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渐于陆》 分卷阅读1 作者:不见子都 文案: 天意如刀,愿你能赤子之心,于半局残棋中触得曙光。 纵命筹深,无悔纵横。 渐卦第六爻爻辞 “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 超低级修真文,一句话概括: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师弟被大师兄调(纯洁)教成长霍霍一个门派的故事 自带王霸气场冰山帝王攻 X 傲慢狂拽欠收拾骨骼清奇受 年上 一、 日头从东墙射过来第一缕光时,祁越正负着一把剑朝大门走。 金色的阳光有些扎眼,祁越抬手挡了挡,又把手腕翻转过去,握了握身后长剑的剑柄。那把长剑与他少年人的身量有些不甚搭,但祁越负在背上,也不显滑稽。 眼瞧着要到大门口了,祁越往前迈了一步,竟像被谁推了一下似的,又退了回来。他毫不惊讶,不动声色地闭眼把右手推了出去,手掌抵在虚空,像触摸到一堵墙壁一般。 这般瞬息,祁越猛地睁眼,连着往后退了三四步才站稳。他吐出一口气,抬手将背后的长剑翻了过来握在手中,长眉压了压,眼睛盯着前方,已经抬起了手腕。 “哎,小子,你要做什么?”身后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恰时阻挡了祁越将劈过去的那一剑。这声音跟没睡醒似的,仿佛为了印证这一点,话音刚落便又接了一声哈欠。 “出门,”祁越动作顿了一顿,抬起的胳膊又缓缓落下。他转过身来,盯着身后的人,语气平平地张口:“爹。” 祁从云捂着嘴打足了哈欠,又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才抱着胳膊慢腾腾地朝自己儿子这边走:“连大门都走不过去,出什么门,”说着又掀起眼皮上下打量祁越一番,突然大笑起来,“还背着越昼剑,哈哈哈哈……真没本事。” 祁越脸色不大好。他凛着眼神直直地看着祁从云,皱了皱眉:“爹,你昨日答应我的。今日便让我去万山峰。” 祁从云揉了揉眼睛,刚打完哈欠,眼睛还有些红,这让他瞧起来有些热泪盈眶的意味。祁从云便这么看着祁越,道:“不记得了,我昨日说过么。昨天是什么时候?” “是我十四岁的生辰,”祁越简直咬牙切齿,他耐着性子说完这一句,马上闭了嘴巴,好似跟他爹说话是什么奇耻大辱。 “啊,”祁从云又擦了一把眼睛,吸了吸鼻子,捎带着抹了一把,这才道:“十四岁了,觉着自己翅膀硬了。连这道大门都迈不出去呢,出去给人打得屁滚尿流,到时可莫要哭着回来。”祁从云又仔细地看了一眼祁越,事不关己似地道:“自然,哭着回来也别指望给你讨回来。” “外面的人,哪会像爹这样无聊,”祁越到底没忍住,黑着脸讽了一句。 祁从云眼睛一瞥,扭身在一旁的石凳上委坐下去,一手支着脸,一手敲着石桌面:“小子,你想好喽,今日出了我这门,往后可没有再进来的机会了。” 祁越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心里还是忍不住想了想,若是往后不能再回家门,会不会沦落成一个乞丐。这念头没冒出个头就叫他摁了下去。从他记事起,便没见他爹出去外头过,且看眼下的模样,他爹这辈子也不打算再出去。 再不济,也就活成他爹这邋里邋遢的样了,祁越想,难不成自己还能比他更差么。 当然是不会的。 “越儿,怎么就只带了剑,娘昨晚给你收拾好的东西呢,”董胧雨人未至,声先到。急慌慌地几步走上前,又拍着祁越的肩膀,“你等等,娘给你拿书信过来。” “不要了,”祁越摇头,又伸手拉住董胧雨的衣袖,“娘,不用了。我这样便好。” “拿着去罢,虽说久不见面,但宁掌门甚重义气,见了书信,往后也可多照料你。到底爹娘不在你身边,你又还小,遇事有人替你帮衬帮衬,比你独个儿为难要强,”董胧雨说着又往屋子里去。 祁越拦不住,只好任他娘去了。 “我今早卜了一卦,也还不错,”祁从云没骨头似地靠着石桌,活像个地痞。 祁越从前便想不通,他娘一副蕙质兰心大家闺秀的模样,怎会想不开跟了他爹这么一个二混子。真是应了一句俗气话,鲜花插在牛粪上。 虽说他这么想,但祁从云实际上还要算牛粪里较为出色的那一层次。收拾收拾,入眼也不算别扭,约莫他娘便是看上了他爹这一点。祁越每每斗不过他爹,便这样不忌惮地想。更让他想不通的是,他爹这么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竟次次能把他打压得毫无招架之力。从小到大不知跟他爹切磋了多少次,五花八门,符咒阵法剑术……样样比不过。每次祁越灵光一闪,小胜一筹,不出半日就又被祁从云打压回来。 从他记事起,便开始“挨打”,一直挨到他前一日,十四岁生辰。董胧雨觉着自家儿子在家里闷了太久,是出去见见世面学学本事的时候了,便叫他去万山峰学艺。 据说万山峰的掌门是他爹娘的故交,去了也算放心。 祁越被打压惯了,有些想打压回来,但估摸着若在这小院中,怕是要被打一辈子。说不准出去学一学本事,回来杀他爹个措手不及,岂不是妙哉。故此,他一大早便有些雀跃地打算出门去,谁知又被他爹拦了。 好在眼下出去有戏,祁越便没怎么给他爹脸色,十分给面子地回了一声:“什么卦象?” 祁从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有气无力地道:“渐卦,第六爻,上九。” 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 祁越在心中默念了遍,嘴角弯了一弯,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多谢咯。” 祁从云背着手,像是没听见,东倒西歪地往屋子里走了,瞧着是要再栽回榻上,补个回笼觉。 董胧雨脚下生风,偏生步子还走得稳当,只瞧着裙袂迤逦,气韵分毫不乱。她拿了个信封,刚递给祁越,又攥着他胳膊,懊恼地道:“娘又忘了,只顾着与你拿书信,干粮忘带了。” “真的不必,娘,我不饿,”祁越眼疾手快地扯住他娘。 董胧雨秀眉蹙了蹙,又旋身回来:“好罢。那娘送你出门去。” 祁越点头,跟在他娘身后。到大门前时,祁越直勾勾盯着他娘,到走出大门,也没看见他娘方才有什么解阵化法的动作。 啧,小心眼。想必他爹就是靠着这点讨好,才博得了他娘欢心,祁越暗暗地想。 “越儿,要么娘送你去,到山门娘再回来?”董胧雨摸了摸祁越的头发,望了望前头的那条小路。 “娘,”祁越哭笑不得,连连摆手,“若我没记错,万山峰就在咱家前头不过十里,只那一座高山头,娘还怕我迷路么。” 分卷阅读2 董胧雨只看着祁越,兀自蹙眉,看了一阵,才下定决心地道:“那娘便不去送你了?” “嗯,”祁越点头,走了几步又回身与他娘招手,“快回去罢。” “若是叫人欺负了,只管回来,”董胧雨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飘了飘,她殷切的声音也跟着钻进了祁越耳朵中。 “知道了,”祁越头也不回,举起胳膊摆摆手,像个大人似的。 谁能欺负得了我,倒是想看一看,祁越心里想。自小虽说没赢过他爹,但他爹的本事也学了不少,家中晦涩的符咒阵法书本,对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自忖还不至于寻常叫人欺负了去。 不过十四岁的少年,孤身离家越来越远,渐渐生出了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气来。 但顺着那条山道走出几里,眼瞧着到山下了,没人敢欺负的祁越便发现一个问题:他迷路了。 赢溪潺潺,林深鸟鸣,景色美则美,但祁越已经在原地转了数圈,实在对这美景生不出好感。他望着前头那座顶高的山头,又比了比自个儿在的方向,有些犯难。这个方向本不差,况且他家隐在山上,只这么一条山道,左走右走都走不偏,哪至于他就迷了路呢。不管祁越怎么确信自己没走差,他都在原地不停地转圈,出不去了。 鬼打墙,还是他爹故弄玄虚的什么阵法……祁越又一次回到原地后,才往这上头想了想。他蹲身,手掌触地,片刻后起身,将背后的剑拔了出来。 提气左右中劈了三道剑气过去,面前景致不变。一股清风悠悠从脸边掠过,祁越一边嘴角微微勾了勾,颇有些自得。成功了。 他大步地走,果未再遇到什么原地转圈的怪象,只有些稍纵即逝的森凉气息。祁越握着长剑,没放在心上。 曲折的一条道快要走到底,祁越刚抬头,便听见几个声音,吵吵嚷嚷着,离他不远不近。 “我就说要往那边走吧,走错了地方,这下可好,不见了,”一个女孩脆甜的声音,还有几分气恼。 “左右离不了这里,哪能走错呢,”又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祁越稍稍地偏了偏头,已瞧见了几个身影,全是白色的衣裳。待到离得近了,才瞧见他们身上除了白色外,便只一条青色的腰带,做第二色。 “应当是阵法叫人破了,”一个个头稍高的少年凝重着脸色,对众人道。 阵法,难道是……祁越咽了咽喉咙,打算默不出声。 “诶,问问他瞧见没,”女孩子冲祁越喊了声,“喂,你一直在这里么,可曾瞧见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祁越站定。 “说了吓死你,”女孩子哼了一声,又看着祁越,“那东西可是会吃人的。你就说说,你瞧没瞧见什么吓人的东西,跟……跟鬼魂差不多的。” 祁越放了放心,摇头:“不曾见过。不过这林子里当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们不害怕?” 对面的一众半大孩子都七嘴八舌起来,女孩跺了跺脚:“别吵了。”立时安静下来,女孩又好奇地看着祁越:“你是什么人?我们本是除乱来的,自然不怕,你独自一个,也不害怕?” “师妹,”个头稍高的少年摇了摇头,有几分客气礼貌地对祁越抱了抱拳,“见谅。我们本是附近万山峰的弟子,奉命来此处除害。不想那邪祟这样厉害,竟把阵法破了去。你一人行走怕是不安宁,不如随我们一道,待到除了那邪祟,你再离开,如何?” 破阵法的,原来是邪祟么。祁越低下眼皮看了看自己的鼻尖。不过倒也巧,这帮人,竟是万山峰的。 “我帮你们,”祁越没顾对面一干惊讶神色,只对那高个少年点了点头。 二、 “你?”女孩挑高了话音,“你连那东西都没见过,如何帮我们。再说了,那鬼祟可是连师父教的阵法都能破,你不被吓哭就不错了。” “你们师父教的阵法,也不过如此嘛,”祁越慢吞吞地道,“……你们是来玩捉迷藏的么?” “住口!你凭什么这么说?”女孩睁大眼睛瞪着祁越,又被那高个少年拦了。少年看起来涵养不错,与祁越微笑,说话仍温和,“这位……少侠,有所不知。家师是万山峰的掌门,阵法确是他所授,只不过我等或未学全,这才叫那邪祟有了可乘之机。或许这位少侠身负绝艺,但小心为妙。” “我叫祁越,”祁越干净利落且牛头不对马嘴地一声,十分没眼色地又道,“正要去万山峰。” “啊……”高个少年似是愣了,片刻后又点一点头,“唐昭。你要去万山峰,可是找家师……” “桑落落,”女孩也赶趟儿跟了一声,截了那自称唐昭的少年的话,“你瞧不起师父,还敢去我们门派,也不怕……” “师妹,”一旁又一少年忽出声,“我们出来已许久,不宜再耽搁功夫。回去无法交代是小事,这邪祟作害已久,这次叫它逃脱,下一次再降它,便更难了。” 这是觉得跟他说话在费工夫了,祁越咂出来话音儿,预备抛了这堆人,自个儿往万山峰去。 “杨师兄,你还是怕没法交代罢,”桑落落忽眯着眼睛笑起来,“你怕什么,师父又不在山上。” 祁越虽不大会说话,好歹懂得在人说话的时候,不轻易打断。于是便安生站着,打算等这话头过去一阵了再道声告辞。 “师父不在,但大师兄在啊……”人群里不知谁嘀咕了一声。 桑落落面上的笑先是僵了,继而缓缓地消失,最后她缩了缩脖子,清一清嗓子,道:“杨师兄说得对,师父虽然不在,我们也不可松懈,当以除害为己任,造福众生!” 伸直了脖子,立马就换了个模样,祁越看得有些惊奇。倒不知那大师兄是个什么人物,瞧着这小丫头泼辣得很,只听见名头就这般服服帖帖了。 “喂,方才的话,我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我好心劝一劝你,莫要一个人乱跑,若真心想去万山峰,就乖乖地跟着我们,捉住了那妖物,便可回万山峰去。”桑落落将手里的剑往地上顿了顿,又持在手里,一股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架势。 祁越看了桑落落好一会儿,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看着。 桑落落头先还能回看祁越,但到底是个女孩子,没一会儿脸颊有些发热,却不愿露了胆怯似地只看过去。 专注看她的少年两道长眉梢微微扬着,眼睫的弧度排得细致得不像话,这让他看起来有了些超出少年青涩意味的逼人英气。 这人倒是好看的。桑落落被自己脑子里冒出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一瞬间脸上的红晕便烧到了耳朵根。 “你看什么看,”气势汹汹地撂下一句,桑落落梗着脖子,面红耳赤,就差双手叉着腰。天知道 分卷阅读3 她此时全是硬着头皮在说话。 “没什么,”祁越拖长了音,懒得说话一样,“你说要捉了那邪祟再回去。可眼下阵法已坏,又耽搁了这般久,难不成那邪祟乖乖等在这林子里,让你们去捉?” “……”桑落落梗着的脖子没来得及收回去,只好把眼睛瞪得更大一些。 众人都面面相觑,鸦雀无声,过了会儿,才又有谁轻若蚊呐道:“若是捉不住妖物,回去如何与大师兄交代?” 又是无声。 看起来这大师兄是个厉害人物无疑,祁越暗自想。上山了之后,倒是要看看,到底是怎样的有本事,叫这帮人气都不敢出。 唐昭揉了揉眉心,也像是很为那比邪祟还吓人的大师兄发愁。他吐出一口气,挥一挥手道:“倒是我考虑不周,现在便再搜寻一番,找着了便合力拿了那邪祟,找不着……”唐昭又揉了揉眉心,“找不着,便回去。大师兄虽说严厉了些,也未必不通人情。” 这话越往后说,话音越低,颇没说服力。连带着一众少年的头都耷拉了下去。 祁越看不下去了。好歹那阵法是因自己坏的,这万山峰的大师兄瞧着要吃人一般,总不能平白叫人替他背黑锅。 “你们便说,那阵法是叫我弄坏的,故而邪物逃了去,”祁越老实地道。 然他说罢只瞧见了众人的背影。只唐昭立在原处,尴尬地道:“多谢。但本就是我们的疏漏,不可冤枉你。你既要去万山峰,不如跟着我们一处,先找一找,再一同去不迟?” 祁越盯了唐昭一会儿,跟了上去。 找寻的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祁越初毁了那阵法时,还可感觉到有一些森凉阴诡的气息。现下除了吹过树林的风带来的凉意,其他什么都没有。 万山峰的一干人愁眉苦脸,勾得祁越愈发心里痒痒,迫不及待想见一见那大师兄是何方神圣了。 三、 去往万山峰的路上十分安静,万山峰的一众弟子个个垂着脑袋,神情肃穆。只唐昭不时地招呼祁越一声,叫他莫跟丢了。 祁越应一声,又不大情愿地走快几步跟上去。他一直落在后头,绝不是走不动路,而是故意为之——缘由是袖子里揣着的那一封信。 照着那叫桑落落的女孩的说法,他三剑就毁了的那个阵法,是他们师父传下来的。这足以表明,那万山峰的掌门,并没什么大本事。既是没什么本事,也用不着多此一举借他父母的面子拿一封信去,只怕那掌门到时候见了他,赶着收还来不及。 祁越瞅着前头一帮子人,更加确信自己这想法不错,于是打算偷摸着把那封信丢了,谁知唐昭太热心了些,导致祁越寻不着机会。再三无果,祁越索性把信扔进了袖子里,打定主意不再让它见天日。 离万山峰相去不过几里,途中要经过一个小城镇。那城镇平淡无奇,街道上不过是贩夫走卒做些生意,摆摆菜摊子,间或有算命的拈着胡须,竖几个黄幡。 祁越四处看着,唐昭在旁边出声:“祁少侠初到此地?” “是,不曾……来过,”祁越自小没从山里他家出来过,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但他觉得自己本事不凡,看小玩意儿看花了眼这等事,有些不大符合自己的气度,故而这新奇也被一股子平静压着,看不大出来。 “想是祁少侠家教严整,”唐昭笑道。 祁越不置可否地应了声,唐昭便不再说话。 桑落落突然大笑起来,拍了拍手,道:“有了,你们瞧瞧,那是什么?” 顺着她指过去的方向,祁越瞧见了一个支着矮木架的小摊子,摊子上铺着一块红粗布,上头摆了几本书,瞧封面是符咒的书。 “师妹好眼力!”一众人眼睛霎时放了光,几步簇拥到了那摊子前。 万山峰的人连符咒书都没见过?祁越心想,自己打小都见腻了,这帮人却这么新奇。莫不是被他爹诓了,那万山峰其实也是个不成器的小破落门派罢。 “要买?”摊主身材干瘦,打着补丁的衣裳上还有几块褐色的油渍,一双三角眼打量着客人。 “多少钱,”桑落落掂了几本,掀开书皮,脸上笑得愈发得意。 摊主眨巴着小眼睛瞧了瞧这堆人,眼珠转了转,伸出一个手掌:“五两。” “五两?”桑落落搁下一本,又拿起另一本,一边翻一边摇头,“一本五两,你可是当真?” “哎,记错了,三两,”摊主拍了拍脑门,“生意多了容易混。一本三两,姑娘是要还是不要?不是我说,这符咒书,可是我见过的顶厉害的了,贴在家中保你家宅平安,身体康健……” “三两?”唐昭表情有些微妙,像吃了黄连,又像是耻于见人。 祁越对外头的物价没什么概念,便只捡了符咒书看着。那符咒画得曲曲折折,瞧着很是复杂,线条却洋洋洒洒,极不用心。祁越看着,皱了眉。这符咒自己也见过,但却不曾从那上头看出什么。眼前这潦草的几笔乱画,竟隐隐带着威势,绝非等闲所作。 他伸手顺着那线条比过去,那朱砂的线条愈发鲜艳,耳边突响起嘈嘈杂杂窃窃私语的声响,像是一瞬千里传来,将周身隔绝得干干净净,带着言说不出的苍凉悲怆。 手上蓦然一空,祁越猛地惊醒,见是桑落落拿过了那本书。他忍不住环顾了一圈,自己仍在熙攘喧嚣的街上,面前小摊贩把价钱降到了一两。 “姑娘,这可是良心价了。我亏着本卖给你的啊,别人来我这里买都是原价的,怎么样,一两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摊主拍了拍那铺着红粗布的摊板,大声道。 “既是头一次来,如何你单亏本卖给她,却原价卖给别人?”祁越稳罢心神,出言道。 “……嘿,你这小兄弟,”摊主一时哑住,小眼睛开了缝,看着祁越。 “好,我买了,”桑落落全没在意,撂下手中的符咒书,指了指摊子,“这一本,还有那本……一共十本,我全都买了。” 摊主眼睛缝儿又大了些,他伸出食指:“一本一两,姑娘,可不能反悔。” “不反悔,”桑落落豪气干云地抱着胳膊,回身冲唐昭努了努下巴,“唐师兄,付钱。” 众少年一人抱了一本书,脸上喜气洋洋,之前的低落一扫而光。看来他们有些见识,知道那符咒书是个好物件,祁越心想。 不过这喜气洋洋,只除了唐昭。他揉了好几次额头,看起来忧心忡忡,与周围人都显得格格不入。 蒙他多次的关心,祁越也本着关心的态度问了一声:“唐少侠是觉着这符咒书买得贵了?” 他不问还好,这话一问,便眼见着唐昭脸色又差了许多。他苦着脸,勉强笑了一声,低声道:“你有所不知,这符咒书 分卷阅读4 ……正是家师所作……” 祁越讶然,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但其余万山峰的弟子,仍是欢天喜地的模样,祁越愈发生疑,只在心里猜度着,怕是他们师父的符咒流落了出去,眼下失而复得,所以才这般高兴。 路边摊上举着几支风车,迎着风呼啦啦地转,祁越瞧了好久,倒觉得那五颜六色的物件转得有趣,便多看了几眼。 “想要了?”桑落落不知何时注意到了,笑嘻嘻地凑过来,“你叫我一声师姐,我就买给你。” “……不要,”祁越收回目光,直视着前头。 “哎,你上山不是想拜我师父为师嘛,虽说他收不收你还不知道,但你叫我一声师姐,又不会吃亏,说不准我还能帮你说说好话。”桑落落挤眉弄眼,顺带着摸了一把祁越的脑袋。 祁越不大想承认的一点是,他个子着实比桑落落低,眼下桑落落摸着他脑袋,更让他大为光火。麻利地甩个头往前走了一步,摆脱了脑袋上的那只手。 “嘁,”桑落落收了胳膊,“回头到了山上可别指望帮你说话。” 哪用得上。祁越攥了攥身后的剑柄,又摸自己的头顶,顺了顺才放下手。 许是众人情绪高涨,走到万山峰下头,只用了小半日。 祁越本以为,万山峰所在定是一副穷山恶水的皮相,高则高矣,几块乱石头堆出来的罢了。但他到这万山峰的脚下,又吃了一惊。 万山峰于群山连绵中赫然独立,山腰有白色云雾缭绕,若隐若现还可见一条白练,想来当是瀑布。 顺着山路上往上走,越走越能感觉到一股清正气息,沁透心脾。山腰有盘旋的白鹤掠过,穿破云雾,清唳一声,又舒展翅膀而去。 到走到山门前的石阶下,回身望只见茫茫云海,峰峦叠嶂,磅礴浩大。说这万山峰是钟灵毓秀之地实不为过。 迈过一百零八个台阶,仰头是丈高的山门,横匾上书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万山峰”。 风吹得衣裳忽飘忽缓,祁越再回身,恰见是日头坠下群峰,露出一小半明红,金色的阳光刺破云缕笔直地射过来,像一道剑锋。日光渐渐隐去,光线下头,是天光模糊的黑暗。 “哎哎,先别忙着进去,”桑落落冲往山门里走的几个少年招手,“都知道待会儿怎么说了?” “知道了,知道了……”七嘴八舌的声音。 “小声点儿,先对好话了,”桑落落嘘声,“到时候就与大师兄说,是在那镇上发现了师父私自去售卖的符咒书,耽误了时候……” 祁越站在人圈外头,不妨碍他一字不落地将这话听进了耳朵里。他漠不关心地听着,顺势抬头往山门里看。 这一看,便看见本是空着的山门中,此时站了个少年。一丝不苟的一身白衣,连青色的腰带都服服帖帖地垂在衣服下摆上。他手里握着剑,面沉如水地看着正埋头商量的桑落落等人。 祁越看了一眼,只一眼便看出那人比他高许多,不禁无意识地皱了皱眉。 对方像是感觉到了,忽又把目光投了过来。那少年的眼睛眨都不眨,直直地看着祁越,连个客气的笑都没露,神色疏离得像看一块石头,然又不太贴切,毕竟没人会看石头看得那么专注。 这是谁,万山峰的大师兄?祁越猜着,不躲不闪,也不客气地回看过去。 那少年长得极为齐整,只不过瞧着不好亲近,像月光打在霜面上,凉上带冷。两道眉生得离眼睛很近,更让他看起来多了些凌肃的神色。 这么互看了一会儿,倒是那少年先把目光收了回去。 “记住了吧……”桑落落抬头直起身子,吐出一口长气,“那就进去,”她心满意足地转身,立时抽了口凉气,还十分应景地往后退了一步,“……大师兄……” 原先埋头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都去广场扎一个时辰马步,”万山峰的大师兄一点儿看起来一句解释都不想听,撂下一句话,俨然自己就是规矩。 “师兄,”唐昭急忙出声,“师弟师妹是……” 唐昭话没说完,底下众人又赶紧接着嚷嚷,吵吵的声音一大片,什么都听不清。 “两个时辰,”那被称为大师兄的少年面色半点没变,吝啬口水似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半褪了少年人的清越低沉。 山门前的众人齐齐闭了嘴。桑落落瘪了瘪嘴,老实得一声不吭。 他们的大师兄扫了一眼低头的一干人,最后目光停在祁越身上,也只停那么一会儿,竟是连招待的意思都没有,便转身而去。 祁越只顾着瞧热闹想笑,因此对这点怠慢毫不在意。 他正打算离了这堆倒霉蛋,自个儿去拜见那万山峰的掌门,一把剑斜里伸出挡在了他身前。 “你去哪里?”桑落落又瞪了眼睛看他。 “去拜见你们师父,”祁越扭头。 桑落落站到他身前:“两个时辰的马步,没听见么。” 祁越奇道:“他是你们大师兄,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没拜入你们……” “迟早要拜的,来了这里听者有份,”桑落落不由分说拦住了祁越的去路,“不然你以后拜了师,大师兄跟你算账有你受的。” “……”祁越觉着这理由古怪不已,但又碍于桑落落是个女孩子,不好与她过分争辩。 沉默一会儿,祁越放弃了去找万山峰掌门的想法。不就是两个时辰的马步嘛,蹲就蹲了。 于是祁越还没拜上师父,先跟着连坐了一顿结结实实的马步。 四、 广场边上的沙漏终于漏了一个时辰。祁越放慢了吐息,稍稍调整了下姿势。腿脚有些细小的酸麻,但还支撑得住。 “小师弟,小师弟,”桑落落在一边压着嗓子悄声喊。 祁越目视前方,做未闻状。 便听得桑落落停了会儿,又换个人喊:“唐师兄……” 唐昭稍稍偏了头,也低声道:“师妹,怎么了?” “你帮我看着,我活动下,腿太酸了,”桑落落嘟囔道。 “……好,”唐昭说着,抬高目光,扬头看了看四周,“大师兄不在。” 桑落落大大地吐了一口气,抖了抖胳膊,随即站直了身子。她胳膊肘转了几圈,又踢了踢两条腿,捎带着把脖子上的脑袋也胡乱活动了一番,这才提了提裙子,两腿半蹲着,复了扎马步的姿势。 桑落落这么一带头,其余几个少年也忍不住伸直了脖子望了望,见没有他们那大师兄的影子,也放心地起身抖搂了几下胳膊和腿。 祁越瞧着这一帮子人皱着脸皮的样子,只自己蹲地稳当,一晃不晃。 除了祁越没起身,还有两个人也没起身,一个是唐昭,一个是被桑落落称为杨师兄的那个。唐 分卷阅读5 昭只额头渗出些汗水,仍胳膊平直,气息平稳。姓杨的那个少年,脸颊绷得紧,额头滑下去数道汗水,衣裳下摆颤动着,眼瞧着是腿打颤了。 “祁少侠,”见众人纷纷又摆好了姿势,唐昭扭头看祁越道,“你可还吃得消?本不必来受累的。” “才一个时辰而已,算不了什么,”祁越从一开始到现在,一动都没动,语气轻巧。他确实不怎么吃力,眼下见周遭的人一副难受样,更是说话不带腰杆儿晃的。 他这话一说出口,周围人不禁都看过来,见自己连一个没进师门的小孩儿都不如,又纷纷觉得惭愧。 唐昭看祁越的目光有了几分惊讶欣赏,笑道:“想不到祁少侠年纪小,根基这般深厚。” “小师弟,你可别逞强。撑不住就撑不住了,谁又不会笑话你,”虽说桑落落一路吓唬祁越拜不上师,开口一点也不觉得这声小师弟有什么不妥。 “我说了没事,”祁越懒得应付。 唐昭只瞧着祁越果真马步扎得稳如磐石,心下欣赏之意更甚。目光掠过一边,唐昭又轻声招呼那姓杨的少年:“问水,大师兄不在,你可活动下手脚缓缓,还有一个时辰呢。” 祁越闻声也看过去,杨问水脸上通红,牙关仍紧咬着,不服输似地道:“不用。” 他从桑落落叫唤那阵腿就开始发抖了,此时眼瞧着是硬撑。祁越看他一会儿,认真地道:“还是缓一缓比较好,你们大师兄不在,逞强是与自己过不去。” 杨问水额头青筋都迸了出来,他只紧闭着嘴巴,看着前方,目光如铁。 “杨师兄一贯那样,他说不用你们就别管了,”桑落落又东瞄瞄西看看,飞快地弯了弯胳膊,“不过,都这么晚了,过会儿饭有得吃吗?” 这话像某种号召似的,桑落落说罢,祁越就听见了不知哪个馋鬼肚子“咕噜”的一声抗议。吃饭不吃饭,祁越没太放在心上。眼下入了夜,他只顾着扎马步,连师都还没拜,万山峰的大师兄瞅见客人又爱答不理,晚上总不能露宿在这广场上吧。 思及此,祁越不禁扭了扭头,预备看看这万山峰的房屋环境。实在不行,他去什么树枝上凑合一晚上也行。 瞅了一圈,只能瞅见些黑乎乎的影子。大晚上的,祁越眯着眼睛看了许久,也辨认不清那影子到底是些树木,还是些房屋。 那沙漏不紧不慢地又漏了一个时辰,已是夜风习习,繁星满空了。扎马步的众人哎哟地叫唤着,总算颤颤巍巍地站直了身子。 桑落落一个女孩子,瞧不出娇弱样儿,拍打了几下衣裳,又笑嘻嘻地看祁越:“小师弟,跟我找吃的去。” “你们师父呢,”祁越没空想吃的,只挑了要紧的问道。 “师父不在啊,下山好几天了,这时候不知道在哪呢,”桑落落跺着脚,又道,“你急着拜师,也没办法。先去找大师兄吧,说不准他觉得可以,也就不用问师父的意见了。” 这是什么奇怪的道理,徒弟还能决定师父的意见么。祁越无言,但迫于情势,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好罢,你们大师兄,如何称呼?” 祁越听见了桑落落吐出的俩字,又重复一声:“顾寒?” 祁越念完这俩字,才觉得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他鬼使神差地抬头,瞧见名字的正主又神出鬼没地站在广场前头。且仿佛得益于他重复的这一声,万山峰的大师兄走了过来。 “给大家留了饭,”顾寒走几步停下,沉稳地一声,原来不是来与祁越计较的。 一众少年稀稀落落地道了谢,又陆续地离了广场。 “小师弟,去不去,有吃的诶,”桑落落扯了祁越一把。 “你先去,”祁越拉回胳膊。 “随你,”桑落落心思都在吃饭上头,祁越回了这么一声,她也顾不上再拉拢,挽着袖子走了。 祁越转身,估摸不准地开了口:“顾……”顾什么,直呼名字不好,又不能叫师兄。 “可是来拜见家师?”没等他顾出什么来,顾寒先开了口,拯救了他口里吊着的字眼。 “是,只是听说掌门不在,”祁越一手背在身后摸了摸自己的剑。 “可先在客房住下,师父不日归来,届时再为引见,”顾寒说话时候直直看着祁越的眼睛,虽说是一种尊重,但到底被比自己高的人“俯视”着,祁越很不舒服。这点不舒服表现出来,便成了毫不掩饰似的挑衅目光。 “多谢,”祁越笑也不笑,表里不一地道。 顾寒转头对身旁的一个高个少年说了几句,那人便点点头走了。顾寒又对祁越道:“夜深了,吃过饭便随莫曲去歇息吧,客房已收拾好了。” 祁越便道一声谢,转头而去。 顾寒看着祁越的背影,又收回目光。他正打算离开,忽又听到一声:“诶……” 他疑惑地回头,见是祁越折了回来。 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少年诚恳地微笑着:“吃饭的地方……在哪里?” “……”顾寒面上看不出喜怒,“我带你去。” 五、 祁越往嘴里送饭,眼角不受控制地往前头瞥。 顾寒就在他对面坐着,没吃东西,也没说话,跟专程瞧着他吃饭一样。 这大师兄果然不是一般人,祁越胡乱想着,没嚼出口里的饭都是什么味儿。本来他以为将要去睡树杈子了,又得了住处。这还不算,那瞧着目中无人的顾寒还送他到了吃饭的地儿,并且就坐对面看着他吃。 祁越想得太专心,回过神再往嘴里送时,发现自己噎住了。 他搁下拿筷子的手,小心地呼吸着,忍住了翻白眼惊天动地咳一阵的冲动。 “不好吃?”对面的顾寒出声,话是在问,说起来语气平平。 万山峰高处不胜寒,又是夜里,祁越觉得十分凉爽。顾寒这么明显热心过头的一句话,更是叫他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有水么,”他摇头,四平八稳地问了一声,听起来与顾寒的语气不相上下。 顾寒没说话,头转过一边,站起了身。 祁越看着他,心里的古怪慢慢升到嗓子眼,接着在顾寒走向邻桌时一下子消失了。 邻桌的几个也正吃饭的少年赶忙站了起来,把茶壶递给顾寒,还往祁越这边瞧了几眼。 “夜深了,早点吃完回去歇息,别误了明早晨练,”顾寒接过茶壶,与那几个少年点头,继而回身走过来把茶壶搁到祁越面前的桌子上。 “我自己来,”祁越简直是受宠若惊地起身拦住了顾寒要与他倒水的动作,太急惶还不小心烫了手心。他瞧着那汩汩落到杯中的茶水,默不作声地,忍了。 吹了吹茶水,祁越总算把窝在他喉咙里的食物冲了下去。几口茶水喝下去,也有了饱腹感 分卷阅读6 。他这才注意到,这吃饭的屋子里,此时只余下他与顾寒两人了。 “休息去吧。” 没等他说一句谢,顾寒便道,说罢站起身。 他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么,万一我没吃饱呢,祁越暗自嘀咕着。但也只得起身跟在顾寒后头,出了饭堂。 “麻烦你了,”祁越与顾寒往客房走,只觉更深夜凉。院中灯笼还燃着光,除此外皆是一片黑暗。 “到了,”顾寒没回头,领着祁越到一个偏院里,打开了里头一间屋子的门。 不管人家脾气怪不怪,总归跟着他到这么晚,也过意不去。祁越接过顾寒递过来的灯笼,便又道:“有劳了。我叫祁越。” 顾寒微微颔首,却看着祁越身后一直不曾取下的那把剑,过了会儿道:“令尊是祁从云前辈。” 祁越没吱声。难道这顾寒照应他,其实也是瞧在他爹的份上?可他爹是他爹,自己是自己,都离他家十里地了,还有人能把他与他爹联系到一起。于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他对顾寒方才的那一点好感便一下子又没了。 顾寒自然看见了祁越神色的变化,活像被揪了尾巴的仙鹤,明明想啄人一口,还要昂着头。他淡淡地看了祁越一眼,像没瞧见那少年的神情似的,撂下一句“早些休息”便转身而去。 祁越盯着那月色下头挺拔如玉树的背影,伸手用力地合上了屋门。 承蒙白日里走得十来里路加蹲的那两个时辰马步,祁越躺在床上,心里的不服气还没从鼻子里呼出来,就已睡进了梦中。 第二日,万山峰的掌门仍未归来。 祁越站在万山峰的广场边上,看白晃晃的一群人晨练。祁越拎着他那把剑,觉得手里的剑真是委屈。明明不知比那些人的不凡了多少,也不能去给他们开开眼,只能自己在边上看。 他耐着性子,好不容易才瞧着广场上的人收了势,乌泱泱地散了。祁越盯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几步赶了上去。 “祁少侠找大师兄有事?”唐昭把头发上的飘带拨到身后,惊讶道。 “若是贵派掌门久久不归,我该怎么拜师,”祁越想起桑落落的话,又道,“听你师妹说,能否拜师,你们大师兄也可做得了主?” “……师妹她喜好玩闹,常常说些捉弄人的话,实在要多担待,”唐昭收回来胳膊,又不小心把那长长的飘带绕在了胳膊上,赶忙低头拿开了,接着与祁越道,“不过我也摸不准。但大师兄今早有事下山了,几位师叔还在闭关,暂时无法……祁少侠只能再等等了。” 昨天晚上还见着了,今早便下山了,难道是去收拾那被他不小心放走的邪祟去了?祁越跑了会儿神,又被唐昭唤了一声。 “我刚记起,常往师叔是负责考核新入门弟子的,不如你先去与他说一说,说不准你通过了他出的考核,便可直接做师父的弟子了。”唐昭笑道。 祁越眼睛亮了亮。 唐昭好事做到底地引着他去见了常往。 常往正在擦拭手里的长剑,模样瞧着是青年人,比唐昭大了不少。 唐昭微微弯腰,道:“师叔,这位祁越祁少侠,有意拜师父为师。但师父还未归来,他拜师心切,不知师叔能否先与他考核的机会?” 常往客气地与祁越点头,看了他一眼,又对唐昭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做你的事吧。” 唐昭应一声,临走拍了拍祁越的肩膀,扔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赶仙鹤?”祁越没忍住,大惊小怪地重复了遍。 常往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出乎意料地没生出反感。尽管他见过许多一脸诚恳地说是要来拜师的半大少年,听到这赶仙鹤的考核方法,与祁越的反应差不了多少:都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继而皱着眉,眼里满是志在必得与不屑。 祁越很快地收起惊讶,又道:“在何处?” 常往便与他遥遥地指了指:“那地方并不难找,在山腰那里有一个浅湖,浅湖边常驻着数只鹤,你只需将它们赶到湖边的斜坡上便可。” 祁越道声谢,走出几步,又奇怪地扭头看站在原地的常往:“你不与我一起去,怎知我赶好了没有?” “我有位师弟在湖边,他叫做佟曙风,你做的如何,他自会看见,”常往笑道,脑中浮现那湖边的矮屋,又收了笑,径自转身接着去擦他的剑,没再搭理祁越。 祁越下了石阶,没走多远看见了山道边一条小径。他四处看了看,却见周边只那一条小径,也不知到底是不是通往浅湖的那一条。小径旁长着翠绿的草木,倒没遮掩了路径。祁越拨了拨草木叶子,踏上了小径。 小径的尽头开阔十分,果见一处浅湖,水面粼粼。浅湖一侧是飞流而下的水瀑,另一侧是不算陡峭的斜坡,斜坡脚下坐落着一个茅草屋,周围簇拥着淡紫色的不知名花丛。 一个穿着万山峰弟子服饰的青年正拿着一把锄头,弯腰在茅草屋边侍弄花草。几只仙鹤迈着长长的腿在他身边来来去去。 “打扰,敢问可是佟曙风前辈,”祁越走近,抱一抱拳。 “请吧,”佟曙风继续侍弄他的花草,头也没抬地吐出两个字。 这般开门见山,干净利落,祁越愣了一下。他转而把目光投向那几只长脖子仙鹤,又瞧了瞧那斜坡的距离。 祁越反手把背上的剑拔出来,还没握好,佟曙风便道:“不可用武器,以免伤了仙鹤。” “……树枝呢?”祁越讪讪地又把剑放下,比划了下问道。 “不能借助棍棒物件,”佟曙风把锄头调转个方向,彻底背对着祁越。 祁越只好忽略了一旁的几棵树。 不能借助他物,还要把仙鹤赶到斜坡上。拽着仙鹤脖子拽过去当是可以,只不过佟曙风在这里,难保不会喝止。祁越低头看了看两只手,预备去赤手空拳地吓唬吓唬仙鹤,若是能吓唬懵仙鹤,也省了他想别的法子。 祁越握着拳头,对着一只仙鹤的眼睛作势挥了几下。 仙鹤黑溜溜的眼睛瞥也没瞥他,拍了拍翅膀,长腿点了点地,昂着头没挪地儿。 祁越又看了看仙鹤那比麻杆儿还细的两条腿,打住了自己踹仙鹤屁股的想法。 “可是犯了难?”佟曙风早看见祁越这些小动作,拄着锄头直起身体,好笑地问了声。心里有些可惜,看着这孩子极为灵慧的,不想行事拙气,眼瞧着是过不了这关了。 仙鹤仍悠闲地迈着长腿,祁越看着佟曙风,也笑了。他看了看地上,捡了花草稀疏的一块地皮坐下了。没挨着地,祁越便又站了起来。他拍了拍没沾到泥土的衣裳,转而靠在了一边的树干上。 佟曙风看得分明,祁越坐下的时候,几乎跟那些花丛一般高,那孩子脸上因此生出些恼怒,叫 分卷阅读7 他看得又觉得天真。 “或许你问一问我,我可以告诉你如何把它们赶过去,”佟曙风道。 “多谢,不过暂时还用不上,”祁越靠在树干,懒洋洋地道,“前辈在这里,很孤独吧。” “……孤独?”佟曙风有些猝不及防,他面上的笑容落下去,又缓缓浮了上来,“小小年纪,也知何为孤独,又怎知我是孤独?” “要赶仙鹤,法子多得是。譬如说,我只需引着那只领头的仙鹤到那山坡上,其他自然会跟过去。又譬如说,我贴几个符咒,叫它们乖乖为我驱使。再譬如说,我……”祁越说到这里,打住了,他脸上的笑看起来纯粹又狡黠,“总之,不算什么难事儿。不过前辈若是不孤独,怎会叫小径通往这里来呢。” 佟曙风缓慢地用手里的锄头搂着地上的杂草,许久没说话。 “这里很好看,”祁越背后的剑有些硌得慌,他扭了扭脖子,自然一点缓解都没有,不得已只能离了那棵树。 “小径通过来,自会迎来访客,又怎会孤独,”佟曙风忽而笑了,旋身望向了湖那边。 祁越也跟着伸脖子望过去,远远地只看见一个天青色的身影,倒映在湖光山色里,渐行渐近。 ------------------------------------------------------------------------------------------------------------------ wuli大殿下修成正果,作者开始霍霍大师兄和小师弟啦 本来很钟情宋体,现在觉得宋体太瘦了,好咄咄逼人,还是微软雅黑舒服一点 周末我再把字体弄一致_(:зゝ∠)_ 本文是个长篇,所以HE保证。 先排个雷,秉着作者一贯的尿性,本文虽然打着修真的旗号,但修真成分十分弱,基本是在拉扯感情。节奏不够爽,文风硬如语文课本,阴谋无能。 飙车戏大概照例很远,因为小祁越还是个半大孩子,孩子都是天使,是不能伤害的。小祁越长大也需要一段时间,更加注定早早上车爽歪歪是不可能的了。(极力掩盖自己不会飙车的作者) 比较奇怪的地方是文中可能会出现一个变态,应该受到谴责的变态……作者总是这么爱瞎折腾,活该文冷_(:зゝ∠)_。 点评 六、 眼前的人看起来比祁越大了几岁,但眉目还没完全长开。他头上束了碧青色的发冠,同色的发带从发冠垂下,覆在墨黑的长发上,衣裳从腰带到下摆天青色愈浓,领边袖口皆是浅褐底天青花纹,一副儒雅模样。 “云思,”佟曙风唤了一声。 “表兄,”慕云思笑着走过来,“许久不见。” 佟曙风看着慕云思手里拿的剑,微微皱眉,“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慕云思顺着佟曙风的目光看一眼自己的剑,又抬头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恰好在这附近,记起表兄在此,来看一看表兄。” 祁越站一旁看着两人寒暄,只注意到了慕云思手里的剑。剑身并不起眼,剑柄末端垂了青色的流苏,看着极普通一把剑,但祁越怎么都移不开目光。 “表兄这里有客人?”慕云思把那剑倒握着依在胳膊上,与祁越微笑。 祁越突而醒过神来,他皱眉盯着慕云思,象征性地咧咧嘴算是礼貌。 “是想要拜师的一位小兄弟,”佟曙风想起祁越方才与他说的话,对祁越改观了不少,这时候说起来,语气也柔和很多。 “万山峰名望显赫,这位少侠想也是慕名而来,”慕云思又道,“我在山下见得了宁掌门与他的弟子,不知这位少侠是否是要拜宁掌门。” 祁越眼睛亮了亮:“山下,哪处?” “山下不远的天水镇,我亦是从那里过来,”慕云思又与佟曙风道,“……父亲也来了。” “究竟是什么事?”佟曙风脸色一下凝重起来,“掌门也多日未归,难不成是在天水镇遇上了麻烦。” 慕云思笑起来:“表兄放心,当真不妨事。是天水镇出了邪祟作乱的事,九琴的几位师兄弟都在,宜都的百川派也去了几位,眼下已料理得差不多,我才有空来看一看表兄。” 佟曙风思虑一会儿,才慢慢缓了脸色,又道:“那你切记要小心。” 这两人说着话,祁越早动了心思。既然天水镇离这里不远,万山峰的掌门又在那处,他也不用在此地浪费时间了,直接去找掌门就是。 祁越本着不好插嘴的原则,专心盯着那一厢被他吓唬过的仙鹤。终于听见佟曙风问慕云思:“可要在此多留一些时候?” “不了,我这就下山了,父亲还在天水镇等我,”慕云思摇头道。 祁越耳朵竖了竖,极快地把头转了过来:“这位……少侠,我可否跟随一道去天水镇?” 慕云思讶然,看看佟曙风,佟曙风没什么表示,慕云思又笑道:“自然是可以的,你可是想去找宁掌门?” “我已等了他多日了,”祁越点头,又才想起来一般,转头问佟曙风,“那赶仙鹤的考核,不算数了罢,等我见得掌门,再作计较如何?” 佟曙风却笑道:“这机会只一次,你没完成,自然算没过。至于掌门同意与否,便与我无关了。” 佟曙风说罢,便撇下两人,自顾自转身朝茅屋边走去。 祁越无奈地盯着佟曙风好一会儿,发现自己此时不下山也得下了,便又随慕云思下了山。 下山途中,慕云思与祁越说了名姓,祁越只觉得熟悉,忽然又记起,脱口而出道:“九琴,可是在江夏?” 慕云思瞧着对祁越这反应并不意外,点头,又道:“我也听说过几句令尊的名声。” 又来了。祁越倒没表现出来,只道:“你们怎么都对我爹感兴趣?” 祁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慕云思却也听出了他话中的不悦,笑道:“除了我,还有谁这般景仰祁前辈么?” “大约,还有万山峰上的仙鹤,”祁越眨了眨眼睛。 慕云思微微一愣,又大笑。 祁越也笑起来,又问道:“你在山下,除了万山峰的宁掌门,可见过其他人么?” “祁少侠想见的,是谁?”慕云思侧过脸,一缕黑发便也从耳边垂过来,更瞧得是温润无方。 “问一问罢了,不知宁掌门是否独自一个,”祁越恰时咬住了字眼。 慕云思道:“宁掌门自然不是独自一个,我方才已说了,想是祁少侠没听见。宁掌门与他的弟子在天水镇,顾寒与他的师妹也在。” “确实没听见,”祁越摇着头。 下山本就比上山好走许多,加之慕云思极会说话, 分卷阅读8 从不会叫两人陷入无言的情景,一路与慕云思交谈,祁越更是觉得走得极为轻快。到到了万山峰的山脚,才知竟是已经下山了。 “十四岁便独自出来,实是有勇气,”慕云思与祁越走了一路,也与他熟稔起来。 祁越反问道:“你又比我大几岁?” “三岁,”慕云思倒没回避,“顾寒也与我一般年纪,你若是拜入万山峰,还须喊他一声师兄。” 当然,他们万山峰人人都喊顾寒大师兄,原来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祁越心里腹诽,又问慕云思:“你与他相熟?” 慕云思沉吟一瞬,才道:“相识而已。” “我又称不得你师兄,”祁越玩笑道。 “叫我名字便可,”慕云思若有所思地看着祁越,也笑道,“若是你此次拜师未成,来江夏拜入九琴,便称得了师兄了。” “我还未拜,说不准呢。也不一定拜不上,对不对?”祁越虽是这么说着,口气一点犹疑都没有。照着他的本事,万山峰的掌门若是不收,简直是眼瞎,祁越接连几日都是这么粗暴的想法。 “自然,”慕云思抬头,与祁越指了指,“天水镇,到了。” 一座斑驳的石牌坊,上头依稀可辨写着“天水镇”三字,竖着的四根石柱各是一人合抱粗细,上了年头一般,柱身还有发霉的苔藓。 祁越这才注意到,天色已近傍晚了。昏黄的夕阳光从牌坊顶端射过来,好似一瞬间,四周便起了薄雾,模模糊糊的,缓慢涌动着。 “恰是入夜了,这样不巧,”慕云思倒握着的剑也提在了手中,“父亲与几位前辈皆在天水镇中,我此时要进去,你可会害怕?那里面的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但还未完全干净。” 祁越反手抽出背上的越昼剑,看着那牌坊后的雾霭,那神情看在慕云思眼里,用“初生牛犊不怕虎”形容再恰当不过。祁越冲他笑:“不怕。” “跟着我就是,”慕云思叮嘱道,见祁越点头,便迈步进了天水镇。 七、 街道上一片萧索,不知哪来的干枯树枝被风吹得翻动几下,吱呀地划着地面掠过。街道两侧的楼上挂着长串的白色灯笼,也跟着风晃晃悠悠。薄雾一阵浓一阵淡,浓时几乎看不清面前的路,淡时又可一眼望到街头。 慕云思走在祁越身前,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确定祁越没跟丢。 “几位前辈真的在这镇中?”祁越往街道两边看,只能瞧清影影绰绰的房屋,没有一扇窗亮着,全都黑洞洞的,让他觉得那后面有人偷窥一样。 “在的。要小心些,跟好我,”慕云思回头看一眼祁越,又叮嘱道。 这天水镇中有什么?精魅,还是鬼魂,要不就是尸怪,祁越猜测着,对慕云思点头:“知道了。” 慕云思只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街边的房屋上。若是前来除乱的众人未走,定会有个安置的地方。他专注地往前走,终于看见了一团模糊的光晕,从雾气中透出来。 “祁越,”慕云思唤了一声,没听着回应,便回了头。 身后雾气悠悠地涌着淡去,露出长长的街道来,哪里还有祁越的身影。 但即便此时祁越已不见了,那脚步声却还在耳边响,一下一下,十分清晰,带着与地面的摩擦声。想来他方才听见的脚步声,都不是来自祁越。慕云思淡然非常,站着没动,缓缓抽出了手中的剑。 祁越又一次看街边时,突然看见了街右侧一个飘着的影子。他警惕起来,攥紧了手中的剑。但那影子并没一闪而过,只在街边与他保持着距离,随着雾浓淡若隐若现。 祁越紧紧地盯着那影子,索性停下来,那影子便也停了下来。他又往前走几步,那影子便也跟着往前飘。祁越猛地扭头看左侧,并没见有灯光,可见不是他的影子。 他想开口提醒下慕云思,一抬头面前却空荡荡的,慕云思踪迹全无。 祁越惊了下,又很快恢复镇定。他眼睛没离开那团影子地抬起了手中的长剑。那东西要是敢过来,他定然会一剑劈过去。 但这么一会儿,那影子并没动,只停在原地,就好像真的是他自己的影子一样。尽管祁越确定过,街道两侧皆未有照明的光。 “祁越,”耳边一声唤,声音是少年人特有的清沉,听在耳朵里十分熟悉。祁越直觉不该回头,但这声音太熟了,在他脑海里响着,差那么一点点,祁越就能想起来是谁。他屏息一会儿,记忆跟隔了层薄窗纸一样,怎么都想不起来。 祁越横起剑,最终还是转过了头。 看清身后人的模样,他松了口气,又放下了胳膊:“是你。” 顾寒仍是那一身白衣,冷淡地看着祁越。 “你一个人,可是我听人说你与掌门一起来的,其他人呢?”祁越见顾寒没拿着剑,觉得奇怪,又见顾寒一个人,便问道。 “小心,”顾寒没答他的话,只吐出两字。 祁越看了看四周,除他与顾寒外,没有其他活物的踪迹,且那街边跟了他一路的影子,也消失了。 “我刚才看见有什么东西,接着便跟丢了九琴的一个人,这里果然不太平,”祁越又对顾寒道,“你是与掌门失散了么,那现在我们去找其他人?” 顾寒只那么看着祁越,又顺着他的目光往街上看了看。 “走吧,”祁越当是顾寒应了,回身要走,又被顾寒搭住了肩膀。 “怎么……”祁越回头,一个“了”字没吐出来。 顾寒对他笑着,嘴巴慢慢咧开,竟大得夸张,嘴角快开到耳朵边,露出森白的牙齿,涎水顺着齿缝滴答下来。 祁越瞬间起了一身冷汗,头皮发麻,接着他极快地甩开了那只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反手就把剑劈了过去。 那顾寒模样的东西竟也灵活得很,闪身避开了祁越劈过去的那一剑,又两手做爪,向祁越抓过去。 祁越敏捷地向后弯下身子避开,两手横剑挡住了那东西的攻击。邪物状如枯骨的两只手把发着淡光的剑刃握了个满,它一下子仰起头,凄厉地尖叫着,松开剑身,狠狠地朝就地滚过一边的祁越扑过去。 祁越躲避着,起初那一下惊惧过后,早冷静了下来,心中却莫名地火气越来越大。尤其那邪物现了形,仍顶着一张顾寒的脸,看得祁越愈是说不出缘由的火冒三丈。 “学什么不好,偏偏学这迷惑人的本事,难不成你还挑拣着伪装么,”祁越也不管那邪物能不能听见,他拧着眉一剑刺中那邪物的胳膊,还来得及捂住耳朵避过它怒吼的一击。 邪物被祁越打伤,更为凶恶,一张脸变了形,狰狞可怖,倒全看不出顾寒的样貌了。 祁越没叫它伤到分毫,眼下邪物没顶着顾寒的脸,他的火气只没有 分卷阅读9 再往上升,却也没降下去。 “下辈子投个好胎,”祁越一弯腰从那邪物挥过来的手臂下钻过去,回身利落一剑刺进了那邪物的后心。 一声惨叫,耳朵被震得生疼,祁越皱眉捂住耳朵,看着那身上白衣脏破的邪物栽倒了下去。 顾寒与桑落落等人正在天水镇中一处客栈,九琴与百川的几位弟子并长老也在。众人商议了会儿白日里见得的天水镇的情景,又讨论起夜里要不要再出去清缴一波。 “入夜了再去不迟,越近子时,邪祟越多,再等一等罢,”慕远风手轻扣着桌面,先表了态。 百川的几个弟子都不言语,只看着他们的长老,过了会儿,那长老道:“那就如此,依慕掌门所言,老朽没有异议。” “小寒,你可愿等一等?”慕远风又看向站着沉思的顾寒。 顾寒抬头看慕远风:“慕掌门提议有理,晚辈亦无异议。只是家师在此间,还未与晚辈几个会合,我想先去外面探一探,看是否能寻得师父。” 慕远风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你既这般想了,我便不拦你。可惜云思不在,若是在,可与你一同去,也好照应。” “多谢慕掌门,晚辈一人便可,”顾寒稍倾身道声谢,便转身与桑落落交代,“你带着众位师弟在此处,我去看看便来。” “师兄,我与你一同去,”杨问水站出来道。 没等顾寒说什么,桑落落便拍了杨问水一把:“杨师兄,大师兄的本事你还信不过么,你我在这里等着吧,去了说不准还与他添乱。” 杨问水一时没再说话。 “不必担心,你与师妹在此处等我。”顾寒看桑落落一眼,桑落落缩了缩脖子,又吐吐舌头。 街上未见人影,顾寒慢慢走着,渐渐看不见客栈的灯光。他看着街道周围,忽听到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那声音听起来并不远,就在前方。 顾寒站定,巡视了一圈,便循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 还没看见什么作乱的场面,倒是看见了祁越。他提着与他身量不大相符的长剑,正背对着顾寒,地上模糊不清的一团什么东西。 “祁越,”顾寒走近,叫他的名字,见祁越回过头来。 顾寒刚要问一问祁越为何会在这里,又发生了什么事,不妨祁越突然一剑朝他劈了过来,他紧抿着嘴唇,面上满是恼怒与敌意。 八、 顾寒堪堪闪身避过去,祁越紧接着便又刺过来第二剑,剑身在薄雾中透着光,招式利落得很。顾寒本不想出剑,但祁越招招毫不留情,全是取要害的打法。 “祁越!”顾寒喝一声,握着剑鞘挡过去,剑刃出鞘三分,格住了祁越的长剑。 “别这样喊我!”剑身碰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祁越那一剑的力道都被卸了下去,他撤身,动作快的惊人,收臂再提剑,竟是朝着顾寒的心口刺了过来。 幸亏顾寒眼疾手快挡住,才没叫祁越刺个透心凉。他不想伤到了祁越,但祁越就像把他当做仇人一样,一心一意只奔着取他性命的目的出招。 顾寒只守不攻,虽不会叫祁越伤到,也被逼得有些狼狈。他在打斗间隙里注意着祁越的神色,然月光惨淡,薄雾一阵一阵,从那尚且青涩的脸上,根本看不清他是否是中了什么邪,失了神智。另一方面,顾寒也十分心惊,他没想到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有这样的实力,恐怕在万山峰上,能胜得过祁越的人也数的过来。 他走神这么一会儿,祁越恰与他擦身而过,十分不客气地回手刺了他一剑。顾寒躲闪不及,抬起胳膊挡了,手臂上霎时一道口子,迅速地涌出血来。 不管祁越是不是叫什么邪祟附身了,都不能再这样打斗下去,顾寒眼角余光瞥了下白色衣袖上显眼的血迹,一改只躲避的招式路数,收剑入鞘,反客为主地要擒住祁越的胳膊。 祁越倒也没完全气昏头,他起初咄咄逼人,心里只纳闷这人竟没显原形,且身手比之前那个厉害了不少。难得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一时便停不下来。但他也越打越生疑,邪物竟厉害到这种地步。到那一剑划伤了顾寒的胳膊,没听见顾寒发出什么惨叫,这才反应过来,只怕眼前是本尊,不是什么邪物了。 想清楚这个事情,祁越一下子虚了。心虚的结果直接表现为他怂了,手忙脚乱地收着刺出去的越昼剑,又小心翼翼地喊了声:“……顾寒?” 顾寒没理他,不知道是不是发怒了,招式比之前凌厉了不少,躲闪不及的人又换成了祁越。 完了,祁越心里全是这两字。他觉得自己完了并不是因为顾寒看起来很凶,而是想起了桑落落的话。若是万山峰的大师兄有选拔弟子的权利,他此时先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伤了人家,不用想也知道,基本是拜师无望了。 他不敢放弃抵抗又不敢掉以轻心地应付着顾寒,不知不觉退到了街边,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下,差点摔倒。顾寒拉了他一把,顺势攥住他的胳膊拧到背后,把他抵到了路边的矮石柱上。 后颈上凉飕飕地压着顾寒的剑鞘,祁越闭着眼睛,简直怂得一塌糊涂:“手下留情!” 顾寒没说话,祁越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没敢挣扎。他一手扶住石柱缓了缓被石柱硌得难受的肩膀,试探地道:“我……是误会,是我认错人了。” “清醒了?”顾寒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没生气,反正跟以前一样,也听不大出来。 祁越点一点头,小声道:“清醒着。” 顾寒松了手:“遇见什么事情了,你又怎么会突然在这里?” 祁越转过身来,甩了甩胳膊:“听说宁掌门在这里,我便下山了。刚才不小心见到一个……会变化模样的怪物,才没认出你。”他探着脑袋想指给顾寒看地上被他打死的那个东西,但地面上已经没了它的踪影。 “师父是在这天水镇,”顾寒说着侧身,“先回客栈。” 祁越跟上去:“宁掌门在客栈里?” “不在,”顾寒抬起胳膊,那道口子的血顺着小臂流了一手背,瞧着很是吓人。 “抱歉,”祁越看见,底气又小了不少。他义气地刺啦一声从自己衣袖上撕下一块布料,仰着脸递过去,“包扎下吧,血还流吗?” “没事,”顾寒迟疑,还是接过,草草地擦了下手背上的血,系在了伤口的地方,又道,“你遇见的怪物变作了什么模样?” “就是你的模样,”祁越眼瞅着顾寒潦草地“包扎”,只道,“说话声音也跟你一样。” “是千面鬼,”顾寒没什么过激反应,“它会模仿它见过的人,想来是白日里它见过我。” “哦,”祁越想了想那千面鬼嘴角开到耳朵的一副尊容,拍了拍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分卷阅读10 两人不作声地走了好一会儿,还没见到灯影。街上雾气又浓了不少,天上的月亮瞧着跟虚影儿一样,远处不时地传来几声粗哑的乌鸦叫。 “你一个人下山的?”顾寒走在祁越身侧,突然又问道。 “还有九琴的一个人,我与他一同来的,刚才走散了,”祁越恍然,他总算想起来是哪里不对了——他把慕云思扔了。不知道慕云思这时候有没有回到他父亲身边,要是他也遇上了那千面鬼…… “慕云思?”顾寒打断了祁越的胡想。 祁越赶忙道:“是他。你在客栈见到他了吗?” “我出来的时候还没见到他,”顾寒停下来,这时再往前头看,依稀能看到如黄豆大小的一点灯影。 祁越只觉得不安,好歹慕云思带自己下了山。也不清楚他身手如何,能不能对付得了这天水镇的怪物。 “你不用担心,”片刻,顾寒低头看着祁越,又道,“他应付得了。就快到客栈了,一看便知。” 那灯影越来越近,忽闻见嘈杂的脚步声并说话声,似乎是朝着这个方向来的。仔细辨认还有女孩子说话的声音,祁越不免猜测那是桑落落。 到眼前的浓雾淡了一阵,那群人影显出轮廓,果真为首有桑落落。 “师兄,”桑落落眼尖地瞧见顾寒,咋咋呼呼地跑了过来。 “不是叫你在客栈吗,”顾寒再看,原来杨问水也出来了,还有万山峰的一众人。 “大家听见了吓人的声音,还以为你遇见了麻烦,我要出来,他们就跟我出来了,”桑落落看见了祁越,又惊讶道,“怎么小师弟也在,你是出来接小师弟的?” “不是,”祁越否认完,闭了嘴。 桑落落几乎是一见祁越就起了玩心,又伸手想摸祁越的脑袋。祁越瞧见桑落落的动作,沉着脸反应奇快地躲了一步,叫桑落落摸了个空。 “下次不可如此轻率,”顾寒不轻不重地说了句。 “知道啦,”桑落落偷偷舒口气,笑嘻嘻地道,又一惊一乍,“师兄,你受伤了,真的遇到危险了?” “不小心弄的,”顾寒语气平淡,“不过祁越遇见了千面鬼,大家都谨慎些。” “千面鬼……小师弟,你没被打伤吧,”桑落落又跳到祁越身边,“你又怎么会大晚上跑来这里?” “没有,我把它打死了,”祁越面无表情,忽略了桑落落的另一个问题。 “是不是师兄帮你的?”桑落落瞧着祁越的小个子,一边说话,又忍不住摸他的头。祁越这次没躲过去,叫桑落落稳当地揉了揉脑袋。本来他就觉得桑落落太吵,当下比遇上千面鬼时还生气,头猛地往一边甩,不想用力过猛,一头磕到了身旁顾寒的胳膊上。 “……”祁越顾不得脑袋发晕,又回头愤怒地看向桑落落,“别动我。” “脾气这么大,一点都不可爱,”桑落落哼了一声。 顾寒严肃地扫了两人一眼:“都安分点。” 清静地走了没多远,便到了客栈。客栈中灯火仍亮着,却空荡荡的没一个人。 “他们也出去了,刚才跟我们同一个时候出去的,”桑落落乖巧地赶忙道,“怕你遇上什么危险,大家分了几路。” “现在距你们出去的时候多久了,”顾寒站在门口,只迈进了门槛。 “不到半个时辰,”杨问水说道,“出去寻他们,还是在此处等?” “先在这里等一等,若是再过一个时辰未回来,便出去寻,”顾寒皱着眉,又走进来,把剑搁到桌上,“不是分散出去的,应当不会有事。” 一众人便又在一旁坐了。 顾寒无声地站了好一会儿,忽又转身问:“你们可见到九琴的慕公子回来?” “见到了,”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回复。 “他已回来了,”祁越不知听到没,坐在一边低着脑袋,顾寒又与他重复了遍。 “啊?哦,”祁越抬头,神情还有些呆愣。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像在为什么事发愁一样。 顾寒看他一会儿,没说什么。 “话说,师兄你只见到了小师弟,却没见到师父,”桑落落托着腮,语气拖得老长,又大力地一拍桌子,“师父真不叫人省心。” 拍桌子的这一声很是响亮,祁越被这一下拉回神,差点唬得跳起来,于是他连方才苦恼的是什么也给忘了。 桑落落便一头雾水地瞧着本来与她坐在同一张桌子旁的祁越臭着脸起身,挪到了另一个桌子边。她刚要嘀咕几句,“哐哐哐”,敲门声响了。 “来了,”桑落落也不耐烦地喊了声,站起来几步走到门前,两手一拉,把门打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人,穿着白色的衣服,腰间系着青色的腰带,正眨着大眼睛看着桑落落,还与她笑。 桑落落先是呆住,继而发出一声足以掀翻屋顶的尖叫:“啊!” 众人立即起身,见状也纷纷抽了口凉气,那门口站着的人,分明与桑落落一模一样。 祁越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抽剑便迎了上去。 但他低估了桑落落。 桑落落尖叫完那一声,连着退了几步,正好祁越赶上去。判若两人一样,她眼也没眨地劈手夺了祁越手中的剑,利落果断地一剑刺进了门口那“桑落落”的心口。 九、 千面鬼被桑落落一剑刺得显了原形,它张牙舞爪地嘶吼着,“扑通”一声仰面栽到了地上,尖锐地惨叫几声之后没了声响。 “我做了什么,我把我自己杀死了……”刚才还异常英勇的桑落落哆嗦着往后退,声音带了哭腔,她一把将手里的剑扔在地上,看也没看,闷着头转身便抱住了她身后的顾寒。 “……”顾寒正盯着门外倒下去的千面鬼,猝不及防被桑落落一抱,身子一下子僵了。他抬起胳膊,拍了拍桑落落的肩膀,推也不是,不推又别扭,面上头一次露出无措来。 祁越眼看着那千面鬼没动静了,这才弯腰捡起了越昼剑,直起腰便看到桑落落两只胳膊紧紧抱着顾寒,头埋在他身前,顾寒正尴尬地抬着两只胳膊没地儿放。 “害怕就躲在后头,”祁越拖长了语调,瞟了桑落落一眼。 “没事了师妹,”杨问水轻轻地拉了下桑落落的胳膊,“那不是你自己,是千面鬼,已经没事了。” “好可怕……”桑落落声音有些激动,被杨问水一拉,又松开了胳膊。她抽一下鼻子,抹了本来就没流出几滴的眼泪,泪眼模糊地看方才被她抱住的人。 她刚才抱人是下意识的动作,此时看清面前站的是顾寒,瞬间忘了抹脸。尤其见顾寒胸前雪白的衣襟上还被她眼泪蹭了一片后,桑落落甚至打了个嗝儿。她语无伦次道:“师兄……我,我刚才有些害怕,对不起,我没看 分卷阅读11 见是你……” 顾寒直走到门口,这时地上也已没了那千面鬼。 “你刚才,不是冲得挺猛的么,”祁越话说得嘲讽,但语气却并不刺耳,和着少年人的嗓音,听来有些傲慢。 桑落落镇静下来,狠狠地瞪了祁越一眼,咬牙切齿道:“赶紧拜进师门,非好好收拾你不可。” 祁越看起来懒得理她,去了门口。 “门开着吧,我在门口,”顾寒转身又对众人道。 “天水镇中全是千面鬼?”祁越站在门口,蹲身看方才那千面鬼倒下的地方,只看见了一摊黑乎乎的液体。 “也不尽然是,还有别的东西,”顾寒朝街上望,看不见人影。 “要在这里一直等着吗,”祁越起身,也朝街上望。 顾寒收回目光,走进屋子里,又道:“我还是应当出去寻下师父。问水,你照应下,别出客栈。” “师兄,你还要出去?”杨问水惊讶,“万一……” “我也去,”祁越声音很大,还带着兴奋。 “小师弟你乖乖呆着吧,别去拖累大师兄,”桑落落瞧着祁越那副摩拳擦掌的样子,不计前嫌地冲他摆了摆手。 顾寒点一点头:“不能在此干等着。两个时辰后没寻到师父我便会回来。” 祁越眼看着顾寒往外走,没有要带他的意思,索性自顾自拿着长剑一声不吭地跟了过去。 顾寒出门便瞧见了自己身后跟着个小小的影子,他回头,祁越一脸期待的神情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回去,”顾寒站住不走了。 祁越猝然止步,摇头:“我也要去。” 顾寒只看着祁越,祁越也回看过去,无奈身高不如顾寒,到底有些输气势。他举了举手中的剑,证明似地道:“我不会给你添乱。” 祁越抿着唇,眼睛眨一眨,看起来坚毅又倔强。 顾寒不说话,眼神里透着不容商议的意味。 “我护住自己绰绰有余,一定不会拖累你,”祁越又保证道。 “回去,”顾寒抬手要拉祁越的胳膊,祁越仗着个子小,从他胳膊下钻过去,几步蹿到了街上。 “你相信我,我去你也有个伴,说不定还能保护你,”这话从祁越口中说出来,小身板衬得有些滑稽,但他表情肃然,握剑握得有模有样,十分认真。 顾寒背着客栈的光站了片刻,走了过去。 祁越快要急了,他以为顾寒还要把他撵回客栈,情急下抬起胳膊做出戒备的姿势。不想顾寒到他身边,只说了声:“走吧。” 没再往来时的方向走,两人往另一个街头去。雾气仍在,却淡了不少。天上的月亮明亮许多,街上的状况也能瞧清些,但与方才所见没什么差异,黑洞洞的窗子,晃晃悠悠的白灯笼。 顾寒不说话,祁越也不开口,跟在顾寒身侧一步不落,耳中只能听见两人轻微的脚步声。过了一段房屋密集处,到了空旷地段,祁越本就四处观望,当下一眼便看见路边一处远远地闪着金色的微光。 他皱眉仔细望着,耳中霎时又听见了窃窃私语般的声响,如同那日上万山峰前看到符咒书时一样。那些声音半点听不清楚,却带着无可名状的苍凉厚重。 顾寒自然也注意到了微光,那处正是一片树林中。在他与祁越面前的路边,便有一条通往树林的小道。顾寒往前走了一步,祁越却仍在原地。他扭头,半遮着月亮的一片薄云恰散开,月光下祁越眼神空洞,有几分痴意。 肩膀被拍了下,祁越陡然醒神,才发现自己心跳得厉害,倒像一场大梦惊醒。 “此处有万山峰的一条根脉,”顾寒的脸被月色照得清寒,他语气很轻。 “根脉,”祁越半懂不懂地重复了遍,跟着顾寒走上了那条通往树林的小道。 走得近了,金色的光明亮起来,还能看见许多人影。 九琴与百川的弟子正个个神情严肃地围着一块空地,空地边上依次分散地站着几个人,正中间站了个老头,衣摆扎在腰间,正摸着一把短胡子,神情凝重。 祁越与顾寒走到空地边,他一眼看过去,除了在他对面的慕云思,全是生面孔。慕云思也恰巧看见了祁越,与他笑了笑。 “来,小寒,过来,”正中间的老头也往这边瞧一眼,马上喜笑颜开,冲顾寒招了招手,“站到离位上去。” 祁越与慕云思回笑打完招呼,才注意到那空地中是个八卦的形状,金光正是八卦的线条散发出来的。 “还缺一个,真是坑老头子我,”八卦正中央的老头转了一圈,望着西边一个空位拍着脑门兴叹,“叫我上哪里找去。压不住阵,可怎么办。”他叉着腰,又冲围观的人嚷嚷,“你们谁还能上,麻利地过来。” 九琴并百川的众人面面相觑,齐齐摇头,又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退。眼前的阵法是为了镇压此地的邪煞气,必要修为深厚的人压住阵位,阵眼施力,一气呵成,若是不成,极有可能遭到阵法反噬。 祁越正瞧着那阵思忖,周边的人都往后退了一步,便单落落地把他突显出来了。 “喂,那小子,你可要来试试?”阵中的老头眉毛挑了挑,冲着祁越喊。 “啊?”祁越茫然地抬头。 “就这样罢,试一试,依你我几个的修为差不多,”慕远风瞧一眼祁越,便扭过头,“云思与小寒的实力也不差。” 老头却瞪着祁越:“你行不行?既是自个儿站出来的,便过来,别浪费时间。” 祁越大概搞懂了眼前的阵法,他看了看空位,又对着那老头指了指自己,以示确认。老头脸色很差地看着他,顾寒却与他点了点头。 福至心灵一样,祁越瞧着顾寒,走到了那阵法的空位上。 “到坎位上站好了,”老头一副大喇喇的样子,全没纠结“主动”站出来的这个修为到底行不行,“待会儿都凝神静心守住自己的阵位,守住,不能离开一步。” 祁越敏锐地看见慕远风瞧着自己皱了皱眉,他不躲不闪地直直看回去,慕远风又看向阵中的老头,没再看他了。 “你不必勉强自己,待会儿说不准会受伤,”与祁越挨着的慕云思低声道。 “我可以,”祁越目视前方,也低声道。他对面正是离位的顾寒,顾寒已凝神闭了眼睛。祁越便也闭上眼睛,平缓着呼吸静心。 “阵启!”老头喝了声。 祁越看不见老头如何催动阵法,只觉周身的气流凝滞起来,他明明站着没动,却腿脚沉重像扛着千钧力。他努力地忍住睁眼的冲动,不让自己呼吸紊乱。 一瞬间有呼啸的风声从耳边掠过,又夹杂着那熟悉的窃窃私语,像浸透了悲欢离合。祁越心中只想着顾寒与他说的根脉,却仍觉得自己鼻子酸凉,甚至忍不住眼眶发 分卷阅读12 热。真是奇怪,他心里想着,把呼吸放得再悠长一些。 周身忽又阴凉无比,好似置身于森怖的墓地中,后颈能感觉到细小的气息。祁越屏了呼吸,没等他憋不住了吸气,那阵阴森的感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阵成!”老头的声音终于传来。 祁越立刻睁了眼睛,眼前金光不见了,薄雾也散得干干净净,云开月明。众人欢欣不已,守阵位的几个人都多看了祁越几眼。祁越当没看见,他习惯地去看顾寒,那老头又突然到他跟前挡住了视线。 “小孩,你是谁家的徒弟?”老头笑眯眯地道。 祁越迟疑了会儿,道:“我没有师父。” “拜老头子我如何?”老头看见祁越怀疑的神色,又一把扯下了扎在腰上的衣摆,严肃道,“我门下没有一个徒弟,拜了我,定会疼爱你。” “可是……”这毛遂自荐的老头不靠谱吧?祁越琢磨着是否该说出来自己本是要拜万山峰掌门的。 “师父,”顾寒走过来,对着老头躬身见礼。 “……”祁越愣住,本能地一句,“你不是说门下没有徒弟么?” “……”顾寒面无表情。 “嗨,我与你这小孩开个玩笑嘛,”老头哈哈笑起来,又一把揽过顾寒,“瞧瞧,我教的徒弟怎么样,是不是千里难寻,拜了我你绝不会吃亏!” “师父,”顾寒被扯得衣领歪斜,他脸色冷得很,“还请您顾及下身份。” 老头顿时松了揽着顾寒的胳膊,咳了几声,又板着脸,拈着胡须对祁越道,“本掌门观你骨骼清奇,根骨奇佳,与我门派有缘,你可愿拜本掌门为师?” “万山峰的宁掌门?”祁越不用脑子想,也知道眼前这老头是谁了。 老头一本正经:“正是。” 祁越毫不犹豫地点头,“愿意。” 十、 万山峰的掌门大名宁惜骨,刚过不惑之年,远不到知天命的岁数。但他皱巴巴的面皮,稀疏的胡须,枯藤似的手腕,怎么也没法让人把这老头跟他的年龄联系起来。祁越心里甚至不曾怀疑,他这磕磕绊绊才拜上的师父,约莫已经花甲之岁了。 宁惜骨掐着指头节算了算,眯着眼与祁越道:“我已有了七个徒弟,你现在便排做第八了。有名字没,没名字我也不会起,按数儿叫小八?”又问顾寒,“你从哪儿捡的这孩子?” 祁越哭笑不得,为免着自己叫了这随随便便的数儿,赶忙报了大名。没见着宁惜骨之前,祁越一度以为宁惜骨定然没什么大本事,顶多跟他爹臭味相投,方才那镇邪的阵法,却又让祁越觉得自己低估了他。大概宁惜骨是真的有几分本事的,毕竟顾寒那么厉害,能当他师父的,也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 “啊,祁从云,你是那家伙的儿子,”宁惜骨总算有了稳重样,拖着语调,感叹一声。他摸着胡须,侧影有些惆怅。 祁越瞧着宁惜骨这样子,不禁猜测着他爹跟他这师父曾有过什么深刻友谊,叫宁惜骨此时感怀追忆。本着宁惜骨在回忆的想法,祁越很安分地站在一旁,没吭声。 “他还活着呢,”宁惜骨一手背在身后,弯着腰拍了拍祁越的肩膀。 祁越半口口水呛在了喉咙,反应激烈地咳了一阵,没能回答宁惜骨这个问题。 阵法既成,众人便又离开那处,回了天水镇的客栈。客栈门大开着,万山峰的弟子一个没少。宁惜骨东倒西歪地迈进门去,一屁股坐在了桌旁。 “没遇上危险吧,”杨问水看了看自家师父那累死累活的样子,又问顾寒。 “没有,”顾寒摇头。 “宁掌门,既然此地已经无事,我便先带九琴弟子回去了。江夏距上庸不远,若再有事端,宁掌门吱声便可,”慕远风连凳子都还没挨一下,便冲宁惜骨拱了拱手。 他说完这么一声,百川的长老也立时说即时将离去。 “这样着急,”宁惜骨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皮,起身瞅了瞅外头,又道,“已是下夜了,再有两三个时辰天便亮了,你们不歇一歇再走?” 他虽然这么说,但天水镇尽遭荼害,住户遭殃的遭殃,逃跑的逃跑,没了人烟。连这间客栈都是众人好不容易找来歇脚的,其他地方不干净,至多坐着歇一歇,也合不了眼。 “不了,”慕远风道。 “也好罢,多谢几位相助了,”宁惜骨拱一拱手,竟也有那么点久立高处一派宗师的风范。 祁越只在旁边站着,瞧着宁惜骨将众人送出了门。外头是清净的夜色,天上星子繁多,闪闪烁烁。慕云思回头与他道了一声别。祁越挥一下手,看着慕云思跟着慕远风出了客栈门。 “总算走了,”乌泱泱的一众人走了,宁惜骨打了个哈欠,如释重负,伸着胳膊指挥祁越,“小八,快把门关上,为师休息休息。”说罢又一条腿跨过凳子,一头趴在了桌子上,头上带木簪的发髻竖着,像个草把儿。忽又举起一只胳膊,“天明了再走。” 祁越黑着脸推上了门。 “哎,小八,”桑落落眼睛亮起来,她蹑手蹑脚地蹭到祁越身边,压低声音道,“师父收你为徒了?” 祁越扭头要走,桑落落扳着他肩膀又把他拽了回来,“脾气这么臭。你得叫我一声师姐,知道不?不然我告诉大师兄,你目无尊长,拿门规处置你。” 尊长,祁越想了下这俩字的意思。还没想清楚,桑落落就又催促,“快喊师姐。” “师姐~”祁越半死不活地一声,算是见了尊长。 “小师弟真乖,”桑落落摸了摸祁越的脑袋,“师姐以后给你买风车。” 祁越约莫已经接受了命运,当下没什么表示,只木着一张脸,任由桑落落揉得他头顶竖了几根毛绒绒的头发。 虽说已到了下夜,到底熬了一晚上,年轻也撑不住。桑落落最先向瞌睡投了诚,其余弟子也跟他们师父一样,随遇而安地趴到了桌子上。到最后杨问水也撑不住了,只剩下祁越与顾寒。 顾寒只坐在一旁,盯着某处虚空出神。 祁越没觉着困,还有些自得。本来困不困也不能表明什么,但祁越认为顾寒不觉得疲倦,自己更不能显了弱。这点儿不值一提好胜过头的小心思,祁越心里却觉得十分重要。 顾寒独坐了许久,眉头微微皱了皱,低头一会儿,又回过神来,看了看客栈大堂里,只见了一片平坦。独祁越抱着剑坐着,小小的下巴搁在剑柄上,眼皮垂着,眼睛一眨一眨的,眼睫的阴影让他看起来难得的乖巧。 顾寒起身放轻脚步过去,坐在了祁越身边。 祁越侧头,顾寒极轻地道:“不困吗?” 祁越摇了摇头:“你也不困吗?” “不困,”顾寒只道。 祁越又点了点头 分卷阅读13 ,仔细看的话他眼睛有些无神,只不过仍睁着,一动不动的时候,瞧不出来困极的模样。 顾寒刚想叫祁越闭眼休息一会儿,祁越没预兆地脑袋一砸,直直地往前磕了下去。顾寒一惊,伸手拦了,祁越顺势扒在了他胳膊上。顾寒叫祁越靠在他胳膊上,去看祁越的脸色,却见安静十分,又闻呼吸绵长。原是睡着了。 他有些想笑,但最终也没笑。 十一、 日出前是一日里最冷的时候,手里剑鞘也是冰凉的,带着疏离。太阳还没出来,顾寒握着剑,站在那间客栈的门口,看东方天边泛起红红紫紫的霞光。他身上的白衣看着也愈发凉,像薄霜的质感。 这天水镇前一夜刚安生下来,像得着什么讯息,街上此刻已稀稀落落地来了一两个人,都急慌慌地找自己的房子,到了门前又拍一拍自己的胸脯,劫后余生似的舒一口气。 “这位公子,这里可平安了吗?”一个头上包着蓝花布的妇人手里牵着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孩,肩上还挎着个包袱皮儿,风尘仆仆的,“之前走得急,后头听说安生了,就又回来了。” “嗯,都平息了,”顾寒看着那小孩子黑溜溜的眼睛,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妇人连连点头,瞧着顾寒那一尘不染的衣裳,又感叹几句,“还得靠你们这些有本事的人哪,多亏了你们。” “走了,阿毛,”妇人拽着小孩的胳膊,与顾寒笑了笑,又弯腰一把抱起那小孩,朝着东边去了。 外头渐渐亮起来,屋子里倒显得黑。顾寒往客栈的大堂里看了眼,以宁惜骨为首,万山峰的一干人仍睡得不省人事。 他回过头来,街上那妇人抱着小孩的身影已经离他很远了。 顾寒关于爹娘的概念十分陌生,方才他看见那小孩的时候,那些关于亲情的东西却莫名其妙的涌了上来。但他除了想一想以前的回忆,心里也掀动不了什么波澜。 心智未开的缘故,孩童小时候大多记不了太多事,仿佛到某一个年纪上,才能开始记事。顾寒开始记事的时候,他父亲母亲没在他身边。他对于他爹娘的记忆十分稀薄,稀薄到只剩下有关他娘亲的一星半点。关于他父亲的记忆,怎么搜寻都没有。 便也是顾寒五六岁刚开始记事的时候,他母亲牵着他的手,送他去了一处深山上的道观。那道观冷清萧索得很,只一个斜吊稍眼的道姑,面皮刻薄,道袍松松垮垮,瘦得一阵风能吹走。他母亲把他送去,蹲下来对他说,往后就在此处跟着这仙姑修炼。说罢转身便走。 尚年幼的顾寒自然又跟了上去。但他母亲只说,你生来便是要入了此道的,寻常人家养不住你,这都是命。后头顾寒如何哭闹叫喊,他母亲都没回头。 那仙姑在一旁冷眼站着,只瞧着顾寒哭得险些岔气,一言不发。 到后来,那道姑把他带回道观去,也不怎么搭理他,把他扔在屋子里,吃饭的时候给他一些饭。顾寒还小,免不了会想父母,有时哭着叫那道姑瞧见了,也不去哄慰他,只跟他说,若是再哭,就没有饭吃。 没听见人家怎么说,都是命,哭哭啼啼做这下贱样子给谁瞧,道姑说着,就出门去,把门锁上,一锁就是一天。她好像深知怎么收拾不听话小孩子的方法,任凭顾寒怎么拍门都不开。饿着肚子关一天,慢慢的,就长了记性,知道哭也没什么用,也老实了。 道姑脾气不好,教顾寒的时候更没有耐心。不管顾寒怎么天资聪明,看上去怎么适合这条道,也总有说一遍记不住的时候。道姑常常拿荆条抽的他手心握都握不住,暴躁狠了就罚他跪着不许吃饭,一跪就是一夜。 顾寒这么过了一两年,明明还懵懂的年纪,已经成了一副冷性子。他沉默寡言,从不与那道姑争辩,挨打时候也没掉过眼泪,连一声痛叫都不出声,眼睛里沉寂地倒真像个斩断红尘的仙人。 谁叫你娘把你扔了呢,要没有我给你一口饭吃,你早就投胎去了。顾寒长了两岁,道姑脾气也跟着长了似的,手里细细长长的荆条开始抽在他腿上,后来便是劈头盖脸。 顾寒试过逃跑,但那道姑阴魂不散似的,或者就像个什么妖怪,深山老林都帮着她。顾寒没跑成功过几次,仅有跑出道观门的一次也没走出多远。养不熟的白眼狼,那道姑骂着,把他关回屋子里,好几天没给他吃饭。 顾寒八岁那个年头,他母亲来了一次。那时候顾寒被关在了屋子里,他听见外头有人声,漠然地闭着眼睛打坐,却并不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后来道姑打开门上的锁,带着得意的表情。哪有后悔药吃,扔了的东西,绝没有再捡回来弥补的机会,道姑说着,又像是警告他,你就死了心,安安生生在这呆一辈子。 不过八岁的顾寒看着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这时候脑中闪过母亲这个称呼,也陌生得连那女人的脸都记不起来了。任凭那道姑怎么样威胁恐吓他,他只自顾自闭眼打坐,入定一般。 你是不是盘算着长大了好逃跑,我告诉你,趁早绝了这念头,再敢出道观门把你腿打断。道姑恶狠狠地说。 顾寒反倒觉得那道姑可怜,睁眼看一看她,又合上眼皮,自是缄默。 他也没在那道观呆一辈子。到他十岁那年,道姑突然在某一日换了样貌。她蹲在道观中的水井边,一遍遍地用清水洗自己的脸,把鬓边的头发沾得湿润。她脸上带着笑容,竟是明亮甜美的,像道观墙边长出的粉色野花。 真的就像换了个人,眼前的道姑细眉弯弯,眼睛灵动,甚至那干黄的皮肤都变得白皙,她甚至是美的。不过那个年纪的顾寒对于女人的美并没有意识,他只能觉得她比以前好看了而已。 我可不想再叫你拖累了,道姑笑盈盈地对顾寒道,往后你也总算见不着我了。她换下那身灰破的道袍,穿上一身雪白的衣裳,腰间系着青色的腰带,看上去清清白白,那么纯粹。 她从没那般温和地,拉着顾寒的手。但顾寒怎么都不习惯,那道姑刚握住他的手,他便把手抽了回来。道姑噗嗤一声笑了,没说什么,只带着他出了道观门。临走一把火把那道观烧了个干净。 没用的,就不用要了,道姑与他站在那熊熊大火前,笑着道。 那道姑把顾寒送到了万山峰,站到宁惜骨身边时,顾寒听见道姑喊了声师兄,接着她头也不回地下了山。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她的踪影。 如今十七岁的顾寒想过一遍头几年的事,还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收回目光时,东边的日头刚冒出小半个头,一缕金色的阳光射到门框上,照亮些飞舞的细小灰尘。 “站了半宿?”身后带着鼻音的声音。 顾寒回身微微低头:“师父。” 分卷阅读14 宁惜骨没一点为人师表的包袱,没睡饱地打完哈欠,又大摇大摆地伸了个懒腰,靠在门框上:“为师老喽,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了。”又扭头看屋里笑着,“要么一宿不睡,要么睡得跟猪似的。” 顾寒也看过去。祁越仍睡着,半张小脸埋在胳膊里。 “祁从云那家伙,就这么把他儿子卖了,”宁惜骨一脸惋惜地瞧着祁越摇头。忽又挠了挠头:“小寒哪……” 顾寒转回头。 “往后还长着呢,”宁惜骨看着眼前还未‌‍成‎‍‎人‌‍‎‌的少年,胡子抖了抖,没了下文。 “叫醒这帮兔崽子,该回去了,”宁惜骨撩起衣摆扎在腰间,哐哐哐地拍起了门板。 十二、 在宁惜骨持续不断制造出的噪音中,万山峰的众弟子终于醒了,一个个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瞪瞪地支起脑袋,双眼无神地互相瞪一会儿,才张大嘴巴打着哈欠活了过来。 祁越醒过来,呆呆地盯着地上。他歪着脑袋起身,又身子不带晃荡地握着剑寻着目标站到宁惜骨身边。 “回万山峰去了,”宁惜骨吆喝了一声,又指着大堂里,“把人家的桌椅都摆好。” 也亏得这客栈的主人还没出现,一干人又吱吱呀呀地拖桌椅。祁越慢吞吞地走上前去,握住一个桌子的边角推了推,又连带着把凳子推了推。 “……师弟,”刚从那张桌子上撤手的杨问水忙又按住桌子,阻止了祁越接着往前推的行为。 “啊?”祁越抬头,表情天真。 “这是刚摆正的,不必再移动了,”杨问水仔细看了看,发觉祁越眼睛睁着,正认真地看着他,瞧不出什么眼睛有毛病或者没睡醒的样儿。 “哦,”祁越点了点头。他垂着手站着,瞧着杨问水把那桌凳又摆正。 “好了,”杨问水扭身看了看,大堂里的桌凳基本都复了原位,“都弄好了,不用……” 祁越睁着他那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当着杨问水的面堂而皇之地又把那张桌子拽了拽,拽斜后还满意地在桌上拍了拍。“好了,我又移正了,”祁越与杨问水道。他说罢,又心安理得似地朝着门口去了。 “……”杨问水愣愣地瞧着祁越的背影。这小师弟,约莫是昨晚跟大师兄出去被吓傻了吧…… “啊,”桑落落苦着脸长叹了一声,顾寒看过来,桑落落立马站得端正,若无其事地挤出个微笑。等顾寒移了眼神,桑落落嘴瘪了瘪,又揉了揉肚子,挪到宁惜骨身边,可怜兮兮地小声道:“师父,我好饿,饿得走不动路了。师父,您是不是也很饿,我们去找点吃的再走好不好?” “为师不是教过你们辟谷之术吗?”宁惜骨一手扶着门框,弯着腰听桑落落说话。 桑落落也扒着门框:“您教的时候说了两句话就扯天边去了,我们压根没学,哪懂啊。师父~” “哎哎哎,”宁惜骨扶着额头,“去问你们师兄,我不管。” 桑落落停了停,瞄顾寒一眼,果断地拖着宁惜骨的胳膊摇,继续哀求,“师父~饿啊~走不动路啊~” “天水镇刚回来的住户不宜去打扰,还是先回万山峰为宜,”顾寒站在门口,街上的人又陆续有几个经过。 “小寒说得对,”宁惜骨一拍门板,“听你们大师兄的,都赶紧给我往回走。” 桑落落不甘不愿地收了胳膊,眼神委屈。 “天水镇距咱们门派十里地,半个时辰你们要是赶不回去,等着在广场上打屁股,”宁惜骨笑呵呵地道。 “……”众弟子一阵恶寒。 好歹也是半大的孩子,早懂得羞耻,打手心都比打屁股好。宁惜骨似乎明白这点,往往好用这法子吓唬他们,且屡试不爽。 顾寒太阳穴跳了跳,接着便看见万山峰的众人都不住地瞄他,眼神闪烁。“看什么,想挨打就站着,”轻斥了一句,那些视线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话也提醒了众人,一窝蜂似地又涌出了门。 桑落落跑在前头,冲身边的杨问水挤眉弄眼,“杨师兄,你是不是也想知道师父打大师兄屁股是什么样子?” “……没有,”杨问水语气坚定。 “你就别掩饰啦,刚才你也看大师兄了,我都看见了,”桑落落笑得花枝乱颤,回头望了望,语气掩饰不住的期待,“真想看看……” 杨问水紧紧闭着嘴巴,只往前跑,看起来急着想撇清嫌疑。 一群人转眼跑出去老远,宁惜骨欣慰地瞅着自己徒弟的背影捋胡须,他刚预备把客栈门关上,却被身边站着的人吓了一跳,“小八,你还不走?” “走?走,”祁越点头,自问自答。 “你果然是个孝顺孩子,要留下来陪着为师,”宁惜骨亲切地摸他的后脑勺,“为师很感动,待会儿打你屁股的时候会轻点儿的。” “什么?”祁越眉毛拧起来,瞪着宁惜骨,张大了嘴巴。 “为师说了,若是半个时辰赶不回万山峰,就等着在广场被打屁股。”宁惜骨极和蔼地又重复了一遍,“为师明白你的心意了,乖徒儿。” 祁越眼皮眨一眨,脖子上汗毛竖了起来,接着他深深地看宁惜骨一眼,拔腿跑出了客栈门。 “哎,小八,你跑慢点,别摔着了,”宁惜骨在后头热切地叮嘱。 祁越清醒地还不是很晚,狂奔了一阵,总算看见了他那些师兄师姐的白色背影。 简直可恶,他气恼得很,肚子里憋着这么一股气也不觉得累了。头天晚上自己明明没觉得困,刚才宁惜骨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才陡然清明。想想也知道自己肯定是昨晚睡过去了,并且还清楚地记得在宁惜骨与他说话前,是顾寒问他困不困…… 嫌恶地拍了拍自己脑门,祁越攥着拳头追了上去。 十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若是走得快些,半个时辰走回万山峰不算难。但宁惜骨的那打屁股的恐吓威胁力过大,一众人直跑得气喘吁吁,才舍得停下来走,等走得缓过去一阵,又接着跑。 因了自己睡过去这事儿,祁越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再加上宁惜骨说的话,他更是两耳不闻身边事,埋头往前赶路。打屁股,别闹了,在他家长这么大,祁从云都没打过他屁股。 “小师弟,你慢点儿,”刚走完一阵,恢复了些,桑落落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从她身边蹿过去的祁越,跟着跑起来,“你一个人跑前头做什么,要团结,知道吗?” 祁越拽着桑落落的胳膊,扒拉了一会儿没扒开。他忽地扭头,冲着桑落落左面喊了声,“大师兄!” 桑落落还没见着顾寒的影子,已经迅速地收了手。她规规矩矩地跑了一段,才慢慢地把脖子转过去——左边是挥汗如雨的杨问水,没有顾寒。 “师姐,跑慢点,别 分卷阅读15 崴了脚,”祁越在前头倒着跑,冲桑落落咧嘴笑,又转过身去接着跑。 “祁越!你给……”桑落落大吼了一声,眼角瞥见右边一个身影,扭头瞧了眼。顾寒正赶路,并没看她。桑落落默默地把头扭回来,把后半句话和着唾沫咽了下去。 气喘吁吁的,总算是到了那万山峰的阶梯前,此时看见那台阶,腿脚一下没了力气。祁越坐在第一个台阶上,两只胳膊撑在身后,大口地喘气。其他人也瞧着台阶亲切得很,有的干脆仰面躺在了台阶上,也不顾硌得疼。顾寒只站着,扶着膝盖一会儿,呼吸已渐渐平复下来。 这么坐了会儿,山风吹着,汗极快地落了下去。祁越还没瞧见桑落落,但他先瞧见了宁惜骨。宁惜骨气息匀稳,腿脚稳当,迎着众人惊异的眼神,从台阶上捡着空地儿蹚了过去。 修为到这种程度,十里路不带大口喘气的?祁越仰头看着宁惜骨,心里不敬佩是假的。 “为师是御剑回来的,”宁惜骨笑眯眯地瞧着仰脸望着自己的一众徒弟。 “……师父,您为什么不教教我们御剑,”祁越身后一个少年问。 “嗯?”宁惜骨伸了伸脖子,又看向顾寒,“我没教过你们吗?” “没有,”他那宝贝徒弟言简意赅,照例没给他面子。 宁惜骨伸着的脖子又缩了回去,呵呵地笑。他望了天空一会儿,眯着眼睛。 祁越也仰着脸,便看见一个黑点越来越近,瞧着是只鸟。他没在意,又站起了身,拍了拍身后的衣裳。 又陆续回来几个弟子,桑落落才赶上来,“总算追上你们了,”她垮着语气,“累死我了。” “对了,”宁惜骨忽拍手,“在这处不算,要进了大门才算。瞧见天上那只木鸟没,它从天水镇飞进万山峰大门,恰好是半个时辰。” “什么?!”顺势仰头看了眼,众人怨声载道,台阶上一片哀嚎,一个个气急败坏地起身往台阶上跑。那鸟都到他们头顶了,谁愿意被打屁股。 “喂喂……干什么啊,”桑落落简直要哭了,“等等……我……你们跟我做个伴儿,我没力气了。” 祁越冲进大门,看了看那低空上还在大门外飞着的木鸟,吐了口气。 宁惜骨优哉游哉地背着手,不时地跟经过他身边的万山峰弟子说话,“慢点儿,别磕着了。” 那些孩子无一例外地看也不看他一眼,且跑得更快。 祁越在门口只看着台阶上的人越来越少,宁惜骨仍一步一个台阶地慢走,他迈上一个台阶时,一个小小的东西从他身上掉了下来,宁惜骨却没察觉到,他直迈上最后一个台阶,站到了大门边。 “师父,你丢了东西,”祁越指着,一步跳了几个台阶,弯腰去捡那小小的一个物件。 宁惜骨跟着祁越的身影瞧了瞧,并没看见是什么。这时候那木鸟恰飞进了大门,宁惜骨伸手,那木鸟便停在了他手上,“时辰到了。” “啊?还差一二三四五六……六个台阶,”桑落落绝望地比划了下,哼哼着趴在了台阶上。她面前和后头各还有一个弟子,桑落落来回看了眼,悲壮地道,“好歹还有伴儿,不孤单。” 祁越捡起宁惜骨丢的物件,原是一个极为小巧的玉环,还没一个食指肚大,挂在一条精巧的银链下头。瞧着像姑娘家的东西,且很眼熟,但祁越一时也没想起来这是做什么用的。他听见宁惜骨说时辰到的话,也没放在心上,反正他已经到了。 几步迈上台阶,祁越伸手把那玉环递给了宁惜骨。 宁惜骨接过去,瞧了一眼,停顿瞬息,又把玉环攥在手心,背在了身后。另一手把木鸟递给身边一个弟子,转而拍祁越的肩膀:“小八这么懂事,为师待会儿打你一定会轻点儿的。” “?”祁越不可置信地瞪宁惜骨,“我是在那木鸟飞回来之前进大门的。” 宁惜骨一副不懂的语气,“是吗,那方才我说时辰到了的时候,你在哪里?” “……耍赖,”祁越百口莫辩,直着脖子看着宁惜骨。 “为师可没冤枉你,那时候你在大门外头不是?”宁惜骨的语气听起来有种愉悦的感觉,转而对桑落落几个道,“落落,小五……跟你们小师弟去广场上等为师,为师拿鸡毛掸子去了。” 宁惜骨走得气势威严,活像要去主持什么仙门大会。祁越眼睁睁看着,耳朵里只剩下鸡毛掸子这四个字的回音。他茫然地看了看大门边的柱子,有些想一头撞上去。 “小师弟,让你跑,”桑落落破罐子破摔,又冲着祁越幸灾乐祸,“还不是得跟你师姐我作伴。” 祁越恍若未闻,木木地被桑落落扯着去了广场。 鸡毛掸子打着疼不疼是其次,丢脸是头等事。凭着那么点没什么用的女孩权利,桑落落排到了最后,祁越算是入门最晚的,排倒数第二个。除了桑落落,三个人都面红耳赤地站着,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祁越悔不当初,早知道就不该去帮他师父捡什么破玩意儿,引火烧身…… “小八,不用怕,”宁惜骨拿鸡毛掸子在手心里敲着,仍在安慰祁越。 祁越往旁边瞧一眼,他前头那俩已经挨完跑得没影没踪,想是不咋疼。 “……师父,”祁越闭了闭眼睛,十分凄凉地指了指旁边的长凳,“我能站着吗?您多打几下也成。” “成,”宁惜骨很爽快地点了点头。 祁越又咽了咽喉咙,闭上眼睛,悲壮就义似的语气,“多谢师父,您打吧。” 十三、 好容易挨完了,祁越忍着疼努力叫自己走得端正一点。他自认为没那么娇气,不至于挨不了打,但宁惜骨这十几下实在让他有些吃不消。他那师父下手前善良地与他说了会轻点,要是这已经是算打得轻了,不轻的样儿,估计得把鸡毛掸子打折了。 本来祁越只觉得丢脸,现在被疼痛吸引了注意,丢不丢脸的想法早没了踪影。他不过迈了三步,险些腿一软跪在地上,只好站在原地。祁越郁闷极了,他前两个挨打的师兄分明体力不如他,怎能挨完打还有力气撒腿跑。 回头再看桑落落,她哎哟了好几声,到宁惜骨收了鸡毛掸子,又嘻嘻笑着没事人一样溜了。到底是女孩子,宁惜骨也没真打,祁越一眼就看出来了。合着挨打的只他一个。 他懒得去深究,张望了一圈,离他最近的一根柱子也有两丈远,走过去扶一扶不大现实。眼下只能老实在原地站着缓会儿再作计较。 “小八,在这不走,恋恋不舍呢,”宁惜骨把鸡毛掸子背在身后,惊讶状。 祁越瞧着宁惜骨走近,是发问,语气却笃定:“师父生气了?” “没有,”宁惜骨慢悠悠地道,却又把身后的鸡毛掸 分卷阅读16 子半扬起来。祁越暗道不好,一手先挡在了身后。 “吓成这样,为师哪舍得打你,”宁惜骨哈哈笑起来,对着看热闹还没散去的弟子扬了扬鸡毛掸子,“都回去,该休息的休息,该吃东西的吃东西。明早晨练完了为师有事要吩咐。不想跟你们小师弟一样柔弱吧?” 众人同情地瞅一眼祁越,齐齐拔腿散了。 “柔弱”的祁越杀气腾腾地盯着宁惜骨手里那根鸡毛掸子,眼珠子一动不动。心里默念,不能瞧宁惜骨,那是他师父,所谓目有尊长。 “初霁院里还有几间房罢,往后小八就住那儿,你几个师兄都住那院子,”宁惜骨说着,张大嘴打个哈欠,甚至没回头,便道,“小寒,去安置你小师弟,为师困,就不去了。” “是,”顾寒在宁惜骨身后,应了一声。 宁惜骨满意地“嗯”了声,打着哈欠往前头走,忽又回头,“对了,给小八拿些伤药,金疮药也成,你瞧着拿。” 顾寒看向祁越:“……是。” 果然是故意的,祁越摆头盯宁惜骨的背影。 “能走路吗,”顾寒问道。 “能,”祁越迅速地转回头,不假思索地道。 顾寒无声地看着他,祁越秉承一贯不输气势的原则也看回去。 “走几步我看看,”顾寒道。 祁越面不改色,身子没动,腿脚悄摸着提了提劲儿,这下没感觉出什么来。他便往前迈步,一只脚落地,祁越咬牙,迟了半晌,另一只脚才拖着地面跟了上去。走了这一步,祁越站着不动了。 顾寒在原地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师兄你告诉我院子在哪里就可以了,稍后我自己去,”祁越龇着牙笑。 顾寒依旧不说话。 祁越不笑了,他要能一口气走出这广场都要命了,顾寒这架势是非要看他出丑不可。他心虚地收了目光,瞧着地上某处装傻充愣。 “你能走出十步,我便不管你了,稍后你自己去。” 顾寒的声音传来,祁越忍不住抬了头。十步而已,忍一忍就好了,再怎么样,也不能低头承认自己不济。 “好,”祁越扬头,自信满满。 三步后,祁越停住了。他别扭地站着,两腿跨开,要蹲马步的姿势。顾寒还在身后看着,祁越望望天,后脚拼了老命跟上去。又走了两步,祁越瞅一瞅地板,身子还晃了晃,又堪堪稳住了。 “五步,”顾寒声音不轻不重。 总算知道为何万山峰人人谈他们师兄色变了,祁越两手扶着膝盖,吃力地把后腿又跟上。比他们师父还吓人,他想,也没大几岁,这股子气势是从哪修炼来的。祁越走着神,顺理成章地在迈第八步的时候忘了自己刚挨了打这事儿,大咧咧一步迈出去,接着理所应当地磕到了地上。 仿佛应了他方才打谎似的,祁越这一磕还是屁股先着的地,他眼前一黑,差点一嗓子嚎起来。磕了这么一下,祁越两只胳膊撑着地,贯彻了桑落落破罐子破摔的作风,往后一仰,索性躺在了地上。 “仪态不端,要罚抄经书的,”顾寒站着,吐出这么一句。 祁越顺着腿边那双雪白的靴子望上去,他那师兄白衣飘飘,眉目寒凉,不大像凡人。“哦,”祁越移开眼,仍躺着没有起身的意思。 半幅衣袖垂下来,祁越呆愣地瞧着顾寒弯腰对他伸了胳膊。祁越仰头看着顾寒,脑子还迷糊,已经伸直自己的胳膊握住了顾寒的手。 “我背你?” 顾寒半蹲下来,握着祁越的手道。他说这话的时候,跟说要罚抄经书的表情没什么不同。 十四、 祁越没吭声,借着顾寒的胳膊坐起了身子。顾寒也真的握着他另一只胳膊搭过肩头,托着他大腿把他背起来。 顾寒的头发蹭在祁越脸上,祁越把头偏了偏。背着他的人肩膀骨骼细硬,绝不能说强壮,竟也有种踏实稳重的感觉。照着祁越一贯不懂给人台阶下的性子,此时本不该这样“示弱”,但顾寒这样纡尊,不能不识好歹,再加上自己也不想爬回去。祁越便老实地趴在顾寒背上,见好就收。 “累的话就放我下去吧,”离了广场,祁越道。 顾寒既没气喘吁吁,也没步履蹒跚,甚至步调都没变过。他转过一道边墙,语气一丝不颤:“你还小,不用逞强。” “我十四岁了,只跟师兄差三岁,”祁越反驳。他当然从没觉得自己小。 “初霁院快到了,”顾寒又迈过一道门,无动于衷地接了句。 祁越抬头一看,不远处一大片银杏林,金‌‍‍‌黄‎‍‎色‎‍‌‍的扇形叶子重重叠叠,灿烂得像夏日一般挤进眼睛里。他忍不住赞叹:“好漂亮的地方。” 银杏林边有一道院墙,门上横匾书着“初霁”二字,意气淋漓。 进了院门,可见山石池水,幽雅宁静,别有洞天。几个屋子各自分布,错落有致。 “每日里有人打扫,不曾落灰,”顾寒走到临着院墙外银杏树的那一间屋子,推开了门。 “多谢师兄,”祁越麻利地往下溜,顾寒便也松了手。 “我去与你拿伤药,”顾寒见他能站稳,回身要走。 “师兄,”祁越盯着顾寒手里的剑,好奇道,“你的剑有名字吗?” “白虹,”顾寒停住,又出了门。 祁越瞧着顾寒去了,扶着桌椅,挪到了床边,埋头扑到了床上。他两只胳膊搁在身边,突想起临走他娘给的那封信来,摸了摸袖子,却空荡荡的,八成是掉在天水镇或者是哪条路上,早没了。祁越趴着,骤然放松,困意又袭上来。 他半睁着眼皮,彻底合上前,顾寒又来了,手里拿了瓶伤药,手搭在他肩膀上:“敷了药再睡。” 祁越迷迷糊糊,愣怔一会儿,点了点头。都是男孩子,也不是大庭广众,他也不用扭捏什么。顾寒把他衣摆撩开,拉下一截裤腰,露出的皮肤红肿一片,有两三道伤痕甚至渗了血。沾着血的衣料离开皮肤,又揭开伤痕。祁越手肘撑着床,揪住了被单,仰着脖子张大嘴巴,半晌惨兮兮地小声道:“疼。” “抱歉,”顾寒看着那出血的红痕,皱了眉,“师父怎么下手这么重。” “他公报私仇,”祁越把头垂下去,又枕在胳膊上,“做贼心虚。” 顾寒拿棉花蘸了温水轻轻地擦血迹,祁越感觉不到碰着了伤,只觉得凉丝丝的,虽然还疼,比刚才好了不少。 “我只是捡到了师父的一个东西,”祁越这时在脑海中仔细想了想那小小的吊坠玉环,仍没想是作何用的。那么小,女子的发饰也不太像,挂在腰间的佩饰就更不是了。他又道,“我们有师娘吗?” “没有,”顾寒把棉花扔在水盆里,又拿细布沾了药膏抹上去。 分卷阅读17 “师父丢的是一样女孩子的东西,”祁越愈说愈觉得有理,“说不定……” 吱呀一声门响的声音,祁越扭过头去,里屋的青色帷幔挂在两边没挡视线,桑落落刚好与他四目相对,接着她目光移了移,尖叫了一声捂住了眼睛:“……我什么也没看见!”转身跑了出去。 祁越鄙夷地把头扭回去,桑落落这一打断,他也把自己刚才想的大事给忘了。 “师兄,师父一定没有打过你吧,”祁越百无聊赖地道。 顾寒把药瓶塞上,把棉花扔到水盆里。到祁越以为他不会回复了,顾寒才道:“打过。” 祁越不可思议地又把头扭过去。他想不出来,什么情况下宁惜骨才会打顾寒。 “好好休息,明早还要晨练,”顾寒没看他,一手端起水盆往外走,捎带着一挥手把帷幔落了下来隔绝了里屋。 祁越只得收回眼神,自个儿趴在床上胡乱猜测。 到他昏昏欲睡时,外头又响起来敲门声,接着门被推开了。祁越又被人打搅了瞌睡。 “阿越,是我,”帷幔动了动,唐昭的声音。 祁越随口应了一声。 唐昭却没立刻进来,又道:“师妹与你拿了饭菜。” 桑落落?女孩子就是麻烦。祁越一边腹诽,一边扯过旁边的上衣搭到了后腰上,挡了个严严实实,才道:“好了。” 唐昭掀开帷幔走进来,瞧见他这样子,惊讶道:“这般严重?” “不算很严重,”祁越道。 桑落落从帷幔边探出个脑袋,瞄了瞄,见场面安全,这才放心地走了进去。她手里还提着个食盒,又与祁越示意:“师姐多疼爱你,还惦记着你没吃饭。” “谢谢师姐,”祁越毫无真诚之意地感谢道。 “师父真打你了,”桑落落瞧见桌上的药瓶,表情心疼。 祁越无所谓:“嗯。” “你哪里得罪他了,”桑落落仍心疼地瞧着祁越,“师父一向不会这么较真的。” “可上过药了?”唐昭拿过那药瓶端详,又关切道,“这伤药是上等的,你今晚用内力调息下,不会误了明早晨练。” “嘿,你看着挺机灵的,不知道用内力挡着嘛,”桑落落又嚷嚷。 “忘了,”祁越诚实道。 桑落落磨磨牙,恨不得一巴掌扇他头上。她刚打开食盒,盖子拿在手里,便看见帷幔一动,却是顾寒。 “师兄,”桑落落打了声招呼。 祁越探了探脑袋:“师兄?怎么了。” “无事,本想问一问你吃不吃东西,”顾寒见着桑落落正要打开的食盒,又了然道,“你们在,我便回去了。” 他出了里屋,又听见桑落落在里头玩笑,“师兄这么关心你,可叫我们眼红。” 顾寒站在门口,停下一步,又出去合上了门。倒也没想过关心的说法,只是小时候太清楚挨了打又饿肚子的感受,下意识记起来而已。 “师父打过师兄吗?”祁越本能地觉得唐昭可靠,又问道。 唐昭似是认真想了想,道:“打过。” “师兄被师父打过?”桑落落反应极大,又不停追问,“因为何事打的,真打了吗?” “这样背后说师兄,不好罢,”唐昭犹豫道。 “师兄不在,没人知道的,我们不会说出去的,”桑落落举手道,推一把祁越的肩膀,又拉着唐昭的衣袖,“对不对?唐师兄~快说嘛~” “好罢,”唐昭扶着额头,“是两年前的时候,也不算秘密。师父当着几乎所有弟子的面发火打了大师兄。那时候我刚入门,所以记得清楚,只是不知是因为何事。但师父怒极,把一根戒尺打折了。” “打折了?……”桑落落一脸惊恐,“那得多疼啊,师父也不怕把师兄一下子打死了。” 祁越皱着眉。不想师父真的打过顾寒,还下手这样狠,不会也是跟他一样的原因吧。要真是如此,他倒算捡了便宜,至少宁惜骨没把鸡毛掸子打折。 “再说了,师兄还能叫师父生气?”桑落落抱着胳膊夸张地抖了抖,“太可怕了。” “过去的事儿,还是别再深究了,”唐昭笑道。 桑落落撇撇嘴,转身去拿食盒里的饭菜。 祁越漫无目的地瞧着桑落落。桑落落才十五岁,纤细灵巧,头发边两颗耳坠一晃一晃的,更显得活泼。祁越忽然愣住,脑中想起自己捡的那个物件,可不正是女孩子的耳坠样子…… 十五、 趴着睡了半宿,祁越无意识地翻个身,一下子醒了。他皱着脸侧过身,不怎么敢动地等那阵疼痛消失。本来他睡觉前运转内息疗了会儿伤,加上那伤药效果明显,都已没什么痛感了。不想这么压一下,还是会疼。 侧卧这一小会儿,祁越才发觉嗓子干得厉害,他翻下床榻,想点起烛火。还没摸着火石,屋内一霎间明如白昼,祁越没反应过来,迷惑地瞧着窗户。又是明亮的光闪过,耳边才迟迟地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原来是闪电。 下雨了,祁越一边想一边摸火石,点燃了烛火。小小的火焰跳了跳,又停住。祁越拎起茶壶,一点也不沉,按着盖子倒了倒,果然没水。喉咙火烧火燎的,愈发渴了。 祁越搁下茶壶,也没披外衣,穿着中衣开门去了院中。外头风吹得凉飕飕,天幕上时不时劈几道雷,打几道闪。祁越直奔着院中间去了,亏得他记性好,白日里进来记得此处有一口井。 摇着轱辘把水桶拽上来,祁越把脑袋埋到水桶里,喝了几大口。嗓子里一片清凉滋润,祁越才把头抬起来,下巴上滴着水,祁越不在意地抹了一把,又站起身准备回屋接着睡。 往前头走一步,还被一块石头绊了下。自己屋子在哪里来着?祁越站稳,头一扭瞧见了右边的屋子,亮着灯火,屋子边有棵高大的银杏树,是了。 祁越朝着那屋子走了过去。 顾寒正在灯下抄一卷清心经。他又被雷声惊醒了,之后便再也睡不着。 每当打雷时,他总会梦到自己小时候被关在道观里的场景。漆黑的屋子,风把门板拍得哗啦作响,门上的锁发出尖锐响亮的声音。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弱小的孩童,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捂住耳朵瑟瑟发抖。 他从没怕过那道姑,也没怕过她手中的荆条,却唯独害怕雷雨夜。雪亮的闪电与炸在头顶的雷声,让他无处容身,躲在墙角抱住自己的膝盖,蜷缩成一团。 现在绝不会再害怕,但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意识清醒,怎么都不能入睡。久而久之,每当睡不着时,顾寒便起来找些书看,或者抄一抄清心经,也养成乐习惯。 门响起来,顾寒抬头,搁下笔,起身打算去把被风吹开的门关上。他还没走到门前,哐当地一声,两扇门被 分卷阅读18 推开了,接着只穿着白色中衣的祁越进来了。 顾寒意外,以为祁越找他有事情,又或者是被雷声惊醒了害怕,到底才十四岁,怕打雷也很正常。顾寒便看着祁越,祁越却没有看他,跟他擦身而过,径自往书桌边走。走到跟前,歪着头站了片刻,又折回来,朝着他的床榻去了。 顾寒冷静地看着祁越目标明确地走到床边,趴在床榻上,接着闭上眼睛。睡着了。 风又把门吹得晃了晃,顾寒站在原地,神色复杂。 祁越是梦游了么。 还真是奇怪的一个孩子。 顾寒站了一会儿,把门推上,过去与祁越拉上了被子,又回到书桌前抄清心经。总归他也睡不着,祁越已经睡了,在这里睡一宿也不妨事。 自然没有困意,抄写了半页,敲门声又响了,接着是宁惜骨的声音:“小寒,睡了没?” “还没有,”顾寒开门,宁惜骨披着件蓑衣,湿淋淋的,倒像淋了雨的麻雀。 “还是睡不着啊,”宁惜骨解下蓑衣,就那么搭在胳膊上,进了顾寒的屋子。 顾寒回身把门关上,看了眼地上的水迹:“不困,便没有睡。” 宁惜骨瞧见顾寒的目光,但对自己的所为毫不愧疚,反而把蓑衣搭在了椅子上。蓑衣边滴滴答答地流下水珠,在地上积起了一小滩水渍。 “唉,……是落酒做的不是,”宁惜骨在夜晚瞧得愈发面老,甚至他眼角的皱纹都深了许多,显出一种沧桑愁闷来。 顾寒只去倒了杯热茶,递给了宁惜骨。 “嗯?”宁惜骨接了茶,头一转,瞧见了床榻上的小身影,他神色一下子变得饶有兴致,“有人在这里?” 他背着手偷偷摸摸地走了过去,到跟前一看,表情变了失望,“是这小子。” “怎么在你这里。他屋子里亮着,我去那里好等也没见他人影,”宁惜骨压低了声音,又回来椅子边坐下,“看你也没睡,便来这里看看。” “应当是梦游,”顾寒瞥一眼床榻上睡得浑然不知的祁越。 “我白日里打他打得狠了些,”宁惜骨的语气像在跟一个老友闲聊,“这孩子倒也能忍,后来肯定埋怨我了。” 顾寒只在一旁站着,握了卷清心经。宁惜骨打住了话头,抬头看他,又心底叹息。这么一副气度,往后于万山峰,也不知是福是祸。 “你给他看伤了,可严重?”宁惜骨说着,又起了身,到床榻边掀起被子,手覆到祁越后腰上,掌心转了内息。 “皮外伤,没伤到筋骨,”顾寒在原地道。 宁惜骨笑道:“小寒哪,说话不饶人。” 他又给祁越盖上被子,拿起蓑衣披上走到了门口,顾寒也迈出门槛。 “真不打算睡了,连床都让出去,”宁惜骨忽又回身瞧一眼,道,“下回别让我瞅见你夜里不睡觉。” “师父不必在意,”顾寒道,“我自己的问题,总要自己克服的。” 雨打得银杏叶子哗哗响,宁惜骨披着蓑衣下了台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漉漉的地面走了。 十六、 祁越一点也不认床,所以才能在一头栽到顾寒的床榻上后,睡得黑甜,还做了个梦。 梦里有一片金黄色的银杏林,扇形的叶子不断地从树上飘下来,又落到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林子中间有一条道,笔直地通往一个小小的山头。 顺着那条道走到尽头,是一条腾空的栈桥,下面万丈深渊,云雾缭绕。栈桥这头竖着一座两人高的青石碑,上头朱砂书着斗大二字“禁地”。 祁越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一个。面前是一条通往禁地的木板栈桥,桥两边扯着两根手臂粗细的铁锁,也通到那头去。 去看一看?祁越往前走去,迈上那栈桥,脚下的木板发出嘎吱的声音,上头厚厚的灰尘腾起来,沾得他衣裳下摆灰扑扑的。他往前迈了一步,栈桥晃荡起来,祁越弯腰稳住身体,等那阵晃动过后,小心翼翼地踩着栈桥上的木板过了对面。 那一头仍没有人,只两扇紧闭着的石门,门上交叉着两道朱砂做符咒的黄色封条。 这里是万山峰的禁地么。祁越伸手摸着那两道封条,手刚离开,封条便自己掉落在地,接着门缓缓地开了,里头黑洞洞的,有一团绛色的光。 眼前所见像极一个圈套,石门张着大口,一步步引诱他走进去。祁越盯着那门里的绛色光芒一会儿,便无甚犹豫地进了石门。 里头像是只有一条道,祁越看着那团光,慢慢接近。 是一把剑,那光芒正是剑身散发出来的,血色一样充斥着那一方空间。剑的末端插在一堆白骨骷髅中,祁越看清后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不用说,这剑定是邪物。 那长剑像灵识一般,原本侧着的剑身,竟朝着祁越慢慢转了过来,剑光也流转的更迅疾了些。 祁越大吃一惊,把越昼横在了身前。 他紧张地看着那把剑,耳中却又听到了窃窃私语声,还没来得及分辨,那把插在白骨上的剑竟朝着他刺了过来。 祁越猛地睁开眼睛,坐起了身。他大口喘了几下,才慢慢平静,梦中的那股紧迫惊惧感也渐渐消失。 万山峰的禁地里真的有一把邪剑?祁越揉了揉眼睛。他以前在家中时,也听祁从云说过,有些武器是有灵识的,会自己寻找宿主,或是侵蚀人的意识。 若是真有他梦中看的这把剑,它找上自己做什么。祁越有些后怕,冷静一会儿,又随意看了看屋中准备起床。刚掀起被子,他突然想起,好像要早起晨练,也不知道误了时辰没有……急忙捡起上衣往身上套,穿了只袖子发现是另一只胳膊的,只好再脱下来。 “换这身,” 突然出现的声音把祁越吓了一跳,他拎着自己的衣裳抬头,居然瞧见了顾寒。顾寒手里拿着雪白的一套衣裳,叠的整整齐齐,上头还放着青色的腰带。 祁越恍然,是万山峰弟子的服装。 他道了声谢,接过来,又搁下原本自己的衣裳。顾寒一大早就来给自己送衣裳,祁越一边往胳膊上套袖子,一边乱想。坦白说,他还有些受宠若惊。 “师兄,你什么时候来的?”祁越拢了拢衣襟,预备系腰带,那衣裳不长不短,正好合他的身量。 “我一直在,”顾寒打量着祁越,又道,“穿反了。” “啊?”祁越讶然,又慌忙把衣裳往下脱,把衣袖翻出来。他瞧着衣裳正反,怎么想怎么不可置信。他昨晚睡时顾寒并不在,难道是半夜里来的,居然这么关心自己?这么想着,祁越又问了句,“师兄昨夜里来的?” 顾寒只看着祁越把衣服穿好系腰带,才道:“这是我的屋子。” 祁越顿时惊愕,腰带系到一半 分卷阅读19 忘了动作。他迅速地看这屋子的陈设,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另一头书桌上摞着书本,后头一个书架,不怎么复杂的陈设。最明显的佐证是,这屋子隔开里屋跟外间的,是一架屏风……而自己屋中,是一道青色的帷幔。 “……我,”祁越拉扯着腰带打结,怎么都想不明白,“我为何会在师兄这里……我昨晚好像起了一次床,找水喝……” 祁越猜测着:“……喝完水走错了屋子,来了师兄这里?……” 顾寒瞧着他穿好衣裳了,便道:“回去拿剑吧。” “好,”祁越点头,走到屏风边,又回头,“师兄,你一整晚都没睡?” “昨夜本就不困,”顾寒侧身看床上凌乱的被褥,又过去收拾。 所幸祁越还有点眼色,又赶紧退回来,赶在顾寒身前:“我来。”祁越十分愧疚,顾寒这么说,自然是在安慰他。三五下把被子叠好,祁越又懊恼道:“师兄,你该叫醒我的,实在抱歉。” 顾寒看上去毫不在意,与他这纵容祁越鸠占鹊巢一晚上的行为相比,话语又冷冰冰的不近人情:“没关系。回去拿剑,该去晨练了。” 祁越五味陈杂地回自己房里拿了剑,又去了广场。 广场上放眼一片白,祁越寻了个空地,比划着自己从前练过的剑招。他心不在焉,一会儿想到昨晚自己做的那个邪乎的梦,一会儿又想到自己居然跑到顾寒屋子里睡了一晚上,而顾寒说不定因为这个一晚上没睡。 “小师弟,”桑落落恰在他身边,悄声道。 祁越转过头去。 “诶你别扭头,扭过去,”桑落落皱着眉,“叫大师兄看到就不好了。” “……”祁越往广场前头看了眼,果见顾寒在前面,他又摆正脑袋,接着比剑招。 “你穿这身衣服更可爱了,”桑落落压着嗓子,也不妨碍那逗笑的语气。 祁越左耳进右耳出。他刚把从他爹那里学过的一套剑法打了半套,借着走剑法的步子,停在了桑落落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咱们门派中,有禁地吗?” “禁地?”桑落落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她又赶忙低声,“有啊。不过门规第一条里说了,不准进去。小师弟,你不会心痒想试试了吧。” “没有。只是问问,以免我误进了什么不该进的地方,”祁越放下胳膊,不动声色道。 桑落落不疑有他:“好像在后山。不过你可千万别去。” “知道了,”祁越随口道。万山峰真的有禁地,倒不知道是不是跟自己梦见的一样,他正想着,就听桑落落小声哀叫,“完了完了,我又被你害了。” “怎么害……”祁越问了声,又听见桑落落咳嗽起来。他神色疑惑地看桑落落,桑落落却已经目视前方端正地比划起剑招来。 祁越悟到什么似的,转了半个头,看见了站在他与桑落落边上的顾寒。祁越默默地把另半个头转了回去。 亡羊补牢没什么用,顾寒撂下一句:“多加一个时辰。”又经过了两人身侧。 “是,”乖乖应了声。桑落落趁着剑法转身,扔过来一个白眼。 到晨练时间快结束时,宁惜骨站在广场前头,清了清嗓子,叫众人停下来:“三个月后,便是两年一度的新秀比武的时候,到时候宜都的百川派、江夏的九琴都会参与。你们好好练习,门内弟子要经过选拔才可参加。” 底下人对看,人人面上掩饰不住的期待之色。 “咱们门派里一个月比一次,能不能去出风头,就看你们的本事了,”宁惜骨十分没有掌门架子,说得更是通俗易懂,万山峰的弟子又都笑起来。 “没其他事了,都散了,”宁惜骨挥了挥手,很懂得为自己省后顾之忧,“有什么想知道的或者不懂的,问你们大师兄去。” 众弟子议论着这件事,慢慢离了广场。 只剩下祁越与桑落落。其他人的晨练是结束了,但他俩还有一个时辰。 “怎么老跟着你倒霉,”桑落落把剑耍得生风,嘟嘟囔囔。 祁越自然不理她。 “哟,小八,落落,这样勤奋哪,可是在为那比武做准备了,”宁惜骨捋着胡子走近,瞧着两人。 “师父~”桑落落又使出看家本领,撇着嘴,“我只是与小师弟说了一句话,真的只有一句话,就被师兄罚了一个时辰,待会儿饭都没得吃了,会饿死的。” “喔,是小寒罚的,为师还以为你们这般积极,”宁惜骨表情很同情似的,说出的话一如既往不负责任,“与你们师兄说去。” 桑落落怨念地看宁惜骨一眼,剑耍得更加凌厉。 宁惜骨转而与祁越说话,关切地道:“小八,屁股还疼吗?” 祁越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拉着脸,剑势比桑落落的更威风,几乎是恶狠狠地道:“不疼了,承蒙师父关心。” “昨晚休息得如何?” 宁惜骨喋喋不休,又提醒了祁越昨晚的尴尬事。他额头青筋跳了几跳,惜字如金:“还好。” “前些时候你们下山除乱了?”宁惜骨站了一会儿,不知怎么想起这件事,又问桑落落。 “啊……这个,”桑落落含糊地说了几个字,忽眉毛一挑,笑起来,“师父,我们那次去除乱,在路边摊发现了您的符咒书,一两一本……” “胡说,”宁惜骨面色严肃起来,往广场四周看了眼,却又小声道,“小寒知道吗?” “知道,”桑落落咧着嘴笑。 宁惜骨用一种不成器的眼光看着桑落落,痛心疾首地点了点手指,继而道:“再多一个时辰。” 桑落落瞪大了眼睛。 “小八也是。” 祁越嘴巴还没张开,又徒劳地闭上了。 宁惜骨终于走了,背影看起来十分苦恼。 祁越目光不善地盯着桑落落。 桑落落若无其事,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看什么看,让师兄瞧见了,还想再加一个时辰?” 祁越面无表情地又把目光转了回去。 十七、 日日过得中规中矩,除却练剑,便是听宁惜骨讲授些心法,又或是万山峰一派的典籍。宁惜骨教的不怎么负责任,三言两语说完便叫他们自己领悟,问的时候却东挑西拣,十个里有八个合不了他的意,那唯二得他一句吝啬赞许的,一个是顾寒,一个是祁越。 敬佩惯了顾寒,也不怎么稀奇。反倒是祁越,叫众人都感叹羡慕不已。刚拜进师门没多久,还是这么一个小孩子,就有这等修为见识,将来不可估量。有这么先入为主的想法,祁越的人缘也不怎么差,偶尔他在宁惜骨讲课时候走神打个盹儿,都有好心的师兄弟帮他遮挡遮挡。 宁惜骨教授这些弟子显然没怎么有耐心,自祁越拜师后, 分卷阅读20 宁惜骨教个四五天,便拉上了他刚出关的二师弟,来代替自己。 宁惜骨的二师弟叫做林孤芳,年纪瞧着比宁惜骨小了几岁,但也小不到哪儿去。方圆脸,淡平眉,倒是比宁惜骨面善许多。他平常不是闭关便是自己钻房中琢磨修炼,哪习惯得了对着这么一众人。故此常常里面带虚汗,脚步发软,比底下的一众弟子还害怕。 “执剑者,心中有剑,手中无剑,方可……” 林孤芳书本挡了半张脸,说到熟悉的东西,底气也不那么弱了。 “师叔,”顾寒在底下出声。 林孤芳瞧着顾寒那张不苟言笑的脸,鼻尖上又出了一层汗。他简直怕了顾寒,又不得不对着这位万山峰的弟子楷模。“有何事,小寒?”林孤芳擦了擦汗,笑道。 “师叔说,剑修当心中有剑,手中无剑。不知师叔对手中有剑,心中无剑一言,如何见教?”顾寒起身,他态度并不咄咄逼人,反而很恭敬。 底下众弟子疑惑,又仰头齐齐看着林孤芳。 林孤芳觉得更热了,他抹了把额头,小声道:“剑修虽以剑为依托,却不可以形为役,故说心中有剑,手中无剑……” 顾寒看上去并没满意,林孤芳声音越来越小,渐不可闻。顾寒又道:“师叔以为,剑修不可以形为役。照此来言,手中摒弃剑,是恐为剑驱使,而心中却有剑割舍不下,又怎能算不以形为役?弟子以为,手中有剑,心却不为剑驱使,才算执剑之道。” 林孤芳讪笑:“小寒说得也是。” 底下众人一副了然模样,纷纷把目光投向顾寒。 林孤芳憋屈极了,要不是宁惜骨拿掌门的淫威恐吓他,他早安安生生地自己修炼去了,哪用在这里反被徒弟教。 “祁越,你站起来重复下,方才我讲了什么,”林孤芳终于瞅见了一个能叫他立威的,敢在他眼皮底下打瞌睡,未免太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下那弟子铁定说不出来,也能叫他挽回些面子。 唐昭推了下祁越,祁越迷迷糊糊地抬起脑袋,接着站起身来。 林孤芳瞧着那么一个小孩子,虽板着脸,又提点了半句:“执剑者当如何?” 祁越没出声,他入定似的站了一会儿,也不见慌乱,才清晰地道:“师叔说,执剑者当心中有剑,手中无剑。师兄说,执剑者当手中有剑,心中无剑。师叔说的剑修,什么都可以拿在手中,但拿在手中的东西,全都是心里想的那一个样。若是天资愚钝者,境界便不用指望破了,天资不愚钝者,也许有可能吧。师兄说的剑修,是师叔所言的另一个境地而已。”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林孤芳说什么,便又道:“师叔,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没了,”林孤芳又擦了一把汗,挥了挥手,“你们念书吧。” 次日,林孤芳说是风热头疼,便没来讲授,且他这一风热便是半个月,风热结束,直接又闭关去了。宁惜骨只好再拎着书本开始他与众弟子的互相折磨。 他二师弟虽脚底抹油溜了,好在他还有个三师弟吕英。吕英身高马大,说话间爽朗一笑,据说佟曙风那里的仙鹤都能听到展翅惊飞。这样的嗓门授课未免浪费,所以吕英便为宁惜骨分担了些教武学的任务。 与林孤芳截然不同的是,吕英瞧见祁越与顾寒从不会头疼,反而每每要单独把他俩拉出来,十分没架子切磋一阵。 顾寒间或可赢吕英一次,第二次便马上又被吕英扳回去。吕英常常一边出招,一边表情丰富地瞪眼拧眉,还伴随着激动的声音:“嗬!……嗯?……”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没什么表情的顾寒,他顶多眉头皱一皱。且多半吕英这样激动时,他连眉头都不皱了。神情冷凝,衣袂流风,剑光雪亮,只让人想起那剑的名字,白虹。 祁越则没怎么赢过,吕英更不会顾念他年纪小身板小,不把祁越压得扛不住力半跪在地上不罢休。祁越只觉自己技不如人,他咬牙横着越昼剑,又仰脸对吕英笑:“师叔,你是怕被我赢了,会丢脸吧。” “哈哈哈,”吕英瞪着祁越,手底下愈发施力,“你这小弟子真有趣,老夫喜欢。怎么样,可能赢过我不能?” “迟早,”祁越拼了全力才挡住吕英手里的剑,他正要发力之际,吕英却突然把剑撤了。“……”祁越没料着这一招,实打实地栽到了地上,亏得他胳膊挡在身前,才没把脸磕破。 吕英又大笑起来:“好玩吧?哈哈哈哈。” 祁越拍了拍胳膊上的土,不作声。他瞧着吕英走远了,才问唐昭:“剑修最后都会变成这样吗?” 唐昭极蹙着眉,不确定地道:“也不一定吧。” “太可怕了,”桑落落在一旁摇头。 “唐师兄,我们来过过招啊,”祁越扬了扬眉。 “好。阿越,虽说你小,我可不让你,”唐昭摆起剑势,笑道。 祁越与唐昭,此时瞧着不相上下。祁越没占到什么大便宜,也没落下风。但那生风挟威的剑势,几乎可以让人预料到,往后的他会是什么样子。 “这样在意那孩子,”宁惜骨不知何时走过来,站在顾寒身边。 “没有,”顾寒这么说着,并没移开眼神。 “倒是像祁从云那家伙,从不懂得留余地,”宁惜骨瞧着祁越,他正格开了唐昭的一剑。宁惜骨又道,“这几天下山一趟吧,有些乱事,不过你应对得了。” “师父要我一人去?”顾寒有些意外,“若是小事,叫师弟师妹去便可,也与他们历练的机会。” “上回那邪物怎么跑的?”宁惜骨笑着反问。 顾寒默声,片刻,又道:“让阿越一起去吧。” “随你,”宁惜骨笑眯眯地点头,“这样上心,我倒怕那孩子将来离不开你了。” 顾寒只看着祁越。越昼剑剑刃锋亮。 十八、 “也许是万山峰离不开他。” 宁惜骨不赞同似的,道:“为师这把老骨头是不行了,但这么多人都还在,别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为师从不逼你,你从心便可。便是将来万山峰真塌了,也绝没有把担子落在你身上的道理。” “这次的乱事,还与万山峰的根脉有关吗?”顾寒目光纹丝不动,又道。 “也许有关,也许无关,根脉溃败这事儿拦是拦不住的,多想无益,”宁惜骨道,“只一个音讯。是有人托那木鸟与我传的信。”他说着,叹了口气。 立马又换了张脸,冲着一旁的祁越招手:“小八,过来。” 祁越眼瞧着已要胜过唐昭了,被宁惜骨一喊,分了几分神,又失了先机。他有些气恼不甘,当即把宁惜骨那一声唤扔到了耳后,又与唐昭斗得难解难分。 “师父喊你了,”唐昭提醒他,手上不落地把 分卷阅读21 剑招挡回去。 祁越却笑:“我要赢了。” 唐昭这么一提醒,却是差点被祁越挑飞剑,他赶忙稳住心神,专心致志地应对起来,也没顾上在一旁的宁惜骨。 “小八,”宁惜骨扯着嗓子又喊了声。 没回应,不远那两人你来我往,切磋得正酣。 “臭小子,”宁惜骨捋了袖子,大摇大摆地朝着祁越走了过去。他也不管刀光剑影,直冲着唐昭与祁越中间那块空地走。 一剑过去差点刺中一个人,祁越惊骇,极速把剑收了回来。退了两步站稳,才瞧清是他师父。“师父,”祁越皱眉,正想指责他师父这不要命的行为,耳朵一阵生疼,祁越疼得龇牙咧嘴,顺着那力道歪着身子,又涨红了脸。 宁惜骨十分大方地拎着他俩徒弟的耳朵,拧着脖子发威:“为师叫你们停下,听不见哪?翅膀硬了,不把为师放眼里了。” 祁越不好硬挣扎,他师父似乎真的懂了怒,要是把耳朵扯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捂着那只耳朵,急声道:“弟子知错了,师父息怒。” “师父息怒,”唐昭被连累得十分狼狈,他惯常是温润不惊的模样,这时也不免耳朵通红。一半是被宁惜骨拽的,一半是窘迫。 宁惜骨这才松了手,不满道:“下不为例。” 两人只能连连点头称是。 “山下有事,你与小寒去一趟,”宁惜骨背着手对祁越道。 祁越揉了揉耳朵,他疑心自己被揪得耳朵不好使了,嗡嗡地响,也没听清宁惜骨说了什么。便那么直直看着宁惜骨,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听见了?”宁惜骨瞧着祁越这样子,还当他不愿意,又道,“不想去的话跟你师兄说。” “什么不想去?”祁越揉罢耳朵,听清了这句。 宁惜骨吹胡子瞪眼,敢情这小子根本没听他说话。他又伸了胳膊,祁越眼尖地瞅见那架势,顺势一躲,恰好顾寒走过来,祁越一扭身子,站到了顾寒身后。 桑落落早在边上看了半天热闹,这时候偷偷地冲祁越挤了挤眼睛,目光赞赏。 “小八,”宁惜骨倒没怎么激动了,反和蔼地笑,“皮又痒了,给为师过来。” 肉疼事小,丢脸事大。祁越听宁惜骨这样说,脑中自发想起那鸡毛掸子,更是稳当地站着不动。 他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笃定宁惜骨不会到顾寒身后去揪他。他这想法不错,宁惜骨确然没有去揪他,他师兄却拉着他胳膊把他拉到了身前。顾寒没用很大的力气,祁越跟遇上猫的耗子一样,当下也没敢挣。 “山下有乱事,记得天水镇那次么。若是你不愿去,可不去。”顾寒松了手,不像在征求意见。 祁越稍稍想了想天水镇,便道:“我去。” “小兔崽子,”宁惜骨狠敲了下祁越的脑袋,“现在知道卖乖了,回来为师再跟你算账。” 祁越捂着脑袋:“我去也不行么。” “去哪去哪,”桑落落挤了过来,看看祁越又看看宁惜骨,“我也要去。” 宁惜骨只摆手:“老实在山上呆着,三个月后选不中可莫要怪为师。” “小师弟去得,为什么我们去不得,”桑落落不依不饶,“师父你偏心眼。小师弟去了,我也要去。” “好罢好罢,去吧,”宁惜骨态度变得奇快,又转头问唐昭,“去么,下山去放放风。” “……好,”唐昭看看顾寒,点了点头。 宁惜骨瞧了一圈,一眼便瞧见了在一旁站得远远的杨问水,他忽然一阵牙疼,又点了点手:“问水,你也跟着去。瞧瞧小八有没有闯什么祸,记着回来禀告为师。” 杨问水对于这任务有些无措,不过显然也很高兴能去放风,便应声。 “余下的都安生在山上,好好为比武做准备,”宁惜骨抬手吹了个口哨,又对祁越等人道,“带着这木鸟,有什么可与我传信。” 那木鸟隔了老半天,才吱吱呀呀地扇着翅膀来了,唐昭伸了手,它便收了翅膀停在他手上。祁越走近细看,那木鸟身上羽毛纹理层次分明,线条流畅,精巧逼真。不飞时候,也只是一架木头死物件。 五个人拿了剑,简单做收拾,便下了山。 十九、 那出了乱子的地方是在襄阳。襄阳与上庸相邻,万山峰恰在这道边界上,下了山过一道河,也就到了襄阳。 襄阳城中行人载道,街边生意摊摆了长长一条道,繁华热闹。却要出了襄阳城,再往前头,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城镇上,才是宁惜骨叫祁越他们去的地方。 那地方叫做宛城,比天水镇大上许多,人烟自然也稠密许多。依山傍水,瞧着是个风景灵秀的地方。 “此处分明安宁,哪里像是有乱子的样子,”桑落落左瞅瞅右看看,忽瞧见地摊上的彩色风车,又指着与祁越道,“看那是什么?” “什么,”祁越没注意到,顺着桑落落的比划看过去,瞧清是一支小小的风车后,立时转过脸,几步把桑落落甩在了后头。 杨问水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许是要到夜里才能知晓。” “问水说的是,白日里看不出什么,”唐昭点头道。 “问一问就晓得了,”桑落落站那卖风车的小贩前头,拿了支风车,又道,“这位老人家,这几日这里可有出什么不太平的事情吗?” 那老人本来瞧着桑落落买了他的风车,还笑呵呵的,此时听见桑落落这样问,猛地变了脸色,“没有不太平的事情。” 这反应欲盖弥彰,桑落落理所当然地把那老人说的话当做了肯定。她又指指自己的衣裳道:“我们是万山峰的弟子,听说这里有不太平的事情,所以才过来的。老人家不必害怕,妖魔鬼怪,我们都除得了。” 老人紧抿着嘴,目光闪了闪,眼看要说出来了,却又摇头:“我不能说,要是说了,下一个遭殃的就轮着我家了。你们问别人去吧。” “有这样的事?”桑落落惊愕,“到底是因为……” “师妹,”唐昭站过来,又与那老人家笑道,“师妹嫉恶如仇,心情迫切了些,还请老人家见谅。若有难处,说出来也无妨,定会尽力……” 老人却急眼了一样:“跟你们说别在我这里。把钱还给你,不卖了。” “抱歉,”唐昭没想到这老人脾气这样大,又赶忙道歉。 他好言好语,那老人也没再激动,坐下拉长了脸,没有再搭理他们。 “讳疾忌医,”桑落落被唐昭拉着离了那摊子,小声嘟囔,“我还没见过这么有本事的邪祟,晚上可要看看。” “别吓得哭嚎就成,”祁越讥笑道。 顾寒听见这边几人的动静,只看着宛城边上的一座山移不开眼神。若没记错的话,在去万山峰之前,他都 分卷阅读22 是在那山上的一个道观里度过的。只不过那道观早化成破瓦砾七年了。从前没刻意去想过,到见了这山的时候,却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宁惜骨的师妹把他送到万山峰后便不见了踪影,眼下又回到这里,怀念绝谈不上,至多多看几眼。道观里摆脱不了的苛待,在脑海中变得模模糊糊的。他莫名地想起,自己的家会不会也在这附近……仅仅是片刻的想法,对于顾寒来说,能算作家的只有万山峰罢了。他娘把他丢弃了,那自然不能算是他家了。 “师兄,”唐昭看见顾寒回过神来一样,又道,“现下也无法打听得究竟是何事,再过一两个时辰,便入夜了,不如晚上再出来探寻一番?” 顾寒点头:“师父说有人托信与他,多留意些,若是见了一问便知。” 几人便又往客栈走。 “小师弟,要不要哪,”桑落落拿着那风车在祁越脸前晃。 祁越板着脸,往一边闪,他退了一步。不妨一旁突然跑出个女孩,跟祁越撞了下,被祁越绊得摔在了地上。 祁越慌忙转身握住那女孩的胳膊:“你没事吧?” 女孩子歪着脸,眼睛转了转,脸颊边笑出一个梨涡,摇了摇头。 她一张小脸长得秀丽,头发却乱得很,左边一个小辫,右边一个小辫,还胡乱插了两朵粉色的小花。身上的衣裙也脏兮兮的,且领口歪斜,腰带系地乱七八糟。 祁越扶着她站起来,发觉这女孩瞧着年纪不大,跟他差不多高。“抱歉,你真的没有摔伤吧?”祁越瞧着那女孩站稳了,总觉得她不说话得不着踏实,便又道。 那女孩仍笑,不在乎地拍拍衣袖上的灰,迅速地看顾寒一眼,又对祁越摇了摇头,转身便跑开了。 祁越没好气地看桑落落,桑落落却盯着那女孩跑走的方向,蹙着眉自己咕哝:“好奇怪。” “怎么了,师妹,”唐昭注意到桑落落的反应,出于关心问了句。 “那女孩,真是奇怪极了,”桑落落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裳,又郁闷地道。 “奇怪?”杨问水也好奇起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会不会她是什么邪怪?” 桑落落想来是郁闷到极点,她停下解释,也并没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妥:“那女孩子年纪定然比我小,可她那里那么大。我才十五岁,只有这么大。” 杨问水与唐昭面面相觑,神情迷惑。“什么大?”杨问水又问了一声。 三个人煞有介事站着。顾寒看见三人的样子,以为是桑落落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便也停了下来。 “就是,这个啊,”桑落落还没想通,便对着几个师兄弟指了指自己衣襟。 但她几个师兄弟这时候脑子都不好使了一样,直愣愣站着,仍没明白过来。 “诶,让让,”一个女子,穿着甚是清凉,从几人中间挤过去,奔着街对面的胭脂铺子去了。 桑落落的身形与那女子的身形一同映入眼帘,几个男孩子心有灵犀地同时神色恍然,懂了。接着一个个像被施了定身符,又同时僵硬在原地。 唐昭与杨问水看着对方,齐齐迅猛地把头扭过去,脸红到了耳朵根。 祁越则淡定地低着头,桑落落方才硬塞给他的风车有了用处,他举着那风车,把小脸挡得严严实实。 “我……”桑落落如梦初醒,她小声道,“我忘了……” 顾寒站在几个人前头,身体僵得最为彻底。他一动不动,眼神疏离,面色没什么变化。只是握着白虹的手骨节发白,手背上青筋分明,看着杀气凛凛的模样。 街边小姑娘好奇地瞧着这几个人,又瞧着顾寒红了脸,挤在一处小声指指点点,不时地偷笑几声。 桑落落羞愤到极点,便酿成了火气。她咬牙切齿地大力推开前头几个木头桩子同门。放在平时定然是没这个胆子的,但此时怒从心中起,甚至把顾寒推得一个踉跄,头也不回地往前头客栈去了。 余下几个一声不吭,迟缓地“活”过来,抬腿跟了上去。 “自以为是,多管闲事,”方才被祁越撞倒的那个小女孩在街边小巷里露了半个头,看着祁越几人的背影,目光不合年纪的恶毒。她靠着墙壁,嫌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接着手伸进衣领里,扯出来两团绢布。 衣领松垮垮地垂着,小女孩使劲拢了拢,又胡乱地系了下腰带扎紧衣裳。她朝街上小心地看了几眼,接着猫腰钻进了人群。 “什么?!”桑落落把剑拍在客栈柜台前,“只有一间房了?” “这个……实在是不巧,客官几位?”掌柜语气热心,一点也没计较桑落落的恶劣态度。 唐昭几个刚迈进门,桑落落朝着门口,努了努下巴:“五个。” “五个?”掌柜皱眉,很为难的样子,“实在不巧,不过我上楼帮几位看看,说不定能腾出几间屋子来。” “麻烦你了,”桑落落斜着脸,没瞧她那几个师兄弟一眼,兀自往大堂里桌边坐了。 ---------------------------------------------------------------------------------------------------------------- 二十、 大堂里客人并不多,桑落落独个儿坐了,闷着头不见动静。她偷偷从脸侧的头发缝里瞄,又见她那几个师兄弟正在专心地朝楼上望那掌柜,瞧着已经把方才的事儿忘得干净了。反正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都不提就过了。桑落落又尽量放轻动作地起身,站到了唐昭后头。 “这店家生意并不红火,大堂里这么多空位,也敢说没房间了,”祁越看了一圈大堂中,略过了桑落落。 “莫非也是与街上那位老人家一样,不敢收留我们?”杨问水道。 唐昭看着那掌柜上了楼,拐个弯进去,久久不见出来,心下疑惑,又道:“应当不是。若是那样,他不用这般费工夫。我猜,是有什么人在这里?” “不如出去看看,有没有别的客栈?”桑落落忍不住道。 几人刚转身要离去,客栈门口迈进来一个女子,挽着两个发髻,穿着雪青色裙裳。她极快地看过桑落落等人,目光停在了顾寒身上。这少年虽眉眼稍显青涩,但气度不容忽视,在这几人当中,自然而然地把她的目光吸引了去。她极相信自己不会认错,双手叠在身前,颔首道:“几位可是来自万山峰?” 顾寒站前一步,点头道:“正是。” “我家庄主与贵派掌门有素交,不久前因此地乱事有求于掌门,想来几位也是因此而来。庄主着我来请几位到冬至山庄去。”那女子话说得极为清 分卷阅读23 楚,不卑不亢。 停顿片刻,顾寒道:“那便劳烦了。” 客栈楼上间间屋子紧闭门窗,实际则并没有人住。掌柜撩着衣摆,转进一条走廊,停在了一间房前,门头边挂着天字一号的小木牌,他“咚咚咚”叩了三声门:“云公子,在吗?” 没有回答,掌柜等了等,又伸手准备再敲,门从里边开了。开门人天青衣裳,碧青发冠,若这掌柜见识广,便会认出眼前少年衣着正是江夏九琴的服饰。而被他称为云公子的,正是九琴掌门慕远风的独子慕云思。 “何事?”慕云思没告知那掌柜他的真名,只说自己姓云,那掌柜便这般称呼他。 “来了几位客人要住店,只住地字一号不够哇,公子瞧瞧,能否叫他们住进来?”掌柜笑道。眼前这云公子看着便不像寻常人家的,行事更是奇怪。在他这处住了好几日,说是不叫其他人住进来,若有人非要进来,也只能住进他隔壁。自然,他付了足够的钱。有钱人总神神秘秘,也总有那么些常人不能理解的癖好,掌柜很本分地收钱办事过了几日,但眼睁睁瞧着客人来,实在眼馋。到今日一下来了五个人,实在忍不住了。 慕云思一眼便看出这掌柜是禁不住诱惑了,笑道:“几日前我曾与掌柜约下的。” “哎,是是是,”掌柜又挤笑,“公子有事情,但今日这几个客人应该不会碍着公子的事。我认得出,他们是上庸万山峰的弟子,正好这城中出了那事,还得倚仗他们。” “上庸万山峰的弟子?”慕云思又随即平静,“长什么模样?” “一个小姑娘,四个男孩子,”掌柜形容道,“有一个稍大点的,瞧着跟云公子……差不多年纪,还有个……”掌柜比了比,“这么高。” “祁越?”慕云思想起那小小的身影,至于那掌柜说的跟他年纪差不多的,想是顾寒。他又笑道,“我知道了。掌柜随意安排吧,不必透露我在此。” “我明白,”掌柜没想到这公子这样通情达理,一下子高兴起来,又拱手,转身离开走廊往楼下走。 他走得脚步轻快,到了楼下,却空空荡荡,哪还有那几个人的影子。 “人呢?”掌柜愣住,又冲柜台里蹲地上的伙计嚷,“你小子又偷懒。刚才的客人呢?” “走了,”店小二急忙站起来,拍一拍肩上的抹布。 掌柜急了:“你怎么干活的,这就叫人走了?” “是冬至山庄的人来请的,”店小二指了指客栈门外,只见着往来行人。 冬至山庄在宛城东南隅,算是当地有名的大户。前几年上任庄主亡故后,这山庄便一直由他夫人接管。女人当家,总要引些是非议论,更何况是漂亮的女人。在宛城百姓的口里,这山庄便也总有些藏着掖着见不得人的事,譬如说这夫人的嫁娶,又譬如说前任主人的身亡。但到底冬至山庄家业在那里,闲话也只是茶余饭后邻居几个挤眉弄眼说一说,作作谈资。素日里他们也与冬至山庄没有交集,八竿子打不着,也没什么太大的顾忌。 冬至山庄的女主人叫做申兰心,早过了可用年轻貌美形容的年纪,但岁月待她不薄,年轻二字担不得,说貌美却不过分。申兰心绝不是什么养在深闺里的娇气夫人,要么她丈夫去得这几年,冬至山庄早倒下了。女人太能干了也不好,宛城的人常这么说,克死了丈夫,连个孩子都没有,年老谁送终。惯常邻里是互相交流这几句,再叹几句不如自家平淡日子好,虽不够财大气粗,至少家里和满。 上门的客人叫冬至山庄拦走了,掌柜这时听见店小二这样说,心中不快,也无法,只瞪了店小二一眼:“还不干活去。”自己又坐柜台后拨弄算盘去了。 已经薄暮,申兰心这时正在冬至山庄正厅里,等着万山峰的人。她端坐在太师椅上,撑着头,微微合着眼。 “夫人,秋荷姐姐回来了,”身旁侍女小声唤了声。 申兰心睁了眼睛,又起身,整了整衣袖:“来了?” 她看见几个穿白衣的孩子,心稍稍松了松。迎上前去,微笑道:“可是宁掌门的徒弟?我姓申,不久前与你们师父传了书信。一路过来,想是很累……”申兰心看见顾寒,口中的话忽然停了。她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这少年让她看得颇为舒服,实在是奇妙。 “申夫人不必客气,还请告知宛城到底出了何事?”顾寒抱拳,并没注意申兰心的异样。 “啊,你们先坐,稍事休息,我与你们道来,”申兰心很快便反应过来,又笑道,示意跟她往正厅去。 二十一、 六七日前的一个夜里,宛城夜里少了打更声。那日值守的更夫李青是宛城人,与他搭伙的另一名更夫王石次日算去李青家提醒一下他头一夜忘了打更。但王石至李青家,并不见李青踪影。王石觉得惊讶,也没放在心上。次夜本是王石打更,但一夜过后,王石却疯了。 他神智错乱,在街上乱跑乱叫,口中喊着:“诈尸……李青死了……”这话当即引得宛城人心惶惶。过了一夜,又有人发现,自己家坟茔被刨了,棺椁空空,原本安葬的人不知去向。常言说刨了祖坟的仇,这倒像是遭了报应。 起初只一户人家,后头却是冬至山庄的坟茔也空了几个。后头没再出人命,只时不时谁家坟茔空几个。有大胆的人家,夜里去自己家坟地便守着,过了一夜也相安无事。众人又猜测是有盗墓贼,但实际上那空了的坟茔里陪葬明器皆在,若有盗墓贼,也不该只对骷髅感兴趣。 后来有一醉汉夜间行路,竟见死去的李青与数个骷髅在街上徘徊,他吓得酒醒昏死过去。第二日满城皆知了这件事,于是认定有不干净的东西作祟,家家恐慌又束手无策,只祈祷莫要轮到自家。 “遭了这样的事,想是祖上阴德有亏,实在难以启齿,”申兰心说罢,啜饮一口茶,又叹口气,“我也是无法,才想起请宁掌门帮忙。” “那些诈尸的骷髅,只在街上游荡,未做其他事?”桑落落先道,“那醉汉还活着咯?” 申兰心一愣:“这……,他确实还活着,除了惊吓过度,没受到其他什么伤害。只听那样说,但这夜里没人敢出去,也不知究竟夜里是什么样子。” “今夜去看一看便知,”祁越道。 “怎知那醉汉说的是真呢,”唐昭摇头,“以往我们所见,作祟的邪灵见了生人,皆不会轻松放过。” 祁越稍一顿,又道:“唐师兄是怀疑他?但若是他杀害更夫,别的暂且不论,刨出坟墓又是何道理。要是为了混肴视听,这办法太愚蠢了。” “那醉汉从没与李青有什么交集,”申兰心皱着眉,“他本不是宛城人,那日之后便离开了宛 分卷阅读24 城。我曾带山庄十数人夜里巡过街上一次,也没见着什么,但……近来却还有人家坟茔墓穴被打开……” “除此外,还有什么蹊跷吗?”顾寒静听申兰心说完,道。 “其他蹊跷,”申兰心思索一会儿,“大概没有了罢。” 顾寒等了片刻,见她确实说不出别的,便道:“正好将入夜,我们先去探询明了情况。申夫人不必担心,天亮后再做商议。” 顾寒一瞬间做了决定,申兰心竟也心里踏实几分。她也跟着站起身,又忙道:“可需要帮忙,虽说那些事情我不懂,但这山庄里的人,可与你们一起去。” 顾寒道一声谢,又道:“事实如何尚不清楚,若有闪失恐顾不及他人,连累无辜。申夫人告知山庄众人不必出山庄便可。” “好罢,”申兰心只好道。 送走了几人,申兰心只看着门出神,又与身旁的侍女慨叹:“你看那孩子,不惊不惧,冷静果断,长得还出众。倒不知谁家这样有福分。” “奴婢本以为夫人是为那吓人的事情忧心,没想到还有空赏识人,”身旁的侍女笑道。 申兰心也笑:“瞧着合眼缘。” “夫人,”侍女扶着申兰心回正厅,忽停住,“奴婢记起来,还有一件蹊跷事。您记得吗,自从那怪事发生以来,几乎每夜里能听到乐声呢。” 申兰心也站住,又揉着眼角:“我倒是给忘了。……明日再与他们提罢,今晚想来他们也能听见。” 刚入了夜,街上却已不见人影。客栈也早早关了门,上了门闩还不够,掌柜又指挥着伙计往门边垒桌椅。 “先与我开个门,掌柜再挡不迟,”慕云思下得楼来,看着那门边的两张桌子,笑道。 “云公子要出门?”掌柜惊异,“这夜里不太平,云公子独自一个,实在危险。” 慕云思本想说无妨,瞧着那掌柜,忽又改了主意。他点头:“掌柜说得有理,我只想起有事要办,一时心急。” 掌柜推了推门边的桌子,郑重道:“再急也不能不顾小命,再说了这夜里街上也没人。云公子想办什么事,等天亮再出去为好。” “说的是,”慕云思又笑,转身上了楼。 他进房间关上屋门,将剑拿在手中,轻缓地抚着剑柄上的流苏。半晌,慕云思吹灭了桌上的烛火,推开另一侧的窗子,没发出半点声响地纵身跃了出去。 二十二、 月色朦胧,街上此时静悄悄的。 慕云思刻意放轻了脚步与气息,沿着街边走。他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又尽量让自己隐没在房屋的阴影里。 他忽然停住,屏息听了一会儿,向街道两厢看了看,最终还是向后退到街边两个房屋的间隙中,贴墙站住。 桑落落正挤在唐昭身边,小心地瞄着,又道:“没有什么罢,我们都走了半条街了,还没见着。” “师妹不必害怕,”唐昭拍了拍桑落落抱着他胳膊的手。 “我没害怕,”桑落落伸长了脖子,“我是怕咱们白出来这一趟,说不定被我们……” “噤声,”顾寒向街周看,但除他们外没看见什么会动的东西。 桑落落立马闭上嘴,又把脖子缩了回去。 “师兄,要么我们分开,我去东边,你去西边,”祁越道,“也方便行动。” 顾寒没说什么,瞧着像在思索这提议。 桑落落见状,撇嘴小声嘟囔:“师兄偏心,不叫小师弟闭嘴。” 祁越耳朵极好用,当即拖了声音道:“你要是害怕,刚才就该留在冬至山庄,现在回去也来得及。” “我说了我不害怕,”桑落落气恼,大声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是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得害怕吗?” 顾寒皱了眉:“都安静。” 桑落落把头扭到了一边,余怒未消。唐昭又走快几步跟上,拍了拍她肩膀,轻声道:“师妹,阿越没有恶意。”桑落落执拗地往一边转着脸,怎么都不看唐昭,大步地朝前走。唐昭一时竟追赶不上,又回头看顾寒。 “师妹,”顾寒微提了声音。 桑落落许久没听过顾寒喊自己师妹,当下一个清醒,把方才的别扭扔到了九霄云外。顾寒都开口了,桑落落下意识便停下脚步,没敢再往前走。但她又不想这么没骨气地扭头,便面朝前头站着,打算等他们跟上来。 “阿越,”顾寒有些严肃地看了祁越一眼,“去与你师姐道歉。” 祁越扬头看着顾寒,他没想到桑落落真恼了,且又不觉自己说的如何严重。桑落落本就在害怕,他只是顺口说了一句,顾寒直接便寻他的不是。女孩子惹不得,祁越在心里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顾寒瞧着祁越没动也不出声,目光直冲冲的,还以为他不服气,语气重了些:“阿越。” “知道了,”祁越应了一声,又转身往桑落落身边走。 桑落落也听见了身后的话,脸有些发烫,她也没想着要祁越给她道歉,反倒无措起来。手绞着衣袖,听见祁越走到身边,又不好扭头。 “师姐,对不起,”祁越抱拳,懒洋洋地道。 桑落落盯着前头,睁大了眼睛。 祁越极快地用眼角余光瞟了顾寒一眼,又老实地弯腰道:“师姐……” “那是什么……”桑落落忽后退几步,指着前面。 祁越直起身子看过去,唰一声拔出了剑。 街那头慢慢现出几个影子,却并非寻常生人,而是几具骷髅,褴褛衣衫挂在白骨上,月光下狰狞恐怖,还有一两具半腐烂的尸体,皮肉翻开,眼睛一只做了黑洞,一只还有半个眼球。皆摇摇晃晃地朝祁越他们这边走过来。 慕云思早在一边看的分明,他刚抬腿要迈出一步,又收回来,在原来的地方静看着顾寒的反应。 “先静观其变,”顾寒抽出了白虹,却没上前去,只提着剑没动。 桑落落退回来后便躲到了顾寒身后,拿剑挡着,架势摆得十足。 祁越离那几具骷髅最近,他仔细看了看,却没见着那骷髅后面有人影。而那几个行尸走肉也像是没有发现祁越几个,直直地向前头走。祁越握紧了剑,谁知骷髅尸体就从他身旁的街道经过,连头都没扭一下,便往前去了。 “……”祁越发愣,又回身看。 桑落落惊奇,张大了嘴巴欲说话,赶忙伸手捂住,又往顾寒身后靠了靠。 一干人便看着那几具骷髅尸体蹒跚地从街上经过他们身边,又往前去了。 “……这是什么东西,”杨问水忍不住道,“还有不害人的祟物吗?” 顾寒只专心地看着那几个东西的背影,脸上不见惊讶也不见深思。 “跟过去看看?”唐昭道。他转头看祁越,却见祁越皱着眉,自顾自考虑什么似 分卷阅读25 的。 “不必了,”顾寒道,说着催动白虹,松手,白虹便自己飞了出去。 少顷,剑又飞了回来,顾寒伸手恰握住剑柄收了剑势。只见月光下雪亮的剑尖上扎着一条黄符,上头弯弯曲曲几道咒语,却是靛青色。 “师兄也看见了,”祁越凑上前来,“那几个骷髅后背都粘着这样的东西。”他伸手拉着那符咒看了看,“这是什么?” “是音咒符,”唐昭讶然。 祁越仍不解。 暗处藏身的慕云思这时只蹙眉,又眯了眯眼睛,嘴角挑出一个缓笑。 “可用来传音。照此说来,是有人故意为之,”唐昭恍然,“以此符驱使,在暗中操纵咒音?” 说话间,方才过去的几具骷髅尸体又返回了,仍如此前一样没动一下脑袋地经过了他们身边。只不过少了一具——被白虹挑了音咒符,驱使不了了。祁越极快地出剑,挑了离他最近的那尸体的符咒,果然这具尸体霎时停住,接着砰然栽了地。 “……大半夜的,在街上转圈……”桑落落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驱使的人也真有空。” “可我们没听到声音,”祁越从剑上扯下符咒,凝神竖起耳朵,“怎么寻驱使者。再说,这音咒符有使用距离么?” “有的,我虽说不出精确的距离,但出不了这宛城,”唐昭肯定地道。 杨问水环视一圈,又道:“那此时去找?” 顾寒从方才便一直没出声,他拿着那音咒符,又把白虹‎‎插‍‍进‍‍了剑鞘。 “师兄,你又发现了什么?”祁越疑问道。 顾寒迟了会儿,才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何人会用音律。” “九琴,”唐昭恍然,“只有他们以乐为修。” 祁越乍一听觉得这两个字极熟,在脑海中搜罗了半天,才记起来:“九琴……慕云思?” “事实如何尚不知情,莫妄下断言,”顾寒把音咒符攥在手心,“先查清楚。” 几人循着那几具行尸去了。 慕云思这才从街边转出来,他看着几人前去的方向意味深长地笑,又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二十三、 那些被驱使的骷髅尸体在一处乱葬岗停下,便没了动静。祁越等人只好又返回宛城中,几人分散开寻找一番,至天亮仍无果,便返了冬至山庄。 “可有眉目?”申兰心一大早便命人开了山庄门,她见着众人便问。 “暂无头绪,”顾寒道,“看起来似乎是人有意为之。那些尸物并不伤人。” 顾寒只字不提那音咒符的事,祁越刚想说出来,又记起慕云思曾说与顾寒相识,或许他师兄是顾及交情。他自觉想得不错,开口便提了另一出:“那头一个死的更夫,当是惊吓而死。第二个更夫是恐惧过度失心疯,所以只死了那一个。后头的醉汉吓得晕了过去,自然也性命无忧。” 申兰心瞧着祁越,也没说肯定,只忙道:“昨日没想起来与你们说,头两三天晚上,有人家说可听见乐声,昨晚我倒没听见,你们可听见了?” “没有,”顾寒略一思忖,又问,“是什么样的乐声,可见着奏乐人?” 申兰心犹豫,抿了抿唇,才道:“都说是不吉利的丧乐,自然没人敢去看,怕看见什么脏东西。” “乐声在哪处响起的?”唐昭又追问。 “临街的人家说的,山庄在角落,有时也可闻见一两声,”申兰心想了想道。 “打扰申夫人了,”顾寒未有表露,颔首道,“我们先回客栈。” “一夜未休息,辛苦你们了,”申兰心也点头,“还是我昨日说的,若是需要什么帮忙,尽管提。” 她送人出了大门,看着顾寒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开口:“顾公子。” 顾寒回头。 “有一事相问,还请留步,”申兰心走下台阶,眼睛只看着祁越四人。 几个人心领神会,桑落落道:“师兄,我们在前面等你。” 申兰心看着那几个孩子走远了,才收回目光,却又局促起来。她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许是有些冒昧。但一见你,便觉得……熟悉。不知令尊令堂大名,或者我曾相识。” 顾寒久久未开口。 “顾公子不便透露便作罢,”申兰心忙又道,“本来我也有些失礼。” “申夫人言重,”顾寒神色如常,“我只在刚记事时见过父母,后来长大却是连名姓也忘记了。” “啊……”申兰心掩住了口,又迅速放下胳膊,歉意地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你……” “不妨事,”顾寒并没在意,“夫人若无其他事,晚辈便先回了。” “没事了,……我没有事情了,”申兰心想伸手拍一拍顾寒的肩膀,做些安慰。顾寒却与她打过招呼,便转身而去。申兰心徒伸着胳膊,又慢慢放下了。 那厢桑落落正在与她三个师兄弟分析:“那申夫人找师兄能有什么事情。你们没看见她的眼神吗,哎,也是怪怪的,就像……” 唐昭只笑。祁越吸取了前一晚的教训,闭口不搭桑落落的话。只有杨问水很给面子地接了一声:“像什么,师妹你又想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比方?” 桑落落白了杨问水一眼:“你们只能看见骷髅背后的纸条,看不见别的?” 祁越明知这话是在讽刺自己,也当做没听到。他可不想再委屈自己低声下气给桑落落道歉,至于昨晚为何低声下气了,还不是他那师兄的命令。他要是不道歉,顾寒会打他一顿吧?祁越离奇地想。 “师兄也看见了,”杨问水瞅祁越一眼,又对桑落落道。 “……别给我泼脏水,”桑落落语塞,转回刚才的话,“那申夫人的眼神,真是好不慈祥,就跟见了亲戚一样。她不会真是师兄的远房亲戚吧……”桑落落猛然停住,小声道,“我忘了,师兄没有亲戚。” “什么意思,”祁越忘了自己的决心,出口才觉懊悔。 桑落落不记仇,闹心事过不了夜,凑近祁越压低嗓门道:“师兄是师父带大的。” 师父带大的?祁越不自觉地停下。桑落落又摸他的脑袋:“你可千万别问师兄啊,他会伤心的。” 祁越这次也没上火,只歪着脑袋说了声:“我知道。” “小师弟真乖,”桑落落心情又好起来,“师姐昨天给你的风车呢?” 可惜她这师弟乖不了多久,立时又冷冷道:“扔了。” 在桑落落一巴掌呼到头上前,祁越敏捷地躲了过去。 “等一等师兄,”唐昭及时拦住了桑落落的穷追猛打。 回到客栈,还没等几人开口问是否有空房,掌柜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楼上有空房!” “……要三间吧,可够吗?”唐昭与那掌柜示意,又转身,“师 分卷阅读26 妹一间,师兄与阿越一起吧,我与问水一间。” 桑落落是个女孩子,当然是独自一间房。至于为何让祁越与顾寒一起,唐昭实在是想不出叫杨问水与顾寒一起或是祁越与杨问水一起是个什么情景。虽说杨问水与他一个年纪,但因了修习吃力的缘故,杨问水本就有些孤僻,更不愿轻易开口,唯恐被人看低了去。人人天分有别,其实也没有别的万山峰弟子嘲笑过杨问水,但这事儿最过不去的便是自己。更何况祁越年纪虽小,身上那股锋芒却咄咄逼人,连唐昭有时都兴叹,自己不多时便会被祁越超过去了。 还有一种直觉,顾寒虽然对这个小师弟看着严厉,两人相处起来却正好。所谓一物降一物,这般形容再恰当不过。 没得着什么异议,掌柜笑眯眯地领几人上了楼,引到了地字一号旁边的几间房:“昨夜又有客人住进来了。这几间房也是上房,几位尽管放心。” 掌柜又拎着衣摆下了楼。几人商议傍晚再出去,便各自回了房间。 顾寒从进门便一言不发,在桌旁坐着,又将那黄纸靛青画的音咒符放在桌面上,仔细地看。 祁越不出声地望一会儿,也看自己手里的那张音咒符。他未见过音咒符,但那上面的符咒并不复杂,看得出画符咒的人很潦草,且修为不算深厚。 “师兄,”祁越开口,这时没别人,他直接地道,“你是因了慕公子为难吗?” 顾寒顿一顿:“不是。” 祁越便不再说话。 他翻来覆去地看好几遍那音咒符,没看出更多的名堂,便扔进了袖子里。也坐在桌旁,认真道:“前几夜的时候,街边的人都很清楚地听见了乐声。我们昨晚没有听见,但尸体还在被操纵,说不定驱使者发现了我们,所以躲起来了。” 没被否定,祁越接着道:“这符咒十分简陋,那驱使者便不能离得太远。街边暗处能躲的地方很多,但能发出乐声又不会引人注意的……不能是普通人家,应该是乐坊一类的地方。” “这里没有乐坊,”顾寒放下手中的符咒,没叫祁越再猜测下去,“你觉得,驱使的人是什么目的?” 祁越微微皱眉,又摇头:“太明显了。他要么是愚蠢,要么是误导。” 顾寒不置可否,只道:“先休息。” 祁越盯着桌上的茶杯,捧了杯水,不知怎么想起桑落落与他说的话来。顾寒没有父母么,他这样想,心里反倒小大人一般心疼起来。他师兄长这么大没有父母疼,所以才这样有本事。不知怎么的,又未经思索地张了口:“师兄。” “怎么?”顾寒循声看他。 糟了,说什么。祁越心里暗骂自己冒失,眼睛只眨了眨,道:“你喜欢什么东西?” 顾寒被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声问得脑中茫然。喜欢什么东西,好像没人问过。他看见什么东西,从没有过想要或者喜爱的念头,从未考虑过这时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嗜好。 像什么难题似的,顾寒垂着眼。良久,才抬眼看祁越,竟还有些不确定:“练剑,算么?” 祁越突然觉得自己也很有本事。当然他一向没觉得自己差过。能把他这冰凌似的师兄问得有了人情味儿,多么困难。祁越仰头困惑道:“师兄喜欢练剑,可是你已经有白虹了。没有别的东西吗?” “……”顾寒更加茫然,但脸上看起来似乎在考虑什么严重的事情。 祁越双手比划了一会儿,但自己本就想不明白,更加比划不出这动机是什么,混乱地道:“……收到喜欢的东西,会很开心的。” 顾寒盯着祁越,目光有些审视探询,随即道:“生病了?还是昨晚吓到了?” “……没有,”祁越放下茶水,抑制住把声音提高的冲动,有些恼意道:“师兄,我不是小孩子,我不害怕的。” “去休息,”也不知他师兄听进耳朵里去没,反正那个有人情味儿的顾寒又不见了。 店里伙计拎着一壶茶水敲了敲天字一号的房门,门开后又进去,把茶水放到了桌上:“客官,您要的茶水。” “有劳,”慕云思又问,“地字一号新住了客人?” “是,那位客人说自己姓慕,”伙计搭了把肩上的抹布,“您不是没包店里的房间了吗?” “好奇之心人人有,我随口问一声,”慕云思倒出一杯茶来,笑道,“今日也新来了好多客人?” “是昨天那几位,万山峰的,”伙计拿起桌上空了的茶壶,“小的先走了。” “嗯,”慕云思转着手中的茶杯,头也未抬。 二十四、 入夜,祁越站在唯一一座亮着光的小楼前,看着门牌上那三个大字,念了出来:“暖香楼。” 暖香楼背着街道,比周遭的房屋要低,且掩在一条小巷中,单从外头看,根本不会发现。 “这不是乐坊吗?”祁越扭头问道。 “当然不是,”桑落落恨铁不成钢,“你没看见吗?” 门口站了个红裙漏肩的女子,正笑意盈盈地看着楼前头几个人,红唇妩媚,媚眼如丝,她大大方方地道:“小公子要想听曲儿,我们这里也是有的。几位可要进来玩一玩?” 桑落落拽了站在前头的祁越一把,拎着领子把他拎到了身边,小声吓唬道:“小孩子家站那么靠前做什么,小心把你拐进去。” 直杵在人家门口,似乎都没法开口。那女子也看不出这几个来意,便又好奇地看着桑落落道:“姑娘也有兴趣?” “……”桑落落直拽着祁越往后头闪。 “我们在寻人,”顾寒面不改色,“想请问下是否有新来的伶人。” “好巧,”那女子还未开口,一旁突兀的一个嗓音,继而却是慕云思笑着走上前:“顾公子在寻人,我也在寻人。” “咦,你是……”桑落落看出慕云思的服饰,十分惊讶。 慕云思与几人颔首,又对那女子笑道:“我所寻的人与这位公子一样,这三五日,可有新入以琴为艺的伶人?还劳烦姑娘帮忙问一问。” “倒不知哪个姑娘这样好福气,”那女子掩口笑,又多看了慕云思几眼,扭着软柳般的腰身进了敞开的门中。 “你也来这里寻人?”祁越走到慕云思面前,不解道。 慕云思打量祁越,却道:“我来这里寻人不稀奇。你师兄来这里,不是很稀奇吗?” 桑落落意味不明地自顾自“啧”声,又暗暗地用剑戳一戳唐昭的剑。唐昭也略有些好奇地看顾寒。顾寒并没什么反应。 “看来你拜师成功了,拜不进九琴了,”慕云思看着祁越,语气颇为遗憾。 “你来这里有事情吗?”祁越实在不能问事情是不是与你有关,便拐弯抹角地道,“宛城这几日很乱。” 分卷阅读27 “来了一两日了,听说这里有乐修作怪,便来看一看,”慕云思坦言道。 祁越没想到慕云思没掩饰。照他的说法,似乎与九琴无关了,毕竟杂七杂八的乐修也多得是。 “修琴的乐修?”顾寒这才接话。 慕云思却饶有兴趣一般道:“不知。但我所寻之人以琴为修罢了。” 那女子这时走了出来,先与慕云思道:“这几日确实有个小丫头进来,抱着一张琴,楼里妈妈看她琴弹得好,便收留了。” “至于这位公子说的,”她又看向顾寒,“除了那个小丫头,还有个新来的乐人,不知公子找哪一个啊?” “多谢,”顾寒只道。 “稍后还请姑娘代为引路,我想见一见那位小姑娘,”慕云思又对那女子道。 女子应了。 “我进去看一看,”慕云思又看顾寒,“顾公子想寻人,可也进去吗?” 这话摆明是调侃,祁越没看出顾寒的羞恼,反倒觉得自家师兄跟慕云思果真交情不错。他刚要说我也要去,便听唐昭道:“我与师兄一同去吧。师妹你们去街上看看,此时是否仍有尸物。” “我也想去,”桑落落期待似地道,“让小师弟与杨师兄去街上。小师弟还小,被吓坏了就不好了。” “姑娘想到哪里去了,我与你们师兄只是去看一看那弹琴的人,”慕云思笑道,“姑娘还是莫要进去的好。” 桑落落很失望地带着她一个师兄一个师弟转出了小巷。 “那里很好玩吗?”祁越看见桑落落的表情,问杨问水。 “这……”杨问水不知该怎么回答“好玩不好玩”,咳了一声道,“师弟有所不知,那里叫做青楼。” “青楼……”祁越若有所思,“那为什么门上写的不是青楼。” 杨问水正为难地不知道怎么解释,祁越还没一点眼色地等着。桑落落打了杨问水一把,又对祁越热心地笑道:“以后你问问师兄不就好了。杨师兄不知道。” 出了巷口,街上并没尸物骷髅的影子,月色倒不如前一夜清亮,朦朦胧胧的,路边的树干枝叶随风晃,倒看着张牙舞爪,分外狰狞。 “我去那一边看看,师姐你与杨师兄去另一边吧,”祁越指了指街西头。他当然不想跟桑落落一起。 杨问水目光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话。桑落落斜眼道:“你嫌弃你师姐?” “没有,”祁越立即道。 桑落落叉着腰大度地挥了挥手:“你去吧。害怕了就往回跑,使劲喊救命也成。” 祁越慢慢走着,方才在那暖香楼前还隐隐可听闻乐声,到了街上一丝也不可闻。他把越昼剑‌‎‍‎‍拔‍‌‍出‌‌‎‍‍来‌‎‍‍‌,剑刃上有淡淡的光,算是划破了周遭沉闷的黑暗。 走了半条街,路上遇见一个骷髅,也不知是不是那驱使者改了主意,骷髅竟朝祁越扑了过来,只不过这骷髅想是在地下有了年头,浑身骨架支支零零,不时地掉下来一根半截。祁越几剑劈过去,那骷髅一半骨架噼啪落地化了灰。祁越刚收剑要走,不想那骷髅余下一半身子仍锲而不舍,歪歪扭扭地朝他走。 好像跟昨晚不太一样,祁越想,又手起剑落地彻底叫那骷髅散了架。 他警惕了些,转身之际一个黑影猛地从街里边蹿出来,这人并不高,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 祁越不假思索地横剑过去,移动身形,拦在了那人面前。 那人举起手中东西迎上祁越的剑,“铛”地一声,不刺耳反如金石之音。他退了几步,左右看看,突然站住不动了。 祁越及时收住剑势,才没捅他一剑。 “你做什么,杀人?”那人剧烈地喘息,不见惊慌,青涩的少年音细腻得很。 祁越比在他胸前的剑稳稳不动,反问道:“你跑什么?” 这时恰挡着月亮的云朵散了些,祁越瞧清楚眼前这少年竟是穿着女孩的衣裳,眉目清秀,身上衣裳和头上发髻都扯了一半。他觉得十分眼熟,再想是初到宛城时街上不小心碰到的那个“女孩”。 那少年笑了声:“我自跑我的,关你何事?” “你看见慕云思了?”祁越盯着那少年手里的琴,问道。那是一张很漂亮的琴,琴弦上有碧色光华流转,琴身边缘雕镂着青玉花朵,一头垂下碧青流苏。 少年不答,明明剑比在他胸前,他不在乎似的。他顺着祁越的目光看了看自己怀中的琴,语气询问道:“我不认识他,你知道这琴是什么吗?” 祁越没收剑,心中直觉这人是要找的人,慕云思与顾寒过一会儿应当会赶过来。 “你听一听便知道了,”少年拨了拨祁越的剑,手抚上了怀中的琴弦。琴音铮鸣,极快的一串音律,一瞬间传进耳朵。 “你……”祁越一惊,却已晚了。他手脚无力,眼前模糊,越昼剑不听使唤地落在了地上。 那少年看着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的祁越,嘴角冷笑。又望了望来路,蹲身把怀里的琴放到祁越身旁。 月亮边的云彩开了又拢,拢了又开。 少年伸手捏着祁越的下颔转过来,他笑得开心又恶毒,小声道:“祝你好运。” 而后起身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黑暗中。 二十五、 桑落落与杨问水走到街头,什么也没碰着。两人便又沿着街返了回来。 “鬼的影子都没有,”桑落落打了个哈欠,又拍了把杨问水,“小师弟是不是偷跑去找大师兄了?从东边过来西边都见不着他。” 杨问水警惕地望着街另一边的暗处,不怎么踏实:“他不会遇上危险了吧?” “能有什么危险,”桑落落随意瞅了瞅,“那小子天不怕地不怕,怕不是他有危险,遇上他的东西有危险才对。”往街里头望一望,愈发肯定这想法,“他去找了师兄,准要挨一顿教训。想想就好玩,也亏得师兄厉害,不然谁管得了他。” “那我们在此等么,还是去……”杨问水也说不出去做什么,他这样说了一声,又好像只有在这里等着这一个选择。 桑落落摆了摆手:“先等等再说,我不想被师兄罚蹲马步。” 杨问水显然也不想,便没什么异议地默默赞同了。 到终于瞧见个人影时,那人影却不是顾寒,而是慕云思。 “可有人从此处经过?”慕云思开口便问。 “没有,”桑落落往慕云思身后看,“师兄呢,没跟你一起吗?” 慕云思没回桑落落,大事临头一般站了一会儿,转身便走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与桑落落说。 桑落落不淡定了:“他没找着人,那师兄呢?” 正要往那暖香楼处走,却见唐昭与顾寒从另一条小巷里走出来,也瞧着眉头不展。 “没有找到吗?”杨问水道。 “没有,”唐昭摇了摇 分卷阅读28 头,“像是有人早到了,没见到那乐修。不过见着几个魔修,也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 “魔修?”桑落落的胆子时有时无,这时候听见魔修,好奇心又上来了。 “阿越呢,”顾寒迈出一步,又停住。 “不是去找你们了吗?”桑落落探着脑袋看,竟没看见祁越的身影,“……他没有去?” “他说要来找我与师兄?”唐昭惊愕。 桑落落忽然慌了,声音越说越小:“没有说。他说往这边走,我与杨师兄去另一边,回来发现他不见了,还以为去找你们了……” “师妹,你们怎能丢下他一个人呢,”唐昭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年纪最小,又没怎么出过门……”说到这里,又打住,“我们赶快找找。” 桑落落是真的慌了,又懊恼又自责,她低着头根本不敢看顾寒是什么表情,要是顾寒再说几句,眼睛里打转的泪怎么都忍不住了。 索性顾寒并没责备她,只说了一声:“先找找。” 没挨骂,桑落落心里也没好受多少,杨问水也愧疚不已,当下没找着幕后操纵者,自己先乱了阵脚。 到几近天亮,仍没找到祁越。甚至去了冬至山庄,冬至山庄的人说没见过祁越,不过会帮着留意。几人找的心神疲惫,抱着或许祁越回了客栈的侥幸,也回去客栈。但客栈房中空荡荡的,掌柜都还没起来,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就这么丢了。 “小师弟不会真的遇到危险了吧,”桑落落红了眼眶,“都是我不对,不应该让他一个人。” 杨问水脸色更不好看:“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怪我……” “好了,”唐昭制止了两人的自责,“现在不必说这些了,也不全怪你们。在客栈中等一等,再去找找吧。” 顾寒到现在还没说过什么,只不过脸色冷的可怕。桑落落只觉得许是因为祁越,说不准找着了之后祁越又要倒霉。但她顾不上幸灾乐祸,就算祁越被顾寒逮着打一顿也比下落不明好。 耐着性子等了一个时辰,除了客栈的伙计来过,再没谁来。 “我再去看看,”顾寒说罢便出了门。 他到楼下还没出客栈门,迎面进来了申兰心的侍女。她福一福身,小声道:“夫人请顾公子去山庄,顾公子要找的人有下落了。” 二十六、 申兰心一个时辰前便在偏厅的桌旁泡茶,用温水将茶杯洗得干干净净。而后便久久地坐在一旁,维持着坐姿,握着杯子的纤细手指攥紧又松开。 “夫人,您可有什么心事?”秋荷见申兰心这副样子,轻声道。 申兰心伸手摸了摸那壶泡好的茶水,滚烫的壶壁又让她缩回手来。凑到脸前吹了吹手,申兰心状似无意道:“秋荷,你觉得那位顾公子,真的与我像吗?” 秋荷蹙眉想了想,又笑道:“夫人实在喜欢那位公子,不如问一问他,可否收做义子。要说像,乍一看不像,但仔细瞧,可有几分像,要奴婢说是哪里像,奴婢一时倒也说不出来。” 申兰心嗯了一声,便挽起衣袖提着茶壶倾倒出一杯茶来,瞧着茶杯里冒出袅袅的白烟,又没头没尾地道:“若我的孩子还在,约莫也是他这般大了。” 秋荷走近申兰心,又低了低声音:“夫人想少爷了么。” “没有,”申兰心又倒出一杯茶来,那手帕擦了擦手,“顺道想了想,若是他没早夭,现下该是什么模样。他没这个命,这是老天注定的。我想他做什么。” “等会儿那孩子来了,你请他到这里来吧,”申兰心抬头,“新泡的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秋荷诺诺应了,退出了偏厅。 听见门口人声时,申兰心深吸口气,拢着衣袖起身,红唇轻抿着露出笑来。 秋荷请顾寒进去,便离开了。 “稍坐,小孩子受了些惊吓,待会儿就过来,”申兰心转头又端起方才倒出的一杯茶,“昨夜的事情如何了,夜里见你无心,也没问你。” “有些头绪……”顾寒接过半温的茶杯,道一声谢,又道,“阿越怎会在此处。” 申兰心看着自己手里的杯子,在桌旁坐了,眼睛定定地望着门外:“那孩子自己大概遇见了什么害怕的事,捡了个熟地儿跑山庄了。” 顾寒明显放松了些,只端着那茶杯,又皱了眉。 “喝口水,昨夜是一夜顾不上睡罢。稍等等就来了,”申兰心十分和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兄弟呢,这么关切。” “阿越还小,本该如此,”申兰心的好意不好推拒,半口温热的茶水饮下,顾寒才觉嗓子干。 申兰心看着顾寒饮了半杯,笑容淡了些,却只挂在嘴角,像个画出来的样子。她突然叹了口气,将自己手中的杯子搁在桌上,闭一闭眼,头上步摇晃动不已。 等了有一会儿,还不见祁越,顾寒生疑,便把茶杯放到桌上,也不知是不是他错觉,那杯子落下时响声分外大,好像……他自己没力气拿一样。“申夫人……”刚想问申兰心,膝盖不听使唤地弯了下,他撑住桌子,才没站不稳。 “你还记得你娘的样子吗?”申兰心一点也不意外似的,稳坐不动地看顾寒,“定是不记得了。连名姓都忘了,怎还会记得样貌。” 顾寒有点听不懂申兰心在说什么,身体的反应提醒他是中了什么迷药。他本能地想拔剑,离申兰心远一点,但控制不住自己,连撑桌子的手臂都没有力气。 “我曾经也有个孩子,若还活着,该与你这般大。只是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申兰心自顾自说着,并不看顾寒。 顾寒眼皮越来越沉,白虹支住了他半跪的身子,才没让他跌到地上。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申兰心走到他面前,垂眼俯视着他,“很快就好,让我看一看就好……” 明明没力气思考,申兰心说的有些话还是在脑海里回响。忽又空沉沉地响起很久很久前的话,“寻常人家养不住你,这都是命……” 申兰心站在顾寒身边,只看着他挣扎,从努力保持清醒到彻底昏过去。申兰心冷静地低着头,而后蹲下,把顾寒抱在怀里,一手不慌不忙解开他的上衣。 申兰心扯下白色的衣裳,屏住呼吸看顾寒的后背。青涩的身体骨肉细瘦,蝴蝶骨微微突起,那光洁的后背上,有一处圆点状的伤疤,皮肤颜色比周围浅淡,十分显眼。 “……作孽啊,”申兰心抚着那处痕迹,颤抖着吸进一大口气。她跪坐在地上,呆呆地看顾寒的脸,“果然是……你又回来了。”她说着,两滴泪砸出眼眶,落在顾寒后背上。 吸了吸鼻子,申兰心抬手擦拭眼睛,放下胳膊时,除了眼睛微微发红,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她把顾寒后背的衣裳拉上 分卷阅读29 去,给他系好衣带,又扶着他起身让他趴在了桌子上。 街上人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一点也没有因为那夜里的怪事影响了正常生活。尽管夜里他们都不敢出门。 顾寒怔怔地走,漫无目的。方才申兰心的话一遍遍地在耳中重复。 “若我告诉你,你娘亲就是我呢,”醒过来时,申兰心坐在他身边,面上连那些和善的笑容都没有了,神情漠然,这么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你小时候被你母亲送去了一座道观,那座道观就在宛城边的山上,我说得可对?”申兰心见他不答,接着说道。 “道观中只生活着一个道姑,再无他人,是也不是?”申兰心字字清楚,顾寒却像还没清醒,任申兰心说,他只背身站在门口。 申兰心笑了:“你后背上有一处伤疤,是小时候被香烙的……” “阿越呢,”顾寒打断了申兰心,转身盯着她。祁越自然不会在冬至山庄,也说不清为什么这时候要问祁越,他心乱如麻,不愿意听申兰心说话,只想摆脱眼前的境地。 申兰心走近,没看顾寒抽出的剑,收起笑容:“我是你母亲,你此时不敢认,还与我打听一个外人……” 顾寒收起剑,没再看申兰心一眼,转身便走。 母亲,他在街上站住,张口尝试着想念出这两个字,怎么都念不出口。所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只有他儿时哭哑嗓子也唤不回的那个背影。他模糊地知道,这时候他这样做是错的。他的母亲认出了他,他惊讶,意外,不敢相信,慌乱,陌生……可独独没有委屈与感动。母亲是什么,他如何形容得出来。 “顾寒,”有谁在叫他。 顾寒看向眼前人,慕云思站在他面前,抱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祁越。 “这副样子,是因为你师弟?”慕云思笑道,“还是因为什么?” 祁越闭着眼睛,半张小脸埋在慕云思怀里,白色的衣裳黑色的发,安生的模样。 “没事,”顾寒心静下来,伸手接过祁越,“他怎会与你在一起。” “缘分,”慕云思理了理衣襟,轻飘飘道。 二十七、 昨夜。 慕隽鸿从暖香楼里出来,追到街上,早不见那跑出去的人踪影。月光不甚分明,他在小巷前的一段街上来回搜寻,快要放弃时,不远处地上闪着的淡光映进了眼中。慕隽鸿立刻改变方向,朝着那闪光的地方走去。 待到跟前,地上有一张琴,琴边躺着个孩子。他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剑,头埋在胳膊上,不省人事。 慕隽鸿把琴挟在怀中,另一手将那孩子翻了过来。拨开那孩子脸上挡着的头发,露出那张小脸,眼睫细致,长眉横扬,稍显稚嫩。慕隽鸿自然不知道这是祁越。他看着祁越,缓缓地伸手抚过那两片淡红的嘴唇。 祁越闭着眼睛,一无所知。 慕隽鸿手指停在祁越嘴角处,又收了回来。他半蹲着环视四周,叫唤一声:“少兴。” 夜风吹得道旁林木飒飒作响,听不到人声回应。 “少兴,”慕隽鸿唤一声便停顿,但仍无谁应答。他拨了下琴弦,响起一阵清越的弦鸣,“你自己乖乖出来,我不跟你计较。少兴,我知道你在这附近。” 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琴弦,琴声不大,断断续续。慕隽鸿环顾,周遭与方才没什么不同,他按住琴弦,单手揽起祁越,起身快步走进黑暗中。 客栈门开着,伙计趴在柜台后头打鼾。慕隽鸿进去,那伙计也没醒。他兀自上楼,进了地字一号房间,不轻不重地踢了下门,背靠着,把门关上。 慕隽鸿先把琴放在桌上,接着把祁越放在床榻上,之后坐在床榻边,不动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祁越,又做了与方才一样的动作,拂过他的嘴唇后,又顺着挺直的鼻梁抚上了他的眉眼。 慕隽鸿天青衣袖下的手指从祁越脸侧流连到耳旁,顺着耳后移到下颔,颈项……慕隽鸿描着祁越颈下一段细细的锁骨,终于攥住了他的衣襟,另一手解开了那白色的衣带。 祁越大半个上身露出来,小小的身量,没什么线条,只是年幼身体的模样,慕隽鸿半只手掌便盖住了他一个肩头。 “咚咚咚”,这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慕隽鸿站着不动,门又响了几声。他慢慢地站直,把祁越上身的衣服给拉上去。慕隽鸿搭着自己衣领又松开,这才走到门前,双手一拉,打开了门。 “叔叔?”站在门口的是慕云思,他心事重重的样子,等不及慕隽鸿说话,便进门来又转身把门关上。 慕隽鸿站在门边,措手不及:“云思……你怎会在这里?” 慕云思离开门,正色道:“叔叔不也在这里么。” 慕隽鸿又多此一举地推了推门,才道:“你来此为何?” “引凰丢了,叔叔不会不知道吧,”慕云思刚进门时的凝重不见了,他换了一种慢悠悠的语气,很自然地往桌旁走,“这里还出了……引凰?”慕云思见到了桌上那张雕镂着青玉花朵的琴。 像一次吃惊不够似的,他转身要去看慕隽鸿,便不可避免地看见了床榻上的祁越。 “……”慕云思离开那叫做引凰的琴,走到祁越身前。 祁越还昏睡着,衣裳有些凌乱,除此外,倒也没有受伤的迹象。 “云思……”慕隽鸿有些慌张,他咬一咬牙,语气反冷静下来,“我没对他做什么。” 慕云思迅疾转身,眼神锐利:“我说过叔叔做什么了?” “叔叔知道他是谁么,”慕云思又在床边坐下,眼神落在祁越胸前散开的衣带上。他看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把衣带系上了,还给祁越整了整衣领。“他是万山峰掌门的徒弟。万山峰掌门的得意弟子,他的师兄,可就住在叔叔这间屋子的旁边。” “我见到他时,他身边是引凰,”慕隽鸿道。 “叔叔,这宛城中的乱事,是你所为吗?”慕云思忽然提高了声音,站到慕隽鸿面前。 慕隽鸿与他长相有一两分相似,气质不如慕云思浓冽,年纪比慕云思大上一些,已是青年。但慕云思站在他面前,气势不合辈分地咄咄逼人。 “不是,”慕隽鸿很快道,“是我身边一个小奴才,背叛了我。竟把引凰偷走,还在这里造事。” “叔叔身边的人,胆子倒大。偷了引凰,还故意与九琴泼脏水,”慕云思笑道,“若不是我前几日发觉引凰丢失,循着蛛丝马迹追过来,还不知叔叔身边有这样的人才。” 慕隽鸿也没怪他这侄子的冷嘲热讽,只道:“大哥知道此事吗?” “叔叔既追回了引凰,那叛徒呢?”慕云思反问,“会奏失魂,会使音咒,还拿得到引凰。叔叔身边的小奴才,全有这样的本 分卷阅读30 事?” “云思,”慕隽鸿有些恼意,“我在问你,大哥知道么。” “叔叔回去问父亲就是,”慕云思语气缓下来,他瞟了祁越一眼,“叔叔把人带回来,到时候叫我怎么跟顾寒解释。” “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他为何会中了失魂,想也是少……那叛徒所为,只是我赶到时,他已经逃跑,”慕隽鸿道,“你实话实说就是。万山峰的人还能无事找事吗?” ------------------------------------------------------------------------------------------------------------------- 二十八、 “九琴有人叛出,这几天来在此生事的也是那一个。祁越当是昨夜刚好撞上,中了失魂曲,不过不妨大事,几个时辰便醒,”慕云思对顾寒道,只字未提慕隽鸿,“这下不再怀疑我了吧?” 顾寒也不多言,只道两字:“多谢。” 他没问什么,慕云思反倒摇头笑了:“你不问问,那叛出的人为何要做驱人尸骨的事?” “要么与九琴有过节,要么与魔修有勾结,”顾寒目光不知看着哪里,话说得明白。 “那你接下来……”慕云思注意到顾寒的表现,又问了一句。 顾寒这才看慕云思:“既然是九琴的派内事,我不便插手。慕公子处理便是。” “我先带阿越回去,”他接着便道。 “也好,”慕云思点头。顾寒低头看祁越,与慕云思擦肩而过。 回到客栈,又过约莫半个时辰,祁越昏昏沉沉的醒来了。他撑着胳膊坐起来,一边揉脑袋一边下床,看见站在窗边的顾寒的背影,呓语似地顺口喊了声:“师兄。” 顾寒没听见。 祁越踩在地上觉得跟踩在棉花上一样,他懵懵懂懂地往顾寒身边走,到他跟前,拉了把顾寒的衣袖:“师兄。” 顾寒这才看见祁越,看他神情就知道刚醒过来多半还愣着。本来祁越独自跑丢,是该提醒下他往后不可乱跑的,但这时候与祁越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加上自己尚且没理好自己的事,便也没怎么声厉色疾,拿开祁越的胳膊,道:“有哪里受伤么?” “没有,”祁越摇头。 “他们出去找你了,等一等罢,”顾寒又走到屋子中间桌旁坐下。 祁越点一点头,跟着走过去,坐在顾寒身边。 “师兄,你是不是生气了?”祁越看着顾寒眉宇不展,小声道。虽然还半晕乎着,祁越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叫师兄们兴师动众去找是不对的,没准顾寒又要怎么罚他呢,他想。 “让我安静下,”顾寒看也没看祁越。 “哦,”祁越闭上嘴。把自己失去意识前的事情想了一遍,好像是见着一个扮作小女孩的男孩子,还抱了把琴,会弹迷神的曲子。顾寒是见到这男孩子了,还是没有呢。祁越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两人闷声坐着,祁越慢慢醒过神来,顾寒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 门响了,顾寒依旧没动,祁越起身去开了门,他以为是他几个师兄师姐,却是店中的伙计,见了祁越,往房中瞄了一眼,道:“冬至山庄的申夫人请顾公子过去。” “请师兄过去?”祁越扭头,顾寒倒也抬头,对那伙计说了声:“知道了。” 伙计“哎”一声,甩着肩上的抹布:“公子还请快点,山庄的秋荷姑娘在楼下等着。”说罢便走了。 “是说那夜里的怪事情吗,我昨晚见到了一个……”祁越只以为事情还没解决,想与顾寒说自己所见。 “我知道,阿越,回头再说,”顾寒很少打断人说话,这下弄得祁越也不想说话了。要是因为他乱跑害得师兄师姐去找他,这时候发火不就好。祁越从拜师以来,挨的罚几乎是其他万山峰弟子几年的量。顾寒不允许逾矩的行为,这时候肯定是生气的,但也不至于到不想与他说话的地步吧? 正无声之际,顾寒轻声打破了沉默:“冬至山庄的申夫人……应该是我母亲。” “……母亲?”祁越瞬间忘了刚才的不快,“她是师兄的娘亲?”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没找过顾寒,不是说与师父有交情吗……祁越心中生疑,但又记起唐昭说的话,不好问出口。 “我去看看,”顾寒拿起白虹。 “我也……去,”祁越跟上去,才觉得自己冒失,那申夫人极有可能是与师兄母子相认,自己跟去做什么呢。他这样想着,便停下不走了。 顾寒走出房间,伸手要关屋门,见祁越仍在房中。 “我去得吗?”祁越看见顾寒的神情,不确定地又问道。 “去得,”顾寒道。 本以为顾寒在生气,这时候又好像很照顾他,祁越不明就里,回头捡起越昼剑,几步出去,跟着顾寒下了楼。 “若是与我同行的几位回来,劳烦告诉他们稍等片刻,”顾寒又对大堂的伙计道。 “好嘞,”伙计拎着一个盘子,爽快答应。 往冬至山庄走的路上顾寒自然也不说话。祁越想了很多,那冬至山庄姓刘,他师兄却姓顾,倒真是小时候便没养在身边的。也怨不得桑落落说那申夫人看师兄的眼神像看亲人,实在是再亲不过的亲人了。说不定等会儿师兄见到他娘亲会喜极而泣…… “……阿越,你娘亲……你对她是什么感觉,”祁越正想得兴起,顾寒出声,问了个乍一听很懵的问题。 祁越回想了下他娘董胧雨,道:“很好啊,给我做好吃的,有时候有点啰嗦就是了。不过对我很好。”他说不出更多的话,停了停,又补充道,“大概都是那个样子。” 那个样子,是什么样子。顾寒有些无奈,还有些迷惘。要是他小时候没被送走,申兰心也会对他很好,给他做好吃的吗?……想象不出来。只能想到破旧道观前的背影和那一句话。 既然是小时候不要的,这个时候认出他来做什么呢。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得到补偿,但在没找着祁越之前,申兰心看他的眼神反不如没认出来之前热切。 或者是要告诉他,虽然认出来了,也不用想着回去,往后还各走各的。这样的可能看起来大一些,也让顾寒觉得轻松些。 “师兄,你高兴吗?”祁越看不出顾寒什么想法,很自然地道。 “没有,”顾寒声音听起来很平静,面上也没有喜色。 哪有人见到自己的娘亲不高兴呢,祁越心里嘀咕。他师兄准是威严惯了,连这点情绪都不愿表露出来。这样说来,仔细想一想,申兰心长相也真的和他师兄有点像了。 祁越一路天马行空地想着,不多时便到 分卷阅读31 了冬至山庄。 ---------------------------------------------------- 二十九、 进了庭院中,祁越才觉得自己想的有些差。顾寒站在院中,没有往前走的意思,一点也看不出高兴。 “夫人在屋中等……顾公子,”秋荷挽着袖子作出请势,面有难色。 顾寒听了这话,也只是在院中站着,脸上没什么波澜。 祁越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师兄这时候的样子究竟是近乡情怯,还是过于激动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反应。 “顾公子,”秋荷又在一旁唤了一声,看了看正厅。 顾寒往厅堂走了,十来步到了正厅门口。秋荷松了一口气,转身从廊下转进拐角离了去。 “怎么不进来,怕我又下药害你?”申兰心不避讳地正端着一盏茶,先看了祁越一眼。 这申夫人怎么样也跟他师兄一个样子,见着了自己儿子,不应当开心吗?祁越觉得不对劲,又想不明白。再说,她说的下药什么意思……祁越便也不顾什么辈分,打量地回看申兰心。 顾寒迈过门槛,站到了屋中。 “哪有儿子见了娘是这副模样。都说母子连心,我虽没养大你,好歹生了你,你也该有点良心罢,”申兰心起身,扶了扶鬓边的发簪,裙袖随着她步子晃动。 顾寒无话可说。他喊不出娘,更不知该怎么开口。 申兰心没计较,自己笑道:“我记得那时候送你去道观,哭得很厉害呢,还以为将来长大了是个软弱孩子。没想到叫人这样喜欢,我没认出你时,就极为欣赏。不曾想是我自己的孩子。” “那你为什么要送师兄去道观?”祁越突然道。 申兰心细细地看祁越,又不答他的话。收起笑对顾寒道:“我是你娘亲,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不管你想不想承认,骨子里流的都是我申兰心的血。正好,你也看见了,这山庄里只我一个撑着。你爹前几年死了,没什么管事的,我管这么一帮人也不容易。你长大了,便回来替我,这庄子可是你们刘家的。” 祁越只听着申兰心说要顾寒离开万山峰,心里知道也算合理,却有点不舒服。具体说也说不上来,就好像不愿意让他师兄听他母亲的话。但他师兄有了母亲疼,本来是好事。祁越这么别扭着,又不想让顾寒应下。 顾寒听了申兰心的话,没体会到什么娘亲的感觉。祁越说的,便是这样吗?他想。不管知道自己怎么不对,他实在是无法对申兰心有什么亲近之意。更别提,申兰心此时的话,还让他有些抵触。 “不说话是算什么意思,”申兰心道,“前两日可不是这样,你应当不是认生不好意思罢。” “我不姓刘,”顾寒没办法忽略心底的感受,话出了口,连自己也说不清出于何意。 申兰心细长的黛眉一挑,笑了:“你是这冬至山庄刘家的。虽然不知道谁给你找了那么一个姓,但你是该姓刘的。” 祁越听了这话,又不乐意了。他总觉得申兰心语气不好,他娘董胧雨就从不会这样跟他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千叮万嘱的,哪会说话这样不中听。 “是别人取的,”顾寒这时候想起那道姑,印象更深的是她也穿着万山峰服饰的样子,那些苛责倒也没成积怨。 “那便不用叫这名姓了,”申兰心漫不经心道,“你姓刘,叫什么,改日再取一个。” 以前没有人告诉他名姓,别人给他随便捡两个字,他就用顾寒的名字活了十几年,这时候又要扔掉再换别的。那自己究竟是谁呢?顾寒十分真实地听到心中的想法。不愿意。 “为何要师兄改名字,”祁越已经直冲冲地说出口。 申兰心好笑地笑一声,又道:“他自然是跟随他爹的姓。他是我儿子,都没说什么。你这孩子好没教养,你母亲也会教你这样对别人指手画脚吗?” 祁越这下对申兰心是没有一丝好感了。他攥紧越昼剑,声音也没被怒气放大,嘲讽道:“我娘亲会养大自己的孩子,不会扔掉不管。” 申兰心皱了皱眉,冷笑一声,没再与祁越一般见识。 祁越说出口后,又后悔不已。这话是给顾寒戳刀子,他没想清楚,便这么漏了嘴。 是啊,一个母亲怎么会丢掉自己的孩子呢。顾寒心里又很乱,这时候只揪着这一个想法。但他当然不知道申兰心为什么不要他。 “去道观的时候,送我去的人说,我天生便该去修行的,”顾寒看着申兰心。 申兰心神色坦然:“那时确实不喜欢你,也没想叫你回来。是与你爹有难解的仇,这才不想要你。不过这时候你爹死了,你恰又回来了,也是注定的事。你是大人,也懂事了,不会像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还觉得我亏欠了你吧。” “我操劳了几年,身体也不如往常,你便回来,不用去万山峰了。”申兰心一转身,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祁越听了极为不忿,有心想说话,又怕哪句不慎再与顾寒添堵。便默不作声,轻轻拉了拉顾寒的袖子。 好半晌,顾寒慢慢地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 申兰心极其有耐心:“你是我生的,小时候没教你,你也不懂孝顺。但做娘的话也不听,宁掌门教得你这样忤逆?” 顾寒自觉说的话已够多,他不再言语,心中的迷茫混乱也平息下去。申兰心从头到尾便没听过他的话,也没问过他的意愿。在他心里,宁惜骨都比这个半路出现的娘亲切许多。 “师兄,我们走吧,”祁越仰头看顾寒,贸然握住他的手,扭头便走。 “站住,”申兰心厉声,“难道我方才尽是白说吗?我这便与宁掌门传书一封,叫他与你断了这师徒关系。” “没有本事的人,才会威胁别人,”祁越一条道走到黑,咬着字眼悠悠地道。 顾寒本也没跟着祁越往前走,只是叫祁越拉了胳膊。他轻轻地挣开祁越的手,面上疏离礼貌,与申兰心颔首道辞。 三十、 申兰心冷静下来,她起身走近,提高声音:“好,你想清楚,今日出了我这门,便不再与我申兰心有任何关系。我只当没生过你,你自去做你想做的事,以后便是陌路。” 顾寒停着没走,慢慢转身看申兰心。 “我把你认回来,你没有一丝做儿子的孝顺,反麻木不仁。”申兰心见自己说的有些作用,便接着道,“没听过你喊一声母亲,倒是不想担家里的这一摊子,自己逍遥去。我膝下再无子女,他日年迈,叫我依靠谁去。” 眼前的人是他母亲,生他的那个人。本该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但这时候她所说的字句,只叫顾寒说不清道不明的心 分卷阅读32 灰意冷与沉郁。他是还没喊过母亲,也确然不想留在这里,更没想过申兰心老去的那些问题。真是不孝。 难道是多年不见,申兰心也与他一样,对母子亲情没有知觉吗?或者顾寒只是想知道,有母亲到底是什么感觉,哪怕只一句话呢,问一问他小时候被扔在山上,有没有想过家有没有想过娘亲也好。 一个无心一个无意,哪有做母子的缘分。 “……母亲,”顾寒语气生硬,像是只念了两个字。他也确实没有在喊申兰心。 “你说舍弃我的时候,没想过我回来,如若那时我在山上没活下来呢,”他不是在诘问。明明还是明媚朝气的年纪,顾寒说起生死二字竟轻描淡写,听得祁越欲言又止,“有人告诉我,死活看自己造化。这么久了,这时候见到我,也会觉得是骨肉血亲吗?” “我去找过你一次,”申兰心神色落落,“但那道姑跟我说你命弱早夭了。” 顾寒很沉静,这让申兰心有些意外。顾寒侧身望了一眼,又道:“那座山在这院中都可看见。”说是不该怨,却又不知为何记得清楚,两年了,他母亲去了一次,那时他连她的声音都没听出来。他母亲匆匆几句便离去。 他停住,沉默一会儿,道,“母亲如今是想往后有依靠。可并不是想要我这个儿子。” “这有何处值得深究?”申兰心掐住话,话锋转回,“我只问你,是留还是不留。” 顾寒看进申兰心眼里,他眼睛里的深冷叫申兰心觉得不熟悉。她没见过他怎么长大,也不知道他遇见过什么,这样一想,觉得陌生也是理所应当。 “不留。”顾寒也回得果断,“我不姓刘。我姓顾,是随意捡的一个字,跟冬至山庄没有关系。” 申兰心到嘴边的话顺着喉咙滚了下去。她气极反笑:“好,不愧是我申兰心的儿子。我好言好语说了这么多……没事。我只当你小时候便死了,你也不必觉得自己委屈。” “秋荷,送客!”申兰心大声道,说罢便转身进了正厅。 回了客栈,桑落落等人却还没回来。祁越还在想冬至山庄里顾寒说的那些话。他以为顾寒是师父养大的,没想到并不是。且听起来他小时候过得并不好,跟自己比起来,简直是受虐待。顾寒是自小没人照料疼爱,所以才长了这么一副独当一面的样子。 祁越也很困惑为何会有不想要自己孩子的母亲。他从小没出过什么门,便以为所有人都跟自己和董胧雨一样。但申兰心不要顾寒,顾寒也对他母亲没有感情。祁越自己思忖一阵,又半懂不懂地搁下。 本以为顾寒想静一静,祁越便没打算说话。顾寒却不如他想的那般低落,反与他说了宛城怪事的缘由。祁越正听得惊讶时,桑落落与唐昭杨问水三人又回来了。桑落落拍着门板,门打开,她见是祁越,先瞪了眼。眼珠一转迅速看见里面的顾寒,桑落落歪了歪嘴,拖着步子进去了。 “还以为小师弟被魔修抓去了,”桑落落倒了一杯水仰头咕咚咕咚地灌,“跟两个魔修打了一架,他们跟一个小孩在一起。原来是那个……街上很奇怪的小女孩。” “与魔修打架?”祁越好奇。 桑落落小事不足挂齿的样子挥了挥手:“随便打一打,后来那九琴的慕云思与他叔叔去了,说已经把你送给师兄了,我们便收手回来了。” 那句“把你送给师兄了”叫祁越听得十分别扭,却又说不上来。余下的也听顾寒说的差不多,祁越没觉得后怕,反倒想见一见魔修,不知道过起招来如何。 “我们可担心死了,”桑落落不满地看祁越,又道,“只当你丢了,心里自责着急。恨不得把宛城掀翻来找你。” “以后可莫要乱跑了,阿越,”唐昭也道。 “知道了,”祁越应一声。 桑落落一看他那样就知道又是敷衍,见一旁顾寒没说什么,便道:“师兄,你看看小师弟。没看好他我也不对,但是他这样乱跑又不知错。万一以后还这样怎么办,你说是不是该罚,该叫他长长记性。” “我……”祁越刚想反驳,又想到顾寒之前因为这事生了气。叫桑落落几个出去找他,也确实是自己的不是,祁越便不再争辩。他在心里数了数,自己蹲过马步,挨过打…再罚该罚些什么。 “师妹,阿越知道错了便是了,”唐昭又笑着摇头,“你非要跟他过不去。” “你见他认得爽快,哪里悔改过,”桑落落道,“最不听话的就是他。小时候这样无法无天,长大了不知道惹出什么事呢。我是他师姐,当然是为他好。小师弟,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祁越揉了揉鼻子,装作没听到。 “回万山峰吧,”顾寒没追究祁越乱跑的事,叫祁越松了口气。 只不过回万山峰后并没完,宁惜骨自然要问山下如何,桑落落大公无私地说了个彻头彻尾。宁惜骨听罢,笑眯眯地叫祁越去山腰帮佟曙风浇一个月的花。过了顾寒那关,祁越仍避无可避地半路栽了坑。 宁惜骨瞅着祁越那样子,也不是很担心祁越会认为自己有意针对。那孩子虽然不驯了些,但听得进去话,也受管教。 “你们大师兄呢,”他想起一事,去了初霁院不见顾寒,回平常的书阁也没见到,心下生疑,在广场上随处揪了个弟子问。 “师兄好像去了静思堂,”那弟子遥遥指了指。 去静思堂做什么,那里一般是万山峰弟子思过的地方。宁惜骨嘀咕,又背着手去了静思堂。进门果见到了顾寒。 他跪在堂中,宁惜骨走到身边,他才稍稍抬了头:“师父。” “每日三省吾身,小寒,你又省得了什么?”宁惜骨打趣道,顺便拉过一个蒲团,大喇喇地坐在了地上。 “冬至山庄的申夫人,是我的……母亲,”顾寒低声道。 宁惜骨不接话头,看着顾寒膝下的地面:“就这么跪在地上,不疼吗?” “她说想让我留下来,留在冬至山庄。可是我不想留下来。”顾寒盯着某一处,说道,“但她本来是我母亲,她说膝下无子女往后也无倚靠。我……不孝。” “那你为何不愿留下来呢,”宁惜骨听故事似的,两手搭在膝盖上,只看顾寒在一边跪的端正。 顾寒闭上眼睛,道:“我不知道有母亲是什么感觉。”静思堂中静谧十分,他睁开眼,“我甚至……一声母亲也喊不出口。” “如果……”他又低声道,“她从前不要我,后来也没有想要我。此时也并不是顾念母子亲情才叫我回去。她说我应当姓刘,该换个名字,不应当姓顾。我一直当自己没有爹娘,活得轻贱微不足道。可我的姓名叫到现在,不想被改来改去。” “你当自己活得怎么样?”宁 分卷阅读33 惜骨皱了脸,问道,“看着为师说。” 顾寒没立刻回答,停一停,道:“我本来就是被丢掉的。名字也是随便取的。还忘了父亲母亲的样子。侥幸没死而已,哪一天死哪一天活自生自灭。” 宁惜骨捋了把胡须,探出身子拿了桌上的木戒尺。他罕见地冷着声音:“小寒哪,你这样说,将为师置于何地?” “师父,”顾寒抬头,“我很敬重师父,从未……” “我不是说这个,”宁惜骨站起来,戒尺打在顾寒背上,严厉地道,“我教了你七年,从一个十岁的小娃娃到现在派里派外皆称赞的孩子,不是教你自己轻贱自己的。人生来便是单独一个的,父母也陪不了你一辈子。别人说你没有爹娘,不要你,你就跟着糟践自己?” 宁惜骨破天荒地说顾寒说得起来怒火,下手打了他。 打了十几下,宁惜骨是真的生气,力道也不轻。背上火辣辣的,顾寒额头渗出些细密的冷汗,不出声地挨了。 “你自己说,该不该打,”宁惜骨甩手将戒尺极准地扔到了桌上。 顾寒低着头不语,像是有些懵。 “回不回去是你自己的选择,没有对与错,更无不孝之说。养大你的不是她,她从前舍弃你,便已经做了选择。你也不是为她活着。为师不干预这事,”宁惜骨瞧见顾寒挨打也一声不吭的样子,到底心疼,语气又缓下来,“就到此为止。地上又硬又凉的,别跪着了,回去上些药。” “是,”顾寒应了一声,却没动。 宁惜骨背着胳膊,一把拉住顾寒的胳膊把他扯了起来:“小的淘气,大的也不省心。迟早被你们师兄弟气死,赶紧给我出去。” 三十一、 帮佟曙风浇花并不怎么累,且比平常清净。 佟曙风很照顾祁越年纪小,没怎么使唤他干过活,祁越帮他提过几桶水,还被佟曙风拦了几次。理由是他自己还不算老,能提得动,绝没有大人站一边看小孩使力的道理。 “我也提得动,”祁越毫不示弱。 “长个子的时候被压了可就长不高了,”佟曙风微微笑着,一手拎过了祁越手中的水桶。 长不高戳到了祁越的痛处。他撒了手,意兴阑珊道:“佟师叔还真是讨厌。” “又犯了什么错,被你师父罚我这里来了?”佟曙风很乐意多跑几趟,木桶中的水也不装满,每次只装半桶,不多时浇花用完了,便再去浅湖边拎。 祁越坐在当初他赶仙鹤的那个小斜坡上,胳膊枕在脑后,靠着一棵树。不当一回事似地道:“不是什么大事,师父大惊小怪的。” “我早猜到掌门会收你为徒,”佟曙风蹲身拔草,又仔细地往花根边偎土,“掌门应当很喜欢你才是。” 很喜欢?祁越不以为然。他动了动脑袋,换个舒服的姿势。宁惜骨罚他可没留过情,甚至挨打挨的都是最重的。 “你为什么想到万山峰来呢?”佟曙风说话不疾不徐,性子也被花草熏得温和。 “想变得更厉害一点,”祁越没什么犹豫地说出了口。 佟曙风便又笑:“怎么样算厉害?” 祁越后背离开树干,一时说不上来。他没想过要到什么样子算厉害,之前在家里总是被他爹欺负,受够了气。跑出来觉得轻松许多,他想到厉害的样子,大概是把他爹打败。 “你修的是剑,但可知对剑修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佟曙风又道,“剑性凌厉,剑修多好战气盛,但出名的剑修也就那么几个。其余平庸者要么沉于攻斗为剑迷心,要么入不得剑心又困于境地不得提升。你如今可有什么领悟了?” 祁越眼睛不眨地盯着佟曙风,嘴唇抿得有些倔强的意味。 佟曙风看祁越没疑惑丧气反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忽又指了指另一边的浅湖:“去帮我拎一桶水来。” 祁越起身拍了拍衣裳,拎着水桶去了,那木桶有他膝盖那么高,看起来很滑稽。他不怎么吃力,很快又拎着回来了。 “我这处是不是无趣得很,”佟曙风接过,拿木瓢舀出水来泼到花丛里。 “还好,”祁越只道,他忽又想起一事,“佟师叔常年在这里种花种菜,也修剑吗?” 佟曙风动作缓住,把水瓢里的水泼完,又把木瓢搁到桶里,道:“练是练过,但没下过功夫。”又笑道,“人贵在有自知,我静不了心,当然不敢去悟剑心。” “我们来比一比?”祁越眉扬起来。 佟曙风大笑:“你是听了我这话,想欺负你师叔一把?” “绝无此意,”祁越抽出越昼,笑道。 佟曙风却也应了,他把水桶拎到一边,取出一把长剑来。白衣长衫,剑锋雪亮,竟又全没了侍弄花草时的散漫。看的祁越有些迫不及待。 “师叔骗人,不曾下功夫,剑却是明亮的,”祁越提着剑,指了指佟曙风手中的剑。而后剑尖向下,与佟曙风抱一抱拳,“师叔可不要留情。” 祁越打得并不轻松,不管他招式多么逼人,佟曙风始终没表现出一点惊慌无措。他永远不急不躁,剑招滴水不漏地把祁越的剑挡回去。祁越的剑像缠在水草中一样,十分力使出去,落到实处只剩了两三分。 佟曙风守着身势,退几步便又进几步,绝不多进,也不给祁越得寸进尺的机会。身后仙鹤被剑风惊动,几声清唳,拍翅而去。 “师叔是在谦虚,”祁越没占到上风,与佟曙风错身后收了剑。 佟曙风也转身,笑道:“你可没使出全力,敢试探你师叔?” “师叔还不是一样,”祁越离那些花草远一点,又道,“再来一次,师叔不要小看我。” 佟曙风看祁越那踌躇满志的样子,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小孩总是争强好胜的,又不服输,生机勃勃得如同朝阳。 祁越再出剑当真又不一样,剑芒如同一层薄薄轻雾笼在剑身上,挟了内息,不是蛮力却也难得逼得佟曙风连退了好几步。 佟曙风不甚惊讶。他心思不知在何处,甚至回头看了一眼,快到那些紫色花草的边界时便停下不动了。 祁越再不情愿,也只能收了剑,稳住身形。 “还好没踩到,”佟曙风把剑放在地上,弯腰去看团团簇簇茂盛的花朵。 “……师叔,”祁越牙痒痒,“你怎能如此。说好认真打的。” “我确然用了全力,”佟曙风确认没有花草被踩到,才拿起剑起身,“你很厉害了,我打不过你。” 祁越直勾勾地盯着佟曙风,他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把夸赞别人承认自己弱的话说得这样淡然。自己刚刚想展示下,想凭本事打败佟曙风,哪知剑柄都还没捂热,佟曙风就撤了剑。他不尽兴又不痛快,不舒服极了。 “师叔是有意的, 分卷阅读34 ”祁越道。 佟曙风笑着摇头:“真的不是。我已有几年没练过剑,方才拿起只觉得生疏,你没认真时我已力不从心。并不是我有意让你。” 祁越不好强人所难,不知佟曙风所说是不是真,但看样子他是真的不想再比下去,祁越也只好罢了这较高低的心思。 两人站着看了一会儿那花草,祁越又道:“既然师叔无心剑道,随心随性,为何会来万山峰。师父还有其他两位师叔,……跟师叔你很不一样。” 佟曙风听了这话,只笑:“你背后这样说你师父,不怕他听见再罚你。” “这里没有别人,再说,我又没有说师父坏话,”祁越歪着头道。 佟曙风收了笑,他望着那片花,慢慢道:“来此之前,没有思虑清楚。来了之后才知自己不适合修剑。但已经做了选择,便回不去了。” “师叔若想走,师父会强留吗?”祁越没问为什么,又道。 佟曙风却看起来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停顿好一会儿,却也回道:“掌门不会强迫。但我在这里心安,生了惰性,倒不愿挪地方了。” 祁越很识趣地没再问下去。 他回了初霁院,莫曲送来一封信并一个小包袱,说是他家里寄来的。祁越道声谢,进屋趴床上扯开信,是他娘董胧雨的字迹,娟秀细瘦,殷殷切切地叮嘱了两页纸。问问他习惯否,又说若是实在不愿意在万山峰可回家里来。又说叫他注意着身子,不必太拼命。 祁越从头看到尾,看完便搁在一旁。解开那个小包裹,露出来些牛皮纸包,里头装着一些点心糖果。糖渍的梅子,桂花糕,槐花酥之类。祁越一看就知道是他娘亲手做的。他拈了几颗梅子,又塞了一块桂花糕。刚爬起来想收拾下,眼神一转朝着窗户外头望了望,院旁银杏灿烂,对面的屋子窗户没开,也不知主人在不在。 祁越站了一会儿,两手握着一个纸包出门,往对面的屋子走。迷糊过一次后算是记住了。他师兄与他住了对面,中间是一棵高大的银杏。 祁越本打算先敲门,但没料到那门半掩着,露了半人宽的缝。他头一侧,刚好看见屋里。 顾寒背对着门,后背衣裳落了大半,像是在想事情,没有动静。祁越正好看见他后背上的伤,映着白皙的皮肤和雪白的衣裳,红肿的痕迹十分显眼。那些伤痕横过脊背,又交错着。看起来不像是意外受的伤,倒像是被有意打的。 但是谁能打顾寒呢,祁越脑子里只冒出了宁惜骨。可顾寒从来没做过什么叫宁惜骨生气的事,怎么也会挨打。难道是与他一样,不小心戳到了宁惜骨的痛处? 祁越往后退了一步,站在门扇旁,敲了几声门:“师兄?” 顾寒与他开门时,衣裳已经整整齐齐,面色如往常,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吃糖吗?”祁越迈进门,打开纸包,露出不同种类的几块糕点和乌酱色的糖渍梅子。他仰着脸,看起来有些固执。 “我不饿,”顾寒看了一眼,道。 这话叫祁越一时忘了要说什么。饿的时候除非没东西吃,才会吃这些,不饿的时候当然也不会吃。祁越没问顾寒的意愿,把东西放在桌上,又看见了桌上面的一个白色药瓶。后背上的伤,怎么擦药? “师兄受伤了吗,”祁越看那药瓶一眼。 顾寒刀枪不入似的,又是两字:“没有。” “哦,”祁越实在没话可说,“我先回去了。” 顾寒当然也没留他。出了门,祁越顺手捡了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在手里拈着玩,又拍拍手,扔在一边。他这师兄,还真是不能惹。 三十二、 几个月时间过得匆匆,比试的前几日,其他几派都先至了万山峰。宁惜骨与万山峰在一众派别掌门里很有地位,这两年一次的比试大会便也都在万山峰举行。 祁越没怀疑过自己会落选,事实上他也没有落选。不管宁惜骨素日里怎么揪出他的毛病不是,也没误了他显露本事的机会。 广场边不再只见白色衣裳的万山峰弟子,九琴与百川的人不时也有,其他陌生的门派,祁越也认不出来,因他只见过这么两个。 正准备绕过广场回初霁院时,祁越朝广场上随意瞥了眼。这一瞥,便看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与他差不多高,天青色的衣裳,怀中抱着一张琴。祁越停住细看,那少年也正好转过脸来。 这下祁越看清楚了,这人正是他之前在宛城见到的那个扮作小姑娘的少年,还会弹乱七八糟的迷神曲子。他也穿着与慕云思一样的服饰,果真是九琴的。 祁越有些手痒,他很想去“报仇”。不知道这人回九琴后有没有被收拾,但目前祁越很想收拾他。他并不觉得这次那少年还能有弹出乐曲的机会。 不过他也只是这么想想。早在数日前,顾寒便与他们说过,会有其他派别的弟子来,万不能私下争斗滋事。 反正比试的时候,总会见到的。祁越想。 他又往回走,却不妨那少年喊了一声:“哎。”当是没有认出祁越。 那少年小跑了几步,走近了。声音细腻轻快:“这位……” 祁越转过头,那少年张着口,愣住了:“是你。” “是啊,”祁越很礼貌地回了一声。 那少年长得秀气得很,弯弯的眉,脸颊边一个梨涡,身上不是在宛城时歪扭的姑娘装扮,换了九琴弟子的端雅天青衣裳,更显得明秀出尘。 “你……,”他忽然笑了,“运气真好。那时候是你几个师兄救的你?” 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毫不避讳地提了这茬,还带着一种探究的好奇目光上下打量着祁越,好像他身上有什么秘密一样。 祁越只看着他的眼睛:“怎么说也是你做的不对吧,你关心错了重点。” “他没有动你?”那少年忽凑近,用一种奇怪的语调低声道,“还真是好运气。早知那时不该祝福你。” 祁越被他说的话弄得一头雾水,看样子追究他也不会说,便转身要走。 “哎,你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吗,”那少年却又在身后道,“那时本事不行,栽到我手上,这时候不想讨回来吗?” 这话点了祁越的心思,可顾寒的话在前头摆着,他怎么手痒,也不想主动挨教训。站了一瞬,祁越头也没回道:“真吵。” 祁越不想惹是生非,对方却很有兴致,见祁越没理他,又跟了几步,笑嘻嘻道:“不敢动手?” “不值得,”祁越刚想回头,叫这人别再跟着他,耳边乍闻一声琴音,接着什么东西破空而来。他警惕地疾转身,迎面冲来的竟是几颗黑乎乎的东西。祁越躲避不及,那砸过来的硬物角度刁钻,他只得抬起胳膊挡了脸。 咚的几声砸地闷响,祁越放下 分卷阅读35 胳膊,手背手腕上几处破开流了血,迟钝地缓疼。再看地上,原是数块尖利的小石头。 那砸他的少年仍天真地笑着,左手横着琴,右手搁在琴弦上,道:“还是这样不济。” 祁越唰地拔了剑,隔着一点距离没朝他脸上劈,只劈了一道剑气过去。那少年拨动琴弦,琴音荡开涟漪,把那道剑气抵了。 “我叫何少兴,”抱琴的少年口气亲热,“不打不相识。” 祁越心情极差,抿着嘴冷冷地看那自称何少兴的人一眼,把剑扔回鞘中,转身走了。 刚走到初霁院门口,桑落落低头走出来,与祁越撞个满怀。 “走路不看哪,”桑落落见是祁越,不客气地拽着他胳膊把他扯到一旁。 几个小伤口被桑落落一攥,祁越皱了脸,他一把甩开桑落落,硬邦邦地说一声:“师姐。”便又往院中走。 “站住站住,”桑落落觉得手心里黏黏的,一看吓了一跳,又看见祁越衣袖上的血,赶忙把祁越拉了回来,“你做什么去了,疼不,怎么弄得?” “摔了一跤,摔倒了,”祁越道。 桑落落朝祁越头上呼了一巴掌:“咱们门派路铺平平坦坦的,你专门挑着路边石子走啊?” “我回去了,”祁越把脑袋摆正。 “你老实交代,是不是跟谁打架了,”桑落落提高些声音,“也奇了怪,谁还能收拾得了你。” “没有打架,摔的,”祁越嘴硬道。 桑落落狐疑,又道:“疼不疼?你安生……” “师妹,”杨问水的声音,他又走到两人跟前,对祁越道:“师弟没事吧,我刚才恰看见九琴一个弟子出手伤你,正想上前,你却又走了。” “……九琴?怎么又是他们,”桑落落蹙眉,反应过来,又推了把祁越的脑袋,“小师弟,不是说摔的么。他为什么要欺负你?” 祁越绷着脸,躲过桑落落的胳膊,往院子里走。 顾寒在院中,祁越进去,停住叫一声:“师兄。”便又往自己屋子走。 “等等,”桑落落在后面喊,祁越毫不为所动。桑落落迅疾地找准了对象:“师兄,小师弟他被人打了,还非说是自己摔的……” 祁越闻声只想走的快些,但顾寒还是开了口:“阿越。” 女孩子真多事,祁越磨了磨牙。不情不愿地转身,垂在身侧的手还流着血,渗得衣袖和腰侧衣裳斑点的血迹。 “怎么回事,”顾寒走近,看着那有点咋呼的颜色皱了眉。 血看着吓人,实际上不过小小的几道口子。顾寒拿温水与祁越擦了手背上的血,倒了药粉。 祁越疼得咬牙,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还手?”听罢桑落落在一边吵嚷,顾寒把药瓶塞上盖子,道。 祁越觉得他听错了,什么时候他师兄会说这样相当于叫他惹事的话。他迅速地去看顾寒的神情,果然没什么变化。 “还手了师兄不会罚我吗?”祁越道。 顾寒把他的袖子挽上去一些,惜字如金:“会。” “说了是我自己摔的,”祁越理直气壮且底气十足地道。 三十三、 几日后比赛开始,场地是万山峰的广场,中间搭了个台子。三个门派各六个弟子,两两相对,头天的事情便是先筛一半,剩下九个一个一个再比。 选对手的方式也简单得很,每人抽个纸团,里头从写了从甲至壬九天干,字数一致者便是对手。比赛次序也照着天干序数来。 拿完纸团各人念了字明白次序,便开始了。 祁越抽了个“辛”,要倒数第二个才轮到他,且好巧不巧,他念出这字时,与他念了同一个字的正是拿石头砸他的家伙,何少兴。祁越扫了一眼,何少兴冲他一笑,颊边一个梨涡。 待会儿最好他还能笑出来,祁越看着自己手背胳膊上还留着浅紫的几处痕迹想。 三个门派的掌门并长老弟子在台子边看,头先上场的便是桑落落与百川一个弟子。 “万山峰桑落落,请多赐教,”桑落落把剑柄合握在两手中,弯了弯腰。 对面一个少年,一身淡蓝衣裳,身形纤瘦,细细长长的眉目,也拱手抱拳:“百川柳千怀。” 桑落落垂了胳膊,象征性地谦虚道:“你先来。” 柳千怀稍稍退了一步,声音温和:“还是姑娘先来。” “好,我先来便我先来,”桑落落原本也只是客套一声,当下抖剑运起剑气出了招。 柳千怀招式谨慎圆密,反倒显得桑落落大开大合没有顾忌。这么一会儿,柳千怀两三次被桑落落逼至台子边缘,又靠着身形挪移化了困境。百川的弟子捏把汗又吐口气,连连叫好。 祁越虚看几眼,有心想先离开,等得轮到他了再来。 “师弟,不看了?”唐昭见祁越转身,问道。 祁越扭头:“不好看。” 他说这话没刻意压低声音,当下小半个台子边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齐齐忽略了台子上你来我往的打斗,往这边看过来。 祁越说完这话,便又接着往前走。 “宁掌门的徒弟口气不小啊,想来是年纪轻轻便造诣深厚,待会儿可要让我们见识见识,”百川的长老韦涧阴阳怪气道。百川掌门说是有事来不得,眼下韦涧便成了百川这里管事的,他当然不能叫人看轻了自家门派。 祁越只站了,没回话。 毕竟对方跟他不一个辈分,宁惜骨在旁边,也轮不到他说话。只是约莫他这师父又要训他了。 宁惜骨哈哈笑了几声,摸了胡须道:“韦长老也跟我这小徒弟一般见识。平日里被我惯坏了,说起话来张狂得很。小屁孩知道什么,大人听来倒有趣罢了。” 宁惜骨这样说了,韦涧不能再说什么,只好跟着讪笑几声,又道:“宁掌门这小徒弟着实可爱,我这几个徒弟要等不及讨教了。” “过会儿瞧瞧,”宁惜骨眯着眼道。 惯坏了,祁越在心里嚼这三个字。他看见立在一边的顾寒,又释然了。究竟宁惜骨还当着顾寒的面与自己说不曾有过徒弟。早知道他师父是个大尾巴狼,信口开河。 “小八,去给为师拿一壶茶来,几位长老都口渴了,”宁惜骨慈祥地拍了拍祁越。 就知道不会便宜了自己。祁越点头:“是。” 等他取来一壶茶,桑落落与柳千怀还在比试。桑落落一剑挑过去,却不捡要紧地方,力道也不足,照理说她这样子早该被那柳千怀打败了才是,可那柳千怀还有出招的余地,竟也不钻空当。 韦涧瞧着自己门派的徒弟,眉心褶皱又添了几道。周围的人有些仍看的津津有味,有些已不耐烦了。 唐昭低声对祁越道:“师妹是有意的吗?” 祁越兴致缺缺,又朝台上看 分卷阅读36 一眼,几乎要打个哈欠出来。 这时台上终于有了点结束的苗头。桑落落被一招逼得退到了台子边缘,柳千怀紧接着欺上前,桑落落自己保持不住,还不忘给柳千怀个出其不意,一剑冲着柳千怀刺过去。柳千怀情急中一把攥住桑落落的胳膊,把她带向一边,才没叫自己被剑捅出个窟窿。桑落落是站稳了,她反握住柳千怀的胳膊,另一手又把剑比了过去。柳千怀在台子边没有躲避的地方,只得往后闪身退下了台子。 桑落落赢了,她站台子边上看底下的柳千怀,声音清脆:“承让。” “受教,”柳千怀平复着呼吸,面色微红。 万山峰的弟子面色欣喜,却不喧哗。百川的弟子又不免失望,个个沉默。 桑落落心情很好,她从台子上跳下来,几步走到宁惜骨旁边喊了声师父,宁惜骨点个头。桑落落退后,又抓着祁越。 “你看见你师姐的身手没?”桑落落小声道。 “看见了,”祁越偏头,看了看接下来站在台上的两人,是九琴的一个和百川的一个,他并不认识。 “你说,百川的那个柳千怀,是不是在让着我,”桑落落声音又小了些,她脸颊红扑扑的,额头上还冒着细汗,“我打得这么不好,他还让我赢了。” 桑落落笑得很发自内心,近乎痴笑。祁越看她一眼,又看不远处的柳千怀一眼,这次声音倒低了:“师姐确实打得差。” “嗯?”桑落落停下笑。 “他不是让着你,是没本事而已,”祁越毫不懂委婉。 桑落落哼声:“都不如你有本事。要是你跟人家女孩子打,准要把人家打得哇哇大哭灰头土脸才罢休。没女孩子喜欢你,看你将来可怎么讨老婆。” “……”,祁越乍闻讨老婆这样的话,眼皮跳了几跳,拉着脸恼怒地撇过去,不再搭理桑落落。他移几步,移到了顾寒身边。桑落落是准没有那个胆子,在顾寒跟前胡言乱语的。 “桑姑娘,”又闻柳千怀的声音,祁越不免好奇地回头。 柳千怀手心里躺着个什么小物件,递给了桑落落,“方才不小心,姑娘的耳坠掉了。” 桑落落忙摸自己的耳朵,又接过,低下头笑:“多谢。” 怎么又是耳坠。祁越不明白。他师姐这本事,能让人把耳坠削下来,那柳千怀也能与她打上这么半天,可见是多么没本事。 三十四、 见了百川一个使剑的柳千怀,祁越本以为百川与他们万山峰一样,也修剑,哪知百川的另一个弟子上台时,却拿了一根笛子,方知道原来百川弟子所修各异。 与拿笛子的百川弟子站了同台的是慕云思,祁越前几日未见他与九琴众人一道,今日却又出现了。 慕云思用的还是琴,正是祁越在宛城见过的那张琴。 这场全不如桑落落与柳千怀那般磨叽,只闻得慕云思一两声琴音,那百川的弟子半曲调子都未吹出来,木头桩子一样站着愣了半晌,梦游似地自己下了台子才醒神。 祁越觉得熟悉,大抵是与何少兴那时对他使的一个路子。但慕云思所奏曲调与又失魂全然不同,失魂奇异逼人,这曲调却幽远雅致。 “这曲子……”祁越想若是自己的话,该如何应对。 “叫做入梦,若有防备便无妨,”顾寒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 接下来的比试祁越没什么心思看,他站着发困,好不容易捱了又两人。到顾寒上去了,祁越才站直身子,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 顾寒站到台上有一会儿了,那与他比试的百川弟子还在磨蹭。 “我使剑么,”他长得浓眉大眼,拿了一把剑,与韦涧道,“顾寒也修剑,但我听说他很厉害,我还是莫要自取其辱了。” “……”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让韦涧嘴角抽了抽,他肃着脸道,“自然要用你所长,不必硬碰硬。”好像也认可了自己徒弟用剑打不过顾寒。 那百川弟子又搁下剑,道:“我擅用阵法啊,但总不能叫我当着他的面慢吞吞布个阵出来罢。我用符咒可成么?” 韦涧看一眼台上,又与宁惜骨笑着拱手:“宁掌门多担待,劣徒很快便好。” “慢慢选,”宁惜骨笑呵呵地摆摆手,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徒弟在台上干等,“不过规矩是一盏茶时间未上去便作放弃,莫误了。” “那是自然,”韦涧也笑,又转头不悦道,“你不是也会使刀么,符咒便莫用了。” “哎,我瞧着使什么都差不多,反正我是打不过他的,”那弟子皱眉,扯了一条九节鞭出来,“我随便摸的,就用流水了。” 韦涧吹胡子瞪眼,铁青着脸看他上了台。 “久等了,在下百川曹紫都,”他抱拳笑哈哈道。 顾寒垂剑与他抱拳:“万山峰顾寒。” “我听过你的名字,手下留情,”曹紫都脸上笑得暖洋洋的,没心没肺的模样,“既然你很厉害,也不介意我先出招吧。” “请便,”顾寒稍稍退了退。 曹紫都话说得松松垮垮,扬手甩的鞭子却势如闪电,像一条蓝色的蛇瞬间缠上了顾寒的白虹。顾寒倒握着剑柄把剑横在身前,僵持了一眨眼的时间,他借着流水的力道从曹紫都头顶翻了过去,白虹在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光,从流水的缠绕中脱身而去。 “哇,”曹紫都仰着脸,又看着顾寒落地,满脸惊叹。他握着鞭子忘了出招,顾寒一剑快刺到他胸前,曹紫都才猛然撤开身势。 他退到台子边,突然手一松,扔了鞭子,双手举起来:“好了,我打不过你。” 顾寒没料到他这行为,立时收剑,但运出去的功力收得太急,他站定平息半刻,才把翻涌的气血压下去。 “我自己下去,”曹紫都道,说着转身利落地一步跳下台子。 围观的众人瞠目结舌,百川的弟子更是低头一副无颜见人的样子,不知自己怎会有这样的同门。 “……”韦涧脸黑得不能再黑,喝了一声,“紫都!” “长老莫生气,”曹紫都捋了捋袖子,“我使劲也打不过他。如此做节省功夫,也不耽误大家比试,岂不是很好。” “紫都,你身为我百川的下一任……”韦涧厉声。 曹紫都拍了拍衣袖:“接下来没我的事情了,我便先回百川,看看父亲?” 韦涧这时没再说话了。 “百川的少主小小年纪,见识倒旷达,韦长老当欣慰才是,”慕远风在一旁笑道。 “怎比得上慕掌门的公子,”韦涧心情不好,语气也不冷不热。 终于轮着祁越,他站到台上,也没正眼看何少兴。 祁越自报了名姓,何少兴把怀里的琴换只手揽了,道:“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便不重复了。” 祁 分卷阅读37 越无所谓:“随便。” 台下人对这态度惊讶,纷纷看慕远风。慕云思深深地看何少兴,又移开了眼睛。慕远风方才见了百川一遭笑话,此时未料到自己门派的弟子也这样不给他长面子,便道:“自报来处是规矩,少兴。” 何少兴漫不经心地瞟过去一眼:“好罢。在下九琴何少兴。” 他说罢低头试了试琴弦,祁越已凝神提高了警惕。他对谁先出手无所谓,出于礼貌还是说了声:“请吧。” 何少兴咧嘴笑了,他那笑还没落下,便猛然拨出了一串琴音,是失魂的调子。 好险,祁越捏把汗,没想到何少兴这样乖戾,幸好他早有防备。 “换一招,”祁越瞄准了那张琴,剑锋不离琴弦。 何少兴打起来话不多,眉宇间尽是狠色,听了祁越激将的话没什么反应。他也使了慕云思方才奏的入梦。祁越本提防着,但听见后还是有一瞬的恍惚,凝神才把那阵感觉赶走。何少兴明显学得不如慕云思精,弹出来没一会儿又跑了调。 武器实打实的攻击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比音律沾光,何少兴落一次下风,抱着琴躲闪时动作缓滞起来,从入梦失手后,被祁越逼得再没弹出一次完整的调子。 “这样不济,”祁越一剑挑断了一根琴弦,记仇地道。 何少兴横着眉,见琴弦已断,也不多言,便索性拿琴身朝祁越扔了过去。 “你输了,”祁越往后退着身形,反手把那张琴劈成了两截,原本好好的琴成了两块木板,砰然砸了地。 “你把我的琴弄坏了,要赔的,”何少兴下巴努了努,用脚踢开了那两块琴板。 祁越当他是耍无赖,便转头要往台下走。 “小八,为师教过你了,不长记性啊?”宁惜骨语调慢悠悠,眼神甩过去,祁越被那眼神看得脚下碰到钉子一般戛然止步。 他以为宁惜骨也在说那赔琴的事。比试时本来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出现,他又未伤到何少兴,是何少兴自己把琴砸过来,怎也能怪罪到他身上。 他背对着何少兴,便看不见何少兴已到了他身后。何少兴忽然笑起来,祁越本就离台子边不远,他伸手一推,祁越必然站不住,要掉下去。到那时,不管祁越是否真的打败了他,输的人都是祁越。 祁越不解宁惜骨的意思,又听得身后有声音,下意识便转了身。 何少兴见他转身,伸出去的手掌立时运起功,一掌推了过去。 “阿越!”顾寒猝然出声。 三十五、 何少兴这一势,祁越始料不及,又一瞬间做了反应。那一掌打在他身上时,他没躲没闪,把剑柄反对着何少兴击过去,借助这股力稳住了身形。其实祁越可以往后退避开这一掌,但他眼角瞄见后面是台下,怎么也不想这样憋屈地输了去。 离得近,何少兴那一掌的威力弱了些,祁越提气咬牙忍了,竟看不出什么。 何少兴挨了越昼剑柄的一击,闷哼一声,往后跌去,恰落在台子边缘。他捂着肩头,疼得面目扭曲,仍嗤笑:“次次运气这样好,真是叫人嫉妒啊。” “过奖,”祁越喉中已有腥甜的味道,但他紧抿着嘴咽了,又往何少兴那厢走,“你起来,再让我把你打下去?” “怎么总有人救你?”何少兴疑惑地道。 “起来,”祁越拿剑指着他。 何少兴厌恶地看祁越一眼,抹了抹嘴角,翻身跳下台子,慢慢地往九琴弟子那边走了。 慕远风眉头紧皱,神情复杂地看何少兴,看不出喜怒。 慕云思却笑了:“少兴这本事是叔叔教的么,还该多学学才是。” “云思,”慕远风喝声,恰打断了何少兴的张口欲言。 “伤得如何,”宁惜骨道,“去看看伤,万山峰的大夫医术尚可。小徒弟出手没轻没重,老头子先给慕掌门道一声歉。” 本是何少兴背后偷袭,怎么都有点不大光明的味道。宁惜骨这时候又把责任推给祁越,给了个台阶,只要不是无赖,便都没法拿这事说道。果然慕远风脸色明显地落下来,抱拳道:“宁掌门不必如此,比试中本就有许多无法预料之事。看看贵派弟子伤到没,我先赔个不是。” 一旁有万山峰的弟子请何少兴去见大夫,宁惜骨又坐下,对祁越招手。 祁越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挨打的教训都记不住?规则便是专门治理你的,”宁惜骨拈着胡须,摇头晃脑。 祁越这时算是明白,刚才宁惜骨什么意思了。判定输赢的规则是下没下台子,只要最后下了台子便是输,跟那时候宁惜骨站万山峰门口瞧他们爬台阶一样。 这是什么奇怪道理。他懊恼不已,小声道:“知道了。” “刚才伤着没,”宁惜骨又问,说着瞥了顾寒一眼,“你师兄可被吓坏了。” “师父,”顾寒冷声。 “我没事,”喉中又翻涌起来,祁越不敢张大嘴说话,声音愈发低。 宁惜骨早看见祁越竭力忍耐的样子,面色有些白。哼了一声,把祁越推向顾寒:“小寒,这小子嘴硬,这儿没你俩的事了,回去看看。” 除肩膀上被打的地方有些疼外,祁越觉得一点都不严重。他现在比较为难,刚才被宁惜骨拍了一下后背,喉咙里的血沫涌到了嘴巴里,该怎么避开顾寒的面吐出来。 “今日的比试完了,直接回去,”顾寒像没发觉。 祁越走到初霁院门口,往墙根看。 顾寒推开门,等着祁越过来:“难受就吐出来。” “……”祁越忍得腮帮子酸,当下也索性不再强撑,把那口血沫吐出来,拿衣袖抹下嘴算完。 穿过落满银杏叶的小径,顾寒往右拐时祁越不走了。他进错过一次顾寒的屋子,往左才是他自己的房间。 “师兄,我先回去了,”祁越蹭了蹭手背上的干血沫。 “先看看伤势,我给你拿药。”顾寒说得实在听不出关切意味。 何少兴那一掌内力不重,解开衣裳看肩膀上只显着巴掌大的红印,靠近肩头的位置泛些青。顾寒取了化淤的药膏与祁越抹了,又拿装着药丸的小瓶给他。 “好多药,”祁越接过,被宁惜骨打的那次也是顾寒与他上的药,迄今他在这里见过的药还没重过样,“师兄也修医术吗?” “不修,”顾寒按在他伤处运了力轻轻地揉淤血。 不碰的时候疼痛只是闷闷的,这样一碰,祁越直往后躲。顾寒握着他胳膊,把动作放的更轻。祁越觉得没那么疼了,也奇怪,他师兄什么伤都会处理的样子,却并不修医术。 “明日再比时,会遇上慕云思吗?”祁越记起慕云思那曲入梦,问道。 “早晚会遇上的,”顾寒道。 说起高下,祁越话 分卷阅读38 便多了起来:“师兄打得过他吗?” “伤得不是很严重,过一夜便不妨事,”顾寒把药瓶的塞子塞上,“我没与他交过手。” 祁越敷衍地应了,把衣裳拉上去系好。看着桌上摆得齐整的茶杯,他忽而记起了那时送给顾寒的梅子和糕点,那时候顾寒说不饿,不会是扔了吧……“师兄,你有吃我给你的东西吗?”祁越道,他实则不抱什么希望,但到底有点不高兴。 “你师姐那日过来,拿走了,”顾寒停片刻道。 桑落落平日里不是很怕师兄么,怎么还敢跟他要吃的。她天天往初霁院跑,原来是往师兄这里来。祁越也不是小气不想让桑落落吃,却又说不上哪里暗自郁闷。 “哦,我回去了,”祁越起身,抓起桌上的剑便走。 “把药拿上,”顾寒叫住他,看祁越慢吞吞地接过去了,又道,“我尝了乌梅,很好吃。” 祁越眉眼一下舒展开来。他没经过什么大事,便也没怎么掩盖过情绪,有什么心情脸上写的明白,活像顾寒夸得不是梅子,而是他自己。 头一日的比赛便这样结束。其余门派的弟子算是万山峰的客人,在万山峰留宿。众人聚一处吃罢晚饭,三三两两又在一处说话。 祁越照常打算回初霁院练剑,半路遇到慕云思。慕云思笑说让祁越带路游一下万山峰,祁越便又与慕云思一处,在山顶闲逛。 三十六、 星子在天际闪闪烁烁,刚入夜,天还没黑下来。祁越与慕云思顺着一条道漫走,路边照例栽着高大的银杏,叶子微微地摇动着。 “白日里伤得严重么,”慕云思道。 祁越摇头:“不严重。没有事。” “你不会觉得九琴皆是这样的人吧?”慕云思笑道,“他的本事应该伤不了你。” “我只是讨厌他,”祁越认真地道。 慕云思大笑起来:“我猜他也不喜欢你。” 祁越又道:“他只喜欢做坏事。上次在宛城……”怎么说何少兴也是与慕云思一派的,上次在宛城虽是何少兴捣乱,他又觉得说出来不合适。九琴的规矩这样宽松,连自己弟子都不严加管教。 “在宛城,你可欠我救命之恩,”慕云思开玩笑道,“得想想如何报答我。” “报答?”祁越惊讶,随即又挑眉,“慕公子是自愿救我的,大恩不言谢,哪里自己开口讨要报答的道理。” 慕云思眼里带着笑,伸手揉了把祁越的脑袋,又道:“小祁越,你说话怎么也跟着你师兄学得这么老气,别叫慕公子,叫我云思就好了。” 祁越料不及慕云思的动作,有些意外,也忘了躲。慕云思像是天生就带有让人亲近的能力,这时候的话虽让祁越料不及,但也不算尴尬。祁越捋了下自己的发顶,道:“是礼貌。” 两人说着,到了一个岔路口,一左一右,通往两个截然不同的小径,延伸进林子里。祁越平日里除了练功的广场,初霁院和书堂,不怎么去别的地方。他对万山峰上的路径半生不熟,在没见过的路面前,与慕云思一样,成了访客。 “岔路……” 慕云思看祁越的样子,便知他多半不认得这两条路。他心下想笑,身为万山峰的弟子,不知道万山峰的路怎么走。却又故意道:“往哪条路走?” “不知道,”祁越没有半分自觉,更是毫不惭愧,坦荡荡地道。 慕云思往两条路的尽头各望了望,瞧不见这两条路通向哪里。天色慢慢黑下来,但还残余着天光,看得清人。祁越的白衣格外醒目。 “顾寒怎么教的你,这样失职,”慕云思回身拉祁越,打算回去,“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重要的比试。 祁越却把胳膊抽出来,他盯着那两条路道:“我们可以试试,说不定最后还是回到山顶。” “若是迷路了呢,”慕云思讶然,他虽然这样说,心里倒也不在意是否迷路,毕竟是在万山峰上,不是什么深山老林。寻着天上的星星也可辨认方向。朝着一个方向走,怎么样都能走回大路上。再不济,发个信号求救,便是最狼狈的结果了。 “若是尽头无路,我们再回来就是,”祁越抽出越昼剑,松开手,那剑便横着浮在空中,“走右边?” 慕云思点头:“都可以。” 祁越选的方向并没有依据,只是下意识之举。他看一眼那两条小路,便直接忽视了左边那条,眼中只看得见右边。两人走上这条小径,路边景致与原先无二,看来也是一条常走的路。心里有了底,走得也不紧不慢。 “为何会选择这条?”慕云思猜测着路尽头的地方,又问道。 祁越只道:“直觉。” 越昼剑的光照亮一些路,万山峰的夜晚空旷幽凉。祁越忽然有些不安,他不吭声地停顿一会儿,才跟上慕云思。 “怎么了,”慕云思注意到祁越的异样,以为出了什么问题。 “我忘记了,要回去的早一点……”祁越是才记起,晚上不能太晚回去,否则初霁院会锁门。晚上也不能到处乱跑,否则会挨训。刚才只想着看一看这路到底能走到哪里,便忘了规矩。 慕云思听了祁越的话,本来严肃的脸又被逗笑了,他摇头道:“现在后悔了?不必担心,待会儿我送你回去,不用怕顾寒怪罪你。” “才没有怕,”祁越又跟着越昼剑往前头走。 渐渐能看到两团朦胧的光,视野尽头也开阔起来,没有迷路的危险了,是好事。祁越的不安却更甚,他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晚归无人开门的担心并不至于叫他心跳加快,甚至手心渗出汗来。这种感觉就像要面对什么强大的敌人,或者是要跨过一条充满陷阱的路。 离灯笼的光越近,心跳得越快。祁越再忍不住,一把将浮在眼前的越昼剑握在了手中。冰凉的剑柄让他清醒一些,也定了定神。 慕云思只当他仍是在为顾寒的怪罪发愁,也未多想。 两人走到尽头,一片空旷的平地,不到丈远处是一座通向对面的木栈桥,木桥看起来很长,悬在空中,雾霭翻涌,看不到对面的情景。 慕云思看到与他们来的这条路对应的另一边,还有一条道,当是回万山峰顶的无疑,便拍了拍祁越,示意道:“应当是那条路,早些回去吧。” 祁越不作声。他正看着那桥的对面,咽了咽喉咙。实在是太像了,太像他做过的一个梦,飘着银杏叶的小路,长长的木栈桥,通向对面的山洞……不,不是像,根本就是一模一样。祁越盯着那桥,全身肌肉紧绷,咬紧了牙关。 “祁越,”慕云思提高声音,“回去罢,你若是好奇,可改日再来,今日太晚了。” 祁越不理他,仍看着木桥,然后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祁越这样子实在奇 分卷阅读39 怪,慕云思顺着祁越的视线看,并没看见不妥之处。他又觉得,祁越想来是被他那句害怕说得犯了倔,才执意要去看看。慕云思停在原地一会儿,又跟了上去。 喉咙紧窒,祁越不停地咽着,把越昼剑在手中来回换。 又来了,耳中那些嘈杂的窃窃私语,蛊惑他走过去一般。心中未知的忐忑与不知哪里来的冒险情绪,让祁越后背也渗出薄汗来。他不知道自己要去看什么,但那股吸引力让人无法抵抗。再走几步,便踏上木桥了。说不准,那桥的尽头真的会有一把剑。 “止步!”忽闻两声暴喝,空中两柄剑朝祁越刺过来。祁越一个激灵,抬手横着剑挡了,那剑又换个方向飞过来,祁越向后弯下腰,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那两剑刺个空,唰唰飞回去,木桥边霎时出现两个身着万山峰服饰的弟子,握住了飞回去的剑。 慕云思离祁越有一段距离,眼前情景让他大吃一惊,他并未把引凰携在身旁,只上前站在了祁越身侧。 “哪一个胆大包天的弟子,竟敢带外人来我禁地!”两人长眉倒竖,竟同时开口,声音严厉。 祁越一身冷汗落得透心凉,他握住剑低头拱手:“掌门座下弟子祁越,无意逾犯,不小心走到此地。” 那两人哪里肯听解释,怒斥道:“还不速速离去!” “晚辈明白,”祁越抬头,拽住慕云思转身便走。 三十七、 祁越埋着头往前走,耳边声音逡巡不去,最初听不真切,之后渐渐清晰,化为一声声的叹息,敲打在心上。他走得很快,却怎么都摆脱不了,终于死死地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慕云思恍觉祁越的不对劲,他蹲身轻轻握住祁越的手腕,试探道:“……祁越?” 耳朵里好吵,祁越把头埋在膝盖上,闭着眼睛。慕云思无事,只自己听见了。他不作答,良久才放下胳膊,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头疼。” “方才被剑气伤到了?”慕云思握着他的手腕,果探得他内息紊乱,且像在体内冲撞一般。 “我们回去吧,”祁越用力地抽了胳膊,只字不提那禁地的事。 祁越不提,慕云思也不好问。尽管他也好奇,怎会无意间到了万山峰的门派禁地。 走时顺着另一条道,不多时也至了万山峰顶。灯火燃得通亮,天色已全黑下来。 “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回去,”祁越跟在慕云思身边,眼瞧着要到初霁院了,他突然抬头道。 “不怕你师兄责怪?”慕云思站住,笑道。 祁越朝初霁院望一眼,又扭头对慕云思道:“差点连累你,你早些回去休息,师兄他……” “门开了,”初霁院的门扇打开,里头的亮光透了出来,映照着两人看清了彼此。慕云思动作轻缓却不容拒绝地拉着祁越,接着往前走,“送佛送到西。” 顾寒迈出门槛,便看见了祁越与慕云思一同过来。 “拉你小师弟出去走了走,不至于坏了规矩罢,”慕云思松开祁越,笑着看顾寒。 “很晚了,”顾寒没有要发脾气的迹象,只说了一句。 “所以,人送到,我便回去了,”慕云思也不多留,说罢没客气寒暄,便又离开。 顾寒进门,刚要关大门,又没听到祁越的脚步声。他转身看,祁越仍站在门外,垂着头不动,身后的影子被亮光扯得老长。他那样低着头好久,并不像做错了事不敢抬头的样子,倒像是因为愤怒或是别的什么。 良久,祁越抬头,神色怔然地看向顾寒。顾寒背着光,看不清面容,只一个身影立在他面前。祁越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想法,他想往院子里走,却跨进门槛时腿一软,往前扑下去,顾寒弯腰接了他一下。 “师兄……”祁越觉得自己全身的重量一下子有了托付,他栽在顾寒身上,十足像个小孩子。耳中的叹息声这时已经不见了,清清静静,刚才的声音仿佛只是他的幻觉。祁越往后站直,往后退了退。 顾寒关上门,走到院中,仍没说什么。 祁越心里静不下来,他有了种自己今晚定要再做噩梦的荒唐感觉。顾寒已到了往他房中那个路口,祁越张口:“师兄。” “我能不能跟你说一会儿话,”祁越慢慢走到顾寒身边。他这时候不在乎顾寒会不会责怪他回来太晚,也不是不敢睡,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叫住顾寒,又要跟他说什么。 不出声地坐着,桌上的灯火晃一晃,祁越才抬头,看着桌上的越昼剑发呆。 “去了哪里?”顾寒未催促他,这时才出声,张口便击中祁越心事。 祁越听来,更像是顾寒知道了事情,在质问他。他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不是有意去禁地,又为那古怪的感应弄得心神不宁。 “万山峰的禁地中,是不是封印着一把剑?”祁越痛苦地心绪焦虑良久,终于开口。 顾寒明显地静止一瞬,目光直直看着祁越:“你去了禁地,同慕云思一起?” “不是,我不知道那里是禁地……”祁越不善辩解,说一句便罢。他也不管这话听来没有一点说服力,说完就闷声出神。 顾寒也不追问。 “师兄,你能听到声音吗,那种像是有人在说话的声音,每次……”祁越面色迷惑,低声道,“我曾经梦见,有一把剑,它……” “能听到,”顾寒没有吃惊,语气极其自然,“等你长大就会明白的。” 祁越现在就想知道,但顾寒看起来并不打算让他知道:“很晚了,回去休息。” 他师兄向来说一不二,祁越这次倔强地没起身:“师兄知道,为什么不现在告诉我。我梦见那把剑,长得很阴森……”没被打断,他顶着顾寒的目光说了这几句已很艰难,再说不下去,却又不忿。 “若是单独睡害怕,就留在这里。” 这话听起来不怎么像关心,反倒像嘲讽。祁越的不忿立时涨了三尺,他抓起桌上的剑,直接道:“不害怕。师兄告辞。” “往后不能再去禁地,”顾寒瞧着他炸毛又忍着的样子,添了句不咸不淡的吩咐。 祁越积郁着气无处发,回房连烛火也不点便躺床上,衣服鞋袜均未脱,不知不觉中也睡了过去,再睁眼已是第二日早晨,还险些误了晨练,也亏得他头一夜没换下衣裳,这才急惶地赶过去没迟到。昨晚就被顾寒小看,早上再没出息地迟到,无异于示弱露怯,祁越卯足了劲儿,鼓着的气憋了一宿还未消。 到他站到台上,与慕云思对面比试时,才忘了这回事。 三十八、 慕云思刚刚在台上把唐昭打得狼狈不已,百川的弟子早落败完了,万山峰只剩下祁越与顾寒,祁越这才跳上台子,接了场。 桑落落最先上去,嚷嚷着自己先去 分卷阅读40 试试水,没打两把就败阵,也不难过,反而傻笑着下了台子。此时在边上看,又把手拢在嘴边喊:“小师弟,别给门派丢了脸。” “甚是有缘,”慕云思抱着琴立在祁越对面。 祁越听着桑落落的鼓气没什么表示,把昨晚的不愉快搁下,提气集中精神。慕云思不是何少兴,万一自己中了那迷失神智的曲调,可就太难看了。 “请赐教,”祁越比起剑势。 慕云思把引凰横在手中,无声地抚过琴弦,琴弦上便拢起细微的青色光芒,美丽非常。慕云思笑道:“头一次与你过招,我很期待。” “我也很期待与慕公子切磋,”祁越道。 “那便出手吧,”慕云思相当谦虚,让了让祁越的年纪,叫他先出手。 两人一交手便招招凌厉,祁越的剑始终不离慕云思的琴弦,慕云思身形极其灵活,也从未让越昼剑刃靠近琴弦半尺内。 祁越渐渐发现,在慕云思正面时,琴音的威力才是最强的。若是偏到一旁,琴音的影响便微乎其微,弱了不是一星半点。但慕云思也不全凭琴声,琴弦凝聚的力气碰撞到祁越的剑刃上,击起的声音叮当如金石。 一个错身后,两人同时在台上停了片刻。 祁越差几寸便切上了引凰的琴弦,慕云思疾转身,胳膊被祁越划了一剑,反手拨出一串音调,才把祁越逼退。 慕云思看着自己胳膊上渗出血迹,皱了皱眉,又笑:“还真是不能小看你。” 祁越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被那声音调弄得心神悸动,胸腹翻涌,差点站不稳。把剑撑在地上,反被激起了好胜心:“彼此彼此。” “小徒弟倒跟他爹一个德行,”宁惜骨啧啧摇头,“不懂得退让。” 慕远风面色淡然,他相信自己儿子的实力,却也很难不注意到祁越。看着那半大孩子,又与宁惜骨道:“令徒小小年纪这般造诣,将来可成大材啊。” “造诣”的话听在韦涧耳朵里,分外刺耳。自己门派中弟子败光了不说,连期望的大徒弟曹紫都都不争气,主动与顾寒送了一局,更莫说头天第一场,柳千怀就叫万山峰的这小孩讽刺过。他听来,更像是九琴与万山峰沆瀣一气,看不起百川了。 台下人的心思,台上两人自是不知。 祁越渐渐有些急躁。每次慕云思拨琴弦,他觉察出那是入梦的曲调,便不敢大意地躲避。可那串音调拨完,祁越才发现那根本是普通的音律,慕云思只用了入梦的开头便转了调子。 慕云思转调随自己心思,祁越却不能放松警惕,如临大敌地防卫,往往又与慕云思送了机会。 被戏弄地感觉愈发强烈,祁越只想削断那琴弦,不禁心气浮躁。 慕云思又堪堪躲过一剑,暗道好险,那剑离琴弦不到一寸,若割上去,引凰便毁了。他退开三尺,避开剑气,吐出一口气:“可不能叫你毁了我的琴。小心些,我要换曲子了。” 祁越打起十二分精神,耳朵竖起来,果真听到一串陌生的音调。他刚扭身躲开慕云思正面,不妨音调戛然而止,手臂上一麻被慕云思一掌打过来,差点扔了剑。 祁越惊神,硬受下那一掌,才没松开手。他恍悟被慕云思声东击西地摆了一道,退了数尺才站稳,慕云思不给他喘气的机会,紧接着逼上来,续补陌生的音调。 祁越不及凝神,那串音调入耳,便知自己要败。 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心智却不大受他自己控制,晕眩的头脑中闯进来诱哄的声音,又好像响在他心里,一遍遍地回荡,“退一步吧,再退一步……” 祁越头疼欲裂,撑着半丝仅存的理智,不肯动。 台下人看来,他不过是站在台上失神。慕云思站在他面前,手里拨出的琴声悦耳,淙淙如流水。众人只当祁越如之前百川的弟子一样,不一会儿便会被迷得自己走下台子。 宁惜骨眉毛抖了抖,却也没说什么。 慕云思缓慢地拨着曲调。祁越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握着剑,只往后退了一步,离台子边缘还有些距离。“叫一声哥哥就放过你,”慕云思起了玩心,祁越只紧咬着嘴唇。 慕云思走近几步,盯着祁越的眼睛。他能感觉到抗争,但也知道用不了多久,祁越就会抵抗不住,失去神智。这时候好像祁越下没下台子不是那么重要了,变成了另一种较劲。 “慕公子,阿越输了,还请手下留情。” 慕云思回神,顾寒正望过来。 台下人不懂何出留情的话,惊讶不已,交相私语。宁惜骨歪头看他大徒弟,眯着眼啧声。 萦绕的头疼散去,祁越顷刻便使剑反击,但已在台子边缘。慕云思没费什么力气,便叫他不得不退步躲避,下了台子。 “叫你认输,可真不容易,”慕云思居高临下地看着祁越,并无倨傲之气。 祁越见自己已输,也不气恼,拉长语调道:“慕公子的琴声,可真讨厌。” 慕云思示意自己胳膊上的伤:“有这般对待救命恩人的么?” 祁越笑起来,一时呛住咳了几声,有些新奇道:“方才的曲子叫什么?” “绝句,”慕云思道,“可惜,我的功力好像还不够。” 这时比试的人只剩下顾寒与慕云思,台下的人兴致又燃起来。慕远风坐直了身子。韦涧不愿看,却又想看这两人较个高下,别扭着一脸肃穆。 宁惜骨脖子往后缩了缩,也不看,与身旁的祁越说话。祁越心不在焉,两眼只看着台上,十分敷衍。宁惜骨有心想呼他一巴掌,但念及刚才小徒弟被那曲子折腾得很是痛苦,又没动手。 胳膊上的伤不算深,除了疼痛,不碍大事。慕云思心中没底,不知自己能否赢过顾寒。但绝不想输。 “这琴此时不该做动手的物件,应当做正经之用,奏一调曲子,”慕云思回忆着前一日顾寒与曹紫都过招的场面,但时间太短,不足以叫他窥见顾寒的全部实力。 顾寒只道:“伤势要紧么。” 慕云思胳膊上药缠了绷带,看着唬人。他活动下手臂:“你师弟可不懂手下留情。” 言之有意,顾寒并不接话,只待慕云思出招。 祁越在台下看得全神贯注,在宁惜骨看来,简直是两眼放光了。他本来觉得祁越被慕云思打击,照着他争强好胜的性子,定会挫败丧气。哪知现在反而更兴奋了。 他这小徒弟果真不是一般人,宁惜骨兴致勃勃,瞧见台上自己得意的大徒弟,又觉得自己眼光好,徒弟都不是一般人。 “师父,”祁越忽然问道,“师兄刚才的那一招,叫什么?” “嗯?哪一招,”宁惜骨这才注意台上的动静,沉吟着,道:“不知道。” “……”祁越无言,他师父是多么不靠谱 分卷阅读41 ,自己教给徒弟的招数,也能忘了。 “那一招不是我教的,是小寒自己领悟的,”宁惜骨得意地道。 自己身为师父,没尽到责任,反而要叫徒弟自己发明招数,偏偏还引以为傲,怎会有这样的师父,祁越心里不客气地想。 台上人仍招式纠缠,慕云思已觉力不从心。他本来对付祁越已经耗费了许多精神,现在面对顾寒,更不能松懈,招招都须全力以赴,实在劳神。 “看来我要学一学紫都了,”慕云思踩在顾寒的剑尖上,腾身翻过去躲避,还没站稳又弯腰躲了一剑。 他这么一边打斗着,却还有空说话,到底有实力。祁越看得攥紧了手中的剑柄。 慕云思这时候其实已用过绝句,顾寒只退了半步,此外分毫不受影响。慕云思倒是再没奏出别的曲子来,祁越看局势便知,并不是他技穷不会奏别的,而是根本被顾寒逼得无暇去奏。 顾寒与慕云思酣战得精彩,观者鸦雀无声,看得入神。 慕远风瞧出自己儿子怕是赢不过,也不怎么纠结,毕竟此次慕云思的实力也有目共睹,只在顾寒之下而已。加上已有百川的“破罐子”在先,更不计较是否夺得第一。 韦涧则由别人家的徒弟想到自家徒弟,心情实在好不起来。百川的一众弟子看得台上的比试差点叫好,瞄见自家长老的脸色,又赶紧闭嘴,跟着作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实在辛苦不已。 “你赢了,”眼见剑刃要撞上琴弦,慕云思索性下了台子。 顾寒收剑站定:“承让。” “你们师兄弟,怎么都盯着琴弦不放,”慕云思顺着那一根“逃生”的琴弦抚过。 “师兄威武!”桑落落攥着拳头欢呼。 唐昭钦佩地看顾寒。万山峰弟子皆雀跃不已。 “恭喜令徒又得头筹,”慕远风与宁惜骨抱拳,“宁掌门教导有方啊。” “哪里哪里,”宁惜骨笑呵呵地回应,对“教导有方”的说辞受之无愧。 三十九、 其他两派的众人在万山峰留了一宿,次日全部下了山。 此次比试算是完结,宁惜骨可有可无地夸了他几个徒弟两三句,便没了后续。 底下一众小徒弟不住地失望。 桑落落趁着晨练散时,几步蹭到了宁惜骨旁边,用手扇着汗,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师父,我们没有给您丢脸吧?” 宁惜骨慈祥地朝着顾寒指了指:“找你们师兄去。” “……”桑落落装傻充愣,“师父~师兄打得那么辛苦,小师弟还受了伤,我……嘿嘿,我不算。您一点奖励也没有嘛~大家都觉得您一点都不关心我们。” “落落多心了,”宁惜骨大手一挥,痛快地道,“那今日的功课都免了罢。” “师父最好了,”桑落落朝广场上还未散完的众人挤眉弄眼,还不忘继续拍马屁。 宁惜骨又道:“百川那姓柳的小子……” “哎,杨师兄……”桑落落耳朵忽不好使了,她只朝着离她丈远的杨问水挥手,“我有事找你。” 大步跑过去,桑落落凑在杨问水旁边,小声道:“你假装有事……” 杨问水被桑落落扯着,糊里糊涂地离了广场。 “今天可以玩了,你不高兴吗杨师兄,”桑落落踩着地上的银杏叶子,踩一片跳一下,蹦的不亦乐乎。 “高兴,”杨问水笑道。 “又想什么了?跟我说说,本姑娘帮你排忧解难,”桑落落蹦在杨问水前头,拍拍胸脯。 “师姐,杨师兄,”祁越让了让,才没被桑落落踩一脚。 桑落落跳过来面对祁越:“要去哪里?” “去找师父,”祁越说着便往前走。 “回来,”桑落落道,“我有事问你。” 祁越本是想去找宁惜骨问一问那禁地的事,桑落落一说,他做贼心虚地有些紧张。 “你与那九琴的慕云思,很是交好?”桑落落手指点着下巴,“我昨日没听错的话,他对你用了绝句,他可真有闲情逸致,不急着打败你……” “师姐与百川的柳公子也很有兴致,”祁越道,“师姐的耳坠……” “胡说什么哪,”桑落落忽红了脸,又对杨问水道,“杨师兄你有什么不开心的,看一看小师弟,便开心了。瞧着机灵,栽人家九琴手里两次,平日里咋呼,上了台子便不中用了。” 杨问水勉强地笑。 祁越知道是桑落落是羞恼,转移话头故意笑话他,顺道开解杨问水。他就坡下驴,恭敬道:“师姐说得是。无事的话,我去找师父了。” 他弄不明白那奇怪的感应,顾寒又不告诉他,只能去问宁惜骨。绕过大半个广场,先看见了顾寒。祁越对前日晚上的事还有些耿耿于怀,但昨日见得顾寒打败慕云思的身手,那不忿的情绪便少了些。惯例地喊一声师兄,顾寒叫住了他:“找师父有事?” “没有,”祁越眼睛看着地面。 顾寒没追根究底,却道:“门规第一条是什么,” 顾寒的话让祁越愣住,他抬头,才后知后觉前日里顾寒对他算是纵容,由着他甩了脸色。本以为经过几个月,与他师兄熟悉了。但这时候的顾寒,还是那样不近人情。 祁越没有办法,只得道:“不得去后山禁地。” “犯了门规又该作何处置,”顾寒紧接着道。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去了后山,还险些闯了禁地,无知都不能算作理由。祁越也霎时想清楚,若是去问宁惜骨禁地的事,说不准先会被问责一番。可他少年心性,偏是咽不下这口气,越知道不对,越要对着干。 “不知道,”他对门规确实不清楚,仅知道的这条还是数月前桑落落告诉他的。顾寒的这一问,祁越态度不怎么良好,直冲冲地道。 “那就先去抄一百遍。”顾寒看不出怒气,话却不留情。 祁越胸闷气短,既委屈又愤怒。他不退反进,走近一步,站在顾寒面前,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样子:“师兄不告诉我,我就没办法知道了么?” 两人站得极近,顾寒纹丝不动,看着还不到自己肩膀的半大孩子,转身扔下一句:“跟我过来。” 过去就过去,祁越毫不露怯地跟上去。 静思堂里执事弟子站得肃穆。莫曲看见顾寒,惊讶道:“师兄,你……”他本是要往外走,看见满脸不驯的祁越,又立时闭了嘴,也站住不走了。 “门规背十条出来,”顾寒眉都没皱,风轻云淡地对着执事弟子吩咐,“少一条十下。” 两个执事弟子严肃地点了点头,一板一眼地对祁越道:“背吧。” 祁越攥着拳头脸颊紧绷,顾寒明知道他背不出来,还要拿这事跟他过不去。他倔强地站着,无声地抗议一般,一个字都不说。 分卷阅读42 但长长的戒尺却并不明白祁越这委屈,“啪”地打在他手心上,霎时通红一片。两个手心把头先的十下分担了,好处是不会某一只手格外遭殃,坏处是两只手一起都疼。 “第二条,”执事弟子也没人情味儿。 第二条门规祁越当然也背不出来,接着实打实挨了十下。他手心已经红肿起来,一片火辣,又疼又麻。祁越恨恨地不知道盯着哪处,破罐子破摔地伸着手挨打,就是不说话。 莫曲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觉得好笑,嘴角还没咧,就被祁越狠狠地瞪了一眼。莫曲只好把这个笑再塞回嘴里。 两个执事弟子十分刻板地打了祁越数十下,倒也没只挑着手心打,大腿和屁股分担了许多。祁越咬着嘴唇,气得脸色发青。顾寒在一旁视若无睹。到这百下罚完,祁越顺理成章地站不稳了,但就是要憋着一口气,硬撑着站直。 “师弟可是觉得自己冤枉?”莫曲道,“门规本就该记得,再说了,师兄替……” “师兄为何不叫我背全部的?”祁越嘲讽道。 莫曲一听便知道这孩子在闹脾气,若是全部背不出来,一条挨十下,他哪里挨得住。这样不听话,这么几下还是打得不重,莫曲暗自想。 “记得门规抄一百遍,”顾寒看一眼祁越,唯恐他不够惨。 莫曲终于有点心疼祁越。 “可走得回去吗?”他就着那点心疼问,“要么……” “走得回去。”祁越连拳头也攥不住,只能说话恶声恶气。挨打都挨了,绝对不能再示弱。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强忍着疼痛扭头转身就走,许是气得头脑发昏,竟也能走得稳当。 莫曲看着祁越的背影,又惊奇又敬佩,感叹英雄出少年。 ------------------------------------------------------------------------------------------------------------------------------ 小师弟好惨,当然,还会更惨的 四十、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祁越没趴不到两个时辰,桑落落先来探望了他,言语十分矛盾,既关心又幸灾乐祸。祁越把小脸埋在枕头上,精神恹恹。 “又闯了什么祸?”桑落落两手抱在身前,靠着床沿蹲在地上。 祁越把头撇进里面去了。 桑落落兴致不减,继续蹲在床榻边,孜孜不倦地说道:“师兄又不会平白打你。一定是做了错事,才叫他这么生气。” 祁越抱着枕头,脑袋一动不动。 他正想叫桑落落走,唐昭又来了,见他这副模样,便问他打得重不重,上药了没。 祁越把脑袋转过来,但仍没说话。 唐昭坐在床榻边,轻声道:“师弟是在跟师兄怄气吗?” “没有,”祁越大声道。 桑落落笑得乐不可支,唐昭摇头也笑了:“是没有伤药吗?” 祁越又把头拱进胳膊里,声音闷闷的:“有。” 桑落落起身在房间找了找,在书架角落里找了两个小药瓶过来,一边拧开塞子闻了闻,一边好奇道:“这药怎么在师兄那里也见过?” “先涂了药再说,”唐昭拧开瓶子,拉过祁越一只手,“闹别扭也不是这般闹法,自己疼可没人替你受。” 唐昭很仔细地给他抹药,祁越这才侧了半张脸,抽胳膊道:“我自己来。” “逞什么强?”桑落落不客气地又把他胳膊拽回来。 那药确是上次顾寒给他的那一瓶,当时顾寒还给他揉肩膀上被何少兴打出来的伤处。祁越看着唐昭,想起这一出,又把脸撇下去。 “我可要去打听打听,我们这小师弟又做了什么好事儿,”唐昭要帮祁越涂腿上的药,桑落落有眼色地要走。 “门派的门规,师姐全都记得吗?”祁越不服气地道。 “当然记得。……我懂了,你是没记住,才被师兄罚了?”桑落落停住了,一手叉着腰,摸着下巴道,“那确实活该。” 唐昭帮祁越涂完药,又叮嘱他先休息,便离去。他出门在院中见到顾寒,两人交谈几句,话声落到了祁越耳中。屋外人说的什么听不清楚,不过祁越倒听出来那是顾寒的声音。 他忽然有些局促,又有些憋闷。顾寒要来看他吗? 才不稀罕,祁越想,这样一不小心握住拳头,疼得皱了脸。他支着胳膊做好准备,自认若是顾寒进来,也能从床上爬起来,在地上站得挺拔。 屋外唐昭的脚步声远去,接着便没了声音。 祁越手肘撑着床榻,忍不住支起上半身,竟真的没再听见一点声音。屋子的门关得严严实实,也没有要被人从外头打开的迹象。 祁越重重地踢了下床板,使劲把自己拱进被子里。 趴了两天后,祁越去了书阁抄门规。他在书阁里抄了整整一日,才把门规抄了十遍。那些门规又多又长,啰嗦至极。祁越起初还注意看内容是什么,抄了三遍后便手抖心烦,只当自己在写字。 抄字这种活计,往往一开始写得快,往后只能越写越慢。祁越看着手边那厚厚的一沓纸,粗略一算,照着当前的笔速,少说也得差不多十日。顾寒没与他说个期限,他实则可以慢一些抄。况且相比门规上闯禁地的处罚来说,抄一百遍门规简直宽容得不能再宽容。 但祁越就是咽不下那口气。他想不明白,问一声缘由错在哪里。 拎着笔不知何时睡过去,醒来已是半夜时分。听得幽长的虫鸣,祁越打个哈欠,迷糊着瞄了一眼灯烛,立时惊醒了。那烛火芯烧得耷拉下来,滴得桌上都是油,恰掉了一点余烬下去。祁越赶忙拿一张纸擦了桌上的油,拿着灯座,想了想又吹灭,才一头磕下去接着睡。 抄了三日时,祁越反而心平气和了很多,字迹还比起初认真。他也想通了,不就一百遍么,抄一抄又如何,还难不倒他。 不过这心平气和在见到他爹的来信时,便露了原形。祁从云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页纸,大意是听说祁越在那什么比试中有些名声,惹眼便是丢脸,不符合他祁从云的风格,叫他赶紧拾掇拾掇,不要在万山峰混了。 祁越看罢这信,当即撕得粉碎,脚下生风地开门,打算扔出去。 片刻后,祁越默默地把攥着碎纸的拳头收到背后,生硬地称一声:“师兄。”便接着坐回矮案后拿起笔。 “这几日都没回去?”顾寒瞧见祁越袖子上沾得一片脏,灯油、墨迹,什么都有。 “还没抄完,”祁越头也不抬。 顾寒静静地看着他:“先出来。” 祁越捏着笔顿住。 “ 分卷阅读43 拿上剑,我在广场等你,”顾寒道。 门又被关上。祁越把笔摔在砚台里,揉了揉磨得发红的手腕,才捡起案上的剑。 顾寒在广场站着,持剑的姿态端正得不能再端正。夕阳西下时分,广场上也没什么人。落日的余晖远远地照在顾寒身上,从祁越的角度看过去,像静止的一副画。 只不过画中人怎么看都不像要好好与他说话。 “出剑。”顾寒手中的白虹映出金色的暮光,“你若是打败我,我便告诉你禁地的事。” 四十一、 祁越没拜师之前,与顾寒打过一次,不过那次他收了手,做不得参照。 祁越把剑横在手中,一拿起剑运招,便把那抄门规的事撂得干净。甫一开始,他照着习惯虚虚实实地出了几招,到顾寒面无表情地把越昼剑挑飞,祁越仍不当一回事。他扭头看躺在地上的剑,恍然大悟:“原来那样,可以把剑打掉啊。” “若是真正的打斗中,你已经陷入险境了,阿越,”顾寒剑比在祁越身前。 祁越盯着顾寒,慢慢收起稀松平常的神情。他推开白虹,转身弯腰捡起越昼剑,甩了甩。剑尖撞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从前只是看顾寒的招式,现在自己感受起来,除了惊异,便是措手不及。顾寒绝不出多余的招数,每一招必定要逼得祁越退一步或者卸下力道,两把剑叮叮当当地碰撞在一起,互不相让。 夕阳收尽余晖,隐去最后一缕光线,天色亮蓝,大地一片漆黑。 祁越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站在他面前三尺远的顾寒,越昼躺在地上,闪着微光。 “阿越,即便我告诉你禁地的事情,你又能做什么吗?”顾寒垂目,说的祁越发懵。 将入夜的时候有些凉,祁越脸上却烧起来。顾寒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没有能力。这种被低看的感觉比挨打还要难受。 祁越输得少,仅有输的几次,也没放在心上。他总觉着是自己不认真,假以时日一定还会赢过去,也总觉得自己很厉害。可他现在确实是比不上顾寒,没有讨到一点好,甚至一开始就被顾寒挑飞了剑。之后便节节败退,连一招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胜不过顾寒,非常真实的失败感兜头而下。那时在台上输给慕云思,祁越都没有这样挫败过。 “把剑捡起来,”顾寒道。 祁越低着头不动,失败的落差感让他喘不过气来。 顾寒没有逼他,静了片刻,又道:“这几个月,你可有在万山峰学到什么?” 学到了什么?祁越混沌地想。他一直相信自己的实力,极少把别人看在眼里,一时竟想不出,拜师后的这几个月自己的剑术与之前有什么不同。 顾寒不再多言,收回目光转身而去。 晚上祁越又没回初霁院。 第二日宁惜骨来了,背着手翻了翻他抄的门规,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会被顾寒罚。 “小八,你怎么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死气沉沉,”宁惜骨又打趣道。 祁越没有心思理会,他本来可以问一问为什么他会对万山峰的禁地有感应,但这时实在是提不起好奇。 宁惜骨一脸同情,十分善良地道:“要么我去帮你跟小寒说说情?一百遍可不是闹着玩的,小八如何抄得完。” “不用,”祁越硬气地道,“我抄得完。” 宁惜骨立时面带赞许,道:“与你师兄打了?打得如何?” 祁越恹恹:“输了。” 哪知宁惜骨却道:“输了是好事。”祁越一听就知道他师父要胡扯出什么来,便打算当做耳旁风。宁惜骨又接着道:“不输一输不知道要往哪儿走。小兔崽子一条道走到黑,将来非走火入魔不可,到时还不知要长成什么祸害。” 走火入魔?祁越迷茫地看宁惜骨一眼,接着发呆。 “慢慢抄,”宁惜骨将那厚厚的一摞纸搁回案上,“早上别误了晨练,昨日前日没去就不与你计较了。” 祁越把笔摔进了砚台里。 宁惜骨颤颤悠悠地走了,瞧着心情颇好。 祁越好不容易拿起笔写了一行字,又有人来了,只不过这次是顾寒。祁越被人强迫似地称了一声师兄,算是没忘了礼貌。 顾寒在他一侧的书案边坐下,铺纸研墨,提了笔。看起来不像马上要走的样子,祁越立时屁股坐不住了。顾寒这是要看着他抄么。 “我与你一起抄,”顾寒看穿他心思,道,“没有告诉你禁地去不得,是我的疏忽。” “……”祁越心里搅了一锅浆糊,“与师兄没有关系,我自己的错我自己认罚。” 宁惜骨不可能这样罚顾寒,顾寒也跟着抄一百遍,他师兄对自己真狠。祁越坐立不安,集中不了精神。但眼下再怎么别扭,也只能先抄完再说。 祁越若能注意到的话,顾寒跪坐的姿态其实很僵硬。 前几日禁地有人差点闯进去,看守的弟子自然要追究上报,没让宁惜骨闻着讯儿,顾寒便以自己未告知详尽的疏忽扛了下来。执事弟子只认规矩不讲情面,一板一眼地罚了。顾寒肩背上挨了百余戒尺,事后宁惜骨才知情。 “这样护着那孩子?”宁惜骨看着顾寒,气不打一处来。 “师父,为何阿越能感应到禁地,”顾寒却道,“他从未去过,怎会与那里扯上关系。” 宁惜骨火气未消,又听出了顾寒的意思:“你是怀疑为师?” “弟子不敢,”顾寒只道。 宁惜骨心里还是有些心虚的,面对自己徒弟的质问,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停顿半晌,道:“我试探过一次,那次他睡在你那里,我引了中皇剑的梦给他。除此外,为师并没做过什么。”宁惜骨也不知道顾寒是信了还是没有,他这个徒弟正直得过了头,对自己师父也不会迁就。 “这样对阿越不公平,”顾寒道。 宁惜骨迟很久,才道:“小寒,你不觉着小八极易吸引灵物么。这是说不清的定数,为师甚至觉得,万山峰的……”他打住,“为师确实有私心,我命数将近,走后万山峰必定衰落不起。到那时,你一个人扛么?” “可那时是我误入,该面对的总不能躲避,”顾寒低声道,“阿越不该受到牵连。” 宁惜骨脾气不太好,这时候无言,只得端起架子蛮不讲理地将顾寒赶了出去。 顾寒从宁惜骨屋子里出来,祁越恰准备去问宁惜骨那禁地的事,这才撞上。祁越很聪明,顾寒也不觉得自己能瞒住他多久。 至于将来要面对的事情,顾寒早早便有了心理准备。就算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也不碍事。他必要成功,容不得失败。这一点在祁越身上也能看见,可祁越到底与他不同。在祁越知道之前,顾寒还是不想让他搅进来。 祁 分卷阅读44 越还是个孩子,不守规矩,自信自大,好像都顺理成章,竟也让人生不出厌恶。但他充满斗志,不知退避,却又不是一件好事。 顾寒带着身上没消的伤痕,都连着让祁越挫败地站不起来。宁惜骨有自己的私心,若要细想,这也算顾寒的私心。 就如此时,祁越安静地抄字,没有与顾寒搭过话。但顾寒拿起笔,忽生期待,想看看他长大了是什么模样。 四十二、 一过三年,初霁院门口的银杏树叶盛了又落,落了又长,层层叠叠,遮天蔽日,给人永远都灿烂热烈的错觉。树下落叶也没人刻意清除过,便那么堆积着,待得来年再化尘入土。 桑落落乱哼着不知哪里的曲子,站在初霁院的门口提了提裙摆,双手举过头顶往前倾身,一个跟头利落地翻过去。她身手算得上漂亮,可惜落地的时候没摆正,差一点栽在道旁的银杏树下。 树下闭着眼睛的人也不知怎么感知着了,极其吝啬地侧了侧身,没叫殃及自己,看也没看歪在地上的姑娘一眼。接着便被桑落落推了把脑袋,不得不告别了短暂的清闲。 “起来,”桑落落拍拍裙子上的灰,接着自己腿一伸坐在了地上。 祁越如今的个头总算比桑落落高,身子骨长开了,面容也跟着长开。眉如刀裁,眼如墨绘,抬眼低眉都是满满的张扬意气。他比以前淡定了许多,最明显的是在桑落落呼他一巴掌的时候,也不会再如那个半大少年一般,一脸恼怒地避开。 几年前被罚抄的那一百遍门规,抄出来时厚厚一叠,简直有一张凳子那么高,还被宁惜骨当做典型,当着全万山峰弟子的面“夸奖”了几句。 其实那一摞不全是他的,还有顾寒的。但宁惜骨偏心,不会当众让顾寒丢脸,祁越只能默不作声地扛了。他手抖了数日拿不稳剑,那之后万分小心,尽量与门规绕道走。 桑落落叫他起来,祁越掀一掀眼皮以示敬意,便再没动静。 桑落落又撑着地上的银杏叶子蹲身道:“小师弟,来与你师姐比一比,谁翻的跟头远?” 祁越蹦出两个字:“不比。” 一个女孩子,整天不安安静静的,反而乱蹦乱跳,比他几个师兄还要闹腾。祁越见了桑落落,便觉得她吵得厉害,恨不得躲着走。但不怎么避得开,究竟万山峰就这么大,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 但祁越几个师兄也与闹腾毫不沾边。杨问水铁疙瘩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不开口。唐昭温言温语,从不会大声嚷嚷。至于顾寒,几年过去愈发冷肃如霜。前两年又比试时,甚至还有不懂事的别派弟子以为顾寒是万山峰的什么年轻掌门,叫桑落落乐了好几日。 “不吃,不比,不要……”桑落落又道,“你这么难伺候,往后……” “师姐又收到来信了?”祁越坐直身子,胳膊搭在膝盖上。 桑落落瞪他一眼:“小屁孩知道什么?” “我又未说是什么来信,师姐便这样着急,”祁越早看见桑落落手里攥着的信皮,也不点破。 桑落落打闹惯了,当下拽着祁越胳膊把他拽了起来,捡起地上的越昼剑扔过去:“你师姐我今日心情好,不与你计较,来过过招。” 祁越手一抬,稳稳地接了。桑落落知道别的事他有可能推诿,这事倒不会。不想祁越接过去,摩挲着光滑的剑刃,却道:“不要过招了罢。” “为什么?”桑落落挥了挥自己手里的剑。 “师姐能赢我吗?”祁越道。 还以为他是在磨蹭什么,原来是不屑。桑落落早知道她这师弟目中无人,惊奇之余又作恼道:“不行,我是你师姐,我说要过招,就必须要过招。” 说着也不管祁越做了准备没,提剑就招呼过去。 祁越心不在焉地挡着,顺便还几下,他像是故意气桑落落,挡回去一剑,还打了个哈欠。 桑落落被气得不轻,借着被格回来的那一剑,一剑朝她师弟的脑袋削了过去。祁越正打着哈欠,未料到桑落落这么生猛,愣了下偏头躲了躲,只觉得头顶一轻,手指挟住了桑落落的剑身。 桑落落没削掉祁越的脑袋,只是把他发带削断了。长发次第散落,被风吹得扬起发梢。祁越松开剑,赶忙伸手,也没来得及捞住被风吹走的白色发带。 墨黑的发飘过祁越脸边,他伸手拨了,又无奈的表情看桑落落。桑落落却没回过神来,祁越是长大了,她虽然叫他小屁孩,但他不再是那个能随意揉脑袋的小屁孩了。没敢再多看祁越,桑落落还甚是少见地结巴了一声:“我不是有意的……” “师姐好剑法,”祁越在头顶抓着自己的头发,还不忘嘲讽。 顾寒与宁惜骨往初霁院走,迎面便飘来一样什么吹到了他身上,拿到眼前看,原是一截绣着白色暗纹的带子。院门前的银杏树下,桑落落正在给祁越系头发,显然是这发带的主人。 顾寒握着那截发带,说不清为何地怔了几个呼吸,才接着往前去。 “你别动哪,”桑落落衣袖上还绑了几根绸带,本是嫌衣袖碍事,现下解来给祁越绑头发倒是正好,反正那根被她削断的找不着了。 祁越捂着脑袋,有些牙疼:“好了好了,我自己来。” 桑落落又把那根绸带扔给他:“好心当做驴肝肺。” “师姐好意,我心领了,”祁越接了那绸带,一端咬在口里,另一端正要往发顶绕,便听桑落落喊了声:“师兄,师父。” 师兄二字喊得规矩乖巧,祁越一听便知桑落落绝不是在吓唬他,必然是顾寒真的来了。他就着那个姿势转了个头。 顾寒正走过来,离祁越不远,身后银杏叶子纷纷扬扬地落,他手上搭着片刻前还在祁越头上的发带。 两人同时又迟疑,桑落落凭空觉得古怪不已。不过也只一会儿,顾寒把手递过去,祁越松开咬着的绸带,伸手把断掉的发带接了过去。 “我们打着玩来着,”桑落落嘻嘻地笑。 听在顾寒耳中,不免是亲密无嫌的意味。他本见惯了桑落落与一众师兄弟打闹,但这时竟有些异样,连他也说不清,这异样是什么。 祁越把绸带又还给桑落落,拿半截暗纹发带束发。桑落落鄙弃地看他一眼,说声走便轻快地扭头走了,步子差一点便可以跳起来。 扯了一会儿,祁越好不容易觉着可以系结了,手一摸,肩头还有一缕。他弄得手酸,有心想撒手,又碍于这模样太随意,何况还当着他师兄师父的面。 “师兄,你回去吗?”祁越匆匆地把头发束在一起扎了,打算回去再收拾。 顾寒点头:“回。” 弯腰捡了地上的越昼剑,祁越又听宁惜骨道:“这几日与你师兄下山一趟。” “好,”祁越也不问是何 分卷阅读45 事。他直起身,头发却又自己散开来,祁越索性撒了手。 进了门口,顾寒才停住道:“师父说,宛城的申夫人去世了。” 从门口到岔路的那一段不长不短的路,够祁越把宛城的事回想一遍。在顾寒迈上路口时,祁越道:“我与师兄一起去。” ------------------------ 四十三、 山中不知岁月。与几年前相比,宛城在祁越眼里没有什么变化。他随着顾寒去冬至山庄时,才觉得原已过了这般久。 冬至山庄正在办丧事,白幡高高悬在门梁上,白纸灯笼上糊着一个沉甸甸的“奠”字。山庄没了女主人,却也不见众人慌乱,步履匆匆井然有序。 顾寒在门前站了许久,仰头望冬至山庄那一块不宽不窄不长不短的牌匾,那上面也缀着一朵硕大的白布花,衬得烫金的字素净许多。 祁越在一旁的处境没比上一次好多少,他仍开不了口说什么。说一声节哀自觉不合适,说一声不必在意更是不妥,便只站在顾寒身侧,等他动静。 门口接吊唁客人的侍女早看见了,猜度着是没见过面的客人,上前福一福身,声音轻轻巧巧:“两位公子是……” 这话说出去没人回,侍女微蹙了眉,觉着这两个看起来不像是寻常百姓家的人,便也多了些耐心,又道:“两位公子是庄主请来的客人吗?” 庄主?祁越心里想了下,那时似乎冬至山庄中只有申兰心一人,这时又有了个新庄主。又未做多想。 顾寒从袖中拿出宁惜骨的信,递过去:“家师与申夫人是好友。” 侍女接信,看信封便恍然大悟。自忖是与夫人交好的万山峰掌门不得空,这才叫徒弟代自己前来。 “随我来吧,”她弯一弯腰。 灵堂便在正厅,厅侧两挂挽联,厅内黑色的棺椁触目。青烟袅袅,飘散着松香气,味道像极了万山峰大殿中日日焚的净香,只多了怆凉。 顾寒持了三炷香,没立即拜下去。那时在这厅中,申兰心与他说的话此时想一想还明晰得很,他也不知自己那时如何那般执意,要回去万山峰,不肯留在这里。但若再让他选一回,想必还是同样的结果,只不过,大约会转圜许多。 但她终究是去了,有没有亲情都好,死者为大。一点香灰落在手上,顾寒没察觉似的,凝视着灵堂前的长明灯。 一旁的侍女觉得奇怪,想要提醒下。祁越看她一眼,陌生没什么情绪的眼神,却让她不知不觉地又把话咽下了去。 到见着那拿着香烛的年轻公子在灵前跪下,小侍女才猝然出了口:“哎……”若不是什么亲戚,弯腰拜一拜也就罢了,哪至于这样行大礼呢。 灵堂前本是沉闷寂静,她这一出声,本一直在低头烧纸钱的秋荷也抬了头,她不满地看那小侍女,怪她惊扰了安宁。小侍女捂着嘴退后了。 “这位公子……”秋荷这才看向顾寒,话说到一半也止住。雪白衣裳的万山峰弟子,目若寒星,修眉如柳,有一抹弧度的眼梢才打破了一点点冷冽。可那张脸上分明能看出属于他母亲的,抹也抹不掉的影子,让人想到那个女子年轻时是如何的风华。 秋荷本来扯向两边的嘴角慢慢闭紧了,她两腮紧绷,眉心也拧住,提着素色裙子站起身。 顾寒跪视着灵位,自上看到底端。那上头写着名字的人,是与他彻彻底底没有关系了。他把香插进炉里,便起了身。 秋荷冷冷地看着顾寒,在他转身之际道:“顾公子。” 顾寒闻声停下,秋荷的面容没大变,他也认出来了。 “顾公子此时来做什么,”秋荷道,“我家夫人走是走了,也用不着公子来假慈悲。那几炷香,还劳烦顾公子再取出来,我家夫人消受不起。” 顾寒望着那灵堂前的青烟,没生气也没说话。 他镇定了许多,也无情了许多。在秋荷看来是这样的。那身褪去了青涩的气度,甚至让她没法放开嗓子声讨谴责,尽管她很想这么做。 “从前也是这地方,夫人怎么与顾公子说的,”秋荷额头青筋微迸,神情激动,“顾公子”三字咬得格外清晰,“顾公子又是怎么说的。顾公子心肠硬,我没想到夫人死去,您竟然还来吊唁,夫人白生养……” “秋荷,”顾寒与祁越皆未开口,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了秋荷。 “……庄主,”秋荷扭过头,低头没再说下去,她胸膛还起伏着。 来人一袭长衫,身形单薄,眉目淡得很,看着孱弱,有些文人书生气质。他披着一件厚重的大氅,掩着口轻咳了两回声,说话间端详着顾寒,眼中细光流过:“顾公子。我是冬至山庄的庄主刘路,许久不见。” 他说许久不见,可顾寒并不记得自己见过他,也无心管冬至山庄的庄主是谁。他本要走,便一点头,打算说一声辞。可刘路好巧不巧在这时又说话,把顾寒嘴边的字挡了回去。 “申夫人,是我长嫂,”刘路走近,声音低了些,他说话的语气有些热情却又透着某种掩饰不住的关切,“顾公子,此后不会再回来这冬至山庄了吧。” 申兰心是他长嫂,刘路算来,便是顾寒的叔叔。 “本是前来送申夫人一程,”顾寒道,“这便告辞了。” 刘路又咳几声,笑道:“是这样。我知顾公子也不会多待。有些事,一厢情愿终究是不成的,强求不来。顾公子聪明,自然也会行事。” 话说得含蓄,却叫祁越生了一股反感。他能听出这话的意思,却不知这刘庄主为何要对顾寒说这些话。他师兄怎么会愿意待在这小破山庄。 “长嫂明日下葬。”刘路见顾寒善解人意地没表示,便道。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又是叹息与一些悲伤,看得祁越惊奇不已,这人究竟是什么想法。 出得冬至山庄的门,鼻尖上湿润了下,祁越仰起头:“下雨了。” 本来就阴得瓷实的天,漏了雨,云层散开些,发出一种浅灰的白色来。 “明日再回去吧?”祁越手指抹去鼻尖上的一小点雨,拈了拈那点潮湿。一句话的功夫,雨点又变大,作了赤豆大小。 顾寒没反对。 两人便又在宛城的客栈住下。客栈的掌柜脸上皱纹多了三道,笑得更加欢喜,对着两人说只剩一间房。 “又只剩一间房?”祁越奇道。 “哪来的‘又’,两位公子来之前,还有一间,现在只剩一间了,”那掌柜道。 “好罢,”祁越也见大堂中坐得九成满,想是生意真的兴旺。没有女孩子,他与顾寒两个一间房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雨到入夜都没停,淅淅沥沥地下,还落了雷。 “师兄在找什么?”祁越看着顾寒愣了一会 分卷阅读46 儿神,扫视一眼房中,肩膀松了下。 “没什么,”顾寒道。 祁越跟着看一眼房中,看不出什么异样,自然也不知道顾寒要找什么。但这行为又引起了顾寒的注意。 “没找什么,”祁越看见顾寒的表情,解释道。 顾寒:“……” 接着祁越被赶去睡觉了。他撑在床榻边,十分郁闷。他真的没找东西,更不是在学顾寒。顾寒投过来一眼,祁越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自发地把腿也搁到床上——忘了脱靴子,靴底边缘还沾着一点薄泥。 “……”祁越赶紧跳下床,又对这点泥束手无策,蹭到地板上好像也不行,总不能用手抹吧。 感觉今晚不能好了。 四十四、 那点薄泥最终没成为睡觉的阻碍,反正已经踩着进来了,地板上也不在乎多一点泥。客栈剩下的这间房床不小,容得下两个人的身量。祁越在里侧将睡未睡,脑袋从枕头上歪下去,被人打了一拳似的,惊醒了。 顾寒还在外侧床榻上坐着,只靠在床头,没有要睡的意思。 烛火有点晃眼,祁越遮了下眼睛,带着睡意的声音有点鼻音:“什么时候了?” “亥时,”顾寒掀开搭在腿上的被褥,下去吹灭了烛火,“睡吧。” 祁越似乎是应了一声,也没听清,接着就翻过身朝里,看着是睡着了。 顾寒坐回榻上,帮祁越掩了掩肩上的被子,而后便专心地注视着眼前的黑暗。因为是靠窗的屋子,夜光能透进来一点,不至于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他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便可看得清屋中的陈设,可怎么都不觉得眼酸,更别提困意。 窗外咔嚓一声雷,接着雪亮的闪电照得屋中恍如白昼。祁越不知是不是被雷惊到了,又翻过身来,眉头还皱了下。约莫是眼睛闭着的缘故,平日里总张扬着的眉目此时显得安静非常。 夜晚时,从来没有过第二个人跟顾寒呆得这么近。大概是太空闲了,这让他觉得有些奇异,还有些别扭。好像上一次来宛城,也是祁越与他在一起,不过那时不是雷雨夜,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有,也忘了。 顾寒试着闭了眼睛,闪电划过好几道。他仍清醒着,只往里侧几乎不可见地挪了挪身子。 雨敲打在房顶,声音渐渐大起来,闪电也狰狞了许多,甚至雷都像炸在耳边一样,眼前乍明乍暗,风从破旧的门板窗缝中灌进来,让人冷得牙齿打颤。 顾寒眉心挤着,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褥。 破旧的道观中,幼小的孩子躲在角落里抱着自己发抖,手心、后背、腿上都是荆条抽出来的伤痕,红肿着,渗出细细的血点。 他不知该怎么抵抗那种感受——明明很冷,伤口又火辣辣地疼,腹中饿得火烧火燎,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 门板被吹得哐当作响,他冲过去拍门,可声音淹没在风雨声里,连他自己也听不见。拼命地拍着门,到没有力气地摔在地上,仍是没有人给他开门。年幼的孩子终于蜷缩在地上,身体难受地哭泣起来:“娘……” 被扔了的东西,作践自己给谁看,有刻薄的声音说。 好像是这样,他恍惚地想。 那么你想不想得到你应该得到的?想要什么,告诉我吧。 想要什么呢,那个不过六岁的孩子。 顾寒其实闭着眼睛。他身体紧绷,眼睫颤抖着,面色挣扎,像陷进了梦魇里出不来。 顾寒,你想要什么? 想要……哭泣的孩子睁大模糊的泪眼,嘴唇嗫嚅着。 胳膊突然温暖起来,被真实的触感包围。要形容的话,就像那种被拉着手的感觉,被依赖和被信任的感觉,陪伴的感觉…… 师兄,有青涩的声音喊他。 是了,不能说出口……顾寒身体猛地前倾,睁开了眼睛。 一道闪电划过,眼前是客栈的屋子。屋中陈设随着闪电的出现轮廓清晰,又隐没。 顾寒虚脱般地靠回床头,想揉一揉额头。左胳膊没抬动,他低头看,才见祁越正抱着他的胳膊——两只手牢牢地抱着,像什么占有物一样。 他第一反应是把胳膊抽出来,轻轻地用了力。祁越竟感觉到了,不满地哼哼一声,又往顾寒身边凑了凑,把脑袋都贴到了他胳膊上。 ……顾寒伸手把祁越的脸扳过来,那张脸无辜安恬,看起来睡得正香。 祁越睡觉原来这样不老实,倒是看不出来。 顾寒静坐着良久,还是握住祁越的手腕,一点点拿开,又掩进被子里。祁越这回暂时地安生了,但没过多久,一条腿又大喇喇地横到了顾寒身上。 “……”顾寒推开被褥下了床榻。 方才竟睡过去了,这对顾寒来说,一点都不惊喜,反而该惊惧。他心志最薄弱的时候,差点被中皇剑趁虚而入。可本来他雷雨夜从未睡着过的,这次连自己都没察觉。 时明时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锋利单薄的阴影,顾寒站得笔直。祁越在床榻里侧睡得一塌糊涂,人事不省。 小小的孩子在梦中喊自己的娘亲。可他不正是来送他母亲最后一程的吗。天亮后,便是他母亲下葬的日子了。 早上祁越醒来,顾寒已在客栈大堂。祁越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昨晚霸占了一张床的事。 丧乐吹得响亮,顺着街道过去。从客栈开着的门中可见街上飘洒的纸钱。披麻戴孝的人低头走过,夹杂着几声嘤泣。 祁越坐在客栈大堂里,专心地盯着掌柜好心多送的一盘梅子。那梅子浓恹恹的乌紫色,汁液润泽,看上去极好看,但不知道能不能入口。若是好吃,怎会每桌上都搁着一盘,只不见少。 但祁越又很想吃,这梅子跟他娘做的梅子长得很像,想必味道是差不多的罢? 祁越其实没底。 顾寒一手支在桌上,微微出神。祁越眼睛眨了眨,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把那盘梅子往顾寒那边推了推。 顾寒没领会到他这殷勤。祁越于是孜孜不倦地又往顾寒那厢推了推,顾寒正好把胳膊放下,衣袖差点蹭上那乌梅。 祁越忙不迭地别开脸,随意四处看。 这次顾寒终于体谅了祁越苦心,他视线落在梅子上。祁越把头又“不经意”扭过来时,见顾寒拈了一枚梅子在嘴边,略一停后含进口中,接着便倏然站起身来。 “很难吃吗?”祁越立刻道,话出口才意识到,好像暴露了什么…… 顾寒情绪不明地看着他,祁越缩了缩脖子,手按着眉心半挡着眼又把那碟梅子捏着边拽了回来。看他师兄的反应也不是因为梅子,大概真的可以吃,祁越想。 顾寒慢慢坐下,手捏着茶杯,下巴紧绷着,像在使什么大力气。他确实快被梅子酸吐了。顾寒有点怀疑,那梅子根本 分卷阅读47 不是给人吃的。鉴于他稳重惯了的性子,只狠狠咬住舌尖,灌了半杯茶下去,愣是半点没表现出来。 祁越没什么防备,后果是塞进嘴里实诚地咬了几下,“砰”地推开凳子,侧身吐出来,甚至扶着凳子单膝跪到了地上。 酸得涕泪俱下之际,一个茶杯递到了面前。祁越眼泪蒙蒙地抬起头,看见了顾寒一张仍然漠然的脸。 他师兄什么时候学会整蛊人的?祁越吸了吸鼻子,忽略了自己恶人先告状的嫌疑,伸手去接。 顾寒又把杯子收了回去:“……一时忘记我喝过,换一杯。” “不用了!”祁越看见仙丹一般,伸手夺过来灌进了口中。 顾寒:“……” 雨比前一日小了许多,新坟泥土湿润,招魂幡湿漉漉地黏在糊着白纸的麻杆上。坟前乱草歪斜,残留着毫无次序的脚印。 祁越撑着伞,与顾寒在这坟前站了半刻。 四十五、 早晨两人在客栈呆了半日,大堂中闲言碎语,和着屋外的丧乐,渐渐拼凑了申兰心的身前事。 申兰心本不是宛城本地人,说是他乡而来,且与家眷至此,留居了下来。但这一双人年纪很轻,恩爱异常,一看便是新婚不久的小夫妻。只是颇显得落拓,倒像是逃婚来的。 小地方藏不住事,人烟又少,因此有点什么动静,邻里都清清楚楚。申兰心到宛城没多久,也就半年时间,与她一起来的男人忽生了什么大病,这期间申兰心寻遍了宛城中的大夫,甚至还求了不相识的邻居帮忙,都没能将她丈夫救回来。一同流落的丈夫撒手而去,申兰心没了依靠。 但好在貌美。 一旁喝着茶的妇人这样说着。年轻貌美,又没了丈夫,且身世可怜,自然就叫那大户冬至山庄的庄主看上了。申兰心起初日日紧闭着大门,十分固守妇道,眼见着要做个贞烈女子。可后来不知怎么的,某一日却从冬至山庄出来了。 “她一个女人,靠什么养活自己,瞧着也不会生活,”又有人道,“也怪可怜的。” 活着时,往往要说几句不守妇道,好像死了之后,便都可以理解了。究竟命都没了,谁会与死者计较呢。 这事便又引发了人们的同情心,连说出来的事都带了几分悲悯的口吻。 后来申兰心便入了冬至山庄,据说和那冬至山庄的前任庄主生了一个孩子,可那孩子不幸早夭了,之后没多久,庄主便去世了,留下申兰心独撑着偌大一个庄子。虽说那庄主有个弟弟,可是个病秧子,不抵什么用,有时处理什么事情,还不如申兰心一个女人。 一直过了这么些年,申兰心不到四十的年纪,便操劳过度去世了。 “是怪可怜,”凑在桌边的客人意犹未尽地总结一句,“丈夫早死,孩子夭折,还是女人命苦哪。” 为何申兰心不喜欢顾寒,要把他扔掉,好像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生计所迫才会委身于人,谈不上深情,怕还觉得屈辱。这才会把不懂事的年幼孩子丢掉,连个名字也没给他。 坟前纸钱遍地,顾寒没有多待。他执着伞,转过身去,伞面散开一圈如珠玉般的水珠,颗颗飞落。 “师兄,”祁越反倒还站在原地,他看着顾寒挺拔直立的背影。 顾寒停住了。 祁越还是想说一声不要难过出来。顾寒在坟前站着这一会儿,什么都没说,但心里想必不好受。在嘴里滚了几滚,祁越道:“……你的剑沾了雨水。” 这算一句什么话?祁越嫌弃地抬了抬脚,没叫泥蹭上鞋面。 “去天水镇,”顾寒声音透过雨幕,看起来一点也没叫这事影响。 天水镇也在万山峰下,不过与宛城不在同一个方向,要走两三里路。顾寒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想起了那压邪的阵法,要去看看。 十里不同天,才走出宛城没多久,雨便渐渐停了。大朵的云仍翻卷着,层层叠叠,露着明灭的边缘。 隔着一座山,两人不想走大路耽误行程,便从山道抄了近路。也亏得他们走了这条路,进入山中没多久,便歪打正着遇上一档子不知怎么形容的事。 山道上有个喊“救命”的姑娘,不是遇上山匪,也不是迷路。而是……要生孩子了。 ------------------------------------------------------------------------------------------ 四十六、 姑娘挺着大肚子坐在林间小路上,一边哭一边喊“救命”,脸颊上粘着湿漉漉的头发,也不知是泪水还是冷汗。见着祁越与顾寒,一下子不哭了,急切地道:“……两位公子,快帮帮我,我要生了……” 头先是一愣,接着感觉嗡地一声血涌上了脸,从不曾退缩的祁越,扶着道边的树,不知所措了。 倒不是不想帮忙,而是女人生孩子的阵仗,他哪见过啊。再者说,帮她生孩子……怎么听都很别扭。他好歹也是个男人,姑娘家生孩子的事,到底不懂。祁越想先安慰下那姑娘,叫她稳住心,又不知该怎么帮忙,只下意识地上前扶她。 顾寒当然也没见过这场面,短暂的反应后,颇有些小心翼翼地也去扶了那姑娘另一边胳膊。 姑娘龇牙咧嘴地站起来,身上并无血迹,看起来暂时没有危险,也不像马上要临盆的样子。祁越偷偷松了口气。 “多谢,”姑娘竟平静了许多,自己抹了抹脸,撑着后腰道,“我叫明月,家在山下……”又小声道,“两位公子能否帮忙送我一遭……我若走下去,会伤到肚子里的孩子。回家就好……靖郎在……” 她无法自己走,背着又怕磕碰到她肚子里的孩子。思虑瞬息,算是有了法子。祁越这也才记起,自己学过御剑。 “这个……我不会摔下来吧,”自称明月的姑娘看着对于人来说有些细的越昼剑,瞪大了眼睛。 “不会,”祁越道,又不知解释了这姑娘能否听懂,“姑娘站稳,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明月试探着踩了踩越昼剑,拉着祁越的衣裳道:“真的吗?我抱着你好了。” “……好罢,”得益于桑落落,祁越对男女大防不太有意识。虽然他觉得那姑娘本不用这样担心,不过也无妨。祁越正先试一试御剑的口诀,明月扯着他衣裳,懵懂地伸胳膊预备搂住祁越的腰。 “阿越,”顾寒这一声,祁越与他身后的姑娘同时抬了头。 姑娘一手指着自己,惊讶道:“公子怎知我的闺名……” “……非是有意冒犯,”顾寒面色冷肃。 祁越讪笑了一声,对于自己名字跟姑娘闺名撞上这事,也不多解释。他看顾寒,恍然大悟,又 分卷阅读48 对明月道:“让师兄带你比较好。” “都可以,”祁越明月姑娘善解人意,爽快地应了,又道,“哎呀,你们师兄弟真亲爱啊。我家里是靖郎才这般喊我阿月呢。” 顾寒好一会儿才看了祁越一眼,召了白虹出来。 明月姑娘极有眼色,似乎本能觉得顾寒不如祁越近人,只攥着他衣裳,中间隔着半尺距离。 祁越被顾寒那一眼看得有些不懂。难道他又哪里做错了么,细想好像也没有。一路纠结,到明月姑娘家门口落下,祁越仍是没想出个所以然。 一个男子正在院中,闻声出来,大惊失色地便去搀明月:“阿月,你可是有事,怎是被他人送回来的?” “我没事,”明月道,又指了指祁越与顾寒,羞涩道,“我肚子疼,本以为自己……要生了。是恰巧遇上这两位公子……靖郎,他们会御剑呢……可好玩了……” 男子皱着眉,满脸歉意不住地点头:“麻烦两位了,阿月她不懂事,谢谢两位送她回来。” “不用客气,”祁越道。他想不通明明快要生孩子了,为何这姑娘还要去山上,但又觉得这是人家的私事,便没问。 “……还有还有……靖郎,那位小公子也叫做阿月呢,好有缘哦……” 没走出几步的祁越,平坦路上被自己绊了下,差点摔倒。顾寒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仿佛身边没有祁越这个人。 四十七、 耽搁小半日,才至了天水镇。镇上热闹了不少,让人想不到它还有暮霭凄凄,鬼魅横行的时候。循着小道过去,那树林依旧在,只不过多了几堆坟茔,刚好压在镇邪的法阵上。祁越一看便知,那法阵已经没了。 “没了这法阵,这处也还安生,”祁越绕着走了走,见那几块坟茔实在选得巧,乾坤二位上占得严严实实,倒不知谁这样有眼光。 顾寒蹲身覆掌在地面,少顷起身,闭一闭眼又睁开,凝视着那几座草长了三尺高的坟。“万山峰的那道根脉,毁了,”顾寒说道。 祁越迟了一瞬,也明了。以前把他烦的头疼的窃窃私语,这次没再听见了。 宁惜骨本是为了天水镇的安宁,才下得那镇邪的法阵。但法阵毁了不要紧,坟茔压下去连带着把本就有些不安宁的根脉也毁去,便修不回来了。 都说根脉连着气数,想来这条根脉也不是一日两日内没的。万山峰当前仍是兴兴旺旺,稳当着占着正派之首的位子。祁越不禁想,大概是万山峰根脉过多,少这么一两条不重要的,也不打紧。 回万山峰的途中,气氛比来时更沉闷。 远远地望见万山峰云里雾绕的峰顶时,顾寒忽停下来,仰头看着那翠峰:“根脉会一日日败尽。” “……什么,”祁越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只是个开始,终有一日,万山峰会衰落,”顾寒转头,话罕见地多了,“也许用不了多久。” 祁越仍不明就里:“为什么?” 顾寒没回答他,一句话却又让祁越差点犯了孩子脾气。 “你如今打得过禁地前的弟子了么?” 那时的不解没得着答案,这三年祁越只是没再提起过,心里却从没搁下过这件事。禁地是不能闯,但是他绝不是闯不了。他不知道是想向谁证明,自己有闯禁地的本事,只是不屑于闯。 “师兄如今肯告诉我,禁地的事情了么?”没白长几岁,祁越再提起这个话题,好歹能好好说话。 他没料到这一拳打了空。 “禁地有一把邪剑,唤做中皇,能蚀人心智,”顾寒似乎啰嗦了些。 只是这样? 祁越眼睛里还有疑问,但他知道顾寒已经不会再说什么了,便也不再问。他本来对于什么禁地也不是很感兴趣,如果不是那剑闯进他梦里扰他清净的话。哪里有这样的怪事,平白能与一把邪剑有了感应? 他们没走到万山峰脚下,一只木鸟遥遥地飞来,停在了顾寒手上。 宁惜骨出奇地严肃,在一张一指宽的小纸条上写了一行字,叫他们不必回万山峰了,直接去五里外的南乡。连头尾都没交代,语气也像是命令。 祁越怀疑宁惜骨是不是被人绑架了,劫匪寄来这么一张字条。但照着宁惜骨的忽悠本事,应当不会轻易叫自己被绑架。 顾寒拿着那张字条,神情比方才还要凝重。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才道:“走吧。” ----------------------------------------------------------------------- 四十八、 南乡在万山峰北侧方位,顾寒赶路赶得匆匆,在天黑之前,至了南乡的地界。 地界边一座五尺宽的石板桥搭在几近干涸的小河上,水草褐黄,河沿岸红色的土壤一道道皲裂。放眼皆是枯林,死气沉沉。乌鸦成群,惊慌地叫着,扑棱起翅膀飞向远处。昏黄的天幕上斜挂着半弯细钩月,朦朦胧胧。 纵然知晓有些地方受了灾祸,会了无生机,但祁越头一次见这样满目枯槁的景象。若说受过灾祸的天水镇还有些复苏的可能,此地则万万不能了,除非是毁灭殆尽再重新修造。 连风也不愿意眷顾一般,空气沉沉,让人心口发闷。过河没几步,从一旁忽扑过来摇摇晃晃的尸人,祁越听声辨位,身形不挪一剑刺过去。尸人口里发出“嗬嗬”的嘶哑声,倒在了地上。再往远处看,原不止这一个,四处可见游荡的尸人,只约莫这地方已无生人。 越往里走,越能感觉到腐朽的气息,仿佛是从地面散发出来的。地上横着半截白骨,掩盖着泥土,祁越差点踩上,低头看清后忙抬脚避了。白骨委地无人收,游魂野鬼,凭添了凄凉。 “能找到师父吗?”祁越前前后后看着,不见他人影子。 “一路行过去,”顾寒把剑抽出来,白虹闪烁着,在淡黄的暮气中尤其雪亮。 尸人清醒时都是本地的村民,但沾了尸毒,就失了神智。其余的没有人来相救,来不及离开,也只能成了现在只会作恶的模样。不管万山峰怎么月明风清,总有地方有人在无声地哭泣哀嚎,自救不得再归于绝望。 所见的尸人皆一个个倒下。他们身体发紫,面目狰狞,四肢扭曲,被剑刺中时发出的声音与野兽没什么区别。 祁越与顾寒往里头去,暮色也渐深,将是入夜。他们走的道路曲折,上一个斜坡又拐下,还分开许多羊肠小道,不过小道的尽头却都一眼可以望尽。 所见房屋坍塌,断壁残垣,黄泥缝的石墙堆中,生着一些细黄的杂草。瓦砾堆中有瓷器的碎片,也有蛀了虫洞的木料边角。一个角落里躺着小小的尸骨,骷髅上有被雨打风吹失 分卷阅读49 了颜色的一团物件,依稀能看出是布娃娃的形状。 地上枯叶动了动,翻过一面。祁越与顾寒不约而同地止了步。 祁越正要扭头,顾寒往前走了。祁越粗略地看一眼,也跟上。 “不知这地方究竟多大,今夜能否料理完,”祁越没把身后的动静放在心上,他刚说罢,身后阴凉的气息掠过,能察觉到什么东西飘了过去。其实也不会有别的东西,至多也就是鬼魅罢了。 这里有鬼魂再正常不过,若不主动招惹生非,便各行各的路。但这鬼好像偏偏要招惹是非,在祁越身后晃个不停,凉气蹿来蹿去,祁越终于扭头,想看下这鬼是何等尊容。他刚侧过脸,“唰”地身旁飘过个白影,挡在了顾寒前面。 那是个女鬼,脸色和衣裙皆惨白,胸前一团红黑的血迹。她眉目弯弯,眼睛灵动,要算个长得周正的女鬼。 女鬼拦了道,顾寒本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出来,诉一诉苦,或是说一说至死未得的什么心愿。但两厢静立,那女鬼却不开口,只站在顾寒面前。顾寒便往一侧走,那女鬼又堵住他的路。 顾寒态度算得上好:“让开。” 女鬼嘻嘻笑了,声音还轻轻柔柔:“见了鬼魅作乱不除,万山峰的弟子都这般鼠胆。” 祁越开了眼。这女鬼,是活得不耐烦主动找上门来的。 顾寒不与她多说,那女鬼却不知什么毛病,一手拎着自己长长的腰带有意无意地往顾寒那边甩,一边笑得愈发甜:“小郎君,你这般冷冰冰的,好伤人家的心哪。” ……这是哪一出?祁越一刹那在脑中想起了桑落落同他讲过的古寺旧事。虽说夜晚、女鬼都齐全,但他总觉得同眼前这事不是一个性质的。女鬼虽不难看,可……还是他师兄吃亏了点。总之,这女鬼敢去招惹顾寒,约莫要玩完了。 他在顾寒背后,看不见顾寒的表情,只见着顾寒握剑的手动了动。 “小郎君,”女鬼语气娇嗔,“夜深露重,一个人孤单单的赶路,不如留下来陪一陪奴家。” 祁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默默地往后让了让。顾寒听着动静转头,祁越一脸精彩表情来不及收,徒劳地抬了抬胳膊,吐不出什么字。 “哟,还有一个哪,”女鬼才看见祁越一样,噗嗤笑了,“你们这些自称正派的人啊,不都一样。” 祁越不能忍了,他有心想超度这女鬼了事,但又疑惑,顾寒竟没生气。 女鬼往顾寒身边凑一凑,顾寒终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他站在祁越身侧,有些失态:“……你是……” 女鬼只笑,又道:“难不成你我上辈子见过,你认得我是……” “……落酒……师叔,”顾寒紧紧盯着那女鬼,一字一字甚是艰涩。 祁越彻底搞不清状况了。 女鬼脸上的笑一下子不见了,方才的多情模样也收的一干二净。她突然尖喝了一声:“谁是你师叔?谁告诉你我的名字?” 顾寒是注意到女鬼身上青色的腰带,才捎带着看了一眼这女鬼的样貌。这一眼,就让他连着退了两步。女鬼的面目轮廓比以前深了些,可并没变多少。用清水洗去干黄面皮的道姑,与眼前的女鬼重合在一起。十年了,儿时那些经历的影响还没完全消去,万万没想到,竟又重逢,还隔了人鬼阴阳。 “说,你怎会知道我是谁?”女鬼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不自量力,五指成爪向顾寒抓过去,被白虹轻轻格挡了下,女鬼皱着脸把胳膊收回去,抱在胸前。 “你是……师父的师妹?”祁越想明白了一件事。 女鬼目光更加凶狠,看上去恨不得把祁越撕成碎片。 “师父来此处,是来找你的么,”祁越道。 “谁是你师父,”女鬼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大叫一声,又恢复笑嘻嘻的模样,“姓宁么。” “万山峰这等藏污纳垢之地,才配有你们师父这种衣冠禽兽,”女鬼越说越肆无忌惮。 “师叔!”顾寒终于喝声。 “回去问问你师父啊,问问他宁落酒是谁,别记错了,”女鬼得意道。 头顶又飞过一群乌鸦,一片黑色的鸦羽坠了地。 “去见师父,”顾寒稍稍向前半步,竭力平静。 宁落酒咯咯笑着看他,又猛地瞪大眼睛,指着他慢慢地退,口中喃喃:“……顾寒……你长大了……你……” 她没说完,倏忽消失不见了。 四十九、 宁落酒刚不见了踪影,宁惜骨便出现了,他忙着四处看,连声招呼也没与自己徒弟打。周围夜色更深,除了时不时晃荡的尸人,再没其他人物。 “可有见到什么人?”宁惜骨停下来道,他看起来是独自一个,竟没带其他人。 “落酒师叔,”顾寒已经冷静下来。 宁惜骨稍稍一顿,不意外,反而焦急道:“你们见着她了,她在何处?” “走了,”祁越指了指约莫是宁落酒飘走的方向。 “为何不拦住她?”宁惜骨便要往那处走,匆匆扔下一句。 “师父,”眼见着宁惜骨要盲目地去追,祁越道,“你这样如何能寻到?” 宁惜骨闻声站住,在夜里看起来越发单薄矮小。他背对着祁越与顾寒,一句话也不说地站着。又几个尸人扑过来,还是祁越用剑替他解决了。“不找了,”宁惜骨突然道,说罢便转过身来,“先把此地的尸人料理干净。” 料理尸人不费劲,白虹与越昼遇见尸人便会自己出鞘,几道剑光掠过去,尸人纷纷倒地。走到枯林边,宁惜骨才道:“这处有几个魔修,想利用尸人炼些邪门歪道,你们注意些。” 宁惜骨埋着头,最后索性在一块大石边坐下来,挥手道:“你们去吧,我歇会儿。”看着顾寒与祁越应了一声,突然又道:“若是见到……”没说见到什么,宁惜骨又垂下了胳膊。 “师叔她认出我了。”顾寒道。 宁惜骨猛地抬头,他目光不甚清楚地看着顾寒,苦笑起来。叹了一口气,宁惜骨扶着石头站起身,反而轻松了不少:“你定然没告诉她你是谁,她认出你之前说了什么。” 顾寒有一会儿没说话。宁惜骨便看祁越,祁越也不说话。叫做宁落酒的女鬼算起来也是祁越的师叔,虽然宁落酒先前没认出顾寒,但师叔调戏师侄这事儿自己想都觉得难堪,更别说宁落酒骂他师父的话。 宁惜骨皱着眉看顾寒:“何时学得对为师这样吞吞吐吐?只管说就是。” “师叔有意惹怒我,”顾寒没转述宁落酒的话,“……她先认出我们是万山峰的弟子。” 宁惜骨的表情半垮不垮,眼角耷拉着,嘴角却又像是笑,显得垂头丧气。他背着手,自言自语似的:“她还是恨我啊。” 走走停停,下半夜时,他 分卷阅读50 们在矮山边的一座破庙里暂时落脚。南乡这庄子已看不见尸人,再有漏掉的,宁惜骨打算天亮再说。他把衣摆扎在腰带上,靠着破旧的门板闭目养神。月亮突然露出脸来,光亮从漏口的屋顶落下来,也省了他们去生火照明。 “去宛城那一趟,见到了?”宁惜骨睁开眼皮,走进庙中。 庙中地上有一根横着的粗大木梁,没被风吹雨打得淋坏,虽有几个蛀虫洞,但看得出以往是根好梁,能禁得住三人的重量。 “见到了,”顾寒明白宁惜骨在说申兰心,细雨中的坟墓短暂地浮现在脑海中。 横梁后有一尊神像,彩绘均已失色,面目被雨冲刷出灰白的道子,早看不清是何方神圣。惊奇的是它面前还有个香案,案上香炉里盛着半罐香灰,凝结成块,旁边东倒西歪着几根蜡烛,支了个灰蒙蒙的蛛网。黑乎乎的蜡油在香案上积了一堆。 三个凡人看起来各有所思,忘记把尊神这档子事放在心头,便那么不敬地背对着神像。神像也许很气恼,但没了神像样子,有些自身难保,更别说大展神威惩罚一下这些敢蔑视它的凡人,也只好宽容不计较。 “前些年我便知,她或许是你母亲,”宁惜骨道,“我该早些告诉你。这事是为师的不对。” “与师父无关。”顾寒摇头。 宁惜骨忽然要与他两个徒弟谈心一样,有些沧桑地摸着自己的胡子:“她以前不要你,后来也不找你,但咽气时候总该是后悔了罢。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呢。这一辈子有些事就那么一次机会,做错了就再也没法子挽回了。不过很多人都明白这理儿,遇上事儿了也还是偏偏不肯放下固执,自己赌着一口气。”宁惜骨意犹未尽地,又补了一句:“害人害己。” 祁越有些不适应这样多愁善感的宁惜骨。 “小八,你懂了吗?”宁惜骨拍了拍祁越的脑袋,显然觉得他还是那个十四岁的孩子。 “既然赌气是自己的选择,又为何要后悔呢,”祁越偏开头,道。 宁惜骨没料到自己的小徒弟这样冥顽且不给面子,还停在半空的手顺势狠狠敲了个栗子过去。 祁越痛得嘶声捂了脑袋。 “小王八蛋,”宁惜骨一点也不同情他,“心这么硬,以后有你哭的时候。八成哪一天还得你师兄清理门户。” 祁越不同他师父一般见识,揉了揉头,不以为意。 “惭愧说,为师是想让你留在万山峰,”宁惜骨也不避开祁越,直接对顾寒道,“落酒她做得不是,也是因为我……”他又很失落地道,“可惜我好像对你一直很严厉,也没叫你活泼起来。” 夜晚叫人变得口不择言。宁惜骨开了话匣子,说个不停,很像是在交代后事,下一刻便要撒手人寰。 “小寒,为师真的怕,以后你孤单一个人啊,”宁惜骨愁眉苦脸。 祁越完全不懂他师父要扯什么,万山峰这么多人,为何顾寒会孤单一个人呢。再说了,去年比试的时候,他明明还看见一个九琴的姑娘羞羞涩涩地约他师兄去万山峰的小树林里赏月。虽然顾寒婉拒了,但这说明他师兄不用担心人生大事啊。再退一步,照着顾寒现在的样子,哪一天会修道成仙,还差不多。 宁惜骨当着祁越的面提,多少有故意的成分。他总是要把祁越牵扯进来,中皇剑的事情是这样,这次也是。顾寒不认同宁惜骨的做法,他觉得那是自己要面对的。可宁惜骨是为了他。也不知祁越往后想明白,会如何。 于是宁惜骨这话说完,两个得意徒弟都齐齐不出声,把尊师重道扔没影儿了。屋顶上几声乌鸦叫,显得破庙里过分寂静。 “师父多虑了,其他师兄师姐们都在,我也在,师兄怎会是一个人,”祁越自然听出点意思,除了不懂外,还觉得他师父小题大做。不过身为徒弟,祁越很守本分地不揭穿宁惜骨,顺着给他师父台阶下。 这台阶有点晚,宁惜骨不怎么领情:“上次与九琴姓何的小子偷摸着打架,你师兄是知情纵容,还是被你瞒了不知情?” 祁越眼皮跳起来。宁惜骨说的是去年比试时的事情。何少兴没如头一次那样参与比试,却说要与祁越比一比,两人便在万山峰树林中的空地中打了一架,祁越放开身手终于出了口恶气,但一不小心又把何少兴的琴弦削断了。 何少兴攥着一把乱丝招摇而过,蹙着眉神情虚弱一副受了重伤的样子。祁越自认倒霉。事后被顾寒罚了在静思堂面壁思过十日,祁越当时还松了口气,庆幸没叫他抄门规。但宁惜骨觉得不疼不痒,十分多事地叫祁越写了十页的自省书,差一点要他当着万山峰全弟子的面念,还是顾寒拦住了。 “我忘了,”祁越摸一摸额头面不改色地道。 “迟早得揍你一顿,”宁惜骨哼了声,“改日替我与你爹带一封信,他儿子大了管教不了了。” 祁从云才懒得管他,祁越想。 五十、 许久不见天亮,出庙门看见灰云密布,是阴着天。没等宁惜骨迈出去,天下砸下来几点水滴,接着哗然一阵大雨倾盆,宁惜骨急忙退回屋檐下,才没叫雨淋湿。破庙中漏雨,三人只能在屋檐下暂且避雨安身。 雨下个没完,一时没有要停的意思,宁惜骨看起来急着出去,也没什么办法,便发挥他一贯的作风,靠着红漆斑驳的柱子养神。 祁越伸手去探雨水,雨点子时不时砸在他手心里,不如眼见的雨幕一般密集,但放眼水茫茫的雨帘,便知下得不小。他没注意地伸着手,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半截衣袖,沉甸甸地滴着水,偏生自己还不晓得。 垂手觉得衣袖粘得胳膊难受,祁越才攥着拧水,刚拧一下,便闻得庙堂中传来声音。 “这天气不巧,头一日还好生生的,过一夜就下雨。” 一声喷嚏,又有人道:“找个避雨的地方真不容易。可雨停后我们该如何?一夜间尸人就被人杀干净了。上哪里找尸人去?” “我问谁去?”接着又是一声喷嚏。 “你们昨日没看见一个老头子吗,这事八成是他干的,”听起来是第三个人,“早知见着时便该解决了,也省得这时给我们造麻烦。” 老头子?祁越拧着衣袖,眼角瞥宁惜骨。 宁惜骨悠悠地睁开眼,咳嗽了一声。祁越立马专心地拧袖子,庙堂那边也没了声音。不多时神像后边探出个脑袋,狐疑地打量,又露出身子,往后面使了使眼神,三人堂堂正正地出来了。 这三个一身黑,穿得一模一样,高矮胖瘦都差不离,长相不同,眉宇间的阴戾之气倒如出一辙。 “一日不见,原来还多了帮手,”中间一个人道,“这地方的尸人都是你们毁掉的?” 没有人回应他,老头摸着 分卷阅读51 胡须眯着眼睛,老头的两个帮手侧身立着也不说话。 “多说无益,”另一人道,“既然是他们干的,就让他们随我们回去走一遭,也好给个交代。” “好大的口气,”祁越笑道,这才把剑抽出来,“你们要这里的尸人做什么?” “……你们是万山峰的人?”一直没说话的那个总算有点见识,指着祁越恍然道。 “你怕什么,”中间那个瞪了同伴一眼,“我倒是不信,这老头能找到什么好帮手。他若是能把万山峰的顾寒找来,老子便从这儿滚出去。” 祁越默默地把剑扔回了剑鞘,往后退一步,站到了顾寒身侧。 “你们此前一直在炼尸人?”宁惜骨斜眼看顾寒,但顾寒看起来并不打算自报姓名让对面那魔修滚出去。 “关你们何事,”一魔修不耐烦道,“穿一身白衣裳就当自己能除暴安良维护什么狗屁正道?奉劝你一句,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去见魔主,让咱们交个差,说不定他心慈能放过你们。” 宁惜骨呵呵笑了:“这件不提,南乡有一鬼魂,是你们所害?” 魔修掀起眼皮也咧嘴一笑:“杀的人多了,不知你是说哪一个?”他这厢说得痛快,却没见他身边的同伴已经盯着顾寒缩了脖子往后退。 “走,老大,你没认出来,那好像就是顾寒啊……” 被扯了下袖子,他才要回头,“唰唰”两把剑破空而来。魔修老大眼力虽不好,胜在反应奇快。他猛地往后仰下,就地一滚,果真滚成一团黑雾,不见了踪影。 原来破庙后头也是个门,那三个魔修才没从正面进来,与祁越他们撞个正好。 --------------------------------------------------------------------------------- 官方吐槽 五十一、 破庙外薄雨未歇,魔修逃跑不久,祁越退步避开从屋顶漏下来的水,便见宁惜骨拈胡须的动作停住,接着走进了外面的雨幕中。祁越当他是要去追那几个魔修,与顾寒相视一眼,两人也赶上去。雨小了些,但一会儿就把三人的衣裳打得湿透。 宁惜骨花白的头发粘在脑袋上,脸上的沟壑冲下一道道细细的水珠,他不停地走路,又停下,毫无方向。除了脚步走得匆匆外,并不是追魔修该有的样子。 “师父,”顾寒喊住他,“我们分开找。” 宁惜骨胡乱地点头到一半,又摇头看他两个徒弟:“不必了。她不想见我,又不想面对你。她已经见过了你们,分开不分开没什么差别。” 祁越才明白过来,宁惜骨并不是在追那两个魔修,而是在找他的女鬼师叔。枯木成林,还靠着山坡,若是那女鬼真心想躲,他们怕也难以找到。 地上白骨被雨水冲刷去了泥土,露出清晰森冷的白色,在雨中泛着莹润的光。这么多的骷骸,也没见几个孤魂。除去有修行的魂灵外,若不是执念或怨气太深,怎会死后不消不散,徘徊在一个地方? 一枚精致小巧的玉环,躺在手心里如雨滴般大小,系着银色的细链,宁惜骨把它捏起,那玉环便晃动起来,纤巧灵动,让人想到女子笑时挑起的眉梢。祁越立刻认出,那是刚入万山峰时,害他挨打的那一个物件。那时他猜测是他师父的痛处,现在看来,他是没想错。宁惜骨这时候拿出来,必与宁落酒有关。 宁惜骨无声念了几句什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符咒,贴到了那耳坠上。耳坠浮在了空中,小小的玉环轻轻晃几下,便往前方飘去,三人又跟着。 那耳坠的方向也不一定,倏忽往这厢,倏忽又往那厢,飘飘悠悠的,本以为它要朝着北边去了,跟了一段后,它又折回了南边。祁越跟得狼狈,怀疑那耳坠贴了个符咒后有了灵识,将他们当猴耍。但宁惜骨出奇地有耐心,亦步亦趋地跟,哪怕那耳坠在原地晃荡两步的差距,宁惜骨也要跟上。 雨还下着,耳坠上的符咒也不能幸免,它沾了水摇摇欲坠,数次眼看着要掉下来,却又顽强地抖几下,接着左拐右拐。如此拐了一段,耳坠忽摇晃数下,急急地直奔前头而去。祁越早被它带的分不清方向,刚想看一看是到了哪里,手中越昼唰然出鞘,冲着那耳坠的方向去了。 “小八,叫它回来!”宁惜骨疾声道。 越昼剑过去的方位,必有尸人或魔物,但宁惜骨这般紧张,祁越又抬手召了越昼剑回来。那耳坠飞了不短的路,贴着的符咒终于不堪重负,簌然坠了下去,在它落地之前,宁惜骨弯腰伸手接住了。他小心地揭去那被雨水打得失效的符咒,把耳坠攥在了手心。 难道宁落酒在附近?祁越猜测着。没等他这想法证实,越昼便再次冲了出去。 祁越:“……”他抬腿去追,还没握住剑柄,穿白衣的女鬼身影便映入了眼中。 宁落酒面色焦急,朝这厢边跑边回头,差点撞到祁越的剑上。祁越身形疾闪,劈手抢回来越昼剑,才没叫宁落酒被捅得魂飞魄散。 “……师叔,”祁越剑尖向下,与宁落酒见个礼。 但宁落酒并不领情。她这便宜师侄有礼貌是有礼貌,可惜不怎么有眼色,两腿一站,把她的去路挡了个严严实实。宁落酒眼神从祁越身上掠过,转头便往另一个方向走。走出一步见顾寒站在那厢,立时扭身。这次宁落酒不再往前走了,还往后退了一步。 她终于跟宁惜骨正面对上了。 宁惜骨头发斑白,身形瘦小,若说他是七老八十,也可信。但宁落酒面上还没有岁月的痕迹,她眉目弯弯,长得甜美灵秀,只是少了生气。 “落酒,”宁惜骨声音沙哑。 宁落酒脱身无门,定定地看着宁惜骨,眼眸一动不动。她忽然轻轻一挑眉,弯起一边唇角笑了:“师兄。” “嘿,别让她……”叫喊声传来,又变了调子,“怎么是他们?” 三个魔修追上来,瞅见顾寒便止步不前。 “鼠胆!”寂静片刻,中间那魔修忽骂同伴,“你们怎知他就是顾寒。今日若不抓住这女鬼,连魂魄都保不住要献给魔主。” 另外两个魔修面面相觑,齐齐点头:“说得是,老大先上!我等断后!” “断你祖宗!交不了差回去一个都别想活,”那魔修破口大骂,指着首当其冲的祁越道,“先去把那小子收拾了。” 祁越闻声突然有了兴趣,他轻轻转了下手腕,将越昼剑抛了。两个魔修本跃跃欲试,见状往后撤步。越昼剑横着落下来,祁越左手夺了,横在身前,挑衅地笑着看那两个魔修。 “给老子上!”领头的魔修吼道,冲他面前的两个同伴踹了两脚 分卷阅读52 。 趔趄地朝祁越扑过去,两个魔修硬着头皮算是上前了。祁越本想一剑了结这俩魔修,但那两魔修竟召出数条黑气,先挡了在自己身前,叫祁越多劈了一剑。黑气被拦腰截断,剑刃冲着两人而去,那两魔修转身欲逃,被后面的领头推了一把,躲不及被越昼剑刺中。 他们只是低阶的魔物,被正气浑厚的越昼剑一刺,刺啦一声腾起两股黑烟,两个魔修烟消云散。趁祁越被烟雾挡住了视线,领头的魔修手抓着翻涌的黑色瘴气对祁越击过去,他自觉想得巧妙,那小子虽厉害,但没防备吃他这么一下子,也得少小半条命。正当他出手时,耳边便听到了剑啸声。他没来得及挪脚步,只低头看见透胸而出的剑刃。白虹从他后心穿过,又刹那抽离。 他们真的遇见顾寒了?领头魔修仍没搞明白,他四肢开始化烟,不一会儿也散得了无踪迹。 宁落酒见魔修已除,祁越又背对着她,旋身便要走。宁惜骨一把抓住她胳膊,把她拉了回来。 宁落酒甩手,怎么都甩不脱,她索性放弃,促狭地笑道:“拉拉扯扯,师兄两个徒弟都在,叫他们怎么想?” “是谁害得你?”宁惜骨充耳不闻,手上也不松开。 宁落酒若是个人,或者还能跟宁惜骨使什么招数反抗下,但做了鬼,反倒对上这些修行的,还要吃亏些。她低头看自己衣裳上的血污,道:“没有谁害我。即便是谁害了我,也与你无关。” “有办法的,”宁惜骨只道,“可以摆脱现在……” “现在如何?”宁落酒冷笑,眼睛微合一下,反主动挨过去,“你是嫌弃我这副做鬼的样子?我这样子,没怎么变罢。……我倒是忘了……究竟我出身下贱,就算换个地方,也改不了本性。” 雨水把宁惜骨的胡须黏在一起,他的眉毛上也顺着往下流水珠,看起来更加憔悴:“回去罢,落酒。” 宁落酒一下子甩了胳膊,她也没逃跑,站在原地,伸手掠了下耳边的头发。一枚小小的耳坠晃动着,与宁惜骨之前拿着的一枚一模一样。祁越才注意到,宁落酒只带着一只耳坠,另一边什么都没有带。 “回哪里去?”宁落酒声音提高,“我自知配不上你,哦……不仅仅是这一件,”她又极暧昧地靠近宁惜骨,把手搭在他肩上,“我不应该唤你师兄,应该唤你哥哥。哥哥,叫我回去,是想做什么哪?” 话音里已带了轻浮,祁越有些听不下去,顾寒也正想要带祁越回避下,宁惜骨已道:“小寒,你们先到前面等我。” 顾寒点头,与祁越示意还没迈步,宁落酒便道:“走什么,我本就这样啊。对了,你没瞧见,我方才还勾引你徒弟呢……” “够了!”宁惜骨怒喝。 宁惜骨喝罢这一声,宁落酒竟没开口再说什么。到祁越他们走出约莫两丈远,身后都没传来什么声音。 南乡已没什么尸人,因此祁越与顾寒纯粹是在漫走。雨水打得两人衣裳湿透,顺着两把剑滑下水流,又滴在地上。 “在这里等师父吧,”顾寒见四下皆未有避雨的地方,也只得放弃,聊胜于无地与祁越在一棵大枯树旁停下来。 “回去后该如何?”祁越的声音在雨水里有些不清晰。 顾寒显然不知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是在说什么,他侧一侧脸,抬手擦去了下巴上的水珠。祁越又补充道:“……根脉溃败,要如何挽救?” 本是在想别的,顾寒没料到祁越突然问这个问题。每次提到禁地与万山峰的事,他总会与祁越闹得不愉快。他想让祁越离万山峰的隐患越远越好,又或者不仅是祁越。但祁越每每却会觉得是被隐瞒,即便他没明确地说出来,顾寒也能看出,祁越是不高兴了。 “没有办法挽救,”他看着祁越的眼睛,清楚地道。 祁越眼睫都被淋得湿漉漉的,他也看着顾寒:“即便是师兄,也没有办法吗?”没问缘由,他微微仰着脸,眼眸明亮,横扬的长眉尽是意气。 他不相信。顾寒看一眼便知道,祁越并不相信这说法。他不再问为什么,却在心里想自己能做到。实在是太容易看出来祁越的想法了,他好像从不会觉得这世上什么是做不到的,更不会觉得有什么是他自己做不到的。 “你想知道什么?”顾寒道。 祁越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放下胳膊的动作顿住,他抬头,鬓边一滴凝结的水珠顺着脸侧落下,没入了雪白的衣襟中。 那厢宁惜骨看着两个徒弟不见背影了,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语气轻得不能再轻,又拉宁落酒的胳膊:“回万山峰。有什么委屈,都告诉我。” 宁落酒任他拉着,却突然咬牙一把摔开。她眼圈红着,怎么都没忍住。温热的泪涌出来,很快跟冷雨和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宁落酒指着自己身上的褐红血迹:“晚了……已经晚了。我已经死了,再怎么像个活人,我都不是活人了!” “没有关系……”宁惜骨嘶哑着声音。 “怎么没关系!”宁落酒退后两步,神经质地笑起来,又走近,“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他就不是活生生的命吗?当年我被赶下山,是因为什么?哥哥如今是万山峰的掌门吧,怎敢叫我回去?” “是我的错,”宁惜骨掌门的威严半点不见,他一点也不避讳地道,“……事至如今……落酒,跟我回去,算我求你……” “求我?”宁落酒冷笑,“多好笑哪,万山峰的掌门居然说求我。” 宁惜骨咬紧牙,好一会儿才道:“那你为何会在此地呢?” 宁落酒半偏着头,忽然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她吸了吸鼻子,一边笑一边哭:“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关你什么事!” 宁惜骨伸手,手心里躺着那枚小巧的耳坠,被雨水洗得更加剔透。他递过去。 耳朵上的那一枚忽然沉如千斤,宁落酒怔怔地用手摸着,又把它摘下来。她胳膊颤抖着,在手心里攥紧又松开。 到宁惜骨带着宁落酒赶上祁越他们时,雨已经快停了。祁越很自觉地慢了几步,走在两人后头。 宁惜骨本以为,宁落酒肯与他回去了,看见顾寒,也会与他说说话,算作冰释前嫌。但宁落酒根本没看顾寒一眼,甚至就像只能看见宁惜骨一样,当两个徒弟不存在。 虽说有点奇怪,不过宁惜骨没想太多。 ------------------------------------------------------------ 五十二、 渐渐行着,雨也慢慢停了,不过天仍阴得瓷实,吸饱了水气的云朵看起来沉甸甸的,大朵大朵地在头顶缓慢移过。 来时干涩的泥土被雨水润湿,小 分卷阅读53 河里也慢慢淌着水,枯草被水流冲得摇曳顺直。但黑色的枯木沾了水,更显得瘦骨嶙峋,萧索凄零。 再往前走一步,便上了那座矮桥,宁落酒忽停下,站在桥头,停步不前。她回身望着杳无人烟的南乡,抚了抚耳朵上的玉环耳坠,笑着道:“师兄,你记得我们头一次见面是在何处吗?” 她像是忽然要与宁惜骨叙旧。宁惜骨看着她,稍停顿才道:“记得。” “真好,”宁落酒笑,眼睛弯弯,十分明亮。她又道,“我也记得头一次见师兄的时候,也是下雨的天气。师兄撑着一把伞,穿着白色的衣裳,问我叫什么名字。” 宁惜骨虽不明白宁落酒为何这时候要说这些,但也没阻止她。 她歪着头取下耳坠,如少女一般天真娇憨,伸出手给宁惜骨看:“我一直带着呢。” 宁惜骨叹一口气,握住她的手心。 “要是遇见师兄的时候,师兄是独自一个人就好了,”宁落酒眨了眨眼。 “快下雨了,”宁惜骨道。 宁落酒把手抽出来,用一种固执的语气道:“师兄,我们其实没有任何关系。” 淡墨的云朵行得不缓不急,远处天亮开了一角。 宁惜骨眼里却浓深得像被雨水搅合了的泥浆:“落酒,你都不问问我,为何已经这么老了吗?” 宁落酒只歪着头笑,像没听见他的话。 “是,”宁惜骨慢慢地道,“没有任何关系。你不姓宁。” “好,”宁落酒笑着点头,“要是活着时候,听到这句话就好了。” 宁惜骨嘴唇未动,却说不出什么。 宁落酒不再提这一个话头。她舒展着胳膊,忽然手一扬,把手心里的耳坠丢了出去,然后背着胳膊半弯着腰对宁惜骨道:“我的耳坠丢了,你要帮我捡回来。” 那么小的一个物件,在空中一闪而过,远远地划了道弧线,就不见了踪影。若要找寻,定要费一番功夫。 宁惜骨定立着看宁落酒,终是应了。 宁落酒望着宁惜骨的背影良久。她痴痴地望了一会儿,转身走到顾寒面前。 祁越这时也知他这师叔约莫是颠沛流离,命途多舛,便觉得她性情多变也可以理解。 “你长大了,”宁落酒不躲不闪地看着顾寒,笑得温和,“我记得你的名字应当是我取的。”她这时的态度又截然不同。 “是,”顾寒道。 “这名字不好,”宁落酒却摇头,“一顾心寒。你要过得好,不能叫这样的名字。” 祁越心里莫名,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不要叫这名字了,”宁落酒抿着嘴一笑,“换一个吧。” 顾寒没说什么。 “我记得小时候没教过你这样容易原谅别人,怎么这样心软,”宁落酒扑哧一声笑了,倒真的像个和蔼亲近的长辈。她自顾自地道,“你该怨我的,这样才对。” 宁惜骨不知是怎么找那小小的耳坠的,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将那沾了泥土的小玉环握在手中,拭去了上面的泥土,与手中的另一只恰是一模一样,成对成双。 宁落酒远远地一望:“你师父回来了。” 顾寒与祁越便回头看了一眼。 不过半个瞬息,顾寒听见自己手中白虹响动时便转头。宁落酒抽出白虹,刺进了自己胸膛。她本就是幽魂,被白虹这样携了修为的剑刺中,顷刻便消失了一大半形体。 顾寒把白虹夺回来的速度已快到极点,可仍是不成。那厢宁落酒残留着一缕魂魄,渐渐散成星星点点的光芒,像飞舞的萤火一样最终不见。 宁惜骨回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顾寒心口发凉,他提着剑,好几个呼吸,才转过身去看宁惜骨。 宁惜骨脚步蹒跚地走上前来,手心里攥着一双耳坠,攥得青筋暴起,胳膊颤抖。 “……师父,”这一瞬间的事,根本无法理解。祁越被方才的变故吓了一跳,但顾不上想许多,在宁惜骨走过来之际已上前一步站在顾寒身前。 宁惜骨停下,胸口起伏:“为何会这样?” “师叔她……”祁越不知怎么解释,宁惜骨不在场,且回来的时机太巧,更不用说宁落酒此举毫无预兆。他面不改色,心跳得快要冲破胸膛。 “你让开,”宁惜骨深吸了好几口气。 “……不是……”祁越觉得宁惜骨一定是误会了顾寒。他想要让宁惜骨相信宁落酒是自己所为,与顾寒没有关系。还没说出更多的话,就被顾寒握住了手腕。 顾寒攥着他胳膊的力气不大,刚好不容拒绝地把他拉到一边。 “小寒,你有什么要说,看着我说,”宁惜骨严厉地道。 “我没有杀师叔,”他还握着祁越的手腕没有松开,即便是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用力,松松地一握。祁越只觉得顾寒的手很凉。 宁惜骨反笑了,不知道是不是气极:“她是自己撞到你剑上去的?方才还好好的,偏偏我不在时撞?” 事实也确实如此,只不过顾寒若说个是,讽刺的意味更明显。他百口莫辩,无法与宁惜骨抢言,只能沉默。 “跪下,”宁惜骨怒道。 祁越也又惊又恼:“师父,不是师兄……”可任凭他怎么想说服宁惜骨,都拿不出证据。看着顾寒跪下去,祁越差点想拉他起来。 “小寒,我再问你一声,落酒她自己拿了你的剑,自己要魂飞魄散?”宁惜骨声音仍厉,“你只说是也不是。若不说便是默认,别怪为师不留情面。” 地面泥泞,泥水很快浸入顾寒的膝盖里,染得衣服上一片污迹。他抬头看着宁惜骨,说一字:“是。” 宁惜骨听罢这回答,却是背过了身去。 他再转身时,方才的怒火竟消了大半,面上透出一股倦怠来。宁惜骨眼神颓丧,只看着顾寒跪在泥水地,也没叫他起来,伸了手道:“把剑给我。” 没人知道宁惜骨想做什么。顾寒垂眼看着自己衣裳上的泥,然后把剑刃横在左手上,双手平举着剑奉上。 剑尖颤抖着,宁惜骨忽咳出一口血,接连着咳得身形佝偻,连站都站不稳了。祁越又急忙上前扶他,但宁惜骨没事人一样,一只手推开了祁越。 白虹的剑刃干净明亮,宁惜骨拿着剑走神。他低头看着白虹,缓缓地把剑倒过来。 “师父,”顾寒盯着宁惜骨。 宁惜骨陡然被惊醒,他闭了眼仰天长叹,垂下了胳膊。 五十三、 宁惜骨最终再没说什么,他把剑还给顾寒,一步一步地迈过那座矮桥,只留下个背影。 顾寒起身,原本雪白的衣裳下摆滴答着污泥水,从膝盖往下都沾着泥迹,灰灰褐褐的,看起来十分狼狈。 祁越没见过顾寒这副样子。他看着那些泥迹,怎么看怎么不 分卷阅读54 顺眼,头一摆看见一侧涨了水的小河流:“洗一下吗?” “不用了,”顾寒看也没看自己的衣裳,他顺手拉了下祁越,便要迈上桥去。 顾寒没察觉到自己很用力,祁越被他紧紧地一攥,又被那比方才还凉的温度激了下,下意识便挣了挣。 顾寒脚步一滞,如梦初醒般地立刻松手。祁越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小孩子了。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这下却更心绪沉重。 “抱歉,”顾寒道,说罢往前走了。 祁越茫然,不明白顾寒在道什么歉。茫然罢,眼中瞧见顾寒在前头的身影,挺拔如玉树。祁越急忙赶上去。只不过他看着前头便忘了看路,实打实地一脚踩进一个水坑里,扑了一脸泥点子。 祁越用袖子抹了,低头果不其然见衣裳上满是污泥点。小河水在身后哗哗地淌,他斜一眼那清凌凌的河水,弯腰拧一把衣裳下摆上的泥水,忽然觉得脏了也没什么,好像也不碍眼。 万山峰安宁静谧,水瀑生雾,草木葱茏,众弟子规规矩矩地练剑,俨然与山下两个世间。 祁越回到初霁院,眼见着顾寒与他分道,极其平常。他停住,却又没开口,到顾寒迈进屋子才转身。祁越回去,把沾着泥水的衣裳随意地扔在地上,仰头倒在床榻上,懒散到天黑,又迷糊着睡了过去。 后半夜,顾寒仍未睡。他抄着那卷在雨夜里伴了他十年的经书,一笔一画,分毫都不马虎。砚台里的墨泛着一星点琥珀似的光泽,被笔毫润湿,洇透纸面。 他落完一笔,一页纸没了空地,忽觉无所适从。 “既著万物,即生贪求。” 门轻轻地响了几声。顾寒搁下笔,起身去开了门。宁惜骨站在外头。 顾寒照例与宁惜骨倒茶,宁惜骨接过,却不坐。顾寒便也站在一旁。好像与从前没什么不一样。 杯子握在手里觉得烫,宁惜骨又换只手拿着。他看着顾寒,叹口气,还是落座。 “白天的事,是为师不对,”宁惜骨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一时昏了头,落酒她……” “我明白,”顾寒道。 宁惜骨歪着头看顾寒,半晌露出个苦涩的笑:“你那时想了什么,告诉为师。” “小寒,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是不是?”宁惜骨捧着手心的茶杯,话音停住,又道,“是不是想着,欠了我教养之恩,欠了落酒……” “师父,”顾寒罕见地打断了宁惜骨。他面上不见情绪波动,比宁惜骨还要冷静:“我不敢轻贱自己。但问师父一句,手中握着白虹时,您又在想什么?” 宁惜骨半垂了头,却不言语。 回来后的两日,祁越不知怎么的,绕不过牛角尖。他终于在又一日晚上,鬼使神差地要不睡觉,去偷偷摸摸地干点不能干的事儿。 看见对面朦胧的灯光灭了,祁越扬眉弯了弯嘴角。他提着剑出屋,轻轻地把门关上,没发出一丁点声响。祁越自觉想得周全,为免自己回来时再认错屋子,他有意没吹灭烛火。这样一来,顾寒的屋子是暗的,自己的屋子亮着,十分容易分辨。 祁越一路避着巡行的弟子,挑树木茂盛的路走。他轻手轻脚地凭着记忆找路,到从草木缝隙里看见两团模糊的光晕,才停了下来。 从他在的地方望过去,刚好能看到灯火旁边半块巨石,上头刻着红色的笔画,在白日看来,是斗大的“禁地”二字。 也许是早有的念头,也许是心血来潮。他一定要立即来看一看,至于会不会被看守的弟子发现,会不会与他们打起来,他都没有想过。 一阵湿润沁凉的风吹过,草木摇晃着,沙沙作响。祁越猫着腰,索性蹲下去。他透过眼前的枝丫看得清楚,禁地前空无一人。握了握剑柄,祁越打算起身,没等他站直,便听到有窸窣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声传来。 “这里从未开启过?” 祁越立时蹲下,险些惊呼出口。有声音倒也罢了,只是这声音酷似他爹,祁从云。他心砰砰地跳起来,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缩着身子,从枝叶缝隙里看。 “开过一次,”另一个声音,是宁惜骨,“几年前了。” “那你今次打算如何?”宁惜骨身边的人侧过身,禁地桥边的灯火恰照着他的脸,叫祁越看得一清二楚,果然是他爹。只是祁从云竟来了万山峰,祁越对此毫不知情,不过他也不大在意。 宁惜骨伸手摸着那块巨石,又顺着那红色的凹痕摸过去:“……落酒走了。” 细小的风又吹过,草木左右晃动,挡不严实祁越,祁越赶忙再往下低身子,这时祁从云忽把头转过来,朝祁越这厢看。祁越立时吓得鼻尖沁出细汗,他气不敢出,趁着矮木丛摇动时又往下低了低身子。这姿势难受得很,弯腿压胳膊的,但为了不被发现,祁越只得这么维持着。 祁从云拍了拍手,懒散地把目光收回来,道:“你找了这么些年,倒也算有个结果了。” “我走不得啊,”宁惜骨苦笑,“老头子,我若把小寒托付给你,你可得给我看好了。”祁从云还没说话,宁惜骨又道:“你家那小子,叫我很费心。” “宁掌门要托孤,”祁从云奇道,“我却没叫你如何管祁越,我早叫他不要在你这里了,学不了什么本事,他不听而已。” 宁惜骨大笑起来,啧声摇头:“祁老头子,许久不见,你倒活得长。” 祁越只趴得腿酸胳膊麻,他一边要警惕那边的动静,一边还要一动不动,实在辛苦,只盼着他爹与他师父能早些结束废话。 “你这山上的树栽得好,”祁从云又瞧了一眼那丛在夜里看起来黑漆漆的矮木,对宁惜骨道。 宁惜骨背过身,看那长长的栈桥,忽道:“你既是来了,要么去瞧瞧小八?” 祁从云还没说什么,祁越差点三魂离体。他脑中迅速地转,已经做好了待会儿以最快速度赶回去的准备,照着他爹那个懒劲儿,必然走不了多快。 “不用了。他可不想瞧见我,我也不想瞧见他,”祁从云打了个喷嚏,往栈桥上走。 “那便走吧,”宁惜骨说着,又与祁从云往栈桥那头去了。 祁越劫后余生般地慢慢吐出一口气。他从没觉得祁从云这么深明大义过。慢慢地猫着腰,祁越往后退进树林里,转头快步离开了。 栈桥半中央的两人这时停住了,望着禁地前的空地。 “规矩教了从不听,”宁惜骨道,“你看看你儿子,若不是今晚我二人在,他这就要无视门规,闯进禁地去了。” “你管不了他?”祁从云打了个哈欠,“他也没什么本事。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 宁惜骨嘴角抽了抽,他摸着胡须问:“小八在家 分卷阅读55 时,你也这般管教他?” “那倒没有,”祁从云泰然自若,“他一向躲着我走。” “……”宁惜骨哼声,“不是碍于令夫人威严在?” 祁越离得禁地远了,才平复下气息。还没摸到初霁院,山前落下两三点雨,忽炸开一声雷,接着哗地一声,落了倾盆无根水。 这几日没少被雨淋,祁越暗叫倒霉,老天变脸不打招呼。他从初霁院的墙头翻过去,轻巧地落地,见一个屋子亮着烛火,另一个暗着,便不假思索地朝着那亮着的屋子去了。 开门进去,祁越转身用手轻轻地合上了两扇门。 他刚要抹一把脸上的水,身后一声冷淡的唤:“阿越。” 祁越动作戛然停住,头脑嗡地变作空白。 五十四、 祁越扶着门,还没反应过来。他头没动,眼睛转了转,先看见了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字迹,龙飞凤舞,点墨留痕,绝不是他屋子里有的。 那便是顾寒的屋子了。 祁越就着站在门前的姿势把头磕到了门缝上。 “有事?”顾寒早看见祁越满身的水,靴底边沾着一点泥,头发上还有一片细小的绿叶,手里拎着的剑还在往下滴水。这副样子如何都不像是从对屋安生走过来的。 祁越听天由命地转身,靠在门上,用衣袖擦了下巴上流的水,若无其事道:“是。我来……看看师兄。” 顾寒正抄着清心经,头也没抬,跟没听见似的。 祁越讪讪地抹了把脸,靠在门边专心盯着自己滴水的衣袖。水滴在地上的声音格外清楚,很快积起小小的一滩水渍。他转头看见一边挂着的长抹布,取下来蹲地上蹭了水渍,一边蹭一边盘算如何逃离。 把自己弄得那摊水擦干净了,祁越又没了事情做。他衣裳半湿透地黏在身上,很不舒服,站着也煎熬。 “既然师兄在忙,我先回去了,”祁越道。 “过亥时出去,倒默十遍门规,”顾寒一边缓缓地移笔,一边道。他本不想找祁越的不是,但祁越能扯的面不改色,实在没法忽略不提放他一马。 ……祁越是真的忘了这茬。他别的惩罚没怕过,唯独对门规敬畏不已避之不及。到底三年前那一百遍门规留下的阴影不大容易消除。 “……来师兄这里,……不算出去吧,”祁越睁着眼睛瞎扯,试图逃过去。 顾寒终于抬头看他,烛火流转在他眼眸里,点燃了一些温度。祁越被看得心虚,低头抹一抹额头上快干透的水珠,没骨气地道:“不能换一样吗?” “什么?”顾寒搁下笔。 门边的人没敢再重复。 顾寒掩上书卷,迟了一会儿,却并未起身,“不是要回去吗?” 看来是没法换一样了,若是被顾寒知道自己偷跑去禁地,再抄一百遍门规都是轻的。祁越想完这一出,立刻释然,坦然接受了这十遍。不过他又觉得自己冤,要不是突然下雨,怎会跑错屋子,撞到顾寒脸前。 “我不想回去睡了,要留在师兄这里。”祁越突然蛮横地道。他猜八成顾寒定然会叫他回去,但也不管那么多。 顾寒刚拿起书卷,翻了一页,动作停住:“那就早些休息。” 这是不跟他计较了?祁越深知顾寒绝不会揪着一件事斤斤计较,既然过了这茬,那么算是暂时安全了。 “师兄为什么这么晚还不休息?”祁越走近书桌前,远远地瞟一眼,见字迹成行,铁画银钩。 “我不困,”顾寒又接着写。 祁越站了一会儿,往床榻边走。他把自己摔在床榻上,撞得床板作响,连衣服鞋子都没脱。 顾寒也只是看他一眼:“淋了雨,洗洗再睡。” 祁越闭着眼睛,在床上大张着四肢,头一摆撞到硬物边角,他顺手拿过来,又见是一卷书,便再塞回枕头下。 他不起来洗,顾寒也没再重复。 祁越便又十分放肆地在床上扑腾,他翻来覆去,把被褥弄得凌乱。自己鬓角头发散乱,衣领歪斜。他好像是故意在制造动静,就差把床榻上的被褥掀翻,扔到地上。 不过是罚了他默几遍门规,祁越又闹脾气了?顾寒没法不被这噪音吸引,他皱着眉看过去。祁越分明也看见他了,又视而不见的把头转向里头,接着翻腾。 “阿越,”顾寒加重些语气。 床上人打了个滚。 顾寒忍无可忍,放下书笔起身。 祁越听到桌椅响动的声音,暗道不好,急忙往床边翻身,他刚直起上半身,顾寒便到床前,差点撞到顾寒身上。 祁越没法亡羊补牢,只能继续兴风作浪。他往后一仰倒回床榻上,闭着眼睛就要接着往里翻身。翻到一半就被顾寒把胳膊按在了头顶,上身没法动弹,只好作罢。 “二十遍,”顾寒不与他废话。 祁越眨了眨眼睛,绝不可能是耳朵聋了。他胳膊动不了,便踢腿,接着被顾寒拿起床边的剑抽了下。不算疼,但既然打了他一下,难免不会被打第二下,祁越又老实了。 顾寒这下可以确定,祁越就是在胡闹。他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明知故犯。” “师兄,你每次下雨夜里都睡不着,对吗?”祁越不露怯,又毫无预兆地道。 顾寒面色不变。 从祁越的位置刚好看见顾寒颈下稍稍露出两段清晰的锁骨,衣领看着也有些松,再往下是烛火打出来的阴影。祁越没意识地看着,忽然明白到自己在看什么后,把脸扭到了一边。 本来还没什么,这样一来,甚至连顾寒的气息都变得格外清楚。这姿势好像也很别扭。祁越使劲扭着头,挣扎起来。 “安生休息,”顾寒只当他又要胡闹,手下力气不减,牢牢地压制住祁越。 “为什么睡不着?”祁越挣不开,又把头转回来,把怪异的感觉压回心底。 他躺在床上,墨黑的头发散在脸侧,眉目清晰,离得近更见眼睫细密,弧线若勾。顾寒忽松了手,站在床榻边:“没有睡意而已。” “骗人,”祁越坐起身,“师兄在雨夜里遇见过什么事吗?” 这话一语中的,顾寒竟有种被看穿的感觉。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一时失措,背过身去。顾寒从来没有怎么说过自己的事情,他觉得把心事说出来,就好比大庭广众下赤裸裸一样难为情,仿佛是在博取同情,袒露隐私。 “只是不习惯,”顾寒低声道。 祁越揉了揉头发,随手扒拉下被自己弄得凌乱的被褥:“要么,今晚去我那处睡吧。” ----------- 五十五、 床榻上水迹沾湿了几块,床单上还落着些细碎的泥。祁越极认真地等着顾寒的回应,半点也不觉得愧疚。 “不必了,你若想回去, 分卷阅读56 可回去。”顾寒好一会儿才道。 “哦,”祁越往后一仰,倒在床上,“外面在下雨。”言下之意是不方便回去。屋中角落的画筒中竖着一把纸伞,但祁越没看见。 “脱了衣服再睡,”顾寒转身。 祁越又挪去床边,随手解衣带。顾寒见他安生下来,便要接着去书案边。迈出一步,右手就被祁越拉住了,湿凉的感觉透过皮肤,一股力道渗进筋脉中锁住了身体里的内息。祁越顺势扯得顾寒往后跌下去。 他伸出胳膊,揽住顾寒,眼里透着一丝狡黠,却又慢吞吞道:“……我不是有意的,没控制好。” 顾寒还没从惊疑中反应过来,他想起身,竟力不从心。 “阿越,”顾寒微怒。 “去书阁时见到一本讲运气的书,不小心使了出来,师兄,对不起,”祁越语气诚恳,这话半真半假,他确实是想试一试,却不是不小心,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过一会儿它自己就解了,”祁越摸摸鼻子,连假装想法子解开都懒得假装。顾寒被他放在床边,祁越看着烛火的光眯了眯眼睛,觉得自己不能这么不敬地跨过顾寒,便左找右找,从枕头下翻出了那本书卷。他捏着书角,对着屋中的烛火,卡着力道甩出去。 书卷“啪”地一声轻响落在桌上,烛火应声而灭。 “祁越,”顾寒终于怒喝。 祁越仗着黑暗,嘴角弯了弯,小小地得意一下,得意罢又不作声地缩回床上,装睡充愣。顾寒好几年没这么连名带姓地喊他了,他这回算是真的捅了马蜂窝。要吃不了兜着走了,祁越心里对自己道。 “说不定今晚就睡着了呢,”祁越闭着眼睛,翻过身。 还没有人暗算过顾寒。他料不到自己师弟如此大胆,更何况他竟然一时冲不脱那外界真气的禁锢。 身上小心翼翼地搭过来一角被褥,还透着雨水的潮湿气味,顾寒闭着眼睛,调动身体的内息:“想再抄百遍门规还是想挨打?” “困……”祁越又往里挪,含糊不清地咕哝,立时要进入梦乡,“我睡了。” 顾寒一点办法都没有,火气无处发泄。祁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会耍小聪明,拿捏他的性子。顾寒本是觉得祁越长大了,不愿意再动不动就罚他,谁知他师弟没有小时候那般明目张胆地顽劣,反而变本加厉顶风作案。 他深深地吐纳着气息,内息周转片刻,祁越的暗算便失了效。力气一恢复,顾寒立即起身,掀起被褥下了床,本是很用力的一掀,被子那角落下去,还没到实处,顾寒又伸手捞住了。祁越气息已匀,顾寒站了一会儿,把那角本会落在祁越身上的被子轻轻放下。他便听见本该睡着的人气息紊乱了一瞬。 祁越恨不得睁开眼睛,看一看顾寒要做什么,便只期盼着顾寒快些安顿下来,不要再看他。他正不敢动地注意着动静,放在身侧的胳膊被顾寒握住。 要做什么?祁越紧张起来,……不会要打他吧。 顾寒没有打他,祁越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时候,已经无暇再想这个事实。他内息被锁得彻彻底底,只能勉强地调动一缕半缕真气,还稍纵即逝。 被顾寒内息侵入的那一刹祁越就已挣开了眼,但仍是晚了。想作混的狂妄少年还没本事掀天,只能束手无策地呆着。 顾寒看他的样子,也不点破,转身便去点燃了烛火。看样子是又不打算睡觉了。 祁越被烛火的光晃得眯了眯眼睛,小声地叫了声:“师兄……” 两人间隔着一架屏风,屏风上绘着寒江湖心亭,白雪点点。灯光透过去,遮挡不住。 顾寒侧头皱眉望了一会儿,又转过来屏风。祁越没来得及认错,一件物什蒙在了眼睛上,绵密凉滑的质感,眼前一片黑暗。 这要算个好法子,两全其美,祁越既不会被烛光所扰,顾寒也能安生地抄字。 “师兄,我……”祁越有些懵。 “睡觉,”顾寒沉着声音,“寝不语。” 祁越识趣地闭上了嘴,听着轻稳的脚步声去了屋中。 不知道明天还要不要再抄二十遍门规,或者是一百遍,又或者还要挨打。祁越颓废地想。 ---------------------------------------- 五十六、 祁越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中,竟又一次看到了那禁地中的情形。闪着红色光芒的剑半截没入白骨堆中,妖冶诡异。他步入禁地中,那中皇剑照例颤动着,朝他飞过来。祁越手一抬,将它握在了手中。 微微冰凉的剑柄,却又不是寒彻骨的温度,握在手心里稍微久了,还生出些暖意。祁越就那么握着那把只在梦里见过的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他走出禁地,站在云海缥缈的栈桥上,那些云见风便长,乘势而起地在他面前结成云幕。不见山林草木,却分明有俯瞰远景之感。 浓浓淡淡的云气中,立着一个人,他身上的白衣如云,与周遭一色,几乎不大能看出来,佩着的一柄剑锋芒内敛。 云聚了又散,散了又拢,两人隔着半丈远站着,谁都没有动,还不待祁越上前一步,一把剑破空穿过两人之间的重重云幕,把云劈得丝丝缕缕,锋利的剑刃携着未断的云缕,朝祁越冲来。 本能地要躲开,但一时间竟动弹不了,剑刃离眉心半尺时,祁越认出了那剑的样子,正是白虹。他惊惧更甚,也知身在梦中,可越是挣扎越是无力。剑刃堪堪要刺进眉心之际,祁越醒了。他俯身呛出半口血迹,手上不自觉地攥住被褥,脸上冷汗落得肌肤生凉。 祁越神情恍惚地扶着床榻起身,自己挣脱了束缚,可还是不能心安。 屋内烛火融融,顾寒听见动静,抬头望过来。他走近拉过祁越的手腕,探得内息不平,却没有零散冲撞的迹象,又皱眉帮祁越擦唇边的血迹。 祁越偏过头去:“我没事。” 顾寒的手在半空停了停,又垂下:“没事就好。” 祁越凭空从梦里带出来一股脾气。这会儿梦已醒了,但耳中又不得安生,只兀自气闷。 “明知道方才那般很危险,还这样冲动?”顾寒道。 祁越没听进去,仍偏着头。顾寒也不再说话,转身要走。 “师兄,”祁越突然道,“若我现在能赢过你了呢,你说话算数吗?” 他看起来很像无理取闹。外面还在下着雨,闷响的雷声时不时滚过。半夜三更,两人既非仇敌又非兴致所致,找不出要去冒着雨拼剑的理由。 “明日再说。”顾寒又走向书案边。 祁越抬手用袖子抹了嘴角丝缕血迹,又用胳膊蹭干净。他跟过去,漆黑的瞳仁上映着如点漆的烛火,少年人的声音沉稳得有了偏执:“为什么现在不 分卷阅读57 行?” “没有必要。”顾寒审视他一会儿,觉得祁越没中邪。 祁越几乎是伸手夺了顾寒手里的书卷,他胆大包天地前所未有,直直地看着顾寒:“明明每次下雨夜里都睡不着,师兄为什么要说不困?” 顾寒没有动,只静看着祁越。他总有这样的本事,什么都不说,却让祁越觉得自己做错心虚。 顾寒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每次祁越觉得顾寒有了人情,没过多久,便又会清晰地看到两人间横着的沟壑。虚荣心也好,自大感作怪也罢,祁越很想知道,在顾寒心里,自己真的能力很差么?他想知道顾寒为什么睡不着,也自觉只是连带着问出来了而已。 两人无声地像是在对峙。祁越并没有罢休的迹象。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顾寒终于开口。 顾寒实际上已经很容忍,没计较他这么无礼。祁越却像被人打了一耳光,脸快烧起来。顾寒说的不错,是他的事情,若是不想,实在没有必要告诉自己。 “是我逾越。”祁越低声道。 他把书卷轻轻放回书案上,又走过去,把自己弄乱的床榻整理好,看也不看顾寒地道:“我回去了。” 外头哗哗地下雨,顾寒只能递过来墙角画筒里那把纸伞。 “不用了。”祁越在门口站一会儿,就那么进了雨幕中。 五十七、 次日,宁惜骨对着全万山峰的人宣布,自己要闭关去了,何时出关不定,这段时间万山峰的一切事宜交给顾寒处理。 这句话还没在祁越脑海里形成什么印象,他的两个师叔接着表态,林孤芳说自己久在山上,闭塞视听,修为不见增长,因此要下山云游,归期也不定。所幸吕英既不会闭关也不会去云游,而是要在万山峰,平日教弟子们修炼,加上帮助顾寒。 祁越脑袋里有无数个猜测,他觉得或许昨夜宁惜骨去禁地镇压那邪剑,被伤到了,所以去闭关。但林孤芳为什么要离开,他怎么都想不明白。 万山峰的弟子们对此不免议论纷纷,宁惜骨不是看不出底下人的疑惑,但他照常地把麻烦扔给了顾寒,拍拍屁股潇洒地闭关去了。 一众人在广场上散开离去,祁越却还在原地站着,他瞥见顾寒,顾寒也看向他。顾寒知道祁越必然心中疑惑,甚至连祁越会如何问都想得明白。但祁越没有来,只远远地看顾寒一眼,便转身离去,唐昭在他身侧,两人一起说了什么走远了。 那么大一个广场,不过一会儿功夫,人也就散得干干净净了。莫曲见顾寒在原地出神,询问道:“师兄?” 顾寒转身。 “大家都在猜测,说掌门与二师叔是否生了嫌隙,”莫曲笑道。 “师父说自己劫数降至,与二师叔并无冲突。”顾寒道。 “好罢,”莫曲点头,“我与大家说,不叫他们瞎猜了。” 莫曲说罢离开。顾寒站了片刻,朝藏书阁去了。 唐昭边走边与祁越道:“二师叔极少离开万山峰,自我来后,他还未下山过,今次竟要下山。” “或许是修为遇到瓶颈,下山去也不是不可能,”祁越随口应着。 唐昭见他心不在焉,似有烦忧,也不再提这茬,又笑道:“你近来可曾见过师妹?” 祁越站住想了想,才道:“没有。” 唐昭笑着摇头:“你前几日与师兄下山,师妹还很是牵挂,此时她不在,你怎一点也不关心?” “师姐是想下山去玩,又不是牵挂我与师兄,”祁越慢吞吞道,“那她去哪里了?” “下山去了,说是要去降妖除怪,”唐昭道,“听闻百川的弟子近来要外出历练。” 这两者听来无甚因果关系。但祁越听罢会意,一本正经道:“看来要恭喜师姐。” 祁越呆得闷,剑也练不下去,他在屋后的银杏树下躺了半晌,仰头见叶面如扇,密密匝匝。那些无辜的叶子也不知哪里惹到了他,叫他越看越是心烦意乱,最后拎着剑起身,从院墙纵身翻了进去——反正翻墙比较方便。 落入院中,祁越不自觉瞟了眼顾寒的屋子,那厢关着门。他甩着剑花,扭头见自己的屋门,却不想进去,便又从大门出去初霁院。 佟曙风坐在花丛边翻书页,淡紫色的花谢过一轮,稀疏了不少,绿意倒更浓。他看着书页沉思,风吹过来掀起一页,佟曙风又轻轻将它翻回去。山上草木动摇,他随手拈来一朵枯萎的褐色花朵,夹进书页,合上了书。 祁越从山坡上头跳了下来,衣服上还挂着几个带刺的草木种子。 “是被掌门追着打,才慌不择路?”佟曙风一见祁越,便笑着摇头。 “师父哪有空打我,”祁越弯腰捏起那几个种子,扔在了草木丛中,“待它们发了芽,说不准比师叔的花好看。” “那自然不可能,”佟曙风笑道,“野草与花莳非同类,怎可相比。” 祁越看见那棵大树,便照例准备去往下面坐,哪知佟曙风又指了指旁边的木桶:“去帮我打一桶水来。” 把剑竖在树干边,祁越拎着桶去了。他不费力地拎了半桶回来,佟曙风低头看了看,不客气地道:“太少了。” “哦。”祁越又拎着桶去湖边,耐心地等水漫过了木桶边,又拎着回来。那水满得与桶边齐平,竟也一滴没洒出来。 “太满了,”佟曙风又道。 祁越拎起木桶,往佟曙风身后的花草丛中瞄。 “不准倒,”佟曙风低头翻书,“是打水,不是倒水。” 祁越任劳任怨地又拎着那木桶去了湖边,他蹲了好一会儿。那木桶本就满当,被他扔在水里,很快往下沉,木桶的柄快要钻进水下时,祁越一把捞住,把它提了上来,又倒掉些水,剩下七八分满,才提着回去,佟曙风也总算满意。 “有烦心事?”有了水,佟曙风却并不浇花,他合上书卷道,“以前可没这么不上心。” “没有,”祁越靠着那棵大树,闭着眼睛,“只是昨夜没睡着。” “想念哪家小姑娘了?”佟曙风打趣道,“你这个年纪,实属正常事。” “师叔,”祁越皱眉睁开了眼睛。 佟曙风端详祁越良久,看的祁越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沾了什么看不见的污迹。佟曙风又认真道:“我不问。不过瞧你的样子,像是与人家姑娘吵了架。” “师叔好无聊,”祁越坐直,忘了烦闷反倒气恼起来。 见祁越这样子,在佟曙风看来,更像是欲盖弥彰。他以为祁越恼羞成怒,只觉得这反应有趣,也不好再揭祁越的面子又笑道:“听说掌门要闭关了。” “是啊,”祁越应了声。他握着剑松开,又握住。 佟曙风看着越昼剑,没头没脑地点评道:“这是把好剑。” 分卷阅读58 祁越抬头:“师叔听说过中皇剑么?” 佟曙风思量半晌,这才摇头:“不曾听说过。你从哪里听来的?” “忘记了,”祁越睁着眼睛说瞎话。 佟曙风回想,实在找不出关于此物的记忆,又道:“我确实不曾听说过。” 祁越也没指望从佟曙风这里知道什么,他只顺道问一问。这么一问,不免又想起顾寒。他师兄更是别指望,若是不想说,绝不会多言。譬如宁惜骨为何要闭关,祁越虽疑惑,却没打算去问顾寒。 他觉得自己想得不错,全没觉得自己这行为还带着赌气。 “若想知道,你可以去藏书阁找一找,那里卷轶浩繁,许能找到。”佟曙风见祁越实在烦恼,便建议道。 五十八、 藏书阁里的书分了类目,找起来不算艰难。祁越在记载着剑的宗卷中浪费了不少时候,粗略地翻完两三本,奇闻异事看了不少,却没见有关于什么摄人心志的邪剑记载。 他索性抱着一大摞书,把它们搁在地上,坐下来慢慢翻看。没一会儿就被一张残页吸引了注意。那微微发黄的页面记载着,一种古老的御剑之法。不同于御剑飞行,这法子讲的是如何要剑修与自己的剑生出感应。页面上的文字言语晦涩,甚至还有许多句子,断在了残缺处,余下的拼拼凑凑,勉强糊弄出一点意思。 祁越翻过一页,见又是关于这御剑之法的说明,倒是把缘由记得清楚。倘若剑修能与剑生出感应,人剑相通,便大大少了走火入魔的危险。 这倒有趣,祁越想,也不是因为可以避免走火入魔,而是觉得好玩。他之前也来藏书阁,只不过只找些如何修习剑术的书本看,没看过这些。他这样看着,便忘了起初要找的内容,反而练习起这御剑之法来。 书上讲,剑明白剑修的召唤,方算成功。 祁越便把自己的剑扔远一些,抬手动了修为,越昼便稳稳地飞到了他手中。祁越又把剑扔远些,这回没动用真气,只盯着它。 越昼剑没动静,看起来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过来,”祁越冲着剑招呼。 仍然没有动静。 祁越就着坐在地上的姿势,往剑那边挪了挪,又严肃地招呼:“过来。” 越昼剑在地上兀自明亮。 祁越手一扬把它召了回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敲一敲剑刃。剑柄还没捂热,无辜的剑再次被丢了出去。祁越这次连口也不开,试图让他的越昼剑学会读心术,自己回来。 他饶有兴趣地盯着躺在远处地上的剑,胳膊撑在地上,探出半个身子,十分地有耐心。到他撑的胳膊有些酸,越昼剑仍是不解风情,躺在地上不动。代价是它被召回去,挨了一通摔打。 “真是笨,”祁越又把剑扔了出去。不知是不是被他的淫威吓着了,这次越昼剑似乎滑得远了些。 顾寒也在找书,可他想找的东西并不那么容易找到。他从藏书阁的底层上来,封好门,便听得书阁中有叮当的清脆响声。待他凝神细辨时,那声音却又不见了。如此往复数次,声音又一次响起时,顾寒朝那厢去了。 他先看见了地上躺着的越昼剑,接着不容他想什么,自己手中的白虹突然出鞘,朝着越昼剑飞过去,也叮当一声落在地上。两把剑撞得发出好听的响声。 坐在拐角另一边的祁越先是被突然飞出来的白虹吓了一跳,他赶忙起身,见两把剑落在地上一处。祁越弯腰捡起白虹,起身见顾寒,把白虹递过去。除此外,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处理方式。 顾寒也不免一愣,接过白虹。 “这书上记了与剑交流的法子,”祁越示意手中的书,很有些主动和解的意味,“……师兄的白虹,也听话吗?” 听话?若是听话,怎么刚才会自己跑出去。 “也不尽是,”顾寒见祁越手中的书页残破,再结合方才听到的声音,不难知道祁越再做什么。他话也多了句,“我未听说过有什么捷径能让剑明白使剑者的心意。” 祁越怕顾寒知道自己刚才的丢脸事,只道:“我随意看一看。” “师兄,”祁越又问,“你知道记载中皇剑的书册在哪里吗?” 祁越是在明知故问了,顾寒这么觉得。他甚至是在以一种逼迫的态度,让顾寒承认自己知道,但是不愿意给他看。 “知道,”顾寒道。 祁越惊讶,却又高兴:“那……” “你想看?”顾寒道,“但那卷记载是不准门派弟子翻看的,顾忌心志不稳,误入歧途。”他不怀疑,这话对祁越没有什么说服力。结果再差无非不欢而散,也不是一次两次。 但在祁越听来,这话已比从前好上许多——从前顾寒从不会与他解释。他因此也没抱多大希望,只点头:“我知道了。” 顾寒对他这好态度不免意外。 杨问水本也在藏书阁中。他比寻常弟子努力许多,可自己仍是觉得不够,不是去练剑,便是埋头看书,平日鲜少见人。 藏书阁中的动静自然也引起了杨问水的注意,他疑惑地从另一厢走过来,便看见祁越与顾寒。 “若是有一日我看见了呢?”祁越微仰了头又接着问,他嘴巴没有笑,可眼角却带着笑意,跟挑衅似的,“若我看了那记载着中皇剑的书卷,并未受它影响呢?” 顾寒没说话,倒是杨问水愣在了原地。他本能地问了一声:“中皇剑是什么?” 祁越这才看见杨问水,他不好贸然解释,便只等顾寒说。 “是以往流传下来的一把邪剑,不可接触,”顾寒也不遮掩。 只是他虽说得清楚,听在杨问水耳中不免又生出别的意思。自己修为不如师弟,师兄或也体谅他,并不让他知道更多,自己当然也帮不上什么忙,杨问水心中黯然想道。他又失落起来,并未追问,打过招呼,便离开。 祁越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说话的时机不当,也不知道杨问水原来知不知道那中皇剑是什么,又会不会去猜测。 “你方才说什么,”过一会儿,顾寒道。 祁越稍稍退了一步,轻声道:“若我看过,没受它影响呢?” 顾寒的视线始终在祁越脸上。片刻前的意外烟消云散。祁越怎会那样乖顺?果真是等着向他发难。他从来都明目张胆地不把门规放在眼里。顾寒不愿意承认的是,祁越有些让他费神。 “阿越,我以为你长大了,”顾寒道,“这是小孩子才会做的假设。” 祁越长眉蹙了蹙,撇过头不吭声了。 他最不喜欢被人说是小孩子,更何况他已经长得很高。可这时候若再如那个十四岁的孩子一般嚷嚷一句“我不是小孩子”,恐怕更有嫌疑。他师兄没说什么门规,反倒让他失算。 “你又以何觉得 分卷阅读59 自己不会受影响呢?”顾寒接着道,声音不高。 祁越不愿意回答,他不爱听怀疑自己能力的话,更别说是他还没比过的顾寒说这话。他向前一步,离摆书的架子远一些,顾寒却上前,逼得他不得不靠回书架上。 这样的感觉真是难受极了,因为他还胜不过顾寒,所以根本无法反驳。祁越只能把脸低着侧过一旁,才觉得压迫感少一些。 祁越心里有了脾气,呼吸也清晰了一些。顾寒才觉距离这样近,他也不是非要让祁越说话,此时便又退开了。祁越仍偏着头没看他。方才一瞬的化开的雪水又结了冰。 还是又闹得这样。 顾寒突然心口有些堵,转身便出了藏书阁。 祁越这日回去,便没怎么再出来过,他一日之间也要跟杨问水一样沉溺修习,废寝忘食。顾寒每每推窗,入眼便见对面紧闭的门窗,那些意味不明的烦闷竟持续了不短的时候。这两三日,初霁院中都好像气氛不大对,就连唐昭都觉得别扭。他有空时去找一找自家师兄师弟,竟一个都找不着。 所幸三日后桑落落回来,沉闷的氛围才得以改变。 五十九、 桑落落像是携着吹开春日花朵的暖风回来的,她看见什么心情都出奇的好。到听见唐昭说这几日初霁院中太过寂静时,桑落落一甩衣袖,拍着唐昭的肩膀告诉他事情包在自己身上了。 桑落落先去敲了祁越的门,把门拍的哐哐响。 她敲的手疼,祁越从里面把门打开了,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桑落落,等她利落点自己交代来意。 “我就是看看……”桑落落说。 “砰”地一声,那两扇门险些夹住桑落落的鼻子。唐昭眼疾手快拉了桑落落一把,才叫她幸免于难。 “他闹什么?”桑落落惊魂未定。 唐昭扭头望了望院中银杏的对面,皱着眉道:“也许……不好说。” “反了他了,怎么越大越放肆,”桑落落把袖子捋上去,又砸起了门。这次她用力不小,祁越却没再开,桑落落往后退了退,唐昭也让一让身子。桑落落提了提裙子,冲着门道:“小师弟,再不开门,师姐我直接踹了啊。” 门又开了,祁越两手把着门:“师姐究竟有何事?” 桑落落吸取教训,也不废话,伸手揪着祁越的衣领把他拽出来:“闷在屋子里做什么?外面大好天气,出来晾晾,别生霉了。” 祁越被拽得狼狈,也不好与桑落落过分揪扯,懒得说什么。 “唐师兄说,最近都没见大师兄,他在做什么?”桑落落冲对屋努下巴。 “不知道,”祁越想拿开桑落落的手,不妨桑落落猛地拽了他一把,又往院中去:“跟我去看看。” 祁越一下子拿开桑落落的手,扭头便往回走。桑落落反应奇快,两只手抱住他的胳膊,威胁道:“你敢走,我就去师兄那里哭,说你欺负我。” “……”祁越站定盯着桑落落,唐昭轻声道:“确实多日未见师兄,听莫曲说,师兄似有担忧事。” 祁越发誓自己只愣了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被桑落落拽着站在了顾寒门前。与那时敲祁越的门不同,桑落落这回手劲儿恰好,不轻不重,敲三声后,没多久,顾寒便开了门,一下子与三人打了个面对面。 “什么事?”顾寒道。祁越目光不知落在那里,桑落落还拽着他的胳膊。顾寒只看一眼,便移开了。 “多日不见师兄,师妹和师弟有些担心,所以来看一看。”唐昭笑道。 桑落落放开祁越的胳膊,咧嘴:“对。小师弟非要让我们来看看师兄呢。” 这谎话许是太过拙劣。顾寒听罢并未有什么反应,只道:“我没事。” 气氛一下又不冷不热,不上不下,连唐昭也不知道说什么。祁越看不下去他师兄师姐的洋相,自己更是站得难受,把目光收回来道:“既然师兄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顾寒便点头。 桑落落在原地看着祁越自顾自潇洒走了,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两人好像也没什么事啊,她狐疑地看唐昭。 “还有事?”顾寒又道。 “无事,师兄告辞,”桑落落嘻嘻笑着,赶忙扯着唐昭走了。 顾寒看着桑落落拉着唐昭胳膊的样子,手扶在门上,出了好一阵神。 祁越一连在屋子里呆了几日,被桑落落闹了一通,忽然觉得屋子里确实有些闷,便开始拎着剑去初霁院后头练剑。 丛丛银杏挺拔整修,金黄的枝叶把日光遮蔽得影影绰绰。落叶随着越昼剑上下翩飞,掠过白色的衣袂,在空中惊起又倏然坠地。 静谧惯了的地方,祁越来这里很多次,皆未见着旁人。他一贯练一会儿剑,便就地而坐靠着树干睡觉。他照例往那棵树干最壮的银杏树下坐,眼睛将要闭上的前一刹那,余光捕捉到有只毛茸茸的虫子爬进了他身边的落叶层中。 ……祁越一阵毛骨悚然,猛地站起身来。他扭头看自己的衣裳,确认未爬到自己身上,才松口气。但他盯着脚下的落叶,怎么都不能放心,便拿剑拨拉,定要找到那可怕的虫子才罢休。好一顿扒拉之后,越昼剑上串了几片金黄的叶子。 虫子是不见了踪影,扒到泥土了都没见到。不过倒是见到一本书,封线整齐,灰蓝色的封皮,写着黑墨小字:剑史。 祁越弯腰捡起来,连看也不看,把书卷在手中。这本书宁惜骨是讲过的,里头记载些古时候的剑,无甚稀奇,不过书卷扔在野外也不好,祁越便打算把它拿回去。 他盯着那被他扒拉开的落叶层,想起那虫子,仍是满身恶寒。祁越再看其他树干下,甚至觉得指不定那虫子在哪里,简直没有他立足之地。他越想越厌恶,当下便离开了这片林子。 这书后来被他随手一扔,书页掀开几张,落在床榻上。祁越要爬上床休息,拎起来这本书,扫过一眼,忽然愣住了。 六十、 页面上只有图,线条清晰,并无字迹。图上沾着古朴的彩绘颜色,内容却不与这颜色一个调子。画上的人形体交缠,浑身赤裸,神态自若不见异样。 祁越起初还没看出这是什么,他又掀动几页,所见皆是这样的图画,只是场景与姿势不同,忽见菱灯红烛帐,又忽见竹窗前矮榻。画中人忽是一男一女,又忽做两个男子,腿臂弯折,亲密狎昵。 哗啦啦掀了半本薄册子,祁越顿住,忽然明白了那是什么。他未经人事,但绝不是傻子。万山峰上从来清净,如何都不知会有这种物件。 祁越镇定自若地捏着那册子一角,一动不动。他不想被这小小一本画册吓得发慌,故此还能平静。只是他自己看 分卷阅读60 不见,面上早一片涨红。 他微微地侧过脸,以示绝不认同这样的物件,但眼角又慢慢地瞟,先是瞄见雕花的多宝阁,又见到绕着的乌发,再往下是裸着的皮肤。那画不算大,但描的太过精细。 祁越这般看了几眼,便又把那册子拖到自己眼前。不就是一本小画册,自己难道多看几眼就能失了定力?忽然涌上这念头,祁越忽面色落下来,丝毫不见失措地拎着那本画册,从头翻到了尾。 他自觉也没有因此心生杂念,可见有些规矩毫无道理,完全是为了叫人讨厌它。 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最开始的羞耻与神秘感荡然无存,祁越甚至觉得那画面上人物身体线条画的扭曲,毫无美感。 不过如此嘛。 祁越甩手把这册子扔到了桌上,刚要爬上床,又觉得面上凉腻,沾着汗水似的,便去院中打水洗脸。 天色刚抹黑,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祁越在清零透明的水中洗手,掬水扑到脸上,清爽了许多。他抬起头时,刚好看见对面人影回屋,白衣在夜色里竟生出些单薄之感。那屋门关上,暖黄的光从门窗透出来,祁越才回神,拿衣袖胡乱地抹了脸上的水珠。 他吹灭烛火将歇息前,站了一会儿,又拿起那本册子,塞进了书案上的卷册摞里。这才把烛火熄灭,爬上床休息。 睁眼醒来时,刚过三更。祁越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笼着皮肤,让他闷得有些透不过气。翻身掀开被褥,腿根竟觉得湿腻一片,贴着皮肤,清晰到无处遁形。 祁越掀被褥的胳膊停在空中,身体僵硬。他忽然狠狠摔了被子,下床点着了烛火。薄衣贴在肌肤上,还粘着汗水,走动间更觉腿间异样触感。祁越厌恶得都不想低头看一眼,伸手扯过搭在椅子上的外衫,匆忙地披上,又换下脏了的亵裤。 到院中劈头浇下一桶冷水,祁越便松了木桶。木桶带着长长的绳子砸进水井里,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祁越胸膛起伏着,紧紧攥着手心。不自觉地朝对面看一样,又立时转过身。 方才残余的梦境还是如此清晰,挥之不去。 他在梦里与他的师兄云雨纠缠,做那画册上一般的难堪之事。顾寒一张冷霜似的脸沾了情欲,眼角微红,竟是无法想象的艳色。 这算是什么? 不过是临睡前看见了顾寒的身影,难道自己心里,竟然对师兄有这样不堪的想法吗? 祁越怒气没法平歇,又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他站了半天,双腿发麻。再无睡意,祁越扭头回屋提着剑便翻出了院墙。 ———————————————————————————————————————————— 他本想去院后的树林里,但一想到白日里那里钻进去一条毛毛虫,便立即掉头。夜深露重,祁越衣裳下摆被沾得湿漉漉的,再想方才的惊梦,越想越不可思议,简直乱七八糟。 只是个梦而已,他睡觉前看了那本册子,又碰巧见到顾寒,才有这样的梦。祁越这样安慰自己。反复想了几遍,清凉的空气吸进肺腑里,叫他清醒了许多。 确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祁越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晨早练剑时,顾寒没出现。祁越莫名其妙地松了老大一口气。桑落落倒有些愁。她平常总会开什么玩笑逗祁越,但今日罕见的文静。晨练结束后,桑落落又叫住了祁越:“你平时是不是老去院子后面树林里?” 祁越有些心虚,但他从没在那里见过第二个人,自觉桑落落应该不会知道那什么图册的事,便极为自然道:“是啊。” “那你昨天去了吗?”桑落落突然也变得十分自然。 “……去了,”祁越迟疑着点头。 桑落落甩着剑花,眉头又皱起来。 祁越这时已猜了个大概。 桑落落明明是个女孩子,做的事这么不靠谱,祁越直摇头,反而有恃无恐了几分。毕竟他们两个谁都不想叫别人知道。 桑落落一路跟着祁越回了初霁院,又跟着他进了屋子。祁越心知肚明,也不点破,更不主动提起,抬手把剑一扔,靠在了书案前,把那摞书挡的严严实实。 “那你有见着什么东西吗?”桑落落眨眨眼睛,极快地四处扫了一眼。 “有啊,”祁越又点头。 桑落落声音低了些:“是什么?” 祁越眼看着桑落落把屋中瞄了个遍,又道:“一只虫子。” 桑落落推了他一把,抱着胳膊嘻嘻笑了:“小师弟,你还小,别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坏了修炼的根基。” 为何他师姐脸皮那么厚?祁越暗自惊奇,他好歹也算个男人了,桑落落跟他说这事居然脸不红不白。 “万一师兄知道了呢?”祁越道。 “你有这个胆子再说。”桑落落有恃无恐。 莫曲刚传达了吕英的吩咐,说是有事情要与顾寒和祁越说。顾寒便叫莫曲先回去,打算去叫祁越。 他远远见祁越屋门开着,听见隐隐的说话声,便在门口唤祁越的名字,却无人应。顾寒刚要敲门,一件什么东西哗啦啦地从里面砸了出来,险些要砸到他脸上。顾寒侧身避开,伸手捞住了那件东西。 祁越与桑落落冲到门前时,顾寒刚好低头看自己手上摊开的书页。 桑落落打了个哆嗦。祁越脸一下子烧红了,比起害怕,他心里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之前安慰自己的话失了效,他看着顾寒的脸,一刹那与夜里的梦重合在一起,让他羞愤难当。 那本册子首当其冲地化作了一堆碎末。 祁越无心去解释什么,跪在静思堂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还挨得心不在焉。 顾寒问也没问他,想来是问不出口,只不过约莫是真的动了怒,觉得挨打不足以教训他师弟。祁越不得不又一瘸一拐地跟着桑落落一起在广场罚站。 罚站也不是白站的,要伸直胳膊托着书,站得笔直。桑落落一定是沾了身为女孩子的光,遭的殃要少一些,没挨打,连罚站的时辰也少,举着的书也少。她五卷,祁越十卷。 越昼剑躺在地上,不知是犯了什么毛病,突然自己冲出来,轻轻碰了下白虹的剑鞘,又落了地。 “……”祁越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自己的剑是在做什么?之前不是笨得可以吗,现在忽然聪明了?简直是给他添乱。 顾寒盯着地上又安生的越昼剑,把手里的一卷书添了上去。祁越胳膊弯了弯,又赶紧伸直。 “四个时辰,站不好重新站。”顾寒冷冰冰地道,“听见了?没听见五个时辰。” “……是,”祁越硬着头皮,还是不敢看顾寒。 这么罚站绝不是一件轻松事,比挨打难受得多。没过一会儿,祁越的两臂 分卷阅读61 就酸麻胀痛,叫嚣着支撑不住。时间过得格外慢,祁越不能感觉出过了多久,但他心里又中魔似的满是昨晚的梦。他恼怒地想把它赶出脑海,却无济于事。 正精神恍惚之际,腿上被剑抽了下,本就挨了打,还站了许久,被这么一碰,祁越差点嚎一嗓子跳起来,又生生地忍住了。 胳膊早弯得不成样子,理所当然地也挨了下,顾寒声音依然发凉:“站好。” 身上每个关节都疼痛难忍,举着书的胳膊麻木无感。祁越甚至觉得呼吸都需要力气,可这时候恰恰是那些杂念让他还能站着,不至于忍不下去。注意力被分散了,也就注意不到身体的感觉。 祁越眼睛垂着,面色有些发白,显得眉眼格外清晰。他胳膊在微微地颤抖,但仍伸得笔直。祁越此刻只希望顾寒不要在这里,再让他多站几个时辰也无所谓。荒唐的梦越是压制,越是挥散不去,他实在无法心情平静地面对他师兄。 “师兄,对不起,”祁越低声道,他闭着眼睛,眉心皱着。 “什么对不起?”顾寒眼中深冷。 祁越不肯再开口。迟了会儿,他又道:“是我不对。” 祁越鲜有主动承认错误的时候,但他这态度真诚得过了头,还有些明知故犯的嫌疑。 “阿越,”顾寒凛了眉,“你……” “师兄,”祁越还是闭着眼睛,他没法睁开眼看顾寒,现在连听顾寒的声音都不能听,只好无礼地出口打断。梦里轻轻的喘息响在他耳边,犹如蛊惑。 “我愿意去闭关思过。”祁越道。 他这样不爱被拘束的性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竟然主动要去闭关。顾寒有些反应不及,怀疑祁越被他罚的精神崩溃了。但他去也好,磨一磨性子,免得太过浮躁。 “去便是一年。”顾寒道。 祁越点头。 “回去吧。”顾寒可能是觉得他态度好。 祁越睁开眼睛,吐了一口气,想把书扔下的念头刚冒个尖,那十来卷书就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他还没弯腰,身子就站不稳差点摔倒。 顾寒揽了祁越一把,眼见是松手祁越就要跌下去的迹象,偏偏祁越还觉得自己没事,要自己站起来。顾寒并没松手,反伸手把祁越打横抱了起来。 祁越起初没意识到,还折腾着自己往地上站。挨了打的后背被顾寒胳膊压了下,他倒吸口凉气,沁了一鼻尖的汗,这才注意到眼下的处境。 “……师兄,”祁越不知所措。他胳膊也没力气,就垂下去,倒省了没地方放的尴尬。 “回去养好伤就去闭关,”顾寒依然冷淡。 六十一、 那日顾寒抱着祁越回去,桑落落正在找唐昭去帮忙说情。唐昭听桑落落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两句,虽不知具体缘由,但也应了。两人还没出门,便见顾寒抱着祁越进来,齐齐怔在了原地。 “师兄都没有抱过我,”桑落落扭头,“抱过你吗?” 唐昭咳了一声:“……没有。” 祁越休息了两三日,也真的去后山闭关。桑落落打死都不信,祁越何时有这样的觉悟,会把自己关起来这么久不在外面显摆。大半个月过去,祁越都没出现,桑落落才终于相信,她这师弟真的是去闭关了。 外面季节更迭,万山峰却不见昼夜长短变化,四季如春。 祁越闭关九个月的时候,宁惜骨出关了。万山峰众人没料到他们师父闭关时候这么短,跟闹着玩似的,但显然又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古怪。 “我命数将近,”宁惜骨这么对顾寒道,他站在初霁院旁边的瀑布边,语气稀松平常。 从前一直提的隐忧,忽然就摆到了眼前。本来遥不可及,这样一说,竟觉得日子紧迫起来。顾寒垂眼看着面前倾泻的水瀑,久久地不言。带着水汽的风把他的衣袖吹起来,像要凌风羽化的仙人。 他不问,宁惜骨却要清楚明白地告诉他:“若推算不错,大约是百日之后。” “二师叔什么时候回来?”顾寒道。 “不知,”宁惜骨道。他停顿一瞬,又道,“百日后,是明年比试的时候。我与九琴的慕远风打一声招呼,今年便不在万山峰了。这不是什么要紧事,能不操心就莫要操心了。至于往后……往后随你。” 他的大徒弟,其实不过弱冠之龄,听闻这些交代后事的话,不见惊慌,只留给宁惜骨一个镇定的侧脸。宁惜骨忽有些心酸,即便是他的两个师弟,知道这事时也要锁眉叹息。 可这是定数,牵系了万山峰的因果,今日之局,早在许久前便埋了缘因。 他心疼他徒弟年幼失家,来万山峰,才有了安顿的地方。但这地方也注定是要衰败的,自己一走,顾寒仍还要孤零零的,跟这世间没有牵系。旁人眼里,万山峰的大师兄如何威严深重,如何盛赞无数。但宁惜骨心里,顾寒还是那个十岁时,认生警惕的孩子罢了。 那时宁落酒带着他前来万山峰,宁落酒没有多说便离去,剩下顾寒站在原地,不肯往前走一步,背后是万山峰下百余石阶延伸至的空茫远处。宁惜骨向他伸手,顾寒脸上没有情绪,眼中却满是戒备。他甚至转身要走,被宁惜骨拦了去路。“你要去哪里?”宁惜骨问他。顾寒不说话,迷茫的表情一闪而过,却仍要往前。宁惜骨蹲下来,拉住他的胳膊,“我门下没有徒弟,想收一个好好教他,你有兴趣吗?”或许是宁惜骨面相足够慈祥笑容足够和蔼,竟然把顾寒留下了。也多亏了顾寒留下,叫宁惜骨这十来年的吹嘘都很有底气。 “还有些时候,还有一百日,”宁惜骨笑道,“这段时候,趁着我还在,帮你把能料理的事都料理了。” 繁盛的金黄银杏树林边水流直下,万山峰绿意盎然,草木欣欣向荣。 六十二、 三月后,祁越出关的当日,吕英便要他一起去江夏,同行的还有桑落落与唐昭等人。祁越乍闻比试的事情,有点恍惚,不知今夕何夕。吕英爽朗地笑:“去赢回来吧。” 顾寒没有去。 宁惜骨在大殿中席地而坐,一副乐知天命的样子,笑呵呵的,甚至与顾寒打赌祁越会不会夺得头筹。 顾寒并没有心思打赌,也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宁惜骨却说:“最后一次了,我也想看一看小徒弟长大了没,这么不给为师面子。” “九琴有慕云思,阿越不会打得很顺利,”宁惜骨这样说了,顾寒道。 宁惜骨笑道:“不想知道赌什么?” 顾寒本以为宁惜骨是在玩笑,没料到宁惜骨竟是真的要跟他打赌,便又顺着问了一声。 “若为师赢了,你听我的话做一件事便可;若你赢了,为师……”宁惜骨捋一捋胡子,“也一样罢。” “师父若想要我做 分卷阅读62 何事,直说就是,”顾寒只道。 宁惜骨又撩起衣摆扎进腰带里,老不讲理道:“只说应还是不应?” 顾寒只能答应。 宁惜骨眯着眼睛,看着大殿中袅袅的青烟,打了个哈欠:“小八临走前,我也与他打了个赌。” 本在闭眼打坐的顾寒睁开了眼睛,他直视着前方无字的空白长幅,心跳缓慢了一瞬,本能地要张口问那赌约是什么,却又不想问。 “我与他说,若是他赢了,便告诉他关于禁地的事。若是输了,……”宁惜骨又笑了,“小寒,你担心为师欺负小徒弟?我只跟他说,若是输了,往后再无可能知道。” 顾寒呼吸屏住,又闭上了眼睛。若说本来祁越能不能胜过慕云思还存疑,眼下可以笃定,祁越定是会赢,拼了全力也会去赢。他的心微微地沉下去,明明是他师父的一个捉弄,也只觉得无奈。 “师父要我做什么,”顾寒道。宁惜骨必然也已想好了要他做什么。他一瞬间心里闪过无数个可能,又压下心底,牙齿轻轻咬了咬舌尖。他一直想做一件事,宁惜骨也许知道。但不管宁惜骨要他做什么,他都拒绝不得。 宁惜骨得意地拍了拍手:“到时候再说。去江夏要一日,回来也一日,中途比试三日。我已交代你三师叔四日后先将结果传信回来,得着信后为师再与你说,还在这里。” 顾寒低头。 宁惜骨又笑道:“放心罢,你师父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他说罢,便起身拍拍衣裳上的灰,又背着手出了大殿。 万山峰的大殿建造得很高,倘若从天花板往下看,殿中人还不如一根柱子显眼。隔着一层屋瓦,便是外头的无垠天空。天空之下,有风霜雨雪,蟪蛄朝菌,还有喜怒哀乐,世态人情。这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前进着,像一只日晷上刻好的刻度,怎么散落,还是在那只命盘上。又像是沙漏中的细小沙子,因为渺小而看似自由,但最终还要顺着那唯一的出口跌落下去。 明明周身没有束缚,身不由己的感觉还是那样强烈,快要让顾寒喘不过气来。不是因为那一个无法违抗的赌约,而是命数这件事,他竟然只能咫尺之近地看着。 山下是早春,烟柳蒙蒙,桃花夭夭。东风吹过发梢,落在鼻尖草木的气息。祁越一路安安静静,到九琴才撇开重重心事。慕云思拂开几挂嫩黄柳枝,映着无边的春色,与他说了一声,好久不见。 ----------------------------- 六十三、 不同于万山峰,九琴处处临水。屋宇楼阁好似建于水波之上,青色的纱帘随风而招,时不时传来铮铮琴音,幽雅成趣。 祁越闷在九琴用作招待客人的屋子里发呆。桑落落见到百川的弟子后,便不知跑哪儿去了。吕英带着唐昭去拜会慕远风,杨问水一道去了,本是叫了祁越,但他不想去,吕英也不勉强他。 他闭关了一年出来,连自己屋子还没进过,就被吕英拉着要走。临走前宁惜骨与他莫名其妙地打赌,忽然大方起来,要给他机会告诉他禁地的事情。他虽然乐意,却想不明白为什么。顾寒更是还没见着一面,且也没来九琴。 这感觉怎么都好不起来。 一年没有见,顾寒会不会脾气又回到以前去了? 祁越打坐也打不安生,睁开眼,又起身。忽想起一年前顾寒说他浮躁的话,又按捺着坐下来,再度闭上眼睛。 门轻轻响起来,祁越利索地起身去开了门。 慕云思站在门口,笑道:“可是呆的闷?出去走一走如何?” “你怎知我呆得闷?”祁越也笑了,顺手带上门。 水榭亭台,四面挂着纱帘,慕云思在亭中信手拨着琴弦,发冠上天青发带顺着脸侧黑发落下。他低垂着眼帘,心思像全在面前的一张琴上。 祁越手支着脸,看着引凰上的青玉流苏,换了个地方发呆。 “有心事?”慕云思道。他稍稍停顿,修长手指拨过七弦,一阵叮咚韵律过后,音调转而低婉起来。 祁越摇头,表情出神,没有什么说服力。 慕云思又道:“顾寒为何没有来?” “不知道,”祁越把支着头的胳膊放下了,一手按在剑上,皱眉道。 “我相信了。”慕云思道。 “慕公子难道会读心术吗?”祁越不再发呆,只好奇地看着那漂亮的琴弦。 慕云思按住了琴弦,琴声戛然而止:“只是这琴曲知道小祁越在想什么而已。你可还记得那叫做绝句的曲子?” 祁越扑哧一声笑了,他接着收起笑,一本正经道:“好几年前的事情,自然不记得了。” “本想帮你回想下,但又不想被削断琴弦,”慕云思又笑,“不要再叫慕公子了,不然……” “琴曲真的可以读心?”祁越伸手小心地抚过一根琴弦,全没听见慕云思的话。 “要试一试?”慕云思道。 “不要。”祁越立刻摇头。 慕云思却笑道:“我可以教你,会读心术的曲子。若是学会了,大约可解你烦忧。” 若真有这样的曲子……祁越适时打住自己的想法,慕云思多半是与他玩笑。他也没什么事情做,打发打发时间也好,省得胡思乱想。 慕云思也真的起身给祁越让座。祁越两手搭在琴弦上,低着头皱眉看琴弦。那天青色的琴映着白衣,相映如画纯粹清冽。 小心翼翼地拨了一声,祁越又停住了。 慕云思也说到做到,真的教他弹琴,他伸手握了祁越的手,手指相抵,掠过根根琴弦。天青色与雪白的衣袖叠在一处,垂在一旁。 祁越怔了一瞬,又很快回神。 半个时辰,祁越已能够把那曲子弹得九分准。他垂头认真地看着琴弦,淙淙琴音自手下流出。琴音落下后,祁越按住琴弦,嘴角小小地弯了下,一个十足十自己得意的表情。 “此前有学过音律?”慕云思道。 “没有,”祁越摇头,“好像也不是很难嘛。” 慕云思也笑着摇头:“此曲可不是给刚入门的弟子练的,我可当你是在看轻九琴了。” “我学的很慢么?”祁越道。 “这曲子名叫惊鸿,”慕云思又笑道,“真正可读人心思。眼下看来,你只顾着自己会弹,倒是没领会到。” “难道这琴能自己传达它读到的东西么,人又怎能知道呢?”祁越不以为然。 “你若想着你想知道的问题,再用心地弹这曲子,便知道了。”慕云思说。 祁越有了兴致:“我试试。” 他便又低头拨弄琴弦,慕云思也任祁越一声声地问可有听到他的问题。慕云思只说没有,祁越微微思索着,玩心大起一样较了真。 通向亭台水榭的 分卷阅读63 另一头此时行过来两人,祁越只顾着弄琴,慕云思漫不经心看一眼,皱了皱眉。他看见的正是慕隽鸿与何少兴。 “这琴叫什么?” 慕云思听见一声响在心头似的问,回过头,祁越等着他回应。慕云思道:“这便是你问的?我早告诉你这琴叫引凰。” “我知道啊,”祁越眨眨眼睛,“我成功了。” 慕云思哭笑不得:“我若是不想回答,便可不回答。你方才的那一声问毫无威力,怎算成功?” 那厢何少兴早注意到亭台中的人,一青一白,慕云思的轮廓极为熟悉,他自是看得出来,另一个却不大能认出来,只能认出约莫是万山峰的弟子。他抱着琴停住,歪着头看。 “少兴,”慕隽鸿一手还握着何少兴的手腕,“你前些天又瞒着我去了何处?” 何少兴只专心看着,纱帘被风吹得扬起来一些,露出那白衣人的小半张侧脸,何少兴觉得奇怪,便又探了探头,那纱帘却又落下去了。 慕隽鸿手上用力:“少兴。” 何少兴这才回头,他抿着嘴笑道:“隽鸿哥哥还是不放心我么?我出去走走,看隽鸿哥哥是不是会把我给忘了,眼下看来,自然是没忘。我以后可不敢乱跑啦。” “想去哪里,我带你去就是,”慕隽鸿阴沉的脸缓和下来,也微笑道。 “好啊,”何少兴眼睛弯弯,又扭头望水榭那一边。那边的人正好起身,青帘缝隙显出了他的身形。何少兴皱眉,嘴角又浮上冷笑。 “公子在那边,我们去看一看?”何少兴说罢,便往那亭台去了。 祁越正让慕云思与他做例子,看一看如何才算是有威力的读心术。两三个调子倾泻出来,慕云思便停住了。祁越朝来人方向虚虚望一眼,又收回来视线。 “公子,”何少兴颔首。 慕云思站起身,笑道:“叔叔怎与少兴来了这里?” “路过,你这里有客,我与少兴就先离去了,”慕隽鸿本就不想过来,他也不是很愿意跟自己这个侄子打交道。至于这客人是谁,慕隽鸿更是连看都没看一眼。 何少兴却不这么想,他见着祁越,又带着一种极为真诚的笑容:“若没记错的话,这位是万山峰的祁公子。” 两人分明不和,祁越听见这话觉得何少兴真是累,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费劲惺惺作态。祁越懒散地把眼神离开引凰,算是给了何少兴一点回应。 何少兴笑意更深,他眉目明秀,抬了眼梢道:“那此次是你一个人来呢,还是你师兄也来?” “我一个也足够了,不是么,”祁越总算有力气冲何少兴笑了一笑。 “希望这次你依然好运,”何少兴笑眯眯道。他说罢转身,拉着慕隽鸿便走了。 祁越坐下,又托着脸看慕云思,示意他接着弹。 慕云思也坐下来,看进祁越眼睛里,又微笑着轻轻叹了一声。 “怎么?”祁越疑问。 “我还以为你会与他吵起来,”慕云思道,“又或者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看来是我想错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是三年呢,”祁越道。 慕云思拨着琴弦,走了片刻的神。慕云思与祁越说好久不见,却并没有久别重逢之感。只有得见的欣然。祁越一言不发的时候,神情是有些冷淡的。祁越还是小的时候,慕云思并未见过他脸上有过这种冷淡。三年果然很长,长到祁越身上,都有了他人的影子了。 何少兴与慕隽鸿穿过曲桥,何少兴面色不好,慕隽鸿面色更差。 何少兴忽然停住了,他脸颊边攒出浅浅的梨涡,转身对慕隽鸿道:“你还记得他吗?方才的那个人。” “万山峰的,”慕隽鸿眼眸沉沉,忍着什么一样。 “他叫祁越,”何少兴又道,他眨着眼睛看慕隽鸿,面上自有一种天真,“是万山峰掌门的小徒弟。”他说到这里便停住,见慕隽鸿没说话,便又接着说,“四年前在宛城的一个夜里,跟引凰在一起的那个孩子,就是他。隽鸿哥哥那时见到他了吧?” 慕隽鸿紧闭着嘴唇,面上山雨欲来。 何少兴仍遇见什么开心事一样说着:“隽鸿哥哥把他带回去,有没有解开他的衣服……” “啪”地一耳光,何少兴脸被慕隽鸿打偏过去。他不恼不怒,吐出一口血沫,抬手慢慢拭了,嘴唇鲜红,衬得那笑容竟动人心魄。 “他长大了,好可惜啊,”何少兴遗憾地道,望向来路不远处的水榭亭台。 “你最好少说一句,”慕隽鸿再不言语,狠力拽着何少兴离去。何少兴盯着慕隽鸿的背影,半边嘴角始终弯着。 六十四、 第二日比试,祁越排在了前头,对着的是百川的柳千怀。他只想早早结束,好不在人多的地方呆,因此对今日比试的事不怎么上心。桑落落却挪到他身边,跟祁越说待会儿打的时候惜着点力,不用急着赢。“反正你又不会输,”桑落落嘟囔道。 “不用罢,”祁越算是正眼看了柳千怀一眼,又道,“他早些年不是还与师姐打的不相上下吗?” “让一让而已,又不用输,”桑落落瞪他,“以后帮你在师兄面前说好话。” “不敢劳师姐大驾,我让就是。”祁越说的真心实意。他挨的上一顿罚,桑落落功不可没。 祁越也说到做到,在台上与柳千怀过招过了不短的时间。柳千怀累得不轻,祁越没什么感觉,但觉得该体谅下柳千怀,便适时地打住,两三招逼得柳千怀落败。 “祁少侠,果真是有大成,”柳千怀满头大汗。 “过奖,”祁越也跟着说两句虚言,便各自回去。 桑落落不住地往柳千怀那边瞄,还不忘大方地与祁越道一声谢。柳千怀与曹紫都交谈几句,也把视线转过来。桑落落顿时笑得眼里开了花。祁越默默地移开两三步,离唐昭近了些。 祁越象征性地待了一会儿,打算要走时,何少兴上了台,这边是杨问水。 “杨师兄多小心,”祁越又转身,对杨问水道。 杨问水点头:“我知道。” 他提着剑上去,何少兴抱着琴含笑报一声名姓,倒没抢先招。 “师弟怕是要输,”唐昭在下面看的担心。杨问水过于认真,何少兴又出手乖戾,好比剑入水草中,越缠越无力。 何少兴与杨问水起初打得难舍难分,不一会儿便见杨问水有些力不从心,何少兴仍表情自得。他也学了些本事,不止会做偷袭的事儿了,祁越不得不承认。 “你的剑使的太难看了,”何少兴扬手拨动琴弦,冲着杨问水道。他的声音并没压低,足够台下人听见。 不免有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怎么没叫我遇上这姓何的,”桑落落恨恨地道,“一看就 分卷阅读64 是缺教训。” “只指望师弟不要被他影响才好,”唐昭忧心地道。 杨问水涨的面皮通红,他手中剑去势更猛,招招生风,却到底有了蛮力,连何少兴的衣裳边都接触不到。 何少兴左手横着琴,躲过杨问水的一剑,又笑道:“同为一门,你瞧瞧你师弟,虽然讨人厌,剑比你使得好多了。” 杨问水不出声,身形停滞了一瞬,被何少兴得了空隙,又处于招架狼狈的境地。 桑落落气得直跺脚。 何少兴于打斗的间隙中冲祁越一笑。 “真啰嗦。”祁越也没压低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罢,便离开人群。杨问水打不过何少兴,这是铁定的事。他留在这里,会让杨问水更难堪。桑落落有句话倒是没说错,何少兴确实是欠收拾。祁越想。 他穿过人群时,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昨日与何少兴一起的那人移开了视线。 屋中香炉燃着细细的轻烟。 入夜,祁越枕着胳膊辗转反侧,他不知顾寒这时在做什么,忽然有些后悔了。他闭关了一年出来,都没见顾寒一面,便这么下山了。都是被打赌的事情吸引了注意,才忘了别的。 但回万山峰也不到一日,他至多再过两日,便可回去。但祁越觉得这两日太长,要不是次日还有比试,他真想现在便回万山峰去。 屋外有九琴弟子敲门,说是公子请祁公子过去。 反正也不想睡,祁越便随那弟子走出院子。穿了几座廊桥,亭台边水波粼粼倒映着明月,水天一色。 那弟子只引着祁越,到了一处园林外面。园林外夹道花丛簇拥,在月光下有一种冰冷暗哑的光泽,香气浓郁得到了刺鼻的地步。 祁越实在不喜这馥郁过头的花香,他虽听见园中的琴声,又怀疑慕云思品味原来这样独特。放下捂鼻的手,花香不见了,祁越仔细地嗅也闻不到什么。 园中琴声嘈嘈切切,愈发清晰。祁越生疑,不再往前走。可他已有了困意。 引他前来的九琴弟子不知何时没了踪影。祁越凝神往回走,但觉身体无力,更是不敢松神。 “阿越。” 耳畔听得熟悉的一声唤,祁越抬头,眼前身影重重,他头晕目眩得有些恶心,内息空荡提不起来,竟看不清那人究竟是谁:“师兄……” 祁越跌到了慕云思身上,他连眼睛都睁不开,身体发软,没一点力气。 “你方才叫谁?”慕云思握着祁越的胳膊,祁越哪里听得清他说什么,头埋在慕云思肩上,意识不清。 慕云思一手揽住祁越后背,一手揽住膝弯,想把他抱起来。祁越头往后仰,顺着慕云思的脸边擦过去,柔软的唇瓣急急地掠过脸颊,叫慕云思失了神。他低头,祁越昏昏沉沉地靠在他胸膛前,一只胳膊垂下去。 园中的琴声仍在响,慕云思停驻一眼,便抱着祁越离去。 他刚进祁越在的那间客房,便明白了原因所在。慕云思把祁越放到榻上,转身浇灭了香炉,“噗嗤”一声,香炉中冒出一股白烟,熄灭后再不见轻烟。 慕云思看着那香炉,不禁失笑。笑那人真是胆子不小。 那园外种植的花本就含毒,不接触便无事,但遇上特定的药物便会变成毒药,致幻麻痹。不管修为有多深,肉身还是脆弱,遇上毒药这样的事物,若无防备便真的束手无策。 祁越头歪着,已然昏迷,一缕头发拂过嘴唇。 慕云思顺手把那缕头发拨开,轻轻地捏祁越的下巴:“小越儿,我可是又救了你一命,该怎么谢我?” 月色入户,慕云思轻轻拨着引凰。祁越如今听见了也不会被惊醒,更何况,他奏的曲子本就是惊鸿。 你想要什么? 曲调缠绵,祁越嘴唇动了动,呢喃道:“回去。” 慕云思又重复:“你想要什么?” 没得着回应,慕云思拨出的音调又加重了些。 祁越无力地挣扎着,但被慕云思按住了胳膊,他不舒服地皱着眉。 问到第五遍的时候,祁越微微喘息着开口像求助一样:“……师兄。” 一声调子走了音。 “为什么?”慕云思坐在床边,不紧不慢,一声声地加重音调。 祁越眼睫颤抖着,额头冷汗涔涔。他蜷缩着身体,深深地咬住嘴唇。 问了七遍,祁越仍没有回答。 “为什么?”慕云思又道。 祁越唇边渗出丝缕血迹,慕云思替他擦了又渗出来。 “你也清楚,他是你师兄,”慕云思道。他按住琴弦,轻叹一声,惊鸿戛然而止,“我不问了。” 祁越额边的头发被冷汗打得湿透,面色透白,仍是没有醒来。 慕云思伸手把他揽起来,仔细地帮他擦去了脸上的冷汗。 ----------------- 六十五、 祁越第二日去看了那园子外的花丛,原是叫出冬。殷红的花瓣飞粉含白,像堆积的云霞。他远远地看,想上前时被慕云思拦住。 祁越也不坚持,又与慕云思往回走:“骗我的人想做什么?” “这要问他,”慕云思道,“你只听到了琴声,我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听到。也幸好你没往里走。” “我知道那不是你,”祁越道。 慕云思微微笑了:“还应该再多聪明一点,这样容易轻信,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祁越哑口。他在山上从不会见到耍心机的事,更不会有谁骗他去什么去不得的地方。桑落落顶多也就是拿顾寒的名头吓唬吓唬他。 慕云思见祁越不言,又道:“山下危险,想着要快些回去?” “你……”祁越讶然,“当然没有。我还没有赢,怎么回去?” “为什么这样肯定?”慕云思又笑了。 “我不会输的,”祁越也笑,不如以往的张扬,也不会挑衅似地挑眉,叫人想起未出鞘的剑,寒芒点点,仍然内敛。其实被顾寒关的那一年不能说没有成效。 慕云思并没提醒祁越,他若要赢,最后一定会是他们两个对面比试。顾寒没有来,曹紫都昨日都未上台,许多看热闹的弟子都觉得不如往年好看。 “请赐教,”终于站在台上时,祁越剑尖向下地把剑倒提在手中,与慕云思微微倾身。 他打得确实不轻松。 慕云思给足了祁越面子,绝句与惊鸿连番招呼,不管祁越怎么闪避,琴音都如影随形。 唐昭被桑落落揪得胳膊肉疼,只得把桑落落的手拿开。桑落落咬着嘴唇,两手抓不住什么,又自己握了拳头,分不清她是激动还是紧张:“小心啊小师弟……” “师妹轻声,”唐昭与周围人颔首笑以示抱歉,又转回来叮嘱桑落落。 “小师弟会不 分卷阅读65 会输,”桑落落又扒住唐昭,“怎么办,千万不能输……快躲开快躲开……” 柳千怀听到这动静,往桑落落这厢看了好几眼,桑落落只顾着盯着台上自己嚷嚷,自然没注意到。柳千怀蹙着眉,往台子上看,也只见台上两人身影往来穿错,难舍难分,时候已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了。柳千怀又看桑落落,桑落落还是只忙着操心。柳千怀转身便离了百川的人群。 祁越好不容易得了一个稍稍放松的空隙,反手便把越昼剑朝着引凰削过去,慕云思往后退让倏然侧身,左手持琴,右手精准无比地攥住祁越的手腕顺势拧在了他背后。 慕云思没想放开他,手腕上的力道大得让祁越稍稍弯了腰,他不得不顺着被拧在背后的胳膊侧身,与慕云思正对面,更不好挣扎。 “还能撑得住?”慕云思轻声道。 这时反而也不那么惊险——慕云思想制住他,就无法拨动琴弦。 “我不会输,”祁越还是这一句,他松了越昼剑,剑快落在地上时倒踢了下,接着左手一扬握住了剑柄。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越昼剑迎面劈来,慕云思一惊,往后躲避,直到台子边缘。祁越立刻抛开剑,越昼剑影从天而降,封住了慕云思前路,剑意霜寒如冰雪扑面。 那一瞬间的感觉像是天寒地冻。慕云思暗道失策,但已没了退路。 白衣的少年在台上收剑侧立,淡淡道:“承让。” 明媚的日光照下来,祁越的衣摆被风轻轻掀动起来,他这时候又是安静的,像露罢锋芒的剑回了鞘,但方才的剑影还在台下众人的眼中挥之不去。 台下人好久才反应过来,他们前几次就已知道万山峰掌门有个小徒弟不可小看,但没料到短短几年,他就有了这般实力。九琴的弟子体会最为深切,慕云思在九琴,可是最大的骄傲。如今祁越连慕云思都能打得赢了。 慕云思稍稍仰头看着祁越,祁越的表情冷静,连持剑的姿势也严整,还是太像一个人,只不像慕云思印象里的那个孩子。 “赢啦,”桑落落又笑又跳,“小师弟最厉害了,快下来快下来。” 祁越往台下走,他跳下台子的时候,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下,若是正脸看见,必然是个一贯得意的表情。慕云思看得清清楚楚,他心头忽然开朗,也微笑着转身。 “恭喜,若有时机,还望以阵法一试,”曹紫都在众人快散光时,与祁越道。 “自当奉陪,”祁越道。 祁越赢罢,想起宁惜骨与他打的赌,这次终于可以知道那禁地的秘密。祁越心底有些轻松,全然不知等待着他的事情,要把他扯进一个漩涡里,揪扯不休。 已快日暮,慕远风便留了众人,次日再走。 月轮东升,漫天的星子倒映在水面中。祁越很有兴致地在摆弄慕云思的引凰,曲调起承转,已算得上成形了。慕云思倚在柱子边,垂眼看水中闪烁的星辉,等那曲子接近尾声时才回头:“弹错了。” “是吗,”祁越又弹了一遍,“不是这样的啊。” “这次对了。”慕云思回身坐下,祁越便把琴推回给他。 “你平日里除了练剑还做别的吗?”慕云思便开始奏另一支曲子,要仔细听会发现听不到琴音,反而不刻意注意那琴声时,琴音又无比清晰,舒缓入心。 祁越此时好像没有什么忧虑的事情。他思索片刻道:“休息。”桌子上有一封用蜡封好的信,那是方才一个九琴的小姑娘递过来的,同时递过来的还有一串花,这时也被放在桌子上。那花朵繁复小巧,一簇簇地拥着,颜色深紫,煞是好看。祁越看了一阵,没看出是什么花,闻到那花的香味,又看慕云思。 “是丁香,”慕云思笑着摇头。 “她想告诉我什么吗?”祁越恍然大悟。 琴音停顿了一下,慕云思道:“或许是看今夜月色极好,想邀你赏月。” 祁越侧着脸听慕云思这样说,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手上却轻轻地把那花朵推远了些。一个姑娘邀人去看月亮是什么意思,祁越还是明白的。自然,这是有一年比试上桑落落告诉他的,那时桑落落正拉着他偷偷看一个姑娘与顾寒说话。 慕云思完全没看到祁越的反应,他伸手捡起来那串紫色的花朵凑在鼻下,时间有些长,看得祁越以为那花朵的香味里是不是也有了什么不对劲。 祁越疑惑,便凑近些。丁香花的味道并不浓郁,祁越没嗅到什么,正好对上慕云思的眼睛。月光照不透亭台,只从亭角边缘漏进来,又从慕云思的发上掠过。慕云思的眼睛在阴影里,深如沉夜,面容如凝固的玉。 丁香花淡淡的香气浮动着,琴音也远去了。祁越太过于专注地看着慕云思的眼睛,慕云思侧过脸,花香浓了。 “月光会让人变傻,看来真的不错,”慕云思轻声道。 “什么,”祁越迷迷糊糊。幽深的夜色便近了些,唇角被花瓣触碰到,花香反而又淡了。祁越想退开,但脸边被挡住。丁香花的花瓣似乎过于柔软,还带着些温暖。 水中锦鲤跃出水面,溅起来几点清亮的水滴,“咚”地钻入水中,荡开几圈涟漪。 祁越倏然惊醒,面前的桌上安放着那一串花朵,慕云思还在拨着琴弦,看他一眼:“怎么,走神想了什么?” “……没,没有,”祁越不自觉用手背蹭了下嘴角,他低头,被慕云思这样一说,难堪与恼羞涌上心头,更顾不上细想什么,“这首曲子叫什么?” “忘忧,”慕云思道。 祁越咬着唇,伸手拿起桌上的剑,“我先回去休息了。” “嗯,好梦,”慕云思微笑,手底下的琴曲音调半点不乱,轻快如山涧流水。 祁越几乎落荒而逃,他回去关上房门,被方才的情绪淹没头顶无法摆脱。可他怎么想,都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走神会想到那个场景。鼻尖的丁香花似乎还萦绕不去。祁越转身又出了门。 吕英刚刚放出去回万山峰的木鸟,祁越便来找他。 “现在回去?”吕英瞪大了眼睛,一把拽过祁越,“白日里被打出事了?” “没有,”祁越抽胳膊,当然抽不出来。 “被谁欺负了?”吕英又道,“这是夜里,明早便可回去了。” “哦,”祁越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走,只能再转身回去。 “小徒弟还想家?哈哈哈……”吕英突然道,又揉了揉祁越的头发,“明天一早就回去,早早睡觉早早醒。” 祁越颓废地拎着剑,回去栽倒在了客房的床上。 那厢慕云思见祁越走远,便按住了琴 分卷阅读66 弦。忘忧曲如其名,能体味的却是弹奏曲子的人。他手上还残留着丁香花茎的液体,有些酸涩。 他抱着琴往回走,见到路过的一个九琴弟子,吩咐道:“告诉少兴,霞影园外头那片花,让他去都毁了。” 那弟子应声要去,慕云思又道:“顺道再告诉叔叔一声。” 慕云思手里还攥着那一封信与萎靡的丁香,也抬手扔给那弟子:“烧了吧。” 六十六、 那只木鸟扇动着精巧的翅膀飞回了万山峰。 初升的日光射进万山峰大殿里,宁惜骨拿着那只木鸟推开了门。顾寒睁开眼睛,听见宁惜骨说:“为师赢了。” 顾寒在大殿中打坐三日,事情摆到了眼下,中间再有多长时日恐怕都嫌短。 “人如蜉蝣,修道本是为追求长生极乐,但为师似乎比凡人的命数还要短,”宁惜骨笑道。 “师父,”顾寒竭力地平静,没让语气泄露一点情绪。 “赌约还是要的,”宁惜骨道。 顾寒握紧了手心:“是。” 宁惜骨始终笑呵呵的:“小徒弟要不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回来后我会带他去禁地,告诉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没有什么要你去做,只要你留在这里。等着小徒弟,他会来找你的。到那时,我约莫也就不会回来了。” 宁惜骨说的轻描淡写,但这一面便要成他与顾寒的最后一面。他告诉顾寒这期间会发生什么,结果会如何,却不让他看见,只让他留在这里,生生煎熬。 “师父能否换别的事,我定当遵从。我不会阻拦,让我……”顾寒无法接受。 “愿赌服输,”宁惜骨背着手摇头,“为师从未命令过你什么,只这一件,不能由你。” “弟子请求师父,”顾寒跪下,“师父要我做别的什么事都可以,哪怕师父逐我出师门……” “小寒,”宁惜骨意识到自己声音过厉,又停住,“生老病死,既是凡人之躯,自当看开。他朝你还要见到许多,你二师叔,你三师叔……你这样,怎担得住万山峰掌门之位?” 顾寒在他面前跪得挺直,宁惜骨实在不忍心再怎么责备他,他又道:“闻说要大成得道,便要舍弃七情六欲,你这般重情,还如何得道飞升?” 这玩笑如同宁惜骨一贯的玩笑一样,并不能起到多少效果,反而令气氛更沉闷。 “你一定要去看着为师魂散吗?” 宁惜骨知道这一句有些残忍了,可他也知道,这句话说出去,顾寒再不会违背。他明明是伶仃地长大,可也不知道是怎的,偏生心软。 顾寒看着宁惜骨递过来的一卷书,沉默地接过,也不去看那是什么。 宁惜骨无奈,又道:“我知你一直在寻什么。可我当日在你师祖面前立了誓言,绝不会叫万山峰毁在我这一代。” 那卷书是顾寒想找的其中一卷,但顾寒这时只潦草地看一眼,便垂下胳膊。 “老头子我算是可以与万山峰的列祖列宗交代了。这之后的事,你尽管去做,”宁惜骨道,“若不行,便不强求。因果天意,皆不是那么容易反抗的。” “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宁惜骨笑着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我这便走了。” 宁惜骨再没看顾寒,转身便向大殿走去。走七步下一道禁制,第七道下完,宁惜骨站在了大殿门口。他仰头看了看天,湛蓝无云,略有微风,是个好天气。 顾寒猛地站起身,他没走出多远,就被重重禁制拦住。 有始有终的告别,也没有来不及。 宁惜骨捋一捋胡子,彻底消失在大殿门口。 顾寒停下破禁制的动作,痛苦地跪在了地上。 ------------------------------- 祁越在路上,要不了一个时辰就会回来。 宁惜骨从万山峰大殿出来,用这一段时间先见了唐昭。他没多说什么,只把一个小木盒给了唐昭,并让他过一日再打开。 “为何是明日?”唐昭疑问。 “明日是恰当的时候,你见到便会知晓。”宁惜骨道。 唐昭心思通透,隐隐感觉到什么,又不敢妄言,应下这一件,又问:“师父要去哪里?” “不去哪里,就在万山峰。”宁惜骨笑道。 祁越刚迈过万山峰最后一个石阶,便看见莫曲在大门的柱子旁。不待他进山门,莫曲便告诉他,宁惜骨在后山等他,叫他过去。 踏过落叶重重的小道,祁越看见那一方刻着禁地二字的巨石,不可避免地记起梦中之景。那长长的栈桥无声地漂浮着,是通往禁地的路。 宁惜骨衣裳下摆扎在腰带里,靠在巨石边,见祁越过来,对着他招了招手。 “我与你师兄打赌,小寒还不相信你能赢,”宁惜骨笑呵呵道,“早知该早些让你去闭关。” 祁越本能地不怎么想提闭关的茬,只道:“师父说若我赢了,会告诉我禁地的事情。” 宁惜骨点头:“眼下为师便带你去。” 栈桥的那头是两扇紧闭的石门,门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一层叠着一层。宁惜骨双手抵在两边门上,缓缓开启了那两扇门。 禁地中障雾阵阵,不如祁越梦中所见,是白骨累累。幽暗却宽阔的山洞前方是三根巨大的石柱,每根都有三人合抱粗细,立在一片平地后,由碗口大的锁链相连。 祁越跟在宁惜骨身后,向那块平地走过去。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把剑的样子,是不是也与他梦中的一样。 平地上是一方水池,水似凝固,又清澈见底。池中央有莲台石柱,一把剑斜插进其中,周身红光隐隐。剑身上雕镂着奇异的花纹,像符咒却又分明不是符咒。 “这是……”祁越出神地盯着那把剑。 宁惜骨捋了捋胡须,眼中苍茫一片:“是中皇剑。” 祁越并不惊讶,他知道禁地里是一把剑,但宁惜骨想告诉他的又是什么。 “这剑连着万山峰的运势。它虽能嗜人心智,但万山峰的兴盛实则也是得益于它。那时为了这一件事,我师祖与它做了交易,要换得万山峰几代昌盛。” 祁越惊骇:“为何要如此做?” “人力难为,又心有不甘,便不得不想一些别的法子。”宁惜骨盯着那把剑,面色凝肃。 “可代价是什么?”祁越道。 “邪剑自会反噬,师祖那一代,几乎大半弟子折给了中皇剑。万山峰强盛几代,掌门便命短几代。这便是为何万山峰修道,代代掌门年岁却皆不过百的原因。” 祁越看向宁惜骨:“师父……” “我与你父亲一样年纪,你信吗?”宁惜骨摇头道,“这自然也不全是我命数要尽的缘由 分卷阅读67 。人总有做不到的事……不过为师觉得这是值得的。” “我已失了一魂,今日命未殒之前,以两魂融进剑中,也能压下它一些戾气。” 祁越站在宁惜骨面前:“别的办法呢?” 宁惜骨却不回应,又道:“你记得门规第一条是什么?” 祁越心中杂乱又悲郁,咬牙道:“记得。” “若擅闯禁地,要废尽修为,断去经脉,此生不能再修剑道,也不可再入万山峰,”宁惜骨吓唬祁越一样,但祁越只红着眼睛看他,脸颊紧绷着。 “若是你今日也要落得这般处置,还会来么?”宁惜骨问道。 祁越没有出声,他看着那把剑,过了一会儿,缓缓地道:“会。” “好,”宁惜骨笑起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规矩也好,阻碍也罢,要记得你想要什么。但禁地不可入,这是规矩,如今我带你进来了,惩罚却也不能少。”宁惜骨衣袖微动,似有风吹拂,转身对祁越道:“若万山峰在一日,便不能离开我门派。” 祁越顾不上想这惩罚的意义是什么,他心绪难平,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八,为师不是再与你玩笑,为师要你答应。”宁惜骨道。 “是,”祁越跪下,闭着眼睛。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大殿中的七道禁制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本是前人的债,不该落在你们身上。但捅娄子的总撒手得早,再想刨出来也是不能了。小八,我没有什么要你们必须要去完成的,万山峰定数如此。只莫要学得像为师一样,魂魄也入不了轮回。”宁惜骨站在池水前,平日里的邋遢荡然无存。 祁越伸手去拉他,但已经来不及了,宁惜骨的身体中飘出一颗金色的光团。他身体很快透明,接着像散碎的星光一样,撞进中皇剑中,不见了。中皇剑震了震,池水激荡起数圈涟漪,障雾消散了一些。 祁越嗓子中像堵了一团棉絮,又梗又痛。他明明修的是飞升长生道,人间生老病死里,早早先见了一遭亡。鲜活的人,就那么消失不见,且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没见过大风大浪,宁惜骨的死像砸进他心脏的一颗尖利的石子,硌得祁越心中血肉模糊,呼吸发抖。 祁越握着剑的手骨节露出骇人的白色,手背青筋暴起。他悲意未尽,又怒从中来。命是这样脆弱的事,也不知到底由着谁。 一柄剑,究竟能祸害多久。祁越沉着气息,横起越昼剑,朝着中皇剑劈过去。剑刃还未碰撞上,越昼剑就被弹开。祁越毫不犹豫地接着劈下去第二剑,手被震得虎口发麻,筋脉锐疼,那中皇剑甚至反回一道光,祁越堪堪避开,手臂上被划了一道,血流如注。 他不管不顾,又一剑过去,中皇剑骤然爆出耀眼的红光,炽热如烈火地扑过来,祁越被掀出去,摔到了山洞中间。胸口闷痛,祁越吐出一口血沫,用衣袖抹了,便用剑撑着地站起身。 隔着重重障雾,窃窃私语又铺天盖地地响起。三根石柱上的锁链叮当碎响,中皇剑想要拔地而起,但被什么力量牵制着,只发出嗡鸣的响声。 大大小小的声音又一次充斥着脑海,祁越按着头顶,到重重地撞在一根石柱上,才觉自己站立不稳。好吵,祁越头痛得恨不得用脑袋去撞柱子。 想要什么?这时一定很不甘心吧…… 是很不甘心,祁越紧闭着眼睛,可他稍一动念头,耳中声音便更大,似是含怒惊雷在脑中炸裂,要逼着他后退。 两股声音撕裂着神智,祁越踉跄着到达山洞门口,一步便跌了出去。石门在他身后轰然合上,脑海中的声音也倏忽消失。祁越能听到的,只有他自己的喘息声。他狠力地握拳砸了下地面,用剑支着,又站起身来。 栈桥上流云缓过,云幕见风便长,与来时没有什么区别。手肘上发痒,祁越顺手撩开衣袖,见是一道血痕,血珠滴滴答答地落到白衣上,如同红梅。 方才的悲郁也仿佛从狼狈的伤口中泄露出去了。祁越定在原地许久,又慢慢地向着来路走。他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不能这么没用,只不过是现在动不了那剑而已,以后有的是时候。况且,他差点就失去理智,被那邪剑钻了空隙。 祁越走得很慢,那长不过一丈远的栈桥,永远走不完一样。他深深吐息着,把翻涌的内息和心绪都压下来。 快走到桥头的时候,顾寒出现在那里。祁越所有的冷静在看到顾寒的时候一败涂地,他咬牙借力栈桥边的铁锁才站稳。顾寒攥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过去。 顾寒面沉如水,可手腕上的力气大得可怕,祁越的手腕被攥出红痕,但两人都没注意到。祁越红着眼睛,情绪大恸,连着被喉中涌上的血呛咳了几声,都溅在了顾寒身上。他所有的力气都落在顾寒的胳膊上,仰头看着顾寒:“师兄。” “我带你回去,”顾寒低声道。 祁越鼻子一酸,他哽咽着摇头:“师父……” “我知道,”顾寒把祁越按在怀中,从衣袖上撕下一块,系在祁越那还在渗血的伤口上,“没事的,阿越,还有我在。” 万山峰的这代徒弟中,祁越是第二个知道中皇剑秘密的人。顾寒十三岁那年,误闯过禁地一次。宁惜骨大发雷霆,当着众弟子的面责罚顾寒打折了一根戒尺。他本不想让下一辈弟子牵扯进去的,可到底禁不住一个意外,仿佛是冥冥中的那所谓的定数在作怪,又仿佛是万山峰的前几代掌门偿还不了业债,要落到下一辈身上。 为什么顾寒说他也能听到那些声音,为什么万山峰的根脉会一条条地溃败,祁越现在明白了。每一个少年人的成长都是从直面死亡与失去开始的。可祁越还是觉得他知道的晚了。 祁越拿出一把剑,三尺青锋,刀刃钝乏。他把喉中的梗痛咽下去:“这是师父的剑,他要我交给你,继承掌门之位。” 顾寒接过剑,并没细看,只攥在手中,攥得骨头关节嘎啦作响。他的面色没有一丝变动,像平整的镜面,石子划过也不能留下什么。“回去清理伤口。”顾寒握着祁越的胳膊,拉着他离开后山。 从那条路走出来时,吕英站在路口。他看见那柄钝剑,目光一抖,接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师叔陪着你们,不怕,没什么过不去的。”吕英拍拍顾寒的肩膀,肩骨烙在吕英掌心,细硬清晰,吕英心中五味陈杂。 也许他们师兄弟都有这个毛病,说出去的话徒弟们从来不给面子。 顾寒脸上窥不到半点与害怕有关的神情,他微微点头,平静道:“告诉师弟师妹们吧。” “先让小徒弟弄好了,”吕英看着祁越道,“不用慌。” “那就一个时辰后,”顾寒道,“我先带阿越回去。” 吕英点头,看着两人 分卷阅读68 从他身边经过。 顾寒的背影还是单薄,可他不是会溺进低落情绪里出不来的人,好像忽然间,他已经担得起这个沉甸甸的万山峰了。吕英回身望向禁地的方向,但见叶间结云,葱郁静谧。 一个时辰后,所有的万山峰弟子都知道宁惜骨去世了,掌门的担子落在了年纪不大的顾寒身上。 桑落落忘了一贯对她师兄的敬畏,抱着顾寒大哭,眼泪鼻涕抹得顾寒衣襟湿透。唐昭悲恸之余,又想起宁惜骨交给他的那一个木盒,沉郁更甚。杨问水却咬着牙,眼圈都红了,只不肯流下泪来。他再忍不住时,转身便离开了,绝不愿叫人看见。 顾寒等桑落落哭得差不多了,轻轻握着桑落落的肩膀把她推开。他的师弟师妹都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宣泄悲伤,他已经把那些情绪都摁进了心底,深不见底地摁下去,不让它冒出来一点。从今往后,他再不能露出一点软弱。 祁越似是冷眼看着他师姐师兄的伤心,倒握着剑一言不发。他目光久久落在一处不动,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深潭。 宁惜骨唤祁越小八,但祁越分明也没有七个师兄师姐。这时候冒出来一个,说是宁惜骨的第五个徒弟,叫做白容。祁越对他没有印象,连顾寒也不常见过他。 “我本是报恩而来,师父一走,我自该离开了。”白容与顾寒道。 不管怎么说,宁惜骨刚刚离去,万山峰的弟子便有人离开,怎么都像是在印证那行将溃败的说法。万山峰在慢慢衰落,也许是如这般,一干弟子离散,也许是别的什么。 过了三日,却又有人上山来了,说是慕名要来拜师学剑。 “可他坚持要拜掌门为师,”莫曲道,“在大殿里等着。” 桑落落眼睛肿着好几日,这时虽不如桃,也跟枣差不多。她努力地把眼睛睁大,那条缝能让人瞧出她的眼神了。桑落落使劲清清嗓子道:“他要拜师兄吗?那是不是就要叫我师叔?” 众人实在不能把师叔二字与桑落落联系到一起,十分冷漠地忽略了桑落落。 万山峰大殿中的人见到顾寒,又把话重复了遍:“有劳,还望能见到贵派掌门。” “这便是本派掌门。”莫曲严肃地道。 桑落落竖起了耳朵,等着那人惊讶的表情,以及不可思议之类的感叹。可那人惊讶是惊讶,并未觉得不可思议:“万山峰的掌门这般……年轻?” “年轻也……”桑落落还哑着嗓子,一时急出口,三个字都没音,囫囵在了嗓子眼。 “我拜师心切,可……”那人皱眉道,“我猜这位掌门年纪不过二旬?” 祁越冷冷地看他一眼,不算友好。 “嘿,不是我说。我都修炼了五十年了,叫一个小孩师父……”那人挠了挠头,“还是罢了。” 桑落落哑过一阵,嗓子清多了:“年纪轻怎么了,你打不过师兄的!” 那要拜师的人笑着摆摆手:“我不以大欺小,就告辞了,多有打扰。” “祝贵派兴盛……”走出门口,他又扭头道。 后面的话被一声巨大的关门响淹没,三道剑气弹在门上。祁越收回剑,转了转手腕:“没控制好。” 明知那个人多半没有恶意,但祁越就是不能听到什么门派兴盛衰落之类的话。有人走又如何,不想来又如何。他不相信,万山峰能溃败到什么地步。 唐昭在宁惜骨走后的第四日才打开了那木盒。盒中有一封信,并一样物件,叫唐昭竟不知该如何。 六十七、 初霁院里的人很少见到祁越了,若是照着正常的作息时候,根本碰不着他。祁越虽然一心要把自己变得更强大一点,但也没忘记那只钻到树叶底下的毛毛虫,因此不再去后山的银杏林。半山腰的佟曙风为此被打扰了宁静,祁越天天跑到湖边的那一处空地,旁若无人地起剑运招,把那群仙鹤吓得不敢落脚。佟曙风也不管他,每日里在花丛边浇自己的花,祁越与他打招呼他应一声,其余时间各忙各的。 祁越使剑的本事看在佟曙风眼里已是惊叹,但祁越丝毫听不进去,他恨不能每天有二十四个时辰。 一片紫色的花瓣迎着风飘起来,恰朝着剑影翻飞的地方撞过去,碎成了两瓣,又扬上天空,翻滚着悠悠坠地。 祁越早注意到这闯入的一片花,他剑尖上挑,本是想把这两半花再劈做四瓣,但那看不见的风作着怪,只把花瓣吹得在他剑锋左右忽闪,差了一丝一毫就是不让他碰到。花瓣要落地的时候,又被剑气冲地飘起来。 祁越剑势凌厉,自认能在密不透风的剑光中收拾了这片花,但这小小的物件竟是顽强地与他对抗了不短的时候。祁越横着一剑,那花瓣飘到他头顶,祁越回身剑刃探去。他望着自己的剑尖,四点紫色的花片簌簌地落下,这才轻轻吐了一口气。 一分神,才注意到这里多了人,祁越收剑,瞬息愣怔,又走过去。 “与一朵花计较,不知怜香惜玉,还欺凌弱小,”慕云思笑道。他是来看望佟曙风,巧见祁越在这里,便不出声地看着。 “窥人也非君子所为,”祁越回道。 慕云思笑意不变:“那临阵脱逃呢?” 祁越一时语塞,挽个剑花,心中像被那片花撞了似的,面上还能不改色地道:“哪有。” 佟曙风听着这两人的话,只照例在那片花丛边翻他的书卷,像外界的他物都不存在。 “这几日都不好好休息?”慕云思又与祁越道。 这话如何都有些亲密的意味了,祁越觉得哪里有些不自在,又觉得可能是像极了他师兄,也不多想:“休息了。” “我还当你忙着习剑,连脸也顾不上洗了,”慕云思道。祁越脸上其实也没有脏物,只是眼睛下有淡淡的青色,谁都能看出来。 祁越被他说得起疑,到底这大半日都没注意过。他伸手摸脸上,摸不出什么,便要去湖边看一看。 他回去初霁院回得晚,早上又走得早。前几日顾寒也没说过他,即便是晚上晚得过了关门的时候。他知道祁越心中憋着一股劲儿,但一时的上头持续不了多久,便等着祁越冷静下来。不知是不是顾寒这纵容的原因,祁越变本加厉。人一时悲痛过度,或许会冲动发狠,但那股冲动劲儿早就该过了才是,再这样积郁下去,恐怕先没修成仙道,倒入了魔道。 宁惜骨给的那卷书顾寒看了许久,仍不得其解。他自觉已心中浮躁,便想停一停。快出初霁院门的时候,唐昭犹豫地喊住了他。顾寒停下来等他说话,唐昭却没立时开口,迟了会儿问:“师兄要去哪里?” “出去走走。”顾寒道。 唐昭眉头不松,终于道:“那就等师兄回来罢,我有事要与师兄说。” “现在也可以。” 分卷阅读69 顾寒少见唐昭这样眉头紧锁的样子。 唐昭摇头:“不着急。师兄先去,师弟在佟师叔那里。” 顾寒顿一顿,他不太想承认自己要去找祁越,但事实如此又不能反驳。 祁越在湖中没照到自己脸上有什么,近水楼台,也就顺道掬起一捧水洗脸。他蹲在湖边,长发从脑后顺着肩膀落到身前,极为打扰他洗脸。祁越刚要伸手把头发撩到背后,慕云思便伸手挽住了那束黑发,他轻轻地搭在手中,过分热心地给祁越帮了个忙。 湖面中倒映着白衣青裳的两人,也迤逦在缱绻的水光中。顾寒刚从那条小道中踏出,便瞧见祁越侧脸与慕云思说着什么,慕云思笑着摇头,又把祁越的头发顺在背后。 顾寒站了不过一个呼吸的时候,便转身离去。 “你再这样,连那些仙鹤都比不过了。”慕云思对祁越道。 祁越低头看着水里慕云思的脸:“我猜我能把你推下水。” 慕云思大笑:“我收回,不敢再说小越儿了。” 祁越用衣袖擦了脸,便离开湖边。 “方才小寒来了,不知是否找你有事?”见两人过来,一直没抬过头的佟曙风道。 祁越现在看不到顾寒的影子:“师兄走了?” “走了。”佟曙风道。 “我去看看。”祁越走出去,又回头,“我先走啦,云思。” 慕云思颔首。 佟曙风合上书卷,凝目看着慕云思,笑道:“云思,我想错了不成。” 慕云思微笑:“表兄心中系花,眼中看到的,自然也只能是花。” ----------------------------------------------------------- 祁越回去的时候难得走了正道,不妨见到了常往。常往也不好露面,祁越记得上一次见常往的时候,还是他来这里拜师的时候了。 常往挡在路中央,背着手,眉心几乎要挤出一道刻纹,目光如同携着十月的初霜。他上下打量祁越,道:“你这些日子常去哪里?” 祁越把手朝来路一指,意思是湖边佟曙风那里。 “佟师弟一向好宁静,你这样便去打扰,师弟会不高兴。”常往眼皮都不动,眼珠子往那边一斜,又看向祁越。 佟曙风实则没不高兴过。祁越说一声:“哦。” “你去佟师弟那里做什么?”常往又十分狐疑。 “练剑。”祁越诚实地道。 常往脸色又沉:“万山峰这般大,去哪里练剑不行,偏要去师弟那里?便是广场,也容得下你罢。” 祁越很有做晚辈的自觉,他虽然提起剑来就狂的无边,但不动剑的时候,还算得上谦逊有礼。虽说常往夹枪带棍,又十分莫名,祁越还是微微低头,诚恳地道:“师叔教训的是。” 常往默了一会儿,祁越正要告辞时,常往又压低些声音道:“师弟他……惯常在做些什么?” “看书,浇花,”祁越想了想,“师叔若实在关心,去看看……” “哼。”常往重重地哼声,拂袖便去。 祁越往佟曙风那处地方望一眼,又接着往回走。 顾寒正在院中的银杏树下,祁越喊他一声,顾寒看见祁越,视线不多做停留又移开,似是要转身。 “师兄,你找我有事吗?”祁越只得开门见山。 “没有。”顾寒头都没动一下,声音更是稳如数九天结冰的水面。 好像又一下子生疏了似的,祁越还没想出为什么,便靠近些顾寒,又问了一遍:“真的没有?” “你很闲?”顾寒片刻后转过身来,也不像要发火。 “……还好。”祁越摸不着头脑。他对跟顾寒间的距离感说不出的敏锐,当下便觉得两人间那条缝宽了些,并且能灌进风了。 祁越去佟曙风那里自然也不是因为太闲,顾寒知道得清楚。但他现在又不觉得需要开解祁越。说不定只是他瞎操心,祁越没钻牛角尖,早悟得透彻。 祁越便又站得稍近些,处在一个不生疏但又绝不过分的距离,等着顾寒回应。没等来顾寒说话,一片银杏叶子脱离枝头坠了下来。祁越顺手抬了剑,但连这叶子也学了那片花,在剑刃上打个旋儿,便飘了起来。 两人的距离尚不及三尺,祁越不好刀光剑影,便低头看那叶子得逞,稳当地躺到了地上。他不能释怀,自己明明比起以前有进步了,为何会连这小小的物件都收拾不了。连着两次,实在对他打击不小。 祁越苦闷地抬头,顾寒也顺着看那银杏叶子,他似是要指导下祁越:“抬腿。” 难道方才是错觉,顾寒置气也不是因为他?祁越暗想。于是他抬的这一下腿,便理所当然得用力过猛了。顾寒本在银杏树下靠近墙壁那方站着,祁越干净利落地抬起一条长腿,把它挂直竖到了墙上。 修行之人身骨多不僵硬,这样的动作做来不算艰难。两人相对着,顾寒明显地愣了下,甚至始料不及地往后稍稍退了一步。祁越还在懵懂地等着顾寒的指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一条长腿把掌门困在墙边是多么忤逆的行为。 顾寒反应过来后,立刻冷了脸色。 祁越被那眼神看的心虚,试探道:“……不是这样?”他赶忙把腿放下去,但又太急没站稳,一只胳膊撑到了墙上。 …… 顾寒的脸色更为难看,他一步离开墙边:“先站着。”看那背影就差拂袖了。 祁越猛然醒悟且冤枉十分,小声道:“又罚站啊……” “随你。”顾寒扔过来两字。 祁越在心里无声地哀嚎。他敢不站么? 桑落落一定是最早发现祁越出丑的。此次也不例外。她笑眯眯地在祁越跟前看了一会儿,便学着祁越的样子歪歪扭扭地在他身边站。 “这次又闯了什么祸?”桑落落左右胳膊轮着偏,看得祁越触目惊心,生怕他师姐要扯他一把——被顾寒看到,他可能要重站了。 “师姐,”祁越深呼吸。 这一声敬称在桑落落听来,从未如此乖顺。她挑眉:“说。” “可否离远点?”祁越微笑道。 桑落落一巴掌要上去,祁越偏了头躲避。桑落落忽然又觉得她这师弟十分可怜,顾寒也不是好苛责人的性子,偏偏对祁越严厉得很。桑落落便收回了胳膊,停止了对她这倒霉师弟的荼毒。 唐昭带着那木盒去找顾寒,见桑落落与祁越在一处,只当二人又在打闹,径自敲了顾寒的门。 顾寒打开门,唐昭便进去了。 “咦,唐师兄有事?”桑落落伸长了脖子。 祁越听得敲门声,心思不知怎么的打了个偏,他想顾寒什么都没问,唐昭便进去了。他在这里站着,忽然说不清道不明地生出失落 分卷阅读70 来。自己总是叫顾寒不高兴,好几年过去,好像也没有好一点。两人之间总是不愉快居多。算起来,还真是没少惹顾寒生气,祁越自嘲地想。 “委屈了?”桑落落看祁越低头沉默好一会儿,连忙玩笑道。 祁越面不改色地抬头:“只是看见师姐头上有只虫子。” 桑落落惊慌失措地逃回屋子去照镜子了。 “这一枚无心丹,本是费了极大功夫炼出来的。为师也没用。他日,若有你阻拦不得小寒的时候,便把它……”宁惜骨留下的信上寥寥几行字。 那无心丹,却是有失心忘事之效。 唐昭不知道为什么宁惜骨要留下这样的话。顾寒会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他是万万不信的。况且以宁惜骨生前而言,何至于要算计自己徒弟。 “……师父是好意。”顾寒拿着那丹药的瓷瓶,握在掌心。 他一意孤行之事,也只与中皇剑有关罢了。但他只在心里想过一次,甚至来不及叫心脏的血把那想法捂热。兵行险招,破釜沉舟,是出路,也是绝路。他自然不会轻易尝试。 但没想到,宁惜骨连这一点都早早预料到了。 唐昭只觉自己不明,但那不明白的事又仿佛是无尽的深渊。他看着那小小的瓷瓶:“可要毁掉?” 顾寒松开手,端详一会儿,道:“留着罢。” 过了一日,莫修递上来了九琴的邀帖,说是有魔道作乱,欲联合几派去除害,以正道义。 ------------------------------------------------------- 六十八、 魔修作乱的地方在豫章,一众人南下而去,少说也得大半日。原因很明显,多数人都不会御剑。桑落落理直气壮道:“师父没有教。” “是吗?”祁越作出惊奇的样子。 桑落落狠狠剜了他一眼,作势要踹他,被柳千怀拉了一把,又立马换了笑脸,满脸无害。 今年的比试才结束没多久,三派又聚到了一起。慕远风没有来,慕云思便算是九琴领头,这也极为正常,可慕隽鸿与何少兴居然也来了,叫祁越心情有些不好。 他懒得与何少兴唇枪舌剑,但架不住对方要主动挑话头。不过人聚到一起的时候,何少兴竟待在慕隽鸿身旁,安静地过分,一点也叫人想不起来他也会说恶毒话。 曹紫都也带着百川一干人,还有个十分显眼的韦涧。他夹在一群少年人中间,因为沧桑的外表而显眼。 “我早说,长老不必亲来。”出发后,曹紫都与韦涧道。 韦涧肃然道:“你是我派的下一任希望,我自然要看着,免得你……” “长老觉得,我是比不上顾寒,还是比不上慕云思?”曹紫都正色道。 韦涧一时没法说话。他对自己少主不知深浅,更不见曹紫都露什么本事。他当然觉得自家少主是最有本事的,可又说不出证据。更何况,顾寒修的剑道,慕云思修的琴乐之道,唯独曹紫都,没法说清楚到底是什么道,连上台比都主动认输。韦涧想起这事儿就牙疼。他当下疲于应对似的,只道:“我不放心。” 这下曹紫都没再说什么。 慕云思一路也未与慕隽鸿与何少兴说话。顾寒不多言,唐昭时不时与祁越说几声,祁越还困着,回也回得慢吞吞。唯一兴高采烈的是桑落落。 她与柳千怀走在一起,面上的笑都没停下来过。周边的人也十分自觉地让开地方,一边严肃地赶路,一边恨不得耳朵有一尺长,好听听年轻的姑娘与男子在一起时,都会说些什么。 “怎么今日如此没精神?”祁越打完第五个哈欠后,唐昭道。 祁越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鼻音:“困。” “这几日是不是净忙着练剑?”唐昭道,“要适当休息才是。” 祁越从善如流地点头。 “以后晚上早点回去,”走在一旁的顾寒道。他连头也没转。 祁越把视线收回来,不咸不淡地应了声:“知道了。”他心里想,也奇怪顾寒这么久才对他说这事,不用想肯定是觉得他不守规矩。 那日他在院中站了许久,到桑落落照完镜子又跑来谴责他。顾寒送唐昭出来,也意外他还在站着,便说不用站了。祁越没觉得自己娇气,罚站也不是没站过。但那天也不知怎么的,心里老是过不去那道坎。他莫名其妙地跟顾寒说了声对不起,又低着头回了自己屋子。 好像做错事挨打的宠物,要睁大眼睛看着你,瘪着嘴蹲在角落里,无声地表达自己很委屈,浑身都传达着快来哄我的讯息。 祁越自己没意识,但他的背影叫顾寒差点就喊住他。 是不应该罚祁越的,顾寒甚至有些懊悔,这个年纪,再轻易地罚他,便有些折辱的意味了。他也说不清,是还拿祁越当小孩子吗?可他瞧见慕云思与祁越亲密的样子,竟是再待不下去,必须快点离开。 这时祁越说罢,唐昭敏感地便察觉到周遭气氛有些不对。自家师兄师弟虽然脸上瞧不出什么,走着走着却一前一后,距离越拉越大。唐昭要是看不出这是有意的,那便是眼瞎了。可他没觉得哪里有毛病,那对话也很正常。 于是牙疼的除了韦涧,又多了一个。 “还有多久到?”唐昭走快些,没话找话。 “不知。”顾寒面无表情。 好人总容易碰一鼻子灰,唐昭便又走得慢些,试图叫祁越走得不那么拖拉一点:“我看见九琴的慕云思在前面,你没与他打招呼?前些时候在九琴你们不是一有空就一起么?” 该听见的与不该听见的,齐齐听到了这话,也许是修道之人耳朵都太好使的缘故。顾寒还在想祁越又闹脾气,为此烦躁。听见唐昭这话,烦躁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祁越打完了第六个哈欠,看着前头顾寒越走越远的背影,也面无表情,连话也懒得说了,还是一字:“困。” 唐昭彻底无语,放弃了老好人的角色,往前几步与杨问水走在了一起。 -------------------------------------------- 豫章临近水域,与上庸是截然不同的风情。上庸灵秀中总有些萧肃的意味,豫章则是靠近江南的温润纤柔。人杰地灵之地,易出宝物,便也容易迎来觊觎。据说豫章的中央有一眼泉水,喝了能叫人修为一日千里。说来有这样一个宝物,豫章该盛产人才,但豫章竟连个门派也没有。 “哪有白捡便宜的事,”祁越哂笑,“暂不论是否为真,即便是真的,要……”他忽然打住了。这不是与自家后山那不省心的中皇剑一个德行么,一物换一物的事,何况这种往往要两三倍,都不 分卷阅读71 能偿还够。他想起宁惜骨与他说的那一番掌门命短的话,下意识地往前瞟了瞟顾寒的身影。 慕云思不愿与自己叔叔为伍,半路便又与祁越走在了一起。 “若是真的有呢,”慕云思道,“假若要你拿一样东西来换,你愿意么?” “不愿意。”祁越不假思索。他想叫自己修为境界高一点,自己修炼便可了,哪里需要旁门左道。 慕云思笑着道:“一看便是未经过难处。不拿修为来说,倘若有一日,你想要之物要你拿出什么来交换,你难道也不愿意吗?” “那要看是什么东西,”祁越道。 “我倒是很想看看,若真有那个时候。”慕云思道。 没进入豫章,路上便见了几个魔修,越昼剑冲的快,替祁越出了好一番风头。走得近,遇见的魔修便也越多,魔气也越重。远远便见高高挑起飞檐的楼阁上黑气弥漫,竟有遮天蔽日的错觉。 “莫不是到了魔修的老家?”桑落落惊讶道。 唐昭道:“散落的魔修随处可见,但也未真正听说过魔主在哪处。” 众人纷纷拿出了佩戴的武器,走得紧凑些,免得走散。进入一片山林,雾气便越来越浓,没走出丈远,像被一阵风刮来一样,眼前的视野次第被浓雾遮蔽。顾寒警醒得很早,他边提醒边回头看,目光所及之处,只看得见隐约的两个青白人影,一下子便消失在视线中。 慕云思跟祁越在一起。 他怔怔地看着那早只剩浓雾的方向。背后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滚过来,落地化作一个人,是一个魔修。魔修见顾寒兀自出神,伸手便向他后心抓去。但还没碰着衣裳,那魔修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心口,雪亮的剑刃没入其中,顾寒连个眼神也没给他,反手抽了剑。魔修惨叫一声,化作烟雾散没了。 祁越跟慕云思在一起,轻易不会有事。顾寒很清楚,眼下这情形更像是中了什么障眼法,或是幻觉之类的,要静心才能找到破解之法。但他偏偏就是无法静心。他往方才祁越消失的地方走去,尽头自然是迷雾,更为心烦意乱。 早知道这样,该叫祁越跟上来,怎么闹脾气都不能由着他任性。等破了这迷障,一定得叫祁越安生呆在他附近。顾寒一向是冷静的,但这时竟被煽风点火似的,心中的焦急不耐越来越甚,眉宇间渐渐有了些戾气。 白虹察觉到什么一样,在他手中震颤起来,要脱手而去。它指着的方向也是浓白的障雾,顾寒稍稍停顿,便朝着那处去。左右四方不辨,那一处若不是出处也必有蹊跷。他避开地上的灌木,已看到地上是一条小路,他正要迈上去,便听得身后有人唤他。 “师兄。” 顾寒回头,竟是祁越。 他独自一个,又拨开头顶压下来的树条,朝顾寒走过来,笑道,“我刚才差点遇到危险。” 顾寒握紧剑看着他走近,心中一下子平静下来。 “小心!” 慕云思眼疾手快,将祁越扯在身后,接着侧身避开魔修的偷袭,反手拨动琴弦,琴音所及,低阶的魔修已烟消云散。 “方才大意了。”祁越往四周看,早不见其他人的身影,“想必大声喊其他人也听不见,不然我们也能听见其他的声音了。” 慕云思查探那魔修袭来的方向,也是浓白一片,其余看不见什么。他拨动了几声琴弦:“没想到此地的魔物还有些本事。” “不过是些障眼法。”祁越不屑道。他往更远的地方走,而视线所及却始终在数尺内,不论他怎么走,都看不到浓雾的边界。祁越有意往前走几步,再退回来,原地的景物又发生了变化。来回几次后,祁越终于不情愿地承认,这些障眼法,他一时竟奈何不了。 “雾气并没有异样,”慕云思跟在祁越身后。 “你会破阵吗?”祁越问道。 慕云思沉吟,很快道:“这个不会。” 祁越劈出去几道剑气,也未听到动静,他转身道:“那我们只能在此地等。那些魔修会出来的。” “若没出来呢?”慕云思并不着急,反而气定神闲,还有心思与祁越玩笑。 “能造出这样阵法的魔修,想必不是为了等我们饿死。”祁越懒散道。 慕云思只闻他说“我们”二字,更是没有急迫感。他始终不离祁越两步远,那神态半点不像被困阵中,倒像是来游览胜景。 两人等了一会儿,没等来魔修,顾寒却来了。 他提着剑从雾气中走出来,见到慕云思与祁越便停住。 “师兄,”祁越惊讶,外患当前,内讧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们方才找不到其他人,你如何过来的?” “我担心你,便过来了。”顾寒淡淡地道。他只看着祁越,看起来也不着急破阵的事。 祁越一时糊涂了。他心里莫名地拨云见日暂且不提。但顾寒从没这么直接过,叫祁越十分地不适应。并且他师兄怎么都不会是那种不顾大局的人。 “……我没有事,”祁越终于道,“怎么样可以穿过……” “你不是想见到我吗?”顾寒站在祁越面前,气势仍在,好像这话不是从他口里说出来的。 慕云思皱紧眉毛,不动声色地把引凰横在了左手上。祁越眼角瞥见他的动作,当下生出警惕,却仍稍稍上前一步,挡在了慕云思前头。 祁越只能对顾寒这个问题避而不谈,又道:“你遇到什么了?”若是遇见什么迷魂的魔修,也不是不可能。 “既然见到了我,又为何还想要出去呢?”顾寒却微微笑了。他不常笑,偶有的笑容便像极浮冰上的融雪,悄然地化入清水中。 祁越也笑了,反手把一剑朝着顾寒抡过去:“好大的胆子!” “好生绝情,”一条白绸挡了下祁越的剑,女子的娇笑声传来。白绸收回时,便不见了顾寒,原是这女子幻化的。她赤着双臂,胸部裹着白绸,上头绣着鲜红的木槿,腰腹却袒露着,显出白花花的皮肤,下身长裙高高地开衩,两条长腿若隐若现,脚腕上还系着银铃铛。 “怎么,真真变出来的,不像么?”女子嗤笑,“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修道人,最是会恼羞成怒。” 祁越根本没空听她说废话,越昼剑化出十道剑影,朝着她冲过去,祁越在当中持着越昼剑,如一道剑气,势不可挡。 那叫真真的魔女扬手抽出数道白绫,缠上越昼剑影,最当空的一道剑气眼见着来不及对付,她转身要化出魔影逃跑,慕云思早已闪到她身后,威力十足的一声琴音入耳,魔女真真猛然后退,恰撞到祁越的剑上。 她喷出一口鲜血,不顾前胸的伤口强行往旁边撤。但冰寒的剑意早道道排列,齐齐朝着她冲过来。 真真勉强抽出一条白绫,还未触碰到越昼剑 分卷阅读72 ,便被半路上的剑气绞成了碎片。破碎的白绫碎块从天而降,魔女在无处不在的琴音中退无可退,她破釜沉舟地抽出第三条时,越昼剑一剑削去了她的胳膊。 真真凄厉地惨叫,她表情狰狞,但没来得及再做什么,越昼剑贯心而过。真真仰天尖叫,断臂的右肩血如泉喷:“你这般狠厉残暴,与我等有何差别?” 祁越不愿多费口水,正欲抽出剑来,眼前被剑刺中的人突然又成了顾寒。他摇摇欲坠,只凄厉地看着祁越,唇边鲜血不断地顺着下巴滴下,染红了雪白衣襟,十分刺目。 慕云思见状一惊,他收琴上前,就要推开祁越。没料到那魔女死到临头还不忘惑人,祁越多半要犹豫中计。 兔起鹘落间,慕云思还没碰到祁越,祁越便已抽出越昼剑,反手一剑削过去。那动作果决凌厉,魔女幻化的顾寒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失幻象,便头身分家,化作一团黑雾砰然爆开。 “竟敢扮成掌门师兄的模样,下次招惹人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命。”祁越轻轻地甩了甩剑身,越昼剑刃光洁明亮,滴血不沾。 他这么说下次,但那剑下亡魂早听不到了,更别提下次。 慕云思生生地停住动作,他盯着祁越,活像自己替祁越中了个算计,面色不阴不晴,如鲠在喉。 这一块的浓雾淡了许多。祁越满腔的怒火靠越昼剑泄出去大半,他无从解释自己的火气来自何处,只能解释为那叫真真的魔女敢化出万山峰掌门的模样,便是对万山峰的践踏侮辱。 若是真真知道,想必会对这顶践踏万山峰的帽子叫屈。 慕云思身后一处雾气淡了些,祁越立时要走。他路过慕云思身边,慕云思仍没动,祁越便停下来。慕云思道:“为何是顾寒?” 祁越甩了个剑花,漫不经心道:“不知道。” 但实际他有些心虚,更加不知道心虚从何而来,便本能地想躲避这个问题,连自己也不愿去想。 “不过是个小小的魔物,擅使幻术迷惑,倒叫你这样生气,”慕云思却笑了,他转身:“走吧。” 浓雾吹过来时,杨问水急忙拔剑,但等他拔完剑,身边的人消失得干干净净,一个不见。“唐昭,”杨问水大喊,这么一会儿,原本在他身边的唐昭竟没有回音。杨问水惊惧不已,把剑横在身前,一边调转各种方向,一边探视着四周。 他兜兜转转地不知走了多久,听见背后有动静,急忙转身。 “且慢,”那人退后一步,是曹紫都,“是你。” 杨问水没有收剑,他虽没往前进攻,但仍戒备着:“其他人都看不见,为何独能看见你。” “这么说吧,”曹紫都挠了挠头,“这处是个阵法,又有诸多小阵,我破了一处,便循着路走,看见了你。” 杨问水半信半疑。 曹紫都也不管他,来回看了这一方天地,又问道:“你在这里可有遇见别的人或者是什么东西?……我不算。” “……没有,”杨问水迟疑地摇了摇头。 “这阵中会有幻相,不过小妖小魔的把戏,你识破了便无妨。”曹紫都弯腰仔细看着地上的几块石头,用手捡起一块,放到树根边。 杨问水不太懂,但也没干扰,便在一旁看着,顺道注意左右。他一扭头,看见身边有一口水井,清澈的井水漫到井口,沾湿了井沿的碧绿苔藓。杨问水心下奇怪,他方才只注意曹紫都,倒忘了这里是不是有一口井。 那水清澈得不像话,杨问水看一眼便移不开。他凑近,那井水不知其深。杨问水想,据说这里有一口能修为大增的井,倒不知是不是真的。他看着那井,一念顿生,便越觉得那井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杨问水伸手去触碰那水面,堪堪要挨着时,身后一声断喝:“别碰!” 杨问水一个激灵,倒退了好几步。 曹紫都过来:“树林丛生的野外,怎会有这样的井?这是幻象。” “……可是,”杨问水被惊出一身冷汗,“井水也能做幻象?” “幻象依人心而化,什么不能当,”曹紫都与那井保持着一段距离,瞟了杨问水一眼,“你渴了?” 杨问水没吭声。他自然不渴。 “砍,”曹紫都指了指那口井,言简意赅。 杨问水没明白。 “哎,你用剑劈这口井就是了,”曹紫都道,说完又试探道,“你的修为能劈动吧?” 杨问水一言不发,推了剑气,朝着那口井劈了过去。没有井台炸开的轰然响声,但见剑光过后,那井消失,一条黑色的蛇竟腾跃而起,朝着杨问水扑过来。杨问水冷汗未落又出了一身,他狠狠地用力劈剑,“嘶嘶”几声,那条蛇被斩做两段,摔在地上,化成一团黑烟顷刻灰飞了。 “小心点,”曹紫都见蛇死了,便接着摆弄他的石头,头也不回地与杨问水道,“稍等片刻,等我毁了这一处,接下来便可动一动这大阵。” “多谢。”杨问水低声道。 随着各处小阵相继破除,障雾渐渐散去。祁越与慕云思先看见了桑落落与柳千怀,两人也说未见到其他人,便又分头去找。 走到一处雾气较深的地方,越昼剑忽颤鸣起来,它要往那处冲,祁越也没拦,便松了手。越昼剑原地绕了几圈,又一头扎进去。雾气那边也有人影出现,接着听闻清脆的碰撞之音。 祁越愣住了。这声音他听见过,不正是…… 他没走两步,果然顾寒从那片雾气中走了出来。顾寒扶了下一旁的树干,看见祁越与慕云思,目光动也未动,脸色发白。 “师兄?”祁越没太警惕,越昼剑冲上去只碰了下白虹,又飞回了他手中。自己的剑还是信得过去的,“你没事吧?” “没事。”顾寒不多说一个字,径自从祁越与慕云思身边走了过去。那一瞬间叫慕云思有他与祁越更像同门的错觉。按理说,顾寒不多说话,但也不会冷漠成这样,活像祁越这个师弟是个陌生人。再说,这时候不该聚在一起,商量这魔阵的事情么。 “倒不知顾寒是怎么破开的?”慕云思见顾寒走远,打破了沉默,“他有其他要事?” “不知道。”祁越干脆地道。他甩了下手中的剑,但也不能批评它冒失,毕竟剑听不懂。从师父不在后,祁越与顾寒两人就没怎么和平相处过。现在他师兄竟是连看也不想看见他,生什么气也至于这样。 “不如追上去问问?”慕云思笑吟吟道。 祁越醒神,他收敛下表情,道:“不用了。我们去找找其他人,先破阵。” 顾寒在一处无人的地方停下来,他抬手捂住嘴轻咳了一声,手心里是半口鲜红的血沫。顾寒垂下胳膊,恍惚地扶住身旁的树干。 “你怎会在这里?”在阵中时 分卷阅读73 ,顾寒看见祁越出现,问道。 “师兄不是在找我吗?”祁越道。 这话超乎寻常的伶牙俐齿,顾寒刚平静下来的心思又紧绷。他转身道:“那就一起找下出口。”祁越分明是在他眼前消失的,还是与慕云思一起。这时候他再怎么想相信这就是祁越,也不能相信。他有意背对着祁越,一般来说,对方若是不怀好意,必然沉不住气。 但祁越并没有动,至少这时还是祁越的模样。他站在原地:“我来了,师兄为何又要走?” 顾寒停下。这不是祁越,现在可以肯定了。只是……为何是祁越呢? 他平日里放在对方身上的心思日复一日地增加,聚沙成塔似的,终有一日要破土而出长出参天大树的。顾寒没想到过这件事。他始料不及,又无比理智地明白魔物会选择什么样的人来幻化。除了心里的弱点与渴求,还能是什么。 可平日里他对祁越有过什么念头?……顾寒勉强地想打捞一点可做实证的记忆,但是捞不到。那个从前满脸倔强挨打也不肯出声的孩子,什么时候已经在他心里侵城掠池,占领地盘了? “师兄,”顶着祁越模样的人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你怎么不看我?” “放肆,”顾寒冷喝。他应该出剑杀了这大胆的魔物,可抬不起胳膊。 祁越没顾及,伸出两臂搭在他肩膀上,歪头笑道:“师兄在想着我,所以能看到我。” 眼前这人的模样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可不该是祁越。那是他的小师弟。居然对自己的师弟有不堪的挂念,叫他怎么面对自己,又怎么面对已经故去的师父。 顾寒出剑的时机一塌糊涂,他再晚一些,那魔物伸手能把他的心脏掏出来也说不定。 这是个尽职尽责的魔物,至死还是祁越的模样。顾寒便清楚地看到白虹穿过祁越的心口,血液鲜艳无匹地倾泻下来。 “我是你师弟啊,师兄。” 顾寒痛苦地靠在树干上。脑海中祁越与慕云思亲密的样子一闪而过。 我该怎么办? 顾寒有些迷茫地想。 六十九、 待得曹紫都将阵法破去,众人会合,又费了一番功夫。但见身处之地已不是那树林,竟是在一处城外,遥见城门上的字匾,便知这是豫章无疑。然而这城门大开着,内里无一人走动。像一张可怖的大口,要等着把进去的众人吞没。 “哇,莫不是他们知道我们来了?”桑落落指着那城门前的空地道,“说不定埋伏了什么陷阱。” “有可能。”柳千怀点头。 “紫都,能看出古怪么?”韦涧一派高人姿态。方才破阵曹紫都功劳不小,韦涧压在心底的那口憋屈气一吐而尽。他现在觉得曹紫都该是冲在前头,好给其他人做个榜样,便积极地引曹紫都显露自己的本事。 曹紫都端着胳膊,伸长脖子望了一会儿:“不能。” 韦长老那口气的尾巴尖都噎在了嗓子眼,梗得他面色通红。好在这时候慕云思与顾寒也没说出什么结论,于是也无法衬托出自家少主没本事。 一只兔子在这时跑了出去。周遭都是人,它跑得极快,后腿一蹬便蹿出去尺远,尾巴与耳朵一耸一耸的,很快跑到了城门前。 “兔子哎!”桑落落惊叫,“怎会有兔子?” “山上时捉的,正好叫它试一试。”何少兴拍了拍手,语气十分傲慢。 桑落落见是何少兴,一跺脚,后悔自己出言太快。她才不想跟何少兴说话,更何况,这人拿一只无辜的兔子去试,虽然也是个办法,但叫桑落落十分不痛快。 在场诸多人,未必就对一片空地无可奈何,但这时候不得不借着一只兔子开了道。兔子安然无恙地跑进城门中不见了,表明没有什么可怕的埋伏。 城中空旷,还没走出多远,身后吱呀一声巨响,城门缓缓关上了。 祁越向后看一眼,觉得十分像被包了饺子,真不知他们是来除魔的,还是来给魔物送食的。 “借我一下,”曹紫都拿过了自己门派中一个弟子的长刀,“我在这处摆个阵,待会儿也有撤退的地方。”修为高的想要跑怎样都跑的掉,但对修为低些的人来讲,这阵还是有大大的用处。 曹紫都在外头摆弄着刀剑符咒设阵,一部分弟子随他在外面,另一部分则往前走。院墙上有雨水冲刷的痕迹,涮出道道灰褐印子,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是充满了腐朽的血腥气。再又见墙边隐约露出的白骨及腐烂的尸体,也不知是死了多久。 柳千怀要往前走,桑落落扯住了他:“我们在外面,师兄他们进去就好。”柳千怀什么水平,桑落落十分有数,万一遇到什么过于厉害的魔物,两人说不定是添乱,还不如在外头。 柳千怀停住,看一眼又回头,点头留下了。 一座城楼两侧各有台阶,上头屋檐斜挑,楼垛上还歪歪斜斜插着几竿旗,跟着阴风时不时地招动几下,倒像什么土匪窝。 没来得及到楼梯跟前,从城楼上忽滚下来两团烟,一左一右,落地化作一模一样的两人,异口同声:“总算送上门来了。” 祁越见这两个魔修,突然想起万山峰后山那两个看守的弟子,也是异口同声,不知道这样做有何意义。他摇摇头把这个无聊的念头赶出去,低声跟慕云思道:“你被他们收买了吗?” “要是收买了,我哪会叫你来。”慕云思也低声道。 “哦。”祁越抬起头,等着对方把废话讲完。 “你们还能活着走到这里,幻真二使这两个没用的东西。本座勉强收了你们的命,”两个魔修一伸手,竟是又化作了一人,“本座乃魔主左护法孙云亮。” 祁越打了个哈欠。又想起他与慕云思见到的那个魔女自称真真,那说不定还有一个叫做幻幻的。他转头问唐昭:“你那时有见到什么幻化的魔物吗?” “没有。”唐昭摇头。杨问水也道:“我与曹紫都都没见到。” 若是桑落落见到了,她一定会嚷嚷出来的。祁越瞄了顾寒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来。也许是顾寒遇到了,但不知那一个魔女变作了什么模样。他又不想去问顾寒。 好不容易孙云亮把话讲完,这厢的正派人士一字不发直接便祭了武器,身份倒像是反过来的。孙云亮也并不出手,身后城楼上堆满了魔修,个个面带兴奋。 “这极有布置的样子,我们是来送的罢,”祁越又道。 慕云思仰头看了一眼:“你放心,绝不会叫你送的。” “他也得有这个本事,”祁越笑一声。 两厢交手,那孙云亮却躲在一侧不出手。祁越有心想直接结果他了事,但中间隔着一大片人,过去麻烦得很,便作罢。 “这里本是他们炼化尸 分卷阅读74 人的地方,”慕云思继续在他身边低声道,“你师兄在这里应当没事。我们进里面,看看有没有无辜的人。” 祁越点头,他习惯性地要叫顾寒,扭头见顾寒已背对着他往一侧去,又咽回了口中。 那厢孙云亮站的好好的,何少兴却突然冲过去招惹他,招惹完了转身就跑。 孙云亮两眼放了光:“小美人,你迫不及待了?” 何少兴扭头冲他一笑,这边立刻躲到了慕隽鸿身后,简直像是嫌慕隽鸿太闲。慕隽鸿脸色沉下来,不得不横琴与孙云亮在半空打起来。 祁越见孙云亮过来了,当下便要去收拾了他。他不是想帮慕隽鸿,纯粹是想打架而已。只是他一剑而至,没有想到忘了死对头这时候也会对他发难。 何少兴恶狠狠地盯着祁越,琴弦一拨,竟是冲着他背后去了:“多事。” 所有人都没料到这一下。祁越只来得及侧身,肩膀上还是挨了一下。 “祁越!”慕云思面色一变,不顾底下乱局,飞身上前揽着祁越躲开孙云亮的攻击。 打斗声掩盖了细微的声响,何少兴琴弦拨完,一道凌寒的剑光汹涌而至,琴弦铮然响动,尽数断裂。他吓出一身冷汗,朝那剑的回路望去,顾寒看了他一眼,把剑握在了手中。何少兴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反应过来,把没用的琴狠狠摔了出去。 只不过这弦断的声音,其他人都没注意到。 顾寒望见慕云思揽着祁越的身影,侧过头去,又转身往城楼去了。 “没事。”祁越身形移开,看到地上顾寒丝毫不为周遭所影响的背影。他不再说话,只重新携了攻势,朝孙云亮打去。 顾寒依着墙角进去,听得说话声渐近,便收敛气息停住。 外头打得热火朝天,这里头安闲得很。两个魔修边走边说话,好像外头法器打斗声都听不到。 “老大早有布置,咱们就不用去帮忙了。跟着我去瞧瞧那美人。” “老大的实力当然不用怀疑,不过这时候不趁机享受,竟然想跟那帮傻子比试比试,也不明白他怎么想的?” “废话,你要懂老大怎么想的,你就是老大了。老大前些时候还想去长青谷拿什么朱雀石,抓到这美人后,也不提了。还不是跟我们一样……” 声音渐渐远去。 朱雀石。这三字听在顾寒耳中,他轻轻吐了口气。 他一直在万山峰的藏书阁中找可以毁去中皇剑的方法,宁惜骨知道他在找,便一直捏着那卷书没给他。后来顾寒终于得到那本书,钻研良久,才勉强看出一个法子,似是需要几块奇石来炼化。 那奇石中的一块,就是朱雀石。现在几乎全不费功夫地得知了那奇石的所在,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小小的希望,冲淡了不少顾寒心中的积郁。 他身后的一些人去的晚,这时过去,便直接与里头的魔修交了手。里头的魔修水平明显不如外面的,顾寒扫一眼,便飞身上了屋顶。他看到刚才那两个魔修的位置,直接掠了过去。 “谁?”一个魔修回头,什么都没看到。 “大惊小怪。”另外一个指责,“简直跟老大一个德行,想去拿那朱雀石,还要忌惮那长青谷的谷主,莫名其妙。” “莫提了,哎,我们去瞧瞧那美人。”魔修不耐烦地摆手,进了一扇门中。 顾寒有些怀疑,简直过于顺利,他还没想出怎么更进一步地打探出那朱雀石的详细下落,这两个魔修就大方地吐露了出来。顾寒当即化作一道剑气冲了进去。 刚关上的门“砰”地被打开,两个魔修回头,还没来得及下一步动作,白光一闪,齐齐化作了黑烟。 楼中间是一个圆台,有些奇怪的味道,顾寒落地,微微皱了眉。那味道又腻又淡,叫顾寒迟疑了一会儿,他没辨认出到底是什么,便忽略,朝着那两个魔修要去的方向走了过去。 刚转过那圆台,见台下躺着一个人,全身赤裸,身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一动不动,显然是没有气息了,叫人不忍看第二眼。顾寒接着往里走,没见着魔修,他刚要快步进去,便听到一些吟哼,以及大声地像濒死的喘息,不止一个声音,而是好多个声音叠加在一起。 顾寒一阵厌恶,白虹出鞘冲了过去。片刻后,响起了一片骂骂咧咧的声音。顾寒再不犹豫,携着白虹快如闪电,眼不见为净。 他一路狂风卷雪般扫过去,所过处归于寂静,在最里头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间设着铁栅栏的屋子,但栅栏已经被白虹的剑气冲断了,里头的人为突然得救惊讶,又一窝蜂地往外冲。一个紫色衣裳的姑娘被挤在最后,才走出铁门。这期间顾寒顺手在另一边的屋子上补了一剑,铁栅栏哗啦裂了。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那姑娘道,“我叫孟诗禅,今日大恩,他日必定相报。” 顾寒只出于礼数地回了一声,便接着断旁边的铁锁。 孟诗禅长发松松地挽了一侧,眉眼淡雅,气质温婉。她见顾寒不多言,便知对方是真心不在意她这报答,这时赶着反而容易适得其反,她便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只想着有时机再说。一看顾寒的衣饰,便知是某个门派的弟子,往后要找也不难。 一众人得救,这里头霎时空空荡荡。顾寒这才回到城楼前,孙云亮已经不见踪影,有受伤的弟子正在互相疗伤。一眼便看见祁越与慕云思在一处,祁越正拉着慕云思的胳膊。 “师兄,”唐昭查看完一个弟子的伤势,起身对顾寒道,“那魔修跑了,万山峰的弟子没有折损。” 来时的那一个魔阵颇为吓唬人,没想到快刀斩乱麻收拾得这么快。 “余下应当没什么事,我去长青谷一趟,那里或许有应对禁地的东西。”顾寒点头。 唐昭讶然:“这消息可靠么?” “我先去探一探。”顾寒道。 “你一个人去?”唐昭忍不住扭头看祁越,见他正好背对着这边,“叫师弟跟你一起去吧。” 顾寒刚要说不用了,唐昭就喊了祁越一声:“阿越。” 祁越扭头。 “快过来。”唐昭道,又冲慕云思颔首致意。 “马上。”那魔修逃跑时扔了一把黑乎乎的东西,慕云思与祁越挡了下。祁越虽觉得没有必要,但别人好意,也要还一些关切,便帮慕云思疗伤。其实那些伤未必多严重,慕云思也乐得看祁越为他费工夫。 祁越应了唐昭一声,又扭回头。 “不必了。”顾寒道,“你照应好这边,我去看一看就回来。若是这边事了了就回万山峰,不用等我。” “我跟你一起去,”唐昭还是不放心。 顾寒没答应,竟是这么直接走了。 祁越帮慕云思把那点不疼不痒的小伤收拾好 分卷阅读75 ,唐昭早不在原地。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祁越便没有放在心上。 高楼上的黑气一荡而尽,看起来明朗了许多,余下的清理花了一夜时间,到天明时,才算完事。 祁越走时习惯性地向四周扫了眼,没瞧见顾寒。他又多看了几眼,仍是没有。但几派的人已经集合往回走了。 “师兄呢?”祁越径自撇开慕云思,去问桑落落。 “在这里吧,不知道。”桑落落随意望了望。 祁越扭身去问唐昭。 外人当前,不好多说,唐昭便道:“师兄去见一见长青谷的故友,叫我们先回去。” 顾寒一个人在万山峰长大,山下的牵系全在那小破山庄里,哪里还有什么故友。那长青谷,祁越也略知一二,若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顾寒去做什么? “不用担心……”唐昭还没说完。 “我去找他。”祁越话音一落,便逆着人群走去。 七十、 顾寒一路御剑,掠过破碎的浮云,见得底下群山环抱,峰峦叠嶂。水气凝聚的白云在一处低估萦绕盘旋,看不到下面的光景,但看地形是一道山岭后的谷地,必然是长青谷了。 他沿着群山外的一条道到尽头,只看到丛生的矮木,并不见山谷的入口。在天上时,顾寒看好了路径,确是这一条无疑。他打量四周,见头顶有一枝粗壮的树干,弯成拱桥样,顺着树枝看下去是虬曲盘旋的树根,根须裸露条条垂下。那根须微微晃动着,此地却无风。 顾寒当即走到足有一人半人高的树根旁,拨开根须,果见里头黑洞洞的一片,又是另一个空间。没走几步远,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在一处高地上。往下看是花树成林,翠湖相连。在悬崖边竖着一块青石,上刻着“长青谷”三字。 这样闯入到底失礼,顾寒见到不远处的几个小童子,便上前:“冒然打扰,实是有要事想见你们谷主,还烦请通报一声。” 那两个小童本来在闲聊,看见外人,倒没惊奇,只上下打量顾寒,又道:“你是谁?” 长青谷一向隐世不出,顾寒估计见那谷主应该不会太容易,便道:“就说万山峰的掌门前来拜访。” “好,你先等一会儿,”一个小童点头,蹦跳着走了。 剩下一个小童道:“跟我来吧。” 他引着顾寒从这高处的小道下去,百转千回的羊肠小道的尽头十分平坦,两边不知是什么树木,绿叶粉花,繁盛茂密。道边长着白色的花朵,个个有碗口那么大,每朵花却只长一片叶子。 那小童蹦跳着,头也不回道:“路边的花都很坏,不知道长了什么毒,你可千万别碰啊。” “多谢提醒。”顾寒点头。他也无心去看周围的风景。 那小童虽很热心,却不怎么有耐心,他带着顾寒走到路中间,忽然停下:“我差一点忘了,映月湖边的果子这时候要熟了,我要去摘,不然会被人抢走的。我就不带你去啦,你往前走就行了。” 顾寒只能应声,看着那小童钻进树林里,一会儿便不见了。 他往前走,花树稀疏了很多,一条溪水从路边经过,流进一片花海里。 也不知那谷主到底知不知道朱雀石的事情,若是知道或者是有那块石头,又肯不肯给他。顾寒正担心,没走几步,便见方才那去通报的小童来了,他便停下。 那小童依旧蹦跶着,在顾寒前面停下,叉着腰昂首道:“谷主说了,你是坏人。” “……”顾寒一瞬间想是不是万山峰祖上曾经得罪过长青谷,他还没开口问,道路边的花树嘎吱作响,长了眼睛一样把枝条朝着顾寒横扫过来。 顾寒闪身未落地,便听见咔嚓一声,一边的花树被扫断了树干。他心中一惊,刚要再问那小童,足有一个成年人胳膊粗的藤蔓劈头打了下来,顾寒收神,肩膀上还是被末梢打了下,整个手臂都痛得发麻。 他牢牢地握住剑,想离开这片树林,到那小童在的空地去,但每每到了边缘,便有好几条藤蔓同时迎面甩过来,又把他逼回去。藤蔓蛇一样灵活,从四面八方袭来,即便拿剑砍断,断掉的那一截短暂地缩回去,再甩过来时已经完好如初。 白虹已经化出无数剑影,眼花缭乱地穿梭在藤蔓中,唰唰唰便斩断一大片。顾寒终于得着一个时机,侧身横剑隔绝了身后,反手劈开前面唯一的一条藤蔓,便要冲出这片树林了。 “本事倒不小。”一个老人神出鬼没,恰巧挡在了顾寒前面,手持着一根拐杖,通身枯黑,散着微微的光芒。 顾寒一眼便知那拐杖必然是一件法器,他格开一记攻势,又被逼的退回了树林中。 “谷主,你怎么来了?”那小童道。 孟和亭正是长青谷的谷主,因为修为还不错的缘故,面相只是三十左右的中年人。他足有百年没出过长青谷,听闻那小童说万山峰的掌门竟是个十分年轻的公子,当下想也不想便把顾寒归结为了不轨之徒。 “你说你是万山峰的掌门,那你名姓是何?”孟和亭一挥手,藤蔓竟静止不动了。 “顾寒。”这话一出口,顾寒更加没底。 果然孟和亭冷笑一声:“万山峰的掌门不是个老头子么,难道得道飞升就能返老还童,把自己变成个俊俏小伙子了?” “家师……”顾寒还没来得及说完,藤蔓跟着孟和亭一起变脸,有了孟和亭修为的加持,那藤蔓厉害了十倍不止,矮身躲过几条,右手臂被狠狠地甩了下,像铁蒺藜打在血肉上,顾寒身形一滞,灵活地藤蔓缠住了他的右手腕。 这谷主的修为不知比他高出多少,若是再误会下去,他保不准会不会被这谷主失手打死。 “家师是宁惜骨,不知谷主可识得?”顾寒右手松开白虹,左手握住,接着斩断了一条藤蔓,但右手被牵制,他躲避不及,一根角度刁钻的树枝刺透了他右肩。右半边身子一霎间被痛感冲击得失去了知觉,顾寒立刻挥出剑气,劈断了右手的禁锢。 孟和亭见顾寒这时候也没翻脸失态,已经有几分好感,便挥挥手道:“我识得,我见他是好几年前了,他比你大不了几岁,既然他是你师父,为何万山峰掌门是你?” 顾寒实在是忍耐到了极点。他捂住右肩的伤口,竭力平复着内息。他闯进人家的地盘是不对在先,因此还能一直保持着礼貌。但这谷主也不知有什么毛病,不能把话说完再打架。 “……家师不久前离世了。”顾寒劈断一根树枝。 孟和亭瞪大了眼睛,他惊讶过度,连那树林的攻击也忘了制止。树枝狠狠地甩在顾寒的后背上,差点将他打飞出去。顾寒眼前发黑,好容易才躲过随之而来的一根树枝,以剑撑着地面喘息片刻。 这世间是有许多大 分卷阅读76 修为的人,与近在眼前的这位相比,自己还差得远。顾寒从来有敬畏,但要取这其中的一块材料,便已经这样吃力。他想把那中皇剑毁掉,真的有这个本事么。 顾寒咽下喉中的腥甜,不管周身筋脉几近碎裂的疼痛强提内息,整个人携着锋利的剑气披荆斩棘,身上不知挨了几下后,他终于离开了树林。 “前辈,能否听我把话说完。”顾寒强撑着才能站稳,可从表面一点也看不出来,“擅闯贵谷是我冒昧,但我并无恶意。” 孟和亭瞧着顾寒一身血迹,反倒若有所思,点头。 “家师不久前离世,因此将掌门之位交给了我。万山峰门派有难处,……我不得不贸然前来,向谷主打听朱雀石……” “哼,差点信了你的胡话,还不是觊觎朱雀石?”哪知孟和亭一听朱雀石,脸色变得猝不及防。他手中拐杖跟着话音一起挥出,十成十的威力,若是挨结实了,顾寒大半条命可以交代了。 顾寒再提内息已是强弩之末,他横剑挡住那一杖,泰山压顶般的重量压得他身上骨骼作响。筋脉干涸的疼痛让整个身体麻痹。 是太冒失了一点,顾寒咬牙顶住,也怪当时自己有些负气。祁越……他黯然几分,一分神便察觉自己力气不支。 真没用。 他心底有声音说。修为不如人,还大逆不道地对自己的师弟有了见不得光的念头。 中皇剑太懂得人心,饶是顾寒心志坚定,到这地步上也不能完全抵挡得住。 既然这么痛苦,松手就好了。反正宁惜骨也没要求他如何如何。 顾寒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他脑海中争吵不休,像过了几个时辰那么长,实际上不过几个呼吸的时候。 满身的冷汗、伤口被风一吹,激得顾寒一下子清醒。 这明明是两件事。他自己的妄念与万山峰,从来都是两回事。 嘈杂远去,顾寒屏住气息,要将那一杖的力道卸下去。耳侧听得呼啸,是一根树枝又扫过来。顾寒没管它,僵持着手腕。那根树枝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腰侧,顾寒没感觉似地拧身抽了白虹,顺势向后退开了数丈。 孟和亭面露赞赏,却又抬手要挪身而至。 “父亲!” 一个紫衣女子从树林中疾步过来,“住手。” 孟和亭一见女儿,便没了气势,二话不说先收了手中的法杖,才道:“诗禅,这是你朋友?” 孟诗禅在自家谷中见到了方才救她的顾寒,实在缘分不浅,但顾寒那满身的伤一看便是自家爹干的好事。怎么说都欠着恩情在先,孟诗禅匆匆过去,不用多看也知道顾寒受伤不轻。 “父亲,你们可是有什么误会?”孟诗禅扭头道。 “啊……这个……他说对朱雀石……”孟和亭支支吾吾。 孟诗禅紧皱着眉毛,三言两语把前事说了,又追问道:“朱雀石如何?” 顾寒既没说要偷,也没说要抢。孟和亭也说不出别的,便走过去,对顾寒诚恳道:“顾小掌门,方才是我不对,不该先动手。” 顾寒没料到这谷主态度转变这么快,他欲开口,先呛咳了一口血出来。顾寒站得笔直,但再多的力气也没有了。 孟诗禅哪里不知道自己爹的德行,此时道歉,便知绝不是顾寒有恶意,又道:“便是顾公子需要那朱雀石,父亲给了又何妨。那东西有什么用?唯一的用途是炼剑罢了,但父亲您又不修剑,谷中也无人用,徒放着许多年占地方。” “诗禅说的是,”孟和亭忙不迭地点头,“我这就吩咐人给你取来。” “……多谢。”顾寒咬了咬牙,低声道,“日后必定相报。” “不用了。你不是救了我女儿吗?应该的应该的,”孟和亭连连摆手。 孟诗禅吩咐了一旁的童子去拿伤药,又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碧色琉璃瓶,倾倒出一粒赤豆大小的药丸到掌心,送到顾寒面前:“这是我炼的元清丹,有疗伤复体的效用。你放心,我自小修习医术,这一丸药虽不能立时叫伤口愈合,但也能缓和筋脉。” 顾寒心中惊讶,他自以为已经表现得极好,但孟诗禅直接看出来了。他道一声谢,接过那药丸,咽下后便觉一股清暖的气息从腹中散去四肢百骸,恢复了一点力气。 “我代我爹给顾公子道歉,伤你到这种地步,是我爹不对。顾公子若不急着回去的话,可在谷中留几日,我帮顾公子医好伤,也算应该。”孟诗禅实际也摸不准顾寒的伤到底多重,但救命之恩还没报,自己爹先把人打伤,她心中愧疚不已。 “不妨事,我确实有事在身,不便逗留。我一时心急,擅闯贵谷,这才叫谷主误会,”顾寒道。他仍紧绷着神经没松懈,要回去万山峰还有一段路要走,虽然这时候拿到了朱雀石,但自己一时半会儿是御不了剑了。 孟诗禅察言观色,早知顾寒强留不得,接过装了朱雀石的盒子给顾寒,又道:“那我送一送你。你伤势未好,若是叫你一个人这么回去,也不知多远,我于心难安。” “不必……”顾寒看见那一块石头,通体殷红如血,透明地如一汪水。 “这就不用拒绝了,叫诗禅去送送你。我这女儿最怕别人的恩情,非要还了不可。”孟和亭打断顾寒。 孟诗禅执意要去送,顾寒也无法,只能与她一起出了长青谷。 祁越要来找顾寒,又不知道长青谷在哪,他就要这么去,慕云思拦住他,说是知道那长青谷,可与他一起去。 “顾寒没告诉你,想必有自己的考虑,”离开豫章,慕云思又宽慰祁越,“你不用过于担心。” “没有担心。”祁越道。 慕云思便笑:“那你这般急切做什么?” 祁越不吭声。长青谷不是魔修的老家,也没听说是吃人的地方,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赶路心中越是焦急。说是为了顾寒的安危着急,也不像。 长青谷谷口,孟和亭出来送顾寒与孟诗禅,在谷口站了一会儿,还没回去。他一见到与顾寒衣饰一样的祁越,便有了几分底,先带了笑容。 “敢问这里可是长青谷吗?”祁越上前问道。 “正是,”一旁的小童接话,“这就是我们谷主。” “谷主……可见过跟我一样装扮的,他是我师兄。”祁越道。 “啊,顾小掌门是你师兄,他回去了,小女不久前刚去送他。”孟和亭笑眯眯道。 祁越一路的焦急荡然无存,看这谷主的样子,顾寒多半平安得很。其实哪里会不平安,这谷主确实不是魔修,能出什么事。 “多谢,那便告辞了。”祁越毫不犹豫地要走。 “你瞧,不会出事的罢。你可以放一放心了。”慕云思道。 两人回去没那么急,祁越这时便懒散起来, 分卷阅读77 从谷口转回来,没有御剑,徒步与慕云思走着。 “怎不见你其他师兄着急,独你这般急?”慕云思又道。 两人在山道上行走,两边的树木不知是什么品种,不是银杏,叶子竟也金黄,祁越仰头看着,慢吞吞道:“不想跟你们九琴的人呆一起。” 慕云思笑着摇头:“你当着我的面说,也不考虑我如何想。” 走到平地,林中横过一条河,祁越悠悠地晃了过去。他蹲下随手拨弄着河水,纯粹是在玩。慕云思在一旁看着,在旁边一方青石上坐下来,把引凰放在了膝上。 顾寒与孟诗禅实际还没走远,顾寒有伤在身,走的极慢。身上匆忙包扎的伤口不住地渗血,孟诗禅看不下去,便停下来,要去河边帮他清洗伤口,顺道再上些药。 可离那河边还有一段距离,顾寒便不走了。孟诗禅疑惑,顺着望过去,望见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白衣裳,与顾寒的衣着十分相似。 “怎么这时还心事重重,还担心你师兄?”慕云思轻慢地拨动着琴弦,听在祁越耳中若有若无。顾寒与孟诗禅那边,一点琴声却都听不见,只能听见对话声。 “没有。担心师兄做什么。”祁越冲着慕云思泼了一道水花。“你别弹这曲子。” “心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还怕这一首曲子么?”慕云思揶揄道。 “胡说八道。”祁越起身,要按住慕云思的琴弦。 但慕云思移了移身形,一手握住了祁越的手腕,使力一拽,祁越一下子扑在了他身上。两人凑得极近,到呼吸可闻的地步。祁越又有些迷糊,他不甚清醒地想,该早点制止慕云思弹那忘忧曲的。 一棵大树做了遮挡。顾寒衣袂被风吹起来又落下,他嘴唇失了血色,面色苍白如纸。内息在肺腑间翻涌,连心肺都绞得剧烈疼痛,刚刚缓和下去的筋脉也叫嚣起来。可顾寒漠然地看着河边,连呼吸都没有紊乱。 孟诗禅不认识河边人,看一眼便转头。她刚要对顾寒说话,顾寒便侧身靠在了旁边的树干上,闭着眼睛勉强地做个噤声的手势。 孟诗禅惊异,又把话咽下去。 顾寒没说什么,他靠着那棵树,微微仰着头。他是真的没有力气了,身上冷汗一阵接一阵,浸到伤口里钻心的疼。休息一会儿就好,顾寒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翻来覆去地想。再怎么难受,多熬一会儿,总是会过去的。小时候他也无数次这样安慰自己,不管多怕黑,天总会亮的。 血从顾寒捂着肩膀伤口的手掌下蔓延下来,孟诗禅不管顾寒顾忌什么,当下拿出伤药来,先喂了他一粒,又拿出一粒,碾碎敷在伤口上。她去河边取水,祁越与慕云思不知何时已不在那里了。 “人走了。”孟诗禅拿手帕擦去顾寒脸上的冷汗,没忍住道,“他与你穿着一样的衣服,你们不是一起的么。” 穿着一样的衣服,一个门派的,就是一起的么。谁都没有这样规定过。 祁越与慕云思往回走的速度快了许多。方才祁越跌在慕云思身上,迷糊了许久,脸被抬起来也没反应过来。手中握着的剑却不安分,恰撞在引凰上,清脆地一声响惊醒了祁越。他急忙退开,越昼剑还在试图挣脱,祁越只攥紧了,没叫它脱手。 “今日这么不听话,小心把你扔掉,”祁越心中毫无头绪地乱,只能对着越昼剑威胁道。 顾寒整整一日后才回到万山峰,还是中途不顾孟诗禅的阻拦御剑行了一段。孟诗禅受医术浸淫,见顾寒如此不要命的做法,险些跟他翻了脸。 “我失误没带别的药材,顾公子有什么急事,也值得这样犯险?”孟诗禅此后说什么都不让顾寒再御剑,“若是连你这点伤都没治好,我修习的医术岂不是白修。” “不要紧,都是皮外伤而已。”孟诗禅夺了剑,顾寒也不好跟她较真去抢。 孟诗禅冷笑:“我见过嘴硬的伤患多了去了,顾公子只是皮外伤?方才内息逆流也不怕走火入魔么?” 顾寒没再说话。 孟诗禅欲言又止,极想问一声,难道门派里只剩你一个人么,你这么拼命,你的同门都在做什么?可她与顾寒相识不过两日,还远不到能说这话的时候。 迈过万山峰的大门,顾寒轻松了许多。一松神,先前硬撑的那口气便没了。整个身体像碎了一样疼,筋脉都时不时地针扎似的。 “多谢孟姑娘了,”顾寒低声道,他深深地吸气凝住神思,把脑中眩晕赶走。 “你还与我道谢,”孟诗禅扶住他,“既然回了就好,我给你治好伤再走。” 顾寒没事人一样,稳稳当当地从门口走回了初霁院。孟诗禅要不是亲眼看见,简直要怀疑顾寒到底有没有伤到。顾寒进院门的时候还是踉跄了下,孟诗禅快要被气笑了,她不明白这人到底在逞什么强,到了自家门口,还有什么好逞强的。 饶是顾寒看上去足以唬人,但那被血染得狼狈的白衣仍是叫院中吓了一跳。孟诗禅见到祁越等人,心想,哦,原来他这门派里竟还有活人。 “这是怎么弄的?”桑落落吓得不轻,又不敢碰顾寒。她从没见过顾寒这样子,可他的面色除了苍白再看不出什么,桑落落几乎带了哭腔,“你没事吧?师兄……” “没有事。”一时声音吵闹,顾寒只想赶快回去。他也不是不累,更不是铁打的。“我回去休息下,别跟来。” 祁越想说的话全被这一句堵了回去,他怔忪地看着顾寒,目光落在他肩上一片骇人的血迹上。不是没有事情么,为什么会伤成这样?自己去找的时候,怎么没有多问一问。祁越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开口甚至哑了:“……师兄……” 那一声唤得顾寒心中酸软,他站住却没有转身。还是不看的好,少想些乱七八糟的。他又重复道:“我没事。” 孟诗禅把几人拦住了:“我会帮他疗伤,你们不懂医术便不要打扰他了。” “师兄怎会受伤?”唐昭急道,“先谢过姑娘。” “不必,”孟诗禅带着歉意道,“顾公子救我在先。说来惭愧,我先代家父告一声罪,他与顾公子生出误会,这才……各位放心,我定会尽快治好顾公子的伤。” 孟诗禅礼数周全态度诚恳,众人不好说什么。但祁越并不买账。他冷冷地看着孟诗禅:“师兄能做什么事得罪贵谷主?” 孟诗禅一眼看出他是河边那人,更见得顾寒那时的反应,也不与祁越客气,反问道:“你是他师弟?” 这女子明知故问,祁越不答。 “你很关心你师兄么?”孟诗禅又奇怪道,“你知道若我回去得晚点……既是帮不了你师兄,这时候还不给他清静?” 祁越心中的自责被怒火燎原烧过,可他立刻又陷进了那种 分卷阅读78 极度厌恶的境地。因为事实如此,他没帮上一点忙,若是没有孟诗禅,顾寒会怎样他也不知道。要是自己那时候跟着顾寒一起去了,哪至于叫他伤成这样。 孟诗禅转身进去关了屋门,干脆利落地把几个人晾在了门外。半日后孟诗禅出来,严肃地跟众人说顾寒无碍,只是要静养,万不能打搅。 顾寒一连两日都闭门不出,孟诗禅暂时住在万山峰的客房中,每日定时去给顾寒送药。祁越没了练剑的心思,靠在窗台边朝对屋望,怎么望怎么不舒服。他想去看看顾寒的伤好了没,又不想看见孟诗禅。可他在窗边望着,能看见的便只能是孟诗禅进顾寒的屋子。简直恶性循环。 第三日时,祁越终于忍无可忍,挑着孟诗禅送药刚走的时候推门而出。仗着送药便每日去他师兄的房间,还指责他,抛开孟诗禅说的正确与否不谈,祁越看她很不顺眼。 他走到那棵树下,又说不清为什么,紧张地往四周看有没有人。忽而又想,他去看顾寒,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那是他师兄,顾寒的屋子他都在里头睡过觉,为什么反而要跟一个外人计较。 祁越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又关上。顾寒合眼倚在床头,手里还握着一卷书。幸好没醒着,祁越又把脚步放得轻得不能再轻,挪到床榻边坐下。 顾寒脸色清寒,但比回来那日看着好了许多。祁越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腕,察觉到内息平稳,替他掩了掩被子。顾寒右肩上还有星点渗出的血迹,祁越又伸手想拨开他的衣领,看一看那伤口好了没。这么一个动作,跟做贼一样,叫祁越鼻尖都快冒了汗。 他缓慢无比地捏着那一边白色的衣领,轻轻地掀开,白皙的皮肤与清晰的锁骨先映入眼帘,瞄见一点伤口的泛红边缘,祁越心急,又不敢大力掀。顾寒睡得轻,怎么昏沉,这时候也醒了。他皱着眉睁眼,祁越正捏着他的衣领歪头往里瞄。颈上裸露的皮肤凉飕飕的,顾寒张了张口,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祁越慌里慌张地松开,结巴道:“伤口好了么,我只是看看……” “……好了。”顾寒脸色不太好看地伸手掩上了衣领。若不是顾寒身上真有伤口,实在像极被非礼了。 “哦。”祁越连手脚都不知往那处放,更别提想出什么话来缓和下气氛。 两人这么相对着。祁越觉得脸上有些烧,便默不作声地把头撇过了一旁。 “刚说不要打扰,你便进来了。”孟诗禅去而又返,手里拿了一个托盘,“也不知顾公子平日里得多费心。” “他是我师兄,”祁越脸还烧着,当下气不打一处来,脱口而出,“我为什么不能来。” “哦?”孟诗禅反倒笑盈盈地看着祁越。 感觉不能呆了,但是又不想走。祁越磨磨蹭蹭,从床边站起来给孟诗禅让地方。 “阿越,你先回去吧,我明日就出去,”顾寒道。 “哦。”祁越讪讪地应声,心里反而雀跃起来,当下便爽快地出去了。 孟诗禅瞧着祁越的背影,拿出伤药,又与顾寒道:“顾公子的师弟,实在有趣。” 顾寒垂眼看着碗里的药汤,用勺子轻轻地搅了几圈。 顾寒伤好了,孟诗禅仍没有走,她对万山峰上的草木很感兴趣,要留下来研究几日。祁越在心里对她的意见越积越多,只不过面上没表现出来。 “孟姑娘为长青谷的少主,长期出门在外,也无事么?”祁越偶尔撞见孟诗禅,这么扔一句。 孟诗禅只挽着紫色的长袖,温婉依旧:“我门下的师弟师妹能帮我照应,所以倒不妨事。” 祁越被噎得无话可说,心中更加不痛快。可顾寒并没对孟诗禅留在这里有什么意见,祁越怎么不爽,都只能气气自己。 正在这当口,祁从云又写信来了,此次信中颇为简练,说自己忽生大病,恐不久于人世。祁越心惊肉跳,虽有些不信祁从云会生大病,但也不敢怠慢,当即扔下揉成一团的信纸急急忙忙赶回家。 御剑行十里用不了几盏茶的功夫,祁越推开院门见院中无人,刚到院中央,屋门开了。祁从云站在门槛上,两手上举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接着打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才看到院中站着祁越一样:“喔,你回来了。” 祁越定定地看着他爹好一会儿,转身便走。他走得脚下生风,没到大门前便停下来——前路又被拦了。祁越头也不回,二话不说提着剑便劈,劈了一剑没劈开,他又转身冷漠地看着祁从云。 “哈哈,还是这么没本事。”祁从云丝毫没觉得诅咒自己欺骗儿子有什么不对,又没骨头似的歪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此路不通,再寻他路。祁越扭身瞄准了院墙,左右试了个遍,竟是被拦得严严实实,走不出去。 “真无聊。”祁越讽刺地看着祁从云。 他话音未落,祁从云不知哪里捡来一根枯枝朝他挑过来。祁越用剑拨开,那树枝又转个弯搭上越昼剑,左追右寻,半寸不肯离开越昼剑。祁越许久没跟他爹比试过,小时候被欺负,总得讨回来。 两人转瞬间过了数十招,祁越寻到的破绽,总能被祁从云东倒西歪地化解。但破绽有了一处,便有第二处。祁越沉着地应对着,终于找到时机,祁从云身形右移,祁越刚要赶上,不妨祁从云骤然撤回,树枝稳稳地击在祁越手骨上,那一瞬间的奇异疼痛感简直连了心。祁越只滞缓一眨眼,手中剑已被祁从云夺去,比在了他颈上。 “怎么样?”祁从云得意洋洋。 祁越冷眼看着他爹,觉得这样的人居然也是剑修,简直丢剑修界的脸。他侧开头,劈手便去夺,祁从云“啧”声,更加没分寸,一剑压在祁越肩背上,擒住祁越的手腕,浑不吝惜地把自己的修为威压加上去。祁越提了内息,仍被压得半跪在地上。他怎么反抗都摆脱不了,肩上的剑甚至压得他上身直不起来。 “打不过我吧,”祁从云便说便打哈欠。 “放开。”祁越不屑于跟他爹多说。 “不服气?”祁从云道。 大门这时开了,董胧雨提着竹篮走了进来。她见着祁越,面上惊喜,秀眉又微皱。祁从云立刻松了手,连带着把越昼剑丢在了地上。 “是他先要找我麻烦,”祁从云背着手面不改色地对董胧雨道,“觉得自己翅膀硬了便想显摆威风。” 祁越面无表情地捡起剑,又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不是说自己得了大病么。” “什么大病?”董胧雨看祁从云。祁从云又道:“他瞎说的,自己想家跑回来了,还要拿我当挡箭牌。” 祁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压住了忤逆不孝的念头。 “有那种可以把两个东西连在一起的……东西吗?” 分卷阅读79 祁越在书房里翻箱倒柜,把摆得好好的书本弄得一团乱。 “两个东西?”董胧雨只看着祁越翻腾,没明白什么意思。 “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就能知道去做什么的东西,”祁越自觉已经委婉隐晦到极致。 董胧雨思索片刻,低头从颈上解下一条链子:“有。越儿说的可是这个?”一条红绳上坠着一颗晶亮黝黑的小小圆珠,看不出什么材质。 “此物叫‘连枝’,本是一对,若是放在另一个人身上,有何危险也能感应到了。”董胧雨递给祁越,若有所思地笑了。 祁越没注意到,拿在手中翻来覆去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又道:“真的?那有另一个吗?” “有,”董胧雨一直含笑,看的祁越莫名。董胧雨一副内心尽知的模样,出了书房:“这东西是你爹做的,另一半在你爹那里,我给你拿过来,” 祁从云一定给的很不情愿,不然也不会跟着董胧雨来了书房,又冲祁越道:“你要那东西做什么?有本事不会自己做一个?” 董胧雨含嗔地看了祁从云一眼:“越儿想要,给他就是。” 祁从云像是自己悟到了什么,但仍然极不愉快。 祁越在手心里晃着那一对坠子,史无前例地真心道:“多谢父亲。” “你从哪里学的这么恶心的语气,”祁从云一脸嫌恶,“本事没长,早点滚回来算了。” 若是能放在顾寒身上,以后也不会叫他一个人偷偷去冒险了。自己又不是真的没本事,顾寒遇到什么危险,两个人当然能摆得平。祁越只顾着这么想,对于他娘叮嘱的“遇到烦恼尽管问”的说法完全没得到精髓。 祁从云在祁越准备滚回万山峰前,终于问了点正事。 “师兄取回来一块石头,说是再有几块可以炼化……”祁越没说完,祁从云就打断他。 “你能找着?” “为什么找不到?”祁越反问。 “找东西容易,能得到难,”祁从云道,“实在不行来找我,别想什么蠢法子。” “你看着什么不蠢?”祁越又讥讽道。 “把自己魂魄也弄进剑里,最蠢。”祁从云道,“你八成也没本事找全那些东西。” 祁从云说的也是剑史里提过的一个铸剑之术,人投身剑中,若魂魄足够强大,便能熔炼剑的秉性。但这法子最坏的结果是魂魄被吞噬,于剑无甚改变,最好的也不过是魂魄困在其中成为剑灵,不得解脱。 祁越拿着那一对坠子心满意足地回了万山峰,祁从云的恶劣言语根本不值得他在意。他竭力风轻云淡地“不经意”晃到顾寒面前,然后递给他其中一个,“这是……护身符。” 修道的人还要拿护身符,其实不合常理。但顾寒竟没说什么,他凝神看着手心里那一个小小的东西,看得有些专注。 “很有用。不要扔了。”祁越已经把他能想到的有说服力的话都说了出来。 “嗯。”顾寒点头。朱红的细绳从他手心垂下来,轻轻地晃动。 这态度正常,就是不能叫祁越放心。说不定顾寒回去随手就放哪里了。他福至心灵,拿过顾寒手中的那一个坠子,稍稍踮脚伸手把细绳绕过顾寒的脖子在后面打了结。 看起来很像祁越两臂搭在顾寒肩上,跟那时候在豫章的幻象一模一样,顾寒还没反应过来。祁越打了个死结,又悄摸地加了个咒诀,寻常地解是解不开的。其实哪里能瞒过顾寒,祁越若无其事地松手,打定主意顾寒不问他便不说。 顾寒半晌才道:“阿越,你……” 祁越立时道:“我先回去。” 顾寒当然察觉出祁越的小动作,他更清楚这坠子不是什么护身符,虽然暂时还没看出是什么。但祁越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的小师弟一定也不知道,心里有念头的人,很容易误会吧。 没过几日,孟诗禅走了,临走说自己不定时会来拜访,若有什么需要帮忙,也尽管与长青谷说。祁越只关心孟诗禅走了,至少一段时间内不会再出现在万山峰,心情都好了许多。至于以后她会不会再来,到时候再说。 山上黄叶飞,山下早春的时候,慕云思来九琴看佟曙风,想邀他回去九琴,佟曙风没答应。 “表兄真的不愿再回去吗?”慕云思道。 佟曙风沉默片刻,摇头道:“你知道为何的。” “我不在九琴多年,云思何以要这个时候劝我回去?”佟曙风又道。 慕云思笑道:“大概是眼里揉不得沙子,想看得更远,便想把这粒沙子去掉。我不会让表兄……” “我不回去你也可以的,”佟曙风也笑,一闪而过,“我不想再提那段往事了。” “那好吧,”慕云思不再勉强,转望那一泊湖,又道,“近日无人来打扰表兄了?” 佟曙风也望那边,“小祁很久没有来了,你想见他叫他过来,或者你上山去找他。” “山太高,我最近心力不足,就在这里等他。”慕云思道。 “你为何不去山上找我?”祁越又一次没走大路,从山坡上跳下来,衣角上挂着几片草叶子和刺球果实。佟曙风并没在外面,这里只慕云思一人。 “在这里是只见你。若是去山上,还得见其他人,自然要在这里等你。”慕云思笑道。他拿着一张琴,却不是引凰,檀香木的琴身,七根弦柔韧透亮。 祁越接过,用手拨动了下琴弦,铮然清沉的一声,隐有回音。他疑惑道:“给我的?” “花了我好几日功夫。”慕云思点头。 “可是我又不修琴乐,给我是浪费。”祁越还记得几分慕云思教他的绝句,断断续续拨了两三声,又抬头,“为什么要给我?” 慕云思看着祁越,用一种带着叹息的语气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喜欢你。” 祁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也不讨厌我,不是吗?”慕云思不由自主补上这一句,生怕晚一点,祁越就说出什么来。 “是啊,”祁越恍然,笑道,“不过很少有人这么跟我说。如果是我,一定不会喜欢能打败我的人。” 慕云思又好气又好笑,反而觉得自己方才的顾忌毫无道理,便又道:“你刚才没听懂?” 祁越摇头:“不是。只是觉得云思不像是会容易跟人袒露心事的人,没想到这样单纯。” 慕云思有点没听明白,也只是一会儿,听明白后便直接伸手捏住祁越的下巴,把他的脸拉过来:“你脑子平时也好使,怎么今日这样气人?” “好吧,你不单纯。”祁越慢吞吞道。 慕云思终于承认,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补那一句,饶是他轻易不发脾气,此时也被勾起来几分。不过他做事一向有风度,这时候怎么想教训下祁越,好叫他明 分卷阅读80 白刚才自己说了什么,都亏得那一派好涵养忍住了。 兔子逼急了会咬人,他眼里的这只可不是普通的兔子,就差叫嚣着咬人了。没摸清脾性之前,不能惹急它。 慕云思看着那张无辜的脸,松了手:“这琴不是普通的琴,我刻了一首曲子在上头。等有一日你听懂那支曲子,就来找我,我告诉你一件事。” “是什么秘术吗?”祁越来回看着琴弦道。 慕云思顺着七根弦拨过,那琴弦果然自己动起来,响起婉转的琴音。慕云思觉得自己无法再多说:“你记住怎么听到了?乖乖闭嘴,再多说一句,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哦。”祁越学着慕云思的样子拨弄,琴音次第响起。他抬头,慕云思却已转身走了,这么一会儿,已走到了小路口。 什么时候也跟他师兄一样,这样容易生气。祁越自顾自摇了摇头,抱着那张琴回了山上。 一连几日祁越都在研究那琴曲,他坐在院中,膝上放一张琴,垂目的样子颇有点翠竹白雪少年郎的意味。不过他根本不懂这曲子。 “是九琴的慕云思送你的?”桑落落眼力惊人,“你又不懂。” 祁越自动过滤桑落落的话,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不知道。我才不爱听琴曲,还不如练剑。”桑落落道。 祁越也没指望他师姐能懂,毕竟连唐昭都没听过这琴曲,桑落落整天舞刀弄枪的,哪里会懂。祁越问了一圈,自然也问顾寒。 顾寒只能说不知。他从小到大只学过剑,怎会知道乐曲上的东西。可祁越很有兴致地摆弄了很久的时日,顾寒也看到了。 “你很喜欢这琴?”顾寒道。 “还好。”祁越随口道。他这么说,却依然只顾着看那张琴。 顾寒难得有空,竟然什么也没干地站在祁越身边,看他让那张琴自己弹出曲调来。 “是不是很有趣?”祁越不亦乐乎。 顾寒没说什么。 琴曲反反复复响了四五遍,顾寒半蹲下来,伸手按住琴弦,乐曲戛然而止。他挨着将七根弦的音拨了一遍,顿了顿,顺着接过那张琴,低头按着方才的记忆拨过琴弦。这曲子并不是很长,但曲折幽缠。一曲响罢,顾寒竟一个调子也没错。 “师兄也喜欢吗?”祁越不怎么惊讶,毕竟琴曲听几遍就能会,在他看来是极普通的本事,顾寒当然能做到。 “不喜欢。”顾寒把琴还给祁越,站起身,忽然又道,“你这几日都没有练剑。” “马上就去。”祁越以为顾寒是嫌他不好好修炼,只能暂时把对那琴曲的好奇收一收,立刻表态。 顾寒站住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他走出很远,回头看一眼,祁越仍然在低头弄那张琴。 “师叔,我想去闭关一段时间。”顾寒在广场找到正在与一众弟子比试的吕英。 “闭关?”吕英冲几个弟子招呼让他们自己去比试,“还觉得自己修为不够?我之前都跟你说了,这事情不必着急,你现在已经比那一帮老头子当年强了不是一点半点,慢慢来就是。老家伙活那么多年,也不是白活的,总不能叫你两三招就打败了。” “我明白,”顾寒道。修为不能一蹴而就,他怎么会不明白。可是他这样患得患失,心有杂念,于修行不会有益。修道之路容不得魔障,再这样下去,危言耸听一点,把一身修为毁了也不是不可能。 “我想静一静心,”顾寒道,“门派的事情拜托师叔。那些材料,等我出关再去找。” 顾寒做了决定,吕英也没法轻易说服他,只能点头:“好罢。禁地的事你不用太逼自己,闭关时候别想太多。” 那厢杨问水在与唐昭过招,两人过了几个回合,周围弟子吃惊,唐昭也惊讶:“你近日修为精进许多。” 杨问水算是露了个笑,随即又落下。 这一个比试过后,竟是杨问水赢了,二十年来头一遭。 “不错不错。”吕英哈哈大笑,“小唐得努力了,是不是最近偷懒?” “惭愧。”唐昭收剑笑道。 杨问水赢了,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笑也勉强。众人只当他不好意思,又围在一起比试下一局了。 七十一、 对祁越来说,是乏善可陈的一年。顾寒出关,已又到了一次比试的时日。也许真的是眼不见为净,这一年他心境镇静如初冬的潭水,没有半点涟漪。 他从后山出来的时候,祁越正在广场上与吕英比试。一招一剑都极为利落,担得起流风回雪的形容,少顷吕英便落败,站定后哈哈大笑。 祁越侧身收剑,扬起一边眉:“我赢了。” 一个完整的身影就这样撞进顾寒眼中。顾寒往前走,心中呼之欲出的感觉越强烈。他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懊丧与无力。自以为这一年不见,已经把心境平复,但顾寒这时候看见祁越的一举一动,才知道只是越积越深。 “师兄,”祁越扭头,把右手剑抛起来换左手拿,“要来比一场吗?” 顾寒神情并不轻松,他没立即答应:“换一个地方。” 初霁院后的那片银杏林是个好地方,但祁越浑身不自在。他谨慎地看着层层落叶底下,生怕哪里冒出一只毛茸茸的虫子。 “怎么?”顾寒只见祁越紧张的样子。 “没事。”祁越清清嗓子。 两人好几年没过招,对方如何心里有些底,又不太切实。地上金黄的落叶被纷纷扬扬地挑起来,簌簌落下,像下了一场雨。黄叶翩飞,白衣穿行。祁越一心想着要把实力展现出来,放开了身手,暂时忘记了虫子的事情。 也许多年前的那只虫子却还没忘记他,久别重逢,要出来与他打个招呼。于是祁越在一棵树上短暂借力停留时,鬼使神差地往褐色的树干上看了一眼。一只黑乎乎的不辨形状的大虫子,冲祁越抬了抬若干只脚中的一只,以示友好。 祁越突然从树干边手忙脚乱地掉了下去,顾寒并没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心一沉飞身过去揽住祁越的腰身,才没叫祁越脸朝下摔下去。 祁越不辨情势地顺势回抱住顾寒,从一边往那树干上瞄,热情过分的虫子由于招手频繁,呈直线砸了下来。祁越生生抑制住喉咙里的惊呼,把头拱在了顾寒肩膀上。 “……”顾寒很怀疑他师弟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有一只……”祁越憋了半天,在顾寒的注视下小声道,“虫子。”他偏偏还装得一派淡然,但还搂着顾寒没松的手出卖了他。 落了地,顾寒没松手,祁越左右看,像是根本不在意这姿势。闭关的一年,竟是毫无用处,顾寒想。 他总以为能自己把心里的妄念压下去。宁惜骨教他习剑修道,自然没有教过他 分卷阅读81 ,若是心里有了一个人,是不应该当做坏习惯来遏制的。祁越的三言两语,细小动作都能在他心里掀一个小风浪出来,这不像修为上的瓶颈,有方法时日可以突破,反而像鸠占鹊巢的魔头,不把他熬得撕心裂肺不罢休。 在九琴比试过一次后,似乎是破了例,这次的比试换到了宜都的百川。顾寒并不在意。祁越自从上一次拿了头筹之后,也不怎么在意。换一个地方比,不过是换一个地方赢罢了。吕英留在万山峰,觉得不太放心,便叫常往也跟着去。到最后,一向足不出户的佟曙风也去了。 宜都临江,水波滔滔千帆过尽。桑落落仍然不会御剑,众人只能乘船。他们在山上极少乘船,这一下像开了眼界,个个都兴奋得扒着船舷看白茫茫的江水。祁越看了几眼江畔的楼阁,便靠着船舷犯困,就差闭上眼睛站着睡了。 “困还在这里站着。”常往在祁越身边,语气听起来既像牢骚又像嘟囔。 祁越以为是碍着常往的地方了,便往另一边移,胳膊肘又撞到了佟曙风身上,“抱歉啊师叔。” “不碍事,”佟曙风笑道,“困了就进去睡一觉吧。醒来估计也到了。” “不用了。”祁越清醒不少,又被江上的风一吹,困意全无。但他不困了,常往也还有意见,虽没说出来,撇得老远的脑袋也能说明问题。 大概他这师叔不怎么喜欢他。祁越无所谓地离开了那地,随意看一眼,站到了顾寒身边。他背靠着船舷,见他腾出来的那块地也没人占。佟曙风没有动,常往挠了挠头发,往佟曙风那边瞟了一眼,飞快地收回来,又往那边瞟。 “师兄,你参加比试吗?”祁越胳膊肘搭在船舷上,扭头问顾寒。 “不会。”顾寒道。 祁越漫应一声,转身趴在船舷上。江面上水花溅起白沫,啰啰嗦嗦地跟了一路,祁越又看困了。他歪着脑袋歪过了头,身侧一空,立时又惊醒。幸好砸在顾寒身上,才没倒下去。这样是比站着舒服多了,祁越奇异地想。他试探似地那么靠着顾寒,顾寒除了刚才扶他一把,没有反应。 奇怪。不该严肃地说一声站好吗? 祁越偏头看,顾寒正看着他。祁越把脑袋转一个角度,搁在船舷上,忽然笑起来。他没笑完顾寒便走开了,“去里面睡。” 祁越不笑了,摸摸鼻子,“可是我现在……” 顾寒也不是非要让祁越去睡。刚才祁越赖在他身边,又趴在船舷上傻笑,那模样活像一只毛茸茸的什么小动物,下手摸一摸捋捋毛也不为过。顾寒被这个荒唐的想法弄得心神不宁,只得若无其事地扔下一句话走开。 年年都是这么些人参加比试,换到宜都也没什么新奇。唯一叫祁越多看几眼的是通往百川的那条道,是一条铁索木板栈道,底下白浪滔天。 ----------------------------------------------------------------- 师兄:可爱,想……………… 手动圈某个小可爱 比试第二日开始,祁越本来打算窝在客房中睡觉,慕云思来敲门,两人又在月色下闲逛。 “那琴曲可懂了?”慕云思问道。 祁越乍一听还没想起来,他那时候研究了一阵,没得出结论,就搁在了一旁,有一年不曾碰了。他含糊道:“还没有。” 慕云思看他的神色不像回避,倒还有些底气不足,便道:“是真的没有听懂,还是忘了这回事?若是忘了……” “真的没有听懂。”祁越道。 慕云思打量他一会儿,无奈道:“有时我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倒不像是给人听的。” 祁越停住,挑了挑眉:“你骂我。” “没有,我怎舍得骂你,”慕云思笑道,敲了下祁越的额头,“真想看看你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莫不是往后要变成只知道练剑的小傻子。” “故意为难,还要撒气,”祁越揉了揉额头,“你直接告诉我不行吗?” 慕云思吸取了教训,当然不会真的再重复一遍,到时候八成是自己被气得风度全无。他示意手中的引凰:“你站着听我弹完一曲忘忧,便明白了。” 祁越立刻拒绝:“不。”他每次一听那曲子,就会想一些不受控制的古怪念头,任人摆布一般,不爽快极了。 慕云思拉住他,祁越便要挣开。慕云思低声道:“害怕什么?前面有人,不要煞风景。” “你说的是真的?”桑落落不甚清晰的声音传来,带着喜悦,“等我……”后面的话祁越没听清楚,又听柳千怀道:“当然是真的。” “那我们绕道走,”祁越见身旁假山嶙峋,想绕几个弯都不难。 “从这边吧。”慕云思指着右前方。 两人刚转过一个石阶,祁越一顿,随即打算视来人如空气地走过去。 “公子,”何少兴讶然,他身形纤秀,本来挡不住祁越的去路,可偏偏要把琴横在手上,螃蟹似地占了一条道。 “我先走了。”祁越一个字都懒得多说。 何少兴迎一步,挡在祁越身前:“急什么。本以为要等明天才能跟你讨教,没想到今夜这样有缘。” 祁越回身,慕云思恰在他身后。若是再换一条道,简直像胆怯逃跑。 “你带足修补用的琴弦了?”祁越反问道。 “少兴,你回去,”慕云思道,“别无事生非。” 何少兴笑起来:“公子何不问问您身边这位是什么想法,说不定他愿意呢。”他秉性一点没变,说话说一半就开始出招。 慕云思扯了祁越一把,抬手挡一下,手背上留下一道细长的血口子。 祁越反手一剑便抡过去。什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道理,只有他二师叔才会相信。大概以后只要见到何少兴,先打一架就行,也不用多说。 何少兴是先挑衅的那个,真正过起招来,不如祁越,反倒躲躲闪闪得多,祁越当然不给他逃跑的机会,剑势密不透风,映得周围一片雪亮。何少兴躲避不及受了些伤,但他紧紧护着手里的琴,拿身体挡了剑也不让琴弦被削到。 祁越也不能真的对何少兴怎么样,缺胳膊少腿好像也不像话。 何少兴身形缓滞,越昼剑堪堪要削上琴弦了。一声不远处的尖叫忽然响彻夜空:“啊!救命啊!” 一个十几岁少年躺在地上,脸色惨白,气息全无。他手里握着一柄剑,没入自己心口。血流了一地,一旁站着神情惊慌的慕隽鸿。 “就是他,”一个百川的弟子指着慕隽鸿对韦涧道,“是他杀害了少爷。” 韦涧充耳不闻,跪在地上抱起少年的尸体,表情扭曲,从嗓子里发出长长的哀嚎。韦涧老来得子, 分卷阅读82 这么一个儿子自是掌心宝贝,他平日里甚至都不舍得让韦明安露面。但没想到这么一次比试,却是让韦明安丢了性命。而这比试,还是韦涧极力撺掇曹紫都,要在百川举行的。 “是你,”韦涧盯着慕隽鸿,“我要你给我儿偿命!” “我没杀他,”慕隽鸿大声道,他也未退缩,站在原地凌厉地回看韦涧,“你年纪大了也糊涂了?不分青红皂白血口喷人!” 慕隽鸿这一番话没立时得到附和,饶是九琴的人,也目光闪烁相互对看,又沉默。在场的人中,独独慕隽鸿身上沾染着血迹,且那吓得魂飞魄散的侍女,见到的正是慕隽鸿握着那把剑刺进韦明安胸膛的场景。她早跪在韦涧身边,哆哆嗦嗦地把所见说了一遍。 “拿命来!”韦涧毫无理智,伸手化掌便向慕隽鸿劈去。慕隽鸿横琴反击,周围人退了退,暂时无人上前帮忙。 谁也没想到,这一次比试还未开始,便发生了人命。证据摆着,但似乎又缺乏一个合理的原因,为何慕隽鸿要杀毫无交集的韦明安? “长老,”曹紫都喊住了韦涧,“我知你心痛,但此事有疑,先弄清楚再说。免得教人说百川胡乱冤枉好人。” “叔叔,”慕云思也上前分开两人,“当时情况如何,你说来就是。” 慕隽鸿气喘吁吁,眼睛发红:“是他突然来招惹我……之后便发疯自杀,这也能怪我不成?” “胡说八道!”韦涧怒吼,又被曹紫都拉住,“长老莫急,大家都在,不会让明安白白没命。” “他如何招惹隽鸿哥哥了?”何少兴惊讶道。他身上有点狼狈,全是被祁越收拾的,不过相比之下,不值得众人注意。 慕隽鸿面色铁青。众人又交头接耳。祁越冷眼看着,忍不住多看了何少兴几眼。何少兴这时候又乖顺无比,并没有看祁越,反而一副焦急惊讶的样子拉着慕隽鸿的手,“隽鸿哥哥莫怕。公子在这里,定不叫他们冤枉你。” “我儿与你素不相识,招惹你作甚?”韦涧怒吼,然而在理。 “谁知道你儿子犯了什么病,要恬不知耻地来现眼,”慕隽鸿面色阴骘,“或者是你们有什么阴谋诡计,想嫁祸给我。” “畜生!”韦涧差点气昏过去。 “他来找隽鸿哥哥……然后呢,”何少兴神情害怕地问,“是不是想伤害你?” 好一阵寂静无声,慕隽鸿突然拉住一个侍女,凶狠地问:“你不是一直在院外吗?我一直都没有出去,是他自己走进来的。说啊!” 那侍女被他扯得气都不敢出,当下大哭起来,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有受伤吗?”何少兴道,“你是不是跟他打起来了?” “没有。全是他一个人演戏,”慕隽鸿不耐烦道。 韦涧被人拉着气喘吁吁,听闻这话,大力甩开,弯腰小心翼翼地去揭韦明安的衣袖。韦明安苍白的手臂上有青紫的斑驳痕迹,韦涧眉心拧出疙瘩,又扒开韦明安的衣领,这才看见颈上散落着几处可疑的红痕,往下看,胸膛上都是。那并不像拳打脚踢留下的痕迹,反而像某种隐秘不可言说的猜想。 周围众人纷纷倒吸了口凉气。 慕隽鸿脸色大变。良久,他缓缓地转头眯眼,却盯着何少兴,手上使劲地攥住他的手腕,嘴角一弯,“少兴,你费的心思?” “你说什么呢,隽鸿哥哥,”何少兴咬住嘴唇,“我今晚并不在你身边啊。听到喊声的时候,我正和公子在一起呢。” 慕隽鸿连看也没看慕云思,似乎并没想佐证这话,他笑得阴寒:“少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我死也会拉着你的。” 何少兴眼圈红了,委屈地道:“隽鸿哥哥,你冤枉我了。我真的跟公子在一起,还有……万山峰的祁公子,我们正在比试呢。” “……”祁越突然被何少兴这么一说,倒像是成了何少兴的证人。 顾寒看了祁越一眼。祁越抬了抬胳膊,又放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给我装疯,你们的小少爷进来的时候,是不是有了疯样?”慕隽鸿又走近那哭哭啼啼的小侍女。 “我不知道。”小侍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衣袖抹得湿透,“少爷过来,我与他打声招呼,就干活去了。他什么都没跟我说……” “你没看出他有什么异样?”慕隽鸿逼问道。 倒也奇怪,好像没有其他人深究,只有慕隽鸿一直在竭力找细小的证据证明自己——如果他真的冤枉的话。其实不对劲的地方很明显,韦明安为什么独独去找慕隽鸿。难道是要去拜访各派,慕云思那时候跟祁越在一起,所以找了慕隽鸿? “师兄,他有来拜访你吗?”祁越低声道。 “没有。”顾寒停顿一瞬,转身道,“你过来。” 这个语气……祁越迅速地回头看何少兴,确认他此时活蹦乱跳面色红润没有被自己打出毛病来半死不活。 那哭哭啼啼的小侍女还在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慕云思与曹紫都竟然都没说一句话,曹紫都不说话可以理解。可慕云思为什么也不帮慕隽鸿?到底都是九琴的人,如何不和先不提,在外头连九琴的名声也不顾吗? “有受伤吗?”顾寒在院门外停下,旁边的竹丛在墙面投下婆娑的阴影。 祁越本来准备好了说辞,一下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不是该问问他为什么又在跟何少兴打架吗?不过顾寒的纵容本来就难得,见好不收才是傻。祁越得了便宜,也很乖地摇头道:“没有。” “我跟云思在散步,他自己跑过来找揍,”祁越放下心,便把疑问也一道说了,“他当时确实不在……”祁越脑海里想到什么,倏然闪过,还没来得及抓住。 顾寒问得愈发不相干:“你有散步的习惯?” “啊?……没有。”祁越一懵,刚才那个念头的尾巴也滑走了。 一时安静,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顾寒道:“在宛城的时候,也很像。” 祁越瞬间想起来,刚才的念头也回到了脑海中:“是……就算不在也可以。但那时候他是在青楼里掩盖了琴声,如果这次也用音咒符的话,在……”那呼救声是在他跟何少兴打斗时候响起的,也就是说如果真是何少兴的话,那时候他已经在操控音咒符了。 “他弹的琴声……怪不得……”祁越一下子明白,惊讶无比,怪不得何少兴与他交手的时候只顾着闪躲,偶尔拨出的琴声也毫无威力。何少兴就不怕祁越下什么狠手,把他打死了? 两人只言片语,若是旁人听来一头雾水,但祁越这么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顾寒只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慕隽鸿极有可能真是被冤枉的,韦明安也许是被何少兴控制 分卷阅读83 着要自杀。但祁越还有一事不明白:“那慕隽鸿为什么要打他呢?” 顾寒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理祁越。 祁越跟在后头,依然不明白。再说,这个事情不是很蹊跷吗?为什么顾寒不怀疑呢? 要是多年前桑落落不知哪捡来的那本正经剑史不那么吝啬笔墨,或许祁越这时候便不会问了。 “你还要怎么狡辩?”韦涧正对着慕隽鸿吼。 那厢慕隽鸿被逼急了,蹲身去翻韦明安的尸体,韦明安后背被剑贯穿,渗了满衣裳的血,除此外不见他物。他显然与祁越想到一处去了,可韦明安的后背并无音咒符,地上也没有。 慕隽鸿一把揪住何少兴的衣领:“你到底用了什么办法?” “我什么都没有做,”何少兴害怕地要挣脱,“隽鸿哥哥,你为什么要对他下手呢?我知道你有难言之隐,但是他年纪还小,你怎么能这样呢?” “他什么时候这么正直,”桑落落兀自嘀咕。 “云思,”祁越走到慕云思身边,“借用下你的琴。” 慕云思笑道:“怎么了?” “想起来一件有趣的事,”祁越也笑道。 慕云思停顿片刻,把引凰递给了祁越。他看向何少兴,何少兴正梨花带雨,忙着与慕隽鸿揪扯,并没有看见。 祁越把引凰横在左手上,方才何少兴与他交手时的曲调他还记得一些,便凭着记忆拨上了琴弦。 琴音一出,何少兴脸色猛地变了,他突然大力一把将慕隽鸿推开,便要朝着祁越出手。弦音波纹来不及眨眼便到祁越身前,被白虹的一道剑光抵了。 众人刚被这一出弄得云里雾里,那原本被慕隽鸿吓哭的侍女尖叫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可怜她短短一会儿就被惊吓了两三次。 那厢已经成了一具尸体的韦明安竟是站起来了,他脑袋耷拉着,摇摇晃晃伸直了两条胳膊向慕隽鸿走过去。 “少爷诈尸了!”另一个小侍女一头晕到了地上。 一群人屏息看着韦明安,韦涧老泪纵横:“我儿,你是来索命的吗……” 韦明安不是来索命的,他扑到慕隽鸿身上,既没有张口露出獠牙咬他,也没有伸手掐他的脖子,而是张开双臂抱住了慕隽鸿,接着一手探进慕隽鸿的衣襟。慕隽鸿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想法,他方才没来得及躲,这时候暴怒,一脚将韦明安踹了出去。 祁越只记了八成,琴曲断断续续,韦明安的动作便也时时停止。韦涧见自己儿子这举动,须发皆张。他悲伤过度,又受了不少刺激,当下便冲着祁越出掌:“你弹得这是什么妖曲?” “韦长老,”顾寒挡在祁越身前,剑未出鞘便格开了韦涧的一掌,“稍后再做定论不迟。” 韦明安被慕隽鸿一脚踹出去老远,又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握住自己胸膛的剑柄抽出来,冲着慕隽鸿扑过去。这次他没再做些惊掉众人下巴的事,只朝着慕隽鸿劈砍。 “你想干什么?”祁越实在挨了不少骂,慕隽鸿一手肘捣开韦明安,又冲他怒吼。 韦明安拿着剑朝慕隽鸿劈砍,慕隽鸿被一具尸体搞得如此狼狈,便也顾不得什么,躲闪几次,握住韦明安的手腕,把剑刺进了韦明安胸膛。 砰然一声,韦明安倒了地。琴声断断续续,堪堪没再续上,祁越小声对顾寒道:“后面的忘记了……” 寂静无声。仿佛是韦明安与慕隽鸿又把众人没亲眼看见的事情演了一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祁公子还请解释,”曹紫都道。 何少兴目眦欲裂,那眼神恨不得将祁越生吞活剥。 “这曲子是九琴的何公子方才与我比试时所弹,我不过班门弄斧而已,”祁越把引凰还给慕云思。 “到底是谁要害吾儿!”韦涧本来有了可以报仇的目标,这下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他并不关心经过如何,只想知道是谁要害韦明安。 “少兴,果然是你,”慕隽鸿脸色几变,“先是叫他来勾引我,再叫他趁机取我性命。好好好,你好毒的心思……” 何少兴不作声,突然大笑起来,他悠闲地道:“你不是没有死吗?我早知道他杀不了你。不过我没猜错,他能杀了你最好。不然就是你杀了他,他给你陪葬,你不喜欢吗?隽鸿哥哥。你不是最喜欢这种小孩子吗?” 算计韦明安的是何少兴,但最后韦明安还是死于慕隽鸿的一剑。自己儿子无辜遭受毒手,韦涧火气攻心,仰头喷出口鲜血,摇摇欲坠。 “我早就知道,你一直想杀我,”慕隽鸿一把掐住何少兴的脖子,一旁几人又把他拉扯开。 何少兴弯腰咳得眼睛通红。他的笑容半点没减,艳丽无比,又叫人不寒而栗,像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隽鸿哥哥。你知道我想杀你,还把我留在你身边,我要是你,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心。” 慕隽鸿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何少兴。 “隽鸿哥哥不会要说,是因为喜欢我,不舍得我吧?”何少兴恍然大悟,他秀丽的眉眼间却尽是歇斯底里的疯狂,“你让我觉得恶心!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你更肮脏龌龊的人。” “你们的恩怨,为何要牵扯我百川的人!”曹紫都喝道。 “因为隽鸿哥哥,他是个变态,”何少兴甜甜蜜蜜地道,“他只喜欢小孩子,身体柔软,稚嫩天真的小孩子。他见到小孩子,就想把他们压在身下,跟他媾和交欢。” “住口!”慕隽鸿大吼。 何少兴笑得十分开心,像极失去理智的亡命之徒:“大概十年前吧,还是九年前,记不清了。我来到九琴修乐。隽鸿哥哥晚上来找我,把我压在床上说喜欢我,之后发生了什么,叫隽鸿哥哥自己来说比较好。你们不是自诩正道吗?怎么不除恶惩奸?” “你以为他们会信吗?”慕隽鸿被人按住,一边挣扎一边大笑。两个人看起来都像疯子。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好像是九琴派内的事,又好像也要算上韦明安被害的那一份。还没有人先说话,便听一个声音道:“我……可以作证。” 祁越愕然。 他回头,是面色苍白的佟曙风。 大庭广众下回忆不堪的往事需要多大勇气? 佟曙风曾以为自己会把这件事藏一辈子,让它在心底里慢慢腐烂,再也见不得天日。可这时候,他还是没办法保持冷静。所有幼年时的屈辱与愤怒像一支箭,射穿了他三十年来的躲避伪装,也把佟曙风的理智击得粉碎。 多年前,慕远风的三妹慕青柳与九琴一弟子生出情愫,两人结为连理,生下了佟曙风。佟曙风自幼聪慧,于琴乐之道极有天赋,又生的眉清目秀,连慕远风也很喜爱他,在慕云思还未出生的时候,慕远风甚至多次开玩笑问年 分卷阅读84 幼的佟曙风,往后愿不愿意替舅舅接管九琴。所有人都以为,佟曙风的一生必然是天之骄子的一生,无忧无虑,地位尊贵,人人赞叹。 可这一切在佟曙风十岁那年被改变了。命运像一个披着美好面目的魔鬼,给了他欢乐的假象,再撕得粉碎。慕远风的二弟慕隽鸿,从异地学道归来。在一个明月皎洁的夜晚,慕隽鸿在星光粼粼的水榭旁伤害了佟曙风。 佟曙风被捂住嘴巴,他惊恐地睁大眼睛,怒骂与哀求都被堵在嗓子里,下体撕裂地疼痛。他才十岁,疼得昏过去又醒过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无法摆脱。那一夜是噩梦,好像太阳永远都不会升起了。 慕隽鸿事后警告他,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相反,所有人都会讨厌他,不再喜欢他。 上天好像总让坏人运气很好。慕青柳不在,慕远风也不在,佟曙风忍着身体的难受跑遍了九琴,也没有找到能为自己做主的人。他躲在屋子里,在水里泡了一天。侍女惊慌地把他抱出来,才看见他身上被自己搓出了血痕。佟曙风高烧昏迷五天后,慕青柳与慕远风才回来。差点丢了小命,佟曙风一个月后才病好。 他抱着慕青柳大哭,并把自己遭受到的伤害说出来。可小孩子对性事没有意识,他只是反反复复地说慕隽鸿打他,把他弄得很疼。 慕隽鸿说对了,慕青柳没有相信。慕隽鸿不会承认,而佟曙风身体上的伤痕早已消失了。慕青柳把他抱在怀里,指着慕隽鸿说那是舅舅,高烧生病容易做噩梦,梦见什么胡梦也很正常。 慕隽鸿笑得很和蔼,佟曙风拼命地推开慕青柳,转身就跑。 他再也没有办法在九琴待下去了,找一切借口要离开九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见,甚至与慕青柳大吵。这样的时候持续了三年之久,慕青柳不明白自己儿子为何变得脾气孤僻,但又不忍看他日渐憔悴,终于松口,让他离开了九琴。 之后佟曙风偶然遇见宁惜骨,便留在了万山峰。宁惜骨没要求过他必须要做什么,佟曙风便在万山峰山腰上一个人呆着,一呆就是十七年。他不擅剑道,也再没有拿起过琴。 佟曙风的一辈子,就这么被毁了。 他现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好像那二十年的噩梦都倏然消失不算数了。只是心口又空洞得发疼。 “没想到是这样的衣冠禽兽……” “真不要脸,仙门败类。” “此人不诛,天理难容……” 周围人义愤填膺。毕竟没有人会用这样两败俱伤的法子去污蔑,他们几乎没有理由怀疑佟曙风的话。 慕云思叹口气:“表兄。” 正义来得太晚。那些苦苦挣扎的年华,那些本该闪闪发光的人生,都被错过,再也不会回来了。 “云思,没有关系,”佟曙风微笑道,“我本该早些时候说出来的。那样也不会有人再受到伤害。”他像失去了所有力气,连站着都费力。常往站出来,一句话都没说,带着佟曙风转身而去。 “叔叔,我也无法包庇你,今日大家都在此,还望你能给一个交代,”慕云思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辩驳的语气,“再者,回了九琴,父亲也会追究。” 慕隽鸿面如死灰,对慕云思的话置若罔闻,眼神凶狠地盯着何少兴。 “这是默认吗?先害万山峰的佟公子,又害我百川弟子,实在……”曹紫都话未说完,何少兴随手抽出地上韦明安尸体上的剑,朝慕隽鸿刺过来。他笑着,恶毒又艳丽。 慕隽鸿被人制住,躲闪不了,剑刃直直没进胸膛,鲜血喷涌,离心口还偏差几分。何少兴抽出长剑要再刺,周围人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拦住,把慕隽鸿扯到一旁。 “少兴,别冲动,”慕云思喝声,拉住何少兴将他甩到一旁。 “我没有冲动啊,公子,我想这么做很久了,不过这样死还有点便宜他,”何少兴舔舔嘴唇,偏头看着剑刃上的血。 韦涧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个都跑不了,害死我儿的,我要你们偿命。” “长老……”曹紫都皱眉。 韦涧已经朝着何少兴大步走去,眼见着不一掌劈死他不罢休。慕云思将何少兴拉开,韦涧便换个方向朝何少兴而去。何少兴哪里肯等死,不甘示弱地也朝着韦涧打去。周围人又上前,顿时一团混乱。 “你们都闪开,要么就别想要他的小命了。”何少兴身手敏捷,不知怎么地准确地把曹紫都当成了筹码。曹紫都不善打斗,竟是挣脱不开,徒劳地看脖子上的剑刃发光发亮。 曹紫都被擒,百川众人立刻不敢轻举妄动。九琴的弟子迟疑地相互看,万山峰的众人本来也没有人动。 “你逃得了今日,还能逃多久?”韦涧厉声。 何少兴也不惧怕,笑道:“我替你们揪出来这个败类,你们反倒恩将仇报。我做错了什么?你那短命鬼儿子,也不是我杀的,老头子眼睛不好使?” “还狡辩!”韦涧这一晚几乎把能骂的话都说了个精光,这时候只能反复。 “你们慢慢玩,我不奉陪了,我来日如何,也不劳你操心,”何少兴又对着满身血迹的慕隽鸿笑,“隽鸿哥哥,你死的比我早,真是可惜。下辈子投个畜生道吧,那才适合你。” 何少兴说罢,挟着曹紫都飞身而去,竟是跑了。 乱糟糟的一夜,天亮后众人再无心思比试,这一年的比试还没开始就这么结束了。慕隽鸿被何少兴捅得不轻,加上那时候被忽视,导致失血过多差点没命,好在众人及时反应过来,没叫他这么窝囊地死了。之后还是被带回了九琴,慕远风震怒,虽没明说要打死慕隽鸿,但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谁也没置身事外,三个门派多多少少受了连累。回到万山峰后,佟曙风便向顾寒辞行。他一走,连常往也要走了。 佟曙风简单收拾,最后发现没有什么必须要带的。万山峰给了他一段时间的平静,但现在他也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了。顾寒没有强留他,只是说往后希望他还能回来看看。佟曙风自是笑着答应,可这样的话也往往作不得真。 常往却是最激动的人,他拦住佟曙风:“你一定要走?留在这里不行吗,没有人敢欺负你了。我……” “有缘会再见的,”佟曙风只是微笑。 “你真的不明白吗?我不管过去的事情……”常往急切地道。有那么多的时间他没有说出口,现在说出口,好像晚了。他不是没有给过对方暗示,可佟曙风对他和待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佟曙风眼中黯然,他片刻后轻轻摇头:“请不要再说了。我很清楚自己……你会遇见更好的人。” 佟曙风走了。不过三日,常往也来告辞。他待不下去,要去不知何处追寻佟曙风。佟曙风不 分卷阅读85 会再回九琴,也没告诉他要去哪里,天大地大,常往都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到他。 “师叔为何也要走?”祁越惊讶道。 常往没有立即说话,然而下一个举动却是抬手打了祁越一耳光。 祁越毫无防备,他被打得发懵,那一巴掌的力气叫他踉跄一步,拽了顾寒的衣裳才站稳。 “师叔!”顾寒脸色沉下来,把祁越拉到身后。 “干什么要打小师弟?”桑落落被那响声吓到,赶忙去拉开常往。 “如果不是他偏偏要自作聪明,去揭穿何少兴,师弟他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下回忆那么难堪的事,他又怎么会离开?”常往没有再动手,恨恨地看着祁越。 祁越从小到大还没有被人这么打过。脸颊上火辣辣的,已经现了红肿。祁越不想道歉,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又明白佟曙风的处境确实如常往说的那样。 “师叔,这不能怪阿越,”唐昭也上前劝说。 祁越挣开顾寒的手,一句话也没说转头走了。 “师叔为佟师叔做了什么?因为无能为力而迁怒阿越,能让师叔心里好受点吗?”顾寒字字清楚。他本来该劝说常往的,可见不得祁越挨打。 顾寒的话让常往脸色变得很难看。吕英拍了拍常往的肩膀,试图缓和气氛:“曙风的事大家都很难过,做什么要打小徒弟,打破相了往后没姑娘要他了,哈哈哈。” 没有人接话。常往转身出门。 顾寒依然沉着脸。 祁越在房顶上躺了半天。夜深露重,亏得修道,身体也不觉得冷。他仰头看着那些颗颗散落的星星,想换个姿势。不想翻身衣袖压到了脸,痛得嘶声,立时坐了起来。 脸颊揉也不能揉,小心地碰一碰便觉得烫热。祁越很郁闷。他听到窸窣的声响,偏头一看,是顾寒来了。 “师兄,”祁越打一声招呼。 “还疼吗?”顾寒在祁越身边坐下来,伸手别过祁越的脸。 “不疼。”祁越假话真说的本事炉火纯青。话音刚落便倒吸了口气,痛得他泪眼汪汪地看着顾寒。 顾寒拿了沾湿冷水的毛巾,轻轻地敷在祁越脸上。他掌心的温度又透过湿凉的毛巾渗到皮肤里,温温和和的。顾寒专心地捧着祁越的脸,叫祁越有些不好意思。 “发烧了?”顾寒只感觉到手底下的皮肤温度直往上窜,伸手贴了贴祁越的额头。 “我自己来吧,”祁越支吾道。 顾寒恍若未闻,岿然不动地给祁越敷脸。 上罢药,祁越用眼睛使劲往下瞥自己的脸颊:“万一真的破相了,没人要了。” “不会,我要,”顾寒接了祁越这句浑话。 祁越心里突然就乐了。他明显地蹬鼻子上脸,又慢吞吞地道:“破相也要?” 顾寒点头:“嗯。” 祁越胆子大了不少,他整个人靠在顾寒身上,懒洋洋地舒展开了胳膊。安静一会儿,祁越忽然又道:“我真的做错了吗?在百川的时候。” 不等顾寒说话,祁越坐直道:“即便是坏人,就应该被理所当然地诬陷栽赃吗?要是这样的话,那些手段跟恶人有什么区别呢?” 桑落落惦记她那倒霉师弟,从饭堂拿个煮鸡蛋回来,要去找祁越。进院门便看见顾寒抱着祁越往屋子里走去。祁越脸埋在顾寒怀里,一手还抓着顾寒的衣襟,看起来睡得很舒服。 桑落落第一反应是躲,她把自己藏在一根柱子后,探头探脑地看顾寒进了屋子,屋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祁越脸不疼了?桑落落自己琢磨。既然如此……她看着手里那个热乎乎的煮鸡蛋,三两下剥开壳,勉强送进自己肚子里超度了它。 常往后来没离开万山峰,只去了半山腰的那间小木屋中。他日日照料那些紫色繁盛的花朵,几乎不露面了。 七十二、 不久,在山下游历许久无音讯的林孤芳传来了一封书信,说在西方偏南的江阳有白虎石的消息。几个人刚打算要去江阳,祁从云又在这当口也传信给祁越,说在武陵发现有他想找的东西。祁越忽略了他爹为何会在武陵的问题,只觉得一下有了两块材料的下落,只差一块,那剑便可以毁掉了。 几个人便又商量着分开两路去,武陵自然要祁越去了。 “这样吧,我……”唐昭思索片刻道。 “我跟阿越去武陵,”顾寒道。 “……也好,”唐昭点头,他又想起上次顾寒独自去长青谷的情形,不免叮嘱道:“若是遇到难处,相互传信,别遇到什么危险。” “有我在,”祁越毫不谦虚地道。 武陵较上庸偏南,据说春日时千树桃杏争相怒放,花海莺啼,景色极为迷人,甚至当地有佳酿名为武陵春,更有传说于群山隐蔽处有一世外桃花源。 御剑不到两个时辰,便到武陵。当地恰逢是花开浓烈之时,满城粉瓣随风而舞,如水墨画景。街上是出游的行人,有的头上斜插着一两朵桃花,只见惬意,倒不见古怪。卖花的小姑娘提着花篮,举着粉嘟嘟的花串跑来跑去。 祁越看此情此景,便有些明白祁从云为何会在这里了。 头上戴花的人不止有姑娘,还有男子,便是形貌粗犷的大汉也夹两三朵娇艳的花,嘴里哼着小曲,看得祁越稀奇很久。 他正被吸引了注意,眼前猛然飞来一个黑影。祁越疾转头,顾寒已凭空拦住,将那物件捏在了手中——是一枝桃花,上头还沾着晶莹的水珠。 再抬头,人群中一个姑娘掩着嘴吃吃笑着躲开了。 “乱扔……”祁越嘀咕道。 他这一句嘀咕完,应景似的,花枝接连朝两人抛过来。祁越生生忍住了拔剑的冲动,没在大街上吓坏行人。他手忙脚乱地接住一些,剩下的砸在他身上又掉在了地上。饶是如此,手中也有一束了。 两人在街上各拿着一捧花不知所措,顾寒的面色简直如临大敌。 周围的姑娘捂着嘴笑弯了腰,又一句话不说,从背后拿出花枝来。 “……”祁越暗道不好,扯着顾寒便从人群中寻空隙离去。 “……害羞了……”身后隐隐约约姑娘家的窃窃私语,祁越耳根一红,没顾上看方向,直到一个巷边才停下。 他伸出脑袋看,行人稀疏,便松了口气。回头见顾寒正微微皱眉看着手里的桃花,鲜艳的花朵映着雪白的衣裳和顾寒的脸,祁越歪头看愣了。 顾寒抬头,祁越赶紧收回了视线。祁越当然明白这些姑娘扔花是为什么,有一年在九琴比试,还收着了一枝丁香花来着。 “这个……不用在意,”祁越虚虚瞄着自己手里的花对顾寒道,“可能是她们卖不完。” 卖不完也没见过要成群结队专门挑两个人扔的。但顾寒只应了一声,瞧 分卷阅读86 着是信了。 两人行出小巷,到街口打听祁从云所说青龙塔的位置。一个没了门牙的老太太把手放在耳朵旁,问了两遍:“你们要去哪里?” “青龙塔,听说就在此地,”祁越把声音放大些,又要让自己看起来不是在吵架。 “真的?”老太太显然听懂了,却瞪大了小眼睛。 祁越点了点头。 老太太狐疑地看了看顾寒,又看了看祁越,接着伸手在两人眼前晃了晃。 ……祁越往后躲了躲。 “不瞎呀,”老太太更加狐疑。 祁越怀疑他听错了,紧接着便听老太太道:“喏,你们往后看。” 不远处九层高塔挑着屋檐无声的伫立,风过檐铃响,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祁越道声谢,又一次拉着顾寒落荒而逃。 简直无法用糟糕来形容,祁越从刚才就心不在焉,脑袋像傻了一般。那么大一座塔,还离得那么近,他没有发现,顾寒竟然也没有发现……顾寒为什么也没有发现? “师兄,你在担心什么吗?”祁越想掩饰下方才的尴尬。 顾寒停了会儿:“没有。” 转过街口,是一座拱桥,桥头也是春意盎然,通过拱桥,便是那青龙塔了。 “越儿,”祁越回头,董胧雨冲他招手,身后跟着祁从云。 “我跟你爹在这里等着你呢,路上很赶吧?”董胧雨走得很快,裙袂仍丝毫不乱。 “还好,”祁越终于可以解放自己,不用再拿着手里的一束花。他顺手把顾寒手里那把也拿过来,又递给董胧雨:“这是师兄……” “听宁老头子说过很多次了,你就不用啰嗦了。”祁从云接过董胧雨转递过来的那一大束桃花,当下间接地表达了不满。 “见过两位前辈,”顾寒拱手。 “不用多礼,”董胧雨笑道,“跟越儿一样还是个孩子。越儿也常提起你,今日可算见到了。” “……”祁越确定自己并没有经常提起顾寒,他总共才回过几次家啊? “好了,那东西就在青龙塔中,不过要等两日后,这塔开光完毕,才能进去,”祁从云的语气似是恨不得立马离自己儿子十万八千里,“我们就不在这里了,你们自己去取。” 祁越用头发也知道祁从云没说完的话是没什么:取不来是自己没本事。也许是顾寒在这里,祁从云多少留了点口德。 董胧雨也点头,不知是不是祁越的错觉,董胧雨多注视了顾寒好一会儿,随后眼神收敛,又被笑意包围着看不出来了。 “这两日你们可以先去逛逛,看小寒的样子,没怎么下过山吧,”董胧雨临走又照嘱咐祁越,“过了这桥对面,有一家卖杏花糕的,味道极好。跟它一条街上有你喜欢吃的梅子,我尝过,虽然味道稍稍有些恹,也还不错……” 祁越不想在顾寒面前被当成小孩子,更不愿勾起顾寒的往事,便推着董胧雨道:“我知道啦,您先走吧……” 董胧雨搭着祁越的手,忽然道:“那对连枝,你没弄丢吧,给谁了?” 祁越差点吓得跳起来。他避重就轻道:“没有,在山上放着呢。好了,您快走吧。” “那就好,我走了,”董胧雨又笑着与顾寒示意。 祁从云手里拿着一大捧桃花,敏锐地瞧见了董胧雨在皱眉沉思。 “越儿他……”董胧雨停下,回头看青龙塔的影子已经模糊成一个灰影,“他与小寒……” “如何?”祁从云少见董胧雨这副操心样子。 “许是我多想了,应当是误会,”董胧雨道,“可这孩子一向不善言语,我又怕他是真的……连枝是你做的,你方才也没感应到么,另一半在他师兄身上。” 祁从云停下,片刻后打了个哈欠:“不碍事。他能懂什么,不行打一顿就好了……我开玩笑的……” 桑落落等人到江阳便用了一日,打听得林孤芳所说白虎山所在,已是入夜。唐昭放出去一只木鸟,想来若是林孤芳在附近,一见必知,两厢也好会合。 三人在山脚下树林中空地点了一堆火,暂且落脚。桑落落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火力扔捡来的枯枝,一边扔一边打瞌睡,连着打了几个之后,就坡下驴地身子往地上一歪睡过去了。唐昭替她拨了拨衣裙,免得沾到火堆上烧起来。 “问水,”唐昭转头,“你困吗?” 杨问水猛地抬头,像被吓了一跳,随后摇了摇头。 唐昭又道:“若是困的话就休息吧。我倒是不困。” “我不困,”杨问水只道。 火堆中干枯过分的树枝发出“哔啵”的声响,溅出几点火星,唐昭侧身避了避,又笑着与杨问水道:“近来你修为精进许多,可是得了什么诀窍,也好叫我学一学。” “没有诀窍啊……”杨问水道,他又笑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唐昭只见他素日努力,此时也聊做调侃,并不在意有没有诀窍。两人闲聊几句,便又各自打坐。 杨问水闭目放慢吐息,眼前浓黑如墨。火堆的热息扑过来一阵又渐远。在那浓黑中又生出灰色的烟雾,袅袅而上,盘旋不绝。 “你为什么不敢告诉你的同门,你是因为什么而修为大涨?”那团烟雾化成虚虚实实的人形,问杨问水。 杨问水把黑雾劈散。少顷,丝丝缕缕的黑雾又聚到了一起,重新在他眼前聚拢,“他们都是这样,你修为低时不闻不问,待到修为高了才会看你。” 那阵黑雾来回盘旋,杨问水表面看来维持着坐姿一动不动,神识中却已使剑砍了那黑雾八百次,只不过无济于事。 “你要不要去试试打败祁越,把他打趴下,从此后,再也没有谁看不起你。” “一派胡言!”杨问水的神识怒吼。 那团雾气又在他眼前停下,声音震得杨问水胸腔嗡嗡作响:“你掩饰什么?你嫉妒他,嫉妒祁越比你年纪小,不用努力便能在比试中出尽风头。你还嫉妒顾寒,你永远都比不过他,你一直在嫉妒你的同门,我在你的心里,看的一清二楚了,哈哈哈哈……” 杨问水怒不可遏:“我没有!休要挑拨,总有一日我会将你驱逐出去!” “你舍得丢弃你大涨的修为吗?再回到从前谁都可怜你看低你的日子?”雾气渐渐淡去,一时间各种声音交织而来。 “杨师兄一贯那样,他说不用你们就别管了。” “是以往流传下来的一把邪剑,不可接触。” “同为一门,你瞧瞧你师弟,虽然讨人厌,剑比你使得好多了。” “你的修为能劈动吧?” …… 杨问水额头汗如豆大。火苗快燃尽了,剩下细细的一簇忽闪着。杨问水睁开眼睛站起身,蹒跚地拿着剑向林中走去。 他大喘着气,在 分卷阅读87 树林中疾行,随手劈砍路过的树木,被绊得跌跌撞撞也浑然不觉。直到筋疲力尽,杨问水才放慢脚步停下来。夜晚深凉,山风一吹,黑乎乎的林中竟似有数条影子掠过,杨问水一下子冷静下来,汗湿透了后心。 看四周崎岖不平,并不是他们烧火堆时的平地,他只顾着发泄,竟不知这是哪里。 心中警惕多疑,自然风声鹤唳,连脚下踩到一块石子,都叫杨问水汗毛倒竖。 这时候,身后似乎吹过一阵凉风,杨问水霎时屏住呼吸,慢慢地往后看去。 几个一身黑的人正盯着他,月光照射的树影将他们的脸照的斑驳。 “你们是谁?!”杨问水比剑大喝。 “是你,”一个带笑的声音道,随后何少兴从那几个人中走了出来,“深更半夜在此处,难道你也是来抓我伸张正义的?” 杨问水抓紧剑,脚下不自主退了一步又站定。那几个一身黑的人身上有魔修的气息,他注意到了。何少兴与魔修混在一起,跟他没什么关系,但是对方并不是善茬。 “不自量力,”何少兴哼笑,“我记得那时候比试,我没花什么力气,你就输了吧。” 对了,不应该怕他,自己明明已经今非昔比了,怎会还怕一个何少兴。想到这里,杨问水镇定下来,用剑指着何少兴道:“你害死了人,还不回去认罪。” 何少兴只挑了眼梢,说话连嘴都不愿张一样:“关你何事?”又对身旁的魔修吩咐:“先收拾了他,我可不想被那群苍蝇缠上。” 三四个魔修一涌而上,杨问水挥出一剑,不可置信地发现,自己的修为又变回原样了。而魔修躲过去一剑,齐齐朝他扑过来。 杨问水咬牙用了最快的速度穿到那几个魔修背后,迎面便被何少兴打了一掌。杨问水一个趔趄,横臂格挡,才没叫自己被那几个魔修趁了势。他这时候进也打不过,退也脱身不得,正腹背受敌之际,魔修忽都齐齐地停下。 “走吧,”何少兴连看也没看杨问水,“不用浪费时间。” “站住!”何少兴一向嘴毒,可这时候的轻蔑那么刻薄,想来是个男人都难以忍受。杨问水气血冲头,理智全无。 “怎么,难道你觉得能打死我?”何少兴停下似笑非笑,“若是换做你师门里的其他人,或许真能吓住我。你师弟呢?你们没一起?” 杨问水携剑而上,那几个魔修也没动手,在一旁看着,何少兴跟魔修混在一起,连招式也诡谲了几分,他还抱着琴,但出手已经与九琴无关。 数个回合后,杨问水已显吃力,何少兴绝不是会留情的人,但此时戏耍似的,不紧不慢。这时候若要冷静考虑,杨问水可以趁机走,但他没有。 “上,抓住他!” 杨问水身后一声怒喝,他心一惊,回头看,见数个人冲过来,为首赫然是韦涧,紧随其后的是曹紫都。 何少兴眼睛一眯,一招把杨问水打出去,反身便走。 杨问水连着退了好几步,撞在韦涧身上,挡住了去路,到他站稳,对面已经一个魔影都没有了。 “长老,你方才若是不喊,我们便能抓住他了,”曹紫都扶了杨问水一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多谢,”杨问水只低声道。 “哈哈哈,你我也有缘,上次在豫章,可不就是跟你困在一起了,”曹紫都拍了拍杨问水的肩膀,“我们近来一直在追踪何少兴,到了此处山中。没想到又叫他逃了。” 韦涧绷着脸,面色憔悴,直勾勾地盯着何少兴逃走的方向。 天色将亮,杨问水又与曹紫都等人分别,曹紫都递过来一物,是一个黄色的纸符,“这个给你,我在此处设了几个阵法,免得误入。” 杨问水有点没明白:“这符咒可以引路?” 曹紫都道:“不是引路。我那非鱼阵,人进去便要被困住,只能等我前去。若是只呆着,也不会如何,但一般人进去后便想要破阵,用多大的力气破阵,自己便会受到多大的反噬。拿着这符咒,能看出阵法来,不会被困于阵中。” 杨问水又道一声谢。 他找到唐昭时,桑落落正在着急。一见到他,便道:“你去哪里了?是去找师叔了吗?我们还以为你丢了。” “没有见到师叔,”杨问水把方才所见三言两语说了下,只没提自己为什么要出去。 “这里有魔修,我们先谨慎些,尽量不要独自去找师叔了,太危险。”唐昭皱眉。 照林孤芳所言,那白虎石是一块奇石,长相必然与众不同,且在高处,最有可能的便是山顶了。 但这山也长得奇特,山中小路无数,看起来每条都宽窄一致,没有小径大路之分。唐昭三人捡了中间的路走,一路往上,走到山头,才发现只是那白虎山的偏峰,只得再回去,找看起来最不可能的那一条走,走到尽头又是另一个小山头。往返如此,三人疲累不堪,又费了一日。 山壁陡峭,不走路径也不可能,用桑落落的话来说,尽是在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问问师兄他们,找的怎么样了,”桑落落坐在地上捶腿,“要是有困难,我们就先过去帮忙,之后再一起来找这里的。我要累死了。” 唐昭点头:“也可以。这两日都无所收获,或许有捷径?” “哪能找到啊。再说来,像这种神神秘秘的东西,一定是藏起来的,就算有捷径,也不会叫我们轻易找到,”桑落落捶完腿,又往火堆上烤山上捡来的栗子。 “看什么看,我虽然不饿,尝尝它能不能吃还不行吗?”桑落落理直气壮地冲唐昭道。 唐昭但笑不语。 杨问水盯着火堆,火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地跳跃着。 桑落落吃完栗子,得出能吃的结论后,心满意足地往地上一歪睡了。唐昭照旧在打坐,杨问水却不敢再凝神闭眼了。 再过一日,武陵的青龙塔开光了。闻言中已得道的道长在巨大的香炉后,打开了青龙塔的门。 青龙塔一共九层,塔尖一条青石雕镂的龙盘卧着,仰头张开的口里含着一颗珠子。 因那道观中没有跪拜的神像,进入其中的人也不多,多数只是在外头的香炉中插几支香,便转身离开,最多就是双手合十许个愿望之类的。百姓许愿大多不分场合,像此时有年轻男女许姻缘也不在少数。 刚进塔门,未及祁越开口,那手臂上搭着拂尘的道长便道:“我知两位为何而来,我亦在此地待二位许久了。” “请随我来吧,”塔中只这道士一人。他十分年轻,面容如玉,若是桑落落看到,定要在心中编排一些话本里的小风月。 祁越与顾寒随着盘旋的木梯上去,木梯发出轻轻的响声,那道士在前面走,却一点声音 分卷阅读88 也没有,“三十年前,万山峰当时的掌门曾前来问一物,我带他看过,他却没有拿走,只说以后会有人来取。若我猜的不错,万山峰此时的掌门也在此了。” “是,我来求师父当年找的东西,”顾寒道。 那道士没有再说话。楼梯上有许多灰尘,祁越看得清楚,道士一个脚印都没留下。 第七层中一根柱子撑住塔顶,柱子上也盘旋着一条龙,青石雕就,除此外,再无他物。 道士道:“你们会得到它,但在此之前,须先与我交手。” “我来,”祁越立即道。 “为何呢,”那道士却好奇道,“我以为这种事一向是掌门站出来。” 祁越对上一次顾寒独自去拿朱雀石的回忆还耿耿于怀,此时机会来了,绝不能再出现上一次的情况。他只道:“能赢就行了,不是吗?” “我来吧,”顾寒道。 那道士也笑道:“我却没说要你们自己选一个。我倒是更愿意了解新掌门。” “这种事情用不着掌门师兄出手,”祁越毫不给面子。若是脾气不好的得道高人,此时被惹了要教训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也无可厚非。 所幸那道士脾气很好,只摇头道:“我对这位掌门有话要说。而且,我应当选我更容易赢的,不是吗?” 这话说的毫无道理,祁越已经在怀疑这道士是不是在弄什么玄虚。 “你想要的,也许很难得到,”道士看着顾寒。 周身已不是塔顶,只余下两人在茫茫的虚空。道士眉目间自带悲天悯人,顾寒并不喜欢那样的神情。 “我在你心中看到了魔影,万山峰的上代掌门,或许选错了人,”道士叹息道。 “请前辈赐教,”顾寒不接话,只想速战速决。 道士摇头:“我不与你交手。虽说我答应了你师父,但若你连我的话都听不进去,便拿不到那石头。” 也许这道士,真能看穿他心底。那样的话,说他魔障是没什么稀奇。若是师父在,知道自己心底最见不得光的那件事,只怕也会这样说。顾寒道:“前辈误会了。我心底有什么,与我今次前来所求,毫无关系。” “不,你所求有两件事,来此是源于其中一件。另一件,就在你身边。”道士说。见顾寒并没矢口否认,道士好奇似是更重,他笑道,“看来我所言不错。” 顾寒一瞬间想了许多。既然这道士能看出这些,想必他的境界也远不是自己可比拟的。若要比试其实没有胜算。这道士又难免不会觉得他离经叛道。 道士见顾寒不言,反倒在自顾思索什么。他许久没与人说过话,这时被忽视,有些不悦地皱了眉。 顾寒没听到那道士再说话,他看时,周遭已是万山峰的大殿,宁惜骨正站在他面前。 “师父,”顾寒骤然一惊。 “我对你很失望,”宁惜骨的话与面色如出一辙。 “师父,我……”顾寒心里被数九天的风吹过似的,酸凉得无处遁形。他知道自己难以面对故去的宁惜骨,可真的到了眼前,才发现是从未想象过的绝望。 “若是知道你后来如此,小时候为师便不该带你回来,”宁惜骨语气中满是后悔。 顾寒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数次张口,才哑声道:“我没有对阿越怎么样,我……”只是在心里肖想吗?他有什么理由给自己辩解? 没有人要你,连照顾你长大的师父,也后悔了。 祁越这时候陪着你,你敢告诉他你心里的念头吗? “等毁掉中皇剑……我会离开万山峰的,”顾寒拼命把那些声音压下去。他其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若是宁惜骨再说一句什么话,即便没有中皇剑的趁虚而入,顾寒也会失去理智。 长长的又一声叹息,面前还是那虚空中的道士。“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入魔一念之间,”道士说。 顾寒还未平复下来,与刚才的心神大恸相比,道士的话已经很难让他产生什么更沉重的情绪。反倒明白过来那是幻象,让一股悲郁油然而生。世上果真有不敢示人的感情,只因为这样,谁都能披着道义的外衣,来责问他吗? “我今天说了很多话,再多说一句也不为过。我劝你一句,你所求这两者,不可兼得,”道士道。 “多谢前辈提醒。我四岁时无数次以为自己活不到第二天,可还是活到了现在。这世上连自己的预感都不可信,又有什么道理去相信别人的预感呢?”顾寒语气极冷。 道士惊讶。他对方才自己的行为其实有些歉意,这才出于好心多说了一句。但这时没想到,这位年轻的掌门回应得极不客气,尽管还没拿到那石头,也不见一点委曲求全与低声下气。那身气度倒叫道士稍稍放低了些声气。 “你不怕拿不到吗?”道士问。他虽没有生气,但实在好奇。 “前辈想来离红尘俗世已久,对人情毫不明白。若前辈有在心底不敢去触碰的人与事,想必便能对他人多些尊重,”顾寒道。 道士看出自己恐怕是触到了逆鳞,再说下去只是自讨无趣。他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不明白你心中的那一件事情,或许不久后我可以去试一试。” “……”顾寒无言以对。 他觉得过了很久,但在祁越这边,只是几个眨眼的时间。道士转身对着那柱子伸手,盘旋在柱子上的龙便缓缓地游动起来,龙头朝道士过来,金光闪过,石龙不见了,道士掌心多了块青色圆石。 “你们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比如往后修道……”道长把石头递给顾寒,抱着拂尘道。 “没有。”顾寒说罢便告辞。 “他说了什么?”走下青龙塔,祁越很想知道,顾寒是怎样把那道士说得交出来这石头的。 “说……毁掉中皇剑,很难,”顾寒停顿一下,道。 祁越不以为意地嗤笑:“他们这样的人,只会说这些罢了。” “去江阳吧,”顾寒说。 杨问水确实没有闭眼睛,可等得唐昭入定,桑落落睡得一塌糊涂时,那阵黑雾又冒了出来。疏忽飘到他脑后,沙哑地在耳边道:“你动了念头,我才会出来,不要假装了。” 杨问水迅疾转身去刺,落了个空。他忽生出一计来,将曹紫都给他的那个符咒攥在了手中。既然那阵很厉害,也一定能关住这个怪东西。他忘记了唐昭的告诫,转身便跑。 不知道跑了多远,杨问水手中的符咒微微发了光,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地上一圈金光遥相呼应,杨问水一口气跑到那阵中停下。那原本跟在后头的黑雾钻进了他后心。 杨问水走出来又扭头,没再听到有声音说话,便松了一口气。到半山腰听到了呼救声。杨问水手中符咒又亮,右侧也有金光 分卷阅读89 亮起。他走过去,见一个黑衣青年正在阵中。青年手中一颗发亮的珠子举高,吃惊道:“你如何走进来的?” “跟我出来吧,”杨问水只道。他正要拉着那青年走出来,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攥住,杨问水浑身汗毛倒竖,他低头看见是一只惨白的人手,而手的主人,竟是林孤芳! “……不要……”林孤芳倒在地上死死地盯着那黑衣青年,声音嘶哑得几乎辨认不清。 “师叔!”杨问水立时低头蹲身。他身后的青年这时露出个阴凉的笑,往前一走,便撞进了杨问水身体里。 林孤芳眼睛骤然睁大,他伸手握住刺进自己胸膛的剑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口中鲜血顺着脸颊流到了地上。 杨问水握着剑,呆呆地站着,到那青年站在他身边惊恐地看着他,才如梦初醒,一下子便被吓得倒退了好几步。杨问水看着自己滴血的剑,和地上死不瞑目的林孤芳,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谁杀了师叔?” “他是你师叔吗?”青年害怕地靠在了树上,瑟缩道:“……我看见是你杀了他……” “不可能!”杨问水厉声道,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去捂林孤芳胸膛的伤口,冰冷粘腻的血沾得他满手都是,“不可能,我怎么会杀师叔?!我怎么可能杀师叔!师叔……你醒醒……” “你……你刚才突然变得很吓人……脸上冒黑气……”青年小声道,“……你是魔修吗?” “我不是!”杨问水怒吼,他猛地站起来,冲着四周挥舞他的长剑,“你出来!魔物,我知道你躲着,这时候怎么不出来了!!拿命来!” 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杨问水回身一把揪住那黑衣青年:“你为什么会跟师叔在这里?师叔又为什么会受伤?” “我不知道……”那青年直摇头,“我被困在这里的时候,你师叔……已经这样了,我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你杀了他……” 杨问水被“你杀了他”这句话刺激,神智尽失。他已经在怀疑真的是自己做的,被那黑雾控制着,杀害了自己的师叔。他大吼大叫:“我没有!那不是我……不是我干的!你出来啊!” 杨问水发疯一般地往山下冲去。 青年嘴角露出个轻蔑的笑,拍拍衣服,缓步走到了阵外。 杨问水不知被绊倒多少次,又爬起来,无头苍蝇一般,只想快些见到唐昭与桑落落。可这时候心里一个声音提醒他,你见到他们,怎么交代杀害师叔的事?师兄也要过来了,他要是知道你杀害了二师叔,不会饶你的。 不是的,我不是故意的,杨问水不停地想,我不是故意要杀师叔的,是被魔物控制…… 魔物为什么独独找上他,只因为他修为不高,心里渴望变得厉害一点?这有什么错? 你见世间毫无公平,老天也视弱者如蝼蚁,随意碾压戏耍。这便是你修的道,这便是你信奉的念。早就被抛弃了,凭什么不敢正视你想要的?你不想试一试傲视众人,肆意妄为的感觉吗? 杨问水的脚步渐渐地慢下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木木地走到一条小溪边,开始洗手,手上粘着的血随着溪水散成一丝一缕,飘散开去,最终不见。 天亮后,桑落落还捂着眼睛不愿爬起来。唐昭拍了拍她肩膀笑道:“快起来。” “师兄来了吗?”桑落落躺在草上,嘟囔道。 “还没有,”唐昭望了望。 “那就不起,”桑落落拿袖子一捂耳朵,蜷缩着身子做女无赖。 唐昭无奈,看见一旁的杨问水,又笑道:“昨日问水说看见百川的人了,说不定……” 桑落落翻身立马坐了起来,扯了扯身上沾的草,又盘着腿坐得端端正正。唐昭实在忍不住笑:“这地上硬邦邦的,你倒不嫌睡着难受。” 桑落落立刻凛然道:“要修身静气。像师兄你这样挑三拣四,多半是不成器的。” “我不与你争,”唐昭见杨问水脸色不好,便道:“问水?不必担心,师兄跟阿越传信说那边事情完了,今日就该到了,到时人多也好找。” “我知道,”杨问水站起来,走几步又坐下。 祁越与顾寒赶来时,桑落落很庆幸自己没歪在地上不成形地睡觉。唐昭说这一日又无收获,且还没找到林孤芳:“也说不定师叔在山顶上等着。问水前日还在这里见到了魔修,不知道师叔会不会遇到。” “也有可能师叔不在这里,是在别处听说这里,”祁越道,“先去找吧。” 顾寒一贯的看不出什么。 山上本来有六七条路,唐昭三人探了三条,还剩下四条,便商量着几人分开,一人去一条,若遇到困难便发信号,之后还在山腰会合。 “师兄一个人去,小师弟一个人去,唐师兄也一个人去,”桑落落掰着手指数,伸手往杨问水肩上一搭,“我跟问水师兄一起啦,虽然都不怎么厉害,不过加起来肯定比你们强。” “也好,”唐昭点头,“要小……” “不用了,”哪知杨问水道,他笑了笑,“我一个人就行。” 桑落落一愣,又嬉皮笑脸道:“不行,我不想一个人去,我要跟着你……” “你觉得我弱到这种程度吗?”杨问水反问道。 桑落落一时哑口,多少有些尴尬,笑嘻嘻道:“我一个人害怕,他们又不愿意带我一起。” “师妹,你可是在冤枉我们,”唐昭打圆场笑道。 “那我跟师兄一起,才不稀罕跟你们一起,”桑落落吐了吐舌头,跑到顾寒身边。 “都别闹了,快点找,”顾寒还是像往常一样不堪其扰。 但祁越就是能看出他又心事重重。好像是从青龙塔出来,顾寒便疏离了很多,这时候也心不在焉。 到底在担心什么呢,不是还有我吗?祁越暗想。 往上攀爬几乎到顶,一个黑乎乎的洞出现在眼前。湿冷的风扑面而来,扑得祁越呼吸有些不畅。他磕磕绊绊地走了很久,前路拦了块半人高的石头,上头刻着一个“险”字,已经长了厚厚的青苔。祁越从石头上跳了过去。 过了那石头,反又觉得温暖起来,暖和的风小股小股地吹着。 难道里面是个温泉?祁越猜测,又一步不停地走进去。大概能早点拿到石头,顾寒的心情才会好一些。 四周越来越热,且红光越来越亮,中央一个翻腾的大池子,红色的泥浆冒着泡,映得周围火红。祁越站在崖边上,头发跟衣裳被蒸腾的热气吹得乱飞。 那石头能在哪里呢?他来回走动,忽觉得脚下有什么纹路,低头仔细看,地上竟刻着一只老虎。祁越顺着仰头看,目光找到了落点。与地上虎头的方向对应着,红色的石壁顶上有一块醒目的白色石 分卷阅读90 头,凸出来许多。 有谁这样好心,还会在地上刻下指引。祁越真心想对这人说一声谢。他蹲身抚了一遍,在那老虎的尾巴上停住了手指。老虎尾巴上刻着一个符咒。几笔几画,哪里拐弯哪里终止,再熟悉不过。那是宁惜骨曾经教过他们的隐匿符咒。 宁惜骨三十年前,也来过这里吗?祁越心中五味陈杂。宁惜骨一个人找遍各地,寻到那毁中皇剑的东西,又没带回万山峰去。 那块石头在泥浆池正上头,离断崖不算近。要想办法把它弄下来,还要保证自己没被热气熏得窒息。失误一次,小命就得搭进去。 祁越冲着那块石头把剑掷过去,同时飞身过去,他屏住气息,伸手一握,将那块被越昼剑砸下来的石头夺进手中。胸肺被窒息的感觉憋得刺痛,祁越稍稍地喘口气,炙热的热气便扑进了他口鼻中。这么一下,他的手抓了个空,没握住越昼剑。 祁越在火炉般的温度中如坠冰窟。 他不敢往下看一眼,只凭感觉借力踩一下坠落的越昼剑,几乎是扑在了崖上。祁越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好在越昼剑有点出息,被他抬手一召,又飞回了手中。 那块石头在手中发着莹莹的白光,剔透如玉。祁越把它握得手心生疼,在地上委坐着。 幸好来的是我,祁越想。方才那一会儿,他便在鬼门关走了个来回。要是这石头掉下去了,师兄可怎么办呢。祁越攥着这实实在在的石头,起身拍了拍衣裳。 好像他高兴得太早了,才起身,头顶便传来咔嚓的声音,接着硬物相继坠地。祁越被小石块砸了下,拔腿就往外跑。 一路山崩地裂,不过祁越跑得又着急又开心。他慌不择路地离开那山头,便听轰隆一声,身后的山塌了。 祁越连自己落到了另一个山头也没在意。他随意地看着树林,打算找路。 “师弟。” 祁越回头。杨问水看起来刚从这山头下来,见祁越手里拿着东西,便道:“你找到了?” “嗯,”祁越点头,揉了揉这会儿才觉得疼的手肘,“我们回山下,让师兄他们回来吧。” “找到它很不容易吧,”杨问水忽然问道。 “还好,”祁越道。他心里只想着等会儿给顾寒,他就不会看起来这么烦恼了。 “我能看看吗?”杨问水道。 祁越自然答应,递给了杨问水。他忙着找路,照理说,这山不大,怎么走都该走到路上的。而且在树林灌木里来回穿梭,衣服被揪揪扯扯,实在不怎么舒服。 白虎石在杨问水手心里躺着。那团黑雾突然又跑了出来。 拿走吧。看他们会不会原谅你。 只是一块石头而已,如果这件事都不能原谅你,那么师叔的死呢? 这是多么荒唐的念头,可杨问水迷迷糊糊地信了。现在才找了几块而已,还差一块,拿了也无妨。况且,找这种东西对祁越来说不是很简单吗,再让他去找就好了。 杨问水衣袖里的符咒正发着微光。根本不是没有路,而是他们进了曹紫都的阵中,祁越当然找不到路。 好像运势一下子便都在杨问水那边了。 破个阵对祁越来说不算什么吧。 恶念一起,便连根而生。越想下去,越后退不得。后头是自己丑陋的倒影,面前却是扭曲的痛快与肆意。因为扭曲而饮鸩止渴,无法停止。 那团黑雾在杨问水神识中发出尖细的笑声。他握紧那块石头,径自往一处走去。 “那里有路吗?”祁越便要跟上。 杨问水在离他半丈远的地方停下,回身道:“不用跟过来了,你出不来的。” “什么?”祁越糊涂了。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杨问水道,“那你没有看到,自己被困在阵法里了吗?” 祁越还没来得及探识周围,便看着杨问水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消失了。杨问水特意给他说明一样,又往前一步出现在视野中。 “师兄你……”祁越不解杨问水为什么变得漠然,像换了一个人。难道还是因为上山时候桑落落的话生气? “不要叫我师兄了!”杨问水忽然厉声道。 祁越紧紧地盯着杨问水,拧了长眉,迈步要走过去。 “站住,”杨问水喝道,他举着手里的那块白虎石,“你再走一步,我就把它毁掉。” 祁越停在了原地。 祁越真的被他威胁到,不敢再往前。杨问水忽然愤怒起来。不是什么都不怕吗?为什么不过来抢?杨问水当然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祁越的对手。那祁越为什么还要这样一副假惺惺不可置信惊愕难过的表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祁越急道,“有误会可以慢慢解决。别毁那块石头……” 杨问水冷笑着,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阴凉:“没发生什么,我想看看,你本事到底有多大罢了。” “师兄!”祁越怒道,“这不是一件能开玩笑的事。你怎么看我都无所谓。我说了别动白虎石!” “那你就来拿吧,”杨问水扬了扬那块莹白的石头,转身走一步,身形便消失了。 后来几乎把白虎峰翻过来,也没找到杨问水的踪影,几人只能先回万山峰。谁也不相信杨问水会做出这样的事,却又无从解释,沉默压得人心头发慌。 半夜时分,祁越轻轻地推开窗子跳了出来,他确定在院中没看见人影,转身把窗子合上,便走下台阶。 走出三步远,一把剑从天而降,钉在他面前。 祁越浑身僵住,半晌后转头,低声下气:“师兄。” 顾寒抬手,白虹尽职地飞回了手中。他转身往回走,祁越却没跟上。他便停下来,背对着祁越。清亮的月光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祁越无声地站着,也不动。 “回去休息,”顾寒道。 “我好了,”祁越往前走到顾寒身边,“要赶快找回……” “我说了回去,”顾寒并不听祁越说的话,他盯着祁越,月光从眼眉投下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分外无情。 祁越站着不动,顾寒便也不动。两人三更半夜地在院子里为这么一件事对峙。“我能找回来的,师兄,”祁越不想看见顾寒那面无表情的脸。从白虎峰回来后,顾寒便一直是这样,没见他露出过惊愕或是愤怒痛心,只是令人心慌的平静。 “别担心,”祁越低声道。 顾寒丝毫不为所动:“别让我说第三遍。” 那一日,顾寒正在下山会合的路上,胸口的坠子忽然烫得皮肤生疼,心跳骤然加快。 彼时阵中被祁越一剑劈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祁越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罡风锋利地擦身而过,留下一个个细小的血口。劈出去的那一剑原封不动地返还了回来,祁越用尽全力躲避,也没拦住凌厉 分卷阅读91 的剑气当胸而过,差几分便是心口。 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剑原来有这么大威力,祁越抹一把嘴角,拄着剑差点跪在地上。他喘息的这一会儿,罡风盘旋着消失了。 若是自己速度足够快,便能在剑气返回来之前把这阵法毁掉,祁越想。他能感觉出这布阵人的修为不怎么高,只是手法奇诡,一时半会儿看不出破阵的门路。 但暴力些的法子也有,此种阵法依地势而布,荡平周遭便能破掉。若再耽搁下去,还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故。 祁越当下朝前方的两棵树各推出一道剑气。他出剑的瞬间便已离开原地。背后气息呼啸,那两道剑气又原样奉还,剑格不开砍不散,任你上天入地也要跟随似的。祁越心一横,看准气势汹汹的剑气来的方向,停在一棵树旁。 剑气一道刺进肩头一道穿过右臂,越昼剑摔在了地上。祁越咬着牙,扶住树干,慢慢地蹲身去捡越昼剑,刚握住,被刺穿的右臂便颤抖着松开了剑。他便又伸出左手去捡,站直身子靠在树上喘息。 愤怒像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头一次,祁越觉得自己真的不中用。他这边耽搁得越久,杨问水越难以追寻。可偏偏他就被困在这里,滑稽得自己打自己,弄得一身伤。 他心乱如麻,血流得吓人也没感觉到。 顾寒把心口的坠子拉出来握在手心,手心的疼痛消失时,他停了下来。 白虹脱手而去,粗暴地把一棵树懒腰劈断。顾寒刚把剑拿住,便见那棵树向外倒了下去。随后他才意识到,那棵树并不是白虹砍断的。 祁越凭空出现,跌在他怀里,把血迹沾得两人身上都是。顾寒脑中“嗡”地一声,他一手搂着祁越的后颈,一手去探祁越身上的伤,又不敢碰。 心底不敢触碰的压抑与痛楚被触目的血色冲刷得翻涌起来。一下子把顾寒的理智冲散了。 至少,你连他周全都护不住吗? 回到万山峰后,祁越就没离开过初霁院。他几次想出去找杨问水,都被顾寒拦住,不准他再下山。 顾寒没要他们去做什么,暂时没有说下山去找。祁越也不想说出来提醒顾寒。他清楚顾寒心里压了很多事,可又不知道除了中皇剑那一件,还有哪些。 修道的唯一好处大概是肉身比较结实,被自己捅了好几剑,还能修养回来。祁越有意右手提剑,示意自己已经无事。但顾寒什么都不看,他只是与周遭毫无干系似的,说着不容反驳的话。 祁越最终妥协。 若不妥协也没有办法,顾寒现在的样子,抽他一顿都是意料之中。 “再过两天,我要出去,”祁越忽扭头道。 “你尽管试试,”顾寒转身离去。 两天后,祁越真的又半夜从窗户里溜了出去。顾寒这次没发现。 祁越养伤的时候传了信给慕云思,请他帮忙留意杨问水的踪迹,只说杨问水跟他闹了矛盾负气出走,一时找寻不到。慕云思爽快答应,这两日传信来,说九琴的弟子看见过几次杨问水,给了他几个地方,叫他去看看。 顾寒不可能十二个时辰都蹲在门口看着祁越,也不可能把屋门锁上,祁越溜得比较顺利。虽说顾寒放话在先,但他不觉得自己下个山是多大的事儿,先弄清楚杨问水身上发生了什么,拿回来白虎石比较重要。 信纸的末尾一行字:青鸟不传云外信。 祁越想了想,提笔蘸墨,回了两字“多谢”。 他急匆匆地跑下万山峰,没走多远,便遇到了杨问水。 ------------------------------------------------------------------------------------------- 师兄要开启权限狗不讲理模式了~ 离万山峰不远的地方,至多二十里,连上庸都没出,祁越再次见到了杨问水。距他们在江阳的白虎峰一起找那石头,过了月余。正是山下的秋季,山道旁高大的树木叶子金黄,恍然有几分像万山峰的后山。 “只为了一块石头,值得你这样穷追不舍吗?”杨问水并不是单独一人,他身边几个人面目算周正,可祁越一眼看出他们眉心的黑气,分明是魔修。 “师兄,你不该跟他们在一起,”祁越道。 “跟你有什么关系?”杨问水反问道,“难道魔修就一定坏事做绝,一定应该被铲除吗?” 祁越本来也不善于说服别人,他从听到杨问水第一句话,就在压抑着火气。现在听到这荒唐话,刚想怒斥,又忍住:“有什么难处……” 杨问水没说话,他身边一个魔修却沙哑地笑起来:“你们正派的人都这么自以为是,没看见人家根本不想理你吗?” “你还是走吧,”杨问水自己怎么对祁越言语刁难,可听到外人这样说,心里又不痛快,只沉着脸对祁越道。 “那你为什么这些时候都在万山峰附近?”祁越提高声音道。 杨问水握紧手中的石头,他脸色明显地变了。 “没有人怪你,师兄和师姐都很难过,你……”祁越见杨问水有所松动,把声音放轻些。 哪知杨问水打断了他的话:“别废话了。我知道你只想拿回那块石头。我就奇怪了,你自诩有能耐,那就来抢啊!” 祁越握紧了剑:“师兄,你真的问心无愧吗?你扪心自问,师父师兄和师姐,可有谁对不起你?” 杨问水额头青筋暴起,他握着白虎石的手也在不断地加力。 若是这次没弄清楚,往后便会越来越难了,可祁越到底没法把话说完。他看着那已经掉了些碎屑的石头,咬牙道:“你知道那块石头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是你们,没有我,”杨问水奇怪地笑着,隐隐有些歇斯底里,“看你这么巴巴地追着赶着,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昔日同门的师兄弟,此时却要出言羞辱,不过短短一个月,连立场都截然对立。自从祁越知道自家后山的事,他头一次知道无能为力是什么感觉,看着宁惜骨的魂魄撞入剑中,看着杨问水不明原因地混于魔道,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杨问水神情有些不耐烦,祁越深吸一口气:“什么机会?” “你受我三剑,我就把这破石头还给你,”杨问水把白色的石头在手中抛了抛,“可能我还可以考虑跟你回去。” “好。”祁越毫不犹豫地答应。 杨问水明显地愣住,又怀疑道:“你不能还手。” “我不还手。你要说话算话。”祁越放开手中的剑。 杨问水定定地看着祁越,眼中闪烁挣扎,最终又平静,他笑道:“当然。” 杨问水使了四成的力,剑气穿过祁越胸膛的时候, 分卷阅读92 祁越觉得杨问水也没有彻底地改变,还留了情,让他存了些侥幸。 一剑挨完,祁越真的没有还手。旁边魔修看笑话似地抱着胳膊。杨问水停了好久,才出第二剑,祁越甚至在他脸上看到了犹豫的神色,但稍纵即逝。 第二剑有了六成力,从祁越右腿上刺过,他退了一步,还是勉强站稳了。杨问水久久没再出手,他胸膛起伏,好像平白要挨打的人是他一样。一旁的魔修见祁越这样,笑声大了些,一个魔修更肆无忌惮,手腕一勾一道黑气向着祁越打过去。 还没到祁越跟前,就被越昼剑隔空斩断,魔修脸色大变。祁越抬手把剑握在手中,凌厉道:“你们是什么东西?滚开!” 话音刚落杨问水第三剑便至,祁越这次没支撑柱,一下子半跪在地上。 “你不是不还手吗?”杨问水方才还对魔修的作为有些愤怒,但眼下又提着剑走到祁越面前,带着怜悯和居高临下的神情,把剑抵在了祁越心口,“你说,我这一剑下去,你会不会死?” “你说跟我回万山峰的,”祁越抬头。 杨问水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道:“有么?我忘了。” “你答应了的!你以为我凭什么这样任你羞辱?”祁越怒吼,“你一直因为修为的事情耿耿于怀,可是谁因为这个冷落过你?我受你三剑,以命相赌,仅仅是因为我自恃修为高吗?如果你不是我师兄,早就死在我剑下了!” 一连串的质问让杨问水脑袋发木。祁越说的是实话,杨问水十分清楚,可到现在,他已经回不了头了,祁越的话只是让他更放任恶念,不想面对而已。 “闭嘴!你还想不想要白虎石了?”杨问水面色有些狰狞,他胳膊颤抖着,剑尖刺破了祁越心口的皮肤,已经沾了血。 “有种你就刺进去,杀了我,”祁越冷笑,“杀了我证明你修为高,那样所有的人都会看得起你。刺进去啊!” 杨问水大叫一声,他手中的剑在祁越心口晕开血色的痕迹,像一朵花。 “你这个懦夫!”祁越讥笑道。 杨问水后退着收了剑,一把将白虎石朝着祁越砸过去。坚硬的石头砸在祁越额头,又掉在地上。额头黏糊糊地流下什么,直流到眼皮上,把视线挡得模糊,祁越随手抹了,去捡地上的那块石头。 白色莹润的石头上也沾着血迹,祁越用袖子擦掉,把它握在手心里。他抬头时,杨问水早就不见了。 树上的黄叶零零落落地飘下来,祁越看了几眼,又踉跄着站起来。他握着那块石头,一个人站在路中间想了想回万山峰的路。祁越想到一半,觉得身上有些疼,低头看,衣裳上又沾了很多血。 本来就是偷偷跑出来的,再弄得这么难看回去,顾寒肯定更生气了。祁越扭头看见路边的小河,又蹲在河边,把外衣脱下来,在水里草草地揉洗,还没忘抹净额头上的血。 他回去时,没寻着来路,而是走了一条比较远的路。找下山的顾寒便没见到他。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吕英在静思堂里安慰顾寒,“比如问水,师叔说得不好听,也许修剑道真的让他很痛苦,他只是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逃避。你一人之力,又岂能面面俱到。各人有各人的道,都是大人了,总不能还要他人来负责。问水误入歧途,也不是你的过失。” “我明白,”顾寒常常一天都长跪在静思堂,倒不是忏悔,而是这样才能让他心绪平静。 吕英叹息着离开。胸口的坠子蓦然烧疼,顾寒起身回到初霁院,果然祁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偷跑出去了。顾寒差一点便又昏了头脑,他走到万山峰的大门,被山下谷中的风一吹,才清醒了几分。 祁越一定又受伤了,那个据说是护身符的东西,原来有这样的用。 顾寒不是不怒,可祁越这么拼命地去争取,他还怎么去为了一己私心责备祁越。他私心想要祁越留在山上,不要再受到什么伤害,就算是偏执地软禁一样,也想要让他安安全全的,哪里都不要去。 离万山峰不远的地方,至多二十里,连上庸都没出,祁越再次见到了杨问水。距他们在江阳的白虎峰一起找那石头,过了月余。正是山下的秋季,山道旁高大的树木叶子金黄,恍然有几分像万山峰的后山。 “只为了一块石头,值得你这样穷追不舍吗?”杨问水并不是单独一人,他身边几个人面目算周正,可祁越一眼看出他们眉心的黑气,分明是魔修。 “师兄,你不该跟他们在一起,”祁越道。 “跟你有什么关系?”杨问水反问道,“难道魔修就一定坏事做绝,一定应该被铲除吗?” 祁越本来也不善于说服别人,他从听到杨问水第一句话,就在压抑着火气。现在听到这荒唐话,刚想怒斥,又忍住:“有什么难处……” 杨问水没说话,他身边一个魔修却沙哑地笑起来:“你们正派的人都这么自以为是,没看见人家根本不想理你吗?” “你还是走吧,”杨问水自己怎么对祁越言语刁难,可听到外人这样说,心里又不痛快,只沉着脸对祁越道。 “那你为什么这些时候都在万山峰附近?”祁越提高声音道。 杨问水握紧手中的石头,他脸色明显地变了。 “没有人怪你,师兄和师姐都很难过,你……”祁越见杨问水有所松动,把声音放轻些。 哪知杨问水打断了他的话:“别废话了。我知道你只想拿回那块石头。我就奇怪了,你自诩有能耐,那就来抢啊!” 祁越握紧了剑:“师兄,你真的问心无愧吗?你扪心自问,师父师兄和师姐,可有谁对不起你?” 杨问水额头青筋暴起,他握着白虎石的手也在不断地加力。 若是这次没弄清楚,往后便会越来越难了,可祁越到底没法把话说完。他看着那已经掉了些碎屑的石头,咬牙道:“你知道那块石头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是你们,没有我,”杨问水奇怪地笑着,隐隐有些歇斯底里,“看你这么巴巴地追着赶着,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昔日同门的师兄弟,此时却要出言羞辱,不过短短一个月,连立场都截然对立。自从祁越知道自家后山的事,他头一次知道无能为力是什么感觉,看着宁惜骨的魂魄撞入剑中,看着杨问水不明原因地混于魔道,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杨问水神情有些不耐烦,祁越深吸一口气:“什么机会?” “你受我三剑,我就把这破石头还给你,”杨问水把白色的石头在手中抛了抛,“可能我还可以考虑跟你回去。” “好。”祁越毫不犹豫地答应。 杨问水明显地愣住,又怀疑道:“你不能还手。” “我不还手。你要说话算 分卷阅读93 话。”祁越放开手中的剑。 杨问水定定地看着祁越,眼中闪烁挣扎,最终又平静,他笑道:“当然。” 杨问水使了四成的力,剑气穿过祁越胸膛的时候,祁越觉得杨问水也没有彻底地改变,还留了情,让他存了些侥幸。 一剑挨完,祁越真的没有还手。旁边魔修看笑话似地抱着胳膊。杨问水停了好久,才出第二剑,祁越甚至在他脸上看到了犹豫的神色,但稍纵即逝。 第二剑有了六成力,从祁越右腿上刺过,他退了一步,还是勉强站稳了。杨问水久久没再出手,他胸膛起伏,好像平白要挨打的人是他一样。一旁的魔修见祁越这样,笑声大了些,一个魔修更肆无忌惮,手腕一勾一道黑气向着祁越打过去。 还没到祁越跟前,就被越昼剑隔空斩断,魔修脸色大变。祁越抬手把剑握在手中,凌厉道:“你们是什么东西?滚开!” 话音刚落杨问水第三剑便至,祁越这次没支撑柱,一下子半跪在地上。 “你不是不还手吗?”杨问水方才还对魔修的作为有些愤怒,但眼下又提着剑走到祁越面前,带着怜悯和居高临下的神情,把剑抵在了祁越心口,“你说,我这一剑下去,你会不会死?” “你说跟我回万山峰的,”祁越抬头。 杨问水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道:“有么?我忘了。” “你答应了的!你以为我凭什么这样任你羞辱?”祁越怒吼,“你一直因为修为的事情耿耿于怀,可是谁因为这个冷落过你?我受你三剑,以命相赌,仅仅是因为我自恃修为高吗?如果你不是我师兄,早就死在我剑下了!” 一连串的质问让杨问水脑袋发木。祁越说的是实话,杨问水十分清楚,可到现在,他已经回不了头了,祁越的话只是让他更放任恶念,不想面对而已。 “闭嘴!你还想不想要白虎石了?”杨问水面色有些狰狞,他胳膊颤抖着,剑尖刺破了祁越心口的皮肤,已经沾了血。 “有种你就刺进去,杀了我,”祁越冷笑,“杀了我证明你修为高,那样所有的人都会看得起你。刺进去啊!” 杨问水大叫一声,他手中的剑在祁越心口晕开血色的痕迹,像一朵花。 “你这个懦夫!”祁越讥笑道。 杨问水后退着收了剑,一把将白虎石朝着祁越砸过去。坚硬的石头砸在祁越额头,又掉在地上。额头黏糊糊地流下什么,直流到眼皮上,把视线挡得模糊,祁越随手抹了,去捡地上的那块石头。 白色莹润的石头上也沾着血迹,祁越用袖子擦掉,把它握在手心里。他抬头时,杨问水早就不见了。 树上的黄叶零零落落地飘下来,祁越看了几眼,又踉跄着站起来。他握着那块石头,一个人站在路中间想了想回万山峰的路。祁越想到一半,觉得身上有些疼,低头看,衣裳上又沾了很多血。 本来就是偷偷跑出来的,再弄得这么难看回去,顾寒肯定更生气了。祁越扭头看见路边的小河,又蹲在河边,把外衣脱下来,在水里草草地揉洗,还没忘抹净额头上的血。 他回去时,没寻着来路,而是走了一条比较远的路。找下山的顾寒便没见到他。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吕英在静思堂里安慰顾寒,“比如问水,师叔说得不好听,也许修剑道真的让他很痛苦,他只是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逃避。你一人之力,又岂能面面俱到。各人有各人的道,都是大人了,总不能还要他人来负责。问水误入歧途,也不是你的过失。” “我明白,”顾寒常常一天都长跪在静思堂,倒不是忏悔,而是这样才能让他心绪平静。 吕英叹息着离开。胸口的坠子蓦然烧疼,顾寒起身回到初霁院,果然祁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偷跑出去了。顾寒差一点便又昏了头脑,他走到万山峰的大门,被山下谷中的风一吹,才清醒了几分。 祁越一定又受伤了,那个据说是护身符的东西,原来有这样的用。 顾寒不是不怒,可祁越这么拼命地去争取,他还怎么去为了一己私心责备祁越。他私心想要祁越留在山上,不要再受到什么伤害,就算是偏执地软禁一样,也想要让他安安全全的,哪里都不要去。 祁越遮遮掩掩地回到屋子里把自己摔在床上,快睡过去时,血迹又慢慢的渗到外衣上来。白衣见血总分外的触目惊心,他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刚解开衣带把外衣脱了,敲门声就响起:“阿越,我进来了。” 是顾寒的声音。祁越刹那精神抖擞手忙脚乱,把外衣塞到被褥里,但中衣上的血迹更吓人,他只好一边往被子里滚一边喊:“别……我睡了,我要睡了……” 顾寒推门进来,祁越正拼命往自己身上揽被褥,抱着被子使劲缩在床里头,一副可怜样。 “过来,”顾寒坐在床边,把一堆药瓶放在身边,显然事情已经败露了。 祁越坚决地摇头,被顾寒一把抓住手腕拉了过去。他另一手还在胸口死捂着被子,倒显得顾寒像意图不轨之徒。顾寒拿开祁越的手,把被子掀到一旁,便看见他胸口模糊成一团的血迹,顿时心揪起来,气血冲头。 “把衣服脱了,”顾寒低头去捡药瓶,祁越没了被子能捂,只能捂衣领。 屋子外头桑落落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唐昭低声道,“我们进去看看,这样叫师兄和师弟知道了也不好。” “没事,”桑落落压低声音,“本来看小师弟是不是有什么事,现在反正师兄来了,再说了,……我好像听到了什么……” 顾寒当然没再跟祁越浪费时间,不由分说地把祁越的衣领扯开。胸膛上的伤口掩在衣襟下,顾寒索性把衣料撕开了。 “……”祁越一脸无所适从,再没法遮挡,又惯例地说一句,“不疼。” 顾寒拿着棉布蘸了温水擦伤口,祁越不敢再多说什么,伤口抹药不疼是假的,也只一声不吭地忍着。顾寒把沾血的棉布扔到水盆里,接着把祁越右腿放在了自己膝盖上。祁越受宠若惊,黔驴技穷地还要伸手去挡,“别……” 顾寒顿了一会儿,难得粗暴地把祁越右腿小腿上的裤子撕开了。那些伤口都刺穿了身体,顾寒说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趴下。” 祁越很没眼色,顾寒也懒得再说话,按着祁越的肩膀把他翻了过去。后背和小腿上的伤口与身前如出一辙。祁越趴着十分别扭,总想怎么动一动,没动出个所以然,屁股上狠狠挨了一巴掌,叫他没防备地一嗓子嚎出来,嚎到一半深觉丢人又伸手捂住了嘴巴,委屈地从枕头下摸出那块石头递过去。 顾寒盯着那块石头,一点也不领情。祁越反倒又挨了一巴掌。 桑落落倒吸了口凉气,哆哆嗦嗦 分卷阅读94 地拉着唐昭的衣袖:“小师弟没事吧……师兄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习惯啊……” “我们还是进去看看吧,”唐昭就要敲门,被桑落落大惊小怪地拦住,“我不想再去罚站。”说着急匆匆地扯着他走了。 唐昭没想明白,但总觉得桑落落误会了什么。 祁越长大后还不如小时候有骨气,每每在顾寒跟前都忍气吞声,在外头的嚣张劲儿见不到一分一毫。要是他不理亏,也许就能有底气一点,但基本每次都理亏。 他趴在床上,还在心里编排解释的话。顾寒把药瓶放回桌子上:“是师父教的剑法。”杨问水怎么能伤到祁越,他不用想也知道。 祁越不说话,他没什么意识地揉了揉额头,痛得嘶声,然后如芒在背地把头埋进胳膊里,忐忑地咬住了被子。 顾寒勾住祁越的脖子把他拉起来按到了床头,后脑结实地撞在墙上,其实比额头的伤口疼,祁越深吸了口气。 “怎么伤的?”顾寒怒火中烧。 祁越把脸侧过一边,随后又被顾寒扳回来捏住了下巴。“回来得急,摔了一跤,”祁越道。 “我有没有告诉你不准下山?”顾寒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他眼眸越来越深,眼瞳有了一丝血色。 “真的没事,”祁越看得心惊,霎时想起杨问水来,“师兄,你别这样……” 顾寒面色阴沉,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现在的样子。 到那妄念的树根扎得更深,他才知道原来这样可怕,见到祁越受一点伤也能让他情绪失控。可偏偏是因为得不着,才要麻痹自己祁越是他的,受一点伤和一点委屈,都关他的事。但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的伤,也在提醒他,他不是你的。 要是你再强大一点,他根本不用这样。 长跪好不容易维持的心绪平静统统都被打破了,顾寒盯着祁越,一字一句地道:“以后不准再下山,哪里都不能去。伤好了就去后山闭关。” “师兄……”祁越心怦怦跳起来,他看着顾寒眉宇间的戾气,挣扎着拿开顾寒的手。但顾寒眼中尽是冷酷,一把扼住了祁越的脖颈,“关你一辈子我也做得到。” 祁越的眼睛因为呼吸不畅有些湿润,他忽然害怕起来,顾寒什么时候有了魔障的迹象?祁越伸手覆住了顾寒的眼睛,低声轻哄:“……不要这样,师兄。还有我在,不会有事的。”他努力地忽略脖子上的不适,另一手去搂顾寒的后背。 祁越掌心冰凉的温度贴在顾寒眼睛上,这么一会儿,像一场梦。顾寒清醒过来,对方才自己的表现一无所知。祁越抱着他,一手捂住他的眼睛,两人额头相抵,像极相依为命的姿态。 我能抱一抱他吗?顾寒想。祁越睡着的时候顾寒抱过他,但眼前祁越醒着,自己的拥抱就忽然变得不堪了。 “我知道错了,你生气可以打我,怎么罚都行,别这样……”祁越话音在颤抖。 “把你腿打断也行吧?”顾寒冷冷地道。他狠一狠心把祁越胳膊扒下来。 祁越猛地抬头,一颗石头落了地,又憋得心里难受。顾寒怎么会被逼成这样。有空一定要让顾寒把心里的事都说出来,实在不行就灌醉他,祁越暗暗想。 右腿又被握住,祁越大惊:“别打断……” 顾寒神情无法形容。 “可以打我,别让我抄门规……”祁越声音越来越小,“我也不想去闭关……” “还有呢?”顾寒往祁越腿上的伤口缠绷带,又按在伤口上,暖暖的内息顺着伤口游走进血液里。 祁越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我以后……可以下山吧。” 顾寒可能没听见。 祁越十分窝囊地没敢再重复。 “再有下次,腿打断锁在后山,我说到做到。”顾寒把被褥盖在祁越身上,停一会儿,索性眼不见为净地兜头把那张脸也蒙住了。 七十三、 祁越已经趴着睡了不知道多少次,堪堪在把脸埋进砚台里时醒过来。他睡眼惺忪地对着案桌上铺开的白纸发一阵呆,又捡起毛笔,边打哈欠边写字,字迹洋洋洒洒龙飞凤舞地铺下来,不算糟蹋墨水。 纸上写的正是万山峰那冗长无比的百余条门规。祁越努力地表达了他宁愿挨打也不想抄门规的意愿,最后还是落得被关在静思堂里抄门规的下场。他对自己可以接受挨打的再三强调终于惹毛了顾寒,不仅没能免去抄门规,还附加挨了一顿打,简直赔了夫人又折兵。 静思堂里一个人都没有,关着的屋门上封了禁制——也没有多复杂,基本是个万山峰的人就能破开。但可想而知没有人敢去破开。祁越一方面因为自己受制于那不入眼的禁制而憋屈,一方面又没胆去挑战顾寒,只能呆在这里抄门规抄的两眼昏花。 窗户响了几声,祁越托着脸意兴阑珊地往纸上画字。接着窗扇开了,桑落落扒着窗台往里看:“小师弟,还没抄完哪?” 祁越嘴皮都懒得掀。 “快来拿,”桑落落从窗户伸进去的胳膊里拿着一叠纸,“这是三遍。快来呀,师兄不在。” 祁越站起来往窗边走:“师兄去哪了?……这是你写的字啊……” 桑落落瞪他:“嫌丑?” 祁越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无奈地道:“师兄会认出来的。” “不会的,……认出来再说。给我一张你写的,让唐师兄帮忙,他肯定能照着你的写,”桑落落挥手赶祁越。 “师兄不在山上?”祁越回去拿了一张过来,往窗户外面望。 “不在,”桑落落点头,“前几天,长青谷的诗禅姐姐来了,住了几日,昨天师兄跟她一起下山去了。……你是不是对人家有什么意见,怎么这副表情?” “没有。”祁越要关窗,又被桑落落拦住,递给他一个小瓶子,“诗禅姐姐给的,赶紧把你额头上的疤抹掉,丑死了。越长大越不聪明,把自己弄成这样,师兄罚你也活该。” 祁越摸了摸那点小小的伤疤,很不想去接,桑落落一把揪住他衣领,把那瓶子塞进了祁越脖子里。她转身要走,但看着祁越垂眼的样子,忽又觉得她师弟有些可怜。桑落落下定决心似地道:“你要是呆的太闷,就先出来一会儿吧……然后再进去……” 祁越反手利落地把窗子关上了。 他摩挲着那只光滑的小瓶子,坐着案桌前没了抄字的心思。祁越去翻自己抄的纸,他每天抄十遍,算来已经有十几天了。十几天了,顾寒都没有来看过他。还跟孟诗禅一起下了山……祁越心里别扭极了,还生出一些低落。 他趴在案桌上,忽又想,万一顾寒是独自去找那剩下的一块石头了呢?再遇到危险怎么办?这一个念头起来,立马抓心挠肝地占据了脑海,叫祁越差点 分卷阅读95 没忍住要开门出去。 他总算能体会到自己跑下山时顾寒是什么感觉,但又没意识到这感觉到底是为什么。 南乡还与数年前一样,满目死气沉沉,乌鸦盘旋不去,老树嶙峋。 “我偶然采药时来此地,那时见到了你师弟,想来也许是这几日他又离开了,”孟诗禅提着裙子,迈过一个泥水坑,又站在相对干净的一块地上。 这里魔气横生,且没有人烟,比几年前更加衰败。魔气肆虐的阴暗地方易于修行,杨问水若是入了魔道,来这里也极为正常。 天沉沉的,灰色的云朵像压在人头顶,孟诗禅望了一眼天空,转身道:“好像要下雨了。” 顾寒看到了那座破庙,隔得远看不清里头的样子,不过它既然没塌没崩,想必那辨不清面目的神像也还在,也许那根地上的横木也还在。那时宁惜骨坐在那里,多愁善感地与他跟祁越感叹。顾寒不想把祁越牵扯进来,可眼下祁越是脱不了身了,就连杨问水也不知所踪。 他修为走得越深,越觉得自己无力。祁越拿回白虎石的那一日,问顾寒,为什么杨问水答应了跟自己回万山峰,最后说话不算话。 他的小师弟还留着这一片赤子之心,可很多事都不能再用对错解释了。修为不能解决很多问题,就连他自己,心里藏着的妄念,也没法解决。 “要进去看看吗?”孟诗禅见顾寒久久地望着那座破庙,善解人意地道,“进去避雨也好。” “不去了,”顾寒道。 好像去那里还会见到宁惜骨。他什么都交代不了。 迈上那座石桥时,雨滴又落了下来,孟诗禅撑开一把伞挡雨。顾寒接过去,从伞边缘还能看到石桥下细细流淌的河水,把皲裂的河床润湿,小声地远去。 破庙中走出来一个人,他身上还是白色的衣裳,手中剑却黯淡无光黑气缭绕,正是杨问水。杨问水死死地盯着雨幕中渐渐模糊的紫衣白影,猛地往前跑起来,被地上枯骨朽木绊得跌跌撞撞。雨水打在衣服上,连步子都变得沉重,到追到那石桥的地方,杨问水已经筋疲力尽。 他弯腰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抬头时前面的人影已经到睁大眼睛都模糊不清的地步了。杨问水抱住头,痛苦地跪倒在地。他肩膀抖动着,泪水从猩红的眼中流出来划过脸颊,又落到衣服上,晕开一小块湿痕。 除了雨声,天地静谧。再没有其他人。 而前面模糊的人影终于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么远,怎么都追不上了。 出了南乡,顾寒与孟诗禅道别,两人分离之际,孟诗禅忽然道:“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 火红的枫树随风摇曳,如火舞动。孟诗禅挽了挽耳畔的一缕黑发,轻轻地道:“要是我说,早倾心于你,可算冒昧?” 顾寒眼睫垂下又抬起,淡淡道:“孟姑娘说笑了。” 孟诗禅的笑意向来恰当好处,多一分便要轻浮,少一分又要冷淡,她轻笑着摇头:“不是玩笑。我极少开玩笑,更不会与你开玩笑。” 顾寒不言。 孟诗禅又道:“可是觉得我相配不上?我虽不习剑,但还没见着能比我更精通医术的人。”孟诗禅是个美人,她自己当然清楚。再则,聪明又自知的女人,样貌上总要透几分遗世孤傲冰雪样出来。那种美丽不是桑落落那种纤细灵动能比的。 连一片枫叶落地的时间都未到,孟诗禅失笑,拢了拢长袖:“若我此时说,方才是玩笑,来得及么?” “自然,”顾寒隐隐大松了一口气,面色缓和了许多。 孟诗禅确然是聪明的,她极少低下声气,如此时,也不会等顾寒说出更直接的话来让自己难堪。 “有女子同你说这样的话,应当是很正常的事,”孟诗禅同顾寒走了一段,敏锐地发现顾寒有意地与她的距离远了些,又笑道,“我是个凡人,也会迷恋,这不奇怪。你应该庆幸我这个凡人只是迷恋,若是泥足深陷了……我猜你不会哄哭泣的姑娘。” 顾寒并不觉得这个玩笑好笑,一个女子同他谈论这些话,实在比收拾祁越更让他头疼。 “明月三分色,于我已足够了,顾公子不必担心,”孟诗禅看顾寒的样子,笑意便没断过,“实在是我的罪过,今日的话便忘了吧。从前如何,往后还如何。” 顾寒平白被调戏了一遭似的。孟诗禅倒是不见如何不郁,但顾寒实在开心不起来。 他回到万山峰后便去看祁越。静思堂的门关的严严实实,门上的禁制也没被人动过。顾寒推门的时候荒唐地心安,好像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就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这个想法很自私,但顾寒就像偷到糖的小孩一样,尝到了那么一点见不得人的甜味。 祁越正大大咧咧地趴在案桌上睡觉,右手还捏着一杆笔,半张脸埋在白色的衣袖里,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其实根本没睡着,只是在门被推开的一瞬间把脑袋栽下去假装在睡觉。毕竟顾寒好多天没来看他了,把他扔在这里不闻不问,又不准他出去,祁越觉得自己被冷落得很严重。他至少要怎么样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 能主动招惹顾寒似乎是一种比较好的方式。要是顾寒进来看见他居然在偷懒睡觉,一定会把他喊起来。 祁越听见顾寒进来站在案桌前,愈发装睡装得心满意足。他从这种挑衅心理中感到一种诡异的得意。 周围很安静,顾寒没有动,应该是在看他。祁越反倒不安起来, 差点要煎熬出汗时,顾寒有了动静,脚步声却是朝外走去,接着门被关上了,有细碎的声音响起,是布禁制的声音。 祁越立马醒了,差点把桌子掀翻。但门已经关上了。他自作聪明,都没看见顾寒一眼,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顾寒真的不理他了,连偷懒都不管他。祁越出奇地愤怒与委屈,抬手把笔砸了出去,毛笔直直地朝着窗子飞过去,没掉到地上——从窗户纸上扎了个洞脱身而去,获得了自由。 没多久桑落落又来“探牢”,手动扒开窗户喊祁越。祁越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连桑落落拿来了唐昭帮忙抄的门规也诱惑不了他。 “不会是生病了吧?”桑落落道,“小师弟,生病了吗?” “没有,”祁越只嘴巴动一动,声音低落得叫桑落落母性泛滥,一瞬间没有原则地心疼起来。 “等师兄回来,我就去跟他说让你出来,再这样都要闷坏了,”桑落落抓着窗户往里探身子,“……要么你先偷偷出来,师兄说要好几日才能回来。” 顾寒又下山了?现在什么都不告诉自己了。祁越无精打采地想。 “先把这些拿着啊,”桑落落往里晃悠胳膊,“要是师兄回来了你抄不完就更惨了。” “不抄 分卷阅读96 了,”祁越忽然坐着身子,面无表情道,“我不想抄了。抄不完就抄不完。”反正顾寒又不会来看他,也不会管他到底抄了多少。 师弟仿佛要造反,桑落落惊讶了一会儿,觉得祁越可能是被关出毛病来了,毕竟她自己都无法想象被关在屋子里十天半个月是什么体验。于是桑落落从窗口跳了进去,揪起祁越的脑袋看了看,愈发没有原则:“出去吧,就说……门不知道是谁打开的。” 这是个不能再馊的馊主意。 “我要下山,”祁越忽然道。明显跟他师姐的胆子不是一个层次的。 ------------- 古道边行人稀落,黄叶满地,一家小酒馆的旗子歪歪扭扭地在杆子上头飘。老板娘爽朗地招呼过往歇脚的客人。 祁越低头看着粗瓷的酒杯,杯子不算好,酒倒是不错。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祁越专心看了一阵后,终于打了个喷嚏。 慕云思在他对面笑了,他伸手要把祁越面前的杯子拿走。祁越保护食物似的捏住杯子移了过来。 “独自在外面不会喝酒就不要勉强,”慕云思道,“尤其是离家出走的时候。” “才没有离家出走,”祁越立即道。 慕云思点头,不与他争辩,又道:“难道顾寒特意叫你下山喝酒?” 祁越被堵得气急,反问道:“你在这里,是为了喝酒?” “当然不是,我有事经过此地,正好见到你而已,”慕云思无奈地道。 祁越下什么重大决心似的,在杯沿抿了一抿,尝到一点稀薄的味道,不足为鉴,他便又小心地尝了一口。辛辣绵长却又清冽的味道从喉咙滚到肚子里,祁越脸颊上有些发红。“这个喝一杯就能醉吧,”祁越问道。 慕云思没立刻回答,看他一会儿,移开了目光:“你再多一口就能醉了,用不了一杯。” 祁越努力地感觉了下,觉得自己还没有要晕乎乎的迹象,就打算再试一试,杯子还没凑到唇边,慕云思伸手拦下了:“别喝了。” “我还没有醉,”祁越要拿回来,慕云思不由分说地直接把杯子里剩下的酒泼在了地上。 “别喝了,”慕云思还笑着,但不知怎么语气不太好,“我不想看见你喝醉。你要是想喝,就抱着回万山峰去喝,别在我面前。” 祁越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字:“哦。” 罕见地静默了有一会儿,慕云思没与他说话。 祁越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弹奏惊鸿的时候,有什么方法能让人感觉不到吗?……忘忧是不是……” 慕云思皱眉看着他:“你到底下山做什么?” “不做什么啊,”祁越道,“随便走走。”能让顾寒回来发现了自己不在更好,他一点都不胆怯。但是祁越比较头疼的是他怎么样在山下多待几天,因为山下其实很无聊,他对除了练剑之外的其他东西也不感兴趣。 慕云思笑得带了几分气,他起身道:“我先走了。” 好端端地在说话,慕云思怎么好像生气了?祁越摸不着头脑,惊讶道:“为什么?” 慕云思虽起身,却也没迈步,他转身又道:“与顾寒吵架了跑出来的?你问惊鸿和忘忧,是想探谁的心事?” 祁越一时语塞,若无其事地道:“没有。” “我送你的那张琴,是不是早就忘记了?”慕云思笑道,“我为什么要教你弹忘忧,让你去费尽心思探别人的心事?” 在祁越看来,慕云思说的也有道理,那张琴确实被他放在了书架底,有一两年没拿出来过。这样不尊重人送的礼物,慕云思不愿意教他,也是人之常情。他便点了点头:“好吧。我回去一定听。”说完又补了一句,“路上小心。” 祁越自觉说得已是很周全。哪知慕云思停了一会儿,伸手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扯过一旁:“你给我过来。” 老板娘扬了扬手里的手绢:“客官,您还没结账呢!” “……”慕云思生平头一次被人这么吆喝,他额头青筋跳了跳,站定微笑道,“酒还没喝完,我与这位朋友说几句话就回来。” 老板娘在这路边见的人不少,看两人的气度,便爽快地应了一声:“哎,客官您去吧。” 祁越被慕云思扯得踉踉跄跄莫名其妙,到了不远的树林中,他甩开慕云思的手:“说什么?” 周围树木高大,金黄的叶子看起来繁盛,又透出一股萧索。慕云思按着祁越的肩膀把他推到了一棵树旁,却又没说什么,只撑着树干兀自平息。 “怎么了?”祁越道,“我回去就去找琴,真的没有忘。” “闭嘴,”慕云思按着额头,走到旁边一块青石旁,坐下来把引凰放在了膝上,“你问琴曲的事,我弹给你听,你想好了。” 毕竟喝酒太过明目张胆,能不能在自己喝醉前灌醉别人很没有把握,曲子就不一样了。祁越思虑着这一件大事,暂时把之前的顾虑扔到了考虑范围之外。他走过去,点了点头:“嗯。” 慕云思心情很不好,祁越这样信任地听他弹琴叫他心情更不好。忘忧与惊鸿是什么威力,更别说祁越还在认真地听。可这不是他想看见的,能叫祁越费尽心思的人不是他。 “不过就是遇见你比别人晚了,先来后到这么重要吗?”慕云思托着祁越的脸,轻声道。祁越像懵懂的孩童一样,听话地把脸凑了过来,轻轻地碰到慕云思的嘴唇。带着残留酒香的气息在呼吸间弥漫开来,即便知道是自欺欺人,慕云思也忍不住回应了过去。 这种事像上瘾一样,可慕云思始终清醒,适可而止地停住了。他不能容忍自己竟要跟别人去争抢,可又无法彻底地放下。他生来没屈就过。若是他想,千百种手段也有,他想得到什么也不是得不到,更别说是感情这种脆弱的东西。 祁越还一无所知地看着他。慕云思苦笑,低声道:“你怎么敢……” 琴曲顺畅地收尾,祁越没有完全学会,慕云思却不肯再教他了,倒是没再生气:“你只知道练剑,我自然是教不会你的。今日我不该在此停留,已经耽误了不少功夫。” 难道要拿一壶酒回去吗?祁越想。 “对了,”慕云思折返回来,“前些时候你问的人,他跟魔道什么关系?” 祁越停住胡思乱想:“怎么了?” “与魔道扯上关系终究不好,我能知道,别人也能知道,正派人士又多迂腐。一两人之言,面对多数人总是无力,”慕云思话止于此。 祁越在山下不过一天,就回了山上。老板娘大方地给他打了一壶酒,溢出来才罢休。祁越抱着那一壶酒回去,心里既有做贼心虚的不安,又有故意找茬的张狂,实在一言难尽。 但他回去后,立马失 分卷阅读97 望了——顾寒还没回来。挑衅对象不在,像一剑劈进了水里,叫祁越恨不得去砸墙发泄不满。 他的两个师兄师姐体会不到这等匪夷所思的心思,只为了祁越考虑,正苦口婆心劝他再乖乖把自己关回屋子里。 “再忍一忍,小师弟乖,”桑落落摸摸祁越的头发,“师兄这次回来肯定放你出来,你别惹他。师兄要是回来知道你这么不听话,再关你这么久,你怎么办?” 我为什么不能惹他?有本事关一辈子,祁越甩开桑落落的手,凛然地想。 “已经下山一次了,别闹脾气了,阿越。”唐昭也劝道,“之前受伤我们都很担心,本来门派事情杂,师兄心力交瘁,你就别让他操心了。” “……哦,”祁越前一刻的趾高气扬立马蔫了下去。他前所未有地窝囊憋屈,恹恹地滚回了“牢房”里,这已经是他没有尊严的底线,再自己锁上禁制绝无可能。 要是大师兄跟小师弟闹起来了,捎带着旁人也看不到好脸色,桑落落不想被殃及,贴心地帮祁越把门封上了禁制。 外头的光线在门缝中越来越窄,留下一线,又彻底地被门挡在外头,凭添出几分孤零零的凄凉。 等顾寒回来,不择手段也要灌醉他,祁越拎着桑落落重新给他捡回来的笔,一边笔走龙蛇一边冷酷地想。 顾寒回来后独自去了禁地。他在禁地里呆了半日,接着去给祁越开了门。祁越本来满肚子的积怨,看见顾寒的一刹那散成了一股意味不明的气,涨得他心里空洞洞的,又撑的难受。门外月光清亮,打在两人的衣裳上又凉又薄。 “要喝酒吗?”祁越没头没脑,尽量淡定地问。 顾寒有些讶然。 祁越打定了主意,也不解释,只说自己想说的:“我去拿。” 万山峰上从来没人喝酒,宁惜骨虽没要求过他们不能碰酒,但顾寒耳濡目染,自然也不会喝酒。 两个人坐在房顶上,月色下的万山峰像蒙着一层薄纱,万籁俱寂。 “不难喝的,”祁越为了让顾寒相信,做示范似地喝了一口。顾寒只把酒杯放在手心里,好像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祁越喝了两口,没什么感觉。他自觉能在醉倒之前停住,便没怎么太在意。“你一个人下山很久,”祁越道。 “应该告诉你出来的,是我疏忽,”顾寒道。 这句话一下子让祁越心里被轻轻地撞了下,他的不忿彻底不见了,都成了想控诉的委屈,但嘴上还要说:“没有关系。” “以后有事情不要一个人去,”祁越撑着屋顶,认真地道。他眼神有些迷离,在月光下像一泓潋滟的泉水,一脸的郑重其事 。 顾寒被祁越看得心中一动,把酒杯放下:“喝醉了吗?” “没有,”祁越果决地摇头,又对着顾寒举酒杯,“真的不难喝。” 他这样一口一口地喝,看在顾寒眼里像极了在借酒浇愁。顾寒从没见过祁越这个样子,难道自己不在山上的时候,祁越又跑出去遇见了什么? “到底怎么了?”顾寒拉了把祁越的胳膊,没让他东倒西歪地委在一旁。 祁越顺着歪在了他肩膀上,又仰起脸看着顾寒:“你心里有什么?” 顾寒呼吸停滞了一瞬,被发现的慌乱掩盖在了镇定的表情下。他侧过身把祁越的身子扳正,让他坐好,不动声色地道:“没有什么。” 祁越却还要往前栽,只能一头栽到了顾寒肩膀上。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这个姿势很舒服,便伸手抱住了顾寒,把下巴搁在顾寒的肩膀上,自大地道:“还有我在,不用担心。” 顾寒愣了一下,又明白过来祁越在说什么。是他误会了,祁越清醒的时候也经常跟他说这句话。他微微地点头,就着这个姿势应了一声:“嗯。” 本来是祁越提议要喝酒,现在自己两眼一闭不负责任地睡了过去。顾寒一个人坐着,让祁越靠在他肩上。他还是不敢让自己那么拥抱着祁越,食髓知味,只怕会越想越多。他看了一眼自己杯子里没怎么动的酒,浅浅地尝了一口,又放在一旁。 祁越的呼吸已经变得很稳,看来是睡熟了。顾寒轻声唤他,祁越也没什么反应。 顾寒第二次下山,去察看了万山峰的几条根脉。看完后心生凉意——也许等不到他把熔剑的材料找齐,那把剑就镇不住了。万山峰不如从前旺盛,更别说同门一个个离去,人与气运相连,若是一个门派连人都留不住了,根脉溃败几乎是一朝一夕的事。 天水镇的那条根脉是外人破坏掉的,可他这几日看的那些根脉,都是自己溃败的。要么是山坡下雨崩塌,要么是本来是平地的地方流过了河水。他回来去禁地,封印已经松动了很多,他耗费心神修补,就花了半日。 顾寒侧头看着祁越的脸。祁越的眼睫生的很精致,他闭着眼睛时这种感觉更为明显,长长的睫毛像精心勾画好的,密密地列着一弯弧线。 “阿越,”顾寒轻轻地道。 祁越轻暖的气息扑在顾寒的脖子上,紧挨着的那一边身体也生出融融的暖意。 至少有一点叫顾寒有些侥幸,中皇剑看见他没再像以前一样嚣张。 顾寒闭眼,小心翼翼地低头亲了亲祁越的头发,像得到什么珍宝一样,嘴角久违地漾开了几不可见的一点笑意。 一转眼又是往常几个门派比试的时候。顾寒没有心思,但其他几个门派倒不这么想,十分严肃地说一些公平起见的话出来,大家既然轮了一圈,也不该独哪家大一直来办。这话倒有些讽刺,谁也清楚万山峰现在虽不至于衰落,但人却越来越少,绝不能算是正派之首了。 有些事避也不避开,只能又在万山峰跟举行这一年的大比。其他几派的人到的齐齐整整,花白胡须兴师动众地一站,面对着万山峰几个年轻人,对比十分明显。 祁越想不明白那些人表情凝重地是为什么,但一众人在一起时,他才明白过来了。 “我们此前多次见到万山峰的一个弟子,他与魔道的人在一起,”慕远风对着顾寒直言不讳,“莫非是叛出师门,堕入魔道了。” 一室寂静,祁越这才想起慕云思与他说的话。慕云思虽也来了,但这时候不在。 “他是我师弟,”顾寒道,引得众人都惊讶地看他。 慕远风本来把话转了个弯才说出来,他眉头拧着,道:“与魔道苟合非同小事,小寒你……” “他修道险些走火入魔,才会如此。我们正在寻他,日后也还请前辈多帮忙,”顾寒三言两语地把话挡了回去。 慕远风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是在欺负小辈,更何况是这么个担着万山峰的年轻人,好像自己是趁着人家师父不在了,显摆威风似的。但他实在不能接受这 分卷阅读98 种轻描淡写的态度,一个正派的人同魔道混在一起,不管什么原因,都是大忌。他自然也看得出来,顾寒是在包庇杨问水。 “小寒,我知道你年轻,很多时候难免意气用事,但魔道奇诡狠辣,一个人若是入了,很难回头。你师父走了,你一个人也不容易,但有些决断,该做还是要做,这是关乎门派的事……”慕远风叹息道。 那些年纪大的人一下子都附和起来,他们站在正道的立场上,言辞凿凿,一边说着不容易,一边要顾寒给出个交代。 本来这一番话说完,顾寒是该承接好意,坚决表明自己维护正道的决心。但他什么都没说。百川和九琴的许多人脸上已有不满,也不乏有人交头接耳。 祁越受不了。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指责他师兄,再者,这些人只是说看见杨问水与魔道的人在一起,那说明他们并没看见杨问水真的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连他自己都相信,杨问水是鬼迷了心窍,总会回来的。但这些话不能说出来,要是说了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师父把掌门之位交给我,并没有说允许我意气用事,偌大一个门派在我手里,我又怎么敢意气用事。我师弟困于修道,一时迷惑,各位前辈若是见到,还请告知,感激不尽,”顾寒等那些杂音平息下来,才一字一句地道,“他若是做了伤害道义的事,我也自会给师门一个交代。” 刀劈不动,水泼不进的,还是这两句话。 一众人老脸还要,也不能再怎么样倚老卖老逼迫得太狠,只能说两句会帮忙留意,但见着杨问水真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会维护道义。 顾寒面色自始至终没有变过。但祁越没法不愤怒,他比试时候一个字也不愿多说,报复似的,让九琴与百川比试的人输得落花流水。 但他没来得及收住,遇上慕云思时,前无古人地一剑削断了引凰的一根琴弦。两人齐齐在台上愣住了。 铮然一声,随后琴弦从中断裂弹开,半弯着垂了下来。祁越捏着那根琴弦的两端,把它们凑在一起,又有些无措:“抱歉,是不是接不好了。” 琴弦当然不是打个结就能接回去的,纵然能打个结,恐怕也没有哪张琴如此穷酸。琴弦闪着晶亮绵密的光,用手拨过去,抑扬的调子明显地空缺了一下。 祁越不是会委曲求全的人,慕云思能看出他的脾气,但多少有些不容易接受,自己也没例外的事实。慕云思笑道:“是啊,接不好了。”他心里不好受,也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祁越。但看着祁越道歉,他心情却又好不到哪里去。 “我赔你,”祁越道,“好像不是普通的琴弦……” “在极北极寒之地,有一种生于冰雪下的雪蚕,数百年吐一回丝,”慕云思直言。他很清楚,只要说出来了,祁越一定会去。他看上的这个人从不懂得害怕退让……也不懂得他忽然这样斤斤计较不肯罢休是为什么。 祁越沉思了一会儿:“有空我帮你拿回来。” “为什么不是这两天?”慕云思笑得一如往常,但又一反常态地咄咄逼人。 祁越有些意外,他怔了一瞬,道:“这两天,有些事情,我……”他朝一个方向看了一眼,又很快道:“我会尽快去的,我保证。” “好,我记住了,这个承诺你先欠着,”慕云思捏着那根弯曲的琴弦,说完便清楚自己又失态了。比试时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遑论只是断了一根琴弦。他不见得多心疼那根琴弦,祁越也没有必要赔给他。但他一定要让祁越做些什么,当做不解风情的惩罚。 本来很爱看热闹的桑落落对那厢发生了什么毫无意识。她只盯着柳千怀,柳千怀与她眼神相视后,偶尔地看过来笑一笑。桑落落却没移开视线。她这样看了一会儿后,从人群后面溜了过去,拉了拉柳千怀的手。 柳千怀扭头见是桑落落,对身边一个女子道:“师妹,我先离开下。”那女子点了点头,对着桑落落微笑,桑落落也大大方方地回笑,而后离开了人群。 “有什么说的,这么着急?”柳千怀道。 桑落落哼了一声:“没有什么说的就不行吗?” “行,当然行了,”柳千怀笑道。 “我以前没有见过你师妹,”桑落落不经意地道,“是刚入你们门派的吗?” “梦琪师妹是……长老的徒弟,”柳千怀道。 桑落落没有再多问,与柳千怀漫走着,一句话也不说。她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柳千怀也看出来,便逗着她多说话,但桑落落只敷衍两句,忽然又道:“你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啊。” 柳千怀停了下,点头笑道:“我记得的。” “那就好,”桑落落背着手,嘴边咧开大大的笑容,看得柳千怀松了一口气。他便又好意地提醒道:“你那位混于魔道的师兄,真的是走火入魔吗?百川的长老来万山峰前就议论过此事,没想到你师兄居然说他还是万山峰的弟子,这样多少不太好吧……” “怎么不太好?”桑落落道,“问水师兄也没做坏事,兴许只是被魔修迷惑了。我们都还等着他回来的。师兄身为掌门,自然要顾全门派里的人,哪能一棍子敲死。” 柳千怀停了停,犹豫地道:“落落,你跟我之间就不用说这些了。顾寒他是万山峰的掌门,门派里出了……背叛正道的人,堂而皇之地流落魔道,他首先要做的不应该是把那个人找回来,要么按门规惩治,要么清理门户吗?恕我无法认同,他今日当着那么多正派人士的面,包庇……” 桑落落打断了柳千怀的话:“要是你师兄也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就离开你们呢?你们也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清理门户吗?我们一起长大的,多少有些同门情分。你什么时候也学的跟那些老头子一样,满口正派包庇?” “这是关乎道义立场的事情啊,”柳千怀对桑落落的话有些不可置信,“这跟同门情分不是一回事。我知道你很珍惜同门情谊,可怎么能黑白不分呢?尤其是顾寒,身为掌门公然袒护魔道中人,他根本就是对自己的门派不负责任,跟正道作对……” 桑落落拧眉看着柳千怀,一句话也不说。柳千怀见桑落落眼睛有些红,又连忙停住,拉住桑落落的手道:“我们不说这些了,先……” “什么是跟正道作对?”桑落落突然爆发了似的,摔开柳千怀的手,“什么是对自己的门派不负责任?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大大小小的事情全压在师兄身上,你们不就是觉得万山峰不景气了好欺负吗?还有在江阳,要不是曹紫都去发神经布什么破阵,小师弟怎么会受伤?” 柳千怀只觉得女人说话果然毫无逻辑,尤其是吵架的时候,他不懂话题为什么会从顾寒包庇魔道变到他们百川 分卷阅读99 身上,还牵扯出曹紫都的阵法叫祁越受伤的事。大概男人都不愿意听人在自己面前经常说其他同性的名字,尤其是本事高的同性。于是柳千怀忍不住道:“为什么总要提你师弟呢,他现在不是还好端端地在跟人比试,没怎么样吗?” 桑落落咬牙看着柳千怀,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柳千怀又赶忙去哄她,“好了,我们为什么要因为别人争吵呢,你别生气,落落。” “我没生气,”桑落落退开一步道,“现在我们最好各自去冷静下。” 祁越在比试里出了口气,但好像一个开端一样,比试结束,更多的事情又缠了上来。经常有百川和九琴的人来说在哪里看见了杨问水——反正顾寒之前说了遇见要告知,他们也就做好人好事似的,一一相告。万山峰又不能真的不管杨问水,可每每顾寒赶过去,人早就不知所踪,又或者是好几日前看见的踪迹,去了自然也一无所获,失望而归。几个人一面要找熔剑的最后一块材料,一面还要因为各种小道消息焦头烂额。 那些遇见杨问水的人,大概也打不过杨问水,所以只等着去找万山峰。反正是万山峰门派的弟子,那么总该负责。除非顾寒承认杨问水不是万山峰的人了,才能不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 别的门派没有人明着说什么,但默不作声地施压,比实打实地上门打架还让人无力。 “我有时候想,我们这样为了杨师兄来回奔波,他也不是不知道师兄的难处,为什么就没有反应呢?”桑落落明面上还吵吵闹闹的,偶尔才会跟祁越这样说。桑落落不闹的时候,叫人觉得她很成熟,甚至是安静的,灵动的眉眼间有几抹疲惫。 祁越没说什么,他整日里练剑,比往日里更专注。好像他很强大,门派也能很强大一样。 顾寒问过他们,杨问水的事情是怎么想的,“若是你们都觉得可以不认他这个同门,我可以不再理会关于他的所有事。我至少要对得起师父的托付。” 没有人能直接地说出来,不再把杨问水当做同门了。 顾寒从没表露过什么,他只是自忖面对那些告知的消息过于看重,实际有些毫无价值。想要做的事与不得不做的事,总要有所取舍的。杨问水那件事理智来讲,找与不找,无甚区别。但他不愿看见,曾是一方大派的万山峰,在自己手里沦为谈资,被人诟病。 最坏能是怎么样呢?顾寒一行行地写清心经,又多想了个结果。 像要给他个印证似的,过了几个月,真的闹出一桩事情来。 魔道向来以不入流的手段臭名昭著。慕远风有一点没说错,魔道中人奇诡狠辣,血腥贪婪,怎么十恶不赦怎么来。比如炼制尸人,夺舍躯壳这种事,可以说是魔道最基本的作恶方式了。 事情是几个正道的弟子去除魔的时候跟魔道的人打了起来,最后被魔修们夺去了魂魄,连尸体都没留下,逃跑的弟子说,看见杨问水也在场。 九琴与百川皆有人受害,便炸开了锅。大家想发挥正义讨个公道,但又找不到当事者,便只能找到与当事人的关联者。 一干人讨伐似地站到了万山峰的广场前,理直气壮义愤填膺地要顾寒给个交代,像债主上门。 上了年纪的修士们目光中既有惋惜又有悲悯,好像自己是逼不得已,只能用这种方式讨回公道,来为正道正名。慕远风倒更为纯粹些,他觉得杨问水胡作非为到这种程度,全是因为顾寒的默许与放任。事到如今,绝不能再允许类似的事情发生,无论怎么样,这次也不能再三言两语就罢休。 “既然是魔修害了你们,你们去找魔修啊?”桑落落气愤不已。 柳千怀在百川的人中给她使眼色,桑落落看见了,却狠狠地瞪了回去。柳千怀一副无奈的神色,旁边的辛梦琪对他说了两句什么,柳千怀按住她的胳膊,神色缓和下来。桑落落看的分明,咽了咽喉咙,紧闭着嘴努力忽略了。 韦涧嗤声:“贵派弟子与魔修混于一道,残害我派弟子,难道不该给个说法吗?”身后百川的人纷纷附和。 “小寒,我早与你说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慕远风面孔肃然。 眼前场面何其荒唐,不过情况没顾寒想的那么糟,他们至少没说万山峰与魔道勾结。顾寒自嘲,万山峰几代掌门中恐怕只有他一人把门派置于今日的局面。这些人闹到跟前,当然不是为了让他此时再否认杨问水是万山峰弟子。 “眼下我们追寻不回问水。若是他做错了事情,各位可以维护正义,但绝没有让万山峰给魔道恶行负责任的道理。”顾寒没有如临大敌,多少叫韦涧有些吃惊。 “笑话,门派下弟子做错了事,掌门不该负责吗?”有人大喊道。 吕英看着自己门派一帮气急败坏的弟子,不得不站出来:“敢问这位道友,若是你杀人放火,难道该偿命的是你们掌门吗?” 底下哗然,韦涧冷笑道:“莫要顾左右言其他。在江阳时,我们就曾救过杨问水一命,那时候他与何少兴在一起,现在想来只怕是救错了,他那时候已经与魔修一丘之貉了罢。” 祁越轻轻地笑了一声,立时引得韦涧怒目而视,他可没忘,这小子是个小屁孩的时候就嚣张得很。不止韦涧,那些人只觉得自己果然没来错,如此严肃的场合下,祁越还这样不知轻重,作为掌门的顾寒竟没什么表示,可见万山峰的治理糟成了什么样子。 但他们很快眼界大开,觉得用不知轻重来形容祁越太过宽容了。 “我小时候也遇见过这样的事,”祁越把锃亮的越昼剑随意地挽了个剑花,几个输给过他的人不约而同地往后缩了缩脖子,祁越用一种淡开水似的语气道,“我在路边看两只狗打架,技不如……狗的那一只输得难看极了,但是狗的主人后来却没找那只狗报仇,反而去找我师父,说怪我看狗打架。” 静谧了一瞬,底下炸开了锅。 顾寒微微皱眉看着祁越:“你从哪里学的浑话?” 祁越仗着嘈杂,装没听到。 那些人简直气炸了,也顾不得什么风度,纷纷怒斥,彼此吵闹谁也听不清,甚至刷然横了武器。 祁越持剑侧身一步站在了顾寒身前,一夫当关似地把万山峰众人挡在了身后。 “今日你们如何想的?欺我师门,逼我师兄,真想打架我也奉陪,先问过我手中的剑,再看看自己有没有资格说话,”祁越剑未出鞘,眉眼间的寒意与一身修为的压力倒叫站在前头的几人往后退了退。 “都冷静些,”慕远风怒道。他斥责九琴的弟子叫他们先把琴放下,又冲韦涧道:“韦长老,我们是来解决事情的,岂有以多欺少的道理。” 韦 分卷阅读100 涧自从儿子离开后,便偏执得很,更别说自己儿子的死还有九琴的一份账。还没找九琴讨债呢,韦涧想。 慕远风能管得住九琴弟子,却说服不了百川的人,祁越更是毫无退让的意思。在场的年轻人没有人是祁越的对手,慕远风当然也不会真的去跟一个小辈打架,他还怀疑韦涧其实也不比不过万山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到时候打出事来了,难以收场。 慕远风有些后悔今日自己来了。 “有什么喜事?”一个没睡醒的声音传来,不怎么响,却叫每个人都听到了。 人群纷纷地往后看,接着让出一条道来,祁从云笑呵呵地背着手踱步走到了众人中间。 真是丢人,祁越想。他把眼睛撇开,只当不认识这个人。 “我来看我儿子。你们继续,”祁从云说得面不改色。 祁越头一次从他爹口里听到儿子这个称呼,差点被口水呛住,他身上像钻进了一只虫子一样,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赶紧离开有他爹的这块地方。 “不用管我,”祁从云见周围人都没声音,惊讶地回头道,“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我来看看这些孩子。”继而人模狗样和蔼可亲地对顾寒道:“近来可有遇到什么难处?宁惜骨托我帮忙,有事尽管说。” “你不是归隐了吗?”韦涧眼珠子快掉出来。 慕远风一口气缓了过来,他走出来道:“祁兄,没想到你也来了,”他与祁从云走到一边,沉声道:“没有什么大事,万山峰有人入了魔道,但那几个孩子又分不清严重程度,我们今日只是想让小寒认识到这事……” “啊,我以为你们准备打架呢,”祁从云道,“我看臭小子气得不轻,他没什么本事,你们别把他打坏了。” 谁能把祁越打坏了?你怕是没看见你儿子在比试时候揍别人的凶样,慕远风心道。他一听见祁从云这么说,就知道再不必说下去了。祁从云要是想装傻,大概只有他那位夫人能叫醒他。 慕远风不跟此人计较,只道:“你既接了嘱托,就让小寒把事情好好想想,他这么做荒唐至极……” “宁老头子只说叫他全头全尾的就行,他想干什么管我什么事。再说了,慕老兄,姓顾的小孩年轻,但人家是一派掌门,你也就是九琴一个掌门,你要不是他列祖列宗,恐怕没权力要求他做什么事。我连掌门都不是,更不想豁出去脸皮了,”祁从云不仅会撇事儿,还拐着弯骂了慕远风。 慕远风比较大度,当下带着九琴众人下了山。没到一盏茶的功夫,只剩下了韦涧与一帮百川弟子。 “要留下来吃饭吗?”祁从云打了个招呼。 韦涧脸黑成了锅底,别无他选,只能离开。 “惊动祁前辈……”顾寒话还没说完,祁从云打着哈欠打断了,“我瞎溜达的,过来我跟你说两句闲话。” 祁越一方面想离他爹远远的,但又想知道祁从云要跟顾寒说什么。走也不是,不走也不能跟去听,恨不得自己变成一粒灰尘粘过去。 祁从云出奇地世外高人姿态,他目光锐利,哪有打瞌睡的样子:“你在这个位置一日,就得学会做最有利的选择。下一次没人帮你。不用跟他们讲道理,你要知道世上很多事是容不得讲清道理的。你修炼得深,未必能比得过别人心思手段深。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的事儿,庸人可最爱做了。” “多谢前辈教诲,”顾寒除了礼貌地回应,没有什么其他表示。 祁从云看他一会儿,又道:“最后那块石头还没找到?这世上没那么多如意事儿,最后找不全也有可能,你想到法子了?” 顾寒点头:“想到了。” “说来听听,”祁从云饶有兴趣。 但他注定要失望。顾寒停下,轻声说了几个字。他说的那么自然,仿佛早就烂熟于心,又仿佛早就接受了这假设。 祁从云眯了眼睛:“你把自己当什么,当成一块石头似的材料吗?” 顾寒的眼神清明,说话的口吻十分淡然,并不是在开玩笑:“至少是一块半。” 祁从云不客气地嗤笑了声:“宁惜骨自己没什么本事,也教不出什么好徒弟。愚蠢透顶。”说罢转身甩开袖子走了。他甚至一声招呼都没跟祁越打,就那么直愣愣地从众人面前走了。 顾寒走过来,没说什么,面容过于平静,有些空洞。 祁越本就吊着心思,立时警觉起来。祁从云欺负顾寒了吗?他想。他也不管这个想法是不是合理,先后悔起来,早知道该跟过去,反正祁从云也说不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说话不用听,”祁越慢吞吞地与顾寒道。 七十四、 顾寒当然不是因为祁从云的话产生了什么自惭形秽的念头,他把那个假设顺着想了一遍,但祁越站在他面前,活生生要割裂血肉似的感觉那么真实,让他再想不下去。 万山峰又暂时平静下来。隔一段时间顾寒会去禁地看一看,中皇剑流转着不祥的红光,老老实实地待那一方清水池里,毫无封印松动的迹象。起初顾寒没在意,但直到三个月,五个月,六个月……那封印都没松动过。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中皇剑的力量只会一日比一日强大,不管他的封印多完美,也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裂出缝隙。除非是有人修补。 “没有啊,”祁越慢吞吞地说。 顾寒在祁越说出这三个字时就知道了答案。他不置可否地看着祁越,祁越摸了摸额头,把眼睛垂下去,头皮发麻。他最怕顾寒这样的目光,一眼看穿他心里,偏偏又给他机会自己交代。 “自己去领罚,”顾寒没一点人情味。 只要是自己有错在先,不涉及抄门规的惩罚祁越一向很爽快。但门规头一条便是不准擅闯禁地,擅闯禁地什么下场祁越更是早就抄了不知道几百遍,他听到这话,有点不敢相信地抬头。 顾寒的脸色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祁越在跟顾寒对峙的时候反而会毫无顾忌。他停了一会儿,火上浇油的事无师自通:“那师兄就亲自动手吧。” “你去了禁地,”顾寒这次是陈述的语气。 “……”祁越感觉自己被欺骗了。顾寒又一次成功地让他自己出卖了自己。两个人心知肚明的事,祁越每每都像个说谎拙劣的狼狈嫌犯,三两句就亲口把老底交代出去,签字画押。 去了又怎么样呢,他又不是去破坏,祁越想。 祁越神色没什么变化,至少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把愤怒写在脸上。情绪都敛在单薄又锋利的线条下,寻常人看不出端倪。但顾寒一眼就知道祁越在想什么。他不想再跟祁越闹什么不愉快,也不会真的拿门规处置他,再多说也没什么意义。 顾寒转身走了, 分卷阅读101 祁越愣了下,给脸不要地下意识喊了一声:“师兄……” 他心里有些慌,好在顾寒站住了。祁越忐忑了一会儿,又不想认错。顾寒听他蹦不出话来,也没转身接着往前走。背影生生被祁越想象出了颓然与低落,一股后悔从肚子里漫到了嘴边。 为什么总让他不开心?祁越短短一会儿煎熬得从后悔变成了自责,可见是天生不适合做亏心事。 大概需要把禁地的封印加强一些,让祁越打不开,顾寒不知道他师弟的没出息样,边走边想。祁越去禁地本身没什么严重的,但顾寒不想让他看见中皇剑镇不住的事。好像只要其他人不知道,就还是他一个人的事,最后怎么样,他一个人解决。 祁越在院子里纠结,桑落落从外面跑了进来,一头撞到祁越身上,又头也不抬地跑进了自己屋子。祁越被撞得退了好几步,他暂时搁下自己乱如麻的糟心思绪,敲了桑落落的屋门。 没有动静,祁越又多敲了几下。良久之后,桑落落才道:“进来吧。” 桑落落眼睛红红的,在桌子边正襟危坐,看见祁越进来,挥挥手道:“有事吗?没事就走。” “你不舒服吗,师姐?”祁越不是第一次见桑落落这副样子,她近来没了闹腾劲儿,一反常态地把自己闷在屋子里,偶然出来,神情也总怔怔的,问她怎么了,桑落落又会笑着说没事。 “没有,”桑落落给自己倒了杯茶,边说边往嘴里灌,茶水的热气上升挡住了她的神情,“山下风大,被沙子迷了眼。” 女孩子总有特权,桑落落下山顾寒不会说什么,祁越下山就得被关屋子里抄门规。祁越倒没在意这个,他想不通桑落落能有什么事儿,一直独自跑下山,下山之后又难过成这样。 “是不是有谁欺负你?”祁越道,桑落落惯常对他说这句话。 桑落落的手一下子抖起来,她几乎要把茶杯扣到脸上,声音含糊到变调:“……没有。” 可那嗓音唬不住人,祁越皱眉把她胳膊拉了下来,桑落落低着头另一手捂住了脸:“你干什么……我说了没有人……欺负我……” 她细瘦的身体也在颤抖,祁越拿开桑落落手里的茶杯放到桌子上,轻声道:“你哭了,师姐。” 这句话像什么闸口一样,桑落落一下子溃不成军,眼泪顺着尖尖的下巴淌下来,温热的液体滴到祁越的手上。桑落落抱住祁越,终于不再忍着,哭的泣不成声。桑落落总爱自称师姐,喊祁越小师弟,可她的脑袋才到祁越肩膀,不吵闹咋呼,原来也是个脆弱的姑娘而已。 “是……”祁越忽然脑袋灵光了,他还没说出口,桑落落一把推开他,捂着嘴俯身干呕起来。 门派里的大夫给桑落落把过脉,反复确认后,对她说了一声恭喜。连桑落落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孩子了。 桑落落还没缓过神来,眼睛又先红了。眼泪像透明的珠子似簌簌掉下来,弄得她几个师兄弟手足无措。 “孩子,”桑落落喃喃道,“为什么会有孩子……” 祁越与顾寒齐齐失了声,唐昭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桑落落的样子分明也不是喜极而泣。可见有些时候男人根本指望不上。他们笨拙得连一句象征性的安慰都说不出口。 桑落落眼睛不知道看着哪里,泪水没停过。她想起来,这个时候她是该开心的,应该和那个人分享喜悦,而不是看着她这几个嘴笨的师兄弟出洋相。 “师妹,孩子的父亲是百川那位柳公子吗?”唐昭总算想起来一句。只要桑落落不是被谁欺负了就好。 桑落落低着头没说话,抽了抽鼻子,把眼泪擦干净了。她清了清嗓子:“我要下山。”写一纸信总是不够的,要面对面亲口说出来才好。 “……能下山吗?”唐昭犹犹豫豫地道。 桑落落一下子笑了:“大夫不是说才一个月吗,现在还早,下山不碍事儿的。” 祁越出于关心道:“我们跟你去吧。” “你们去干什么,又不是去打架,”桑落落啼笑皆非,“没事,我就是去告诉他一声。” 山下好像永远都是春天似的,桃花满树,绿草柔软。 祁越在树后露出半张脸,唐昭歪了歪身子借祁越挡住了半张脸。顾寒没有像他两个师弟一样鬼鬼祟祟,站在两人身后侧了侧身。 隔得太远,只能看见人,听不到说了什么。虽说桑落落不想让人跟来,但几个男人觉得师妹有了孩子这么严重的事,看着点比较好。 桑落落抱住柳千怀,又开心又委屈:“你高兴吗?” “高兴,”柳千怀有点语无伦次,他握着桑落落的肩膀点头,“很高兴,是我们的孩子。” “都还没成亲呢,师兄他们都笑话我……”桑落落小声道。 柳千怀的表情很复杂,他一边笑着,一边又皱着眉,顺着桑落落的话道:“是啊。” 桑落落脸上仍带着笑,一直看着柳千怀。柳千怀伸手要去抱她,桑落落往后躲了一步。柳千怀无奈道:“落落,你不要多想。我需要跟梦琪师妹解释一下,毕竟婚约在那里,虽说我不知道,但是不能莫名其妙地反悔。” “你什么意思,”桑落落没有要哭的迹象,叫柳千怀压力小了不少。她很平静地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跟别人解释?” “落落,你懂事一点,我说一下就好……”柳千怀也不敢再去拉桑落落。 “过去的这几个月,你不是一直都在跟你师妹解释吗?柳千怀,我们有孩子了,你首先想的是要跟你那小时候立了婚约的师妹解释,”桑落落笑起来,“你在犹豫什么?我今天是想问清楚,你做好选择了没?不想辜负你师妹,我不拦着你,孩子我一个人养。想要这个孩子,就回去跟你师妹说清楚。” “你冷静下,”柳千怀也着急起来,“会有办法的,再等我几天,我一定不会抛弃你的。”他又懊恼地道:“怪我,我们没成亲就有孩子,师父肯定……” 他没说完,桑落落扭头就走。 “你回去吧,三天后给我个回复,”桑落落站定,头也不回道,“别跟过来。” 树后的几个人齐整地收敛了身形。但一只狐狸好死不死地撒着欢朝这边跑了过来,大尾巴毛茸茸的。 桑落落本来没侧头看的,硬是被那只欢腾的狐狸吸引了视线,接着瞧见了她那几个装样子也来不及的师兄弟。 “怕你遇见什么……妖魔,”唐昭话说的连自己都不信,好在大家也不在意。祁越跟着附和,顾寒虽没附和,表情严正得跟众人是在降妖除魔没什么两样。 “哪有什么妖魔,”桑落落哭笑不得,说完又很想哭。她深呼吸几下,嘟囔了句,“这种时候也偷看,以后哪有姑娘要你们。”  分卷阅读102 三个人见桑落落还能乱说话,也放下心来。祁越用眼梢偷瞄了顾寒一眼,觉得一般的姑娘应该不敢喜欢他师兄,说话总是不容置喙,一丁点儿事情都会弄得跟审问一样。他天马行空地越想越自我肯定,完全忘了孟诗禅在万山峰时,他自己有多如坐针毡。 人影渐渐走远,树后的那只狐狸用爪子扒了扒脸,打了个喷嚏,接着忽地化出一个男子来。他生的长眉细眼,眼角上挑,眼如桃花,带着一点轻佻的意味。 草动了动,又冒出一只小狐狸尖尖的耳朵,它看起来非常小,在青草丛中都不能把脑袋完全露出来。 “好像是熟人啊,那是我……师姐。一个小时候很爱惹事儿的师弟,一个很温柔的师兄,还有一个凶巴巴的师兄。师弟原来长大了是这样,小时候总觉得有一天他会被人揍破相,没想到长大了还是很能看的啊……”男子不开口时,好似修身养性的翩翩公子,哪知一开口唠叨不已,活像街边的算命先生。 小狐狸歪着头,张嘴发出些声音。 男子立刻瞪了它一眼:“你眼瞎了吗,他哪里比我好看,他喂过你吃的吗?吃里扒外,师兄也不许说,凶的要死,他会打你的……不过小师姐好看,啊,其实这些年我也没见过比小师姐好看的姑娘,我那时候为什么要离开……” 小狐狸抖了抖耳朵,扭头看见另一只狐狸,张嘴叫了几声。 “白容,你吵死了,”来的那只狐狸甩了甩尾巴,用爪子捂住了耳朵。 万山峰上女孩子不多,桑落落自小跟她的师兄弟们混在一起,外貌上是个姑娘,但多少沾染了些男孩子的脾性。她在伤心过头后,反而会镇静下来,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她从见过柳千怀后,整个人精神好了很多,再也没见过恹恹的样子,也就弄得她那几个不懂女孩心思的师兄弟以为,桑落落之前是跟柳千怀吵了一架,得知有孩子后,又和好了。 桑落落从大门外进来,瞧见祁越,照例要找事。祁越从前不屑于跟桑落落比划,现在是不敢,闹不清情况,总怕一不小心他师姐跟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 “你怂什么?”桑落落不客气地挑飞了祁越的剑。 “别打了,”祁越主动认输也不能让桑落落停手,非要把冷冰冰的剑搁在他脖子上才罢休。 “快说你甘拜下风,技不如人,”桑落落压了压剑,威胁道。 “……师姐英勇神武,”祁越没办法,蹦出来这么一句。 桑落落恶狠狠地拿剑敲了敲祁越的肩膀:“不算,快说。说不说?” “师姐又下山啊,”祁越揶揄道。 桑落落忽然收了剑,带着一种鄙视的眼光把祁越从头看到脚,趾高气扬地道:“反正以后没人要你。” 这都什么跟什么?祁越感觉桑落落的脾气是越来越古怪了,他捡起剑,不知道自己哪壶不开提了哪壶。 “我……你不要这么着急,我答应了你,一定不会食言,再等一些时候,”三天过去,柳千怀来找桑落落,满脸为难,“师父不答应,他说……我再跟他商量商量……” 桑落落一点别的神情都没露出来,淡淡地道:“我知道了。就这样吧。” 柳千怀不慌是不可能的,他拉住桑落落:“这样是什么……你等我,落落……我会迎娶你的……” “哦,”桑落落事不关己似的,“那希望你师父早日同意。” 桑落落不再露出一点沉郁,恢复了每天活泼过头的样子。吕英说得对,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负责的。她以前以为,能肆无忌惮地大哭疯天疯地,还有同门关心,是一种幸福。现在想来,分明是不懂事。她说杨问水不知道体谅顾寒,她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么。让人为自己担心,没什么好自豪的,应该羞愧才对。 她做好了自己养大孩子的准备,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桑落落想自己一定要好好地待这个孩子,让他活泼开朗,不要遭受一点不幸。 几年前三个门派合力去端过一次魔窟后,没再一起出动。但魔修作乱并没停止过,且越来越嚣张,每每干完坏事,还要把自己魔主搬出来吹嘘一遭。气得那些正道人士吹胡子瞪眼,偏偏又束手无策。 据说某个勇敢无畏的正义人士得知了一个魔窟所在,一众人商议之后,打算再集中力量惩恶扬善一次。事实证明,不管之前有过什么过节,好像在大义跟前,再斤斤计较就是不识好歹。因此正义人士明明来自百川,结果是一纸邀请又递到了万山峰。 唐昭提议不用再去了,但顾寒不愿放弃每一个能找到玄武石的可能,跟那些人一起,就当是顺便了。 还没到夏天,正是暮春时候,襄阳城的柳絮飞的满城都是,飘飘渺渺,像一场雪。祁越本以为是跟豫章那次差不多,谁知道这次的魔修好像跟那次的不是一个级别的,荒唐的是,他们还看见了何少兴。只不过混战之后,魔修跑了不少,何少兴也跑了。 三个门派的人都有伤者,因此便没去追,出了襄阳城行了几里,百川的人才发现,他们少了几个人,其中就有柳千怀。桑落落听到时,心咯噔了一下,终究忍不住要回去找。 顾寒本来不赞成桑落落再回去,但还是带着唐昭和祁越跟桑落落一起回去了。他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感觉,进入襄阳城之后,中皇剑的影响大了很多。他甚至没有办法平静地跟祁越呆在一起,连听到祁越说话,心里都会冒上来没缘由的暴躁,想狠狠地把他抓过来攥在手里。 也许是襄阳魔气太重,顾寒没太在意,只觉得自己该自制,也离祁越远了些。 路过一条街道时,唐昭瞥见一个白色的人影,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师兄……”唐昭压低嗓子。顾寒早看见了,那个人身上有魔气,也说不清到底是不是杨问水。他跟唐昭追随而去,没叫祁越跟来,一则是照应下桑落落,二来之前祁越因为杨问水弄得一身伤,他也不想再让两个人这么对上。 襄阳城里前来寻人的还有九琴和百川的人,万山峰人少,反倒没怎么被波及。桑落落与祁越顺着城中过去,没有任何收获,再走便是城外了。 “师姐,你在这里等下,我出去看看,”祁越道,“有踪影的话,我再来喊你。” 桑落落确实有些不舒服,便答应了。 城外只一条路,真的叫祁越碰见两个魔修,他们不仅没跑,反而不怕死地先出手了。祁越没费什么事地两剑解决,还没站定,便觉得周遭气息变了。与此同时,一个低沉阴凉的声音笑起来:“见面了。” 祁越转身便看见一个黑衣青年,他的脸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不是长期不见阳光的那种病态,反而像生来就如此,轮廓如石像雕刻而成,很人模人样,虽然他 分卷阅读103 不是个人,而是魔。如果杨问水在,他一定认得,这是在江阳跟林孤芳呆在同一个阵中的那个青年。 “我说这几个魔修不知死活,原来是觉得有主人在吗?”祁越看不出这魔修的深浅,但对方这时候现身,恐怕也不是为了跟他寒暄几句。 黑衣青年用一种欣赏的目光看着祁越,仿佛没听到那几句话。他嘴角弯起来,露出一个纯粹的笑容:“他们确实不配跟你过招。那么,来试试吧,你有没有成为我期待的那个样子。” 襄阳城四面透风,七拐八绕地转出去几道小巷,又是另一道城门。顾寒与唐昭追了很远,一时竟没赶上那人。 周围没有其他人,唐昭也没再掩饰,他这几日早见到顾寒情绪有异,却又拿捏不准,试探应该会适得其反,因此便直接说了:“师兄,你不让阿越跟来,是不想让他面对问水,还是……不想跟他一起。” 顾寒明显地顿了下,没说话。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感觉你跟阿越怎么样,我好像插不上话,”唐昭一向波澜不惊,永远温和,但不是没心没肺。连他有时候都觉得被万山峰这三个字压得胸口发闷,更不用说顾寒是什么想法。“我甚至感觉到有时候你瞒着我们,悄悄决定了一切。就像是……在某一时刻,会把所有人都抛弃。我没有跟阿越说过,但是我想他心里肯定也有这样的感觉吧。” 祁越会怎么想?顾寒发现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不善于吐露心事,几乎没问过祁越有什么想法,更对谈到自己有天生的抗拒。 几天前,祁越在一个雨夜里来迷迷糊糊地来找他,身上带着雨水的湿气,要留在他那里睡觉。顾寒没有答应,给祁越擦干头发,然后送他回了对面的屋子。祁越抓着他的衣袖,顾寒一时没抽出来,十分克制地在床前坐了片刻。“下雨了……”祁越眼睛没睁开,自言自语似的。 顾寒给他掖好被子起了身,仍是没拿开祁越的手。祁越蹙着眉,两只手攥住顾寒的胳膊,是在说梦话了:“……睡吧,我给你讲故事啊。” 顾寒当时的感觉并不好受,他多希望祁越是出于跟自己一样的心思才说这些话。那样他就可以坦然无愧地接受,这些对他来说很陌生却又难以抗拒的好。 那时候祁越拉着他在房顶喝酒,喝醉了才问他心里有什么,也是因为有唐昭说的那些感受吗? 他心里有什么?一件只敢暗藏于心,所以显得另一件格外光明磊落。内心不得安宁的人,注定得不到安生。从江阳回来后,噩梦不止在每个雨夜,甚至星明月朗的夜晚都能让他惊醒,一身冷汗心神大动。宁惜骨站在万山峰的大门前,说对他很失望,说早知今日,就不会让他留下来。他变成了那个十岁的孩子,站在一百零八个石阶的尽头,迷茫无助。梦里没有他容身之处,不管在哪里,都像在雨夜的破庙中一样,摆脱不了刻骨的寒冷,快等不到天亮。 宁惜骨悄悄交给唐昭失心药,是早就预料到他会陷进深渊吗? “我已经,有负师父所托,”顾寒低声道。 唐昭理所当然地把它当做了顾寒责任心太重的自责。他摇头道:“师兄,你不该把所有都当成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容我不敬的说,门派到今日局面,与师父师祖他们真的毫无干系吗?一定是代代推波助澜,才积至今日。我们刚好是收场的人罢了。” “尽人事,再看天意成全,也唯有尽力可做了。”唐昭见顾寒的神色有所松动,也没再多说。 回头看时,襄阳城的轮廓看起来很小。顾寒略一停顿,语气已经恢复了冷淡:“我不信天意。”唐昭一愣,便听他道,“即使真有天意,也与我无关。” 没等得及唐昭再说什么,旁边树林中冒了几个魔修的影子,逃得飞快,又一眨眼不见了。这么一打岔,两人没再多说,寻着踪迹追去。原本唐昭还想问顾寒,若是真的是杨问水,他打算如何。眼下也不用问了,杨问水见到他们,一脸愕然,随即转身,还没来得及躲避便被唐昭拦住。 时隔数百日,这样的见面一言难尽。 “师兄眼下是要杀我正道吗?”杨问水脸上笼着魔气,整个人看起来阴险诡异,与从前那个闷声不吭的人南辕北辙。 “住口,”唐昭难掩怒意,“问水,你遇到了什么,不能明白清楚地说出来,非要走这条路?” 杨问水嗤笑了声,没说话。 “之前阿越来找你,是你打伤他的?”唐昭道,“你到底怎么了,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有前段时候,那些事……有你所为吗?” “是啊,他自己不还手,你要算到我头上也没错。至于那些事我到底有没有做过,我说了你们就会信吗?就当是做过吧。只有你们才计较这些小事,”杨问水无所谓地道。 唐昭气得说不出话来。 “打得过我,你就离开,”顾寒摒除心里的杂音,不想跟杨问水多绕口舌。 杨问水有些意外,又道:“师兄,你不糊涂,怎么也学小孩子才信的把戏。你不讨厌我,还是说没想过清理门户?” 打架这种事,其实并不需要两厢情愿,尤其在一方碾压的情况下。杨问水毫无还手之力,他的剑上带着黑气,连绵不断地在空中挥出一条弧线,险险地避过,才没被划个大口子。顾寒没有留情,杨问水认识到这个事实,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苦涩,他连着退了几步,笑道:“怎么,师兄难道不忍心下重手?” “就这点出息?”顾寒冷冷地道,“我还以为你有多大长进。” 没被魔息侵蚀的神志全部回来了,杨问水被骂得杵在原地,一时哽住了喉头。有那么一瞬间,唐昭觉得他都要把剑扔下了,但还是没有。 胜负分得很快,唐昭松了一口气。顾寒还没收剑,表情突然一片空白,他僵着身体,眼中竟是茫然。 “师兄?”唐昭惊疑。 顾寒揪住了自己的领口,喃喃道:“阿越……”他片刻也不停留地转身而去。 祁越跟那黑衣青年打了一架,虚虚实实地劈到几剑,那人一点反应都没有。祁越愈发觉得那人深不可测,寻常的魔修也不至于到这种境地,稍稍走神就被钻了空子,挨了一掌。 “看来还得再等一等啊……”那个青年有些惋惜地道。 那一掌把祁越的内息搅动起来,像是被人塞进肺腑里一块石头。他尚未提好气,对方又一掌拍来。祁越本能地躲避,也不知是不是幻觉,耳中听到了万山峰禁地中的那些窃窃私语,吵得他头疼。 祁越没有一味地躲避,他快被那些声音吵炸了脑袋,脸上还是沉稳的,算准了那一掌躲不过,便侧身迎了上去,挨了一掌,也把剑扎进了那青年的心口。大半个剑身都没入,祁越 分卷阅读104 集中着修为,左臂挡住了青年的反击:“等一等,好看看你是怎么死的么?” 青年脸色大变,强行后撤,祁越不管身体的不适,紧紧相逼。那青年硬是撤了数丈,才让剑离开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很快散发出黑色的雾气,不断消融。那青年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也不觉得惊悚,嘴角弯了一弯便烟消云散了。 祁越还没来得及完全转身,就忍不住俯身吐了一口压在喉咙里的血沫。他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头晕眼花的感觉,当下不敢再深追,往回走去。 打斗间离城门有些远了,祁越揉了揉胸口,总觉得那块“石头”还在跟他的内息冲撞。他不留神又绊了下,抬头见一个半大的孩子坐在地上害怕地看着他。 这地方怎么会有寻常孩子……祁越伸手去拉那个孩子,握住他手腕的时候又放下心来,那个孩子身上没有任何修为与魔气,再平常不过。 那孩子还没站起来,坐在地上大大地睁着眼睛,不停地发抖。 “别在这玩,进城里去,”祁越只当他被吓坏了。 他弯腰去扶那小孩,蓦然顿住,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退开,但还是晚了。一股冰凉刺痛的感觉从小腿上传来,接着半条腿瞬间失去了知觉,祁越一下子半跪在地上。 小孩哇哇大哭起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东西,根本看不清是什么。 “别哭,你很听话,应该得到奖励。” 祁越一阵恶心,这声音他忘不了,是何少兴。麻痹的感觉很快蔓延到腰腹,还没等祁越挥出去,越昼剑就掉到了地上。 何少兴笑得发自内心,看不出一点邪恶。他捡起祁越掉落的剑,慢慢地走到他面前,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剑尖抵在了祁越颈上。 “这么多年,你还是不长记性啊,”何少兴看着失去意识的祁越,过分兴高采烈的脸反而看起来有些热情洋溢的意味。他手里的剑紧紧地压在祁越颈上,刺破了皮肤,一颗殷红的血珠顺着颈项流进了雪白的衣襟里。 祁越醒过来时,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散发着一股闷疼,肺腑间刺疼不已,应该是跟那黑衣人打斗时伤得不轻。他本能地想提气化解下,但内息空荡荡的,一抬手便听到了哗啦的碰撞声,沉黑的铁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一端锁在他手腕上,另一端钉进墙壁里。 “没有什么想说吗?”祁越这才注意到前面还站着个何少兴,他连看何少兴一眼都觉得在浪费力气,因此只打量了下四周。 光线昏暗,壁上插着火把,映得亮堂过分。他在的那一块地上还刻着符咒,组合成了一个什么阵法,把他的内息压制得死死的。 “这里是九琴的地方,不过不会有人来的,一般人也不会想到这里。”何少兴道。 “恭喜,”祁越嘲讽了一句。 何少兴笑了一声,一拳打在了他腹上。没了修为的凡人肉身不太能耐得住疼痛,祁越弯了下腰,接着被何少兴提膝撞在了同一个地方。五脏六腑像移位了一样,祁越靠在墙上,狠抓着锁链,大口地喘息。 何少兴脸上隐有兴奋之色,愈发变本加厉,连着打了祁越三四拳才停手。祁越嘴角渗出血迹,何少兴恍然:“不能把你打死了,那样就不好玩了。” 他扣住祁越的下巴,不让他低头,又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的。毕竟,我跟你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祁越额头冷汗很快流到了脸颊上,他攥着铁链的手爆出青筋,凸出白色的骨节,接着一脚把何少兴踹开了。 何少兴退开,拍了拍衣服,没怎么在意。他又慢条斯理地道:“但是你招惹我了,还几次三番挡我的路。我到今天的地步,你可是出了不少力。” 祁越根本没听何少兴在说什么,他闭上眼睛,很久才慢慢把呼吸平复下来。 “我十三岁的时候,差一点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可偏偏遇见了你们。你们多管闲事,整天以为自己能挽救众生于疾苦中。”何少兴自顾自地道,“每次我精心策划好的事情,总能被你搅乱。你不觉得自己很恶心吗?摆着一副正义的嘴脸,什么都要横插一脚,炫耀你那些大惊小怪的同门,再帮助那个变态达到他丑陋不堪的目的。” “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一个人自言自语到底无趣,何少兴停止了长篇大论,像是嫌祁越不注意他,“不过我总算能好好地还给你,都这个时候了,你师兄看来没发现你失踪了啊。” 祁越面色苍白,便显得眉眼格外清晰。他吃力地笑了一声,轻声道:“我有师兄,你没有。” 何少兴一下子便暴怒,接着手里攥着一把什么,把其中一根刺进了祁越的手腕中,他只挑需要承力的关节下手,从手腕、手肘到肩膀接连刺进去数根。 祁越痛得身体颤抖,耳朵嗡鸣不止,他仰着头,脖颈拗出惊心的弧线,终于溢出一声痛苦至极的低微呻吟。那些钉子一样的东西像在腐蚀撕裂他的血肉,但实际上连一滴血都没流出来。 何少兴把冷水泼了祁越一脸,接着凑在他身前道:“清醒点,还没完呢,这才是开头。最后也不会亏待你……”何少兴用一根尖利的钉子压着祁越的脸慢慢滑过,“这张脸也给你留着,用来勾引变态。跌进污泥阴沟里被人糟蹋,这种结局最适合你了……” 襄阳城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桑落落握着一只小小的木鸟,手里的汗把它浸得变了颜色。她转头看着一旁的还没醒过来的柳千怀,拿起剑站了一会儿,走到门口又停下。 她没在城里干等着,城里有几个百川的人,她不太想看见,便从另一个城门出去找。没想到竟找到了,柳千怀刚跟几个魔修交过手,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地倒在路边。桑落落把他连拖待拽地弄回城里,随便找了个开门的屋子把他放了进去。这时百川回来找寻的人都已经走了,街上有点冷清。 她刚刚把柳千怀放下,一只拇指大的木鸟就扇着翅膀慢吞吞地飞了进来,一头撞到她身上,桑落落赶忙捞住。他们出门在外时会带这种东西,是吕英捣鼓的,权当联络之用。木鸟张了半个尖尖的嘴巴,还没发出声音,传送的人附在它身上的清气就不足以支撑了。 顾寒与唐昭一起走的,唯有祁越一个人出了城……桑落落有点慌张,这么近根本不用传木鸟,而且传送的人还显得格外仓促。 她看着几乎要有气进没气出的柳千怀,稳了稳心神。祁越虽然爱张扬,但寻常魔修应该不会威胁到他,再说襄阳城里的魔修逃的逃亡的亡,应该不会是魔修。她这么安慰着自己,静下心神给柳千怀疗伤,到他脸色好转,桑落落也累出一头汗。 她见柳千怀已无大碍,便准备去找祁越。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便听到柳千怀哼 分卷阅读105 了一声,醒了。 “落落!”柳千怀嗓子还是哑的,他咳了一声,叫住了桑落落。 桑落落转过身来:“柳千怀,你醒了,就走得远远的,你我从此是陌生人。” “你别这么无情,落落,是你救了我……”柳千怀挣扎着站起来,到门口去拉桑落落,“你一直不理我,这次师父也来了,我们……” 桑落落眼圈红了,她一声冷笑:“你师父是你亲爹吗?” 柳千怀忍不住道:“落落,你怎么这样说话……” “我从小到大都这样说话,师父师兄都没说过我,你有什么资格管我怎么说话。”桑落落甩开柳千怀的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柳千怀急道,“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听我说呢,我们跟师父说一说,他会……” 桑落落想笑,却掉了两滴泪出来:“柳千怀,是我瞎了眼,我不想跟你师父商量。我为了救你,把小师弟扔在一边,他可能遇到什么急事……” “祁越……”柳千怀惊讶道,“他为什么会在……可是你师弟不是很厉害吗,他不会有事的。” “好,”桑落落大笑起来,“你不用走了,你今日随我去找他,若小师弟真的有什么危险,你我给他偿命,一个都少不了。” 柳千怀也怒了:“落落,我知道你担心你师弟,但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师弟是人,我就不是人吗?” “柳千怀,好,好……”桑落落转身便走,反手一剑劈过身后,“不想死就别过来!” 祁越分不清过了多久,他昏昏醒醒,全身像被打碎了一样,痛过一阵就适应,再重新适应。也许是发烧了,冷水反而带来了舒适。他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继而睁开了涣散失神的眼睛。 “我想你也该受得住,才两天,不至于就这么窝囊得死了吧?”何少兴踢了下祁越的肩膀,祁越毫无反应地翻过身去,一缕黑发从雪白的脸上拂过去。何少兴蹲身把那缕黑发从祁越脸上拿开,动作放得很轻,下一刻狠狠地钳制住他的下巴,笑得甜蜜,“难道是在留着一口气等你师兄来救你?” 祁越闭着眼睛,握住何少兴的手腕,他几乎没什么力气,但何少兴也顺着他把手腕移开了。祁越干裂的嘴角小小地翘了下,声音也哑的不成调,但不妨碍何少兴听见:“别碰我……脏。” 何少兴狠狠一脚踢在祁越胸膛上,揪住衣领把他推到墙壁上,一手捏过来一个杯子,里面盛满了颤颤巍巍的清水:“也许会被渴死吧,想喝吗?” 祁越脑袋撞得眼前黑了好一阵,索性把身体靠在墙上,仰着头咳了好几声。 何少兴把杯子里的水全泼在了祁越脸上,接着随手把杯子扔了,清脆的声音在空间里回荡了几下。他扯过锁链,从祁越手腕中拔出了一根钉子:“哎呀,忘记取出来了……都两天了,怎么不见你等的人?” 祁越把脸侧过一边,没说话。 “真可怜,”何少兴同情地道,他攥着祁越的手腕,上面除了钉子偶尔露出的细尖,还有贯穿的血孔,“不过我太好奇你到底能撑多久了,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让你解脱的。” “……我懂,”祁越把脸转过来,“从小孩时起……被人糟蹋到现在,多少都不会太正常……” 何少兴刷然变了脸色,像一条艳丽的毒蛇吐着信子,他从地上扯过来两根系着针的琴弦,照着祁越手腕上的血孔刺了进去,祁越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何少兴一条腿压在祁越身上,用手肘抵住他的咽喉,像重复了很多次那样,从手腕上的血孔把琴弦穿过,用那根已经染成朱色的琴弦把伶仃的手腕吊了起来。 祁越喘息得像濒死的野兽,他甚至要生生把自己的手腕从那根细细的琴弦上拽下来,何少兴压制住他所有挣扎,拧脱了那只手臂的肩膀。 两日来的折磨,一口水未进,对一个凡人来说到了衰竭的极点。在身体再次适应前,灭顶的疼痛罕见地带来了一阵难以抗拒的疲劳,就像祁越练了一天一夜剑不眠不休那样,眼睛都已经闭上了还是觉得累。 太困了……他最后这么想。 也许真的睡着了,祁越睁眼的时候,已经身处在一个完全没见过的地方。到处是纯净的白色,飘荡着一小团一小团雪花一样的东西,让人心生静谧,一条宽阔的河水正在无声地逆流。祁越顺着河水的方向走过去,随手捞了一朵撞到他额头上的白色雪花。 那朵雪花在他手心化开,散成点点细碎的光芒,慢慢飞了起来。 有一个孩子吃力地拖着一把比他高了不少的剑,试图摆一个剑招出来,但他实在太矮了,还没把剑挪动地方,就自己被剑绊倒摔了一跤。 祁越笑起来,那个孩子是五岁的他,想显显“身手”让祁从云大吃一惊,还真是高估自己了。 周围的雪花绕着他飞舞,好像有无数个自己跟他错身而过。生气的,欢笑的,倔强的,在一团小小的光晕里兀自重复着喜怒哀乐。 一声悠长的叹息,祁越抬头看过去,很意外:“……师父。”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小八,”宁惜骨站在河岸边。 祁越顺着宁惜骨的目光回身望去,却看见了一片黑暗的来路。祁越怔了怔,回头道,“我已经……死了吗?” 那师兄怎么办呢? 顾寒把襄阳城方圆十里快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祁越的踪迹。胸口的坠子疼得像是要烧穿皮肉,烙进骨髓里。他眼瞳血色翻涌,神色还冷静得纹丝不动,有谁跟他说什么,只要是无关祁越下落的消息,顾寒全都听不进去。 终于在不停不歇的两天找寻后,坠子突然安静下来,如果不去触摸,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 这是什么意思……顾寒顿住脚步,无措地抓着那颗坠子。 是祁越没事了吗?已经自己回去了吗?他腿脚发软,茫然地看着不远处的成荫绿柳,遥见烟波浩渺,那是九琴的方向。 九琴的那一处废院前,几个九琴弟子正小声交谈着往里走,“这里从上次那谁死了之后就没清理过,看来得花不少时候。” “说起来真丢脸,怎么出了……” “嗨别说了,也得到报应了。咦……这里怎么好像被谁动过,地上有脚印啊……” “……去看看,别是贼吧……” 几个人嘀咕着走去。院中假山长满了苔藓,池面上灰蒙蒙的,锦鲤早就翻了肚皮。 “你命如此,过盛则折,都是天意,”宁惜骨捞起一朵雪花,又松手看它飞散。 祁越摇头:“我不能死。” “可你已经在这里了……”宁惜骨的目光是悲悯的。祁越并没上前,他转身看着那一片黑暗:“我要回去。” “回不去的,有些事无法改变,就应该顺其自 分卷阅读106 然,譬如生死……”宁惜骨道。 祁越看着那一片茫茫的雪花,没说话。 “你在牵挂你师兄,可是没了你,对他并没有多大影响啊,”宁惜骨道,“小寒生来性子冷,极少会把什么放进心里。你想一想,就算你活着时,他有什么时候是非你不可的么?” 祁越的心狠狠地被戳了下。 顾寒没有什么是非他不可的,可是…… “师兄他……下雨时总是睡不着,”祁越想急切地证明什么一样,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么一个不像理由的理由。 宁惜骨皱眉看着他:“欲成大事不拘小节,小寒不会在意这些。” “可是……我很在意啊,”祁越喃喃道。他戛然止住,忽然因为这句话慌乱起来。 “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宁惜骨笑容宽和,像是一种鼓励。 “不……”祁越又回头看了一眼,平静下来,“当日在中皇剑前,师父要我跪下立誓,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便真的是九泉下相见,师父竟要我留在死地,说话出尔反尔,难道抛却尘世后反而没底气了吗?” “小徒弟,你太不敬了,”宁惜骨微笑着,他整个人却都开始像雾气一样慢慢轮廓模糊,“你应该留在这里,你已经死了……” 声音嗡嗡地在这一片地回荡,周围震颤起来,那些雪花中携着过往的祁越怦然碎裂,化为闪光的齑粉。 祁越后退几步,转身朝着那片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冲了过去。 一朵雪花急促地飞舞着,在黑暗的边缘撞到祁越的头发上。那朵雪花里是十四岁的祁越,站在万山峰的大门前,隔着一道将薄西山的日光,看见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此去经年。 我还想看见你。 “是你……”九琴弟子吃惊道,又低声对身边同伴道,“快去告诉公子。” “扫兴,”何少兴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我不想对你们出手,赶紧滚。” “这里是九琴的地方,何少兴,你已入魔道,怎么还敢回来!”剩下的几个弟子毫不畏惧,已经摆开了阵仗,“公子很快就会来,你跑不了的。” 何少兴嗤笑了声,又蹲在地上看着祁越:“本来还想让你也尝一尝被人糟蹋的滋味,但是……”他声音很小,带着些亲密的感觉,“你运气真的很好……没有别人,还会有公子来救你,为什么……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占有那么多的好运气呢?” “我很讨厌你,希望你去死的那种。”何少兴笑着道,“不过我不想跟公子为敌,就不陪你了……” 慕云思进来时,祁越刚刚睁开眼睛,扶着墙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使劲咬了咬嘴唇,想象中应该有的一点疼痛都没有感觉到。外头的光刷然地宣泄进来,祁越脸色有些红润,眼睛里盛满了光,看上去甚至有一种目光流转的动人心魄之感。 逆光中的人一步一步地走来,天青色的衣裳,手里拿的也不是剑。 祁越闭了闭眼睛,舔了舔皲裂的嘴唇,冲慕云思笑了下:“……云思,你们家的锁真牢……” 慕云思断开锁链,伸手要去拉祁越的胳膊,被祁越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摇头:“没什么事,我要回去,师兄他们一定很着急。” 他身上并没有血迹,祁越这时候声音只是有点哑,慕云思看他的样子看不出什么,只能先带他出去。 “好像没有传信的……”祁越摸了摸衣袖里。 “在这多久了?”慕云思拧着眉,“我不放心,我不信……” “没有多久,半个时辰吧,真是巧……”祁越认真地道,他有些啰嗦,“只是有点渴……可能你觉得我看起来很难看。我要回去,不能再耽误。” “我送你回去,”慕云思转身对一个弟子道,“给……顾公子传信。” 像多年前一样,慕云思把祁越送回了顾寒身边。 “麻烦你了,云思,有空再见……”祁越话音一点也不颤抖,反而礼数周全了很多。 慕云思皱了皱眉,本来涌到嘴边的话也被这句客气堵了回去,他与顾寒颔首,没多说便告辞了。 “阿越……”顾寒看着祁越,才感觉到心在胸膛里砰砰地冲撞。 祁越主动地拉住顾寒的手:“我没事……我们回去吧……” “好,”顾寒只是下意识接了一句,他想要抓紧祁越的手求一点心安。 “……师兄,我……”祁越稍稍仰头看着顾寒,声音小得几不可闻,接着没有任何预兆的,不等顾寒握紧,胳膊就从顾寒手中抽离出去,整个人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顾寒浑身麻木,血液倒流,看着地上的祁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像是忘记要做什么了。 祁越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的脸歪在一侧,,一动也不动。 顾寒慢慢地蹲下去,把祁越抱在怀里,祁越的头软软地往后垂下去,眉心是舒展的,表情也很安静。 “阿越……”顾寒小声地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想尽快地把他身上可怕的冰冷驱逐掉。很快就会暖回来的,很快就不冷了。顾寒跪在地上,眼瞳血红,但神色是很柔和的,看起来有一种妖异感。 他把祁越搂得很紧,祁越的手腕甚至硌得他手心疼痛,那绝对不是腕骨。他轻轻地挽起来白色的衣袖,接着看见了祁越手腕上几个黑色的细点和血孔,划破了顾寒的指尖,冒出一颗血珠。 顾寒表情依然小心翼翼,他拔出那几根数寸长的细钉,又耐心地从祁越身上找到更多,手肘,肩膀,甚至膝盖的关节里,都是这种东西。顾寒一根一根地从祁越身体里,把那些东西拔出来,扔到一边。 “别害怕……阿越,没事了,”顾寒周身凛冽的煞气肆意冲出去,他眉宇戾气横生,离入魔只差了一步见血。 顾寒自顾自地给祁越送着温暖的内息。他小心翼翼放在心里舍不得碰的人,悄无声息地躺在他怀里,好像再也不会睁开眼看他。 “我们回去,别睡了,阿越……”顾寒抱起来祁越,他本能地按捺住,不让自己去注意祁越的脉息。 “再装睡,罚你抄门规了,”顾寒想了想,又吓唬道,“锁在后山抄一辈子。” 祁越没有睁眼,他好像已经不再惧怕这种不疼不痒的惩罚。 天意从来高难问。 你曾经信誓旦旦地不信,现在信了吗? 孟诗禅在翻捡自己的药瓶,几乎快翻了一个时辰,也没找出一瓶能叫她表情放松的药。她仔细地拈了根从祁越身体里取出来的钉子,又皱着眉接着找。 屋子里静悄悄的,叫唐昭更为心惊的,是顾寒的模样。顾寒一直低头看着手心里那一把钉子,血红的眼瞳与山雨欲来的戾气,怎么都不像是好兆头。 分卷阅读107 唐昭先回万山峰,顾寒带祁越回来后,他当下给孟诗禅传了信,也亏得孟诗禅习惯在外游历,恰好离万山峰不远,没用一个时辰便赶来,给祁越身上肉眼可见的伤口抹了药,接着便翻药瓶翻到现在。 桑落落在外头还没回来,顾寒又这副样子,唐昭觉得天都要塌了。 “孟姑娘,可否有需要我帮忙的,贸然打扰你,实在是……”唐昭低声道。 “没关系,”孟诗禅摆手,“你去看看你师兄。我怕我说一句什么话,万山峰恐怕得考虑换个山头。” 唐昭无从说起,也说不出来祁越会没事的这种话。那日顾寒匆忙离去,唐昭苦口婆心地劝杨问水回来,浑身解数使上,抵不过杨问水一句道不同。“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多说无用。我不可能再回去了,”杨问水给他看魔气缭绕的剑,“就此分道吧。” 连唐昭也忍不住想,早知是这样,那时没有去追杨问水,没留下祁越一个人,今日的局面也不会出现。想好了尽力而为,却仍不想接受事实。 “如果阿越再也醒不过来,也请孟姑娘告诉我。”顾寒转身道。 孟诗禅动作顿了下,叹气道:“不会的……你跟我说这种话,是在侮辱我的医术吗?” “元神重损,经脉尽断,这种东西……”顾寒没有要发作魔障的迹象,像是处在一个平衡的边缘,叫孟诗禅觉得这种冷静毛骨悚然,“慢慢……蚀断了经脉。他之前就受了重伤,没有来得及疗伤。” “……”孟诗禅默了一会儿,索性道,“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还有,以魂换魂草菅人命的事,我不会做的。”孟诗禅捡起祁越的手腕,眉头没松开过。 “我也很想把自己的命换给他……”孟诗禅做好了顾寒要勃然大怒质问的准备,但顾寒并没有,她觉得自己眼花了,从顾寒脸上看到一点自嘲的笑意。 顾寒没再说下去,孟诗禅却吓得心惊肉跳,不管不顾地把顾寒跟唐昭赶了出去。 “师妹回来让她先休息,”顾寒想起什么,对唐昭道。 唐昭同样吓得不轻,但他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想出所以然,顾寒便走了。 禁地中的池水沸腾着,中皇剑从石台上脱身,浮在了半空。顾寒刚进来,中皇剑便朝着他飞刺过来,顾寒一让,眼也不眨地劈手攥住了中皇剑的剑柄。 顾寒看着那震颤不已的剑,到石台前把它重新镇压了回去。他没松开剑柄,把内息灌下去,剑刃抖得要碎裂一样,红光越来越盛,一刹那的悲欢离合像风声从耳边掠过,又倏然平息,剑刃最终还是没碎。 顾寒被自己的内息反噬,可仍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肯退,手里一直握着的一根钉子扎进了手心。 他不能把命换给祁越。因为中皇剑还没毁掉。 不敢让祁越跟自己呆在一起,所以祁越落得这样。两天里,祁越有没有希望谁去救他,有没有疼到受不了?最后若无其事地忍着伤回来,到底在想什么? 还有那句没说完的话…… 顾寒稍稍想一个苗头,梗痛就从心脏蔓延到喉咙,让他揪住自己的衣领喘不过气来。他眼瞳中的血色浓稠得彻底,中皇剑蠢蠢欲动,铮然地挣开封印又飞了出来。 顾寒再次抓住了剑柄,细长的剑映在血红的双目里,如出一辙。顾寒凝视着中皇剑,听着那些循循善诱的声音。 如果想要的,都能够实现,该多好。 禁地中的石柱摇动起来,有细小的碎石从顶上坠落。顾寒仍然专注地看着那手里的剑,左手松开自己的衣领。 那颗温凉的坠子轻轻地敲在心口上。 “这是护身符,不要扔掉,很有用的……” 顾寒其实没有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浑然不觉地握着那柄凶剑出了禁地的门。 “师兄!” 刚出门,桑落落扑上来跪在他面前,眼泪把头发黏了一脸,“师兄……是我把小师弟扔下的,你杀了我吧,师兄,你醒过来……我害怕……” 扔下他的明明是我啊,顾寒想。他拉着桑落落的胳膊扶她起来。 桑落落惊吓更甚,抖得像数一只数九天的鹌鹑。唐昭咬了咬牙,冷汗出了一手心:“师兄,你的白虹呢,这把剑……是不是拿错了?” 顾寒看了一眼手中的剑,眼神收拢了,良久才道:“这不是白虹,我知道。我想感知下,是否有无封印对它都已经没有影响了。” 原来他还清醒着。唐昭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已经没法立刻去想顾寒说的话。桑落落抱着顾寒大哭起来,泣不成声,反反复复是几句含糊不清的对不起。 顾寒用手背抹了桑落落脸上的黏糊糊的泪水:“别哭。” “我一定会杀了何少兴,给小师弟报仇,”桑落落用袖子把脸抹得一塌糊涂,头一次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 她两个师兄自然都没听到。 茶馆酒肆向来是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这时正不知在嚼着哪家的鸡零狗碎,和着酒吞下去,再从一张张嘴里发酵出别的传闻。 一个白衣女子独身坐在一张桌子旁,半幅面纱遮了脸。她低着头,专注地听着那些嘈杂的声音,听了一会儿后,显然是没听到她想要的消息,把酒杯一推起身就打算离开。 “哎,姑娘,酒钱还没结呢……”小二把抹布甩在肩膀上,保持着几分对神秘人物的好奇与退避,以及对于酒钱的热情。 那女子恍然,伸手在衣袖里摸了摸,又在青色的腰带里摸了把,焦急地抬起了一双灵动的眸子。 “……这位……”店小二见多识广,还没说完被人打断了。“这位姑娘的酒钱,我来付吧。”店小二不在乎酒钱到底是谁给的,给了就成,他爽快地朝着那个青衣的青年“哎”了一声。 “慕……”白衣女子惊讶道。 “桑姑娘,我以为你这副打扮,不愿意被认出来,”慕云思颔首,“可是有什么急事?” “谢谢你上次送小师弟回来,感激不尽,”桑落落恨不得给慕云思鞠躬,她说着,声音就低下来,“我在找何少兴,如果慕公子有消息的话,麻烦告诉我一声,我什么都报答你……” “桑姑娘言重了,”慕云思避了避门口来往的行人,“是跟他有什么过节吗?” “……我……没什么,”桑落落及时打住嘴边的话,差点要咬住舌头。 慕云思刚要问:“他……” 桑落落看着他身后,眼睛睁大,又背过身朝里。慕云思望过去,见是百川的一男一女,他依稀有些印象,虽不明所以,还是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了挡桑落落。 “师妹,你喜欢这个啊?”柳千怀手里拿着个泥猴子,不断地逗着他身旁的辛梦琪。 “不喜欢,你讨厌,快还给我……”辛梦琪打闹着,佯 分卷阅读108 装嗔怒地甩手不理柳千怀了。 “哎……师妹,”柳千怀追赶辛梦琪,看见在路边的慕云思,匆忙地与他点了个头,就急着追上去了。 桑落落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声音冷静了很多:“……我在外头好几个时辰,先回山上了。如果慕公子有什么需要效劳的,我一定万死不辞。” 桑落落低头匆匆忙忙走了。 慕云思迈下台阶,倏然顿住身形,问身边一个九琴的弟子:“你们那日见得少兴时他在做什么?” “好像,没做什么就逃跑了……”那弟子想了想道。 桑落落回去后唐昭就叮嘱她注意身体,别乱往山下跑,“阿越的事……你别独自去找何少兴,若再出什么事……”唐昭叹气。 “我知道,”桑落落打断唐昭,从背后摸出了一个彩色的风车,有意含糊不清道,“我下山还能有什么事……” 唐昭意会,只当桑落落是去跟柳千怀见面了,不做他想。 “看看这是什么?你小时候最喜欢了,明明眼睛一直盯着又嘴硬,让你叫我一声师姐都不肯,”桑落落举着一支风车在祁越脸前晃,“你醒过来,我就把它给你。把山下的风车都买给你,白给你。” 祁越无动于衷地躺在那里,脸像某种冰冷坚硬的石刻,只不过栩栩如生。一个月了,桑落落有时候会觉得祁越脸上落了灰尘,但她不敢去碰祁越的脸,也不敢帮他把那些灰尘擦掉。她害怕触摸到那种冷冰冰的温度,害怕自己知道这个人到底还有没有呼吸。 “你看我一眼,小师弟,”桑落落又把条件无底线地降低,“就一眼,然后你接着睡,好不好……” 她蹲在床前,蹲得腿麻,把头埋在膝盖上良久,然后把风车插在了床头,“我走了,你偷偷把它拿走,我就装不知道……” 桑落落前脚刚走,后脚孟诗禅就与唐昭进了屋子,她殚精竭虑地忙活了一个月,竟也不见憔悴之色。孟诗禅把屋门关上,靠在门上,轻声道:“终于找着一个顾寒不在这屋子的时候,我真怕他知道了会心魔失控打死我……” “……不会的。孟姑娘,你可是想到法子了?”唐昭急切道。 孟诗禅点头,她寥寥几句与唐昭说罢,又蹙眉道:“所以我想请你帮忙,除了我说的那件,还要帮忙把顾寒打晕。” 唐昭眉头锁起来:“打晕师兄好像不太容易……” “他知道了一定会阻止,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我必须要试。我想救的命,还没有救不回来的,”孟诗禅拿出手中一个药瓶,神色认真,“要么,你下药迷晕他?” 唐昭犹豫地接过那瓶子,仍是踌躇:“……比较危险,要么……” 门适时而开,唐昭光明磊落惯了,差点把那药瓶摔在地上。孟诗禅温温柔柔地拿了唐昭手里的药瓶,轻轻挽着衣袖把药瓶随意搁在一边,接着喊住了对周遭视而不见往床榻边去的顾寒:“我可以救他了,只是,你愿意接受他变成一只……猫吗?” -------------------------------------------------- 世界奏素介么小。大家一起在街上偶遇哈哈哈哈或或 孟诗禅走到床边:“他还留着一丝执念。否则我再如何想救他,也无用。” 顾寒握着祁越的手腕,低声道:“我知道。他一直都这样,很逞强。” “我说的只是权宜之计。他的魂魄靠那一丝执念维系着,脆弱得跟暴风雨里的火苗没什么两样,因此接经脉之时,只能把他的魂魄移出体外,九命猫有灵性,且不会轻易让魂魄受损。待我接好经脉,再引他魂归,”孟诗禅道。 “抽魂很疼,”顾寒只道。 孟诗禅避开了这个字眼,可没料到顾寒竟然知道。她短暂地沉默,便又听到顾寒说:“接经脉,也很疼吧。” 医人有时候与害人的手法一般相近,接好祁越经脉的法子有用则有用,却残忍之极,剖开血肉牵引一种蛊虫,续上经脉断处,顺着那道经脉游走遍全身,才可打通,其中痛楚自不必说,大抵万蛊噬心就是如此了。 但魂魄抽出来,人只剩一具肉身,其实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哪里还能感觉到疼不疼。 “我只有这一种办法了,”孟诗禅不想多描述具体医治之法,只盯着顾寒的眼睛道。 顾寒的脸白了几分,他轻轻地抚过祁越的脸,闭眼道:“能把感觉都移到我身上么?” “我不会,”孟诗禅脸色不怎么好看,她压低声音道,“我听闻修行之路步步凶险,可你如今是修的什么道?行将入魔,你如何敢……” 顾寒帮祁越擦了擦脸,迟迟地道:“师父也说,后悔留我在此……可是,太晚了。” 孟诗禅莫名添了几分恼意,又压在了舌头底下,转回道:“再迟一些,这法子也救不了他。师父曾说出师之后不可再打扰她,眼下我违背师训,在她门口跪求三日才得此法。我到底还未至化境,若你不想他受这些痛,我能做的唯有续着他那一丝魂魄,半死不活的这样一辈子。” “对不起,孟姑娘。”想要保护的人护不住周全,连救他的时候,也要别人付出来救。顾寒嗓子有些哑,“若有需要,我什么都可以帮你做。请你救他……” “别人说回报,至少要说一声不违背道义原则,你……”孟诗禅受不了顾寒罕见的低声下气,看伸手不可揽的明月落入尘埃,本是一件能让人兴奋的事。孟诗禅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却又因为倾心过,便成了不幸。 她叹气:“你先帮我看看他手上的伤口愈合了没。” 顾寒刚低头,孟诗禅面不改色地一掌切上顾寒后颈劈晕了他。顾寒无意识地靠在孟诗禅肩膀上,孟诗禅伸臂拿过那小小的药瓶,捏着顾寒的下巴把药汁灌了进去。 “……孟姑娘好身手,”去而复返的唐昭咋舌,蹦出一句夸赞。 “过奖,”孟诗禅谦虚有礼地道,“送他回去吧,顺道帮我把门封上,这几日谁也不能进来。” “好,我帮孟姑娘护法,”唐昭应声。 孟诗禅抱出一只还没睁开眼的猫,那猫小小的一团,窝在她手心里,颤着嗓子细细地叫了一声,轻轻挠在心里,让人心生爱怜。 孟诗禅摸了摸它的耳朵,本来想小声哄几句,但看见祁越,又哄不出口了。 “以后乖一点,别被传染了口是心非的小脾气,嗯?”孟诗禅挠了挠小猫的下巴,坐在了床榻边。 药下太多对身体不好,因此孟诗禅的药也就够顾寒昏睡上一日,但修道之人修为在身,至少能化解一些,不过大半日的光景,顾寒便醒了。 他撑着床榻起身,忽然想起来最后醒着时是在做什么。他走得太 分卷阅读109 急下台子差点被绊倒,刚走到那棵银杏树下,便看见站在前方背对着他长裙委地的孟诗禅。 孟诗禅转过头来,衣袖裙袂扬起又落下。她怀里的小猫露出小小的脑袋,仍然没睁眼,两只爪子搭在孟诗禅胳膊上。 “别去,”孟诗禅喊住顾寒,“他的魂魄在这里了。” 顾寒背对着孟诗禅,慢慢地转过身来。那只小猫实在太小了,还不如人的一只手掌大。 “本来我该留它在那间屋子里一起照看,但……你也许想看见他,”孟诗禅小心地把那只小猫给顾寒,“这只猫不足满月,瞧着羸弱,确是九命猫,便是摔了也没事,你别……”说至此又觉得多余,她害怕顾寒再因这猫魔障更重,但她说不说好像都无济于事,“我去盯着接脉的事。” “孟姑娘费心,”顾寒抱着那只猫,却还没看它一眼,对孟诗禅稍稍倾身。 “可能会有些久,放心交给我,”孟诗禅道。 顾寒点头。 孟诗禅走进对面的屋子,合上了门。 顾寒独自站了好一会儿,才低头去看怀里的小猫。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猫的头顶,小猫顺着他的手,蹭了蹭脑袋。小猫的身子又轻又暖,连里面的骨骼都是轻轻的。顾寒把它捧在手心里,小猫站起来又歪倒成毛绒绒的一团。 顾寒的心狠狠地跳动着,张了口,像过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轻声道:“……阿越。” 小猫不知道是在叫它,只往顾寒手心里拱。 “你师姐说,你小时候很喜欢这个,”顾寒拿出一支风车,那风车迎着风呼啦啦转起来,他坐在树下,凝神看着那看不清颜色的风车,“可是,我都不知道。” 小猫在顾寒怀里扒着他的衣襟,来回撕扯,只是没什么力气。那条坠子的绳子被扯出来,顾寒捏着那颗坠子,小猫爪子扒拉着,扒到他手上,又抱住了那颗坠子。 它歪着脑袋,忽然安静地一动不动了,张了张嘴巴:“……喵。” 顾寒屏住了呼吸,闭眼低头亲了亲小猫的额头。 接着便看见小猫张嘴一口咬上了那坠子,想是咬不动,又生气委屈:“喵……” 原来不是……心从高处一下落了地,顾寒深吸了口气,把那颗坠子握在了手心里。 没到半天,桑落落就知道了师弟一朝上猫身的事,她盯着那猫看了一个时辰,看得热泪盈眶。小猫还没睁开眼睛,自然没法跟她对视,只窝在顾寒怀里睡觉,不时地抖一抖耳朵。没过一会儿,小猫又开始不停地叫唤,咬着顾寒的衣襟,晃着脑袋半天也咬不破,便要蹬着腿往地上蹦。 “它是不是饿了?”桑落落无师自通。 这么小的猫,也不能吃对它来说有些硬的饭食。桑落落想了想,去煮了个鸡蛋回来,把蛋黄用水拌了,拿了个茶杯热情招呼:“快来吃呀,小师弟。” 顾寒一时还无法接受桑落落对着一只猫吆喝祁越,有一会儿没把猫放下来。桑落落直接拿着那茶杯就到了小猫嘴边,一边轻轻摸它的耳朵。 小猫伸长了脖子,呼噜呼噜把茶杯舔得干净,用爪子胡乱地抹了一下嘴巴,扭头把脑袋拱在顾寒臂弯里蹭了几下,满意地把黏糊的蛋黄沫子尽数蹭到顾寒纤尘不染的衣袖上,窝起来不动了。 “……”桑落落惊讶不已,暗想祁越是个人的时候都未必有这么大胆子,实在是仗势欺人了。她嘴上只道:“又睡了啊?” 虽说附身在了一只猫身上,可这猫的神智显然还不是祁越的。它爱吃爱睡,喜欢被人摸脑袋,是一只猫的样子,可怎么都看不出脾性像祁越。 睁眼后比以前更好动,它在顾寒屋子里蹿来蹿去,能爬的高处全爬了。顾寒只起身倒了杯茶水,转身便不见小猫的影子,最后在书架顶端看到了它。它看到顾寒,叫了几声,怯怯地走到边缘,低下脑袋往下看了看,又往后退了退。 顾寒在底下胆战心惊,生怕它摔到地上。哪怕孟诗禅说摔了无事,他也不敢冒半分险。 “喵……”小猫踩到边缘,甩了甩尾巴。 “下来,”顾寒伸出双臂,轻轻地哄道。 小猫打了个哈欠,卧下闭了眼睛。顾寒看它睡了,便拖过凳子,准备把它抱下来。刚要碰到绒毛,小猫抖了抖耳朵又醒了,它受惊了似的,转身就跑,从顾寒探不到的那一边失足跌了下去。 “阿越!”顾寒来不及捞住,被凳子绊倒膝盖磕到了地上。小猫落地打了个滚,从墙边绕过来,顾寒跪在地上,双手拢住它抱到了怀里。 “喵……”小猫察觉不到方才谁的撕心裂肺,只舔了舔爪子。 小猫身量渐渐长大,脾气也大起来,来回乱跑。顾寒把屋子里对猫来说算高的物件都撤去了。他把门关上,小猫便用爪子挠门,在门口郁闷地一声声叫唤。顾寒不忍心,又抱着它出去,刚出门小猫就要往地上蹦。一蹦出去,指不定要跑到哪里。顾寒轻柔地圈着它的身子,力道又不允许它挣脱。 “喵!”小猫蹬着腿,脑袋往外使劲探。 “别跑,好吗?”顾寒轻轻地摸小猫的脑袋安慰它。一开始还有效,之后小猫就拼命蹬着爪子,只想挣开这个怀抱。 “不要跑了,你不想跟我呆在一起吗?也许你会遇到什么危险,我真的……”顾寒话音带着请求,动作更加轻缓。 小猫自顾自挣扎着,挣扎过头炸开了毛,尾巴直直竖着,软软的爪子也变得锋利,把顾寒手上挠出了几道细细的血痕。 尖利的疼痛一下子钻到心里,顾寒猝不及防手一松,小猫极快地跑出去,没跑多远,便停下来好奇地扒拉地上的石子,玩了一会儿,又爬到了花木上。 顾寒跟过去,守在井边,怕它不小心掉进去。 小猫自己乱爬着,没一会儿卧在花木的一根枝条上眯眼睡着了。顾寒等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过去把它抱在怀里。小猫动了动身子,发出咕噜的声音,接着舒服地睡了。 顾寒轻轻摸着小猫脖子上的绒毛,未褪去血色的眼底胶着浓稠的哀伤。 桑落落很喜欢这种柔软的小动物,但对它存了期望,更想在小猫身上看见祁越。从小猫抱出来已经大半月过去,桑落落拿着祁越从前的物件逗它,小猫却没露出多大兴趣。 它盯着越昼剑瞅一会儿,用爪子踩了踩剑柄,就不耐烦地走开了。 “剑拿在手里久了,可能觉得没意思……哈哈,”桑落落干笑着。她冥思苦想,眼睛一亮,拿出来一叠纸,全是祁越以前抄的门规。 “看看,认得么?”桑落落把纸在猫面前晃。 小猫蹲在地上,脑袋跟着桑落落的动作来回转,伸出爪子要摸,桑落落见它有反应,便愈发逗起它来。小猫追逐了一会儿,见这个人只是在拿 分卷阅读110 它寻开心,便卷了卷尾巴,意兴阑珊地走开。 “它还比较小……”桑落落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在跟谁解释。 顾寒在一旁看着,自始至终都没说什么。他看着近在咫尺却不能进去的那间屋子,掐着手心压下去心里的冲动。 祁越的魂魄,真的在这只猫身上吗? 为什么,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山下不知是什么季节,山上偶有雷雨,是避不过的。顾寒在灯下抄完了一卷清心经,刚要搁笔,一阵凉风把书页掀了起来。顾寒把书页压下,突然僵住了身子。他抬头望去——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淅淅沥沥的雨声清晰不已,屋中四周没了小猫的身影。 “……”顾寒喉咙里像被放了一块红炭,他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被大雨浇得寒意彻骨。 夜空时不时被电闪劈得雪亮,映照着顾寒血红的眼瞳。他在初霁院中不放过每一寸土地,把井台里的水桶捞上来,一桶一桶地往上打水又倒掉,倒到一半,顾寒扶着井沿,直接跃下了井中。井水被搅得晃荡起来,但好在底下无所收获。 外面那么大,会去哪里呢? 顾寒像陷入了某种执迷中,他心里只有找回猫那一个念头。初霁院的门砰然撞到墙上,顾寒大口喘息着,停顿一瞬,朝后山禁地冲了过去。 大石上的朱砂字体在闪电下格外震慑,栈桥往云气下滴着水,被风吹得晃晃悠悠。 “喵……”小猫全身的绒毛都贴在身上,它站在禁地的石门前,久久地盯着那紧闭的门缝。雨夜与轰鸣的雷声不知唤醒了什么,还有一些嘈杂的窃窃私语,叫它追寻召唤似地跑了出来。 小猫用爪子擦胡子上的水珠,站了一会儿,转身向着来路。 像有一把剑破空而来,刺到眉心…… “喵!”小猫的身体狠狠地战栗了下,栈桥上云气迷蒙,雨幕茫茫,并没有什么剑。 它往后退着,尾巴又碰到了石门,便扭身对着石门,伸出爪子搭上了门缝:“喵……” 门似乎在迎合着它,要缓缓开启。 “阿越!”顾寒一剑钉在石门上,阻挡了门继续开启。 “喵……”小猫似懂非懂地窝在顾寒的怀里,用爪子扒了扒水珠,打了个喷嚏。顾寒抱着它的手在颤抖,小猫丝毫不觉,只怕冷地往顾寒怀里钻了钻。 顾寒把屋子的门窗下了层层禁制,又用桌椅顶住,做完这些仍觉得不够。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再怎么样,这只小猫才不会再跑出去。 他吹了烛火,抱着小猫坐在床榻边,一动不动地盯着黑暗中。小猫淋了雨,往顾寒怀里钻得深了些,乖乖地睡了。 心惊大恸时,神思不稳,常常也使得意识更为混乱。顾寒像泥塑一样坐在床边,小猫咕噜一声都能让他心揪起来。胡思乱想的念头渐渐在脑海中重复,让他不甚清醒地要信以为真。 他抱着那只猫去找孟诗禅,孟诗禅告诉他,祁越的魂魄不在猫身上,其实早就散了…… 顾寒猛然惊神,慌乱地找本来趴在怀里的小猫,手不小心按住了小猫的尾巴。 小猫尖叫一声跳起来,爪子深深地在他胳膊上留下了几道血印,接着跳下床榻在黑暗中不知跑去哪里。 “阿越!”顾寒几近崩溃,头剧痛难忍,还没站起身便跌在地上。 阿越……那不是阿越,要不然,怎么暖不热它的心,怎么留不住要抛弃你而去? 孟诗禅撑着额头小憩。一旁祁越安静地躺着,皮肤下时不时显出赤豆大小的凸起,那是游走在他血肉里的蛊虫。烛火映照在他脸上,看上去柔和了许多。 冷风骤然灌进来,烛火忽闪了几下。孟诗禅被门响惊醒,她起身看向来人:“……怎么来了?我不是说不要来看么,没事的,你……” 顾寒浑身被雨淋得透湿,嘴唇显出某种青色,那不详的眼瞳让孟诗禅霎时捂住了嘴。他步履蹒跚地扑到床榻边,死死地看着祁越。 “顾寒!”孟诗禅一时没了底,顾寒若是心魔发作,她拦不住他。她厉声道,“你疯了吗?!我说……” 顾寒目光涣散,手指骨节泛白地抓住了孟诗禅,声音颤抖:“我把命给你……你把他的命换回来……好不好……” 孟诗禅咬牙抱住了人事不省的顾寒。 祁越的侧脸在跳跃的烛火中依然了无生息。 “喵……”孟诗禅进去时,小猫蹲在桌子上看她,脑袋随着她的走动转过去。孟诗禅把顾寒湿透的外衣脱下,草草帮他擦了擦脸,又给他盖上被子,带上了门。 烛火亮着,雷声却一声比一声吵,小猫耳朵抖了几下,不安地在地上转了几圈,一声声地叫唤。躺在床上的人却不管它,没有像以前那样把它抱在怀里哄。 雷雨让一些碎片的意识从小小的猫脑袋里闪过,它难受地尖叫了几声,疯狂地在屋子里蹿了几圈,终于安生下来,最后跳上床榻,停在了顾寒脸侧。 他睡着了,下雨的时候他可以睡着了么? “喵……”小猫抖着嗓子叫了声。 它看见那个人的眼角慢慢流出一道水痕,划进了鬓角里。 小猫伸出爪子,碰了碰那道水痕,哀哀地叫了一声:“……喵……” 为什么你这么难过呢? 它放下爪子,把脸凑过去,小小的舌头轻轻地舔了舔那道水痕,竭尽所能地依偎在了他脸侧。 顾寒昏迷到第二天中午还没醒过来,光透过窗户覆到他脸上,清寒的眉目被光描摹得泛出恍惚难以接近的感觉。小猫有些着迷地盯着那张脸,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它打了个哈欠,又站起来,凑近顾寒的脸歪头接着盯:“喵?” 它伸出爪子碰了碰顾寒的脸颊,见顾寒没醒过来,胆子愈发大地舔了舔顾寒的脸。小猫做完这举动,自己高兴起来,一下子跳下床在屋子里蹿了三圈,最后又跳上床蹲在原来的地方,蹭着顾寒的脖子。顾寒依然没什么反应,小猫抬起脑袋,得寸进尺地盯住了顾寒的嘴唇,顾寒的嘴唇生得薄,唇角边缘弧线有些凉薄的意味。 “喵……”小猫凑近,打算伸出小舌头做些不太光明的事。它还没张开嘴巴,屋门突然开了,接着进来一个穿紫色裙裳的女子。 祁越的意识虽有了,但在一只猫身上,神智却不开明。它本来迅速地蹲在一旁做无辜状,但看见孟诗禅进来,立即站起来气势汹汹地叫了一声:“喵!” 孟诗禅探了探顾寒的脉搏,脸色稍好了一些,看见小猫在一边,便要去抱它。 小猫立即躲开,却又不跳下床,蹲在顾寒胸口的被子上虎视眈眈地看着孟诗禅。 孟诗禅一愣,误解了它的意思,以为它是在担心,便道:“暂时没什么事,但你若不听话一直气他,他心 分卷阅读111 魔悬于一线,真的入魔我便束手无策了。” 小猫睁圆了眼睛,又不服气:“喵!” 孟诗禅拍了拍它的脑袋:“乖乖呆着,再乱跑把你关起来。” “喵!”小猫生气地炸了毛,尾巴直直地竖起来,一副恶狠狠的样子。 孟诗禅自然不会跟一只小猫多计较,但想到还躺在一边等着她救的正主,不免有些头疼。看见孟诗禅走了,小猫才放下尾巴。它对着顾寒弱弱地叫了一声,慢慢地趴下,不自觉地睡着了。 顾寒睁开眼时,只当自己还没找到小猫,猛然坐起身。本来趴在他胸前的小猫落在被子上,打了个滚,晃了晃脑袋醒了。 顾寒顿住,伸过手去拢小猫,小猫异常乖地自己走过来,拱了拱顾寒的手心。顾寒摸着它脖子上的毛,想起它拼命挣扎要跑的样子,眼神又黯淡下来。 “喵?……”小猫看见了顾寒手背和胳膊上几道血印子,愣了一会儿,又仰起脑袋,声音从喉咙里哼出来,“……喵……” “不疼,”顾寒顺着它的绒毛。 小猫蜷着尾巴,怯怯地去舔那几道印子。痒痒麻麻的感觉从胳膊上传过来,又难受又舒服,顾寒伸手把小猫抱在怀里,又哄它:“后山很危险,以后不许去了。” “喵,”小猫这时候无所不应,缩在顾寒怀里恨不能再把自己缩小点,变成一个球。 “不然会打你的,真的打,”顾寒作势拍了拍小猫的背。 小猫眯着眼睛咕噜了几声,拿小脑袋使劲蹭顾寒的衣襟。顾寒抱着它的身子又拉远,他总觉得小猫好像变了,难道是淋雨淋得生病了? 一人一猫对视了好一会儿。“喵呜……”小猫扭开脑袋,拿爪子捂住了脸。 初霁院后的银杏树繁茂依旧,碧云天,黄叶地,难得晴天。桑落落不停地逗着窝在顾寒怀里的小猫,千方百计地想把它惹毛。但小猫眯着眼睛,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怎么突然不爱搭理人啊,喵喵喵?”桑落落拿着装了蛋黄糊的杯子递到小猫嘴边,“快来吃。” 小猫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把脑袋拱进了顾寒臂弯,不屑于吃嗟来之食。 桑落落愈发好奇,伸手把小猫强行抱过来,揪着它的耳朵,不让它睡觉:“喵喵喵?我喂过你很多吃的,你没良心,晚上不准吃东西了。” “喵!”小猫立刻抗议,蹬着爪子要离开桑落落。 “师妹,你还跟小孩子一样,”唐昭笑道,自己却也拿着那支风车去逗小猫。 居然要被一个小玩意逗,小猫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撇过脑袋使劲朝着顾寒伸爪子。 顾寒本来怕小猫不喜欢闷着,就带它出来,谁知出来后小猫只窝在他怀里,什么都不看一眼。顾寒把它放到地上,它盯着一片叶子看了一会儿,突然尖叫了一声,抱着顾寒的衣裳下摆要往上蹿。 顾寒一手抱着小猫,摸了摸它的脑袋,蹲身翻开那片叶子,一只黑乎乎的虫子正惊慌失措地钻到了叶子底下。 熟悉的场景涌上脑海,顾寒举着小猫,试探地唤:“阿越?” “喵!”小猫高兴地往他怀里扑。 从宁惜骨走后,几个人好久没有这么平静过,暂时地把禁地和那块石头的事忘在了脑后。只有小猫很不高兴,它只想在顾寒怀里睡觉,桑落落和唐昭却硬要打扰它,便怒气勃发地时不时抗议一声。 不远处的树后,有一只狐狸摇了摇尾巴,它后面有一只很小的狐狸在扑腾树叶,还有一只狐狸在跟着瞅,虽则没听见什么声音,那几只狐狸确实在说话。 “白容,你小师姐好像抱着一只小猫唉,”跟着瞅的狐狸瞅了一会儿,下了结论,“她很喜欢那只小猫。” “不许说,小猫那么丑,小师姐怎么会喜欢那只丑猫?那只丑猫肯定是赖着不想走,跟小师姐撒娇,小师姐才会抱着它的。小师姐善良美丽,一定不忍心拒绝,所以才会让那只丑猫如愿以偿。”白容自顾自地说。它刚说完,便看见那只丑猫张牙舞爪地要从他美丽善良的小师姐怀里挣脱出去。 “……”白容严肃地盯了一会儿,对身边那只顾着玩树叶的小狐狸道,“我比那只丑猫好看。” 小狐狸扒着树叶,白容不满意地挤了挤它,“花花,快说。” “不要欺负小繁花,”狐狸走出来望了望桑落落,“咦,你小师姐肚子胖胖的……你要有小小师姐了白容!” 白容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终于决定去抢一抢那只丑猫的地位,它刚要跑过去,忽然又来了一个人,打扰了它的大计。 “经脉接好了,”孟诗禅笑道,“刚好四十九日。” 小猫看见自己本尊,结结实实愣了一会儿,它跳下去,蹲在祁越的脸边瞅了好一会儿,歪着脑袋看自己的样子,又抬起脑袋冲顾寒:“喵……” 顾寒握着祁越依然冰凉的手,眼中只有还没醒过来的那个人。小猫走过去蹭顾寒的手。 “回来吧,阿越,”顾寒把脸贴在小猫脑袋上。只有这一刻如此真实,过往的悲伤都可以不算数了。 七十五、 孟诗禅没立即要把祁越的魂魄引出来,她把小猫抱给桑落落,又转身对顾寒笑道:“在此之前,还有件事想跟你说。你应该不会想让他听到。” “那我们先出去,”桑落落要离开,小猫却不依了,直着脖子叫,冲着孟诗禅竖起绒毛来。顾寒摸着小猫的脑袋,小猫又把爪子收起来了。 “晚上不给你吃饭,”桑落落恐吓道。小猫见顾寒竟没有帮它撑腰的意思,耷拉着脑袋任桑落落抱走了。 孟诗禅见屋门关上,笑意慢慢消失,她蹙着眉道:“你的心魔,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不让它消弭,迟早不可收拾。我可以帮你……” 顾寒抬头。 “我不清楚是何原因,但若你愿意,我可以从你的梦中找出解决的办法。”孟诗禅道,“心魔由心结而起,若让你陷入魔障的事烟消云散,心魔自然也不复存在。” “没用的,”顾寒神色不动,他看着祁越的眉目,声音低得有了耳语缱绻的意味,“没有那么容易。” “在你心里,他是什么?”孟诗禅迈过一步,挡住了顾寒的视线,让他不得不看着自己,“是因为你师弟。” 顾寒没说话,眉宇间却渐渐生出一股冷漠的戾气。孟诗禅一惊,心中暗惊顾寒的心魔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放缓声音道:“马上他就会醒过来,我承诺过的,一定说到做到,你师弟从头到脚跟以前一模一样,连以前的修为我也能让他留着。” “不,”顾寒绕过她,走到床榻边坐下。祁越的手腕上没了那些可怕的血孔,光洁如初。他一字一句道,“不用留着了。” 孟诗禅不解,又道:“你该问问他愿不愿 分卷阅读112 意。你师弟看起来不像是甘于平庸的人。” “阿越很要强,”顾寒想起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的那个孩子,神情柔和下来,“他总想把事情都做了,什么时候都站在最前面。他不会愿意的,但是我不想让他再有冒险出头的理由。” 修为高一些并没帮祁越什么忙,反而一直在害他。 “如果修为很低,”孟诗禅明白过来,神色实在不好看,“自然不能帮你做什么了。我以为你眼中只容得进出众之人,你不在乎他甚至会变成你的累赘吗?” “不会是累赘。况且……”顾寒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若有万一,只要祁越没有事就好。 “至少让他选择。我可以配一种药,等他醒来,若你觉得有必要,就给他喝。但你的心魔总要压制一下,否则这个态势,我恐怕你做不了什么有用的事,最多一个月,便会彻底入魔,”孟诗禅不客气地道。 “先答应,我再救他,”孟诗禅见顾寒没说话,抛了条件。她心里多少有些没底,但表面仍稳当。 “好,”顾寒应了,却又道,“引他魂魄归来,我也可以吧。” 孟诗禅终于有了脾气,她冷笑道:“寻常人问我求医,哪有白医的道理。可眼下我不仅巴巴地留在这里给人医命,还要担心别人不肯被救。顾公子好生自私。” 顾寒愣住,又完全不知该说什么话,颇有些狼狈,眉宇间那层冷漠倒是雪融了。 孟诗禅手心里摊出一个小瓶子,正是她给顾寒灌过的那一瓶。她也不遮掩,放到顾寒眼前,意思很清楚,先喝了。 顾寒微微皱了眉。 “压制心魔的过程中你自然会抵抗,我修为不高,对抗不了,”孟诗禅挑眉,“你以为我是担心你挨疼么?” 顾寒只能接过。 祁越醒来的时候是一个月夜,明月旷照着大地,一如多年前他刚来万山峰的那个夜晚。他动了动许久没活动过的胳膊,撑着床榻起来,整个人都不太灵光。 “醒了,”孟诗禅在弄药草,弄得整间屋子都是苦涩的药味。 祁越打了个喷嚏,他下了床榻,腿脚却是软的,只能扶着桌子。祁越清了清嗓子,连张嘴说话都觉得陌生:“……多久了?” “找医治你的法子找了一个月,等你经脉接好等了四十九日,再等你醒来,又用了九日,”孟诗禅见祁越盯着她手中的药材,笑道,“这不是你的,不过之后有你的。” “……”祁越到桌子边灌了几口水,杯子停在口边,“师兄呢?” 孟诗禅顿住动作,感觉万山峰的一个个都有些缺乏感恩之心,被救了命的人醒过来,头一个不是道谢,居然是先问他师兄。孟诗禅自然也知道顾寒这小师弟对她有些排斥,当下心中一动,便道:“你本来是没救了的,但……” 祁越不敢相信地看着孟诗禅。 “从鬼门关抢人,当然得付出代价,”孟诗禅把话说得晦暗不明,“你这么聪明,我不说也明白了吧。” 祁越的脸煞白,杯子被他没意识地摔在地上。 “当然是耗费了我多年好不容易积攒的药材,又顶着狗血淋头的骂去找我师父,才把你的小命拉回来,你师兄……守得心力交瘁,累得睡了好几天,眼下还没醒,”孟诗禅赶忙打住,心道果然一个个都惹不起,搞不好这一个再弄出心魔来,顾寒怕是要找她拼命。 祁越盯着她,脸色没继续白下去,他夺门而出,气喘吁吁地推开了顾寒房间的门。一眼看见顾寒,才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 顾寒的手腕不凉,祁越放下心来。躺得太久了,他走这几步便觉得累。 “喵……”祁越低头,一只小猫正在他脚边打转。他低头揉了揉小猫的脑袋,把它抱起来,坐在顾寒身边。身体到底还没完全恢复,祁越在顾寒床边犯困,趴着趴着睡了过去。 顾寒能睡好几天全靠孟诗禅的那瓶药,他昏迷得彻底,因此也无梦,安宁地休息了几日,药性渐消。 孟诗禅端着药进屋子时,便笑了:“有心有灵犀这一说么,他刚来,你就醒了?” 顾寒露出一点稀薄的笑。 “这是你要的药,”孟诗禅端着一碗药汤走过来,示意祁越,“要趁热还是如何,全凭你。” 顾寒避开祁越下了床,他蹲身轻轻拍了拍祁越的肩膀:“阿越。” “嗯……”祁越迷迷瞪瞪地抬起头,愣怔一会儿,立时清醒过来,“……我好了。”他说话有点颤抖。 “我知道,还要彻底养好,把药喝了,”顾寒垂眼看着冒出袅袅白烟的药汤。 顾寒的反应过于冷静,其余的话一句不说便要他喝药,祁越心中腹诽。他接过去,没碰到嘴边,又被那苦味冲得皱了眉,“好苦,等凉一点。” “凉了会更苦,”顾寒没一点松动。 “好吧,”祁越争取无用,只能低头捏着鼻子把那碗药灌进了嘴里。 孟诗禅叹了口气。 祁越拎着越昼剑,还能使唤动它,心里庆幸不已。他清楚孟诗禅费了不少心力,也注意到顾寒眼中的血色消失不见了。祁越松神归松神,又要确认后才安心,便去问孟诗禅,顺道在心里酝酿道一声谢。 哪知孟诗禅搁下写药方的笔,嘴角一抹娴静的笑,出言便道:“你要真有心思,他也不会走到这地步。我能帮他压制一次,第二次呢?” 祁越碍于她救了自己,不好多说,便只不言语。 孟诗禅不打算让祁越感激自己,并且知道她跟祁越之间那点莫名其妙的排斥感也无法消失。祁越看她不顺眼,她也不见得多想看见祁越,但终究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她折起药方,起身道:“有大修为的人,比起得道,更常见的是如流星坠亡。因为没有敬畏之心,……与后顾之忧。敬畏之心我不敢妄言,但祁公子,一定没有后顾之忧吧。” 话中的讽刺祁越听出来了,无非是说他不懂事,只顾着犯险,没想过与他有关的人。祁越咬了咬舌尖,也笑道:“我还知一种,便是妄自好揣摩他人,但这不过是街上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爱做的事罢了。” 祁越理亏,平时他定然不会跟一个女子过意不去,但眼下实在不想忍气吞声。 孟诗禅一点都不恼,笑意盈盈道:“我待会儿去向你师兄辞行,顺道告诉他,我劳心劳力救回来的人,说他救命恩人是个算命先生。” “……长青谷的少主,原来也好做这样嚼舌根的事,”祁越没料到孟诗禅居然内里也是个无赖,她要真的对顾寒这样说,自己一定倒霉。 孟诗禅点了点头:“不错。我这就去了。” 两个人像幼稚孩童一样斗嘴,有些滑稽,但偏偏谁都不觉得。 “你那时不清醒,我便没真的给你那药。半点修为都没有终究过 分卷阅读113 分,他会恨你的,压一压也就罢了,”孟诗禅拿着那纸药方,顺道与顾寒告辞,“我没什么能力自保,不想多一个不好招惹的仇家。” 顾寒接过药方,问道:“还有几日?” 孟诗禅停住,她想说点劝告出来,又没说:“百日。你……好自为之。” 断过一回经脉,使剑的时候到底不如以前顺手,祁越练得勤了,反而愈发力不从心。他心里不舒服,也没表现出来,只记起自己书架底下压着本万山峰入门通气的书册。祁越找着了那本册子,接着还看见了一张蒙了尘的琴。 祁越蹲得脚麻,才慢慢地把那琴抱起来放到桌上。被生生穿透手腕的痛楚在他看到那些细细的琴弦时,就死而复生,他忍住心底的抗拒与疼痛在脑海里留下的痕迹,才没把那张琴扔出去。 也许抗拒的不是疼痛,而是差点生死相隔的绝望。 手上的伤痕已经没有了,孟诗禅的医术确实值得称赞。但祁越手指碰到一根暗哑的琴弦,就像被毒蛇咬到那样缩了回来。被碰到的琴弦荡出嘲哳的响音,把细小的灰尘弹开,祁越捂着鼻子,一把抓住了那些琴弦。 他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叫嚣着要远离那些细细的东西甚至彻底毁掉。慕云思说的那首曲子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顾寒端着药汤进来,祁越正脸色煞白地盯着那张琴。 顾寒顿了下,垂眼在琥珀色泽的药汤中看到门外天光树木的倒影。他抬起头时,眼中情绪已经了无痕迹。“把药喝了,”顾寒把药碗递给祁越。 那药实在是苦得不像话,祁越接过,心里先发了憷。他争取道:“其实已经没事了,这个药隔几天再喝也没关系吧?” 顾寒在桌旁坐下来,移过那张琴,淡淡地道:“熬了很多,不想喝这一碗,便再换一碗。” 祁越只能默不作声地把碗凑到唇边,先尝了尝,打算慢慢磨。 “你还记得这琴,”顾寒注意力放在了琴上,祁越又松了口气,眼神往后瞄砚台,想了想有没有可能倒进去。 “拿来练习的,总不能……怕一根琴弦,”祁越把药碗放在身后,准备“不小心”洒掉一些。他精力放在别处,太想转移顾寒注意,便不小心说得多了些:“寻常的琴弦不会从手上穿过去,只是身体自己作怪……” “从哪里穿过去?”顾寒目光陡然锋利。 “好烫!”祁越不洒也得洒,好在是洒了不少。 顾寒把祁越受的伤记得清清楚楚,祁越不用多说,顾寒也瞬间明白过来那些血孔是什么,心口像被火焰燎过,血液里有什么冲撞起来。他抓着桌子边缘,心魔的封禁发挥着作用,又让他慢慢平静下来。 “不用喝了,”顾寒拿过药碗,起身走出去,“我再盛一碗来。” “……师兄,”祁越一口气噎在嗓子眼。他只能坐在原地,等着顾寒把那碗药拿来,再一口一口地喝下去,简直是等待被处刑的囚犯,偏生不能逃走。 等到顾寒再来,祁越认命地端起药碗,刚要英勇就义,听到门口桑落落喊了声:“师兄,三师叔找你。” 祁越立马迎着顾寒的眼神喝了一口表态。顾寒没法盯着祁越喝完,只能先跟桑落落离开。祁越光明磊落地蹲在院中,心里把吕英赞美了一番,手上将药汤倒进了花木根里。 吕英要与顾寒一起下山。祁越还没张嘴,顾寒便对唐昭道:“你们注意些禁地的事。若是阿越出了山门,我回来之后告诉我,半步也算。” 唐昭点头应下。 祁越:“……” 他抱着那只小猫,握着它的爪子颓废地冲着顾寒的背影挥舞。猫被晃得脑袋晕,一时忘了反抗。 “师兄,”祁越抱着猫往唐昭身边磨蹭,“刚才大师兄说的,你不会往心里去的吧?” “不会的,”唐昭笑道。 祁越大喜。 “我已经嘱咐给看门的道童了,”唐昭仍面目温润。 顾寒下山时日不短,这段时间祁越不用被迫喝味似黄连的药汤,甚至觉得练剑都变得畅快不少。桑落落不时下山探听的消息,也终于有了回应。 草木萧萧,百川的人锲而不舍,在南乡围截到了何少兴。韦涧率着一众弟子在南乡翻找,何少兴势力单薄地在南乡躲避。本可以来一出瓮中捉鳖,但瓮有些大,不得不耗费些功夫。 桑落落遮着面纱,用了障眼法把已经非常显眼的肚子掩饰了,外人绝看不出她有孕在身。她平常总是大大咧咧的,连自己也没想到一件仇事能记这么久。也许是伤情伤过头,要找些别的来转移注意,又或者根本是愧疚未消。 如果那时候一收到祁越传信的那只木鸟,就去救他,事情根本与如今是两个样子。柳千怀说祁越身手了得不必担心,她恼怒不已,细细追究,自己不也是那个想法么,觉得祁越本事厉害,便可以先不管他。 到底有了一个小生命,桑落落不想太与何少兴拼命,但一定要捅他几剑,至少让何少兴死也要有她的份。 世间事多半是找寻不得,又躲避不及。桑落落两眼只看路,到了南乡还没见着何少兴的影子,先见到了柳千怀。他身旁站着辛梦琪,桑落落的心狠狠一抽,掩了掩面纱疾步进了一旁的山林。 “你在看什么?”辛梦琪见柳千怀盯着一个匆匆过去的女子背影,好奇道。 “没……没什么,”柳千怀勉强笑了笑,跟着百川的人走了一会儿,辛梦琪与他说笑,柳千怀只跟着敷衍几句,连辛梦琪也看出来他心不在焉。 “她是……”辛梦琪望了眼桑落落离开的方向,“是以前认识的人么?” “……算是吧,”柳千怀含糊其辞地道。 桑落落没有孤身深入,百川的人进树林以后,她远远地跟在了后面。他们走走停停,桑落落跟着停下,在周边走了走,刚要再跟回去,迎面撞见了柳千怀与辛梦琪。 “诶,师兄,这位姑娘是你认识的人,”辛梦琪这一嗓子出来,桑落落暗自磨了磨牙,反而放开了紧缩的心。 “……落落,”柳千怀吞吞吐吐地打了个招呼。 “幸会,”桑落落径直要与两人擦身而过。 柳千怀急道:“等等……”桑落落抬眼,柳千怀与辛梦琪道:“师妹,你先去前方等一等我,我与这位……有些话说。” 辛梦琪点头,竟没说什么便往前去了。桑落落见辛梦琪没露一点疑色,心中冷笑,撇开柳千怀不言,连她见到辛梦琪尚不能无波无澜,柳千怀这位师妹倒是好心怀。 桑落落面无表情地站着,也不催促柳千怀。柳千怀见辛梦琪走远了,才嗫嚅几下,开了口:“落落……没想到在这里能看到你,这里有很多魔修,你来这里有事吗?” “我想去 分卷阅读114 哪便去哪,没事就不能来么,”桑落落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柳千怀连忙摆手,相衬之下显得脾气格外好,“……落落,你……孩子呢?” 山风吹得头脑清醒,桑落落顿了顿:“掉了。” “怎么会?落落……”柳千怀惊慌起来。 “怎么不会,我摔了一跤,孩子没了,就是这样,”桑落落一字一句道。 柳千怀急道:“我知道你恨我,但孩子是无辜的,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 桑落落银牙咬碎,摘下面纱,咧出一个笑来:“我恨你做什么。孩子是我的,你又这么急做什么?” 柳千怀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声道:“你恨我我也理解。我见你跟了我们一路……不管怎么样,都是我的错,你若有怨言,尽管朝我来便是……不要迁怒梦琪师妹,她也不是有意的……你也爱惜自己,不要做想不开的事。” 百般愤怒涌上心头,桑落落攥着拳头,她气得身体直发抖,抬手一耳光扇了过去:“少自作多情!我跟一条狗都不会跟着你。” 柳千怀不知是不是措手不及,没躲闪,他捂着脸,反而叹了一口气:“我先走了。落落,你……多冷静。” 桑落落立在原地,愤怒瞬间被涌上眼眶的泪水冲了下去。她怎么都忍不住掉眼泪,踉踉跄跄扶着树干往前走,视野被泪水模糊得一塌糊涂。她没为什么寝食难安过,小时候有宁惜骨在,惯得她想疯就疯,养不深心思。后来宁惜骨走了,还有顾寒在,有些事担忧归担忧,但终究还有人顶着。 师兄们都护着她一个女孩子,连不把别人放眼里的祁越也让着她。她在门派里伶牙俐齿,但真正到了该伶牙俐齿的时候,反而窝囊得说不出来。到了外头,她倾了心思的人,又是让她最伤心的人。桑落落从小到大受的委屈,尽数栽在了一个柳千怀身上。 泪水流得不听话,桑落落被噎得嗓子肿痛。放声大哭太丢人,太没出息了,桑落落在心里狠骂自己,不辨方向地与柳千怀相反的方向走去。 转过一个斜坡,前头枯草摇晃了下,桑落落止步,抹了抹脸,把面纱戴上,她刚要往前走,蓦然察觉到了魔修的气息。桑落落抓紧了树干,尽量收敛自己的气息,侧了脸望去,果然看见几个魔修。 这时她对面的一蓬灌木后忽钻出两个人,那两人皆是百川的打扮,其中一人打了个手势,往天上放出了炸响的信号。 “谁?!”那几个魔修大喝。 “你们跑不了了,”这两个百川弟子毫不畏惧,从灌木丛中跳了出去。 桑落落在树后掩了掩身形。 “你们是狗吗?咬着不放,”何少兴恶毒地笑,抱琴在魔修中现出了身形。 桑落落只注意着何少兴,猝不及防转头时,百川的人已赶来了。她目光漠然地忽略过了柳千怀与辛梦琪。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韦涧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了上去,百川弟子迅速地把何少兴及那几个魔修围在了中间。 “又是你这个老不死的,急着想跟你那短命鬼儿子团聚?”何少兴横琴,轻蔑地道。 “还我儿命来!”韦涧怒吼。 柳千怀要上前,又停下拉住辛梦琪:“师妹,你别去犯险了,留在后面。” 桑落落看着,便想起在豫章除魔那一次,她也拉着柳千怀,生怕以他的本事会受伤。当时自己说什么来着,桑落落想,好像是说反正有师兄他们在。桑落落,你真是个白眼狼啊。 “你小心,”辛梦琪殷切叮嘱。 “你去旁边……”柳千怀看了桑落落一眼,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在这边,保护好自己。” “嗯,”辛梦琪应下。 何少兴双拳难敌四手,渐渐露出败势。桑落落在树后密切地看着,何少兴不算什么好人,她也不用讲什么道义,单打独斗她未必斗得过何少兴,但眼下机会来了,她当然要把祁越的仇讨回来。 桑落落握了剑,刚要上前,背后响起辛梦琪的声音:“这位姑娘,听说你以前与师兄有过一些往事?” “没有,”桑落落扭头,“恕不奉陪。” “我听说你还有了孩子,”辛梦琪声音轻柔,一句话把桑落落钉在了原地,“但瞧你的样子,孩子是没有了么?” “关你什么事?”桑落落听明白了话中的不怀好意。 “……你别怪师兄,师兄遵守教养惯了。但你也很可怜……姑娘家就该爱护自己啊,唉,我也很心疼你……”辛梦琪蹙眉道。 桑落落没来得及说什么,辛梦琪便脸色骤然惊恐,柳千怀的一声“小心!”还在耳边响着,桑落落被辛梦琪一把推了出去。 乐声破空而来,桑落落不及挥剑阻拦,一道狠厉的魔息像利刃一样穿过了她的身体。何少兴朝这个缺口逃跑,桑落落有些迟地一剑出去,刺中了何少兴。 周围吵嚷起来,何少兴身形缓滞,被打倒在地。 桑落落拄着剑冷汗淋漓地弯腰,我给小师弟报仇了吧,她想。 “落落!”柳千怀冲到桑落落身边扶住她,辛梦琪也围在她身边啜泣:“我害怕……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桑落落大口喘着气,她一把推开柳千怀:“……滚!” 腹中忽然一阵阵钝疼,桑落落捂着肚子,胡乱挥剑赶开了要上前的柳千怀和辛梦琪。 不能有事,孩子……桑落落使劲把全身的修为都集中在腹部。再走路是不行了,可她从来没试过御剑。 桑落落忍痛靠着一棵树,咬牙匀出一点修为念着口诀,那剑竟没辜负她,颤颤巍巍地浮起来了。 山脚下,一户人家的门打开,一个少妇站在门口:“阿鸿,靖郎,快些啊!” “来了,”一个垂髫孩童跑出来,不多时一个男子也出来,转身把门上了锁。少妇抱起那孩子,那男子又把孩子抱下来:“阿月,他会自己走路,你别惯着他。” 小男孩朝他爹做了个鬼脸,又一蹦一跳地走在两人前面,忽然停住道:“娘,今天能见到那两个会飞的哥哥了吗?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啊?” “不知道呢,”叫阿月的少妇拉着小男孩的手,她心里又暗叹,当时只匆匆一面,后来竟是没再见过了,想来那些人既会御剑,既然不会常常走路,哪里会见到呢。 她的孩子也已经会说话走路了。她给孩子取名叫遇鸿,去街头见得的算命先生,倒说是个好名字,孩子姓“林”,林中遇惊鸿,“大吉大利之象啊,”算命先生眯着小眼睛摇头晃脑。 “我也想飞,”小男孩仰头道。 林靖笑起来,他刚要提醒小男孩先好好走路,眼睛一突,看见了前面路边地上一个白色的人影。 “姑娘,醒醒,”阿月赶上前,把那白衣的女子扶起来, 分卷阅读115 她见这衣着打扮,一眼便认出来了,“靖郎,这位姑娘好像跟那两位公子是一个地方的……” 桑落落催动了剑,没行多远便腹疼如绞,再醒过来时,一个人正焦急地喊她:“……姑娘,你孩子……你忍着点……” 孩子,桑落落挣扎要起身,又无力地躺下。她还没来得及道谢,一股突如其来的疼痛从腹中传来,桑落落慌张地攥住了旁边人的手:“……孩子怎么了……” “应当是要生了,你别怕……”阿月对林靖道,“靖郎,你快去请大夫来。” “大夫有些远,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帮她接生吧,上次……”林靖点头,又嘱咐道。 桑落落冷汗出得像在水里泡过一样, 半是清醒半是昏沉,身上的伤和肚子里的孩子齐齐在撕裂着她的身体,早睁不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于混沌中听到一句辨不清男女的声音:“……很多血……你们……” 桑落落伸手,死死地抓住谁的胳膊:“……不用管我……要留住……孩子……” 赶了一头汗的大夫抹了把脸,一声婴儿的啼哭终于响起,几人重重地舒了口气。桑落落勉强睁开眼睛,阿月把裹起来的婴儿抱到她面前。 小孩皱巴巴的,连五官都看不清楚,桑落落又想哭又想笑:“怎么……真丑……”她想伸手抱抱那个孩子,还没抬手就落了下去。 “姑娘!”阿月惊叫。 “唉……”大夫摇了摇头,对着夫妻俩摆了摆手。 夜晚的烛火在泥墙上晃,小孩哇哇地啼哭,阿月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在屋子里来回走,不停地轻轻晃着,又小声哄。 “娘,那个姐姐怎么一直在睡呀?”林遇鸿拉了拉阿月的衣袖,指着床上已经一天一夜没动过的桑落落。 “睡觉去哈,”阿月揉了揉小男孩的脑袋,看着他出了这屋子,才转身忧心忡忡地对林靖道:“靖郎,你看这怎么办呢,我瞧着……是不成了……” 林靖叹了口气:“明天我去打听下,看能不能找到她的家人……” 天上圆月静悬,皎如玉盘。一个男子出现在这户人家的院子里。他顺手拉了一条花架上垂下来的葡萄藤,又撇下眼睛松开,一步一步向着屋门走去,竟似踏月而来的狐仙。 屋门自发打开,他抱起嘴唇苍白的桑落落,轻轻在她耳边唤了声:“小师姐。” 顾寒已经下山二十余日,祁越发觉桑落落竟也好几日不在。他还没来得及提醒下唐昭,唐昭收到一纸传信,急匆匆地下了山。只留下祁越一个人在山上,他呆得难受,每日里去大门前晃悠,试图说服那几个道童打打瞌睡。可想而知没什么效果。 三四天像三四年一样长,顾寒与吕英回来时,祁越像久在深山没见过人的猿猴,站在门口掐了自己一把,才没去抱顾寒。 “唐师兄跟师姐都下山了,”祁越抱着小猫,慢吞吞地道。 多少有些卖乖的意思,顺道控诉下自己的委屈。 顾寒一听便听出来了,他竟觉得祁越跟他怀里的那只猫重叠到了一起,关键是一人一猫都巴巴地望着他,难道要挨着去摸一摸脑袋么?顾寒按了按眉心:“下山去做什么?” “不知道,”祁越趁机又道:“往后下山有事,我跟你一起去吧?已经完全没事了,我用剑的时候也与从前无异。” 顾寒没回应他,次日照常给祁越端来一碗热气腾腾黑乎乎的药汤。 “……还要喝啊,”祁越头疼不已。 “过两个月,就可以下山,”顾寒递过去,总算许给他一个条件。 再拿剑时,祁越又力不从心。他不知是哪里不对,这几日练的剑招没变过,睡觉起床的时间都没变过,怎会出现修为忽高忽低的情况? 百思不得其解,祁越找顾寒时,唐昭回来了。他风尘仆仆,面露疲色,低声道:“师妹……不见了。六日前接到百川柳公子的来信,说师妹在南乡被魔修打伤不知所踪。我下山去找,一无所获。与她传信也无回应。” 祁越一惊,咽下了疑问。 --------------------------------------------------------- 据百川的人所说,何少兴已经一命呼呜。唐昭匆忙找了一遍桑落落,并未找南乡当地的人家问过。顾寒回来不及半日,也跟唐昭一起再去南乡,顺道再看一看之前苟延残喘的几条根脉。 祁越被晾在了一边,他自始至终没插什么话,气氛悄无声息地微妙起来。唐昭闻到一丝不对劲,先与顾寒说了声要准备些东西,一边暗自摇头一边溜之大吉。 余下顾寒与祁越。顾寒没说话,看样子竟要直接撇开祁越走开。祁越不得不开口,他把声音放得很低,不想再闹得不痛快:“师兄,我也去吧……” 顾寒像是反应了一会儿,随即又道:“不行。” “为什么?”祁越站到顾寒跟前,“不是去除魔,根本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能预料到的就不是危险,”顾寒斩钉截铁,“我说了,身体还没好,就好好养伤,别添乱。” “我真的好了,师兄要试一下吗?”祁越脾气实在比以前好了许多,即便听到添乱二字,也只停顿片刻,放平了语气。 “你留在山上,”顾寒也不想吵架。 “我不明白,”这种双方都在竭力出言谨慎的境地让祁越浑身难受,就像拿着一层纸想去挡火,等待纸被火焰舔嗜的过程,其实只是没有意义的煎熬。 顾寒只能当那个把纸撕开的人,他默了一瞬握住祁越的右手腕,那一刻一股奇异的酸疼自腕骨传到了肩肘,让祁越稍稍弯了身子。祁越不可置信,他提起修为去反击,但如蜉蝣撼树,身体竟维持不住平衡,向前倾了一步,顾寒握住了他的左肩。 “听话,阿越,”顾寒轻声道。 祁越慢慢地抽开了右手,他不言不语转身,忽又停住:“师兄,你一点都不意外。如果我一直都是这副没用样子呢?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顾寒骤惊,他盯着祁越的背影,没看到祁越转身。祁越也没有等到什么回答,便接着离去。 “师兄,”唐昭见顾寒一路心事重重,试探地道,“阿越不能帮忙做什么,只能呆在山上,应该会不开心。” “你想说什么?”顾寒道。 “……没什么,”祁越没醒来那段时间,顾寒的样子唐昭都看在眼里,他涌到嘴边一句话,想说这即便是保护,也已超出寻常的认知了。但又觉得时机不适,唐昭便闭了嘴。 南乡山另一边的人家不多,头一家便是林靖家。 小男孩开了门,喊了声娘,阿月出门,“谁”字刚出口,便又惊又喜地捂住了嘴巴:“是你……” 分卷阅读116 “阿月,谁啊?”林靖喊了声。 唐昭惊讶,但看顾寒淡然,又收敛了神情。 “是那时候送我回来的那位公子,”阿月笑道,“两位是来……” “打扰了,我师妹多日前在附近不慎受伤,至今未归,想请问是否有见到她,”顾寒颔首。 “那位姑娘可是穿着一身白衣,还拿着剑,有了孩子?”阿月立时道。 “正是,”唐昭忙道,“可有见到?” “有啊,”阿月把怀里的孩子给顾寒看,“我见到那位姑娘的时候,她要生孩子了,我跟靖郎带她回家,……这是孩子。但那位姑娘生下孩子后,在这里一天,次日早上起来便不见了。唉,生孩子时候情况很吓人,也不知道去哪了……” 顾寒跟唐昭抱了一个小小的婴孩回去,没来得及想桑落落能去哪,先因为哄孩子搞得鸡飞狗跳。门派里女修不多,有也是没成过亲的姑娘,没什么经验的哄了半天,孩子才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睡过去了。 几个人大松一口气,唐昭疲惫地道:“我觉得,他其实是哭得太累睡过去的。” 顾寒撑着额头,一句话都不想说。 后面的几天,三个男人因为要哄孩子睡觉严肃地聚在一起,唐昭鞠躬尽瘁,承担了活跃气氛的主要责任。顾寒好不容易说一句话,唐昭一时不接,气氛便会瞬间尴尬。祁越虽凑在一起,但从来不接顾寒的话,轻易不说话。 顾寒一开始还强制性地问两句让祁越开口,后来也索性放弃,不看祁越一眼,也不跟祁越说一句话。 孩子在胳膊弯里大哭,师兄跟师弟在闹别扭,唐昭感觉脑袋都要炸了。 “要么,我们请人来帮忙带吧,”唐昭垂眼看着从自己衣襟湿到腰带的有味水渍,声音冷静得不像话。 顾寒与祁越没有回应,孩子因为尿了一裤子,安静了半个呼吸的时候,开始咧着嗓子嚎啕大哭。 唐昭忍无可忍,重重地顿了下杯子。师兄跟师弟又同时抬头,唐昭面带微笑地哼哼着不知调的曲子哄孩子,“我可能要走火入魔了。” “不能交给别人,”顾寒皱着眉,唐昭怀疑那是因为孩子撒尿对空气的加味,而不是在仔细考虑他这提议。 “不是没人要,也不是要丢掉,不能交给别人,”顾寒目光中闪过一丝失神,但很快又恢复沉静。 “我不会带孩子……”唐昭仰天叹气,“阿越,再往后退要被凳子绊倒了。今天晚上你来带,明天晚上师兄带,后天我再来。不要说话,我真的会走火入魔的……” 度日如年,一轮过去人人沉默,交流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应该不是因为太过于得心应手。 第四日早上,唐昭提心吊胆地敲开了祁越的屋门。 祁越一手歪歪扭扭艰难地抱着孩子,一手拎着越昼剑,表情空白,宛如被人夺了魂魄。 “阿越……”唐昭小心翼翼,伸手要接孩子。 祁越把剑挡在了唐昭面前。唐昭这才看见,光洁的剑刃上,某种黏糊的‎‍‎‌黄‍‎‍‎色‎‎物体正顺着剑刃往下滴。唐昭哆嗦了一下。 “我的剑可能已经入魔了,”祁越冷静地道。 唐昭去接孩子,安慰道:“不会的,洗一洗就好,……不要甩,阿越!……别扔,那是井!阿越!不能扔进去!” 越昼剑羞愤地一头扎到了银杏树上,吓得叶子簌簌落了一阵。 祁越沉默了一会儿,脱下外衣扔到了地上:“……我去找祁从云。” 祁越去树旁拔剑,扭头刚要对唐昭说什么,见顾寒又至,又闭嘴把剑薅了出来。唐昭走至他身边:“你方才说去找祁前辈,是有什么打算?” “我不会带,你也不会吧,还是让我娘来带比较靠谱,”祁越道。 唐昭思虑了一会儿:“会不会太麻烦两位前辈?” “没关系。”祁越道,他又补了一句,“但是我不能下山,所以就只能你去找祁从云了。” “……这样不太好吧……”唐昭心道果然是因为这件事,祁越还留着一股孩子脾气,有抱怨不对着顾寒说,偏要赌气给旁人听。 祁越一脸事不关己,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剑花,唯恐不能惹到顾寒。隔着五步远的距离,唐昭只能再把怀里孩子换只手抱着,又去跟顾寒商量。 “我这几日累,就不去见两位前辈了,”唐昭受够了在两人中间周旋,打定主意不管自己的师兄师弟。以前也不是没闹过,最后能怎么样呢,至多就是祁越惹得顾寒真怒了,挨一顿教训生几天闷气,隔两天还不是得张口喊师兄。 祁越瞥见顾寒与唐昭说了两句走了,心中好奇痒痒,又要忍住杵在原地。唐昭来回转得有些头晕,扶了扶额头:“阿越,麻烦祁前辈了,师兄跟你一起去吧。” “哦,我可以下山?”祁越没事找事,“算是当囚犯也有放风的日子么?” 唐昭一指顾寒:“跟师兄说去。我看你们可以挑个黄道吉日好好吵一架,打一架也行,净是祸害旁人。” 老好人有了脾气,可见真是被惹怒了。 黄道吉日多半是用来成亲的,吵架哪用得着挑日子,祁越在心里咕哝了一句。 从万山峰到祁越家用不了一个时辰,祁越跟顾寒各自御剑,半句话没说过,十分奇怪又和谐地到了祁越家门前。 董胧雨开门见是祁越,先带了三分喜色,又见顾寒,便笑开了。第三眼瞧见祁越怀里的孩子,笑容僵在了脸上。 “……越儿,这是……”董胧雨一脸吃惊,亏得见识匪浅,很快做好了自己儿子说您当奶奶了的准备。 孩子忽然大哭,祁越忙不迭地递给董胧雨抱着,“进去再说。” 董胧雨轻轻拍着孩子后背哄着,腾不开手,支使祁越:“去给小寒倒茶。” “不必了,”顾寒并不是在客气。祁越眼观鼻鼻观心地拎着茶壶倒了一杯,眼神纹丝不动地给顾寒端过去,模样装得滴水不漏:“师兄,喝茶。” 顾寒不由得看了祁越一眼。在人前卖乖,人后尾巴翘上天,跟那只猫一样就差拿爪子挠人。真是惯坏了,顾寒想。 “是你们俩的孩子?……”董胧雨哄了一会儿,孩子不哭了,还冲她笑起来。 “……不是!”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沉默。 “是师姐的,”祁越三言两语说了下。 “你师姐的孩子,”董胧雨若有所思。 顾寒只当董胧雨在思虑,便道:“实在不得已,才来麻烦前辈。门派里的事情还没有解决,我……” “不妨事,我闲得很,想来你跟越儿也都不会带孩子,”董胧雨抬头笑道。 祁越被说得生出一丝别扭来。这又不是我跟师兄的孩子,他脑子里冒出一句,又觉得不妥,只得默不作声。 “越儿的师姐多大 分卷阅读117 年纪了,”董胧雨道。 “比我大一岁,”祁越想了想道。 董胧雨点了点头,又看着顾寒与祁越笑了。祁越忍不住:“怎么了?” “我是在想啊,与你们一般年纪的姑娘都成家了,你却没操心过似的,”董胧雨转身落座。祁越乍然听到这话,只觉得当着顾寒的面说这些,有些羞恼。他不自禁地偷瞄了一眼,顾寒低头在啜饮茶水,看不清神情。 董胧雨时不时逗着孩子笑,把两人的反应都看在了眼里,她心里微沉,脸上却没表现出什么。 回去的路上祁越有些憋不住,想找话来说。他想跟顾寒说他娘好开玩笑,但又觉得太过莫名其妙,毕竟董胧雨也没开顾寒的玩笑,难不成他要向顾寒保证自己不会看上哪个姑娘吗?实在是太没有道理了,可要命的是,他就是这么想的。 眼见到了万山峰的大门,祁越力图和解:“……师兄,你别介意我娘开玩笑……”他本来是想笑两声的,但看到顾寒的神情,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开口。 “上次你那么危险……两位前辈知道的话,会有多难过,”顾寒道。 “那是意外,我自己不小心大意,”祁越有不好的预感,又道,“你不要多想,以后我下山跟着你就好了。” “那几次我都在,”顾寒反道,“可是又怎么样呢?我不想也不会再让那种事发生第二次。” 云缕稀薄,祁越跳下来,把越昼剑握在手里,他眉宇沉静,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所以,师兄给我喝压制修为的药,是为了让我自认没用乖乖留在山上?” 两人一边吵,也没影响走路,祁越说完这句,顾寒久久地不出声。祁越停住,以下犯上地把顾寒按在了初霁院的门框上。 “如果你说不是,我就信,”祁越真发脾气时,竟是跟顾寒如出一辙的冷静。他们挨得极近,外表看来,他们下一句互相问个好甚至拥抱下都有可能。 顾寒后背被门框硌得发疼,他面沉如水,让祁越怒气更甚的是,他默认的同时没流露出一丝愧疚或者解释。 “师兄煞费苦心,就为了让我在山上当个摆设,”祁越低笑了一声,他看着顾寒如坚冰般不曾松动的表情,多了些咬牙切齿,“我有那么金贵吗?你明明知道,我不想看着你一个人把所有的事都扛了,却还要这样把我推开……”祁越没注意自己吐露得太多,他吸口气冷静了下,又道,“门派里的事,我们都是一样的,没有谁该比谁承担更多。” “不,”顾寒冰雕似的面孔终于有了活气,他一字一顿,“我们不一样。”顾寒离开门边,“你不能出什么事。但是我没有关系,死了还是活着,都没有关系。” 祁越拳头攥得骨节嘎啦作响。 他一拳砸在了门框上,又稍稍退开,下巴紧绷着:“在你心里,谁都是没有关系的人,对吗?就算怎么样想靠近你都没有用。我现在信了,你的心是冷的。早知如此,我不该从黄泉路上爬回来,应该留下来,那样你是不是还能因为我死了愧疚一辈子?” “阿越!”顾寒拉开祁越,“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若有一日万山峰交付到你手上,你……” “我不要!”祁越一下子甩开顾寒的手,“师兄一个人想担就担着,跟我有什么关系?药我喝,都如你所愿。或者师兄还可以直接废了我的修为,比药省事得多!” 顾寒浑身都在冒寒气,祁越甚至觉得他要挨一巴掌。 “等一些时候,很短……”顾寒最终道。 祁越转身而去,把自己的屋门摔得震天响。 顾寒在原地立了很久,迈进门槛,把院门关上。他又反应过来不该关门,把门打开时,脸上那层冰雪骤然分离崩析,眼瞳中蔓延开伤色。他缓缓地挽上去右手臂的衣袖,白皙到可见青筋的小臂上,延伸了一段细细的红线,刚到手肘下端。 那条赤色的印记在手心出现时,“是入魔之时,再也无可挽回,”孟诗禅在他心口封下九道封禁,也只能延续百日。 真的很短,大概只有不到一个半月的时间了。 三枚颜色不同的石头摆在地上,看起来平淡无奇,却牵系着万山峰最后一点风雨飘摇的命脉。顾寒手里捏着几根占卜用的课签,攥紧松开,又轻轻扔在了地上。他从没卜过卦,即便少年时看着宁惜骨占卜,已经把步骤烂熟于心。宁惜骨曾问他为什么不愿占卜,“求一些心安,也顺便匍匐下天意,叫它手下留情。”宁惜骨每每说至此便带着嘲弄的大笑,顾寒便愈发不热衷。 “若是占卜便能改变事情,那怎么还会有生离死别?”顾寒说。宁惜骨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遇上无能为力之事,大概就会明白占卜究竟有何用了。” 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想求一点安慰。到自己头上,原来才真的能明白这不过就是占卜的用处。 “卦象是什么?”唐昭迈进大殿。他本来以为,左右顾寒跟祁越都是要吵的,先吵先安生。但没想到这次持续的时间似乎有些久,已过了半个月,还不见和解的迹象。都什么时候了,还以为闹脾气过家家呢,唐昭想。 “没卜,”顾寒起身。 “师兄,”唐昭喊住顾寒,“三师叔下山去了,说是四五日便回来。” “嗯,”顾寒顿一顿。 唐昭走到他身边:“阿越许久不见出门了,也不知会不会闷出病来。你们因为什么事,不能摊开来说清楚。” “不想出门就不用出门了,吩咐守门的道童一声。”顾寒道。 唐昭哭笑不得:“你还真与他计较上了……阿越本来是孩子脾气,又很固执,你言语软两句,他也就顺过毛来了。” “跟我说自己死了的好,也是孩子脾气么?”顾寒道。 唐昭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祁越并不是会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人。唐昭打小就觉得他这师弟天赋异禀,撇开修为不说,忍着被钉子穿透关节也要装没事人,这一点也不是寻死觅活的人能做到的。由此可见,能惹得祁越说出这样的话来,大师兄果然也不是一般人。 “是么,倒没瞧出来,”唐昭干笑了两声,“喝药喝得很老实,一滴都没剩,次次喝得干干净净。那药确然有几分苦味,你记得么,他一开始还嫌苦……” 哪知顾寒并不欣慰,反而道:“让他喝,最好不剩,若是剩了门规处置。” 唐昭捡起来地上的几根签,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爱之深责之切,是这道理?”顾寒一时没动静,唐昭来回翻看了几下课签,感觉自己是歪打正着了。“若说是关爱,我也没见过关爱至此的。” 顾寒没躲闪,也没出口反驳。他自己也有些吃惊,没对唐昭说的话有抗拒,也不害怕唐昭会说的更明 分卷阅读118 白一些。都已经这地步了,还能怎么样,说他荒唐也好,大逆不道也好,都抵不过一句事已至此。 “心魔,多少也有他的关系吧,”唐昭也把话挑明了,“阿越不知道,你难道一直这样下去么?” “我会给万山峰一个交代,禁地的事也会解决,之后心魔除不除,都是我自己的事,”顾寒一口拦下。 “……”唐昭沉默了一会儿,“师兄,你知道你总是有些……自以为是么?”唐昭一时说得严重,有些找不到话来说,“……告诉阿越又怎么样呢?” 说来容易,可实际上呢,这哪里是经得起试炼的东西。他冒不起一点险,本来就是违背伦常的。“我确实不知道心魔能否根除,但不久就会有结果,我找到最后的玄武石,或者……”顾寒道。 唐昭打断了他:“阿越对你是不一样的,你怎么注意不到?至少他不会夜里要跑到我那里去,也不会跟我吵架,你懂了吗?他要是不想理谁,即使是厌恶至极的仇人,架也吵不起来。就算强迫他,他也不见得买账,况且你也没有主动拉扯过他。” 一根课签轻轻地摔在地上,顾寒声音带着千年难得的青涩犹豫:“……你……” 唐昭觉得自己实在是操心过分,做了山下红娘的日常活。他虽然不多说什么激烈言语,但好在每次都能说到七寸上,尽管自己并不知道:“师兄,有什么好犹豫的,哪里有那么多时间让你犹豫?” “你别告诉他,”顾寒总算开了窍,“这几日封印又溃散了,我先去修复。” 那一点又喜又忐忑的猜测在心里萌芽,像是隐秘的欢愉。即便溃散得飞快的封印让人头疼,顾寒也没因此更加忧心忡忡。从未有这样的时候,能让他一个人因为一个还未得知的答案,期待得无以复加,又搀着三分近乡情怯,足以让顾寒把宁惜骨的失望与手臂上的红线暂时搁置一旁。 顾寒没觉得他在禁地呆了多久,但牢牢地把封印压制上,已过了近十日。出来后,吕英告诉他,此次下山与几位旧识相见,有人说至南的苍梧有玄武石,可以马上去找,若是找到就安生了。 “好,”顾寒应下,“我去跟阿越说。” 也许祁越还在生气,但哄他高兴也不是不可以。而且,吕英说的似乎是另一个好消息。顾寒轻轻敲了祁越的门,没人回应。他又敲了三声:“阿越?” 顾寒下了台阶,祁越正从院门进来。他手里揉着一团纸,走到顾寒跟前,竟不计前嫌似乎地开口了:“师兄。” 先告诉他去苍梧的事么,还是……顾寒没想好,祁越便道:“云思邀我去寻雪蚕丝。之前蒙他多次相救,那一把琴弦是我欠他的,许了他承诺。” 一池春水在数九天,被风稍稍一刮,也就结冰了。顾寒之前心里的不安未来得及凝成什么形状,就被冻进了冰层里,成了死物。他站了很久,也许没多久,只是自己感觉不真实。 “所以呢?”顾寒道。 祁越看顾寒此时的眉目自然是冷的,连话也没温度。他不想欠慕云思,见着顾寒的态度也不痛快:“所以我这就来请问掌门师兄,能否允我下山,若是不允,我……” “我说不允你就会不去吗?”顾寒道,狼狈时人会生出怒气来,好遮掩住不叫人看出来。他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高兴得太早,活该被打回原形。 顾寒从没讽刺过谁,祁越也被激怒了,冷笑道:“说不定啊。” 顾寒定定地看着祁越,把之前藏掖着的心思摔了个粉碎。没什么好说的,看着这张脸对他冷嘲热讽,想必不会比被心魔折腾好到哪里去。别的事情不计后果都可以,唯独此事,是碰不得了。也许本来情之一字便是他的死穴,小时候他得不到,长大了自己想给别人的时候,被抛弃的幼年回忆在灵魂深处不肯消散,让他宁肯作茧自缚画地为牢,也要把半点无法把握的可能扼死在幼芽中。 “那你就去吧,”顾寒扔下一句。 往北草木渐稀,往南则愈发繁盛。顾寒往南,祁越往北,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慕云思走得慢,也并不着急,更像是去游山玩水。祁越因为顾寒无所谓的态度耿耿于怀,置气不已。他不知道顾寒在他下山的那日去了苍梧,只与慕云思闲庭信步似的,从草木丰润的上庸到黄沙纷纷的朔方,便用了三日。 这三日里,顾寒与唐昭日夜兼程赶到了苍梧,潮湿的白雾弥漫,手臂粗细的青藤从遮天蔽日的树林中垂下,缠绕在厚重不辨年纪的断壁残垣上。来路分明,前路错杂丛生。 “照这般走法,到极北的月庭,大约要用九日,”慕云思道。 祁越对着路边的景色看得着迷,随意地点头应了。 “你不着急?”慕云思笑道,“我早先约你来,你可是几次都忙得没空。” 祁越没在心里把顾寒的样貌想全,只想了个白虹的剑尖,便把它赶出了脑海:“云思不着急,我当然也不着急。左右要那雪蚕丝的不是我。” “那我若是说想在那里住上一段时候呢,你也陪着我?”慕云思又道。 “要是住上一段才能找到那雪蚕丝,我也没得选,”祁越不假思索。 走过一段风沙路,慕云思才道:“你只想还了我那一把雪蚕丝的琴弦,好不欠我什么,是么?”他问出去,却又不待祁越说话,便道:“别回答。” 祁越微微侧目,但没放在心上。他走得离上庸越远,赌气消得越多,此时在心中也只剩下一把琴弦大小了。 往北,天愈发冷,不分季节的阴冷把枯草浸得凉透,一把细沙也干燥得发沉。此时又过三日,祁越与慕云思刚涉过一条发黄的河水。 祁越呼了几口气。他开始想,只去一趟便要用许多日,再回来,真是要用很多天。要是他想,也可以与顾寒传个信,但顾寒既没有问候的意思,他传回去,好像是专门为了要顾寒注意他,还是算了。 “此地是怀朔,”慕云思稍稍休息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来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跟这里有关吗?”祁越把目光从河面上收回来。 慕云思摇头:“没有,只是跟河水有关。是说一个姑娘在岸边徘徊,惦记起在河另一边的心上人。希望心上人能趁着河水没结冰,快些来迎娶她,等到结冰就来不及了。” 祁越笑起来:“她既然盼着,直接一纸书信……”他说到这里,忽顿住不吭声了。书信二字又触到自己的烦心事,有些懊恼。 慕云思并不知他的心思,只笑道:“有时当面言说仍不能如意,何况是隔了纸片墨汁呢?”他说是说了,也清楚这话祁越仍不懂。 祁越却想到之前跟顾寒对面吵架,心绪又重了起来。 此时顾寒与唐昭在苍梧已 分卷阅读119 照着地图寻了一遍,草木幽深,不见玄武石踪影。两人误入一个水潭边的法阵,一筹莫展之际,阵外有野兽蹿入坏了阵法,才得以走出。 三日又三日,慕云思与祁越终于抵达了月庭。苍茫白雪遮蔽万物,寂静无声,不见活物。甚至两人踏在雪上,都闻不到半点声响,加上没有其他颜色,走了一会儿,祁越便觉得心气浮躁,他扭头看到慕云思,又缓解了些。 “怎么了?”慕云思问道。 “尽是白色,看得眼涩,又没有其他人和声音,时候久了,人大约会疯掉,”祁越把剑往雪里戳了戳,扎不进去,“幸好你在这里,要是我一个人来,说不定便走不回去了。” “我怎么会叫你一个人来呢?”慕云思笑道,他说着端详了祁越一会儿,伸手道,“借你剑一用。”祁越递给他,慕云思握着剑柄,手腕一转,手上多了一截青色发带,他拿过祁越的手腕,把那截发带系到了他腕上,“早知该叫你把这白衣换掉,若是滚到了雪里,可是找不着,要把你弄丢了。” “谁会好好地滚到雪里。”祁越也笑。 慕云思却又握紧了他的胳膊,眉毛皱起来:“你受了内伤?” “没有,”祁越把胳膊抽回来。 孟诗禅的药有些管用,前前后后算上与顾寒赌气的时候,祁越喝那药没有三个月也有两个月。现在算是谁也比不过了。 慕云思并不相信祁越的否认。 祁越抬起来手腕,拉了下那截青色的发带,应付道:“大概是经脉断过一回,才会……” 话音未落,慕云思把他扯到了跟前,眼中已有怒色:“什么时候?” 至北冰天雪地,至南幽袤隐迷,顾寒与唐昭又找了三日,仍无所获,中途还不慎走散,顾寒独自在障雾中迷了路,雾气刺得双眼疼痛,大半日后才找到出路与唐昭会合。顾寒看着已到手腕的红线,放弃了在苍梧费时日,与唐昭动身回万山峰了。 回得上庸又三日,顾寒迈进万山峰大门时,视线模糊了一瞬,他只当自己疲劳所致。但没再往前迈一步,就短暂地失去了视野。顾寒扶住石柱,闭了会儿眼睛,稍息睁眼,白虹摔到了地上。 他看不见了。 顾寒头一次真切地后悔把祁越气走了。至于苍梧没有玄武石的事实,他倒不是很在意。如孟诗禅所说,自己只剩下十日左右的时间。 世间事不如意十之八九,顾寒体会了个淋漓尽致。小时候怕黑,最后还要落得失明的下场。其实修道之人对周遭物体有感应,不至于看不见就走不了路。但也许是本能在作怪,又或者他是不想接受。两三天磕碰得胳膊上腿上不少地方隐隐作痛,如果能看见,应该是一片淤青。 唐昭每日看着顾寒扶着门进大殿,呆上一日再出来,或者根本不出来。吕英衰老的速度与当年的宁惜骨有的一拼,简直是肉眼可见。唐昭好像天生有一种包容意外的能力,再糟的结果自己反应一阵,从不怨天尤人。门派现在这样,唐昭反有种破釜沉舟的镇定。最坏能坏到哪里去,顶多也就是大家一起倒霉。 唐昭在大殿陪着顾寒,看着顾寒斩断红尘似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问:“师兄,阿越什么时候回来?” 顾寒纹丝不动:“不知道。” “不能再赌气了,你想瞒着他,那他回来之后呢?”唐昭道,“你又自己决定了什么?” “五天前,从苍梧回来的那一日,我已经传信给他了,”顾寒声音轻快了不少,“我没决定什么,等他回来吧。” 唐昭松了口气:“那就好。到苍梧时,三师叔也给我们传信,用了四日,阿越回来估计也要差不多的时候。也许他会先传信回来。” 顾寒攥着脖子上那一颗坠子,点头。 雪蚕长在雪地冰层掩盖的洞里,要往最里面走,才有可能找到。几天下来,祁越与慕云思翻翻找找,找了几把,据慕云思说做琴弦还差一把,两人便出了一个雪洞,接着寻觅。刚到洞口,一只木鸟便一头撞到了祁越胸口,祁越伸手捞了一把。 慕云思奇道:“这是……” 祁越把那只木鸟捂在手里,放在耳朵旁,听到了顾寒的传信:“是师兄寄信来了。” 阿越,回来吧,我想见你。 顾寒一时仓促,没遮掩心思,但等的时候又自嘲,一个瞎了的人还说什么见不见的。他传信时在那只木鸟上加了个小小的法诀,免得木鸟半路被雨淋了或者是坏了,传不到祁越那里自己又不知道。他传出信的第四天,就知道祁越已经收到了。要是祁越回来赶一赶路,两天前就该回来了。 等待熬人,尤其是渺无音讯的时候。顾寒已经等了六日,祁越没有回来,连回信也没有。他心底已经在怀疑,祁越是不是不想见他。但又要安慰自己,也许只是路上有事情,耽误了。 要是往常,多久他都可以等。早上唐昭告诉他手上的红线差几寸便到掌心。顾寒自己也能察觉,一些可怕的念头会时不时地出现在脑海里。 已经是第八日了。 起初不断猜疑自我说服,后来难免沮丧与失落,到现在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顾寒不算自愿地接受了事实。再过两日,祁越可能也不会回来。 脖子上的坠子温温凉凉的,没有一点动静。顾寒摸着它,又庆幸祁越不是因为出事才没回来。 一天一夜足够他把过去的事想个遍,但想到一遍总会被自己打断,想去门口看一看,祁越是不是在回来的路上,也许已经到万山峰前的石阶上了。这念头那么强烈,顾寒匆忙站起来,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看不见了,然后握着空荡荡的手心,怔在原地。 顾寒甚至想,祁越有心无意都不要紧,让他看一眼也好。人总是贪心,没了才珍惜。 第十日的时候,顾寒离开大殿去了禁地。又是晴天,金色的阳光从峰头掠过来,照散了禁地栈桥上的云雾。 顾寒攥着那三块石头,推开了禁地的石门。 原本静谧的池水不知何时已燃起红莲火,俨然是一方剑炉,只不过中皇剑在其中未熔半分。 从一开始顾寒就做好了打算。若找不齐,便以血肉之躯和魂魄为祭,和上那些走运找到的东西,也足够把中皇剑的邪性荡尽了。若他的魂魄足够强大,说不定还能留存在剑中一部分,他知道得清楚,最差也不过就是跟那剑玉石俱焚了。 想想多年苦练习得,原来是这个用处,还有些引人发笑。 他活到现在认真算起来,竟也是一事无成。不过可慰藉的是,他死了不会再与宁惜骨在九泉下相见,免了很多尴尬。 三色的石头悬在空中,彼此有所感应般发出淡淡的光辉。 石门轰然又开,“师兄!”唐昭怒喝,一剑将那几块石头扫了下来 分卷阅读120 ,他大喘着气,“你做什么?!不是说要等阿越回来吗?不是还要找剩下的一块吗?只是因为阿越暂时没有回来,你就寻死觅活吗?” 顾寒弯腰摸索那几块石头。他不用说什么,其实两人心知肚明,找剩下的一块石头,根本是跟摸天上的星星差不多的事。顾寒也不是因为祁越寻死觅活,他掌心的心魔线红成了一滴血,明天会变成什么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等不到他了,”顾寒的声音万念俱灰一般的平静,嘴角的笑容一闪即逝,“我会跟中皇剑一起永远消失,以后万山峰不用再因为这些事烦恼了。” “那么远,再等等,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唐昭吼道。 “就算他回来,我也看不见了,”顾寒摸到那几块石头,直起身道,“就这样吧。以后的事……他如何想的……都跟我没有关系了。” 唐昭:“我跟你一起,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有用吧?” 顾寒一贯地冷淡与不容置喙:“我一个人就够了。多你一个不多。” 他摸到脖子上的那个坠子,顿了好久,还是没有取下。 “回去吧。”顾寒面朝着炙热的红莲火,最后对唐昭这么说。 祁越不是毫无感应的,他脸色难以言喻地攥着自己衣领站了片刻,突然朝外头冲去。雪洞外雪粒翻滚横飞,密密麻麻泼天盖地,隔着洞口丈远,风就把祁越衣袖撕裂了几道口子,他手背上像被刀尖划过,渗出细细的血丝。 祁越视而不见地往外冲,慕云思在他踉跄了一步时抓住了他,接着几乎是把他拖了回来。祁越挣扎着,慕云思圈住他的身子,厉声道:“你不要命了吗?外头的风雪大成什么样了不知道?” “放开!”祁越毫无章法地想摆脱。 “你告诉我出去做什么?”慕云思想不通祁越犯了什么毛病,他狠力拦住祁越不让他挣开,两个人差点摔在地上。 “我要回去!”祁越气喘吁吁,他一边拉慕云思的胳膊,一边镇定地解释,“师兄他有事情。我收到来信时就该知道的……被风雪耽误了……我送出去的那封信,一定也没有送到……”他的嘴唇颤抖起来,目光慌乱无处安放,却仍在说服慕云思,“没事的,雪看着大而已,不是已经好几天了吗,现在一定变小了吧……” 慕云思眉心拧在一起,他一言不发,手上却愈发大力压制住祁越把他按在了洞壁上。 “云思!”祁越怒吼。 “你就凭着自己的胡乱猜测要跑出去送命?”慕云思拧过祁越的下颔,“你全盛时都未必全头全尾地走出去,更何况现在你什么样子自己清楚。” 祁越听不进去,他只一味地使出浑身力气来挣扎:“我说放开!” 慕云思不想弄伤祁越,又被祁越弄得火起,他随手扯过一把两人找到的雪蚕丝。几乎是同一时间,祁越就开始拼命地躲避起来。那些细细的东西让他身体痉挛,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把慕云思推开。 但到底是不如以前,慕云思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祁越抓回来,按在了墙上。冰凉又极有韧性的琴弦从手腕上缠绕过去。 “安分点!”慕云思把他被缚住的胳膊按在头顶。 祁越愈发用力挣扎,尽管已用了最大的力气,对慕云思来说仍是微不足道。 “我一个人走,你不用出去,不会连累你,”祁越咬牙,“你放开我,云思……” 慕云思听在耳中,心像被外头的凛风刮了个窟窿,却仍道:“有一首曲子,能洗去人所有的记忆,忘记后再也想不起来,你想让我用在你身上吗?” 祁越身体一震,惊愕地看着他:“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再不听话我就会,不信可以试试,”慕云思截断他的话。 “为什么?”祁越在发抖,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恐惧,“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肺腑间血肉模糊,狼狈不堪,慕云思目光冷下来,低笑了一声:“没有什么关系。你现在没有能力反抗,就乖乖呆着,出去死在风雪里太丢人了,没脑子的动物都不会干这种事。或者我弹曲子给你听。你自己选。” 祁越走投无路,修为早就不如以前,他挣不断手腕的束缚,哪怕被割破了血肉。他恨自己为什么要顺从顾寒,喝下那种药,他恨得快失去理智,近乎自残地挣着手腕上的雪蚕丝,血珠把柔亮的血蚕丝染得赤红,祁越却仍觉得疼痛的感觉不够,活活痛死才能让他原谅自己。 “欠你的我会还的,你让我回去,看他一眼……”祁越声音嘶哑。 慕云思怒不可遏,眼眸中风雨欲来,“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用什么求我?” 祁越因为屈辱骤然闭上了眼睛,他把嘴唇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下一句软弱全都不见, “我出去找死,关你什么事?” 慕云思一耳光把他打得脸偏过去,祁越大口喘息着,停了一瞬,忽然面带嘲笑地转过头来:“你救了我很多次,我早该还你救命之恩,我现在还给你,我不欠你的了。”他说罢,原本摔在地上的越昼剑腾空而起,调转剑刃刺过来。 “祁越!”慕云思目眦欲裂。他一把握住飞过来的剑,淅淅沥沥的鲜血落在两人的白衣青衫上,朱碧相映,红梅绽放。 越昼剑又被摔在了地上,慕云思狠狠地扼住祁越的喉咙:“你说的没错,你的命是我救的,不想要了也该是我动手。” 祁越仰头靠在洞壁上,咽喉痛得像咽下红炭,他没有挣扎,窒息的泪水从眼角流到下巴,最后气息微弱地摔到了慕云思怀里。 ------------------------------------- 慕云思在弹奏一首古老的曲子,如他讲的那个故事一样,年轻的姑娘站在芦苇河边,希望心上人涉过未结冰的河水,来迎娶她。秋天的霜打湿了姑娘的衣裙,她翘首以盼,浑然不觉。 他周而复始地奏出那些音调,雪光映得青裳生冷。祁越靠在他肩侧,眉心皱着,昏迷中也不安稳,额头不时渗出细密的冷汗,难受地无力乱动。 慕云思双手按住琴弦,低头便看见祁越松开了眉头,眼睫颤了颤,接着缓慢地睁开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眼中澄澈迷茫。也仅仅是片刻,很快祁越就垂下眼,他勉强地把自己靠在了冰冷的洞壁上。 慕云思看在眼里,还是伸手握着祁越的肩膀叫他离开了洞壁。祁越意外地顺从,他一点表情变化也没有,也没像慕云思想的那样挣扎。 慕云思心又凉了一分。他转头又拨动琴弦,余光注意到祁越微微地动了动,似是想往后退。 “你还记得这曲子吗?”慕云思只当没看见,“我送你的那一张琴,是这首曲子的上半支。”祁越不言,慕云思兀自说下去,“讲的是两个人在 分卷阅读121 青山绿水间一眼便沉沦的事情。” 祁越冷冷地道:“是么,我以为这种曲子只是用来叫人手脚无力的。” 慕云思笑了声:“你早就忘记了。” “是,我早就忘记了,我不喜欢琴,”祁越在用力地挣着手腕上的束缚,他不回避慕云思,胳膊用力挣不开,便凑到嘴边想咬开。 慕云思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拉了下来,压在琴身上,响起错乱的音调。祁越被拉过去,不得不探着上身,使不上力气。他咬牙抽胳膊,可提不上力气,最终又放弃。 “你故意这么说,”慕云思抬起祁越的脸,“我现在对你说的话你明白了吗?我喜欢你,不是说出口的现在才喜欢,是很早就喜欢,早到你根本不知道的时候。” 祁越一愣,但痛苦的姿势让他很快又蹙着眉想摆脱慕云思的手。慕云思狠狠地捏住他的脸不让他动,重复道:“你听见了吗?” “你以前不也说过吗?再说,我不懂你说的喜欢到底……”祁越喘息着讽刺地笑。 后面的话音被迫吞进了喉咙里,慕云思低头吻住了祁越,把他紊乱的气息都堵在了唇齿间。祁越僵硬了一瞬,使大力推开了慕云思。他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胸膛不停起伏,明显地往后退了退。 慕云思气急而笑:“吓吓你也好,免得不识好歹。” 祁越目光怔忪地望着地上,看上去确实被吓到了,但很快便侧头对慕云思道:“我要出去。” 慕云思没料到祁越执拗到现下时分仍想着这事。让祁越乖乖听话,狠心一点的办法多得是。但慕云思又不想让祁越恨他,即便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祁越气势汹汹地说罢,却只低头在一旁默不作声,慕云思正头疼,察觉到祁越的反应,又被气笑了:“不会说谎,偏偏能唬到人。害怕了还是不敢面对,要找这么一句话来说?” 祁越听在耳里,心里在想另外一件事,因此也懒得反驳。他福至心灵地想起来少年时月夜晚那个背影以及一晚的荒唐梦,脸忽地烧了起来。可想到前几天连枝的反应,心又不见底地落了下去。 慕云思看不见祁越的脸,晾了一阵,没法不理他:“怎么了?” “手疼,”祁越动了动手腕,仍垂着头,声音低低的,像受了欺负不敢伸张。 慕云思看过去,隐约见祁越手腕上雪蚕丝间隙的血痕,衣袖口染的血迹深浅不一,一副饱受虐待的样子,且自己正是那个恶人。心细细地抽疼了下,慕云思又放轻了动作拿过祁越的手腕,他本来打了死结,三两下也解开了。双手刚获自由,祁越不待慕云思拉他,便后退看向洞口。 慕云思很快明白过来,祁越怎么会轻易喊疼。被欺骗的感觉不太好受,慕云思把朱红的蚕丝绕在手里,也没上前:“往外面走啊,我不会拦着你。” 祁越来不及想这话是真是假,可不等他走出十步便停下,又转身看着慕云思,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几次三番,慕云思倒是弄得自己挨了几把心窝刀。他心软,祁越便骗他,心硬,祁越就算受伤也不肯低头。慕云思慢慢地走过去,祁越立在原地,不易察觉地握紧了衣袖。 “怎么不走了,不是吵着要出去找死吗?”慕云思看着祁越避无可避地扭开脸,又伸手把他的脸别了过来,“那时候经脉尽断,却不想让我救你,骗我把你送回去,你不觉得对我来说太过于残忍了吗?” “我没有骗你,”祁越的内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封住了,想来是他昏迷的时候。他无力地握住慕云思的胳膊,仍不会解释。 “我不想听你说话,”慕云思捂住祁越的嘴,“你明明知道,可还能对着我装傻。祁越,除了你想要的那份,其他的真心就可以随便糟蹋吗?” 祁越眼睛湿润,又倏然合上。 “看着我,”慕云思命令道。 被折辱的感觉那么强烈,祁越自然不肯,只一个呼吸的时候,腰间一松,衣带也被解开。祁越猛然睁开眼睛。慕云思视而不见,动作算得上轻柔地拉下他的衣裳。祁越眼睛里满是愤怒。慕云思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祁越不知所措地徒劳挣扎着,被牢牢压制的嘴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慕云思的手抚过祁越修长的颈项,在锁骨旁停了下来,祁越感觉到一阵细碎的尖锐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气,却因为呼吸不畅犹如溺水。慕云思却移开手,又给他拉上衣襟,微笑道:“我不碰你,只是一根牵魂丝,它有什么用,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寒气一股脑涌进肺腑,祁越扶着洞壁呛咳,慕云思又把越昼剑抛了过来。祁越眼神恍惚地接了剑,又听慕云思道:“你赢了,就可以出去,输了就听我的话在这里呆着,如何?” 祁越并没有立即反应。他所有的力气都靠在洞壁上,迟了一阵,才慢慢道:“我怎么打赢你?云思,看着我为了向你求取机会,不自量力一败涂地,能让你开心吗?” “你觉得不公平,可你又何曾对别人公平过?”慕云思毫不动摇,至少表面看上去是,“你不懂,也从未放在心上。” 祁越不再说话,他好像是接受了这带着羞辱意味的条件,横起剑挽半个剑花,剑光称得上凌厉。琴音袭来的时候,祁越却松手扔了剑,他狠狠撞在洞壁上,咬住嘴唇不肯漏出痛吟。全身像被针穿过去,脑袋眩晕得让他恶心欲吐。 “是的,我不相信……”祁越浑不在意地抬手抹了把嘴角,断断续续地道,“我只想让一个人开心,想跟他在一起……害怕他受到伤害……可你这样对我,怎么也能是喜欢?就算真的是,那被你喜欢的人未免也太不幸了……我没有要你喜欢我……” 慕云思没料到祁越会扔剑,连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明知祁越此时根本与一个凡人无异,还没手下留情。他脚下生根一样立在原地,一步也走不动。 “我不稀罕,”祁越声音嘶哑地接着道,“我希望我们没有遇见过,我也从来都不认识你……” 又过几日,暴风雪尽情展示了淫威后,终于平息下来。祁越发烧刚好,走一步像踩在棉花上,让他觉得自己甚至会像那些风中的雪花一样飘起来。 万山峰的台阶依然那么长,门高得让人生畏。道旁花木青翠,祁越却如沐寒冬。 顾寒站在门柱边,双目无神地对着祁越,带着客气与疏离清晰地道:“抱歉,这里不迎访客了。” ------------------------------------------------------------------------------------------------ 七十六、 祁越自认不是心志不坚之人, 分卷阅读122 但仍在顾寒门前站了足有一刻钟,才抬手叩了门。他敲完之后,突然又有些后悔,顾寒屋子里没有点灯,也不知道他睡了没有……是不是会把他吵醒,要是他来开门,会不会被桌椅绊住。 门少顷打开,顾寒很寻常地问了声:“什么事?” “我……”祁越有千句万句想说,噎得他空张了张口。 顾寒就像他第一次见到时的那样,眉目凉上带冷,像冬月里月光下青石板上的结霜。顾寒并非还在生他的气,反而还很客气。祁越看得越久,沉默得越久,便越开不了口。 “……没有事,”祁越言不由衷,却又想跟顾寒多说些话,急忙找了个借口道,“练剑有些不顺……” 顾寒倒是说了几句话,诸如什么不必急于求成之类的,可没有一句是祁越想听见的。他怔怔地看着顾寒,很想揪着他的衣领吼,为什么练剑不顺,都是因为你。但他胡作非为,没人会纵容他了。前几天祁越仅仅是去了趟禁地,顾寒知道后罚祁越跪了一天一夜,还是念在他是出于担心而不是擅自添乱的份上。 以前他也偷偷会去,顾寒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怕问他不承认,顾寒也不会怎么样。而今事情都面目全非了。顾寒是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了。祁越没怨顾寒,只恨自己当初赌气留下顾寒一个人。 “还有事吗?”顾寒久久地听不到回应,便道。 祁越低声道:“没事了。” 顾寒跟他说了句早点休息,便转身关门。 祁越一句“小心”撞在了门缝上。他独自站了很久,又慢慢转身回去。 书架底下搁着一坛酒,祁越拎起来,还看见一张琴,他用衣袖擦了酒坛上的灰尘,随手把那张琴往里塞了下。接着出门上了屋顶。 他一口一口地喝,倒是什么也没想,只是在单纯地喝酒。祁越喝了一会儿,瞥见在一旁躺着的剑,随手提起,又想起力不从心的时候,一把将剑扔了出去。 “喵呜!”跟着祁越蹲在一旁的小猫被狠狠砸到了尾巴,它蹦的老高,又委屈地舔自己的尾巴。 祁越这才注意到小猫,伸手捋了捋毛,把它抱起来摸头:“疼吗?” “喵……”小猫蹭着他的手,祁越忽又把它放到屋顶上,凑到它脸前,“你去陪他吧,快去啊。” 小猫从嗓子眼里叫了一声,不知自己领悟了什么,扭身跃下了屋顶。 祁越把酒当水喝,大半坛进了肚,早醉得不成样。他抱着酒坛发呆,脑袋里全是顾寒的脸,又自己笑起来。一旁小猫不知何时又跳上来,舔了舔祁越的手腕,祁越奇怪地道:“你怎么回来了?” 小猫往一边跳开,祁越看过去,迷迷糊糊地看见了顾寒。祁越醉醺醺地喊了声:“师兄。”他看着顾寒把他手里的酒坛拿开,又坐在他身旁。 祁越从心底里地开心,他自顾自地对着顾寒道:“我知道你是骗我的,我以后不会气你了,哪里都不去,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顾寒顿了一会儿:“你认错人了。” “你还生我的气,”祁越凑近顾寒,他摇头,“是我的错。不要生气了……”他摸出自己颈上的那个坠子,扯着给顾寒看,“我没有认错人,你也有,是我送给你的。” 顾寒皱紧了眉,他任由祁越有些无礼地握着他的肩膀,从他衣领里挑出了那段朱红的绳子。小小的坠子晃着,果真与祁越手里那个一模一样。 “你看,”祁越又笑,他忘了顾寒看不见,只拎着那坠子,“你为什么不认我?我很难过……” 顾寒有些惊讶祁越知道自己带着一个坠子,可一个坠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他沉默着,直到祁越看着他的脸,认真地道:“我喜欢你啊。” 顾寒呼吸停滞,他拉开了祁越,一半侧脸打在月光下的阴影里,淡淡地道:“你僭越了。” 之后几天,祁越都没看见顾寒。后来还是唐昭告诉他顾寒不在,祁越漫应了声。唐昭叹了口气:“我别无他法,只能伤了师兄阻止他。孟姑娘除了他的心魔,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记得你了。你别多想,他心魔多少还和你有些关系,孟姑娘说去苍梧寻治师兄眼睛的药材,回来或许能有办法。” 唐昭虽伤了顾寒,可实际上仍没能阻止得了他,是吕英赶来,说自己命数所剩不多,顾寒还年轻,犯不着拿自己命去葬送。“那三块石头留着,谁说就一定找不着了,师叔替你压着,往后你慢慢找,会找到的。”顾寒被唐昭伤得不轻,又拦不住吕英,又悲又惊,一口血吐出来昏迷了好几日,唐昭只能又请孟诗禅来。 唐昭没与祁越多说,可祁越怎么猜测不出当时情境如何。他没思量好该不该立刻去找孟诗禅,就被祁从云一纸来信喊回了家。 —————————————————————————————— 院中的海棠在微风里摇曳,祁越趴在窗前敷衍地应了几声,祁从云再说什么,他也不理了。 “这回我不想留你,你不走了?”祁从云歪在椅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桌子。 祁越仍不理,祁从云怀疑他在打瞌睡,又走近发现没有,便道:“脊梁骨直不起来了?小小年纪这副鬼样子。” “那我就走了,”祁越忽起身。 祁从云又把他按回去:“我有事问你。问完了你再走。”他一副攒了阴谋诡计的样子,却难得慈祥:“你预备什么时候成家?” “成什么家?”祁越终于精神了。 祁从云打量了自己儿子一阵,一撩衣摆坐在一边,凑近祁越低声道:“你是不是精神有些毛病?看不上姑娘,只能看得上你师兄?” “……”祁越跟祁从云大眼瞪小眼,彻底正襟危坐。他半晌转过头,面无表情道:“你有毛病。” “这么说我猜对了,”祁从云道。 祁越又在出神。 “你是不是有毛病我管不着,但你这样实在不孝,”祁从云忽严肃地道,“你让我将来如何与祁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还列祖列宗呢,祁越被吵得十分烦躁,他果真大不孝地想,祁从云竟然还记得他是有祖先的人,他以前连自己爷爷的祖坟在哪都不知道,这会儿突然要幡然悔悟了。 “你原来也会治毛病吗?”祁越撑着额头道。 “看见没,”祁从云指着屋子墙角立着的一根檀木棍子,“不孝不敬者,须以家法……” 祁越一动不动:“那你快去拿吧,打完了好给我个清净。” 祁从云有一会儿没吭声,但又真的去提过来那根小孩手臂粗的檀木棍。祁越见他要来真的,盯着那根棍子看了几眼,挪下椅子从善如流地跪了。 祁从云像被噎了下,没动静了。祁越等得不耐烦,正要回头。 “越儿!”董胧 分卷阅读123 雨的声音适时响起,接着她快步走近,一把夺过祁从云手里的那根棍子扔出了屋门,哐当地响了几声。 “我没打他,”祁从云忙不迭地道,神情大松闪过一边。董胧雨没听进去一般,沉默着看祁越,重重地叹了口气,“起来,跟我过来。” “对不起,娘,”祁越低声道。 “我没怪你,这怎么能说你做错了呢,”董胧雨蹙着眉拉起来祁越,话语不知在腹中怎样翻转,最终道,“……娘也很喜欢小寒,他对你……” 祁越一瞬间五味陈杂,辣椒黄连呛了他一心窝,却背身道:“别问了。” 董胧雨见祁越这反应,只当是祁越一贯那样,不想吐露心事,她拍了拍祁越的手:“真心难得,本无男女之分。娘不做从中作梗,也不当愚昧恶人,你们好了就好,有空就跟小寒回来,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祁越把舌尖咬得尝到了血腥味,他慢慢地笑道:“好。” “哎,你们那破门派,最后一条根脉在咱们家屋子底下呢,坏不了,别整天一副蔫狗尾巴草的怂样儿,”祁从云哼哼唧唧地道,祁越停了一步,出了屋门。 “这小子真的惯坏了,你瞧他刚才……”祁从云见祁越走了,去院子里把那根棍子拎了回来,“你不是攒了一肚子话要跟他说么,就这样便宜了他?” “他想好了的事,岂是我说说就能变的。外头的人世俗,难道我作为越儿的娘,也要跟外人站在一处叫他心寒吗?”董胧雨瞥了瞥那根檀木棍子,“我要是不来,你还真打他?” “哪能呢,”祁从云哈哈大笑,“赶明儿就把它当烧火棍,我吓唬吓唬他而已。我就说嘛,以后总之是他没儿子,不是我没儿子,我乐得瞧笑话。” 祁越抱着小猫,坐在瀑布的青石边,水珠溅在青石上,在阳光下闪着彩色的细碎光芒,又把祁越的一边衣裳打湿。他把脸埋在小猫绒绒的皮毛上,小猫只眯着眼睡觉。 “你怎么老跑回来?”祁越对着小猫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他以前很喜欢你的,会把你抱在怀里哄。” 小猫睡得很舒服,从嗓子里发出“咕噜”的声音以示回应。 祁越没法接近顾寒,很多时候他只能远远地看着。顾寒不会主动找他,祁越也想不到什么有用的理由,之前他喝醉的那一夜之后,顾寒更是不再见他。他只能让小猫去陪顾寒,但猫总是以牙还牙,不愿意讨好对它冷淡的人,即使那个人以前把它捧在手心里。 祁从云除了告诉祁越万山峰根脉还在,还说他们想找的那块东西,极有可能在月庭。祁越犹豫了一个月。他想去,又怕自己不在的时候,顾寒再有什么事。因为有了前车之鉴,这点大惊小怪的担忧像进水的棉花,从心头沉到了四肢百骸,让他前所未有地优柔寡断到了可笑的地步。 月庭那么远,那个会下大风雪的地方,祁越一点也不想去第二次。 “阿越,”唐昭踩着落叶过来,“怎么在这里?” 祁越抱着小猫站起来。 “九琴的一个弟子来找你,说是……”唐昭见祁越起来,便往回走。 “不见,”祁越低头摸着猫脑袋。 唐昭惊讶,又转身道,“师兄也在,那人说是要紧事,你去看看罢。” 九琴的那弟子自报名字叫做谢尘,天青装束,眉目端正得过头,有几分冷冽。 “云思说有东西给祁公子,想邀祁公子一见,也好为以前的事道个歉,”谢尘似在端详祁越,话说得极慢,甚至停顿后才接着说下去。 “不用了,”祁越道,“也不用道歉。” 谢尘却一点都不意外,他等祁越说完,又道,“月庭玄武。” 祁越蓦然转头。 “见不见随祁公子,云思还想邀祁公子在九琴做客几日,祁公子想好了便来,”谢尘传话传得不肯多说一字,他见祁越怔然的表情,便转身告辞。 祁越看着谢尘离去,把嘴唇咬出深深的白印。月庭玄武,还能是什么?他不想再见慕云思,那块石头却不能由着他耍性子。谢尘说的平常之极,只是见一见而已。说的容易,见了之后呢,他有求于人,事事都不能再随着自己。 祁越心乱如麻,忽听顾寒道:“他说的,是玄武石吗?” 祁越慢慢转身。他自尊心太强,容不得被胁迫受制于人。可这时顾寒眼里,自己当然不能跟那块石头比。 “你不想去?”顾寒皱眉道。 祁越闭了闭眼,咬牙咬得脸颊麻木。顾寒久久没跟他说过话,短短这几个字,还是近来第一次跟他说话。 “我……”祁越哑着嗓子,清楚地看见顾寒移开了眼睛。 祁越突然平静下来:“我可以帮你,不用那块石头。毁掉那把剑而已,我就可以。” “你想祭剑?”顾寒声线毫无起伏,“以你的修为,是白白浪费性命。” 祁越呆滞了一瞬,慢慢笑了,他恍惚地点头:“……是啊,我忘了。” “你不必如此,我只是问一问,你想去便去,不想去我也不会强人所难,门派是门派,但你自己的事是你自己的事,”顾寒说得随他一贯的性格,只是听者有心,不寒而栗。他不强迫,是实打实的毫不在意。 顾寒跟祁越擦身而过,祁越眼神空洞,笑着点头:“你说的是,是我自己的事。” 亭台水榭,明月纱帘,水面上星辉点点,不时有锦鲤跃起。 慕云思靠在栏边,往水里扔了一把鱼食,锦鲤便纷涌上水面。慕云思回头笑道:“你看这些鲤鱼,虽然在休息,但扔下去食物,也能将它们诱上来。” 谢尘本在抚琴,闻声停下,看着慕云思的侧影许久,起身走到栏边看着水面:“是么,但总有抛下诱饵也不肯上钩的。” 慕云思仿佛没听懂这话,仍微笑着往水里扔鱼食,惹得好几尾锦鲤此起彼伏地跃起,溅出“咚”的响声。 谢尘稍稍有些不满,又道:“云思,我在跟你说话呢,若是你去,说不定他就来了呢。” “去哪,”慕云思仍在专心喂鱼。 “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要跟他道歉吗?”谢尘拉了慕云思一把,“他可一点都不领情呢。” 慕云思终于转过头来,笑道:“他跟你一样,脾气很大,总有不小心惹到的时候,而且还很难哄。正常惹了朋友,总该道一声歉。” “是么,”谢尘自己嘟囔了几句,不吭声了。忽又抬头道:“我跟他很像吗?” 慕云思将手里的鱼食尽数撒了出去,他拍了拍手,把身体转过来,道:“怎么这么问。” 谢尘不说话,慕云思却很有耐心地看着他,眼神温和带着不易察觉的恍惚。 “你那位朋友好像过得并不是很好,”谢尘抬头对上慕云思的目光, 分卷阅读124 他直视的目光看起来澄澈又认真,“至少脸色很不好。” 慕云思神情微动,又笑道:“你什么时候这么会察言观色?” 谢尘哼了一声:“才没有。” “又胡思乱想什么,你是你,别人是别人,”慕云思道,“再说,怎么老是云思云思的叫,该喊我一声师父。” “要是大家聚在一起,我喊一声师父,他们怎么知道我喊的是谁呢,”谢尘又回身坐在桌子旁。 桌子上的琴发出铮然的声音。 祁越醒神,恍觉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拿出来了那张琴,窗外暮色四合,祁越习惯性地朝对面看了一眼,黑乎乎的一片,他又木木地收回视线。 才不过一会儿,屋子里就伸手不见五指。祁越理所当然地把顾寒的失明归结到自己身上,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想什么都看不见,原来是这种感觉。 上次喝得太多,酒坛子空空如也,祁越倒了很久一滴都倒不出来,才明白为什么山下那些人那么喜欢这醉人之物。他清醒着干巴巴地坐了一天,也不是毫无结果。事不由人,怎么不甘不愿,也都得接受。 比如待他如陌路的顾寒,比如那块太过要紧又太过可恨的玄武石。 祁越想好后很少会再踌躇,他摸索到越昼剑,开门便泄进来微弱的天光,让他微微眯了眼睛。 “你去哪?”唐昭见祁越一整天都关着门,又不见点灯,哪知人竟然在。 “九琴,”祁越抬头见到唐昭身后不远处的顾寒,又垂下眼。 “这时候去?”唐昭惊讶地拉住祁越,“有什么急事,明天再去吧。” “没关系,”祁越道,他像要叮嘱什么,唐昭等着,却又听他道,“……我走了。” 经过顾寒身边的时候,顾寒道:“你白日里不愿意去。” “现在又愿意了啊,”祁越停下,只能笑了声。 “没有人逼你,”顾寒道。 祁越扬眉:“我想去就去了。再说,云思也不是什么坏人,我只要顺着他意,总比现在好过,还能一举两得,我为什么不去?” “晚上不得下山,”顾寒这时候竟又提门规,祁越心里又痛又恨,终于不管不顾起来:“我留在山上,你还得避开我,看人脸色久了自己识趣有什么不好?我今日下山,至于门规什么随便你,想清理门户也随你。反正……”祁越笑得凄凉又残忍,他说话咬牙切齿如同恶毒的诅咒,语气却轻飘飘的,“关你什么事。” 祁越说完便走,手腕上却一阵剧痛,“我说了不能下山。”顾寒钳着祁越的手腕。 祁越使劲甩甩不开,几近崩溃:“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院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接着一个道童提着灯笼引来了访客。访客一袭紫裳,身后还跟着一个提着竹篮子的小姑娘。 “怎么,知道我要来,几位特意在此相候?”孟诗禅抿着嘴笑。 祁越甩开手,见一个咬一个:“半夜活动,你是夜猫子吗?” “哦?”孟诗禅顿住,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看来不是欢迎我们的,那我们走吧。” ----------------------------------------------------------- 祁越到底没去成,他一声不吭地帮孟诗禅研磨药材,还要忍着时不时被孟诗禅挑拣毛病,一会儿说他磨得太快,一会儿又说他用力太猛,“你们平常这么耍剑,用这样的力道,治病救人的药,怎也能用这样的力道?” 祁越耐着性子,把力气放轻些。眼见着磨了一个时辰,孟诗禅在旁边瞧着,仍不喊停。 “怕是成灰了,”祁越道,“你不是庸医吧?” “我是庸医,你不连我也比不上么,”孟诗禅笑吟吟地道,“力气再轻点。” “……”祁越握紧了药杵,却低着头道,“谢谢你救他。” 孟诗禅讶然,拔下发簪挑了挑烛火的芯,复又簪上。她从篮子里倒出一束细叶白花的枯枝,一边翻捡一边道:“我哪次来,都不是什么好事儿。你有这谢我的觉悟,怎么不好好待他?我却也稀奇,没见过能把自己折腾成那样的,我便也露了拙。我其实没找到治他眼睛的药,倒是可以帮你把眼睛换给他,你给吗?” “给,”祁越抬头。 “别看我,我也没有高明的法子,只能把你的眼睛剜下来。要是他醒着,一定会拦着,所以方才叫他喝了安神的药,”孟诗禅接过那小姑娘递来的一把短匕,在烛火上燎,“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 “不管是谁,他都会拦着的,”祁越望着刀尖上跃动的火焰,说说停停,倒让孟诗禅觉得原来他脾气不错,以前纯粹是误会了他。“他烦我去找他,也可怜我修为浅薄,更不想听我说太多。我要是看不见了,他不想的话,就怎么都找不着他了。想想……还真是不甘心。” “你也不用非得……”孟诗禅翻着刀子。 祁越笑了一声:“谁让你是个庸医呢。” “……”孟诗禅招呼那小姑娘端来一碗药,“此药止血,也止痛。” “你再去看他一眼?”孟诗禅又道。 一时间人人都在怜悯他,祁越觉得这种事情出现在自己身上,真是好笑又无奈。他接过来孟诗禅的那把短匕,却拒绝了:“不用了。万一他醒了,又是难堪。” “要是我不在,你就要偷偷去看了,”孟诗禅又把短匕拿回来,“还是庸医来下手吧,好歹沾了个医字。” “你废话真多,”祁越被药汤的味道弄得皱眉,“我少看一眼无关紧要,多看一眼却要多难过一点,为何还要去看呢。” “稀罕事,你竟也有正常时候,”孟诗禅感叹道,“可见情字才是无解毒,害人害己。” 祁越到底对药反感,他端起又放下,抬头问道:“为什么他会不记得我?” “我以为你有办法让他想起来,”孟诗禅避而不答。 “以前的药也是你配的,”祁越盯着那褐色的药汤,忽然道,“他的心魔是我吗?” 光明与黑暗交替,月落日升,最后一缕日光透过来,把斑驳清晰的银杏树影贴到了窗纸上。顾寒坐起身,抬手到眼睛旁又放下。眼睛毫无异样,可他已经能看见了。 “有不适吗?”孟诗禅把一团棉花扔到水盆里。 顾寒下了床榻,乍能看见还有些不真实感,但他随即注意到了水盆中的微红色,随着那团棉花一圈圈地漾开下沉。顾寒视线停留在逐渐变红的水上。 “眼睛疼?”孟诗禅道,随手又把一团棉花扔了进去。顾寒这才看见她在拿棉花擦拭着一把短匕,刃上的血染红了棉花。孟诗禅缓慢又优雅地擦拭着刀刃,如同攀折花枝。 “不疼,”顾寒道,“ 分卷阅读125 你之前说是障雾。” “也许不是,但你眼睛好了就好,不必计较是如何治好的。”孟诗禅擦干净了刀刃,把它放在了一旁。她根本没想欲盖弥彰,“不过是有人把眼睛给了你。” 谁会心甘情愿地变成瞎子?顾寒隐隐绰绰有了猜测,那个猜测不可思议又别无他选,让他不愿深想,又有些恼怒。凭什么呢? “我猜错了,原来你会生气,”孟诗禅微微一敛眼眸,她站到顾寒身前,似乎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你不愿意无缘无故地接受别人的好意。那就不要去看他了。但凡这样做的人,不会在意有没有一声道谢。你师弟以后看不见了,大概也没法再招惹你。” 顾寒一瞬间脸上闪过很多情绪,不等孟诗禅看个仔细便几步出门。 祁越屋子亮着,门敞着,顾寒在门前台阶止住步子,没迈上去。 屋子里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哥哥,你疼不疼?” “不疼,”祁越道。 “初雪是我小师妹,”孟诗禅悄无声息地跟到顾寒身侧,轻声道。 “你为什么愿意把眼睛给那个哥哥呢?刚才师姐去看那个哥哥,他已经好啦,可是他不来对你说谢谢,受到别人的帮助应该道谢的呀,”叫孟初雪小女孩在屋子里走动,桌椅发出声响,“师姐说,你喜欢那个哥哥,真的吗?” 祁越迟了一会儿,道:“你知道什么。” 顾寒眉头皱得紧,他慢慢地迈上台阶,看到了屋子里的情况。祁越在书架边摸索着找什么,眼睛缠着白色的绷带,孟初雪在他身边打转,还帮他移开了一个凳子。 “你们大人都这样,被说中了还要假装。”她撅了撅嘴,随即又拽了拽祁越的衣裳,“那个哥哥不来看你,你也喜欢他吗?” 祁越低声说了句什么,顾寒离得远听不清晰,只能听到一个话音“不来……”,不来如何,他再听不到了。 “哥哥,你不要喜欢他了。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吧,”孟初雪扯着祁越的衣袖道。 祁越一下子笑了,孟初雪已一脚踩上了凳子,一扭头看见外头的孟诗禅,咯咯笑起来,“师姐。”她跳下凳子,朝孟诗禅小跑过去,仰头看了看顾寒,“咦,这个哥哥竟然来了?” 本来一本书被碰到了地上,祁越正要去捡,此时顿住了。他一手扶着书架,侧着脸,保持着半弯腰的姿势良久。 久到他怀疑门外的人已经走了,也没听到任何声音。祁越扶着书架的手松开,接着弯腰下去,摸到了那本地上的书册。坠子从领口跳出来,悠悠地来回荡着。 小巧的墨色坠子与朱红的坠绳跳进了顾寒眼中,那个外形与材质…… “是我送给你的……你也有……” 他呼吸急促起来,却站在原地一步不动,一字不发。 祁越把书放到书架上,不太容易地走到门边,关上了门。他靠在紧闭的门上,仰着头,接着顺着门滑下去坐到了地上。 屋外,孟诗禅瞧着顾寒的面色分离崩析,低声道:“你曾与我说既是心魔,自然不要。可心魔里都是他呢,你还要吗?” 孟初雪没一会儿又跑回来敲祁越的门,她等不及祁越开门,凑在门缝边悄悄道:“哥哥,我扮的好吧,没有露馅……” ———————————————————— 祁越在桌子旁坐了许久,蒙着眼睛更是觉得时间漫长。他没解眼睛上的绷带,孟初雪还给他端来一碗药,据说喝了能让人看起来格外虚弱。 孟诗禅与顾寒说过,为了救他擅自取了他一段记忆,与心魔有关。顾寒不怎么在意,毕竟心魔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既然不要,祁越现在也没本事让他记得自己,但好在顾寒心软。“他瞧见你这惨兮兮的样子,定然过不去这道坎,那时再说服他,多半能成,”孟诗禅骗人如同救人,话说得同样面不改色,“其余的,瞧你自己本事。” 祁越等得煎熬非常,甚至想掀开蒙眼的布条偷偷看一眼。这想法在内心十分强烈,动作表现为他不停地摸自己的眼睛,不知情的人看来,又多了几分凄惨。 手心有些发热,祁越只当自己等得太心急,后背也慢慢笼上薄薄的一层闷热。他刚站起来,门咣当被人大力推开了。 祁越迟疑了下,便听见门又关上,有人脚步紊乱地走过来。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喉咙,却又听不到声响了,心吊到了九霄云外,祁越小心地探出手去,接着便被攥住了,力道让他痛得皱眉。 “阿越,”来人声音低得让祁越怀疑是幻听。那两字饱含着沉甸甸的痛楚与酸涩,对祁越而言,已是满地枯草冰天雪地中的一缕东风。 他试着露出一个笑来,提着嘴角却提不上来,只好放弃,话音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你想起来了,我很开心。” 祁越身上的热蔓延着,让他脸颊泛出了绯红。他气息有些急促,像在催促一样:“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我喜欢你,”祁越把顾寒推到了门上,按着顾寒的肩膀,他等不及这沉默,尽管眼前一片黑,还是仰头朝着顾寒的方向,“你呢,你说话啊……”祁越空前的不安,他口干舌燥,声音也有些哑,“你抱抱我……” 顾寒依言抱住了祁越,闭着眼睛点头。 何以成心魔,原来尽是求不得。顾寒一直以为是因为无法容忍自己大逆不道的妄念,迈不过伦常的槛,才郁结走火成心魔,此时才觉不是。凡人俗世偷得欢愉,已足以把自己连同命运都原谅了。 祁越满足得不得了,他紧紧地抱着顾寒,又分开,小声道:“你不亲我吗?”他本想自己凑过去,但隔着布条看不见,又不想这时候坦白谎话破坏氛围,只能主动一点。他这样的急不可耐,闷得无所适从。 “阿越,我是你师兄,”顾寒轻轻地抚过祁越的脸。 “我知道啊,我不在乎。”祁越微微一愣,又握住顾寒的手,“傻师兄……你忘了师父和师叔了么,你也要我走投无路变成残魂,才肯要我吗?” 顾寒低头吻住了祁越,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两片过于火热的嘴唇,祁越双手攀着顾寒的脖子,却受不了这等轻柔。他张口牙齿咬在顾寒的嘴唇上,不轻不重的力道厮磨着,带来微微的刺痛。但很快又处到了下风,顾寒转身把他抵到门上,祁越被吻得浑身战栗,他明明快窒息,却仍觉得不够,想沉溺其中,彻底溺死在这个吻里。 来不及吞咽的口水从唇边流出来,祁越嘴唇微张着,愈发殷红柔润。身体里像有把火叫嚣着,让他腿脚发软,理智里只剩下顾寒一个人,想把他咬进嘴里,生吞活剥。 “我想要你,师兄,”祁越像一只小兽一样嗅到顾寒颈边,轻轻咬着顾寒的耳垂耳语道。 以下内容 分卷阅读126 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不知是怎么寻着方向的,但两个人齐齐摔在了床上。祁越拉着顾寒的衣带扯开,又摸到他腰间解腰带,顾寒按住祁越不安分的手,把他压在了身下。祁越热得不行,便伸手扯自己的领口,颈下皮肤露出来总算舒服了一点。祁越扯着衣裳,又想抬手把蒙眼睛的绷带扯开,才碰到眼睛就被顾寒摁住了手。 “骗我,”顾寒低声道。 祁越烧得理智不剩多少,咬住嘴唇委屈地道:“你不认我。我找你你总赶我走,你还罚我跪了一天一夜,我好几天都走不了路,你不去看我,还让我去找别人换东西。我不是故意想骗你的……”祁越的声音沙哑中带着莫名的甜腻,像热铁上的糖块。 “……对不起,”顾寒道。 祁越仅仅是被顾寒碰到皮肤就颤抖起来,他挣扎不开,侧头咬住了脑袋边顾寒的手腕,像一只小猫一样轻轻舔了舔他的手心。他不在乎顾寒说了什么,只要顾寒在,说什么都不重要。祁越无意识地扭动着身子,微仰着头喘息,蒙着眼睛的脸只露出线条流畅的下巴,看起来难得的脆弱,嘴唇像烧起来一般,每个字都发着抖,带着浓浓的难过,“你要我吧……你不想要我吗?” 没人能拒绝这样的人献祭般的话语与请求。祁越滚烫的皮肤让顾寒有些惊疑,但祁越缠着他的肩膀,努力地把自己往顾寒身上蹭,胡乱毫无章法。再如何禁欲自持的人面对着眼前的场景,只要还是个正常人,都没法冷静。 “疼就告诉我,”顾寒顺着祁越瘦削紧实的脊背抚下去,一直到深陷的后腰,再到幽深的秘处。 私密处被侵入的感觉十分清晰,祁越轻轻地“嗯”了一声,微微弓起身子又无力地倒下,蔓延开来的燥热让身体格外空虚,渴求着更粗暴与猛烈的对待。 简单的开拓后,顾寒手指从祁越身体里抽出去,祁越难受又委屈地咬着嘴唇,本能地伸手想缓解下身的欲望,他刚抬起手又被按在头侧,接着粗大的性器挤进了火热紧致的后穴,柔嫩的内壁被一寸寸地碾压摩擦,直到最深处。这些感觉被蒙眼带来的黑暗无限地放大,战栗从尾椎蹿上后颈,祁越像离了水的鱼张口喘息了声。 后穴得到了短暂的满足,但只有微微的酸涩与胀痛,得不到解脱。祁越想抓住什么缓解下眩晕与迷乱,手腕被顾寒按着,身体又软得没有一点力气,逼得他带了哭腔:“不要这样……” 祁越不知道自己有多心急,顾寒甚至被他的“热情”弄得有点慌。顾寒只能低下头亲吻着祁越,让他松开牙齿。 性器在后穴里进出,带起令人羞耻的水声,最敏感的那处被反复地顶撞擦过,那感觉陌生又恐怖,痛苦又愉悦,让大腿根的嫩肉都痉挛起来。祁越用尽力气抓着床单,不受控制地发出轻微软腻的呻吟,他眼里的泪水打湿了绷带,从布料边缘流到脸上,脸颊的红晕蔓延到了耳根,身体都泛着淡淡的粉色。 黑暗带来的无助与隐秘屈辱感把深入后穴的性器轮廓变得清晰无比,他真正地低到了尘埃里,承受着不由自己控制的欢愉与痛苦。身体的感觉在累积着,祁越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像被一道剑光抽过神识,终于眼前花白一片,泄了身。 祁越从差点失去意识的短暂昏迷中清醒过来,清凉的空气涌进口鼻,他大口喘息着,头脑逐渐清明。顾寒的性器还未退出去,滚烫的精水深深地射进后穴里,祁越脸上再次烧起来,他咬着嘴唇把脸扭过了一旁,接着摸到脸上扯下了绷带,脸颊上湿漉漉的一片,祁越不禁有些微的羞恼。 顾寒把他的脸转过来,祁越的眼里汪着朦胧的水光,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顾寒低头亲着祁越的眼睛,吻过他湿漉漉的眼睫。 祁越单手勾着顾寒的脖子,心中一动,忽然挑了两人相连处黏腻的浊液,伸手拭过顾寒的脸侧,又端着顾寒的下巴抹到他的嘴唇上。白浊的液体与略微红肿的嘴唇让顾寒一向清寒的脸上带了情欲与艳色,祁越笑得有一丝狡黠,还有亲手把顾寒从云端拉进了欲海中的得意。 顾寒任由祁越胆大妄为着,又亲上他的嘴唇,祁越不得不尝到了淫靡苦腥的味道。他猝不及防被顾寒抱起来,两腿大开地跪坐到了顾寒身上,这个姿势让体内的性器深入到了无法言喻的地步,祁越短促地“啊”了声。 作为肆意妄为的惩罚,祁越的手腕被刚才扯下来的绷带绑在了身后,还未彻底放松的后穴很快遭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顶弄厮磨。祁越身上湿得浸过水一样,白皙的皮肤更像是带了潮湿的光晕。他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脖颈弯折出弧线,没出息地求饶:“师兄……不要了……” 顾寒轻轻地笑了,一手托着祁越的后脑,一手抬起他的下颔,从下巴浅浅地吻到了脆弱的咽喉上:“不可以。” 祁越身体紧绷着,从口中溢出一声破碎的呻吟。 孟诗禅翻了翻药箱,又起身在桌上的药草边找着什么。孟初雪托着腮随着孟诗禅的走动转脸:“师姐,你在找什么呀?” “合欢草,”孟诗禅把药箱合上,“就是那株带白色小花的,你见着了吗?” “见到了,”孟初雪点了点头,“拿来煮药了。” 孟诗禅脑子飞快地一闪,还是难以置信地问道:“药呢?” “给祁越哥哥喝了,”孟初雪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像在等着夸奖,语气十分自豪,“师父说,合欢能让人看起来像生病一样。这样那个哥哥就会更加心疼他了,他就不会再难过啦。” “……”孟诗禅噎住了。她看着孟初雪不解的样子,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爹他年纪大了,经常随口瞎说,以后我说的话才能作真。” “哦,”孟初雪吐了吐舌头。 不会弄巧成拙吧?孟诗禅揉了揉额头。有什么能瞒过顾寒呢? 她把记忆还给顾寒时,顾寒淡淡地道:“告诉我他把眼睛换给我,也是因为这个吗?” 孟诗禅惊讶,却也不慌乱:“你如何知道我骗你的?” “一个医者,不该对病人说‘也许’,你更不会说。”顾寒道。 “那你……还要他吗?”孟诗禅无奈地笑着道。 顾寒没回答,只是把那一小团泛着白色的光晕慢慢地覆到了心口。良久后,他望着窗外的银杏,低声道:“我的肖想,怎么能不要。” ------------------------------ 祁越醒得比平常晚了不是一点半点,日上三竿眼皮被晃得一片血红,才睁开眼,接着便笑了。顾寒注意到他颈上可疑的红痕时神情微妙地移开了眼睛。祁越伸出胳膊捏着顾寒的下巴叫他转过脸来,上身凑过去亲了他一 分卷阅读127 下,低声道:“不起床可以吗?” 顾寒眼眸深了些,不等他回答,祁越就翻身压到了他身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顾寒,拈了散在枕边的一缕头发在手上绕着。顾寒本想起身,但祁越下一句话又把他压回了原地:“你前几天对我很不好。” 顾寒自然记得,祁越总是很远地望着他,偶尔到了跟前,眼神也是怔忪落寞的。他现在稍稍一想,便觉得自己亏欠祁越的如何都还不够,只能道:“是我的错。” 祁越只披了件外衣,他眼睛一瞥看见床头边扔的那条绷带,随手拿了过来,往顾寒手腕上绕:“以后没机会了,把你锁在我屋子里,只能看见我一个人。”他缠了一圈又一圈,忽然道:“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那天,我收到你的信,但月庭起了风雪。我不是故意不回来的……”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阿越,”顾寒道。 祁越无奈地笑:“师兄,你真的很容易原谅别人。你忘记我只是这么一段时间,我就已经受不了。在我不知道的以前,你告诉我……”祁越捏了捏顾寒的鼻子,“我会哄你开心,讨好你的。” 顾寒无法把心里的想法完全袒露出来,即便是说,他也只说得出那些不会引起人情绪太大波动的想法,他习惯了不让别人承担自己的情绪,难过的时候诚然多得是,但说出来要祁越自责,他还是做不到。 “不说今天不许出去,”祁越磨牙道。 顾寒真的是沉默了很久,终于道:“我一直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 祁越低头吻下去堵住了顾寒下面的话,而后抬头轻轻道:“不会的。这一辈子很长,我会陪着你。我想跟你在一起,不管什么时候都是。” 永远的陪伴对顾寒来说是那样新奇与贵重的东西,即使那只是一句话。 但在以后的前面还横着一道堑垒,祁越胳膊撑在床上,不得不提:“那块石头……”他有了顾忌,只能断断续续地说:“也许在月庭还有……也许真的只有那么一块。” 但谁都清楚可能根本没有什么也许,玄武石不是青石块,出门几步弯腰便能捡着。 “我本来也不想让你去,”顾寒却直接道。 祁越终于承认,确实有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年少轻狂时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不过二十余载,就尝尽了酸甜苦辣。命运的棋子被天意摆布着,下一刻走向何方总会与意料差上一点半点,他不得不学乖一点,跟所谓的天意讨便宜。但再怎么讨,他仍不愿低下头颅,而此时所有的苦痛与走投无路,在有了顾寒之后,都不算什么了。 人也许胜不过天意,至少可以秉持着那么一点骄傲,粉身碎骨后跟它说一句不过如此。 祁越直直地看进顾寒的眼里:“我现在大概站不到你身边了,如果你再想偷偷做什么决定,我阻止不了。” 顾寒一怔。 祁越无比烦恼疼顾寒有问题总想自己解决这一点,比那块石头还让他头疼。他理所当然把罪魁祸首归结到宁惜骨和顾寒那便宜娘身上。十年的零落与孤寂让顾寒学不会依偎与求助,生死寡淡,天性疏离。 “喜欢不是同欢喜而已,”祁越拧着顾寒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我心甘情愿地为你做所有的事,”他说着说着又顿住,幽幽地道,“但是我现在很没本事,你铁了心要甩开我,我真的没有办法。” 顾寒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一时没说话。 祁越心里急,表面却只把声音放得更低:“谁让我修为那么弱呢,你那样就是不喜欢我了,我……只能不喜欢你,去喜欢别人了。” “阿越……”顾寒明显觉得祁越的逻辑是不对的。但祁越垂着眼睛的样子又让顾寒心软。 祁越不动声色,压住了逼问的冲动。他觉得自己好像冬天诱捕的猎人,蹲在洞口偷偷看那只小动物冒出一个头,那么想把它拉出来抱在怀里,但深知走近便会把它吓回去,只能按捺不动。 “你不能喜欢别人,”顾寒道。 祁越的威胁用错了方法,他反应过来已经天旋地转被掉了个儿,绷带物归原主。祁越到下午也没能起来,只能色令智昏地堕落了一日,到傍晚才委屈巴巴地出了屋门。 孟初雪十分关心祁越,观察了很久,又跑去问孟诗禅:“好像不行哎,我看见祁越哥哥在对一块布条出气。怎么办?” “刚出来?”孟诗禅放下药方,瞟了眼天色。 “嗯,从昨天到现在,”孟初雪道。 孟诗禅很快笑了:“那就没事了。你去问问,他怎么谢你。” 三日后,孟诗禅打算离开,顾寒与祁越也准备去月庭。哪知孟诗禅一声辞别还未道出口,又被拦在了山上。禁地里那把剑还没等到它熔进红莲火的下场,先暴露在了世人面前。 —————————————————————————————— 七十七、 一把饮生人血,啖活人魂的邪剑,比一个人走火入魔要骇人听闻的多。尤其是这把剑居然在一个堂堂正正的门派里藏着——至少以前众人以为它堂堂正正。谁也不知道它藏了多久,而这个门派藏着这么一把剑,又有什么居心。 几乎没有什么悬念,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小门派,跟群情激愤的几大门派对上,再不识好歹,就是自取灭亡了,人人都这么想。 “看样子,是大麻烦,我有幸见识到了,”孟诗禅看着大有围攻之势的众人,摇头道,“你们这山头风水不好,不如弃了另换他地吧。” “也许几位有难言之隐,但邪魔之物收在派中,实在不妥,”曹紫都道,“我并无他意,仅是为了……” “为了道义,”祁越嗤笑一声。 一众人嚷嚷起来,个个义愤填膺。 这许多年,外界都不知道这个秘密,怎会在一日之间流传出去。人越多话越说不清,更何况是这群“嫉恶如仇”的正派人士们。祁越没法不多想,像印证他的胡思乱想似的,他一眼看过去便停住了视线。谢尘在人群的一角抱琴看着他,神情倨傲,事不关己。 孟诗禅站在两厢中间,从从容容地带着一副好奇的表情,道:“你们这样急切地来管人家的事,莫不是那剑有什么利害之处,得到了可长生或是能得道?不如索性说清楚,你们能这样光天化日人多势众地来纠缠,是为了什么,我看顾公子也未必不愿成全。” “长青谷一向不与世出,孟少主这般袒护,又是为了什么?” 人群分开,慕云思如他一贯的闲雅姿态缓步而出,他面上仍挂着拂开烟柳东风般的笑意。祁越定定地看着,慕云思每走一步,祁越的心便冷上一分,又硬上一分。从前的万山峰,今朝的九琴。前来的门派他不认得几个,但怕是都唯九琴是瞻。 分卷阅读128 总有能永远倒霉下去的,也有从来都不染纤尘的。 祁越厌倦地转身,挡在顾寒面前。两人无言,但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让祁越奇异地肆无忌惮。 “此事与孟姑娘无关,多谢孟姑娘,但不必牵涉其中了……”唐昭只对孟诗禅道。 “那把剑本就打算毁掉,诸位聚集在此,若是有方法,万山峰感激不尽,若是没方法,恕不招待奉陪,”顾寒一句话说完,一时鸦雀无声。 最好讲理的正派人士被这话堵得一时语塞,因为自己理亏,确然没有办法。 “自说自话,有何凭据?”谢尘慵懒地笑了声,他故意忽视慕云思投过来的眼神,只盯着祁越。太过相似的人总对彼此有敌意。 “九琴原来又换了掌门么,”祁越漫不经心道,“什么样的人都能出来撒野?” 谢尘气急,咬牙看向慕云思。慕云思深深地看着祁越,却并没出口呵斥,谢尘撇开脸,暗自觉得印证了某种猜想,脸色更加难看。 “万山峰代代留存至今……”慕云思不缓不急,悠然如同收网的猎人,“定然是有苦衷,直到如今才想毁掉。” 祁越没法不怀疑是他自己把那些事情告诉了慕云思,毫无印象也好,被摆布的也好。 此时是晚春时节,杏花谢了大半,春光晦暗,古道边杨柳渐生。本是送别的时节。他们本来也正在此与孟诗禅告别,去找臆想中的一线希望。 “有点糟,”祁越不再理会那厢说了什么,对顾寒笑道,“我……” “你不能去,”顾寒知道他要说什么。 祁越轻轻攥着顾寒的手:“我还没那么重要,若是凭我一人之力能挽回,也不是不能试试。” “我说了不能去,”顾寒道。 “我又没说要去,”祁越小声道,他分不清轻重缓急一样,对顾寒道,“什么时候,我带你回家吧。” 顾寒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所以,不管你去哪里,都要带着我,”祁越微微仰着头,“不然,你找不到我家在哪。” 顾寒并没回答他。 慕云思不是不讲道理的,这么一会儿,他已说服了本来躁怒的众人。祁越静默着,便也恰好听到那一众大方的正派人士说,可以给他们一个月时间,到时候没毁掉那剑,无论如何也要诛灭邪魔以正道义。 祁越面无表情,在慕云思转身之际道:“正道义需不需要那一个月,慕公子不是最清楚吗?” “此事干系重大,不是赌气的时候。若有难处,我愿意帮忙,”慕云思道,他却皱着眉,倒像是真的在为祁越担心。 祁越收回视线,不再与慕云思说话。他抽了越昼剑横臂掷了出去,引得人群慌忙闪躲,那剑直直地钉在了一棵刚长成的柳树上。 “废话说完了,各位就请滚吧,”祁越讥讽地扫了半眼。 一时人又骚动起来,慕云思拦住了几个不忿欲冲上去的人,却也没转身看祁越,只道:“无事便回吧,既是他人的门派之地,自当尊重。你们今日实在莽撞欠妥了些。” “云思,”谢尘疾走几步追上慕云思,怒气冲冲,“一个破落门派,值得你费心思么,你说什么他又不会信……” “学不会尊师重道?”慕云思停下,眼中尽是冷意,却似笑非笑,“云思也是你叫的么?” 谢尘愣在了原地。再抬头时,慕云思已走远了。 月庭白雪茫茫,与祁越印象中差不多,只不过雪峰变平地,平地起峰峦,再难觅往日踪迹。顾寒把中皇剑带在了身边,因禁地的封印其实已失效,带在身边反倒比扔在山上好。 祁越行得久了,说一句话都觉得陌生突兀,好像自己这血肉之躯合该跟这地方合为一起,了无生息。他手里拿着一枝在上庸折来的半谢杏花,经过此地凌厉的寒息,早凋得只剩下枯瘦的枝干,胜在颜色黑黢黢的,能打破恐怖的雪白。 “据说这里是月亮休息的地方,所以才会叫月庭,”祁越道,他伸了个懒腰,站在一条路都没有的雪地中央,“往哪儿走?” 顾寒的语气一本正经:“你说了算。” “好,”祁越笑了,他闭着眼睛,伸出手往顾寒身边摸,顾寒握住了他的手,祁越就着顾寒的胳膊肩膀上去搭住顾寒的脖子,竟也准确地把自己凑上去,亲了亲顾寒的嘴唇。他占到便宜便要退开,又被顾寒按回去,折腾得眼角微红才松开。 “你找的方向呢?”顾寒看着祁越微微地喘息,面不改色地问。 “欺负人,”祁越瞥了眼雪地,不大想承认自己腿有些发软。 顾寒也顺着祁越的视线看,顿了一会儿道:“在雪地上,你真的想试试吗?” 祁越迎着顾寒认真的神情红了耳根,他用手背抚着脸道:“不想。”他这么硬气地说,脑子里却想了想衣衫除尽被雪水湿了一身的感觉,脸愈发热,只好打发越昼剑来凭喜好指引个方向。 他们真的跟着剑浮的方向而去,多少有些不务正业的意味,好像谁也没有把出发前的风波放在心上。 越昼剑随心所欲地指了一处,待到它停下时,是一处雪峰前,顶峰耸入云端,渺渺茫茫。祁越仰头望了望,扭头对顾寒玩笑道:“也许尽头是月亮。” 顾寒跟上去。雪峰冻得坚实,表面的雪也发硬,踩下去一个脚印,却不会松动。他们攀着望不到头的雪山,如同求取愿望的虔诚信徒,可心里却压根没有指望。祁越只想着,要是这座山没有尽头,能这样一直跟顾寒走下去,该多好。 他回过神来时,先察觉到脚下的雪软了些,便拿越昼剑插进前头探了探,越昼剑没进半个剑头便遇了阻。祁越放心地把剑抽出来,避了避脚下的凸起移到一旁。哪知他还没踩实便陷进去,脚下一方冰雪崩塌露出半个口子,祁越毫无防备地惊起一身冷汗,与顾寒伸过来的手错过,摔了下去。 风声从耳边擦过,祁越收敛气息稳住身子踩在了剑上,他惊魂未定地维持着平衡,却仍不能避免被雪壁磕碰,且越往下落,自己越力不从心,寒凉的气息如刀刃涌入心肺,口腔里隐有了血腥气。祁越不得不扒着雪壁以免自己落得太快摔到洞底摔没了小命。 手臂被划得鲜血淋漓,祁越呼吸艰难地捂住口鼻,狠狠地撞在了空中的什么东西上,像后心被人敲了一记闷棍,差点把心肺吐出来,他连疼痛都还没感受完全,便再次掉了下去。 要是就这么摔死,也太荒唐了……祁越迷迷糊糊地想。他没看见,自己正好砸在了一块晶莹剔透的圆石上,那石头有一人合抱那么大,熠熠生着光,竟被祁越撞得四分五裂。祁越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跌在地上,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那些从圆石上渗出来的光像一缕丝线,顺着祁越身上的 分卷阅读129 伤口钻了进去。 祁越纯粹是被疼醒的,他冷得可怕,身上每一寸经脉都尖锐地痛着,才睁开眼就痛出了一身冷汗。四周有微光,但说不出是从哪渗出来的,祁越撑着胳膊艰难地转动脖子看了半圈,忽察觉到掌心温热钝疼,侧头一看是自己按在了一块尖利的碎石上。 顾寒呢,一定急死了,祁越想,他拉长呼吸缓解着疼痛,摸到了越昼剑。 “去找他吧,”祁越半撑着胳膊,稍稍起身,额头的汗水细密地渗透了鬓角,“不然没人给我收尸的……”越昼剑尽管有些时候不中用,这时候却十分靠得住。它绕着祁越飞了一圈,忽朝着角落里一处冲了过去。 祁越实在太痛了,当初被何少兴穿透手腕都没这么痛过。祁越咬牙攥住身旁的碎石,胡思乱想,也许是骨头都摔碎了……冷汗出了一圈又一圈,疼痛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可他却不敢昏过去。 怎么还不来,祁越想,他快坚持不住了。 祁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脸色白得透明,眼睫上满是汗水。他其实睁不开眼睛,但察觉到一个怀抱时,还是勉强地睁开了一条缝,接着便心神大松沉进了黑暗里。 顾寒把祁越身上的伤口处理了下,用了内息让伤口愈合。但祁越昏迷中仍皱着眉,身体发抖,甚至会深深地咬住嘴唇,顾寒眼疾手快地捏住祁越的下巴,才没叫他咬出血。顾寒一下一下地抚着祁越的后背,祁越的手无力地抓着他的衣襟,难受地呻吟:“……疼……” 除了胳膊上擦出的皮肉伤,分明再没其他伤痕,顾寒探了祁越的内息,也并不见紊乱。眼见祁越又咬嘴唇,顾寒捏开他的嘴,把自己的手腕横到了祁越唇边,接着解开祁越的衣带,把他上衣褪了下去。这才看见后背大片的乌青,从肩背到后腰或深或浅地横着。顾寒皱眉,把掌心贴在了祁越背上。 意识沉沉浮浮,祁越醒过来时,先看到了灰茫茫的天空,转动眼珠接着看见了顾寒的脸。 “还疼吗?”顾寒抱着他,擦了擦他额头。 祁越有一会儿没说出话来,他浅浅地笑着,挨过一阵针扎似的痛楚,又出了一身汗,才小声道:“……不疼了。这是哪?” “还在月庭,”顾寒道,“我们回去。” “好,”祁越想下地,没挣扎动,只好那么窝在顾寒怀里。疼痛比之前缓和太多,要是走路的话,也走得动,只是四肢百骸像结了冰刺。 回万山峰后,祁越忽然晚上不睡在顾寒屋子里了,说是自己抢被子老叫顾寒睡不好。顾寒并不相信这理由,祁越不来,他便过去。 祁越身上的疼痛仍没好,他怕顾寒察觉到,便每晚装睡。过了三四天,没被发现,祁越有些沾沾自喜。 这一晚他照例等着顾寒睡了,才蜷缩着身子睁开眼。倒不是痛到无法忍受,只是细细密密的,让他很难入睡。咬了会儿被角,祁越索性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自己怕是真的摔废了,剑还没毁掉,日子又一天天地逼近……祁越烦躁地翻了个身。 没一会儿,被褥轻轻地盖上了他露出来的肩膀。祁越乍然一惊,做贼心虚地慢慢松开手腕,想不经意地把胳膊放下去。放到一半便被握住了,祁越脑子轰然,忘了反应。 顾寒只点了烛火,轻轻地揉祁越手腕上的齿印。他把祁越揽起来,声音平静:“哪里还疼?” 祁越不说话,闭着眼靠在顾寒肩上,闷闷地唤了一声:“师兄。” 他冷静下来,自己坐直了,又按到一个细竹签之类的硬物,祁越拿到眼前,见是一根课签。 “风水涣”。下下卦,是为凶卦。 他下意识地朝顾寒看过去,顾寒仍帮他揉着手腕,动作停了下,才道:“是我的。”祁越睁大了眼睛。 “是很久前,师父为我卜的,他没让我看,……但我还是看见了,”顾寒淡淡地道,他放下祁越的手腕,默了一会儿,道,“阿越,我在想,你所有的厄运都是我带给你的……如果命运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再给你带来更多的不幸呢?” 原来谁都没睡着,谁都在欺骗。 祁越一下子把那根课签扔了出去,他又下床去捡起来把它折成了两段,最后拿起一旁的越昼剑把它碎成了粉末。“没有什么卦象,”粉末纷纷扬扬地落下去,祁越嘶哑着嗓子,眼睛发红地赤脚站在地上,“我不承认。” 顾寒任祁越发脾气,一言不发。 ———————————————————————— 祁越的脾气没得到回应,顾寒只是看着他,起身慢慢把他拉过来,抱回床上。“地上凉,”顾寒把被子提上来,握着祁越的手心,“告诉我,哪里还疼?” 祁越仰头:“我说了,师兄就有办法吗?没有。所以我不要说。就好像我明知道你会怎么样,却没有能力改变。我讨厌这种感觉。” “剑的事情……其实我早就想好了,很早的时候。”顾寒轻轻揉着祁越的后背,只能这样希望祁越的疼痛能轻一点。他在说服祁越,“就算没有那些人,我都要给师父和门派一个交代。只是现在有你,我觉得已经很好了。陪我这一段时间,阿越……我不能让你也赔进去,如果是你,你也……” “我不会,”祁越盯着顾寒的眼睛,咬牙切齿,“如果是我,我会拉着你一起的,我怎么甘心自己孤零零地一个人?你不愿意吗?”祁越语气冷静又压抑,故意坦露自己的恶意,“就算是我要你陪我去死,你也愿意的吧?” 祁越看见顾寒眼眸里的伤色,只觉得身体愈发痛,让他呼吸困难。然而他却狠狠地拉着顾寒的头发,让他仰着头,“我什么都做不了,还落得今天的废样,可师兄也清楚,这都是因为你。我没有保护你的能力,很多事由不得自己……本来不是这样的,如果你没有毁了我的修为……” 祁越清楚地看见那张清冷的脸上有了愧疚难过与痛楚。祁越明明心脏像被一刀刀分割,却没停下去,他每个字都夹杂着扭曲的痛与快,自虐一般,“当初我可以赶回来,说不定还可以在月庭找到那块该死的石头。一切都不是现在的样子。这是你想看到的,对么?你懦弱地想抛却自己的性命,不负责任地抛弃我,自以为无私无畏,自以为是为我好,妄想让我永远忘不了你……”祁越觉得不是自己在说话,他竟这样狠心又恶毒地用言语折磨着顾寒,可他怎么忍心呢? 在年幼时期盼天亮的他,把所有都压在心底的他,雨夜不得安睡的他,总想一个人担起一切的他。此时那样的脆弱绝望。 大雨说来就来,顷刻浇下,敲打着满树的银杏叶子。 祁越没意识到自己泪水流了满脸,直到顾寒颤抖着手抹去 分卷阅读130 。 “你答应我,”祁越喃喃地道,“你不会抛弃我,就算是下地狱,我也要跟你一起。不然,我现在就不要你了,再也不要你……” “……好,”顾寒话音在颤抖,迟迟地说了一字。 顾寒从来不会说谎,这一字好生拙劣。可祁越闭着眼睛拥抱着顾寒,就像真的得到了一句承诺那样开心。 这晚过后一切如常。大雨持续了一日,祁越在夜晚到来前,用滚烫的水浇开了一壶底干燥的茶叶。褐碧的茶叶尖在滚水里浮浮沉沉,一次次冒出水面又被淹下去,直到滚水停止,茶叶才稳稳地浮了一杯面。 他等着顾寒到来,然后推过去杯子:“……安神的。”顾寒在手心里握了一会儿,祁越看着杯子碰到顾寒唇边,便移开了眼睛,掩在衣袖下的手把袖边攥得一片褶皱。眼看着顾寒要喝下去了,突然小猫跳过来,蹿上了顾寒膝头:“喵……” “你要喝?”顾寒又放下杯子,把小猫拢起来。祁越暗自磨牙,眼睁睁地看着那猫不识好歹地应了一声:“喵……” “不许喝,”祁越起身,伸手去扯猫的两条腿。顾寒确实很宠那只小猫,此时便挡住了祁越,“怎么跟它过不去?” “我煮给你的,凭什么要让它喝,”祁越又不可理喻地固执起来,不管顾寒的阻拦要把猫抱走。 “阿越,”顾寒松了手,又有些想笑。小猫却敏捷得过分,不等祁越抓住它,便扭身从顾寒怀里跳上了桌子,接着把脸埋进茶杯里舔了一大口,仰起脸冲祁越挑衅:“喵!” 祁越脸一下子黑了,伸手拉住猫的后腿粗暴地把它扯下桌子。小猫晕头转向,很快在祁越怀里打了个哈欠。顾寒猛然起身:“阿越!” 祁越停在原地,屏住呼吸顺着小猫的绒毛。顾寒走到他面前,视线落在那只已经呼噜大睡的猫身上:“你想去做什么?” 祁越不言。但答案呼之欲出。 顾寒攥着那只杯子,几乎要把它攥碎了。怒火冲顶而上,他恨得无可奈何,打祁越下不了手,不打他心里又气得慌,深吸了口气道:“去面壁。” 祁越不敢有异议,前一夜的咄咄逼人全都不见,低眉顺眼地把猫放到椅子上,站到墙壁边去了。 “谁教给你的说一套做一套,”顾寒走到祁越身边。 祁越出奇的乖,说面壁就面壁,站得挺直。看得顾寒更来气,手一甩把杯子摔到了地上,祁越肩膀抖了下,像被吓的。 被吓到的不止祁越一个,唐昭一只脚刚刚跨进门槛,打了个哆嗦,挤出一个笑来:“哈哈哈……” 顾寒冷冷地看过去:“来得正好,去拿戒尺过来。” 唐昭磨蹭一会儿,还是拿来了。顾寒用一种还在这里干什么的眼神看着他,唐昭立马识趣地把到嘴边的说情咽了下去,脚不点地得溜了。 “衣服脱了,”顾寒道。 以前挨打也没脱过衣裳,真的惹怒了,祁越听天由命地想。 他慢慢地解开衣带,顺着肩头把衣裳褪到腰间,露出后背。胳膊还未放下就挨了一下,祁越额头一下渗出细汗来。那一处跟身体里未消的疼痛连成一片,轰然蔓延开,像要揭起一层皮肉。 顾寒半是愤怒半是心疼,看祁越把头抵在墙壁上,白皙消瘦的后背肿起一道红痕,知道他疼得狠了,又后悔自己真的打了他。可他是真的气,气得意难平。 “还知道疼?”顾寒道。 祁越有一会儿沉默,直到顾寒怒道,“说话!” “不疼,”祁越也愧疚,他知道顾寒心软了,就这么打他一下就心软了。他逼着顾寒发誓至死不渝,回头却要欺瞒他擅自决定,着实可恶。祁越叹了口气:“是我错了。” 顾寒冷笑了声:“你多懂事啊,做坏事面不改色的是你,认错大义凛然的是你,口口声声要我想着你,你呢?” 祁越没反驳,他转身望着顾寒,因为疼痛而湿润的眼睛里满是忐忑与祈求,手被衣裳绊在腰间,想抬手一时没做到,“你会原谅我的,对么?”心里有个声音在讥笑自己,你看,他被你拿捏得死死的,你却还要装可怜。 “不……”顾寒把戒尺扔在地上,祁越却凑上去堵住了他的嘴,他把顾寒严整的衣领扯开,又抽去他一丝不苟的腰带。 祁越清楚自己在主动邀请,身上的疼痛让欢好成为一种折磨,自月庭回来后,顾寒也没有再折腾过他。 他把顾寒弄得衣衫凌乱,侵略性地抚过他的腰侧,牙齿噬咬着他脆弱的锁骨,自不量力地侵犯那个禁欲自持的人。这是我的,只有我能这么对他,祁越知道自己不会太好受,但此刻又不管不顾。 祁越兴风作浪没一会儿就被翻过身去,他的身体对异物的侵入感那么敏感,因为紧贴着墙壁却无法弓身,只能化为压抑的喘息。 黏腻的液体顺着大腿根流下,祁越双腿发软,脑袋被按在墙壁上,脸紧紧地贴着冰冷的墙壁,迅速红了眼梢。 “慢一点……”祁越断断续续地道,“为什么……每次我……啊……不是不能动,就是看不见……” “下次你可以试试既看不见又不能动,”顾寒让祁越面对着自己。 空虚了一瞬,又被狠狠地冲撞,祁越筋疲力尽,感觉自己像被钉在墙壁上。 “你到底在想什么,”顾寒捧着祁越的脸。 身体麻木酥软痛得发冷,祁越勉强地笑着,很快又被冲撞得一声呻吟。 “我……爱你,”祁越哑着声音道。 骗子之所以能成功,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锲而不舍。第二日祁越给顾寒煮了安神茶,讨好似地捧给他,然后看着他毫无戒备地喝了下去,毕竟他不会料到,祁越敢若无其事地伤疤没好就骗他第二次。 安神茶威力十足,顾寒连一线的清明都没反应过来,便沉进了黑暗里。祁越抱着他,小心地把他放到床榻上。他握着顾寒的手贴在脸边,小声道:“你会原谅我的。等我回来,……你还要我吗?” 顾寒眉心舒展着,难得的安宁。 “等毁掉了那把剑,我就带你回家,”祁越把脑袋埋在胳膊里,闷闷地道。 他曾经担心他夜里睡不着,如今却在一个倾盆雨夜里抛下了他。 祁越耽搁了很久,以至于到九琴时,已经是天亮时分了。 碧色的纱帘随风飘着,祁越站在曲廊上,看着慕云思走过来,这个过程是如此漫长,甚至让皮肤下不可见的疼痛占据了全部感官。祁越头发被雨打得半湿,几缕黑发黏在脸侧,显得他眉眼有了一种湿漉漉的苍白冰冷感。 慕云思神色如常地看着祁越,停在祁越面前,缓缓地抬手拂开了祁越脸边粘着的头发。他料定了祁越会偏头躲开,但祁越毫无反应,漆黑的眼睫垂下,只像蝶翼一样微 分卷阅读131 微颤抖着。 “怎么淋了雨?”没有想象中的冷言冷语,慕云思语气也柔和许多。 祁越微微笑了笑,嗓子有些沙哑:“太远。” 好像之前的翻脸针锋相对从来没发生过,风从扬起的纱帘吹过来,让祁越冷到了骨髓里,细密的疼痛也见风就长,祁越紧紧地握着温暖的茶杯,忽然想顾寒醒了没,会不会大发雷霆,或者是对他失望伤心。可他刻意用的药不轻,短短半夜,顾寒自然是不会醒的。 慕云思轻声:“你原谅我了吗?” 祁越把沁凉的空气吸进口鼻中,放下茶杯:“我已经来了。” “这是另一个答案。”慕云思言语温和,“你应该还在记恨我。” “没有,”祁越回得干脆,他抬起眼眸,“我没空。” “不过我依然很高兴,”慕云思笑道。祁越前来,本身于他而言就是一种胜利了。祁越一定走投无路,他肯屈服这一件,后面的不过是循序渐进而已。 祁越却不想再多说:“我是来请慕公子帮忙的,需要我做什么,还请直言。” 慕云思没说什么,他很有耐心地看着祁越,充满笑意的眼睛里甚至有一点鼓励。 祁越把舌尖咬出了血腥味,才道:“……云思,你知道我来做什么,怎样才能请你帮忙?” “我知道你要什么,”慕云思道,“现在就可以给你。你好不容易开口,我怎会不答应呢?” 祁越饶有兴趣地听着,一只手撑着脸边,漫无目的地挪着那只杯子。 “可是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就会转身离去,半点都不会顾念情分,”慕云思仍云淡风轻,神情也一丝未变,“你来找我,也只是情势所逼。” “云思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祁越轻轻地把杯子顿在桌子上,他的耐心快用完了,但不得不忍着。 “好,”慕云思起身,慢步到祁越身边,轻声道:“那一次在月庭,我不该欺负你,是我不对。我很喜欢你,也奢想你可以喜欢我。其他的,我都不想要。” 祁越低着头好一会儿。 慕云思知道这样很卑鄙,他以往不屑于把手段用在感情之事上,可一颗真心捧出去没人要,反倒是他不顾惜一点,才得到了更多。 “只是这样吗?”祁越突然抬头,接着他站起身来,“我说喜欢,云思就会给我玄武石吗?” 慕云思惊愕,但很快生了怒,面上只是轻轻地笑:“是啊。难道你要告诉我,你已经喜欢我了吗?” “云思需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做,说一句喜欢,自然也可以,”祁越也在笑。 慕云思几乎勃然大怒,他捏着祁越的下颔,温和地道:“那就说。” “我……”祁越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柱子上。像细线突然齐齐割进血肉的剧烈疼痛,让他眼前昏花了一阵。 慕云思冷笑,他记得月庭雪洞里的龃龉,握紧了手心。埋在祁越身体里的牵魂丝头一次催动,竟是这样的用处。 祁越扶着柱子,恨不得用头去撞。 慕云思冷眼看着,他没用多少力,仅仅想吓唬吓唬祁越。祁越这个表现实在过了,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祁越在骗他,怒气又多了几分,便没撤手。 冷汗如雨下,祁越手脚颤抖,直到牵魂丝松开,那一波疼痛过去,才精疲力尽地靠在柱子上。 “我先前说错了,如今的你会骗人了。”慕云思讽刺地道。 如今仅仅风吹到皮肤都觉得疼,更遑论再添上加诸在魂魄上的,祁越懒懒地道:“是啊,不然我拿什么跟你说条件?” 慕云思眼眸一沉,祁越咬牙开了口:“别……” “折磨一个废物没什么成就感的,云思,“他轻轻地喘息,闭着眼睛道,“说吧,到底要怎样才能给我?” 祁越一开口,便清清楚楚划了一条线,如决堤的河水,越冲越深。慕云思并不知道祁越怎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向来心高气傲,哪怕是被逼到绝路,也该是嘲讽又倨傲的。如若说是自己的功劳,慕云思并不相信。 究竟是哪里不对……慕云思手心只攥到了虚无。 “你真的很疼?”慕云思去拉祁越的手腕,可祁越内息平稳,毫无异象。 “骗你的,”祁越抽出来手腕,这么一会儿,后背的冷汗又湿了内裳,他笑道,“云思,我不想再说废话了。我有求于你,有什么条件,说出来才有意义。如果你不想说也不愿意给,我这就走了。我说了,给我那块石头,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慕云思想去扶祁越,但祁越避开了。 慕云思回身坐在琴边,叹了口气:“陪我三个月,我会让你喜欢我的。仅此而已。” 祁越不言地立了许久,到慕云思起弦半曲,他转过身来:“太久了。” “那就两个月,”慕云思停下曲子,又从头弹起,“小越儿,你说要与我讲条件,可一点自觉都没有。” “也太久,”祁越恍若未闻,继续没有自觉地道。 慕云思微微皱了眉,直到把那一曲奏完才开口:“我知道你呆一刻都觉得太久,我可以让步,但你也记住,是我想这么做,而不是你应得的。四十九日,你没有再开口的余地了。” -------------------------------------------------------------------- 临湖的竹林婆娑茂密,风过万竿斜,遮遮掩掩地露出房屋一角,楼阁亭台,错落有致。 一青一白的人影,倒映在湖光山色里,依稀还如当年花开紫浪的万山峰。 祁越眼睛上蒙着白绫,一只手握在慕云思的手心里,略微缓慢与迟疑地走进高高的大门里,那门由洁白的大理石造成,一处湖面长廊通向门后。慕云思停下,解开了祁越眼睛上缚着的白绫:“我们到了。” 祁越睁开眼睛,头一个动作便是望向来路,湖面上小舟只剩下一个黑点,留下一道渐渐逝去的水痕。 “这里很安静,不会被人打扰,” 慕云思顺着祁越的视线望过去,抚上祁越的颈项,轻轻地把祁越的脸别过来,温和地道,“也绝对没人找得到。” 祁越微微挑了眉,长眉落下去后再没任何反应,面色漠不关心。 慕云思往里走,拉着祁越的力道恰到好处,另一手指着来路:“那边是北,还认得出来么?” “不认得,”祁越笑了。慕云思是笃定了他掀不起什么风浪,明明白白地指清东南西北,看着态度宽和,实则是警告,就算他知道了方向也没用。祁越没看见来路,走进大门的一瞬间,又察觉到陌生又威力汹涌的阵法。他一步进去,便知如果慕云思不想的话,独自走出来难于登天。 “你会喜 分卷阅读132 欢这里吗?”慕云思带着祁越看庭院中的清池,精心栽植的花木,和造型奇异的假山。这里本是九琴的一处别苑,只是没有人居住过,让人猜不出布置得如此精致是为何事。 祁越蹲身摸到一块石头,扬手扔进了湖水里。 慕云思又接着道:“这里本是我父亲为母亲建造的,可惜母亲没住过几日……后来此处便空置了,父亲也再没有来过。” 祁越默然,他觉得自己也许该说些什么,可实在又什么都不想说。不得长相守的爱情动人,但谁不是如此,苦难多于欢乐,离别多于相聚。遑论他如今有多荒唐,前几日对着一人说生死与爱情,现下又抛弃他,要让自己顺着别人的意,对另一人生出情来。 “母亲盼不得相守,她的儿子却对别人从中作梗,你这样想,对么?”慕云思笑着。 祁越盯着慕云思,又移开了眼睛:“总是读别人的心很累。” “不,那也是因为我愿意。我要听到你说,对还是不对?”慕云思语气仍然温和。 祁越默了很久,才道:“我不想吃苦头,你也不想发脾气,所以,不要问太多。” “你觉得我会对你发脾气吗?”慕云思道。 “你打过我,来此之前还刚刚发过脾气,”祁越道。 唯有此时的祁越让慕云思感觉到熟悉与愉悦,那一丝少年气是他许久不曾见的。他想笑,又有些无奈:“你这么记仇?……”慕云思想说那你背上的那道伤怎么来的,你也会记恨害怕那个人么?他又及时收住了口:“我再跟你道一次歉,这样总行了吧?” 祁越注定受不得太多不自愿的压迫与不公,他退避了不到半刻,便索性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发了脾气自然要我来担。即便是你觉得不会,实际上已经在因为你的生气惩罚我。也有我自己的原因,我修为低弱,只能没用地挨着。” 折翼的鸟不满的叫声很容易引起人的怜爱,因为它的无害,还有无能。人间的纨绔在逗鸟时也大多如此,他们大笑着看鸟在狭小的笼中尖叫,仓皇地扑腾翅膀,甚至被狠狠啄一口也不会生气。因为这只鸟再怎么样,都逃不出那只笼子,连生死都被自己掌控了,看它挣扎几下何乐而不为。他们自然听不懂鸟的叫声已经有多愤怒,也忘了曾经那鸟穿云飞雪的翱翔姿态。 祁越说话有几分孩子的赌气,很自然地让慕云思看来,他更像是受了委屈在控诉。慕云思抬手顺了下祁越的头发:“你的修为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了,怎么不见你记得我的好?我也没有尽是虐待你吧。” “因为那不是我想要的,”祁越把慕云思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收进眼底,他稍稍往后移了移身子,“看,这个时候,你就生气了。” “你看错了,”慕云思收敛神情,笑道,“走吧,去看看屋子里的布置你喜欢吗?” “如果……”祁越停住。他当然不可能喜欢慕云思。 “没有如果,”慕云思并没有看他。 上庸的雨淅淅沥沥没停。 顾寒已经平静下来,他在雨夜从噩梦中惊醒,接着便发现祁越不见了。可这几日没有找到祁越,他不在意想之中的九琴。 “会不会是阿越回家了?”唐昭绞尽脑汁地道,“不过回自己家也不可能半夜……” 顾寒没说什么。他虽然并没见到玄武石。但慕云思毕竟也不在九琴。 “我一个人待一会儿,”顾寒道。 唐昭却没走,他目光闪烁,终于壮士断腕似地道:“师兄,那个……中皇剑不见了。应该不是阿越拿走的,是大前天我去看的时候发现……一直没敢跟你说……” “……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唐昭说的那时候顾寒还没醒。他转身往禁地去,冷静得不正常。唐昭说话也战战兢兢的:“……有点。好像是妖气……” “再说一遍,”顾寒停下。 “妖气,”唐昭肯定地道。 妖魔鬼怪欺压到头上来,还不算什么,但那把剑被妖魔拿了去,若是再心术不正,万山峰的罪过就怎是寥寥几人担得过来的。 “是很麻烦,”唐昭苦笑道,“不过乐观点想,那些人没法再来找麻烦了……” 此时,几重山岭后一个山花掩映的洞里。 “不行,跟我去山上,”说话的是消失许久的桑落落,她正扯着一只狐狸的耳朵,“你没跟师兄打招呼就擅自偷走,太过分了!” 狐狸哀鸣了几声,终于挣脱,在地上翻滚了一圈,落地化作一个男子,正是白容。白容揉着耳朵,不满地道:“我不去。我要是去和他打招呼,他会打我的。再说了,那也不是偷,我是堂堂正正去拿来的,又没人看着,怎么能怪我呢?” “师兄会急死的,”桑落落要去洞中的石泉边,白容却拉住了她,“那把剑你镇不住。我好不容易才把它压在寒潭下。你知道那东西有多危险吗?而且,师兄他们不是正因为这玩意为难吗,我拿走了不是正好,想找麻烦的家伙这下没得找了。” 桑落落停在原地,又转身朝着洞口,瞪白容:“你懂什么?我知道你想不清楚事情。我刚醒来问你在这呆了多久,你说没几天,根本就是很久了。你要是不去,我去。” “……”白容松开手,忽然又朝洞里怒道,“你们别偷看了,偷偷摸摸的丑死了,小心以后没狐狸要你们。” -------------------------------------------------- 桑落落寻了几个方向,才确定万山峰的所在。白容既担心又匆忙地跟着,不小心撞在桑落落身上,又赶忙站远。 桑落落瞥了他一眼,又伸手:“我要是会御剑就好了……” 白容大喜,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桑落落手心里,道:“我带你飞。” 桑落落自己都没怎么御过剑,瞧见脚底下的云,又抱紧了白容的胳膊:“太慢了……师兄不会打你的,从小到大他只打过小师弟。” 白容注意力全在桑落落缠着他的一双胳膊上,哪里听得进桑落落说什么,他偷偷摸摸地揽了桑落落的腰,看她没反应,心中暗喜,嘴上应付道:“我也不会乖乖让他打。” 破碎的云丝丝缕缕掠过,桑落落忽然扯白容:“停下。” 南乡与桑落落印象中一模一样,她循着一条路反复走,最终叹了口气:“走吧。” “小师姐……”白容瞧着一处人家的院子,那里荒草疯长,瞧着已是无人住了。 “不知道孩子在哪,”桑落落拉着白容走路,又与白容比划道,“……他应该是在别人家里,他们既然好心救我,肯定也不会把他丢下的。你说是吧。唉,你那时候……” 白容不吭声,走了一会儿,却把 分卷阅读133 胳膊抽出来了。 桑落落愣了下,又笑道:“肯定会找到的。你瞧着点路,要撞到别人了。” 白容抬头:“隔着那么远,我脖子有那么长吗?” 这小狐狸还不高兴了,桑落落想。她装作不知道地又拉白容:“那谁知道,你看那俩……”那俩人很是眼熟。桑落落面色变了。 她挂念着不记得长什么样的孩子,恍如隔世地从狐狸洞里出来,先瞧见了她那孩子的爹。 柳千怀与辛梦琪却还没注意到桑落落。辛梦琪正牢骚道:“说好到时候没个交代,便要去找他们算账,如今忽然又说有隐情不算数了。我早知道九琴跟万山峰一个鼻孔出气,慕云思就是在耍我们。” “你别气,”柳千怀道,“其实我也不想……” “不想什么?”辛梦琪锐利地盯着柳千怀。柳千怀自然不说,她又冷笑道:“还有掌门,烂摊子的事便找你去……” “……落落……”柳千怀却僵硬在原地,愣愣地来不及反应便先喊出了口。 辛梦琪脸色由黑转红,又青白交加,她表情活见鬼一样,那时在南乡推了桑落落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里。 “好久不见,两位看起来过得挺好,”桑落落挽住了白容的胳膊,白容皱眉又慢慢要抽出来,桑落落狠狠地拧了他一把,两手挽住了他的胳膊,“我脸皮厚一些,觉得二位该谢谢我。可惜你们没这个自觉,那就算了。” 桑落落走远了,她没计较以前的事。辛梦琪发觉自己竟暗地松了口气,她甩开柳千怀,红了眼眶:“你就看着她欺负我,一句话都不说,我早知道。” “……好了好了,我们走吧,”柳千怀劝道。 那厢任桑落落怎么说,白容却紧绷着脸不再开口了,倒是没把胳膊抽出来。直到上了万山峰,瞧着桑落落与她两个师兄差点演上一出认亲,白容才松了面皮。 但很快又如临大敌。 桑落落把他做的事坦白给了顾寒。 “剑藏起来了,好好地……”桑落落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话音消失了。 顾寒视线凌厉,白容挪了挪脚,做好了溜的准备。 “中皇剑非同儿戏,一个两个放肆妄为。”顾寒手一抬,白虹直直飞了过来,“万山峰确然气数已尽,你们也不必挂在万山峰名下了。” 桑落落低着头拼命地朝唐昭使眼色,奈何唐昭成了不懂眼色的木头,还朝着桑落落摇了摇头。 “小师弟呢……”桑落落灵光一闪,很快咬住了舌头。 “自己下山离开万山峰,”气氛骤然让人窒息起来,顾寒每个字都冒着寒气。 “掌门师兄!”桑落落大喊,扑通跪下扯住了顾寒的衣裳,灵活地把白容扯了个趔趄,“我知错了,求师兄开恩,看在我刚刚与师兄得以相见的份上,不要逐我出师门……白容他脑子有点问题,可他心眼不坏,师兄念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 “我早说了,”白容举着一摞书,光天化日地跪在广场上,恨恨地道,“他根本就很凶。” 桑落落腰酸背痛,龇牙咧嘴也没了好气,“你不是要跑?” “我不是陪着你么!”白容恼怒道。 “哦……”桑落落心里忽然美了起来,她刚要开口,雪白的衣裳下摆映进了眼中,桑落落胳膊抖了抖。 “剑在哪?”顾寒森冷地道。 祁越看到了顾寒,即使他迷迷糊糊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顾寒在万山峰的大门前等着他,朝他伸出手来。祁越高兴地握住顾寒的手,他看见顾寒露出笑容来,炫目得如同冬日雪地上闪烁着的阳光。 祁越刚要迈上去,忽然失去平衡坠落下去。他惊恐地看着顾寒,这时顾寒却冷漠地松开了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祁越摔下去,毫无感情的话在深渊里回荡着:“我早就不要你了……” “不……”祁越肝肠尽断。 他面色绝望,细汗打湿了脸庞,分明是陷进了梦魇中。慕云思无声地看着祁越痛苦地挣扎,无法逃脱,并没有叫醒他,只是握住祁越无力乱抓的手,十指交缠。 不知过了多久,窗纸隐隐泛亮,祁越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眼眸空洞无神,任慕云思帮他掩了被子,轻轻揽着他。祁越忽然回抱住了慕云思。 慕云思顿了一下,柔声道:“做噩梦了么?不怕,天快亮了。” 祁越眼里慢慢有了光亮,清醒过来,立刻松开了慕云思。他躺回去,闭了眼睛:“我困,再睡一会儿。” “嗯,睡吧,我去给你做吃的,”慕云思无所不应,他起身下榻,回头又把祁越散在枕上凌乱的长发捋到一边。 关门的声音响起,祁越几乎同时就睁开了眼睛。 他不止一次地梦到顾寒松手任他摔下深渊,再就是顾寒冷笑着当着他的面跳进了熔剑的业火里。 祁越把头埋在枕头里,咬住了被角。 慕云思很乐意纡尊降贵地伺候人,把饭食又为祁越端来。 他见祁越蒙着头,又轻轻拍了拍他:“醒来了?” 祁越有一口没一口地把食物塞进嘴里,他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也不关心。安静地吃了一会儿,祁越忽然偏头:“……这世上有夜夜噩梦的怪病吗?” 慕云思毫不闪躲地微笑:“自然没有,不是什么毛病。你总胡思乱想,放轻松些就好了。” “我认识一个庸医,她曾说可以控制梦境,是真的吗?”祁越道。 “你若信了,又怎会称她庸医,”慕云思道。 祁越没再问。 慕云思一定程度上说的是真的,祁越的噩梦当然不是什么毛病。慕云思曾见祁越噩梦中惊醒,神志不清地问“他还活着吗?”也或者如刚才,毫无芥蒂地抱住了自己。做噩梦没什么不好的,因为祁越会越来越依赖他。 “午后去后园,昨日你可爽约了,”慕云思瞧着祁越倒回床上。祁越不爱出屋门,也懒得不像话,能不挪地儿就不挪地儿。 “我没爽约,是屋门被锁上了,我想去又出不去,”祁越胳膊掩在口边,含糊不清地道。 “是我的不是,随手挂了门,”慕云思恍然,反而笑意又深,“我保证今日不会了。” 祁越忽然出声:“云思。” 慕云思回身望他。 “我见过,他们驯养动物时,也是这么做的,”祁越一动不动地望着屋顶。 “是么?”慕云思只道。 屋门又关上。 祁越胳膊慢慢放下,手腕边一排深深的牙印。疼痛有增无减,他头一次担心起自己的身体,会不会不争气。 窗外有轻轻的风声。祁越蜷缩着,抱住了自己。 狐狸洞窟潭水溅起,劈头盖脸地把躲在一块巨石后的小狐狸浇透了。它张着嘴,要打喷嚏,穿着鹅黄衣裙的女 分卷阅读134 子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它的嘴巴,在它耳边压着嗓子:“嘘,别让他发现。他不是人……” 小狐狸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那白衣人一手握着一柄黑气缭绕的剑,另一手一伸握住了从咕嘟咕嘟沸腾般的潭水里升上来的中皇剑。那女子已经快伏到了地上,她许久没听到动静,便悄悄地想抬起头来,闪亮的剑尖赫然出现在眼前,女子倒吸一口冷气,抱紧了那只小狐狸,哆哆嗦嗦:“……你要做什么?我们修为低……你……不要……杀了我们没有什么用的……” “这把剑从何而得?”那人示意闪着红光的中皇剑,面容阴冷,“不过是两只不成气候的狐狸,万山峰也是你们动得的?” “不……不是……”女子往后退,却撞到石壁上,泪水从她睁大的眼睛里成串落下,“不是我……” 小狐狸耳朵骤然竖起来,接着乱抓着四肢,要往洞外冲。 拿剑的人显然也察觉到什么,骤然转身。接着他脸色大变,左右欲寻出路。 “还想跑?”白容冷笑,小狐狸却砰地撞在他脚下,扒着他的衣裳哀鸣起来,白容不得不停下。 桑落落捂住了嘴巴:“……杨师兄……你……” 杨问水不答,收剑便要化魔离去。 “站住!”白虹擦着杨问水的耳朵边,钉在了洞壁上。顾寒下一刻身形瞬移至杨问水身边。杨问水只退了一步,他没看清楚,白虹便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把剑留下,”顾寒道。 顾寒没留他,杨问水在心里先意识到了这一点。白虹森寒的气息刮得肌肤生疼。杨问水没看顾寒:“我还当师兄看不住万山峰了。一把剑流落在外,还不如便宜了我。” “闭嘴,你没资格喊我师兄,”顾寒冷冷地道,“我说了,自己把剑拿出来。” 杨问水粗略一扫,没见祁越。他心里生疑,又被剑气逼得险些睁不开眼睛。顾寒说的没错,他就这么点出息,过多少年也是一样。倒是顾寒,从前还有耐心留他,如今无情得实在陌生。杨问水嗤笑了声:“这剑对你们有何用,我能利用几分,送了我有何不好。” 下一瞬狂风卷起,斩峰断石的一剑却是出自白虹,顾寒面色纹丝不动,眼中冷硬如铁。唐昭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杨问水:“闪开!” 两人齐齐撞在地上,饶是如此,唐昭肩上仍出现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他心惊肉跳,却知自己仍算走运,根本没擦到顾寒的剑锋,只是挨着了剑气的边缘。杨问水刚好撞到一块石头上,手中剑与中皇剑齐齐摔出去,顾寒看都没看他一眼,走过去捡起了中皇剑。 顾寒真的要杀他……杨问水胸腔里气息乱走,他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顾寒。 “下次敢拦白虹者,以背叛师门论处,”顾寒背过身,置若罔闻地扔下一句。 桑落落赶忙跑过去扶唐昭:“快起来。师兄他……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她又实在不想看不省心的杨问水,“你触师兄的逆鳞做什么,你不知道他最碰不得的就是这把剑和……” “你走吧,问水,”唐昭起身,捂住了那道口子,“师兄他还是留情了,你们少惹点事吧。阿越还没找到……” 桑落落与唐昭追了好一会儿才追上顾寒。 “师兄,……你要去哪?”桑落落小声道。 “九琴,”顾寒转身。 “那我们……”桑落落又试探似地道,“一起去,还是……” “随便,”顾寒把白虹与中皇剑的剑柄并在一起,瞥了一眼,“别跟着我。” 竹林沙沙作响,趴在院中桌上的祁越喘息着抬起头来,眼神迷蒙地看着慕云思。 “九琴有事,我需回去一趟,很快回来,”慕云思把披在祁越身上的外衣提上去,轻声道,“你乖乖的,等我。” 祁越自始至终都恍惚着,看着慕云思出了院门。他稍稍一动,那件青色的衣裳掉到了地上,祁越俯身去捡,摸了好几次,都没攥住衣裳角。他盯着那衣裳,最后闭眼趴回了桌上。 顾寒站在业火前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祁越嘴角微微提了提。 这是头一次,噩梦没做到底,顾寒完整地站在他面前,还对他笑了。 慕远风与慕云思皆不在九琴,顾寒先见到的,只能是谢尘。 “祁越不在九琴,这里还有客人,请恕怠慢了,”谢尘紧紧地盯着顾寒手里的中皇剑,他没见过,但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东西,又惊讶于顾寒竟明目张胆地把它取在手里。 “他来了九琴。我只是想知道,他去哪里了,或者说,慕公子去哪里了。”顾寒道。 九琴弟子紧张不已地提防着,生怕顾寒下一刻便拿剑砍人。 谢尘显然不擅长说谎:“我不知道师父去哪里了……你应该问他自己。” 这话无疑承认了祁越确实来过,且还与慕云思一起。顾寒当然不能让对方设身处地地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去想。可为什么他们总是这么理直气壮呢? 几名九琴的弟子后退急匆匆地离去了。顾寒静静地看着谢尘:“我在这里等他。” 眼看着对方不打算走的架势,谢尘上前几步道:“你怎么知道师父一定会来?要是他没回来,你想做什么?” 顾寒看着谢尘,心里不怎么舒服,谢尘与祁越至少有五分像,尽管不在皮肉。可他觉得谢尘到底话多了些,也不如祁越聪明。顾寒道:“我想做什么,十个你也拦不住。你们不是已经去传信了么?” 谢尘语塞,忽然有些泄气。他不能避免地去想,要是自己不见了,慕云思会不会这样找自己。又想到,即便如顾寒与祁越这样,祁越还是扔下他来找慕云思了。于是他心中失落之外又多了些快意。谢尘故意道:“令师弟又为何要来找师父呢?我记得万山峰应当有很多事还没处理好吧。” 顾寒没回答他,眼神掠过他停在了谢尘身后。 谢尘回头,又颔首拱手:“道长。” 那是在武陵塔中相赠朱雀石的道人,他神情奇异地看着顾寒,目光悲悯又不解。顾寒微微挑了挑眉,他本来对这道人没什么好感,如今对方显然又是九琴的客人,真是添堵添到了家。 道人慢慢地走到顾寒面前,端详着他,又道:“我听你所说,去尝了所谓的红尘。但我仍然不明白,为何人会愿意让自己有不敢面对的事物,这无异于是为自己添累。” “道长既然亲尝过都不明白,我三言两语就算解释了,也是无济于事。”顾寒道。 道人很快又道:“那你呢,是什么让你愿意沉溺在苦楚里?” 顾寒此时觉得这人真是天真得可爱,他收敛了表情,道:“没有人愿意经历苦楚。” 道士叹了口气。顾寒本以为他要说些陈腐的怜悯出来 分卷阅读135 ,谁知那道士道:“各人命数而已,因果天定,是早已注定的。凡人出生便注定了命数,不管是苦楚还是欢乐,都自该顺应天意,接受冥冥的安排。” “那道长不该问我,”顾寒冷声道。 “你该回去了,”那道士却道。他倒没计较顾寒的态度,反而有人情味地解释:“我知道你要找的在哪,但我不能干扰。我在涉足红尘时,欠了九琴的慕家一个人情,必须要还回去,还罢之后,我便可以摆脱这本不该有的烦恼。” “你的人情,与我何干?”顾寒道。 那道士往后看了一眼九琴的众人:“他们怕你,你给九琴带来了威胁,因而我要帮他们解围。” 顾寒面无表情。与这道人谈论公平显然是件愚蠢的事,他没有对不公麻木,却不愿再徒劳地费口舌了。 那道士见顾寒无动于衷,手腕翻转,洁白的拂尘挥出。顾寒横剑挡住了那强劲的一击,把出鞘的白虹握在了手里。 道士皱眉:“执迷不悟。” 拂尘携出的气息如冬日夹冰带雪的刺骨寒风,扑得顾寒险些喘不过气来。软如缠丝的拂尘与剑刃相击,发出金石之音。须臾间已过近百招式,九琴弟子受影响内息波动,竟齐齐吐出血沫,倒在地上翻滚,谢尘不得不后退数丈,才稍稍抵消气息翻涌。 道士这得道之名显然不假,他拂尘一缠,白虹在空中拂出一道弧线,脱开了顾寒的手,剑身一转片刻不停地压在了顾寒颈上。 “不自量力只是自讨苦吃,但我很欣慰,你没有用那把不详之物,”道士道。 “你什么都不懂,”顾寒道。 那道士微微思索,眨眼间移至顾寒身前,却是一掌挥出。含着汹涌炽热的霸道气息冲进肺腑,顾寒挪不过半寸,生生地未退半步,中皇剑深扎进地面,撑住了他跪跌下去的身子。大口的血把顾寒的嘴唇染得鲜红,喷到中皇剑刃上,很快地渗了进去。 顾寒微微侧着头,他有些惊异,此时给他支撑的是那把荼毒已久的中皇剑。原本的悲郁被浓浓的疲倦感代替,顾寒攥着中皇剑,头一次这么仔细地看清楚那剑的模样。饮了血的中皇剑却是安生的,跟一把普通的剑没什么两样。可见它也懂得看眼色,欺弱惧强。 慕云思回到九琴,一直在等着的谢尘首先迎了上去,他欲言又止地跟着慕云思进了内苑。慕云思自然没看到传信所说的危急事,又在长廊上停了下来:“有话就说。” “……师父,”谢尘低着头,声音沉沉的。 慕云思在亭中坐下来,并没催促他。 谢尘头一次说话没看慕云思:“你不开心。那你又为什么要……师父,你不是这样的人。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值得你的爱慕,师父,你在我心里……” 慕云思猝然出口:“谢尘。” 谢尘却仍执拗地开口:“师父,你的眼神与以往不一样了。为什么要让自己去低就?你在自欺欺人。” 慕云思抬头:“你说的急事就是这个?” 谢尘满脸通红,他咬牙道:“像祁越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条件。他为什么又会没动静地陪着师父这么多天,师父没有想过吗?你沉浸在自己编织的谎话里,真的忘了……” 慕云思目光陡然锋利起来,他起身顿住,立刻离开了亭子。谢尘不知道慕云思会意到了什么,却觉得一定不是自己想说给他的那个意思。 而在那座竹林深处的别苑里,祁越孤注一掷地用尽所有修为,终于破了一处阵脚。几近枯竭的经脉每一寸都剧烈刺疼着,让他寸步难行。 也许是生死关头走过一遭,祁越对梦境出奇的敏感。慕云思去往九琴的这些时候,他很少再做噩梦,却梦见了那逆流而上飘雪的地方,昏睡醒来,更是混沌得不知今夕何夕。如影随形的疼痛像隔了数重纱,也变得不真切了。某种气息让祁越在片刻的清醒中不安到了极点,他这才强行集了修为,去破那阵法。 慕云思赶到门前时,正是阵法大泄,清风四散。他望着扶在门框边的祁越,发觉自己被风吹凉了一身汗。 祁越一条腿还没迈出门框,他也愣在那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慕云思朝他走过去,祁越睁开眼,手里提着的剑在慕云思离他三尺远的地方铮然出鞘,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朝慕云思劈过去。 昏昏欲睡蛰伏的野兽终于露出它原本的面貌,只是力不从心。 慕云思闪过一旁,旋身拧住了祁越的手腕,越昼剑掉到地上,祁越踉跄了一步,被慕云思从背后抱在了怀里。 “怎么破开的?要是我,也得费不少时日,”慕云思道。他把越昼剑拎在手里,接着打横抱起来祁越。 祁越失神地靠在慕云思怀里,瞧不出片刻前半分的狠厉。 “我还记得你说,怕吃苦头,怕我发脾气,”慕云思把祁越放在床榻上,“你究竟哪句话是真的呢?你喜欢我了吗?” “喜欢,”祁越的眼珠一动不动。 慕云思心肠像被一把剑刺进去又绞了一圈。他若争这一句话,此时也争到了。但最后也不过如此,况且他此时更加清楚又残酷地明白,这远远不是他想要的。 他遇见晚了,就是晚了,再怎么样,都补不回来了。 慕云思轻轻地覆住了祁越的眼睛,他握着祁越冰凉的手,万钧压顶般艰难地吐出一句:“我很高兴……” “云思……”祁越拿开慕云思的手,“我想去看师兄,就一眼。”他攥着慕云思的衣袖,眼里全是慕云思的影子,“你见到他了,对不对?” 慕云思久久地不言。祁越慢慢松开了慕云思的衣袖。 “也好,”祁越突然道,“不见了。” 他自顾自地翻过身,“你帮我告诉他,我不喜欢他了。让他忘了我吧。” 祁越道,他罕见地话多起来,比他平常懒怠开口的样子,简直称得上唠叨,“不行,我不能也言而无信,还是告诉他,我会去找他的,让他等着我。”祁越又拿出那块黑色的石头,“这个也给他吧。记得要先给他再说那些话。不然,他很傻,听见那些话肯定就要……” 祁越口里的顾寒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模样,慕云思掐着手心,字字句句地听祁越说。可他到底没能在他心上,也不能让他把那些感情给自己。 祁越应该还觉得他很坏。慕云思有些想辩解,他每夜里给祁越擦身上的冷汗,又试图让他不那么难受,但到底帮他除了衣衫,祁越醒着总不会愿意。可他是这么矛盾,为了让祁越多主动抱一抱他,明知祁越在噩梦里痛苦,也不想叫醒他。 “云思,”祁越坐起来道,他像是要说什么叫慕云思屏住呼吸的话,最终却道,“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早点给他?” 房间 分卷阅读136 里静悄悄的。慕云思心如攒箭。 他却终于又想起来祁越上一次这么唠叨是什么时候,他被锁在九琴的别苑里,全身经脉尽断骗自己把他送回去。 映着光的祁越白得恍惚,确有惊人的眉目,但像失了色彩的画轴,无神又死气沉沉。哪里还有当年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慕云思猛地把祁越抱在怀里,肩膀骨骼突出得硌手。慕云思有些难以置信,他没注意到祁越什么时候渐渐憔悴的,又或者是被自己刻意忽视了。 祁越打了个哈欠,窝在慕云思怀里。 “别睡,不许睡,”慕云思慌乱地道,“我不帮你给东西了。小越儿,我带你去看顾寒……我们不在这里了,我不想要你了,你听见了吗?” 祁越本该兴高采烈的,但他只“唔”了一声,事不关己似的。 慕云思抱着他出门,竹林被祁越弄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地随风摇着,稀稀疏疏,毫无美感。慕云思出门狠狠地绊了下,他看见谢尘与顾寒在水边,只匆匆看了一眼,反而又低头安慰祁越:“你看,他在这里了。” 祁越是不想睡的,但所有的疼痛都开始离他远去了,让他保持不住清醒。从云端无尽地坠下去,四肢无感,好像要融化在那片死寂的雪地里。 他听到顾寒的名字,接着竟看见了顾寒的脸。祁越努力地说话,却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不睡……” “好,我给你讲故事,”顾寒低声道,他没料理身上的伤,此时见到祁越,强撑的那口气一下子泄了,殷红的血从嘴角渗出来,滴落到祁越的衣襟上。 “你小时候太不听话了……可我其实很羡慕你,那么鲜活肆意,像一道光。我忍不住会猜测,你是怎么长大的……但那其实离我很远,没有见过,所以我也想不出来。如果没有你,我沉闷又无趣地活着,给那把剑陪葬,或者……我原本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可是现在却无法接受……所以才因为我的私心贪恋偷生……要是我们没有遇见过,该多好……” 这一定是顾寒说话最啰嗦的一次, “……太困了就睡吧,阿越,”顾寒道。 祁越想擦去顾寒下颔的血,又抬不起来胳膊。他声音轻如蚊呐,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弯了下,无声地道:“你早就觊觎我了,对不对?”祁越听的断断续续,他并没有听见最后那句话,只听到顾寒注视着年少的他,独自猜想。 顾寒点头:“对。” “还有呢?”祁越道,“你要一直说话……我不要睡,我不想去见师父……” “没事的,睡吧,阿越,”顾寒闭眼,“我不会让你去的。” “我不……”黑暗像一双温柔的手,拥抱住了祁越。 顾寒出江夏,唐昭正好赶来。他一边惊疑不敢上前,一边道:“……二师叔回来了……阿越他……” “没事,只是睡着了,”顾寒看着祁越的脸,平静地道。 ------------------------------------------------------------------------------- 七十八、 唐昭有些怀疑顾寒精神不正常了。祁越苍白消瘦的脸,衣襟上的血迹,加上一动不动……怎么都不像是睡着了。之前有过一次,唐昭反倒不那么害怕了,他忍了一会儿,硬着头皮想去探探祁越的气息。 唐昭差点激动流泪地大松了口气,顾寒全没注意到他,只抱起来祁越上身:“他没死,你们出去吧。” 唐昭忙不迭地应了,又转身道:“师兄,你什么时候见二师叔?他说有事……” “再说,”顾寒连头都没抬。 他慢慢地解开祁越的衣带,给他换下沾了血的衣裳。祁越身上并没有伤口,原先后背撞得一大片触目惊心的乌青也消失了,但他就是醒不过来,这确实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有呼吸,有温度,但内息都是停滞的。 直到顾寒想探进他的神识,引导着内息流转的时候,才察觉到了不对。他的神识半分都无法进入,按理说已经没意识的人即便有抵抗,也是微弱的,何况祁越的修为并不足以抵挡顾寒有些强悍的入侵。 若说是祁越修为突飞猛进,能让自己自然地排斥外界的清气……顾寒没弄明白,忽然惊惧窜上后颈,这固然是一种可能,但更有可能的是祁越连神识也没了,他自然无法进入。可从头到尾发生过什么事情呢?祁越从雪山上摔下去,之后开始全身疼痛,到最后神识消失…… 顾寒坐在那里,像是毫无生息的一卷画。他木讷地抚过祁越的脸,又因为那张脸上薄薄的温度打了个冷战。祁越没有死,就算是神识真的散了,他也没有死,至多是个凡人,再不济也就这样昏迷一辈子……他没有死,顾寒在心里疯狂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但从小便扎根在他血液里的一贯冷漠理智又瞬间在他脑海里形成一个意识:如果祁越死了,他应该把命换给他,换不了的话,至少可以去陪他。 “要去月庭?”唐昭与桑落落同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唐昭一百个反对,接二连三的事情让他顽固地认为月庭不是个好地方:“上次你们并没有发现异样,那里又太过偏远寒冷,太远了,师兄……” “要么让孟姐姐来看看,”桑落落道,把怀里的孩子递给白容,“你见过这种情形吗?难道是小师弟被谁夺舍了?” “起因在那里,月庭不是个普通的地方,”顾寒道。 “可……”唐昭道,“先把中皇剑毁掉吧,以免夜长梦多。还有二师叔你还没见……” 顾寒随口道:“二师叔等着我去见他?” “是啊……”唐昭才觉得哪里不对,林孤芳说自己很急,却又不来找顾寒,“还说让你先别毁掉中皇剑……” 唐昭与桑落落是在江夏的地界上遇到林孤芳的。他风尘仆仆脚步蹒跚,看起来累得手脚不协调。多年不见,对于这些年的经历,林孤芳只摆了摆手,不堪再提似的。 “我先去见他,”顾寒道,他连中皇剑也拿上了。 “我总觉得师兄像要去打架,”桑落落小声道,“我去看看小师弟。” 唐昭仍在原地思索,没一会儿桑落落又瘪着嘴来了,“进不去,连门都靠近不了……” 林孤芳在后山,那里是银杏林的边缘,十分靠近禁地。禁地石门开着,像一张森然的大口,里面没有危险的东西了,只有一炉红莲火而已。 顾寒迟疑了一下,把倒握着的中皇剑横握在手中,这才唤林孤芳:“师叔。” 林孤芳转身笑了下,他面容未改,并不如以往顾寒记忆里总是用袖子抹汗的坐立难安样,反而冷静非常。他声音有些哑:“辛苦你了。一 分卷阅读137 定很不容易吧。” 说话间,林孤芳的眼神短暂地在中皇剑上停留了一瞬,那真是很短的一瞬,连一眨眼的时间都不到。顾寒攥剑的手紧了紧:“师父他不在了。” “啊,我也很难过,他付出了很多,为了……中皇剑,他一直都在为毁掉它殚精竭虑,”林孤芳往禁地那里走去,“你不该把它拿在手里,太危险了,还是去放到那个地方去吧。” 顾寒微微回身望了望,又跟上了林孤芳。 禁地里火焰映得墙壁发红,顾寒与林孤芳一前一后进了禁地,禁地的门随即合上了。林孤芳凝视着那跃动的火焰,又道:“把剑放回去吧。” 顾寒没有异议,往业火边走去。 “我知道一个能毁掉这把剑的办法,只不过……”林孤芳叹气道,“真是为难你们了。这把剑怎么会轻易毁掉。” “什么办法?”顾寒道。 林孤芳犹豫良久,跟了上去:“需要魂魄修为强大的人,投入剑中,”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紧紧地盯着顾寒的背影,似乎已凝滞的眼瞳中显露出某种阴冷,“心志坚定者,一举可成。” 顾寒停下了。 林孤芳也停住,身体紧绷着一动不动。在漫长到几乎要人出现幻听的一段时间过后,顾寒的声音传来:“我可以么?” 接着他转过身来,林孤芳稍稍摇动了下身体,很快又恢复了镇定。“我们也找到能毁掉它的办法了,师叔,”顾寒盯着林孤芳道,“师父生前没有告诉你么,不是只有以血肉为祭,才能成功的。” “什么办法,”林孤芳似是想笑,面上肌肉又僵硬,他伸手道,“给我看看这把剑。” 顾寒立在原地,与林孤芳隔着数尺,他一字一句地道:“师父从没想过毁掉这把剑,他也没有为了它殚精竭虑,甚至为了阻拦我而把有些书藏起来。” “师叔要我祭剑,”顾寒顿了下,看了手上的中皇剑一眼:“是想要我的魂魄,还是想要这把剑。” 他话音刚落,一股阴森的气息便瞬间席卷了整个禁地,顾寒的头发和衣袖被吹得扬起来又落下,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林孤芳露出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诡异笑容:“都要。”林孤芳的身体砰然朝顾寒撞过去,而后黑雾落地现出了一个黑衣青年。 顾寒稍稍欠身,伸手抓住了林孤芳,没让他撞上洞壁,然后把他放在了一旁。“你杀了师叔,”顾寒眉宇间笼起了阴霾。 “见得晚了,要不是你师弟,我们可早早就见面了……”那青年声音沙哑,眨眼间便移至顾寒身后,伸手做爪向顾寒的颈项,“不过没关系,你好像伤得不轻,禁得起等待的果实更甜美。”顾寒几乎是同时就离开了原地,同时白虹一剑斩出。 洞壁碎石纷纷而下,青年浑不在意,随手向空中一抓便攥住了一条黑浓浓的雾气,隔着丈远朝顾寒抽过去。凌厉如毒蛇般的魔气扑面而来,顾寒旋身躲开,他无法落脚,只能不停地闪开那些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魔气。 “你是……”闪躲间牵动伤势,顾寒停滞了一瞬间,已经避无可避,他心一横正面迎上,一剑砍上了一道魔气。那魔气缠着白虹,仿佛压顶泰山,接着更多的魔气跟着缠了上来,顾寒连抽剑都做不到。他左手还提着中皇剑,右手骨节不堪承受地发出咯吱的声音。 “猜猜看,”青年浮在半空,悠然飘到顾寒面前,抱着胳膊,似是欣赏够了,五指伸出慢慢握住,变换了个手势。 数不清的魔气猛然把顾寒甩向一旁,狠狠地撞在洞壁上。他身后的洞壁块块龟裂,顾寒勉强咽下喉咙里的血沫,反手斩断了一条向着他眉心而来的黑气。 “只会做缩头乌龟的魔主?”顾寒哂笑,身体向后折下去躲过了呼啸而过的攻击。 答案显然是对的,青年浑身魔气暴涨,面上噙着笑,中皇剑受到感召似地颤抖起来,要从顾寒手中脱出。顾寒瞳孔紧缩,当即松了白虹,在中皇剑脱开手心的时候,右手抢先握住。但这一瞬间风声闪过,顾寒后背受到猛烈撞击,被魔主扼住咽喉按到了洞壁上。 魔主面容甚至是俊秀的,只是冷硬惨白,也不知活了多久。他伸手慢慢地擦去顾寒下巴的血迹,在顾寒厌恶的表情中放到嘴里舔了舔,眯着眼道:“把血饮尽再吞噬魂魄,似乎更不错……”话音未落他猛然转身,握住了疾冲而来的白虹。 顾寒已退出丈远,冷冷道:“……我以为你们魔物只爱喝老鼠血啃腐烂物……” “你还能撑多久?”魔主不紧不慢地把白虹甩到一边,“你那几个同门,也指望不上吧。哦,还有一个,不是跟死人差不多了么。虽说我不介意你多挣扎一会儿,但少受些皮肉苦,对你来说是好事。” 顾寒喉咙被血呛得咳了几声,他清楚自己无法长期跟这魔物耗下去,便想先离开这有些狭窄的地方。哪知魔主身形一闪拦住了禁地门口,整个人化作一团黑气朝顾寒冲过去。顾寒猛然后退,身后根根黑气却同一时间覆过来,钉到地上形成了立着的一团网,细密的魔气交错而过,刹那间牢牢地把顾寒束缚在了其中。 “这个时候,你们这山头已经被魔道浸染了,”魔主捞起来白虹,抬手顺着顾寒的脖子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淋漓而下,“而你只能看着,救不了那些废物,也救不了你自己。” 他慢慢倾身过去,尖利的牙齿刺进了顾寒颈上的伤口里。 而就在这时,禁地石门轰然炸开,一道霸道至极的剑气劈断了那些细细的魔气。 --------------------------------------------------------------- 顾寒并没有听到那声巨响,他手臂被魔气交错牵扯在身体两侧,所有的意识都仿佛随着颈上倾泄的鲜血凝固了。 “你长大想做什么?”宁惜骨的声音响起,他跪在地上,木木地看着宁惜骨蹲下来,重复道:“你想要什么东西,喜欢什么?”宁惜骨笑眯眯的,但顾寒一声不吭,直到宁惜骨伸出手来——手心躺着一颗琥珀色的小圆球,散发着甜蜜的味道。“这是糖,”宁惜骨声音放得更轻,“甜的。” 小孩子很难禁住糖果的诱惑,顾寒迅速地看了宁惜骨一眼,确认那确实是给自己的,才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到了嘴里。柔软又可爱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顾寒露出了一点笑容。宁惜骨又道:“喜欢糖吗?” 顾寒一愣,面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他摇头道:“不喜欢。” 他在撒谎。他确实是喜欢的,但很快年幼的顾寒就想到了更多,要是他喜欢,肯定会得不到,或者会失去,还不如不喜欢。他自始至终是这么以为的,那一瞬间面前闪过 分卷阅读138 了他母亲和那道姑的面孔,而不管是谁,都已经印证了这个想法。 宁惜骨板起了脸:“说谎的孩子没人喜欢。” 那其实是佯装的,但那时的顾寒分辨不出来,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呆呆地看着宁惜骨,然后极快地接受了被抛弃的事实,摆出冷漠无所谓的样子,站起身便往外走。 没走多远就被宁惜骨一把拉了回去,宁惜骨揉他的头发:“师父跟你开玩笑的。师父一直都会喜欢你,刚才的话是骗你的。你看,我骗你你会很难过,你骗我我也会像你这样难过,明白了吗?” 顾寒不肯抬头,但是手攥住了宁惜骨的衣袖。 “喜欢什么要说出来,你想要什么,师父能给你的都会给你,”宁惜骨继续道,“我是你可以相信的人,以后也一定有人是你可以相信的,这样说明白吗?”宁惜骨再次把手心摊到顾寒面前,那里有一大把糖,“都是你的。但是吃多了会牙疼。” “会有很多东西值得你喜欢,今天是糖,猜猜明天是什么?”宁惜骨对着顾寒眨了眨眼。 顾寒塞到嘴里一颗糖,心里微微地雀跃起来。 这些回忆也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他没有再重复之后第二天的回忆,而是转身便看见月光,和月光下倔强的祁越。他气愤又不屑地盯着顾寒,就像走马灯一样,在顾寒面前幻化出无数个身影,从那个高傲的孩子一直到长身玉立的年轻剑修。 直到祁越拉着他的胳膊,认真地道:“我喜欢你啊……” 所有感觉在这一句话之后落到了身体的实处,大大小小的伤口一齐发作起来,温度似乎也正随着颈上那一道口子流失,他恍惚地看见了祁越的脸。 “是我,”祁越道。 顾寒猛然清醒,祁越正抱着他,躲过了魔主的一道魔气鞭,停在了石柱边。“我听见你喊我,就醒了,”祁越学会了说浑话之后,又学会了花言巧语。 “松手,”顾寒不冷不热地道。 祁越赶忙松开手,顾寒站到实地上,却扭头并不看祁越,而是一剑迎上了魔主。 “诈尸?”魔主讥笑道。 祁越一捞越昼剑,化作一道剑气如流星唰然冲到了顾寒前面:“没你诈得早。你有被捅死的瘾,还要来找我?” 顾寒稍稍愣了一下,祁越明显恢复了修为,并且……魔主被越昼剑当胸而过,钉到了墙壁上。顾寒额角跳了跳,诈尸还附加诈修为? 魔主吃一堑长一智,这次被捅了后很快变成一团黑雾绞在了越昼剑上,黑色的粘液顺着剑刃朝剑柄流过去,祁越一把抽出了越昼剑,回头把一物扔给了身侧的顾寒:“师兄,就是这个时候,把中皇剑焚了吧。” 那是四块石头合在一起的东西,闪着四色的微光,晶莹剔透。 魔主见到嘴的食物飞了一个,且中皇剑又将不保,一声尖厉的怒吼扑向顾寒。顾寒侧身避过,向后劈下一剑,魔主抬胳膊扛了,很快又被祁越拦住。 中皇剑和四色石被顾寒抬手抛进了业火中,火焰猛然长高数丈,整个禁地都充斥着灼热的气息。魔主简直发了狂,他咆哮着飞到空中,整个人化作狰狞的乌云,接着如利箭一般伸出两只巨手。祁越与顾寒来不及闪开,就被狠狠地甩到了洞壁上。 头顶石块纷纷落地,摇摇欲坠,祁越啐出一口血沫,咬牙起身,与顾寒又拦在了业火前。 “找死!”魔主声音震得人耳朵发聋。顾寒面色凛冽,在魔主到来之前,把祁越拉在了身后。 魔主近在咫尺,阴森的魔气哭号尖叫着,疯狂地聚拢到了魔主身体里。 “师兄,”瞬息之际,祁越忽然轻声道。顾寒心想添什么乱,接着没反应过来身体一转,被血点溅了一脸。 他眼睁睁地看着,状若白骨的手从祁越胸口抽了出去,祁越身体颤抖了下。那一瞬间,顾寒只听见了自己的喘息,眼前甚至黑了一下。 所有的一切都在一个呼吸间发生。“别怕,”祁越道,他伸手抹去顾寒脸上的血,接着快到不可思议地转身擒住魔主还未完全收回的手腕,几乎是折断的同时就把魔主摔到了地上。 “谁先死?”祁越拿衣袖抹了嘴边干涸的血沫,提剑再度把魔主钉到了墙上。 顾寒仿佛鬼门关走了个来回,他后退了几步,看着祁越跟魔主打得不亦乐乎,紧接着一股怒火蹿到了心口。 “祁越!” 祁越再次把魔主捅了个透心凉后,缩着脖子咳了几声。 “不去救你们那群同门,他们已经没命了吧……”魔主狼狈地躲过了祁越的一道剑光,看了一眼业火里已经烧起来的中皇剑,朝洞口冲去。 ---------------------------------------------------------------- 祁越比那一团黑雾更快,顾寒没看清他是从哪过去的,但不到眨眼的时间祁越就站在了魔主面前还砍了他一剑。那一剑落在魔主的脖子边,纯粹是为了砍而砍,既没把魔主的脑袋砍下来,也没紧接着就补。 祁越迅速瞄了眼顾寒,没看见想看见的表情,手起剑落在魔主另一边又砍了一剑,十分对称。 魔主狼狈地躲着落石和密集的剑光,明显被践踏了尊严,所有的黑影齐齐咆哮着:“你们这些道貌岸然荒淫无度的人,与我等有什么区别?” “你变弱了,”祁越道,“是因为魔道的人都不中用了?” 魔主脸色大变,可此时他走投无路,只能穷途末路地分散开黑影,朝着洞口寻找一丝机会。 “我说中了,”祁越稳稳地拦在门口,剑光如雨泼,“你的力量都来自魔众,当他们没了,你自然就像沙一样散了。” 顾寒随手斩断了一条魔影,皱着的眉就没松下来过。祁越如今强得不像话,他当初都不可与之相比。顾寒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念头,眼瞧着祁越愈发神勇,他愈发忧心。 “不,只要人的欲望在,魔永不消散,”魔主流出的血都是黑色的,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看来更加诡异。他哈哈大笑着,望向业火中依稀能看清的中皇剑影,“魔永生,魔主永生。” 祁越挽了个剑花,剑刃挥过的地方形成一道巨大的剑光扇面。他自洞口秋风扫落叶一般朝剑台冲过,魔主幻化出的千万条魔影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哭号,洞中甚至变得漆黑一片,只能看到越昼剑清亮的光,分隔了黑暗与光明。 业火再次高涨,撩上了洞顶,视野渐渐清楚,原本接近黑色的火焰也慢慢变作鲜红。而禁地也在这时发出前所未有的巨响。 顾寒一把攥住祁越的手腕,把他扯了过来。两人穿过落石,在洞口坍塌之前离开了禁地。身后巨石次第坠落,溅得白雾翻腾 分卷阅读139 ,冲上云霄。 他们赶到前山时,九琴跟百川的人在,两厢一见,齐齐愣了一会儿。 “没事了,入侵的魔众已经被我们杀光了,”曹紫都道,“我们正道之间互相帮助,本来是应该的……” 这时候又成我们正道了,祁越想。他把衣袖上块沾血的布料撕下来,漫不经心道:“你们不来我们也能收拾,不过这些不足挂齿的小喽啰,你们也应该收拾得了。” 一时间众人又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祁越挑眉笑了,他一本正经道:“还是多谢了。往后有事先找我,别去打扰我师兄。”他威胁似地加了一句:“魔主我随手杀了,所以不用担心,各位找上门来我也应付得了。” 顾寒又好气又好笑,他本以为听见祁越道谢,是他改了性子,没想到还是一点没把别人放在眼里。 慕云思远远地站在人后看着祁越。谢尘低声道:“师父?” “走吧,”慕云思神情一丝未变。 他们顺着长长的石阶走到山下,慕云思忽然停下,指了指一块水边的青石,对谢尘道:“记得我教你的忘忧吗,为我弹一曲吧。” “师父,”谢尘吃惊,“你说过那会让人失忆的。” 慕云思把引凰递给他,眼神注视着那七根朱红的琴弦:“所谓忘忧,自然忘掉的只是忧愁的记忆。我走这么远有点累,就现在吧。” 山上,桑落落在偷偷跟唐昭嘀咕:“我刚才看见问水师兄了,可是他帮了忙之后又偷偷跑了。” “他总会回来的,”唐昭小声道。 他们讨论完后,又不约而同地朝银杏树边忘了一眼,接着摇头闪开了。 “师兄,”祁越在树下低声下气,“我没事啊,那点伤不算什么。修为不用白不用嘛,再说好像真的是白给的,我现在不是还好好的么,要是你受伤了我……” “闭嘴,”顾寒冷漠地打断了祁越即将出口的甜言蜜语,转身朝屋子里走去。祁越真的没有异样,他虽想不明白,但心里石头慢慢放下了。 祁越敏捷地在门合上前闪身进了屋子。顾寒一顿,门也不关了,便往书桌边走。祁越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的关了门,又磨蹭到顾寒身边。 “你还生气啊……我知道错了,你可以罚我,”祁越可怜巴巴地盯着顾寒。 “你错哪了?”顾寒反问道。 祁越噎住了,他认错认得顺溜,只为了哄顾寒,哪觉得自己错了。 顾寒一点都不意外,正准备坐下,祁越顺手抽了坐椅,转身靠到了书桌上。 “……”顾寒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我真的知道,”祁越道,他接着更胆大地把顾寒推到了墙壁上,还没忘把自己手臂垫在顾寒背后,“我那时候不该瞒着你下山……不应该让你担心……” “这些话你说过好几遍了,”顾寒无情地道,他要推开祁越,但立刻又吸了一口凉气。 祁越见软磨没用,稍一倾身打横抱起了顾寒。 祁越诈尸诈回来的修为货真价实,顾寒竟挣不脱,只能满面寒霜地任祁越把他放在了床上。 “你想造反吗?”顾寒道。 祁越胳膊撑在顾寒身侧,诚恳地道:“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了。只要你高兴,做什么都可以。” “……”顾寒咬牙切齿地揉了揉额头。 一上一下地对视着良久,祁越趴在顾寒身上叹了口气,“看来只有抄门规才能让你解气。”说着要起身,被顾寒一把揪了回来。 ------------------------------------------------------------------------------------- 顾寒三两下扯了祁越的衣裳,扔到一边。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他并没解自己的衣裳,只盯着祁越的上身看,没看见血窟窿,便把祁越一推,脸不红心不跳地倒回了床榻上:“你可以去抄门规了。” 祁越一愣,紧接着又起身趴在顾寒身上,耍脾气道:“我不去了,我不爱抄。”都到这份上了,他师兄还要做柳下惠,实在太侮辱人了。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眼见着顾寒又要伸手把他拽下去,祁越先下手为强按住了顾寒的胳膊,然后不安生地蹭顾寒的下身。蹭了两下索性扯开他的衣裳,把手探了下去,他顺着突出的胯骨摸下去,摸到顾寒两腿间,然后握住了还没动静的性器。 “祁越……”顾寒难以控制地喘息了声,本该是斥责的两字没有一点威力。 祁越装聋作哑地低头对着顾寒的嘴唇亲了上去,他松开按着顾寒胳膊的手,覆上了他的眼睛,另一手却动作没停,直到手里的性器明显涨大火热,才抬起头。 顾寒眼角发红,含了水汽一般,面上也笼了一层薄红,一半是情欲一半是怒火。他猛地把祁越掀过去压在了身下。 祁越忙不迭地举着胳膊压低声音,作出委屈的样子:“疼……还没……” “挨着,”顾寒哑着嗓子怒道。 性器蹭到臀缝,祁越才后悔自己玩过了头,他不得不再次忤逆一点,翻身跪坐在顾寒身上,小声道:“会流血的……” 顾寒的气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了了,他倒没再把祁越掀下来,只冷声道:“你自己来。” 祁越自找苦吃,祈求地望着顾寒好一会儿,最终只能不情不愿地把手顺着后腰绕过去,停到股沟那里,怎么都动不了了。祁越把头埋在了顾寒胸膛上,闷声道:“我不敢了,师兄……” 然而这话约莫只能他自己信。 顾寒一点都没心疼他。祁越别无他法,缩回来握住了顾寒的手,见顾寒并没抽回去,胆子又慢慢放开了。他想了想,把顾寒的手凑到唇边轻轻舔了下,几乎是靠本能在讨好着他。 难以言喻的感觉从手指上传来,顾寒下意识想摆脱又被祁越捉得更紧,接着被含在了温热的口腔中,唾液把骨节分明的手指浸得濡湿,泛着湿漉漉的光泽。 祁越低着头,唇边的唾液与顾寒手指沾出一条线,他慢慢地握着顾寒的手送到自己后穴口,整张脸红到了脖子。祁越紧紧闭着眼睛,表情看起来很有几分悲壮意味。然而手中却又没动作了。 “师兄……”祁越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垂着头道,“你还是把我的眼睛蒙上吧……” 顾寒这次顺着他,随手扯了青色的腰带过来,绕过祁越的脑后,用牙齿轻轻咬住打了个结。 祁越心里羞得不行,蒙上眼睛看不见让他觉得好了点,但顾寒的手指触到皮肤时,后穴又不自禁地绞紧了。 他很想把自己埋到被子里不起来,这时顾寒反握住了他的手,引导着他轻轻触到了后穴,自己的手指真切地感觉到后穴甬道里 分卷阅读140 的湿热,祁越几乎要把头低到肚子上。后穴很快变得更湿黏,把手指粘的滑腻不已。 顾寒没有为难他多久,松开他的手开拓片刻,便握住了祁越削瘦的腰,轻轻地把他抱起来又慢慢地沉下去。 性器一寸寸地没入后穴,感受无比的漫长清晰。祁越仰头喘息了一声,腰身一下子软了,整个人倾在顾寒身上,搭住了他的肩膀。后穴里被撑得没有一丝褶皱,稍微一点动作就惊涛骇浪一般,祁越一口咬在了顾寒肩膀上,强压抑下去的呻吟差点把眼泪憋出眼眶。 他根本就禁不起任何动静,看起来急不可耐的,没过一会儿便溃不成军,呻吟带了哭腔,嗓子也沙哑得不像样。额上的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又浸透到遮眼的青色布料中,浸出一块深色。 祁越整个人都是软的,迷乱得不知今夕何夕。但后穴里的性器还在摩擦着脆弱的内壁,每一下都带起恐怖的快感,让他全身战栗,想开口求饶。祁越两腿间泥泞一片,性器进出带出的粘液顺着大腿流到身下,他稍稍地动了下身子,后穴里最碰不得的那一处骤然又被狠狠撞了下,祁越发出一声痛苦又令人血脉贲张的呻吟,意识昏沉地靠在顾寒肩上,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什么时候已泄了身。 黏腻的精水顺着大腿根从后穴淌出来,祁越微微一动手脚,便又是一股热流清晰地从体内流出。他浑身瘫软地躺在一边,湿漉漉的眼睛迷蒙着,下巴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看起来有种不谙世事的纯粹。 顾寒轻轻擦了擦他的脸,低声道:“你又哭了。” “没有,”祁越伸手搂住顾寒的脖子,望着那张脸笑,不长记性地抬头亲了上去。 折腾到半夜,窗外依稀落了雨。祁越似睡似醒的,梦到了宛城边的那座山和年幼的顾寒。 天空被雷电打得忽明忽暗,裹挟着密集雨点的冷风呼号着把门拍得哐当作响,门上挂着的锁不时发出沉闷的声音。祁越伸手推门,那门上的锁忽地落了。他迈进那破庙的门中,站定便看到了蜷缩在墙角的一个孩子。他头埋在胳膊里,抱着膝盖,像要把自己缩进墙角里头。 祁越轻轻地走过去,孩子忽然抬起头来。 他戒备又迷惘地盯着祁越,往退无可退的角落里又缩了缩。祁越走得近了,才看清,他细细的胳膊和小腿上都是长长的血印,从划破的衣裳里透出来。小脸上几乎没有二两肉,下巴尖尖的,脸颊上还有清晰的几道红肿伤痕。 眉眼远远没长开,但与现在的顾寒有了模糊的神似,那股子拒人千里的意味已经有了,只是还不算浓。 祁越蹲下去,顾寒眼中的迷惘就全都不见了,他故作镇定,然而到底年幼,眼底的紧张与颤抖的身体出卖了他。 他睁大眼睛,在祁越碰到他之前飞快地站起来,要从祁越身边跑走。祁越在这时起身,正好拦在他面前,顾寒撞到了他身上,后退了几步,又要往另一边跑。 祁越一把揪住他的后领,把他拢在怀里,掌心贴在骨骼突出的后背上,轻声道:“别跑,我不是坏人。” 顾寒挣扎着,他无处躲藏伪装,突然歇斯底里地哭闹起来。他怎么都挣不开,没力气的拳头砸了几下,张口咬祁越。祁越眉头皱也不皱,只把他按在怀里,用内息给他疗伤。 没一会儿顾寒身上的伤消失无痕,他却仍然哭着,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抱着祁越的脖子把眼泪鼻涕蹭得他衣领湿透。 “你看,”手腕上被咬的一排牙印渗出血来,祁越握着顾寒的肩膀,“你这么凶,应该哭的是我。” 顾寒抽噎了几声,泪眼模糊地看到自己咬的牙印,又害怕起来,神色恐惧地看着祁越拼命往后躲,紧咬着嘴唇,眼泪成串地掉。 祁越没料到顾寒小时候是这个样子,与长大后判若两人。到底怎么才变成后来那样,他其实明白,但亲眼看到又是实实在在的冲击。 “别哭,你冷吗?跟我走好不好?”祁越放柔了声音,用袖子擦去顾寒脸上的泪水,想了想道,“我很喜欢你,所以是来保护你的。你长大后也很喜欢我,只想跟我在一起,什么都不管都要跟我在一起的那种。” 顾寒止住了泪水,呆呆地看着祁越,他当然没法分辨祁越话里的真假虚实。 “为什么……你很喜欢我……”顾寒嘶哑地道,“我没有见过你……” 祁越没料到顾寒并不好糊弄,他把顾寒脸侧的头发拨到耳后,小声道:“我一直在看着你,在很远的地方。我知道你害怕下雨的晚上,还怕黑,对不对?” 顾寒不说话,祁越又趁热打铁道:“你长得很好看,我一看就喜欢。” “那你怎么……不早点来找我……”顾寒仰头道,他说着,声音又低下来。 祁越心里像被揉了一把酸梅,他捧着顾寒的脸,小声道,“对不起。” “……没关系,”顾寒垂下眼睛。 “现在我找到你了,你要跟我离开这里,到漂亮的地方去。如果有人欺负你,我会帮你打他,我会永远保护你的,”祁越道。 顾寒一把抱住了他,小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声音怯怯的,但有几分压抑的激动:“你要说话算话。” 祁越醒来,便听见顾寒道:“笑什么?” “……”祁越坐起来,瞧着顾寒愈发像捡到了宝贝,他把胳膊搭在顾寒肩上,得意洋洋地道,“刚才你亲我了。” 顾寒愣了下,没吭声。 “还叫我哥哥,啊,好可爱,还特别乖,不过有点爱哭……”祁越眯着眼睛笑。 “白日梦,”顾寒拿下祁越的肩膀,默了一会儿,他又道,“我刚才梦到师叔了。” “谁,”祁越还在傻笑着,随口问了句。 “落酒师叔,”顾寒道,“她烧了那座庙,对我说她走了,去找师父,师父在等她……” 祁越听着,又靠在顾寒身上,忽然坐直,眼睛亮亮地扒着顾寒:“我们回家吧,我说了要带你回家的。” 祁越回得巧,祁从云与董胧雨刚从外头回来,好似不知道祁越鬼门关走了一圈,祁越也并不在意,只自豪地拉着顾寒跟他爹娘打招呼。 董胧雨自然是一直面带笑容,亲热又温柔。 “我怎么觉得我们是外人,”祁从云帮董胧雨打下手,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我们太亏欠越儿了,”董胧雨摇头,“你说在月庭有办法,谁知那里的雪山胆已经没了。耽搁了太久,回来那两个孩子竟然把事情解决了,真是对他们不住。你说我们帮过越儿什么,把他扔在外头……” “都怪我,”祁从云诚恳地连连点头。 “雪山胆?”祁越含了一口水,咽下去又问,“在月庭?” “本来想让你自己去 分卷阅读141 找的,可你八成找不着。那地方倒像是塌过,凝结着数百年清气精华的雪山胆也碎成了烂石块,不是我说,你也没这个命,就是倒霉,亏我那时候给你算了一卦……”祁从云懒散地道。 “哦,”祁越含含糊糊道,“好像是我砸的吧……” 在家里住了两三日,祁越便跟顾寒回万山峰。董胧雨并没挽留,只叮嘱祁越多回来。 两人慢慢悠悠地往回赶,到山脚下时已近薄暮。 一个熟悉的紫衣身影和一个蓝衣的青年正在道边歇息。 “孟姑娘,”顾寒停下。 孟诗禅讶然转身,又笑道:“这样巧。我正是找你来的,这是……” “我叫朱晨,”蓝衣的青年道,清澈的眼睛里热情高涨,“我是来拜师的!” “拜师?”祁越瞥了孟诗禅一眼,十分详细地道,“我们这个山头上只有四个人,师兄不会收徒弟的,我也不收。还有一个要跟狐狸亲热谈恋爱,还有一个……” “没关系!”谁知朱晨大为兴奋,“本道喜好的正是这样的破落门派,但凡大人物,都是从这样的门派里出来的,并且本道相信,本道一定能让这个门派重振雄辉,届时……” “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当是收留,”孟诗禅笑吟吟道,“我要被他烦死了。” 眼看着顾寒要答应,祁越抢先道:“你去山上找那个叫唐昭的,他缺徒弟!” “多谢!”朱晨大喜。 长长的石阶清清静静地延伸到山上。祁越踏上一个石阶,忽停下。他抛出三枚铜钱,翻转手腕,将一一落下的铜钱按在手背上。 “猜一猜,是什么卦象?”祁越偏头对顾寒道。 顾寒把手覆在祁越手背上:“你先猜。” 祁越笑了,拿开了盖着铜钱卦象的手。 与他年少离家时一模一样,三枚古朴的铜钱摆着,显出一个古老的卦象。 渐卦第六爻。 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 金色的夕阳把最后一缕光线投过来,包容地覆盖上万物,恍惚还如当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