这个男人的笑声,和外面喜娘让两位侧妃从轿子上下来的声音,压下了心中的恼怒,从轿子上起身,弯腰钻了出来。 红色的毯子从轿门口一直铺到琮王府的正门,原本娶侧妃应当从两个侧门进入的,但是萧琮跟于贵妃对宁王府都十分给面子,将这原本的侧门移到了正门。 尤其今天宁王跟宁王妃还这样给面子,两人一起前来观礼,萧琮这样做更是对她们表现了重视,只不过这样的举动落在已经成为琮王妃的于雪晴眼中,却是让她十分生气。 明明只是侧妃而已,可是用的仪仗还有这礼节,还有这些来观礼的宾客,比起三日前自己嫁入琮王府来,有什么差别? 姑母对她说要她忍,等这两个侧妃过门之后,在她面前都是妾,关上门要她如何拿捏都可以,今天不过是她们最后的风光。 她于是忍下了这气,站在这里等着自己的丈夫回来,然后一起看着这两个妾由喜娘背着走过了红毯。 鞭炮再响,乐声再起,前来观礼的宾客同萧琮道贺:“三皇子——不对,琮王!哈哈哈哈哈哈!恭喜琮王,贺喜琮王,前几日才迎了王妃,今日又迎来两位侧妃。” “王妃出身名门,端庄大气,两位侧妃又一样不俗,琮王这福气可真是羡煞旁人。” 他们也同宁王道贺:“宁王,女儿出嫁,做了三皇子的岳丈,感觉如何?” 宁王对着他们微微一笑:“为人父亲,最想见到的当然是女儿嫁得良人,把柔嘉交给三皇子,我放心。”说着看向了站在身旁的萧琮。 萧琮今日再做新郎,穿的已经是王爷的朝服。 听到宁王的话,他笑容翩翩,对着宁王说:“小婿自当不负岳丈所望。” 于雪晴在旁听着他的话,脸上维持着笑容,手中却要将帕子扯烂。 她心想:这如何是你的岳丈了?你纳的不说只是他的养女,甚至过门也只是做你的妾。你真正的岳丈是三日前坐在喜堂上,受过你我相拜的镇国大将军。 只可惜,这些话就算她再气也不能说,只能心里想想。 柔嘉趴在喜娘的背上,还能够听见他们的话。 这两句话在上辈子她倒是也听过,只不过不是在这样的场合,而是萧琮在娶自己之前来了宁王府,与在病榻上躺着的宁王说的。 柔嘉这个念头刚转过,就听见那些人又在说: “宁王这一次呢,就当是先习惯习惯。” “是是是,下一次等到永泰郡主出嫁,王爷再做岳丈就是驾轻就熟,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话里的意思让在场听懂的众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这一次宁王府是养女嫁给三皇子,下一次就该是亲生女儿嫁给四皇子了。 这令原本心中还因为想起上辈子出嫁前的事而心生柔软的柔嘉沉下了脸。 萧璟…… 她此生,竟真的就与他无缘了? 不过站在门口数刻,于雪晴就心中不爽,柔嘉则在盖头下脸色阴沉。 算起来,今日过门最开心的好像就剩周乔一个。 而至于来送女儿出嫁的周大人,虽然站在这里被众人所忽略,但是竟然能够跟宁王一样成为三皇子的岳丈,他觉得十分知足。 侧妃进门,要给王爷跟王妃奉茶,以示尊卑有别、 萧琮和于雪晴都已经坐在了椅子上,新入门的两位侧妃被喜娘扶着在蒲团上跪了下来,旁边由丫鬟奉上了茶。 萧琮看着盖着盖头的两人,从她们手上的镯子判断她们谁是柔嘉谁是周乔。 这镯子是于贵妃从宫中赏下来的,柔嘉手上戴着的是枚鸽血红的镯子,而周乔手上戴着的是白玉镯子。 萧琮确定了跪在左边的是柔嘉,右边的是周乔,看着两个人一起端起茶杯来向自己敬茶,只做出并不知道谁是谁的样子,先接了周乔手中的茶。 周乔手中一轻,在盖头下忍不住弯起了嘴角,而柔嘉听着盖头外面的动静,手上的重量却没减,心中再次被萧琮这低级幼稚的挑衅搞得不忿起来。 她就不信她们两个都戴着镯子,以萧琮的目力会不知道她们谁是谁。 他故意先去接周乔手中的茶杯,就是想给自己脸色看是吗? 萧琮在喝过周乔奉的茶后放在桌上,然后才去接了柔嘉手中的茶杯。 感到他伸手来拿的时候,柔嘉暗暗使力捏住了杯沿,让萧琮没有一下就拿动。 萧琮低低地笑了一声,除了身边的人,谁也没有听见。 听见笑声,柔嘉这才松了手,让他将茶杯拿走了。 萧琮端着茶杯,喝下了柔嘉敬的茶,可这一幕却落在了于雪晴的眼中。 她看着柔嘉,目光同样落在了这镯子上,认出了她的身份。 她就知道这个谢柔嘉不是安分的! 这才在敬茶呢,就开始勾人了。 在向萧琮敬过茶以后,两人又转向于雪晴。 周乔跪的位置离于雪晴近,她敬的茶于雪晴依旧是先喝了,等到柔嘉敬茶的时候,于雪晴看着她手上拿着的茶杯,原本想一掌扫下去,但还是忍了下来。 现在宁王跟宁王妃到底在这里,她还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给她一个下马威。 她看着面前这顶着盖头的女子,心中想着今日就再放你一马,等以后—— 这个念头还没有过去,她的指尖堪堪碰到茶杯,就感到托着茶杯的另外两只手一下子撤了力道。 这杯茶就一下子朝着柔嘉那边歪去,里面的茶水倾倒在了她的手上。 所有人听她在盖头下惊叫了一声,被热茶泼到的手背顿时泛起了红。 萧琮在旁立刻伸过手,抓住她被烫到的那只手,问道:“没事吧?” “没事。”柔嘉的声音从盖头下传来,轻柔地道,“是我一时没有拿稳,不关王妃的事。” “你——!”于雪琴听着她的话,气得差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还没说什么呢,这个女人倒恶人先告状起来了! 这话什么意思?那茶是她弄倒的吗? 明明是她自己没有拿好! 萧琮心里也明白这多半是柔嘉故意的,就是气自己刚刚没有先喝她那杯茶,所以这反过来玩了这么一出。 “好了。”他放开了柔嘉的手,对于雪晴说,“晴儿,别生气了,柔嘉就是一下子手滑,左右她也没有受伤。” 于雪晴:“……” 谁管她有没有受伤? 如果不是听萧琮这样亲密地叫自己的名字,她绝对忍不下这口气! 丫鬟又重新端了一杯茶过来,让柔嘉再给于雪晴敬茶,这一次总算是顺顺当当。 于雪晴把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到现在礼应当就算是成了,后面这两位侧妃就该到屋里去等着,等晚上萧琮选择是去她们屋里歇下,还是留在王妃的院子里。 于雪晴站起了身,想着准备命人开始宴席。 可是没有想到她才一离开椅子,萧琮就说:“先不忙着开宴。” 她看他走到了宁王跟宁王妃面前,请他们二人上座。 宁王妃犹豫了一下,不过宁王看着萧琮,就对妻子说:“三皇子盛情,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萧琮再次说道:“请。” 宁王妃这才跟宁王一起来,到了方才萧琮跟于雪晴坐着的位置上。 众人意识到他这是想做什么,都在心里想道: 三皇子果然有心机。 他娶正妃,二人是夫妻,就像民间普通人家成婚一样,也要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最后礼成。 可是今日他是迎侧妃,在一般人家里这就是纳妾,这一步是用不上的。 偏偏他这位侧妃的养父养母是宁王与宁王妃,今日两人又十分赏脸,都前来送女儿出嫁了,所以萧琮不能跟柔嘉三拜成礼,但是却不能漏过这第二拜。 刚刚起身的柔嘉又被人扶着跪回了原位,而她从盖头底下也瞥见萧琮在自己身旁跪了下来。 明明上辈子已经被他负过,这辈子会这样成为他的侧妃也是因为他的算计,可是到现在见了他这番举动,柔嘉的心里却还是泛起了一丝甜意,就好像又回到了上辈子,他们初初成亲那段柔情蜜意的时候。 喝茶的变成了宁王跟宁王妃,奉茶的也变成了他们二人。 柔嘉跟萧琮一起向坐在椅子上的宁王跟宁王妃奉了茶,行完这父母高堂的第二拜之后,两人才起了身,萧琮宣布道:“开宴。” 柔嘉被侍女从地上扶了起来,被扶着回了她自己的院子。 经过萧琮方才这么一场安排,她的心情明显地好了起来。 果然萧琮对她上心,而且因着她出自宁王府这一点,对宁王府也是做足了面子。 方才她那样对于雪晴玩一招手滑都能将她气得差点发作,现在看着萧琮将她的父母请到椅子上,同她一起进茶,柔嘉不用看也知道于雪晴现在脸上的表情有多精彩。 她这来到琮王府的第一仗,果然赢得漂漂亮亮。 柔嘉这才感觉到自己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可以轻轻松松地掌控一切。 萧琮给她安排的院子在王府的南边,院子前面种了一片红色的梅花。 也许这就是巧合,上一世她嫁给萧琮,选择的院子也是在这里,虽然不是在王府的正中,但是却是光最好,景致也最好的一处。 第279节 柔嘉在踏进院门之后,抬手掀起了自己的盖头,看着眼前这熟悉的景象,更有了几分能够重新把控一切的真实感。 她在这院子廊下驻足,掀起了盖头,旁边也没有不长眼的人上来,让她要赶紧将盖头放下,等萧琮来揭。 柔嘉出嫁带来的这些陪嫁的丫鬟,都是她精挑细选的,可堪大用,底细她也查得十分清楚。 她跟宁王妃那一番忆从前诉衷肠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 将这熟悉的景色收于眼底,柔嘉再看着自己所带过来的这些熟悉的面孔在忙着将自己那丰厚的嫁妆一件件地搬进库房里,脸上终于扬起了笑容。 她没有再将盖头盖回去,而是对身边的人说了声“走吧”,就带着她们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今日来的宾客无数,萧琮在外头要陪他们,怕是也要很晚才回来。 红色的盖头被放在了床上,新娘子却没有留在房间里。 柔嘉在外头亲自清点过了所有的嫁妆,亲眼确认它们被锁进库房,才转身又回了屋里,坐在桌前,让自己的丫鬟过来捏捏肩膀捏捏腿。 这两个丫鬟都十分伶俐,一面给她捏腿捏肩,一面确认道:“小姐,这样的力度可以吗?” “小姐真是辛苦了,这往后啊,日子就好了。” 柔嘉享受着她们的服侍,感到自己的酸痛正在被一点点地消除。 在她惬意得要眯起眼睛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桑情。 柔嘉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问在给自己捏手捏脚的侍女:“采心呢?” 两个丫鬟是柔嘉亲自挑的跟着她出嫁的丫鬟,跟她身边原本跟着的人都有一股竞争之心,因此方才见着桑情没有在院中帮忙,两人非但没有去寻找她的下落,还希望她这离开得越久越好。 最好是等到侧妃回来发现她不在,就可以参她一本。 等了好半天,终于等到柔嘉想起这个人,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不知道呢,一开始还见她在院子里的,一转眼就不见了人。” “对啊小姐。”另一人一边说着一边上眼药,“采心姐姐明明是小姐身边的老人了,却这样的不知轻重,今日是小姐的大好日子呢,她不在这里好好地守着小姐的嫁妆,反倒往外面跑。” 柔嘉听着她们的话,心中暗骂蠢货。 她将自己的腿收了回来,草草地穿上了红色的喜鞋,朝着门外走去。 就知道在这里明争暗斗,不见了人不知道第一时间来告诉她? “桑——”柔嘉一开口,差点叫出了那东狄侍女的名字,还好想起来,又改了口,站在院中沉声叫道,“采心?采心!你到哪里去了?” 院子里别的丫鬟都在看着她,见着柔嘉站在院中搜寻采心的影子。 她叫了两声,没有听到回应,于是又走向了院中的房间,一扇一扇地推开了门朝里面看。 最好是在里面能找到她,否则的话…… 柔嘉不敢想,在自己的大喜之日,这个东狄侍女跑出去,会给自己惹来什么麻烦。 她一连推了几间房门,都没有在里头找到人,等来到最后一间的时候,原本也没有抱希望,可是这门一打开,看到里面那个正趴在桌上的身影时,柔嘉就一口气猛地提起又落下来。 在里面趴着的不是桑情,又是谁? 那两个跟在柔嘉身后过来的侍女见到屋里的人,眼中的不满顿时变成了幸灾乐祸。 好啊,居然在这里偷懒,还被侧妃抓了个正着! 她们看着柔嘉朝着桑情走过去,来到她身边之后想要伸手去碰她,可是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握上了她的肩头,然后摇晃了她两下:“你在这里做什么?起来。” 柔嘉原本以为自己这样摇晃两下,桑情会坐起身,姿态慵懒,但是目光清醒地看着自己。 可是没有想到被她摇晃了两下,趴在桌上的人就像是陈旧的器械齿轮重新转动起来,动作极其缓慢地坐起了身,抬头看向自己,神情懵懂,又带着久睡的茫然。 “小姐?”柔嘉看着她确认了面前站着的是自己以后,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叫道,“小姐!我怎么会在这里,我睡了很久了吗?小姐,你身上怎么穿着嫁衣?” 柔嘉心里一咯噔,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半晌才开口,确认般地叫她的名字:“采心?” 这穿着采心的衣服,顶着采心的脸,茫然地坐在她面前望着她的,确实是从灵山寺那次之后就被替换了的采心。 如果采心在这里的话,那桑情呢?她人呢? 在柔嘉站在房中转身看着外面的时候,从王府的后门,两辆来送今日琮王府宴席要用的新鲜蔬菜的板车上,其中一个大筐里,换了身衣服也换了张脸的桑情缩在里面。 等到板车从巷子一转角,筐就空了,而这送菜的队伍中则多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第211章 桑情离开,采心回来,柔嘉仍旧一时间没有从这个事实中反应过来。 她不知道桑情是如何在今日脱身,又是如何把采心约了进来跟她交换的。 在问了采心几个问题之后,柔嘉确定她的记忆有些混乱,似是停留在他们在灵山寺时。 那之后这么长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她完全不记得。 这样倒也好,柔嘉想,想个说法就能遮掩过去。 “你先去休息吧。” 柔嘉坐在房中挥了挥手,让人带采心下去休息,想着桑情在这个时候离开,倒是解决了自己的一桩心腹大患。 她压下了这些念头。 既然真正的采心已经回来了,这东狄侍女也走了,那尽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跟这群东狄人从来没有扯上关系。 今天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萧琮过来了。 今天是她过门的日子,别人当了侧妃,有这么一个善妒的正妃在,或许还会担心。 可是柔嘉不在意,她知道萧琮今日就算不去于雪晴那儿,也会来自己这里。 男人就是如此,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她是他的妾,但也是他偷不着的那个。 …… 跟随着这进琮王府送菜的板车,变换了身形容貌跟衣着的桑情同他们一直往回走,等走到菜农的家门口时,她没有跟着进去,而是再次悄无声息地脱离了队伍,那些推着板车进门的人好像也没有在意身旁多出过这么一个少女,随后又消失。 她钻进了一条巷子,再从其中走出来的时候,容貌再变,衣服换了,姿态也变了。 这回她变成了一个微微跛着脚的少女,手里拿着个包袱,一瘸一拐地向着巷中的一户人家走去。 那户人家看上去准备出远门,一辆马车上载着辎重停在门口。 主人家已经上了马车。 这从巷子外面拐进来的跛脚少女见状,立刻飞快地朝着这个方向跑来。 她把自己的包袱扔在了后面载行李的架子上,自己则跑到了前面这辆马车上来,伸手一撑,人就坐上了车辕。 在她身旁赶车的是一个高壮的汉子,看上去沉默寡言。 在少女坐上来以后,他朝着她看了一眼,跛脚少女对他扬起一个笑容,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如同出谷黄鹂。 她说:“二哥,我来了,我们走吧。” 这被她叫做二哥的中年汉子沉闷地应了一声,握着缰绳喊了一声“驾”,这单匹马拉着的马车就从府门口缓缓地离开,而那扇大门也重新阖上。 马车从巷子里出来,一路驶向了城门。 这个时间,进城出城的人都少了,他们坐在车辕上远远地看着城门的方向,除了有守备军,还有好些个监察院的黑衣官员。 这段时间京中都是严进严出,两人见到他们也不意外,只是在快到城门前的时候,对着车里的主人说了一声:“公子,我们到城门口了。” 里面传出一阵咳嗽,然后是位年轻公子的声音,说道:“好。” 马车在城门守卫的面前停了下来,赶马的大汉跟坐在车辕上的跛脚少女都下来了,那上来检查的守卫抓住了缰绳,朝着马车里头道:“出城?” “是的。”一把年轻的声音从马车里面传来,伴随着两声咳嗽。 主人家的身体似乎并不好,守卫耐心地等着。 片刻之后,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位年轻公子从里面探出了身。 他的相貌只能算得上是中上,但是身上的气质出尘,一看就是读书人,秋闱在即,他却要离开京中,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在他交上四人的路引,让守卫去检验真假之后,守卫就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他收了四张路引,问道:“马车里还有人?” “是,大人。”这年轻的公子说,他下来了,可是马车里的第四人却没有下来,他解释道,“马车里躺着的是内子,内子身体不好,让大人见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主动掀开了帘子让守卫过来看。 守卫走了过来,果然先闻到马车里传出一阵药味,而这比寻常的马车要宽阔些的车厢里正躺着一个年轻的少妇。 尽管现在才是秋天,但是她身上已经盖着厚厚的被子,整个人在其中显得越发的瘦小,脸上的病容也让她显得越发的憔悴。 守卫过来掀开了帘子,有风进来,但是她显得完全没有反应。 这时候,在旁边站着的监察院官员也走了过来。 那守卫连忙让到一旁,对过来的黑衣官员说道:“大人。” 年轻公子看着这位监察院的官员,就同京中的其他百姓一样,见到他有些紧张,不过还是对他行了一礼,叫了一声“大人”。 监察院官员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又落在了马车里,冷冷地问这年轻公子:“你们是何方人士?现在又要回哪里去?你妻子病重,京中名医多,你不留在京中诊治,反倒要回去?” 对他的问题,年轻公子都一一回答了。 守卫注意到那掀着帘子的年轻公子一边作答,目光一边凝在妻子的身上,神情哀痛,显然跟妻子感情很好。 他刚刚说的妻子身体不好也只是说得轻了,看来这里面躺着的女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守卫想起自己的妻子,对这样情感深厚却因为妻子病重就要天人两隔的少年夫妻感到同情,也觉得监察院的人是真的机器吗? 没有感情没有家人,这个时候了,都还要问得这样详细。 可惜他再同情也不能说话,只能等到监察院的官员听完他的话,也检验过这四人没有问题,觉得满意了,从这里离开,他才对这年轻公子点了点头,看他重新把帘子放下。 这时,去检验路引的守卫也回来了,对自己的长官说了一声“没有问题”,守卫就将路引交回这年轻公子手中,为他们放了行。 年轻公子彬彬有礼地谢过了他,又回到了马车上,赶车的沉默大汉跟跛脚少女也回到了车辕上,驾驶着马车从打开的城门出去。 马车离开了城门,向着郊外驶去,坐在马车里的人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垂目看向变了另一个样子,昏睡在面前的宝意。 欧阳昭明想要瓮中捉鳖,可是没有想到他的计划会被这样提前识破。 第280节 马车轻微的摇晃中,月重阙仍然在想着欧阳昭明是用了什么办法,那样悄无声息地把他们安插在北周的长钉都起了起来,还没有惊动自己,取出了其中的蛊虫,更想不明白他怎么就会想到让宝意来冒充紫鸢。 但是不管他是怎么做到的,将那些蛊虫活捉到手上又打算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一想到他到时候追踪到自己这里,却发现自己已经离开,最后甚至发现连宝意也落在自己手中的时候,月重阙就十分期待欧阳昭明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他带着桑情跟勒坦离开,容嫣仍然在北周,还可以应对他后面的安排。 那些在这一次清除中被清除掉的人无关痛痒,而剩下埋伏得更深没有被发现的钉子,在这之后就会更深地潜伏下去。 他来北周已经足够长的时间,是时候该踏上归途,回到东狄去了。 这一次他在北周不仅是见到了自己的仇人,更跟欧阳昭明几次交锋,让他吃了几场亏,除此之外还有更大的收获。 他们会按照他所想要的把人送过来的,因为在他手上捏着宁王府、捏着谢易行的软肋,等他回到东狄之后,后面才是更升级的报复。 —— 琮王府的宴席一直持续到深夜,宁王夫妇在离开琮王府的时候天色已暗。 宁王妃一坐上马车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声道:“柔嘉总算顺利出嫁了。” 听见妻子的声音,宁王在旁放下了马车的窗帘,抬手按上了她的肩膀。 察觉到夫君手掌的力量跟热度,宁王妃转过头来看向了他。 宁王眸光温和地望着她,宁王妃抬手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拉了下来,然后靠上了他,说道:“不知为什么,我这心里空落落的。” 明明他们就是在等着这一日等了许久了。 宁王妃听见夫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对自己说道:“到底是在身边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就算是中间有些做错了,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够完全放下的。” “王爷。”宁王听自己的王妃说道,“我现在好想见鱼儿。” 宁王失笑,这才送了一个女儿出嫁,剩下一个就总感觉在身边也留不了多久。 马车行走之中,他安抚地紧了紧妻子的手,说道:“鱼儿就在府中,等回去就叫她过来。” 宁王妃点了点头,发丝蹭着他:“总觉得这两日都没怎么见着鱼儿。”她一边说着一边直起了身,望着夫君说道,“她在自己的屋里忙什么呢?” 这要是出门了,没有粘在他们身边,宁王妃还觉得正常,可是明明就在府中乖乖地待着也不见人,这就有些奇怪了。 妻子一说,宁王也想了起来,是两日没有见到女儿了,他心中琢磨着小丫头是不是病了,怎么也没请人过来说一声,接着对妻子说:“待会回去我们就去她院子里看看。” 宁王妃应了一声“好”,又重新靠回了夫君的身上。 两人一路低低地絮语着,马车渐渐地远离了张灯结彩的琮王府,向着朱雀大街上的另一座辉煌府邸驶去。 回到府中,虽然想着女儿,但是宁王妃还是先换下了身上的衣服。 她在梳妆镜前由红芍伺候着,将头上累累的珠翠摘下来,目光在镜中看了看周围,觉得屋里今日还是少了一个人,于是问站在自己身后的红芍:“紫鸢的风寒还没好吗?” “今日瞧着还是没有大好。”红芍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上的珠钗放回了匣子里,接着在镜中望着宁王妃,对她说,“不过今日她是出去收东面那十间铺子的租了,这要论起来,应当早回来了才是。” 宁王妃说:“那样病着还去收租。”说完之后又道:“去让紫鸢过来吧,这两日没见她了,我哪里又那样娇弱了,会让她的风寒这么轻易感染?” 红芍笑了起来,示意身后的小丫鬟来接手,自己则敛了手对宁王妃说:“那奴婢这就去叫她。” 她出了宁王妃的屋子,来到紫鸢的房门外。 见着这里头没有亮灯,她想着紫鸢是这么不舒服,回来就休息了么,然后抬手在门上敲了敲:“紫鸢?你睡下了吗?” 门没有锁,被这么一敲就朝着里面打了开来。 红芍走了进来,借着廊下的光照看着这半明半暗的屋子。 屋子的主人没有回来过,床上的被子还折得好好的。 “奇怪了。” 红芍站在门口,紫鸢怎么可能到这个时候都还没有回来? 她从屋里出来,来到了外面,随手拉过了一个小厮。 那小厮望着她,问道:“红芍姐姐,怎么了?” 红芍对他说道:“你去看一看小六回来了没有?” 兴隆钱庄。 地底那关了两天的石门终于再次打开,等在外面的欧阳昭明看着两位大人一坐一立地从里面出来,由那阴暗处来到了外面的光亮中。 他的目光落在坐着轮椅的老人手上,见他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匣子,那老人单手驱动着轮椅来到他面前,将手中的匣子递上来。 “两日为期,幸不辱命。大人所要的东西就在里面。” 欧阳昭明伸手接过,听另一人声音沙哑,像是两日滴水未进,全神贯注于这一匣中,对自己说道:“这匣中之虫只要放飞出去,就会自动搜寻身上有着母蛊的人。” 欧阳昭明目光落于匣子上,听老人继续说道,“大人只要寻个高处,将这八只虫子放出去,然后看匣中的子虫变化,就知道人在何处。” 如果这飞往八个方向的虫子最终都聚集到了一处,那就说明他们要找的人就在那个方向。 而子虫在匣中爬行的距离同飞出去的母虫成比例,一换算过来,就知道那人藏匿在离欧阳昭明所在位置多远之处。 “两位大人辛苦了。”欧阳昭明听完了这虫子的用法,知道这其中不光包含了东狄一品阁子母蛊与气息追踪,要在两日内将这虫子催生出来,到此刻这样成熟,不知耗费了这两位大人多少心力。 他拿着匣子问面前的二人:“这虫子追踪的距离可有限制?” 站立的老者道:“追踪范围只是在京城之内,所以大人要寻一个京城的中心,站在高处将这八只虫子放出去,然后让人在身边待命,一旦发现了对方的行踪就立刻追踪过去。” 欧阳昭明颔首:“我知道了,两位大人好好休息。” 他一面转身从此处离开,一面吩咐跟在自己身后的管事好好照顾这两位老人,接着带了欧阳离前往京中最中心的最高处。 在京城最中心最高的建筑不是皇宫,而是钦天监的观星楼。 钦天监鲜少跟监察院打交道,今天见着欧阳昭明亲至,这差不多是游离于整个大周官场之外的边缘机构的众人都吓了一跳,在听了欧阳昭明要上观星楼的要求之后立刻忙不迭地答应了。 ——就算不答应,这位大人也已经在往楼上走了。 欧阳昭明不仅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而且留下来的这些监察院官员还在楼下围了个严严实实,一副整装待发,准备出去捉拿要犯的样子。 这令钦天监的官员在旁边都忍不住想要发抖。 来到观星楼顶,迎面就是萧瑟秋风。 在秋夜,站在这样的高处,望着京中处处灯火,只让人有种壮美且高处不胜寒之感。 这样的美景只怕没有多少人有缘可见,但是欧阳昭明今日却无心欣赏美景,他来到高处之后直接拿出了匣子,然后打开。 这里面是八对虫子,其中八只背上生了双翅,仿佛在这里等待已久。 匣子的盖子一打开,这八只虫子就立刻飞了出去,四散在夜空中,逆着寒风向前飞行,而剩下的八只背上光秃秃的只能在匣中爬行的子虫则在原地绕成了一个圈。 那些虫子飞出去之后,很快就看不见了。 欧阳昭明的目光于是倾注于这匣中,子虫身上还系着细如发丝的丝线,匣子的底部是黑色的,它们身上的丝线是白色的,黑白对比尤为分明,一看就能看清楚这些子虫在各个方向都爬出去了多远。 一开始,它们跟匣中的中心圆都是等距的,但是很快就有了不同,有些爬得远,有些爬得近。 也许是因为风力的原因,也许是因为飞出去的那些母虫在这风中搜寻着目标,一时间无法确定方向,所以在附近徘徊。 但是渐渐地,匣中所有的虫子都变得混乱起来。 就像是放飞出去的那些母虫在空中打转,而这留下来的这些也拖着身上的丝线在匣子里打转。 欧阳昭明的两道修眉渐渐地拧了起来。 观星楼下,欧阳离还在仰头望着上方义父的身影,等着他在黑暗中做出手势,让他们应该奔向哪个方向缉拿要犯。 他原以为这两位大人研制出的追踪虫能够很快就找到那个一品阁头领的踪迹,可是没有想到义父在上方却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姿势,随即身形消失在了栏杆后。 欧阳离一愣,听着从里面传来的脚步声。 欧阳昭明从栏杆后消失后,很快就从观星楼顶部回到了地上。 他从那扇由监察院的黑衣官员看守着的门里走了出来,黑色的披风在他身后翻起一片墨浪。 欧阳离立刻迎了上来,跟在朝着外面走去的欧阳昭明身后。 钦天监的官员们见着他们这样不打招呼地出现,随即又匆匆地离开,都陷入了茫然。 欧阳昭明弯腰上了马车,欧阳离立刻跳上了车辕,听见义父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说道:“人已经不在京城了。” 已经不在京城了? 欧阳离愕然,对方是如何抢在他们动手之前得到消息离开京城的? 他们的布局明明从头到尾就是悄无声息地推进,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 他接过了缰绳,用力一勒紧,问欧阳昭明:“义父,我们现在应该去哪里?东狄使馆吗?” 欧阳昭明却道:“不必去。” 容嫣公主今日一日都在琮王府,同其他没有离开大周的别国使团一样也在观礼,月重阙做的事情她很大概率都不知道。 欧阳离抿着唇,不去使馆,那他们现在去哪里呢? 欧阳昭明也在思付着。 月重阙从京中离开,不管他是不是被惊动,这都不算是一个坏的结果。 他留在大周,就是会不停地破坏。 他给他们设下陷阱,有危害性的都不大,在欧阳昭明看来,这其实更像是对自己挑衅。 而他一旦离开,那么剩下这些在大周的残部就不足为虑。 欧阳昭明还在想着现在是否应该到宁王府去,就听见外面响起了马蹄声。 他抬起了眼眸,眼中闪过精光,下一刻就听见义子的声音说道:“义父,是宁王三公子。” 欧阳昭明一把掀开了车帘,略躬着身看向骑在马上的谢易行,见到他的神色不似平日平稳宁静,便猜到出事了。 谢易行弃了马,登上了欧阳昭明的马车。 欧阳离驾驶着这辆监察院的马车,终究还是奔向了宁王府的方向。 宁王府现在气氛一片凝重,宁王妃身边的大丫鬟在白日出去以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他们派人去找,也只找到了同她一起出去的小厮,不知为何喝醉了酒,在附近的酒肆中一直趴着,沉睡到现在。 若不是王府中人找过去,酒肆老板要收铺,都不知道该怎么安置这个客人。 因为紫鸢的事一耽搁,原本要去宝意的院子里看女儿的宁王跟宁王妃都止住了脚步。 只有谢易行在听闻了紫鸢不见的消息,就立刻从后院牵了马出来,骑上先是去了兴隆钱庄,扑了个空以后问清欧阳昭明来了观星楼,又匆匆地赶过来。 第281节 对府中其他人来说,眼下失踪的只是紫鸢,可是对他们来说,却不是如此。 宁王妃身边真正的大丫鬟,已经在宁王府的后山上被欧阳昭明用化尸水化了,现在不见的是扮作了她在活动的宝意! 第212章 马车上,欧阳昭明问谢易行:“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谢易行道:“今日是紫鸢要替我母亲去城东收账的日子,宝意白日就出去了。” 出去收账,这便是每月一次的紫鸢的固定行程,宝意想要扮好她,自然是不能推辞的。 而且她跟在宁王妃身边学着管家事,对这些账目也十分清楚,两人都知道她过目不忘的本事,要代替紫鸢收好账,这本身不是什么问题。 欧阳昭明沉着眸光,原本以为让宝意扮作紫鸢,在府中顶替她,一是可以不引起众人的恐慌,二是她顶了这个身份也换作是保护她。 这样一来,哪怕那些东狄人在暗中转变了目标,也绝对想不到顶着他们这个钉子面孔的人就是宝意。 月重阙同紫鸢交流的手段是蛊虫,而宝意身上没有蛊虫。 她不会收到那些信息,也不会被驱使着走到月重阙定的地方去。 但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见他在沉吟,谢易行面沉如水地道:“我父亲跟母亲现在还不知道宝意失踪的事。” 宁王跟宁王妃的关注点都在紫鸢身上,现在全城在捉拿一品阁的余孽,风声鹤唳,各府都忧心忡忡,怀疑自己府中是否混入了东狄一品阁的人,对监察院的搜查前所未有的配合。 紫鸢这样一失踪,宁王跟宁王妃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东狄人对她下了手,把她掳走了。 作为宁王妃身边的大丫鬟,她知道的事情比所有人都多。 找上她,是个明智的选择。 谢易行说完,又看向欧阳昭明,问他:“我方才去兴隆钱庄,你的管事说你在这里,你来观星楼做什么?是已经找到了反向追踪的办法吗?” 听了他的话,欧阳昭明抬眸看向他,说道:“对,两位大人今日已经拿出了反向追踪蛊虫的办法,钦天监的观星楼是京城的中心,我上去追踪那位新任阁主的下落。” 那他追踪到了吗? 看着欧阳昭明的神色,谢易行已经猜到了结果。 他目光一沉,如果宝意失踪之事跟月重阙扯上关系的话,那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从她失踪,到他们发现,中间的这段时间,对方很可能已经把她带离了京中。 但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他还是问了:“找到他在哪里了吗?” 欧阳昭明没有对他说谎:“没有。” 听到他的回答,谢易行的心沉到了谷底。 马车继续前进,离宁王府越来越近。 入夜之后,本应安然的宁王府现在却不怎么宁静。 在马车行进微微的摇晃中,欧阳昭明忽然道:“他应当是今日走的。” 这句话一说完,他就抬手在车壁上以固定的节律敲击了两下。 谢易行听到马车的一角发出机括的声音,随即这牢固的车壁上出现了一个窗口。 听到声音,从后面策马赶上来的侍卫来到了窗边,弓低了身体,看向坐在窗边的欧阳昭明:“大人。” “立刻带人去城门,排查从今天上午开始到城门关闭,从城门出去的人。”欧阳昭明抿了抿唇,看到他这个表情,就知道欧阳离习惯的那个动作是从谁身上学来的,“缩小搜寻范围,重点放在四人组合上,两男两女、三男一女、三女一男,年龄不定。” 他的属下记下他的吩咐,立刻应了一声“是”,就在长夜中策马而去。 马蹄迅疾,由近一下子就跑到了极远处。 车壁重新合上,车厢再次变回了密闭坚固的样子。 他的计划不应该有任何问题。 在那些环节中,也没有哪一个会将他们已经动手,想要来个瓮中捉鳖的信息泄露出去。 但谢易行带来宝意失踪的消息,就将缺漏的这一环补上了。 欧阳昭明笃定,月重阙就是遇见了她,洞察了她的伪装,才意识到了他的钉子被拔除的事情,也意识到了钉子被拔出的时候之所以没有惊动到他,是因为欧阳昭明直接抛弃了那些虫子所寄生的外壳,单独取出了蛊虫。 他有办法取出蛊虫,难道不会再想办法反过来追踪他吗? 母蛊对历任一品阁阁主来说都是十分重要,不能轻易放弃的东西,他们通过蛊虫能够操纵许多至为重要的人,更能够通过这样隐秘的办法传递出消息去。就像他先前在宫内,用自己的人跟容嫣公主双重地设了那么一个局。 既然月重阙不可能将自己身上的母蛊转移出去,那京城对他来说就不是久留之地。 见到欧阳昭明的举动,谢易行也联想到了这一点。 宝意竟然是被一品阁的新任阁主给带走的,欧阳昭明手上的工具还追踪不到他。 此刻,谢易行只感到无比后悔,当初就不该答应他让宝意来顶替紫鸢的身份。 从白天到现在,他们已经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中间定然会再改变伪装、改变路线,欧阳昭明派出去的人能够追上他们的几率很小。 谢易行开口道:“如果宝意有丝毫闪失——” 他的话还没说完,欧阳昭明就道:“不会。” 两人对峙着,车厢里一时安静下来。 欧阳昭明道:“她不会有危险,起码现在不会。” 他的话音落下,马车就停了下来。 刚刚马车一阵疾驰,等快到宁王府的时候才开始减慢速度,到这个时候停下,坐在车内的两人仍然是抑制不住地向前微微倾了倾身。 “义父。” 欧阳离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说道,“宁王府到了。” 欧阳昭明对谢易行说:“要跟我算账以后再算,先去见宁王。” 宝意是在他们两个手上弄丢的,欧阳昭明是罪魁祸首,谢易行也不能置身事外。 这件事情可以瞒着宁王妃,但是却不能瞒着宁王。 两人一前一后从马车上下来,谢易行骑着去找欧阳昭明的那匹马,也由欧阳昭明身边的近卫骑到了宁王府门外。 “公子爷!” 谢易行这样匆匆地出去,跟在他身边的小厮早就在门口着急地等着了。 一见到公子爷回来,他立刻迎了上来,“公子爷——” 谢易行同欧阳昭明一边匆匆地往府内走,一边对自己小厮吩咐道:“去禀告王爷,欧阳大人来了。” “是。”小厮先是一愣,随即应了一声,加快了速度跑着去了。 他跑到宁王面前禀报的时候,宁王还在院中,正在问被带上来的小六今天他跟紫鸢一起去收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又为何会醉倒在酒肆。 等听到欧阳昭明过来了的时候,宁王停下了问话,而在旁又犯了头痛,正一手撑着额头在听他询问小六这些细节的宁王妃也睁开了眼睛。 如果说欧阳昭明不过来的话,那么说明此事还不严重。 可是他们这才发现没多久,他就过来了,说明此事十有八九是跟一品阁有关了。 宁王妃放下了手,眼睛望着宁王。 宁王起了身,对儿子身边的小厮说道:“好,同欧阳大人说我在书房等他。” “王爷……”宁王妃才开口,宁王就抬起了一只手,对妻子说:“你去休息吧,这件事情交由我来处理就好了。” 紫鸢现在多半已经遇害,他们在这里为她的事揪心也没有用。 紫鸢是孤女,在她的家中已经没有家人,等到时候找到了她的尸骨,也就是宁王府来为她好好收敛安葬。 宁王妃听了他的话,也知道这件事自己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于是点了点头。 见状,宁王这才放心地从她的屋中离开,走向了自己的书房。 两人此时都还不知道,在这件事里,真正要让他们揪心的还不止如此。 回到书房里,宁王坐到了桌后,想着方才从小六口中问出的话—— “……今日是紫鸢姐姐每两个月到东面的铺子去替王妃收租的时候,小的一直是同她一起去的,今日上午同往常一样,小的驾着马车,等了姐姐一起去收租。前面九家小的都是在外头等着紫鸢姐姐,第十家铺子是城东的茶楼,紫鸢姐姐今日似乎是颇有兴致,没有立刻去找掌柜的,而是带着小的上了二楼,在临街的窗户看了看下头的热闹。 “小的见着下面有人在耍猴戏,眼馋,想去看。紫鸢姐姐看穿了小的的心思,就让小的尽管去,还要给小的碎银子,小的没好意思接,不过还是忍不住跑出去了。等来到街上,小的看了一阵猴戏,觉得肚子饿了,身上正好又有新领的月钱,就去了那家酒肆,要了小菜跟酒。 “小的平时不喝酒,所以总是被嘲笑,今日正好也就想尝尝酒的滋味。那家酒肆卖的都是浅淡的水酒,小的也听过的,哪怕不喝酒的人喝多一两杯也不会醉。小的就一边吃菜,一边喝酒,见到那耍猴戏的又过来了,就在这酒肆前,于是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看得正入神,就感到旁边有人撞了小的一下,力气可大,让小的手痛,酒也洒出来了点。可小的回头去看,人已经走了,小的也就没在意。等到耍猴戏的一走,小的把剩下的酒喝完,就觉得自己像喝了十斤烈酒一样,脑子嗡的一声,一下子就懵了,只想睡觉,往桌上一趴就睡着了……” 对自己驾着马车出去,在当值之中却喝酒,而且酒醉之后还弄丢了同自己一起出来的紫鸢这件事,小六也是非常愧疚。 不需要宁王多问,他就将他还记得的事都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絮叨得烦人,但也将各种细节都说得十分清晰。 那处酒肆卖的酒,确实是后劲不强的水酒。 宁王问过身边的人,确定了这一点。 城东茶楼的管事平日里也喜欢喝两杯从那个酒肆买过来的自酿酒。 被宁王府派去的人问话,他也是说自己在一边小酌,一边等着紫鸢过来,还听着伙计说人已经来了的,也是喝了两杯就酒意上头睡着了。 那酒肆老板今日接待过许多客人,都十分正常,再没有哪一个是像小六跟茶楼管事一样,喝了两杯就醉成这样的。 所以问题是出在酒上,但不是出在酒肆所酿造的酒上,而是他们二人所喝的酒有问题。 只可惜,小六没看清楚那个撞了他的人长什么样,茶楼的管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现在就是把他们两个都招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了。 宁王想着,见到小儿子跟欧阳昭明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宁王坐在桌后,脸上刚刚扬起一点笑容,还未起身,就见自己的小儿子走了进来,然后一言不发地在自己面前跪下。 他的两只膝盖落在地上,用力得发出沉闷的声音。 “行儿?” 宁王一下子站起了身,望着自己的儿子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可跪在地上的谢易行却没有动,只沉声道:“孩儿对不起爹,对不起娘,没有看顾好妹妹。” 第282节 宁王听着他的话,心中生出了疑惑—— 宝意怎么了? 这不是好端端的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吗? 欧阳昭明这时才从门外走了进来,对着一脸疑惑的宁王,一开口同样是道歉:“此事与三公子无关,是我托大了,是我对不起王爷跟王妃。” 如果说刚刚看着儿子的表现是反常,那么听着欧阳昭明的话,宁王的心情就由疑惑变成了凝重。 他没有再执着于叫儿子起来,而是看着欧阳昭明,问道:“欧阳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何说对不起本王?行儿为什么又提到他的妹妹,宝意怎么了?” 因着紫鸢的事,他跟宁王妃还没有去女儿的院子里见她。 他们的女儿现在应当在王府里好好地待着,为何自己会听到这样的话?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欧阳昭明站在书房中,将那日自己来了之后发生的事情都同宁王说了一遍。 宁王一开始听到紫鸢是一品阁布下的七枚长钉之一时,放在桌上的手不由地发力,指节用力得发白,可听到这两日是宝意带上了□□顶替了紫鸢之后,宁王的身形就晃了晃。 四周安静,只有欧阳昭明的声音还在房中回响:“原本让郡主顶替紫鸢两日,一是避免打草惊蛇,二是避免一品阁想要对她不利,只要拖延两日,监察院就能够研制出搜寻一品阁那位新任阁主下落的办法,等将人抓住了,她自然也可以恢复身份。 “但今夜两位大人出关,我去搜寻这位新任阁主的下落,却发现他已经不在城中,而一下来就见到三公子,告知我假扮成紫鸢的郡主不见了。想来应当是今日郡主在外出的时候,顶着这个一品阁长钉的身份见到了一品阁现在的主人,被识穿了。” 宁王闭了闭眼,不愿去想宝意遇上这样心狠手辣的一品阁中人,眼下是被带到了哪里,又是怎样的境况。 欧阳昭明与谢易行看着他在桌后坐下,然后才对儿子说:“这件事,无论是行儿你还是欧阳大人都不可能想到,不怪你们。” 所有人都认为一品阁的阁主同这些潜伏在大周心脏中的长钉交流传递信息都是通过蛊虫,谁能想到他今日会在紫鸢原本要去的地方等着她呢? 宁王睁开了眼睛,低沉地道:“那个同宝意一起出门,结果醉倒在酒肆,一直到天色暗下才被弄醒的小厮说了,他在酒肆中吃东西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那个大概就是一品阁的人趁着撞他的动作,在他的酒中下了药,茶楼的掌柜也是如此。” 对方的原意本来是想要放倒这两人,好让他们的主子跟这跟潜伏在宁王府中的钉子不受打扰地碰面,可是没有想到这根钉子已经被拔除,顶着她的面目出现的是宝意。 “起来吧。”宁王对儿子说,“别跪在地上。” 现在再追究这是谁的责任,是谁的过错已经没有意义,宁王的大脑中一片纷扰,他极力镇静下来,在其中找着头绪。 现在宫门还没有下钥,他要在这个时候先赶到宫里,同成元帝说女儿被掳走的事。 禀告之后,再请成元帝调遣兵力,传信给各州,希望能够在一品阁的人离开大周国境之前把他们截下来…… 如果说父亲大发雷霆,谢易行可能还好受一些,但是父亲这样毫不责怪,只让他负疚感更重。 欧阳昭明看穿了宁王在想什么,在谢易行默然起身的时候,他对宁王说道:“王爷,让人检查今日出城的人去向,封锁可疑之地的事,我已经传令下去,有监察院去做了。” 监察院的效率比起成元帝要调动京中守军,再传令给各地驻军要快得多。 欧阳昭明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但是这样的补救也不一定能有用,不然现在他们就应该已经带着宝意的消息回来。 宁王只能疲惫地点了点头,想着这一步欧阳昭明已经做了,那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自己的王妃那边,他又该怎么…… 谢易行站直了身,问欧阳昭明:“现在还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 他们不可能就在这里等着监察院去撞大运一般地封锁那几个会变换身份、变换模样、变换路线,而且寻常人还不能追踪上去的东狄人。 “有。” 欧阳昭明看着他,缓缓点头道,“那位新任阁主并非仓皇出逃。” 他在这京中还留了一局新的棋,等着欧阳昭明坐下来跟他下。 欧阳昭明到现在都还是用“新任阁主”来代指月重阙,全因为月重阙在北周行走用的是一张假脸,那他的真名也会是这个。 东狄一品阁的人对监察院有仇恨,对他欧阳昭明也有仇恨,但绝不像月重阙这样仇恨得这么深,他又不是他们那位搞得一品阁四分五裂的前任阁主。 宁王坐在桌后也看向了欧阳昭明,等着他说清楚。 欧阳昭明对谢易行说:“先前在马车上,我说过郡主现在没有危险,因为他们把她抓走,不过就是想要你。” 如果宝意足够聪明,不会在月重阙面前暴露她身上藏着的秘密,那么在谢易行按照这些东狄人的要求去到东狄之前,宝意作为人质都会是安全的。 他这样一说,宁王跟谢易行都想起来—— 从大棋士遇刺开始,到容嫣公主向谢易行求亲,他们的目标都很明显,就是要谢易行去东狄。 宝意撞到月重阙的手里,不过是让他生出了警觉,提前从京中离开,却没有改变这一点。 他们把宝意带走,也不过是想要引谢易行过去罢了。 “如果需要我去换宝意的话——”谢易行开口道,“我可以。” “行儿不要莽撞。”宁王想要救自己的女儿回来,但绝不是要用儿子去换。 他又看向欧阳昭明,说道,“就算如此,我们又哪里知道他们是把宝意带去了什么地方,怎样才能找到他们?” “容嫣公主。” 欧阳昭明提醒两人,“这位新任阁主虽然走了,但是他们东狄的容嫣公主还留在这里。” 接着,他又说起了另一件事,“先前我在天牢搜寻他们驭使毒虫用的东西时,南齐使团的那位任公子来见过我。” 十二? 宁王父子听到十二的名字出现在这里,两人都想道,十二在那个时候去天牢做什么? 随即又想起他留在南齐使团,知道谢易行先前是被关在天牢,但是不知道他连夜就被提去了皇宫,所以想到那里去救他吧。 两人想着,又听欧阳昭明说:“任公子来见我,同我说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这位一品阁的新任阁主,居然能自如出入容嫣公主的院子。” 也就是说,这位本来应该跟东狄一品阁势不两立的皇族公主,显然跟一品阁在暗中有来往。 听到这话,父子二人脸上露出了有些微妙的神色。 东狄皇室与一品阁这样不死不休的关系,容嫣公主居然还跟潜入大周来的这位新任阁主过往甚密? 他们这样深夜相见,不难想象是为了避人耳目。 而十二……他多半是顶替白翊岚做了一阵影卫,就沾上了影卫的习性,所以才晚上不睡觉跑出来藏在暗处,见到了他们相会。 这样一来,先前让北周众人觉得无比突兀的容嫣公主对谢易行的求亲就很容易解释了。 欧阳昭明见他们已然反应过来,这才点明了月重阙布置在这里的后手:“他自己离开,却没有带容嫣公主走,意思再清楚不过。如果三公子想要以自己去换回郡主的话,那眼下就有一个好理由可以去东狄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哥(皱眉):我以为。 宝意(犹豫):我也以为。 容嫣(坦荡):不是,没有馋你身子,只是馋你珠子。 第213章 月重阙已经从大周离开的事情,容嫣确实不知道。 她在琮王府观完了礼就回到了使馆中,算下来从太后千秋那日到今天,他们已经在北周盘桓了七日有余,再算上由东狄来北周路上的时间,她离开东狄已有将近一月时间。 这两日风平浪静,月重阙也没有再来使馆。 容嫣思忖着他所谋划的事之后不管如何,应当都已经用不上自己留在这里。 按照原本的行程安排,她在这里逗留了这么些时日,过两日就该去同大周的皇帝辞行了。 南齐使团,大学士也在收拾自己的行装,准备不日离开北周。 在他屋里,坐在桌前眼睛望着东狄使馆那个方向,什么也不用收拾的十二跟其他人比起来就分外的突出。 大学士见着他坐在桌子后嘴里念念有词,在嘀咕道:“不是说两日时间就可以把事情解决清楚,怎么现在也不见有人来东狄那边抓人?” 在十二想来,这种时候最好就是在容嫣公主的地方把那可疑的家伙抓住,这样一来人赃并获,宁王府不必再担心,谢易行的一口恶气也可以出尽。 正想着,就听见大师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说道:“你就没有东西要收拾吗?” “啊?”十二撑在脸上的手一歪,转头看向望着自己的师兄,然后起了身在原地活动了一下,说道,“没有啊。” 他过来的时候是一个人跑过来的,身上什么也没有带,想着左右小师弟在京中多年,身形再长高也应该同他差不多,两人的衣服互借着穿穿就是了。 现在要跟着师兄启程回南齐,他也没有打算带什么回去,反正过去以后,依然可以穿小师弟的衣服。 十二这样大大咧咧地说着自己的打算,见到大师兄朝自己投来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原以为大学士会说教,可没想到他却转身去继续收拾他自己的行囊,一边收拾一边说:“算了,等回到大齐再叫裁缝来给你置办衣服吧,小师弟的衣裳你现在是穿不了了。” 十二:“???” 他头顶浮起大大的问号,追问道:“小师弟这才回去多久,又长高了吗?” 大学士没有说话。 见师兄不理自己,十二抬起两手抱在了脑后,眼睛望着天花板想:算了,等去到见了人就知道了,只可惜不能在北周等着看东狄那群人被欧阳昭明收拾。 那自己在离开之前是不是得到宁王府去一趟?再跟小宝意和谢易行告别一下? 宁王府。 宁王听着欧阳昭明的意思,这还真要遂了那些东狄人的心,让他们宁王府的三公子去做东狄的驸马么? 这件事,不说儿子的性命安全如何,光是他要这样离开北周到东狄去,宁王妃也不会舍得。 宁王知道儿子过去的真正动机,更加不可能舍得。 欧阳昭明看着他,道:“只是缓兵之计,不必真的答应他们。” 宁王:“怎么说?” 正在权衡是否要如此的谢易行也抬起了眼。 欧阳昭明道:“过两日,剩下的几个使团就会辞行,容嫣公主不是说过会在使馆对三公子扫榻以待?明日我同王爷去向陛下禀告此事,三公子就去使馆拜会一下公主。” 尽管欧阳昭明没有说得太直接,但无论是宁王还是谢易行都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这是要谢易行去对容嫣用一用美人计。 兵不厌诈,眼下这个时候什么他们都可以拿来利用。 这一下,宁王的目光又落在了儿子的身上。 欧阳昭明也看向谢易行,说道:“这是建立在我的人没有追踪到郡主的基础上,要是在他们出国境之前把他们拦截下来,那就大可不必。” “没有关系。” 第283节 谢易行说,他对要向容嫣用美男计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道德负担。 他望着欧阳昭明,将自己的意思以目光传递回去——比起自己,他更希望弄丢了宝意的欧阳昭明心里能够多一点道德负担,在找回自己的妹妹这件事情上多花一些心力。 见他答应,三人就在书房中商定了明日该如何。 欧阳昭明同宁王去见成元帝,禀明此事,谢易行就去使馆见容嫣。 商定好以后,谢易行的心境也恢复平静,对父亲说:“宝意被掳走这件事,还是不能让人知道。” 东狄一品阁跟东狄皇室有勾结,谁也不知宣扬出去,两国之间会变得如何。 况且宣扬出去是为了借助军队的力量,而现在欧阳昭明已经让监察院做了这件事。 而宝意作为未出阁的少女,这样被掳走,来日就算安全归来,也会名声受损。 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的结果就是宝意能够安然归来,众人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宁王点头:“爹明白,宝意没有回来,这段时间就说她是去别庄上小住养病了。” 若是…… 他皱了皱眉,若是纸包不住火,这件事到底还是传了出去,女儿的名声受损,那也…… 欧阳昭明看着这神色沉郁,已经做了最坏打算的父子二人,忽然开口道:“此事因我而起,若郡主名声有损或是如何,我愿意负责到底。” 灯火下,他的神色看起来没有平日的丝毫轻慢,立下这承诺的姿态之郑重,让人丝毫不怀疑他的认真。 书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自女儿回来,宁王已经听过几方向着自己求娶女儿的话,其中有成元帝,也有他的老对头镇国公,但他们之中还没有哪一个在说这话的时候能像欧阳昭明这般,令他如此震撼。 一时间,宁王坐在桌后望着面前神色认真的欧阳昭明,都失去了言语。 谢易行受到的震撼同宁王差不多。 他是希望欧阳昭明上心,但不是这种上心—— 欧阳昭明对宝意,究竟是怎样的心思? 说完这近似于求亲的话,欧阳昭明像是全然不觉自己刚刚推翻了自己所立的原则。 不等宁王回应,他就同宁王告了辞:“我还要去见一个人,有任何消息,我会让人来宁王府通知王爷。” 说完,他就转身从宁王的书房中离开。 父子二人注视着他走到门外,由着外面等着的小厮一路引着出了院子,方才回神。 欧阳昭明一出来,欧阳离就跟了上去,方才他等在书房门外,也听到了义父说的话。 如果是在平时听到义父终于面对了自己的心,这样坦诚直接的向宁王求亲,他一定会高兴,可偏偏却是在郡主被一品阁带走的时候! 他看着欧阳昭明登上马车,自己再次回到了车辕上,抬手勒紧了缰绳,只觉得心中焦躁,恨不得那些派出去的人能够快点将信息传回来,最好是能把宝意直接带回来。 欧阳离想着,听见欧阳昭明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对自己说道:“去槐花胡同。” 现在这个时间义父还要去槐花胡同,想必是要去见住在那里的霍老了。 欧阳离应了一声是,压下心中的烦躁,调转了马车,在这安静无人,两边只有灯笼高悬的大街上,驭使着拉车的骏马,迅疾地从长街上飞奔而过。 骏马拉着车厢,嘶鸣着停在槐花胡同的院子前的时候,胡同里的所有人家都已经熄了灯,在夜色中入睡了,霍老也是如此。 当他听见外头传来敲门声,一下子被从睡梦中惊醒。 外面的敲门声不停,霍老披着衣服爬起来,粗声应着“来了”。 他一边出来开门,一边想着这个时候还跑来扰人清梦的是什么不长眼的家伙。 月色明亮,将院子中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他没有拿烛台,披着外袍就来到门前,拿起了门上落着的栓子。 等开了门,他一抬眼,见到站在外面的欧阳昭明跟那个在他身边跟进跟出的黑衣少年,霍老就露出了没好气的神色:“这么晚还来敲我的门做什么?” 他早该想到的,全城宵禁,也就只有欧阳昭明才能仗着他是监察院的人才这么为所欲为。 欧阳离没有跟进来,在他们马车后面跟过来的侍卫和黑衣小吏也停在外面。 几十个人站在月色中,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个幽魂。 欧阳昭明走了进来,霍老在旁提了提自己的外袍,打个哈欠,跟着他走回了自己的屋里。 屋里暗着,欧阳昭明一进门,抬手对着桌上的油灯一弹,那灯芯就一下子燃烧起来。 光芒填充了整个房间。 霍老看着他转过身来,对自己开门见山地道:“你孙女被人带走了。” “什么?”霍老原本疏懒的神色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立刻就被怒意所取代,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头暮年的雄狮被激怒,再次显出了摄人的气势,“是谁?是谁活得不耐烦了!” “哪还有别人?”欧阳昭明道,“就是那个姓月的。” 他目光在房中一瞥,就见到霍老修复好的《四时图》正放在前方的书桌上。 听见是月重阙干的好事,霍老听完之后怒火更盛:“他带走宝意做什么?”一边说着,一边目光顺着欧阳昭明所看的方向看过去,差点就要冲上去当场撕画了。 欧阳昭明收回目光,道:“这家伙是东狄一品阁的人,最坏的结果就是我的人拦截不住他,宝意会被他带到东狄去,我要过去。” 这样突兀地说他要亲自去把人救回来,显得没头没尾。 所以在霍老转过头来看着他的时候,欧阳昭明就几句话将前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了他,听得霍老差点想把怒火都转到他身上。 这都干的什么破事? 你们监察院要跟一品阁交锋,干嘛要牵扯到他的宝贝孙女身上?! 可是想到面前这个家伙是唯一一个能把宝意平平安安从东狄一品阁的手中救回来的人,霍老就按捺下了自己的怒气:“我的宝贝丫头是你弄丢的,你是该亲自去——在这里等着。”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进了房间,等到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手上拿来了一个精致的玉玦。 他把这枚玉玦给了欧阳昭明,沉着脸道:“东狄最大的钱庄,这是那里钱库的钥匙。你去了东狄要用钱就直接去拿,然后记得给姓月的一些教训,连我的份也一起打!” 欧阳昭明收起了掌心的玉玦:“好。” 他打算亲自过去这件事没有告诉宁王父子,只来这里告诉霍老,就是为了这个。 霍老仍旧气不顺,朝着他伸出了三根手指:“三个月,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你一定要把宝意给我完好无缺活蹦乱跳地带回来,不然你兴隆钱庄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霍老(对欧阳):你币没了! 霍老(对阿肿):你阁塌了! 霍老(对宝意):你——算了! 第214章 身下的床榻在微微摇晃着,像是有人不想她在这场无梦的安眠里安逸太久。 宝意听到耳边隐隐有说话的声音,还有风夹着冰雪的气息吹进来。 等等,雪? 她分明记得自己睡着之前还是秋天,一转眼竟已经到冬天了吗? 宝意的睫毛翕动着,想要睁开眼睛,努力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而那些在近旁说话的声音也离她远去了。 她再次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这里,直到又一阵风吹进来,真的带进来了两点晶莹的雪花。 其中一点落在她鼻尖,另一粒落在她的脸颊上,立刻被少女肌肤上的温度融化了。 这一点凉意也让宝意彻底从那个无梦的睡眠中清醒过来。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却不是熟悉的床帐,而是陌生的马车顶部。 她躺在马车里,身上盖着暖暖的狐裘,在马车里还点燃着熏香。 宝意意识到,自己在梦中一直闻到的香气就是从香炉里传出来的。 她全身都动不了,剩下唯一能活动的就只有眼睛。 宝意转动着眼睛,看向在前方那被风吹得一角不停地撩动的帘子,见到外面飞进来的点点雪花。 所以,这不是自己的错觉,是真的。 一瞬间,昏迷前的记忆又倒灌回了她脑海中。 她想起来了,自己不是在家中,也不是在床榻上。 她是在去收账的时候遇见了月重阙,被他识破了伪装,然后被他打晕带走。 现在是在马车上,宝意总算明白刚刚的摇晃感是从何而来。 外面狂风呼啸,风雪不停,而这马拉着的马车还在雪中跋涉前行。 宝意想,自己这是在昏沉中度过了多久? 大周明明还是深秋,距离冬天的第一场雪还有数月时间,现在外面却飘起了雪花。 她一边压下心中浮起来的惊恐,一边试图在肢体里凝聚起力量。 可那些力量就像是完全不受控制的沙粒一样,让她才伸手一抓,就又从她的指缝里纷纷溜走。 宝意躺在原地试了半天,也不过能让被盖在狐裘底下的手指稍稍地动弹一下。 大周跟东狄之间有一处国境相接,越过那一处短短的距离,就会越过一整个季节,从树叶凋零的深秋变成飞雪连天的寒冬。 如果不是她在月重阙的手段下睡得太久,那么就是现在她已经被带着离开了大周,进入了东狄。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对宝意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少女不愿意就这样放弃,她再次集中意志,想要调集起自己身体里的力气。 若月重阙对她用的只是香炉里的香,那么宝意还不会昏沉无力至此,也许中间早就醒来,找到机会借助玉坠的力量从他们手中逃脱。 可是月重阙显然十分谨慎,不仅在这马车里安置了这样一炉香,还封住了宝意的穴道。 灵泉虽然改变了宝意的体质,让她变得百毒难侵,但是却还没有做到让她的经脉穴位可以移位的程度。 快点……快点…… 宝意调动了全身力气,注意力专注在那一只手上,也不过让那根手指动弹了两下,甚至都没能将盖在手上的狐裘顶开。 她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很快又再睁开。 就在她准备进行第三次尝试的时候,马车厚重的帘子被人掀开,外面新鲜的空气夹着风雪灌了进来,一下子驱散了马车里的温暖。 第284节 一发现有人来,宝意的第一反应就是要闭上眼睛继续装昏睡,不知外事。 可惜她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这掀了帘子进马车来的人已经见到她方才睁着眼睛使劲的样子了。 马车帘子被重新放下,厚重地将风雪阻隔在外,连车窗角落那一块被吹得掀起来的一角也被一只修长的手重新夹回了缝隙中,彻底将冷气阻隔在外。 车厢里很快又变得温暖起来,宝意听见月重阙的声音对自己说:“郡主睡了这些时日,既然醒了,那就不要再睡了。” 听着他的话,宝意闭着眼睛,也是想起自己现在这样受制于人,身上的东西应该也被搜了个干净才是。 月重阙是半点机会没有留给她逃跑,那让他放松警惕与否,结局也没有什么差。 她于是又重新睁开眼睛,看向坐在自己面前的人。 映入眼中的人就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双秋水长空般的眼眸,黑色微卷的长发,然而从前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如今却如玉器拂去了笼罩于上的尘埃,放出了底下的湛湛光华。 他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宝意看着他,如果说从前这双眼眸放在他的脸上不相称的话,那么现在,一切就像回归到了该有的位置上。 面前这个黑发蓝眸的俊美男子,便是用雪为肌玉为骨来形容他也不过分。 飞雪寒梅是天下最美的景致,可若是他身在其中,便叫这寒梅盛放之景也变得黯然失色。 地上寒梅已经不够用来比作他,唯有天上宫阙,宫中玉树才能相称。 宝意发出了声音,因为昏睡许久未曾说话,所以显得有些生涩暗哑:“月……重阙?” “是我。”月重阙对她见到自己真容的反应似是有几分忍俊不禁。 他一抬手,隔空点中了宝意身上的穴道,宝意只感到身上的束缚在这瞬间尽皆消去,所有的感觉与力气一下子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 她拥着狐裘坐了起来,在这马车中跟月重阙相对而视。 宝意抿了抿唇,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欧阳昭明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月重阙好整以暇地伸手揭开香炉的盖子,拨弄了一下里面的香料,让它燃烧得更加彻底,又将盖子重新盖上,见宝意的目光落在这香炉上,对它似是有所忌惮,只轻声解释,“这只是普通的香料,没有什么作用。” 宝意之所以这段时间会一直昏沉地睡着,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不光是因为她被点了穴,还有是因为桑情一直在每日不断地给她喂药。 服下那药物之后,人就会像牵线木偶一样被操纵着,要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本尊却沉浸在睡梦中,对发生过的事情浑然不觉。 对待像宝意这样的客人,不能怠慢她,但又不能让她找到机会逃走,用这样的药最是适合。 宝意听着他的话,已经对他们给自己下药这件事情认命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样被抓过来,她确实没什么自由。 在重获行动能力之后,她在狐裘之下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饰,确定她带来的所有东西都被收走了,才又放下了手,将注意力全部凝住在面前这个东狄人身上,问道:“我们走了多久?你把我带到哪里来了?” 对宝意问的两个问题,月重阙也没有要瞒她的意思。 他说道:“从带你离开大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我们如今正在东狄境内,郡主不信可以掀开窗帘看一看。” 这个时候,月重阙没有必要骗她,但宝意还是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伸手去掀开了那才被他重新收好的帘子。 刚才她躺在马车里,只能见到飞雪连天,现在靠近窗口一看,就看到外面的茫茫雪原,目之所及都是苍茫雪色。 他们出京的时候是一辆马车,现在穿过了北周与东狄的交界进入东狄境内,马车就从一辆换成了三辆,随行的人也多了起来。 只是人再多,这支车队在雪原中移动起来也依然像是一张无边白纸上渺小的三个墨点,仿佛一阵风雪就能把他们淹没在底下。 宝意已经发不出声音。 她在京中是见过雪的,但是这里实在是太广阔了,这样的景色只有在东狄才有。 眼见为实,她彻底相信他们现在是在另一个国家了。 月重阙在旁伸手,从她手中抽出了窗帘重新掩上,将那风雪再度隔挡在外。 宝意方才被冻僵的鼻子和脸颊现在又感到车厢内的暖意,让她的整个鼻头都红了起来,脸颊也是。 月重阙道:“这段时间是我身边的侍女在照顾你。” 宝意没有说话。 月重阙看着她,忽然说道,“郡主看上去并不怕我。” 宝意确实不怕他,如果他没有这样大费周章的把自己从大周带出来的话,她或许还会怕他几分。 与此同时,他拿走了她的玉坠、禁步和其他东西,到现在也没有要动手杀她,就说明月重阙还没有发现其中的秘密。 他依然认为,他们要找的宝物在自己的三哥身上,这样宝意就更不需要怕了。 不过见月重阙在等着自己的回答,宝意还是扯了个借口:“我因为想不明白,你们一品阁跟监察院势同水火,不死不休,你跟欧阳昭明之间有仇,可是这关我什么事?” 月重阙听她说道,“我不是监察院的人,跟欧阳昭明也就是见过几面的关系,你抓了我来也没有用。” 宝意见他听完自己的话,唇边露出了一抹笑容,对自己说道:“我请你来做客并非为了欧阳昭明,我现在不急着对付他。” 月重阙说着顿了顿,才接着道,“你跟他没有关系,但是你跟你的三哥却感情深厚,你三哥手上有一样宝物,对我来说十分重要,你不知道那宝物的存在?” “不知道。”宝意理直气壮地撒谎,左右他们现在已经远在千里之外,面前的人就算手再长,也不可能现在去把三哥抓来,“我是半途才被捡回来的,我觉得三哥手中就算有那样的宝物,也不会为了我这样交给你们。” 月重阙看她装傻,也不拆穿。 只见宝意在把事情理清楚之后,就开始讨要她的那些随身物件,“我的东西呢?那些小玩意对我来说很重要,有奶奶留给我的,也有爷爷送的,你们不能给我扔了。” 他开口道:“自然不会。” 宝意见他说着,抬手在马车壁上轻敲了几下,就有一个暗格弹了出来。 月重阙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递到她面前:“郡主可以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宝意一眼扫过去,就知道自己的东西都在这里。 如果他们没有动手脚的话,那么就没错了。 月重阙见她点头,于是略一抬手,示意她把这些物件都收回去。 他的眼睛望着宝意的动作,口中则对外面发了指令:“停。” 在风雪中摇晃前进的马车顿时在雪中停了下来。 宝意握着小荷包的手一紧,心中忌惮着他这是要做什么,就听月重阙说道,“把人带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宝意:???什么人??? 第215章 带人?带什么人? 宝意一瞬间脑子中闪过好几张脸,可是等月重阙的手下把人带进来的时候,看清了他的样子,宝意还是感到了意外—— 她不认得他。 天寒地冻,她的马车里生着温暖的炉子,身上盖着又轻又暖的狐裘,可是面前这个人就没有她这么好待遇了。 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黑衣,还有被折磨拷打的痕迹。 宝意看着他,这一路过来,他就好像一直被暴露在冰天雪地里,身上还积着厚厚的冰霜。 一进到这温暖的车厢内,那些冰霜就很快地融化成了水,这人身上被冰冻的伤口也重新露了出来,水流在地上带着淡淡的血色。 他的呼吸犹在,但已经十分微弱,而宝意在自己的记忆里翻了个遍,也没有关于他的印象。 她不由得看向月重阙,等着他给自己解惑。 月重阙问:“不认得?这是那日跟在你身后的暗卫。他一靠近后院勒坦就发现了,在你进来之前,他先出去抓了他。” 宝意一惊,再看向这个被扔在地上已经气息奄奄的人,想起了那一日在城东的茶楼月重阙主仆的对话。 那时候勒坦说的收拾干净了,是指把他抓来了吗? 欧阳昭明让她扮作紫鸢,果然还是派了人跟在她身边。 只是宝意分不清,这个影卫是自己从天牢离开时在马车里见到的那一位,还是欧阳昭明又派了一个新人来。 那一日在马车里,对方戴着面罩,她只记得他露出来的一双眼睛。 现在他被脱了面罩,却闭着眼,宝意只能看出他的年纪不大,仿佛跟白翊岚差不多,只是五官显得更为平淡,比引人注目的白翊岚来,更适合成为这暗中的护卫。 月重阙目光随意地落在地上这人身上:“北周监察院出来的人确实不一样,连着这么多日他都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 宝意听着他的话,想到越是重的拷问,就越会在人的身上留下伤痕,但是现在她在影卫的身上没有见到过于重的伤。 外表看不出的伤,才不知道面前的人是遭受过了什么手段。 联想到东狄一品阁的诡谲,宝意心里就更加发毛。 “这样的冰天雪地,把人丢在外面,不用一天就能够要了他的命。” 月重阙像是谈论天气一般地道,“我们离最近的封地还有一段路程要走,少一个人能够少很多负担。” 宝意猛地收回目光:“你想做什么?” “既然问不出什么,那留着他就没有用了。”月重阙示意她看他的手脚,“这几日他一直被绑在马车后面拖行,四肢差不多都已经冻坏了。像他这样的影卫,没了灵动的四肢就如同废人,一个废人还留着做什么?” 不必他说,宝意也注意到了。 地上的人露在外面的手脚,还有脸,都冻得呈现出不正常的黑紫色。在他的衣衫遮挡之下,其他地方定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过度的寒冷,是会要了人命的。 宝意抓住了自己的荷包,在里面,她依然可以摸到自己装有灵泉的小瓶子。 月重阙把她的东西都拿走检查一遍,肯定不会错过她这放在小荷包中的瓶子,也不会错过里面的灵泉。 宝意现在知道,为什么他要把这个欧阳昭明派来保护自己的影卫带进来,刚才又为什么要把她的东西还给她了。 她不是说不知道三哥手中的那件宝物吗?那月重阙就让她看看面前这个人,看她是要继续隐瞒,还是选择救他。 她不光不能面前的人死,还要让他能够四肢健全,保留自己的价值,而不会变成一个毫无用处的废人。 月重阙的攻心计,确实击在了宝意的软肋上。 面前的影卫是为了保护她,才被勒坦抓住,遭受酷刑变成了现在这样。 对宝意来说,别说是他是因为自己才落得如此,就算面前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只要不是十恶不赦,她也不能手握灵泉却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月重阙见到了宝意的动摇,又再加了一把劲。 第285节 宝意抓着自己的小荷包,见他抬起了手,向着在地上趴着失去意识的影卫伸去,顿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她还未问得出那句“你做什么?”,就见到从月重阙的袖中掉下一只手指粗的蜈蚣来。 这只蜈蚣色彩斑斓,百足在身侧划动着,扭动着朝地上的人爬去。虽然个头小,但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令人胆寒的威胁感却一点也不弱。 这样厉害的毒虫配上月重阙谪仙般的面孔跟平静神色,让整幅画面充满冲击和矛盾感。 一品阁的人擅长驭使毒虫,这是欧阳昭明说过的,也是宝意亲眼见过的,可是都远远比不上现在这一幕真实。 躺在地上的人,气息微弱陷入昏迷,决然不可能避过这只蜈蚣。 “住手!” 宝意来不及多想,身体先过大脑行动,一下子掀开了盖在身上的狐裘。 她从榻上滚了下来,摔在地上。 不过因为马车里铺着厚厚的毯子,所以完全不疼。 月重阙见她一下子扑了过来,像是不要命一样,要伸手去将这蜈蚣从躺着的人身上捉开。 他目光一闪,迅疾无比地从旁伸了手,擒住了她的手腕。 而那只由他驯养,听他心意号令的蜈蚣也在原位停了下来,没有再向着目标的脖子爬。 他冷道:“你不要命了?” 宝意被他捉着手腕,月重阙用的力道一点也不小。 在问过这一句之后,他又拉着宝意的手将她往后一拽,宝意被迫离开了地上躺着的影卫和那只蜈蚣,条件反射地抬手要掰开那只抓着自己的手:“放——” 月重阙没有松手。 他说:“这不过是一条监察院的走狗而已,要把他扔出去冻死,我知道你心中不忍,这才让天蜈去咬他一口,给他个痛快。” 宝意脸上的血色依然没有恢复过来,不过见着这只蜈蚣停下来,地上的人暂时不会被它一咬丧命,她刚硬提起来的气一下子泄了,整个人往下坠了几分,叫月重阙抓着的那只手被勒得更痛了。 见她不打算再这样去抓那只蜈蚣,月重阙才松掉了手上的力劲。 他一收手,就听宝意牙齿打架地道:“那还真谢谢你啊……” 在这个情境下,宝意不大可能道谢,月重阙略一分辨,就知道她这是在讽刺自己。 他轻笑一声,彻底松开了她。 宝意立刻把那只被他捉住的手收了回去,然后一手握住了方才被他抓得已经变红的手腕,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认了,我有灵泉,我知道我三哥有这么一件宝贝,行了吗?让我救他。” 月重阙所要的不过就是她承认这一点,再把她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自己。 因此宝意一松口,他就说了声“好”,将那只蜈蚣召了回来。 宝意看着他伸手,那只蜈蚣又顺着他的手背原路返回,只觉得头皮发麻,不知道这些毒虫是藏在他身上的什么地方。 欧阳昭明身上满是暗器,月重阙身上就养着毒虫,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他们两个各自代表了北周监察院跟东狄一品阁的基础风格。 既然已经捅破了窗户纸,宝意也就不再遮掩了。 她从自己的小荷包里取出了灵泉,在上次把荷包里的存货都消耗光以后,她就又再取出了两瓶,放回了原位。 她的小荷包虽然被搜去了,但是里面的灵泉没有少。 只是她跪在昏迷的人面前,把他翻回来,托着他的头,想要喂他灵泉,可是在昏迷中的影卫嘴却紧紧地闭着,让宝意无法将灵泉送入他的口中。 月重阙见状,再次伸手过来。 在他的指尖碰到这影卫的下颚之前,宝意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只是在影卫的下颚上捏住了一个地方,轻轻松松让他张开了口,对自己挑眉。 见他只是要帮忙,没有打算做别的,宝意这才将瓶子里的灵泉喂给了在昏迷中的影卫。 昏迷中的人自动地吞咽,宝意将瓶中的灵泉喂了他三分之二才停了手。 月重阙也放开了手,见着她把人轻轻地放回地面上。 宝意望着他,松了一口气。 灵泉虽然没有那么快见效,但喂他喝了下去,好歹能够保住他的命。 然后,她就向月重阙求了一盆热水。 原本要尽快地治愈这影卫身上的冻伤还有其他伤口,应该准备一大桶水,把剩下的一瓶多灵泉都倒进去才是,可是现在这里天寒地冻的,要一桶热水来泡不容易,所以宝意退而求其次,只要了一盆。 热水很快送来,她将剩下的三分之一灵泉倒了进去,把昏迷中的人冻伤得最厉害的手先放进了盆中浸泡,再给他浸泡了腿脚。 东狄民风不同别处,女子也大胆,男女之间大防少,月重阙看着宝意的动作,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只是宝意在为这影卫处理过能见到的伤口之后,想要再处理他身上的伤,却不能下手去解他的衣服了。 见她的动作顿在那里,月重阙才拍了拍手,等候在外面的人立刻进来,从这宽敞的车厢里把已经处理过手脚上的严重冻伤,喝过了灵泉的人抬了下去,同时把那盆水也端走了。 “郡主放心。”见着宝意担忧地跟出去的目光,月重阙同她保证,“我让他们给他换上厚的衣服,不会再将他绑在马车上,在灵泉生效之前他都不会死。” 宝意这才望向他,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是自然。”月重阙对她一笑,“我虽不是君子,但也信守承诺。” 马车里剩下他们二人,在雪中停了半天的车队再次开始前进。 在重新摇晃起来的节律中,宝意坐回了床榻边,听面前的人问自己:“你三哥手上的宝物可是一颗珠子?” 第216章 这个问题,宝意听完之后第一反应是奇怪。 他们都目标明确的做了这么多事,可是却连这宝物长什么样都还没搞清楚吗? 不,宝意推翻了这个想法。 这也可能是月重阙故意设下这么一个陷阱让她跳。 她迎着月重阙的目光,脑海中在短短瞬间就转过了好几个念头,嘴上则回答道:“不知道,我没见过。” 宝意身上那股让人相信她的气质,在这个时候也发挥了作用。 月重阙看起来没有怀疑她的话。 他耐心地问:“那你的灵泉是怎么来的?” “是我三哥给的。”宝意把这句话说得连自己都信了,“先前我们中毒的时候,三哥第一次拿出来给我们用。用过之后,我跟我爹都知道这灵泉神妙,但不知是怎么来的,三哥只是让我时刻带了两小瓶在身上。” 这样的说法,跟她现在随身携带灵泉的行为也一样吻合。 月重阙听她说完,又再问道:“大棋士被刺伤的时候,谢三公子也给他用了?” 听他说到这个,宝意想起他们就是在这里确定了制造灵泉的宝物在宁王府。 她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几分郁闷的神色:“是。” 月重阙看着她:“灵泉是取之不尽的吗?” 宝意闻言,抬起眼来看他,见他在问到这一点的时候,神色比起方才来要认真了几分,似乎这个答案对他来说很重要。 她想着自己空间里那一湖的灵泉,湖心的泉眼中还在日夜不断的往外冒着灵泉,看起来确实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于是不确定地道:“好像是?” 得到她这个回答,月重阙眼角紧绷的线条放松了下来。 他们在这里一问一答,车队于茫茫白雪中前进得还算顺利,而被宝意用灵泉保下了命和四肢的影卫现在应该也已经换过了衣服,在马车里好好休养了。 马车里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风雪呼啸在窗外的声音。 在月重阙安静思索的时候,宝意试探着开口道:“灵泉这件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刚刚她跟月重阙一直在一问一答,现在她就指望月重阙还处在惯性之中,会回答自己。 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应该不是什么秘密,但宝意却能从其中推测出玉坠的信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哪怕已经知道宁王府有紫鸢做一品阁的内应,可是这种事情,死去的紫鸢也应该不知道才是。 月重阙听见她的话,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却给了宝意一个她没有想到的答案:“阁中对这件宝物有记载。” 什么?这样一枚玉坠,在一品阁的典籍中竟然有记载? 宝意大为吃惊,她原以为这个神妙的玉坠空间无人知道,是柔嘉在上辈子无意中以鲜血打开,自己死后又化身鬼魂,再加上那几场梦,才机缘巧合知道了一切,可结果世上早就已经有人窥见其中的神奇了吗? 那上辈子拥有着玉坠的柔嘉,最后也被东狄发现了吗? 宝意想着,就见月重阙抬起了眼眸看向自己,对自己说道:“这曾是我们大内的东西。” 骗人。 宝意原本不怀疑他所说的东狄典籍记载,可是他说这曾经是东狄皇宫的东西,她的心中就浮现出了“我才不信”这四个字。 月重阙回答她的话总是真假参半。 典籍记载是真的,珍宝曾经藏于他们大内大概是假的。 否则的话,如果这宝物一开始就是他们的,他们会连它是珠是玉都不清楚吗? 典籍记载,历时久远,中间会细节模糊,这不奇怪。 但是真正见过,还有过内库记载,无论如何也不该差这么远才是。 这样一来,宝意就差不多确定他掌握的信息跟实际有多少差距了。 虽然现在自己在他的手上,但是只要月重阙掌握的信息跟实际有出入,那么自己就还掌握有一定的主动权。 宝意心中更加安定。 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她要确定,月重阙究竟为了什么想要灵泉。 她看着坐在面前的人,回想着他的身体状况。 初初见面的时候,月重阙是一直在咳嗽的,现在进入了天寒地冻的东狄,他的身体看上去却好了不少,起码在这里跟自己对谈的时候,宝意没有再见他咳嗽过一声。 也许这是因为空闻大师在灵山寺对他病体的精心调养。 甚至——宝意脑海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令她觉得自己隐隐抓到了点头绪,但是这点灵光消逝得太快,她没有看真切。 月重阙没有再问她更多的问题,似乎先前影卫的试探再加上这几个问题,就足以让他构建起整个真相。 他显露出了要离开的意思,而宝意也在这时执行了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她叫住了他:“等等。” 第286节 在月重阙停下起身的动作看过来的时候,宝意朝他递出了自己手中剩下的那瓶灵泉。 月重阙看着她,像是为宝意这个举动而意外。 宝意维持着举起右手的姿势,示意他接过自己手中的瓶子:“你想要灵泉,应该就是为了治好你身上的病吧?我还剩下这一小瓶,要治好你,应该已经足够了。” 月重阙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却没有伸手来接。 尽管知道他认定有一颗可以制造灵泉的珠子在世上,面对这么一小瓶灵泉可能根本不会动心,也不会因为接了宝意的善意,就放弃先前的打算。 但宝意觉得,试一试总无妨。 她再次将手里的小瓷瓶往前递了递,说道:“你用灵泉治好了身上的病,就放了我们吧。” 像他说的,路途遥远,天寒地冻,少两个人,他的车队可以少不少负担。 他甚至不必派人去送他们,她一个人想办法,怎么跟影卫一起从这冰天雪地走回大周去。 宝意向他保证道:“你放我走,我们可以当做无事发生,我保证宁王府不会找你麻烦。” 甚至现在她失踪了半个多月,父兄可能都还封锁着消息,自己要是这样悄无声息的回去,说不定旁人还不会发现她被绑走过。 在宝意都觉得自己举手举得都累了以后,月重阙的目光才她手上移开,落在了她的脸上。 宝意见他明明是身上带着病,又对灵泉展现出了足够的志在必得之心,可是现在有这么一瓶灵泉摆在他的面前,他的眼底却没有任何波动。 “郡主收着吧。”宝意听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道,“此去路途遥远,还不知会遇见什么,这瓶灵泉还是郡主自己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吧。” 他说完,便对外面赶车的人说了声“停车”。 马车再次停下,宝意见他对自己略一点头,就弯腰从这温暖的车厢里钻了出去,留下她坐在马车里。 宝意放下了手,那小瓷瓶的触感依然停留在她的手掌中,瓶身已经被她捂得同她的手一样热了。 月重阙没有要这瓶灵泉,为什么? 这明明可以把他身上的伤病完全治好。 而且就算他拿了,宝意也不能逼迫他放自己走。 先拿走这瓶灵泉,跟他要三哥手中的“珠子”并不冲突。 宝意把手中的瓶子放回了小荷包里,喃喃道:“奇怪了……” …… 车队又行走了好些天,越往东狄境内,雪势就越大。 宝意在昏迷的时候被操控着行动,现在不是了。 她醒了之后,月重阙就没有再让桑情对她用药,宝意见到了他们在冰天雪地中行进吃的都是什么。 没有猎物的时候,吃的就是干粮,在用肉干煮成的汤里泡开了,很能果腹。 每日用的水是就地取来的新雪,无根无源,干净得很。 而月重阙的手下都有着极其厉害的追踪手段,在这见不到活物的冰原中也能打到野味,几乎隔两日就换个花样吃肉。 影卫在第二日就恢复了意识,不过发了一阵高烧。 宝意于是又将剩下的灵泉再喂了他,心里想着他这是受了多少折磨。 不然一瓶灵泉的量,应该已经足够让他没事的。 所幸,在她又喂了他三分之一瓶的灵泉之后,他的状况彻底地平稳下来,而冻伤的肢端也迅速地恢复了。 月重阙来看过,确定了这灵泉的效力,对宝意说的那些话更信了几分。 影卫在一场发热之后,体表渗出了黑色的杂质,因此东狄的人又为他换了一身衣裳。 换好之后,宝意就在他身边守着,没有回自己的马车上。 现在左右她也跑不了,在哪辆马车里待着都没有区别。 不过清醒地留在车厢里,让人感到枯燥,她就问月重阙要纸笔,月重阙也满足了她。 影卫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宝意在旁坐着,正在作画,第一反应就是郡主怎么也被扔到自己这里一起来了。 他还记得自己晕过去之前受的那些非人刑罚,明白自己的身体再好也该扛不过去,现在应当是手脚已经废了。可是他看到宝意,下意识地想起身,却还是同从前一样,手在床铺上一撑就顺利地坐了起来。 影卫:“……” 他再低头,看着在这床被子底下盖着的腿,下意识地动了动脚趾,依然感觉到了肢端的存在,顿时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宝意正好画完了手上的画,停下来看向坐起来的人,问道:“你醒了?” 她守在这里,原本就是为着等他醒,想问一问他是不是那次自己在马车里见到的影卫。 可现在一见他睁开眼睛,宝意就认出他来了,没错,就是他。 “郡主——” 影卫一开口,仍旧是仿佛许久没有说话的生涩,“你……我……” 他像是有很多问题想问,又忘了该如何说话。 宝意说道:“别急。”然后又问他,“你叫什么?” 影卫坐在原地。 他察觉到他们现在是在移动的马车上,可以听见外头的风声,不过没有想到宝意一开口问的就是这么一个问题。 他看着宝意,思索着难道他们现在不是在东狄人手中,而是已经脱困了吗? “我没有名字,只有序号。”宝意见他想了片刻,才回答了自己,“郡主可以叫我影七。” “影”是影子的影,“七”是数字的七,怎么也不像是一个名字。 监察院的这些影卫都是从民间收养来的根骨奇佳的孤儿,大多没有名字,能有这样一个代号,已经算是足够的独立自我。 “影七。”宝意把这两个字念了一遍,记住了,才对他说,“我们没有脱困,现在还是在东狄人的马车上。你身上的伤已经治好了,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你放心。” 影七听了她的话,提气在体内运行。 他确实运行一半畅通无阻,而另一半被金针封住,让他无法运行完整一个大周天。 宝意又问:“那日你跟在我身后是怎么被抓住的?你同我说一说。” 第217章 飞雪连天。 谢易行朝窗外看着,等听到棋盘上落子的声音之后,才又放下了窗帘,在边角上捎好,将目光移回了棋盘上。 温暖的车厢中,他与大棋士坐在这里对弈,大棋士执白,他执黑,棋盘上已经落了上百子。 谢易行伸手在棋盒里拈起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上。 他们进入东狄已有十日时间。 一过国境,就进入了一个冰雪世界。 一开始见到这无边雪景,还叫人兴起,可是这么一段时间下来,前路怎么看都还是雪景,就叫人腻味了。 尤其对着雪久看,还会得雪盲症,因此他们都是尽量留在马车上,并不出去。 在谢易行落下棋子之后,大棋士接着行了一步,才对面前的人笑道:“三公子不专心啊。” 谢易行抬眸,大棋士背靠着车壁,因为先前受了伤,所以现在哪怕马车里温暖如春,他还是穿着厚厚的衣服,但气色看着很好,应当等回到东狄再休息一段时日,就能痊愈了。 “叫先生看出来了。” 谢易行停下了落子的动作,也没有反驳。 一路前进,人在马车里没有什么消遣,谢易行就每日到大棋士这里来同他下棋。 对弈起来,两人的时间都过得快,只不过大棋士见他的心不在焉一日比一日明显,今日终于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他说:“其实我们东狄不是你们北周,你若是想见公主的话,直接去公主的马车上就好了,不必人在这里跟我下棋,心却一直记挂着公主。” 谢易行听了他的话,似是要失笑。 大棋士见他把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盒里,盖上盖子,对自己说道:“不下了。” 所有人都知道容嫣在朝堂上为大棋士遇刺的事冤枉了谢易行,向他道歉之时那语出惊人的求亲,心中也默认谢易行这次随北周的使团来东狄,是为了两国联姻之事。 大棋士也是这么想的。 对容嫣公主选择了这么一个佳婿,大棋士觉得她的选择非常明智。 谢易行无论才学相貌抑或出身都十分出众,完全配得上她,两人若是成了亲,既可以稳固加强两国之间的联系,她又可以获得宁王府的支持,使得自己在东狄的地位更加稳固。 谢易行没有解释,可以放任了大棋士这样的误会。 他心不在焉,不是在想着身在另一辆马车上的容嫣,而是在牵挂着宝意。 相较起宝意被一品阁的人带着离开,他们是迟了五日才跟上来的。 照着他们跟欧阳昭明商定的计划,在宝意失踪第二日,宁王府就派了两辆马车出去,一辆由宝意身边的大丫鬟冬雪跟着,而另一辆则去槐花胡同接了霍老,然后一起去了别庄上。 太后千秋之后,府中没有别的事务,宁王就让女儿这段时间跟着霍大师在别庄上专心学习书画雕刻,以应对跟四大家半年后的那场比试,算是闭关。 而谢易行则去了使馆找容嫣公主。 容嫣在院中听见他来了,并没有觉得意外。 她参加完萧琮的纳妃之礼后,回到院中就看到了月重阙在暗处留下的信号,知道他们已经走了,而且还带走了永泰郡主。 宁王府那一番粉饰太平的动作,再加上谢易行今日出现在她这里,一切都没有超过月重阙的预计。 这是打算来对她用美人计? 容嫣一笑,却并没有觉得被冒犯,毕竟她对谢易行本身也一样,动机不纯。 都是千年的狐狸。 于是谢易行一来,容嫣就欣然起身赴约。 两人在京中结伴同游了一日,容嫣还问他这样来找自己,可是改变主意了,准备同她回东狄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正在城东的一座小桥上。 站在桥中央,下方是流淌的河水,而两侧的长街上都是热闹的市井之象。 第287节 容嫣撑着伞,见谢易行转向自己,道:“我自幼不良于行,是在不久前好起来以后,才能像现在这样四处行走。京城是大周最繁华的地方,京中的风物我已经看了个遍,京郊的风景我也已经踏过,但书中所写过的东狄雪景我还没有见过。 “这一次公主带着使团来大周,贺太后千秋,作为回应,陛下也打算派遣使团去东狄与南齐,以表示友好。 “我已经去请了出使交流的任务,也许这一次能够与公主同去。” 宁王跟欧阳昭明去同成元帝说了宝意被一品阁的人掳走的事情之后,他们是连夜商定出了这么一个办法。 各国使团这次这么隆重的过来,他们大周也正好派遣使团过去,不光是东狄,还有南齐,这样一来,他们要去秘密的迎回宝意也就不会那样明显。 京中诸人都有自己的事务,请命出去的都是像岑大夫这样年事已高,德高望重,又没有承担什么具体事务的老臣。而出使的队伍中,除了他们,还有各个世家的年轻人,谢易行正好就可以以此为理由前往东狄。 这件事情等到明日容嫣与南齐的大学士去同成元帝辞行的时候,成元帝就会提起。 此刻听谢易行先同自己说起,容嫣只觉得面前的人,段位比自己想的还要高一些——这不光是对自己用美男计,还玩一招欲擒故纵,不说是为了她去的,只说是出使东狄。 她在伞下望着谢易行,对他露出笑容:“这个时候回我们东狄,正好是大雪的时候,谢三公子一定会看得尽兴,兴许还会想留在东狄不回去了呢?” 第二日,在东狄、南齐使团辞行的时候,成元帝果然提起了回访的事情。 经过三日准备,两个使团就跟随两边组成了两支队伍,出了城门之后向着不同的方向去。 谢易行如愿加入了出使东狄的队伍,出了大周,自东狄的东境进入,朝着他们的皇城去。 而宝意他们肯定是从别的方向进来的。 东狄幅员辽阔,现在又全境大雪,也不知道月重阙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双方不能够遇上也是正常的,还是需要沉得住气。 停止对弈之后,谢易行没有从大棋士的马车上离开,而是泡起了茶,与他谈了一番东狄的风土人情之后。 等到入夜,马车停下,在背着风雪的地方驻扎,他才从大棋士这里离开。 一下马车,就见到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下来,而在深蓝色的天幕中挂着一轮明月。 谢易行仰头,呼出的气在这雪夜中变成了白雾,天上一片明亮,而地上的白雪反射着月光,也是一片亮堂。 他站在茫茫雪原上,想道:“宝意,你现在是在哪里呢?” 明月千里,被雪覆盖的国境另一端,宝意同样在望着月亮。 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他们今日过夜是在一个颇大的山洞中,把所有的马车都赶进来,还有许多的位置可以让他们在这里安营扎寨。她披着狐裘坐在离洞口很近的位置,望着明月,同样在想着三哥若是来了,现在是在何处。 影卫现在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 尽管他被封住了大半的穴道,不能用武功,但是却不妨碍他像普通人一样行走,用些力气。 月重阙的手下见着他现在健全的在宝意身前身后地跟着,想起先前那些用在他身上的刑罚给他造成的伤害,就算是身体再好的人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后遗症,更不可能好得这么快。 可见这位北周的郡主身上果然有些秘密,难怪主上要冒这样大的风险把人带走。 坐在靠近洞口的地方,视野是好,但是风也大。 影卫去煮热了水,倒在杯子里,捧来给宝意:“郡主。” 宝意抬起头,眼睛里映出他的影子。 他从监察院出来做的是暗中护卫的工作,现在要像小厮一样给宝意端茶递水,影七的动作还不是特别熟练。 “谢谢。” 宝意伸手接过,然后示意他也坐。 影七沉默地选了一个更外围的位置在那里坐下,给宝意挡风。 那日他醒来,同郡主说完当日他是怎么被抓的以后,郡主就让他既来之则安之,在这里好好待着,也别想跑了。 哪怕他的穴道没有被封住,面对这么多一品阁的高手,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现在就等你家欧阳大人想办法来救我们。”宝意说,“你是因为我才被卷入的,在东狄的这段时间,我会保护你的。” 少女的话到现在还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他被作为影卫训练出来,职责就是在暗中保护监察院要保护的人,从来没有人像这样反过来说要保护他。 郡主还不是随口这么一说,影七发现自己的冻伤好了,内伤好了,衣服也换了厚的,之后再上路的时候,一品阁的人也没有将他再拴在马车后于雪地中拖行,这肯定是郡主同他们做了什么交涉。 能够跟一品阁的人谈条件,在这样的情境之下还不慌乱,永泰郡主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 难怪欧阳大人会这般看重她。 想到宝意那样笃定地说欧阳大人会来救他们,影七就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 如果是郡主跟大人的话,影七觉得自己可以。 他们在这里也没有坐太长时间,在影七见到宝意杯中的水不再冒热气,想让她从洞口回到山洞里,别再吹风的时候,那些出去打猎的人就回来了。 在他们手上抓的除了兔子,还有狼,其中一人手上甚至提着一条手臂粗的蛇,都血淋淋的。 宝意看着眼睛一亮,她都不知道这么冷的天气,在冬眠的时候蛇怎么被他们翻出来的。 影七看着这些人在面前走过去,而郡主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对他说道:“我过去。”说完,见他还坐在原地,于是就解了身上围着的狐裘,转而披到了他身上,“替我拿着。” 第218章 在洞口坐着需要狐裘御寒,可是到山洞的火堆旁去就用不上了。 而且宝意过去不是为别的,正是为了料理他们抓回来的猎物,穿着狐裘在身上,不光累赘,处理的时候还要担心弄脏衣裳。 一品阁的人是优秀的探子、优秀的杀手、优秀的追踪者,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优秀的厨子,像今天这样的大蛇,用来做汤或者烤着吃都能很好吃,可他们就是偏偏能做成满口土腥。 也就只有用那些腌制好的肉干来做汤的时候,不需怎么加调料,他们才做得好。 宝意吃了好几天他们弄的野味之后,觉得实在不好吃,于是就自己动手。 在月重阙的允许下,他们每次打了猎物,都会让宝意先挑一份,让她自己做。 宝意一边走过来,一边卷起了袖子,拿带子在手腕上一扎,露出两截莹白的手臂。 这几人正在将这些已经放干了血掏空了内脏的猎物分解,劈砍成一块一块。 宝意相中了自己要的部位,伸手拿过了一旁放着的雪,洁净了一下自己的手掌,才去拿了几块蛇肉,又挑走了一只兔子跟狼的后腿。 她这自顾自地挑着,熟络放松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一个深陷绑架中的人质。 月重阙的这些手下也都已经习惯。 宝意挑好了自己想要的部分以后,心里盘算了一下该做什么。 这些肉质的摄入是够了,只是接连许多日都只吃肉没蔬菜,叫人都吃腻了。 只可惜她不能暴露空间,不然里面多得是蔬菜可以采摘。 拿着挑好的食材走到一边,宝意取了盆,将兔子先放在里面开始腌制。 蛇肉的味道鲜美,用来做汤最是好,这产自东狄的大蛇不用怎么处理,只要抹上些盐,放在锅里煮,煮的时候加些灵泉,煮到汤水变成奶白色就可以喝了。 在宝意面前有一堆烧得旺旺的火,上面架着的锅里面的雪已经变成了水,她利落地把兔子腌制好以后,水就开了。 宝意于是把抹了盐粒的蛇肉用小刀再分成了更细的块,一块块地下了进去。 做着这一切,宝意苦中作乐地想,自己可能是落在一品阁手中的人质当中最悠闲也镇定的了,居然还能自己开小灶。 要等汤开还要一段时间,宝意又处理起了那只狼腿。 月重阙出现的时候,宝意正架起了兔子,开始在火边烤。 火光把少女的脸映得红红的,让她的眼睛也显得格外明亮,她的目光就专注于手中的兔子,仿佛别的什么都忘记了。 要像她这样细致地烤,细致地涂调料,月重阙的其他手下是做不来的,他们就是随便将肉烤熟了填饱肚子完事。 在另一边的火堆上,他们猎来的其他兔子、狼还有蛇都已经变成了骨架,堆在脚边。 影七也过来了,他站在火堆前,本来是想等郡主手累的时候来接替她。 可是郡主不像旁的贵女,她简直有着无尽的力气,今日也没有让他帮上忙,影七就只能抱着她刚刚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狐裘,站在原地等。 兔子已经表面变得金黄,油脂顺着朝火的那一面滴了下来,落在火中发出嗤的声响。 香气飘散开来,弥漫了整个洞窟,哪怕是在一旁已经填饱了肚子,正在休憩的一品阁众人,闻到这香气也忍不住将目光投了过来。 锅里的汤已经滚了一段时间,汤水变成了奶白的颜色,宝意单手持着串在树枝上的兔子,继续灵活地转动,另一手则摸出了装灵泉的小瓶子,在月重阙他们的注视下,从其中倒了两滴灵泉到锅里去。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在做饭的时候当着他们的面加灵泉。 月重阙看着她将这样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灵泉当成提味的调料放在汤汁里,越发笃定谢易行是真的疼她,放任自己的妹妹随意地用灵泉水。 加入灵泉之后,蛇肉汤散发出来的鲜香仿佛又多了两个层次,同烤肉香交织在了一起。 蹲在火堆前忙碌的少女抬起头来,目光在四周一扫,见到影七抱着自己的狐裘站在那里,不方便过来替自己拿着兔子,于是又再往旁边看去。 月重阙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客气地把那只烤兔子朝着自己递过来:“帮我拿一下?” 等他上前来伸手接了,宝意这才空了手,从旁边拿了一只碗起来,尝过了汤的咸淡,觉得妥当了,这才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影七,对他说道:“去把狐裘放下吧,准备吃饭了。” 这几日,只要是宝意下厨,她准备的量都是三人份—— 她、影七跟月重阙。 本来她第一次提出想要自己做饭,就不在意是谁跟自己一起吃。 他们这一行十几人,就是全部人的饭菜都由她来做,对她来说也只是小事情,可是一品阁的人虽然对着她做的食物有着向往,却不敢吃。 宝意知道,他们这是怕她在饭菜中下毒。 可奇怪的是,月重阙吃她做的东西,他的手下却从不劝阻。 就像他百毒不侵,不怕宝意下毒。 影七去放下了狐裘,回来的时候,月重阙已经在旁边坐下了。 宝意给他们盛了汤,分了烤好的兔子,她吃的分量不多,一只兔子腿、一碗汤、几块蛇肉就饱了,接着又烤起了放在旁边的狼腿。 兔子很快变成了骨架,被抛在一旁,锅里的汤也被分了干净,就剩下浅浅一层留在锅中。 宝意手上的狼腿粗大,需要一边烤,一边将上面的肉割下来吃了,再烤里面的。 于是月重阙跟影七两人的碗里又渐渐添上了狼肉。 月重阙吃宝意烤的肉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影七则到现在还不习惯由郡主来给自己准备吃的。 宝意一边翻烤狼腿,一边问坐在对面的影七:“好吃吗?” 第288节 影七沉默地点头。 得到反馈,宝意安了心。 她再看向月重阙,问道:“我刚刚往山洞深处去过,里面的温度比外面要高,是有温泉吗?” 山洞深处确实有一口温泉,只不过在很深的地方。 宝意的感觉如此敏锐,月重阙看她明明只是走到不远处就折回来了,没有亲眼见到那口池子,于是说道:“里面的温泉水质不好,温度也太高了,不适合去泡。” 宝意也不失望,只道:“我就是问一问。” 她拿着小刀把烤好的狼腿肉又切割了几条下来,手被烫了一下,忙示意月重阙的碗递过些来,接着道,“我在书里看到过,东狄境内有很多的温泉。” 月重阙拿着碗,问她:“你想泡温泉?” “想啊。”宝意看了看剩下的肉,把整条狼腿都递给了影七,说,“你们这里太冷了,而且这一路上也不能痛快地洗个澡。” 月重阙收回了碗,见到里面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肉。 兴许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宝意听他允诺道:“再过两日,等到了目的地,就让郡主去泡一泡我们东狄的温泉。” …… 用过晚饭,他们各自回了自己的马车上。 宝意负责做饭,吃完以后自然有人来收拾锅碗盆瓢,熄灭火堆。 影七也随了过去,准备在外面守夜。 月重阙的马车在另一个方向。 影七望着这个东狄人,想着他方才说的话。 从看郡主第一次亲自下厨,还让这东狄一品阁的头子过来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就觉得凭什么,可是等几次下来,见着宝意跟月重阙交谈,坐在火堆前不似他的阶下囚,倒似同他平起平坐。 再到今日,郡主只是随口一提温泉,这一品阁的头子就答应了,影七觉得自己窥见了郡主的真意。 饭不是白做的,郡主是通过这样的举动,在这种情境下掌握了一定的主动权。 先降低了对方的防备之心,再提要求,只要是不太过分的,对方都会答应。 比如像这样提出等到了地方要泡温泉,又比如先前提出要治疗自己,给自己一定的自由。 现在他能四肢健全地站在这里,都是靠郡主的智慧与沉稳交涉过来的。 他们监察院跟一品阁是死敌,作为监察院的影卫,影七被灌输的一切也是把一品阁的人当做是蛮夷凶兽,从来不会想要跟他们沟通交流。 也就只有郡主,才能做到这般。 而月重阙在回到自己的马车旁,也见到侍女桑情在等着自己。 看她仿佛有什么话要说,月重阙于是没有急着回马车上,对她开口道:“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是。”桑情应了一声,直言道,“主上虽然无需担心那北周郡主在膳食中做手脚,但是她这样假意顺从,也是为了麻痹我们,好寻到逃跑的机会。” 刚刚宝意向主上提的要求她听见了,桑情毫不怀疑这北周的郡主就是想趁着泡温泉的时候找办法从他们手中逃离。 月重阙对她的担忧只是微微一笑,反问道:“你担心我们的人守不住一个她吗?” “不是,只是……”桑情刚要解释,就听主上说:“既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那就随她去吧。” “是。”既然主上不打算限制那北周郡主的活动,桑情也只能听从。 他们在山洞中停留了一夜,第二天上路,依然是风雪消停,阳光晴朗的好天气。 又行了三日,终于抵达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宝意坐在马车里,感到马车停止了行进。 听见从外面传来的、与过去几日完全不同的声音,宝意撩开了帘子,从车窗里略略探出头,就见到眼前一座巍峨城墙,黑色的砖石上刻满风霜的痕迹。 一群穿着厚重盔甲的守卫军从外面齐步走过,足下溅起雪尘。 这是东狄的王侯封地,东境最大的城池。 作者有话要说: 宝意:不是,我就是单纯的厨魂爆发( 第219章 马车进了城,他们并没有来检查马车上的人。 宝意也没有被勒令不准往外看,进来之后,就将这满城的风貌收入眼中,只觉得比起大周来,东狄的彪悍之气要多许多,而一品阁这一行人在进入城中以后,紧绷的身体也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高大的城墙挡住了寒风,今日无雪,街上行走的人颇多。 宝意见到月重阙又戴上了面具,样子同他在大周京城中用的那张颇像的。 望着他的脸,宝意忽然想到一品阁的这一任阁主这么喜欢换脸,当他的手下岂不是很惨,一个不小心就认不出他来了? 进城之后,依旧没人叫她从车窗边缩回去,宝意就一路看到了底。 她发现他们入了城,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径直朝着民宅的方向去。 她原以为以月重阙的身份,回来之后应当也要去见一见城中的达官显贵,可眼下看起来,这一整座城,一整个远离皇城中心的封地都处在一品阁的掌控之下。 在这里,月重阙就是无冕之王。 马车行进的速度并不快,最终停在了一座普普通通的府邸前。 宝意从马车上下来,见到影七也下来了,在旁站着。 对他们终于来到月重阙的地盘,影七是十分忌惮的,可是他被封住了大半的大穴,基本上没有剩下什么战斗力。 所以哪怕他一早就做好了准备,还是被悄无声息地逼近了他身边的勒坦一记手刀劈砍在颈后,人就往旁边倒了下去。 “影七——” 宝意见状叫了一声,见到勒坦伸手一托就托住了软倒的人。 而桑情则拿着一根黑色的布条来到自己面前,要将她的眼睛蒙上:“郡主得罪了。” 宝意看向月重阙,这显然是他的意思,将影七打晕,将自己的眼睛蒙住。 这是要把他们带进去,又不让他们看清里面。 可问题是,一座普通的民宅能藏得住什么? 不过作为阶下囚,宝意很有自觉。 他们想让自己看什么,不想让自己看什么,都不归她选择。 她顺从地闭上了眼,感到那不透光的布条覆在了自己的眼上。 桑情转到她身后,将遮眼的布条在她脑后打了个结。 确定宝意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才停留在了她身边,抬手扶着她。 失去了视觉,剩下的四感变得更加灵敏,宝意听见了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月重阙说道:“走吧。” “请,郡主。” 旁边的桑情扶着她,宝意随着她的力道朝前走去。 穿过正门,应当是来到了院子里,宝意侧耳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却没有听见什么特别的声音。 这个宅邸里,好像无论是活动的仆人也好,宅里的主人也好,都是寻常人家常见的样子。 他们说的是东狄的官话,同北周有着很大的区别,宝意听不懂他们的话,脚下还要行走,一不小心踢到台阶。 在她失去平衡向前扑去之前,桑情牢牢地抓住了她。 这东狄侍女扶她站稳了,才又对她说:“郡主,我刚才就说过了,小心台阶。” 宝意只能收敛了心神,继续向前走。 走了不知多久,像是穿过了这整座宅邸来到了别处,一行人停住了脚步。 宝意侧着头,听见面前像是响起了机括转动的声音。她忍不住再次认真分辨,总觉得这个声音十分熟悉,桑情却带着她往前走:“郡主,请。” 宝意谨慎地向前迈步。 这一次,在她面前的是平地,没有台阶。 她感到自己走进了某个狭小的空间,被桑情扶着在原地转了身,随即又再听见机括运转。 眼前的门似乎是重新闭上了,而这个空间很快移动起来。 宝意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失重感侵袭了自己,旁边的桑情稳稳地扶着她。 她下意识地抓住了这东狄侍女的手,总算意识到方才自己听见了声音的熟悉感来自何处—— 这不是在欧阳昭明的兴隆钱庄里,他们从顶部下到中空的山谷底部去的时候,乘坐的升降机吗? 宝意知道北周监察院与东狄一品阁诸多手段相似,但是没有想到竟然会相似到这种地步。 他们在这里乘坐升降的机器,就是要从地面上到地底下去了。 他们在这升降的空间里停留的时间比宝意预想的要长,下行的通道仿佛无止境。 宝意身上穿着那件狐裘,一开始还能感到地面上的冷,可等越往下行,就感到周围的空气变得热了起来,她穿着这件狐裘,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们这是要到什么地方去?还要多久才能停下来? 就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这个由齿轮机括支撑运转的升降机下行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而四周的温度也从严冬变成了盛夏。 见到宝意脸上满怀疑窦的神色,月重阙对桑情点了点头。 桑情伸手解开了宝意脑后扎着的绳结,将她遮眼的黑布取了下来。 宝意睁开了眼睛,发现他们还身在这个空间中。 这里的光线同她闭着眼睛的时候差距并不大,宝意很快就适应了。 又过了片刻,升降机下行彻底停止,他们面前封闭的门也打开了,众人才依次走了出去。 月重阙走在最前面,桑情跟宝意跟在他后方,接着是扛着影七的勒坦,最后是其他人。 从升降机里一出来,就是一片高出地面三四米的平台。 站在这里朝下面望去,可以将眼前宏伟壮观的建筑群尽收眼底。 第289节 宝意看清了这隐藏在地底深处的地宫,屏住呼吸,震惊地望着眼前鬼斧神工的一切。 这座宏伟地宫,从地面到建筑表面都呈现出淡淡的赤红色,弥漫在空气中的热度犹如实质。 底下行走的人都是衣着清凉,女子袒露着胳膊,男子赤着上身,地面红色的沙土中生长着许多喜阴喜热的植物,而各种斑斓的虫子在地上爬来爬去。 站在原地,宝意再抬头往上看去。 只见这地下城池的顶部也十分的高,明明是在地底,应当见不到光,但是整个空间却有着不弱的光芒。 这一品阁竟然在冰天雪地里,造出了这样一个地方! 上方的城池凛冽如冬,生活着无数的平民,而这下方的地宫则热烈如夏,驻扎着一品阁的人。 这等手段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宝意深深觉得自己这趟虽然是离奇地撞在了月重阙的网上,被当成人质带了回来,可是却来得不亏。 他们从这平台上沿着整齐宽阔的台阶往下走去,宝意一边走,一边忍不住脱掉了身上的狐裘。 一进入这座地下城池的边缘,在城中行走的一品阁中人见到月重阙,就立刻恭敬地跪在地上,向他行礼。 宝意不知道他们是靠什么确认面前这个就是他们阁主的,只是虽然听不懂东狄人的话,但也感受得到他们朝着月重阙行礼时的崇敬与衷心。城中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少,对待月重阙都是一样恭敬,他们走过的地方,一品阁中人跪拜了一路。 月重阙在他们心中显然有着极高的威望,宝意对比着欧阳昭明,想起他在监察院中同样也是说一不二,只不过监察院显得更加等级森严,纪律严明。 欧阳昭明于他的下属而言是长官,而月重阙在这些人眼中却不止是他们的首领,更有几分要被神化的趋势。 方才他们进门的府邸只是障眼法。 月重阙真正要安置宝意的地方,是这地下城池中的一处院落。 在把宝意带去以后,他就离开了,桑情这一次也没有留守在宝意身边。 影七被打晕了,放在院子的另一个房间里,还没有醒来。 宝意去看过了他,确定他没有大碍,谨慎地在这个院子里转了一圈。 这里没有守卫,也没有机关,宝意感到有些意外—— 他们对自己的看守怎么会松懈至此? 不过来到院门前,把门一打开,见到地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毒虫,她就知道他们怎么就这么放心,不怕自己跑了。 那些毒虫在外头爬来爬去,虽然没有越过院子的台阶,但是宝意毫不怀疑,只要自己一脚迈出去,它们就会扑过来叮蛰自己。 她心下有些发怵,忙重新关上了门。 回到院子里,正好听见影七的房间里传来了动静,宝意于是走了进去:“你醒了?” “郡主……”影七坐了起来,他还记得自己刚刚被下手打晕的时候是在门口,此刻见到宝意,再看所置身之处,只当是被东狄人带到了这里囚禁起来。 宝意同他说了现在的情况:“我们现在在地底下,外面虽然没有人看守,却有很多毒虫,出去的路可能也只有我们刚刚下来的那一处,想要逃出去十分的难。” 影七听着她的话,心中原本闪过的想要带着宝意逃出去,在这城中隐匿下来的念头止息了。 宝意还想说什么,就听见院门再次被推开的声音。 她飞快地对影七说了一句“有人来了”,就转身走了出去。 影七也很快从床上下来,跟在她身后。 两人来到院中,见到换了一身衣服的月重阙、桑情跟勒坦又出现在了面前。 回到一品阁的地盘,桑情跟勒坦都穿上了方才宝意所看到的一品阁中人身上的服饰。 影七是刚刚醒来,乍一见桑情作这样清凉的打扮,只别开了眼睛,但也察觉到了此处不同寻常的热。 宝意看着月重阙,倒是有些意外。 她还当他也会换上同其他人一样的衣服呢,没想到他就只是换了一袭轻薄些的白衣,看上去还是同平常一样。 见宝意望着自己,月重阙开口道:“过门是客,我带郡主到处走走。” 第220章 “好。” 宝意很镇定地答应了。 毕竟在这里,不管月重阙是要把她困在院中,还是带去别处,都是他说了算。 “稍待片刻。” 她接过了桑情带来的轻便夏装,转身回房去换上。 换好之后,又再次回到了院中。 月重阙要尽地主之谊,只准备带她一人到处转转,影七仍然要留在小院中。 这对原本就是接受了欧阳昭明的命令,时刻跟在宝意身边寸步不离的影七来说,完全不能安心留在这里。 “郡主——” 然而他才一动,勒坦就挡在了他面前。 影七才被他放倒过,投鼠忌器,浑身再次紧绷起来。 宝意怕他才醒来又被打晕,连忙说道:“影七,月阁主只是带我到处走一走,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应该很快就回来,不会有事的。” 影七这才不甘愿地退让:“是。” 宝意转向月重阙,示意道:“阁主,请。” 她来了一品阁的据地,入乡随俗也改了对月重阙的称呼,唤他阁主。 月重阙略一点头:“走吧。” 他走在前面,宝意跟在他身后。 他一出来,那原本徘徊在院子外充当守卫的毒虫都像潮水一样向着两边退去。 显然,月重阙不光对一品阁中人有着控制力,对这些毒虫也能随意操纵的办法。 这些虫子退得远远的,好像在他们面前的这个正是百蛊之王。 宝意因为在看这些毒虫,所以走得慢了些,同月重阙拉开了距离。 等回过神以后,她立刻走快两步跟上前去,开口问道:“我们现在去哪里?” 月重阙道:“先去做些事情。” 这么多人生活在这座地宫里,每日除了三餐,还有许多日常工作。 留在地宫中,每人每天都有些固定的任务,而他离开了一段时间,回来之后也要将自己要做的事情补上。 他没有详细说,宝意也就安静的没再问。 她心里明白,月重阙带自己出来,不会是简单的尽地主之宜。 虽然不会带她到太核心的区域去,但肯定也是要带她看一看一品阁的人和事。 或许是震慑,或许是为其他。 之所以没有带上影七同行,纯粹是因为他是监察院的人。 同宝意不同,他受过专业的训练,哪怕让他看到最外围的东西,也会被推测出许多密辛。 月重阙又答应过宝意不杀他,等放他回去,就会成为一个隐患。 宝意跟着月重阙,尽管周围已经没有毒虫,她还是没离他太远。 她想,今日若是换了欧阳昭明,只怕是哪里也不会让他们去,直接就关在天牢里。 月重阙究竟是怎么想的,宝意现在也揣摩不出来。 他们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座园子。 刚来到地宫中的时候,宝意就见到了许多生长在地底的植物。 而这座园子里,这些植物称得上是茂密,似乎是因为不见天日,所以色彩斑斓。 月重阙叮嘱了一句:“跟紧我。” 宝意就缀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分辨着这些植物,发现这些植物中有些自己看着眼熟,但是因为那变异般的颜色,也让她觉得这不再是自己熟知的品种。 正走着,耳边忽然听见“咝咝”的声音,宝意凝神朝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就见到一条拇指粗的赤红色的小蛇从自己脚边的草叶上爬过。 因为它的颜色跟土壤相近,所以宝意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宝意背上生出了寒意。 在注意到这条小蛇之后,她又在脚下发现了更多的毒物。 毒物毒草相伴而生,也就是说这些看上去颜色艳丽、见所未见的草木,都是有毒的。 月重阙在前面停下了脚步。 宝意等到小蛇爬过,才上前两步,停在了离他极近的地方。 月重阙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她跟在自己身旁以后,就一撩衣袍蹲了下来,直接徒手采摘了一把毒草。 宝意见他一共采了五种,采摘完之后,又用随身带着的水壶为这些草浇了水。 然后,他才站起了身,就这样拿着采下来的毒草朝着园外走去。 这一次不用他叮嘱,宝意都牢牢地跟在他身后。 总算平安地走出了园子,宝意的目光抑制不住地落在他的手上。 他敢这样徒手采摘,果然是百毒不侵吗? 他们去的下一个地方离此处有些远,一路走来,宝意见到了不少人。 在这地底下生活的不光是成年人,还有很多小孩子。 他们也同样跟他们的长辈一样,对月重阙充满了崇敬。 “参见阁主!” “阁主!” “阁主回来了!” 第290节 孩童的欢喜更不加掩饰,而且看起来也比他们的长辈大胆。 在对青年跪拜行礼之后,他们都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像一群小鸟一样绕着月重阙打转。 宝意见到在他们手中也拿着月重阙刚刚采摘下来的毒草,仿佛将那园中成熟的毒草采摘下来,就是他们每日的功课。 这些小孩子,竟然也都不怕中毒。 宝意注意到,在他们当中有像普通人一样黑发黑眼的,也有几个是同月重阙一样黑发蓝眼。 她想起东狄人的瞳色之说,如果他们有皇族血统,眼睛就会呈现出蓝色。 一品阁跟东狄皇室果然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 月重阙是带着她一起来的,那些围在他身边的小孩子也注意到了宝意。 在同月重阙说了几句话之后,他们当中有好些偷偷地观察起了宝意。 宝意对着小孩子没有敌意,哪怕他们是一品阁中人。 大概是看出了宝意的态度,又不知道她是月重阙带回来的人质,只当她这样跟在阁主身边是阁主请回来的朋友,所以也有几个小孩子绕到了宝意身边,扬起小脸来同她说话。 宝意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下意识地看向月重阙。 月重阙接收到她的目光,对她说道:“他们问你手里手里没有花。” 宝意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空空的手。她又不像一品阁中人这样百毒不侵,怎么敢直接伸手去拿这些剧毒之物? 见到宝意的动作,月重阙对这些叽叽喳喳的小孩子说了什么。 他们眼中浮现出了了然之色,像是懂得了宝意外来人的身份,没有再为她这样空着手发问了。 只有一个跟在月重阙身边,同他最亲近的黑发蓝眸小男孩,他松开了抓着阁主袍子的手,朝着一旁跑去。 宝意看着他跑远,不知消失到了哪里去,等到他们快要离开园子的范围,去向别处的时候,这个小男孩才又再冒了出来。 他手中抓着一束花跑向宝意,把花举到了她面前:“#@¥%@——” 宝意停下脚步,看着这把花举得高高的要给自己的小男孩,听着他清脆的童声。 她的目光和孩童清澈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哪怕她不懂东狄话,也知道他这是在对自己说什么。 小男孩采来的这束花颜色同他们手中拿的毒花毒草不一样。 它们看上去普通、娇弱,就像是长在太阳下。 小男孩殷切地看着宝意,宝意伸手接过了花,对他说了声“谢谢”。 尽管语言不通,可小男孩看上去还是满意了。 他从她面前离开,对着这一群小孩说了一句什么,他们就又恭敬地朝月重阙行了一礼,然后作鸟兽散。 这群强迫症儿童跟了他们半天,好像往宝意手里塞了花以后就心满意足。 见着他们跑去的方向,似乎是四散在了那种满毒草的园中,宝意终于忍不住问月重阙:“这里的花草,都是由这些孩子在打理吗?” 月重阙继续向前走去,声音从前方传来:“在这里人人都要做事,他们就负责打理园子。” 宝意跟上他:“他们打理,你一来就要摘走,是要拿去做什么?” 月重阙没有直接回答,只说道:“待会儿就知道了。” 宝意跟着他,很快就来到了另一处。 在这个空旷的广场上,摆着的是一座巨大的磨盘,用来推动磨盘的应当是机关,宝意听着磨盘转动沉重的声音,却没见推动它的人或畜。 从磨盘的槽里正在不断地流下青绿的汁液来,散发出一种清新的香气。 月重阙走上前去,将手中采来的那把毒草放在了磨盘中,很快,这巨大的石磨就像吞噬一切的凶兽一样,将花草磨碎碾压成了汁液,从出口流了下来。 月重阙取下了腰间挂着的壶。 方才里面装的是水,他用来浇灌了园中的花草。 现在,这只壶又被放在了石磨底下,接着从里面磨出来的汁液。 宝意站在两步之外,看着他的动作,见到那绿色的汁液汨汨地流进壶中。 大概装了小半壶,月重阙就停了下来,将壶重新盖上,又对宝意说了一声:“走。” 宝意继续跟上了他。 地宫这么大,他们走的只是其中一角。 方才他们是从东面过来的,宝意回忆着自己刚下来的时候,在高处看见的地宫全貌,这一角除了园子、广场,还有好些地方。 要是月重阙回来一趟,就要把这里走一遍的话,那这半天的时间都要消耗在上面了。 来到下一处,又是一个广场。 不过这里跟方才他们经过的两个地方不一样,里面有人看守。 而在他们守卫之处,每隔十几步就立着个一人高的缸。 缸身是黑色的,里面装着什么宝意看不到,因为这些黑沉沉的大缸比她高多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宝意跟着月重阙往前走,吸了吸鼻子,分辨出这从缸里传出来的香气同方才那巨大的石磨中流下来的花草汁液是一样的味道。 哪怕是蕴含着剧毒的花草,被磨成汁液的时候,散发出的也是草木清香。 他们来到这摆满罐子的广场中央,来到了一座石台上。 台上有一只比底下的缸都要大、都要沉的矮缸,在缸身上还有管道,与下面的无数黑缸相连。 月重阙停在缸前,宝意也抑制不住好奇心,朝着这缸里看了一眼。 里面蠕动的各色蛊虫迎面而来,宝意脸色微变。 站在旁边的人则打开了手中的壶,将方才从石磨中接下来的汁液倒进了这口矮缸中。 月重阙神色淡然。 在壶中的汁液倾倒干净以后,他又拿出了一把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道伤口。 方才的汁液落入这些蛊虫之中,已经让它们活泛起来。 现在月重阙的血一滴进去,里面的蛊虫更是一下子沸腾起来,在缸里开始了自相残杀! 缸里的蛊虫被撕碎。 方才倒进去的半壶汁液混着月重阙的血,再加上这些爆裂的虫尸,渐渐汇聚成了一缸血水。 管子里发出了声音,这些血水流向各个高缸中,整个广场上都响起了动静。 第221章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每一只缸里发生的都是最惨烈的厮杀。 驱动蛊虫厮杀的,就是毒草的汁液跟月重阙的血。 这是他们东狄的养蛊之术,将无数的蛊虫放在一处,在厮杀中活下来就是新的蛊王。 宝意别开了眼,不去看眼前这缸里的景象。 哪怕只是蛊虫,这样生死厮杀起来一样是惊心动魄。 一闭上眼睛,她能听到的声音就更加清晰。 离得最近的是月重阙的血不断滴入缸里的声音,这水声持续了很久,在伤口出血慢下来的时候,他又再次用刀在上面划了一次。 宝意手指一紧,听见血滴落缸中的声音再次变得连贯起来。 她忍不住睁开眼睛,调转目光看向了身旁的人,月重阙抿着唇,因为这样短时间大量失血,令他的唇上已经失去了血色。 宝意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见他放血的那只手正紧握成拳,鲜血衬着他偏白的肤色,越发触目。 原本在大周灵山寺,由空闻大师用了灵泉所制的丹药为他调养回来的那些精气神,仿佛都随着这些血液流淌,一起注入了缸中。 缸中沸腾的,不只是这些蛊虫的生命,也是他的。 他们两个站在广场中的石台上,周围没有其他人。 宝意见到月重阙微微地摇晃了一下,心中顿时一紧。 他这样不管不顾的放血,身边没有手下会来劝阻,若是出了什么事,这笔账只会算在自己头上。 宝意不知他是不是每回来一趟,都要放这么多血。 但当她看到月重阙手上伤口流血的速度再次慢下,他第三次拿起刀的时候,终于抬手握住了他拿刀的左手。 宝意用的力道不大,月重阙就算有伤病在身,也能轻易甩开她。 但他停了下来,抬眸看向身旁的人,秋水长空般的眼眸里映出少女的影子。 他看着宝意,似乎是在等她解释,为什么要拦自己。 “你不能再放了。”宝意说,“一下子失去太多的血,你会死的。” 月重阙苍白的嘴角一挑:“你们大周痛恨一品阁,你是北周的郡主,不是应该更盼着我死才对吗?为何还要拦我?” “阁主带我过来,不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让我拦住你吗?” 宝意也没有掩饰,直接说道,说完之后才放开了他的手。 虽然不知为什么他在炼蛊的事情上显得这样操之过急,但她不想因为看着他失血过多在这里倒下而惹上麻烦。 月重阙看她伸手过来,夺了自己手上的刀。 他也没有用力,任由宝意把这把小刀拿走了,看她又从小荷包里取出了灵泉的瓶子。 拔出瓶塞,宝意倒了几滴灵泉在他的伤口上,然后从中衣撕了两条布条下来,在他的手腕上缠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把刀还给了他,说道:“就这样吧,明日应该就会好了。” 她给雪球儿处理伤口,这样直接用灵泉倒上去,也是到了第二日伤口就愈合了。 月重阙垂目看了看自己手上被包扎好的伤口,然后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虽然他停止了注血,但是这些缸中沸腾的蛊虫依然没有停止厮杀。 这石台就是广场的声音汇聚之处,宝意受不了站在这里被这些声音折磨,脑内控制不住地想象各个缸中的画面。 第291节 见她不适,月重阙收起了小刀,终于大发慈悲地说:“走吧。” 宝意如获大赦。 他们从这里离开的时候,从缸中传来的声音仍旧不绝于耳。 因为没有继续失血,所以月重阙现在行走起来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脸上血色一时半刻恢复不过来。 宝意一边走一边想,或许等到明日,这些黑沉沉的缸中就会诞生出新的蛊王。 只是这样养蛊,不顾本源,总让人感觉哪里不对。 他们走过的前两处还好,第三处如此可怕,不知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又是做什么的。 宝意做好了心理准备,等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却发现面前是一片湖泊。 这里是地下,会有湖在这里,应当是地下的水。 有水源的地方,就会生长丰茂的植物。 这些植物看上去也同样带了异色,不过比起毒草园里那些来,没有那么鲜艳,那么剧毒。 宝意随着月重阙走,见到他来到湖边一处蹲了下来,朝着湖边伸出了手。 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多时就见到一条蛇他从他的袖子里钻了出来。 离开他的手以后,一下就钻进了水里。 月重阙站起了身,又再走了一段,在一片草丛前重复了方才的动作。 这一次从他手中跳下来的是一只赤红的蟾蜍,一蹦一跳隐没在草丛中。 五毒。 宝意心中浮现出欧阳昭明说过的这个词。 这是月重阙养在身上的五毒,他这次来,是要把它们送回去。 他依次放了蛇、蟾蜍、蜈蚣跟蜘蛛,两人也从湖边走到了一处干燥的沙地上。 宝意见到沙地中爬着些金色的蝎子,而月重阙本来应该再次蹲下,可是却停在这里,没有再有动作。 是了,宝意想起来,他身上的金蝎在天牢中已经被欧阳昭明击杀了。 月重阙在这里站了一会儿,有只金色的蝎子从里面爬过来,爬上了他的脚面。 他垂目看着这爬到自己身上来的蝎子,隔了片刻,终于还是伸手把它抓了起来,让它钻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从前跟随他的那只死了,自然会有新的来认主。 蝎子如此,人也是如此。 收了金蝎以后,他来这里的任务似乎就做完了。 宝意见他转过身来,这次不必他说,她就自动跟上。 下一个去处,又是一个广场。 才走到广场边缘,两人就看到前方聚集了很多人。 宝意听着前面传来的声音,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却听出了他们声音里的焦急。 月重阙神色微变,加快了脚步朝着前方走去,宝意在他身后也连忙跟上。 这群一品阁中的男女老少围在一起,见到月重阙过来都纷纷散开。 宝意看到他们的眼里透着难过,脸上却又带着一种认命的无力感。 她跟着挤了过来,越过了人群,看到了在石台上躺着的小男孩。 小男孩闭着眼睛,一张小脸煞白,唇上透着在低温中才会冻出来的乌青颜色。 在他的小手上,还抓着一把颜色鲜艳的毒草。 宝意一下就认出了他。 这是刚才他们在毒草园的时候,去摘了没有毒的花来给她的那个小男孩。 “他怎么了?” 宝意听不懂旁人的话,见到月重阙过来抬手按上了小男孩的颈侧,探着他的脉搏,于是问道。 月重阙没有回应她,看他脸上的神色,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 在试过小男孩的脉搏之后,他立刻抬手解开了手腕上宝意刚刚给他包扎好的布条。 宝意见他又再次拿出了刀,对自己说道:“掰开他的嘴。” 意识到他这是要做什么,宝意在意识到之前就又握住了他拿刀的手:“你不能再失血了。” 那些围在旁边的人见到月重阙的举动,看到宝意同他的僵持,纷纷在旁跪了下来。 宝意可以听到他们在急切地哀求,哀求阁主不要再自损。 宝意维持着按住他手的姿势,回想起刚刚他们来处那么多养蛊的缸,还有月重阙割开手臂放血的举动,再看向这个明明在炎热之地,依然像是整个被冰冻住的小男孩,脑海中浮现出一条线,隐隐将它们联系在了一起。 “试一试灵泉吧。”她说,“你不是就想要拿给他们试一试吗?” 东狄皇宫。 抵达皇城的第一日就受到了东狄皇帝接见的北周使团,此刻正在容嫣公主的陪伴下与东狄帝后一起欣赏舞乐。 在东狄的皇宫中,哪怕烧着地龙,还是要穿着厚衣服才能御寒。 谢易行也入乡随俗,穿上了东狄使馆为他们准备的狐裘。 他的目光在这满殿穿戴着皮草的东狄皇室与群臣身上扫过,然后落在了坐在上首的帝王身上。 容嫣是应天帝疼爱的女儿,也是东狄唯二拥有公主称号的皇女。 尽管她的母亲只是第四皇妃,但今日母女二人坐的位置却在一众皇子之前,仅次于皇后。 看帝王和她们母女说话的模样,与世间寻常的一家人也没什么区别,然而这正是他对她们的不同。 只是,在容嫣要上前为他斟酒的时候,帝王的神色忽然变了一变。 谢易行见他蹙着眉头,按上了心口的位置。 有不少人都在关注着上首,帝王一显出不适,他们就注意到了。 同宝意不一样,北周使团中几乎所有人都通晓东狄语言。 谢易行见着容嫣从席位上离身,快步来到了父皇面前,而皇后跟她的母亲也起身聚了过来:“陛下,陛下怎么了?” “没事——” 应天帝似是还想要硬撑,但容嫣已经伸手探上了他的脉。 场中的歌舞消歇,谢易行想起在来之前从监察院递过来的关于容嫣的信息,她师从大巫医,在皇室子弟中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几乎是一搭上父皇脉搏的瞬间,容嫣脸上的神色就变得凝重起来:“父皇——” 而上一刻看着还没有什么问题的应天帝很快开始嘴唇发紫,体温骤降,面色青白,不支地朝着旁边倒去。 “陛下!” 皇后与第四皇妃一起扶住了他,坐在下首的东狄群臣也都站起了身。 北周使团中,谢易行也随着其他人站了起来。 这一变故,谁也没有想到。 看着容嫣公主在上方取了药物喂应天帝吃下,才转过身来对着众人说:“父皇忽感不适,今日宴席到此为止,众卿见谅。” 包括北周使臣在内,所有人都看着应天帝被从座位上扶起来,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殿中。 谢易行听岑大夫低声感慨道:“这年景,应天帝跟景隆帝瞧着都不大好,就只有咱们陛下最为康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景隆帝就是南齐刚刚退位那个。 第222章 应天帝的病情来得凶险。 在从殿中离开的时候,他顾及着殿中不仅有朝臣,还有北周来人,还能够硬撑,可等一来到殿外,他强提的一口气就骤然散去。 亲自扶着他,走在他身旁的皇后跟第四皇妃感到扶着的人猛得往前方坠去,不由得失声叫道:“陛下!” 容嫣走在前方,顿时回头。 “没事……”应天帝发出了声音,“无需大惊小怪。” 旁边的侍卫统领连忙上前来,在前面弯下腰,正好让应天帝趴在了背上。 前方就是帝王驾辇,应天帝没有再硬撑,由侍卫统领背着快步几步,来到了驾辇前。 所有人看着应天帝被放于下辇上,皇后说了声“起”,驾辇就离地,匆匆地朝着帝王寝宫去。 容嫣在旁急急地跟着,在行走中问身旁的人道:“大巫医来了没有?” “回公主——”那近侍急得满头是汗,一面用袖子擦汗,一面说道,“来了,来了。” 说话间,只见铅云堆积的天空中,一点雪花旋转着飘下来,落在容嫣的脸上。 少女抬手,抹去脸上的冰凉,往天上一看,见到停了两日的雪又再次在皇城中下了起来。 而应天帝也在驾辇的行进中往旁边一歪,失去了意识。 帝王寝宫,昏迷过去的应天帝才在床榻上被安置好,大巫医就赶过来了。 大巫医身上穿着沉沉的黑袍,面容苍老。 他的一双眼睛原本也是蓝色的,但现在已经浑浊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他一来,容嫣就迎了上去,叫了声“师父”,大巫医对她匆匆一点头。 这殿中站着的除了皇后、第四皇妃之外,还有应天帝器重的几位皇子,只是人人都不比容嫣是大巫医的亲传弟子,能够在这时候上来跟他说话。 他们看着大巫医往床榻的方向走,容嫣也寸步不离地跟着来到床榻边。 大巫医看着躺在床上的应天帝,伸手一按他的颈侧,口中同容嫣说了几样自己要的东西。 第292节 容嫣听完立刻出去命人准备,不多时就带着所有东西回来了。 在旁看着的众人见到她手中托着的瓶瓶罐罐,统统没有盖上,隐隐可以闻见里面传出来的腥气。 大巫医取过了研钵,将罐中被浸出汁液的草药徒手抓了出来,放在了里面,然后又再伸手从另外的罐中抓出了几只毒虫。 那些被他抓在手上的毒虫色彩斑斓,还在不停地扭动着。 大巫医眼也不眨地将蝎子和蜈蚣直接放入了口中,咀嚼起来。 在他手上,则研磨起了研钵中的草药。 殿中安静,外面的大雪飘落也是寂静无声,只能听见毒虫在大巫医口中被嚼成血肉的声音。 咀嚼过后,他将碎裂的虫子也吐在了研钵中,同那些草叶一起研磨着,等研磨到差不多了就解开了帝王的衣襟。 应天帝在被送进温暖如春的寝殿中时,身上的外袍已经脱了,如今身上只穿着寝衣。 大巫医一解开他的衣襟,帝王的胸膛就袒露出来,在他心口的位置上本应该光洁一片,现在却浮现出了一块蓝色的印记。 大巫医将研磨好的毒草毒虫挖出来,全部敷在了那块蓝色的印记上。 敷上这些东西的皮肤迅速地发红,同周围蔓延出去的冷色仿佛对决了起来,红色向着外围扩散,而那些冰冻之色则压抑它。 帝王心口的一片肌肤沦成战场,一时间战况焦灼。 容嫣在旁看到那个印记之时,脸上的神色就变了,她不是第一次见这印记。 她并非独女,她的母妃在几年前给她生了个弟弟,小家伙生得虎头虎脑,极为可爱,容嫣第一眼见他就喜欢上了他,去哪里都带着他。 只是才长到三岁,这个小弟弟就夭折了。 容嫣那时才从外面回来,听到这个消息,匆匆地来到母妃的寝殿中,见到自己的弟弟已经身体僵硬,嘴唇发紫,仿佛在冰天雪地中生生冻死,而在他的胸口也有着一样的蓝色印记。 这不是巧合,父皇现在也是这般—— 这是怎么回事?! 大巫医的目光在帝王的心口停留了片刻,然后将他的衣襟拢了回去。 容嫣见他转了过来,仿佛在这短短瞬间又苍老了许多。 他对众人说道:“现在只能这般,剩下的就看陛下能不能挺过去了。” …… 帝王急病,东狄群臣离开殿中。 北周使团也离开了皇宫,回到了使馆中。 对应天帝在方才的宴席上突然发病,岑大夫他们还没有那么大担忧。 唯有谢易行的一颗心悬起。 等回到院中后,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飞雪将院子又重新覆盖。 如果应天帝没事还好,若他在这个时候有什么好歹,那就是东狄的国丧,到时候想要从皇都离开,再去别的地方找宝意就难了。 外面起了风,将原本柔和地飘落下来的雪花都变成了玉屑,带上了锋利。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谢易行转头看去,见到是随行的一个侍卫端着热水进来。 谢易行对他说道:“放着吧。”然后目光随意地落在了这侍卫身上。 在随行的队伍中,一共有十六名护卫,都是京中高手。 这一个谢易行经常见到的侍卫相貌平平,一双手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茧子,叫人看不出他的武功路数。 只是今日谢易行一看他,却发现与印象中有些不同。 他手上的肤色要深了一度,指节粗了两分,粗糙程度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用掌的高手。 谢易行定住了,站在原地将这侍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心中浮现出一丝疑虑。 这侍卫给他送完水之后,就同往日一般退了出去。 谢易行没有出声,观察着他行走的姿势,确实又同之前一样。 此人身上没有恶意,除了手上的破绽以外,其他地方没有任何违和感,就好像他才是这个侍卫本人一样。 奇怪了。 谢易行微微皱起了眉。 如果他是真正的侍卫,那先前一路上过来,伪装成他的那个又是谁呢? 东狄皇城,一间热闹的商行中。 脱去了侍卫装扮,换成了原本的模样的欧阳昭明坐在这二楼临街的房间里,用杯盖拂去了茶水中漂浮着的茶叶,听完了面前安插在东狄多年,经营着一个情报据点的属下汇报的情况。 所有信息,包括今日应天帝在宴席上突发疾病倒下的事,也没有延迟地传到了他耳中。 这个做商行老板打扮的监察院官员恭敬地垂着眼,以跟平常圆滑、长袖善舞完全不同的严肃姿态:“应天帝这急病发作的方式,同夭折的十六皇子一模一样。” 岳衡死后,东狄封境,欧阳昭明就专注于国内事务,其实没有再怎么关注东狄。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这倒是可以跟月重阙那样贸然地跑到大周去有些联系。 这在东狄的皇城中操持着一个据点的监察院官员听见面前的长官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然后开口道:“一品阁的新任阁主先前跑到了大周来,若只是为了复仇而来,不像是他们一品阁的心性。” 倒像是知道后面会有这些事情,他能够在外面活动的时间剩得不多,想要手刃仇人就只有这么一点机会。 只不过在途中冒出了灵泉来,所以才会改变了目标,又这样匆匆地将宝意带走。 欧阳昭明想清楚之后,抬眼看向站在面前的人。 他说道:“还有什么异常消息,都一并说了。” 等将这些信息都收集起来之后,就可以推断月重阙现在究竟是带着宝意到哪里去了。 南齐皇宫中。 一行北周使臣正在大内总管的带领下前往宫殿,准备受帝王的接见。 南齐地属南边,在这个季节,气候比起北周来更加舒适宜人。 众人从宫中走过,目之所及都是终年常绿的植物。 在这样的气温下,各色的花卉开得正好,处处皆是鸟语花香,不见秋瑟。 本来前往南齐的使团比起东狄那边还要早到两日,只不过景安帝一直忙于国事,直到今日才有空见人。 谢嘉诩走在使臣队伍中,这一次带着使团过来回访的是在礼部待了二十几年的周大人,上一次景隆帝登基的时候,他曾经同岑大夫一起来贺。 周大人生了一张和气的脸,一边走一边说道:“这宫中景致看着同当年一样。” 在前方带路的内侍听了他的话,笑眯眯地转过头来道:“老奴看周大人也是风采依旧。” 原来上一次周大人来的时候,给他们领路的依然是这个老太监。 他服侍两朝天子,在景隆帝登基的时候就在帝王身旁,现在景隆帝退位,景安帝继位了,他依然领着大内总管之职。 谢嘉诩听着二人寒暄,心思其实没有多少在他们待会儿要面见的南齐新帝身上。 只是看着宫中这大好风光,再想到东狄那冰天雪地,就觉得该是自己到东狄去,将三弟换过来。 同府中的其他人一样,谢嘉诩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被东狄人抓走了,只当她是同父亲说的一样,到别庄上去跟着霍老闭关。 弟弟自请到东狄去的举动,在谢嘉诩眼中也只是表示他们大周对友邦的重视,就像他现在也在回访南齐的使团中一样。 穿过回廊,走过广场,终于来到了景安帝所在的宫殿中。 谢嘉诩收回了飘向东狄的思绪,跟着周大人一起进了殿中。 在来之前,就听说过南齐新帝年纪很轻,谢嘉诩心中已经有所准备,不过等来到殿中,对着那穿着龙袍坐在上首的帝王跪拜行礼之后,听见他说“平身”,抬头看清他的面孔,谢嘉诩还是被景安帝的年轻给意外了一下。 站在他前面的周大人更是意外。 若不是确定在这殿中等他们的是新帝,他几乎要以为面前这位就是景隆帝了—— 南齐的这位新帝,光看脸,跟本来的景隆帝就是一模一样! 第223章 景隆帝登基的时候年纪小,但周大人记得他的五官。 景隆帝白迎霆长到这个岁数,应当就是这个样子。 他在殿中给他们北周使团准备的席位上刚坐下,就见到殿外又来了人。 那身影一出现,无论是坐在上首的新帝也好,还是北周众人也好,都朝着门边看去。 是个熟人。 闻大学士从门外走了进来,来到殿中,同帝王行了一礼:“臣参见陛下。” “大师——”坐在上首的俊美帝王一开口,不知为何卡顿了一下,才重新说道,“——大学士平身。” “谢陛下。” 大学士神色如常地站直了身体,看向坐在席位中的北周使团。 眼下双方的位置同在大周的时候调换,谢嘉诩他们成了来做客的,大学士才是南齐主场。 座中众人——包括谢嘉诩在内,都纷纷朝大学士点头示意。 在来了南齐之后,他们就听说了新帝对大学士极其仰仗,现在一看果然传言不假。 眼下就是见一见他们这大周来使,都要有大学士在旁。 景安帝即位这些时日,看上去对怎么做皇帝这件事情总算有了一定的了解。 他在上首略一抬手,就有内侍上前给大学士赐坐。 等到闻大学士也坐下以后,周大人才在座中一拱手,对着景安帝说道:“上回我随岑大夫出使大齐,正是景隆帝登基之时。今日初见陛下,若不是知道在殿中等着我们的是陛下,我都要以为自己见着的是平王了。” “平王”是景隆帝如今的封号。 这样一个封号,一说出来就十分耐人寻味。 其中的寓意可以这么理解——一为平安,二为寓意他即便退了位,也与新回来的景安帝平起平坐。 周大人的话音刚落,坐在他们对面的闻大学士就开了口。 第293节 他说道:“陛下是平王的胞弟,长得像是自然的。” “也是,也是。”周大人笑呵呵地点头。 这时,殿外有侍女鱼贯而入,奉上了珍茗。 等奉茶的侍女离开之后,周大人再看向景安帝,结果却发现这年轻的帝王目光也正在看着他们这边。 嗯? 周大人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朝着那个方向望去,见到景安帝的视线落点是在自己身旁的宁王世子身上。 周大人微微地愣了一下,想着宁王世子身上有什么吗? 怎么让南齐新帝第一次见他就移不开眼了。 他想着,视线隐晦地在谢嘉诩和景安帝身上转了一圈,看到了两人腰间挂着的玉佩。 硬要说他们身上有什么能够让人联系到一起的物件的话,就是这两块玉佩了。 哪怕隔得这么远,周大人也看得出这玉质极好,不过这都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两枚玉佩络子的配色跟花样都是一样的,就好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不过这怎么可能呢? 周大人想,南齐跟他们大周隔得远着呢,这玉佩的穗子像,应该就是巧合罢了。 他想着,就把这个发现抛到了脑后,专心品起手边的茶来。 周大人这一放松,却是错过了一个发现真相的机会。 南齐新帝身上的玉佩跟宁王世子带着的这枚,确实从雕刻到络子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跨越了这么长的距离,给他们两个身上都挂上一样产自玉坠空间的灵玉的不是别人,正是宝意。 大学士带着出使北周的队伍一回来,一进宫觐见,就把宝意的回信跟她捎来的这枚玉佩都交给了在宫里学习政务,等着他们的回音等到望眼欲穿的南齐新帝,同时也是他们门中最小的师弟——白翊岚。 当年,先皇后诞下一对双生子。 在南齐,一胎双生被视为不祥之兆,就是在寻常人家都会舍弃一个,更何况是在帝王家。 只是对着自己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生下来的两个孩子,无论是先帝还是先皇后,都不舍得扼杀掉任何一个。 逼于无奈,他们留下了大儿子,把小儿子送走。 当时来接走小皇子的就是白先生。 白先生跟先皇后师出同门,哪怕就算是看在这一点上,白先生也会好好照顾她的儿子。 更何况在接到这个襁褓中的小婴儿之后,白先生就发现他是练武奇材,可以继承自己的衣钵,于是就欢天喜地地将他收作了自己的关门弟子,在南齐国境之外教养他长大成人。 他们的师父从小就让跟南齐太子有着一模一样面孔的小师弟戴着面具,在北周宁王府有所求的时候,更是直接把小师弟送到了北周去,给宁王府的三公子当起了影卫。 按他们师父的说法就是:“既然南齐承受不住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皇子,那把他送到远离南齐的地方去,也就不至于影响国运了。” 也正如他所想,这些年来南齐一直平静,而太子也逐渐长成了合格的继承者,在先帝先皇后都故去之后,继承了大宝。 而原本就是作为普通的孩子自由成长,修习了一身武艺,以为自己在世上再没有亲人的小师弟也应当一辈子都不会回到南齐。 只是白迎霆在位不到十年,就发现本源有缺,命不久矣。 他没有其他兄弟,同皇后也还未曾有子嗣,一旦驾崩,帝位就会空悬。 无奈之际,他不知从何处得知自己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在世,于是就想要迎回他来。 若是可以,便禅位于他。 若是不行,也能在死之前见一见自己在这世上至亲的兄弟。 他离开皇宫,由大学士陪着亲自去了他们的师门。 白先生见帝王亲至,听过他所求之后,才答应了他,动身去了北周,将小师弟迎了回来。 之后便是兄弟重逢,然后是兄长禅位,新帝登基。 闻大学士看着自己的小师弟一跃龙门,回归正统,披上了曾经属于他兄长的龙袍。 虽然对眼前这些情况感到手足无措,但也潜下心来,在他们的辅佐之下,一步步地向着明君之路走去。 可以说,小师弟很用心,学得很快,也愿意从他的兄长手中接过这千斤重担,来治理一个偌大的国家,可是他在北周总还有着一份牵挂。 一开始问他,他还不愿意说,直到后来北周太后千秋,自己要出使北周,小师弟才写了那样一封信,托他带过去。 大学士回想起自己带了回信跟玉佩回来,一见到永泰郡主的回信,小师弟的眼睛就亮了,等再见到那枚玉佩的时候,脸上更是放出光彩。 原本这些时日他已经历练出了一些沉稳气质,这一下就好像那些笼罩在他身上的帝王威严跟沉稳都像浮光一样散去,又露出了里面那个穿着影卫衣裳,怀中抱着利剑的少年。 大学士是不知道他将那封信都看了几遍,但是从那日之后,这枚玉佩一直在他腰间没有解下来是真的。 所以,今日北周使团中有永泰郡主的兄长在,他会坐在上首一直朝着那个方向看,闻大学士也毫不意外。 不过,谢嘉诩在府中从来没有见过三弟身边的影卫,此刻他也没有察觉到南齐新帝的目光。 白翊岚看着这边,半天没见到什么反馈以后,有些激动的心情也就消歇了下来。 来的不是谢易行,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收回了目光。 他是收到了宝意的信,戴上了她亲手雕的玉佩,也见了十二师兄,听他说了自己离开北周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 但师兄弟二人见面是在宫中,十二再见到他的时候,注意力都在他是南齐皇子,现在更是一飞冲天成了南齐帝王这件事上。 白翊岚只听他在不停地嘀咕:“难怪在北周我说自己回来可以直接穿小师弟的衣服,大师兄要翻白眼……” 现在一看,小师弟的衣服是真不能随便穿。 而十二在北周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又是跟谢易行在一起。 要问关于谢易行的事他还比较清楚,有关宝意的他就知道得实在不多,搜肠刮肚也只同白翊岚讲了秋狩时宝意的箭术、中毒,再讲到太后千秋东狄人的发难、谢易行的应对,还有之后那一系列变故。 这些事情固然让人听着心潮澎湃,情绪也跟着跌宕起伏,但白翊岚还是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 因此,在听到宁王世子也在这次出使南齐的队伍中时,白翊岚就想了许久,等见了他的面之后可以怎么同他问起宝意,又不显得过于着相,可惜都没有想出个结果来。 他嘴上同北周来的其他人寒暄着,听着谢嘉诩在其中也说了几句话,两人甚至有应答上,但是也没找到机会问自己真正想问的事。 款待北周使臣的宴席定在晚上,他中午还有政务要处理。于是在觐见过南齐的帝王之后,北周使团就又再次离宫,剩下白翊岚坐在殿中,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 “陛下。”大内总管送完了人,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他们这位陛下显得有些孩子气的举动。 “走了?”白翊岚立刻放下手。 大内总管点头:“走了。” 他看着白翊岚,想着新帝跟平王真是完全不一样。 明明是双生子,出生的时间也就差着那么一阵,平王沉稳,事事都有章法,新帝就要显得跳脱些,还不大会隐藏自己的心思。 他见白翊岚要起身,于是伸手来扶,白翊岚摆了摆手,他到现在还不习惯身旁总是跟着人服侍自己。 他问道:“我哥呢?可在宫中?”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就点了点头,说道,“走,去看看皇兄。” 第224章 景隆帝退位之后,封了平王,在京中有了自己的王府。 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跟曾经的皇后,如今的平王妃在王府中,偶尔也会回到宫中来,见一见忙于政务的弟弟。 他退位干脆,放手也干脆。 只因就是没有他在身边看顾,朝中的大学士、大将军也会辅佐好初初登上帝位的白翊岚。 今日回到宫中,经由御医看诊,他的身体依然没有什么起色。 但曾经的景隆帝,如今的平王却看得很淡。 他对明显自责的御医说了声“生死有命,不必自责”,就在宫殿中同自己的王妃继续下棋。 现在的日子对十岁就登基的他而言,可以说是再轻松惬意不过,没有繁忙的政务,也不用担心其他,只要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白翊岚来到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自己的哥哥坐在窗边,脸上含着笑容同嫂子在对弈的画面。 明明殿内殿外的两人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可是看着就是不一样的人。 白迎霆向来沉稳,现在不问俗务,日日跟妻子在一起,越发像一个神仙人物。 白翊岚见着他们这样夫妻对弈,喝茶谈天,心中生出了一丝羡慕,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们一样。 见到帝王到来,守在殿门外的内侍本来要通报,但是看着陛下就这样走了进去,而留在外面的总管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不要打扰里面的人。 站在外头的两个小太监于是悄无声息地行了一礼,退走了。 总管太监看着他们的新帝走进去,听见他的声音响起,叫了一声“皇兄”,又叫了声“皇嫂”,只在殿门外转过身来,背朝着里面,将殿中的空间都留给了他们。 白翊岚才一来门外,白迎霆就看到了他。 他们兄弟之间无需行礼,在私下相处的时候就同寻常人家的兄弟一般,只是王妃却是起了身,向着走过来的帝王福了福身:“陛下坐。” 她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他。 “谢谢皇嫂。”白翊岚在兄长对面的位置上坐下,生得一模一样的兄弟二人坐在一处,叫人有种眼前生出了幻影的感觉。 白迎霆问:“见过北周使臣了?” 白翊岚点头,目光在棋盘上扫过,见他们这棋局精妙,自己的半桶水没法替皇嫂继续跟兄长再下下去,于是抬起了眼,看着目光和煦地望着自己的哥哥:“大师——大学士陪着一起见的。” 闻大学士是他的大师兄,白翊岚总改不过这个称呼来。 王妃去了一旁,为他们亲手烹茶,白翊岚原本有心问今日太医为兄长诊治结果如何,可是目光在殿中一扫,就见到不少摊开的画卷。 他心中一生出好奇,就把先前的念头忘了。 他转向白迎霆,说道:“皇兄跟皇嫂下棋,这些画又是做什么的?” 顺着他的话,白迎霆站起了身来到桌前,执起了一幅显然被打开看过的画卷。 然后,他目含笑意地走了回来,将手中的画卷举给弟弟看:“你看。” “这是……”白翊岚看见到画纸上画着的是个妙龄少女,穿着一袭鹅黄色衣裙,犹如弱柳扶风。 他望着自己的双胞胎哥哥,不明所以。 白迎霆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拿着的这幅画卷,对弟弟说:“这都是各个名门世家未出阁女儿的画像,南齐所有名门闺秀都在这里了。” 第294节 “……”白翊岚觉得兄长的话拆开来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可是连在一起他就听不懂了。 这些闺秀的画像放在这里做什么? 跟他有什么关系? 平王妃已经烹好了茶,倒入杯中,放在托盘上端了过来。 她听着他们兄弟二人的交谈,见到坐在棋盘旁边的白翊岚脸上茫然的神色,只微笑起来,说道:“陛下登基,诸事已经平稳,也应该选秀了。三宫六院、皇后四妃,都正虚位以待。” 白迎霆在位这么多年,只有发妻一人,两人膝下空虚。 如今换了白翊岚坐这个位置,无论是作为兄嫂的他们也好,还是南齐群臣也好,都希望新帝能够尽快地充实后宫,开枝散叶。 白翊岚:“……” 看着兄嫂殷切的目光,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本来他跟师父回南齐,是为了见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结果赶鸭子上架做了皇帝。 这已经很难了,没人跟他说当上皇帝之后还要选秀,还要充实后宫的。 白翊岚顿时发出了拒绝的声音:“我不要。” 白迎霆望着他:“为什么不要?” 站在夫君身旁,手上还端着托盘的平王妃也望着他。 白翊岚想也不想就道:“我还小。” 这三个字一出,站在他面前的平王夫妇就笑了起来。 若是别的借口也就罢了,拿年纪说事? 白迎霆跟他是双生子,两人出生前后不过差了片刻,白迎霆大婚至今已有两载,白翊岚没成亲,已经算迟了。 平王妃将托盘放下,撤了棋盘,奉上了茶,然后从夫君手中接过了那幅少女的画像,对白翊岚说:“陛下这借口不成,好好想想,再换一个。” 白迎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也说道:“没错,哥哥容你想。” 白翊岚见着他们这好整以暇,定要自己今日给个说法,否则就要按头让他选秀的样子,想着难道今日就逃不过,要将自己有心上人的事同他们说了? 他喜欢宝意这件事,在北周有谢易行知道,后来十二师兄也知道了。只不过回到南齐,哪怕是托大师兄送信去宁王府,他也没有明着承认过自己有喜欢的人。 他是想着回到南齐建功立业之后,有了能跟宝意相匹配的身份,再正式到北周去求亲,可是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同自己意料的不一样—— 他没有建功立业,但也有了能跟北周的郡主相匹配的身份。 白迎霆看着弟弟脸上变幻的神色,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的脸也能做出这么多的表情。 他转头同自己的王妃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确认了白翊岚会是这种表现,定然是因为已经有心上人了。 南齐帝王大多专情,基本上在登基之前就已经遇见自己喜欢的人,之后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们这个没有在皇室长大的弟弟看上去也不例外。 两人耐心等待着,心里想着弟弟喜欢上的会是哪家的姑娘,终于等到白翊岚开口,说道:“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只想娶她。” “是谁家的姑娘?”平王妃立刻问,“让陛下如此牵挂,一定是个可爱美人。” “她不是特别美的那种——”白翊岚下意识地说道,脑海中又浮现出宝意的样子,“就是很可爱,眼睛很大,鼻子很小,我觉得她好像夜里的萤火虫,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发光……你们笑什么?” 白翊岚本来因为这样要在兄嫂面前说着自己的秘密就已经耳尖发红,现在见到他们两个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年轻的帝王耳朵就更热了。 平王妃怕他羞恼,只抿了抿唇,转身从他们面前离开。 白翊岚又再看向在对面笑得肩膀颤抖的兄长,见白迎霆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说道:“没事,我想起好笑的事情。” 说着抬手做了个示意他继续说的手势。 白翊岚:“……” 都已经开了头了,说下去也没有什么了。 他皱了皱眉,说道,“我在北周宁王府的时候,本来以为她只是个小丫鬟,而我是谢易行的影卫,两个人身份相当,等她再长大些,我就能求娶她,可是没有想到她是宁王府的郡主。” “这么说来,她是北周的郡主?”白迎霆看着弟弟这烦恼的表情,觉得倒也不算什么大事,“那要论起来,倒是也算身份相当了。” 他现在可不是宁王府的影卫了。 白翊岚却道:“哥你不知道,可是我觉得她不会想要嫁到南齐来。” 南齐跟北周隔得这样远,宝意好不容易才回到父母身边,能够在他们膝下尽孝,远嫁南齐和亲,就意味着她一生也可能没有几次机会能够回到北周去。 她不会开心。 如果她不开心的话,那么自己就算是娶了她也没有什么意义。 这是同白翊岚喜欢上她之后,想要让宝意永远地开心幸福的初衷相违背的。 白迎霆看着弟弟,他想得这样远,又想得这样清楚,看来是十分的喜欢这个小郡主了。 要他留在南齐接过这千钧重担,让他放弃的不仅是自由,看来他当初被迫要放手的还有这份情感。 白迎霆想着他刚才说的话,这个小郡主是他在北周宁王府认识的,是宁王府的女儿,这一次北周使团中来的好像也有宁王世子,也就是这位郡主的哥哥了? 他调转了目光,看向站在对面的妻子,知道他们在这里说的话她也听见了。 察觉出了夫君的意图,平王妃对他点了点头。 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现在父皇跟母后都已经仙逝,能够给白翊岚的婚事做主的就是他们这做兄嫂的了。 既然宁王世子也来了南齐,那么他们就应该找个机会去见见他。 小郡主不愿意嫁到他们南齐来,这只是白翊岚的想法,他喜欢宁王的这位郡主,若是郡主也喜欢他,两情相悦,那么就算隔得再远也不是问题。 第225章 “好了——!!” “消失了,那蓝色的印记消失了!” “他没事了,他活过来了!” 宝意看着这喝下了剩下的大半瓶灵泉的小男孩,见他胸口的蓝色印记缓缓消退,呼吸也变得平稳清晰起来,只轻舒了一口气。 灵泉固然神奇,但情况危急,她不确定灵泉是否能快速起效。 周围的一品阁中人都发出了激动的声音。 尽管言语不通,但宝意还是听出了他们的意外、庆幸跟欢喜。 躺在石台上的小男孩动了动,鼻腔里发出了细小的声音。 月重阙一直在留意着他的反应,见小男孩睁开了眼睛,立刻伸手再次搭上了他的脉搏。 小男孩动了动唇,说了句什么,宝意听见月重阙温声应了他。 久病成医,他也擅长把脉观察。 确定小男孩的情况稳定,月重阙脸上才再次浮现出了笑容。 见到他的笑,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小男孩也跟着咧了咧小嘴,然后目光向着周围看去,最终落在了宝意身上。 宝意见他清澈的蓝眼睛里映出自己的影子,也下意识地同这刚死里逃生的小男孩露出了一个微笑。 “好了。”月重阙收回了手,从石台边缘起身,“没事了,都下去吧。” 小男孩的父母一直在旁边等着,此刻见阁主一发话,两人立刻千恩万谢地上来,把脱离了生命危险的儿子抱走。 这是地宫中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个胸口显出了这样的死亡印记,却活下来的孩子。 所有人看月重阙的目光,都变得更加崇敬。 宝意在今日拿出灵泉,月重阙验证了自己所想,心中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他的猜测是对的。 定海珠可以救得了他们。 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将这件宝物拿到手中,治愈这里的所有人。 只可惜,被他带回来的只是宝意,不是谢易行。 她的两小瓶灵泉已经用光了,如果再次有人发作起来的话,他们没有第二次机会。 在过去那么漫长的时间里,所有人都接受了自己会这样突然倒下,然后死亡的事实,可现在他们看到了希望,月重阙不想让他们在生出希望之后被剥夺生命。 他看向宝意,宝意等着他告诉自己这孩子得的是什么病症,可是月重阙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就转向了她身后的人,吩咐道:“送郡主回去。” “是。” 听见熟悉的声音,宝意一回头,见到勒坦跟桑情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 两人遵从了月重阙的命令,桑情对宝意说:“郡主请。” 见月重阙不打算同自己解释,宝意只好按捺下来,跟着桑情和勒坦离开。 月重阙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今日又有大风雪。 原本他想要等风雪停下之后再到皇城中去,但现在他等不下去了。 —— 东狄皇宫。 应天帝的状态也恢复了平稳。 他心口那一片肌肤在发热,让凝结在周围的冷色退散了大半。 诸位皇子都离开了,第四皇妃也先行离去,只留下皇后在殿中陪着他。 门吱呀一声打开,容嫣公主跟着大巫医从殿中出来。 一离开室内,外面的寒冷就夹着雪花向他们扑来,不过师徒二人都习惯了这漫长的冬季和寒冷。 容嫣跟着大巫医走过风雪侵袭的回廊,来到了避风处。 这里的墙角和高树形成了围挡,让风雪无法渗透进来,而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厚重的冰雪却压低了枝叶。 第295节 他们面前的高树看着就同大巫医一样苍老,为着东狄皇室遮风挡雨。 “师父。”容嫣按捺了许久,此刻终于忍不住问道,“我父皇得的是什么病?” 大巫医转向了她,说道:“十六皇子的夭折,你可还记得?” “记得。”容嫣咬牙,她怎么可能忘记? 她疼爱的弟弟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夭折了,没有查出什么人下手,也没有查出病因。 她问:“父皇这一次可是和我弟弟一样——” “不错。”大巫医说。 容嫣心下一沉。 想到躺在殿内的父皇,再想到弟弟幼小的、冰冷的身体,她追问道:“我父皇他也会——” 大巫医用浑浊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弟子,虽然没有说话,但沉默已经表达了他的意思。 容嫣不由得上前一步,抓住了师父的袖子:“这是什么病?还是什么毒?是谁做的?要如何才能够解?” “不是病,不是毒。”大巫医低声道,“是蛊。” 蛊? 容嫣的瞳孔微微颤抖:“是一品阁……” 下蛊是一品阁的惯用伎俩,她只要一听到这个词,立刻想到的就是他们。 可是一品阁现在已经分崩离析,剩下的全部也是掌控在月重阙手中,若是换了旁人,容嫣还可能不会轻易相信,但那是月重阙。 由他掌握的一品阁,只会成为东狄的一把利刃,而永远不会与他们皇室刀剑相向。 忽然,她又想起了表哥在北周发现定海珠的踪迹之后的表现。 他对自己的生死已经看淡,发现这样的神物,就算是能够治愈他的伤,也不会让他喜形于色。 可他却那样急迫、那样突然地转变了计划,不再准备杀欧阳昭明报仇,而是急急地带永泰郡主离开北周…… 大巫医望着她沉思的脸,说道:“你已经知道新任的一品阁阁主是谁了。” “知道。”容嫣回答着,抬眼看向自己的师父,“师父早就知道了?” 见大巫医点头,容嫣只问道,“为何不将这件事早些告诉我?”难道在他们眼中,自己这样努力追上他们的步伐,想要帮上他们的忙,其实都是累赘吗? 大巫医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他调转目光,再次看向面前的苍茫雪景,“这其中牵涉实在太多,而且一品阁虽然在王爷手中溃散,对东狄来说不再是心腹大患,但其中依然有着许多高手,若让他们发现月公子的真实身份,发现他收拢残部、重振一品阁其实依旧是王爷的算计,他们只会反扑得更加疯狂。” 在接手一品阁这些年里,月重阙除了收拢在惊变中四散的各部力量之外,还在暗中清剿了那些逃过前任阁主雷霆手段的一品阁死忠。 “除了这些——”大巫医低声道,“他还想尽办法,解除我们身上的蛊。” 我们身上? 听到这四个字,容嫣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看到大巫医的眼睛,从师父的眼中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什么:“师父你说,我们身上?是说我们也——” 不光是在她的弟弟、父皇身上,便是在她自己身上也潜伏着这样致命的蛊虫。 这么多年来,这样危险的蛊虫一直存在于他们的体内,她却浑然不知? 父皇这样发作的凶险,意味着在过去那么多年中,她的性命也时时刻刻悬于山崖上。 刚刚在殿中,连师父都说没有解决之法…… “嫣儿。” 容嫣感到大巫医枯瘦但温暖的手掌落在了自己的肩头。 她从这震撼中抬起眼看向他,在老人浑浊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大巫医看她的样子,依然像是在看当年那个被带到他面前,准备成为他弟子的小女孩,好像这么多年容嫣在他眼中都没有长大过。 “东狄皇室子弟若是活过三岁,到三十岁之前,蛊虫都不容易发作。” 等见她镇定下来,大巫医才放下了手,“有时候无知是一种福气,反而能让人心态更加平稳。你跟随在我身边学习医术多年,连你在乍一听到这个密辛的时候都会是这样失措,何况是其他人呢?” 容嫣回过神来,低声道:“容嫣明白。” 与其让所有人都知情,大乱起来,倒不如什么都不告诉他们,只有少数知道真相的人——比如她的表哥,去寻找解决的办法。 三岁、三十岁是他们的两道坎。 活过了第一道坎,后面二十几年就可以高枕无忧。 她父皇年近五十,跨过第二道坎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比许多人都多活了很长的时间。 但是他们体内的蛊是怎么回事?容嫣抬起了右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为什么他们身上会有这样危险的东西存在,她却从不知道? 大巫医看着她的动作,说道:“一品阁跟皇室的关系,你应该知道。” 容嫣知道,一品阁最初设立本来是为东狄皇室服务,他们一个是光,一个是影,甚至在皇室当中有双生子诞生,也都会把其中一个送入一品阁。 大巫医颔首:“我们身上的蛊,是在最开始就种下的。” 在最初,无论是留在皇室中的子弟,还是被进入一品阁的继任者,身上都有一样的蛊。 这是为了筛选更优秀的继任者。 不够好的种子,在幼年就会夭折,而活下来的那些,这蛊虫也可以令他们不受百毒侵扰。 “这蛊虫奇特,是皇室不传之秘,不仅能够筛选血脉,还能够伴随血脉代代流传。” 因此,如今有着东狄皇室血统的人当中,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有这样一道蛊。 这本是好事,但在前任阁主终结一品阁对东狄的统治时,那群把持着一品阁的老人却用了这蛊,给了东狄皇室一个绝地反扑。 “他们催发了这蛊毒。”大巫医的声音被风雪撕扯着,几乎变得七零八落,“要让东狄皇室血脉殆尽,同他们一起陪葬,我跟王爷拼尽全力,也不过将蛊毒发作的时间延缓了下来,之后许多年都在想办法,如何将这已变成我们本源的蛊虫驱逐出去,而不伤性命。” “可是没有成功是吗?”容嫣深吸一口气,感到肺腑一阵冰冷,“我们还是要死。” 大巫医叹了一口气,他抬起眼眸,遥望远方,声音渐渐地坚定起来:“月阁主已经回到东狄境内,要让他尽快到帝都来。” 必须在应天帝撑不过去之前,为东狄定下新主。 这天下之中,最适合的就是同样身负皇族血脉、又有一品阁的万蛊之王在身,不受毒蛊影响的月重阙。 东狄一品阁跟皇室会在他手上真正完成一统,了断绵延了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 第226章 宝意被送回来的时候,影七正一个人待在院子里。 他们封了他的大半穴道,外面又有那么多的毒虫守着,并不担心他从这个院子里出去。 听见院子门打开的声音,站在院中的影七立刻看了过来,见到宝意被桑情跟勒坦送了回来。 等她进来之后,两人又在外重新关上了门,显然没有打算跟进来。 宝意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像是怕沾上了外面的毒虫。 随后,她才走了进来。 “郡主。” 影七上前,将她好好地看了一遍,虽然见宝意同出去的时候一样,他还是问道,“郡主没有事吧?那东狄人有没有——” “没事。” 宝意摇了摇头,一边往屋里走去,一边对他说道,“影七,跟我来。” 见宝意似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影七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两人进了屋,影七想了想,没有将门关上。 宝意坐在桌前,示意他过来坐下。 影七照做,宝意轻声同他说:“我们应该很快会从这里离开了。” 影七问:“刚才那东狄人带郡主出去做什么?” “没什么。”宝意说,“不过就是带我在这地宫一角转了一圈,让我看了些他们每日做的事。” 他让宝意看到这些,不过就是要告诉这个在北周长大、听着一品阁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闻的少女,他们也是人,他们的生命跟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宝意继续道:“他让我看这些,也是为了告诉我,他要灵泉来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救人。” 影七沉默了片刻,才道:“一品阁作多端,不仅使得东狄内乱,这么多年来,大周、南齐也是饱受其害。依我愚见,郡主不应该为他做这些事情就心软。” 宝意看向他,忽然问道:“你觉得一把剑锻造出来,它是善是恶?” 影七是用剑的。 听宝意问他这个问题,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剑只是兵器,并不分善恶,人才分善恶。” 兵器执掌在恶人手上,就会行恶,而握在好人手中,就是守卫、震慑。 宝意点头:“在我看来,一品阁也一样。”它是一把被锻造出来的利器,善恶不在于自身,而在于执掌它的人。“从前的一品阁兴风作浪,现在被打碎又重组,换了一个人来掌控他们,它也有机会从一颗毒瘤变成东狄的利器。” 影七道:“郡主说这些是打算帮他们吗?” 他无权干涉宝意的决定,也不能左右她的想法。 只不过若是宝意这样被绑过来,令北周耗费许多力气来试图将她营救回去,她却因为月重阙所展露的其中一面就打算同他化干戈为玉帛,甚至主动相帮,影七觉得不行。 这不是善良,这是善意泛滥。 宝意像是看透了他沉默之后的想法,对他摇了摇头:“你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 不管月重阙的目的如何,他这样在大周做了那些事,再将她绑过来,他们中间就是结下了梁子。 甚至到现在,他也不打算告诉宝意他要救的这些人身上的病症是因何而起。 影七见宝意露出了沉思的目光:“我此前与他见过几面,他对你家大人似是有着仇怨。” 几次见他跟欧阳昭明出现在同一处,宝意都可以感觉得到月重阙对欧阳昭明的针对,但她不知道具体是为何。 影七听着她的话,开口道:“一品阁这位新任阁主跟欧阳大人有什么龃龉我不知道,东狄人当中,敌视监察院、仇恨欧阳大人的多了去,月重阙不过是其中一员。” 宝意道:“其他那些对着你家大人怀有敌意的人无法对他造成伤害,但是这位一品阁阁主能。” 她说的话是对的。 第296节 影七也明白月重阙对欧阳大人的威胁性极高。 宝意说:“他不会轻易达成所愿,我们宁王府的人不会在受威胁掌控的情况下同他妥协。” 除非是大家都坐下,平等地商谈,来做一笔交易。 “我们宁王府可以帮他救人,但是相对地,他也要付出代价。” 影七看着少女的面孔,意识到了她所提出的交易条件会是什么。 宝意抬起了眼,望着他:“欧阳大人是国之栋梁。如果他放下对欧阳昭明的仇怨,放下一品阁对监察院的仇恨,那么他才会得到他想要的。” 影七道:“可是郡主现在受制于他,不可能同他谈条件。” 宝意知道这一点,这是她将影七叫进来同他说这些的原因。 她说:“我们要逃出去。” 在这里他们没有逃出去的办法,但是离开了这里,机会就来了。 院子里极其安静,两个人坐在房中,于昏暗的光线里看着对方。 宝意想要逃出去非常简单,只要往玉坠空间里一躲,躲够足够的时日,避开了在原地守候的人再出来,就能够安全逃脱。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影七。 她的玉坠空间里没有带过活物进去。 她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也不知道若是不成功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并不敢冒这个险。 面前的少年开口道:“郡主有办法独自从这里逃离?” 宝意点头,影七说道,“若郡主有把握,那就逃,我可以自己顾自己。”而且他还可以先行离开,给宝意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帮她做掩护。 可是正像他看着宝意,对她所说的话怀有疑问,宝意对他说能够自己顾自己,也同样持怀疑态度。 别说是他现在有大半的穴道被特殊的手法封住,就是在他武功全盛的时候,这样的冰天雪地里他逃出去,宝意也担心他能不能活下来。 不过影七明白,他们若是逃出去了,那还有机会占据主动。 可若是一直留在这里受一品阁的挟持,那就算是欧阳昭明亲至,也要付出足够的代价才能把他们救出来。 他嘴唇不动,以密音入耳之技对宝意说道:“群主无需担心我。我身上还藏有密药,服下之后可以让我的功力突破到平常的两倍。” 现在他被封住了一半穴道,能够激发出来的功力也跟他平常一样了。 对东狄人来说,他们若是同宝意说的一样要急急从这里离开,那定然不能多停留,派出来追击他的人也不会太多。 他活下来的几率是很大的。 宝意听见他的声音继续传进自己的耳中,“我不知道郡主的逃脱方法是什么,但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中,郡主就算逃脱了,也容易迷失方向。” “你不用担心。”宝意没有他这样密音入耳的技能,只能以口型无声地对他说。 她在爷爷的藏品之中见过东狄的地图,过目不忘。 不管是遇到大风雪还是遇到凶残的生物,她都只要进入玉坠空间中就能够躲过。 她在来的路上画了那么多日的图,已经将东狄的现实地貌从她脑海中记着的地图对应上了。 如果到时候他们逃脱的地方是离北周近的话,那么她就会越过边境回到北周,如果是离南齐近的话,那她就去南齐。 见宝意如此坚定,似是也有了计划,在冒险一逃跟任由一品阁的人抓着押送到他们的都城去之间,影七选择赌。 他对宝意说:“我们监察院在东狄有几处据点,如果路上见到是要去那里,我们就逃。我会发出信号,郡主逃出去之后,就去从中寻找监察院的情报点所在。” 宝意预料到了监察院会向着东狄渗透,但是当听到他们在东狄也经营有好几个据点的时候,还是感到了监察院跟一品阁这些年缠斗胶着的拉锯战之激烈。 她点头,记下了影七告诉她的接头暗号,如果他们途中能够路过有监察院据点的城池,那成功出逃活下来的几率会更高。 等到影七说完之后,宝意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了小瓷瓶。 影七见过她用这瓶子里的水,做饭的时候郡主时常会倒入汤中,或者是淋在烤肉上。 “拿着。”宝意把装着灵泉的瓶子递给了他。 这原本是空的,她刚才去换衣服的时候,极速地装满了一瓶又带了回来。 影七听她说:“你先前重伤,我就是用它把你救回来的。” 宝意见他伸手接过,只说道,“不要省,中毒喝下能够解毒,重伤把这个淋在伤口上,明日就能愈合。你是为了保护我才被牵涉进来的,我要你活下来。” 影七握住了这个小小的瓷瓶,郑重地对宝意说:“我会竭尽所能活下来。” 正如宝意所料,他们没有在这里待多久。 不多时,勒坦跟桑情就又来了,重新蒙上了宝意跟影七的眼睛,带着他们从这里离开。 两人再次被剥夺视野,坐着他们下来的那升降梯,从温暖的地底回到地上。 木制的升降箱中,在宝意冷得发抖之前,桑情就给她披上了她穿来的狐裘。 等到他们抵达地面,升降梯的门再次打开的时候,风雪一吹,众人再次从盛夏回到了寒冬。 影七下来的时候并不清醒,这是他第一次走这条路。 不过下来的时候就是被蒙着眼睛的宝意却察觉出了这条路跟他们来的时候不一样。 他们跟门的距离更短,很快就听到了外面马的嘶鸣声。 直到被推上马车,宝意眼睛上蒙着的黑布都没有摘下。 等马车开始在大风雪中从这里离开前进的时候,她才被准许重见天日。 视野一恢复,宝意就看到了坐在自己的马车中的月重阙。 他也重新披上了狐裘,手上正拿着一本书。 宝意问他:“阁主现在又是要带我们去哪里?” “履行承诺。”月重阙从书中抬眸,对她说道,“带郡主去泡一泡我们东狄的温泉。 第227章 尽管他们在城中停下休整的时间不过半日,但月重阙的手下还是高效地将马车修整了一遍。 他们套上了精力十足的骏马,换了更结实的马车轮子。 新的车轮在雪地上留下的辙痕比起之前来要宽,更不容易陷入雪里,哪怕下着大雪也不影响他们赶路。 比起刚入境的时候还稍显仓促的准备,现在坐在马车里,宝意感到速度更快,也跑得更为平稳。 而外面的风声也被足够厚的墙壁跟封得更紧的车窗挡住了。 月重阙只是在她的马车上停留了半日,等到夜幕降临,他们要找地方休息的时候,他就从宝意的车上离开了。 宝意留意到上路的装备虽换了,但跟他们走的还是最开始的那拨人,这显然是月重阙身边用得最顺手的精锐力量。 她思忖,这样的装备足够一路支撑到皇都。 月重阙那所谓的履行承诺,送她去泡温泉,指的应该就是在东狄皇都之中的温泉。 这倒也不算是食言,东狄国境内最好的温泉确实就在他们的国都周围。 车队行进的速度比一开始进入东狄的时候快,走了两日,就来到了下一座城。 从东狄边境到第一座城池需要走十几天,可是等进入境内,城池就密集了许多。 他们在城内又更换了马匹,补充了些物资。 一品阁在东狄境内的势力分布不容小觑,大概只要有人烟的地方,就有他们的派系。 在他们这样根系四通八达、经营数百年的情况下,北周监察院还能把自己的情报据点渗透进来,说明欧阳昭明的义父还有监察院此前的那些执掌者,都足够手眼通天。 在这座城中停留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们又再次上路。 行进了一天半,下一座城池在暴风雪中已经显出了轮廓,黑色的城墙与冰雪显出了强烈的对比。 宝意坐在马车里,伸手一打开车窗,外面的风雪就卷了进来。 她眯起眼睛,望着遥遥在及的高大城墙,将周围的地形同自己心中的地图对照,心头一跳——这是影七同自己提过的其中一个有着监察院据点的城池。 确认了这一点之后,宝意的心在胸膛里急促地跳了起来。 她的马车行进在前头,而关押了影七的马车则在后方,她看不见影七所在,只能把车窗重新合上,坐回位置上。 是时候了,宝意握紧了自己从禁步中取出来,与挂在脖子上的假玉坠对调的真玉坠。 月重阙的人算得很准,他们会在天黑的时候进入城中,而影七会在什么时候动手宝意也很清楚,自然是会选择在黄昏与黑夜交替的一瞬间。 他会服下能够激发潜能的药物,爆发出最强的力量从这里逃出去。 她就要趁着他闹出动静的这一瞬间进入到玉坠空间里。 宝意闭上了眼睛。 只要一进入玉坠空间中,她就会连玉坠一起消失在马车里。 她将听觉尽量地延伸出去,倾听着外面呼啸的风雪跟马车的轮子压在雪地上的声音,等待着一个信号。 车轮压过地上的枯枝。 从树上落下来掉在雪中的枝干被压成两段,发出的声音被风雪掩盖过去。 行进在最后的一辆马车里,关押着影七。 他被封住穴道以后,一品阁就没有留特别多的人手在这里关注他。 天很快就要黑了,城池也近在眼前,车队中的人顶着凛冽的风雪看着这座城市,一想到今天晚上也能在屋檐下休息,不必露宿荒野,就松了一口气。 就在他们紧绷的心神放松的一瞬间,异变突生! 那关押着北周影卫的马车门陡然被撞开,一个人影快如闪电地从其中扑了出来,撞飞了挡在前面的人! 影七明明已经被从头到尾搜过一番,却不知藏了利器在哪里。 把看守自己的两人撞飞以后,他就悍然地割裂了套马的绳子,骑上拉车的马,用力一勒缰绳。 骏马吃痛发出嘶鸣,扬起两只前蹄,将地上的雪高高带起。 骑在马上的人瞳孔中带着不祥的血色,那被他撞飞出去的两人倒在雪地上,大叫起来:“他想跑!” “抓住他!” 第297节 一道疾风从车队前方掠过来。 来人的高大壮硕与这速度极不相称。 影七服下了秘药,激发了自己的潜能,夺下马匹后却没有立刻逃走。 他要闹出更大的动静。 确保这些东狄人的注意力被自己吸引过来,留在马车中的郡主也能够听到外面的声音,并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让她逃离。 看着勒坦朝着自己袭来,影七再次想起了在城东茶楼两人遭遇的画面。 他跟这东狄高手一交手,就知道自己会落败。 如今他的穴道还被金针封着,似乎那日自己的落败又要重演,但少年没有退。 他骑在马上,同袭来的勒坦交手,转瞬间就换了十几招。 勒坦察觉到了他的力劲恢复,两人对了一招,原本可以骑马而去的影七借着他这一击之力向后掠去,发出一声嘶哑的冷笑。 作为影卫,其他可以不精,但是轻功一定要好。 勒坦站在原地,没有追上去。 在他身旁,一道比他更快的影子朝着向远处逃逸的影七追去。 两人在风雪中兔起鹘落,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直到这时,勒坦才转身扫了一眼那两个被影七撞开的人,再朝着已经从车上下来,站在原地见着这一幕的月重阙走去。 “主上。” 来到月重阙面前,勒坦垂目叫了一声,听月重阙问自己:“他的穴道冲开了?” “没有。”勒坦说,“像是用了什么秘法激发了潜力,他中了我一掌,已经受了伤。” 桑情追上去,应当很快就能把人追回来。 不过欧阳昭明派来的影卫竟然能不理主子,直接在这个时候逃出去,这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听了他的话,月重阙回眸看了前面那辆马车一眼。 刚才外面这一场动静,马车里的人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一样,没有半点反应。 勒坦看他思忖了片刻,朝着那辆马车走去。 见到主上过来,守在马车旁的两个守卫都叫了一声“主上”。 月重阙走上前去,伸手略略打开了马车的门。 他开口道:“郡主——” 话音未落,旁边的人就看到他脸上的神色一变,一下将马车门打开了。 马车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风雪喧嚣,可是马车前的气氛却是一片凝滞。 见到月重阙的反应,那两个守在宝意马车旁的人也连忙走上前来。 看到这空荡荡的马车,两人脸上同时变色。 “主上!属下看守不力,请主上降罪!”两个人一下子在雪地上跪了下来。 他们明明将马车门跟窗都守得牢牢,任何人从里面出来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在这种情况下,里头的那位郡主是怎么逃出去的? 可是马车里没有地方能藏人。 方才那一眼,足以让他们确定自己看丢了人。 不管怎样,这就是他们的过失。 月重阙没有说话,手在门上握紧。 难怪刚刚那影卫要拼着重伤也从这里逃脱出去,原来是为了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不管宝意是用了什么方法脱身,都需要他们忽视这里。 那影卫出身监察院,可是凭他一人还做不到在自己眼皮底下把人悄无声息地从马车里带出去。 难道说……欧阳昭明来了? 这个名字一在他心里冒出来,月重阙的眼中就燃起了怒火。 他松开了手,背对着这两个跪在地上请罪的手下,说道:“起来。” 两人站起了身。 勒坦绕过了他们,来到了月重阙身旁,心中的警戒提升到了最高。 影七独自朝着群山之中逃离 马车中的永泰郡主则凭空消失。 这中间只差着短短的时间,即便是他们跑出去了,也逃不了多远。 “所有人——”月重阙的声音穿透了风雪,沉沉地落在他们的耳中。 他原本要他们四散开来去搜寻宝意的踪影,就算是撅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可是话还未曾说完,城中就有一个黑骑冒着风雪冲了出来,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来。 捕捉到那毫不掩饰的马蹄声,月重阙停下了话语。 他转头看向来人,发现那是在此城中的一品阁信使。 东狄冰天雪地,所有的蛊虫在低温下都不够活跃,他们驭使虫子的手段在这里也要大打折扣。 因此一品阁中特意设立了信使之位,传信的都是轻功和耐力都极好的人。 一个消息从皇都中传出来,一程接一程地接力,直到传到一品阁阁主手中。 这信使才接了密信,要冒着风雪从城中出来,就见到停在这里的车队。 他认出了阁主身边的高手,也认出了换了一张脸的阁主,顿时睁大了眼睛,手上一勒缰绳,那驰骋的快马立刻扬起前蹄,在雪地中停了下来。 信使翻身下马,快步来到月重阙面前,单膝跪下,行了一礼:“参见主上,有急报!” 他说完就取出了密信,递给了恰巧出现在这里的阁主。 月重阙伸手接过,毫不犹豫地将密信打开。 等看清上面写的内容时,他的瞳色在瞬间转深,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旁人不知道这封密信里写的是什么,只见到阁主在看过密信上的内容之后就伸手一搓,将这写着信息的纸条搓成了片片碎屑,纸屑像雪花一样随风飞走。 “你们二人……”他看向刚刚守在宝意的马车边这两人,沉声道,“……留下,在这里等桑情回来。她回来之后,调集人力搜索永泰郡主的下落,其他人跟我立即进城换马,赶往皇都。” 第228章 数日前,应天帝身上的蛊毒发作,虽然有大巫医立刻赶来,以特殊手段暂时护住了他的性命,但是他心口那一小块顽固地发烫的肌肤最终还是抵不过蔓延周身的蛊毒。 冷色再次开始漫向心口时,即便是大巫医也回天乏术。 在应天帝倒下第三日,皇城外就来了一辆黑沉沉的马车。 来到城门口,赶车的人出示了一块腰牌,王城的守卫在认出上面的花纹之后,就立刻让他们进去,没有搜查马车上坐着的是何人。 马车在城门外停留了片刻,赶马的人将腰牌收回怀中,接着一甩缰绳,喊了一声“驾”,马车就再次在积雪的路面上奔跑了起来。 摇晃的马车中坐着一个中年人,他的面容看起来与陷入了昏迷中的应天帝生得一模一样。 只不过那昏迷在寝宫中的帝王即便双眸紧闭,身上依然带着帝王霸气,而这个穿着普通黑袍的中年人身上的气质就要恬淡许多。 路上行人稀少,马车一路狂奔,最终停在了一座辉煌的宅邸门前。 门打开之后,里面的人依旧没有下来,而是由马车载着,很快地消失在了开启的门后。 到了傍晚,飞雪越发急,这个不知从何处匆匆回到皇城中的中年人才出现在了宫中。 站在温暖的宫殿里,他看着床上那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兄长。 仿佛察觉到他的到来,躺在床上的应天帝在昏迷了几天之后,终于对外界又有了反应。 中年人与大巫医一起看着他,见他的眼睑颤抖着,睁开了眼睛。 他的一双眼眸已经变得同大巫医一样浑浊。 这正是蛊毒蔓延到脑中的征兆。 但是应天帝看上去依然能看清面前站着的人。 再见到自己的孪生兄弟,见到这个做到了东狄皇室几百年来都没有人能做到的事,将一品阁终结在他手中,还与东狄一片晴空的前任一品阁阁主,如今的贤王,应天帝努力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四哥。” 贤王也立刻在床边跪下,握住了兄长的手。 几乎是在两人的手接触的瞬间,他就感觉到了从应天帝手上传来如冰一般的温度。 应天帝望着他,像是有许多的话要说。 关于东狄,关于皇室所中的诅咒,关于他们未竟的愿望,想要带领他们的子民从这酷寒之地离开,到更加温暖湿润、草木繁茂的地方去繁衍生息。 这千言万语在此刻都化作了他喉咙中“嗬嗬”的声音,还有他手上用力的、颤抖的抓握。 贤王点头,对他说道:“你放心,四哥。我都知道,我一定会替你看着,替你等他回来。” 他没有明说这个“他”指的是谁,也没有说要替应天帝看着的是什么。 但是得到他这句话,应天帝就像彻底地放下了心。 帝王躺在床上,又再转动眼珠看向苍老的大巫医,然后将目光投向了头顶。 那里是绣着金龙的床帐,再往上是宫殿高高的顶,应天帝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床罩,也穿透了宫殿这高高的顶,朝着那大雪纷飞、千云密布的天空望去,要从其中寻找一丝日光。 但是这位曾经充满雄心壮志,想要改变一切的帝王终究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 贤王只感到手上的力劲消失,手微微一松,应天帝的手掌就滑了下去,落回了床边。 一代帝王,就此消逝。 而此刻,月重阙才刚刚在城外接到这封发自于三日前的密信。 他带着自己的人马进了城,顾不上失踪的宝意,也顾不上等桑情将那北周的影卫追拿回来,直接舍弃了马车,在城中换了这里一早准备好的马匹,裹上斗篷,一行十余人就顶着夜色,冒着风雪,由另一扇城门奔了出去。 第298节 哪怕掩住口鼻,只是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但迎面吹来的风依然像刀子一般割人,这样冒雪前进,帽檐上也很快堆积起了细小的冰棱。 下一座城池距离这里还有一日的路程,只是骑马过去速度会更快,只是风雪阻碍,让路程变得更加漫长,也更加危险。 他们不可能连夜赶路,半途还是要找地方停下。 月重阙握着缰绳,骑在马背上,回想着方才那封密信中写着的消息。 应天帝身上的蛊毒发作,陷入昏迷。 这消息对外封锁,北周使团如今已经在使馆中等了几日,而自从脱离一品阁就不知去向的贤王正在回皇都的路上。 月重阙抿着唇——显然,他找不到贤王,但应天帝跟大巫医却一直跟贤王有联络。 现在应天帝昏迷不醒,将贤王召回皇都的应该就是大巫医了。 他在这个时候把贤王叫回来,就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应天帝等不到自己过去就驾崩,那同他生得一模一样的贤王还可以顶替他的位置,扮作他来稳定局势。 信使出发已有三日,后面又有什么变化,自己收到的这封密信上也不会体现。 应天帝现在生死未卜,哪怕持有定海珠的谢易行人就在皇都之中,可是消息要对所有人封锁,他也不可能拿出定海珠来救应天帝。 容嫣……容嫣是在皇都里,在应天帝身边。 可是等到情况危急之时,贤王跟大巫医也不可能要做的事告诉她。 若自己不能够及时赶回去,那应天帝的死就是注定的了。 “驾!” 他猛地一扬鞭,驱使着跨下骏马加快速度在雪中奔跑。 他预料不到应天帝会在这个时候倒下,也预料不到宝意会在这个时候选择逃脱,而且还消失得这么彻底。 现在他手上虽然没有了人质,但是身在皇都的谢易行不会知道这件事。 等去到皇都之后,月重阙依然可以以宝意为筹码同他谈判。 先把定海珠弄到手,其他再说。 “驾——!” 一匹匹快马在雪中飞驰而过,于黑夜中与风雪中化作雪原上的一点点黑影。 他们会一路换马,不会停下休息,誓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去。 城外,一辆马车停在雪地里。 马车顶上已经积了厚厚的雪,车轮子也有四分之一没在了雪中。 那停留在这里的两人在风雪中望着桑情与影七逃离的方向,同之前一样,没有等到有人回来。 而再看向城门的方向,城门已经关了,只剩下守城的军卫在城墙上点燃的风灯还在黑暗中摇曳着火光。 两人等在这里,感到已经快要被冻僵了。 他们回到马车上缩着脖子,用力地搓着双手。 其中一人问道:“桑情大人追着那一位去,应当很快回来才是,怎么去了这么久?我们还要在这里等下去吗?” 一直在这里等,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阁主向他们下留在这里的命令,也是基于认为桑情大人很快会回来,要她留在这里主持大局,调遣人马搜寻不知去了何处的北周郡主。 另一人跺着脚,沉思许久,开口道:“桑情大人这么久都还没有回来,怕是那影卫狡猾。” 他没有说桑情是遭遇意外,在他眼中,他们一品阁的高手不可能折在那北周的影卫手上,她会被拖着不能回来,但迟早会再出现。 先前发问的那人说道:“你的意思是……” “先进城。”他果断地道,“主上要我们留下来搜寻这北周郡主的下落,就算桑情大人不回来,你我也要完成主上的命令。” “好。”坐在他对面的人听到这话立刻一点头,对他说道,“我出去赶马车,你就在这里面等着。” 说完他就推开了马车门,又来到了外面。 这个被留在车厢里的人听着从外面传来的呼喝声,感到在这雪地里停留了许久的马车又再次动了起来。 这微微的摇晃中,他吊着目光将这个车厢又在彻彻底底地看了一遍,甚至伸手翻了翻铺在床榻上的轻暖狐裘,意图找到马车里的人逃出去的路径。 可是他将这里面的一切都仔细地搜寻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任何被挖空的地方,能从这里出去的依然是旁边的两扇窗跟马车门。 没有任何人能够在车窗跟车门都被守着的时候悄无声息地逃出去——真是见了鬼了。 马车奔跑了一阵,很快在城门外停了下来。 迷茫的风雪中,城门再次开启,放了这辆持着特殊腰牌的马车进来。 外面大雪茫茫一片,雪云挡住了天幕,今夜没有月光,四野都显得黑暗。 在群山深处,呼啸的风雪中夹着狼啸,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在雪地上掠过,跑在前面的那人每一步落下都会在地上留下血迹,但是被风雪一吹,很快就没了任何颜色。 桑情紧紧地缀着前面那个影卫。 他们一路上交手数次,这影卫跟勒坦交手之后就受了内伤,还能一口气跑这么远,桑情几次以为能抓住他,可是都叫他脱了身。 进入山中之后,地形更加复杂。 影七借着山势隐匿了身影,在她过来的时候出其不意地现身同她过招,一旦不支,又继续转身逃跑。 几次下来,她已经不再像刚开始的时候一样平静,心中恨极了这北周监察院的渣滓。 之前身上毫发无伤的桑情被影七这样几次设陷阱,出其不意地杀过来之后,身上也添了几处伤,不过影七伤得比她更重。 只是她不明白,那样的伤势就算是放在勒坦身上,也应该让他战力锐减,而且影七这还是被封着大半的穴道,用了密法来激发潜能。 他的体力怎么能够支撑他在山中奔逃这么久,还有余力来跟自己交手? 半山腰,在一块巨大的山石后,影七停了下来。 他背靠着岩石,从怀中取出了宝意给他的那只小瓷瓶,仰头喝了一口。 肺腑里灼热撕裂的痛苦瞬间就被清凉给抹平。 瓶子里的灵泉本来已经去了二分之一,他刚刚被桑情所伤,这一口喝的分量多了些,灵泉一下就只剩下了最后一点。 影七把瓶子重新盖上,收回了怀中。 这瓶子里装的果然是神物。 这一路上如果不是靠着这么一小瓶灵泉,他早已经死在了那个东狄女子手下。 郡主同旁人不同,即便是自己,在她眼中也被视作一个极其重要的人,而不是随意可以舍弃的棋子。 她用了这样珍贵的灵泉救过自己一命,现在又把她私藏下来的这么一瓶都交给了自己。 影七闭上了眼睛,捕捉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有了这瓶灵泉在身,他会努力兑现自己的承诺,尽力地活下来,也希望郡主能够像她对自己所说的那样,从自己制造的间隙里逃出去,跟城内的监察院中人联系上。 当听到身后脚步声再次靠近时,影七霍地睁开了眼睛,化作了黑暗中的猎杀者,扑了出去! …… 一夜北风紧,到了第二日清晨,城门一开启,就立刻有一群人从里面涌了出来。 他们向着经过了一夜,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雪原奔了出来,分成几路,向着四周搜寻过去。 以昨日马车停留之处为中心,这些城中调集过来的人马向着四野搜寻了半日,也一无所获。 那奉了月重阙命令留在这里的两人带着人向着山中寻去,也一无所获。 天上的太阳虚弱地发着光,热量抵达不到地上,他们搜寻了一天,最后又冻又饿地回到城中。 两人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测。 桑情大人追着那个影卫进入山中,一天一夜还没有回来,只怕是凶多吉少。 而那北周郡主若是跟着影卫一起逃走,此刻也是被困在山里,如果她是一个人逃离的,雪这样大,她又没有武功在身,可能已经在哪里冻死了。 若是如此,他们要如何同主上交待? 在他们的焦虑之中,时间再过去了一夜。 第二日,尽管已经没有怀抱希望,但他们还是同昨日一样由城中出来,向着更远的地方进行搜索。 而与此同时,在这座城开在另一个方向的城门外,却来了一队行商。 在这个天气还能出来跑商的队伍寥寥无几,要么是他们押送的货物珍贵,要么是他们的实力雄厚,无惧在这样恶劣的时候可能发生的意外。 城门的守卫检验过了他们的路引,把这支商队放了进来。 当中那驾华丽的马车中,换了副模样的欧阳昭明转着手上的玉扳指,睁开了眼睛。 第229章 在东狄皇城经营这个情报据点的是监察院的老人。 他的行事风格不像现在的年轻一代那样冷厉,多了几分圆滑,选择经营商行不仅是为了方便打探情报,也是他个人的兴趣爱好。 这么多年经营下来,这个情报据点的负责人已经是东狄名声不小的一个富家翁,而更出名的是他的几个儿子,个个都纨绔至极。 欧阳昭明此刻扮作的就是他家这几个生下来,大概就是来追他前世欠债的纨绔儿子之一。 在这样的天气出门,要运送货物是其次,这个公子哥想要出来欣赏无边雪景附庸风雅才是主要目的,皇都的其他人见着他们的举动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们从皇都中出来得很顺利,一路往着这个方向走,也是打着要来欣赏雪原之景的旗号。 欧阳昭明选择朝着这个方向来,不是凭空决定的。 几日前,东狄皇都中,监察院的眼线就留意到了一品阁信使的动向。 那信使从皇宫中出来以后,就一路快马加鞭,带着宫中的消息朝着北边去。 这种时候还要出城,不惜代价地把信息送出来,接收信息的还能是谁呢? 在知道如今的一品阁阁主跟东狄皇室的密切关系之后,欧阳昭明就立刻确定月重阙是在这个方向,只要跟着信使走,他们就能够遇上他。 虽然用了霍老的钥匙,在东狄最大的钱庄中取了一大笔钱,又有在东狄经营多年的监察院情报据点支持,但欧阳昭明也清楚自己的力量还是不够。这样过来,若是遇上东狄的大批人马,依旧没有多少全身而退的几率。 只是宝意还在月重阙手上。 他在来东狄之前就答应过霍老,要把她完好无缺地带回去。 第299节 尽管三月之期还剩着两个多月,可知道了宝意如今的下落,欧阳昭明就不能只是在皇都里等着。 他们虽然是扮作商队,运着货物,但一路过来速度却不慢。 只是欧阳昭明走的是大道,月重阙带着的人走的却是小路,在路上错过了。 等来到这里以后,商队停了下来,马车上的纨绔公子打算先好好休整一番,再去“赏雪”。 从皇都来,一路经过那么多座城池,都没有遇到月重阙。 而这座城中也有监察院的据点,欧阳昭明打算先同这里的下属了解情况,看一品阁的人究竟是已经从这里过了,还是根本没来。 在欧阳昭明的马车入城,一品阁的人继续带领着队伍在雪原与群山中徒劳地搜索之时,玉坠空间里,宝意正坐在树下,手边已经摆着好些个雕好的玉雕。 这些玉雕在她身边就好像一个个微缩的动物,憨态可掬地仰着头望着她,仿佛就差最后一刻就能从这个玉胎里活转过来。 从躲进这里来已经过去了两日,在这里没有日升月落,也没有可以计时的物件,宝意只能根据自己吃了几餐、睡了几觉来计算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 她在这个玉坠空间里是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但她从来没有在这里待过这么久。 宝意第一次发现,自己不光是不用睡眠,也可以不用进食。 光是在这里待着,用留在里面的工具雕玉石,打发时间,仿佛就可以停留到天长地久。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像是活着。 所以她依旧照着在外面的时候一样,该什么时候睡觉就睡,该进食的时候就吃,渴了喝灵泉,饿了吃蔬果,枝头挂着的荔枝终于又再迎来了采摘它的人。 这样过了几日,宝意再一抬眼,就见到湖边的白雾又退散了几分。 她不由得放下手中的刻刀与玉石,从树下站了起来,朝着雾气退去露出的新土地走去。 她至今不知道这些雾气退去的规律究竟如何。 有时候她进来在这里待一夜,这些白雾也不会有变化,可是有时她几日没有进来,再来的时候就发现湖边土地的黑色又扩大了。 光是在这里等着,想要找个适合的时间再离去,只会让人焦虑,所以她一直在找些事给自己做,都是为了暂时忘记逃离出去的影七现在如何,发现自己不见的月重阙又会如何。 来到雾气边缘,宝意看着面前浮动的迷雾,向着雾气伸出手去,再次被看不见的屏障给挡住了。 还是老样子,屏障只是随着雾气后退了,但并没有消失。 宝意收回了手,转过身来望向湖心。 看来就算白雾已经后退了那么多,她也还是无法探知这白雾后面究竟有什么。 只是当她的目光落在湖心的时候,就见到在那里比起之前来多了点什么。 宝意心下一动,下一刻,她的人就出现在了湖心的小岛上,眼睛望着面前这棵在泉眼旁长出来的植物,人慢慢地蹲了下来。 这颗不知是什么的植物在她蹲下来的时候几乎跟她的膝盖一样高,碧绿的叶子,枝头结着几颗珠果。 宝意伸手,将这上面结出的果子数了一遍,一共有七颗,每一颗都像是深秋的柿子一样红透了,挂在枝头,仿佛要有最纯粹的红色从上面滴落下来。 在玉坠空间里这样生出来的都是好东西。 上一次是那些埋在土里的玉石,这一次是不知何时在湖心的小岛上发了芽,开花结出了小红果的这株植物。 宝意伸手摘下了其中一颗,拿到眼前端详。 上辈子她没有见过柔嘉用过这样的珠果,也许是因为柔嘉是在玉坠空间里用掉了它,也有可能是她没有等到白雾退到这样的程度,湖心小岛生出红色果子的时候。 眼前这颗朱果生在枝头的时候没有味道,可是当它一来到宝意的手里,仿佛就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枝头,就开始散发出一种奇妙的香气。 宝意在这里待的几天时间里已经喝了足够多的灵泉,吃了足够多的蔬果,整个人看起来比刚进来的时候又蜕变了几分。 “左右已经吃了那么多东西了,再多这么一颗果子也没什么。”宝意在心里嘀咕。 她的玉坠空间里结出来的东西,总要她自己先试过了,知道会有什么作用,才能安心地拿给别人用。 她想着,把这颗珠果放入口中,然后感到它入口就化作了甘甜的汁液,顺着喉管滑下去,一路熨帖地落到了胃里。 少女抬手,捂住了丹田,觉得自己好像吞下了一颗暖暖的太阳,丹田在持续地发热,热量流向四肢百骸。 等到这股热意消散,她才看了看自己的手,什么也没发生。 奇怪了,她第一次喝灵泉的时候起码还有杂质被排出来了,这样一颗小红果吃下去,就是这么发一发热吗? 宝意放下手,再看了看面前剩下的几颗果子,觉得既然没什么坏处,但也不知有什么用,那就先任它们在这里长着吧。 她站起身来,再次心念一动,从湖心回到了树下。 她在这里已经躲了好几日了,任谁也不会想到她其实还在原地,就算是月重阙,也不可能耗费那么多时间在这里守着她。 宝意决定等到晚上外面没有什么人,她就试着从这里出来。 如果运气好的话,没人看着,那她就可以想办法到城里去,如果运气不好,依然有人在这里看着,那她还可以立刻消失。 她的小荷包里已经重新装了一瓶灵泉,手边还放了一把她原本带进来准备除草,却发现毫无用武之地的镰刀。 等又再吃过了两餐,外面的天色应该已经暗下之后,宝意就握紧了镰刀。 她穿上了白色的狐裘,戴上了帽子,一抬手按上自己的耳后,整个人就从玉坠空间里消失了。 进入空间的时候是在哪里,那出来的时候就依然是在原地。 宝意出来的时候做好了心理准备,会遇上外面呼啸的风雪。 可是没有想到她一出来,却落在了一个微微摇晃的地方,这感觉……就像是又落回了她先前坐着的那辆马车上。 宝意心里一惊—— 难道这几日月重阙的人就一直在这里守着,连马车都没有移开过? 这简直是她所预想过最坏的情况! 宝意原本想要抬手再次按向耳后的朱砂痣,却感到这马车里不止自己一个人在。 在她身后,有人停下了翻书的动作,目光落在她身上。 宝意定在原地,握紧了手里的镰刀。 月重阙? 如果是他的话,他虽然伤病还未痊愈,但是身手也不可小觑,自己这样拿着一把镰刀,有机会制住他,将他反作为人质,挟持着出去吗? 这些念头在她脑子里如同电光一般闪过。 宝意来不及想更多,握着镰刀转身就朝着那人劈砍过去。 不管身后的人是不是月重阙,看着她这样凭空出现都是麻烦,必须要先制住! 马车行进中,这突然出现在车厢里的少女手持镰刀,一言不发就朝着车上坐着的人劈砍下来。 换做是一般人,此刻应当已经叫了起来,可是宝意看着面前这个做商贾打扮的人却是眸光一闪,抬手就是一道带着幽蓝光芒的细针朝着她的门面激射而来! 见到这眼熟的手段,宝意一愣。 下一刻,车厢里顶部的灯摇晃了一下,面前的人看清了她的脸,神色一变,以比方才出手更快的速度一把拉住了她。 宝意被拽得往前一扑,扑在了他的腿上,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那只淬着剧毒的长针。 “咄”的一声,这能够穿透北周天牢的钢板的长针从马车的一角飞了出去。 刚听完城中探子的情报,知道她丢了几天,于是立刻动身出来寻找的欧阳昭明看着她,用她熟悉的声线说道:“你就是这么在他面前逃脱的?” 第230章 马车内,在宝意不敢相信居然会在这里遇见欧阳昭明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护卫的声音:“公子!您没事吧?” 刚刚那样一道针芒从马车里激射出来,他们在外面没有可能察觉不了。 马车里的两人都感到行进的速度停了下来,欧阳昭明维持着抓住宝意手腕的姿势,抬头对外面的下属说了一声:“没事。” 宝意听到面前完全打扮成了东狄人的欧阳昭明说话,心中的真实感又多了几分。 “是。”马车外面的护卫听着大人的声音,分辨得出他不是受人胁迫,而且这声音里……甚至带着些笑意? 这就奇怪了。 但他们没有追问,只是将悄悄出鞘的剑又被推回了鞘中。 为首的护卫一抬手,示意其他悄无声息地把马车围了个圆的同僚各自散去,才又同同伴一起回到了车辕上,继续驭使着马车向前走。 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欧阳昭明才垂下目光,见到穿着狐裘的宝意以一手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她刚刚这么一摔,整个人都跌在马车上,握着镰刀的那只手还被欧阳昭明钳制着。 见她没事,欧阳昭明的心脏这才在胸膛里安定下来,放开了她。 他的针上淬的剧毒,稍一沾上就会瞬息毙命。 因此把宝意拉下来的时候,他根本顾不上控制手上的力道。 不用看也知道,少女的手腕肯定红了。 事实上,宝意这么一摔,膝盖也疼得厉害,但她完全顾不上。 在被放开之后,她只是维持着跪坐的姿势,仰头望着欧阳昭明。 在她期待的目光下,欧阳昭明摘下了帽子,去除了脸上的伪装,将原本的脸露在了她面前。 宝意的眼睛像是被点亮了一样,欣喜和希望在她眼底燃烧了起来。 她问面前的人:“大人怎么会来了东狄?” 欧阳昭明一垂目,就见到这个刚死里逃生,浑然不觉得危险的人抓住了自己的袍子,整个人不自觉地向前倾来。 宝意还在问,“你怎么会扮成了这个样子?外面那些是什么人?” “先起来。”欧阳昭明把手上的东西抛在一旁,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宝意过来坐下。 宝意抑制不住激动地照做了,没有意识到在整个过程中,欧阳昭明的目光都没有从自己身上离开。 他认真、慎重地看过了突然出现在马车上的宝意,确定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不仅如此,少女看起来比她被带走的时候,好像又长大了些。 她的面孔、气质,都有了变化,就好像——欧阳昭明眯起了眼睛,被从山谷里挖出的玉石又再次经过了打磨,光芒更加耀眼。 宝意见他看了自己一阵,才又变回了自己在大周惯常见到的样子—— 一切都掌握在他手中,姿态放松,看人的目光也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第300节 欧阳昭明对她一笑,慢声道:“郡主跟我一重逢,就问我这么多问题,我真是受宠若惊。” 若是平常听他这么说话,宝意只怕要烦了,可是现在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她甚至觉得欧阳昭明这样说话也让人高兴。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忽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抓着一把凶器,忙把镰刀先放到了一旁。 现在想想,像自己刚刚那样凭空出现,还一见面就要砍他,欧阳昭明能及时认出她来,手下留情没取了她的性命,她就该知足了。 欧阳昭明见她放下镰刀,没有追问自己她的问题,反而先回应了自己刚才的那句话:“三日前,我们被带去了一品阁的地宫,之后月重阙又很快召集车队启程,要往皇都去。在来到这座城外的时候,影七制造了混乱,我趁机躲进了玉坠里。” 玉坠。 欧阳昭明的目光在她颈间停留了一瞬,这看来也是她秘密的一部分。 他没有多问,先将注意力放在了“三日前”这个时间上,那时宫中的信使应该刚刚才出发。 他问:“在地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以至于月重阙这样急急的要从里面出来,赶往皇都? 听他问到这个,宝意的眼睛就更加亮了。 她立刻将自己在地宫中所见所闻,还有进入那座城池之后,从民宅到一品阁的根据地要走过多少步,有什么明显的特征,统统告诉了欧阳昭明。 她本以为自己记下来这些东西,要等到历尽辛苦回到大周之后才有机会同他说,可是没有想到一出玉坠就遇上了他。 宝意想,以欧阳昭明的性格,他能来东狄应当是做好了万全准备,甚至可能在国境边缘就有着大军埋伏。 欧阳昭明见她眉飞色舞、满脸期待地说着这些信息,眼底浮现出了有些微妙的光芒。 他们监察院的人在东狄经营多年,也没有找到一品阁的驻地在哪里,她不过是被这样意外的掳过来当作了人质,带回来的消息就比在这里经营了几十年的情报据点还多。 “如何?”宝意说完之后就望着他,问道,“这些信息有用吗?” 欧阳昭明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对她挑了挑眉:“郡主是想问,知道这些消息,我能不能现在就过去,把他们的老巢给端了?” 宝意:“……嗯。” 虽然不中,但亦不远矣,想跟月重阙谈判,手上自然是要有些筹码的。 若是此次能够叫他吃个大亏,那也算对他在北周做那些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 可是没想到欧阳昭明却摇了摇头,说道:“要让郡主失望了,我这次是一个人来的,手中所能调动的力量,不过也就是外面的这些护卫。” 至于其他据点,太过分散,现在大雪封境,根本就不可能调集过来。 尽管知道了一品阁的老巢,似乎可以功毕于一役,但也只能很可惜的放弃。 “你是一个人过来的?!” 宝意的重点却不在可惜上面,她听着欧阳昭明竟然是只身来了东狄,条件反射地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一个人来,太危险了——” 月重阙想杀他,东狄又是他们一品阁的大本营。 他在大周是动不了欧阳昭明,可若知道欧阳昭明来了东狄,他会放过他吗? “毕竟郡主是因为我,才被绑到东狄来的。”欧阳昭明重新戴上了面具,又戴起帽子,在宝意面前再次变回了一个面容粗犷的东狄商人,只有那明亮的双眼还看得出是他,“我当然要来把你毫发无伤的带回去,才对得起宁王,对得起霍老。” 宝意听到父亲的名字,又听到爷爷,只忍不住问道:“我失踪的事,我父亲知道了,我师父也知道了吗?” 她这样骤然失踪,被绑到东狄来,家中亲眷知道了,一定担心得很。 奶奶,爹娘,哥哥,爷爷,还有冬雪…… 想到冬雪现在不知该何等的自责,宝意就后悔自己没有更加小心。 “放心。”欧阳昭明见了她脸上的神色,难得做了宽慰人的角色,“你被绑到东狄来的事,只有陛下、我、宁王、你三哥和霍老知道。把这件事告诉霍老,就是为了让他配合遮掩,现在京中众人只以为你是在别庄休养,同霍老学习书画。” 听见母亲、祖母、大哥、二哥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被绑走的消息,宝意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让他们太过忧心,而现在自己又已经遇上了欧阳昭明,不用再像无头苍蝇一样在东狄乱撞,很快就可以回到大周去。 宝意想着,再次看向面前的人,见到欧阳昭明完全变了一个样的脸在车厢中的灯火下仿佛镀上了一层光。 太好了,见到他,她就安心了,毫不怀疑他能够带自己安全离开。 欧阳昭明见她安心之后,也咀嚼起了她带来的消息——炎热地宫、违反常理地催熟蛊虫、同应天帝一样发病的幼童。 良久,他嘴角一勾,低声道:“原来如此。” 马车在继续前进。 尽管欧阳昭明已经找到了宝意,但却没有让他们停下来的意思。 宝意在车厢中觉得热,于是解开了身上穿着的狐裘,听身旁的人说道:“月重阙走的时候,还没有接到皇都来的消息。” “什么消息?”宝意下意识地问。 欧阳昭明道:“东狄的皇帝突发急病,现在已经陷入昏迷,他发病的症状,同你在一品阁的地宫中见到的幼童症状一模一样。” 宝意一听,眼前又再次浮现出那个孩子心口的蓝色印记。 欧阳昭明的眼睛里有着一丝暗芒:“巧合的是,应天帝的十六皇子也是因为同样的病症而夭折的。” “所以……”宝意忍不住问道,“只要是有皇室血脉的人,身上都会有这种病?” 欧阳昭明:“也许从前不是,但现在一定是。” 否则月重阙不会这样看重灵泉,也不会一发现灵泉可以治愈病症,就要连夜赶回皇都。 现在,宝意是唯一一个可以治愈他们的人。 但她很快就要被送回大周去了。 月重阙暴露了弱点,欧阳昭明更有了同他玩下去的兴趣。 在棋盘上被人占尽先机,还被耍着玩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体验,总要双方手中都有筹码,势均力敌才能下得精彩。 他看向宝意,说道:“马车会一直往国境走,等出了国境,我就让人送你回去。” 顺利的话,再过十日宝意就可以悄无声息地回到大周,回到宁王府,回到常规的生活中。 可宝意觉得哪里不对,但她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她皱着眉,回想着他们刚刚的对话,然后说道:“不对。” 欧阳昭明神色不动,问道:“什么不对?” 宝意看向他,缓缓地道:“他不知道我才是真正的灵泉主人,他认为掌控着灵泉的是我三哥。” 如果月重阙是因为在半途接到了国主发病的消息,不得不尽快赶回去,没有留在这里继续搜索她的踪迹,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在皇都里,有他认为拥有灵泉的那人在等着。 宝意的心猛地沉了下来。 她问欧阳昭明:“你不是一个人来的,是不是?我三哥他也在东狄皇都,对不对?”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 所以说,有时候欧阳昭明希望她不用这么聪明。 他刻意绕开了这一点,打算将宝意直接送出东狄,可她反应过来的速度却比他预料的还要快。 见他没有否认,宝意马上说道:“我不能就这么走。” 三哥还在这里,他是为她来的,她不能把自己的哥哥留在这里犯险,自己却一走了之。 “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欧阳昭明反问道,“难道想用你自己去交换你三哥吗?” 谢易行是作为大周使团的成员过来的,就算姓月的回去发现他不是真正的灵泉主人,也暂时不会对他做什么。 他望着宝意,“你回去,我留下,我会把你三哥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第231章 宝意看上去是接受了这个解决方式。 但欧阳昭明知道,只有把她送回了北周,事情才算完。 尽管月重阙被皇都的事情绊着,但是这一路过去还有十几天的路程,不知中间还会发生什么意外。欧阳昭明要确定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所以在马车上,他让宝意再做一遍方才她做到的事,从这个马车里消失,然后再出现。 他们正在朝着山中去,宝意说了影七是逃往了群山之中,被月重阙手下的侍女追击,欧阳昭明便决定到山中去,寻找下属的下落。 马车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宝意在哪个位置进入玉坠,再出来的时候就依然是在哪个位置上。 欧阳昭明为了救她,独自深入东狄,面对他这个人,宝意可以交付所有的秘密。 “这里应该可以。”宝意起身退到了马车门边,又抬头对欧阳昭明说了声,“大人看好了。” 欧阳昭明一点头,她就抬手按向了自己的耳后。 下一刻,只见面前的少女整个消失空气中,什么踪迹也没有剩下。 欧阳昭明右手握成了拳,这不是障眼法。 在他眨眼之前,身旁又再次显出了宝意的身影。 从她消失到再出现,中间不到眨眼的时间,马车的轮子滚过一圈,她原本所站的位置现在落在了马车的座椅前。 宝意一出现,被椅子边缘撞了一下,一下跌坐在了欧阳昭明身边。 但她很快坐直了,并且朝身旁的人伸出了手:“给你。” 欧阳昭明一看,见到在宝意的手里握着两颗荔枝。 见欧阳昭明不动,宝意将荔枝往他面前递了递,说道:“我刚刚进去里面摘的。” 欧阳昭明这才伸手接过,这是真的荔枝,不该出现在这个季节,可是却新鲜饱满得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一样。 他抬眸看向宝意:“那次在霍老那里你送他的荔枝?” “是我在空间里种的。”宝意说,“这个玉坠空间里一开始的时候只有一个湖泊,湖泊周围都是白茫茫的雾气,在湖中心有个小岛,里面有个泉眼在往外面冒水,现在我们所知的灵泉都是从那个泉眼里冒出来的。” 欧阳昭明握着荔枝,从其中找寻一些真实感,挑眉道:“然后呢?” 宝意说:“我第一次进去的时候是这样,等再次进去的时候,就见到湖周围的雾气退散了些,露出了土地。我是跟着奶奶在南边长大的,我就在土地里种了蔬菜瓜果。” 欧阳昭明知道她小时候的事,但是听到宝意在得到这样一个神妙的空间,见到里面的土地之后,依然像她小时候生活在南边那样,在里面开垦了个菜园,心中还是升起了一阵奇异的温暖。 这暖意也在他的嘴角浮现出来。 第301节 像宝意这样,书画雕刻都只是她所喜的,田园桑麻才是她所爱的。 做个多宝多福的郡主刚刚好,若是真的进了皇宫,被围在那宫墙里,才是真正要局限了她,埋没了她。 欧阳昭明想着,心中忽然一动,对放下了手的宝意说:“你失踪的事,虽然旁人不知道,但陛下是知道的。” 宝意“唔”了一声,看着他——这件事情刚才他才说过了,怎么现在又说一遍? 欧阳昭明继续道:“陛下知道了,那皇后娘娘也知道了,而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我与你父亲将消息封锁得再好,与霍老再用障眼法,时间久了,也总有人会挖出些蛛丝马迹。” “我知道的。”宝意虽然无奈,但也没有办法,他这是想说什么呢? 欧阳昭明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陛下跟皇后娘娘一直想让你嫁给四皇子。” 宝意是隐隐知道这件事情,可是爹娘同她说这话是一回事,欧阳昭明同她说这话又是另一回事。 少女的脸在车里的火光下染上了一层樱红。 欧阳昭明看着她,继续说道:“陛下跟娘娘喜欢你的原因,一部分是因为你这个人,还有一部分是因为你是兴隆钱庄里那笔财富的主人,虽说也有自己的私心,但对你的情谊是不少的,你若是做了四皇子妃,来日或许就是大周的太子妃,甚至大周朝的皇后。” 他说着,见宝意的神色有些凶猛,想要开口说什么了,于是话锋一转,说道,“但这是在你被月重阙带走之前。” 宝意听着他的话,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要做普通的皇子妃、王妃,那名声稍稍有缺没有关系,可是要做未来的太子妃乃至大周朝的女主人,她就必须完美无缺,没有缺点。 被这样掳掠一次出来,哪怕他们在大周已经将消息都压住了,可是等宝意回去之后,不知哪一日这消息又会被翻起来,掀起一阵波澜。 见宝意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欧阳昭明这才说道:“四皇子虽好,但我不建议你嫁进皇室。” 宝意嘀咕道:“这都是你们说的,我从头到尾都未曾这样想过。” 欧阳昭明顶着这东狄商人的伪装对她一笑,又道:“我也不建议你嫁给其他人。” 宝意:“……”他在说什么? 欧阳昭明眼中映出她的影子:“除了皇子之外,京中与你门当户对的人选还有各个王侯世家的公子,比如其中一个就是镇国公的独子。但是你嫁了他们,未来的生活会被限制,从此只能做一个普通的后宅女子,想要再像现在一样毫无拘束,想要同四大世家定下比试就与他们比试是绝不可能的。 “等到京中有有心人翻旧账,翻出今日你被掳来东狄,指责你名声有缺,这些世家也没有办法给予他们有力的反击,更不能震慑。所以你还有第二个选择,就是招婿入赘,一辈子与宁王府不分割。 “你的大哥虽然才能平庸,但是你二哥跟四皇子交好,你三哥平安从东狄回去之后,又会顺利进入仕途,宁王府的声威会如日中天,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坠落,但这样总是有些无趣。所有娶了公主的男人都会失去雄心壮志,会渐渐归于平庸,入赘宁王府也是一样的。 “所以我建议你选择第三个办法。” 宝意问:“什么办法?” 眼下他们甚至都还身陷东狄,这就在说起她回到大周以后要成亲婚嫁的事,实在是太莫名了。 她明明没有在在意这件事,但欧阳昭明一说话,她就还是不由自主地陷入他的话术之中,跟着他的思路走。 欧阳昭明垂目剥起了手中的荔枝,那红色的薄皮与晶莹剔透的荔枝肉分离,在他的指尖变成一圈又一圈的样子垂下来。 他用一种淡然的语气说道:“你可以嫁我。” ……什么? 宝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欧阳昭明剥好了她给的荔枝,递到她面前。 这在冰天雪地之中根本不应该存在的盛夏鲜果在他指尖凝着莹润的光芒,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欧阳昭明维持着抬手的动作,将自己刚才说的话再说了一遍:“我认为,你可以嫁我。” 外面风雪正紧,随着天色暗下,风声越发的大,但是这一个车厢里,两人之间却是过分安静。 宝意看着面前的人,尽管他现在的脸跟他真实的模样是完全不同的样子,但他还是欧阳昭明。 是那个穿着书生青衫,在弹指之间就杀了数十个刺杀者的男子;也是权倾朝野,手中执掌着无数人性命,肆意敛财的一等权臣;更是继承了养父的遗志,用自己的生前生后名换来大周这十几年的安定、繁荣的忠臣。 他求亲的宣言也非常的欧阳昭明。 虽然宝意看上去已经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还是继续温和地道:“你嫁我,成亲后的一切与成亲前相同,你想要做什么,我绝不干涉。 “你可以住我的太尉府,也可以在宁王府常住。 “兴隆钱庄归属于你,你想从里面提多少钱都可以——虽说里面的大部分钱财,都是你的。 “玄武大街上的铺子,包括长乐赌坊在内,所有在我名下的产业,从此都会拥有两位主人。 “京中若是有人要将今日的事情翻出来,以此来对你指指点点,监察院会让他们知道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能说。 “做皇子妃,在宫内宫外,除了要拜太后、皇后与贵妃,还要拜许多人,但是做我的太尉夫人,你可以只拜皇后,旁人通通不管。 “你无需为我的仕途忧心,也无需去那些无谓的应酬,没人可以扳倒我,也没人敢对你甩脸色。 “我虽说过,我这一生不娶妻,不生子,但是我娶你,便会爱你,敬你,重你。如果你想要孩子,我们便生,若你不想要,便不要。 “若你想让他们随你姓,做你们谢家的人,便做谢家人。可若你想让他们姓欧阳,那从今日起,我便会改改这不管不顾的做派,好让他们在我身后也不受欺负。” 他看着面前已经经历了不少风浪,成长成一个坚韧不拔的大周贵女,此刻却难得露出了不知所措表情的宝意,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觉得我也不算面目可憎,在声名狼藉至此之前,在京中度个花神祭还能收到许多趁机抛掷过来鲜花。 “若你是因为觉得对我不够喜欢而不好立刻答应,那我可以等,郡主也可以试着从现在开始,更喜欢我一些。” 他剥好的那颗荔枝仍然停留在宝意面前,在他停下说话之后,宝意才找回了神,抬手想将他递到自己面前的荔枝推回去: “我——” 她的手还没伸过去,欧阳昭明就先一步收回了手,一面将那颗荔枝送向唇边,一面说道:“对了,在来东狄找你之前,这话我也同你爹说了,他没有拒绝。所以我想王爷这一关,你不用担心。” “……” 宝意见着他将荔枝送入口中,露出一副尝到美味的表情,只想道: 我爹他没有拒绝,也是因为跟我现在一样震惊到不知该说什么了吧! 第232章 车厢里再次陷入安静,可跟之前却有所不同,在宝意想好自己该怎么回答他之前,马车又停了下来。 欧阳昭明也正好吃完了她摘回来的那两颗荔枝,将荔枝皮跟核都扔进了车上的小火炉里。 火炉里冒出一篷明亮的火焰,马车里的两人听见外面的风雪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公子,我们在山顶发现了些打斗的痕迹。” 宝意一下紧张起来,一定是影七! 见她看向自己,欧阳昭明对她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他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打开了马车的门,从车厢里探出身去。 像这样的富商之子,如此有兴致,要在入夜之后的风雪天到山中去赏雪,自然要有实力高强的护卫在前方查探路况,看是否有猛兽,路是否能走,又是否易雪崩。 这两个护卫在打前哨的时候,正好遇见一品阁的人从山中归来。 他们这一次依然是无功而返,两边相遇,彼此还停下来交谈了两句。 毕竟在这个天气里进山的人,都有些事由,两个护卫表现得毫无破绽,同他们交流了一番,报上了主家的名字。 一品阁的人也听说过这家商行的公子任性,在这里遇见真是一点也不意外,确定没问题之后,他们就继续垂头丧气地回城了。 两个护卫则朝着山里面走。 他们在四周见到了许多未消的脚印,显然是刚才他们遇见的那群人在大雪封禁的山里搜寻什么。 他们的上官今日进山,也是来找人的,说不定目标一致。 这些一品阁的人空手而归,那就说明大人要找的人可能还在,但也有可能已经遭到不测。 比如掉下悬崖。 不管怎样,他们的动作都得快些。 一品阁虽然进山搜寻的人数多,但月重阙指派那两个留在这里的人经验不足,能力不够,所以带着人这样把山里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有用的线索。 而这两个先遣的却是监察院在东狄情报据点的精锐,在进山前就已经对这里有了足够的了解,搜寻的方法更加专业。 两人的身手还极好,手上更有工具,在落满积雪的群山之间就犹如猿猴一般,灵活地四处攀岩。 很快,在接近山顶的一处岩石上,他们发现了一个缺口,上面落雪的痕迹不如在其他石面上那样厚,而在拂开旁边的雪之后,就见到在岩石上留有打斗的痕迹。 这痕迹一直绵延向悬崖边缘,然后变成了挣扎的痕迹。 就像是两个人曾经在这里打斗,结果脚下的岩石松脱,令他们掉了下去。 两人顿时顾不上打斗,只能各自施为,想要挣扎着稳住身形。 但是,这两个护卫越过了山岩,朝着底下白茫茫的一片望去,却见不到有人。 大概最后是没有抓住,掉下去了。 见状,两人立刻从原路折返,来到了马车前,同欧阳昭明禀报。 两人见着大人从马车里探身,听完了自己的汇报之后问道:“如果那两人落下来,现在是落在什么地方?那处马车可不可以过去?” 其中一人应道:“那两个打斗的人若是坠落崖底,应该无法生还,属下可以先下去看看。若是他们二人在中途抓住了藤蔓,止住下落的趋势,那现在应当还在半山之间。从这里到半山,马车可以去。” 听完他的话,欧阳昭明折返回车厢里。 两人见车门重新关上,随即大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说道:“那你便带些人到崖底去看一看,其他人继续进山,小心些。” “是。”两人得了上官的这一声关怀,比起任何东西来都让他们要心头热血激荡。 原本他们这些人被派到东狄来卧底收集情报,就是做好了要老死在这里,一辈子也回不去的准备,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上官亲自潜入东狄来,与他们一起行动。 两人重新拉上了面罩,其中一人从队伍中点了三四个人一起去崖底查看,剩下那人则回到了队伍中,带着他们以刚才探过的安全路线上山。 车子继续前进。 宝意看着坐回来的欧阳昭明,有些不安。 他虽答应她进山去搜寻影七的下落,但这样其实是降低了他们离开东狄的效率。 不错,影七是欧阳昭明派到她身边保护她的人,是他忠诚的部下。 作为上官,他固然会想要保住自己这个部下的性命,但是把影七跟宝意放在天平上,不用想也知道欧阳昭明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刚才那两个前去探路的人说的话,宝意也听见了。 影七跟桑情似是在争斗之中坠落悬崖,现在生死不知。 行进的马车里,欧阳昭明看向她:“我们现在进山,但你不要抱有过多的期望。” 第302节 影七不是她,身上没有这么多的宝物,而且又是被东狄一品阁的高手这样追着进去的。 他们留在雪山里已经有两三天了,欧阳昭明很清楚,影七能够生还的几率微乎其微。 宝意面露恳求,说道:“我给了影七一瓶灵泉,让他在危急的时刻用,他答应过我的,他会尽力地活下来。” 如果他在雪山里那样地努力活下来,等待着他们去救他,可是却一直等不到,最后只能在寒冷与绝望中死去,那她会自责一辈子。 “你放心。”欧阳昭明似是永远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说,“就算他没有活下来,我也会把他找回来,带回去。” 风雪呼啸的山里,月光清冷地照在山崖上。 那一处断裂的山崖,侧面看起来陡峭无比,犹如刀削斧凿。 悬崖边上光秃秃的,只有到半途的时候才有一截不知从哪里生长出来的藤蔓垂落下来。 其中两条藤蔓从中间断裂,从断口看像是被大力扯断一样,剩下的则一直延续下来,垂挂在悬崖中间,挡在一个只能供两人落足的平台前。 在这个不知如何形成的缺口中,影七跟桑情两个人正站在这里,被迫挤在一起,手握藤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两日前,桑情追着影七进入山中,一路追到了山顶,看着这个退到悬崖边上,退无可退的北周影卫,她带着血迹的嘴角边浮现出了一个笑容。 影七身上的伤更严重了,踏向后方的半只脚掌已经感到了悬空。 他收回目光,看向朝着自己走来的桑情,见她手中握着一把匕首,表情一改先前追逐打斗之中的憋屈,变得快意起来。 她说:“跑啊,怎么不跑了?” 影七没有说话,只是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桑情也不多废话,脚尖在地上用力一点,溅起一蓬雪花,整个人就急射向他,与影七在山崖边缠斗在一处。 这就是他们追逐之战的最后一场了,两个人都清楚这一点。 没得缓和,没有退路,他们今天就会在这里分个胜负。 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桑情出手狠厉,招招致命。 在山崖上并没有多少能够挪移的空间,影七也不再保留战力。 两人你来我往战作一团,山顶的风雪比起在任何一处都要急,仿佛要将他们从此处刮下去。 飞挪腾跃之间,山崖边上的积雪簌簌地落下,原本应该结实的石块都在他们交手传递过来的劲力之中渐渐地松脱。 砰的一声,两人再次相撞,力道从手上一直传递到脚下,激起了两圈雪尘。 就在他们要再分开,再次发起冲击之时,异变突生。 这块悬崖边上的岩石突然断裂,带着积雪,整块向着崖底坠落! 两人反应不及,脚下一空,向下坠去! 无论是影七也好,桑情也好,都反应迅速。 他们一伸手就抓到了从峭壁上生长出来的藤蔓,止住坠势之后又继续在空中交手。 受力的藤蔓断裂,两人再次下坠。 这一次,他们下坠得更深。 好不容易才再次抓住了一根藤蔓,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中。 两人都气息急促,仰头望向崖顶,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没有办法回到上面去,而这根藤蔓也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 桑情目光在周围一扫,找到了那个于峭壁之中形成的一个狭小平台。 她看向影七,冷道:“如果你不想死的话,现在就跟我一起想办法落到那里去。” 影七垂目,也看见了她所说的落脚点。 现在两个人打下去,只有两败俱伤双双坠崖的份,所以他应了一声“好”,但是要求她先把扎在自己大穴中的那些金针拔出来,让他恢复力气。 桑情就算再不愿,这时候也只能出手拔除了那些封住他穴道的金针。 影七再次恢复了一些力气,两人通力合作,从悬崖中间一点点地挪到了这个落脚点。 在稳住身形以后,就不得不暂时挤在这里,影七闷哼一声,因为强行激发潜力,又与人激战一日,气血翻涌,嘴角溢出鲜血。 桑情见状,脸上再次浮现出了快意的笑容。 她之所以答应帮影七拔掉金针,除了是为借他的力站到这里来,还有则是算到他的反噬之期应该到了。 这世间哪有免费的午餐?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什么。 像他这样强行在穴道被封住的时候提升力量,遭到的反噬肯定比一般人用这个药要大。 这下不必她动手,这个影卫也会死在这里了。 可是,她还未开口嘲讽,就看到影七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仰头将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见着他喝完以后,将那眼熟的瓷瓶抛掷出去,她脸上笑容就僵硬了。 影七听她咬牙切齿地问:“灵泉?” 少年看她一眼,专心运转真气,并不说话。 桑情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总算是知道为什么面前的人受了那样重的伤,还能跟自己缠斗上一天了! 第233章 她再生气也好,有灵泉恢复,影七身上严重的伤口经过这两日早已经好了。 而拔除金针后留下的经脉阻塞跟激发潜力之后的亏损,也由这最后一口灵泉补足了。 他在这里跟桑情一起被困了两日,状态比起桑情来反而要好一截。 两人都是经过了最严苛的训练,区区两日被困不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不过手上不能开打,这东狄女子嘴上也没有饶人。 待到白日风雪消停,有阳光洒过来的时候,桑情见影七张口去接融化的雪水,便说:“你不要得意,等主上来了,你就插翅难逃。” 影七两日未曾进食,只饮了这些雪水。 他缩回这只能容两人的洞中,用能活动的那只手一擦嘴边的水迹,对这个与自己一般高的、下手狠戾的东狄女子道:“你家主上若是要来,早该来了。” 他先前因为少说话,所以说话的声音都嘶哑。 可是经过这两日被困此处,跟面前这个女人不能交手,只能嘴炮,这少年就飞快地掌握了说话技能,已经可以跟桑情唇枪舌剑,在言语之间斗得旗鼓相当,不落下风。 桑情只是阻塞了一瞬间,很快便又反应过来,冷笑道:“好,若我家主上不来,你我困在这里也不会有别人来救,就看看你我是谁先撑不住死在这里,一身血肉变作对方口粮。吃饱了,活下来的那个总有力气再上去。” 影七皱眉。 他在监察院虽受的是最严苛的训练,但也没有疯狂到要吃人肉。 可是看桑情的神情,就知道她不是随便说说而已,若是影七真的死在她前面,她定然会啖他的血,吃他的肉,然后攒够了力气从这里上去。 两人交锋过一回,桑情占了上风,她又安静了下来,影七也不再说话,两人各自休整。 人如果没有食物,只是喝水,还能够活几天,像他们这样有武功在身的高手,能够活得更久。 离最后一搏还有时间,不必着急。 当白昼消逝,进入黑夜,察觉到不知从何处隐隐传来马蹄声跟人声时,两人就同时睁开了眼睛。 先前的风雪极大,让人听不见别的声息,眼下天地间安静了下来,山中的动静就越发分明。 来了!桑情脸上露出了些欣喜神色。 她本应该喜怒不形于色,可是经过这几日,她的情绪已经达到了临界。 捕捉到这些声音,再看到影七脸上的忌惮,她从喉咙里发出了低低的笑声:“我说过了,我家主上定然会——” 影七不理会她,凝神细听了片刻,脸上的表情从紧张变成了镇定。 桑情见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心中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只是还未说话,影七就微微垂下了眼睛看她,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容:“承你吉言,你家主上没来,我家的来了。” 半山腰上,车队行进到这里,停了下来。 欧阳昭明离开了马车,宝意也重新披上了狐裘从里头出来。 来到山中,风雪显得小了许多,在月光下一切也分毫毕现。 那先前进来探路的另一个护卫站在两人身旁,指着上方他们探查过的悬崖说道:“公子,就是那里。”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欧阳昭明身上,对他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宝意,没有人有疑问,就像宝意原本就该跟他们待在一起一样。 去往悬崖底下查看的人已经在试着找路下去了,他们在半山腰,就是来看从山崖上掉下来的人是不是在中间抓住了什么东西,稳住了没掉下来。 宝意原以为来到这里,应该可以看到上面有没有人。 可是一抬头就见到头顶枝叶茂密,悬崖上更是杂树丛生,还有怪石凸出,从这个位置看去,根本看不见。 她想往外走,到没有枝叶遮挡的地方去看一看。 不过欧阳昭明一见她要往前走,就伸手扯着她狐裘的帽子,把人拉了回来。 宝意猝不及防,被他一拖就退了回来,一转头见他还在跟他的下属低声讨论:“……” 欧阳昭明在说话的时候,手还抓着她的帽子,防止她再走开。 宝意只好停在原地,想道:算了,不去看就不去看吧,免得走到哪里脚下一滑,就这么滚出去,害他们要找的人又多一个。 但是站在原地什么也不干,又好像不对。 既然视线被阻挡,宝意就干脆闭上了眼睛,沉下心来捕捉周围的动静。 山中有很多声音。 当宝意将听觉延展出去之后,发现自己能听到的范围比起之前来又扩大了许多。 山间的风声,冰封的泉下微弱的水声,枝叶不负重荷折断落下来的细微声响,全都落入了她的耳中。 不仅如此,宝意听着这些声音,还能感觉到这些声音的源头远近。 她侧了侧头,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感到那延伸到极致的听觉又收了回来。 周围的世界还是跟平常一样,但她脸上的神色却变得有些惊疑。 第303节 “……散开吧。”欧阳昭明让自己的人尽量不引起注意地散开,然后收回目光看被自己拽住的人,见到宝意忽然露出这样的表情,于是问她,“怎么了?” 宝意有些不确定地道:“我能听到很远的地方。” 她这话有头没尾的,令欧阳昭明在易容面具下对她挑了挑眉。 “我再试试。” 宝意也不废话,马上再次闭上了眼睛,开始倾听周围的声音。 眼前的世界一消失,那些声音就再次在她面前扩展开来。 宝意一面搜索着跟影七相似的声音,一面想起自己吃下去的那枚朱果。 她会有这样的变化,应该跟那枚朱果脱不了干系,那枚果子长在泉眼旁,果然不是毫无作用。 各种声音向着她汇聚而来,宝意仿佛身在洪流之中,她在其中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下一刻,欧阳昭明就见她霍然睁开眼睛,抬手一指那与他们有着颇远的距离,又被重重枝叶和一些嶙峋的怪石所阻隔的悬崖中段,对着自己说:“影七在那里,他还活着!” 他没问宝意是怎么听到的。 宝意见他直接抬手,将手指放在口中打了一个唿哨。 听到声音,那些四散出去的人立刻都被召了回来。 “找到了,在峭壁中段。” 欧阳昭明放下手,说道,“到上面去,想办法把人接回来。” 到山顶的路明显要陡峭许多,马车走到一半就不能再往前走了。 宝意要么留在这里,要么下车跟着上去。 她选择了跟上去,欧阳昭明便弃了马车,只留了一人在这里看守。 宝意做好了准备爬山,却见到身旁的人站着没动,再一看,见到他是在等自己的随从从马车上搬东西,搬下来的是矮几、食盒、火炉……各种工具。 察觉到宝意的目光,欧阳昭明自然地道:“登山赏雪,自然是要准备这些的。” 直到现在,他依然沉浸在他的角色里。 毕竟一品阁的人才刚来过山里,他们现在再谨慎也不为过。 等到众人把该拿的伪装都拿上了,欧阳昭明才对宝意说:“走吧。” 宝意跟在他身边,踩着厚厚的积雪,一脚深一脚浅地往上走。 他们的脚程不慢,但也走了许久,才到山顶发现打斗痕迹的地方。 一到目的地,这些扮作随从的监察院中人才将手里的东西就地一放,动作迅速地取出了绳索与工具,在山崖后方的巨石上缠了一圈。 两个擅长攀援的人站了出来,将绳索的一头绑在腰上,准备从岩石松脱的位置往下去。 宝意又凝神听了片刻,在两人要下去的时候提醒道:“下面有两个人,男的是监察院的影卫,女的是东狄一品阁的人,要小心。” 欧阳昭明在旁负着手,仿佛真是来欣赏雪景的纨绔子弟:“去吧。” 绑好了绳索准备下去接人的两人应了一声“是”,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悬崖边上。 悬崖半空的狭小平台上,两人听着上面的动静越来越近,心中都在想着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而当那两个顺着绳子滑下来的人出现的时候,挤在这个平台上的影七跟桑情瞬间确定—— 是自己人/不是自己人! 桑情当机立断,霍然出手:“去死!” 影七反应极快,与她拆招,两人一边打一边从这狭小的平台中飞了出来,手上抓着同一条藤蔓。 激烈的打斗声从下方隐隐传来,宝意猜到应当是桑情见到监察院来人,不愿束手就擒,所以跟影七打了起来。她知道桑情手段狠厉,武功不低,心中有些担忧。 欧阳昭明却道:“不必担心。” 下方,桑情出手越发激烈,与影七挂在这根藤蔓上,在半空中晃荡着。 藤蔓支撑不住,隐隐发出要断裂的声音。 桑情露出阴狠神色:“就算你的人来了,你也别想着赢!” 她哪怕是死,也要拉上他垫背! 她一掌拍出,直取影七心脉。 影七冷嗤一声,干脆地一松手,回身在峭壁上一踏,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桑情一击落空,见着他的举动,还想追击却感到背心一痛。 她猛地回头,就见到身后那个监察院的人出手了,从他袖中飞出的长针钉入了她的后心。 毒性从背心上迅速蔓延,桑情的手一脱力,人就向着下方坠落。 “大人。”影七在一踏峭壁飞离藤蔓之后,被另一边的监察院官员一把抓住了手臂,悬在了空中。 耳边风声呼啸,桑情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自己今天要死在这里了。 可惜,没能杀了那个北周人。 刚要闭上眼睛,她就感到腰间一紧,被一股力道猛地一拉,止住了去势。 她低头,见到一道绳索握在影七手中,另一头则在自己的腰间转了几圈,打了个结,把她牢牢地定在了半空中。 悬崖中段,两根绳子,三个人。 下一瞬,体内的毒性发作,桑情眼前一黑,陷入了昏迷。 第234章 东狄皇都在应天帝倒下以后,整个皇都就笼罩在一层沉沉的氛围当中。 虽然宫中没有传出帝王病情进一步变化的消息,但是现在东狄使馆中的使臣确实察觉到了使馆周围的隐藏警戒变得更严了些。 谢易行站在院中,望着外面的飞雪碎玉。 前几日,其他人还会想到东狄的皇都中去走一走,但是这几日都待在使馆里,并不出门,只有他这里每日还有访客。 院子里的新雪刚被扫清,院门打开,这几日总是来他这里的大棋士又来了:“三公子。” 大棋士的气色很好,看起来回到东狄得到了大巫医的医治,身体又恢复了几分。 谢易行站在原地迎他:“先生。” 两人同前几日一样,进屋之后就坐下摆起了棋局。 到底是受过伤,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大棋士身边带的人也比往常要多一些。 这些侍从一进来就把谢易行房中的炭盆换了,烹了茶,再将桌上有些枯萎的鲜花换成新的。 他们忙碌得安静无声,房间里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像淅沥的新雨。 谢易行道:“这几日还好有先生时常过来,同我下棋。” 听到他的话,大棋士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看他,见面前这俊美的年轻人神色淡然,仿佛完全不是在说东狄对他们这样变相的拘禁。 在大棋士的注视下,谢易行于棋盘上落了一子,继续说道,“只不过我还可以期待先生每日过来,我的同僚就没有那么幸运,还能够有个盼头了。” 他说完之后,抬起眼看向大棋士,然后一抬手,示意他下棋。 大棋士将手伸进棋盒里,却久久没有捏起棋子。 谢易行看他挣扎片刻,最终还是将拿棋的手收了回来,对在屋里伺候的侍从说道:“你们先出去吧。” “是。” 这些侍从应了一声,从房中离开。 房间里顿时就只剩下谢易行跟大棋士两个人。 风雪在吹着窗上的纸,大棋士叹了一口气:“北周使团来东狄,本不该受如此的待遇,只是如今陛下一直没有醒来,这皇都之中看似平静,可是却暗潮汹涌,把各位留在使馆中,虽是限制,但何尝也不是一种保护。” “我明白。”谢易行说。 见他明白,大棋士像是松了一口气,说道:“我也是想着三公子在使馆中,应该会待得烦闷,所以才时常过来同你下下棋,消磨时间。等到宫中有新的变化,就——” “依先生看,会有什么新的变化?”谢易行问。 大棋士见着年轻人望着自己的目光冷静通透,答案会是怎样,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要么是应天帝醒来,要么是他再也醒不过来。 眼下房中没有第三人,大棋士又不是东狄官场漩涡中心的要员,他的话对局势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于是就直接说出了自己这些时日听到的信息综合起来得出的推论:“我认为陛下难再醒来了。” 他们北周使团这次出使东狄,大概在这里要留到冰消雪融,见过了国丧,见证东狄新帝登基,才能踏上回大周的路。 谢易行看着大棋士,掩上了自己手边棋盒的盖子,对他微笑道:“先生所想比我乐观,就怕是新帝登基,我们也不能回去。” 大棋士不明白,眼中稍稍露出了困惑神色。 正待问谢易行这话是何意,就听见院外又传来了通报声,说道:“三公子,一位姓月的先生来登门拜访。” “总算来了。” 大棋士听谢易行说出这四个字,仿佛早就在等着这么一个客人来。 “先生。”他看向坐在对面特意来陪自己的大棋士,说道,“看来今日的棋就只能下到这里了。” “好,既然三公子有客到,那我就先告辞了。” 大棋士起身离开,谢易行相送到门口,大棋士便走出了院子。 今日的风急,但是雪下得小,他让出去的那些随从也在外头等着,见到主人一出来,就立刻跟了上来。 大棋士踏上冻得僵硬发白的土地往外走去,来到院门口的时候,见到了正在走进来的新访客。 看到面前的人的黑发蓝眸跟平凡面孔,大棋士没有过于在意,此人他并不认识。 不过对方朝他拱手行了一礼,显然是认出了他。 大棋士于是也还了一礼。 接着,他身旁的随从就撑开了伞,挡去了落下的雪花,遮着主人从院子门前离开。 月重阙放下了手,看了片刻他离去的背影,才带着勒坦继续往院中走。 第304节 一进来,就见到站在房门口的谢易行。 两人虽是初次见面,月重阙还几次对谢易行设下圈套,但谢易行见了他,还是对他点了点头。 这般气度,这般人才,难怪容嫣会想出同他联姻,把人带回东狄来的办法。 月重阙唇边浮起笑容,越过了又积了薄薄一层雪的院子,来到屋檐下,与他见礼:“谢三公子。” 谢易行看着他:“月公子。” 然后反手示意,“请。”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了房中,勒坦则像一座铁塔一样留在了外面,仿佛不受外间的寒冷侵袭。 等来到温暖的室内,月重阙一路过来身上沾到的细小飞雪都瞬间消融成水珠,隐没在了他身上的狐裘中。 他站在原地脱去了狐裘,谢易行则回到了桌旁。 方才他跟大棋士下的那一局棋还没有撤下,他换过了新的杯子,又拿过了热在火上的茶壶,示意对方入座。 月重阙将狐裘放在一旁,在谢易行对面坐下。 谢易行将壶中的热茶注入了杯中,放在他面前,说道:“我从来皇都的第一日就在等着月公子来,月公子来的可比我想的要迟。” 谢易行不是普通人,否则不会敢这样只身来东狄。 虽说他是北周使团中的一员,但是见过大棋士在他们北周的遭遇,谁也清楚这个身份并不能给他本身的安全带来什么保障。 他身负巨宝,还敢来跟一品阁谈判,在这里被变相拘禁了几日,见到自己来还能够占据主动,月重阙确实佩服。 月重阙缓声道:“大雪封境,路途难走,在下就算再归心似箭,也拖了几日。” 他一回到皇都就直接进了宫,落在身上的冰雪都还未融化,就来到了帝王的病榻前。 原本以为自己这样一路加急赶回来,进了城又没有见到满城缟素,应当还来得及,可是没有想到应天帝已然驾崩,同大巫医在宫中作镇,封锁消息的是贤王。 月重阙一进来,在这冰冷的宫殿中见到了因为天气尚冷,所以尸体还没有变化的应天帝,也听清了大巫医说的他跟贤王的打算: “陛下驾崩的消息我们没有放出去,就是为了拖延时间等你回来。陛下的诸位皇子,可堪大任的不多,二皇子是一个,五皇子是一个,可是他们二人离而立之年都已经极近。 “这几年之中,皇室血脉蛊毒发作就此身亡的不在少数,一国之君是国之根本,要继承大宝,就必然不能是个短命之君。 “陛下在时就已经说过,如若有一天他撒手离去,而我们还未找到能够去除皇室血脉这如影相随,时刻可能发作夺去性命的蛊毒之法,就由贤王来代替他颁发密旨,让你过继成贤王嗣子,然后继承大统。 “岳将军,你父亲是东狄的守护神,你母亲是东狄的长公主,你应当代替你父亲继续守卫东狄的子民、疆土。 “你是皇室血脉,又不受这蛊毒侵扰,在你的子孙后代中,东狄皇室血脉能够一直延续下去。在你手上,东狄铁骑与一品阁两把利刃也能够如臂使指,你是成为帝王最好的人选。” 月重阙听着他的话,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父亲在的时候,大巫医口中这个“岳将军”永远是他父亲的头衔,而他跟在父亲身旁,就是岳家的少将军。 当岳家军尽数死在那一场战役里之后,过去这许多年,再没有人叫他一声“少将军”,更不会提起他本来是谁。 眼下既然是应天帝留下了密旨,就说明他们准备这件事已经准备了很久。 对他这个问题,大巫医也回答了他,说道:“不错,陛下确实早已经在打算这件事。” 所以应天帝突然倒下,他们也没有失了分寸。 月重阙默然,基于要代替死去的战神继续守卫东狄的疆土跟子民,和他身负的皇室血脉这两点,他也应该接过这样的重担。 而又正是大巫医叫他“岳将军”这个称呼,让他在回过神来之后,拒绝了继承帝位。 “东狄初立,四大家族辅佐容氏,我们岳家从千百年前开始就是容氏的守卫者。” 他站在榻前,轻声道,“我是皇室血脉,但我同我岳家的祖祖辈辈一样,永远是守卫者,不该坐到皇位上去。 “蛊毒在三岁可能发作一次,三十岁又再发作一次。二皇子与五皇子或许不行,而陛下的十四皇子今年六岁,正是新君人选,何况现在我已经找到拔除蛊毒的办法。”他说着,低头看向已经死去数日的应天帝,“只可惜陛下没有等到这一天。” 但是既然他找到了办法,就不会让这个诅咒再继续缠着东狄皇室。 大巫医见他说完,就转身从殿中离开,前往北周使团所下榻的使馆,没有见贤王,没有见容嫣,也没有留下来听大巫医说更多的话。 眼下他坐在谢易行面前,对这个手中掌握着能够去除一品阁加诸在东狄皇室身上最后枷锁的宝物的青年说道:“三公子是聪明人,你手中那件至宝本是我们东狄皇室之物,把它给我,谁也不会受伤。” 谢易行看着他,这一品阁的现任阁主来到这里同自己谈判,一来就开门见山地把他所要的东西提了出来,可是却从头到尾也没有提起宝意。 怎么回事?宝意是在途中逃脱了吗? 他心念急转,表面则丝毫不显,只等月重阙说完之后,才开口问道:“谁也不会受伤?” 谢易行把这最后一句重复了一遍,似是觉得荒谬。 他说,“月公子这在说什么笑话?” 东狄想迁都已久,只不过这么多年一直跟一品阁内斗,所以才一直动荡不堪,四分五裂。 现在一品阁收归于月重阙手中已有这么长时间,他与皇室的关系又如此密切—— “月公子收服了一品阁,自然有办法再收复东狄的铁骑。两股力量合一,应天帝一驾崩,东狄征伐的号角就会吹响。”谢易行说道这里,顿了顿,才道,“国丧之际,战乱纷起之时,你我心知肚明,何来月公子说的‘谁也不会受伤?’” 第235章 窗外风声小了,令室内火盆中燃烧的哔啵声都清晰了几分。 谢易行揭开了这层遮羞布,没有半点为自己留余地,似乎丝毫不怕叫月重阙就这样直接出手,对他用上些一品阁中的酷刑。 “不错。” 月重阙也没有在他面前掩饰,都是聪明人,遮遮掩掩没有意义。 谢易行既已提到此事,他就直接将自己之后要做的事情都告知了他。 “我这次回来,就是准备把这两柄利刃合一,就此征伐。 南齐新帝根基尚浅,北周历经动乱又恰逢灾荒,国库空虚,便是两国联手,也不是东狄的对手。” 东狄多年养精蓄锐,在封境的时间里,他不光收拢梳理了一品阁的残部,也在暗中将各大封地的控制权都收了回来。 东狄铁骑这支许久没有尝过血腥味的强兵,已经迫不及待想让铁蹄踏上北周、南齐那丰饶的土地了。 谢易行听他说道:“容嫣喜欢你,你手中又有我们东狄皇室的至宝,这次交还于我们,是一件大功。你与我们东狄的公主成亲,就是我们东狄的驸马,到时我自然保你无忧。等到北周国破,向东狄俯首称臣,那样丰饶广阔的属地也需要有人去治理,你与容嫣共治,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不美哉?” 谢易行微微皱眉。 月重阙若是遮掩几分,那还显得大周有机会,可是他这般将他的目的——甚至之后的打算,都摆在了谢易行面前,就说明了他对此事极有把握。 谢易行开口道:“月公子说得好像你就是新帝——” 月重阙微微一笑,没有否认。 虽然他在宫中拒绝了继承帝位的旨意,但等十四皇子登基,他要领的就是摄政王之位。 在新帝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帝王之前,他都是整个东狄的无冕之王。 谢易行读懂了他这一笑里蕴含的权力,点了点头。 月重阙听他说道:“我知月公子不凡,但没有想到月公子如此不凡。这样一个人物,在东狄皇室中不应该籍籍无名才是。” 他垂目,见谢易行伸手再次为自己添了些茶,一面添茶一面说道:“在来皇都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三公子想出来了吗?”月重阙轻松地问。 谢易行收回手:“东狄皇室后人,有这般才能,这般心计,在皇室之中却毫无痕迹,我便有个猜想。月公子应当是皇室外嫁之女所育,这般年纪,与皇室亲密,又与容嫣公主交好——” 他顿了顿,才道,“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那个看似最荒谬的结果就是真相。” “岳公子。”月重阙听他用同方才一样的称呼叫自己,但第一个字显然已经从“月”变作了另一个尘封已久的姓氏,“东狄战神之子,你居然活下来了,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接管了一品阁,我真是没有想到。” “精彩,佩服。”月重阙抚掌,“三公子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叫破我这个名字的人。” 说完之后,他才放下了手,带着一丝微笑说道,“没有任何情报来源,只凭零碎信息就拼凑出了真相,要知道就连你们那位欧阳大人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为什么那么恨他呢。” 谢易行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心中仍旧生出了几分唏嘘。 他说:“岳公子既然是战神后人,那想要收归军心也是易如反掌了,光复门楣指日可待。你跟欧阳太尉的私仇我不在乎,我等你来只想问你,我妹妹人现在在哪里?” 两人坐下以后交锋了几回,谢易行终于问到了宝意。 月重阙道:“你给了定海珠,自然就能见到她。” 谢易行听着他这句话,越发确定宝意现在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否则依照他的行事风格和现在应天帝情况的急迫,他应该这就让人把宝意带过来,从自己手上换取他口中所言的定海珠。 月重阙见谢易行周身微微紧绷的气氛消失了。 这为了妹妹孤身涉险的青年垂下眼睫,端起了手边那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茶,一面凑向唇边,一面说道:“不见到她,我是不会给的。” “谢三公子要知道,你在我面前没有资格谈条件。” 月重阙脸上神色不动,心里却叹息一声,明白自己失了先机。 谢易行虽然不像欧阳昭明那样危险,但他却是个更难缠的对手。 听到月重阙这句话,谢易行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然后把空中的杯子放回桌上。 茶杯触及桌面那一声,就像是棋子落在棋盘上。 他面前是与大棋士未尽的棋局,而棋盘之后的月重阙则是这一局新棋的对手。 “我当然有。” 谢易行对他说道,“你难道以为我会把那样一件宝物带在身上吗?你今日杀了我,或者是我妹妹有事,都别想得到你辛苦布局想要的东西。” 门外,勒坦听着里面对话的声音,侧了侧头,看向隔断后两人对峙的身影。 谢易行的声音在说,“我双腿残废多年,这许多年之中我都只能待在一处,哪里也不能去,所能听到的消息也不如旁人完全。所以我掌握了一门技能,相信岳公子也发现了,我很擅长把零碎的信息拼接在一起,从其中推理出原本的真相。 “岳公子与我们那位欧阳大人有着血海深仇,可是在得知定海珠重现人间的时候,却愿意放下仇恨急流勇退,还掳走了我的妹妹以换取它,定海珠对岳公子来说大概很重要吧?比起你的家破人亡之仇还要重要。” 月重阙的眸光沉了下来。 谢易行把一切都看透了。 “宝意身上有我给她的灵泉,你滞留几日,应当已经验证过了灵泉是否能治这种怪病。 “应天帝在等着这个定海珠,整个东狄皇室都在等着这个宝物救命。 “看来你们算计一品阁,也不是毫无代价。” 谢易行说完,就听面前的人开口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第305节 “你一来就提出了你的条件。我也一样。” 谢易行收敛了唇边的笑意,微微倾身看着面前这个同传闻中那“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的少将军完全不同的对手。 “比起我自己,我更看重我妹妹。 “如果她好好的,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哪怕此举会救回整个东狄皇室,给大周给南齐添上无尽的麻烦,我也不在乎,但若宝意出了什么事……” 谢易行重新坐直了身体,“那你们东狄皇室就等着给她陪葬吧。” 勒坦站在门外,望着从空中飘落下来的雪花。 听见从里面传来的脚步声,他转头一看,就见到主上臂间挽着狐裘从里面走了出来。 月重阙的目光有些沉,显然没有在这里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走。” 月重阙向着院中走去。 勒坦跟上,从他臂间取过了狐裘,为他披上:“主上,我们去哪里?” 月重阙脚下不停,新雪混着泥土沾上他的靴底。 找不回宝意,就没有办法从谢易行这里拿到定海珠。 听见下属的话,他抬头看向皇宫的方向。 前任阁主先前在皇宫中,自己却没有见他,现在在谢易行这里碰了壁,月重阙决定回去见一见他。 —— 只是一进宫,又扑了个空。 贤王暂时离开了宫中,不知去了何处。 在等待的间隙里,月重阙索性就去见了第四皇妃。 第四皇妃的宫殿里,容嫣在,十四皇子也在。 十四皇子如今在第四皇妃的膝下抚养,见到这个还不知道自己即将登上东狄最高的权力宝座的小男孩,月重阙将他抱了起来。 十四皇子对他并不害怕。 黑发蓝眸的小少年靠在他的怀中,望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兄长,问道:“哥哥从哪里来?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月重阙抱着他,对他说道:“以后哥哥就在你身边,你会时常见到我的。” 第四皇妃留他用膳。 用过午膳之后,又问了他许多问题。 月重阙都同她说了,不知不觉就待到了夜幕降临,也没等到贤王回来的消息。 他于是去寻大巫医。 仍旧留在停了地龙与炭火的宫殿中,守着应天帝尸体的大巫医听了他的问题,只答道:“贤王两日前就离开了。” 两日前? 大巫医望着他,从怀中取出了第二份圣旨。 “原本是想告诉你的,只是你没有听我说完,就匆匆地走了。” 月重阙的目光落于他手中的圣旨上面,听他说道,“尽管我希望你能够继位,但贤王说以你的性情,愿意替天子守社稷,却绝不会坐在这个位置上,所以他扮作陛下,秘密召见了几位大臣,取出了陛下准备好的这第二份圣旨之后就离开了。” “他去了哪里?”月重阙问。 “我不知道。”大巫医摇了摇头,“贤王行踪向来无人能够揣测,这次他也是忽然就出现在皇都之中——” 忽然? 月重阙捕捉到这个词,不由得问道:“不是大巫医你叫他回来的吗?” 大巫医再次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圣旨给了他。 月重阙伸手接过。 两日前他便从皇都离开,为什么? 甚至都等不及自己回来,他这是要去向何处? 山中,宝意见着绳索绷紧,底下的人被几人合力,从悬崖下拉了上来。 当影七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看着这与自己分别之时承诺过会尽力活下来的少年,忍不住上前一步,叫了声:“影七!” 随后又看到中针昏迷被拉上来的桑情,宝意的目光就凝住了。 欧阳昭明认出了这跟在月重阙身边的侍女。 他开口道:“把她弄醒。” 第236章 桑情感到身上一阵急热,接着又是一阵急冷。 下一刻,眉心传来剧痛,令她从昏沉中睁开了眼睛。 桑情一睁眼,就警觉地看向四周。 在她昏过去的时候还被吊在半空中,可是眼下已经身在平整结实的地上,远离山崖。 面前的空地上生着一堆火,而那用金针唤醒她的人刚刚退开。 她努力地抬起了头,看清了坐在面前的人。 坐在正中的是一个做东狄商人打扮的男子,而在他身旁—— 桑情的目光一落在宝意身上,就立刻睁大了眼睛。 再看到宝意身边站着的影七,她就挣扎着想要起来,寻到武器将此人毙命。 可是现在,别说是起身,她就连想要把头抬得更高都很难。 “你醒了。” 坐在中间的人一出声,桑情就觉得他的声音莫名的耳熟。 原本她的仇恨值都被吸引在影七身上,更不知道应该被人重重守着,待在马车里的宝意如何能够逃出来,还出现在这里。 但是一听到欧阳昭明的声音,她就意识到了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是你——”所有人听着这东狄女子发出了满是仇恨,咬牙切齿的声音。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的上官,仿佛要从这张面具后看清他的脸,“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离开北周来东狄——” 她口中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想欧阳昭明敢深入东狄,身边是带了怎样的高手,在这里又设下了怎样的埋伏,才能够从主上手中把这北周的永泰郡主救出来。 他们现在在这里,那主上呢? 如果主上是一时不敌离开的话,那应该也很快要回来,调集更多的人马,把这个心腹大患扼杀在这里。 可是这些抓住了她的人此刻却是好整以暇地待在这里,没有要动身离开的意思,就说明他们不怕守城的卫兵过来。 ——这是因为主上不知道他们在这里,还是因为主上出了什么事? 桑情一边想着,一边积蓄着体内可以调动起来的力气。 论到玩毒,监察院的人远比不上一品阁,而在她身上又有蛊虫,对许多毒素都有免疫。 那一针的效力在她醒来之后,已经在渐渐褪去。 桑情垂下了眼睛,不管主上现在如何,这个他们最想杀的人就在她面前。 如果她能够杀了他,就算主上已经遭遇了什么不测,她也算是完成了他的心愿。 在所有人看不到地方,一条小蛇从她胸口的位置游了出来,顺着手臂一直游到袖口。 小蛇停在了袖口,桑情再次抬起眼眸,却是看向宝意。 所有人听她问宝意:“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主上怎么可能对你如此松懈?” 宝意此刻还在欧阳昭明身边。 原本他打算审问桑情,是想让她先行离开,不看到这一幕的,但是宝意执意要留下。 她不是没有见过血腥的人,欧阳昭明要这样拷问一个人,对宝意来说并不是什么需要畏惧的事。 桑情一直跟在月重阙身边,宝意还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想要问她,比如灵泉的消息是谁泄露出去的。 紫鸢一直说她没有做过损害宁王府的事,也不可能接触到灵泉的秘密,宝意觉得这中间始终差了一环。 听见桑情的质问,宝意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就见到这原本像是身中剧毒没有力气,只能躺在雪地上的东狄女子,一下子朝着这边扑了过来! 有什么从她的袖中激射而出,袭向欧阳昭明! “小——” 那仿佛一根细绳的东西刚飞到半空,宝意就看清了这是一条色彩斑斓的小蛇。 它一面朝着欧阳昭明飞来,一面在半空中张开了嘴,露出了毒牙。 然而,已经恢复过来的影七反应比她更快。 宝意的另一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他就已经出了剑。 剑光在空中一闪,这条细小的蛇被从中间劈成了两半,从半空中落下来,掉在了雪上。 而在影七拔剑的同时,欧阳昭明也出了手。 一根短箭飞出,钉在了积攒起力气放出了这条毒蛇,又朝着这里扑来的桑情肩上,贯穿了她的肩头,令这东狄女子痛呼一声,落回地上。 下一刻,从旁伸过来无数把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把她制服在原地。 一品阁的毒蛇,如果只是斩断了蛇头,还能继续咬住目标。 可是影七这样一剑将它劈成两半,这小蛇就落在地上,就再无反应,如同被重新制服住的桑情一样。 她一击未中,肩上又中了欧阳昭明的袖箭。 桑情满眼阴沉,将捂着肩头的手掌放下来一看,见到掌心沾染的黑色血液,明白自己现在又多中了一种毒。 欧阳昭明淬在暗器上的毒不是一般人能解,就算是出身一品阁的她也要受到影响。 第306节 桑情感到那种眩晕感再次袭击了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扭曲起来。 随着她往后倒去,那些架在她后方的剑鞘也收了回去,只留下前方的两把,交叉着抵在她的脖子两侧。 她望着头顶的月亮,见到在这雪夜之中难得晴朗的天空,摇了摇头,想要将这种眩晕的神智失控的感觉摇出去:“你……箭上下的是什么毒——” 从她勉力发出的声音里,已经听得出她为药性所控,即将失去清醒。 欧阳昭明起了身,慢慢地走到她面前,仿佛并不担心这东狄女子再次发难。 他在桑情身旁,负手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是什么剧毒,放心,是我们监察院做出来的一种新药。我刚刚将淬过药的短箭跟惯用的毒针调换了,就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在宝意身旁,影七重新收回了剑。 他跟宝意一起看着陷入药性中的桑情渐渐失去清明,即将被欧阳昭明审问。 这一刻,他跟桑情的境况可以说是完全对调。 在前往东狄境内的路上,他受了他们无数的严刑拷打。 可此刻他抱着自己的剑,却没有想要将自己遭受过的那些审讯手段都用回桑情身上。 因为郡主在这里,不能这样污了她的眼睛。 欧阳大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在火堆燃烧的哔啵声中,欧阳昭明的声音响起。 他开口道:“现在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第一个问题——月重阙是什么人?” 桑情紧紧地咬着牙,显然还保有一丝清醒,在跟自己想要开口回答的本能做斗争。 见状,欧阳昭明在她身旁蹲了下来,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根针。 宝意见着他将这根针在桑情先前就被扎过的眉心刺了下去,躺在地上的人发出一声痛呼。 她的意志力已经完全被那短箭上淬着的药给破坏了,这样一点疼痛她都承受不住。 欧阳昭明修长的手指拈动着针尾。 这样不见血,又能够让她痛苦的手段,他还有很多。 既可以从顽固的人犯口中审讯出他要的答案,又不至于让宝意过于害怕。 桑情脸上的表情显然沉浸在极大的痛苦之中。 她尖叫起来:“我说——我说!” 欧阳昭明这才将那根针从她的眉心取下,好整以暇地道:“说吧。” 桑情闭着眼睛,眼角有豆大的泪珠渗出来。 她断断续续地道:“主上,主上他是岳家的少将军……他的父亲是战神岳衡,他的母亲是当今陛下的姐姐,已逝的长公主……” 宝意听到她的话,将其中的几个名字同自己听过的东狄旧闻联系到一起。 她的神色微微起了变化。 欧阳昭明维持着半蹲在桑情面前的姿势,被掩盖在人皮面具底下的轮廓仿佛变成了石刻。 所有知道东狄战神和他麾下的那支岳家军是怎么在与蛮族的一战中覆灭、知道欧阳昭明在其中扮演了怎样角色的人,都从这短短的几句话里,剥离出了这位一品阁现任阁主心中滔天的仇恨。 难怪他会那样带着两个侍从,拖着病体就来到大周,难怪他要做那样的事。 宝意想着,却见到欧阳昭明站起了身,然后继续问桑情关于一品阁的势力分布。 他问起了他们那座地宫,问起了这些年一品阁在月重阙手下如何行事,还问起了那些身负东狄皇室血脉的人身上的病症是怎么回事。 桑情不愧是跟在月重阙身边,受他重用的属下。 欧阳昭明问什么,她都在意志力崩溃的极度疼痛与惶恐中回答了他。 女子的声音回荡在夜晚的山中,欧阳昭明转瞬就问完了所有的问题。 他将从桑情这里得到的答案全部串联在了一起,在眼中点亮了真相的图景。 宝意也完全听明白了这些前因后果,她站在原地,就见到欧阳昭明看向了自己。 她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他这是已经问完了他想知道的事,剩下那些已经无关紧要。 现在剩下审问桑情的时间,都是她的。 欧阳昭明抬手对她招了招,示意她过来。 现在说任何话都会让已经陷入幻觉,成为惊弓之鸟的桑情有所反应。 宝意走了过去,站在他身边,然后听见欧阳昭明的声音在自己耳边极轻地掠过:“想知道什么?问吧。” 宝意点了点头,看向正在地上躺着的人。 欧阳昭明听她开口道:“你们在宁王府都干了什么?” 桑情的眼珠在眼皮底下动得极快。 宝意见她的嘴唇颤抖着,说出了一个令她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案:“紫鸢递来了消息,主上用这个消息拿捏了谢柔嘉,让我跟在她身边…… “她与我们主上合作…… “我潜伏在宁王府,跟着她去了秋狩,用药让围场里的猛兽发狂,然后又照她的吩咐,在饭菜中下了‘见血’和‘封喉’。” 第237章 宝意忍不住上前一步。 她问道:“还有什么?” 在她身旁,欧阳昭明也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桑情身上。 那次围场野兽暴动跟之后的中毒事件,他们还没有忘记。 当时监察院只查到毒药是出自一品阁,但却没有查到核心,案件悬而不决。 在月重阙的身份跟行踪泄露之后,他们才确定这是一品阁的手笔,可是—— 谢柔嘉? 这件事里还有这个宁王府养女的影子? 刻意用两种表现相近,毒性却截然不同的毒药来混淆视听,对其他人下的是“见血”,而用在宁王他们身上的就是“封喉”。 如果宝意没有灵泉,那他们几个现在坟头的草已经有三寸高了。 宝意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还有呢……” “还有——”躺在地上的桑情回答道,“她不甘心被这样外嫁,所以打算对四皇子下手……但那日来灵山寺的不是四皇子,而是三皇子……” 欧阳昭明在旁轻笑一声,还真是不能小看一个闺阁女子。 在这整件事里,他就说有几步棋下得让他也看不出后面的动机,原来是因为这样。 月重阙没有亲自下场,他在棋局中引入了一个谢柔嘉。 谢柔嘉有所求,就会有所为。 他给了她自己的下属在身旁,任她在棋盘上横冲直撞,成功地扰乱了欧阳昭明的视线。 欧阳昭明开口道:“他这一步棋,真是下得让人意想不到。” 宝意却没有欧阳昭明这种轻松。 她只觉得自己对柔嘉的防备被以为已经足够多,可是没有想到柔嘉心思如此之深,如此胆大,还在背后做出了这些事。 在桑情吐露的这些事情当中,令她心中燃起愤怒的是柔嘉跟一品阁的合作,还有她那般心狠手辣,对着父兄下药。 在怒火中,她感到缺失的环节在被渐渐补全,但还有可以挖掘的余地。 她看向在雪地里躺着,额头上也依然在冒虚汗的桑情,再次问道:“除了这些,谢柔嘉还做过什么?” “还有……”桑情紧闭着双眼,深深地喘息了一阵,“灵山寺一事失败之后,她的身心备受打击,睡着时经常说梦话……她反复说着什么玉坠,语焉不详,我就用了一品阁的秘香,诱她说得更清楚…… “她在梦中也心心念念的一枚她拥有过的玉坠,不知去了何处…… “我问她这玉坠可以做什么,她说在这玉坠里可以生出活死人肉白骨的灵泉,喝下之后能解百毒,治百病……我将这事汇报给了主上……” 听到这里,宝意感到自己心里觉得一直有所欠缺的一环终于严丝合缝地扣上了—— 原来是柔嘉。 关于玉坠跟灵泉的秘密都是从她这里透露出去的。 为了治愈月重阙身上的伤病,桑情大概在留意所有灵药,哪怕玉坠的事听来如此虚玄,她还是告知了月重阙。 而在东狄,对玉坠这样神奇的宝物本就有着相似的记载,于是月重阙初一听闻,就把玉坠当成了那颗定海珠。 又或者说,玉坠跟那颗所谓的定海珠,本就是同一件事物。 换了别人或许会把这个当做无稽之谈,抛在脑后,但月重阙没有。 身负东狄皇室血脉的人身上要命的怪疾需要灵泉来治愈,他为此甚至愿意放下自己的仇恨,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也要设计大棋士遇刺事件。 一切似乎都已经对上了,但宝意心中还是有一处觉得不对。 她伸手握住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玉坠,想道:如果柔嘉一早就知道玉坠的秘密,那为什么她没有滴血认主?如果她同上辈子一样让玉坠认主的话,自己是没有机会把它偷过来的。 “你们用来要挟谢柔嘉的那个消息是什么?” 见宝意陷入沉思,欧阳昭明替她开口问了桑情最后一个问题。 ——对!就是这个问题。 宝意放下了手,再次看向躺在地上的桑情。 她刚刚提到了一个紫鸢传递出去的消息,他们就是靠着这个消息才拿捏住了柔嘉,让她将她带在身边。 她握着拳等着桑情的回答,隐隐感觉到这个答案将解除自己所有的疑惑。 “是、是……”桑情的眼睛在眼皮底下动得更快了,要寻找更久远的记忆,令她脑部活动更加剧烈,她最终给出了一个再次让宝意意外的答案,“是陈氏……” 这个名字对欧阳昭明来说,都有些令他寻不着头绪。 陈氏只是宁王府后宅中的一个普通妇人,因为宁王府的息事宁人,监察院对她做的那些事的记载也没有特意呈到欧阳昭明面前。 “是陈氏……”桑情喘息着道,“陈氏……是她杀死的……” 第307节 一声惊雷在宝意面前炸响。 终于,这一切都串联起来了,再没有丝毫遗漏。 欧阳昭明听她喃喃地道:“是天花……是那场天花……” 她是在雨中受了惊吓,得了一场大病,梦回前世。 柔嘉是感染了天花,同样得了一场重病,在这场病之前,她只是个普通的十六岁少女,可是重病之后,她的躯壳内却觉醒了一个同样有着前世记忆的灵魂。 不错,宝意能回来,她当然也能够回来。 否则,还有什么能够解释这一切呢? 上辈子,她凭借着从宝意这里抢去的郡主身份和玉坠,一路平步青云,登上高位。 这样的人生,也会有遗憾吗?宝意想,也会像当初被抢走一切,在大婚之日惨死的自己一样,想要重活一次的机会吗? 没有人问桑情问题,她就没有再开口,只是不停地发出呜咽声。 宝意想着当柔嘉回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六岁,刚刚感染了天花,脸上留下了那些痕迹,第一反应当然是要去触动颈上的玉坠。 她想像上辈子一样从其中得到灵泉,除掉身上的伤疤,可是却发现颈上的玉坠虽然跟上辈子一样被她的鲜血浸染了,但却怎么试探都没有反应。 这个时候她会惶然,会紧张,毕竟她是依靠着玉坠才获得了上辈子的一切,她早就已经依赖于这玉坠的神奇。 但这样的惊慌不会持续很久,很快她就会想到,真正的玉坠是不是被人取走了? 宝意想着她那时会怎样像鹰隼一样,试图从周围的人当中寻找出拿走她玉坠的犯人,然后发现有许多事情都跟她所熟知的不一样了。 比如说,这一世冬雪没有感染天花暴毙。 又比如说,宝意没有在留在院中为她侍疾,也没有因为感染天花而破相。 最后她会发现,上辈子没有感染过天花的陈氏这辈子反而病得起不来。 这么多的事超出了她预计,以柔嘉的心计,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不是她熟悉的世界,一切可能会朝着她最不愿见到的方向发展—— 宝意会被认回去,她假郡主的身份很快会被拆穿。 而这个时候陈氏病成这样,已经没有多少利用价值。 反而如果宝意认祖归宗,陈氏被迫招供是如何调转了两个孩子,当初如何虐待宝意,而柔嘉对这一切一直知情,那她就会失去所有。 所以那一夜她来到陈氏的房间里,趁她生病虚弱,对着亲生女儿又没有防备,就直接出手了结了她的性命,又伪作出她是畏罪上吊的假象。 她以亲生母亲的死撇清了自己,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她的不无辜。 柔嘉确实做到了,到这里,一切进展都如她所想。 她撇清了跟陈氏的关系,把自己包装成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无辜者,可以留在宁王府继续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之后地位下落,她都通过一些手段将局势掰了回来。 如果她甘心止步于此,那后面的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她会远嫁,会离开京城这个漩涡,安稳地度过一生。 就算那一夜紫鸢见到了她杀人,也不会说出去,没人会知道她的罪状。 但是当一个人拥有过这样神妙的宝物,从平凡变得耀眼,甚至凭借此品尝过权力的味道,她就不会甘于平凡。 所以才有了后面月重阙对她的掌控与推波助澜。 柔嘉两辈子的执着一直是萧璟,这是她做一切的起因,或许也是她重生的原因。 但在计划出了差错,命运再次跟萧琮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她也能狠心放弃,继续朝着这条路走了下去。 站在山顶,宝意抬眸,望向北周的方向。 她想着如今嫁入琮王府,成为琮王侧妃的柔嘉。 她这辈子虽然开局失败,但现在应该也是在一步步迈向她的目标吧? 这样一个人,不会在意这个过程中脚下要踩过多少尸体。 在午夜梦回时,她也不会在意有多少冤魂要来向她索命。 宝意原本以为上辈子的仇怨在自己重生这一刻就了断了,无人可报,但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正想着,就听见桑情闷哼一声。 她收回目光低头看去,只见她的眉心在往外渗出血珠,整个人抽搐了两下就没了气息。 一旁的欧阳昭明收回了手:“该问的都问完了,不必再留着了。” 他说着,对周围的手下做了个手势。 这些扮作仆从的监察院官员立刻散去,开始准备收拾东西撤离。 宝意没有说什么。 来山里救回了影七,又从桑情这里问出了这么多信息,都是意外之喜。 她收敛心神,刚想问欧阳昭明他们现在要去哪里,就听见空中飘来了一阵笛声。 “什么人在吹笛子?”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朝着笛声飘来的高处望去,却感到这笛声像是来自四面八方,让人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人在哪里吹奏。 “影七!” 影七的剑应声出鞘。 宝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欧阳昭明一把护到了身后。 谁家玉笛暗飞声。 世间有此笛声的只有一人。 欧阳昭明的神色从未像此刻这般凝重。 他提起了全副精神警戒,背脊像豹子一样绷直。 宝意听他对影七说:“带郡主先走。” 第238章 “在那里!” 宝意一指她捕捉到的笛声方向。 众人见到月光照亮的山巅上,出现了三个身影。 为首的那人身形高大,手执玉笛,在月下吹奏出悠扬笛声。 他有着一张典型的东狄皇室面孔,黑发蓝眸,轮廓俊美,让宝意想起奔向皇都的月重阙。 但是,跟正值青年的月重阙不同,这个人的面容已经带上了岁月的印记。 他的两鬓微白,犹如沾染了霜雪,而所有见过东狄帝王的面容或者画像的人,对这张脸都不感到陌生。 这在雪夜出现在山巅之上,手持玉笛的男人,生得跟在皇都倒下的应天帝一模一样。 前任一品阁阁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贤王,在脱离自己曾经执掌半生的一品阁之后,他终于摘下了脸上的易容面具,以真容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他这般不再掩饰自己的行踪,也不掩饰面孔,叫人在这明亮的月光中一眼就认出他来。 而跟在他身边的那两人,对站在下方的众人来说也不陌生——那是跟着前任一品阁阁主一起消失的一品阁两大高手,五一、五二兄弟。 他们跟随贤王左右,就如同桑情跟勒坦跟随月重阙身旁。 欧阳昭明的目光落在贤王身上,当看清来人是谁以后,他背脊上紧绷的线条又放松了下来,那种掌控一切的轻松写意又回到了他身上。 “我当是谁。”宝意听他开口道,“原来是王爷。” 欧阳昭明站在战阵中,两手负于身后。 他仰着头,朝站在更高处的前任一品阁阁主露出一个笑容,仿佛在异乡遇见故友。 他的声音在月夜中传出去极远,站在高处的贤王放下了笛子。 “欧阳大人。”贤王与他视线相交,唇边同样露出一个微笑,“虽没有与你正面接触过,但当年本王可是在你手上吃了个大亏。想你义父与本王做了一辈子的对手,不想他却先走一步,着实让人遗憾。” “王爷何须遗憾?” 欧阳昭明似是诧异地挑了挑眉,说道,“山水有相逢,等来日到了泉下,王爷在底下寻一寻,义父他定然还会在下面等着再跟王爷一决高下。” 对他这般言语刺激,贤王不在意,他身边的两个高手也不在意。 他们今日在此,就是打算取了欧阳昭明的性命。 死人说什么,是没有意义的。 贤王叹息一声,眉宇间似有化不去的愁绪:“当日我听闻你潜入东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匆匆赶回皇都想见你一面,可是却发现贤侄你又走了。为了不留遗憾,才这样披星戴月地冒着风雪赶过来,这一次你无论如何也要留下。” 他一边说着,目光一边在欧阳昭明身旁的人身上扫过。 影七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死去的桑情也没有让他侧目,只有宝意——他知道自己的继任者一向谨慎,所以对这个少女是怎么从重重包围中逃出去的也感到了几分好奇。 欧阳昭明往旁边走了一步,不着痕迹地将宝意挡在了自己身后。 宝意原本在望着上方的人,突然视野中却变成了欧阳昭明的背,听他的声音从前面传来:“王爷想见我,何必大费周章?叫人来传信便是了。” 在两人隔空对话的时候,欧阳昭明背在身后的手已经一连变换了几个手势。 他带在身边的这些是监察院派往东狄的情报精锐,收集情报在行,可是论起战力来却不怎么高。 贤王身边的两大高手深不可测,欧阳昭明便是单独对上一个,也不一定能轻松取胜,何况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个从来没人见他出过手,不知道修为深浅的贤王。 他一心二用,用手势发出指令,嘴上则继续说道,“王爷也说了,你跟我义父是一辈子的对手,现在我义父不在了,我这个做义子的自然要接过他的责任,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跟王爷未完的较量——” “不错。”贤王看见了他的小动作,却浑不在意,他点头道,“你义父一走,本王就少了平生最大的对手。不过他在走之前替北周培养出了你这样一个继承人,跟他相比,也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欧阳昭明一哂:“王爷过奖了。” 他身边的人都已经接到了指示,做好了把那两个高手拖入局的准备。 这一战他们没有多少获胜的机会,只能寄望于用战阵拖住那两个高手,好让大人跟贤王有对上的机会。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大人擒住了贤王,那这两个跟在他身边出生入死、忠心耿耿的一品阁高手也会忌惮。 这三人悄无声息,等到他们要离开的时候才现身,明显就是不想打草惊蛇。 第308节 而山下定然也已经有城中铁骑倾城而出,围在下面。 必须有人质在手,方能突围。 影七刚刚被解救出来,战力还没有恢复,欧阳昭明给他的指令就是带着宝意从山崖离开。 那方才拉着他跟桑情上来的绳索还没有解开,顺着绳索下去,去到半山腰,两人朝着雪山深处逃去,还有逃离的机会。 宝意身上是有灵泉,但在这般生死相搏之时不会对战局产生什么影响。 可若是让她再次落回东狄人手中,先前藏在暗处的贤王就会知道谁是真正的灵泉之主,宝意手中握着的泉水也会为东狄皇室所用。 欧阳昭明背在身后的手停止了动作,手指重新握成了拳。 宝意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虽然不知道自己刚刚看到的那几个手势是怎么意思,但她猜得出来,欧阳昭明是要让影七带自己走。 影七已经从旁伸手过来,拉住了宝意的手臂,准备随时朝计算好的路线撤离。 贤王看了他们片刻,忽然说道:“你自裁吧,你若是死了,我可以不为难你手下这些人。” 没人见过贤王出手,同样也没人见过欧阳昭明出手。 所有去刺杀他的人,要么死在他身边重重的影卫手下,要么死在他手中层出不穷的暗器上。 战事将起,自己身边这两个隐藏已久的高手还有大用,如果可以的话,贤王不希望他们今日折在这里。 听到他的话,欧阳昭明神色古怪地道:“要我自裁?” “大人——!” 围在他周围的人听到这话都喊出了声,他们绝不会要大人用这样的方式来换取他们的命。 宝意被影七握着手臂,也心跳漏了一拍,生怕欧阳昭明真的这样做。 他看似狠辣奸佞,实际上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局。 同他的义父不同,他已经渐渐将自己同监察院割裂,即便离开了他,监察院也能够继续运转下去。 而他的继承人也已经选定了,他的死亡对这一切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影响。 听见周围传来的声音,欧阳昭明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噤声。 他望着贤王,似笑非笑地道:“王爷不是说失去了我义父这个对手,一切都变得很无趣吗?那留着我这个青出于蓝胜于蓝的继任者,王爷难道不会重新体验到到些乐趣么?” “没错,你是很有趣。”贤王叹息,“你的谋算令我东狄损失惨重,那时候我就很想正式会一会你。可是我已经老了,剩下的日子就算再有趣,对我来说也没有多少意义了。最重要的是,这是我的继任者想要你的命。 “这是我欠他们岳家的,也是我欠他的。想要他坐在我曾经的位置上,为东狄心甘情愿地卖命,我就要替他解决你,带着你的死讯回去了结了这段仇怨,让他从此专心做一个守护者。”贤王说着,像是极其疲惫地转向了身旁的两个手下,说道,“动手吧。” 他的话音落下,欧阳昭明身上装出来的轻松也消失了。 在顶端那二人跃下来的瞬间,他怒喝一声:“沉!” 那些围成一圈护卫顿时变换阵型,手中原本普通的长兵也从中间断开,拉出了锋利的丝线。 以欧阳昭明为中心,数十人在这座悬崖边上的平台上结成了一张天罗地网。 宝意身在网中,被影七往后一拽,两人就从阵型变换时空出的那个缺口中飞跃了出去,转身跳下了悬崖。 风声在耳边掠过,宝意感到自己的急速下坠。 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影七,在疾风中朝着下方望去,见到底下是一片深渊。 头顶传来了战斗的声音,宝意无法见到上面的交战有多激烈,但是依然被紧张的气氛攫住了心脏。 下落到离悬崖足够远的地方,影七才将手中的剑狠狠地插入了峭壁中。 金铁与岩石摩擦,溅出金色火花,止住了两人下落的趋势。 影七用力将宝意往旁边一抛:“抓住!” 宝意看着面前垂下的绳索,伸出两手牢牢地抓住了它。 随后,影七也抓住了那根绳索,维持着挂在剑与绳之间的姿势,转头看向四周,寻找着一条逃亡的路线。 在他眼中燃烧着怒火和不甘。 这个时候,他不能留在大人身边保护他,只能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逃走。 忽然,他感到自己手中被塞进了两个熟悉的瓶子,转头一看,是宝意在看着他。 原本应该由他护送着逃走的郡主正稳稳地抓着绳索,仰头看着他:“不用管我,我自己可以逃出去,带着这个回去帮他!” 上面传来的动静已经越来越弱,那些守卫在欧阳昭明身边的人显然已经飞速地命丧于那两个高手手下。 战阵再厉害,也不能越级牵制他们太久。 宝意不懂武功,留在那里只会增添欧阳昭明的负担,但是影七不一样。 他现在回去,也许还有机会能够救下欧阳昭明。 影七握紧了手中的小瓷瓶,他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他深深地看宝意一眼,对她一点头:“郡主保重。” 这一次他没有再说自己会再尽量活着回来,宝意也没有说这句话。 她看着影七自峭壁中一拔出剑,就仰头喝掉了其中一瓶灵泉,接着整个人朝着悬崖边上飞掠回去。 第239章 影七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宝意面前。 宝意听着上面的声音,有了他的加入,战局中的声音又变得激烈起来。 可是很快,这个新战力加入就像是一颗石子落进水中,激起短暂的涟漪,湖面又再次恢复了平静。 宝意吊在悬崖上方,仰头望着上空。 她听不到声音了,上面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她看不到,想闭上眼延伸听觉去听,也听不到。 这能力似乎也因为她的心绪不宁而失灵。 宝意抿着唇,看到头顶的天空又再次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冰雪落在她的鼻尖上。 那一点冰凉令她清醒过来,少女两手握紧了缰绳,开始试图向上攀爬。 不管怎么样,她想离近一些去看看,看看上面怎么样了。 宝意仰头望着上方,调动力气,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往上移动。 突然,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人,这扑在悬崖边上的人身上有致命的伤口,从他的颈肩一直延伸到腰下。 宝意差点叫出声,还好她及时忍住了声音—— 是影七,是拿着两瓶灵泉刚刚才回到上面的影七。 宝意见他看着自己,那眼睛里仿佛有燃烧到尽头的火焰—— 明亮,炽烈,不顾一切。 他望着宝意,眼底在燃烧的是他的生命。 少年影卫用最后的力气取出了怀中的那瓶灵泉,单手顶开瓶塞,张开流着血的嘴,将灵泉混着血一饮而尽。 下一刻,宝意就见到影七再次从崖边消失,回到了战局中。 她听见上面轰然一声巨响,雪花与碎石飞溅出来。 宝意条件反射地伸手挡在了头上,感到碎石与飞雪落在自己的手臂上。 这动静延续了片刻才彻底消失。 宝意放下了手,仰头望着雪尘弥漫的上空,还没有想好该不该继续往上爬,视野中就又再次出现了一个身影。 这一次,是一个人被从悬崖顶上抛掷了下来! 他的身形在宝意面前迅速变大,宝意的瞳孔微微收缩—— 是欧阳昭明! 他身上依然穿着东狄商人的装束。 风声与雪尘在他周身呼啸而过,他在向着悬崖底下坠落。 乌黑的发丝从他的帽子底下钻出来,被风带得向上飞舞。 宝意原本以为他在空中会有所反应,可是没有想到落下来的人却像是完全陷入了昏迷,手脚都无力地坠了下来。 从他飞出悬崖到落到面前,中间经过的时间极短。 宝意来不及多想,在陷入昏迷的人即将跟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单手松开了绳索,在他从自己身边坠落时伸手去抓住他。 她的手指用力伸长,险之又险地抓住了欧阳昭明的手腕。 下落中的人落势猛地一滞,在半空中抓住了他的宝意指感到一阵大力扯着自己的两臂与胸膛,被欧阳昭明带得跟着向下坠去。 “……” 掌心与绳索摩擦传来剧痛,宝意发出了一声闷哼,剩下的那只手越发用力地抓住了绳索,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抓着欧阳昭明不放。 她不能放。 要是在这个时候放手,他摔下去,就会没命。 被月光照得发亮的峭壁上,两个身影急剧下落了一段,终于在那个只堪两人容身的平台上停住了。 宝意的脚踩到了底,稳住了身形,立刻死死地抵住。 她在下滑中被粗糙的绳索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掌顺势抓着绳索在手上绕了一圈,将自己定在原地。 “滴答,滴答……” 宝意左手攥着的绳子在她掌中收紧,血液从她的指尖不断地滴下来。 若是仰头看去,可以见到从他们开始下滑的那一段到她的手握住的部分,整一截绳子都染上了血的颜色。 在稳住之后,宝意才呼出了一口气,透过面前升起的白雾看向欧阳昭明。 欧阳昭明脸上的面具已经撕破了,露出他原本的面孔,他紧闭着眼睛,气息微弱,一张脸在月色中显得无比苍白。 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宝意就没有见过他如此虚弱,如此靠近死亡掌下的模样。 第309节 宝意的目光在他身上急速地掠过,没有发现明显的伤口。 但她感觉到了,面前的人受了重伤,要死了。 “欧阳……”宝意咬着牙试图叫醒他,她的双脚都踏上平台,攥着绳子的手也在用力。 她无视了那一阵拉扯给她的手臂带来的伤痛,无视她掌心流下的血,一点一点地把悬在外面的人拉进来,“撑住、我救你……不要死——” 悬崖上方,遍地横尸。 从监察院官员身上流出来的血,把山上的积雪都染成了红色。 在这满地横尸间,还能站着的就只有贤王跟他身边那个断了一只手的下属。 贤王自己嘴角也带着血迹。 他看向脚下另一个跟随自己多年的手下的尸体,再看向左边那个一开始所有人都没有放在心上的少年影卫。 这少年一开始被欧阳昭明命令他带那个北周郡主走,然后又突然杀了回来,给了欧阳昭明用他身上的杀器击杀五一的机会。 这少年以伤换伤,明明看着都要死了,可是一转眼又杀了回来,实在出人意料。 他甚至斩断了五二的手臂,在重伤濒死之际,还将欧阳昭明从这里抛掷了出去。 监察院的人,不愿自己的上官落入一品阁的手中,似乎认定让他落入万丈深渊,他活下来的几率也比留在这悬崖上要高。 贤王身边,那失去了一只手臂的东狄高手问道:“主上,可要属下现在下去搜欧阳昭明的尸首?” “不用——”贤王一抬手,随即咳嗽了起来。 他再次咳出了鲜血。 虽然把人截杀在这里,但他们也损失惨重。 等到咳嗽平复下来,他才继续说道,“他活不了了,我已经震断了他的心脉。你不用下去,把手臂止了血,回去疗伤吧。” 他们在上面截杀,只来了三个人,就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从城中调遣出来的兵力此刻都在山下,一旦山顶有漏网之鱼落下去,他们就能在下方迅速截获。 心脉断掉的人,就算修为再高,也一样活不了,区别只在于是能苟延残喘多几刻。 他说完之后,就带着自己身边的人,再次从这个他们本不该出现的地方飘然而去。 悬崖中段,被扯断的藤蔓后,宝意闭着眼,抱着失去意识的人躲在这里。 她将手中的绳子缠在了面前的人腰上,在风中捕捉着悬崖上的声音。 没有呼吸声,没有脚步声,上面一个人也没有。 就像是那来杀欧阳昭明的人已经走了,而其他人……也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宝意又再听了片刻,确定真的没有人追下来,才又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人气息越发微弱,即便是宝意跟他靠得如此之近,也几乎要听不到他的心跳声。 她只取了那两小瓶灵泉出来,都给了影七。 现在她要给欧阳昭明去取灵泉来治他的话,一进入玉坠空间,就只剩他一个人在这里。 他站不住,会从这里摔出去,就算用绳索在腰间拴着,也会被吊在半空。 “欧阳——”宝意试图唤醒他,用刚才抓住他的那只手拍他的脸,“你醒醒,我要去拿灵泉来救你,你醒醒——” 但是,她的呼唤没有换来面前的人的反应,她等到的是从半山腰传来的声音。 宝意低头,见到有人拿着刀跟斧头将先前那些遮挡了视线的杂树都砍了,粗大的树干在月色中倒下去,溅起一片雪尘。 少了遮挡,有目力极佳的兵卒在下方朝上看,很快就看到了他们的身影:“他们在那里!” 宝意心里一惊,原本以为上面没人追下来,应该就安全了,可是在这一声之后,就有许多东狄士兵开始向上攀爬。 他们是东狄的铁骑,是生长在大雪中的黑甲战士,他们的铁蹄可以征服辽阔的土地,他们的双手也可以攀爬上冰封的雪山。 她想带着欧阳昭明藏在这里,取出灵泉来把他的伤治好是不行了。 看着那些徒手攀爬,向他们飞速靠近的人,宝意一咬牙,解开了欧阳昭明腰间的绳子。 她的手还在流血,手指也在颤抖,但动作却一点也不慢。 她把人负在了背后,用腰带把他跟自己绑在一起,再次两手握住了粗糙的绳子,从平台上探出了身。 向上攀爬的速度,永远比不上向下坠落快。 绳子的底端一直可以垂到临近崖底。 她要赌一把。 如果她可以在落到崖底之前,带着身后的人一起进入玉坠空间,那么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如果来不及…… 那他们就一起死。 宝意感到身后的人拂在自己颈间的气息几近于无,只用力在这峭壁上悬空的平台边缘用力一蹬,就背着身后的人从悬崖中段跳了下去! 风声,人声,身后的人渐渐消失的心跳声…… 宝意的双手被粗糙的绳子摩擦出血,伤口剧痛而且发烫。 两个人加在一起,坠落得极快,那些从半山腰攀爬过来的东狄士兵根本没有足够快的反应速度来伸手抓住他们。 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少女会背着身上的人这样跳下来,就算她手中握着那根绳子,也去不到崖底。 宝意闭上了眼睛,在呼啸的风声与扑面而来的冰寒之中,感到绳子来到了尽头。 她猛地收紧了手指,末端的绳结阻挡了去势,令下坠的两人在空中猛地定住。 已经被拉伤一次的手臂再次爆发出了痛楚,宝意再次发出一声闷哼。 她两手高举过头顶,握着这根绳子,听见上面遥遥传来的人声:“快!追下去!” 宝意低头望向离他们还有几丈的地面。 在剧烈的痛楚中,她再次松手,带着身后的人坠向了崖底…… 上方,攀爬在峭壁上的东狄士兵只见到底下那个变得细小的影子定了一刻就再次下落,最后消失在了一片雪茫之中。 崖底,一片雪花飘落下来,寂然无声。 第240章 白雾,水声。 宝意睁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玉坠空间里。 她欣喜于自己的成功,才要稍稍放松心神,就被身上负着的欧阳昭明压得朝前方扑去。 一声闷响,两人摔在了地上。 “嘶——” 宝意条件反射地伸手一撑,本就被绳索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触撑到地面,顿时又传来一阵剧痛。 但她没顾得上管,立刻把将自己跟欧阳昭明绑在一起的腰带解开,然后翻身起来去查看身后的人的状况。 她看着面前的人,心中一阵欣喜—— 没有短胳膊少腿,自己成功把他带进来了! 玉坠空间里既然能够带人进来,那以后再遇到这样的情况,她就可以带着身边的人逃走,再也不用独自藏进来,只能任由他们在外面抵挡刀剑了。 然而这阵欣喜还没有褪去,她就发现躺在地上的人胸口没有起伏。 宝意心里一惊,跪坐在一旁,伸出血迹模糊的手去探他的脉搏,指尖有些颤抖。 她的手落在欧阳昭明的颈侧,可以感到从面前这紧闭着双眼的人皮肤上传来的温度。 可是,他的身体虽然依旧温热,但是脉搏却已经在宝意的指下消失了。 “欧阳……”宝意手指一颤,没有收回来,反而按得更紧了一些,“欧阳——!” 她叫着面前的人,从他颈侧抬起了手,移上去拍起了他的脸,“你醒一醒!我们安全了,你醒过来!” 躺在地上的人被她这样拍打着脸,脸上沾染了宝意手上的血,俊美的面孔顺着她的力道偏向一侧。 他没有反应,仿佛在被她带着跳下深渊,又在离地面极近的地方进入玉坠里的时候,就已经断了气。 宝意望着他,等回过神来,就立刻伸手在他身上搜寻了起来,手上传来的剧痛令她眼眶发红。 没有,没有……那些弄脏他身上衣服的血迹都是自己的,在他身上没有致命的伤口。 可他为什么会这样?是中了毒,还是受了看不见的伤? 宝意的手停在他没有起伏的胸膛上,不愿相信自己这样带着他险而又险地脱离了追杀,甚至成功带着他进了这个空间,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死去。 “不会的……” 宝意站了起来,他的身体还热着,只是失去了心跳脉搏,“能救回来的……” 少女站起来以后,整个人消失在了原地,不多时又再次出现,手里多了一个装有灵泉的小瓶子。 月重阙把玉坠认成他们东狄的至宝定海珠,说它能够活死人肉白骨,只要有一息尚存,都能够救回来。 就算没有了这“一息”,只要有足够多的泉水,也能把他救回来才是。 她先前在这里,从泉眼处汲了很多的灵泉,都装在了小瓶子里。 因为身上的荷包只能装得下两个瓶子,所以没有带出去。 将灵泉取来以后,她立刻伸手垫在欧阳昭明的脖子后,把人微微地抬了起来。 对她的动作,他完全没有反应。 宝意伸手在他颈下一按,让他张开了嘴,接着将瓶子里的灵泉倒入他的口中。 除了没有心跳,没有脉搏,无论面容还是体温都跟先前一样的人,被灌下了灵泉。 宝意将空了的瓶子抛到一旁,双眼盯着他,期待他睁开眼睛,然后问自己他们现在是在哪里。 可是等了许久,欧阳昭明的胸膛也依旧没有起伏,人也没有睁开眼睛。 宝意用尚来不及处理的手再次按上了他的颈侧,依然没有感受到生命讯号。 第310节 “不够……”宝意望着他,自言自语道,“还不够……” 这么一瓶灵泉可以让伤重之人痊愈,但也许对断绝了呼吸的人,要更多才能让他醒来。 宝意抬起了头,望向湖的方向。 在这个玉坠空间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种神妙的泉水。 她维持着这样环抱他的姿势,想要直接带他去湖里浸泡。 既然她能够带着欧阳昭明进来,那么在玉坠空间里,带着他移动应当也不会受限制。 宝意抱着怀中的人,心念一动,下一刻,两个人就出现在了湖里。 在这样温暖如春的空间里,落入这由灵泉里冒出来的水构成的湖泊也不叫人觉得寒冷。 宝意低头,看着胸口以下都浸泡在湖水中的人,只深吸一口气,抱着他潜入了水里。 空间里安静了许久。 两个进入到这里来的人发出的声响也消失了。 白雾中间的湖泊里,水面生出了涟漪,下一刻,带着欧阳昭明潜下去的宝意破水而出。 水珠落回湖里,发出连绵不停的声音。 无论是宝意也好,还是她怀中抱着的欧阳昭明也好,两个人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而身上的血迹也在湖水的浸泡中被带走。 他们在湖水里泡了几回,时间久到宝意手上的伤口都不再流血,完全愈合。 她再低头看向欧阳昭明,他身上本就没有严重的外伤,经过湖水的浸泡之后,连最后一点伤口都消失了,但他的脉搏依旧没有恢复。 宝意抱着他,有水珠顺着她的头发落下来,落在欧阳昭明的脸上,像是一滴眼泪。 “你醒醒……”她的声音在湖里响起,一面说着,一面轻轻地摇晃了两下怀中的人,“你问我的问题我都还没有回答你,你活过来……” 她不甘心。 明明抓住了他,却没有办法救他。 宝意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她维持着托着怀中的人,让他的上身露出水面的姿势,就这样凝成了一座雕像。 雪山里,东狄的士兵从悬崖的上方下来,落到崖底,将这一片山崖第三次搜索了一遍,可是都没有搜索到在他们的视野中落下来,应该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生机断绝的人。 不光是那个少女不在,就是被她绑在背上带下来的那个男子也不见踪影。 带领这一支队伍进山的骑兵队长站在崖底,战靴踏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在夏季,这原本应该是涧中流水洗刷的涧中石,可是在溪涧冰封的冬季,它就变成了这样一块浅浅地露出河床的石头。 在他的脚边,倒着几个做随从打扮的监察院官员,都已经气息断绝,血从他们的伤口中流下来,将这一片涧底的寒冰染成了红色。 “头儿。” 听见属下的声音,骑兵队长转头看向来到自己面前禀报的手下,这已经是他派出去的最后一支队伍,他沉声问道:“如何?” “没有找到。” 明明是他们看着落下来的人,可是等到下来找的时候,找到的就只是这几个已经死去的人。 “头儿,我们还要留下来继续找吗?” 骑兵队长陷入沉思中,听见自己的手下发问,只抬头看向他,然后说道:“带弟兄们先从这里上去。若是那悬崖上的两个人真的落到了崖底,应该活不下来,就算活下来也是重伤,跑不了多远。” 他们找了半天没见到人,那就是不再这里了。 “是。” 那前来汇报的士兵应了一声,接着一抬手,示意自己小队中的其他人跟上。 骑兵队长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对他们说道:“留下一半人在这里继续搜索。” 他们刚刚到山顶去看过,上面满地血腥,尸横遍野,除了死去的人以外,在雪地中还嵌着各种暗器,周围的山石与树木也都被炸得粉碎。 这样威力强劲的暗器,还有上方高手相搏留下来的印记,都昭示着上面曾经发生过何等激烈的战斗。 虽然这不应该是他们这个层次能介入的事情,但是调动他们这支守卫军的毕竟是皇室中人。 对方没有再现身,不过既然是要他们留下来收拾残局,并追剿活下来的那些余孽,那他们就按照对方的要求做到底吧,即便没有发现,那也怪不得他们。 …… 平静的雪山中,接连两天都有全副武装的守备军进来搜山。 趁着这两日天气好,从雪原上经过继续赶路的商队见到这些铁骑,都忍不住好奇他们这是在搜索什么。见这些守卫军重复了先前几日他们在山中搜寻的工作,一品阁的人则有些纳闷。 不过这些皇室的爪牙跟他们向来不对付,因此为了避其锋芒,这些原本要继续进山搜索的一品阁中人也暂时只歇了他们的行动,只每日留在城中,见着这些守卫军一天十二个时辰地出去,交替着在山中翻找,也一样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原本守卫军担心这样连续几日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等到先前那拿令牌来调动了他们的皇室中人再次出现,他们要受到责难,可是那人却只是在第一天拿着令牌来城中调遣兵力的时候出现过,之后就如同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 守卫军紧绷的心于是也渐渐放松下来,在等到第五日也没有从山中找到那由悬崖上落下来的两人之后,他们就不再派人进山了。 玉坠空间里,宝意对着面前的人。 自她带着欧阳昭明进入玉坠空间以后,已经过去了五日,除了第一日那样喂他灵泉,又带他下湖中浸泡伤口以后,她还死马当活马医地摘了湖心泉眼旁长出来的朱果,喂给他吃了。 眼下,这躺在黑色的松软的土地上的人,与他刚进来的时候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 他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消失了,脸也恢复了血色,几日下来,身上依然温热。 除了没有脉搏,没有心跳,就跟活人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就算再像活人,他胸膛里的那颗心不能恢复跳动,他就依然是没有生命的。 宝意接受了这个事实,想着在这玉坠空间里躲了五日,外面的人应该已经撤走了。 救不活他,那就让他留在这里,自己一个人逃出去。 毕竟欧阳昭明潜入东狄,就是为了带她回北周。 现在宝意不能为他做别的,那就只有这件事了。 ——就算只剩她一人,她也要逃出去。 第241章 雪霁不过几日,就又再次变回了之前的阴沉天气。 大雪再次降临了这个世界,甚至还有愈下愈烈的趋势,仿佛预兆着东狄进入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先前官道上还见得着几支行商的队伍,现在却是一支也没得见了。 城中的守卫军撤出之后,山中再次恢复了千年百年的寂静。 在深渊的涧底,在积到小腿肚的深雪中,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这个纤细的人影身上穿着白色的狐裘,戴着帽子,从背面看去,仿佛与着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等到她从纷纷飞落的雪花中转过身来的时候,才让人看清这是一个少女。 她像是山中的精灵,这样凭空地在涧底出现,然后警觉地睁大了眼睛,朝着四面八方望了一圈。 前两日宝意曾经出来过。 那时候雪下得没有今日深,而她一出来,还没睁眼就听见了从头顶传来的人声。 那些守卫军虽然退去了,但是一品阁的人又进来了。 她想也不想就再次缩回了空间里,等又过了两日,到了现在才出来。 这样天寒地冻,一品阁的人又搜索了几日也徒劳无功。 便是几日前在山崖顶上的那一场打斗,现在所有的痕迹也都被雪花覆盖,淹没在重重的白色之下。 他们看上去终于也放弃了继续搜寻。 宝意闭上眼睛倾听着周围的动静,确定在这深山中,在这天地间除了风雪,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她手中拄着一根用树枝削成的木杖,拢紧了身上的狐裘,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深渊底下结冰的涧中走了起来。 天地间的风雪迅疾地在宝意的头顶十几丈的高度呼啸着掠过,她在这冰封的崖底走,有两边的峭壁替她挡去了狂风。 前方都是雪景,耀眼地反射着白光。 要是在这样白色的世界中盯着冰雪久看,眼睛就会失去视力。 宝意在崖底行走的第一日没有想起这件事。 等发现眼前的世界陷入黑暗,而依照时间,现在远远没有到天黑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了这一点,连忙回到了玉坠空间里。 她在里面用了灵泉水洗眼睛,又休养了一日,等到双眼恢复了,才再次离开了空间,出来赶路。 这一次她再出来的时候,直接在眼睛上绑了一条黑色的布条,在她睁眼的时候,外面会隐隐有些光芒透进来,而大部分时间,宝意都是闭着眼睛,将自己的听觉延展出去,用听觉代替视线。 她在这人迹罕至的涧底行走,顺着溪流的方向走上了结冰的河面。 一步一步地踩上去,仿佛踩在没有尽头的长路上。 她长这么大,没有孤身一人走过这么长的路。 原本听着天地间寂寥的风声,在河面上行走,几乎要抵不过迎面吹来的狂风,应该会叫她害怕,可是这里没有人来追赶她,她不用担心会再次落回东狄人的手中,反而叫她心中宁静。 宝意认准了方向就朝着那个方向走,不拘每天走多少路。 一旦觉得冻得快要失去知觉,她就从外面回到玉坠空间里,渴了喝灵泉,饿了也有蔬果可以吃,有一次运气好,还叫她抓住了一只出来觅食,撞晕了头的兔子。 只是在这冰天雪地中无处遮挡,她就算想把这兔子烤了吃,也没有地方可以给她挡风。 宝意于是抓着兔子,想要带它回到玉坠空间里去。 可是这一次,她并没有成功。 她抓着兔子回空间,等在玉坠空间里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手上原本抓着的兔子不见了。 宝意身形一闪,再回到玉坠外面,站在自己刚刚站着的地方,就见到那只兔子掉在雪地上,仿佛刚刚她进入玉坠空间的那一瞬间,空间的规则只接纳了她这个玉坠之主,而排斥了这只昏迷过去的兔子。 宝意望着这摔在雪地上,身上的长毛被风吹动,很快就又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的活兔子,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玉坠空间接纳外物的标准。 如果是玉坠之主,知道这个空间的存在,她就可以自由地在玉坠内外随自己的心意出入。 可若是外物,那就只有没有生命的死物或者植物的种子可以带进去,旁的活物,玉坠空间是不接纳的。 第311节 就算是她这样拎着兔子的耳朵,想要带着它一起进去,也只有她一个人能回到空间里,这兔子依然会被留在外面。 而那时候,她带着欧阳昭明进去,在进入空间的一瞬间,他的心跳就已经停止了,玉坠空间将他判断为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才那样反常地接纳了他。 那个空间里的时间是停止的,所以哪怕过了这么多天,他的尸体留在里面也依然有着体温,像是还活着一样,让宝意在回空间里休息的时候看到他,总觉得他还会睁开眼睛。 此刻,她再次被玉坠提醒了这一点,有些怅然若失地在风雪中站了一会儿,才抬脚越过了这只兔子,继续往前走。 当宝意还在野外独自行走,一步步地靠近东狄国境的时候,东狄的皇都正在变天。 在山顶上的那场绝杀发生后的第四天,宫中传出消息—— 应天帝驾崩了。 在弥留之际,这一代帝王留下了遗诏,传位给自己的十四皇子。 十四皇子继位后,由皇后、第四皇妃辅佐,并封贤王之子为大将军王,统领三军。 遗诏一公布,无论是诸位皇子还是朝堂都是一片哗然。 应天帝生命垂危,极有可能撑不过去这件事情,他们都有心理准备。 但是他竟然在这个时候选择传位给十四皇子,而越过了之前在太子之选中呼声最大的二皇子与五皇子,这个结果无论是两位皇子本身,亦或是他们的母家及母家身后的势力,都不能接受。 “岳家已经亡了!” 皇后的父亲,东狄朝堂的三朝元老用力地拍着桌子说道。 “陛下怎么总是记不起这件事!” 第四皇妃是岳家的人。 若是放在从前岳衡还在的时候,岳家的声威如日中天,在三军中声望无可撼动,那由她抚养的十四皇子来继位,朝中谁也不会反对,也没有人有这个胆子来反对。 可是岳家军如今已经灭了旗,再过几年十几年,东狄这块土地上就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们。 这个已经是昨日黄花的家族里出来的皇妃与她膝下抚养的皇子,要登上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位置,没人会愿意答应。 “十四也就罢了,那个贤王之子算个什么东西?”二皇子府中,支持他的几位皇子也在骂道。 “大将军王,他有什么资格敢称大将军王?他战功何在?他有什么资格统领三军?别说是他,就是他爹贤王,在皇室中也是查无此人!” 二皇子狠狠地灌了一杯酒,将杯子掷在桌上。 原以为父皇已死,剩下这一场恶战就看是他跟老五鹿死谁手,哪里想到中途杀出这么一个大将军王? 五皇子府中,围绕在他身边的几个皇子同样不忿:“十四才多大?坐在那个位置上就是个傀儡。”朝政以后都是把持在后宫妇人手中,而他们也要事事仰仗贤王府的鼻息。 这是耻辱,这样跟从前他们要活在一品阁的阴影下有什么区别? 五皇子同样在喝着闷酒,听自己的兄弟在周围问自己: “五哥,我们应该怎么办?” “是啊,五哥,难道就这样任他们夺了应该属于你的东西吗?” 五皇子饮尽了杯中的酒,然后一根一根地收紧了手指,那酒杯在他手中发出破碎的声音,等到他再松手的时候,只有一蓬齑粉从他的手掌中漏了下来。 “夺?”他开口道,“他们把那个位置坐稳了,才叫从我这里夺走,我若不放,谁也别想夺走。” 他不是这样任人窃取属于自己胜利果实的人,老二也不是。 这顶多算是一个新的战场,就看他们兄弟二人各凭本事,看最后鹿死谁手。 笼罩在沉沉的铅云之下,即将变天的东狄皇都中,贤王府一派安逸。 月重阙坐在座中,看着对面的人,他一回来,就让大巫医宣布了他们掩盖了这么久的消息。 而自己虽拒绝了帝位,却接过了统领三军的担子,以贤王之子的名义重新回到了世人面前。 他来贤王府,原本是为了问贤王这几日究竟去了哪里,可是等看到面前的人时,月重阙所在意的事情却变成了别的。 他问道:“你受伤了?” 贤王咳嗽了一阵。 这一幕落在月重阙眼中,就让他仿佛在看着昨日的自己。 等到激烈的咳嗽停下来之后,贤王才又抬起头来。 他放下了手,对面前的人说道:“不碍事,今日叫你过来,是为了你身份的事。” 他说着,看着面前的青年。 当初是他把这个孩子从鬼门关拽了回来,尽管想要将亏欠岳家的一切都报在这孩子身上,但这么多年来,自己为他做成的好像也没有什么。 贤王想着,对他说道,“现在你虽然是以我儿子的身份回到众人的视野中,也要换一个新名字,但是没有关系,容家的王位总有要换人坐的时候,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最后一个皇帝一死,你就可以换回自己本来的姓名,做回从前的岳凌尘。” 见面前的青年像是要开口说什么,贤王又再次抬起了手,说,“我知道你要问我这几天出去是去哪里了,我替你去杀了一个人。” 月重阙的神色微变,他已经猜到贤王去杀了什么人。 “没错。”贤王点头,“欧阳昭明,我杀了他,这是我欠你们岳家的,总算是还清了。” 第242章 欧阳昭明死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月重阙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在他前往北周的时候,他想要给欧阳昭明一个惨痛的教训,想要将他珍视的一切都在他面前毁灭,然后再取走他的性命。 而这个打算在他知道定海珠的所在,为了得到这个传说中的东狄至宝,而带着宝意从北周离开,回往东狄的时候,他就放弃了自己的报复。 在得到定海珠之后,一品阁加诸在东狄皇室身上的诅咒会被消除,而他也会接过守卫东狄的责任,以一种同他父亲当年不同的形式,延续他们岳家的职责。 想要杀死欧阳昭明,让他偿清当年他欠下的血债,或许就只能等到东狄的铁骑踏破北周京都的那一天才能见到了。 这中间也许要过去几年、十几年。 可是没有想到,面前的人就告诉他,他替他杀了欧阳昭明。 这个手上沾染了他岳家军无数儿郎性命的人,终于用他的性命偿清了这罪孽。 他死了,自己执著了这么久的事情,似乎也可以画上句号。 可是月重阙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乐,复仇的感觉并不如想象中甜美。 也许是这么多年来,他都是在病痛折磨中以向欧阳昭明报复为目标,挣扎着活了下来。 现在他身上的伤痛已经被治愈了八成,剩下的那两成慢慢调养也会好起来。再骤然失去这个目标,总让他有种接下来不知该做什么的感觉。 贤王听他问道:“你是怎么去截杀他的?” 贤王咳嗽了一声,说道:“他在进入东狄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到了。” 他选择的这个继承人虽然很优秀,成长得也很快,但是在他心中为一件事所牵挂的时候,很容易就会漏了别的信息。 因为确定月重阙没有注意到欧阳昭明跟在使团中潜入东狄的事,所以贤王才从自己隐居的地方离开,来到了皇都。 月重阙听他说着他如何在欧阳昭明身边布下眼线,又如何监控着他的一举一动,在他离开皇都的时候也匆匆地跟了过去。 再看贤王身上的伤势,月重阙便知道他这重伤是如何来的了。 贤王停下了咳嗽,平复呼吸。 他们二人在这里商谈,周围没有留下其他人,在贤王的咳嗽一阵紧跟一阵的时候,也没有人进来问询或者是为他斟茶。 月重阙见他平复下来之后,抬眼望向自己,说道:“在杀他之前,他问了我是为什么来。我告诉了他,是你想要杀他,他欠的是你家的债,虽然你不是亲手杀了他,但是他在死之前也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岳家军的那些英灵在六尺之下可以安息了。” “我知道了,不必再说了。”月重阙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你的伤势虽重,但是等我拿到定海珠——” 他想告诉贤王,等自己拿到定海珠,他身上的伤势再重也没有问题,而失去母蛊压制的随时可能发作的蛊毒,有定海珠所生出的灵泉也可以解。 但贤王却摇了摇头:“现在有没有定海珠都不重要了。” 月重阙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这如何会不重要? 贤王对他摆了摆手,说道:“陛下驾崩,传位给十四皇子,又封了你做大将军王,无论是皇后还是那些成年的皇子,亦或是朝中那些臣子,都不会甘心。这个皇都中很快要生出一场风暴,你要专心于这里,只有收拢军心,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否则要是皇都这样乱起来,他们做再多的事也没有用。 贤王的声音虽然平静,可是语气里却带着一股凛冬般的肃杀,“到时候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月重阙沉默了片刻,才点了点头:“我明白。” 这个时候,确实要用铁血雷霆的手段镇压,尽快结束这场动乱。 “好了。”贤王像是交代完了所有想跟他说的话,微笑道,“没有别的事情了,就先到这吧。” 他顿了顿,又道,“你的伤好了,是怎么好的?” 这是月重阙回东狄以后他们第一次相见,而他身在北周发生的那些事情,贤王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关注着,不知道细节。 月重阙于是同他说了灵山寺的空闻大师跟宝意的事。 听到宝意的名字,贤王将她跟自己在山上见到的那个少女对上了号,然后问道:“是那个跟在欧阳昭明身边的小姑娘吗?” 月重阙看向他:“她跟在欧阳昭明身边?” 贤王说道:“不错,我知道她从你的队伍中逃离了。” 不对,月重阙神色一凛,说道:“不对。” 他原以为宝意能够这样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是那个北周的影卫引开了他们的视线,但中间必然还有其他人接应。 他以为那是欧阳昭明,可是按照贤王刚刚所说,欧阳昭明是后面才去的,他跟月重阙的队伍甚至在中途还擦肩而过,那凭借宝意自己一个人,她是怎么做到那样逃出去,后来还能跟他会合的? 贤王听他说道:“你说在她身上还有灵泉?” 他想到谢易行见了自己说的那些话,故布疑阵的谢易行,一直隐藏在他身后的宝意…… 糟了,他们一直盯错人了! 不光是他,就算是本就知道灵泉秘密的柔嘉也是一样,他们都以为灵泉之主应该是谢易行,可是却忽略了宝意。 她跟欧阳昭明会合了。 月重阙倏然而惊,他看向贤王,问道:“你说你见到他的尸体了吗?” 贤王摇了摇头,“我震断了他的心脉,看着他落下了山崖。” “但是宝意在他身边。”月重阙沉声道。 第312节 她有定海珠,她有灵泉,还不知有多少神妙之处是旁人不知道的。 有她在,欧阳昭明多半没死。 铅云积压的天空中,一声霹雳炸响,被东狄守卫包围的使馆中,谢易行伸手落子,袖子却将放在手边的杯子意外地带了下去。 杯子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他垂目朝着碎裂的杯子看去,生出了几分心神不宁感。 而城中响起了马蹄声。 这些军队从不知何处涌出来,整齐肃杀地朝着皇宫的方向前进。 街上的行人惊恐地闪避开来。 皇都,变天了。 —— 数日后,东狄皇都政变又被镇压的消息传到了大周,与此同时一并来的还有东狄的国殇。 朝堂上,成元帝听着自己的大臣们在底下说话。应天帝一死,接着带来的很快就是东狄在那块土地上被约束已久的铁蹄,要向着更温暖朴素的东南方来的预兆。 从东狄传回来的消息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那位新上任的大将军王不光镇压了东狄的二皇子跟五皇子,还有朝臣中一定不满十四皇子继位的人,彻底地扳倒了皇后的母家,让整个东狄的权势彻底地掌握在了抚养十四皇子的第四皇妃和容嫣公主手中。 而他自己也稳定了军心,迅速在三军之中获得了极高的威望。 成元帝看向站在下方的宁王。 宝意现在身陷东狄,易行为了他的妹妹,也随着使团一起去了东狄。 遇上东狄国殇,使团在那里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他们不光会见证新皇登基,也会见证东狄挑起战火,将战争的种子播向四面八方。 在这个时候能够用来安慰宁王的也就只有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么一点,可是宁王从来不是需要听这种话的人。 成元帝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将目光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在那里原本应该是他的太尉所站的地方,可是这些时日,欧阳昭明都告病没有露面。 朝中众人其实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只不过他们不知道欧阳大人去了哪里,也不敢问。 宁王站在朝臣的行列中,也朝着成元帝目光的落点望去,想起那时欧阳昭明对自己的承诺,现在他人不在这里,多半是已经到东狄去了。 应天帝之死,还有在东狄发生的这场惊变,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即将燃起的战火在烧到大周来之前,他又是否能带着宝意、带着使团中的其他人平安归来? 一切都是未知数。 东狄边境。 河流结冰的时候,在这小村庄里生活的人要取水,都必须每日去取了冰块来,在家中院子里存放着,等要的时候就化开。 这一日,沿着结冰的河流走来了一个拄着木棍,眼上蒙着黑布的少女。 她身上的衣着单薄,露在外面的手指都冻得变了颜色,一进到这个村庄里来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见她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村中的妇女连忙围了过来,将这个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少女扶了起来,一边说着话,一边把她带回了家中。 等到把她拉回了屋子里,生起了火,又让她换上了厚厚的袄子,看她喝下一碗热热的酒,救她回来的妇人们才问起了这个孩子的来历。 只是这少女却像是没有反应。 这些生活在东狄边境的淳朴人民发现,这个少女不光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嘴里只能发出一些含糊单调的声音。 这样子,真不知她是怎么一个人走到这里来的。 天寒地冻,她像是也冻坏了,没有地方可去,于是这几户发现了她的人家就商量着轮流照顾她,等到雪季过去,再搞清楚她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 第243章 一只木桶从上方坠下来,砸碎了井中的薄冰。 这座村庄里就只有这么一口井,在冬天,如果所有人都要用里面的水的话,那是远远不够的,因此只有在洗衣的时候才会来这里打水。 一个端着盆过来的妇人在分到一盆水之后,正要端着盆再起身离开,从旁边就凑过来了几人,一边在身上擦着被冰冷的井水冻得通红的手,一边围着她问道:“李二家的,那孩子怎么样了?” “她今天好些了吗?” 被她们围在中间的妇人站起了身,说道:“好多了,今日进多了一些粥,也吃了些肉糜,把那围在她眼睛上的布条取下来一看,那双眼睛还挺漂亮呢。” 原来这少女在雪地中行走时发现雪地太过耀眼,所以才用了黑布绑在眼睛上,用来遮挡光线,这样才没伤了眼。 等到这遮眼的布条一拿下来,就发现这是个长得清秀的孩子,大概就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虽然听不见声音,不能说话,但是眼睛没事,就能看见他们的手势跟动作,也能交流。 这妇人连比划带猜地才猜到,她是跟着父兄出来,要越过边境到外头去,去那些牧民的集市上,用带出来的货物跟他们换取皮毛跟肉。 这天寒地冻的,这么上路,中间一场大雪,然后又雪崩,父兄都不见了,就只有她一个孤零零地走了出来。 “也是她运气好,被埋的地方离咱们这里不远,她又是沿着河流走的,所以那天咱们才在河边接到了她。” 夫人说着叹了一口气,围在她身边的几人也是一边听一边露出些怜悯的神色来。 同她们说完这孩子的情况之后,妇人打算离开,却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人撞了撞,转头一看,见到是惯来有些主意的张三婆娘。 “李二家的。”张三婆娘对她挤了几眼,说道,“既然这孩子跟她的父兄失散了,多半也是找不回来了,又跟着你回了家,你瞧着她不光手脚健全,相貌也是好的,你家大郎不是还没娶亲吗?不如就把她留下来做你儿媳妇。” 她这么一说,旁边几人才纷纷想起这茬来,原本先将这少女留在李二家是因为她家人少,李二又是个时常出去同边境外的那些人做买卖的好手,家境丰厚,现在却是要叫他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张三婆娘自认为提出了一个不错的提议,既为这孩子解决了日后该去何处的难题,又让李二家的大郎娶上了媳妇儿,没想到李二家的在听到她的话之后,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有些后悔的神色。 “怎么了?”张三婆娘问道。 李二家的道:“这话说的晚了,昨夜我家当家的回来见了这孩子,这孩子已经求着他带她到边境之外的市集去,想去那里找她的父兄了。” 哪怕众人说着,那样大的雪还有雪崩,她自己一个人能逃出来就已经是万幸了,她的父兄也能够活下来的几率微乎其微,但这个孩子还是跪在地上,那样可怜地哭求着,还把她身上带着的、准备拿到市集上去同那些牧民交换的玉石都拿了出来。 李二夫妇生了几个孩子都是儿子,原想要个女儿,可是也没有养大,现在夫妇二人见着这么个孩子在自己面前哭求,都狠不下心拒绝,李二抽了几口旱烟,就把人扶了起来,答应了她。 再过多两日,天气好些,他就又要带着本村的几个青壮年过边境,去赶牧民那边一年一度最大的市集了,到时这孩子也会跟着他们的队伍走。 听着李二家的说完,几个妇人都感叹了起来:“可惜啊……” 然后纷纷散去了。 只有张三婆娘还留在她身边,在她弯腰去端那木盆之前同她说:“你也别灰心,小姑娘去了市集上也不一定能找到她的父兄,到时候还不是要跟着你当家的回来?别灰心。” 说完她就端起自己的那只盆从井边离开了,妇人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真是扰乱人心—— 那自己现在是该希望那孩子能遇上她的父兄,还是希望她会跟着自己的丈夫回来呢? 一座普通的院落里,窗上糊着的纸被外面的风吹得不停地发出响声。 坐在屋里的宝意朝着那个方向看去,那窗纸因为粗糙地补了太多遍,所以透光性越来越差,令这房子里的光线变得昏暗无比。 冬日的白天,屋里不该点着灯,孩童们都在外面奔跑玩耍,家里的大人则在外面劳作。 她从见到这座村庄以后,就已经在心里有了计划,潜藏在外面,看着这里的人会离开村庄,又过几日才回来,身上背着的东西都换成了别的货物,就知道自己现在走到这个东狄边境的村庄离边境距离应该也不远了。 在明确了怎样可以进入到这个庄子里,然后跟着他们一起离开边境之后,宝意才脱去了身上的狐裘,在雪中深深地冻了半日,冻得全身发抖,手脚青紫之后才再次现身,沿着结冰的河岸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最后倒在这群取冰的妇人面前。 她被带回来的过程就如她预想的一样顺利,这般装聋作哑,也完美地掩饰了她听不懂东狄话的事实。 幸好东狄的普通人长得跟北周人没有什么不同,她在脸上作了一番伪装,把自己画的跟原本的样貌不大一样,也照样让他们相信了她是东狄人。 在这里停留了一天,她就已经把东狄话里的那些日常用语都学了个大概,听着他们讲话的时候也能听懂了,于是编出了一个在雪崩中跟前去市集同牧民交换商品的父兄失散的故事,朝着这户收留自己的人家提出了请求,让他们带自己到边境之外的牧民市集去。 为了让他们答应,她还拿出了七八块品质上佳的玉石,在她的故事里,这就是他们要带着到市集上去换取皮毛与粮食的货物。 这些玉石虽没有经过雕琢,也不是产自于玉坠空间,但也是宝意从万宝奇珍楼买回来的。 只不过这户人家比她想象的还要善良,他们没有收下她的玉石,但是答应了她提出的请求,明日便会带着她从这里出发。 宝意听着外面的院子传来儿童嬉戏的声音,想着自己这样编织谎言,骗取这些村民的信任,只觉得无论是北周、南齐还是东狄,这些作为大多数的百姓都是善良的。 上位者的战争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带来的那些劫难却要他们承受。 真正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她正想着,就听见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打开,寒风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卷着细碎的雪花。 宝意转头朝着门的方向看去,见到从那里探进一颗小脑袋,是李家的小儿子。 还未等她朝着小男孩露出笑容,就见到从门缝里又探进来两颗小脑袋,跟他一起玩的那两个孩子也一起凑了过来,好奇地望着这个住在他们家的小姐姐。 宝意坐在床边朝他们招了招手,她现在身上穿着的是李家三儿子的衣服,这家男丁多,女性就只有家里的女主人一个,而宝意长得高,女主人的衣服她已经穿不上了,所以才凑合着穿上了三子的旧衣。 她穿着少年的衣服,头发也干脆梳成了少年的样式,只有一张脸还是少女的模样,这在外面玩的小男孩跟小女孩都莫名地想亲近这个小姐姐。 宝意坐在床沿上,朝他们招了招手:“来。” 这一句“来”用的是东狄的口音,只是她扮作听不见,刻意将这咬字发得含糊。 不过这三个孩子还是听懂了她的话,一下子就雀跃起来,伸手把打开的门缝推得更开,一个接一个地从外面钻了进来,来到宝意面前。 宝意挨个看了看他们,见到他们小脸被冻得通红,鼻子下都拖着鼻涕,于是笑着给他们擦干净了。 这三个孩子平时到处疯跑,拖着鼻涕也没人管,要是想给他们擦干净,他们还不愿意。 可是现在被宝意这样拉着挨个擦干净手,擦干净脸,他们都没有挣扎,只是小脸越发的红了。 “好了。” 宝意给他们整理好以后,把李家人没有收下的那些玉石拿了出来,给了他们三个一人一个。 这些玉石都是拳头大,比起小孩子们玩的石头漂亮多了,三个小孩接过之后有些迟疑,没有立刻拿走,但是宝意轻声道,“拿着吧。” 这三个小孩才吸了吸鼻子,对她说了声“谢谢姐姐”,接着抓着这玉石,喜笑颜开地从屋里跑了出去,找个地方玩他们的新玩具了。 宝意看着他们跑出去的身影,并没有站起来把他们忘记关上的门重新关回去。 小孩子的快乐来得如此简单,如此纯粹,她其实本可以给他们更好的,在她的玉坠空间里还有已经雕好的小动物摆件,只是她不能留下太过明显的个人痕迹。 她只是在这里路过,借他们的身份好从这里出去,不能连累了他们。 她看向门外的飞雪,想着自己明日就要从这村庄离开,大概后日就会走出边境了,可是自己出去了,那留在皇都的三哥呢?他又什么时候才能脱困离开? 第244章 东狄皇宫,御阶上有大雪都洗不干净的血迹。 第313节 那一日二皇子与五皇子联手逼宫,带着各自效忠他们的兵马攻入皇城之中,被从不知何处冒出来的边疆铁骑铁血镇压,在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士刀剑之下,死掉的叛军不知几何,鲜血将台阶都染红了。 坐在宫中等着皇子事成的皇后在听到二皇子、五皇子被生擒,而与他们结党的另外几个成年皇子也都被从各自的府中抓了出来,一起关进了牢里,只当场跌坐在原地。 那些犹如黑色洪流一般的铁骑从皇宫中分流出去,涌向四面八方,将凡是涉及这场谋逆中的官员都从他们的府邸中揪了出来。 不论官职,不论他们那时是在小憩还是在用膳,都于这数九寒天带到了御阶前,让他们看着眼前这些叛军横尸遍地的场景,接着将这些发抖的老臣通通格杀,尸首挂在城门之上,血流了两天才流尽。 一场清洗持续了三日,所有关于十四皇子继位、贤王世子封大将军王执掌三军的反对声音都从朝中消失了。 贤王同月重阙说的那番话,让他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他执行起来没有丝毫的手软。 留在牢狱中的那些皇子在疯狂地拍打着栏杆,或是愤怒地咆哮,或是胆小地哭嚎,让月重阙把他们放出去,却不知道这个如今同时掌控了一品阁与东狄军队的人之所以只是把他们关在这里,而没有取他们的性命,完全是因为他们是应天帝的儿子,是东狄皇室的血脉。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的话,他早就一并把他们跟他们的党羽扼杀在了御阶前。 只是这三日的清洗过去,城中已经没有反对他们的异党,可是东狄皇都却依然笼罩在一层高压中。 东狄使馆,北周使团下榻之处,谢易行站在院墙下,听着外面传来的整齐肃杀的马蹄声。 他听得出这是真正的铁骑,是东狄最精锐的力量,每一个将士都是从边关厮杀出来的,这样的铁骑一共有八支,都被征调了回来,八名主将此刻显然也是留在皇都里。 他抬头,看着雪花如碎玉,纷纷扬扬地自面前飘落,想着月重阙把他们都召回皇都,动乱平息以后也没有让他们回去,这是想做什么,正想着,就听见门外传来侍卫的通报声,高声道:“大将军王到——!” 谢易行从院墙边转过身,看着紧闭的院门,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可是那张脸——谢易行目光停留在来人的面容上——却是第一次见。 身穿玄色蟒袍,披着同色的大氅,在这雪色中越发显眼的人站上了这个位置,终于揭下了脸上的面具,将真容展现在了世人面前。 虽然二人的年纪不同,面容也不相似,但是这站在院门外与站在院中的人身上的气质却给人一种极其相像的感觉,一个像云中月,一个像山上雪。 谢易行看着来人那双熟悉的蓝色眼眸,站在原地轻声道:“一品阁阁主,大将军王?” 月重阙对他一笑,抬脚迈过了门槛走进来,一抬手,身后的人就从旁边退开。 他来到院中,来到这飞雪下,与谢易行面对面地站着,听谢易行说道:“东狄这两把利刃都掌握在你手上了,你为何不干脆直接黄袍加身算了?” 这话若是有月重阙的手下在,听谢易行这般质疑自己主上的忠心,定然要冲上前来同他方案。 只是今日月重阙是独自一人来见他,所以当听见谢易行这挑衅的话语之后,他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在意:“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便应该知道我永远是臣,是守卫东狄的人,对着那个位置没有那样大的野心。” 谢易行道:“你将铁骑从各个边境调回来,不过是为了镇压,现在事既已经成了,那这些军队怎么还在这里?” 月重阙像是没有察觉到他在套自己的话,只微笑道:“边关将领为东狄贡献一生,新帝登基,他们自要回来觐见,也要褒奖,何况……”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谢易行面前转身,走到院中的那棵梅花树下去,抬手扫去了虬结的枝干上堆积的冰雪,然后才又说道,“何况战事将起,东狄的国仇要报,自然要落在他们的肩上。” 听到“国仇”二字,谢易行微微皱起了眉。 他知道东狄肯定会找借口发兵,不过没想到他们找的这么快。 月重阙站在树下转过身来,这俊美的东狄新贵,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王,对着他说道:“应天三十七年冬,北周使团入皇都,监察院之首欧阳昭明易容作侍卫,混在使团当中,当堂刺杀陛下,先帝不治身亡。如今正值国殇,我们东狄的军队从这里打过去,就要看究竟要打到哪里,你们那位陛下才愿意交出这个乱臣贼子,你觉得这个出兵的理由如何?” 谢易行的眼神立刻变了:“你当知道——” “看来是很好了。”月重阙一副并不打算听他说完的样子,在来对他说了这个出战的理由之后就转身从树下离开,背对着谢易行轻飘飘地留下一句,“对了,永泰郡主现在很安全,就跟欧阳昭明在一起,虽然那样的伤也不是什么大碍,对不对?” 谢易行看着他从院中回到门前,几乎是立刻,外面的人就再次把门打开,让月重阙从这里走了出去,之后又再次把门合上。 谢易行站在院中,觉得方才那些飘落的雪花片片都变得重逾千斤,落在自己的衣领上,被体温融化成冰水,渗透进了自己的衣中,让他感到背脊发冷。 他知道了。 灵泉在宝意身上。 他知道了。 …… 东狄边境。 出境的关卡,一行衣着厚重的人正排着队在等待接受边境士兵的排查。 这群住在边境村庄的村民在这样数九寒冬的时候没有办法耕作,要通过边境到外围的那些牧民聚居的地方跑商是常有的事,他们在这里开设关卡检查,通常不会检查得太仔细,都是例行公事。 宝意作着少年的打扮,跟在李二身边,等着士兵检查他们交上去的路引。 原本李二担心她的路引是一个大问题,没想到这孩子出来的时候,路引都是在身上带着的,跟那些玉石一样没有弄丢,于是要过境的时候也就一并交了上去。 东狄的路引宝意没有,但是欧阳昭明身上有,虽然在下水浸泡的时候浸湿了,但是摊出来再晾晒以后就跟原来一样,简直像是用了兴隆钱庄的工艺来仿造。 只不过他准备好的那些都跟宝意现在的情况对不上,于是宝意取了其中一张,花了一日的功夫重新伪造了一次,现在就跟其他人的路引一起在这个士兵的手中翻动。 她对自己仿造的手艺有足够的信心,不担心会被他看出有缺漏。 果然对方在翻过之后,只是看了看宝意,确认这个作少年打扮的其实是个小姑娘,然后就把东西还给了他们,朝他们一招手,说道:“过去吧。” “谢谢官爷,谢谢官爷。”李二感激地说着,然后示意跟在自己身后的其他人先过去,他则留在最后,在离开的时候将两粒碎银子塞到了这官兵的手里。 官兵自然地收下了,在这苦寒边境守防,见到的都是这些普通村民,能孝敬这些上来已经算是不错了,他不耐烦地道:“去吧去吧。” 宝意的心急促地跳了起来。 过了眼前这道关卡,她就算离开东狄的国境了。虽然这个方向不是去往北周,但是只要离开,她就能自由。 她按捺住了自己的心情,尽量镇静地走在人群当中,等出了这里,朝着外头看去,就见到眼前是一片连绵的高山,在山顶还堆积着雪花。 他们从村庄走到这里耗费了两日时间,越往边境走,路上的风雪就越小,等来到这里的时候,风已经不再那么急了。 李二来到她身边,把她的路引还给了她,指着前方的山说道:“咱们还要跨过这道山,到对面去。” 在山的背后是风雪不曾抵达的平原,住在上面的牧民世世代代都在这里放牧,一年一度的市集,热闹程度不比一般的城池差。 李二知道她听不见,一边说的时候还一边用手势比划,见到这孩子像是听懂了一般,对着自己点了点头,他才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小姑娘确实坚韧,跟着他们走了一路都没有掉队,难怪她一个人能从那样的大雪中走出来,来到他们的村子外。 他们连夜赶路,晚上就宿在山中,等到第二日下山的时候脚程飞快,几乎是眨眼就来到了山的另一边。 宝意走过了无边的雪原,走过结冰的河流,在攀上这座山峰,看到面前这广阔无垠的草原在初升的朝阳下犹如一幅画卷般展开,只屏住了呼吸。 只跟东狄雪国隔着一座山,就完全是两个季节。 这里的土地踩下去还带着露水,脚边是没有褪去的绿意,牛羊早已经被放了出来,犹如一团团云朵在草原上滚动,被赶着到绿草丰茂的地方去。 见着眼前这一片勃勃生机,宝意才真正有离开了东狄,重获自由的感觉。 见她站在原地,像是被镇住了一样没有动,走在她身旁的李二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走吧,到市集上去,看看你的父兄在不在。” 第245章 牧场的市集热闹,才是清晨,草原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出档的,也有看热闹的。 在这些摊档上售卖的除了出自草原的食物以外,还有许多出自老牧民的手工艺品,销过的皮毛、腌制好的肉类,零零总总,琳琅满目。 在这其中,也有许多给从东狄边境过来的那些行商所留的位置,他们有今日才来的,也有提前到的,已经在摊位上摆出了这些商品。 这里的交易可以用上钱币,也可以以物易物,在这些摆满商品的摊子上,也有是专门过来贩售玉石的。 东狄境内的玉石矿藏不在少数,挖出来的这些玉石在这些草原民族当中也相当受追捧,通常来一次能够卖出几倍的好价钱。 尽管宝意口中编出的父兄是莫须有的,但是谎话说到底,在李二让她过去看一看她父兄是否在其中的时候,她还是点了点头,朝着这些摆卖玉石的摊档走去。而李二他们则转身到了一旁自己的摊位上,把背过来的东西都摆放好,准备参加今日的市集。 宝意穿着东狄百姓的衣服,走在这些摊档前,摆摊子的档主并没有将注意放在她身上,他们的目标是在这片草原上放牧的牧民。 宝意一边走,一边不时停下,见到这些摊档上摆放着的玉石品质都十分不错,有她手中那些从万宝奇珍楼拍下来的两匣玉石六七分的好成色。 东狄虽然酷寒,但是幅员辽阔,而且有这么多珍贵的矿藏,难怪在千百年前它会是三国之中最强盛的一个,自己拿着的那两匣子玉石,应该也是在东狄境内开采出来的。 在旁人看来,她就是在这里认认真真地看了一圈,然后忍不住失望地走了回来。 李二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看着来到面前的少女,比划着手势问她:“怎么样,没有找到?” 宝意点了点头。 “没有关系。”李二说道,“这个市集要持续好几天呢,后面还会有人来的,说不定他们就在后面的队伍里,不要担心。” 在来之前,他的妻子就已经同他说过了,如果这个孩子找不到她的父兄的话,那么依然可以跟着他们回去,他们夫妇二人没有女儿,要是宝意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来做他们家的姑娘。 宝意这留在这里也没有别的什么需要她做的,李二于是让她到市集里去走一走,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东西,还塞了一小把铜钱在她手里,宝意摇着头不肯要,但是李二强行塞到了她手中,对她说道:“没事,不用跟叔客气,看见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宝意只好收了下来,从这摊位前离开。 她一走,跟李二一起来的其他人就围了过来,说道:“怎么样,这孩子没有找到她的家人?那是不是回头还跟我们一起回去?” 李二默认了,旁人立刻说道:“那好啊,那你不是得偿所愿了?平白多了这么大一个女儿。” 他们在这里说着,宝意走到远处也听见了。 这一家人对她是真的好,但是她并不能留在这里。她一面往集市深处走着,一面想该如何找个理由同他们告别。 草原辽阔,她可以用手上的玉石跟这里的牧民换一匹马,然后骑着马朝着北边去,通过边境回到大周,然后再一路前往京城。 从边境到京城这段路,她当年就走过,现在要再走一遍,不会比当年更难。等回到京中之后,再将欧阳照明的尸身从玉坠空间里拿出来。 在东狄发生了什么事,她会清楚地告诉自己的爹,而欧阳昭明的尸身,他们宁王府会守住,会找个地方将他埋葬。 国库空虚,大战很快会到来,在兴隆钱庄中的那些财富,宝意会完全地捐给大周朝,让他们大周的将士能够有战甲兵器,有充足的粮草,也有雄壮的战马,可以让他们在东狄入侵的时候,守住边关,守住国门,不让这些虎狼之师稍有寸进。 她走着走着,走出了集市,来到了外围。 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空中,温暖的阳光普照着草原,隔着一重山脉,山的这边跟另一边完全是两个世界。 宝意望着面前辽阔的草原和蓝天,听见头顶传来雄鹰的鸣声,心中的无限沉重与阴影在这一瞬间都犹如冰山之上的雪盖一样,在阳光下冰消雪融。 她抬头望着雄鹰从头顶飞过,一时间又想起在自己的玉坠空间里犹如陷入沉睡的欧阳昭明。 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家国,不为自己留丝毫后路,甚至在那时他向宝意说出那番话,说愿意打破自己不娶的誓言,娶她为妻,用一生来爱护她的时候,他要考虑的都是在他死后要如何继续保护自己的妻儿。 这世间憎恨他的人太多,这次东狄发起战事,还是会栽赃在他身上。 他已经身死,但是宝意毫不怀疑,如果到时东狄打过来,向着大周要求他们交出欧阳昭明的尸首,还是有很多人会怂恿成元帝将他们死去的太尉大人交出去。 他生前就已经背负无数罪名、恶名,死后,宝意若是想让他安眠于地下,不受打扰,带着他回到京都,只怕是要布下无数疑冢,才不会让那些想将他挫骨扬灰的人打扰他的安眠。 但是欧阳,他生前已经为大周殚精竭虑,死后他依然会想要留在那里吗?雄鹰盘旋,再次发出振人心弦的清越啼鸣,仿佛在回答宝意这个疑问。 如果欧阳张明不是生在大周,没有被欧阳院长收为义子,没有继承义父的遗志,走上这样一条孤绝之路,那他会做什么? 也许会像他在东狄的时候扮演的那个身份一样,做个纨绔子弟,做个大商人,也许会选择这样一片牧场,成为大牧场主,每日就在这苍穹之下,在塞外牧羊,骑着马在草原上跑,累了就随意钻入一户人家的帐篷中,拿出身上的金银宝物来同他们换一杯酒。 他不会喝醉,他身边的人总能够很快地找到他,有时候是在帐篷里,有时候喝多了,会策马跑到人迹罕至处,翻山下马,躺在地上,任由马儿在旁边吃草,自己则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在这温暖的阳光下,好好地长长地睡一觉。 宝意朝着这片广袤的草原走去,他不是非得回到大周,回到京都去。 第314节 比起在那人人畏他、惧他、无人知他隐衷的地方,他会更愿意被埋在草原上,身躯化为泥土,灵魂脱离躯壳,化成天上雄鹰,从此自由自在,翱翔天地之间,替他曾经守护的大周,在离东狄只有一山之隔的地方,继续为大周看着他们。 草原上有牧草丰茂之处,也有荒芜之处,荒芜之地通常是上一年放牧过的地方,游牧民族总是追逐着水和草不断地转移。 宝意朝着远方走,与天地间滚动的羊群背离,在只剩下风声与雄鹰鸣叫声的地方,远离了集市,远离了其他,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她一人。 她选了一片格外荒芜的地方,身体消失在原地,等到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是一个人。 欧阳昭明维持着被她半抱起来的姿势,由玉坠空间的土地上转移到了外围。宝意伸手托着他的脖颈,把他慢慢地放到了地上。 草原上的风吹动着他的衣衫和长发,宝意看着他在阳光下显得越发像在自己想象中一样,不是死去而是在牧民的帐篷中千金买酒,喝醉以后找了个地方席地而眠。 她看了他片刻,然后拿着从玉坠空间里带出来的工具,开始在自己为他选定的墓地上一锄一锄地挖起了地上的土。 从一开始平坦的土地,变成浅坑,然后变成深坑,宝意挖得极其认真。 这是欧阳昭明长眠的地方,她不能为他立碑,甚至不能为他栽一些花,到来年好祭奠他,只能将这个坑挖得尽量深一些,宽敞一些,让他睡在里面的时候不会有拘禁之感。 虽然不能留下印记,但是等到明年再回来,这一片牧草格外丰茂之处,就是他的埋骨之地。 宝意挖得专心,没有注意到身后她放在这天与地之间的人,像是沉睡了一冬的种子,被这草原上的阳光与风唤醒。 他本就柔软的还带着体温的肌肤被这阳光注入了生机,他恢复了呼吸,那曾经像冬日里截断的溪流一样,在宝意指下消失的脉搏也像是春天复苏的流水,重新地接续了起来。在重新开始起伏的胸膛里,那颗心脏稳健地跳动了起来,一下一下敲击出生命的韵律。 听见耳边一下一下挖土的声音,欧阳昭明闭着的眼睛睫毛开始微微地颤抖,最先复苏的是听觉,随后是视觉,就好像做了一场长长的梦,一睁开眼睛,刺入眼中的就是金色的阳光,同他倒下的那个雪夜仿佛已经是两个世界。 他抬起了手,遮在眼睛上,另一手支撑着自己从地上坐了起来。 支撑地面的那只手抓到了些细绳模样的事务,欧阳昭明低头,发现是几条干枯的草根,而面前有一个人背对着他,正在努力地挖坑。 尽管她身穿厚重的棉袍,打扮得像个少年,但欧阳昭明还是认出了她。 他坐在原地,等着宝意转身。 宝意停下了动作,站在坑中,自觉已经挖得足够深了,于是把铁锄放在了一旁,转过身来就要将欧阳昭明拉下,可是一转身,却对上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眸里映出自己的影子,宝意一下子呆住了,不知自己此刻是身在梦境之中,还是累得出现了幻觉。 但是面前坐着的这个,确实是刚才还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欧阳昭明。 他看着宝意,指着她挖的坑问道:“你挖这么大的坑做什么?” 第246章 宝意反应不过来地看着他。 看着面前这个她费尽心思,用尽手段想要把他救回来却都失败了,可是等到她放弃,想要挖个坑把他埋了以后,却又这样苏醒过来的人,心中一时间涌起了惊涛骇浪。 有无数个问题从宝意的心里冒出来,争先恐后地涌到了嘴边,想要问欧阳昭明—— 她想问他是怎么活过来的,之前在玉坠空间里怎么就不见他回应自己,可是等到了最后,从她嘴里冒出来的却是干巴巴的一句:“把你埋了。” 欧阳昭明朝她一挑眉。 这个动作越发刺激了宝意的记忆,让她确定这个坐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欧阳昭明。 宝意感到自己的头晕了起来。 那些空茫无序的情绪在她脑子里膨胀成了一团棉花,把其他的东西都挤了出去,令她所能做的就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人。 见她不知还要在里面站多久,盯着自己发多长时间的呆,欧阳昭明朝她伸出了一只手:“上来。” 别的问题都可以等之后再问,现在还是先把她从这个坑里拉上来再说。 草原上的阳光灿然,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在远离集市、草场的这一处,这个深坑显得无比引人注目。 宝意挖的这个坑有半人深,欧阳昭明确信她是真的打算把自己埋了。 这么大一个坑,她一个人挖,用的时间也不算太长,能挖得这么方方正正,也算是难得。 宝意正跪坐在旁边,被拉上来之后,欧阳昭明就看到了她穿着的袍子上沾到的那些泥土。 不过她本人并没有顾得上伸手去拍一拍,只是依然注视着面前的人,像是在看着一个未解之谜。 欧阳昭明在她面前晃了晃手:“回神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没有再叫她郡主,不过也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宝意看着在面前晃过的修长手指,回想起刚刚他拉自己的时候手上传来的温度,还有自己的指尖之下感到那重新跳动起来的脉搏,确定面前的人是真的活过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才找回了自己的神志,对欧阳昭明说:“你没事了。” 他就这么活过来了,在空间里,她明明喂他喝了那么多的灵泉,给他吃了朱果,还带着他在湖水里浸泡了那么久,都没能让他恢复心跳,睁开眼睛。 可是现在,她才把他从玉坠空间里带出来,在阳光下放置了一小会儿,生机就重新在他身上焕发。 “对。”欧阳昭明懒洋洋地朝她张开了双臂,“我没事了。”大有让她不信就自己过来检查一下的意思。 于宝意而言,欧阳昭明的死亡持续了那么久,她尝尽所有方式都不能挽回他的生命。 可是对欧阳昭明来说,这一切却是模糊的,甚至连被震断心脉抛出悬崖之外那段记忆,在他脑海中都已经变得模糊。 他完美地回到了人世间,身上没有带任何伤处,这让那段死亡的经历变得不真实。 这也令他心中存有疑惑,可他总是习惯掌控一切,哪怕有疑惑也不会表现在脸上。 当他对宝意张开双臂的时候,只是习惯性地做出了这么一个动作,把控谈话的节奏,并没有觉得宝意会真的上前来检查自己是不是活着。 所以当面前的人像是接受了这个邀请,真的凑上前来,伸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仔细感应这颗胸膛里是否真的有心脏在跳动时,从来处变不惊的欧阳大人在这一刻的心跳居然漏了一拍。 宝意毫无所察。 在欧阳昭明略带意外的注视下,她感应着从这个胸膛之下传来的心跳,等到确认之后,又再次伸手,探向欧阳昭明的颈侧。 察觉到她的手去向的位置,欧阳昭明条件反射想要避开。 颈侧的位置暴露在别人手下,等于就是将性命交在了对方手中。 谨慎如欧阳昭明,从来不会允许任何人这样超过安全范围来触碰自己。 但是他看到了宝意微微颤抖的手指,她像是自己都没察觉到这轻颤。 他原本想抬起的手于是又放了回去,允许了宝意对自己的触碰。 他任由那纤细的手指搭在自己的颈侧,像是野兽在信任的人面前袒露了肚腹。 是真的,宝意触摸到他的脉搏,想道。 体温可以骗人,但是心跳和脉搏骗不了人—— 他真的活过来了。 “太——” 维持着指尖搭在他颈侧的姿势,宝意抬起了眼,想对面前的人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然而却发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好像过于近了。 在这远离了尘世喧嚣的草原上,天地之间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她的手还在这样停在他的颈侧。 在欧阳昭明没有醒来的时候,为了救他,不管是做什么宝意都不会有异样的感觉,可是当他恢复意识,睁开眼睛,一切就变得不同了。 “——好了。” 宝意的指尖从他的颈侧离开,尽量不显出异样地收了回来,“大人没事了,太好了。” 在最初的震惊后,她也想清楚了为什么他在玉坠空间里不能醒来,一离开就再次活转——因为空间里的法则,里面不能存在除主人之外的活物。 在进入玉坠空间的那一瞬间,欧阳昭明就已经死了,在空间的规则之下,他一直停留在死去的那一刻,给了宝意救回他的机会。 玉坠空间里的灵泉、朱果都是神妙之物,修复了他身体看得见、看不见的伤口,只差外界的一缕阳光,一片清风,他的心脏就能够再次跳动起来。 想清楚之后,宝意就不再纠结。 这个过程再曲折也好,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她想要的就行。 原本就不能过于依赖这玉坠,现在知道要救回一个死去的人需要怎样的机缘,也不令她失望。 她想着,移开了目光,看向自己身边挖出来的这个大坑。 她好不容易把坑挖出来,现在却又要填回去。 不过宝意却没有觉得可惜。 欧阳昭明就见她在确认过一番自己是活人以后,就又再次两手在坑旁一撑,重新跳了下去。 见状,他也跟着站起了身,见到宝意从底下取出放在里面的锄头,然后扔上了地面,接着再次从里面爬了出来。 回到地面上,宝意站直了身体,站在坑的对面转过身来,拍了拍手对欧阳昭明说:“这个坑是用不上了,你歇会儿,我把它填回去。” 她说着,就开始把旁边挖出来堆在一起的泥土又重新弄回坑里。 旁边的阳光被挡住,欧阳昭明走了过来,问道:“有别的工具吗?” 见宝意停下动作,看向自己,他说,“这毕竟是为我而挖的,现在用不上了,我应该帮着你把它填回去。” 他说得没有毛病,而且两个人动作确实比一个人要快。 “那你拿着这个。”宝意把手里拿着的锄头给了他,抬手一按耳后,在欧阳昭明反应过来之前,就又再拿着一把铁铲出来了。 那样神奇的玉坠,其中有着无数的玄奇宝物,就跟这样普通的锄头跟铁铲放在一起。 欧阳昭明忍不住露出个有些唏嘘的表情,见宝意再次开始填土,也跟着动作起来。 那些被挖出来还湿润的土壤又被抛回了原地。 宝意一边铲土,一边听身旁的人问自己:“我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这令她的动作一顿。 这个问题比较笼统,她一时间甚至不知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是从悬崖上那场屠杀?还是从她沿着冰封的河流走到那个村庄? 见她如此,欧阳昭明又换了个问法,“或者说,你是怎么把我救回来的?” 他这样问,那就应该从悬崖之夜开始说起了。 宝意开始重新专注于自己手上的动作,一面将土铲回坑中,一面告诉欧阳昭明当日影七是怎样拼死将他掷出了悬崖,自己又是怎么接住了他。 两个人凭借着玉坠空间躲过了追兵,在那深渊底下躲了几日,等到搜查的人都散去了,自己才顺着深渊结冰的涧底走出来,一路来到了边境的村庄,编造出了那样一个身份,以要寻找在雪崩中失散的父兄为由,让这些普通的村民带着她越过了边境,来到了这片草原上。 宝意虽然说得平铺直叙,完全不惊心动魄,可是欧阳昭明想到她在悬崖边上那样接住自己,然后带着自己那样坠落下来,又一个人走过那么漫长的冰封之路,重新找到有人烟的地方,就明白这中间有多难。 第315节 这样一段艰难路程在宝意身上留下的那些印记,都因为她拥有灵泉,所以被治愈得干干净净。 少女握着铁铲的手光洁得像是没有经历过任何苦难。 可是,这并不会因为她好起来了,就让他忘记她为了救自己,吃过怎样的苦。 欧阳昭明没有问剩下的人都怎么样了。 对拥有灵泉与玉坠的宝意来说,哪怕不问,她也会为没有救下这些人而抱憾。 她不需要更多的重压。 他换了个话题:“所以说,你的玉坠里我进去过,但是那时候我已经死了,我看不到里面都有什么是吗?” “对。”宝意点了点头,如果可以,她希望欧阳昭明永远不要再进到她的玉坠空间里,永远不要再有这样死而复生的体验。 两人在这里一铲一锄地把土填回坑里,很快就把坑填了个半满。 宝意听欧阳昭明安静了这么久,还以为他打算专心填土,然后跟自己一起回集市上去,结果他冷不丁又问了一句:“你为什么给我选这么一个埋骨之地?” 宝意停下了动作。 被埋的人问起这个问题,她就算再想快点把坑填平,也要抬起头来回答他。 她谨慎地道:“我觉得这里很好,你不喜欢吗?” 第247章 “好在哪里?”欧阳昭明拿着锄头,将剩下的那堆土山几下都拨回了坑中,然后用脚在上面踩了踩。 这个被挖出来的大坑彻底地填满了,除了被挖出来的泥土填回去颜色还显得新,跟周围有些不搭以外,别的看不大出来。 他维持着脚踩在坑面上的动作,抬眼看宝意,对她说道:“说说。” 宝意只好将自己先前挖坑的时候所想的那些跟他说了一遍,然后站在原地,看着欧阳昭明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将手上的锄头还给了自己。 宝意一手拿着锄头,一手拿着铁铲,看着他说道:“这都是我自己想的,你要是不喜欢,左右现在你也不用埋在这里了。” 她准备将手上的工具拿回玉坠空间中去,欧阳昭明现在身上穿着的就是东狄商人的服饰,虽然有些地方破了,但整体看来,正好符合宝意先前所编造出来的“与父兄前来赶集,在大雪中失散”,待会儿给他稍稍改一改脸上的特征,直接就能带着他回去,让他冒充自己的兄长。 她刚才还想着自己独自一人,要找什么样的借口才能跟村里的人告别,独自上路,现在好了,面前站着的就是现成的理由。 宝意开口,想让他在这里等自己一会儿,让她把手里的锄头铁铲拿回去,再从玉坠空间里拿些易容的工具出来,就听欧阳昭明说:“在玉坠空间里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什么?” 他盯着宝意,让宝意的动作一时间顿在原地,眼睛望着他,不知道他指的是哪句。 欧阳昭明道:“我可都听到了,你说等我醒过来,就会告诉我那个问题的答案。” 宝意是说过这句话,就在她抱着欧阳昭明浸泡在湖水中的时候,可是面前的人那个时候应该没有知觉才是,怎么可能听到她在空间里的时候说过什么话? 她看了他片刻,然后意识到他是在套自己的话。果然,现在一恢复清醒,就立刻变回了他原本的样子。 欧阳昭明听她说道:“我什么也没有说。” 接着下一刻,宝意就抬手一按,而后整个消失在原地。 欧阳昭明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位置,轻笑一声。没错,他那个时候确实没有知觉,这样说一句,不过就是在诓宝意的答案。 都说人在失而复得的时候,最容易吐露出内心的想法,他也想听听,宝意保留的那个答案是什么。 他调转目光,看向市集的方向。这次他活下来,跟宝意一起逃出东狄,剩下的路途一路回去,只怕不会太平。 在他看着那个方向,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做的时候,宝意已经再次从玉坠空间里出来了,她手上捧着的换成了一个匣子,里面装着的是她从万宝奇珍楼拍下来的玉料。 毕竟她给他们编造的身份是玉石商人,她的“哥哥”能够走到这里,身上若是没有带着玉石有些说不过去。 见欧阳昭明看过来,宝意将手中的匣子打开,让他看了看,表示这就是他们的货物了。 而欧阳昭明还需要易容,宝意把匣子给了他,对他说:“我带着你到灵泉里浸泡的时候,没有把你身上的东西拿出来,不知道还有多少能用的。” “足够了。”欧阳昭明接过匣子,看了看里面这些玉料的成色,足够为他们在这市集上换到他们赶路要的马匹、衣裳和干粮。 他们停在这里,欧阳昭明取出怀中那些密封着保存的瓶瓶罐罐,开始在自己的脸上做些伪装。宝意见他一边动作一边对自己说:“你准备同他们说,我是你在路上失散的兄长?” “嗯。”宝意在旁看着他的动作,见到他在脸上做伪装的手法跟爷爷教自己的完全不一样,只下意识地学习记着,见他转瞬间就把脸弄成了跟自己有几分相似的样子,俨然兄妹,只觉得有些稀奇。 无论是同她最亲近的三哥也好,还是另外两个哥哥也好,长得跟宝意其实都不怎么相似,这让宝意从来不知道有个跟自己长得相像的哥哥是什么样的感觉。 欧阳昭明手上的动作未停,不用看镜子,仿佛也能知道自己脸上的棱角现在变成了怎样的模样。宝意听他说道:“我们这次回去路上有很大可能会遇到拦截,扮作兄妹的话,他们一看就会怀疑。” 宝意问道:“不扮作兄妹,那扮作什么?” 欧阳昭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头看向她,目光在她身上扫过,然后带上了几分笑意。 宝意心中警觉起来,提防着他说出什么不合礼数的话,就见欧阳昭明在看过她之后收回目光,说道:“来东狄一趟,郡主又长高了些,同我扮作兄弟差不多了。” 只消在袍子里垫些东西,使得身形壮硕些,再把脸上的棱角画得更分明,自然就不那么引人注意。 听到是这样的提议,宝意松了一口气,说道:“好。” 他们身上的衣服是在东狄境内大雪封境的天气里穿的,等一路朝着北周去,脱离了凛冽寒冬,继续穿在身上就会觉得热了,可以到市集上去换一些合穿的衣服。 “好了。”欧阳昭明做完了最后的修饰,将地上摆着的那些瓶瓶罐罐收了起来,又将宝意拿出的那只匣子抱在手上,接着站起身来转向她,望着她说道,“如何?” 宝意看了他片刻,现在他看起来更像是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兄长了。 见到宝意的反应,欧阳昭明像是颇为满意,对她说道:“从现在开始,郡主就叫我哥哥,如果听见我叫‘小宝’,那就是在叫你。” 他起的化名如此的简单粗暴,但是宝意也没有什么反对的余地,点头应承了下来。 两人并肩从这里离开,朝着随着时间推移,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的市集走去。 他们打算分头行动,欧阳昭明进去将这些。玉料卖出去,换取他们需要的物资,顺便在这些行商中打探消息。 这些在大雪中仍然四处奔走的人,也是消息最灵通的一群人,从他们口中可以听到很多有用的信息,足以让欧阳昭明推测出皇都中的动向。 而宝意则回去将戏演到底,跟那些带着她出来的村民告别。 在两人即将进入市集,就要分开的时候,宝意听见欧阳昭明叫住了自己。 她站在原地转过头来,见站在那里逆着光看自己的人露出一个微笑,说道:“你给我选的长眠之地我很喜欢,若有一日,我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你就把我埋在那里吧。” 宝意本能地觉得他这句话不吉利,可是她刚想让欧阳昭明把这句话说回去,就见到他站在原地朝着自己摆了摆手,然后一转身,就像汇入海中的游鱼一样,在一群人后面没了踪影。 宝意只好收回了来到嘴边的话语,朝着李二他们的摊子走去。 欧阳昭明离开了宝意,没有急着去兜售手中这一匣成色上佳的玉料,而是在一堆帐篷之间走了走,寻到了人声聚集之处,就悄无声息地混了进去。 这里聚集的都是些大商人,他们的交易是在帐篷中进行,并不需要到外面的摊位上去摆摊。 这一个个帐篷类似于一个个简陋的万宝奇珍楼,他们带来的上好货物会在这里直接交易,可以拍卖,价高者得,也可以直接面对面地交换。 欧阳昭明寻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这些行商都在用东狄语交谈着,少部分的人肆意张扬,高谈阔论,大部分的人语气里都带着几分忧心忡忡。 跟只是在小村庄里生活了两天,速成地掌握了日常对话的宝意不同,欧阳昭明精通东狄的语言,这些在宝意听来快得让她无法分辨的话语,落在他耳中,就如同他们周人自己的语言一样。 “现在新帝登基,大将军王摄政,我们东狄的铁骑很快就会横扫八方。到时候,战火所燃到之处,就是我们的生意能够铺展到的地方,南齐的精铁、北周的粮仓,都是我们的,诸位如何怕到时候生意会做不成?依我看,倒不如担心到时候忙不过来更好!哈哈哈哈哈哈——” 其中一个野心勃勃,明显出自大城的商人放声大笑,仿佛一切都已经尽在他手中,但帐篷中的大多数人听着他的话,却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 坐在欧阳昭明前方的两个商人低声道:“到时候打起来,战事旷日持久,国库这些年的积累被消耗光了,还是要从我们这些商贾身上把钱收回去。” “不错,战场上士兵死亡,又要再征兵,青壮年都上了战场,我们要做生意,手下就更无人了。” 欧阳昭明从他们的话里剥离出了信息,应天帝驾崩,十四皇子登基,皇都政变,向着大周发兵已经是板上钉钉。 按照他们一品阁跟东狄铁骑的一贯行事手段,都是会先蛮横地打过去,等到打得大周无法应对了,再找借口。 现在消息已经在这些行商之间扩散,传到大周也快了。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离南齐更近,欧阳昭明目露沉思,与其向着北周去,不如前往南齐,面见他们的新帝,痛陈利害,寻求联手。 第248章 等到他们的高谈阔论结束,在这帐篷里要进行的交易活动正式开始,欧阳昭明也起了身,在四周看了一圈,同对手中的玉料会感兴趣的商人换了他要的东西。 他换的都是在市集里最流通的货物,在从帐篷里出去之后,很快的就从这些牧民手中换了三匹好马、足够吃几天的粮食,还在草原上的铁匠这里拿了把趁手的兵器。 在悬崖上那一战,他身上带着的所有暗器和趁手兵器都毁在了贤王跟他手下的两个高手手中,要再打造出来不现实。 于是他就在这铁匠的摊子上找了些替代品,再重新买了硝石和些叫人看不出头绪的材料,再买了两身衣服,给了在市集里跑来跑去的幼童一些钱,让他带自己去这里可以出租的空帐篷。 等进到里面换掉了身上的衣服,欧阳昭明就把买回来的暗器替代品稍微地改造了一番,重新藏在了身上。 做完一切,花费的时间并不太久,欧阳昭明站起了身,他现在看上去就像是收敛了锋芒的刺猬,谁也想不到在那些衣衫之下藏着怎样的尖刺。 他走出了帐篷,换下来的那些衣服无论是放在这里还是用火烧掉都太过显眼,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宝意回来了,让她将这些带有他们个人特征的东西都收回她的玉坠空间里去。 宝意虽然没有说那些带着她出边境的村民摊档都摆在哪里,但是欧阳昭明凭借着对这边境草原的了解,朝着那个为东狄来的游商准备的独立位置走过去,很快就见到了来同这些人告别,还没有从摊档前离开的宝意。 “……你真的找到了你哥哥?” 听到宝意真的在这集市找到了失散的兄长,李二又替她高兴,又不免觉得失落。 他一边问着宝意之后打算去何处,一边朝着她身后看去。 她是独自回来的,不知她那位兄长在哪里,她的父亲又是否一起顺利从雪崩中出来了。 等见到欧阳昭明出现的时候,李二一下就确定了这是宝意的哥哥,毕竟两人的五官是如此的相似。 见他说着说着忽然停住了话头,目光望着自己身后,宝意也跟着转过头去,见到欧阳昭明朝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宝意没有开口叫哥哥。 欧阳昭明记得她在这些东狄的普通村民面前是个听不见也不能说话的少女,于是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他走了过来,站到作少年打扮的宝意身边,将一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接着自然地用东狄语对看着他的李二打起了招呼。 他说话的语速太快,音调又跟这些住在边境的村民有些不同,听得宝意半懂半不懂。 她大概猜到欧阳昭明是在介绍自己的身份,然后向这些救了“妹妹”的村民道谢。 “——这些日子谢谢你们照顾我妹妹,我不知该如何回报。”欧阳昭明现在身上穿着普通的牧民服饰,身上的气势也跟他在伪装东狄大商人的时候不一样,仿佛就是一个淳朴的、可靠的普通小商人。 他说得恳切,宝意对他也表现得信赖亲近,李二他们都信了他,对他的身份没有丝毫怀疑。 宝意不能说话,跟他们交流的时候只能用手势跟一些模糊的音节来表达自己的意思,现在她的哥哥来了,李二终于能够跟他顺畅地交流。 “没事没事。”他说,“都是这孩子福气大,走到了我们村口来,我妻子她们才能把她带回来,她说在雪中是跟你和你们父亲失散的,不知道你们父亲现在怎样了?” 第316节 “家父已无大碍。”欧阳昭明毫无破绽地道,“只是伤了腿,在休养。” 听到他们都没事,为宝意担心了几天的李二才彻底松了一口气,而宝意站在欧阳昭明身边,现在他一来,整个局势都操控在他的手中,她总算不用再费心想着怎么用手势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就安安静静地站着听他们说话。 那些跟着李二一起来的人纷纷问道:“你们父亲的腿伤了,应该要休养好一阵吧?” 欧阳昭明点头:“对,准备在这草原上休养一阵,等好了再回去。” “咦,那不如先跟我们一起回去吧?扎个轿子让老爷子坐着,先回我们村歇着,这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免得又再发生之前在大雪中失散的事。 但欧阳昭明婉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我们父子三人原定的计划是要往北边去,现在既然重聚了,就准备在这里等到家父的腿好,然后依照原计划上路,就不打扰几位了。” 他既如此说了,李二他们也没有勉强,在跟欧阳昭明道别以后,就看着他带着宝意从他们的摊档前离开,“兄妹”二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往来的行人当中。 宝意跟着欧阳昭明,原以为两人会即刻动身离开,没想到欧阳昭明却领着她来到了一个帐篷处,接着率先走了进去。 宝意于是也跟了进来,见到里面的摆设简洁,而欧阳昭明走到了那张矮桌前坐下,在上面摆出一排看不出作用的工具,就开始忙碌。 他一边动作,一边头也不抬地对宝意说:“给你买的衣服在屏风后面,去换上吧,换了以后把旁边堆着的衣服也一起带进去,再过一阵会有人来送午饭,等吃过午饭休息好了我们再走。” 他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宝意只要跟着照做就行。 见欧阳昭明要忙,宝意便不再多说什么,径直走到了屏风后面,果然见到了在矮柜上摆放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宝意换下了身上的衣服。 太阳升到头顶,草原上的温度越发的热了起来,换掉了身上厚重的棉袍之后,宝意感到舒适了些。 按照欧阳昭明说的话,把他们两个换下的衣服都拿进了空间里,等到再出来,正好是欧阳昭明付钱差遣的那个孩子让人送食物进来的时候。 欧阳昭明从桌后起身,来到了帐篷正中,听见屏风后的动静,朝着那边看过去,见到宝意一边整理身上有些过大的衣服,一边从里面出来。 见到她这像小孩穿大人衣服的样子,欧阳昭明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说道:“不错。” 这个年纪的少年都在长身体,通常做的衣服都会比他们穿的码数要大一些,宝意这个样子,正正像是个三天两头就长一截的少年人,而且她进玉坠空间之后,还在里头做了一番伪装,现在看起来越发有男孩样了。 宝意来到帐篷正中的这张桌前跪坐下来,见到桌上摆着的酥油茶跟大块的肉,见到欧阳昭明已经开始进食了。 以一个在没有心跳的状态下在玉坠空间里待了几天,刚刚才复活过来的人的标准来说,他进食的样子过于迅速了。 宝意听他说:“多吃点肉,回头跑起来才有力气。你可以慢慢吃,不用像我这么快,吃完以后休息好了我们再走。” 他吃这么快是因为还要回去捣鼓他桌上放着的东西,宝意朝着那张矮桌看去,见到上面一开始凌乱无序的工具跟原料现在已经被做成了半成品,看上去有些粗糙。 她仍旧看不出欧阳昭明做的是什么,她收回目光,一边端起碗,一边问欧阳昭明:“这做的是什么?” “霹雳珠。”欧阳昭明道,察觉到宝意的疑惑,他又解释了一声,“是监察院的□□堂研制的暗器,扔出去可以炸平一片。” 他这么一说,宝意立刻想起了那一日在悬崖顶上,自己正在往上爬的时候听到的那一声巨响,还有那一阵震颤。 她维持着两手捧碗的姿势,问道:“那日在悬崖上,就是——” “不错。”欧阳昭明不意外她还记得,只对她说,“悬崖上为了杀贤王身边的其中一人,我把身上带的都用尽了,必须再做一些。” 虽然没有监察院的□□堂做出来的威力大,但若是遇上密集的追兵,扔出去也能够阻他们一阵了。 他迅速地用完了餐,拿过桌上的布巾,擦干净了手上的油脂,又再回到了矮桌后,继续在这样的帐篷中徒手组装监察院这威力盛大的火器。 心中虽然担心这些霹雳珠会不会爆炸,但宝意还是忍不住走上前来,认真看着欧阳昭明的动作。 察觉到她的视线,欧阳昭明道:“想学?” 宝意轻声道:“我就看看。” “看看?”欧阳昭明低着头,“你看过就是学会了。” 虽然这样说着,他还是没有阻止宝意在旁看自己如何制作这霹雳珠,甚至还为她讲解起步骤来。 等到将整个制作过程都同宝意说了一遍,让她记下以后,他才将做好的这几枚霹雳珠都收了起来,接着从怀中取出了两样东西,递给宝意。 “这是什么?” 宝意不明所以地伸手接过,见到他放在自己手中的一块是令牌,一块是玉珏。 欧阳昭明答道:“这里一块是我的手令,监察院中人见此令如见我,上面还有我们联络的暗记。若是之后失散了,拿着这块手令,你就可以找到他们,还可以征调他们。还有一块是你师父的东西,你拿着,到时候还给他。” 第249章 玉玦是爷爷给他的,等自己回去以后,再亲手交还给爷爷,自然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宝意看着欧阳昭明给自己的令牌,却有些犹疑。 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因为他说的这些话感觉太不吉利。 如果失散—— “我们就两个人,怎么会失散?”宝意伸手拿走了玉玦,却没有拿那块放在旁边的令牌,“大人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如果不是现在听郡主说这句话,我可就忍不住要答应你了。” 欧阳昭明如同春水的眼眸里映出宝意的影子,宝意刚收好玉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话里是什么意思。 “拿着。”他伸手把那块令牌再往她面前推了推,“不是说一定就会失散,只是以防万一。如果你同我在一起,监察院的人见了我,自然能够确认身份,听从差遣;但如果我身陷险境,需要你去联络他们,有这块令牌在,你才能更快地把人调动过来。 “之前我来东狄,觉得若是运气不好被他们抓住,顶多就是丢脸些,被当成筹码来同大周谈判。结果没有想到,他们根本不考虑谈判,只想要我死。所以我会小心,不会再让他们抓住我的。”他说着,对宝意微微一笑,“放心,把令牌收下吧。” 宝意分辨不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她希望他说的是真的,没有什么危急关头留下断后,让她一个人逃出生天的打算。 “好。” 在欧阳昭明的注视下,她伸手拿走了那块令牌,收在了怀中,接着取出了一个小荷包。 “我也有东西给你。” 这小荷包跟宝意先前挂在腰间的一样——不,欧阳昭明看了她空无一物的腰间一眼,应该就是她先前挂在腰间的那只,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不用想也知道。 归途艰险,不知还会遇到多少追兵,遇到多少危险,宝意在小荷包里放了两瓶灵泉,又放了两枚朱果,让欧阳昭明带着。 她将朱果倒了出来,托在掌心里:“这是灵泉旁边结出来的果子,在里头我喂你吃了一颗,但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它让你活转了过来。这两颗你拿着,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吃了它。” “好。”欧阳昭明也应了她。 在她把这两枚果子放回小荷包以后,抬手将小荷包接了过来。 两人互相交换过了东西,如同交换了信物,真正地做好了准备,一起去共赴一场艰险之旅。 —— 过了正午,休息了一阵两人就安静地离开了帐篷。 宝意跟着欧阳昭明,来到他买好的那三匹马前,选了其中一匹就翻身骑了上去,跟欧阳昭明一起从这热闹的集市中离去。 到了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李二准备到卖玉料、玉器的摊档这边找宝意。 他们这一次出来贩卖货物非常顺利,不过一日就已经把带来的东西都交换了需要的物资,现在准备趁着天气好,这就回去。 原本想要来找宝意跟她哥哥告别,李二却扑了个空,只猜测他们大概卖掉货物的速度比自己还要快,现在应该回帐篷里去了。 他们也没说租住的帐篷是在哪里,李二也就想着算了,于是回到了自己的摊位上去。 这一群从边境村庄出来的村民又背着交换回来的信物,转身离开市集,重新朝着东狄境内回去了。 草原上,三匹骏马朝着远处奔跑,其中两匹上都载着人,只有落在最后的一匹空着,只背负着一些物资。 这三匹都是欧阳昭明从马贩子手中挑出来的骏马,看着不突出,但是这样长途奔跑起来却格外有耐力。 他定了方向,在前方领路,宝意握着缰绳,在后面跟随着他。 多亏了在秋狩的时候练过骑射,所以她如今骑马赶路才不至于束手无策。 他们这三匹马白日奔跑,到了夜间就停下休息。 上午赶路的时候,欧阳昭明骑着其中一匹马,宝意则骑着另一匹,等到了下午,欧阳昭明就会换乘那匹只是带着干粮和些必要物资的马匹,跟上午他所骑的那匹马调换。 接着等到第二日,承载物资的马就又会换成宝意骑着的那匹,这样最大限度地保持马的体力,让它们可以以最佳的状态载他们走最长的路。 哪怕这是在逃亡之中,距离最近的草原边界还有很长的距离,离安全脱险尚有一段时日,但是在这样广阔无垠的草原中奔跑,迎面是无拘无束的风,头顶不时有苍鹰的翅膀投下的影子,也让人心生痛快与自由之感。 牧场的集市在他们身后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那里的热闹人声和重逢都与他们渐行渐远。 而在离开了那一处众人聚集的地方之后,这样跑出了好些时候,沿途都还能见得到在天幕下像雪团一样滚动的羊群跟牧民的帐篷。 他们还在放牧范围中。 头顶的太阳过了最猛烈的时候,从他们一路策马到现在,角度渐渐偏斜,向着西方落下。 欧阳昭明提到他们现在是要往南边去,宝意从太阳落下的方向判断,两人前进的方向也确实如此。 太阳照在脸上的光芒从一开始的金色变成了如血的红色,倒是没有那么刺眼了。 晴空万里变成漫天彩霞,两人骑在马上向着草原的边界跑去的身影在地上被越拉越长,那些偶尔会响起的羊和牧羊犬的叫声也不再出现。 宝意不再为刺眼的光芒眯着眼睛,跑到这里,即便是离他们的聚集地最远的牧民,也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深沉的夜开始在面前降临,在这里是一片最原始、最安宁的宁静。 在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消散之前,他们都在策马奔跑。 直到四野陷入黑暗,天边群星开始闪耀,两人的前进才终于停了下来。 欧阳昭明一勒缰绳:“吁——” 宝意在他身后,也跟着勒住缰绳,放慢了速度。 马蹄声渐停,少女骑着的马在这座矮坡前停了下来,跟在他们身后的第三匹马同样停下了脚步,低头啃食起了面前丰茂的青草。 欧阳昭明骑在马上,望着眼前这一片草原,似是陷入了回忆当中。 夜色笼罩在这片草原上,从远处吹来的风带着些微湿润的水汽,让宝意转向了那个方向,在月光下看到了一条蜿蜒的、没有冻结的河流。 这是草原的生命线,孕育了许多的游牧民族与生灵。 等到欧阳昭明从夜幕中收回心神,翻身下马,对宝意说道:“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 宝意才应了一声,跟着从马上下来。 一落地,她就感到骑了半天的马,自己的两条腿都有些血液不畅通,脚一落地就传来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痛和麻意。 但走在前方牵着马到矮坡下的避风处去的欧阳昭明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因此宝意也忍住了,站直了身体尽量自然地向前走去,免得他发现自己不舒服,在之后的行程中要迁就自己。 矮坡下的背风处是旅人休息的好地方,在这个雨水不多的季节,可以挡住风。 第317节 他们身上穿的虽然是偏薄的衣服,但是马背上却带了厚毯子,往地上一铺,半盖半躺就可以保暖。 他们收集了些干柴过来,生起了火,欧阳昭明将从铁匠那里买来的趁手兵器随手插进了泥土里,将三匹马拴在了上面。 一转头见宝意待在火堆前,手中正拿着根烧得有些焦黑的棍子在拨弄火堆,欧阳昭明于是对她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河边取些水。”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放在行李堆上的水囊。 宝意见状,一下子站了起来:“我看到那河离我们这边有些远,我直接去空间里取些灵泉出来好了。” 她想过了,灵泉可以改善人的体质,欧阳昭明虽然已经在里面喝过灵泉又浸泡过,而且还吃过一枚在灵泉眼边结出来的朱果,但是这一路上让他多喝一些灵泉也无妨。 欧阳昭明见着宝意这将灵泉当成日常用水的大方,虽然听她说过里面的灵泉多得形成了一个湖泊,自己在死去的时候甚至还在里面浸泡过,但还是觉得没有必要。 他正待阻止,宝意就消失在了原地。 等到再出来的时候,她手上端着一个篮筐,里面除了装有灵泉的壶之外,还有从空间里采摘下来的蔬菜瓜果。 这些东西一搬出来,周围的气氛顿时就没了逃难的紧张,变得仿佛两个人是出来游玩。 宝意把篮筐放在了地上,从里面取出了一把荔枝给欧阳昭明。 欧阳昭明没动作,宝意就将荔枝朝他扬了扬:“吃吧。” 等到欧阳昭明接过了,她才坐了下来,用不知什么时候在里头削好的竹签开始串起了这些蔬菜,撒上调料,在火上烤了起来。 只是还未烤熟,忽然听见从远处传来的穿透了夜雾的狼嗥,宝意的手就下意识地抖了一下,火舌从侧旁舔上了她手里的竹签。 她抬起头来,朝着声音来的方向望去,见到在夜色中显出的狼的影子,在她旁边,原本叫她去取水的欧阳昭明也望着那个方向。 在草原上,遇见狼群是比遇见追兵更糟的事。 第250章 狼性凶悍,在这片没有能够威胁到它们的其他猛兽的草原上,它们就是当之无愧的霸主。 它们奔跑的速度极快,而且在面临危机的时候还能够跳入水中,游泳逃走,洗去身上的气味,让追踪者无法追及。 宝意在跟着李二他们越过雪山的时候,就听他们说起过在草原上的危险,聚居的狼群是最致命的一个。 草原上分布的狼群大大小小,小的有二十多只,大的能达到上百只。 如果他们遇上的是一个小型的狼群,那么以欧阳昭明的手段跟他制作来对付追兵的霹雳珠,要灭掉这二十头狼应该只是时间问题,但是他们太不走运,遇到的是一个由几个狼群结集、同时有上百只野狼的大型狼群。 站在这矮坡下方,以宝意的目力,足以见到在远处那重重的狼影。 在面临死亡危机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身体僵硬,不知所措,但因为跟死亡有过太多的接触,所以宝意此刻虽然也全身僵硬,可是脑子却还在急速地转动着,想着如何能够从这些逼近的狼群中逃出生天。 她想到的第一个办法,是他们骑着上路的这三匹骏马。 草原的牧民将他们的草场向着靠近东狄边境的方向迁移,这些除了在草原上捕猎野生的生物以外,也时常会从放牧的羊群、牛群中狩猎食物的狼群,自然会跟着人类转移的路线过来。 它们跟牧民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没有把这些在草原上饲养它们猎物的人类逼得太急,因此它们一路上获得的食物不会太过充足。如果在它们面前有两匹唾手可得的骏马在,或许这些狼群的注意力会留在这两匹马身上,而忽略了在旁的两个人类。 但是两匹健全的骏马跑起来的速度绝对比她跟欧阳昭明快,宝意的目光看向了这被拴在欧阳昭明插进地面里的兵器上的三匹骏马。 要让它们留在这里,成为吸引狼群注意的食物,就该先击杀了其中两匹,留下那匹今日只是驮着物资,几乎是零负重奔跑了半天,还保留着大部分体力的骏马驮他们两个出去,在这些狼群吃完那两匹马之前,带着他们逃出尽可能远的距离。 要是狼群从后面追上来,实在不行的话,那就同它们打,用霹雳珠炸这些野兽,炸不走的就由欧阳昭明来对付,她就在旁边掠阵。 有很大的可能,欧阳昭明会要她一个人躲进玉坠空间里去,但宝意不会答应。 狼群发现了这边的火光,野兽天性应该畏火,可是这里有三匹因为远处狼的气息和声音在焦躁不安地发抖的马和两个落单的人,点燃的火反倒成为了在黑暗中吸引它们到这些食物面前来的亮光。 宝意看到了这几匹出自草原的骏马在狼群的逼近之中,越来越不安地刨脚下的土的动作,看到了它们试图从这拴住自己的缰绳中挣脱各自去逃命的本能反应,意识到要是拿定了主意的话,那就要尽快动手了。 她向欧阳昭明发出警示的声音:“欧阳——” 在坚定下来以后,那种满布全身的僵硬感就消失了,宝意看向欧阳昭明,想同他快速地说出自己刚刚想好的计划。 这样一来,两个人配合着,就可以在狼群包围过来之前尽快先争取逃出一段距离。 可是欧阳昭明对她的话却毫无反应。 在这样的情况下,原本应该比宝意更果断、更快有动作的欧阳昭明丝毫没有要逃的意思。 他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奇妙的神色,仿佛在这里见到了故友。 在远处的狼群中,头狼的身影缓缓现出来。 这头高大的狼王站在河岸的对面与他们身后这座矮坡差不多的高度上,在云中穿行的月亮照下来的光芒之中,朝着这边发出了一声充满威严的、悠长的狼嗥。 在听到这一声之后,欧阳昭明的眼睛更明亮了几分。 “在这里等着。” 宝意听他朝自己抛下这么一句话,整个人就从这矮坡下向前飞跃了下去。 面对这些眼眸在黑夜中闪动着绿油油光芒的狼群,他非但没有逃离,反而朝着它们迎了过去,几个起落之间就站到了她先前想要取水的河边,隔着在月光下流淌的河流,同对岸的狼群对峙。 准确来说,他的目光是落在头狼的身上。 欧阳昭明掠出去的动作太快,太突然,宝意来不及拦住他。 虽然看着他的样子,并不像是要冲出去独自对付这上百头狼,但宝意见着这一人与上百只狼对峙的画面,还是感到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收回目光,在四下搜寻着,不加思索就从那被深深钉入的兵器窍中拔出了锋利的刀,又从燃烧的火堆中抽出了一根粗壮结实的木材。 顶端的火焰依旧燃烧着,少女一手执刀,一手执着火把,转过身来,双眼不敢放松地盯着那个方向。 一旦那边有什么异动,她就斩断缰绳,策马过去把人捞回来。 可是下一刻发生的一幕,宝意却完全没有预料到。 在河的对岸,那统治着由几个狼群聚集在一起形成的部族的狼王朝着这边发出狼嗥后,背对着她站在河岸边的人仿佛也化成了一匹狼。 他的身形还是人形,但是他的声音、他的灵魂、他存在于这天地间的姿态,都变得同对岸那些狼一样。 应和般地,宝意听见欧阳昭明发出了狼嗥。 在疾风吹过的草原上,这一声悠长得不像是人能够发出来的野兽声音,仿佛搅动着云彩,让潜藏在其中的明月更加地展露出来,将月华倾洒向这片草原。 对面的狼王在听到这声回应之后,竟然也再次长啸起来。 一人一狼的长嗥带动了整个狼群,原本在前进的群狼都在原地停了下来,朝着头顶的月亮引颈长啸。 宝意望着眼前这让她全然不能理解的一幕,见到在群狼的啸声中,欧阳昭明跟狼王都停了下来,然后他就像是被狼群接纳了一样,轻轻松松地掠过了河流,到这些消除了敌意的狼群中去了。 第251章 火堆还在燃烧,但是群狼已经不再嚎叫。 宝意解除了戒备的姿态,重新坐回了火堆前,手中的刀归鞘,另一手上拿着的火把也重新添回了火堆中。 她在望着远方。 狼群不但没有再向这边靠近,而且还退出了一些距离,解除了这里的人跟三匹马的紧张。 这三匹马似乎确定狼群不再打算过来,而身旁的少女也不会杀了它们,把它们作为引开狼群的诱饵,从刚刚的焦躁不安中恢复过来,马蹄不再急促地刨着脚下的地面。 火堆燃烧,哔啵的声音传入宝意的耳中。她听着那边的动静,虽然欧阳昭明不再发出那样的狼嚎声,但他还是以这些狼特有的交流方式,在同它们交换信息,就好像他也是狼群中的一员,或者这些狼都是他监察院的一部分。 除了最初那头高大的狼王之外,又有几匹曾经统领一个狼群的头狼走了出来,在河对岸那月光照耀的矮坡上,与这个人类待在一起。 宝意下意识地用手里的柴火拨弄了一下火堆,让火堆烧得更旺了。 欧阳昭明真是个永远让人出乎意料的人。她以为他活不过来了,可是他却在草原的阳光下睁开了眼睛;她以为他神情中隐含的忌惮神色,是针对这些在草原上随着人类一起迁徙、总是在深夜出来活动的狼群,可是没有想到,当他们跟这些狼群遭遇的时候,他却像是这些狼的故友一样重逢。 他是怎么做到的? 火光把少女的脸印成了温暖的红色,在她的眼眸里也点燃了光芒。他为什么可以跟狼群交流?是因为那颗朱果吗? 可是宝意自己也吃了,为什么她就听不懂狼群的那些声音中所代表的含义? 太多的疑惑,只能等着此刻还停留在河的对岸的人回来以后,一一给她解答。 野兽交流的方式比人更直接也更高效,欧阳昭明在那边停留了比宝意预计的要短的时间,就再次从狼的包围中起身离开,几个跳跃,又飞掠过了在月光下潺潺流动的河面,回到了岸的这边。 在他身上利落收束的牧民服饰没有像他往日穿着的宽袍大氅那样在身后翻飞出弧度,但是也为这在悬崖一战之前,从未在旁人面前显示的身手增添了几分凌厉。 宝意一下子站了起来,而在旁边安静下来低头吃草的三匹马却又微微陷入了惊慌,因为欧阳昭明这样突然归来,还有他身上沾染到的草原霸主的气味。 不等宝意安抚,欧阳昭明就伸手拉住了那三根拴在兵器上的缰绳,直接震慑了这三只动物。 在他身上传来的气势中,三匹马被迫安静下来。 欧阳昭明松了手,在其中一匹马的头上轻拍了两记,这才绕过了它们,来到了宝意面前。 宝意一开始在烤的那些蔬菜瓜果已经焦了,被直接扔进了火堆里,欧阳昭明一垂眼,就见到她在这边等着自己回来的时候,虽然不安,但是还是新烤好了蔬菜,甚至还在火上架起了锅,用他们带来的肉干,加上蘑菇、蔬菜,煮了一锅汤。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既然已经脱离了危险,这些狼群不会跟他们起冲突,见到欧阳昭明回来,宝意就立刻弯腰,把已经烤好了,正插在火堆周围,让火焰的温度保持上面的热度的烤蔬菜串递给了重新回到面前的人,对他说道:“已经烤好了,吃吧。” 宝意觉得欧阳昭明出人意料,可是在欧阳昭明看来,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他带着啼笑皆非的表情,接过宝意递过来的那些产自她玉坠空间里的新鲜蔬菜串以后,宝意就又再次坐回了火堆旁,拿出了她先前不知收在哪里的碗,拿着勺子,从锅里为欧阳昭明盛了一碗汤。 整好之后,宝意抬起头来,原本想递到他手上,可是却看到同样在对面坐下来的人两只手都拿着自己刚刚塞给他的烤串,于是绕过了火堆,把这碗热汤放在了旁边的平地上,让欧阳昭明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等两人都从方才的意外打断中回到他们的晚餐时间,胃里有了食物带来的热度和饱足感以后,宝意才又将目光投向了在河对岸的狼群,接着收了回来,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欧阳昭明。 对在逃离东狄的过程中能够吃上这样的晚餐,欧阳昭明显然非常满意,但宝意知道,就算他们吃的东西比这差上几十倍几百倍,面前的人脸上的表情也是一样的。 宝意准备的这些食物都同中午一样,没有丝毫浪费,吃得干干净净。 宝意接过了他递回来的碗,放在一旁,准备待会儿去洗,然后坐直了身体,开始问他:“你可以跟狼说话?” 欧阳昭明没有否认,宝意稍稍减轻了声音,追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看见坐在对面的人对自己微微一笑,然后说道:“如果你是在狼群中长大的,你也能做到。” 宝意听到这个答案,陷入了彻底的意外。 大周的人都知道,欧阳昭明是由前任监察院院长收养的孩子,知道他是孤儿,但却没人知道,欧阳院长是在哪里发现了这个孩子,在他跟着欧阳院长回来之前,他又是生活在哪里。 晚风从草原上吹过,将遮蔽月亮的云翳吹得更加离散,月光下,这些停留在原地的狼群在休憩之余依然保持着机警。 它们今日不打算再前进了,大部分的狼停留在原地,只有少部分青壮离开了狼群,到周围去寻找猎物。 狼群在繁育的季节捡到了被遗弃的幼儿,也许是被主动遗弃,也许是因为他的家人遭到了意外,只留下了他一个,但不管怎么样,这个刚刚学会爬的孩子,被哺育着几只幼狼的母狼当作是自己的小狼崽接纳了。 第319节 她于是把收拾好的兔子带进了空间里,然后又再出来。 欧阳昭明已经把两人睡过的毯子叠好收了起来,这矮坡下火堆燃烧过的痕迹,也被他隐藏得看不出来了。 见到宝意又再出现,他这才告诉她,这两只兔子是狼群半夜扔过来的,那些狼出去抓到了猎物以后,被狼王命令将这两只兔子送了过来。 它们一靠近,欧阳昭明就睁开了眼睛,原本还担心宝意也会惊醒,“可是没想到,郡主在我身边这样没有戒心,完全不知道半夜有狼来过。” 宝意听着他的话,想着反驳,可是又无从反驳起。 确实,她在欧阳昭明身边,总有种可以放心的感觉,尤其是经过这段时日持续的精神紧绷,一放松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两人上了马,趁着太阳还未升到中天,清晨凉爽,可以多赶一些路,干粮和水就在马背上吃。 他们的水囊里装着的是宝意昨夜从玉坠空间里取出来的灵泉,喝一口就让人感到神清气爽。 喝过水以后,宝意将瓶塞重新塞上,然后把水囊挂回了马鞍上,接着问欧阳昭明:“那些狼呢?它们什么时候走的?” “夜间行动,白日休息,它们是找地方休息去了。”欧阳昭明道。他回头,见到宝意已经喝完了水,于是对她说,“从这里到南齐的边境,还有六七日的路程。” 在这六七日之中,他们身后的追兵随时会追上来,先前他们拉开的这段距离,对拥有良骑、擅长长途奔袭的东狄骑兵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们要尽快赶路。 宝意明白他的意思。 她一抹嘴,点了点头。 “驾!”欧阳昭明见状就转过头去,一扬马鞭,催动着身下骏马奔跑起来。 “驾!”宝意勒着缰绳,两腿在马腹上一夹,也催动着自己的马跟了上去。 三匹马调换了一下承载的位置,就像昨日一样,再次在辽阔的草原上奔跑起来。 从朝阳初升,一路奔跑到夕阳西沉,宝意在草原上见到了第二个日落。 今日这一天的奔跑,他们跑出了比昨天更远的距离,除了在中午休息了一阵,让马去吃草喝水,其余的时间两人都在路上。等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又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可以作为今晚休憩之处。 只不过宝意刚刚从空间里把昨天用过的餐具,和今天早上欧阳昭明处理好的那两只兔子拿出来,见到那又在远处出没的狼群身影,毫无心理准备,差点松手,让锅砸到脚上去。 但她好歹拿住了。 今日在远处出现的狼群数量比昨日少了许多,昨日他们遇上的有上百只,今日这一群大概就是五分之一的样子。 不过以宝意的目力,可以看到这些狼群都是身姿矫健、高大的青壮年。 与其说是在这里偶遇上的狼群,倒不如说是从昨夜他们遇见的那大型的狼群当中被派遣出来的护卫,在白日过去之后,沿着他们前进的路线一路追上来,像昨夜一样继续在远处守卫着欧阳昭明。 “这是……” 宝意一面放下锅,一面看向欧阳昭明。 她在玉坠空间里摘菜洗菜,处理的时间有些长了,否则这些狼群也不能在几刻前还不见踪影,可是一转眼就来到了对面。 果然,欧阳昭明说道:“它们会一路送我们出去。” 宝意不知道这些狼群这样跟着他们跨过草原,等回头要再回去跟他们的种群会合,需要付出多少的精力跟时间,也不知道昨天欧阳昭明过去跟他们的狼王交流,中间是不是也包括了这一点,但是看他的样子,是已经接受了狼群的护送。 宝意在地上跪坐了下来,将串好的兔子架在了欧阳昭明刚刚升起的火堆上,开始靠眼睛依然望着对面那些卧在月光中的狼。 见她不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那些狼,欧阳昭明问道:“怎么了?还在担心它们会过来吗?” 宝意摇了摇头:“不是。” 她是在想,这些护送他们离开草原的狼是在白昼过去之后才开始从后方追上来,没有影响到他们骑着的这几匹马,这要是和他们一起在白天就上路,这三匹正在休憩的马只怕会被追得夺命狂奔,根本不用他们两个人催促,也会跑得飞快。 两只兔子,宝意将它们都烤了,煮的汤依旧用的是蔬菜加上肉干,兔子身上的油脂在缓缓的旋转中滴了下来,滴进火堆里,用了调料和香菜沫腌制了半天的兔子肉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宝意看着烤成金黄色的皮肉,觉得这可能是自己被绑来东狄以后烤得最好吃的两只兔子。 一只先烤好,欧阳昭明像是不怕烫,先撕下了肥美的兔子腿,放在了宝意洗干净的白菜叶子上,然后递给了她。 宝意伸手接过,说了声“谢谢”,见欧阳昭明继续转着手上的另一只兔子,没有立刻开始进食,而是望着那边在随意走动的狼群,问道:“它们会自己去找吃的是吗?” 欧阳昭明轻笑一声,抬眼看向她:“对,不用你操心它们吃什么。” 正像欧阳昭明所说,这二十几匹狼只是担当他们穿越草原的会护卫,其他的事情并不需要他们管。 它们在夜晚会负责警戒,也会出去打猎,自己找东西吃,甚至第二日一早,宝意照样见到了被送到他们这边来的猎物,这次是两只野雉。 依然是欧阳昭明把猎物收拾干净,放在了宝意的玉坠空间里保管,那些在夜晚守着他们的狼又不见了,直到夜幕再次降临,才又出现在他们身边。 这样往复几日,宝意渐渐适应了身边有这些狼群守卫,也习惯了每天会出现在这边的猎物。 或许是因为有这些草原霸主在沿途充当他们的护卫,这一路下来,他们并没有遇上什么猛兽,也没有遇到伏击,行进的速度非常快。 大概用了五日时间,就远远地看到了坐落在南齐与草原交界处的那座山。 宝意骑在马背上,望着那遥遥在即的山峰,脸上露出了喜色,等抵达了那座山,从山谷通过,就能够进入南齐边境,摆脱缀在身后的危险。 欧阳昭明选择前往南齐而非大周,除了他们身在的位置与两国边界的路程长短,其中也有对东狄骑兵态度的考量。 他们要先攻打的是大周,如果两人逃往大周边境,在那里被身后的追兵追住,东狄的人就会跟大周边境守卫起冲突,要是打赢了,那他们就会重新落回东狄人的手里,要是打输了,东狄就会直接起兵,甚至不用找别的借口,直接杀过来。 可如果是进入南齐边境,东狄现在还没有打算跟南齐动手,这个国家被内耗了那么久,就算再傲慢,他们也不会想要同时面对两个国家联手反击,所以只要能够进入南齐,他们就能够摆脱追兵,获得真正的自由。 相比起宝意因为见到出境在即的喜悦,欧阳昭明脸上的神色就显得平静许多,在他眼中所沉淀的也是警戒和凝重。 宝意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越是靠近边界,他就显得越是紧绷。 在前两日,他们停在火堆旁的时候,他还教了宝意要如何用刀,有备无患。 那一日在火堆旁,她在欧阳昭明的指导下再次握住这把刀,听他告诉自己,刀劈出去要快,拔出来也要快。刀要劈往何处,又要从哪里拔出来,宝意心中再清楚不过。 欧阳昭明松开了手,让她自己练习劈砍,在看她的动作时,对她说了一句:“遇上敌人的时候不要手软,如果他们不死,死的就是你我。” 宝意劈砍下来的刀势只是一滞,便说道:“明白。” 她知道,如果可以,身旁的人也不会让她的手沾上血腥,但是眼下面临的情况,是他也不一定能够全身而退,所以她要硬得下心肠来杀人。 宝意的力量是足够的,她的速度也很快,但她最适合的兵器不是刀。只可惜在集市中,欧阳昭明没有见到弓箭,不然他不会让宝意用刀。 两日的突击练习,让宝意握刀出刀的姿势不再阻滞,那把刀现在从欧阳昭明的马背上,转移到了她的腰间。 在离山谷还有颇长的一段距离,欧阳昭明就停了下来,宝意也不意外,两个人三匹马就这样停在洒满夕阳余晖的草原边境,遥遥地望着那座通往南极境内的山谷。 夕阳余晖照在山上,山间层林尽染,归鸟投林,一派安宁。 “我们在等什么?”宝意问欧阳昭明。 如果现在过去的话,那么可能在太阳落山前他们就能够抵达南齐,但是欧阳昭明停下来自有他的道理。 在从山谷间吹过来的风中,宝意听见他的声音响起,说道:“等狼来。” 那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狼群通常会落后他们一大段距离,要等它们出现,就要等到夕阳下山,暮色重新笼罩大地了。 欧阳昭明坐在马上,手中握着缰绳。这三匹马低头吃着草,而宝意等在他的身边,虽然连日这样赶路令她疲惫,但是现在,她的手也停留在了刀柄上。 等到最后一抹残阳也消失在地平线上,那跟随了他们一路的狼群终于踏着暮色出现了,几乎在它们出现了一瞬间,待在原地的三匹马就躁动起来。 狼群停了下来,跟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欧阳昭明坐在马上,回头看去,迎上了这些发出幽光的狼瞳,然后才转向宝意:“走吧。” 不安的马奔跑了一日,到这暮色降临的时分,本来已经十分疲惫,可是因为身后的狼的出现,所以当宝意跟欧阳昭明一夹马腹,驱使着他们再次向前冲去的时候,这三匹马还是在恐惧中爆发出了最大的力气,朝着山谷跑去。 而停留在原地的狼群也再次奔跑起来,不远不近地跟在这三匹马背后。 在草原的牧场上长大的骏马,对狼怀有的恐惧是它们的天性。 身后追着有二十几匹狼,它们会惶恐,而骑在马背上的宝意看着离山谷的距离越来越短,心中弥漫开的紧张和紧握在刀柄上的那只手,却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与不安。 在前方等待他们的究竟是功亏一篑,还是冲到底就能够在面前铺展开的自由,这样截然相反的两种结果,令她的心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起来。 迎面吹来的疾风中,她的呼吸几乎要无法为继。 刚刚在离山谷那么远的地方,欧阳昭明停了下来,等着他们身后的狼群跟上来。 宝意原本以为冲到山谷前的时候,他也会再次停下来,可是没有想到前方的人却是没有丝毫要停止的意思。 他像是向着战壕发起冲锋的战士,一往无前地冲向山谷,然后扬手一撒,那些他在帐篷里制造出来的霹雳珠就朝着山谷入口飞去,引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 地动山摇,谷口几乎都被炸得摇晃起来。 在马匹惊慌的嘶鸣与急停中,宝意勒紧了缰绳,稳住身形,看着在爆炸的烟雾中飞奔而出的身影,心下一沉。 ——果然有埋伏! 第253章 东狄在草原边境活动着一支游骑,他们像是影子,比草原上的狼群出没更没有规律。 欧阳昭明一路上所防备的,就是他们。 从烟尘后面走出来的人都骑在战马上,这些战马雄俊,比起他从市集上买来的三匹良驹更加高大健壮。 在这些战马的嘴上都带着口笼,让它们丝毫不发出声音。 从人到马,形成了一道沉默的影子。 欧阳昭明跟宝意一停下来,跟在他们身后的狼群也止住了脚步,停在原地,看着这些被爆炸的霹雳珠逼得现身的人。 夜晚已经降临在这片草原的边缘,狼的视力在夜晚比人要更加优越,它们嗅出了空气中的肃杀。 确认面前这些是敌人之后,每一只狼都伏低了身子,朝着前方呲起了牙,从喉咙中发出了威胁的嘶吼。 游骑,狼群,这草原上最强的两股力量形成了对峙。 没有人动手,但这气氛比起双方一见面就交手更加紧张。 烟尘笼罩中,在这群铁血肃杀的游骑身后,有一阵马蹄声响起。 宝意眯起了眼睛,朝着那个方向看去,见到一人策马从这二十几人背后绕了出来。 来人身上穿着黑色的蟒袍,衬得执缰绳的手越发的白,他没有再以面具掩饰自己的真实面容,那俊美无俦的面孔与他如同秋水长空的眼眸终于显出了十足的相称。 再见到这张自己自那座城外逃离之后,就有好些时日没有再见过的熟悉面孔,见他此刻等在这里,终于与欧阳昭明面对面,宝意心中竟有种宿命的感觉。 月重阙握着缰绳,目光停留在欧阳昭明身上,没有意思分薄给在旁边的宝意,就好像少女当日不是那样离奇的从他眼皮底下消失一样。 他手上微微用力,勒住缰绳,身下的马就训练有素地停住了脚步。 风从山谷中吹来,在草叶摩挲的细微动静中,月重阙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说:“欧阳昭明,你果然没有死。” 宝意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矛盾的情绪。 他的语气既像十分失望,又像是带着几分欢欣。 欧阳昭明对这样的语气不陌生。 第320节 失望是因为自己没有死,欢欣是因为他又有了机会可以手刃仇人。 每一个恨他入骨的人见到他,大抵都是相同的反应。 他原本还有三分不确定这个带着游骑来截杀自己的是谁,可是一听到这声音,欧阳昭明就认出了他:“月阁主?” 欧阳昭明在衣裳底下紧绷的肌肉线条没有放松,可是脸上却浮现出了一个笑容,迷惑对手。 像是跟老朋友闲谈一般,欧阳昭明在确定了月重阙的身份之后,又将他的容貌认真地看了一遍,才开口道,“月阁主终于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了。” 月重阙没有接他的话。 他的目光朝着宝意的方向偏移了两分。 宝意触到他的眼神,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他在看了自己一眼之后又再次收回了目光。 月重阙的目标是欧阳昭明,不是她。 不管宝意是怎么狡猾的在他面前消失,当跟他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其他的人事都不能分散他的注意。 他看着欧阳昭明,淡淡地道:“欧阳大人行事真是令人意想不到,我把郡主请到东狄来做客,本意只是想引谢三公子来,可是没有想到欧阳大人却扔下北周不管,孤身犯险,居然什么人都不带就独自深入东狄,还去了皇都。欧阳大人这是对郡主关心情切,还是单纯想效仿你义父当年的壮举?” 欧阳昭明微微一笑:“都有。” “可惜了。”月重阙深深地看着他,“他当年来东狄是来布局,你一来却毁了他的心血。欧阳大人可还记得,在我离开北周之前,你拔除了我们在北周留下的‘长钉’?礼尚往来,你们监察院留在东狄的情报据点,我也全都清除干净了。” 欧阳昭明神色不变。 宝意听着月重阙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手指却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不用想也知道,“清除干净”这四个字后面藏着的是多少腥风血雨,死掉的是多少人命。 算起来,监察院在东狄经营了这么多年的根基被这样一朝拔起,都应该算在自己头上—— “是吗?” 欧阳昭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宝意看向他,听他说道,“一品阁在我们大周留下的钉子隐藏得深,但是拔出一颗,就能拔起一串。但是监察院在东狄的人,却是我义父布置的,就算是我也不知道在你们东狄的朝臣、后宫、军队、凡夫中,到底有多少我们的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月阁主千万不要以为这样就拔干净了,还应当更谨慎才是。” 直到此刻,两人在这样一触即发,就要生死相搏的情境下见面,依然没有放松言语上的针锋相对。 哪怕今日有一人要死在这里,也要给对方留下些麻烦。 “这就不劳欧阳大人费心了。”欧阳昭明不受激,月重阙也不受激。 他的语气依然清淡,可是杀机却已经展露无遗,“等我今日将你的头颅带回去,挂在王府门口,那些‘百足之虫’自然会像飞蛾扑火一样,要来为你把这颗大好头颅取回去。” 宝意听到这话,感到一股寒气从脚下蔓延了上来。 她握在刀柄上的手猛地一紧,欧阳昭明却像是完全不受影响,继续带着笑意听月重阙轻声道,“我佩服你,能够从悬崖的那场截杀中活下来,还骗过了贤王,让他以为你已经死了。不过这一次你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欧阳昭明,我会把你的头割下来,让你身边的人就算有定海珠在手,也不能把你救回来。” ——他知道了。 虽然月重阙没有看她,但宝意知道他说的就是自己。 欧阳昭明脸上的笑意收敛,眸光变得冰冷了起来。 不管这是自己的死而复生露出了破绽,还是谢易行在东狄的皇都被看破,月重阙都已经知道了真正的玉坠之主不是他,而是宝意。 第254章 “走!” 欧阳昭明一鞭抽在宝意的马身上,宝意感到身下的骏马吃痛地嘶鸣一声,随即带着自己往前冲去。 她在马背上因为惯性而往后倒去,拉住缰绳才稳住了身形。 月重阙今天要杀了欧阳昭明,也没有打算让宝意走。他立刻从马背上飞离,脚尖在马鞍上一踏,整个人如同惊鸿朝着这个方向掠过来。 宝意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身影由远及近,抬手就要扼上自己,只下意识地往马背上扶去,两手紧紧地抱住了马脖子。 随后,她在身后听见呼啸风声,欧阳昭明的霹雳珠脱手,朝着半空中的月重阙袭去,他整个人也从马背上离开,在霹雳珠之后袭向月重阙。 这一下兔起鹘落,月重阙在背后取出了折叠成三段的金枪,在空中一抖,就听见金属声响,连成了笔直的枪身。 他反手一扫,将那些飞向自己的霹雳珠扫向两旁,霹雳珠与枪尾相撞,飞向两边,在空中爆炸。 月重阙锁上枪头,长枪一抖,穿透烟雾刺向了欧阳昭明,在他身后,那些游骑也发动了进攻。 欧阳昭明戴上了手套,这是他身上没有损伤的兵器之一,他抬手握住月重阙刺来的枪尖,月重阙就无法再前进。 宝意抱着马背自烟雾中穿过,听见身后欧阳昭明发出的笑声,那二十几匹狼也完成蓄势,朝着这些游骑猛地奔袭过来。 狼群凶狠,这些游骑在草原上活动也尽量避免跟他们交手,山谷之外顿时混战作一团,宝意身下的马受惊,朝着山谷之中奔去。 月重阙与欧阳昭明交手之时,见到宝意要突围,只朝着近旁的二人发出命令,“追上去!” 欧阳昭明再次发出命令,在战局中也有两匹身躯高大、毛发丰盈的狼脱离了战局,朝着宝意追去。 那原本与它们缠斗的游骑见到这凶悍野狼离开,见到身形,方移动想要追上去,就感到喉咙一痛。 他们身上穿着的护甲虽然简陋,但是却牢牢地护住了要害,只是欧阳昭明这样刁钻诡谲地发出了两枚霹雳珠,却穿透了他们的护甲,刺入了他们的喉咙,两人捂着喉咙,感到剧痛,身体迅速麻痹,转瞬间就抽搐着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月重阙见欧阳昭明与自己对战之中还分神去击杀了自己的人,只觉轻慢,手中长枪再次如同毒龙般刺出,“你的对手是我。” 听见他的话,欧阳昭明手上再次发出暗器,袭向旁边的跟狼群纠缠的游骑,这一次不过是漫射,并没有袭击要害,没有想着立刻进攻,所以只是造成了这一点干涉。 他手上这样说着,嘴上却对着月重阙说:“好啊,那月阁主也该更珍惜些才是。你们一品阁的前任阁主跟两大高手亲自出马都没能杀得了我,你想杀我,就要再加把劲才是。” 月重阙知道他这样说,不过是让自己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不会派出更多人,或者亲自脱离战局去追宝意,他也没有打算这样这样去,那两个游骑在对上那两头畜生的情况下想要把人追回来,并不是难事。 “我今日定杀你!”他在枪身上灌注了真气,再次出手。他们岳家的枪法多少年没有现世,今日,他就要让欧阳昭明死在他们岳家的枪下! 宝意被马载着冲出了战局,握紧枪身,从马背上起身,回头看身后的混乱,在冲进山谷之中转角之后,就把那片战场抛在身后,可是听见后面的声音,宝意在颠簸中见到了那两个追上来的游骑身影。 这二人双眼冷酷地盯着宝意,其中一人抬手从背后拿下弓箭,在策马朝着这个方向奔来的时候,准备拉弓射箭。 宝意心下一沉,从车上过来追自己的人当中竟然有弓箭手,月重阙对欧阳昭明怀有杀意,但是对着宝意,让她活下来比这样杀了她是更明智的选择。 宝意心中有八分把握,那一箭不会是射向自己的要害,但她还是伸手拔出了马背上的兵器,将这把刀握在了手中。 这箭就算不刺伤自己,也是射向她骑的马,到时候马受伤,不能再跑,她被俘虏回去,也是成为牵制欧阳昭明的人质。 东狄人善骑射,哪怕是在颠簸的马背上,眼前还有树枝遮挡,那东狄游骑中的弓箭手依然稳稳地置入了弓箭,箭矢对准了宝意,然后向下偏移了几分,定在了马身上。 在这一段急转结束,前方进入山谷中的坦途之时,他手中的弓弦也拉到了极致,锁定目标,随时准备一箭放出去。 就在这时,他的马却像受惊一般慌乱起来,尽管带着口笼发不出声音,但是却惊恐不安。他被影响了准头,只能收了箭,再次握住缰绳,控住了马。 他身旁的同伴已经拿起了刀,“怎么回事?” 他控制着马,听见下方传来的野兽咆哮声,低头看去,却是那跟随着欧阳昭明一起来的狼群中分出了两只,从后方追了上来,在他即将要射箭之时扑向了战马。 物种天性中的畏惧,令这些经受了良好训练的战马在凶狠的野狼靠近之时,也本能地做出了反应。它们的蹄子在原地慌乱地踏着,试图躲避野狼的饲养,马尾甩起一片尘土,马蹄也试图将野狼踢出去。 “滚开!”这两名东狄战士暂时放弃了追上宝意的打算,想要杀死这两头跟上来的狼。但是这两只畜生却十分的狡猾,像是知道他们的命令是要追上前面那个少女,此刻并不与他们生死相搏,只是不停地袭击,等到刀剑朝着他们过来的时候又灵活地闪开,只把他们阻碍在这里。 宝意在前方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等那一箭,可是却发现这两名追来的人停了下来。 见那护送了他们一路的狼之中分出了两匹过来,跟这两名东狄战士游斗,宝意一勒缰绳,这原本因为受惊而不断奔跑的马在她的力量阻碍之下,发出医一声嘶鸣,在又前进了几步之后,终于刹住了去势,停了下来。 刚刚欧阳昭明那样突然出手,把她从包围圈中送出来,那样突然出手,宝意没有停下,是因为留下来没有太大的帮助。她虽然手中有这把刀,但是可能只是到交战的时候堪堪能够自保,她离开,能够让欧阳昭明有更多喘息之机。 月重阙带着游骑先过来,既然堵到了他们,那很快他的后续人马就会过来。 仿佛要验证她这个想法,宝意听见山谷那边传来了一声爆炸,他的信号弹从那里升起,在空中炸开。 她目光再次落回了那被两只狼纠缠住的人身上,应该说,她所看的是那个握着弓箭的游骑,刀在她手上发挥不出效力,但是弓箭在手,在占据高地,她就不是帮不上忙的人。 而且刚刚在匆忙之中她已经看过了,在现在在山谷中的这二十几人当中,就只有这一名弓箭手。 她说过,要走的话就一起走,现在看到了能够提升自己的战力,回到欧阳昭明身边去跟他共战的机会,宝意不可能就这样放过。 那两只狼虽然凶悍,但是和它们交手的毕竟是在草原边境同不知多少匪徒野兽交战的这支游骑,那两人很快就找到了配合的节奏,也压住了他们所骑的战马。 那弓箭手再次于颠簸中锁定了这其中一只狼,等到他手中的箭一射出,这狼就会瞬间毙命,收拾完一只,再收拾第二只。 可是也许今日他的射箭就是会被不停地打断,在他将弓拉到极致,锁定了其中一只狼之后,从前方忽然传来了马蹄声,他一抬头,就见到宝意调转了马头,驱使着胯下骏马,竟然朝着他们这边跑了回来! “驾!”宝意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没有丝毫停顿地朝着这边出来,这弓箭手在击杀狼跟擒获这个他们主上要的人质之间,不用思考就选择了宝意。 看着那箭矢,宝意有种即将死亡的锋利的感觉,令她的心在胸膛里激烈地跳动。 她这样出人意料地冲回来,不光是这弓箭手,他的同伴见到也是十分意外,分拨了注意力在她身上,在旁与他缠斗的狼瞥见了空隙,一下子冲了上来,张嘴咬在了他的手臂上,令这东狄人发出一声闷哼。 宝意心中计算着,手中的刀握紧了。那弓箭手瞄准她之后,松开手指放出了今天的第一箭。 那箭矢飞来的轨迹速度在宝意面前仿佛都变成了慢动作,清晰无比,她猛地起了身,手中的刀照着欧阳昭明教她的发力,狠狠地挥了出去,将这原本要射向马脖子的箭矢往旁边拍击出去。 偏离了轨迹的箭矢飞向了旁边,然后咄的一声扎到了树上,而宝意已经由马带着往前再冲了一段距离。 那弓箭手没有想到这看似柔弱的少女竟然能够劈开自己射出的这精准一箭。他没有迟疑,在同伴被狼纠缠住的时候,依然没有分心去看,迅速从背后拔出了第二支箭上弦,再次朝着宝意射来。 第255章 他本来做好了准备,这一箭依然会被宝意给劈开,只心念急转,想着这少女是想做什么。 就算她能够避得开这些箭矢,这样冲过来,哪怕是有这两头畜牲在这里跟他们缠斗,她也在他们两个人身上讨不得好,照样会被擒住。 可是没有想到,这第二箭放出,却是直直地射入了那匹马的脖子。 弓箭手一愣,见到这急冲到面前的马哀鸣一声,整匹马因为中箭的剧痛向着前方倒下来。 而在它倒下的时候,跟面前这两个游骑的战马中间的距离也已经彻底消弭,马身重重地一撞,就撞到了这两匹战马,令他们也趔趄了一下,朝着旁边歪倒。 受到震颤的两个东狄人下意识要控住战马,守在旁边的另一头狼却是悄无声息地绕到了那被它的同伴咬住手臂的人类背后。 在这人力图在马上坐稳的时候,它四脚蹬地,迅疾无比地一扑,攀到了他的身后,张嘴朝着盔甲最薄弱的部分咬去。 狼牙陷入了那东狄人的颈后,令他发出一声哀嚎:“啊——” 两匹凶性大发的狼合力把这个东狄战士从马背上拖了下来! 而弓箭手终于也被分了心,下意识地调转了弓箭,要将压在同伴身上的野狼射杀。 就在这时,宝意从马背上离开。 她身体里没有真气,做不到像欧阳昭明跟月重阙离开马背时那样轻盈,也飞不了那么长的距离,这是为什么她冒险来到这么近的距离,还牺牲了自己骑着的骏马。 第321节 那弓箭手眼角的余光瞥见这少女不畏死地朝着自己扑来,再次抬起了弓准备抵御,然而下一刻,更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这个朝着他扑来的少女在离他还有几寸之远的时候,整个不见了! 伴随着同伴的惨叫声和他身上的血肉被狼牙撕碎的声音,这惊骇莫名的弓箭手握着手里的弓,甚至顾不上再从箭筒中抽出一箭,只毛骨悚然地朝着四周看去—— 她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他,耳边传来的只有被两头狼在地上撕咬的同伴的惨叫声。 这声音惊醒了弓箭手,他终于把不知消失到哪里去的少女放在了一旁,先要用弓箭去射杀那撕咬着自己同伴的其中一只畜牲。 就在他转过身去的瞬间,那消失在原地的少女就再次于空气中现出了身形,甚至连朝着这边扑过来的姿势都没有变过。 只不过她手中多了一把刀,刀锋朝着这背对着她的弓箭手高高扬起。 ——危险! 在弓箭手拉满弓要将箭射出去之前,他感到了后方的危险袭来,寒毛竖起。 只可惜,他的反应速度跟不上宝意的刀,在他能够调转弓箭防御之前,那把利刃已经挟着千钧之力,狠狠地落在了他的颈后! 本来只是草原上的普通铁匠打造出来的普通钢刀,加上这样不似出于少女的力道之后,削铁如泥地砍破了他颈肩护甲最薄弱的位置。 弓箭手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冰冷的刀锋陷入了他的脖子里,仿佛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一下子就将这颗头从连接着他的脖子上砍了下来! 热血飘洒,头颅落地,这失去了头的身体维持着拉弓的姿势,从马背上向前倒了下去。 第一次杀人,宝意的视野都被鲜血所染红,那把第一次见血的刀上渲染着这个被她砍头的弓箭手身上流出来的血。 与此同时,而那个被两头狼围攻,在地上撕咬的东狄人也没有了声息。 咬着他脖子不放,知道这东狄人的筋骨在他口中断裂的狼松开了獠牙,在那尖锐的狼牙上粘着从这人的脖子上溅出来的血。 山谷中猛地安静下来。 宝意喘着气,耳边只能听到她激烈的心跳声。 她的目光向着刀刃移去,见到鲜血嫣红,与同他们周人身上流出来的血没有什么不同。 她瑟缩了一下,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所杀死的是跟自己一样的人。 一种极大的恐惧跟寒冷攫住了她。 两只狼绕过了地上的尸体,来到了她面前,仰着头看她。 宝意微微地颤抖着,就在这时,欧阳昭明对她说过的话又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周人、齐人、狄人都是人,没有什么区别,会将他们在你眼中被区分开的,只有他们的立场,当对方成为你的敌人,你杀死他的时候,不必愧疚。” 宝意闭了闭眼,终于压制下了这初次杀人的慌乱。 她再看向自己的马,骏马中箭,已经倒在原地起不来了。 宝意终结了它的痛苦,伸手合上了它的眼睛,然后将挂在马背上的刀鞘取了下来,系在了腰间。 接着,她来到弓箭手没头的尸体前,把他背上的箭筒跟手中的弓箭都取了下来。 箭筒负于背后,在这箭筒之中还有十几支箭,足够她回去山谷之外,改变局势。 宝意整理好了自己的武器,再看向等在一旁的两只狼。 比起自己杀人来,野兽猎杀与他们敌对的生物更显得天经地义,它们毫无负担。 这两头狼望着她,没有发动攻击,宝意知道这是因为欧阳昭明给它们的命令是要保护自己,送自己出去。 宝意收回目光,再看向旁边的两匹东狄战马。 它们虽然刚刚摔倒,但是却没有什么损伤,站起来依然能跑。 她舍弃了自己的马,就是打的把这两匹马抢过来的主意。 马身上有护甲,同它们背上骑着的人一样,护住了要害,她骑着这战马回去,回到那战场中,把人救出来的几率更大。 宝意解下了其中一匹战马的口笼,然后取出了自己的灵泉瓶子,将里面的泉水倒入了这匹马的口中。 这是由东狄人训练出来的马,她不知道那些人对它们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控制手段,但是她知道要如何迅速地让这些本来就聪明的生物亲近自己、信赖自己、帮助自己。 在喂过这两匹战马、两只狼灵泉,感受到它们对自己生出的亲近之意之后,宝意将其中一匹留在了这山谷之中,自己则翻身骑上了另一匹,然后对这两匹等待自己的狼说道:“我要回去。” 它们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宝意伸手一勒缰绳,控制着战马在原地转了个圈,然后就一夹马腹,催动着战马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去。 在她身后,两匹狼也迅速地跟了上来,这发生过一场战斗的山谷之中,就剩下两只尸体和远远地站着的那匹战马。 背负弓箭,骑着马的少女绝尘而去。 山谷之外,在那颗信号弹升空以后,欧阳昭明就意识到必须速战速决。 拖得越久,逃出去追上宝意的机会就越渺茫。 月重阙只是推测他们会从这个方向离开,于是带着少量游骑过来,先行埋伏在这个位置,在其他地方,还有他的别的军队。 而在手下的人放出信号弹之后,月重阙跟欧阳昭明的表现就对调了。 先前表现得更轻松的是欧阳张明,此刻脸上透出嘲讽笑容的却变成了月重阙,攻势也是从一开始的狠厉变成了大开大合。 他不怕跟欧阳昭明在这里消耗,只要拖到军队来,就是自己胜利。 月重阙的打法一旦变得刚猛起来,欧阳昭明就不得不跟他硬碰硬,在两人所处的战场上不断地出现伤亡,周围不断地有人跟狼的尸体倒下。 忽然,欧阳昭明捕捉到了一阵马蹄声。 一开始他以为这是月重阙的军队来了,可是仔细分辨之下,却发现这只有一匹马,听方向是从山谷过来的。 欧阳昭明神色微凝,这是月重阙派出去的人把宝意抓回来了? 月重阙也听见了,他面上的笑容扩大,在出枪变招之时开口道:“看来,是我的人回来了。” 一枪刺出,擦着欧阳昭明的胸口过去,枪尖在他的衣襟上划出了一道口子,又猛地缩回。 若不是欧阳昭明闪避及时,胸口就要留下一道伤口。 他回身出掌,镇定自若地道:“未必。” 月重阙见他如此,一瞬间还以为他在山谷中埋伏着什么后手,但是很快便反应过来,这人是在故弄虚玄。 他攻势一紧,两人都不再说话,战作一团。 欧阳昭明只是方才一阵心浮气躁,很快就压了下来。 他十分清楚,越是到这个时候就越要稳住,才能够寻到对方的破绽,得到获胜之机。 就算宝意被抓回来,只要他擒下面前的人,照样可以把她换回来。 只是他隐藏战力多时,这伤势差不多复原的月重阙的武力也超出了预期。 两人之前对彼此的战力都不清楚,直到这一刻交手,才知道对方有多么棘手。 欧阳昭明抽冷又放了一把暗器,被月重阙以长枪格挡开。 听着身后山谷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月重阙也分辨出了那是一匹马。 他派出去了两个人,要跟那两头畜生缠斗,再把宝意带回来,牺牲掉一个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 他笃定这是自己的人把宝意带了回来,心中就越发安定。 欧阳昭明在避过一击之后,听面前的人说道:“欧阳昭明,我若是你现在就引颈自戮。” 看在他死在自己面前,让他割下他的头颅回去祭奠他们岳家的份上,他可以允诺留下宝意一命,只把她带回皇都,让她跟她三哥作伴。 第256章 他将这视作自己的仁慈,哪知欧阳昭明却还要负隅顽抗。 “月阁主想取我的人头,凭自己双手来取便是,可若是想要我引颈自戮,那不可能,我这人惜命得很。” 月重阙心中冷笑,他若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惜命,此刻如何会出现在这里,这样被自己的人围攻? 马蹄声越发的近了,两人都在留意着从山谷那边出现的会是什么人。 终于,等到战马来到谷口,战场上所有人都可以看到那战马的身影,两人也碰撞了一记,各自朝着后方掠去,分开站定,往着那个方向看去。 这一看,无论是月重阙也好,欧阳昭明也好,眼中都露出了几分意外。 那从山谷之中奔跑出来的只是单独的一匹战马,上面没有一个人。 短暂的怔忪之后,他们见到了在战马之后出现的那两头狼。 这一幕却是立刻说明了这场追逐的结果。 只是……宝意呢? 这两匹狼回到战场之中,见到自己死去的同伴只发出长嚎,就朝着战场上还站着的游骑扑了过来。 狼性凶悍,一开始确实令这些游骑慌乱了一阵,可是他们沉稳配合起来,找到节奏,狼群就开始死伤惨重。 游骑中死去的人数目不过是死去的狼的一半,其中几个还是为欧阳昭明的暗器所伤。 欧阳昭明不去多想宝意在何处,觑见时机,他再次冲上前来,与月重阙交手。 真气从两人相碰的手掌跟□□上迸发,吹散周围的烟尘,欧阳昭明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嘲弄地道:“看来月阁主的手下是凶多吉少。” 月重阙冷道:“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的安危!” 而下一刻,空气中响起了锐器破空的声音,接着是东狄士兵的一声闷哼。 与欧阳昭明对峙的月重阙猛地转过头去,就见到自己的属下捂着喉咙,指缝在往外渗出血液。 从他颈后,一箭精之又精地射穿了他的脖子,令他摇晃着从马背上摔下来,随即就被一拥而上的野狼撕碎。 月重阙瞳孔微微一缩,他看得清楚,那箭矢还是他们东狄的箭羽。 在这一箭之后,空中转瞬又是三箭飞出,同样洞穿了三个东狄士兵的喉咙。 三人同他们先前那个同僚一样,一声都没发出就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有埋伏!” “有弓箭手!” 剩下的这些游骑当中生出了一阵慌乱。 第322节 那埋伏的箭手显然是在高处,而且箭术了得,哪怕是那个追着人进了山谷之中的弓箭手也没有这样百发百中的准头。 他们随着主上来山谷,对这个北周的狗贼设伏,将周围都探寻了一遍,确定山谷中没有其他人。 这北周的狗贼招引来了草原上的狼群,能够驱使着它们与己方战斗,已经是出乎意料,这样厉害的弓箭手却又是从哪里找来的? 死神的双眼仿佛在高处盯着他们,令他们胆寒,而在战团中激烈交手的二人却是若有所感,在交换了一招之后同时看向了弓箭射来的方向。 只见高处站着去而复返的少女,做着草原牧民男子的打扮,腰间挂着一把刀,正在拉弓对准下方。 在那四箭震慑战局,令游骑陷入短暂的慌乱之后,宝意缓缓拉开了第五箭,箭尖却是对准了月重阙。 她将弓弦拉到了极致,被锁定的月重阙毫不怀疑她松手一箭射下来,能够射中自己。 而这些被震慑的游骑顺着两人的目光朝着高处看去,见到这刚刚射杀了他们四人的弓箭手以后,所有的声音都哽在了喉咙里。 这不是旁人,而是刚刚从他们的包围圈中脱离出去,看上去没有丝毫威胁性的少女。 短暂的怔忪之后,这些游骑再次恢复了清醒,发出了声音。 站在这个距离,放开了听觉,宝意可以听到他们说话。 “保护将军!” “上去,保护将军!” 她已经听得懂东狄话,也记得月重阙的真实身份。 他本姓岳,是战神之后,这些游荡在草原边境的游骑,依旧信奉着他们的那位战神,跟在这位少将军身边,随时都可以为他去死。 刚才对于未知弓箭手的恐惧,现在在要保护月重阙的信念之下,都变成了浮云消散。 他们从战场中脱离了出来,舍弃了战马,不理会身后追来的野狼,只朝着宝意所在的山岩攀爬上去。 月重阙看着宝意,如果她在自己跟欧阳昭明过招的时候,执意要寻到间隙杀了他,那在这些人爬上去之前,她完全可以这么做。 但是他看到她手中的弓箭缓缓垂下,在发出了威慑之后,就转向了那些朝着她所在的高处攀爬的东狄士兵。 高处的箭矢破空而至,这些攀上了山岩的士兵马上出刀格挡。 箭矢并不取他们的性命,可是身后侵袭的野狼却虎视眈眈,那少女放出的箭矢夹着风声从高处射下来,精准地穿透了他们的躯体,巨力将他们带了下去。 一旦摔落,那些眈伺的野狼就会围上来一阵撕咬,令他们发出惨叫。 有了宝意在上方射杀游骑,欧阳昭明与月重阙再次陷入激烈的缠斗。 这一次,欧阳昭明不再需要寻间隙对周围的人出手,也无需分神防备他们的突然袭击。 月重阙的神色虽然冷硬,但在听见身后的下属倒下,被那些畜牲撕咬发出的惨叫时,他的眼中还是会泄露出一丝情绪。 欧阳昭明明显感到他的攻势变得急促,露出的破绽也多了。 在他又一枪刺过来时,欧阳昭明抓住枪杆,整个人往前一冲,一掌拍向了他的肩头,震得月重阙往后退了两步,手从枪杆中部滑到了枪尾才再次定住。 看着他的表情,欧阳昭明勾唇一笑,对他说道:“现在这个姿势,若是上面一箭射下来,月阁主怕是要重伤。” 月重阙一言不发。 经过这两次发生的事,他承认自己是低估了站在上面的少女。 每一次,他觉得她不会挣脱自己掌控的时候,宝意总会让他意外。 现在看来,他派去山谷中拦截她的那两人,应该也是死在了那里,弓箭才会为她所夺。 她在北周秋狩上的表现,当初他曾经听桑情说过,只是没有想到宝意在拿到弓箭之后,战力会如此强悍,而且这样一箭一箭地射杀他的人,她的手竟然不会抖。 “弓箭有尽时,我的兵马却很快就会来。”月重阙冷道,“她的箭术再准,能杀的也就是这么些人,你们逃不了。” 他对着欧阳昭明说出这番话,音量并不高,可是把听觉延伸到了极限的宝意却是听见了。 她手中的箭矢再次射出,旋转着射中了一个东狄士兵的肩膀。 “岳将军!”宝意停下了射击,站在高处叫月重阙,“今日已经死了足够多的人,只要你答应放欧阳走,我可以不再杀你的人,也可以给你想要的东西,我可以留下!” 下方倒下的狼尸、人尸,映在宝意眼中都让她感到双目刺痛。 这只是月重阙带着人来拦截他们,在山谷外这么一场战斗死去的人,等到东狄真正向大周发起战争,那就是生灵涂炭,死的人、流的血会比现在更多。 他只是想要欧阳昭明的命,想要为他的父亲和手足报仇,不是一定要发动战争。 何况欧阳昭明已经死去了一次,如果宝意不是手中有着玉坠,他今日根本就不会站在这里。 而且在地宫见过月重阙为了让那个孩子活下来所做的事,宝意知道他在自己的仇恨跟东狄皇室血脉的延续中会怎么选择。 可是听见她的话,月重阙站在下方抬头望向她,却对她露出了复杂的目光。 他像是在笑她的天真。 欧阳昭明听他说道:“想要你手里的宝物,我其实无需你的配合不是吗?” 宝物认主,但既然已经确定这件宝物是在宝意身上,那最坏不过是把她杀了,定海珠就会重新变回无主之物。 他要用它来解除东狄皇室中人身上带着的蛊毒,不用宝意心甘情愿配合也一样可以做到。 宝意听懂了他话里潜藏的意思,那从下方往上攀爬的东狄士兵已经爬到了半山腰。 见宝意没有动作,欧阳昭明看着她,将声音凝成一线送到了她耳边:“杀!” 说完对着月重阙一掌拍出,打算速战速决。 尽快击退月重阙,然后在东狄的兵马过来之前,带着宝意一起从这里离开,进入南齐国境。 宝意没有了幻想。 她拿起弓箭,恢复了射杀下方这些游骑的频率。 空气中再次响起箭矢破空的声音,一箭一个,不再留手。 她背后箭筒里的箭矢在不断减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见了底,等到还剩最后三支的时候,在底下试图往上攀爬的游骑也就只剩下两人。 落在下方的尸体不是在攀爬的过程中被射中,摔落下去被等在下面的狼群咬杀,就是被一箭射中要害,一落地就断了气。 宝意箭无虚发,没有去数自己今日究竟杀了多少人。 她用倒数第二支箭杀死了最后一人,然后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她一下子趴伏下来,隐蔽了身形,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人影重重,烟尘滚滚。 ——东狄的军队来了! 第257章 要是他们再这样僵持下去的话,已经离这边十分近的军队很快就要抵达,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宝意将手中的箭插回了背后的箭筒里,从自己刚才上山的地方,抓着山岩跟藤蔓迅速地下来。在中间,因为踩空向下滑了一段,令她的手肘跟,手掌都被磨破,掌心传来热辣辣的疼痛,她也没有在意。 这样下滑一段,反而节省了她的时间。 刚才那空着从山谷中跑出来的骏马正在一旁站着,宝意抓住了它的缰绳,站在此处,转头望向战局之中。 马可以过去,让欧阳昭明抓住机会翻身上马,从这里离开,但是要有人阻止月重阙,还有一支箭可以引开他的注意,但剩下的…… 宝意将目光移向活下来的七只狼,塔们的同伴大多已经死了,这几只狼当中有两只是从山谷中跟着她回来的,除了它们之外,剩下的狼身上多多少少也带了些伤口,原本丰厚的皮毛现在也变得凌乱起来。 如果想要救欧阳昭明,没有办法了,人总是要做选择。 那在交手中的两人都听到了从山谷外传来的马蹄声,来人之多,马蹄踏在地上,令地面都震颤起来。 两人的心情截然不同,自己的兵马到来,很快就能将欧阳昭明格杀在此,月重阙脸上几乎要升起笑意,就在此时,他却听见从旁传来一声呼哨,接着那股被危机锁定的感觉再次在他心中浮现。 听见身后传来的破空声,他然后就听见野兽的咆哮声,在他离开欧阳昭明面前的那一刻,那些焦躁地在旁低吼的野狼一起扑了上来,阻挡在了他跟欧阳昭明之间。 银枪横扫,将这些沉重的狼都挑飞出去,但是它们却像不畏死,才飞出去,就又顽强地站起,扑回了他面前。 “滚开,畜牲!”月重阙陷入暴躁,目光移向欧阳昭明,见到在这些狼飞扑过来的时候,那先前从山谷中回来的马又再次出现在了这里。 他朝着欧阳昭明飞奔过来,而那他最想杀掉的人在见到这匹马之后,反应迅速,戴着手套的手一抓住缰绳就飞身上了马,接着叫了一声“驾”,调转了马头,朝着山谷入口的方向过去。 而在入口处,不知什么时候从山谷上方下来的宝意正站在那里,她流着血的手还维持着拉弓射箭的动作,刚刚那一箭就是她射出来的。 月重阙爆发出了十成的力量,再一次将挡路的野狼挑飞,而就在他这一上来的时候,欧阳昭明反手就掷出了霹雳珠。 这霹雳珠在空中爆炸,爆炸的威力令月重阙下意识地抬手挡在了面前,止住了去路,而在这烟雾之中,欧阳昭明策马来到了宝意面前,伸手一拽,就把这已经逃出包围圈、却又回来这样救自己的少女拽上了马。 “驾!” 马蹄疾飞,宝意侧坐在马鞍上,未见欧阳昭明怎么动作,就将她手中的弓跟背上空了的箭筒都取走了,抛掷了下去,然后让她在马鞍上调整了坐姿,变成跨坐在马上,手中也被他塞进了缰绳。 战马在向前奔跑,宝意手中的伤口被缰绳磨砺,那痛楚令她忍不住闷哼一声。 “又伤了。”欧阳昭明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宝意的手,在两人相遇之后,总是在受伤。 宝意还没说话,就听见身后响起了布料撕裂的声音,欧阳昭明从自己干净的中衣上撕下了两条布,把宝意握着缰绳的手执起,然后飞快地给她把伤口缠上了。 “你都已经跑出去了,还回来?” 宝意感到他绑紧了布条,动作虽然仓促,但是绑得利落,把她掌心的伤口都重新包了起来。 宝意说了声“谢谢”,然后握紧了缰绳,觉得不再磨砺到伤口,才说道:“我说过了,不可能留你一个人在那里。” 两人现在同乘一匹马,她就像被笼在欧阳昭明的怀中一样,他们这争取到的生机不会保持太久,唯有一口气穿过山谷,抵达对面的平原,然后越过国境,进入南齐,才能够放松下来。 但是留在那里的狼……就是凶多吉少。 宝意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对欧阳昭明说:“在里面还有一匹马。” 他们现在跑的地方,很快就要抵达刚刚在山谷中宝意跟那两头狼杀死两个追兵的地方了。 欧阳昭明听见她的话,已经看到了那安静地停留在路旁的战马,也不意外地看到在路中间的尸体,其中一人手中还拿着刀,是被狼咬断了脖子死的,而另一人尸首分离,显然是先前追上来的那个弓箭手。 把他头砍下来的不可能是他的同伴,那剩下的就只有正坐在他面前的少女了。 宝意跟他学了两日如何用刀,第一次出刀,就这样砍了别人的首级。 她的弓箭在手,站在高处射杀那些东狄士兵的时候,还可以将他们当成是秋狩之时那些发狂的野兽,但是要让她这样近距离地杀死一个敌人,还被他的血溅到,这对宁王、霍老、谢易行他们来说,是这辈子都不可能让宝意去面对的事。 宝意这杀人的颤抖先前因为紧张而被压了下去,此刻一回到这里,又令她的手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垂目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想要收紧手指,以疼痛来抑制住,可是欧阳昭明却从后面伸过手来。 他的手上仍旧带着那副材质奇异的手套,可以抵挡刀枪,可以抵挡得住毒药腐蚀,但是却不能挡住从他的手上传来的温度。 他把宝意的手握在了手中,助她抵御住了这阵颤抖:“别怕。” 第323节 宝意本来应该告诉他,自己并不害怕,可是在迎面吹来的疾风之中,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们还没有脱险,身后的追兵很快就会跟上来,他们不一定能成功逃到南齐国境之内,还没到她可以放心的时候,但是欧阳昭明一握住她的手,那阵颤抖就停止了。 她听见他的声音在旁说道:“今日死在这里的人与你无关,你杀人用的兵器是我的,若这杀孽要应劫,也是应在我身上。” “你的刀在我这里,我就用它杀了一个人。”宝意说,“剩下的都是我用弓箭杀的,怎么记得到你头上?” 欧阳昭明说:“那就记到他们东狄自己头上。” 他们在那匹等在旁边的战马身旁跑过,宝意抽出了手,放在口中打了一声呼哨,那匹战马就听话地跟着他们跑了起来。 欧阳昭明问:“你什么时候能跟马说话了?” 而且想想刚才自己脱困的时候,除了宝意射出的那一箭之外,还有剩下的那七匹狼把握时机扑向月重阙,应该也是听从了宝意的指挥,她又是什么时候能够跟狼交流了? 宝意说道:“我不会,我只是给它们喝了灵泉,它们就会懂我说话。” 一时间学不会别的动物的语言,那就让它们喝了灵泉,变得更聪明些,能够听懂自己的话。 宝意刚才骑着马跑到了这个位置,现在他们已经越过了宝意刚刚跑过最远的地方,这山谷那里的通道并不算曲折,再转过几个大弯之后,就笔直地通向平原的另一侧。 欧阳昭明对她说道:“从这里跑出去,再跑一段就是南齐的国境,你可以看到界碑,南齐国境有驻兵,等跑到界碑处,东狄人就不会再追上来。” 他的话在宝意心中燃起了希望,哪怕在他的手从自己的手背上离开之后,她也没有再颤抖。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这段距离他们能不能顺利地跑过去。 两人的耳力都极其灵敏,已经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马蹄声,月重阙已经同他的军队会合,那留下来阻止他的七匹狼也已经同它们的同伴一样全都倒在地上,断绝了生息,皮毛被鲜血染红。 月重阙骑上了马。这些军队本来就是跟着他来边境的精锐,转瞬就从后方追了上来,在宝意跟欧阳昭明骑着马冲往南齐边境的时候,他们也从山谷中冲了出来。 暮色降临,前面奔跑的两人两马已经变成了黑暗中的剪影。 月重阙抬起了一只手,军队在山谷出口停了下来,他开口道:“弓箭手。” 装备精良的弓箭手立刻从队伍中越了出来,排成前后两排,前排蹲下,后排站直,一共二十四把弓,对准了那前方承载着两人的战马。 月重阙也从旁边接过了自己的弓,他的弓比寻常的弓要更重,要用更大的力气才能拉开,射程也更加远。 二十四名弓箭手朝着那个方向,在副将一声“射”之后将弓箭射出去。 宝意听见后方传来的破空声,原本感到心中一紧,可是欧阳昭明却对她说:“没事。” 他将缰绳交给了宝意,让她操控着马往前跑,他自己空出的手则从腰间抽出了一条跟他手上的那双手套有着同样色泽的软鞭。 世人皆以为欧阳昭明武学不精,要靠身边的护卫来护他性命,便是跟随在他身边多年,知道他并非这般的手下,也只以为自家上官是用掌的高手,除了这双手套之外没有别的兵器。 只有今日在这奔往南齐边境的草原上,在后方盯着这个方向的人,才见到了他的兵器。这条软鞭一出在无边暮色中,就仿佛化成了金色的灵蛇,将那射向他们的箭矢一根不落地甩飞出去。 改变了轨道的箭矢插在了土地上,没有一根伤到二人跟战马。 月重阙将真气灌注在手臂上,缓缓地拉满了自己的弓。 一轮射击未成,弓箭手再次放箭,又是一轮箭雨追了上去,而在这漫天流矢之中,月重阙手中拉开的这把弓也终于松了弦。 那架在弓上的箭犹如流星急射出去,混在那箭雨之中,直取欧阳昭明! 第258章 听见身后飞来的第二阵箭矢破空声,宝意已经不像听见第一轮箭矢齐发的时候一样紧张。 她身后的欧阳昭明滴水不漏地挡下了所有的攻击,没有让箭雨沾到他们分毫。 她夺过来的这两匹马也完好无损。 载着他们的这一匹因为有负重,所以跑在后面,在山谷中等着的那一匹则轻松地跑在前面,宝意心中燃起了希望,第一次觉得他们能够安全地逃到南齐的国境去。 第二轮箭雨一至,欧阳昭明手中的长鞭再次犹如灵蛇挥舞,将这些箭矢全都击飞出去。 只是当这二十四支箭无一漏网地落下之后,后方又传来了一道更快也更尖锐的破空声,令欧阳昭明感到了杀气。 他手中的金色长鞭正从高处回落,当他捕捉到这支多出来的箭羽时,手中长鞭立刻急收,朝着那箭矢击去。 这支箭是朝着他的背心飞来,只是鞭子从高处到背后这么一点时间差,就足以让它飞到足够近的距离。 鞭梢与箭矢相击之时,欧阳昭明的手中感受到了与先前那两轮箭都不一样的力道。 这不是普通人射的箭。 方才那二十四支箭的力量,加在一起都比不上这支! 他真气催动,瞬间就从手上灌注于长鞭上,与这灌注了真气的箭矢相抗,不过也只是打得它偏离原本的轨迹,箭头倾斜了一个角度,却没有抵消掉飞来的势头。 正握着缰绳,两眼盯着前方的宝意就听到载着他们的战马发出一声吃痛的嘶鸣,然后如同之前在山谷中她骑着冲向弓箭手的那匹马一般失去平衡,朝着后方倒去。 她睁圆了眼睛:“……” 尚来不及发出声音,骑在马上的两人就因为惯性向前跌去。 在宝意能够有所反应之前,欧阳昭明的长鞭已经出手,一甩就套向了前方奔跑的另一匹马:“走!” 他的另一手拉起了宝意,带着她从马背上离开。 宝意被他带着腾空而起,没有了着力之处,欧阳昭明的右脚在马鞍上重重一踏,借力飞向了在前方的另一匹马。 受伤的战马在他这一踏之下,发出更加痛苦的声音,重重地倒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宝意看着他手中的长鞭套上了另一匹马的脖子,在上面绕了一圈。 一套住它,欧阳昭明手上就再次用力一拉,这被套住脖子的马去势一阻,两人朝着马背飞落的速度也升了一截。 从格挡到弃马再到换马,欧阳昭明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在他身旁,宝意也努力地向前伸手,眼前的场景在高速之下变得有些模糊,她的目标直指战马背上的缰绳。 在这飞跃的过程中,欧阳昭明朝着后方望了一眼,见到那停在山谷出口的军队之中,其他弓箭手已经撤开,只有骑着马立在中间的月重阙手上正拿着弓。 这惊天一箭射出之后,他毫不停顿,立刻又搭上第二支箭,瞄准欧阳昭明的箭尖上正凝聚着冰冷的光芒。 弓弦拉到极致,他看着欧阳昭明,毫不犹豫地再次放箭。 嗖的一声,这第二支箭同先前第一支一样朝着这边飞出,来势甚至比第一支更快,指的方向依然是欧阳昭明的后心。 此刻,他人正带着宝意腾空在半空中,无处借力。 月重阙的第一箭只不过要射杀他的马,他要的就是这一瞬的机会。 宝意极力伸手,指尖终于触到了缰绳。 她的脸上泛起喜色。 下一刻,就稳稳地落在了这匹战马上。 “驾!” 一掌控住战马,宝意就催促着它往前跑,同时感到在身后的人也落在马背上的时候,往前冲了两分才收住去势,胸膛紧贴在自己背后。 不过这个时候,宝意没有在意这样的细节,她只是握紧缰绳,两眼盯着前方。 南齐的边境不远了! 就在前方,只要冲过去,他们就彻底逃出来了。 欧阳昭明套在马脖子上的长鞭仿佛另一套缰绳,他听宝意说着她已经看到了界碑,还看到了在更远处巡逻的军队,然后叫了自己一声:“欧阳?你没事吧?” “没事。”欧阳昭明的声音同平常一般响起,带着他惯有的胜券在握的轻柔。 听见他说话,宝意就放下心来,在她身后,声音如常的欧阳昭明嘴角溢下了一道鲜血,而在他的背后,一根精钢铸成的箭矢穿透了他的背脊,彻底惯穿了他的胸膛。 那箭尖之所以没有从他的胸口彻底穿透出来,伤到坐在他前面的宝意,是因为他手上那刀枪不入的手套按住了那个地方,让穿透了他胸膛的箭矢不能再有寸进。 他咽下了从喉咙里涌上来的血,对宝意说:“跑,有多快跑多快,不用回头看。” 宝意“嗯”了一声。 有他在后方断绝那些向他们袭来的危险,她只要策马不停地往前奔跑就可以。 坐在她身后,欧阳昭明忍着剧痛,回头朝着山谷的方向看去,见到在天际升起的明月照耀下,在队伍最前方的月重阙再次拉满了手中的弓,眼睛望着这个方向。 月重阙嘴角浮现出一丝轻笑。 他先前放出的那一箭射中了欧阳昭明,如果他从半空中避开,那支箭就会贯穿宝意的胸膛,他也没有办法把套马的长鞭收回来击开这一箭,只能生生地受了。 月光下,月重阙的指尖在箭尖上擦过,指尖刺破,有血从他的手上流下来。 闻到血味,顺着他的手腕爬出来的毒虫缠绕在箭尖上,身体因为沾到了血液急剧地膨胀又收缩,最后生机委顿地掉在地上,只留下了它们携带的剧毒在箭尖上。 月重阙盯着欧阳昭明,前一箭上他也淬上了自己的血,他的血就是毒。 这样中一箭,那毒素已经开始扩散,也许不能瞬间致命,但也足以让欧阳昭明失去再把这后面的一箭隔开的力量。 弓弦绷紧到极致,他拉弓的指一松,箭矢就如同流星划破长空,朝着前方空旷的平原上唯一奔跑的一马二人激射而去。 欧阳昭明背后一痛,掌心一沉,他再次用身体挡住了这一箭。 附着在箭尖上的毒素迅速扩散,而附着在箭矢上的真气也如同见了血的鲨鱼一样,一入体就在他的五脏六腑之间爆发,令他的肺腑瞬间移位。 欧阳昭明的手死死地按在胸口上,嘴角溢出的鲜血完全止不住地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而再往下,那箭尖穿透出来的地方洇出的血也将那片布料染红了一片。 他微微低头,看到宝意还在心无旁骛地驱使着战马往前跑,他们现在已经跑出了弓箭的射程,就算是月重阙也不能带着人赶上来。 动静太大,会惊动南齐的边境守卫。 他的左手一用力,终于收回了那缠在马脖子上的长鞭,置于腿上。 然后,他空下来的左手一动,袖中就滚落下来两颗红色的小果子,落在了那似金非金似铁非铁的手套中。 山谷之外,月重阙放下了弓。 哪怕是他,这样灌注真气连射三箭,手臂也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 身后的两个士兵上前来接过了他手里的长弓,骑在马上的副将向他请示:“将军,我们可要追上去?” 前面那两个逃离的人已经出了弓箭的射程,只是凭远程攻击杀不了他们。 现在追上去,还可以在他们进入南齐国境之前把人留下来。 听着他的话,月重阙眼前浮现出方才在山谷的另一面,宝意手执弓箭对准了自己,最终却没有放箭的一幕。 副将见他伸手握起了缰绳:“不用追了。” 月重阙的目光依然看着前方,视线的落点是背上插着自己射出的两只箭矢的欧阳昭明。 第324节 他见得到自他后背洇出的血,也想得到那些毒素如何在他身体里扩散。 先前贤王带着他麾下的两大高手在悬崖上截杀欧阳昭明,付出了足够高的代价将他击杀,贤王既然说他心脉已断,必死无疑,那定是真的。 可是自己追上来,埋伏在山谷,却还能见到欧阳昭明活着在面前出现,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是宝意用定海珠救了他。 定海珠一直在她手上,她自然懂得该怎么用它来救人。 但定海珠终究是他们东狄的大内之宝,宝意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对定海珠的神妙之处,不过是靠着她自己摸索,可对这神物的使用规则,她又了解多少呢? 月重阙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因为确定自己那两箭之下,欧阳昭明必死,第一次感到那焚烧五脏六腑的仇恨开始消散。 重伤之人,定海珠可以无数次地治愈,但是必死之人,它就只能救得回来一次。 第二次,就不会再有用了。 马上,欧阳昭明将这两颗朱果都毫不吝惜地送入口中,然后又取出灵泉饮下。 这两样来自玉坠空间的至宝入口,原本应该迅速改善他的伤势,可是他等待了片刻,无论是血液里燃烧蔓延的剧毒还是五脏六腑错位、破碎的剧痛,都没有丝毫减缓。 伴随着马背上的颠簸,他喉咙里的血再次翻涌上来,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欧阳昭明抬手捂住了嘴,那鲜血依然从他戴着手套的指缝间涌出来。 难怪,他在心中想道,难怪月重阙会停在原地不追上来。 原来是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没作用了。 第259章 “欧阳……?” 如果说宝意一开始还没有察觉到的话,到此刻,从身后飘散过来的那阵血腥味已经完全无法遮掩。 更何况,她还听到了欧阳昭明被血液呛咳到的声音。 “你怎么了?”欧阳昭明听她问道,声音焦急,“你受伤了?” 宝意想要回头看他伤得如何,更想停下来确认他的伤势,可是坐在身后的人却在她转过头来之前就厉声道:“不准停!不要回头!” 只是这两句话,就令他呛咳起来。 宝意听到了身后血液滴落的声音,那飘过来的血腥气之中还夹这一股腥甜。 身后的人不仅受了伤,而且还中了毒。 欧阳昭明停下了咳嗽,喘匀了气息,才再次望向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女。 他很想伸手去安抚地碰一碰她,但是他的两只手上都已经沾满了血。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遗憾。 宝意咬着牙,听他的话,没有让他们骑着的马停下来,而是继续在这片草原上朝着南齐的边境奔跑。 “没事的。”她的声音在前方传来,尽量轻松地道,“没事的,我们有朱果有灵泉,我让马跑得慢一点,你快把它们吃了。” 先把它们吃了,保住性命,等到两人到了安全的地方,宝意再想办法找大夫、找最好的药来治他。 她手上有玉坠,月重阙没有追上来再把东西抢走,这是宝意最庆幸的一点。 她想,没事,只要有玉坠,再重的伤也治得好。 可是欧阳昭明却在她身后轻轻地笑了起来,对她说:“我吃了,没用。” 这轻轻的几个字,像锤子重重地击在宝意毫无防备的心上,在令她希望破灭的同时,也宣判了欧阳昭明自己的死刑。 “我……”宝意的嘴唇颤抖起来,她盯着前方,手里死死地握着缰绳,“怎么会没用呢?之前明明、明明……” “没有人能一直有这么好的运气。”坐在她身后的人对她说,“也许之前那一次……咳咳……已经用光我所有的运气了。” “不会的……” 宝意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他的气息虚弱,因为已经让她发现了自己受伤,欧阳昭明就没有再费劲掩饰。 她的眼眶发热,瞬间眼中就积蓄起泪来。 是什么时候?是刚刚那两轮箭雨射击的时候,他坐在自己身后,为了挡下箭矢,所以才被刺中了吗? 她跟自己的念头对抗着,她想回过头去看看身后的人伤成怎么样了,更想停下来,进到自己的玉坠空间里,去里面搜寻一切可以救得了他的东西。 不会的,他们都已经逃出来了,他不会就这样死去,她不可能看着他就这样死去。 但是她还未将这个念头说出来,欧阳昭明就制止了她,“你不能在现在进到里面去……没用的,听我说……” 那些血沫呛堵着他的口鼻,令他说话的声音不时被打断,那在他身体里蔓延的毒素在麻痹着他的感官知觉。 欧阳昭明看到眼前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周围没有一丝光芒。 死亡正在他身上降临。 他凝聚着最后的力量,在被死亡拖进永恒的寂静之前,对骑着马带着他们逃向南齐的少女做着自己最后的叮嘱:“进入边境之后,把马跟我的尸体抛下,避开边军继续走……边境的村庄有我安排好的人,你拿着我的手令,他们会听你的差遣……” 宝意的眼泪冲破了眼眶,在她的脸上拖出两道泪痕。 她眼前的一切模糊又清晰,背后的人说话的声音极远又极近。 “等找到他们以后再入城,再去南齐的皇都,你大哥在出席南齐的史团里,去找他……” “宝意,你不可以停下,你要一直向前……” 各种意义上的,一直向前,不要回头。 宝意泣不成声。 但她始终没有停下,没有回头。 战马越过了草原与南齐的边境,进入了南齐的国土,宝意见得到远处燃烧的篝火,看得到这片寒冬没有降临的土地。 背后的人捂在心口的手已经无力地垂下,他身上仍有余温,在这微冷的夜风中沉沉地靠着她,枕着少女的肩膀,像是陷入了一个长眠的梦。 宝意勒紧了缰绳,他们骑着的马缓缓地停了下来。 她反手过去,握住了欧阳昭明垂在身畔的手,一阵风吹过,马背上就只留下那曾经挂在少女腰间的刀和金色的长鞭。 驻守边境的南齐军队远远地看见有人骑马进入了国境,可是等踏着夜色跑过来,就只见到一匹东狄的战马孤单地站在这里,马背上空无一物,而再朝着远处的山谷望去,那里也没有半个人影。 “走吧。”过来查看的士兵牵住了这匹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东狄战马,对自己的同僚说道,“先把这马牵回去。” 黑夜漫长,边境荒凉,他们在找到这匹马之后又派出了一小队人马过来,在附近彻底地搜查了一遍,都没有见到潜入边境的人。 东狄封境这些年,鲜少有过界的时候,不知怎么这次放了一匹马过来。 负责搜寻的小队长举着火把,看着自己麾下的士兵在四处搜寻,心里琢磨着:马是好马,养着也不费草料,若是改日东狄人寻来,想把马要回去,那就必须得先问清楚今日潜过来的人是谁,再来谈把战马还回去的事。 他想着,才开口道:“收队吧。” 天边的明月从明亮到暗淡,深蓝的天幕由东方渐渐地透出一抹光亮来。 这是晨昏交接,守卫最容易松懈的时候。 在南齐边军发现战马的地方,又重新出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她像是黑夜中的一抹影子,确认了周围没有人在看着这里,才有些迟缓地从此处离开,带着水的脚印很快被草地所吸收。 …… 天光再次亮起之时,宝意已经进入了苍翠群山。 她的身上还沾着血迹,走得跌跌撞撞。 欧阳昭明让她把他的尸体跟着东狄的战马都留给南齐的边军,宝意没有照做。 她把他带回了玉坠空间里,但这一次等到的却是这具身体在怀中慢慢变凉。 真的救不回来了。 宝意怔然地在水里呆立了很久,才拔下了他背上的两支箭,抱着他上了岸,开始为他整理遗容。 周围的白雾同上次她离开的时候一样,还在同样的距离,没有露出更多的地方。 她是想要哭的,但她哭不出来。 她麻木地看着面前的人,为他擦掉了脸上的血,缝补了伤口,又替他梳过了发。 还好,她还记得要趁着夜色逃离。 等到群山沐浴在阳光中,宝意也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最高的一座山。 阳光唤醒了一切,又是新的一天,少女站在山上,伸手扶着身旁的树,看着远处的村落中升起的炊烟,感到破裂的心中有什么被重新唤起。 她缓慢地抬手,按上了自己的耳后,进入了玉坠空间,然后又带着欧阳昭明的尸体从里面出来。 她这样奔走了一夜,身上看起来很狼狈,但是欧阳昭明看上去却被打理得很好。 他身上的衣服,宝意已经给他修补好了,此刻他躺在长满青草的土地上,两手交叠在身前,似乎随时都要在阳光下再次复苏。 但是宝意知道,他不会再醒了。 宝意跪在他面前,握住他的一只手,那修长的手指已经变得僵硬,但她记得曾经的温度。 她一开口,就听见自己声音的艰涩,仿佛有金属片在相互摩擦:“这里——” 这两个字刚说出来,宝意就感到喉咙里有什么在往上冲,她只来得及转过头去,一口鲜血就吐了出来,溅在绿色的草叶上。 宝意看着自己吐出来的血,喉咙里残留着腥甜的味道。 她急促地呼吸着,片刻之后才平复下来,再转向面前的人。 一瞬间,那些死去的情感再次从灰烬里复燃了起来,她感到了脸上的湿润,感到了心中的怒火,感到了再次充斥胸膛的仇恨。 宝意赤着双手,开始在地上挖坑,湿润的土壤被翻开,掩盖在她刚刚吐出的鲜血上。 他说他是奸臣,佞臣,不娶妻不生子是为了不想祸及后人,但她知道,他不是。 他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心中在乎的只有大周,可是却为她孤身犯险来了东狄,还死在了这里。 “欧阳。”宝意哑声道,“没错,让我失陷在东狄是你之过,但是你来救我了,我们扯平了。可是你之死,却是我之过……” 甚至她现在要埋葬他,也不能给他换上一袭青衫。 没有青衫,却有青山。 第325节 青山有幸埋忠骨。 他走了,但他守护的大周,没有任何人可以践踏。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之时,欧阳给自己的点注:白铁无辜铸佞臣。 杀青之时,宝意给他换的批命:青山有幸埋忠骨。 第260章 大周。 京都入了冬,虽然还未曾下雪,但是无论是在外行走的贩夫走卒还是高门大户里头的人,全都已经换上了厚厚的袄子。 宁王府,宁王妃院中,小厨房的灶上正小火慢炖着一锅羊肉。 锅里的汤汁在火上翻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发散出的香味让每一个经过小厨房的丫鬟都忍不住深深地吸一口气。 在王妃的屋子里,有许久未曾来串门的徐氏穿着件颜色喜庆的短袄坐在宁王妃对面,一面拿小锤敲核桃吃,一面同宁王妃闲聊。 皓白的手腕上,那串“多子多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十分惹人注意。 入冬之后,徐氏的脸看着也圆了一些,大概是进补得当,脸色相当的好。 她笑眯眯地同宁王妃说着:“这冬天啊,吃羊肉最好了,就是现在嘉诩跟易行都不在家里。临渊那儿我是差人送了一整头羊去的,宝意这是还在别庄上跟霍大师学着?” “对。”坐在她身旁的宁王妃无奈地点头,说道,“这从去了以后,就一直没回来过。” 算着日子,小女儿到别庄上去是在两个儿子跟着使团出去之前,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宁王妃想她,不时会差人送东西过去,叫她回来,她都不愿意,只说是在同老师用功,倒是不时地会写些信回来,说说在庄上发生了什么趣事。 想着徐氏送过来的几头羊,宁王妃说道,“你送来这几头羊够我们吃的了,宝意那儿你放心,我会让人做好了,用炉子热着加急地送过去,定让她吃到你这舅妈的心意。” 徐氏一乐:“那就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尽管这初冬天气冷,穿的袄子厚,但是也挡不住她这肚子隆起的弧度。 宁王妃看着她这动作,再见到她脸上满满的光辉,也伸了手来摸她这早早就显怀的肚子,说道:“你这下可算是得偿所愿了,这才三个月,瞧着肚子倒像是四个月了似的。” 徐氏也觉得自己的肚子大得比先前都快。 她说:“母亲已经朝宫里递了牌子,请太医院院正到府里来为我把一把脉。” 宁王妃点头:“太医院院正的医术是信得过的。” 徐氏之前怕胎不稳,一直等到了要满三个月,才同众人说了她这有孕的事。 宁王妃低头,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听自己的好友兼嫂子感慨道:“我啊,这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要这么个孩子——这胎不管是男是女,都算是全了我的心愿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覆上了宁王妃的手背。 宁王妃于是抬起头来看她,见她煞有介事地对自己说道,“我觉得,这福气是宝意给我带来的。” 算算日子,就是在得了宝意送的“多子多福”手串之后,她才有了这个孩子。 而且说来奇怪,怀这一胎的反应,感觉竟然没有前面生两个女儿的时候那么大。 徐氏现在可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怀孕本来就应该比年轻的时候要辛苦,可是竟没有这种感觉,于是就越发认定了这是宝意给自己的福运。 这也是为什么等胎儿一坐稳,她就来宁王府要见外甥女。 宁王妃收回了手,坐直身体,正要说什么,就听见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世子妃。” “参见世子妃。” 进入寒冬,门上挂着的帘子早已经换成了厚重的,能够挡住外头的寒风。 丫鬟们在外头叫世子妃的声音只是模模糊糊地传进来,但也让宁王妃听了个清,她转头对徐氏说:“君儿来了。” 沈怡君一来,守在外头的小丫鬟就把帘子一左一右地打开了,让世子妃进去。 坐在屋里的两人看向她,见沈怡君今日身上穿的衣饰同样是火一般的红色,在这样万物褪色的季节,她从外头走进来,倒像是这一幅画中的点睛之笔。 宁王妃露出微笑,她这长媳本是最挑不出错处的。 自她嫁入宁王府之后,宁王妃带着她去参加各个府的宴席,得到的都是赞誉和羡慕。 可是今日沈怡君这一进来,却没有像往日一样恪守着礼节,先同宁王妃跟徐氏问好,而是像是忍不住犯恶心的感觉一样,才一站定就拿手帕掩住了唇,皱着眉头朝着旁边转去,干呕了两声,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君儿怎么了?”宁王妃见儿媳不舒服,只从桌后站起了身,问跟在沈怡君身边的丫鬟,“世子妃不舒服,你们怎么也不仔细着些?” 不舒服就该让她在院子里好好休息,怎么还到这边来请安了? 再讲礼数,哪里就少得这一次两次的? 丫鬟被宁王妃训得低下头去,倒是沈怡君忍过了那阵恶心之后,放下了手,脸上重新扬起端庄的笑:“母亲,这倒不怪她们,我来的路上还好好的呢。” 她说着走到了宁王妃面前,扶着她重新坐下了,才又看向旁边同样关切地看着自己的徐氏,叫了声“舅母”。 徐氏问道:“来的路上好好的,怎么现在就不舒服了?” 沈怡君也在旁坐下了,按着发闷的胸口道:“刚走到院中的时候,闻到从小厨房里飘来的羊膻味,不知怎么就觉得反胃起来。” 正说着,帘子又一动,是红芍端了清新解腻的花茶上来,显然是沈怡君方才在院中停留,闻到那味道不舒服的时候她见了。 “世子妃。”红芍将茶放在她面前,说道,“这茶最是能解腻的。” 徐氏一看就点头:“不错,这茶便是我这样双身子的也喝得。” 听了她的话,沈怡君朝着她面前看去,只见那摆着的也是同自己一样的花茶,于是伸手端了呷了一口,觉得不错,就又喝了两口。 宁王妃见她一口气喝了半杯,看着像是将那阵反胃压下去了,才说道:“我记得君儿你从前不是挺喜欢吃羊肉的吗?” 沈怡君喜欢吃羊肉,喜欢的还是从大漠上传来的做法,将羊肉切成块,串在串子上,然后撒上调料,直接用炭火烤。这做法好吃是好吃,就是吃着容易上火,嘴角长燎泡,所以沈怡君吃得克制,不时会馋。 听宁王妃这么一说,她放下茶杯,也同样露出了有些纳闷的神色。 两人听她说道:“是啊,照理来说,我闻着这羊肉味儿应该是喜欢得不行才是,不知怎么今天就反胃了。”沈怡君没有太将这个放在心上,说完看向宁王妃,说道,“许是太久没吃了。” 徐氏倒是上了心,她将手肘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仔细瞧着沈怡君的模样。 只见她今日穿着虽这身衬气色的衣裳,却没显得气色好,倒是看着清减了些,只道:“君儿这脸色瞧着不太好,是近来都没什么胃口吧?” “对。”当着宁王妃跟徐氏的面,沈怡君也没什么不好说的,“近日胃口不好,精神也差了许多,早上起来还会——” “还会干呕?” 她还没说完,宁王妃跟徐氏就齐声道。 听见她们这么异口同声,沈怡君都一时忘了自己先前的不爽利,忍不住失笑道:“母亲跟舅母怎么这么料事如神?” 见她承认了,宁王妃脸上一下子露出了惊喜的笑容,眼睛看向徐氏。 看宁王妃欢喜得顾不上说话,徐氏就替她说道:“我跟你母亲不是料事如神,是我们对这个事情都再熟悉不过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见到沈怡君看过来,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露出既意外又惊喜的神色,于是对她点了点头,笑道:“好了,现在这屋里有两个孕妇了。” 听着徐氏的话,沈怡君低头看向自己平坦依旧的小腹,手指动了一下,原本想伸手去触碰,但是却没有动。 她嫁进宁王府来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可是一直没有动静,谢嘉诩又在一个月前跟着使团去出使南齐,没有回来。 算起来,这个孩子是他在去南齐之前就怀上的。 若是这样的话,现在应该已经有一个月了。 她还尚处在极大的惊喜之中,可是又因为这只是宁王妃跟徐氏的猜测,并没有大夫来确诊,因此心里还有些患得患失,就怕这是空欢喜一场。 但宁王妃跟徐氏都已经笃定了她这就是有喜,宁王妃伸手握住了儿媳的手,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对她露出了欣喜笑容:“不会有错的,君儿,你要当娘亲了,而我要当祖母了。” 徐氏在旁打趣道:“这么年轻的祖母。” 她跟宁王妃一般年纪,现在她肚子里才刚怀上这第三胎,想想就是羡慕她这般早早就生了这么三男一女。 宁王妃听了,转过头来看徐氏,反过来打趣道:“算起来,你这肚子只是看着大,可是这月份却跟君儿差不远了,我这宝贝孙儿生下来,正好可以跟他小叔叔玩。” 徐氏怀着的这一胎生下来,要管谢嘉诩他们叫表哥,自然也就是他们宁王府这嫡长孙的小叔叔。 原本听着她这样打趣自己,徐氏还要啐她一声,可是听到“小叔叔”这三个字,话到嘴边就拐了个弯,表情也变得松快起来。 她一手抚着肚子,对被逗乐的沈怡君说:“你母亲这人,惯会哄人。”说完又看向宁王妃,“我这哪里一定就是儿子了?” “一定是。”宁王妃握着儿媳的手,另一手又伸向了徐氏的肚子,在上面摸了摸,声音温柔地道:“你都说这是宝意带来的福气了,那这定然就是心想事成的。” “心想事成”这四个字触动了沈怡君的心。 她忍不住抬起了另一只手,也停在了自己尚未有弧度的小腹上,想着宝意在去别庄之前对自己说的话,又想起她送的那一屋子玉雕。 应该是了,这就是宝意给的福气。 她想要个孩子,就真的有了孩子。 只可惜夫君现在出使南齐,相隔万里,这样的好消息他不能第一时间知道。 但是等他回来,一家团聚,就高兴了。 第261章 远在南齐,沈怡君所挂念的人正在一座茶馆中。 听着一楼说书的声音,谢嘉诩抬手为自己添了一杯茶。 他们来南齐这段时间,十分愉快。 无论是受到的礼遇,还是同南齐的交流,都很好。 南齐对来自大周的使节没有任何限制,谢嘉诩他们可以自由在国都内行走。 因此他只要见天气晴朗,闲来无事,就会在南齐国都的大街小巷中寻找些有意思的风物,回去以后记录下来。 宝意跟着霍大师学习书画,如今还去了别庄专门闭关,只为迎接半年后在万宝奇珍楼与四大家族的比赛。 她的草木跟山水都已经画得极好,接下来应该是要学习画人物了,谢嘉诩在南齐的画行里给她搜罗了不少具有齐地风情的画册,准备带回去给她做礼物。 但这样直接买来的礼物,比起宝意亲手雕刻送他们的玉佩来总觉不够,现在左右得空,谢嘉诩就打算自己记录编撰本南齐风土人情的书给妹妹。 第326节 他虽然不擅长作画,但却擅长撰文,三言两语就能将世间万象描绘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有时候在南齐的茶馆听说书,听到北地没有听过的故事,谢嘉诩也会记下来,这却不是给妹妹的,而是准备带回去给妻子看。 沈怡君喜爱游历,更喜欢看与大周不同的人物风貌,只可惜从前她被尚书府的事情绊住,这一次他们又是专门出使来南齐,不能带家眷,谢嘉诩也只能将所见所闻记录成册,带回去让她一饱眼福。 “说不定回头还能让宝意配上些图画,那就能让怡君看得更加清楚,见我所见。” 尚不知道自己将要成为父亲的宁王世子想着,坐在这二楼临窗的位置上,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 片刻之后,说书先生今日的故事结束,获得了满堂彩。 听了个过瘾的谢嘉诩也掏出了银钱,留在桌上,就从这二楼窗边的位置起身离开。 南齐的日子确实很好,相比之下,跟自己同时出使东狄的三弟就不知如何。 谢嘉诩一边想着,一边从茶馆门口缓步走了出来。 东狄跟北齐都已经被冬日的寒意笼照,只有在南齐,依然见得到这样高远的天空跟灿烂的阳光。他走入了阳光下,想着从东狄传回来的消息。 应天帝驾崩,现在新皇登基。 新帝年纪尚幼,朝堂的局势自然混乱,他们大周的使团也被困在那里不能走。 他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人来人往的热闹街上,见到在告示栏前正有官兵模样的人在上面贴出耀眼皇榜,而周围正有许多百姓站在下方看着。 南齐民风平和,在皇城之中,百姓也是安居乐业,告示栏上鲜少贴什么东西。 像这么多人聚在这里的场面,是谢嘉诩来了南齐国都后第一次见。 他被引起了好奇,也移步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来到布告栏前,虽他站在人群之外,但是身量却高,凭借着良好的视力看清了皇榜上写的字。 皇榜黄底黑字,分外显眼。 谢嘉诩读到了这上面的信息,是如今的平王、南齐之前的帝王景隆帝恶疾复发,宫中太医已经束手无策,于是向民间张贴皇榜,希望有医士能够前来揭榜。 若是治好平王,南齐皇室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谢嘉诩看清楚了皇榜上的内容之后,心中思索,看来平王的病情是真的到了危急时刻,否则也不会这样张贴皇榜,将他急着让位给景安帝的隐情宣之天下。 这多半也是景安帝的意思。 南齐新帝从登基到现在已经数月有余,朝局也平稳过渡,他将皇榜张贴出来,其中也有他对兄长的病能够治好,兄弟二人能够延续这份情谊的希望。 从这一点看来,景隆帝对局势的判断和果断更胜过应天帝。 谢嘉诩想着,再去观察周围这些百姓的反应。 见他们不管是识字的,还是不识字的,都把这上面写的内容搞清楚了。 宁王世子听他们说道:“王爷这么好的人,定有神明保佑,不拘什么恶疾,一定是会治好的。” “是啊,王爷宅心仁厚,我回去要多烧两炷香给菩萨,求菩萨保佑。” “快,这就回去。” 站在他前方的两名妇人虽然不懂医术,甚至也看不懂皇榜上写的字,还是旁人说了她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是立刻就要匆匆回去为平王祈福,足以证明平王坐在帝位上的时候,何等的得民心。 这样一个帝王,为了江山社稷,却能够那样干脆地禅位,谢嘉诩自问,若是自己处于这样的状况之下,定然做不到像他这样干脆。 他再次望着墙上张贴的皇榜,倒是真心希望能够有神医来治愈平王。 …… 一张张皇榜由皇城送出去,在各大城镇中都张贴了,吸引了不少对自己的医术有几分信心、也想要为平王的病情出一份力的大夫来揭榜。 在告示栏旁边都有兵士在守着,一旦有人揭榜,就会立刻被请到马车上,然后快马加鞭赶往皇都,带着直接去平王府。 平王如今已经躺在病榻上,清醒的时间很少。 王府中的一切都是由平王妃主持。 平王妃曾经贵为一国之母,但是在对待这些不远千里来为夫君的病情竭力一试的医士时都以礼相待,不管他们尝试之后是能提出什么新的办法还是束手无策,王妃都没有对他们表示责怪。 这样又过了几日,平王病重的消息已经从皇都传到了大齐边境的城镇,在这偏僻的小镇上,布告栏前也有一个兵卒在守着。 他沉默地站在烈日下,等待着有人来揭走这一张皇榜,给身在皇都的平王殿下带去一份希望。 这个小镇虽然位于南齐的边境,常住的人口极少,但是过往的人在这里停留的却不少,甚至有人是专门从附近的城镇过来。 全因镇上的医馆里坐镇着一个医术颇为高明的大夫。 原本这老先生的医术就能治好他们眼中许多的疑难杂症,这几日之间,医术似是又有精进。 先前有个在旁的医馆由大夫看过,笃定误食了剧毒的果子救不回来的孩子,在被送到这里来以后都救活了。 这位在镇上开了十几年医馆的老先生一时间都变成了活神仙一般的存在。 自见到这布告栏上张贴出来的皇榜,听见平王生了重病,正在召集天下名医去救治的时候,镇民们都在猜测老神仙会不会来揭了这榜,坐着马车到皇城里去,像戏文里说的那样救活了平王殿下,从此被留在宫中当御医。 只是等了一日,他们所期待的画面也没有发生。 医馆中那位老先生一直稳稳地坐镇在那里,从烈日当空到日头西斜,镇上就只有一辆马车在下午的时候离开了。 这辆离开的马车外表看起来很是朴素,可是赶车的人却是老先生身边的药童。 他的药童在赶车,可是他人却还在医馆中,这就让人不由得有些好奇,这马车里坐着的究竟是谁? 可惜,马车上的帘子太厚了,从旁边吹过的风根本掀不起来,让他们也没有机会得见里面坐着的人,只能看着马车离开了小镇,朝着皇城的方向离去。 又过了几日,谢嘉诩再次来到了他常来听书的茶馆,依然选择了二楼临窗的位置。 这次他的心思不在楼下,而是将手肘放在了窗边,眼睛看着外头。 在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见那个由士兵守着的布告栏。 皇榜贴出去之后,来皇城试图为平王医治恶疾的大夫已经来了好几拨,皇城中有名的医士都已经去试过一轮,因此那张皇榜贴出去,一直没有人试图去揭。 但是谢嘉诩听着从平王府传出的消息,那样多人过去都是无功而返,而平王的状况也在这几日之中急转直下。 他今日出来,也是想看看还会不会有人来揭这张皇榜。 店小二将他点的东西都端了上来。 这位公子已经是他们茶馆的常客了,店小二送上了两碟谢嘉诩点的时鲜果子之后,又上了第三碟。 听见这第三声放下碟子的动静,谢嘉诩收回了目光看过来,店小二立刻堆起了笑脸,说道:“公子盛惠,这碟是我们东家送的。” 谢嘉诩看向那多出来的一碟果子,也没拒绝,就对店小二道:“那就替我谢谢你们东家。” “好嘞。”店小二应了一声好,又顺着他方才看的方向看过去,说道,“公子这是在等有没有人来揭皇榜吧?说实在的,我们也在等——诶?” 店小二说着,忽然停了下来,指着那个方向道:“有人来了。” 听了他的话,正拿起杯子要喝茶的谢嘉诩转头朝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就见到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在布告栏前停了下来。 这马车看着朴素,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一路赶了过来,不仅车身上浮着尘土,拉车的马也是疲惫不堪。 停在布告栏前的马车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那站在皇榜之下的两名士兵也紧张起来,看着马车上的少年人从车辕上跳下,响亮地对着马车里的人说了声:“到啦。” 接着,马车的帘子便被掀开,一个穿着黑衣戴着面纱的高挑女子从上面下来。 她露在面纱之外的肌肤极白,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如同两汪笼罩着烟雨的深潭。 在那两名士兵的注视下,她走上前来,站在皇榜之下,看了上面的字片刻,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伸出了一只白得耀眼的手,将这张皇榜揭了下来。 第262章 经过几日的发酵跟三波医士的无功而返,此时再出现在皇城中来医治平王的人,可以说是万众瞩目。不光是谢嘉诩,其他注意到这辆停在布告栏前的马车的人也都停了下来,看着这个将皇榜揭下来的黑衣女子,想着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两个守卫在她揭了榜之后,同她交涉了两句,那黑衣女子便在面纱后点了头,随即弃了她乘坐来的马车,跟着他们坐上了另一辆等在一旁的马车,朝着平王府的方向飞驰而去。 长街上,众人因为这一幕而兴奋了一阵。 茶馆中,那店小二站在谢嘉诩旁边没有离去。 看着那药童又跳回马车上,驱赶着马车悠悠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去,显然是要去城中客栈投宿,他只在旁了然地道:“这个女子一看就是从外地来的,这皇榜在沿途的城镇都贴了,她怎么不在外头先揭了榜,偏要进到皇都里来,在大家的面前揭?” 他这语气里属于市井小民那种机灵气,引得谢嘉诩收回目光朝他看了过来。 见客人看自己,店小二觉得自己这番话也许是引起了这位客人的共鸣,于是便朝着这位时常到他们茶馆二楼来坐的公子笑道,“依我看,这女子要么是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要么就是沽名钓誉。” 可她要是真的医术高明,那应该已经有很多人知道她的名字,早早就被请入皇都来为平王殿下医治才是,所以怎么看都是后者。 没想到谢嘉诩却道:“沽名钓誉的话,她带着面纱做什么?怕别人认出她吗?” 小二:“……” 谢易行噎人的本事一等一,谢嘉诩也不差。 见到小二这被噎住的表情,他又笑了一声,悠悠地道:“到底成不成,等她去了不就知道了?” 平王府。 整个王府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中,府中的下人行走时都格外的小声。 病榻前,平王妃握着夫君的手,见到他在外面传进来的声音中睁开了眼睛,眸光因为疾病发作而变得暗淡,但眼神依旧温柔清澈。 “王爷醒了?”王妃握着他的手轻声问道,“可想进些什么?” 躺在床榻上的人闭着眼睛,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然后又再睁开双眸,问她:“在外面说话的可是李太医他们?” “是。”平王妃说,“陛下将整个太医院都遣到王府中来了。” 白迎霆轻声道:“真是胡闹。”但是在语气之中却没有太多的认真,他清楚这是因为胞弟担忧自己才这么做。 见他又闭上眼睛,像是要沉沉睡去,王妃只说道:“王爷再休息一阵吧,今日的药还没有熬好,我先出去看看。” 她一开始说的话,白迎霆还听见了,可是等到后面,他就又被拽入了昏沉之中。 见着他再次昏睡,王妃把他的手放回了被子里,将被角好好地掖了掖,才从床边起身,掀开帘子从里间走了出来。 为了让屋里能通风,这扇门跟屋里的窗都是打开的,因此外面的声音拦不住。 原本太医们聚集在这里几日,在争论着要如何定药方的时候声音都不大,可是今日不知为何,情绪却格外的激动。 平王妃心中想着,等走出来之后就发现了令他们如此激动的原因。 “你们把这姑娘带出去吧,这里的事情她帮不上忙。” “是啊,这女子身上一无药箱,二来看年纪也不会超过二十岁,如何懂医术?” 第327节 “眼下王爷正是情况危急的时候,受不起你们耽搁了。” “走吧姑娘,莫要让人为难。” 这一群出身太医院的太医都整齐穿着官服,除了白迎霆方才提到的最德高望重的李太医,跟两位年长的老太医没有说话之外,剩下的无论是青年还是中年,都在对着一个由王府管家领着进来的黑衣女子说着让她离开的话。 本来医治不好王爷的病,这已经够让他们太医院脸上无光,陛下又下令张贴了皇榜医治王爷,这前前后后来了三拨人,一个个都是半桶水晃得响,狂妄自信地进来,又灰头土脸地出去。 这隐藏在乡野之间的,哪有什么真正的岐黄高手?对付普通的病症他们可以,可是要来医治王爷身上的恶疾,他们连太医院的药童都不如。 如果说之前来的那些还是行医有一定的年头,胡子也一大把,看着经验尚丰富的大夫,那眼前这个就真的让他们忍无可忍了。 这样年轻,又是个女子,揭了皇榜就被带进来,真的以为她会有什么鬼神莫测的手段,可以让躺在屋里那位这就好起来吗? “这、这……” 王府的管家面对着这么一群太医院的大人,额头上的汗都要下来了。 而站在他身后跟着他进来的这姑娘,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但也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她这样站在这里,就犹如一根扎根山岩中的墨竹。 任对面的人如何对她的到来表示不欢迎,对她医治王爷的能力表示怀疑,她都不动,只当做清风拂过山岗。 平王妃站在门边,在听清事情的原委之后,目光落在这个手中还握着皇榜的年轻女子身上,先对她这份不卑不亢生出了好感,然后才从门内走了出来:“各位大人。” 她一出现,刚刚还聚在一起,要这被管家领着进来的姑娘就此离去的太医们都立刻转向了她,同她行礼道:“王妃。” “参见王妃。” 他们半躬着身,此刻都意识到自己方才要这黑衣姑娘退出去的声音大概是太大了,惊动了在里面陪着王爷的王妃。 “各位大人无需多礼。” 平王妃从前执掌后宫,母仪天下的大气写在她的骨子里,尽管因为平王这段时间情况危急,她的形容看着有些憔悴,但在众人眼中看来,她依旧是那个伴在景隆帝身边的明媚女子。 王妃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看向站在旁边的黑衣姑娘,见她也低下了头,朝着自己行了一礼。 无论是从她挑不出错处的仪态还是这份镇定来看,她都不是普通的来自乡野的医者。 王妃看着她,见她的一双眼眸从面纱上方看向自己。 被她的视线所笼罩,平王妃只感到心下微微一动——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仿佛夜雾笼罩的湖面,不会让人错过它的美,但是同样也叫人看不透。 见王妃的注意力都在这个揭了皇榜的黑衣女子身上,方才因为她的出现而感到被冒犯的太医们都在心中冷哼了一声。 好了,这种沽名钓誉之辈现在有机会了。 王妃既接见了她,也会像前几日对着那些江湖郎中一样以礼相待,让她进去看王爷。 就算她医治不好,王妃也不会多有怨怼。 在他们不忿地想着的时候,平王妃已经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来到了这个身穿黑衣、以面纱覆面的年轻女子面前:“姑娘揭了皇榜,可是对我家王爷的病有一试的把握?” 这从跟着管家进来之后,任凭这群太医如何叫她离去、如何质疑,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年轻女子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极为好听,叫人一听之下就有种心神摇曳之感—— “我能治好王爷的病,但只此一次,若此疾再复发,那下次就不必再找我了。” “狂妄!” 王妃还未曾从听到这话的意外中回过神来,在旁听着她开口的太医当中就有人发出了一声斥责。 那名头发花白的太医满脸怒容地走了出来,对着面前这不知天高地厚、只把平王府当成她可以撒野的地方的女子道:“行医者判断病人的病情,要通过望闻问切四法,你来到这里连看都没有看过王爷,就说你能治?真是好大的口气!” 他这说的话也是其他太医的心声。 一时间,所有人又在纷纷指责起这个不知从何处来,完全不是医者的黑衣女子来: “若是这恶疾你真的能治好,老夫愿意把头砍下来让你当球踢!” “你要是不安好心,在这里戏弄于我等、戏弄于王妃,耽搁了医治王爷的时间,我等定不会放过你!” 王妃虽有心阻止,但是见到她沉静如初的眸光,就知道即便自己不阻止,她也不会为这些言语所伤,她自有解决的办法——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治好躺在里面的平王。 王妃从她的眸光中读懂了她的底气,可这些觉得自己被冒犯,认定这个特意来皇都中揭了皇榜的女子只是哗众取宠的太医却全然没有这样想。 见面前的人又同刚才他们要她离开的时候一样,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仿佛把他们的话当成耳边风,有人心头更加火起。 他的目光落在她覆面的黑色面纱上,抬手指责道:“行医者光明磊落,哪有像你这般鬼鬼祟祟的?若你是有真材实料,是真的为治愈王爷而来,干嘛还要遮着脸?” 他的话音落下,先前对所有的指责猜疑都完全无视的黑衣女子终于有了反应。 她一抬眸,那双被烟雨笼罩的眼眸中就仿佛凝聚了光,让她整个人都像是从画中活转过来一样。 那指责她不磊落的太医见面前这年轻的女子抬起了手,来到耳后指尖一动,就摘了面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一切都变得缓慢下来。 所有人那张黑色的面纱从她的脸上滑落,将一张倾国倾城的美丽容颜展露在了他们面前。 空气中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众人的目光只停留在她的脸上,为这面纱掩映之下的容颜而感到心中震颤。 摘下面纱,以真容示人的她再次开口道:“女流之辈,进皇城路途遥远,遮着脸是怕麻烦,现在到了地方,倒是也不用再遮了。” 她看向平王妃。 在王妃反应过来她这是想立刻进去医治里面的人,对她首肯之后,这黑衣女子就走上了台阶,绕过了她,径自朝着屋内走去。 第263章 一走进屋里,她就闻到了弥漫在空气中微苦的药香。 尽管室内遵照太医的嘱咐开着门窗,通着风,但这里的空气依然让人觉得有些滞然。 这抹高挑纤细的身影缓步朝着前方走去。 她的听觉很好,捕捉得到在这屋里深处那个并不稳健的呼吸声。 就让她这样独自进去了,那些太医并不愿意。 照他们看来,应当是自己等人一并进去看着,才最保险。 但王妃轻言慢语地让他们等在这里,稍安勿躁。 太医们就算再不甘,再忧虑,也只能遵从旨意。 听见王妃这样将信任交给了自己,这黑衣姑娘也就将那些声音都屏蔽在了身后,径自朝着屋里唯一的呼吸声所在的方向走去。 来到帘幕前,她透过这白纱窥见了后方隐约的影子。 在最里头的床榻上正躺着一个人,那就是皇榜上所写身患恶疾的,曾经的南齐帝王、如今的平王殿下。 她在帘幕后站了片刻。 平王的病情对她来南齐所要做的事来说,是一个天大的良机,他在这个时候病情加重,不得不寄望于有隐世的医者来救治他,简直就是命运的安排。 这种宿命之感令她心跳急促了几分。 不能这样进去,于是等到心跳平复之后,她才伸出了手,撩起了帘子,除去了跟躺在床榻上的人之间的最后一层屏障,她真正地看到了这个身在生死边缘的天潢贵胄。 尽管这里跟床榻上隔着七八步的距离,但她依旧清晰地看到这平躺在床榻上的人的侧脸。 只是一瞬间,这没有再用面纱遮掩住容颜的黑衣女子脚步就猛地顿住,撩开纱帘的手指抽动了一下,紧紧地握住了那团在手中的柔软布料。 平王妃在她身后走了进来。 外面的太医已经被她安抚好,愿意静等结果。 她走进来,却见到这个在外头无论如何都神情不动的姑娘站在纱帘前,似是受了极大的冲击。 她的眼睛睁大了,像是见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本就白的脸在此刻显得越发白了,连唇上的血色都稍稍地褪去了几分。 见她这个反应,王妃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夫君在里面出了什么事,等到慌张地走上前来,站在她身边朝着里面看去,见到躺在床榻上的人依然如自己离开的时候一样安稳地闭着眼睛,胸口还在起伏,这才安心下来。 既然王爷没事,那这黑衣姑娘的反应就不会是因为他的病情了。 她揭了皇榜来到平王府,却未曾告知旁人该如何称呼她,王妃只能站在她旁边,轻声问道:“姑娘,怎么了?” 听到她的声音,这在看清平王容貌的瞬间忽然化作木雕泥塑的黑衣女子这才回过神来。 她极为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像是要从这种被命运攫取住的窒息感中挣脱出来,片刻之后才说道:“没事。” 话音落下,她就继续迈出了那只脚,朝着里面走去。 王妃跟在她身后,两人方才说的话跟如今气息的接近,似乎都让躺在床上正在昏睡中的人有所感应。 来到床榻前,两人只见白迎霆的眉毛微微蹙起,随即又再睁开了眼睛。 “王爷。” 黑衣姑娘看着平王妃迎上前去,紧张而关切地问躺在床上的人可有不适。 她刚刚从这里离开,白迎霆才又再闭上眼睛,现在不过昏睡片刻就又醒来,平王妃有些担心他是不是感到不舒服。 可是白迎霆却轻声问道:“有人来了?” 听见他这句话,王妃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容。 他对外人的气息敏感,还能感觉到这样轻微的变化,情况看着是比前几日突然昏厥要好多了。 她也轻声回道:“是啊。” 说着让开了身体,让他看揭了皇榜入府的人。 白迎霆调转目光看向她。 他知道,现在能够来到王府中的外人,无非都是对治愈自己有着几分把握的人,只是面前这个医者,无论是她的年纪,还是她过人的容貌,都叫他感到意外。 若是在平时,他定然不会怔忪得这么明显。 只是现在在病中,这位曾经的帝王已经没有足够多的精力去时刻隐藏自己的真实反应。 不过他却发现,面前的人陷入怔忪的时间比自己还长。 在他回过神来以后,又过了片刻,这年轻的医者才像是从那种把自己错认成旁人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彻底确认了自己不是她认识的人。 血色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那双眼眸里的波澜也平静了下来。 “王爷。”白迎霆见她朝着自己行了一礼,对自己说道,“我为王爷的病情而来,我可以令王爷好起来。” 第328节 听见她的话,平王妃立刻说道:“姑娘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为王爷诊治?” 黑衣女子看向她,说道:“马上就可以。” “那——” 王妃听到她的话微微一启唇,正待说什么,却听她又说道:“但我在医治王爷的时候,王妃需要出去,而且我这个办法,只能救王爷一次。” 她说着,看向了在听着自己说话的白迎霆。 “王爷这病,世间也许还有名医可以治愈,也许再等几日能等到转机,并不是非得用我这个法子。试与不试,还是要由王爷来决定。” 白迎霆温文尔雅地一笑:“姑娘在这时来揭了皇榜,又站到了这里,就已说明本王应该用你的方法一试。”他看向王妃,对她轻声道,“没事的,你先出去吧。” 他既然选择了相信这个在关键时刻出现的姑娘,平王妃自然也是听他的话。 在对立在一旁等着他们夫妻交流的黑衣姑娘说了声“那王爷就拜托你了”之后,她转身撩开了纱帘,从这里离开。 在走到门边,迎上那些焦急地等在外面的太医们的视线时,她甚至还转身将打开的两扇门重新关上了,真正将视线和声音都隔绝在外面。 少了外面的光和声,屋里就剩下躺在床榻上的病人和立在床边,手中握着能够拯救他的灵药的医者。 白迎霆看着她走近了自己,停在床榻边,从怀中取出了两个小瓷瓶。 这个瓷瓶上面没有任何标记,样式普通,随处可见。 她拔开了其中一个瓶子的瓶塞,从其中倒出了一颗朱红如血的果子,而在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白迎霆听见了另一个瓶子里微微晃动的水声。 这穿着一袭黑衣的姑娘将这颗朱果跟另一个像是装着水的瓶子都递到他面前,对他说道:“我非医者,在我手中只有这一味灵药,药到病除,但只此一次。” 她说出“但只此一次”这几个字的时候,说得格外的慢,咬字格外的重,仿佛这曾经令她付出惨痛的代价。 白迎霆懂她的慎重。 但被这恶疾缠身多年,能够有完全摆脱的机会,哪怕只是一次,他也乐于接受。 最坏不过是又再复发,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因此,他说了一声“好”,就以手臂艰难地支撑着病体从床榻上撑起了上身,从她手中接过了这枚果子跟那一小瓶泉水。 在他准备送服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喧闹的声音。 可是坐在床上的人却没有停下动作,直接将这颗朱果送入口中,然后拔掉了瓶塞,以其中的清泉送着吞服了下去。 没有理会外面渐响的声音,站在床边的人只是看着服下这朱果与灵泉的白迎霆在放下右手之后,不甚清醒地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在看向自己,像是要问什么问题之前,他的手指就已经脱力,让那瓷瓶向着地上掉落。 因为关上了门而显得昏暗了些的房间里,预想中瓶子破碎的声音没有响起。 在它离地还有几寸的时候,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接住了它。 她收回了这个小瓷瓶,看向倒回床上的人,见他闭上了眼睛。 他服下的朱果和泉水已经开始在他身体里发挥作用。 她站在原地,又看了躺在床上的人片刻,才抬起了手,重新将面纱戴回了脸上,转身朝着外面走去。 听外面的动静,是南齐的新帝在听见有人在皇城中揭了皇榜,进入平王府来为平王医治,所以在下朝之后匆匆地赶来了。 那些太医在见到他之后就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他们不能劝住王妃,让里面这个来历不明、不知安了什么心思的黑衣女子出来,可是对着关心王爷的陛下,他们却可以痛陈利害。 “陛下,里面那个女子根本就不是医者,让她在里面只会耽误王爷的病情!” “陛下还是快快下令让她从里头出来,让微臣进去再想想办法如何医治王爷。” “陛下——” 她的手放在门上,听见南齐新帝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对着这群吵得让人头疼,但是却不能对他们过分苛责的太医说道:“好了,都消停一些。” 她站在门后,手指微微地抽动了一下。 门外,这同里面躺着的平王生的一模一样,可气质却截然不同的帝王在他们停下了话语之后,才看向站在一旁的平王妃。 他问道,“皇嫂,里面究竟怎么样了?” 那揭了皇榜的人进去为皇兄诊治,皇嫂竟然没有在里面陪同,白翊岚有些意外。 然而在王妃开口回答他之前,那扇紧闭的门就“吱呀”一声,再次打开了。 年轻的帝王站在台阶下,朝着门的方向看去,见到那个单独在里头为兄长诊治的人走了出来。 她穿着黑衣,脸上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一对上,年轻的帝王就定在了原地。 他看着她从里面走出来,来到自己面前,低眉敛衽,朝自己行了一礼:“参见陛下。” 第264章 “平身。” 年轻的帝王回过神来,目光仍旧停留在她身上,开口问道,“这就是今日揭了皇榜的——” “是的,陛下。”王妃说道,说完看向了从里面出来的黑衣姑娘,带着几分紧张地问道,“王爷如何?” 这在出来以后与帝王对视了短短一瞬就收回目光、没有再看其他人的黑衣姑娘,在面纱后向着王妃说道:“可以了,等王爷醒来就没事了。” “哼!” 因为她的现身而安静了片刻的太医当中又有人发出了冷哼,“你从进去到出来,这片刻时间就能将王爷治好,老夫不信!” 先前几日来的那些游医虽然也同她一样不自量力,但是在进去看过王爷之后,起码还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出来的时候会说上一声自己无能为力。 只有这个穿着黑衣的妖女,敢如此口出狂言,这定然是怕陛下跟王妃追究她的责任,所以才这样说,意图唬弄陛下跟王妃,好换取她脱身的机会。 这后面的想法他们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眼中已经明明白白地写着“妖女”二字。 只是这黑衣女子却看也不看他们,只对王妃说道:“王妃现在要进去看王爷便可以去了。王爷服了药之后,短则半日、长则两日会醒过来,这中间身上若是有发热之类的症状也是正常的,王妃不必担心。” 见了这么多的医士,还是第一次有人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平王妃只感到眼前亮起了希望的光芒,一面记下她说的话,一面点头,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到里面去守着夫君,等待他醒来。 见王妃这样轻易被蒙骗,太医们个个都吹胡子瞪眼,可是又不能对王妃这般说道,只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了他们的陛下身上,希望陛下能够明察秋毫,把这个黑衣妖女留下来。 可是没有想到,王妃轻信也就罢了,他们的陛下也像是对着这个女子毫无防备之心。 在王妃转身进去,留下他跟他们在这门外的时候,王府的管家迎上前来,对着这像是极有把握治愈他们王爷的黑衣姑娘说:“这位姑娘,府中的住处已经为您安排好了——” 这女子一听却轻轻地摇了摇头,对他说道:“谢王妃好意,但是我在王府中住不惯,我就住在城东的客栈,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来那里找我。” 她说完就再次看向陛下,对他行了一礼,然后走下台阶,从这个院子里离开。而他们陛下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要去拦下她的意思。 眼睁着看着这女子身影消失在门外,太医们都急了,纷纷觉得她这是要跑,立刻围了上来,对着还站在原地、目光看着这女子离去方向的陛下说道:“陛下!此人相信不得,她以住不惯的借口要从府中离开,就是想要伺机逃跑!” “陛下啊,王爷的病情若是因她而耽搁了,那——” 在这一阵“陛下”“陛下”的痛陈利害之中,白翊岚收回了目光,对这些仿佛被极大地冒犯了的太医们说道:“朕知道,朕其实也信不过她,已经去派人盯着了,众卿放心。” 听他这么说,太医们的脸色顿时就变得好看起来。 果然他们的陛下是最英明神武的,方才只是不动声色,免得这不知来历的女子狗急跳墙,做出些什么事来。 又听陛下说道:“这两日众卿也先不用回太医院了,都在这里守着王爷,万一王爷的病情有什么变化,你们才是朕最信得过的人。” “是!”听到帝王这一席话,太医们的心彻底被安抚了,脸上纷纷露出激动的表情来,齐声道,“臣定当竭尽所能,医治王爷!” 白翊岚点了点头,又再看了门内一眼,随后脑海中浮现出了方才那离去的高挑身影。 城东客栈,在布告栏前与黑衣女子分别、按照他们一早商量好的先来了城东客栈定下房间的药童已经在客栈的后院喂过了马,将马车也擦了一遍,正在楼上开好的房间里打开了窗,一边啃着手上的梨子,一边望着外头,等着平王府的马车把人送回来。 可是等了半天,却没有等到马车,他在等的人是自己走回来的。 她的一身黑衣与这还被丽日眷顾的国都格格不入,像一个在白日之下也依然出来游荡的孤魂。 在啃梨子的药童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透过打开的窗盯着下方的人,没忍住叫了一声“谢姐姐姐”,在黑衣女子看过来的时候朝她挥了挥手。 药童生怕她出了什么事,不过见到她在听到自己的声音朝着上面看过来以后,人看着摆脱了方才那种状态,这才放下心来,反身回去打开了房门,等着她上楼来。 他在二楼这个临街的房间里等了片刻,才等到那个身影出现在门边,药童立刻迎了上去,在她身后关上了门,然后转过身来,又叫了声“谢姐姐”。 他们这主仆二人上路,来到城东的客栈落脚,定的是一间房,房里有两张床。 原来,这作少年打扮的药童也是个小姑娘,同被她叫做“谢姐姐”的黑衣女子戴面纱出门一样,是为了上路方便,所以才作了少年打扮。 “怎么样?”等到黑衣女子一在房中坐下来,她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平王没事了吧?” “没事了。”黑衣女子应着,再次伸手,将脸上的面纱摘了下来。 少女在旁看着她,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她面纱后的真容,但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慨:同样是人,怎么谢姐姐生的就这么好看呢? 她一边想着,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对她说道:“我买了些梨子,我去洗两个给你吃。” 她说着,不等坐在桌旁的人回应,就把桌上那盘梨子拿了起来,从房间里出去,到她刚刚已经巡逻过一遍的地方去洗水果了。 坐在房中的人看着她出去,门被打开又再关上,隔了数息,才抬手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了两手之间,手指微微地颤抖起来。 这换了一身装扮、甚至彻底换了一张脸,乘着马车从边境的小镇赶入皇城,揭下皇榜去医治平王的不是别人,正是宝意。 当日她在山上埋葬了欧阳昭明之后,便再次启行,到离这里最近的村庄去。 她要复仇,为自己复仇,也为欧阳昭明复仇。 她身上有玉坠的秘密已经暴露了,再用着如今的容貌,想要彻底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会是极大的阻碍。 在一步步地走下山,感受山间的风吹在自己的脸上的时候,宝意就已经下定决心。 上辈子柔嘉在得到玉坠之后,利用里面的灵泉,从一个人完全蜕变成了另一个人。 宝意虽然从拿回玉坠的那一刻起就想过,自己绝对不要做同她一样的人,不会过分去依赖玉坠,也不会改变自己的脸,毕竟她就是依靠着这张跟曾祖母相似的面孔才认祖归宗,来找回自己的家人。 可是如果这是必须要舍弃的话,那她可以做到。 她来到这群山包围的村庄外就停下了脚步,抬起手一按自己的耳后,进入了玉坠空间里,等到几日之后她再从里面出来,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身原本对于她来说过于大的牧民服饰已经变得合体了,当她跪在这条绕着村庄流过的溪流前时,看到里面自己的倒影,只觉得就算是自己的爹跟娘亲在这里,也怕是认不出她来。 顶着这张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脸,宝意又做了一些伪装,然后才进入了村子里。 在村头的铁匠那里问路的时候,她就看到了跟欧阳昭明给自己的手令上一模一样的花纹,然后通过这个印记,找到了他安排在南齐边境的部署。 在这个村庄里受到征召、出现在宝意面前的是几个采药人,如果不是他们身上都带有跟这枚手链一样的标志的话,宝意只会以为他们是普通的村民,而他们采的药都是送往最近的小镇上,那里的医馆才是欧阳昭明所设立的真正据点。 南齐跟大周的关系一直不错,因此这个据点设立在这里,他们平日也不过就像是真正的采药人跟大夫一样,生活融入在其中。 第329节 当宝意拿着手令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这些出身大周监察院的人看她手上令牌的目光,让宝意觉得他们已经知道了,知道欧阳昭明死了。 她没有办法对着他们说什么,也不能给他们一定能给欧阳报仇的保障,但是对着手持令牌的她,这些人却接受了她成为他们新的主人的事实,不管宝意要做什么,他们都会竭尽全力帮她达到。 欧阳昭明对着大周有绝对的忠诚,他部署的人对着他也有绝对的忠诚,所以他才放心让宝意就这样拿着令牌来南齐。 原本他们在想办法该如何找机会进入皇都,结果皇榜一来,天赐良机,宝意没有再耽搁,立刻便过来了。 第265章 他们从边境离开,来到皇都揭下皇榜,被人带到平王府去,一切都如预想中一般发展。 只不过当宝意伸手掀起那道帘幕,看清床榻上那人的模样时,却感到自己仿佛被命运捉弄。 她看着白翊岚躺在病榻上,生机几近枯竭。 这一幕瞬间跟欧阳昭明在她面前死去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让她几乎要以为这是拥有玉坠的人身上所加诸的诅咒。 世间任何一人手握这块玉坠,拥有里面无尽的空间与神奇之物,都可以百毒不侵、百病全消地活过漫长岁月,可所看重的人却会一个接一个地遭遇灾祸,凭手中的玉坠也无法挽救。 这一刻,宝意甚至想不起要问为何白翊岚回到南齐就成了南齐的王爷,如果不是平王妃在那时候进来,她也许会这样在那里站到天荒地老,是她的声音令宝意回过神来。 这其中有漏洞,躺在床上的人不可能是白翊岚。 论时间,他回到南齐不过才数月,而王妃与平王成亲已经数年。 意识到这一点,宝意冻结的心脏这才在胸膛里恢复跳动。 白翊岚回到南齐之后给她写的那封信,里面所写的话又浮现在她眼前——他找回了兄长,但是兄长病重…… 他信里所说的兄长,应当就是曾经的景隆帝,如今的平王白迎霆了。 南齐视双生子为不祥,所以当年这对兄弟被生下来,才会留下一个,送走一个。 而将这样一个自由于山野的少年侠客束缚在这里,不能离去的,就是南齐国的天下了。 时隔不到半年,他们的命运就已经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宝意尽力使自己镇定,没有露出更多破绽地来到了床榻边。 他登上了至尊之位,而自己则舍弃了所珍视的一切,走上了复仇道路。 她区分开了两人,等到白迎霆睁开眼睛之后,宝意就更加确定这不是白翊岚。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可是无论是眼神还是气质,都在证明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 之后的事情,便如她一开始计划的一样了。 一颗朱果加上灵泉,可以治好他身上的恶疾,换南齐皇室的一个承诺,完成计划的第一环。 而白翊岚…… 坐在房中的人放下了手,身影消失在桌旁。 等到再出现的时候,宝意的手上已经多了一封信,如果白翊岚在这里,定然会认出这是自己写的。 宝意取出了信笺,再次展开,垂目看着上面的字迹。 信上的字迹还是她熟悉的,但是方才从平王的住所出来遇见的白翊岚,却已经是不同的样子了。 宝意捏着手中的纸,静坐在桌前。 白翊岚没有认出自己,以后她也不会主动和他相认。 她取出了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然后将手里的信重新放回信封里,凑到火苗上把它点着了,静静地看着它燃烧。 信烧完的时候,外面也响起了脚步声,刚刚离去的少女又回来了。 她一手端着洗好的水果,一手推门,一进来就闻到了烧焦的味道,于是问道:“谢姐姐,你在烧什么?” “没什么。”宝意熄灭了油灯,坐在桌前看向她,说道,“以后直接叫我姐姐,不要带姓了。” “好!”少女将这视作她对自己的亲近,眼睛一亮,“姐姐!” 宝意看着她走过来,递了个洗干净的梨给自己:“姐姐,我们现在做什么?” 伸手接过了这沾着水珠的梨,宝意开口道:“等。”接下来就是住在这城东的客栈,耐心等待王府再来人。 时间转眼就过去了两日。 那认定揭下皇榜的黑衣女子是来骗人的太医们脸被打得啪啪作响。 他们在平王府守了两日,当天晚上王爷就发了一场热,身上渗出了许多乌黑的杂质。 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躺在床上的人就像酣睡一场之后睁开眼睛,脉搏、气色都变得同常人一般康健。 不过一日之功,就让一个人从垂死变得健康,太医们在心中惊异之际,也担忧这黑衣女子是用了什么虎狼之药激发王爷体内的潜能,以换取如今这般假象。 但是白迎霆自己知道自己的情况。 对听了太医的话,同样显得有些担忧的王妃,他温声道:“并非如此,我从未像现在这般轻松过。” 在夫君跟太医之间,王妃自然是相信他的话。 “那就好。”平王妃说着,忍不住抽泣一声,脸上却还带着笑容,“若是那位姑娘早些出现,王爷这些年也不至于受那么多罪。” 太医们见状,有些灰溜溜地退到了外面,不过还是坚持要多观察一日,再下定论。 白迎霆笃定自己已经完全康复,对他们这些执着表示都随他们去了。 劫后余生,他现在的心境比从前更平和,他问面前的妻子:“那位姑娘现在是在何处?” 王妃坐在床边,轻声道:“那位姑娘没有在王府内住下,说是不自在。” 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像这样隐世不出的能人异士,总是有些怪癖的。她现在就住在城东的客栈,王爷想见她,随时可以请她来。” 白迎霆望向外头,听着外面太医们还在说话,片刻之后才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妻子,说道:“就让太医院再观察一日,等他们都安了心再去将这位姑娘请过来吧,你亲自去。” 由王妃亲自去迎,这样才显得出他们的郑重。 王妃点头:“自当如此。” 于是在太医们的密切观察中,时间又过去了一日。 观白迎霆的起居饮食,太医们不得不承认,王爷确实是完全没问题了,于是纷纷提出要回宫值守,不大想再被那年轻姑娘当面打脸。 白迎霆明白他们的心思,只觉得好笑,但却不会多加阻拦。 而白翊岚在宫中事务堆积,昨日没有出来,今日见太医们回宫,听了他们的汇报,却是立刻就换了常服出宫,前往平王府。 一进王府,白翊岚就直奔兄长先前住的院子,可是等匆匆去到之后,却发现院子里只有下人在扫洒,屋子的门跟窗都开了,在彻底通风,便随手抓了个人来问:“王爷呢?” “陛、陛下……”那在扫地的小厮猝不及防被抓住,一见问这话的是皇帝陛下,顿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王、王爷——” “陛下!”在后面追了一路的王府总管这才追到了白翊岚身后,在白翊岚看向自己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陛下您可走得太快了……老奴一路都追不上……” 这位王府总管从前是白迎霆的副总管,白迎霆退位,他也跟着离开了大内,来到了王府,做了比大内总管清闲许多的王府总管。 等喘匀了气,他才直起身,挥了挥手让那小厮下去。 白翊岚立刻问道:“皇兄人呢?” 王府总管道:“回陛下的话,王爷的身体已经大好了。今日天气好,王爷正同王妃在湖心亭坐着饮茶对弈,老奴领陛下去。” “快带朕去!” 白翊岚听了他的话,这都在湖心亭饮茶对弈了,兄长的身体看来是真的大好了。 他跟着王府总管往外走,本来是走在后面,可等见到湖心亭坐着的人影之后,白翊岚就越过了前面领路的王府总管,快步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王府总管在后面看着怎么都跟不上,干脆就放弃了,任由他们这位陛下自己跑了过去。 王爷把陛下找回来,又这样将江山社稷交给了他,兄弟二人虽然从一出生就分离,可到底是一母同胞,血浓于水,这感情是旁人比不上的。 看着那边兄弟相会,听见陛下欢喜地叫了声“皇兄”,而跟王妃对弈的王爷也抬起头,来对他笑吟吟地回了声“皇弟”,王府总管只觉得自己这辈子见过最好的风景也就是如此了。 见白翊岚来,王妃站起了身要同他行礼。 她还没开口,白翊岚就立刻一挥手,说道:“皇嫂不必多礼。”然后在这石桌前坐了下来,伸手拉过了白迎霆的手,搭上了他的脉。 他在山上学艺,虽说只是习武,但是也看过些医书,懂得脉象。 果然,手刚一搭上去,就立刻感觉到了兄长的脉相稳健,白翊岚脸上顿时放出光芒来,欣喜地道:“太好了,皇兄!” 白迎霆眸光温和地看着胞弟:“昨日就大好了,只不过太医们还有疑虑,就没立刻告诉你。” 白翊岚倒是不在意是什么时候告诉自己,只要确定兄长没问题,他就安心。 想起治好兄长的人,他转头看向王妃,问道:“皇嫂,给皇兄医治的神医现在在何处?” 在他想来,哪怕对方是女子,太医院的太医们又看她不惯,但为了确保皇兄的病不再复发,最好还是许她官职,留她在太医院中,好时刻为皇兄诊治。 平王妃看穿了他的想法,温声道:“那位姑娘现在在城东的客栈,我还未去请她来。” 白翊岚一听便道:“既是如此,那朕便派人去请她来。” 由帝王身边的总管亲自去迎,代表的是他这个南齐的君王。 他朝着亭外一招手,那跟着他一起来的大内总管就立刻领了命,说道:“老奴这就去请。” 白翊岚叫住他:“还有,将皇兄已经痊愈的事情也宣告出去。” 他的兄长是个受万民爱戴的好皇帝,这样的病情也牵动着百姓的心,现在痊愈了,自然是也要让他们知道。 而且北周的使团在南齐停留也有颇长一段时间,因着白迎霆的病情反复,所以他们并不好提出辞行,现在让他们知道了,若是想要离开,也好寻个时日可以来宫中向自己提。 “是。”他这一连颁布了两个命令,大内总管都老练地领了去。 白翊岚还在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平王夫妇却是对视了一眼。 等白翊岚将目光收回之后,王妃便再次开口道:“陛下想要给那位姑娘封赏的话是可以,但若是想留她在宫中,以后专门为王爷治病,却是不必。” “为何?”白翊岚不明所以,“可是她不愿意?” 王妃道:“那位姑娘会不会拒绝,我其实不知道,只不过她在为王爷诊治之前就说过,她只能救王爷这一次,若之后王爷的病情再有变化,却是不必再去寻她了。” 第266章 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白迎霆并不感到意外。 第330节 像这样一出手就能治好自己身上的怪疾的人,应当清楚手中的药所能做到的界限在哪里。 她说能救便是能救,不能救便是不能救。 思至此,白迎霆开口道:“既然病根已经拔除,那再复发的几率也应该不大了,余下的日子,我应当可以顺顺利利地活下去。那位姑娘便是不留在皇城中,也不会改变什么。”他顿了顿,又道,“只不过人家治好了我,你就定要像皇榜上所写的那样,满足她任何要求。” 白翊岚理所当然地道:“那是自然。” 他将这句话写上去,就是做好了兑现的准备。 见他如此,白迎霆也没有别的话要再说了。 他嘴角微扬,就再次伸手拿起了盒中的棋子,准备同妻子继续刚才被打断的棋局。 只是手中的棋子还未落下,就听白翊岚又道:“皇兄,既然你已经大好了,那是不是应该将这个皇位拿回去?” 风和日丽,仍旧站得远远的王府总管又看了一遍亭中三人对坐的景象,心满意足地收回了目光。 他们南齐果然最得上天眷顾,便是到了这个时节,都还有着这样好的阳光。 真是太好了。 亭中,白翊岚的话音刚落,就见到兄长手中的棋子落回了盒中。 白迎霆抬眼看向他,问了一句:“怎么,这皇位坐着烫你不成?” 王妃在旁轻笑出声,抬手掩唇。 在白翊岚回来之前,这个皇位花落谁家,南齐宗室可是个个都盯着。 唯有他,这样被数双有力的臂膀推上皇位,也迅速成长,得到了朝臣的认可,却还时时想着要从这里脱离出来,做回那个自由的乡野少侠。 其实想想,这也没有办法,毕竟他就是这样被教育着长大的。 在山上,白先生只传授他武功,却不重其他,将他养成了自由的性子,就是为了避免有人拿着他的血脉来做文章,引起南齐动荡。 所以,白翊岚回到南齐,临危受命,所想的不过也就是先占住国君的位置。 等到哥哥好起来以后,就把他的皇位还给他。 他从未将这个视作是自己的东西。 比起自己,他的哥哥才是真正的帝王。 哪怕他穿上兄长的龙袍的样子在外人看来,几乎同兄长没有什么两样。 白迎霆看向自己的妻子,对她温柔地道:“去看看小厨房的糕点准备得怎么样了。” “好。”王妃知道他这是有话要单独跟白翊岚说,于是起了身,“那王爷同陛下聊着,我先去看一看。” 她一离开,亭中现在就只剩下兄弟二人。 白迎霆这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白翊岚说道:“国君乃社稷之本,这一年之中,周、狄、齐三国接连经历了帝王的更替,都动荡了一番。” 白翊岚在北周生活了那么多年,他知道这些。 等回到南齐之后,自己置身于其中,体会就更加直接。 他听兄长叫自己的名字,“翊岚,没有人生来就是君王,而你让我觉得把这个国家交给你是一件正确的事。我的病现在虽好了,但谁也不知还会不会复发,而且我跟你嫂子膝下空虚,也不适合再回到这个位置上。” “哥——”白翊岚听了他的话,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你跟嫂子会有孩子的。” “也许吧。”白迎霆对他微微一笑,“其实我并不在意自己有没有孩子,但要当好一个国君,令江山稳固,子嗣是极为重要的。你既然已经登上了皇位,那就替哥哥好好地做下去吧。” 曾经的帝王,如今的闲王抬起了手,按在了弟弟的肩上,“一个真正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毫不担心动荡的国家是不会三天两头换国君的——还是说,你不当皇帝,除了不喜欢,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没有。” 尽管在兄长问起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身影,但白翊岚表面上还是摇了摇头。 宝意在北周,也许还会等他有一天回去。 毕竟任谁也不会想到,他来到南齐就成为了南齐新帝。 而登基数月,朝中已经有不少大臣提到选秀、充实后宫的事,这也是白翊岚想把皇位交还给兄长的原因。 白翊岚都觉得自己这几日是太常想到宝意了。 所以前日在白迎霆的院子里见到那个来为他诊治的黑衣女子,才会生出她跟宝意有些像的错觉。 这怎么会呢? 别说宝意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就说这个不知姓名、来历成谜的女子,无论是气质、年纪还是体型,都跟宝意不一样。 他回到宫中以后,批完奏折就忍不住思考为什么自己为何会觉得她像宝意,然后发现应该是对方身上气息的缘故。 这个黑衣女子跟宝意一样,身上带着一种让人想亲近的气息,这也会让小动物对她们格外没有防备。 只可惜她戴着面纱,没有见到她的脸。 白翊岚有些好奇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更想向她表示感激,所以方才王妃一说她人还在城东客栈,他就立刻让人去请。 不过他的这个盘算也落空了,大内总管才离开没有多久,大学士就来了平王府。 他来到湖心亭,见到在这里坐着的帝王兄弟二人,径直走了进来,朝着两人行了一礼:“臣参见陛下,王爷。” “平身。” 白翊岚立刻让他起来,问道,“大学士怎么来了?” 大学士直起了身,他看着面前这天下至为尊贵的兄弟二人,答道:“东狄使臣求见。”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刚换了新君的东狄在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有什么动作。 而且大学士一提东狄,白翊岚想起了先前从边境传来的一道消息——东狄的战马莫名地跑过了境,马背上却没有人。 他思索着站起了身,对仍旧坐在原位的兄长说道:“皇兄,那我先回宫。” 白迎霆点了点头,见弟弟对大学士说了声“走”,两人就从亭中离开,等到平王妃带着侍女端了糕点回来的时候,亭中就只剩下夫君一人。 她于是一边命人将棋盘移开,摆上糕点,一边问:“陛下呢?” “回宫去了。”白迎霆说,“东狄派来了使臣求见。” 王妃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东狄在这时派人来,莫不是想邀我们去观礼?” 毕竟东狄已经沉寂多年,现在新帝登基,一品阁又已经分崩离析,正好可以向天下展示他们的雄力。 “谁知道呢?” 白迎霆抬手,拉着她重新入座,“不过他们安静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有动作了。” 至于这究竟是来挑衅还是来寻求同盟,就要等宫里的消息了。 话音刚落,方才送了白翊岚出去的王府总管就又出现了:“姑娘这边请。” 这一回,跟在他身后朝着这边走的是一个纤细的身影。 她今日依旧穿着黑衣,戴着面纱。 显然是大内总管刚从城东客栈请了她来,等来到王府听闻陛下已经回了宫,就把人交给了王府总管。 第二次来平王府,宝意心情要更平静一些。 在城东客栈等了两日才等来王府的人,时间同她预计的差不多。 她跟着王府总管来到湖心亭,见到平王夫妇坐在亭中,而原本侍立在亭中的侍女则纷纷退了出去。 宝意首先看向白迎霆,见他气色红润,眸光明亮,气息稳健,同常人无异,完全看不出两日前还是一个随时会撒手人寰的病人。 她走进亭中,在石桌前站定,先朝两人行了一礼,然后才开口道:“恭喜王爷。” 她恭喜白迎霆摆脱恶疾,恢复健康,白迎霆也对她露出笑容:“都是姑娘的药石灵验。” 他说着一抬手,示意宝意在石桌前坐下,那里正是白翊岚离开前所坐的地方。 宝意没有拘礼,坐了下来。 王妃道:“姑娘是王爷的救命恩人,可是我却连姑娘叫什么都还不知道。” “区区姓名,不足挂齿。”宝意说道,可见王妃看着自己,似乎一定要知道自己的名姓,于是说道,“民女姓洛。” “洛”是她母亲宁王妃的姓氏。 白翊岚在这里,宝意不能暴露身份,要取化名想起的第一个姓氏便是“洛”。 “洛姑娘。” 有了姓,现下便可以称呼她了,白迎霆开口道,“今日请姑娘来,是要表达对姑娘的谢意,刚才陛下也是在这里的。”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看到宝意的眼睫似是轻颤了一下。 白迎霆没有疑心,继续说道,“只不过朝中事务繁忙,没有等到洛姑娘,他就又先回去了。” 宝意心念急转,白翊岚没有等在这里,而是回去了,应当是同她方才乘着马车来平王府,看到那朝着皇宫方向去的东狄使团有关。 东狄人这么快就来了南齐,显然是要有动作,来找南齐交涉了。 确认了这一点之后,宝意才在面纱后开口道:“其实来王府那日,民女就已经有幸见过陛下一面。陛下关心王爷,与王爷兄弟情深,民女幸不辱命。” 见她在说话之时仍旧没有摘下面纱,王妃忍不住说道:“洛姑娘,你我都已经见过,这里也没有旁人,不妨摘下面纱,尝一尝我们府中厨子做的糕点。” 宝意没有拒绝,她顺从地摘下了面纱,再次将这张脸展露在了他们面前。 尽管白迎霆在病榻上就已经见过她,可是此时在阳光下再看她,就越发觉得这位来历神秘的洛姑娘是真的美得不可方物。 等到宝意尝过了面前的糕点,品过了茶,白迎霆才又说道:“姑娘来医治本王时,皇榜上就已写明,无论是谁治好本王,南齐都会许他一个承诺,不知洛姑娘有何心愿?” 王妃也看向了她,等待着宝意的回答,却见她平静地道:“民女没什么想要的。” 作者有话要说: 洛宝意:钱也不缺,人也不缺—— 白迎霆:还是缺的,我弟弟可以给你。 第267章 “什么也不缺”,这世间能在天家面前说出这句话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两人都看着她,见宝意像是真的完全不在意报酬这件事。 她说:“我虽生在乡野,却得师父教导,学得技艺在身,身边不缺人,也不缺钱,尚有能力为所遇见的穷苦疾病者做些事情。” 宝意说着,眼前浮现出霍老的身影。 第331节 平王夫妇又听她说:“我一生见过江南春色,也见过雪色无垠,经历过团圆,也尝过离恨,更得三五知交,与良友同行,为他所教导,可以说得到过很多,也失去过很多,如今来到皇城揭下皇榜,进王府来救王爷不过从心之举,实在不求其他。” 王妃听着她的话,看出了从宝意这平静淡然的表面下渗透出来的那一丝沧桑,隔了片刻才轻声道:“实在没有想到洛姑娘年纪轻轻,就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事。” 但是所有人都为平王的恶疾束手无策之时,确实是她出手,才将白迎霆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作为救命的恩人,她无所求,承她恩惠的他们却不能不报恩。 白迎霆看了她片刻,忽然问道:“如果姑娘不打算留在皇都,之后不知是要去向何处?” 宝意说:“云游四方,走到哪里想要停下来,便停下来,哪里有人需要我帮助,便帮一帮。” 白迎霆点了点头,王妃在旁思索了片刻,眼睛一亮,说道:“这样一来,我倒是想到能送洛姑娘什么了。” “王妃想到什么?”白迎霆说道,“不妨说出来,也让我听一听。” 平王妃迎着夫君的目光,对他微微一笑,然后才转向了宝意,对她说道:“洛姑娘一路来皇城,都以轻纱覆面,不以真相示人,是因为不想招惹麻烦。你不愿受拘束,长久地留在一处,志存高远,还想去其他地方,向着需要帮助的人施以援手,总是戴着面纱也不方便,将珍珠的光芒这样遮起来也不是长久办法,总是会被发现。” 她说得不错,美貌于女子来说是一把双刃剑,美丽可以为世间的女子带来许多的好处,但是也会为她们带来灾祸,对像宝意这样想要云游四方的人来说,更是负累。 她不缺钱,可以请得起人在身边护卫她,但再精良的护卫,也抵挡不住穷凶极恶的匪徒。 “……这世间,唯一能让匪徒忌惮、让那些有觊觎之心者忌惮的,就只有权势本身,天潢贵胄背后所代表的一整个国家之力,更是能够震慑住他们的东西。” 王妃说到这里,平王就像是已经想到了自己的王妃要给坐在他们面前的宝意的许诺是什么。 宝意见王妃对自己说道:“世间男子求权势,可以走仕途,可以立军功,但是对我们女子来说,却没有这两条路可走,不过幸好还有第三条路。” 她转向夫君,说道,“王爷,若是洛姑娘愿意,我想认她作义妹,做我们南齐的郡主,诏告天下。这样等她在天下行走时,路上的阻碍便会少许多,遇上什么事,安全也更有保障。她救了王爷,绝对当得我们南齐许她一个郡主之位。” 白迎霆对着妻子展露出温柔笑靥:“王妃说得甚好。” 夫妇二人都觉得这样可行,同时转向宝意,王妃再问道:“不知洛姑娘可愿意?” …… 宫中,盛装而至的东狄使臣由内侍引着朝着宫殿走去。 走在前面的是四名穿着东狄官服的大臣,而跟在身后的、抬着四只箱子的是他们的侍从。 从寒冷之地来到这气候温暖的南齐,这几位东狄大臣看着这同自己的国家不过一个平原之隔,气候环境就相差如此之大的南齐,只觉得这里的阳光都刺目得过分,叫他们不仅眼睛发酸,心里也酸。 东狄与南齐差不多时间立国,凭什么他们就要在那样的苦寒之地拘禁千年,而南齐的人就可以在这样几乎没有寒冬的地方度过千年时光? 不过,这样的格局很快就要改变了。 他们心里想着,也就把那股酸意压了下去,继续挺直腰杆往前走。 等被内侍带着来到南齐新帝所在的宫殿,迈过了门槛走进来,见到那坐在这明亮大殿中的南齐帝王,看到这位新帝跟之前的景隆帝生得一般无二的面孔,这四名东狄大臣只觉得东狄安插在南齐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果然没有错。 坐在上首的白翊岚见着这群东狄使臣从外面进来,虽然只有四人,但是来的气势却比当日北周使团一行人进来更要凛冽。 他的目光在落在他们抬进来放在地上的那四口箱子上。 箱子要抬到帝王面前来,自然是要由南齐的人亲自检查过,因此眼下还未打开,他跟大学士就已经大致知道里面放着的是什么。 白翊岚见这下方的东狄使臣以东狄之礼在下方跪了下来,朝着自己庄重行礼,口中称道:“东狄使臣参见陛下。” 四人跪在地上行礼完毕之后,听见坐在上首的这位帝王开口说道:“平身。” 比起常年受恶疾困扰、身体抱恙的景隆帝来说,这位景安帝说话的声音更为清亮,一听就是身体健康,而且似乎还有武学造诣在身的人。 四人应了一声“谢陛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将目光投向坐在上首的帝王。 这对兄弟轮流坐着南齐的皇位,就算是不作先前那番变更,以双生子这样如出一辙的容貌,也不会叫人发现坐在龙椅上的换人了。 在入皇都之前,他们就已经听到了平王病重、向天下召集名医为他诊治的消息,看来做哥哥的要为弟弟正名,让他以他自己的身份坐上皇位,就是在退位之时已经做好了准备,没有再打算回到这个位置上。 这样说来,现在上面坐着的这位能够活下来,而且还能登上皇位,就是造化了。在南齐,尤其是在天家,双生子能够这样齐齐整整地活下来,真是不易。 “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白翊岚在上首说道,随即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一旁的大学士,“不知是安排在何处下榻?” 北周使团来的时候,是大学士在殿中陪他一同接见,如今东狄使臣突然来访,依旧是大学士在殿中陪同,甚至坐的位置都同上回是一样的。 大学士站起身来,朝着白翊岚一拱手,应道:“回陛下,北周使团下榻在东苑,这几位,臣便让人安排在了南苑。” “南苑好。”白翊岚对这个安排表示满意,又再看向下方站着的几人,说道,“东狄封境多年,如今新帝登基,应当是准备趁这个机会解除禁令了吧?” “陛下圣明。”为首的东狄使臣站在下方,朝着上手的帝王一拱手,说道,“两国从立国之始就如同双星呼应,这次外臣等人代替我朝陛下来南齐见陛下,就是希望两国能够多加往来,同从前一样守望互助。” 他说完,抬起手来轻轻地拍了两下。 那些抬着箱子进来的侍从就动作一致地把四个箱子同时打开,里面放着的珍宝顿时在殿中发出光华来。 白翊岚一看,就知道他们这次来是下足了血本。 登上这个位置,他的目光已经今非昔比。不说其他,就说是放在右前方的那个箱子里面放着的几块玉雕,即便是盛产玉石的东狄,这么大、成色这么好的玉石也是百里挑一的。 他一看到这个就想到了宝意,这些东西送给自己,自己不怎么感兴趣,若是有这样的原石送给宝意,她能用着来做成玉雕,那才好呢。 东狄使臣见白翊岚波澜不惊,目光在这四个箱子上扫过,仅仅在其中一个上面多停留了一瞬,便知道这位新帝对这些奇珍异宝不怎么感兴趣,他们这四箱东西送得并不合这位新国君的意,不过没有关系,这些本来就只是一番试探。 这为首的东狄史臣放下了手,对着白翊岚说道:“这四箱奇珍异宝是送给陛下的礼物,贺陛下登基之喜。” 白翊岚一点头,大学士便命人来将这四箱东西收了下去,然后说道:“贵国新帝登基,我们大齐都没有前去祝贺,贵国却送来这样珍贵的礼物。” 他的话音落下,这东狄史臣里面的另外一人就神色有些悲痛地道:“新主年幼,而且先皇又是骤然薨逝,照太后与摄政王的意思,这登基庆典是打算省去了,派臣等四人过来,就是希望传达与大齐世代交好的愿望,得到大齐支持。” 他们这先礼,再提结盟之请,姿态也放得足够低,想来南齐要是足够识相,就应该答应下来。 可是没有想到,他们这话才说完,坐在上方的年轻帝王就忽然开口道:“说到这个,前些时日我们大齐边境跑过来一匹你们东狄的战马,马上却没有人,几位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听着白翊岚的话,想着这位新帝对整个国境内的诸多信息动向倒是了解的清楚,幸好他们在来之前,摄政王就已经说过南齐这边若是问起该如何回答。 为此,为首的那名东狄史臣说道:“回陛下,那匹战马是我们边境守军在练兵时不慎跑出去的,我们此次来,为了战马惊扰大齐边境,也准备了赔罪之礼。” 白翊岚像是来了点兴致,“哦?还有礼物?” “不错。”那名东狄使臣面上浮起淡淡的笑容,伸起了一根手指,“一匹战马惊扰大齐边境守军,我们东狄愿意以百倍之数来抵此过。” 第268章 这一百匹战马不是普通的战马,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一匹马王。 东狄颇费了一些力气,才将这匹马王驯服回来,南齐只要让它跟母马交配,就能诞下优异的后代。 ——仅仅这一点,就胜过了另外九十九匹战马。 如果只是这前面四箱珍宝,白翊岚倒还能相信他们没有打别的主意,可是听清楚这一百匹战马的具体情况之后,哪怕这些东狄人现在亲口说他们送出这些东西没有其他附加条件,白翊岚也不会相信。 这东狄使臣在抛出这样的条件之后,见到上面那位年轻的帝王像是终于被镇住了,不由得得意了起来——东狄战马,天下无双,哪怕是北周、南齐也培育不出这样的良驹。 他看白翊岚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然后对自己说道:“贵国此番送上如此重礼,不单是为贺朕登基,也不单是为赔战马惊扰边军的礼,还有别的事情吧?” 大学士坐在原位,现在白翊岚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并不需要他来开口。 因此,他便只是听着,看他跟这些来自东狄的老奸巨猾者交涉。 那为首的东狄使臣微微一笑,说道:“陛下果然慧眼如炬,外臣这次来有两个目的,一是贺陛下登基,二是希望与大齐结盟。” 他的话音落下,后面一个东狄使臣就接道:“北周欺人太甚,我们东狄意图与各国交好,先前北周太后寿辰,我们由容嫣公主带队前去贺寿,等贺寿结束之后,又同他们的使团一起回来,可是没有想到北周包藏祸心,竟然在使团中藏了刺客!” 白翊岚坐在上首挑了挑眉,见到第三人往前一步,一脸沉痛地道:“世人皆以为先皇是因病重逝,却不知这是那来自北周的刺客趁我们东狄对他们北周毫无防备之心,于是混在觐见先皇的人当中下了手!” “此仇不报,我们枉为人臣!” 第四人声音响起,更加慷慨激昂,“新皇登基,朝堂稳固,我们东狄便是要倾举国之力,去同北周讨个公道,命他们交出凶手,以祭奠先皇在天之灵!” 一国之君死于刺杀,这种事情的确能令举国哀痛,并出兵征讨。 但下方站着的这群是东狄人。 东狄向来野心勃勃,想要扩张领土,从那极寒之地离开,北周使团运气不好,在东狄皇都中正好遇上帝王暴毙,他们此番要出兵,令铁蹄再次踏过东狄与北周边境,将战火点燃在北周的土地上,有很大的几率只是正好拿了这事来当借口。 白翊岚不信他们,但是却不能表露出这种不信。 他坐在上首,露出微微的沉痛与愤怒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众卿此次来大齐,意图与大齐结盟,不知道是想要大齐为东狄做什么?” 为首那东狄使臣一脸沉痛地朝着上首的年轻帝王一拱手,说道:“回陛下,东狄出征去北周问罪,要令他们交出刺杀先皇的凶手,这是东狄与北周之间的事情,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两国之战,并不想牵扯到别国。我等此番来也不是希望陛下出手相助,只是希望大齐在我们与北周交战之时能够两不偏帮,让两国自行了断其中的恩怨。”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白翊岚的神色,见着年轻帝王若有所思地点头,心中正要生出一丝不屑,就听坐在上首的人说道:“兹事体大,朕还需要同几位卿家好好商议一番。诸位不妨先回使馆休息,明日朕在宫中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到时再议。” “是。” 这四人听他这般说着,只能先行行礼,然后带着侍从告退,离开皇宫。 在临走之前,几人还有些忌惮地看了大学士一眼。 若只是白翊岚这个刚登基没多久的南齐新帝,他们要糊弄他还比较有把握,可是若是加上大学士,那这件事情就棘手多了。 眼下只能先回使馆去,再想想办法。 看着他们走出宫殿,白翊岚才收回目光,看向坐在下首的大学士,开口问道:“对他们说的话,大师兄怎么看?” 他平素叫大学士的官职,在私底下还是更习惯叫一声大师兄。 大学士从头听到尾,应道:“不真,但应该也不全为假。” 否则他们直接出兵去攻打北周,不会这样先派人来一趟南齐,理直气壮地让他们作壁上观。 听了大学士的话,白翊岚点了点头,随即出声叫了候在一旁侍立的大内总管进来,吩咐道:“将明日设宴的帖子送到北周使团去。” “是。”大内总管应了一声,“老奴这就去。” “等等。”白翊岚叫住他,在总管看向自己的时候对他说道,“方才东狄使臣说的事,也透些风给他们。” “是。”大内总管面上露出了笑容,说道,“老奴知道该怎么做。” 白翊岚这才“嗯”了一声:“去吧。” 等大内总管也从殿中离去,白翊岚才对大学士说道,“既然东狄说是北周派去的刺客刺杀了他们先皇,那就让他们明日自己在宴会上先对峙。” 大学士道:“北周这次来的未必知道这件事。” 白翊岚想从双方的对峙中看出什么来,恐怕可能性不大。 白翊岚站起了身,说道:“那就先让北周知道东狄下一步想做什么,让他们也好有个应对,至于我们大齐该是什么态度——” 这些年来,兄长虽然身体欠佳,但却将大齐治理得仓廪丰实,兵强马壮,并不惧于在这个时候同东狄相抗。 若是东狄占理,此番他们攻打北周,顺势一战到底,那接下来他们要再针对的就是南齐了。 若是这次东狄不占理,那南齐就不用顾及他们所提出的要求,可以直接与北周联手,把这只在北境被迫蛰伏了多年的猛兽再打回去,让它再封禁个几百年。 第332节 第269章 他的话音才落下,大内总管就表示:“好啊,这样方能体现出这姑娘救回平王殿下的劳苦功高。” 白翊岚听到他的话,看了他一眼,“朕也是这般想的,这就命内务府去拟封号吧。” “是。”大内总管虽然是刚回到宫中,又立刻被差遣要去给内务府传话,但是他的脚下却带风。 陛下跟平王殿下不一样,陛下心里想什么,都会直白的写在脸上,不似平王殿下深沉。不过这也是在他信任的人面前,陛下才会如此,换了在那些东狄人面前,他们都不知道从陛下脸上读出的想法,究竟是他的真实想法,还是他装出来迷惑他们的呢。 这封了那姑娘为郡主,只消将她的封地选在离皇都近的地方,这就是变相地将她留在了王爷身边,能够顾好王爷的身体。谁说他们的陛下思虑不周全呢? 让内务府的人动作快一些,要是今日定了,下午便可以到王爷府上,去把这位新晋的郡主定下来。 城东客栈,宝意今日去平王府,于是就只有先前赶车的少女留在客栈里,她换回了女装的打扮,被平王府的人请到了府上。 这是要她们在平王府住下,暂时不用回客栈了,所以她也没有把拉着她们一路从边境的小镇来到皇都的老马忘记。 平王府的马车空着来,依旧空着回去,这换回了少女装束的小姑娘赶着朴素的马车和休息过以后也依然显得瘦骨嶙峋的老马,到了平王府。 她被引着走在这雕梁画栋之间,去往一处清雅的院落,而拉车的老马也被从马车上卸了下来,换了豪华马厩,吃起了精细的草料,还有小厮专门用刷子为它梳毛洗澡。 少女虽然是在边境小镇长大,但捡到她的爷爷身份却不只是边境医馆的一个普通郎中那么简单,她走在平王府这样的地方,比起寻常人家教出来的孩子要大方许多,想看便看,大大方方地展露脸上的好奇与惊叹。 “姑娘,到了。”等来到一处院落前,引路的丫鬟停在了旁边,示意她进去,少女才收回目光,“哦”了一声,朝着面前的院落走去。 等进了门一看,谢姐姐便在院中等着她。 “姐姐!”少女高兴地唤了她一声,从门外小跑进来,来到了她面前,说道,“我们不住客栈了?他们说以后我们就在这个院子里住下了?” 宝意纠正她,“只是暂住。”随即转身朝着屋里走去,抬手示意少女跟上。 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小姑娘一系列的问题抛过来。换回女装之后,她比起扮作少年的时候更加活泼些,宝意会选择同她一起来皇都,一是因为她擅长赶车,二是因为她虽然是由开医馆的爷爷带大的,但是却练就了一身好武艺。 在她问的那些问题,宝意挑着答了些,比如说平王的病有没有好起来,有些则没有回答。 等两个人来到屋里坐下了,宝意才说道:“我们在这里最多停留两日就要走了。” 她看着一坐下就抬手给自己倒茶的少女,问道:“你是要回小镇上,还是要跟我一起走?” “自然是跟姐姐走了。” 边境小镇虽然岁月平和,但是对这个年纪的少女来说,却与牢笼无异,跟着宝意四处走,虽然途中奔波,而且还有未知的风险,但是却让她感到自己是活着。 对少女的答案,宝意也没有感到意外,她说:“好,那之后你便跟着我,我对你就一个要求,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保护好自己,要活下来。” “嗯。”少女因为她这话里的沉重而犹疑了一下,但还是点头应下了。 宝意陷入沉思,现在她一来,自己要从南齐带走的人就齐了。欧阳昭明布置在边境的那群人,他们在那里已经扎下了根,不管欧阳昭明原本放他们在那里是打算做什么,但现在宝意都暂时用不上他们了。 王妃要收她为义妹,为她请封的折子已经递到了皇宫里去,应当很快封赏就会下来,这同宝意原本的计划有些出入。 东狄很快会对北周发难,她现在来到南齐,见到皇榜上的内容,前来医治白迎霆,只是为了从他们这里得到一个承诺,她不要其他,保留着这个承诺,就是等到非常时刻把这个作为筹码,请求南齐出手,帮助北周击退东狄。 东狄与北周开战,这本就是两国之间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宝意都不会主动将南齐拉到这趟浑水中来。 战争无论是发生在强国与弱国之间,还是强国与强国之间,遭殃的都是百姓,只是王妃提出的事情,她也完全无法拒绝。 成为她的义妹、南齐的郡主,比起她这样独自回到北周,甚至之后去到战场上,都要便利许多。而且有了这层关系在,到了必要的时候,她的某些行为,落在东狄眼中也就代表了南齐,也许能够阻碍他们一瞬。 在宝意接受了王妃的好意,答应在黄都的这段时间就住在平王府以后,平王妃不光给她安排好了这院落,而且役使的婢女和一些合身的衣物都被送到了院中来。 在少女被从城东客栈领过来以后,带路的婢女很快又来了一趟,给她也送上了几身合身的衣物。 少女天性到底爱美,宝意看她请示过自己之后很快就跑去换上了,再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焕然一新,原本就可爱的面容被衣裳和首饰衬得更多了几分美丽。 换上崭新衣裙的少女在宝意面前转了一圈,然后才在桌前重新坐下来,问宝意:“姐姐,我看里面也有给你准备的衣裳,你怎么不换呢?” 从她在家里见到宝意的第一天起,宝意穿的就是这样的黑色衣裙,一直没有变过,如果说那时在边境是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那现在她们已经身在皇都,而且宝意又被平王妃认作了义妹,不需要再继续低调掩饰才是。 宝意对她笑了笑:“素衣还是华服现在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既然没有区别,那就不必特意去换了。” 少女看着她,尽管已经看惯了这张隐藏在面纱下的真容,但见到宝意对自己笑的时候,十分懂得世间善恶美丑的少女还是会感到一阵心驰神曳。 “也是。”她说道,“长得像姐姐这样,不管穿什么都一样好看了,不必在意。” 晚些时候,宫中就派人来赐下了封赏。 “这么快?”白迎霆有些意外。 “洛姑娘——不,郡主治好了王爷,封赏便事关王爷,陛下上心,内务府自然不敢怠慢。” 因为有大内总管在旁,让他们意识到这件事情陛下有多重视,所以内务府拟定的速度非常快,而且领悟精神,一切从简,只把最紧要的封号和印信准备好了。 等到把三个封号呈上去,由陛下选定,再为这位新晋的郡主选择好了封地以后,就很快由礼官带着来平王府宣布了封赏。 南齐的郡主不多,算上这位,终于有了十位之数。 在封赏之时,平王夫妇便在一旁看着,等到礼成之后,大内总管才对宝意说道:、恭喜郡主,贺喜郡主,明日的宴会,郡主请同王爷、王妃一起入宫,好觐见陛下。” 换了旁人,大内总管无需额外交代这么一句,这位是陛下想见还特意出了宫来,但是错过了,而且性情又同其他贵女不一样,不喜欢那样的场合,可能不交代就会不去。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才放心地同平王跟王妃告了退,然后从王府里出去,乘着马车回皇宫。 又办好了一件差事,心里轻松,听着迎面而来的马蹄声,大内总管抬手一掀帘子,见着是东狄的马车跟自己擦肩而过,瞧着这来的方向,像是刚去了趟大学士府。 虽然白翊岚对东狄的来意有猜测,明白他们这就是要来兴风作浪,但是东狄使团的人也跟北周使团一样,在皇都中可以随意通行,并没人限制他们的行动。 大内总管看着那马车从自己身边过去,没有瞟见里面的人是个什么神色,但是一想,若真是如自己想的,是往大学士府去了,那里面的人脸色应当好看不到哪里去。 他于是笑了一声,把帘子放下,继续闭目养神,等着回宫内复命去。 南苑,带队的东狄使臣同另外三人坐着,正在一边喝茶一边交谈,听见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三人朝着门外看去,见到带着礼物朝着大学士府去的同僚回来,于是停下了话语,看向他问道:“谈的怎么样了?” 他们派了一人去见大学士,而且带了重礼去,就是希望从他这里打开缺口。南齐这个新帝就算表现的再老成,那也是刚刚登基,真正要谈论到结盟这般重大的事情,肯定还是要听大学士的。 可是没有想到,这为表重视亲自前去的同僚却一甩袖子,冷哼一声,说道:“谈什么?我连人家的面都没见着。”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门外走进来,剩下三人才见到那同他一起去的侍从,他们二人手上捧着的匣子,怎样拿出去的照样是怎样拿回来。 他们本来做好了打算,带着重礼上门,先礼后兵,可是没想到那姓闻的干脆就没开门,派了个管家就出来把他们打发了回来。 听完同僚的话,剩下两人都一拍桌子,说道:“这姓闻的真是不识抬举!” 这样不给他们面子,是想直接跟东狄宣战吗? 三人都在这里愤怒地骂着,不过没有忘记现在是在南齐的地盘上,所以用的还是东狄的语言,只有为首的那个东狄使臣没有说话。 等到他们骂够了,他才抬起了一只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好了。” 他一说话,另外三人就立刻闭了嘴,看着他等待着他的指示。 这东狄使臣站了起来,负手于背后,说道:“我们留了一天时间给南齐的皇帝考虑,不过看他方才的态度,还有现在大学士对我们上门闭门不见的行为,就知道南齐大概是不想答应袖手旁观,而是想做螳螂捕蝉时在后的那只黄雀。” 不过他们怎么可能如他的意? 东狄名面上的兵马二十万,在苦寒之地打熬出来的青壮年可以说是全民皆兵,再加上这些年从各封地收回的兵权,所有的兵力加在一起,接近五十万之数。 北周、南齐重文轻武,便是两国加在一起,兵力也只是堪堪赶上东狄的一半。 “分头击破确实更好,但若他们要联合起来,东狄也不惧!” 剩下三人听着他的话,脸上都浮现出与有荣焉的骄傲神色,见他放下紧握的手臂,从原地转过了身,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们,说道:“明日宴席北周使臣也在,我们正好给他们些颜色看看,也向这南齐的陛下和闭门不见的大学士要个答案。” 他们商定出了个章程,明天就下北周人的脸,再向南齐要个答案,也就不在这里愤怒了。 此刻,无论是东狄四人也好,北周使团也好,听着大内总管回来禀报的白翊岚也好,还是身在平王府的宝意也好,都在想着明日的宴会,尽管还未开始,但是各方都已经有自己的打算。 第二日。 皇宫设宴,虽然这宴会是在仓促间布置而成,却一点也看不出。 宫宴的除了平王夫妇、宝意这个新封的郡主,在南齐徘徊已久的北周使团和东狄使团以外,还有一品以上的几位大员。 昔时白迎霆在位,后宫只有皇后一人,没有后妃,如今换了白翊岚在位,更是连皇后都没有一位,应当颇为热闹的宫廷宴席,就坐得寥寥十几人。 宝意虽然依旧没有换过身上衣裳的颜色,但王妃却为她准备了外袍,同样是端正的黑色,只是袍面上以金线绣着麒麟的纹样。这是他们南齐王族象征身份的祥纹,穿在身上以后比起单穿着她素面的黑色衣裙,更添了几分贵气。 出入这样的场合,宝意并不是第一次,南齐的皇宫,在她眼中看来与大周的皇宫也没有什么区别。 当时已经决意跟在她身边,随她四处去而非留在小镇的少女,在见到南齐皇宫的时候,比起进平王府来要更多的几分拘谨。 白迎霆的位置是在上方跟白翊岚平齐,真正是平起平坐。 宝意的位置跟他们在一起。在抬头看去的时候,不免就看到坐在上首的白翊岚,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 白翊岚今日总算是看清了她没有带面纱的模样,如果说她戴着面纱的时候,让人只看得到她的眼睛,注意到她身上的气息,让他会觉得这个姑娘同自己记忆中的少女相近的话,等到她的面纱摘下来,白翊岚所看到的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人。 南齐女子,大多纤细美丽,这般高挑的少。而白翊岚在回到南齐之后,登基前后都有人张罗着想要完成帝王的终身大事,适龄贵女的画像和人他都见过不少,没有一个像摘下面纱后的她一样美。 不过因为这面纱后的面容,跟宝意实在相去甚远,所以白翊岚在短暂的目光停留之后就收回了视线,没有再多看她。 宝意注意到他的视线从自己身上离开,只跟着平王妃在他们的位置上入座了。平王妃拉着她的手:“来,宴会的人不多,不必拘束。” “是,阿姐。” 宝意点头应了一声。 平王妃认了她做义妹之后,就让宝意改口叫自己阿姐。 平王妃有一个弟弟,不在皇都,却从未有过妹妹,现在多了一个妹妹叫自己阿姐,她是欢喜的,对宝意眉眼弯弯的一笑。 坐在上首这个位置,肯定就会引来旁人的注意,所有人在进来的时候见到这坐在凭王妃身边的陌生女子,心中都忍不住浮出疑问。 “这是谁?” “大人消息不够灵通,这便是先前揭了皇榜,救了平王殿下的那位神医。” “竟然这般年轻,容貌还这般出众。” “何止!王妃对她还一见如故,认了她做妹妹,昨日宫中便下了旨,封她为郡主。” 所以现在她才能坐在平王妃身边,列席在南齐的王族之中。 听完这人的话,众人看着宝意,心中都在想着这真不知,该说是谁的造化了。 平凡女子一步登天,而平王殿下也是性命危机到现在恢复健康,他们看着白迎霆如今的脸色红润,气息悠长,同过往的疾病缠身模样完全不同,也觉得若是换了旁人来,没有这般好的医术可以把人治好。 与宴的大臣来的时间都差不多,北周使团也是这个时间左右进来的。 他们一进来,坐在上首的宝意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大哥。 她放在桌下的手顿时一紧,然后才又放松了下来,这是她离开大周这么久,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人。 三哥出使东狄,大哥出使南齐,现在三哥被困在东狄,不知情况如何,但是大哥在南齐这边显然过得不错,这一点让她放心。 第333节 与其他人一样,北周众人一进来,在见过白翊岚和平王夫妇以后,第一个注意到的也是坐在平王夫妇席边的那个姑娘。 宝意穿得普通,在坐下来的时候外袍上的麒麟纹样也十分不显眼,让北周众人在猜到她是治好了平王的医者之外,没有再注意到其他,只有谢嘉诩多看了她一眼,因着那日他在茶馆中,见她接下皇榜,却没见到她的真实容貌。 他这目光停留的久些,同僚就打趣他:“世子,别看了,该入席了。” 这是在打趣他,见人家生得美丽就一时间忘了要继续往前走,谢嘉诩也不着恼,说了声:“走吧。” 就跟着使团入了席。 宝意见自己的大哥完全没有认出自己,看着他在北周的席位上落座,便移开目光,看上了殿中的其他方向。 殿中有舞姬鱼贯而入,在开宴前跳起了舞,殿中大部分的席位都已经坐满,只有在右手侧留给东狄使臣的席位还空着。 这些东狄人确实傲慢,所有人都提前到来,只有他们要压着时间,最后进驻。 宝意的目光在殿中扫过之时,除了注意到那空着的席位,竟然还在殿中,见到了熟悉的面孔。 “十二师兄……” 她看着那个方向,见到做御前侍卫打扮的十二坐在角落,怡然自得。 再回到南齐,知道小师弟登基做了南齐新帝之后,十二也干脆没有离开,而是在宫中领了御前侍卫一职,负责守卫皇宫安全保卫帝王安宁,同时陪着在宫中的白翊岚。 两人偶尔还可以练一练手,不至于让小师弟无聊到生锈。 第270章 哪怕领了侍卫之职,十二看待白翊岚的方式也没有改变太多,两人之间与其说是君臣,更多的还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弟。 十二喜欢这样的宴席,热闹,白翊岚也常常都不会落下他,所以现在这宴席中才能见到他一个小小御前侍卫的身影,也能在不起眼的角落独占一席。 十二原本在喝着杯中他特意要的味淡的酒,看着这乐坊新编的歌舞,忽然察觉到上方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于是捏着酒杯抬头朝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见到是那个坐在平王妃身旁的姑娘在看着自己,不过在他看过去之后,对方就很快的收回了目光,仿佛先前并没有在刻意看他。 十二知道这是谁,也知道小师弟刚封了她做郡主,此刻只凭着直觉,觉得哪里不对。 “奇怪了。”他收回目光,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将里面的酒液轻轻地晃了晃,“我认识她吗?” 歌舞一轮结束,舞姬又重新退下,而东狄的席位依旧空着。 南齐群臣看着那个空置的座位,心里都觉得这些东狄人不像话。 同其他人一样,谢嘉诩也因为昨日大内总管带来的消息而戒备着东狄人。 他放下酒杯,原本是要在这里坐着,等他们进来,与其他人共同应对东狄人今日在宴席上可能的发难,但是因为觉得有一阵不舒服,于是先说了声出去透透气,然后便从席间离开,问了身旁的内侍更衣处。 等到解决了问题,他立刻从更衣处回来,朝着举行宴会的宫殿走去,却在中途遇上了平王殿下。 平王站在亭中,看样子像是也是出来透气。 在这里见到曾经的南齐之主,如今退位之后依然尊崇不减的平王,谢嘉诩自然不可能装作没看见,他于是走到了庭前对站在亭中的人行了一礼,叫道:“见过王爷。” 站在亭中的白迎霆转过身来,见是他,只对他一抬手,说道:“世子免礼。” 谢嘉诩直起了身,他是以自己的官职加入出使南齐的使团中,照理来说,平王见到他应该直接叫他的官职才是,可是白迎霆却叫他世子,谢嘉诩顿时生出一种感觉,对方是专门出来在这里等着自己,而不是单纯的偶遇。 他走进亭中,想着平王在这里等着自己是为什么事,就见白迎霆走到石桌旁坐下,以目光示意自己也坐。 谢嘉诩照做了,见面前这退去峥嵘,做起闲散王爷的昔日南齐之主对自己说道:“我是专门在这里等世子的。” 谢嘉诩道:“我猜到了。”顿了顿又道,“但是没有想到殿下会如此坦白,不知殿下在这里等我是有何要事相商。” 平王如此直接,令人意外。 尤其谢嘉诩知道自己的官职在整个出使南齐的使团中也说不上十分有话语权,平王在这里等自己,应当为的是他的另一个身份——宁王世子。 他现在是在同宁王世子谈话。 白迎霆道:“世子不必紧张,今日我在这里等世子,想同世子谈的是家事。” 殿中,第二轮歌舞已经将近尾声,宝意的目光朝着北周的席位看去,见到自己的大哥刚刚离去,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虽然知道在这南齐的皇宫中,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她心中还是生出了一些担忧。 不过王爷刚刚也离了席,至今未归,坐在身旁的王妃却显得完全不担心。宝意于是按下了心中的焦虑,就看到门口出现了东狄使臣的身影,正踏着殿中的第二轮歌舞结束的拍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殿中的舞姬朝着两旁退去,这四名穿着东狄官袍的东狄使臣,便由中间走了进来。来到台阶下方,对着坐在上首的白翊岚行了一礼。为首的那人称道:“参见陛下,外臣来迟,请陛下恕罪。” 口中虽然说着受罪,但看他们的神色姿态,却完全不觉得自己迟来是对南齐的怠慢。 宝意听见白翊岚道:“宴席尚未开始,几位大人来的刚刚好,何罪之有?” 说着,对他们大方的一抬手,就有内侍上前来领着这些傲慢的东狄人入席。 凉亭中,谢嘉诩听完平王的话,下意识地反问道:“什么?” 白迎霆道:“我问世子的妹妹可曾婚配,若是不曾婚配的话,是否考虑让她嫁到大齐来,做我胞弟的妻子?” 两人现在坐在这里是兄长与兄长之间的谈话,所以白迎霆刚刚说,自己跟他要谈的是家事。 尽管白迎霆解释的十分清楚,但谢嘉诩还是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平王的胞弟只有一人,就是现在坐在南齐至高的位置上的景安帝,且不说平王如何会想到给胞弟求娶一个北周贵女为妻子,就说大周跟南齐之间,相隔何止千里。宝意的名字是如何传到他耳中,还让他上心的。 谢嘉诩在反应过来之后,先回答了平王的其中一个问题,说道:“是,舍妹确实尚未婚配。不过舍妹并非从小就承欢父母膝下,对这个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女儿,家父家母,都不希望她远嫁。” 虽说他是长兄,但是在父母尚在的情况下,妹妹的婚事是完全轮不到他来做主的,这其中起到影响最大的还是父母的意愿。 “明白。”平王点了点头,对此表示理解。 但是现今情况不同,向着宁王府提出求亲的又不是别人,而是南齐皇室,宁王夫妇自会重新考虑这件事。 谢嘉诩看着他的神色,忍不住问道:“我可否问王爷一个问题。” 白迎霆莞尔,道:“世子有什么想问的不妨直说。” 谢嘉诩道:“王爷今日向我提出这件事,相信陛下应当知情,陛下现在尚未立后,若是迎娶我们大周的贵女,确实可以加深两国情谊,但为什么偏偏是宝意。” 要知道大周的公主,也正值妙龄,尚未婚嫁,怎么看也不应该直接略过皇室,来问他们宁王府。 听了他的问题,白迎霆眉目舒展,说道:“我今日在此见世子,冒昧提出求亲,陛下其实还不知情。” 他这话一出就让谢嘉诩愣了一下,正要开口就见白迎霆抬起一只手,示意自己稍安勿躁。 白迎霆见谢嘉诩咽下话语,才接着说道:“实不相瞒,从世子随北周使团一起来到大齐之后,我就一直有此意。只是先前身体不好,缠绵病榻,所以未能成行。永泰郡主是在外漂泊了一段时间才被接回王府之中,我这个弟弟也是一样,在他回到南齐继位之前,他曾到大周游历,在那时恰好遇见过郡主,对郡主一见倾心。 “彼时,郡主尚未归位,而我这个弟弟也还不知道有我这个兄长存在。他们二人,可以说是真正相逢于微末,彼此相交之时没有身份附加,眼中所见只得彼此一人。惜时如此,今时亦如此,他虽受君王之位束缚,却一刻未曾忘怀。 “南齐男子多专情,皇室尤甚,若心中认准了一人,便不会再看旁人。如今父母已逝,作为兄长,我需要为他的终身大事上心,哪怕唐突,今日也来见世子了。” 谢嘉诩完全没有想到,这事情竟然还是因为宝意跟如今的景安帝相识而起,并非其他。 见他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白迎霆顺势道:“儿女婚事自然是以宁王与宁王妃的意愿为准,当然,世子回去之后见了郡主,不妨问一问她可还记得我弟弟。” 谢嘉诩沉吟片刻,确实如白迎霆所说,他的父母固然有自己的考量,但是他们更看重的是宝意的意愿,若是真如平王所说,妹妹跟曾经到大周游历的这位新帝有情谊,那他便是想远嫁南齐,家中也会答应。何况南齐皇室,确实专情,像面前这位,还是南齐之主时,后宫之中就只有皇后一人。 他应了一声好,说了回去会同宁王宁王妃提起这件事,并去问宝意的意愿平王便笑着起了身:“如此甚好。” 他们这先后出来,在外停留也有一段时间了,算着时间,人应该已经来齐,宴席也当开始,他们应该回去了。 谢嘉诩于是同白迎霆一起,朝着宫殿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着在大周。那些曾经有意向妹妹求亲的人选。 从秦小公爷开始,到四皇子萧璟,再到现在这位南齐新帝,论身份贵重,论人品相貌,一路走高。 而且有了前面二人的铺垫,他现在都觉得,多这么一个年轻帝王也不突兀了。 两人并肩从门外走进来,平王朝着上首走去,而谢嘉诩则朝他拱手行了一礼,转身走向了北周使团的席位。 他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将目光落在上首的年轻帝王身上,看他的方式已经从看待一国之君,变成评判自己的潜在妹夫。 他一回到自己座位上,旁边的同僚等他入座之后便转过头来问道:“谢大人怎么去了这么久?” 谢嘉诩整理了一下衣服,跪坐好之后才说道:“在外头见到了平王殿下,同他交谈了几句,一时忘了时间。”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对面的座位,见到那几个姗姗来迟的东狄人已经在位置上坐好了,只皱了皱眉,问身旁的同僚道:“这些东狄人总算来了?我刚刚不在,他们做了什么没有?” “没有。”同僚低声道,“看样子是等着宴席开始之后才准备发难,我们需打起精神。” 谢嘉诩“嗯”了一声,收回目光,又听身旁的同僚低声道:“方才平王殿下同谢大人说了什么?可是提及南齐要与我们大周结盟?” “这个……”谢嘉诩一愣,调转目光看向已经回到座位上的平王,见他坐在座位上朝自己举杯,想着他们方才说的话,确实,若是妹妹嫁到南齐来,那他们南齐跟大周也差不多算是结盟了。不过谢嘉诩没有说出来,只是对同僚说道:“并不曾,只是与我偶遇,闲聊一二。” “哦。”同僚闻言有些失望,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 坐在上首的宝意方才看着大哥跟平王殿下一起回来,便猜到白迎霆方才从席间离去,是在外面等着大哥,要同他说话,但是却一时间想不出他有什么好跟自己的大哥说的? 现在见白迎霆朝着自己的大哥举杯,大哥也在下方回应的样子,就看得出两人应该相谈甚欢。 白迎霆杯中酒饮尽之后,王妃在旁为他重新斟上,白翊岚也坐在座位上抬起了一只手。 他这一抬手,就犹如发出了讯号,殿中丝竹舞乐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而大内总管则一甩拂尘,提气长声道:“开——宴——” 他的声音充满穿透力地从殿中传出去,在殿外又有内侍一声接一声地将从殿中传出去的命令传向远处,那些已经准备就绪的宫人立刻就朝着殿中走来,如流水一般朝着席间呈上了美味佳肴。 侍女的裙摆如同在水中摇曳的鱼尾,在席间灵动穿行,不多时就已经将膳房精心准备的菜肴仔细摆在了桌上,在殿中的舞姬都已经退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自动聚集到了上首。 白翊岚目光在殿中扫过,所有的声息都在这一瞬间消了下去,众人听见这年轻的帝王说道:“今日设宴是为了两件喜事,其中一件是我皇兄的身体恢复康健。” 说完这话,他就拿过了手边的酒杯,朝着坐在左侧的白迎霆举起了杯子。 这生得一模一样、气质却截然不同的帝王与王爷,在南齐来说,这般同处一室、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可以说是在过去的许多年中都让人难以想象之事。 但正是因为这对兄弟是一对双生子,所以才能够在一人危殆之时,另一人出现平定民心、稳定山河。 迎着弟弟的目光,白迎霆同样对他一笑,也举起了手中的酒杯,白翊岚说道:“愿皇兄年年岁岁身长健。” 而后面那句“浮世拚悠悠”就不必说了。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在座众人也都举起了杯,对着白迎霆齐声祝愿道:“愿王爷年年岁岁身长健。” 白迎霆道:“好。” 然后众人共饮一杯,放下酒杯之后,白翊岚目光又看向坐在王妃身旁的宝意,说道:“这一次皇兄能够康复,全仰仗衡阳郡主的医术。” “衡阳”是宝意如今的封号,封地就在皇都近旁,昨日宫中封赏的事情,在座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原先对宝意的身份有所猜测的人,现在在听到帝王的话以后也都纷纷明白过来,原来这揭了皇榜治好平王殿下的年轻医者竟是被加封了郡主,可以说是平步青云。 迎着白翊岚的目光,宝意的心情已不再像初见他那时一般不平静,她重新在自己的杯中斟满了酒,然后朝着白翊岚举起了酒杯,说道:“臣女谢陛下封赏。” 她的声音一响起来,在座所有人就感到这般的容貌,实在想不出除了这把嗓子之外,还有怎样的声音能够配上了。 白翊岚看着她饮尽杯中酒,将杯子放回桌上的动作,感到先前那种熟悉感又再次袭上心头。他看着宝意将手从杯子边离开,见她挽袖子的动作,只觉得同记忆中的少女一模一样。 第334节 他这短暂的怔忪落在白迎霆的眼中,让他不由得多看了弟弟片刻。 白翊岚很快回过神来,喝掉了大内总管给他重新满上的酒,然后才说起了第二件事。 “这第二件喜事便是东狄新帝登基,四位使臣带来喜讯,朕不能亲去观礼,今日设宴,便作遥贺。” 那四名东狄使臣在座中站了起来,对着白翊岚拱手行礼道:“谢陛下。”然后才又举起酒杯。 北周众人都心中忌惮,提防着他们随时发难,不过此刻是南齐的帝王在遥祝他们东狄新帝登基,这些人应当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搞什么动作? 北周众人心中想着,才刚把面前的酒杯举起,就见到对面站着那四人看着自己这边,然后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原本殿中就安静,这四只酒杯重重撞在桌上的声音在殿中听来就格外的清晰。 发出这遥祝提议的新帝看上去因为这一变故而显得有些意外,举着酒杯的手定在半空中,见站在席位之间的四人义愤填膺地朝着自己拱手道:“陛下见谅,我们东狄不欲与北周这些卑鄙小人共饮!” 此言一出,满座寂静无声。白翊岚面上维持着略显意外的神色,心中则在想着,本来还想着他们会先指桑骂槐一番,没想到现在连这一环都省了。 东狄表现的如此强势,坐在对面提防他们发难的北周自然也不可能任他们骂自己卑鄙,小人还唾面自干。 宝意见着北周席中好几人都已经压抑不住火气,也同样将酒杯重重地掼在桌上,随即起了身,指着东狄使臣质问道:“你们骂谁卑鄙?!” 而使团中性情沉稳的老臣也面色不愉,将手中的杯子重新放下,等待着对面东狄的回答。 东狄使臣冷哼一声,完美地展现出什么叫做不屑于与对面说话,昨日闭门谢客,把人跟礼物都挡在外面的大学士在座中自斟自饮,只打算看坐在上面的白翊岚如何应对。 “陛下。”为首那人朝着坐在上首的白翊岚拱手道,“昨日我等就已经向陛下禀明来意,北周如此卑鄙行径,欺到我们东狄头上,我们绝然不能忍!若是两国交恶,陛下究竟站在哪一边?一日过去,今日还请陛下答复!” 北周众人听到他们这话,竟然是明言要跟大周开战,而且要南齐站队,这都逼到殿上来,要帝王给出答案了,难怪昨日大内总管来的时候要对他们说那番话。 “好一个东狄。”谢嘉诩的声音响起,比起之前在大周皇宫,东狄大棋士那般挑衅的时候,他已经变得沉稳了许多。 他一出声,所有人的目光就移向了北周,包括宝意在内。 宝意看着大哥,见他面无惧色地看着对面这四人,“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白翊岚还未开口说话,白迎霆就先问道:“世子此言何意?” “王爷。”谢嘉诩转向上首,对着白迎霆一拱手道,“在我们此番出使来大齐之前,正是我朝太后千秋寿辰。友邦来贺,我们大周自然倒履相迎,友好交流之后,才有了今日出使大齐之行。” 他一面说,白迎霆一面点头。 谢嘉诩放下手臂,再转向对面的东狄使臣之时,霍然抬手一指,面露嫌恶,“我们大周将尔等奉为上宾,可是尔等却是何等行径?在我朝太后的寿宴上先是挑事,随后又意图将刺杀之事污蔑到我们宁王府身上!这些我们尚未与你们东狄计较,你们现在却反咬一口,还要在今日这宴会上宣称要与我们大周开战,更要逼陛下站队,究竟是谁卑鄙?究竟是谁包藏祸心!” 谢嘉诩的反击掷地有声,宝意看着大哥如今沉稳应对东狄发难,不再像先前一般冲动毫无章法的样子,只欣慰于大哥这段时间来的成长。 但这几个东狄使臣显然早已经预料到北周的反抗,对要如何应对这件事也已经有所计划,当即便有第二人反击道:“你这是扭曲是非,颠倒黑白!” “我朝大棋士随公主前去贺寿,在寿宴上提出的不过是正当的棋艺切磋,在你们北周的皇宫中遭遇到刺杀,且不说是你们的皇宫守卫力量薄弱,没有揪出隐藏在其中的歹徒,就说当时的情况,便是在座各位处在我们公主的位置上,也会先怀疑上即将要与我们大棋士对弈的谢三公子。 “这等误会原本已经消除,我们东狄也已经道歉,可是你们北周却怀恨在心,说着派使团来我们东狄互通有无,可实际上却将刺客隐藏在使团之中,趁我们东狄对你们心怀愧疚,没有防备,刺杀了我们先帝!这笔账,你们北周又该如何跟我们算?” 他的话音落下,殿中便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应天帝驾崩,原来是被刺杀的,而且还跟北周去往东狄的使团有关系? 这些东狄人最是骄傲,此刻却把这件事情拿出来说,显然是已经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准备与北周开战,不死不休,也就无所谓于脸面不脸面的问题了。 “这……” 不光是南齐诸人感到意外,就算是北周群臣,也因为他这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而被打得措手不及。 他们想过无数的可能,想过东狄会用怎样的借口来发难,可是没有想到,他们竟然用应天帝的死来挑起战争。 这第二人说完,趁着谢嘉诩被震撼到,顿在当场,为首那人又再次转向了白翊岚,说道:“今日我们将先帝之死的真相公布于天下,我们东狄所求,也不过是要北周交出凶手,明察此事,给我们东狄一个交代。昨日我们前来便说过,若是东狄与北周开战,只要南齐两不偏帮,我们与北周的恩怨自会自己解决,这样陛下还不能给我们一个答案吗?” 白翊岚看到,他这句话说出口以后,在殿中,自己的臣子有人脸上已经显出意动,意图起身来劝诫帝王。 既然只是这样的请求,那他们南齐便是答应了也没有什么。两国交战,他们能不趟这趟浑水,就不趟这趟浑水,何必非要掺和到其中去? 宝意也见到了殿中南齐群臣的反应,只看向白翊岚,他才登基不久,虽说已经稳定朝局,但是在朝臣眼中,他的威望大概始终不及他的兄长,如今这样的局势,不知道他会如何应对。 就听白翊岚说道:“卿所言,朕也明白。” 他一开口,东狄使臣脸上的得意之色便浓了几分,而北周众人心中笼罩的阴霾则重了几分。 原本想开口劝陛下两不偏帮的南齐群臣更是心中安定,想站起来的人都稳稳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第271章 白翊岚一句话稳住了三方之后,才继续说道:“昨日你们离开之后,朕在书房中想了许久,觉得两国开战是大事,南齐在这战事之中应该立于怎样的位置,也需要慎之又慎。无论北周还是东狄,一旦开战都是生灵涂炭、百姓受罪,因此朕想来想去,只想问你们一句——” 他说着,在座中朝着前方倾身,双眼看着这四名东狄使臣,“你们说北周安排刺客在使团中刺杀应天帝,可有证据?” 他说完之后,又转向原本面色有些灰败难看的北周群臣,对他们说道,“东狄提出证据,你们可以反驳,若是有理,朕会听,今日你们双方便在这里说个清楚,兼听则明,若是个中有误会,便趁此机会解释清楚。” 东狄人一听他的话,就知道他今日是要在这里和稀泥,既不打算偏帮北周,但也不会遵守不出兵的诺言。 但是他们刚刚那样掷了酒杯,已经拂了白翊岚的面子,如果此刻再不低头遵从的话,这个虽然刚坐上这个位置没有多久,看上去没有多少城府的年轻帝王也不可能这样轻易就放过他们。 是以四人只能忍气吞声,装作接受了白翊岚的意见,调转目光看向对面的北周使团,说道:“好,那便如陛下所说,今日我们便与这些北周人一一对峙,分辨个清楚,好叫他们也死的明白。” 他们既这样说了,白翊岚也就再次看向北周使团的方向,以眼神示意他们可以开始发问了。 北周众人确实心中也是千头万绪,有各种的问题。 他们身在南齐,消息跟北周断绝,而南齐这方面得到的消息又不可能完全告诉他们,他们可以说是两眼一摸黑。 在沉吟片刻之后,依旧是谢嘉诩开口。他望着对面那四人,说道:“你说应天帝之死是我们北周派出的刺客,我问你,你们可有抓到你们所说的刺客?” 不错,这确实是最关键的一点,他们既然如此肯定动手的是北周的人,那定然是将刺客当场擒住,并且经过了审问。 东狄为首的使臣眯着眼睛,“刺杀之首没有抓住,但是他的那些帮手,我们已经从皇城中连根拔起。” 他一说连根拔起,众人就意识到他说拔起的应该是北周监察院放在东狄的情报据点。 北周监察院、东狄一品阁这两个存在都是习惯在各国安插自己眼线的存在,只不过埋藏得深,所以找不到的,他们就无法做到清除。 虽然东狄说没有抓住那个刺客之首,但是他们若真的找到了监察院的情报据点,那就说明他们口中所说的刺客多少跟监察院有关。 宝意指尖用力,扎进掌心。 她垂着眼睛,想着欧阳昭明深入东狄,没有带其他人,可以借力的自然是监察院布置在东狄的这些据点了。 除去在山中死去的那些人,剩下的也未曾幸免,都被杀了吗? 北周众人心中责备了一番欧阳昭明的监察院的行事做派,当初一品阁分崩离析之后,就该把他们监察院的手从东狄收回来,不然现在对方也不能在没有抓住贼首的情况下,还能栽赃到他们大周身上了。 谢嘉诩冷道:“既然没有抓住凶手,就这样认定是我们大周所为,不免过于荒谬。” “荒谬?”那东狄使臣反驳道,“我们做事便是再荒谬,也不如你们北周荒谬。我们虽然没能抓住那个刺客之首,可是却已经重创此人,量他也逃不回北周去。” 宝意听着,手指在桌下再次用力地收紧,手中抓住的布料几乎要在她这样的力道下被扯破。 “此人若是你们北周交不出来,那便是你们密谋刺杀我们先帝的铁证,若是你们交得出来,那我们正好便可以审问清楚。” 谢嘉诩听着他们的话,这话里的意思,显然这个前去刺杀他们应天帝的人,是大周极为重要的人,只要看到他的容貌就无人不识,而且他身后还会牵扯到一堆人。 会是谁? 他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然而还没开口,身旁就有同僚站起,朝着对方恼怒地质问:“我们周人何其多,你随便捏造一个刺客,随便抓个张三李四便可以栽赃到我们头上——” “张三李四?”那为首的东狄使臣冷笑一声,说道,“这潜入东狄刺杀我们先帝的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张三李四。” “那你说是谁?!” 东狄使臣一字一顿地道:“北周监察院之首——欧、阳、昭、明。” 此言一出,便是先前座中稳坐的北周大臣也忍不住说道:“荒谬!” 不只是他,殿中所有人听到这个名字,心中第一反应也是如此。 这些东狄人先说自己的先帝是死于北周刺杀,然后又指认这刺客是北周重臣欧阳昭明。 这欧阳昭明身为北周太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何可能这般不顾大局,深入到东狄去刺杀应天帝?这样做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十二坐在角落里,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嘀咕了起来:“欧阳昭明去东狄刺杀你们皇帝?下次是不是要说我大师兄千里奔袭去灭你们全族?” 第272章 滑稽——北周众人怒极反笑,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谢嘉诩抬手,直指对面数人,沉着声音道:“为了与我们大周开战,东狄可是连自己的脸面都不要了?”连这等借口都说得出来! 那东狄使臣面沉如水,目光也锁定了谢嘉诩:“是不是借口,把欧阳昭明交出来一对证便知。” 听得他此言,在座众人皆心里明白,东狄这是要跟北周不死不休。 东狄所抛出的指控虽然荒谬,却是最能将北周逼到无可回旋的余地的一招,北周众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他们不管做出什么反击,都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可是,他们却不能任东狄这般羞辱而不反驳。 “空口无凭,血口喷人——”谢嘉诩身旁的同僚也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道,“像尔等今日这般污蔑我大周重臣,有什么大国风范可言?” “对!”在他们身后,几位北周使臣都站起来同东狄对峙,“莫不是以为我等会任你们欺辱?” “这种事,欧阳大人不可能做!” 平王妃身畔,宝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着北周群臣陷入东狄的话术之中,心下再沉。 果然,下一刻就见到东狄人眼中浮现出一丝轻蔑之色。 北周众人都被这丝轻蔑给刺痛到了,可是他们心中再恨,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任意气上头,对这些东狄人说想战便战。 挑起两国之间的战事,遭殃的不仅是他们,更是百姓,这等后果没人能够负担得起。 他们来南齐,是带着交好和平的目的来的,战火绝不能从他们手上燃起。 殿中一时间陷入了安静的胶着,跟在宝意身后的少女握紧了两只手。 她虽从小在南齐长大,却知道自己是周人,也知道他们一群人被安插在南齐边境是为什么。 尽管她并没有见过欧阳昭明,但此刻见到这些东狄人的嚣张,心情却是与那些北周使臣没有什么不同。 听着北周使臣只能徒劳地拿着“欧阳昭明不可能做这种事”来反驳,她只想有人能够站出来,替他们发出更强的声音。 少女想着,目光落在了宝意身上。 她看着宝意的背影,心中知道宝意今日来这里是为什么,可是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起身。 第335节 ——她会起身开口吗? 这个念头才刚闪过,少女就见到面前的衣料一动,原本在地上摊开的下摆随着主人起身的动作向前拖曳。 她心中一喜,看到随着面前的人彻底站起,那华贵的玄色衣袍也垂在了她的脚边。 在这个节骨眼上,南齐皇室席位上的动静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衡阳郡主?”他们看着在平王妃身畔站起的宝意,“她站起来做什么?” 宝意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也感到了他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的双眼却不为所动地看着东狄人的方向。 所有人的目光渐渐聚向了她,疑惑着她这是要做什么,殿中如今就只剩下东狄与北周两个使团在对峙中,没有看她了。 北周正被逼到进退维谷之时,东狄人只差再添最后一把火就能激他们说出两国开战的话。 就在为首的东狄使臣收起了心中冷笑,准备发起最后一击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上首响起,打断了他欲出口的挑衅:“我听了半日,倒是有几个问题想问。” 骤然听见南齐皇室的方向有人出声,不管是北周众人还是东狄使臣都朝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很快,北周众人就看清了这个站起来为他们说话的人是谁。 是她,谢嘉诩有些意外,第一个站出来为他们说话的人,竟然是这位郡主。 不过随即又想,到底不是真正的皇室中人,她看不惯也便仗义执言了。 “衡阳郡主?”见了这南齐新封的郡主,为首的东狄使臣挑了挑眉,猜测着她在这时打断自己的用意,“郡主有何疑问,不妨直说。” 他身旁的同伴也道:“不错,今日我们与北周人都在这里,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宝意站在自己的席位上,缓缓点头,然后抬起了一只手。 众人见她伸出三根手指,目光平静地看着东狄使臣的方向,开口道,“我的疑问有三。第一,东狄国君被害,贵国非但没有抓到凶手,而且没有证据,就能凭空闹到别国的殿堂上来,让天下都知道这件事,几位大人难道不感到耻辱?换做我是你们,早当自刎谢罪了。” 她的话音一落,殿中立刻起了一阵骚动。 他们中大多数都是第一次见这位郡主,不知她性情,哪里知道她会一起来就用这种语气对东狄人说话? 虽说鲁莽,可却也直率,尤其对上这些在别国也如此傲慢的东狄人,简直是最好的反击。 不过,殿中的南齐众臣都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他们的陛下与王爷—— 衡阳郡主今日在这里,难道就是专门对付东狄的利器吗? 可是无论他们怎么看,也无法从这对生得一模一样的兄弟脸上看出个究竟。 宝意的话音一落,东狄人的脸色就变得铁青:“你——”与方才他们激得北周使团无话可说的境况瞬间调转。 唯有为首那东狄使臣面色微沉,却没有被彻底激怒,只是眼中褪去了轻蔑,探究地看着宝意。 宝意依旧维持着抬起一手的姿势,双眼将所有人的反应都尽收眼底。 她这一招借势,效果同她预想的差不多。 为首的东狄使臣显然把她当成了南齐的刀子,猜测着她说出来的话代表了几分南齐的态度。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缓缓地收起了一根手指:“第二——” 她既起身,就不会只给东狄准备一问,众人听她说道,“我虽身在齐国,却也听闻北周才经历一轮天灾疫病,需要用钱、用人的地方多得是。你们口中的凶手既是北周重臣,那就应当为诸事所困,分身乏术。你们说他刺杀帝王,意图挑起战争,我姑且一信,但说他要放下一切亲自去,你们觉得站得住脚吗?” 听着她的反问,原先处于下风的北周众人心中都生出了一股快意——不错,正是这个道理,他们欧阳大人这时候哪里顾得上去你们东狄? “还是说——”宝意说着,眼前又浮现出那个雪夜,自己与欧阳昭明在马车里骤然重逢的画面,“你们东狄在出使北周的时候,从北周盗取了什么重宝,要让北周重臣亲自去向你们东狄要回来?” 殿中不知何处,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若是东狄先盗,北周再取,这个理由倒是很站得住脚。 为首的东狄使臣眼角一抽。 这其中之事他只听到一些风声,不知具体,可南齐是如何知道的? 他身旁的同伴怒道:“郡主这是何意?凭空——” 为首的东狄使臣抬起了一只手,制止了他说下去。 这南齐郡主是有备而来,三句两句就让他们陷入了同方才北周一样的境地。 他们不能开口,否则要么就是坐实自己胡搅蛮缠,要么就是坐实自己于理有亏。 “第三——” 见他们沉默下去,双眼却如同斗牛瞪着自己,宝意再次缓缓收起了一根手指。 如今她竖在东狄面前的只剩这最后一问,白翊岚看着她,在同其他人一样等待着她的最后一问的同时,心中却多了另外一分期待。 ——你是我所想的人吗? “我虽身在齐国,却也知道你们东狄内乱纷争不止。”宝意道,“一品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众余孽伺机复仇,想来他们冒充北周监察院,谋害国君,应当不难。几位大人可曾想过这一点?” 这三问,每一问都在点子上,宝意放下右手立在原地,此刻殿中安静得针落可闻。 “好。”为首的东狄使臣对宝意的三问,回应只有这么一个字。 他看向白翊岚跟白迎霆,等着这两位帝王出声,却见二人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于是才又看向因为站起而格外显眼的宝意,说道,“不知郡主问东狄这三问,是站在何种立场上问的?” 是她自己,还是南齐皇室? 宝意没有立刻开口。 东狄那样的严寒之地,一年之中有两季都在冰雪笼罩之中,孕育出来的人都有着这样的狼性。 一旦出击,就能够精准地咬住对方的致命处。 不管她刚才说的话造成了多大的声势,不管谈了三个问题将东狄问得多哑口无言,只要对方这样一句反问,如果她不是代表南齐皇室,那么就可以毁掉她抢占的所有先机。 见她不说话,为首的东狄使臣眼中划过一丝冷笑。 看来南齐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硬气。 若这个郡主说这话是站在她个人的立场上,那东狄完全可以将这些话当成耳旁风。 说到底,她不过一介乡野之人,就算得封郡主,也不过是一个空衔,说的话没有任何分量。 而如果南齐的新帝跟平王打算接下这话,那就是要直接站到东狄的对立面上去。 南齐到底安逸多年,这殿中重臣都是老人了,早已失去了锐气。 帝王受掣肘,便不能与东狄直接为敌。 此刻若这对兄弟中任何一人开口接话,这些南齐重臣都会起身进谏,让他们万不可这般冲动。 这局势,所有人都看得清楚。 哪怕是因为刚刚宝意起身为他们仗义执言解除了困境、甚至隐隐打了东狄人的脸而振奋的北周使团也委顿了下来。 若无人接话,衡阳郡主就要因为替他们说话而陷入困境了。 压迫他们大周的人能够如此嚣张,而伸手帮助他们的人却要陷入窘迫,这叫他们更加气愤也无力。 宝意脸上的神情依旧镇静,她留足了时间来等待。 若是此刻白翊岚接下东狄的话,那自然好;若他无法接,那也无妨,她还有应对。 她心中默数了三声,第三声落下之时,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宝意转头,却见平王妃在自己身旁站起了身,握着自己的手,与她并肩望向了东狄使臣:“我们南齐的郡主说话,站的自然是郡主的立场,代表的是她自己的意志。” 第273章 东狄使臣陷入沉吟。 平王妃这话既没有将南齐皇室与她分割开,又没有给那些紧张的南齐重臣们以南齐要跟东狄宣战的讯号,十分高明。 而宝意感到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和王妃指尖的力道,明白她与平王也是同自己站在一条战线上,心下越发安定。 “不错。”宝意重新看向那东狄使臣,“我今日所说的话,代表的自然是我自己,若几位大人无心查明国君之死的真相,只想以此为借口发兵北周,那多说无益。” 她转向平王妃,望着她美丽的面孔,“我该与阿姐辞行了。” “辞行?”平王妃意外地道,“为何?你要去哪里?” 宝意道:“战事欲起,我虽不能阻止,却不能什么都不做,我会去边境,哪里需要医者,我就去哪里。” 北周使团中,谢嘉诩听身旁的同僚道:“这衡阳郡主真是不同!” 先前听她为北周出言三问东狄,已觉钦佩,此刻听她连皇都繁华都可舍弃,只到北周与东狄交战的边境去救人,心中更觉难寻。 谢嘉诩深有同感,同时又想道:“难怪平王妃会认她做义妹。” 平王妃已经猜到宝意不会在皇都久留,却没想到她要走得那么快,还是往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只摇头道:“这太危险了。” “不错。”坐在席上的白迎霆终于开口了,他说道,“你若是独自去,叫你阿姐如何放心?到时少不得要派一队精兵去保护你,你需要什么,也还得有专人来皇都时时通传。” “这样一来可就麻烦了,皇兄皇嫂怕是整日都不得闲。”白翊岚说着,看向了那东狄四人,微笑道,“朕还是那句话,东狄跟北周之间若有什么误会,还是清除一下为好,不是非得要大动干戈。若是今日在朕这殿中谈不拢,不妨先回去与国君禀明,选个日子再来商谈。我大齐愿添为中间人,使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可好?” 东狄使团听得他的话,已经清楚南齐就是在和稀泥。 东狄人个个面色不渝,为首的东狄使臣沉声道:“陛下可想好了,真的要插手我们东狄与北周之间的事?” 白翊岚道:“朕不过是同郡主一般,希望不要起战事。” 宝意听他说到自己,站在平王妃身畔朝着他看了一眼,却见他神色认真,“若是东狄执意为战,那朕就只能让诸位把昨日送来的礼物拿回去了。” 东狄使臣沉了脸—— 这就是铁了心要插手! 他与身旁同伴一齐望着坐在上首的白翊岚,开口道:“陛下既执意如此,那些礼物也不必退还了,这场仗一定要打。” 他说着,目光在对面的北周使臣身上扫过,“南齐若执意相帮,那就战场上见吧!” 抛下这与北周、南齐同时开战无异的话语之后,这几人就敷衍地朝白翊岚拱手行了一礼,从殿中拂袖离去。 殿外守卫但要出手阻拦,可是坐在上首的白翊岚一抬手,守卫便放了他们出去,一路通行无阻,离开了南齐皇宫。 他们来赴宴,马车就停在宫门外。 四人上了马车,朝着他们下榻的方向驶去,心中依然不爽。 这次他们来南齐,带上重礼,目的是想让南齐不要在这场大战中插手,但此行并不是一定要成功。 既然他们南齐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东狄这次向北周开战,就一并将南齐也踏平了! 第336节 “南齐这个小皇帝既然说了要把东西还给我们,那我们就在使馆中等着。” 其中一人说着,引来其他人赞同点头。 他的话音落下,又有一人道:“我觉得不一定。我们出来的时候,你们看到那些老东西脸上的表情没有?说不定现在就已经在劝他们的新帝回心转意,转头就要来使馆找我们收回他方才的狂言了。” “我倒希望他别来。”第三人道。 他们东狄已经蛰伏了这么久,又不是没有兵,就一举打下了北周、南齐又如何? “自古以来都是弱肉强食,他们不如我们东狄强盛,被我们东狄的铁骑踏破也是应当的。” 几人在马车里这样说着,却是完全不担心自己会被留在南齐回不去。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即便是如今还被困在他们东狄皇都的北周使团,也不过是被关着。 殿中,正如他们所想,四人一离开,殿中的南齐众臣便一下子慌了。 “陛下!”一众南齐老臣忙不跌地从自己的席位上跑了下来,来到殿中,整整齐齐地朝着坐在上首的白翊岚跪下,口中称道,“陛下,同东狄开战,这万万不可呀!” “还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他们一边劝着,一边想该如何措辞,去同发了怒的东狄使臣说明南齐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宝意站在上方,看着下面这群老臣。 不想开战、不想被搅和到泥潭中来,这是人之常情,何况东狄甚至不是向他们南齐直接开战。在他们眼中,只要白翊岚后退一步,不去维护北周,这场祸事就可以消弭。 可是天子一言九鼎,他们又何曾想过白翊岚若是改口,他又当以何地自处? 帝王难为,这是古往今来的至理。 “来。”她听见身旁的平王妃对自己说,“坐下吧。” 宝意于是顺着她的力道重新坐下了,以免让那些南齐老臣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 北周使团之中,谢嘉诩也坐回了席位上,为着东狄这样悍然开战而感到愤怒,对南齐的回护之意只有感激。 看着白翊岚要为这件事而承受来自朝臣的压力,谢嘉诩不期然地想起了先前在亭子里白迎霆对自己提起的事,有了几分意动。 殿中充满老臣的声音,白翊岚倒是没有太大的压力。 他任凭底下的老臣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慷慨陈词,都只是一副“你们说,朕听”的表情。 白迎霆看着他,同刚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比起来,白翊岚真是长进太多了。 就像今日设宴,他选择这样一个宫殿,只召这么一些老臣进来,未必就是时间仓促。 只是因为他已铁了心不避战,心里明白要跟东狄开战,持反对意见的就只有这些失了锐气的老臣,倒不如先任他们今日在这里吵,吵定之后一锤定音,便是直接同东狄正面相对了。 殿中老臣再心情激越,也年事已高,不过吵了半日声音便歇了下去。 见他们都直抒完胸臆,只剩喘气了,白翊岚才开口道:“众卿家都说完了?那不妨听朕说一说。” 下方自然没有人敢说“不”。 白翊岚于是放下了一直拿着的酒杯,说道:“大齐自立国以来,与友邦一直和睦共处,大周亦然。千百年来,虽经历风雨,但在众先祖的治理下依旧是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他说起南齐历代帝王的功勋,底下这群两朝、三朝老臣都不由地跟着点头。 见他们点头,坐在上首的新帝却是话锋一转,他将手肘放在桌案上,微微向前倾身,问道:“可是众卿家可曾想过,为何我们大齐和大周能够如此,偏东狄充满了进犯的野心? “这是因为无论大齐还是大周,都建立在富饶之地上,而东狄苦寒,他们的天性中就带着想要掠夺的不满!” 他说着,猛然抬手一指门外方才东狄人离去的方向,目光变得锐利。 底下的老臣是第一次见这位新帝如此发怒,他与他的兄长不同,他与他的父亲不同,他与他的先祖亦不同! 这些老臣下意识地一震,听白翊岚厉声道,“今日这些东狄人所言,谁都听得出是借口,可是你们却还要去相信,这是为什么?无非就是因为你们是人,而东狄是狼!你们惧怕它!” 他说着,一掌拍在桌案上,真力激荡,掌下桌案应声而断。 “可嗜血的狼会因为我们今日低头退让就变成人吗?不会!” 帝王之言,落地铮铮有声,令站在下方的一众老臣脸上都浮起了惭愧之色。 白翊岚没有看被自己拍断的桌案,只继续冷声道,“东狄在这个时候带着重礼赶到皇都,就是要趁北周使团还在,买我们袖手旁观。这是因为他们怕我们吗?不是,他们谁也不怕,不过是想让这场仗赢得轻松些,让北周更绝望些。 “今日大齐袖手旁观,来日唇亡齿寒,我们就是东狄下一个要覆灭的目标。 “这个道理朕都看得明白,众位卿家如何会比朕还看不清?” “是臣糊涂,臣请战!” 宝意听白翊岚一番话痛陈利害,令那些原本主张袖手旁观、为东狄大开方便之门的南齐老臣纷纷改变了主张,望着他的双眼只亮了起来,坐在宝意身后的少女亦是满眼激动。 今日帝王与昨日少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东狄狼子野心,此战大齐切不可后退!” 一众老臣纷纷跪伏在地,发出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声音。 不错,这一次他们不能让步,与北周联手还有一战的希望,可若是这次让了步,等到北周覆灭,那就是他们南齐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好!”白翊岚从被他一掌拍断的桌案后起了身,“君臣一心,此战可矣!” 坐在角落里的十二目瞪口呆地看着师弟,若不是他现在坐的位置跟大学士离得远,他现在就要立刻去问大师兄这话是不是他教白翊岚的了。 白翊岚让跪在下方的老臣平身,又雷厉风行地传令下去,在大殿召见文武百官,商议开战之事。 东狄人送来的那些重礼就全数奉还,再安排人马将他们从大齐送出去。 至于留在这里的北周使团也一齐到大殿去,好将南齐与北周结盟的意愿带回去。 大病初愈的平王也同胞弟一起前往大殿,只留下平王妃与宝意在一起。 平王妃曾是后宫之主,对整座皇宫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殿中一切撤下后,她便带着宝意在花园中闲坐。 宝意长在北周,见过这个时节北周的园林景致,已经是草木凋败,园中只剩秋菊开得灿烂。 去往东狄的那些时日,又见过千里冰封的素白,再坐在南齐的皇宫中见这花团锦簇,心中觉得果然如白翊岚所说,南齐、北周坐拥的是得天独厚的丰饶之地,冬季短暂,花期漫长,正是生在苦寒之地的东狄人最渴望的景致。 平王妃与她面对面地坐着,见着她脸上带着几分沉思,似是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思在这满园风光上,只当她还想着先前殿上的事,于是宽慰道:“不必过于担心。” 那时便是她不站起来说那番话,白翊岚跟白迎霆也自然有法子逼得东狄翻脸,宝意之举不过是额外推动,未曾改变。 宝意将目光从飘无定处收了回来,见平王妃关切地望着自己,于是说道:“我知道。” 平王妃这才对她微微一笑,又伸手拍了拍她放在桌上的右手,随后眉宇间又拢起了愁色:“你真的要往边境去,不留在皇都?” 第274章 宝意知她认自己做义妹,不仅是因为自己救了平王,她对自己亦是存有喜爱之情。 只是心中虽感动,宝意依然去意坚定:“我留在皇都能做的事情不多,还是去边境能救更多的人。” 南齐北周与东狄的这一战不可避免,不说其他,她手中灵泉到了战场上就能救下许多生命。 “阿姐。”宝意将手从平王妃的掌下抽了出去,转而覆上她的手背,微微地收紧了手指,许下承诺,“等一切结束了,我再回皇都来陪阿姐。” “好。”平王妃心知劝不住她,只能信她,“就这样说定了。” 两人在园中坐了许久,原本悬在头顶的日头渐渐西斜,等到周围的一切都带上了黄昏的光影,大殿中的议事才终于结束。 大内总管从园外进来,寻了她们的踪影便匆匆来到亭外。 宝意与平王妃坐在亭中,见他在外头堆着笑容鞠躬行了一礼,说道:“王妃,郡主,陛下与诸位大人的议事已经结束了。王爷正在过来的路上,陛下让老奴来,先召郡主过去。” 他一说,平王妃便对宝意说道:“去吧。” 宝意点了点头,从桌旁站了起来,离开了亭子。 这重逢相见,到底还是来了。 …… 跟着大内总管从园中离开,两人走向御书房所在,大内总管一面走一面微侧着身子对宝意说道:“郡主待会不必紧张,陛下只是想单独见见郡主。” 宝意谢过了他,知他这是在侧面告诉自己君王并未因她在殿中说的话震怒。 而她要见白翊岚,就算是一开始有些紧张,可是在御花园里坐了这么久,再多的紧张也都消散干净了。 等见过了他,同他辞行之后,她便该跟离开皇都的北周使团一起朝边境去。 到时候大哥他们前往京都,她就可以朝另一个方向去。 “老奴在宫中这么多年,像郡主这样有胆魄的女子,还是第一次见。”大内总管一边说着,一边想陛下一进书房便差自己过来的那分急切,心中想道,难怪能引得陛下注意。 宝意得他称赞,只道:“总管大人过奖了。” 两人交谈之间就已经穿过了御花园,走过回廊,来到了御书房外。 书房的门开着,大内总管在门前停下了脚步,做了个请宝意进去的手势。 宝意看向里头,抬脚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她是独自一人前来,这御书房里也像是没有旁的侍从在。 宝意踏进来,目光先在周围转了一圈,见书房的布置风格跟平王府极像,想着这大概还是白迎霆在位的时候的布置,白翊岚入主并未多做改变。 依他的个性,说不定还在想着哪天兄长的病好了,就将这个位置还给他…… “来了?” 宝意正想着,就见到拿着一本书的白翊岚从书架后面转了出来。 他换了一身常服,比起先前在殿中的时候更像他私下的状态,宝意刚刚进来没有察觉到白翊岚在哪里,现在看来他应该是在书架之后,借着书架的掩映在观察自己。 以他的身手,想要避过宝意的灵敏感知还是可以做到的。 宝意站在原地,朝他恭谨地行了一礼:“见过陛下。” 白翊岚拿着书站在书桌旁看她,对她一抬手:“平身吧,你我私下不必过于拘束。” 宝意听着他这句话,心中想着他是何意,直起身来就见白翊岚绕到了桌后,在桌案前坐下,将手中的书放在了桌上。 这一下,没了书做掩饰,他直接看向了宝意,说道:“上次在平王府本就应该和你一叙的,只是不凑巧。” 宝意记得,那日是东狄使团来了,她没有说话,听白翊岚继续说道,“……刚刚在殿上你出言之事与大齐卷入这场战事没有太大的关联,你不必过于担心。” “是。” 第337节 白翊岚点了点头,话锋一转,提及了北周使团。 “他们方才已经同我辞行,不日就要启程归去。皇嫂会认你做义妹,想来心中是极喜欢你的,她不想你到边境去冒那样大的风险救人。” 听出他的留意,宝意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臣女在殿上所说并非意气之言,我自幼长在乡野,皇都虽好,却不适合我。” 她言语中的某些字眼像是触动了白翊岚,令他眸光微闪,然后说道:“你想救人,留在皇都也一样可以救,甚至整个太医院都可以供你差遣,也没人会约束你。前线自然有军医,便是这样,你也不愿意留下吗?” “臣——”宝意迎上他的目光,电石火光间忽然意识到,他察觉到了,他在猜测验证自己的身份。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露了行迹,但是白翊岚已经在试探了。 他没有自称朕,而是用的“我”。 她来到南齐皇都,也同自己的哥哥打过照面,可是她的大哥没有认出她,面前的人却察觉到了。 宝意心头微热,她从选择喝下灵泉改变自己之后,便没有想过还有一天能够再回到“谢宝意”这个身份。 但是,她该承认吗? 若承认了自己是谢宝意,白翊岚自然不会让她独自回去面对这一切。 他会在她身边帮她,他总是会帮她的,可是他也希望她能留在南齐。 但宝意想到自己身上背着的仇恨,她要亲自去找柔嘉复仇,总要回去的。 白翊岚见她定在原地,一双眼睛里光芒变幻,心中的紧张也是提到了顶点。 他知道自己这般试探,是存了赌的意思。 这样完全不像的两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被联系到一起。 一开始他也只是觉得这个治好自己兄长的女子身上气息跟宝意相似,可是等今日在殿中见过她的小动作,再见她那样起身怒对东狄,他就觉得这就是宝意。 可是,宝意不该出现在这里,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如果这是她,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从前他只是影卫的时候,都不会让她一个人面对难事,如今他是一国之君了,更不会什么都不做。 他等待一个答案,等了许久,才见到站在面前的人似是终于做了决定。 这一次,她没有再像前两次那样避开自己的视线,而是望着自己道:“有些事情我得亲自去做,有些事情,我得在北周才能做到。” 比如兴隆钱庄的金钱调配,比如送还欧阳昭明的信物,带去他……死去的消息。 “北周对你来说如此重要?”白翊岚忍不住站起了身,这个答案已经同正面回答没有差太多,“你——” 宝意没有等他再说后面那几个字,只是望着他,允许自己的眼中露出了属于曾经那个小丫鬟的影子:“我是谁并不重要,重点是我是周人。” 她是周人,这个时候她就该回去。 白翊岚听她说道:“等北周使团启程,我便同他们一起回去。” 宝意说完之后,对白翊岚行了一礼,就转过身要从殿中退出去。 白翊岚站在桌后,看着跟自己记忆中完全不同的宝意,忍不住出声叫她:“宝意!” 宝意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白翊岚从自己腰间取下了那枚玉佩,拿在手里:“你送我的玉佩,我一直带着。” 宝意眼前浮现出那枚玉佩的样子,但她停在原地,终究还是没有回头。 白翊岚听她极轻极快地对自己说了声“珍重”,就头也不回地朝着外面走去。 —— 东狄在使馆中等了半日,没有等到南齐的道歉,倒是等来了他们送来的那些礼物。 在恼怒之余,他们也当即命人收拾东西,准备如何来南齐的,现下就又如何连夜从皇都离去。 那将他们送给南齐的礼物悉数返还的队伍在把东西送到以后也没有离开,而是跟在他们身后,在皇城的门关闭之前送了他们出去。 出了皇城,东狄的使团车队走在前方,他们也照样跟了出来。 本来就因为南齐这般敬酒不吃吃罚酒,铁了心要跟北周一起来对抗东狄而不爽的东狄使臣在见到这些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车队之后的南齐禁卫之后,更是坐在马车中怒骂出声:“这些齐狗是想做什么?” 把他们送去的东西这样扔了回来,盯着他们出了皇城,现在还要跟他们一路吗? 为首的东狄使臣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事已至此,也不必同南齐置气。” 不过就是些爪牙,盯着他们出去,免得他们趁乱潜伏在南齐浑水摸鱼。 他不在意,马车上的另外三人明白过来之后,却是更加恼怒地骂了起来——他们如何可能会留在南齐?定是要回东狄去,把这个消息告知摄政王,然后他们也要投身到这场期待已久的战争中去。 在战场上厮杀,看这些周人、齐人绝望的神色,才是他们所求! 为他们东狄的臣民打下这些富庶肥沃的土地,比起在这里给他们添一些无关痛痒的麻烦要痛快得多。 等到东狄的军队杀到他们皇城之下,到时候再看看这些人脸上的神色,是否还像今日一般傲慢! 东狄使臣与皇城禁卫一前一后,朝着南齐与东狄之间的那片平原方向去,而北周使团迟他们一日,也踏上了回程的路。 第二日一早,整装待发的北周使团就来到了皇城外。 他们来的时候是带着北周与南齐交流友好的意图来,如今回去,则是带着南齐与北周结盟共同抵抗东狄的承诺回去。 北周使团中每个人都是归心似箭,而今日白翊岚更是亲自来为他们送行,这般深情厚谊,叫北周众人感动。 在城外,他们与年轻的帝王拜别,才各自上了马车。 一辆马车同样是坐四个人,谢嘉诩上了马车之后,感到马车掉头,这就准备启程回北周。 而他们刚才在跟白翊岚拜别的时候,在另一辆马车上,平王与平王妃也在同马车上的郡主告别。 昨日在宴席上郡主说的话显然不是一句空言,她是真的打算离开皇都,到边境去,到时候打仗了,也一样会到前线去。 南齐此次给他们的观感,真的是与过往这些日子完全不同。 谢嘉诩听自己的同僚说道:“郡主也同我们一起往边境去,这一路上沾了郡主的光,还有禁卫护送,一路定然顺畅,也能早日回到大周。” “不错。”谢嘉诩微微点头。 东狄要出兵的事,大周定然已经知晓了,但是南齐的结盟之意,却是要他们这一行人才能带回去。 国内现在不知会急成什么样,他们这个消息带回去,就像及时雨,这个念头使得他们越发的归心似箭。 由两只车队组成的队伍都已经调头完毕,坐在车辕上的车夫一挥马鞭,拉车的马就开始向前小跑起来,渐渐加速,于初生的朝阳下扬起一片烟尘。 第275章 马车离去,白翊岚停在原地,望着宝意离去的方向。 可惜,还是没有把她留下来。 十二站在他身后,看着白翊岚,欲言又止。 先前在大殿上他就觉得小师弟一直在注意这个衡阳郡主,已经超出一般范围,今天还特意来送行,让他越发觉得自己越发没看错—— 这就有些不行了啊师弟,你才回南齐多久,这就忘记在北周的小宝意了吗? 人家是长得很好看没错,可你这就移情别恋了,是把小宝意放在什么位置上? 不该这样的! 十二刚忍不住要开口提醒一下白翊岚,就见平王殿下走了过来,于是强自把这话咽了回去。 他见白迎霆来到白翊岚身边,与他并肩站定,同样望着那个方向,说道:“等他们回到北周,相信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来了。” 白翊岚先是点头,随后觉得哪里不对,转头看了哥哥一眼:“好消息?” 使团回到北周,带回去的是大齐要他们结盟,共同对抗东狄的消息。 不用孤军奋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确实是个好消息,但等北周的消息反馈回来,那就应该是要同东狄开战的时候了,这能算是好消息吗? 如果兄长说的不是这个,那他指的好消息是什么? 白迎霆调转目光,看着胞弟跟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脸上略显困惑的模样,感慨着自己的脸上居然能够做出这样的表情。 再一想到如果把自己已经提出联姻邀请的事告诉他,他脸上又会出现什么表情,做哥哥的就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皇兄?”见兄长只是笑却不说话,白翊岚催促了一声,“到底什么事,别卖关子了。” 平王妃朝这个方向看过来。 本来因为跟宝意分别而有些伤感,但是见到白迎霆唇边的笑意,她便知他这是要把那件事告诉白翊岚了。 一想到面皮薄的他听到这消息会如何高兴又微微窘迫,她心中的伤感就被冲淡了,变成了看白翊岚得知秘密曝光的期待。 “好,我不卖关子。”白迎霆道,“是我在设宴那日,向宁王世子提了一件事。” 宁王世子? 见事情好似跟宝意有关,十二竖起了耳朵。 白翊岚闻言,不由得思考兄长是什么时候找上了谢嘉诩,还跟他说上了话,嘴上则追问道:“皇兄和宁王世子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提了提你在北周时和永泰郡主的事。” 白迎霆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示意表情陷入空白的白翊岚不要紧张。 “我问了世子,永泰郡主现在可有婚配,若是没有的话,是否考虑与大齐联姻,嫁到我们大齐皇室来——” 白翊岚看着哥哥带着笑意的脸,白迎霆后面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 他向宁王府提了联姻,使团回去之后,谢嘉诩就会同宁王提起这件事。 在平时本来只是儿女私情,何况白迎霆又是在私下同他讲的,宁王若是不想让女儿远嫁,那就将这件事按下也罢。 可是现在这个时候,北周跟大齐需要更加紧密的联系,宁王自然不可能将这件事情按下不报。 只要是上报了,北周帝王定然就会希望他答应。 如果宁王府愿意把郡主嫁到大齐来,成为他们的皇后,那两国的联盟会更加稳固,而且日后若是生下皇子,这结盟还能延续到下一代。 白迎霆在私下同谢嘉诩提,是展现了他们大齐的态度,并非趁人之危,在这个时候拿此事来作为要挟。 但是,也因为在这个时节提出,所以宁王不管出于哪个方面的考量,选择将女儿嫁过来的倾向都会压过拒绝的倾向。 这就是为什么刚刚他说北周使团回去之后,应当很快会有好消息传来。 只是……白翊岚此刻看着面前成竹在胸,觉得自己为弟弟做了一件好事的兄长,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第338节 若是宝意没有变成另一个人,出现在南齐,又或是他没有那样认出她来,他还能因为这些话而生出些期待,等待从远方传来的好消息。 白翊岚再次调转了目光,看向车队离开的方向。 她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抱负,就算回去,也不会因为这样就答应嫁过来。 见到弟弟的反应不如预期,白迎霆脸上的笑意褪去,敏锐地从其中察觉到其中或许多了些自己不知道的事。 平王妃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在夫君转头看向自己,跟自己视线相接的时候,也浮现出了困惑神色。 她以眼神问“怎么了”,白迎霆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才看向望着远处出神的弟弟,问道:“可是哥哥多事了?” 其实,他并没有那么喜欢那位小郡主,其实并没有想要把她娶到大齐来? “不是。”白翊岚望着远方,应道,“不是。” 朝阳之下,官道上疾驰的马车里,宝意坐在马车中,随着马车前进的颠簸在微微摇晃,她也在想着今日到城外来送行的白翊岚。 他虽出现,两人却没有说上什么话,甚至也没有打上几个照面。 随她一起坐在马车上,在飞扬的尘土中放下了窗帘的少女小柔转过身来,两眼明亮地看着宝意:“阿姐,我们这就要回大周了?” 像她这样在南齐长大的周人,北周对她来说是只存在于长辈与书中的故国,要回到这片土地上去这件事令她心情振奋。 “对。”宝意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对她点了点头,“我们要回去了。” 等回去之后,有更多的事在等着她。 一想到这些事,宝意就能够将那个站在城门外送行的身影留在背后了。 …… 北周使团归国,衡阳郡主同行,一路上有皇宫禁卫军在身侧守卫随行,所到之处无论城郭还是驿站都准备妥当。 原本从皇都到边境需要七日,但有随行军队打点一切,竟是前所未有的顺利,想来只需要五日时间就能够抵达北周。 到了日暮时分,在官道上极速前进的车队停了下来,进入了已经提前有人来打点好的驿站。 前后都是荒野,不见人烟,这座驿站在晚霞映照下独独地立在此处,为了迎接贵宾而清洗一新的栏杆反射出夕阳落山前的最后一点余晖。 驿丞站在门口搓着手等着他们进来,等见到自己被特意嘱咐过要好好接待的贵宾到来,他立刻迎了上来,行了礼:“各位大人,小的蒋亮,是这里的驿丞。” 走在前面的是北周使团的马车,谢嘉诩他们一下来就见到这么个热情的驿丞,见到眼前虽然古旧,但是却清理得很干净,而且挂上了红灯笼的驿站,想着这是南齐让人先来打理的了。 不过他们使团之中都是男子,这么精细的安排,想来也不是为了他们。 驿丞直起了身,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记得这些是来打点的大人说过的来自北周的使臣,而还有一位更尊贵的郡主,他却没有看到,于是目光朝着后面看去。 总算,让他见到了在后面马车上下来的宝意。 “郡主。”与宝意同乘的少女先灵活地跳了下来,然后伸手来扶宝意。 她在两人相处的时候会唤她“阿姐”,等到在外人面前便改口,恪守职责地做着一个侍女。 宝意扶着她的手从马车上下来,也将目光投到了面前的驿站,见到这里已经飘起了炊烟,显然是提前来打点的人算的时间与他们到来的分毫不差。 而那驿丞在看见自己之后,就绕过了前面站着的北周使团,来到了她面前,朝她恭敬地行了一礼:“见过郡主。” 宝意一点头:“起来吧。” “是。”那驿丞站起来,微微躬着身对她说道,“小的蒋亮,是这里的驿丞,知道郡主和各位北周的大人要来,小人已经命人将驿站都收拾干净了,保管让郡主和各位大人住得舒心。” 宝意赞了声“有心了”,这驿丞忙道这是自己的份内事,然后引着他们进去。 这驿站供来往的官员歇脚,总共有十来个房间,现在都打点好了,将最好的那一间安排给了宝意,而且还请了仆妇来供她驱使。 驿丞原本还担心郡主金枝玉叶,这些从附近请来的仆妇粗手笨脚,又目不识丁,会叫她不满意,可是没想到这位郡主却十分的随和,对什么人来伺候她都不拘,也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着实让他松了一口气。 算起来,这是他担任驿丞以来接待过最尊贵的客人,竟这般顺利,叫他都要回去烧高香了。 平日里,驿站包括他在内,小吏总共也就三四人,如今加上他从附近过来的那些仆妇凑了十人之数,不过一下子要应对这么多人,也有些手忙脚乱。 还好这些北周来的大人同郡主一样,也同样十分随和,没有什么要求。 烧了热水先供郡主沐浴之后,剩下的他们又不停地烧着,分批次地给了这些大人用,等到洗去一身尘土和疲惫,众人才各自在房中用晚膳。 洗过澡以后,宝意换了一身更轻便的衣服,看着送到自己住的地方来的这些食物。 这驿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为着他们准备的菜色倒是丰盛,应该是那殷勤的驿丞早早去附近的村镇里买来备好的。 那被分来服侍宝意的仆妇是最稳重的,对着这样的贵人也不像其他人一样局促到连话都不会说,殷勤地同宝意介绍桌上的菜式。 这一带盛产菌子,原本的人只是在粮食不足的时候采来充饥,现在却发展成了当地的特色风味。 在春季的时候菌子漫山遍野,采回来之后吃不完的部分便晒干储存,现在蒋驿丞拿出来的就是晒干后的菌菇,用来做了鲜美的汤和几道炖菜。 宝意坐了下来,将桌上的菜肴每一样都夹来试了试,确实不错。 她放下筷子,他们要在这么短时间弄这么多食物来,确实难为他们了,于是对桌旁侍立的仆妇道:“这些菜肴我很喜欢,这里不用服侍,你先下去吧。” 仆妇应了一声“是”,然后行了一礼,从屋里退了出去。 很快,少女小柔也洗漱完毕,从里面出来之后,便招呼她一起吃。 刚刚沐浴完,身上同样还冒着热气,一张脸被热水熏得红红的少女在桌前坐下了。 宝意递了筷子给她:“尝尝,据说是这里的特产,别处吃不着。” 她夹起一块菌子,说道:“怪模怪样的,好吃吗?” 等放入口中一尝,却立刻眼睛一亮。 宝意见状便说道:“好吃便多吃些。” 少女小柔点了点头。 等到两人用过了膳,招来仆妇把这些东西撤下去之后,宝意才见她坐回了榻上,摸着肚子说了声“好饱”。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内却依然明亮,是因为奢侈的点了很多盏灯。 “阿姐。”吃饱喝足,少女又有了精力,宝意听她对自己说道,“我们这一路回去都有人打点,跟来的时候可完全不一样了。” 宝意回想了一下来时,她们入京的时候就只有两人,少女赶着马车,她在马车里,一路上只能在宵禁之前进入到城镇里,这驿站她们却是没有资格停留的。 哪怕宝意手上有足够多的钱,也买不到像如今这样的舒适。 少女两手撑在身后,眼睛仰头看着屋顶,有些可惜地道:“我们在南齐有这样的好处,等进到大周以后就没有了吧?” 都说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眼下过得太享受,等要再过回之前赶路那个苦日子,只怕是要非常不习惯了。 “不会。”宝意道,“等回到大周,只会比现在更好。” “真的吗?”少女一下子坐直了身体,问道,“难道我们回到大周,也是跟使团同路,一起回到京城去吗?” 听宝意这样说,她所能想到的只是继续跟使团同路,不必一路为了找住的地方而折腾。 可是宝意却摇了摇头,说道:“我们不跟他们一起走。” 她大哥他们是要回京都,而她们要去往江南,这是两个方向。 对今后便要跟着自己的她,宝意也没有隐瞒的打算。 烛光下,宝意眼睛望着南边,“大周国库空虚,一旦打起仗来,将士的盔甲、战马只怕都会成问题。而且先前江南洪涝,为了赈灾,陛下又打开了粮仓,现在能调动的粮草应当已经不多了。 “现在大周国内的存粮应该都在江南富商手中,在洪涝之前,他们就是最仓廪充实的一批人,开仓赈灾时还有人趁机囤积了粮食。” 少女动了动唇,原本想问宝意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可是又有种直觉,不该问。 “马上就要打仗,我们不能等他们自己吐出来。”宝意的神色慢慢变得坚定冷硬起来,她要先让他们自己吐出来,否则对商人来说,大周的门打不打开,他们又是由什么样的人来统治,这并没有什么所谓。 如果欧阳昭明还在,他现在应当已经对这些人采取措施了,可是他不在了,所以宝意就要替他完成。 他走之前,已经对京中诸事做好了安排,但欧阳离到底年轻,或许能够在欧阳昭明不在的时候,在旁人的辅佐之下掌控好京都诸事,但是江南的事情,他想不到那么远,手也伸不到那么长。 因此,宝意打算将欧阳昭明的信物留下,把黄铜钥匙送回去。 拿了黄铜钥匙,他们可以彻底调用自己在兴隆钱庄的那一部分钱库。 爷爷积攒下来的钱跟欧阳昭明这些年钱生钱赚下来的财富,数额惊人,但宝意不知道这能不能让大周撑过这一次站争。 故而她去江南还有第二个目的,攫取财富。 “攫取财富?这个好!” 听到这个,少女的眼睛就越发地亮了起来,她就知道跟着阿姐定然会过得丰富多彩,不会像小镇一样枯燥平淡。 她忍不住问道:“这个要如何做?我到时候可以帮上阿姐什么忙?” 但宝意却卖了个关子:“现在先不告诉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两人在闲谈了一阵之后便熄了灯,今日一天舟车劳顿,所有人都累得很了,而且明天还要继续这般赶路,都抓紧时间休息。 只不过第二日起来,却出了些状况。 宝意的房间在独栋的小楼上,虽然在这荒野的一阵夜晚起风会将窗子吹得哗哗作响,但是却很安逸。 等到翌日清晨起来,想跟大家一起用过膳之后就上路,却见到大堂里一个人也没有。 “人呢?”少女心中疑惑,昨夜她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应当不是有什么人来偷袭,于是对宝意说,“郡主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 宝意拉住了她:“再等等。” 说完就见到驿丞脸色苍白地过来,一见到她就要仓皇地跪下:“郡主……” “起来说话。”宝意托了他一把,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人呢?” 蒋驿丞支支吾吾地道:“其他人……其他大人生病了……” “生病?” 宝意听他战战兢兢地说了昨夜发生的事,原来昨天在用过晚膳之后,北周使团众人也都早早睡下了,可是从半夜开始却发生了各种状况。 有人上吐下泻,腹痛不止。有人神情恍惚,满嘴胡话,还走到外面来乱晃,若不是叫禁卫军拉住,差点就从楼梯上滚下去。 于是蒋驿丞连忙去附近的村镇叫了大夫来,希望看过之后能够不耽误行程,可是抓了药煎服之后却依然止不住。 现在禁卫军已经疑心饭菜里是不是有人下了毒,将整个驿站都封锁起来,而北周使团的人不必说,自是还躺在床上。 昨日夜深,宝意这边又没有同样的动静,于是禁卫军队长才没有惊动她。 那么多人吃同样的食物,中招的就只有北周使团,说不是针对北周的阴谋都没人信。 蒋驿丞眼下愁眉苦脸,就是怕这件事回头追究起责任来,就算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也逃脱不了责罚。 宝意听了他的话,说道:“几位大人现在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驿丞愣了一下,宝意身边的少女则说道:“还愣着做什么?你不知道我们郡主是如何被封为郡主的吗?” 第339节 她这一说,蒋驿丞才想起来,眼下这位郡主是因为治好了王爷,所以才被加封成了郡主,带她去,说不定就能看出这些大人是为什么发病了。 他反应过来之后,立刻说道:“请郡主随我来。” 他带着宝意跟她身旁的少女去了北周使团下榻的小楼,宝意一来到这边,就见到禁卫军队长也在这里。 而从附近的村镇上请来的两名大夫正凑在一起,额头冒汗地研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人在睡梦中被挖起来,一路带到这里,在问诊之后开了方子,却是开得保险。 主要里面这些是周人,跟他们齐人有些地方也许就是不一样,有些东西他们齐人吃了没事,这些周人吃了就不行。 昨晚剩下的残羹他们也研究过了,没发现什么问题,因此有些找不到头绪。 正焦灼着,就见到蒋驿丞带着个异常美丽的女子进来,虽然衣着低调,但细节处却透着华贵。 宝意如今没有再戴上面纱,守在这里的禁卫军队长见到她来,立刻便扶了刀来到她面前:“郡主。” 宝意开口示意他起来。 禁卫军队长起了身,看了宝意身边的驿丞一眼,先为没有第一时间将这里的事情告知她请罪:“昨夜北周的诸位大人突然发病,臣便将这驿站中的相关人等都控制了起来。出行之前,陛下说过若非无法处置之事,不要惊扰郡主,所以臣昨夜才没有立刻同郡主禀报,请郡主恕罪。” 听到白翊岚的嘱咐,宝意眸光闪动了一下,然后才对禁卫军队长说道:“无妨。” 她看向那两个待在原地的大夫,禁卫军队长见不知该如何反应的两人,皱起了眉道:“见到郡主还不快行礼?” 这两名乡野大夫见到地位最高的也不过是驿丞而已,在意识到面前的是郡主时,才要行礼。 宝意制止了他们:“两位先生看过了里面诸位大人的情况,如何?” 这两名大夫站起了身,觑着宝意的神色,见这位郡主不是什么说不清的人,于是其中一人开口道:“回郡主的话,小人与齐大夫都为几位大人诊治过了,小人的看法同齐大夫一样,虽然诸位大人的症状不尽相同,但应该都是吃了同样的食物。”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在了桌上放着的那些残羹剩饭上。 这因食物带来的毒性并不猛烈,不像是禁卫军所担心的有人下毒。 可是禁卫军队长对他的判断并不信任:“既是中毒,那就必定有人下毒。” 宝意抬起一只手,她明白禁卫队长的职责所在,不光是要护送自己,也同样要保护北周使团,不能让他们在回去的路上,在大齐境内就发生意外。 蒋驿丞小声道:“可是北周的诸位大人吃的东西同郡主吃的是一样的,昨日做的那些食物,剩下有多的我们也分食了……” 这驿站里面没有什么油水,昨天做那么一桌好宴,做的分量多,他们就每个人也都分了些。 他们都没有事,就偏偏北周有事,也是很奇怪了。 站在一旁的齐大夫道:“所以我与孟大夫在这里是想着,会不会是因为这几位大人来自北周,周人的饮食习惯同我们不同,所以吃了这些食物以后就产生了中毒反应?” 他们说的都有理。 不管怎么样,宝意都决定进去看一看。 她看向这些隐隐传来呻吟声的房间,开口问道:“宁王世子是在哪一间?” 禁卫军队长为她指了谢嘉诩所在的房间,宝意于是带着自己身后的少女走了进去。 那两个大夫在外面看着,忍不住对视一眼,心里想着这位郡主进去有什么用?她又不是大夫。 留在外面的驿丞看到这两人的表情,心中生出一点优越感—— 傻子,你们不知道这位是怎么封的郡主,你们查不出来的问题,她肯定知道! 一进房间,宝意就闻到这个房间里的熏香和药味,她走进去,绕过屏风,就看到自己的大哥正躺在床上。 北周使团全部中招,而禁卫军又怕驿站里的人有问题,于是把他们关押在了一处,现在留在这里照顾他们的都是禁卫军的人。 第276章 一见宝意进来,这在照看谢嘉诩的青年就要向她行礼,但是宝意一边走近一边抬起了一只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她看着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唇色泛白的大哥,看得出他是遭了一番罪,眼下好不容易睡着,还是不要把他惊醒。 来到床边,宝意近距离看了看谢嘉诩的手指和嘴唇,确定他中毒不深,只是因为一番折腾损耗了精气神,才略放下了心。 然后,她便让开了路,让跟在身后的少女上前来。 小柔在床榻边跪坐下来,伸手将谢嘉诩的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搭上了他的脉。 跟着她们一起进来的禁卫军队长见宝意并不亲自去看,而是让侍女去,只想着这侍女跟在郡主身边,应当也同她学了许多医术。 眼下这个状况大概是问题不不严重,所以郡主才让她来练手。 事实上恰恰相反,少女才是在医馆中长大,懂得医术的人,在诊脉之后立刻便有了大致的推断。 见她收手起身,回到自己身边,宝意问她:“如何?” 小柔一点头,说道:“还需要出去问一问那驿丞。” 两人于是又回到了外面,蒋驿丞仍旧忐忑地等在外头,小柔上前问他,“我问你,昨日给几位大人和郡主上的菜中,可有……” 她说了几种菌子的名称,蒋驿丞回想了一下,一面抬手用袖子擦汗,一面说道:“有。” 这些饮食都是他自己亲自过手的,所以他记得清楚。 那就不会错了。 医馆众人不爱吃菌子,小柔也只是看过书,昨日在盘子里没认出来。 她看向宝意,说道:“郡主,就是因为那些膳食,所以几位大人才会中毒。” 蒋驿丞喃喃道:“不应该啊……” 那两位来诊治的大夫也同样是这般想法,这都是他们平日吃的,也没见他们不舒服。 难道真是因为周人跟齐人不一样? “倒也不全是这个原因。”少女道,周人跟齐人体质不大相同是一回事,而这几种菌子只要吃惯了,毒性便造不成什么影响,往往只有第一回 吃才会反应如此激烈。 她这么一说,众人便明白过来。 既然问题找到了,那事情就好解决了,这两个大夫当即便打算再拟一个药方,为他们清除余毒。 不过这一回下笔之前,他们又看了看郡主跟她的侍女,不确定眼下还要不要他们来班门弄斧。 宝意看出了他们的意思,只说道:“两位先生斟酌着用药吧。” 两个大夫这才应着是,重新拟了个药方交由禁卫军去抓药。 禁卫军队长不苟言笑,皱着眉问:“这药吃下去要几日才能好?” 两位大夫也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况,两人交换了一阵意见,才说:“几位北周来的大人摄入的量并不多,此药服下去后应当很快就能痊愈,但是要恢复元气,想来还需得两三日。” 蒋驿丞听到这话,脸立刻白了。 自己捅的娄子,竟然要令车队耽搁两三天的时间。 这下给他的责罚怕是轻不了。 还好有郡主为他撑着塌下来的天,宝意点头道:“无妨,先去抓了药来,今日就先不起行了,再多停留一日吧。” 除去北周使团以外,她就是这队伍中身份最高的人,自然一切也以她为马首是瞻。 她既这样吩咐下去,禁卫军队长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宝意又对蒋驿丞道:“把其他人都放了吧,今日准备膳食的时候你亲自看着,准备得清淡些。” “是!”见她没同自己追究,蒋驿丞喜出望外。 禁卫军队长便同他一起离开,去将那些突然被关起来,全都惶然不已的人放了出来。 两位大夫的药铺离驿站都有一段距离,幸好药材尚充足,很快就抓齐了回来开始煎药。 药煎好之后,又呈上来给宝意看过,禁卫军队长也谨慎地验过了没有问题,这才端到北周使团众人的房中去,喂他们喝下了。 正如这两名大夫所说,这一碗药喝下去马上就缓解了所有症状,只不过损耗的精气神跟体力却是一时间补不回来。 北周众人躺在床上,年老的几位大人已经陷入了昏睡,年轻力壮如谢嘉诩这样的,都没想到自己离开南齐皇都的第一日就在驿站这里被鲜美的菌子给放倒。 他双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想着这一耽搁又是好几日的时间,据说恢复过来最快都要两日。 自己年轻还好,恢复得快,那几位老大人遭了这一番罪,再要舟车劳顿,只怕是要把他们的一身老骨头都给颠散架了。 谢嘉诩想着是否该让他们留在这里慢慢养病,自己好起来以后就与同僚一起先行前进,尽快回到北周去,将消息带到。 耽搁一日,他这心里就不定一日。 日头推移,从倾斜变成了日正中天,驿站的灶台也一直忙着,先前是煎药,现在则到了做饭的时候。 宝意带着她身边的侍女出现在厨房里的时候,在亲自监督着他们煎药的驿丞跟他身边的禁卫军都忙迎了过来:“郡主。” 厨房这里闷热,郡主怎么过来了? 宝意简短地道:“来给几位大人准备用药。” 两人不疑有他,站在原地见着宝意往灶台的方向走。 先前从皇都张贴出来的皇榜,蒋驿丞也曾经在镇上见过,所有人都对这个治好了平王殿下的郡主十分的好奇,尤其想见她的医术。 他见宝意往灶台的方向走,原以为她是要往灶台上煎着的药去,没有想到她却来到了做饭的仆妇身旁。 那仆妇意识到她的到来,局促地行了一礼,退到一旁。 宝意也没有要把他们挥退的意思,径自走到灶台前,抬手打开了木质的锅盖,看了看里面正在煮着的粥,然后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瓷瓶。 见到这瓷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面,包括跟在宝意身边的少女小柔。 她跟宝意一起来皇都的时候,路上也遇上过一两次情况危急、需要她们出手相救的情况。 她就是见着阿姐拿出了这瓷瓶,将其中的灵药放在了病人的饮食中,或是直接喂那些人喝下,等到第二日,他们便会奇迹般地缓过来。 虽说不像平王那样一下就从鬼门关前回到人间,仿佛从来没有患过那样的病症,但也是十分的惊人了。 宝意打开瓶塞,将瓷瓶中的灵泉完全地倒入了这正在熬着的小米粥之中,再将瓷瓶收起,拿起放在一旁的铁勺在这粥里面搅了搅,接着将铁勺放在一旁,把盖子盖了回去。 北周使团总共十人不到,这一瓶灵泉放在这么一锅粥里,足够让他们恢复过来了。 加完这一瓶灵泉之后,宝意就从灶台边退了回来,走到驿丞跟那禁卫军的身边,对两人说道:“劳烦两位看着,待会儿将这粥分给几位大人喝下去。” 两人本来就想看宝意能拿出怎样的手段,眼下对这瓶灵药的效果越发期待,都点头答应下来。 等到用膳的时间,他们看着这小米粥被分在八个碗里端上去,亲自叮嘱着房中的禁卫军要让这几位大人把这粥喝下去。 虽然不大明白为何喝一碗粥都要额外叮嘱,但他们都盯着因为遭了这么一番罪而饥饿不已的北周众人将这碗粥完全地喝下去,再喝煎好的药。 第340节 宝意房中,端上来的午膳也是口味清淡的。 她依旧跟少女坐在一起进食,那少女拿着筷子,忍不住问她:“阿姐,我们也吃了那些膳食,为何我们却没有事呢?” 宝意道:“因为我们提前吃了解药。” 从小柔跟她一起离开边境小镇,宝意就在她的水中加了灵泉,改善她的体质。 而她自己被朱果跟灵泉从头到尾地改造过,已经不会轻易受影响。 若今日在这里的是父亲、二哥或三哥,那这一点点的毒素自然是放不倒他们,不过大哥在府中的时候用的灵泉就少,秋狩的时候也不曾像父亲他们那样中毒,必须用大量灵泉解毒,才会这般遭罪。 不过,那一瓶灵泉放下去,今日过后他们应该就能够恢复,明日就能上路了。 少女小柔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就用过解药了,忍不住追问道:“阿姐,那瓶子里装着的是什么灵药?这般神奇。” 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宝意了,身为医者,见到这样的灵药都会忍不住想要弄个明白。 宝意听了她的问题,放下筷子,认真地道:“原本你问我,我不应该瞒你,但这其中牵扯到的事情太多,你若是知道了,很容易会令你身陷危险。但你放心,终有一日,阿姐会告诉你。” “嗯。”少女点头,不再追问。 她的性情就是这一点好,不会令人为难。 …… 车队在这里停留一日,原本禁卫军队长还在犹豫是否应该将这里发生的事情飞鸽传书回去同皇都禀报,不过午饭之后原本还在床上都起不来的北周众人就回复了力气,能够自己从床上下来,他也就暂时按下了这个念头。 至于北周众人在晚上再服过药、用过晚膳之后,就个个都出了一身汗,洗干净一身黏腻,只觉得神清气爽,仿佛没有吃错过东西一般,明日就能够继续启程。 那两位留在这里的大夫都觉得稀奇,蒋驿丞神秘兮兮地将郡主来过厨房的事情告诉了他们,两人听着宝意竟有这般医术,都觉得佩服又技痒。 “这就是那位治好了平王殿下的郡主?” “这,这可真是——齐兄可想的跟我一样?”抓住机会,去同郡主交流一番! 见这两人居然想去烦郡主,还是戴罪之身的蒋驿丞一把把他们拦住了:“不准去!发什么疯呢,那是郡主!” 两人被拦住,又被提醒身份,这才放弃。 翌日,北周众人都完全好转,终于能从多停留了一日的驿站离开,继续上路。 而禁卫军队长向皇城放去的飞鸽也落到了皇宫之中,被呈到了白翊岚面前。 白翊岚看过纸条上所写的信息,看出了宝意一心要回到北周去,不会允许任何事情打乱她脚步的决心,也放下了纸条,准备去上朝。 朝阳下,车队重新整装出发,没有受重罚的蒋驿丞站在驿站门口,感激地目送车队远去,希望一行人之后能一帆风顺。 东狄,大雪封境。 从南齐归来的使团在穿过草原之后就换了快马,一路朝着国服疾驰,中间没有停留。 这样披星戴月的赶路,中间不知累垮了多少匹快马,闯过多少风雪,四人在几日内就抵达了东狄的皇都,立刻来求见摄政王。 月重阙穿着蟒袍,在自己的府中听着他们的汇报——他们过来之后没有去皇宫,而是直接来了他这里——放下手中的书,自窗边转过身来。 窗外风吹进来,夹着雪花,纷乱地落在他的发间、肩上。 他问:“南齐这样说?” 那些跪在地上的东狄使臣说道:“是的。” “这样也好。”月重阙背起了手,从窗边走回书桌旁,将手上的书放在书桌上,“一个北周还是两个北周,对我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他想起他们口中所说的细节,提到那个因为治好了平王而被封为郡主,之后又在殿上为了北周与他们对峙的郡主,心下微动。 尽管这般锋芒外露,看起来不像宝意,但他依旧问道:“那郡主生得什么模样?” 听这四名属下同他形容了一番那郡主的外貌和气质之后,月重阙有些失望——果然不是她吗? 不过他很快又松开了眉宇。 宝意带着欧阳昭明的尸体逃往南齐,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去,但是没有关系,不管她藏到多深的地方去,只要战争一起,这两国被踏平,她就一样要出来。 第277章 “辛苦了。”月重阙最终对风尘仆仆归来的属下说道,“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几个东狄使臣起了身,见他站在面前,眼睛望着自己等人,“休息好了,再随我一同上战场。” “是!”四人心中激荡,行礼之后才从他的书房里退了出去。 书房中恢复了安静,月重阙站在原地,没有改变站立的姿势。 南齐要跟北周结盟,共同对抗东狄,他们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万,可是东狄铁骑加在一起足足有五十万之数,是他们的两倍有余。 便是这样直接碾压过去,也不会输。 但对他来说,这样不够,他不光要赢,还要赢得漂漂亮亮。 欧阳昭明已死,一想到这件事,月重阙心中就生出了一丝可惜。 可惜,可惜他死在了自己把北周踏平之前。 月重阙正想着,就听见外面有人来报:“王爷,公主来了。” 皇城里两位公主,这个时候会来的就只有容嫣,月重阙抬起了头,扬声道:“请公主进来。” 他回到书桌后坐下,很快就见到容嫣穿着厚厚的披风从外面进来。 她进了屋之后也没有把披风揭下,只是摘下了镶有毛边的帽子,在这书房里看了一眼,才望着自己说道:“表哥,你这屋里屋外都是一样的冷。” 听了她的话,月重阙这才起身,叫下人搬了两个炭盆进来,又给容嫣添了手炉叫她捧着,同她一起到榻边坐下:“你到我这里来,总不就是为了来抱怨我这里冷吧?” 若是觉得他这里冷的话,不过来便是了。 容嫣捧着手里的暖炉,坐在他身旁松了一口气,那些炭盆的温度驱散了屋里的寒冷,她也解下了身上的披风,由侍女挂到了一旁:“我是听说遣去南齐的使团回来了。” 他们一回来就先来了他这里,容嫣想要问一个答案,自然要来这里了。 她问月重阙:“南齐可是要与我们开战了?” 月重阙道:“不错。” 这次出使的结果无非就两种,要么南齐袖手旁观,要么跟北周联合,与他们对抗。 让人没有想到的只是南齐的态度,居然这么坚决。 他们东狄使团的人从派出去到回来,算算时间,竟是他们到南齐第二日,南齐就拒绝了他们提出的要求。 容嫣道:“二十万大军,他们就算联合起来也不过挡住我们一时,这场战争的结果根本没有悬念。” 一旦交战,这两个国家迟早要投降。 只是容嫣却始终觉得,这般用阳谋来达到目的,实在是太慢了,而且靠这样的方法打下了北周,也不见得她身旁的人会有多高兴。 容嫣想着,转过头去看着月重阙的侧脸。 他如今不再戴着面具,要将真正的脸藏于人前,而岳凌尘这位少年将军的影子,也早已在过往的时光中被人淡忘。 他现在就是东狄的摄政王,是要带领他们走出这片苦寒之地的人。 察觉到容嫣的视线,月重阙调转目光看向她,对她微微一笑:“怎么这般看我?”在侍女奉茶进来的时候,他亲手端了茶放到她面前,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想同我说?” 容嫣摇头:“只是觉得就这样同他们打,太便宜他们了。” 北周使团的人还在他们手上,这些人难道他不打算用起来吗? 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这种事情他们不需要在意。 容嫣端起茶杯,拂开上面的茶沫,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只要他们胜利了,史书上要怎么写,不都是一句话的事吗? 月重阙没有说话,容嫣想用北周使团的人来坐实欧阳昭明的罪名,可她却不知道,其实将开战的理由安在欧阳昭明的头上,并非是他的决定。 那日他亲手射杀欧阳昭明之后,心中燃烧了这么多年的怒火就不再像从前那般高涨,甚至让他心中生出了一丝空虚。 在回到东狄之后,他就不时会回想起宝意策马带着那身受数箭、气息断绝的人从自己面前逃走的画面。 如果不是东狄的扩张开始迈出了第一步,还有朝堂之上诸多事务要决断,月重阙觉得自己或许已经被空虚所淹没。 此刻驱动着他还在继续的,大多数时候只是前代先祖的夙愿。 不过容嫣既然提起,就代表她想去动一动他们,月重阙自然不会阻拦她,只说道:“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得到他的允许,容嫣眼中生出一丝兴奋的光芒,在他这里稍坐了片刻之后就从王府中离开了。 上了马车,外头的雪仍旧在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但是这街道上一直有人在扫掉不断落下来的雪,路上也没有堆积太多的雪花。 马夫在车辕上拉着缰绳,拉车的骏马口鼻中喷出白色的水雾。 他听见从车厢里传来了声音,是公主吩咐:“去使馆。” …… 从东狄以上一任国君之死为由向北周宣战的那一日起,北周使团就被囚禁在皇都之中。 他们仍旧住在来访之时下榻的地方,只是现在门口有重兵把守,里面也有侍卫巡逻,所有人都不得离开半步。 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听着东狄人所提出的指控,人人都愤怒不已,想要与他们如今掌权的那位摄政王对峙,要他们还北周一个清白。 但这一切都是枉然,月重阙并不会来见他们。 这种生活令他们极为焦躁,一行人当中唯有谢易行的心态还如先前一般平静。 这里被封锁之后,大棋士不能进来,他便恢复了从前那般,自己与自己下棋。 东狄这样出昏招只说明了一件事,就是他们没有抓到宝意。 更有可能的是宝意现在跟欧阳昭明一起平安离开了东狄,既是如此,他便放心了许多,至于是被自己关在何处,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 谢易行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窗外也有积雪从梅枝上滑落。 他来东狄,为的就是把妹妹救回去,现在月重阙没有得到玉坠,甚至还失去了宝意的踪影,那他所求就还是握在宝意手中。 这是可以改变战局的底牌。 就像这盘棋,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一阵风夹着雪从窗的缝隙中吹来,带来了梅花香。 院中的梅花已开,白梅胜雪,随着雪花一起从没有关严的窗缝里飘了进来,落在棋盘上冒充白子。 谢易行伸手将这片梅花从棋盘上捏了起来,再松手让它落到了地上,听见外面有人拉长了声音报道:“容嫣公主驾到。” 第341节 他收手的动作一顿,总算来了。 容嫣会来不奇怪,她等到现在才来,谢易行才是觉得意外。 他收回了手,坐在原地等着容嫣进来,外面通报的声音才落下片刻,这东狄的公主就带着一身风雪推开门走了进来。 一进来,察觉到这屋里的暖意,容嫣脸上立刻露出了放松的神色。 她看向坐在窗边的谢易行,抬手便解掉了身上的披风,一面朝着屋里走一面说:“你这里比起我方才来的地方温暖了许多。” 他们虽然将北周使臣囚禁在这里,但却没有怠慢他们。 这使馆的地龙烧得比何处都足,而容嫣他们因为自身蛊虫,所以各个在宫殿中都维持着较低的温度。 无论高温还是低温,都能让这些蛊虫减少活动。 她走了过来,径自坐到了谢易行对面,目光落在这棋盘上,然后对面前的人一挑眉:“手谈一局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 没有召侍女进来,容嫣跟谢易行亲自收拾了棋盘上原本分布的棋子,然后与他一人执黑,一人执白,开始对弈。 棋盘上落子一片,院中风雪未停,侍女将新沏好的茶端了上来,很快又退了出去。 容嫣的心不在棋局上,落子随意,谢易行却不因为她乱下而放松,依旧专注于棋盘。 容嫣看着他,她原以为自己过来,谢易行就算不像其他人那样要勃然大怒,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平静,仿佛被在这里囚禁了半月有余的人不是他一样。 她想着,手上的动作变慢了下来,直到被谢易行提醒,才想起该自己下了。 “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急,也不生气?”容嫣顺着他的话在棋盘上落了一子,说道,“我还以为我今日来你不会答应同我下棋,而是会把我直接赶出去。” 谢易行在棋盘上落了一子,抬眼问道:“公主想被赶出去吗?” 容嫣收手,自然是不想的。 谢易行重新垂下眼睛,等她落子之后,又下了一棋:“我一人在这里也是下棋,你来也是下棋,没有什么区别。” 容嫣看着他清冷的模样,觉得他果然还是同在北周的时候一样。 就是这般性子,才吸引自己。 她停了落子的动作,对面前的人说道:“你可知道我们派去南齐的使臣,被南齐的皇帝挡了回来?” “让我猜一猜。”听她不再迂回,而说起了真正的来意,谢易行也停了下来,清冷眼眸望向她,“你们的人一去,就以欧阳大人刺杀应天帝为由,宣称要与我们大周开战,要求南齐站队,而南齐国君拒绝了你们。眼下东狄是要同时与两国开战了,对吗?” “聪明。” 这件事情不难猜到,容嫣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就是给了他这个信号,谢易行自然一下就猜出来了。 “那你不妨再猜一猜,我今日来这里是为什么?” 谢易行将手里的棋子放了回去,伸手盖上了棋盒:“公主是来问我,想不想出去。” 容嫣顺势道:“三公子想出去吗?” 谢易行摇头:“出去的代价太大,留在这里也挺好。” 见他油盐不进,容嫣挑了挑眉,说道:“你们在这里被关了这么久,你可以这般淡然,其他人可不一定。三公子想,若是我挨个向他们许诺,只要愿意站出来指认欧阳昭明混入使团之中,就是想潜入东狄刺杀先帝,那么你们就不光可以自由,甚至还能在东狄加官进爵,过上与从前无异,或者说还要好的生活——你说会不会有人答应?” 谢易行淡淡地道:“想知道答案,公主不妨一试。” 容嫣看着他这平静的神色就感到烦躁,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就这样相信你们使团中的人,相信他们没有一个会为此心动?” “怎么会。”谢易行道,“我不是他人,就不能笃定他人会如何想。不过,每个人做出何等的选择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你们用这个理由向大周发动战争我尚不能做什么,如今再威逼利诱多几人来为你们做伪证,公主觉得我又能如何?” 他直视着容嫣,眼中映出她的影子。 原来他知道为什么她会来找他,容嫣心中冷笑一声,他知道在前来东狄的使团中,就是所有人加在一起指认欧阳昭明,也及不上他一人说话。 如果可以让他站在他们这边,做出对欧阳昭明这样的指控,那才会叫这个曾经算计了他们东狄战神,还胆敢一个人闯入皇都的人受万人唾骂,即便是死了也无法翻身。 奸佞这个词对欧阳昭明来说不是什么骂名,“亡国之臣”这个词才能彻底毁掉他。 所以明知道谢易行不可能答应,容嫣还偏要过来试一试。 她换了一个方式诱惑他:“谢三公子你要知道,我说过的话一直是算数的,只要你答应,这一战可免,我们两国依旧可以联姻,北周可由你我共治——” 谢易行见她一边说着,一边用两手撑着桌子起了身,向着自己倾身过来,在自己耳畔低语,“或者由你来统治,我只做你的妻子,北周从前是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不必改变,不必生灵涂炭,这一切就只要牺牲一个欧阳昭明——不,我忘了,欧阳昭明已经死了,这不过就是拿一个死人作为代价而已。” 听见“欧阳昭明已经死了”这几个字,谢易行眼底终于生出了一丝波澜。 而容嫣说完,就维持着停在他肩侧的姿势,垂下眼睛看他,等待着他的动摇。 谢易行是理性的人,他越是理性,此刻就越要去权衡,去斟酌。 他在北周的时候不曾考虑,在这时却要开始考虑——容嫣觉得这真是好笑,不过她很期待他的答案。 良久,谢易行的声音才响起:“要我站出来指认,还要献上宝意手中的宝物,对不对?” 容嫣轻轻地皱了皱鼻子,后退了些看他,说道:“那便当是你的聘礼,我用整个北周做嫁妆,你一点也不亏。” 她等着谢易行的回应,露出了一个笑容,问道,“如何?” 她说了这么多话,自认能够让他低头,却见谢易行在沉默片刻之后还是对自己说:“承蒙公主错爱。” 在北周的时候他不会答应,在这个时候他更不会答应。 容嫣冷了脸色:“眼下给你这样的机会,让你可以救下北周的臣民,你都不要吗?” 谢易行道:“若只是我,那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若是要加上欧阳昭明,就不行。 容嫣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心中既生出一丝摇曳,又涌起更多的恼怒。 她质问道:“在你心中是欧阳昭明的名声重要,还是你们北周百姓的命重要?” 谢易行:“都重要。” 欧阳昭明是国士,他为北周付出无数,北周不该负他。 “好。”容嫣起了身,站在他面前望着他,“好,你现在是这般说法,我给你十日时间考虑,到时候你可能就会改变答案了。从今日起,你一天不点头,我便一天杀一人。” 北周使团来东狄的人数恰好是十一人,十日之后,谢易行若是不答应,她就会将另外十人都杀了。 战火一起,要死掉的百姓对谢易行来说可能只是一个数字,可是这十人却是同他一起来东狄、朝夕相处的同僚,把他们杀死在他面前,她不信他不动摇。 未等容嫣露出得意神色,谢易行就说道:“使团中人被你杀尽,我也不会苟活与此。” 容嫣脸上的神色波动起来,她看着谢易行,眼中光芒再三变化,终于转了头,对在门外守着的侍从说了声“走”,便连披风也未曾穿,一头冲进了雪里。 谢易行坐在原地,良久才重新开始了一局新的棋。 第278章 容嫣来了北周使馆一趟,动静大得人人都知道。 但她来了之后没有说动谢易行,便没有再过来,也没有如她所说的那样杀人,或许是因为知道这些手段对谢易行没用。 而几日之后,北周的车队也跨过了大半个南齐,抵达了边境。 草木依旧青葱的边界上,车队停在小河旁,过了这条天然的界线,对面就是北周。 他们要在这里同南齐的郡主分道扬镳,于是纷纷下车来与她别过。 先前在驿站,若不是有她,他们只怕不能如期赶到这里。 宝意从车上下来,站在原地,见到自己的大哥跟其他人一起朝着这个方向过来,然后同她齐齐行了一礼。 宝意回了一礼,见使团中的一位年长大人越众而出,对自己说:“抵达边境,我们便往京都去,却不知郡主要去往何方?” 宝意说:“还未定,打算先在边境停留几日,看看附近可有需要医治的病人,之后或许会往江南去。” 现在北周与南齐是一体,而在宴席上宝意又是第一个站出来为他们说话的人,北周群臣都对她极有好感。 听她之后可能要来北周,这老臣便从袖中拿出了一封早已写好的手书。 一旁立着的禁卫军接了过去,交给宝意,老人站在原地,对她说道:“郡主来大周,若遇上什么事,可出示老朽这封手书,应能方便一二。” 在北周使团之中,带队的虽不是他,但门生最多的绝对是他。 众人在合计之后,便由他修了一封手书,让宝意进入大周之后,能够行事方便,算是对她的谢意。 这份手书对宝意来说,算是个意外之喜。 她谢过了老人的好意,珍重地将手书收起,便目送他们上了马车,又重新启程,越过了边境,朝着京城的方向去。 界河畔,只余两辆马车,还有一群禁卫军。 宝意转身,送走了使团众人,现在应当分别的就是他们了。 她方才说要在边境多停留几日不过是个幌子,最多迟使团半日,她就要过境,往江南去。 既是进入北周,那这些来自南齐的禁卫军也应当回去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宝意对这十五名禁卫军说道,“我要往北周去,各位大人的护送任务结束,可以回皇都去了。” 可是这站在她面前的十几人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相反,禁卫军队长一个动作,便带着所有人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潺潺的水声中,十五人齐刷刷地跪成一片,声音如一人般响起:“郡主去哪里,属下就去哪里。” 听他们要跟着宝意去北周,站在宝意身后的少女忍不住露出了点惊讶的神色。 宝意沉默了一刻:“可我是要去北周。” “属下知道。”禁卫军队长低着头,语气却无比坚定,“在我们随着郡主离开前,陛下就说过,将我们指派到郡主身边就是为了保郡主平安,供郡主驱使。不管郡主是留在大齐还是前往北周,亦或去往东狄,我们都要跟在郡主身边,寸步不离。” 宝意还有些犹豫,站在她身旁的少女却拉了拉她的袖子:“郡主。” 宝意朝着她看去之时,只见少女望着自己,显然是对身边有可靠的人保护宝意安全而动心。 毕竟现在跟着宝意回北周的就只有她一人,前路还不知会遇上什么事,小柔都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从前没有苦练武艺,没有保护宝意周全的把握。 她扯宝意的袖子就是这么一下,表达完自己的意思之后,就放开了手。 少女也知道,比起安全来,宝意更不希望有旁人在,对她要做的事会碍手碍脚。 这一切都还要看阿姐自己的意思。 宝意重新转过头来,目光落在这些军士身上。 第342节 实际上,在听到他们是白翊岚派到自己身边的人以后,她就明白这十五人都是他的私兵,在来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刻起,就同南齐的禁卫军脱离了关系。 他们跟在身边,可以负责自己跟南齐之间的信息来往,当有需要祭出南齐这张大旗的时候,这十五人也可以帮上忙。 总而言之,白翊岚在安排的时候就没有给她多少拒绝的余地。 宝意结束了沉默,对这些跪在地上的禁卫军说道:“起来吧。” 十五人站起了身,听她说道,“既是如此,以后你们便做我的护卫,什么时候我要做的事做完了,或是你们想回去了,只要说一声即可。只是在我身边的时候,你们只能听我的命令,守我的规矩,一人违抗,便全部都给我回去。” 宝意的语气平静,却不容抗拒。 十五人齐声应道:“是!” 他们现在身上还穿着禁卫军的衣服,要不引人瞩目地进入北周,还需要先换一身装扮。 宝意辨认了附近村落的位置,转身走向马车:“去最近的村落。” …… 在边境分别之后,数日时间又是匆匆而过。 出使南齐的使团终于回到了京城,一入京中,带回的消息就掀起了惊涛骇浪。 朝堂之上,向来脾气好的成元帝怒而拍案:“荒谬!” 从南齐归来的众人脸上也是同样的同仇敌忾。 那几个东狄人口口声声说潜入他们皇都、刺杀他们前任国君的是欧阳大人,可欧阳大人好端端地站在朝堂之上,成元帝和满朝文武都可以证明他未曾离开过京都。 便是他中间去处理些事务,告假了一两日,一两日时间能让他从北周飞驰到东狄去,然后又回来吗?! 一时间群臣沸议,同样是一派主战,另一派还在想着能否同东狄谈判。 谢嘉诩看身在风口浪尖的欧阳昭明,明明他就是东狄发起此战的引子,可他听到东狄这无赖的借口,反应却是眸中闪过精光,已然是在推算开战之事了。 这令谢嘉诩又想起在南齐的宴席上那些东狄使臣说的话。 若他们说的是真的,当年刚接管监察院的欧阳昭明就连东狄的战神都敢算计,此刻他们要这般蛮横地来开战,他或许也会有应对之法。 对东狄的宣战,众人的反应不一,唯有宁王眸光格外暗沉。 从上午吵到下午,群臣终于都明确了一件事——就是无论他们是否与东狄谈判,欧阳大人又是否会配合东狄来他们澄清自己,洗脱嫌疑,这一战都无可避免。 东狄已经蛰伏了太久,这就是他们要再次露出自己的獠牙的时候。 幸而这一次使团带回来了南齐要与他们结盟的消息,他们此战并非孤立无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调派兵马,配齐粮草物资,等待开战。 …… 夜幕降临,御书房中灯火通明。 成元帝坐在书桌后,面上带着一丝疲色。 他不似在马上打下江山的先祖一般善于征战,更没想过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东狄会从他们的地方出来,将战火点燃到大周的土地上。 尽管在今日的朝堂上,一切开战准备都已经定下。 结集的十万大军由四子萧璟统领,开往边境,后方粮草调配则由三子萧琮掌管。 这两个儿子都是值得信赖的,但是成元帝却依然头疼,为大周的国库空虚,还为他们的十万大军能否抵挡住东狄五十万大军的一轮冲击。 他抬起头来,习惯性地想召自家太尉,却想起欧阳昭明已经请了旨,此刻已经回到兴隆钱庄去调集力量,并没有时间来听取帝王的不安。 成元帝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又想道:“既然太尉不在,那宁王……” 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外头内侍就躬身走了进来,说道:“陛下,宁王求见。” 成元帝立刻振奋了起来:“宣!” 他打起精神,坐在书桌后等着自己的好友进来,然后就见好友带着他的长子,父子二人一同迈过了门槛,来到了御书房中。 “参见陛下。” 宁王与世子动作一致地朝着坐在书桌后的帝王行了一礼。 “平身。” 成元帝本以为只有宁王一个人来,却没想到他还带着世子。 等两人直起身以后,成元帝示意内侍赐座,然后望着宁王,想着他这时候带着世子过来是要同自己说什么事。 父子二人谢恩落座之后,宁王便对长子略一点头,示意他来说。 “启禀陛下,”谢嘉诩起了身,对看着自己的成元帝说道,“臣今日来,是为一事。” 然后,他便将当日在南齐皇宫中遇到白迎霆——这位曾经的帝王、如今的平王殿下对他提到的联姻之请告诉了成元帝。 成元帝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听到这样的消息。 甫一听完,他便生出了一个念头——这是好事。 如今两国要联合起来对抗东狄,他们之间的联系如果能够进一步增强,那再好不过。 别说南齐是想求娶他们的郡主,就算是想要求娶公主,成元帝也愿意。 他的第二个反应才是——怎么就是宝意? 他还想着让宝意做自己的儿媳妇,现在却遇上这么一个选择,那自己是该答应还是不答应? 成元帝被这两个念头拉扯着,完全不知该做什么回应才是。 他看向宁王,想起当日自己想给宝意跟萧璟指婚,面前的人都拒绝了,说是只想让女儿平安顺遂,不想让女儿嫁入皇室。 现在南齐皇室来提出联姻,宁王会愿意让宝意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吗? 这样一想,成元帝又觉得最终的选择权不在自己手上,于是问从刚才就一直沉默的宁王:“宝意是你的女儿,你觉得此事该不该答应?” 宁王抬起头来,看向成元帝:“作为一个父亲来说,臣自然是不愿意的。” 谁会愿意把女儿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只怕出嫁之后,到死都不知能再见几面。 可是从其他方面来说,他又是该答应的。 正如成元帝的第一反应,宁王听自己的长子昨日回府提到这件事情之后,立刻想到了这桩联姻的好处。 最重要的是,听平王对自己的长子所说的话,这桩婚事宝意或许是愿意的。 南齐新帝竟然就是当初在行儿当他影卫的白翊岚,他自然可以跟宝意相识,也可以和她有不浅的情分。 想当初,自己的女儿在府中不过是一个受人欺凌的小丫鬟,白翊岚在暗中看不下去,或许出手帮过她。 这一对小儿女,在当时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影卫和小丫鬟……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宁王甚至在想,若是母亲没有认出宝意来,她现在还是个小丫鬟,那她就不会被掳去东狄,可能早就跟喜欢她的这个小影卫成亲了。 两人兜兜转转,若是能够再续前缘,算得上是一对奇缘。 若是如此,宁王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 可现在的问题是,宝意不在大周,宁王甚至不知道她现在如今身在何处。 欧阳昭明去了寻她,至今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音讯,那个留在京中,还同往常一般日日上朝的“欧阳昭明”不过是他留下的一个替身。 再加上欧阳昭明去东狄之前同自己说过的话,宁王也不能在他没有回来之前就做决断。 这件事,还是先压一压。 御书房里,成元帝跟谢嘉诩都在等着宁王说话。 宁王拿定主意,开口道:“这件事既是平王特意在宴席间隙里跟臣的儿子提出,就代表南齐不是非要我们答应不可,臣——” 宁王停了下来,不过成元帝听着他前半截话,就听出他像是不打算现在答应了。 也好,成元帝点了点头,说道:“朕也觉得南齐不会要拿着这件事来要挟,平王应当懂得你的爱女心切,便是回绝了也没有什么。” 宁王垂下了眼睛:“谢陛下体谅。” 谢嘉诩在旁不知内情,觉得父亲这样就打算拒绝掉南齐的联姻,也不问过宝意,有些反常。 他昨日回到京中,就听说妹妹不在府中,而在別庄上,一面陪着祖母休养,一面同霍老闭关学习,已经许久没有回来了。 她这闭关起来要专心致志,也不让人去打扰,他就是想替平王去问问妹妹的意思,也去不成。 —— 宁王府。 自谢嘉诩出使归来,便带回来要开战的消息,同时也意味着出使东狄的谢易行身陷异国,无法归来。 这个噩耗抵消了世子妃有孕的欢欣,令宁王府愁云惨淡,宁王妃这两日更是担忧不已,无法安睡。 为此,身怀六甲的徐氏特意来宽慰她,而柔嘉听闻消息也过来了。 “好了好了。”徐氏坐在宁王妃的身旁,揽着她的肩宽慰道,“行儿他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就算那东狄人再卑鄙,应当也不至于伤害到使者的性命。 徐氏怀着双胎,如今月份已大,肚子显得比寻常这个月数的妇人要大许多,这样听到消息匆匆来安慰宁王妃,足见真情。 沈怡君虽与她同样有孕,这时候月份尚小,还未显怀,在旁陪坐着,仍旧是腰肢纤细的模样。 此刻,她也跟着劝道:“舅母说得对,母亲不应太过忧虑。忧虑伤身,若是到时三叔平安回来见母亲为他的事难安至此,也要自责。” 听着她们的话,宁王妃才勉强止住了泪。 柔嘉陪在最末,看着她们三人,没有出言相劝。 她的目光在徐氏跟沈怡君身上扫过,拿着丝帕的手在桌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她嫁入琮王府之后,很快就用那个并不存在的孩子制造了一场流产的假象,栽赃到了于雪晴头上。 于雪晴性子本就跋扈,在柔嘉过府之后也没有少为难她,叫萧琮轻易便信了。 尽管他没有对这个孩子抱过多的期待,但这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而且柔嘉这时候又得他的宠,于雪晴这样做,无异于打他的脸。 再加上于雪晴不比柔嘉活了两世,不懂得笼络夫君的心,在这里受了柔嘉的算计,被萧琮疏离,只是一味地进宫去找于贵妃哭诉,反倒惹得萧琮对她越发离心。 如今在府中,于雪晴虽然仍是琮王妃,但萧琮却鲜少到她的房中去过夜。 而与柔嘉一起嫁入琮王府的周乔在进入府中之后,倒是安静地过她自己的日子,既没有要跟柔嘉争宠的心思,也不大受于雪晴的驱使。 于是,柔嘉便轻易占据了优势,跟于雪晴分庭抗礼,要让她彻底失去萧琮的心,也不过就是翻手之间。 其中最快的方法,就是她怀上萧琮的孩子,然后生下来。 只是有孕这种事在柔嘉抗拒的时候来,在她想要的时候却偏偏不来。 第343节 嫁入琮王府已经有一段时间,距离她假装滑胎也有一月有余,她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 她也知道这种事急不来,可是等她今日来到宁王府,见到怀孕的徐氏跟沈怡君的时候,这种心情却变成了不甘—— 凭什么上辈子这两个命中无子的女人怀上了孩子,而自己却怀不上? 虽然不甘,但是柔嘉很快就将这样的心情抛开了,来日方长,何况她回来也不是为了看她们有无子息。 东狄与大周开战在即,虽然时间比起上辈子要早了一些,但大致上却没有出入。 欧阳昭明会在这段时间殒命,除了监察院以外,他所掌控的其他权力都会在这时候旁落到留在京都的萧琮和于贵妃手中。 而掌了兵权到边境去的萧璟,则会在战场上失去一只手臂。 要成为帝王,首先得是一个体貌健全之人,萧璟再优秀,出身再正统,一旦失去了这只手臂,就会被排除在帝王之选外。 这也是为什么萧琮能够继位的原因。 尽管柔嘉现在已经成为了琮王侧妃,在谁看来她此生都会与萧琮绑定在一起,可随着时光推移,她想要跟萧璟在一起的心非但没有淡去,反而因为见识到了萧琮同上辈子一样的性情,变得越发强烈起来。 不错,她现在是有萧琮的宠爱在身,轻易就打败了于雪晴,可是现在的于雪晴跟上辈子的谢柔嘉又有什么区别? 萧琮还是同上辈子一样,他喜欢你的时候,就会什么都给你身上,可一旦喜欢上别人,对你所有的情分都会被转移到另一人身上。 在他这里,没有人会永远占据他心中的那个位置。 现在柔嘉取得的胜利,不过就是一时的顺利罢了。 于是,从这种假象中清醒过来之后,柔嘉又想到了玉坠。 她依然想找到玉坠,其他的都是假的,只有这个才是真实的。 先前她试探的功夫都因为萧琮而被打乱,现在只能从头开始找齐,又没了出嫁前住在宁王府的方便,只能找借口回来。 她曾经怀疑过的宝意人在别庄上,而谢易行身陷东狄,如果玉坠在他们两个任一人手中,之后的局势都会不同。 以宝意的性格,不会放着欧阳昭明或者萧璟不管,而谢易行也可以轻易从东狄逃出来。 既然此刻他们都没有动作,柔嘉姑且认为,玉坠还有一定的可能留在宁王府,在某个角落藏着,没有被人找到。 如果她能像上辈子一样得到玉坠,那她就可以拥有更多的选择权,甚至萧璟也不会失去一条手臂。 这样的恩情,足以让萧璟不会忘记她,她就可以借着这件事同他羁绊得更深。 柔嘉提醒着自己今日是为何而来,寻到了时机开口:“只可惜我不能陪在母亲身边,还是应该让宝意回来的,宝意她现在还在庄上吗?” 她一开口,沈怡君就看了过来,说道:“不错,宝意还在别庄上,祖母也过去休养了,都由宝意陪着。” “原来如此。”柔嘉轻叹一口气,说道,“其实我今日来的时候还想着能见宝意一面,毕竟自我出嫁之后,我和她就一直没有再见过。” 沈怡君提防着她还要说什么,柔嘉却在岔开了话题,对宁王妃说:“母亲现在最要紧的放宽心,忧虑伤身,而今舅母跟大嫂都有了身孕,在屋里坐着闷,不如多出去走一走。” “是啊。”徐氏顺着她的话说,“就到花园去走走,散散心。” 宁王妃擦干了眼泪,点头应允了。 尽管实在没有什么心情,但出去走总比一直困在这屋里要好。 四人于是从屋里出来,离开了宁王妃的院子,朝着花园的方向走去。 宁王妃跟徐氏走在前面,身边都有丫鬟扶着,走在后面的沈怡君也是如此。她在行走之中转眸看向柔嘉,见她谨慎地跟自己保持着一段距离,以这般举动表明她没有要做什么的意思。 她果然不是个蠢的,看得出自己对她的防备,沈怡君想到一月之前琮王府传出她滑胎的传闻,先前觉得是她运气不好,眼下看来未必没有别的内情。 来到花园里,远远地望着秋日萧索的池塘,柔嘉眼中光芒一闪。 她想起了自己落水重生的经历,如果那个时候玉坠还在她身上的话,那最有可能就是在池塘里遗落了。 宁王妃和徐氏的目光也停在了飘着落叶的池面上,见着有下人在池边拿着长杆的网兜打捞树叶,搅动一池秋水。 柔嘉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说道:“一回到府中,不管见到什么都能想起过往的事情,那池子我还掉下去过呢。” 她一提,宁王妃也想起来了,对着徐氏说道:“那一回可吓坏我了。” 见她被旧事分散了注意力,不再像先前那般伤感,徐氏便有意引她多说几句:“柔嘉掉下去过?这我可不知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了柔嘉一眼,再问道,“当时是个什么情况?这丫头贪玩了?” “也不是。”宁王妃回忆起来,将当时柔嘉意外落水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又不会水,那回还是多亏了宝意在。”柔嘉说,“若不是宝意跳下来救我的话,可能现在我都不能站在这里了。就是在那次之后,我丢失了一件首饰,怎么也找不着,每每想起来就觉得可惜。” 她既说了,又惋惜地望着那个方向,沈怡君便道:“他们正在清理池塘,我命他们这几日顺便捞一捞吧,若是找到了就给你送过去。” 沈怡君对那玉坠应当没有什么印象,眼下宁王妃也顾不上管这种小事,若是她能命人捞出来,倒是也是一件好事。 柔嘉心里一合计,便对她一笑,说道:“那就有劳大嫂了。”随后又提到自己出嫁之后,还没有回府中住过的地方看过,想再去看一看。 宁王妃自然也应允,众人于是又朝着她的院子走去。 柔嘉的院子跟花园有颇长的距离,四人当中有两个是孕妇,宁王妃又为身陷东狄的幼子操心得筋疲力尽,走到一半便走不动了。 见状,柔嘉便顺势提议道:“那大嫂便陪母亲跟舅母在这里休息,我独自去看一看好了。” 她出嫁以后,院子跟宝意的一样,虽然没有人住,但也是有人定时去清扫,何况里面除了她的旧物以外也没有其他东西,柔嘉既然说她想独自回去看,宁王妃便对她点了点头,说道:“去吧。” 柔嘉这才脱离了她们,朝着自己的院落去。 等走到院子外面,她便对身边的侍女说道:“都在外面等着。”然后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这院落跟她出嫁之前还是一样,一草一木都没有变过。 柔嘉一进来,那在庭中扫地的侍女认出了她,连忙朝她行礼。 “都出去吧。”柔嘉对她们一挥手,“我自己在这里走走。” 这些侍女都顺从地退下,留下她自己在出嫁前居住的院子里走动,目光落在陈氏曾经住过,而后又殒命的房间上,柔嘉不过淡淡一瞥,就波澜不惊地收回了目光。 现在宝意不在府中,宁王太妃也去了别庄上静养,她在这里并不担心被什么人打扰。 将自己熟悉的地方都走过一遍,搜寻了那些隐蔽之处可有玉坠的下落,柔嘉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将里面剩下的箱笼暗格都一一细细地查找过,可惜都没有结果。 她坐在床边,对这个结果倒也不算意外。 院子里如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她带来的侍女守在外面。 柔嘉沉下心来,又想了一遍玉坠还可能掉在什么地方,才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去。 “走。” 她从自己的侍女面前走过,唤上了她,又到她想到的其他地方去转了一圈,最后才回到了宁王妃和徐氏她们休息的地方。 见她回来,宁王妃便问道:“不是去你的院子看看么,怎么现在才回来。” 柔嘉的动作虽然快,但也去了颇长一段时间,三人听她答道:“故地重游,想起许多事,一时间入了神。” 宁王妃对她倒是已经没有她出嫁前的那般失望,如果这个养女嫁的是寻常人家,见她如此,留她下来小住也不是什么问题。 只不过柔嘉现在嫁的是皇子,无事定然不能离开琮王府。 见她在空着的位置上坐下以后,宁王妃才道:“如今就要打仗了,琮王要负责后方事务,一定耗费精神,你身为侧妃,要多替他顾及一些。” 柔嘉应道:“是,女儿院中都时时备着补品,就等王爷过来用。” 宁王妃点头,几人在这里又闲坐了片刻,见宁王妃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徐氏才露出去意,柔嘉也就趁着这个时候告辞,乘上马车回了琮王府。 第279章 要打仗的消息一传出来,就使得整个京都压抑起来,各种聚会都减少了。 萧琮也是两日都没有回琮王府,而柔嘉从宁王府回来之后,过了两日就接到了从宁王府送来的一个匣子,打开之后里面放着的是一只璎珞。 池塘里果然没有捞起来什么首饰,不过沈怡君还是命人送了这匣子过来,柔嘉看了看就命人收下了,接着吩咐从库房里选了回礼送了回去。 来往之间,就算是跟宁王府重新走动了起来,以后再回宁王府寻找玉坠的下落,也算是有由头。 见柔嘉心情甚好,她身边的侍女便说道:“小姐,园中的菊花开得正好,你这几日都忙坏了,今日得了闲暇不如出去赏赏花,走一走。” 因为与东狄之战,萧琮忙于调动后方各种储备,她们这些做家眷的自然也要出份力气。 柔嘉将自己的首饰变卖,凑了钱捐作了军备,而很快就要进入冬季,到时候与东狄在边境交战要面对严寒,军士们自然需要更多的棉袄。 她便带着院中的侍女去买了今年收成的棉花,开始为边关的将士做一批棉衣。 柔嘉做这些,自然不会只是默默地做,等和于雪晴一起进宫去向于贵妃请安的时候,便将自己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说了一遍。 正好成元帝那时来于贵妃这里,听完之后还赏赐了柔嘉。 儿子的侧妃被夸,于贵妃心情好,萧琮听闻以后自然也心情好,当晚便宿在了柔嘉这里。 做这些能起到这样的效果,跟柔嘉预计的差不多,见到于雪晴吃瘪的表情,也让柔嘉觉出了几分乐趣。 此刻侍女一说起,她便起身道:“好吧,去花园里转一转。” 外面秋风起,侍女取了披风给她披上。 柔嘉打扮得素雅,走到花团锦簇的花园中,身影就更加显眼。 她见自己的侍女出来,倒比她显得要欢喜,从花团之中选了几盆开得好的指给她看:“小姐看。” 柔嘉走到一盆菊花前,正待弯腰去折这重瓣的花朵,眼角的余光就见到从远处走来的于雪晴。 身为琮王妃,于雪晴穿的总是明艳华丽的颜色,比起柔嘉的素雅要显眼的多。 柔嘉直起了身,见她同样看到了在花园里的自己,站在原地同她远远地行了一礼。 于雪晴冷冷地一挑眉。 现在即将要打仗,于雪晴的母家就越发举足轻重,因此萧琮这几日对她的态度都好了,在去柔嘉的院子里之前先去了她那里连宿了两夜。 于雪晴将这视作是他们夫妇和好,自己复宠的征兆,对着柔嘉又恢复了从前那般趾高气扬。 只不过她在看似柔弱的柔嘉手上已经吃了个大亏,现在又是刚刚要和萧琮重修旧好,所以她见柔嘉只是远远同自己行礼,也不过来问安,就想要过去教训她的时候,她身旁的侍女立刻就拦住了她。 “王妃。”于雪晴听侍女提醒自己,“王爷今天要回来。” 王爷今日要回来,现在不宜跟侧妃起冲突。 何况现在要打仗,宁王府也是十分得重用,算起来两人的母家势力都是萧琮要拉拢的。 在这个时候如果又着了柔嘉的道,惹来王爷的怒火,实在不明智。 第344节 被自己的侍女拉住,这样低低地痛陈厉害,于雪晴总算是忍住了怒火,只是再看这满园秋色也觉得烦闷,转身便说了声“走”,在柔嘉面前带着自己的侍女离开了。 柔嘉站在原地,看着她拂袖离去的身影,唇边泛起了一抹嘲讽的笑容。 没有想到,这辈子宁王没有因为在秋狩的时候身受重伤身亡,现在反而成了自己背后的靠山,让于雪晴也要忌惮三分。 柔嘉心情甚好,语气中也带上了笑意:“走吧,到亭子里去。” 她要去凉亭,身后的侍女便立刻去差人来布置,奉上茶点,又搬来了柔嘉喜欢的琴。 柔嘉先行走到了亭中,坐在石桌旁看着这满园秋色,心中惬意。 侍女安排的人很快过来将这亭子布置了一番,不仅摆上了茶点,取来了琴,还点了香炉。 柔嘉在亭中坐着,见到那从自己院中取来了琴的侍女没有像其他人一般退下,于是看向她,问道:“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退下?” 目光一落在这个侍女的脸上,她就微微皱起了眉,面前这个侍女有些眼生,不曾在王府中见过。 柔嘉心中警觉,便问道:“你是在哪个院子里伺候的?” 这侍女并不慌张,闻言朝她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容,那眸光让柔嘉有些毛骨悚然。 她下意识转头向着周围看去,见到现在园中竟然一个人也没有,而自己的侍女也没有回来。 她再看向面前这个古怪的侍女,意图从桌后起身,面前这个侍女却抬起了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柔嘉顿时感到肩上像是传来了千钧之力,压得她无法动弹。 她心中惊骇,这个侍女明明看着手无缚鸡之力,可是却有着这般力量,柔嘉更加笃定她不是自己府中的人。 侍女听她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她色厉内荏,侍女也看得出来,只对着柔嘉微微一笑,然后才开口说了话。 她的声音柔婉,说的内容却叫柔嘉如坠冰窖。 “我家主人向侧妃娘娘问好。”这侍女轻柔地道,“娘娘嫁入琮王府,离开了从前住的那个院子,都把自己在那个院子里做过什么给忘了吧?” 柔嘉心中一凛,僵直了身体不敢动弹,看着她将手从自己肩上收回去。 这侍女说的是陈氏的事,可是这件事情除了已经离开京中的月重阙以外没有人会知道。 柔嘉嘶声道:“你家主人好大的胆子,这个时候还敢到大周的京都来。现在大周跟东狄势如水火,他就不怕回到这里来,被监察院的狗给撕碎吗?” 侍女依旧保持着笑盈盈的模样,像是没有被她所言冒犯到。 她说:“侧妃娘娘都有如此的胆识,我家主人怎能输?只不过娘娘现在不必多费力气,我家主人若是不想让人找到他,那便是找不到的。我今日来见娘娘,不过是要代我家主人同侧妃娘娘再谈一桩合作。” “合作?”柔嘉脸上神色不变,心中却是一沉,现在跟这些东狄人沾上关系,就是通敌叛国。 她现在不需要借他们的手对付谁,更不想惹得一身腥,可是偏偏却有把柄在他们手里,不能鱼死网破。 侍女听她冷道:“如今都要开战了,我身为周人,同你们东狄有什么可合作的?” “怎么会没有?” 柔嘉看似目光全在她身上,实则却在留意着周围。 只是她们在这里明明已经说了那么多话,可是周围却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柔嘉眼角微微一抽,这说明琮王府被他们渗透得有多厉害。 她只能尽量做出平静的样子,免得若是有人在远处见了,看出她们是在密谈什么。 这侍女站在她面前,从远处看着就是在恭敬地同主人说话的模样。 柔嘉听她娓娓地道:“王爷负责的是后方,自然能够知道我们想知道的消息,而娘娘又是王爷的宠妃,想要从枕边探听到什么,那也是易如反掌。我们想要的不过是娘娘能在必要的时候告诉我们一些事情,然后再为我们做一些比较难办到的事。” 柔嘉想着上辈子战事僵持几年之后,大周终于被东狄打垮,自己从至高之位上摔下来那一刻,心中分毫不愿见到这国破家亡的一幕重演,更不想在其中扮演一个加快大周灭亡的角色。 这侍女听她说道:“我为你们做这些事情,于你们有益,可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便多了。”侍女说道,“成元帝现在意属的继承者可不是琮王,侧妃娘娘是琮王侧妃,难道不希望王爷能够更进一步,连带着娘娘也水涨船高吗?” 柔嘉心中不屑,莫说是做一个贵妃,就是这大周的后宫之主,她也曾做过,可那又如何? 见她无动于衷,这侍女眼中浮现出一丝意外之色,然后才笑道:“看来侧妃娘娘另有所谋,不过不管娘娘想做什么,总要有北周做依托是不是?若是北周被我们东狄的骑兵踏平了,那你就算是再有谋略也实现不得了。” 柔嘉嘲弄道:“难道我与你们合作,就能够保住大周朝吗?” 不想这侍女竟然答道:“自然可以,否则我现在站在这里同娘娘谈是要谈什么呢?” 柔嘉见她说着,又重新走到了自己面前,感到她的靠近给自己带来的压迫感,柔嘉坐直了身体。 这侍女望着她:“我家主人也不想要大周覆灭,大周的皇帝换一个人做,换个能对我们东狄俯首称臣的,这一仗也就没有必要打下去了,不是吗?” 她这般说,就是想要大周成为他们东狄的附属国了,就像那些小国依附于三个大国一样。 柔嘉微微晃神,想起上辈子萧琮就是不愿意成为这样一个受人操控的傀儡,所以才跟东狄血战到底。 可是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又没有了欧阳昭明,萧璟也断了一只手臂,不能再上战场,最后才落得一败涂地。 若是北周可以被保下来,只是成为东狄的附属国,倒也未尝不可。 他们的富贵荣华可以千世万世地绵延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柔嘉想着,伸手覆上了自己现在还没有动静的小腹,上辈子她杀了萧琮,把自己的儿子推上皇位的时候,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侍女察言观色,看着她有几分意动,又适时地道:“而且我家主人要的也不是旁的,他想要的不过是欧阳太尉的性命,只要把他的项上人头交出来,其他都好商量。” 柔嘉也不意外,她知道东狄人就是想要欧阳昭明的命。 上辈子他们成功了,这辈子……大概也不会例外。 这群东狄人总是达不到目的就誓不罢休。 她思索再三才放下了手,抬头看向面前的人,侍女笑吟吟地道:“怎样,侧妃娘娘考虑得如何?” 柔嘉确认道:“你们真的可以做到答应我的事?” 侍女见她口风松动,向后退了两步,减少了给她带来的压迫感,说道:“那是自然。” “好。”柔嘉最终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一战本就是无望,比起整个国家覆灭来,倒不如在走到那一步之前先跟他们合作,保住自己,再说其他。 达到目的,这侍女便打算向外面退去,柔嘉叫住了她:“等等。” 那侍女停住了脚步,柔嘉目光沉沉地问,“我若是要找你们,该如何同你们联系?” 这侍女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她,然后才说道:“娘娘不必找我们,我们需要你做什么的时候,自然会来找你。” 说完就站在原地朝她福了福身,转身从这个亭子里去。 见她离开之后,园子里还是没有其他人出现,柔嘉渐渐地握紧了拳。 她不喜欢这种被掌控的感觉。 虽然眼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柔嘉却觉得这安静的花园里也好似处处埋伏着眼线,在暗中死死地盯着自己。 她亲手杀死自己的母亲,并不害怕陈氏要来索命,可是却为东狄人这一再试图用此事来掌控她而感到背上发寒。 柔嘉起身,快步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等回到自己房中之后,才见到自己的侍女被迷晕了趴在桌上。 看着她一动不动的身影,柔嘉慢慢地走上前,伸手推了推她。 在侍女有反应之前,她便在想,若是这侍女死了,她便将东狄人来找自己的事情告诉萧琮。 若是她没有—— 这侍女在她掌下动了动,缓缓醒转。 她没有死,柔嘉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 “我……”侍女睁开眼睛,发出了疑惑的声音,“我这是……” 她坐直了身体,抬起头来见到面沉如水地站在面前的柔嘉,顿时站了起来,叫道,“小姐!” 柔嘉看着她,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趴着?” “奴婢——”明明记得自己是要进来取东西,可不知为什么却在这里睡着的侍女努力地想解释,“奴婢不是故意要在这里偷懒的,只是不知为何……” 她在柔嘉面前努力回想着,可是失去意识之前的记忆却如同被烟雾笼罩一样,叫她一点也看不清。 “不必想了,算了。”柔嘉看了她片刻,最终说道。 那些东狄人要做手脚,如何会让人发现?她便是再努力回想也没有用。 她在桌旁坐了下来,抬手取了桌上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之后将杯子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侍女听她对自己说道:“你出去吧。” 她应了一声“是”,安静地从房中退了出去。 …… 兴隆钱庄,地底深处。 欧阳离把手中的黄铜钥匙插进了锁里,然后轻轻一推,这扇在地底紧闭的门一下子便打开了。 门一打开,里面的火把就自动亮了起来,照亮了其中堆积无数的财富。 在过去几日,那让人头痛的国库空虚问题,都在这满地的金银财宝面前迎刃而解。 那站在他身后,带着黄铜钥匙来的信使越过他走了进去,与他一同进去的还有钱庄的两名管事。 他们越过了地上这些金银珠宝,只取走了放在里面的十来个装有书画的匣子。 身穿黑色衣袍的欧阳离脸上没有丝毫的愉悦之色。 他义父去东狄已经去了那样多的时日,传回来的消息在半月前就断绝了。 这意味着什么,欧阳离心中十分清楚,再加上东狄发出的开战信号,他就更加笃定那些东狄人发现了欧阳昭明的行踪。 他担心了这一些时日,然后又忙于兴隆钱庄的资金运转,正在想着该如何补足账目,有人就在江南筹集了资金,通过兴隆钱庄的分部朝着京中汇聚过来。 与此同时,根据驻扎在江南的监察院官员上报,有人持着令牌调动了他们的人手,在江南这块富庶之地筹集了金银、粮草和兵器,正在源源不断地送往军中。 这番手笔,欧阳离原本以为是自己的义父从东狄回来了,只不过没有回京都,而是直接去了江南。 义父这般放心京中事务,没有第一时间回来,欧阳离也觉得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他留下的这个替身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就连欧阳离第一次见他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个替身,还同往常一般叫他“义父”。 等到面前这个“义父”站起来向他行礼,唤他大人,欧阳离才反应过来,这是义父为他可能的离开而做的准备。 京都需要一个他来坐镇,有这个替身在,当初他要离开大周去东狄的时候才能走得如此干脆。 可是没有想到,他才笃定义父归来仅仅两日之后,就有信使从江南来,带来了他义父的信物,然后亲手把这块令牌跟一把黄铜钥匙交到了他手中。 第345节 这块令牌意味着他可以调动监察院的一切部署,那把黄铜钥匙则意味着他可以调动兴隆钱庄的一切资金。 见到这块令牌时,所有人心中都是晴天霹雳。 他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同前任欧阳院长一样,欧阳昭明早早选定了自己的继承者,如果有一日要把一切交给他的话,就会将这块令牌传到自己的继任者手中。 可是欧阳离却还怀有一丝幻想,他问这将信物带到自己面前来的信使:“我义父他是不是正在江南?” 来自江南的信使说道:“是个手执大人的令牌的女子。” 听到“女子”这两个字,欧阳离终于感到心中最后的火光也熄灭了。 这将信物送回来的人说道:“她说了,从前欧阳大人在,东狄人踏过来的时候江南会如何,她现在也会让江南如何。而大人你在京中,就拿着这把黄铜钥匙,做欧阳大人会做的事。” 他虽不在了,但他们会为他守住大周。 欧阳离的耳边嗡嗡作响,他当日看着义父从大周离去,前往东狄,从未想过一别就是天人两隔。 在他眼中,世间没有什么他义父做不到的事情,自己成为他的继任者不过是做他手中的一把刀,门下的一匹狼,而是不是这样彻底接过他的责任。 那个伪装成欧阳昭明的替身,正好在这个时候进来,静静地站在一旁。 送信的人没有多看他一眼,而坐在上首的欧阳离也是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黄铜钥匙,没有去多看他。 隔了良久,所有人才听他问道:“我义父……他的遗骸现在在何处?” 他义父要是死了,也不能被埋葬在荒野,他要带他回来。 信使却迟疑地道:“属下不知,那女子是带着侍女前来江南的,她身边……没有欧阳大人的骸骨。” 欧阳离听着他的话,指甲刺进了掌心里。 他的义父客死异乡,连尸骨都不能带回大周来安葬……这笔账,他迟早要同东狄算清。 信使快马加鞭,从江南赶来,交付了自己带来的东西之后,就又带着那十几件书画连夜朝着江南去。 —— 城郊別庄,自宁王太妃来了这里之后,庄上的日子就更加安稳了些。 哪怕是早早来了庄上的郡主十天半月都不露面,他们也用不着担心,毕竟有太妃在这里坐镇。 即将要开战的事情传到了这里,霍老心中着实担忧了一阵,夜里睡都睡不好。 宝意现在在东狄的事情,他是少数几个知道的人。 这些时日,宝意不露面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那些暗地里的风声他们还可以不理,可是自宁王府而起的那些流言却不能不管。 宁王在将个中内情同自己的母亲说了以后,宁王太妃便离开了宁王府,来到了别庄上。 她一来便是各方安稳,没有人再质疑宝意在不在庄上。 别庄今日迎来了客人,不像之前那样是来见宁王太妃或者宝意,而是来找霍老的。 霍老出来一看,见是熟人。 烟墨阁的严老板本来在厅中喝茶,一见到他现身就放下了茶杯,从座位上起身:“霍兄。” 霍老走了进来,一面猜测着他的来意,一面说道:“离比试不是还有好几个月吗?你怎么这么急就来了?我可先声明啊,在正式比试之前,我不会让你见我宝贝徒弟的。” “我知道。”严老板道,“我今日来不是为了这个,是为了其他。” 霍老抬手让他坐下了,自己也挑了张座。 冬雪从门外进来奉茶,奉上了糕点。 这个时间是宝意雷打不动要“练习”时刻,院子里谁也不留。 所以冬雪便跟着霍老。 进来之后,霍老没让她退下,她也在旁站着听烟墨阁的东家说:“江南这些时日颇不平静,你在这儿两耳不闻窗外事,大概还不知道。” “有什么好知道的?”霍老不以为然,宝意一日不归,他就一日没心情去管这些事。 他刚拿起茶杯要喝茶,严老板就说道:“我可是听着江南那里流传出了好些绝版书画,引得各大世家和商行都疯狂,据说近日还要举办一场拍卖会拍卖这些书画。” 霍老看他一眼,他这么一说,霍老就知道为什么他这么上心了。 他放下茶杯,问道:“这不是在抢万宝奇珍楼的生意?” 严老板道:“抢万宝奇珍楼的生意是一回事,倒是那些拍卖的书画名目更叫人惊奇。”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了一张拍卖的名目,朝着霍老递了过去。 霍老伸手接过,将信将疑地打开一看,见到上面写着的那些书画名录,顿时眉毛一动。 这些书画……都是他的库里存着的! “看出来了?”严老板向他倾身,凑近了几分,低声道,“听江南那边的人说,他们验过了这些书画,都是真的。” 听到这里,霍老一下子站了起来,眼中异彩闪过。 会拿着他的珍藏在这个时候到江南去搜刮财富的,除了欧阳昭明还有谁? 欧阳昭明带着宝意回来了?! 这个消息令霍老心情振奋,他坐回椅子上,连带着对严老板也看得更顺眼了几分,又从他这里挖了些细节出来。 严老板带着这个消息来,原本是觉得霍老会感兴趣,而且听到有人这么明目张胆地绕过他们这些造假大师来捞一杯羹会不爽,没想到他的反应却跟自己想的不大一样。 他一边按下心中的疑惑,一边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听完这种种,霍老心中已经确定了一半,那一定是欧阳昭明跟宝意了。 坏就坏在他现在还要在这里待着不能离开,否则他现在就要到江南去一看究竟,看看他的宝贝孙女是不是还好好的,看看欧阳昭明有没有兑现他的承诺。 把自己想知道的事情都问完了,霍老就没了耐心,严老板也是察言观色,便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起身道:“时间也不早了,那我就告辞了。霍兄若是有新的消息,记得差人来烟墨阁告诉我。” 霍老唔了一声,站起身来,对着冬雪一挥手,示意她送严老板出去。 冬雪得令,送严老板出门,才走了一程严老板便说自己可以,让她回去。冬雪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提着裙摆便小跑着回了厅里,见到霍老还站在原地,立刻走上前来问他:“霍老,是不是……是不是宝意!” 她的声音又轻又快,除了站在面前的霍老以外,旁人都听不见。 霍老抬起头来,对她露出了一个难得轻松的笑容,说道:“我看八成是她。” 得了这句话,冬雪立刻如蒙大赦,两手合十在胸口,朝冥冥中的神佛拜谢:“阿弥陀佛,真是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她放下手以后,立刻便问道,“那我先去将这事告诉太妃!” 宁王太妃在别庄上,为了宝意的安危也是日日在念经拜佛,希望宝意能够早日平安归来。 等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之后,太妃自然会安排人去把这个喜讯告诉王爷。 霍老原本想点头,可是转念一想又叫住了她:“慢——” 冬雪停下了动作,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见他背着手道,“还是再等等吧。” 等宝意或者欧阳来了确切的信息,再将这事告诉宁王太妃跟宁王。 听他如此说,冬雪也觉得应该如此,于是按捺下了去同宁王太妃汇报的念头,心中却充满了对宝意的未来充满希望。 第280章 边境风雪飘零,大军日夜行军,抵达之后将边境的守军都换了下来。 东狄还没有正式开始入侵,他们除了这由各个军营汇聚过来的十万大军之外,现在还在为了持续的战争,从各家征适龄的男丁补充兵员。 作为这十万大军的统领,萧璟握着缰绳,骑着自己的爱马巡视在这边境,对面一片白雪茫茫,很快东狄的铁蹄就会从这片白雪之中朝着他们扑杀过来,而现在他作为统帅,最担心的并不是他们到来之后发起的第一轮强攻,而是士兵和短缺的资源。 现在他身上穿的是战甲,可是除了大周最精锐的那些士兵之外,剩下的士兵身上穿的盔甲都十分的残破,那是临时从库房中取出来的,堪堪地拼凑起来,根本没有抵挡的功能。 再加上这里冰天雪地,那些棉衣都不够分。萧璟已经见过了随着大军出发时送来的那些棉衣,里面好的不过一万余件,剩下的两三万件都是又旧又薄,即便是这样,也不能做到人手一件。 他将自己的士兵本来分到的那些好的棉衣都分给了其他士兵,自己只是留下那些又旧又破的,可即便是这样,等到后面的几万大军也同他们在这里汇聚之后,那些棉衣又不知该从何处来。 “殿下。”风雪声中,他身后的副统领骑着马来到了他身边。 萧璟从马上回头看了他一眼,见到他也同自己一般,在这外面一待,很快就须发都被风雪沾染。 “徐将军。”他同面前的人打了一声招呼,见到徐将军来到离自己还有半步的距离停下,然后对萧璟说道:“王爷在这里看什么?可是在想这场仗该怎么打?” 萧璟身边的旧部通常会叫他殿下,而这些新的士兵都会叫他将军,只有这两位统领是用王爷来称呼他。 是在提醒着他是大周的皇子,也是他们的大将军王。 萧璟说道:“不是。” 徐同林看向他,见到这天潢贵胄的侧脸在风雪之中显出一种冷毅来,然后说道:“我是在想棉衣的事情。” 若是棉衣不够,他们的军队在边关,别说是打仗,就是能够好好地活下来、不挨冻都难。 这一仗会是持久战,会打得很艰难,他希望他的士兵们能够尽量多地活下来,而不是在开战之前就因为物资的短缺跟这边关的寒冷而付出性命。 徐将军听了他的话,也跟着看向面前这连天的风雪。对边关的守军来说,这样的风雪是最常见的,直到春天都不会停下,风雪阻隔了周围那些蛮族的入侵,可是在与东狄的这一战中,却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影响。 其他的言语也无力,他只能安慰萧璟道:“陛下在后方,又有欧阳太尉和宁王在,琮王更是亲自负责筹集调动军备,我们的棉衣短缺不会很久了。” “但愿如此吧。”萧瑾说道。徐将军正要劝他不要久立于风雪中,回到帐中去,就听见身后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长长的“报——” 两人都转头看去,见到是萧璟的亲卫在一路奔向两人,于雪地中跪下之后对着萧璟和徐将军禀报道:“报殿下、将军,后方的物资送到。” 萧璟心中一声,问道:“送来了什么?” 他的亲卫道:“三万件一等棉衣,八千把精铁兵器还有一万件铠甲,正在路上。” 这个消息令人精神一震,徐将军脸上都同样露出了喜色,唯有萧璟显得比两人多出几分平静,可是他也很快地一勒手上的缰绳,说道:“走,回去看看。” 徐将军应了一声“是”,同样调转马头,两人就在风雪之中朝着营地奔驰,而那来报信的亲卫也迅速地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跟了上去。 回到营中,萧璟已经见到了这军备处的人声鼎沸,虽然军中的士兵都激励人民,在这些物资运送进来的时候并不会离开他们自己的地方跟过来,但是他们的统领却是按捺不住。 眼下这军事官的军帐中,大大小小十几个统领聚集在这里,都在兴奋地看着这批雪中送炭的物资,萧璟一进来,就见到他们在传看着手上的棉衣和那八千把精铁打造的兵器。 这棉衣实在是太好了,那件棉衣在他们手中被传来传去,拿到手的人都忍不住用力地在上面捏了捏,感受这棉衣的厚实。 等传到下一人的时候,那人还忍不住上手扯扯,然后说道:“这用的料子也是结实。” “给我!”下一人已经迫不及待,他脱掉了自己身上穿的这件他的夫人给他亲手缝制的棉衣,将这件新送过来的棉衣穿上了身,因为有些大,所以显得有些滑稽。 众人见他活动活动手脚,接着惊喜地抬头,对着他们说道:“这衣裳比我夫人给我缝的还好!这送过来的三万件都是一样的?” 第346节 “都是都是。”军需官在军队中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见着这么多位将军一口气涌到自己这里来,都有些头大了。 这三万件棉衣可真是来得刚刚好,他本来就在头疼到达边境的驻军该去哪里再变出两万件棉衣来给他们分,现在好了,人手一件,还能多出一万件。 不过问题也就在于这,这批棉衣实在是太好了,用的是金秋新收的棉花,而且做得无比扎实,自然是人人都想要给自己的士兵。 可是他们这里总共已经有六万人,先前来的那些棉衣有两三万件分发下去,都是又旧又薄的,如今有了新的,他们自然想要以旧换新,好让自己的士兵不受冻。 军需官看着这些各部汇聚过来的、人人都统领着不同军团的统领,见着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就知道接下来肯定是一番好抢。 不光是棉衣,还有那八千件上好的兵器跟那一万件盔甲,都是烫手山芋啊。 他正觉得自己沐浴在这些大人的目光下,如同身在水深火热之中,十分想从这里逃出去,找能做主的人来给他们分配,就见到帐篷的帘子一掀起,从外面灌了些风雪进来。 接着是十万大军的统帅、大将军王,带着徐副统领从外面走了进来。 萧璟一进来,军需官就立刻从桌后站了起来,而原本人声鼎沸的帐篷中,那在传着棉衣武器盔甲查看,并在七嘴八舌的交谈装置的诸位统领听见元帅过来了,也都立刻安静下来。 一帐篷的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口中称道:“参见元帅!” “都起来。”萧璟让他们起身,然后把头盔交给了身边的亲卫。见他来,刚刚在查看这些物资的统领立刻都拿着东西围了上来,对他说道:“元帅你看,这是新送来的棉衣。” 那穿着棉衣的统领将棉衣脱下来,献宝似的举到他们面前,然后亲自翻开了让萧璟看。这棉衣实在是太好了,士兵们穿着,一定不会挨冻。 “元帅看!”而剩下的几人也有样学样,都拿着自己手上的兵器、铠甲上前来,让萧璟看个清楚,口中称赞不停。 萧璟目光在这些新送来的军备物资上掠过,然后又亲自上手看了一遍,这才将目光投向了军需官。 本以为元帅来了,这些统领大人就会去烦他,不会再来为难自己的军需官,见到元帅朝着自己看过来,带着那些统领大人也齐刷刷地看向自己,顿时腿一软,想着这是要做什么? 元帅大人可千万不要把这个烫手山芋又扔回给自己,让自己来分。 他忐忑不安地想着,就听萧璟说道:“这些物资可是从京城加急运过来的?” 他们行军的速度极快,这些物资只比他们抵达稍迟两日,萧璟认为这定然是从京中加急发过来,才能够如此迅速,而且这些棉衣兵器和铠甲的质量如此之好,除了出自京中以外,不做他想。 可是短短时日也赶制不出这么多,他只能认为这是欧阳昭明又是怎么变戏法地翻出了这些东西来。 没有想到军事官却说道:“回元帅,这些物资并非是从京中来的。” “并非是从京中来?” 不光萧璟意外,那些同样跟他有着一样的想法的统领大人在听到这句话以后,也忍不住发出了疑问。 可既然不是从京中来的,那是不是就同他们之前的驻地所在有关? 当即便有个生着落腮胡子,傍大腰圆的统领粗声问道:“可是从西北来的?” 他的声音豪爽,在帐中一开口,所有人就都听见了,而且听见他声音里的得意,大家都反应过来。这个家伙看着浓眉大眼,忠厚老实,居然这么有心计! 这要是从他西北那边来的,那元帅还不得看在他们西北的面子上,先把东西紧着他们? “不是。”军训官抬手擦了擦汗,对着众人说道。 那先前出声的西北汉子顿时脸上笑容褪去,之后又有几个声音问道可是从他们那里来的,萧璟都见军需官摇头。 他微微皱起了眉,除了京中,方才出声的那几位统领所说的地区确实都是他猜测有可能这么快送军备物资过来的地方,没想到结果都不是。 军事官怕他们继续猜下去,站在这里的元帅要不耐烦了,连忙说道:“这些物资是从江南来的。” “江南?”所有人听到这个答案,又都纷纷意外了一波。 大周地处内陆,并没有水师,所以江南地区从来没有驻军,虽然富庶,资源又充沛,但是在众人的预想之中,江南地区不是这么快就会做出响应的地方,更不会是第一个将这样的军备物资送过来的地方。 军需官看着萧璟和诸位统领脸上的神色,试探着道:“江南押送物资来的人如今正在军中,还没有回去,元帅可要去见一见?” 人既然没走,那自然是要见一见的。萧璟立刻便道:“好。”然后对军事官说道:“先将棉衣发到没有领到棉衣的军士手中。” “是!” 萧璟一开口,他这发放棉衣就有了依据,先发给那些没有拿到棉衣的军士,还管不到这些统领想换的心情。 “恭送元帅。” 帐中众人行礼,目送萧璟和徐副统领离开,心中都有些意兴阑珊。本来想着要来争一场呢,现在好了,没得争了。 军需官见着诸位大人这样心情不好的样子,于是出声提醒了一句,“各位大人,元帅自己的虎贲营穿着的都还是次一等的棉衣呢。” 在这军中论起来,有哪一部精锐比得上虎贲营?他们自己都还穿着次一等的棉衣,将好的给了旁人,如今就算没有元帅发话,新的棉衣要替换,那也该先给虎贲营替换不是? 他这一说,众人就想起来了。不错,元帅自己的虎贲营都还穿着次一等的棉衣,他们在这里要是闹着换,那算什么? 于是彼此看看,想着大家都没有,心中倒也平衡了,只不过边从帐中出去,还是忍不住说道:“江南这次可真是让人没有想到,是谁在那里把这些物资统筹调配过来的?” 江南总督在他们印象中并不是这么一个有能耐有魄力的人,要想从江南那些世家富商手中挖出东西来,可不是那么简单。 也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再继续送东西来。 这么些物资虽然听起来多,但是对江南来说绝对不是他们的极限,离把他们掏空还远着呢,若是之后能再继续,有物资源源不断地送过来,那这场仗就能打了。 他们的军队有源源不断的物资支持,而东狄五十万大军虽然多,但是却是离开东狄作战。而且他们的幅员又辽阔,作战的前线离他们的国境十万八千里远,粮草跟不上,在他们这里也嚣张不了多久。 而最后从帐中离开的几位统领却是脸上带了些笑容,他们是后面来,是分到的棉衣最少的,这次来军需官这里,本来只是想着能够多争一点是一点,可是没有想到元帅一句话,这些最好的棉衣就要都先紧着他们了。 他们叮嘱了军需官尽快把棉衣送过来之后,这才在帐门口分别,准备回去告诉自己的兵,他们很快就会有上好的棉衣穿了。 而萧璟带着徐副统领来到了帐中,见到了从江南押送物资过来的人。 来人让他们感到有些意外,这在帐中坐着的是一个青年,虽然衣着低调,但是却依旧掩不住世家底蕴。 见到萧璟进来之后,这帐中等待的青年站起身来,同萧璟行了一礼:“江南商会蒋轻舟,见过王爷。” 江南蒋家,这是江南的巨贾之家,拥有江南的漕运和许多的矿藏,而江南商会是江南的各大商行联合结成的商会,蒋家这一任家主蒋一鸣正是商会会长。 今次押送着这些军备物资来边疆的正是他最器重的三子蒋轻舟,蒋轻舟身上有功名,虽然没有入仕,但是见官不需跪拜。 萧璟请他坐下相谈,虽然这批物资是由江南运过来的这件事情让人感到意外,但是若是有两家牵头,举江南商会之力,要做到这一点倒是轻而易举的。 蒋轻舟这次押送着这些军备物资过来,除了用了自家镖局的精锐力量押送,江南总督还派了人随同,为他沿途保驾护航,一路通行,才能这么快就从江南来到了边境。 这一次将这些物资平稳送来,也算是幸不辱命。 蒋轻舟性情同他的父亲蒋一鸣十分相似,无论面前对着什么人,都是恰到好处的恭谨有礼,不卑不亢。 他对萧璟的问题应答如流,等到说完这些之后,又再提道:“只不过时间紧迫,这次只能先送来这些物资,后面还有第二批、第三批会陆续到来,助大将军抵抗东狄,为此战尽一份力。” 徐副统领听到这话,忍不住在旁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太好了,有江南之地的鼎力相助,起码他们打起仗来就没有后顾之忧。 若是十万大军都能够配备上这样好的兵器铠甲,就算对面是五十万大军,他们大周儿郎也不会稍稍颤抖一分! 萧璟听见他的话,对他说道:“本王在这里代军士谢过蒋翁。” 能够统领江南商会这样迅速作出反应,筹集出物资,还能够继续不断生产的,就只有蒋一鸣了。 可是听他如此说,蒋轻舟却微微一笑,摆手道:“王爷这一谢,家父担当不起。” 他这反映出乎了萧璟的意料,萧璟问道:“莫不是这次江南所举不是蒋翁所倡?” 蒋轻舟道:“国难当前,家父确实有这个想法,只不过江南商会却不是人人都是这般想。可是要赶制棉衣、打造兵器铠甲,并非我蒋家一家所能,非得他们配合。” 帐中炭火燃烧,辐射出热意,在其他的军帐中,为了节省炭火,所有人都是能忍则忍,只有这里最为温暖,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的对比。 蒋轻舟继续道:“若是只由家父来说服他们,能够把这些东西送过来,也怕都是几月之后的事情了。” 交战之际,这些东西早一日送来,便多了一分转机。 萧璟问道:“所以说,使得江南商会如此齐心的另有其人?” “不错。”蒋轻舟点头道,不过却没有直接说那人是谁,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事,他说道:“王爷知道,江南商会中,他们除了喜欢在生意场上拼杀之外,便是喜欢收藏古董真玩、书画真迹。” 萧璟点头。本朝风气历来如此,达官贵人、世家豪绅都以收藏这些为喜好,所以霍老的地位才如此特殊,万宝奇珍楼开那么一场拍卖会,才会引起这么大的动静。 蒋轻舟道:“半月前有人携了一批名家书画来江南,通过商会举行了一场拍卖。” 那时候萧璟已经在整顿大军,准备开拔前往边境了,对江南来的消息自然是不甚清楚。幸好蒋轻舟也不需要他知道这些,只是将那人的到来还有带来的名家书画都同萧璟跟徐副统领简单地说了说,接着便讲到了这场拍卖会。 “这次拍卖,这批书画的主人要的不是钱银,而是资源。比如我们蒋家的矿藏,再比如金家的冶炼厂,这样凑在一起,正好生产出家父先前想过要集合江南之力为边境驰援的物资。” 于各家而言,这位神秘的书画主人索要的东西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困难之事,而且她要他们的冶炼厂不过是一段使用日期,并不放她自己的人进来,依旧用他们原厂的人,也不需要担心技术外流。这对他们来说,倒比用真金实银来拍卖取得那书画要更实惠。 所以这场别开生面的拍卖在江南举行得十分顺利,各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名家书画,而这批书画的主人也成功地集合起了江南商会的生产之力,在短短时日内就赶制出了这三万件棉衣、八千件兵器跟一万件铠甲。 萧璟听完他的话,也就是说,他们如今收到的物资和之后还要源源不断地运送过来的物资,都是出自一人的手笔,蒋家在其中充其量是做了一个协调作用,而整个江南商会不过是跟这批书画的主人做了一次交易。 难怪刚刚他道谢的时候,他要说自己的父亲担不起这一声谢。 徐副统领在旁忍不住问道:“这书画的主人,蒋公子可曾见过?” 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这么有魄力,将自己所拥有的价值连城的书画,都换作了这些物资运往前线,支撑他们的作战? 这个问题也是萧璟想问的,他看着蒋轻舟,见他微微一笑,显然是预见到自己在说完这些之后,萧璟定然会问起书画主人的来历。 他说:“自然见过,家父有旧疾,还是这位洛姑娘出手为家父医治的。” 听得这批书画的主人是一位女子,徐副统领神色更是意外。而萧璟则在看着蒋轻舟的表情,见他提起这书画的主人时眼中不加掩饰的赞赏,推断出对方的年纪定然不大,年纪轻轻能够拿出这样多的名家真迹,又这样能全部拍卖出去,换得江南的物资,定是出身世家名门。 又姓洛……他已经在想着是哪一个洛氏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可偏偏蒋轻舟又提到她治好了他的父亲的旧疾,蒋一鸣作为江南商会会长,定然什么名医都请得起,却旧疾缠身、无法痊愈,那就证明他的病不简单。 若是除去这个条件,萧璟还能想得出一两个人选了,可是加上这一点,他就完全没有答案了。 他只能问蒋轻舟:“这位洛姑娘可提过自己出身何处?” “她出身南齐,不是周人。” …… 至大军开拔前往边境已经过去了将近半月,京中的诸事调配也越发的紧锣密鼓,而先前只是部分高门大户的女眷自发地捐钱捐衣物,到现在中宫带头,亲自削减了后宫的一切用度,并亲手为前线的士兵缝制棉衣。 王公大臣的女眷也都纷纷效仿皇后之举,捐出了财物,平日的消遣也都少了,都在为着前线缝制棉衣。 身为琮王妃,于雪晴的陪嫁十分的殷厚,她后面捐出的手笔也叫人为之侧目。令她恼怒的是,柔嘉在此时却又有了新招数。 旁人没有动作的时候,她先惺惺作态捐钱缝衣,现在整个京都都在这般做的时候,她却舍了这一道,转而上灵山寺去求药,然后亲自去四处想办法收集药材,依照空闻大师所给的药方制成丸剂,作为伤药送到前线去。 此举再次赢得了中宫的夸奖,抢了下了血本的于雪晴的风头,令她现在越想越是生气。 奖赏下来,虽然她获得的东西跟柔嘉的的是一样的,但她们一个是琮王妃,一个不过是侧妃,得的奖励却一样,这就是他于雪晴输给谢柔嘉了。 高傲如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哪怕是在众人难得聚在琮王府,亲眼见证着她这得了奖赏的风光,又围在周围奉承不断的时候,她也忍不住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可恶!” 本来今日好不容易从那些针线活中解放出来,到琮王府与她一并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贵女们都停下了说笑。 她们这一群跟随着于雪晴的人年纪相仿,在于雪晴被指婚给萧琮之后,她们之中大多数也都嫁为人妇,便是还没出嫁的,也已经定了亲。 从前在娘家是同于家走得近,现在她们的夫家也都是琮王一党,见着于雪晴这样不高兴,她们当然是要赶紧加以宽慰的。 第347节 当即便说道:“王妃同她置气什么?你是正妃,她不过是个妾室,又不是宁王的亲生女,所以才要这样处处想些法子来出风头,讨王爷欢心,哪里有王妃你来得有底气?” “对,可不就是这个理?从之前江南水灾,灾民流离失所北上来到城外,她张罗着搭粥棚施粥,就看得出她谢柔嘉工于心计了。” 于雪晴面露不屑。 确实如她们所说,就只有她这样的名不正言不顺,甚至连个庶女都比不上的养女,才要为了她的前程这样步步为营,靠些龌龊下作手段攀附上了萧琮。 这京城哪有不透风的墙?她是怎么做的这个侧妃,现在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只不过自己进府之后被她那样一算计,所以才会失了表哥的心。 因着这件事,于雪晴就越发见不得她得意。 她正想着该用什么办法能去去谢柔嘉在这京中独一份的风头,就听身旁的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照我说,王妃你也犯不着去管她,她这样机关算尽、用尽心思,不过也就是些小打小闹,想想江南的那一位,跟她一比,她谢柔嘉做的这些都算什么?” 第281章 她这一说,所有人都想起了这些日子从江南传来的消息。 那横空出世,拿了十几幅绝迹的名家书画换了江南商会大批物资运往前线的南齐女子,近来可是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虽说这一次与东狄对抗,南齐是同大周结了盟,但是这样一个出身南齐的女子,居然会在大周这样尽心尽力地为大周军队筹集物资,这实在是超过了友好相助的标准。 她一提起,在座诸人就纷纷说道:“不错,跟她一比,别说是谢柔嘉了,就算是将在座你我捐出去的钱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啊。” “而且。”那挑起这个话题的贵女又说道,“我听江南那边传来的消息,她将那十几幅书画都换取了江南商会的物资,现在又在江南一掷千金收集药材了。” 这不正是谢柔嘉正在做的事?听了她的话,在座众人都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笑了起来。 于雪晴眼睛一转,也同样乐了,同样的事,这个南齐女子在江南做来就是不一样的量级,无论如何光芒都会被她掩盖过。 谢柔嘉还想靠着这一招奇兵突起,真是算盘打得太好了。虽然论起来,她们在座所有人都输给了她,可是这姓洛的女子打谢柔嘉的脸打得最狠,敌人的敌人便可以算作是朋友,坐在这里的众人自然也都觉得她顺眼些。 于雪晴看向自己身旁的人,说道:“就你消息最灵通,还有什么消息没有?” 既然她问了,那这被问到的人也就没再藏私,只答道:“这江南的动静既然能传到咱们的耳朵里,那宫里自然也知道了,皇上已经下了旨,把人召进京中来,要好好见一见她。到时候皇后娘娘少不得要在宫中接见她,还要设宴请咱们去。到时候,这个南齐来的女子往那里一站,咱们再把谢柔嘉往前一推,不就正好能让她们比个高低?” 她说完,自己先拿手帕掩着唇,吃吃地笑了起来。 “好啊。”于雪晴眼睛一亮,说道,“可真有你的。” 这样一来,既提到了他们琮王府的率先垂范,又单独打压了谢柔嘉的风头,可以说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于雪晴心中想着,唇边也忍不住浮现出了笑意,手指放在桌上轻轻地敲击着,眼睛望着柔嘉的院子所在的方向,只恨不得那个南齐女子赶紧进京,好来打柔嘉的脸了。 书房中,正在被于雪晴期待着盖掉风头的柔嘉并没有心思去管她们在背后多说了自己什么,也没有多看方才宫里赐下来的东西,只是让人收在了库房里,自己则借着萧琮不在的时候进了他的书房,开始在房中小心翼翼地翻看。 自那日见到东狄来的人之后,她心中辗转了几日,不住地梦起上辈子萧琮有了新人之后,自己失去他的宠爱是被如何对待的,再加上如今萧璟人已经到了边关,离他失去一只手臂的日子也越来越近,柔嘉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与东狄做这笔交易。 她现在手上没有玉坠的下落,没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能够保住萧璟的手臂,就只能尽量多地在手上抓到有用的筹码,跟东狄交易的时候,要求他们不要伤了萧璟。 当那东狄女子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柔嘉便答应了她的要求,准备按照月重阙想要的去给他搜寻信息,只不过一般的情报他们自己便有能耐可以得到,因此那侍女要她去找的情报是在萧琮的密信之中才能看到的。 两辈子在萧琮身边,柔嘉对他的幕僚跟密信往来,还有存放这些情报的地方都十分清楚,东狄这般找上她是找对了人。 她很快便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把那封密信打开看了一遍,记下了上面的内容之后,就又把密信叠回了原样放回信封里,然后再将这暗格重新合上,之后便从书房中离开,只等着那东狄侍女再来自己面前了。 她镇静地回到院中,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过,扬声唤自己的侍女进来添茶。侍女忙不迭地去沏了茶来,一面为主子添上,一面对她说道:“小姐,王妃今日邀人来王府赏花,负责浇花的侍女在旁听到了些她们说的话。” 柔嘉拿到了自己要的信息,有了跟东狄人谈判的筹码,心情放松,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闻言看向自己的侍女,见她一脸不愤,便猜到应当是听了于雪晴她们在花园中说自己的事了。 侍女见她放下茶杯,漫不经心地问道:“她们说我什么?” “她们说小姐你先前做的这些事情都是白费心机。”见柔嘉让自己说,她便放下茶壶,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说是江南那个南齐女子现在已经被陛下下旨,要召进京中来觐见,说只要她一来,小姐先前做的那些事都会被她给比下去。” 而至于后面,她们说到要让柔嘉在宫中出丑的话,那浇花的侍女没敢在附近明目张胆停留太久,听到前头的话之后就匆匆离开,所以后面的没有听见,否则她现在能更生气。 南齐女子要从江南过来了,这倒是一个有用的信息。柔嘉想,上辈子在她的印象中没有这么一个人,她先前也从萧琮那里听到过关于这个在江南拍卖自己珍藏的十几幅名家书画,换取江南商会物资送往边关的女子的事情,若不是听着年纪对不上、外貌对不上,其他也对不上,她几乎都要以为这个在江南名声大噪的是许久未曾出现的宝意了。 在这个关头到大周来,为他们做这些事情,确实是增长名望最好的时机,只不过宝意已经是大周的郡主,她若是要做这些,没必要要隐瞒身份,换个姓名到江南去。 想来会有这样的变故,是因为这辈子南齐同大周结成联盟的缘故吧,所以齐人才会到大周来做这些事。 侍女听她淡淡地道:“你说她一个齐人,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奴婢不知。”侍女本来还在为着刚刚听到王妃她们在背后这样说自己的主子而气呢,猝不及防地被柔嘉这样问道,只能努力地想了想,然后说道,“为了名望?” 柔嘉又道:“男子有了名望,可以加官进爵。”就像之后,朝廷若是要那些江南富商捐出大半家产来充斥国库,以支撑此战,便会给他们封些爵位以示尊荣,“她一个女子,要这些名望来有什么用?” 顺着她刚才的话,侍女想了想,说道:“男子要名望是为了做官,女子的话,是为了嫁人?” 柔嘉说道:“就看他这次进京是为了谁来的了。” 只可惜事情发展并未如她所料,今日京郊城门关闭之前,一匹快马飞奔而来,信使在城门前出示了自己的腰牌之后,就一路往着京中去,在宫门下钥之前进了宫,将自己带来的信函送到了成元帝手中。 成元帝坐在御书房里,看过手上印着南齐皇室印章的密信之后,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外的神色,然后将手中的信递给了同在书房中的宁王:“阿衡你看。” 宁王上前来,从成元帝手中接过了这封信,目光在上面一扫,也同样露出了意外之色。 这封从南齐一路快马送过来的密信上写着,近日在江南以十几幅名家书画换取了江南商会物资驰援边境大军,解了他们大周的燃眉之急的女子,是他们南齐的衡阳公主。 衡阳公主随大周使团一起,来到了南齐与大周的边境,在边境停留了数日之后便进入了大周,到了江南去。 她在江南所为,都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但是也代表了南齐对大周的结盟之意。 她本来隐藏了身份,是没有想做得太引人注目,只是现在成元帝都要召她入京了,所以南齐才发了这么一封密信过来,先将郡主的身份过了明路。 只是这样一来,成元帝要召她进京迎接的规格就不一样了,毕竟她是代表着南齐皇室来的,又是在这样艰难的时刻,还给了大周这样鼎力的支持,一切制式都要改。 宁王听着成元帝的话,将手中的信函放下,对他说道:“臣觉得,这位衡阳郡主应当也不是太过重这些繁文缛节的人,何况现在的情况不同,陛下也不必过于铺张,一切从简便是。” 成元帝道:“对,阿衡你说得对。” 只不过这从简也只能是礼仪从简,但是这位衡阳郡主的身份是一定要先公布出去的,至于到时她来了要如何去接待她,那就再说。 宁王同他就着此事又再交谈了一阵之后,在宫门下钥前才离开了皇宫,坐上马车回宁王府。 方才在帝王面前还需装作若无其事,现在等一到了马车上自己独处,宁王就闭上了眼睛,在昏暗的车厢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偏偏就是南齐的郡主? 本来听到江南来的消息之后,他心中是存了一份希望,盼着那是自己的幼女顺利回到了大周,只不过停在江南换了个身份,来为风雨动荡的大周做一些事。 可是随着越来越多关于她的消息传回来,甚至有画像传到了宁王手中,见过了画中那跟宝意完全不一样的人,再加上今日她南齐郡主的身份确定,宁王就彻底死了心。 这不是他的孩子,他的宝意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甚至不知是否还尚在人间。 纸里包不住火,妻子已经几次问起女儿什么时候能回来,宁王实在想不出,等到有一日要将真相同她和盘托出的时候,自己的妻子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第二日上朝,成元帝便在朝堂上公布了此事,要更改接待这位郡主进京的礼仪规制。 而这个消息在京中很快就像插了翅膀一样,到处都传遍了。 昨日还笃定这个南齐女子是出身南齐的富庶之家,只不过跻身不了更高的阶层,所以才拿着那些书画,趁这个机会来大周刷名望的柔嘉顿时就被打了脸。 南齐皇室没有公主,在他们之中,身份最高也不过是郡主,这么一个郡主还要这个时候跑到大周来做这些事情,难道真的是只是单纯的想为大周做一些事情? 不可能,柔嘉不相信世界上有这种人。 人活在这世间,做所有的事情都是有目的的,就像她昨日等到了那东狄的侍女出现,把对方要的信息跟自己的要求都告诉了她,就是为了自己、为了萧璟、为了不再重蹈覆辙。 只不过这对柔嘉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但是对于雪晴来说却是更好。 “真郡主对上她这么个假郡主,有意思。”于雪晴坐在美人床榻上,一面用银叉去插盘中切成小块的柿子,一面嘲讽地笑道。 算起来,她谢柔嘉出嫁前处处被谢宝意比下去,出嫁后又有这么一个南齐郡主哪哪儿都高过她一头,于雪晴几乎都想问谢柔嘉当着这个假郡主心里恼不恼、恨不恨那些人当年把她跟谢宝意弄错了。 “只可惜永泰郡主还在别庄上学画。”她眯起了眼睛,执着手里精致的银叉,望着上面自己咬了一口的果肉,“否则若是她跟这位南齐的衡阳郡主同时出现在谢柔嘉面前,她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有意思。” 烈日下,一支车队朝着京城的方向去,三辆马车周围同行着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护卫,虽然衣着看上去都十分普通,但是身上的锐气却如同刀锋。 摇晃的马车中,宝意展开了从监察院来的密信。 小柔跟着她回到大周,在江南停留了半个月时间,已经对监察院的这些手段更加了解,要与京中监察院传递信息轻而易举。 宝意看着手上的密信,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少女虽坐在她近旁,却没有问这封自己亲手接到的密信上写了什么。 “把壶拿开。” 少女听见宝意的话,立刻应了一声“是”,抬手把车上烧着的炉子上面放着的壶挪开了。 宝意伸手把这封密信放在了炉火上,那白色的纸条被火舌一舔,很快就烧了起来,宝意一放手,这不过巴掌大的纸就在里面燃烧卷曲,很快化成了灰烬。 少女这才把手里的壶放回了炉子上,宝意则想着自己刚刚在上面看到的信息。 柔嘉果然没有识破监察院派出的人,将他们当作了从前找过她的桑情那般的一品阁中人,在犹豫了几天之后,一脚踏入了这个为她而设的陷阱,答应同东狄人合作,为他们盗取信息。 这样给她设套、引她上钩,宝意心中并不觉得有什么。 柔嘉传递出的信息自然也没有传到她以为的东狄人手上去,而是一份传回给了宝意,还有一份则直接传给了如今坐镇监察院的欧阳离。 因为在粥棚前的一饭之恩,欧阳离心中对柔嘉一直存有感激,这份感激不能成为宝意计划中的意外。 他必须要看清柔嘉的真面目。 只不过柔嘉最后提出的那个要求却在宝意的预料之外——她要东狄人不许在战场上伤及萧璟。 她喜欢萧璟,这一点两辈子都没变过,但是现在她也同上辈子一样,已经嫁给了萧琮,难道她心中始终还没有放弃过萧璟吗? 又或者说,她知道萧璟这次在战场上会被东狄人重伤,因为手上没有玉坠跟灵泉,没有把握治好他,所以现在就先未雨绸缪? 这不是没有可能。 柔嘉同样是重生而来的,她死的时间比宝意要迟,经历的后世之事也比宝意要多,洞察先机,所以想要规避风险。 这样看来,她对萧璟的执念还真是大。 兴隆钱庄。 最顶层的书房,身穿黑衣的少年坐在书桌后,将手上这张纸条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越看脸色越沉,最终忍不住合起了两手,掌中劲力一吐,这张纸就化作了齑粉。 而那先前在琮王府中扮作东狄侍女去引柔嘉入套的年轻女子正站在一旁,原本在柔嘉面前总是带笑的面孔现在面无表情。 她接到这个来自江南的任务,在完成之后依照那位大人的吩咐,将出自柔嘉的消息抄送了两份,一份发往江南,而另一份上交给小欧阳大人,并且在他看密信的时候,把这整个任务的过程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他。 从听完这个消息之后,小欧阳大人的脸色就十分的难看,在将这张纸条销毁之后,他抬头看向自己,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一样:“按照那位大人的安排,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不管是继续给柔嘉设套,让她以为自己在跟东狄送情报,还是继续将她泄露出去的这些情报汇报一份到自己这里来,只要是江南那位的命令,她就要继续做下去。 “是!”身穿黑衣的女子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 欧阳离冷道:“下去吧。” 等到这个房间里再次剩下他一人,他才压抑不住怒火,抬手拿起桌上的一只笔洗就朝着地上狠狠地砸去,瓷器落地,发出破碎的声响,碎片飞溅了一地。 第348节 欧阳离心中的怒火依然没有消减,但他却抑制住了自己,没有再继续砸桌上的东西。 他两手撑着书桌,尽量回想着如果是自己的义父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会怎么做,可是又觉得这世间哪里有人能够骗得过欧阳昭明。 他知道宝意为什么要特意将柔嘉上套、通敌叛国的情报也送到自己这里来,当日在城外粥棚前那一饭之恩,那将自己当做人看待的举动,就让柔嘉的身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里。 在欧阳离心中,没有什么人是比柔嘉更美好的,不管之后京中传出什么关于她的消息,又或是义父让自己去查事情,查到了柔嘉身上,欧阳离也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些曾经影响到柔嘉。 只是……只是当她这样通敌叛国的证据呈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欧阳离终于见到那个如同月光一般的身影在自己面前寸寸碎裂。 他的义父将他从泥沼里拉出来,给了他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由一个任人欺压的乞儿变成如今的欧阳离,在他心中是谁也比不上的。 知道义父为东狄人所杀,在欧阳离心中就已经将所有东狄人都视为死敌,即便是跟东狄稍微沾上关系的,也令他厌恶。 更何况柔嘉还是从前就跟东狄人有关系,现在只不过稍微一试探,她就又要再次通敌叛国,欧阳离曾经自欺欺人地认定的那个假象,终于在此刻彻底破碎。 他紧紧地握着书桌的边缘,心中吞噬着他的不只是怒火,还有恨她不争,恨自己眼瞎。 如果找上门的真的是东狄人,而自己不像义父那样目光如炬,被她这样蒙骗过去,那等到来日清算的时候,自己在职责跟情感之间会如何选?自己能干脆利落地杀了她吗? 欧阳离深吸一口气,从桌后站直了身,然后绕了出来,大步朝着外面走去。 “大人。”守在外面的下属见到他出来,立刻跟了上来,跟在他身后问道,“大人要去哪里?需要属下命人准备马车吗?” “不必。” 欧阳离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是不想再继续待在封闭的空间里。 见他如此,两个手下也没有再多问,只是默默地跟上。 离开兴隆钱庄,走到玄武大街上,头顶的阳光立刻洒了下来。 冬日的阳光虽然炽烈,但却不毒辣,照在身上只让人感觉暖融融的,仿佛驱散了浸透骨髓的阴冷。 欧阳离没有迟疑,径自朝着前方走去。 他是欧阳昭明的义子,可是性情和行事风格却跟他的义父完全不一样。 他的义父虽然在朝中素有恶名,但是走在玄武大街上的时候,这些商户却愿意请欧阳大人上门来坐一坐。 欧阳离步履匆匆,仿佛在逃避什么一般,令那两个跟在他身后的下属也只能加快了脚步。 眼看着要将玄武大街走到底,欧阳离听到了从左边的巷子中传来的声音,脚步一拐就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他现在正需要找点什么不长眼的人来发泄发泄心中的怒火,等带着自己的两个下属转过巷角,看到声音传来的地方之后,他眼中的寒意就更重了。 这里是玄武大街上的点心铺的后门,那些卖不完的点心,点心铺的老板都会放在后门的桶里,附近的小乞儿若是找不到东西吃,便会来这里吃这些卖剩的糕点。 这原本没有冒犯到谁,不过是他们要活下来罢了,可是眼下这里却有几个在青天白日喝多了的流氓地痞,在打这几个来点心铺的后门拿点心吃的小乞儿。 “呜呜呜——大爷不要打——不要打……” “我们不敢了……再不敢了……” “好痛……点心!” 那几个小乞儿都还是小孩子,本来就因为没有东西吃,所以生得比同龄人瘦小,被这样几个流氓地痞围着,毫无反击之力。 那几个流氓地痞一边朝他们狠狠地踢打,一边发出了肆意的笑声,说道:“还敢不敢来这里偷东西吃?还敢不敢来这里偷东西吃!” “这里是我们哥几个的地盘,你们这些小乞丐居然也敢来,真是找死!” 欧阳离见着其中一个孩子手里还攥着一块糕点,被打得没有力气,见着那块糕点飞了出去,连忙想伸手再去拿回来,就被一个地痞一脚踩在他的手上。 孩子“啊”的痛叫一声,想要把手缩回来,可是却被那地痞踩得死死的。 见着他这又哭又叫的样子,这几个流氓地痞笑得更大声了。 站在欧阳离身后的两个下属察觉到从少主身上辐射出来的怒气跟杀意,心中想着今日这点心铺后巷是难免要见血了。 不过欧阳离还没有动作,三人就听见巷子那头传来了一声怒喝:“住手!光天化日的欺负几个小孩子算什么?那么能耐上战场杀东狄狗去啊!” 欧阳离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见到一个少女带着一个丫鬟,满脸怒意地朝着这些流氓地痞走去。 显然同自己一样,是因为听见了小乞儿的哭声惨叫循声而来的。 欧阳离一眼就认出了江平。 她今日出来,身边就只带着一个丫鬟,那丫鬟手里还抱着几包糕点,除此之外竟没有其他人,听见声音也敢这样冲到后巷来。 只是他认出了江平,这些流氓地痞却哪里认得她? 只是见着这么一个小娘子带着个丫鬟就敢来阻止他们,几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江平身上。 “嘿嘿嘿。”几人对着她笑了起来,“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长得这么水灵,来陪大爷们喝两杯?” “对,来陪大爷们喝两杯,大爷们就放了这些小乞丐,以后还许他们来着点心铺后面捡没人要的点心吃。” 江平的双眼简直要喷火,一张俏脸却冰冷如霜。 她身份何等贵重,哪里经过这样的羞辱,身后的丫鬟见着这几个身上带着酒气的流氓地痞不怀好意地朝着她们靠近,立刻害怕起来:“小姐……今天没有带人出来,我们快跑……” 可是江平却冷道:“怕什么?” 她越过了这些流氓地痞,看着地上那些被打的爬不起来的孩子,目光越发的愤怒。 丫鬟怕她吃亏,待要再劝,就见到从后方飞来两条黑色的锁链,将这四五个流氓地痞狠狠一绊,绊倒在地,接着没等他们挣扎起来,就把他们牢牢地绑在一起。 “谁……谁敢偷袭你大爷?!” 那些像叠罗汉一样两两叠在一起的流氓地痞摔得眼冒金星,刚找着声音就骂了起来,谁知从旁边伸来两只脚,狠狠地踩在他们身上,那绑着他们的锁链被人握在手里,又用力地往上一拉,几乎要把他们勒成两段。 “你——” 等看清这拿着锁链锁住他们的是什么人以后,这些流氓地痞差点晕过去,酒立刻就被吓醒了。 “大、大人!” 他们反应过来,就开始朝这两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监察院官员求饶:“大、大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大人我们什么也没做啊,我们是良民啊!” 几乎瞬间形势逆转,那些原本被他们肆意踢打的小乞丐相互搀扶着站起来,敬畏地看着这两个黑衣小吏。 虽然大人们耳提面命,让他们千万不要靠近这些监察院的人,说他们冷血无情,只是监察院的杀人机器,但是在这些绝处逢生的小乞儿眼中看来,这两个监察院的官员比起那些见到他们在这里被打,却都装作没有看见又匆匆离开的人要好上几百倍。 江平看着这两个黑衣小吏现身,又见到欧阳离从对面走过来,来到这几个流氓地痞面前站定。 她刚刚在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他们,只不过不知道这些监察院的人管不管这事,又或者说是准备站在那里看到什么时候才出手,所以才先站了出来。 在她想来,这些监察院的杀人机器不管这些乞丐,难不成还会不管自己吗? 她听过欧阳离的名字,在他走过来的时候也认出了他,此刻见他面无表情地问这些流氓地痞:“这里哪条街是你们管的?” “没有……没有哪条街,大人……” “小的几个只是……只是怕这些乞儿污了像大人这样的贵人的眼,所以才……” 欧阳离还没说话,江平就听不下去了。 她左右一望,见到了放在地上的一根木棍,随手就拎了起来,走过来劈头盖脸地朝他们打去:“乞丐就不是人?乞丐就随便打吗,啊?!” 第282章 江平揍起人来可没有半点收力的意思,她虽然是个女子,但是拿着这样粗的棍棒,也把这几个地痞流氓打得哭爹喊娘。 那两个锁着他们的监察院官员还无需欧阳离吩咐,就像炒菜翻面一样把底下压着的那几个地痞流氓转到上面来,让他们所有人都能正面沐浴到江平郡主的棍棒攻击。 “哎哟!” “哎哟!好痛!” 原本还躺在底下庆幸打不到自己的人顿时也跟着哀嚎起来。 这根棍子也不知是谁扔在那里的,上面还有扭曲生锈的钉子,虽然打不死人,但是砸在身上那么一刮,刮下一层皮也足够叫他们痛了。 欧阳离看着江平,见她这十几棍下去整个人都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 她于是停下殴打,把那棍子撑在地上,手放在上面,一边喘气一边问这些地痞流氓:“说啊!乞丐就不是人了吗?” “不、不是……” 这几个欺善怕恶的家伙脸上个个挂彩,哭丧着道。 “什么?!”江平一听他们的话,顿时又要抡起棒子再打下去,“谁不是人,你们再说一遍?!” “姑娘饶命,大人饶命!”见她又要再打,这几个人乱糟糟地叫道,“是、是——” 有人灵光一闪,大声道:“是我们几个不是人!我们几个不是人!” 听到这话,江平这才算解了气,把手里拿着的棍子扔到了一旁,然后拍了拍手。欧阳离见她皱着眉,听她小声道:“若不是没有办法,谁会愿意做乞丐?” 这话击在欧阳离的心上。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见她转身走向她那个吓得魂不附体的丫鬟,感到这纤细的身影仿佛要融在冬日的暖阳里。 那几个小乞儿也在看着她,眼中微微含泪。 这个身份尊贵的小姐救了他们,为他们出头,还说了这样的话。 不错,这世间的乞丐但凡是年纪小的,都是没有办法,可能是家道中落,也可能是被人拐卖,还可能生来就是乞丐。 比起那些已经定格在这个身份上无法挣脱出去的成年人,他们这些孩子如果不是没有办法,谁会愿意当个受人欺凌遭人白眼的乞丐呢? 小乞儿当中年纪比较大的伸手抱住了年纪比较小的,轻声安慰他们,然后感到面前的阳光被挡住,一抬头就见到他们原本以为已经离开的矜贵少女又回到了他们面前,而跟她一起过来的还有她身后那个抱着糕点的丫鬟。 她一走近,小乞丐们就闻到了她身上传来的馨香,同他们身上各种混杂的污浊味道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跟他们完全就是云泥之别,叫这些孩子不由自主地想后退,生怕自己熏到了她。 可是他们背后就是墙,就是想再退也退不到哪里去。 江平把他们的后退误认成了是害怕,她想了想,觉得大概是自己刚才打人的样子太凶了,于是放柔了声音对他们说道:“不要怕,我又不打你们。” 欧阳离见那些小乞儿听到这话,都抬起头来看她,然后,江平便将丫鬟手中那一包包好的、刚出炉的糕点送到了他们面前,说道:“这是刚出炉的糕点,还热着,比那些放了几天的好吃,给你们吃。” 见这些小孩子都睁着眼睛看自己,不敢伸手来接,江平伸手拉过了其中最小的那个女孩的手。 那小女孩瑟缩了一下,忍住了一声痛呼。 江平注意到她的表情,看向她脏兮兮的小手,见到她的手掌被刚刚的那些地痞流氓踩破了,眼中露出一点心疼之色。 她将糕点拿了回来,取了自己的手帕给她包好了手,然后才又将先前拿着的糕点放到了她手上:“拿着。” 第349节 小女孩年纪还小,否则也不会因为藏在手中的一块糕点飞出去,就冒着受伤的危险去捡了。 她还懵懂的脑子里知道面前的姐姐跟自己的身份之别,但却不知道他们之间隔着怎样的鸿沟。 眼下,她捧着手上这包热热的,散发着香气的糕点,便忍不住对江平说道:“谢谢姐姐。” 欧阳离见江平被这样同她相比身份卑贱的小乞儿叫姐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一个笑容,一瞬间有种这巷中落下的阳光都比不上她明亮的感觉。 见他们这么多人,那一小包糕点却只有几块,江平索性就把丫鬟手中剩下几包糕点都分给了这些小乞儿:“都拿去吧,要是一天吃不完,还可以留到明天吃呢。” 她把自己买的糕点都给了他们,一包也没有留下,仿佛忘了自己是因为想吃才独自跑过来买一样。 那些年纪大一些的孩子接过糕点,却没有像刚才那个小女孩一样叫她姐姐,而是都规规矩矩地说了声“谢谢小姐”。 分完糕点,江平才看向欧阳离,然后一挑眉。 “郡——”她的丫鬟见她要往监察院的人那边去,急得想叫住她,被江平抬起一只手打住了。 欧阳离见她朝着自己走过来,在离自己还有几步的地方站定,接着说道:“这几个流氓地痞,小欧阳大人你会处理吧?” 她说这句话,大有如果监察院不管就由她来管的意思。 “这些人以后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欧阳离道,“郡主放心。” 听他认出了自己是谁,江平也不意外,对他一点头之后就再次看向了这几个孩子,脸上又浮现出了一点忧虑之色。 今天他们运气好,在这里遇见了自己,得了庇护,还能填饱肚子。 可是等下次,下下次,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又不知会被欺负成什么样。 她不忍,却也没有办法把他们都安置好。 本来世道太平,国家富强,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沦为乞丐。可是现在一打仗,国库里的钱都要拿去支援战备,自然管不到这皇城中的乞儿。 正在她想着,能不能想个办法帮到他们的时候,在她身后的欧阳离开口说话了。 他问道:“你们可愿意跟我走?” 江平一回头,见到这黑衣少年的目光落在这些小乞儿身上,他这句话就是对着他们说的。 这几个小乞儿听见他的话,眼底慢慢地露出光芒来,比方才接到江平给他们的糕点还要惊喜。 那个年长的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欧阳离,犹豫地开口道;“大人要带我们全部走吗?” 他们这些没用的小乞丐,这位大人真的愿意把他们都带回去吗? 欧阳离一点头:“不错。” 见这些小孩子脸上还带着犹豫,不像他当年那般决断,他又神情冷淡地道,“我也曾经做过乞丐,一路流亡到京都,是一位大人问我愿不愿意跟在他身边,后来又问我愿不愿意接受考验,入监察院。”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了义父欧阳昭明。 他想起他第一次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说这些话时自己的反应,再看到面前这群小乞儿眼中燃起的亮光,就好像当日义父点燃了自己眼中的希望一样。 江平意外于他对着这些小乞儿说自己的旧事,但是一想到这位小欧阳大人看到他们,或许就是想起了从前的他自己,才会动恻隐之心。 欧阳离继续道:“你们若是愿意,就跟我走,若是不愿意,我也不勉强。监察院的考验很难,也不养废人,成为监察院的一员以后可能会受人憎厌,也可能会遭遇危险,但同时也可以堂堂正正地活下来。” 他的话音落下,目光在这些孩子身上一扫,就见到最年长的那个孩子向前踏了一步,认真地道:“我愿同大人去。” 而他一带头,其他的孩子也纷纷跟着站前一步,说道:“我也愿意!” “我也愿意跟大人走!” 这几个孩子没有一个是被落下的,欧阳离此刻觉得自己身后就好像站在当日的义父一样,同自己一起看着这些孩子走向和他们一样的路。 江平见到这神情冷厉,双眸似狼的黑衣少年脸上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然后说了一声“好”,接着便示意他这两个下属把地上的地痞流氓压到牢里去,自己则带着这些小乞儿去监察院。 “起来!” 锁链响动,两个监察院官员把地上躺着的地痞流氓拉了起来,拽着他们出去。 欧阳离看着他们被拉出去,才要带着这些小乞儿离开,就听见江平说:“等等。” 他停住脚步,转头朝着这个身份尊贵的郡主看去,见到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包糖,然后朝着自己抛了过来:“接着。” 欧阳离伸手接住了,见到少女朝自己一扬下巴,说道,“没有糕点了,这个也是我刚买的,松子糖。给你算是谢你帮这些小孩子,还有,你们监察院的人不讨厌。” 江平说完,才满意地转过身去对自己的侍女说了声“走”,又带着她从她们来的原路返回,离开了这个巷子。 欧阳离站在原地,拿着拿包松子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这是他来到京城之后,第二个这样毫无芥蒂的给他吃的东西的人,他会记着她。 把江平抛来的这包松子糖收了起来,黑衣少年这才转过身来,对这些跟着自己的小乞儿说道:“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世重叠,回到正确轨迹。 第283章 随着旭阳升起,前往京都的车队离城门也是越来越近。 站在城门口等着迎接今日抵达京都的南齐郡主的队伍已经见到从远处来的车队了。 “来了!” 众人望着那个方向,车队绵延,马蹄飞踏,在朝阳下溅起一片尘土。 一开始离开江南入京的时候,宝意的车队是没有这么多人的,除了那两辆马车之外,就是跟着她去江南的那些禁卫军。 可是越靠近京城,前来护送的人就越多,等到了离京城六十里外的驿站的时候,车队已经变成了颇长的一支队伍,走到哪里都叫人不能忽视。 摇晃的马车里,宝意抬手,微微掀开了帘子看向城门方向。 时隔许久,她终于又回到了京都,然而一切都不同了。 凭她的目力,可以看到城门的方向还有队伍在等待自己,为首数人穿着大周礼部官员的衣饰,除了兄长以外,还有不少她熟悉的面孔。 与她在边境分别的使团成员,竟是大半都到了城门口,等她到来。 和宝意坐在同一辆马车上,同样在看着城门方向的少女小柔见到这阵势,稍稍吃了一惊:“这么多人?” 这比起南齐送他们离境的阵仗来也不输了。 要知道上回东狄的容嫣公主出使大周,大周也没有这样迎接。 车队抵达城门外,缓缓地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望着中间的那辆马车。 这辆马车朴素低调,同他们在边境分别的时候还是一样的,帘子一掀开,从上面下来的熟悉身影也还是同分别的时候一样,没有分毫变化。 见状,先前出使南齐,又在边境同宝意分别的众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在一片车马静立中,她来到了他们面前,这些隆重地穿着官袍的大周礼部官员朝着她整齐地行了一礼: “恭迎衡阳郡主。” 宝意站定了脚步,在这高大的城门下,也同他们回了一礼。 而那些没有见过这位来自南齐的郡主的众人终于一见了她的真面目。 他们见到这年轻女子身上只穿着简单得近乎朴素的黑色衣裙,脸上不施脂粉,在朝阳下却比世间一切都要光彩照人。 本来对着这在江南做了那么多事的南齐郡主有着无尽好奇的人,在见到她的这一刻,都感到自己曾经对她的想象如同雪花一般在阳光下烟消云散,剩下面前这个她才是唯一的真实。 宝意直起了身,抬头看向面前的城门,凝望了片刻之后才收回了目光,落回人群当中,看着迎接阵容中的大哥。 看来回到京中之后,这么多事情也没能让他有多少休息的时候,尽管看着没有路上奔波的时候那么瘦了,但是精神却依然不怎么好。 只不过即将与东狄开战,大概所有人都是这个样子。 礼部的队伍迎到人之后,就立刻带着她进了京都,等到在使馆中休整之后,再去入宫面圣。 而在万众瞩目之下终于抵达京都的南齐郡主,关于她真容的说法也立刻在她进京后飞遍了各府: “真的这么好看?” “那还有假。” “京中女儿家生得容貌妍好得不在少数,可是要挑出了一个能与她相比的,还真是找不到。” 这样说来,真是叫人不服,世间竟有这样独占了一切好处,长得又好、身份又高贵,而且如今还在两国都如此有名望这样一个女子。 她若是到大周来想要嫁与哪个男子,谁会不答应? 这样一想,就让她们心中生出了一种警惕感,不过想着对方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念头,才稍稍打消了这种紧张,但也让他们更加想真实地见一见这位南齐郡主了。 车队从朱雀大街上过,经过宁王府。 马车里,宝意在目光触到自己的家之后,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她见着宁王府紧闭的大门,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进去,再多看无益,于是放下了车帘。 他们给她安排下榻的地方,在曾经太后千秋时接待过各国使臣的使馆中,是最为清静的北苑。 她在进入北院之后,只是稍坐了片刻,便让小柔准备为自己更衣。 小柔听了她的话,一面去取出她的衣服,一面问道:“皇上这么快就会召见吗?” “会。”宝意洗漱一番,站在原地,等她捧着衣裳过来。 朝堂之上,现在各项事务都已经走上正轨,可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召见她,让所有人都看一看这在江南做了这么多事、积攒了如此多名望的女子是怎样的人。 那些事情一时由她来牵头做起可以,但是后面要进行下去,就必须掌握在大周自己的人手上,万不该假手于南齐来的人。 这次召她入京是要见她,要表达大周对她的谢意,也是要她放手,让她手上牵涉到的那些事情都交还于大周,宝意在进京之前就已经有所准备。 小柔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帮着她将衣服换过了,又重新为她梳过了发髻,接着果然如宝意所说,她才在这里重新稍坐定,外面就立刻来了人,召她入宫。 宝意起了身,对小柔说道:“走吧。” 皇宫派了马车来载着她朝皇城的正门去,眼下还正是天子上朝的时候,成元帝直接召见她到朝堂上。 小柔跟着宝意进入了大周的皇城,然后在她登上白玉阶、走向朝堂的时候,停在了白玉阶下,只看着宝意的衣摆拖在地上,然后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那金銮殿中。 “南齐衡阳郡主到——” 店中随着内侍一声通报,文武百官都转过了头朝着门看去。 今日这位南齐郡主到来他们是知道的,而礼部的官员去城门口特意迎接过她之后,回来向成元帝禀了命,成元帝立刻便命人去召她进宫前来觐见。 第350节 此刻看着出现在门外的身影,见她是在使馆中换过了隆重的衣饰觐见,同样是玄色的衣袍,上面绣以南齐皇室的瑞寿祥纹,随着她迈过门槛一步步走进殿中而摇曳。 成元帝坐在上首,见着这个同自己的皇子公主差不多大的年轻郡主从殿外逆着光走进来,等在走到御阶下时朝着自己行了一礼,声音响起:“外臣见过陛下。” 她是南齐的郡主,在大周的帝王面前自然是自称外臣,而所有人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不光意外于这位南齐郡主的年轻,更意外于她的容貌出众。 再想到她在江南行事,对于他们大周的许多人来说,都无异于神女降世,再听说她这一路往京都来,沿途都不忘行医,就更让人觉出她的不凡。 “平身。”成元帝坐在上首,抬手示意她起身。宝意站了起来,见成元帝望着自己说道:“郡主这一路进京,舟车劳顿,又为我大周做了这么多的事,朕代大周子民感激。” 宝意摇头,道:“两国同气连枝,共同抵抗东狄,臣所为不过是尽自己的一份力,实在当不得陛下如此赞誉。倒是先前臣在江南,考虑到自己并非周人,所以隐瞒了身份行事,还请陛下恕罪。” “何罪之有?”成元帝说道,“你在江南筹集物资军备,为边关将士雪中送炭,朕也欠你一句感激。” 他看着站在台阶下的宝意,略有些苦恼地道:“若你只是普通的大周子民,此番召你进来,朕定要封赏你,但你已经是南齐郡主,为大周做了这么多事,朕倒不知该怎么赏你了。” 这是南齐的郡主,要封赏自然还是由南齐的帝王来封赏更名正言顺。 他看着这个身着玄色衣裙的年轻郡主,想着可惜她是女儿身,若是男儿身,成元帝立刻便可以将自己公主许配给她,以结两国秦晋之好,更能表示对她的感激。 可惜,她是个姑娘,要是把自己的皇子指婚给她,倒像是在撬南齐的墙角了。 “外臣——” 宝意正待要说明自己不需要封赏,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臣认为,陛下若是想嘉奖衡阳郡主做的这些事情,不如就将陛下珍藏的那几幅书画赐予郡主。” 谁都知道衡阳郡主在江南的时候是拿出了她珍藏的十几幅前朝书画,从江南商会那里换取了物资,送到了边关去。 帝王将私库中的名家书画拿出来,再赐于她,倒也算是一番补偿。 这个提议不错,成元帝看向自家太尉,虽然乍一听到的时候难免肉疼,但是仔细想来,这却是最好的对这位郡主表达歉意的办法。 她能够拿出这么多名家书画,定然也是一个爱极了这些书画的人,她能够为大周忍痛割爱,成元帝又有何不能的呢? 他说着“好”,这便命人去从自己的私库中将那些书画都取出来,送到使馆去,就错过了站在玉阶下的宝意在听到欧阳昭明的声音时那一震。 宝意在进宫来之前想过无数种可能的场景,其中没有一个是会在这里再次听到欧阳昭明的声音。 她站在原地转头朝着那个方向看去,见到记忆中的人穿着官袍,站在群臣的最前面,因为刚才进言,所以从朝臣的队列中踏出了一步。 此刻见她看过来,欧阳昭明的脸上带着她熟悉的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春水般的眼眸里遥遥地映出她的影子。 今日朝中事务在宝意入场来进行之前就已经商议完毕,此刻成元帝便宣布了一声退朝,然后对宝意说:“皇后也想见见郡主,在宫中设了晚宴,为你接风洗尘。” 这便是今日要留她在宫中了。 那个跟她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欧阳昭明已经退回了朝臣的队伍中,宝意收回目光,应下了成元帝的话,空白一片的大脑渐渐地反应过来。 那不可能是欧阳昭明,这世间或许有死而复生的奇迹,但不会有两次,被她亲手埋葬的人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像欧阳昭明那样的人,要放下这里的一切,到东狄去营救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做下万全的布置呢?欧阳离尚且年轻,还不足以接过整个监察院,这里还需要一个欧阳昭明坐镇。 这是他为自己培养出的替身,气质仪态可以培养,身形相似之人可以挑选,面容更是可以伪装,只要能骗得过外人就可以。 进到后宫,皇后跟于贵妃都在宫中等着见她,公主也在身旁,成元帝去了更衣,留下宝意在殿中见了她们。 贵妃依旧是宝意记忆中那明艳大气的模样,而皇后则显得有些憔悴,在同宝意说话的时候还会略微地咳嗽。 “郡主在江南做的那些事,即便是在宫中,也是人人都知晓。”皇后平复了咳嗽之后才对宝意说道,“相比之下,我们在京中做的反而少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看向于贵妃,于贵妃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宝意说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中宫削减开支,皇后娘娘带宫中女眷亲自为边关将士缝制棉衣,这才是天下表率,又哪里是我在江南做一些事情能够比得上的?” 于贵妃听着宝意说完才开口道:“郡主在江南能够调动江南商会之力,那么短的时间就筹集到那么多的物资,可见手段和魄力,没想到除了年轻有魄力之外,还生得这么好看,又这么会说话。别说是本宫了,就连皇后娘娘见了郡主之后,只怕也想多留郡主在身边一些时日,哪怕是看着也让人开心。” 皇后笑了起来,说道:“郡主是第一次来大周,今日在宫中设宴,也见一见那些早就想见见你的夫人们。” 她说着又是咳嗽了两声。 于贵妃在旁看了一眼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道:“皇后娘娘感染风寒还不见好,你们身边的人是怎么伺候的?” “无碍。”皇后摆了摆手。 宝意见于贵妃看向自己,说道:“本宫听闻郡主在南齐是因为医术高超,治好了平王旧疾,所以才获封郡主。” 她这是有心试探宝意的深浅,所以提起这件事。宝意迎着她与皇后的目光,也顺势回答道:“确实是如此。” 然后就将自己是如何听到消息,进了南齐的皇都,然后揭了皇榜,去治好平王又获封郡主的过程捡了些说与她们听了,最后说道:“若说医术,我不及大内御医多以,素闻大周灵山寺空闻大师是杏林圣手,我在他面前也不过是米粒之光,能治好平王殿下,不过是与平王殿下有医缘罢了。” 她说得这样谦虚,于贵妃便是要让她出手医治皇后,似乎这话术也达不到目的。 这南齐来的郡主在江南做的那些事,都明显是相助于四皇子那一边的。 现在战事一起,兵权也掌握在四皇子的手上,对她所诞的三皇子来说却是有些不妙,但若是南齐能够表示出对她跟三皇子的支持,那局势或许又会不一样。 于贵妃还在想着自己是否该再拿些话来试探,就见这南齐郡主从袖中取出了一瓶药拿在手中,对着皇后说道:“我虽医术不算精湛,但是在配药上却颇有一些心得,这一瓶药丸是我日常配的,甚是温补。皇后娘娘咳了这些时日,已经咳得体虚了,若是信得过我的话,每日一粒将这瓶药服下,应当就会好转。” 她是治好平王殿下的人,甚至还因此被封了郡主,皇后如何会不信她的医术,当即便让身边的大宫女将这药瓶接了过来,然后妥善地收好,说道:“郡主的医术,本宫自是信得的。” 皇后的病情自然有宫中的御医料理,外人给的药,因为她有着这样的医术和迷茫,所以皇后收下来,但是定然也是要叫人去验过这药的。 宝意并不担心,这药丸不管是在谁眼里,都只是常规的温养补气的药材所制成,不过其中加入了灵泉。 在又闲聊了一阵之后,见着外面宫灯依次亮起,时间差不多了,皇后才起身说道:“宴席快要开始了,大家先过去吧。” 她一发话,于贵妃也跟着懒懒地站起,然后众人就离开了皇后的寝宫,前往今日设宴的地方。 皇后与于贵妃走在前头,宝意落在后方,行走之间,见到身旁有人,转头看去,发现是五公主。 五公主自宝意帮了她,自己立起来以后,如今性情也比以往开朗许多,方才在皇后跟贵妃从宝意说话的时候她也在旁,同此刻于她而言并不熟识的宝意说了几句话。 宝意见她坐在自己身边不好意思,叫了她一声“公主”,五公主看着她,说道:“郡主与我一道走可好?” 宝意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回到京中见到这些曾经的故人,虽然不能以原本的身份相认,但是见着他们生活得好,她的心情也轻松许多。 五公主被她这在灯光下显得灿若烟华的笑晃了眼,听她说道:“自然好。” 五公主也跟着笑了起来。她许久未曾遇到这样让她感到亲近的人了,同宝意行在一处,沿途便忍不住问起了她在江南的事情,宝意也一一作答了。 宫中设宴,宫灯依次亮起,点亮了夜色,自皇宫上方向下看去,就如同一片灯海。 而宫门开启,林立的马车和软轿也都在门外停了下来,今日与宴的王公大臣与女眷都从马车与轿子上下来,然后进入宫门,三两成群地步行前往设宴的地方。 宝意随皇后跟贵妃先来到了设宴的殿中,由皇后亲自安排了坐席,就坐在她的左手下方的位置,而王公大臣和盛装的夫人贵女们都纷纷来到了殿中。 自要与东狄开战以来,京中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热闹的宴会,今日难得。不过所有女眷来到殿中,做的第一件事情都是抬眼去寻那位南齐郡主的身影。 她做的事情那样的声势浩大,甚至可以说今日这场宴席都是为她而办的,她们早就对她到来期待已久,十分想一见她的庐山真面目。 等到目光在皇后娘娘身边的席位上一扫,果然没有失望,见到坐在五公主身旁的那个陌生女子,就是她们要找的南齐郡主。 一见这位衡阳郡主的容貌,见到她穿着玄色的衣裙,稳稳压过在满殿用心打扮、身上穿着明艳颜色、带着朱翠的京中贵女,这些目光毒辣的夫人们顿时心中暗叹一声。 一开始原本有着要让自己的女儿同这位名动京师、在接下来这一段时间都会是京中的话题人物的郡主在今日争一争高下的,都打消了这个念头。 实力差得太远,自然就让人不会再生出竞争之心。 江平走了进来,目光停留在了南齐郡主的身上,想着自己先前听到的那些形容,只觉得传言竟然也有比不上真实的时候。 这个南齐郡主果然美。 “江平见过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宝意听见熟悉的声音,朝着来到皇后与贵妃坐前同她们行礼的江平郡主看去,见到这些时日不见,江平倒是还是同往常一样。 皇后笑着唤她起来,江平目光一转,站在原地光明正大地近距离看宝意,说道:“这个就是衡阳郡主了?” 宝意作出不认识她的样子,看向皇后,听皇后为自己介绍道:“这是江平郡主。” 五公主在旁同江平打了声招呼:“表姐。” 江平近距离看过宝意之后,像是满足了好奇心,又同皇后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走向了她自己的位置。今日她母亲长公主没来,因此她坐的便是长公主的位置,正好与宝意遥遥相对。 五公主在旁对宝意说道:“表姐看着对郡主多有好感。” 宝意看向她,问道:“公主怎么看出来的?” 五公主道:“若是没有好感的话,早就上来出言刺探了,哪会这样干脆地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宝意一想,江平的性格确实是这样。 而在此刻,殿门的方向,内侍的声音又响起,说道:“琮王到——” 宝意看过去,见到萧琮的身影出现在门外,而跟在他身边的是琮王妃于雪晴,还有他的两位侧妃,周乔跟柔嘉。 一见到柔嘉,宝意就感到周围的一切光影声息都变得模糊起来,眼中最清晰的就只剩下了那穿着侧妃的朝服,跟在萧琮和于雪晴身后进来的柔嘉。 这两世的仇人,上辈子是她赢,而这辈子她们又还继续纠缠,从落水之后她就重生了,为了保住她自己的地位,还足够心狠手辣地杀害了她的生母。 宝意目光微冷,看着柔嘉朝着这个方向走来,然后做出不经意的样子,侧过头去问五公主:“那是琮王?” 于雪晴他们走进来,见到坐在上首的于贵妃,先朝着贵妃微微点头,然后才移开目光,去寻找那传说中的南齐郡主。 等见到坐在五公主身边的人之后,她的眸光一闪。 那就是南齐郡主? 这样出众的女子,若是放在平时见了,身为女子,于雪晴心中定然会生出几分嫉妒,可是想到今日柔嘉要对上这么一个对手,从头到脚都被她碾压过,她心中就没有生出嫉妒,反而多了几分畅快。 一行人朝着上首过去,同皇后跟于贵妃见了礼,萧琮看向宝意。 走近看她,比远处看更美,他对宝意微微一笑,说道:“这就是衡阳郡主?” 宝意起了身,与他行了一礼,“见过王爷。” 而柔嘉站在萧琮的身后,见着两人交谈,看到萧琮脸上的表情。 她对萧琮动心的样子并不陌生,目光散落在这位南齐郡主身上的时候,生出的那种威胁感却不是因为萧琮的反应,而是因为这个衡阳郡主身上这种似曾相识的美丽,让她感到熟悉。 这样在灯光下,仿佛她才是光源的美丽,柔嘉从不陌生,从前她在殿中看自己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 她望着这个郡主。 这不可能,玉坠不在大周,而在南齐? 不,就算两世有什么偏差,也不可能偏差得这么厉害。 柔嘉打消了这个念头,再看着这位南齐郡主,见她仿佛察觉到自己的视线,也朝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那目光毫无波澜,在自己身上扫过就又收了回去。 对方完全不认得自己,柔嘉笃定了这一点,只想到或许这世间就是有人天生便生成这般模样。 她想着,随着已经同皇后贵妃见过礼,又同这位南齐郡主交谈过两句的萧琮一起从上首离开,走向他们的席位。 她朝前走着,就听见于雪晴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说道:“说起来,你跟这位衡阳郡主很有缘呢。” 柔嘉抬眸,看向于雪晴,见到她在带着几分嘲弄地看着自己:“你在京中捐赠财物又采购棉花,带婢女亲自给前线士兵缝制棉衣,这位郡主在江南也是这么做的呢,如今你在筹集药材,想交由空闻大师来炼制,衡阳郡主也是这般呢,只不过听说她擅长医术,收集了药材都是自己来炼制成药丸,这里妹妹就比不上人家了。” 第351节 柔嘉知道她这是在拿这位和衡阳郡主所做的事情与她相同,却处处都超过她来打压她。 尽管这样的事实确实让人不舒服,可是以柔嘉现在的城府,却不至于会被这几句话激到失态,只是顺着于雪晴的话说道:“姐姐说得没错,我不及衡阳郡主远矣,不过也就是想要为这场战事略尽绵力罢了。” 见现在这样激怒不了她,于雪晴轻哼一声,在心中想着走着瞧,就收回了目光,不再说话。 宝意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看着他们远去,然后在座位上入了席。 以柔嘉的心性和两世为人的手段,看来在琮王府中,虽然有于雪晴时时针对着她,可是却也不怎么吃亏。 萧琮此刻对着她依旧是宠爱有加,否则她也不会那样轻易地就能到萧琮的书房中去,顺利地拿到他的密信。 但是现在她回来了,谢柔嘉不必想再像上辈子那样,将一切都把握在她的手中。 她做过什么,她亏欠什么,现在向着她报复,宝意一点也没有心理负担。 就在这时,殿外内侍的一声“宁王、宁王妃到”,把宝意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她目光一颤,今日在朝堂之上,她已经见过了自己的父亲,虽然只是远远的见一眼,见到父亲身体健康,没有什么问题,她便放了心,不过现在却是母亲也同父亲一起进了宫。 宝意看着自己的母亲,见到自己离去的这些时日,母亲虽然不知道自己被掳走的消息,但是眼下因为东狄与大周开战,三哥又还深陷东狄,所以看着不过短短一月,她整个人就憔悴许多,即便是盛装打扮了,看着也依然是愁绪萦绕眉宇之间。 父亲跟大哥只是在远处朝着这边点了点头,便朝着席位走过去,而宁王妃则跟长媳一起来皇后面前请安。 宝意看着她们越走越近,几乎掩饰不了自己的心情,目光停在她们身上都要移不开了。 好不容易掩饰住了自己心中的激动,见到大嫂沈怡君扶着母亲来到皇后与贵妃面前,见到大嫂的小腹已经微微凸起,正是有孕的样子,宝意心中生出了一丝喜悦:大嫂有孕了? 宁王妃就长媳一起同皇后、于贵妃见过了礼。 皇后看着她,然后问道:“太妃还在庄上?” 宝意才回到京中,并不知道京中的情况,听见皇后娘娘提及自己的祖母,便留了几分心思。 只听母亲回答道:“是的,去了庄上修养,同宝意在一起。”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起,宝意的心微微一颤,不过没有人注意到。 皇后见着宁王妃是同长媳一起来,没有见到宝意,于是便知道宝意现在也还是在庄上,同宁王太妃一起了。 她看了宁王妃片刻,见着她脸上脂粉都掩盖不住的憔悴神色,只对她说了一声:“你要珍重。” 想想她们两个人,一个儿子深陷东狄,而另一个则是到前线去打仗,都是同样的危险。她的咳嗽之所以久久不好,也有这样一分原因。 宁王妃明白皇后这话中的安慰,也知道她们两个处境相似,可以说是同病相怜,眼眶又忍不住微微一红。 在看向坐在旁边的宝意时,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对她多有注意,只是淡淡地问过,“这就是衡阳郡主?”然后便收回了目光,由长媳扶着回席位上去了。 其他人认不出自己,宝意心中都没有什么感觉,但是看着自己的母亲目光这样淡淡地从自己身上掠过,也是全然没有发现自己是谁,她的心还是有几分失落。 不过这也怪不得宁王妃,对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她来说,自己现在还在庄上闭关学习书画呢,只是方才听着祖母也到庄上去了,宝意就想到自己被东狄人掳走的事情,祖母应该也知道了。 她要在庄上坐镇,又还要宿夜地忧心着孙子跟孙女,还有爷爷…… 而此刻自己回来,却不能同他们稍透露一些风声,要两位老人继续为自己担忧焦急,实在是不孝。 “怎么了?”五公主在旁感到宝意似乎一下子消沉了下来,只问了一声,怕她是在这宴席上不习惯。 不过这衡阳郡主的消沉只是一瞬间,很快她就恢复如常,对着自己说她没什么。 很快,换了一身衣服的成元帝也来到了殿中,而所有对这位来自南齐的郡主感到好奇的夫人与贵女也借着来同皇后跟贵妃请安的机会,都上前来好好地看过她了。 殿中舞乐响起,座上也都坐满了人。 在开宴之前,宝意又见到那个欧阳昭明的替身,他同欧阳离一起,从殿外进来,坐在了他的座位上,见到那黑衣少年目光锐利地穿透了半个宫殿看向自己。 开宴之前,成元帝兑现了承诺,将他私库中珍藏的书画都拿了出来,给了宝意,算是补偿她在江南用她所珍藏的那十几幅书画所换取的对边境军队的支持。 在嘉赏过宝意之后,成元帝便顺势提起了江南商会之后继续向边境军队提供物资,而宝意也顺势表示相关的事情自己便不再多管,由监察院派人接手。 在这个时候,没有比监察院更适合接手的人。宝意见到欧阳离起身领了这职责,如今监察院的担子是要逐渐转到这个黑衣少年的身上了。 在他站起身的时候,柔嘉朝着他那个方向看去,而从前都会将注意力分给柔嘉的欧阳离,这一次却是一眼也没有看她。 这样的忽略叫柔嘉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对。 之后,成元帝又褒奖起了这些时日后宫与京中女眷为前线战士所做的贡献,尤其提到了柔嘉,让萧琮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于贵妃也对儿子的这个侧妃感到满意,可是柔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萧琮待自己向成元帝谢恩之后,却觉得在这个时候提起自己还不如不要提。 尤其是先前说过了那南齐郡主在江南做了什么。 殿中舞乐再起,美酒佳肴如同流水一般被端了上来,而置身于此间,柔嘉却感到在暗处仿佛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推动着此间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不妥。 是谁? 她的目光在殿中扫过,落在上首的帝王、皇后、贵妃身上,又扫过那个上辈子未曾出现的南齐郡主,再看向殿中其他人。 难道是东狄人? 不,不应该,自己明明已经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为他们传递信息,他们不应该这样扯她的后腿才对。 可是她的直觉却是告诉她,就是有只手在暗中搅动着这一切,仿佛一个知晓她一切的幽魂。 这令柔嘉在整个宴席的过程中都心绪不宁,哪怕于雪晴在旁拿着话刺了她几回,她也没有什么反应,这反倒让于雪晴觉得无趣。 除了柔嘉之外,今日宴席,殿中所有人都算是十分尽兴。 等到宴席尾声,殿中的歌舞撤下,成元帝也多喝了几杯,脸色红润,手中执着酒杯对着宝意说道:“郡主来大周结两国情谊,为大周做了这么多事情,朕要代替大周子民同你喝一杯。” 宁王坐在自己的席位上,见着成元帝这般,也知道他这是喝多了。 这些时日,所有人都是连轴转,而身为帝王,他的压力也极重,今日算是找到一个出口能够宣泄一番。 成元帝要同她喝一杯,宝意自然是要起身,她要执行自己下一步计划,就要先趁这个机会,将自己要前往前线的消息放出去。 “大齐与大周联手抵抗强敌,陛下英明,统领大周,我等不过尽绵薄之力。”宝意先说了一番场面话,然后才道,“等江南的药材筹集好,我便动身去前线,等大齐军队与大周相会,以浅薄医术继续为大周与大齐联盟效力。” 殿中众人听她这在江南已经做了这么多的事,现在还要到前线去,都为这郡主的心性而惊讶。 “愿大周武运昌隆。”宝意说完,就抬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成元帝目中闪着异彩,说了一声“好”,然后拿起酒杯就要同她喝这一杯。 然而不知是因为先前喝了太多,还是因为听到这句话之后他心潮澎湃,他的手指一颤抖,那酒杯就从他的手中掉了下去,落在桌上,里面的酒液也倒了出来。 成元帝看着自己的手,站在他桌旁服侍的内侍连忙将这酒杯扶起来,一人动作迅速地擦掉了桌上的酒液,另一人则重新把酒杯满上,又递回成元帝手中:“陛下。” “好。”成元帝再次露出一个笑容,要伸手去拿,可是却见到那杯子在自己面前变成了重影,而自己的手颤抖着,好似完全无法控制。 “陛下……”于贵妃在旁注意到了成元帝的异常,想要伸手替他去拿这酒杯,“陛下喝醉了。” “朕没有。”成元帝摇了摇头,从座位上起了身,那拿着酒杯的内侍被突然起身的帝王吓了一跳:“陛下——” 而下一刻,成元帝就控制不住地整个人向前倾去,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中翻过了桌案,跌倒在地! 第284章 “陛下!” 皇后惊叫一声。 见着这一幕,王公大臣都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只见那桌案被成元帝一带,翻倒在地上,上面放着的菜肴跟着翻了一地,而帝王在地上,伸在半空中的手还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可是整个人却像是完全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一样,被内侍抱扶起来也是僵直的。 殿中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皇后守在成元帝身边,于贵妃在大叫着“传御医”,而宁王、萧琮也极快地冲了过来,整个大殿都被封锁。 在这一片慌乱之中,唯有站在原地的柔嘉看着这熟悉的一幕。 成元帝这般发作,同上辈子是一样的中风症状,可是上辈子他是在东狄与大周开战之后,听见萧璟的手臂被砍断,才这样急怒攻心,然后中风晕倒。 这辈子为何会提前?是有人做了手脚?是那个来自南齐的郡主? 宝意也被这样的意外给惊到了,第一反应就是要过去查看。 但是她看着自己的父亲来到成元帝的身边护卫着他,等待着被宣召过来的御医来诊断,却没有在这个时候冲上前去。 成元帝这样骤然倒下,所有人的怀疑自然都是指向她,若不是欧阳离是从自己手上拿到了欧阳昭明的信物,此刻监察院的人应当已经涌进来把自己锁住了。 太医很快从殿外赶到,在探过成元帝的脉搏、气息,检查过地上那些食物和酒水以后,确定成元帝是中风,而非中毒,大殿内外明处暗处的封锁才散去,受到惊吓的众人这才开始纷纷从殿中退出去。 中风可大可小,偏偏是在与东狄开战在即,帝王突然倒下,这简直是对士气最大的打击。 若是成元帝没事还好,可若是他真的就这样一倒不起,该怎么办? 众人在离开殿中的时候,心中都转着这样的念头,而见到宝意也跟着他们一起从这殿中撤离,又忍不住想她不是医术高明吗?怎么在这个时候没有留在这里医治成元帝? 不过一想这到底也不是他们大周的人,有他们大周的御医在,最多也是去灵山寺叫空闻大师进宫,又哪里轮得到她在这里做什么呢? 成元帝被宫人抬了起来,要送到附近的宫殿中去,由太医来诊治。 这个时候,宁王跟欧阳昭明这两个帝王最信任的人自然是要留下来的。 宁王见成元帝被好好地抬走,皇后跟贵妃还有琮王都跟在他身边,于是暂时从他身边离开,来到了妻子身旁。 宁王妃也被成元帝这突然倒下给吓了一跳,见宁王过来才多了几分镇定,宁王对她说道:“今日我可能要守在宫中,就不回去了。” 宁王妃点子头,这个时候宁王太妃不在府中,那王府的一切就依然是要由她操持着。 不过现在长媳胎相已经稳了,又能干,在她身边很得力,比最难的时候已经好了许多,宁王妃女士说道:“王爷只管在宫中,府中诸事不必担心。” 宁王眼中浮现出一丝温柔,然后才对自己的长子说道:“好好看顾你母亲。” 谢嘉诩自是应是。 现在谢临渊随萧璟一起出征边关,谢易行深陷东狄,他回到家中,就他一个是府中最顶事的,父亲不在,他作为长子自然要担起一切。 在出殿的时候,他先行了两步到外面去安排好马车,而沈怡君扶着宁王妃在下台阶的时候,宁王妃脚下一崴,差点要朝前面倒去。 正怀着三个多月身孕的沈怡君叫了一声“母亲!”,抓着她的手被带得往前了几分,背上惊起一片冷汗。 不过幸好在她以为两个人都要这样摔下去的时候,从旁边伸过来一双手,有力地将她们二人都扶住了。 在外面看着这一幕的内侍都慌忙过来,“王妃!世子妃!” 这要是她们在这里出点什么事,尤其是世子妃,这才怀着第一胎,他们这些在旁没有看好的定然要受罚。 而宁王妃也是吓了一跳,顾不上自己脚踝上传来的痛楚,转头朝着长媳看去,问道:“怡君,没有事吧?” “没有事。”沈怡君摇着头,看向把她们扶住了的人,见她身上穿着与大周不同的玄色朝服,露出的那两只手莹白得犹如暖玉雕成。 这刚好扶住她们的,不是南齐的那位衡阳郡主又是谁? 第352节 见两人站稳了,宝意才收回了手,她虽然决定不跟自己的家人接触,以免露出太多的行迹,可是在离开的时候却正好走在她们身后,见到母亲跟长嫂这样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她的身体反应快过大脑,想也不想就伸手抓住了她们。 她看着自己的母亲跟长嫂都目不转睛地看向自己,对自己说道:“多谢郡主出手相救。” 这般被至亲当作陌生人,宝意心情复杂,不过还是对着两人不露痕迹地说道:“王妃和世子妃要小心。” 宁王妃心有余悸,确实是如此,如果刚刚不是她在旁边扶着,那么自己崴了脚是小事,若是累得长媳从台阶上摔下来,伤到了她,那这对宁王府来说就是又一个承受不住的打击。 宁王妃想着,再次谢过了面前这位出手帮了她们的郡主,说着改日定要到使馆去登门致谢,然后才同长媳一起继续往外走。 那先前见着她们这差点摔一跤的内侍,朝着身后的宫人做了一个手势,让他们跟上去,妥帖地送着宁王妃跟世子妃到他们的马车上去,中间不能再出什么差错,然后才对站在原地的宝意说道:“方才真是亏了郡主出手快,不然——” 宝意抬起了一只手,“以后多注意着些便是。”然后也没有在这里多停留,也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成元帝突然倒下,皇后与贵妃在身旁,而作为皇子,萧琮也留在了宫中,于雪晴作为琮王妃更是跟在她身边,也没有回去。 琮王府的马车如今就只坐着柔嘉跟周乔先回了琮王府。这个时候她们是没有什么资格留在宫中的。 周乔照旧没有说什么话,低调地回了自己的院子,柔嘉也回到了自己的院中。眼下没有什么人来打扰,她能够更清楚地想一想眼下的状况。 若是按照上辈子,成元帝这般中风倒下之后,虽然没有危及到性命,但是却令他的身体有半边不能动弹,在这种时候自然也不能继续掌管国事,应当立刻拟定储君,然后退位,将国事交给新帝。 可是萧璟此刻却还在边关,东狄人很快就会打来,便是让他现在从边关回来,他也走不开。 算起来,现在正是萧琮有所动作最好的时机,上辈子他没有错过这个机会,这辈子,他同样不会错失。 柔嘉坐在房中,望着皇宫的方向,想着现在他跟于贵妃母子二人在一起,指不定已经在秘密地谋划。 皇宫。 贵妃的寝殿里,成元帝的情况已经转危为安,有皇后在他身边,于贵妃便回了自己的寝宫中,面前站着自己的儿子,这宫殿中的其他人都被屏退了出去,甚至连于雪晴都没有让她进来。 于贵妃在上首坐定,看着站在面前的儿子,说道:“你父皇的病情可大可小。” 虽然御医在他们面前都是说着定会尽力,可是谁都明白,成元帝发作得这么急,想要不留后遗症那是很难的。 就算是能够恢复过来,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为国事操劳,就怕再因为情绪稍稍激动而再次发作。 萧琮明白母妃现在叫自己到她宫中来,两人在这里是要说什么。 他还未开口,就听自己的母亲说道:“如今萧璟在边关,有东狄人牵制着他,叫他不能回来,你父皇的病情若是再恶化几分,这监国的责任就是要落在你的身上。” 于贵妃明艳的面孔上,此刻没有平日的笑容,只有一片肃然。 她说道:“却得想个办法,叫这权利到了你手中之后,就无人再能夺去。” 于贵妃虽然这样说着,但是他们却没有必要对成元帝动手,她也不会这样做。要保证萧琮手握大权不旁落,就只要让萧璟失去这个资格就好。 见儿子一直不说话,于贵妃说道:“在这个时候,你可千万不能犹豫。” 萧琮皱眉:“儿臣知道,只不过现在正是大敌当前……” 他说到这里,就被于贵妃抬手打断了。 于贵妃道:“正是因为现在大敌当前,所以我们才得到这么好的机会。” 萧琮看向她,说道:“只是母妃,不管现在我们要做什么举动,都是会伤到大周的元气。” 若是让萧璟留在边关,永远回不来,那他们的军队就会失去最好的统帅,可能在东狄的第一轮攻击中都撑不下来。 若是撑不过东狄的进攻,那就算他得到这个皇位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国之君,若是没有了这个国家,那也不过是个亡国之奴而已。 于贵妃说道:“我也并非是要四皇子的性命。” 她站起了身,走到了窗边,望着从窗的缝隙里透过来的灯光。 今夜的皇宫如此的慌乱,因为帝王的倒下,到现在外面都还听得到慌乱的脚步声。 她背对着儿子说道:“要继承大统,必定是要身体健康、肢体健全的皇子。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他在战场上断了一只手,或者失去一条腿,都照样可以断绝了他继承大统的路,而又不至于伤他的性命。” 萧琮听她说着转过身来,目光如电地看向自己,“身体多一些残缺,不影响他的性命,那就自然不影响他做一个王爷,也不影响他在战场上继续做这个统帅。母妃说这些,都只是为了给你铲除阻碍,让你能够登上大宝——” 萧琮听着她的话,眸光微动。 他对这个皇位没有野心吗?自然是有的,身为王爷的儿子,不是嫡子,不是长子,没有袭爵的可能,那自己再去做一番事业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可偏偏他的父亲成为了九五之尊,连带着他也从一个普通的王爷之子成为了皇子。 这便跟在王府中的情况不一样了。 若不是眼前的情况太危急,所面对的敌人太强,他的母亲说的这些事情,他也是会毫不犹豫就去做的。 可是现在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前线因为萧璟出事而出现任何变故,这个结果是他也好,是整个大周也好,都承受不起。 于贵妃只听他说道:“不管母妃想做什么,现在都暂且不要动作,让儿子好好想一想。” “好。”于贵妃看着自己的儿子,沉声道,“你可以想,但是不要想太久,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 他们没有把握住的话,之后可能就再也寻不到机会下手了。 让掌管兵权、在军中一呼百应的萧璟带着他的人回到京中,即便是于家自己也手握重兵,到时候萧琮也别想保住他手中的监国之权。 萧琮抬手同他母妃行了一礼,转身从这殿门紧闭的寝殿中出去,见到在外面坐着等自己的于雪晴,只对她说道:“走吧。” 两人离开了宫中,来到已经下钥的宫门,萧琮递出了腰牌,才同于雪晴一起从宫中出来。 等上了马车以后。他坐在车厢里,微闭着眼睛,随着马车前行的节奏,身体也跟着摇晃着,脑海中在回想着刚才母妃说的事情。 于雪晴在一旁本来是十分安静的,可是萧琮在权衡利弊了片刻之后,就听见她的声音在旁边轻轻地响起,说道:“不管表哥要做什么,我和我爹都是全力支持的。” 这一句话引得萧琮睁开了眼睛,在马车里看向她。 马车里没有什么光亮,只有在车顶两角着的风灯光芒透进来,让萧琮看到了他王妃的眼睛。 女子嫁了人,就是全心全意在夫君身上,于雪晴也是如此。 虽然方才萧琮在于贵妃的殿中两人腻腻,刚进去听,但是她也不蠢,在外面坐着也能猜到里面这母子二人说了什么话。 既然是萧琮准备有所动作,那他们手握兵权的于家,就是他在京中最大的依仗。 而且若是他登上了大宝成为了新帝,那么她就是皇后,而一直不甘心屈居于贵妃这个位置上的姑母也会被尊为皇太后,这样一场险值得去冒。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感到萧琮在黑暗中伸了一只手过来,然后覆上了自己的手背,接着望着自己说道:“我知道。” 这一个眼神,这三个字,对于雪晴来说比任何事情都要更能安定她的心。 她伸出了另一只手,覆上了夫君的手背。她的一生,她整个家族的荣辱,就系在面前这个她嫁的男人身上。 他胜,便是他们于家胜。 他败,便是他们于家败。 希望自己的话,能够让他更快地下定决心。 —— 使馆。 宝意是独自去宫中赴宴,少女小柔并没有跟在她身边。只不过现在已经是在大周的京都,是监察院的大本营,在宝意身边总是会有监察院的人在暗中保护她,小柔没有那么担心。 不过等到马车停在使馆门外,见到宝意回来的身影,她还是很快地从院中迎了出来。 送宝意回到使馆的侍卫同她行了一礼,很快退下了。 小柔觑着他们脸上的神色,上前来扶了宝玉的手臂,同她一起往她们下榻的院中走,一边走一边轻声问道:“郡主,在宫中发生了什么事吗?” 宝意同她说道:“进去说。” 两人从院中走进了房里,小柔将门关上,宝意在桌前坐下,目光落在桌上点燃的油灯上,见小柔坐到了自己面前,问道:“阿姐,现在可以说了?” 宝意将目光从那明亮的灯火上收了回来,看向小柔,同她说了方才发生的事:“刚才在宴席上,皇上突然倒下,经太医诊治是中风。眼下宫中乱作一团,这京中恐怕很快也是要掀起风波,没有宁日了。” 小柔听着她的话,想着中风的后果可大可小,可不管问题再严重,在自己的阿姐面前,只要是这位陛下没有当即就被夺去性命,阿姐也应该能够把他完好无损地救回来。 怎么这些人看着还是如此神情凝重,难道是阿姐没有出手? “不错。”宝意看穿了她的想法,说道:“我没有出手。” 宫中那么多御医在,哪里轮得到她来出手,而且就算她是南齐的郡主,在江南为大周做这么多事情,也不代表她可以直接去接触大周的帝王。 她能够走得这么干脆,没有丝毫犹豫,也是看出成元帝的状态并不算太差,哪怕不是立刻去救他,他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倒是欧阳离在宴席上的时候朝着自己看几次,在宫中没有机会同自己说话,应当很快就会来使馆找自己,不如尽快回来。 宝意想着,见到小柔本想对自己说什么,可是却停住了话语,转头朝着外面看去。宝意也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少女听她轻声说道:“我们等的客人来了。” 欧阳离来使馆没有大动干戈,但是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 宫中宴席出了那样的意外,监察院要负责彻查这其中可有旁人的阴谋跟影子,要来使馆这里同与此事最为相关的这位南齐郡主问讯,也是理所应当的。 走在前面的两个监察院官员手中提着风灯,来到这院门外,然后停住了脚步。 若里面坐的是旁人,他们还可以直接便推门进去,但是因为里面住着的这位郡主身份特殊,为大周做了这么多事,地位和名望也特殊,所以即便是监察院也不好唐突。 欧阳离从他们身后走上前来,需要亲自伸手去推门,然而手掌尚未触到那门扉,就听见“吱呀”一声,面前这紧闭的院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出现在门后,见到站在门外的监察院官员,她并不慌张,只是用带了些南地软糯的声音对欧阳离说道:“大人大驾光临,郡主在里面已经沏好了茶恭候大人。” 说完便松开了手,退让到一旁。 欧阳离对身后的人吩咐道:“在这里等着。”然后就衣角一摆,跨过门槛朝着里面走了进去。 而前来开门的少女小柔,对着外面这些几乎要与周围的夜色完美地融为一体的监察院官员微微一笑,又重新把门掩上了。 宝意坐在桌旁,正在将刚沏好的茶倒入杯中,欧阳离一进来,就见她抬头看向自己,然后朝自己举杯示意,说道:“大人请。” 欧阳离来到她对面的位置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桌上是一盏明亮的油灯。 外面的风声虽大,但是在这屋里却没有什么风,灯芯上的火光稳稳地燃烧,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从面前的人抵达京城,就一直将一部分注意力投注在她身上的欧阳离,此刻终于与她面对面地坐着。 在这个空间里,再无旁人可以打扰他们交谈,少年终于涩声开口,问道:“我义父他……真的不在了?” 宝意凑到唇边的杯子停了下来。 欧阳离看着她,见她将那注着滚烫茶水的瓷杯重新放回桌上,对自己说道:“对。” “他的尸骨何在?”欧阳离身上的气势变得锋利起来,逼问道:“永泰郡主又何在?” 他的义父是为了救永泰郡主才去的东狄,他原本以为将义父的信物送回来的人就是永泰郡主,可是无论是从江南监察院的人传回来的消息,还是此刻他亲眼见到面前这位来自南齐的衡阳郡主,都跟宝意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 通过他们监察院的易容手段,可以改变人的相貌,但却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让没有受过监察院训练的人完全地变成另一个人。 难道是他的义父死了,永泰郡主也没有脱困吗? 如果她还身在东狄,那他就要想办法去把人救回来。可是没有想到,面前这个跟宝意完全不像的女子迎着他的目光,却对他说道:“我就是。” 欧阳离听见她的话,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是面前的人再次声音清晰地说了一遍,“我就是永泰郡主,我就是谢宝意。” 第353节 “易容术?”欧阳离问着,目光向着她的颌下看过去,想要在那里见到易容面具的痕迹,可是哪怕凭借他的目光,也看不出面前的人有丝毫易容的痕迹。 “不是易容。”宝意说,“是脱胎换骨之术,变成了这个样子,就没有办法回到从前。” 她知道单凭这两句话,面前的少年不会完全卸下心防,于是便坐在灯前,同他说起了自己被掳去东狄之后,是如何遇见欧阳昭明,又如何脱困,再到如何被围杀。 这些事情对她来说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可是此刻在同欧阳离说来,宝意却觉得那一幕幕仿佛都还在眼前。 那些消亡的生命,那些鲜血飞溅,还有欧阳昭明的死而复生,再到再在她面前死去…… 整个房间里就只有她一人说话的声音,宝意听着自己的声音,那种像是在听另一人说话的陌生感再次袭上了她的心头。 这些事情她从东狄归来之后,没有同任何人说起,眼下欧阳离却是应该知道一切的人,无论是玉坠也好,灵泉神妙也好,还有柔嘉在这些事情里的所作所为也好,她都告诉了欧阳昭明选中的这个继承人。 唯有自己跟柔嘉的两世纠葛,宝意隐下了。 等到她的话音在空气中落下,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也说完了。 她将已经从禁步中取了出来、重新挂回了自己脖子上的玉坠从衣襟里拿了出来,看向欧阳离,对他说道:“这就是东狄人想要的玉坠。” 也是柔嘉最想要的。 欧阳离看向玉坠的目光不像其他知道这玉坠神妙之处的人那般惊奇,而是带着几分厌恶。 在他眼中,这玉坠是导致自己的义父身陨的元凶,若是里面的神奇之物能够救下他的义父就算了,可是偏偏不能。 他收回了目光,放在桌面上的手握紧了,怕自己再多看那玉坠两眼,就会克制不住想要将它毁去。 宝意将这玉坠放回了衣服底下,听欧阳离问道:“如今……郡主做何打算?” 他仍旧叫她郡主,问她现在想怎么做。她是义父珍惜之人,现在义父不在了,她想要如何,自己会代替义父,让她去做她想要完成的事。 她现在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有了完全不同的身份,若她想回到从前的身份,欧阳离虽然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但定然也要帮她做到。 可是没有想到,这今日宴席出现在宁王宁王妃面前,她的父母也没有将她认出来的永泰郡主却说道:“大周是你义父用了一生来守护的大周,现在他不在了,我希望有人能够继续守住它。” 从她将欧阳昭明的信物交给他的那一刻起,欧阳昭明曾经掌控的一切,现在就轮到他来掌权了。 她说:“我随同信物一起让人送到京城来的那把黄铜钥匙,可以让你调动兴隆钱庄里剩下的那些财富。他若是还在,他在江南会如何做,我做到了,剩下的就是你的事情了。” “那你呢?”欧阳离问道。 宝意说:“我有我的事要做,我有我的仇要亲手去报,你不必管我。” 欧阳离看着她,意识到她所说的她的仇指的是谁,若是在从前,他不说在暗中会阻止宝意,也会先想办法同柔嘉通气,可是现在他不会了。 两人在房中交谈的时候,少女小柔就一直守在外面,等听到里面再次传来脚步声,有人朝着门边走来的时候,她才打起了精神,见到是方才进来的这位小欧阳大人由阿姐相送着从里面出来。 走到门口,她听阿姐对他说:“在我离开京城之前,我会想办法治好陛下。” 成元帝是否安好是江山安稳的基石,欧阳离知道她手中握着灵泉,见到成元帝的病情没有起色,定然会在为这件事情来找她。宝意现在先同他说了自己打算何时出手,便是让他放心。 欧阳离看她一眼,点了点头,正待要离去,就听见身后的人再次叫住了自己,然后问道:“今日我在宫中见到的那个欧阳大人……” 欧阳离在来之前就猜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但是没想到宝意能忍到现在才问出口,他说道:“那是义父一早准备好的替身,在他去东狄救你之后,这替身就代替他出现在人前了,没人发现。” 得到这个答案之后,宝意才转身回了房中,欧阳离朝着院门的方向走去,少女小柔跟上了他,为他开门:“大人慢走。” 欧阳离离开了这个院子,走下了台阶,回到了自己的属下之中:“走。” —— 成元帝在昏迷了一日之后,便在汤药跟针灸双管齐下醒转过来,虽然半身现在麻痹着暂时不能动,但是神志清醒。 他躺在床上,一转头便看到在旁边守了自己一天一夜的皇后。 他抬起尚能动的那只手,要伸手去触碰皇后的头发,从外面进来的大内总管一见到成元帝醒了,立刻欢喜地道:“陛下醒了!” 他的声音惊动了趴在床边睡过去的皇后,令她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然后支撑着身体坐起来,看向躺在床上的人,果然见到帝王正在神色清醒地看着自己,还抬着一只手,像是想要来触碰自己。 “陛下醒了。”皇后疲惫的脸上泛起了喜色,接过手巾就为躺在床上的帝王擦了擦额头跟脸,然后问道:“陛下可还有何处不舒服?” “没有。”成元帝说,“就是感到左半边手脚好像没知觉。” 皇后听见他的话,眼中泛起了泪,却不想让他看见,只转过头去用手帕按了按眼角,然后才转回来对他说道:“太医说了,陛下是因为这段时间情绪大起大伏,所以才会……却是没有什么大事的,只要喝上几副药,再配以针灸,就能——” 成元帝却没有让她说下去。 见他在床上抬起了一只手,皇后连忙伸手去握住,感觉到从帝王的手中传来的力量,顺着这股力道朝着他靠过去,然后听他说道:“朕想召璟儿回来。” 皇后听到他的话,心头一颤:“陛下……” 她如何会不知道夫君的意思?现在想要把他们的嫡子召回来,就是他知道自己如今的情况好不了,准备退位,把皇位交到他们的四皇子手上。 成元帝望着自己的结发妻子,对她说道:“朕如今这样躺在这里,不管是治得好还是治不好,都会使得京中动荡,唯有让璟儿回来,才——” 他握着皇后的手,正要将自己的担忧同她说完,让她去取了纸笔跟自己的玉玺来,就听见大内总管从外面进来:“报——” 皇后从床边转过头去,看向大内总管,见到他的神色慌乱,脸色也有些苍白,听他说道:“边关传来消息……东狄大军昨夜忽至,已经、已经开战了!” 听到这话,皇后尚未反应过来,成元帝却是有些眸光灰败地闭上了眼睛。 时也命也,他的四皇子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赶回来了。 第285章 太初三年,东狄大军过境,与大周正式开战。 璟王统领十万大军于边境迎战东狄,琮王坐镇后方,行监国之责,一时间京中格局大变,人心浮动。 无论是琮王府还是于贵妃的母家,在京中都是炙手可热,比起从前来更门庭若市,车马盈门。 若非现在成元帝还在病中,于贵妃在宫中要侍疾,只怕贵妃的宫殿也一样少不了来觐见的人。 对于雪晴来说,这段日子是她嫁进从王府以后最扬眉吐气的日子。 朝中官员向萧琮靠拢,来琮王府表示诚意的都与萧琮在前厅相见,而在后宅之中,就是他们的夫人来同她这个琮王妃示好。 于雪晴想起从前,哪怕自己是琮王妃,在她身边围绕的不过也就是做女儿家时就依附在身边的年轻姑娘家,这些王公夫人却是从来不会把自己放在一个跟她们平等的位置上的。 如今,却是谁也不能再忽略她了。 置身于这一片风光之中,她的唇边露出了笑容。 而比起琮王正妃身边的热闹来,侧妃的院落就要冷清许多。 眼下情势如此,周乔终于从自己的院落中出来,再次依附回了于雪晴身边,而柔嘉在这个时候则被独自留在了院子里,也无人特意问起。 毕竟她们来向琮王示好,总是要对着琮王妃献殷勤。 何况于雪晴还是于贵妃的侄女,母家是琮王背后的有力支持者,她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绕过琮王妃,而去向一个侧妃示好。 哪怕这个侧妃出身宁王府。 如今宁王府确实也是地位不同,但她们若是要去示好,也是朝着宁王妃跟世子妃去。 柔嘉坐在屋里,望着窗外。 这几日气温骤降,屋子的门窗此刻都关着,只有天光透过窗户纸从外面照进来。 即便是在她这偏院里,也听得到从于雪晴的花园里传来的热闹。 端着姜汤的侍女从门外跨进来,手上的碗还冒着热气。 “小姐。”她看着柔嘉,轻声道,“姜汤煮好了,小姐喝一些吧。” 前两日柔嘉受了风寒,犯起了头疼,原本她们要派人去请大夫,可是柔嘉却让她们不必去,免得在这个时候引来太多的注意。 何况这些时日萧琮都忙于朝务,并不会到她的院子里来,也无需担心过了病气给他。 既是如此,那她的侍女也就只能煮了姜汤,叫她喝下去发一发汗,将体内的寒气驱出去。 她来到桌前,见柔嘉看了自己一眼,懒怠地道:“放着吧。” 说完又移开了目光。 那侍女拿着托盘,看着注意力完全不在这里的她,小心应了一声是,才从屋里退了出去。 她一走,柔嘉的目光就落回了这碗姜汤上。 在旁人看来,她是因为于雪晴势强自己势弱而不满、失落,再加上这些时日萧琮又无暇关注后宅,冷落了她,所以才显得消沉,但只有柔嘉自己知道,她所在意的不是这些。 自宴席那日成元帝中风倒下,一切就如同上辈子一样发展,萧琮监国,东狄开战,唯有那在宴席上令她感觉到如芒在背的人没有行动。 两日时间过去,她从警惕到松弛,又转为隐隐的焦虑,都没有等到对方同自己所想的那般动作。 看不见的敌人比看得见的敌人要更为棘手。 比起对方这样一直躲在暗处不出现,柔嘉更希望对方能够干脆地出手,同自己拼上一拼,才知来人深浅。 哪怕会吃亏,也比现在这样等得焦躁要强。 两辈子,她都是在暗处占尽先机,她不喜欢这样受人牵制。 她想着,抬手拿起了桌上的碗,将其中已经放得温热的姜汤一饮而尽,感到那辛辣的味道充斥了自己的口腔。 柔嘉皱起了眉,在将姜汤咽下去之后,忍不住用袖子掩着口,咳嗽了两声,这才将碗重新放回桌上。 使馆。 这两天京中热闹,唯有这使馆之中最为平静。 因着成元帝骤然病倒,没有人这个时候还在家中举办聚会,便也没有人来邀请这位令他们倍感好奇的南齐郡主到府上去做客。 但尽管如此,京中也还是有府邸异常热闹,比如琮王府,只不过他们没有送帖子过来。 这两日与宝意有往来的,只有宁王府。 那日下台阶时她扶住了宁王妃跟世子妃,所以宁王府送了些礼物过来表达当日的谢意。 小柔看着这宁王府送过来的物件,虽然金贵,但是对这些王公世家来说也属平常,对阿姐来说更不是什么稀罕物。 可不知道为什么,阿姐在将这些物件收下来之后就一直放在桌上珍惜地看着,看了许久之后,才让她把这些东西收了起来。 少女一面想着阿姐跟宁王府是有着怎样的渊源,一面把箱笼重新合上,所以才对他们送来的东西这般重视,然后就听见外面响起了阿姐的声音:“欧阳大人。” 听见有客人来,少女匆匆地从里间出来,见到又是那日来过的小欧阳大人来了使馆。 她收到宝意的目光示意,便立刻退了出去,准备为他们煮茶。 “大人坐。”宝意一抬手,示意欧阳离在对面入座。 这两日会来使馆见她的,就只是欧阳离一人。 第354节 本来那日他们说清楚各做各的事之后,欧阳离其实是不必再来的,可是,这世间能够同他再说起欧阳昭明的,就只剩下宝意一人。 毕竟她是最后同他的义父在一起的人,也是他的义父看重的人,现在更是同自己一起完成义父的遗愿、守卫大周的人。 他来这里与她对坐,哪怕是来的时间短暂,只是短短地叙说上几句话,说自己如今要做什么,也像是对着义父兑现自己的承诺。 只不过两人从前没有什么交集,每次坐下来要开启话题都是宝意先开口,今日也是如此。 跟在宝意身边的少女一从这屋里离去,留下他们二人坐在这里,门外是呼啸的风声,宝意就先同他说起了自己在使馆之中收到从外面来的消息。 “江南那边昨日来了信,我要的药材已经准备好了,炼制的止血药、金疮药也都同我要求的一样,很快就能送往边境。” 要打仗,除了兵器粮草以外,最重要的就是这些伤药。好的伤药可以在战场上救下士兵的性命,及时的治疗可以让他们免于受残废之苦。 欧阳离眸光微闪,这样一来,也意味着面前的人很快就要从京都离开到边境去。 这件事情她是在宴会的时候就说过的,这是她的意愿,欧阳离自然不会阻止。 他想,即便是义父还在,也不会阻止她到危险的边境去。 他唯一想问的问题就是,她手中既然有可以治愈百病的灵泉,那如今中风半身没有知觉的成元帝她会不会治? 他这样想着,也直接问了:“你手中的灵泉可以治愈陛下吗?” “可以。”宝意坦诚地道。 欧阳离抿唇:“那你会不会把灵泉给陛下?若是需要的话,我可以——” 宝意却摇了摇头:“灵泉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欧阳离现在虽然接管了监察院,但是如今在众人的面前活动的依然是欧阳昭明留下的那个替身,把灵泉交到他手上去给成元帝的话,中间又隔了一层,更容易出问题。 但是成元帝的龙体是国之根本,她会想个办法将灵泉送进去的。 她心中已经有了人选,于是说起了另一件事:“昨日深夜,南齐来了密信。” 那是直接从南齐皇宫中送出的白翊岚的手书,南齐大军不日就会抵达北周与东狄的边境,与他们大军会合,准备共同对抗东狄。 知悉援军到来,却并不怎么让欧阳离兴奋。 少年脸上的表情还是一样阴沉。 东狄五十万大军,他们大周十万精兵,加上南齐举国而出,也不过只是东狄大军的一半之数,想要在这场战争中获胜,他们需要的不仅是斗志、勇气、决心,还要有奇迹。 但欧阳离没有将这话说出来,只是对宝意说:“南齐的军队既然很快就要抵达边境,郡主去那里,我们也可以放心。” 他知道宝意可以说是南齐皇室的救命恩人,现在看她又能提前得到南齐的密函,就知道她在南齐大军在的战场上,会多几分保障。 宝意说完了自己获得的信息,问他道:“你今日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他们二人的碰面,就是交换信息。 欧阳离道:“你之前派人到琮王府去,伪装成东狄奸细去反间琮王侧妃,我有些想法。” 听他说起这件事,宝意脸上的神色便微微变得严肃起来:“愿闻其详。” 院子的小书房里,少女将在火上煮开的水提了下来,放在了托盘上,然后换了茶壶,放进掰碎的茶饼,准备煮茶。 灶上的壶很快就从壶嘴冒出了白烟,将面前的一切都模糊,她在灶前无意间一抬头,见到天上有点点雪花飘下来。 少女站直了身体:“下雪了……”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北周的雪。 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这轻薄的雪花,然后才收回了目光,再看面前的茶,见已经煮好了,于是将壶取了下来,放在了托盘上,走出了小厨房,沿着走廊回到房中去。 “郡主,茶好了。” 她在进门之前先说了一声,然后以手肘顶开了门帘走进去,见到房中不出意外又只剩下宝意一人。 每次她这样去煮茶待客,可是等煮好茶,欧阳大人都是早早就离开了,于是煮好的茶只有她跟阿姐两个人喝。 见这里只有宝意一人在,少女就放松地走了过来,把两个茶碗在桌上放下,问宝意道:“小欧阳大人又走了?” 宝意点头,见小柔在对面坐下,拿起了茶壶在两个茶碗里注入茶水,接着递了一盏茶到自己面前,同自己说道:“外面下雪了呢。” 宝意接了茶碗,轻声道:“我知道。” 欧阳离一走,这周围就越发地安静下来,她坐在这里,也能够听到外面簌簌的落雪声。 少女没有问方才两人都说了什么,只是端起本来要给欧阳离的茶,自己品尝了一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在这样的下雪天喝新煮好的茶,真是再好不过。 一片安静之中,宝意想起方才欧阳离对自己说的话。 他想要用同样的招数来清除京中的不安定因素。 现在不过是成元帝暴病,让琮王监国,就已经有这么多人按捺不住。 在这种时候,他们还在算计。 反而是那些经由欧阳昭明的手调教出来,被认为是与他同流合污的官员更知道在这个时候收手。 “几日前,我已经派了人去江南。” 欧阳离忽然说。 他这时候派人去江南,自然不可能只是去旋转一圈。 宝意先前用了十几幅绝迹的书法,从江南商会那里换来了各类物资,调动起了他们的力量,全力地为边境军备供应运转,而欧阳离这次派去的人就是要去以监察院之名,要从这些江南富商手中搜刮一大笔钱回来。 战事开始,这些江南望族还没有开始投入自己的钱来支撑朝廷,监察院现在过去,直接就能从他们手中挖到足够的银钱,以备维持战事。 “朝廷总是不方便出面去要钱。” 监察院就是在这个时候干这些事的人。 如果是旁的人去,这些江南商会的人还可以同去的官员打商量,允许他们用最小的牺牲保住最大的利益。 那么多的财富,上交个五分之一,也当上交二分之一了,而至于中间差下来的,他们自然会也挪出一部分,作为这下派官员的辛苦费。 可是监察院的人直接去的话,那就不同了。 谁都知道监察院的这些人就是欧阳昭明手下的豺狼,同他们是没有商量余地的。 他们贿赂不了这些黑衣小吏,他们只听一个人的话,要想让他们从自己这里离开,就只能满足他们的要求。 如果配合的话,那么还能保留下二分之一的基业,可如果是拒绝的话,那就是不管是在江南绵延了多少年,根系如何发达,都会成为历史。 监察院不是没有这样干过,而且他们这次战况紧急,下来要钱也是要速战速决,巴不得立刻就找一个刺头的家族杀鸡儆猴,让其他人都乖乖地配合。 欧阳离说的这些,宝意的信使在给她送消息的时候,也一并汇报了,此刻并不意外。 她只问道:“江南商会如此配合,监察院不必用上恐吓的手段,那要奖赏什么?” 欧阳离道:“照陛下的意思,那捐出了三分之二家产的两家,都给他们封了一等公。” 这样的爵位只是一个荣耀,没有封地,没有实权,但也能让普通的富豪之家一跃而起,跻身公侯。 欧阳离说着,看了宝意一眼,“陛下的意思,这个爵位可以沿袭三代。” 沿袭三代? 宝意听着这话,这便是要让得了这爵位的人家更加地拼尽全力去支持这场战争了。 毕竟是可以荫蔽子孙的荣光,如果大周在这场战争中输掉的话,那也就无从谈起了。 她笑了一声:“这也像是你义父的——” 她没有说完,但欧阳离也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这像义父的手笔。 这样一来,国库的财富充盈,再将此时京中这些蛀虫除掉,那他们的大后方就会是铁桶一块,也是能够大大减轻宁王的压力。 欧阳离会在行动之前到宝意这里来,同她说这些,也是来寻求一个心中安稳,也是与她无声的共同怀缅一刻自己的义父。 他既说了这些,宝意也没有藏私:“你要动手,就要干脆利落。” 意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 她看着欧阳离给她的一份名单,目光在上面扫过,记下了上面写的这些名字和他们的官职,这才把纸放下。 欧阳离见她抬头看向自己,说道:“既然你已经想好了要除掉那些人,那他们是疯是清醒,是活是死,就都没有关系了。” 他看宝意起身,让自己在这里稍等片刻,之后从里间出来,手中拿着一张纸,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一个药方。 宝意道:“这个药方出自监察院,后来被修改过。” 欧阳离虽然并没有十分专注地研究过监察院的用药、用毒之道,但是看着这张方子,也能看出它是起到什么作用。 无色无味,下在饮食当中,几日就能让人心烦焦躁,心绪不宁。 宝意重新在桌旁入座。 “人的心境一旦乱了,就容易出疏漏。”欧阳离听她说道,“这药方经过改进,我已经让人试过了。” 她身在使馆,未曾出去,让人试药,总不可能是让她身边的那个少女去。 听到这里,欧阳离已经猜到宝意所说的“让人试药”,是把这药下在谁身上了。 他神色不变,将这药方收了起来:“好。” 宝意见此,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瓷瓶推到他面前,在少年抬头看过来的时候对他说道:“这是我用灵泉加以改造过的。” 灵泉可以激发药性,如果是良药,能够发挥出最大的效用,如果是刺激心神的药,也同样能够使它更有效。 她说:“需要迅速见效,可以用上它。” 欧阳离同样没有迟疑,把这瓶药收下了,然后在少女煮茶回来之前,就冒着外面第一场冬雪离开了使馆。 宝意慢慢地喝掉了杯中的茶,放下杯子对小柔说道:“更衣,我准备进宫一趟。” —— 挑下雪的时候进宫,不是因为事件紧急,而是因为时间合适。 果然,她下午才进宫,等到晚上,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南齐大军要到边境了?衡阳郡主进宫是去同陛下说这件事情的?” “真是奇怪了,咱们大周自己的信使没有接到这个消息,怎么她就先……” 边境的动向,他们是时时刻刻看着的,不管有什么新的消息,都会急速地传递到京中来。 可是现在,他们的人没有把信息传进来,反而是从衡阳郡主的口中得到了这个消息。 第355节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位郡主跟南齐皇室的关系十分密切,所以南齐大军的动向才会这么快就传到她这里。 大概是他们的军队一结集,给她送信的信使就已经从南齐出发朝着大周来了。 原本只觉得她是因为医术高明,加上运气好治愈了平王,所以才封了这么一个郡主,之后又是手中那些书画,心中那样的城府,才在江南做了这么多的事,得到了这么高的名望,可是现在看来,她却远不止如此。 这几日只在府中应对前来示好的人,却没有想过要给这位郡主下个帖子请她过来的于雪晴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动了心思。 她亲自写了请帖,让人连夜送到使馆去,准备明日邀这位衡阳郡主来他们琮王府做客。 萧琮回到府中,正好见着送信的人离去。 进到于雪晴的院中之后,他脱下因为骤然寒冷而加上的披风,见她一边伸手接过,一边同自己说起明日准备邀请衡阳郡主来府上做客的事情,心中满意,说道:“好。” 得了他的赞扬,于雪晴眉眼含笑。 萧琮满意于她的动作迅速,今日他在宫中就已经听见了衡阳郡主带来了南齐大军即将抵达边境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这几日他们府上这么热闹,可曾专门去请这位郡主过府一叙。 所以眼下他一回来,见自己还没有提,妻子就已经先将这件事办妥了,自然觉得合心意。 萧琮于是朝她伸出了手,说道:“过来。” 于雪晴替他挂好披风,看着他朝自己伸出的手,心中一暖,将自己的手放上去,跟着他走到了榻边。 两人坐下,萧琮握着她的手说道:“这些时日,府中的事情多亏了你打点,等忙过这段之后,你想去哪里,本王便带你去。” 于雪晴依偎着他,说道:“这都是我的分内事,表哥现在这么忙,哪里就顾及得上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了?” 萧琮揽着她,意有所指地道:“现在想去哪里还能去,等来日,想要出宫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表哥是说……”靠在他肩头的人一下子抬起了头,惊喜地望着他。 萧琮对她微微一笑。 于雪晴验证了自己心中所想,只觉得若是真能天遂人愿,她便是以后再也不能从那富丽堂皇的皇宫中出来也没有什么。 “对了。”萧琮像是想起什么,问道,“这几日府中可还好?” 于雪晴一听他这话,就知道他要问的是谢柔嘉,便有些气上心来。 她推开了他,说道:“我还当王爷今天怎么一回来就夸起我来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府里一切都好着,两位妹妹也是,王爷今日若是不想歇在我这里,我也不强留王爷,王爷想去见柔嘉还是周乔,只管去就好了。” 她说着就要起身,却叫萧琮拽着手腕给拉了回来:“你看看你,这般小性子,以后如何能统领六宫母仪天下?” 于雪晴本来还在要挣开他,可是听到那八个字,却是觉得心中的气都泄了出去。 不错,日后她的夫君若是登基成了新帝,那么她就是皇后,论尊贵,谁也越不过她去。 见她安静下来,萧琮才说:“我听说这几日只有周乔在你身边,柔嘉都没有出现,说是有些不舒服?明日若是衡阳郡主过来,你也把她叫出来,若是衡阳郡主愿意的话,请她为柔嘉诊治一番。” 对医者来说,没有什么比主人家有人小病小痛,请她出手医治,拉近关系来得更快的办法。 于雪晴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只不过是唤谢柔嘉出来做这么一个过墙梯罢了,并非是格外地关怀她,于是心中畅快了几分,说道:“表哥你都这样说了,那我明日定然会多多看护她的,表哥放心吧。” 萧琮说道:“那今日还赶不赶我出去了?” 于雪晴不满地推了他一把。 屋外小雪寒风,屋里却春意融融。 等到第二日,在园中设宴款待过府的众人,于雪晴还是一派娇艳,比起跟在她身边的周乔跟柔嘉来,谁更得萧琮的宠爱,叫人一看便了然。 这段时间以来已经同她来往得熟了起来的夫人们,来到她面前纷纷夸道:“王妃今日气色真是好。” “是啊,王爷这么忙,还能顾及到王妃,小两口的感情真是好,真是羡煞旁人呢。” “是吗?”于雪晴笑着抬手扶了扶自己的发髻,对着她们说道,“快去入座吧。” 在她身后,周乔是同素日一样,打扮得就偏素雅,站在那里完全不起眼,而柔嘉虽然同样走的是偏素雅的风格,但是她的气色却不及周乔好。 她的眉宇间笼罩着烦躁之意,这几日受了风寒,虽喝了姜汤,将寒气都发了出来,却还是不爽。 眼下天气渐寒,于雪晴早免了她们早晚去请安的功夫,也没有再同从前一般来为难柔嘉,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她应该都是休息得好,精神足的。 可现在她却觉得自己即便休息的时间长,也依旧休息得不好,反映在脸上就是这么难看的脸色。 于雪晴暼她一眼,想着原本今日衡阳郡主过来,又可以拿她来打压柔嘉的风头,可是没有想到她的神色这么憔悴,别说是衡阳郡主了,就是周乔在她身边站着也胜她三分。 她神色一动,刚要开口嘲弄她两句,问她装出这副做派来,可是想引王爷到她的院子去,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通报:“衡阳郡主到——” 第286章 “衡阳郡主到了?”闻言,所有人都朝着外头看去。 眼下虽是午后,但是天空中铅云密布,哪怕没有下雪,光线也不好,令来琮王府赴宴的夫人们身上的锦衣和髯间珠翠都失色了几分。 然而,她们知道今日这宴会的主角是谁,自己不过是来做陪衬的,比起出彩,更想近近地见一见在京中掀起凤浪的衡阳郡主。 等到人一被领着进来,站在厅堂中朝外看的众人就感到视野中仿佛出现了一个光源,将这午后阴沉的园景都渲染得亮了几分。 南齐以玄色为尊,衡阳郡主今日来赴现在在京中正炙手可热的琮王妃之宴,自然穿得也正式。 那身玄色的衣裙穿在她身上,衬出她的高挑身形和腰身,以金线银线绣成的瑞兽祥纹在行走间隐隐闪动,无比庄重。 原本还有几分私语的厅堂安静下来。 在她之前,她们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这肃穆庄严的颜色穿出这样的美丽来。 不,应当说在这样的美貌之前,任何颜色都会沦为陪衬。 她们看着她越走越近,模样在自己眼中就越来越清晰,在她身上就只有三种颜色——肌肤是白的,头发、眉眼和身上的衣服是黑的,一点红色是那不点而朱的唇。 只是这样简简单单,就将席间所有用心打扮的人都压了下去。 等从这震撼中回过神来之后,她们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幸好。 幸好这是南齐的郡主,不是生在他们北周。 而且她又与南齐皇室的关系又是那样的紧密,不会留在北周,她们也自然不必嫉妒她的美丽。 众人之中,唯有柔嘉在见到这位南齐郡主的时候,心中的感觉不同。 面前的人所拥有的美貌跟光芒,都是她曾经拥有过的。 若不是失去了玉坠,自己如今也不会比她差半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她先前已经坚定下来的想法又如同流沙般化为了乌有。 柔嘉心中燃起了嫉妒的火焰,而在人前的于雪晴已然迎了上去,对着来赴宴的南齐郡主说道:“郡主来了。” “王妃。”宝意定住了脚步,对于雪晴一点头,目光在她身后的人群扫过,然后说道,“今日好热闹。” 她在刚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厅中的热闹,如今一见,竟是半个京城的命妇夫人都在这琮王府中了,整个琮王府如同烈火烹油。 昨日她才进过宫,见过成元帝的情况并不好,在这个时候还大张旗鼓地设宴,还这样热闹,完全是不应该的。 所以京中除了琮王府之外,再没有旁的地方像此处—样宾客成群。 可是宝意说完看于雪晴,见她却是对这一点完全不在意,仿佛已然将自己放在了新后的位置上,在这琮王府中提前演练着来日入主中宫之后如何接见这些命妇。 两人在这里站着,与宴的夫人们已经纷纷凑上前来,对着宝意说道:“郡主来了大周,只在使馆之中,也不四处走动,如今我们也是沾了王妃的光,才能这般近近的见一见郡主。” 宝意还未开口,于雪睛便说道:“这哪里是沾我的光?”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自然地携宝意的手,亲热地对她笑了笑,与她站在一处。 “只能说是我与郡主有缘,昨日投了帖子去,今日就遇上郡主有空,所以各位才见着了,郡主说是不是”她笑着问宝意,宝意也自然顺着她的话点头,不动声色地道:“不错。” 这些夫人们站得近了,于这样的距离下看宝意,更觉得她犹如一尊白玉雕像,从发丝到指尖都完美无瑕,忍不住啧啧赞叹:“先前在殿中一见,我就已经觉得像郡主这般的神仙人物不知要何等的仙境里才能养得出来,眼下走近一看,更觉得非得是九天之上,才能造化出这样的仙人了。” “是啊,真是连我一个女子看着都要心动了。” 比起其他人的殷切,柔嘉没有靠近,只是远远站着,见着她们将于雪晴跟这衡阳郡主都围在其中,不住地说着赞叹的话。 就像上辈子自己是三皇子妃的时候一样,她们也是这样围在自己身边,甚至连夸赞的话都依然萦绕在她耳边,同此刻没有什么不同。 在妒火焚烧中,柔嘉看着被围在当中的人,却见她的眼睛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看过来,顿时如同寒冬里的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浇灭她的心火,令她整个清醒过来。 如果说这衡阳郡主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发光的话,那么就只有那双眼睛是黑沉沉的,在不笑的时候偶尔扫到人的身上,都仿佛能将所有的光芒都吸进去。 她的目光落在柔嘉这里,与柔嘉短暂交汇,仿佛只是偶然,可柔嘉却感到心下莫名一慌。 等再想抓住这种感觉,分辨得清晰一些的时候,她就见到那被包围在人群中的人又已经将扫来的视线收了回去,继续听周围人的羡慕:“郡主的头发真是叫人羡艳,就好像缎子似的。” “瞧瞧这皮肤,真是豪无瑕症。” 京中夫人们聚在一起,谈论的无非就是这些,说话的人抬手叹息着摸上自己的脸,问道,“郡主是怎么养肤的,可有诀窍”宝意朝她看去,见到这问话的夫人脸上生着些斑点,便是脂粉也掩盖不住,难怪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她只思索了一瞬,便道:“是有惯吃的方子,可以调理,使皮肤细腻。” “真的?”此言一出,便是先前没有怀抱期待的人也忍不住双目放光。 世间便是如此,若是美丽天生,无法复制,她们便只是羡艳一番也就算了,可若是听到这分美可以后天达成,那所有人都想要试一试。 “哎呀,这怎会有错!”她们此刻想起来,眼前的衡阳郡主是以医术出名的,把人从阎王手中救回来都可以,养颜对她来说又有什么的雅的? 养颜有方,那要调养其他,她手上未必就没有方子。 这样一想,今日她们来这里可真是来对了! 宝意听着她们一下子多起来的请求,都没有拒绝,——应下了。 于雪晴见她看向自己,对着自己说道:“回头我便让人将方子都送到琮王府来,各位有需要的就来王妃这里誉抄,我便不一—送过去了。” 这可好,于雪晴一听便心下欢喜,知道衡阳郡主这是在给自己做面子。 有了这些方子在手,这些人哪里还愁没有借口,时时到琮王府来,与自己亲近?惦念着养颜之方的可算是如愿以偿,可发愁其他却没捞上说话机会的也大有人在。 一位身形瞧着有些羸弱的夫人在人群中叹道:“唉,你们倒是得偿所愿了。” 她并不关注容貌,只是子息艰难,求医问药多年都没有结果。 只可惜衡阳郡主云英未擦,精通养肤养颜之道,却不一定能够调理得了子息的问题。 她一开口,旁人便纷纷安慰:“子息的是要讲求绦法,是急不来的。” “就是,就说那顺国公府的徐大夫人,不就是一直想着要生个儿子这急了十几年都没有实现,眼下一放弃,却是立刻得偿所愿了,而且还是双胎。” “大夫说了,她这一胎怀的是两个儿子,跑不了。” “郡主说,这是不是要看心情?”宝意见她们说完还要来问自己一句,也应道:“不错,这些确实都与人的心境有关,而且子息艰难的问题,也是因人而异的。我这里也几个方子,可以先吃着调理身体,固本培元。” 这她也可以调理? 第356节 听闻有方,她们之中已经生儿育女的还好,那些还未曾生育儿女或是子息单薄的,都忍不住一阵心动。 宝意看于雪晴,见她也是眸光闪动。 虽说她与萧琮成亲还没有一年,还没有喜讯倒也不急,但是柔嘉有过。 而且她只是掉了这么一个孩子,设计到自己身上,就令萧琮对着自己冷落了小半年,现在才不过感情回温。 她就更应该抓住机会才是。 眼下已经到了这样的关键时候,若是她能够再怀上嫡子,那么等到父皇一走……她的儿子必然会被立为太子。 见这些人都想再问子息的事,于雪晴连忙打断她们:“好了好了,郡主今日可是我的客人,你们都忘了今日是来做什么的了吗”王府的主人一发话,她们自然是不敢再多问,只是笑道:“自然是没有忘的。” “王妃都说开宴了,那赶'紧先入座,这些事情可以以后再谈。” “对对对,以后再谈。” 虽然人人嘴上都这么说着,但心里却想着衡阳郡主昨日已经入了宫,南齐军队又很快要抵达大周边境,她说不定很快就要动身去前线,自己等人今日错过了,哪里还有什么机会? 不过却是都将这些不满压了下去,只看着于雪晴以主人的姿态挽着衡阳郡主的手,带着她到了主位上入座。 柔嘉跟周乔二人今日不是主角,都没有靠得太近。 圆桌的上首先是由于雪晴跟宝意二人坐了,接着是今日宾客中身份最高的两位夫人,然后才轮到她们二人。 于雪晴目光在座中一扫,吩咐道:“开宴。” 厅内的乐曲声很快响起,在这阴沉的雪天午后也带出了几分欢庆。 捧着托盘的丫鬟鱼贯而入,将美味珍馐如同流水一般地呈了上来,每一样上都加上了罩子,隔绝温度,等到上桌的瞬间揭开,露出里面格外费心思的佳肴,又引得众人一片称赞。 柔嘉扫过于雪晴得意的脸,淡淡地收回目光,并不在意她这番做派。 她的鼻子轻轻地抽动了一下,在眼前这些食物的香气之间,嗅到了一种格外不同的香味,稍加辨认便发现这是京中近来新兴起的一种香料,自己也得了两盒。 只不过京中女子爱追赶潮流,每当一样东西兴起,席间十个有八个都会用,柔嘉不喜欢跟那么多人用同样的东西,所以没有用在身上。 照理来说,这香味她这些时日应该闻得习惯了,可是不知为何现在一嗅,却觉得这香气跟先前有些不一样。 正想着,就听一人问道:“郡主用的是什么香?闻着好不一样呢。” 柔嘉抬头看去,见问话的是坐在于雪晴身旁的赵夫人,她年近四十,但是保养得宜,看上去才不过三十。 “不是什么香。”那仿佛白玉雕成的南齐郡主放下了手中的象牙箸,对着她说道,“只是我自己配的香囊,有些清心凝神的作用。” 她说着,将自己身上的香囊解了下来,递给了赵夫人,“夫人若是不嫌弃,就留着吧。” 第287章 “那敢情好。” 赵夫人接了她的香囊,思索片刻,也解了一枚玉佩下来。 宝意见她隔着于雪晴,将玉佩递了过来,笑着对自己说道,“不能白拿郡主的香囊,这校玉佩成色还算不错,与郡主换。” “好。”宝意没有推拒,从善如流地戴上了。 所有人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心中俱有些意外,想着这个郡主的性情与她们一早想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有些不同。 不过再转念一想也是,她是医者,医者自然不会对人过于冷漠。 赵夫人见她没有拒绝,面上笑容更盛,当即便将那校香囊戴在了腰间。 坐得离她近的柔嘉就感到那股香气变得越发清晰了些,就如同在雨后空谷鲜花次第开放散发出来的清香一般,确实叫人头脑一醒。 有了这段插曲,座中众人对着宝意越发亲近,只不过谁也及不上身为主人的于雪晴。 闻着这香气精神好了一些的柔嘉只冷眼看着,也不去凑这热闹。 于雪晴今日是要彻底同所有人宣告,她与衡阳郡主关系不同,琮王府跟南齐的联系也格外紧密了,自己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去同她争—时的长短。 她彻底处于圈外,在听她们人人都刻意与衡阳郡主亲近的时候,就只是专注于面前的食物,最后连坐在她对面的周乔都同宝意说了两句话,唯有她一句也不曾言。 她不说话,也就熄灭了于雪晴想要找她不快的意思。 柔嘉用了一些自己喜欢的食物,依旧觉得胃口不开,于是放下了筷子。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沉闷的雷声,原本在厅中和乐融融的众人听到雷声也都纷纷停下了交谈,朝着外头望去,然后说道:“看样子今日又要下雪了呢。” 这雪下起来,大概三五日都不会停,她们问宝意:“郡主什么时候走﹖这要是下起雪来,路可就不好走,不如在京中多盘桓一两月。” 宝意的回答同她们先前所猜测的差不多,她也朝着外面投去目光,说道:“我昨日已经去宫中见过陛下,差不多这两日就要走了。” 于雪晴道:“这么急?”宝意收回了视线,对着她一点头:“今日来王妃的宴席,也是记着诸位夫人先前多次邀请,我都没有赴约,索性借王妃这场宴同诸位致谢,顺带告别。” 众人听着她的话,嘴里说着可惜,心中则想着衡阳郡主确实是与她们不同的人物,要去前线,说走就走,丝毫不迟滞。 战场上有她在,虽不知她这一身医术能发挥出几分用处,但说不定也能在关键时刻影响到战局。 提到他们跟东狄这一战,众人都不免心中惶惶,一时间只纷纷让宝意在前线要小心,等到战事结束之后,定要再回到京中来。 柔嘉听着她们这些车牯辘话,半分用处都没有,又不打算再进食,于是便让目光在四下散漫地扫着。 在扫过厅门外的一个角落时,她忽然浑身一震,从一双眼睛开始,整个人凝固住了。 午后阴沉的天色下,在那沉闷的雷声中,厅门边现出了一个身影。 那人身上穿着的衣服被火烧得碱烂,十指焦黑,一张脸也被烧毁了一半,露出黑红的血肉来。 在那张脸上,一只眼睛藏在门后,只有一只露出来。 就是那样一只眼睛,在死死地盯着桌旁的柔嘉,令她不能稍动。 柔嘉的手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碰到手边的筷子,令筷子滚到一旁,撞到盘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这样轻的声音,旁人都没有多分神去看一眼,唯有被众人包围的宝意朝着这边侧目了一刻。 只见柔嘉像是被莫大的惊恐攫取住,脸上失去血色,看着门的方向。 她的全副心神都被门边的幻影占据,对旁边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察觉。 不,这不可能。 柔嘉想。 她亲手勒死了陈氏,又亲眼看着她在火中焚化,她怎么可能还绕过琮王府这么多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厅外? 可是那个人影就在那里,在烧得焦黑的血肉之中,一只血红的眼睛睁得极大,令人恐惧地瞪着她。 柔嘉无法掩饰的反应落在宝意眼中,令她知道自己的药奏效了。 她这样惊恐,哪怕自己看不到她眼中所见,宝意也知道她是在那个方向最可能看到了谁的幻影。 席中其他人还没有注意到柔嘉的异状。 原本柔嘉中毒的时候尚浅,还不至于出现这样的幻觉,只不过宝意今日来,带了那样一只香囊。 京中今日流行起来的香料,出自监察院之手,单独用的时候就是寻常的香料,而配上香囊中的草药,就会变成催发药性的东西。 柔嘉闻到这味道,觉得自己比起前两日来要耳聪目明、要清醒一些,实则是毒性被催发了。 宝意知她这两世手上定然不止陈氏一条人命,只不过杀死自己的亲生母亲,即便对她来说,也不是能够轻易就揭过的事。 原本觉得自己一离开京中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实时掌控她的信息的宝意,在见了柔嘉这般惊慌失措的表现后,感到心中咆哮着要复仇的野兽重新收回了爪牙,同自己透过同一双眼睛看着她为曾经做过的事付出相应代价。 门边的人影动了。 柔嘉的瞳孔猛地一收缩,见到在两个婢女的身影晃过之后,那原本站在门外的陈氏朝着这个方向靠近了几分,被焚烧过的残躯立在面前,再无遮挡。 在和乐融融的众人之中,止不住颤抖的柔嘉显得分外的不和谐。 随着天上再次一声惊雷响起,她霍地起身,突兀得令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砰的一声,她坐着的那张凳子随着她急急起身的动作翻倒在地。 正在跟宝意说话的于雪晴停下了话头,转头皱着眉看向柔嘉:“你——”话还没说完,柔嘉就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一手扯到了桌上的布。 她面前的盘子打翻下去,里面的油污沾到了她的衣裳,柔嘉也没有在意,依旧面色苍白地看着那个方向。 宝意不动声色。 而被她的异常反应吸引了目光的众人则是看着豁然起身的柔嘉,见她目光直勾勾地望着门外,不由得交头接耳道:“这是怎么了”“那边有什么东西吗”见到柔嘉的表现,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这个,于是纷纷朝着她所看的方向看去,就见到那边空落落的,雪还没有下下来,只有庭院中的树影萧瑟,心中顿时泛起了疑惑——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何她反应这么大? 众人交换着眼神,虽然没有说出口,但眼里写得明明白白:她这般模样,活像是见了鬼。 这些窃窃私语钻进柔嘉的耳朵里,变成了一阵嗡嗡的声音。 于雪晴没有错过其他人的反应,看着谢柔嘉这副表现,只觉她这是要故意碱坏今日的宴席。 她原本想发怒,但却想到萧琮昨日的叮嘱,才勉强将怒气压下了,起身问柔嘉道:“妹妹在看什么,那边有什么?”柔嘉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站在原地丝豪没有反应。 外面的风声呼啸,她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儡直地站立了许久之后才像是缓缓地回过神来。 宝意见到那些消失的血色渐渐地回到了她的脸上,变成了一种异样的潮红。 “没什么……”柔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所有人听她低哑地道,“是我看岔了……” 而在厅中伺候的婢女也连忙上来,扶起了她身后的凳子,然后又收拾掉了打翻的东西。 柔嘉重新坐回了桌前,没有提出要先走,就像是害怕从这厅中一出去,立刻会被她所看到的鬼魂缠上一样。 厅中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柔嘉的表现这样古怪,让人联想到她在这府中,是不是于雪晴对她用了什么手段? 于雪晴憋着一股气却不能发作,说了一声“妹妹小心些”,然后看了坐在身旁的宝意一眼。 见衡阳郡主脸上没有不喜的模样,她才稍稍放松,可再看到众人的神色,意识到她们以为谢柔嘉这副模样是自己害的,心中怒火就更炽了几分。 她压下怒气,对看着依然不对劲的柔嘉说道:“你若是不舒服的话,就先回去休息吧。”说着扬声叫了自己的大丫捻,命令道,“送侧妃回去。” “是,王妃。” 她的大丫慧领了命,走上前来就要来扶柔嘉。 而看似已经恢复镇定的柔嘉在准备把手交给于雪晴的大丫鬟,由她扶着起身的时候,一抬头看清来人的脸顿时色变,又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疼人的尖叫:“走开!”她不光尖叫,还作势要去推开那丫慧。 “别靠近我!滚!”那丫鬟的手顿在原地,脸上的神情有些尴尬。 于雪晴见着她这样子都有些烦了,才要发火让她不要再装神弄鬼,就见到往后退了两步的柔嘉转身就要往外跑。 “这……” 第357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背影,于雪晴见自己好好的宴席被柔嘉破坏成这个样子,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 “还愣着做什么?!”她的恼火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一甩袖子对着厅中这些没用的人怒道,“还不快追上去!”宝意始终不动声色,看着这些人听了于雪晴的命令追上去。 厅门口,柔嘉已经跑到了门边,迈过门槛就要往左边的回廊上去,从转角处走过来的萧琮见着面前一个人跑来,撞在了自己身上。 他一把抓住了来人的手腕,刚要开口斥责,就发现撞自己的是柔嘉。 “柔嘉?”看清撞过来的是她以后,萧琮的神色就缓和了几分,“你跑什么?慌什么?”听见萧琮的声音,柔嘉抬头看清是他,又稍稍镇定下来,叫了一声“王爷”。 虽然她见到那丫鬟的脸变成了陈氏的样子,可等跑出来之后,离了厅中催化药性的香气,就又恢复了几分清醒。 萧琮见她在看到自己之后,两行清泪就立刻流了下来,第一反应就是于雪晴今日又做什么了。 他握着柔嘉的手,抬头朝着那设宴的大厅望去,就见到于雪晴跟今日与宴的夫人们都从里头走了出来,在其中还有穿着玄色衣裙的衡阳郡主。 “王妃。”他看着于雪晴,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于雪晴看了又在萧琮面前做出那副楚楚可怜样的柔嘉,暗暗磨了磨牙才道:“回王爷的话,我也不知道。” 站在她身边的赵夫人也佐证道:“是啊王爷,方才我们吃宴吃得好好的,谢侧妃就像突然害了井症一般,尖叫着往外跑。” 萧琮低头,他握着柔嘉的手,感到她朝自己靠过来,还在瑟瑟发抖,于是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叫御医。” 于雪晴还没有应,宝意就从人群中出来,向前走了一步,对着萧琮说道:“让御医来府上只怕还要耽搁,王爷若是放心,就让我先替刚妃看一看吧。” 今日邀她过府,萧琮原本就是做的这番打算,要借请她为柔嘉诊治来拉近关系,当下便从善如流道:“有劳郡主了。” 萧琮要命人把柔嘉送到附近的厢房去,柔嘉却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萧琮没有办法,只能同她一起过去。 宝意跟在他们身后,一起从厅外离开。 天空中下起了雪,寒风卷着雪花飘进廊下,剩下其他人依旧站在这里,轻声细语地交谈:“不知道衡阳郡主会瞧出什么来,也不知严不严重。” 于雪晴听着她们的话,心中想着最好是什么都看不出来,让她直接病死才好。 但转念一想,又担心这是谢柔嘉装的,要对自己不利,她于是把这里交给了周乔看顾,自己也去了厢房。 第288章 厢房中,柔嘉已经被安置在了榻上。 那刺激药性的香气一远离,对她的影响就减轻了不少。 萧琮见她不再抓着自己的袖子不肯放,于是从床边退开,看向宝意:“郡主请。” 他退到一旁,给同他们一起进来的宝意腾出了位置,让她好为柔嘉诊断。 侍女搬来了凳子放在床边,宝意在上面坐下了,伸手搭上了柔嘉的脉搏。 外间,厚重的门帘再次掀开,于雪晴从外面踏了进来,抛绕到屏风后,来到萧琮身边叫了一声“王爷”。 萧琮看她一眼,没问她如何放下厅中的宾客过来了,只与她站在一起看衡阳郡主为柔嘉把脉。 宝意的指尖一搭上柔嘉的手,躺在床上的人就睁开了眼睛。 柔嘉的眉头仍旧皱着,目光仿佛没有焦距,宝意看她这样子,像是一时分辨不清在床边给她把脉的人是谁。 “侧妃。”宝意开口道,“是我。” 萧琮在旁也道:“是衡阳郡主正在为你把脉。” 听到他的声音,柔嘉似是安稳了一些,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宝意看着她为焦躁和幻象所困,显出疲惫和憔悴的模样来,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指微微地动了动。 眼下她在这里,说是给柔嘉诊脉,实际上不过是搭个空架子。 有玉坠在手,百病消除,她也没有这样的时间和心情再去学一门医术。 等过了片刻之后,宝意就将手收了回来,从凳子上起了身。 见她只是稍稍把脉就知道柔嘉这是患了什么病症,萧琮与于雪晴都只觉她医术精湛。 于雪睛还未开口,就听萧琮问道:“郡主,如何?”而在他身边的于雪晴只愤愤了片刻,便表现出恰当的急切来:“柔嘉妹妹这病如何,那主不妨直说。” 两人的急切相似,但传达出的意思却不同。 宝意看得出萧琮对柔嘉不同,到底是两世的夫妻缘分,而于雪晴却是盼着柔嘉能被诊出什么重病来,直接了结了这个对手。 床上,听到他们二人的声音,柔嘉也睁开了眼睛,望着那背对自己的衡阳郡主,等着她诊断的结论。 都说她的医术高明,柔嘉也想知道自己这段时日来身上的反常,甚至刚刚看到陈氏的鬼魂要来向自己索命是怎么回事。 只听那背对着自己的人平静地道:“侧妃没有大碍,瞧着只是先前感染的风寒未好,又有失眠之症,雅免烦躁。” 萧琮看向站在一旁的侍女。 她是柔嘉身边的贴身侍女,方才柔嘉―被送过来,她就也被召到了这里来。 此刻见王爷看向自己,那侍女连忙点头道:“确实如郡主说的,侧妃近日都睡得不好,哪怕睡着了也不停做梦,今日起来还咳晕。” 有她作证,萧琮跟于雪晴都信了宝意的诊断,只有躺在床上的柔嘉心有疑虑,若她这样只是因为风寒跟失眠多梦,何以出现那样的幻觉? “那,这要紧吗”于雪晴在短暂的失望后,握住了手帕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宝意道:“虽算不上什么严重的病症,但却不是一时半刻能调理好的。” 她说着看向萧琮,然后又微微侧身,垂下目光看了躺在床上的柔嘉一眼,“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不知侧妃方才在厅中见到了什么,会吓得大惊失色,夺门而去?”心病? 听到这两个字,于雪晴眼中精光一闪。 对啊,谢柔嘉这是看到了什么,才会吓成这样在宝意提到“心病”的时候,柔嘉就已经心里一突。 等到看着这位衡阳郡主转过了身,要再来探自己的脉搏,一双沉沉的黑眸仿佛要探穿自己所有的秘密时,柔嘉就本能的想要避开。 没有人知道她做了什么,这个来自南齐的郡主也没有神通广大到这种地步,与人对视就能看穿人心。“侧妃可否说一说方才在幻觉中所见?”宝意一面倾身,身上残余的香气一面逸散向柔嘉,“若是能告诉我,我便能对症一—”“我——”看着她的手朝着自己的手腕靠近,柔嘉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来,仓促间一抬眼,却见到随着面前的人倾身的动作,有什么从她的衣襟里滑了出来。 柔嘉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等看清那在黑色的布料上被衬托得分外凝润的玉坠之时,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玉坠! 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衡阳郡主也停下了动作,低头朝着自己的胸口看去。 “我的玉坠!”所有人就听见她忽然大叫一声,然后猛地从榻上坐起来,一伸手就用力拽住了衡阳郡主脖子上的白色玉坠。 正站在床边的衡阳郡主猝不及防,被她拽得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摔去。 萧琮顿时上前,在稳住衡阳郡主的同时怒喝一声:“柔嘉!你做什么?!”于雪晴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发展,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随后也匆忙地上前来:“妹妹!不可冒犯郡主!”厢房中的所有人都没有防到柔嘉会这样突然暴起,一时间都慌忙朝着床榻这边涌来,就怕神智明显不清醒的侧妃伤到了衡阳郡主。 尤其是于雪晴,她在短暂的欣喜之后伸手去掰柔嘉的手指,却感到她拽着那玉坠的力气无比之大,顿时生出了一丝恼怒与心慌。 她转头去看宝意,见她脖子上已经被勒出血痕。 今日是她这个琮王妃邀请衡阳郡主来做客,若是衡阳郡主因着这个贱妇有了什么损伤,引起了南齐的不满,那就有伤大周跟南齐的和气。 想到这里,她转头朝着那些丫鬟怒道:“还不快帮忙把刚妃拉开!”“是!”那些围上来的丫鬟们不敢不从,连忙上来一起压制柔嘉,又去掰她的手。 “侧妃松手!刚妃快松手!”“不松!”越是多人来抢夺,柔嘉就越觉得他们是来同自己抢玉坠的,越发不肯放手。 宝意被抛扯得闷哼一声,萧琮也见到她脖子上显出的淤血,再看已经陷入癫狂,满嘴胡话的柔嘉,听于雪晴气得大叫“谢柔嘉你放手!”。 终于,那悬着玉坠的红绳在拉扯之中不堪重负地从绳结处断裂,玉坠被柔嘉彻底地抢到了手中,而转为伸手扶着宝意的于雪睛也终于把人从柔嘉的手中抢了回来。 “郡主?”于雪睛把人一扶下来,便立刻问道,“郡主你没事吧?”“咳咳咳…” 衡阳郡主呛咳着,伸手捂着自己的脖子,说不出话来。 于雪晴见到她颈间留下的痕迹,因为那肌肤胜雪,所以越发显得惊心动魄。 而除了一开始拉了她一把,之后就一直避嫌在旁的萧琮则推开了其他人,来到拿到玉坠正在兀自欢喜的柔嘉面前,抬手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厢房中,令所有声音都消歇下去,其中也包括柔嘉那有些神经质的笑声。 宝意在这时恰到好处地止住了咳嗽,在于雪晴身旁抬起头来,看向柔嘉,见她被打偏过去的脸上迅速地浮现出了凌厉的指痕。 萧琮冷漠地看着她,见到她整个僵住,只沉声道:“清醒过来没有?”被他打了一巴掌的柔嘉只感到自己的脑子里嗡鸣一片,她抬起手捂着被打的那半边脸,转过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萧琮。 一瞬间,面前这个男人在她眼中又跟上辈子那个无情的帝王重叠在了一起。 他宠爱一个人的时候有多宠,翻脸的时候就有多冷酷无情。 “你打我?”柔嘉的声音有些颤抖地响起,“你居然打我”“打你怎么了?”方才还在关切宝意的于雪晴一听这话,立刻便朝着这疯女人道,“你看看你自己都做了什么!”在她出声的时候,萧琮依旧是一脸冷漠。 是他太过宠爱她了,让她这般的肆无忌惮,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柔嘉听他阴沉地道:“本王如何打不得你”他说着,伸手指向柔嘉攥在手中的玉坠,说出的话字字如刀,插在柔嘉的心上。 “衡阳郡主是本王的贵客,是大周的贵客,她今日登门做客是看在王妃的面子上,为你诊治是看在本王的面子上。你身为本王的侧妃,先前在厅外那些举动,本王念在你是在病中,不跟你计较,可你看看你现在都在做些什么?”“伸手去抢郡主的玉坠,这种事连垂些小儿都知无礼,不会去做。”萧琮放下了手,冷道,“本王看你是真的疯了!”柔嘉听着他的话,只觉得心如死灰。 她怎么就会被麻痹了﹖怎么就会沉浸在这种被宠爱的假象之中,忘了他是什么样的人? 不过没有关系,她握紧了手中的玉坠,在狂乱的思绪中想道,她现在不怕了。 她现在拿回了玉坠,很快就可以拿回她失去的一切! 容貌也好,其他也好,一切都会回到她身边,再也用不上依靠男人。 她心中想着,就听见那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夺走了这玉坠的衡阳郡主开口道:“侧妃若是喜欢这玉坠,直接说便是了,我也不会不给。” “喜欢?”柔嘉冷笑一声,“这玉坠本就是我的,是你不知用什么手段夺了去。” 众人见她一边脸颊红肿,头发散乱,坐在床榻上冷笑看衡阳郡主,“你是什么人,你不会医术,对不对?你的脸,你的郡主之位,全是靠着这玉坠——”她扬起了手,让手中抓着的玉坠悬在半空。 “宵小之徒,沽名钓誉之辈,现在玉坠回到我手上了,你再也别想偷取我的人生,哈哈哈哈哈哈……” 她一边笑着,一边低头去看自己失而复得的玉坠:“玉坠……我的玉坠……” 那坠子躺在她的掌心,却从莹白一片变成了淡淡的青色。 柔嘉变了脸色:“怎么回事——”宝意看着她,知她是从方才的幻觉中恢复过来了。 柔嘉对玉坠的执念这么深,今日她刻意戴了这么一个与那枚玉坠形状相近,只有颜色略有不同的玉坠在身上,又特意在刚刚让它滑出来,她果然错认了。 “怎么会……”柔嘉不敢相信自己明明抓到的玉坠在自己手中变成了另一个样子,只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周围的人,“怎么会……这不是我的玉坠……”萧琮阴沉着一张脸,于雪睛的眼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厢房里的丫鬟都噤若寒蝉,垂着头不敢抬眼。 而衡阳郡主那双黑沉沉的、仿佛不会折射出任何光芒的眼睛又在那样看着自己,同先前她在人群之中朝着自己瞥来的时候一样。 明明是无形的目光,却重若千钧,仿佛一座大山那般压在她身上。 —瞬间,柔嘉感到自己如坠水窖。 第358节 第289章 “谢侧妃害了癌症,在病好之前不许离院子半步。” 柔嘉听见萧琮的声音古井无波地响起,她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却见萧琮的神色同他的声音一样冷。 “来人,把她送回去!”几个丫鬟连忙应是,上前就要来拉柔嘉。 “放肆!你们想干什么?放开我!”在床榻上的柔嘉见到这么多人一起来抓自己,顿时挣扎起来。 她的力气极大,这些丫鬟们又怕伤到了她,根本就抓不住她。 宝意冷眼看着。 她很快就要离开京中到边境去,顾不到京中,但在离开之前,她不打算让柔嘉好过。 香料,香囊,玉坠,这三样物件构成的局,足以将她困在其中。 太快审判她都是太便宜了她,在尘埃落定之前,她要在这足够的惊惶之中度过,反省一下这两辈子自己犯下的错。 “放开!”于雪晴脸上浮现出一丝隐秘的快意。 谢柔嘉这是彻底失了王爷的心了,任她就算有翻天的能耐,想要再爬起来,也是机会渺茫。 眼下她这样挣扎,更是让萧琮看得心烦,上前就直接一记手刀劈在了柔嘉颈后。 柔嘉的声音戛然而止,顿时整个人向后软去。 那些侍女们连忙抓住了她。 萧琮收回了手:“带走。” 外面惊雷不再响,雪已经渐渐地下了起来在这寒风小雪之中,柔嘉昏迷着被人从厢房抬回去,有雪从廊外飘进来落在她的脸上,她也豪无所察。 厢房中的三人就站在这里看着她被抬出去,走的时候刻意避开了那待客的厅堂。 “本王一时不察,连累郡主受伤。”萧琮再开口的时候,脸上的冷意已经褪去,变成了歉然,“还请郡主切怪。” 虽是这样说着,他看到宝意颈间的血痕,若衡阳郡主要跟他们琮王府计较,那也是应该的。 于雪晴见萧琮开口了,也忙要跟着道歉,才一张口就见宝意略略地摇了摇头,对着自己二人说道:“刚妃是病人,我不会与她计较,王爷跟王妃也无需自责。” 她这般不计较,倒是让于雪晴松了一口气,只不过目光落在她的颈子上,想着今日她若这样不加遮掩出去了,只会让人对这厢房之中发生了什么事情生出更多的猜测,到时候怕是又要流言满天。 她想了想,抬手召了自己的大丫鬟来,低声吩咐了两句。 “既有御医,我便不开方子了。”宝意道,“只是这段时间王爷需多加关注侧妃,或是找些与她亲近的人来为侧妃解开心结,这样她的病才能彻底地好起来。” 萧琮现在已经不想管柔嘉的事了,听宝意这样叮嘱,只是隐下不耐地应了下来。 “郡主都这样了,还惦记着她。”于雪晴命自己的丫鬟去取遮掩宝意颈间血痕的物件,听宝意在这时候说这些,知道这只会让萧琮对谢柔嘉更加不耐,衡阳郡主这明显是在偏帮自己,于是开口道,“偏她这般不识好歹。” 宝意只摇头,说道:“这件事怪不得侧妃。不过今日这宴席,我却是不能再回去了。” 萧琮微微皱眉,又松开,颔首道:“郡主不必在意,改日本王再设宴,向郡主赔礼道歉。” “这改日怕是要等一等了。”两人听她说道,“等到这一仗结束,我从边境归来,再等王爷兑现诺言。” 说话间,于雪晴派去取东西的侍女就拿着一个匣子回来了,跨进门来,将那匣子交到了她手上。 于雪晴捧着匣子转向宝意,将盖子打开,露出了里面放着的一串珍珠。 萧琮见这珍珠粒粒圆润晶莹,在这昏暗的天气里发着微光,就同站在他们面前站着的这位衡阳郡主一般。 于雪晴上前一步,对着宝意歉然地道:“郡主颈上的伤痕叫人看了雅免多想,戴上这串珍珠,正好遮掩一二。” 宝意垂目去看这串珍珠,萧琮在旁道:“还是王妃想得周道。” 于雪晴面上浮现出笑容,宝意也伸手来接了项链:“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没有假手于人,她取出珍珠项链便自己戴上了,正好将颈上的血痕遮住。 外面的雪势渐大,看着很快就要转为大雪,套好的马车在王府门外等来了主人,很快就载着她先行离去。 于雪晴回到厅中,见她只是独自归来,不见衡阳郡主,厅中众人心中都生出了疑惑。 她们表面上信了于雪晴说的衡阳郡主是有要事在身,先行离去,可心中却在想着衡阳郡主莫不是在给谢柔嘉诊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回头定要打探个清楚。 雪下了一夜,第二天整座皇城都变成了银装素惠的景象~大雪未停,衡阳郡主的车队却整装待发,很快从使馆出发,经过未雀大街,出了城。 在她离去之时,琮王府宴席上发生的事也传了出来。 身为琮王侧妃,柔嘉在席间是如何癌症发作,在衡阳郡主给她诊治的时候又是如何唐突郡主,全都传得有板有眼。 让人不由地猜道,衡阳郡主这样冒着大雪匆匆离去,是不是跟琮王侧妃的冒犯有关。 宁王府。 宁王今日沫休在家中,听着刚从外面回来的管家汇报完事务,提了一句:“方才在回来的路上,见着衡阳郡主的马车出城了。” 闻言,宁王抬起头来,眼睛似是望向城门所在的方向,仿佛要穿透这茫茫的大雪,看到那辆马车中去。 风雪中,那辆马车出了城门,与骑行在旁的两列护卫一起,一往无前地冲进了浩渺苍茫的天地间。 边境,两兵相接。 东狄傲慢,连日来到大周阵前只是挑衅,大周军士心中暗恨,却只能按兵不动。 虽然东狄这来的只是先遣部队,但是人数已经跟他们的人数相当,这一旦打起来就是血战。 眼下他们这样只是上来要大周出人跟他们的猛将对阵,反倒是给了大周机会。 南齐的援军正在路上,萧璟跟几位将军所商议的战略也就是一个拖字诀,因此对方这样派猛将上来挑衅,他们也只能派出人做出回应。 东狄大军到来的前三天,每天都是派出三名大将来与大周守将轮番战斗,有输有赢。 可东狄毕竟在苦寒之地蛰伏多年,他们的将士都格外适应在这样的寒冷中作战,又是时隔多年再次将战火燃烧到大周来,因此个个都刚勇无比。 北周的猛将实在不多,上一辈的将领如今都已经老了,他们的后代却不如自己的父辈。 如今萧璟的军队中,除了他自己跟虎贲营中的顶尖将士能够跟东狄派出来的人一战之外,其他上了年纪的将领不过是勉力一战就被调换下来。 但是东狄的雄师却像是层出不穷,一开始迎战还不用萧璟自己上,可是两天下来,他们这边的人就已经纷纷负伤,无力再战的时候,他只能自己上阵。 边境的风雪未停,这穿着银色盔甲,骑着白色骏马的青年面对对面的千军万马。 东狄前军的统领也从后方绕了出来,胯下的黑色骏马在风雪中喷着鼻息,骑在马上的人则对着出来迎战的萧璟扬声道:“四皇子今日还是不肯把欧阳昭明这个逆贼交出来了”萧璟沉默以对。 从第一日起,东被人在对阵之前,都要这样先以言语激大周发怒。 见他不受激,东狄统领才懒懒地一抬手,在他身后顿时就有三人骑着马从军士中走了出来。 萧璟的目光在他们手上拿着的武器上掠过,见一人持双锏,一人持战斧,还有一人同自己一样是用的枪,明白这就是今日自己要对战的三个对手。 明明是这么多人在这里,可是空气中除了风雪,却没有其他的声息。 那第一人勒着马州另外两人身边走出来的时候,马蹄声清晰地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萧璟也驱动了自己的马,马踏飞雪,在这风雪中猛地向前加速,奔跑起来。 交战的两人在风雪中第一次相遇,手中的兵器相击,发出铿然的声响,拉开了今日这一战的序幕。 看着那在风雪中交战的身影,北周的将士全都心中揪紧。 那一日,萧璟出战,力挽狂澜,以一第三,将对面的三人都打退以后,对方的统领看似称赞,实则嘲弄地道:“看来北周还是有猛将可以与我们一敌的,却不知上来的这位是?”他明知上来的是大周的主帅,却还要故意这样问。 萧璟握着手中的枪,手臂因为不堪重负而颤抖了起来。 他枪尖向下,止住了这阵颤抖,于风雪之中勒紧了缰绳,让自己的马停在原地,运起了真气同对方对话:“北周,萧璟。” “原来是北周的四皇子,是这一战的统帅,失敬失敬。”对方闻言,装模作样地露出佩服的神色,然后问道,“怎么你账下居然已经无人到要让你这个主帅上来同我们东狄的将士打了吗?”他说话之时用的是周语,特意要让对面的大周军士都听到。 他的声音在风雪之中传出去之后,东狄的士兵也开始放肆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一—”“可笑,北周军中都是软蛋!”那笑声如同狂风暴雪―般朝着北周砸来,令大周士兵感到气愤雅当,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跟这些东狄人决一死战。 萧璟在马上只抬起了一只手,就令自己身后那些群情激奋的将士停在原地。 对方说这么多,不过是想让他们中挑衅之计。 他既出来迎战,只要大周的士兵不主动向前,那么这些东狄人就会继续守诺,等着他们的后军过来才全面开战。 他们大周是在等,对面的东狄也是在等,两边都是在等,所以才能够拖得起时间。 “喝!”—杆口被挑飞出去,斜插在了地上,枪杆在风雪中摇晃着。 萧璟喘着气,这最后一个用枪者被他打败,就意味着今日的车轮战结束了。 那落败在他手下,被他挑飞了口口的对手用阴垫的双眼望了他片刻,才勒着缰绳调转马头:“驾!”他驱动着马朝东狄的军队走了回去,在路过那口口的时候,伸手一拔,就把枪从地上拔了出来。 “好!”东狄的前军统帅犹如在看戏一般看他们今日这对决,在萧璟再次把他的三名手下打败之后,甚至在马上拍起了手。 这般轻慢的姿态,引得大周军士朝他怒目而视。 但他却毫不在意,只对着萧璟说道:“算上今日,四皇子已经连赢七场了。” 萧璟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不止。 因为连日作战,他的身体已经超过负荷,今日又被两名力里型的对手痛击得双手麻痹不已。 如果方才这最后一名也是一个力里型的对手,那自己今日能不能赢下这一战还是未知数。 显然,对方还想继续看戏,所以才算着他的极限,在这最后一名安排了这么一个用枪的高手。 见他不说话,那东狄统帅说道:“四皇子的手现在已经使不上力了吧?不知道明日还是不是你亲自下场,来接我们三名东狄将士的挑战”萧璟道:“我知道东狄猛将被出,但只要我还有一战之力,我就不会退。明日我依旧会一人在这里,一人之力,足矣。” 他说着将手中的口口一横,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些东狄人。 见他这般不受激,那东狄人的统领眯起了眼睛,在马上说道:“好,那便看四皇子能够抵挡过几日。收阵。” 萧璟在原地看着面前这些东狄的大军退回了他们扎营处,原本两军相接的地方如今再次空出了位置。 只见在那铺着白雪的冻原上,那些没有被完全掩盖的草木被铁蹄践踏得东倒西歪,在他们离去之后许久,风雪才慢慢将这些脚印重新填补上。 强撑过这一阵的萧璟也这才调转了马头,朝着己方的阵营回去。 铅云密布,将阳光都阻挡在云层之上,这边境的白天跟黑夜比起来,多的也不过就这么一点昏暗的光线。 军账中,外面的凤雪声被抵挡了大半,落到他们耳中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他们在这段时日熟悉的节律。 萧璟的虑口已经被震裂出血,军医正在帐中为他包扎。 众人虽然想说话,却都只能忍住,好不容易忍到军医为他包扎好,连忙问道:“殿下的手臂如何”萧璟看向军医,军医虽然面有难色,但却不得不实话实说:“殿下的手不能再像今日这般用力了,若是再这样勉强下去,只怕这只手臂会受伤严重,日后……落下后遗症。” “你下去吧。”萧璟对他说道,军医朝他行了一礼,起身从这里退了出去。 在帐中的一众猛将群情激奋,有人一拍扶手,说道:“明日就让我老张上去会一会这些东狄狗!”他们在座哪一个比起做主帅的萧璟来,年纪都比他要大,在军中待的日子也比他长不知多少,身份跟他比起来更不知要差到哪里去。 第359节 可是,当萧璟在阵前跟东狄人对战的时候,他们却只能在后方看着,不能上去同他们对抗,一切都要由他们的统帅,他们的皇子替他们挡下来,这叫他们如何能够坐得住? “张将军。”萧璟说道,“切匆冲动。” 他将那只用力过度,被军医告诫不能再这般上阵对敌,否则可能会废掉的手放在了身前,淡声道,“东狄人隐藏了实力,他们今日派上的还不是他们最强的战士。” 不是最强? 帐中众人听到这话,神色一僵。 萧璟道:“他们是为了通过羞辱我来羞辱大周,才会这样一日复一日任我们拖着。若是张将军上去的话,他们不会像对我这般手下留情。” 张将军瞪眼道:“那我老张便是死在阵前,也比在您的庇护之后做缩头乌龟要强!”同样的话,在之前张将军也说过,不光是他,在座的其他将领只要是比较臾不住话的,就先后在各种场合对萧璟表达过同样的意思。 在往日,萧璟都是对他们温和相劝,但是今日众人却见到了四皇子难得的强硬:“这件事不必再提。” 张将军还待说什么,萧璟就已经站起了身,朝着他一抬手做了个止住的动作。 他用的是军医方才为他针灸过的手,即便治疗过,这只手臂的痛楚也不是这么快就能够消除的,这一个动作就令他微微皱起了眉。 但除此之外,他没有流露出更多忍受痛楚的痕迹。 这眉宇间的沟壑只是让这年轻的统帅在众人眼中变得更加雅以违抗。 四皇子在过去的这些时日中展现出了足够的勇猛,而今日则在他们面前露出了他的另一面。 萧璟将目光从张将军身上移开,在帐中的一众将领身上扫过,对着他们说道:“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准妄动,这是军令。” 现在就是在等南齐大军先到,还是他们东荻更快一步了。 这样的时刻,已经是一触即发,在援军到来之前,他绝不允许出现任何的意外。 萧璟的声音沉了下来:“违抗军令者,杀无赦。” 第290章 “陛下今日可感觉好些了?”宫中的地龙烧得很暖,于贵妃坐在成元帝的床榻前,见躺在床上的帝王点了点头:“好些了。” 可虽然这样说着,于贵妃见他的样子却像是依然没有什么起色,自己陪在他身边同他说话,他也不过是强打精神,说了两句就露出了疲惫之色。 在这里陪了帝王片刻,服侍他用过汤药以后,她侧过头用手帕抹了抹泪,才轻声道:“陛下休息吧,臣妾先告退了。” 说完,她将成元帝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这才起身离开。 一来到外殿,她的大宫女就递上狐裘,为她披上。 于贵妃走到寝宫门口,看着外面的雪色,在门口伫立了片刻。 殿中的内侍为了阻隔寒气,很快又把寝宫的门关上了,于贵妃便站在廊下,感觉身上的狐裘也挡不住这冷气。 国不能一日无君,成元帝这样病着无法上朝,依照他的性子,很快就该立新君了。 想来这些时日时常见到宁王在帝王寝宫中出入,时常在这里一停留就是大半日,也该也是为了这件事。 她脸上未干的泪痕被这冷风一吹,就变成了刺骨的寒,也刺得于贵妃回过神来,脸上的哀戚褪去,变成了坚定的神色。 在夫君面前的哀戚是真的,可是要看着自己的儿子登上大宝的心情也是真的。 “走。”她原本对自己的大宫女这样吩咐道,不过大宫女才要撑起手中的伞,于贵妃就见到雪中来了人。 走在前面的是她的儿子,后面小跑着为他打伞的是他的侍从。 “等等。”于贵妃于是抬起了一只手,让自己的大宫女停下,站在殿门外看着自己的儿子过来。 萧琮也见到了她,他现在是刚办完差没多久,来成元帝的寝宫,要向在病中还为边疆忧心的父皇汇报。 “儿臣见过母妃。” 一来到宫殿门口,萧琮就要跪下来请安,于贵妃一伸手就扶住了他,说道:“别跪,地上京。” 他们母子之间哪里就用这样的虚礼了。 萧琮顺着她的力道站直了身体,他身边的侍从收起了伞,同于贵妃下跪请安,然后退到一旁。 于贵妃身后的大宫女也同萧琮行了一礼。 萧琮看着自己的母妃,又看了殿门一眼才问道:“母妃看过父皇了?”“刚出来。”于贵妃说道,“你父皇今日精神还是不大好,你进去之后多顾着他些,长话短说。” “是。” 萧琮应了。 于贵妃抬手拍了拍他肩膀上落下的薄雪,然后微笑着望向儿子,道:“母妃那里炉子上正煨了驴肉,等见过你父皇了,就过来吃些驴肉,暖暖身子再出去。” “儿臣遵命。” 萧琮知道她是在用这个借口叫自己去,是有什么事情要同他说。 这段时间因着柔嘉的事,京中生出了不少风言风语,于贵妃虽然不会过于放在心上,但也会想问—问情况。 萧琮看着她身边的大宫女撑起了伞,同她一起走入了这漫天飞雪之中,这才转身到殿门口,请人通传去殿中见成元帝。 贵妃宫中,小火炉上咕噜咕噜地炖着一锅驴肉。 肉的香味在温暖的室内飘散开来,于贵妃换上了轻便的衣衫,在自己的寝宫中耐心地等待。 外面的风雪越发大了,哪怕关着窗也可以听见寒凤呼啸的声音。 在京中风雪都这般'紧,更别提是边疆了。 等到锅中加了第二次汤汁,外面总算传来了宫人的通报,她脸上浮现出笑容,见到自己的儿子从殿外走了进来。 她宫中的宫人都向萧琮行礼,口称见过三殿下,大宫女接过了萧琮脱下的大燮,示意其他人跟自己一起出去。 于贵妃坐在原位,朝着自己的儿子道:“快过来吧,这驴肉炖得刚刚好。” 萧琮来到桌边,看着这一锅驴肉和满桌的小菜,脸上浮现出怀念神色。 还在王府中的时候,一到冬日他母妃就喜欢置办这样一桌,有时候父皇会同他们一起,更多的时候他是陪在还是成王妃的皇后身边。 于是,陪伴母妃的大多数时候就只有自己一人。 他坐下来以后,母子二人就像从前在王府中的时候一样,将其他的事情都放在了一旁,只在这寒冷的冬日品尝这一锅驴肉。 这锅驴肉的口味,萧琮没有吃出与从前太大的区别,但是于贵妃却在用了两口之后就放下了筷子。 她拿着手帕揩了揩嘴角,开口道:“从前在王府中做这道驴肉锅的厨子已经告老还乡,现在接替他的虽然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但做出来的味道始终欠了那么一点。” 她既然说欠了那么一点,那就意味着今日这一桌的菜她是不会再动分豪了,萧琮于是也放了筷子,说道:“母妃要是想,儿臣可以让人再去把那厨子请回来。” 于贵妃对着他一笑:“只是为了吃这么一味驴肉,就去离京城上千里远的地方请厨子,这太过引人注目了,容易招来闲话。” 不过她停顿了片刻,又道,“但是,母妃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就算是你把全天下最好的厨子都召进宫来,也无人敢置嚓什么。” 萧琮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眼下离他们的目标越近,他的母妃便越是喜欢用这些隐喻的话来道出自己的期待。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于贵妃才闲聊似的问起了柔嘉:“她的病现在如何了?”“衡阳郡主给她看过,开了药方。”萧琮一提起这件事,就想起当日柔嘉状若疯魔的表现,忍不住一皱眉,“宫中的御医也去瞧过了,吃了药就安静许多。” 他没有说她的情况好转,只是说她安静许多,于贵妃听得出其中的差别。 这就意味着柔嘉这突然来的疯病没有好。 但是她好不好,于贵妃不在意,而原本会在意的萧琮现在也不打算在她身上多费这些心了。 “那日她那般失礼,没有得罪衡阳郡主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于贵妃道,也是幸好那位郡主心就只记挂边境的事,不同她计较。 她又想了想,问道,“宁王府那边,可递了消息过去吗?”“递了。”萧琮道。 柔嘉在出嫁之前是宁王府的养女,在变成养女之前,更是在宁王宁王妃身边作为亲生女养了十几年,于情于理都应当将她的病情同那边说一说。 不过也如萧琮所料,于雪晴派人去告知宁王府,宁王府那边也没有什么人来看,只是轻飘飘地回了一句,让刚妃要好好休养。 于贵妃一听这个宁王的养女娶进门,对自己的儿子毫无助益,只在心中摇头。 这么一个刚妃,还真是不娶更好。 只不过当初是萧琮执意要把人娶进门,于贵妃也不会去逆他的意,现在看着他因为谢柔嘉这番表现,也对她失去了从前的兴趣,这样便好。 于贵妃又是转了话题,问起了边境的情况。 萧琮在京中负责调配物资,往边境运输,对边境情况自然是清楚的。 于贵妃问起,他便将现在边境的情况简单地同自己的母妃说了说。 原本后宫不该管这些事情,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对着为自己谋划的母亲,他自然也不会隐瞒。 于贵妃听着他的话,脸上的神色似是陷入沉思,殿中一时间只有锅里的汁水在炉上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 他们母子二人在这里对坐,殿中的其他人就都被清了出去,殿门关闭,没有人可以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外面的风吹得窗上的纸发出簌簌的声音。 萧琮重新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块驴肉送入口中,见到自己的母亲脸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退去了,转眸看向自己,说道:“现在边境的情况都系于你四弟身上,他固然重要,但是他面临的境况也颇为危险。” 身为统帅,却要亲自下场去同敌对的将领对阵,而且东狄那边一直输给他们,普通的士兵肯定已经按耐不住想要扑上去同周人决一胜负。 萧琮咽下了那块肉,放下筷子说道:“南齐的军队就快要到了,四弟他是想要拖延时间,拖到南齐的援军来。” 只要能比东狄的大军先一步会合,他们四十万人之师就可以一口气把这二十万的前军吞下,拉近跟东狄人数的差距。 这是萧璟的打算,而东狄那边也是一样在等着他们的统帅过来。 要是剩下那四十万大军在南齐援军到来之前,就先同他们会合了,东狄人也会一口气就把北周边境这二十万大军吞掉。 于贵妃说道:“眼下的局势是一触即发,这个时候若是哪边有人放了一支箭,都会打起来。到时在混乱之中,萧璟受了伤,破了相或是缺了胳膊断了腿,那也是雅免的。” 萧琮沉默着。 他自然知道在军中没有这样的人。 要有这么一个能够看准时机,在南齐的太军到来之前先放一支冷箭的人,还得他们来精挑细选一番。 于贵妃看着他,忽然道:“琮儿,看你的样子,是还没有下定决心”萧琮也没有否认,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要让他就此残缺,他确实有几分于心不忍。 于贵妃道:“又不是让你去要他的命,只不过是要让他受些损伤,失去继承大宝的资格罢了。 若是你下不了手去清除这障碍,便将这些事情交由母妃来做。” “不。”萧琮抬起眼,“我来做。” 这件事情不应该让母妃牵涉到其中。 第360节 他说道:“我会安排。” 见他有了决断,于贵妃这才说道:“他是嫡子,是帅才,若是这一次边境大捷,他毫发无伤班师回朝,那这帝位就没你什么事了。他或许擅长打仗,但论到做皇帝,你这个四弟远远不及你,等他凯旋之后,让他做一个富贵闲王不是很好”“母妃说得不错。”萧琮道。 于贵妃转头望向窗的方向:“他受了伤,不能主战,我们也不用太过担心。南齐的援军很快就要到来,他们的大学士用兵如神,既然他们这一次是跟我们大周站在一条线上,就不用担心四皇子顶不住。 “要让他分心也不用如何,只消派个人去,在他上阵前将你们父皇的病情一说,稍稍添油加醋一番,就成了。” 这样萧璟在战场上一分心,也许不用他们埋伏在背后的人再放一支冷箭,他也会伤在东狄将领的手下。 “等到那时,就由你舅舅请命去做主帅,补上这个空缺,让他可以回来养伤,再然后就是你登基了。” 萧琮看着母亲的侧脸,见她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得这么详尽,想来今日如果自己再不干脆,她说会亲自动手不是假话。 也是,机会就在眼前,他们已经蛰伏了那么久,怎么能放弃。 风雪漫天。 雪中,几辆马车朝着山野驿站的方向来,车辙在雪上印下深深的痕迹。 等到抵达驿站之后,马车里的人下来,驿站的小吏只见来人身形高挑,穿着厚厚的斗篷,叫人看不清她的样子。 他们一早已经做好准备,这山野之中的驿站,雅得像今日这般东西一应俱全。 而且在驿站后面还有一口温泉,哪怕在这里停留的贵人再挑剔,这口温泉也能够让他们满意。 屋里生起了炭盆,辐射出来的热度将整个空间都充满了。 少女小柔到外面去转了一圈,还在冰雪融化的温泉边挖了两株少见的草药,放进自己腰间的小袋子里,这才心满意足地回来。 一回到房中,她就重新关上了房门,叫了一声阿姐。 留在屋里的宝意从窗边转了回来,小柔见她面前的窗推开了一半,雪花从外面飘进来,落在她的衣服上,跟这室内的温度—接触就瞬间化成了水。 小柔见状,原本在拍自己肩上落雪的动作也停止了,朝着宝意这边跑过来,急急的要把她从窗边拉开。 宝意听她责怪地道:“阿姐,你站在这里多久了?不冷吗?”“不冷。” 虽然她这么说,可是小柔—触到她的手就知道她在撒谎。 她只过去把窗关上了,看着地上这半融的雪花,想着这得拧了帕子过来收拾。 “坐。” 宝意被她推回火炉边烤火,然后看着少女在屋里忙进忙出,一面不停地收拾,一面还要对着自己念叨。 说她这是不珍惜自己的身体,要是在这个时候生病了,那可就麻烦了。 宝意一心要往边境去,肯定不会在中途停下来休养的,若是在路上病了,折腾的只是她自己。 小柔拧了帕子,蹲下去擦干地上的水。 宝意本来站在窗边,是在看外面的茫茫大雪。 雪落下来,原来在不同的国境没有什么区别。 这一路的景色都令她回想起在东狄的时候,想起在那里发生的事情,想起在雪中的逃亡。 从窗外灌进来的寒风在吹来雪花的时候,也仿佛在她的胸前打开了一个空洞,从里面呼啸而过。 可是现在见到小柔,她又感到心口的那个空洞被填补了回来。 她对着小柔说:“就算我的医术是假的,这不是还有你吗?哪怕是病了,只要你随随便便抓服药,马上就药到病除了。” 小柔收拾完了窗边的那滩水,以免宝意再到窗边的时候不小心踩上去滑倒,听她说这话,少女只站直了身,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了又是气又不知道该怎么来说她的神色。 见她生气了,宝意笑了起来,说道:“好了,同你说笑的。”见这样说还不够,她又同少女保证道,“我不会再像刚刚一样站在那儿吹凤了。” 不会再仗着自己经过灵泉改造的身体百毒不侵,就这么不爱惜。 听到她这番保证,小柔脸色稍霁,嘀咕了句“这还差不多”,这才走了回来。 他们赶路的速度已经十分快了,只是再快也有限度,要赶到边境去还有好几日的路程。 他们到驿站的时候,从边境跟京中来的消息也正好都到了驿站,送到了宝意的手上。 宝意只略扫过京中的消息,他们才离开两日,京中不会有太大变化。 看过柔嘉的状况以后,她就把京中来的纸条放在火盆里烧了,再去看边境的信息。 送到抛手中的信息与真正的战报不同,毕竟在这个时候私送战报的罪名不轻。这个程度的信息,不过能让宝意对前线的情况有一个大致的推断。 宝意看完消息之后,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隔了片刻才将手里的纸条扔进了火炉里。 第291章 同宝意一样,少女不关心京中的动态,但是却想知道边境的战况如何了,他们还赶不赶得上,于是问道:“阿姐,边境打得怎么样了”“还没打起来。”宝意说,然后三言两语就将边境的情况告诉了小柔。 少女听见她的话,脸上浮现出了疑惑的神色。 二十万大军对二十万大军,势均力敌,可是现在却只是每天看几个人在对阵? 四十万人都这样耗在冰天雪地的边境,有什么意思? 宝意没有错过她脸上的困惑,她抬手倒了一杯热茶,垂目道:“殿下是要拖,东狄人是在等。” 在等他们的统帅从后方过来。 东狄人的统帅是老熟人了,宝意一想便知道,很快会在边境再次见到月重阚。 他没有在前军抵达的时候,就跟着一起来,这才让宝意感到奇怪。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会放松,小柔听宝意说道:“现在是冬季,其实不是东狄进攻的最佳时机。” 冬季冰封,毒虫冬眠,在东狄的时候,她已经见过了在冰天雪地之中一品阁的毒虫和诸多手段被限制。 现在一品阁和东狄大军都在同一人的掌握之中,不像从前那般内斗,两者结合在一起,在战场上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去过南齐,但是不知道南齐是否像北周一样有对付一品阁这些诡谲之物的手段。 她在来之前就已经同欧阳离讨论过这一事。若不是现在就是冬季的话,监察院肯定不会像现在这般还坐镇后方,定然会随着萧璟带的第一批军队就来到边境,好应对东狄的攻势。 “月重阙这样的选择实在是过于冒进了。” 不过宝意却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等到春暖花开,这些毒虫固然能够结束冬眠,重新开始活动,而在东狄皇室血脉身上的蛊虫也同样会复苏。 到时候除他以外,所有的东狄皇族都很可能会丧命,就像东狄的前任帝王一样。就算其他人月重阙越能够不管,但是容嫣他却不能这样看着她去死。 这就要尽里快的让东狄的铁蹄踏过国境,北周会不会交出欧阳昭明的尸体来供他们泄愤,月重阙已经不在意,他要的是宝意会交出玉坠。 知道月重阙的目标是在宝意身上,已经知道了宝意身上隐藏的秘密,欧阳离是不愿意让她这样到边境来的。 但是宝意虽然是周人,但她身上如今还有另一个身份——南齐郡主。 而且南齐现在还会出兵相助,这样迅疾就赶来,除了因为东狄的野心庞大,不想让南齐作壁上观,然后就步北周后尘,还有很大的原因就是白翊岚对宝意的感情。 此情之重,她无以相报,因此边境再危险也好,她也要来。 她要做的就是不管南齐来的是什么人带兵,都要让他们在东狄四十万大军的包围下,能够尽里的全身而退,两国将士能活则活,重伤员能保下多少就保下多少。 到实在不行的时候,还有她这样最后一个保障。可以把月重阙要的东西交出去,换他们退去,一息的和平能够给他们喘息之机,或许北周跟南齐能够养精蕃锐再战。 玉坠要易主,就是要前主人死,这件事情她谁也没有告诉。 哪怕现在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小柔,小柔也不知道宝意所存的是这样献祭的心情。 只是说完之后见到少女脸上的神色变得越发担忧了,宝意才转了话锋,说道:“这么愁眉苦脸做什么?又不是我们的输定了。”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快赶路,早一日到就早一日做淮备。 小柔点了点头,说道:“阿姐说得对。” 她听见外面的风声,对着宝意说道,“那我再出去检查一番。” 他们在这里不会停留太久,稍作休整之后,明日就会上路,她现在去看一看那些马匹被照料得怎样了。 宝意没有拦着她,于是才刚刚回到这温暖的室内没多久的少女又转身开门出去了,留下宝意一个人坐在房中,看向那扇已经关起的窗。 不到最后,不知道会怎么样。 这一战若是输了,自己在身死之前,会让留在京城中的柔嘉得到相应的审判。 那日之后,柔嘉就被困在自己院子里。 她生天花的时候人还是昏昏沉沉的,被困着也不知道,可是眼下在喝了御医开的药之后,她的神志就变得渐渐清晰起来,对自己被关在这里的事情怨恨至极。 尤其是她听见外头传起来的风言风语,衡阳郡主对她的诊断经由下人之口传出去,又有于雪晴在后面推波助澜,京中瞬间便是传言四起。 ……众人皆言,小姐未出嫁前是宁王府错抱回来的郡主,在永泰郡主回来之后也没有失了身份,又这样顺利地做了琮王刚妃,能有什么心病”柔嘉坐在桌前,一手扶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头,问站在面前的侍女:“他们还说了什么?”侍女站在她面前,并不敢直说:“他们说…… “不要吞吞吐吐的。”柔嘉没有抬头,只说道,“说。” “是。”她的侍女鼓足了勇气,说道,“现在都传言说,小姐你是在宁王府的时候亏心事做多了,当初那郡主之位来得蹊跷,被错认也不一定什么都不知道,而且陈氏死得也过于巧合了,像是就是为了给小姐你脱罪一样。” 柔嘉的手一僵,又想起那日在厅堂外面见到陈氏那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样子,声音变得更加冷凝了,“还有呢?”侍女说道:“就是这些了。”她没有将他们传抛是未婚先孕,靠着孩子才擦给王爷的事情也一并说出来,只说道,“王妃那日去了使馆,带了礼物去想同衡阳郡主登门赔罪,不过却是去得迟了,衡阳郡主人已经走了。” “走了?”柔嘉总算是有了反应,放下了支撑着额头的那只手,抬头看向她,侍女在她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走了,走了也好。 这人叫她看不透,从自己身边走开了总是好的。 柔嘉对自己的侍女挥挥手,说道,“下去吧。” 之后接连两日,她的状态时好时坏,还时常见到陈氏的鬼影在身边。 萧琮在从宫中回来以后,过来看过她一眼,见到她在她的房间里,躲在床榻上,在那紧闭的床帏后让屋里的侍女滚出去。 这般疯癫,实在叫他连进去看她的心情都打消了,只吩咐在门外守着的侍女道:“好好看着刚妃。” 柔嘉不知他来过,在昏昏沉沉中见谁的影子都像陈氏,于是不许他们靠近。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那么久,她都怀疑那些开给她的药究竟有没有用。 只可惜自己身边竟没有一个人堪用,心腹都被于雪晴支开了,现在能够信任的都是草包,在这个时候帮不上忙。 这日侍女又再送药来,她一把就把那药打翻了,吓得那侍女跪了下来:“侧妃,这药不能不喝啊,若是一直不喝如何能好得起来”柔嘉这些时日被折磨得已经脸颊凹陷下去,眼底是浓重的青黑。 她狠狠地瞪着那地上打翻的药,见到那药之中映出来的倒影都是陈氏,只闭上了眼睛,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这些药没有用,我不喝。” 若是到现在她还不知道这药里面加了东西,如何对得起她两世为人的经历。 第361节 只是不知道是于雪晴的人给她加了什么,又或者干脆就是那衡阳郡主做的手脚。 虽然知道衡阳郡主几日前就已经离去了,但在柔嘉的梦中,那双眼睛却跟陈氏的幽魂一起交替出现。 丫鬟说道:“那奴婢出去外面给您请大夫。” 请大夫?请大夫有什么用柔嘉心中想着,却想起一人。 那东狄的侍女很久没有露面了,若是她在的话,自己可以问问这些擅长用药的一品阁中人。 “不用,下去吧。”她心中生出灰败,对着自己的丫鬟说道,“让我一个人静静,没有别的事情不要进来。” 那丫鬟见她像是和缓了些,也不敢再刺激她,于是拿过托盘,收拾好了地面上的瓷片,又用布巾擦掉了那溢出来的药汁就退了出去。 柔嘉不知如何联系那些人,知道自己只能在这里等着。 又过了两日,她在深夜睁开眼睛,见到对面那扇留了一丝缝隙没有关严实的窗映出的一丝雪色。 那几日困扰着她的声音和幻象终于消失了。 她从床上一起身就听到外间有声音。 有人在外面挑亮了油灯,又在朝着里间走过来。 柔嘉看着那个方向,见到自己等了许多日的东狄侍女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心中先是升起一阵欣喜,随即又生出荒京感来。 可笑,这个时候在她身边竟然没有可以相信的人,只能够去依靠东狄人。她被这样软禁在这里,跟欧阳离也无法联系,否则借助欧阳离跟监察院的力里,她何须要这般与虎谋皮。 那东狄侍女从外间走了进来:“侧妃醒了?”似是见到柔嘉从床上起身令她欢喜,她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柔嘉看她走近,将手中的灯盏放在了梳妆台上,背对着自己说道:“这些时日看着你在病中发作得厉害,可真是叫人担心。” “什么病。”柔嘉的声音因为这些时日来的消耗而变得虚弱许多,她看着这侍女转身,只靠在床头冷笑道,“是真的生病还是在药里面有人动了手脚,像你这样出身一品阁的人,应当看得很清楚吧。” “侧妃发现了?”这东狄侍女的反应验证了柔嘉的想法。 柔嘉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问道:“是谁?是谁给我下了这样的毒”这东狄侍女却道:“刚妃觉得是谁,那就是谁。” 她说得这般模棱两可,让柔嘉一时间想不出到底是于雪晴还是那个自己不过两面之缘的衡阳郡主,于雪晴的可能性更大,衡阳郡主不过见了她两面,而且在见她之前,她就已经感到不舒服了。 东狄侍女走到她面前,自上而下地望着她说道:“这个时候再想是谁下的毒已经于事无补,不如趁着现在清醒过来,赶紧为之后打算才是。” 她这是在提醒柔嘉要保住自己的位置,否则的话,她就失去了跟他们东狄合作的资格,对一个没用之人,她自然也不可能会再来时时关注她。 柔嘉知道这一点,也知道自己现在既然清醒过来,那就应该做出清醒的姿态来吸引萧琮过来,从他那里探听到这些东狄人所要的情报。 东狄侍女从袖中取出了一张卷在一起的纸条,递给了她。 柔嘉没有第一时间去伸手接过。 她本来已经跳出棋盘之外了,可是现在又重新沦为一枚棋子,要为他们去找这些东西,就要再去讨好萧琮。 经此一役之后,她已经对萧琮彻底地死了心、绝了望,再也不想再像从前那样与他亲近了。 这个男人让她感到厌恶,他如何配得到站在她身边的机会? 真正能够与她共度一生的应当是萧璟,应当是他才对。 柔嘉走着神,那东狄侍女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也不催促。柔嘉沉浸在自己的思维片刻,像是忽然惊醒,过来问面前的人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东狄侍女像是没有意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在微微―愣之后才重新露出笑容,回答道:“现在是子时。” 谢柔嘉说道:“不是。”她坐起了身,眼中浮现出一种神经质的光芒来,“我是问现在距离我被软禁在这里已经过去多长时间了?”她在药物的作用下浑浑噩噩,又被那些幻象和声音所纠缠,根本不知道时间是如何过去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方院落里待了多久。 “十天。”东狄侍女说道,“自从你在宴席上发作,被送回这里来已经十天了。”她看着柔嘉的神色,谨慎地道:“中间琮王曾经来看过你一次。” “什么时候?”柔嘉问。 东狄侍女答道:“是在你昏沉不醒的第二天。” 柔嘉的脸色变得白了几分。 东狄侍女看着她,然后问道:“怎么了?”说话的时候,她的指尖弹出了一点粉末,这粉末一逸散在空气中,柔嘉吸进去,神色就变得比先前恍惚了几分。 这个粉末可以让她心神失守,在恍惚之间被问什么问题也会如实回答。东狄侍女见她嘴唇嗡动,却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于是倾身过来听她在说什么。 “来不及了。”柔嘉轻声道,“来不及了。” 她原本是防着在萧璟如上一世那样带着大军去边境之后,萧琮跟于贵妃会在背后出手,可是现在她这样病了那么多天,萧琮跟于贵妃派出的人定然已经到了边境。 这对母子为了能够登上大宝、继承皇位,只会同上辈子一样,在背后使诈,使得萧璟在战场上受伤。如果柔嘉一直清醒的话,还可以在后面联系上欧阳离派人去阻止。 可偏偏她却昏沉了这么久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天,衡阳群主一走,萧琮派出去的人说不定差不多就是跟她同—时间走的,现在应当已经到了边境了。 来不及了。 这辈子难道还要同上辈子一样,萧璟又在战场上受伤残疾,她的命运最终还是要落回她不愿讨好的萧琮身上吗? 第292章 边境苦寒雅熬,军中将士数着时间,今日竟已经是同东狄交手的第十三天。 萧璟也已经在阵前支撑了十余场对战,将众多东狄猛将败于枪下。 他所骑的战马也换过了一匹,替代在敌人手下受了伤,不能陪他再战的那一匹。 根据斥候来报,南齐援军很快就要抵达,而在东面的方向,东狄后军也快到了。 似乎知道最终的决战即将到来,边境的风雪竟也停了一些,但此方天地却没有因为这样而变得明亮几分。 萧璟清晨出帐,见到天空中仍是阴云密布。 显然这短暂的停缓,只是为了爆发更狂烈的风雪,就像这十余日中东狄人的按兵不动一样。 大营,从京城来运送来的新—批棉衣跟粮草刚到。 十几日之中从各地运过来的物资总算可以满足在这里驻扎的二十万大军,让人人都穿上了保暖的棉衣。 从京中过来的粮草官刚刚同军需官交接完毕,听着帐外的风声,问起四殿下在何处。 军需官看着这京城来人,他们把控的是全军的粮草跟物资,自是不好得罪。 但是他心中一算时间,差不多又要到出去应战的时候了,于是说道:“元帅如今还在他的帐中,只不过很快就要出征,大人你若是有什么事情要同元帅说,等元帅回来就是了。” 过去几日,萧璟都是亲自出战,打败了对面派出来的人之后就会回来,按照惯例用不了多长时间。 这粮草官一听却大惊道:“殿下竟然要自己亲自上阵?这怎么行?”张将军正好到这个帐中来,听见他的话,便开口道:“那你便去见元帅,若能劝得住元帅不亲自上阵,换由我们上,便算你有几分本事。” 军需官瞧见他的身影,对着他行了一礼:“张将军。” 而京城来的粮草官听了他的话,神色有几分不定,像是不确定他是在跟自己说笑还是说真的。 张将军一挑眉,说道:“来人!”他的亲卫一唤就至,张将军指着粮草官对他说道,“去,带这位大人去见元帅。” “是。” 他的亲卫领命,这就上前来带粮草官去见萧璟:“大人,请。” 粮草官没想到有此机会,遂正了正衣冠,跟着他从这帐篷中走出去。 帐中,军需官对张将军露出无奈之色:“将军,这时候放人去元帅帐中,若是影响了元帅的心境可如何是好”“就他也想影响殿下?”张将军不屑一顾,“看着吧,断不可能。” —出帐篷,就入禀冽寒风。 军需官的帐篷离主帅的帐篷有一段路程,粮草官跟将军亲卫走了一段路才来到帐外,被外面守着的军士拦下:“什么人”粮草官想着自己身上所肩负的任务,再一次紧张地正了正并未歪的官帽,见这亲卫同守在军帐外的两名士兵说过来意之后,其中一人就朝帐中通报:“元帅,从京中押送粮草来的人求见。” 粮草官紧张到了极点,听着里面传来四皇子的声音,说道:“进来。” 然后,那带着他来的亲卫就对着他一抬手,说道:“大人请。” “有劳。”粮草官一人独自上前,掀开了这厚重的帐门,进到了帐篷之中。 四皇子堂堂一军统帅,帐中却没有点上炭火,比起外面来也暖不到哪里去。 粮草官紧张地走进来,见帐篷的主人正背对自己,身上铠甲已经穿戴完毕,显然是做好了准备今日的出战。 见萧璟朝着这个方向侧身看来,他连忙在地上跪下,朝着萧璟行礼,口中称道:“微臣见过四殿下。” 听见“四殿下”这个在边境少见的称谓,萧璟转过了身,看了跪在地上的人片刻,然后说道:“起来。” 粮草官应了一声“是”,从地上站起,见四皇子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他心里一突,浮出纷乱念头来,见这位四殿下看了自己一阵,似乎是认出了自己:“赵充?”粮草官受宠若惊:“殿下记得微臣”萧璟—点头,抱着头盔走到了桌边,将手上的头盔放了下来。 只不过甲胄在身,不便坐下,就没有再到桌后去,而是站在原地看他:“你是三哥身边的得力助手,这一次三哥派你来押送粮草”“是……是啊。” 粮草官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萧璟竟然记得自己,想到自己这次押送粮草来的路上接到的那封飞鸽传书,三殿下要自己做的事,一时间只感到在这数九寒天之中都要流下汗来。 不过他既在萧璟出战之前就见到了他,那三殿下信中所交待的人物,他定然是要完成的。 萧璟面前京中来人,粮草物资之事有专人管理,他不应该出现在自己帐篷里的,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同自己说,于是说道:“你不会无故到本王账中来,可是京中有什么变故?”他在边境,跟京中路途遥远,这些时日战报一封一封地传回去,可从京中接到的旨意却只有一封,说一切顺遂,要他在边境放心。萧璟原本想着,京中有宁王跟欧阳昭明在,应当不会有什么事情,却见面前的粮草官神色犹豫 他顿时目光一冷,上前一步,问面前的人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粮草官在他面前似乎不堪重压,最终腿―软,说道:“回殿下,是陛下……陛下感染重疾,太医院束手无策,如今陛下……陛下他……”“陛下他如何?”萧璟厉声追问。 粮草官一咬牙,在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已经昏迷不醒,只怕性命有碍……” 他说完之后,听见“呕当”一声响,抬眼却是萧璟在心神巨震之下将头盔掉到了地上。 听见声音,外面守着的将士立刻警觉地朝着帐中扬声:“将军!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从京中来的粮草官在这个时候要见他们将军,本身就很可疑,就怕他是东狄来的奸细。 他们都是萧璟在虎贲营的部下,问完之后就挑开帐门冲了进来,见到那粮草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而他们殿下正站在桌边一手撑着桌案,头盔滚落在地。 萧璟的眼眸出奇的黑,见两人冲进来,对他们抬起了一只手,说道:“没事,出去。” “是。”虎贲营的将士从来不会违抗他的命令,又利落地退了出去。 跪趴在地上的粮草官这才鼓起勇气抬起头来,试探着叫了一声“殿下”,见到萧璟目光看向自己,黑眸中隐含悲痛。 成元帝已经到了弥留的地步,身为人子,他却要留在这里。 他的父皇可能到死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一面……“赵充。”萧璟再开口时,情绪已经平复下来,“这件事在营中不许有第三个人知道,听见了没有?”“是。”粮草官连忙向着他磕头,“微臣一定守口如瓶,绝不泄露!”萧璟低沉地说了一声“好”,这才捡起了那个掉落在地上头盔,然后重新戴上。 粮草官看着他甲胄齐全,又是那仿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璟王了。 即便是他的父皇在千里之外、在那皇宫之中重疾缠身,他在踏出这个帐篷之后,也依旧要同先前一般去迎战这些敌人。 只是粮草官看着他的背影,就想到他能够这样靠自己的力里健全地走出去,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两军交界处。 今日空中没有飞雪,战场上视野比先前好,但是狂风依旧吹得人迷眼东狄的前军统帅骑在马上,对着今日三名出战的将士一点头:“今日就由你们三人去挑战那北周的统帅。” “是。”三人齐齐应了一声。 第362节 他们东狄将士个个勇猛,都如在山上憋了一冬的猛虎,气势逼人。 前军统帅看着从对面大军中出来的那匹马和上面骑着的银甲战神,又对今日出战的三名将士说了一司:“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很快元帅就要到了。” 元帅比他们迟那么长时间才出发,现在也快就要到了,等元帅统领的四十万后军一到,就是他们对着北周发起全面进攻的时候。 到时可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单独挑战北周的统帅了。 听到这句话,这三人先是一喜,随即脸上的战意更盛了几分,等到萧璟驱使着战马在寒风中停下,他们为首的那人便率先迎战了上去。 天地间铿然—声响,东荻出来应战的第一人被扫落马下。 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不已,今日殿下的打法有变,第一战结束比起往日来更快。 那东狄将士被打落在地,见到长枪停在自己的咽喉前。 他抬头,见着萧璟注视自己的目光,见到那枪尖在自己面前缓缓地收回去,这才感到屈辱涌上心头。 东荻的前军统帅胖起了眼睛,说道:“回来。” 出战的第一人这才从地上起身,没有再追上去同北周的四皇子较里,而是越过那倒在地上的战马,回到了阵营之中。 萧璟拉着缰绳控制着马回到阵营前,伤痛的手臂在这一瞬间就剧烈地抽动起来。 那回到了东狄阵营的将士来到前军统帅面前,统帅冷道:“怎么回事?”前几日上去的人都没有像他这么快落败的。 “不知他发什么疯。”这第一个上去的人抬手一擦嘴角的血,“打得出尽全力,豪无保留。” 就好像完全不顾及后面还有两个对手一样。 听了他的话,前军统帅看向对面,目光所落之处是在萧璟执枪的那只手上。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雪尘,他想道:一向稳扎稳打的四皇子现在竟然换了打法,不知是其中生了什么变故。 他想了片刻,对着第二人说道:“上去,不要掉以轻心。” “是。” 第二人用的武器是关刀,骑在马上出了列,比起前一人更多了几分小心谨慎地迎向萧璟。 在对方朝着自己冲过来的时候,萧璟也驱动着自己的战马,朝着对方发起了冲锋。 砰然一声,双方再次相撞,交战之时所带起的气流令地上才落下的雪尘又再次涌起。 而两人的战马也在他们交战用力勒紧缰绳停住去势的时候,高高扬首,发出吃痛的嘶鸣声。 若说第一轮猛攻还能让众人不加议论,等到第二轮征战,见到萧璟的攻势比起第一轮来刚勇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北周的将领们就都忍不住了一—“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殿下今日如此冒进?”萧璟出手如此狠,只打得第二人同第一人一样招架不住,节节后退,令东狄那边也发生了一阵骚动。 若不是他们的统帅还阻止他们,不让他们在后军到来之前动手的话,见着自己的同胞被这样穷追猛打,他们只怕要按捺不住直接就冲上去。 北周的士兵也起了血性,见着统帅的打法,若不是有先前的军令所压,只怕也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直接与东荻人开战。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了隆隆的、密集的声音。 “什么声音”站在北周大军对面的东狄大军全都朝着声音来的方向望去,见到在国境的对面、北周大军的南边,在那一片暗沉的雪色之中,有一片阴影如同雪云朝着这个方向席卷而来。 雪尘之中,战马和军旗的影子已经遥遥可见。 —是南齐的援军! 而在他们对面,同样听到了大军在雪原上前进发出的声音的北周众人,脸上却同样露出了难看的颜色。 他们的目光锁定在东狄这片大军后面的雪岩上,见到在那群山绵延的远处,东狄人的大军也已经依稀可见。 两支军队在他们这样拖延了十几日的情况下,竟然差不多先后要抵达,中间根本没有一个时间差。 这样直接对上,今日就会正式开战! 在北周的军队之中,一名中年儒将看着眼下的局势,心中无比的动摇。 等到两边大军一至,混战真正开启,作为主帅,萧璟肯定要回撤,等他一回到阵营当中,他就再也没有机会执行自己收到的任务了。 他心中天人交战。 一边是三皇子,一边是四皇子…… 看着对面的东狄人越来越躁动,中年人终于下定了决心,伸手隐秘地打了一个信号。 几十步之外,一直注意着这个方向的弓箭手接到信号,立刻在人群中悄然无声地拉开了自己的弓。 他的箭尖对准了东狄的前军统帅,然后猛地一松手。 前方,萧璟正在与第二人交战,在把对方从马背上扫下去的时候,骡然听见背后传来的破空声。 他眸光一凛,眼角余光盛见一只利箭朝着东狄飞去,直直地射向那骑在马背上观战的前军统帅,“嗤”的一声穿透了他的盔甲缝隙,箭上狭带的力劲带得他向后倒去。 “统帅!”东狄方向发出震怒的声音。 这支从北周阵营中飞出来的利箭,彻底地点燃了东狄人的怒火,那前军统帅在从马上倒下去之前,被人冲上来扶住,迅速地移回了人群之后。 被激怒的东狄士兵朝着北周举起刀剑,爆发出一阵惊天的呐喊声:“杀!”两军相对盘踞的局势终于打碱,齐齐朝着对方冲杀过去。 而萧璟此刻还留在阵前,还在东狄阵前的第一人与第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骑着马迅疾无比地朝着这边冲了过来。 两人一至,就与方才被萧璟扫下战马的第二人一起朝着萧璟发起了围攻。 “殿下!”北周众人见状,心头火起,各位将领翻身上马,朝着这个一对三的战局冲过来。 “保护殿下!”北周和东狄的士兵们积蕃了这么久的怒气,在他们碰撞的一瞬间全部都爆发出来,战场上拼杀嘶喊响成一片。 第293章 萧璟陷在阵中,以一敌三,想要前来支援统帅的将领被东狄人挡在圈外,一时间无法突入。本来前两场对战,他在情绪激荡之下就没有再保存实力,如今虎口已经再次被震裂,格挡三人发起的狠辣进攻之时,只感到胸口气血翻涌。 东狄人完全下了狠手,对着萧璟露出嗜血的眼神:“杀了他!”北周没了统帅,士气大减,今日他们—鼓作气就可以把北周拿下! 此刻,两边的援军已如同洪流,从远处朝着这里奔袭而来,踏得雪原隆隆震动,呐喊之声响彻云霄。 那中了箭的东狄前军统帅被从前方转移到后方,咬着牙望着北周方向,阴狠地道:“卑鄙!”北周会如此卑鄙,竟然在这个时候放冷箭,而眼下的局势也不如他一开始所想,能在王爷他们来之前拿下北周。 虽然他们大军正在赶来,可对面的南齐大军始终比他们快一线,眼下只能寄望三名手下能够取下萧璟的首级,让北周受挫。 “杀——!! ”无论是北周还是东狄都已经杀红了眼,过去十几天里曾出战的东狄猛将更是全都堵到了北周将领面前,誓要把他们阻挡在外,不让他们靠近萧璟。 已经退到后方的前军统帅咬着牙道:“不错,今日就把他给我留下来!”让这些周人多活了这么多天,杀掉他们的统帅就可以大挫他们的锐气,事到如今也不用在意他们的愤怒反击了,反正都是要死在这战场上的。 然而,南齐前军来的速度比他所想的更快,领军的先锋强势突入,转瞬就打入了包围圈。 只见来人身上穿着一套银色铠甲,制式与萧璟不同,骑在一匹白色骏马上,踏入这片雪原之中,就如同与雪地融为一体一般。 他身后带着那群同样穿着白色铠甲的军队,就如同一股暴雪朝着天地间席卷而来。 而仿佛被他们的气势所撼动,甚至连天空中堆积的雪云也重新地涌动起来,云层中配酿着沉闷的雷声,就要撕破天幕,为边境带来新一轮的暴雪。 东狄前军统帅看得心中震惊又暗恨,这些天来他已经见过了北周统帅萧璟的勇武,如今见到南齐随意出来一个将领都如此年轻,武力之高比起萧璟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顿时想道:“这并不以勇武著称的南齐,何时多了这样一个猛将”就在这时,那带着前军突入的南齐将领手中长剑一挥,在战场中喝道:“放!”随着他一声令下,跟在他身后的军队都散了开来,露出了后方的两台庞然大物。 一一那是什么?! 东狄前军统帅捂着自己肩上的箭伤,一下子挺直了身体,见到那两台重物落地,溅起雪尘,仿佛可以顺着风听见机杼转动的声音。 紧接着,在他的注视下,那两台被抛在地上的巨物就像是一下子活转过来,一头扎入了战场中,开始横冲直撞。 ……什么?”啊——!”所向无敌的东狄铁骑遇上这两台横冲直撞的庞然大物就变得如同纸扎,战车隆隆冲撞而过,从两边候地伸出两支长杆,将在面前的几十个东狄骑兵都扫得飞了出去。 “这……” 不光是东狄人,就算是北周将士,也没有想到南齐竟会带来这样厉害的战车,见它们以一当百地深入敌军,所至之处东8大军人仰马翻,一时间都看得愣住了。 就在南齐援军的先锋在东狄的二十万前军中斯出一道口子,狠狠地冲击了一番之后,东狄后军这才到来。 后军之中,月重阙穿着玄色铠甲骑在马上,遥遥望着这边的景象。 一见到这两台无人驱动,却克制他们的骑兵的战车时,他的眸光一沉,被勾起了在谷中一战的血色回忆。 那时候蛮军身边也有这样的偃甲,造型比起这战车来更加诡异,刀削斧劈都伤害不了。 这是真正的战争机器,不是那些蛮人能够拥有的东西,当日的偃甲跟今日战场上的战车,两之间有什么关系? “王爷!”一见月重阙来,已经退到了最后方的东狄前军统帅就立刻推开了身边的人,来到月重阙面前负荆请罪,“属下办事不利,请王爷责罚!”他做这个前军统帅,在前线这么多天,所要做到的只是稳住战局,等王爷到来即可,他居然连这个都没有做到。 再想起出战之前自己对王爷信誓旦旦说的那番话,他只觉得羞愧不已。 “起来。”月重阙道,并没有要怪责他的意思。 此刻他的注意力除了落在那两台战车上,更多的是在看那个已经冲杀到萧璟身边的年轻将领。 南齐的这位先锋如此年轻,便是戴着头盔也挡不住他的锐气,月重阙稳坐后方,看着他的武功路数。 看得出来,他所学的武道跟其他的将士不同,唯有跟在他身边的另一个年轻将领路数一致。 两人的武功系出同源,施展起来出神入化,再加上他又能操控那战甲——普天之下,能够教出这样的人的地方就只有一处。 “想不到。”月重阙轻声道,“这一战,竟连天门也参与了。” 白翊岚带着南齐援军亲至,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杀到萧璟的外围。 那三名誓要斩萧璟于马下的东狄猛将如今已经身在北周与南齐包围之间,周边只剩一个小队,只是阵型牢固,让白翊岚他们一时间无法突入。 萧璟身陷包围圈中,几度试图突围,那些离得更远的北周将领心急如焚,只能指望冲得最近的南齐将领能够将他们的殿下救回来。 包围圈中,萧璟感到三人的打法变得更加急而无章,显然是援军已至,留给他们杀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刀光剑影之中,三人还在用言语扰乱他:“别以为南齐的大军来了,你就能活着回去!”“南齐厉害又如何今日我们兄弟三人就要把你留在这里。没有了统帅,你们北周军就是一盘散沙!”这两句落在萧璟耳中还不算什么,可偏偏第三人说道:“你们北周的皇帝有几个儿子?要是让他听到你死在这里的话,不知他会是什么反应,哈哈哈哈哈哈一—”他听到这句话,手掌用力,猛地握住了自己手里的枪。 前面那些话他还可以视若无睹,唯独最后这句话,却令他心生怒涛。 三人只见随着他的目光一变,进攻也再次变得凌厉起来。 “这一—”见他在长久围攻之下竟然还能够爆发出这样的力里,三人俱是一惊。 “小心”萧璟进攻之时完全放弃了另外两人,直取那胆敢提起成元帝的第三人,攻势之凌厉,让那对上他正面攻击的第三人一时间都生出了雅以抵挡的感觉。 哪怕有另外两人从旁阻挡,他也是被打得不断后退。 包围圈外,众人就听得里面一声惨叫:“啊一一!”是东狄人! 他们精神—振,是四殿下在包围之中,还击杀了其中一个东狄人! 北周众人心中一喜,跟在白翊岚身边的十二却是心中一突:“师弟,快!”如果萧璟不爆发,以他的实力应该可以扛到他们来到他身边,但是他现在这样不顾后果地猛攻,后面只会更加危险。 圈中,果然一人被击杀,另外二人就变得疯狂起来:“我杀了你!”萧璟脸上浮现出一丝快意。 第363节 击杀口无遮拦的第三人固然爽快,但他也是体力透支,雅以为继。 他勉励格挡着,听见包围圈外越来越近的声音,手中一口口出,再次刺中一人,可是勉力运劲的手臂发出的力里却不足以让枪尖穿透此人的胸膛。 那神色狠戾的东狄人一把抓住了枪头,萧璟在马上用力一撤,却是没有拔动。 电光火石之间,他听见从背后袭来的风声和从包围圈被碱的声音同时传来,猛地松手就要闪躲避开这一击! 只可惜闪得过一刀,却闪不过第二刀。 包围圈外,望着这个方向的北周将领就听见一声怒吼,见到一只被齐肩斩断的手臂飞起,一瞬间,目睹这一幕的人都感到心被这边境雪原上的寒风刮过,只觉天地一片寂然。 白翊岚跟十二冲入了包围圈之中,把手臂被斩血如泉涌的萧璟从拉了起来。 萧璟断了一臂,身上铠甲血染,十二把人拽到自己的马背上,立刻便知要尽快带他回到北周军营去:“师弟!”白翊岚将那杆刺入东狄人胸膛的长枪往前一推,彻底断了他的生机,再将长枪往回一撤,把萧璟的兵器和还握在枪上的断臂一起抛给了十二:“把手臂一起带回去!”斩断的时间不长,也许还有机会接得回去。 “师弟你自己小心!”十二接到了断臂,毫不迟疑,立刻就对着自己身边的下属道,“走!”“让开!让开!”见着他带着萧璟回来,一路上的北周士兵都让开了一条路,萧璟的断臂之处鲜血淋漓,血不断地流下来,在雪地上绵延了一路。 原本洁白的地上绽开片片血花,有他留下的,也有别的战士留下的。 “驾!”十二感觉到身后的人气息渐弱,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断一只手臂受这么严重的伤,先不说这只手还能不能接回去,就说他能不能活下来,都让人存疑。 他想着小师弟这次御驾亲征,带着他们一路这样奔过来,若是萧璟在这个时候死了,只怕会功亏一篑。 一回到北周军营,十二没有下马,就这样直奔军医的营帐。 这些时日一直没有开战,军医诊治的最多就是冻伤的士兵,现在听着外面战火一起,他们也从帐篷中走了出来,紧张地看着外面的战局。 一见有个穿着与他们大周不同铠甲的将领骑马飞奔而来,在他背后还坐着个身受重伤的人,他们都愣了一下。 “吁一一”十二停马,利落地扶着萧璟从马背上下来,见他们还站在原地不过来,当即便皱起了眉大声道,“你们的统帅受伤了,还不快过来?!”“殿下?”为首的老军医这才认出这受了重伤的是他们的四皇子。 他匆匆迎上来,当目光落在十二身后跟来的将士手上拿着的那只断臂上时,更是心中猛地一跳。 不过到底年长沉稳,立刻便平静下来,对着两个徒弟说道:“快,将殿下扶到账中去!”然后又命人去准备纱布、热水跟止血的药,先为他把这血止住再说。 十二见着他们上来接过萧璟,却没有要来拿那只手臂的意思,于是从下属手中拿过了那只尚且温热的手臂,对着他们说道:“你们忘了带这个!快拿过去给他接上。” 听见他的话,主事的老军医脸皮一抽。 虽然不知道面前这青年是南齐的哪位将军,但是见到他这样身手不凡,又是把四皇子从乱军之中带回来的人,老军医对他还是态度颇为敬重。 “这位将军。”十二听他对自己说,“要想将四殿下这只手被接回去,除非是华佗再世,老夫却是做不到的。” 所以,这时候把手臂拿进去也没有意义。 十二:“他拿着那只手,见这军医连试都不试,只想到北周的这位四殿下从此便要没了一只手。 英雄缺憾,再雅在战场上保家卫国,对萧璟来说岂不是比死更难受的事? 但见着老军医转身朝着帐中走去,十二却没有再出声叫他。 断了一臂活下去,总比死在这里好。 正想着,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一抬头,见到远处一群军士在追着一人一马向着这个方向奔来,一面奔跑,一面大叫站住。 十二戒备起来,是什么人在这个时候冲入了军营之中? 他看着那匹马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奔来,骑在马上的人穿着黑色的斗篷,斗篷上也落满了雪花。 此人一来到帐前,他才要出手相制,马上的人就已经用力地一勒缰绳,令奔跑中的骏马猛地止住了去势,扬起前蹄发出长长的嘶鸣。 马一停,上面坐着的人就解开了斗篷,翻身下马。 “站住!”在她身后,北周士兵才堪堪追过来,见到这胆敢擅闯军营的女子,都想要冲上来制住她。 然而他们才一动,就听见前方这个来自南齐的将领高声喝道:“住手!”他们条件反射地定在原地,而那个在望着军帐的黑衣女子也终于将目光转到了他的身上,十二的目光与她一接触,便立刻确认了她的身份:“郡主”这骑马直闯北周军营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从南齐离去的衡阳郡主。 十二不由得上前一步,想道这个时候战局如此混乱,她却偏挑在这么危险的关头来,自己该把她劝走。 只是他还未开口,就见到对面的人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问道:“这是谁的手?”十二见到她的脸色微微苍白,不像是被这边境的寒凤所冷,一时间忘了怎么回答:“啊?”“郡主!”在北周那群士兵身后,小柔跟一众从南齐皇宫出去的禁卫才匆匆赶来。 他们刚刚挡住了后面的人,让宝意先行突入到了这里,此刻见到她人已在军帐外,对面站着十二,不像是有什么事,这才放下了心。宝意盯着十二,耳边伴随着风声和厮杀,等待他的答案。 她怕他说出白翊岚的名字,幸而十二回过神来,总算是回答了她,说道:“这是北周四皇子的手,刚刚在战场中被东狄人砍了下来。” “是四皇子”听见不是白翊岚,宝意心中的寒意稍稍退去,脸上也恢复了血色,但是想到自己这次来的任务,她的神色又再次变得肃然起来。 她没有多加犹豫,上前一步就来到十二面前:“把手给我。” 宝意夺了萧璟的断臂,这就叫上小柔进了帐篷中,那些追着她过来的北周士兵先是听见面前的南齐将领叫破她的身份,然后又见她要拿着这只断臂进去,一时间都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幻听。 在她身后,十二也反应过来,想起她是治好平王的人,萧璟这只手臂说不定还有救,于是说道:“我们也进去!”宝意带着小柔进了帐篷,帐篷中生着几盆炭火,温度比外头要高出许多,里头摆着许多张竹榻用以安置伤员。 因为才开战,所以萧璟是第一个被送来的伤患。 宝意走近,见到军医先是用布条扎住了他的肩膀,然后又用金针扎在他的几处大穴上,试图止住断面的血。 几人一进来,在榻前使尽浑身解数来保住萧璟这条命的几位军医就都抬起了头。 最年长的那位军医见着十二,哪怕知道他们身份不同,在此时也忍不住露出了不悦之色:“无关人等还请先离开,不要在此打扰。” 十二不与他们废话,豪不客气地道:“你们出去,别在这里碍事。”说着一伸手,就把挡在床榻前面的人都抓了开来,让了路给宝意过来。 “你、你们一—”一见到他们这般这样乱来,打断他们为四殿下止血的动作,几个军医都无比气愤又惊慌。 虽然他们久在军中,但自身不过是医者,并没有多少战力,叫十二抓着竟是分毫不能动弹。 得了空隙,宝意已经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了白色的瓷瓶,拔开了瓶塞,就先将里面的灵泉灌入萧璟口中。 十二见到这一幕觉得熟悉,然而没等他想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就听见宝意说:“我需要水、干净的布,还有羊肠线。” 羊肠线是用来缝合伤口的,那些从江南送过来的物资里就有不少羊肠线在其中,因此一听宝意的话,几个军医就猜到她是想将萧璟的断臂缝合回去。 几人只觉得荒谬。 人体经脉是何等的精密,这断掉的手臂被切断的不仅是筋骨,更有其中错综复杂的经脉,便是在军中行医多年的他们,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断掉的手臂完好地缝回去。 而且这样一接,创面没有好好清洁上药就会感染,四殿下这条命也就要彻底交代在她手上,所以军医们誓死都要阻止她:“这万万不可!”“想断肢重续,这般乱来只会害了殿下性命,你这小姑娘不是医者,休得胡来!”小柔见到宝意的打算,也是心里打鼓,她从未见过离了身体的肢端还能缝回去,更不知宝意要如何做,但她相信宝意。 因此,一听这些军医的话她就立刻反驳道:“我们郡主是大齐陛下亲封的衡阳郡主!郡主让你们准备什么,你们就去准备什么,不然耽搁了接你们统帅的手臂,后果你们担当不起。” 第294章 宝意没有说话,只看着萧璟。 萧璟喝下灵泉以后,虽然看上去没有立刻好转,但起码这条命能够保住。 那几个军医听她是南齐的陛下亲封的郡主,顿时都问:“莫不是衡阳郡主”衡阳郡主在大周做的事他们都知道,包括她的医术,他们也是听过的。 虽然两个国家之间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平王的恶疾具体如何他们并不清楚,但是听闻平王的病曾经让南齐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只有衡阳郡主才治好了他,就知她医术不凡。 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有再阻拦的必要了。 十二见他们在听到衡阳郡主这个名号以后总算自觉退下,不再需要自己抓着,心道够识相。 又听几人说道:“若是郡主出手,殿下的手臂想来有救。” 宝意点头,说:“还要劳烦几位先出去,让我的侍女留在这里帮我就好。” 老军医听到她在施救的时候不让有人在旁看着,或许是要对医术进行保密,只觉得也是自然的,都连声应好。 一谈拢,两位年轻军医就先行去准备宝意要的工具,老军医则是停留在这里,见她身边的侍女也熟练地挽袖,从随身的行李中取出了金针,心中想道:“连她身边侍女看着都比我的弟子要强,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十二觉得留在这里自己没什么事可做,于是问宝意:“我还要留下来帮忙吗”宝意擦拭萧璟身上血污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对他说道:“不用了。” 十二如释重负:“好,那我就回去了。”现在战场上局势不明,他最好还是回到师弟身边去,照看他的后背。 尽管他们现在初入战场,东狄应该还没搞清楚师弟的身份,但北周的人同样不知道他是谁,战场上刀剑无眼,如果像萧璟这样不慎受伤,那他就无法向平王跟师父交代了。 他再看了躺在床头上的萧璟—眼,想着希望他的手臂能够重新接上,就从这帐篷中走了出去。 宝意要的水、布跟羊肠线很快就被送了过来。 这些东西在竹榻边上一字排开,其中两个水盆里在冒着热气,还有两盆则是烧开以后放至至冷的状态。 宝意看了一眼这些送过来的东西,见都符合自己的要求,于是请他们三人先出去。 老军医应了一声是,带着另外二人从帐篷中离开,一出帐篷,外面的风雪卷来,而很快那守在帐篷外面的护卫就将帘子重新放下了。虽然从自己的帐篷里被赶出来,但衡阳郡主在里头是要救他们的统帅,待在外面的三名军医并没有什么怨言。 三人冻得腿脚发麻,忍不住躁了跺脚,在原地活动。 他们倒是也可以到别的军帐中去,只不过思来想去都还是没人挪动脚步,都想着等到里面结束了,能够进去看一看衡阳郡主的医术。 “断肢重续,这等神迹咱们真是没有见过的。” “要不怎么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帐篷中,鱼骨磨成的针穿上了羊肠线,拿在了少女手中。 宝意已经清洁过萧璟断臂处的血污,也将那只被从雪里捡回来的手臂清理了一番,对小柔说道:“你来。” 小柔看着在失血昏迷中的萧璟,他伤口的血已经被止住了。 她依言走到了床榻边,对着赤着上身的萧璟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她只有缝合伤口的经验,而且只是要将人体表的口子重新缝起来,并不需要什么讲究,如今要将断掉的手臂缝回去,小柔没有把握。 回她看向宝意,对拿着那只手臂固定在萧璟肩膀处的人说道:“阿姐,我只能把他的手重新缝回去,那些断掉的经脉我并不能……”“你只管缝。”宝意对她点了点头,“其他事情不用你担心。” 好。”小柔得到她这句话,便开始动手。 那磨得尖锐的骨针在刺入人的皮肉之时,所遇到的阻力依旧艰涩,小柔需得用力。 她们现在手边又没有麻药,她一边缝一边看着躺在床上的人,怕他会痛醒或是挣扎,手上不敢停,进展却也不快。 萧璟在被那一刀砍断手臂之后,感到自己被人救起,一路颠簸着回到了后方。 因为失血,他一直意志昏沉,大概知道自己是被送到了帐篷里,而整个人在极冷极热之间切换。 前一刻他尚感到如坠冰窖,下一刻又感到仿佛置身烈火地狱,被火焰炙烤得几乎要翻滚起来。 断臂处传来的剧痛此刻变成了一种更加尖锐的痛苦,他们在对他的手臂做什么? 萧璟勉力想睁开眼睛,但在意识昏沉之际却只能将眼皮撑开一条缝,看到帐篷中隐隐约约的影子,是两个人在他的身边,其中一人固定着他的手臂,另一人似乎是在给他缝合。 这两个身影看上去不像是军中的人,他张了张嘴想要发出声音,可是却又痛晕过去。 小柔观察着萧璟的反应,见到他这样再度失去意识,只抬起头看向宝意宝意对她说:“继续缝,不要停。” 然后放开了固定萧璟手臂的那只手。 小柔已经缝合了一圈,现在萧璟的手臂已经勉强固定回了他的身上。 第364节 宝意再次拿起了方才那个瓷瓶,里面的灵泉她先前只喂了萧璟一半,现在见他再次晕过去,她便掰开了他的嘴,将剩下那一半灵泉也喂给了他。 缝合完外圈,缝合里侧,她微微抬起了萧璟的手,小柔见手臂连接处塌陷,这重新缝合上去的手臂只有表层跟他的身体连在一起,里面依旧是断开的。 小柔额头冒汗,这样真的有用吗? 羊肠线用完了一根,又换了一根,足足用了三四根,才勉强将这只手臂跟它的主人重新连在一起。 等到停下来的时候,小柔的手已经在颤抖。 宝意将萧璟的手臂轻轻放下,对小柔说道:“做得好。” 得了宝意的夸赞,小柔心中稍安,只是这样一番缝合对她来说,心力消耗,一时便坐在床榻边没有起身。 她见宝意起来,绕到了另一边。 那里放着的两盆热水跟布巾已经染上了萧璟的血,宝意来到另外两盆没有用过的放凉的水边,然后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了更多的灵泉。 小柔见她将一瓶倒在水盆里,然后又倒入一瓶,又再一瓶,足足倒了三瓶才停了手。 用过的白瓷瓶整齐地摆在竹榻上,宝意端了水盆,绕回了床榻边,将水盆放在一张稍矮的凳子上,要来搬萧璟。 见她的动作,小柔想要出手帮忙,宝意却说:“不用。” 小柔收回了手。 宝意一人就轻易抬动了萧璟,不见吃力。 她的身体里好似藏着无穷的力里,小柔见北周的这位四殿下打仗行军练出的一身好体魄,即便是自己从小习武,也不能搬得这么轻描淡写。 宝意将萧璟的半身移出了床榻,然后托着他向右侧下沉,让他整个肩膀都浸入到了加了灵泉的水中。 盆中水冷,让高热中的萧璟—触到,身上的肌肉就条件反射地绷'紧。 宝意一手托在他的背后,另一手搭在他的身侧,让他倾斜,防他挣扎。 她不能带着萧璟进玉坠,让他直接去湖水中泡,在这里也取不了太多的灵泉出来让他整个人浸泡在其中,就只能这般折中,稀释在水盆里给他浸泡。 她看着自己托着的人,肢端跟身躯分离,比起内脏在身体里碱裂来要容易治愈,毕竟前者只是重续,后者则是要重生。 哪怕灵泉浓度不高,也能缓缓起效。 她托着萧璟在这水盆中浸了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水盆里原本澄清的水都已经染上了淡淡的血色,然后她又让小柔去换了一盆干净的水来,重新在里面加了三瓶灵泉,再次让萧璟的断臂连接处在其中浸泡。 浸泡过两次,觉得够了,宝意才把人重新放回了床榻上。 榻上染血的褥子小柔已经换过了,萧璟被放回床上,依旧双眸'紧闭,但是气息却已经平稳下来。 宝意没有在他的断肢缝合处用军中常用的生肌药,而是取了干净的帕子,在上面浸润了灵泉,直接缠在了萧璟的手臂上,最后才让小柔用绷带为他包扎好固定住。 小柔包扎的时候,宝意就站在一旁看,见他身上除了手臂上的伤以外,还有一些陈年的伤口。 这些伤口都已经结疤了,一看就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人。 小柔为他包扎好了手臂,起身来到宝意身旁。 虽然眼下看去,萧璟的手臂已经跟他身躯重新连在一起了,但小柔还是十分的不确定,她问宝意:“阿姐,这样四皇子的手臂就能够重新连回去吗?”“不知道。”宝意说,“我也没有这样做过。” 她看了萧璟片刻,才说道,“去让他们进来吧。”灵泉总是要过一晚上才会生效,她说,“等晚上再看,若是不行再加大灵泉的用里。” 小柔点了点头,转身出去,叫守在外面的军医。 他们匆匆过来,立刻就遇上重伤的萧璟,而宝意不能只是停在这里,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缝合好了?”在外面等待的军医见小柔出来,听她对自己等人说请他们进去,都觉得这也太快了。 三人在外面等着的时候,被寒风吹着觉得度日如年,可是现在小柔一出来,他们又觉得快,这般矛盾的心理促使他们快步朝着帐中走去。 一回到帐中,三名军医就感到了内外的温度差,在这温暖的帐篷内,他们见到了依旧站在竹榻前的宝意跟躺在竹榻上的萧璟。 那只断掉的手臂已经被接回了四皇子身上,而且用绷带包扎固定好了,边缘没有再渗出血迹来。 他们走上前来,见到这绷带包扎得十分好,而刚刚衡阳郡主要他们送进来的工具都已经用过了,只是他们鼻子耸动了一下,却没有闻到金创药的味道。 看来郡主是用了她自己惯用的伤药,而没有用他们军中的药粉,这也许就是她医术的不传之秘了。 三人看着萧璟的脸色,见他在昏睡之中,虽然眉头依旧因为痛楚锁紧,但呼吸却变得平稳许多,都忍不住上前来想为他诊脉。 宝意从榻边让开,由他们来为萧璟诊断。 最年长的那位军医先走上前,伸手为萧璟诊脉,等到诊过以后,脸上露出喜色。 “师父。”两名年轻的军医看着他,问道,“如何”“郡主医术高明,老夫甘拜下风。” 他要对宝意行礼,可宝意直接托住了他:“不敢当。” 她再次看了萧璟―眼,“虽然把手臂给殿下接回去了,但之后他能不能挺过去,还要看他自己。” 她说着,看向面前的老军医,“我不能在这里久留,照料四殿下的事,就由你们来操心了。” 老军医道:“这是我们分内之事,还请郡主放心。” 得他这一句,宝意就带着小柔利落转身,从帐中离去。 剩下三人在帐中,看她们离去背影,再看情况稳定下来的四皇子,心中均是想到:衡阳郡主一来保住了殿下这只手臂,那在之后的战局中,不知道她又会不会用这出神入化的医术,来保他们大周将士的生命呢? —离开军帐回到外面,守在帐门口的近卫就跟上了宝意身边。 他们所至之处,无人阻拦,大营中的将士都已经被告知过,这是来自南齐的衡阳郡主,同那些来驰援他们的南齐大军一样,是友非敌。 她不仅在江南为他们筹集了物资,还以高明医术救了他们的统帅。 小柔跟在宝意身边,可以察觉到这些跟着她们的视线,却不知道宝意现在是要到哪里去。 不过只要身在大营中,那就还是安全的。 寒风之中开始有雪飘落,迷蒙了众人的视线,而前方战场上刀剑相击与拼杀嘶喊的声音,声声入耳。 战场就犹如绞肉机,在里面倒下的战士不像他们统帅,能立刻撤回后方,只要是一息尚存,都要拿着手中的武器继续战斗。 宝意停住脚步,此处太低,见不到战场上形势如何,她的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寻了一个高处,便要往那个方向去。 身后的小柔连忙跟上,跟着她登上了一处矮坡,视野骤然一开,前方战场上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战场之中最显眼的,当属南齐放下去的那两台战车。 小柔只朝着战场中看了一眼,就完全被它们给吸引了,宝意却只是一看之后,就继续在战场中搜索自己要找的人。 她方才已经见过了十二,记住了他的装束,目光在战场上一扫就见到了他,然后再往旁边一看,便见到了白翊岚。 他果然来了。 这是宝意第一次看他穿上铠甲,骑在马上冲锋陷阵,用手中的青锋剑杀敌。 几杆长枪从前方扫来,他往后一仰,背贴在马背上,矫健地避过了这一击,然后手中青锋剑一挑,架住了这几杆长枪,握着缰绳的手一松,把这些枪杆拢在一处用力一拉,反而将对方从马背上拉了下来。 战马长嘶,人仰马翻,围攻他的东狄铁骑没有想到他竟有这样的力气。 而这样激烈动作也令得白翊岚的头盔松脱,掉了下去,露出他的脸。 在将周围的敌人扫开之后,他忽然若有所感地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往北周大营的方向看去,见到了站在这个矮坡上的宝意。 虽然在这个距离,两人的目力就算再好也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色,可是这一刻,他们的目光相遇,都确定对方在看自己。 “小师弟!”十二唤了他一声,没注意到他这是在看什么,在战场上怎么还走神?! “是,师兄。” 因此只是对视短暂,白翊岚很快就又转身投入到了战局当中。 而宝意也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向着更远的地方看去,在东狄的大军之中找到了身穿玄色铠甲的月重阙。 南齐大军今日赶到,他带着东狄的四十万大军虽然稍迟一步,但是也来了。 他跟这里隔得更远,决计看不到在这个矮坡上望着他的宝意随着战线往前推进,后方的力里已经跟了上去,能够有余裕将先前在战场上负伤的伤员撤下来。 这些伤员被撤回大营中,从宝意的面前过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暂时将目光从月重阚身上移开,对着小柔说道:“走,先去救人。” 空旷了十几日的军医帐中,现在已经不断有伤员被送进来。 清闲了许久的军医今日彻底地忙碌起来,帐篷中随处可见断肢流血、身受重伤的士兵,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 几顶帐篷中准好的竹榻现在已经不够用了,新送进来的伤员只能被放在地上。 军医里里外外地忙碌着,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三个人用,送进来的将士还没治疗完,又有新的将士被送了进来。 他们直起身来,额头上冒着汗珠,说道:“不行了,这里已经快容不下了!”就算是把人放在地上,他们也还要在这片痛苦呻吟中来找地方落脚,好在帐篷中行动。 让其中一个弟子留在萧璟的帐中,自己则来到这里统领全局的老军医一面为面前的伤员止血,一面头也不回地道:“那就把救治好的伤员送回他们的营帐之中,腾出位置给后面的人!”这…… 他所指的救治好的伤员是指用过了伤药包扎好伤处的士兵,可若是这样将他们搬动,或者让他们自行离去,只会使得伤口崩裂。 “还愣着做什么?”老军医动作利落地给面前这个胸口开了一个大窟窿的年轻士兵止血,因为这血止不住而皱眉,“还不快去!”“是。”被他这样命令的人只能遵从了。 他才走到营帐门口,要去叫人进来把伤员移回他们的帐中,就见到负责把伤员送回来的将士掀了帘子要进来,身上和手上还沾着伤员的血。 两人在门口一碰上,不等军医开口,这将领便说道:“李军医,营中额外辟了几个帐篷来容纳伤员,后面救回来的士兵就送到那边去了。” “额外辟出了几个帐篷?”听到这话,姓李的军医有些怔愣。 他们一开始没有设立那么多营帐,就是因为军医的人手有限,现在就算额外辟出了地方来,又要从哪里找军医去治疗他们?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他于是说道:“好,我这就同你去。” 他想着要找人同师父说一声,自己先去新的营帐中顶着,虽然一人之力面对那么多伤员也起不了多少作用,但总是聊胜于无。 “军医不必去。”面前这个将领却伸手拦住了他,“那几个新立的营帐中自有医者照看他们。” ……这个时候军中哪里来额外的医者? “难道是……”他眼睛一亮,“是南齐来的军医!”“不错!”这将领欣喜地道,“除了跟随南齐大军来的军医,还有衡阳郡主!”光是“衡阳郡主”这四个字,就足以让他定心了,先前郡主为殿下重续断臂的事他还记得,若是在战场上断手断脚的士兵足够幸运,被送到了她那里,说不定还能够保住手脚! 伤员一分流,北周众军医承受的压力瞬间就减轻了,也能全心投入对伤员的救治,先前从江南运过来的伤药也派上了用场。 之前没有用这些丹药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如此有效,这越发给了军医们信心——这一战有南齐神兵相助,又有郡主到来,说不定真的有机会胜过东狄! 第295章 天色已黑,朔雪飞扬,大军退去的战场上满地伏尸。 收敛士兵尸体的小队穿行在战场上,东狄的大军退到了他们的营地之中,而前来驰援的南齐大军则退到了北周的驻扎地里。 第365节 这一次白翊岚御驾亲征,可是一抵达战场就如同前锋一般冲进战场厮杀,到最后才回来。 跟在他身边的十二固然觉得今日这一场厮杀畅快,可以说是他跟着大师兄回了南齐之后打得最痛快的一次了。 然而对其他将领来说,白翊岚这样以万金之躯涉险,却是让他们一回到帐中就立刻跪了下来。 “请陛下千万以龙体为重,不要再像今日这般冲锋陷阵!”“若是陛下万金之躯有丝毫损害,那末将等人万死难辞其智!”他们是来驰援北周的,不是让他们的陛下来在战场上送命的。 白翊岚身上还穿着铠甲,刚将头盔摘下,他们来得突然,北周在统帅重伤的情况下还抽手给他们安排了营帐,可以说是十分雅得了。 眼下他与南齐众将领身在营帐中,北周无人来打扰,白翊岚原本还在想着宝意现在会在哪里,没想到—转身就见到麾下将领这样跪了一片。 哪怕是跟着他进去冲锋陷阵的十二现在见到这情况,也只能跟着跪下来,以目光对白翊岚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诸位将军起来吧。”白翊岚只能靠自己,先同他们保证道,“这一次是事急从权,不会再有下次了。” 听陛下金口玉言这般立下保证,南齐将领才愿意起身。 他们置身于这营帐中,身上的血气都还未散,今日被他们斩杀在刀剑下的人不计其数,而他们自己折损的人数也还在统计当中,重伤被送到后方中来的则更多。 南齐帝王驰援北周,御驾亲征,原本这样放他们在这帐中却没有人来,是北周的怠慢。 但是考虑到北周统帅身受重伤,生死不明,北周既要关切着那一边,又要想着该如何将这里的情况上报,一时间疏忽了礼数也是可以理解的。 众人在营帐中稍歇,很快这一战的伤亡统计就被送到了他们帐中。 白翊岚接过了纸,一看之下神色—怔。 十二在他身旁,比起其他的将领来,他与白翊岚之间更少了几分拘束,见状凑了过去:“师兄陛下怎么了?”白翊岚转手把统计的伤亡人数给了他。 十二接后,一看见到上面的数字,脸上同样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其余将领见状也生出了好奇心,十二同白翊岚一样,看过之后就把纸给了离自己最近的人,这份统计结果很快在帐中传阅起来。 “这……” “这怎么………”—时间,帐中人人脸上都是一样的表情。 这一仗,南齐大军二十万,北周大军二十万,与东狄的六十万铁骑对上,战况激烈。 原本想着在战场上死去的人数会极多,被救下来送到后方去治疗的重伤员应当也没有几个能够保下性命,可是没有想到在战场上折损的人数与他们所估计的差不多,但送到后方的伤员无论伤势轻重,竟无一人死亡。 就好像是在后方的大营中,有谁把死亡完全的阻挡在了那几顶帐篷之外。 南齐众人心中均浮现出了一个念头——这他们郡主到来的缘故吧? 自从宝意治好白迎霆之后,南齐上下就对她有一种信心,那些被送回去的重伤员能无一身亡,除了她以外,他们已经不做他人想。 “是郡主,一定是郡主。” “郡主医术高明,有她在后方,一下便让人安心了。” 见到他们因为宝意的存在而振备,白翊岚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冲淡了他在战场杀敌染上的肃杀。 不过,白翊岚又想起她已经回过北周,还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却始终没有换回她真实的身份。 他脸上的笑容淡去,不知她什么时候才能够做回她自己。 营中,十二已经就着这个话题同其他将领兴奋地谈到一块去了,就在这时,守在外面的将士进来通报:“各位将军,北周的统帅醒了。” 从宝意为萧璟接上手臂,以灵泉浸泡湿敷他的伤口,时间不过过去了半日。 萧璟到底年轻,这就已经恢复了意识,体温也恢复了正常。 他睁开眼睛,仍旧清晰记得自己被斩断右臂,肢体离自己而去的那一幕,在清醒之后第一反应仍是去看自己不断作痛的右臂。 原以为会看见空荡荡的一片,可是没想到,他却发现自己的手臂还在身上。 虽然痛,但是他还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手,甚至在剧痛之下想要完成握手的动作,也能见到手指动弹。 被送回后方的伤员众多,忙起来连守在萧璟帐中的军医也不得不撤走,只留下他的近卫在这里照看。 眼下一见到萧璟恢复清醒,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去换水为他擦洗降温的近卫差点把手上的水盆打翻:“殿下!”听见熟悉的声音,萧璟抬起头来,见到自己的近卫匆匆走近,在床榻边跪下,满脸激动地看着自己,“殿下醒了,殿下你的手臂、手臂能动了!”萧璟想要开口,可是一开口就感觉到了自己喉咙的干渴和沙哑。 他的近卫见状,连忙去给他倒了水来:“殿下。” 萧璟用完好的那只手接过,将水一饮而尽,然后再次看向了自己的手臂,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被……” 他记得自己是被南齐援军从包围圈中救出,送回了后方大营,却不记得自己的手臂是怎么被接上的。 近卫扶他坐直,将枕头放在他背后,让他靠得舒服些:“是南齐的先锋把殿下救回来,还把殿下的手臂也带回来了。一回到营中,军医原本已经打算要放弃这条手臂,全力保住殿下的性命,是衡阳郡主及时赶到营中,为殿下接上了断臂。” 年轻人眼中光芒闪动,衡阳郡主能够把他们殿下的断臂重新接回去,这已经很了不得了,现在见到殿下刚醒就能够再次操控这只手臂,他就越发敬佩衡阳郡主的医术。 “衡阳郡主来了?”萧璟眼前浮现出自己在昏沉之中见到的身影,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手臂能被重新接上了。 想到这里,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近卫连忙扶住他:“殿下,你重伤未愈,军医说不宜多动。” 萧璟确实感到身体虚弱,仅仅是这样一个动作,就令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扶着近卫的手臂在床边坐了片刻,才重新睁开眼睛,道:“南齐不远万里前来驰援,我必须要见他们,南齐诸位将领跟衡阳郡主现在在哪里?快去请他们过来。” “是。”近卫听从了他的命令,唤人去请了南齐将领与衡阳郡主,又为萧璟更衣,陪他前往大帐。 北周众人正在帐中焦头烂额,乍见萧璟现身,个个都惊喜无比:“殿下?!”殿下醒了!”萧璟脸色依旧苍白,行走间也需要人搀扶,从衣襟之下还露出白色的绷带,但却是恢复了清醒,脱离了生命危险,断掉的手臂更是重新接了回去。 这无论那一项,都令帐中众人一扫原本的焦虑消沉。 南齐诸将还未到,老军医闻讯匆匆赶来,为萧璟检查手臂。 帐中众人心急地等待军医的检查结果,只见老军医检查过后抬起了头,对着萧璟说道:“神乎其技,老夫生平从未见过有人能将断掉的肢体这般成功地接回躯干上,殿下的手臂好好将养,定能恢复。” 萧璟低头,手指随着他的意愿动了动,比起他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活动的幅度要更大了一些。 “太好了!”帐中的将领先忍不住叫了起来,“殿下逢凶化吉,吉人天相,此乃大周之福!”萧璟面前,老军医叮嘱道:“这回殿下一定要好好静养,千万不要再动武了。” 他想自己先前也这样说,殿下却完全没有听,哪怕今日手臂没有在战场中被斩断,也会留下后遗症,像现在彻底调养一番,结果可能还会好一些。 他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原本想再对萧璟提衡阳郡主的药保下了重伤员的性命,可这时南齐诸人已经到了帐外,萧璟—听便强撑着起了身:“快请。” 老军医只能止住了话头,退到一旁看着帐篷的帘子掀起,这些从南齐远道而来的援军写着外面的风雪与月色鱼贯而来。 萧璟看着从帐外进来的人,见到走在最前面的年轻将领,是白日在阵中将自己救出来的人。 他见白翊岚与自己年纪相仿,这一众将领又以他为尊,终于知道这一次带兵来驰援大周,救自己于危境的人究竟是谁了。 北周诸人看着这个年轻得出奇的将领走到帐中,还在想着为何他会走在南齐将领之前,就见萧璟从上首走了下来:“陛下御驾亲征,带兵驰援,如此重情,大周上下感激不尽!”原本白翊岚进来,见萧璟已经恢复清醒还能站起,已经为宝意手中的宝物再震撼了一回。 他见萧璟要不顾重伤虚弱迎上前来,还欲行礼,连忙走快几步来到萧璟面前,扶住了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璟王有伤在身,这个时候不必讲求虚礼。” 北周将领这才反应过来,南齐带兵前来的竟是他们的新帝! 景安帝一入战场,竟也如他们的四皇子—样,如蛟龙入水,亲自上阵杀敌! 白翊岚托着萧璟的手臂,还待说些什么,就听帐中一片甲胄摩擦,转头见到一众北周将领齐齐下跪,行大礼:“谢陛下驰援之义!”南齐这般对他们,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 白翊岚的身份在军中不曾显露,在这个帐篷里却不曾隐瞒。 他与萧璟一起回到上首入座,而两国将领聚集在宽敞的帅帐,却是让这里显得前所未有的拥挤。 萧璟虽然还虚弱,但却没有听军医的劝说离去,而是同白翊岚一起听伤亡统计跟这一战的复盘。 和南齐一样,北周的伤亡统计比起原本的预计也要小得多。 帐中士气高涨,北周将领欣喜地道:“有大齐神兵勇将助阵,再有大齐陛下与我们殿下坐镇,定然能够击退东荻人!”“不错!”北周南齐已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盼着在这一战中能够}胜。 而白翊岚所关注的点却不在这里,他转头看向萧璟,问了自己在意的问题:“我知道在大军到来之前,东狄一直是采取按兵不动的行动,只每日与王爷在阵前派三人交战。” 他在军中不完全揭示身份,此刻也不自称是“朕”。 萧璟点头:“不错。” 对白翊岚会知道这件事,他并不感到意外,南齐大军在赶路过来的途中必然是要收集信息,知道边境的情况如何。 白翊岚道:“过去十几日里,王爷一直沉得住气,把握住了战局,照理来说,应该不至于身陷险境才是。” 可是为何他们今日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却是这样的局面? 这件事情十二也想知道。 他将注意力从将领们的意气高涨中抽离出来,看向了与小师弟并肩而坐的萧璟。 只见萧璟眸光沉沉:“不错,按照原本的计划,确实应该能够拖到大齐援军抵达,即便我独在阵前,也不应为他们所控。” “但是?”白翊岚为他起了一个转折。 萧璟便说了下去:“但是在陛下的援军到来之前,军中有人朝着东狄的前军统帅放了一箭。” 一箭射出,就彻底引爆了他们积蓄多日的怒气与战意,使得他还在阵前时,两边军队就已经战到了一起。 他一时深陷战场之中,更为三名东狄猛将所包围,差点被斩杀马下。 听着萧白二人的话,帐中原本情绪高涨的北周将领都安静了下来。 先前在战场上太过紧张,他们没有注意到双方是如何骤然开战的,而现在又被喜悦冲昏了头,哪怕在复盘的时候也没有想起那支箭。 现在听萧璟—提起,所有人这都才想起——不错,在开战之前确实是从他们营中飞出去一支冷箭。 一想起这一箭,他们就想起了更多细节,白翊岚听他们说道:“那一箭目标明确,直取前军统帅,不像是失手射出去的!”这—箭射出会陷萧璟于险境,射箭之人不会不知道。 “去查。”萧璟抬起了眼,声音却越发沉了下去,“去查那一箭是谁放的。” 白翊岚在旁坐着,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却是想着北周的士兵众多,要查出那一箭是谁放的无异于大海捞针。 在帐中将领将缉拿发箭之人的事吩咐下去的时候,他对萧璟说道:“还有一事。” 萧璟听他说道,“凭王爷的身手,哪怕一时间对上东狄三员,应当也有回旋之力,可今日为何却——”后面的话不用白翊岚说完,萧璟也知道他这是要问什么,但是事关成元帝,此刻在帐中直接说出并不适合,萧璟于是陷入了沉默。 沉默之际,外面再次传来了通报声:“衡阳郡主到一—”原本看着他的白翊岚立刻调转了目光,看向帐门口。 同他一样,帐中其他人也都停下了交谈,目光一致落在帐篷厚重的帘子上,见到帘子掀开,身着一袭玄色衣裙的衡阳郡主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虽穿着黑衣,但是一进入帐中就犹如一轮皎月升上晴空,月之清辉照进帐里,叫人感到眼前生辉。 宝意走进帐中,见到坐在上首的白翊岚与萧璟,停下脚步朝两人行了一礼:“见过陛下,见过王爷。” 萧璟看着她,她刚刚去照料伤员回来,身上萦绕的还是淡淡的血腥气,自己的手臂是她接回来的,他军中那么多将士是她救回来的。 而他身旁的白翊岚已经开口让她平身。 此处是北周大营,本应由萧璟来让她平身,但现在坐在他身边的是白翊岚,是南齐的帝王,是亲封她为郡主的人,让她平身,合情合理。 北周与南齐的将领都知道衡阳郡主来的消息,对她的大义和精湛医术心悦诚服,此刻见她到来,都在帐中纷纷起身向她行礼:“参见郡主。” 这一礼是为她此刻驰援道谢,也为那些被她救回来的将士道谢。 宝意对众人还以一礼,萧璟帐中亲卫已经为她安排了新座,添在南齐诸将之中。 第366节 而白翊岚的目光一直跟着她,也让帐中众人都看出这位南齐新帝对她的不同来。 原以为衡阳郡主跟景安帝之间的交集,就是她治好了年轻帝王的胞兄,可眼下看来却并不仅仅是如此。 甚至这位新帝的御驾亲征,除了年轻人的义气之外,仿佛还有一点为她而来的意味。 若真是这样,两人倒也是十分相称了。 “郡主!”北周将领中性情最是耿直的张将军对着宝意拱手道,“我老张这一生很少对人说‘谢’字,但是这一次郡主既保住了殿下的手臂,又为边境送来救命良药,还以精湛医术救了军中无数将士,我老张感激万分,更是佩服万分。” 宝意道:“将军不必如此,这一战牵连甚广,我做的不过是尽自己的一份力。” 她说完再调转目光,看向上首,目光与白翊岚相触。 此刻他坐她立,两人却是在上次分别之后,再次恢复了平等相对,仿佛回到相识的最初。 哪怕先前就已经知道是他亲自带兵过来,但是现在真切地见到他人,宝意还是想问他一句——边境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亲自来。 只是眼下并非二人独处,帐中除了两国将领之外,还有内务兵在帐中添灯奉茶,宝意只能暂时将这些言语都压下,转而将目光投到了他身旁的萧璟身上。 见她看过来,一直没有说话的萧璟才郑重地道:“多谢郡主。” 他这一声多谢,一是为她接好了自己的手臂,二是感谢她救下了北周与南齐那么多将士。 她以女子之身,做了许多男子都做不到的事,身为齐人,又为大周做了这么多周人做不到的事,无论从哪个方面讲,她都担得起他们大周的一谢。 只是她为大周做了这么多,萧璟却不知道他们大周能反过来给她什么作为回报。 若说荣华富贵,她已经有了,若说良人——他想到身旁坐着的白翊岚,从她出现以后,这位年轻的帝王的目光就一直在她身上,没有移开过。 若不是这样一场争战,他们二人今日或许就不是在这风霜刀剑严相逼的战场上见面,而是在依旧青山苍翠,花香鸟语的南齐再会了。 “我做这些皆是出于私心。”宝意说了一句让众人不是很懂的话,“日后殿下就会明白。” 但是现在她从伤员中抽身前来帐中,主要为的还是旁的事情。 众人见着她朝坐在上首的萧璟走去,来到他面前要检查他的伤口,在伸手触碰他的手臂之前问道:“可否”萧璟没有犹豫:“郡主请。” 她是接好他手臂的人,要检查他的手臂恢复得如何,再正常不过。 白翊岚的目光跟着宝意,见到萧璟身上披着的衣服一解开,便露出底下由绷带包扎的手臂。 宝意伸了手去触碰他的手臂,并低声令萧璟做了几个动作。 萧璟依言照做,尽管断臂处的痛楚在持续,令他额头上冒出汗珠,可这也意味着手臂的知觉在不断恢复。 小柔跟在宝意身后,见到萧璟的手臂短短半日就已恢复,只感到宝意手上的灵泉在帐中救下再多的伤员,保住再多条性命,也不及此刻所看到的这一幕叫人震撼。 先前阻拦过宝意的老军医还留在帐中,此刻也在旁说道:“郡主医术高明,老夫是心服口服。” 更难得的是妙手仁心,殿下一早就派人去请她,然而她却到这时候才来,说明正是在满是伤员的帐篷中劳力伤神地救治他们。 这样为人断臂重续,颇耗时间心力,她或许没有办法做到将所有将士的肢体都为他们重新续回,但却给了他们活下来的机会。 对能够活着从战场上下来的人而言,这就已经足够幸运了。 “大人谬赞。”宝意收回了手,说道,“还是殿下年轻力壮,才能恢复得这么快,接下来只需要如常换药,服用丹药即可。” 丹药是用灵泉炮制的,从江南运了足够多的里来,以萧璟的伤势和他的恢复速度,服个几次便能好七八成。 只不过他受这样的伤,显然是大意了,与宝意所了解的他并不相符。 却不知是战场上遇到的敌人太强,还是因为京里来人先一步扰乱了他的心境,令他在战场上失手。 “报——”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了一声通报,“白日放箭的人已被抓住。” “抓住了?”帐中的将领听了,顿时一拍座椅扶手,“把人带进来!”宝意听到“弓箭手”这三个字,直起身来,眼中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在萧璟的亲卫来领着她到为她安排好的座位上去时,她的目光在这群北周将领身上扫过,快却细致地观察了每一个人的反应,见到其中一个中年儒将神色有异。 很快,帘子被掀开,去抓人的将领带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口中塞着布巾的士兵从外面踏了进来,一身料峭的凤雪来不及抖落。 这姓岑的副将脸上的神色也是一派肃杀,把人押到帐中以后,他就朝着坐在上首的萧璟行了一礼,道:“末将幸不辱命。” 上首,白翊岚与萧璟―起看着跪在下方的人。 只见此人头发披散,身上甲胄凌乱,显然是在被抓来的时候激烈地挣扎过,但是没有挣脱,口中塞着布巾,亦是防止他咬舌自尽。 军中的人那么多,竟然这么快把人抓到,出乎了两人的意料。 而在下方的将领也说明了为何他能这么快就把人抓到:“此人白日放箭之时,恰好就在末将的视野之中。” 虽然他放出这一箭之后就很快地向后退去,十分警觉,混到了别的阵营中。 但是岑副将自幼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若不是当时战场上已经乱了起来,他当场就会把此人扣下来。 当时尽管他与其他将领一般,都冲向了战场要去营救萧璟,却也没有忘记叮嘱自己身边的亲兵去留意此人的下落。 所以刚才一听帐中传令要缉拿此人,他就立刻请命,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人抓了回来。 宝意落座,见到此人被抓进来压在地上的时候,北周将领中那个神色有异的那位中年儒将目光又闪烁了起来,然后才匆匆移开。 “岑副将得好。” 萧璟虽然依旧虚弱,但是声音中却听不出半分,夸过了这位把人抓来的岑副将之后,他便看向了这跪在地上的弓箭手。 此人相貌中正,双目清亮,显然是用箭的好手。 萧璟听闻那一箭射中东狄前军统帅,便知道这一件绝对不是失手放出去的。 此人的目的不是引战,也不像是东狄安插的奸细,否则在这一箭放出去之后,他不会继续留在这里。 思至此,萧璟看向岑副将,问:“可审过他了?”“末将无能。”岑副将立刻向他请罪。 他虽然盯住了人,也把人抓了过来,但是在途中试图审问,却没有从这人口中撬出一个答案,反倒是差点让他在面前成功自尽。 帐中众人听得此言,知道先前审问他审不出来,现在他已经心存死志,只要一拿掉他口中的布巾,他就会横死当场,—时间都觉得气愤不已。 “谋害统帅,其罪当诛!”帐中一名老将抬手指着他,说道,“谋害天家血脉,更应以谋逆论处,诛连九族,你可想好了!”听见他的话,弓箭手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萧璟坐在上首,低沉地道:“若是你供出幕后指使,本王可以放过你的家人,不去追究。” 众人就见这弓箭手的神情不断变换,显然是在内心激烈斗争。 而在他拿定主意是死扛到底还是供出幕后之人,换取自己家人之前,就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帐中响起,说:“我有办法让他开口。” 第296章 他愕然抬头,见说话的是衡阳郡主。 宝意起了身,看着地上跪着的弓箭手,而先前表现异常的那名中年儒将在见她要出手时,表情更是'紧张起来,不知她要做什么。 他清楚,经过先前那些事,以宝意的身份眼下要做什么帐中都不会有人拦她。 中年儒将只能看着她一步步地走到这个弓箭手面前,每一步靠近仿佛都给了这弓箭手极大的压力。 弓箭手不怕军中的审问,更不怕死,但是却怕这个有着鬼神莫测手段的南齐郡主,怕她会从自己这里撬出什么。 宝意在他三步之外停下,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瓷瓶。 这瓶子一拿出来,弓箭手的目光就不可抑制地落在了上面。 “这是大内秘药。”宝意拿着这瓷瓶对他说,却没说清楚是出自哪个大内,“只要喝下一滴,不管问你什么,你都会说出来。” 弓箭手听到这话,一时间在地上挣扎起来,然而两边的人把他压得死死,宝意单手顶开了瓶塞:“卸掉他的下巴。” 把人押进来的岑副将动作利落,一伸手就卸了弓箭手的下巴,将那团布从他嘴里取了出来:“郡主。” 宝意立刻上前,往弓箭手的口中滴了一滴瓶中的液体,等他不受控制地咽下去之后,就托着他的下巴利落一推,将他脱臼的下巴合了回去。 中年儒将在自己的座位上已经开始坐立不安。 而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这个被喂了药的弓箭手身上,没有注意到他。 宝意退后了一步,弓箭手脸上的表情开始在清醒与迷茫之间挣扎变化,显然是药已经起效了,他还在试图抵抗。 这抵抗是徒劳的,很快他的神色就彻底失去了清明,脸上的表情变成―种放松的迷茫跟恭顺。 站在他面前的宝意开口问道:“白日那一箭是谁指示你放的?” “是……”弓箭手跪在地上,上身微微地摇晃着,所有人都看着这个方向。 宝意加重了语气:“是谁”帐中的北周将领都屏住了呼吸,弓箭手最终吐出了答案:“是周将军。” 他的话音一落下,那名中年儒将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指着他怒喝道:“大胆!竟敢侮辱本将军!”众人尚来不及反应,就见他从座位上起身,走到了帐篷中间,在萧璟面前跪下,双手抱拳对着披着外袍坐在那里的萧璟说道:“殿下明察!我周瑾一生效忠大周,效忠陛下,为大周出生入死,打过无数场仗,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命人做出这样的事,扰乱战局,影响殿下的安危啊!”他说得举举,帐中—时间议论纷纷,都是北周将领这边的声音。 “殿下。”有好几名将领在座位上交换了眼神之后也同时站起了身,朝着萧璟拱手道,“周将军光明磊落,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还请殿下明察!”“此人阴险卑鄙,能够在那时候射出一箭,置殿下的安危于不顾,现在想要空口污蔑周将军,以此来削弱我们,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们说着,看到站在帐中的宝意,觉得这些话好像是在质疑她的秘药之威,于是又对着宝意说道:“郡主只问了一个问题,得出的答案可能以偏概全,不如再审问他几句。” 萧璟脸上的神色在帐篷的烛火下喜怒雅辨。 帐篷外,随着夜深而逐渐变大的风声响在每一个人耳边。 跪在地上的弓箭手没有听见宝意新的发问,就维持着低头的姿态,再无其它反应。 跪在他左前方中年儒将听见这么多人为自己说话,见到萧璟也似乎信了自己,心中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肩腾微微地松懈下来。 不错,没有实证,就不能下定论。 这弓箭手既不是在他的摩下,自己给他下命令的时候又只是口头吩咐,现在仅凭他一句话,定不了自己的罪。 只是他放松还没有几刻,就感到有人走到了自己面前,挡住了从面前过来的火光。 中年儒将一怔,抬头,见到站在面前的是衡阳郡主:“郡主,你这是……” 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仿佛两片深潭,一点光芒也映不出来。 宝意停在他面前,手上仍旧拿着那个瓷瓶:“是与不是,周将军只要喝下这秘药,我们就知道了。” 说着迅疾地朝他一伸手! “你一一!”中年儒将没有想到她居然敢这样直接动手,帐中的其他人也没有预料到抛会有此举动。 她的医术高明,但是没有人听过她会武功,周将军行军打仗这么多年,力劲和武力绝不是她能够比得上的。 一时间数人都站了起来,叫道:“不可!”这“不可”却不是对着宝意说的,而是对着想要去揣拿她的中年儒将说的。 若是伤了衡阳郡主,他非但不能洗脱自己身上的嫌疑,反而会让今日的局面变得更加复杂! 中年儒将也像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原本想去捅拿宝意的手本来用了十成的力道,现在一下就收回了七成,只想着打开她的手就好了。 可是宝意的手与他一相触,他就感到她纤细的手上传来的力道重若千钧,竟叫他生出了无法阻挡之感。 第367节 “你—一!”虽然她身上没有武功,但是光凭这样的力气就制住了自己。 宝意目光坚定,在格挡开他的手之后,一掌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将想要起身取得主动权的人被定在了地上。 身后风声忽至,却是十二掠了过来。 他得了白翊岚一个眼神,抢在其他想过来出面阻止的人之前,动作迅捷地卸了中年儒将的下巴,让他仰起头张开了嘴。 宝意与他配合默契,将瓶中秘药迅速倒入了中年儒将口中。 这一下兔起鹘落,所有人都制止不及,就看着南齐的衡阳郡主和这位年轻将领压制了他们大周的将军,将这强迫他吐露真言的秘药灌入他口中,然后“咔嚓”一声又将他的下巴合上了。 中年儒将的身躯晃了晃,很快,先前出现在弓箭手脸上的表情也复刻在了他的脸上。 比起那弓箭手来,他的抵抗更加微弱,几乎瞬间就因为药力而变得迷茫恭顺。 宝意松开了按在他肩上的手,转头看向了坐在上首的萧璟。 这一次,她将审问的主动权交给了他。 萧璟从座位上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几步之外的中年儒将,然后在众人的屏息中开口了:“周瑾,白日射向东荻的那一箭,可是你指使的”“是……”中年儒将面上露出微微愧疚挣扎的神色,承认道,“是我。” 这两个字落在众人的耳中,无异于一声惊雷。 先前在座中起身为他做担保的那几名将领脸上都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老周,你……” 宝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的反应,在他们之间寻找着可还有谁神态有异,不过这一次却没有找到。 “老周!”最是耿直的张将军不敢相信自己的同袍会做出这样的事,脸上浮现出了痛心疾首的神色,“你这是在犯什么糊涂?你为何要这样做!”就算他恨东狄人,这些时日已经按捺不住想要上阵杀敌的心,但是在殿下还深陷战局之中的时候就令人这样放一箭,那与谋害统帅有何差别? 比起这些雅以接受自己的同袍指使人放箭伤及统帅的将领们,因为他这一箭而险些丧命的萧璟神色比他们还要平静。 看着面前露出愧疚之色的中年儒将,他只是问道:“为什么?”“是……”周将军依旧挣扎,但是却抵不过药物的作用,到底还是诚实回答了他,“这是侯爷的命令,侯爷对末将有知遇之恩,末将不得不……”听到这个答案,北周将领人人脸上都难掩惊色。 中年儒将说的侯爷不是旁人,而是于贵妃的兄长,平恩侯。 他是平恩侯的旧部,跟着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立下功勋,他说他效忠太周效忠成元帝不假,但在这之前,他更效忠于一人,所以平恩侯的命令一来,他即便再是挣扎,也还是照做了。 平恩侯在战场上命人给萧璟制造这样的杀机是为了什么,他们还不知道吗? 他们的统帅是中宫嫡子,战功赫赫,来日继承江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可若是他在战场上失去一臂,乃至失去性命,这皇位自然就会落到三皇子萧琮身上。 三皇子是贵妃之子,是平恩侯的亲外甥,他若是登基为帝,于家的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们这个计谋确实也奏效了,萧璟的确失去了一只手臂,若不是宝意在这里,他这只手臂就不用想着能再接回去了。 中年儒将在说完一切之后,脸上神色又恢复了平静,而触及这皇室密辛,别说是南齐众人,就算是这些北周将领都觉得自己不适合在这里。 白翊岚从座中起了身,对着萧璟道:“王爷有事要处理,我们就先告辞了。” 陛下要走,是留面子给北周,南齐的诸位将领自然也跟着起身。 萧璟此刻身受重伤,没有太多的余力说场面话,所幸白翊岚也不在意,但宝意还站在原处没有动。 本来她作为南齐的郡主,理应跟白翊岚一起离开,但是眼下这二人服用的是她拿出来的药,白翊岚起身之后,一时不知是该唤她与自己一起离开,还是留她在这里。 所幸没有纠结太长时间,宝意就从原地转了身,对他说道:“请陛下留步。” 白翊岚停下脚步,原本神色沉郁的萧璟也跟着看向了宝意。 宝意叫住白翊岚之后,就转向萧璟,对他说道:“有些事情,还需陛下在这里见证。” 这句话说得有些耐人寻味。 眼下处置胆敢谋害统帅的人已经是件大事,照她所言,之后在这帐篷中还会有更大的事吗? 但自这位衡阳郡主来到军中开始,就一直在帮助他们,甚至往回追溯,从她来到大周,由江南到京城,都是一直在为大周做事,他们没有理由不信她。 于是萧璟一点头,也对着白翊岚说道:“还请陛下在这里多留片刻。” “好。”白翊岚答应得很干脆,豪不犹豫又转身回到了座位上,“那便再等等。” 南齐将领对他的话言听计从,也都纷纷回到了自己先前坐的位置上。 宝意再转向两个服了药的人,他们服用的剂里并不多,在这短暂失去对自己的控制之后,很快就又恢复了意识。 十二松开了按在周将军身上的手,看着他与那弓箭手先后睁开眼睛。 两人显然还记得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恢复清醒之后再看自己现在置身的地方,沐浴着北周诸位将领那感到背叛、感到失望的目光,两人都神色委顿,尤其是周将军,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几岁。 萧璟站在几步之外,他虽因为受伤气势不如往日,但却让他们依旧感到被压得喘不过气。 “周将军。”萧璟开口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中年儒将摇了摇头:“末将无话可说。” 到了这个地步,他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做了就是做了。 而且他已经供出了幕后指使,若是萧璟只杀他一个,不诛连他的家人,就算是他仁慈宽厚了。 见他既然不打算再解释,萧璟便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他回想今日开战之前发生的事,想到了那个粮草官,忽然抬起头看向了宝意。 第297章 这件事情她是知情的? 只不过这运送粮草来的人比她来得快,她落在后面,等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把自己从鬼门关拉回来,重新接上这只失去的手臂。 这个念头一起,萧璟就感到自己手臂断处像火灼一样燃烧起来,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肩,沉声道:“来人。” 营帐的角落里,亲卫立刻走上前来:“属下在。” 众人见他放下左手,说道:“去将押送粮草来的赵平提过来。” “是。”他的亲卫领了命,豪不犹豫就转身离开了营帐。 听到萧璟忽然要将押送粮草的粮草官提过来,帐中众人的心里都泛起了疑惑—一这关粮草官什么事? 可是委顿在地的周将军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看萧璟,见到他目光锐利如剑,仿佛要扎进自己心里。 他心中—颤,顿时想到这粮草官是谁的人。 “来人。”萧璟道,“把他们押到外面去。” 他的亲卫离开得迅速,回来得也很快。 那粮草官身上没有武艺,只是被缚住了手就不能动弹,被押进来的时候不住地道:“……为什么抓我?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知道四皇子今日在战场上受伤,断了一只手臂,也听到他现在已经醒来了,但是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被抓,所以萧璟的亲卫去抓他的时候,他还在自己的帐篷里呆着,并没有要逃走的意识。 “跪下。” 亲卫把他压到主帐中,扔到地上。 粮草官跪在帐篷正中,他被抓到这个将领云聚的帐篷里,抬眼就见到这些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将军,感受到从他们身上辐射出来的血腥气,首先就软了脚。 “赵大人。”萧璟看不出喜怒地坐在上首看着他,“这么晚了还请你过来,是本王心中有惑,需要你来解答。” “殿下……殿下只管问!”粮草官忙道,“微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众人听萧璟说道:“本王问你,是谁让你将陛下的消息带过来的”“这……”粮草官听到这个问题,立刻便答道,“自然是皇后娘娘啊。” “是吗”萧璟冷然地看着他,“你是我三哥的人,在这个时候来告诉本王父皇病重的消息,让本王在战场上失手断臂,原来不是受他指使吗”粮草官心中一惊,可是在他进来之前,周将军和那弓箭手都已经被羁押了下去,所以他不知道在三皇子之外,贵妃还有谋划,而且行动已经败露。 因此他一咬牙,死咬着自己就是奉了皇后的命来的:“微臣奉的是皇后娘娘的命,琮王殿下并未曾让臣做什么,还请王爷明察!”他说完之后,心中忐忑地拜服在地上,不知自己能不能蒙混过关。 四皇子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提起这件事情,同他白日说的保密完全不一样,是他知道了京中的真实情况,所以无惧于让大周的将领跟他们南齐的盟友都知道吗“赵大人。” 他的这个念头才剐转完,就听见有人说道,“你可是觉得边境与京中相隔万里,宫中之事只有你才最为了解,王爷在这里无人可以对质,就能随心所欲地欺骗王爷吗”“这——微臣万万不敢!”他没听清这是谁在说话,就先高声叫道,随即意识到这说话的是个女子。 在军中怎么会有女子? 他跪伏在地上,感到身旁有人走近,于是从手臂底下朝着旁边看去,见到黑色的裙摆跟女子的绣鞋。 只是一瞬,他便将说话的人跟今日来到军营之中的衡阳郡主对上了号。 他想着衡阳郡主刚刚说的那句话,她也是从京中来的,是不是意味着四皇子把自己抓来,就是因为她拆穿了自己的谎言? 粮草官倏然而惊,感到她在自己身旁停下,听萧璟说道:“抬起头来,赵大人。” 他战战兢兢地照做,同时眼角余光见到自己身侧站着的果真是衡阳郡主,心中凉了半截。 她到了边境,那她知道宫中陛下的病情吗? 不,知道那又如何。 粮草官强自令自己的心定下来,自己不过是将皇上的病情稍稍夸大一些,而且自己是先她一步离开京城的,若之后陛下的病情有变,他们二人的说辞有出入,自己也能有解释的机会。 总之现在一定要稳住。 他拿定主意,胸膛里狂跳的心也平复下来,听坐在上首的四皇子问自己:“赵大人可知身旁站着的是谁?”“微臣知道,”粮草官谨小慎微地回答道,“这是南齐的衡阳郡主。郡主高洁大义,为大周做了这么多事,现在又不顾安危,奔赴边境,微臣同大周子民一样都对郡主崇敬感怀。” 站在白翊岚身边的十二听他这样说,于是挑眉道:“这样说来,你对我们的郡主这么崇敬,她所说的话你也是不会怀疑的咯”“这……” 看说话的人站在南齐那一边,粮草官敏锐地感觉到这话里给自己挖了坑。 如果他说不是的话,那就是在推翻先前说的崇敬感怀,如果他说是的话,那就没有给自己留有余地。 不管怎么答,都是落入陷阱,因此他一时间陷入了进退两雅的境地。 还好萧璟没有要他回答这句话,而是直接转向了宝意,问了他方才在猜出她的用意之后就一直想问的问题:“郡主从京中来,也进宫见过陛下,不知我大周天子的身体现在如何?”“回王爷。”宝意说道,“在我离开京城之前,曾经进过宫中,问诊过陛下的病情。” 听到她这句话,粮草官就再次感到心底发虚。 宝意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他一眼,这是萧琮安排来扰乱萧璟心绪的棋子,若没有那一箭令场面大乱,他的话也起不到这么好的效果。 要论起心狠来,还是于贵妃心狠。 这也是知子莫若母,知道自己的儿子下不去这个手,所以才在后面补了这么一道。 “大周的陛下先前在宴会上中风晕倒,虽然情况危急,但是经过御医诊治之后已无大碍,在用了我为陛下调配的方剂之后,现在已经痊前。” “什么?”粮草官一下子抬起了头,失声道,“这不可能!”成元帝的病情或许没有他告诉璟王的那么严重,但也绝不可能是已经痊前。 “大胆!”帐中当即有人怒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察觉到帐中的将领都在对自己怒目而视,粮草官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不对。 “怎么不可能?”宝意没有容他喘息,“这位大人是觉得我的医术浅薄,不足以治愈大周的天子,还是觉得大周之主不是福泽深厚之人,在你眼中不能渡过这一关?”她这话真是说得诛心,就凭她能够将萧璟断掉的手臂给他接回去,在场就没有人敢说她的医术浅薄。 而顺着她的话去承认第二点,那就是承认自己诅咒天子,更加罪不可恕。 粮草官呼吸急促,不过短短几句话之间,这衡阳郡主又再将他逼入两雅境地,三殿下在给自己这个任务的时候可没有说过会遇到像这样的对手,更没有说过她会站在四皇子这一边。 “殿下!”他心念急转,朝着前方爬去,照自己方才所想的借口对萧璟说,“微臣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微臣从京城离开的时候,陛下的情况确实如微臣所言啊!若不是情况危急,皇后娘娘又怎么会让微臣将这个消息秘密带给殿下呢”一直坐在旁边看着没有开口的白翊岚忽然道:“璟王在边境迎战东狄大军,千钧一发,形势危急,注定了不能赶回去。而大周的皇后是王爷的亲生母亲,天下父母在此时所念的都是亲子,哪怕是帝后也不例外。试问一个母亲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让人将这样的消息捎到儿子这里来,扰乱他的心绪,令他在战场上失策呢”北周众人恍然,随即愤怒——难怪殿下今日在战场上会那样反常,原来就是因为此人! “这……”粮草官还待挣扎,宝意就已经绕到了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被她挡住视线,粮草官也不得不抬头。 他看站在面前的这位郡主,见到她的脸果然如传闻那般倾国倾城,只是那双眼睛看着自己,却叫自己遍体生寒。 第368节 “琮王好算计,让你带着这样的消息来边境,扰乱了王爷的心绪。今日若是我没有及时赶到,他这只手臂就永远地废了,自然也就称了你家主子的意,没人再跟他争那个位置,不是吗?”粮草官不敢开口,这确实是王爷的打算,但他在这个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的。 可是面前的人却像是完全不需要他点头,只用一种怜惘而轻蔑的目光看他,然后转过身去,对着坐在上首的萧璟说道:“殿下,我让大齐的陛下留下来,与诸位一道见证一件事情。” 萧璟点头:“郡主但说无妨。” 宝意转头,示意站在自己座位后面的小柔过来。 帐中众人就见着那个少女在她的一个眼神示意下走到了帐篷中央,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白翊岚的目光落在少女手中捧着的那个木匣上,隐隐也猜到了里面是什么,会需要自己留在这里做见证。 “郡主。” 小柔把那个木匣捧到了宝意面前,宝意伸手接过。 她将这个匣子捧在手中,接着向帐篷中的一众将领展示了一圈,说道:“我那日去宫中,除了为陛下诊治,还有另外一件事。而我在这个时候离开大周京城到边境来,除了为了救人,还有一部分也是为了完成天子所托。” 众人的心已经被她吊到了最高点。 他们看着她手里的匣子,知道今日最大的一场波〕就系于这匣中之物上。 宝意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在转回萧璟这边之后,她就伸手打开了这个看上去十分密实的木匣,露出了里面放着的东西。 “这——”匣中之物一现,众人就认出了它。 是圣旨! 她的侍女拿上来的匣子里所放的,竟然是―道圣旨! 这一道圣旨由她带着从京中来到边境,跨越万里,要在三皇子萧琮跟于贵妃的阴谋被拆穿的时候,公布在众人面前。 想到里面写的可能是什么,北周众位将领的呼吸都不由得急促起来。 宝意取出了匣中的圣旨,随手将木匣随手扔到地上。 匣子落地发出声响,所有人都没有去看,目光只是集中在她手中拿着的圣旨上。 宝意看着萧璟,对他说道:“皇四子璟接旨。” 一阵甲胄摩擦的声音,在场的北周将领都随着萧璟起了身,萧璟在手持圣旨的宝意面前跪了下来:“臣接旨。” 北周将领随着自己的统帅跪了一地,只有南齐众人依旧待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他们的这位郡主手中拿着北周皇帝所写的圣旨,对着北周的四皇子宣读道:“自古帝王继天立极,必建立元储,嫡子璟天资粹美,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璟以册宝,立为太子,钦此。”* 圣旨上的字句虽短,宣旨的人又年轻,还是女子,但却字字锉锵,砸在人的心上。 宝意的话音落下,帐中的一朵灯花一跳,爆开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瞬间的安静。 萧璟维持着跪姿,抬起双手:“臣萧璟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随着他的话音,那跪了一地的将领也醒过神来,跟着说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宝意上前,将手中的圣旨放到了萧璟的手中:“恭喜殿下。” 萧璟接过圣旨,站起身来,看向手中的圣旨。 上面的字迹是他父皇的字迹,虽然在病中力道欠缺,但是确实是他亲笔,旁边盖着的传国玉玺也不会有误。 父皇在病中写下了这封册封太子的圣旨,由面前的人带着从京城一路来到了边境,送到了他的手里。 此时,跪在地上的粮草官已经完全傻了,这样—道秘旨,就抵过了王爷的一切谋算。 他看到自家主上的那么多准备,还有贵妃跟侯爷的谋划,全都在一瞬间毁于一旦,而这时帐门又被掀开,他霍地转头看去,见到两个人被从外面压进来。 在看清那中年儒将的面孔时,粮草官的瞳孔猛地一收缩。 周将军。 这是侯爷的旧部,他怎么被羁押了? 他看着周将军脸上那破败的神色,再转头去看璟王跟衡阳郡主,终于意识到他们为何不需要自己承认。 中年儒将在帐外对里面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明白一切都已成定局。 可是如果陛下一早就已经定下要四皇子继承大宝,写好了这道圣旨,为何会让一个外人把这道圣旨送过来? 他一面被推着往前走,一面看向萧璟,见他的神色也不是欣喜,似乎也对这位衡阳郡主拿来的圣旨有所存疑。 中年儒将感到抓到了一丝光芒,在被推到帐中跪下来之后,不等其他人开口就先出言说道:“方才衡阳郡主在帐中所言,罪臣已经听到了,但是殿下雅道不觉得这圣旨来得蹊跷?如果陛下定下太子人选,要发出一道圣旨的话,为何是让一个外人送过来”萧璟接了,就是认了这圣旨是真的,如果衡阳郡主拿不出证据证明,那这就可以被认定是四皇子跟她联手伪造的! 伪造圣旨,觊觎皇位,贵妃跟三殿下就还有转败为胜的机会! 萧璟看向宝意,宝意脸上神色不变,而白翊岚却忍不住坐直了身体。 “不错。”在座的北周将领也忍不住道,“事关重大,还请郡主拿出证据,证明圣旨并非伪造。” 否则他们不得不怀疑她也是三皇子一党,假传圣旨,想陷他们四殿下于不义。 宝意道:“好。” 第298章 在抛出最后的底牌之前,她先看了白翊岚一眼。 从这一眼中,白翊岚领悟到她要做什么,只对她点了点头。 宝意这才调转目光,对着这个向自己发起质问的中年儒将说道:“周将军质疑圣旨是我伪造,无非是觉得对皇室来说,这般重要的东西不会交给一个外人。” 中年儒将咬牙:“不错!” 宝意向前一步:“那若是我说,我不是外人呢?” 她的目光凛然,中年儒将竟被她的气势倒逼得后仰了一下,见到仿佛有一点火光在她的黑眸深处升起,点亮了这双原本漆黑得像是会吸收掉一切光芒的眼睛。 “若我说,我是周人呢?” 帐中众人无论南齐一方还是北周一方,听到这话都愣了一下—— 衡阳郡主竟不是齐人? 中年儒将昂着头,问道:“那又如何?” 宝意像是已然料到他会这样说,只抛出了自己的第三句反问:“若我不是旁人,而是大周的郡主呢?” “怎么可能?” 帐中不止中年儒将一人发出此问。 十二亦是表情震惊,下意识去看小师弟,却见白翊岚眼中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顿时再看向宝意,心道:“她说的竟是真的!” 她是郡主?大周的郡主?她是哪位郡主? 帐中的周人,包括萧璟在内,都在想着她会是大周的哪位郡主。 他们所知的郡主就那么几个,与宝意都完全不相符。 众人心中甚至觉得,她今日可以从南齐的郡主变成周人,但绝不可能从南齐的郡主变成他们大周的郡主。 可是—— 萧璟看白翊岚,见他脸上的表情,心里便明白宝意说的是真的。 她让白翊岚留下来,是因为白翊岚从始至终都知道她是谁。 萧璟收回目光,问道:“你究竟是谁?” 只要从她这里得出一个名字,一切谜团就能够解开。 宝意转向了他,改头换面变成另一人这么久,她终于要再恢复自己的身份,她开口时耳边仿佛可以听到心脏在胸膛里鼓噪的声音。 “我姓谢。”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十分的不真实,“我是宁王之女,是大周陛下亲封的永泰郡主。” “什么?!” 帐中再次有人失声叫道,而萧璟的表情也空白了一瞬。 他下意识将面前的宝意跟自己记忆中的少女联系在一起,却完全无法将她们重叠。 “师弟?!”十二猛地扭头去看白翊岚,“这是真的?” 小师弟虽没回答,但见他脸上的神色跟眼中的光芒,就知道她这句话也是真的。 十二震惊至极,看向宝意。 这是小宝意? 这怎么可能是小宝意? “宁王之女,永泰郡主……这不可能啊。” 帐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虽说永泰郡主这个名号跟衡阳郡主比起来远远不及后者响亮,但是他们也是知道永泰郡主的。 这是宁王的掌上明珠,失而复得,认祖归宗,其中还有一段曲折。 虽然帐中不是人人都见过还是永泰郡主时的宝意,但是北周将领之中却也有不少人去参加过秋狩,对着那在旗杆上拉弓射箭的少女记忆犹新。 宝意虽生得清丽,但跟面前的衡阳郡主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而且,他们的永泰郡主怎么会跑到南齐去? 宝意只是说了自己的身份,却没有要同他们讲个中曲折的意思,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块令牌。 她来边境,要自证身份,不用其他,成元帝给她的这一块令牌足矣。 当日进宫,她要去将灵泉给成元帝,但是这样贸然进去,宫中人并不会信她,所以宝意做了决断,派人去送了信,请自己的爹也到宫中一聚。 而经过御医的一通努力,那日成元帝已经恢复了意识,只是躺在床上还不能动弹。 宁王进到宫中,一直在成元帝身边照顾的皇后也有余裕可以去休息,所以在场的就只有睁开了眼睛的成元帝、宁王和准备来送灵泉的宝意三人。 成元帝倒下之后,宝意还没有来为他看诊过,今日她来宫中,不管是宁王也好,其他人也好,都对她的医术存了几分希望。 宝意为成元帝看过,直截了当地道:“陛下的情况虽然不好,但不是没有办法,只要一味灵药就可以治愈。” “什么灵药?”她一说到灵药,宁王就想起女儿的灵泉,此刻若是宝意在,只消一瓶灵泉,就能让成元帝摆脱眼下这样的境况。 只是别说灵泉,现在他连女儿在哪里都不知道。 宁王正想着,就见到面前的人从腰间锦囊里取出了一支让自己倍感熟悉的白色瓷瓶。 宝意看着宁王,轻声道:“我说的灵药,就是此物。” 躺在床上的成元帝不认得宝意的瓷瓶,也不知道瓶中的灵泉,可是宁王却是神色一变,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第369节 宝意听他有些颤抖地问:“这个瓷瓶……郡主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这是我的。”宝意拿着瓷瓶的手依然平稳,但是面上却露出了本色,眼中也生出了波澜来。 “你……” 宁王上前一步,看着面前这个跟自己的女儿完全不一样的她。 他的宝意因为小时候没有受到很好的对待,所以生长得比同龄人要慢,后来长大了也不像面前的衡阳郡主一般高挑美丽。 可是,当面前这个孩子脸上那张冷漠孤独的面具撤去之后,就露出内里的本色,在她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宁王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女儿。 宁王心中有了这样的猜测,哪怕觉得不可能,他还是朝着宝意走去。 宝意在宁王面前缓缓跪了下来:“不肖女宝意见过父亲,明明回来却没有立刻告知家中,叫父亲担心了。” “宝意!”宁王快步过来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女儿,“起来,快起来!” 宝意叫他从地上拉起,见自己的爹虎目含泪,手颤抖地覆上自己大变的容颜,听他说道,“鱼儿,鱼儿你去了哪里?为何……为何会完全变了另一个人?爹认不出你、让爹……让爹好好看看你。” 父女连心,宝意一自揭身份,宁王就确认了这是自己的女儿,听她对自己解释了她被绑去东狄之后都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改头换面,换了身份回到大周。 外面风声呼啸,宝意的叙述极为简短,也平淡,但是落在宁王跟成元帝的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只不过光是这些,不足以证明她的身份,所以监察院的用毒高手也已经在宫中待命。 他取来了一盆清水,在里面加入监察院特制的药水,然后先扎破了自己的手指,滴血进去,接着示意宁王父女照做。 站在两旁的宁王跟宝意分别扎破了自己的手指,让自己的血滴入盆中。 只见盆中的三滴血,后面滴入的两滴融在了一起,而第一滴则毫无反应,沉在一旁。 滴血认亲,证明了宝意与宁王的血缘,宁王一度找回又失去的明珠,如今再次回到了他的掌上,心中欢喜无尽。 他知道宝意今日深夜入宫,是要用灵泉来治愈成元帝,于是亲自拿了灵泉喂入成元帝的口中,今夜就在殿中守着。 父女长夜相守,宁王最想要的就是让女儿恢复身份,回到身边来,虽然她的相貌变化如此之大,但也不是没有办法遮掩。 只不过他才一提,宝意就摇了头,依旧要到边境去。 她如今在宁王面前道出身份,不过是为了让他们信任自己,好用灵泉来救成元帝,让他稳坐后方,但父亲所提的事,现在还不是时候。 “如此,也罢。”宁王知道女儿脾气,也不强求。 明面上,父女二人的马车都已经出了宫,回到了宁王府跟使馆,但实际上两人却一直留在殿中。 外面自有人驻守,不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而一夜过去,灵泉生效,等到窗外的风雪一停,鸟雀鸣叫的声音再次响起之时,躺在床上的帝王睁开眼睛,动了动手指,如同往常那样想支撑着自己坐起来。 这一次他身体轻盈,竟是成功自己坐了起来。 “这是……” 成元帝一出声就停了下来,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脖子。 先前他什么都说不了,可是现在的声音又回来了,身上除了有些污浊,味道令人不适以外,身体畅快竟超过了倒下之前。 “陛下。” 他一有动静,在外间的宁王跟宝意就一起过来了,父女二人在外殿一夜未睡,但精神都还十分好。 一进来见到成元帝已经从床上下来,在床边试着活动手脚,已经恢复如初父女二人脸上都露出了放心的神色。 “阿衡!”成元帝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对着宁王说道,“朕好了!”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忍不住在原地蹦跳了两下。 没有经受过那种人还活着,却被禁锢在一个腐朽的躯体里,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的感觉,就不知道能跑能跳能说话是多么好的事。 “恭喜陛下。” 父女二人一起向成元帝行礼。 见到他们父女二人的动作,成元帝快步走过来:“快免礼。” 他原本想要亲手扶起他们,却想起自己身上的污垢,又放下了手,说道,“宝意的药果然是灵药。” 昨日他喝了灵泉睡去,但之前发生的事他依然记得,宝意虽然大变了样,但却依然还是从前那个好孩子。 昨天他有千言万语想问,但是苦于不能说话,只能憋在心里。 眼下能开口了,自然是想要一问究竟,更想要把自己好转的事情告知皇后跟贵妃,告知朝堂跟天下。 可是宁王却说道:“陛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看向殿门的方向,很快就要到成元帝醒的时候了,换班的宫人会进来,皇后也会来,至于成元帝好起来的事情,现在还不能让外人知道。 成元帝心中的欢喜冷却了下来,他听着宁王的话,听到萧琮可能会对身在边境的亲弟弟下手的时候,脸色就变得更是难看。 宝意知道,听到自己一病倒,儿子就为了这个位置要去迫害手足,成元帝会十分难受,于是说道:“臣女也希望这些消息是假的,希望三皇子不会这么做。” 成元帝在短暂沉默后却摇了摇头:“不,你爹说得对。” 他自己的枕边人跟儿子是什么性格,他最清楚,他们会这么做一点也不奇怪,现在他好起来的消息,确实还不能让人知道。 与宁王一合计,成元帝就直接写下了册封太子的圣旨,还给了宝意一块调动大内禁军的令牌作为信物,让她带到边境去。 萧璟看着手上的令牌,听她说完一切,才抬起头来,对着帐中将领说道:“令牌是真的。” 有几名老将对视一眼,也上前来看过了令牌,心中一定,对着其他人点了点头:“是真的。” 他们几个出自不同的阵营,若他们都同时确认了这块令牌是真的,那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中年儒将神色彻底的委顿下来,算到底,贵妃跟侯爷还是棋差一着。 朝中始终有人防着他们,宁王之女更是其中的异数,只怕除了这帐篷中众人,谁都猜不到她的真实身份。 “来人。”萧璟最终说道,“把他带下去,单独关押。” 虽然是奉了于贵妃的命来这样算计自己的,这到底是有着汗马功劳的将军,在眼下这个时候斩了他,只会使得军心浮动。 而如今真相大白,最后悬而未定的却是宝意。 萧璟看着她,不知她是希望众人为她保密,还是就此公诸于众。 “请诸位将我的身份保守在这个帐篷里。”打完她来到边境的第一场仗,宝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面还有一场更严峻的仗要打。 第299章 从帐中走到外面,边境的夜晚风雪奇寒,但是十二却因为八卦之魂熊熊燃烧而感到无比火热。 十二心潮澎湃,只想要快点回到帐中审问小师弟,问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跟着白翊岚回到帐篷,他才刚放下头盔,外面就有人通传,说郡主求见。 十二:“……” 他一句话都还没问呢,这个问话的计划就夭折了。 “宣!”他看到小师弟一下子转过身,两眼亮了起来,仿佛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在山上长大的小师弟,而非南齐的年轻帝王。 白翊岚说完“宣”,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宝意说话,就感到师兄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他朝着十二看去,见到十二脸上的深藏功与名。 十二虽然八卦,虽然也很想问一问宝意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分得清轻重,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把帐篷留给他们两个。 白翊岚听他说道:“等回来再跟你算账。” 接着就抱起了头盔,风风火火地往外走,正好跟准备进来的宝意打了个照面。 宝意仍旧如同从前那般叫了声“十二师兄”,十二听她这一声“十二师兄”,忍不住抬起手点了点她,然后说道:“我先出去,你们聊。” 说着脚下生风,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白翊岚站在帐中,见到宝意走进来,只感到帐中所有的光芒仿佛都汇聚了她的身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暗淡下来。 只有两个人在,宝意没有像在外人面前那样恪守着他们如今的身份要以君臣相称,而是走到了白翊岚面前,回头望着帐门的方向:“外面风雪这么大,十二师兄这是要到哪里去?” “他不去哪里。”白翊岚说。 按照他对十二的了解,他可能就是就近钻进了哪个将军的帐篷里,准备等宝意离开之后再回来兴师问罪。 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沉默。 帐篷中安静得能听见油灯上的灯花爆开的声音,白翊岚看了宝意许久才开口道:“我本来以为还要等很久才可以再叫你真正的名字。” 自揭身份这件事在宝意来边境之前,就已经在计划之中,只是现在白翊岚一说,令她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感触。 白翊岚见她转过身去,从自己面前绕开:“我本来以为与你相见是在许久以后,不会是在这里。” 他站在原地,见到她走到桌案旁,转过身来,眼中映着帐中的火光,“战场如此危险,你已经是一国之君,这样跑来,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我在这里?” 她在南齐之时就说过,等到东狄与北周开战,她要来边境,那个时候她没想过白翊岚会带着大军亲自过来。 他现在是还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但这只是运气,宝意想起今日在帐中自己就下了那些伤员,想到他们身上那些伤口和残肢断臂,她不能再把他的安然无恙寄托在运气上。 他要是出了什么事,自己怎么还他的情? 白翊岚解下自己的佩剑,转身向着一旁走去。 宝意刻意与他拉开距离,就是想要好好的同他说话,所以他没有向她靠近。 宝意见他把那随他上战场杀敌的染血佩剑取下来,放在了武器架上,听他说道:“你已经治好了我哥,他才是最适合大齐的君主。我自幼在山上长大,除了武功,除了会保护人会杀人以外,别的什么也不会,最好的去处就是这样的战场。” 他是半路出家的皇帝,那样临危受命接过了这千钧重担,虽然身边有很多人支持,但是能做到的离他们的期望也始终有着差距。 放好了剑,白翊岚重新转过了身,与宝意一人站在帐篷的一头,隔着这距离遥遥相望。 他的神色在这一刻变得坦然了:“你说得没错,我知道你会来,我是为你来的。”他的坦荡真诚一如在宁王府的时候那个时常躲在树上的少年影卫,目光直击人的心魂。 “相隔万里,我若是不来,而你在战场上出了什么事,我没保护好你,我这一世都会不安乐。” 与其之后后悔,不如现在就放开那些责任到战场上来。 宝意见他目光锁定了自己,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过来,“当年在宁王府,我是影卫,你是侍女,我们身份相当,我喜欢你就想过要娶你。 “后来风云变幻,你认祖归宗,成了大周的郡主,我们之间顿时云泥有别。我本以为此生没有机会跟你在一起,可是没想到我也被带回了大齐,接过了我哥的责任。” 白翊岚停住脚步,现在他又站在宝意面前了,两人之间相隔不过一臂距离。 宝意容颜已改,身形抽长,白翊岚想起从前自己看她需要低头,可如今却已经近乎平视。 但不管她变成什么样,他都知道她还是那个她,没有改变过,万里的距离也阻挡不住他要过来,边境再呼啸的风雪也冷不了他的心。 第370节 “这一仗之后,你若得偿所愿,复了你身上背负的仇恨,做回大周的郡主,我也可以把皇位还给我大哥,做个普通王爷。” 宝意看到他的双眼因为说起对未来而露出的光芒,只想到天下人为名为利,为了一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 像今日萧璟负伤,就是因皇位而起,可是白翊岚却这样轻松就放下了这个人人想坐的位置。 在他眼中,跟自己在一起,难道比这个位置还重要吗? “这样一来,我们又身份相当了。”白翊岚已经说完了自己的打算,顿了顿,再认真地问她,“到时我再去求娶你,你答应吗?” 他的眼里全是光芒,这样问着,想要等宝意一个点头。 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像他们一样,起起伏伏,兜兜转转,还能够回到一个可以在一起的位置上。 宝意想不出,若这一仗他们胜了,一切如同白翊岚所说,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跟他在一起。 “可是,”她忍不住道,“这一仗要是输了——” 白翊岚神色肃然,郑重道:“那我现在就娶你。” …… 东狄,主帅帐中。 今日一战,损伤不小,但是放在月重阙面前,却没有令他脸上的神色稍改。对于东狄来说,要让他们的铁蹄踏平北周与南齐,这些牺牲都是必要的。 北周与南齐今日的表现确实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尤其是南齐放出了那样的战车,他们必须想办法阻挡这两台战车在战场上横冲直撞,才能够重新掌握主动权。 “不急。”在帐中将领提出这件事的时候,月重阙说道,“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 现在北周的统帅断了一只手臂,就已经给他们稳住了先机。 对面不过四十万大军,他们有六十万,而且还擅长在这样酷寒的天气下生存作战,这一仗的胜利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不落在自己手上。 而现在,将领们都已经从帐中离开,这华丽宽敞的帐篷变得空旷起来,坐在桌案后的人起了身,身上的盔甲在他的行走之间映着周围的光芒。 绕过屏风,来到了休息处,这里摆着比外面数量更多的炭盆,温度比起另一侧来要暖和。 而摆床榻的地方也比其他的帐篷要宽敞,摆得下两张床榻。 其中一张属于这帅帐的主人,另一张上面则躺着一个人,那是一个少女,她的长发披散在枕上,如同漆黑的鸦羽。 她的肤色很白,唇上也没有什么颜色,双眸紧闭掩去了里面那璀璨的蓝色,让本来就平淡的五官变得越发不引人注意起来。 月重阙来到她面前,在床榻边坐下,伸手抚过她的头发。 这就是四十万后军在路上拖了这么长时间,没有跟前军一起抵达边境,一鼓作气将北周军队踏平的原因。 东狄的皇女,唯二的公主,如今躺在这里,身上仿佛生机尽断。 若不是她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在她的鼻端还有微弱的气息,只会让人以为在这里躺着的是一具尸体。 月重阙停住了手上的动作,轻声唤她:“阿嫣。” 躺在榻上的人没有反应。 他一生所失去者众多,所能抓住的不过是眼前的少女一个。 月重阙想起今日距离容嫣身上的蛊突然发作,自己为保下她的性命将她冰冻住,已经有两个月时间,东狄匆匆起兵也是因为此节。 虽然知道在冰封住她心脉的情况下,她的一切生命活动都降到最低,此刻自己同她说话她也听不见,但月重阙还是对她说道:“放心,表哥一定会救你。” 他一定会拿到定海珠。 …… 十二在别处待了足够长的时间,直到同僚都要休息了,他才告辞,回自己跟白翊岚的帐篷。 他跟在白翊岚身边,做的是他的护卫一职。 虽然小师弟武功境界跟自己不分伯仲,但是总需要人来照看他的后背,而他们师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睡一个屋习惯了,这一次才会安排在一个帐篷里。 不过现在十二却觉得他们不该住在一个帐篷里,不然自己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有帐篷不能回,在外面游荡。 夜已深,边境的风雪吹得就更急,他看着面前的营帐,见到从里面透出来的灯光。 他们现在恢复身份,能够再坦诚相见,要说的话应该有许多,不过十二想着自己出去这么久,他们就算再多话也应该说完了,总不至于现在回去宝意还在帐篷里。 他于是来到了帐门口,守在外面的近卫军见了他,唤了一声“大人”,掀开帘子要让他进去。 十二忙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郡主应该已经离开了吧?” 守卫道:“回大人的话,郡主已经走了。” 听到这话,十二才松了一口气,示意他们掀开帘子,飞快钻了进去。 回到营帐中,这里其实跟他先前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可是十二总觉得宝意来过这里,空气中仿佛就还有她身上那淡淡的药香。 白翊岚坐在桌案之后,正在看着一份行军布阵图,见师兄从门口立着屏风后探出头来,探头探脑地在帐中望了一圈,便放下了手中的阵图,在桌案后叫他:“师兄你做什么?” “小宝意走了?”见小师弟发现了自己,十二这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虽然刚刚已经得到门口守卫的回答,但是见了白翊岚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走了。”白翊岚道,然后问他,“你跑到哪里去了?出去这么久。” 十二说道:“我去别的帐篷了。” 他往别的将领那里跑去,就是不想打扰白翊岚跟宝意,结果自己寄人篱下不说,那些人一见到他还忍不住各种八卦,问七问八。 毕竟他是跟在白翊岚身边的人,而且又是他的师兄,他们总觉得他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内幕。 十二被他们拐弯抹角的问了一晚上的问题,只觉得心中憋屈。 他哪里有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师弟将这个事情瞒得滴水不漏,他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多。 思及此,十二就感到那股憋屈再次涌上了心头,白翊岚见他快步走到自己面前,往桌案前一杵,让他不得不问:“怎么了?” 见着他这坦然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表情,十二就不高兴了。 他敲了敲桌子,道:“我为了不打扰到你们特意跑出去,结果回来了,师弟你一句感谢也没有,也不主动向师兄说一说谈得怎么样了——” 他说着一倾身,两手撑在桌案上,控诉起了白翊岚,“你可瞒得我苦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那就是小宝意的?亏我还像个傻子一样,以为你这是——” 白翊岚替他续道:“以为我这是移情别恋?以为我这是见到了长得好看的姑娘,就把宝意给忘了?” “不错!”十二说,说完之后顺势直起了身,在帐篷里绕起了圈。 白翊岚见他一面走一面说道,“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宝意怎么会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你是怎么认出她来的?你们现在重见了,你跟她说清楚了吗?” 白翊岚听他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叫自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回答起来才是,于是只坐在原位,在十二转过来看自己的时候,从头说道:“一开始在我哥的府上见到她的时候,我并没有认出她来。” 十二停住脚步,听到他也跟自己一样,没有第一眼就神乎其神地把人跟小宝意联系在一起,于是心中平衡了些。 又听白翊岚道:“等到第二次见她,就是她身上的气息让我感到熟悉。” 他说着站起了身。 在那个时候他就起了疑,一个没有见过的人,身上不应该有令他感到熟悉的地方。 “所以我就留了心去观察她。” 十二看着他从桌案后绕出来,听他说到这里,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时候白翊岚盯着人家看的画面。 “就是那时!”白翊岚听他恍然大悟地道。 十二握拳在掌心一击,他以为小师弟是被人家的容颜所迷,结果却是他心中生疑,在观察确认这是不是他想的人。 “然后呢?”十二放下手,迫不及待地问,“然后你是怎么确定的?” 白翊岚道:“她出现在南齐,这本是不可能的事,而身上的变化又那样的大,连她的哥哥都认不出她,所以我一时间也不敢确认。” 十二见他顿了顿,听他续道,“只是见到她行为举止之间多有与宝意相似之处,所以我后面单独召见她的时候,便试了她一试。” “……” 只凭气息,几个小动作再加上一场试探,他就试出了宝意的真实身份。 十二听着这说出来也让人觉得不敢相信,这样就能把人认出来的过程,心中想道:也就只有小师弟这样,对自己喜欢的人时时记挂,对她的每一个小动作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人,才能够认得出宝意了。 他来到白翊岚面前,忍了忍,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小宝意定然经历了不少事,受了不少苦,不然不会这样。”这样容貌大变,性情大变,又苦心孤诣地换了一个身份回大周。 白翊岚心中叹息,他虽没有查到太多的内情,但是也知道这一点。 他说:“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助她一臂之力。” 十二赞许地点了点头,觉得师弟做得不错,然后又紧张地问:“那今日小宝意恢复了身份,你们可有谈开?师弟你可有告诉她,你心里想着的这些?” 他就怕自己的师弟没有把握好机会对小宝意一诉衷肠,浪费了好时机。 “说了。”白翊岚道,“我都说了。” 十二张了张嘴,本来想问他宝意是什么反应,不过一看到师弟脸上的表情,他就知道答案了。 白翊岚感到他抬起手来拍了拍自己肩膀,对自己说道:“没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次不成,还有下次。” 第300章 宝意的营帐先前被安排在离萧璟的帅帐不远处,现在也没有挪移。 天寒地冻,烧水不易,虽然两人身上都沾着血腥气和药味,宝意跟小柔也没有在帐中要水沐浴,只打了两盆热水来擦拭。 擦洗过后,宝意换了衣服,看小柔在收拾忙碌。 明日他们还会与东狄交战,后方还会再添更多的伤员,她现在原本应该想着该如何更快地救治伤员,但是望着一灯如豆,心思却总往白翊岚说的那番话上面飘。 小柔收拾好了衣服,放在一旁等着明日有了余裕去洗,转头就见宝意眼神放空,坐在床榻上出神。 她于是走到她身旁:“阿姐,你在想什么?” 小柔拉过了她的手,宝意感到手背上传来她的温度,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阿姐说谎。”小柔不信,“若是没什么,你怎么会是这般表情?” 她说着,在宝意身边坐下,说道,“让我猜一猜,可是方才在南齐的陛下帐中,他对阿姐说了什么?” 少女不知道宝意跟白翊岚之间的过往,他们这一路行来发生的这么多事,宝意也没有同她提起过,但是喜欢这种感情是藏不住的。 就像贫穷跟咳嗽一样,谁都看得出白翊岚喜欢她。 不光在南齐的时候那样支持她,又派了禁卫军来保护她,还给了她手书,又给她送信,安排一切,现在更是率着大军追到边境来。 若不是为着牵动心神的人,是不会有帝王这样把自己置于险境的。 宝意听她头头是道的在分析:“我猜让阿姐这么神不守舍,陛下肯定是提及了想求娶阿姐吧?” 她看着宝意的神色,一下子站起了身,“真的?我猜对了?” 第371节 那太好了,她看得出来,阿姐对他也是有情的,既是彼此都喜欢,那还不快点原地成亲? 宝意本来在因着这件事情分神,现在注意力都被她这么一番话给完全吸引了回来,一时间哭笑不得。 望着这一脸欢喜,仿佛马上就要把自己送去成亲拜堂的少女,她说道:“小柔你小小年纪,就尽在想这些不着调的事?要说世间情爱,你也没有经历过,怎么就确定……旁人之间有情意,就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起呢?” 小柔耸肩道:“我是没有经历过,但是我会看啊。” 她会看身边,会看话本,里面都写尽了世间情爱和缘分。 “阿姐。”她扑到宝意面前,在她跟前蹲下,两手放在她的腿上,仰起头来望她,像只亟待被主人夸奖的小狗一般,“不说其他,就我刚才说的那些,我猜得对不对?” 宝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既没有说对,也没有否认。 想起方才在营帐中,白翊岚对自己说完那些话之后也是这般殷切地望着自己,宝意手上的动作停下了。 小柔听她说道:“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 第二日,两边大军再次开战,不是过往十几日那样只有寥寥数人出阵前对战,而是几十万人在战场上冲杀,犹如两尾巨蛇互相吞噬。 南齐的两台战车再次被放了出来,杀入阵中。 东狄放出了两个军团去跟这些战争机器对阵,白翊岚在这边看着,见到不过短短一日,东狄就已经摸索出了对付偃甲的办法。 偃甲机关固然精密,但是战斗方式却有迹可循,里面也无人操控,对待灵活的阵型变化往往没有办法应付,只能凭借自身坚硬去硬扛。 他骑在马上,只有这两台战甲影响不了战局,他们跟东狄之间二十万的兵力差距,需要一整支由偃甲组成的军团才能彻底消弭。 只不过那样一个军团难凑,他们能够带这两台战车来已经算是不错了。 他一举剑,对着身后的将士发令,由他带领的军团便冲入了战局中。 后方大营中,宝意在起来与小柔一起用过了早膳之后就换下了身上的衣裙,穿了同营中军医一样方便行动的服饰,回到了伤员聚集的营帐中。 昨日发现她筹备来的丹药有着奇效之后,北周的军医就将这些丹药给将士人手发了一颗,让他们在上战场的时候带着,若是重伤可以服下丹药,吊住性命再回到后方来。 而对着南齐他们也没有厚此薄彼,不过四十万大军队伍庞大,丹药也不能满足人人都有,但是军中将士在战场上互相照看,拿了这样救命的丹药也不会独占。 见到同袍于敌人的乱刀下倒下的时候,都是一人冲上去掩护,另一人则取出身上带着的救命灵药,喂重伤者吃下。 因此今日宝意在帐篷中见到的重伤员,有不少伤情比昨日都更加恐怖,但是因为服下了从江南送来的、混合了灵泉的伤药,情况反而都不如昨日危急。 至于昨日那些受伤轻微的伤员,在灵泉的作用下一夜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今日更是立刻就重新回到了战场上。 宝意在北周的营帐中,听着军医同自己说起丹药的奇效,只是这两日下来就已经消耗了半数有余。 “灵药虽好,若是不能为继,那后面的仗也是难打。” “我们的士兵比起对面东狄要少二十万,将士们都恨不得自己能再多一条命,一个人就把对面的东狄人都换走。” 而他们手上的丹药,正是给了他们第二次重返战场的机会,算是他们的信心保证。 “只可惜在战场上不像在江南有那样丰富的药材,更有那样丰富的炼药师能够补充丹药。” 几个军医说着也是叹了一口气。 他们跟宝意说起这件事,也是在期盼她能不能在这个时候,再一次给他们创造出希望来。 宝意道:“此事容我想想。” 得了她这句话,这些前来找她的军医就放了心。 随着外面战事愈发激烈,太阳在沉重的积雪云之后从正中向着西边偏斜,被送往帐中的伤者也越来越多,他们都无暇站在这里继续商谈,全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去救治伤员。 宝意今日虽然在帐中一步也未曾出去,连喝水休息的功夫都没有,但是听觉灵敏,听得到外面的战场如何的疯狂,知道今日伤亡的情况比起昨日来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她昨日用的救治方式等到战事再激烈几分,死伤的人数再多,就已经无法应付军中的伤亡了。 江南送来的丹药还有库存,这件事可以再放一放,眼下更紧要的是找到个办法,能够让灵泉在帐中直接大面积地落在满帐的伤员身上,而不是一个个来。 她一边在伤员之中忙碌,一边在想着这个问题,听见帐外传来一把急切的声音:“快,把将军送进去!” 接着是十二师兄的声音在说道:“你们不要管我,快回去护着陛下!” 宝意一下子抬起头,见到帘子被撩开,十二师兄被两个人抬着进来。 他的人看起来跟他的声音是两码事,匆匆问了郡主现在在哪个帐篷,然后才抬着十二进来的两名将士一见到宝意,立刻便叫道:“郡主!” 宝意将手上的事交给身旁的小柔,自己朝着这个方向跑了过来,看着十二腹部上被破开的伤口,急声问道:“怎么了?” “将军的腹部受了重伤,陛下给他点了穴,强行止住了他的出血,让我们立刻杀出重围把他送过来。” 十二痛得脸都已经没有血色,见到宝意过来就立刻对着他们二人说道:“好了好了,把我交给郡主就行了,你们两个快回去!去看着师弟!” 白翊岚的身份只是在他的近卫和军中高层知道,对外他不过是一个年轻将领,甚至连这次南齐行军的统帅都不是。 虽然昨日受过劝诫,今日因着战车被困,他又再次上场,冲锋陷阵。 在战场上越是神勇的将领,对东狄人来说就越是心腹大患,所以他们今日派出了人来专门对付他们,武力值比起一般士兵要高,而用的武器更是诡谲无比。 十二一个不慎着了道,白翊岚看着师兄被开膛破肚,自是杀心大起不提,眼下不知在战场上如何大开杀戒。 十二还在赶两人:“走!” 这两个近卫也牵挂着在战场上的陛下,依言把十二交给宝意以后就立刻又跑出了营帐。 十二这才松弛下来。 他身体上的痛楚是一回事,更恨自己在这个时候中招,师弟的后背没有自己照看,他是半点也不放心他在战场上,恨不得拿绷带将肚子上被破开的这个伤口一包,现在就重新杀回去。 “张嘴。” 在他想着的时候,宝意已经利落地伸手一掐他的下巴,另一手把装有灵泉的瓷瓶凑到了他嘴边。 十二依言照做。 这是在宝意换了一个样子以后,他第一次这样跟她正面接触。 虽然知道面前这个就是小宝意,但她来救治自己的时候,气势格外不同,竟然叫他有种反抗不得的感觉。 十二伤势虽重,但是服了药,白翊岚又给他点穴止住了血,所以现在除了痛,倒是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宝意想着他伤成这样,白翊岚在战局中不知如何,手上给他喂完灵泉,又去解他身上的甲胄,要给他处理小腹上的伤口。 小柔已经处理好了面前的伤患,目光在帐篷中搜索了一圈见到宝意在这里,于是端了手边的工具急急朝着这边过来。 “郡主。” 十二听这同样打扮得同军中医士一样的少女叫宝意,抬头见到她手上捧着那些止血用的工具。 宝意已经利落地解开了十二身上的铠甲:“来帮忙。” 他们为了上战场活动方便,身上的衣服穿得并不厚,这铠甲一卸,底下就只是两层衣服,都已经叫他流出来的血给染得透了。 宝意没有用剪子,直接上手撕了布料,让十二的伤口袒露出来。 小柔见到十二腹部上的伤口从左一直延续到右,切开的深度也极深,再滑过去一点就好像要把十二从当中截成两段一样,一时间皱起了脸。 她蹲了下来,看宝意伸手去探十二腹腔的伤口,对十二说道:“忍一忍。” 十二还未反应过来,她就将手伸了进去,引得他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 宝意探过,确认除了肠子,没有其他的脏器受损,这一刀虽砍得极深,但无需缝合内部。 她收回了手,十二觉得自己剩下的命又去了半条。 他喘着气,原本担心自己的伤这样恐怖会吓到宝意,还想让她叫别人来,可是宝意都直接上手了,他听小柔问宝意:“郡主,要缝合吗?” 宝意道:“里面不用。” 她手上鲜血淋漓,不便在去腰间取装有灵泉的瓷瓶,于是示意小柔帮自己取了,让她打开瓶塞,直接往十二破开的腹腔内倒。 十二看着她的动作,慌了:“宝意!” 他在门中虽然没有跟师父学习医术,但是看着师兄们给各种受伤的动物救治,像这样的伤口是绝对不能直接往腹腔里倒东西的。 听他这样一叫,蹲在面前的两个姑娘都抬头看他。 十二:“……” 宝意对他说道:“十二师兄信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谁让他落到她手上了呢? 他只能梗着脖子一点头,咬牙道,“我信。” 见他不再反抗,宝意继续手上的动作。要让灵泉精准地落在伤处,她伸手将那翻开的血肉又分开了缝隙,接过瓷瓶,才将灵泉倒进去。 十二忍着没有再出声。 虽然不知她给自己用的是什么,但是见那瓷瓶,跟她刚刚上来就给自己吞服的东西大概是一样的。 灵泉入腹,没有他想象的那般激起强烈的痛楚,十二只是感到一阵冰凉氤氲在自己的伤痛之处,竟是将那肠子被截断的痛楚都减轻了。 十二:“???” 他在减缓的痛楚中回想着刚刚宝意把灵泉喂给自己尝到的味道,感觉那就是普通的泉水,只不过清甜一些。 这是什么?到宝意手中竟然能这样用。 为他治伤,宝意没有要吝惜手中灵泉的意思,只不过为了避免灵泉一次用太多之后可能失去效用,所以为十二师兄愈合腹腔中的断肠,她用了一瓶半的灵泉,将剩下的半瓶用在了他腹部的伤口上。 用量这样多,伤口也无需再缝合了,宝意只让小柔直接将十二的伤口用绷带好好包扎。 “是。”小柔接手,动作熟练地用绷带将他腹部洞开的伤口裹了个严严实实。 这样一番动作下来,十二感到从伤口处传来的要命痛楚已经减轻了一半。 宝意蹲在一旁看他,确定他的伤不会再威胁到他的生命,也没有立刻起身离开去救治其他人,而是等到小柔把绷带缠好之后才开口道:“十二师兄,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以他的身手会受这样的伤?要被从战场上送回来。 十二缓了过来,将战场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 听他跟白翊岚在战场上遭到了额外的伏击,宝意心中一揪,但十二看着她的神色,说道:“你放心,是我大意才受了这样的伤。师弟比我谨慎得多,身边又有其他人保护,不会有事。” 他说着觉得自己的伤痛楚又减轻了,起码不影响自己的行动,于是试图坐起来,结果却被宝意一把按住。 “躺着。”宝意说道,一手按着他不让他动弹。 十二感受到了宝意按住自己的力量,这力道比他想的可要大得多。 宝意道:“伤口虽处理好了,但是要等它长好起码要等到明日,现在不许乱动。” 听到这样的伤明日就能长好,十二更加震惊了,即便是深得他们师父精髓的两位师兄也做不到让这么严重的伤口过一日就愈合。 小柔在旁收拾好东西,听他不敢置信地道:“只要躺一日,明天就会好?” 第372节 宝意点头。 十二又道:“你给萧璟接手臂是不是也用的这个?” “不错。”宝意说,见他没有要再乱动,便收回了按在他肩上的手,“手臂是由小柔给他缝回去的,然后用了这泉水。” 帐篷中,伤员呻吟的声音此起彼伏,十二听宝意压低了声音,对自己说道:“十二师兄,你也知道我是谁,知道我跟我师父学的不过是书画,于医术上面我是一窍不通的,只能靠灵泉来治好你们的伤。” “这我知道……” 十二看着她,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跟自己说这个。 宝意点头:“所以你要小心了,如果你再在战场上大意,或者现在不好好躺着要乱动,受了灵泉也治不了好的伤,那我就是回天乏术了。” 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威胁,十二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宝意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而现在整个大营之中,就属我的医术最高,如果连我都救不了你,师兄知道结果会是怎么样吧?” 知道,那就是没人能救得了他了。 宝意这般态度温和的威胁完他,确定他不会因为现在伤口不痛了就跳下床,又跑回战场上去,这才作罢。 第301章 伤员不断被送进来,填满了一个帐篷又一个帐篷。 虽然军医今日依旧全力把人都救了下来,但是伤员忍受痛苦的时间却因为人手的短缺,变得比先前要长了。 有时候,漫长的折磨比死亡更可怕。 尤其在这些伤员之中还有不少的少年,他们被征召入伍,在战场上为国杀敌,不似成年男子能忍痛,帐中的痛苦呻吟中夹杂了低低的哭声,令人揪心。 这让宝意更加想要找到一种更快速的治疗方式。 如何用灵泉制造丹药的替代品,她已经有了眉目,可是如何在帐篷中加快救人的效率,这她却没有头绪。 “若是玉坠空间能够把活人带进去就好了。”宝意想,“这样就可以让他们浸泡在灵泉中,即刻减缓他们身上的痛处。” 就在这时,从她旁边经过的小柔晃了晃,要摔倒。 宝意连忙伸手去扶:“小柔。” “没事……”小柔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道,“阿姐,我没……” “你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宝意看着她失去血色的唇,扶着她到一旁坐下,拿开了她手里的东西,“先坐一会儿。” 小柔休息了一会儿,缓过神来,感到宝意的手落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她连忙抬手覆了上去,对着宝意说道:“我没事,阿姐。” 只是这一日神经紧绷,精神高度集中在这帐篷中救治伤员,只吃过一顿早饭,后面的午饭晚饭却是没有时间停下来进食,所以才有些支撑不住。 看她这样,宝意就想到小柔身上还有武艺而且年轻都受不了,那军中年长的军医这样劳碌,怕是是很快也要累倒了。 宝意沉默了片刻,对她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找些吃的东西。” 她打算起身去给小柔找些吃的,然而才刚刚起身,就见到帐篷的帘子被掀开。 刚从战场上下来,还没有换掉甲胄的白翊岚脸上沾着血污,怀里抱着头盔踏了进来。 他的目光在四下搜索,显然是要找受伤的师兄,不过先一眼看到了宝意。 两人的身形都定住了。 “小师弟!” 十二见到他来,躺在原位喊了他一声。 听见他的声音,白翊岚这才调转了目光,看到了遵照医嘱,乖乖躺在床榻上的师兄,朝着他大步走了过来。 “小师弟。” 迫于宝意的淫威,十二一直躺在床榻上没有动,中间还因为灵泉的效力所以睡了一觉,现在精神十分的好,一见到白翊岚过来就想要起身。 白翊岚一把按住了他,目光扫过他衣襟底下被包扎好的伤口没有再染血,才松了一口气,说道:“不要乱动。” 十二看着他,张了张嘴,最后嘀咕了一句:“你们俩不愧是一对,上来按我的动作都是一样的。” 宝意正在朝这个方向来,哪怕还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中间又有其他的声音,她还是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十二师兄的话,不由得脚下一顿。 “什么一样——”白翊岚转头一看,见她往这边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于是意识到她这是听见了十二师兄的话。 十二还浑然不觉,只见到小师弟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过来看自己:“师兄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他受伤严重,白翊岚在这一战结束之后,没有参与复盘,与坐镇后方养伤的萧璟短暂交流之后,就立刻来了这里。 “我?”十二道,“我好啦。” 如果不是他还躺在这里,腰腹间还缠着绷带,光是看他脸上的神情,半点也不像一个伤员。 白翊岚了解自己的师兄,他不是能忍痛的人,就算能够不吭声,身体上的痛楚也是会反映在他脸上。 所以见着他这明显没有在受痛苦困扰的样子,白翊岚就猜测宝意是给他用了灵泉。 在这帐篷里的重伤员,大概都是用灵泉救回来的人,暴露的风险太大了。 白翊岚记得师门中是有这样的药,只不过开战得急,没有联络上师父,所以也没有药方。 宝意正好走到了两人面前,听十二说:“……我来了之后服了药,包扎过伤口,然后睡了一觉,就不怎么痛了。” 他说着,对白翊岚露出个快活的表情,“说不定明日我就能回战场上——” “不行。”白翊岚还没表态,宝意的声音就在旁边响了起来。 师兄弟二人看向了她,宝意的表情没有半点可以打商量的意思,她对躺在床榻上的十二说,“璟王昨日接了手臂,今日都还在帐中,你觉得手臂断掉跟被开膛破肚,肠子断成几截哪个比较严重?” “这——” 白翊岚发现自己的师兄被问住了,像是一时间比较不出这两者哪一种更加严重。 但是他心中明白,这两种伤情若不是遇上宝意,现在是不可能这就痛苦平息神志清醒的,能活下来就算他的运气好了。 所以,白翊岚伸手拍了拍哑口无言的十二师兄:“躺着吧。” 说完他直起身来,看到宝意虽然还好,但是神情之间却有疲惫。 这疲惫不是因为长久的重复劳动而积累的,而是因为从前方送回来的伤员源源不断,她救治得了前面的十人,后面的十人却还要在痛苦中等待。 她可以听到他们痛苦的声音,却无力缓解他们的痛楚,疲惫和焦虑就一层一层地染了上去。 白翊岚下意识地抬手,宝意看着他的动作,像是因为疲惫而迟钝,没有避开。 躺在这张额外的竹榻上的十二就见到小师弟的手落在了宝意的眉间,离真正触碰到她却还差着几寸,像是要这样凭空拂去她眉间堆积的疲惫。 十二:“……” 他看着这一幕,一时间觉得自己不应该在床榻上,应该到床榻底下去。 白翊岚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很快就将手放了下来,除了宝意跟十二以外,没有人见到他在这一刻的情感外露。 宝意也回了神,问他:“今日这一战如何?” 白翊岚道:“东狄没有占到上风。” 他们的战车被破坏了,不得不收了回来,但是东狄也像是只打算在这一战中试探他们的实力,所以没有把所有的兵力都压上来。 月重阙这么急着掀起这一战,绝对不是像东狄表面上所宣称的那样要羞辱欧阳昭明。 他拿着他们先帝的名号要北周付出代价,重点就在于这个“代价”。 宝意本想问他今日在战场上可有见到月重阙,可是想到他或许会易容,白翊岚也没有见过他,便没有问。 说过了战场上今日的局势,白翊岚便问显然是在这后方忙碌了一整天的宝意:“可遇到了什么问题?” 对宝意的情绪变化,他能够敏锐地感知到。 宝意心中所想周围并没有人可以商量,大抵也是没有人能够做到她想要的效果,眼下听白翊岚问起,她也便对他说了所思虑的事。 面对他,宝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她的灵泉就是能够治愈伤痛挽救生命的灵药,如果可以像玉坠空间里那样,让帐中时刻都均匀密布着灵泉,就可以减轻众人的痛楚。 白翊岚听完她的话,却是没有办法帮忙。 他的师门独步天下,师父更是全才,无论是武功医术还是机关术都是当世无人能及。 只是他跟在师父身边,学习的就是单纯的武艺,其他的为了免得他有一日回到南齐,回到世人眼中,会过于耀眼而引起江山不稳,白先生都没有教过他。 再加上后来他被送到北周,在谢易行身边当影卫,就更没有机会学到这些了。 宝意听他说道:“若是我师父在,或者大师兄在,应当可以制造出能够达到这个效果的偃甲。” 到时候遍布在四角和中心,放出的灵泉就能够覆盖整个帐篷。 宝意听到有可能实现,心中燃起了希望,并不想就因为这样而放弃。 她问:“有没有可能让先生或者大学士画出图纸,制造一个样品来?我们可以在边境自己将其他制造出来,组装好。” 白翊岚道:“我可以给大师兄写信试试。” 他师父现在不知人在何处,便是想要与他通信也是无门,只不过从边境送信前往大齐皇城,中间就算用最快的马星夜兼程,也需要几天。 而且将信送去之后,师兄要绘制这样的机关图纸,做出实物又要一段时间。 等到他们真的能够拿到实物,用在这些容纳伤员的帐篷中,可能都是小半月之后的事情了。 宝意现在明显就是要立刻用上这样的机关来缓解他们治伤救人的压力,白翊岚在打算给大师兄去信的时候,也思忖着自己该想想办法。 “这是一桩。”他听宝意对自己说道,“另一桩事是该如何补充你们现在用的伤药,我已经想好了。” 白翊岚知道他们现在用的伤药是宝意用了灵泉,在江南与其他的药材混合在一起制造出来的,只不过在这里没有条件,也没有人手可以制备。 他们之前在营帐中已经讨论过这件事情,想着之后在战场上如果不是到逼不得已就不去使用剩下的疗伤药。 而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也有许多人想要反对,毕竟就算这伤药效果极好,却也不是什么样的伤都能够救得回来。 如果这条命令发布下去,将士们总是记着要把药留着,可能拖到最后回天乏术,再服下这药也没有用,这就完全是本末倒置。 此刻听宝意提起她有办法解决伤药消耗的问题,白翊岚立刻问道:“要如何解决?” 宝意看着他略显急迫的眼眸,轻声道:“那治伤的药用的方子不过是寻常的补血益气方,只是里面加入了灵泉。” 要制造出那样药丸,中间需要几道工序,他们就算抽调出人手来做也是来不及。 但是,吊住伤员性命的还是灵泉。 第373节 “在冰天雪地的边境交战,滴水成冰,只要把灵泉取出来,放在外面一冻,自然就会成为一粒一粒的冰珠。” 而将士们为了在边境能够取暖,身边带着烈酒,几乎三五个人手中就会有一只这样用来装酒,随身携带的小巧酒囊。 将灵泉冻成的珠子放在酒囊中,依旧是由一个人拿着,在战场上见到有谁受了伤或是支撑不住,就可以将灵泉冰冻成的珠子从其中倒出来,喂食一粒给重伤者。 就算是融在了酒囊里,也没有关系,不过是从冰变回灵泉原本的形态罢了。 白翊岚听完,低声道:“可是这样一来,你手中灵泉的秘密就会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了。” 人多口杂,落在想要她手中玉坠的东狄人眼中,月重阙就会知道她人已经来到了边境。 “我知道。”宝意说,但是在人命面前,她已经管不了这些了。 何况原本她来边境就是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跟月重阙再次面对面。 她轻声道,“这就只有在这个季节,这个办法才能奏效。” 若是战事拖到开春,气候回暖,那就更麻烦了。 白翊岚见她心意已决,于是抛开了心中顾虑,对着她一点头:“好。”然后又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定会护着你。” 宝意望着他,两人站在原地相互看着,一时间无言。 “咳。” 在竹榻上安静躺着的十二在他们对视之时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 他在下方拍了拍身下的竹榻,弄出了点声响来,引得在对视的二人朝自己看过来。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师兄不是故意要打断你们,不过就是想告诉你们,刚刚小宝意说的那个机关我可以做得出来。” 第302章 十二拜在白先生门下,主攻的是武学。 但是跟一早就被送到北周去的白翊岚不一样,他在师父跟师兄弟身边的时间长,光是修行武学不够消耗他的精力。 见他对机关感兴趣,白先生就一并传授了他偃术,让他自己去折腾。 十二在这方面颇有天赋,虽然不及几位师兄,制造不出像横扫东狄铁骑的战争机器一样霸道的机关,但制造这种小工具还是不在话下的。 有人能够做得了这个机关,这是意外之喜,而他留在后方制作机关也比回到战场上带伤拼杀要安全。 如此顺利就解决了问题,宝意安心离开了帐篷中,去给小柔取吃的。 她一走,白翊岚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十二维持着躺在榻上的姿势,抬手扯了扯小师弟的袖子。 白翊岚低下了头:“师兄?” 十二望着他,问道:“这一天天的,好不容易跟她有点相处时间,怎么也不多说两句话?” 白翊岚看他这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心中想道:自己哪里就没有抓住机会去同她说话了? 他无奈地道:“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十二是被伤了肺腑,所以现在并不能进食,只有等到明日气息畅通了,才能够恢复进食。 所幸十二还有些体力,不吃这两顿也不会怎么样,他点头道:“快回去吧。”然后就躺在竹塌上,构思起了宝意想要的机关该如何做。 宝意回了自己的帐篷,绕到屏风后,进了玉坠空间,从里面取出了些瓜果蔬菜出来。 她取瓜果的时候,见到此方空间又拓展得大了些,白雾散去,依旧是一眼望不到头。 记挂着小柔,宝意没有久留,拿着新鲜采摘的瓜果蔬菜去了灶房。 在外行军打仗,将士们吃的都是大锅饭,不过军需官特意照顾郡主,所以给她开了小灶。 负责给她做饭的火头军领了这个差事,本想在宝意面前大显身手,可是郡主却一次也没有让他开伙过,于是他就回了大灶去帮忙。 检查过了灶台,柴米油盐都齐,宝意就起了灶,自己上手做起了饭。 负责小灶的火头军吃过了晚饭,按照惯例朝着这边过来。 远远地见到灶里有火光,灶边有人影,怕是有什么人要下毒,他连忙加快脚步匆匆跑过来,边跑边喊道:“什么人!” 站在灶后的宝意一抬头,火头军看清了她的脸,“郡、郡主?” “是我。”宝意揭开了锅盖,拿着勺子在里面搅动,“我用灶台做些饭菜。” 火头军按着自己的头盔,闻到从锅里飘出来的香味,忍不住耸动了一下鼻子—— 太香了! 哪怕吃饱了饭,他也还是被勾起了馋虫,又想起这是郡主自己做的,不由得就有些手足无措。 宝意听他说道:“郡主想吃什么,跟小的说一声就是了,哪里还要郡主自己来……” “不妨事。”宝意说,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我就是想自己做。” 边境少有新鲜的蔬菜瓜果,若是交到别人手上,她少不得还要解释这些材料的来源。 说话间,她已经将要做的四菜一汤都完成了,便停下了动作,对着火头军说道:“劳烦你,去请殿下身边的亲卫过来。” 她做的分量不少,除去给小柔的以外,还可以分些给萧璟跟白翊岚。 他们两个一个重伤刚愈,一个连续作战,都是需要补充营养的时候。 火头军没有想到还有这样能接近元帅的差事给自己,一时间连连应好,跑去请了人来。 见了萧璟的亲卫,宝意同他说了缘由,萧璟的亲卫便谢过了她,端了一份饭菜去。 剩下白翊岚那份,则由宝意亲自去送。 雪夜里,火头军和她一起端了这还热着的四菜一汤去了帐篷里,得了宝意一声谢,才晕晕乎乎地走了。 小柔从满是伤员的帐篷里出来,去了军医们休息的地方等宝意。 不多时,宝意带着饭菜来,帐中除了她们两个没有旁人,别的军医都还在忙着。 “来。”她对着小柔道,“来吃饭了。” 两人对坐,一起用过了这迟来的晚膳,小柔本来觉得自己饿过了头,不会想吃东西了,可是才吃了一口就停不下来了。 宝意不得不提醒她:“慢点吃,别噎着。” 她给小柔盛了汤,在她放下饭碗的时候递了过去,小柔伸手接过,吨吨吨就喝完了,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饱了吗?” “饱了。”小柔点了点头,一脸满足地道,“我从来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饭菜,要是能天天吃,那就算天天这么累我也愿意。” “没机会了。”宝意说。 小柔闻言露出茫然的表情:“啊?” 宝意收拾了碗筷,对她说道:“等十二师兄把机关做出来,我们就不会这么累了。” 一说到这样神奇的机关,小柔就忍不住问:“阿姐,那是怎样的机关?” 她见过了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战车,却不知道这样的机关能怎么用在治疗伤员上。 可是面对小柔的好奇,宝意也不知会做成什么样,只能说道:“总之到时就知道了,这几日还是要继续辛苦。” “嗯。”小柔从桌后起身,说道,“只盼这场仗我们赢了,把东狄人赶回去,那才是真正的轻松了。” 晚些时候,白翊岚回了帐中,见到了温在小炉上的膳食:“谁送来的?” 亲卫答道:“是郡主今日下了厨,特意送过来的。” 白翊岚揭开了盖子,见到里面的四菜一汤,边境新鲜蔬果短缺,也不知宝意是从哪里找了来,他拿起筷子尝了尝味道,还是跟记忆中一样。 亲卫见年轻的陛下拿着筷子一乐,然后很快就把这些膳食吃了个干净。 …… 夜深人静,狂风呼啸。 宝意从帐篷里出来,来到后面的背风处,取了灵泉开始实验如何将它冻成一粒一粒的冰珠。 外面虽冷,但也不至到滴水成冰,灵泉从她手中的瓷瓶里倒出来,倾倒在底下的托盘上,依旧是流水的状态。 宝意看它铺满了半个盘底,然后又等了片刻,才见它凝结成片状的薄冰。 她伸手取了托盘上冻出的薄冰,冰尚且不坚固,上手一拿就化成了细碎的冰屑。 这跟她原本估计的大相径庭。 看来还是要有合适的模具,才能把这灵泉冻得粒粒分明。 宝意正想着,就听见风中传来了小柔的声音:“郡主?郡主?” 少女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原来是半夜醒来不见她的人,匆匆来寻,又怕宝意是去做什么要事,不敢大声惊动了旁人。 风雪吹在脸上,如同刀割,小柔不知这么冷的天宝意去哪里了,正要到远处去看看,就听见宝意的声音从帐篷后面传来:“我在这儿。” 郡主! 小柔匆匆绕过了帐篷,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来,终于找着了宝意。 只见她蹲在帐篷的背风处,面前放着个结了薄冰的托盘。 小柔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还好,还知道穿上斗篷,这才走了过来与她蹲在一处,问道:“这么晚了,又这么冷,阿姐不在帐篷里待着,跑到外面来做什么?” 少女说着,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边境的深夜天寒地冻,比起白日来更要能冻掉人的耳朵。 宝意指着托盘对她说:“帐篷里面太热了,不能快速结冰,所以我拿到外面来。” 小柔顺着她的手看去,见到托盘上碎不成形的冰屑,听阿姐问自己:“小柔,你可有什么办法,能够让水结成冰珠,粒粒分明?” “我想想。”小柔揉搓着自己的耳朵,想了片刻之后说道,“大概得用些特殊的模具。” 宝意原本期待她能够有什么办法,眼下见状也只能说道:“没有办法,那就只能先托十二师兄一起做了容器再说了。” 这也是机关木工的事,十二师兄就是最适合的人选,等明日他的伤好,宝意再一并与他去提。 “好了,先回去吧。” 宝意说道,小柔见状先起了身,然后伸手来扶她。 拿了托盘,二人相携回了帐篷里,不多时,帐中亮着的灯光就熄灭了。 厚重的帐子后面暗了下来,同其他帐篷一起融在了这片夜色之中,唯有那冰雪覆盖的雪原,依然有着白色的光芒。 第374节 …… 翌日一早,未去看伤员,宝意先去了萧璟帐中检查他的手臂。 原本是有军医要来专门负责他手臂上的伤,但因为今日宝意要来,所以萧璟便让军医径自去看顾伤员。 他的手臂已经彻底长好了,缝合用的羊肠线也由给他换药的军医拆掉了,宝意拆了他肩上的绷带,见到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红色的疤。 萧璟坐在椅子上,按照她的指令做动作,也是灵敏无比。 若不是在他手臂跟肩的连接部位还留着一道红色的伤疤,谁都不知道他这只手臂曾经被彻底从他的肩膀上砍下来过。 宝意为他检查过,收回了手,道:“殿下的手臂确实大好了,不用再上绷带。” 说着转过身去,将灵泉倒了满满一杯。 萧璟身上除了这处手臂的伤之外,常年习武征战,身上也有其他的旧伤,不若让他再喝这一份灵泉,彻底除了身上的伤患。 萧璟看着她,经过这几日,他已经接受了她就是宝意的事实。 他重新系好了自己的衣襟,随手拿过旁边的外袍披上,等待着宝意转过身来。 她手里拿着杯子,里面是澄清的、浅浅覆过杯底的液体,拿到他面前对他说道,“殿下请。” 萧璟点头接过,一口饮下,入口依旧是当日她喂自己喝过的清泉味道,他看着空了的杯子,然后抬头看她:“这就是你的医术之秘?” 不光是在救自己,在救那一帐一帐的伤员时,她用的大概也是这样的灵泉。 想来在京中,父皇倒下的时候,她在那里去挽救他的性命,没有让他留下丝毫隐患,用的也是这个。 这样的神奇之物,旁人若是得了在身上,只会藏着掖着,怕叫别人发现,她不一样。 宝意听他此言,也没有隐瞒:“不错,救殿下的是此物,救陛下的是此物,救平王的是此物,就连在秋狩之时,我爹跟我二哥中了毒,也是靠这泉水解的。” “不过,”萧璟听她又道,“这泉水虽能救人,但是也害人。” 宝意虽没有自己何出此言,但萧璟大致猜到这与她如今完全变了一个人也有关系,一时只道:“你用它救了很多的人,已经足够了。” “但愿如此。”宝意收回了他手中的杯子,对他叮嘱道,“殿下饮下泉水之后,睡醒之后可能会有污浊之物浮现出体表,无需担心,洗掉即可。” 萧璟点头,又听宝意再道,“殿下的伤势恢复,可以再回战场上征战,只是要小心,不要叫人再砍一回。” 这样重的伤势,她能用灵泉恢复得了他一次,却不知第二次灵泉还能不能奏效。 萧璟再次点头,表示自己会谨遵医嘱。 事实上现在知道京中无事,而边境又有南齐强援,抵抗住了东狄几轮强攻,他心境已经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烦躁,能够稳扎稳打,应对一切。 “那便好。”宝意说道。 萧璟见她说着这句话,神色之中似是思及了什么伤处,有几分空茫,于是起了新的话题:“等此间事了,回到京中,你要如何?” 他问得并不清晰,但是宝意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从那一瞬间的愁思中回神,说道:“这点殿下不用担心,在来边境之前,陛下跟我爹就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等回去之后,不过是要花费一些时间,好让母亲和哥哥们重新接受我这一番新模样罢了。” 若是外界对她这样骤然回来难以接受,中间要牵扯到灵泉之秘,想来左右不过是抛了永泰郡主这个身份,再重新造一个身份,也一样可以生活。 萧璟听她轻声道,“最重要的并不是我是什么人,又或者是什么身份,而是能够一家团圆,过些平静生活。” 这一切是建立在他们这一仗打赢上面,不仅要叫东狄人败退,还要把困在东狄的谢易行从他们手上夺回来,才能算得上是真正团圆。 如今他们一家人这样四散,少了哪一个都不叫团圆。 第303章 辞别了萧璟,宝意去了收治伤员处。 昨日收治的伤员经过治疗后,伤势都已经大有好转,轻伤的今日便已经从帐中离开回战场上去了。 宝意走了几个帐篷,看过了几个重伤员,之后来到了十二身边。 只见他伤得比旁人重,恢复得却比旁人快,今日已经从床榻上起身了,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块木板,放在腿上充当桌面,拿着削尖的木炭在上面铺着纸写写画画。 显然是在设计宝意想要的那机关。 宝意来的时候,他像是刚好画完一个机关部件,拿起来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 见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挡住了从外面来的光线,十二抬起头,见到来的是宝意,立刻眼睛一亮:“小宝意你来了。” 宝意还没说话,他就放下了手上用木炭削成的笔跟木板,要从竹榻上下来,“你看你看,我的伤已经好了,你看!” 他说着干脆地拆掉了自己腰腹上扎着的绷带,显然是在宝意来之前小柔就已经给他检查过了,大概还为他这强悍的自愈能力震撼了一番。 十二留着绷带没动,纯粹就是想在宝意面前炫耀一下,吓她一跳。 “怎样?”他朝着宝意挑眉,灵泉固然神妙,但是受这么严重的伤,能这么快长好的,可能就只有他一个了吧? 他这样实在是拉仇恨,尤其帐中还有那么多伤员,哪怕用了灵泉也还得躺在床上休养。 “我知道了。”宝意见他确实是好得差不多的样子,只对他说道,“可十二师兄你就算好了,也不能这么快回到战场上去。” “没事。”十二停下了蹦跶,“我不回战场上,我只是让你看看我好了。” 宝意见他坐回竹榻上,仰头期盼地望着自己,“那我可不可以吃东西了?” 他快饿死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 十二在战场上耗费了那么多体力,在灵泉的作用下身体修复,又耗费了不少的元气,算起来已经两顿没吃了,整个人饿得不行。 他想起从前在山上的时候,接受训练饿过比这更长的时间,都没有这种快要饿死的感觉,怎么这一次被饿两顿就受不住了。 他的情况特殊,给他换药的军医本来被他缠过一次,但是也不敢做主给他吃的东西,只说一切要等郡主来了,由她决定。 十二去看小柔,结果小柔也这么说,于是他一见到宝意才这么激动。 宝意见他这样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当然不会拒绝,只问道:“你想吃什么?” 十二没想到居然还可以点菜,张嘴就报出了一长串菜名,等报完之后见到宝意的神色,他自觉有些忘形,连忙正色道:“前面那些不算,小宝意给我什么吃的,我就吃什么。” 宝意说:“你等着。” 然后同他说了自己除了想要那个机关以外,还想要一种模具。 十二听她说完,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没问题。” 她要的模具比前面的机关还要简单,他们普通人不懂得机关木工,所以觉得要弄出这样可以将水冻成一粒粒小圆珠的模具很难,但是十二瞬间就想到了好几个方案。 他告诉宝意,“偃甲机关需要两日时间,但这个模具我晚上就可以给你做。” “那就太好了。”宝意舒展了神色,“谢十二师兄。” 十二眼巴巴地看她。 现在已经过了早膳的时间,宝意见现在帐中没有什么新的情况,于是便让他在这里边画边等,自己去给他做饭。 她昨日用过小灶台,今日火头军预着她还要过来,补充了这里的柴米油盐。 今日送过来的食材里有便于存放的萝卜跟土豆,宝意就没有再进玉坠空间里取食材,而是加足了灵泉来烹调。 锅中,原本失去了水分跟鲜活的食材在灵泉的滋养下又恢复了新鲜,很快便飘出来的香味。 火头军再次闻到这味道,已经忍不住问宝意:“郡主,这菜是怎么做的?怎么能这么香?” 宝意装好了食物:“就是普通的家常做法罢了。”她说着顿了顿,对火头军说道,“锅里还剩下有一部分,大师傅你可以尝一尝。” 火头军喜出望外,应下之后一并承包了清理灶台的工作,让宝意只管放心去。 帐中,十二巴巴地看着门的方向,等着宝意回来。 他已经想好了,不管宝意做什么他都能全部吃—— 一见到宝意的身影出现,所有人就听这年轻将领激动地“嗷”了一声,朝着郡主奔了过去。 “慢点吃,十二师兄。” 十二十分有良心,没有在帐篷里让其他不能进食的伤员看自己吃东西,而是待在帐外解决自己的饭菜。 宝意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比昨日看小柔还要担心。 十二却顾不上说话,他三顿没有吃饭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觉得这些跟平日里吃的没什么两样的饭菜都格外的美味。 宝意看他吃得极快,不多时就把自己端来的东西都吃了,连菜汁都拌饭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之后,十二还意犹未尽地看了食盒一眼:“没有了?” “没了。”宝意收走了他的碗筷,“你刚刚恢复,一时间不可以吃太多。” 十二面露惋惜,这才作罢。 他看着宝意收拾好了东西,知她现在要去看顾伤员了,于是跟着起身:“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在这里他只有纸笔,没有趁手的工具,不能很好地验证自己的构想。 再加上他还说了,今天要先给宝意做冰珠的模具,那还是得先回自己的帐中才有办法。 “可以了。”他现下已经好了,宝意也没有拦他的道理,只说道,“师兄去吧。” 十二离去之后,宝意便忙碌起来,到了晚上,十二已经弄出了一堆模具,让人把宝意唤了过来。 模具无需精巧,做得虽然粗糙些,但是能满足宝意的需求。 帐中,宝意见到这些木板上细密地凿了许多个半圆,直径比她想的稍微大些,十二给她展示模具的用法:“两块板合在一起,把水倒进去,若是高出平面就会由边缘的小缝流下来。” 在出水口放个瓶子,就可以把多出来的灵泉回收起来。 十二说道:“虽然这个模具不能把水冻成球形,但是半球形容易脱模。” 这样一个模具,一次就可以冻出上百粒冰珠,把直径做大了,从体积算跟宝意原本要的体积是一样的。 宝意伸手接了模具,十二看着她的神色,又道,“要弄成球型也不是不行——” 不等他说下去,宝意就说道:“不用,十二师兄,这样就可以了。” “那好。”听她这么说,十二暗暗松了一口气,说道,“到外面来,我这就给你演示一番!” 现在天色已晚,外面气温骤降,两人来到帐篷外,宝意取了灵泉,由十二来操作了一番。 注入灵泉之后,把模具放在外头一段时间,不多时就结冰了。 十二拿起这两层的模具,揭开了上面那一块板,然后转向宝意,对她说道:“你看。” 宝意见他伸手在下面那块厚一些的木板下方用手指一顶,底下暗藏机关,往上一托就能把坑里成型的冰珠顶出来,滚在变成平面的木板上方便收取。 第375节 经过一番试验,宝意对这个模具十分满意。 十二表示再给他两天时间,给她一口气做几十个这样的模具出来,让她跟小柔两人操持,一次就能做出数千颗冰珠。 “这么多够了。”宝意说,这样算来,一晚上她跟小柔多冻几趟,都能做出几万颗冰珠了。 大周跟大齐总共四十万大军,有她们日日制造出几万颗冰珠,绝对够用。 “好。”十二点头,“那模具明日给你一部分,后日再给你一部分。” 说过模具,他又给宝意看了她想要的机关初步设计图纸,大体讲了这个机关要怎么够达到她要的效果。 虽忙碌了一日,但是此刻听十二师兄说起这些来,宝意只感到疲惫全消。 “太好了!”等十二一说完,宝意就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有了这些,军医以后就能轻松许多,也能更快救治伤员了。” 她说着抬起头来看十二师兄,这才发现他在帐中忙着做这些忙了一天,拿着成品来见自己,头发上都沾着木屑,像是片刻都没有休息。 宝意于心有愧,让一个刚好的重伤员就这样为了自己的话而忙碌,便起身问道:“十二师兄可想吃点什么?我去下厨给你做。” 十二心里是想的,毕竟白天吃的那顿那么美味,中午跟晚上吃的完全比不上。 可是他在帐中做这些不得空闲,宝意在军医帐里救治伤员,只怕是忙得脚不沾地,比自己还累,他怎么可能还让她这个时候给自己开小灶? 十二于是摆了摆手,昧着自己的心说道:“做什么,我不饿。” 正好这时白翊岚回到帐中,见到十二在帐篷里,他坐着,宝意站着,两人正拿着他捣鼓的图纸在对话,而在十二四周散落着各种工具,还有木材。 他一回来,两人皆看向了他。 “小师弟!”十二朝他挥了挥手,“你回来了!我也回来了!” 宝意则先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看他身上可有受伤。 白翊岚触上她的目光,主动说道:“今日战况我们小胜一场。” 十二眼睛一亮:“真的?” 白翊岚点了头,走进来将头盔放在桌上,觉得自己身上沾着血污,于是没有离他们两个太近。 战事激烈,两边伤亡的人数跟前两日差不多,只不过东狄那边没有像宝意这样拥有灵泉的人,所以他们的人受了重伤,有的便死了,有的苟延残喘,不能再上战场。 可是北周南齐的重伤员却是一日没好,到了第二日也见好了,在帐中呆不住都纷纷跑回战场上。 可想而知,当东狄人在战场上与他们交手,见着昨日明明被自己的刀砍得断手断脚,差点要魂归天外的人今日又出现在战场上,照样跟自己拼杀,对他们的冲击是何等之大。 因着这个缘故,所以北周跟南齐今日小胜一度,伤亡的人数也减少了。 “难怪。”宝意缓声道,“今日我在帐中见到送回后方的重伤员,有些是第二次被送来了,受的伤却比第一次还要重。” 他们英勇不怕死,因为只要留得一口气在,回到营帐中就有人能够救得了他们的命。 白翊岚心中忧叹,这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或许对将领来说,这是件好事,士兵之勇可以抵消他们跟东狄之间的战力差距。 可是对宝意来说,这却是绝对的坏事,若她救不了他们,这些死去的士兵就会成为她心头的负担。 宝意见他身上都是血,该要换衣清洗,于是拿了十二先做好的这几个模具,对白翊岚说:“那我先回去了。” 白翊岚点头,要唤了自己的亲卫来送她,宝意摇了摇头,自行出去了。 帐中剩下白翊岚跟十二,白翊岚这才从桌案后走出来,绕到了屏风之后,解了身上的甲胄下来。 他往帐篷角落的铜盆里注入了煨在火上的热水,将结了薄冰的清水化开了,才开始擦洗掉身上的血汗,换了干净的衣裳。 亲卫从外头进来,收拾了白翊岚换下的衣服又出去了。 白翊岚穿着里衣,随意地披了一件外袍,有武功护身也不怕冷,就这么走到了十二面前。 十二看他一眼,忽然来了一句:“小宝意要是还在这里,肯定要你多穿两件衣服,让你别冻着了。” “……” 十二如愿地看到小师弟的耳朵变红,才把自己今日的成果展示给他看。 白翊岚看过了模具,一眼就看明白了这要怎么用,可是等看到师兄手里拿着的机关设计图,他就看不懂了。 十二觑着他的神色,了然道:“我知道你看不懂,师父都没有教过你这个,等明日我把它造出来,就能知道这东西能不能用了。” 白翊岚放下图纸看他。 十二说,“等到这个做好了,我就能跟你一起回战场,继续照看你了。” 白翊岚心中一热,忍不住道:“谢谢师兄。” 第304章 东狄主帐中,月重阙看着自己麾下的将领。 他们垂头丧气,只因今日战场上的伤亡实在是超乎了他们的预料。 明明他们有六十万大军,北周跟南齐只有四十万,就算是他们没有把全部兵力都投进去,那两边的战事消耗也应该是差不多的。 可是现在算来,他们这边的人在减少,对面减少的速度却是可以忽略不计。 月重阙帐中的低气压弥漫了许久,才开口问道:“为何会如此?” “回王爷。”他的心腹在一众将领之中起了身,对着坐在上首的他一拱手,说道,“本来我军的兵力远胜过对面的北周和南齐,实在不应该如此。” 即便是他们这两日因为南齐的两辆战车而受伤的人多,但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下作战的经验比北周跟南齐更丰富,万不该变成今日这样才对。 他一咬牙,说出了他们观察出的结果,“这其中实在是事有蹊跷。” 月重阙用那双如同秋水的长天的双眸望着他:“有何蹊跷?” 开战时他也是在军中,从头到尾都在看这战场上发生的事情,见到自己的精兵强将节节败退,他心中积了火气,是以脸上没有先前那样温文尔雅的笑容,越发叫这些跟他时间不久的将士胆寒。 他出自被灭了门的岳家,这一重身份从前没人晓得,现在他换了真实的面目出现在这里,而且又如此的精通于行兵打仗,颇有当年战神岳衡的风范,他们如何还会不知道这是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修罗? 从背负血海深仇的少年将军变成今日的摄政王,这其中他究竟做了多少事,耗费了多少的心机和手段,没人敢去猜。 这站起来回答他问题的心腹爱将朝着旁边看了一眼,被他目光看到的另一名将领也跟着站了起来。 同样的话,若只是由他一人说,不足以让人相信,所以他需要同僚站起来跟他一起向他们的元帅解释。 “回王爷的话。”这第二个站起来的将军道,“原本今日开战之时,是同前两日没有什么差别的,只不过在战场上不断有将士认出昨日死在他们刀下的人,今日又神奇地复活了,生龙活虎的与他们作战,一时间不知道北周南齐是动用了什么禁术,更不知道在面前跟自己作战的究竟是人是鬼……” 正是因为这一重心思,所以才影响了他们作战的节奏。 他这话一出,帐中憋了很久的其余人也纷纷说道:“是啊元帅,不光是沈将军的兵,末将手下的人也都在说这样的话。” “这些周人跟齐人竟像是打不死的一样!即便身中数刀,眼看着都倒在地上无力回天,可是不过两日时间就又回到了战场上,继续跟我们的二郎厮杀!” 东狄的将士固然勇猛,无可匹敌,但是遇上这样诡异的对手,人力遇上鬼神之力,终究还是要差一筹。 月重阙听着帐中的人声鼎沸,听他们说出了心中惊惧,都在猜测着北周和南齐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能够让死去的人这样复活,身上好似没有受过伤一样,又回到战场上来。 难道说,除了那两台被他们打得不能再出战的偃甲战车之外,他们还有这样逼真的偃甲人,可以在战场上被砍伤之后,回去换过零件就能再继续上阵吗? 这些种种皆是无稽之谈。 月重阙抬起了一只手,见了他的动作,帐中原本在激烈无比讨论的人都立刻安静了下来,将目光投向了他。 见到坐在上首的人淡淡地放下了手,对着他们说道:“此事并非因为鬼神,你们所见到的也不是什么从地狱回来的人。” 从地狱回来的人是什么样的,他最清楚,那些前两日在战场上重伤濒死的人,今日能够重新回到战场上与他们继续敌对,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被人从鬼门关边缘拉了回来。 而这个人他们东狄没有,只有北周才有。 他眯起了眼睛,“她果然来了边境。” 众人听得他此言,不由得面面相觑,想着元帅口中说的“她”是谁。 然后,就见到月重阙从这一瞬间分散的思绪中回过了神,对着自己这些人开口道,“众将听令。” “末将听令!” 听到这四个字,众人皆从座位上起身,在帐中跪了下来。 月重阙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传令下去,安抚军心,我们的对手并非鬼神。他们所以为的鬼神只是杀一次杀不死,那就杀第二次,第三次。一刀杀不死,剁碎了,让人再也拼不回去,总能够磨灭了生机。” 这世上神奇之物再多,想要挽回生命也需得付出足够的代价,而且成功得了一次,未必能成功得了第二次。 这是他让欧阳昭明用生命验证的代价。 他这一番话说得何其悍然,轰的一下就点起了一众将领心中的战意和血性,他们纷纷应道:“是!” 然后起身,见到他们俊美如画中人的元帅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退出去。 众将领于是从帐中逐一地出去,要回去向他们手下的士兵传达元帅的意思—— 人能杀死一次,就能杀死第二次。 他们对手能够在他们的刀下侥幸活下来一次,却未必能有第二次! 帐中剩下月重阙一人,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张脸叫灯光映亮。 东狄用的蜡烛是用山中猛兽的油脂烧成,比起普通的蜡烛更亮,燃的时间也更长,燃烧之中仿佛还透着一股猛兽身上的煞气。 她在这里,就在对面的大营中,离他们如此之近。 他几乎都不用什么手段,只要明日、后日,让北周南齐的人死得够多,伤得够惨,就能够让她出来。 而她总是会出来的。 过往相处几次,他都已经确认了这一点,何况她所珍视的兄长还在自己的手中。 他想着,起了身,回到了自己的帐中,转到屏风之后再去看那躺在床榻上的少女。 在少女的枕头边放着一个香炉,里面袅袅地燃着清心凝神的香。 这香气不光可以让人头脑清醒,也可以让在她身体里肆虐的蛊虫安静下来,续她一命。 “阿嫣。”帐中响起了月重阙低低的声音,“你要等到我把定海珠拿回来,这一天不会很远了。” —— 昨夜归来,宝意就用上了十二做好的那几个模具。 翌日清晨她起了个大早,到帐篷后背风的地方,将那过了一夜被雪覆了顶的架子拂了雪,取出底下几层木质的模具。 她费了些力气打开,见到里面的灵泉果然都已经冻成了半球形的冰珠,粒粒分明。 第376节 这些冰珠向上的一面是平的,但底部却是圆润的,以手指在木板底下的小机关处由下往上一顶,就粒粒从坑里脱离了出来,在盘面上滚动了一番。 宝意随手拈起了一颗在阳光下看着,见到这珠子晶莹剔透,正符合自己的要求,于是露出了笑容。 小柔从帐中寻过来,果然在这里寻见了她,见宝意在拈着珠子看,于是跑过来:“阿姐成了吗?” “成了。”宝意对她说,然后把冰珠给她看。 小柔看过这冰珠,心中一喜——不错,正是可以发放给士兵的样子! 而且在这个天气放在酒囊里,于身侧挂着也不会融化。 宝意说道:“冰珠做好不能久放,先把这些给他们送去吧。” 营中已经在缩减从江南送来的伤药用量,而听到这些冰珠能够起和疗伤丹药相似的效果,将士们都毫不犹豫地道:“让我来!” “让我先来试一试!” 若是有用,那之后各位同袍都可以用,若是没用,那今日就是他们先走一步。 今日,已经彻底恢复的萧璟也重新披甲上阵,有了统帅在阵前,北周将士全都精神振奋。 东狄方面,昨日见了那么多几乎亡于他们刀下的人重新在战场上出现,分寸大乱的东狄将士在经过他们的将领传达统帅那番话之后,也是个个都发了很。 双方在战场上一相遇,就如同洪流互相吞噬。 月重阙今日坐镇后方,亲自指挥战场,与萧璟如坐棋盘两端博弈。 东狄的将领遥遥见到先前明明在他们的攻击之下断了一臂的萧璟出现,不仅断肢重续,而且行动与先前无异,都越发确定了统帅所说的在他们军中有奇人。 萧璟第一次在战场上与月重阙正面对上,深刻地感受到了此人的手段,东狄铁骑在他的指挥下如臂使指,让自己几乎应对不及。 战场上,冲在最前面的战士不少随身带着酒囊,但是里面装着的却不是酒。 他们于战斗之中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见到有人受伤不支,便立刻过去支援,同时取下酒囊,能将里面装着的冰珠往外倾倒。 倾倒不准,有时是一粒,有时是两粒,都在作战之时一并予了受重伤的战士,同对方说道:“服下。” 这平平无奇的冰珠,比起那精心熬制的丹药来他们用着更加不心疼。 但是吞食入腹之后,感觉却同丹药一样有效。 与他们交手的东狄士兵看了个清清楚楚,见到他们在节节败退之后,吞服下什么东西,然后就像是有了再战的力气。 昨日有元帅和将军同他们说过周人跟齐人的把戏,今日他们的目光自然就落在了对手的酒囊上面。 这里面装着的,就是这支军队不死的秘密。 第305章 东狄士兵的目光变了。 现在他们不光要把周人齐人击退,还要想办法把这酒囊弄到手,将里面的东西给元帅,破了北周和南齐之法。 “小心!”拼杀在最前线的北周和南齐将士意识到他们有抢夺酒囊的意图之后,立刻预警道,“保护好酒囊,不要让他们抢走了!” “是!” 身上带着酒囊的士兵越发谨慎,尽管东狄人几次刁钻出手,想要夺走他们身上的酒囊,但都是棋差一着,功亏一篑。 就在拼杀在第一线的将士满意于他们保住了这救命灵药的时候,坐镇后方的月重阙,却对自己身旁的人说了一声:“去。” 在他身边跟着的沉默侍从领命,立刻从他身边暴起,犹如捕食的鹰隼一样从后方大军头顶直接掠过,脚下连踩前方各个将士的肩膀,以极其快的速度掠向了一个还在欣喜之中的北周将士。 战场上拼杀再激烈也不过是普通人跟普通人之间的战争,这样彪悍的武力骤然在面前降临,哪怕是已经久经战场的北周将士也抵挡不住。 来人一落入战局之中,就如同猛兽闯进了羊群里,身形如同鬼魅,举手抬足之间就已经击飞了数人。 “围住他!” 一群北周跟南齐将士冲上前来,想同之前一样把来抢酒囊的人击退,可是刀剑劈出去,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打了出去。 那被几人护住的、手持酒囊的将士眼睁睁地见他击飞了自己的战友,像一阵狂暴的风一样,转瞬就来到自己面前,劈手要来夺自己腰间挂着的酒囊。 他只握紧了手上的刀,咬着牙反抗道:“去死!” 一刀砍出去,被对方的手轻易的制住。 对方的手指不过捏着他的刀尖,就如同铜浇铁铸一般,让他想拔也拔不回来。 北周将士带着几分恐惧地抬头,看向面前这杀神冷冷地看着自己,然后抬手一掌重重击在自己的头上。 一声闷响,这一掌隔着头盔打在这年轻将士的眉心上,他只感到一阵剧痛,随后便往后倒去,没了声息。 月重阙身边的侍从松开了刀尖,任由这具尸体往后倒去,一伸手就取走了他拴在腰间,牢牢护住的酒囊。 “老侯!” 那些被他打飞出去的士兵爬起身,见到这一幕,与他同队的北周将士个个都露出了悲愤之色。 “上!”他们怒吼着要再次围上来,为同胞报仇,抢回酒囊,“不能让他夺走酒囊!” 可是这杀人夺宝的东狄人已经纵身一跃,在大军之间又是几个起落就回到了月重阙身边。 “主上。” 他来到月重阙面前,递上了自己抢回的酒囊。 月重阙抬手,从他手中接过了这酒囊,拔开了酒囊的塞子。 为了装郡主给他们制出的冰珠,酒囊的主人将他们装酒的工具认真地洗过,但是现在一拔开塞子,还是可以闻到里面的酒味。 月重阙抬手将里面的东西往掌中一倒。 无论南齐还是北周,都是五人一小队,一个小队带一只酒囊,酒囊之中装五颗冰珠。 方才在战场上,这一队已经用了四颗,他一倒,最后一粒冰珠就从里面落下来,落在他的手上,犹如天上飘下来的一片雪花落在掌心,没有什么重量,只让人觉得微微寒凉。 月重阙的目光落在掌心的这颗冰珠上,因为跟自己的掌心接触,受掌心温度,所以底下已经开始融化,很快地渗出水迹来。 他看了片刻,将冰珠托到面前闻了闻,然后又以舌尖舔了舔。 为他抢夺酒囊回来的属下见他这般试味,唯恐其中有诈,忙叫了一声“主上”。 月重阙放下了手,目光看向他,对他说道:“无妨。” 若他是宝意,知道对面的人想要自己手中的灵泉,并且肯定会这样亲自尝试来验证,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会在这些人携带的灵泉之中都下药,这样牺牲几千人就能换来给对方的统帅下毒的机会,他不会放过。 可是对面的人毕竟不是他,拥有灵泉的也不是监察院。 他试过之后,确认了这冰珠是由灵泉凝成的,只垂着眼睛轻声道:“不错,确实是灵泉。” 而再抬头望向对面北周大营时,他的目光遥遥地落在大营后的一座矮坡上,见到那里一个黑色的身影立于风中。 虽然距离极远,让她的面目看上去极其的模糊,但月重阙还是一眼就确定了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宝意站在矮坡上,这是她第一次在开战的时候从帐中离开,来到这里望着远处战场。 她在战场上见到了萧璟,也寻到了白翊岚的踪迹,方才月重阙那边抢夺酒囊的动静更是落在了她的眼中。 虽然隔得这么远,看不到月重阙脸上的表情,但宝意还是十分确定他得到了酒囊,试过了其中的冰珠,已经确定自己就在北周的大营中。 他人在那里,在朝着这个方向看,说不定是已经看到了自己,认出了自己。 毕竟欧阳昭明已经死了,他发起这么一场战役,就是为了自己手上的玉坠。 月重阙在马上坐了片刻,缓缓地抬起了一只手。 他身旁的将领立刻凑上前来:“主上?” “传令下去。”月重阙开口道,“停战。” 在他们的战士越战越勇,在战场上占了优势的时候停战,此举实在有些反常。 但是对他的命令,他的属下从来不会质疑,很快应了一声“是”,就传令下去,让人准备挂起停战牌。 “停战——” “停战————” “停战——————” 一声接一声的停战之声在东狄大军后方响起,朝着前方传去。 北周方面,他们见到月重阙方才让人抢了他们将士的酒囊之后就高高挂起了停战牌,一时间不知他要做什么,只看向萧璟:“殿下,他们要停战!我们该如何?” “他们说停就停?”脾气暴烈的张将军今日一上战场就折损了不少将士,自己也受了伤,愤怒地道,“我们的儿郎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哪由得他们这么羞辱?不停!” “对!不停!” 北周将领之中响起了这样的应和声,没有因为对面挂起停战牌而松一口气,反而更加气愤。 萧璟看向白翊岚,今日白翊岚也没有没有冲到最前方去,而是停留在后方。 两人的目光一交汇,很快都看出了彼此的意思。 今日这一战,他们实在是不占优势。 连日作战,就算是有宝意的灵泉恢复,他们将士也已经足够疲惫。 虽然不知道月重阙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但是答应他停战,今日死伤的人数就可以打住在这里,他们的将士也能有喘息之机。 所以萧璟最终同时开口道:“停战。” 白翊岚看向南齐大军这一次的统帅,接到他的目光,南齐的统帅也同样说道:“停战。” 两边的命令都迅速传了下去,在战场中央厮杀的三方将士见到了从各自的阵营中打出来的停战牌,上一刻还在激烈的厮杀之中,下一刻都听令,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刀剑。 他们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对手,然后缓缓地向后退去,重新归入到他们的队伍之中。 “停战了?”小柔站在宝意的身边,看战场上原本打作一团的军队如同潮水一般缓缓朝着两边退回去,一时间只露出了警惕的神色,问道,“东狄想做什么?” 月重阙如此干脆放弃了今日的优势,让东狄停止攻击,旁人也许猜不到他想做什么,但是宝意却十分清楚。 第一步是让他们停战,第二步便是要来找自己谈判了。 战场上的伤员退了下来,被送到军医帐中去接受医治,宝意没有在这里跟小柔在长久停留,而是回到了营帐中帮忙。 帅帐中,北周与南齐的将领都聚集在这里,东狄那边没有耍花样,他们挂起了停战牌,就是真的停。 众人坐在座中,白翊岚和萧璟则坐在上首。 第377节 他们把伤员都接回来,很快就能被治疗好,轻伤者明日就能恢复巅峰状态,而对面的东狄却是没有这样的灵丹妙药。 算起来,明日再战倒是他们这边多了几分占上风的机会。 眼下两边的将领聚在这里,均是在猜测着东狄那边在打什么算盘。 “会不会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像。” 他们观察着那边没有什么异状,眼下在这里也只能大眼瞪小眼,讨论不出什么结果。 白翊岚道:“现在就该以不变应万变。” 他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两边的将领朝着上首看过来,听萧璟也说道:“他们不会安分太久。” 很快就会知道东狄人想什么花样了。 两边停战的时候,十二刚刚搭建好了偃甲机关的雏形,满意地站起身来。 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他感到有些不对,于是从帐中走了出来,怀里还抱着刚做好的偃甲机关。 见到士兵们都在往回撤,战场上已经没有人了,他于是随手拽了其中一人问道:“怎么了?怎么突然停战了?” 那被他拽住的士兵先同他行了一礼,然后才说道:“回将军,是东狄那边突然喊了停战,今日之战便到此为止。” “停战?”十二听了这话,抬头朝着战场那边望去,见到东狄人也都退去了,阵营大门紧闭,他抱着机关喃喃地道,“他们在玩什么花样?”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看着这么多伤员,立刻决定先不管这事,还是把做好的偃甲机关拿去给宝意看看再说。 收治伤员的帐中,虽然今日的战事结束得早,但是受伤的士兵却丝毫没有少,而且伤口可怖,哪怕是从军中调了手脚利落的将士来帮忙,众人也忙得不可开交。 十二掀了帘子一进来,就在满地哀嚎的伤员中寻见了宝意。 只见她双手染血,刚刚为一个伤员止了血,一听见有人在唤自己便抬头,看到十二怀里抱着个奇形怪状的偃甲机关来。 她于是起了身,用湿布稍微擦干了手,就越过这些亟待治疗的伤员朝他走去:“十二师兄。” “做好了!”十二把自己怀里拿着的偃甲机关递给了她,说道,“我在帐中拿普通的水试了试,效果跟你想要的差不多,知道你现在会很需要,送过来让你试试。” 他送这个来简直是及时雨,宝意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立刻便说:“试试!” 第306章 宝意说完,就拿着偃甲机关去了帐篷中心。 十二跟了上去。 这里是伤员最密集的地方,几张竹榻摆成一个环状,方便军医站在中间救治伤员,不用到处移动,救治完一个人,只要站在圈中转个身,就能接着救治下一个人。 这样虽然极度消耗军医的体力跟心神,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十二走过来,见这个帐篷中心以八张竹榻摆了个大环,两名军医站在中间,同时救治伤员。 两人见着宝意朝这边来,手上还拿着个不知是何作用的木制偃甲,都不由得停下了动作。 “愣着做什么?”负责带他们的年长军医因为体力跟不上而退了下来,正坐在一旁边喝水边恢复体力,见他们停下来便催促道,“还不快一点!” 他也看到了宝意,但是在这里当军医就是争分夺秒同阎王爷抢人,哪里可以因为郡主在就放松了? “两位大人稍停一停。” 他的话音落下,宝意就来到了近前,听到宝意的声音,年长的军医朝着边看了一眼:“郡主?” 宝意也不多话,直接与他说了自己要实验手中的偃甲机关。 年长的军医听完,立刻说道:“好。” 这些时日,他们已经习惯了在治疗伤员的事情上听从宝意的意见,他对自己那两个没回过神来的徒弟一招手,让他们放下手上的治疗工作,从竹榻之间出来。 他们一出来,宝意就进去了。 竹榻上的伤员还在因为身上的伤处而痛苦,宝意把十二刚拿过来的偃甲机关放在了地上,十二在后头也跟着钻了过来,准备告诉她怎么用,十二道:“取水。” 宝意已经准备好了,她取了放在竹榻底下的一只白色大瓷瓶。 瓷瓶一摇晃,十二就听到了里面丰沛的水声,一想到这里装着的可能是什么水,他的眼神就有点发直。 那日自己受了那样重的伤,宝意也就是给自己喝了一瓶半,再将剩下的小半瓶倒在了伤口上,没过两天就好了。 这么一只大瓷瓶,里面的灵泉能装满多少个小瓶,能救回多少人啊!就这样放在除了伤员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军医的帐篷里,真是叫人放心不下。 宝意专注于手上的偃甲机关,没有关注十二的心理活动,只是在找到注水口之后,就毫不犹豫把白色大瓷瓶里的灵泉都往这个呈圆柱形的、肚子分外大的偃甲机关里倒。 三位军医在旁看着她的动作,彼此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不知郡主这是在做什么。 而由于这个偃甲机关是木制的,肉眼看不见里面的水倒了有多少,就只能凭借听觉来判断是否倒满。 十二在旁听着,听见水声越来越临近满,于是说道:“够了,够了!”倒得太满的话,会影响到机关出雾。 他一说,宝意就立刻停止了倾倒,将里面还剩有大半灵泉的白色瓷瓶扶了起来。 她去重新盖上瓶塞,十二则接手了偃甲机关的操作。 他将偃甲打开的顶部重新按了下去,然后转头对着宝意说道:“加了水以后,按这里。” 宝意就见他的手停留在偃甲上方一个凸起的位置上,然后按了一下。 十二拿开了手,原本静止的机关就运转了起来,宝意听见里面发出细小的声音,很快就有白色的水雾从盖子上的细小孔眼处钻了出来。 一见到这雾气,她就认出来了——这是被细化了无数倍的灵泉,是同她玉坠空间里一样的白色雾气! 运作的机关放在地上,宝意按捺住了伸手去感受这白雾的冲动,跟十二师兄一起看着这一幕,只见偃甲机关里生出的雾气凝而不散,很快就朝着四周蔓延出去。 只见这些白雾先是盈满了帐篷中心的位置,接着很快又移向了帐篷边缘。 外面的帘子是半掀开的,为了通风,十二喊了一声守在帐篷外面的将士,让他们把帘子放下,免得让雾气跑出去。 帘子一放下,帐篷就变成了封闭的空间,三名军医看着盈满帐中的白雾瞬间遮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别说是几步之外,就连自己的手伸出去也看不见了。 “这、这是……这是什么?” 那样一个小小的偃甲机关,转瞬就制造出了这样的浓雾,让他们朝着左右望去都不见近在咫尺的人,不由就有些紧张。 只听宝意的声音从竹榻中间的位置传来,说道:“不必担心,请几位大人放松。” 这灵泉所化的白雾不仅可以治疗伤员,疲惫的军医置身其中,也可以得到舒缓。 三人听了她这句话,慢慢地放松下来,帐中白雾弥漫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踪影,置身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此方空间中唯一的个体。 竹榻上,身上有各种伤处的伤员被白雾笼罩,感到各个伤处的疼痛在被渐渐抚平。 若是有人贴得极近去看,就会看到这些白雾汇聚到他们的伤口处,悄无声息地渗入进去。 宝意站在原地,虽看不见这一幕,但是听着四周痛苦的呻吟声弱了下去,便知道是雾气起效果了。 十二听周围的声音渐弱,忍不住对着宝意说:“起效了,起效了!” 宝意应了一声。 灵泉雾化以后,起效的速度比液态的时候更快。 ——不过为什么玉坠空间里的白雾,不能起到这样的效果呢? 偃甲机关运行的声响中,倒进去的灵泉很快都化作了雾气,四散在了帐篷里。 灵泉耗尽,机关也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停下了运转。 机关运行的声音消失以后,帐中弥漫的雾气慢慢地由浓变淡,隐没在雾气中的一切又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等到最后的雾气也消失了,帐中伤员都陷入了沉睡,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 “这——” 原本沉浸在被雾气包围的放松中,感到连日积累的疲惫被抚平的军医一睁开眼睛,见到这番景象,都忍不住立刻上前来查探伤员的状况。 两个年轻军医在伤员之间迅速地移动,弯腰查看,然后抬起头来对着年长的军医说道:“师父!伤口的血都止住了!” 高热降下,生命体征平稳,接下来只要给他们缝合包扎,再等他们醒来就可以了! “郡主……”年长的军医转向宝意,又看向地上那个偃甲机关,“这个机关——”太神奇了,这是造出来,要留在这里吗? 若是有一台这样的机关偃甲在这里,伤员被送进来以后,先开启机关释放雾气,稳定他们的伤情,消除他们的痛苦。 而且这样的雾气放出来一起,他也感到他们的疲惫消除,能有更好的精力来救治伤员。 宝意已经把偃甲机关抱了起来,准备到别的帐中去,对着年长的军医笃定地道:“很快每一个帐篷里都会有这个,我现在先去别的帐中,请三位大人先处理他们的伤势。” “好!”年长的军医应了下来,两个年轻军医更是感到一阵激动。 有了这个偃甲机关,不光可以减轻伤者的痛苦,他们甚至还可以多出时间来处理重伤断肢的伤员。 帐中的灵泉是从不短缺的,想要为士兵将断肢重续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前几日时间太紧,他们精力有限,根本做不到给每一个断手断脚的人都把断掉的部分重新接上。 哪怕他们的肢体都捡回来了,也只能落下残疾。 年长的军医看多了这样的事情,知道能够把他们的命保下来就已经够好了,但是尚未经过那么多战争的年轻军医却都同宝意一样,为自己不能把他们保住手跟脚而愧疚。 现在好了,总算是有机会了! 宝意抱着偃甲机关,让十二抱起了那只白色大瓷瓶,这大瓷瓶过于显眼,向来都是随着她的人走,她人在哪里,瓶子就在哪里。 两人去了一处新的帐篷,再次如法炮制。 很快,帐中弥漫的焦躁绝望的气氛被抚平,变得安宁静谧,不像是伤员聚集之处,更像是一处白雾笼罩的洞天福地。 雾气散去之后,在这个帐篷中负责治疗伤员的军医同样激动地围过来问这机关。 宝意与他们解释过以后,跟十二一起从帐篷里出来了。 白色大瓷瓶里的灵泉已经用光了,她要回去取,在与十二分开之前,宝意叫住他:“十二师兄,这机关的作用比我想的还要好,想来一个帐篷里放上一个就足够。” 她说完顿了顿,才问,“师兄那里可还有材料,能不能再做几个?” 若是能多做几个,让她身边的近卫两个人为一组,携了灵泉跟机关到各个帐篷轮转,也能够顶过这两日了。 十二亦是振奋,自己做的偃甲机关一次就成功了,起到了这么关键的作用,宝意一问,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有的。” 偃甲机关这种东西,做第一个要尝试,可能面对失败,但是成功了一次后面就简单了。 “我帐中还有材料,可以再做三五个。”十二想着自己手中余下的材料,算着时间对宝意说道,“明日我就能给你。” 宝意原本要应好,可是看着准备离去的十二,忽然改变了主意:“等我取了灵泉,就过去给十二师兄搭把手。” 十二停住脚步,回头看她:“嗯?” 第378节 他本想一个人给她赶制出来,没想到宝意要来帮自己。 只听宝意说道:“有了这台机关,帐中暂时应该可以应付得过来,我同我师父学的雕刻,帮着十二师兄你做些木工活也不在话下。” 两个人合力做起来就比一个人要来得快,不会让十二师兄一个人那样累。 十二一想觉得也好,于是说道:“那我回帐中等你,你忙完就过来。” 宝意点了点头,两人于是分道扬镳。 回到帐篷里,十二先把堆在地上的废弃木料扔了出去,然后回来照着自己先前做出的尺寸图在木板描出了线条。 不多时,宝意也来了,两人一起将尺寸图画到了木板上,然后用工具照着形状裁出来,细致打磨。 一开始是他们两个在这里忙碌,后面十二又唤了几个擅长精细木工活的将士来帮忙,零件打磨好以后,他立刻上手组装,很快又装好了两台这样的机关。 在北周的大营中原先只有三顶收治伤员的帐篷,后来南齐的援军到来,也有了更多的军医,就扩张到了六顶。 十二试过了新做出来的两台偃甲机关,确定工作起来都没问题。 宝意这才叫了自己身边的近卫来,让十二师兄教他们如何操作,自己则去取了两大瓶灵泉,跟机关一起交到了他们手上,让他们带到治疗伤员的帐中去。 第307章 帐中处处白雾弥漫,瞬间抚平伤员身上的伤痛。 在今日一战中受伤的将士在白雾中沉沉睡去,再听不见他们痛苦呻吟。 宝意回到最初那顶帐篷里,身上还沾着木屑,一来就见到里面的一切都已经收拾妥当,帐中的伤员也已经从短暂的沉睡中醒了过来。 “诶?”她一进来便听见一个有些耳熟的少年声音在说,“我——我好了?我的伤不疼了!” 她朝着那个方向望去,见说话的是一个半大少年。 宝意对这个正在低头摸着身上伤口的少年有印象,这几日已经是他第三次被送进来了。 少年在战场上骁勇,所受的伤一次比一次重,前两次他都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郡主妙手回春,又把自己治好了。 而且他年纪小,恢复得快,第二日便如常跑跳,转头就又跟其他人一起去上阵杀敌。 他这一条命,在战场上换了不少东狄的人头,这令他觉得十分值。 这一次,少年本以为也要像前两次那样痛过一阵,过得一晚,第二日才好,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好得比前两次还要快! 他高声说完,见不止是自己好得这么快,其他同伴也是如此,正觉得犹如神迹,就见到宝意在帐中出现,少年顿时把这些都抛到了脑后,朝着她欢喜地叫道:“郡主!” 他一叫,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宝意来到了他面前,目光扫过这个半大少年身上包扎过的伤口,问道:“你的伤好了?” “好了!”少年的眼神清亮,对着她开心笑了起来,“肯定又是郡主救了我们对不对?我就说有郡主在,受再多的伤也不怕!别说是明日,我现在就可以回战场上去继续杀敌。” 他的话在帐中引来了一阵附和,宝意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到附和他的都是一群同他一样还未长成的孩子。 他们个个都义愤填膺地道:“我来边境参战,同乡的兄长都被东狄狗杀死在了战场上,留下我一个,就是要为他们报仇!” “对!报仇!” “我本以为我一命换他们一命就已经够本了,没想到这样都能活下来,还能再回到战场上去多砍两个东狄狗的头!” “不错!就要把他们打回去,让他们知道我们大周之威,让他们知道我们大周凛然不可侵犯!” 帐中有人泼他们冷水:“你们几个是伤得重了,直接昏过去被抬回来,不知道东狄那边已经挂了停战牌,今日停战,明日后日或许也不打了。” “停战?”这群少年闻言一愣,连忙问道,“为什么要停战?为什么不打了?” “也不知。”泼他们冷水的年长将士耸肩道,“总之这两日就好好在帐篷里呆着吧。” 宝意见他们满脸失望,又见面前少年转头来看自己:“郡主。” “怎么了?”宝意回过神来,关切道,“是哪里还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少年忙道,“我舒坦得很,郡主放心。我只是想说郡主费心费力救了我们,绝对不会白救的,只要停战牌一撤,我们就立刻回去杀敌!” “对!” 宝意听得他们的话,心中却没有添几分轻松,反而觉得沉重。 制造出来减轻他们痛苦的偃甲机关,现在反而像是给这些半大少年制造的催命符。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帐中也点起了灯,宝意让他们好好休息,去同三位军医交谈了一番之后才离开了帐中。 一出帐篷,就见着沉沉的暮色中,小柔朝着自己走来。 她原本在左侧的帐篷中守着偃甲跟灵泉,现在灵泉已经用完了,偃甲则有人接替了她在守着,少女于是出来寻宝意。 “阿姐!”见了宝意,小柔立刻跑到她面前,同她比划了一番那偃甲机关有多么好用,“这机关太好用了!等每一个帐中都配上一台,那就高枕无忧了。” 宝意朝前走,一边走一边说:“这场战争哪一日真正停了,那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 “快了快了!”小柔说,“我们的将士这般勇武,又有了给他们治伤的好办法,这一战定然是会取得胜利的。” 宝意本想让她同自己一起去后厨,看看能不能做点什么,然而还没开口,小柔就说起一事,“方才我听着外面的声音,好像说是东狄那边派人来了。” “他们派人来了?这么快。” 不光是宝意,帐中还没有散去的一众将领听到东狄这就派人越过了两边的封锁,来到他们北周大营的消息,也是一样的惊讶。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东狄使臣敢在这个时候过来,便是因着这一条。 他在外面等候着,见着面前这些像是想把自己抽筋扒皮,生啖血肉的北周士兵,浑不在意,只是将手往袖子里收了收,站在这寒风冷雪中,等待着他们的人进去通报,然后将自己放进去。 他是独自一人来的,甚至没有带侍从,也就没有人与他说话解闷。 他很有耐心,在这里站了许久,终于见到一名看似将领的人从营中出来,一挥手让守卫的士兵将横在他面前的刀剑移开,对自己说道:“跟我来。” 东狄使臣跟了上去,随着他往前走。 此刻一众将领所聚集的营帐并非帅帐,直接带着这个东狄人去,也无需蒙住他的眼睛,不用担心他认路。 只不过,带路的将军先把他带到了一处营帐中,细细地搜了他身上没有任何刀剑暗器,才带着他真正去了北周跟南齐一众将领聚集的地方。 得了通报,帘子掀开,东狄使臣朝着里面走了进去。 他见了这一屋的将领,再看向上首。 上面坐着的是北周的四皇子萧璟和南齐这次带兵来的统帅,他一时间只想到他们这些人聚集在这里,要是自己身上带着一品阁的独门暗器,只要一通攻击,这里九成的人都会中毒倒下。 到时候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赢了北周跟南齐的联军。 只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在他心中一转,就抹消了,毕竟主上这一次派他来,并不是为了一举端掉他们。 他站在帐中,迎着四面来的厌恶、愤怒、猜疑的目光,朝着上首行了一礼,镇定自若地道:“见过两位统帅。” 白翊岚退到了普通将领之中,坐的位置还排在稍后,这东狄使臣看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萧璟在上首看着他,说道:“今日东狄先是突然停战,随后又派了你来,意欲何为?” 东狄使臣站直了身体,朝着他们摊开双手说道:“我此刻到来,自然是带着和谈之意来的。” 和谈? 众人听到他这句话,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 北周将领之中脾气最火爆的张将军因为被同袍劝诫过,不能在这个时候肆意说话坏了大事,所以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声道:“说打仗的是你们,说和谈的又是你们,说打就打,说停就停,哪有这么好的事?” 他虽自觉压低了声音,但是周围的人依旧听了个清清楚楚,包括站在中间的东狄使臣也是。 张将军此言可以说是说出了他们的心声,所以坐在上首的南齐统帅跟萧璟都没有说话。 东狄使臣见状,转向了唯一一个在自己说话之后出声的张将军,对着他和颜悦色地道:“想开打便开打,这是因为我们东狄的实力,想和谈便和谈,也是如此。” 他说完之后不理张将军的怒目而视,又转向了萧璟跟他身旁的南齐统帅,道,“我们此次与北周南齐大动干戈,全是为了我们先帝之死,若非北周一开始就拒绝与我们谈,更不愿交出贵国的欧阳大人,又何至到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不必说这些。”萧璟说,“打不打也打了,为着何故不与我们打下去?” 东狄使臣道:“我们与两国交手已经有几日,相信大家也已经看到了东狄的实力,固然两国将士坚韧,却也抵挡不住我们的大军。要赢过你们,取得我们要的公义,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不过我家主上到底不愿意见到血流成河,所以今日才有此一谈。” 北周将领扬声道:“你们想让我们交出欧阳大人,这是不可能的。开战之前我们就已经拒绝了,如今你再提,我们照样还是拒绝,所以不如就不必说了!” 他说完,将头撇向了一边,不再去看他,意为不想跟他多废话。 白翊岚看着这东狄使臣,见到他脸上的笑中透出几分嘲弄来:“我家主上知道贵国不可能交出欧阳大人这般的重臣,所以此事便罢了。” 听到他这话,萧璟的目光微微一沉。 谁都知道东狄的那位摄政王最恨的就是欧阳昭明,现在欧阳昭明还在京中好好的,他要复他岳家之仇,定然是要大周将欧阳昭明交出来才肯罢休,如今竟然肯放弃? 南齐统帅适时地开口问道:“不知贵国和谈的条件是什么?” “条件很简单。”东狄使臣笑着看向他,“只消让营中那位金枝玉叶到我们东狄来做客,我们就会退去。” “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这个条件一提出来,帐中的众人就露出了被羞辱的愤怒神色。 且不提这些东狄人是怎么知道他们郡主正在营中的,就说他提出这个要求,要他们送郡主过去以换取他们东狄的暂时退去,他们做出这样的事,同懦夫有什么不同? 帐篷外,带着小柔刚刚来到这里的宝意停下了脚步,耳中已经敏锐地听到了帐篷里传来的声音。 守在帐外的士兵见了她,要向她行礼。 宝意抬起了一只手让他们不要出声,然后就站在这里静静的听着帐中的声音。 帐中,无论是北周还是南齐哪一方的将领都在说道:“做梦!” “告诉你主子,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一个弱女子来承担我们的责任!” 白翊岚在听到这个要求之后,目光就冷了下来,但心中还在冷静地分析,月重阙要宝意去东狄是要做什么。 虽然现在他大权在握,无论是东狄的军队还是一品阁的势力,都尽在他手中,但他却没有能力除去那伴随东狄皇室血脉而生的蛊虫。 所以说,他要的是宝意手中的灵泉?当初他从北周秘密地绑了宝意去东狄,也是为了这个?灵泉可以除得了那些纠缠东狄皇室命运的蛊虫吗? 而不管帐中的将领如何愤怒,东狄使臣都只是站在原地,神情自若。 他在来之前便已经预想到了这群莽夫会是什么反应,他们是何态度不重要,最终决定的是坐在上首的萧璟。 主上派他来之前就已经说了,他要的是北周的永泰郡主,能做主把她交出来的自然是北周的统帅。 而帐中将领在激奋之后,见此人不为所动,只是看着上首的统帅,于是也渐渐安静下来。 帐中一时间针落可闻。 宝意站在外面,听见萧璟的声音响起,冷道:“我们大周不会为了你们所谓的止戈交出我们的重臣,也不会为了这个送去我们的金枝玉叶。 “你今日来这里,胆敢提这样的要求,只会招来我们的愤怒。 “回去告诉你们的摄政王,北周就在这里跟你们继续打,打到最后剩一兵一卒,也不会让他如愿。” 第379节 东狄使臣见他态度如此坚决,只一挑眉:“我家主上所要不过是请郡主去做客,这样就能换来两国的和平,王爷都这样断然拒绝,那作为北周盟友的南齐呢?” 他说着,看向南齐统帅,“你们也要把命运交给你们的盟友来决定吗?” 他等着这位不怎么表态的南齐统帅开口,就听见左侧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大齐同北周同进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岳凌尘就别想把郡主带去东狄。” 东狄使臣听这年轻将领一口叫破自家主上的真实身份,顿时转过了身朝着他看去。 只是还未将此人的脸看个清晰,就又见到帐篷的帘子一动,有夜晚的风雪随着新来的人从外面倾注了进来。 她一来,仿佛这一帐的光芒就都倾注在了她的身上。 不只是东狄使臣,帐中所有的人都在看她,意外于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更不知她在外面听见了多少。 见她这样走进来,帐中无人呵斥,东狄使臣便知道这就是自家主上要自己来带回去的人了。 宝意被带去东狄时,他未曾见过她,她换了一副模样在南齐声名鹊起的时候,他也未曾听闻。 所以在奉主上之命来北周大营中和谈的时候,他也不明白主上为何会放弃他筹谋多年才等来的复仇之机,而要北周交出这么一位郡主。 可是当他看到宝意的时候,他便明白了月重阙的心—— 有这般容颜,世间哪个男子见了不动心? 为了她而停下一场战争,他可以理解。 第308章 宝意一进来,没有同帐中的白翊岚跟萧璟交流,就径自走到了这东狄使臣面前。 众人见她在此人面前站定,对他说:“我去东狄,你们就退兵,不再来犯?” 东狄使臣忙道:“这是自然。” 他没有想到她会来帐中,更没想到她一来,所有人的态度都一变。 他想起在来之前主上对自己说的寥寥数语,终于意识到个中关键不在萧璟身上,而是就在这位郡主身上。 只要她答应了这次和谈的条件,那就没有谁能够拦住。 为了增加自己的话的可信度,他对这宝意说道,“停战协议都已经写好了,只要郡主随我过去,三年内我们东狄都不会踏入北周边境一步。” 宝意眉头微微一皱:“只是三年?” 而且这陷阱不止如此,他们只说不再踏足北周国境,那下次直接去攻打南齐也是一样的。 她望着东狄使臣缓缓地开口,“你们来和谈,在条件上都还要设陷阱,耍花招,我看不出你们半点诚意。” 若是别人说这话,东狄使臣听过也就罢了,偏偏说这话的似是主上看中的人,不能敷衍。 他于是说道:“这些都可以商量——” 后面还待说什么,先前那出声的年轻将领就打断了他:“不去,他便是停战三十年,你也不去。” 此时被这样打断,东狄使臣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生气。 他脸上挂笑容,心中则想道:这些哪里是你们说了算? 他对着宝意说:“我家主上说了,给郡主三天时间考虑,三日之后自见分晓。郡主一人可以换得北周南齐几十万将士的安慰,更可以换回还在我们皇都做客的北周使团和谢三公子,这无论怎么想都是一笔不亏的买卖,还请郡主多多斟酌,在下先告辞了。” 他将话带到,完成任务,便朝着帐中神色各异的众人一点头,然后转身便往外走。 只是一掀帘子,外面就伸过来两把长刀,把他挡住。 他停下脚步,挑了挑眉,萧璟沉声道:“送客。” 守在帐外的两名将士面露不甘,东狄使臣嗤笑一声,抬手推开了那横在面前的长刀,从这里走了出去。 昏暗天幕,雪原之上,唯有两边大营燃烧的火光是暗夜中的亮色。 独自前来敌营,朝着他们抛出了和谈条件的东狄使臣翻身上马,一扬马鞭,伏低身体,就朝着东狄大营飞奔而去。 不多时,他到了军营门口,出示了令牌。 守在军营大门口的将士辨认了他的身份,放他进去,他便一路骑着马入了营,等来到主帅的帐外才翻身下马,请求通报。 很快,里面传出一声“进来”,他拍了拍身上的雪,这走了进去。 一入帐中,他就见到月重阙正坐在桌案后,似是在翻看着今日的战况。 他来到离桌案尚有几步的地方,下跪行礼:“主上。” 月重阙说道:“起来。”说完之后抬起头,看向站在面前的下属,见他囫囵的去又囫囵的回来,只问他,“在那边可曾受到为难?” “只是一点小为难,算不得什么。”他微微一笑,不甚在意,“不过主上果然神机妙算,我带着和谈的条件去见了北周跟南齐的统帅,他们俱是拒绝了,可是等到那位郡主一来,情况就不同了。” “她答应了?”月重阙却似是毫不意外。 他的属下点了点头:“她有应下之意,只不过北周跟南齐那群莽夫都在阻拦,她才没有当场应下。” “无妨。”月重阙说着,重新垂下目光去看手里的折子,然后似是觉得无趣,随手阖上放到了一旁,“她若是下定了决心要做什么,旁人是劝不动她改心意的,就算他们阻止,她也会来。” “可是——”他的下属却说道,“那些人阻碍着,恐怕会耽误了主上的时间。” 月重阙睫毛一颤,像是叫他一提醒,记起了时间紧迫。 他开口道:“无妨,等三日吧。” 三日时间他还是等得起的。 “若是三日之后他们还拦着不答应,那就做好准备,死更多的人。” 世间万事都有一个极限,只要杀的数量够多,他们就会怕痛,就会屈服。 站在帐中的人心悦诚服地道:“主上英明。” —— 灯火明亮,照亮帐中三人。 月重阙这一招釜底抽薪实在是高明,动摇了宝意的决心,若是将她个人安危与几十万将士的生命放在天平的两端,不用想她也会选择后者。 那东狄使臣虽然走了,帐中众人也纷纷离开,但这件事情却还没有结束。 萧璟看着宝意,对她说道:“你千万不要动这份心思。” 若是她一人去了,换来他们大周的安宁,这让大周的将士们该如何自处? 他们是宁死也不会愿意让宝意来这样护他们周全的。 方才那东狄使臣在这里,白翊岚坐到了下首以掩人耳目,现在他一走,他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他听见萧璟的话,知道这样劝对宝意来说是没有用的。 果然听坐在那里等着与他们二人对话的宝意说:“我过去了,让他们停战三十年做不到,但起码十年内可以不再犯北周、南齐边境。两国就可以养精蓄锐,而且三哥跟使团的众位大人在东狄被困了这么久,他们也可以回来。” 除此之外,还有因为欧阳昭明前往东狄营救自己而暴露在月重阙眼皮底下的监察院成员。 他们若是活着,也可以重归故里。 她轻声道,“总是要活着,才能够换来机会。” 听她说起谢易行,白翊岚说:“那你可有想过,你若是去了,换了你三哥回来,他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北周,他又会如何懊悔?” 萧璟见到他这句话,似是触动了宝意的心,而听白翊岚跟谢易行像是旧识,否则不会对他了解得如此清楚。 这位南齐新帝在回到帝王宝座上去之前,这些年像是经历了不少事情。 “还有。”白翊岚既开口了,就接连着问她,“岳凌尘跟欧阳昭明有着那么深的仇恨,他若是发动战争,那最终的目的也是为了报仇雪恨。他现在却可以放下仇恨,只要你过去,你又知道他可会对你做什么?” “还能是什么?”宝意说,“他要的就是我手中的灵泉,灵泉归他所用,他自是得偿所愿。” 萧璟道:“得偿所愿之后呢?灵泉落入他的手中。他知道你所持有的宝物,自然也知道该如何发挥它的效用,灵泉落入他的手中,就如同为虎作伥,就算换得十年停战,等到一夕之间他东狄兵强马壮,卷土重来,依靠着不凡之宝打造出不畏伤亡不畏死的军队,到时候没有了你在,我们两国就算再次联手,也不能将他们阻挡。” 这才是关键之中的关键。 宝意选择答应不过是为了权宜,可若是这会在后面为他们带来更大的难题,她自然不会这样去做。 而且说起不畏伤亡的军队,她又想起了帐中那些热忱少年。 白翊岚跟萧璟听她说道:“灵泉就是一把双刃剑,若是世间从来未曾有过这东西,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波澜。” 缘生缘起,缘死缘灭,都是顺应天时,就算是失败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不甘。 她说完,问他们二人:“若不答应,那三日后呢?” “三日后,不过是再战。”白翊岚说道。 正如他们所说,他们不畏惧与东狄对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萧璟说:“总而言之,你千万不要再起交换之念,这几日在营中也要小心,身边要时常有人护卫。” 军中虽然守备森严,但却不是铁桶一块,宝意时常要在满是伤员的营帐中照料他们,以月重阙的心计,想要找到她那是轻而易举。 白翊岚听得此话,若不是自己现在身份不同,只想要自己亲自跟在宝意身边看着才能安心。 他说道:“护卫的事就由我来安排吧。” 萧璟点了头。 他身边擅长护卫之事的人确实不如白翊岚的人多,交由他来安排是不错的选择。 而此刻夜已深,今日宝意在营中为了救治伤员的事又忙碌了一天,稍后等她回到营帐中,少不得又要再辗转一阵才能入睡。 萧璟便让她先回去,途中原本要派两人护送,但是白翊岚也起了身,说道:“我送她回去。” 这般护送,不像一国之君,对着宝意的关切之度,也不是普通交情。 萧璟再看宝意的反应,对白翊岚要送她回去这件事,她也接受得十分自然,于是他便没有再说什么,只看着他们二人一起离开了。 两人出了帐篷,走在一处。 天上的雪纷纷飘落下来,落在两人的发间与肩上。 白翊岚稍稍落后两步,就同从前那样,宝意在前面走着,他在身后跟着。 他看到那雪花落在她的头顶,将她的发微微染成白色,忍不住一抬头,再抬手一碰自己头顶落下来的雪,一时间有种这样走着,就与她走到了白头的感觉。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言地走到了宝意的帐篷前。 宝意停住脚步。 她原本以为白翊岚要送自己回来,是要在路上继续劝自己,没想到他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 第380节 “我到了。”宝意说,“我要进去了,你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白翊岚抬手拂去了她肩上的雪,却留着她头顶的雪花没有动。 宝意望着他,见他眼中映出自己的影子,听他说道:“我想说的,方才在帐中都已经说过了,只得最后一句,就是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不要瞒我。我在这里,总是与你一道的。” 第309章 虽然白翊岚和萧璟都勒令,众人不能将东狄所提的和谈条件外传,但是到底瞒不住。 三日时间足以让这个消息飞遍整个大营,也足以让那些在战场上受伤回来被治疗的伤员身上的伤势尽复,令他们心中的怒火更盛。 宝意在军医帐中遇见伤愈离开的伤员,不管是北周将士还是南齐将士,都会对自己说:“郡主不要担心,我们定然会跟他们血战到底,让这些傲慢的东狄人付出代价。” 叫他们不敢再羞辱北周,也叫他们更不敢羞辱南齐。 宝意为他们的赤诚所动,可他们越是如此,她心中就越抑制不住想去东狄的念头。 并不是所有战士都能够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在离大营十里外的地方,那里已经立起了重重的坟墓。 在战场上战死的将士被带回来,确认了身份以后,就都埋在了那里。 他们为国捐躯,死后却不能回归故里,只能留在凄清边境,在无尽风雪中守望战场。 宝意去过那里,拜祭过他们,在重重的坟冢前想起被自己掩埋在青山间的人。 欧阳昭明与这些将士是一样的。 如果他还活着,知道月重阙挑起战端用的是他的由头,他或许一样会一笑置之,可是宝意没有他这么洒脱。 拜祭过这些埋骨边境的将士以后,宝意回了大营,三日之期稍纵即逝,她的潜意识里已经决定要离去,现在正在为自己的离开多做准备。 小柔怕她真的会不打招呼,孤身一人就骑上马去往东狄大营,所以每日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十二更是主动请缨做了在她身边的守卫,借着保护为名,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她,见缝插针地让宝意不要傻到往东狄去,东狄人是不会守诺的。 但是这么多人相劝,宝意似乎都没有彻底地坚定下来,不接受东狄的条件。 直到第三日傍晚,从京中来了一封加急送过来的信。 收信的人是宝意。 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监察院信使,听他在短短几日内从京中一路冒着风雪赶过来,中间不知跑死了几匹马。 “你先下去休息吧。” 宝意让人带他下去休息,然后才坐在帐中,在油灯下打开了信。 信是欧阳离寄来的,上面书的是少年人的笔迹,他的一手墨书像他的性格,料峭无比。 宝意在展开信纸之前就已经猜到他是为了何事写来这封信,展开之后一目十行地看过去,果然见到信中所提正是东狄提出的和谈一事。 监察院有眼线放在边境大营,时刻掌握着这里的动向,哪怕欧阳离人在京中,也能比其他人更快地探知这里的消息。 三日前,月重阙派人来提和谈之时,监察院的眼线立刻就把消息传了回去。 欧阳离知道宝意会如何选择,所以写了这封信命人加急送过来,宝意看着他写下的字句,眼前几乎可以浮现出他站在面前说话的样子来—— “我知道你心中是怎么想的,东狄人抛出这样的条件,你定然会想要过去,哪怕不为其他,也为一众将士,为你身陷东狄的三哥。 “但是当初义父为了把你从东狄带回来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你可还记得?若你如今再主动回去,他所做的一切就白费了,他不会想看到这一幕。 “我人在京城不能离开,你便是做什么决定,我也拦不了你,只盼郡主记得义父为把你带回北周做过什么。 “就算是念在他,你也不该去。” 宝意放下了手中的信,坐在帐中,久久才叹了一口气。 帅帐里。 经过三日停战,所有人的状态都已经恢复到了巅峰。 “明日期限一到,不管郡主做了决定,我们都绝不可能让她去。”——所以明日必然就只有一个结果,再次开战了。 而东狄人提出和谈,若是被拒绝,反扑的力度肯定会加大,这会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 双方在这一战开启之后,就没有再停下来的可能了,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或是他们把东狄人赶出去,或是被东狄的铁蹄踏过国境。 萧璟看向了南齐统帅,说道:“若真走到了那一步,东狄这一次是冲着我们大周来的,由我们殿后,统帅应带着大齐军队先行退去。” 这样一来,大齐还有机会。 南齐将士作战灵动,阵法也十分精妙,最重要的是在他们还有像那样精巧的战车。 只可惜,这次战场上只有两台,若是能多个十几台,便是南齐二十万大军反过来横扫东狄也不是不可能。 他看向帐中将领,肃然地道,“若真到了那一步,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还请诸位同袍抓紧机会撤退。” “不错!” 萧璟一说,其他的北周将领也跟着附和起来,人人都说道: “这些时日与诸位共同作战是我等的荣幸,东狄狼子野心,我们这一次若是挡不住他们,还请大齐的各位同袍要多珍重。” “守住国门,多造些战车,有偃甲助阵,下次再与东狄交战,他们也难讨到好!” “等到大齐赢了他们那一日,就请诸位在我们两国边境,为我们倒一杯水酒,也算是告慰我们了。” 他们说着,已然接受了明日开启了这一战之后的命运,看淡生死。 比起北周众人的洒脱,南齐将领则是一片沉默。 他们都知道北周说得不错,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他们确实应该撤退,留住实力以对付东狄。 可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要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南齐众人的心中都是无比沉郁,也想到若是能有多几台那样的偃甲战车就好了。 只是偃甲机关术神奇无比,却不是人人都能掌握,像十二那样能做小型的偃甲机关,已经十分了不起。 他受郡主所托制成的机关那么小,都如此的复杂精细,放在帐中颇具奇效,可见像战车那样的大的偃甲机有多难制作。 也就是因着这次陛下御驾亲征,所以大学士才会将他手中这两台偃甲战车放出来。 萧璟从方才就没见到白翊岚,等了那么就也没见他出现,于是问起南齐统帅。 统帅答道:“陛下今日接到飞鸽传书后便离开了,不知去了何处。” 白翊岚毕竟是南齐帝王,他的行踪轮不到他们来过问,而且他身边又带着好手,自己也是武艺高强,就更不受拘束了。 再加上东狄现在还在为了等郡主能够下定决心过去,所以依然维持着表面的礼数,不会在此时出手,白翊岚的安全还是不需要担心的。 正说着,他们就见到帅帐的帘子一动,有人从外面踏了进来,正是失踪了一下午的白翊岚。 南齐众人顿时起身向白翊岚行礼,白翊岚说了声“免礼”,走了进来。 等他来到上首,南齐统帅立刻起了身,把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 白翊岚在上面坐下了,萧璟看着他脸上的神色似是有几分欣喜,于是问道:“可是遇见了什么好事?” 白翊岚说:“是好事。”他对萧璟一笑,“今日我接到了我师父的回信。” 白先生云游四海,居无定所,白翊岚发出书信也不过是送往天门,现在他既然接到了师父的回信,就说明师父已经回来了。 北周众人还在想着他的师父是谁,南齐统帅就已经难掩激动地问:“陛下的意思是,天门之主会来驰援?” 白翊岚点头:“不错。” 闻得此言,南齐将领都一下子振奋起来——天门之主,那可是传说中的天门之主! 他们大齐朝堂从上至下,首屈一指的栋梁英才都出自他的门中,大学士的偃甲机关术更是由他亲传,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够在这个时候有扭转战局的能力,那就是天门之主了。 在战场上能够起最大作用的就是偃甲机关,白先生既然会前来驰援,不用想也是会带着战斗偃甲来,只要拖到他来,他们就能一举扭转整个战局! 他们有胜利的希望! 天门之主虽然在北周声名不显,可是在南齐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北周将领见南齐众人如此振奋,于是都凑上前去问知情的南齐将领,然后得到了一番讲解,听得眼睛发亮—— 世间竟有这样的奇人!若是得了白先生相助,定然会有更多厉害的作战偃甲。 先前那两台战车一出来,东狄就已经暴露了对偃甲机关不熟悉的短板,东狄人反应不及,就容易被他们争到先机! 帐中的沉郁气氛顿时一扫而空,白翊岚对着帐中众人道:“明日开战之后不管战况再激烈,诸位都要稳住,只要拖住东狄,争取到时间,就会有转机!” “好!”众人激动地道,然后帐篷的帘子又是一动,又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们朝着那个方向看去,见到这一次来的是宝意:“郡主。” 白翊岚跟萧璟也看向她,见她走进帐中,身后跟着十二。 北周南齐的将领原本担心宝意这是要来说明日她要去东狄,正要将白先生要来驰援的好消息告诉她,就听宝意说道:“诸位,我已经决定拒绝东狄,留在这里与大家一起奋战到底。” “好!” 听到宝意的话,帐中士气再次高涨了几分。 而宝意看向这几日一直在等着她做出决定的白翊岚,与他目光相接,然后对他点了点头。 第310章 号角声起,军营大门打开。 休憩了三日的将士再次披上铠甲,回到了战场上。 今日上午依旧无雪,站在这里朝着对面望去,可以见到一片雪线上,东狄的骑兵身上的衣甲沉沉。 他们同样排成了严整的阵型,在等着对手出来。 与往日不同,之前总是留在后方的月重阙也骑着马来到了最前面。 白翊岚依旧待在侧边不起眼的位置上,让南齐统帅跟萧璟一起坐镇前方。 列阵一完毕,号角声就停了下来,天地一瞬间就只剩下了风声,两边加在一起数十万的军队没有一人发出声音。 东狄阵前,月重阙操控着自己的马向前走了两步,脱离了那道黑线来到了众人面前。 他一开口,就以真气将声音传播出了很远,跨过这段距离来到了南齐跟北周众人的耳边。 第381节 “三日之期已到。”众人听他说道,“我提出的停战条件,你们可想好了?” 南齐北周这边的停战牌也已经撤下,东狄那边也是如此。 显然,月重阙在发问之前其实就已经预料到了他们的答案,而且今日在这一片黑压压的将士当中,他也没有见到宝意的影子。 萧璟控制着战马上前两步,用同样能够传到对面的声音回应他:“我们不会用我们的郡主来交换你所谓的和谈。” 月重阙面露可惜:“那看来就只有打过去,直接去取我要的东西了……这样也好。” 他说着,最后看了这个方向一眼,然后便转向东狄阵营,向着他们抬起一只手。 在他面前,东狄整装以待的千军万马猛然爆出一声呐喊,朝着前方战场冲去。 他站在其中,犹如孤独伫立于这一片黑色汪洋中的独木,千万人自他身边与他擦身而过,他也不回头。 “杀——!” 北周南齐联军也同时爆发出了震天的呐喊,大喊一声朝着战场中间冲去。 携着他们的怒气,带着他们这几天积蓄的力量,跨越过了这段距离,与朝他们冲来的东狄铁骑短兵相接,再次在战场上掀起无尽的烟尘。 战火再起,烧得比先前更加激烈,两边将士经过三日时间,对着对方的仇恨都更深,想要将对方打退的心情都更加强烈。 战场上的伤亡人数一时间激增,哪怕有着宝意像是不要钱的灵泉,跟十二又赶制出来的几个偃甲机关,在营帐中还是不断有伤员增长,增长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他们用上这些工具之后的救治速度。 十二要守在宝意身边,不能回战场,于是也在这里帮她,为这些伤员治疗。 他心里想着,自己在战场上这段时间不光制造偃甲的熟练度升高了,眼下看来这包扎伤口替人治疗的医术也要刷出来了。 十二想着,看向宝意,眼下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宝意已经坚定决心留在这边,与他们一起力战到底,不会再动去东狄的念头。 而宝意亦试图让自己的心变得更加坚硬,不因为这些送到她面前来的伤患而再次动摇。 她在夜里花更多的时间同小柔一起冰冻起灵泉,在白日又抽出时间去后厨,在伤员的饮食中增添灵泉。 他们安排在她身边保护她的护卫也终于起了作用,在两边重新开始交战的第二日,军营中就闯进了鬼鬼祟祟的人,想要绑了宝意把她带走,然而被十二所带领的护卫当场格杀。 这一行动也证明了月重阙并不像他表面所表现出来的这样淡定。 宝意拒绝了他和谈的条件,而他低估了她在北周跟南齐将士心中的地位,两边都是同样坚定,没有余地给他来挑拨离间。 唯有这样派人潜入,直接把自己要的人带过来。 第一次失败之后,他并不死心,又继续派了人来,前赴后继,用的手段也越发的多。 有产自一品阁的毒药跟暗器,但是宝意现在也不再需要掩饰手上的灵泉,不管他们出什么招,都能化解得一干二净。 他们非但没有把她带回来,还折损了几批好手。 帅帐里,月重阙的神色带出了几分阴沉。 “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他的下属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单手放在身前,低着头道,“是属下办事不力。” 月重阙沉默了片刻,目光看向在屏风后面躺着的少女。 他所制的丹药现在起的效果一日比一日差,容嫣的生机越来越弱,她的生机弱着,那沉眠的蛊虫就不会动,可是等弱到一定的程度之后,她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他收回目光,再看向面前跪着的下属:“这不是你的错,起来吧。” 听到他的话,他的下属站起了身,看向坐在桌案后的主上,见他俊美的面孔在火光下半明半暗,那双如同秋水长天般的眼眸,由湛蓝颜色变成了更深的墨色。 他跟在主上身边,看着他失去一切,从地狱回来,然后又历经了千辛万苦来到了这个位置上,寻回了他所珍视的东西。 容嫣公主就是其中之一。 这是他仅能留在身边的人,他不想再失去她,所以才这样在冬季起兵,又与四十万大落在后面,没有与二十万前军一起过来,将北周的这些兵马一举覆灭。 若是换了旁人,军中的战士早已经不满,早已经反抗,但是主上他是岳家之后,又收复了一品阁,同时还是唯一不受蛊毒侵扰的东狄皇室血脉。 如今坐在那位置上的小皇帝,跨过了第一道坎,但是后面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就像容嫣公主,所有人都以为她身上的蛊虫不会这么快发作,可是她的情形却是急转直下。 可能到最后,他们所效忠的这位大将军王,会是继承帝王之位,带领他们从那样的苦寒之境走出去的人。 他们愿意为他死在战场上,愿意为他肝脑涂地,只要日后自己的后代能够不再同他们一样受贫瘠之苦,他们效忠的皇室也不再受蛊虫之毒。 “主上。”月重阙听他说道,“让属下去,属下一定把人带回来。” 他是月重阙身边武艺最高的人,先前派去的那些人是能力不足,所以没有办法把人带回来,但是他一人独去,凭他的身手可以避过那些跟在永泰郡主身边的耳目,也有足够的机会能把人从北周南齐的军营里面带出来。 听到他的话,月重阙看向了他,若是在先前,他绝不会让他去冒险,这是他手下最可靠的、也跟了他最久的人。 孤身潜入两国军营,任你武功再高,一旦被发现,都有可能葬身在围攻之下。 但是把这个忠心耿耿的属下跟容嫣放在天平的两端,他心中的那一杆还是倾向了容嫣。 “好,你去。”站在帐中的人听他说道,“但万事要小心。” 月重阙说着,眼中露出了狠厉颜色,“今夜你去,若是没有把她带回来,再过三五日我们又还久攻不下,我就要动用别的手段了。” 他本不想用的。 这一招祭出,对面二十万人可能无一留存,即便是打下了北周南齐两国作为他们的附属之地,两国实力也会远不如从前。 但是既然已经到了这种时候,死几百人,死几千人跟死几十万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了。 等到边境的风向一改变,朝着西边吹去,他就会用上一品阁的剧毒。 现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时候,虽然不能够用毒虫,但是一品阁的剧毒可以随风飘散。 宝意手上不是有定海珠,可以令那些在战场上没有死透的伤员都迅速恢复,然后又回到战场上来同他们作战吗? 这一次他便要看看,若是对面四十万人同时中了毒,她要先救哪个,又救不救得过来。 …… 是夜。 北周与南齐的军医在帐中忙碌多时,被送回来的伤员终究还是出现了死亡。 即便是灵泉在握,他们也不能将死神再阻挡在这些承载了伤员的帐篷外。 宝意看着面前这个对自己说定然不会让她白救,等到好了之后要继续回到战场上去杀敌的半大少年,他这一次再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他被送回来的时候,就已经伤得极重,哪怕吞服了灵泉,置身化雾中,伤口也没有复原,宝意手上沾了他的血,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断气。 可是她不能在这少年面前多停留,多看他两眼,就又要去为别的伤员医治。 等到现在回来,再来看他,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地冷了。 宝意看着他,见到他脸上的血污已经有人替他擦干净了,又重新露出了尚带稚气的脸。 他闭着眼睛的到时候,看起来显得更加年轻。 宝意怔怔地看着他,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人都能够救得回来,欧阳昭明就已经是一个例子,但此刻她仍旧感到自己的无力。 这个少年不是今日第一个救不回来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 在已经习惯了多日胜利的军医帐中,如今气氛低沉,他们救回了足够多的伤员,但是在帐外也第一次停放了这么多的尸体。 “阿姐?” 小柔从帐中出来,见到宝意站在这里背影萧索,于是走了过来,陪她一起在雪中看着这些战死的将士。 少女心中担心的是宝意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拒绝和谈,现在见到这么多人死在她面前,她救不回来,决心又会动摇。 她在这里站着,不知该如何对宝意开口的时候,忽然感到身后有人靠近。 小柔转头一看,见到是身上沾的血污比起前几日来要更加厚重的白翊岚,他连甲胄都没有脱,抱着头盔来到了宝意身边。 见小柔看向自己,白翊岚对她点了点头,小柔退开了一步,将宝意身旁的位置让给了他。 宝意没有回头,像是没有察觉到白翊岚的到来,这很反常,毕竟她的身体经由灵泉改造之后五感十分灵敏,通常白翊岚一出现她就应该知道了。 白翊岚伸手轻轻地搭上她的肩膀,感到自己掌下的人浑身一震,然后转过头来看自己。 天上飘落的雪是素的,而他面前的人眉是青的,唇也是素的。 白翊岚放下了手,对宝意说道:“这次沙场是大多数战士的归宿,他们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比起这些能够在战场上为自己心中信念而战,为自己所要保护的人和事而战的将士们,因为先前设计了萧璟,现在被关押起来的周将军,才是真正想要实现自己的天职都不能。 白翊岚听得他向萧璟请求让他上战场,不带兵,就只作为一个最普通的战士去与东狄人拼杀,去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也比被关在这里听着外面战斗的声音自己却不能去,以后还要被押送回京中接受审判要好。 宝意的眼睛眨动了一下,像是整个人活转过来,白翊岚听她说道:“我没有救得了他们。” “你又不是神,你怎么可能救得了每一个人?”白翊岚说,“你已经给他们延长了生命的期限,让他们在战场上飞驰了更多的时间,最后才迎来结局,他们已经比其他人要幸运多了。” “我知道。”宝意看着他,“但我还是没能救得了他们。” 白翊岚抬头,见到左侧已经有人在等自己,要他去帅帐中了。 他们今日所有人都十分疲惫,好些将领都负了伤,处理了伤势之后,现在才到帅帐去碰头。 他自己的手臂上也被划了一道口子,并不深,但却在作痛。 这痛楚在提醒他,他还活着。 他对那人点了点头,收回目光对着宝意说道:“你不要再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到自己身上,等到这一战结束之后,你还有很多事可做。” 比如这么多死在战场上的将士,逝者已矣,但他们活着的家人还在。 她要是想,可以为那些活着的人做很多事。 第311章 白翊岚看了小柔一眼,示意她要顾好宝意。 小柔对他点了点头,白翊岚这才离开,他的披风在身后一动,地上的雪尘卷起。 宝意这一天一直被血腥味笼罩包围,白翊岚身上有那么多的血她这才看到,还有他手臂上已经被包扎过的伤口。 正如他所说,逝者已矣,但是活着的人在她身边站了那么久,她竟然都没有察觉到他手臂上带着伤。 小柔重新来到了她身边:“阿姐,别在这里站着了。” 又是忙了一天没有进食,她们应该趁现在先去吃一些东西。 她一说,宝意就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们回去吧。” 见她被自己说动,不像是刚才那样站在这里,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小柔心中一喜,同她一起朝着她们的营帐走去。 第382节 天空中下着雪,她们却一路没有打伞,雪花落在头上、脸上,哪怕脸已经被寒风冻得有了几分麻木,也依然感觉得到雪落下来的冷。 其中两个帐篷里的偃甲机关出了点问题,平日总是跟在宝意身边的十二现在过去了,修整出了故障的偃甲。 而跟在她们身边的保卫力量没有削弱,哪怕是在大营之中四处都是将士,在她们身边也跟着一小队人保护她们的安全。 两人走过一段路,她们的营帐已经遥遥在望,就在这个时候,变故突生,从旁边的帐篷后窜出来一个穿着北周士兵服装的身影,一言不发地朝着她们袭来! 那只手臂挟着风声,转瞬就要来到她们的面门,宝意反应极快把没有反应过来的小柔推开,叫了一声:“有刺客!” 然后自己也就地一倒一滚,避开了这明显是朝着她来的一击,在她身后的护卫拔出了剑,立刻上前来与这刺客缠斗在一处。 “阿姐!”被推开的小柔摔在地上,连忙爬回来要来扶宝意,“你没事吧?” “没事。”宝意迅速起身。 这里的动静已经吸引了营中的守卫,让他们从各个方向朝这里聚拢过来,宝意带着小柔退后,来到这人扑出来的帐篷后看去,见到有守卫露出了两只脚,不知死活。 宝意再回头看向这刺客,见他的武力极高,跟先前来的那几批人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所以先前那些人是一小队一小队来的,这一次来的就只有他一个。 十二安排在她身边的四名护卫皆是好手,而且又配合默契,但是想阻拦这刺客,也不过只能阻拦片刻,很快就被他一起击飞了出去。 四人重重地倒在雪地上,那刺客站在他们之间,抬起了头看向宝意。 宝意心中一惊,此人惊动了大营却没有逃,还要再过来,真是不抓到自己就不罢休了。 “在那里!” 围过来的卫兵在朝这边涌来,刺客朝着即将形成的包围圈扫了一眼,不再犹豫,身形化作一阵疾风就要过来抓住宝意。 他的来势极快,避无可避,但是小柔已经有了防备,对宝意喊了声“阿姐快走”,就上前一步迎了上去与此人交手。 她的身手固然不错,但是在这样的高手面前却完全不够看,不过两招就被他制住了。 宝意见到他把小柔钳制在身前,伸手制住了她的咽喉要害,然后看向自己。 “小柔!” 宝意叫了一声,掐了少女脖子不让她说话的刺客发出了声音,像是什么寡言少语的人,开口带着一股艰涩:“不想她死的话就过来。” 一听到他的口音,宝意就确定了他果然是东狄人,而那些拿着刀枪围过来的将士见到他手中挟持的人质,也不敢贸然上前。 “阿姐不要——” 小柔发出了声音,虽然是气音,但是却让宝意听得清楚。 这一声之后,她就被更加用力地扼住了脖子,丝毫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只能用一双眼睛看着宝意。 她知道自己不敌,还顶上前来,就是为了让这人抓不到宝意。 可若是宝意因为自己落到他手中,其他人就更加有顾忌,不可能下狠手把这个武功极高的刺客逮住,很可能就这样让他带着宝意离开了大营。 宝意站在原地没有动,以东狄的语言对他说道:“是月重阙派你来的。” 刺客望着她不答话,宝意又道,“你放开她,我跟你走。” 小柔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宝意朝着这个方向过来。 宝意向前走了一步,两步,那刺客的目光紧紧地锁在她身上,以防她耍什么花样。 就在她离刺客还有几步,对方做好准备伸手来抓她的一瞬间,悄无声息来到了刺客身后的十二就如同鬼魅一般袭了过来! 背对着他,刺客感到了强烈的危机,原本伸向宝意的手一下子转了向,与身后那个举剑刺来的侍卫交上了手。 他赤手空拳,与十二的剑格挡,竟然发出金铁交击的声音。 而宝意感到身后再有人过来,却是白翊岚,他一来便加入了战局,与十二一起师兄弟二人同这刺客展开了交战。 宝意被挡到了一旁,有人扶住了她:“没事吧?” 她转头,见到萧璟也来了。 “没事。”宝意说,然后又道,“这里太危险,殿下离远一些。” 虽然此人是朝着自己来的,但是如果他抓不了自己回去,想来个玉石俱焚在这里杀了萧璟,也是一个好选择。 白翊岚也不该在这个时候上去的,可他跟十二可以说是整个大营之中武力最高的两人,那刺客带着小柔迎战十二一人已经足够吃力,何况背后又还有一个白翊岚。 这出自天门的师兄弟二人,武艺之高超,配合之精妙,哪怕是东狄一品阁的高手也无法匹敌。 现在两人没有立刻拿下他来,只不过是因为他手中还有小柔做人质。 众人见到眼前场面惊险,若只是此刻一人,就算不能将他击杀,白翊岚跟十二也能将他重伤,再加上周围的铜墙铁壁,他就算能活着回去也要元气大伤。 可偏偏此人手中抓着小柔,只要有人质在,他们两个就不能尽情施展,而在旁道过来的弓箭手也不敢发箭。 “嗤”的一声,这刺客手中的兵刃在十二的手上划了一道。 他的兵刃造型奇特,末端带着勾,一勾就将皮肉勾出深深的沟壑,带出一蓬血来洒在雪地上。 宝意心中忌惮,此人出身东狄,武功如此之高,定然是一品阁的高手,身上说不定带着剧毒,当即便对十二说道:“师兄吃解毒丸!” 十二身上也是有些解毒的丹药在的,宝意怕那武器上面沾了毒,他又这般运功会毒气攻心。 听到宝意的话,十二往后退了一步,离开了战局之外,留下白翊岚与刺客交手。 白翊岚身上甲胄未除,对方的兵器又短,想要破他的甲也难。 十二拿出解毒丹服了下去,接着去看这刺客兵器上的颜色,果然见到锋利的边缘带着幽蓝的色泽。 “好家伙。”十二神色微微一变,“这是打算来绑不了人,就多杀几个人吗?” 他服下解毒丹药之后,就再次提气,纵身加入了战团之中。 而宝意见到此人手上的兵刃,心中担忧他若是到了穷途末路,会伤了被他挟持在手上的小柔,当下便转头向四处看去。 萧璟见她离开了自己身边,走到他们身后待命的那群弓箭手面前,劈手夺了其中一人手中的弓箭。 他跟了上来:“你要去做什么?” 他带着其他人跟了过来,就怕刺客还有同党,宝意转头看他一眼,简短地道:“我要去寻一个高处。” 她若是离得近了,像这样的高手能够察觉到周围的杀意,稍一闪避她就无法得手。 萧璟看她拿着弓箭,便知道她想做什么,只问道:“你可有把握?” 宝意道:“总要试一试。” 她的护卫也过来了,宝意一见他们便立刻说道,“走,随我来。” 几名护卫毫不迟疑,马上便随着她一起朝着远处去。 萧璟见宝意所选择的是一顶空置的帐篷,原主人正是被关押在牢房中的周将军。 她将弓和箭筒都背上了身后,用力系紧腰间的腰带,转头问自己身边的护卫:“你们谁可以把我送到上面去?” 护卫队长道:“属下可以。” 然后便说了声“郡主得罪了”,上前一托她的手臂,带着她纵身一跃,飞上了帐篷顶。 帐篷的顶部是软的,靠着下面的结构支撑,虽然为了抵御边境的风霜,结构做得足够牢固,但是两个人上来,还是怕会承受不住重量。 宝意寻定的位置一站稳,便对带自己上来的护卫队长说道:“好了,你先下去。” 见她要独自留在上面,近卫队长只能说了声“郡主小心”,然后再一次如同大鹏般从上方跃了下来。 回到下方以后,他对另外几人说了声“戒备四周”,几人就分散开来,警戒在帐篷四周。 帐篷顶上,宝意取下了背后的弓,再取了一箭。 今日边境没有风雪,挂在天上的霜月巨大,清辉照亮边境雪原,将一切都照得分毫毕现。 战斗发生在通道中,前后都有将士堵住去路。 她缓缓拉开长弓,瞄准了那个方向,虽然久没有射箭,但是一拿起弓,她就又找回了感觉。 知觉被无限放出,延伸,感应着天地间的一切,自动寻出一条轨迹。 箭头瞄准了那个背对她的刺客,手指在已经拉紧的弓弦上又再转了一圈,将弓绷得更紧。 虽然,白翊岚跟十二在此人身边移动,这一箭射出去,稍有不慎就是先射中他们,但宝意的手依旧很稳。 他们师兄弟的武功是有迹可循的,只要观察,就可以预测到他们下一步会出现在哪里。 天地间那些原本被放到到最大的声音,现在又同潮水一般在她耳边褪去,在宝意的眼中只剩下那个要射杀的对象。 十二在他身后,向左一步,接着是白翊岚顶替上了他的位置。 下一步,他们两个会分为一左一右,中间露出间隙。 宝意稳稳持弓,虽然帐篷顶被风吹得如同波浪一般波动起来,但是她犹如定在了上面,又像是没有重量,丝毫不受影响。 她等待着那个间隙,等待着那刺客露出空门。 一息。 两息。 三息。 就是现在! 她猛地一松弓弦,手中的箭就如流星一般在风中朝着那通道疾驰而去。 这一箭计算得妙到毫厘,正好在白翊岚的下一个侧身来到了刺客身后,那刺客所有的精力都在白翊岚跟十二身上,没有察觉到背后这一箭。 直到听见身后利箭破风的声音,察觉到那一丝寒意侵入自己的背,他才瞳孔猛地一收缩。 白翊岚反应极快,伸手一挡便定住了他的兵器,让他不能回手格挡。 只听“嗤”的一声,箭矢从他背后射入,然后透体而过,接着是被他禁锢在胸前的少女一声闷哼。 众人只见这一箭竟是如此的威力巨大,在射穿了刺客的身躯之后,把他身前钳制住的小柔也一并穿透了! 刺客将小柔猛地朝前一推,十二觑见空隙,上前猛地一挥剑,将两人胸背之间的那段箭杆劈断。 箭矢一半卡在刺客的胸骨上,另一半则陷在了小柔的胸口。 刺客中了一箭,站在原地转头朝着箭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站在帐篷顶上,背后是一轮霜月的女子手上拿着长弓,背后背着箭筒,穿着普通军士的衣服,一双眼睛在天幕下犹如寒星地望着他。 第383节 第312章 他跟白翊岚师兄弟交手,见这二人为了避免伤到小柔一直有所顾忌,却没想到永泰郡主身为女子这么能狠得下心。 她这一箭为了要自己的性命,连她身边人的性命都可以不顾。 他受了伤,又失去了手中的人质,在这里缠斗下去没有益处,今日的任务是失败了。 宝意见他朝着自己看了一眼,接着就从怀中拿出什么在地上猛地一砸。 在通道中传出了白翊岚的声音:“小心!” 那一声爆炸之后,通道中生出了烟雾,宝意顿时再抽了一支箭瞄准此人,见他在烟雾爆起的时候从通道中飞了出来,几个起落就朝着远处逃去。 宝意的箭尖没有离开他的后背,但这个距离已经太远了, 她本来是防着此人要鱼死网破,现在见他打算撤退,于是便缓缓放下了弓。 下方的烟雾散去,响起了一片呛咳之声,所有人用手掌在面前用力地扇着这烟雾。 幸好这只是此刻为了逃走留下的烟雾弹,只是呛人,却没有毒,烟雾一散,众人便发现包围圈中的此刻不见了。 在营中负责守备的陈将军立刻命令道:“分头去追!” 此人受了伤,跑不远,若是让他藏在了营中,后果才是不堪设想。 众人立刻追击了出去,而受了箭伤的小柔则被扶了起来。 十二查看了一眼她中箭的位置,抬头对白翊岚说道:“不是要害,应该没有伤到肺腑。” 白翊岚点头,见到萧璟刚刚随着宝意去另一边,现在正匆匆赶来。 十二已经托起了小柔,准备带她去军医那里先处理伤口。 白翊岚看向这一箭飞来的方向,见到站在帐篷顶上拿着弓箭的果然是宝意。 他见到自己安排在她身边的护卫队长飞身上去,又再带着她从帐篷上下来,而萧璟也来到了这里,见到地上的血,问白翊岚:“刺客跑了?” 白翊岚道:“他受了伤,跑不远,陈将军已经带着人去追了。” 萧璟沉默了片刻,道:“今后要在各个营帐加强防守。” 不光是储藏军用物资的帐篷,还有军医所在的帐篷,若是东狄下次准备袭击这些帐篷,他们必须有所应对。 白翊岚点头:“你说得对。” 两个人在这里谈了两句,就见到宝意也同她身边的护卫一起回来了。 她先将手中的弓箭交给了身边的人,然后一看地面上的血迹,接着才问白翊岚:“小柔怎么样了?” 白翊岚道:“没有伤到要害。” 宝意这一箭射出,虽然预计到了肯定会伤及小柔,此刻她还是为这个决定感到了懊悔。 她看了萧璟一眼,对他们说道:“我先去看小柔。” 白翊岚对跟在她身边的侍卫说道:“好好保护郡主。” 几名侍卫应了一声“是”,追着宝意的脚步朝小柔被送往的那个帐篷去了。 宝意走得飞快,进了帐篷,一进来就见他们已经替小柔拔了箭。 虽然箭矢在她身上留下的伤口没有伤及要害,但是出血量还是很多,只不过现在有灵泉,军医十分迅速就将灵泉倒在了她的伤口上,又喂她服下冰珠,甚至没开偃甲,就已经将伤口处理完毕。 宝意进来之时,他们已经在为小柔包扎伤口了,而十二坐在一旁背对着那个方向避嫌。 在军营之中就只有宝意跟小柔两个姑娘,在战场上受伤的都是男子,军医也都是男子,处理伤口时并不需要隔起屏风。 现在事急从权,等不到宝意过来,他们也就先动手处理了小柔的伤。 十二自己也伸出手臂正在被灵泉冲洗伤口。 伤口洗净之后,先前他服下去的那枚解毒丹也起了作用,附着在伤口上的毒素被灵泉一冲洗就冲洗了个干净,伤口流出的血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军医帮他用绷带包扎好伤口,他道了一声谢,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头就见到宝意来到了自己面前。 “十二师兄。”他听宝意问自己道,“你的手没事吧?” 十二说道:“没事。” 虽然受了这么一击,但是刚才还是他直接带着小柔来这里处理伤口。 宝意又问:“除了你跟小柔,在场可还有其他人受伤?” 十二摇头:“没有了。” 他问宝意那个家伙抓到没有,宝意说:“还在追捕,不知能不能抓回来。” 宝意说着,转向了躺在榻上的小柔。 十二是刺客的兵器所伤,而小柔则是被自己射出这一箭所伤。 那给她处理伤势的老军医见宝意过来:“郡主。” 宝意问:“她伤势如何?” “已经包扎完毕,止了血,没有大碍,很快就会醒了。”老军医道。 像这样的年轻人意志力强,伤口复原的速度也快,只要有灵泉在就完全无需担心。 正在他们说话间,躺在床榻上的小柔已经睁开了眼睛。 她第一反应就是想坐起来,可是动作牵扯到胸口的伤,令她一下皱起了眉,发出一声闷哼。 见她醒来,宝意连忙上前,握住了她没有受伤的那边的手:“小柔。” “阿姐?”小柔看着她,第一反应不是其他,而是问道,“你没事吧?” 宝意心中一酸,说道:“我没事,倒是你……他抓着你,手上的兵器又有毒,我朝着这边射了一箭,连带着射伤了你。” “这是阿姐射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缠着的绷带,又抬起头来对宝意笑了笑,“没什么的,很快就好了,阿姐不要怪自己。” 她被那刺客斜指着,作为人质不能反抗,只能拖后腿,其实也是心急如焚。 这一箭解决了刺客,她并不觉得自己受伤不值,只恨没有练好武功,又或者说她同爷爷好好学习,也可以趁这个机会把人放倒,而不会连累宝意这般自责。 “那个刺客——”她问宝意,“现在抓到了没有?” 宝意在她的目光下摇了摇头。 小柔觉得可惜:“刺客没有抓到,要是又再出来作乱——” “这些事情你就不要管了。”宝意说,“等伤好了再想其他。” 小柔不能在这里久留,这是军医备药的地方,她的伤势既然不算特别重,就还是回两人的帐篷里,由宝意来照顾。 宝意在自己的营帐中打开了偃甲,灵泉化作雾气,将她包围在其中,渐渐盈满了整个帐篷。 这里没有其他伤员,就只有躺在屏风后的小柔跟坐在外面的十二,白雾在帐篷里停留了很久才慢慢淡去。 东狄这次派来了这么一名高手,没有得手之后的反扑只会越来越激烈,他们在营中要更加谨慎,萧璟跟白翊岚都提升了巡查防备的等级跟力度。 如今夜已深,他们依旧聚集在帐中。 今日战场惨烈已经不值再提,明日后日只可能会更加惨烈,他们想要如同一开始打算的那样用拖字诀恐怕不行,稍退一步就是东狄那些豺狼虎豹的疯狂反扑。 帐中将领尽皆说道:“那我们就跟他们拼了!” 白翊岚也已经打算把那两台虽然受了损伤,但是已经十二拿去重新修缮好的偃甲放出来,减轻他们的压力。 比起这个,帐中众人更想知道,传说中的天门之主什么时候会来。 若是他来了,他们就不必再瞻前顾后,可以跟东狄决一死战了。 再强的强援在没有到之前,都只是一个变数,他们要稳住局势还要靠自己。 萧璟说道:“现在我们的粮草伤药还是齐全的,虽然伤亡难免,但是能够支撑。” 他们的四十万大军前期的损伤不多,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人就换取了东狄两个人,所以现在并没有居于弱势。 这时,带人追击出去的陈将军来了帐中,汇报他们方才追击刺客的情况。 “我们追着他出了营,他毫不恋战,身形极其鬼魅地朝着东狄大营方向去了,我们不好弄出太大的动静引得东狄人出来,追了半程便回来了,没有追上去。” “追不上就算了。”萧璟道,现在抓不抓这个刺客已经不再是关键。 帐中众人再回想起先前的状况,只觉得是他们的郡主那一箭射得干脆利落,打破了僵局,这东狄刺客分明是朝着她来的,没想到却被宝意用一箭射伤。 南齐众人只见过宝意的医术,没见过她的箭术,此时分分夸赞道:“想不到郡主的医术了得,箭术也一样了得。” 虽说宝意的真实身份是大周的郡主,这一层他们已经知道了,但是白翊岚本尊在这里,他亲封的衡阳郡主也不是假,因此他们依旧把宝意当成南齐的一分子,心中与有荣焉。 而且不光是箭术,她的判断能力还是如此的准,放了其他人在那个位置上,谁敢射出这一箭? 毕竟下面不仅是刺客,还有在与他缠斗的白翊岚跟十二,稍不留神就会射中他们陛下。 南齐众人后知后觉想着,郡主这一箭是真的敢射。 最终只伤了她的侍女,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白翊岚似是看出他们的后怕,道:“她很清楚我跟十二师兄的功夫。那一箭射出,不会伤到我们的。” 他对宝意是如此信任,皇上不急急死太监,他们在旁也没必要再说什么来煞风景。 而北周众人有见过宝意当初在秋狩上用弓箭防守,击退发疯兽群的,乐道起了旧事,说道:“郡主学箭术还在医术之前,早就已经在我等面前展现过,说她百步穿杨亦不为过。” 若是军中弓箭手都有像她这样的准头与力量,那此战他们何愁不胜? “只可惜——” 有人也忍不住感慨,姑娘家到底是宅心仁厚,若是也像那东狄的刺客一样在箭头上抹了剧毒,现在那刺客必定已经一命呜呼,不用想着回到他的主子面前复命了。 东狄大营。 身着夜行衣的人一手捂着胸前流血的伤口,身影如同飞鸟一样越过了营门,朝着主帅的帐篷掠去。 “什么人?!”守在外面的士兵见着他这样不打招呼地越过去,只以为是从北周南齐那边派过来的刺客,军营中顿时乱了起来,只追着此人去。 而等追到帅帐门前,见到此人来到外面,在他身后有血滴一路滴过来,在地上连成一道血线。 他们拿着兵器正要围上来,就见到帅帐的帘子被掀开,他们的元帅从里面走了出来,一把托住了此人的手肘,阻止了他的下跪。 见到外面这些围过来的阵仗,月重阙对他们说道:“没事,下去吧。” 第384节 第313章 “是。” 他们立刻全部退了下去,留下月重阙看着面前的手下,抬手点了他的穴道,接着目光一扫他胸口的伤,放手取了一颗药送到他面前:“吃了。” 他的下属把药接了过来,说了一声“谢主上”,然后吞服了下去。 月重阙松开手,转身朝着帐篷中走,他也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他中箭的地方虽然痛,但这个时候却没有先疗伤,而是先忍着跟月重阙进了帐中。 一入帐中,他就立刻停下了脚步,跪在了地上请罪:“属下没能把人带回来,还请主上责罚。” “要从那样的地方把人带回来本就是难事,便是失手了也怪不得你。”他转过身来,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你身上的伤是谁给你留的?” 他把人派过去让他一试,就是因为以他的身手,就算完不成任务,也不大有可能被人所伤,更不会被人抓住。 可是他胸口这一道伤却是危急得很。 而且这一箭力道也极大,若是他前面再抓着一个人,这支箭只怕不止穿透了他,将另一个人也扎穿了。 月重阙想着,就听他答道:“不是旁人,就是主上的目标。” 听到这话,月重阙倒是也不意外了,只不过宝意朝着他射出这么一箭,如此决绝,就说明她是铁了心不会接受那个条件,用她自己来换取停战了。 既是如此,他也不必再手软。 他对着跪在面前的属下说道:“你回去好好养伤。” —— 刺客一事闹过这最后一次,后面两日就再也没有刺客来过。 或许是因为派出最强者都没有达成任务,所以月重阙觉得没有必要再派人过来。 而战场上战事却是两日之间越发的激烈,收治伤员的帐篷一扩再扩,战死沙场的人也越来越多。 但是他们的尸首却只能放在一旁,活着的人甚至没有余裕去把这些战死沙场的同袍送去下葬。 宝意在帐中治疗伤员,经历刺客之后,在她身边的护卫力量又增加了,在她救治伤员的时候他们也能帮上忙。 小柔休养了一天,伤好了起来,想要回来帮忙却被宝意勒令在帐中休息,直到她确认她胸口的伤已经完全复原,才让她回来。 白日,两人在帐中医治伤员,晚上她就同小柔一起到那些收敛回来的将士尸身旁,缺手缺脚的给他们缝回去,脸上有血污的为他们擦干净,让他们完完整整、干干净净地上路。 这个时候,也能听见把将士们收敛回来的士兵在说他们身上的酒囊都不见了。 “东狄人下手这般狠,在杀了他们之后都不忘夺走他们身上的酒囊。” “你想,里面装的可不是酒,是能治伤的冰珠,东狄人知道了怎么会不想抢?” 宝意听着,停下了动作。 只不过战况激烈,往往十个酒囊里只能留下两三颗冰珠。 看来月重阙身边的人状况已经恶化到了这个地步,让他连北周跟南齐将士身上的灵泉都不放过。 小柔的声音在旁响起,怒道:“太过分了!” 而宝意却从这个举动里感觉出了月重阙的急躁,他等不及了,就算没有再派刺客来,这两日在战场上只怕也会有别的动作。 小柔听了宝意的话,不由得问道:“他会采取什么动作?” 宝意说:“他的性情变幻莫测,手段也极多,为了达成目的,再阴狠的手段他也会用。” 所以她也不知道他会如何。 现在这个天气,一品阁擅长驭使的那些毒虫是不可能放出来的,剩下的手段就是下毒了。 他先前派人来这边都没有做到,现在想要再下毒就难了。 “我们回去。”宝意思考之后,对着小柔说,“今晚做更多的冰珠出来。” 小柔应好,反正除去受伤休养的那两日之外,她都是跟在宝意身边,不分昼夜地陪她的。 东狄帅帐中。 月重阙面前放着今日收缴上来的酒囊,那些将酒囊从被他们杀死的敌人身上收缴过来的东狄战士并不知道元帅要他们把这些东西收集回来做什么,但每一个人都交了上来。 月重阙手边放着一只杯子,他在帐中明亮的灯火下打开了这些粗糙的酒囊塞子。 这都是陪伴着那些士兵已久的工具,每一个上面都有磨损,而从他们死去的主人身上拿下来,上面还沾着血迹。 他将这酒囊打开之后,朝着手边的杯子倾倒。见到一粒珠子从里面滚出来,落到杯中。 再将手上的酒囊晃一晃,见没有珠子落下来,就把它重新盖上,然后扔到一旁。 在屏风之后,躺在床上的少女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对着外界没有任何反应。 因为帐中没有点燃火炉,所以她身上盖着被子十分的厚。 月重阙让他们收集这些酒囊过来,正是为了其中的冰珠。 容嫣的情况在这两日脱离了他掌控,极速的恶化,如果不以手段保住她的生机,那她就会真的再也醒不过来。 北周跟南齐的士兵身上带着的这些酒囊里装着的是灵泉冻成的冰珠,虽然在战场上被他们用去许多,但集腋成裘,积少成多,杀掉足够多的人,自然也能够从他们身上得到足够多的灵泉。 定海珠的功能,一定不止能够制造这样的灵泉,否则已经生机断绝的欧阳昭明不可能再次活过来。 只是他现在抓不到拥有定海珠的人,也拿不到这宝物在手,就只能先用灵泉来保住容嫣的命。 火光将他的影子映在帐篷上,从外面看只能见到他将放在面前的酒囊一个接一个地扔到地上。 这些酒囊里有的空无一物,有的剩下一颗冰珠,他连续倾倒了十几个,落下来的珠子还没有布满这个杯底。 等到今日被收缴上来的这些战利品全都一一倾倒过之后,月重阙才拿起了浅浅覆过杯身四分之一的冰珠绕过了屏风,来到了床榻前。 床榻上躺着的少女看上去比昨日气息更差了些,他在床榻边坐下,为她掖了掖被子,然后手上内力催吐,将杯中的粒粒冰珠隔着杯子重新融化成了水。 冰珠变回灵泉,看起来比先前更少了。 月重阙将这一杯灵泉凑到了容嫣的唇边,然后点了她的穴,让她在昏迷中也张开了嘴。 他将杯中灵泉慢慢倾倒进去,接着在她脖子上一按,床上的人就将灵泉咽下了。 灵泉入口,她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月重阙知道这样数量少,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但总能够让她再多坚持一阵。 他将杯子拿了回来,坐在床边看了她片刻:“只要再等两日,等到风吹向西边,我就可以把他们控制在手中,然后拿到定海珠。” 到时候,容嫣有救,而在东狄皇城中那些东狄皇室的血脉也不用再提心吊胆。 少女神色宁静,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安静过的时候。 月重阙看到一滴灵泉凝在她的唇上,没有随其他灵泉一起被吞咽下去,于是伸手抹去了她唇边这一滴灵泉。 再等两日,他收回了手,两日就好。 …… 两日时间转瞬即逝,战场上战火愈烈。 月重阙在大军后方,没有再参与战斗,而是将指挥的权力都交给了前军统帅,萧璟与此人交手之时压力远没有对上月重阙那强烈,也让他有余裕留意对面的人。 见月重阙的注意力全然不在战场上,而是在望着天空,萧璟猜不透他这是在做什么。 战场上,白翊岚将枪头从一人身上拔出来。 他的剑已经断了,现在用的这把精铁长。枪是从敌人手上夺过来的,血在他面前飞溅,他一回头,也看向了在远处的月重阙。 宝意虽然对月重阙会做什么没有定论,但是却同白翊岚说过,以此人的性格,派出刺客失败之后,定然还有后着,白翊岚都一直对他有提防之心。 只可惜他再向师父去信,信鸽飞出去两日,都没有带着回信再回来,他不知道师父行至何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够到。 旁边又有风声,他反手一枪将袭击来的人从马上挑了下去。 不知道月重阙想做什么,又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会来,现在就是能靠他们自己警戒。 后方大营中,宝意再次登上了那座矮坡,望着这一片战场,同样在望着月重阙。 而小柔在身边见到这战场上的惨状,知道宝意的目力比常人要好,哪怕站在这个距离也会看清战场上的那些血腥细节,于是想让她回帐中去。 “阿姐,这边风大,我们回去吧。” 说着要伸手来扶宝意。 宝意叫她伸手拉了,站在原地没动,感到风从身后吹来,若她穿的还是原本的衣裙,现在只怕都被吹得往前。 她伸手将被吹往前面的乱发掠回了耳后,开口道:“这段时日风一直是往他们那边吹。” “是啊。”小柔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边境的风狂烈,往哪边吹却不是一个定数,可能这些时日是由西边往东边吹,再过些时日就是由东边吹回来了。 宝意在这里站了片刻,心中隐隐有什么灵光闪过,才对小柔说道:“走吧,我们回去。” 小柔应了一声,与她一起从矮坡上下来,回到了营帐之中。 虽然正值中午,但是天上黄云堆积,正是风雪欲来。 风卷霜雪,在吹过两日之后,终于在第三天的夜晚改变了吹过来的方向。 在帐篷外点燃的火光与风灯在风中左右摇曳,宝意跟小柔从忙碌的军医帐中回来,见到照亮通道的火光摇曳的方向与先前不同。 宝意说道:“风向变了。” 小柔想起先前宝意才在矮坡上提到过风向,现在就变了。 宝意总是有些妙想,小柔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色,想着她这一次是又要拿着改变方向的风来做什么。 可是宝意这一次却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拿出个空瓶将这变了向的风装起来,只是心中浮现出了不好的预感。 东狄大营,月重阙站在营帐门口。 同前两日一样,他也是在桌案后从那些被收集过来的酒囊里收集冰珠,然后喂给在床上沉睡不醒的容嫣。 本来跟在他身边的下属因为先前受的伤,现在正在营中养伤,没有跟在他身后。 风向变了,他立在风中,感受着从东狄国境的方向朝着北周南齐吹去的这阵风,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风向终于变了。”说完之后,他从原地一转身,走向自己的营帐。 而守在营帐两旁的侍卫就听他说道,“传我指令,让几位将军到帐中来见我。” 第314章 第385节 几位将军很快被叫了过来,一进来见到他们的元帅神色与先前不同。 几人都在心中猜测,莫不是容嫣公主的病情有了起色。 正在想着,就见面向屏风的月重阙从原地转过了身,对着自己等人说道:“明日是发起总攻的好时机,将北周南齐一举攻下。” 几人听了他的话,脸上都露出意外惊喜之色。 从来元帅都只有让他们在战场上收手,从未像今天这样干脆,要让他们向着对面发起全面进攻。 虽然不知是什么让元帅改变了主意,但几人都一下子跪了下来,单手置于胸口,向着月重阙道:“末将遵命!” “起来吧。” 月重阙让他们起身,自己则走向了桌案。 在他们的注视中,他来到了桌旁,拿起桌上放着一瓶药,转过身来对着几人说道:“这一瓶是出自大内的奇毒,名叫醉清风。” 东狄的大内就是曾经被彻底分裂出去的一品阁,阁中有无数奇毒。 他们几个并非一品阁中人,无缘得见传闻中的奇药。 今日得见元帅手中这瓶醉清风,当即便有人问道:“元帅,这醉清风可是准备用在那些周人跟齐人身上?” “不错。”月重阙颔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瓶子,“醉清风,顾名思义,毒素伴随清风而散。清风过后,沾染到这奇毒的人就会显出醉状,四肢无力,神志不清。” 清风无痕,被这剧毒沾染上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就会肠穿肚烂而死。 比起这个诗情画意的名字来,这杀人夺命的效果才是真正可怕。 “明日开战时,我会借风势把醉清风散向对面,将风变成杀人的武器。” 几人想着那个画面,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只是这醉清风一出,对面的人固然丝毫不能抵挡,可是风同样也不会分清敌我。 想到这里,一人连忙说道:“元帅若是用上醉清风,那我们的儿郎岂不是一样也会……” “放心。”月重阙道,“这就是为什么今晚我要叫你们来。” 几人见他伸手从桌案下取出了另一个瓷瓶,对着他们说道,“这是醉清风的解药,三滴就可以化入一缸水,你们去让所有的将士都提前喝下。” 有毒药就有解药,只要提前服下,明日就不会中毒。 “是!” 其中一名将军上前双手接过了解药,松了一口气。 元帅并没有为了胜利而打算将他们东狄的儿郎也一起牺牲,太好了。 他们虽然没有说出心中所想,但月重阙的感觉是何等敏锐,他们的一系列心理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对他们对自己为了胜利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几十万人的错误认知,他没有纠正的打算,只是抬起了手挥了挥,让他们出去。 看几人对自己行了一礼,从帐中退了出去,月重阙回到桌案后坐下。 剩下的便是等明日了,即便是他也不可能让这么多人为自己的计策死在这里,宝意就更不可能。 “你这次还有什么手段,能够把这么多人的毒一下子化解?” 他就在这里等着,等她屈服,带着定海珠到自己面前来。 …… 第二日一早,宝意洗漱后走出帐篷就感到风向变了,吹在脸上如同刀割。 小柔在她身后端着水盆走了出来,将水倒在了没有人往来的帐篷缝隙间,天气这样冷,水落地成冰,若是倒在门口结了冰,就会叫人滑倒摔跤。 倒完水之后,她回到宝意身边,问道:“阿姐在看什么?” 宝意道:“风变了。” 这是这两日来小柔第二次听到她说起风了。 小柔虽在南齐边境长大,没有脱离过春日的笼罩,即便过冬也是一片和煦,但是来北周这段时间,她已经适应了边境的酷寒和无尽的风雪。 少女的脸被冻成红色,她对宝意说道:“阿姐,这风是大了些,不过没什么影响。” 难不成那些东狄人还能御风而起,自上方朝着他们发动攻击,让他们无从抵抗吗?便是十二的偃甲机关也做不到这一点。 也是,宝意想道。 她听见号角吹响,见到整装待发的将士们从营中奔了出来,如同洪流,向着前方汇聚而去。 今日的战争拉开了帷幕,将士们怒吼道:“杀——!!!” 金铁交加,处处都有兵刃刺透肉体的声音。 在交战的最前方,甫一照面就被东狄人重伤的南齐士兵倒在地上,在对方狰狞地一刀劈向自己的时候闭上了眼睛,却听见一声兵刃摩擦,那一刀没有落到自己身上。 他睁开眼睛,见到一个北周士兵将那刀从自己面前格开,然后与这东狄人交战着打远了。 而另一个带着酒囊的北周将士则蹲在了他身边,从酒囊里倒出两粒冰珠送到他面前:“吃。” 见他的伤势严重,两粒冰珠可能止不住他的血,在喂过他冰珠之后,北周将士又再取出了止血的伤药一并送到了他嘴边,“吃下去。” 南齐士兵依言照做。 这些时日他们跟北周的士兵一起作战,虽然没有互相编入对方的队伍,住的营帐也是南北分开,但他们在战场上同生共死那么多回,早已经有了足够的默契,齐人倒下,周人回护,周人倒下,齐人相助。 给他伤药的北周将士在暂时失去了战力的人身边陪了他片刻,警戒地应对着从各个方向来的冷刀冷箭。 直到听见自己救下来的这个年轻将士说了一声“我好了,谢过两位兄弟”,这才退后一步,伸手把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的战友已经杀到更前面去了,他于是对这个自己救下来的南齐士兵说道:“你伤得重,别到前面去,你自己小心,我要过去接应我的兄弟了。” “好。”南齐士兵点头,“你也小心。” 两人在战场上短暂相遇,又再分开。 南齐士兵站在原地,重新握紧了自己手上的兵器,看到这腰间挂着酒囊的北周士兵冲破了前面东狄人的封锁,朝着他的兄弟身边杀去,两个人在一起并肩作战。 狂风迷眼,与东狄人激烈交战的将士们只觉得从对面吹来的风仿佛一瞬间变得凶猛了起来。 战场上,面向东狄方向的许多士兵都忍不住抬起了手臂在面前遮挡了一下,等到再放下的时候,就见到东狄的大营中升起了一片白色烟雾。 “那是什么?” “东狄人的大营被火烧了吗?” 他们看着那烟雾升腾而起,被风吹着朝自己这个方向过来,心中只觉得诡异。 白色烟雾很快就随着强风被吹往了战场,将他们淡淡地笼罩其中。 南齐士兵看着前方,见那救了自己的两个北周士兵格挡刀剑的动作一顿,也跟着抬眼看向了这阵烟雾。 下一刻,原本在跟东狄人交战的两人就感到手脚一阵酸软,好像失去了力量,眼前的一切也变得朦胧起来:“这……” “哈哈哈哈哈——” 与他们交手的东狄士兵笑了起来,甚至停下了进攻的动作,只站在原地愉悦地看着他们的反应。 同样的画面在战场上各处都可见,南齐士兵条件反射地屏住了呼吸,抬手掩住了口鼻,闷声喊道:“这烟有毒!” 可是烟雾已经过境,在战场上弥漫开来,变得无形无影。 这毒似乎不光是通过吸入而沾染,就是肌肤触碰到都会跟前面的士兵一样如同喝醉,失去力气地倒下。 南齐士兵听见周围刀剑落地的声音,见到自己的同袍摔倒在地,连挣扎着伸手去拿冰珠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心中警惕,动了动手脚,却感到自己身上的力量还在。 战场上一时间打斗的声音都停了下来,不断有人失去力气,兵器脱手,无力倒地,北周南齐的将士纷纷发出咒骂:“怎么回事?东狄狗是用了什么邪法?!” “为什么老子突然动不了了!” 随之而来的是还站在他们面前的东狄士兵嘲讽的笑声。 在战场上失去了战力,倒在对手面前就是任人宰割,东狄士兵只要随手一刀就可以斩了他们的头颅。 南齐士兵一颗心吊了起来,幸好这些不受烟雾影响的东狄人都只是统一停下了动作,没有趁着这个机会杀人。 他们眼中个个闪烁着恶意的光芒,这令所有中招的北周南齐将士都明白过来,这烟雾是他们一早就准备好的! 释放出来会在战场上造成怎样的结果,也是他们一早就料到的! 那冲得最远,陷在东狄人包围圈中的两个北周士兵背靠背地跌坐在一起,也同样醒悟过来。 “卑鄙!”两人看着面前同他们交手的东狄百夫长,怒道,“居然在战场上用这种下三滥手段,算什么好汉!” “卑鄙?”站在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的人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这叫兵不厌诈。” 他说着,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腰间的酒囊上面,用手中的刀在他腰间一挑就将这装有冰珠的酒囊挑了起来,拿在了手上。 “要说卑鄙——”他看着面前这两人,“你们难道会比我们东狄差吗?” 他早就对这些周人跟齐人看不顺眼了。 在战场上,他们只要吞服酒囊里的东西就能够恢复元气,重伤之下也能保住性命。 可是同样是受了伤,他的袍泽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轻则断手断脚,重则命丧黄泉。 要讲公平,那也该是所有人都不依靠外物,直接用命来拼才对! 两名北周士兵看着他将手里的酒囊抛向身后的人,听他说道:“可惜,你们现在连服这个的力气都没有了,留着也没有用了,就给我的兄弟用吧。” 他说完乐了一乐,看着这两个十分难缠,但现在却只能在自己面前任人宰割的对手,迎着他们怒视的目光再开口道,“上次你们郡主拒绝了我家元帅的停战提议,这一次你们的人头全都悬在我们的刀下,不知你们的郡主是会答应还是不管你们。” 醉清风一出,效果如他所料。 月重阙看着这群倒下的南齐北周士兵,他们之中也有刚刚服用过冰珠,还保有一定战斗力的。 可是既是服用了灵泉,就说明他们身上的伤势已重,构不成什么威胁。 接下来就只是要等待,等他要等的人在这满地倒下的士兵中出现。 他的目光定在北周大营的出口,然后微微一凝。 只见那里涌出了一股白雾。 这片雾起得不寻常,跟方才他放出的醉清风不一样。 醉清风的烟雾是如梦似幻,飘散在战场之上,可是这从北周大营之中生出的白雾却如同传说中的狐仙迷惑旅人的雾气一样,凝实地落在地上,并不因狂风吹动而散去。 一开始这雾气还是很小的一片,但是转瞬间就已经蔓延成了汪洋,朝着前方涌了过来。 不止月重阙一个人,其他的东狄将领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人人脸上都露出了狐疑之色:“那是什么?” 这里是平原,又不是山谷,怎么会生出雾气? 第386节 只见那雾气浓密,将人笼罩在当中后,他们就半点也看不见对面的战场情况如何。 而随着浓雾渐渐朝着这个方向逼近,站在那些倒下的北周南齐士兵面前的东狄将士也被这迅速扩散的雾气逼得后退了两步。 战场上居然会出现这么离奇的景象,令东狄诸人一时间都觉得诡异不已,仿佛见到了鬼神。 可是他们的元帅却沉声道:“不要后退。” 这不是什么鬼神之力,定然又是宝意的手段。 雾气浓厚,蔓延到一个微妙的边界上就没有再前进,雪原上的半边战场都沦陷在了其中,变成了一片迷谷。 月重阙策马来到这浓雾前,伸手要去触碰,他身边的下属见状连忙制止道:“主上!” “无妨。”月重阙没有停下动作。 他身上带着蛊王,百毒不侵,即便这雾气之中隐藏有什么后手,他也足以应付。 他伸手在这雾气中抓了一把,见到这凝而不散的雾气被自己的手一抓,从边缘带出来丝丝缕缕。 虽然浓密,但依然是雾气。 一旦与浓雾的整体分离之后,这一缕雾气就没有再凝回去,而是向着上方逸散开去。 月重阙收回了手,这片雾气并没有让他感觉到有危险,站在这里既看不到里面的人,也听不到声音。 他拔出了腰间的佩剑,一夹马腹要进去,他身边的人见状要跟上。 “留在外面。”他横剑制止了他们,“我一个人进去。” “是。” “主上小心。” 众人原本担心他的安危,但月重阙说一不二,他既然这样下了,他们就只能在外面看着。 马蹄轻响,他在他们面前进入了这片白雾中,先是马的半身消失在雾里,随即剩下的一半也进去了,再无声息。 “小心戒备。” 不知道里面情况如何,他们留在外面,只做了防守阵型,将弓箭手都调到了前方来,一旦有什么异动就立刻射击。 白雾浓密,月重阙进入到了这片雾气里,保持着警觉。 他一面驱马向前,一面捕捉周围的动静,然而进来了也依旧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的战马在这里也像是迷失了方向,朝着前方踏步的时候有些踌躇。 月重阙握着缰绳控制方向,等走到某一处的时候,他吁了一声,让马停了下来。 他骑在马上,垂下了眼睛,看着面前马蹄所落的位置。 尽管马蹄边上也是白雾弥漫,半点也看不透,但他却记得在这里应该是躺着一个人的。 不知是南齐还是北周的人,也不知是生是死。 可是现在这里却没了他的踪迹。 他再次轻夹马腹,驭使着战马朝前走去,发现不止是这一处,先前那些中了醉清风,失去了行动能力的周人和齐人都在白雾之后失去了踪影。 月重阙再次停住了马,眯起了眼睛,这般化雾的手段,不可谓反应不快。 可是正如他所想,这片雾气不管是用什么制造出来的,除了能阻断视线与声音,阻得他们一阵之外,并没有什么伤害作用。 反而在进入到这片雾气中以后,他还感到一阵清宁,就好像停留在这里,这些白雾会渐渐被引入到他的身体里,缓缓滋润改善他的身体状况一样。 月重阙脑海中有一道灵光闪现,于马上伸手朝着白雾一抓。 雾无形,任你武功再高也抓不住,但他却意识到了这片白雾是什么:“灵泉……” 竟然是灵泉! 宝意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灵泉催化成了雾气,让它们迅速地弥漫开来。 这些人中了醉清风,被笼罩进这片雾气中,只怕不光是被掩护着回到了后方,要是让他们在这雾气中待上足够的时间,他们身上的毒都要解了! 他立刻调转了马头,朝着自己来的方向去:“驾!” 在外警戒的东狄大军就见到前方一人一骑从雾气中突围了出来,他们的元帅重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主上——” “元帅!” 月重阙的属下跟他身边的将领都紧张地迎了上来,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 两人确定他没有在这片诡异的雾气中受伤,却不知他在里面见到了什么,神色竟如此严峻。 月重阙的目光在自己的大军身上扫过,征战十几日,他们虽然依旧骁勇,但身上多少负伤,状态远不及北周南齐联军。 若是现在进入这片用来拖延阻碍他们的雾气之中,还能够受到这灵泉化雾的滋补,恢复状态。 他瞬间做出了决定,举起手中的长剑:“这片雾气只是虚张声势,所有人随我一同进去,结阵向前,不要分散,直接杀到北周南齐的大营去!” “是!” 东狄大军听见他的话,先前的疑虑和担忧一扫而光,战意重新燃起。 他们迅速结了阵。 一进入雾气就会看不见身边的人,所以结阵之时,走在前方的人都会捏住后方的同袍伸过来的刀尖剑尖,结成一个整体在白雾中前进。 若是遇到什么变故,只由前方最骁勇的猛将去抵挡,后方则保持不动,以免在白雾之中不能视物误伤同袍。 第315章 白雾挡住了东狄大军,也挡住了北周南齐大军的视线。 双方都是在赌,一方赌他们不敢过来,一方则在赌白雾中没有设下陷阱。 在不见前路的境况中前进,东狄大军犹如长蛇,半截身子进去了,半截身子还留在后面。 白雾吞噬了这么多的人,也像是没有吞过东西一样,依旧笼罩着这么大的范围,没有向着上空飞走,也没有向着旁边逸散。 月重阙下了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身边的下属虽然想要让他回到队伍的后方去,最起码不要身先士卒,月重阙拒绝了他们。 只有走在队伍的前方,他才能够最快地做出反应。 他如同最普通的将士,以脚步去丈量走过的距离,他谨慎地算着大概走了十几米,里面的情况也依然如他所料,果然是空城计。 月重阙心中稍安,定海珠再神奇,她再有手段,面对借着风力散布的醉清风,她也做不了什么。 放出这片没有攻击力的白雾来,恰恰就证明了北周与南齐的军队已经失去了一战之力。 只要他们跨过这片白雾,对面等待的就是束手就擒的周人跟齐人。 他一步踏出,脚下踩到了什么。 月重阙没有低头,凭着感觉,应当是北周南齐撤退时留在地上来不及收起的刀剑。 然而旁边却传来了不同的动静,砰的一声,像是把什么踢倒了。 那踢到东西的将士就离他两个身位,月重阙听他气恼地道:“什么东西?” 月重阙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原本走进白雾之中,哪怕是走在前后左右,他们也应该听不到近在咫尺的动静,可是这一片却不同。 月重阙说了一声“停”,队伍的行进便停了下来。 他们这样结阵行走,前后相连的阵势此刻便体现出了好处,一个个军团分成独立方阵,一停便停。 他这一声“停”之后,整一团就停在了原地,月重阙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仔细地分辨着,感到这一片的雾气变得稀薄了起来。 正想着这是不是错觉,就见到前方朦胧地显出了几个将士的影子。 白雾散了。 月重阙确定了,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那踢到东西的将士站在这一排倒数第二的位置,在踢到东西发出声音之后,就听见元帅让队伍停了下来,心中猜测是不是自己出声影响了队伍前进。 但不管如何,元帅既然命令他们停下,就是要看看他到底踢到什么东西了。 他于是立刻弯腰去摸索,摸到了脚边被自己踢到的物品,入手冰凉,是木头材质,一摇晃还有水声。 他把这个颇有分量的物件拿了起来,拿在手里摸了摸,不知碰了什么地方,从里面冒出来的白雾就停止了。 这将士十分意外,抱着这个木头物件抬起头来,下一刻就见到他们身处的这一片白雾在渐渐淡去,露出了身旁战友的身影。 他再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中之物,见到这木质的机关看上去打磨得有些粗糙,但结构却十分精密,有些让人想起南齐军队中的那两台战车。 他正在研究着,就感到有人来到自己面前,他一抬头,见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元帅,于是要跪下来请罪:“元帅——” 是他之过,令大军停止前进,然而月重阙却一把托住了他的手,没有让他跪下去。 将士抬头,见他对自己伸出了手:“给我。” “是!” 元帅没有责罚他,只是要看他手中抱着的东西,他立刻把这木质机关递了出去。 木质机关入手一沉,月重阙把它拿在手上,一边转动一边查看。 那将士站在他身边,对他说道:“刚刚小人踢到此物,在停下前进之后伸手去捞,捞起来以后检查了一番,发现它是木质结构,里面好似装了有水。在小的无意中按到什么开关之后,里面喷出来的雾气就停止了。” 月重阙听着他的话,手在机关表面拂过,寻到了某一处按下。 众人就见到原本安安静静的木质机关又再次运转起来,一边发出声音,一边喷出白雾。 月重阙又在那个位置按了一次。 机关运转的声音再次消失了。 所有人恍然大悟,果然不是鬼神之力,这片浓密雾气就是这个东西制造出来的! 月重阙握着手里这只没有打磨精细的偃甲机关,轻声道:“南齐的偃甲之术果然精湛。” 他们的反应也够快,在看到战场上的士兵被醉清风放倒以后,立刻就拿出了这些原本应该有其他用处的偃甲机关。 他在心中复盘着他们的举动。 第387节 最开始是先在他们大营里放置了这些机关,生出白雾吸引了东狄的目光,然后借着这雾气的掩映向着前方推进,每隔一处就布下一个这样的偃甲机关。 而雾气随着他们的布置向前推移,渐渐就遍布了半个战场。 趁白雾迷眼,他们在外围不敢进去,北周跟南齐那些还保留有行动能力的人就很快把战场上倒下的士兵都拽回去。 真是好算计。 这一块的雾气已经散去,从天上看下来,白雾之中缺了一块。 月重阙没有扔掉手里的偃甲机关,里面的灵泉还剩不少,他让走在最后的将士拿了这个偃甲机关,然后回到队伍的最前方:“继续走。” 大军又开始行进,越往深处走,又陆续有人踢到了这些隐藏在白雾中制造雾气的机关。 随着偃甲机关一个个被关闭收走,战场上弥漫的雾气越来越薄了,只有前方北周跟南齐的大营附近雾气浓厚依旧,却也已经挡不住他们。 走在前方的东狄将领心中皆想道,北周跟南齐的手段真是上不了台面,放出这样的狐雾能够阻挡得了他们几时? 他们扬起手中的刀剑,对着身后恢复了阵型的军队说道:“准备进攻!” 这段时间受了北周跟南齐这么多的鸟气,等抓到他们的统帅以后,一定要让他们好好尝尝阶下囚的滋味。 不是不肯交出他们的郡主吗?那现在就看他们还做不做得了这个主! “北周跟南齐能打仗的都已经在这里了!把他们的四十万大军俘虏,我们便是直接打进他们的皇城也无人能挡!” “让他们想好要如何来迎我们的元帅进驻,又要用什么条件来换取成为我们东狄附属国的资格!” 这一番话说得东狄将士个个都心情激荡,大声应好,可是就在这时,前方的白雾之中忽然生出了一点不寻常的动静。 原本还激昂无比的东狄将领顿时收敛了脸上的张狂神色,警惕地望着前方。 而军队前方的将士也一下子矮下了身型,露出后方的弓箭手,拉满的弓对准了这片白雾。 这雾气里还有什么? 他们听见一阵振翅声,由远及近,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白雾中飞过来。 这声音古怪,还夹杂着机杼运转嘎吱嘎吱的声音,令他们越发的警惕。 紧盯着雾气的东狄将领握紧了手中的刀,低喝道:“警戒!” 话音落下,从白雾中飞来的东西就探出了身形! 看到这一幕的东狄大军瞳孔震颤,仰头望着从白雾里飞出来的东西,见它们飞过面前,飞上头顶,遮天蔽日,竟是一只只由木头制成的巨鸟! 这些会飞的战斗偃甲飞上他们的头顶,飞到东狄大军上空,腹部一开,就有什么从其中掉了下来。 这一颗颗黑色的球状物一落到地上就瞬间爆炸,将周围的东狄大军炸得人仰马翻! “啊——!” 原本已经散去的雾气再次被火药味跟烟雾填补了。 而从天上飞过去的偃甲在轰炸了他们一圈之后,剩下的东狄将士还没来得及重新结阵,雾气中又再次传来了快速行进的声音。 这一次来的动静像是一群庞然大物,踩得地面都震颤起来。 “快起来!” 没有在那一圈轰炸中失去行动力的士兵都立刻从地上起了身,匆匆地聚集到了一起。 下一刻,白雾中就冲出了近百只大大小小的战斗偃甲,除了他们先前遭遇过的两台战车以外,还有各种形状的偃甲,前进起来速度极快。 一支队伍见着眼前一头巨兽状的偃甲朝着他们冲来,因为心中的恐惧而不由得尖叫出声,然后被这头巨兽一个冲撞,就将他们整个队伍冲散了。 几十个人狼狈地倒在地上,没有被这冲撞正面波及到的也被巨兽的长尾一扫,纷纷倒飞出去。 “弓箭手!” 月重阙看着这番意想不到的变故,面色铁青地扬起手中长剑,对着从后面赶上来的弓箭手一挥,“射!” 弓箭手立刻朝着这些战斗偃甲来了一轮齐射。 箭矢如雨,朝着前方飞去,咄咄地钉在这些偃甲上面,又被反弹回来,没有对这些偃甲造成任何的伤害。 一轮射完,后面的弓箭手立刻又替补了上来,进行第二轮齐射。 月重阙的神色很是难看。 本来以为北周跟南齐已经是强弩之末,所有战力都已经出尽,这片故弄虚玄的白雾就是他们最后的手段,却没有想到在白雾之后还隐藏着这样多的偃甲! 两轮齐射,若对面迎战的是人,面对这样的箭矢攻势就算不后退也会生出畏怯,可是这些偃甲却不像人那样懂得害怕。 它们是纯粹的战争机器,它们比人更加可怕。 第316章 “杀——!” 一瞬间,月重阙眼前又浮现出谷中一战岳家军尽灭的那一幕,令他眼中迅速显出了血红之色。 但是他很快清醒过来,现在不是当初,他也不是岳凌尘,他们剩下的五十多万大军,难道还奈何不了面前这些木头架子? 战场上雾气聚散,月重阙重新跨上了自己的战马:“结阵!” 因为先前的两轮攻击而变得松散的东狄军队在他的指挥下重新凝聚起来,结成战阵。 他们打算采取同先前对付南齐的两辆战车一样的战术,先将这些战斗偃甲围住,再一一击破。 在他们头顶,那些飞行偃甲一直在低低地盘旋,在落在后方的东狄大军到来的时候,再次俯冲,投掷下了第二轮炸药。 烟尘四起,哀嚎满地。 月重阙在马上猛地转头,就见这些飞行偃甲再次把后面的东狄大军炸得人仰马翻,令他们瞬间就失去了三分之一的战力。 他将目光投向了这些盘旋于天际的飞行偃甲。 这些飞行偃甲的战术跟在地面上同他们正面碰撞的战斗偃甲不一样,它们见到有新的军团抵达就会往人群密集处投下炸弹,最大限度地剥夺他们的战斗力。 “弓箭手!” 烟尘四起处,双目血红的东狄将领爬了起来,结集弓箭手朝着天上射击。 但是这根本没有用,箭矢落在这些飞行偃甲上,不能伤它们分毫。 “王八蛋!” 东狄将领抬手抹了一把脸。 要是不想办法把它们打下来,以它们对炸弹的承载量,后面起码还能来个四五轮轰炸,足以让他们剩下的五十多万大军损失超过三分之一的战力。 “元帅!”他一转头,看向月重阙,“我们现在该如何做?” 他们东狄的儿郎是悍勇不畏死,可是却不该无谓地牺牲在这些没有生命的木头架子手下。 现在他只期望元帅能够提出一个办法来,他立刻便带着手下的精兵强将去实施。 但是,月重阙却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立刻给出办法,他神色阴沉地看着这些战斗偃甲,像是也被困住了。 这东狄将领一时间露出了愤然神色—— 如果这是北周跟南齐的诱敌之计,那他们真是太狠了! 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前面一点都没有透出风声,等到现在中了毒才将计就计诱他们深入,在这片白雾中把他们打得措手不及。 “冲。” 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月重阙忽然吐出了一个字。 东狄将领连忙看向他,只见他一勒缰绳,冷然地道,“冲过去。” 不管白雾对面还有什么,让所有人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先前的白雾也好,如今的偃甲也好,都是为了拖住他们的脚步,不让他们到对面去。 想清楚这一点之后,一切就通了。 醉清风的药性猛烈,周人跟齐人毫无防备,哪怕有定海珠在手,也未必就能这么快解了身上的毒性。 这最后一仗打的依然是时间差,现在就看是他们更快冲破封锁,冲到那些还没有恢复战斗力的周人齐人面前,还是他们更快在后方解毒恢复。 “谁先到,就是谁赢。” 东狄将领感到心中豁然开朗:“元帅英明!” 他转身奔向战团之中,准备传令,留下一部分军团在这里拖住这些战斗偃甲,其他人则一鼓作气冲过白雾,冲到对面去。 若是过了界,天上的飞行偃甲跟过来,敌我不分继续将炸弹投下来,那伤的就不光是他们。 他们东狄的士兵还有行动能力,能够躲避,而那些失去了行动能力的周人齐人就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元帅之命已经传了下去,在雾气消散的战场后,半截东狄大军再次在奔跑中迅速的结集在一起。 月重阙听到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望着眼前那依旧不散的白雾。 他知道在那白雾深处还有他们之前找到的偃甲在不断地制造水雾,凝成这一道雾墙,让他们看不清对面的虚实。 然而成败在此一举,即便对面有强敌,他们也要过去。 “元帅!”那传令的东狄将领奔回到他的身边,在地上半跪下来,“大军已结集完毕!” “好。”月重阙于是在马上再次举起了剑,剑锋直指前方,“诸位将士,与我冲!” “冲——!” 大军浩荡,随着他们的统帅朝着这战场上的最后半片浓雾冲去。 白雾之外,那些已经冲出来的战斗偃甲正在与周围留下东狄军队缠斗,无暇顾及这些朝着白雾冲去的浩荡大军。 在天上盘旋的飞行偃甲似乎也乱了阵脚,盘旋着要落下来,将腹中所存的炸弹胡乱砸向大军通过的地方。 东狄将士追随着他们的统帅向前冲去,有炸弹落在他们身边也毫不在意。 若是爆炸了,将他们炸飞出去,能爬起来就继续爬回来向前冲。 若是被炸得站不起来了,便倒在地上大声让自己的同袍继续往白雾对面冲。 “杀!” 就在他们冲进白雾中的时候,对面却是也传来了喊杀的声音。 冲在最前面的东狄大军与隐藏在白雾中的北周南齐联军相遇,双方在这片浓雾中再次交上了手。 第388节 那些制造白雾的机关被关掉了,这一片用来阻隔东狄视线的雾气渐渐散去。 解除了身上的“醉清风”,恢复战力的北周南齐将士心中满是战意,在将散未散的白雾中与东狄大军相遇,竟让没有防备的东狄大军落了下风。 枪剑交击,月重阙察觉到从剑上传来的压力,一抬头便从那杆由白雾中刺出的长枪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他举剑一挥,格开了这杆枪,看着白马银甲的年轻将军从白雾中冲了出来,两人在战团中心打了个照面。 月重阙开口唤道:“璟王殿下。” 他一开口就叫破了来人的身份,萧璟停马于他面前,手中长枪一如他在阵前连斩东狄数十猛将一般铮亮。 只是他现在与月重阙作为两军统帅相遇,看向对方的双眸不像先前那般古井无波,其中更添了愤怒:“岳将军。” 月重阙不知他是唤自己哪个名字,但见他握紧了手中长枪,只微微一笑,说道:“看来郡主的灵泉确实有效,短短时日就让璟王殿下的手臂恢复如初。” 萧璟却冷道:“在战场上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岳将军可对得起你父亲东狄战神的威名?” 听他提起自己的亡父,月重阙神色淡淡,并不受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在战场上只讲胜负,不讲磊落,这还是你们那位欧阳大人教会我的。” 两人在这里短暂交谈之时,周边的战局越发混乱。 而北周南齐的军队一入阵之后,天上盘旋的飞行偃甲就不再向下投掷炸弹,纷纷掉头飞回北周南齐的大营方向。 在恢复战力的北周南齐军队从雾中冲出来以后,这些雾气也彻底地散去了,月重阙一抬眸见到了那些飞回大营中的偃甲,也见到了自己想要抓的人。 宝意站在那里,在她身边站着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他双目明亮,渊渟岳峙,那些威力巨大的偃甲回到他的身后就如同驯服的雏鸟。 而在这些落地的飞行偃甲身边围上来几人,在忙碌着把飞行偃甲中的炸弹换成其他东西。 这是在开战之后,月重阙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自己想抓的人。 他终于见到了宝意如今的形容。 她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从昔日清丽的少女变成了极其夺目的美人,站在人群之中叫人一眼就能望见。 月重阙认不得她这张新的面孔,但是却认得她的眼睛,更清楚她看自己的眼神。 他看了她片刻才收回目光,对着面前的萧璟道:“周齐二国这次等到了强援,站在永泰郡主身边的那位便是天门之主了吧?素闻天门之主从不介入纷争之中,行踪更是飘忽不定,如今却出现在战场上,不知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能够将他搬到这里来?” 萧璟没有应声,月重阙手握一品阁,掌控无数情报,一眼就能认出天门之主也不奇怪。 他们今日出战,风向大变,没有预料到他会如此狠毒下作,释放毒烟让风携着剧毒朝着整个北周南齐军队吹来,要让他们几十万人都毙命在这里。 先前他在战场后方见到前方的将士一片又一片地倒下心中焦急,可是等到毒烟一至,自己也手脚发软,失去力气。 一时间,战场上就只剩寥寥数千人还有行动能力,倾颓之势眼看已经无可挽回,但大营之中却猛地生出了滚滚白雾。 在手臂重新接上以后,萧璟并未再亲自出战。 没有受伤,他也就没有真正见过灵泉化雾的场面。 只是浓雾迅速从身后蔓延过来,萧璟一时间只怒骂一声:“卑鄙!” 东狄人竟然在前方动手,更在他们后方偷袭! 不过就在他要有所行动前,却有人掠到了他的近旁,对他说道:“璟王殿下稍安勿躁,这雾是郡主的安排。” 这声音是十二的,认出他的声音以后,萧璟紧绷的手臂就放松了下来,立刻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十二简短地将宝意先前见到风向转变,让他做的准备告诉了萧璟。 因为月重阙擅长用毒,宝意怕他会趁着风向改变的时候用上些阴狠的手段,于是便请十二再制作了十几台化雾的偃甲机关。 今日一见到对面放出毒烟,毒倒了北周跟南齐的将士,宝意临危不乱,立刻就让人取出了这些偃甲机关,在其中灌满了灵泉,自大营之中先打开了开关,释放出雾气。 “这些雾气在大营中一聚集,就如同天生异象,先让对面看到这一幕的东狄人都有所忌惮,而之后便是借着这些浓雾将偃甲机关一路往前铺去,直到雾气把我们所有的人都笼罩在其中。” 在十二说话的时候,这浓雾已经一路铺展到了最前方,在两人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萧璟听他对自己说道,“时间不多了殿下,你也同其他人一起去雾中把人带回来。”说着就将装满了冰珠的酒囊分了一部分交到萧璟手中。 这个浓雾不光是迷惑东狄之法,也是解毒之法。 只不过外面空间这么大,雾气的浓度始终不如在帐篷中好,所以他们在浓雾中找到那些中毒的将士之后就要喂他们服下冰珠。 萧璟点头应好,自己也服下冰珠祛除了体内的毒性,然后进入雾中。 战场上其他的士兵半数都进过医帐,在这灵泉化雾中接受过治疗,此刻雾气弥漫过来,他们立刻便认了出来,没有像萧璟那样紧张。 而来救援的同袍到来之时,他们都十分配合,服过冰珠恢复力气之后,就接力去救更多的同袍,然后尽快返回大营方向。 无声无息地,竟是用没多长时间就将三十多万人都撤了回来。 只是回到营中,看着那片白雾茫茫,充斥了半个战场,所有人都知道机关中的灵泉一旦被消耗殆尽,战场上的白雾就会消散。 而他们虽然有了力气行走,一时半刻却不能再次上场杀敌。 如果面前这些雾气散去,或者东狄人从那边穿了过来,情况就危险了。 这时,十二带着离大营最远的士兵也从白雾中掠了回来。 这些士兵留在战场的最边缘,去救援的人动作稍大就会被站在外面的东狄人发现,这般考验就只有像十二和他的手下能够做到。 他一回来,中毒的士兵就被人接走,跟其他撤回来的伤员和将士一起聚集在营中,接受军医看诊。 而吸入的毒烟少,已经毒性尽除的将领们看着这些身中奇毒、如同喝醉的将士,都纷纷骂道:“卑鄙!” “无耻至极!” 可是三十万人剩下有战斗力的净不足十分之一,要挡住对面那将近六十万的军队,就如螳臂挡车,他们把所有人都安稳地撤回来已经足够幸运,下一步就该考虑如何撤退了。 哪怕心中再不甘,将领们也互相看了一眼,齐齐来到萧璟面前跪了下来:“殿下!” 原本在给受伤将士止血的萧璟见状,眸光一沉:“这是做什么?” “殿下。”跪在地上的将领望着他,说道,“如今大势已去,请殿下带着郡主速速离去,这里就由我们来殿后。” “不错,我们折在这里没有事,可殿下跟郡主却是一定要安全回去的,千万不能叫那些东狄狗称了心!” 否则他们这一仗就是输得彻彻底底,完完全全。 北周将领如此,南齐诸将对视一眼,也觉得是时候该劝陛下动身回去了,让陛下带上郡主回大齐,留待有用之身,日后再复此仇。 只不过北周将领轻易就找到了目标,可是他们目光在周围转了一圈,却没有见到他们陛下人。 这个时候不见了白翊岚,众人顿时急了,也顾不上要隐瞒,只围上来问他们统帅道:“统帅,陛下呢?!” 他们保不住其他,但总能保得住陛下,可以拖得一时半刻,让他带着郡主离开。 陛下对衡阳郡主的情谊,他们就算再五大三粗也看得清清楚楚。 这一战他们与北周联军已经要输在这里了,绝不能让陛下跟衡阳郡主之间还留下遗憾。 可是他们的统帅明显也吃了一惊,不知道白翊岚这时候去了哪里。 原本在和其他的军医一起医治伤员的宝意听见这边的动静,起身朝着这边看了过来,然后将手中的工作交给了小柔,自己则来到了众人身边。 她一过来,焦灼的南齐众人就立刻停下了声音。 是宝意急智,把他们的大军从东狄的奇毒中救了回来,可现在她手上的灵泉再神奇,她再聪慧,也扭转不了整个战局。 他们现在见她来,只希望她千万不要再提让她一人去对东狄归降这件事。 幸好,宝意过来不是为了说这个,只是对他们说道:“诸位大人稍安勿躁,还不到绝境。” 众人面面相觑,眼下他们的人几乎全部失去战力,与满是精锐的东狄大军之间就隔着这一片白雾,还叫不到绝境? 但是宝意的神态笃定:“白将军已经去迎他的师父了,正在朝着这里赶回来。” 她这一句话算是解了南齐众人的疑惑,令他们脸上浮现出了喜色—— 陛下不在这里,居然是去迎天门之主了吗?! 而若来的是别人,他们还觉得可能是杯水车薪,可是一提来的是天门之主,便是只有他一人对着这场上的千军万马,他们也觉得能够胜利。 宝意安抚了他们,又转向北周众人,说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赶紧调息,尽快恢复战力。” 毕竟尚不知白翊岚和他的师父在几十里之外,要用多长的时间才能赶得回来。 若是东狄那边有了动静,他们却还没有回来的话,那就需要他们自己先想办法把东狄的大军挡住,支持到白翊岚带着援军回来的那一刻。 “郡主说得不错!” 北周众人也纷纷燃起了希望。 宝意的话不仅令他们心中重新燃起了斗志,也让他们意识到不论是她也好,白翊岚也好,萧璟也好,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抛下他们独自离去。 他们唯有抓紧时间恢复力气,才有获胜的机会。 见到宝意说完这话,转身继续去治疗,这些已经恢复行动能力的将领纷纷一拍脑袋:“快,都别在这里站着,一起去帮郡主治疗伤员。” 身上有伤的给他们包扎好,中毒深的再多喂几颗冰珠,能恢复一个人就是多一分战力。 这个提议一呼百应,所有将领都转身进到了伤员之间,亲自动手为他们包扎喂药。 他们的举动令麾下的士兵惶恐,想要推拒却被大骂:“还有力气推老子,那就赶紧把药吃了!恢复过来跟老子一起去救别人!” “都打起精神来!” 被他们这样一阵骂,原本因为中毒而颓丧的士兵们都重振了士气。 萧璟将目光从人群之中收了回来,没有同其他将领一样也到里面去帮忙,而是继续观察着白雾对面的动静。 十二也在防着对面在出什么阴狠的招数,与萧璟一般警惕着东狄的动静。 他随手打开了手上的酒囊,从其中倒出了一把冰珠一把塞进口中。 冰珠太冷,一下子冰得他皱起了脸。 他在嚼完这一把冰珠之后,就把手中的酒囊递给了萧璟:“提前多吃几颗,能预防对面再给我们下什么毒。” 他说得不错,在战士当中还保持有行动能力,能和他们一起把人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人就是因为受伤,服用了灵泉。 萧璟接过酒囊,也从其中倒了一把冰珠出来,然后放入口中。 比起生在南齐的十二来,他对这样的冰冷更加适应,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痛苦神色。 他把酒囊抛回给十二,十二接了,随手别在腰间。 萧璟听他说道:“等师父来了,这些东狄人就完了。” 若是他们没有放这一场毒还好,只是心中牵系弟子,带着偃甲来驰援边境的白先生不会对东狄有什么看法。 毕竟他们天门的处世之道,就是关起山门修行,不入凡尘,不管俗事。 可是现在月重阙用上这般阴毒的手段,要使得两国生灵涂炭,情况就不一样了。 第389节 第317章 萧璟沉默了片刻,却道:“这一切皆是因我们大周而起,也,应当由我们来了结。” 十二转头看去,见他神色坚定,刚想说话,就感应到了什么,眸光骤然一沉。 萧璟见状只警觉地道:“怎么?可是东狄人攻进来了?”十二摇头,抬手朝他按了按,说道:“不用急,他们才到外围。” 他在自己的偃甲上放置了感应的天丝,只要有人稍移动他的机关,他就能察觉到他们的位置,就知道在白雾中东狄人深入到何处了。 萧璟不懂他的机关是如何运作,只见十二在口中默念着:“—,二,三…… 这是在数着他布下的天丝被触动了多少。 数过之后,十二神色稍安。 东狄人固然十分胆大,敢进到这片不知情况的白雾中来,但他们的行进速度还是比较慢的。 月重阙还是过于谨慎了些。 在这拖慢的时间中,营中的将士已经有两成恢复了力气,可离去的白翊岚却还没有声息。 十二谨慎地观测着,他被触动的机关已经来到白雾过半的位置了,东狄人的速度加快了。 按照他们现在的前进速度,很快就要穿过剩下的距离。 不行,他们还要更多的时间。 十二看向萧璟,不必他说,萧璟也明白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他一点头,起身来到了战马前,然后翻身上了马,对着身后已经重新结阵的将士抬手,做了一个指令。 恢复战力的将士立刻安静地整队,准备与他一起悄无声息地进入到白雾中去,跟东狄人在白雾中再战一场,拖延最后一点时间。 只是,他们才结阵出大营的瞬间,众人就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一声鹰啼。 东狄大军还彻底地陷在那片阻隔声息的白雾之中,听不见这声音,可是身在大营之中的众人却是立刻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就见在今日无雪的天空中,有上百只巨型的鸟在朝着这个方向飞来。 在它们的爪子下都抓着比它们的身体要庞大数倍的包裹,叫人看着只怀疑它们怎么能够飞得起来。 “我滴乖乖!”底下的将士看着这些巨型的鸟,都忍不住发出了震惊的声音,“这是什么鸟?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大只的畜生!这要是打下来能够我们全营吃个两顿了吧?”然后,才有人发现这鸟的不同:“这、这不是真的鸟!”宝意也站在原地,抬头看着那个方向。 她的目力比军中最好的弓箭手都要好,在所有人都还没有看清这大鸟的时候,她就已经见齐了这鸟的全貌,也见到了在上面坐着的人。 在为首的那只巨鸟上,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而在其后的十几只鸟背上也都坐着人。 他们身上的衣服制式统一,一看就是出自同一派,身穿盔甲的白翊岚在他们中间,看上去与周围的人都不同,可是气质却没有丝毫违和,—看就是同门师兄弟。 宝意瞬间便确定了来人的身份:“是天门之主!”若说这样的猜测还不够,十二的声音就彻底让她确定了自己所想:“师父!”从来了白翊岚身边,当了他的近卫以后就许久没见过师父跟其他同门的十二已经在下方跳了起来,“师兄!小十三!小师弟!”这些抓着重物,背上又载着人的飞行偃甲一来到营地上空就开始缓缓下降,掀起狂风。 而下方的人连忙散开,空出位置来让他们落地。 这些偃甲一落地,就在地上溅起重重的雪尘。 营中众人虽已经见过南齐的偃甲之威,但如今见到这些能够飞行的偃甲,依旧被震撼得忘记言语。 白翊岚从鸟背上跳了下来,其他停在鸟背上的天门弟子也同他一样轻盈地跃下。 十二已经懒得管自己放在外面的偃甲被毁了多少了,他师父都来了! “师父!”他朝着白先生跑去,白先生伸手一拍自己坐着的那只偃甲,这偃甲鸟便低下了头,让主人从自己背上下来。 这一手比起他的几位徒弟,更显得神秘莫测。 “师父!”白先生在来的途中见到了来接自己的小徒弟,如今一到这里又见到咋咋呼呼的十二,只拿目光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摇头道:“你看看你,下山一年多了,半分长进都没有。” 十二被这样训了一句也不慌,只道:“长进不长进的事可以以后再说,现在师父来了我就放心了!”白先生没有说什么,只抬目看向了这片组挡视线的白雾。 营中的其他人也围拢了过来,以南齐统帅为首的南齐将领见到传闻中的天门之主,全都下跪行礼:“见过先生。” 这是帝师,也是他们大齐栋梁的师父,他们应该行礼。 而已经完全被天门之主折服的北周众人也随着萧璟一起过来,亦是对着白先生行了一礼:“见过先生。” 白先生收回目光,对着众人笑道:“老朽不过一介闲云野鹤,如何当得起这般大礼,诸位请起。” 待所有人起来之后,白先生的目光在人群中一转,先是看向了萧璟,然后落在了宝意身上。 触到白先生的目光,宝意上前一步,执礼道:“见过先生。” 白先生似是已经知道她是谁。 在宝意对自己行礼的时候,他看了白翊岚—眼,见到这小姑娘一出来,自己的小徒弟目光就全在她身上,只在心底笑了笑,才同样抬手道:“郡主不必多礼。” 宝意起身,见他眸光温和,对自己说,“老夫与你的父亲是旧识,与你们宁王府也算是有缘。” 他说的有缘,自然就是把白翊岚送到宁王府去,避开南齐那一阵的风波的事了。 白先生看过了宝意,再次调转目光看向这片白雾,问道,“这片雾气是你的杰作?”“是。”宝意答道,“是用我的泉水加上十二师兄做的偃甲所形成的雾阵,可以阻隔声息,却没有什么杀伤力。眼下东狄大军就已经在这片白雾之后,为免四十万军士命丧东狄毒手,还请先生出手!”她的话音一落,萧璟就跟着说道:“还请先生出手。” 而北周诸将也跟着道:“请先生出手!”南齐众人知道白先生的脾性,没有在这个时侯开口。 他们看着白先生,见他没有如同他们担心的那样拒绝,而是点头道:“老夫今日来,就是想了断这桩因果。” 他对萧璟说道,“让你的人先撤回来吧。” 萧璟遵从了他的话,而众人听见白先生的上一句话,只想道:天门之主跟东狄的这些豺狼之间还有因果? 下一瞬,他们就都觉得定然是东狄人多行不义,才令天门之主都记上了他们。 统帅一声令下,已经聚集起来的将士就立刻撤到了一旁,让出了通道。 白先生踏出一步,只是凌空出掌一推,北周花费了数月时间才修建起来的坚固营门就轰然倒地。 这般武功,令所有人大吃一惊,见本来那只堪人和战马出入,连这些巨鸟都过不去的门就这样倒下了。 现在众人面前一片空旷,便是所有战斗偃甲便是一起出动也走得出去。 白先生收回了手,他身后的几名门徒立刻有了动作。 他们在偃甲鸟的头上轻按一记,这些化作木雕泥塑的偃甲鸟就又再次活转了过来。 营中众人见着它们飞过来,却是第一次见到它们如何由死物转成活物。 偃甲鸟的翅膀有力地鼓动着,卷起地上的雪尘,在众人的注视下直直地飞到了上空。 在它们盘旋之时,站在下方的天门门徒又掀开了它们带过来的那些大型包裹上罩着的布。 布一落下,就露出了无数威武雄奇的巨兽,都是战斗偃甲,叫人人都觉得眼睛不够用了。 而天门门徒同样在这些战斗偃甲身上随意一按,这些原本是死物的偃甲就活转过来,扭头摆尾,然后便从白先生开辟出来的这个出口奔了出去。 白先生抬起了右手,对着天上的偃甲鸟命令道:“去。” 偃甲鸟顿时也朝着前方飞去,穿透了那些凝聚不散的白雾进入到了战场上空,比那些形态各异的战斗偃甲先一步进入白雾。 在场众人早就见过战斗偃甲之威,心中都想过若是有这样一支偃甲大军在,何愁打不赢东狄人,如今梦想成真,个个都忍不住热血沸腾。 雾气后面的东狄人打死也,想不到,战场上会凭空多出这么多的杀器! 白先生在放出这些偃甲之后,就没有再动作,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这看不出异状的白色雾气。 不多时,从渐渐消散的白雾之中传出了爆炸声,那大地晃动的感觉传来,令北周南齐众人心中俱是一惊。 这动静,听着像是天上的偃甲鸟向着东狄大军抛下了火药将他们炸飞,这样的手段叫人如何阻挡? 虽然偃甲攻势不可挡,但他们也没有打算就这样坐在这里等着这些偃甲把东狄人收拾了。 拖得一刻,又有过半的将士恢复了战力,此刻都结集在了一起,准备着等到雾气一散就去加入战局。 当前方雾气渐去,见到东狄人的身影时,骑在马上的萧璟直接扬枪一指前方:“冲!”终于,战场上的雾气彻底散去,东狄与北周南齐联军再次拼杀在了一起。 萧璟跟月重阙战在一处,双方你来我往,热斗正酣,白翊岚跟十二也重新加入了战场。 白先生站在宝意身边,他的门徒都在操控偃甲。 他带着这些偃甲来战场是为了扭转局势,了结因果,不是为了伤对面的人的性命。 宝意见到月重阙在与萧璟相遇交战之时朝着这边投来目光,见他看过白先生,又再看向自己,心中—时间燃起无尽的愤怒。 然而,白先生的声音此刻在她身旁响起,问道:“郡主满心仇恨,可是因东狄的统帅而起?”宝意平复心绪,说道:“先生明察。” 事实确实是如此,月重阙为一己之私绑她去东狄,令她三哥身陷东狄皇都,又杀她一生知己,如今又挑起战端,令两国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宝意心中怒火燃烧,白先生听她说道,“先生,我从来只想救人,不愿杀人,但这个人,我欲杀之而后快。” 从前她觉得月重阙与自己身在不同的境地,经历不同的事情,两人有不同的选择也是自然,但现在他却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的底线。 宝意很少后悔将灵泉给什么人,很少后悔救什么人的性命。 唯独对他,她后悔了。 第318章 白先生忽然道:“老夫方才说,今日是来了断一桩因果,郡主可知老夫说的是何事?”宝意摇了摇头:“宝意不知,请先生赐教。” 白先生道:“告诉郡主也无妨,这一桩因果正式落在昔日的东狄战神之子,如今的东狄摄政王身上。” 宝意心下微沉:“先生与他有何关系?”白先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才道:“天门之所以有不干涉世俗的门规,就是因此事而起。我立天门七十载,门下门徒数百,所学皆不同。离山之后有进入朝堂者,也有周游天下者。” 在这样战乱未平的时候听白先生说起天门过往,宝意非但没有感到烦躁,反而感到一阵奇异的宁静。 “彼时,天门门徒并没有不干世事的门门规约束,所以便有一人应了北周监察院之主邀约,成为了北周监察院一员。” 白先生看她一眼,似是因她震惊而莞尔,解释了一番,“ 我所说的监察院之主并非欧阳昭明,而是前任欧阳院长。” 前任欧阳院长,那是欧阳昭明的义父。 宝意知道在自己出生之前,他就已经英年早逝,但她却听说过不少关于他的事。 不过他曾经招揽一名天门徒进入监察院,这显然是一桩秘闻。 白先生为她解惑之后,继续说,“欧阳院长一死,这个消息就被送到了东狄一品阁阁主面前。这对他来说不光是失了一名对手,也是深入北周的好时机。” 那七枚安插在北周皇城的长钉,就是在欧阳院长去世之后,被东狄一品阁的前任阁主顺势安插进来的。 他跟欧阳院长做了一辈子的对手,对他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知道他虽有出色的继任者,但还没有能耐把自己安插进去的钉子拔出来。 第390节 他想的确实不错,欧阳昭明固然知道他在皇城之中安插了这样的定时炸弹,但是却是到后来月重阙来了北周京城,才有了办法将这些钉子彻底地起出。 白先生道:“欧阳院长走得虽然仓促,但是他所选的继承人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欧阳院长一死。北周少了一层防护,于是他这位继任者也便想要让东狄也被削去一层。 ‘要杀一品阁阁主这种事,他这位继任者自觉还做不到,更何况一日留着一品阁跟东狄皇室继续百年千年的内讧,互相扯后腿,东狄便一日四分五裂,没有办法壮大起来。” 白先生说到这里,宝意已然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了。 她喃喃道:“他选择了除掉东狄的另一座保护神。” “不错。”白先生点头,“他设下的计策,在岳衡带兵去征讨屡屡犯边的蛮人之时,令岳家军全军覆没,岳衡战死,岳家少将军下落不明。”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依旧在看着战场上那些肆虐的偃甲。 “凭借蛮人军队之力,对上有着战神之称的岳衡跟他手下的岳家军,如何能有胜算?所以他借助了我门徒的机关之力,为蛮人送去了战斗偃甲。” 偃甲之威,即便是有着战神之称的岳衡跟他手下千锤百炼的将士也抵挡不了,可以说就是那一战铸就了一个从地狱归来的亡魂,铸就了今日的月重阙。 所以,白先生会说他与月重阙之间有这样一重因果。 他看着宝意,缓缓地道:“郡主所说的好友知己,自然就是如今的监察院之主欧阳昭明了。岳家这位少将军要杀他、要为父报仇、为他一门报仇,是因果;老夫立下天门不得干涉俗世的规则,也是因果;而今日战火起,老夫前来止戈,更是因果。” 宝意回过神来,沉默了片刻才问道:“先生与我说这些,可是想要我立誓,若是今日东狄战败,他落在我的手上,我不能杀他为欧阳报仇? 白先生摇了摇头:“老夫哪里有这样的立场、这样的资格,来要求郡主放下仇恨,不手刃仇人呢?”他说完之后便不再言语,而是两手背在身后,就这样平步朝着战场中走了出去,所过之处如入无人之境,那些劈砍向他的刀剑全都无一处落在他的身上。 他一人站在这些偃甲上降临挪移,偃甲就更添几分灵动。 白先生伸手在偃甲上随意一拍,在与偃甲战斗的东狄士兵就感到偃甲的嘴在他们面前张开,仿佛真的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只是落下来的不是它们口中的利齿,而是一阵淡黄色的烟雾。 一接触到这烟雾,他们就失去力气,倒在地上。 看到天门之主竟然在偃甲上埋了这样的毒烟,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战前的东狄将领全都苦不堪言。 而且是他们派人去阻拦这些偃甲,北周跟南齐的人根本不用上前帮忙,只要偃甲一放出毒气就是精准打击,不会影响到旁人。 看着他们的人一批接着一批地倒下,失去战力,月重阙心中暗恨,实在不明白天门之主为何会搅和到这场战事中来。 人力有时尽,可是这些出自天门的偃甲却是精力无尽,不知疲倦,东狄军队渐渐陷入颓势。 月重阙与萧璟对战也落了下风,身_上添了不少的伤口。 那一只偃甲冲撞将他们的军队神散,那只偃甲上坐着气字轩昂的老人,比起旁的偃甲更加灵动,叫人更加生不出对抗之心。 东狄大军竟是大势已去。 萧璟一枪挑得月重阙坠于马下,一旁的东狄将领连忙顶上,又有人抓住了月重阙,把他带上了马,对着他说道:“主上我们……月重阙看着在战场上与南齐北周将士拼杀,与这出自天门的战斗偃甲对抗,但是却如同螳臂挡车,丝毫也动摇不了他们的战士,心中感到一阵荒谅。 明明六十万大军,明明他们占尽先机,可是先后遇到两种意外,如今竟然要落败,他要退走吗? “主上!”他的属下急声劝道,“现在撤离,只要有主上在,我们还有机会还可以再打回来。” 他们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苦寒的日子,不在意再养精蓄锐几十年再打回来。 月重阙一咬牙,现在走还可以保住他们这些兵力,还可以再东山再起,若是一直留在这里,被这些偃甲消耗,就是重复他当年的噩梦。 他于是一勒缰绳,对着众人说道:“退!”终于等到他这句话,所有人立刻开始撤退,那些留在战场上的东狄将士他们也已经来不及把他们归队了。 原本六十万大军压境而来,如今却剩下这些残兵弱将在偃甲的追击之下朝着远方逃去,北周跟南齐的众人见着这一幕都感到如同在做梦。 东狄竟然真的落败,要撤退了。 这些偃甲在白先生的指令下停下追击,萧璟停在原地,望着月重阙离去的背影并不甘心。 然而在他坚定信念策马_上前之前,就已经有一道影子骑着战马,比所有人更快地冲在了前面。她的身上穿着普通军士的衣服,背上背着弓箭,单枪匹马追击着那些撤退的残兵败卒过去。 萧璟心中一紧,立刻下令:“追!”可是,有人的动作比他更快。 宝意骑的马刚从他面前掠过,白翊岚就已经转身用上了轻功,几个腾跃之间追了上去,然后一跃而起,稳稳地落在宝意的马背上。 两人共乘一匹马追在前头,就如同一支队伍中的先锋,拉动着身后的将士像箭头一样,追着从雪原上撤离的东狄大军而去。 宝意握着缰绳,她凭着心中一股气,在见到东狄撤退的时候翻身上了马,然后一路冲了出来。 当感到身后有人落在自己的马背上时,她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听见白翊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问自己道:“怎么不等我?”他说过,不管宝意做什么决定,都要告诉他,他会与她一道。 宝意转头看他,眸光微动:“你要与我一起追上去?”白翊岚看着她:“我说过的,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 他们身后的马蹄急促,骑上了战马的北周南齐诸人都追了上来,留下天门之主所带来的无数偃甲停留在原地,没有再往前追去。 东狄剩下的数万将士甫一出笼,就簇拥着月重阙朝着国境的方向去。 容嫣被留在大后方,没有受到战沉波及,月重阙很快就带人会合了她,在朝着前方冰封之境跑去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的响动。 他回头,见到是北周跟南齐的人追了上来。 东狄众人心中恨恨,若不是天门之主突然到来,偃甲又这样坚不可推,他们如何会落败? 此刻这些原本被他们打得像落水狗一样的北周南齐众人居然敢追上来,即便他们只剩下几万人,也不是这些追兵可以留下的! 月重阙听自己身边的将领说道:“王爷尽管带着公主往国境去,我们留下来断后!”入了国境,如果追来的人不想跟他们东狄不死不休,自然就会在边境线之外停下脚步,否则他们东狄的边军定然会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月重阙无法阻拦,他身边的两位将领已经朝着身后的战士传了令,这数万人顿时在雪原之上慢慢地减慢速度,然后停了下来,转身要迎战那些朝他们追来的周人与齐人。 而月重阙身边则由十几位将士护送,继续向前跑。 宝意与白翊岚骑马从后方追击而至,见到前方这些东狄大军停了下来。 他们要把追兵拦在这里,以保月重阙安全离去。 但是宝意追上来就是为了此人,绝不可能在这些人面前停留。 她独自一骑对上这些结阵的东狄士兵,骑着的马没有要诚速的趋势,反而加快了速度,一头朝着他们冲去。 东狄士兵跟两个留下来断后的将领见到她如此悍勇无畏,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竟单枪匹马就要闯阵,心中只觉被轻视。 然而宝意尚未冲进包围圈中,在她身后的白翊岚就豁然出手。 严阵以待的东狄士兵只见到那坐在马背上的人一出手,将几个球状物朝着这边脱手飞了过来。 这些东西他们看着眼熟,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慌。 果然,这几颗与装在偃甲鸟腹中的炸弹一模一样,砸到他们脚下就立刻爆炸,把他们炸飞出去。 白翊岚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藏了这些弹丸。 他方才说冲阵,把其余的都交给他,让宝意只管往前冲的时候,宝意没有预料到他会用这样的手段。 他出手不停,将带在身上的弹药不停地脱手出去,于东狄士兵的战阵中炸出了一条通道。 烟雾弥漫,哀嚎四起,宝意一骑绝尘,踩着这条生生炸开的路,神破他们的封锁,朝着月重阙追去。 北周与南齐的追兵后发而至,而东狄人迅速地起身重新整理阵营,面对这后面来的虎,却无暇去追击那两个冲破了他们封锁的人。 “让他们去。”其中一名东狄将领说道,“主上身边有精兵强将,只是这两个人,足以挡下。” 他这一句话,令想要追上去的另一名东狄将领沉下了心,转身来应对这些来自后方的追兵。 他们穿过了这战阵继续朝着前方冲去,中间没有丝毫的停顿,依旧坠在月重阙那群人的身后。 宝意听见耳旁的风声,仿佛又回到了她与欧阳昭明被追兵追着从东狄国境离开往南齐去的时候。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跟月重阙攻势逆转,变成他在前面逃,而她跟白翊岚在身后追。 追上去之后要如何?是要直接取了他的性命,还是要中断了这段因果? 宝意握着缰绳,在呼啸的风声中并没有想好,只是眼睛盯着前方。 总之不能让他这样回去,一定要把人留下来。 跑在前方的众人听见后面的马蹄声,转头一看,见有二人骑着马追击了过来。 那护卫在月重阙身边的东狄将士都准备出手,了结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人。 他们之中又有人停了下来,最后就只剩下两人护送着月重阙跟容嫣的马车继续向前。 风雪重重,月重阙在马上转头,见到身后追来的宝意,有一瞬间的恍惚。 在他们身后,宝意见着那些调转了马头拔出了刀剑要朝着这边过来的东狄将士,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 她将缰绳交给了身后的白翊岚操控,自己则一转箭筒,把箭筒挂在了腿边,接着拿起了弓,在马上搭弓射箭。 她拉开弓弦,一口气在弓上架了三支箭,于战马的奔跑之中将弓弦拉到了极致,然后猛地松手,三支长箭离弦飞出,旋转着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飞去。 她手上没有停顿,再次取了箭筒中的箭搭弓射箭。 那朝着他们冲过来的东狄将士举刀隔挡,但是却被从这箭上透过来的力量震得他们的虎口发麻。 躲过了前三支箭后,宝意的后三支箭却是直取他们的坐骑,射得三匹战马一阵哀鸣,同时前腿一屈摔倒在地,将背上的人也摔得七荤八素。 白翊岚单手控着缰绳,手中夹着弹药再次激射而出,将那些没有爬起来的人炸得人仰马翻。 二人配合默契,这些从护卫队伍中分出来想要挡下他们的人也像刚才那数万人组成的战阵一样,被迅速地破去。 宝意搭弓,月重阙被她的气机锁定,在马上回头,见到这一次她的箭尖直取自己的后背。 她的目光锐利,持弓的手十分坚定。 她手中的箭还有几支,这样的距离,若要直接取月重阙的性命,他也不是那么好运次次都能躲开。 欧阳昭明是死在他的一箭之下,自己为他报仇,让他和欧阳昭明有同样的死法,再公平不过。 但是在月重阙的目光中,宝意的箭尖却是从他的背后偏移,转向了他身旁行进的马车。 见她这样,月重阙脸上一直镇定的神色褪去了。 宝意手中的弓箭已经拉满了,那马车里不管躺着的是谁,都没有还击之力。 她的数支箭射出,月重阙若是不停下来,里面的人就绝无生还的可能。 她是用这一招在逼停月重阙。 总算听见前方传来月重阙的声音,说道:“停下。” 而前方剩下几人的队伍在狂风之中慢慢地停了下来,宝意手中绷紧的弓箭箭尖也缓缓地向下垂了一些,解开了对马车的气机锁定。 白翊岚在她身后一勒缰绳,在离前方他们追击的人尚有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月重阙脱离了身边护卫的守护,驱动着自己的马从马车旁边走了出来,停在宝意跟白翊岚的对面。 他已经是输家,而且是在那样靠近胜利的位置上被掀下来,他的神色还是这般镇定,毕竟经过更加惨烈的输局,这样一战的结果也不能叫他有多少变色了。 他看着宝意,将她如今的模样清晰地收在眼底,然后微微一笑,道:“没有想到与郡主再见会是在这样的情沉下,你这样单枪匹马地追上来,是要来杀我为欧阳昭明报仇吗?”若她追上来只是为了报仇,那方才对准他后心的那一箭就该射出去了。 宝意开口,说了一句让白翊岚跟月重阙都没有想到的话。 第391节 “我是来和谈的。” 上一次月重阙让人将和谈的条件递到北周跟南齐的阵营中去,正是东狄大军全面占据优势的时候。 可是现在他们已经落败,他最后的数万军士正在跟南齐北周的追兵交战,而更多的将士则在战场上中了毒、受了伤,被他们所俘虏。 月重阙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你在这个时候来找我和谈?”和谈不过是占上风者想要兵不血刃地拿下对手的手段。 可是现在他们已经可以轻易地就令东狄投降,甚至可以将自己俘虏,宝意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两个字,月重阙简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然而宝意却说道:“不错,和谈。” 真正的和谈是在势均力敌的双方之间,互相手上都拿着对方需要的筹码,才真正可能和谈得下来。 先前月重阙只是拿着这个作为要挟的手段,等到现在他如同丧家之犬,身后所有的士兵都被留在这片雪原上,到这个时候才是宝意跟他真正能和谈的时候。 白翊岚在宝意背后安静地坐着,以态度表示了他的立场。 宝意道:“我与你和谈,我要我三哥和所有被软禁的东狄使团成员,还有被牵连出来的监察院官员。作为交换,你可以得到我手上的灵泉和其他能够救得了马车中的人跟东狄皇族的宝物。” 身陷东狄的谢易行是宝意的命脉,而对月重阙来说,身在马车中的容嫣,还有在东狄皇城中那些前路未卜的皇室血脉,又何尝不是他的命脉? 宝意提出这个要求正中他的下怀,可是他却没有立刻答应。 他看着她,在风雪中开口道:“现在我的大军已经在你们跟天门的联手之下大败,你大可以抓住我,以我的命为要挟,向着东狄提出要求,让他们把你要的人放回来,又何必在这个时候还来施舍你的同情?郡主可是忘了放虎归山的道理?”宝意跟他在东狄国境的时候,曾以她手中的灵泉救过他,月重阙将这视作是她对自己的同情。 他这一生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到了此刻依然是如此。 面前的人虽然已经同他与她最后分别的时候不同了,但是被她这样轻轻放过,月重阙心中生出的情绪却同那时是一样的。 这样的情绪驱使着他问出了这个问题,等待着宝意的一个答案。 宝意道:“我不同情你。 大抵算起来,这世间没有人比她得到的更多,但是也没有人比她失去的更多。 她失去过自己的家人、自己的身份,甚至是自己的性命,倘若说这世间有什么人是最没资格去同情其他人的,那便是她。 月重阙所经历的事情再惨痛、再黑暗也好,他起码没有真正地到地狱去走一遭,他依然活生生地站在这里,甚至在这个时候依然是那个一统了一品阁、掌握了东狄军政大权的摄政王。 她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但月重阙一听便听懂了。 得到她这么一句话之后,他站在原地,眸光复杂变幻片刻,最终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条件?”她不杀自己,不可能只有这么一个条件。 果然,宝意说道:“东狄六十万大军留在边境作为俘虏,你回去亲自将我们大周陷在东狄的人带到边境,我以你的六十万大军交换我们陷在东狄的周人。 ‘人质交换之日,停战协议签署之时,我要你立誓,在你有生之年,东狄大军都不会再出国境一步,一品阁的爪牙不会再伸向北周跟南齐。 “而我保证,北周监察院的眼线也不会再被安插到东狄去,在你有生之年,三国相安,上一辈的仇怨,这一辈的因果,就此终结。” 她的声音飘在雪原的风中,不仅令月重阙怔住,令白翊岚意外,更令那些跟在月重阙身边的东狄将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良久,月重阙才道:“好。” 第319章 约定之期定了七日, 七日后月重阙会带着宝意要的人回来,与北周南齐签署停战协议。 他把往来的时间压缩到了极致,大抵是一进入东狄境内, 就会立刻用一品阁的办法向着京中传令,让他们把人带来。 然后,月重阙就不再多话,将容嫣的马车留了下来。 她的情况不适合再长途跋涉,宝意既提出了交换条件, 承诺会救她, 那她现在就跟宝意回到北周南齐的大营去。 他留下了容嫣,也留下了那个曾经潜入北周大营的属下, 让他带着自己的印信去令后方的军队停战。 做完这一切, 他就带着剩下的部下调转马头离去。 马蹄飞踏,载着背上的人消失在飞扬的雪尘中, 宝意看着他们的身影化作黑点,喃喃地道:“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你觉得对,那便是对的。”白翊岚握住了她的手, 将缰绳重新交还于她的手中,然后对她说道,“我们该回去了。” 是的,他们该走了。 宝意一点头, 也调转了马头,一夹马腹,扬声道:“驾!” …… 边境停战, 所有人都知道七日之后东狄会交还深陷在他们国境之内的北周使臣跟监察院密探, 回到边境来与他们签署停战协议。 营中,被俘虏的东狄大军总数甚至超过了北周跟南齐联军, 因此白先生没有解开他们身上的药性。 月重阙跟他后面的几班大军这样仓皇地撤走,东狄的大营还在原地没有撤离,就像先前一样与北周南齐这边遥遥相对。 北周和南齐的士兵看守着这些还不相信自己战败的东狄士兵,与他们相看两生厌。 帐篷中时常有争执之声响起,即便是失去了大部分的战力,手脚酸软无力,这些东狄士兵发起狠来,依旧会跟看守他们的北周士兵打在一起、战作一团。 宝意与白先生在这些帐篷之外走过,听着从里面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和怒骂声,宝意脸上的神色沉沉。 几日前,她跟白翊岚带着容嫣归来,说出了他们这次的和谈意向,军中就有很大一部分将领不愿接受。 他们认为,本身己方现在就已经赢了,即便是直接把这些阶下囚都给杀了,让他们的血染红这片雪原,书写历史的史官也无话可说。 可是宝意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放走东狄的摄政王,更要做出这样的交换条件,哪怕之前她在军中的威望极高,此刻也引来了极多的不满。 只是他们再不情愿也好,萧璟在权衡之后,也跟白翊岚一起站在了她这一边。 “一口气杀掉几十万人,流遍这片平原的鲜血只会引得东狄对他们的仇恨燃烧得更加猛烈。” 白先生的声音从旁传来,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郡主的选择是对的。” 杀光这些士兵,东狄元气大伤,固然一时间无力再反扑,可是除非他们踏过边境去,把生活在那一方寒域中的人全部都杀个干净,才能够真的结束这场仇恨。 但是这样做了,他们跟东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宝意听着里面出来的声音,停下了脚步:“两国的积怨不是一时停战就能够消除的,此间因果也不是以我之力能够消弥。” “但是你做出了正确选择。”白先生也停下了脚步,“让这场战争停在这里,停在你和月重阙的有生之年,随着时间的推移,再深刻的仇恨也能够消弭。也许在你我有生之年见不到这一幕,但是最后千代万代,总有不再仇恨纠结的一天。” 宝意看向他:“先生比我乐观。” 白先生微笑摇头:“不是老夫比郡主乐观,只是郡主身在此局之中,没有跳脱出去,所以看不穿。” 两人继续前行。 眼下距离七日之约已经过去了一半,宝意把容嫣带回来之后就着手为她治疗。 宝意能够辨别人身上生机旺盛与否,对她来说,躺在面前的容嫣已经跟一个死去的人无异。 这也是为什么月重阙取了那些灵泉全都用在她身上,也只不过是修复了她身体里的伤,并没能让她重新活过来。 想让她活过来,要用上更多的东西。 宝意湖心结出的那些红果就剩下两颗,虽然她这空间里浓密的雾气已经再次退出了十里之境,长出了很多这个空间自有的花草,但是没有一株是像湖心的这颗红果一样。 这些红果用一颗就会少一颗,不会再长出来,但宝意没有心疼,采了一颗喂给了容嫣。 朱果一落肚,躺在床上的人就像经历了一整个寒冬来到春天的种子一样,生机寸寸地恢复。 朱果之外,又有灵泉化雾,将她笼罩在其中。 蛊虫也有寿命,肆虐一番之后就会死去,只不过东狄皇族往往撑不到蛊虫死去,自己就已经被蛊虫吞噬了生命。 有朱果护住生机,又有灵泉内外滋养,这只随着容嫣醒来也复苏过来的蛊虫便是在她体内肆虐得再厉害,破坏的速度也跟不上她重愈的速度。 帐中的白雾还未散去,躺在床榻上的人就已经从痛苦中恢复了过来,神色重新变得安静。 宝意关掉了偃甲机关,在缓缓淡去的白雾之中来到容嫣的身边,看她在沉睡之中胸口微微起伏,神色平静安宁,面色也重新变得红润起来。 而那跟在容嫣身边护送她的一品阁高手始终留在帐中看着宝意治疗他们的公主,在容嫣痛苦挣扎尖叫的时候,他没有冲上前去,等到现在她安静下来,他也没有上前。 反倒是站在床榻前为容嫣把被子重新掖好的宝意转过头来,对他说道:“她随时会醒,你可以过来看她了。” 她说完之后,就从帐篷中离开。 只不过如今距离她为容嫣治疗已经过去了几日,她却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宝意看不出什么问题,小柔跟军中资历深的军医都来看过,也查不出什么,她只能来请白先生出手。 白先生看过容嫣以后,对宝意说:“她不醒,只是因为不愿醒,什么时候她想要回到人世间来,就会睁开眼睛了。” 宝意看向容嫣,她躺在床上那样安静地沉睡着,不见从前的飞扬跋扈,也不见先前的死气沉沉,她不愿醒来,或许是因为她在假死的状态之中也听得见外面的动静。 她知道月重阙仓促起兵,带着六十万大军向两国发起征战是因为自己,而现在他们六十万大军被破,月重阙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也是因为自己。 她闭着眼睛就不用回到现实中来,就不用面对自己成为了阻挡表哥复仇的阻碍的事实。 宝意收回目光,道:“她既然不愿意醒,那就不勉强了。” 左右等到她想见的人来了,她自然就会醒了,迟个三两日也没有关系。 又过了两日,来到了停战的第六日。 明日就是他们约好的日期,若月重阙守信,那明日他就会带着人从东狄过来与他们交换。 东狄大营距离东狄国境的方向距离更近,所以宝意这两日直接就宿在了这里,等着月重阙回来履行他的承诺。 北周跟南齐的将领争执了几日,都被白翊岚跟萧璟重新压了下去。 眼看七日之期就要到来,他们看着风雪弥漫的边境,忍不住说道:“咱们说服不了陛下跟王爷,现在就等东狄人回来,七天时间,你们觉得他会回来吗?” 其实论起来,像月重阙这样一统了一品阁和东狄皇室、又掌握了军政大权的人,可以说是天命所归。 他若是愿意,直接登基为皇也可以,可此人却选择继续辅佐帝王,而不是取而代之,倒也有着几分忠诚之意。 但这也改变不了他心狠手辣,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的事实。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签署这么一个停战协议,对这种人来说也是想翻脸就随时会翻脸,少不得还要卷土重来,再跟咱们打一遍。” 当即便有人说道:“那样更好!” “对,他明日不回来最好,不回来就是他失约!我们就有理由要王爷跟陛下把这些战俘全都处置了,然后杀到他们东狄的老巢去,一举踏平东狄皇城!” 制造些杀孽对他们来说算得了什么,他们在战场上打仗,杀的人可还少了? 这样想来,他们就期盼七日一到,月重阙赶不回来,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动手了结了这些人,免得放虎归山。 他们在帐外堂堂皇皇地说这些话,没有丝毫要掩盖自己意图的意思,白翊岚跟萧璟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都明白,这些将领说得没错。 第392节 确实按照约定,月重阙没有及时回来,那他们就是将这些人全都处决了也没有违反约定。 只希望他既然许下七日之约,就要做到,免得麾下士兵丧命。 翌日清晨,已到七日,天一亮就有人在大营的后方看着东狄边境的方向。 这个七日之约显然让很多人都夙夜难寐,等到这第七日,就是斧头要落地的时候。 之后事情会如何,就看今日月重阙能不能带人回来。 宝意比所有人都来得要早,对她来说,月重阙今日来,不仅事关停战之约,还意味着她能不能见回自己的三哥。 她的哥哥陷落在东狄的时间太久了,家中所有人都在牵挂他,而宝意是最牵挂他的那一个。 她已经履行了对月重阙的承诺,将容嫣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现在就等着月重阙也履行他自己的承诺,把她要的人都完好地送回来。 随着日渐高起,营中看着那个方向的人越来越多了,而在东狄的大营之中,这些在这里已经被软禁了七日的东狄将士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心中也在默默地想着,第七日了,元帅是否会回来,为了他们签下那样耻辱的协议,答应这些周人齐人的要求? “来了!” 等到时近正午,迷眼的风雪中终于出现了从东狄边境走来的人影,第一个发现的人顿时摘下了帽子,抓在手里转头对着大营的方向喊道—— “来了,他们来了!” 第320章 听见这个声音,所有人都从大营中跑了出来。 他们望着那个方向,果然见到在风雪之中走来的一行人。 这一行大概有上百人,从他们的身影轮廓来看,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在大营后方等待的人当中,没有谁会比宝意更激动,她的手甚至微微地颤抖了起来,忙在被别人看到之前藏在了袖子底下。 月重阙让他们从风雪中走来,并非是要在这最后的时刻故意羞辱,而是为了表明自己没有阴谋。 他让他们走到了足够近的地方才从马车上下来,自己也从马上下来了,同他们一起靠双腿朝着东狄大营走来。 他看着在北周跟南齐接手以后没有被改变的大营,心中想道自己没有杀掉这些人,大概就是在过去这段时间里做过最英明的决策。 这一群男女老少虽然饱受牢狱之灾和缺衣少食的折磨,但是大多没有什么健康问题,而且在看到前方的两座大营和遥遥可见的国境之时,所有人心中都被即将归乡的感情所充斥。 哪怕风雪迷眼,他们的眼睛也依旧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虽然这一行被东狄俘虏的人当中没有齐人,但白翊岚今日同样站在这里,在等待一个人。 他从离开北周回到南齐,与自己的兄长重逢,登基成为新任帝王,这一系列事情他既没有来得及告诉宝意,也没有来得及告诉谢易行。 他站在这里,同宝意一样,都是想要透过这茫茫风雪,在人群中搜索谢易行的影子。 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他便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即便是在这一群舟车劳顿,之前又被囚禁的人当中,谢易行与他们也依然是不同的。 他背脊挺直,步履坚定,依旧如窗边翠竹,又如雪中寒梅。 为着自己的妹妹,他能冒着被留在东狄的危险出使这个国度,如今被从那个冰封之境放回来了,他的表情也依旧泰然。 “太好了,我们总算回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国境近在咫尺,谢易行的神色不变,可走在他身边的那些老大人们眼中已经含了热泪。 他们不知道在这个战场上发生过多少艰苦卓绝的战役,不知道他们的大周儿郎死了多少人,七日时间,几场风雪,足以将这片大地上蔓延的血迹重新掩盖。 但是,他们却知道大周总是付出了足够的代价,才换来了今日自己等人的归来,换来了处在胜利地位的和谈。 对东狄来说,这样一场和谈却是无奈之举。 不过能够以此来保下众多将士的性命,朝中并没有反对的声音,更何况此举还能够换来东狄皇室血脉摆脱蛊毒之忧。 人总是自私的,跟自己的性命比起来,在他们的国土之上生活的其他人能不能够脱离这样的苦寒到温暖的地方去,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月重阙的命令一传到京中,如今的东狄太后与一众王公大臣很快就商议决定好了,快马加鞭将皇城中的这些人质送了出来。 他知道,要和谈,承受压力更人的是宝意。 在这个距离,他已经可以看到她的身影,见她站在最前方,身上穿着黑色的衣裙,在寒风之中背脊挺直,仿佛什么都不能将她打倒。 月重阙与她的目光对上,看出了她眼中不变的坚定之意,显然不管再怎么难以推进,她身边有白翊岚跟萧璟支持她,终究还是把反对的声音压了下去。 走到了足够近的距离,月重阙抬起了一只手,让行进的队伍停了下来。 他身后的人令行禁止,沉默地执行了他的命令,可那百余名人质见到他这举动,心中却是生出了忌惮。 哪怕知道已经走到这里了,北周和南齐手上又还握着几十万东狄士兵的性命,月重阙不敢乱来,但他们还是提防着他会耍什么花招。 结果月重阙却说道:“去吧,你们可以回你们的地方去了。” 什么,他竟是要直接在这里把他们都放回去? 北周众人感到有些不敢置信,谢易行收回了目光看向他,在前方等待的人群中,他已经见到了萧璟跟白翊岚。 白翊岚姓白,这是南齐的国姓,他回到南齐之后定然地位不低了。 而看他身上的盔甲,现在在南齐大军之中应当是身居要职,有了一定的军功在身。 原本谢易行听闻宝意在这件事的推动中也出了极大的力量,正是她向月重阙提出了人质交换跟和谈的要求,同时给了月重阙交换的条件。 但他方才在人群之中看过,却没有找到妹妹的身影,只有一个身穿玄色衣裙的、自己不认识的姑娘站在阵中,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个方向。 现在月重阙这一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拿不定主意的众人手上跟脚上虽然没有枷锁,却依旧不知该不该信他,不确定会不会在他们踏出这一步之后,东狄人就在背后放暗箭。 使团中的几位大人也看向了谢易行。 他是这次出使东狄的使团中的灵魂人物,在他们陷在东狄皇城的时候,月重阙曾几次来他们下榻的使馆都是他与其周旋,这个时候该如何做,似乎也更应该问他。 “谢大人……” 见人人都看向他,放下了手的月重阙也朝着他看了过来,眼中多了几分风雪的萧索。 谢易行看着他:“摄政王一言九鼎,想来不会出尔反尔,我们走吧。” 说完,他就转过了头,率先走在了前方。 而宝意见到三哥独自越出人群朝着这边走来,心中也是一阵激动,不由得握紧了五指。 谢大人说走——”“走!”在他身后,那些得了这句话,毫不犹豫跟上来的众人也渐渐地坚定起来,一行百余人脱离了月重阙和他手下的队伍,跨越过了这段距离,回到了北周这边。 一被北周的将士围住,见到同朝为官的将军跟璟王殿下,出使东狄的北周大臣们才有了真实感他们回来了,他们真的回来了! 宝意看着自己的三哥回到面前,见到他与萧璟面对面先行了一礼,然后又将目光投向了白翊岚,越过了自己,显然是没有认出她来。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宝意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白翊岚见到谢易行完全不看宝意,意识到他是没有认出她来,才想要以目光提醒,宝意已经向前走了一步。 她这一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谢易行也朝着她看了过去。 宝意站在风雪中,与月重阙面对面,仿佛这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开口,对她说道:“我已经履行了我答应你的第一件事。” 宝意道:“我也履行了我答应你的第一件事。” 话音落下,她一抬手,从人群之后就出来了—辆马车。 月重阙的目光立刻落在了那辆马车上,见到坐在车辕上赶车的依然是自己的下属,他看上去伤势已经痊愈,脸色变得好看了许多。 那马车里的自然就是容嫣了。 谢易行站在白翊岚身旁,双眼紧紧地盯着宝意,问道:“她是谁……” 白翊岚想他虽然嘴上在间,但是心里肯定已经有答案了,也没有绕关子,只说道:“她是宝意。” 谢易行转了过头,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但白翊岚却说,“千真万确。” 马车来到了月重阙面前,坐在车辕上赶车的一品阁高手跳了下来,对月重阙单膝下跪行礼。 月重阙伸手托住了他,听宝意说道:“公主就在马车里,身上的蛊毒已祛,只是你没到,她在我们面前不愿醒。” 不等她的话音落下,月重阙就已经来到了马车前,掀开了那挡住视线的帘子,见到置身其中的容嫣。 同他送她上马车的时候一样,少女依旧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但她身上的死气已经消弭了,现在她的脸颊红润,气息平稳,就像是睡着了在等人来唤醒。 “容嫣。”月重阙站在马车旁,手中握着帘子,轻声唤她,“该醒了。” 这三个字一出,就像是打破了某种封印,在他的注视下,马车里躺着的人睫毛微微地颤动了起来,然后那双如同晴空的眼眸缓缓睁开。 恢复了意识的容嫣像是结束了一个漫长的梦境,她看向马车外的人:“表哥…… 她想说她做梦了,梦里她梦见他们东狄的六十万大军败了,为了救自己,他还答应了停战的条件。 她原以为这一切是梦境,可是等看到月重阙脸上的表情之后,她就停下了这些话,只问道,“这些都是真的,对吗?”月重阙道:“事情如此,这—切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容嫣才刚刚醒来,一切不需要她的参与,月重阙让自己的下属把马车赶到后面去,让她依旧待在马车里休息。 他们完成了第一个交换条件,接下来的就是要完成第二个交换条件,然后签署协议。 协议已经由北周南齐两国拟定好了,月重阙一到来,他们就拿了出来,让人送到了月重阙的面前。 旷野中,月重阙看着送到自己面前来的这张纸,上面的条件都由北周跟南齐来决定,他们是胜利者,毫无疑问有制定规则的权力。 他看过了上面写下的条件,听宝意说道:“上面增加了一些附加条件。” 毕竟想要让激愤的两国将领跟士兵同意停战,东狄还需要做出一些让步,他们扣下了东狄的所有战马,只将俘虏交还给东狄。 月重阙在看这份协议的时候,他的部下已经在他头顶撑起了伞,不让那些风雪飘落在纸张上。 协议上,白翊岚跟萧璟都已经签下了字,在上面盖下了两国的印信。 北周南齐的将领都在看着月重阙,想着若是他敢不答应,他们就一拥而上把此人制服。 然而,月重阙在随意地看过上面几个条款之后,就拿起了笔,在上面同样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盖上了印信。 这一式三份的停战协议一份留在东狄,另外两份被送回北周跟南齐的手上。 到此刻,这一战就算是真正地画上了休止符。 月重阙将那份墨迹未干的协议亲自收起,站在原地看向对面的人:“我承诺,在我有生之年,东狄不会再踏入北周跟南齐的领土一步,一品阁的势力也会禁锢在东狄境内,不会再向北周跟南齐蔓延一分。” 萧璟目光沉沉:“我亦保证,监察院与一品阁的恩恩怨怨到此结束,只要一品阁中人不再进入北周,监察院就不会再踏入东狄。” 第393节 东狄一品阁,北周监察院,这两大情报机构自成立以来多年纷争不断,向着两国渗透,在暗中交手,这么多年的纠缠也要一并落下帷幕了。 月重阙调转目光看向南齐。 至此,白翊威的身份也无需再隐藏,他便站在最前方。 南齐没有像一品阁或者监察院这样的机构,但是却有天门这样一道险关。 月重阙看着他,说道:“岳家灭门之战,其中有天门的影子,这一战我又是输在天门的偃甲之下,不知天门之主对此可有解释?不知景安帝身为天门之主的弟子,又可对我们东狄作出何样的保证?”白翊岚道:“家师提起岳家之事不无遗憾,更设下天门不牵涉世俗的规则,此战因天门而起,如今他保下东狄将士,止息干戈,算是了却旧事,也希望摄政王能放下过去。”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宝意就在旁沉默着。 月重阙将目光转向了她。 原来要保下东狄人的性命,平息战争、不让战火继续将两国的仇恨点燃下去,是天门之主的意思。 是他说服了宝意,让她放弃复仇,更推动了三国签署停战协议。 “原来如此。”月重阙轻轻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果然是天门之主,不愧是世上最近天道的人。” 无论如何,停战的事已经尘埃落定,那些被剥夺了战力,在大营中拘束了七日的东狄将士被从营中重新放了出来。 他们身上的甲冑依然完整,手上的刀枪依然锐利,却已经失去了再战的余地。 他们的战马作为停战协议里交换的一部分,归于了北周和南齐,其他的东西他们也无需再带走。 北周和南齐剩下的三十余万大军列队在他们的大营之外,看着依旧有着超越他们十余万人数的对手,见他们从后军开始撤去,留下他们的统帅和将领们在这里,作为他们不反扑的保障。 风雪之中,这些军队一批一批地往着东狄的边境撤去,东狄的大营渐空,只留下一地风雪和空了的帐篷。 宝意把自己许诺的灵泉给了月重阙:“这是你要的东西。” 月重阙看着这像临别饯行的酒一样被送到自己面前来的灵泉,随手拔开了盖子,见到里面轻轻摇晃的水面映出自己的脸。 他重新将盖子盖上,见旁边还有一个小瓶子,伸手拿起,听宝意对自己说道,“里面是一颗果子,我用它救过欧阳,也救过容嫣。” 月重阙抬头看向她,宝意神色平静,“它只能起效一次,这是最后一颗了。” 摘下最后一颗以后,湖心的那株植物就迅速地老死枯萎。 虽然朱果珍贵,但是对宝意来说已经没有了用处,战争停息,她要用灵泉的地方也不多了。 到了最后的时刻了,她依然让他感到意外,月重阙看着她,忽然开口问道:“若是你我不是在立场相对的情况下相遇,若是你我之间没有这些仇恨,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向你求助,你也会答应用这些救我的族人?”宝意道:“即便你我立场相对,若你的目的只是救人,而没有做出这些事情,你早就得到这一切了。” 月重阙闻言,终于展颜一笑:“郡主真是个善良的人,可惜你我没有成为朋友。” 宝意并不接他这假设的话,月重阙也不期待她会回答自己这一句,他收起了这个小瓶子,然后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究竟是件怎样的宝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问得并不清晰,可是宝意会知道自己在问她什么。 对定海珠的记载,一品阁内的版本也是含糊残缺,他未曾有机会亲眼得见这件宝物,此番退去之后,也不会有机会再见到。 现在定海珠之主站在他面前,他就,想问一句,这件至宝究竟是怎样的? “我也不知它究竟是怎样的。”宝意说,“我至今未能窥见它的全貌,它神奇无比,能让得到它的人做成很多事,但要我说,或许它从来不曾现诸于世会更好。” 月重阙听完她的话,静静地看了她片刻,才说道:“就此别过。” 说完之后,他便同身边那些抱着灵泉的侍卫一起转身离开。 他们是落在东狄大军的最后方,最后一个踏上回往东狄的归途,这一去便是一生不会再出来。 宝意看着月重阙—行人的身影在天地之间渐行渐远,最终彻底地消失不见,这一段因果、一段纠缠也就此画上了句号。 第321章 战争结束,边境寒冷,大部分的军队终于可以撤回家乡,还有小部分军队要在边境镇守。 宝意是要同萧璟他们一起回到大周的京城去的,但在离去之前,她先越过了北周与南齐的国境,进入了南齐边境的村庄,来到了安葬欧阳昭明的那处山坡上,在没有墓碑的坟前为他祭奠。 凛冬仍旧没有侵扰到南齐边境的山谷,这里依旧树木苍翠,百草丰茂。 宝意在坟前倒完了三杯酒,见到这坟前的青草湿润才停了下来,对他说道:“东狄人退回去了,你可见到了? “他们签了停战协议,在月重阙的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同大周和南齐掀起战争,此人的保证可以相信。 “从前我恨不得他死,现在却希望他长命百岁,能够再给大周和南齐的百姓多一些安稳的日子。 “你我在东狄逃亡的时候,也受过东狄百姓的恩惠,他们同我们周人齐人一样也是普通人,并非逞凶好斗的野兽,不打仗他们也能够安生。 “但我却没能为你报仇。 “我会这样做,对得起这些普通百姓,但却感觉对不起你。” 她说得再多,也是得不到回应的。 宝意在他的墓前安静地待了片刻,大抵也是不求他原谅的,只是临行之前又再次将那三个酒杯注满了酒。 “我该走了,我还有未尽的事情要做,下次来看你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不过天下平静,你在这里应当也待得自在,少了我的打扰也没有什么。” 她站起身来,转身就要从这里离开,踏出一步,见到脚边生出了一丛花。 她步伐一顿,隐约记得这个位置是当初自己心神巨创,吐了一口血在这里,这丛生出的花带着红的颜色,像她的心头血。 有一只淡青色的蝴蝶不知从何处飞来,翩翩地停在这朵花上。 宝意看了它们片刻,眼底湿润。 小柔回了小镇,探望爷爷和其他亲人,回来的时候见到宝意已经在这里等着了,于是立刻朝着这个方向跑了过来:“阿姐!”宝意见她在自己面前停下,脸颊因为奔跑浮现出了两团红晕,额头上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回到南齐熟悉的气候,比起在边境那仿佛要将人的血液都冰封住的冰天雪地里,小柔要适应许多。 “阿姐等很久啦?”小柔问。 她知道宝意要独自去一个地方,不让任何人跟上,所以才回去见爷爷。 不过她之后就要跟着宝意,不管她是回北周还是回南齐,又或者要到哪里处去,她都要跟在她身边。 “没等很久。”宝意把手帕给她擦汗,问她,“你爷爷他们怎么样了?”小柔道:“爷爷他们还是老样子,生意不错,身体很好。” 她回去问了爷爷可要和她们一起离开,回到北周去。 欧阳昭明所安排在这里的人没有向着南齐内部延伸,这些年基本上也就是在边境做这些小本营生,他们在东狄的眼线都撤回来了,如果他们也,想撤回去的话,宝意可以做这个主。 但她爷爷却说,他们这些人在边境待着,早已经在这里娶妻生子,扎下了根,既然是也不需要他们再做什么,那回北周或者留在南齐也没有什么区别。 宝意听了她的话,点头道:“好,既然他们想留下,那就继续留下吧。” 南齐的天气总是比北周,起码在这个时候这里都还没有下雪。 她自己祭拜过自己要祭拜的人,小柔也去见过了家人,便动身回大营。 仗已经打完了,南齐大军很快要退回南齐,而胜利的消息也很快会传回京中。 尽管萧璟身上所有的伤都治好了,而且有宝意带来边境的密旨,他如今就是储君,是正统,但这都仅限于边境将领知道,京中其他人却是不知道的。 京中禁军由于贵妃的兄长平恩侯把守,听见边境大捷的消息,萧璟一旦班师回朝,他们说不定就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下手逼宫,让萧琮上位。 到时候萧璟回到京城,哪怕手中握有重兵,更有圣旨在,与萧琮也要手足相残,大动干戈一场。 监察院虽有力量在京中,但也未必能够挡得住贵妃之威,所以他们现在只能将军营这里的消息全面封锁,然后让萧璟带着一部分精锐先行回到京中去。 宝意回到营中之时,北周跟南齐双方刚刚商议完毕,准备两军再次分离,两军在边境都会留下兵力,驻守边境。 两国结盟,如今因有了文书,驻扎的军队长久地不练兵,战斗力也会消退,所以更相约之后可以两国练兵演习,互相磨练。 边境驻军每两年轮换一次,将各大营都训练起来,不能松懈。 停战之约固然有月重阙的承诺做保证,但他们却不能将筹码完全压在他一人身上。 营帐中,眼见已是分离在即,就有北周将领忍不住对白翊岚请求道:“陛下,不知大齐的偃甲可否与我大周共享”此战之后他们见识过了天门的偃甲之力,白翊岚是天门门徒,在天门之主到来之前,他的军中就已经有两台作战偃甲。 若是这偃甲之术也能传给他们大周,那他们作战就是如虎添翼,哪怕再有东狄这样的强敌来袭,兵力悬殊,也无需畏惧。 两日前,白先生就已经同自己的弟子告别,带着作战偃甲离开了边境。 原本战争─停他就要离开的,只不过留在这里做个震慑罢了,现在在这里有资格做主的就剩下白翊岚一人。 这个将领此言一出,他身边所有的北周将领都忍不住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白翊岚。 萧璟虽然心知此战就是因为天门的偃甲之术而起,天门之主亲自来了结,就是不希望偃甲之术再被放在战场上,制造出这样大的伤亡,但是此刻他麾下的将领都问起了,他也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身边的人。 若是有偃甲在大周手中作为震慑,无需使用也可保长久。 白翊岚却摇了摇头,对北周众人道:“偃甲之术是出自我师门的机关术,本意是为了制造偃甲,替代人力去做些难以完成的事,并非是为了用在战争中。此前因为战斗偃甲,就已经酿成了一场大祸,我明白各位的意思,可是这偃甲之术却是万不可能再传了。” 他们南齐的两台战斗偃甲会被封存,不再放出来。 这世间剩下的战斗偃甲都在天门之主手中,或许很快就会被拆解成零件,再重新组装成普通农家田间用的水车、用以播种耕地的木牛。 再有天灾之时,或许又会变成可以挽救普通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偃甲,总而言之,不会保留如今的形状。 白翊岚既然如此说了,北周众人纵然心中觉得再可惜,也只能接受。 萧璟道:“既是如此,事便不再提。” 白翊岚看向了他:“璟王殿下很快就要回朝,我在此祝璟王殿下一切顺利,大齐与大周是盟友,此后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璟王殿下不要客气。” 他所指的是萧璟即将往京城去,解决大周皇室内部的事情。 这是他们萧家的事,别说是别国皇室,就算是在座的这些将领,也没有多少参与的余地。 但是在座这些将领,虽然在抵御外敌的时候,他们与萧璟是一体的,可是在储君之争这件事情上面,他们却未必全都站在萧璟这一边。 白翊岚在这时候说出这句话,就是表达了南齐对北周下任储君之争的态度,他们支持的是萧璟。 若是萧璟落败,萧琮上位,南齐虽不至于因此与北周决裂,但是与北周的情谊未必能如从前。 这样一来,他们在选择站位的时候,应当更加好好地思里。 聪慧如萧璟,如何会不知道白翊岚这句话里的意思?但是大恩不言谢,他于是对白翊岚点了点头,随着他一起站起身来。 两一起身,帐中的其他人也跟着起了身,白翊岚与南齐诸位将领今日便要带着南齐大军回去了。 萧璟送他出门,见到外面的大军已经整兵待发,就等他们的陛下跟统帅。 谢易行在帐中听见外面的声音,也走了出来。 白翊岚同他已经私下告别过,谢易行想到自己与故友就别重逢,他的身份就已经天翻地覆,而与妹妹相见,妹妹更是变得让他完全认不出来。 他陷在东狄这段时日,外面的世界就好像变得完全不一样了一样。 谢易行站得远远,看萧璟为白翊岚送别,使团中的几位大人也都走了过来,与他站在一处望着这年轻的南齐帝王。 他们当日归来见过谢易行与白翊岚似是旧识,如今见他要离去,谢易行却还站在这里,并没有打算上去相送,于是问道:“谢大人,景安帝要走了,你不上去相送吗”谢易行说道:“不必了,在这里看着就好。” 第394节 何况此去又不是不能再见了。 他便站在这里,只是在白翊岚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的时候对他拱手行了—礼,遥遥祝他—路顺风。 而萧璟目光在周围一扫,没有见到宝意的身影,白翊岚没有与她见一面就要回去,或许会留有遗憾,他于是问道:“陛下可要再等等”白翊岚听到他的话,知道他所指的“再等等”是问自己要不要等到宝意回来再走,只说道:“不必了。” 然后对着萧璟—笑,说道:“璟王殿下,后会有期。” 萧璟点头:“后会有期。” 十二牵来了他的马,白翊岚抓过缰绳翻身上马,喊了一声“驾”,他的战马便跑了出去,连带着后面众位将领也跟着骑马奔了出去。 南齐的将士归于队伍之中,整齐划一地随着他们的陛下从这大营中鱼贯而出,朝着他们的故国归去。 未落的夕阳照在他们身上,在每一个人的铠甲上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活着的将士归去,而逝者则与和他们一起作战的北周同袍埋藏在数里之外的坟冢中,继续看着这片土地。 大军来到国境这边,已经有二十人正在那里等着他们的到来,是白翊岚派到宝意身边保护她、为她做事的人。 现在她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事情,不再需要用这个身份,自然也就不再需要他们几个。 白翊岚停下来,把他们重新收归到了队伍里,然后问道:“郡主走了?”“回陛下。”近卫队长说道,“是的,郡主跟小柔姑娘已经回北周去了。” 听到这话,白翊岚骑在马上,转头看向北周的方向。 他这一路过来没有跟宝意在路上遇见,说明是在他离开之前,宝意就已经回到了大营之中。 他们之间还有一个约定没有完成,他还没有履行他的承诺,而宝意大概觉得这一战之后他们的约定也就像露水一样消失了,所以在他离开的时候,她就只是站在某个角落静静地目送他。 白翊岚摇了摇头,无奈地道:“走。”先回去,处理完事情再回来找她。 第322章 南齐大军离开之后,北周就开始准备拔营。 萧璟将先带着一队精锐秘密回京,作为把密旨带来边境的人,宝意也会同他一块上路。 帐中,小柔还在收拾东西。 天门之主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众多的战斗偃甲,但十二所制造的机关却还剩下几台,在布阵的时候没有坏掉,他没有带走。 军医们觉得这个偃甲机关好用,哪怕之后再没有那样神奇的灵泉,但把它带到干燥的西北之地往里头加入普通的水,也可以舒缓干燥。 而且这偃甲可以拆卸,或许找了能工巧匠来,就能够重新制造。 军医们分走了其中几台,留下了一台给宝意,宝意此刻就在帐中将它拆解。 她将偃甲机关拆成一片片的木板之后,又再依照原样将它拼回去,拼到一半时,谢易行来了。 他—来到门边,尚未开口,就见妹妹从桌旁抬头看了过来:“三哥。” 谢易行走了进来:“宝意。” 从东狄回来以后,他就—直没有机会同妹妹坐下来好好说话。 而现在大多数人都以为宝意是南齐的郡主,已经跟南齐大军一起回去了,为了不暴露她还在这里的事实,谢易行只能忍住没有来看她。 现在宝意已经要跟萧璟—起提前离开了,谢易行终于找到时间过来了。 宝意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从桌后起了身,见哥哥走到自己面前,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阿姐——”小柔拿着一件衣裳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见到谢易行来了,于是停下了话,对他们说道,“三公子来了,我去湖茶。” 说完便放下手里的东西,从帐篷中离开。 少女一出去,帐中就只剩下兄妹二人,宝意这对谢易行说道:“三哥坐吧。” 谢易行点头,两人一起在桌旁坐了下来。 他们兄妹之间本来不该这么生分,但宝意知道自己的样子变化太大,三哥或许一时间接受不了。 她一边收拾桌上的木板—边想着,就听哥哥的声音在对面响起,对自己说道:“宝意,你长大了。” 宝意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见三哥对自己露出微笑,眼中却带着几分怅然,“就是变得太快,三哥没有认出你来。” 她忙道:“这又不怪三哥。” 因为这一句话,兄妹二人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消除了,又再沉默了片刻,谢易行才问道:“是灵泉吗?”宝意知他在问什么,点了点头。 谢易行又问:“为何我也喝了那么多灵泉,样貌却没有变化?”宝意望着他,忽地抿唇一笑,她—笑脸颊上就露出两个跟从前一样的梨涡,让谢易行感觉仿佛觑见了妹妹从前的影多子。 他听她说道:“三哥已经生得这么好看了,还想变得更好看吗”这样—句打趣,令气氛再次变得轻松了几分。 见哥哥在微怔之后眼中浮现出笑意,宝意才解释道,“灵泉的作用先是补不足,治愈身上的隐疾、伤口,然后才是改变外在。” 谢易行喝下灵泉治好了他的腿,后面没有再增加用里,所以相貌就没有太大的改变。 而宝意四肢健全,身上没有伤口,服用了未果跟大里的灵泉,容貌自然就变了。 前世的柔嘉也是如此。“其实我觉得三哥现在已经够好看了。”宝意说,“这次从东狄平安归来,不知有多少人会上门来给三哥说亲,不过若是三哥还想变好看的话,我也可以一—”“不必了。”谢易行见到了宝意眼中的促狭之色,只无亲地摇了摇头,“我现在这样很好。” 宝意知他担心自己,于是做出了轻松的样子来,说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挺好的。”顿了顿,又道,“其实先前在南齐的时候我见过大哥,大哥也一样没有认出我来。” 所以他也不用介怀的。 但谢易行摇了摇头,说道:“这不—样。” 他们的大哥没有和她朝夕相处,没认出她来,或许不会让宝意太过在意,但是自己没认出她,妹妹心中总是会难过。 他伸出了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妹妹的脸,“三哥应该认出你来的。” 他前往东狄是为了去救她,宝意做这—切,也是为了把他救回来。 宝意握住了哥哥的手,眼睛望着他:“我不难过,哥哥,你能安全回来,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兄妹二人隔桌相望,谢易行看到妹妹闭上了眼睛,像小动物一样蹭了蹭自己的掌心。贪恋了三哥掌心的温暖片刻,宝意才放开了他的手,对他说起了京中的情况,“娘和大哥他们都还不知道我不在京中,担心的就只有你一个人,府中一切安好,大嫂已经有身孕了,等到我们回去,再过个数月,就有小侄子了。” 她说着京中的事,有些眉飞色舞起来,让谢易行觉得她又像自己熟知的妹妹了一些。 但是她此次要跟萧璟—起回去,京中局势不甚明朗,皇位之争从来都不是毫无代价的,谢易行只担心她会受伤。 因此他看着宝意,只是叮嘱道:“跟着四皇子回去,你要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宝意说,“在来边境之前,陛下跟爹就已经做了完全准备,便是京中有什么异动,也能够抵挡一时。” 此行回去,其实并不会有什么风险。 她在边境,该做的事情做了,该放下的放下,如今就剩下一个柔嘉了。 —是前世,—是今生,这笔账她这次回去,就同她一并算清。 很快,萧璟启程,宝意跟小柔也穿上了普通士兵的衣服,与他们—起归去。 只是马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消息,尽管他们—路都在尽快赶路,但来到中途的时候,边境大捷的消息还是传到了京中。 皇宫里,于贵妃刚刚去看过成元帝。 帝王依旧是老样子,躺在床上,只有眼睛和手指能动,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 她在去见他的时候,皇后正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同他说道:“边关大捷,璟儿很快就要回来了。” 成元帝听到这话,激动地张了张嘴,似是想开口说话。 而于贵妃见着这一幕,心中冷了下来。 他们派去的人未能成功,如今萧璟与南齐联手将东狄打退,无论是在民间还是朝中,威望都更上一层。 等到他凯旋,就是成元帝要立他为储君的时候。 他们已经错失了先机,眼下唯一还能做的就是在他回来之前,先下手为强。 想到这里,她没有进去,便从屏风后转身离开。 在外面站着的内侍见到她才进去就出来了,只在背后跟了上来,小声叫道:“娘娘,贵妃娘娘——娘娘不进去了吗”于贵妃对他的声音充耳不闻,身景很快消失在了门外。 寝宫中,帝后听见外面的声音,成元帝脸上露出了疲惫神色。 尽管已经预料到贵妃会如何做,可是现在见她这样,他还是感到了心寒。 在于贵妃面前丝毫不能开口说话的帝王仰躺在床上,皇后担忧地看着他,听他开口道:“为朕更衣吧。” 他该去上朝了。 在成元帝中风倒下后,萧琮就负起了监国责任,主持朝堂事务,今日上早朝之前他匆匆进了宫,来到于贵妃的寝宫里。 一进来,他就见到自己的翼舅平恩侯也在这里,两人神色中的凝重比起自己来不会少一分。 “王爷来了。”平恩侯一见他来,就已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萧璟在边关的时候,萧琮没有下狠手,现在人要回来与他争夺皇位了,他终于决定不再退让下去。 萧琮放慢了脚步,来到桌前,于贵妃对他说道:“坐下吧,琮儿。” 他坐下了,看向了母妃与舅翼:“萧璟正在从边关回来。” 平恩候点了点头:“他在边关抓到了我们安排的人,识破了我们的计划,为了不打草惊蛇才带了—队精锐轻车简从地上路,将大部人放在身后当成了障眼法。” 这一招成功迷惑了他们在边关的眼线,现在萧璟行进的路程比他们所预计的起码要快一倍,可即便快—倍也好,他要抵达京城也还要几日时间。 “不过,几日时间足够了。”平恩侯看向妹妹,说道,“陛下的兵符与我的兵符各能调动—半禁军,怕只有一半,几日时间也足以将京中的一切掌控住。” 若是萧璟带着大军回来,他们可能还需要忌惮,但是他却是只是带着三千精锐回来。 三千精锐有什么用? “只要在他回来之前,王爷登上皇位,便是名正言顺。”平恩侯收回目光,看向萧琮,“那样的话,即便他是中宫摘子,战功赫赫,也不能欺君犯上,冲撞了王爷。” 于贵妃点头:“眼下琮儿负监国之任,正是最好的时机。母妃刚刚去你父皇的寝宫看过了,他还是老样子,只是皇后与他说萧璟很快就要回来的时候,他高兴得几乎就要开口说话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心中不忿,隔了片刻才继续道,“你和萧璟明明都是他的儿子,萧璟从边关回来他就高兴,你在他身边操持国务,在后方为前线做了这么多事情,也不见得他替你想一想。” 自古以来帝王若不能上朝,都是太子行监国之责,可是眼下另一个儿子一回来,就要把她的皇儿手上的权力收回去,这样谁是他真正看中的继承人,谁是替代品,一目了然。 “此刻再说这些,已无益处。”平恩侯道,他看着萧琮,对他说道,“王爷,如今正是最好的时候,不要再犹豫了。” 萧琮缓缓地点头:“我明白。” “王爷明白就好。”平恩侯看向于贵妃,“今日早朝,我们就将这件事情定下。” 现在成元帝还缠绵病榻,萧琮代理监国又一直做得很称职,而且朝中大臣已经有一半站在他们这一边。 欧阳日昭明这几日都不在朝中,正好给了他们机会,而宁王手中没有什么力里,就算站在他们的反对面,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只要拿到了让位诏书,用传国玉玺在上面盖了印,就是彻底坐实了这件事。” 第395节 第323章 于贵妃的掌心出汗,这是要伪造圣旨? 但是她看着自己的儿子,想到成元帝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算是有人要去同他对质,他也没有办法说出真相来。 她拿定了注意,于是对兄长点了点头,敛了衣裙缓缓起身。 “前朝的事就由你们舅甥去打算,后宫本宫会打理好。”她来到自己的儿子面前,将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琮儿,这天下是你的,终究就是你的。” …… 今日早朝,群臣从宫外进来,步履都轻快了许多。 平恩侯得到消息的速度比他们快一步,可是等到了上早朝的时候,文武百官也都听到了边境大捷的消息,脸上一改过去这月余时间的阴霾,变得有了笑容。 “琮王殿下到——”听见内侍这一声通报,殿中的文武百官都安静下来,只见负监国之责的萧琮同往日一般,从外面走了进来。 成元帝不能上朝,上首的龙椅空悬,只在下方为萧琮额外设立了一把椅子。 但今日萧琮却没有走到那把椅子前,而是来到了大殿正中,文武百官见状,都想着他这是要做什么,然后就见萧琮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说道:“昨日本王奉密诏入宫,得了父皇的密旨。” 百官一听他这句话,心中便已经猜到他这是要说什么。 他们其中一半的人——如宁王,如镇国公,都微微地皱起了眉,而另一半已经确定支持萧琮的大臣却是欣喜若狂。 从萧琮监国的第一日开始,他们就在等着这个消息,今日终于等到了! 在这一派的大臣中立刻便有人配合地开口道:“不知陛下深夜诏王爷入宫是——?” 萧琮肃容道:“父皇准备退位,传位本王。” “这……” 话音一落,不少大臣都面露怔忪,宁王目光深沉地看着萧琮。 他们等他按捺不住,结果他倒干脆,直接跳过了储君,就要到登基这一步了。 “琮王殿下既然说陛下是深夜传召你进宫,以圣旨传位——”宁王开口道,“那敢问殿下,圣旨何在?” 萧琮已经做好准备宁王会有此问,只说道:“圣旨在此。” 他看向殿外,众人也朝着那个方向看去,见到于贵妃手捧托盘走来,上面放着一卷明黄圣旨。 他们三人在殿中商议之后,平恩侯就立刻去调集大军,于贵妃则去了后宫。 萧琮来了大殿,三人配合无间。 现在随着于贵妃走进来,那一半兵符所调动的禁军也已经包围了大殿,哪怕在殿中也看得到外面的铠甲重重。 于贵妃捧着圣旨走了进来,来到了自己的儿子身旁,然后转向了群臣:“各位大人请看——”她一开口,立刻有内侍上前来接了托盘,而于贵妃则在群臣面前举起了圣旨,看着面前的文武百官,尤其是没有受他们拉拢的宁王一方,问道,“王爷可要亲自来看看这圣旨是真是假?” 宁王眯了眯眼睛,开口道:“自是要看一看。” “好。”于贵妃抬手便让身旁的侍从将圣旨朝着宁王拿了过去。 宁王接过圣旨,在原地展开,与他站得不远的镇国公也凑上前来,同他一起看着这份圣旨。 上面简短地写了成元帝的让位之意,现在他不能动弹,圣旨上的笔迹自然不是他的,但是上面盖着的传国玉玺没有错。 就凭这一点,于贵妃就无惧于让他们检验。 另一边支持萧琮和她的大臣们都看着宁王,心惊胆战地等着他的反应,就见宁王看完圣旨之后放了下来,对于贵妃说道:“圣旨是真的。” 于贵妃仍旧是那般矜傲,而支持她和萧琮的大臣们则面露欣喜。 随即,就有人按捺不住要表态,等宁王的话音一落他就立刻在队列中跪了下来,朝着萧琮行礼道:“见过新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随着他这一声带动,朝臣中其他向着萧琮的、摇摆不定的大臣也都跟着跪了一片,齐声道:“恭贺新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于贵妃站在台阶下,脸上露出了骄傲笑容。 萧琮见到这一幕,果然如他们所料,主动权轻易就掌握在了他们手上。 如今,他就要登基称帝,君临天下了,就算是萧璟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的目光在宁王这边扫过,见到宁王等人依旧站在原地,像是没有听见这些人恭迎新皇一般。 “琮儿。”于贵妃在旁伸手,轻推了他一记,将手中的圣旨递给了他,然后示意他道,“该上去了。” 萧琮收回目光,接过他母妃带来的圣旨,再转头看向上面空悬的龙椅,看着台阶之下到那张椅子之间短短十来步的距离,他的心跳渐渐急促起来。 这个位置对世人来说有着太大的诱惑,而他现在就是离它最近的人他彻底转过了身,一手拿着圣旨,另一手撩起下摆,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一步一步地走向这真龙宝座。 “萧琮!”眼见他走向龙椅,镇国公在底下怒吼一声,“陛下现在缠绵病榻,说不出话,四皇子又远在边关,这后宫朝堂由你们母子一手遮天,你们想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陛下要传位给你,老夫却是不信的!没有帝后之言,光凭你们一家之辞,拿着这道圣旨就想登上皇位,老夫第一个不服!” 他一出声,带得那些同样不相信成元帝会在这个时候传位的大臣也在殿中高声叫喊起来:“不错!无法证明这圣旨上所写是陛下的意思,你难以服众!” “老夫不信在璟王殿下尚未归来的时候,陛下做这样的决定!” 宁王依旧站在原地没说话,在这反对的浪潮声中,他就如最坚定的中流砥柱。 他在此刻不说话,倒是叫于贵妃担心他还有什么后手。 没等萧琮开口,她就上前一步,挡在这些反对的老臣与自己的儿子之间,对他们怒目而视:“你们这是在质疑本宫假传圣旨?是在质疑三皇子继承大统的资格,还是在质疑陛下的决策!” 镇国公与她对峙:“老夫并非在质疑陛下的决策,而是在质疑贵妃娘娘和琮王殿下得到圣旨跟皇位的手段!” 于贵妃站在台阶下,被他这话激得气上心头。 今日若在这里的是萧璟,这些老不死的就不会像反对她儿子一样去反对他,质疑他了? 她朝外望去,见到外面的禁军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大殿之外,于是怒容消去,换上了笑脸:“好,你要说手段,本宫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手段!” 话音一落,外面的禁军就已经鱼贯而入。 他们身上的铠甲摩擦声、脚步声,让殿中的大臣都朝着那个方向望去,见到是于贵妃的兄长平恩侯带着这些禁军来到了大殿之中,将他们围住。 见到这一幕,宁王脸色一沉,那些已经跪在地上朝着萧琮行礼的大臣们更是心中一惊。 如果说方才贵妃拿出了圣旨要让琮王继位那还是名正言顺,可这阵仗一出来……就是要强行上位了! “侯爷这是何意?” 宁王的目光在这些禁军身上扫过,看到他们手中的枪尖在殿中泛着寒星般的光芒,再将目光调转回了平恩侯身上,“难道说,今日这是打算逼宫了?” 见到平恩侯带人围了这里,龙椅前的萧琮一颗心落下,人也转身坐上了皇位,然后在上首开口道:“朕继位是奉父皇的旨意,是奉天承运,何来逼宫之说?” 宁王与其他人听见他的话,朝着上方看去,见到他已经在龙椅上坐下,一手拿着圣旨,另一手放在扶手上,已然是稳坐此位。 萧琮既坐了下来,就没有回头之意。 他看着宁王,放柔了语气说道:“岳丈,朕娶你的女儿,唤你一声岳丈。朕登基之后,出自你膝下的柔嘉就是朕的贵妃,朕看不出岳丈你有丝毫反对朕的必要。” 说完,他再看向殿中群臣,在他们惊疑不定的脸上扫过,”今日这些禁军也不是冲着众位爱卿来的,无关镇压,只是希望你们看清一个事实,就是朕乃真龙天子,天命所归。” 今日他们就算反对,他也已经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他会坐得稳稳的,然后会一直坐下去。 见了他们三人是何等的强硬,方才还能在殿中高声反对他们,寄望于他们会心虚,让他们悬崖勒马的大臣们现在心中也冷透了。 “诸位爱卿,莫再负隅顽抗。”萧琮露出见状,坐在龙椅上露出了一个笑容,“朕监国这段日子,如何处理国务,稳固江山,大家有目共睹。朕坐在这个位置上,会是一个贤明君主,不负祖宗基业,亦不负尔等所望。良禽择木而栖,你们与朕做一世明君贤臣,共写佳话,有何不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了右手,朝着下面一挥,等待着剩下大臣的反应。 萧琮十分有耐心,时势如此,将他推至这个位置,下面的人都该懂得这个时候就该顺应天命,他们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他见到那些反对自己的人脸上露出了挣扎神色。 像镇国公之流,膝盖已经开始向着自己欲弯未弯,只差最后一把劲,就能让他们屈服在自己的金銮殿上。 带着禁军前来的平恩侯见状,带着身后的士兵率先跪了下来,口中称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些声音像怒潮海浪一样在大殿中荡开,落在还站着的臣子耳中就像一股无形的力量压迫着他们的膝盖,压迫着他们的背脊,让他们想要跟着低下头去,向着坐在上首的琮王臣服。 萧琮脸上露出笑容。 步步为营,苦心孤诣,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然而,就在他要真正发出笑声,享受这一刻的时候,从殿外却传来了石破天惊的一声:“皇上驾到——!” 殿中呼唤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些原本已经要朝着他跪下屈服的大臣们脸上更是露出惊喜之色。 ——皇上?! 第324章 萧琮面色一白,坐在龙椅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殿门的方向。 只见到在殿门之外那道穿着龙袍的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正是之前太医一直诊断动弹不得,口不能言,病情丝豪不见好转的成元帝。 成元帝面沉如水,没有靠皇后搀扶,独自就从殿外走了进来。 “陛下!”一见帝王到来,镇国公等王公大臣就露出了惊喜交加的目光。 而成元帝看过他们,目光缓缓地落在坐在上首的儿子身上,以往温和的眼睛里除了帝王之威,还有失望。 这沉重压得萧琮背上渗出了冷汗。 “陛下…… 于贵妃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看着自己方才去取玉苴的时候还躺在床上没有半点反应的成元帝,见他从自己面前走过,哪有一点病得不能动的样子萧琮迎着成元帝的目光,回过神来,阴冷地看向宁王。 宁王脸上的神色始终平静如—,对成元帝的出现也没有半分激动,萧琮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日之事早已经在成元帝跟宁王的算计之中。 他的心—时间沉到了谷底,不知道此刻心中最强烈的感觉是他父皇从头到尾都知道他跟他母妃的打算,一直对他们有所防备,还是行到这—步,要这样跟自己的父皇对上。 无论如问,他都已经没有退路。 萧琮深吸一口气,世事总不可能完美不是吗?结局终究还是要由胜利者来书写。 就算他父皇没有病倒,一人能够行动自如,那又如何?今天他鼠叟统令的禁军围了大殿,就凭殿中这些老臣,雅道还能翻出天去? 等成元帝来到台阶之下停住脚步,不等他开口,萧琮就率先道:“父皇的身体痊前了,要来上朝,怎么也不先跟儿臣说。” 成元帝看着他。 这对天家父子对峙,殿中其他人都保持安静。 第396节 成元帝缓缓地开口道:“若朕再在病榻上躺片刻,这天下是不是就已经是你的了”“儿臣不敢。” 萧琮从龙椅上起了身,他身上现在虽然穿的依旧是王爷的蟒袍,但是站在那里却已经有了天子之威。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灾皇,“儿臣若是登上这个位置,也是众望所归。父皇龙体欠佳,是时候放下这些,安心硕养天年了。” 在于贵妃进入寝宫,取了玉玺伪造圣旨的时候,成元帝就已经知道这个女人无可救药,但是在来到大殿之前,他却是一直都在想着自己的儿子或许还有可以回旋的余地。 可是如今,他看着站在龙椅前的儿子,就知道他跟他母妃一样,已经决心一条道走到黑。 成元帝举步,顺着台阶一步一步地句上走去。 萧琮看他来到自己面前,发现虽然他的父皇病了这—场,而且年纪也比自己长,但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气势却丝豪不输正值青年的自己。 —场大病之后,他的精气神好像更胜从前,丝毫没有要衰颓之势。 这不可能是—朝一夕的事,这场病……雅道是他装出来的? 随着成元帝的走近,各种想法在萧琮的心中翻涌起来,但他很快就将这些念头压了下去。 事已至此,再想这些是不是他父皇对他的式探已经没有意义。 “假传圣旨,欺君罔上,结党谋私,更私调禁军,意图逼宫……”成元帝每往前一步,就数出他们的—道罪状,“你跟你母妃,还有你舅髯,真是胆大妄为。” 成元帝字字句句落在于贵妃耳中,都是如此锥心。只是不等她开口,萧琮就已经说道:“若非如此,今日我又如何会站在这个位置上,与父皇有这番对话”此言一出,便是已然坐实了他今日是要谋朝百位,将自己的父皇从这个位置上赶下去,然后取而代之。 “好,好,好!”成元帝停住脚步,望着他—连说了三个好,才低头看向这龙椅。 这张椅子,他在做王爷之时就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坐上这个位置,只不过后来兄长早逝,传位于他,他才成为了帝王。 成元帝抬手按在了龙椅的扶手上,感受到从掌下传来的冰冷,再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萧琮,这个位置对你来说就真的这么重要,诱惑真的就这么大”“并非它对儿臣重要。”萧琮看着自己的父皇,一字一句地道,“是儿臣不得不争。” 若是他不争,等到萧璟回来,他所做的一切就都会被抹杀干净,会坐上这个位置继承江山的人只会是萧璟,而不会是他。 他的声音回响在殿中,是为自己的辩白,亦是不平。 “自古立储都是立长立贤,儿臣自问长于四弟,经纬之才亦不在他之下,为何就不能坐这个位置?就因我是贵妃所生,而他是中宫所出?”成元帝听到儿子的心声,只目露悲哀:“绝非如此。” “那是为何?”萧琮不甘,“父皇让四弟掌兵,让他充领虎贲营,虎贲营是京中三千禁军之外唯一的兵力,足以见父皇对四弟的偏爱。适逢东狄进犯,四弟出征,儿臣坐镇后方,殚精竭虑,可是边境大败东狄的消息一传来,所有人就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四弟身上,又有谁记得儿臣做过什么”他说着抬起了一只手,放在了龙椅的另一边,与成元帝一样在上面摩裟而过,低沉地道,“这样的日子,儿臣已经过得厌倦了。” 没有坐上这个位置,底下群臣就永远不会单独仰视他一人,永远把他放在萧璟之后。 皇后在下方,见成元帝因萧琮的这几句话而陷入沉默,只忍不住上前一步,对他说道:“琮儿,你弟弟从来没有想过要争你的功劳——”于贵妃尖锐地打断了她:“他是没有想过,可你这个做母后的就没有想过吗!”皇后转头,见她明艳的脸上带着—丝怨恨,望着自己说道,“当年你我同时进府,你为正妃,我为侧妃。你我家世明明相当,就因为开局我差你—步,夫君更偏爱你,我就步步落下。你生的儿子是摘子,我生的儿子是庶子,等到陛下登基,他们两个都是皇子,可是你的四皇子哪怕什么也不做,就已经被认作是这个位置的维承者,而我的琮儿,不管他再努力再用心为大周做什么,在你们眼中都与这个位置无缘。” 她说着转向了站在上首的成元帝,虽然脸上在笑着,可是眼中却含了泪。 “陛下。”成元帝见她笑了两声,那眼泪就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你我多年夫妻,臣妾今日才知原来你始终在防着我,防着琮儿。” 萧琮见母亲的目光转向了自己,“都说我的儿子与大宝无缘,可是我不信!便是要与天争,我也敢去争一争!我要你们都看清楚,现在离这个位置最近的是谁的儿子,最终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只会是我的琮儿!”“你疯了!”成元帝看着自己的贵妃,痛心疾首。 我没疯!”于贵妃一甩袖,反驳道,“臣妾这辈子最清醒的就是在这一日!”本来他们不至于要走到这一步,只是天不站在他们这一边,他们派去边境的人没有令萧璟身死,也没有令他落下残疾,甚至还被他抓住了。 与其等到他回来之后,抓着证据和证人对着他们发起攻击,不如先下手为强。 既然是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就自己去争取,不要想着等别人来把它放在你手上。 萧琮也不打算再与成元帝在这里争论什么,径自看向宁王那一派不肯臣服的王公大臣,对着他们说道:“今日大周的主人就要换了,你们谁若是不肯臣服一—”宁王问道:“就如问”萧琮看向他,冷然道:“那就别想走出大殿一步!”那些围在大殿内外的禁军已经重新'竖起了手中银枪,指向了殿中众人。 “选吧。”萧琮背起了手,对着站在下方的众人说道,在正统与他这忤逆犯上的皇子之间,屈服与死去之间,他让他们选。 “选”成元帝眼中的哀伤敛去,他已经说了这么多,也给过他们母子机会了,他们都还不知悔改,他也不必再等下去。 萧琮听见他的声音,看向了他,见他面沉如水地道,“你以为现在是你在给他们选择”这是什么意思? 萧琮心中一惊,下一刻便听到利箭破空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惨叫。 这声声惨叫都是一声之后就瞬息停止,在外包围大殿的禁军纷纷倒下,一群黑衣小吏手中拿着袖珍的口口,从外面包围了上来。 萧琮见他们手中的口口袖珍,却可以连发数十箭,刚才他们只是—通扫射就将殿外的禁军全部放倒,甚至没有给他们还手的机会。 “袖箭无眼。”—个少年的声音响起,对着这些效忠萧琮的禁军跟大臣冷道,“上面还淬有剧毒,你们还是想清楚,为了这个不定的新皇,值不值得陪上你们的性命。” 先前成元帝现身,这些追随萧琮和于贵妃的大臣就已经动摇了,现在再见欧阳离带着黑衣小吏出现,他们就越发的挣扎起来。 萧琮看着阳离,又再看向站在门口的平恩侯——这怎么可能?他们不是已经将监察院封锁住了,里面的人一个也没有放出来他喷着牙,收回目光,只能说是他们低估了宁王,低估了阳日昭明。 不过这也就是失去—些武力罢了,他在朝中的追随者依旧站在他这一边,那些袖箭上淬了毒又如何?难道还能将他这个皇子击杀? 被调动过来的禁军就只剩下在殿中这些,外面的监察院官员顾忌殿中文武百官,不敢朝着里面扫射,只能按兵不动。 萧琮道:“你们真是好算计!”但是又说道,“可我还没有输!”他收回目光,看向成元帝,在下方已经被这变故惊得愣住的于贵妃见到儿子的眼神,心中—颤。 皇后怕他要做什么,意图冲上台阶:“陛下——”成元帝却抬起了一只手,让她不必过来,他看着自己的儿“琮儿,不要一错再错。” 第325章 萧琮却对他笑了一声:“父皇,儿臣若是输了,便是错了,但若是赢了,便是对的!你看——”他说着,抬手一指那些跪在地上的大臣,“若儿臣所为真的是错,您的朝臣之中为何还会有如此多人愿意支持儿臣?”他要让成元帝看清楚,看清楚他才是众望所归。 可是,成元帝脸上的神色却叫他心中生出了—丝不好的预感。 “王爷。”成元帝还没开口,他听见站在殿门口的欧阳离开口问自己,“你真觉得自己是天命所归?你可知道这些支持你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些跪在地上的大臣就见他从袖中取出了一叠书信,那些信……… 他们心中一惊。 萧琮见着欧阳离手上那些书信,见他—边念,一边将这些信函一封一封地往地上扔:“礼部尚书,工部侍……这些都是他们与东狄往来的密函。” 他每念出一个官职,那些跪在地上的大臣脸色就苍白一分。 欧阳离将手上这些信函直接往地上一扔,抬起头来,再次看向萧琮:“这便是支持你、追随你的人。” 若是萧琮今日成功了,他们就是他的心腹大臣。 看着萧琮的脸色变化,欧阳离轻声道:“王爷想想看,在你的朝堂之中,每一个都是与东狄有往来的叛徒,每一个都不信任你,只想着要向东狄屈服,这皇位你还能稳坐多久?”萧琮脸色铁青。 下面这些大臣见自己与东狄有往来的事情暴露,都纷纷求饶,把头磕得砰砰作响:“陛下——陛下!是臣一时糊涂,是臣一时糊涂!”“臣绝无背叛人周之心!只是想要保全薪火——”东狄如此凶狠,却不过只要他们把巴欧阳昭明交出去就愿意退兵,他们自然心存侥幸,想要替成元帝答应了。 只用一个欧阳昭明就能换来东狄退兵,保住大周山河,岂不是很好?只是没有想到这些书信竟然被欧阳昭明的义子给截了去,还在今日拿了出来! 监察院的眼线果然遍布京中,现在那些东荻使者说不定也已经被抓住了。 他果然是蕃谋已久,这几日不上朝怕也是为了此事! 欧阳离还握着他们与东狄往来的证据,他们现在就算狡辩也没有用,还不如直接认了,向成元帝诉说自己的苦衷和不得已,说不定还能换来帝王的宽宥。 而至于萧琮,谁也看得出来琮王现在自身难保,还对他们极度失望,不求他也罢。 成元帝对这些大臣的失望并不比萧琮要少,甚至还要更胜。 当初他的太尉提出用这样的计策来在此时试探这些明显倒向萧琮的大臣,拿捏住他们的把柄,听见他们几乎个个都落入圈套之中,向着监察院的人伪装的东狄使者传递消息的时候,成元帝就已经失望过一回,今日再看,更加失望。 这就是他们大周的国之栋梁,栋梁多腐朽,那一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 他不想去回应这些人,站在他身旁握紧了拳头的萧琮又听见欧阳离对自己说道:“王爷是否觉得很失望?还有一件事,王爷听了可能会更失望。” 萧琮看向他,到现在他已经不在乎成败了,只想知道在自己身边还有多少这样的不堪。 阳离道:“王爷自己也是叛国者。” 他这话一出,那些在纷纷求饶的大臣们都顿住了一—他们与东狄有联系不假,可是三皇子,三皇子他也与东狄……… 欧阳离!”萧琮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本王没有做过,你不要血口喷人!”以他的性情,做过什么绝对不会不承认,他就算再想要这皇位,也不可能去与虎谋皮。 “王爷稍安勿躁。”少年从怀中再次拿出了几封信,“臣说这句话不是无凭无据,王爷请看。” 萧琮一看到这几封信就认出了这是他与幕僚密聊的战况,都妥善地收在书房的暗格里,为何会出现在他的手上? 欧阳离看着他:“这都是出自王爷书房的密函。” 萧琮道:“不错。” 欧阳离道:“这都是与那些书信一起从东狄人那里搜出来的,王爷自己没有做过,但王爷身边的人却代替王爷这样做了。” 成元帝不知道欧阳离手上还持有这样几封信,一开始听到的时候还真的以为是自己的儿子,见萧琮昏头到这般地步,心中失望痛苦至极。 可是听到现在,此事显然与萧琮无关,是他身边的人擅作主张入了此局,心中一边为儿子还保有他们大周皇室的骄傲而高兴,一边又因为他被身边的人这样彻底的背叛而感到伤怀。 萧琮尚在被这个事实击中的混乱中,脑海中—时间冒出了许多人的名字。 是谁?他想,在他身边究竟是谁会这样做? 是他的母妃,还是他的舅舅,还是他的枕边人? 所有人都有可能,每一个在他身边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他尚未登上这个位置,他们就已经与他貌合神离,他还未成为九五之尊,就已经尝到了这种孤家寡人的滋味。 于贵妃见儿子的目光扫向自己,立刻急道:“琮儿,不是我!也不会是你叟叟!”不错,他们不可能这样做。 萧琮恢复了一些清明,再看向地上散落的那些信件,这说不定是欧阳昭明的计策,让他的义子这时候拿出来,只为把自己拉下水。 一见他的眼神,欧阳离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是萧琮猜对了又如何通敌扳国是假,他的人与他离心是真。 “琮儿。” 萧琮听见成元帝再这般唤自己,浑身一震,只听他对自己说道,“这就是为什么父皇没有选你继承大宝。” 成元帝从旁伸手过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低声道,“你已经输了,认输吧。” 不错,萧琮彻底没有了斗志,他们输了。 从一开始他们谋划的每一步就都在成元帝他们几个的眼里,没有一步逃出他们的算计。 “琮儿……”见到他神色颓然,于贵妃也是失去了争下去的心。殿中剩下的禁军见败局已定,都没有在负隅顽抗,很快监察院的人就从外面进来,将他们都控制了,从这里带了出去。 剩下跪在地上的大臣都在瑟瑟发抖,他们的乌纱帽是保不住了,自己这颗项上人头最后会如何也不知道。 那些与宁王站在一个立场的王公大臣们眼见回路转,最后变成三皇子落败,而成元帝也已经痊廊如初,等反应过来之后,个个脸色都忍不住露出了欣喜之色。 殿中的叛乱者都被押了下去,于贵妃也被人押回了她自己的寝宫中,那道伪造的圣旨放在龙椅上。 萧琮没有再看这虑假的圣旨,光是这东西的存在都已经让他感到讽刺无比。 殿中其他人很快都退去了,就只剩下成元帝父子、宁王跟阳离四人。 皇子谋逆,一样要被关进天牢,等待审判,成元帝不至于会杀死自己的儿子,等待萧琮的最有可能是被贬为庶人,还有一世口口。 这对野心勃勃的他来说,跟死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他抬起头来,看向欧阳离,嘶声道:“你既已经拿得出这信件,便一定知道在我身边究竟是谁在与东狄来往一—告诉我,是谁?”他目光炯炯,只等一个答案。 眼下这里只剩下他们几人,欧阳离也无需隐瞒,干脆地告诉了他:“是王爷的侧妃,宁王之女。” 监察院的黑衣小吏进入琮王府的时候,于雪晴方用过早膳,正在翻看各府又以不同的理由送来的礼物单子。 第397节 骤然听见外面兵荒马乱,她皱眉抬头,便见到自己的大丫鬟从外面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惊慌失措地对着自己道:“王妃,大事不好了!”于雪晴放下单子,厉声道:“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外头出了什么事,慢点说,说清楚。” 她的大丫鬟紧张地道:“外面、外面来了,来了——”话音未落,监察院的人就已经闯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欧阳离。 于雪晴一下从桌后站起了身,看着来到面前的人,虽然心中为他们的目中无人而恼怒,但在看清来人的面孔之时还是压了下去。 要论京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欧阳离首当其冲,萧琮要成大势,不能拉拢欧阳昭明,便想从他的义子下手。 只是欧阳离没有父母亲人,又尚为娶妻,于雪晴就算想在他身边人身上下功夫,也没有机会。 眼下乍一见是他带了人来,于雪晴第一反应便是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后才端起笑容对他说道:“小欧阳大人,不知今日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说完之后顿了顿,又道,“又为何带着这么多人”“琮王妃。”欧阳离面无表情地唤她,“琮王意图谋逆,与贵妃、侯爷已经在今日的早朝上被拿下,如今我是奉命来将琮王府所有人带回去收押候审的。” ……什么? 于雪睛听到他的话,脸刷的就白了,整个人站不稳地往后退了—步。 今日萧琮从府中离去的时候,神色就与往日不同,但于雪晴却没想到他与自己的父亲﹑姑姑竟然今日就直接动手,而且还失败了。她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只跌坐在椅子上,共魂落魄地道:“不可能………欧阳离见着她这般,没有再言及更多,只说:“还请王妃配合,不要让我为难。” 于雪晴心中转过无数念头。 虽然此刻是欧阳离带监察院的人来,但宫中并没有传出什么动静,这就说明萧琮还活着,她爹跟于贵妃应该也没有事。 既然没有成事,也没有造成什么损害,眼下时局未明,最好的选择应当是先压下消息,息事宁人。 思定以后,于雪晴脸上便恢复了几分人色。 她抬头看向欧阳离,说道:“小欧阳大人可是要奉命将琮王府所有人都收押?”得到欧阳离点头,她又道,“虽不知这是何人的意思,眼下这般时局,即便我家王爷真的做了谋逆之事,为大局着想,也不应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他们琮王府是多少双眼睛盯着的地方,今日监察院的人一来,回头京中就会风烟四起。 若是他们再羁押着琮王府的人出去,那只怕不多时京中就会人心惶惶起来。 成元帝眼下还没有苏醒,这旨意不是天子所下,就有更改的余地。 先保住了琮王府,其他的再想办法。 欧阳离看着她,像是有几分钦佩于她的思维之快,只不过却终究说道:“王妃顾虑不差,不过人我今日却是非抓不可。” 于雪晴刚要再开口,欧阳离就说道,“今日早朝,已有一众支持琮王的大臣被搜查出与东狄来往的书信,琮王府中也有人在暗中与东狄人勾结。现在这个时节,通敌叛国必定不能轻纵,就算是会引得京中动乱,也必须把这些人都抓出来。” “什么?!”于雪晴这一次是真的失声叫了出来,琮王府中竟然有人与东狄人勾结? 但是欧阳离已经不再与她多话,只一抬手,他身后的人便鱼贯地进来,穿过了大厅散向琮王府各处。 于雪晴听见府中平静立刻被打破,哭声尖叫四起,然而她却只能坐在此处,什么也不能做。 这些监察院官员碱门而入的时候,柔嘉正在自己的房中枯坐。 她与外间隔绝,那东狄侍女也没有再出现,既收不到外面的消息,也见不到萧琮再来,只能凭她身边的侍女打探一些消息,知道萧琮现在在做什么,与她上辈子的印象相结合来推测他进展到哪—步了。 但她的精神却是始终没有好起来,哪怕已经把那些药都倒掉了没喝,她也依然时时见得到陈氏的残景,梦中惊醒,又会见上辈子萧璟废了—臂的模样。 柔嘉原本以为自己再从这个地方出去的时候,就是萧琮称帝的时候,没想到今日这久久无人来的院落却又有了访客。 ……你们干什么不许进去,那是我家刚妃的寝居!”她听见自己侍女的声音,显然是在外阻拦着什么人。 柔嘉从桌旁缓缓起身,看着门的方向,见到门被粗暴地推开,监察院的黑衣小吏出现在她面前。 他们的目光在房中搜索了—圈,最后落在柔嘉身上,然后说道:“把她拘出去。” “你们做什么?”柔嘉看着他们靠近,忽然找回了几分清醒,在他们要拘住自己的时候挣扎起来,“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我是琮王刚妃!你们怎敢如此冒犯!”这是怎么回事监察院的人这是疯了吗? 那些人不待和她解释,只径自上来要锁她,柔嘉的侍女冲了进来,要来拉扯:“放开!放开我们刚妃!放开!”虽然院中只有她们主仆二人,但还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引得一人从院外进来。 他—进来,这些来拘柔嘉的人就停下了动作,看向他叫道:“太人。” 柔嘉抬头看他,见到少年的轮廓背光,她的头脑渐渐清明起来,认出从外面进来的是欧阳离。 区阳离,他现在已经负责统领监察院了。 柔嘉的记忆一被唤起,就立刻想起了自己留下的这一步棋。 她把棋子下在那里,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动过,今日却是终于与他重逢。 第326章 欧阳离与柔嘉记忆中粥棚外的少年已经完全不同,与她上辈子印象中那个欧阳离相差的就只是一身官服。 “放开我!”柔嘉挣脱了抓着自己的两双手。 也许是因为欧阳离正在朝着这里走来,有要亲自来处理柔嘉的意思,所以他们放松了力道,任由柔嘉挣脱开去。 侧妃!”柔嘉的侍女立刻来到了她身边,扶住她的手,同她一起看着正在朝她们走来的欧阳离。 欧阳离来到这主仆二人面前,在离她们尚有几步的地方站定,听柔嘉叫自己:“欧阳大人,监察院的人为何会忽然出现在我的院中?这里是琮王府,不是什么监察院捉捕罪犯之处,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不会有错。”欧阳离看着柔嘉,在从宝意那里知道她的心思与手段之后,她在粥棚前留给他的那个印象就消失了。 现在她因为心中有鬼而变成这般憔悴模样,与当日的她越发相去甚远,唤不起欧阳离丝豪回忆。 他古井无波地道,“今日琮王今日在宫中谋逆失败,已被收押入天牢,监察院是来将琮王府一干人等全部带回去,淮备稍后问审。” “所有人”柔嘉身边的侍女瑟瑟发抖,只望柔嘉能够做点什么。 可是她看向柔嘉的时候,却见到她的神情似是受到了重大的打击,整个人都变得越发恍惚了。 欧阳离听她茫然地道:“谋逆?失败?”萧琮没有同上辈子一样登上皇位,却做了这般被冲昏头脑的事,然后还失败了。 欧阳离点头:“不错,我们并非是有意对刚妃无理,还请刚妃配合。” 柔嘉回过神来看着他。 她这辈子没有受过牢狱之灾,即便是在上辈子她杀了萧琮的宠妃之后,也在他想要将自己废黜之前先下手为强,取了他的性命,让自己的儿子登上了皇位。 监察院的天牢,那是多么可怕的地方,进去之后就不用再想好好的出来,她不能进去。 “不,我不能进去!”欧阳离见她摇着头说道,“我不能进去…… 然后,她看着自己,就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切切地求道,“欧阳大人,求你帮帮我!我不光是琮王侧妃,我还是——我还是宁王之女!萧琮他们谋逆,但我爹他总是护驾有功——”不错,柔嘉说着,稍稍镇定了几分。 萧琮若是失败,那就是宁王他们胜利了,那自己还有宁王这一层保障,不应该同他们一样也一起被下狱。 只是柔嘉也清楚,宁王此刻已经不可能管她,她只能寄望于面前的欧阳离,希望他能够念在往日之情,念在那—饭之恩,借着宁王府这个名头放过自己。 可是欧阳离眼中却浮起出柔嘉看不懂的神色:“侧妃,琮王谋逆未遂,其实大可以让你们留在王府之中,为何偏要我来现在把你们带回去,你可知其中缘由?”柔嘉问:“什么”欧阳离道:“因为府中有人通敌叛国,与东狄人私下往来。” 听到东狄、通敌叛国这几个字,柔嘉本来就不稳的身形又晃了晃,想起了自己为那东狄侍女送去的那样多信件。 虽然后来她与自己见面,自己没有再能接近萧琮,再为她搜集到关键的战时信息,可是她被抓住,现下是供出了自己吗? 她说不出辩驳之词,欧阳离怜悯地看着她:“说起来,府中其他人还是受了侧妃的连累,现在宁王府也因着你自身雅保,刚妃还是与我们回去将这件事情说清楚吧。” 他再次示意自己的人上前去将柔嘉拘下。 被锁链锁住之后,柔嘉才回过神来,叫道:“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这不关我的事——我是被逼的!”可是她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了,见她这般状若疯癫,欧阳离直接上前便是一记手刀劈在她颈后,“带走。” 昔日热闹的琮王府在被监察院的人包围之后,外人就听到里面哭声四起,不多时一府的人都被监察院的黑衣官员从里面拘了出来,押送往监察院的监牢。 一个多月时间,就从门庭若市到现在阖府都被拘走,王府正门也被封,一瞬间由云顶跌落尘埃,真是让人觉得世事无常。 “进去!”牢房的门打开,柔嘉钺从身后推了一把,跌了进去。 她摔在地上,听见身后的门被重新关上,接着是锁链落下的声音。 她一下子转过身,扑到那关上的监牢门前,两手握着这冰冷的栏杆。 监察院的牢房与她想象中—般黑暗阴森,仿佛蹲在暗处择人而噬的猛兽。 而这一路过来,哪怕在浑浑噩噩之中柔嘉也听见了从两旁传来的声音,那都是被关在这里的犯人。 他们被关得久了出不去,一见到有人进来就从栏杆中向着来人伸出手,要他们放自己出去,或是给自己一个痛快。 柔嘉的监牢是独立的,她对面是空的牢房,左右也没有人。萧琮大概没有被关押在这里,府中的其他人也在别处。 正如欧阳离所言,他们是为柔嘉所连累,真正跟东狄有来往的只有柔嘉一个人,所以将她单独关押。 “放我出去!”柔嘉从栏杆中伸着手,对着这落了锁就要从这里离去的监察院官员说道,“放我出去!我要见欧阳离,我要见宁王,我要见他们!我是被逼的,你们放我出去……” 然而锁门的人充耳不闻,把锁链锁好之后就后退了两步,转身从这里离开,留下柔嘉跪坐在监牢里,近乎歇斯底里地戚叫道:“不,不要走!”看着他离开,柔嘉徒劳地伸直了手在半空中用力地抓挠,“别走,不要走!”自己被留在这里,迟早会同外面那些人一样失去神智,变成废人! 可是没有人理她,留在这里的只有墙上火把的光芒和牢房远处那些囚犯的声音,还有陈氏的残影。 柔嘉靠着栏杆,无神地跌坐在这里,脑子里开始闪过一系列凌乱的片段,她上辈子如何,这辈子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失去一切,就只有陈氏的影子始终陪在她身边,用烧焦的半边脸对着她。 她现在对着这个幻象已经习惯了,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 “放我出去……”她整个人靠在栏杆上,喃喃地道,“事情不该是这样,放我出去……” 京中连日发生了三件大事。 一是边境大捷,东狄退兵,二是三皇子意图逼宫,谋夺皇位,阴谋被揭破后银铛入狱,其中还牵涉出十教名大臣通敌叛国。 第三件事在前两件的映衬下动静小了一些,是欧阳昭明挂印辞官,监察院换了新主。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大周的朝堂就换了—批血。 而先前病重的成元帝如今也已经完全恢复,又重新坐镇朝堂,也给普通百姓吃了一颗定心丸,仿佛—切不安定都已经退去。 在众人以为萧璟会与大军一起回来,准备在他的凯旋之日为他迎接庆祝的时候,萧璟已经带着虎贲营三千精锐连夜从边关赶了回来。 一路上换了无数的马,只用了原本三分之一的时间就披星戴月赶到了皇城之外。 宝意在他的队伍里,和小柔一起从头到尾都紧跟着他们的动作,他们赶路时在野外只是短暂休息,她们两个也是一样,没有抱怨过一声。 京中的消息不断传来,虽然在他们赶回来的路上与他们错过了两次,但是在回到京郊阳时候,众人还是听到了谋乱平定的消息。 对萧璟来说,三哥萧琮所为让他默然,而那些大臣通敌叛国的事却是叫他心中愤怒有之,失望有之。 再到日昭明辞官,这个消息是什么意思,就只有宝意知道了。 回到京郊,在离城门还有十里的地方,已经有人在等他们。来的是欧阳离,他迎了萧璟与宝意,便在晨光熹微中命城门打开,和他们同行回去。 萧璟一回来,立刻便先去了皇宫,而宝意没有同他—起进宫,骑着马走在这尚未苏醒的长街上,停在宁王府的大门外,也没有进去。 她现在还是衡阳郡主的模样,这样进去了,大概也会让她娘—时半刻接受不了。 欧阳离还在她身边,知道宝意现在该去什么地方:“若是不回宁王府的话,那就先去监察院的牢房。” 宝意知道他说的正是柔嘉被关押的地方,于是干脆地应道:“好。” 再次来到监察院的监牢,眼前依旧是这熟悉依旧的监牢太门,进去之后,桌后坐着的依旧是那个老者。 上次宝意来是随父亲一起来看被关押的三哥,这次有欧阳离带着,在桌后算账的老者甚至没有抬眼便放了他们进去。 她随着欧阳离下了旋转的楼梯,来到了地底。这里无论晨昏都是—样黑暗,只有火把能够照亮通道和牢房靠外几寸的地方。 第398节 两边关押着的犯人在这个时候还没有醒来,宝意与欧阳离道在通道之中,不像上次那样听见他们疯狂朝着进入这里的人喊叫让他们出去,只是听到他们在睡梦之中也发出奇怪的叫喊声。 便是上次她来这里时还没有疯的,这一次也疯了。 他们经过一条通往更深处的通道时,欧阳离对宝意说:“琮王府的其他人关在这边。” 这边的牢房远离了外面那些犯人,把他们单独关押在这里,等到发落下来之后再放出去。 萧琮犯事,但是没有成功,最后多半就是被幽禁,而他府中的这些普通人只会被遣散,并不会受到他的牵连,但是被关押在监察院牢房中的这段时间,足以成为他们人生中最大的噩梦。 宝意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果然比其他地方都安静,这通道深处的监牢中传来低低的哭声,大概都是被惶然地关押进来的女眷,于雪晴应该也在她们之中。 从琮王妃一下子变成阶下囚,不管是她的丈夫还是她所倚仗的姑姑、父亲,全都在这一夕之间倒台,对这个生来便娇贵的女子来说,这大概是天大的打击。 但她又是幸运的,因为她的丈夫会活下来,她也会活下来到最后,她还是能跟她喜欢的人在一起度过一世。 宝意收回目光,随着欧阳离继续朝前走去,走到通道的尽头,两人在关押柔嘉的牢房前停下,欧阳离道:“就是这里了。” 宝意看向这牢房,心中觉得讽刺,不知是巧合还是欧阳离故意的,这监牢对面就曾经是谢易行被关押的地方,宝意还记得月重阙放出的毒蝎,在这里差点夺了谢易行的命。 她的夜视能力极好,哪怕在这牢房之中火光照亮不到的地方,她也见得到柔嘉抱腿而坐的影子。 柔嘉缩在角落里,到底是没有睡着,浑浑噩噩之中听见外面的声音,见到那背光而立的两个人,只警惕地抬起了眼问道:“是谁?”宝意看着她这样子,只问阳离:“监察院对她用了刑?”欧阳离摇头。 她是怎么进来的,区阳离心知肚明,对她哪里需要用什么刑? 宝意再看里面的人,从事情发生到她被关押进来不过才三日,她就能形容枯槁成这样,并非遭受到了折磨,那就是她自己把自己耗成这样子了。 区文阳离从腰间取下了钥匙,递到了宝意手里:“这是牢房的钥匙。” 她是想站在这里跟柔嘉说话,还是想进去,都随她。 第327章 “什么人……”柔嘉在昏沉中看到外面的两个人影,见不是自己的错觉,于是放下了手臂,两手撑地要从铺满稻草的地上爬过来,好看清楚外面来的是什么人。 只见其中一人把什么给了那个一直看着自己的女子后就转身离开了,伴随他的脚步声远去,在这个通道尽头的牢房内外就只剩下了她们两个。 柔嘉加快了动作爬到牢房的门前,然后伸手握住了栏杆,头发散乱地抬头仰望着站在面前的人。 宝意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看柔嘉辨认了片刻之后才认出了自己:“……是你?”这简直是最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人,柔嘉看着这位南齐郡主,想道,她来这里做什么? 她不是去了边境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柔嘉被关进来,尚不知道边境大捷的事情,只狐疑地看着宝意,见到她垂下了眼,用手上拿着钥匙插进了牢房门上挂着的锁,然后轻轻一转就将锁打开了,让这玄铁制成的锁链从栏杆间滑落到了地上。 锁链落地的声音也落在柔嘉的心上,让她下意识地松开手,随着这门被打开,她也朝着后面退去,看着宝意走了进来。 在琮王府见到她的时候,她们两个的差距就已经十分大了,现在她们一个身在牢狱之中,一个手中却掌握着监牢的钥匙,能够在这里随意出入,越发成了云泥之别。 柔嘉看着那双绣鞋踏着这铺在精铁地面上的稻草,慢慢移到自己面前,她抬头,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虽然现在记忆有些混乱,但是却也记得两人之间没有什么交集,若说有什么仇怨,就是那日在宴席上自己发作间扯了她的玉坠。 她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不可能是为了那样一件小事……难道她是来放自己出去的?这更不可能,柔嘉推翻了这个想法。 宝意见她脸上的神情不断变换,最后定在了惊疑上面,两手撑着地面仰起头来问自己:“你…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宝意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漆黑的双眸点缀在她这张脸上,比起这牢房中照不到光亮的黑暗之处更加黑暗。 她开口道:“你真的认不出我是谁吗”柔嘉的肩膀抽动了一下,像是承受不住宝意这样阴冷目光,朝着旁边侧了侧头。 宝意在她面前慢慢地蹲了下来,颈上的玉坠再次从衣襟里滑了出来,纯白的玉质中有着一抹红色,犹如雪中红梅。 她拉近了与柔嘉之间的距离,视线与她平齐:“好好想想,想清楚,你抢了谁的东西,害得谁一世都不能与父母相认,更在大婚之日被山贼追杀坠落悬崖,面目全非,死不瞑目。” 她说到第一句话的时候,柔嘉就转过了头,眼中浮现出了激烈的波动。 等听完宝意后面的话,她的嘴唇颤抖,眼睛在—缕乱发之后望着她,神色中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是你……”面前的人望着她,这双眼睛,这张脸,让她完全无法把面前的人跟上辈子被自己抢走了一切的宝意联系在一起。 可是除了跟自己一样来自上一世的人,在此世之中没有人会再知道这些事情,就算是今生有了不同际遇的宝意也不能。 “不可能……”宝意听她喃喃地说了一句,然后声音猛的拔高起来,“不可能!不可能!”她不可能在这里,这只是幻觉,是同陈氏—样的幻觉! 宝意一把握住了她的肩膀,把想要逃避移开目光的柔嘉转了回来,让她直面自己。 “有什么不可能!”她用力一晃她,厉声道,“你都活过来了,难道我就不可以吗?除了我,还有谁会知道你上辈子做的这些事情?!除了我,你以为还有谁会这样大费周章,从地狱回来找你报复?!”“不可能……不可能……柔嘉被转过来之后,也依然在重复着这三个字。 这世间不可能有两个谢宝意,如果她真的回来了,那必然是同自己一样重生在宝意身上,怎么可能变成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呢? 宝意听着她的话,脸上终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但是这笑容却没有达到她的眼底,显在她脸上反而更叫柔嘉感到背上发寒。 她从来不知道那样一个被自己抢了一切,死得惘然的小丫头也会有这样令她害怕的一面。“你怎么就知道……”宝意盯着她,放轻了声音,“我不是今生的谢宝意”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在柔嘉的耳边炸开,炸得她面前的迷雾退去,令她的神色也在疯狂和恍惚之间变得慢慢清晰起来。 宝意就是要她清醒,要她好好地看着自己,听清楚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一手按着柔嘉的肩膀,另一手来到了自己的颈间,将那挂在颈间的玉坠轻轻一扯,扯到了手中,然后拿了起来,举到柔嘉的面前。 柔嘉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来到了那校玉坠上,宝意说道:“你也是曾经拥有过它的人,你也曾经从本来的样子变得倾国倾城,为何我就不能变成另一个人?”这是…… 柔嘉的目光聚集在这校玉坠上,听着她的话。 不错,只要有玉坠,就可以脱胎换骨从原本的样子变得倾城绝艳。 她夺了自己玉坠,借着玉坠之力变成了现在这样,还夺走了自己本来应该拥有的一切。 柔嘉一下子撑着地面,奋力要朝着宝意手上的玉坠扑去,嘴里叫道:“把它还我!啊一—!”宝意一收手,敏捷的往旁边一闪,柔嘉就扑了个空,重重摔到地上。 地上的稽草割破了她的手,让她的手掌指尖都传来细细密密的刺痛。 她被药物和幻觉折磨得虚弱的身体根本追不上宝意的动作,而这三日牢狱又进一步让她崩溃,这一下爆发之后,她剐趴在地上竟是连在支撑起自己身体的力里都没有。 她感到身后的人靠近了自己,然后感到头皮一痛,令她不由得又“啊”了一声。 她被宝意抓着本来就已经散乱的头发,从地上向后昂起了头,不得不随着她的力里朝后靠去,眼睛拼命看向右边抓住自己的人,见她又将那玉坠拿到了自己面前。 柔嘉死死地盯着这玉坠,是她所遗失的,她从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寻找的宝物,现在就在面前,可是她却连伸手去夺的力气都没有。 “你的玉坠”宝意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她的模样变了,声线也变了,“你真的以为从别人手中抢去,侥幸独占了一辈子的东西,就真的是你的了吧”她说着手上再一用力,将柔嘉扯得往后一仰,听见柔嘉再一次发出痛呼。 宝意并不以折磨她为乐,只是她现在这个样子,只有让她感到痛她才会足够清醒,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玉坠是什么时候从你身边被拿走的吗”“什、什么时候……”被痛楚牵系着清醒的柔嘉抬起一只手握着宝意的手腕,听到她这个问题,立刻忍不住问道。 宝意说:“让我想—想,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是一开始就回来了,是在那次天花之后吧”柔嘉咬着牙,她说的没错,既然她跟自己一样也有着前世的记忆,那她会知道这件事情也不奇怪。 见她不出声,宝意说道:“所以你也不会记得春桃想把我推下荷花池,却错手将你推了下去,是我跳下去救的你。” 柔嘉恨声道:“就是在那个时候………” 宝意说:“不。”她调转目光看向自己手上拿着的玉坠,先前她戴在脖子上的玉坠是假的,如今这一校却是真的。 已经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了,总要让柔嘉见一见真正的玉坠在自己手上,好让她死得更加不甘。 她的目光落在玉坠上的那抹红色上面,“我是想在那个时候将玉坠拿回来,可是众目睽睽,我要如何在她们眼皮底下,把玉坠悄无声息地拿走?何况那时候你娘陈氏还在你身边,她对着这能够证明我身份的信物看得紧得很,所以那候我只能将我的血留在了上面。” “你………”柔嘉恨得要吐血,看来玉坠就是在那个时候认主的。 她恨,她恨自己为什么没能够回来的更早一点,这样玉坠就不会落入这个曾经被自己拿走一切,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手下败将手上。 可是她是如何知道要怎么用玉坠的?就连自己也是在天花毁了容貌之后误打误撞,才进入了玉坠空间里,摸索出了这些用法。 宝意仿佛能够读她的心,这些念头只是在她心中一转,她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停下了原本的话题,对着柔嘉说道:“怎么?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会知道要用血来让玉坠认主,又是怎么知道它的用法”“不错…”柔嘉恨声道,“上辈子就算是我娘,我也只是告诉过她这玉坠的神奇,从未告诉她要如何用,你……”宝意自然会为她解惑,她用力将她扯向自己,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附在她耳边轻声道:“那是因为我死了以后一直就跟在你身边,死不瞑目地看着你做了三皇子妃,做了那么多事,对着我爹见死不救,害得我大哥早逝,宁王府一府凋漱啊姐姐。” 柔嘉发出犹如被人掐住脖子,气息哽住的声音,宝意把她放开了一些,“你完全不知道我一直跟在你身边对不对不知道我的死状有多惨,不知道被一个厉鬼追着是什么样的感觉。” 柔嘉的喉咙里咯咯作响,心底发寒。 此刻,她见到陈氏的冤魂,又再次那样怨气不散地出现在了牢房的门口,眼睛死死地瞪着自己,而在她身边仿佛还有上辈子那个穿着嫁衣从山崖坠落而亡的少女,也在充满怨恨地望着自己。 而那个亡魂所化的复仇者就在自己身边,见自己不能动弹地望着那个方向,还恍然地说道:“你又看到她了对,上辈子我就是这样望着你的,时时刻刻都恨不得杀了你。” 第328章 “放过我……”柔嘉终于崩溃地发出了痛苦的声音,“你已经什么都得到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宝意松了手,见到她抓起地上的稻草,朝着牢房外那两个只有她看得见的冤魂扔去。 “你已经什么都有了!我再也抢不过你了!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宝意在她身后站起了身,见她这样一通咆哮之后就脱力地俯下身去,趴在地上痛哭起来,肩膀颤抖不停。 她看着柔嘉,本来这一幕她想过许多次,就在这样阴暗的牢房里结束她的性命,才真正结束了一切。 可是此刻看着她这崩溃的模样,宝意又觉得她死去还是活着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她从柔嘉身后绕了出来,回到了牢房外。 柔嘉听见声音,连忙抬起头来,见她走到了那两个缠着她不放的冤魂之间,然后在她们中间伸手,重新关上了牢房的门。 那门在她们面前重新合上,将两人再次划分为两个世界。 柔嘉怔在原地,看着那锁链又重新给牢房上了锁,而上锁之后,宝意就将上面的钥匙拔了出来,挂在了腰间。 然后,她就站在那里,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 柔嘉想道:“她还要做什么?” 下一刻,就见宝意从腰间锦囊里拿出了一个白色小瓷瓶,在自己面前拔开了瓶塞。 柔嘉的目光落在那小瓷瓶上,想着:“里面装着的是什么?是毒药吗?” 大概是她的反应取悦到了宝意,宝意在外面似乎笑了一声,抬手将瓶子微微倾斜,让里面的液体流了出来。 柔嘉看着那澄清的液体从瓶口流出来,一点一点地落在了地上。 她觉得这液体熟悉,耳边听见宝意说:“知道这是什么吗?是灵泉。” 灵泉! 一听见这两个字,柔嘉混沌的大脑一下子清明过来,她叫着“灵泉”,就手脚并用的朝着门的方向爬过来,从栏杆之间伸出手,用力要去抓这灵泉。 宝意后退了一步,来到了她触碰不到的地方,看着柔嘉伸着手在空中抓挠,口中不停地重复着:“灵泉!灵泉!” 她停下了倾倒,对面前陷入疯狂的人说道:“只要有灵泉,你的脑子就会好起来,就再也不会看到你不想看到的东西,也摆脱这一切。” “求你……”柔嘉停下了动作,抓着栏杆抬起头来看她,颤抖着嘴唇道,“求你,求你给我灵泉……求你!” 第399节 她不要再像现在这样! 她得不到玉坠,她认输,但是给她灵泉,让她摆脱这些疯狂的幻觉! 之后让她死也好,让她怎样都好,她在这牢狱之中已经被折磨得几天没合眼了,这比死更难受。 “给我……求你给我……” 她乞求地朝着宝意伸手,她现在对她已经没有什么威胁了,不过是一点灵泉而已。 可是当两人的目光对上之后,原本已经停止了倾倒的宝意就再次将手中的瓶口向下,让本来断掉的泉水又流了下来。 灵泉从这个高度落到地上,有几点飞溅起来,凉凉地落在柔嘉的手背上,给了她一点真实感,令她清楚地看着瓶中的灵泉被倒尽。 监察院的牢房内是铁板一块,在金属的地板上铺着稻草,若是这灵泉倾倒在牢房内,她还可以拨开稻草去,把脸贴在地上去舔食这些灵泉。 可是倒在外面,外面的过道却是松软的泥土,灵泉一倒下去就立刻渗透了进去。 宝意是半点也不曾打算把灵泉给她,这一瓶灵泉倒尽之后,她就将瓶子彻底倒了过来,向下甩了甩,说道:“没了。” 柔嘉维持着伸手的动作,怔怔地看着那一片湿润的、颜色跟其他地方不一样的土。 上辈子她从宝意手中抢走了玉坠,抢走了一切,却没有打算用抢来的灵泉去救宁王。 若她救了,宝意今日就不会这样,到了最后还要给她希望,然后又在她面前亲手将这希望碾碎。 倒空的瓶子被重新收了起来,宝意看着她,意兴阑珊:“就只有这么一瓶灵泉,机会我给过你了,比起你来,我总是没有这么狠心,对不对?现在去抓这些土还来得及的。” 说完之后,她就不再看柔嘉,转身朝着牢房之外走去,在摇曳的火光中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牢房。 而柔嘉在短暂的愣怔之后醒过神来,立刻伸长了手去抓那湿润的泥土,眼中闪着疯狂的颜色:“灵泉灵泉……” 她一定要拿到灵泉! 只是她明明已经整个贴到栏杆上,将手伸到了极限,终究是差了那么一点,就像镜中花水中月,明明就近在眼前,可是却完全触碰不到。 那一小块湿润的土渐渐变干,在这牢房深处,就剩下她疯癫的声音在回响:“灵泉……灵泉……” ——这一个格外漫长的冬季,终于也要过去了,融化的冰雪之下,不知哪一日就生出了新的绿芽。 边境大捷,三国停战,帝王康复,三皇子被贬,四皇子凯旋,而深陷东狄的使团成员也随同大军一起归来。 使团归来的那一日,宁王府上下一起去了城门口,宁王妃和宁王站在一起,期待又害怕地看着队伍归来的方向,既想要见到他们的小儿子,又害怕见到了小儿子,他身上会留有什么损伤。 “没事。”宁王搂着妻子的肩膀安慰道,“没事。” 行儿是宝意带回来的,就算身上有什么伤,宝意也会治好他的。 他想着,就听见妻子开口道:“来了,来了!王爷,你看那个是不是行儿!” 他顺着妻子所指的方向一看,见到那骑着马来的果然是他们的儿子。 “行儿!” 不等队伍完全过来,宁王妃就已经朝着自己的幼子跑去。 在这为了家人出来迎接,都在期待团圆的众人当中,她这样一个急切的母亲倒也不是十分的打眼。 宁王追上了她,随她一起来到了他们的幼子面前。 “行儿……”宁王妃在风中看着儿子,眼泪瞬间落了下来,“行儿……” 见到父母,谢易行从马背上利落地翻身下来,伸手去扶自己的母亲:“母亲。”他扶住了母亲的手臂,再看向父亲,说道,“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宁王看着儿子,眼眶微红,“回来就好!” “行儿……”宁王妃拉着他的手,不住地将自己的孩子来打量,然后轻颤着伸了手去触碰儿子的脸,泪盈于睫地道,“行儿,你受苦了。” “没有。”谢易行道,“我没受什么苦,倒是让你们担心了。” 宁王看着他,眼中也带着泪意,他伸手拥了儿子,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才将他放开,说道:“走,回家吧。” “对。”宁王妃擦干了眼泪,到底还记得这是在外头,“快回去吧,你嫂子给你添了个小侄子。” 这是一桩大喜,现在他回来,又是另一桩大喜。 “真的?” 谢易行听到这个消息,眼中也露出了喜悦之色。 宁王说道:“自然是真的。” 沈怡君是在边关大捷的消息传来后的几日发动的,折腾了一天一夜,生下了宁王府的长孙。 虽然早产了,但母子平安,算得上是这段灰暗时间里唯一的亮色。 谢易行点了点头,只是目光在周围一扫没有见着宝意,于是心中喜悦稍退了些。 宁王与宁王妃听他问道:“妹妹呢?” 宝意比他早一步回来,虽然已经完全变了样,但他们的父亲却是知道她身份的。 眼下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可是她今日却没有来这里等自己,说明她就还没有回到府中。 见儿子看过来,宁王只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然而宁王妃不知道个中曲折,听儿子一回来就问起妹妹,只说道:“难为你一回来就惦记着她,可是这小没良心的,今日也还不愿从庄子里回来。” 谢易行出使东狄的时候,女儿没有出来相送,现在好不容易归来,她也不露面,真是从头到尾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她都岿然不动。 “无妨。”谢易行道,“妹妹若是没工夫从庄上出来,回头我去庄上找她好了。” 宁王妃嗔怪地说,就是他们这么偏宠宝意,才把她给宠坏了。 然后,一家三口才同迎接使团的队伍一起,从城门外朝着京中回来。 京中处处热闹,像过年一般张灯结彩,将士们归来的时候,大街小巷还响起了鞭炮声。 在这鞭炮声中,宝意待在槐花胡同里,坐在霍老平日喜欢坐的那个位置上面,一边喝茶一边听着外头与她只有一墙之隔的热闹声息。 她既没有回宁王府,也暂时没有回到庄子上去,就在这里落了脚,这里虽地方小,但是胜在安静,而且又是在京中,时刻听得见外面的消息。 数日前她进监察院的牢房见过柔嘉,之后不久狱中就传来了柔嘉自尽的消息。 据说是用了腰带在栏杆上套住了脖子,上吊了断了性命。 这个死法同她为他娘陈氏所营造的死法一样,说来实在嘲讽。 她是在夜里这样了断了自己,等到狱卒送饭去的时候,她尸体都已经凉透了。 宝意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什么感觉,她本来放过了柔嘉性命,后面就打算让她自生自灭,不再管她了。 不过她死得这么快,倒是出乎了宝意的意料。 想来在自己去见她的时候,柔嘉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在崩溃边缘,两世所行恶事皆反噬到她身上,宝意不过带去了最后一根稻草。 这个念头转过,她便不再管这件事。 今天是大军归来的时候,也是她三哥随着其他人一起回来的时候,眼下这个时间,他应该已经到了,同爹娘团聚,回到府中,还能看到刚出生不久,还没满月的小侄子。 宝意想着家中那热闹景象,提笔在纸上添了一个人,在这才画到一半的家宴图上多了她三哥,她又再加了两笔,把自己也画了上去,看着画上的一家团聚。 她举着画上的团圆看了一会儿,越看越喜欢,可是相比之下,她自己就被衬托得越发多了几分寂寥。 宝意摇着头,才将画放下,就听见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她看向门的方向,在她住进来以后,这个地方没有什么访客,何况还是在这个时候。 厨房里,小柔已经出来了,在围裙上擦着手对她说道:“我去开门。” 第329章 “去吧。” 宝意点了点头,便收回目光。 小柔朝着门走去,伸手要去打开门栓,听外面敲门声没停,只对着外面说道:“来了来了!”现在时局已经平定,京中安宁,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小柔打开了门,见到外面敲门的是个姑娘,看年纪比自己要大些。 而在她身后还站着两人,一个是衣着普通枯瘦矮小的老先生,另一个则是慈眉善目贵气难掩的老夫人,看着不像同路,却是一起来了。 小柔抵着门扉,好奇地问这个敲门的姑娘:“你们找谁”冬雪放下手的时候,忍不住要拿眼睛往里面看,在夜色中只见到灯下一个修长的影子,不确定里面是不是宝意。 见小柔还在等着自己的回答,她忙收回目光,说道:“我们是来找郡主的。” 小柔知道宝意是大周的郡主,但其他人应当不知道她已经在这里才对。 少女正想着面前这些是谁,阿姐会不会愿意见,就感觉到宝意已经从后面走了过来。 “小柔。”宝意问道,“是谁来了?”外头,冬雪、霍老跟宁王太妃都听到了宝意的声音,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后。 宝意—现身,两边骤然相见,都怔住了。 “祖母……爷爷……”宝意听到冬雪的声音,心中猜测可能是她来了,但没想到霍老跟宁王太妃也来了。 而门外几人看着她,也发现如宁王所说的一样,宝意已经全然变了样,要是不知这是她,纵使对面相逢,只怕他们也认不出她来。 “宝意……”冬雪站在门槛之外,已经忍不住颤声道,“是宝意吗?!”宁王太妃和霍老在,他们二人都没有出声,她却先开口叫了宝意的名字,虽然显得有些僭越,但却无人说她不是。 “是我……”宝意的声音有些顿抖,而本来还抓着门扉的小柔放下了手,让到了一旁。 她知道他们是谁了,这是阿姐一直想见却没有敢见的家人,他们来了! 宝意从门内跨了出来,冬雪立刻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虽然面前的人完全变了,但她确定这就是宝意。 宝意也'紧'紧回握住了她,目光由冬雪身上朝宁王太妃和霍老看去。 她虽然回来了,但是却没有勇气去见他们,现在她祖母跟爷爷亲自来了。 宝意看着两人,已经忍不住红了眼眶,上前一步,松开了冬雪的手,却是在他们面前跪了下来:“祖母!爷爷!宝意不孝!”霍老本来正生着气,孙女回来了,却不来看自己也不捎信,现在见这宝意这么一跪,他却是立刻急了要来扶她:“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在来的路上那些在他心中打转的念头现在全都烟消云散,再没半点要冷着她,让她知错的意思。 宁王太妃比他要镇静一些,可是却也忍不住抬起了手,用手帕拭去了眼角渗出的泪:“宝意,快起来。” “起来,快起来!”霍老已经拉着她的手臂,要把人从地上拉起来,“地上多凉!”他们来又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起来吧。”宁王太妃也伸了手,说道,“你有苦衷,祖母知道,这不怪你,快起来。” 冬雪也连忙上前,同霍老—起把她从地上扶起。 在爷爷来拉自己的时候,宝意就已经顺着他的力道直起了身,并不敢叫爷爷过于用力,反而神到了他自己。 第400节 现在冬雪也来扶,她就顺势站了起来。 见她脸上带着泪光,冬雪为了缓和气氛,含着泪笑道:“郡主的样子变了,现在哭起来可更叫人心疼了,快把眼泪收一收。” 宝意听了她的话,这拿着自己模样改变的事来打趣,只忍不住破涕为笑。 见她笑了,冬雪的眼泪却落了下来,不过顾不上自己,只拿了手绢去给她拭泪。 她一抬手便真切地感觉到了与从前的不同,从前宝意比她要矮—些,现在却是比她高了。 众人入了小小的院子,宁王太妃和霍老乘着马车来,马车停在胡同里的那棵槐树下,拉车的马在树下悠闲地嚼起了草。 小小的院子里热闹起来,小柔随着宝意见过了宁王太妃、霍老跟冬雪,还有宁王太妃身边服侍的张磨隧。 宝意同他们介绍道:“小柔从南齐跟我回来,已经等同我半个妹妹了。” “好。”霍老点头,“是个好孩子。” 他们宝意总是可以吸引到很多好孩子在她身边的。 他说完之后,低头看向了宝意刚刚在院子里画的这幅夜宴图,一时间又习惯发作,评判道,“你这是多久没画了笔法都退步了。” 不过刚批评完,霍老就想起之前发生了这么多事,他这孙女在其中奔波,又在边境大营救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事,每日大概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又哪里有时间来雕刻作画呢? 他—时间僵住了,不知该怎么来打圆场,还好宁王太妃说道:“我看这画倒是很好,这不是个个都画得传神吗”—眼就认出谁是谁了。 张瑟谮打趣道:“太妃看郡主画什么都是好的。” 霍老干咳一声,说道:“太妃说得不错。” 他看宝意在画上所画的她自己还是从前那个少女,就知道她对自己变了个样子真的是很在意。 既然今日来见了宝意,那就要论如何带她回去,他们都来了这里,就不可能再放她一个人在这小院子里住着。 她同他们—起回去,在外人眼中,就是从庄上一起归来的。 霍老首先说道:“回去之后,不能在人前作画。” 毕竟这中间那么长的时间,她都是以在庄上学画为借口不露面,可是闭关之后回来书画造诣不升反降,那就说不过去了。 不过他与四大家约好相斗的日子已经快到了,剩下这么点时间,想把宝意的水平拔高到他说的可以一败他们四大家的程度,向来自信如霍老也觉得自己做不到。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只要孙女回来就好。 在他想这些的时候,宁王太妃也已经把孙女打里过了几遍,才说道:“身高倒是好解释,庄上空气新鲜,吃得又好,而且还有广阔的场地给你练骑马射箭,你会再长高一些也不奇怪。” 宝意被祖母握着手:“可是祖母,我的脸……”霍老说道:“脸的问题也好解决。” 宝意这样子虽然乍一看跟从前差别很大,但是仔细看过之后,就会发现现在的变化都是在从前的基础上起来的。 既然基础还在,那由自己来稍稍掩饰一番,自然也能够回到跟从前差不远。 若不是都回到自己家了,还要带着面具,太过于可怜了,霍老倒是可以直接给她制作几张面具戴着。 小柔见识过灵泉神妙,见识过偃甲超凡,却没见过这样的画技,只问道:“真的可以画到像从前吗?”“不能说一百分,但起码能像个九成。”霍老说,“而且不是有句话叫女太十八变?这都在庄上住了小半年没回来了,变—些也正常。” 宁王太妃点头。 宝意听张豳娥说道:“郡主骤然大变就让人觉得接受不了,但是一点一点改变,就不知不觉让人接受了。” 有霍老这样的大师在,宝意自己又学得快,只要每隔一段时间就将脸上的伪装去掉一些,这样长则一年,短则数月,就可以慢慢变回她现在的样子。 宝意放松下来,冬雪见状对她说道:“这下你放心了吧?”说干就干,霍老这就让冬雪去马车上把自己的东西拿了过来,然后着手为宝意改起了容貌。小柔虽然见多了监察院里的手段,但是像现在这样不靠人皮面具,只是靠笔画光景就能改变人面孔的技能,她是第一次看见。 只见霍老拿着各样的工具跟粉末在宝意的脸上折腾,不多时再退开的时候,宝意已经完全变了另—副样子。 “好了。”霍老后退—步,端详了片刻孙女的脸,然后看向其他人,“你们看看怎么样?”在这里除了小柔以外,所有人都对宝意从前的样子十分熟悉,霍老一说,冬雪跟宁王太妃便立刻看了过来。 见到宝意已经脱离了他们刚才来到的时候,见她的那副模样变得与从前有口口分相似,两人眼睛一亮,宁王太妃点头,道:“像。” 霍老得意地拍了拍手,有他出马自然不会错。 他再看向宝意,对她说道:“将眼里的神光收一收。” 宝意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眼中的神光已经同从前不同,霍老让她收敛,宝意便依言照做。 所有人就见她眼中的光芒一缓和下来,整个人看着就又弱了几度,更像原来那个她了。 “好!”霍老满意地收了东西。 小柔已经取了镜子来,递给宝意,说道:“阿姐看。” 她没有见过宝意原来的样子,现在见着她这样,跟她本来看惯的完全不一样。 宝意接过了镜子,在镜中看到了这张久违的脸,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霍老得意地道:“怎么样?是不是还要跟爷爷继续学?”他的本事小丫头虽然学去了一大半,但是还有许多是她没有学过的呢。 宁王太妃也在旁道:“这下便好了,能一起回去了吧?”“能了。”宝意轻声道,她放下镜子,对着宁王太妃露出一个笑容,“能回去了。” 霍老点头,想到她回了宁王府跟家人一家团聚,自己正好留在这里,倒是可以问问冬雪或者宝意新带回来的这个小柔丫头愿不愿意留在这里陪陪他老人家。 他还未想完,宁王太妃就对他说道:“先生随我们—同回去吧。” 霍老一愣:“我也去”宁王太妃点头:“是啊,你是宝意的老师,更是她干爷爷,现在孩子回来了,当然是要一家团聚,少了你怎么行?”霍老本来还想推辞,不过这些时间宁王太妃同他—起住在庄上,时不时喝茶下棋,已经熟知他的性格。 他说不去,那就是想去的意思,当即便说就这样决定了。 于是众人又乘上了马车朝着宁王府去,这槐花胡同里的院子又重新关了门落了锁。 第330章 宁王府。 “太妃回来了?那主也回来了?”宁王妃一听宁王太妃带着—直说要在庄上闭关学习的小女儿回来了,顿时起了身。 “是。”红芍应着,见她要匆匆往外走,连忙扶住她的手,“王妃慢些,马车才刚到门口呢。” 可宁王妃哪慢得下来,她说着“快走”,便出去迎宁王太妃。 等来到府门口,同宁王太妃见了礼,目光落在陪在祖母身旁的小女儿身上,宁王妃顿时唤了一声“鱼儿”,然后上前来拉住了她的手。 “娘……”宝意再见到自己的娘亲,泪意一下子就翻涌了起来,好容易才忍住了,没让她看出异样。 宁王妃不住地打里着她,嘴里抱怨道:“明明就是在庄上,可是娘却那么久没有见到你。” 霍老的手法神乎其技,她没发现女儿的脸有什么变化,但是却发现她长高了不少。 宝意去庄上的时候,个头比自己还矮一些,可是现在却已经比自己高了一截。 “娘。”宁王妃不由得看向宁王太妃,同她求证道,“宝意是不是长高了”“庄上什么都好。”宁王太妃开口道,“她也不用忙别的,除了跟着霍老先生学东西之外就是四处活动了,长高了也不奇怪。” 宁王妃听完点了点头,果然接受了这个说法。 宝意见掩盖过去,立刻扯开了话题,向着宁王妃问道:“娘亲,大嫂给我生了个小侄子,小侄子在哪儿”宁王妃收回目光看向她,嗔怪地道:“还说呢,你大嫂临盆的时候让你回来你都不回来,现在你小侄子的满月宴席,你可别想再不露脸了。” 如今一切平定,战事停息,京中自然是有什么喜事都大半特办,大书特书。 他们宁王府的嫡长孙出生,自然是要好好办一场宴席的。 原本三皇子谋逆,其中牵涉到柔嘉,也该景知向到宁王府。 但成元帝金口玉言,宁王府与此事无关,柔嘉本来就只是宁王府的养女,而且现在又已经死了,死如灯灭,那些事情也便一并揭过。 算起来,宁王府现在在京中声望,比起从前来是不差的。 一行人回到了府中,沈怡君如今还在坐月子,未出来见宁王太妃,孩子由乳母抱着来到了厅堂中,宁王妃立刻招手道:“把孩子抱给太妃看看。” 乳母应了一声是,抱着孩子来到了宁王太妃面前,说道:“太妃看看小公子。” 都说隔代亲,宁王太妃对着孙子孙女的时候就已经十分的温柔,如今再见到这重孙,更是直接将手上不离手的佛珠都交给了张魔踱,这才伸手来道:“来,我抱一抱。” 乳母小心地把强褓里包着的小娃娃递给了宁王太妃。 宝意在旁看着见到小家伙,见他出生还没满一月就长得如此健硕,见到他脖子上还戴着一小块玉佩,—看便是出自自己之手。 宁王太妃抱着自己的第一个重孙看了片刻,脸上露出稀罕得不行的笑容,夸道:“这孩子长得好。”接着又转过来让宝意看,“鱼儿,快来看看。” 宝意凑了过来:“我看看。” 她—倾身,就见到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小婴儿醒了。 这白嫩的小团子睁开了眼睛,像是在望着面前这些围着他将他来望的人,竟然对他们露出了一个笑容。 “笑了笑了!”乳母的声音听着就格外喜气,在旁喜道,“小公子笑了!”这可爱的笑容落在每一个人的心上。让她们也绽开了笑容。 众人在这里逗孩子逗了片刻,父子四人才都回到府中,如今宁王、谢嘉诩、谢临渊跟谢易行都在朝中领了职,每天都忙碌得很。 先前一轮清扫,朝中空出了许多的官职,今年的新科进士都交了好运,一入朝便有了实职,比起自己的前辈来不知要快几分。 一门四父子都在朝中领了不同的职位,回府的时候三辆马车是从不同的方向来的,唯有谢临渊从虎贲营回来,习惯骑马。 一回到家中,见到宁王太妃回来了,宝意也回来了,尚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的谢嘉诩跟谢临渊都十分欣喜,而宁王和谢易行见着宝意,欣喜之中却是多添了几分宽慰。 一家人和乐鬲融虫相聚在一起,宁王妃说道:“该用晚膳了。” 今日厨房准备了好酒好菜,一家人许久没有聚得这么齐,犹如宝意在槐花胡同的院子里画的那幅,用过晚膳又相叙许久才分开,各自朝自己的院子去。 宝意跟着大哥走,去探望过了还在坐月子的沈怡君,见她的气色和精神都不错,调养得十分好。 等到与大嫂相叙完,答应了她明日再过来陪她说话,宝意才出来,之后又遇上了从他们爹的书房中出来的二哥,被他缠着说想念她院子里的点心。也许诺明日一定给他做点心,宝意才被放过,同冬雪一起往自己的院子走,走着走着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才是真正回到了家里啊。 回到久违的院子,宝意一进门,就见到了被养得胖了两圈的雪球儿。 她惊喜地停下脚步,撑着膝盖唤它:“雪球儿!”猫儿还记得她,对她娇娇地叫了一声,又走过来缱绻地噌她。 它一叫,院子里养的那两只小鹿和狐狸也都走了过来。 它们都记得她,仿佛没有跟她分别中间这段时间,一见到她回来,感到熟悉的气息便都聚了上来。 宝意挨个摸了摸它们:“我回来了。” 若说在府中,有什么是让她这次回来觉得豪不担心不被认出的,那就是凭借气息来认人的小动物了。 小柔先一步回了宝意的院子,见宝意一回来这众人拥戴,现在连小动物都亲近她,追在她身后要跟着进屋,只想道:“阿姐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居然还能有那样坚忍的一面。” “小柔。” 宝意在这里逗小动物,冬雪见了小柔,只朝她招了招手。 小柔走了过来,被冬雪领着来到了给她安排的房间,“看看,喜不喜欢?”少女跟着宝意回来,虽说之前是半属下半妹妹,但现在回了宁王府,那就是客人了。小柔将这房间看过,十分喜欢,说了声“谢谢冬雪姐姐”。 冬雪抿唇一笑:“跟我不必如此客气。如今回来了,郡主的一切事务就有人来打算了,就不用你来做了。” 第401节 小柔站在窗边,闻言转过头来,对冬雪说道:“阿——郡主本来也不大需要人伺候,跟在她身边,我从没觉得累过。” 冬雪听了她的话,越发觉得少女的性子好,想来在这里安顿下来,也能很快融入生活。 转眼,烟花三月,与霍老相约年后再战的赵、钱、孙三位大师又来了。原本想着东狄过境,家国不保,此战可能不成行,但没有想到却如此顺利,能够打得东狄退去,于是来年万宝奇珍楼中,一切又如期进行。 就是前段时间他们都忙着奔走抗敌,连带着对弟子的教导都放松了,只听闻霍老头是一直在别庄上守着他那弟子闭关修行,这一次只怕又是要看到他得意的嘴脸。 赵、钱、孙三老想着,都忍不住哼了一声。 万宝奇珍楼今日又对外封锁,那先前来看过拍卖,之后就时常光顾的富家翁原本带着友人来,见状只问道:“怎的今日又有什么大拍卖,不让我们进去”“没有拍卖。”万宝奇珍楼的江管事歉然道,“但是有项比试要在楼中进行,故而今日不接待外客,真是万分抱歉。” 富家翁的同伴听了这话,觉得进里头看珍玩也是可有可无,只劝道:“既然不能进去,那就改日再来吧。” “误,不是——”富家翁被拉着转身,他本来是不介意改日再来的,可是一听里面有比试,他就想进去看看,开开眼界。 上回恰逢其会,在里头见识到的神仙手段,他至今还没忘记呢。 “我想再去问问——”他拉停了自己的同伴,想要再去磨一磨那管事,好歹自己也混了个脸熟了,没想到—抬头就见到了熟人,“老先生!”那曾经给了他一枚信物,让他带着另一个好友进去的老先生又来了! 富家翁往他身旁一看,发现上次陪他来的小公子不在,这一次走在他身边的是个年轻姑娘。 “老先生,老先生!”富家翁仿佛见到了进去的希望,笑眯眯地迎上前来,指着自己道,“霍老先生!可还记得我吗”宝意跟霍老来万宝奇珍楼赴约,被这么—拦路,只停了下来。 她还记得这张脸,霍老也很快将他认了出来,说道:“哟,是你啊。” “嘿黑嘿。”富家翁说道,“不错,又是我。老先生,今日万宝奇珍楼又有盛事,不让我们进去。不知道老先生这次能不能再通融一次,让我们二人也进去看看,开开眼界。” 霍老还没说什么,宝意就先开口道:“爷爷,雅得两位老爷跟我们有缘,要是今日能在旁为我们加油喝彩,也挺好的。” 富家翁眼巴巴地看着他,霍老唔了一声,说道:“好吧,就随我们一起进去吧。” “多谢先生!”富家翁高兴起来,拉过同伴便走在他身后,“走。” 这一次,万宝奇珍楼的管事见到霍老带着他们两个进来,果然没有再阻拦。 “霍口口管事上前行礼,然后又看向宝意,同样行了一礼,说道,“郡主来了。” 跟在他们身后的两位富家翁没有想到这姑娘还是郡主。 在京城,果然是一块板砖扔出去,能砸到三四个皇亲国戚。 江管事正在夸赞,“郡主惊才绝艳,这半年时间又在别庄上闭关,想来今日比试是有很大的把握了。” 霍老傲然道:“那是自然。” 然后就抬步进去。 宝意对江管事一点头,江管事抬手招了人来带他们上楼。 一行四人上了楼,见到楼上都是老面孔。 赵钱孙严四家都已经提前来了,楼中的摆设也变了样,变成了比赛场地,中间一排长桌,前方是四个座位,分别给四家师长。 他们是派自己的弟子出来比试,自己添为裁判,见到霍老带着宝意来,三个聚在一起的大师都生出了几分严阵以待。 他们跟霍老鬼争夺这第一争夺了大半辈子,今日总算要由他们的弟子来做个了断了。 “走。”衣襟上绣着花草纹样的赵老说道,“过去先会会他。” 他们一动,宝意就看到了,看着他们来到爷爷面前,于是也同两名富家翁一起停了下来。 “霍老鬼!”赵老一开口,还是跟从前一样冲,“你总算是来了,我还以为你是怕了我,今日夹着尾巴不敢出现了呢。” “放屁!”霍老置地有声地回击道,“老子会怕你们今日你们就给老子洗干净脖子等着,看我的徒弟怎么大杀四方!” 第331章 “你一—”被他这么一说,赵老又气歪了胡子,被钱老跟孙老拉开,让他别作口舌之争。 “霍呈祥。”擅长书法的钱老道,“别得意,待会儿纸上见真章。”说完还看了宝意一眼。 然后,他们就转身离开,只留下烟墨阁东家还站在原地。 严老板这才走上前来,对着霍老无奈地道:“霍老还是这么说话不留余地。” 霍老道:“给他们留余地,他们就要对你蹬鼻子上脸。” 严老板看向宝意,笑着唤了一声“郡主”,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说道:“郡主闭关半载,看来不光是书画上有进步。” 看着容貌比起从前更美,而且气质也更胜往昔。 宝意回家已经有月余的时间,脸上的伪装在逐日减少,家里每日见着她的人习惯了这一点点的变化,没有太过注意,但严老板跟她是旧识,又这么长时间没见过她,自然—眼就发现了。 霍老说:“这有什么稀奇的?女大十八变。”说着又像是抱怨一般地道,“而且现在这些小姑娘,得了美颜的方子就迫不及待地式,有这份心:放在书画上多好。” 烟墨阁的严老板听到这话,笑了起来,说道:“方子的事我倒是有所耳闻,南齐那位郡主在离去之前留下了好些方子,京中贵女如今无比热衷。” 只是没有想到宝意也不例外。 他寻到了解释,就没有在上面多纠结,而是对宝意说了声“祝郡主旗开得胜”,就先转身离去了。 他们今日比试的项目本来应该是四家绝学,但严家不参与,所以就变成了书、画、雕刻三样,都是在万宝奇珍楼里就能比试的。 眼看到了时间,一只铸得分里十足的香炉被抬了出来,插上了比寻常线香要长的香,准备燃香计时。 霍老跟两名富家翁就入了席,宝意则下了场,见到万宝奇珍档的人将两个匣子呈了上来,里面放着的就是他们的比试项目了。 第一轮比的是画,三大家中出来了一名赵家子弟,同宝意一起站到了正中。 今日担任主持之职的万宝奇珍楼东家走了出来,来到两人前方,对他们一点头,才面向评审和观众,开口道:“今日是霍老先生与三大家之比,造纸的严家退出,由两边后人来进行切磋,比试的项目就是修复这无名残卷。” 他说着一抬手,捧着两只木匣的人就把它们打开了,呈现出了里面等待修复的残卷。 从残碱程度上看,两边都是差不多的,都残了下截,为了方便比试,已经托了命纸,做好了第一步处理。 在万宝奇珍楼的东家说起这无名残卷的来历时,宝意已经边听边垂目,从这残卷之上辨别着笔锋和画意。 既然只是比试,那自然就不能拿真正的残卷出来糟蹋。 以她的判断,这残卷应该是从原卷上揭下来的最上层,损坏得最严重,所以拿出来让他们修补坏了也不觉得可惜。 等到讲解结束,线香点燃,比赛也正式开始。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那个跟着进来的富家翁坐在位置上,想起上一回看霍老修复那张多的时候,宝意还是在身边给他打下手的。 这大半年时间过去,她都可以独当一面了,与她身边在此道上浸淫多年的人相比也半点不露怯。两人取出了残卷,铺开一扫,就立刻取笔调色,开始动作精准的给画卷先补了色,这一步只是基本功,还见不出什么真章,等开始修补缺失的—整片才见功力。 笔墨颜料齐全,两人开始着手修补了。 像这样残破得厉害的无名古卷,比有名的画或是时间朝代离得近的画卷要难修补,因为只能够根据画卷剩余的部分来判断。 这种补全靠的是修补者的经验,不是技术好就能够胜的。 赵老已经得意了起来,捋着胡子想道:用这个办法是他们世家占便宜,可这有什么办法?谁让霍老鬼这么嚣张。 他想着,又转头去对坐在隔壁的霍老说道:“霍老鬼,大半年时间你教会了你的徒弟多少?这古卷对你我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可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接触得又少,缝补出来可就跟原件不一样了。” 霍老察觉出了他的得意,知道这老东西选择这个题目就是在为难宝意。 不过这也没有违规,所以他只是冷哼一声,说道:“废那么多话干嘛?做了才知道。” 见到他气势比起先前要矮了一截,赵老总算是满意了,捋着胡子同钱老跟孙老对视一眼,才转过头去看场中的表现。 赵家派出的弟子—看就是性情沉稳,在修补方面有多年的造诣。 虽然没有见过这样一幅画,但是凭借自己对这画风朝代的推测,已经开始顺着原本的画风在画面上下笔了。 反观宝意,她仍旧没有动作。 想要把这幅画补完整,画凤一致是比较容易做到的,但是这场比试的题目是复原。 这里有残卷,他们手上定然是有全本。 如果她顺着自己的直觉补上去,画风或许是一致的,但还原出来的画面可能就会跟原本的大相径庭。 这样一来,就算画技能胜过旁边的人,三位大师怕是也有理由判她输,毕竟让你修复不是让你超越。 所以她需要一点灵光,让她在那么多可能之中选中与她没有见过的原画最相似的—种。 城外,春光正好。 湖中莲叶微卷,画坊停在湖中,丝竹声从其中隐隐飘出。 今日包下画舫的是宁王府的三公子,只他从东狄归来之后,就成了天子面前的红人。 他在朝中领了官职,事事办得漂亮,比起两位兄长来还要更胜一筹,很快就得了帝王的器重。 谢易行一回到大周来,肩上就压上了这样重的担子,都没有多少时间休息,今日正值休沐,自然就是要出来看看这湖光山色,因为不想受人打扰,所以直接在这里包下了一艘画舫。 在安排这些乐姬上画坊的时候,经营画坊的东家原本以为画舫之中今日也只有谢三公子一人,没有想到的是,从来都独来独往,身边鲜少有什么人,也很少参与到别人的热闹中去的谢三公子今日竟然在画航中接待了客人。 春凤拂动,轻纱在画舫中飘荡,那演奏丝竹的乐姬忍不住偷眼去看前方坐着的两人。 其中一个是谢易行,另一个衣着简单但是却华贵的年轻公子她们没有见过,真是不知谁家公子,半分也不输谢三。 这样想着,手上就弹错了一个音。 虽然这个错误轻微,很快就被她带了过去,但还是让谢易行的目光看了过来。 被他这么一看,见他察觉到了自己弹错了音,乐姬羞得低下头去。 谢易行不过是听见曲有误才看她一眼,倒也没有要责怪的意思。 他很快收回了目光,看着坐在面前的人,对他说道:“这地方我邀你十二师兄来过了,虽然你我也曾经一起上过画坊,但今日才算是真正你我光明正大的上来一游。” 游湖之间,却是忽然下起了雨。 雨势来得急,雨点打在湖上,将湖面扰乱。 白雨跳珠乱入船,给画舫中的丝竹之音又添上了一重声响。 而在万宝奇珍楼,外面的天色骤然暗了下来,楼中比试还在继续,楼里的人很快点亮了灯火,将暗下来的楼内又重新照亮。 楼中比试的人已经开始重新在纸面上作画了。 众人看着两人的动作,他们开始的次序不同,但是开始作画之后,两人的速度却都是一样的。 他们运笔如飞,在纸面上用着不同的技法,还原着这残缺了大半的画卷。 这画意境随性,适合这样的快速比试,但也就意味着快起来落笔无悔。 很快,纸上就有了大致的轮廓,两人又开始添补细节。 第402节 “这一次比试,看起来比上一次还要精彩!”那个跟着霍老和宝意进来的富家翁已经觉得这一趟进来十分值票价了,兴奋地两眼放光。 宝意执起了笔,笔上沾的是清水,没有直接落在画上,而是在面前竖起了笔杆,将湿得差不多的毛笔架在了手中的另一只笔杆上,接着在上面轻轻敲击。 击之力之下,那水珠纷飞落在纸面上,每一滴仿佛都落在恰好的位置,在纸面上蕴染开来,形成了朦胧效果。 正在这时,外面一场春雨之中惊雷乍起,在比试的两人却是手都没有抖。 比赛是有时间限制的,等到这根比寻常线香长几倍的香燃完,便有人说道:“时间到。” 站在桌后的两人同时停下了动作。 这个时候,呈现在那纸面上的画作已经同一开始拿上来的残破不同了,两人所填补的画意与原本残缺的部分连接在一起,—看都是十分得当。 只不过时间有限,所以细节上未能尽如人意。 在场众人看着,修复一张画,这才到画这一步,画上却是还有字。 同宝意比试第一场画技的人放下了笔,对着宝意一点头,然后退了下去,换上了第二人来。 书、画、印刻、造纸四门技艺,今日他们只比三项,就如他们所说,任意一项如果宝意赢了,就算是霍老赢了。 第二个上场的是钱家弟子,上场之后,目光先在画纸上扫过。 虽然他与上面比试的一人并非同门师兄弟,但是为了这场比赛,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他们三人是在一起修炼默契,现在来接手画上的书法也没有两个人来处理的断裂感。 宝意看着负责主持的万宝奇珍楼东家让人送上来两个帖子,对他们说道:“这是两幅原画上提的字,这第二关就是在规定的时间内,将这字写在画上。” 这残卷的作者不知是谁,同一人的书画有相通之处,但是却也有可能相差甚远。 书法也有许多的字迹可以供他们选择,这里边又是一关考验。 宝意与另一人都伸手取了送到面前来的帖子,看过了上面写着的字,然后开始在心中构思如何将这些字落到他们门网刚修复好的画卷上。 两个富家翁坐在后面伸长了脖子,心中感慨这赛程也不知是由谁定的,真是步步都是陷阱,这一步错了就错了。 如果刚才画的留白没有处理好,那现在要填上这些字就会不和谐。 而这一步的字若是填错了,等到待会儿要盖印章的时候,就又会失了位置。 在根据前面的画面构建,确定剩下这些字的排放以后,宝意才着手选择了适合的字体。 根据画面残卷留下来的部分,根据上面的画法和纸张的特点,大致可以推算出画卷成卷的时间。两人凭感觉选择了不一样的笔迹,根据最适合画面的那一种,将这些内容在画面上妥当地安排下去。 虽然这一步有内容,只要写上去便可以了,但是为了配合后面选择字体,他们还是用了足够长的时间去构思下笔。 直到新点上的第二轮香都熄灭了,两人才完成。 '紧接着第三轮又要开始了,与宝意比试第二轮的钱家弟子也离了场,换了孙老的得意门生上来。 这样一来,实际上就只有宝意一个人从头到尾站在那里。 要应对三个人的挑战,哪怕时间并不很长,要修复的这幅画也不大,消耗的心力还是不少的。 宝意看着没有什么倦色,霍老也知道她如今的体力有多好,因此并不担心。桌上用过的工具正在被撤下去,由专人将第三轮要用的东西送上来。 众人见着万宝奇珍楼摆在那里的另一张桌子此刻也派上了用场,上面堆放着一匣子的原料,还有雕刻用的工具,在等待比赛的选手取用。 只是,同在评委席上的三位大师看着自己的弟子配合默契,显得宝意有些独木难支,就忍不住又要来挑衅霍老。 当万宝奇珍楼的人把印有印章的纸片给到宝意和参赛的第三人手中时,坐在评委席最边上的孙老也忍不住开口了:“霍老头,第三轮了,看着你徒弟一个人在那里站三轮,我们几个老头子都觉得怪心疼的。” 霍老:阴阳怪气。 赵老心中爽快,嘴上说道:“也都怪你霍老鬼眼光太高,这要是多收两个徒弟,也跟我们—样轮流上不就好了。” 霍老看了他们—眼,没等坐在中间的钱老说话,就直接不耐烦地截了他:“我的徒弟用得着你们心疼吗?就这么一点工作能难得到她?她以一敌三,让你们一只手,都能把你们教出来的得意门生打趴。” “你——!”“我什么?”他们这一交锋,果然又撩起了火,坐在旁观席上严老板连忙救火,劝道:“少说两句,少说两句,这还在比呢。” 他明明都没掺和到这场比试里来了,怎么还这么难? 第332章 严老板救火的时候,宝意跟第三个上场的孙家弟子已经统到了桌后,去选择他们雕刻印章的料子,准备起稿了。 既然书画要现场修复,那这印章也是现场雕刻,而且还有时间限制,两个富家翁都觉得这第三场跟前两场比起来,怕是体力消耗要多得多。 严老板好不容易把人劝定,连忙喝了口茶,才对霍老说道:“我都已经不参与这场斗争了,怎么还把我扯上?”他的徒弟要是跟宝意来比较造纸,那肯定是他的徒弟在烟墨阁待了那么久更有胜算。 不过宝意也是在烟墨阁学过造纸技艺的,这样自己人打自己人没有什么必要。 他这一退让,霍老就想起了他几次释放的好意,也是有所感怀,于是便卖了他一个面子,冷哼一声别开了眼睛:“好,老子大人有大里,不跟他们争吵。” 只继续去看宝意如何。 场中,两人坐在桌后,迅速在选好的预料上打好了底稿,这就挑了刻刀,开始雕刻了。 两个富家翁看着他们先斗完画再斗书,如今又斗雕刻,先前两场还能理解,但是雕刻就触及了他们的知识盲区——雕刻印章不是都需要精雕细琢吗怎么能在—柱香时间内把印章雕刻出来? “这……”他们看向霍老,小声问道,“老先生,这可以吗”“没什么不可以。”霍老想也不想就道,“上好的玉料雕刻成印章,可以做传家之宝,不过现在是比赛,用不着保留几百年,能用就行。” 因此现在宝意他们用的印章料子不是玉石,更易雕刻,更易成型,缺点就是用过这一次之后很快就会变形。 正在雕刻的两人在起了稿之后就没有再看那放在旁边的印章图样一眼,仿佛细节已经刻在了脑海之中。 场中没了评审席上的争吵,就变得安静下来,众人仿佛可以听到时间在周围缓缓流过。 雕刻用的时间是前两轮的两倍,一根香燃尽之后,万宝奇珍楼的人又续了一根。 几乎是在同时,两人都雕刻好了印章,放在一旁,朝着对方看了一眼,然后开始用桌上放着的材料来调配朱砂。 这些时日,天天都要在脸上做伪装,宝意调配颜色的速度突飞猛进,很快调出了适合的颜色,就将手上新做好的印章按进了里头。 印章沾取了朱砂,落在纸面上先试了两回,然后又调整了一点细节,宝意这才满意了。 她与身旁的孙家弟子一起起了身,拿着他们雕刻好的印章来到那两张已经有画有字的画卷前,然后寻正了位置,在上面端正的盖下了一印。 这个时候,正好香炉中的最后—根香也燃尽了,万宝奇珍楼的东家开口道:“时间到。” 宝意跟孙家弟子将印章放在一旁,两人都将修复好的画卷收在了眼底。 万宝奇珍楼的东家站得近,先看到了他们的作品,眼睛一亮,然后才开口请几位评审上前,坐在桌后的霍老、三位大师跟严老板都起了身。 那两名富家翁动了动身子,很想跟着走过去看一看,只不过见除了他们五人以外在场其他人都没动,于是也不好意思。 五人都走上前来,先—眼扫过了两边的作品。 乍一看过去都没有什么问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样的完成度可以说是很高了,于是都暗暗点了点头。 然后,万宝奇珍楼的东家便站在一旁拍了拍手,说道:“把原画拿上来。” 宝意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她就知道这题目给他们上的残卷只是揭下来的一层,万宝奇珍楼肯定还有原画。 送上来的原画是已经经由大师之手修复好的,被装在两个匣子里,捧着匣子过来的人在将画拿出来之后,就拿在手中缓缓展开,向着众人展示。 刚才看他们在场上比试,看的是手法。 霍老、三位大师还有严老板上前,观的是他们修补出来的整体。 但今日的题目终究是修复,还是要与原画相符的,所以原画一拿出来,五位评审就朝着原画看了过去。 刚才单独看宝意跟三家弟子修补的残卷时,一眼过去无法立刻分出高下,但现在将原画拿出来这样一对比,赵老他们的脸上就浮现出了满意的神色。 座位中,那些朝着这边探头想要看结果的人见到他们脸上的神色,顿更加心痒了。 万宝奇珍楼的东家对他们算是十分照顾,没让他们心痒太久,这便示意将两幅原画拿到这两幅修复好的作品旁边,然后一起拿了起来,对比着让众人看方才两边修复出来的效果。 “诸位请看。” 四大世家的弟子还好,他们随着师父一起来看师兄跟霍老的徒弟比斗,到底是见过这样凭着经验就将残卷复原得同原来相差无几的。 现在见了这两幅,只觉得自己与在台上的师兄之间尚有很大的差距,不至于吃惊。 可是对那两名跟进来的富家翁来说,这就是神乎其神了! “这……这……”他们—时间看着宝意跟方才那三家的子弟复原出来的画,一时间又看着万宝奇珍楼的人拿出来的原图,忍不住道,“他们是修复之前都看过这画了吧?”肯定是这样吧! 否则怎么能凭空就把图复原得跟这原画这么像? 虽然细节处还有出入,但已经体现出了他们的技法之高超,功力之深厚。 两人发出这样的声音,旁边的四家弟子听到之后,看了他们一眼,说道:“自然是没有看过的,要是看过了再来复原,哪里有什么比赛的意义跟挑战性”他们刚才就已经注意到这两个跟着霍老和宝意进来的人了,见他们都不是此门中人,只想这霍老只有这么一个徒弟,可能觉得没有什么气势,于是从街上随便拉了两个人进来给他们凑凑人头。 要他们说,他们选这两个人,就还挺会选的。 大家都内行,那场中就完全没有旁的声音,也就不热闹了。 听他们这么一说,两名富家翁更是叹为观止——进来之前,他们完全想不出郡主会有这般能耐啊。 他们没有什么机会见到宝意,但是对京中的郡主们却也是略知一二的,能够在此道上有这般造诣,那定然是宁王府的永泰郡主了。 两人顿时连声感慨了起来:“了不得,了不得。” 霍老看过了宝意修复的画卷,脸上神色不动,心中则想着孙女回来之后也就跟着自己恶补了月余时间,已经能够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至于跟宝意比试的那三人,他们修复出来的那幅画足见技芝,那几个老鬼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他们在这里做评判的时候,前两个依次商场来完成这幅作品的弟子也都站了过来,等待着师父的评判。 他们的师父平日严厉无比,今日却都难得给了他们直白的赞赏,说道:“做得不错。” 这一幅画,集合他们三人之力,无论是书、画还是雕刻上都展现出了年轻一辈的顶尖实力。更难得的是配合默契,三人修复出来的效果跟宝意一人完成是差不多的。 不过……三名大师对视一眼,霍老鬼的徒弟一人完成画卷修复,固然不需要跟其他人打配合,但考验的却是她三方面的功力。 他们的三个弟子也兼有几家之长,而各自专攻一种技艺,她却是三样技芝齐头并进。 去年他们见她的时候,她甚至才刚入门,如今就已经能够以一人之力迎战他们三个弟子,已经足见实力。 这场胜负如问定,三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于是开始了点评:“两边修复的画卷都看过了,也与原氢对比过,要论整体,自然是他们三个这张与原本更接近。” “不错,但是——”赵老话锋一转,却是说出了让人没有想到的话,“但是要看细节,我的弟子却是比不上霍老鬼教出来的这个小丫头对画凤的控制自如写意。” 霍老看他—眼,得到赵老一张臭脸,严老板看着他们,在旁微笑起来。 书法布局倒是挑不出毛病,两边都是落在原卷字迹处的。 仔细比对过了两边的钱老评判道:“论到书法,我的弟子是强于霍老头教出来的小姑娘的。” 两样都比过之后,最后剩下的就是印章了。 第403节 印章是宝意练习过最多的,毕竟一开始她学的就是雕刻,而在玉坠空间里,除了做农活,大部分时间她也是在练习雕刻。 现在两边在印章上一比较,她与最后一个出场的孙家弟子雕刻出来的成果不相上下,都可以说是完美复刻了这印章上的细节。 霍老问道:“评出结果了?”他从头到尾就敛着手站在一旁,没有发表过意见,显得那凑在一起认真看这结果的三人有点落于下风。 孙老“呵”了一声,先前跟霍老起过冲突,脾气没那么好的赵老却是直接说道:“你自己不是也在这里,不会用眼睛看吗”一说完,不等霍老说话,严老板就立刻打圆场道:“不要吵,不要吵。” 钱老对着霍老一点头,说:“我们三人是已经看出结果来了。” 霍老挑眉:“那便宣布吧。” 闻言,赵老忍不住道:“你不点评—二吗”霍老傲然道:“既然是我徒弟来踢馆,那自然是要你们输得心服口服,照你们的标准你们还输了,这才叫彻底的服气。” 宝意听着爷爷这话是要往气死人方向去的,于是连忙在旁为他找补道:“三位先生,我师父的意思是他相信你们的评判是公正的。” 她这句话一说,就让他们顺心了很多,霍老则冷哼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见三位大师跟严老板都退回了评审席,宝意也对霍老说:“爷爷,你快回去吧。” 霍老对她一点头。 然后,宝意与自己的三个对手就在桌前一字排开,等着这场比赛的结果。 他们所画出来的画卷依然与原作并排放在一起,等待着几位评审的最终点评,赵、钱、孙三位大师依次开口道:“画技方面是我们输了,霍老鬼你的徒弟更胜一筹。” “书法方面是我们赢了,你的徒弟在此道上技巧有余,意境不足,尚需努力。” “至于雕刻技艺,你们两个都已经炉火纯青,可以出师了,此局打平。” 也就是说,此战结果两边各是一胜一负一平局。 而他们当时在与霍老约定这一场比试的时候就已经说过,宝意但凡有一项胜过了他们,便是他们输。 现在宝意有一胜一平,无论从资质还是实力上来说,都胜过了他们三家的年轻一代。 “霍老鬼。”脸最臭的赵老看向霍老,“这—战你赢了。” 第333章 霍老一副“我早就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的表情。 不过时隔多年,再次见到他们甘拜下风,他嘴角露出的笑意还是暴露了心情。 只是他还没说话,干脆地认了输的赵老就说道,“但是你别急着高兴,这是你交了好运,等了这么多年等到这么一个徒弟,并不是说我就服气了你。” 霍老心情甚好,也没有再同他争辩,只哼了一声,说道:“我不跟输家计较。” 然后从桌后起了身,对着宝意招手,示意她该走了。 宝意走了过来,站在他的身边,见爷爷转过身来,对着在场的四大家说道,“我的弟子虽继承了我的衣钵,但身为大周郡主,她却是不能够入此门,将你我的技艺发扬光大的。要论传承,还是你们四大家。” 限于身份,宝意就跟他—样,只是这个时代中最璀璨的流星,闪烁过之后,就会离去。 像这样一场比赛胜负只是一时之事,他们胜了也只是他的义气之争,论长久赢的还是他们四家。 这句话将其中的区别一点明,也算是为他跟四大家族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纠缠争斗画下了句号。 在座三位大师跟他斗了一辈子,骤然听到这句话,—时间都有些怔住。 随后,心中郁结也都尽皆散去。 从今日之后,他们四大家跟他霍呈祥之间究竟是谁胜谁负,都已经不重要了,他们皆是赢家。 他们看着霍老对宝意说了一句“走了”,然后便带着他这弟子潇洒离开。 那两名富家翁见他们离场,左右顾盼了一下,也跟着站了起来。 今日他们算是在这里无意间见证到了一场盛事,在这之后也许很多年都不会再有一场这样的比试,这会是极好的谈资。 两人跟着宝意和霍老下楼,心中都有些鑫鑫欲动,商里着道:“大师如此厉害,是不是应该现在去同他求购墨宝?”这要是错过了,以后可就见不着了,他们也没有办法到宁王府去找永泰郡主啊。 “快些快些。” 两人想通此节,连忙加快了脚步要追上去,可是终究是慢了—步。 等来到门口的时候,他们就见到这一老一少已经登上了马车,朝着宁王府的方向去了。 两人站在门口,只能望洋兴叹,扼腕不已。 马车里,宝意给爷爷斟茶,然后问道:“爷爷,你以后真的不再跟他们斗了?”“不斗了。”霍老接过温度刚好的茶杯,说道,“爷爷老了,斗不动了。” 何况这斗了一辈子也就得了个名,人死灯灭,这虚名也会随凤而逝。 宝意听他说道,“我在那兴隆钱庄里攒下来的那么多书画,都叫你拿到江南去全部卖掉了,那些身外之物一去,爷爷我现在是两袖清凤,该在太平日子里享享晚年了。” 本来他都已经做好了在灵山寺的后山孤独死去的准备,结果遇上了宝意,不光恶疾被治好,还在这个年纪多了一个好孙女,这后面的日子都是嫌来的。 马车回到宁王府,霍老先下了马车,宝意在后面出来,见到三哥身边的小厮等在府门前。 “郡主!”他一见到宝意,立刻欢喜地迎上来,不顾外头还下着雨,跑到自己面前来,“郡主回来了。” 看他特意等在这里,多半是今日沐休的谢易行要邀宝意到哪里去了,霍老于是对孙女摆了摆手,自己进了府,让宝意要去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宝意一点头,便维持着掀起马车帘子的姿势没动,在马车上问谢易行的小厮:“三哥遣你在这里等我,是要唤我到哪里去”小厮说道:“三公子让小的在这里等着,见郡主一回来就让郡主去京郊燕栖湖,三公子今日包下了画舫,等郡主去同游。” 宝意一乐,三哥这么有雅兴,她自然也要相陪,于是就没有从马车上下来,对小厮说了声:“走。” 小厮应了一声,跳上车辕的另一边。 马车掉了头,又从宁王府外面离开,在雨中朝着京郊胡畔去。 外面的雨势说大不大,宝意坐在马车里静听雨声,不多时就来到了目的地。 感到车子停了下来,宝意起身掀开帘子往外一看,见到平日浩渺无边的湖面此刻烟雨笼罩,湖心唯有一艘画舫停在其中。 正是谢易行雅兴大发,独独包下的那一艘。 “郡主。” 小厮已经撑起了伞,在马车下等着她下来。 宝意下了车,接过了伞,对他跟马夫说道:“你们若无事,今日就休息半日,先回去吧。” 她待会儿坐她三哥的马车回家。 —听她这话,小厮跟马夫都是一喜,对着宝意说道:“多谢郡主。” 她从马车旁离开,来到湖畔,见岸边有小船停靠。 船上,船家戴着斗笠,披着蔻衣,见她撑着伞从岸上来,立刻放下手里的水烟起了身。 “郡主。”宝意见他对自己行礼,然后开始解绑在柱子上的绳子,“小人奉三公子之命在此处等候,渡郡主到画舫上去。” 他受命在这里等,宝意极其好认,谢易行还将她今日出门穿了什么样式的衣裳都告诉了他。 宝意稳步上了船,撑着伞对他说道:“那就辛苦船家送我过去。” 她站在船尾,船家解开了系在桥上的绳子,就撑着船朝着湖中的画舫划去。 宝意感到迎面扑来的烟雨,深深地吸了一口这雨中湿润清新的空气,这个时候于湖中泛舟,确实是与平日不同。 她在这小船上站着,都觉得在画舫上,烟雨被遮挡得干净,趣味又不如在这小舟中了。 船家撑船的速度很快,不多时小船就已经碱开水面,从湖边来到了湖中心,停在了画舫边上。 画舫上的姑娘们一见宝意,立刻就来接她:“郡主。” 宝意收了伞,登上了画舫,头顶的雨被画舫上的姑娘们用伞遮住了。 等她站到画舫上以后,这些来迎她的姑娘们才笑着与她见礼:“参见郡主。”然后又说,“三公子已经在里头等着郡主了。” 宝意说了声好,便举步朝着画舫中走去。 那些来迎她的女子听她说道:“画舫里除了我三哥,可还有其他人?”宝意听她们笑了起来:“郡主敏锐,不瞒郡主,除了三公子之外,今日画舫上还有两位客人。” 还有两位客人?宝意—听就猜到大抵是三哥的朋友,毕竟今日他是包下了一整座画舫,不会有无关人等再登上来才是。 她朝里面走去,听画舫中传来的丝竹声在雨里显得十分有情调,又听身旁的女子忍俊不禁地道:“这其中一位客人同三公子一起在画舫中听曲,还有一位却是在船尾与我们姐妹垂钓。” 宝意:“垂钓?”不在画舫里待着,居然跑去垂钓,怕是不喜欢这种游湖听曲的风雅。 她想着,人已经迈入了画舫之中,头顶从油纸伞变成了画舫的木质船顶。 面前是一面镂空的木质墙面,两边是入口,走到这里,那些接她的姑娘们就没有再跟上了。 宝意一人绕过了这堵墙,湖上此刻风乍起,雨丝伴着清风吹进来,吹得画舫内垂下的纱帘都在轻轻舞动。 眼前拂过的白色轻纱配着里面传来的乐曲,越发多了几分缱绻。 宝意朝着前方走去,不时抬手拨开那些飘到自己面前的轻纱,等来到正中,就见到了宽敞的画舫内部坐着的两人。 他们正对坐在桌前,朝着门这边坐的是她三哥,而背对着她坐的那人正在与她三哥说话。 宝意耳边缠绵着雨声,没有听那人的声音,但是光看着这个背影,她的心就在胸膛里鼓动了起来。 见她一来,谢易行就停下了面前的人的交谈,对他说了一声:“我妹妹到了。” 那人背对这宝意,听到这话似乎—动,要转过身来。 宝意停在离他们尚余几步的地方,听三哥对自己说道:“宝意,三哥今天给你介绍一位远朋,与你亦是旧识了。” 他的话音落下,那背对着她的人终于转了过来,谢易行指着他对她说道,“这是翊王,这次是来大周做客的。” (正文完) 画蛇添足的后续 从幼子归来,长子生下长孙之后,宁王妃的关注就重点放在了剩下的三个孩子身上。次子一直在京中,哪怕在开战的时候也没有离开,现在举国欢庆,他又在虎贲营得了提拔,成家立业,宁王妃已经为他相看好了,准备挑个日子就去下聘。 再来就是三子跟幼女,儿子还好,在给他二哥相看的时候,宁王妃就已经留意了好几家的姑娘。 他这次从东狄回来,又在朝中领了实职,与往日完全不同,哪怕不用她主动去说亲,那些上门来说媒的人都踏破了门槛,宁王妃是在看匹幼子的女儿家时可是挑花了眼。 最让让她头疼的就是宝意了。 幼女也到了该出擦的年纪,去了庄上半年之后回来,日益出落得更加美丽,可就是没有什么人上门来为她说亲。 宁王妃心中也猜到了这其中有四皇子萧璟的缘故。 萧璟如今已经是储君,先前战事未起的时候,成元帝就已经表现出了想为他跟宝意指婚的意愿,现在萧璟又被封了太子,他们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跟太子抢人。 所以宝意回来之后就看着两个哥哥被张罗亲事,自己却是十分清静,自在逍遥。 第404节 她越不急,宁王妃越是急得上火,就只能找人商里。 嫂子徐氏才刚生产完,如愿以偿得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没有余裕来为她排忧解难。 而长媳因为早产,身体不好,还在月子里调养,宁王妃也不能去给她增加负担。 长子不通这些,次子是萧璟身边的人,胳膊肘只会朝着他拐,于是能够跟她商里的就只剩下幼子了。 谢易行年轻有为,轰动京中,与他结交的人多,其中的青年俊彦也多。 在他面前,宁王妃也没有说得太过明目张胆,只旁敲侧击地问儿子,身边有哪些朋友是不错的。 谢易行何等聪明,一听就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今日就是带“不错的朋友”来见妹妹。 宝意看着白翊岚:“翊王”白翊岚对她一笑:“嗯。” 他一从帝王的位置上解放,就立刻从南齐跑到了北周,找了谢易行,今日在这里等着宝意来。 谢易行对妹妹招手:“过来,坐下聊吧。” 宝意这才移步来到了桌旁,在软垫上跪坐下来,依旧看着白翊岚。 白翊岚解释:“仗一打完,我就回了大齐,把治理江山的重担还给了我皇兄。” 他的病已经治好了,自己已经给他项了这么—段时间,让他浮生偷得数日闲,与皇嫂逍遥了一段时间,可是哪能就让自己一直当下去? 白翊岚自然地道:“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颂,不能一直停在那里。” 宝意想着他在这里,那在外面垂钓的就应该是十二师兄了,于是问他:“十二师兄也来了吗?”“对。”白翊岚先是应了她,然后又问她,“你就不问问我到北周来是为了什么?”宝意就不问,白翊岚就是在下套,等着她上当。 她只说道:“不外乎就是那些。” 白翊岚一乐,他这次来还真不是为着“那些”。兄妹二人听他说道:“我师父云游四海,写了下了不少札记。从小我在师门中看这些手扎,就心生神往,想着总有一天也要同师父—样,到他去过的这些地方走一走。” 听到他这话,宝意一震,同他确认道:“你要走”白翊岚点头,他卸下了肩上的重担,想要天涯海角到处去,探索新的人生。 宝意没想到他们才相见,这就又要分别,可谢易行看起来却像是毫不意外,大概是白翊岚先前就跟他说了。 “我已经按照师父的图纸,打造好了—艘船。” 白先生出行大多走的是海路,离开他们所处的陆地,到茫茫大海上去寻找别的圣地,他打造的偃甲船比起寻常的船更加牢固,而且在海上跑得也更快。 “师父这次回来,手札又添了新内容,添了好些好去处。”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才看着宝意,换上了诚恳的表情,“我这次来,是来邀你一起去的。” 第334章 这一次白翊岚学聪明了,半点不再提成婚的事,而是邀她与自己—起出海。 见宝意似是心动,白翊岚又趁热打铁:“一年十二个月,我们每年可以去几处,见到喜欢的地方就在那里住下来,等到岁末了再启程回来。” 岁末年关,正是与家人团圆的时候,本来按照他们原本的身份,宝意若是嫁去了南齐,那就不知多少年才回北周一次。 可是现在白翊岚邀她一起,抛下所有身份出去云游四海,就可以一年一年地交替,两人想回大齐便回大齐,想回大周便回大周,丝豪不用顾虑其他,再自由不过了。 不过堂堂大周郡主这样与外男出海,别说是宁王府,她三哥头一个不答应,所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宝意答应,他就请人到宁王府去提亲。 他看着宝意,等待着她的回答,表面上看着还算镇定,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终于见到宝意对自己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点了头:“好。” ……大战平息之后,京中添了不少喜事,其中最轰动的一件当是南齐的翊王前来大周向着宁王府正式提亲,求娶了宁王幼女。 所有人这才知道,南齐的景安帝当了不到一年皇帝,带领南齐大军前往边境,与大周的将士一起大败了东狄。 而在战事刚刚结束,他在朝野内外的声望达到顶的时候,他却又退了位,把江山还给了他的胞兄,自己则选择追着心上人来了北周。 为喜欢的人放弃皇位,又给她如此的自由,天下几人能够做到? 他们扪心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因此京中贵女就更加羡慕宝意这一嫁,她真是从回到郡主的位置上就一路顺畅,如今更是嫁得比她们所有人都好了。 大周的郡主嫁给了南齐的王爷,十里红妆,引得全城轰动,直到两月时间过去,郡主出嫁的热闹才渐渐平息。 翊王来迎娶永泰郡主,迎亲的队伍没有就此踏上回南齐的漫漫长路,而是接了新娘,朝着宁王府在城滚的别庄去了。 不拘是永泰郡主舍不得就此远离父母亲人,还是翊王与她之间的小夫妻情趣,这对新婚的璧人都在别庄小住了下来。 等到暮春雨停,他们才动身离开,却不是前往南齐,而是去往港口,登上了那艘入港的大船,准备出海。 这样出嫁,不用从此拘束于一方宅院,而是海阔天空,去往广阔无垠之处,传回京中的夫人贵女耳中,更让她们羡蔡不已。 海浪拍击在船舷上,大船出了海,宝意站在高大的船头,望着面前的大海。 两辈子加在一起,她见过辽阔的雪景,绵绵的群山,但还是第一次见这样一望无垠的海。 这艘偃甲船不需要太多的人来操控,即便是只有她和白翊岚两个人在船上也—样能够驱动,只不过不管是南齐也好,宁王府也好,都不可能就这样让他们单独出来。 因此,现在船上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十二、小柔和几十个熟悉水性的好手。 宝意原本想带爷爷一起上船,可霍老年轻的时候已经在海上漂泊过,现在对这些已经见过的风景世界没有什么兴趣,更喜欢稳定地待在陆地上。 她亦邀了冬雪,不过冬雪娘亲的身体不好,她回去侍疾,就错过了出发时间。 船从大周的边境出发,沿着海岸线航行,去了许多地方。 初次航行,他们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呆在船上,等来到有城镇的地方就会停下来,上岸到各处去逛。 大战之后,原本被抽调出去服兵役,在战场上拼杀的战士大多已经卸甲归田,回到了自己的家。 但是他们身上仍旧残留着战争给他们留下的景响,而且他们的亲友也有一部分永远留在了边关。 之后他们或许还会到边境去,去祭奠永远沉睡在那里的人,但当下他们都在努力地生活。 他们绕了一周,还去了大周的荒京之地,在那里登岸。 原本荒芜的土地现在已经被当初从江南迁移来的人开垦成了农田,建起了房屋,渐渐有了城镇的规模和繁荣。 宝意在这里见到了天门的偃甲机关,白翊岚选择这里为其中一站,就是来见他的几个师兄。 天门弟子的行踪遍布天下,他们来到了这里,推广偃甲机关,用于农耕开荒。 白翊岚这次云游天下,也奉了师命,从南齐给几位师兄们运了些新的偃甲机关跟耐寒的种子来。 同他一起见过了几位师兄,等回到船上,宝意又想起了那个受欧阳院长招揽,进了监察院的天门弟子,不知他现在却是在里。 白翊岚与这位师兄不熟悉,想来是在他入门之前,这位师兄就已经离开了门中,然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次,白先生也没有让他要来见这么一个人,想来是可能已经去世了。 宝意说道:“先前在战场上见到那些偃甲的时候我还没有想到,现在见到这些农耕的偃甲,倒是想到兴隆钱庄底下的精密机关。” 那应该就是出自他的手笔了。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去到兴隆钱庄,见到山腹中的场景是何等的震撼,偃甲机关果然不用在战场上,只用在日常中,也能极大地改变人的生活。 他们的船只在不同的地方靠岸,一靠岸就下去采购东西到船上,然后等到去往下一处,若是又见到有新的、感兴趣的货掬,就把从上一个地方带过来的东西卖掉。 两人买卖货物全凭喜好,但因为每一个停靠地之间的跨度太大,一来一去之间竟还廉了不少钱,足以维持他们航行的消费。 他们的船甚至去过东狄的边境。 夏季到来,东狄苍山顶上的雪尚未融化,但是阳光已经回到了这片大地上。 在这短暂的阳光普照之时,他们都在抓'紧时间栽种粮食。 出战的士兵都回到了自己的家人身边,过回了平静的生活,如今坐在帝位上的依旧是小皇帝。 月重阙和容嫣一个是摄政王,一个是当朝公主,两人都没有再表现出从前的野心。既然只能留在东狄,不能离开,那就只能想办法改善东狄子民的生活,把一品阁里的手段跟工具拿出来化归于民。 见过了当初那些帮助过自己的东狄村民,从他们这里买走了厚重的皮草,他们才朝着白先生的手札上记载的其他国度去。 异国的一切跟北周南齐都不一样,在本国属于普通成色的皮毛到了南边海岛上的国家,让他们感到十分罕见,而珍贵的玛瑙宝石在这里却是贱价出售。 他们把船上载着的一切货物都换成了别的东西,一行人与这个国度语言不通,但是看到这些同自己面貌没什么区别的岛民,也不会觉得过于陌生。 在这里小住了几个月,所有人多多少少都学会了他们的话,还有人选择在这里安了家。 等临近岁末,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他们扬帆起航,从那异国的口岸出发往大海去,还有不少人到码头来相送。 海上阳光晴好,就从他们自大周的港口出发的那日一样。 在这海上航行,不是每一日天气都这么好,也有过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时候,大海怒涛仿佛要将—切都吞噬。 但是等到雨过天晴,海面又会恢复平静。 宝意渐渐习惯了大海,她在船上的时间就不必再像之前那样在脸上做伪装了,她现在长什么,就是什么样。 出来将近一年的时间,宝意已经很少用到自己的玉坠了。 那枚玉坠又被重新尘封回了霍老给她做的那个禁步外壳里,挂在她的腰间,在路上若是遇到什么头疼脑热,或是有人需要帮助,也是靠其他的办法。 只是随着踏上返航之路,从这自由广阔的生活要回到那方熟悉的陆地上,宝意今日就越来越常想起这校玉坠,忍不住拿在手里摩裟。 在航行之中,像是在梦里。 踏上归程,就像是要回到现实,要让她思考该如何处置这宝物。 上辈子柔嘉拿着玉坠,拥有灵泉,容貌可以十几年都不变。 宝意想着自己跟白翊岚经历了那么多事,兜兜转转才又在一起,没了其他约束,她只想这辈子同他一起白头。 可是,他们现在都还年轻,就不知日后白翊岚变老的时候,她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保持不变。 是夜,白翊岚整理完航行见闻,耗费心神,已经睡去。 船在前往北周的航线上,他们这次返航要先回北周,再去南齐。 今日在书房,白翊岚就难掩兴奋地同宝意说了回去见了师父,要把他在航海的时候完善好的手扎给师父。 白先生如今在编绘一张地图,想将整个世界都容纳在其中,不光编绘大周、大齐跟东狄,还有他们以外的世界。 宝意想着白翊岚对自己说这话的样子,—如昔日少年,令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月光浮在海面上,她看着这月色,忽然想到今年回到别庄,山上的寒梅应该依旧开得同往年一样好。 他们回去了,也会同往岁一样,在庄子里吃着火锅喝着酒,在夜里看梅花绽放吧。 冬来盛开,春来凋谢,万物自然。 宝意想着,看着深邃宽广的大海,—瞬间知道了自己手里的玉坠该何去问从。 她伸出了自己的手,拿着玉坠,微微地探过了船舷。 海浪声中,玉坠在月光中摇摇晃晃。 第405节 宝意看着它在海面中映出的影子,手指一松,玉坠就在她手上划出一道弧线,带着翠绿的络子朝着下方坠去。 这样能够引动战争的宝物落入海中,发出的也不过是微不可闻的一声,就朝着海底沉下去了。 既然它是定海珠,那就留在海里吧。 或许沧海桑田许多年之后,这片海域会变成陆地会再有人发现它,但这已经与她无关了。 她收回了手,转身见到白翊岚似是醒来不见自己,于是起身来寻,正披着外袍在那里等自己。 月光落在他的发上,也像是将他的青丝染了白。 宝意预见了他们白头到老的未来,毫不怀疑自己会同他一起老去,于是扬起了一个笑容,在月光中向他奔去。 第20节 这机会千载难逢,他们费尽心机在这里埋伏,绝对不能错过! 抱着这样的念头,这群人一出手便是竭尽全力! 雪白的刀刃砍向树下,刀气卷起劲风,切断桃花枝干无数! 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迷蒙了宝意的视线。 欧阳昭明孤身一人,怎么能比这么多的刀刃? 宝意缩在角落里,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埋首在自己的手臂中。 他一死,误闯这里的自己看到了这些人行凶,只怕也不得善终。 然而,她预想中的事情却没有发生。 在院中响起的不是欧阳昭明的声音,而是那群黑衣人的惨叫声。 “啊——!” “小心!” 宝意霍地抬头,就看见刚刚向着他袭去的十几人当中,除了离得最远的头领依然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其他人倒在了地上。 或是断手,或是断脚,更有甚者甚至连头颅都落在了地上。 伤口的断面平整,血液奔涌流出,染红了地面,渗进了土壤里。 那些被切断的桃花落在血泊中,映着血色。 方才在他周身还什么东西都没有的俊美书生,此刻身前身后竟横满了无数透明的丝线。 因为切断了这些人的肢体,所以丝线上沾染了血迹,才在宝意的视野中显了形。 宝意脸色一白,为着这样满地鲜血断肢的画面,差点吐了出来。 方才那一阵落下的桃花,是这些人为了遮蔽他的视线弄下来的,可是反过来却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宝意不知他什么时候布下了这样的天罗地网还不叫人发现,那唯一还站着的黑衣人也不知道。 可是这样的手段,配上树下这身着青衫的人的名号,也足以叫他胆寒。 他拿刀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这次来刺杀他,他们已经想过要付出惨痛的代价,那是没有想到连这狗贼的一根寒毛都没碰到,自己的手足就已经损伤惨重。 “狗贼!”这人愤怒而又徒劳地骂道,任谁都听得出他声音的颤抖。 这样似谦谦君子,却是一朝佞臣的人维持着淡然的表情,仿佛被这样骂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他说:“我给你一个机会,告诉我,在你们背后三番五次指使你们的人是谁。” 宝意缩在角落里听着他的话,原来这样的刺杀对他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 难怪他能这样气定神闲。 “你做梦,狗贼!”这唯一还站着的黑衣人怒道,“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告诉你是谁派我们来的。” “……” 这也太傻了。 哪怕是宝意,也知道院中的人是在诓他。 果然,就见欧阳昭明站在原地朝他一挑眉,露出了叫这黑衣人后退的笑容:“所以说,你们背后果然是有人。” 那黑衣人蒙着面,露出来的额头上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没有想到会被他这样诓了话去。 “再给你一次机会。”书生模样的青年伸手,在这透明无形的丝线上一勾,这丝线一颤,上面挂着的血珠就落了下来,“你要是肯说出背后主谋,我就让你的这班兄弟活下来。” 那人听着他的话,低头看向地上那些断了手脚,身体还在剧痛中抽搐,却站不起来的兄弟:“你做了什么……” 方才他就已经觉得奇怪了,他们都是从战场上拼杀过来的,哪怕是断手断脚之痛,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也同样能够站起来,可是如何在这院子里就连动都动不了了? 他这才看到从弟兄们的伤口上流出来的血已经变成了黑色,这狗贼的暗器上竟然淬了毒! 黑衣人瞠目欲裂:“你——!” 欧阳对他温柔一笑:“我说过了,你还有机会救他们。” 他说完便站在原地,游刃有余地看着对面的人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这黑衣人首领说了一个“我”字之后又停了下来,一双眼睛里闪过挣扎。 那些断手断脚、身中剧毒的黑衣人倒在地上,勉强发声:“不要说……大哥!” “……我们死不足惜!” 他望着自己的弟兄,再次陷入挣扎。 一边是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手足,另一边是他所效忠的少主,忠义两难全。 他一咬牙—— 欧阳昭明眯起了眼睛,看着这人身影一动,这居然是要逃? 可是没想到,这人却是袭向了缩在角落里的宝意,朝着少女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然后把她扣在了手臂间,反手横刀,将刀刃抵在她的脖子上。 宝意甚至来不及惊叫就被他给抓住了,感到颈间传来一阵寒意。 “给我的兄弟解毒!”这抓着她的人威胁道,“否则我就杀了她!” 他看着这少女虽是丫鬟的打扮,但姿容却不差,还能这样毫发无损地走进院子里。 一想到这些北地的狗贼对高门大户的千金不愿轻易迎娶,可是对这些丫鬟却特别喜欢下手,就觉得这小丫鬟跟这狗贼肯定关系匪浅! 否则她不可能知道他在这里,就这样闯进来。 说不定,说不定就是借着上香的机会,来跟他私会的! 宝意睁圆了一双眼睛,何其无辜。 欧阳昭明在对面望着她,唇边忽地绽放出一抹笑容。 这样温柔的笑容配上他多情的眼眸,竟然让人生出了一种他在看自己情人的感觉。 这黑衣人手臂一紧,觉得自己赌对了。 可是这狗贼却没有动作,他只收紧了手臂,逼得宝意窒息地呛了一声,然后对着站在对面的人威胁道:“你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我的兄弟解毒,否则我就杀了她!” 宝意两手抓着他的手臂,觉得这人犹如钢浇铁铸,自己的力气完全无法撼动。 那刀刃朝着她的皮肉陷得更深了,她感到自己的脖子间传来了一丝痛楚。 她望着对面的人,拼命地用眼神表达祈求的意思。 仿佛看到了她的求生欲,欧阳昭明终于开口了。 “好吧,你可真会挑。”他说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丫鬟了。” 宝意都不知道这人怎么能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 在她误入这个院子之前,他们还没见过呢! 劫持了她的人听到这话,眼前一亮。 只是下一秒,就听对面的人像是无比惋惜地说:“你杀了她吧,有她给你的这群兄弟陪葬,你们也不亏了。” 宝意:“……” 活了两辈子,她真是从来没有见过面前这样的人! 站在对面的人见她两眼之中像是要喷薄出无尽的怒火,整个人都因为这怒火而变得鲜活起来。 他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在他们拖延的瞬间,那些倒在地上的人已经毒气攻心,没了呼吸。 那还要说话的黑衣人顿时在宝意头顶痛呼了一声:“不——!” 然后,就像所有急怒攻心的人那样,他将刀刃从宝意颈间离开,指向了站在对面的人。 好机会! 宝意看着那刀刃雪白,只闭上眼睛,整个人用力地向后一撞,后脑撞在了这劫持自己的人脸上,正中他的鼻子。 “啊——!”鼻子的酸痛令这人的眼睛迅速被眼泪所充斥,视野模糊,“你——!” 这狗贼可恶,跟他私通的丫鬟也罪大恶极。 他不再犹豫,反手就要将这个撞自己的少女给砍了。 可是刀砍向自己的时候就会迟疑,何况他还看不清东西。 他的另一只手臂也松懈了几分,宝意毫不犹豫,顺势低头在他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几乎要咬下一块肉来! “啊——!”这少女这样的狠,他没有想到,站在对面的青衫公子也没有想到。 趁这凶徒吃痛地放手,宝意向下一窜,整个人滚了出去。 她心跳加速,脸色发白,仿佛心脏要从喉咙口蹦出来。 这样的动作彻底惹怒了黑衣人,他反应过来,就立刻举刀朝着宝意劈去。 听见风声,眼角余光见那刀刃朝自己劈来,宝意本能地抬手想要挡住着刀刃。 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就算拼着没了一只手,她也要活下来。 可是,破风声到一半就停了。 那预想的疼痛也没有到来,只有两点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 宝意躺在地上睁开眼睛,就看见这人的胸口上冒出了一支箭头。 他低头看去,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不远处,那青衫公子放下了手。 正中这人心口的,正是他发出的那枚袖箭。 哐当一声,黑衣手里的刀落在了地上。 他整个人向后倒去,死不瞑目地望着天空。 院子里安静无比,一时间宝意能听到的就只有自己喘气的声音。 一场风波终于平定,宝意支撑着自己从地上站起了身。 第21节 面前的人比刚刚那劫持了自己的人更加危险,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也没见站在院中的人怎么动作,那些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透明丝线就像被某个机关抽动了一样,瞬间就收了回去,从整个空间里消失了。 没了凶器,这里剩下的就只有满地的尸体。 宝意站在原地,看着这目如春水的男人朝着自己走过来。 她的本能让她想要逃,可是直觉却让她站在原地不动。 她见了这些事,毫不怀疑自己一跑,身后就会飞来一只袖箭,同样把她扎个透心凉。 两人之间的距离随着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小。 终于,这位权倾朝野的太尉来到了她面前,朝她伸出了那修长白皙、指甲莹润的手指。 光是看这属于读书人的、舞文弄墨的手指,完全看不出上面沾染了那么多条人命。 宝意令自己不要后退,眼睛看着他,然后感到那同一般人一样温热的手指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食指和中指轻抬自己的下颚,拇指称得上温柔的在自己的腮边擦过。 宝意感到害怕,即使是在跳下山崖的那一刻,她也未曾像现在一样体验到纯然的恐惧。 这肌肤接触只是一瞬间,面前的人就把手收了回去。 宝意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移动,就看到那原本白皙的手指上沾染了晕开的血色。 原来是刚刚那人在中箭的时候,溅到自己腮边的血。 “好了。”她听见面前的人对自己开口道,“你走吧。” 竟然完全没有提出要她封口的要求,就这么放她走了。 宝意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是她抬起眼,看到面前的人只是那样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就不敢在这里挑战他的耐性。 他既然说放自己走,那她就走是了。 欧阳昭明看着她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转过了身,向着台阶走去。 看她走路的样子,明明还因为刚刚看到杀人的场景,吓得有几分腿软,可是气势却是坚决。 他顿时觉得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女更有意思了。 在这京城里,谁敢这样轻易相信他的话? 他说让他们走,他们哪敢就这样直接转过身离开? 个个都是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再硬的风骨也在他面前折碎。 殊不知,他有时候让他们走,就是纯粹的让他们走,没有丝毫恐吓的意思。 宝意上了台阶,看着近在咫尺的院门,掌心冒出了汗。 再走两步,只要出了门,身后的人应该就不会跟过来了。 这样的念头支撑着她,就算要腿软跌倒在地,也要先走出这扇门再说。 她抬起了手。 “慢着。” 就在她的手掌要触碰到院门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响起了那温润如玉的声音。 宝意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光是听这声音,完全无法把这个人跟那样杀人不眨眼的性情联系在一起。 宝意不敢违抗,停下脚步从原地转过了身,让自己镇定地看向站在台阶下的人:“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台阶下的人眼中浮现出一丝兴味。 然后,他对明明害怕得脸都白了,却又能奇异地表现镇定的宝意说:“你来后山寻何人?” …… 从这满地桃花与血的院子里出来,宝意目标明确的向着这后山第三高的院子走去。 那院子跟旁的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她要找到霍老就住在那里。 宝意没有想到,自己最后竟然是从欧阳昭明口中知道她要找的人在哪里。 方才那人把她叫住,问了她这句话,仿佛只是纯然出于好奇。 宝意没有犹豫,直接告诉了他自己来这灵山寺是为了寻霍老,因为不知确切地方,才误入了他的院子。 这人像是常常在灵山寺出入,对这后山住的人了如指掌。 在听见宝意说她是来找霍老,却撞到自己院子里来的时候,他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给她指了路:“霍老可不住在这里,他住在那座第三高的院子上,你出去一直往上走,青瓦白墙的那一间就是。 “这回可不要再走错了。” 第18章 太阳爬上了头顶,宝意秀气的鼻尖上冒出了汗。 后山院子第三高,青瓦白墙。 她停住脚步,找到了。 才一走近,就已经听到了里面有行走的动静。 宝意连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想着霍老一定是在里面了! 今日之行不算顺利,但只要找到人,她就觉得走这么一趟不亏。 来到院门外,宝意先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 然后才来到那扇半开的门前,朝着里面望了一望:“请问,霍老在吗?” “谁找他?” 院子里传来一把无精打采的苍老嗓音。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手里拿着把小米正在喂麻雀的小老头转过身来,望向宝意。 他这院子跟刚刚那青衫公子的院子不一样。 那里如果说是前者是处处透着雅致,那这里就是处处都乱得很了。 宝意看着这小老头,他的背影佝偻,身形干枯,脸上的气色也不大好。 哪怕她不懂医术,也看得出这小老头身上患有重疾。 如果说光凭借他的衣着,宝意无法判断这是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位大师,那看他这病蔫蔫的样子,她就肯定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霍老没有熬过这个冬天,原来是在这时候就已经显出了端倪。 这病蔫蔫的小老头把手里剩下的小米撒了,任由那些小麻雀在地上啄食。 人则背着手,转过身来望着宝意。 宝意迎着他的目光,忙道:“见过霍老。” 小丫头还算有眼力,竟然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病蔫蔫的小老头想着,对她敷衍地点了点头。 他自发病以来,就一直留在这后山上,好几个月没有下去,而他隐居在这里的事也没多少人知道,于是根本没人来看他。 这个小丫头一来,有许久没见过人的小老头就觉得有想说话的欲望了。 他背着手,问宝意:“你是哪家的丫鬟?你家主人要来找我?” “不是我家主人要找你。” 见他打算跟自己说话,宝意连忙迈过门槛走了进来,“是我要找你。” 新鲜。 平素来找他的都是做大生意的,这么个小丫鬟单独上门他还是第一次见。 这病蔫蔫的小老头上下打量着她。 小丫鬟虽穿得就像是出自高门大户,但她可不像个有钱的。 宝意被他看着,两手交握在身前,一边紧张地扭着手指一边说: “几日前,我不小心把主家的一枚坠子打碎了,怕被责罚。偶然听人家说在灵山寺的后山有个老先生能够帮我,所以——” 所以就趁着佛诞日跟主家一起来上香,然后偷偷跑到这后山来找自己了。 小老头一方面觉得这小丫头运气好,一方面又觉得她的运气很不好。 好运的是居然能够瞎猫碰上死耗子,找到自己的隐居之地,不好运的是—— 小老头觑她:“我帮不了你,我快死了。” 他这病治不好,很快就要病死了,哪有什么精力来替她仿造什么玉坠子。 他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 “我可以给您找大夫!” 见他挥手要让自己出去,宝意连忙上前一步,急急地道,“我还可以找人来照顾您!” 她自己虽在王府当差,不能时常出来,但是想要找个人来照顾霍老还是可以的。 加上王妃之前的赏赐,宝意手中已经小有积蓄了,只要有药,只有有人照顾得当,她觉得霍老是能好起来的。 霍老放下了手,看着神情恳切的宝意。 虽知道少女是因为有求于自己才这样,但他也是久违地感到了被关怀。 他哼了一声,转过身去:“钱算什么?” 钱这种东西他多了去,只是早年沉迷伪造,没有成亲也没有子女。 晚年脾气又变得古怪起来,能找到治得了他的病的大夫跟受得了他脾气的看护,才是最难的。 宝意见他背对着自己往屋里走,还以为他是要拒绝了。 第22节 刚要再求,就听小老头的声音传来,问道:“你打碎的那个坠子带来了没有?” 哪有什么打碎的玉坠子? 宝意跟上了他,扯谎道:“当时一打碎,我就把它给埋了,没带出来。” 走进屋里的霍老听到这话,转头看了她一眼。 要找人仿制居然不把原件带来,这是在玩他呢? 要无中生有很难,可是凭他的手艺把打碎的玉坠子重新缝补得叫人看不出来,还是可以的。 小老头用眼神表达着“我后悔答应帮你了”的意思,宝意受到这目光的谴责,忙乖巧地吹捧了他一通:“我听我朋友说,您是最厉害的大师。他说任何东西哪怕没有原件,只要给您描述得足够详细,您也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来。” 她说着,见到霍老要在桌旁坐下,又见上面落着一层灰,连忙先一步过去拿了自己的手帕给他擦干了椅子,又擦干净桌子,这才伸手来扶他老人家坐下,又再讨好地问了一句,“您说对不对?”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小老头就听不得吹。 尤其像宝意这样人也算机灵,长得也好看的小丫鬟说出这样的话,比其他人说要让人更愉悦些。 “嗯。”霍老在她擦干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在这光线明亮的屋子里望着宝意。 他伸出了像竹竿一样干枯细瘦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敲击着,说道,“那玉坠是什么样的,你细细说来。” 这便是准备打算让她口述,然后凭空给她重造一个了。 宝意大喜,忙拉开了另一张椅子在霍老面前坐下,跟他细细地说起了那坠子是什么材质的,什么形状,有哪些细节,入手的触感又如何。 嫌光说不够,她还拿了张纸来画。 谢柔嘉由三位厉害的先生负责教导琴棋书画,作为她的丫鬟,宝意也跟着学了个遍。 她在琴棋书上表现得差强人意,可是画画却十分厉害,这是连先生也夸奖过的。 而且她在那梦境里那样细致地面对过玉坠,每一个细节在她脑海中都分毫毕现,由她的画技重现出来,在纸面上呈现出的玉坠几乎可以说跟实物一模一样。 霍老敲击桌面的手停止了。 这小丫头哪里是失手打坏了主家的坠子? 她这根本就是蓄谋已久,想要造个跟那坠子一模一样的赝品,用来达成某些目的。 他想着不以为怒,倒是对着这个看似单纯的小丫鬟多了几分赞赏。 好,人要是太正直太单纯,他倒不完全喜欢。像小丫头这样有着自己的小城府小算盘,随口还能在自己面前说谎的,他就觉得对自己脾气了。 宝意见他伸手接过了自己手中的笔,在纸上画着的玉坠上改了两处,听他说道:“这坠子看起来应该是前朝古物,前朝多兴兽纹,不比本朝多用祥云纹。这里如果是像你画的这样,多半是坠子成型之后又落到了匠人手里,由兽纹重新改成云纹的。” 这么讲究的吗? 宝意一直觉得自己可能是这世上除了谢柔嘉跟陈氏以外,对这坠子最了解的人了,可是现在听霍老这么一说,她才知道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细节是自己不知道的。 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霍老看她一眼,自矜地道:“不然你以为他们怎么称我为大师?学着点。” 他圈出了两处需要先成型再修改的地方后就放下了比,然后又细细问了宝意几个问题,最后说道,“这个我可以给你造。” 自生病以来,霍老就许久没有接过工作。 这在过去对他来说只是小事的推敲分析,现在让他做起来也是分外的耗神。 刚说完这句话,他就觉得刚刚因为进入状态而提起来的精气神从自己这副老朽的身躯泄了出去,让他眼中的神光变得比之前更加黯淡了。 可是听到这句话,宝意的眼睛却一下子亮了起来。 这个病蔫蔫的小老头给她点燃了希望。 只不过还未等她问霍老替自己仿造这么一枚玉坠,要收取多少报酬,霍老就抬起了一只手:“但是——”他看着宝意,告诉了她自己仿造的前提,“这块玉质非常特殊,你得找到跟它差不多时间从同样的矿里出来的玉石制品。” 再把那个带过来做胚料,由他来重新雕琢宝意要的这个玉坠。 一说到同批的玉石,宝意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就是三哥的那枚玉佩。 如果说要用什么来仿制自己曾经拥有那枚玉坠的话,三哥的玉佩就是最好的选择。 这玉佩跟玉坠是用同一块料子雕成的,如果能用它来做的话,肯定能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就算是陈氏也分辨不清。 小老头看着她,没有说话,任由宝意自己去想要从哪里寻这样的料子来。 然而把三哥的玉佩拿来做假玉坠的想法只在宝意的脑海中停留了一瞬间,就被她否定了。 她不能拆东墙补西墙。 而且要拿到三哥的玉佩,首先就要让他相信自己是他真正的妹妹。 可是宝意要是能做到这一点,她现在就不用在灵山寺的后山坐着,要想办法来造个以假乱真的坠子出来偷梁换柱了。 她沉思了良久,实在想不到什么办法,这才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霍老:“我想不出哪里有这样的料子。” 霍老对她微微一笑:“既然你手上没有现成的,那就得去买了。” 宝意就怕没有地方可以买,一听立刻便点起了头:“求霍老指点迷津。” 霍老说:“你去城中的万宝奇珍楼,在它的第三层摆着一块前朝古玉,灰尘扑扑,形状也不甚出众,一直无人问津。万宝奇珍楼的老板很顽固,哪怕是搁着落灰也不愿意降价出售,所以我没有买下。” 宝意心里盘算着要怎样去趟万宝奇珍楼而不引起注意,问道:“那要多少钱?” 霍老伸出了五根手指:“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听到五百两银子买这么一块古玉,宝意骇然道:“这么贵?” 她本来觉得自己有十几两银子都很多了,没想到这买一个胚料就要五百两。 “这就看你自己取舍了。”霍老靠在椅子上对她一乐,“只要你把这块玉拿来,不出三日,我就可以给你造出你要的玉坠,而且可以不收你钱。就看你是想把打破了坠子的事情告诉主家,接受责罚,还是去想办法筹到这五百两,做了坠子静悄悄地放回原位。” 是正常人都会选择告诉主家,然后被打一顿罚一罚俸禄,也就算了。 只有动机不纯的才会选择想方设法筹到这五百两,去万宝奇珍楼把那块玉石买回来, 不过霍老实在不知道这个玉坠有什么稀奇,看宝意在图上还原出的样子,也就是平平无奇的一个饰品。 他认定宝意是后者,果然就听这小丫头说:“好,请霍老等我几日,我想办法筹到了钱去把那块古玉买来,再带上山来给你。” 霍老真是毫不意外。 他看着宝意从桌前起身,猜着她应该是达成目的,准备回去了。 好,她走了,那他也该想想自己今天该吃什么。 没想到,宝意站起身以后却没有走。 她朝四周打量了一圈,然后卷起了袖子,对霍老说:“我今日告了假,还有些空闲,让我替您打扫打扫院子,再给您做顿饭吧。” 在没有回王府之前,宝意是家里干活的一把好手,用起这样的灶台来生火做饭也不在话下。 哪怕已经有好几年没再做过这些事,可是这些印在她骨子里的东西,她还是没有忘记。 她用霍老院子里的食材为他做了三菜一汤,然后又蒸了饭。 在他吃饭的时候就打了水,开始在房间里擦擦洗洗。 霍老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吃饭,有点不是滋味,于是叫住了忙忙碌碌的宝意。 对这格外擅长收买人心的小丫头说:“去拿双碗筷过来,陪我吃饭。” 宝意拿着打湿的布,想起刚进门的时候霍老一个人在寂寥地喂麻雀。 她听见的声音也像是他在对麻雀说话,显然是很缺少人的陪伴,于是说了一声“好”,就把手里的东西端了出去,洗了个手拿着碗筷过来,陪他一起吃午饭。 宝意的手艺在王府里进步了很多,这段时间跟李娘子交好,又从她这里学到了不少技巧。 这顿饭吃下来,霍老吃得挺满意。 不过他吃的时候高兴,吃完之后一放下碗筷,脸色就又沉了下来。 好不容易习惯了一个人在这山上自己瞎做饭自己吃,也没人作陪,现在突然被陪伴着吃到了一顿这么好吃的饭,等要再过回原来的日子就更难了。 宝意站起来收拾着碗筷,看着霍老的神色,然后开口道:“我在府中当值,所以做不到天天过来,但我答应您的事,一定会做到的。” 霍老本想说你答应我什么事了,就想起这小丫头说要给自己抓药找大夫,还要请人来这里照顾他,真是为了那枚玉坠下了血本了。 他板着脸道:“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不用你小丫头管那么多,反正在我两脚一伸之前你把那玉料买来,我给你做好就是了。” 往常的人听到他这么说,都会暗骂一声不识好歹,可是宝意望着他,却是叹了一口气:“您别这样说。” 性情古怪,习惯把人推开都是因为孤独。 可是因为知道霍老的死几乎是个定局,所以宝意听着他这么说才格外的扎心,就好像预兆着自己知道的很多人也会同他一样重蹈覆辙。 她现在是真的很想知道上辈子谢柔嘉的脸伤成那样,最后是怎么好的了。 是遇上了神医,还是得了什么仙药? 要是前者,她若是能够梦见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现在也就能够去寻他来为霍老医治一番。 …… 宝意下了山。 在经过那发生了一场厮杀的院子时,她依然感到一阵胆寒。 可是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却看见院门开着,里面的残肢鲜血仿佛都只是存在于她脑海中的幻象。 院子里现在干干净净,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桃花依然开得灿烂。 宝意加快了脚步。 一次是好运,她可不敢寄望自己有第二次好运。 到了山脚,她叫了辆马车回王府。 远远见着王府大门,宝意的心才稍微安定下来。 等到在王府门前下了车,她就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宝意——” 宝意一抬头,只见冬雪和冬雪娘亲两个人站在偏门里。 显然已经在那里等了她很久了。 “宝意!”一见宝意,冬雪就迎了上来,“成了!我哥跟孟家小姐的事成了!” 果然像宝意说的那样,这事成得非常顺利。 那日他们回去说了以后,冬雪娘亲就立刻托了人去打听情况。 第23节 一打听清楚,同宝意说的八九不离十,冬雪娘马上便找了城里最好的媒婆去上门提亲。 冬雪娘亲觉得,这就是老头子给自己托梦的原因。 否则他们儿子能在灵山寺遇到意中人吗? 媒婆一上门,郑家一听,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喜事。 再一打听,知道这盛家是在宁王府里当差的,盛饮川也是个好的。 在问过外孙女的意思之后,当即便同意了这门亲事。 冬雪拉着宝意的手,高兴得不行。 这迎亲的正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在庆典前一日。庆典是大吉,前一日是小吉,宜嫁娶。 冬雪娘亲在旁看着她们,笑眯眯地说道:“方才我已经去府里,向王妃禀告过了。” 作为府中老人的儿子,既然要成家立业,那王妃定然是要给他涨脸面了,当即就把他提成了副管事,还封了些赏赐下来。 宝意听到这话,怔怔地问道:“真的吗?” 上辈子冬雪哥哥被提成副管事,是在冬雪没了以后,这辈子却提前了。 这在比所有的征兆,都像是他们命运的改变。 “当然是真的!”冬雪的声音响起,宝意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听她说道,“都是多亏了你,好宝意。哥哥成亲那天,你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第19章 宝意这一日的人生经历了跌宕起伏,大悲大喜。 虽然她没有五百两来仿制那坠子,但是却成功改变了冬雪的命运。 成亲的日子就定在庆典前一天,冬雪的娘亲先在外面张罗。 冬雪在府中还有工作,就迟几日再回家去。 这件好事一定,宝意的烦忧甚至都减轻了。 冬雪这件事的顺利给了她信心,让她决定慢慢来。 没有那么多钱买玉,那就先救霍老。 找大夫给他抓药,找人来照顾他,把他的病情给稳住了,然后再慢慢地想办法。 她回到院子里,谢易行也回来了。 白翊岚仍旧站在他的制高点,看着宝意蹦蹦跳跳地进来,身上的烦忧像是一扫而光。 他一挑眉,想着去趟灵山寺找到霍老,她这么开心吗? 不光是他,小厨房的李娘子也看出了宝意的高兴。 在她来拿茶点的时候,李娘子笑着打趣她:“怎么啦?这么高兴是在路上捡到宝了?” “没有。”宝意笑眯眯地道,“就是高兴,” 当然,要是捡到宝,她更加高兴。 这个兴奋劲一直持续到晚上,昨天晚上她没有睡好,今天心事一了,一沾床就睡着了。 在这夏夜的蝉鸣中,她感到自己向下沉去,无尽地沉去…… 然后一睁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郡主的院子里。 在她耳边不停地传来哭喊的声音。 宝意一惊,向下看去,发现自己是在柔嘉郡主的屋子里。 她竟又回到了这一日天花发作的时候! 谢柔嘉正在床上翻滚着,一边痛苦着喊着“娘亲救我”,一边伸手去挠自己。 在她旁边的小丫鬟都伸手去按住她的手,口中恳求道:“郡主郡主,你可千万不要去挠自己的脸,挠花了是要留印子的!” 谢柔嘉状似发狂,大叫道:“走开!” 她的手腕在小丫鬟的手中被抓着,那皮肤薄得一摸就破。 小丫鬟们不敢抓得太用力令她手上的疮破掉,吓得松开了手。 谢柔嘉的指尖立刻落在了她自己的脸上,将那片脸挠得血肉模糊。 不,不是回到这一天,只是又梦见了。 宝意发现自己的视角不在身体里,而是飘在上空。 她看着谢柔嘉的血涌了出来,然后沾在了她脖子上挂着的那枚玉坠上。 鲜红的血衬着白玉,无比分明。 可是那滴血却没有流下去,而是迅速地被那坠子吸收了。 宝意感到心口一滞,这一下,那坠子就彻底变成了她后来看到的谢柔嘉脖子上挂着的样子。 白玉带血,犹如雪中盛开的一抹红梅。 她想要靠近些去看这个坠子是有了什么变化,可是刚一想靠近,周围的画面却一变。 依然是在这郡主的院子里,在谢柔嘉的屋子里。 宝意还是停留在这个角度上,望着坐在梳妆镜前的人。 谢柔嘉从那场天花中活了下来,但是她的身上却留下了很多的印子,尤其是那张脸。 宝意看她戴着面纱坐在这镜子前,颤抖着手去把那面纱揭下来。 映在镜子中的是一张布满了伤痕的脸,都是她自己抓的,伤口结了痂,边缘缩紧了。 谢柔嘉抬手抚过自己的脸,少女曾经秀美的脸如今变得像怪物一样。 她的手指颤抖着,一点也不敢碰到自己现在凹凸不平的皮肤,然后宝意就听她大喊一声,一把把梳妆台上的东西都扫了下去,接着像发疯一样在屋里打砸起来。 “郡主——” 有人想要进来,可是谢柔嘉却抬起了眼,朝着那个方向,犹如负伤的野兽一般狠狠地道:“出去!” 她现在不想让任何人见到她的样子! 宝意看着她,想到自己发现脸上也变得坑坑洼洼,却完全不能像她这样大肆地发泄自己心中的悲痛,只能默默地哭泣,然后还很快就被她给赶出府。 那一刻的绝望,谢柔嘉怎么会知道? 她抢夺走了自己的一切,又还对这样的人生如此不满,还要从自己这里夺走自己仅有的东西。 宝意看着她在下面疯狂地砸着东西,一边哭着说“滚出去!你们都给我滚出去!”,就想起她之后很快就会见到自己,然后让自己滚出去。 宝意原本以为自己要在这个角度飘着,再次看一遍当初自己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赶出去,可是没有想到,下方那跌坐在地上的人却忽然抬起了手,若有所感地抚上了她脖子上挂着的玉坠。 看到她的动作,宝意不由自主地向前靠去,就见在谢柔嘉的指尖下,那枚挂在她脖子上的玉坠在发着白色的光。 它不光是在发光,而且还像是在发热,所以谢柔嘉能够感觉到。 她低下了头,把玉坠从贴着脖子的地方拿了起来,想要看清这玉坠是怎么了,然后就像不知碰到什么地方,她整个人都被这骤然暴涨的光芒给收了进去! “……” 郡主的房间里非常乱,一个人都没有。 哪怕宝意已经死过一回,甚至还做了这幽魂野鬼,看到这一幕依然骇然无比。 谢柔嘉呢?她人呢? 宝意的意识在这个房间里搜索着,想要找到她人在哪里,可是一无所获。 她就像是消失了一样。 宝意感到非常的焦急。 她感到自己正在触碰到这玉坠的秘密,可是谢柔嘉这样突兀地消失,她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无从得知这玉坠究竟有着怎样的力量。 她回想着那一日,郡主院子里应当是没有人发现她不见了,说明谢柔嘉只是消失只是瞬间,很快她就会回来。 宝意于是令自己沉下心来,在这里等着。 果然差不多一炷香之后,她就看着消失的谢柔嘉又重新出现在了这屋里,依然跌坐在她刚刚消失的位置上。 她受损的脸没有戴面纱,宝意可以看到她的表情。 她脸上的疯狂都消失了,跌坐在原地,怔怔的,指尖依然抚在那玉坠上面。 玉坠现在不再发光了,宝意听见她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这玉坠是宝物……这玉坠是宝物……里面有仙境……里面有宝贝……里面有宝贝……” 宝意听着她的话,心中一面觉得震惊无比,可是一面又觉得理所当然。 如果这玉坠不是宝物的话,那后来她脸上的那些伤痕怎么会消失呢? 她跟陈氏如何又会变得那般美丽,人生又怎么会那般顺利? 而且在自己化作厉鬼,想要向她索命的时候,这玉坠甚至还保护了她…… 宝意咬着牙,想到这里,心中何等的不甘。 她眼前的画面再变,还是在这个房间里,不过被谢柔嘉砸坏的东西已经被收拾好了,又替换了新的。 因为郡主现在变得阴晴不定,而且这院子里又死了这么多的人,所以这院子里变得非常安静,谢柔嘉就一个人在这里努力地研究着这玉坠里的秘密。 宝意看她紧闭着门窗,端坐在桌前,一手按着玉坠,整个人在桌前时而出现,时而消失,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惊喜。 宝意可以感觉到她已经渐渐找到诀窍了,很快谢柔嘉就要掌握这玉坠的秘密。 她脸上的伤虽然依然没有改变,可是她整个人的气质却已经跟前几日完全不同。 这是从绝望中找到希望的表现,宝意经历过那么多的绝望,再清楚不过。 再最后一次谢柔嘉的身影凝聚在桌前时,宝意就看到她的眉心多了一点朱砂。 这一下,她的脸上彻底露出了欣喜的表情,整个人脱胎换骨。 …… 这一日,守在院中的人终于看到郡主推开了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第24节 虽然她脸上身上多了那么多的伤,但是戴着面纱,用衣服遮挡住了,看不出来跟从前有什么不同。 宝意跟着她,看着听到消息的王爷跟宁王妃来到了院子外面,痛惜地看着历经大难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女儿,两人一起抱住了她。 谢柔嘉伏在他们的怀中,哭泣道:“爹爹,娘亲,是女儿不孝!让你们担心了!” 宝意看着这画面,心中的火又烧了起来—— 那是她的爹爹,那是她的娘亲,是她的!她的! 宁王虎目含泪,他鲜少在外人面前表现自己的情绪,此刻却对谢柔嘉说道:“没事,柔嘉,你永远是我们的宝贝女儿。” 谢柔嘉点着头,从他们的怀里退出来,说道:“我不会放弃的,我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她一恢复平静,就变得比过去许多年都要成熟许多、懂事许多,让宁王跟宁王妃更加心疼。 他们对这个女儿可以说是千依百顺,她要什么就给什么。 白日里,谢柔嘉就作势读起医书,对外是说要寻找到办法治愈好自己的脸。 所有人都觉得她这是徒劳无功,不过没人敢对她这么说。 只有宝意知道她得到了那玉坠里的宝物。 她在旁人虽面前戴着面纱,但是晚上照镜子,宝意就看到她脸上的伤在一天天地淡去。 每进入那玉坠里的空间一次,她整个人就变得完美一分。 谢柔嘉本来只是容貌清秀的少女,可是却越来越美,越来越像宝意在跳下山崖以后,魂魄见到的那个她。 本来她毁容以后,屋里就不让摆着镜子。 等到她身上的伤口结痂完全褪去,她就又让人重新搬进来了一面全身镜。 烛光下,宝意看她摘下面纱,站在镜子前欣赏自己的容貌,身上穿着红衣将她的皮肤衬托得越发肤如凝脂。 在宝意眼中,她整个人简直像是笼罩着一层莹润的光,犹如一座羊脂玉雕成的美人。 谢柔嘉对着镜子,摸着脖子上的玉坠,脸上浮现出了沉思的神色。 宝意听到门被敲响,她扬声说了句“进来”,又戴上了面纱。 陈氏手里拿着烛台,出现在了门边。 第20章 自谢柔嘉遭逢大变之后,陈氏是唯一一个自始至终都陪在她身边不离不弃的人。 谢柔嘉的屋里本来晚上也不愿点灯,陈氏今日拿着烛台过来,却见屋里烛光摇曳。 她颇觉意外,再看向坐在桌前的谢柔嘉,只感到她似与往日不同。 陈氏叫了声“郡主”,把自己带来的烛台放在了桌上:“夜深了,多点盏灯亮堂些。” “好。”谢柔嘉柔顺地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娘亲坐。” 自遭逢大变之后,她便不这样叫陈氏了。 现在又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称呼,陈氏心头微动,慢慢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宝意看着这对母女,心想便是今夜了。 她的心中怒火再起,只听谢柔嘉说:“我都想起来了。” 陈氏坐在她面前,正拿过杯子为她倒水,随口问道:“郡主想起什么来了?” 谢柔嘉一双妙目在面纱之上观察陈氏的神色,说道:“我想起了这玉坠原本是属于谁的。” 陈氏手一抖。 谢柔嘉看着她,柔声道,“她们凭借玉坠认定我是王府嫡女,可这本来是宝意的,对吗?这是四岁那年我从宝意手上抢来的。” “郡主记差了。”陈氏放下了水壶,镇定地道,“这玉坠本就是你的。” “娘亲莫要骗我,我记得清清楚楚。”在服下玉坠里脱胎换骨的宝物后,谢柔嘉不仅一身伤疤褪去,记忆也变得无比清晰。 她在面纱后轻但坚定地说:“宝意那时候生得那么小,看上去根本不足岁。她们认错了人,娘亲你却没有告诉她们,对不对?” 宝意看向陈氏,等着她开口。 她就想要知道,当初陈氏为什么甘冒其险,也要用女儿来顶替自己。 陈氏迎着女儿的目光,终究长长地叹一口气。 她承认道:“当初你祖母跟父亲接连去世,宁王府又六七年都没有动静,我原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来寻回这个女儿了。他们来了,若是见我那样养她,会如何对待你我?” 苛待王府嫡女,宝意又是有郡主之位在身。 若是让宁王府的人发现,定然不会这样轻易就放过她。 宝意没有想到,她竟然是为着这个缘故向当初那两个嬷嬷隐瞒了真相。 “那日宁王府来人的时候,我怕得很,谁知他们竟然把你认成了是王府嫡女。而宝意又什么都不记得,我自然是将错就错,让你顶替了王府嫡女的位置。” 屋里烛光摇曳,只有陈氏低低叙说的声音。 “嘉儿。”陈氏说完,望向女儿,“不管过去如何,现在你才是王府的小姐,是受万千宠爱的郡主。而宝意已经被赶出去了,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再回到王府,过去那么多年都没有人怀疑过你,从此以后也不会有人怀疑你郡主的身份——” 她说着,目光又落在谢柔嘉颈间的玉坠上,“只要有这个玉坠,你就是真的。” 听到这里,谢柔嘉总算是知道为何她要时刻提醒自己把这玉坠戴在身上了。 她想着,抬手摸了摸颈间的玉坠,回想起了这些年在府中的经历。 也就只有她的娘亲,才敢这样为她谋夺。 也就只有她的娘亲,才会在她得了天花的时候对她不离不弃。 她抬头,望向陈氏,从自己的母亲眼中看出了隐忧。 陈氏这么多年都没有把真相告诉她,忍着她把别人当成亲娘,就是因为怕她接受不了这事实,怕她傻到说出去。 谢柔嘉笑了笑,可是她怎么会说出去呢? “娘亲放心。”宝意见她抬手摘下了面纱,露出了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你说得没错,我才是王府的小姐,我才是玉坠真正的主人,谁也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 陈氏看着烛光下女儿这无瑕的脸,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忍不住伸手来摸女儿的脸:“嘉儿,你——” 她本以为女儿得了天花破了相,这一生就这样了。 被养在府中,荣华富贵,但也郁郁寡欢,可是没有想到她脸上的伤竟能够恢复! 而且,而且还变得比从前更美…… 谢柔嘉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让陈氏的掌心贴在自己吹弹可破的脸上。 她望着自己的母亲,对她说道:“我是特意把她赶出去的。如今这枚玉坠是我的,郡主之位也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了。” 宝意浮在半空,望着这对母女,整个人简直被滔天的怒火吞噬! ——她是故意的,她竟是故意把自己赶走的! 宝意没想到曾经对自己来说就同冬雪一样,也是她人生中一道阳光的姐姐竟然是这种人! 一瞬间,她眼前的画面像是在火焰中被高热熏得扭曲起来,令她整个人都在发烫,仿佛从灵魂深处被灼烧着。 她的眼前渐渐被鲜红蒙蔽,每做一场梦,她就能发现越多这些人的丑恶。 从死得不明不白茫然无比,到现在心中充满明晰的怨恨,宝意都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感激这玉坠把自己吸了进去,给了她这样的机会,让她看清上辈子的一切! 那火焰灼烧着,让她整个人都要喘不过气来。 终于,这梦境也不稳了。 宝意吸进一口灼热的气体,从梦境中挣脱了出来,大汗淋漓地醒在了自己的床上。 外面的月亮还挂在天上,宝意喘息着,额发都汗湿了贴在脸上。 她抓紧了身下的被子,想到自己在梦中见到的那鲜血落在坠子上的那一幕。 这是警告。 警告她不能再拖了,要在谢柔嘉的天花发作之前,在她的血洒玉坠之前,把这个坠子换过来! …… 白翊岚每日都醒得很早。 可是,今日他还在自己的房间里睡着,就听到外面在传来沙沙的声音。 他警觉地从床上翻身坐起,起身把窗推开了一条缝往外看去,就见宝意正在院中扫地。 白翊岚看着她,又从窗缝里仰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哪怕现在是在夏天,白日渐长,天色亮得也早,外面的天也还是灰蒙蒙的,阳光还没穿透薄雾。 他想,这小丫头这么早起来做什么?而且看她的动作,还像是憋了一股气。 白翊岚靠在窗边看着她,觉得真是奇怪了。 昨天回来的时候还那么高兴,怎么就过了一晚上,就又气成河豚了? 宝意鼓着脸,不知白翊岚在看自己。 她被心里那团火烧得整个人都睡不着,于是就早早起来打扫院子,一边工作一边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个办法。 她要去把那坠子造出来,就得要先去万宝奇珍楼把那方玉买回来。 五百两,五百两,这五百两该上哪里去找? 正扫着树下的落叶,她就感到旁边弹过来一个什么东西,正打在自己腰上。 宝意眼睛黑沉沉的,转头向着地上看去,只见那打了自己一下的是个小石子,而用石子弹她的人正坐在栏杆上。 白翊岚一腿曲起,一腿落地,坐在廊下见她拿着扫帚朝自己走来。 等人来到面前了,他才开口问道:“你在气什么?” 宝意没有办法跟他说,只望着他戴着面罩的脸,然后左右望了望,才反过来说道:“这里除了你我又没有旁人,你为什么还要戴着面罩?” 白翊岚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宝意抿着唇:“我穷,穷得睡不着,就很气。” 第25节 白翊岚想,她这是什么理由? 不过见宝意这样子,他伸手向怀里掏去,问她:“你要多少?” 宝意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五百两?” 白翊岚掏钱的动作顿住了。 他望向宝意,本以为她缺的也就是几十两银子。 他做影卫月钱不少,平日里也不怎么需要花销,几年下来也不过存了三百两。 可这离她要的五百两,还差二百两呢。 宝意见他皱着眉:“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是不是有人要挟你,还是你不学好跑去赌,欠了赌债了?” 他说完,不等宝意回话也觉得不可能这小丫头会跑去赌,最大的可能就是被人要挟了,要她拿五百两出来了事。 白翊岚在脑海里过着宝意身边接触的人,想着有谁可能会做这样的事。 完全没往灵山寺后山跟玉坠的方面想。 可是听了他的话,原本因为陈氏母女的恶毒在怒火焚烧的宝意眼睛却慢慢地亮了起来: 没错,她可以去赌啊! 这世上怎样来钱最快?赌。 这世上怎样的人能够从赌场赢钱?预先知晓结果之人。 本朝有花朝节,年年在百花盛开之时都会选出花神,由妙龄少女扮演,乘在礼车上,巡游全城。 在大小赌场之中,也有仿效花朝节的赌局,有三百六十四种花牌,月中由鹦鹉盲衔而出,封入赌场正中挂着的花灯里,下月中再开出。 大小赌场赔率不同,均只按城中最大的赌场的花神牌来出。 这赌局的最初创始者便是当朝太尉欧阳昭明,各大赌坊的收入也有九成是落入他的口袋。 嘉定之乱后,朝廷元气大伤,他便是靠着这一手从赌坊里源源不断地收钱,又源源不断地投入朝中处处要用钱的地方,所以才能让本朝迅速恢复。 可以说,欧阳昭明是一个复杂的人,而他的鹦鹉这一期衔起来的花牌,便是宝意的依仗。 宝意瞧这天色,昨日是四月十五,今日便是开盘的时候了,她现在去赌坊,在他们开盘之前下注还赶得及。 白翊岚看着不知被自己哪句话刺激到神经,又变得兴奋起来的少女,见她把扫帚往自己手里一塞,然后转身就跑,一面跑一面说:“我出去一趟,在公子起床之前就回来!” 第21章 宝意从王府的后门溜了出来,把门虚掩着。 现在天色还这么早,街上都没有什么人,唯一热闹的就是北城的长乐赌坊。 长乐赌坊有着欧阳昭明做靠山,在京中可以说是毫无限制,从早营业到晚。 在清晨的薄雾中,宝意来到了长乐赌坊所在的玄武街上,看着这个自己两辈子都没有进过的地方。 在她身上带着她所有的家当。 昨日三哥还赏了她,宝意的小荷包里现在足足有着十五两银子。 她抓紧了荷包。 十五两银子单买一张花牌,四十二倍的赔率。 要是开出芍药,转眼间她就能赚到六百多两。 宝意深吸一口气,她对本月开出的花牌记忆深刻,是因为上辈子府中的花匠李二也买花牌。 他在王府里负责侍弄花草,小六子就是他的徒弟。 这李二没有别的嗜好,除了在府里种花养花,在赌场里也就月月买一轮花牌,雷打不动。 宝意上辈子在郡主院子里,同样是被分派了侍弄花草的活。 她那日去花圃里搬花,听见李二在咆哮:“你说这谁能想到!三百六十四种花里,偏这个月就开出了芍药?” 本朝花神节,从来没有选过芍药做花神,因为这花在他们北地不常见。 在赌场中开出的花神牌里,也从未见过它。 偏偏这一回,欧阳昭明的鹦鹉衔中的就是它。 满城赌徒,据说只有一人买中了。 宝意想,如果这一件事也跟上辈子一样的话,那自己进去,这一次能够押中芍药牌的除了上辈子的那人外,就只剩下自己了。 这样一来,她肯定会非常打眼,她不能这样进去。 宝意的目光在这长街上搜索着。 除了长乐赌坊以外,这条玄武大街上的其他商铺都还闭着门,没有在这晨光中开启。 看来看去,也就只有开在赌坊对面的这家当铺还在营业。 从长乐坊里出来的赌徒,要么赢得盆满钵满,要么就是把身上能典当的东西都典当了出去。 把当铺开在它对面,同它的时间一样营业,当铺老板可以说是非常明智。 那些红了眼的赌徒总会在这里把自己的东西当掉,换了银钱又立刻回到赌场中去继续。 宝意咬了咬嘴唇,转身走向了当铺。 商铺昏暗,因着这个时间天光还暗,可天又确实已经亮了,就没有点灯。 在那高高的柜台后,只坐着一个头一点一点在打瞌睡的伙计。 宝意走了进来,伸手在柜台上敲了敲。 那伙计猛地惊醒,以为又是对面的赌徒过来了,用睡意浓重的声音问道:“要典当什么?” 没想到,在下方响起的确实一个少女声音。 她问道:“你们这里,可有适合跟我差不多身量的少年穿的衣服?” 伙计揉了揉眼睛,从柜台后面坐起了一点,看清了她的样子。 昏暗的光线里,只看得出这是个小丫鬟,身上穿的衣裳质地很好。 他想着,这大概又是哪一家的少年公子在里面赌得连衣服都没了,要丫鬟来他们这里就近买一身,于是说道:“有,等着。” 宝意见他起身,打着哈欠从后面翻了几身衣服出来,摆在她面前。 从绫罗绸缎到粗布衣服,什么都有。 她翻了翻,犹豫地从其中挑了那身看起来最暗淡的粗布衣服,花了二十文钱买了。 这样的衣服,平日里买来三四文钱就顶够了,这当铺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可是没有办法,别的店铺还没开门,宝意也不想引起注意。 她拿了这衣服,就找了个荒废的巷子直接换了,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农家少年走了出来,走向了长乐赌坊。 一进赌坊,里面浑浊的空气就迎面扑来。 都是在这里憋了一夜,差点把宝意冲得倒退出去。 她咳了两声,在这一片烟雾缭绕跟刺耳声音中,找到了挂着“花牌下注”字样的地方,捂着鼻子走了过去。 守在那里的是个老头,手边泡了一壶浓茶。 今日下午就是开牌的时候,在这最后关头,确实也有人会过来下注碰运气。 他看见了这走到自己面前的少年,眼皮也不抬地问道:“压什么?” 宝意说:“十五两,全部压芍药。” 说着把荷包里的银子都掏了出来,放在桌上。 老头听着她的声音,抬起了眼,看到站在面前的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半大少年。 宝意最近的身量长了,所以穿着这身不知谁典当到那里的衣服,才能够合身。 只不过当铺里的衣服就是不好穿,感觉身上像是有跳蚤。 宝意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见面前的老者看着自己却不接注,于是忍不住问道:“现在已经开牌了吗?不能再下注了吗?” “还没有。”老者说,“下午才是开牌的时候,只是你十五两全部下在芍药上,要是不开,你可是一个子也拿不回去,倒不如分散了多买几个。” 宝意在那梦中沾染到的戾气还没有消散,那股怒火憋在心里,现在又急着回去,对这老者的劝告也没有什么耐心,只硬邦邦道:“不用了,我就是十五两全押在芍药上,它要是不开算我倒霉。” 老者见多了一意孤行的赌徒,见到这半大少年也不过随口劝劝。 既然“他”这么说了,那他就收下了“他”这十五两银子,扔过去让旁边的人过称,然后给“他”开了张印有“长乐赌坊”字样的单据,说道:“收好了。” 宝意伸手接过,细细地看了一眼这张单据。 这就是等开了牌,她来赌坊拿自己赢的钱的凭证了! “长乐赌坊花神牌赔率一比四十二,十五两单点芍药牌。”老者拿起放在旁边的茶杯,对宝意说,“看清楚了,没错的话等着下午开了牌,中了就凭单据来取钱。” 宝意把这单据贴身收好了,想起自己刚刚的态度,觉得不好意思。 于是对这老者抱拳行了一礼,说了声“多谢”,这才匆匆走了。 老者看着她,倒也没多注意。 来他们这长乐赌坊的各色人多了,每一个身上都有自己的故事。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要是个个都去关注,哪里关注得过来? 回到先前自己换衣服的那个荒废巷子,宝意再次把身上的衣服脱了,随便藏在了个废竹篓下,换回了自己的衣裳就匆匆地往王府赶。 街上已经渐渐有了人声,城里的家家户户灶头也升起了炊烟。 宝意向着王府走,在初升的阳光中越走越轻快。 回到王府后门,一推,还是没落锁,于是赶紧溜了回来,回到了三公子的院子里。 一进院门,她就看到自己刚才硬塞给白翊岚的扫帚被妥帖地放在一旁。 而且地上扫了一半的落叶也被全都扫干净了。 唯有他人不见了踪影。 第26节 五百两的事办成了一半,宝意心中的焦虑也消去了一些。 她站在院子里,想着白翊岚刚刚说的话,忍不住抿唇一笑。 藏在暗处的白翊岚看见她脸颊边浮起了浅浅的梨涡,也被感染得在面罩后弯起了嘴角,但是很快又板起了脸。 刚才他没跟着出去,而是帮她把落叶扫了,又看着门。 回头肯定要问问她这是出去做了什么。 而此时,谢意行的屋子里已经传出了动静。 宝意连忙收起了笑容,低头小跑着朝小厨房去了。 …… 宝意上午去了趟长乐赌坊,下午开牌她却没打算再出去。 只算着时间,打算去趟花圃。 如果一切发展跟前世一样,只要去一趟花圃,她就能听到结果。 要出门引人注目,去花圃却是易事。 宝意从院子里出来,这是她调去三哥的院子以后,第一次来这里。 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掌心出了一层汗。 在路上还未走近,远远就听见李二的声音传来,高声道:“你说这谁能想到?三百六十四种,偏偏这个月就开出了芍药!” 听着这跟上辈子一模一样的话,宝意的心跳得像是一下子要从喉咙里冲出来! 她捂着心口,忍不住狂喜地想:芍药!真的是芍药! 她这迫不得已走出的一招险棋,竟真的奏了效! 宝意按捺不住地向前走去。 李二还在里面骂骂咧咧,而小六子正在试图劝他师父放宽心。 他捧着的茶被他师父一手挥开,茶缸滚到地上,草地厚实,竟没碎。 李二还在骂:“这一次就两人押中了芍药,也不知是哪两个天杀的这么好运,竟然让他们给买中了!” 宝意来到了花圃外,心道这不是好运,是我重活一世,预知了先机。 “宝意?”小六子看到了站在花圃外的宝意,忙起身来迎她。 他知道宝意调去了三公子的院子,升了一等丫鬟,这还是她去了那边以后,他第一次见她。 “小六哥。” 宝意站在花圃门前,像从前那样叫了他一声。 小六子听着她的声音,看着她身上一等丫鬟的衣饰,感到两人之间与从前不同了,不由得显得更加局促。 宝意走了进来,问道:“刚刚可是李二叔在说话?我才去三公子那里,想着在院子里添几盆文竹,不知道这边有没有。” 小六子还没说话,李二就在里面说:“没有,不过若是你回头要,我便去搞几盆来。” 这样院子里养什么,像宝意这样的一等丫鬟就能拿主意。 她知道这花圃里没有文竹,现在过来问,不过是找个借口来听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眼下目的达到,宝意便对李二应了一声“好”,然后对小六子说:“那我回头再来。” “嗯。”小六子点了点头,望着少女离开,觉得她的身量像是长高了,在初夏的熏风里犹如河畔细韧的柳条,风一吹就格外的好看。 正想着,他的师父声音从里面传来:“看什么?她从前是个小丫鬟你还可以想想,现在你就是想也没用了!” 第22章 长乐赌坊的花神牌开出了芍药,只有两人押中了这冷门中的冷门。 一个中了五十两,一个中了十五两。 虽然数额都不大,但是翻一翻,就很可观了。 中了五十两的是位城里的富家公子。 这一次他是真的行了运,押中了花神,带着一群人张扬无比的来领赌金。 区区几千两对他来说是小意思,关键就是个体面。 旁人都没中,偏生他就中了。 这富家公子无比高调地取了钱离开之后,赌坊里的人就等着另一个押中的人来领钱。 可是等了一天也不见有人来。 “怎么回事?押中了花神还不像刚刚那人一样急急地来领赌金?” “嘿,奇了怪了。” 那坐在投注处的老者听着他们的话,想起那踩着时间来下注的半大少年。 那低调的样子,可不像是会在青天白日下进来的。 他来领赌金,要么是晚上,要么就是像今天趁着所有人都还没醒的时候。 果然不出他所料,等到傍晚,这赌场里的赌徒们都分神祭五脏庙的时候,那半大少年就混在人群当中,毫不引人注目地进来了。 老者看着他,开口道:“小子运气果然好,单点十五两全中,赌场要赔你六百三十两银子,你想怎么拿?” 仍旧穿着那身衣服扮作农家少年的宝意站在这里,这回脸上甚至还抹了几道黑灰。 事情宜早不宜迟,如果是明天早上来的话,拿到钱万宝奇珍楼还没开,她就不能立刻去把自己想要的古玉买下来。 现在来,拿了钱去南边,甚至还来得及出城。 她叫好的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老者的话音一落,她就掏出了今早他给自己的那张单据,展开了递给他,说道:“我想要兴隆钱庄的银票,要五百两一张,一百两一张,还要三张十两。” 这样算起来,正是六百三十两。 兴隆钱庄跟着长乐赌坊一样,背后的人都是欧阳昭明,除了实打实的银子,拿在手上最不打折扣的就是它的银票。 “好。”老者干脆地应了下来。 来他们这里赌的人要是赢了钱,要求各异,要金银走是有的,像这样图方便带银票走也是有的。 这半大的少年带着银票就是为了稳妥,不想起眼。 宝意屏着一口气,看着他身后的人很快取了那几张银票出来,由老者的手上递给了自己。 老者坐在桌后略一点头:“一共六百三十两,点一点。” “不必了。”宝意装作老成地拿过那四张银票,塞进了怀里,朝老者一拱手就转身出了赌坊,钻进了等在不远处的马车里。 她放下布帘,对自己新雇来的马夫说,“去南边万宝奇珍楼。” “好嘞!”车夫一扬马鞭,木制的车轮就滚了起来,载着宝意朝南边的万宝奇珍楼去。 宝意在马车里迅速地换了身上的衣服。 现在的时辰,王府已经用过晚膳了,谢易行并不用她在房里伺候,这段时间便是她自己的。 宝意特地穿了身旧衣出来,好让别人认不出自己是宁王府的丫鬟。 马车摇晃中,她又再把那六百三十两拿出来数了一遍,手指微微颤抖。 六百三十两,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宝意都忍不住想,若是自己能有更多的钱,这一笔砸下去,赚个几万两也是可以的。 可是,且不说她没有那么多钱,就算是有也不敢这么干。 从赌坊里赢个几百两还好,要是她凭空冒出来就这么赢走了长乐赌坊几万两,他们肯定不会这样轻易地放她走。 她重新收好了银票,等着马车到地方。 到了万宝奇珍楼,宝意从马车上下来,望着面前这栋古朴的建筑,这也是她没有来过的地方。 她让马夫在外面等自己,然后就带着刚赢来的银票迈了进去。 本以为自己穿成这样,守在外面的护卫可能会把自己拦下来,可那些人却没有多看她一眼。 宝意顺顺利利就来到了三楼,然后在这里寻找起了霍老说的那块灰蒙蒙的古玉。 或许是她今天的好运延续到了这里,才找了没多长时间就找到了。 宝意眼睛一亮,看向四周,想找人把这玉拿下来。 远远看见她动作的万宝奇珍楼管事走了过来,开口询问道:“不知道姑娘来我们万宝奇珍楼,是想买什么呢?” 宝意转过头来,望着这生有三缕长须的清瘦管事,忙抬手一指架子:“劳烦管事,那块古玉我要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管事看了过去,发现是那块放在这里许久也无人问津的古玉,于是示意学徒去取,然后对宝意说:“这块古玉我们万宝奇珍楼作价五百两——” 不等他说完,宝意立刻就掏出了准备好的五百两银票:“这是五百两。” 她是这样的急迫,而且毫不还价,令管事都愣了一愣。 “爽快。”他回过神来,微笑着接过了她手里的银票,看到是兴隆钱庄货真价实的五百两银票,“好,这样就钱货——” “两讫”还没说出来,旁边就伸过来一只手,从学徒手中将那块古玉轻巧地取走了。 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兴味问道:“这是前朝之物?” 那人的声音让宝意觉得耳熟,只听他说道,“我先前来了那么多次,怎么就没看到你们摆出来?正好,我要了。” 眼看这古玉都要到手了,突然横生枝节,宝意忍不住脱口而出:“不行——这是我先看中的!” “大胆——”站在那拿着古玉的人身后的护卫怒喝一声,“竟敢对欧阳大人无礼!” “……” 宝意在说出这句话以后,才看清拿着自己的玉站在那里的人是谁,顿时后悔了。 欧阳昭明站在那里,依旧是青衫公子的打扮。 他春水般的眼眸从手中的玉石上离开,落在了宝意身上,对穿着旧衣的少女挑了挑眉:“是你?” 第27节 大约是上回见面印象太深刻,欧阳昭明竟一眼认出了她。 宝意回过神来,立刻向他行礼:“拜见大人。” 欧阳昭明低头瞧着她,上回见她脸上沾着血,这回见她脸上又沾着黑灰。 怎么回回见她脸上都要沾点东西? 宝意听他的声音在自己头上响起:“起来。” 宝意闭了闭眼,站起了身,只希望同上回一样他也能放过自己。 可是没有想到这一回,这算盘却落了空。 欧阳昭明三番两次见她在自己面前出现,生性多疑如他,当然要探个究竟。 宝意就听他问自己:“你要这古玉做什么?” “我——”宝意抬起了头,她不能说自己买这玉是为了仿造一枚玉坠。 只是见着欧阳昭明眼眸里的温柔春水,又想起那日他杀人的狠辣,宝意就感到面前这个人在自己眼中就像分裂了一样。 “说话。”欧阳昭明又轻柔地催促了一声。 他的声音越轻柔,就是越不悦,这听得一旁万宝奇珍楼的管事都为宝意捏了一把汗。 宝意心念急转,最后一咬牙说道:“这是我替我家主人来采买的,我家主人姓霍。” 面前的人知道,首先她家主人肯定不姓霍,因为那日去找霍老,都还是他指的路。 其次,她这样说是为了隐去那日在灵山寺后山撞见了欧阳昭明的事。 都是不得已的谎话。 至于这玉石是不是替霍老买的,他会不会去向霍老求证,那又是另一回事。 欧阳昭明听了她的话,把手里的古玉往上抛了抛。 就看到宝意小鹿一般的眼睛紧张地盯着自己的手,像是怕自己把这玉石给打碎了。 他停下了动作,让玉石稳稳地停留在自己的手上,问她:“这是你家主人要的?” 宝意忙点头。 欧阳昭明看了她片刻,最后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夺人所好了。” 见他真相信了,宝意反而愣了一下。 看着他随手把那方古玉递过来,她连忙伸手去接,说道:“奴婢代主人谢过大人。” “罢了。” 等这位权倾朝野的大人一转身离开,管事就让人拿了匣子替宝意装好了这枚古玉。 他感慨道:“姑娘真是好运,还能从那位手中拿到他看中的东西。” 宝意却想到,欧阳昭明留着这块古玉是出于兴致。 可是对霍老来说,他买这块玉就是要完成他人生中最后的作品了。 欧阳昭明愿意成全他。 因为这样,所以他才没揭穿宝意的谎言。 可是没关系,宝意给自己打气。 只要造好了玉坠去把真的换回来,找出了里面宝贝的秘密,或许就能让霍老恢复健康了呢? 这样想着,她带着匣子出了万宝奇珍楼。 一来到等着自己的马车上,就让车夫立刻出城到灵山寺去。 万宝奇珍楼上,欧阳昭明站在窗前,看着她上了马车,确实是朝着灵山寺方向去的。 他握着栏杆,想着这小丫鬟一而再再而三地撞到他面前,还有胆子对他张牙舞爪,这是真的都是凑巧? 马车跑得飞快,也颠簸,宝意却没抱怨。 到了灵山寺脚下,她依旧让马车在这里等着,自己则提了匣子飞快地往山上跑。 如今出城,时候已经晚了。 不过今日柔嘉郡主要在府里摆赏荷宴做一回东,回请她那些手帕交,还要点灯赏荷。 为了这事,府里都忙着,大概也注意不到宝意这么跑了出来。 按着上回的记忆,宝意一路跑向了那第三高的院子。 她撑着膝盖喘了一口气,便推门进去:“霍老,我买到了,霍老——” 可才一进来,就看到小老头毫无意识地躺在院子里,身旁还摔碎了一个碗。 “霍老!”宝意连忙跑了进来,把匣子往旁边一放,入手一探他的气息。 还有气息,只是人却发着高热,不知已经在这里躺了多久了。 宝意不懂医术,只想着要去求救,可又不能把人放在地上。 于是奋力地把小老头背到了身上,一步步移到了屋里,然后顾不上喘气就跑下了后山。 她冲上了灵山寺前的台阶,见到一个僧人便拉着他的袖子急喘着求道: “大师……救命……我爷爷在后山的院子里倒在地上发着高热,不省人事,求大师救命!” 第23章 人命关天,灵山寺僧人的反应很快。 他立刻就找了两个人跟宝意去山上把霍老抬下来,然后又去找了空闻大师。 空闻大师医术精湛,这些年谢易行就一直是由他在医治。 宝意和那两个僧人一起来到霍老住的院子,领着他们从房里把人抬了出来,飞快地抬到了灵山寺的禅房。 空闻大师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上辈子,宝意在庄子里跟在谢易行身边,是见过这位高僧的。 可是这辈子她去了三哥那里以后,还没有去过庄子,空闻大师现在还不认识她。 没有在意其他,空闻大师立刻为昏迷不醒的霍老把脉,然后为他施了针。 宝意听他念出一串药名,让一旁候着的僧人去抓药煎好送进来。 在灵山寺种了许多的药材,京中的药行有不少药都是在这里买。 成熟的药材收下来,已经炮制晾晒,现在空闻大师要什么他们都能立刻找来。 银针入穴片刻之后,霍老呼吸转为平稳。 空闻大师伸手,拔出了银针。 宝意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霍老有救了。 她这一番跑动,跑得眼前发黑,坐在这里此刻还感到晕眩。 空闻大师收好了银针,看向这发现霍老倒下的少女,和蔼地开口道:“阿弥陀佛,小施主是老先生的子侄?” “没错。”宝意忙站起身来,向空闻大师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谢谢大师救我长辈。” 她刚刚跑下来抓着那僧人求助的时候,说霍老是自己的爷爷,也是为了解释为什么这么晚她会跑到后山上去。 此刻空闻大师再问起,宝意就把已经想好的说辞告诉他了。 她是前几日听到了这位家中长辈的消息,才来了灵山寺跟他相认。 她并不在这附近住,而是在城中一户高门大户做丫鬟。 今夜会上后山,是因为买到了霍老要她买的东西,没想到一进去就看到他倒在地上。 “原来如此。” 空闻大师点了点头,宝意这番说辞虽然简单,但是没有破绽。 他看向情况恢复平稳的老人,抚着长须说,“看来这便是你们的缘法了。” 宝意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空闻大师说道:“若不是霍施主前几日与你相认,今日你又来后山找他,他这样在院子里躺一天,怕是原本的病情会加重。” 闻言,宝意的心提了起来。 上辈子自己不认识霍老,他一人独居,可能就是这样倒在地上好久才被发现,所以病情加重,撑不过冬天就去了。 此刻听了空闻大师的话,她忙问道:“那现在我爷爷他——” “没事,等药煎好了让他服下,很快就会醒来。”空闻大师道,“但是要治好他的顽疾,老衲无能为力。” 宝意心里一沉,看向躺在床上的瘦小老人。 空闻大师治不好的病,那可能就真的没人能治了。 霍老再这样独居在山上没人看着,也不是办法,自己又不能次次都这样跑回来。 她想着,开口对空闻大师道:“大师,我今天是趁休息跑出来的,不能在这里久留。” 宝意说着,拿出了从万宝奇珍楼带出的匣子,交给了他。 空闻大师伸手接过,目光看向了她:“施主这是?” 宝意知道空闻大师品性高洁,这匣子里的古玉她不能带回府中,放在他这里再合适不过。 她只说道:“这是我替爷爷买回来的一枚古玉,我今日来就是想把这个交给他。等他醒来以后,还请大师把玉交给他,告诉他我来过。” “好。”空闻大师接受了她的嘱托,点头收好了匣子。 宝意又说:“我会想办法在城里租个院子,找个人照顾爷爷,等一切安排好以后,就来接爷爷下去。不过在我办好之前,还请大师帮忙照顾爷爷,求大师了。” “小施主言重了。”空闻大师含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宝意又再看了霍老一眼,心中那似火焚烧的煎熬没有减少。 第45节 欧阳昭明留意到他的神色,等从书房出来以后,便叫着他:“四皇子留步。” 萧璟停住脚步,转头看向他,“欧阳大人。” 欧阳昭明望着他,朝他温文一笑:“下官猜测,四皇子可是担心宁王的二公子?” 萧璟也没有隐瞒:“不错。” 这京城中,他确认还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过面前这个人。 欧阳昭明在穿着饰有麒麟的官服时,比他穿着书生衫的时候,更能提醒旁人他的权势与手段。 萧璟听他说道:“四皇子若是担心这个,想要去宁王府一趟,那大可不必去了。下官的人已经问清楚了,感染天花的是柔嘉郡主,不是谢二公子。如今宁王府里外都已经封锁了,四皇子身份贵重,还是留在宫中,不要过去为好。” 听见好友没有事,萧璟皱着的眉头也就松开了:“多谢欧阳大人告知。” 欧阳昭明对他点了点头:“下官告辞。” 萧璟站在原地,望着他转身离开,然后抬眼望了望外头即将下雨的天空。 皇城叫这沉沉的黑云压着,让人感到笼罩在他们大周朝头上的阴影挥之不去。 雨终于落了下来。 宁王府,柔嘉郡主院子中,有小丫鬟还不明白事情有多么严重,小声问道:“天花是什么?” 紫鸢望向她:“天花是一种病,能够传染,一开始便是像珍珠她们一样服侍郡主被感染,高烧、疼痛,过多几日,面上就会开始爆发红疹,然后长出脓包。” 她的声音落在院中众人的耳中,尤其是夏草跟秋云,令她们都摸着自己的脸瑟瑟发抖起来。 女孩子最珍惜的就是自己的容颜,尤其是她们这样长得好的,就更加看重。 雨点砸下来,落在她们的头上指尖上,那温度令她们颤抖了一下。 秋云回过神来,望着紫鸢说:“既然会传染,那为何紫鸢姐姐要把院门锁上,不让我们出去?” 这不是想让她们死在这里吗?! 紫鸢却望着她们,说道:“感染了天花,先前几日是看不出来的,你们都接触过郡主,哪怕现在没有开始浮现相应的症状,可能也已经感染上了,我不能放你们出去。” 郡主房里,柔嘉正躺在床上,发着高热,呼吸也是一阵急过一阵。 院中,雨点密集起来,将站在这里的人头上身上都打湿了。 在这雷声中,有些小丫鬟已经害怕了起来,想着如今在房中躺着的那几个已经感染发热的小姐妹,自己也会同她们一样吗? “你这是……”秋云积攒起了力气,抬手指着紫鸢道,“你这是在杀人!” “杀人?”紫鸢看着她,一步步地向着秋云走来。 秋云为她的气势所摄,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去,却被紫鸢一把抓住了手,定在原地。 “好好看清楚了,我跟你们一起留在这里。”紫鸢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在院中这一张张苍白的面孔上扫过,说道,“留在这里,有人照料,有太医开的药,熬过去不一定会死,谁现在敢去冲撞那门,想要冲出去的话,就不一定了。” 所有人被她说的话给镇住。 秋云也失却了言语。 紫鸢松开了秋云的手,说道:“只是院门封锁,不准出去,这段时日,该做什么还是继续做什么。” 紫鸢封锁院子的动静传到了宁王妃耳中。 在这瓢泼大雨中,宁王妃匆匆地从自己的院子赶到了这封锁的院子外。 她焦急地望着紧闭的院门,在伞下只能听到雨声,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青梅忙上前去敲门,把这院门拍得砰砰作响:“紫鸢姐姐——紫鸢姐姐!” 不多时,门后传来了紫鸢的声音:“青梅?可是王妃来了?” 宁王妃上前一步,眼看就要走出纸伞的范围,在旁为她撑着伞的红芍连忙跟着上前了一步。 宁王妃望着这紧闭的院门:“紫鸢——” “王妃。”紫鸢的声音隔着院门传来,“天花有极强的传染性,奴婢现在不能开门,这院子里的人一个也不能出去。郡主现在情况还好,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想来宫中的御医肯定也会很快发现郡主得的是天花,会给郡主开药,王妃不必担心。” 宁王妃站在雨中,总觉得从院中隐隐可以听到哭声。 她想着自己女儿在里面明明数日前还好,一下子情况却变得危急起来,只感到心如刀绞。 又想着自己的大丫鬟是这样的果敢,知不知道她这样把自己也锁在里面会怎样? 站在她身旁的红芍安慰道:“王妃不必担心,紫鸢姐姐小时候是得过天花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能一眼就认出柔嘉郡主身上出的红疹,判断出她得的是天花。 “没错。”紫鸢也在院中说道,“这天花虽然奇毒,但是得过一次,便不会再染上第二次了。” 可即便是这样说着,知道柔嘉已经度过最危险的时候,没有亲眼见到她,宁王妃还是放不下心。 就在这时,雨中又匆匆地来了脚步声。 这脚步极为稳健,宁王妃一听便知道是夫君回来了。 “王爷——”她站在伞下,转头朝着身后望去,果然看见宁王大步朝着这个方向走来,在他身后撑伞的小厮几乎要跟不上他。 一见宁王过来,宁王妃就像是有了主心骨,宁王忙扶住妻子,站在伞下望向院门,却发现女儿的院子已经被封锁了,于是问道:“怎么回事?” 宁王妃泪盈于睫,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红芍便代替她回答道:“回王爷,这是紫鸢封锁了院子,郡主得的是天花。” 宁王握着妻子的手臂,说道:“你们已经知道了?” 宁王妃望着宁王,听他说道,“方才宫中已经来人传过话了,太医确诊柔嘉得的是天花,那日给她来看省的徐太医也感染了。” “那太医可有什么办法?”宁王妃握着丈夫的手,颤声问道。 宁王摇了摇头,忧心的目光看向着那紧闭的院门,说道:“没有办法,只能等她自己熬过去。” 宁王妃听着这话,眼前发黑,几乎要当场这么晕过去。 …… 大雨倾盆,雷声一阵响过一阵。 院中的树上,雪球儿不在那里,平日里都呆在上面的另一个身影也不在那里。 而书房中,谢易行终于不是自己一个人跟自己下棋了,在他对面坐着他戴着面罩的影卫,他执白,白翊岚执黑,两人坐在这里对弈。 风声急,雷声吼,白雨跳珠落入棋盘,可那该落的黑色棋子却一直停在半空中,久久都没有落下来。谢易行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人,见他面罩之上的那双眼睛在望着不知什么方向出神,心思全然没有在这棋盘上。 谢易行于是抬手把白子扔回了棋盒里,然后在桌面上敲了敲。 等坐在对面的人回神,他才问道:“你在想什么?” 白翊岚在面罩后顺着他的话回答道:“不知她现在怕不怕。” 谢易行一听就知道他这是在想着谁。 他一挑眉,想知道她怕不怕,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光坐在这里能知道什么? 小厨房里。 今日下雨,有许多事情都不能做,雨水将地上落的叶子都冲击到了沟里。 只能等雨停了再去清理干净,宝意就在这里跟着李娘子学做点心。 李娘子见她这几日不开心,现在是想方设法要让她高兴起来。 宝意用手上的面团做了个兔子,正在举起来给她看,问她:“姐姐,可爱吗?” “可爱。”李娘子刚说了可爱,就看见有人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进来。 连身上的雨水都没抖干净,这小厮就对小厨房里的其他人道:“郡主的院子被封锁了。” 李娘子一听到“郡主的院子”就觉得要糟,再转头一看宝意,果然一张小脸已经吓得白了。 她恨不得抽这个没眼色的家伙,可是望着宝意这紧张的样子,又不得不问他:“怎么回事?” 这跑进来说消息的小厮说道:“宫里来人说了,郡主得的是天花,要命的,还会传染!所以王妃院子里的紫鸢就把整个郡主的院子都封锁了,让所有跟郡主接触过的人都不得出去。” “那——”李娘子听见宝意的声音在旁边担忧地响起,“那我娘呢?” 这小厮说:“你娘?” 他把宝意跟郡主院子里的人对比了一下,随口说道,“你娘现在大概正在被人往院子里关吧。” 宝意一听,手里拿着的面团一下子掉了下来,摔在桌上,失了形状。 她本人则直接往外冲去,甚至不拿上靠在墙边的伞就冲进了雨里。 李娘子瞪了这多嘴的小厮一眼,然后把围裙一解,也朝着宝意追了出去。 “宝意!宝意!” 听见雨中传来李娘子的声音,坐在书房窗前的谢易行跟白翊岚都朝着下方望去。 两人看着宝意冒着雨跑远了,而李娘子拿着伞从后面一路追着过去。 白翊岚坐直了身体,这是怎么了? 郡主院子外。 柔嘉一病,陈氏又不懂医,能做的事情非常少。 看着柔嘉见天都没有好转,陈氏于是又去了灵山寺烧香拜佛,祈求菩萨保佑。 紫鸢封闭院子的时候,她人正好在外头。 现在才求了福,还抓了香灰回来,准备土法子泡水,让柔嘉喝下去。 没想到一来到院子外,就看到宁王跟宁王妃都在这里围着院子,那院门还不开。 陈氏心里一突,只担心里面是出了什么事。 她忙朝着院子的方向跑来,跑得泥水飞溅在身上也顾不上管。 “怎么了?郡主院子里怎么了?”她一边从外面挤进来,一边抓着人问。 那被她抓着的丫鬟刚要开口回答,却发现问自己话的人是柔嘉郡主院子里的陈嬷嬷,这也是跟郡主接触过的,顿时吓得“啊”了一声,往旁边退去。 她这一叫,立刻就吸引了旁人的目光,众人见陈氏在这里,也纷纷变色,像躲避瘟疫一样朝着旁边躲去。 他们可是听见了的,这天花是会传染的! 第46节 陈氏看着他们的动作,不知他们这是何意。 自己不过出去一趟,怎么回来就变成了这样? 她心中疑虑万千,一时间想着难道是柔嘉出了什么事,一时间又想着难道是自己做的那些事情暴露了。 不过这些人一退开,反而方便她往前走。 陈氏从这让开的路走到宁王与宁王妃面前,心中全是惊惶与不安。 宁王与宁王妃见了她却像是更加惊惶一般,陈氏还未开口,宁王与宁王妃身边的人便已经把他们挡在了身后,将陈氏与他们隔开。 陈氏真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手上拿着的伞也滚到了一旁。 她听见面前的人在问自己:“陈嬷嬷,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陈氏颤抖着嘴唇,在雨中抬起头来,雨势甚大,没了伞的遮挡,她很快就被淋湿了。 她望向那紧闭的院门,不知道柔嘉在里面是怎样了,更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对自己都避如蛇蝎。 她脑海中又想起了那天听到的那句话,宝意是灾星,是祸害。 “我……”陈氏望着宁王夫妇,确定他们这样的反应肯定是还不知道当年女儿被认错的事了,于是心下稍定,第一反应就是把所有事情都推到宝意身上,先洗脱自己。 她心中想好了腹稿,刚要说出来,就听见宁王妃身边的大丫鬟红芍说:“陈嬷嬷,郡主得了天花。” “什么?”陈氏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到她望着所有人的表情确认不是自己听错之后,一张脸便在雨中瞬间白了。 天花,她如何不知道天花是怎样可怕的病? 她小的时候听过,一个村子有人得了天花,很快就传染了整个村,然后一发作,整个村都没了。 再看面前这些人惊惶的眼神,陈氏便明白过来,他们是担心自己身染天花,会传染他们。 她忙跪在地上,为自己辩解道:“我没有得天花,我没有得天花!” 她知道那些小丫鬟从柔嘉身上感染了天花,是会高热不止的,于是说道:“王爷王妃,我没有发热,也没有感到不舒服,我没感染!” 宁王妃望着她,心中有几分怜悯,可是在这个时候却不能心软,只说道:“陈嬷嬷,太医说了,这天花发作是有一定的时间的,在发作之前你也不知道你究竟感染了没有。” “我没有,我没有……”陈氏如今满脑子都是宝意是灾星,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带来的! 红芍说:“不管你有没有,为了主子们的安全,你也是要进院子里的,何况郡主现在还需要人照顾,陈嬷嬷你先进去吧,紫鸢会在院子里为你开门,等到一切结束之后,你再出来便是。” 陈氏听着她的话,心中一惊,自己现在没有感染天花,可是进了那院子,同那么多感染了天花的人在一起,她还能幸存吗? 陈氏面露惊恐,拼命地想拒绝,可是面前的宁王跟宁王妃却没有一个说要放过她。 陈氏渐渐陷入绝望,又再次想到了宝意。 她望向院门,在这院子里,她的女儿正在里面受苦,而宝意却在别处逍遥快活。 她心中发起狠来,想着好,你们要我进去,我死也要拉上你们的女儿当垫背!不是说接触过就要进去吗?那我也接触过宝意,就让她和我一同进去! 陈氏心里打定了主意,压下了惊慌,做出镇定的样子,从地上站起了身,然后对着红芍说道:“红芍姑娘,我——” 她想说我进去可以,我也见了我的女儿宝意,怕是她也要一起进来,然而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雨中又匆匆来了的脚步声。 宝意冒着雨从三公子的院子那边跑过来,浑身湿透,站在人群边缘望着还站在那里的陈氏,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娘——” 李娘子从后面匆匆地跑来,把人笼到了伞下:“宝意,好了——” 她想说陈氏日日跟郡主接触,不被关进去是不可能的,现在宝意见了她,也算是了却桩心事了,不可能阻止。 不想陈氏见了宝意,眼中却骤然爆发出一阵光芒,然后又转身跪下,对着宁王与宁王飞说道:“王爷王妃,既然宝意来了,就让我们母女一起进去服侍郡主吧,毕竟我也见了她,不知会不会把这病也传给了她——” 听到她竟然去见了宝意,宁王妃心中一惊,若是传给了宝意,那行儿—— 然而她还未说话,那护着宝意的李娘子就怒喝了一声:“王妃别听她满嘴胡吣!” 李娘子性情直爽,也是忍了很久了,一下子就把话都抖了出来。 “这些时日,府中在四处传着宝意偷偷出去私会情郎的流言,在郡主病倒之后,还有人在私下传是宝意命中带灾,把她害成这样的。在场人人都听过这流言,宝意成日失魂落魄,我日日守着,怕她出事,可陈氏这个当娘的就一次也没来见过她,现在居然还想把女儿也一起攀扯进去?都说虎毒不食子,陈氏你说你还像个人吗?!” 第37章 陈氏跪直了身体想要反驳。 可是,她却意识到—— 即使是在这雨声雷声中,也能听见从周围传来的窃窃私语。 “出了这样的流言,她居然从来没有去看过女儿?” “没有去看过也就算了,还在这节骨眼上说自己去过三公子的院子,这陈氏是在想什么?” “看她刚刚要送被进院子里,她还避之不及,一转眼却要扯上自己的女儿也一起,真是……” 旁人的娘亲都是在这时候拼命想把自己女儿摘出去,哪像里她? 她就是要她女儿死啊! 这些话声声入耳,正在这时空中又是一阵惊雷,令跪在地上的陈氏颤抖了一下。 宁王与宁王妃站在一处。 宁王还好,宁王妃却是不敢置信地看着陈氏。 就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跟在自己女儿身边的人。 她之所以放陈氏在柔嘉身边,是因为柔嘉依赖她。 而陈氏性子看起来也好,对柔嘉又忠诚。 宁王妃隐隐听过她对宝意严格,可是一直也只想着这是忠仆之行。 意图是让宝意也时时刻刻把柔嘉放在最高的位置。 可此刻一看,这哪里是严格?这分明是苛刻至极。 宁王妃有着四个儿女,每一个都是她的心头肉。 她是断然想象不出怎么会有母亲这样对自己亲生子的。 一时间,她对陈氏的品行也怀疑了起来。 李娘子愤怒地瞪着陈氏,感到被自己护在怀中的宝意一直在发抖。 所有看着这边的人都可以看到少女眼中满满的不敢相信,神色哀伤又绝望。 她仿佛没有想到自己这样冒雨而来想要护住自己的娘亲,却换来她这样的对待。 “没事宝意。”李娘子低声安慰着她。 心中却忍不住想,今天要是自己没有追上来,宝意是不是就要被这么拉进了院子里? 她真是想都不敢想。 陈氏感到自己今日一再的失算。 为了补救,她连忙伏低了身子,朝着宁王与宁王妃磕起了头。 她的额头砸在地上,在那雨水中咚咚作响。 所有人见她一边磕一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王爷王妃,事情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 她说着抬起头来,额头已经磕得通红,脸上流的不知是眼泪还是雨水。 她说:“当年战乱之中,王妃将郡主托给我婆母照顾,已经是对我们家莫大的信任。后来王府来人将郡主寻回,又带了我们孤儿寡母一同进京,给了我们安身立命之处,这对我跟宝意来说都是天大的恩啊!”她一边说着,一边痛哭,仿佛被这激烈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确认宁王妃跟王爷都在看着自己之后,陈氏才揪着衣襟,反手一指被护在伞下的宝意,“可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她却不识好歹,去了三公子院子,不好好服侍三公子,反而见天的往外跑!我是亲眼瞧着她跑出去的,瞧着她进了那城西的院子。所谓养不教母之过,见到唯一的女儿这样,我无地自容,日夜反省自己究竟做错什么。难道真的是我对她太苛刻了吗?才让她做出这样的丑事。” 陈氏一边说着,一边哭嚎出声,“我是一点都不敢去确认啊王妃……我、我……万一这是真的呢?万一呢?我有何颜面去见我陈家的列祖列宗?我有何颜面面对王爷和王妃?” “你——”李娘子听着陈氏这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只想再开口骂她。 可是又感到宝意的颤抖,只得暂时放弃了去骂这恶毒妇人。 她心里叹着气,再怎么讲这都是宝意的亲娘,骂她不也等于下宝意的面子吗? 陈氏一边抽泣着一边说:“再加上后来又出了传言,说郡主这样……都是因为宝意命中带灾害的……” “荒谬!”宁王性情刚正,最是不喜这样怪力乱神、毫无根据的话。 他指着陈氏骂道,“家宅不宁,便是你们这样的愚钝妇人搞出来的!就这么一个孩子,她能是什么灾星?柔嘉先前落水还是宝意救上来的,到了你嘴里,一转眼又成了她害她了?” 宝意在伞下听着父亲的话,原本演出来的委屈也三分也变成了七分真。 这是她的父亲。 若是陈氏与她的女儿没有抢走她的人生,那现在唤宁王父亲的便是她。 她虽没有什么机会与父亲接触,但是此刻听着他的话也知道,三哥身上那股正气和对下人的悲悯爱护都是像了谁。 宝意的泪簌簌地落下来。 李娘子忙拿了自己的手绢给她擦,却像是怎么也擦不干。 她真是一颗心都被这小丫头给哭碎了,宝意听她安慰自己:“宝意莫哭,莫哭。你看王爷都是信你的,不会听那陈氏满嘴胡言。” 陈氏听见宁王发话,又继续跪在地上向着他磕头,一下比一下重,口中称道:“王爷恕罪,是我后宅女子见识短,听见这样的话便六神无主,只想着把宝意喊过来,一同进院子里侍奉郡主……若是有什么事,我便带她一起走了,也能留下个清白……” 宁王简直被这妇人的心狠与愚昧给惊到了。 他站在宁王妃身边,抬头看向宝意。 自始至终,这孩子都只是哭,根本没有指责她这不称职的母亲半句话。 宁王看着她,已经想不起这小丫头随着柔嘉一起进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只觉得她现在看起来比起同龄人来也还是稍显不足的。 宝意见宁王看着自己,听他问道:“宝意,你娘口口声声说见过你,本王问你,她究竟去寻过你没有?” 尚伏在地上痛哭的陈氏一听见宁王开口问宝意,心中就是一惊。 她慌忙抬起头来,看向身后的人。 宝意从李娘子撑着的伞下出来,跪在了这大雨中。 望着自己的父亲,宝意颤声道:“回王爷的话……我娘她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 她说着,将目光从宁王身上移开,落在了陈氏身上。 第318节 他在这片草原上活了下来,成为了狼群中的一员,断奶之后,也跟其他小狼一样,过起了喝生血、吃生肉的生活。 接纳他的狼群、他的兄弟、他的母亲没有觉得他与它们这个种群有什么不同,可是在草原上放牧的牧民在第一次见到这个被狼群抚养着长大,行为举止都像狼,不像人的孩子以后,就想要把他从狼群里带离,带回到人群之中。 “他们成功了吗?” 宝意听着欧阳昭明讲起这些事情,不像是在讲他自己,仿佛在讲述一个旁人的故事。 她问完之后便觉得,若他是真的由狼群抚养长大,那他被带回人群当中应当是年纪尚幼的时候,他不一定记得这些事情,可是欧阳昭明却答道:“成功了,草原上的人想做些事情,很少是他们做不到的。” 他在狼群中大概被抚养到三四岁的时候,就被草原上的牧民带回了帐篷中,给他洗干净了脸跟手脚,打理了他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么久都没有修剪过的头发,让他穿上孩童的衣服,从一个人形的野兽掰正成了一个仿佛生长在游牧民族中的孩子。 只不过狼性坚忍,它们把这个孩子视作自己种族的一员,就不会这样轻易让人把他夺走。 于是才被带回来,被一户没有孩子的牧民收养在膝下悉心教养,渐渐有了人的模样的孩子,在一个夜里又跟着闯进牧民的羊圈里声东击西,然后分出了几匹狼来接他的狼群跑了。 在这之后好几年,就是这些在草原上放牧的人跟游荡的狼群之间的抢夺之战,有时候是他们把这个孩子抢回帐篷中,有时候又是狼群来袭,把这个属于它们的孩子带回去。 如果是一直生活在狼群中,没有接触过牧民的孩子,那长大以后,不管再怎么纠正,他也是满身狼性,可是牧民的性情也坚忍,始终没有放弃,想把这个孩子带回来。 于是在欧阳昭明人生的前半截就是这样,有时待在狼群里,有时待在帐篷中,直到那年欧阳院长带着人潜入东狄,在这个因为一品阁而变得分崩离析的强国里埋下了监察院的种子,在从草原取道回大周的时候,遇见了这个混迹在狼群中的半大孩子。 狼的寿命差不多是人类的三分之一,每年都有新的小狼崽在狼群中诞生,而统领它们的狼王也在一天天地老去,等到苍老到不能再赢过挑战者的时候,狼群就要换新的首领。 被狼群跟游牧民族共同养大的欧阳昭明在狼群之中,他是狼王的孩子,当初那只接纳了他、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的母狼,孕育的是狼王的幼崽。 老狼王被击败以后,它的崽子们又还过于青涩,不能去挑战新的首领,把狼王的位置抢回来。 他们要么留在狼群之中,要么离开这个族群,去另谋出路。 对真正的狼来说,这不是什么困难的选择,可是对一个在狼群中长大,但是也保持着人性的孩子来说,接下来该往哪里去,就是他该选择的重要分岔了。 “义父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 欧阳昭明看着面前燃烧的火堆,将手边的树枝折成两段,也投入了火中。 “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他需要一个继任者。我生在草原上,却由狼带着长大,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他要一把利刃,要给大周留下一个孤臣,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第252章 伴随着欧阳昭明的叙说,宝意眼前浮现出了当年那个自东狄归来,经过草原,在狼群中见到了这么一个孩子的欧阳院长。 那时候的欧阳昭明跟现在她面前这个坐着的人大概完全是两个模样。 现在的他已经被雕琢成光芒夺目的样子,而那时的他还是一块原石,一块璞玉。 只有落在欧阳院长这样的人眼中,才能看到他身上隐藏的锐利。 宝意知道为什么欧阳院长会对这样一个孩子动了惜才之心,想要让他成为自己的继任者。 因为人的一生所求索的问题大抵就是那三个——我是谁,我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前面两个问题对欧阳昭明来说都已经是无解之题,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就剩下最后一个——若是从狼群之中离开,之后他要去往何处,要选择一个怎样的人生? 人求索的问题越少,他的人生道路就越是纯粹,正适合成为大周监察院需要的那个人。 “你说,我是什么人?”欧阳昭明停下回忆,隔着火堆看宝意,“是周人,是齐人,还是狄人?” 面对他的提问,宝意摇了摇头。 他可以是草原上的牧民之后,是从这里经过的北周商人之子,是生活在南齐与草原交界的平民之子,甚至是东狄人。 没有一个唯一的答案,那这个问题就等于没有答案。 他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不是任何人。 但是选择跟那个来到他面前指引他的人走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为了周人。 “这,就是‘欧阳昭明’人生的开始。” 欧阳昭明对她一笑,说完了这已经在时光中掩盖了许久的故事。 跟宝意说起这些,他才想起自己在跟着义父从草原上离开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回望过去了。 在来到北周最开始的那几年,他是跟在义父身边的影子。 后来,他成为了小欧阳大人。 再后来,他成了唯一的那位欧阳大人。 在人群中生活得久了,他身上的狼性渐渐地收敛了起来,就像是锋芒毕露的宝剑归入了剑鞘,但是这种来自草原的冷酷天性,却依然是他身上的印记。 这种标志,令他的同僚、他的对手在想到他的时候,背上都会漫过一阵被野兽盯上的战栗。 他收欧阳离为义子,带他在身边,当成继承人培养,朝中有许多人不理解为什么欧阳昭明会挑中这么一个少年。 是因为两人的身世相似,还是因为这少年身上有什么不同? 上辈子宝意不知道欧阳离是怎么引起了欧阳昭明的注意,可这一世她却是亲眼看着欧阳离来到了欧阳昭明面前,但在今日之前,她也同其他人一样,不明白欧阳离究竟有什么特殊。 直到听欧阳昭明说起他的过往,宝意才知道这是因为他们两个身上有同样的狼性。 这个背井离乡来到京城,又一直为族人所排挤孤立的少年也像是一匹孤狼。 欧阳昭明在他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也看到了他成为大周的下一把利刃的可能性。 远处休憩的狼群大多安静地趴伏在地上,聆听着周围动静的耳朵不时地抖动,精力旺盛的小狼崽在狼群停止行进之后,就在母亲身边滚扑撕咬。 狼是夜行生物,它们在夜晚出没,可现在却没有继续赶路。 这显然是因为欧阳昭明。 人生在世,没有几人能有这样跟大型的狼群共处,还不怕它们会越过那条并不宽阔的河流过来侵袭的。 宝意看着这月夜下的狼群,心中甚至生出了想要作画的冲动。 如果不是他们在逃亡路上,她的玉坠空间里又没有准备笔墨,她就真的要摊开画纸来画它们了。 怀着可惜的心情,宝意收回目光,问欧阳昭明道:“你从我们开始上路的时候,就想过会再遇到它们吗?” 欧阳昭明点了点头:“对。” 他在回到这片草原上的时候,记忆中第一个复苏的就是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日子。 在过去,他曾经几度离开过狼群又再回来,它们都还认得出他,不过这一次他不太确定,因为这一次他离开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 狼的寿命有限,十几年光阴对人来说只是生命的其中一段,可是对大部分狼来说却已经是一生,他不知道自己曾经的族群还在不在。 不过没有想到,那些在他跟着义父从草原上离开之后,也一起离开了狼群,到草原上去寻找自己的新天地的兄弟现在也有了首领的地位。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几个狼群会聚集在一起行动,因为它们的头狼都曾经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好了,今晚就在这里休息一夜,明日再赶路。” 两人的谈话结束,欧阳昭明对宝意说。 “嗯。”宝意一面点头,一面伸手将他们用过的这些餐具都收了起来。 这些东西原本是应该拿到河边去清洗,可是她看着聚集在那边的狼群,虽然它们跟欧阳昭明有渊源,因为他的缘故,所以留在这里镇守,没有立刻离开,但自己这样过去清洗手里的东西,难保它们会错以为自己要做什么,跳起来发起攻击。 宝意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把餐具带回玉坠空间里,在湖边清洗一番。 见她收拾好了东西,用两手执着锅边,似乎是在想着这该如何抬手去按耳后好回到玉坠里去,欧阳昭明站了起来,伸出手来帮她托住。 “谢谢。” 有他的帮忙,宝意换了个姿势,用一只手抱住了这些堆在一起的餐具,空出了另一只手来。 正要抬手按耳后,她就听见面前的人说道:“今夜你就在里面休息吧,等明日出来再一起上路。” “嗯?”宝意的动作顿在原地,抬眼看他,然后摇头拒绝了,“不,我待会儿就出来。” 欧阳昭明一挑眉,他让她进去,是因为觉得在玉坠空间里她能睡得更加安稳,要是后半夜遇到什么危险,她躲在里面也不会被波及。 见宝意这样干脆地拒绝,欧阳昭明回想起刚才自己没有同她多说就掠到了对岸去,面对这些狼群,而宝意站在后方,一手持刀,一手持火把,做着一有什么变故就要冲过来的准备。 彼时情境更加危险,她都没有打算独自逃走,现在会拒绝自己的提议,欧阳昭明倒也不算太意外了。 他想了想,眼下左右有狼群在对岸警戒,它们能够听到比人耳能捕捉到更小、更远的声音,就算是后面有追兵来,也能提早发出警示,他于是也就不再勉强。 等宝意的身影再次出现,火堆旁的毯子已经铺好了。 欧阳昭明躺在外侧,跟她躺的位置隔着一个火堆,十足的克己复礼。 见宝意出来,欧阳昭明随意地躺在毯子里,朝她做了一个手势,宝意于是也在自己这边躺下了。 身下是青草,上面铺着厚重的毛毯,可以隔绝露水跟寒气。 宝意把毯子拉到了脖子底下,眼睛望着头顶的星空。 天气晴朗,夜晚也并不难过,这是在悬崖一战之后这么多天以来,她心里最宁静的时刻。 原本做好准备要生死分离的人又重新回到身边,而且他们还从东狄境内成功地跑了出来,正在向着去往南齐的路上前进。 身旁的火堆没有了,新的柴火加入,火焰就在草原的星空下渐渐地小下去。 在这幕天席地的环境之中,宝意也感到自己渐渐被睡意笼罩,她闭上了眼睛,就着火堆的余温沉沉睡去。 —— 第二日,天光大亮。 宝意睁开眼睛,发现昨晚燃烧的火堆已经熄灭,而睡在旁边的人也已经起身离开,只留下睡过的毯子在地上。 宝意坐了起来,这一觉,她睡得出乎意料的沉。 掀开毯子以后,她站起了身,见到欧阳昭明正在河边。不过在河对岸,昨天晚上成群地歇在那里的狼群却不见了。 宝意不由得朝着远处望去,也没有找到它们的踪影,就好像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些狼群是她的梦境一样。 它们走了吗? 在宝意陷入沉思的时候,背对着她蹲在河边的欧阳昭明走了回来,宝意见到在他手上抓着两只处理好的兔子。 “醒了?”一回到宝意身边,欧阳昭明就问,“睡得好吗?” “这是……”宝意的目光落在他手里提着的这两只兔子上,然后抬起头来问他,“你去打猎了吗?” 他们是在野外睡着,被晨光唤醒,看天色,现在应该还早才对,欧阳昭明这就打了两只兔子回来,还剥皮清洗了,他是醒的有多早? “不是我打的。”欧阳昭明把手里处理好的兔子递给了她,宝意伸手接过,见他擦干了手,蹲了下来,开始收拾地上的毯子,再除净燃烧过的灰烬,隐藏他们在这里过夜的行踪。 宝意拿着兔子,见他这份动作,便知道这兔子提前处理好了,是准备让他们晚上吃的,白天就吃干粮应付过去,尽量少地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