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g》 第一回酒色天(上) 林景年穿到一个架空世界,系统要给她分配任务,但是她拒绝了。 她本就不是意外死亡。一个自诩艺术家的失败者,死也就死了,至少这辈子她是没想过回去。 其实哪里都好。 林景年想着,一个踉跄站定了,扯下塞在嘴里的抹布,四下环顾——是一间柴房。 屋里暗而阴冷,线光笔直地透过门上纸糊的棱格打进来。她面门而站,呆呆看着门上一远一近两个耸动的影子,而通过影子的动作,听见了细细碎碎金属碰撞的声音——那是在锁门。 影子说:“林景年,你就好好在这里呆着吧!想吃我家的饭,你也配!” 是她宿主的弟弟林景轩的声音,一个嫡出的纨绔,金贵惯了,养出一身毛病,单这轮廓,也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死样子。 “没用的东西,让你当初走了还敢回来!看见地上那碗饭没,大黑吃剩的,这才轮得上你!”大黑是管事养在后院的恶犬,言罢,他便大手一挥,带着小厮离去了。 而林景年不知怎的,看着那二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无一气恼,反而异常平静,或许是柴房的清净给了她稍作喘息和放松的空间。 毕竟谁愿意在这样一个仰人鼻息的家里处处看人脸色活着呢。 细想一想,合该她是这命数,上辈子过得窝囊不争气,就连穿越了,什么主角光环、金手指,一应都不是她的。 林府挺大一家子,老爷是京里当官儿的,夫人也是家出高门,二房的姨娘亦是当年天子脚下排得上号的千金。整个林家,唯独她宿主的母亲是个需要靠儿子保全自己的落魄小姐,可惜生不出来,只得拿她作假,偏生最后到死也进不了宗祠,枉费她这宿主做了二十年的男人,也就大夫人好心的女儿林景笙给她主张。 听府里一个丫鬟说,是景笙成亲后不久,同夫家一起回门拜访,这才说起了这件事,“赵姨娘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休了就管不得了!这休妻也要有个凭据的,没门没路的胡话,连人去了也不得安生,过些日子可就中元节了,韩姨娘去得本就不踏实啊,如何还要平添怨怒?” 丫鬟摇头晃脑学了一通,后道:“大小姐平日里看着最是和气,关键时候的伶牙俐齿可是一点不输大奶奶。” 最后,老爷看在景笙她夫家的面子上,也随了她的意思,当日把林景年母亲的灵位硬生生塞了进去。而此时,已是她宿主的母亲死后的一个多月了。 “不过说来也奇怪,少爷您原本是和韩姨奶奶独自住在外面的,逢年过节从不回来,奴婢自此之前从未见过您,也听过您许多传闻,今日一见,却不像个难伺候的主。” “那你来说说,我究竟有哪些传闻?” “嗯……”在她一个应允的眼神后,丫鬟继续说,“说您脾气古怪,动不动就发脾气摔东西;还说您…好赌好色,所以老爷才把你赶出去了;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您小时候被大黑咬伤,下面没了,是个……”丫鬟的头也随声音低下去,最后“太监”二字几不可闻,说罢小心暼了暼她,捂着嘴唇嬉笑。 太监……她看了看自己下面,嘚,只要方便,太监就太监吧。 想到此处,她才猛然灵光一闪—— 她搬回林府,是因为景笙的嘱咐和拜托。穿过来那日,她的宿主在景笙儿子的百日宴上摔入湖中,自然她一无所知,只得顺应了意思。 而她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垂垂老矣的大夫花白的胡须。 如此说来,景笙自然是知晓她的为难,也愿意替她隐瞒。难怪她总觉得熟悉,原是知心人。 今一早,景笙方才请安回了夫家去,那林景轩便作铲除异己般,把她这同姓的庶兄赶到这里来,想必是从小就看不惯她这个偷走他胞姐宠爱的可恶的“兄弟”。 不过她也不在乎那么多,林景年枕着手臂往草席上一躺,这就休息过去了。她乐得清闲,没人来烦她。 第二回酒色天(下) 睡到差不多傍晚,天还亮着,肚子已空了。她这才懒懒起身,走到窗户边上,自然而然取下封死窗户的两块木板,打开窗扇,左右看了看外面有无动静,抬起一条腿,爬上去,再抬上另一条腿,扶着窗棂,小心挪动身体,至于背对屋外,适才拿左脚尖往下探底——顺利翻出了窗外。 古来,这柴房从来不是单纯的柴房。有一回,那个丫头说她被欺负了,好不容易一个能说上话的人,她心存感激,只得帮她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不想是无心插柳,帮了自己。 这厢便偷偷摸摸去丫头那里讨了些吃食与衣物,扮作下人溜出府去。 那个丫头说,传闻她好赌好色,眼下赌坊是绝不能去的,铁定欠了钱,去了,人就没了。 因此,她决定寻个青楼碰碰运气。 她一个女扮男装的落魄少爷,总不能真是去青楼寻欢作乐的,里面要不是有红颜要不是有知己,无论如何能接济接济自己。 然而京城那么大,青楼妓院那么多,有些酒楼还有附带有卖艺的服务。等找到人的时候,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已经在京城的上空回荡了许久。 “哟,大少爷,你来找我该不是又没钱了吧。”女人手扶着门框,一面系衣服一面从屋里退出来,压低声音揶揄道。 此时她的头发也有些凌乱,铺在尚留红晕的脸颊上、削肩上,想起方才屋里的声音,所有信息都在告诉林景年:尴尬吧,少年! “嘿嘿,你有听到关于我的消息吧。”她抓耳挠腮笑了笑。 女人将她领到一处无人的空房,给她倒了一杯茶,推过来,“关于你的消息太多了,你说的是哪个?” “就…我坠湖失忆那个……” “有。”她好不闲适地品茗,期间如若无事看来一眼,呷罢,一个挑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林景年知道了她的意思,忙接道:“是真的。” “那你怎么……” “我才路过你们门口,楼下的姑娘就给我拉上来了。不过你问得也没错,我是来借钱的。”将手掌理所当然往她眼下一摊,再作一个深颔首,“麻烦了!” 从言语中问得,此人谓之孟湘容,清倌人出身,较她大上些岁,未及叁十已当上小小一所莺花阵的老鸨,名唤春满楼。与林景年相识于微时,近些年因为银钱的事才逐渐走动起来。 “不过现在做了老板反而身不由己更多,以前顾得自己周全罢了,现在还要顾及底下的姑娘。有些官老爷可能是好我风韵犹存,啧,也不嫌塞牙的,我也没办法,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 当湘容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民国电影在夜里吞云吐雾的歌妓,那种无奈,让林景年想临阵脱逃。 然最后分别的时候,她依然递过来一包银钱,“没多少,你先拿着。” “他们都说我好赌好色,你不问我借钱干嘛?” 她笑了,“你一个姑娘家的,说的什么胡话呢。” “那我以前都是因为什么跟你借钱的?” “没说,我也没问。”她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不过你一个大家的少爷,都沦落到跟我借钱了,想必是走投无路不得已而为之。” 离开春满楼的时候,天蒙蒙亮。下楼,林景年左右找铺子买了几个馒头,在路上垫巴,又辗转了许多地方,最终满载而归,提着大大小小一堆物什回了林府——的柴房。 在现代,她是一个热爱雕刻的理工科女生,眼下反正她无所事事,就去搜罗了一堆便宜的木刻工具,用柴房现成的木料来打发时间,饿了就吃馒头,馒头没了就夜里出去觅食,没钱了就把雕刻的玩意儿拜托给湘容卖出去。终于在第十天开始内循环。 而就在林景年自以为小日子过得挺自在的二十天后,门外终于来了动静。 伴随一声开门的响动,林景年手里的锉刀一抖,割在了她的手指上。 抬头,首先看见景笙从门外冲进来,然而在看到她的人后,愣在了原地。 林景年眨巴眨巴眼,也看了看自己:灰头土脸坐在木屑里吮着手指,边上一圈也逐渐被她收拾成了一个样子,草席下垫了一些棉絮,上面铺了布,一件衣服当作枕头,枕头边上还有烛台,以及一些捕鼠工具和没来得及扔的老鼠的尸体。 她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像一个流浪汉。 或许林景轩那个臭小子和景笙等其他一众围观群众都觉得“像”这个字不是很准确,所以前者才会一副憋笑憋出内伤的样子,后者才会一下子就热泪盈眶,冲过来就抱住自己,一会儿工夫,肩膀都湿了。 不吝多想,她身体被拉起来,搂着往外走,“走!景年,你跟我走!” 而围观群众则挡在那里,冷言冷语讽刺道:“我说景年啊,你能出来了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景轩还是个孩子,不懂事,他知道你一直没出来还为了你担心难过,难不成你还跟他计较,非要埋怨是我们亏待了你?” “是啊小姐,景轩是你的亲弟弟,你也知道他心地是不坏的,就是顽皮了些。” 说话的人是赵姨娘与林景轩的奶娘。夫人身体欠佳,府里大小琐事基本都是她在料理,一个厉害女人的眼刀过来,令她心肝儿都抖了一下。 本就她也不想招惹太多是非,便说:“对的景笙,我没事,我只是想一个人待着,我害怕你来了找不到我,才一直留在这里的。” 话音落罢,景笙哭得更凶了,心疼又可怜地看着她。 或许是才当母亲不久的缘故,她总觉得景笙那么母爱泛滥,只得不住劝她,“真的,景笙!不信你闻,我昨天洗了澡的,还有这些,都是我雕的,还拿去卖了钱,还有,还有这个,是我昨晚吃剩的鸡骨头,前几天我还拿我的第一桶金吃了一顿大餐,我很好,真的!我只是,只是……” 只是看他们都特别烦。但是她说不出口,因为景笙的拥抱几乎让她喘不上来气。 “没关系的,景年,不要害怕,我会照顾你的,不要害怕,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听着景笙的话,不知为何,她的眼泪也涌了上来,也觉得那么委屈。 她用力地回抱景笙,像个委屈的孩子。 于是,她就此开始了在景笙夫家蹭吃蹭喝的生活。 第三回鹧鸪天(上) 穿过两重门,沉府的主屋紧闭,从门里传来一个男人愠怒的声音,“你怎么擅自把你弟弟接过来了?” “对不起,一贯,我弟弟她,她实在是……”景笙欲言又止,听语气又是啜泣了,“我今天因为担心她,就回家了一趟,看见她被景轩关在柴房里半个多月都不知道出去,一贯,我不能看她这样……” 一个男人又怎会不因女人的哭泣动容,于是他的声音只得软下来,“好了好了,我也没说不同意,好端端的,又哭起来了。” “景年以前不愿见我,如今有了转圜的余地,反倒是因为失忆。眼下韩姨娘也不在了,对她来说,我可能是她最后的亲人,我不能放任她不管。” “……你爹怎么说?” “景年不喜读书,我爹那脾气又怎会看得惯她。你也知道,几年前她就擅自跟林家一切断绝关系,逢年过节连我都不见,要不是孩子百日宴我好说歹说上门劝她,她估计也……” “那她如何不读书?有二十了吧,男子汉大丈夫,难道从来都是如此?” 她姐夫话里带刺,林景年站在门口听着,心口都被勒紧了,不由觉得他说得是有几分道理。 可下一秒景笙突然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景年她不考取功名就不是林家的人了么?景年景轩都是我爹的儿子,为何景年游手好闲就随他自生自灭?这可是他血亲的孩子啊!” “我知道我知道,可景轩是嫡出的,庶出的像你哥哥、像我,生在大户人家,要是没出息,也是一样的。” 廊道那头来了一个掌灯的丫鬟,林景年闻见动静,听到此处为止,先行回了景笙安排的客房。 夜里将要剔灯的时候,景笙提着一盏煤油灯进来屋里。 她特别瘦,里衣外仅披了一件纱薄的外衫,娉娉婷婷走过来,衣袂衣裾皆空空而已,如弱柳扶风,而昏黄的灯却将她的面容映照得益发温柔,整个人有一种莫名的光辉。 “难道…这就是女主光环么……” “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呢?” 她走过来坐在边上,林景年看了看她,发觉她的眼眶一直红着,顿觉浑不自在,避开了视线,“没,没什么……” “来,手给我看看。” 才递出半寸便被她拉过去按在膝盖上,见她一面嗔怒地瞥着她,一面拿出小罐的膏药往手指的伤口上擦,冰冰凉凉,没有丝毫刺痛。 “什么时候学的木刻?” “就胡乱刻着玩,打发时间。” “刻得稀奇古怪,我都认不出来是些什么玩意儿。” “寻常人认不出来那才显得特别啊,你想要要的话,我也给你刻一个,说不定未来涨价了呢。” 一开始她什么都刻,后来发现他们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反而能买得出去。每件物什不过巴掌大小,有的甚至拇指大,再些时候,为了让东西显得更加特别,她都精心做了机械结构,尚能挣个饭钱。 景笙听罢,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笑出来,“好啊,那你给我也刻一个。” 那种笑容极其牵强。她知道景笙或许还有其他话要与她说。或许是她的姐夫沉一贯要她来游说自己好好读书考取功名。 人在屋檐下,其实她是愿意的,只要景笙说,她就会答应。 可景笙最终没能说出口。 第四回鹧鸪天(中) 一连几天过去,景笙一点动静也无,只是偶尔会像今天一样,在只有她们二人的饭桌上,一面吃饭,一面不经意地看她,欲言又止。 “姐夫呢?怎么今晚又不回来?” “快年底了,你姐夫说朝中事忙,下了朝还要应酬什么的,”说着,她不由自主露出一个温婉的笑意,“男人嘛,应该的。” 这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传统妇人、在回忆起丈夫时专属的幸福表情。 话音落下,或许是小心翼翼的景笙察觉出对方神情微妙的变化,忙转了话峰,“可景年你不是,如果不是韩姨娘当初一时冲动,你其实不该如此辛苦。” 林景年无话可说,只是低下头拿筷子拨弄着米饭,一点一点进食。 “景年,你有没有想过…未来?”她终于委婉地试探,见自己并不说话,便放下碗筷直直盯着她,“未来,你有没有打算?总不能一辈子都当个男人,我这几日在想要不要寻个机会跟父亲坦白了这件事。” 原来她这几天一直不与自己商量读书与功名的事,是因为她有了自己的打算,她觉得自己不该和男人一样,为了所谓的名利拼命。 林景年淡淡地笑,“姐姐不是说愿意照顾我一辈子?这才几天,就急着把我嫁出去?” 她从来是直呼景笙其名,“姐姐”一词,这是头一回用。 大抵景笙也觉察出这二字的微妙之处,登时发了急,“景年,我不知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受累,更加担心我照顾不好你,毕竟我…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可是我宁愿辛苦也不想嫁人。”林景年似乎寻常地说道,“景笙,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留在沉府只是不想你因为我的事情操心而已,我有我自己的活法,并且会活得很好。” 她平静地无以复加。 听者却不可思议地看了她许久,半晌才迟迟“哦”了一声,“其实这番话你以前就跟我说过,你失忆之后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我还以为如今你的答案会不一样呢。” “我从小就知道我这妹妹跟寻常的姑娘不一样。”说话间,她摸了摸林景年的脑袋,眼里满是欣慰。 然而,“我有我自己的活法”这句是真的,“会活得很好”却是假的。 如果她真的能够活得很好,她们也不会相遇。至少在她走狗屎运之前,她一直是这么想的。 “景笙,你觉得小瑞长大后是个怎样的小孩?”林景年看着摇篮里溜圆白嫩的孩子,手指逗弄着他的脸颊,问边上同奶娘学织着花样的景笙。 “嗯,跟他父亲一样吧,会是个顶天立地又有担当的男子汉。”说罢,转头便一针一针对照着奶娘的动作去了。 林景年无语了。她其实不懂,他们分明只是因为父母之命才成的亲,为何景笙能够如此深爱的模样,即便她的丈夫夜夜晚归,也不曾质疑他们之间这夫妻的名分。 但她没有问,想必景笙也不会懂她话里的意思,只是凑过去问:“织的什么呢?” “足衣。冬天了,我想亲手给小瑞织一双,以后慢慢学起来,再织衣服鞋子其他的。”她举起手里红色的东西,在掌心压服整齐给她看,“怎么样,好看么?” “好看。” 她嫣然一笑,“等一贯回来也给他瞧瞧。” 或许这个世界寻常的女人就是如此的,因为是夫妻,所以相爱。 直到后来有一天,她遇到了当朝的长公主,才发现并非是这样的,只是景笙那么纯粹又盲目地善待身边的人而已。 冬日里一个晴好的天气,林景年积攒了许多木雕的小玩意儿,拿粗麻布袱被起来,包着往春满楼去了。 她轻车熟路上了楼,才进门,只见湘容迎上来,一把将她拉住,往角落的房间里拉,关门,按住她的肩膀在位置上,喜不自禁瞪大了眼睛,“大少爷,你终于要转运啦!” “什…什么?” “我说你要发达了!” 见林景年仍然不知所以,啧了一声,拖了凳子坐在她对面,手舞足蹈比划起来,“你是不是刻过一个奇形怪状的鸟?就翅膀直愣愣那个!” “额…好像是有……”说的大概是飞机。 “我这里时常会来一些官爷,我把你的东西摆在各个屋子的案上桌上,前阵子有一个官爷看上你那鸟,给买走了,今天就来人说他的主子想见你!” “???”这也行? 林景年呆住了,湘容却异常兴奋,不住地拍桌大叫,“不得了不得了!直觉告诉我有大事要发生!我去拿坛酒,咱们得庆祝庆祝!祝你终于咸鱼翻身!” 于是,她就这么稀里糊涂陪着湘容喝了个痛快。而她心知自己容易酒后失德,因此一直节制,并未喝多少。 收拾妥当要离去的时候,湘容抬起身体拉住她,吩咐稍等片刻,自个儿到柜子里翻翻找找,寻出一封信笺,塞过来,“官爷给的,说叁五的时候,府上有一宴席,你仔细看看如何赴宴去。” 说罢,就趴下呼呼大睡了。 第五回鹧鸪天(下) 林景年捧着信笺,看着上面“丞相府”叁字,悠悠荡荡回了沉府。 行至府邸附近,看见不远处门口一人在风里张望。 定睛一看,认出那是景笙。她连忙将信笺藏起来,跑上前,“这么迟了,该不会是…在等姐夫吧。” 她想说,或许是在等自己,又怕自作多情,结果这话说出口都酸溜溜的。 景笙却并未顾及,只闻见扑面而来的夹杂着脂粉味的酒气,当即便恼了,甩甩袖子睨着她,“你姐夫身边多得是下人护送,也用不着我担心,倒是你啊,”遂拂袖而去,“原来是快活去了,难为我担心了整晚。” 女人的云步碎而快,穿过昏黄的长廊,头也不回。林景年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心知大事不妙,连忙追上去,跟在她屁股后面低声下气地赔不是,“事发突然,我…我是被朋友扣住了,她让我陪她庆祝,我本想是随便应付过去,可她非是不让我走,我……” 景笙这时突然停住脚步,颦蹙着眉头却望她。她一个急刹,慌乱中对了那视线一秒,忙无辜地低下脑袋,“我知道错了,真的……” “是跟女人喝的酒?” “是…是啊。” “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如此。” 说罢,景笙便继续往廊道那头走。林景年却不知怎的停在了原地,足底跟黏在地上似的,许久才跟上去。 她觉得她心口的蜜意发霉了,变得又酸又臭。 走到主屋门口,女人与门口的丫鬟问:“大人怎么样了?” “胡乱吐了一通,方才收拾睡下。” 答毕,缓缓进屋去。林景年站在院子里看她的背影,将要阖门,却见她在澄黄的光门里止住步伐,回过半个身子来,“景年,你也去睡吧。” 她闷闷应了一身,转身便走。 是景笙和沉一贯闹了别扭吧。 她心中如此想,果真第二天,女人便问她:“你觉得,这个家未来的小妾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晌午了,景笙坐在檐下的敞椅上,微躺着身子,阳光从院子里照在她的脚尖上。林景年放下手里的锉刀和已出雏形的木头,正色打量女人的模样。 她的眉梢尚残留些许的哀戚。 “姐夫红杏出墙了?” “这是什么话,”她嗤笑,自嘲道,“或许是我多愁善感了,应酬本是常事,小妾的话,随遇而安吧。” 第一只足衣快做好了,景笙手里的动作不停,勾了一针,忽想起什么,打量她一身整齐的打扮,“你今天又要出门?” “嗯,有些事情。” 朱门绣户前,她抬头仰望着“丞相府”叁字的门楣,心中一阵虚浮,跟做梦似的。 将信笺递给门边的阍人请示,得了个颔首,顺利进入其中。 廊道下行至不远,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上前来,问道:“可是做木艺手工的师傅?” 林景年微微颔首,“是。” “师傅请随我来。” 沉一贯礼部祠祭清吏司,与她父亲皆是五品,各自的府邸与这丞相府,全然不能同日而语。 她走在檐下,张望四处的朱甍碧瓦,廊道绕湖,湖那头有层峦迭嶂的假山与竹林,而在点点风灯的光辉下,映照出一片浮光掠影。 这里已是另一种光景。恰到好处的荣华,庄重而非奢靡,让她心底都一阵虚悬。 恍恍惚惚来到内庭,管事进入光摇朱户的轩门内,请示主人一二。片刻,一个轩昂挺拔的男人走出来,管事随其身后。 他的模样与沉一贯一般大,叫什么名字呢?她几次路过沉一贯书房外,会听到一些他与手下的交谈,但她不记得细的了。 “你就是老板娘所说的师傅吧?”他笑问,“在下姓张,弓长张,师傅怎么称呼?” 他惊喜于她的年轻,而林景年亦然,虚虚拱了个手,答道:“回丞相,小的林景年,双木林。” “林景……哦,你是林景业林寺丞的…弟弟?” “正是。” 林景业是赵姨娘所生,因傍上大理卿的千金而平步青云,而他的老婆便是丫鬟口中伶牙俐齿的大奶奶。 男人沉吟片刻,意外地打量她。林景年大约知晓他心中疑惑,便回:“小的自小不愿读书,没什么出息,因此与家里不常联系,大人兴许是没听说过林学士家里原来还有个二儿子。” 男人听罢笑了一下,“确实是林学士的作风,古板而不留情面,连对儿子都是如此。师傅里面请。” 林景年呆愣愣随其身后走入一间屋内。见屋里坐了一个寻常打扮的少年,手里把玩着许多她雕刻的对他们来说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而在此刻,她遇到了改变她一生的男人,她的金主爸爸—— “林师傅,来,见过陛下。” “陛…陛下?!” 第六回尺五天(上) 该怎么说呢,就像平白无故走在路上,突然天上掉钱,给她砸晕在路上。 湘容说得没错,她真的要发达了。 “诶,爱卿,你说这个东西叫做什么来着?”皇上脑袋凑在她耳朵边上,嘻嘻笑笑地问。 “回陛下,是飞机,一架坠毁的飞机……” 他的眼中登时惊喜万分,“这个东西真的会飞?” “是……”林景年心中突突地跳,回答的声音都是发抖的,“一种由金属制造而成的载人工具。” “这个又是什么?” “回陛下,发生车祸的汽车。一种由金属制造而成、通过燃料发动的载人工具。” “这个呢?” “长满爬山虎的楼房。” “为何你雕刻的东西都是损坏之后的模样?” “因为这样比较有视觉冲击力。” “那这些你都见过?!” “额……见过,在梦里。” 年轻的皇帝一一问过,林景年也一一回答。半晌,却不见他后话,林景年顺势抬头看他。 “爱卿的梦好有意思,”然后皇帝陛下就一脸崇拜地看着她一介草民。 “呵呵,是……”你也很有意思,陛下,一般人难道不会觉得这一番话是无稽之谈么? “不如你跟我说说你的梦吧,虽然看不懂,也听不太懂你说的什么意思,我却觉得你雕的东西实在有意思。” 身为人君,他眼中闪闪发光的憧憬实在太过耀眼,又用了“我”字。林景年一时间有些发怔,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小心看了看桌对面的张绍民,后者却好似意料之中,只是顾自喝茶。 “陛下,小的梦太长,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 “那就慢慢说。” 张绍民察觉出自己的为难,看了看门外的天色,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不如陛下与林师傅明日再叙?” 于是,今夜暂且了了。 传闻,这位年轻的皇帝曾经是个满脑子只想让木鸟起飞的中二少年。他不愿意做皇帝,几近因此而亡,可最终他仍然放弃了自己追寻的一切,成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帝王。说不上称职,但他至少已经妥协了。 后来张绍民告诉自己,那些木艺是他身边一个年轻的手下送来给他的,他觉得精巧又特别,因此便送给陛下哄个开心。 “师傅可能不知道,今天是陛下一位重要故人的忌日。” 林景年只是静静听着,站在府门口,直至目视皇帝的车辇离去无踪,适才与张绍民行礼,踏上幽暗的长街,摸路回去沉府。 “景笙,你听过当今皇帝的旧闻么?” “旧闻啊……嗯……曾被先皇驱逐出京城、喜欢木工、或者爱上丫鬟之类的?” “那个丫鬟呢?该不是死了吧?” “应该吧,毕竟先皇那么严厉。” “哦……” 第二只足衣也快织好了,景笙一针一针仔细收尾,随意瞥一眼屋子那头出神的少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就觉得这个皇帝还挺有意思。” 第二个晚上,林景年照常来赴约。 少年问她:“在你的梦里,皇帝是谁?” “梦里有统治者,但是没有皇帝,”林景年话留一半,细的不敢再说下来。 后面的内容难免冒犯,她怕触怒龙颜。可谁料想少年听罢,反而喜不自胜,“没有皇帝好啊,谁也不用受这个罪。”当见她意外的表情,反而不悦起来,“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你也觉得当皇帝好?” “回陛下,小的未曾见过有如此淡泊名利与权势的上人。”林景年起身行了一个礼,这是她难得的恪守礼节。 少年摆手免礼,遂不住地摇头叹气,“可我偏偏还要努力把皇权抓在手里,全力拥抱自己厌恶的一切,实在是太倒霉了。” 林景年见他如此,只得安慰:“在梦里,统治者都是通过能力竞争的,就像考试一样,一层一层爬上去的。” “好啊,那太好了,让想当的人当,不想当的,也不必勉强。” “真希望我下一辈子能生活在那样的世界,哪怕是梦也好。” 他沉沉地叹气,眼中的光彩却一点不减。 林景年欣慰于他心中不灭的少年心性,即便他从来不是一个好皇帝。 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时常与少年并肩畅谈未来。他喜欢向自己追问梦中的一切,喜欢听对他来说天马行空的故事,然后眼中熠熠生辉,林景年自然也全数相告。 她只能尽可能给这位年轻的皇帝希望,给他生活以光明。 他们逐渐成了可以互称你我的朋友。 有时候,她会觉得他跟自己挺像的。 他只是一个少年,自己亦是如此。于是她便设想,假使众人逼迫自己做万人之上的帝王,会是如何? 她不敢想象自己能够负担天下众生的未来,肩扛祖宗代代相传的基业,主宰他人生死,于人于己可得善终。那好比是噩梦。 可终究有一个少年需要如此。 然而,对于心中另有光明的人来说,皇位什么都不是。 第七回尺五天(下) 一天夜里,她回到沉府时,灯已暗淡。 林景年住东厢房,回屋正好能看见景笙与沉一贯二人的房间,而房间并连着书房。 沉一贯今天稀奇地早归,此时正坐在书房的灯下,看着手里一件物什,片刻收进桌子里,继续翻看书页。 林景年看着,想起张丞相曾与自己说起他欣赏沉一贯。 已走到屋门口,她的视线略过书房边上那间房、打在窗上景笙纤薄的影子,才想起这些天回来府上多在琢磨雕刻,不然便是去丞相府赴约,已有几日未同景笙好好打个照面,于是便收步转而走下台阶,穿过院子,去叩响景笙的房门。 景笙走来开门,见她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更加气不打一出来,“一个屋檐下都见不到你几回,我以为你是忘记我这个姐姐了。”一面垂眼回屋里去。 “最近认识了一个了不得的朋友,得意忘形了。”她傻笑着跟进去,坐在案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姐夫近来可好?” “你姐夫……”景笙手里动作一停,恍然了一下,发觉不对,又埋身在衣柜里翻找什么,“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姐夫一个当官的,好不好能是我说了算么?” 林景年细细观察她此刻的表情变化,并不多说,“看来姐夫近来不顺啊。” “一贯近来愈发繁忙了,有时候在衙门一待就是整夜,我是担心他的身体,我也……算了,不说这个,”她终于将物什从柜子深处抽出来,哂笑着抱到桌上,打开来一看,是一双男靴,尺寸却要小上许多。 她盈盈捧到林景年眼前,“给你的,快穿上试试大小,我好改。” “啊……”林景年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景笙手指上一个一个被冻得发红的针眼。 她怔怔地接过靴子,恍惚看了片刻,适才笨拙地换上,站起来,左右走了两步,许久才问上一句,“这是你亲手做的?” “我知道你的脚是比寻常女子大一些,却还是比不上一般的男子,在鞋头鞋跟里塞东西哪会舒服,我一直想给你置办合脚的鞋子,总是找不到门路,只能自己做了。”她注意到景年愈发烫人的凝视,不知该如何是好,退开几步,不自在地挽了挽鬓边的碎发,“做得其实不好的,长姐如母,都是我应该的,你不嫌弃就行。” 她出自一个亲缘淡泊的家,父母从她记事以来从来都在吵架,她还来不及感受家庭温暖,父母便离异各自再婚。 从小,没有人会像景笙一样告诉她,愿意照顾她一辈子,也没有人在乎她的冷暖、她的处境,她就这样夹在两个家庭之间,迅速地长大、迅速地独立。 而像景笙这样,她从来都无以青眼的腐朽又传统的女子,却这样温暖了她。而这样的温暖能让人上瘾,她几次想要逃离,再次靠近时,依旧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嗯,大小正好,我很喜欢,谢谢你景笙。”她讪讪移开视线,弯了弯嘴角,“时候不早了,姐姐早些休息。”于是提起旧鞋收拾离开。 她尽可能让自己显得寻常,却在开门撞上沉一贯的瞬间,眼底的不知所措是那么显而易见。 二人尴尬问了些好,沉一贯便与她错肩进门去。 “一贯,这双鞋子是给你的准备的,来,穿上试试。”后身的门里传来景笙愉悦的声音。 林景年的步子在这时停住,呼吸都窒住。 “不了,我很喜欢现在的鞋子,新鞋留着以后再说吧。” “可是你现在的鞋子都……” “我累了,睡吧。” 不多时候,窗上的光就灭了。 回到房间,她脱下景笙送的新鞋,同旧鞋摆在一起发了许久的呆,最终,她还是把新的拿布包起来塞进柜子里。 再一次见到皇帝,已是月底。 “年关将近,朕后面只会越来越忙,大概就没时间出来丞相府与你见面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递给她,“你住在沉爱卿府上,又不愿张扬,朕不好派人上门去请,有事无事你便进宫来看我。” 京城的冬天很冷,林景年坐在清油车里。车子摇摇晃晃往京城的中心去,她身体瑟缩在曳地的棉服氅衣里,看着手心金灿灿的令牌,还恍惚着。 “我与陛下相识不久,陛下为什么这就给了我令牌?” “因为我看出来你跟我一样没出息。”那日,他这么回答了林景年的疑惑。 车行至午门前,皇帝身边的万公公已在此等候多时。林景年随他进去,路上遇见了沉一贯一行人。 林景年与他暗暗点头示意,他惊了一下,片刻收敛起来,与公公行了一个礼,众人便擦肩行过。 又走过一重门,长廊那头一个小太监领着两个端着餐食的宫女侍立在红墙下,走近时,他不住打量林景年,遂面露喜色,缓缓随到万公公身后,小声感叹:“像,真是有几分像。” 万公公连忙使了个颜色,小太监这才噤声低下头去。 听到这话,林景年登时一身鸡皮疙瘩,摸了摸怀里的令牌,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万公公与她相视一笑,见她只是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也不多问,恐误会更多,只得解释:“听闻林师傅前阵子落水失忆了,大概没有听说过那位大人。” 只要不是菀菀类卿的狗血戏码,像谁都可以。林景年如此想,“是哪位大人?” “陛下下令宫中严禁谈论此人,林师傅与陛下互为知己,或许可以直接与陛下询问。” 殿里,林景年坐在皇帝边上的案前,摇头晃脑摆弄着御赐的一排雕刻工具。她想着万公公的话,万般犹豫,正想试探一二,皇帝便从奏折间传来声音,“腊八那日朕有一私宴,你来宫里一趟,朕想…给你介绍一个人。” “下次吧,陛下。” “为什么?”他急了。 “陛下,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其他意图?”林景年狐疑地眯起眼睛,“一个小太监看我一眼就说我像,像谁?” “这个嘛…额……” 第八回劫外天(上) 时已漏叁点,十二月初夜里的京城能冷得人骨头都发麻,回沉府的长街就像没有尽头的荒漠。而此时荒漠那一头,沉一贯正由人扛着手臂迎面走来。 他似乎是醉了。林景年抱着手臂走到门口,就冷眼看着他二人缓慢靠近大门。府门口的阍人见到如此,连忙跑上前。 她胸口的那种厌烦越来越难以克制,在原地顿了一下,却也上前去,“我来吧,大人早些回去休息。”遂从男人手里接过沉一贯昏昏沉沉的身体。 虽然她如今人在屋檐下,可有时候看不惯一个人只需要一个眼神、一种感觉。她知道沉一贯亦是如此。 果真,当周围静谧无人,男人声音喑哑地她耳边响起,“林景年,你知不知道我很讨厌你!”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这些天你频繁出门去的是丞相府,厉害啊,像你这样的废物竟然这么轻松就搭上了皇帝。” “说不定哪天我还要叫你一声大人,而我那么努力!想要的一切都是那么艰难!他们一个个都——都……”渐次低落。 张丞相之所以欣赏沉一贯,是因为觉得他是朝中难得心存光明、心有正义人士,而他眼下所说的一切,分明是嫉妒自己轻而易举得到皇帝的赏识,呵,多可笑。 将人送到门口,景笙和景笙的丫鬟安兰迎上来小心扶着,那种紧张和忙乱,好像这个七尺的成年男人是一尊一碰就碎的佛。 “怎会醉到如此?” 她的视线始终逗留在沉一贯身上,话里都是紧张。 林景年将人小心放在床上,吐了一口气,“可能姐夫在朝中遇到了不顺心的事,看上去心情不好。” 话音未落,见她立马着急得挤上前来,将她逼退了两步,“一贯他平日里都是点到为止的,今日这是……” 林景年怔了一下,只得就静静看她跪身榻前,脱去沉一贯的鞋子,又手忙脚乱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抱着他的身体,一面哄着一面给他喂下去。 伺候得万般周全。 而鞋子受力摔在了林景年脚边。一声响动,她低头看去,见鞋底跟处一个豁口,应是摔倒了石子嵌进留下的痕迹。 这个天气将要下雪,这双鞋子恐怕会渗进雪水,也难怪景笙那么心切要给他换一双新的。 这厢,景笙身边的安兰察觉到林景年异样的安静,向后瞥一眼她沉沉的眼光,忙抢过景笙手里的茶碗,“奴婢来就好。”一面不住给景笙递眼色。 景年亦看出安兰的意思,顿觉没趣,话不多说便径直离开。 安兰看了眼背影,小声说:“二爷闹别扭呢。” 景笙反应过来,跟安兰面面相觑,“啊”了一声,这才起身跑出去。 “景年,等等!” 她听到呼唤,仅停住了脚步,并不回头。 景笙大她有五岁,骨骼遗传了太太的,虽说不上矮,只是通体都细伶伶的,站在她这女人面前也显得那么瘦小而怡人。 林景年微微颔首低眉看她,不知怎的胸口埂了一口气,又不知从何说起,拧了拧眉,半晌,单就见她仰着脸,天真又没心没肺地问自己:“安兰说你闹别扭了?” 她更加动气,落下“没有”两字,便动身要走。 “你我姐妹,有什么不能说明白的?”景笙面露愠色将她阻住。 而林景年对上她那对缓缓露出委屈的杏眼时,心中竟一下没了章法。 “我也不是不知道这些日你是处处躲我,却不明白为何。” “我……”景笙的问题,她无法回答,嗫嚅了许久,忽见一点白色飘下来,落在景笙的额头上。 下雪了。她伸引颈去仰望,发觉天空中那白色愈掉愈多。 “今年的初雪好迟啊。”景笙轻声叹喂。 林景年应声看她,见她正慵懒垂着眼帘,伸手迎接雪子。 隆冬的夜寒将她皮肤冻出一层薄粉,萦绕在吐纳的白气间,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是啊……” 景笙并非倾城,也从来不施脂粉颜色,但胜在白皙干净,眉目生得停匀标志,鼻尖唇珠也玲珑小巧,一张口,是软软糯糯白粥似的嗓子。这样的女子,偏生如此温柔,任谁能不心软。 可唯独沉一贯。 林景年从来不懂,为何家妻如此,他却让自己的女人每日跟守活寡似的给他养孩子。就像自己,不愿见时,总有万般理由搪塞。而景笙,分明心里明镜儿似的,也假装懵懂。 林景年在这片刻的寂静里长久地注视着她,不知怎么,她伸出手,指腹轻轻触上她的额头。 肌肤柔软而冰凉的触感让时间都止住。 她觉得自己就像陷入沼泽的旅人,在她眉目的温暾里沉沉坠落。 然景笙抬眼对上她视线的顷刻,却只像落入猎人圈套的雏鸟,受了惊一般将她的手打开,看着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两个人都不知所措。 半晌,景笙发觉自己失态,如若无事地退开两步,侧过半个身子,不自在地绾着耳边碎发,说:“你将我吓了一跳。” 林景年登时无所适从,只能如若无事指着她的额头,“这里有雪……”也侧过身去。 “没事,一下就化了,不打紧。”她掸过额头,匆匆道了个晚安就回了房。 第九回劫外天(下) 加载中,请稍等... 第十回少净天(上) 这件貂皮大氅做工比沉一贯那件要差上许多,林景年也不是看不出来,但寄人篱下拿了人家的礼物,再要嫌弃,那就太不要脸了。 天尚早,她脚底飘虚虚地回府,因主人未归,四下难免冷清,也不好要人伺候,便自个儿去厨房提了一壶热茶醒酒,打着哆嗦回房去。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度过的第一个冬天,许因无二氧化碳的污染,又或取暖设施不齐全的缘故,而东厢房本就阴寒,她也不是一个耐冷的人,恰逢今日洗了头,更加难熬,只得紧抱着氅衣和汤婆子,独自一人在屋里瑟瑟发抖。 她的姐姐好贴心,夜里派安兰端了一盆炭盆放在她脚边。那丫头就一面瞥着她长发垂肩的女人模样,一面神色怪异地嘟嘟囔囔:“大冬天的,没见过有人夜里洗头,这还怎么干啊…我看我还是再拿脸帕给您擦擦……” 片刻她出去一趟回来,走到身边,细细为她擦拭长发,“二爷这副好模样,要是姑娘,兴许能媒一位好亲家呢。” “你这是讽刺我?” “奴婢哪里有讽刺的意思,千万别曲解了。” 酒精助眠,安兰的动作又轻柔,不时她便打起瞌睡。撑住一些时间不行了,胡乱摆手推辞安兰退下,摸索着钻进被窝里。 然浅睡了一个朦胧,脸帕轻缓均匀的擦拭仍在耳边。 林景年翻了个身,将头发捞回来,“安兰,回去景笙那里吧,不必擦了……” “那明天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感冒是能自愈的,没事……”于是蠕了蠕身子,找准姿势好入眠。 一晌,她反应过来不对。 方才说话的声音不是安兰的。 林景年回头眯眼看了看坐在榻边的人,“景笙?”只得又转身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躺着就好。”景笙将她困得晕头转向的身子按回榻上,仔细重复着擦拭头发的动作,“一会儿干了我就回去。” “嗯……” 缄默了居有顷,景笙手上的动作慢下来,小心翼翼问她:“过些天就是腊八了,能留府上我们一起吃饭么?还是说……你已经有了另外的安排?” 女人的声音很轻柔,羽毛似的飘到她的耳边,瘙起一阵痒意。 诚然林景年的睡意因为她的出现已经减了大半,却仍旧背对着她,只是在听了她的话之后,悄悄在阴霾里睁开眼睛,因为迟疑而沉默了许久…… “朕有个妹妹,你知道吧。”记忆中,皇帝问她。 她耿直地摇头。 皇帝继续说:“朕这个妹妹命不好,嫁了一个女驸马,折腾几年下来,结果人家驸马给自家翻了案就跟她情人回妙州去了,哎,痴心错付。几年了,说是无所谓,却总不见她放下,所以……” “所以?”林景年直觉惊悚,抱着手臂往后躲,“皇上,你都说我没出息了,这样不好吧!” “呸呸呸,想什么呢,你想娶,朕还不乐意嫁!”遂面露正色,“朕的意思是,你与那女驸马同样模样阴柔,性情也好,就陪她逗逗闷子,让她别整日都郁郁寡欢的。” 同样模样阴柔是因为她也是女的啊…… “可是皇上,要是公主她……” 后者似乎看出她的迟疑,立马发作起来,摆出万分嫌弃的脸,“打住,你知道人家冯素贞什么样么?就往自己脸上贴金!朕只说你们同样阴柔,可没说你能比得上她!万公公,赶紧给这臭不要脸的介绍介绍冯素贞是何许人也!” “是。林师傅,冯素贞是闻名天下的妙州才女,文武双全,因模样倾城被脾气霸道的王公子弟瞧上,冯素贞因心有所属不愿屈从,被搅了个家破人亡之下,冯素贞便女扮男装入京赶考,不料夺得魁首,顺势成了驸马,几年后坐上丞相之位,成为了是我国史上最年轻的丞相。” 皇帝一面听一面点头,“就连人家的丫鬟都是身手非凡,你再看看你。听没听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完全不担心天香会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于是她明白过来,原来不是没有金手指,只是金手指开在了别人身上。 皇帝那边,还是推掉好了。 作为一个一无是处的、渺小的人,她已经足够卑微了,主角的那些事,又何必迎头往上赶呢。 “我会留在家里的。”思索再叁,林景年答道。 “嗯,那太好了。”话音落下,便是冗长的沉寂。 她们都心照不宣没说任何多余的话。 直至头发干后,景笙的动作才像一辆老旧的自行车一样缓慢而迟钝地停下来,几可不闻叹了口气,然后一言不发起身离去。 那么沉重呵。 第十一回少净天(下) 腊八那天,她与他们夫妻吃了一顿家常饭。 她已许久没有像这样跟景笙坐在餐桌上,心中宽解了自己许多。只是夜色渐浓时,管事上前传报说兄长林寺丞携妻带子上门来拜访。 景笙不经意看了她一眼,似乎担心些什么,而后摆出喜不自胜去迎人进来。 “哥哥嫂嫂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我是听景业说一贯近来春风得意,又碰上腊八节日,这岂不是巧了,怎能不来吃你们一席饭。”王氏眉开眼笑。 见景笙脸上茫然,林景业也说:“是沉兄谏言得了陛下的允,陛下大喜,合计来看,应是好事将近了。”说着,将手礼递给管事的。 “林兄切莫再说了,都是小事,哪里值得如此小题大做。” 桌上新添了叁副碗筷,林景年位置面北,不知所措坐在原处,见景笙与沉一贯一面客套,一面将人一一引入位置。叁人齐坐林景年右侧,她这才起身“哥哥嫂嫂”打过一个简单的招呼。 “哟,弟弟啊,许久不见了,才说怎么上回回家里找不见你人,原来是在景笙家里住着呢。” 林景年听出她的讽刺,自也不慌。倒酒敬了她一杯,“景年劳烦嫂嫂挂齿。景年虽然没什么能耐,身边的亲人却都是那么好的心肠,时刻念着我。” 王氏是个精明厉害的女人,眉眼间藏不住一点锋芒,心高气也傲,看不上自己实属正常。 一杯喝罢,坐在旁边的景笙按住她的手,递来眼色摇了摇头,意思不许再喝。 “那嫂子算是白替这小子担心了,”沉一贯这时突然发声,“咱们这位弟弟前些时候才进宫面圣呢!”一副嬉笑自家孩子的口吻。 “还有这等事?”林景业大惊,不住打量起她来。 王氏亦投来又惊又喜的眼神,故作亲昵抚拍着她的手背,“嫂嫂竟然不知弟弟近来什么作事?” “机缘巧合结识了陛下,我什么能耐,哪来的作事。”林景年应付了几句,回罢,又不踏实地看去景笙的方向,只见后者怔怔看了她些许时候,随即低头顾自餐食,蛾眉倒蹙,气了起来。 这厢沉一贯将那天他二人宫中相遇一事与林景业夫妇全盘托出。 事出反常必有妖。大家心里都清楚,今日一趟熟络,日后定有所托。沉一贯的假清高自然看不上林景业这厮靠女人上位不要脸的手段,如此殷切介绍自己种种,想必要把这桩麻烦事甩给自己。 可林景年眼下哪还顾得上这些,她在桌子底下悄悄碰了碰景笙的手臂。后者不理睬。 “真是好弟弟啊,这么大的事竟是连你亲姐姐也不说,”王氏看出其中端倪,一个娇嗔的眼刀过来,在她二人之间扫过,“看你怎么哄。” 林景年哂笑了笑,暼着景笙的脸色,索性又倒上一杯酒,敬到她跟前去,“弟弟在这里敬姐姐一杯,望姐姐莫要怪罪。” 于是女人的脸色果真更加难看,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只是假意微笑,便转头与王氏继续唠家常,聊着孩子的种种。说到差不多时候,拿借口速速出去了。 林景年望了一眼她,又吃了一会儿,后以叁急为由,顺势也抽身离去。 她找到景笙时,那人正坐在孩子的摇篮边上抹眼泪豆子,削肩长颈因为啜泣一抖一抖的。 林景年在门口顿了一下,问安兰:“景笙回来有没有说什么?” 安兰白一眼她,“二爷好没良心,小姐可是拿嫁妆给您买的衣服,竟然又惹她生气了。” 林景年愣了一下,又经细想,明白是景笙不愿动用他沉家的钱,免得落人口实。 也是,这弟弟随姐姐住到她夫家去,已然不合归置了。 她悄悄进屋,坐在景笙边上。景笙亦察觉如此,身子微颤,拿余光触了一下她的身影,又将视线落回原处,擒着手帕啜了一下眼泪,“你也不必管我,慢慢我自己就好了。” 林景年咯噔一下,心知不妙,忙从袖子里摸索出一个玩意儿,递过去—— 是一块刻有景笙模样的木牌子,用花鸟的纹样封边。景笙怔了一下,拿在指尖凝视了木纹与刻痕许久,吸了下鼻子,眼泪缓缓止住,视线对上来。 “这是我第一次刻人像,手生,但是我用的是沉香木,还拿给高僧开了光,你就……就凑活当个护身符吧……” 她愈发没有底气,景笙见状,擦了擦眼泪,一下子忍俊不禁,“扑哧”一声,让林景年心底一惊,仓皇对上女人的视线,迎接她的是一个极其柔软的笑容。 景笙说:“谢谢你,景年。” 林景年与之相望。 门外风也静谧、雪也静谧。漫长的片刻里,林景年好似明白了一切,也不再说,只是低低地颔首,“喜欢就好。” “明日拿个穗子串起来才齐全,挂在腰…不成不成,要是磕了碰了可怎么办!”景笙甚至是受宠若惊,拿着那个木牌,手足无措,捧着也不是,塞衣服里也不是,最后林景年看见挂在摇篮边上的一个绣囊,递给她,“不如放这里面吧。” 她盎然地应了一声“好”,左右看看满意极了,起身,将它收进匣子里。 “景笙。” 她阖上奁盖走回来,“嗯?” 林景年细细看着她此时眉梢都是喜悦,心中明白,大概受着媒妁之约的官家小姐,虽所嫁之人也算得是位君子,却从未送她过什么女子倾心的玩意儿。 “走吧,哥哥嫂嫂该怪罪了。” 风雪灌长廊,二人并肩穿过明明灭灭的烛色,走入那片热闹里…… 【每晚十点一更,求珍珠收藏和评论,感谢~】 第十二回鹤冲天(上) 此后,林景年再不有意无意躲避景笙。 前些时候,林景年因为景笙故步自封、画地为牢,所以时常恨她,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而她也渐渐知道,活这一辈子,如人饮水而已,什么好啊坏啊,旁人能明白个什么。景笙自有她的命数,终究她一届外人也需得离开,学会万事都宽心,日子才能顺遂起来。 然而闲处光阴易过,这日子一顺遂吧,就跟流水似的飞快,十天半个月都在弹指间。很快年底了,时间这才似乎在天寒地冻的热闹里慢下来。 街头巷尾,京城愈发红妆,雪也一日比一日下得大。这日刚从宫里出来,雪水将鞋子渗得冰凉,她窝在春满楼房间的炭盆前,抱着被子陪她们喝酒。 自从知道她跟皇帝交上了朋友,湘容便越来越喜欢喝酒。她是个爽快的人,平日里从来都精神抖擞,唯独喝了酒,大哭又大闹,不像个干脆的。 “诶,今天少喝点啊,上回你拉着我们讲你那些老掉牙的陈年旧事,给我闹的,叁更半夜才摸黑回家。”林景年想起那日街上空荡荡的光景,跟鬼门关似的,心有余悸对湘容抬了抬下巴。 “我让你留宿,你非是不肯,我这春满楼不干净还是怎么的?”她正想反驳,湘容紧接着又说,“是是是,因为你姐姐嘛,我拜托你啊,过了年就二十一了还这么恋姐!” “你懂个屁。” “啧啧,就您懂。”她掐着嗓子揶揄,灌了几杯酒,给自己喝痛快了,又问:“我再问你一遍,年夜饭来是不来我这里吃?” 林景年付之一笑,意思那还用问。 “你跟你姐夫相互膈应也不嫌恶心,如今你也有条件了,差不多就搬出来,姐给你找了一处好风水的宅子,绝对不比他沉府差。” “嗯……我记着,尽早提上日程。” 上辈子,林景年为了生活活得很辛苦,唯一的指望就是退休后找一家老人院混吃等死。但是在这里,她的愿望提前实现了,系因皇帝的缘故,她的作品总能买个好价钱。 她遇到了一群不错的人,除了爱情,所有上辈子可望不可得的一切都在咫尺间:叁两小友、财务自由,还有一个挂念的人。这种精神上的满足是不能言喻的,龙套还是路人,她都已经足够了。 平日里没事做做木刻、喝喝小酒、陪皇帝唠唠嗑,银钱不缺,逍遥似神仙。这样一段太平日子养得人都销魂。 在这日,她寻常入宫喝茶。日子一长,万公公也不再亲自领路,仅一个脆生的小太监随她一同轻车熟路绕着门路摸到乾清宫去。 半道偶遇一抹妃色,没等她打招呼就穿过对面那扇门离去。 系因皇帝瘦弱,宫里这些妃子个个都小鸟依人,就连皇后也并非有如此挺拔的身姿。 林景年新奇地停住脚步,眯眼瞧了片刻,“陛下该不会又要好事将近了吧。” “林师傅说笑了,那位是长公主殿下。” 她就这么草率地遇到了主角。 “林景年,你该不会是自卑吧?”她想起来上回推却皇帝请求的时候,被如此反问。 “我就是自卑了,很奇怪么?不行么?” “其实你也不必如此,虽然你干啥啥不行,但是你胜在性情好啊,绝非冯素贞的别扭性子能比的。” 说是这么说,但既然答应了景笙,长公主的事只能不了了之,事后也没了机缘再见面。 不过马上也过年了,大年叁十到正月十五多少热闹的时候,不出意外皇帝绝对会安排她陪同个一两场,碰不碰得到也只是时间问题。 然后,果真就出了意外。 她在午门口摔了一个大跤。 那天大年叁十,景笙让她早点回家吃饭,因此走得急了些。 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地面被雨雪裹上一层薄薄的冰层,容易打滑。一屁股下去,尾椎骨刚好磕在石块上,疼得她哇哇大叫,站都站不起来,最后宫里的人弄了一架步辇给她抬回了沉府。 “万幸没有骨折,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大夫说先修养半个月,再细看情况如何。”景笙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软枕到她跟前弯下腰,说着就要往她被子里塞,“要是趴不住了,就拿软枕起来坐一会。” 林景年不好意思了,忙夺过来,窘迫地翻身起来,“我自己来就好。”仓促间又碰到了屁股,倒吸了一口冷气,一阵呲牙咧嘴才勉强缓过去。 景笙进退两难,讪讪扶住她的肩膀将她稳住,一副心疼的模样,“如此不小心,凭空也能摔跤,年夜饭是没得吃了,等会儿我叫安兰给你送些餐食进来,有什么需要你就叫我,千万不能逞强。” “这样也好,我本就不喜走动那些亲戚,难为我再找理由搪塞。景笙,你忙自个儿的去,不必管我。” “你要真有心搪塞,我就阿弥陀佛了。”景笙笑道,又说了一些体己话,便阖门离去。 外面的热闹随着纸糊的格窗透进来,大红灯笼在鞭炮和风雪的声音里煌煌地晃动,给屋子里照出一片浮光掠影。 她简单吃了饭就躺下,趴在被子里呆呆地看着窗户,听着外面下人们的笑声、孩子的哭声等等许多。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又给疼醒过来,发现手边的被子压得生沉,抬眼一看,是景笙不知何时在她榻边趴着睡着了。 她把被子也分她一些,在令人沉醉的安稳里缓缓睡去。 这个年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夫人姨娘弟弟哥哥嫂嫂都来看望,万公公也代皇帝过来打了个招呼,吃穿用度送了许多,给一圈人看得眼睛发直,连说欣慰。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暗暗欣赏沉一贯,至少他不会逼迫自己面对甚至是附和这种虚伪,他的虚伪都是悄悄的,像一个万众瞩目的明星在辛苦维系自己人设。 到了晚上,景笙照旧来屋里守她。已是后半夜,许是见她睡容安稳,拿温热的帕子给她擦了擦脸,不多时候就出去了。 接连几个晚上皆是如此,来去都悄无声息,白日里也不曾提及。 就这样一躺躺到元宵,伤好了,日子逐渐归于平淡,此事再无人提及,成了她一个人的美梦。而她也被这种迷人的安稳冲昏了头脑,再反应过来时,已近仲春。 一个艳阳天,年轻的皇帝说要给她赐官。 免·费·首·发:wōó14.cǒ糩wǒō⒅.vīp] 第十三回鹤冲天(下) 林景年以为,她这林家无能的少爷因木艺受了皇上青睐已经足够讽刺,没想到更加讽刺的是,皇帝就因为他们这层关系,就要给她一个一品的官衔。 “打住打住,小的先谢过您的好意,不过我不需要啊!不需要!”林景年先是一怔,然后如面阎罗般,连连摆手退步,“衔越大死得越惨,我也没有主角光环,什么‘太子太傅’,您想都别想!” “你……”年轻的皇帝失笑了,“说得乱七八糟,你倒是想得明白。” 于是林景年一脸“我就知道”状,要溜之大吉,后者立马给她拦在柱前,哭笑不得地摇头,“你真是狗咬吕洞宾啊,朕是看你寄人篱下可怜,给你送钱的理由也都用完了,你既然是朕御用的陪聊,总不能如此寒酸。” 好一个童心未泯的昏君。林景年看着他,心中千万个思量。 可皇帝见了她的脸色,紧接又说:“我知道你是上街讨饭也无所谓的性子,可你既然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总要给你安排。纵使你自己不在乎,这样夹在你姐姐和姐夫之间,可知他夫妻二人各自的为难?至于死不死的……你是个有福气的人,日后自有你的造化。” 听罢,林景年忽的止住一切,怔怔地说不上来话。 此话正说到她的心上。 她那位了不得的姐夫呵,都有些时日见不得了,除非休沐,鲜少的碰面还都是在宫里,景笙那讲不听的痴人便夜夜给他守灯。她暗自忖度内里的缘由已久,总是惶惶不能踏实,经如此一点拨,只得心中千万个愧意难当。 正沉吟着片刻,听得皇上更加反问她:“更何况,有衔无职不比现在更自由?”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纵使心中总有后怕,也心知其中恐必定不能如此简单,但她终究是接下诏书,承了皇帝的情。 果真当天回去沉府,已经是翻天覆地。 太液池,西苑湖上,她飘飘荡荡寻了舟躺着,待她慢悠悠回去,府里上下却已乱作了一团。 下人说,宫里来人将沉一贯带走了。 “夫人呢?” “夫人晕倒了,府里小厮去请大夫还没回来。” 虽说入仕加官、跻身名利场的血雨腥风实非她之所愿,但搬进所赐的官邸,好歹也算是有了立足之地,如何她也欣喜,向景笙报个喜更是好上加好,却不想竟是得了这冰火两重天的境遇。 再细想一想,多像是皇帝因这一巴掌给的一颗蜜枣。 “照顾好夫人。” 榻边,她留恋望一眼景笙一点不平静的睡颜,遂拂袖离开了沉府。 刑部聚集了许多人,林景年被拦在衙门外,冲里面张望,是锦衣卫与东厂列队在甬道两边冗长的队伍。 侍立在正堂门下的万公公认出她来,缓缓走出来叫她,“林大人,这儿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公公,发生了什么事?” “好生回去吧,不该问的不要再问。”说罢,一甩拂尘进去了。 他高昂着头颅,连小拇指都透出刻薄。林景年这才发现他的衣服变了个紫色,纹样也更加繁复缭乱。 几日不见原来是升官了。 约莫有一盏茶时间,里面传来令签落地的声音。快结案了,王公公一听,又看了看她的方向,拧眉点了身边一个小太监来支使她:“林大人,您快些走吧,等会儿陛下就出来了!” 林景年将他拉住细问:“沉一贯究竟是犯了什么天大的案子需要皇帝亲自坐堂审理?” “自然是谋……”他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道:“谋害皇上的大罪!要诛叁族、即日问斩呢!” “诛叁族……” 那…那景笙怎么办…… 正想着,厉叫愈发清晰,辕门洞开,沉一贯被两侍卫扣押而出,林景年来不及反应,怔怔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嘴里高声叫着:“冤枉啊!皇上!冤枉啊!” 随之,是锦衣卫的人马从户内赫然而出,长长的队伍,是要赶去沉府捉拿所谓的“叁族”,可沉一贯的父亲早逝,母亲也在前几年病逝,唯一受了牵累的唯有他的妻子和孩子而已。 活的时候不得好活,要死了,又不得好死,真是够讽刺的。 皇帝从堂内阔步而出,身后随了许长的队伍,万公公在檐下颔首,默不作声跟到李公公身后,随队伍缓缓穿过甬道。到跟前了,林景年连忙拉住为首的少年,“皇上!诛叁族是什么意思!景笙分明没有……” “放肆!”李公公呵道,“大胆林景年见到圣上还不下跪!” “皇上!” 皇帝起手停去近侍已到嘴边的斥责,沉眸低语,“谋害皇帝,此罪的轻重,爱卿可知道?” 他说得很冷静,亦如望不到头无人的长街,深沉至极。林景年身子一震,颤抖着退开半步,失了神。 “朕已宽恕了他,若按东方家先祖的遗训,是要株连九族的,到时,怕是连你也受其牵连。” 说罢,便坐上户前的步撵轻摇着回宫去了,留身后长长的人马跟着。 景笙和孩子在她眼前被官府带走了。 孩子有一岁多了,才咿呀学语的年纪,又是娘又是舅舅胡乱地叫,哇哇哭得那么撕心裂肺。景笙对孩子几乎溺爱,本来平静,一听如此,也疯了似的挣扎。 “别动孩子!他还那么小!连话都不会说!他能知道什么!为什么连孩子也不放过!”最后直接晕死过去。 安兰见状也跟着哭天抢地,林景年连忙上前从后面扶住景笙的肩膀,给衙役塞了一锭银子,意思照顾一些娘俩,又安抚了安兰两句便离开了。 在这偌大的陌生的世界,林景年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助,近在咫尺的生离死别将她的世界蒙上了浓重的雾。 “唉,这天变得可真快,本该过了这个清明就要升官的人,一转眼竟成了阶下囚。” 漫无目的走着,两道声线略过她耳畔。 “我如何也想不到沉兄有任何谋害皇上的理由。” “怕是招惹了东厂的阉了。” “也不知这党争何时是个头啊……” 礼部的左右侍郎从熙和门走出,那两人是沉一贯的上司,抬眼凝一眼迷惘的林景年,作揖念一声“林大人”,便欲离去。 宫里无人不知她这走了狗屎运的林氏庶子的胞姐摊上了麻烦,大概是她从来不受恃才傲物的文官青眼的缘故,他们也并不愿意多说任何。 林景年别无选择,只得几步追上去,一个作揖拦住他们去路,“大人请留步,林某有事请教。” 第十四回月黑天(上) 宫里有一处殿阁名“昭和殿”,以供皇帝及其子孙游玩,后因当今陛下埋身政事、亦无子嗣,故鲜有人涉足。去年底,沉一贯以元景初年百废待兴,将其作为宫内祭祀之处,求得先皇祖宗护佑为由,于是向皇上觐见整修昭和殿,皇上闻之大喜,宣择日动工。 侍郎说,整修一事本该去年底就该动工,后来是李进忠劝阻下来——这里的李进忠便是那时刑部跟在皇帝身后的李公公——眼下元宵过去没几日,不足月便清明了,沉一贯又提起此事,李进忠这次却无异议,然后隔天,人就入狱了。 “依大人的意思是觉得殿中另有玄机?”林景年猜测。 “我也只是猜测,毕竟沉兄为人正直,如何做得出谋害他人的事,更何况那人是……是皇上。”其身旁右侍郎顿了一下,迟疑问道,“林大人这是…要察此案?” 林景年付之一笑。 于是话别二人后,她辗转去到昭和殿。 昭和殿是皇城西南角、西苑的一座宫殿,南北包围太液池水。而礼部衙门在承天门外的千步廊东侧。林景年就步从礼部衙门步行到昭和殿门前,大约一炷香时间。 走进,闻见殿内有一股腐臭的气味,她自以为是鲜有人踏足这里,因此觉得寻常。当天夜里去了一趟停尸房,才知道这是尸臭。 四下寻察间,身后走近的太监的声音将她吓了一跳,“林大人在这儿落了东西?” “呵!”林景年捂着心脏退开一步,瞟一眼他身后的侍卫,一捻指尖干涩的泥土,“万公公?你怎么在这儿?” “大人若是掉了什么东西可得尽快找,这昭和殿过几日就要拆了。” 林景年大惊,“拆了?怎么突然就要拆了?” “呵呵,林大人真是大惊小怪,这儿荒废了这么久,当今圣上也不擅骑射之术,拆了也不奇怪吧?”他尖声细语,一捻手帕媚笑道,便带着侍卫巡视起殿内事物,“小的依圣上的意思来看看这处有没有什么先祖留下的贵重东西,大人掉的物什可详述其模样,等找到了小的给送您府上去。” “不,不用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不打扰了万公公了,告辞。” 林景年逃之夭夭。 门槛内侧有一道泥土擦过的痕迹,那痕迹像是什么带着湿润泥土的物体迅速蹭过留下的,且鞋跟处有留下一道约莫半寸的口子。 说起来,沉一贯那双鞋子似也有这么一道口子。 宫里一更叁点宵禁,沉一贯前夜二更一点才到家。翌日景笙有向她抱怨起这事来,说他风尘仆仆回家,让人操心。假设沉一贯确实有来昭和殿,能被门槛绊倒也只能是在夜里。 后向沉一贯一一询问了此事,也确实如此没错。可他的面色却很奇怪,分明无辜,却露出像是被拆穿的神色。再叁询问,只说自己被埋伏,问他为何去那里,他却支支吾吾,只说去那是调查事情的,其它任何再不愿透露。 林景年气结,顺势向衙役打听了案子的情况。说是皇后身边的一位宫女正要端汤羹甜点前往乾清宫,可在路上撞上沉大人,再端去乾清宫,一试,又不同了。 因先皇被奸人以慢性毒药害得身体消减,所以皇上对吃食十分讲究。做好后,御膳房的嬷嬷都是拿银针试过的,所以她只能指认沉一贯,才有了昨天的混乱。 可皇帝对饮食小心讲究是人尽皆知事,即便真要取他性命也不该用毒害这种愚蠢的方法。 天快黑了,林景年拿各种办法,想避开皇后想见一见那位宫女。 御膳房必经之路的宫墙下,未等到人来,反而先遇见皇上身边的那个小太监。 他从长廊那一头、沿着朱红的宫墙缓缓走到林景年跟前,颔首请道:“林大人,陛下有请。” “可是……” “人刚死,陛下让您不必等了。” 死了?! 林景年一怔,“什么意思?” “就是人没了呗,”在前往乾清殿的路上,小太监向他说明,“那么长的阶梯,一个不小心从上面摔下来,后脑勺着地就死了,刚才给人搬到停尸房,”说到此处,他话锋一顿,笑眯眯向她投来一个眼神,“大人要实在好奇,等一会儿见了陛下自个儿看去。” “好,好……我去看看。”林景年此时仍未回过神,只顾胡乱点头应声,思想这一切,疯狂运转大周天。 直到见到皇上,她一个大拜起身,眼神直直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心口仍突突直跳。 她突然觉得害怕,明白过来皇帝究竟是一种什么样可怕又畸形的生物。 “你别这么看朕,一切并非是朕的本意。”他无辜地摊手耸肩。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林景年知道这官场上的生与死并非表面那么简单,也知道这位小皇帝是有意扶持以李进忠为首的宦官。原因是文官集团益发结党营私、党同伐异,而他向来没有先皇的雷霆手段,登基以来不得人心,因此扶持宦官与之权衡。沉一贯不过是党争的牺牲品。 可她不懂的是,诛叁株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何他又说这不是他的本意? “难道……” “林景年,你要是聪明,就应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皇上几近冰冷地打断,“想必你已经见了沉一贯了,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冤枉,可面对眼下你这根救命稻草,他却什么都不肯向你解释,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见她哑然失色,他叹道:“好了,你走吧,这件案子不是你能够干涉的。” 林景年怔了一下,行礼告退。 因为对他来说,有一件比他一家叁口的性命更加重要值得她隐瞒。回去的路上,她在心中暗暗回答皇上的问题。 第十五回月黑天(下) 当天晚上,她辗转反侧想着这个问题,可任凭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这个秘密究竟为何。 直到第二天,她又去刑部大牢见了沉一贯一面。 她看了他许久也没说话,因为该问的她已经在昨天问尽了。 她无话可说,沉一贯亦噤若寒蝉。二人相顾无言许久,林景年这才默默把手伸进怀里,动作一顿,掏出一纸休书,从槛栏底下塞进去,又向衙役要了笔墨回来。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看纸又看看她,只得接过笔,沉默地签了字。 一会儿,见他将要落笔,她又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递到沉一贯眼下,“这枚玉佩,你可认得?” 只在这时,他才登时愕然瞪目,林景年一惊,忙将手臂缩回,要收起玉佩,顷刻,却被一把抓起衣襟。 沉一贯急问:“这个玉佩是谁给你的?她在哪里!你们把她怎么了!” 林景年如遭晴天霹雳,脑中突然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莫名想起景笙曾经问她:“你说,这个家未来的小妾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心中明白了一切,一时间也说不出来什么话,只是用尽她所有凌厉直瞪瞪地看着他。片刻,他受到寒意冷静下来,松开手,颓然瘫坐在哪里,喃喃自语:“她跟这件事无关,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枚玉佩的主人是谁?”在沉一贯大惊失色的间隙,她继续问:“你若不说,我便请示陛下彻查后宫。” 当她拿着一纸休书来到景笙牢房前,夜已深了,可牢里的那女子却一点没有入眠的打算,引颈望着小小一方窗户外的光亮,不言不语的。 她一如既往地平静,波澜不惊,好似没发生任何一般,却也是这样一位连生死都不放在眼里的烈女子竟是在看到她手里休书的一刻怔了神。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红色沉一贯的笔迹,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好似她手里能救了她性命的纸张是写了什么污言秽语,辱没了她高洁的情操一般。 “景年,若你能救了我的孩子,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会还了你的恩情,小瑞还小,她还有他的未来,可我不一样,我……”在对上她肃然紧皱的眉目时,景笙的话语一顿,收敛目眦尽裂,温柔看着她,感化一般念着,“我既然嫁了沉家,便已经是沉家的人了,这种背叛一贯苟活于世的事情,我是万万不能做的。” 这一番话语听得林景年哑然。 她胸口哽着一口气,直直看着景笙怯怯避开她寒厉的视线,颔首,执拗追加了一句:“即便是一贯执意要救我性命,我的答案亦如此。” 说罢,便往沉一贯牢房的方向探去头,对着灰白的墙壁笑得甜蜜。 林景年将休书捏在手里,指着沉一贯的方向,不由嗤笑,“你这是,要与他殉情?” “他是我丈夫,殉情有何不可?”景笙回得理所当然,看着她眼里的荒唐与嘲讽,气焰愈盛,讥诮道:“好了,你走吧,即便你救不了小瑞,我们一家子黄泉路上再做伴便是。” 景笙这是气她吧,可又气她什么呢? 她着实想不通,沉一贯不过是她媒妁之约的丈夫,婚前没半分关系,婚后亦少言寡语,难道她是真的那么爱他么?爱一个甚至不在乎她生死的人? 林景年冷笑,抓过她的手腕,“林景笙,你知道沉一贯为什么从去年十二月初叁起便不让你进他的书房么?” “一贯说了,是不想我常去打理,弄乱了他的……” “我来告诉你,是因为他在他抽屉里藏了一枚玉佩,他会时时拿出来翻看打量,但又怕被进去书房的你看见。”林景年打断她自顾自的回答,“还有,你知道沉一贯为什么总不愿脱下那双鞋跟后缺了个口子的靴子,换上你缝制的那双么? 因为他脚上那双是有心人送的,即便是破得见了底,你做的鞋子他也不能看上一眼。” “最后,”她一顿,“执意要救你性命的人是我,也只有我!” 她一口气说到最后,因为愤怒而目眦尽裂。 待她话音落下,景笙早已愣了神,直直看着她,久久回不了半字,直至流下两行清泪,唇瓣才颤巍巍轻启,唤道她“景年”二字,似在乞求她些什么。 景笙她,多多少少是有猜到的吧,却始终不愿承认。 林景年颤抖着吐出喉中的浊气,努力平复心绪。 “你可以跟任何人殉情,但至少那个人得值得你为他这么做,等下回你再做此打算,我绝不再拦你。” 那枚玉佩其实是那天早上她从太液池离开,途经西苑外不远捡到的,起初她以为是远处跑走的女子落下的,后来经过案子,猜想是沉一贯粗心大意,因此今日问一问他。 自然此事情理之外也意料之中,经过昨日皇帝的问话,他并非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可纵然如此,林景年依旧无法想象,他竟然可以为了区区一个认识不过几个月的女人,彻底放弃他的妻与子的性命。 免·费·首·发:rouwenwu.club [щоо18.] 第十六回连阴天(上)【50珠加更】 后来她把景笙接入太傅府,夜里听小厮传报说沉府原先的管家和嬷嬷死了。 林景年小心看一眼景笙阴霾中的神情眉目,追问怎么死的。 “听说是走水路翻了船,具体小的也不清楚。” “翻船?” “是。” 可管家是渔夫的出身。景笙也听出端倪,身子震了一下。 绕过冗长的廊道,林景年将林景笙领进与她卧室相邻的厢房。 房间与原先她闺阁的布置相似。景笙坐在榻上环视一周,浑身都在发抖。林景年蹲在她膝前,掌心包裹住她冰冷的指尖,低语:“往后你就安心住在我府上,至于小瑞,目前你还不能见他,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他绝对是安全的。” 语罢,她却仍是六神无主的模样,惊慌失措,不得安适,颤抖着将手从她掌心中抽出,紧抓着木床沿,指甲一道一道划进红木细微的缝隙间,“赵管家和白嬷嬷是因我而死的么?” “不是,景笙,他们的死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真的么?” “真的。” 赵管家和白嬷嬷是因何而死,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沉一贯行刑那日是个阴天。 或许是清明的缘故,雨连绵不断得下,好不容易停了一会儿,日子定在这天午正。刑部尚书要发签下令。 签子砸在雨里时,刽子手应声举起大刀,天偏偏在这时候又开始落雨点子。 这个关口已经不能再改日子了。他一刀砍下去,嘭一声脑袋落地,血飞溅得老远,随着雨水流啊流,流到她跟前,渗进她鞋里。 抬头一看,沉一贯的脑袋已经像个铅球一样滚出去,眼珠子瞪得铜铃一般。 然后景笙就晕了过去,在她怀里使劲往下坠。 高台上的皇上留意到这边的情况,点小太监去驭了一辆马车过来。 吩咐了奴才将景笙抬上车内,小太监站在边上嗟叹可怜,一面安抚她一面又悄悄告诉她原本这件案子定的是株连九族,是皇上拿株连叁族权衡下来的,让她节哀。 听罢,林景年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是因为她与皇上的关系,她果真成了别人的眼中钉,所以皇上才那么盯着她。 至于小太监这番话是真、亦或是皇上授意传达,已经不重要了。 昨夜的宿醉让她脑仁都发麻,她累了,再不想追究下去。 几天后景笙醒来。 她吩咐人将汤药端过来,自己坐在榻边看着景笙捧着瓷碗、乖巧又安静得全部喝了下去。 一个洁白的瓷碗,最后碗底只剩一点黑色的碎渣子。林景年把空碗放在一旁安兰的托盘上,看着她这种异样的沉静,一时间无从问起。 “今天……已经什么日子?”她小心环视周围屋里的一切,最后视线几可不见在林景年的官服上停了一下,缓缓移上来,对上她的视线,“景年,我睡了几天了?” “没几天……” “小姐醒来得及时,明天就谷雨了。”安兰含泪雀跃地说,“周嬷嬷送了一小坛茶叶过来,说是自己家里炒的,奴婢闻了一下,那香味,小姐定能喜欢,赶明儿喝上一口谷雨茶,一切都会好的。” 景笙听罢,软软嗯了一声,又看向一旁林景年,林景年忙问:“饿不饿?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做点吃的,你等一下!” 起得用力了,她一个踉跄差点扑街。 “不必急的,我也不是很饿,没什么胃口。” 她扶着床沿站起来,看见景笙已微微将眼阖上,说:“我有些累……” 于是林景年同安兰退出来。 安兰仍不能放心,始终在门口徘徊,见自己踱步作势离开,着急地跑上来抓住她,“二爷,您这是要走啊……” “出去散散心。” “我知道您这几天照看小姐辛苦,可小姐她这副模样我实在……” 林景年思忖片刻,转头去看景笙的房门,与安兰说:“遇到这种事情难免要哭个几天,我出去半个时辰就回来,你陪着点。” 她一路赶到春满楼,风风火火提衣走进门里。姑娘们见她模样,连忙开出一间厢房招待,推一杯上好的老茶过来,“瞧您喘的,天大的事儿也不必如此着急。” 她灌了一杯茶水下肚,“这说来话长,湘容人呢?” “姐姐还在梳头,马上就来。” 过一会儿湘容人未到声先至,“来得早啊,我的青天大老爷。” 她摇着扇子走进来,没到跟前,林景年连忙拿衣袖捂着鼻子退开,“整个春满楼就你的胭脂味最招摇,可不许再过来了,眼下情况特殊,赶紧把窗户开开通风。” 湘容听了她的话,一口气差点倒不上来,又吩咐打开窗户,坐在她对面瞪着她,“多久不来看我,你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刚醒,好不好…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话隙,她跟正要关门出去的姑娘讨了一把扇子回来,“体谅体谅,我姐姐鼻子灵,这种时候要被她闻见,她又得难受了。” 湘容狐疑地眯起了眼睛,上下暧昧地打量她,“啧啧啧,人又不是你亲姐,做到这份儿上,不至于吧。” “说是这么说,可——”她愣了一下,吓得拍桌跳起,左右看看又压低声音坐下来,“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可能不知道吧,你酒后吐真言,然后就…一五一十全都跟我说啦。” “我什么时候醉过?” “我知道你为了防止断片儿,酒从来只喝一半儿,但是半个月前你姐夫一家刚入狱那会儿,你来找我单独喝酒聊天,边喝边哭,那叫一个难看。” “……” “……” “我……” “所以你今天找我是干嘛来的?” 第十七回连阴天(下) 她今天过来是想问湘容在这种时候,她应该怎么做才能让景笙心情好点儿, 湘容回答说:“你其实什么都不必做,陪伴,就足够了。” 问毕,她火急火燎就走了,一刻也不多耽搁。 可回到府上,她这心口仍不安宁,突突跳个不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安兰迎上来,见她如此,突然打住,万分后怕地发颤起来,“二爷您这…难道又出什么事儿了?” “没有,没事。景笙怎么样?出来吃饭没?” “没呢,我刚才敲门,也不搭理。” “把吃的给我,我去看看。” 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沉一贯行刑的前夜,她陪景笙一醉解千愁来着…… 林景年端着清粥小菜,敲门进屋,仅看见景笙从被子里露出的半个后脑勺,肩膀抖了一下。 她走过去坐在边上,终于听见她极尽压抑的啜泣,浑身跟绷紧的弦一样战栗。 林景年呼吸一窒,伸手,却像面对玻璃娃娃似的不知如何下手,顿了一下,只是拍拍她的脑袋,说:“稍微喝点粥再继续哭,别饿晕过去了。” 景笙怔了一下,片刻,对方掌心的温暖让她身体更加蜷缩起来,呜呜咽咽地发抖,在艰难的抽吸和破碎的哭声里断断续续地喘气。 她开始号啕大哭,像小时候乡下那种老旧的抽水机一样,用尽浑身力气、要把肺里的空气给抽干。 这种哭法听得人都肝肠寸断,林景年一度以为她要断气,安兰也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走动的影子投在门上,只能干着急。 终于等抽水机没电了,她缓缓停下来。 林景年见她动了动身要坐起来,把托盘放在边上,自个儿不动声色退出去。 一柱香后,安兰进去收碗筷,看见空空如也,松了口气,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她感谢。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林景年是个很笨拙的人,所谓关心则乱,更加什么好话说都不来。只能笨拙地守着她的叁餐起居,笨拙地在院子里、在她窗下种几棵好看的树。 她的姐姐也温柔,即便心里难受,知道自己为她担心,叁餐起居也都听话,要她吃便乖乖地吃,但要是偶尔怠慢,她也不知道饿。 有一天晚上,她在皇上那里耽搁了一些时间,回来的时候天刚才黑下,安兰跑过来说景笙要等她回来一起吃,房门一关,谁也不敢去敲。 林景年听了,也不觉得感动,反而没来由地生气,阔步过去请那尊大佛,结果一推门进去看见那女人正可怜兮兮抱着给小瑞织的衣服袜子在哭。 女人听到开门声,登时收起一切,抹了抹眼泪转身走过来,像个没事人一样说:“景年你回来了,饿了没?虽然天气暖和了,但是夜里还是冷的,下回出去多披件衣服。” 林景年愣在那里,一面随她往大堂走,心里突然明白过来,一个人连活着的动力都没有,是多么可悲。 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她入了沉家的门就一辈子是沉家的人,即便沉一贯是因为谋害皇帝而死,这个世道总觉得一个好女人不应该如她一般,用那么苟且偷生的法子才得以活下来。 尽管这一切都是林景年的主张,救她也只是单纯不愿她这么年轻地死去,为一个从未爱过她的狗男人。可大家都暗地里瞧不起她,更加觉得丢人。景笙这个墨守成规的腐朽的女人便也深以为然地瞧不起自己。 因此出事以来,过往的亲戚概不前来看望,那德行的哥哥嫂嫂自不必说,连她的亲弟弟也急着撇清关系。 所以她也自觉不与任何人来往。唯独守着不嫌弃她的妹妹、为了她妹妹的希望、不连累任何人地活下去。 “端午那天皇上要办一场游湖宴,让我来问问你有没有空。” “这…不合适……”说罢,她低头拿筷子夹起指甲盖大小的米团,喂进嘴里。 林景年看了她浅笑的侧脸许久,那么苦涩,益发让她觉得窒息,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埋头吃饭,偶尔左挑右挑给她夹一块瘦精肉,她虽不喜,也能细嚼慢咽吃下去。 林景年不能感同身受这种绝望,因此也无从与她谈起那些阳春白雪的大道理。 吃到最后,她生出一个主意,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淡淡地说:“等后面日子太平了,我带你去见一见小瑞。” 说罢,筷子抖了一下,景笙抬头来看她,眼睛瞪得老大,好像从没想过原来小瑞还能活着。 她唇瓣颤抖了许久,蹦出两个字:“真的?” “嗯。”林景年依旧一口菜一口饭,如若无事地点头。 自此为止,她终于从这一刻开始,变得会说也会笑,逐渐也像以前一样,拉着林景年反复嘱咐少喝酒。 因为她知道她作为一个母亲活着,不能如此脆弱,她有了更强烈地指望,也愿意好好生活。 而这日子一长,林景年的生活也有了一种似真似假的安稳。 一种……好像那件事情从未发生过的迷人的安稳。 第十八回杏花天(上) 林花谢了春红只需要一场阵雨,雨水把空气浇出一片潮湿的暑气,终究要繁华落尽。 于是执拗的她又给院子的池塘种出一片密密麻麻的莲花。 景笙在边上扇着扇子、看她顶着大太阳指挥工人布置底下小小的人工湖,笑话她是揪着耳朵过江、操那心去,“你往池塘里播撒几粒种子,等明年夏天自然长出来。”一面说,一面从身边的袋子里掏出几粒花籽儿往亭脚边的土里扔。 林景年立马急眼了,冲过去就要去刨土,“哎哎!长这里不好看的!你那袋子里是木槿花的花籽儿,太张扬了,亭子边上长一些耐水的兰花,密密麻麻在亭脚围上一圈那才——”她突然停住大开大和的动作,讪讪避开相交的视线,“算了算了,你喜欢就好。” 她提裤子又要下水,嘴里嘟嘟囔囔:“反正也是给你看的。”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们家的林大师还是个讲究人儿。” 她何止是个讲究人……林景年听着亭子上面那个呵呵笑得好没心肺的声音,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也不知道这都是为了什么。 这个日头的天已经很热了,又是大中午,饭点刚过她便过来忙活,半个多时辰,汗水涔涔沿着她皮肤流淌,在下巴积啊积,一滴,终于坠进她眼下浑浊的水里,紧接着又是一滴、两滴、叁滴…… 天忽的阴下来,愈来愈多的雨点砸下来。景笙急忙冲她叫喊,让边上下人赶紧给她拽上来。 一会儿时间,池塘就跟沸腾起来似的,整个世界一片雾蒙蒙的喧嚣。 她站在檐下任由景笙给她擦头发,心底软成一片静谧的水…… 一会子就仲夏了,天气逐渐变得难捱,索性林景年从来闲散,益发不愿意出门,每天就闲看落花静听雨,图一口冰食过活。景笙见她愈发懒散成性,自个儿也学着做一道两道好吃的冰酪,变着花样催她多出门走动走动。 而在这样长一阵短一阵的雨水里,天气逐渐转凉。 当她傍晚穿过朱楼鹊宇,忽然察觉迎面的风带了舒爽的凉意。 “日子过得真快啊……”她托腮感叹道。 “是啊,真快啊,转眼你都放了朕六次鸽子了。” “额……微臣祝陛下六六大顺!” “去你丫的六六大顺!”皇上拿指头指着林景年的鼻子,“怎么朕要跟你吃顿饭就这么难?”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但天不遂人愿,我是真的有事。” 皇上怒了,登时拍案而起,“你有个屁的事,朕都让人去问你姐姐了,她说你整天废物一样待在家里,让朕随便差使你。” “陛下,注意形象,注意形象……”林景年从心地安抚,“而且景笙才不会这么说我,您别随便传话。” “朕不管,中秋你要是不来,你信不信朕诛你九族!” 就这样,在中秋的宴上,她与主角相逢于这样一场处心积虑的偶遇。 而传闻中那位飞扬跋扈、任性妄为的长公主,竟是如此婉如清扬。 “飞扬跋扈?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自先皇甍逝以来,长公主其实也安分了许多。”出门前,安兰对她解释说。 “那她跟那位女驸马…安兰,依你看你觉得……” “奴婢怎么说得上来,长公主为女驸马劫刑场,这要怎么说呢…可能或多或少会有不一样的情愫吧,毕竟大家都说那位女驸马无论才情抑或相貌都惊若天人,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流水无情啊……” 奉天殿后的花园,林景年心中反复想着这四个字,转眼看见公主倚靠着石栏,双瞳剪水,面若红霞,与她嫣然一笑,莲步依依走来。 林景年愣了,酒杯从指尖戛然滑落,她痴痴望着,入耳的却是一个让她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绍民……” 忽然,公主停住脚步,如梦初醒地摇了摇脑袋,“我真是醉糊涂了。” 其实直到后来真的见过冯素贞真容,她也看不出来自己跟她究竟像在哪里,只有公主府里的丫鬟说像在眼睛,“但是冯姑娘的眼睛圆一些也黑一些,林大人你的话,细长了点。” 但是能像在眼睛已经很不容易了,毕竟除了这双眼睛,她的五官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眼珠子小是家族遗传,她们家都半斤八两,唯独景笙生得恰到好处,眼睛圆而小巧玲珑,看着极其文静惹人怜。再看看她,瘦得跟猴子似的,黑眼圈也重,眉毛也是未经修饰的杂乱,偶尔睡不好一下就跟肾亏一样。 “公主,”林景年叫住她的背影,她猜想公主的步辇应该就在不远处,于是心虚做了一个“您先请”的动作,“陛下让我送您回家,可是我家里还有事,您看您要不要……” 公主转头看她,嘴角抽搐了一下,表情一下子变得荒唐,“用得着你说?”说罢,踩着香屧登登登地走了。 其实林景年并非讨厌她,只是不喜欢以这种一点都不磊落的方式去认识一个人,因此总不愿赴约。友谊也是需要需要磁场的,她做不到因为皇上的指望去强迫自己结识一个朋友。 结果好死不死,在一个大晴天,她又撞上迎面而来的公主。 她二人四目相对,都愣在原地。林景年上上下下打量她一身男装,目测她是要偷偷摸摸出城去。林景年眨了眨眼,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公主一下提溜住她的后襟,“你是不是想去我皇兄那里打小报告!” “我……” “我告诉你,就算你去打小报告也拦不住我,而且等我回来,就没你的好果子吃了,你想好了孰轻孰重!” “这用得着我打小报告么?你皇兄又不是老年痴呆,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不一样,你要不说,他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说了——”公主挑眉举起拳头在她眼前比划,“看我砂锅大的拳头。” 林景年咽了咽口水,点头如捣蒜,一眨眼功夫,那人跃身到屋脊,几个跳身就不见了,留林景年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第十九回杏花天(下) [щоо18] 再次见她,已经是半个月后,那个阴晴不定的公主抓着她的衣领说要给她好果子吃。可她明显是喝多了,眼眶有些泛红。 林景年看了她的模样许久,问她:“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于是这位公主大人就这样拉着她哭了一宿,从第一次在妙州遇见冯素贞、到考场上的捉弄、再到她们莫名其妙成了亲,婚后两年有余的时间,她们经历的一切,天香巨细无遗都向她倾诉。 林景年看她哭得可怜,也都一一听下来,又害怕流言蜚语,不好给人送回府上,只得在酒楼陪她耗着,另派小二回太傅府传报景笙,天蒙蒙亮才离开。 女人的友谊就是那么奇怪,一顿酒的功夫,她们就成了朋友。 记得半醉半醒,她问公主,为什么才见几次面要跟她说那么多,公主答说:“因为中秋那天,跟本公主自称‘我’,而且上回在街上我就知道你是女扮男转的,不过因为我现在醉了,嗝,有点控制不住我自己,可能等明天我就后悔了……” “嗝,所以今天我跟你说的话你要假装不知道,不然我一定会觉得很丢脸……” 天香是个有趣的人,让她许久没有这么开心。 回到府邸,因喝了酒的缘故,她脚下虚浮,有些飘飘然,迈着凌乱的步子搭上往里走。 打门上来一个小厮行礼道:“大人,小姐让您回府就去找她。” “小姐?” “对,就是您的那位亲姐姐。” “哦哦,知道,我知道,”林景年连忙应声,抬眼正瞧见景笙踩着昏黄交错的烛光迎面走来。 她张开双臂等着那人前来扶她,“景笙~” “怎么,喝了花酒就认不得你亲姐姐了?” “怎么会呢我的亲姐姐,我的景笙,”她八爪鱼似的缠上景笙,嘴里胡乱念着些东西,“还有啊,我可没有喝花酒,我是跟朋友喝的酒。” “红颜知己?” “嗯……不是,是朋友。” 听见景笙一声闷哼,林景年发笑地覆到她耳畔低语,“不然下回你来陪我喝酒,你我姐妹也好谈心。” “我这弃妇可不会渴酒,也从没想过喝酒,”景笙挣开肩膀上的手,置气自顾自往廊道里头走去。 林景年一愣,听见她话里带着苦涩的喑哑、让人心碎的哭腔。她几步追上,拉住她的手臂,“什么弃妇,谁说你是弃妇了!” 景笙什么也没说,只是颔首看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而她这时才发现原来景笙的眼睛也是红红的,那里面的委屈与无奈直接看到她心里去。 “你回了林府?是林时乔还是赵姨娘跟你说的?还是他的儿子女儿?” “景年,别这么说,他好歹是我们的父亲,更,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景笙从她的桎梏中抽回手腕,低眉退开几步,便已愁绪漫生眼角,“更何况他还为我签了生死状,无论如何,他是签了的……” 对,他是签了,在林景年的逼迫下签了刑部亲拟的保证书,是为保证景笙与沉家人再无干系而下的生死状。 只是对于她这以下犯上胁迫林时乔签字的举措,林府那上上下下一大家子颇有怨言的,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是以什么难听的方式将这件事告诉的景笙,也定然是骂了她这疯子几句。 “其实你不必瞒我这些的,我没你想得那么脆弱,真的。”她低低地说,欲言又止了许久,“只要你告诉我,我当初是如何接下的休书就好……” “我想至少我得知道这个,景年……” 景笙这般求她。 她竟是把那夜所诉的事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细想,大概是刑场那时休克后的事情吧。 难怪了,她从未追究她的身份。 林景年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么自私的人,当初揭露一切的时候尚没想到自己所作所为会让景笙痛苦到宁可忘了那段记忆。 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理所当然了,也根本不能理解众人口中的叁从四德,以及女子应该遵从的那些扭曲的条条框框到底是如荆棘一般的。 如今她终于明白,在这样的环境中,让原本将女德做得淋漓尽致的景笙瞬间变得与周遭格格不入,也如她自己一般,成了异类。可她尚有一层男子的皮囊保护自己,便忘了没有保护色的景笙该是受着如何大的负担,辛苦得活着。 所以才会又将沉一贯当成了自己心里的归属么? 这次,她选择了隐瞒。 她想,至少她不能再剥夺她的依靠了。即便是假的,若她真的希望如此,那便一直骗下去吧。 “是姐夫希望你能代替他活下去,”林景年浅笑,却总归显得悲哀了,她避开景笙的视线,缓缓迈开步伐,“我说服了你好久才终于答应了。” 她答道。景笙终于释然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在看不见尽头的廊道中,一步一步走在前头,步履轻盈,“果然如此,我一直想问,却不知为何一直不敢问,太好了,果然是如此啊。” “嗯……” “我叫厨房把醒酒汤热一热,你喝一碗再去睡,我也累了,要回房躺一会儿。” 林景年的脚步突然停住。 她站在原地远远看着她光影里飘渺远去的背影,“你…等了我一夜?” 景笙点点头,“虽然你有让人回来通报说事发突然回不来了,但是……” “但是因为寒衣节在即,若不亲自问我,你也实在睡不着?” “你这是什么话?”景笙听出她话了的刺,神色登时生出异样。 林景年见状,只是轻巧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感动罢了。” “不论姐夫是死是活,姐姐从未改变,实在教人感动啊。” 【免·费·首·发:[海棠搜书]yu.νip [щоо18.]】 第二十回艳阳天(上)【50珠加更】 林景年很没出息地发现,自己生活中所有的怒与哀都是因为林景笙。 无论在外面累计多少喜乐,总是因为她短短一句话就被击溃,无所遁形。 那种被他人操控情绪的感觉真是教人害怕。于是她便更加与公主、与湘容厮混。 有时候她会想是不是她过于软弱的缘故,如果是冯素贞那么强大的人,会不会只有让别人伤心的份儿。 “那倒是,我们驸马爷可不是寻常人能比得上的。”一旁丫鬟小声嘀咕。 “杏儿,这就是你有眼不识泰山了,”公主轻点丫鬟的额头,眯起眼眸盈盈笑道,“我看这位林大人也不是什么寻常人。” “是吧,姓林的。”转而反问没回过神的林景年,上下打量她,一副试探的意味。 “是是,毕竟我能和皇帝成为朋友,自然是有特别之处的。” “……” “公主,奴婢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林景年一笑置之。 十月初一的寒衣节那天,她陪景笙在院子里简单祭拜了沉一贯,她陪她哭到很晚,了却一切后,依旧去春满楼坐上一个钟头。 她想春满楼才是她这种人设应该待的地方。她不应该像景笙、像公主一样,有那么多深情可以供自己消磨。 她只是一个随时可以抽身的局外人,而在这里,她应有尽有一切,没心没肺的活着才是她的样子。她应该每日都快活,每日都逍遥,游戏人间才对。 可细心如湘容依然说她变了。她说,人的眼睛是不会撒谎的。 “那你觉得现在我的眼睛在对你说什么?”林景年问她。 湘容并不直接回答她,反而故作玄虚地反问:“你知道人间八苦有些什么么?” 林景年摇头。 湘容一一道来:“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 林景年似懂非懂。 “生,求不得不生;老,求不得青春;病,求不得健康;死,求不得永生;怨憎会,求不得解脱;爱别离,求不得团聚;五蕴炽盛,求不得清明。求,就是欲。求不得,便是苦恼。”她暧昧地笑了笑,“所以少年,你觉得如今你求不得什么?” 林景年好似悟了,“我求不得……”沉吟片刻,她抬眼去看湘容,狡黠地眯起眼睛,“大师厉害啊,一套一套说得玄乎,都给我扯懵了。” “那是,不然你以为比你多吃那几年米饭只长在皱纹上么。”湘容得意地一甩头发,端茶进来的姑娘冷不丁取笑她:“姐姐好卖弄,早上才去了一趟云居寺回来,这就拿大师的笺言借花献佛了。”说完速速出去了。 湘容手下打了个空,正窘迫呢,看见少年若有所思,便摇着团扇起身到她身后,手指细细点在她的肩膀,“人这一辈子就苦在求不得,我也是,欲望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所以……” “所以你建议我皈依佛门?” 湘容一个板栗敲过去,“我是要你心存光明地直面生活!” “虽然你我是因为你的自杀才得以相遇,但是如果可以,我希望往后你能永远地打消这种念头。” 林景年想着她的话呆了一会,“嗯,我会的。” 说起自杀,其实她已经后悔了。 走出春满楼,她望了望天,发现开始下雨,于是裹紧衣服跑回家。可能是冷空气过境,过两日雨一停,天气立马冷到人的骨子里。 要冬至了,天已寒,她坐在暖阁的炕上,捧着一碗辣烫蒙头往肚子里灌,喝罢又抱起汤婆子,看着一旁的景笙十指细细勾挑针线,女人的眉眼都是温柔,益发将她看得眼饧骨软、昏昏欲睡。 “明早我叫厨房煮辣汤不许放盐才好,你平时口味那么重,对身体不行。” 林景年嘻笑应付过去,沿着湖蓝色的线团凑过去问:“又在织什么?” “随便织的。”她说,“虽然才过去半年,想必小瑞已经长大了许多,这个年纪的孩子身体长得快,我虽然动作跟不上,但总想给小瑞做些东西。” 没几针,她手指的动作缓缓停下,梗着胸腔,颓然叹了一口气,“小瑞他还那么小,喜欢夜里踢被子,也不知道在新环境能不能睡好。” 林景年看着此时她的表情,忽然不由心中生出一个疑问,“景笙,你说如果小瑞还有一个姐姐的话……” “像你我这样么?” “不,是姐姐和弟弟,像…你和景轩一样……” 她头也不抬,专注于手中动作。林景年继续问:“景笙,你也会觉得姐姐应该为了弟弟牺牲么?” 言罢,她终于手指一停,顿了片刻抬起头看她,沉吟不语。 她似乎察觉到这个问题的微妙之处,许久才反问:“怎么这么问?” 因为上辈子她就是这么死的。 “喂,京京啊,你那卡里的叁十万先借给妈妈用一下,你弟弟买房首付不够嘞,等下个月钱从定期里取出来就会还给你的。喂?听到了伐?喂?怎么妈跟你说话就装哑巴!跟你爸一个臭德行!”说完就啪得挂了电话。 这是上辈子她妈给她打的最后一通电话。在听到忙音后的十分钟,她直接冲上医院的天台一跃而下。 她的亲妈竟然为了她同母异父的弟弟能顺利娶得富家女,取走了她的救命钱。 皇上说她性情好,其实她并非性情好,她也曾经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只是死了一遭后,她愿意放过自己。 而对于她这样一个心有憎恨的人来说,景笙依旧那么没有察觉地、纯粹地答说: “如果身为姐姐,无论景轩如何我都是愿意的,但如果我身为母亲,不论谁牺牲我想我都是舍不得的,不如还是让我这个做母亲的牺牲吧。”一面说她一面绞尽脑汁地拧着眉毛。 “可是林景轩那个臭小子如此待你,你为何……” “其实景轩他偶尔会趁你不在的时候偷偷来看我。” 言罢,笑容也淡淡的。 林景年第一次发现,原来“心存光明地直面生活”离她那么远也那么近。 第二十一回艳阳天(下) 景笙的温暖是润物细无声,是春日里艳阳的天,虽然不如公主耀眼,也不比湘容通透,可她自寒冬里来,这种温暖足够直击她的心灵。 比如同样是她的生日,湘容会拉着她花天酒地,拉着她回忆过去、畅想未来,无论如何,先哭上一场;公主则首先好似毫不在意地与她确认日子,然后大手一挥说:“看在你陪本公主消遣的份上,本公主就勉强赐你一个愿望,保质期一年。” 而当她结束一天忙碌回家,景笙什么也不说,府里暗暗的,照常熄灯休息。等她沐浴洗漱完回房一看,才瞧见桌上放了一碗长寿面,以及一对儿小巧玲珑的耳衣,耳衣是湖蓝色的,上面绣了一朵花儿,这一看就是女孩儿的样式。 耳衣边上放了一卷纸,打开,上面娟秀写着: 我们景年今年二十二了。 她看了看信,又看了看那碗卖相平平的面,捧起来,碗壁还是温热的,唆一口,登时哭笑不得停下动作。果然口味清淡的景笙就算是亲自下厨也绝不会放盐。 转睫春节,宫里放了一场盛大的烟火,光照亮了整个京城的上空。众人都在这样一场漫长的盛筵里狂欢。 她坐在院子里,望着耀眼的天空,手边放着一小壶清酒,指间捏着小小一个虎口杯,一点一点小酌。 喝到朦胧,景笙不知何时坐在她身边。林景年看她低头慢条斯理整理披帛的样子,傻呵呵地笑:“要不要来一杯?” 景笙蹙了一下眉,又看看她手里的酒杯,忽的眼中升起一股好奇,犹豫了片刻,也接过一口灌下去,却没有她意料中的苦涩,她惊喜地瞪大了眼睛,“这个味道……” “跟普通的酒不一样吧,”她得意地挑眉,“是我拿春天一院子的落花酿的,像酒,却比酒更加温和诱人。” 烟火炸开的声音很遥远,但隐隐还能听到一些,砰砰像心跳一样。 “我以为林大人只顾‘风流’去了呢。”景笙笑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浅浅地沿着杯壁小呷。 许是头一回喝酒的缘故,才两杯下肚,她的脸已经微醺,在烟火的光辉下,比这酒还要诱人。 林景年凝起眸子,笑容也幽暗下来,“这是我给你酿的。” 言罢,她就看见女人的表情像掉了链子的自行车一样仓皇失措,瞳孔震动着,也不敢看她。 “是给你的生日礼物。”景笙这才将视线对过来,她继续说,“你今年生日的时候躺在床上,礼物只能这时候补上了。” 冗长的相视中,景笙终于觉得不自在,她发颤地挪动视线,翕动着唇瓣问:“为什么是酒?” “因为我希望你能短暂地忘记自己是个母亲,短暂地放纵自己。” 好天良夜,林景年也在这样一场漫长的盛筵里小心翼翼地狂欢。 艳阳天里,公主府的院子,公主正在弹琴,弹的是什么?不必说还是那首老掉牙的惜花吟。 自然她知道公主这是在苦哈哈地借琴思人,可只可惜她没有鉴赏的慧根,因此她只是抱着汤婆子在一旁边嗑瓜子边抖腿。 公主觉得扫兴,也没了兴致,竖着眉毛停下动作,将眼刀飞过去,“姓林的,你的愿望想好没?磨磨唧唧磨磨唧唧,都一个多月了!” “我想好了,我要天上的月亮。”林景年正色道。 公主怒了,快步走到她跟前,一掌糊过去,“屎你要不要。” 林景年一个利落地闪躲,“那……我要当皇帝!” 话音刚落,桃儿杏儿都惊悚地瞪大眼睛。 公主举起她砂锅大的拳头,“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有了有了!我想见冯素贞!” 四下都窒住呼吸,公主愣了一下,然后拿那种“好小子,你套路我”的眼神挑了一个眉,桃儿杏儿也在她身后暗暗竖了竖拇指,投来一个“是个狼人”的敬佩的眼神。 随后公主把桃儿杏儿清下去,揪起她的领子,没等要骂,林景年率先开口,“冯素贞都快结婚了,公主不打算去见证见证?” “……”公主哑然。 “不然我们来打个赌吧。” 今日林景年少见得早起,张着双臂,由身后的丫鬟服侍着装。 朝中关于她和公主的传闻四起,尽管她并不在意,景笙却对此事耿耿于怀,几次叁番提起,眼下这一趟出…… “听说你……” 耳边传来景笙的声音,吓得她猛旋身一躲,撞上了身后的木施,扶架站定,“景笙?怎么是你?” “听说你向皇上请命要跟长公主一起南巡游历?” “想一起去么?”林景年笑着问她。 “公主愿意带上你也就罢了,你再带上我那像什么话?”景笙一面说一面上前,屈身低头,手臂环在她的腰上,将宫绦绕了两圈。 林景年看着身前她齐整的云鬓之下露出细长的粉颈,动作间,孤伶伶一根碧玉珠的簪子摇来晃去,撞在她玲珑剔透的耳朵上。她俯在她身前的动作好似俯在她的怀里。 “有何不可?”她问。 待宫绦系上一个结,景笙直起身,却仍不看她,整了整她的衣襟便转身要走。 林景年从背后环住景笙的身体,下巴抵在她肩上,“陪我去看看外面的大好河山吧,景笙,世界那么大,值得你热爱的东西还有很多。” “我不想去。”她骤然拒绝,从她身边逃到轩輴外。别别扭扭也不知在气些什么,林景年跟过去,便听她念念有词:“时刻将姐姐带在身边像什么话,你自己玩得开心就是了。” 当问她为什么,她答:“无论是体谅我还是体谅你自己,我不想你时时这么照顾我,我想要你像以前一样,在我面前永远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景笙在乎的那些无足轻重的破事,放在以前,林景年是绝不会放在眼里的。 她的确怀念以前像个白痴一样的日子没错,也的确喜欢在公主面前一点不耗费精力的轻松的感觉,可照顾她,守在她身边亦是她的选择,她甘之如饴,心甘情愿做她想做的一切,却似乎无意间成了景笙的负担。 “哼,不来便不来吧……” 不想依靠她便不依靠吧,即便是她心甘情愿那又如何,说到头在她眼里,她也只是一介女流。 “我拜托你可别念了,”公主扶额,撑着马车的窗棂向外看,“趁着刚出城,若真想她一起上路,何不现在就派个人把她绑来?都几岁了,这么恋姐可不行。还有啊,你不是刚学了骑马么?怎么还跟我挤在马车里,真是占地方。” 公主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林景年只听着,沉默地看着她说不清似喜似悲的侧脸。 免·费·首·发:[‍‌‎‌海‍‍‎‌棠‌‍搜书]gw.νip [щοο⒅.νip] 第二十二回长生天(上) 妙州这一程说长不长说,说短不短,二旬日而已,但是因为遇到一伙杀手要结果她,一下将旅途添了几分局促与紧张。 公主甚至为了保护手无缚鸡之力的她,挨了一刀。但他们是参加冯素贞与其青梅竹马的婚礼去的,而她也只顾撮合公主的姻缘,因此派人将她保护起来,大伙儿皆未想要即可反京。后来逗留了二旬日有余,系因皇上的催促,他们才提前回了京。 而走时,冯素贞昏迷在床上,公主只得不告而别,算是无疾而终了。 事后,林景年时常在想,在前往妙州的一路上,对公主来说,究竟是什么滋味? 在这个故事里,会不会终有一个结局是冯素贞选择不与李兆廷结婚。 可传闻中的冯素贞是那么潇洒,她是那么一位举世无双的女驸马,终究也会像这个世界一位普通的女人一样,惦记婚姻,惦记所谓命定的良人,也会像景笙一样,从来不是因为爱沉一贯,所以成为夫妻,而是因为沉一贯一开始就是她的丈夫,所以她爱他。 即便是这样一位文武双全、才色冠绝的女子,也会被这个世界的枷锁盲了眼睛。 而公主却是不同的。 她那么坦荡清明、那么光明也那么磊落,尤其是这种礼教的环境下,她的光芒让她显出一种脱俗的神性,与整个世界的腐朽的循规蹈矩都格格不入。 可即便是这样耀眼的她,最终也被冯素贞逼得学会忧愁、学会犹豫。 因此每当林景年将冯素贞的挣扎与退缩看在眼里,心里总有无限的叹息,也打心底里觉得她是如此配不上高高在上的公主。然而为了公主,她只得推一把再推一把她。 推到最后,给自己坑下了山崖。 什么个缘由呢? 是她与妙州一个脆生的少年时常一同厮混。谁想那少年算准一日要办他,害她摔下山崖,给她布置在石壁下的陷阱擒了住。各种缘由,冯素贞也因此事无辜受累,受重伤未醒。 说来她本不是那么没有戒心的人,为什么始终没有察觉那个男孩是个杀手呢? 大概因为他实在与她生前的弟弟长得相似。 因为同母异父这层关系,她从来看不惯他,也处处恨着他,从小到大他们之间连交谈都寥寥,可她这些时日一直惦记着景笙的话,也反思起自己来。 林景年以为是林景轩亦如那个家的其他人一样嫌景笙种种,不曾想是自己狭隘算错了那个臭小子,而今她不禁也思考,如果小时候她不因为母亲对新家庭的重视以及生来的重男轻女而那么迁怒他,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因为她受到景笙的温暖,如今也想给他人予温暖。 可经此一事,又觉得自己荒唐。 从妙州回来已是仲夏,因为行程被迫提前结束,景笙未出门迎接。 下了马车,她一路风尘仆仆、由正门穿堂而入,所见的小厮丫鬟皆与之行礼请安。 穿过几扇门,终于来到正堂大院,侍立在景笙门下的安兰见她过来,眼中惊了一下,亦上前来,与众人相同问她:“二爷好!”又似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变,顾左右而言他道:“二爷回来得早,小姐前几日说要给您接风起尘,这会子还没准备,不如您到正堂等会儿,待奴婢支会小姐一声。” 林景年这会子正疲惫,狐疑瞧了她片刻,也懒得细究,径直推开安兰就要进去,“无妨,我见一面景笙就去睡觉。” “诶!” 安兰阻拦不及,待林景年推门,正直直对上林景轩的视线。 空气凝固了几秒。林景年看看他,又看看他正对着自己的屁股,不禁蹙了蹙眉。 而林景轩此时爬了半个身子在外面,景笙扶在边上,他一只脚被窗棂边儿凸起的楔子给勾了住,因此一时并未跳下窗外。 “哪阵风吹给您吹来了?”林景年道。 “你管我是哪阵风!反正我是来看我阿姐的……”景轩在前者眼神的愠怒中反应过来,佯怒以掩饰内心的窘迫,在景笙的搭手下跳下窗户,又极好面子地推开她的手,正身掸了掸膝盖的灰尘,一副孩气的倔强模样。 景笙察觉出弟弟的心思,只得掩唇一笑,拂了拂他高束的头发,便向林景年走去,“别怪罪,景轩是怕我无聊。”一面说,一面柔荑抚上林景年的前襟,就像记忆中对沉一贯那样,给她左右整理领缘、衣裾——虽然她这衣服确实是被她睡乱了。 林景年心底一软,也不再追究,看着身前她明媚的脸蛋,低低“嗯”了一声便旋过半身,二人并肩往外走。 “瘦了许多,有好好吃饭么?” “怎么没有?兴许是年岁到了,自然就瘦下来了。” 景笙暗暗给身后一脸倔强的景轩使了一个眼色,遂仰头迎上景年的视线,“倒是你,不是说端午前后才回来?怎么这么早就到家了?” “出了点事情。皇上急诏我们回来,具体的等我迟些时候去宫里见一趟皇上才知道。” 沿着抄手游廊来到堂下,林景年落座上座,景笙坐在她右手边,而林景轩磨磨蹭蹭站在门口,待景笙唤他,“过来这里坐。”这才见他一步一拖走过来,一面还拿眼神觑她。 “我们姐弟叁人许久没有聚首了。”景笙左右看他二人,不禁喜上眉梢,“景年,过去的事让景轩给你赔个不是就算了,好不好?” 景轩心里咯噔一下,这人是提前回来的,他都没准备好,阿姐突然这么一提,只得教他手忙脚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林景年此时本就吃困,没力气应付,但见小孩子如此扭捏,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字,只得率先开口,“你也不必想着如何与我应付,权当没看见我是最好,免得你我二人都不自在,”指腹揉了揉眉心,“我也累了,你们姐弟二人好生叙旧。”说罢,给了景笙一个安抚的眼神,动手轻轻拂过她耳鬓的碎发,便要回房去。 座下二人皆是一愣,景轩依次去看她二人的神色,景笙心跳漏了一拍,忙避开景轩的视线,跟上前去。 【要开窍了要开窍了!姐姐终于要开窍了!! ps:因为这个坑是我前几年旧坑衍生出来的外传,所以在妙州的故事我已经写过了,这里就直接跳过了(反正景笙也不在)】 第二十三回长生天(下) 追到门口,景年已经钻进了被窝。她走近,俯在她榻前,手背探了探额头,“困成这幅模样,别是生病了。” “没有……”景年抓住她的手,落在枕边,手指在她手背肌肤上猫咪似的揉捏,“那皇帝老儿下命令要大家五月之前回来京城,一路上马车日夜不停地癫,一个星期了,我就没睡一个好觉,再来一回,恐怕是我要猝死在这里了……” 景年手上动作随睡意缓缓停下,景笙脸颊却更加发烫,可见她一派寻常的模样,丝毫没有察觉,又思忖是自己矫情,也讪讪说服了自己过去,将手悄悄抽出来,却在这时她注意到景年的睡颜—— 景笙手里动作不禁一顿,细细打量起她来。 虽然眉毛杂乱无章,眼底的阴影也深,但她这位妹妹生了一副细长的眼睛,朱唇皓齿,脸颊瘦削得透出一股子凌厉少年气——忽然她觉得,景年若当真是一位男子,比寻常男子或许更加清俊一些。 “叩叩”两声敲门,景笙吓得一个激灵,忙要抽出手来,手上忽的一紧,景年将她的手钳制在掌中。 “一个月没见,景笙,你不想我么?” “还是说,你只是需要有人陪伴你,无论那个人是我还是林景轩都好?” 她的声音有些喑哑,低低的,有一种暧昧的疲惫。但景笙更加听出来的是她话中的委屈,让她呆了一下,坐回榻边。 景年此时闭眼假寐,景笙细细看着她的眉目长睫,手指由眉梢抚到脸颊,另一只手也回应似的回握她。 “如今我的生活除了你还是你,怎么能不想你……” 其实不只是想,景年的照顾已经让她生出了依赖。让她在她离开的第一个清晨,全然不知所措,让她望着空荡荡的府邸,心中跟破了一个洞似的。 她开始后悔那时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她其实是想跟她一起去看看江南的风光的,可是说不上什么滋味,让她就这么拒绝了。 后来她为了将那个洞填补上,开始没日没夜地织花样,又拉着府上的老嬷嬷学习新的花样,直至天黑疲惫为止,日日如此,直到景轩来看她,日子才算好些。 可景轩景年终究是不一样的,景轩还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不会向景年一样,那些体贴她,温柔得细致入微,活泼也恰到好处。然即便如此,她仍然时常在景轩身上看见景年的影子,恍然而过,她只得笑自己痴然。 但这些话她不能与景年说,用心藏在肚子而已。 景笙手指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微微收紧,亦将她包裹。 “叩叩!”门外的安兰急了,隔着门低声道:“小姐,小少爷闹着要回去呢!” “来了!”景笙登时窘迫,要挣脱出来,景年手指一松,反而抓住她的手腕,五指像铁索一样,绑着不让她走。 她在阴霾里缓缓睁眼,“景笙,我好累,陪我躺一会儿,好不好?”眼神直直看过来,跟火钳一样烫人。 景笙心慌意乱,又看了看门上安兰的影子,不知如何是好。 这厢林景轩在门口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亲姐来送他,来了气,干脆到林景年的房门口,透过门缝要往里看。 安兰连忙将他拉开,摆手示意不行。 景轩恼羞成怒要抬手拍门,不知想起什么,止了住,思忖一番,拧眉道:“阿姐,我明天再来看你。” 景笙看着门上招手的景轩的影子,答道:“好的!” “g…哥……”一个“哥”字跟卡在喉咙里的痰似的出不来,他干脆道:“林景年你也是!” 说罢就跑得没了影子。 景笙忍俊不禁,觉得可爱,收回视线才发现景年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她的手,背过身去了。 “我其实从未怪罪景轩,你不必让他如此。”景年睡意朦胧,“出去把帘子放一下,晚上还要进宫面圣,晚饭就不必准备我的份了。” 身后没了动作,也没有声音,景年以为她已经出去了,却迟迟没有听见关门声,回头张望,看见景笙坐在榻边的背影。 一会儿她脱了鞋,掀起薄衾一角,钻进来。 登时林景年睡意全无,机械地往里让。 “你我姐妹有多年没像这样躺在一起了。”景笙平躺下来,歪头看她,温柔地弯了眉眼。 景年看着她,好似陷入一种眩目的迷醉,胡乱地答应:“嗯…是啊……” “睡吧,”景笙哄孩子似的抱住她,手掌在她左肩有节奏地抚拍。 睡意一下子又窜上来,她的戒心与自制力溃不成军,下意识侧身去抱她。 女子的身体格外柔软,林景年寻着温暖,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处蹭了蹭。 做她妹妹的几年里,她们从未有过如此的亲密,亲密到手掌有意无意滑过她身体时,仅仅是那种被衣服褶皱包裹的柔软的触感都让她像吸了鸦片似的,心神都荡漾。尽管她已然觉察出景笙身体的僵硬,但她依然满足,嗅着她身上淡淡的女儿香,沉沉睡去…… 在妙州几度濒死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全是景笙。 她突然恐惧死亡,上辈子跳楼的时候也不曾那么害怕。 最终她万幸自己活了下来,万幸万恶的系统给她差遣到这个鬼地方。 尽管妙州的事儿她终究没能告诉景笙。 傍晚醒来,身边已经空了。 天际的晚霞一层粉一层蓝,府里才点起灯,她穿过庭院,看见景笙坐在屋里刺绣,手里拿这个圆绷子,此时晚霞正好打在她的脸上。 林景年恍惚了片刻,又觉得意外,因为自她遇见景笙以来,但凡见她消遣,都在针织。她知道她必定是会刺绣的,这却是她头一回见她穿针引线的模样。 本想打招呼,可她正专注,也不好打扰,便与门边的安兰知会一声,这就入宫去。 人刚一走,屋里的人才小心抬起视线,又看着手里的花样,登时卸了浑身力气,继续引线。 安兰看看两头这二人,眉毛打了结似的,各种为难。 她知道小姐心思本就不在手上,更知道小姐其实并不擅长刺绣。便是平日里遇到烦心事就拿出来绣两针,那么些年了,她总共也才绣齐两方花样完整的帕子。一方是以前读了话本里的情爱,因此也故作缱绻;另一方是与前姑爷大婚初见的第二天,寄以情思,她又绣了一方。后来当了母亲,她便再没碰过这玩意儿。 可…… 若当真如此,岂不是荒唐? 第二十四回非想天(上)【50珠加更】 夜里,他与张绍民二人面圣,将妙州遇刺一事一一交代出来,细的也不多说,毕竟大家心里都清楚,究竟谁那么虎视眈眈她的性命。 至于皇上急诏他们回来,因的是前些日有人往他寝宫的香里下里毒,让他差点归西。最后侍奉皇上起居的丫鬟吊死在了槛栏院,是或非,也没了追究的源头。 说来如此,再看这位瘦小的皇上,确实虚弱了许多。林景年小心打量着他——面无血色、佝偻着肩膀,一副苍老的模样,时而擒着帕子咳嗽,说道: “朕是怕哪天朕要死了,身边连个至亲之人都没有,未免凄惨了些。” “死”字听着吓人,听罢,林景年跟着张绍民的动作弯腰行了个大礼,“微臣惶恐。”伺候茶水的小太监急得跪下磕头,“不会的,陛下是九五至尊,定能……定能长命百岁!” 皇上笑了一下,挥袖免了他们的礼,转而问她道:“林景年,你觉得呢?” “卑职觉得,世事无常,陛下尽力即可。” 他忍俊不禁,“行,那朕就尽力。” 于是众人又说了一些官话,皇上便将其余人等遣散,单独留她下来,领到边上看了一座。 林景年看着那头缓缓阖上的殿门,跟进去落座。 她知道这个当口那么刚刚好,并非全是偶然。皇上八成是害怕他宝贝的皇妹一去妙州不复返,才想通过此事直接将公主逼回来。而如今她自己也陷入刀光剑影的地步,亦是因为皇上各种招摇的施恩,你要说他皆是无心,究竟是牵强了些…… “林大人。”小太监递过来一盏茶推到她眼下。 “嗯,多谢。”她颔首接过来,先灌了一口,心中想说什么,可看着此时他那么缓慢才走到案边,手掌撑着把手小心往下坐,登时又觉得不是滋味。 “朕知道你的想法,不过你放心,你要死了,朕一定给你风风光光送葬,规制按侯爵的办。”皇上一面刮着茶沫,一面笑着说,显出一种苍老的俏皮。 林景年无语,“……小的先谢您了。” “不过在此之前,你也要尽力保护好自己的小命,别死在我前面了。”说罢,一个眼神示意边上的小太监,后者颔首领命,云步往殿门方向去了。 开了半扇门,半晌,他从外面带进来一个腰间挎着长刀的男人,站得颀长板正,模样寻常,年纪……目测与景笙相仿。 他目不斜视到她不远处依次拱手行礼道:“陛下,林大人。” 林景年不善接触这种十足正派的人物,愣了一下,片刻,听小太监介绍说是皇上特地从五军都督府调来保护她的,名叫高田。 夜里,她带着高田一起回了府,天已经很迟了,路上二人都没说话,进门,直接将他交给管事的带去熟悉府上情况,自个儿往景笙的房间去了。 方才走近些,站在门下的安兰好似怔了一下,往身后门上的光看了一眼,问她道:“二爷回来得迟啊。” “嗯,是啊。”林景年随意应付了两声,再想进门,只见门上的光已经灭了。 她直愣愣怔在门外,也明白了意思。 安兰讪讪推她,“都累了,二爷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好……” 少年打在门上的身影模糊远去,微含着胸,模样有些疲惫。 黑暗中,被子外的眼睛仍然直直望着那片光,心头一紧,不由想起她的手掌拂过她的身体时,那种浑身都战栗的感觉。 景年的手掌很细,但那时她已经睡过去了,孩子似的将她圈住,半支手臂生生压在了她胸前,有些沉,但是柔软而温暖,与她的骨肉交迭在一起,像一点风便能纵生容裔的春水。 她不敢动弹,方思想着,听少年忽的嘤咛了声,猫儿似的调整睡姿势。烫人的鼻息拍打着她的耳垂,手掌也从肩膀移到腰际的软肉,动作间那股子迟缓的慵懒,将她衣服、身体都拖拽出层层涟漪。 景笙搭在被子上的手掌收了收,回过神来,又抬眼望了望那光,觉得不是滋味,翻了个身,背过身去。 她并非不经云雨,但一贯从来都是点到为止,后来怀孕生子又要去了她半条性命,此后一贯更加小心翼翼不敢碰她。一连几年过去,她早忘了心悸为何物,经此一遭,犹如久旱逢甘霖,竟让她这可恨的寡姊对着自家姊妹、又想起那种淫乐的滋味来。 景笙怨自己不知羞耻,咬牙切齿也睡了过去,但由不住心口骚乱,因此夜里复又作起梦来—— 梦里是她们年少时候。 “景笙,近日我寻得一本书,叫作《金瓶梅》。” 景年从门外跑进来,欢欣雀跃坐到她的身边,将她撞了一下。 景笙一个趔趄捧住圆盘绷子,笑道:“好呀,我们家的二世祖也会看书了。” “这书可是了不得,景笙,你先停下,听我念与你。”景年动手要阻她手中的针线,她并未放在心上,只顾引线,低头说:“我细细都听着,你且说来。” “好啊,那你便细细听着。” 梦中的日头尚好,她坐在窗前,窗外是从小长大的林府的光景。阳光整齐打在圆盘绷子中央粗劣的新荷上,她绣得不好,窗外枝头几只喜鹊搅得枝叶簌簌得响,耳边响起景年如流水般的声音: 「话说那日武大娘子在王婆屋里帮忙做衣服,西门大官人拿着洒金川扇儿进来,见那娘子云鬓迭翠,粉面生春,于是留下来叁人一块儿吃酒。这里说的是‘眼意眉情卒未休,姻缘相凑遇风流。王婆贪贿无他技,一味花言巧舌头’。」 景笙听出不对来,愣了一下,景年看她脸色异样,得逞笑着继续念: 「聊了叁言两语,酒吃没了,王婆拿银子出门,关他二人在屋里。西门庆一径把那双涎瞪瞪的眼睛看着妇人。妇人见王婆去了,倒把椅儿扯开一边坐着,却只偷眼睃看……」 她捧着书,声音缓缓的。豆蔻年华的景年声音虽细,却也如少年般清冽。 此时梦中她应要恼羞成怒,可转眼光影一变,眼下又换了一处景致,但耳边少年的声音却萦绕不散,说的是: 「‘……县前一个卖饮饼的叁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么?’妇人听得此言,便把脸通红了,一面低着头微笑道:‘便是奴的丈夫。’西门庆听了,半日不做声,呆了脸,假意失声道屈。」 旧日沉府的院子小巧玲珑,花草鸟林归置得齐整。她坐在屋里椅子上,敞着房门,外面阳光依旧。孩子在她身后的摇篮里含着手指酣睡,手头有一件七八成的衣服。她将针抽出来,小心翼翼地收线。 过一会儿,一颀长身影从门外进来,旋身将门拉紧。 逆着光,她看不清来人形容,但见那人削肩长颈,束发垂肩,做一副风流公子的气派,因知晓那是自家的妹妹。但要细说,又有些不同,梦中的景年更加挺拔,有一种……教人心神都乱的精神气。 【前方拖拉机警告】 第二十五回非想天(下)【拖拉机?】 她走近来,款款坐在她的身侧,压着嗓子低声说:“姐姐休息些罢。” “一会儿就好了。”景笙低着摇摇头,手下动作已有些乱了,景年便一把将她葱指抓在掌心,又说:“姐姐做的一手好针线,又这样一表人物,姐夫怎舍得离姐姐而去,留姐姐一人辛苦。” 「这妇人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又一回咬着衫袖口儿,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要便斜溜他一眼儿……」 景笙怔了一下——其实生活里她一切都是景年照料,并不辛苦,但兴许有书的缘故,自下却并不觉得不对——她小心侧目去看景年,登时被那道视线烫了似的,手里的衣物掉在地上,正要抽出手来,景年连忙将她身体按住,自个儿体贴地起身弯腰去捡。 她绾了绾耳边的细发,低着脸儿,也不敢瞧她,“兄弟也不必替我心疼,命数如此,都是我应受的。”——自然她从不是称呼景年“兄弟”的。 而遥远的声音如旁白一般,「……‘娘子不与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却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只箸来。」 景年听她话中意思,便知景笙此时已有几分情意欢喜,却不急着起身,抬头看一眼她,将衣服递过去,右膝碰地半蹲着,捧起她细伶伶的脚来,在手里捏了捏,“姐姐的脚酸么?兄弟给你揉揉。” 她的手指多少软啊,登时景笙身子已酥了半边,将足尖绷了绷,绣鞋掉在地上,此时却看见门上安兰的身影走来,“小姐,小少爷到时候喂奶了,让奶娘带过去吧。” 她惊了一下,扶着椅子两边忙要退缩,景年却不依,抓紧了脚踝,手掌从后腿跟往上抚了抚,抬眼问她:“兄弟还想给姐姐按按身体,怎么姐姐就要走?” 此一番话更加使她眼饧骨软,因与安兰道:“孩子睡了,让奶娘过会儿再来。” 门外答了一个是,云步而退。景年觑了一眼,手里动作依然温柔,起了身,手掌顺势也往高处攀,将裙子掀到腰处,里面穿的裤儿薄,她的手掌一阵一阵揉捏,作势要往腿心里走。 「……西门庆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个好处。”于是不由分说,抱到王婆床炕上,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景笙抓紧了椅子,呼吸都在发颤,那人见了,一面问她:“都是自家人,姐姐做什么紧张了?”一面手下动作也益发重,身子进来,膝盖将她双腿顶在椅子两侧,手指隔着裤子在她穴处抚摸搓揉。 “嗯……”景笙咬着牙不说话,但腿心的湿意浸得裤子黏在一起,已显出两片唇肉的形状,那人仍在往里钻,温柔得往里挤、往里顶。等再进不去了,索性将手伸进裤儿里,搅着她的身体,一面还喜盈盈问她:“兄弟按得姐姐可还舒服?” “嗯…唔……不,啊……”她一时间有些受不住,咬着牙强忍,眼中泛起泪来。景年见她如此,手下又听见了水声,如受嘉奖,也没有节制,一指二指并进去,肆无忌惮得像个恶作剧的孩童,只顾要掀起风浪,眼见差不多时候了,将手抽出来,左右看了看湿淋淋的手,煞是满意,“看来姐姐是舒服的。” “景年……” 她声音带了哭腔,身子不可控地战栗起来,仰起脖颈,正对上她幽幽含笑的眸子——可这不是景年该有的模样——她不禁脑中闪过一线清明,便要挣扎,身体却一时动弹不得。 「……看官试想,叁寸丁的物事,能有多少力量?今番遇了西门庆,风月久惯,本事高强的,如何不喜?但见: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 逐渐景笙已听不清她的声音,脑子嗡嗡响得喧嚣。但她仍能感受到她的动作,看见她笑着将手伸进衣服里,揉面团似的在她胸前抚,应是仍不觉快意,又将半张脸钻进去,婴孩似的吮着,一点向下吻。 “姐姐再要忍,嘴唇就要咬破了,生叫兄弟我心疼。”她低低笑着,跪在地上,抬起她的腿架在肩膀上,气息探入那一片沼泽,舌尖挑逗她腿心的唇肉,如尝蜜糖般嗦玩着。 “嗯啊……景年,等,等等……”景笙终于不可抑制地呻吟,指甲愈发嵌入椅木,犹如濒死的鱼儿,仰望着高处的梁架。 「……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谐,真个偷情滋味美。」 正在此时,“哇”一声孩子的啼哭使得她一惊,身后摇篮上的小瑞突然细心裂肺哭起来,她从身体骇人的浪潮中猛地一抖—— 醒了过来。 方才醒来,梦中一切还是清明,她整个人浇了一盆冷水似的,冷汗涔涔从发隙流到脸上,整个被窝都凉津津的。 而她望着黢黑的床梁,发了许久的怔…… 天越来越热,夜也越来越短,林景年早早被热醒过来,透在窗纸上的光微微泛白。 辗转反侧睡不着了,干脆收拾起来,扇着折扇去外面凉快。这个时辰的府上还是一片幽暗,远处天空有一点鱼肚白,但头顶仍是深深的湛蓝。 她在廊道下缓缓踱步,热意退了不少,不多步来到亭下,正看见景笙纤细的背影倚着圆柱,一副失意模样。 “景笙,”林景年唤她,一面走过去到她身边坐下,“好早的天儿,怎么也被热醒了?” 话音才落,景笙呆呆看了她片刻,忽跟见了鬼似的弹开,连退两步,一个趔趄就要往身后的池塘里倒。 景年忙拉住她的手臂拽回来。 人撞回她怀里。她怔了一下,也不急着放她,手臂环了她半个身子,笑着低头看她,乐不可支,“怎么我们端庄的娘子也有莽撞的时候。” 她的声音多少近,就在耳边尺寸,景笙浑身跟触了电似的,不由分说将她推开,想要落荒而逃,可一经看见景年满目仓皇失落的神色,又觉呼吸一窒,只得停下来,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在原地绾了绾头发。 “怎么了?是不是…还没睡醒?我突然吓到你了?”林景年不知所措替她找理由,她听了也接下来,点头说:“嗯,你吓到我了……” “有心事?”她小心翼翼问她,见她支吾,又问,“做噩梦了?” “嗯……” 景笙长得白皙,清晨第一道朝霞打在她的脸上,肌肤跟透明了似的,但此时看她精神不济,好似透明的水掺了几滴青灰的墨汁,见的林景年心疼,靠近两步,手指要往她脸颊上触,不知怎的突然停下,笑了一下,收回来,“过些天就是小瑞的叁岁生日了,放心,我都记得。” 林景年曾答应景笙,等孩子叁岁生日时带她见一见,因此便猜景笙正为此事烦忧,烦忧如何与自己提起此事,又担心自己已然忘了此事,这才思念成疾,睡了半宿而已。 她也料想,就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便是如昨日一般任性的请求,景笙也不会忍心拒绝自己有意而为之的亲近。正想拖上几日,可看她这幅模样,反而于心不忍,只得早早与她知会了事。 可景笙当下听了此话,一时也并不欣喜,颦蹙着蛾眉抬眼看她,一副可怜见儿的模样。 林景年心跳漏了一拍,半晌才见她露出笑来,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定然是记得的。”说罢便顾自回屋去了。 林景年愣在原地。 去年景笙播下的种子已经开花了,叁两只木槿艰难地长在亭脚潮湿阴暗的土里,耷拉着,将死也未死。 她看了看那株木槿,又看了看景笙离去的背影,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心口酸酸的。 第二十六回色界天(上) 此后几天,景笙再不敢见她。 天下哪有此等荒唐的事。景年照顾她这不争气的寡姊,是念及从小姐妹的情分,是有情有义的。而她,这是将景年当作什么了?怎会做如此没有道理的梦。 从小到大,一切她都努力恪尽职守,从未下作至此,心中只得千万个羞愧难当,却丝毫不知如何是好。起初景年还愿意与她说话,追问她缘故,逗她玩笑,可等她避了叁次四次,景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天只在饭桌上见一回,她要回屋,景年不拦,而景年要出门去,她也不多过问。即便同住一个屋檐下,即便只隔一个院子,她要有心躲景年,景年亦与她无话可说。 便是如此,一切都好了,她却难受,像被麻绳一圈一圈困住心口一样,窒闷得要死。 她知道自己实在想她,亦不愿如此,只能整日将功夫花在刺绣上。 刺绣是精细活儿,废时又废力,但她总不能将线排得整齐,因此每每拿针要绣,总要花上十二分的精神方得齐全,而这种全神贯注好似能让她忘却一切。 她看一眼窗台上那支奄奄一息的花,又看手中图案,咬着牙,一针一针下功夫——那花是前两日景年给她送来的。说是去年她播撒的木槿花开了,养在池塘死了可惜,因此移了一株到盆栽里,放在她屋里的窗台上,也好让她欢喜。 可纵是如此…… 这厢门外传来脚步声。 高田磨磨蹭蹭靠近景笙的房间,安兰这会子去了厨房,一时不在院中,他在房门口敲了两声。 片刻听见声音,屋里的人走来开了半扇门,问他:“大人什么事?” “额……”高田看她这一副难看的模样,瘦得没了样子,脸色恁不济,眼眶微红,笑得一个牵强而已,心疼得紧,因问:“怎么小姐哭过了?” 说到此处,他才想起前几日他杵在门口看小姐刺绣看得出神时,林景年走来,顺着视线也看那水亭木林中依依的背影,遂凌厉地睇他,“再过半个月就是沉一贯的忌日,想来近日她心情不好,你若敢招她,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明白过来原委,宽慰她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还请小姐勿要因此消减了自己的身体,不然…不然大人该……” 景笙当以为脸上留了泪痕,抹了抹脸,又听高田这一番话,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景年她与你这么说的?” “大人顾念小姐近来因已故沉大人的事神伤,因此嘱咐卑职切勿惹小姐不快。” 多少好心的人啊。景笙觉得讽刺,鼻子又是一阵酸,笑了一笑便要阖门回屋。高田这才想起事来,忙按住门,又觉失礼,退步拱手道:“大人让卑职来告诉小姐,大人晚上有事不留家里吃,大人还请了庆云楼的师傅,让小姐照顾好自己身体。” 说罢便告退下去。不远处安兰听见这番话,对那人背影啐了一口,“呸!都是没心肝的!”一面将茶点端进屋里,放桌上,“真是好狠心的人。小姐,不然咱们回家吧。” 景笙一时不答,拿阵线坐在边上,“出去将门带上。” 如果世上有后悔药,当初救了景笙,她一定不会将她接入府上,而是在外面另外安置住处。也不会那么上赶着照顾她,全留给林景轩,他那么宝贝他这姐姐,若真如此,想来景笙照样也能活得安稳。 而如此一来,她也不必年年见她为沉一贯伤神,也不会让她成为自己心尖儿上的人。沾不上情字,她一定还能活得很快活,可以永远都置身事外,只看他人烦忧便好。 可天总不遂人愿,既是活着,总要受些难,她为景笙难,景笙为亡夫为孩子难,而公主—— 她在公主府的门楣下站了一会儿,走进去。 ——是为冯素贞为皇上难。 其实她今日并不愿来这里,她知道此时公主定然因为这二人的事黯然神伤。公主想长留妙州,但她皇兄拿她侍女的性命要挟她回京,眼下回了京罢,又看见皇上那副模样,她委实也狠不下心撒手离京。 而林景年今日因为景笙孩子的事,进宫拜托皇上一事,皇上兴许是担心自己的苦肉计不够完备,事后便嘱咐她上门来安抚公主。 若换作以前,无论如何她是愿意来的,不怕火上浇油,一鼓作气撺掇她逃走。可眼下她自己也体谅了皇上的难处,如今这夹在中间两头犯难,上来公主府又顶什么用呢。 “茶也喝完了,林景年,你今天该不会是特地过来履行你所谓的赌约的吧。” “咳咳咳咳!”茶水未咽下去,一口气卡在脖子口,林景年捂嘴咳嗽,片刻平复下来,她意外地看公主,“原来您还记着呐。” 这里说的是,那日她撺掇公主去妙州参加冯素贞婚礼,同时定下一个赌注,赌最后冯素贞若弃她未婚夫、转而选择了公主,那么公主便要给她这大媒人洗脚一次,反之她便给公主洗脚。 “那不然!我都赢了,为什么不记着!”她端正抿一口茶,拿眼瞥她,“不过洗脚就不用了,免得传出去,本公主还得遭殃。” “是是是,公主的玉足岂是我等小民能碰的。”林景年连连点头。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具体先记着,等日后再说。” 于是又吃了一会儿茶,看天色差不多时候,林景年行礼告辞,踏上返程。 本应她此时就该打道回府,但走不多步,她又心生犹豫。 说实在的,她如今都不敢回家了。她实在见不得景笙那副模样,她也明白自己不是说劝的人,而景笙亦不愿与自己掏心窝。这种事儿吧,上赶子安慰反而惹她不快,不如等她自己想明白,或者等过两日安排她见了小瑞,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但在此之前…… “大人不回府上?”身后的高田见她转踅要往另一方向走,忙问。 林景年头也不回,“你要跟着便跟,要想回去便回,随你。” “可是小姐她……” 听他这话问的,几日来挤压的情绪窜上了天灵盖,林景年心中发了狠,登时旋身怒道:“林景笙她是我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高田惊了一下,退到一边,颔首侍立。 林景年见他又摆出这派虚伪的姿态,反问他,“你喜欢她?” 他却不答。 “你见过她几面!有什么资格!” 说罢,她又顾自往南面走。 去的是春满楼的方向。 她知道,景笙终有一天又会彻底属于别人。她那么好,若没有她在,一定会有络绎不绝爱她的人保护她走入新的家庭、新的环境。 但无论什么名义,她还不想那么快就将她拱手让人。 或者说,只要不属于任何人,那她终能分到一份她的爱。 第二十七回色界天(下) 翌日,林景轩得到消息说林景年不在家,因此起了个大早赶来她府上。 景笙正坐在堂下喝粥,手臂挽着披帛,一面低低地咳嗽。从侧面看她是薄薄一片的身体,形削骨瘦得厉害。林景轩见了立马心疼了,连忙跑进去抓起她的肩膀,上下左右地看,“阿姐,你这是怎么了?” 景笙来不及回答,他又说:“是不是林景年他欺负你了?你这样不行,我就说林景年那人是个怪脾气,信不过的,你非要待他好,非要待他好!可恨我这胞弟都比不过他,你!”他气得语无伦次,二话不说拉起景笙的手要往外面走,“不行!你得跟我回家,阿姐,你跟我回家里住,家里爹娘都在,谁照顾不比他好!更何况还有我在!阿姐,我长大了,我现在比他林景年还高!”安兰与一众下人苦苦在后面追。 晌午,林景年回到府上,迎面正撞见景轩拉着景笙、吵吵嚷嚷从那头过来。 不远处追来的安兰愣在原地,赶忙到景笙身边护她。而景笙景轩二人亦停下脚步,为之愕然。 林景年听见林景轩的话,又对了一眼景笙仓皇失措的眼神,后者却像被烫了似的避开视线,因又看向林景轩。 她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笑了一下,“既是长大了,怎么不知道你姐姐的手腕都被你抓疼了?” 景轩心肝儿一颤,立马松了手,束手束脚站在一边。在人府上,他本就低人一头,话又被听了去,更加丢脸丢得没脸见人了。但要说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于是又挺胸给自己打了打气,“那也好过你!” 林景年见他那模样,只得无奈发笑,“景轩是长大了,不过可惜光长个子去了,心智仍是未变,”又伸手与景笙道:“景笙,过来这里。” 景笙却不看她,侧身躲在景轩背后,低头捂着手腕。 林景年木了住,突然心口突突直跳,她不知自己这是气亦或是恼,更或是已经害怕至极,但她不明白景笙这又是什么意思,手垂回身侧,手指也发颤起来。 景轩见自己扳回一成,得意道:“好啊林景年,你果然是欺负我阿姐了,她都不愿见你!阿姐,我们走!” 她将指头收紧,径直大步流星朝景笙走去。景轩与安兰见此都吓了一跳,忙上前将她拦住,唯恐她做出些什么。 “二爷,恕奴婢不敬,咱们有话就在这里说了,”安兰眼带怨怒道,“您能照顾小姐这一阵子,奴婢感恩戴德,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可知您的好心肠白白将人耽误!” 安兰已然有所克制,更多难听的话她都看在小姐的面子上忍下去了,今日正好小少爷过来,这太傅府,是绝不能留了。 “是!说得好安兰!”景轩附和,“林景年,你来看看我阿姐如今的样子,我在时绝不是这样的,你回来待了一阵子,她人就不好了!我阿姐金贵的身子要是坏了,你可赔得起!” 林景年只觉自己冤枉,却又无话反驳。他着急,可她比他林景轩更着急,但她还能怎么办?她照顾景笙叁餐起居,与她消遣,吃是吃了,人却一日比一日不愿理她。她这个假妹妹到底干什么都理不直气不壮,景笙又这样别扭的性子,她从来对她都是束手无策。 难不成要她把沉一贯从土里挖出来,然后逼系统给他复活?岂不是离谱! 想到此处,林景年不觉胸口淤了一口气。她抿唇缓缓平复,遂将那气从喉中吐出,看着景笙缝隙中的侧脸,问她:“景笙,那你呢?你是什么意思?也想走?” 景笙听她那么逼仄的一问,身子一震,一下子泪眼朦胧,索性背过身去,偷偷地掉眼泪。 林景年哪里是见惯眼泪的人,这一下,她登时手足无措,忙说:“景笙要想走,我绝不会拦着,但我要她亲自对我说。”是时,绕过安兰身体去牵住景笙的手。 “诶!你这人!安兰,赶紧将我阿姐抢回来啊!” “二位稍等片刻,等我问清楚了,你们要去哪里,我再不过问。” 林景年拉着她来到一间屋内,将门闩一放,这才放心转身面与景笙。 可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先颓然叹一口气,缓缓靠近她,牵她一并到内室的榻边坐下。 沉吟片刻,林景年说:“我觉得搬回林家这件事,是可以商量的,林家熙熙攘攘一大家子,不清净,因此依我看,你这两日来了兴致,就去待个两日,待厌了就回来,这样是最好。”说到此处,忽又觉得不妥,那林府是她从小长大的家,哪里会有待厌这一说,于是改口道:“或者你可以偶尔回来我这里住一两天,这样我也能放心……” 景笙低头擒着帕子小声啜泣,没答话。 “若你也觉得是我耽误了你,那我无话可说,等你来日觅得良人再去见你就是了。” 林景年一瞬不瞬盯着她,嘴上话才说罢,偏见她眼泪豆子又往下掉,放下帕子来直视她,一副要与她理论的架势。 “哪里是你耽误了我,分明是我耽误了你才对。”她眼有嗔意道,“你也别与我再说好听的话,要我全信了,才知你原来都不愿见我,那我还是走了的好。” 林景年并未听懂她这番话的意思是从何而来,呆呆看她伤心的模样,脑内疯狂运转大周天。景笙见她执意要装傻,索性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扔在她身上。 捡起来一看,是一枚玉佩。 这枚玉佩好眼熟,林景年摸摸自己腰上,空了。 “它怎么在你这里?” 景笙哭道:“这玉佩是昨晚公主府的人送来与我的。” 追·更:ρο1⑧s𝓕?c?m(ωоо?8.υiр) 第二十八回黄梅天(上)【50珠加更】 林景年看着手中玉佩,发了许久的呆,又抬头看景笙梨花带雨地拭泪,心中一恸。 试想昨夜景笙左等右等,却得来这样一个消息,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才能让她这么掉眼泪。 她也不是傻子,这其中的道理她怎会不知道。 想到此处,她不禁笑出了声。 然景笙却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你便笑吧,随你哪里过夜去,我既没那份管你,回去也好,你我都眼不见心不烦。”一面抹眼泪,甩袖子起身要走。 “诶!”林景年将她拉住,复又被挣开。她哭笑不得,索性起身走到景笙跟前,低头笑着问她,“怎么没份?你若愿意管我,那是我的福气。只要你想,我什么份都可以给你。” 听见这话,景笙吓了一跳,连忙将她一把推开,“你可看清楚了,我是你的姐姐!亲姐姐!不是你可以随意戏耍的人!” “呵!这才一个晚上,你是贴身饰物落在一处,人住的又是另一处,如今你连亲姐姐也来轻佻,你是如此厉害啊!”她背过身去,声音益发喑哑,“人都说你与那女驸马有几分相似,如今你与公主的传闻也是一阵比一阵厉害,你要不顾性命、不顾人伦也要当那荒唐的女驸马,那你便去好了!反正你多好的命啊,若没有我在,这家里恐怕早住进你那些个红粉知己,让公主镇一镇你也好,又何必与我相看两相厌!” 林景年愣在边上,又听她长一句姐姐短一句姐姐、讽刺得厉害,更觉难堪得无以复加,只得望着她瘦小的背影,哑然失色。 她知道景笙这是气急了胡乱说话,可她那么伶牙俐齿,简单那么几句话,便将她刺得心口生疼。 景笙似也察觉到对方微妙的情绪变化,止住话头,迈开步子。 这才步到房门口,突然一阵眩晕,她按着太阳穴,扶住门框站定。 林景年恍了一神,忙上前扶她。 这厢低头看见她苍白的小脸,她又该死地心软,“不然,等见完小瑞再走…好不好?” 俗话说:人要脸,树要皮。如今她活到这份上,是脸皮都不要了。人家嫌她恶心呢,她还得苦哈哈留她下来,一面好吃好喝伺候,一面又怕她看了自己心烦,只得跑到外面去住。真是够窝囊的。 湘容也笑话她说:“林景年,你该不会是被你姐姐赶出来了?”搂着她肩膀,分明笑得见牙不见眼,却作一副为她主持公道的架势,“这叁天两头往我这里跑,不像你的作风啊。” 林景年抖开她的手,继续喝酒(其实是茶),“你该干嘛干嘛去,别来烦我。” 湘容誓要笑话她到底,又将手搭上去,“诶,我记得你之前不是为了你姐开心,跟沉一贯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也非要留在他们家过年么?转性啦你!” 见她也放弃了挣扎,她便更加来劲,“还是说你和公主的奸情被你姐发现,你姐知道你取向成迷,所以被你吓跑了?” 好死不死林景年突然在这里愣了一下,湘容瞪大了眼珠子,“不,不会吧你,我开玩笑的啊……” “有个屁的奸情,你都知道的事那能叫奸情么?那叫流言!你要再传播不实信息败坏公主清白,小心皇帝给你抓起来吊打!” “去你的乌鸦嘴!” “不过林景年,你真的很不对劲哦,”湘容狐疑看她没精打采的死鱼眼,又低眼看见她手中酒杯,啧啧摇头,“都学会自觉喝酒了。” “是茶。” “……”无语道:“你我这交情,你还给我提防得死死的,有意思没有?” “有意思。” 湘容一手臂勾过她的脖子,“天杀的林景年,看老娘不弄死你!来人,给她上酒!” “滚滚滚,我明天还要回家的,你给我离远一点!” 湘容说的虽然是假的,没有奸情,也没有吓跑一说,但这番话恰巧是她最害怕的事,因此条件反射被吓了住。 而令她也没想到的是,小瑞的生日竟然一眨眼就到了。 起初她只想把事情能拖一日是一日,结果事情已到眼前。 一早,她二人来到城西偏僻的一处小巷,景笙作男装打扮站在她身边,不远处有一间院子,老妇扶着手边的孩子,喜上眉梢。 老妇原是沉府的下人,也是两年前替小瑞走入鬼门关的孩子的奶奶,即便那孩子的确已命不久矣,患了不无以医治的难疾,可做这种移花接木的替死之事,对于这么年幼的孩子及其家人来说,毕竟是残忍了些,是无论给多少钱都弥补不了的。 她手里牵的孩子便是小瑞,林景年托付给这户人家,让他们躲在偌大京城的一个角落,尽可能微小平凡地活下去。 如今她自己处境也危险,阉党的人处处紧盯要抓她把柄,因此前几日,她便向皇上借人护她这一早。 “小瑞长大了好多,会说话了,能跑能跳,摔倒了也能自己爬起来……”景笙感慨哽咽,尖细的指腹攀扶着木门,在靠近与退却之间僵持着,却见门缝里蹦蹦跳跳的小身影正朝这方走来,林景年忙拉住已迈开半步的她,摇摇头示意。 院里老妇许发现门外异样动静,轻声哄着孩子来开门。 目目相觑间,老妇恍惚愣了神,看看景笙,再看看她,说不上话。景笙泪眼朦胧避开视线,躲在她身后。 “老人家,我和家弟初到京城迷了路,”林景年拱手作揖,“敢问庆云楼怎么走?” “往…往左一直走,河对面就是了。” “谢谢。该走了。”她向老妇道谢,遂拉上景笙无动于衷的手,往来时的方向走。 这时耳后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又将景笙拉了住,“哇哇哇……” 回身看去,那小娃娃好似知道了什么,伸着手偏要引老妇往她母亲这处走。 那么小的孩子对于至亲之人也是会有所谓的感应的么?林景年心中思忖,便看见老妇神色犹疑,抚拍着小瑞的后背引她们进门,“要不……进来坐坐?” “不麻烦了。” 在回府路上,景笙又落泪了,林景年不说话,只是陪着她,走在没有尽头的长街上。结果还没到家呢,她自己眼前一黑,先晕了过去。 “景年!景年……”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脑海中响起湘容对她说的话: 「让我来猜猜,你是跟你姐姐吵架了,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和好对不对?很简单,你今晚就小酒一喝,冷水澡一泡,再冷风一吹,你就可以等着明天小烧一发,然后你姐姐心肠再一软,齐全!这招叫作苦肉计,百试百灵,屡试不爽!去吧少年,你会回来感谢我的!」 “孟湘容,老子信了…你的邪……” 第二十九回黄梅天(下) 梅雨天,空气中夹着粘稠的暑气。 等她朦朦胧醒来,耳边是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 “下雨了……”她晕乎乎地问,一开口却全是喑哑,口干舌燥,被海绵吸干了水分,更使人难受。 她抓下额上的湿巾要起身,这厢手边一沉,低头一看,发现是景笙趴在榻边压住了她的被子。 她一下子屏住呼吸,细细看了看她苍白的脸蛋儿片刻,心疼地为她绾了绾耳鬓的细发,便蹑手蹑脚钻出被子下床,从桁架抽了一件衣服下来,小心翼翼给她披在肩上,自个儿套一件深色的长袍就往房门走。 此时安兰正端药进来,门吱啦一声响动,未等她竖指噤声,景笙已然惊醒过来。 她惊魂未定一抬头,却看见眼前空空的床榻,一下子惊恐万分地起身,左右一番张望,这才看见站在门口的她。 “小姐,这个药……” 林景年此时未敢动弹,连忙示意安兰退下,手伸到背后将门一推,回头扯着嘴角傻乎乎冲景笙招手,“嗨,景笙,早上好啊。” 景笙惊了一下,登时快步走到她跟前,红着眼睛嗔视她。她心中正不知从何解释,突然见她扬手不由分说给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倒不是说重,只是意料之外,林景年捂着左半边脸看景笙,一时未反应过来,却见此时景笙抽噎了一下,突然泪眼朦胧,脸涨得通红,一面动手打她,一面毫无章法地骂道: “你身体难受也不跟我说!你什么都不跟我说!非要晕倒了才算甘心!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一宿一宿不敢睡觉!生怕你一睡过去就醒不来了!你怎么那么惹人厌!偏要人白白替你担心!” 林景年心中五味杂陈,也任她推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渐渐景笙手中的力气轻下去,扑进她怀里,紧紧环着她的脖子,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我再也不管你了…你就死在外面好了……” 说话间,她的身体都在颤抖,胸腔与喉咙胡乱地抽动。林景年呼吸一窒,抬手抚了抚她的后脑勺,亲吻着她的头发,半天没有说话。 她料想自己不会享受此时得逞的快意,只是不没想到景笙这幅模样,会让她那么悔恨万分。 入夜要吃饭了,景笙不许她出门受风,因此派安兰给她端了晚饭过来。 景笙此时在大堂进食,安兰进来把清粥小菜摆在桌上,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林景年端起碗筷扒拉了两口,顿觉混不自在,抬眼问她:“有事么?” 安兰这才上前两步,扯着袖子低着头说:“二爷这一次发烧,小姐忙前忙后没少受累,也哭了几回,小姐她…从小就疼您,她一切为您好,还望二爷…也想着点我家小姐。” 此时的安兰全然没了上回伶牙俐齿的样子,小心翼翼的,倒像乞求似的。而她也不等自己回答,一鼓作气先跑走了。 林景年一口气梗在胸口,拧着眉继续喝粥。 为她好……她还要怎么做才算为她好?助她再嫁?抑或是告诉她自己这烧都是咎由自取,早日放她回家? 过一会儿景笙也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黑黢黢的汤药。她接过来喝了一口,竟然已经加过糖了。 林景年一口一口慢慢喝,总觉得愧疚,因此也不敢看她,而景笙亦复如是,低头拧着指头,面上却如若无事地问她:“孟湘容是…你的朋友么?” 她停住动作抬眼看她,愣了一下,景笙这才一下子慌了神,忙解释道:“前天回来你烧糊涂了,嘴里还骂人家。” “是一个朋友……” “……” 又是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缄默。 “我还说了什么?” “没了,你睡着了。” “哦……” “……” “那个玉佩……” “高田告诉……” 二人异口同声道。 林景年一惊,抬眼,目目相觑间,她问景笙:“高田都跟你说了什么?” 对方的急迫让景笙心生退却,她连忙将视线避开,“高田告诉我他之所以来保护你,是因为你在妙州出了意外。” 台上高烧银烛,景笙低垂粉颈,光晕下,眼中却灰蒙蒙像覆了一层雾。 “他说你差点死在妙州。” 不知为何林景年突然心生怅然,喝下最后一口汤药,放下碗,“他都跟你说了啊……” “嗯……” 她侧了半个身子,托腮看着景笙笑道:“都过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必为我担心,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景笙没说话,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林景年透过舞动的烛光去看她朦胧静谧的脸,更加沉醉地扬起嘴角,“我还以为我的姐姐真不在乎我的死活了。” 登时,景笙的神情就像投入一颗石子的水面。她慌张地站起来,“说什么胡话。”说着,拿起她手边的瓷碗,要收拾出去。 林景年按住她的手,裹在手心捏了捏,“景笙,跟我和好吧。” 景笙将手抽出来,一手捂着手背蜷在胸口,拧眉不语。林景年也不在乎,喜不自胜拿起托盘走到门口递出去,一面唤道:“安兰,去年的酒还有么?” 林景年给景笙斟了一杯酒,推到她眼下,“亲姐妹哪来的隔夜仇,你我姐妹喝了一杯酒,你就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景笙端起酒杯,矜然低着眉嗯了一声,正要喝下,突然问她:“前面你说你的玉佩怎么了?” “哦,我那个玉佩啊,它只是我在妙州买来装样子的,也不是什么贴身饰物。” 她亦浅浅点头而已,漫不经心的,两指捏着酒杯递到唇边,细长的指头微勾,朱唇轻启,作了一个仰头的动作,再落杯,唇瓣覆了一层晶莹的水渍。 这种无名的‌‍‎‎‌诱‎‍‍‎惑‎‌‌放在景笙这种古板的女子身上,更将林景年半个魂都勾出来。 「小姐她…从小就疼您,她一切为您好,还望二爷…也想着点我家小姐。」 一个激灵,安兰的话浇了她一头冷水。 她正了正身姿,思忖道:“我与外面任何女子没有任何不洁的关系。” 景笙动作一顿,看她一眼,又继续倒酒。琼浆歪歪扭扭注入杯中,她的指头不自觉有些发颤。 “你不必跟我说这些。” “不,景笙,我接下来的话你要仔细听着。” 即便她察觉出来醒后的景年有一种诡异的平静,她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这种感觉让她心跳得厉害,总觉得害怕。却仍未想到她以下这一番话,直将她雷劈了似的。 第三十回碧罗天(上)【oo18】 “景笙,我与外面任何女子没有任何不洁的关系,我这种身份,更加没有那个脸面。你要实在认定是我不知廉耻,那真是冤枉人了。” 她低头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是家出名门的闺秀,懂礼教、知分寸,因此见不得自家妹妹龌蹉。可每个人的活法是不一样的,即便如今我是女子身份,也不愿应父母之命成婚成家。” “至于姐夫……”她沉吟片刻,“景笙,生活还是应该向前看,今年我再陪你祭拜一场,但过了今年,我希望你不要再因此郁郁寡欢。” “世上那么多爱你的人,你若有心再嫁,能走出那一场阴影,那是……”言止于此,林景年突然梗住话头,鼻头一阵酸涩,“那是再好不过。” “你也说你这妹妹跟寻常的姑娘不一样,既是不一样,也请姐姐体谅妹妹我的不守规矩,不要因此厌恶了我才好。” 说罢,林景年因为有伤在身,只是吝啬地小酌。 梅雨天的雨跟粥似的,不干不脆,拖拖拉拉能下半个月。林景年却不是个能拖泥带水的人,因此她决心要在今日把事情都讲清楚了,未曾想下一秒便听见景笙一声抽噎。 她质问她:“你这人,我哪里是觉得你龌蹉了……” 说话时,她眼中含泪,面醉耳酡地拧着眉,委屈又伤心的模样教人哀怜。 林景年一下手足无措,起身到她面前,小心为她拭泪,“怎么又哭了?景笙,你要觉得哪里不中听全当是我口无遮拦,是我没文化,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她当自己这是肺腑之言,可一番苦口婆心下来,景笙只觉她这用词之凌厉,跟钉子似的往她心口戳,可这会子又说不出骂她的话来,只得自个儿伤心。 “你怎么能这么揣度我的心思,我要伤心就是为了一贯,我要生气就是因为嫌恶你龌蹉,我何时说过我嫌恶你了,我日日想你念你,你要死了,我都害怕自己也活不下去,你怎么能……” 虫鸣破夜,林景年手中动作停下,心脏猛地一顶胸腔。 听见她的话,她觉得自己呼吸都止住,双手小心翼翼捧起景笙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 一滴泪正顺着长睫滑入她的指腹。景笙的皮肤很烫,浸着温热的泪水,眼下一片酡色蔓至耳根、流入粉颈。此时醉了酒的她亦不再躲闪,将脸柔软地待在她两掌之中,就透过那么一层水雾、委屈又可怜地对着她的视线。 林景年像被勾了魂,倾首阖目,唇齿微张缓缓靠近,自上而下,轻柔地抚舐她唇上的液体。 待尝到一缕酒的醇香,这才依依与她分开,低头却看见景笙怔然张着水唇,醉意将她眼中蒙上一线媚眼如丝的诱惑,又像蚂蚁在林景年心口爬过似的。 忽的她心中涌起一股冲动,复又吻上去,慢条斯理在她唇上厮磨,如尝蜜果地舔舐、吮吻。 景笙的唇那么软,娇嫩得犹如果冻,她一点不舍得用力,只是极尽小心地裹着她、进入她,像呵护新生而娇嫩的花朵,舌尖从贝齿的缝隙一点一点试探着钻入。 “唔……”这时,从景笙唇齿中溢出一声娇吟。她似乎有些难受,因为难以喘息蹙起了蛾眉,手掌在她肩上推搡,但是力道跟猫咪似的,跟像脱水的鱼,在她怀里扭动着柔软的身体。 而这种挣扎仿佛是撩拨,让她充了血似的,步步深入,尽数将她呻吟封住,去品尝更多酒精的味道。动作也没了分寸,只顾肆意与她纠缠,用力汲取为自己解渴。 可是不够,完全不够,她依然渴得发疯,手掌迫不及待探寻她的身体,恨不得将她拆入腹中。 “叩叩”安兰敲门道:“二爷,厨房还有一碗药,是现在喝么?” …… 一切戛然而止。 林景年退开一些,景笙扶着她缓缓喘息,双眼迷蒙,长睫挂着水珠,湿淋淋像雨打的海棠。 林景年凝了她片刻,心中升腾起一股酸涩的愧意,呆了一会儿,与外面答:“不了,迟些时候再喝。”便将她扶回房间。 安兰上前来搀扶,见主子已然醉到不省人事,因问她:“一整壶酒该不是全喝了吧?” 林景年将景笙的身体安置在榻上,点头道:“我们本来聊事情,景笙心情不好,因此多喝了些。”遂将被子从里侧拉住来,轻手轻脚盖她身上掖了掖被缘,“不过也无妨,景笙是该醉一场的。” 说罢,嘴角生出一抹隐晦而温柔的笑意。 安兰心觉不对,忙道:“二爷回去休息吧,由奴婢照顾小姐就好。” 她反应过来,将手缩回袖中,“嗯……” 正起身要离去,突然身后将她拉住,“你要去哪里?”景笙软乎乎地问她,“是不是又要去外面住?” 安兰神色一僵,拧了一把浸湿的帕子,上前在她脸上擦拭。林景年回身看景笙,见她委屈巴巴缩在被子里,正想说什么,安兰挡去她的视线,哄道:“二爷就住在府上,不会走的。” “景年,我好想你啊,能不能以后都不走了……”她的声音又带了哭腔,将手伸出来去够她的衣袖。 林景年身子一酥,可安兰的存在总让她想起那番话,像刺进肉里的刺,时时提醒自己的不堪,更加五味杂陈。 “安兰,你先退下吧,我有一些话要与你家小姐说。” “可是……” “只一会儿。” 这才见她一步叁回头地出去了。 待房门阖上,她坐在榻边细细拂着景笙的脸颊,指腹温柔地摩挲,片刻,她俯身在景笙床前,抚开她细软的鬓发,在她额上轻吻,“晚安,景笙,希望你明早醒来还能记得。” 然翌日—— 餐桌上,林景年一面夹菜,一面偷看坐在边上的女人,心中总有期许。 可她是那么一派闲适,只是低着眉顾自吃食而已。林景年收回视线,思忖了片刻,问她:“想见一见我的朋友么?” 景笙眼也不抬,“食不言。” 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 林景年看着她笑了一下,这是取笑自己,也暗自庆幸。 可这一声笑听在景笙耳中确有别样的滋味。她怔了一下,不禁停下筷子抬头看她,见那人也不再数着米粒细细吃,一下加快了速度。 一会儿时间她便利落吃罢,放下碗筷,“我吃完了,姐姐慢用。”也等不及景笙叫她,起身就要出门去。 景笙本就无以面对自己这位妹妹,如此一来,只顾心下着急,忙追出去。 首?发:𝓟о18s𝐅?c?m(ω𝕆𝕆〡8.νiр) 第三十一回碧罗天(下) 绕着廊道将要出院子,林景年加快了步伐,忽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景笙站在她的面前,手扶胸口细喘,“想!” “啊?”林景年呆呆地看着她,一时未反应过来。 “你刚才不是问我想不想见你的朋友么?我想见。” 登时阳光明媚,她笑道:“好,那我尽快安排。” 景笙亦弯了眉眼,仰脸问她:“晚上回来吃饭么?” “嗯,”林景年将手指穿过她耳下长发,俯身在她脸颊微晕处轻吻,“我很快回来。” 景笙愣在原地,拿指腹碰了碰脸颊,望着她意气风发穿过长廊的背影,细伶伶的身影在空旷的长廊中站了许久。待门外打进一整熏风,这才一步一步踅身回走。 妙州的案子最后无疾而终。 李进忠说自己是保护公主,见张绍民的人马打扮得像刺客,才让他在应天府那边的手下看走了眼。他不能亲临现场,这才出了纰漏。张绍民直指李进忠手下下了杀手,有危害公主之嫌。前者便反驳他是护住心切,顾不得其他。来来回回,最后皇上听得他们争得烦了,便给李进忠和张绍民二人各罚了杖刑。 磨磨蹭蹭一个来月,今日,叁法司的人叫她过去认一认动手一伙人的模样。她站在刑部大牢昏黄交织的烛光下,一一走过眼前肩扛枷板、手足各束铁镣的一排年轻人。待行至那个对她下杀手的少年面前,他登时抬眼瞪她,随之扬起一个张狂的笑容。 林景年心下一惊,脑海中蓦地闪过与现世弟弟那些恶语相向,这时身后的衙役突然上前一脚将他的头踩在脚下,呵道:“死到临头还知道笑!” 她避开视线,细细巡了一遍,确认无虞,与大理卿作揖,“正是这几人没错。” 这就算彻底落了帷幕。 在这个世界的这些年,她逐渐明白,并不是任何案子都会像电视剧中播的一样,会有一个良善的结果。其实大部分时候,一件案子、一件事端往往是在各方势力角逐下,逐渐走向死局,最后由下面的一一抗下罪责,而上面的各自匿笑。 沉一贯的案子是,她这件案子也是。或许终将永不见天日,最后尘归尘土归土,没个了结。 也正是因此,冯素贞所扮演的冯绍民才会在当年那么人心所向,以至于先皇也因此忌惮。 有能力又心怀正义的人不少,但是兼具这两者,还能获得上人赏识,从而得到无上权利以换政治清明的人不可多得,冯素贞便是这样万里挑一的存在。 如果她不是女人的话,或许可以…… 林景年一壁进入公主府大门,穿过垂花门,由左侧游廊进入内院。 正此时,一邈邈女子肩挎药箱、不疾不徐从对面走来。 林景年忽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顿了一步,亦向她走去。 那女子头戴帷帽,宽檐下垂了长及膝盖的薄绢,因此不能看清她容貌如何。但她穿了一身素白,身姿亭亭,如烟如雾的长裙曳地,恍如仙人。 将要错肩而过,那女子微微向她颔首示意,林景年愣了一下,忙回以颔首。 来到内院,她坐在公主旁边的椅子上——椅子是微热的,想来刚才那女子便是坐的这里——从案上拿果子咬了一口,问桃杏道:“刚才出去的那个女人是谁?” “是一位女大夫。”桃儿答,杏儿看她惊讶地挑眉,一旁补充道:“稀奇吧,公主也觉得稀奇,因此想会一会她。” “公主你生病了?”林景年问一旁春分得意啃甘蔗的女人,荒唐地蹙眉。 “天儿这么热,本公主生病很奇怪么?” “那你笑得这么开心?” “有么?” “有……” 公主语塞了几秒,“你不也生病了,那你现在看上去也很开心啊。” 林景年也不与她争,转问丫鬟:“桃儿杏儿,刚才那个女大夫长什么样?你们有见过她的容貌么?” “额……近些天女大夫来了许多次,都是单独面诊公主,我们小的别说是看她了,就是她的裙边儿也摸不着,真要说什么样只有……” 越说,公主的神情越不对劲,最后干脆恼羞成怒,“桃儿!” 杏儿进而补充,“只有公主一人知道!” 听罢,林景年狐疑眯起眸子打量她涨红的脸,公主平日里脸皮都厚,这会却一下被点破了似的,各种不自在,只得岔开话题,“所以你今天过来就是笑话我的?” “路过,单纯路过,进来坐一坐,顺便问问公主这个月底有空没空。” “没空!” “我姐姐生日。” “巧了,本公主又有空了。”公主拿甘蔗指着她的鼻子,“不过先说好,你要再叁天两头来我这里,等哪天传出事情来,我第一个给你好看。” “公主真是好善变,以前我天天来也不见你说,如今我叁天四天才来一回,就被嫌弃了,”林景年见她窘迫得可爱,玩心大起,拿着怨妇的腔笑话道:“公主怎能如此冷酷无情无理取闹!” 说罢,一个起身溜之大吉。 “姓林的,有本事你别跑!” “没本事!” 梅雨过后的天空蔚蓝如镜。林景年躺在檐下阴影里的躺椅上,左手边的高脚凳摆着一盘冰凉的酥酪,右手边是景笙在低头刺绣,身后还有扇风的下人,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惬意。 偏偏—— 她瞥了一眼坐在景笙右边、端着她给景笙买的吃食大快朵颐的林景轩。 ——总有人那么不合时宜地上门来。 原本她已经吩咐下人不许他进来犯人,但是今早林时乔他大老婆的小厮递话给她,说她如今有了出息,让她多加照拂这个没出息的弟弟。 如今这太太病在床上,亦是景笙的母亲,要这时候给人再赶回去,多少教景笙夹在中间为难,只得任他在自己眼前晃悠。 她望天。这就是生活啊…… 第三十二回如梦令(上)(ωоо1⒏ υiр) 林景轩将瓷碗勺子往景笙嘴边递,“阿姐,这个酥酪好好吃,冰冰凉凉、香甜可口,你也来尝一尝。” 林景年眼皮一耷拉,咬牙切齿道:“景笙身体不好,吃不得凉。” 景轩睨她一眼,又端起一盘递过去,“杏仁豆腐不冷,阿姐,不要绣了,先尝一尝嘛,来。” 林景年怒了,乍起身呵道:“杏仁豆腐也是我买的,你个臭小子借我的花献什么佛!”这桌上酥酪、杏仁豆腐、荷花酥、桂花糖糕……哪一样不是她一大早叫人去庆云楼排队买的,等一样一样买个齐全回来,景笙才说她今日身子不爽利,吃不下这些,便是如此,哪里还轮到这个林景轩抢她面子逞威风。 “扑哧”景笙见状,登时忍俊不禁,接过景轩递过来的碗勺,一面看景年气得脸红脖子粗,一面舀起一勺豆腐喂入口中,盈盈笑道:“景轩还是小孩子,怎么还真跟他计较起来了。” 说时,林景轩正在景笙背后冲她做鬼脸,“好吃吧,阿姐。” 怎么会有这么幼稚又欠扁的死小鬼!林景年恨地牙痒痒,“他都比我高了,再小孩子,他就一辈子都是小孩子!瞪什么瞪!说的就是你!” 景笙压下她冲天指着景轩脑门的手指头,擒着袖缘为她擦了擦额鬓的汗珠,低声与她细说:“他才刚加冠,亦你的弟弟,我娘既然都开口了,你便为难为难,当是管教他了,好不好?” 林景年嘶喘了一会儿,见景笙如此说,心里来了主意,压低声音笑说:“不为难,只要你记着如何补偿我就好。” “好没脸皮的人,这也要补偿。”景笙佯装愠怒拂了她一袖子,继续吃杏仁豆腐。 林景年见她身后景轩正与安兰低头琢磨什么物件,一口吃了景笙嘴边勺中的食物,嚼了嚼咽下去,拿吞云吐雾的声腔诱惑她:“好香~” 景笙忙推开她,忸怩地拿手背去擦嘴边那人气息拍过的肌肤,笑嗔道:“这么大人了,还这么没分寸,也不知谁才是小孩。” 这厢林景轩却突然发急地拉扯景笙袖子,“不好不好,阿姐,你给我做的香囊线松了,你给我看看怎么补上!” 林景年投去视线,颇为意外地抬了抬眉。 “我来看看。”景笙转身俯下腰,左右翻看他腰间的物件,“你也太大打闹了些,这才多少时日而已。” “都快叁个月了,哪里还短了。”说着,还炫耀地递眼神给林景年,“不然阿姐你再给我做一个吧。” 安兰见状,忙殷切道:“小姐也送了我一个,小少爷拿了我的吧。” 林景年更是一惊,又向安兰投去视线,想了一想,往躺椅上一躺,不多说什么。 “那不成,阿姐既然送了你,就是你的了,我怎么能拿?阿姐,我就再给我做一个吧~” “好好好!你别缠我,大夏天的,忒热。”景笙一面应付,一面拿眼神向后瞟,发现那人正假寐。 一旁的景轩因也察觉,吊高了嗓子笑道:“原来林景年你没有啊!” 安兰答:“小姐做香囊那会儿,二爷出远门去了,自然是没有的。” 景笙只笑着看她眉头不可控制地蹙起来,一时也不急着解释。 “果然我才是阿姐最爱的弟弟,这个就是证据!”少年好似赢了天下,“林景年,你服是不服?” “……” “林景年!” “……” “林——景——年——!” “来人!把他给我扔出去!!!” 最后林景轩还是留下吃了个晚饭,走的时候夜已渐深。 小孩子精力旺盛,景笙将人一送,便捶着腰回房里,直说吃不消。 林景年看她的背影,心生一计,左右去湘容那里讨了一瓶香油,又学了两招按摩的手艺,喜滋滋盘算回去怎么给景笙疏通疏通筋骨。 她一面回忆湘容教的动作一面回到院中,正要往景笙房里去,看见安兰喜上眉梢推门进去景笙屋中,将门一关,一副得了什么好事的模样, 林景年心生狐疑,想跟过去细听,又觉不妥当,因此只径直走过去,差不多从前面衔接两屋的廊道上阶梯回房。 这才走至景笙房间的窗前,忽听见里面传来安兰欣喜的声音—— “小姐,今天给太太跑腿的小厮还另外递给我一件东西。” 景笙接过安兰递过来的红折子,打开细看,上面写了两个名字,“这是什么?” “王婆本想上门来说,但进不来这太傅府,因此回太太那里说要给小姐您再牵一门良缘,又怕您脸皮薄,所以只写了纸过来,叫奴婢给您参谋。” 王婆是远近闻名的大妗姐,当初她与一贯的亲事便是她促成的。但景笙暂不愿想此事,只管先将折子收起来,与安兰轻声道:“我累了,这件事明日再说。” 明日复明日,安兰心知小姐的性子,只要不是明确拒绝,若安排妥当,最后她半推半就都会应下,可那位爷总不许王婆进来走动,这也不是个法子,因此说:“不然今年小姐您的生辰回家里过吧,太太都多久没见您了。” 说起母亲,景笙这才拧眉思忖起来,沉吟道:“是……我也是时候回家看看了,也不知道娘的身体怎么样了……” 景笙睡觉受不得一点光,因此在内室的窗前垂了竹帘。林景年站在竹帘投下的阴影里,听见这一番话,身子已木了半边。许久才挪着步子回房去。 安兰都能知道的事,她又怎会听不出。 她也不禁觉得,其实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一颗从来没有过机会品尝的糖果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反而是那种以为能吃到,最后却发现那颗糖果永远在咫尺之间、难以触碰,才是最让人心痒难耐的。 景笙对她而言就是这样一颗糖果。 可她从来都理解景笙的难处,也从来不愿强人所难,如果不是当夜一场梦魇袭来,若景笙真拿她、拿她给的这个避风港当作随时可以放弃的退路,她也无话可说,神伤个一阵子也就过去。 如果不是…… 追·更:ρο1⑧s𝓕?c?m(ωоо1⒏ υiр) 第三十三回如梦令(下) 梦里是永远的阴天。 小时候,她同母亲住在林府的别院,院子很小,但是有一颗很大的杏树。母亲告诉她这颗杏树是从她娘家移植过来的,十多个年头了。每到夏天,母亲会带她拿竹竿打果子,吃一半,留另一半做成果干泡茶。在这个时候,她便会幸福地说:“你爹从前最喜欢喝我泡的杏子茶,今年留多一些,等他过来喝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但是直到夏天过去,她也从没见爹来到院子里过。一罐杏子干被母亲一把砸在地上,最后谁也没吃到。 母亲的希翼再一次破灭,她又变得易怒,又像个疯子一样,时常拿藤条追着她抽打,嘴里不住骂道:“让你不听话!让你没用!一篇文章都背不出来!我让你背不出来!哭!哭什么哭!我让你哭!我让你哭!生你一点用也没有!干脆打死你算了!” 她一路逃,一路躲,但是大人的手劲那么大,藤条一下抽在她的背上,疼得她扑倒在地,再没处躲了,只得一动不动缩在树下。 将要出门去学堂,姐姐来问她:“你昨晚这么了?怎么哭得那么凶?我好担心,但是我娘不让我去看你。” “没什么。”那么狼狈的事,她不愿细说,直低头要走。 姐姐放不下心,将她拉住,“诶!景年……” “嘶——”手腕上还有一处伤,她疼得吸了一口冷气,缩着身子不敢动弹。姐姐见了,吓得立马松了手,也明白了里面的缘故,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要迟到了,我得走了。” “那,那你放学回来后,过来我这里好不好。” 姐姐要给她上药,因此拉着她回了房里。关上房门,合上床幔,她抱着怀里的衣服、拿赤裸的背脊对她。 背上是个什么光景她见不得,但是她听见姐姐哭了一声,“姨娘怎能如此狠心……” 自此以后,景笙便时常会替她上药,与她玩耍,也时常替母亲来劝她好好读书。 但她终究只是女孩子,学堂又是世家子弟居多,一个个在家里都是混世魔王,她体格瘦小,难免会受欺负,因此一日比一日厌烦读书。 书院后面有一处僻静处,那边就是树林。才放学,她想起晚上母亲要检查她的功课,心中只怕挨打又让景笙担心,因此正在这里蒙头背书。 忽然身后来了一把力,她摔在地上,见一群黑影扑过来。 “猪脑子还会背书呢!” “我看她这是急着回去当她姐姐的更屁虫!” “诶,你来说说,她长得跟个姑娘似的,真的是个带把儿的么?” “赶紧脱下来看看!她从来不在书院上茅厕,肯定有鬼!” 说着,一双双手往她身上来,撕扯着她的衣服。 她急得大哭,一面叫,一面拼了命得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上只剩薄薄几片衣服。 将要下雨,天色骤暗,山风打过来,刮过屋檐角枝头,呜呜长鸣,教人心惊。 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她听出这话不对劲的地方。 想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是同为姨娘孩子的她的哥哥为了讨好这些个子弟,出卖了她。 她心中发了狠,一口咬住一块肉,牙齿死死往肉里钻。这些人终于哇哇大叫,她却并不松口,直到将肉咬下来,这才一口把肉吐在地上。 她从地上爬起来。他们都被她吓得不轻,一个个魂飞魄散地逃走了。 晚上回去,父亲终于来了她们院子,母亲欣喜若狂想伺候他,父亲见她如此,一下子气不打一出来,一巴掌将母亲甩在柱子上,骂道:“就是有你这样下叁滥的娘,才会教出这种儿子!刚才杨大人带着他儿子过来,说我儿子咬了他儿子手上一块肉,要我给个交代!” 又指着她道:“你说你啊,读书读书不行,尽在外面闯祸!你还会一点好的么!” 父亲走后,母亲直接拿起刀要朝她冲过来,一面哭一面叫她:“死了吧,都死了吧!都别活了!” 熟悉了母亲习性的景笙从外面冲过了,挡在她的身前要保护她。 可她明明比她自己还瘦还小,怎么敢冲过来替她挡刀呢? 母亲被吓得止住动作,刀噌得一掉地上,她人也晕了过去。 夜里,景笙一面端粥过来,一面笑着对她说:“我看爹从这里回去的时候气势汹汹,我就知道你一定又要遭殃了,索性我来得及时,不然你我姐妹只能阴阳相隔了。” 这时候的景笙刚刚十五岁,她十一岁,分明是姐姐,坐在她面前却那么小巧玲珑。 她看着她,一下子说不上什么滋味,蒙头蒙脑就泪眼朦胧起来,“景笙……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好不好……” 景笙亦抱着她,抚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轻声说:“好啊好啊,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姐姐会好好保护你的。” 对于那时的林景年来说,林景笙是她生活里唯一的光。也是这世界上除了母亲,唯一知道她女儿身份的人。 在漫长的青葱岁月里,她们逐渐变得亲密无间。 直到后来有一天,景笙要成亲…… 王婆还没走,她疯了似的冲过去,父亲、太太、姨娘、一群下人齐齐看她,而景笙见她面目惊怖,唯恐出事,便将她拉到隐蔽处,问她:“这个时间不应该在学堂么?你怎么回来的?” “王婆为什么要来?林景业不是已经成家了么?为什么她还要来家里?” “景年,我也二十了,再不成亲就迟了,所以家里人……” “什么叫不成亲就迟了!你明明答应我要跟我一辈子在一起的!为什么家人一安排!你就要抛弃我!” “景年,那只是小时候的玩笑话,我终究是要成家的。” “我不管,景笙,将这门婚事推掉好么?” “……” “你不说,我去说!” “景年!我求你别闹了好不好!你这样一去,我成什么了,你又成什么了!最后我终要出嫁,你还要白白被姨娘打!不值得!” “可是景笙,那我怎么办……你要结婚了我怎么办……” “景年,你已经长大了,等未来时机成熟,你就把身份告诉爹,早早成亲好安定下来。” 早早成亲好安定下来…… 听见这句话,她不再说下去,呆呆回到院子里。 当夜,她叫府里小厮准备了一辆马车,带上病重的母亲,离开了这里。 她学会自己谋生活。 过了一阵子,景笙在成亲的前夕来见她。 当她推着木门走出槛栏时,白晃晃的月亮在灯火之中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看见景笙神色匆忙,还没喘过气来便将她的手攥在掌心,“景年,求你收下我的钱好不好,景轩说你在地下赌庄混日子,你不能这样子,要是出事了你让姨娘怎么办?我知道你不想回家,我会照顾你,好不好……” 她终于听不下去,一把将她推在雨水里,“就算死,那也是我的命,你结婚去吧,不要再来找我!” 说完,她关门回到屋内,直到听见了车轮碾着尘土离去的声音…… 首?发:𝓟о18s𝐅?c?m(ω𝕆𝕆1⒏ νiр) 第三十四回娇妒令(上) 当她从梦中惊醒时,窗外的天甚至还月明星稀,她却再睡不着,只得坐在窗下呆呆地望天,脑子跟一团浆糊似的,搅成一团。 春满楼的小厮被一阵敲门声从睡梦中吵醒。湘容去迎财神爷进来,一面倒茶一面呵欠连天问她:“说吧,又有什么天大的事值得你来扰我的清梦?” “湘容……” “嗯嗯,大老爷,小的在。” “你说……我这种情况,有可能想起以前的事么?”说到最后几字,林景年从茶水中抬头,直直看着她,眼中带着诡异的认真。 湘容打了一个激灵,“不会吧……”想了一想又问:“你记起多少?” “没多少,只是一些片段……” 湘容见她眼眸又没入阴影,整个人透出一种无力的颓丧,便知她此时心情复杂。不过也能理解,毕竟以前的林景年是多么无可救药的一个人,只得宽慰她,“我劝你当作梦就好,她的过往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说得何其轻巧,要她承受宿主痛苦与恨意,还要她当没事人一样,怎么可能! “所以……我们以前该不会真的是……”最后“性伴侣”叁字她实在说不出口。 “别一副吃了屎的表情好么?我们只是各取所需,我也实在受不了那些臭男人的自以为是,可一丝一毫也没喜欢过你,以前没有,现在没有,未来更不会有。” 林景年目瞪口呆,第一次知道原来对古代人来说,性伴侣也是能当朋友的。 “我看我还是再跳一次湖好了,删档重来,删档重来……” “不过话说回来,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再不济也不该沦落到求我这烟花女子借钱的地步啊,”孟湘容杵着下巴不解地摇头,“唉,你既然想起来了,倒跟我说说是为什么?” 沉默良晌,林景年答道,“因为嫉妒。” “嫉妒?”思索着,她一拍大腿,惊呼,“你该不是爱上了你的姐夫,你对你姐夫爱而不得因此记恨你姐姐,然后——” “……” 看着林景年的脸色,孟湘容转念一想,灵光闪现,遂即捂住口鼻,倒吸一口冷气,“呵!你,你该不会是……” “你都说了那不是我!” “你都记起来了,再说你们非亲非故谁信啊!啧啧,林景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她掩唇,浮夸地瞪大眼睛,又被自己的演技逗得哈哈大笑。 “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抱歉抱歉,刚才是说到哪儿了?” 她真不是一位合格的倾听者。林景年如鲠在喉,可看着孟湘容不正经的笑脸又气不打一处来,只得罢手,“算了算了,不说了,你回去睡觉吧。” 说实在的,她觉得这个故事有些老套,但那种痛苦的感觉确是实实在在灌注在她脑海里的,让她清楚记得小瑞百岁宴上,她是怀着什么心情跳湖,怀着什么心情想死在景笙面前。 这种感觉很奇妙,让她一时间都喘不上来气。 一大早,景笙寻景年一起吃早饭,却听高田说她昨晚大半夜出去了。她以为这人又在闹脾气,焦焦等了一天,到傍晚才听下人说人已经回来,因此巡了一圈院子,这才在书房中见到她的身影。 此时,她站在书房书架与墙面之间,束发垂肩,海青的宽袍大袖中伸出细伶伶的皓腕,葱白的手指摘着书页,靠墙低头看手中的书本,眼中有些许冷意。 景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走过去,手指滑过一本本书脊,绕了一圈儿站在她的里侧,也靠着墙壁,手指随意挑了一本,翻阅起来。 再往右不多步便是窗棂,她一目十行掠过书上内容,问她:“有没有挡着你的光?” 林景年摇头。 林景年手中捧的书是《品花宝鉴》,具体讲青年公子梅子玉和男伶杜琴言的同性恋情。 这还算不得什么,这屋子里所有的书都是下人从她旧日与母亲同住的院子里搬来的。本本摞起来有七八尺高,却一本正经书也没有。《金瓶梅》自不必讲,从描写婚外情的《醋葫芦》,到情欲扭曲而诡谲的《剪灯新话》,再到《金瓶梅》的续作《隔帘花影》,无外乎都是朝廷封禁的书。 她一面翻看,一面心中暗暗咋舌。也难怪林学士那么瞧不得她这“儿子”。 “我还记得以前你尤其喜欢看本子。”没翻几页,景笙便被书里荒唐的内容唬得不再细看,将书插回原处,笑道,“有一回你缠着我念了一下午的《金瓶梅》,将我气得不轻,几天都没再理你。” 林景年手中翻过一页,眼也不抬,“是么,我不记得了。” 景笙看她面色微冽,心想应是生了什么闷气,想说什么,发现此时夕阳已从墙角溜走,在她的书上剩一片阴霾。 将要天黑,倒入房间的光辉越来越少。书房窗外有一院子,一条石铺的甬道穿过几棵简单的树木,连入正院。后院这里平日里见不得光,只有这种时辰才显出异样的光彩。 景笙走到窗边,傍晚的天儿终于生出一丝凉爽,她手掌撑在窗棂边,仰起脖子用力一个吸气,遂转身对景年招手,“过来这里,不然眼睛要看坏了。” 林景年应声看她晚霞中流光溢彩的轮廓,怔了一会儿,她与安兰的对话、梦里的过往,一切都在她脑子里打转,遂阖书大步走过去,一把从身后圈住她的身体。 “景年?”景笙歪着脖子去摸埋在她右肩的脑袋,“怎么了?还生我的气么?” 她却不说话,只是贪婪地在她颈窝汲取芬芳。 “不是我不做给你香囊,是我的手艺实在不好,景轩安兰他们拿着玩也就算了,你要也带在身上,哪日被你那些红颜知己见了,那我岂不是丢脸死了。”景笙只顾解释,可身后那人却益发大胆起来,在她脖颈、锁骨处细细地亲吻,蜻蜓点水般,在她肌肤上触嗅。 后院过去便是后罩房,是府里下人住的地方。她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男女交谈的声音,一下惊恐万分,着急想挣脱掐着她上臂的手掌,压着嗓子乞道:“景年,不要这样,会让人看见的!” 说话间,脖颈随她声音微微振动。林景年正吻着她肌肤淡紫的血管上,每一寸都极尽克制地舔舐,只怕留下痕迹教她难堪。可她脖颈是那么白净细弱,就像风雨里一碾就碎的木槿,她想怜她爱她,却总在这种时候,不禁觉得雨打的木槿也是那么迷人。 她控制不住想要捏着木槿一样,也捏着她的身体,让她在她身下欲罢不能地哭一回。 第三十五回娇妒令(下)【oo16】 她左手抚至景笙下颌底缘,钳在虎口抬起,以方便自己索取。尤似不够,又将垂肩的长发掀开,一面幽幽地问她:“只要看不见就可以?”一面在她肩颈娇嫩的肌肤上重重地吮吻、啃噬, “嗯…不,不是——!”未说完,景年便一把将她拉到一侧,按在窗户边的墙上,脸又往她脖子里钻。 正对过去是书房门后的阴影,房门半阖,这里又有书架阻挡,算成了一个死角。可景笙哪里见过这个世面,仰脸望着梁架,呼吸都觉困难,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急忙推她,“景年,不要这样,眼下天都没黑,怎么成体…嗯,体统……” 林景年益发不悦,只在她说时,手掌摸上她的胸脯,一个重揉,另一手要去解她衣服的扣子,“景年从来不知‘体统’二字怎么写,既然姐姐你知道,怎还愿意与妹妹我厮混?” “你!”这话好难听,景笙顿觉难堪,因此更加挣扎,“你也不必碰我,你放开我!” 林景年虽怒气未消减,却听她此时委屈的语气,心中一下五味杂陈,只先停下结扣的动作,倾身吻住红唇,一手又抓起裙子,将手钻进去。 温热的手掌顺着她的大腿根要往裤子里钻,景笙呜呜咽咽地挣扎,发急地咬了一口她。 林景年吃痛地松口,只见景笙胡乱抓着她的手臂,委屈地将要哭出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林景年,你!你怎能如此戏弄我!” 她舔了舔唇上血腥的味道,佯装调皮地笑道:“姐姐何必生气,妹妹会很温柔的。”说时,一手将她手腕桎梏在头顶,手指已然摸到花丛去,“还请姐姐细细品味,究竟是喜欢妹妹我,还是喜欢姐夫。” 她拿眼神直直地注视着景笙因羞耻而涨红的脸,指腹缓缓在她腿心的软肉间滑动。景笙却不看她,咬着牙兀自挣扎,不由教她加重了动作,拇指捻着花珠,食指中指在穴口的肉唇处摩挲搓揉。 可景笙是那么敏感,动作稍重一些,她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身体止不住颤抖。因此她便进入一些,滑出,再进入一些,看着她紧闭双眼、痛苦又难耐的表情,笑盈盈问她:“姐夫可曾如此温柔让姐姐舒服?还是说姐姐喜欢粗鲁一些?”说罢,兀的逼近她,膝盖强制分开她夹紧的双腿,手下动作随话音在她体内冲撞起来。 “嗯……”景笙再忍不住呻吟,躲着她的视线埋下头去,豆大的泪珠子瞬间不住浸入裙子的布料里,“景年……景年,不要这样,你这样我害怕……” 林景年听见她终于哭出来,身子震了一下,连忙停住一切,将她抱在怀里胡乱地吻,“为什么害怕我?景笙,我只是想亲近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景笙,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难道你就不想与我亲近么?”说到此处,她认真注视着她。 景笙对上她的视线,而这种小心翼翼而受伤的眼神却不禁让她愣了。 她莫名其妙想起以前,想起景年在知道她要成亲的那天,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她、恳求她:「景笙,我怎么办……你要成亲了,那我怎么办……」 景笙说不上来话,心中的愧疚就像石头,压得她再无法直视她。 她从没有一刻忘记,景年曾经因为她要跳湖自杀。她那好的水性,就为了让她见证,选择这种死法。 “你…景年,你先放开我,你让我静一静好不好……”景笙缩在角落,缓缓止住眼泪,一面整理衣服,一面无力地乞她。 林景年发现此时她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只得呆呆地松手,伫立在原地目视着她穿过院子回到房间,从自己视线里消失。 翌日,天气熏闷,林景年挽着裤子光着脚在大堂洒水取凉。 一会儿,安兰喜上眉梢从景笙屋里出来,一面将一样物什往袖子里揣了揣,一面拿兰花指顺了顺头发,径直来到大堂门下,忽见她这副样子,眼中惊了一下,表情亦有片刻的僵硬,遂提裙子垫脚进来,哂笑来接她手里乘水的面盆,“二爷,奴婢来就好。” 她看着她,大约猜出她这是因为她小姐的婚事,要回一趟林府,也笑道:“不必了,我看你打扮得一副要出门的样子,都是小事,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额…行,那,那二爷,奴婢就先……” 她继续洒水,“你走吧,我一会儿就好。” “是……” 安兰踅身云步离去,林景年停下动作,看了她的背影片刻,遂将视线落在景笙的房门上,又低头洒了一会儿水,片刻,再觉受不住了,遂将面盆往地上一扔。 她快步走到大堂门口,穿回鞋子,速速回房去。半晌,拿着一小瓶香油出来,绕过院子去敲景笙的房门。 帘幔低垂,景笙将长发挽在身前,两腿交迭斜坐在榻上,右手撑在身侧,左手搭在腿上,一派优雅而柔媚的模样。林景年坐在她身后,手掌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缓缓在她背上推揉,一面注视着原本由头发藏住的她的粉颈上、一点两点红紫的痕迹,一面问她:“怎么样?” 吻痕像嵌在她白皙的肌肤里,那么突兀,也那么浓烈,如同鲜艳欲滴的玫瑰。 “嗯…还不错……” 林景年听出她的声音有些沉醉,佯装委屈道:“我都说我是正经来按摩赔罪的,非要我发誓,真是好没道理的人。” 她只笑了一下,将纤细的手腕伸到脑后,勾起葱白的手指捋起掉落的细发。 林景年移开视线,手掌在她肩颈柔软的肉上按压揉捏,一下一下,缓慢而有耐心地打磨她的身体。而每一次动作,像画船在水里摇曳一样,掌下的肉体便随着她的动作,微微生出涟漪。 她呼吸窒了窒,心脏在胸腔里打起鼓来,却仍装如若无事问:“今天怎么不见安兰来伺候?” “她啊,兴许是去买东西了,我也没过问。” “是么?” 渐渐,她的皮肤发热起来,林景年听了她的回答,手下一点一点加重力道,“做你的丫鬟可真好,什么也不管不过问。”一手抓住她的肩膀,一手手掌逐渐下移,从肩胛骨揉到腰处, “安兰从小就跟我,自己还是孩子就来伺候我,她,唔……疼,景年,好疼,你轻点……” 她的眼神在阴霾中幽暗下来,手下继续发力,用手掌向外推挤皮肤肌肉,“你这腰比石头还硬,不用力怎么见效?” 道理是这个道理,景笙十指抓着被子,欲哭无泪,“可是你确定…嗯啊,确定是这么按的么……” “那是自然,教我手艺的师傅,平日里都是给达官贵人按摩的。”说着,她两手掐着她的腰,单指使劲点按穴位,这才两下,景笙立马又叫起来,“不行!我的腰要断了…景年,轻点,只轻一点……” 听她叫得厉害,林景年只得放缓下来,最后在她腰上推了推,遂停下动作,起身出去,“你先趴着,我去拿热毛巾。” 一会儿推门回来,她快步走入,将毛巾敷在景笙的腰上,“是不是舒服多了?” “是舒服多了……” “那就好。” 她阖了眼睛,似将要睡去,林景年静静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也不便打扰,“那你休息。” “景年。”才掀起内室的帘幔,身后突然叫住她。 “怎么了?” “你…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了?” 她笑了,“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我就是有点不踏实……” 追·更:ρο1⑧s𝓕?c?m(ωоо1⒏ υiр) 第三十六回恣欲令(上)【50珠加更】 不踏实?不踏实什么呢?她想了几个晚上想不明白。 她那么掏心掏肺待她,她还有什么可不踏实的。 天要出伏了,沉一贯的忌日刚过去,再过个两日又是中元节。景笙也没别的可费心,一年到头就操心这些个死人日子,因此晚饭的时候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林景年看得心烦,垂眸凝睇着碗中的饭菜,沉道:“你这身上有一半病都是瘦出来的,多吃一点。” 景笙“嗯”一声,筷子兴致缺缺挑着米粒,看了看她,又看看一桌的饭菜,犹豫再叁,终于放下筷子道:“景年,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景年,我想回家里住几天。” 林景年心里咯噔一下,登时想起安兰的话:「王婆本想上门来说,但进不来这太傅府,因此回太太那里说要给小姐您再牵一门良缘……不然今年小姐您的生辰回家里过吧,太太都多久没见您了。」 “我说了吃完饭再说!” 景笙吓了一跳,看她脸色不对劲,小心问她:“怎么了…你心情不好么?” 果然有些事情即便装作不知道,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林景年握着筷子的手微微战栗,一口一口将饭团喂进嘴里,沉默着平复了片刻心情,她吐了一口气,“对不起,我可能身体有点不舒服。”说罢,一拍筷子,起身回屋去。 景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有一阵恍惚,走到厅堂门口,站在门口的安兰亦听见方才的动静,皱眉不满地嘀咕,“这主子真是比小姑娘还阴晴不定。” “我去看看。” “诶,小姐,这时候你要去了,岂不是自讨苦吃,先等二爷冷静下来再去。” 她想了一会,踅身没入小径。 林景年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深思,过一会儿,景笙敲门进来,“怎么不点灯?” 她摸索着挪着步子,朦朦胧胧的影子被院子投入的光拉到她的脚边。林景年此时本不愿发声,忽听见景笙吃痛地惊呼,桌角摩擦地板发出一声尖锐的响动。 她正要起身赶过去,景笙忙道:“你不用动,就坐在那里,我过去。” 房内虽然并未点灯,却不是伸手不见五指,外面的光透过纸糊的门窗照进来,待熟悉了黑暗,房中布局以及景年的人影都能看个大概。 已走到跟前,她伸出一只脚小心踩上床前的踏板,缓缓坐在她身边,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来,你来端着。” 一阵香味飘过来,是一碗一筷,碗壁还是热的。她接过手中,愣了一下,“这是……” “看你晚饭也没吃几口,会饿吧。”景笙轻声说。 她依旧那么温柔。林景年心中一恸,呆呆看着她黑暗中朦胧的脸,遂一手将碗筷放在床边的架子上,回身将她抱住,一遍一遍叫她的名字,“景笙,景笙,景笙……” 景笙被她突然的一扑,惊呼了一声,整个人倒在床上,才想挣扎,可听她十足委屈的语气又心生不忍,只得摸了摸她的头,“突然这是怎么了?” 林景年埋在她的脖子里,闷闷地说:“没什么,就是舍不得你。” 景笙听笑了,“傻瓜,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也就四五条街的功夫,你要想我,跟我一起回去就好了。” “我不回去……”她在她脖子里蹭了蹭,气息从锁骨缓缓游到领缘。 景笙痒得缩了缩脖子,一面推她,“赶紧起来,面要糊了就不好吃了。” 林景年抓住她的手腕压在边上,“最近,你有没有事情瞒我?”一面气息顺着皮肤益发往领缘里走,如同饥渴的难民、贪婪地舔舐亲吻着她的身体, 景笙终于觉得不自在,在她身下像鱼一样扭动腰肢,“我能有什么事情,等等景年…不要做奇怪的事情,快起来,不要这样……” 林景年怔了,从胸脯中抬头看着她,“奇怪?什么叫奇怪的事?” “不是的景年,先起来吃面好不好?” “你先回答我,什么叫奇怪的事!” 她的语气更加愠怒,透过黑暗看过来的视线,仿佛要将她烫出一个洞来,因此她心生退却地动了动身体,束缚力道反而又加重了一重,在肩上腕上打了钉子似的,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嘶…景年,你抓疼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希望你动不动就来缠我,你这样,让我,让我很不自在,让我觉得我自……” 话未说完,林景年却再听不进去,“为什么我的靠近会让你不自在?” “因为我不是沉一贯?”她笑道,“或者,因为我不是男人?” “林景年!” “……” 肩上力道忽的一松,景笙一把推开她,坐起身整理衣襟,“为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你非要如此伤人!”言罢,摔门离去。 转过天来,天又下起雨,林景年站在房门口,伸手仰望着无数雨线从灰蒙蒙的苍穹落下、汇成水珠砸在院子的石砖地上。 那边屋子的房门从里面被拉开,景笙走出来,忽看见她亦站在檐下,又速速钻回房内,砰一声将门阖上。 “林景年,怎么听说你和阿姐又吵架了?”林景轩的声音不知从哪冒出来,“你可不能欺负她,赶紧给我道歉去!” 八成是听安兰说的。她看了一眼那边心虚避开视线的婢子,又看他腰上的香囊,笑了笑,“我和景笙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插手?” 林景轩怒了,将要扑上来,被高田眼疾手快提溜住后衣领。他张牙舞爪道:“再让我看见我阿姐因为你哭,我!我就把阿姐带走,一辈子不让你见她!” “你娘把你自己就都交给我了,我见不见景笙还你说了算?” 林景轩无话可说,只得咬牙切齿瞪她。他隐隐觉得她又变回小时候那副讨人厌的面孔了,那么浑身是刺。 这时,眉开眼笑的大妗姐穿过院子进来,看见站在屋檐下的她,一颠一颠收伞进来,喜不自禁请安道:“二爷您纳福!” 这个大妗姐目测约莫五十来岁,穿得一身喜气,容光焕发,林景年打量一番,作了一请,“王婆这边请。” 【关于虐的问题,嗯,因为这个坑是我两年前随便写的一篇短篇作为基础开的坑,所以其实故事基调已经定了,中间会稍微有点虐(嗯,一点点),我尽量把后面甜的部分拉长一点(看我真挚的眼神)】 第三十七回恣欲令(下) 遂请人到正堂喝了一杯茶。王婆放下茶碗,叫屈道:“二爷您这儿好高门楣纳,老奴我几次要来都吃了闭门羹。” “我前阵子在外面出了事情,因此府上管得严,请见谅。”她一面示意林景轩去请景笙,一面与她道:“听太太说王婆还惦记着我家姐姐的终生大事,弟弟我惭愧,姐姐平日里待我如此之好,这种时候还得是王婆您来操心。” “诶,二爷这是哪里的话,大小姐横竖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能不操心。” 正说,景笙正从门外提衣进来,见到王婆喜上眉梢迎上来捧住她的手,又作泪眼朦胧,“许久不见大小姐了,老奴惭愧,应当早些上门来看望。” 景笙忙将手缩回来,心中吓了一跳,又看不远处坐在主位的林景年那一派从容,哂笑道:“王婆不必如此,都过去了。” 王婆愣了一下,将手揣回袖中,踅身笑与林景年说:“其实老奴今日过来,不光是为了小姐的终生大事。”说罢,拿眼睛觑她。 景笙一惊,脸色更加难看,只进去坐在边上,低头不语。 林景年亦明白王婆意思,“我暂且没有成婚的意思,王婆您不必……” “老奴看二爷您年纪也到了……” 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林景轩见林景年脸色益发难看,高声道:“是啊林景年,你也是年纪了,该给你这宅子找个女主人了。” 林景年冷笑道:“我觉得你年纪也挺合适的,不如给你也找一个吧。” 安兰抻了抻脖子,“我觉得小少爷年纪太小了些,还不至于婚嫁。” “我才不小了!王婆,你赶紧给我也相一个好姑娘来!” 时间就在林景轩的吵闹声中过去。 “一个快四十岁,一个八品的芝麻官儿,这个王婆也真是欺负人!”安兰跟在景笙身后,嘴里嘀嘀咕咕穿过游廊。 “安兰,你在此留步。”景笙兀自往前走。 安兰看看前面正是林景年的房间,未等开口阻拦,转眼景笙已经推门进去屋内。门重重一关,给安兰吓得一个激灵。 林景年正坐在屋内发呆,应声去看,景笙正气势汹汹走过来。她起身去迎,“景笙?” “这是你的意思?”景笙手里举着红折子质问她。 “我的意思?这难道不是姐姐你的意思?”林景年摊手无奈地笑,“我这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景笙愣了一下,忽脑中灵光一闪,“你都听见了?” 林景年笑着点头,见她哑然,又继续问:“便是这二人如此不济,姐姐仍然想嫁?” 听她那么一问,景笙怔了住,呆呆看了她许久。 景笙一直以来都是一个被动的人。小时候她被动成为一个好姐姐,因为他是林学士的嫡长女,是大家闺秀,所以众人这么指望她;后来成为一个好妻子,因为她嫁的人是朝中年轻有为的仕官,所以众人这么指望她;最后她成为一个好母亲,因为结了婚,她自然而然地怀了孕,自然而然地生了小瑞,而那是她的骨肉,她也心甘情愿爱他。但是她却发现她的生活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久而久之,自然也失去了选择的能力。 可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生出想要选择自己生活的想法啊…… 可看着眼前景年的模样,她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憋了半天,只是说道:“是,我想嫁。”就摔门出去了。 林景年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坐回椅子上,心中怅然了一会儿,又觉得一切都是意料之中。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这个人是她还是真正的林景年,没有人能够改变她。 或者说,本身想要改变别人就是一个极其自以为是的想法。 “对了姓林的,你之前在妙州答应我要把你的秘密告诉本公主的,本公主差点把这件事儿给忘了。” 她看了公主一眼,只“哦”一声。 “哦!就哦?林景年,你今天是怎么了?刚才皇兄问你话的时候也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公主看她今日不对劲,想伸手摸一摸她额头,被她面目表情躲开。 “心情不好呗,还能干嘛。” “正好,我们找间馆子坐坐去。”公主伸手想勾住她的肩膀,却再次被她躲开,“嘿,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啊。” “这才刚出宫门,要被看见,你我还得一起遭殃。” 她也无话可说,想了一会,凑上前去问她:“嘚嘚嘚,那你是想去庆云楼,还是泰丰楼,还是……春满楼?” 林景年她笑得一脸狡黠,只得说:“我现在就想找个地方发呆。” “发呆?那还是得去我府上,我准备了一坛好酒,今夜你我不醉不归怎么样!”一面冲她挑眉。 林景年见她那么开心的模样,一下子有些无奈,“我说公主殿下,刚才陛下召见我们,还要留我们用膳,难道你不害怕?” “怕啊,怎么不怕,不过本公主也是突然想起来我许久没有关心你了,心里是十分的愧疚啊。” 主要是前两天那人来告诉自己,说林景年在偷偷调查她的行踪,“公主,林公子对你的事情无所不知,但你对她又了解多少呢?” 那人直接这么问倒了她。 她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她似乎从来都只是喜欢与她相处时轻松又自在的感觉,从未真正了解过她。林景年甚至没在她面前哭过,对于挚友来说,这可太令人沮丧了。 因此,她准备好好关心关心她这位朋友,走进她神秘的内心世界。 然不多步,她们便碰上一行公公。 “万公公好啊,这是打哪里来?” 万公公看见她二人并肩站在这里,眼中惊了一下,又听公主尖声细嗓来讽刺他,连忙行礼道:“公主,”遂转面林景年,“林大人,咋家这里有一样东西,不知林大人见了会不会觉得眼熟。” 其身后太监躬身上前,掌心是一方雪白的帕子,上面莲的绣花被血迹染红了一片。 那是景笙的手帕,是她常年携带在身边的。 林景年上前夺过手帕,惊怒引得她血气上涌,上前抓住他的衣襟:“你们把景笙怎么了!” 公主吓了一跳,忙上前阻她,“诶!姓林的,你冷静点!” “林大人,这可是您误会咋家了,咋家不过是捡到了一方帕子罢了。” “捡的?你是在哪儿捡到的!” “这您回去问问您的好姐姐不就知道了。” 万公公笑得阴阳怪气,罢手,便领着一行人与她背向离去。 【我写文就是有这样一个毛病,会理所当然忽略一些剧情不写,就是我以为我写明白了,其实我没写明白,我尽量改正,大家有什么疑惑的地方欢迎提问,我尽量解答,看看怎么在正文里加进去】 第三十八回嗔怨令(上)【50珠加更】 林景年匆匆与公主告别,火急火燎赶回府时,只安兰一人站在檐下。 她叁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抓住安兰的肩膀,“你小姐人呢!她去哪里了!” 安兰本不愿给她好脸色,忽见她满目惊怖上来质问,一下子也忘记了搪塞的话,呆呆地说:“刚才小姐从外面回来,拿了一带银子又急匆匆出去了,高大人不放心小姐一人,也去了。” 听罢,她左右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登时心中一团无名火窜上天灵盖,快步往正堂去了。 安兰浑身一个激灵,转头看见她就独自一人往正中的主位一坐,板着一张极其恐怖的脸,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天色将暗,小厮穿梭在府中一盏一盏点起灯来,厨房的炊烟却迟迟没点起来。 是厨房的下人站在门口不敢进去通报,因此一个劲推搡安兰代劳。安兰没了法子,只得挪着步子进去,“二爷,差不多时间了,今晚在府中用膳么?” “你让厨房照常端菜上来就好。” 约莫过了叁刻,桌上利落摆齐了菜肴,但此时景笙仍未归来,安兰站在门口眼巴巴看着里头热气腾腾的菜肴一点一点、直到再生不出一点烟雾来,左右踟蹰,急得要将地砖磨出一个洞来。 又过一盏茶时间,前院终于来了动静。她伸长了脖子望过去,正是景笙与高田一同回来。 “回来了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安兰喜上眉梢,看见小姐与高大人说了些什么,高大人便将手放在小姐的背上轻拍了拍,作状安慰。 安兰小心暼着身后大堂里的林景年,登时心觉不妙,急忙迎上前,拉过景笙的手臂,快步往回走。 “怎么了?” “小姐,你这一天是干嘛去了!二爷从下午回来问你的行踪,很生气的样子,你……” 走到大堂门下,景笙对上里面投来的视线,登时停住脚步,忽见那人视线往她受伤简单包扎的伤口去看,愣了一会儿,忙挣开安兰的手,顾自走进去,挑了个位置坐下,“快吃吧,菜都凉了。” 林景年见她端碗举箸,如若无事地进食,横睇一眼其身后一同赶来的高田,遂质问她:“你去了城西?” 她的语气中透着紧绷的寒意,使景笙颤了一下,筷子停了片刻,随即反问道:“难道我去不得了?” 这话问得好啊,这话问得相当之好。林景年一时气上心头,拍案呵道:“高田,小姐去了城西为什么不来通报我!” 高田无话可说,只是顺从地跪在檐下。景笙起身挡在高田身前,眉宇间全然是些与她柔弱性子相悖的固执,“要责怪你便责怪我,是我拜托他的!” 她这是料定自己一定会让步。林景年拿她没办法,只得拂袖而去,回屋将房门一关,自己与自己生气。 片刻,外面安兰过来敲门,“二爷,小姐非要陪高大人在院子里跪着,奴婢拜托您出来劝劝吧!” “小姐她身子弱,这要跪出病来可怎么办……” 林景年并不答应,拿出闲置了许久的木头与锉刀盘坐在地上,深作一个吐纳,逼迫自己专注。可安兰时不时就来乞求,她的声音夹杂在敲门声里,就像在耳边萦绕不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阴得又要开始下雨,她忍不住抬头去看窗外…… 望了半晌,终于蓦地起身,推门回到大堂门下,挥袖道:“高田,你先下去。安兰,扶小姐进来。” “是。”高田看了看身边的女子,一步叁回头地下去。 一会儿,安兰扶着景笙走入大堂。景笙本就无色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扶着桌沿颤巍巍坐下,直至启筷仍不向她做任何解释,甚至不看她一眼。 林景年一瞬不瞬盯了她片刻,遂将一屋子的下人遣退。在几乎要静到窒息的空气中,景笙终于是受不住了,梗直了脖子不甘示弱,“你明知道小瑞身上得了喘症却不告诉我,难道你一点也不在意?” 林景年一窒,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是想问我在不在乎小瑞的生死?” “是!” “林景笙,我若是不在乎,你说你们母女还有机会再相见么?嗯?”她紧了紧僵硬的指尖,拍案起身,“为了救出小瑞我甚至不惜找来无辜的孩子做替死鬼!你现在竟然问我在不在乎他的生死?” “我告诉你!我就是因为太在乎他的生死才会——” 这时,景笙嗔而转悲的神色让她一下说不出话来,怔怔的,颓然坐回位置。 许久,景笙低头抓着手上的纱布,才闷闷说:“对不起……” 那帕子上的血迹是景笙着急摔倒时留下的。饭后,她有仔细查看,伤是摔在掌肉处,擦出一片猩红的肉,虽血迹早已干了,看着仍是慎人。 林景年将她的手放在膝上,小心擦上药,再一圈一圈缠上新的纱布,“明天我会安排小瑞迁居,你不能再见她。” “嗯……” “至于小瑞的病,得慢慢调理,急不得。” “嗯……” “你说的一切我都会放在心上,尽我所能护他周全。” “谢谢。” “……” “景年,我想搬回林府。” 林景年手上动作一顿,磨磨蹭蹭给纱布系上结。 不过一瞬景笙便将手从她掌心抽离,小心往另一边挪,将她看得可笑,淡道:“之前答应你让你见一见我的朋友,过了生日再回去吧,反正成亲的事,来日方长。” “行。” 【首先,嗔怨令上下有百分之七十我是用的两年前短篇的文字,当初年少轻狂不懂事,我自己是看得有点不自然,大家多包涵/ω\】 第三十九回嗔怨令(下)【已修改】 这日,药铺的主人照常站在药橱前抓药,身后柜台上铺了几张方正的桑皮纸,她一剂一剂将草药放在纸上,折起一个方包,拿绳子捆妥当了,往前推一推,吩咐地上滚药碾的小厮说:“这药下午送去给春满楼的掌柜。” 小厮应了一声是,走到门口的林景年正好听见,笑问道:“春满楼?孟湘容那厮竟然生病了?” 女人看了她一眼,又抽一张纸铺在桌上,叁指勾着细伶伶的笔在砚台的墨里浸扫一番,一面牵起嘴角,“林大人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别来无恙。”她顾自进去往位置上一坐,轻车熟路给自己倒茶,“我也不跟你捉迷藏了,今天过来就是问你过些天有没有空。” “有劳林大人费心,公主与我说了,民女会准时到场的。” “还有那个调查的事,你可千万别介意。你知道的,我也是忠人之事罢了,不然要被逼娶了公主,那谁都不痛快。” “民女知道。” “好,你知道就好。”忽然,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跟冯素贞从来不熟,全凭公主有一些交情,真要单独见面,这是头一回。要说来找她,也不过想着她与景笙出身相似,或许能说个一句两句。 她又抬头看了看她,今日她没有带帽子,整露出一副好模样,虽同样是大家闺秀出身,她却比景笙多了一丝英气,林景年不禁啧啧道:“其实你长得如此招摇,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我,招安就招安罢,也免得皇帝整天害怕你拐走他的宝贝妹妹。” 她动作停了一下,许久才答了一个“是”。 一阵冗长的缄默,冯素贞又问她:“林大人觉得,权势重要么?” “嗯……怎么说呢?”她想了一会儿,“权势就像太阳,太多太少都折磨人。” 皇上能选择招安冯素贞,说明实在是别无他法了,后宫迟迟诞不下子嗣,他的身体也一日不日一日,而朝廷党争不休,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哪天要撑不下去了,连个正统的继承人都没有。而皇帝要她换个身份进宫,也正是为了日后方便用她的女人身份来拿捏她。 想到此处,林景年不禁笑了,当初皇上说她这是有衔无职、日子逍遥,太子还没有着落,就着急封她太子太傅,结果到头来,还不是得替他办事。 不过她也无所谓那么多,生活总是如此的。但是冯素贞心思细,要真入朝为仕,那就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因此此时说起这一茬,她的脸色许久缓和不下来,林景年也不再多说,起身道:“你就…自己看着办吧,我先走了。” 林景年顺道将两提药吊子送去了春满楼,看见湘容正裹着被子缩在床上,说是冰食吃多了,拉肚子拉了一宿,因此也没多提景笙的事,笑话了她一番就回府。 两天后到景笙的生辰。还没晚上呢,李进忠那厮不知哪里得到消息,也上来凑热闹。那时,她正到门外接公主进来,二人一并回来,安兰却说景笙晕过去了。 李进忠见她二人眼神不善,忙摆手道:“公主,林大人,咋家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难道咋家连实话也说不得了?” 于是草草将人撵走了事,又给公主赔了罪,退了请来的戏班子。一切妥当,她穿过冷清清摆了一桌佳肴的大堂,径直往景笙屋里去,“李进忠都跟景笙说了什么?” 安兰答:“说的都是关于姑爷的话,小姐她……” 李进忠说了什么能让景笙气到直接晕过去呢?林景年益发动气,“你既然听见了,怎么不拦着?” “奴…奴婢如何没有拦,可是小姐当时已经恼了,非要听公公说出个所以然,要与他争论……” 安兰低头站在边上,一会儿,正好冯素贞过来,因此直接让她给诊了诊,说是心律失常引起的暂时性晕厥,睡一觉就能好。 她守了景笙一夜,翌日醒来,那人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照常吃饭,照常做着针线活儿,坐在亭子里吹风,低垂着眼帘,眼中谁也看不进去。 一整天,她表现得非常冷静,那种冷静无不透露着极致的诡异,眼中冷冷的,没有光彩,让她浑身不自在。 入夜时分,景笙夹了几口饭食便放下筷子,要回屋休息去。安兰回头看林景年一眼也跟了过去,不过良晌,安兰只身从门外进来,欲言又止立在几尺外。 “小姐睡下了?” “嗯,睡下了……” “说了什么?” 安兰挪着步子上前,将掌心摊在眼下,“小姐她让我把这个还给您……” 林景年抬眼看去,是一个荷包。 这个荷包她认得,林景年接过来摸了摸,打开一看,果真里面放着她做给景笙的牌子。牌子上还是印象中景笙如水般温柔的笑容。 她接过,紧紧抓在手里,指尖不禁有些发颤,“这,这是什么意思?景笙她这是什么意思?” “小姐她让你扔了。” “还有呢?”她死死盯着木偶,似魔怔了一般。 “我也不懂小姐的意思,这个荷包她分明是宝贝得很的……” 安兰后面的话在益发朦胧,忽然,她耳中嗡得一响。 「啧啧啧,人又不是你亲姐,做到这份儿上,不至于吧。」 「说是这么说,可——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可能不知道吧,你酒后吐真言,然后就…一五一十全都跟我说啦。」 「我什么时候醉过?」 「我知道你为了防止断片儿,酒从来只喝一半儿,但是半个月前你姐夫一家刚入狱那会儿,你来找我单独喝酒聊天,边喝边哭,那叫一个难看。」 她想起湘容的话,想起那时景笙在刑场上的晕倒,以及行刑前一夜为了宽解她,陪她喝了一夜的酒。转瞬便疯了似的往外跑。 赶到景笙门前时,门里已上了插销,破门而入,正见到景笙细长的脖颈与剪刀口相连,接口处渗出的殷红的血液如红绳般缠绕在她颈项。 她这是……想自尽? “小姐!”安兰推开她惊慌跑上前,夺过景笙手里的剪刀。 而她,只失魂落魄般僵立在原地,冷怔看着她在安兰的动作下又逐渐恢复冷静,坐在靠椅上,亦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不,那不是冷静,她眼里的东西,分明是绝望。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你怎么这么傻!” “是啊,”景笙冷笑一声,向站在门口的她投来睥睨的眼神,“我就是因为太傻才会轻信了虚情假意之人的佯言。” 提心吊胆了这么些年,她果真还是想起来了。 安兰无措地左右看看,哑然不知所以。林景年呼吸一窒,摆手将其遣退。 “怎么?你是心虚了?”待一室再无他人,景笙的声音幽远地从她身后传来,“假装另一个人很累吧,却没想到你是这么心安理得地霸占着景年的位置。” 林景年站在原地不说话,像石桩子一样呆呆得看她。 “两年了,我竟一直留在一个我甚至不知道是谁的人身边。”她笑道,“你一定也觉得很好笑吧,我挂念了两年的丈夫不过是负心人,而我的至…至亲之人……” 【我看大家都说看不懂为什么,这章的剧情是从连阴天(上)的铺垫里顺下来的,我在文内重新添加了部分内容进行说明,简单说就是景年为了宽解景笙,在沉一贯砍头前陪她喝酒,然后自曝(这部分内容之所以没细写,是因为我觉得林景年断片了,既然已经忘记了,我就只是用她心理活动提到有这件事,可能提到的话太短了,大家没有注意到,我的锅我的锅,我在下面放一小段原文) 另外,这章的上和下,我用了我几年前短篇的部分内容,我自己看着写得有点不自然,但是一放上来又无从下手去改,就,就只能先这样了(? ̄??? ̄??)】 (以下部分原文) 可回到府上,她这心口仍不安宁,突突跳个不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安兰迎上来,见她如此,突然打住,万分后怕地发颤起来,“二爷您这…难道又出什么事儿了?” “没有,没事。景笙怎么样?出来吃饭没?” “没呢,我刚才敲门,也不搭理。” “把吃的给我,我去看看。” 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沉一贯行刑的前夜,她陪景笙一醉解千愁来着…… 第四十回云舒令(上) 景笙搬走的那天是个大早上,她睡不着觉,站在门前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小姐,这些都要搬走么?” “不然放这里占了别人的地方,让下一位客人还怎么住?” “可是这里那么多房间,即便真有人来住,难道还少这一点地方?” “别说了,都搬走吧。” 走了两步,林景年听见她一声惊呼,应该是刚下了雨的缘故,台阶打滑。她下意识想要赶去扶她,又听见一阵轻而浮的脚步声靠近:“小心!” 这是高田的声音。 开门的动作停住,她木了一会儿,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冲动,遂利落开门走到景笙面前,将袖子里的瓶子递过去,轻声说:“这是我今年的礼物,一瓶香油,是我请一位朋友帮忙炼的,除了花草,里面还加了几味中药,你的腰不好,晚上睡觉前擦一擦,如果有效的话……” “谢谢。”景年的突然出现已然让她吓了一跳,又见她送的礼物,更加窘迫,只讪讪接过来,不自在了一会儿,因是说:“有劳费心。感谢大人这两年的照顾,我,我这就走了。” 她点了点头,忽想起什么,与高田道:“林府那边人多眼杂,高田,你一同过去,帮景……帮小姐安置周全再回来。” 说罢,却再不敢看景笙的模样,旋身穿过庭院,兀自钻回房内。 约半个时辰,才听见马车隆隆远去的声音。 昨天的生日,林景年原本是想让景笙能有这个机会多结识一些朋友,她希望她能享受当下的生活,能够活得轻松一些,不必在意那么多,却不料李进忠那狗东西的出现把如此一桩好事闹到眼下这个地步。 正当她绞尽脑汁思索究竟是谁把昨天的日子告诉的李进忠,皇上突然问她:“诶,林景年,朕送你姐姐生辰的礼物,你有收到么?” “礼物?什么礼物?” “一块玉啊,没收到么?” 一块玉? “奇怪了,朕明明昨天让李公公送过去了……”皇上咬着笔杆思索,视线一划,看见林景年一副很无语的表情,“你这是什么眼神,你姐姐生辰不请朕,朕还没跟你算账,你这是不领情还是怎么的?” “没,没有……”毕竟是皇上,林景年只得忍下去,“所以陛下您是怎么知道昨天是我姐姐生日的?” “朕前两天让皇妹进宫陪朕吃顿饭,皇妹就拿这件事拒绝的我。”他气得将笔拍在桌上,“朕难道不是你的朋友?你为什么不请朕!” “这……您毕竟是九五至尊,未免太招摇了些。” “嘁,一个两个啊,躲我跟躲瘟疫一样,都没良心。” 林景年陪笑道:“不能够啊不能够,您可是我的金主爸爸。” 前后又说笑了一盏茶时间,她晃晃悠悠从宫里出来,看见公主正在午门口等她,“哟,少年!” 昨晚,因为思考怎么从这个世界离开,四年多以来,她终于想起来她也是个有系统的人。 于是她问系统分配攻略对象,那个不长眼的系统毫不犹豫给她分配了皇上。 她掀桌道:【你疯了么!我跟皇帝那可是友谊!是纯洁的友谊啊!】 紧接着公主的画面浮现出来。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你不知道人家名花有主么!】暴躁×2 【你哪里不吃窝边草了,你明明……】 【你个狗屁系统还挺八卦,赶紧换!】暴躁×3 终于,景笙梨花带雨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愣住了,注视着她颔首低眉、静静地掉眼泪,手里抓着荷包,眼中有潋滟水光的模样。 【这是她现在的样子么……】 【如果确定她为攻略对象,不出叁个月你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 是……只要她有心道歉讨好,景笙一定会与她重归于好,甚至是爱上她,但那时她就要离开这里,倒时,景笙又该怎么办? 【换一个,最后再换一个。】 【抱歉,您的修改次数已用完。】 “林景年,诶!林景年!” 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是公主在叫她。 “你怎么回事?”她拿手在林景年眼前晃了晃,“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什么,想起一些事情,”她扶着额头,疲惫地叹气,“刚才说到哪里了?” 公主担心地夺过她手中的酒,“我说你啊,你这样真的没事么?” “我能有什么事?就是最近有点累……” “那今天这酒……还是别喝了,我陪你坐一会儿,等下送你回府。” “好……” 快八月了,天气逐渐凉爽下来,她们坐的是庆云楼面北的厢房,更是一片阴凉。 林景年望着窗外云卷云舒般变幻,鸟革翚飞、鳞次栉比的飞檐,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特别想哭一场。 但她并不是一个愿意在外面哭的人,因此压抑着压抑着,喉中的喘息逐渐变得粗重,鼻腔中跟堵了一团水似的,呼吸都困难,只能由嘴吐纳。 公主听见的她的嘶喘,惊了一下,连忙来看她,“你怎么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认识快叁年来,这是让第一次看见她在自己面前情绪失控。 林景年低下头,一面吸鼻子,一面努力把眼泪憋回去,“我……我好累……我明明,明明只是想永远地休息下去,为什么我在哪里都多余……” 公主听不懂她的话,眼下也不好问,因此只是搂住她的肩膀,不断抚拍说道:“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与公主道别在夕阳的太傅府门口道别,少女突然长辈一样拍着她的肩膀说:“你要好好休息,我还会再来看你的,没事的,昂。”给她感动得鼻子又是一酸。 回到内院,景笙的房门依然紧闭,门外却再没有安兰的身影。 她这个家更加空荡荡,了无生机像个死宅,可是几乎在每一个角落,她都能看见昔日景笙的身影。 待了一会儿,益发煎熬,她再坐不住了,索性去湘容那里住上几天。 她的这些朋友们也都体贴,看出她心情不佳,自不多问,只好生招待她,陪她玩乐。 这天早上,湘容大摇大摆推门进来,往床边一坐,勾着她的脖子道:“我在云居寺认识了一位小师父,想跟着打打坐,你要不要一起去?” “结解!没看见我还在穿衣服呢嘛!” “又不是没看过,瞎讲究。” “我就是瞎讲究了!你赶紧给我出去!” 于是她就这样稀里糊涂跟着孟湘容去了云居寺。 至于打坐……今日是云居寺共修的日子,禅堂内一个一个蒲团摆整齐了,和尚坐前五排,她和湘容坐在第七排,挑了个好位置,一坐下来,湘容就不停拿手肘顶她腰,“看见没,就第叁排右手第四个,看,快看,是不是还挺好看的。” “人家都出家了,放过他吧。” “我又没怎么样,不就是欣赏欣赏。”说罢,立马端正闭眼,将手放在膝盖上。 孟湘容那厮是瞧上人家小师父的好模样,因此就是装,也要装出一副娴静有慧根的模样,可她什么也不图,叫她如何有那个闲心呢? 所以差不多一炷香时间,她就起身从堂内出来,一面拍打发麻的大腿,一面在附近闲逛。 忽然,正要抬脚走下阶梯,脑海里机械的电子音说:【十点钟方向,那位蓝衣女性是原宿主的正缘。】 林景年应声抬头看去,眼中只注意到景笙苍白的脸。她身边同行的是王氏以及一位即脸生也面熟的姑娘。 【也不知道是谁给我的勇气在po写h这么少文,我在这里先谢过大伙儿捧场。另外坦白一事,本来我之前想的结局就是景年接任务攻略景笙然后离开,又觉得我这么些太不是人了,于是换了he的(这是我的亲cp,我一定让她们甜!)还有,也许已经有旁友已经看出来了,我比较擅长写日常,牵扯到剧情,就特别容易写不明白,这是病得治,大家多督促(///▽///)】 第四十一回云舒令(下) 从当初出嫁到如今,差不多过去有五年,她这突然地回来,家里房间也没有准备,因此只得到后院挑了一间房先住下。后院的北房住的是赵姨娘,她收拾妥当出来,送高田到屏门口,折回来,看见赵姨娘正倚着门磕着瓜子儿,笑问她:“景笙啊,那男人…是你外面的相好?” 她脸色一白,低头说:“姨娘别瞎说,那是,是景年身边做事的大人。”说罢就要回房里。 赵氏抱着一碗瓜子跟进去,“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我看你二人还算般配,你要想你现在可不再是未出阁的小姐,有那么多人想娶你了,再端着大小姐的架子,那你……” “姨娘,”她打断道,“未来的事我会仔细考虑。” “考虑什么?王婆说你对那二人不满意,唉,你的事我本不愿管,但是你娘现在这个样子,她就托付我把你再嫁出去了,你要知道你……”她压低声音,“你现在是寡妇啊你……” 安兰这时从外面进来,正听见这话,当即就要赶人:“姨奶奶,二小姐在摇篮里哭呢,您赶紧瞧瞧去。” 赵氏看小丫头气得脸红脖子粗,也不再多说,连道了几个“行”,一步叁摇出去了。 安兰将门一关,凑过去问:“小姐,她还有没有说其他难听的话?” “没有。”她低头绞着指头想了一会儿,“安兰,你将房间收拾一下,我去看看我娘。” 是啊,寡妇,她怎能不知道自己是寡妇。她也知道娘的担忧,是怕自己长期在家里住着,会被人嫌恶、被说闲话。要说嫁了人活得不体面,那好歹是有了婆家,总比白吃一辈子娘家的饭是好多了。 从西侧的夹道绕到前院的正房,母亲正在睡觉。她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静静看着这幅病得半人半鬼的苍老容颜,一口气梗在心口喘不上来。 原本前阵子因为景年的缘故,她心中打算与母亲说一说自己对往后的打算,忤逆的话她本就不忍心说出口,好不容易下了主意,一来二去如今闹成这幅模样,更加没有缘故支撑,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就这样坐了一盏茶时间,外面服侍的丫鬟说到了喝药的时辰。 “我来喂吧。”她伸手想要将碗接过来,只见那丫鬟将脖子梗得老直,笑也不笑端着瓷碗,“小姐,您是太太手心捧着长大的,这种伺候人的事情未必做过。” 她只将碗端过来,“既是娘捧着我长大的,总要有我尽孝的地方。”一面坐在榻边,舀了一勺,往女人的嘴巴里递。 但是并不顺利,勺子稍微进去一些,药水便顺着嘴角流到枕头上,一下子让她不知所措,手忙脚乱擦拭水渍。 丫鬟见状,又端回碗来,“奴婢是说小姐做不来的。” 景笙强笑着退开位置,可站在一边总也觉得碍事,只得讪讪出去了。 林府这么大的宅子里,下人们来来往往,没有一处不热闹的。她贴着墙根回到屋里,突然小腹隐隐作痛起来,便知是那事儿来了。 不顺心的事总是挤在一块儿,待处理完备躺回床上,外面安兰又进来,说景轩要过来找她。 “你让他明日再来。” “可是……” 林景轩没有规矩地冲进来,“阿姐!我从书院下课就听说你回来家里住了!太好了!” 一般女子来了癸水,屋子是不许男人进的,景轩又是家里的宝贝,总归是不吉利,她连忙阻道:“你就站在那里,不许再进来!” 「为何?」脑海中突然响起那人的声音。 「如今你也算是家里的主人了,多不干净。」 「这说的是寻常男人,我又不是男人,怎么不能进?」 「你!随你狡辩,我也懒得管了,你爱进来就进来吧。」 帘外的少年犯了委屈,“阿姐……” 安兰又将他往后拉了几步,“都这么大人了,怎么一点不知道忌讳,小姐她身子不舒服呢。” “那为何林景年不用忌讳?” 她窝在被子里,小腹因为方才的使力又是一阵抽痛,已没了力气说话,外面安兰听见帘内没动静,帮回答道:“那整个太傅府都是她林大人的,这林府是你的么?小祖宗,家里人多眼杂,自然规矩也多。” “可是……” “先出去,昂,明日再来。”安兰推着他的背往外走,少年心里不甘心,一步叁回头地嘟囔道:“我看就是林景年那家伙给阿姐气病的……” 这才终于得了安生。 可莫名其妙的,她又在梦里梦见那人。 梦见那人揉着她的肚子在她耳边耳语: 「景笙,今天的阳光可好了,快快好起来吧,不要再难受了。我来给你释魔法,妈咪妈咪哄,快快好起来,快快好起来……」 让她没出息地湿了一枕头。 她一直都知道那人将她这副娇弱的身子养得很好,同时也一直不愿承认,同样吃着五谷杂粮,难道偏就她活不下去了不成? 于是,她的身体便一日比一日不得意,到第叁日,已然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安兰知道,自从小姐生了小少爷,身体一直都是如此的,但那时还是家里的太太,后来二爷也都耐心照料,如今这种身份回到家里,那么多口人,不可能事事迁就。 安兰一面想,一面拧了帕子放在她的额上,从屋里退出来,敢去前院的厨房。 正要跨过门槛进入正院,忽听身后道:“唉,老爷苦啊,养着老的药罐子还不算完,如今小的也成了个药罐子。” “都说这个年纪是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还得是白发人养着黑发人,一个都没的省心,也就咱们大少爷孝顺又出息。” 安兰愣在原地,回头看去,方才与她擦肩而过是赵姨奶奶屋里的丫鬟,她们口中的大少爷正是姨奶奶的大儿子,入赘王家的林景业。 这话听着气人,可小姐还病在床上,她自不能招惹麻烦,速去厨房端了药就回了后院,直到夜里没人了才敢偷偷哭一回。 景笙睡得不沉,夜里听见呜呜咽咽的声音,却不敢发声。 本来她对生活也没了指望,更不在乎什么苦不苦的,哪天要死了,才好落个干净,可看见安兰替她委屈,心里才觉得难受。 突然,她想要好好生活,因此打起精神又喝了几天药,身体才终于有了好转。 直到这日,已能下床走动。晌午刚过饭的时辰,她照常喝药,这时,门外突然来了动静。 “妹妹身体好啊。”王氏大大剌剌推门进来。 “嫂嫂怎么来了?”她放下瓷碗要起身去迎,王氏忙将她扶住,坐回绣礅,“妹妹不必起来,这陶瓷的身子,只怕动一下就要碎了。” “教嫂嫂笑话了,妹妹身体已经好了许多。” 王氏听了,更加喜不自胜,连连拍股道:“好!好得很啊!那你今日便与嫂嫂出门一趟,嫂嫂这里还有事要拜托妹妹。” 追·更:ρο1⑧s𝓕?c?m(ωоо1⒏ υiр) 第四十二回风花令(上)(ωоо1⒏ υiр) “嫂嫂我有一表妹,年芳二十有叁,本应早该嫁人,但几年前出了一件意外,定了亲的男人半道悔婚娶了别人,因此这事儿一直耽搁着,叫她父母急的啊,正好她近些日子来京城我这里住,我想着景年也是二十叁年纪,因此这才来找你。”王氏牵着她穿过一扇一扇门,来到前院,不多步就到影壁,府门与影壁相对,此时见她怔怔的模样,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怎么?舍不得了?” 景笙听了这话,登时将手抽回来,心中一个大骇,“嫂嫂可别乱说!哪里来的舍不得!” “我知道景年这孩子从小就依赖你,如今长大了,性情也收敛了,还不是照旧谁也不放在眼里,只管对你好,但孩子总要长大的。” 景笙被她盯得益发怅然,不禁低下头去,“自然是要长大的,但婚姻是人生大事,她自己做主就好,何必我来掺和……” “嗐!还不是因为景年她又臭又硬的脾气。” 上回王婆去太傅府说媒,原本她想将自家的表妹介绍出去,也好成个两全其美,结果王婆回来就埋怨说她林景年差点因为此事要赶她出门。 “她也就听你几句话,你只帮嫂嫂传达……不,你且与我一起去,只管站在边上看着,时不时听我的话点头就行。” 言罢,便一瞬不瞬等着她回答,半晌,见她始终僵持不下,只管拉着她往外走,“不会为难你的,你只须看着。” 门口停了一辆清油车,景笙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推半就钻入帘内,忽见里面已然坐了一位姑娘。 “这位是……” 王氏坐在景笙身边的位置,“我的表妹,姓梁,闺名舒眉二字,从中原来的,过些日子就走。” 景笙仔细看着她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蓦地束手束脚起来,“姑娘好。” “姐姐好,表姐时常与我说起你。”舒眉盈盈低头作了一礼。 王氏仰面大笑,“景笙,你说这位妹妹与你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听此一问,她登时不知所措起来,绞着指头才想推辞,只听舒眉说:“姐姐自要好看许多,妹妹不过是像了一些表面的肖形。” “妹妹好甜的嘴!”王氏益发笑道。 景笙心中却拧作了一团,也不知要如何应付,只摆着笑脸当作是答了。 是像的。 她低头看着纠缠在一起的自己手,看着尖尖的指甲、指甲上粉白的月牙。视线稍微一抬,她看见那女子的手,从宽大的袖子里露出小半截,柔软而松弛地搭在腿上。 却不是像的如今的她。 车儿摇摇晃晃停下来,她们来到云居寺,王氏说舒眉想过来拜拜,正好顺路,便一块儿送来。 前面再过个几条街就是太傅府,她挑起帘子望了望山门内赤黄相间的飞阁流丹,回想近来糟糕的一切,亦提裙走下清油车,“嫂嫂,我也进去拜拜。” “诶!”王氏见车上空了,只得吩咐驭马的师傅在此等候,自己也跟上前去。 她看了看前边表妹的背影,又看景笙暗淡的侧脸,悄悄凑到她耳边问:“你跟景年吵架了?” “嫂嫂怎么这么问?” “是景轩信誓旦旦跟我说,除非你跟景年吵了架,不然景年绝不会放你回来。” 景笙沉默了一会,才想否定,但张了口又不知从何说起,心中只剩无奈。 王氏也不再说,只是一面叹气,一面警示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牵着她跟上去。 一起生活了四年的人,突然就这么分开了,她又那么没出息,甚至是没有一刻不想起她。 原本她是想随时间过去,自然能够淡忘,但是王氏今天突然的一请,完全打乱了她的阵脚,让她像个沙漠中迷路的旅者,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拾级而上,前面就是天王殿。王氏看着左右穿红着绿的香客,心中来了主意,敲打舒眉道:“听说云居寺的姻缘最为灵验,不知表妹特地来这一趟可是为了……” “表姐误会了,”舒眉正色道,“我前几年在京城遭了一位歹人的欺负,今年再来京城,我定要将他移交官府正法!” 王氏大惊,心疼地握住她的手,“还有此等不像话的事!怎么当时一点不与表姐说?” 她羞愤地涨红了脸,“那么丢人的事,那时我哪里敢说?” 景笙亦侧首看她,“那歹人的模样梁姑娘可还记得?” “模样……是记不清了,但是我认得他的眼睛。” 二人心知在京城要找一双眼睛犹如大海捞针,沉吟了片刻,王氏宽慰道:“不必心急,这五年也过去了,究竟那人死没死也不知道,我看啊……” 说到此处,忽觉左手边一空,她扭头看去,只见景笙怔怔地愣在了原地。顺着视线,那一头是景年正盯着这一处。 少年细长的身形伶伶站在人群里,束发与衣?随风微动,身子木了片刻,王氏忙招手走过去,“景兄弟,这里!”这才见她哂笑着动了动身。 “怎料那么无法无天的人也知道拜佛了!” 景笙只跟着王氏的脚步过去,行至尺余距离,微微低头看向别处。 景年将她看了一会儿,请安道:“嫂嫂莫要取笑,不然佛祖要说我不诚心,”一面小心地打量一旁皱眉愠怒瞪着她的姑娘。 “这位是我中原来的表妹。”见舒眉并不动作,王氏忙将手肘顶她,“舒眉,这位是林家的二公子,景笙的弟弟。” 舒眉惊觉回神,忙低眉行了万福,“林公子好。” 景年回以作揖礼,“姑娘好。” 王氏将二人瞧了一瞧,心中满意地不得了,因此邀她同行。景年深知此意,只看一眼景笙的脸色,推辞道:“姐姐看起来身体不舒服,我先将她送回去。”一面动身要去牵她。 不等王氏要答,景笙蓦地躲开她的手,将半个身子往王氏身后一躲,冷道:“我并无不舒服,弟弟只顾自己罢。” 景年一怔,收回手逼视着她,眼中氤氲起了怒气。 王氏察觉不妙,忙阻在景笙身前,“你姐姐在床上也躺了许多天,是该出来走动走动的,不然我将她拉出来作陪,岂不成罪人了?” 躺了许多天?景年的眼珠子急得瞋了一下,可一经对上景笙这幅低眉不语的模样,又心觉无力地懈了一口气,与王氏道:“那…嫂嫂先请。” 【追·更:ρο1⑧s𝓕?c?m(ωоо1⒏ υiр)】 第四十三回风花令(下)【100珠加更】 天王殿过去是大雄宝殿,四人送左到右依次是舒眉、王氏、景笙、景年。而王氏恐自己意图昭然,因此一路并不多说,剩下叁人亦各存心事,皆作哑不言。一道进去,通通简单拜过佛像,清油车便先行送舒眉回府,景笙与王氏随景年去了她的太傅府。 落座看茶毕,王氏直截了当问她:“景年啊,王婆与我说,你暂时不想成家?” 景笙坐在边上顾自呷茶,眼皮一垂,好似事不关己,却是指尖都绷紧了。但景年只看出她的满不在乎,自明白了意思,心中益发不痛快,思忖了片刻,说:“成亲是一辈子的事,还需谨慎才好。” 王氏见她松了口,登时喜上眉梢,“人就这一辈子可活,自然是要谨慎的。如今你也不小了,不知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景年语带无奈地摊手,“嫂嫂你是知道我的,我若要有,早该娶进门了。” 王氏大笑,“是!那是的!”遂放下茶碗,试探地问她:“那景兄弟你看我家的妹妹怎么样?” 景年佯装一愣,遂低头笑而不语。 王氏大致明白了意思,心想事情算成了一半,游刃有余又端起茶碗,“我的妹妹方才回去前托我问你后天有没有空。” 空气凝滞了片刻,景笙呼吸一窒,终于抬眼看她,却在对上视线时,又慌张地躲开。 景年收回视线,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对王氏扯出一个笑来,“自然是有空的。” “如此甚好!”王氏大喜,一拍巴掌算定下了。 又喝了一会儿茶,听门外小厮传报说,王府车马已经前来等候,系因王府与林府并不顺路,景笙推辞了王氏相送的意思,景年见王氏不放心,顺势请缨送她。 府门口,二人目送王氏心满意足上车离开。 待车轮滚滚行出几丈远,景笙顾自走下台阶,“你也不必送我,我自己回去就好。” 景年也不作拦,只点了身后的高田,“夜里凉,你去将我衣架上的披衣拿来,等会儿送小姐回去。”听高田应了一声“是”,她拾级而下,去拉住景笙的手腕,“你且在这里等一会儿,等高田出来我就放你走。” 景笙本意想要挣扎,可听了这话,一时间也忘了动作。 她觉得她这心口就像被桑皮纸一层一层裹起来一样,疼得她整个胸腔都在发胀。 景年见她定了步子,逐渐将她手腕松开,想起王氏说她得了病,小心地劝她:“你要在林府住得不方便,随时可以回来,你就当作是我骗了你的补偿,不必有心理负担。” 此时景笙心中却只想着梁姑娘的事,全然听不进她的话。 她知道这人并不是没有分寸,却免不了忐忑起来。便是担心她耽误了人家姑娘也好,她也想知道,究竟她是不是真的想见对方。 可她矜薄的脸皮却不许她追问。因此景年见她沉默,也不住地笑了一下,“也是,林景轩那个臭小子那么护你,能有什么不方便的,全当是我白操心了。” 听了此话,景笙登时冷水浇了半边似的,落魄地木了身子。 这话听来可笑啊,她也只得笑回道:“是啊,能有什么不方便的……” 正好这时高田也出来了。景年接过衣服,亲自给她披上,动作如同将她圈在怀中,片刻,手却在她肩上抓着衣缘,迟迟不愿放开。 或许此刻是分别以来,她们距离最近的时候了。景笙颔首在她投下的阴影里,看着二人身体之间微末的差距,她知道她这是在注视自己,而这种沉默的注视如同煎熬的等待,让她始终不敢抬头。 过了良晌,兴许她也觉得没趣,终于松手退开,与高田说:“辛苦了。”便转身就走。 景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见那脚步声是阵雨一般果断的,毫无犹豫与停顿地远去了。 景年却是怕的自己自制力消磨殆尽,只能埋头钻入府内,一路径直进入内院,回房了,将门一关,才算结束。 “小姐……” 一旁高田的轻唤使景笙回过神,“走吧,走吧……” 半夜,她辗转反侧始终睡不着,又穿上衣服,直接去了春满楼。 一大早,湘容一步叁摇端茶走进来,没好气将茶杯往桌子上一放,“说吧,你昨天把我一个人丢在云居寺干嘛去了。” 她嘿嘿地陪笑,“碰见熟人被拉走了。” 湘容看着她的模样,嘁了一声,也不多说,只撂下一句,“晚上你请客!”就去忙活了。 这哪里是要她请客,这分明是为了使她开心,好找个借口陪她消遣。景年知道她的好意,也承情不却。 喝到微醺,已经酩酊大醉的湘容东倒西歪地问她:“诶,你究竟喜欢她什么?” 这个问题…… 她想说因为她温暖温柔,却又觉得不仅如此,因此最后也没回答上来。 湘容看出她的犹豫,一把将她脖子搂住,“我想说,不然你回去算了,真的。这里不是你的世界没有你的家,以前你留在这里开心自在,我也替你高兴,但你现在呆在这里图什么?” “图……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还是图这个吃人的社会让所有人都不得好活?有些东西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不是守一辈子就能得到的。如果当初你留在这里只是因为贪图她的善意,逃避现实的挫折,那你真的应该走了,我是认真的,景年。”说着,她的眼神也锋利起来,直直将她盯着,让她心里都咯噔一下。 最后湘容大袖一挥,“如果有机会能逃离这里,不是吹的,让我少活十年我也干。”就倒下了。 谁说不是呢,所以她就用她十年的阳寿,从系统那里把攻略对象换成了原宿主的正缘——梁舒眉。 她是想走的,也确实不愿自己深情,更加是这么计划了。 但说实在的,她突然有了一种逃兵的耻辱感。现在她的选择,跟上辈子跳楼自杀又有什么区别呢? 湘容并未将她说服,因为湘容虽尝尽了人世艰辛,却并未吃到爱而不得的苦。 想了一夜,她决定在实行计划之前,去问一问景笙的意见。如果她也觉得应该如此,那才算不得是逃避。 但她并不是那么有勇气自虐的人,因此在与梁姑娘约定的时间的前两个时辰,她去见了一趟公主。 第四十四回愁黛令 【我掐指一算,后天开始甜】 湘容有一点说对了,合计来看,她也不过是一个贪图景笙温暖的小偷。 “你问我为什么等冯素贞叁年?” 景年点头。 “谁说我等了?我没等啊,我不过是恰巧这叁年都没遇到让我移情别恋的人罢了!”公主莫名其妙地耸肩,“少年,你是不是忘记当初是你用生日愿望骗我去妙州的?” “……”看她坦率的样子,林景年一个泄气,想了一会儿,干脆直接问她:“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那时候你皇兄不催你回宫,而冯素贞也只拿你当朋友,你还会想要留在妙州么?”言罢,一瞬不瞬等着她回答。 公主对着她期盼的视线,又想起前阵子调查得她以往的性情如她如今大相径庭,似乎又有些明白了什么。 “留不留的,你是问我选择紫荆城的公主,还是江湖中的闻臭?”她阖目沉吟片刻,说:“如果我能有一个正当放弃公主这个头衔的理由,我想我会的。不过总觉得太自私了,这样的话,皇兄也太可怜了些。” 话音落下,景年陷入了冗长的沉思。 她为什么犹豫呢?正是因为她既有正当的理由,现世也没有放弃了会让她感到愧疚的人。 她是那么不被需要的一个人,以至于当景笙说她霸占了位置,可以让她生出一种无家可归的孤独感。 公主见她出神,也不扰她,顾自吃了一会儿茶,忽听小厮传报说门外有一丫鬟前来求见。 安兰说,景笙病倒了。 在赶往林府的路上,安兰埋怨说:“不知怎的就风寒发热一块儿来了,那天出去前还是好好的,结果现在人都烧得稀里糊涂,却直说不许奴婢来告诉您。” “奴婢倒是想告诉您,可小姐不知道奴婢几次都扑了个空,二爷您忙啊,外面又那么多的住处,哪里让人找得到。” “奴婢没有办法,想起之前你们二人吵架有说起公主,果真的,奴婢这才将您给找到了。” 她一面说,一面拿眼神觑她,话中有各种冷意。景年本就气短,因此一言不发,心中只顾赶路。 约莫一盏茶时间,已能看见林府的府门,她拂裾径直从大门进入,一路穿过影壁屏门,由正院的夹道来到后院。 后院北房的檐下,赵氏正躺着椅子晒着太阳嗑瓜子,见她雷厉风行进来这里,登时撂碗惊坐起,迎上前来,“景年啊,你姐姐这一病就是几天几夜,可让人担心啊。” 景年并不看她一眼,挑起门前的竹帘进入屋内,安兰随后阻在门口,哂笑与赵氏说:“有劳姨奶奶操劳。”遂旋身将门帘一放,也进去了。 内室的景轩听到动静,瞥了一眼外面,“好没良心的人,竟然才来!”又与正在喝药的景笙说:“阿姐,是不是我比她要好上许多?” 没等景笙要回答,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之内室的帘穗猛地一响,她应声看去,那人已在眼前,慌乱地、愠怒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她二人对了一眼,又各自移开视线。景年逐渐平静下来,转而质问景轩道:“翘课了?” “要,要你管!” 她此时哪还有闲心与他争执,缓缓舒了一口气,直接令:“安兰,带他出去!” “是。” “我不出去!” “小少爷,听话,昂。” “都什么人呐!明明她自己也没去过几天学堂,就喜欢拿大人的架子!” 一会儿,少年带着他的吵闹,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门一关,景年适才提着步子靠近床榻,缓缓屈膝坐下。 景笙察觉她此时的异样,登时紧张起来,将喝了一半的汤药放下来,手搭在被上端着碗底,抬起头,注视着她阴霾中低垂的侧脸,是带有一种…疲惫的颓唐。 良晌,她将脸转过来,“身体怎么样?有好一些么?” “好多了……” “抱歉,我这两天……我没有及时过来。” “没事,又不是要死了,怎么非要见我?”她笑着说,却见对方面色不动,颓然不语了一会儿,问:“见了梁姑娘了么?” “没有,她说出了点意外,约我明天见。” 景笙看出她眼中的犹豫,怔了一下,蓦地害怕起来,发急地坐起身,“你,你难道当真要……” 瓷碗一抖,汤药溅在被子上,景年忙将碗放在旁边的架子上,回身看着她不可置信的模样,叹道:“我今天过来正是为了此事。” “什么?” 她微微靠近,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景笙,如果现在有一个可以让我离开、让真正的林景年回来的机会,但代价是你我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无法相见,你还会希望我走么?” 景笙的身子震了一下,整个人跟雷劈了似的,抬起发颤的双手,拂开她的束缚,“生生世世、永生永世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她继续说,“就算有投胎转世,你我也永远不可能再遇见。” “可是……可是,这跟梁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眼睛终于控制不住地氤氲起来,不知所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景年突然于心不忍,只得说:“景笙,如果没有我在,这个人,”她手指自己,“未来会和梁舒眉在一起。就算她曾经那么喜欢你,终究会有另外一个人陪她走一生。” “我不知道爱该不该是一辈子的事,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谁是非谁不可的。” “你也是么……” 她点头,“景笙,你也是。我不在了,或许你才能遇见那个真正相爱的人,或许那个人就是高田。”说到此处,她不禁笑起来,“你应该看得出来吧,高田他喜欢你。” “如果他喜欢的那个人不是你的话,那我可以毫不忌讳地说,高田他真的是一个十足笨拙的傻小子,一个十分可靠的人。” “为什么你能说得那么轻巧?为什么……你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一样?”景笙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泪水蓄在眼眶里,可她那么极力忍耐,将五官都拧在一起,“我…我以为,我以为我们……” 一行泪流下来。 她登时没了辙,只得双手捧着她的脸,小心为她拭泪,“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说,就算我走了,也不会打扰你一点幸福……” 因为她从来都没的选择的余地,也没有办法。 可景笙却听不进她的话了,无助地抓着她的袖子,浑身都在发抖,哭得克制又小心。 “五天时间,你好好考虑一下。你要希望她回来,你就告诉我。” “景笙,拜托你一定要仔细考虑。”最后,她抱了抱她,“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言罢,她端起架上的瓷碗,走出门外递给安兰,“药凉了,你拿去热一热。” “那二爷您……” “我会跟林家管事的打过照顾,往后小姐的事不必将就,要有急事找我,直接通知高田就行。” 安兰本来以为二爷要将小姐接回去,可听这话的意思,又觉得不对,忙上前将她拦住,“二爷,其实小姐她…她就是嘴巴硬,她其实特别想您,前两天梦里都是念的您的名字,她只是……” “我知道,她只是与我怄气,至于其他的,我亦不愿强求,景笙她要想住这里,就住着吧,我会时常来看她。” 这……哪里是这个意思!可她一时间也不知从何说起,嗫嚅了一会儿,只得将人送了出去。 第四十五回不虞令 翌日,景年前来庆云楼赴约。 叁楼的厢房,她推门而入,正见那女子已然坐在里面。 “林公子好。”舒眉作了一请。 景年呆呆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看着她蓄势待发的神色,心里打起了鼓,“不知梁姑娘找我有,有什么……” “小女有些事想询问公子,公子不必紧张。”她一面说,一面将茶往前推了推。 景年捧起盏,小呷一口,“姑娘请问。” “公子可觉得小女眼熟?” 眼熟?她又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登时恍然大悟,“哦,你说你像我姐是吧。” 言罢,忽见对方忍无可忍地闭上眼睛,半晌,眼皮一掀,咬牙切齿地冲她笑了笑,“还有呢?” “还有?”她又绞尽脑汁将她盯了许久,无果,“姑娘莫要强人所难,我实在不知……” “我强人所难?”这淑女突然拔高了音调,“五年前,就在这件厢房,你敢说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 景年吓得身体往后一缩,“确,我确实不记得……” 她对过去也就只有几个梦的功夫,而在梦里,这梁舒眉是一丁半点也没出现,她能知道什么? 舒眉拍案而起,恼羞成怒瞪着她,“因为你这恶人,我连婚都被退了,如今你竟然说是我强人所难?” 这天杀的林景年,怎么这么多破事…… “姑娘息怒,息怒啊,你先坐下来,我们有话好好说。” “不必了,你我没的好说。五年,整整五年,只因为你当初的戏弄,我没有一天不想将你碎尸万段,”她吸了吸鼻子冷静下来,忽吊起嗓子与门外道:“刘叔陈叔,进来吧。” 话音刚落,打门上来两个衙役打扮的彪形大汉,一左一右上来便将她架住。 “等等!诶!你们谁啊!还讲不讲道理了!”景年慌了,小鸡崽儿一样,只能任凭这二人给她绑上绳子。 “当初你跟我不讲道理,如今我又何必与你讲道理?”一面从衣服里抽出白净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别挣扎了,这二位可是大理寺身材最为高大的寺正,任凭你身手再好也没有办法。”又与衙役笑道:“刘叔陈叔,我们走吧。” “是!梁姑娘!” “我的老天爷!我!我冤枉啊!” 于是,她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抓进了牢里。 路上,两个寺正还悄悄对她说:“林大人,您年轻时候不懂事欺负了人家小姑娘,人家因为你至今都没嫁出去,您就委屈委屈,随我们走一趟。” 景年听了,觉得也不无道理,因此救援什么都没请,就安安分分在牢里陪这姑奶奶胡闹。 结果不知是谁给公主传了风声,让公主操着一根甘蔗就要来救她。 最后就是一堆人给这姑奶奶解释当初她是怎么跳的湖的,什么时候跳的湖,又是什么时候失的忆。 一通说下来,见她仍是不信,景年干脆竖起叁根手指,“我发誓,真的,四年前我跳湖的事全京城有一半的人都知道,不信你现在就上街去问。” “我呢,因为戏弄姑娘你也遭了报应,关于你的事,我确实一丁半点都不记得。” “是啊,她确实是遭了报应了,”公主附和道,“姑娘你走后没几个月,她因为付不起诊金与药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母亲咽气而无能为力,届时,喜欢的人也与别人诞下一子,她自己一个林家的二公子在外面赌坊混日子,差点一只手都没了,最后活不下去才选择跳湖了结。姑娘,你就当作过去的林景年已经死了吧。” 她是苦口婆心了,梁姑娘的目光也确实有所动摇,可景年却听着不是滋味儿。 她挑眉拿质问的眼神看了一眼公主,公主只冲她笑了笑,意思“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最后,舒眉将梗在胸口许久的一口吐出来,感叹道:“果真,人活着还是应该要做些好事的……”摇了摇头,“林公子,你,好自为之吧……”就走了。 “什么好自为之?什么叫好自为之?我怎么就要好自为之了?” “哎呀,意思就是让你从此改过自新、从头做人。”公主上来给她解绳子,“让你招惹烂桃花,出事了吧。” “是是,林大人,往后您可别再欺负人了,”两个寺正也说,“她一个姑娘,又是王家的撑腰,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放在心上。” “一边去。”她挥开身上已经松解的绳子,起身就往外走。 公主心觉不妙,忙追上去,“生气了?” “没有!” “生气就生气,又不丢人,我给你道歉就是了。” “反正也不是我的过去,我干嘛生气?公主想查就查呗!” “哎哟,对不起嘛。诶诶,你要哪里去?” “玩去!” “不行,你得跟我走。你姐姐的丫鬟来找我说你被官府带走了,急得来找我帮忙,我可答应要给你带回去交差的。” “这小丫头还真是无孔不入啊……” “你说什么?” “我说谢您全家。” “不必了,你谢自己全家去吧。” 第四十六回弄颦令(上) 就这样,公主大人将她遣送回了林府。 此时她正站在门外,公主独自进去屋里与景笙说话。说的什么不得而知,差不多一炷香时间,她挑帘走出来,眯眼拿食指指她,“我警告你啊,你可不能欺负人家!” 景年压低声音不住得叫屈,“青天大老爷,那可是我亲姐啊,我再怎么不济,还能欺负得了她?” “那不然她欺负你么!她那小胳膊小腿的,风一吹都倒了,你好意思嘛你!” “我!我冤枉!” 公主看她一副憋屈的样子,一下笑出了声,“行了,跟你开玩笑的!” “一点也不好笑!” “一般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都是这样的,讲规矩,但是性情别扭,人家管这叫矜持,你以后会知道的。”一面拿过来人的姿态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罢就要走,不出叁步又折回来,“哦对了,你也知道你姐姐如今的身份不好说话,这林府人一多是非也多,我的建议呢,你还是往常一样接走她,不然就在外面另外给她找个住处。诶,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我只是怕你哪天后悔莫及,绝对没有其他对管闲事的意思。” 她呆了一会儿,摆手道:“行,我知道了。”转身就钻入帘内。 景笙迎面走来,二人视线撞在一块儿,她怔了一下,怯怯地问她:“公主走了么?” “走了。”景年看了一会儿她低眉顺眼的可怜模样,将她牵回内室。在手掌搂住她的肩膀时,那么骨骼分明的身体,都让她觉得有些硌人。如果不是她已经那么小心,料她自己也害怕是不是自己欺负了她,“是林府的厨子手艺不好么?怎么瘦这么多?” “也不是,只是有些吃不惯,过阵子就好了。” 她想了一会儿,突然记起来林景轩吃得咸也吃得辣,他是家里的宝贝,因此厨房都迁就他的口味,才想问,景笙似乎看出他的疑问,忍俊不禁说:“景轩还只是个孩子,他哪里知道这些?” 是啊,他可不就是个被宠坏的大小孩儿,倒让指望他的自己像个十足的傻子。 “景笙,我要是来接你,你愿意跟我走么?” 又怕自己让人误会,进而补充道:“我知道你不情愿寄人篱下,即便我以为太傅府可以成为你的家,但,或许有些事是不能勉强的。” “刚才公主与我说起你的事,我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因此来征求你的意见。” 景笙怔怔地听着她的话,怅然了片刻,适才迟缓地点头。 因此过了两天,她在自己府邸附近盘了一间小院子。 秋天了,一棵高大的银杏占据了院子大半的位置。由门口的甬道进去,两边团簇了许多错落有致的花草,往前两步,有一线流水,石铺的甬道改成仅一人通行的栈道。过了栈道,一间悬山顶的小屋子坐落在一片葱蔚洇润的雅致里。 她将盆栽里那棵将死的木槿移植在角落的土里,下午,驭了一辆车马将景笙接过来。 风和日暖,景笙坐在檐下勾针,她像往常一样躺在她身边的躺椅上昏昏欲睡。 她们之间有一种无形的默契,而这种默契是基于景笙做出的改变。 景年睁开眼,看着屋檐与蓝天的背景下,景笙温柔的侧脸,“那天公主跟你说了什么?” 她的手指一顿,随之笑了一下,“公主说你人很好。” “仅此而已?” “她说她认识你叁年,你才终于在她面前崩溃得哭出来。” “……” “说害怕你哪天要撒手人寰,才多管闲事跟我说这些。”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将眼睛先闭上,继续作假寐的模样,“这公主,还真是什么不吉利的话都说得出口。” 景笙付之一笑,继续手里的动作,半晌,似想起了什么事,神色随之晦暗,“过两天梁姑娘就要走了,你要去送一送么?” “你去么?” “我去干嘛?朋友也不是亲戚也不是的。” 景年懒坐起身,微抬起下颌凑近她,“那你这么问我,觉得我是她朋友还是亲戚?” 此时,一片银杏叶子正旋落在景笙的发髻上。她将叶子取下来,捻在指尖转了转,“还是你巴不得我跟她能有些什么?” 景笙脸上一热,这厢门外传来敲门声,她打了一个激灵,直将一针戳在指头上。 安兰应声过去开门,一会儿领进来一位手里挎着一篮子菜、约莫五十来岁的妇人。 景年介绍说:“这是请来厨房的陈婶。” 妇人忙哈腰请安,“大人好,夫人好。”景笙哂笑点了点头,安兰便将人领入后厨。 快黄昏了,阳光一点一点溜走,景笙捏着指腹的针眼,低了头,“我并没有巴不得你跟她有些什么。” 景年怔了一下,却见她收拾起东西,“有劳你如此周全。”起身就进了屋。 她扭过脖子,向后追寻景笙的背影,心中还有些恍惚。安兰从厨房出来,正见到此幕,不禁无奈地摇头,并请她留下用膳。 其实她本就只是一介丫鬟,早不该管那么多,但她心疼也害怕小姐名声被玷污,不过经了这一场事情,又觉得无可奈何,心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 景年也看出她的意思,因此晚膳的时候总觉得紧张,觉得忐忑不安。 今天可就是第五天了。 她站在檐下仰望两只灯笼随风飘摇,身后屋里的景笙将窗户拉起来,垫脚放下竹帘,迎面一阵风便挤着窗棂的缝隙打过来,已经带了沁人的凉意,“时间过得真快啊,马上就要寒露了。” 安兰从后院井里打了一盆水,从厨房掺了点热水,往房间里端,“秋天都快过去了,后面天气可就一天比一天冷了。” “可惜中秋没有一起过。” “还不是你们白吵架的。”安兰埋怨道。一会儿,等她从屋内出来,景年顺势踅身进门。 此时景笙正坐在榻边浸足,抬眸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脚在盆里相互磨蹭,动作激起水来。 她定了一会儿,径直走过去,屈身蹲在她脚边。景笙被她动作吓了一跳,身子一抖,忙要向后缩。景年按住她的脚踝,将双手浸入水中,裹住她柔软的双脚,轻缓地揉搓。 “你…你这是做什么?” “贿赂?” 第四十七回弄颦令(下) 细长的手指从脚背抚到脚趾,穿过狭窄的指缝,亦从足指腹抚到脚跟,按压着软肉下的经络。 她揉捏着它,就像揉捏一条案板上的鱼,一条股掌之间玲珑白皙的鱼。鱼鳍因为刺激蜷缩起来,整个儿崩得紧紧的,她便旋揉着两侧的肌肉,努力使她放松,使她习惯这种触碰。 “贿赂…是什么意思?” 景笙的声音已然有些颤抖,葱白的手指紧紧嵌入被里,忍耐让她更加生出一种如受凌虐的‎‍‌‌诱‌‎‎‍‍惑‎‎‌力。 景年抬头看她一眼,复又幽暗地凝着她蜷缩的脚趾,指腹在足背淡紫的血管上推揉,“因为今天是你应该给我答案的日子。” 她怔了一下,“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乎了。” “不在乎什么?” “不在乎我……” 景年从她话里听出哽咽,动作停了一下,听见安兰在外等候,只先将手从水中抽出,甩了甩水渍起身,拿一旁架子上的巾帕将水渍擦去。 她不禁想问她难道真的需要她这份在乎,或者问她是不是真的以为她是因为心存愧疚才待她好,却又觉得太过咄咄逼人,因此哑然到她旁边坐下——安兰进来将水端下去,阖门而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景笙只看见她的沉默,在她坐在身边时,身子抖了一下,低着头,酝酿了许久的话一下子说不出口了。 “我从来没有不在乎你,只是有时候会心有余而力不足。” 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话却也伤人。 “这几天,我将你的话想了许多遍,”她说,“以前我以为我们的关系是就算刀切也无法切断的,但后来我觉得我受到了欺骗,却不是真的厌恶你,可你要说原来我们的关系原来…原来可以如尘埃一样,甚至比尘埃还不足,我……” 景笙抽噎了一下,无法说下去。 景年心中一恸,侧身抱住她的身体,双臂像蛇一样缠住她,脑袋靠着削肩长颈,低哑着嗓子说: “我知道了,不必说了。” 可她的安慰却让她更加无以自制,“这几天我总是在做同一个梦,梦里你明明就在我身边,我却感觉那已经不是你了。你说一旦你走了,我们就永远无法再相遇,果真我在梦里一直找你一直找你,我用我一辈子拼命地找你,最后到死也没再见过你……” “景笙,不要再说了。” “醒来之后我很害怕,我想这或许就是……” “景笙!”她捧住她的脸,直直将她眸子盯着,“我很抱歉跟你说了那些话,你就忘了,好不好。” 景笙如梦初醒般看着她,一下子泪眼朦胧,无比委屈地唤她:“景年……” 她呼吸一窒,心口跟着抽了一下,登时涌出一股冲动,便奋不顾身去吻住她的双唇。 景笙仰情含受,这回她也不在挣扎,柔荑攀在她的肩上。而这种柔弱的温顺让她的自制力全然溃不成军,舌尖欺入贝齿,如受鼓励,更加深入在她唇舌间吮吻、研磨,一面伸手在她腰上摩挲,寻找软扣,动作也不禁粗鲁起来。 她一粒一粒解了扣子,将手钻入她衣服里,从她腰窝的软肉捏到她胸前的春水,推着、拧着,这才让怀里温顺的小女人如临大敌地战栗了一下,从她们唇齿的纠缠间困难地挤出一声嘤咛。 “唔……”景笙推打着她,力气倒是不重,但是在吻里呜呜咽咽地呻吟,让她灵光一现,蓦地想起之前她的话。 「景年…不要做奇怪的事情,快起来,不要这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希望你动不动就来缠我,你这样,让我,让我很不自在,让我觉得我自……」 像一盆冷水浇下来,让她登时万分清醒。 景年将唇瓣与她分开一些距离,停下索取的动作,小心将手从她衣服里抽出来。 发了一会儿怔,她低下头,缓缓地喘息,“抱歉,抱歉……我,我吓到你了。”一粒一粒又将她的扣子扣上。 景笙缩着身子不敢动弹,看着她愧疚的模样,只觉心中万般滋味。 她其实并非是不愿意,只是被她急迫的占有呵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并非想要拒绝,但这人已经止住了,仔细整着她衣襟上的扣子,说:“你要希望我在,我就会一直在你身边,别害怕。”遂起身作势离去。 “你要走了么……” “嗯,时候不早了,”景年留住步子,只手捧着起她的脸,居高临下,指腹在她湿润猩红的唇上轻柔地摩挲,眼底生出一点幽暗。 她是那么娇弱,才用了一些力气,便成这副模样。要说心疼,这心底又酥酥麻麻地痒。 景年凝了一会儿,俯身在她脸上落了一吻,“不必送我,我明日就来看你。” 景笙却拧眉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忍俊不禁俯视她,“想我留下?” 她涨红了脸,咬牙将脸别开,“我没有,你走吧。” 景年觉得可爱,牵住她的手捏了捏,就出去了。 第四十八回堆云令(上)【oo18】 冯素贞终究还是入仕了。 她在曹老七十大寿的宴上遇见她。 兴许皇上觉得她这工资拿得太方便,因此时常会遣她秘密办一些不方便的事,就比如前阵子她冯素贞来京城的行踪,替他传个话,游个说什么。 事情都小,也不必插手文官与阉党之间的纠葛,她再不乐意,顺手都办了。但最近皇上却要她找人模仿公主笔迹、给前探花一家四口写一封信过去。这事让她心里犯起了嘀咕。 她直觉不对劲,正想着手调查里面的缘故,忽从曹老那里收到一封请柬,说的是七十大寿,请府上一聚。 “七十大寿?这个年纪也没多少年的官好当了,是该去一下。”路过的陈婶看她手里转着红飘飘的一张纸,抖擞着湿淋淋的菜往前转到厨房里去。 这是一件稀奇事,她的身份是一路走后门走出来,即不光明也不正大,基本只要还想在文官集团里混的,没人愿意招惹她,都怕掉价。虽然也会偶尔有几个主子为了家里小辈,给她塞金银财宝,也都是暗地里进行。真要明面上示好,这是头一位。 景笙看见她一言难尽的表情,因是说:“你要不想去就不去了。” 她揣着袖子沉吟,“我是不想去,但……” 但前探花的父亲是上一任丞相,听说告老还乡没多久就死了。上一辈的元老只剩几个尚书还在任上,唯一跟她有些渊源的也就只有当年提拔过沉一贯的礼部尚书——他曹老先生。 “二爷,您还是别去了!这个老狐狸,心里指不定什么打算,”安兰坐在厨房门口的板凳帮陈婶择菜叶子,见她犹豫,忙开口啐道,“这都多少年头的寿宴了,才想请大人一聚,八成是因为他孙女今年要及笄!” 安兰之所以有那么大的怨气,是因为曹老当初就想把小女儿嫁给沉一贯,后来沉一贯出了事情,也是他家里人第一个幸灾乐祸,到处谢天谢地。 “要真是这意思,那曹老算是老糊涂了!” 景笙被她的话逗笑了,忍俊不禁低下头,“没见过有人这么贬低自己的。” 可陈婶不懂里面的缘故,听见此话,一下抻起了脖子,“大人年轻有为,我看想嫁给大人的女子那多哩!” 她笑了一下,只将请柬收进怀里,“哪来的年轻有为,没实在功夫,都是运气好。” 景笙先听了陈婶的话,又见她这个动作,不禁有些忐忑,“你当真要去?” “人家都把帖子送上门了,一大把年纪,还是给个面子好。” “嗯…那你早去早回。” 天才刚黑下,那人就踏着深秋的寒气出门去了。 院门一关,景笙定定将视线收回来,手指衔着细细一根银针,向下刺一针,顺着丝线的纹路,又向上刺一针,循环往复。 灶台前的陈婶亦听见声音,手里将菜翻炒了一会儿,端出一盘,遂与檐下的景笙劝说:“我看夫人你得小心,外面的狐狸精那么多,大人要娶个叁妻四妾,哪里还有如今那么上心。”言罢,也踅身回厨房,收拾炒下一盘。 好似随口一句话,景笙却听进了心里去,手里一抖,再定睛细看,有一线突兀得横穿在齐针上。 安兰哪里听得如此荒唐的话,忙进厨房示意不许再说。陈婶骇然瞪大了眼睛,捂着嘴,变知是自己说错了话。 男女除非就是那点事,如若不是正经夫妻,便是达官贵人在外面养的姘头。真要如此说,那可就下作了。女人也不是那个年纪,再过两年,又是什么光景……想到此处,只得颓然叹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厨房的炊烟缓缓停下,陈婶一盘一盘将菜布让在桌上,出来喊要吃饭。 她手里抓着圆盘绷子呆坐了片刻,“你们吃罢,我不饿。”便起身钻回屋里。 冯素贞是随张绍民一起过来的,新人,在张绍民手下做事。 她远远看见他们,便知是被安兰说中了。这哪里是寿宴,分明是给自己挑孙女婿的相亲大会。 当着冯素贞的面,过去的事也不好过问,她觉得没趣,简单将礼送出去,就要溜之大吉。 但兴许是丞相大人看不惯她游手好闲,正好逮住她,又给她喊了回去,“林大人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 冯素贞笑得一脸和善,在一旁附和道:“曹老可说请来了扬州的戏班子,大人就这么走了,岂不辜负曹老的意思?” 曹老捻着须尾笑道:“诶,千万别这么说,老夫这把岁数不过是图个热闹,哪有什么意思,年轻人要觉得无聊也实属正常。” 大庭广众的,她也只能踱步回去,哂笑道:“我……是找茅厕呢。” 于是,她就这样在曹府打着哈欠、看了一晚上的什么…《玉簪记》?等结束要回去,时已漏叁点,正正好是半夜。 这个时辰,路上的风灯都稀零,她抹黑踏上归路。 景笙的院子就在她府邸后门不远,她习惯性要往那里去。但看见不远处黑暗里孤伶伶的光,适才反应过来,景笙她照旧像以前为沉一贯守灯一样,亦在等她回去。 “叩叩”两声,绣鞋应声云步而来,安兰开门道:“二爷您回来得可真早。” “别提了。”从石铺的甬道径直步入檐内,她左右活动了脖子,吐一口气,便去敲响景笙的房门。 “进来。” 推门进去叁两步,并挑帘钻入内室,见此时景笙已经躺下,背对着她,将乌黑的青丝披了一枕头。 “睡了?”她明知故问。 “我要睡了干嘛还点着灯?”景笙被她问得来了气,侧过半个头,拿眼刀觑她,却见那人此时正走到案边,半靠半坐在沿上,微阖着眼给自己倒茶,沉重的披衣也没脱,拿十足疲惫的模样说:“谁知道呢?兴许夫人就是喜欢点灯睡。” 追·更:χfαdiаn?(ωоο?8.υiр) 第四十九回堆云令(下) 呷一口,茶是凉的,清苦得难以下咽。 景笙翻身掀被子下床,细袅袅的腕足趿拉着绣鞋走到她面前,绾了绾她鬓边的细发,指腹从冰凉的耳垂向下沿着下颌拂起她的脸,“怎么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都怪张绍民非要留我下来,我又听不懂戏曲,在风里呆坐了一晚上,打瞌睡打得我脖子都疼,还要强打精神跟着他们鼓掌叫好。” “那我给你捏捏。”一面将手伸到她后脖子上,仰着脸,手指卖力在酸硬的肌肉上揉捏。 为方便她动作,景年低垂着脑袋,额头悬在女人肩上。但这个动作几乎将她上半身都倾在自己身上,即便是阖着眼,依然能感受到她身体柔软至极的触感,从大腿、小腹、上腹,再到胸部,如春水一般潋滟起伏,抚摸着她,击打着她,几乎将她魂都勾出来。 再受不住了,她自阴霾中睁开眼,映入眼帘是二人身体之间、衣服挤压的褶皱像蛇一样从底下蔓延上来,道道都勾勒着她肉体的轮廓。 “好些没有?”景笙问她。 “嗯,好多了。”她暗暗咽唾,将女人的手包在掌心,贴在脸上蹭了蹭。 青葱的手指软若无骨,有一丝冰凉的芬芳,如白玉似的沁人。景年顺着手背去抓住她纤弱的手腕,想就顺势将她带入怀里亲一亲。但要如此,她便想要更多,想要将她抽丝剥茧,吃下所有的温香软玉…… 细想了一会儿,给忍下来,松了手轻声说:“我就过来看你一眼,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 景笙见她要走,忙说:“天都这么迟了,为什么不能留下来?” 景年心中一惊,片刻,一瞬不瞬将她瞧着,万分新奇地笑了一下,“自然是可以留下的。” 她这视线带着兴致盎然的灼热,景笙不自在地避开视线,去唤安兰端水进来,一会儿踅身走到她身前,手指轻轻扯下披衣的绳结,“你是不是不愿意与我同屋?”遂从肩上取下,挂在床边的木椸上。 景年听了她的嗫嚅,哭笑不得走到床边坐下,两手撑在身后,抬着下巴冲她笑道:“我才想问你,景笙,你觉得同屋……意味着什么?” 她觉得这话问得奇怪,也问得刺人,因此不愿回答,只将“不知道”叁字扔出去。 这时安兰端水进来,景年简单作了洗漱回来,景笙又恢复背对她窝在被子里的姿势。 剔了灯,她站在床边一件一件脱了外衣,小心掀起被子一角躺进去。 “晚安。” 她知道景笙又在气她,因此佯装要睡,是有意激她。 过了一会儿,她果真按耐不住,低着声音问:“那你觉得同屋意味着什么?” 她睁眼望着黑黢黢的床梁,望着透在帘幔上微弱的光,沉默了许久。 景年不知从何说起,可景笙却在她无声的回答里,益发煎熬。 她不是傻子,怎能察觉不出这人跟以前比起来,是那么不愿意亲近她,即便像那天一样吻了她,也是点到为止。 她们之间总像隔着什么。就像当初的一贯,他从头到尾的举案齐眉只是因为他不爱自己,可笑自己还欣慰于他的体贴。 正想到此处,听见身旁的人突然开口说:“景笙,我不能像一般男人一样,即便没有感情也能上床。” 她不敢再听下去,复又背过身去,“那你便走吧!” “我会走的,但既然说到这里,你就让我说完。”景年撑起半身,手抓在肩上,翻过她的身体,透过黑暗注视着她朦胧不清的五官,“景笙,我亲近你,是因为我爱你、想要你,那你呢,你也会想要亲近我么?” 景笙愕然失声,一下止住眼泪,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团黑影,“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依赖跟爱是不一样的,我的亲近让你感到不自在,那就是不爱。”她冷冷地压低声音,使自己尽量显得理智,“我知道,自从搬来这里,你就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顺应我的意思,比如默认陈婶的误会,比如…在我吻你的时候尽力配合我,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 “景笙,其实你大可以就把我像妹妹一样留在身边,我哪都不会去的,真的。” 听到此处,景笙渐觉呼吸都十足困难。像有人掐着她的咽喉,使气只能堆积在胸口,鼓鼓囊囊,挤压着心口与肋骨,疼得像囊袋要撑破似的。 她咬牙哽噎道:“难道你觉得我这么做都是因为依赖你的照顾?为了让自己日子顺遂,所以作践自己?” “我并非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可能连自己也……” 其实这些话她在心里憋了很久,每次在自己意图靠近她的时候,她都在盘算如何跟她坦白,但一经听见她啜泣,就没办法再说下去,只得好声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你委曲求全。” “景笙,今夜就到此为止,我这先回去,等明天你冷静了,我们再继续这个话题,好不好?” 她将话都说到这份上,让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景笙打开脸颊边的手,兀自背过身去,“随你去哪里,我哪里管得着。” “好,我明日再……” “不必了,明天你不必过来,从今往后你都不用过来了!” “……”她愣了片刻,遂颓然叹一口气,“行……”便翻身下床,抹黑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火折子,对端头吹出火星,就近点了一盏灯。 景笙听见身后那人已经在木椸前收拾着装,过一会走到她床头说一句“姐姐安睡”就要走。她心中又急又恼,因就撑坐起上身,与她嗔道:“是不是你已经有了其他喜欢的人,因此才拿这些话来搪塞我!” 景年实在被她气笑了,留住步子淡淡地勾起唇角,“妹妹实在不知姐姐这又是哪里看出的歪理。” “那你又是哪里看出我委曲求全!看出我不想亲近你的!” 言罢,景年已经怔怔地愣住。 一时间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话。 恍惚了片刻,她缓缓走近,俯身抬起她的下颌,“那……你也可以吻我么?像我吻你一样。” 第五十二回荣罗令(上) 即便是这样的夜晚,她依旧从噩梦中惊醒。 一个激灵,景年察觉身边的动静,醒过来,歪头看见景笙正在没命地喘气,从眉眼到脖颈的肌肤一应充起熏红的血色,皮囊裹着凹陷错落的骨、极致地起伏。 她惺忪地爬起来,抚了抚她额上密密麻麻的汗,“做噩梦了?” 景笙此时正气短,失神地望着床梁,良晌,逐渐平复下来,眼中充着厚厚的一层水雾,仍是惊恐。 景年披了一件衣服下床,倒一杯茶递到她嘴边,“没事的,醒了就好了。” 窗外的天蒙蒙亮,她依稀望着眼前这人的脸,怔怔的,胸口惶惶地跳。 “我现在…还在梦里么?” 她笑了一下,“是啊。” 景笙却好似真的信了,愣了一下,连忙起来拉她,“那你赶紧上来再躺一会。” 景年哭笑不得钻进被窝,还不等要抱她,她已经往她怀里钻。她觉得奇怪,愣了一下,双臂将她环住,手掌拍着她的背,随口要笑话她:“又梦见我不见了?” “……” 她一时没有回答,只在怀里像猫咪似的蹭着,闷闷地“嗯”了一声。 认识这四五年,景年从未见她有如此坦率。她有她身为大家小姐的矜持,在如今这个社会的环境里,她几乎是自然而然就长成那副不率直的性子。但景年并不觉得讨厌,因为那个人是景笙,因此她也觉得可爱。 然倘若是此时的样子,又是另一种滋味。 她一丁半点也不想使她难受,却不料自己说的那些话将她逼到这个境地,将她这样一个保守得以至于迂腐的女子也学会向另一位女子表达情愫、表达她的患得患失与害怕。 “我梦见……”景笙突然说,“梦见我醒过来,发现这一切都是梦。” “这一切?” “发现你依旧不在我身边,梦里你在梁小姐身边,我却又隐约觉得那已经不是你了。”她哽咽地吸了吸鼻子,“我依旧不停地找你。可是天地间那么多人,犹如大海捞针,梦里我一直跑一直跑……” 她突然有些愧疚,紧了紧手臂,笑不出来了。 “你说,会不会这里才是梦,要是哪一天我醒过来……” “不会的。” 她重复,“不会的……” 其实这个问题她也想过。 她想,即便她最终陪着景笙终老,倘若有一天她回到了现世,那这里的一切算不算得是一场梦。 但这个问题是没有结果的,它是与死亡勾连的一个必然的结果,它最终会到来。 青阳天。冬天的日头很浅,明媚,却暖和不了多少,稍微一阵风打过来,便将暖意扫尽。 院子的东南角支了几根竹竿,大中午的,安兰将压箱底的被褥与衣物拿出来晒。 一堆衣物中有一床被单正是昨晚她们弄湿的。后院的阳光不如前院的大,安兰担心她尴尬,因此借了机会将脏不脏的衣物都整理出来晒了。 景笙脸颊涨得通红,有一下没一下觑着那里,无意间对上那人取笑的眼神,一下端正起来,紧了紧手里的圆盘绷子,问她:“今年生日想要怎么过?” “你给我怎么过,我就怎么过。” “那……”她思忖了片刻,“上回你想给我介绍你的朋友,但是被我搞砸了,”遂将低落转为雀跃,“不然今年再约你的朋友吃一顿饭,我想认识她们。” 景年眉目含笑,“可以。” “你只需请人就好,其他我来准备。” “好。” 今日早上,景笙向她问了她的生日,以及她的名姓。虽然同样的名字,生日也同样在冬天,但她的“景年”是在母亲改嫁后才换的,原叫京年,父姓尤,继父姓林。而她的生日是在初阳岁往后,宿主则是在初阳岁前半月。 她们除了极具迷惑的名字之外,几乎毫无相似之处,比如她原本是个四五百度的大近视,不爱出门也不爱见人,因为工作总是蓬头垢面,除了糟心的家庭关系,没有故事,更没有她宿主那么多的烂桃花。 马上就要冬至,原本因为景笙的缘故,她并不想过这个生日,总怕景笙再要想她惦记她那妹妹,白白地神伤,但今年…… “你说你明年要离开京城?!”湘容拍案惊呼。 “我——”她窘迫四顾,起身去将门关紧,遂拉她坐下,“我也只是这么一打算,具体什么变数还不一定。” 湘容拧着眉纳闷地盯着她,意思是质问。景年与她对峙了一会儿,复败下阵来,解释道:“我可能是待京城待腻了,想去外面看看。” “狗屁!你是不是有事情瞒我?” 她惊了一下,扁了扁嘴,移开视线呷茶,“我能瞒你什么事,我家底儿都告诉你了。” 后者又蹙了一会儿眉,亦灌一杯茶,以图平静,“这件事,她知道么?” “我没说,还在考虑。” “考虑考虑考虑,你可别说你要把她扔在京城啊!”没等她要回答,湘容紧接着又说,“你是不是觉得你有两辈子,所以干什么都可以不紧不慢的?” 她看着女子怒火中烧的脸色,有些不自在了,“好好的,怎么还气上了……” 湘容察觉失态,一拍桌子,起身往外走,“气?我会气你个没良心的?” “诶!”她起身将她留住。 “干嘛!” “我,我问的事情你还没告诉我……”她还有些心虚。 湘容飞了一个眼刀,只得坐回位置,将打听得知关于前丞相一家的事全盘托出。 第五十三回荣罗令(下)【100收加更】 公主笔迹的信其实早就拟好了,但她怕出差错,一直不敢送出去。 先朝丞相一家的事,她需要知道个一二,不然这颗心一直吊着,难受。 但高田毕竟是皇帝的人,要他去查不保险,因此,她也只能求助湘容。 “其实这里面的事情远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不过是先皇修仙图长久,老丞相的长子冒死进谏惹怒了先皇,然后全家被逐出京城罢了。这种故事很常见的。” “那老丞相呢?怎么死的?” “说法不一,不过最广为流传的是老丞相不希望儿子回京城当官,所以以死明志?嗯,这么形容好像有点不对,不过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就因为这么个破理由?不对吧?诶,你是不是漏了什么?” “漏没漏我可管,我还要做生意,你麻溜的。”拿下巴点了点门的方向,意思让她滚。 再里面的事,她一个老鸨是问不得了。即便青楼是多么鱼龙混杂的地方,真要细究,只得问当年的当事人。但要她去跟公主冯素贞张绍民那一个个人精打听,若事情泄漏出去,她的脑袋算是可以扔了。 难道…非得牺牲节操去曹老先生那里问? 请他喝酒? 不行,要是给人撅过去那就罪过大了。 “这寄还是不寄呢……” 书房,她捏着一封信在案前沉思,忽闻门外“叩叩”两声轻敲。 动作将信笺收入书中,“请进。” 安兰端了一瓷碗进来,放在案上,往他眼下推了推,复拿奇怪的眼神地觑她,直将她看得头皮都发麻。 景年一面瞥她一面端起碗,“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于是,安兰森森回道:“这是陈婶说要给二爷您补身体的。” 她直接一口喷出来。 咳嗽了一会,再看她的表情,这里补的什么身体是不言而喻了,“我说怎么味道这么奇怪。”将碗塞回安兰手里,对她尴尬地笑了笑,“陈婶好操心,安兰,你回去帮我说一句谢谢。” 又见她欲言又止要说话,忙张口将她话峰截住,“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你担心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可是……” “回去吧。” 挣扎了片刻,安兰终于端着碗一步叁回头地出去了。 望着屋门缓缓阖上,景年的脸色亦随之冷峻。 她与景笙的事也是个问题。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要哪天传出个一句半句难听的风闻,刀子也是割在景笙身上。 或许借机离开京城是个良择。 但这件事,她其实一直没有真正打算下来,也不敢期许景笙什么,只怕后面生出变故,空让人失望。 直到后来有一天,皇帝要请她和公主一起用膳—— “怎么?是朕准备的饭菜不合你二位的胃口?怎么脸色都这么难看?” “公主多吃些,近日瞧你都瘦了。”一位面生的妃子给公主夹了些菜食到碗里。 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女人,以及她皇兄阴恻恻的笑脸,“皇……” “皇上,微臣身体不舒服,就先退下了。”林景年打断了她到嘴边的话,说罢,便要起身行礼离去。 她不能不知道皇上这是什么用意,而她也不是一个乐意周旋的人,因此一刻也不愿多留。然见他拍案怒道:“放肆!陪朕吃顿饭是委屈你了!” 景年顿住脚步,低头不语。 “回来坐下!” 僵持片刻,眼见她终于回了座位,公主吁了口气,低头自顾自吃饭。 平日里这种事都是自己来的,眼下教她这么一闹,还教她怎么做拍拍屁股走人的戏码…… “你们,一个是朕的亲人,一个是朕的朋友,就这么不肯陪朕?”作委屈状。 得,苦肉计。 “吃吧吃吧,都别愣着了。”他叹道,“香儿,脚伤可好些?” 公主哂笑颔首道:“好多了,多谢皇兄关心。” “唉,看来朕真是讨人嫌了,连朕的亲皇妹都跟朕这么疏离。” 又一招恶人先告状。景年腹诽。 其实皇上的意图不难猜到,今日这鸿门宴,左右不过是拿公主的婚事要挟冯素贞。多半是为了左右冯素贞的行动吧。 说曹操曹操到,席间正一句半句聊着,门外冯素贞便‍‎‍‌应‍‌‍召‌‌‎‍前来觐见。 叁人面面相觑,遂都低下头去。 但,这又与她何干? 兴许皇上看出她的不耐与疑惑,因此饭后又单独将她留下。 “你我许久没有谈天了。” 说时,他挥袖看了一座,眼神里都是天真。 她知道皇上这是尽力让自己表现出他的友好、与他们之间的朋友情谊,因此她也走近几步,坐在椅子上点了点头,“是的,皇上。” 他将眉眼一弯,问道:“今天还有故事跟我讲么?” “……”如果她有种一点,她就应该把明朝灭亡一连串的时间线编成故事告诉他,但她怕死,因此沉默了许久,最终没能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有的,陛下。” 于是她就这样给皇上讲了一晚上中国黑暗的近代史。 像她这种又窝囊又反骨的人,自己不好过,也要变着法子使对方难受。 至于用意…… 已不是她能管的事了。 快冬至了,好冷的天。她抱着手臂走在回家的路上。 长街如同望不到尽头的荒漠,拐过前面的街口就是太傅府。街上稀零的风灯摇曳,一眼望去,整个城恍若鬼域。她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一盏茶时间,已能看见府门口的灯了。 景年在原地定定地看了片刻,遂与身后的高田说:“我与皇上情愿让你回去五军都督府了,跟着我浪费。” 高田一时没说话,不知是不是舍不得景笙还是什么,因又耸肩说:“你要不嫌虚度光阴,留下也行,我是无所谓的。” 言罢,也不等他回答便吩咐他自个儿先行回府,她就在此步折道往后门去,不多步,钻入景笙的院子。 【新春加更大放送,挑战在3月前完结此文(或者在3月前码完全文,不会吧不会吧,fg应该不会倒吧)】 第五十四回缠错令(上) (ωоо1⒏ υiр) 而此时院子的炊烟还在袅袅。 她径直寻着香味过去,看见景笙站在灶台边,将铲子伸得老远,撇着脑袋,锅里噼里啪啦的响。 陈婶站在边上看得着急,忙说:“哎呀,翻呀,赶紧翻,不然要焦哩!” “好…好。”景笙不知所措地伸了伸手,但是油星四溅,身子被烫得一抖一抖的,也是硬着头皮将锅里金黄的剂子翻了一个面儿。 她在边上看得好笑,忍俊不禁“扑哧”了一声。景笙应声扭头来看她,窘迫地扯出一个笑来,“你不是说今晚有事的么?好端端的怎么又来了?” “二爷您来啦,”陈婶将眉一扬,喜上眉梢接过了锅铲,“您二位去坐着,这一会儿就好了。” 柱子上挂了一条抹布,景笙将手在上面蹭了蹭便走来牵她,她并顺着手指手心手腕的软肉,一路攀至腰际将她搂住,二人并肩穿过檐下,没入堂内,“想你,所以就来了。” 围案挑了相邻的位置坐下,女人从怀里取出帕子,低头擦拭手上的油星与面粉,“呸,我看你是成心取笑我来的。” 景年看见她的动作,不禁取过帕子,掌心覆着她的手背,一手捏着帕子一角,顺着她的手指缓缓地擦拭。 “我要取笑你,那机会可就多了,何必特地挑机会?”说时,她一面抬眼笑着看她,手指一下一下地,从指根擦到指腹,一一擦毕,挤入指间的软肉,适当地摩挲。 娇生惯养的景笙生得细皮嫩肉,皮肤薄得能看见淡紫的血管,她不舍得下重手,因此动作万分小心轻柔。而景笙亦体味出这份温柔,看着她,将手软软搭在她掌心,低下头去,“自然什么都是你说了算的。” 换一只手,景年重复着动作,眼神逐渐飘忽起来。 她心里有了话,因此手里的动作也更加慢下来。 景笙察觉如此,登时聚精会神,等她下文, 方张了唇,陈婶这就推门进来,将一盘糕点放到她们眼下。 盘子上整整齐齐摞了五个扁圆而金黄的剂子。陈婶介绍说:“紫薯馅儿的糯米糕,就着清香的枫露茶,那才是齐全。” 安兰上来给倒了两杯茶,待二人阖门退下,景年拿筷子夹起一块糯米糕,笑问她:“所以这算是你做的,还是陈婶做的?” 景笙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她见她没信心,先咬了一口,也不多说,一块吃完了,又夹了一块。 客观来说,并非是无可挑剔的美味,但景笙见她吃得好,表情也高兴起来,“好吃么?” 她其实并不希望景笙为她下厨,她恨不得她一辈子都舒舒服服不受一点累,却也猜到这是为她的生日准备的,因此重重地点头,以资鼓励,又问:“怎么想起来做糯米糕的?”一面将盘子往她那边推了推。 “我不饿,你吃就好。”她摆了摆手,“陈婶是江南来的,她会什么,我便跟着学什么。” 说起江南啊…… 她眼神微动,“江南是个好地方啊,去过那里么?” “没有,但是听说过。诗词歌赋里都有江南,昆曲也好听。”景笙托腮,垂眸回忆关于江南的种种。 “想去么?” “可以的啊,就是远了些,得趁年轻多去几趟,不然年纪大了,就做不了那么远的车了。” “不,景笙,我说的是定居。” 闻言,她愣住了。但那人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里面全是认真,她也不自在,只得局促地将两手蜷起放在腿上,动了动身体,笑回:“有些突然,这,这要我怎么说呢?” 景年没说话,只沉默地等着她、看着她的反应,良晌,见她站起身,“我先去洗漱,好好想一想。” 她从未有过离开京城的想法,至少现在没有。这里是她的家,她在这里待惯了,也习惯了这里,离开?为什么呢? 但景年的眼神是那么认真,她明白她是真的在考虑这件事,甚至是决定这件事。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一面取下发髻中的簪子放回奁内,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方才动身走到榻前,钻入被中。 不知过了多久,景年进来洗漱罢,亦挑帘躺在身边。 “景笙……”她从身后将温香软玉抱满怀,缓缓在她肩颈上吻,极有耐心而虔诚地、一寸一寸地攻城略地。 景笙紧绷的身体逐渐因为温存放松下来,软软地依在她怀里,似要化成一滩水。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突然就要离开京城?” 说话间,嗓音靡靡的,夹着细喘。 她贝齿咬衔着衣襟,将其挑到肩下,“没有…没有事情,我就是想要……” 牙齿湿热的触感让唇下的肌肤生出微微的颤抖,景笙微微蜷起身体,“想要什么?” “想要你……” “景笙,我想要跟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景年的声音因为情欲而变得低哑,清幽的,徒添了几分酥入骨髓的诱惑,将景笙身子都酥了半边。却张口想要说话时,只觉背上的吻正一点一点加重,柔软的唇舌微微吮着、舔弄着。 这使她有些慌了,将压着身下的左手反去抓手臂上的桎梏,身体微微挣扎。 “轻一点,再要留下痕迹,我真是没脸见人了。” 上一回她是做得过火了一些,缠得她吻痕落了两天都没消减。安兰与陈婶不说,但景笙脸皮薄,总觉头都抬不起来了。 偏生景年并不是听劝的人,又在她怀里鱼似的扭动,更加紧了紧手里的动作,将她欲将逃离的身体拉回来一些,紧紧按着她的手臂,这时松口,雪白的玉肌上已有一块红得几乎泛紫的痕迹,突兀得如同雪地中的一滴血。 追·更:ρο1⑧sf?c?m(ωоо1⒏ υiр) 第五十五回缠错令(下)【100珠加更】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第五十六回掩覆令(上) 因为她得知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 前天夜里,湘容特地派小厮到她府上来请。 这种情况从未有过。一般来说,朝廷的仕官不应与青楼女子有明面上的纠缠,湘容混迹京城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这一点,真要做到这一步,想必是有万分要紧的事。因此她随小厮一路穿过几条街来到春满楼的厢房内,见湘容郑重其事地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便什么俏皮话也没说。 “这时候叫我来,是发生了什么?”她分别为彼此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湘容眼下,一杯置于案上,不急着喝,只将对方看着。 自从上次一别,她也有许多天没来春满楼了,更见此时湘容神思沉重,眼底生了一片阴影,看上去有几分憔悴的模样,这让她心底都不自在起来。 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漫上来…… “你上次不是跟我打听老丞相的事嘛,我看你挺急的,因此想了点办法。” 说话时,她有气无力的,景年心里思忖她话中的“办法”二字,梗了一会儿,也明白过来,“嗯,你说……” “有传闻说刘老丞相的儿子身世不明,不过事情也有些久远了,因此我便找了当时丞相府的嬷嬷确认过,丞相夫人水氏落草的时候,距离婚后确实不足十月。” “好……”她沉吟了片刻,“好,我知道了。” 天色不早了,正起身要走,湘容将她叫住,“诶!你要是走的话,可千万要跟我告别,不能偷偷的走啊。” 她哭笑不得,“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急着告别的事。” “毕竟你是我的财神爷啊。” 信的内容是皇上口头传达的,大致意思是问刘大哥、嫂夫人的好,一一询问了二人身体与近况如何,又从大儿子的学业问到小儿子的百日宴,最后称“万分想念,奈何皇兄不允出京”,并邀他一家叁口来京一聚。 内容没有任何不妥之处,甚至可以说是情真意切。也正是因为太过妥帖,才让她觉得奇怪。 照理来说,如果仅此而已,那皇上他大可以私下推敲公主一番,并透露对刘探花刘长赢一家的想念,公主自是愿意写信相邀的。可皇上最后却让她模仿公主的笔迹,为的是瞒着公主? 更或者…… 是需要她在这件事里插上一脚。 并且,如果皇上请刘长赢来京一聚真与他的身世有关,那老丞相以死相逼才说得过去。 这天下午,她将信交给高田送出去了。 刘长赢一家住在京师以南的保定府,距离不远,差不多一周就能送到,等他们启程到达京城,约莫正是年底、她的生辰前后。 天阴阴的,从书房的窗口向外仰望,飞檐背后是一整块浓重的乌云。 要下雨了,她将笔置在笔山上,乌黑湿润的笔尖低触着砚台的墨面,手指衔起身前的信笺,纸上满满当当写了整面字迹未干的蝇头小楷。 从头到尾仔细审视了一遍,并四五张一同折起,塞入信封。 封面鼓鼓囊囊的,她仔细压平封口,拉开抽屉,将其压在书下。 雨水击打黛瓦的声音这时传来,一点一滴,十分清脆。 片刻,音次渐密。冬天的雨不能太大,雨水只跟碎石子似的洒下来。 整个府邸黑压压的。要点灯了,掌灯的小厮那长杆子往上一顶,从铁钩上取下灯笼,摇出火引子,给点出光亮,再将灯笼顶回原处。 一会儿时间,府邸渐次亮起来,从正堂亮到前府后院,昏黄的灯在晦暝的雨布里晕出迷濛的光亮。 而这种迷濛却更显孤寂。 她站在窗前望了望一眼到底的冷清,打上伞,从后门绕去了景笙的门前。 她终于忍不住想要见她。 在院门前定了定神,起了手,不等要敲,门已经从里面打开。 “林景年?”林景轩打门而来,“这么晚了,你来干嘛?” 景轩很高大,站在门口,几乎堵了所有的光源,使她站在门口,一片阴霾覆下来,忽的心情更加烦躁起来,蹙眉低头,只从唇中蹦出“让开”二字。 景轩不听她的,叉腰,挺起胸膛,“你算哪颗小白菜?让我让我就得让?” 跟来送佛的安兰透过景轩身侧的缝隙看见外面的人脸色一下变得难看,顿觉察觉情势不妙,连忙压低声音拉景轩的袖子:“哎呀,这院子就是人家买的,你说是哪颗小白菜!” “啊?你,你不早说!”后者一惊,登时窘迫地无以复加,“林景年,我,我可告诉你啊,我是来看我阿姐的,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行,你可以滚了。”说罢,将伞扔给安兰,推开他径直步入院子。 “你——!” 脚步重重地踩下去,每一步都雨水飞溅。景年步入檐内,正好景笙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 “景轩,发生了什么——”微润的青丝垂在胸前,景笙歪着脖子,两手捧着巾帕擦拭着头发,见她来了,眼中有些许惊讶,片刻,也不知是喜是怒地笑了笑,“……来了啊。” “嗯……” 第五十七回掩覆令(下)【100收加更】 景轩被她一句话气得不轻,又踅身快步回来院子里,一面不住地埋怨,“什么人呐!她怎么这么讨人厌!安兰,你说她怎么就能这么不招人喜欢!” 走到跟前了,景年与景笙齐看他,他顿了一下,毫不犹豫走到景笙身边,摆起架势,“林景年,你我今天就把话都说清楚了!” 景笙与安兰见状,忙要上前规劝,景年不急,起手拦下她二人的动作,“让他说,”遂拿看傻子的眼神觑他,冷笑一身,“看他能说出什么名堂来。” “好!从小到大你就仗着你比我大,偷偷地欺负我,这些我都不跟你计较了,但……” “等等!”她忍不住打断,“我欺负你?林景轩,你别给我恶人先告状!” 景轩听罢,登时就炸了,拉着景笙的衣服,哇哇叫着,几乎要哭出来,“阿姐,她什么人呐她!明明小时候是她把我推进湖里,还把我关在柜子里!全仗着我自己命硬才活到如今!没王法了!没王法了!林景年,你失忆了不起啊!” “……”她无话可说,只得呆呆地蹙眉,松眉,挑眉,然后拧巴地摆了摆手,“行,你都不跟我计较了,然后呢?” “然…然后?阿姐,你听她说得是人话么!” “景轩,不要闹了!”景笙小声道,“外面天气冷,安兰,去煮一些辣汤来。”便要过来牵她。 景轩不依,将景笙拉住,“阿姐,明明就是她欺负的你,你怎么还向着她!要不是我小时候结巴,不然非教姨娘将她打死了才好!” 这话听着吓人,景笙呵道:“景轩!”遂挣开他,走到景年跟前,握住她的手,饱含歉意地将蛾眉微蹙,“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我明明就在你后脖子上肩上看见一块紫红的痕迹!安兰说就她林景年会来这里,我看是她欺负的你!”仍不过瘾,又追加道:“阿姐,你就大胆地说,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景笙登时红了脸,发急地捂住他的嘴,“哎呀,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快回去,昂,不然父亲要骂的!”一面劝,一面给他推出了院子,将门一关,讪讪回来,提裙钻入檐内。 “阿姐!你给我开开门啊阿姐!”那头还传来声打的门响,以及少年不甘心的呼喊,她看了景年似笑非笑的视线一眼,忙冲外面回一句,“太迟了,你明日再来看我!”便绕过她,兀自回到屋内。 景年一并进去,安兰端来热腾腾的辣汤,她捧着喝了两口,笑说:“我看下回他要来,你便在外面挂个牌子,这样我就不用来扫兴了。” “我代景轩跟你道歉……”景笙低低地说。 “呵,你便惯着他罢,我看他,是迟早要闯祸的。” 景年从来看不惯她为了别人低眉顺眼的样子,因此这话也带了刺。 景笙这几日本就因为她上回的话心情不佳,再被如此一激,心中也来了气。 “自然他不是你的弟弟,你也不在乎他究竟是个什么命数。”她抻直了脖颈,将下巴微抬,淡淡地说,“父亲不是你的父亲,母亲不是你的母亲,你是丝毫都不在乎,才能说走就走。” 端着瓷碗的手指一僵,她透过热蒙蒙的白气,怔怔地看她,“难道你这话的意思是…我不在乎你的想法?” 景笙面色微变,却仍是回以沉默。 “好,你既然说到这个,那我也直说了,”她放下喝了一半辣汤,抬眸直视她,“我不喜欢你拿你我之间的事给第叁人代为传达。” “第叁人?”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里指的是公主,刚想解释,对方又说:“林景笙,我是从来没拿他们当亲人,但我自认对他们仁至义尽,对你也问心无愧。你觉得我没有考虑你的想法,那你自己呢?” 她这是在说自己同样没有体谅她。景笙想着她的话,复又陷入沉默。 景年亦看出她的动摇,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你要我走我便走,要我留我便留了,我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但我也是人,不能毫无差错。” “景笙,我一直在努力,也是真的尽力了,你难道不觉得如今这么想我,当真是有些没良心了么?” 她出自一个亲缘淡泊的家,因此也长了一副亲缘淡泊的性子,景笙可能不知道,她实在已经做出了许多让步。 但她说得字字珠玑,让景笙哑口无言,许久也没有回过神来。 半晌,兴许她终于从她的眉目神情中察觉自己这些话说得重了些,再想缓和,那人脸上已经是一副极其难看的笑容,“对不起,我…是不是让你很辛苦啊……” “其实有时候我也会觉得,我那么理所当然享受你对我的好,实在是太厚脸皮了些,但是我也在尽力对你好了,真的。” 说话时,她的眼眶中有泪,嘴却使劲扬着笑的弧度,整个儿表情拧巴的,看着哭也不哭、笑也不笑的,那么委屈,将人心都拧成一团。 景年心疼了,顿觉万分悔恨,连忙上前将她抱住,胡乱地吻去她将要坠落的眼泪,“对不起,我错了景笙,我都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景笙听不进她的话,将她推了推,继续说:“你说的没有错,因为我不能像公主一样那么懂你,不能像公主一样,有些事即便你不说,我也能看穿。而且我与她只是谈心,我并没有要她在中间做和事佬的意思。公主是个好人,她愿意替我传达,我十分感谢她的好意,若再有下回,我便让她不要对你——” 景年再不能听下去,捧着她的脸,俯身以吻封缄。 【小情侣吵架都是为了开车.txt】 第五十八回春娇令(上) 良晌,景年将唇瓣退开尺寸,额头抵着她,低低说,“我没有辛苦,待你好是我甘之如饴,真的。” 说话间,一股热气打来,景笙的眼泪止在眼眶里,听了她的话,渐渐冷静下来,挣了挣身上的桎梏,“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对不起……”她立马应声松了动作,退开一步,局促地将双手垂在身侧,不知所措像个认错的孩子,“景笙,你知道我的,我绝没有要你伤心的意思,你要不想离开京城,那便当我没说过这件事,我,我只是……” 说到此时,景笙背过了身去,瘦弱的肩膀还一搐一搐的。她看着她的背影,一下如鲠在喉,意噎了许久,说:“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你好好休息。” 说罢,也不等她去看她,后头已经传来关门的声音。 她只是最近因为皇上的事,心情有些烦躁。只是有些气她,为什么只要自己不主动上门来找,她就可以对她也不闻不问。从上次到今日,就算是让安兰过来带个话也行,她却一次也没有。 即便道理她懂,也理解她的性子,但人皆有脆弱的时候,心情坏了就是坏了,绝非她自己能控的。 可她却是这么没出息,一旦见了她的眼泪,就什么办法也没有。 “二爷留步。”方走到庭院的栈道,身后安兰赶到。 景年顿足,回身睨瞰着她,“还有什么事么?” “二爷,其实,其实小姐她……” “我知道,其实她只是气头上,等明天就好了,然后呢?” “哎呀,不是!”安兰急得逼近一步,“夫人的病情加重,恐怕是…时日不多了,小姐前两日回家了一趟,她怕您担心,因此让奴婢别跟您提。” 听闻到此,景年心里咯噔一下,敛色肃目,又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小少爷就送小姐回来,这才知道了这里的住处。” 她恍然大悟,笑了一下,“难怪他今天一见到我就那么大的火气。” “小少爷虽然粗枝大叶,但心是向着小姐的。”安兰自己留意着她的眉目神情,摩挲着掌肉,心中仍不能放心,因又追加道:“二爷,今天小少爷的话,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景年听笑了,环起手臂打趣她:“所以你特地留住我,就是为了给那个臭小子说情?” “那,那自然不是的,奴婢的意思是,小姐近些日子伤感夫人的病,又因那一大家子的薄凉而心寒,真要与您置气,您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您…您好歹……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小丫头急得跺脚,“小姐说不想见您,您怎么能走呢!她那么软的心肠,您哄一哄去啊!” 于是她就这样被安兰推回了屋里。 身后门一关,她不知所措地在门口木了一会儿,透过帘幔地缝隙,看见内室里景笙已经躺下。 景笙应声打了一个激灵,抓着被子,身后的脚步声渐近,轻而缓的,一下一下叩着地面,忽的帘穗响了一下,她的心也随之漏了一拍。 她知道她就在身后不远了,手指紧紧陷入被中,哽咽了一下,身子不住地往里躲。 景年挑帘钻入被中,小心翼翼地挪着屁股躺下,侧扭了身子,将手臂轻轻搭在她的腰上,身体却没有过分靠近。 景笙体味出她的如履薄冰,登时五味杂陈,低着头吸了吸鼻子,“你不是说你要走了么?” “安兰说,你前几日回家了。” “嗯。” “太太的身体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呢,没办法了,她快不行了。” 她说得轻巧而绝望,也有一种恶事终于到来的释然。景年呼吸窒了窒,稍微向她靠近一些,手掌从她腰侧下她的腹前,更加紧地将她抱住,“对不起……” “……”景笙沉沉地叹息,在她温暖的怀里,眼眶却益发热起来,“娘嘱咐我赶紧嫁人,说放不下我,走得不踏实,”察觉腰上的手臂一搐,她继续说:“我跟她说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一定会幸福,她听了很高兴。” 景年听罢,动手彻底将她环住,身体严丝合缝地、紧紧地拥着她,“景笙……”她将脸埋在她的肩里,一遍一遍呢喃着她的名字,“景笙……” “所以离开京城的事,能不能等我娘的事情结束后再说?” “好,听你的。” “其实我还挺想去扬州看一看的,你呢?” 景笙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软软地蜷在她怀里,一片温香软玉,让她掌下拥抱的仿佛是潋滟的春水。 她细细嗅着颈间的芬芳,有些沉醉了,眼饧耳热起来,唇瓣贴着莹腻的肌肤,低低地吐出一个“好”字。 “听说江南的春天极美,”景笙被她的气息烫得有些不自在了,动了动脖子,声音有些发颤,“杏花烟雨,我们可以一起游湖赏春。” “好……”回答间张了半唇,嗓音靡靡,景年在她颈上细细地吻,一面挑着手指去解她的衣服,将衣襟拉低一些,露出削肩粉颈,“我们可以在那里买几间宅子,院子里要有许多花。我们坐在阳光里喝酒,花瓣会落在杯子里。” 好似在继续上一回的动作,她吻着她的背,在尚未褪去的吻痕间,添出新的斑点,手指一面没入她胸前的软肉。 “嗯……”那一粒小点儿被手掌按陷在肉里,随动作此起彼伏地挤弄揉捏,生出一丝销魂的酥麻,景笙嘤咛了一声,抓着枕头,将膝盖死死抵在一起,无助地唤她:“景年……” 她的呻吟夹着细喘,带有喑哑的哭腔。这样的诱惑几乎是致命的,景年受不住了,身体热起来,啃咬着她腰上的软肉,一面将她翻过来,“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拥抱、亲吻,在任何场合出双入对。” 此时衣服尚未完全脱下,褪至肘弯,腕袖绑束着两臂。景年掀开被子,分开两腿,跪在其中,左手撑在耳侧,右手则抚弄着她的身子,沿着起伏,轻柔地撩拨着涟漪,眼眸是以上至下地凝着她,“如果你愿意,他们会叫你夫人,林夫人。” 第五十九回春娇令(下)【第四辆车】 蓦地身上一阵凉意,她掀开被子,挤入她双腿之间,跪俯下身,将左手撑在耳侧,“如果你愿意,他们会叫你夫人,林夫人。” 她一面说,一面将右手抚弄着她的身子,指腹沿着乳侧的陷落一路向下,泼墨的束发顺势从她肩上垂下,发梢悬荡在她锁骨上。 “还是你喜欢我们以姐妹相称?像白蛇青蛇一样,你我同吃同住、同进同出。” 景年正是以上至下的凝着她,认真的,眼中生出一些炽热的幽暗,“甚至是一同沐浴,我为你擦背,你为我浸发。” 发梢撩拨的痒意扰起她内心深处的骚乱。景笙听得面红耳赤,怯怯地迎着注视,腰肢因为手指的触碰有些难耐地扭动,胸口益发没有章法地鼓动。 她只觉浑身都燥热起来。虽此时衣服尚未完全脱下,褪至肘弯,袖管绑束着两臂,但身前的肌肤是袒露的,使她能看见自己延绵的胸脯,白馥馥好似个发酵的馒头,那一点儿也立得雄赳赳的,更教人羞不能抑,将头歪到一侧,一手背掩目不敢瞧她,“听不懂你说的什么宽皮话……” 这一动作将肩颈的骨肉扯出起伏凹陷的曲线,一丝红意从小巧的耳垂蔓下来。 景年盈盈将她瞧着,指腹停在她的胸前,绕着一圈儿的乳晕打圈,又将那一点儿掐在指间,轻柔地捻动,“怎么能是宽皮话呢?妹妹这是认真在问姐姐,姐姐怎么看都不看我?”一壁将左手肘往下压,更俯下身来,身下的双腿便被她身体又分开了一些, “唔……”这敞着腿儿的动作使花户透入丝丝凉意,景笙羞耻地无以复加,后股根却被那人大腿抵着,放也放不下,只得将双腿夹在她的腰处。 景笙咬着唇,因酥麻的快感,身子轻微地颤抖,“你……不然就盖了被儿,不然就剔了灯儿,你要这样,让我如何是好……” “我喜欢这样看你。”她停下手里的动作,起一些身体,手指一颗一颗解开衣服的扣子与系绳,“景笙,你也可以看我的身体。” 景笙缓缓移开手,小心地从指缝看她,见她已经脱了衣服,正在一圈一圈地解束胸。 片刻,她已赤裸了上身,抽出束发的绳子,仰起脖颈儿,使青丝铺满背脊。原是长年束胸的缘故,她的胸脯有些许贫瘠,又是从小就营养不良,除了随韩姨娘长个了子,身上半点儿多余的赘肉也没有,细津津的身体这时露出曲线,竟有别样的风味。 景笙一瞬不瞬盯着她,喉头微动,片刻,那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对上来,看着她弯了弯眉眼,小心又压下身体来,“就像这样。” “景笙,还满意我的身体么?”景年将手向牝户探了探,以掌肉缓缓搓弄着那片秘地, “嗯……我、我不知道……”那话她是绝说不出口的,景笙紧闭起眼。那动作虽缓慢,却是一点一点加重了力道,不一会儿,一阵酥麻快意的浪潮便将她催发出一声娇媚的呻吟,“啊嗯……” “那妹妹我的伺候呢?”涎液从唇肉紧闭的缝隙间溢出一点,景年将指腹沿着那缝抚了抚,遂挑着指尖从缝隙间钻入,在湿软滑腻的瓣内触到一粒微微凸起的果核,轻柔地摩挲挑逗,“满意否?” “不、不知道……”景笙的声音已有些颤抖,这样的温柔才足够她消磨。 “那看来妹妹还是伺候得不够用心。” 言罢,她蓦地加重了力道,指腹在那点上重重地捻按,快速地搓弄。 “唔——啊、啊嗯……”突如其来的快感犹如骤雨,景笙猛得挺起腰肢,双腿夹紧了她的身体,玉足悬在空中发搐似的颤动。她受不住如此强烈的刺激,益发收起腿,两膝盖并起挤入二人身体之间。 景年一并抓住她一双足腕,下至腿窝,施一些力,将两腿按在她的胸前,直勾勾瞧着那花户已细微地开了一条缝。 缝内是红绉绉的果肉,她将手指钻入果核下的小口儿,软浓浓的果馅儿密不透风地裹着指节。里面湿津津的,已经十足熟热。她又并入一指,向上翘起一些,抽动间,在那片极敏感的秘地上重重地顶弄。而每一次抽送,掌肉便撞在果核上,让她一阵战栗。 “啊,轻点……不要,不要顶那里……景年,景年……”这一切都太过迅速,景笙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身体剧烈的抽动,手指死抓着枕头,仿佛被一重一重的浪潮推上云霄。 湿软的甬道随着动作一阵一阵地收缩,她知道她快要到了,更加快了动作。穴口的嫩肉被挤压着来回收缩,在湿热的软肉间捅入抽出、循环往复。 咕叽咕叽的水声愈响,果核与牝户的双重刺激让她的身体生出一种几乎要失禁的酸胀,速度持续不下,她的身体快到了极限,甚至已经超出了她能承受的临界点。她弓起脖颈,崩溃地哭吟着:“我不行了,啊嗯……停下、我…我不要了……景年,停下……” 源源不断的蜜液从甬道的深处流出,在剧烈抽送间,从穴内飞溅出来,逐渐越来越多,将她的手腕都打得湿淋淋的。她这便迅速将手从泥泞中抽出,透明的液体入泉涌似的从口内溅出,将床湿了一片深色的润泽。 双腿被放开,景笙无力地侧倒下身体,却仍保持着蜷腿的姿势,小口微张,抓着枕头,嘴角无意识流出涎缕,身体在高潮的余波里一阵一阵抽搐。 “那现在呢,妹妹的伺候如何?”景年复又压下身去,拂正她的脸,一面吻,一面将身体微微蹭着她,“姐姐现在可还满意?” 景笙失焦的眼缓缓回拢,只任身上的绵软压着,细细地听见了她的问话,急忙抽噎着答道:“满意的满意的……” 【嗯……开车也是技术活】 第六十回余桃令(上) 满意不满意的,却看她脱力地躺在榻上,从额角到脚趾,通体肌肤都是掐水的粉泽。 那一种人人采摘的浮糜,活像个熟得软烂的桃子从枝头坠落,磕在花瓣与枝叶铺成的土里,摔出一片浓软甜腻的果肉。浓稠而沁人的汁液混着朝露与土壤,溢出一种异样而勾人的芬芳,使她心底一阵一阵儿芦苇摇曳似的,痒得教人发疯。 她真是想再折磨她一回,但见她这样一副可怜的模样,只先将手伸入自个儿的牝户,一面动一面贪婪地吻着她的身体,好降一些火气。 “唔……”景笙一声嘤咛,仰着头扭了扭脖子,无力地抗议。 良晌,她媚眼如丝地停下,从吼中吐了一缕氤氲,无奈地笑了笑:“真是好没良心的人,也不知是谁辛苦。”遂抚开她额角湿润的细发,在眉心、脸颊处轻轻点过,便起身下床披了一件衣服。 待清理了一切躺下已是深夜。翌日,景笙在身体的酸累中乏乏醒来,她呆呆地望了望床梁,景年察觉身旁的动静,下意识伸手抱她,“醒了?” 手却被推开。景笙将蛾眉颦蹙,翻了一个身,将腿心的酸胀又扯出来,她咬了咬唇,嘴里嘟嘟囔囔的:“下回你自个儿玩罢,我不奉陪了。” “扑哧!”景年听她这好生憋屈的话,忍俊不禁,也翻身复将她纳入怀中,“昨晚还说满意,我的好姐姐,你怎能一觉睡醒就翻脸不认人了?” 这人每一叫她“姐姐”都是在办下流的事,景笙如今听她这腔调,登时条件反射的想起昨晚醉生梦死的滋味,脸涨得通红,忙挣开她的束缚,“不许这么叫我,谁是你的好姐姐了?没见过哪有这么任人欺负的好姐姐!” 景年将手托在耳下,手指没入耳后的发丛中,半撑起身体,青丝沿着肩颈背脊的曲线流下。她一手搭她臂上,指腹在滑腻的肌肤上来回滑动,一壁盈盈笑道:“你要觉得吃亏,大可以欺负回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十足的乐意。” 欺、欺负回去?景笙听着她的话,不禁心猿意马起来,脑中描画着那一种画面,描画着自己使她花枝乱颤的淫亵模样,直将头都埋入被中,“我要起来了,你赶紧换了衣服出去。” 景年也不再玩笑,在她肩头轻吻,遂低低地说:“今年生日还是你我单独过吧,等我们离开京城再请她们喝酒。” 景笙因她突然的正经愣了一下,“发生什么事了么?” “嗯,有些事,不好招待她们了。”她掀了被子一角爬起来,“要是这两日我回来得迟了,你便不要等我,自己先睡,昂。” “嗯……”景笙趴着撑起半身,扭头看她一圈一圈围上束胸,将瘦削的身体缠得益发轻细,见的她心中不是滋味,便亦从被中钻出,跪坐在她身后,从她手中拿过束带,替她动作,“我看你最近像有心事的样子。” 一双细伶伶的手腕在她胸前交错,景年看见那腕上蔓延的点点殷红,噙着嘴角笑了,“心事啊,怎么会没有呢,太多了,不过你要问我,让我一时都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束带的末端是在她的胸侧,她转过身去方便她的动作,见是她赤条条的身体,那一些殷红蔓遍了全身,柳弱花娇、一副如受蹂躏的模样。 景笙知道她这话是与自己周旋,低了头,仔细地系上结,“不能与我说么?” 言罢,景年擒住她的手腕,凑到唇边吻了吻,“会的,会与你说的。” “嗯。” 【今天走亲戚去了,有些些薄,下一章给补上】 第六十一回余桃令(下) 雨仍下不止,整个儿天湿淋淋的,景年回府打了伞正要出门,宫里又来人传唤,使她正好驭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午门。 轻车熟路一道进宫入殿,皇上正在案前批阅奏折,听她行礼,头也不抬蹦出“免礼”二字,遂边上给她看了一座。 公务繁忙的时候传她过来准不会有好事,景年见他的脸色,一时间不敢动身,在案前规矩地躬身颔首,“微臣站着就好。” “行,你要站着就站着罢。” 他的语气淡淡的。 “不知陛下今日传唤有……”景年微微抬眼看他,话未说完,皇上便打断道:“过些天就爱卿的生辰了吧。” 因忙又低下头去,“是……” “过了年,就二十五了吧。” “是……” “这个年纪,是该成家了。” “……”她不敢回答。 因为上次一顿饭,外面一度以为她是皇上内定的准驸马,好在景笙不知朝堂间的流言蜚语,但这个当口与她说起这成家的事,所为为何,是昭然若揭了。 景年沉思了一会儿,正想表明没有成亲的打算,见皇上又说:“朕知道你这个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但你要明白你自己的身份,难看的事要摆到台面上来,煞的可不只是你自己的面子。” 难看的事?她愣了半晌,仔细想了想原委,遂明白这里说的是上回湘容派人来府上请她一事,不由得笑开了,“微臣不知陛下的消息是如此灵通。” “朕却是不想知道的。”他几可不见地叹了一口气,遂放下奏折抬头看她,“你要心仪,便赎了那姑娘的身,多少双眼睛看着你,要做得密不透风也就罢了,这事儿如今都传到朕的耳边,你要朕如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皇上见她沉默了,吊高了嗓子反问她:“怎么不说话了?” “微臣无话可说。”这件事她没办法解释,她知道多的是有心人刻意针对,这时候要说只是朋友关系,谁信呢? 本来这件事也不大,但坏就坏在她的身份尴尬,没有太子的太子太傅,一个虚职,又是个一品的官儿,偏偏就是皇上喜欢她,愿意给她背书。这样的人,放在任何朝代都是祸害,因此不管文官还是阉党,总看不惯她,于是一旦她有一点做不好,皇上自己也将受到牵累。 快五年了,或许皇上自己也没想到,这后宫这么多年,竟是一子也没诞下。文官又是那么管闲事,叁天两头前来觐见,双重压力下,生不出孩子,只得向她这里转移负累,也是人之常情,她不是不能理解。 “朕知道你觉得冤,但既然受得这福,必要遭了这苦,你以前的那些荒唐事并不是没人告诉朕,朕已经替你挡了许多,今后再出差错,你既没了失忆做挡箭牌,你自己也要好想想如此处理。” 但理解归理解,接不接受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因此景年正想将辞官的事与皇上说了,这厢外面进来一个小太监,覆在皇上耳边说了一些话,等皇上再投来视线,那眼神已然锋利了许多。 昨天景轩送景笙回来,安兰因为担心这位二世祖会说了什么话给陈婶听出差错,因此找了个理由给人先请回家里。这日早上再见到陈婶时,便一直惴惴不安。 安兰心知纸包不住火,一个不明就里的外人在这里走动总归不方便,不然把事情一同交代了,不然还是请回家,总要想想如何妥当才好。 但,还不等安兰定下心来,门外已经来了人,“安兰,我是景轩,快来开门。” 开门一看,这主子竟然还带了叁两个林府的下人,高头大马的几人堵在门口,显得十足吓人。 安兰抓着门沿的手紧了紧,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小少爷这是、这是要做什么?” 小厮将门一推,景轩顺势挺进一步,径直往里走,“你不必管,我今日是来找我阿姐的。” 安兰追上去,“诶,小少爷,小少爷,小姐正在吃早饭,我看现在时候尚早,不然您也……” “不必了,我有些话要与我阿姐说,你在外面等候。”便摔门进了堂里,几个小厮列排在门外,摆了十足的架势。 厨房的陈婶在襜衣上蹭了蹭手,应声出来,指着这几人,问安兰道:“这,怎么回事啊?” “是,是……”安兰在心中编排着如何解释好,“哎呀,是小姐的弟弟过来,叁天两头的,也不知道要干嘛。” “哦……”陈婶会意地点头,遂眯着眼睛觑她,“他们在一起家里人都不知道吧?” 安兰惊了一下,陈婶见她一副被说中的表情,又继续猜:“家里的长辈是不是不许她们在一起?” 安兰瞪大眼睛,“陈婶,您这是怎么知道的!” 那是因为大人在请她之前就已经警告过,要这里一切都保密。但她此时看着小丫头崇拜的眼神,不禁仰着下巴笑了一下,“陈婶我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你且看着,估计这小子是来带夫人走的。” “什、什么?!”安兰看向那平静的扇门,心中登时乱成了一团。 但此时屋内的景轩却只是坐在圆桌的一角,双手捏着膝盖的衣服,拧着眉欲言又止。 另一边的景笙顾自喝完了粥,放下碗筷看他,“好了,你可以说了,这么大的阵仗是为了什么事?” “阿姐……” “我在。” “我…你……那、那个……” “嗯?” “我是想问……”鼓了鼓底气,他终于抬起头,“如果我做错了事,你会怎么办?会纵容我么?” 景笙奇怪地皱眉,想了片刻,依旧答道:“嗯……我会先暗示你这件事的对错,告诉你为什么不能这么做。” “那要是我不听呢?” “比如是你之前欺负景年的事,一次不听,我会说第二次,两次不听,我会说第叁次,叁次不听,我便将你二人隔开。” 言罢,景轩益发沉下了脸。 景笙心里不踏实,局促地将手放在腿上,小心问道:“你问这个干嘛呢?” “昨晚回去,我与姨娘说了一些话。”他正襟危坐,眼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因为你是我的姐姐,从小到大你一切都办得妥当,从未出过错,因此一直不被满意的我特别崇拜你。” 葱指在衣裙上微微收拢。 “但是我最近发现我崇拜喜欢的姐姐也是一个普通人,也会做错事,甚至是做得离谱。” “一开始,我想就这样去吧,因为你对我好,你做什么我也应该支持,但我昨晚一直睡不着觉。因此我找姨娘说了一些话,姨娘跟你说得一样:放纵错误,最后只会错上加错。”景轩饱含真挚地凝着她,“阿姐,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景轩也是可以如此成熟。 景笙看着他,一时间都说不上来话,只是木讷地摇了摇头。 “阿姐,我已经长大了,该懂的我都懂,但是你呢?阿姐,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乱‍‌伦‍‍‌’是什么意思么?” 好似一道惊雷打下来,让她彻底木在了原处。葱指彻底陷入衣裙的褶皱中,一根根都倏地发白。 “你要生在普通人家,这是要被浸猪笼的。” “我,我知道……” 其实“知道”一词并不准确,应该说自从她对景年有那种想法,她就一直想着这件事。 “那…那一定是林景年她逼迫你的吧。”景轩强颜欢笑,“她从小就喜欢你,粘着你。她那么坏,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景轩,是我自愿的……”景笙低下头,身体因为紧绷有微微的颤抖,整个人摇摇欲坠的,像半只脚已经迈出了悬崖峭壁,“从始自终都是我自愿的,没有逼迫,我…我爱她。” 景轩登时如鲠在喉,良晌,小孩心性让他泪眼朦胧起来,“好啊,我就按你说的,但这里是她林景年的院子,不能不让她进来,因此我们直接跳到最后一步:今天你跟我回家,这件事我便当作没发生过。” 可景笙仍是低头不语。他知道这是她无声的拒绝,因晓之以情,“阿姐,娘都要去了,难道你想让娘连最后这几日都不得踏实么?还是说你不知道这件事被爹知道的后果?” 更动之以理:“你是姐姐,还成过一次亲,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外界也只会认定是你勾引家里的弟弟,父亲因为颜面扫地肯定是不愿再认你的。即便你们在一起了,但是受尽辱骂的那个人只会是你,过几年要她另寻新欢了,到时你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她才起了反应,“她不会的!”景笙抬起头,挣起身子驳道。 “不会么?我前日还听父亲骂她无可救药地找了个下叁滥的‎‎‍妓‎‌‎‍‌女‎‍,丢我们林家的脸面。” 【这个部分我其实不太想写,但是因为感觉需要,不过我会简单跳过】 第六十二回浮休引(上) 等安兰从太傅府带了几个下人过来解围,那几个小厮正驾着景笙要强行带走。这边看见情形,当即几个人就冲上去,一群人打作了一团。 一片混乱之中,架不住太傅府人多势众,最后给这几人带回府上,往柴房一关,再另外找人将景轩看着,说要等大人回来再断。 “你们!你们知道我是谁么!赶紧给我放开!” “知道,大人的亲弟弟嘛。”为首的小厮蹲着下身,“小林少爷可能不知道,大人让我们看着小姐的院子,不让闲杂人等进去,今天发生这样的事,等大人回来,我们可是会被扣工钱的,再给您放了,我们还要不要吃饭了?” “钱!钱我有啊!你们先给我放了,要多少我都给!” “小林少爷放心吧,大人这几日忙,又是亲的弟弟,想必是不会为难你的。” “这是为不为难的事儿么!你把我姐叫来,我有话要说!” “……” “那可是我胞姐啊,我就只是想说个话!” 小厮眯眼瞧了他片刻,心想好歹还是一家的人,眼珠子提溜一转,遂点了身后一个小的,“你,去将小姐请来。” 院子里终于安定下来,安兰扶起一株折腰的凤尾竹,又捡起脚边一片盆栽的瓦片,万分心疼地叫屈道:“可怜了这些花草。” 陈婶将摔坏的椅子腿捡进厨房,拿扫帚利落地打扫院子的狼藉,“可怜什么呀,浇点水仔细养几天就会好的。” “这样么?那得新买几个花盆。”遂问景笙,“小姐,你喜欢什么样式的?” 但此时景笙坐在檐下的椅子上,低垂着眸,陷入了冗长的沉思。 安兰不禁停下手里的动作,直起身,好似穿过千万重的云与雨,将她望着。 良晌,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景笙起身朝院门走去,“我去同景轩说一些话,不必跟着。” 关于辞官这件事,当然是要在皇上开口之前,自己就提出来是最好的。 碧瓦飞甍,景年走在朱红的宫墙下。 其实关于皇上将她留在宫里这件事,她有仔细想过。真要说只是为了消遣,那是单纯了些。极大的可能是为了给阉党与文官树立一个威胁,以第叁方的力量来适当平息朝堂中翻涌的党争。就像有许多领导人在国家不稳定的时候,会在新闻上着重渲染其他国家对自己的威胁,来转移民生注意力,是一个意思。 因为她风品极差,与家里关系不好,更加没有出息,来担任这个角色对社稷不会有实际的威胁。但其实现在这个这个角色由冯素贞来做是更加合适的,一来她有能力,二来,她有把柄在皇帝手上,可控也好用。 泥点飞溅,官靴踩着一滩一滩水泽前进,从午门的阴霾破出,整个儿紫荆城就在身后灰蒙蒙的天空下。 “皇上,发生什么事了么?”景年看着皇上突然锋利的视线,没来由得心慌。 他愣了一下,片刻收敛起颜色,轻笑了一下,“哦,没什么,刘爱卿后天就到京城了,你安排一下住处。” “是。” 因行礼要退下,不时,皇上又将她叫住,“景年啊。” “是,陛下。” 他微微抬着下巴望她,“你说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觉得我们又是如此之相似,为何我始终都没办法真的了解你?” “回陛下,人性是复杂而多变的,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一个人。” ——景年回想起方才与皇上的一番对话,她知道他肯定是知道了什么。 其实知道什么都不奇怪,毕竟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但这京城,她是绝不能留下去了,真要等到皇上开口,那自己指不定是个什么下场,必须等前探花刘长赢的事情结束后,就赶紧找个机会脱身。 在回府之前,她先去了一趟冯素贞那里。 拐了几个弯,才踏上太傅府门前的长街,远远的,府里的小厮就跑上前来,说林景轩今天带了几个林府的下人过来,要强行带走景笙,现在人正被控制在后院的北房。 北房的屋门在景年身后缓缓关上。 一道刺眼的光逐渐被掐灭,景轩被反手绑在椅子上,耷拉着头,拧着眉瞪她。 “听说…你带人来我的底盘上抢人?”景年踱步靠近,伫足在他身前,将他俯视着,“胆子挺大啊臭小子,” “我胆子再大也没有你的胆子大!”景轩拔高了嗓音,“林景年,你赶紧给我松开!” 她拖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面前,将手肘搭在椅背上,“你先冷静点,反正你暂时是走不了的,不如你我兄弟来好好聊一聊。” 景轩立马拨浪鼓似的摇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你别想洗脑我!” “行,不听是吧,那你就在我这里待上个十天半个月,等我事情结束再放你出去。”说罢便作势要走。 “你——!” “你说连你爹都管不住我,就凭你,还想拿捏我?呵,你要想好了,我愿意跟你聊那都是抬举你的。” 她一步一步走到了门口,终于身后的人急了,“你、你给我站住!” 景年应声停下步子,喜盈盈地折返回来,回椅子与她相向而坐,装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说: “景轩啊,我知道你心里是什么想法,也知道你是为了你姐姐好。我不想解释什么,也懒得说服你,只要你给我一些时间。” “难道给你一些时间,你就能离开她么?” “不能。但是你应该明白,这件事你要传出去,刀子都是割在景笙的身上。我其实不介意在事情结束之前一直关着你,但我现在愿意跟你说,你应该能明白我的诚意吧。” “你说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等发生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景轩看着她,益发觉得此刻的她有一种超脱的平静。 这种感觉让人很不爽,因为在在她回来之前,景笙跟他聊了话。 而那时的景笙在面对他时,也带有这样的平和。 她说她欣慰与他的成长,欣慰于,他终于像个大人一样,却不想这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作为姐姐,我为我的失职感到惭愧,同时也不会后悔,因为我暂时还无法放弃。如果哪一天我后悔了,那也是我咎由自取,我会一人承担,与父亲与林家没有丝毫关系。” “景轩,或许每个人一辈子总会遇上几件明知不对却不能放弃的事,如果我错了,就让我下地狱吧,我认了。” “就算你明知道未来她会移情别恋,你也不后悔?” “未来的事情就未来再说不行么?” “喂,臭小子,你听见我说话没?”景年见他出神,拿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 而他回过神来,映入眼帘是她整个人坐在交错斑驳的光影里,眉目神情尽是从容。 他突然也觉得,这个家伙像个大人了。 【祝屏幕前的所有人都新年快乐!!!】 第六十三回浮休引(下)【一丝丝肉渣】 送走景轩的时候已是傍晚。 从小家庭的环境让景轩长到如今,其实是与非的界线在他心里是很模糊的。景笙想,兴许他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才是对的,不然将事情瞒下来,不然就是宣扬得人尽皆知,而景年绝不会让景轩把消息传出去,因此最后极有可能是景轩被她关在太傅府,假以时日等她们离开了京城,这件事才能结束。 而令她没想到的事,景年竟然是放心他回家的。 夜里,景笙坐在镜前,想着临别时,景轩看着自己又不甘心又无奈的眼神;想着长街上、他在晚霞中缓缓离开的背影,一面歪了脖子,柔荑将长发挽到肩上,一手携梳子由上至下穿过青丝,心中翻涌着五味杂陈。 吱一声尖锐的声音,景年推门进来。她身子一抖,顺势放下梳子站起身,旋身面她。 景年笑着走近,挽了挽她鬓边的细发,低头看她,“怎么有话要问的样子?” 景笙因她径直的逼近不由退了一步,身体抵着窗下的方桌,手掌抓着身体两侧的案沿,小心地问她:“你跟景轩是怎么说的?” “那他跟你又是怎么说的?”她笑盈盈得反问。 景笙心里咯噔了一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景年见她沉默,大概也明白了一些,却不急着追问,只将双手掐着她的腰,稍加施力使她坐在桌上。 “啊!”景笙吓得惊呼,又见她不由分说就要挤入她双腿之间,打了一个激灵,不住地向后退,“你这是做什么?” “擦膏药啊,”景年不知从哪里掏出小小一个白玉肚的瓶子,挑开盖子,低头由指尖剜了一些出来,“不然你以为是做什么?” 景笙看着她无奈也云淡风轻的笑意,心中竟生出些许惭愧,“这是擦哪里的?” “擦‍‎‌‎阴‍‎‎户‍‎‎的。”这四字轻飘飘地从她唇齿间吐出,遂合上盖儿,抬了抬下巴与她说:“来,将裤子脱一些。” 景笙脸上蓦地一热,更加无地自容地将腿阖拢,咬着唇,忸怩地说不出来话。 见她终于张唇欲语,景年又一句话将她的话拦下,“将裤子脱一些。” 言罢,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笑着又说:“我这是赔罪来的,绝非有别的意思。就桌上是因的边上有烛,亮堂,也不必折得我脖子疼。” 半哄半骗的,景笙终于抬起腿来,将脚尖踩在桌上,两小腿并斜着,缓缓将裤子褪至脚踝,磨蹭了一会儿,取下放在一边。 肉囊囊的大腿折在一起,景笙将双手撑在身后,微微后仰着身子,脸上绯云一片,“你要赔罪,那下回温柔些就是了……” “腿分开一些,扶着这里的衣服。”她掀了一些肚前的衣角,由她指尖轻轻捻着,一手更将大腿分到一侧,身体挤进去,低低地说:“我哪里没有温柔呢,不过每次看了你的表情,就让人好想欺负。” “我是什么表情?”景笙蜷紧了脚趾,不由抬眼看她。 “就像现在这样,”景年以两指分开两瓣唇肉,微微探入,指尖捻了一些膏药,在微微凸起的果核上打旋,“既委屈、又欲求不满的表情。” 那一处还残留着一些细微的酸胀,但泛着热意的酥麻却带来一阵销魂而温柔的快感,景笙益发觉得不对,绷紧了足背,忍耐地拧起蛾眉,将脸撇到一侧,“除了我,你可曾对其他女子这样?” 动作一顿,景年将手指退出户内,“我说怎么没有拒绝,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又看她泫然若泣的模样,哑然失笑地低了头,从怀里抽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指壁湿润的水泽,“景轩他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你在外面找了‍‎妓‎‍‌‍‎女‎‌‌‍‎。” 嗫嚅间,景年将她抱下桌来,“那你觉得呢?” “我……”景笙见她动作,只先将裤子穿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正要走开一些,景年将双手撑在她身侧,将她圈在一隅之内,“你还没回答我呢,你觉得他说得如何?” 景笙怯怯地迎着她的视线,“虽然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是……” “但是别人要这么告诉你了,你还是不能放心?” “嗯,是……” 而景年看着她此时心虚的模样,不知怎的觉得有趣,俯身在她唇上吻了吻,厮磨片刻,退开道:“算你还有良心,你要真的拿别人的一面之辞来质问我,那今夜你我都不必睡了。” 言罢,景笙登时脸涨得通红,不住地推她,“不知你在胡沁些什么!” 景年慢条斯理抓住她的手,指腹挑逗地在她手背打圈儿:“是不是胡沁下回试试就知道了。景笙,我十分喜爱你在我身下哭着求我的样子。” 这说得是人话么?景笙一把抽回手来,又羞又恼地将她往门外推,“你回去吧,我受不得你了。” “诶!诶!我是开玩笑的,哎呀,也不是一次两次的功夫,你怎么还与我见外!” “这是见不见外的事么?”门内的倩影驳道。 “我都说是玩笑了,景笙,你先让我进去啊!” “不开,你自个儿回去吧!” …… 【此处有一辆车,但是先让我走完剧情,我好想完结,好想写番外写日常写糖,所以这辆车先稍一稍放在番外里吧!】 第六十四回长明引(上) 人死前的模样极其难看可怖,手足嶙峋、面目黧皱,看着半人也半鬼。 这么形容不太好听,但这是景年见到景笙的母亲时,心中最直观的感受。 这天早上,林府的小厮来传报说太太大限将至,让她们小的赶紧回来看最后一眼。 太太已不能说话了。景笙与景轩跪在榻边,握着她的手垂泪。林时乔则背手站在床幔边上,赵姨娘依着他小声啜泣。 明日腊月初五就是她的生辰了,如此一来,更加是不必过了。事发突然,原本这里她是不愿来的,但怕景笙伤心,也怕作为小辈忒不敬,于是一同将她送过来,却只是不言不语地站在徐尺之外,恐有不妥之处,因此不敢靠近。 过了一会儿,林景业与夫人王氏也到了,一道将她推搡到床边。跪在身来,各自都围在床边与太太话别。 哭着哭着,榻上那人半睁半阖的眼睛终于闭上,不声不响的,没了动静。众人都敛容屏息,景笙怔怔地叫了她两声“娘”,手也从她掌心无力地坠下去。 人这就没了。 景笙登时扑下身大哭起来,她搂着她的肩膀扶起,仔细抚拍了一会儿,王氏与赵姨娘都来安慰,说的是:“你娘病了这么久,这样去了也是好的,不必再受苦。” 此次停灵的事宜由赵姨娘料理。说罢,赵姨娘当即点了两个小厮将尸体从床上抬到一早准备的木板上,盖了白布。她则搂着景笙哭得有些发搐的身体,随着众人的行迹往外走。 未出门槛,忽觉头顶一道光打下来,望是屋顶揭了一片瓦(这里俗称“出煞”,为让死者魂魄飞升)。 一个阴雨天,雨水从口子里飘进来,更将人冷得手脚发颤。 院子里忙忙碌碌都在布置丧布,约莫是一炷香时间,给太太换上老衣往灵堂抬,头朝大门,脚底点了一盏长明灯。 景笙要在这里守灵叁日,深夜了,众人烧了一会儿纸钱,就各自回屋睡觉去。 景年陪她跪了一夜,翌日等她睡下了,这就要出门。 “站住!”走到门口时,林时乔给他叫住,“你出门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顿住脚步,不情不愿地转身行礼道:“回父亲,儿子有天大的事情。” “你的天大的事情就是去青楼?”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我可告诉你,你要再有不叁不四的传闻传到我耳朵里,往后你也别说你是我儿子了!” 看来他昨天忍得是辛苦啊。景年不动声色笑了笑,“父亲既然知道是传闻,怎又来与我动气?” “你——!” “况且我也不曾在外说过你是我的父亲。太太刚走,您还得是保重身体要紧。”说罢转身就走。 “林景年!你还知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你!” 暗处的景轩这时上前扶住林时乔的身体,“爹息怒。” 林时乔看来人是他,大手一挥,“一个两个的都没出息!”便顾自往大堂去了。 林时乔是才子的出身,心比天高,但叁十岁才得了一个叁甲得功名,是朝廷干了一辈子的老学究,心里眼里也只认金榜提名的几个字而已。景轩心知如此,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怅然了一会儿,心中想起上回林景年与他说的话: “景轩啊,你觉得你娘要是死了,赵姨娘多久能称上夫人?我猜…不出半个月足矣……” “你还记得我娘吧,好可怜的女人,差点宗祠都没的她位置。这样的父亲,你觉得他要知道景笙与我的事,他会怎么处置景笙?” 今天就是刘长赢一家到京城的日子,她给人安置在外城一间院子里,由高田负责接应,她则在隔壁的院子静候情况。 夫妻与两孩童四人到时已是黄昏。雨刚停下,乌云褪去,天空莹莹一片绀蓝与紫粉色的光。 明日应该是个好天气。她望着天正想着,听见隔壁传来开门声。 “就是这里。”高田说。 “有劳官爷。”女人说,“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公主张绍民他们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沉而温,像极了中央电视台主播的嗓子,一听就是一位厉害的女子。但语气里又带了些许温柔,这种悦耳,倒像是能有个名姓的角儿。 “好歹是长公主了,兴许比以前是应该稳重一些的。”男人说。 相比之下,这刘长赢就显得普通了许多。 “娘,我饿了。”男孩儿撒娇说。 “嘘,轻点,要把弟弟吵醒,有的你好受!”遂即转为柔情,“相公,你带两个孩子先去附近的客栈吃饭,我留下收拾收拾屋子。” “好…好。” 一行脚步声渐行远去,女人与高田说:“诶,官爷请先留步。” “你先回去,我留下就好。”一雌雄莫辨的声音突然低低地说。 这个声音…… 景年以为今日这事除了皇上,只有她与高田知道,却听见有第叁人的声音,不由心中涌出惊骇。 “是。”高田应道。遂关了院门,留下二人一同往里走。 “官爷,奴家想问,为何公主不将我们安置在客栈,或者公主府,而是带来如此偏僻的院子?”她拿着话音婉转而逼人的强调问。 那人没有回答。 又问:“这样,你既是公主的手下,那将信物拿来与我瞧一瞧。” 信物自然是拿不出的,但那人竟是连争辩也不愿,哑口不言,因此二人陷入了冗长的一段沉默,随之便是一阵沉闷而快速的打斗声。 “没想到这夫人还是个练家子。”景年不禁感叹,突然墙那头传来砰得一声闷响,女人从吼间搅出一滩浓液。 这是夫人吐血的声音。她心知不妙,蹭得起身,仰头站在墙下,呆呆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第六十五回长明引(下) “冯素贞,我有事要拜托你。”在上回回府之前,她先去了一趟冯素贞那里。 “有什么事是值得林大人特地来问下官我的?”素贞笑问。 “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素贞见她一副肃然正色的态度,不禁敛色停下倒茶的手,回了“请说”二字。 景年继续说:“我来问你,你是不是曾经与刘长赢交好?” “是。” “是不是曾经在老丞相手下做事。” “是。” “那你知道刘长赢他的身……” 素贞突然起手阻下她的话锋,示意她不能再说下去。 但她这幅态度足矣说明一切,景年了然地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好,那我最后拜托你,如果哪一天我要有牢狱之灾,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一切猜测都已连线成面。刘长赢是先皇的私生子,即便今日皇上没有将吩咐高田的事与她说,她也知道皇上是要瞒天过海、抢了刘长赢的小儿子回来继承大统。更知道他特地让她做这个没有必要的中间人是为了收回恩赐。 她不知道那些阉人还是文人究竟是怎么与皇上说的她,也不想知道。 除了性命,其他的她其实都不是那么在乎。她只想从中尽可能救下谁来。而她对高田尚还熟悉,因此在此之前,她也就高田的行事作风做了安排,却不料终还是被那皇帝将了一军。 想到此处,突然墙的那一头亮出一片火光,燃烧的声音像下雨一样,淅淅沥沥、细细碎碎得响。 这厢刘长赢简单带孩子吃了些米饭,回到这边,远远就看见这一处异样的光亮。 他手里抱着一个又牵着一个,拼了命地往那里跑,嘴里“馨儿馨儿”得叫着,门一推,不用两步,脖子后一闷棍下来。 男人登时像没了根的树一样倒下了。 一双纤细的手接过他手里还不能行走的孩子。另一个孩子有六七岁,已经能够记事,他扑在男人身上嚎啕大哭,又打着那人的小腿,死命地推摇:“你把爹还给我!你这个坏人!你把爹爹坏给我!” 两重哭声一起响起来,声音尤其刺耳,跟钉子似的直往人心里去。 面具中的秀目浮出悲恸,却不能再听下去,先将婴儿放在地上,一手扛起男人的身体扔进火里,又将半大的孩子也推进去,门一关,抱起哇哇直哭的孩子就要走。 北方冬天的冷风干燥,不多时候,整个房子都燃起冲天的火焰…… 景年听见隔壁孩子的哭声也越来越小,胸腔中的心跳直撞得她肋骨都疼。 半晌,她从黑暗的院子里推了半扇门看出来,正见一纤细的身影正将手里的孩子交给高田。 夜色中,高田锋利的眼神对上了她的视线,片刻便抱着孩子缓缓向她走来。 而他身后的人,正是冯素贞。 昨天夜里,皇上特地去冯府见了素贞。 他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垂眸刮着盖碗的茶沫,吹了吹气,沿杯缘小呷一口,“冯素贞,朕这里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素贞跪道:“陛下请讲。” “明天,朕要你明早乔装打扮去永定门等候接应,具体事宜,接应的人会与你说。” “微臣遵旨。” 言罢,他沉默了许久,一派闲适端着盖碗,眼光却沉沉的。 素贞未敢起身,仍低头跪着,片刻,上头传来话道:“说来,你与朕也算是老朋友了,朕这一路走来,你应该是最清楚朕的苦衷的人吧。” “……是。” 一个不愿意做皇帝的人最终的妥协是因为先皇拿一杯毒酒赐死了他喜欢的女子,以此来逼迫他受命,而那个女子好巧不巧就是素贞的贴身侍女,自然她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的苦衷。 后二人又说了一些客套话,茶一口一口喝到微凉,恭送皇上离开的时候,已是深夜。而当夜,她却是一夜都辗转难眠。 自然当时她并不能猜到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值得皇上亲自登门传达,直到见了刘长赢一家穿过人流来到她面前时,才登时明白了他口中的“苦衷”是什么意思。 她看了一眼那头映着火光的林景年的脸,转身折入巷陌。 皇上要她今晚来顶替林景年的人,是因为他已经不能信任林景年,但同样也是对她自己的不信任。即便她已有许多把柄在他手里,但这就像先皇所做的,一面交付她一切国之命脉,同样也承诺张绍民,未来由他来辅佐新皇。 但为何一定要用灭口这么残忍的方法?她永远也不能想明白。 冯素贞在夜色中离去。 过不多时,看见火势的人逐渐往这边围过来,在门外绕了两叁圈,却谁也不敢靠近。 人群叽叽喳喳地讨论,她与高田在隔壁院子里等火焰缓慢地熄灭。漫长的时间里,二人皆没有说话。 差不多四更天的时候,终于隔壁消停下来,她二人一同进去确认尸首的数目。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正好景笙要守夜,索性她也一同陪她再跪一夜。 下半夜,灵堂的灯色有些幽暗,下人进来给四周的灯笼续了半截灯芯。 灯色明灭之间,景笙看着对面那人晦暗不明的脸色,而打瞌睡的景轩在下人细微的动静里重重抖了一个激灵,他醒过来,拍了拍脸,又努力端坐起来。 景笙看他醒得艰难,小声说:“回去睡吧景轩,有我在这里就可以了。” 景轩狠狠瞪着景年,“不行,今晚我还非就要守夜不可了!”又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登时清醒万分。 景笙着急地将他二人看了看,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放心景轩一个守夜,长夜漫漫,何其无趣,景轩耐不住这个心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但她要不走,景年定也不会愿意独自回屋去睡。 合计来看,景年已有两个昼夜不眠了,那么难看的脸色,再熬下去,恐怕身体要出事情…… 另一面的景年察觉景笙向她投来的视线,她抬眸与她笑了一下,心里眼里却全想的是那屋子里两具焦黑的尸体。 虽然已经难辨形容,但从体形看,那应当是父子二人。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父亲是如何在火场中保护孩子,又是如何被火势逼得双双认命。 万幸是并没有在废墟中发现第叁具尸体。 想必是练家子的缘故,应该先一步…逃出去投靠公主了…… 她一面想,意识却益发飘忽。 两宿的不眠已然让她疲惫不堪,又加之一夜紧张情绪的负荷,眼前飘出一片一片雪花的重影,突然身子一沉—— 她知道她这是撑不住要倒下去了。 “景年!” “喂!林景年!你——!” 【刘长赢身世的部分是原电视剧的,因为故事还是需要一个象征性的结束,所以我用了一下这个情节。主要是要我写日常,我能一直没完没了写下去,但这样就不好完结了,所以我先完结了,再写日常心里比较踏实】 第六十六回首丘引(上) 穿了一个廊道,景轩扛着她往后院的东房去,一面嘴里骂骂咧咧,“有没有搞错啊林景年,就你这身子骨,还抢着要守夜,你有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景笙云步随他身后,一面拿帕子擦拭景年的额角。已走到门口了,她从景轩身侧绕过去开门。只推开一些,系因屋里窗户洞开的缘故,院子里打进来一阵风,将门哐得拍在拍扇上。 细小的雪点子铺了满地。景年感受到凛冽的寒风,眯了眼,看见衣服上的白点,“下雪了?”遂将手腕挣脱出来,要撑起身体。 “哎呀,你别动!你要摔了我可不管!” 景笙将屋里的窗户关上,迅速出来,扶过景年的另一只手,“回去吧景轩,我照顾她就好。” 景轩看她昏昏沉沉的脸,拧了一会儿眉,又颇有怨念看一旁的景笙,却见那人已是满心满眼都被塞满了,只得万分嫌弃地松了手,掸掸衣上的灰尘,扬长而去。 府上本就妆遍了雪白的丧布,灯罩也换了白的,雪再一下,几乎整个院子都是白蒙蒙一片,唯有檐下的灯火透着些许温暖的明黄。 景年站在灯下仰望,景笙察觉她身子动向,便扶她到阶前,任她将手伸入风雪里,让手心接了一些冰凉,才收回。 “今年是个暖冬啊。”景笙亦仰望着天空,这种浩瀚无垠使她从胸口吐出积压了许多日的浊气,“虽然迟到了,但还是生辰快乐,景年。” “景笙,”她转回视线,深深地将她凝了一会儿,遂将手臂勾在她肩上,俯身抱住她,“景笙啊,等太太的后事结束我们就离开京城吧……” 景年的声音带了哭腔,她抚拍着背,想问发生了什么,却一番欲言又止,只笑着说了一个“好”字。 “京城我真的待不下去了,景笙,我受不了……”呜呜咽咽的,她哭了起来。 这是景笙第一次见到景年在自己面前哭。 她发了一会儿怔,景年却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死死将她抱住,手臂一重一重收紧。窒息将她撼在原地,像有什么力量在顶撞着她的胸腔,她感受到埋在肩头的景年炽热的呼吸,感受到她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忽一阵滚烫的液体流入她的衣襟里,景笙回过神来,紧紧地回抱,“好,我们走,等事情结束我们马上就走。” 似乎认识至今,在她的眼里,景年向来是一个随性而温柔的人。 她可以为了避免麻烦当真在柴房留宿,也可以在她最低落的日子里,不厌其烦地督促她的叁餐。她的性情让人舒服,而她也知道,景年的这种随性与温柔源于她的强大。可她没有办法想象,这样的人,五年来一滴眼泪也没流过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会把她逼到这个境地。 景笙知道此刻不是问的时候,至少,在真的离开京城之前,她都无法向她问出口。 往后的几天,她依旧为母亲守灵。第七天就要下葬,日子应该是过得很快的,但因为有了期待,就连守灵也变得煎熬起来。 却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天下午,官府的人直接闯入灵堂,要带走了景年。 往日沉府的场景突然涌现出来,她任凭身体的应激反应扑向景年,“等等!你们是谁!你们放开她!光天化日的,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来人啊!来人!” “夫人,我们这也只是奉命行事,林大人牵扯了一起命案,你要再纠缠——”衙役没有说完,跪在垫子上的景轩连忙来拉住景笙,陪笑道:“官爷,您忙,您忙。” “不行!景轩,你放开我!” “走!”扣着景年双臂的力道将景年身体向后带了带,这就要走了,她毫无办法,只得冲景笙扬起一个委蛇的笑来,“放心,我会没事的。”她直直地注视着她,直到被带出灵堂。 而景笙看着她的笑容,一下身上没了力气,瘫倒在地。 一股莫大的恐惧涌上来。 她又想起一贯被砍头的画面,想起那一场雨。 “命案…不会是杀人了吧!” “哎哟,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那要没杀了人,官府干嘛要抓二爷?我看八成就是了!” “真是没一个好时候的,这太太才没了,怎么……” 下雪的日子,天灰蒙蒙的,阴得很快,不一会儿便要点灯。围在灵堂门口的下人逐渐散去,跪不了多少时候,林时乔就从衙门回来。 厨房开饭了,他铁青着脸坐在上座,抬眼扫却座位,“景笙人呢?” 景轩抖了一个激灵,停下筷子颤颤地说:“阿姐说身体不舒服,不来吃了。” 他一拍筷子,“别吃,都别吃!一个两个都死了算了!”起身出去了。 赵氏扫了一眼林时乔僵硬的背影,与景轩幽幽地说:“八成是你爹在宫里就听说了景年的事情,共事的大人那么多,他觉得脸上无光,煞了面子,只能回来与你发脾气。” “是,我知道。” 与老头儿斗智斗勇这么多年,他自然是了解他的性情的。 但同样他与景笙也是这么多年,他却不知道原来向来温柔的景笙可以歇斯底里到如斯地步。 第六十七回首丘引(下) 第二天,京城的雪越下越大,叁法司门口的长街白茫茫一片。 远远,从雪里走来两个身影,那是善管闲事的公主带着景笙一同来这里,要看她。 天下哪有如此离谱的事呢,谁都知道林景年是一路开后门上来的,如今这个田地,那皇帝老子当初又何必交她这朋友,反而弄得如此曲折。 这京城果真不是一个好地方!公主越想越气,拉着景笙加快了步伐,“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她死的!她还欠了我一个赌约!” 景笙望了望公主的背影,心里自觉一片暖意,如受莫大的鼓舞,也决心要坚强起来,因此扯出一个诚挚的笑来,用力点头,“嗯!” 一并来到刑部大牢门口,公主拿令牌与门口的衙役打过招呼,二人由衙役领着穿过狭长的夹道来到景年的槛栏前。 “就是这里了,长公主殿下,您有什么话要快点说。” “行,退下吧。”待四下无人,公主适才对了一眼景年的视线,与景笙说:“姐姐给我一些时间。” 景笙微微颔首,便低眉背身走到一边去。 景年将她背影看了一会儿,不禁鼻头发了酸,起来走到槛栏前,与公主哂笑说:“有劳公主还来看望我。” 她瞪着景年的嬉皮笑脸,张嘴就想要骂她,但碍在景笙在场,只先忍下来,“你还记得你欠我的一件事吧。” “嗯……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林景年,我不管这中间有些什么缘故,我不会让你死,但你也要积极配合,不准就这么没了。” 景年笑了,“用在这种地方,公主难道不觉得可惜?” “我要使唤你什么时候不可以?我就用在这里了,没什么可不可惜的!”公主知道她的意思是,她心有留恋,定不会自暴自弃、一心求死,即便不强调,有人愿意救她难道还不乐意么? 但,兴许这就是所谓的直觉吧,她直觉这个愿望再不用或许就迟了。 景年更加乐不可支,“行,那我先谢过公主的好意了,林某不胜感激。” 公主眼皮一翻,懒得理她,“就你屁话多,”便走过去拍了拍景笙的背,给了一个眼神,“我在外面等候。”兀自往外走去了。 景年见状,笑着叫她背影,“景笙。” 景笙应话转过身来,低头走到她面前,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在光影里抬眼看她,“在这里,能休息好么?” 这叫什么问题?景年哭笑不得,看她一对含烟带愁的杏目,又觉得有些无奈,只得笑着说:“我哪是那么金贵,还有什么不好休息的地方么?倒是你啊,守夜是对的,但你既然有个弟弟,你便跟他轮着来,不要一个人抗,最后累坏了你自己,却要我来心疼。” “我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她低低地回答,打了霜的茄子似的,形容十分低落,将景年心里看得不落忍,于是伸了一只手穿过去牵住她,“不要如此,我一切都好。你要因我难过,才使我心里不踏实。” 景笙的表情益发无力地难过起来,“可是……” 她体味出来景笙这是在难过此时自己的无能为力,紧接又说:“景笙,原本我这个人对活着其实没什么指望的,但你成了我的光,我才活过来,因此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这样才能照亮我。”说时,将眼珠子紧紧凝着她的视线。 言罢,景笙亦看着她,用力抹一把热泪,笑问她牢里吃食如何、虫蚁恼不恼人等寻常的问题,差不多衙役来了,要走了,她抓着她的手,认真地说:“景年,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情,我们约好了去江南的。” “嗯,我记得。” 这便随公主复又出去了。 牢里的时间过得很慢,她靠墙壁坐下,仰头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深思,她觉得她的脑子里总像塞了什么东西,思绪像沸腾的热水一样,搅地得她心烦意乱。 不知过了多久,湘容也来了,提着正正方方的红木盒子从光那头过来。到跟前了,她一面与衙役鞠躬道谢,一面将盒子放在她门前的地上,一屉一屉将饭菜抽出来,摆在她跟前,一副要给她送行的架势。 景年接过筷子,不知是该哭还是改笑,“姐姐,我可还没死呢,这就急着来陪我吃最后一顿饭?” 湘容登时呵道:“废什么话,让你吃你就吃!” “嘚,那正好我有些饿了。” 于是埋头顾自扒拉饭菜。 这种时候,她其实巴不得谁都别来见她,她自己不是一个煽情的人,更见不得别人与她煽情,她受不了这种场面,搞得好想见人生最后一面一样。但她自己人在牢里,她们要来也没处去阻拦,只得受着,或者囫囵吞枣地应付过去是了,但吃着吃着,她听出不对来。 景年被她的声音逼停了动作,呆呆地从碗里抬起头,只见湘容忍着满眼眶的泪水,一面抹一面说:“看什么看!吃你的饭!为你见你一趟花了我五两银子,你最好给我吃得一滴也不剩!” 她的表情皱得极其难看。这种毫无形象可言的哭法,她只在孟湘容这里见过,久而久之自有了发子应对,但此时她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将头又低下去,一口一口将饭菜吃完。 从牢房高处的小窗口看出去,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弯了一个牙似的明月正好从这个口子就能看见。腿有些麻了,景年动了动姿势,改为盘腿而坐。 素贞看她的脸色晦暗,好似看出了什么,笑着问她:“怎么?大人后悔了?” “后悔?”景年抬了半边的眼,嗤了一身,“我林景年就算是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也绝不会后悔。” 说完就笑了。素贞无奈于她的开朗,摇着头从衣服里抽出一封信,还回去,“信陛下是看了,但是让我还给你。” 这封信是她早先写好,昨天托冯素贞给她送出去的。此时她接过来,自没有多想便放进身前的衣服里,“烧了就是了,还非得还给我,这小皇帝真是矫情。”一手去接过递来的酒杯,嘴里嘀嘀咕咕地喝了下去。 “谁说不是呢。”素贞附和她的话,眼里倒映的已是槛栏里捂着喉咙倒下的身影。 【我掐指一算,大约下下章我就可以愉快发糖了(^○^)另外这两天要搬家,等21号恢复更新】 第六十八回南渡引(上) 这一天天色微明,要出殡。 景笙与众同辈皆跪在灵堂下等候时辰,长明灯忽一阵飘摇,安兰火急火燎跑进来拉她的袖子,使了一个眼色。景笙受意,起身来到堂外僻静的角落,“出什么事了?” 安兰将眉宇紧皱,凑到她耳边,“刚才官爷来人说…说二爷畏罪自尽了!” 畏罪自尽? 景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看着她,作不出反应。 “听说是昨天夜里的事,这会儿尸体还在叁法司,要我们今天就去衙门领,但是老爷把人给赶走了,小姐,您看……” “不对,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这没有道理,景年她怎么可能会畏罪自杀?她答应过我的!”她连连摇头,颤抖退着步子,要往外去。 这时,赵氏正神色复杂随林时乔绕过廊道往这里来,林时乔见她神色惶恐,便知所为何事,勃然呵道:“不准去!今天是什么日子没有分寸么!” 安兰连忙屈身颔首侍立,景笙止住步子,却仍心有不甘:“可是爹……” 赵氏见状不妙,上前劝道:“景笙,你爹说的是,再着急,今天可是你你娘出殡下葬的日子啊。”搂住她的肩膀,“我们这先给你娘处理了后事再说,好不好?” 而景笙看见他已然转身要往灵堂里去,益发不悦,挣开束缚,冲那背影叫道:“可是爹为何要赶走刑部来的人?” 景轩闻声,抬头朝这边看来。安兰急了,一面抬眼瞥那人,一面小声拉她:“小姐!” “……” 但背影没说话,景笙又说:“那可是您的亲儿子!” 林时乔的身子一震,登时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赵氏缩着肩膀都吓得闭了眼,却见他咬着牙,却没有骂人,只是拧了拧眉,说:“我林时乔从来没有杀人放火、残害人命的儿子。”说罢便继续往里走。 景轩听着他的话,呆了片刻,又看了看那头面如菜色的景笙,陷入了沉思。 其实大家都知道林时乔这番话只是借口罢了。当年他怀疑韩氏与他人有染,因此生的就算是儿子,他自然也不能喜欢。果真这个儿子一日比一日不成器,作尽了腌臜事,甚至胆大包天来逼迫他这老子签署刑部的保证书。无才无能无德,别说是犯了事,就算她仍然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他也不会愿意多看她一眼。 因为他是林时乔,他向来如此,将脸皮看得比天高。景轩想,如果林景年没死,他要为了阿姐同她撕破脸皮,那他这位了不起的父亲兴许连阿姐也不愿认了。 过一会儿,景笙从外面进来,依旧跪在他的身边,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天际第一道朝霞投在院子的丧布上时,从外面许多认不认识的宾客都往这里面来。 要开始仪式了,众人到堂下即位,接着,有司连续叁次发出噫兴的叫声,又连喊叁次启殡,男的女的开始号哭,他身边的景笙也在哭,但是沉默。 景笙在家里从来没有话语权,听了父亲这番话,只觉万分绝望,而这份绝望也让她一路哭到后山。 花白的引路纸从队伍的最前端飘来,景轩抱灵牌,却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但好在请了许多哭丧妇,乍一闻声势还挺浩大。 太阳落山的时候,灵柩要落土。抬棺的八仙拽着棕绳徐徐放入坎穴,四平八稳之后,一点一点给棺上添土。 回到家里,天已经快黑了。众人在院子里拿酒洗手去晦气。事毕,他绕着院子去景笙那里,却撞了一个空。 他问门口的安兰,“我阿姐呢?人去哪里了?” “小姐匆匆出去了,说是有事要办。” 景年的尸体已经被一位大人领走下葬。 从衙役那里得到消息,景笙寻着门路找到那位所谓景年的朋友——是一位模样漂亮的人物,纤细也从容。景笙打量了一番,忽的发现这人眼睛长得与景年有几分相似,虽只是形似,里面的东西完全是南辕北辙的。 素贞叫人进来给她斟了一杯茶,笑着说:“有一年夫人生辰,我见过夫人一面,但那时您病倒了,自然不记得我了。” “哦,是这样。”景笙捧着茶杯,垂眸沉思了一会。 “今日天色迟了,若夫人要祭拜令弟,明早我带您去。” 令弟?她察觉这个称呼的微妙之处,直截了当道:“不了,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问。” “夫人旦问无妨。” “敢问大人,”正色,“景年的尸体有没有异样?或者……” 素贞明白了她的意思,登时忍俊不禁,“夫人可能对我对朝廷规制都不太熟悉。在下职从内阁,但令弟的案子由叁法司负责,我既没有正当理由,是不能插手叁法司事务的。” 景笙呆了一会儿,吐出一个“好”来,片刻,又吐出一个更加坚毅的“好”,说着不便打扰,就行礼要离开。 “夫人明日确定不去祭拜?”素贞叫住她,“还是说,不见过尸体便当人还没死?” 她脚步一顿,什么话也没说,片刻便消失在夜色中。 素贞知道她这么问的用意,她是想问林景年女儿身份有没有暴露,好确定死的人是不是她。素贞本想直接回答没有,却又担心她会以为是自己在包庇,因此将话推了出去。 而这厢景笙得了话,翌日便令安兰去当铺将所剩的嫁妆通通拿去典当,换下来叁张银票以及一些碎银子。 安兰这将钱袋子惴惴不安放在桌上,“小姐,您这都当了,是什么打算……” 景笙从柜子里拿出一包沉甸甸的袋子,踅至案边,从安兰手中将银票抽出来,连袋子里拿出几锭银子放入其中,推回安兰手上,“安兰,你找一门人家嫁了吧。” “小…小姐……”她捧着银子,心口跳起来,扑通一声跪了地,“小姐,奴婢,奴婢……” “安兰,你先起来,不必这样。” “我知道二爷的离去让您打击颇大,但…您可不能想不开啊!咱们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的!” 景笙哭笑不得将她扶起,“瞧你说的,我便是那么懦弱性子的人了。” 安兰啜了啜鼻子,“那小姐这是何意?” “不瞒你说,”她掸了掸衣服坐下,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我是打算去外面走走看看,约莫近些年是不会回京城了。”一面倒一杯茶,手指擒着小巧的虎口杯,呷了一口,“你也是年纪了,随我奔波不合适。” 安兰呼吸一窒,这突然的离别让她失了许久的神。 “安兰,我如今也忙不上你什么忙,介绍不了你好人家,你要有心仪的人那是再好不过,要不想嫁就留在林家做事。”她拉住安兰的手,温柔地拧了拧眉,“我打算是后日就走,安兰,你好好考虑,昂。” 这厢景轩听小厮说景笙早上又搬回了原太傅府后门的小院子,这便过来寻人。正要推门进去,就听见了这一番话。 屋里脚步声渐近,他顺势退在一边。 安兰退出屋内,阖了门,突然看见一旁的他,吓了一跳。 正要叫人,景轩竖着手指嘘了一声,便摆手快快离去了。 【淦,差点就上不来了】 追-更:pο1⑧u?(ωoо1⒏ υip) 第六十九回南渡引(下) 这天早上天没亮,景笙在林时乔的房门口磕了叁个响头,并将两封信交给守夜的小厮,嘱咐天亮之后分别交到景轩与父亲手上,这就背上包袱出门去了。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渡口的风很大,一艘艘乌蓬窗亮起稀微的光亮,但安兰早在这里等候,一番张望,看见远去的身影,伸长了手臂冲那一头招手,高呼“小姐”。 鱼肚白的天际逐渐亮起粉色橙色,将江面点出一片璀璨。景笙走近与安兰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上了船,船家撑着杆子就要出发,忽岸上传来急促的呼声,“小姐!小姐!” “船家,先等一等,”景笙钻出乌篷,只见一孩气的少年,身手轻巧地跳下来,在她面前站定,又叫了一声“小姐”。 安兰上前将那人拦住,“你是何人?怎么如此无礼!” 少年不理,顾自与景笙说:“我是小少爷身边的下人合良,少爷说小姐孤身在外不安全,让我随小姐同行。”说罢,递上来一封信,“诺,这是少爷叫我给您的。” 景笙心中一惊,接过信来,打开,上来歪歪扭扭写的是: 「吾姐景笙: 我的字不好看,本来这封信我是想让别人代笔的,但是又怕你要离开的事被人知道,会多生是非,只能自己写。这已经是第十张了,希望这次不会有错字。 阿姐,母亲去了,这个家也就你我最为亲近,原本我以为我绝不会同意你离家,因为我会害怕孤单。但转念一想,我也二十了,人总是要长大,父亲在翰林院给我谋了一个小职,我终于觉得我已经是个大人,已经不能继续向你撒娇了,更加不能因为我的一己私欲来要求你留下。 我知道你因为爹的话感到心寒,我也是,但养育之恩不可忘,如果未来我也因为品行端正被父亲逐出家门,等我去投靠你。但至于林景年,我依然讨厌他,依然反对你们。但他既然已经死了,一切都一笔勾销,我当作无事发生,身为弟弟会年年为他上坟,你不必担心。 你知道我不是一个矫情的人,说不来那么多肉麻兮兮的酸话,我只说我会想你,阿姐,希望你有空能回来看我。 好了,就这样,记得回信的时候附上住址。 汝弟景轩」 天在她眼中的水雾里缓缓地亮了。 船儿摇摇晃晃,一路南行,气候也愈发暖和,走走停停,到扬州已是两个月后的事——她记得景年惦记这里,因此便来了。 深春,岸边杨柳依依。景笙一行离舟上岸,就近找了一间客栈先住下。 二楼,面南,满屋子阳光晴好。景笙来到窗边,合眼深做了一个吐纳。潮湿的江气拢着花香、以及各色食物的味道,脚下就是来往吆喝叫卖的市井。繁华的扬州没有一处不热闹。 休息半日稍作整顿,傍晚下大堂点了几个菜,叁人围坐一桌,商量往后的计划。 合良率先道:“小姐,这个您不必担心,明日我就去物色宅子铺子,您要有了考虑,我便带您去看。” 安兰看着他积极踊跃的脸皮,不乐意了,拆台道:“什么担不担心,我看你是急着要回家去。” 景轩之所以让合良跟她们一起下江南,是因为这孩子就是从小被人贩子一路卖到京城的,吃着苦头过来,因此比同年纪其他孩子要机灵许多。 上菜了,景笙分别将饭推到他二人眼下,“无妨的,回家就回家吧,我也要不了几个人伺候。先吃饭。” “小姐,您怎么还向着他了!”安兰将筷子在桌面一蹬,瞪着他,忿忿不平地吃起来。 景笙付之一笑,夹着饭菜顾自吃食。合良得意地挑眉,“你还说我,你难道不还是怕嫁不出去才一起来的。” “什么嫁不出去,我那是因为还没有心仪的人!” “我看就是嫁不出去,老太婆,略略略。” “你!我要是老太婆,那小姐成什么了?小姐,他骂你!” “小姐是仙女儿,就你这个长相,那就是老太婆。” “死合良臭合良,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狗腿。” 吵吵闹闹的,景笙如若未闻,已然十分习惯。 吃不了一会儿,忽听见隔壁桌说:“前几天城东不是来了一户人家嘛?今天贴出告示说要招人,我和夫人合计是打算把家里的老幺塞进去做活儿,赚个一钱二钱,也好贴补家用。” “那户人家姓什么来着?尤?你说好端端的宅子,空了两年叁年不来住,也不知是为何?” “还能为何,大抵是房子太多,这才想起来。” “八成是这样。” “诶,我听说那户人家还是从京城来了,估计显赫!” “啧啧啧啧,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景笙停了筷子,脑中灵光闪过,不知怎的想起一番话来: “我的名字啊,我是也叫林景年没错,不过是母亲改嫁后随继父改的,原来是姓尤,叫京年,京城的京。” “为何将景字给也改了?” “哦,这是因为我生父姓京,我娘咬牙切齿,非让我把这个字改掉。” 发了一会儿呆,耳边她带着笑意的声音还未弥散,忽的看见门口穿过一熟悉的身影。景笙揉了揉眼睛,以为是眼花了,连忙起身追出去。 还来不及叫人,只见那莲青的背影转折就入了巷子,直奔着渡口去了。景笙亦复如是。 未破出巷子的阴霾,只听见一清越的声音问:“老先生,今……” “没有没有,都说了没有了!” “确定没有么?您是不是看漏了?”那瘦削的背影冲着撑船的船夫大张大阖地比划手势,“个子小小的,眼睛圆圆的,挺好看一个姑娘,还带了一个丫鬟,从北方来的,老先生,你好好想想!”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钱还给你,老夫我挣不起!”说罢,撑着船就走了。 那人不死心,又另寻他人要问。景笙被她憨样逗乐了,低头轻轻笑了一声,“就你这个问法,那你我只能下辈子见了。” 景年一个激灵,旋身来看,只看见景笙站在江风与飞红里巧笑倩兮。 身后另一位船夫见状,明白了缘故,笑道:“我看是小伙子你弄错嘞,不是一个丫鬟,是一个丫鬟一个小厮。” 艳阳天,扬州的杏花开得很美。 二人皆哑然失笑,踩着青苔的石砖缓缓靠近。 【追-更:pο1⑧u?(ωoо1⒏ υip)】 第五十回容悦令(上)【正经车】 她的眼神坦坦荡荡,在斑驳陆离的光里,显出一种直击人心的纯粹的风华。 可这种毫不动摇却让景笙一下不知该如何是好。目光因余怒戛然而止,逐渐火焰消减下去,仅看着她,也变得底气全无,不住闪躲着视线,“我…你先放开我,我,我现在……” 她却并不满足她此刻的逃避,手掌使力钳回她的脸,逼使她直视自己,“不想么?”蹙眉道,“那姐姐的亲近是哪一种亲近?妹妹不懂,还请姐姐指教。” 她受不得她如此逼仄,涨红了脸,拂开她的手,“为何你总要如此咄咄逼人?” 景年一时没回答,看着她低垂的脸,沉了一会儿,“是,我是咄咄逼人了。”直起身,在低垂的床幔前站了片刻,望着虚空,遂听景笙低低地说:“我既将话都说了,你应该明白我……” “我不明白。”她垂眸俯视她,“景笙,我不确定你是不是需要嫁人、成家。” “可是那时我……” “景笙,我觉得我们都应该冷静几天,最近我也……”她屏了屏息,“对我自己、对我们,都感到迷茫,我一直在考虑。” “考虑什么?” “考虑…未来?” 她是担心自己的下场会同沉一贯所差无几,因此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却不能说明了,这毕竟不是好事。但景笙听了,登时着急地跪起身,拧眉抓住她的衣服,“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她没想到景笙会问地这么直白,愣了一下,听她又说:“在我们分开的这段时间,你是不是发现没有我也能过得自在?” 自然不是这样的,但她当下只仔细打量审视着她。景笙见她沉默,益发委屈地蓄起氤氲,咬着唇盈盈地看着她,“可是我已经离不开你了,你不能这样的……” “景笙……” 话刚到嘴边,脖子上一道力圈住她俯下身——景笙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女人竟然当真吻了她。 唇上柔软的触感停了一会儿,并未深入,景笙便将脸退开一些,“你不要这样冷静,我会害怕……” 她恍了一神,舌尖舔了舔嘴唇,又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女人,看着她亲昵地搂着自己的脖颈,却是一副伤心的模样,心口一紧,忙抱住她的身体,在她唇上温柔地厮磨。 景笙的腰身很软,她扶着她,极尽小心将她放回床上,手撑在枕边,一面浅吻,一面回答她先前的问题:“景笙,我没有不想要你,只有不敢。” 言罢,退开笑着看她,“但,你又是要我如何不冷静呢?” 景笙脸上一热,说不上来,却害怕她再要走,只凝着她,搂着她的脖子不松手。 景年授意,也不再刁难,俯身压着她仔细地吻,舌尖舔舐过细长的脖颈,指尖摸到她里衣的绳结,逐一扯下,含着玲珑的耳垂,低声说:“你要害怕便推开我。” 这才见她幅度极小地点了头,向后仰抬着下巴,手指穿进她脑后的发中,有些紧张地抚着她的肌肤、发丝与衣襟。 发带受力一松,头发瀑布似的滑到枕头两侧。 吻已渐近胸口,冰凉的发丝曳着肌肤,激起一阵痒意思,而灼热的气息正打在那一点敏感的高地。景笙抓紧了她,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 她微微拱起腰肢,无力地唤她的名字,“景年,唔,景年……” “放松,不要紧张。”景年含着那嫣红的小果儿,舌尖轻柔地打圈,一手揉着她腰上的软肉,缓缓游进亵裤里。 这种事,岂是说放松就能放松的,任对方动一下,景笙便受惊似的发抖,本就敏感的身子一会儿便起了反应,下身涌来一股湿意。 她难受地夹紧了双腿,但那人将一只腿抵在其中。景年提了提膝盖,以大腿微微蹭着她的身体,阻止她合并的动作。 紧绷的腿肉摩擦压制着腿心的软肉与花蕊,动作轻柔而缓慢,不一会儿,一股子酥麻油然而生。 她更加难耐地拢起膝盖,只觉下身的湿意又涌出几分,脸颊升起绯红的酡色,手指紧紧陷入她衣服里,朦朦胧胧地呻吟,“唔…啊……” 景年一手托起她的身体,一手将头发拂到脑后,齿贝在她殷红的点上厮磨吮吻,仔仔细细,像爱不释手的糖,逐渐向下,一寸一寸吮着身下益发滚烫的肌肤。 察觉差不多时候,她将动作停在小腹的丛前,衔咬起落在她锁骨的发带,撑起身,双手背到脑后将披散的头发束起。 【不卡h不卡h,下一半在0点的加更放出来。】 第五十一回容悦令(下)(ωоо1⒏ υiр) 透过床幔的光,她俯在她身上,欣赏她因为情动而变得柔媚至极的模样,“景笙,帮我脱衣服好么?” 景笙应声看她,手正攀在她肩上,对方的指尖这时已经按上她的下身,指腹抚了抚穴外温热的露液,遂拨开两片合拢的花苞,按在深藏的蕊儿上。 “唔…啊……”她浑身酥麻,弓着身子,手下没有章法地摸索她衣服的绳结系扣,“轻…嗯,轻一些……” “好,轻一些。”景年应着她的话,拇指在微微挺立的花蕊上打着圈儿地旋揉。这力道何等轻柔,却将景笙的魂都勾出来,紧抱着她,呜呜咽咽地喘气,“嗯…景年,不……” 她低哑着嗓子,又问她:“轻一些还是重一些?”一面将食指向层层花瓣包裹的花心探去。 景笙将脸埋在她肩上,腿夹在腰处,咬着唇不回答。 景年见状,从善如流将指节没入。 润泽的甬道因情动而阵阵收缩,她缓缓进入,听见景笙难耐的一声轻咛,又稍稍退出,极浅极慢地逗弄着她。 一股子痒意从心底里钻出来,摸不着够不到,挠得人浑身都难受。 景笙扭动着腰肢,将月牙的指甲嵌入她的皮肤,在她颈项窝里啃咬,“你好欺负人……” “姐姐真是不好伺候,一会儿不许我冷静,一会儿又嫌弃我欺负人了。”景年在她耳边低低地笑,手下更加没入一些,深深地,微微退出一小节,复又顶入甬道深处,引得景笙一阵战栗。 沼泽的热泉益发涌出来,随着细碎水声的响起,下身侵犯的动作渐次加快,她含着泪断断续续地说:“我……嗯,我的冷静,哪里是这个意思……” 景年是从小充当男儿生养的,因此细长的手指总生得一层薄茧,但她有意折磨,每次冲撞总将手指微微曲起,每每摩擦过内壁的媚肉,都勾起一股销魂的快感。 铺天盖地的,景笙益发受不住了,腿心被顶撞得花枝乱颤,也没了力气抱她,作任人采撷将两手落在枕边,拢紧了指尖,在被上揉出褶皱,竭尽向后仰着脖颈,哭道:“啊…嗯,慢、慢点——” 忽这时,长指蓦地顶到一块极为柔软的密地,穴内阵阵紧缩,景笙绷紧了身子,脚趾蜷进被中,奔溃地娇吟,“不!那里、啊……” 景年授意,复又并入一指,稍用了些力道,直冲着那片柔软的秘地顶撞。 “唔…啊……”汹涌的快感袭来,景笙犹如脱水的鱼儿般弓起身子,又好似一个没站稳,跌入了水中。 湖是那么深,她重重地栽进去,在深不见底的水里,不断陷落。 但湖水却是滚烫的,打进咽喉口鼻,无法抵挡地灌入身体,她简直无法呼吸,只能向后折着脖颈,尽力在呻吟的当口艰难地喘气。 忽这时,不远处一阵浪猛地拍打过来。她无力抵挡,只在一重一重的浪潮里,任由身体沉浮。 又去了几波,缓缓,浪潮褪去。她摔回榻上,只觉下身被一片难缠的湿意塞满。可她已无力气纠缠,张开狰狞在褶皱中的十指,抻得笔直的足背逐渐松懈下来,倒在被中无力地喘息。 此时花心已然一片泥泞,生出一片因蹂躏而涨得充了血似的殷红。景年将手从腿心退出,指尖从中勾出一道缠绵的银丝,液体从微微张阖的唇肉中缓缓流淌而出。 方才停下,一对细长的玉腿跟风打的签子似的,颤抖着,一时间并未阖上。 她凝眸看了一会儿,复又看向她失神喘息的樱桃小口,从仰抬的下颌,到起起伏伏的胸脯,小点儿挺立着。 她这副身子本就娇瘦,此时通体泛着粉红,如同霜打的海棠,点缀着吻痕,更一副饱受欺凌的模样,教人心口酥麻麻得痒。她托起她的下身,俯身将那一片沼泽地含在嘴里,肆意侵略扫荡着唇肉。 “啊…嗯啊……”高潮刚去的身体十足敏感,此时甬道内更是酸软无比,又遭她如此强势的侵犯,快感几乎是撕扯着她的神经。 景笙战栗地拱起身体,哭吟着,身子猛然又浮上云端。 帘外的烛灯不知何时熄灭。下半夜了,窗外明晃晃的月光挤入缝隙,在半纱的床幔上划了一道口子。景笙望着那道光,在她搐然的世界里趋于平稳。 朦朦胧胧间,一双手臂将她抱住,她吻着她,在耳边低低地说:“景笙,我的景笙……” “你终于是我的景笙了……” 【追·更:ρο1⑧s𝓕?c?m(ωоо1⒏ υi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