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g 纯百)》 1你拿什么与我交换 西林的雨来得突然,转瞬之间倾盆而下。街上的行人忙往家里跑,唯有方鉴举着伞,行进在雨水间,脚步沉重。她不知走了多久,长衫的下摆被溅起的泥水打湿,贴在裤腿上有些不适,但她没有闲心去管。这一日她走了好些人家,从先生到同窗从族老到富商,她求了无数的人,但没有人给她帮助,他们只能摇着头扶她起来说实在是没有办法。 方鉴的家里算不上富有,家中不过几亩薄田,但她生来聪慧,能读进去书,蒙学的先生说她能有出息。父母高兴坏了,向亲戚借了一些钱,在县城门口开了一家小铺子卖饭食,起早贪黑供她念书,盼着她出人头地。她也争气,十六岁上就中了童生,算得上是意气风发。 然而好景不长,她的父母在权贵入城的时候挡了人家的道,而那权贵跋扈惯了,嚷嚷着叫人抓了这犯上的贱民投了县衙的大狱,生死不知。邻里往学堂里报信,方鉴忙去县衙理论,可县令畏惧权贵势大,叫人将她丢了出来。方鉴求遍了认识的人,她能接触到人不是像她一样的小书生就是乡间得人尊敬的师长,实在是没有人能说上话。 “阿鉴,不是先生不帮忙,先生也不过是个落魄秀才,先生无能为力啊。趁着还来得及,再去求求别人吧,我给你写几张名帖,城东的叶掌柜,城北的宋先生……” “你叫方鉴是吧?实话与你讲,那位权贵通着天呐,我等在这县城有些声名,可也是说不上话的,算了吧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呐。” “你这少年好不省事,你与我是何关系,我又为何要替你出这头呢?快走吧快走吧。” “这是命呐,小子,人呐,得认命。” …… 方鉴在雨里走走停停,心里仿佛被攥紧了,她从痛苦到愤怒再到麻木,不过短短两日。她才十七岁,读的圣贤书没有教过她怎么面对突如其来的人生的责难。 雨越发大了,路过茶馆的时候,她木然地从屋檐下走过,不经意间听见屋檐下同在避雨的路人说话。 “咱们西林县现今的最大的官就是高家那位吧?” “啊?高家?哦哦哦,你是说前大理寺少卿高云衢?” “可不是,要不是父丧丁忧,她还能再往上升呢。” “乖乖,大理寺少卿是四品官?她还不到而立之年吧。” “那可是高家,高家老太爷可是做到相爷呢。你听听,云衢,通天之路,一般人家哪敢取这样的名字。” 方鉴似是得了什么救命法宝,眼睛亮了起来,几步逼上去抓住路人的袖子便问:“那位高大人现在何处?” “你谁啊,放手!” “求您,便告诉我吧,晚生等着救命呢。”她求道。 路人看她狼狈,便道:“高云衢高大人该是还在守孝吧,她家就住城东同仁坊。” “谢谢您!” 方鉴疯了似的往同仁坊跑。但她到底是个书生,四体不勤,跑不了多久就喘息着慢下来。慢下来的脚步也让她的脑子清醒了些,那可是四品大员,她拿什么去求人家帮忙呢? 走到同仁坊坊口的时候,她定了定神,父母为了她日夜操劳,她还没报答父母恩情,又怎么能对父母的劫难视而不见。只要高大人愿意帮手,什么她都可以做。 高府是整个西林最气派的建筑之一,门楼高大,进士旗足有五面。这样的人家自然不是她一个平头百姓能进的,她试着去递拜帖,守门的壮士见她落魄,压根不给往里递,反而将她驱离。她便守在门口等,等那一点渺茫的希望。 春日的风雨依然带着凛然的气息,钻进她潮湿的衣衫,绕在骨上,酸胀疼痛。她仍在长个子,夜里总被骨头缝里拉扯的疼痛惊醒,母亲就会用温热的毛巾给她暖着关节,守着她安然入睡。而这一刻,那灼热的痛从骨缝一直蔓延到全身,又灼烧着她的心。 但好在,她等到了。她活了十七年都未曾接近过的华丽的马车停靠在高府门口,小厮跳下车,将脚凳搁在车边,又打起伞,唤道:“大人,到家了。” 高云衢应了一声,从车厢里出来,她面如冠玉,长相带着一股英气,却又明显是女儿家的明媚,着了一身素净的衣衫,但料子看起来就很好,用一顶小玉冠束了发,端是一身风流意气。她下了马车,几步便进了门楼,有人唤住了她。 “高大人,晚生方鉴,求您救家慈家严一命。”清瘦的少女着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整个人都带着春雨潮湿的气息瑟瑟发抖,面上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 高云衢看见她眼中燃着的火,那火苗映得那张小巧的脸愈发得精致动人,带着一点狠与厉,无比生动。高云衢起了一点兴趣,她问:“这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方鉴毫不犹豫地撩起袍角跪倒在水坑里,将额头重重地抵在高府门前的青石板上,高声道:“我父母得罪了新入城的权贵,入了大狱,晚生求告无门,不忍见父母蒙冤含恨,求大人施以援手,晚生往后任君差使。” 高云衢往前走了一步,俯身勾住她低埋在污水里的下颌,引着她抬起头。 那是怎样一张脸啊,白皙稚嫩得仿佛娇贵的需要精心照料的花草,而脏污的泥水滑落下来,让这整张脸都凌乱了起来,却不显得肮脏,只想让人继续将之碾落到尘埃里,看她那双眼睛里的火光还会不会燃起来。 高云衢笑了,松开了她:“进来吧。” 方鉴抬起袖子擦去了脸上的雨水,小心地跟在高云衢身后进了高府,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高门大户的奢靡风光,但她不敢乱看,拘谨地低着头,跟着高云衢进了书房。 高家的书房满满的都是书,而她就立在书桌前。高云衢端坐在书桌后的那张太师椅里带着笑意打量她,她不说话,方鉴也不敢开口,哪怕心中焦急万分。 不知过了多久,高云衢的随从递进来一张帖子,高云衢翻了翻,将之扣在了桌面上。她重又看向方鉴,道:“你这事儿,于我不难。” 方鉴心中狂喜,不待她说话,高云衢又道:“求人办事总得有些筹码,你拿什么与我交换呢?” 方鉴再一次跪下来,咬牙道:“做牛做马为奴为婢任凭差遣。” 高云衢又笑:“张嘴说话最是简单,你是个读书人吧,你真能放弃读书进学来做我的奴仆吗?” “能!”方鉴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这副躯体和这条命。机会只有一次,她毫不犹豫地压上了自己的所有。 “好!”高云衢大笑,为她的决断喝了个彩,而后起身铺开一张纸,将笔和墨转向方鉴的方向,“你该知道为奴为婢意味着什么吧?” 她没有理会方鉴的答话,自顾自地说下去:“意味着你和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我能对你做任何事,生、杀、予、夺,我随时能拿走你的命,你的前途……你的贞操。” 方鉴听懂了,她握紧了拳,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眼神无比坚定:“我知道。如果这就是命,那我认了。求大人怜惜。” 她再一次俯首,将额头印在地砖上,呼吸打在她自己的躯干之间,灼热滚烫,泪涌上眼眶,又被她掐着掌心生生吞咽回去。 “好好好!”高云衢又笑,指尖扣了扣纸笔,“写过卖身契吗?自己来写吧。” 方鉴起身照办。高云衢站在桌边看着,甚至还有闲心点评一二:“字不错,就是少了些风骨,差了些火候。” 指印落下,从此方鉴便不再是方鉴自己了,她是折了翅的鹰。是高云衢的禁脔。 高云衢办事很快,第二天她的父母就回来了,高家甚至请了人帮他们医治。她看着父母完好无损,总算松了口气。 她的父母战战兢兢,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就说得了高家的青眼,以后去高家干活。对着父母期盼开怀的眼,她怎么能说出她卖了自己换来的这团聚。 她在家住了一晚,给父母交代了事情,说以后跟着高大人做事,不太回来,父母虽是不舍,却也说要她好好给恩人做事以偿恩情。方鉴放下提着的心,隔天便回了高家。 再次见到高云衢依然是在那间书房里,她正在写一幅字,方鉴乖巧地立在边上候着。 【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 高云衢的字大气洒脱,又不失厚重质朴,着实是一幅好字。 放下笔,她看向方鉴,道:“名字不错,谁给你取的?” “是蒙学的先生。”方鉴恭谨地回答。 “挺好,有点水平。”高云衢满意地点点头,又考校她的学问,方鉴一一答了。 “不错。很扎实,下一场中个秀才问题不大。” 方鉴惊讶地抬头看向她。 高云衢笑起来:“怎么?” “奴籍是考不了科举的。”方鉴小声道。 “哈哈,我又没拿你的卖身契去官府入册。官面上你还是清白人家。” 方鉴眼中重又燃起了希望。 高云衢凑近了她,贴着她的耳朵道:“只要你听话,哪只是秀才呢?我送你登青云梯。” 滚烫的气息打在她的耳垂上,轻易地就让她红了耳朵,她瑟缩了一下,又不敢躲。 高云衢贴上来,手环上她的腰,唇落到耳后,轻轻厮磨着。方鉴不由自主地想逃开,却被高云衢搂紧。 “乖,别动。” 灵巧的手轻解了腰带,摸索着探进衣内,触及细腻的肌肤,温凉的掌缓慢地沿着腰腹游走,轻拢慢捻,满意地感受着少女克制不住的战栗。方鉴闭上眼,控制着畏惧的本能,身体僵硬着,被上位者带着倚进对方的怀里。 高云衢一边抚摸一边宽慰,声音温柔又耐心:“别怕,别怕。” 方鉴活到十七岁,每日睁眼都是诗书礼乐,哪里知道这等不守礼的事该如何做,但这是她的恩人,她救她父母两条命,还愿让她继续读书,她又有什么不能给的呢。她放松了心防,高云衢感知到她的软化,又贴紧了些,从后面亲吻她的脸颊,埋在衣内的手也从腰腹逐渐上移。衣衫松垮,几乎遮挡不住,高云衢带着薄茧的手覆上方鉴的胸口。她的胸乳娇小,一掌便能覆盖,高云衢握上去,轻轻地揉捏拨弄,几下就让怀里的少女发出娇柔的声音。在年长者温柔的抚摸和触碰里,方鉴软了腿脚,整个人都落进了高云衢的怀里。 高云衢退后几步,坐进太师椅,搂抱着方鉴,将她往上提了提,她便顺着高云衢的摆弄岔开腿坐在了高云衢的膝上。这个姿势她便比高云衢略高了一点,高云衢的唇落在了她的肩头,轻轻啃噬着,又不真的咬到她,只让她感到紧张,缩着肩膀要躲,却又被高云衢按住,被动地承受着。另一手沿着她细瘦的躯体往下,提着她的裤腰褪下裤子,下半身便赤裸了,她整个人只剩了松散的袍挂在身上,凌乱得让人忍不住想侵犯。 方鉴感觉自己的脑子都被搅成了一团浆糊,那双好看的眼眸已然迷茫了起来,只顺着本能伸手去拦高云衢往下的手。高云衢的呼吸加重了几分,修竹般的手不被任何事物影响,直直地向下而去,牢牢地捉住了少女的要害。 方鉴听见自己的声音,那还是她的声音吗,那般的娇媚,那般的诱人。快感随着高云衢手的动作一波一波地冲向她的大脑,她小声尖叫着被推上了高潮。 高云衢收回手,一把将她抱起来,转过来放置在书桌上,底下是刚才那幅字,墨迹已经干了,但很快又沾染了新的湿润。 高云衢亲吻着她的眼眸,舐去了她的泪水,趁着她失神,让她用手臂环住自己的脖颈,而后温柔地进入了她。 少女的甬道娇弱狭窄,一根手指进入得亦有些艰难,她只不过进了一节指节就听见少女呼痛的声音,她退了些,在外面慢慢地打转挑拨。水越发地多,洞口积不住,滑落下来,又被纸张吸收。她估摸着时机,搂住怀中人,毫不犹豫地将指尖一次抵入。 被侵入的少女带着泪,回拥了她,但也不再呼痛。于是她放心地动作起来,进出之间带出更多的春水。 方鉴曾以为,死不过是一瞬的痛和永寂的意识。但这一刻,她被重重迭迭的浪潮不停地推高,又落下,快感堆在一起让她的脑子变得混沌,让她欲生欲死,她仿佛忘记了一切,只被那一根指头支配。那是她的恩人给予的,她没有选择,只能跟着那人的节奏走。这算什么呢?是痛苦吗?也不是。是折磨吗?倒也算不上。是欢愉吗?似乎是。是快乐吗?也许是吧。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还是那个方鉴,却也不再是。 她顺着欲望迎合高云衢的动作,全盘接受高云衢给予的一切,全然忘记了自己是谁。 *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薛涛《酬人雨后玩竹》。很应景。 2看着。记着。 次日醒来的时候,方鉴盯着床顶的花纹发了很久的呆,她的记忆有些模糊,不记得最后是怎么到的这里。 这间屋子很大,摆设儒雅又贵重,大约是高府的客房吧。 她试着动了动身子,不想整个人酸软无力,才起了一点又倒回下去。身上倒是干净清爽,也换上了干净的衣物。 外间有人听见动静推门进来。 “谁?”方鉴揪紧了被角,心下有些慌张。 进来的是个姑娘,看衣饰是府上服侍的人。 “小娘子,”来人见她警惕,远远地站了,笑道:“我叫绣竹,大人唤我来服侍您,往后有事您吩咐我就好。” 绣竹是个开朗活泼的姑娘,年岁与方鉴相仿。 方鉴稍安,问道:“绣竹,你知道昨日是谁送我回来的吗?又是谁替我……”她红了脸,有些说不出口。 绣竹明了地笑笑,道:“是大人抱您回来的,擦洗换衣亦是大人亲手办的。” 方鉴彻底羞红了脸。 绣竹体贴地给她解释:“此处是高府的内宅,隔壁便是大人的屋子。大人说了,今日放您一日假,明日卯正准时到书房。” 绣竹不常进里屋,说是高家家风日常行事不假人手,免得子弟娇惯无能。倒是让方鉴安心了些,她是庶民出身,习惯不来事事有人伺候。身上不适,心中也不太踏实,她在屋里呆了一天,闲了便默背一会儿功课。 到了夜间,隔壁有了些响动。她这一日观察了这个房间,她与高云衢的房间之间隔的不是墙,而是门。她没敢去推,但也知道只要高云衢想,她随时都能过来。因此听到声响,她便开始紧张,好在高云衢没想做什么,灯烛亮起很快便又熄了,一切重归寂静。方鉴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去听,什么都没听到,不知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梦里都是高云衢,半梦半醒,睡得极不安稳。晨间被绣竹唤醒的时候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书房还是那天那一间。绣竹领她到门口便停下了,示意她自己进去。她便推了门进去。 前两次心怀忐忑不敢细看,今日一看,这间宽大的书房里有一半都是书架,书册堆得满满的,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多。书籍贵重,她的书多是从书肆或同窗处借了一本一本抄录而来,日积月累也不过浅浅堆了一个小书箱。 窗边是高云衢的书案,昨日便是在那处……方鉴忙挪开视线不敢再看。侧边新添了一张小些的书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边上摞了高高一打书册。 “哦?来了?”高云衢从她身后走进来,绕过她自顾自地走向那张小桌,“过来。” 方鉴顾不上羞赧,几步跟上。 高云衢拍一拍小桌上的书册,道:“这是你的桌案,你的课业进度由我安排。这些,是你这个月要看完的。” 方鉴翻了翻那些书,有些惊讶地发现多是史书和杂记。她在书院里先生教的主要还是治经,不太涉及其他。 高云衢坐回自己那把太师椅上,看见方鉴脸上的讶然,笑道:“怎么?是不是想问科考不远,为什么要读这些杂书?” 方鉴乖巧点头。 高云衢道:“你知道为什么你书院的先生终其一生不过止步生员,而我却能位列三鼎甲吗?” 方鉴恭谨地向她请教:“为何呢?” 高云衢用指尖点了点书案,又指了指满屋的书架:“因为这些。我十八岁就读完了这里所有的书。” 方鉴略有所得但还是一知半解。高云衢却不再继续说了。 “好了。读你的书去吧,跟不上可是要挨板子的。”高云衢拿起了文牍。 方鉴往自己的案上坐了,还没开始念书,抬头就看见了对面墙上挂的立轴。 【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 方鉴的耳边轰然炸响,腾得一下红了脸,从面上烧到脖颈。她当然记得那幅字。 高云衢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身后,温润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我亲手裱的。 “看着。记着。” 高云衢是难得的名师,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经她几句点拨便豁然开朗。但她也是最严厉的先生。写不好的字就百遍百遍的写,背不下来的书就在庭院里跪到会背为止,答不上来考校时戒尺落在掌心也是实打实的疼。 方鉴适应得很快。她是石缝里长出的草,贪婪地汲取着一切水分,挣扎着冒出了头,便没有什么能让她再倒伏下去。 也包括夜间床榻里的那档子事。 两个房间之间的那道门就像一道禁忌的线。白日里她们是先生与学生,到了夜里她就是她掌中的一只雀鸟,生死哭笑皆被对方握在掌心里。 初时她仍有些战战,一门之隔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心头一紧。后来,后来便也适应了。高云衢在那边轻扣门扉,她就自己开了门走过去。 高云衢披散着中衣,随意地坐在床头。见她进来,冲她招手:“来。” 她便走近了些。 高云衢起身围着她转了一圈,落下轻轻巧巧的一个字:“脱。” 她的气息离她很近,她还能闻到高云衢身上熏香的味道,她像是个傀儡,被高云衢的声音驱动,机械地褪去了身上的衣物。 灯烛如昼,柔嫩清癯的少女赤身裸体立在堂中,年长者似在赏玩一件上好的瓷器或是玉石,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少女在她赤裸裸的眼神里有些窘迫地蜷起了脚趾。 “有些瘦。多吃点罢,这样子可撑不起官袍。”高云衢这般说着,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骤然腾空,她条件反射地搂紧了高云衢的脖子。 高云衢把她放在床上,倾身覆了过去,捉住她两只手按在床头。 白日里才挨了戒尺,有些痛,方鉴悄悄地皱起眉,不想却被高云衢看到。高云衢支起身,松开她的手腕,摸了摸她的掌心,笑问:“疼吗?” “不,不疼……”方鉴磕磕绊绊地应道。 “不疼?”高云衢眼中带着笑意,手里却加重了力道揉捏了一下,换来少女的惊呼。 “疼的……”方鉴被她按得红了眼角,看得高云衢心旌摇动,放开她的手,凑上去亲吻她的眼角。 细细密密的吻从眼角游离到嘴角,又含住了她的唇,灵活地舔弄。手则褪去了自己的衣服,与怀中人裸裎相接,温热的肌肤紧紧地贴在一起,升腾起的温度,晕染了空寂的胸膛。 方鉴抬手拥住了上方的女人,她已经知道后续会发生什么,她会像一叶不系缆的小舟一样被操弄得随波逐流,床榻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灵魂仿佛要被撞出躯壳,她如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一般拥紧了高云衢,她是所有虚妄间唯一的真实。 她用依然发烫的掌心轻触高云衢的肩背,入手是微微凸起的骨节。“她也很清瘦啊……”她想着,随即又被带进下一波漩涡里,她咬紧了牙,抵御着快感的侵袭,不让羞耻的声音逃脱出来。 但高云衢用舌撬开了她紧咬的唇齿,似是打开了一道门,那些无耻之尤的声音便再也关不住,全然地逸散出来。 “别忍,出声,我喜欢。”高云衢低哑的声音落在耳畔,诱她沉沦。 “大人,大人……”快要冲上高峰的时候,高云衢撤走了手,方鉴难耐地扭动着腰肢,笨拙地往她手上撞,祈求她的怜惜,话语支离破碎。 “好孩子。”高云衢按住她,勾起了嘴角,手指又深又重地顶入,带起她一迭声娇俏的呻吟,将她送上巅峰。 高云衢抽回手,将仍在颤抖的少女搂进怀里,轻抚着她的肩背助她平复高潮的余韵。 她发现她比想象中更喜欢这个小宠,喜欢她知分寸懂进退,喜欢她小心翼翼讨好她的模样,也喜欢她清瘦却挺直的脊梁,喜欢她眼里的火光和野心,还有她那点自己都没发现的狠厉。 她身边一直没有人,到了这个年纪倒也有些躁动起来,方鉴算是恰到好处的一味调剂,令她有些欲罢不能。 方鉴窝在她怀里,急促的喘一点点平缓下来,神智清明了一些,从她怀里抬起头,怯怯地觑了她一眼。高云衢捕捉到了小动物一般的眼神,笑道:“想说什么就说。” “大人,您……不是还在守孝吗?”这话在方鉴心里憋了很久了。 “呵,”高云衢冷冷嗤笑了一声,“那老匹夫也配让我给他守孝……” 她父亲是入赘的高家,除了一张脸算得上好看,再没有旁的优点。他依傍着高家过了一辈子快活日子,却被旁人三两句挑拨起所谓男人的尊严,投了那帮嚷着复古的狗东西,出卖了高家,险些让高家一朝覆灭。高云衢恨他都来不及,要不是顾着礼法名望,她甚至不想回来守孝。 高云衢被往事晃了晃神,从回忆里抽离的时候,怀里的少女已经支撑不住困意睡了过去。她看了方鉴一会儿,拍了拍她的脊背,替她盖上被子,搂着她也闭上了眼睛。 3滚出去跪着 暑往寒来,天冷起来之后高云衢便不让她去庭院里跪着背书了,书房里铺了厚厚的西洋地毯,完不成功课,高云衢就罚她跪在桌边接着背。高云衢一边喝茶翻邸报,一边还能纠正方鉴背错的地方。对方鉴来说,冷倒是不冷了,但压力骤然变大了很多。 高云衢对她的进度了如指掌,给她的课业永远比她的上限略高一些,本就需要无比努力才能跟上。于是冬日里,挨罚挨骂的时候就更多了些。 高云衢看了她几回就知道了症结在哪里,放下邸报,用指尖敲了敲桌子:“过来。” 方鉴闻言正要起身,高云衢又是一句话砸过来:“让你起来了吗?” 方鉴便又跪回去,膝行了几步跪到她脚边。许是知道这几日状态不佳,她低了头不说话。 高云衢的手掌落在她后颈上,轻轻摩挲,激起她一身战栗,但她没躲,乖顺地呆在她的掌下。 “怕我?” “不……” “在我面前就紧张吗?若是考官乃至陛下就站在你身边呢?” 方鉴低着头无言以对。 高云衢的手沿着她的颈绕到前面,抬起了她的下巴。少年人还未收敛干净的那点濡慕和依恋刺痛了她的眼。高云衢褪去了笑意,收紧了手指,扣住方鉴的下巴,将她往自己这边拉近了些。少年吃痛,哼了一声。 “方鉴。你知道你父母得罪的权贵是谁吗?”高云衢的声音里带着寒意,远胜窗外的凛冬萧瑟。 方鉴被扣着下巴,动弹不得,高云衢也没有等待她的回答,自顾自说下去:“那是庆城侯的世子。未来的庆城侯,正二品的勋爵。 “正二品,你猜我要多少年才能坐到那个位置?你又有没有机会走到二品勋贵买你面子的位置?“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考上秀才举人便够了,反正高大人会庇护我?是吗?” 方鉴挣扎着摇头,红了眼眶,高云衢的话精准地戳进了她心底最软弱的部分。她知道不该,但她偶尔也会沉溺在高云衢对她的好里,偷懒那么片刻。而高云衢此时揭开这层遮羞布,几近凌迟。 “方鉴啊方鉴,你没读过吗?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你父母知道你如此自甘堕落吗?” 高云衢的手扼住了方鉴的喉咙,慢慢收紧,在方鉴的挣扎里,凑在她耳边道:“你又以为我是什么好人?” 片刻,她松开手,将方鉴掼在地上。空气重新涌进心肺,方鉴伏在地上,眼眶里盈满了泪,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滚出去跪着,想清楚了再起来。”高云衢抛下冰冷的话语,大步走出了书房。 高云衢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高圆迎上来替她解下大氅。高圆自小是她的伴读,大了便做了她的亲随,现下也算是半个管家。 “人呢?”高云衢的问话没头没尾,但高圆听懂了,她笑着回道:“还跪着呢。” “多久了?”高云衢皱眉。 “得有两个时辰了。” “去看看。”她迈开步子,高圆险些没有跟上。 但高云衢并没有进庭院,只是远远地看着少年单薄的身影跪在那里,摇摇欲坠。 高圆跟在她身后,忽地出声道:“小娘子像您呢。” “像我?”高云衢勾了勾唇角,“我可不是那样的狼崽子。” “翱翔天际的鹰怎么会因一时的迷茫放弃高飞?您有些严苛了。” 高云衢没接话。她想起她少时也有过跪在那里的时候。她是天生的聪慧,不论什么东西,读过两遍便能记下,祖父喜欢她,总把她带在身边,后来祖父过世,母亲回来丁忧,便开始盯着她念书。也是快守完孝的时候,母亲替她规划了未来,她不愿意,她想做学问,不想做官。母亲骂了她一顿,又被她顶撞得暴怒,抽了她一顿,罚她跪在庭院里反思。 那一次她跪了多久?三个时辰还是四个时辰?母亲怕她跪坏了腿,强行让人拖了她回去,却也没成功让她低头。 最后是因为什么才妥协呢?哦对了,是那个老匹夫。 高云衢看向那个倔强的背影,叹了口气,道:“去叫她起来吧。” 高云衢的一盆冷水浇醒了方鉴,冷风吹醒了她昏昏沉沉的头脑,她借着寒风反思,然后不得不承认高云衢是对的,她确实变软弱了,高家的锦衣玉食让她麻痹,但她忘了那些都不属于她。在什么都没有改变的情况下她几乎成了依附他人的藤蔓。她近乎自虐地惩罚自己,要记住这教训。 但她又觉得高云衢有一点说的不对。她说自己不是好人,可若不是好人她就该折了她的羽翼叫她再也飞不起来,永远只能做她手中的雀,何苦要当头棒喝敲醒她呢。 这日之后,方鉴越发地勤奋了,拼了命地学,挨骂的时候也少了,偶尔还能从高云衢脸上看到些许孺子可教的满意。而与之相对的是夜间的折磨。 高云衢减少了叫她过去的次数,但每次都磨她很久,翻来覆去做到她受不住地昏睡过去。高云衢似乎解开了什么限制,一次比一次粗暴。 她喜欢掐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束在身后,覆上来将她整个上半身压进被褥里,然后从她身后进入她,要得又急又重,逼着她发出喘息的声音。又或是进得忽快忽慢,吊着她,不让她动弹,却将唇齿印上她的肩背,嗜咬着留下印记,将她的挣扎全数压在身下。待到她攀上顶峰失了力气,再松开扣住的腕,又在她将要滑落的时候一手捞起她的腰,继续占有。等她哭泣着逃离的时候,一把拖回来,再次深深地埋入,激起她的哭喊与尖叫。 高云衢无比乐衷于让她哭着哀求,更乐于在她身上留下印记,牙印、吻痕又或是手掌掐着手腕和腰腹时留下的红痕。似乎是身体力行地在告诉她以色侍人便要有被人蹂躏的准备。 方鉴懵懵懂懂地领会了一些什么。床上的高云衢和床下的高云衢所思所想是完全不同的。床上的高云衢要她臣服要她哭泣要她哀求,要她如水一般成那绕指柔情,要她如菟丝子一般攀附,里里外外都被高云衢全然掌控。而床下的高云衢严厉地近乎苛刻,她要她做搏击长空的鹰,要她做顶天立地的树,她可以顽劣可以笨拙,但不能软弱不能退缩,更不能做小儿姿态。 好在她还记着若是夜里做得狠了,第二日会多给半天假让她喘息片刻。 每个月里高云衢给她放一日的假,让她回家见见父母。方鉴前一日夜里几乎是丧权辱国地求着高云衢不要在颈上留下印记,高云衢饶有兴致地将彼此调了个位置,让方鉴坐到她的腰胯上,看着少女迷茫的眼神要她自己动。 于是她便看着少女羞得整个都泛起了粉色,战战兢兢地捉过高云衢的手,闭着眼往下身放。好在已是足够湿润,手指进入地尤为顺畅。方鉴试着抬起身体,再慢慢地坐下去,高云衢的手顺势埋入身体深处,坏心眼地动了动,方鉴呜咽了一声,软倒在她怀里。高云衢还嫌不够,贴在她耳边哄她继续。她便又努力地直起腰,摆弄起纤细的腰肢。高云衢坐起身,另一手把她圈进怀里,方鉴便把两手支在她的肩头,撑起自己的身体,又松手落下,如此反复。然而躯体总是笨重的,她自己蹭起了欲望,却总也得不到满足,哭哭唧唧地又去求高云衢。 高云衢忍耐了许久,终于一把将她按在床榻上,如饿虎扑食般压了上去,一边撕咬着胸乳,一边抽插手指,让她哭喊出来。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方鉴的脖颈上确实没有什么印记,可衣襟底下盖住的却是一片斑驳。 走出高府,回到熟悉的街巷的时候,方鉴竟觉得有些陌生。父母依然是慈爱的模样,为她准备精心的饭食,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用担心家里好好给恩人做事。入口的粗茶淡饭,父母身上与她的锦袍有如云泥的旧衣,深深地灼了她的眼。她在父母视线范围外揪住了自己的衣襟,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底下是怎样糜乱的模样。 她好像有些懂了,这就是高云衢要她日日看着记着的东西,记着自己是什么,又要去做什么。 4奖励 西林县归属鹤州,鹤州的巡察御史戴曜是高云衢的旧友,这些时日恰好巡到了西林,便递了拜帖来访。 方鉴不在,高云衢便邀戴曜去了书房。戴曜与高云衢交情匪浅,也不是头一回来高家,一进门就看见了新添的桌案,奇道:“你家还有别的子弟吗?是谁有这个资格叫你带在身边教导?” 高云衢在茶案边落座,炭炉上已温好了水,高云衢熟练地取水煎茶,动作行云流水。戴曜往另一边坐了,看她点茶。 “在我身边的,自然是我的学生。”高云衢淡淡地道。 戴曜一惊:“是谁入了你的法眼?” 高云衢看了她一眼:“一个小学子罢了,还是童生吧。” “童生?神童吗?”戴曜接过高云衢递过来的茶盏,继续打探道。 “不是。缘分到了罢了。”高云衢起身从方鉴的书案上取了她不久前写的策论给戴曜看。 “……这还只是个童生?”戴曜顿了顿,“你想教个三元魁首出来吗?” 高云衢笑而不答。 “罢了,我不问了,早晚会知道的。”戴曜转了话题,“你的孝期快到了吧?” “来年七月,还有些时日。” “咱们的陛下可要等不及了。来年京察之后我估摸着我应该是要回京了。” “风雨终是要来的。” 鹤州这一年的院试格外得晚,几乎是定到了冬月里。被高云衢按着多吃饭多走动的方鉴身体还算强健,即使是冻得伸不开手,也还是好好地写完了答卷。只不过回来就病了一场。 方鉴烧得神智不清,烧了整日总算散了热度。夜里高云衢推门进来,方鉴仍睡着,高云衢伸手摸了摸她汗湿的额头,又顺着衣襟往下探,背后全是汗。于是她取了巾帕过来,将方鉴扶起,褪去衣物,将汗水一点点擦去,再给她换了一身中衣塞回被子里。抽离的时候,方鉴半梦半醒之间抓住了高云衢的手不愿放,高云衢想了想脱了鞋上了榻,将方鉴整个抱进怀里。她的身躯带着凉意,方鉴本能地往她怀里钻。 “阿娘……”方鉴睡梦里仍不安稳,喃喃地唤道。 高云衢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她。 “大人……”方鉴又唤。 高云衢忽地僵住了,听着方鉴复又唤了几声,方才继续将手掌落在她的背脊。“……我在。” 次日方鉴醒来的时候风寒已经好了大半,没几日便好了起来,继续过每日卯正开始读书的日子。 几日后,院试放榜。小厮从进门就喊开了:“中了中了,小娘子是头名!” “贺喜大人,贺喜小娘子。”高圆听见了声响,笑眯眯地冲高云衢道。 “贺喜?这不是意料之中吗?”高云衢说得平平淡淡,却也挡不住嘴角的笑意。 方鉴到底还是少年人,哪怕极力掩盖,依然挡不住喜意漫上眉眼,她定了定神,向高云衢躬身行礼:“谢大人栽培。” 高云衢挑眉:“早着呢。去吧,放你两日假回家办酒。” 十七岁的秀才,县里大大小小的人物都高看了她一眼,原先高不可攀的富商大户上赶着为她庆贺。她第一次感到功名的意义。 她没有被冲昏头脑,在家休息了两日便回了高家。高云衢在书房等她。 “感觉怎么样?”高云衢在作一幅画,俯着身,头也没抬。 “很好。此前觉得遥不可及的人竟也来为我庆贺,令我似在云端。但我总觉得不太踏实。”方鉴恭谨地立在一边为她研墨。 “不错,有长进了。那你说说,他们为何捧你?” “不外乎是我还年轻,秋闱春闱机会更大些。” 高云衢直起身,看向她:“这就是权,你只不过是半只脚蹭到了门槛,便有人要往你身上投资,你成了他们于你有恩有情,你不成他们也不过折损些面子。明白了吗,这世道是由权支配的。” “那我一路进学便能抓住权吗?” 高云衢笑起来:“那不过是摸到了权的一些边角罢了。你还有的学,慢慢来吧。” 这天夜里,高云衢少有地温柔,方鉴觉得自己仿佛被包裹进了水里,被柔和的水流冲刷着抚慰着,飘飘欲仙。 这大概是奖励。她想。 开春之后高云衢给方鉴加了武课。 “倒不是指着你多能打,不过是练练筋骨,春闱在二月里,没个好体魄可熬不下来。另就是,射御之道还是该学起来。”说这话的时候高云衢自己取了一把弓,搭箭拉弓,便见长箭如流星般飞了出去,正中红心。 她把弓交给方鉴,方鉴瞧她拉得轻松,可到了自己手上就费力了许多,才拉开没多久手臂就抖了起来。眼见着要撒手,高云衢贴上来从身后伸过手,捉着她的手,替她拉住了弓。 “放空弦易伤到自己,得搭上箭呐。”高云衢的声音贴着方鉴的耳朵,有些痒。 她把着方鉴的手慢慢将弓弦复归原位,又搭上一支箭,帮她调整姿势,带她拉弓,然后松开了手,退了回去,笑着看方鉴控不住弓,抖个不停。 “不要一直瞄着,拉得越久便抖得越厉害。” 方鉴闻言松开捏着箭羽的手指,射出去的箭理所当然地偏离靶子十万八千里。 “肩头放松。别用眼睛去瞄,盯得越紧,姿势越错,自然也准不了。专注己身。” …… 除了射箭,打拳和骑马都是高圆教的。高圆如她的名字一般是个和蔼可亲的圆脸,面上总是带着笑。 她是高云衢的左右手,方鉴在书房念书的时候常见她进进出出,她们谈事倒也不太避着方鉴,只不过她们说的方鉴也听不太懂。每每这种时候方鉴就会觉得自己成长得太慢了。 “高总管。” “小娘子叫我阿圆就行了。”高圆笑眯眯地道。 “阿圆,大人也学过这些吗?” “自然,大人不止文武双全,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 方鉴有些咋舌,她听说高云衢双十之年就中了探花,同样是不及弱冠的年纪,她与高云衢简直是天差地别。 高圆似乎看懂了她的表情:“大人生来聪慧非常,学什么都是极快的。 “好了,小娘子歇得够久了,该继续了。” 高圆跟着高云衢学得一脉相承的手黑心硬,打磨方鉴的时候也是毫不留情。她的每日安排改为卯正起两个时辰的武课,而后再去书房念书,每旬里还有个三五天夜里高云衢会叫她过去行巫山云雨之事。再背不完书的时候,高云衢也不再罚她跪,改为罚她扎马步或是倒立,方鉴念书的进度自此一日千里。 入夏的时候,方鉴骑射都有了些模样,十支箭里有那么一两支能射进红圈了。身上的肉也紧实了许多。 高云衢尤其喜欢她紧致的腰腹和大腿。办事的时候喜欢掐着她的腿将她整个人压在床头,完事之后则喜欢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揉捏她柔软的小腹,也喜欢看她自己摆弄柔韧的腰,露出迷乱的神色。 七月里高家除了孝,高圆带着下人们在外面燃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热闹得很。 天气渐热,书房敞着门窗,方鉴也换上了薄衫,今日是浅浅的绿裙,看着像是青嫩的一颗小葱。这颗小葱今日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就抬起眼看高云衢一眼。 “阿鉴。”高云衢把她的模样尽收眼底,随意地把玩着一枚小印,漫不经心地开口,“写完了吗?” “没……还没……”方鉴捏紧了笔杆,低头继续写。 高云衢笑了一声,放过了她:“有话要问?” 方鉴有些紧张,喉头滚动了一下,斟酌片刻方道:“大人除了孝,该是要返京了吧?” “早晚的罢。” 方鉴闭了闭眼,又睁开,坚定地发问:“大人会带我同去吗?” 高云衢又笑:“你想跟我去?” 方鉴点头。 “以什么身份?” 方鉴的心口被戳了一下。是啊,她于高云衢又算是什么呢? 好在高云衢紧跟着又开口:“好罢。我给你一个机会。我等你一个月,若是八月秋闱得中,我就带你入京。” 方鉴得了承诺,眼眸一下就亮了起来,写策论都更有劲了。 夜里,高云衢早早放了方鉴回去,自己则挑亮了灯接着看文书,返京时日不远,很多事情她得提前准备起来。 高圆捧着参汤进来,放在她手边:“歇歇吧大人。” “阿圆,京里安排好了吗?”高云衢接过参汤,看向她。 “大人放心,宅子一直有老仆照看,我也遣了阿英先行前往。一应布置皆与此处一致。” “好。阿鉴的事你放在心上,两地仆从皆要敲打一遍。” “是,我记着呢。” 5表字 进了八月,京中的旨意到了,陛下召高云衢回京觐见,但未说是起复何职。高云衢便知京中有了些变故。戴曜春日的时候便回了京中调任吏部郎中,前些日子传信说朝中乱的很,党争之势初露端倪,陛下焦头烂额。高家三代都是纯臣,而高云衢本人则与今上有半师之谊,陛下早便等着唤她回京占住重要位置。 高云衢并不急,京中的漩涡激流她并不那么急着一头栽进去。她让仆从们押着车队先行,自己则带着方鉴轻装简行往鹤州城去了。 她应了方鉴等她考完秋闱,自然不会食言。她自己早便经历过,并不觉得有什么困难,而方鉴初生牛犊,亦是自信满满,最紧张的反而是高圆和绣竹,忙着准备这这那那,比考生本人还要上心。 八月初九,乡试开考。 八月十五,三场考完。 又十日,乡试发榜。 方鉴一回来就将卷子默给了高云衢,高云衢看了一眼,嗯了一声,又开始给她布置新的课业,一天休息时间也没给。但也正因此,方鉴才能心无旁骛地等到发榜。 喜报传来的时候方鉴还在琢磨高云衢给的题,高圆冲她道贺的时候,她还一脸迷茫。 “等等……让我写完……什么?解元?” “是呀,贺喜小娘子桂榜夺魁。”高圆笑开了眼。 方鉴愣了愣,问道:“大人……大人知道了吗?” “已经去给大人报信了,这会儿估摸着也知道了。” 方鉴被拥着去接了喜报,高圆替她散了喜钱,又逐一告诉她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明日鹿鸣宴该如何准备,拜访考官学政应注意什么,同年宴请又要如何安排…… 方鉴喃喃道:“刚才的文章还没作完……” 高圆看着她懵懂的样子发笑,道:“大人说了,先搁着,该操办的操办起来。” 若说院试头名不过让她感受了一把富商大户的热情,这解元之名才是真正让她感知到了变化。几日之前她不过是无人所知的小小学子,放榜之后她便成了鹤州城家喻户晓的人物,城中大户争先恐后送来礼品,高云衢叫高圆替她把礼收好,理了清单给她看,她翻了翻,光白银就有几百两,其余各色物件不一而足,有些甚至她都不曾听闻过。鹿鸣宴上太守亦对她和善非常,令她受宠若惊。 这算是半只脚迈过门槛了吗?她想。 从鹿鸣宴回来,天已有些晚了,高圆出来迎她,提醒她:“小娘子,大人唤你过去。” “嗯,我这就去。”他们在鹤州的落脚处是高家的别院,高云衢安排方鉴住客房,许是叫她养精蓄锐。 方鉴心中有些惴惴,自放榜以来她被各种琐事推着走,还没见过高云衢。她快走了几步,往高云衢的卧房行去。 高圆将她引至门口,示意她自己进去,而后退了出去。方鉴面上有些泛红,吸了口气,推开了门。 “大人……” 屋内似乎没人,少年阖上门,愣了一下。 “过来……”卧房深处传来高云衢慵懒的声音。 方鉴循着声走过去,高云衢在屏风后头,越接近越能感到水汽,她便了然,高云衢是在沐浴。绕过屏风,她便能看到高云衢坐在浴桶内,随意地倚靠着桶壁,一手执了酒杯往口中送。 高云衢白皙的肩臂露出水面,水珠沿着身体曲线滑落。方鉴跟了高云衢这么久,也不是第一次看见高云衢的身躯。但这一刻,她竟觉得水汽蒸腾间令她有些干渴。她吞咽了几口,压下心头的异样,走近了些。 “回来了?”高云衢闻声看了她一眼。 “是……”方鉴期期艾艾地应了,低垂了眼眸不敢看她。 高云衢饮完了杯中酒,将酒杯搁置在一旁的桌几上,伸出一根手指突然地勾住了方鉴的衣领,将她拉近。方鉴顺着她的动作俯身,面颊与面颊无比接近。高云衢拉近了她,将唇印上她的唇。起先是碾磨唇瓣,而后是舌尖撬开齿关,毫不留情地掠夺。方鉴猝不及防地被她入侵,些微酒味从一张口沾染了另一张口,令她有些醺醺然。口腔被舌搅动着,呼吸有些不畅,喉咙发出难耐的呜咽,方鉴几乎要站不住,软下来的瞬间,高云衢揪住她的衣襟,将她整个人拖进了水里。 水花四溅,方鉴猝不及防地栽进水里,狠呛了几口水,挣扎着从水下破出来,猛地咳嗽起来,整张脸涨红了,眼角漫着生理性的泪花。 高云衢毫无始作俑者的愧疚之心,重新满了一杯酒,一口含入,又揪过方鉴将她按在桶壁上,双唇相接,清凉的酒液度进了方鉴口中,来不及吞咽的部分则顺着嘴角滑落下来,又被高云衢的唇舌一一舔舐。 方鉴的衣衫还好好地穿在身上,只不过被水完全浸湿,夏衣单薄,紧贴着窈窕的身线,勾勒出胸口柔弱的花苞,高云衢隔着衣衫握住她的乳,乳尖很快立起,令高云衢爱不释手。 “呜……”方鉴晕晕乎乎地承受着她的玩弄,喉咙里发出小兽一般的声音。 高云衢解了她的衣物,将她从布帛的束缚中剥出来,而后从身后抱住她,令她坐进她的怀里。方鉴软了手脚,迷迷糊糊地任她摆布。高云衢一手向上捉住她袒露的胸乳,一手向下摸向阴阜,方鉴两处要害皆被高云衢掌握,灵魂便也叫高云衢扣住,高云衢要她如何她便如何。 水花一阵一阵拍打着桶壁,体内的潮也一阵阵地拍打着方鉴的灵魂,蚀骨的快感随着高云衢的进出动作一点点攀升,温暖的水跟着她的手涌进来,又带着黏腻的液体涌出去。方鉴哭泣着在她怀里迎来高潮。 思绪混沌的时候,高云衢亲吻着她的耳垂,声音喑哑:“解元呀。长大了呢。” 手指仍在搅动,方鉴发出难耐的呜鸣。 “中了举就算是大人了,阿鉴,我送你一个表字可好?” “呜……好……” “鉴有警戒审慎之意,就叫临深*,如何?” “啊……” 深埋的手指又进得深了些,快速抽动起来,每一下都顶在敏感之处,高云衢的话不过将将在方鉴的脑子里转了一圈,便被高云衢的动作撞得逸散。这一刻她全然被高云衢掌控,沦为欲望的囚徒。 次日醒来的时候,高云衢已经起身在穿衣了。方鉴坐起来,取过床头的中衣给自己披上。 高云衢理好衣服,走过来拍了拍她的发顶,道:“还记得我昨晚说了什么吗?” 方鉴茫然地抬头看她。 高云衢眼眸里都带着打趣的笑意,从袖袋中取出一个东西握在手里,举在她面前。方鉴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接。 一枚小印轻轻地落在她的手心里。 “临深,方临深。记住了。” 昨夜的记忆突然被开启,高云衢在她耳边低哑暧昧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送你一个表字可好?” “……就叫临深,如何?” 以及之后她自己高高低低的叫和高云衢低沉的喘息。 方鉴羞红了脸颊,攥紧了那枚刻了“临深”二字的小印。 月底,高云衢接了戴曜的信件,信里与她细说了朝中的纠纷。开春京察陛下为了扶持自己偏好的新锐臣子很是动了保守派老臣的势力,虽则陛下最终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但也迎来了一波反击。四月至今,台谏如同疯了一般到处弹劾。风闻奏事,牵强附会,或是反反复复上疏,或是群起而攻之。折子淹了陛下的宫室,而陛下不好妄动言官,苦不堪言。 “堂堂朝官,状如疯狗。” 高云衢看着戴曜的形容竟觉得有些好笑。她也曾任过台谏御史,职级不高,但有风闻奏事之权,她又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曾也将执宰重臣骂得掩面而走。现在想来倒也是别样的意气风发。 她顿了顿,又接着往下看。 戴曜又言,七月里高云衢服阙,陛下本想令她任御史大夫,把台谏言官抓到手里,但被左相蔡铨驳回,原因是高云衢丁忧前不过四品,御史大夫则是正三品。陛下退了一步,令高云衢以四品暂代御史大夫。蔡铨再次驳回,直言高云衢一介稚儿,不应幸进太过。 “陛下气甚,暂搁置之,待君返京,再议来日。”戴曜满满骂了蔡铨半页纸,最后以无奈作为结尾。 高云衢本人对此倒没有那么生气,虽是语带轻侮之意,但诚如蔡铨所说,她还太年轻了。陛下也是。 她起身唤高圆进来:“阿圆,准备动身吧。我们该回京了。” *临深履薄: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比较奇妙的是这一句在千字文里前后接的是孝行相关。徒之事师,如子之待父,你品你细品【X】 6怕就对了 说着该返京,但车队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车厢里,高云衢将方鉴面对面拥在怀里。方鉴看着衣着齐整,襦裙底下却是光着两条腿。裙摆遮掩之下高云衢一手探入裙底,一手自后面按住了她的腰,死死地将她钉在那方寸之间。方鉴光裸的两条腿盘在高云衢腰间,头颅则埋在她的肩头,死死咬住了高云衢肩头的衣料。 马车行进得不快,但总有起伏晃动,方鉴的身躯便顺着车厢晃动而摇摆,忽进忽出,又不得动弹,无法满足。 “刚背到哪里了来着?”高云衢挑逗地动了动指尖,少年的身体一下子紧绷起来,喉间溢出些微的声响,“民之生,度而取长,称而取重,权而索利*。然后呢?” 方鉴艰难地忍耐着,强咽下呻吟,断断续续地在高云衢耳边小声背道:“明君……明君慎观……三者……则国立……而……” “错啦,则国治可立。”高云衢勾了勾嘴角,顺着车厢摇晃的势头深入,猛地抽插了几下,方鉴再次咬住了她的肩头,皱紧了眉头,红了眼眶。高云衢没动几下又很快停了手,不顾方鉴痛苦的呻吟,在她耳边冷酷地道:“继续。” “……则国治可立……而……而民能可得……啊……” “背不完今天都在上面呆着。”高云衢声音里带着笑,话语却无比冷酷。 方鉴气息急促了些,腰身都绷紧了。 高云衢拍了拍她的腰臀:“急什么,接着来。” “叩叩——”车厢外面有人敲了敲窗框,方鉴猛地攥住高云衢的衣衫,头颅埋得更深了些,试图用高云衢肩头的衣料堵住奇怪的声响,下身不受控制地绞紧。 “何事?”高云衢感受着湿热的甬道一阵阵地收缩,坏心眼地动起了手指,戳弄着她最脆弱的地方。耳畔的呼吸声渐沉,揪着衣物的手指用力到发白,盘在身后的脚尖绷得笔直。 “大人,前方快到官驿了,在此下榻吗?”高圆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再行一段时间到下一处城镇吧。” “……再行二十里怕是要天黑了。” “无妨,趁着晴朗,多行些路程。” “是。”高圆得了答案退下去了。 高云衢手上不停,另一手将方鉴从颈间扒出来,方鉴拧着好看的眉,眼都闭了起来,高云衢的动作渐大,眼见着她要忍耐不住出声,高云衢按低她的头,用自己的唇封住了她溢出的娇吟。 从高云衢身上下来的时候方鉴整个人都是软的,跪都跪不住,软倒在她脚边。高云衢怜惜地伸手,却被她不自觉地偏头躲过。 高云衢笑了起来:“怕?” “不敢……”方鉴声音有些哑。 高云衢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头上:“怕就对了。” 这厢高云衢悠悠然上京,那厢中枢已然又闹了一轮。 卫杞回了自己的寝殿就掀翻了一张矮几。 “陛下,陛下,可别气坏了身子……”大监跟在后面劝。 “无耻老贼,欺朕太甚!”卫杞接过大监递上来的凉茶,猛喝了几口。 大监立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卫杞,侍童疾步走来凑到她耳边通传了什么,大监面上一喜,转向卫杞,道:“陛下,长公主来了。” “唤她进来。”卫杞冷静了些。 长公主卫枳一进来就奇道:“长姐,是谁惹你发了这么大的火?” 卫枳是闲散宗室,未在朝中担任实职,便也不怎么去上朝,自然也不知道紫宸殿里发生的事。 “呵,”卫杞冲她招手,让她到身边来,边道,“韩仲思那老匹夫,无凭无据弹劾户部侍郎施言,弹劾不成竟赖在家里罢朝了。说是不与奸佞同朝。真真是贼喊捉贼。” “御史大夫韩仲思?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他已年逾花甲了吧?何苦卷进这摊浑水,替蔡党做那马前卒?”先帝只卫杞卫枳两女,姐妹俩感情甚好,关起门来卫枳与卫杞说话也是随意惯了。 “呵,还不是为了那点身后名,武死战文死谏,他想带着忠介之名入土呢。”卫杞冷笑,“朕恨不得让他别回来了,正好空出位置给高卿。” “那也不成,花甲之年的清流,不管是打是罚都坏了长姐的名声。” “瞧瞧,连你都知道。他们这是逼朕呢。”卫杞摸了摸小妹毛绒绒的发顶。 说起御史台,卫枳也是一肚子气:“那韩仲思在御史台这几年,把台谏的风气都带坏了,闲着没事就弹劾我奢靡,我一个闲散宗室不享乐干嘛,我自有食邑和产业,又不花国库的钱。” “高卿此前劝朕务必抓牢言官喉舌,朕彼时尚不知高卿深意,只一味往六部要职使力,宪台御史给事中几乎都是蔡党门人,现今方知尾大不掉。”卫杞苦笑。 说起高云衢,卫枳也有些印象:“小高大人除服了吧?” “应是在路上了。” 高云衢的车队低调地驶入京城的时候,韩仲思那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不知从谁开始,大大小小的瓦肆茶馆都有说书人在讲韩仲思构陷六部堂官不成,以罢朝相逼,实属小人行径。 “那韩仲思都已经六十啦,寻常人家这个年纪都颐养天年了,诸君想想,这就好比您在路上碰到个鹤发老者,那老者不分青红皂白说您撞上他了,躺在地上装死要您赔钱,您能怎么办?您是能打他还是能骂他呢?若他一命呜呼,那您可是说不清啦。这韩仲思堂堂从三品御史大夫,行事如同乡间白丁一般,真真叫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时间物议纷纷,恼得韩仲思闭门不出,连上三封奏书乞骸骨请求致仕。卫杞心下畅快,却并不能顺着本心批了他致仕的折子,只能留中不发做挽留姿态。 “大监,你去查查是谁替朕出的这口恶气。” “查过啦,”大监躬身凑到她耳边,“是长公主。” “阿枳?她倒是有法子。过些日子她别院落成,多赐些东西过去,挑她喜欢的。” “是。” 但不管是卫枳还是卫杞都没预料到这事还能再生变故。九月初一大朝会,户部给事中周诲出班启奏,道言官纠劾百司,本就可闻风奏事,而今却受小民讥讽,台谏尊严无存,而她自己亦无颜再任言职,自请罢官。自她开始,御史台大大小小的官员皆出班跪请罢官,绿袍绯袍跪了一地。 卫杞高坐御座,却觉万分茫然,她不明白怎么会到这一步。她看向百官前列的紫袍执宰,蔡铨装着老迈,闭目垂首,与她亲近的户部尚书范映微微冲她摇了摇头,示意暂缓行事。 卫杞匆忙散了朝,回了宫室闭上门,又掀了一张桌几。 高云衢未进城的时候就接了一路的线报,对京中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在府里落了脚,便往宫中递了牌子请见。而卫杞也迫不及待地唤了她觐见。 “臣高云衢,恭请陛下圣安。”高云衢还未复职,便未着公服,今日穿的浅色直裰,端得是一身清雅风度。 卫杞见她来了,起身来迎:“高卿清减了,该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几轮寒暄之后渐入正题。 “韩仲思一事本是信阳为朕打抱不平,行事鲁莽了些,但又何至于此呢?”信阳是卫枳的封号,卫杞咬了咬牙,心中暗恨,“高卿不在,不知朝会之时朕何等狼狈。” “陛下还是急了些。”高云衢道。 “是朕托大,今日方知高卿当日之策乃金玉良言。”卫杞苦笑。 “言路的好处蔡党尝到了,再叫他们吐出来必是要伤筋动骨。陛下做好准备了吗?” “现今也没有旁的办法了。御史台必得放人进去,朕本想推你做御史大夫,却被蔡铨否了,”卫杞提起此事还有些抱赧,“怕是要委屈高卿先做御史中丞。” “无妨,臣年岁尚轻,本也不好贸贸然居于高位。只不过,恐怕这御史中丞也不好拿了。” …… 甫一返京,便有数不清的事等着高云衢操办,今日赴宴明日拜访后日小聚,忙得高云衢脚不沾地。 这日她往信阳长公主府上赏菊,与长公主谈了民间物议一事,小小地给了些引导,长公主是性情中人,一时兴起便与她多饮了几杯。 回府的时候她已有些微醺,揉着额头进了房,扣了扣门,唤方鉴过来。 方鉴扶了她,轻手轻脚替她宽衣。 “阿鉴。” “大人?” “我与你找了个去处。” 方鉴心里咯噔一声,抬眼看向高云衢,眼神里带了一些惊惶。 高云衢没看到,只摸了摸她的后颈,又道:“我渐忙了,顾不到你。下旬起,你去国子监,阿圆会替你安排好。” 方鉴松了口气:“好,听大人的。” 高云衢带她上了床榻,将她搂进怀里,但什么都没做,半阖了眼道:“功课还得做,每旬休沐我要考校的……唔……商君书背完了吗?背给我听听。” “背完了……圣人之为国也,壹赏、壹刑、壹教……”方鉴背靠着她,小声背诵着,没一会儿就听见身后人平稳的呼吸。 *民之生……而民能可得:出自《商君书》 *官制杂糅了一下,言官就一个御史台,分御史和六科给事中,最大的官是御史大夫,副手是御史中丞。台谏、宪台都是在说御史台。 *服饰也是杂糅的,主打一个什么都有,因为男女平权嘛,所以男装女装也混着穿。大体参考鹤唳华亭吧,我蛮喜欢那个风格。 *官服颜色设定:一二品紫袍,三四品绯袍,五六品绿袍,七八九品青袍, *言官闹罢工,参考北宋濮议之争。 7抬头去看 御史台罢官一事闹了小半月,明面上先是禁了民间议论,再则是下诏重申台谏之重要性,而后将任命文书重新送到每一个罢官的谏官家中。私下里,以户部尚书范映为核心的革新派与以左相蔡铨、吏部尚书吕颂年为核心的保守派交锋了数轮。初时蔡铨吕颂年自以为胜券在握,分毫不让,不仅要户部侍郎施言离职待罪,甚至攻讦到了范映身上。 卫杞看着吕颂年和范映骂战,突然觉得极度无趣,她站起身来围着政事堂内走了一圈,吕颂年还在骂,蔡铨老神在在闭目养神。卫杞踱步走到带刀的近侍处,一把抽出他腰间的长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你们这是要逼朕去死啊?”卫杞幽幽地出声。 “陛下!”紫袍执宰们终于慌了神,跪倒在她脚下,请她恕罪。 卫杞不怒反笑:“汝等何罪之有?难道不是千罪万罪罪在朕躬吗?” “陛下何出此言呐?”蔡铨终于不再装傻。 “朕的朝堂,朕的臣子,一言不合便罢朝而去,今日十人明日百人,是在说朕德行有亏,无法令臣工信服吗?既如此朕还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蔡铨再叩首,红了眼眶:“绝无此事!陛下圣明烛照,绝无过错。台谏一事,错在韩仲思无疾拒行,要君宠命,实乃小人行径!” “确是如此,陛下明查!”其余重臣亦连声附和,叩头顿首。 “既如此,你们来处理,三日之内完结此事。”卫杞掷下钢刀,无力地出了政事堂。 她将自己关在寝殿里,枯坐了半日。大监急得不行,忙请了卫枳来劝。 “陛下,长公主来了。” “……进来吧。” 卫枳走进来,看见卫杞坐在阶上,便沉默地走过去与她坐在一起。 这高处不胜寒的境地,除了卫杞自己没有人能懂,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的卫枳也只能默默地陪伴她,而无法劝说什么。 “朕无事。” “我知道,我来陪陪阿姐。” “阿枳,你说母亲是怎么一日一日忍耐着在这御座上坐了几十年呢?这才几年,朕只觉得疲倦。” 卫枳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这事最后以免了韩仲思官职,令其尽快离京收尾。水面下则是革新派让出数个六部核心官职,而保守派松口让出御史台的部分职位,其中便包括同意高云衢以四品衔出任正五品御史中丞。 但这些离方鉴远了些,她在九月下旬的时候便去了国子监。她按插班旁听之例入学,寝舍中原就住了一人,余下一张床位便归了她。 “你便是新来的同窗吗?”日落时分,她的舍友下学回来,笑着冲她打招呼。 “嗯,我叫方鉴,字临深。” “我叫崔苗,字新萌。” 崔苗是个开朗的性子,主动与她说话,带她熟悉环境,几日下来二人便熟悉了。 “我阿爹是鸿胪寺卿,说是正四品朝官,但几乎算是个闲差。”崔苗边写课业边道,“说起来也是好笑,女帝临朝都三代了,我那阿爹竟还是更看中男儿,死活要生个儿子出来,结果嫡嫡庶庶里里外外拢计生了我们姐妹五个,半个儿子都不见。” “朝臣之中竟也还有这样的人?”方鉴长在乡野,对朝中事知之不多,闻言奇道。 “呵,”崔苗冷笑一声,“守旧之人怎么不多?有些人嘴里不说,心里也计较着呢。毕竟男尊女卑的时代才过去不久。” “竟是这样……” “要不是我阿娘少时家道中落,怎么会看上他?以我阿娘的才能顶替他做这个鸿胪寺卿绰绰有余了。”崔苗讲完了自己家的破事,顿了顿又问方鉴,“临深,我听说你是走的高云衢高大人的门路进来的,你是高家的子侄吗?” 方鉴摇头:“只是远亲,大人心善,愿意拉我一把。”说着心下有些酸涩,不是子侄不是学生,亲眷更是说不上,只能是一个说不清白的‘远亲’罢了。 “那可是高大人啊。”崔苗全然没注意到她的小心思,语带羡意。 “什么?”方鉴茫然。 “你不知道吗?”崔苗一脸惊讶,“高大人是本朝最年轻的三鼎甲。在御史台时堪称铁面无私,最杰出的战绩是写奏疏痛骂了当时的右相,逼得那位大人自请致仕,人送绰号殿上虎。她的文章至今还是御史台学习的范本。后来转任大理寺后,又以擅辨是非曲直闻名,审讯断案又快又准。” “你很崇拜大人?”方鉴对高云衢的过去知之甚少,很是愿意听崔苗讲。 “自然,高大人年轻实干,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我会倾慕也很正常啊。”崔苗满脸的理所当然,“不过也有人说高大人手黑心狠,不喜她的人说她是酷吏,是陛下手里一把刀。” “呵,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做陛下的刀。”方鉴冷笑了一声。 “就是就是。啊,这个算题你写完了吗,借我看看……” 国子监同京中官署一样,每旬一休。前一日一散学,方鉴和崔苗便拜别彼此,径自回家去了。 回到高府的时候,高云衢也才散了衙回来。方鉴是头一回见她穿四品官员的绯红公服,广袖流云,俊美非常。她有些看呆了去。直到高云衢敲了敲她的额头,唤她回神。她这才赶紧跟上高云衢的脚步往书房走去。 高云衢摘了官帽放置在一旁,自己往圈椅上坐了,望向方鉴:“国子监待得如何?” “一切都好,先生教的功课也能跟上。”方鉴垂手而立,肃然答道。 “那我便要考你了,”高云衢拿起高圆送上的茶盏,饮了一口,润了润喉咙,“告诉我,监中生徒几人师长几人?同窗出身如何?其中勋贵几人世家几人寒门几人?” “……”方鉴沉默了。 “那么监中是何人主事,都是何职衔,又有几个派系?” “……” “过来。”见她踯躅了一下,高云衢放轻了语气,“来,不罚你。” 方鉴便往她面前站了。 高云衢起身,少年已经与她一头高了,着了国子监白底皂边的圆领澜衫,看着更稳重了些。她伸手替她理了理衣襟,捋顺了肩头的褶皱,说道:“不要埋头读书,抬头去看。” *皇帝自己架着刀子逼大臣妥协,参考自唐太宗逼房玄龄同意立李治为储。 ———————————————————————— **今天走剧情。开始搞剧情之后有点养胃【x】 8不通人事 崔苗骑着马回到家中时,她那父亲还未回来,她将马缰绳交给迎上来的管家,问道:“母亲呢?” “大娘子,夫人知您今日回来,在等您用饭呢。”管家崔行恭敬地说道。 “知道了。”崔苗应了一声大步往家中走。 进了厅堂便见家中大大小小的女眷坐了满满 一桌。 “阿姐来了!”最小的妹妹阿葵不过四五岁,见她进门溜下座椅,跌跌撞撞地冲她跑来。 她一把抱起幼妹,向母亲姜淑请了安,又冲庶母和其余妹妹们打了招呼。 “好啦,快放她下来吧,瞧你这一头汗。”她的母亲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又道,“既然回来了,便开席吧。” 她家也是奇妙,家宴全是女眷,一个男丁都没有,庶妻们皆听姜淑号令,席间也很是和睦,没有人问起男主人的去向。 用完了晚膳,佣人们撤了桌席送上茶盏,女眷们各自坐了,姜淑坐了主位,开始检查孩子们的功课。他们家五个女儿,崔苗是长女,年二十,后面的从四到十六岁不等,按年岁和进度送去了不同的学堂。 她们的父亲崔意诚是从不关心家中大小事务的,每日除了上衙就是在外头吃酒,姜淑比他更像这个家的大家长。 年轻的时候崔意诚一心想生儿子,妾室一个接一个的往家迎,这年头愿意做妾的女人出身都不算高,要么是家中困难要么是走投无路。姜淑有了崔苗,也不愿跟崔意诚虚与委蛇,倒也不管他往家里迎人,反正崔家有恒产,供得起他花销。倒是那些进了门的女孩来了崔家也算是有了条生路。姜淑管家习惯了,便也顺带着安排她们的日子。 姜淑对她们好,她们便也投桃报李加倍地对姜淑好,莺莺燕燕的倒叫姜淑享了齐人之福。 这头姜淑从最小的阿葵开始问,才问到十岁的老四阿莳,便有人坐不住了,几个妾室们挤眉弄眼,隔空说起了话。 姜淑见了,咳了一声,道:“你们先去吧。” 女人们如蒙大赦,站起来往外走,还不忘招呼姜淑:“阿淑,今日我们打牌,你记得来啊。” “好好。”姜淑冲她们笑笑,转过头又板起一张脸看向阿莳,吓得阿莳一抖。 崔苗耐心地等到妹妹们被考校完,哭丧着脸站了一排。 姜淑转向崔苗:“阿苗在国子监如何?” “阿娘,一切如常,您放心。”崔苗亲昵地同母亲说道,“我的寝舍新来了舍友,叫方鉴,是御史中丞高云衢高大人的远亲。” “高大人?”姜淑挑眉,“那位殿上虎吗?有意思。这位小友如何?” “临深很优秀,不过十八岁已是鹤州的解元,课业上也很是拔尖,先生们很看中她。只不过她瞧着还有些懵懂,对交际之事半懂不懂。” “这大约便是那位高大人送她去国子监的原因吧,十八岁的解元早晚是要入仕的。你多与她交好,带她多玩耍,与高大人结个善缘总是好的。” “嗯嗯,我也这么想。” “好了,都去吧。我也要去打牌了。”姜淑挥挥手,让孩子们散了。 出了门,老三阿蕴便挂到了崔苗身上,好奇地问道:“那位殿上虎是不是很凶啊,你那位舍友应该很惨吧?” “说什么呢,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读不进书吗?”崔苗笑着把她从背上揪下来,“我那位小舍友可厉害着呢。” 方鉴此时倒也说不上惨,但也算不上好。换了常服用了饭,方鉴照常是在书房看书写字。高云衢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捉了她按在书案上,解了她上身的交领衫,裸露出整片脊背。 高云衢俯身轻吻着细腻的肌肤,从颈椎沿着脊骨吻到尾椎,感受着唇下的身躯战栗。玩弄了一会儿又停了手,取了一支笔汲满了墨水,在砚中舔了舔笔尖,稳稳地将线条落在了方鉴的脊背上。 冰凉的笔尖令方鉴不由地收紧了肌肤,笔尖的羊毛轻轻扫过敏感的躯体,痒得很,又难耐得很,肩背绷得紧紧地,而后便被高云衢拍了拍臀:“放松些。” 方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放松下来。 高云衢在作画上也有心得,边画边与方鉴讲,但方鉴听进去几句就不得而知了。 不知过了多久,高云衢停了笔,饶有兴致地欣赏着。 那是一副竹石图,腰间是嶙峋怪石,竹身横贯了肩背,竹枝似弓,竹叶似剑,傲骨自成。 她再次俯身,手沿着裤腰摸进去,越过挺翘的臀,向下探去。 “湿了呢。” 方鉴颤了颤,那朵花瑟缩着,咬住了探入的指尖。 冲撞之间,竹枝摇曳,竹叶颤抖,栩栩如生。窗外月光如水,疏影横斜,屋内烛影摇曳,暗香浮动。 一日休沐过得极快,再回国子监,方鉴便不再埋头读书了,事实上国子监先生的功课进度远及不上高云衢教给她的。高云衢减少了给她的课业,要她抬头去看,她懂了一些,但又不完全明白从哪里入手,于是她看向崔苗。 “新萌,你知道国子监里的学生都是什么样的出身吗?” 崔苗搁下笔,奇道:“临深竟也会对他人产生兴趣吗?” 方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大人说我得学些书本以外的东西。” “哈哈,这我擅长呀,我来教你,作为报酬,你教我算科可好?” “可。”方鉴点头。 “国子监共计百余学子,最多的是如我一般的官宦子弟,父母官位五品以上即可推恩一个名额,不限功名。其次是贡生,各地生员皆可来考,成绩优秀者入学,但上京路途遥远,来考的不多。再次是拔贡生,各州和五品以上朝官皆可推荐优秀生员,不限身份。你就是这类。” “竟是如此吗?我还以为只有世家子弟才能入学。”方鉴听得认真。 “事实上,确实多是官宦子弟,贡生也多为京中富户,拔贡生则更是稀少。” “这是为何呢?” “各地推荐拔贡生,并不是必须的,很多地方便不太重视,且送来的人若是叫京师风华迷了眼,课业不佳,推举人也面上无光。何不让他们在当地科考呢。”崔苗喝了口茶水,又道,“如今上舍的几位拔贡生正摩拳擦掌等着二月春闱呢。哦,对了,临深,这一科你要下场吗?” 方鉴摇头:“不去的,大人让我等下一科。” “那正好,我也是打算考下一科,说不定我们还能做同年。” “若能一举得中,那自然是最好的。” 明了方鉴并不急着下场,崔苗便放心了,她本以为方鉴埋头读书是要参加二月里的春闱,担心扰她学习,并不敢太与她玩耍,这下便放开了许多,散学之后便带着方鉴在京中走动,从茶馆酒楼逛到瓦肆勾栏,从坊市商铺逛到球场马场。 方鉴初时心下有些不安,与高云衢报备,高云衢倒有些高兴的样子,令高圆为她准备了银钱,叫她学着去花。 加之高云衢越发忙碌,常是深夜方返,叫她的时候便少了,她更多地时候也跟着崔苗一处。崔苗是个百事通,国子监上下没有她不认识的人,活泼但不顽劣,师长们也喜欢她,又是长在京中,何处有热闹可瞧她一清二楚。方鉴跟着她没多久便与其余同窗也熟悉了起来。 入了十月,日渐寒凉。有一日崔苗突然问她:“下旬长公主府乔迁宴,你去吗?” “长公主?” “长公主殿下未在朝中担任实职,最喜玩乐,隔三差五便组织宴会,邀请京中的小娘子小郎君还有年轻书生去玩闹。”崔苗解释,“你是高大人的子侄后辈,应是也有一份帖子的。若是没有,到时我也可以带你入场。” “有劳新萌。” 崔苗冲她眨眨眼:“长公主二十有二,尚未成婚,据说宴会上叫她看中了,便有机会做她的入幕之宾。” “嗯?新萌也有意去做那入幕之宾?可你也是女郎啊?” “嘻嘻,临深还未通人事吧,这就不便与你说了。待有机会姐姐带你长长见识。” 方鉴叫她这个不通人事闹了个大红脸,让崔苗瞧了笑话,却也不敢反驳。 ———————————————————————————————————— **笑话谁不通人事啊,她比你通得还多 **换了一个禁欲系的封面。从以观书法的邓石如字库里集了两个字,以观书法真牛逼【x】 9大人是厌倦我了吗 卫枳的别院特意请了南方的园林大匠设计,耗时颇久,一时也在京中引起过热议,到了十月里总算是落成。她早早地便开始准备这场宴会,京中的年轻子弟和文人雅士皆有邀请,倒是朝官那里是一张帖子也没送。她到底是有过继承权的皇室血脉,该避讳的还是要避讳,况且她也不是很愿意见到那些蝇营狗苟的嘴脸。 也正因如此,她大着胆子亲自往宫里递了一张帖子,求着卫杞来赴宴。 “阿姐,来嘛,园子是特意仿的南方样式,京中独一家,办的是夜里的千灯宴,着人置办的各地独有的花灯。您也累了这许久,歇歇不好嘛?”卫枳缠着卫杞道。 卫杞被她缠得头疼:“被人知道了朕又得叫御史的折子淹了。” “白龙鱼服去嘛,我邀的都是未入仕的子弟和文人,又是夜宴,有几个认得你呢。” “待我想想罢。”卫杞无奈地道。被卫枳一闹,她也有些意动,但无奈事务繁忙,那一日得不得空还不得而知。 不出所料,临到别院夜宴的日子,卫杞忙得晕头转向,稍得了空闲又被御史台的奏章闹得烦心——几个御史联名上奏请陛下择良家子入宫承恩。她是真的有些厌烦这帮言官,管天管地天天说些令她厌烦的话。 “大监,去御史台宣高卿。” 御史台新任御史大夫是个年年乞骸骨的老头子,比上一任的韩仲思年纪还大,历经三朝,一品执宰也要敬他三分。卫杞把他捞出来放在御史台单纯是为了占住这个位置,令高云衢能够施展身手,并不指望他管事。他也是闻弦歌知雅意,每日只到御史台点个卯,万事不管。 高云衢接了传召,匆匆地便往宫中来。卫杞给她看了御史台的奏章,本意是想叫高云衢想个法子管管御史台,却不想高云衢正了正神色,恭谨地道:“陛下似乎对御史台有些成见?” “朕只是有些烦扰。” “陛下,高祖设御史台监督帝王监察百官,为的是正君心臣心,宪台就如同一面镜子,可明得失。若谏官一味顺应君上的心思,那不过是鹰犬佞臣,又如何算得上是明镜呢?忠言逆耳,正因谏官忠于君上,方会直言相谏。 “臣曾有言,陛下欲掌大权便不应将言路拱手让人,缘由便在于言官必先忠于社稷忠于君上,而非一人一党之利器。为谏官者应是忠直之臣,而非阿谀奉承之人。这样的人自然只会依公理行事,又怎么会承颜候色呢? “古人言: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望陛下明鉴。” 卫杞初时有些不以为然,听着听着便正色了起来:“是朕忘形了,爱卿说的是。” 她有些困扰地点了点那封奏疏,犹豫地道:“高卿知朕,朕暂时还不想大婚。” 高云衢想了想道:“陛下二十有五,后宫仍然空置,诸臣忧心的当是后嗣之事。” “那……那也早了些吧。”卫杞讪讪道。 “储贰之位,关乎国本。陛下便当他们未雨绸缪吧。”高云衢顿了顿,又道,“臣亦未婚,出于人情,臣理解陛下的想法。但出于臣子忠心,臣还是要提醒陛下,该早做打算了。” “朕知道的。” 见她们聊得差不多,大监近前来向卫杞示意。 “无妨,大监何事直说便是。”卫杞看了她一眼道。 “长公主遣的人来了三回了,催陛下前往赴宴呢。”大监回道。 高云衢闻言忙道:“那臣便告退了,不扰陛下雅兴。” 卫杞心念一动,喊住了她:“且慢,高卿与朕同去吧?” “这……臣听说长公主摆宴从不邀请朝官。”高云衢面色为难。 “这是无妨,你与朕微服前往罢。”卫杞眼里带着笑,执意要拉她下水。 “那臣也不便着公服前去吧?”高云衢无奈地道。 “哈,大监,给高卿也备上常服。” 高云衢只好同意。到了偏殿换衣时方才发现,大监备下的是钗裙。她年少入仕,为了不叫人轻视,日常衣着多是束发带冠,往老成了打扮,鲜少穿裙装。换了衣衫梳了发髻出来,发现陛下也是一般的钗裙打扮。两人互相一看,都觉彼此年轻了许多。 “高卿如此一装扮,竟是天人之姿,风华绝代。”卫杞笑道。 “陛下亦然。” 高云衢是今上看重的臣子,方鉴算是高云衢的后辈,又在国子监才名远扬,卫枳自然不会忘了给她准备帖子。 于是这一日下学,在崔苗的指导下换了一身不失礼数的常服,方鉴便跟着崔苗去了长公主别院。如坊间所说,长公主这处别院占地不大,但内里独有乾坤,奇山怪石,曲水修竹,雅致得恰到好处。到了夜里,千灯点映,璀璨闪耀。全然是方鉴没见过的景致。 方鉴和崔苗的坐席在一处,附近也多是国子监的学子,崔苗交游甚广,到处都是友人,进来时一路与方鉴引见。这会儿刚刚开宴,她便不见了踪影。方鉴想着她许是去寻友人同饮,加之身边多是同窗,一同作作诗赏赏画,倒也还算自在,便没有去找她。 酒过三巡,席上的气氛借着文人斗诗而推向了高潮,同窗笑着问她要不要也下场一试,方鉴摇着头拒绝了,同窗便也不强求,自己去了。方鉴自己独坐席间远远看着,倒也不嫌无趣。 忽地,她看见有两个女子低调地进了门,定睛去看,心头一震,其中一人竟是高云衢。她极少见高云衢着衣裙,那一身浅色裙衫配着恰到好处的妆容,竟令她褪去了严厉疏狂的模样,显得温婉动人。 察觉有人在注视自己,高云衢锐利的眼神一下便刺了过去,方鉴最是习惯她严苛的样子,竟也没有移开眼神。高云衢见是她,神色一下便放松了,转而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令方鉴软了心神。两人远远地对视了片刻,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短短几瞬,方鉴的心跳几乎要停滞,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高云衢亦是一个绰约多姿、美艳绝伦的女人。 “履霜*?”卫杞走了两步,见高云衢没跟上,便转头疑惑地看她,唤了一声她的表字。 “来了。”高云衢回神跟上。 “你在看谁?”卫杞好奇。 “家中的小学子。” “你收了学生?是谁能入了你的眼?”卫杞发出了与之前戴曜一致的疑问。 “若不出意外,三年后您会看到她的。”高云衢笑道。 “如此自信?那我拭目以待。” 散席的时候,方鉴怎么也找不到崔苗,便与一位侍人留了话语,说她若是问起,便说已经自己回去了。而后出了厅堂去寻高云衢。高云衢亦在等她。方鉴远远便看见高云衢立在堂外,许是饮了些酒,瞧上去站得有些松散,不似平日里腰背板直。与她同来的那位小娘子也不在身边,大约是已经回去了。方鉴疾走几步凑到她身边。 “来了?走吧。”不知道是不是妆容淑婉,高云衢说话都带着几分软意。 方鉴跟在她后面,瞧着她颈后未完全束起的几缕发丝和修长的脖颈有些心猿意马。 别院外,阿圆架着马车已经在等候了。她们上了马车,高云衢自去坐了主座,方鉴敛了袍角跪坐在她脚边。高云衢顺手摸了摸她的后脑,笑问:“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大人好看。”方鉴敛眉藏起眼底的羞意。 “哈哈,今日方知我好看吗?”高云衢心情正好,调笑道。 方鉴笑笑,转了话头:“方才与大人一起的小娘子是谁?” “……一位金枝玉叶。” “哦。”方鉴应了一声不再说话,车厢内的气氛沉默了下来。 高云衢有些疑惑,想了想问道:“你是与崔苗同来的吗?怎么没看见她?” “开席就没见她了,直到散席都没找到。大人认识崔苗?” “有过几面之缘,她母亲很是厉害。” “如何厉害?” “少时家道中落,为了养活弟妹嫁了崔意诚那个蠢货,但却又能把日子越过越好。你知南街的酒楼瓦肆吗?” “知道。” “半数都是她的产业,而非崔家的产业。” “嗯……”方鉴应了一声又沉默了。 二人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了家中。高云衢进了卧房,方鉴跟着也进了去。 高云衢用困惑的眼神看她,她也不说话,默不作声地替她宽衣梳洗。 直到高云衢着了中衣往榻上坐了,她才再一次跪坐在她的脚边,倚靠着她的膝头,满身都写着落寂。 高云衢摸了摸她的肩背,问道:“怎么了?” 方鉴把脸埋到她的膝间,闷闷出声:“大人是厌倦我了吗?” 高云衢的手顺着她的脸颊摸到下颚,轻声问道:“怎么如此说?” “大人久不召我了……又有别的小娘子相伴……” 方鉴被高云衢捉住下颚抬起脸,方鉴看到她脸上的笑意,心下有些摇曳。 高云衢将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漫不经心地玩弄着唇珠,而后探进了她的口中。方鉴乖顺地微张檀口,承受着她的侵入。高云衢用两根手指摩挲着她的齿,在虎牙上逡巡片刻。 方鉴乖乖地收着齿,含住了她的指尖。高云衢舍了虎牙,又在她口中搅动着,捉住了她的舌,拨弄着挑逗着,偶尔又往深处顶入一些,令她的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珠。玩弄的动作渐大,方鉴便有些含不住,张着口流着涎,狼狈万分。 高云衢抽出手指,拍了拍她的脸颊,道:“脱了衣裳趴到床榻上去。” 方鉴闻言照办,衣衫坠地,光裸着上了榻,摆好跪伏的姿势,将脸埋进被褥。 高云衢亦解了衣服,从她身后上来,捉住她的两只手用宫绦将之束在了身后,方鉴失了支撑,整个上半身便埋了进去。 “大人?” “乖些。” 高云衢的手直截了当地触上花户,摸到了一手的潮腻,那处敏感脆弱的洞穴一张一合,似是邀请。 “这便湿透了?”高云衢收回手,而后猛地一下抽上花心。 “唔……”方鉴吃痛躲了一下,却被高云衢按住腰身,又是几下抽上来,方鉴小声呜咽并不敢求饶。是疼的,高云衢下手从不留情,可为何下身溢出了更多的春水,心也越发的空虚,体内仿佛有个不知满足的空洞,亟待有人能将之填满。 “我本意叫你松快几日,你却日日想着要我操你。阿鉴,你知羞吗?”高云衢的声音带着调笑,并不冷厉,方鉴知她应是欢喜的,便小幅摇摆着腰肢去蹭她,祈求她的垂怜。 但高云衢没有给予她一场淋漓尽致的没顶快乐。有什么温凉坚硬的东西抵上了穴口,方鉴惊惶地想要逃离,却被高云衢捉住缚在身后的手拖拽回来。那东西不容质疑地顶进了深处,方鉴发出满足又难耐的呻吟。 那物件不大,花穴又足够湿润,并没有让她痛。高云衢见她适应了些,又把两根手指抵了进去,去寻那物件。手指搅动着,顶着那物又戳又弄,方鉴被快感冲昏了脑子,眼前泛着白光,发出又哭又求的声音。 高云衢的手指被翻涌的春水推搡着,却牢牢地堵住了出口,笑着伏在她耳边问道:“阿鉴猜一猜是什么?” 花径努力地收缩着,夹弄着她的手指,试图丈量侵入物的尺寸与形状,指节被吞吞吐吐,柔软得令高云衢心生快慰。她耐心地等待着方鉴的答案,时不时坏心眼地戳弄一下,叫方鉴吐出含混的字句。 “大人……啊……” “来,猜一猜。” “呜……是……是……印章?” “呀,答对了,阿鉴真是聪慧。”高云衢笑了起来,两根手指夹着那枚打磨光滑的印石往外拖了些,又重重地顶回去。 “啊啊……” “是一枚上好的田黄石,仿着圆滑怪石的模样去了棱角,打磨得周身光滑又不失山石般的粗粝,再是我亲手盘弄着包上了浆。喜欢吗?” “呜呜……” “看来阿鉴喜欢,吃得这么深呢……” “……大人……求你……” “乖,泄出来。” “啊啊啊……”方鉴全然失了神智,汹涌的潮水奔涌而下,冲刷着印石又推挤着高云衢的手指。 “真乖。这么乖巧的阿鉴,怎么会厌弃呢。”高云衢抽出手指,替她解了束缚,抱她在怀里感受着她不受控制的轻轻抽搐,在她耳边哄道,“那印石明日取出来解了替阿鉴做枚闲章可好?” “大人?”方鉴抓住了她话语中的字眼,明日,她慌了神,抓住了高云衢的腕,哀求地看着她。 高云衢亲了亲她的脸颊,翻身覆上去,用膝盖顶弄着她的两腿之间,那印石便在里边深深浅浅,令方鉴痛苦万分。 “大人,大人,求您替我取出来罢……”她含着哭腔求道。 “这就要看阿鉴能否取悦我了……” 夜色深沉,烛影不息,是谁的淫词浪语叫明月都敛入云间? —————————————————————————————————— *履霜:履霜坚冰至,出自《周易》,意为踩到霜就该想到结冰的日子就要到了。云衢是登云路,履霜是警戒之意,是在告诫她走得越顺利越要敬小慎微。跟临深异曲同工。 情侣名【x】但高云衢没想那么多哈,她的长辈告诉她要谨小慎微,她也同样告诫方鉴。 —————————————————————————————————— **今天特别长 **猜猜崔苗干嘛去了 10星光璀璨 崔苗幼时也向往过父亲的怀抱,看着同窗被父亲搂在怀里举在肩头,她总是无比羡慕。但她的父亲从不曾与她有过这般亲近的时候,他总是一脸不愉地看她,带着遗憾又带着失落。幼时的崔苗不懂,便去问母亲。她的母亲一边核账本一边冷笑:“他想要个儿子呢。” “阿苗将来也能出将入相,为阿爹养老啊,不是儿子便不行吗?”小崔苗有些委屈。 母亲叹了口气,放下笔,蹲下身将女儿拥进怀里道:“阿娘对阿苗不好吗?” “好的呀。” “那阿苗有阿娘就够了,好吗?” “嗯,听阿娘的。” 过了不久,崔意诚迎了新的妾室进门,崔苗有些恼,七岁的她已有些懂了家中数位姨娘的存在会让她母亲失了颜面。于是她便怒气冲冲地去找那位新姨娘的麻烦。 她的母亲在花厅见那位孙姨娘。那女子衣衫褴褛地跪倒在姜淑面前,自陈家中遭了灾,叫父母变卖了换了吃食,崔大人买她回来做妾,总好过入了那烟花之地,她知自己卑贱,跪求主母留下她给她一条生路,为奴为婢皆可。 崔苗从未见过这般凄惨的人,愣在门口没敢进去。 姜淑从座位上起来,蹲下身,温柔地扶起了孙姨娘的脸颊,将她散落的鬓发勾到耳后,露出清秀好看的一张脸,看了一会儿方道:“阿孙,这不是你的错,不必为此苛责自己。” 孙姨娘闻言落下泪来,泪珠掉落在地砖上,亦落在姜淑掌心里。 “若是无处可去,便留下来吧,只不过我家大人是个好新鲜的,劝你不要对他有太多念想。”姜淑道。 “谢夫人,小人明白的。” 那位孙姨娘便在府中住下了,有了锦衣,食得饱饭,崔意诚也颇是喜爱了她一段时间。但她仍记着姜淑劝慰她的话语,心怀感激,常在姜淑身边扮个侍童,哄姜淑开心。 崔苗问过她母亲,为何不论父亲迎了多少妾室母亲都对她们如此好呢? 姜淑有些惋惜地道:“她们若是投生在寻常人家,定也是父母宠爱着长大,说不定还能读书进学搏个前程。可造化弄人,她们只能在这府里做笼中鸟雀,这难道是她们的错吗?” “那是父亲的错吗?” “你父亲是个蠢人,心却还不算坏。她们若是未曾遇见你父亲,怕是境况比现下更凄惨。但你父亲也不是大善人,他迎她们进门,亦是有所求的。” 很快,阿孙便有孕了,崔意诚很高兴,赏赐了她许多东西。但阿孙仍很谦逊,日日往姜淑面前服侍。崔苗已经习惯她的存在了,有一次突然发问:“阿孙,你想生个儿子吗?” 阿孙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想,我想生个如大娘子一般的小女郎。” 老二阿芃的生母阿叶亦在一旁附和:“是极是极,最好都是女郎,叫大人竹篮打水。” 姜淑宠溺地对她们笑了笑。 一年过去,阿孙临盆,崔意诚很是紧张,在产房外来回踱步。姜淑抱着崔苗坐在一旁小声说话。 “害怕吗?”姜淑问她。 “有一些。”她依偎在母亲怀里应道。 “不必怕,虽然伴着苦痛,但亦是新生。这是生生不息、自然繁衍的天道。敬畏它,但不要惧怕。” 这一等便从日升等到日落。 “生了生了,是个小女郎!” 崔苗眼见着她的父亲从喜上眉梢到失落冷脸,甩了衣袖大步离开了,看也没有看一眼新生的幼妹。 第一个接过襁褓的是她的母亲。侍人传话出来说姨娘请夫人给小娘子起个名字。 姜淑看了看怀中婴孩通红的脸颊,思虑片刻道:“那就叫阿蕴吧。” 崔苗仍有些在意她的父亲。学堂里有合不来的同窗会拿此事讥讽她说她身为嫡长女却得不到父亲宠爱,早晚家业旁落。这一日她随着母亲赴宴,在旁人的花园里遇上了不对付的同窗,几句不合便争执了起来,同窗又嘲讽她,她涨红了脸与对方打了一架,滚得衣衫凌乱。 一旁华服的小女郎饶有兴致地旁观了全程,待到她们打得差不多才叫身边的侍人把她们分开。同窗见来人尊贵非凡,寻了由头溜之大吉。只剩个倔强的崔苗眼角含泪。 小女郎比她略高一些,走近了笑着对她道:“你这般恼火不过是叫人家戳中了心中隐秘罢?” 崔苗手脚一僵,心下凛然。 “可你又为何要在意你那愚蠢的父亲呢?”小女郎替她摘去了发髻上的草叶子。 “因为那是我父亲?”崔苗被她带得有些芒然。 “不过是父亲罢了。你从母亲腹中孕育而生,有无父亲又有多重要呢?你是嫡长女,礼与法都在你这里,只要你自己立得住,谁又能拿走你的东西?” 小女郎的话令她豁然开朗。 “谢姐姐指点,姐姐叫什么?家住何方?能与我交个朋友吗?” “阿枳,我叫阿枳。”小女郎眨眨眼,带着侍人走了。家人来唤崔苗,她便也没有追上去。后来也没再见过她。 过了很久,崔苗才知道,那是陛下的次女,储君的幼妹,未来的信阳长公主。 再见面是卫枳二十岁加冠后的小宴,也是长公主开府后的第一次宴会。为了给长公主殿下庆贺,年轻人们几乎玩到癫狂。卫枳的头号狐朋狗友栗阳县主给她出了个主意,说是成人之宴当然要体验下不同的快乐,叫她在宴上挑个看得顺眼的郎君或是女郎春风一度。 大周一朝民风开放,未婚男女接触是常有之事。上流社会断袖磨镜更是数不胜数,只不过因着没有后嗣,大人们觉得到底上不得台面*。 栗阳县主比卫枳大两岁,早两年便与心上人成婚了,这会儿挤眉弄眼地暗示她。卫枳被栗阳说得动了心思,便真的在席间关注了起来。 崔苗正是年少风流的时候,投壶、作画、斗诗都是个中好手,长得又好看,叫卫枳一眼就相中了。 侍人向崔苗传话说长公主请她一晤的时候,崔苗心下微动,理了理衣衫,便与侍人去了。侍人带着她往宅院深处走,走过一处一处的屋舍,最终进了主人家的卧房。 “见过长公主殿下。”她与卫枳行礼,侍人告退而去,无声无息地闭上了门。 卫枳高坐主位,一手支着下颌斜坐在案前,一手执着酒杯,看向崔苗:“小美人,你是谁家子弟?” “在下崔苗,大理寺卿崔意诚长女。” “噢,崔家啊。”卫枳停了停,想了想是哪家,“你近前来。” 崔苗便乖乖地与她隔着桌案对坐。 “到这里来。”卫枳拍拍身侧的地方。 崔苗便又起身走过去坐到她身边。这样她们就离得极近了,崔苗几乎都能闻到她身上花果熏香的味道,甜美醉人,令她心神摇曳。 卫枳给自己的酒杯满上酒液,喂到崔苗唇边。崔苗看着卫枳含笑的脸,就着她的手饮完了那一杯,酒液顺着她的唇角滑落到下颌,又滴落在衣襟上。崔苗盯着卫枳,觉得自己已然醉了,不然怎么会抓心挠肺得想要冒犯长公主殿下。 她听见殿下的轻笑,她慢慢地凑近,在殿下的默许下吻上了她的唇角。 少年人的吻青涩却又怀着满腔的炽热,灼烧着彼此,酒意蒸腾,乱了思绪,她们闭了眼,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一时的欢愉里。 良久,唇分,衣衫乱了,心也乱了。 崔苗打横抱起卫枳,快步向内间走去,卫枳慵懒地倚在她的胸前,双臂环住她的脖颈,手指百无聊赖地玩弄着她的耳垂,看着她的耳垂泛起红色,发出轻笑。 崔苗将她放在床榻上,而后轻轻覆上去,四目相对,是谁先燃起了火,又引燃了枕边人? 情潮平息的时候,卫枳倚在崔苗怀里,手指轻点她的锁骨,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缱绻:“打了架红着眼眶哭的小孩子长大了呢。” “殿下还记得呢。” “你说崔家孤就记起来了。” “那殿下满意吗?” “自然~” 然而说着满意的长公主殿下在那一日之后再也没有传召过她,倒是渐有了入幕之宾的传闻。崔苗从茫然到委屈到羞恼再到跃跃欲试,足足用了一年。初时如思春少年般长吁短叹,伤春悲秋,叫她母亲好一顿收拾。姜淑疑她到了婚嫁的年龄心思浮动,试探着问了问要不要开始相看,被她斩钉截铁地拒绝。姜淑倒也不急,只不过见她那副样子心烦,骂了一通按着头叫她多读读书净一净脑子。慢慢地,崔苗便也沉稳了下来。 来日方长,又不急于一时。她想。也如卫枳当年所言,自身先得立住,方能再图其他。崔苗不信京中还有哪个子弟及得上她。 卫枳倒也不是薄情寡义,只不过开了府玩闹得过于出格叫御史弹劾了,又被卫杞叫去训了一顿。 卫枳委屈地道:“我又无心仕途,不玩乐干什么呢?何况不过是办些宴席,游园围猎,也算得上奢靡吗?” 卫杞揉了揉额角,无奈地道:“好歹注意些频率和分寸罢。你到底是长公主,京中追逐潮流者若是争相效仿于你,奢靡享乐之风便禁不住了。御史所言也不无道理。” “好罢。” “对了,听闻你在宴上挑选俊美男女做入幕之宾?”卫杞挑眉。 卫枳闻言羞恼道:“是谁乱嚼舌根!哪有这回事!我不过是喜欢同好看的人玩耍……” “真没有?” “就……就一回……” “罢了,若是你情我愿,朕也管不着。只一点,你给朕记住了——婚前不许搞出孩子。” “阿姐!你在说什么啊!”卫枳捂着脸,觉得自己在长姐这里几乎颜面尽失。 自那以后,卫枳便多往京郊去,行猎或是跑马,又或是打打马球看看蹴鞠,身边多有子弟簇拥,但也只不过是陪她玩耍。她还是年轻好玩的性子,并不沉溺情爱,一时间倒也把崔苗忘在了脑后。 崔苗则被课业束住了手脚,少往城外去。两人便这么错了开来。直到十月里的别院夜宴。 方鉴是冲着长见识来的,而崔苗则是完完全全冲着卫枳来的。 到了正时,卫枳宣布开宴,一时间觥筹交错,众宾尽欢。卫枳支着下巴,笑看众人玩乐,投者中弈者胜起坐喧哗。谁人的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固执地投向了她。她回望过去,俊秀的少年人笑着冲她举杯,她跟着笑了,举杯与她遥相呼应。 崔苗饮完那盅酒,酒气晕了她的眼,她给自己鼓了鼓劲,离席往卫枳的方向走去。卫枳已在门外等她,她们没有说话,并肩走过悬挂着彩灯的游廊。这处别院设计巧妙,园中有园,崔苗不过走了一会儿便迷失了方向,目之所及只剩下了眼前之人。 卫枳进了内园,交代侍从不要放人进来。内里另有乾坤,碧水环抱小山,曲桥九转,树丛掩映,意趣天成。崔苗跟着她沿着石阶往上走,登上山顶的亭子,放眼望去整座别院尽收眼底。头顶是星河漫布,脚下是千灯绽放,美不胜收。 “好看吗?”卫枳问道。 而崔苗看着她眼中映出的点点星光,目不转睛。 “好看。” 卫枳笑起来:“孤比景好看吗?” “人与景皆美,可我眼中只有殿下。”少年人比之前些年更成熟了些,面目也褪去了青涩稚嫩,开始有了坚毅沉稳的模样。可当她再次站到卫枳面前的时候,她的眼底燃起的焰腾起的情,她把自已的内里剥开了敞开在卫枳面前的那份坦然的、怀着无限爱意的心,一如既往。 卫枳再一次被她的赤诚吸引。她主动地环住了崔苗的腰。在璀璨星光下,她们忘情拥吻。 她们此前只有过一晌贪欢,但隔了着许久再次拥上对方,柔软的胸怀紧紧地贴在一处,竟是觉着无比契合。唇齿相接,她们听见彼此心如擂鼓。 回过神的时候,卫枳的腰带松散,崔苗的手已探进了她的腰间。她没好气地拍掉了她的手,随手把腰带系上,抓着崔苗的肩给她转了个身,轻巧地跃到了她的背上。 “背孤回去~” 崔苗乖乖听话,牢牢地抱住了她的腿,一路往回走。 卫枳伏在她的肩头,小幅晃动着小腿,玩弄着她的耳垂,看着她从耳垂开始泛起粉色,再蔓延到脸颊和脖颈。 “殿下为何没再召我了呢?”崔苗忍了忍,没忍住,声音里都带着委屈和幽怨。 卫枳手下一僵,倒也不好说她忘记了,想了想便道:“……陛下叫孤收敛些,你没发现孤很久没有大摆宴席了吗?” “哦……” 崔苗顺着卫枳的指引,踢开了卧房的门,走了进去,卫枳从她背上滑下来,扣上门,快步往内间去了,崔苗几步追上去,从背后将她一把抱起来,惊得她发出一声尖叫。而后崔苗笑着将她丢上床榻,翻身上去。 “那么殿下愿意补偿一下她苦苦等待的小犬吗?” “唔……” ———————————————————————————————— *设定:上不得台面指的是主流观点认为结婚主要是为了继承,搞不出孩子的事玩玩就算了,结婚还得是得奔着搞孩子去,家长:私下里玩玩的事,别拿到台面上来。未婚男女寻快活也是同理,搞出孩子就结婚,没搞出来就没事。当然,正经人是不能乱搞的【x 御史给卫杞上奏疏也是担心她搞不出孩子。毕竟是封建王朝,而且她们家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 **崔意诚——虚假的后宫,姜淑——真正的海王。姜淑:小妾要宠,孩子要训。 **副cp,长公主和她的年下小狼狗,小年轻谈恋爱真快活啊 11言官 次日是休沐,崔苗从床榻上坐起时方才想起昨日忘了什么。 “呀,遭了,我忘了临深……”崔苗往身上披了中衣便要起身,不想却被卫枳揪住发尾拉回了榻上。 卫枳将将睡醒,半眯着眼睛,抱住躺回来的崔苗,将虎牙抵在她的肩头轻蹭,威胁之意呼之欲出:“临深是谁家的女娘还是儿郎?阿苗风流多情呀,才从孤的床榻上起身便要去会下一个情人?” “不敢不敢……”崔苗后心一凉,连忙解释,“临深是昨日与我同来的同窗,她是高云衢高大人家的子侄,初来京都,不甚熟悉,我应了她要带着她一道……” “哦……”卫枳闻言松开了尖牙,手脚并用缠上她,“这么大的人还能丢吗?自己总能回去的。改日赔礼道歉便是了。” “也是哦……”崔苗心中一松,又将心思集中到卫枳身上。 于是便又是被翻红浪,共赴巫山。 再次起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来为我绾发吧。”卫枳着了衣,坐到妆奁前,对着铜镜理了理长发。 崔苗闻言殷勤地站到她身后,撩起她如水如缎的发:“殿下今日想绾个什么样式?” “今日带冠,简单束个髻吧。” “带冠?”崔苗奇道。卫枳好华服美饰,又不必着公服上朝,日常多着裙衫,以华美为主。 “嗯,下午需得进宫一趟,朴素些,免得叫阿姐说。” “为何要进宫见陛下?” “方才长史与我说,昨日阿姐微服来了。宴席过半才来的,那会儿孤在作甚你又不是不知。”卫枳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崔苗面上一红,没接话,乖乖地给卫枳梳发。 “孤三催四请才唤到阿姐来,而孤本人却不见踪影,总得去告个罪罢。”卫枳顿了顿,想起什么又道,“哦,对了,你也不必担心你那同窗了。昨日阿姐带了小高大人来,想必回返的时候小高大人必会将她带回家中的。” “那便好。让我想想给她备些什么赔罪的礼……” 卫枳入宫请见的时候,卫杞晾了她半个时辰,她就在卫杞阶下站着,卫杞也不理会她殷勤的笑,埋头忙着批奏章。卫枳眼见着她批了一本又一本,急得抓耳挠腮。 卫杞看完右手的一摞,放下笔,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看向卫枳:“怎么?终于想起你可怜的阿姐了?” “阿姐~”卫枳自知理亏,讨好地陪笑。 “亏朕忙碌了许久空出的时间,为了不叫御史多话还带了高卿去。”卫杞走下御座,“朕还与高卿说,长公主别院请的大匠迭山造水,登到高处园间夜景尽收眼里,结果呢,结果才走到内园,侍从说长公主不让放人进去。” “呵,崔意诚家的女儿是吧?”着了常服的帝王并不显得高高在上,含笑的模样倒更像是寻常人家的姐妹,但话语里却带着冷冰冰的敲打。 卫枳心中一凛,到底是帝王,手眼通天,只要她想知道便没有什么能瞒住她。 卫杞看了她一眼,转了语气:“好啦,也不是责骂你。这般年纪了,行事也该有些分寸。” “臣知错啦~”卫枳见她并未生气,便也放松了些,摇着她的衣袖道。 卫杞笑着摇头,又道:“不过这么胡闹下去也不是办法,朕给你寻了个事做。” “啊?” “去礼部做个行走观政吧。”六部行走算是个临时官职,多给皇嗣入朝学习以备入仕之用。 “啊?臣不想入朝啊。”卫枳傻眼。 卫杞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阿枳,你总得帮阿姐分担些。” “好罢,臣去就是了。”卫枳耷拉着脑袋,不情不愿地应了。 卫杞看着跳脱的女郎走出大殿的背影,心下有些惆怅。孩子终有一日是要长大的。 “大监,”卫杞转向侍立在一旁的大监,“前几日朕与你说的事,准备着去办吧,隐秘些,莫走漏了风声。” “陛下决定了吗?”大监有些惊讶。 “嗯,高卿说的没错,该早做打算了。” 高云衢到御史台有月余,但并未急着一展抱负。御史台刚受了挫,上下正是萎靡的时候。御史大夫邹叔彦全然是个吉祥摆件,整日里带着笑,如邻家老人一般,喜好同年轻御史闲聊,但若是问起正事,他便是一问三不知——听不见,搞不懂,找小高大人。而高云衢也是云里雾里不动声色。御史台诸人很是忐忑了一阵。 高云衢并不急,她用这段时间看完了御史台上下大大小小近百位官员的名册和履历,先做了一次筛选,挑选出哪些官员需要敲打,哪些需要激励,哪些需要调离,哪些又需要转变,然而分而治之,逐一攻破。 借着陛下的怨气,高云衢先见了几个联名上奏请陛下广开后宫的御史。 这几位都是年纪较大的老御史,被高云衢问起的时候一脸正气凛然:“陛下都二十有五啦,至今连侍君都没召过呢,朝中诸位大人都不提醒一下吗?” 高云衢揉了揉额头:“到底是陛下私事……” “私?帝王家事哪有私?没有侍君哪来子嗣,没有后嗣何来储贰,没有储君国祚如何绵长!”领头的何必时何御史年逾五十,说起话来声如洪钟,震得高云衢脑子嗡嗡响。她是真心实意地觉得陛下这样下去不行,并为此感到忧心忡忡。 “几位说的都对……”高云衢请几位御史坐下慢聊,“但陛下到底还年轻,面皮薄,叫诸位这样怼到脸上,羞恼生怒也是常有之事嘛。” 何必时闻言缓了缓,又强行道:“这人伦大事有什么不能言说的呢?” “唉,御史台前些时日闹罢官一事诸君都有参与吧?”高云衢突然转了话题。 几位御史似被戳中了什么痛处,气也不壮了,小声道:“那都是叫韩仲思和周诲一时蒙蔽了……” “在下没有问责之意,此事已算是揭过了。只不过,陛下那里怕不是还记着咱们御史台的过,这当口诸君又戳她痛处,诸位想想,让陛下怎么好想?” “这……高大人,咱们是万万不敢与陛下作对的……” “这我当然知道啦,几位大人心存正气,必是忠直之士。但在下以为,谏官之谏是直言之勇,亦是擅谏之智。若谏言不能被接纳,那么纵使我等身死殿前,又有何用呢?” “……大人说的是。”何必时声音渐低。 高云衢捋了捋衣袖,淡然道:“诸君忧心国事之情,在下感同身受,但也有一言想问诸君。” “大人请问。” “若一人有万贯家财却无后嗣,是他本人更急呢?还是旁人更急呢?” “……” 几位老大人面面相觑,高云衢见状落下定音之锤:“放心罢,诸位,我已劝谏过陛下,陛下已然心中有数。” “大人高见,下官明白了。” 高云衢第二批见的只有一人,名唤周诲。此人乃是九月御史台罢官的第一人,任的是六品户部给事中,事后御史大夫韩仲思罢官,周诲则降为七品司谏,倒仍留在了御史台。只不过御史台众人都知她乃祸首之一,此前也是一呼百应的风云人物,此时则被他人避之不及。 高云衢重点看了周诲的履历,甚至派人详细调查了一番。周诲是国子监监生入仕,入仕之后先在礼部,再转通政司,行事踏实,考评优良,前年转任御史台,现今不过三十余岁。高云衢本以为她是蔡党门下,结果发现她哪边也不是,她是真正埋头在做事的人。她任户部给事中行监察事,对户部职司烂熟于心,她有一张单子详细记录了户部何时应行何事,以及给事中何时应查勘何事,而后一一执行,每件事皆有存档,与下一位户部给事中交接的时候一清二楚。高云衢看见的时候啧啧称奇,便也对她好奇了起来。 “见过大人。”周诲进了高云衢的值房,拱手行礼。她极清瘦,着了一身七品青袍,腰背却挺得很直,抿着唇不苟言笑。 高云衢请她坐了,亲手为她泡了一盏茶,道:“省言今年多大了?” “回大人,下官三十有六。”省言是周诲的字,面对高云衢的亲近姿态,周诲不为所动。 “我看了你的交接折子,很不错,若是可以此后我想在御史台推行。”高云衢端着茶盏,手指轻轻揣摩着杯沿。 周诲眼睛亮了一下,又灭了,道:“大人雄心,诲不及也。” “省言有大才,只是我着实想不明白,你为何要去淌韩仲思那滩浑水?”高云衢放下茶杯直接发问。 “大人也认为我做错了?”周诲垂下眼眸,令人看不清神色。 “哦?莫非省言以为韩仲思弹劾户部侍郎施言没有问题?” 周诲摇头:“自然不是,户部监察一直是下官在做,户部上下处事严谨,并无渎职之迹。施大人本人亦非贪赃枉法道德败坏之徒。韩仲思之弹劾纯属无稽之谈。” “那你为何要强出那头?”高云衢不解道。 “大人难道觉得堂堂宪台叫乡野村夫挂在嘴边是什么荣耀吗?连小民都能妄议我等是非,台谏尊严何在?台谏历来位卑权重,为的是纠察百官,令诸卿行正道,若台谏名誉扫地,那谁人能做那揽辔之人?下官并不以为自己做错了,下官所行皆出于公心,并无谁人指使。若大人看我不顺,尽可将我开革出去。”周诲越说越激动。 “省言哪里的话,我若是那般想,哪还会叫你来?”高云衢安抚道。 “既如此,下官也想问问大人。”周诲看向高云衢,眼神里真切地带着困惑与疑问,“下官依公心行事,现如今却落得旁人避之不及,大人觉得下官错了吗?当日大朝,出列同跪的是整个御史台,罢官归家的是所有同僚,皆出自他们自愿,非我胁迫,为何到了今日诸位同僚却视我为罪魁祸首?” “省言信我,那么我也问你一件事,大朝会发难的主意真是你想的吗?” “是……等等……”周诲本要脱口而出,转念一想竟又迟疑了,“奏本是我前几日便写好的,几位同僚偶然看见了,便都说好,我等便聊了聊遣词造句,一时间大伙就都知道了,聚在一起很是闹了一会儿。也不知是谁说递上去也会石沉大海,我等六品绿袍也没有每日早朝的机会,若能直奏御前便好了……大人的意思是……” “是哪几个人?” 周诲一一报了名字。 “这几个是蔡氏门人,这几个收了贿赂,还有几个则是被许以重利。”高云衢怜悯地看向周诲,“不过是蔡党一局棋罢了,你只不过是一个被人拱上去的棋子。” “可……可他们如何知道我一定会在大朝会上本呢?又为何会附议我呢?” “你若不奏自有他人来做。绯衣皆跪,绿袍青袍哪敢不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周诲几乎站立不稳,踉跄两步,落下泪来,“枉我自以为忠直,不想竟在不自知的时候做了他人朋党。真是可笑。” “省言,做官不是低头做事便好的,你也该抬头看看。”高云衢叹出一口气。 “大人,下官……下官真的是无地自容,恨不得挂冠而去以谢君恩!” “省言此言差矣,司谏虽不过七品青袍,但天下之得失皆可议之。试问,非职司所属之事何人有资格去琢磨呢?只有执宰与谏官呀,执宰与陛下定可否,而司谏则可与陛下争是非*,这正是谏官表达忠心、承担责任的地方呀。今日不过是些许挫折罢了,又怎能轻言挂冠呢?” “谢大人教我。”周诲又哭又笑,向高云衢道谢。 高云衢把住她的手将她扶起,又道:“省言若是不弃,在下还有一言相告。” “大人请讲,诲洗耳恭听。” “省言方才说,贩夫走卒皆能妄议台谏,故台谏尊严扫地?那么省言有没有想过,为何庶民也在议论台谏?又为何明明是台谏有谬,重拾尊严的方法却是令庶民闭口不言?这又是何道理呢?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可一味堵塞就能防住吗?” 周诲愣了愣,她出身不低,父亲卸任归隐之前是五品官职,她自己也是年纪轻轻入了国子监,又以头名结业授官。她所受的教育一直便是要做栋梁之才,她的眼里看到的一直是政务是国事是天下,但没有黎民百姓。 “省言,日后若有机会,谋一任外放吧,去看看真正的苍生。汝之未来必不止青袍绿袍。” “多谢大人指教,诲定不负大人深恩。”周诲正了衣冠,振袖俯身,郑重其事地向高云衢执了大礼,谢她告知个中因果,谢她以诚相待,也谢她指明前路。 —————————————————————————————— *化用自欧阳修《上范司谏书》 —————————————————————————————— **这种纯剧情推进的部分会觉得没意思吗?因为小方还没长大,所以高老师的朝堂部分只能跟别人对戏。搞太多又觉得她们俩好累【x】 **目前进度还行,我觉得我应该能写完的。ps我竟然在日更我自己都不信 12图册 接下来一段时日,高云衢又见了几个御史,这些都是可留用的那一批,谈话的重心也放在鼓励和引导上。她曾任职过御史台,最是知道言官的意义,现今的御史台上不得陛下信重,下受党争之祸,在外无稽奏事引得人心惶惶,在内则无所用心忐忑度日,处处都是需要整改的地方,也事事都需她来调度。好不容易得了个休息的空隙,高圆进来见她。 “何事?” “大人,国子监那边派了人过来传话,要您亲去一趟。”高圆面色有些怪异。 “阿鉴怎么了?”高云衢问道。 “呃,据说惹了先生生气。” 高云衢愣了愣,神情呆滞了片刻,而后便起身往外头去了。 进国子监的时候,她遇到了崔苗的母亲姜淑。二人皆是一愣,见了礼并肩走了进去。 几个小学子束手立在司业的书斋外头,垂头耷脑,面上窘迫,打头的两个便是方鉴和崔苗。 几位家长先后到了,皆不知事由,司业亦笑而不语,彼此互相寒暄了一阵。待到高云衢和姜淑到了,众人互相见了礼,司业才唤来管教的博士说说发生了什么。 别院夜宴之后,崔苗回了国子监继续念书,只不过整日里面上带笑,春风得意,叫方鉴疑心她中了什么邪。 崔苗也不恼,笑着回应:“哎呀~你不懂。” 方鉴茫然:“不懂什么?” 崔苗想了想,道:“这样罢,过几日姐姐给你看个好东西。正好与你致歉。” 过了一些时日,崔苗神神秘秘地带了一些书册回来,塞进方鉴手里。 方鉴放下手中的笔,打开一看。两副赤裸的女体交缠在一起,春情盎然。方鉴腾得一下涨红了脸,赶紧合上了书册:“这……这……” “还有呢,你再往下看。” 方鉴便颤抖着手再去翻,底下几册有男女也有男男,种类齐全,花样繁多。方鉴捂了眼睛不好意思去看,但又有些好奇,偷偷地去瞄。 崔苗戏弄地眨眨眼睛:“临深喜欢哪个?姐姐这里还有呢~” 方鉴犹豫片刻,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开始的那册。 崔苗大喜:“想不到临深与我也是同道中人!” 便拿出自己的私藏与方鉴分享,方鉴与她同住数月,竟也没发现这屋子有这么多藏物之地。 两人正看得起劲,隔壁寝舍的同窗过来问一处习题,捧着圣人书册进来,竟也叫秘戏图册夺了心神。等着她带回答案的同窗见她久不回,又来寻,跟着也陷落。于是一处传一处,这一处院落里的几个寝舍同窗皆汇到了一处。 崔苗也不藏私,大大方方地将私藏都拿了出来,寝舍不够大,站不下那么多人,便移到庭院的石桌上开起了鉴赏会,玩得不亦乐乎。 却不想乐极生悲,司业与博士们今日巡舍,挨个院子看过去,巡到她们这处,见几人聚在一处讨论,本以为是学风浓郁,近了一看,险些气个半死。 同行的博士里有一位素以严厉端方出名,最是气恼,足足骂了她们半个时辰,反而是司业在边上劝她冷静些。于是几人便都被带回了司业书斋,等着家中长辈上门来领。 高云衢听完了因果,翻了翻罪证,玩味地勾起唇角,看了方鉴一眼。方鉴羞愤欲死,几近无地自容。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停课两日,令家中带回去好生管教。 姜淑瞪了崔苗一眼,出门上了马车方道:“崔苗,你可真有出息!” 崔苗讪讪:“阿娘~” “你们姐妹五个,轮着叫我被先生请去教训!我本想着你大了,课业成绩又好,总不至于再被责罚吧。这下可好,带着同窗看秘戏图,你可真给我长脸。”姜淑冷笑。 “这不是临深没见过嘛……” “你还有脸说,方才我都没脸与高大人说话!” 回了家,姜淑令崔苗在院子里跪着,顶着她那迭不可言说的图册。听闻大娘子受罚,阿叶与阿孙带着其他妾室开开心心地围了来看热闹。 “大娘子做了什么?” “说是带同窗看春宫图册呢,哈哈哈。” “噗,大娘子长大了呀~” “大娘子喜欢小郎君还是小女郎?” “嘻嘻,我想看看大娘子喜欢什么样式的……” 叽叽喳喳地叫崔苗窘迫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阿娘,阿娘,我错了,给我留些脸面罢……” 姜淑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好好跪着,我给你脸面,谁给我脸面了?” 到了日暮时分,妹妹们陆续放学回来,也远远地围了来看。 “长姐也会做错事吗?” “长姐怎么也会被母亲罚跪呀?” “长姐做错了什么?我不该知道?什么是我不该知道的?” 崔苗哪敢叫妹妹们知道她做了什么。 “阿娘,我真的错了!放过我罢!” 那厢方鉴也跟着高云衢回了家,一路上都很沉默,高云衢没有生气也没有责骂,就好像平常地来接她回去。方鉴战战兢兢地随她回家,又一起用了饭,而后跟着她进了书房。 京城高府书房的摆设与西林几乎是一样的,也是满屋的书架,一大一小两张桌案。 高云衢的书案上堆满了文书,看得出来最近很是忙碌,她在椅上坐了,揉了揉眉心,面上有些疲惫。方鉴心下有些酸涩,大人这般忙碌还要为她的事操心,实是不该。 高云衢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过来,到这里来。”她指了指脚边的地面,声音里倒没有责怪的意思。 方鉴乖巧地在她脚边跪下,垂下头,将头颅送到高云衢手底。高云衢摸了摸她的后脑,抽去了她束发的玉簪,让发散落下来。手穿过乌发,落在颈间,轻轻揉捏两下,又顺着插进发间轻触头皮。方鉴如一只被揉弄毛皮的小犬,几下便想将自己柔软脆弱的一面全然袒露给她。 高云衢的指尖滑过耳后的肌肤,来回抚弄,方鉴眼神逐渐迷离,几乎要软了腿脚。 却不想高云衢突然发问:“阿鉴,国子监的课业对你来说是否简单了些?” 方鉴心下一凛,清醒过来,斟酌着答道:“略……略有一些罢。” “倒是我疏忽了。”高云衢顿了顿,又问,“前些日子御史台罢官一事你可知晓?” “嗯……同窗之间有过一些讨论。” “那阿鉴如何看?” “御史台有错,有过就当改。”少年人的眼眸干干净净,所思所想也直白简单。 高云衢闻言又笑,拍了拍她的颅顶,从桌上找了一册文书递给她:“道理确实如此,但实际做起来千难万难。” “大人,这是?” “是御史台官员名册与履历。下个阶段的课业是,搞明白御史台罢官是怎么发生的。你可以去问崔苗,问你其他同窗,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问我,但这里的东西都不许带出去。” 方鉴点点头,低头看起了资料。高云衢活动了一下手腕,开始忙自己的事。许久之后,她整理完一批资料,放下笔松了一口气。她看向一边的方鉴。女郎乖乖巧巧地跪在那里捧着书卷正看得仔细,发丝滑落下来挡住了视线,又叫她抬起手撩到耳后,露出耳后的白皙颜色。 高云衢伸出手落在她的耳上,耳骨柔软,揉捏起来别有意味,不过片刻的蹂躏便整个红了起来。方鉴僵住身子,觑了她一眼,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无事,接着看。” 方鉴便收敛了浮动的心思,继续看下去。可那只手并没有偃旗息鼓,反而继续从耳骨游移向耳后再到颈间,颈间血脉有力地跳动着,暴露了她的心猿意马。高云衢的手顺着下颌的弧度,轻轻摩挲着颌下的嫩肉,时不时又用指节轻触喉骨。柔软的要害被他人掌控着,令方鉴不由地想起曾经被高云衢扼住喉咙时的窒息感,她有些发抖。高云衢感受着她紧张的吞咽,如同狸奴逗弄掌中鼠一般,放开又握住,远离又贴近,指尖剐蹭着颈侧的软肉,令她发颤。方鉴几乎要拿不稳书册,呼吸渐沉。应是惧怕的,身躯战栗,心口鼓噪,可为什么她却越发地口干舌燥?惧怕和情动一齐攥住了她的心脏,令她神魂颠倒。 她羞耻地发现,不过是被高云衢抚摸咽喉,她便软了腿脚。两腿之间的濡湿黏腻只有她自己知道,却仿佛已经在高云衢的眼神里被剥了个干净。她难耐地动了动腿,抬了抬膝盖,却被高云衢按在了原地,她抬起迷离的眼去看高云衢,只看见了高云衢含笑的嘴角。 “唔……”方鉴耐不住拨撩,不自觉地从喉间溢出呻吟,身体也不由地靠向高云衢。 但高云衢突然抽走了手,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方鉴茫然地抬首看她。 “在这里跪到天明。”高云衢说着,走了出去。 书房的门阖上,方鉴闭上了眼睛。 她已然明了,这是迟来的惩罚。 13喜欢是什么滋味 在高云衢的名册上,御史台中值得她逐一谈话鼓励的忠介之士其实不多,剩下的一半是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之辈,另一半则是随波逐流之人。前者早晚需得开革出去,后者则需要叫他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即便如此,高云衢也是忙到了年关封印。方鉴是头一回离开西林,也是头一回与高云衢过年。 “阿鉴,你来写春联吧。”高云衢唤道。 “我吗?”方鉴有些惊讶,“大人不亲自写吗?” “唔……累了,不想写。”高云衢难得一副慵懒的模样,裹在毛皮里抱着手炉,看着高圆带着下人们忙碌。 方鉴闻言便铺开了纸墨,她的字是高云衢亲手调教的,也不知是近朱者赤还是她自己有意模仿,与高云衢的字体风格有那么些相似。高云衢饶有兴致地在一边看。 外头绣竹张罗着挂起灯笼,高圆指挥小仆扫洒,高英带人往府里搬进年货。再远处是爆竹声声,坊市喧闹,京城开始有了新年的氛围。 年节里无事,高云衢抓着方鉴从下棋玩到投壶再到打牌,方鉴发现不管玩什么高云衢都很擅长,方鉴加上高圆高英及其他亲随们都玩不过她,赢得轻松写意。高圆高英便抗议说大人太厉害玩不下去啦,于是玩了几轮高云衢便不玩了,让给她们玩耍。 方鉴玩了一会儿也退了出来,坐到高云衢身边陪她一起看,高云衢像待小儿一般给她抓了一把零嘴放在手里,令方鉴有些哭笑不得。 高云衢眯着眼睛看亲随们玩耍,看到高潮跌宕时也跟着笑。其实她私下里多数时候都是很亲和的一个人,对下人也不苛待,高圆高英乃至绣竹在她面前都没有那么森严的主仆之别。 方鉴偷偷抬眼去看她,又不敢看太久,视线一触又极快地收回来,循环往复。高云衢很快便注意到了,笑着看了她一眼,道:“阿鉴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方鉴踯躅了片刻,一鼓作气道:“大人上元佳节有约吗?” “没有,”高云衢挥挥手,又笑,“我一个孤家寡人谁会约我上元赏灯?” 方鉴闻言眼睛一亮,鼓起勇气道:“那……那大人愿与我同去吗?” “嗯?阿鉴不与你的同窗一处?” “……新萌大约是有伴了……”方鉴思虑片刻,一咬牙道,“我想与大人同去。” “我吗?”高云衢想了想,“好罢,我带你去罢,阿鉴当是还没见过京城的灯市吧。” 方鉴确实没有看过京城的灯市,往年在西林的时候她也与父母或同窗去看灯,但县城哪比得上京城呢?人潮如织,车水马龙,火树银花,灯火辉煌。最是不同的是身边那个人,是她揣着手炉闲庭信步讲古说今的样子,是她轻轻松松猜中灯谜将头奖的花灯递过来的笑容,是她在车流涌过时揽住自己肩头又放开的手臂,是她在人潮中伸手握住自己手腕的那点温热触感。 “莫要走丢了。”她听见那人这样说。 方鉴的心仿佛被揪紧了,酸涩得让人想要落泪。 大人,莫要对我这么好了。 大人,我好像有那么一些喜欢你。 大人,我于你到底是什么呢? “怎么哭了?想家了吗?”她们背向人潮,行至水边的一处亭台,喧闹声响渐远,高云衢回头看见了方鉴面上的泪。 “没有。我也不知。”方鉴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迷茫。 高云衢温柔地替她拭去了泪痕:“已经是大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呢?” 方鉴不敢将心事说出口,便在她的温柔里放肆地拥住了她,将脸埋进她的肩头,哪怕只是片刻,哪怕被当做孩子,她也想纵情地汲取这一刻的温暖和满足。 高云衢的思维滞缓了一下,她们极少有这样不含情欲的拥抱,方鉴亦是坚强独立的性格,鲜少需要她操心。她迟疑了一下,抬手轻抚她的脊背,以示安抚。 到底还是个孩子罢。 月上柳梢,流水潺潺,远处是凤箫声动鱼龙舞,在这满天的烟花璀璨里,是谁藏起了自己的年少心事,又是谁人的两颗心贴得极近又离得极远。 方鉴将她的心事藏得极好,她从未忘记过高云衢曾经让她记着的事,自然也不敢叫高云衢知道。高云衢极忙,也没有心思去顾她,查她功课的时候都少了。方鉴便埋头用功,试图用忙碌来掩盖自己的心事。 “临深,高大人给你加课业了吗?今日你似乎特别忙?”崔苗看着她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有些困惑。 “没有呀,只是觉得心里有些空,总想找点事做。”方鉴回道。 崔苗近日意气风发,她休沐时常往长公主府去,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回过神来方觉得方鉴有些不对。 方鉴见她心情不错,问道:“新萌是否有了意中人?” 崔苗闻言咧开嘴笑了起来:“有这么明显吗?” “是呀,总是笑,功课写着写着便会笑起来,还总往外头跑,回来的时候还会哼歌……”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咳。我克制一下。” “新萌,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呢?”方鉴拄着下巴问道。 “喜欢一个人,就是心里总想着她,总想叫她快活,总想在一处,总想与她亲热。”崔苗回味了一下,面目都更柔和了些,嘴角的笑意止也止不住,“啊,等等,临深有喜欢的人了吗?” 方鉴没有回答她,接着问道:“那若是你与她差距颇大,又当如何呢?” 崔苗这下不笑了,她与卫枳的差距又如何不大呢。她想了想,坚定地道:“那我便走快些,早点与她并肩。” 方鉴好像有些明朗了。 她多花了数倍的精力去完成高云衢的功课,去与不同的人交际,去探索去询问,一点点拼凑出大周朝堂的模样。她学着去读懂人,从庶民到书生到达官显贵。高云衢惊喜于她的开窍,开始带着她接触更多。在那间书房里,高云衢给她讲朝中的人与事,也会让她帮忙整理文书或处理琐事。之后她又会带着学到的那些东西去与崔苗探讨,崔苗也会将她从母亲或卫枳处知道的消息与她交汇,两个小姐妹在国子监的寝舍里剖析时弊,坐论英雄。 她们还太年轻,但也正因年轻,她们还有无限可能。 ———————————————————————— **离小方和大人谈情说爱还有好远好远哦。 ps存稿写到另一对副CP了,大家可以猜猜是谁的CP 14盛者不常盛 过完年,高云衢无声无息地上了一道折子,要在御史台试行考绩之法,将各司监督稽查之职落到每一条细款,每名官员将需行之事每月一报每月一核,意在指导御史台官员明确职责,将重心放在监察大计上,扭转御史台无所适事、以风闻为佳的空谈之风。 范映细细地看了她的奏折,特意在家中设宴请她来。范映不过四十余岁,正是精明强干的年纪,任的是正二品的户部尚书。她曾是高云衢祖父的学生,在高云衢入仕之后对她也多有关照。 “见过大人。” “履霜来了。”范映笑着来迎她,“来坐,我着人备了些鹤州风味,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大人客气了。” 二人寒暄几轮方进入正题。 “履霜,我看了你的奏疏,写得极好,到底是三鼎甲的功底。”范映夸赞了几句,又有些忧心地道,“只不过,步子是否大了点?” “据我所知,大人在户部也是行的类似的法子?” “确是如此,但户部多与钱粮打交道,本就行事谨慎,又是我用心经营多年。而御史台之前恩荣过盛,又叫韩仲思带得浮躁非常,你有几分把握?” “再难的事也总得有人开始做罢,宪台言路万不可轻乎,若叫沽名钓誉之辈掌之,则朝堂攻讦之日不远。我再入御史台,总觉时间紧迫,心下难安。”范映看见高云衢眼中燃着的火光,灼然炽热,似乎可以燃烧一切。 范映年轻的时候也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她做过地方官,也做过朝官,见得越多便越能看到问题。她从不认可左相蔡铨的无为之道,她只看到在无为之下是尸位素餐之徒的无所为,是结党营私者的无所不为。她看着高云衢,仿佛看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那个时候她也觉得时不我待。但后来她便懂了,很多事急不得。 “履霜啊,你祖父于我有恩,我也视你为子侄,便与你说几句贴心话。我观你奏疏,字字斟酌,应是思虑多时了。只盼你敬小慎微,莫要急进。”范映拍了拍高云衢的手背,温言鼓励。 “谢过大人关怀,我记下了。” “好,这杯酒祝履霜旗开得胜!” “谢大人!” 卫杞很快批复了高云衢的奏折,她早就想整顿御史台,高云衢这道奏疏来得恰到好处。待到奏本公开,御史台一片哗然。高云衢随即开始动手改革,何必时周诲等皆遵从,至于冥顽不化的那些自有高云衢逐一料理。宽松惯了的自然是受不了这样的管束的,于是偏向蔡党的那些便找到了吕颂年。 吏部尚书吕颂年是左相蔡铨的学生门人,也是由蔡铨一手拔到这个位置,蔡铨年纪大了,很多事情便不再出面,都由吕颂年去办,俨然是继承人一般的位置。底下人有事也多去找他,而不再去打扰蔡铨。 吕颂年此前花了很大的精力渗入御史台,一面借着吏部选官的便利,安插年轻门人进去,另一面则与原先的御史中有所求的那些交好。在他眼里只要是人皆有弱点,抓住弱点或威逼或利诱总能达成所愿。因此他轻易地挑动了韩仲思贪名的那根弦,又在学生来报周诲的文章时暗加指点,令他们做成了言官罢朝的大事。而他只不过是酒后多言了几句,一点脏污都溅不到身上。术与势在他手里玩弄得无比娴熟。 但他没有想到,他逼了一下陛下,陛下就敢以自戕相威胁,一力降十会将他的局破了个干干净净。他的老师并不认可他做这件事,但知道的时候已经无可挽回,便毫不犹豫抛了韩仲思出去。 “伯华,你小看陛下了。”他的老师这般说。 于是高云衢整顿御史台之事,他先去禀了他的老师。 蔡铨已经是个老人了,他稳了一辈子,如烹小鲜般平衡着朝堂这口锅子,也正因为他够稳,先帝去时才将新帝托付给他。他也做得很好,新帝继位时仍是少年,一切事务都有赖老臣,他们便给奏疏拟了批文,再送到新帝手中令新帝参考批复。 新帝信重他,加封太师,群臣也敬重他。但越是居高位他便越谨慎,也便越发的保守。他是黄老之学的信奉者,讲无为即有为。甚至有些时候他觉得如此的朝堂也挺好的,帝王虽尊,可稚儿幼童能懂什么呢?将万里河山万万黎民交付于小儿昏君难道便合理吗?由他们这些经验丰富的老臣票拟不是很好吗? 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他谁也没说,藏在心里。 吕颂年是他的学生,早年他喜欢吕颂年的才华,到了这个年纪,他喜欢吕颂年的贴心,这个学生总能精准地揣摩到他的心思,并妥善地帮他办成。他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许多事便是吕颂年替他处理的。若说政事堂诸臣是皇帝的代理者,那吕颂年可能就是他蔡铨的代理者。因此他默许了吕颂年的一些行事方法,所谓结党所谓串联。 但陛下日渐长大了。那是只雄心勃勃的幼狮,将将长成便试探着伸出了爪子,一不小心摸了一把尖刺,哭着回头来找温和的长者。可待到养好了伤,便又兴致勃勃地要往外去探索。 年轻又有冲劲的帝王和老迈而又保守的辅臣,冲突自然不可避免。卫杞总觉得她似被一座水墙包裹,蓄势待发打出去的劲很快便散了,她觉得她似乎被什么困住了。于是她试着培养自己的势力,任用同样年轻的有干劲的新血和偏爱埋头实干的大臣。高云衢是前者,范映是后者。 蔡铨如同宽容的长辈,默默地看着她小试牛刀,不援手也不干涉,看着她一次次地碰得头破血流,然后成长。他不是不知道陛下不满,但家国大事不是孩童手中的玩具,陛下若要去变,那必然需要付出更多,而不是手掌翻覆之间天地为之变色。 吕颂年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说着势力变更,说高云衢在着手清理御史台,他们再难插手言路,便更难把控风向。蔡铨掏了掏耳朵,仿若未闻。 “老师!你死我活的时候已经到了!”吕颂年气恼地扯了扯蔡铨的胳膊。 须发斑驳的老者摆了摆手:“不到时候。接着等吧。” “老师?”吕颂年一愣。 “伯华啊,有些耐心,做事不要急吼吼的,像什么样子。” 吕颂年定了定神,恢复了恭谨的样子,垂手立在蔡铨身侧,为他递上茶盏:“老师的意思是?” “你说朝堂之道是什么?”蔡铨接过茶盏,接着说道,“是平衡。一者进,则一者退。一者盛,则一者避。然进者不永进,盛者不常盛。” “……学生明白。” 老者看着他的学生退出去,叹了一口气。 吕颂年是不是真的明白蔡铨的意思不得而知,但他确实觉得有些棘手,御史台刚得罪了陛下,正惹陛下烦厌,插手太多只怕引火烧身。他想了一阵,教了他们一个怠政之法。他到底是吏部尚书,一眼便看出高云衢的困局——她只有一个人,却要盯住整个御史台。他们全然可以假做配合,然后一遍一遍地修改调整,将时间都消耗在公文往来里,叫她疲于奔命,到时便可弹劾高云衢好大喜功无所作为。 他盘着核桃看着那些官员千恩万谢地离去,心下冷笑,他只不过是提了两句,成与不成又无他何干呢。 ———————————————————————————————— **高老师搞的就是kpi绩效考核,参考自张居正考成法。这活高老师要忙三年呢。 **塑造一下反派,又没有小方,所以多更一章 15釜底抽薪 御史台改革一事刚掀起一个头,还来不及引起议论,便被另一件事压了下去。 陛下宣布她有孕了。 卫杞先是告知了政事堂诸位执宰,不论是左右二相还是诸位尚书都愣在了原地。 “陛下,老臣年纪大了,听不清了,您能再说一遍吗?”蔡铨颤着手行礼道。 “朕说,朕有孕三月了。”卫杞淡然回应。 “那敢问是哪位郎君入主中宫?”蔡铨问得委婉。 “不会有人入主中宫。” “那……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呢?” “朕也不知。”卫杞无比坦然,“蔡卿,朕实话与你说吧,朕不愿大婚,也不愿后宫有人。但朕也知道大周需要有人承嗣,这个孩子来得恰到好处,不是吗?” “可……可……可怎么能没有父亲呢?” 卫杞大笑:“没有父族不是正好吗,也不必有外戚之患。” 蔡铨还要说话,而卫杞已收敛了笑意,冷声道:“朕希望诸卿明白,后嗣储贰是国本,朕自然会承担职责,但朕与谁欢好是朕之私事,这就不必诸卿来管了。” 蔡铨皱眉,又问:“那父系不明如何断嫡庶呢?” “朕是母体,自朕躯体分离出来的骨血又有何高低之分,正好也省了嫡庶之争。” 这件事卫杞深思熟虑了许久,她幼时便见父母不合,她的父亲满腹经纶却受困中宫,早早地便幽怨而亡,而她的母亲虽也爱重他却又不得不防备他,他们便在这样的拉扯中互相伤害彼此。卫杞对此并不理解,她活到这个年岁还没有对谁动过心,于男欢女爱之事也没有什么偏爱,她似乎天生于此道比较冷淡。 自她十六岁起,年年都有奏章劝她广开后宫早育子嗣,她一直拖着。尤其是登基以后她总觉得自己处处受人掣肘,自身能够决定的事便不愿叫旁人干涉。但如高云衢所说,朝臣关心的是继承人的问题,越往后便越难弹压群臣的意见。 于是卫杞想了一个釜底抽薪的法子,她令大监替她寻摸了一些身家清白、相貌英俊又身体康健的年轻士子,扮做找寻入幕之宾的世家女郎,将他们蒙了眼送进来行鱼水之欢,欢好完毕又将他们送出去。对这些士子而言便彷如黄粱一梦。她与蔡铨说不知孩子的父亲是谁,那是确实不知,一切记录都叫大监销毁了,她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有孕的。 她的态度决然,执宰们拿她没有办法,毕竟皇嗣都已怀上了,那便也只能令这个孩子诞生得顺理成章。 这一事从政事堂开始逐渐扩散开去,引起了轩然大波。满朝文武疯狂地上折子说不合礼数。这一回政事堂与陛下站在一起,一同弹压这些反对意见,打了几个,罚了几个,贬了几个。 高云衢听说的时候也是一怔,十月里陛下说她心中有数,高云衢是真的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有数。但细细想来也没有什么问题,朝堂要的只是一个继承人罢了。 何必时悄悄地来了她的值房请见,她是年前上折请陛下广纳后宫的御史之一。 “大人,这事您如何看呢?”何必时面上有些困扰。 高云衢为她倒了一盏茶:“何御史如何看?” “下官想了又想,想不明白特来请教。此前下官请陛下广开后宫本也是为了让皇家早日开枝散叶,如今陛下已然有孕,可为何下官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何御史也同那些人一样认为皇嗣需得有父?”高云衢问。 “按礼是该如此,无父哪来子呢?” “何御史有个地方想错啦。” “还请大人赐教。” “应是无母哪来子女。”高云衢把重音落在了“母”字上。 何必时亦是女官,家中也有夫郎有侍君,子女皆随她姓,想了想便明白了高云衢的题外之意:“谢大人指教,下官明白了。” 夜里,方鉴亦同高云衢问起此事。 “大人,我不明白,陛下有孕不是好事吗?为何这么多人有异议?”方鉴一边替高云衢抄写文书,一边问道,“国子监也有许多先生与学子义愤填膺,说要去午门上书。” 高云衢反问她:“依你来看,他们有些什么相似之处?” “啊?相似?都是保守之人?”方鉴想了想,没想出来。 高云衢含笑指点道:“你仔细去看看,是不是多是男子。” “啊,好像是……可为何?” “阿鉴,你应知道,自女帝临朝以来,女官女将女爵层出不穷,民间亦多女家主,民风大开,方有你我今日。” “嗯,我知。”方鉴听得认真。 “但你是否知道,有多少夫郎入赘的人家,待女家主逝世便叫赘婿侵吞了家业,子孙亦改随父姓?” “啊?这不合礼法呀?” “哈,”高云衢笑了起来,“阿鉴呐,你要知道不到百年之前,礼法是由男人写的,也只写了男人的事。哪怕到了现在,也还有人觉得我等牝鸡司晨呢。” “那我知道了,陛下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等于正告世人母系方是血脉继承之正道,父系反而可有可无。” “阿鉴聪慧。” “可政事堂诸位大人之中亦有男子,为何他们也要帮着陛下呢?” “这就是陛下高明之处了。对于诸位大人而言,视自己为男或女之前,他们先视自己为执宰,而储贰国祚比男女之别重要太多了。” 自从有孕之后,卫杞比往常更易倦怠了,她刚刚送走了卫枳。 她的小妹妹一得了信便往宫中来,紧张得不得了,反而要卫杞来安抚她。几句话将她安抚了,又勉励她快快成长,令卫枳带着对新生儿的期待与责任重大的恐慌回去了。 卫杞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看着她退了出去,吐出一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 一双手端了茶盏放到卫杞手边。那不是大监开始变得苍老粗糙的手。卫杞放下手抬头去看,身边是一位新的宫人,约摸而立之年,算不上年轻,眼角已有了些细纹,却越显端庄沉稳。卫杞细细打量着她,她也垂手恭立任帝王打量。 卫杞看了一会儿转向大监,用眼神示意。 大监道:“陛下,这是阿郑,新来的宫人,她曾生育过,故臣挑了她来服侍您。” “哦?”卫杞闻言有些疑惑,禁中宫人、侍从、女官皆不可与外界互通有无,因此多用年轻未婚女郎,“你的孩子呢?” “回陛下,养到六岁,夭了。”阿郑垂眸应道,看不出波动。 “那你的夫郎呢?” “那之前便亡故了。” “喔……”卫杞有些来了兴致,“为何会来了宫中?” “陛下,小臣先失父母,再亡夫郎,幼女亦夭,世人皆言小臣命数过硬,人人避之不及。幸而得遇宫中招募,承蒙陛下不弃,小臣方有活路。” “呵,”卫杞嗤笑一声,“人之生死皆有命数,关旁人何事。妨害一说虚无缥缈,若有妨害,朕孤家寡人,当是天下第一大害。” “陛下!”大监与阿郑闻言大惊,忙跪下来请卫杞收回妄言。 “罢了,起来吧。”卫杞摇了摇头,转了话头,“此前在何处任职?” 大监应道:“在文华殿藏书阁。” “哦?识字?” “略学过几年。”阿郑回话。 “甚好,过来替朕念一念折子吧,朕有些乏。” 阿郑是个成熟的女人,全然不似之前殿前那些跳脱的小女郎,一行一动皆带着成熟风韵,她年纪长些,又不似大监严厉,小宫人们便都爱在她身边玩耍。 卫杞此前是从不关心身边的宫人的,她有事要办便差使大监,大监总能知道该将事情安插给谁,又要如何做成。但不知是不是孕中心思细腻的缘故,现下休憩之时她便时不时会留意身边的宫人。她对内并不严苛,年轻的宫人在远处玩耍笑闹她也并不禁止,有时候她也会在窗边看看远处的年轻颜色。 活泼的,跳跃的,灵动的,是年轻女郎的样子,是与她夙兴夜寐、案牍劳形截然不同的样子。 阿郑与她们也是不一样的。大监不曾婚育过,对卫杞这一胎十分上心,特特选了阿郑到她身边贴身服侍。卫杞闲暇的时候总爱看她,看她温和的面孔,看她丰润的身形,看她小心做事,看她柔声和小宫人说话,也看她念折子的时候专心的模样。 “陛下?陛下?”阿郑小声地唤醒了卫杞。 “嗯?朕睡着了吗?”卫杞身子渐沉,便也日渐容易嗜睡。 “陛下乏了便去榻上小憩一会儿罢。”阿郑柔声道。 卫杞应了,阿郑便小心地扶着她,送她到榻上躺好。 “阿郑,”卫杞躺下了反而并不困了,“女子怀孕皆是如此艰难吗?” 这些时日卫杞并不算顺利,呕吐、厌食、嗜睡、疲劳,同时还要看顾着朝中事。虽说政事堂诸位执宰替她接手了不少事务,卫枳也常在她身边替她念折子写批复,但仍有很多大事等着她来决策。 “陛下,天下女子多是如此罢,皆是母亲付出了血泪,才迎来孩童降生。”阿郑坐在她榻下的阶上,隔着布幔回应她的提问。 卫杞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有一个生命正在孕育。有些奇妙。她有孕之前所想的无非是承嗣之事,是责任,是国祚。而直到了此时此刻,她才恍惚间意识到,这意味着她将成为一个母亲,会有一个生命与她血脉相连,是从她的骨血里劈砍出来的一份传承。 “阿郑,”卫杞侧过头,隔着薄纱看向阿郑朦胧的脸颊,“你还会想念你的孩子吗?” “当然,”阿郑面上浮起片刻的温柔,又沉下去,“那样弱小的生命自我腹中诞生,浸满了我的血我的泪我的痛,叫我怎么能不爱她。” “抱歉,阿郑。”卫杞看着她的面目,突然觉得有些哀伤,她不由自主地说出了不符合帝王身份的话语。 “无事的,陛下,已经过去很久了。”阿郑笑了起来,“我至今仍然感谢她愿意投生在我的腹中、愿意给我一段美好的回忆。哪怕我没有护好她,没有让她好好长成。” “是个女儿吗?” “嗯,很好看很活泼的一个小女郎。” “真好,我也想要一个小女郎。”不知是不是疏忽,卫杞没有用帝王自称,她闭上眼,沉入了睡眠。 ———————————————————— **副CP之二,陛下和她的年上小寡妇 **陛下超牛逼的。 16我在 入了夏,卫杞的腹开始隆起,夜里经常因腿脚抽搐而惊醒。阿郑便宿在她的榻边,听见响动就起来替卫杞揉捏小腿。卫杞越来越习惯她的存在,在这只有她们二人的寝殿里,她可以去诉说那些痛苦那些无助,而总有人能够体会她的疲倦和焦虑。在白日里,她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她不会因任何事情动摇,可在夜里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郎,会想象孩子的模样,会抱怨酸痛与难受,也会讲述那些身体变化带来的恐慌,而阿郑就像个温柔的阿姐,会哄她会安抚她会告诉她不必怕。 卫杞眯着眼睛感受阿郑温暖的手在她的小腿上揉按,睡意慢慢消散,她出声问道:“阿郑,你的名字是什么?” “回陛下,小臣名唤郑濯缨。”阿郑跪在榻边,睡过的发有些凌乱,垂下些许发丝。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好名字。” “家父也曾希望小臣读书进学有个前程,可惜父母早亡寄人篱下,也就没了那指望。”阿郑笑了笑。 “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便早早嫁人了嘛,还好夫郎是个和善的人,日子倒也还算和顺。只可惜呀……”阿郑似乎想起了什么,“说起来夫郎也好长辈也好,皆叫我阿郑,旁人则以我夫家之姓唤我,倒是许多年没有人提起我的名字了。要不是陛下问起,我险些都要忘了。” “怎么会忘记呢,那是你与你的父母皆有所期待的那个你呀。”卫杞皱了皱眉头。 阿郑手下一滞,心脏似乎漏跳了一拍,停顿了片刻,复又动作起来:“陛下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二人沉默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卫杞道:“阿郑背过什么书吗?背与朕听听吧,朕有些睡不着了。” 阿郑想了想,道:“山海经可以吗?” “你会背山海经?” “幼时很喜欢,现今还能记得一些。” “朕也喜欢,你背吧。” “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 卫杞读山海经是在十余岁的时候。她自小便是储君,行止皆有规范,甚少得暇。那一册山海经还是阿枳从藏书阁里找出来的,怕被先生看见了责罚,塞在了她的书下。她便翻开看了,一看便入了迷,那是何等广阔绚烂的世界呢。 她极喜欢那书册,放在了随手可及的地方,疲倦了便看上几页。有一回叫她母亲看到了,她有些抱赧,作为储君是不应沉溺享乐的。但她的母亲没有责罚她,那一日的母亲似乎格外温柔,她将卫杞搂进怀里,同她一起翻看,给她讲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那是她们母女之间少有的如平常人家母女般的温情,暖到叫卫杞至今都记忆犹新。 “母亲……” 阿郑听见卫杞的呓语,她有些大逆不道地轻触了一下陛下侧卧的肩头,轻拍着陛下的肩背,似如多年之前在哄年幼的女儿入眠。 时日越久,卫杞便越是焦虑,也更常动怒。她将折子丢回到卫枳身上,训斥了她一顿。年轻的女郎自幼被母亲与长姐宠爱,此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愣在原地。顿了一顿,卫杞冷静了一些,挥手让卫枳回去,大监给了卫枳一个安抚的眼神,令卫枳略安心了些。 待到卫枳退出去,卫杞捂住了脸,有些脆弱。大监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她自陛下小时候起便服侍她的起居,也是一路看着这个至高无上之人如何一步一步从孩童走到今日。 “大监。”卫杞将脸埋在掌心里轻声唤道。 “嗳,陛下,臣在的。” “你说朕这一胎会是个女孩吗?”卫杞永远记着母亲病重的时候攥着她的手与她交代的那些事,其中之一便是三代女帝仍是不够的,下一代也需得是女君。 “一定会是的。”大监眼中有些闪动的光,不一会儿便又消散了。 夜里,阿郑替卫杞揉捏着小腿,年轻的帝王无法入睡,看着头顶的布幔出神。 阿郑轻声道:“陛下,小臣能问个问题吗?” 卫杞回过神,看了她一下,温和地道:“问吧。” “陛下为何那么想要个女孩呢?” “因为女子翻身做主的时候还太短了呀。”卫杞叹了口气,“若第一胎便是个女郎,她便是名正言顺的皇长女,也会是未来的储君,这样便能少很多麻烦。” 阿郑心头巨震:“竟是如此,可这般也太过委屈陛下您了。” “朕是这江山的承继者,这便是朕的责任。” “陛下……”阿郑的泪盈了眶,又强忍着没有落下来。 “阿郑,”卫杞看向她,眼里闪着细碎的光,“你能上来吗?抱抱朕。” “嗯。”阿郑点头,小心翼翼地躺上帝王的床榻,从背后拥住了年轻的帝王,两具躯体贴在一起,彼此的温度互相晕染,足以抵挡这满殿寂寥。 临盆的日子来得很快,卫杞提前宣布由长公主卫枳监国,便开始等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发动是在夜里,卫杞咬紧了牙,不让痛苦的声音溢出来,阿郑陪在她身边,她紧紧握住了阿郑的手。 门外是躁动不安的卫枳,她除了是卫杞的姐妹,还是帝王任命的监国,她也明白卫杞的未尽之言,若有意外,她便是这偌大帝国的新君。她郑重地着了紫色的正一品公服,贵重的紫袍让她显得沉稳了起来,褪去了一些少年的任性和恣意。但这并不能让她有任何的安全感,她感到紧张和害怕,宽袍大袖下,她的手指绞紧了内衬的衣料。她有些想念崔苗的怀抱,在她后退逃走的时候,崔苗总会在后面抵住她,将她拥入怀中,但此刻没有崔苗,她无法走到这深宫里陪伴她。 政事堂的执宰们也在等,整个帝国的高层都无法在今夜入眠。 卫枳听见她的姐姐断断续续的呻吟,她急得眼里噙满了泪,在宫室外来回地走,大监出来与她通传消息,悄声安抚她。她什么都听不进去,想要进去却被大监拦住了。 卫杞在疼痛的间隙里听见卫枳在外头哭哭唧唧,吃力地笑了起来:“真是个傻孩子……” “陛下,就快了。”阿郑替她拭去了额头的汗,温言鼓励道。 “嗯……” 临近日出时分,孩童的啼哭响彻了宫室。 卫杞几乎脱力,却仍是挣扎着想要起来:“阿郑阿郑,是个女孩吗?” “是的,是的,”阿郑抱着婴孩落下泪来,“陛下,是个公主呢。” 卫杞总算松下了心中的弦,躺倒回去。 阿郑把婴孩抱到她枕边,问道:“陛下给小公主起名了吗?” 卫杞睁开眼睛,破晓的微光从窗外照进来,撕开了这寂寂黑夜,她心中一动,复又看向幼小的脆弱的生命。 “晞。”她为这个孩子定了名字。 卫枳听见大监的报喜,当即软倒在廊下,她把自己蜷缩在墙边,将脸埋进膝头,忍耐许久的泪终于落下来,演化为嚎啕大哭。 大监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她的肩头:“殿下,殿下,莫哭了,是大喜事呢。” “大监!大监!呜……孤……孤能进去看看阿姐吗?”卫枳带着泪抬头看向大监。 大监点头应了,带她进去。 卫杞撑开眼皮看见她的傻妹妹扑倒在榻边,泪眼婆娑地看她,不由地笑了起来:“傻不傻,朕没事……” “哇……阿姐……”卫枳又哭起来。 卫杞一脸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脸,道:“好啦,回家去吧,朕乏了……想睡会儿……记得擦擦泪……” 卫枳便听话地退了出去,抹干净了泪,理了理公服往宫外走去。走到外宫的时候路过政事堂,执宰们已经得了消息正在欢庆,卫枳还与他们互道了贺。 镇定地走出宫门,她远远地便看见崔苗在等她。她牵了崔苗,上了马车。马车行进起来,她将脸颊埋进了崔苗的衣襟。 崔苗的衣襟很快便湿润了,崔苗伸出手,环住了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背,无声地安抚。 她们回了长公主府,卫枳默不作声地把崔苗拉进了卧房。房门阖上,崔苗亦被按在了门上,卫枳扑上来,吻住了她的唇,激烈地炽热地急躁地,似乎迫不及待想把对方吞吃入腹。崔苗热切地回应了她,一手揽上公服下纤细的腰肢,一手向上沿着脊柱轻抚着她的脊背。 她们一路拥吻着,跌跌撞撞进了内间,腰间的革带被弃在地上,而后是紫袍暗纹贵重无比的公服,再是崔苗的圆领袍衫,最后是凌乱散落的中衣。卫枳躺倒在榻上,带着崔苗压上自己,手脚并用缠上她。崔苗摸了摸她的鬓发,笑道:“松一些,殿下,我没法动了。” 于是卫枳便放松了些,崔苗趁着机会将吻落到她的颈间,一路向下。她抱住卫枳的腿根,鼻尖轻蹭两腿之间的隐秘之地。卫枳已经有些湿润了,崔苗温热柔软的唇覆上敏感之处,卫枳瑟缩了一下,崔苗似受了什么鼓舞,卖力地舔弄了起来。卫枳难耐地夹住了她的头颅,又被她的手掐住大腿,不容置疑地打开。 卫枳发出些微呻吟,手摸索着抚上她的发顶,捉住发簪,顺势一拔抛了出去,崔苗的发便散落了,她的手指插进崔苗的发间,难耐地挺了挺腰,往崔苗的唇齿间撞去。 她感觉身体里似乎有一角坍塌,将一切席卷着侵吞,她在下落在失速,她感到无比惊惶。她揪住了崔苗的发,泣道:“阿苗,要我……” 崔苗闻言抬起身子,再次拥紧她,用自己火热的身躯驱逐她身上的凉意。她已足够湿润,崔苗并起两指,缓慢地进入她。卫枳感到身体在被填满,她抱住崔苗的肩背,将自己敞开,送到她手上。 “动一动,求你……” 崔苗吻了吻她眼角的泪水,手指抽插起来,动得不快,但每一下都又深又重,直直顶上最深处。 “别怕,阿枳,我在。” “阿苗,阿苗……” “我在。” 卫枳一声一声地唤她,她也一声一声地回应,声音无比坚定。 “快一些,阿苗……”卫枳被情潮裹挟着,不再恐慌不再痛苦,她依着本能追逐情欲,要求所爱之人给予她满足。 崔苗无比顺从,依着她的要求忽快忽慢,然后趁她不备,忽地加速,如疾风骤雨一般,操弄得卫枳说不出话来。快感一波接着一波,卫枳畅快地叫出来,搂紧了崔苗的头颅。 崔苗温情地注视着她茫然失焦的眸,低下头亲吻她的唇角。 “别怕,阿枳。我一直在。” —————————————————— *今天是陛下和阿枳。我真的老喜欢她们俩了 17不问自取 陛下喜得皇长女,举国同庆,朝堂上下很是欢腾了一阵,叫人闹心的事情都少了些。陛下有孕初期,为了皇长女的名分问题,对那些上蹿下跳的反对之人下了狠手,政事堂亦默许。到了后期又受孕体折磨,喜怒无常,朝臣皆不敢出头,生怕遭了陛下厌弃。阴差阳错的,整个朝堂竟令卫杞感到久违的风平浪静。 高云衢趁着这个契机,在御史台下了大力推行她的改革举措,叫那些习惯了偷奸耍懒的老臣苦不堪言。吕颂年与他的同党亦收敛了许多,保守党与革新党竟也维持住了一个巧妙的平衡。 卫杞修养了一阵,又开始理事。卫枳抱着阿晞在一旁逗弄,说什么也不肯再给长姐帮忙了。她替卫杞监国数月,人都消瘦了不少,现下卫杞无事,她自然不愿继续受这委屈,卫杞便叫她帮着看顾婴孩,她倒也能跟孩子玩到一处。 卫枳镇日里往宫里跑,崔苗便受了些许冷落,她也不恼,自回国子监与方鉴一道玩耍去了。方鉴的策论写得越发好了,崔苗翻看了一些,感觉到了一些紧张,不知不觉间她似乎已被方鉴远远抛在身后了。她看向正斟酌着字句写文章的方鉴,她腰背挺直,神色自若,落下的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不带任何犹豫。崔苗等到她写完,方问:“临深,你是不是快过生辰了?” “嗯?”方鉴心下盘算了一下,她的生辰在正月里,过了年便快了,“好像是的。” “你都不期待吗?二十岁行了冠礼便是成人了。”崔苗比她大两岁,已过了那个年纪。 “我已经成人了,中举那一年大人便为我取字了。”方鉴认真地答道。 “那是不同的,那是冠礼呀。”崔苗眨眨眼。 方鉴想了想,约摸是出身上的差别,便解释道:“乡间并不都会行冠礼的,礼仪繁琐,庶民之家维生尚且困难,哪有多的银钱和时间来为孩子行冠礼呢。若是还在家,我的父母也不过是做一桌好菜为我庆贺生辰吧。” 本朝的风俗是不会特意给孩童和年轻人过生辰的,多是上了年纪的长者作寿,但及冠之年到底是不同的,这个年纪昭示着一个人从孩童成为一个成人,从此他就会被当做一个独立的成人对待,需得养活自己,承担责任。官宦人家会为及冠的孩子行盛大的冠礼,向亲友宣告他的成人,而乡间则多是自家庆贺一下。 “原是这样。”崔苗恍然大悟,“无妨的,到时我送你一份大礼贺你成人。” 方鉴十八岁时便中了举,得了长辈赐字,那一年的生辰时父母也提前为她庆贺过了,她默认她那会儿便成年了,也就不会如崔苗一般对冠礼有多的期待。但她还是认真地感谢了崔苗。 过了年便是永兴十一年,忽有一日,高圆派人来给方鉴传了话,说高云衢叫她晚上回府。高云衢甚少特意唤她回来,方鉴有些吃惊,下了学便早早回去了。回到府里时,高云衢还没下衙。她便自去沐浴了换了常服,待她再回正堂的时候,高云衢已经回来了。 “大人,您唤我?”方鉴行了礼,问道。 高云衢瞧起来心情颇好,挥了挥手道:“无事,不急,来一块儿用膳罢。” 方鉴便跟着高云衢进了厅堂,高圆已备好了一桌宴席。 “大人?”方鉴有些奇怪,“今日有什么喜事吗?” 高云衢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自己都不记得吗?今日是你生辰啊。” 方鉴脑中一空,愣在了原地。 “愣什么,过来坐罢。”高云衢冲她招手,“今日可以多饮两杯,今后便是成人了。” “大人……”方鉴坐在她身侧,听高云衢温言与她说话,晕晕乎乎如在云端。她自己都不曾记得的事,高云衢替她记着呢。 高云衢多饮了两杯酒,有些微醺,看着方鉴如玉君子的模样,心中的欣喜油然而生,她似乎突然就理解了芝兰玉树生于庭阶的满足和骄傲。 用了饭,高云衢有些踉跄,方鉴扶了她往卧房去,高圆已提前备好了热水,方鉴替她解了衣,让她泡进水里。 “阿鉴,先不急着走,你等我一会儿。”高云衢清醒了一些,在水雾里出声。 “好。”方鉴想了想,便在她的卧房里等她。 高云衢快速地沐了浴,着了衣,又熏了香,神清气爽,反而是方鉴已经脱了外裳,只着了中衣等她。 高云衢有些哭笑不得:“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回去把衣衫穿上罢。” 方鉴羞红了脸,穿过中间那扇门,往自己寝居去了。再出来的时候高云衢在外间等她。 “来这里。”高云衢冲她招手。她衣着齐整正坐主位,方鉴走到她面前站定。 “跪在这里。”高云衢指了指面前的地面。 方鉴闻言照做,抬起眼看她,眼眸闪闪亮亮,如星如辰。 高云衢笑着拔去了她头上束发的玉簪,柔软的乌发散落下来,披散在肩头上。高云衢理了理她的发,又从手边的桌上取了木梳替她重新束发。 方鉴意识到了什么。 高云衢的动作轻柔,一点都没有弄疼她,嘴角一直含笑,很是愉悦的样子。她们离得极近,方鉴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方鉴微闭了眼,感受她的手指在发间穿梭,偶尔触及头皮,令她有些发痒。 高云衢看着面前低眉垂首的年轻人,昔日在雨中万分狼狈的少年在她身边一点点长成了今日的模样,仿佛一块璞玉经了无数的磋磨,开始有了一些宝玉的微光。她慢慢地将方鉴的发束好,丝丝缕缕结在一起,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细碎的发茬也被仔细地捋平,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艺,满意地点点头,而后从桌上的匣子里取出一顶小玉冠,替方鉴戴上。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1*”高云衢温润的声音并未因酒意而混沌,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无比郑重。 没有宾客,没有盛宴,无人见证,甚至也不是正式的冠礼流程,但在这一刻高云衢郑重地送上了她的祝福。有匪君子,百折不回,如琢如磨,终始成人。2* 方鉴听到了她话语里的勉励与期许,轻易地红了眼眶,站起身,后退两步,郑重地振衣作揖行了最隆重的大礼。 高云衢受了,又起身向她回礼,而后微笑着唤她:“来,陪我再喝一些。” “大人,您很高兴吗?”方鉴在她对面坐了,高云衢已经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当然,当然。”高云衢开怀地应道,“庭中有玉树,叫人如何不欣喜。” 方鉴抿起唇角,笑得有些羞涩,高云衢很少这样直白地夸她,她的心仿佛被温水浸泡着,柔软,温暖,想要靠近她。 她便执了酒壶在一边侯着为高云衢倒酒。高云衢其实并不擅饮,几杯下肚便有些晕乎了,方鉴瞧她困倦,便主动扶着她上了榻,替她脱鞋解衣,忙完转回头来的时候高云衢已经睡着了。方鉴替她盖上被褥,而后坐在榻下的阶边,静静地看着高云衢的睡颜。 许久许久,她直起身子,凑过去轻轻地吻了一下心上人的唇。如糖似蜜,甜得心都要化掉,紧张得手脚都要软掉。一触即离,她舔了舔自己的唇,无声轻笑,无尽的欢欣与快活填满了她的心口。 大人,今日是我的生辰,不问自取,以做贺仪,您应是不会责怪的吧。 —————————————————————————— 1*出自《仪礼·士冠礼》 2*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出自《诗经·淇奥》 —————————————————————————— **高大人还在认真养孩子,但这个孩子已经开始肖想她了,笑死。 18改革 高云衢理清御史台的政务用了两年,起先是逐一为各部各司理清职能,参考周诲的法子,将每个部门应行之事应尽之责从《吏律》中简单的几句法条扩充成具体的细则,重在理清各部之间重迭不清的地方,光这一件事就议了许久,各部司长官几乎是吵了又吵。待到厘清细则之后,高云衢命各部司内所有官吏再基于自身级别与权限范围再定每一官职的职能细则,于是各部司内部又是吵了一圈,争执不下的时候便要叫高云衢去评定。加之那群懒官怠官从中作梗,高云衢便像个纸鸢似得每日在御史台从这头飞到那头,又从那头被拽到这头。 这两件事梳理清楚,便已过了大半年。这之后才是令所有御史台官员月初上报本月事项,汇总成册,御史台内一册,政事堂上呈一册,令成一本简册送达御前,待到月末各部司之间互相核验对方事项达成情况,明定奖惩,再行上报。全年又有全年之大事项与核验。整个御史台都如同一条被绷紧了的绳,似乎时时刻刻都有人在身后盯着他们,再难投机耍滑,整个风貌为之一新。 高云衢一早便与陛下禀明了她将行之事,卫杞亦对之兴致满满,她早便对蔡铨领头的老臣怠政无为的样子感到厌烦,但蔡铨所言家国大事祖宗成法不可轻动的那一套她也无法反驳,一直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能多任用一些年轻臣子,试图用年轻人的上进新风来改涑堂,可新进的年轻人再多也及不上老臣势大,作用甚微,能将一些核心部门收入掌中已经是卫杞这几年殚精竭虑的结果?。而高云衢的上书似乎给了她一条新的思路。于是她借着有孕,弹压住了保守派的反对意见,配合着高云衢,将御史台跳的最高的那几人贬黜出京,杀鸡儆猴,替高云衢扫清了一些障碍。即便如此,高云衢仍是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向卫杞交上答卷。 卫杞一边翻看高云衢的奏疏,一边听大监汇报对御史台的暗查结果。大监是她身边最信重的人,管着她身边的日常起居,也替她掌着一支暗卫,为她打探消息。 “高卿大才啊,朕怎么就没想到呢。职责清晰事务渐多,便不会无所适事,自然也不会有闲暇风闻攻讦。”卫杞听得啧啧称奇,“若是能在六部推行便好了。” 大监苦笑:“高大人不过梳理一个御史台,便耗了两年光阴,而这两年里,朝堂上下对她的攻讦不断,从处事激进到好大喜功,从年少幸进到无德短视,甚至还有人说她奢靡成风贪污渎职。若不是陛下保她,怕不是高大人早便死无葬生之地了。” “是呀……从御史台到六部,差得又何止是一个高卿呢。”卫杞又叹,“蔡铨呀蔡铨,何时才能换掉这个政事堂首辅呢。” “陛下,这可不是换掉一个蔡公便能成的事呀。您还年轻,且忍耐罢。”大监进言道。 “朕知道。”肃清朝堂吏治是与整个官僚集团和世家大族对抗,蔡铨是他们的代理人,但实际上也是缓冲,正是蔡铨从中斡旋才使老派的世家官僚与新生的寒门清流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卫杞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搬开蔡铨,却也知道蔡铨有蔡铨的作用。 随着高云衢完成御史台改革,针对她的弹劾更多了,几乎每日都有,卫杞叫阿郑用一个箱子装了,统统留中不发。 阿郑仍伴在她左右,替她整理奏疏,也陪她看书下棋。她的嘴巴严实,又是无牵无挂一个人,卫杞关上门也会跟她说些不好传出去的话以作发泄。她困惑地问向卫杞:“陛下,高大人都已快做完此事了,为何弹劾反而更多了呢?” 卫杞放下折子冷笑:“他们怕她做成了,其他各部便要效仿呢。” “这不是陛下所愿吗?” “所以才要行此威慑之事,高云衢洁身自好无缝可钻,又有朕护着斗不倒,其他人有这个本事吗?”卫杞咬牙暗恨,却也无可奈何。 阿郑体贴地走到她身后,为她揉捏着僵硬的肩颈,道:“陛下不必忧扰,至少您还有高大人这样的臣子啊。” 卫杞摸了摸她放在自己肩头的手,闭了眼不再说话。 永兴十二年春,又是三年一度的京察,整个京师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此次京察官员中功绩最大的当属高云衢,朝野上下皆心知肚明,反对派也一改之前的风向,不再弹劾高云衢,改为大行夸赞,几乎要将高云衢说成伊吕之才。 “这是捧杀啊。”崔苗猛地拍桌,震得桌上得碗盘一跳。方鉴忙按住了杯盏。 另一位交好的同窗范初融亦是义愤:“从高大人开始考绩之法,这帮人就在信口雌黄,是有什么毛病吗?怎么就是见不得旁人好。” “诬陷不成改捧杀,真够肮脏的。” “可不是,我曾以为朝堂大事皆是郑重非常,却不想竟如小儿游戏,你推我搡。”这位姚星权是寒门出身。 “高大人应该不会被他们中伤吧?” “应该不会,”范听融是户部尚书范映的侄女,常在范大人身边走动,消息也灵通些,“高大人简在帝心,这些小手段不会让她伤筋动骨。” “可若是没有结果,他们又为何要行这捧杀的手段呢?” 几位同窗皆是想不明白。这一日聚会的同窗都与方鉴和崔苗交好,也都是偏重革新派的清流或寒门出身,平日里也常在一起探讨时政。 “临深,你寄居高大人府上,你知道些消息吗?”几位同窗皆看向方鉴。 方鉴摇摇头:“大人不曾与我说,但看起来并不是很忧愁。” “那便好。这朝堂真该多些像高大人一般的官员。” “不必急,你我早晚也要入朝,到了那时我等便都去做那样的官,叫这世道都焕然一新!”范听融举起酒杯邀众人同饮。 “说的好!” 众人又饮了几杯,转了话头。 有个同窗问道:“来年春闱,你们都去吗?” “我和临深是要下场的。”崔苗道。 “我也是。”范听融跟着点头。 “你们课业那般好,定能中的,我就差些了。我打算在国子监念到结业便去选官。”这般说的秦正信家中富庶,但于科考之道略差了些天分。 “那也很好的。” 几人玩闹了一阵便散了。方鉴告别了同窗,自行返家。她其实没与同窗说实话,她与高云衢关系特殊,为了少叫旁人打听,她往常只说她在高家寄居,并不常见高云衢。但实际上,过去几年她常给高云衢帮手,御史台的大小事务她知道的不算少,也亲历了高云衢受到的每一次攻击,初时她还有些愤愤,高云衢却不以为意。 “历来改革就没有不困难的,但正因困难才需有人去做。”高云衢如是跟她说。 “大人便不难过吗?明明您是在做对的事。” 高云衢大笑着扣了扣桌案:“若你明确自己在做对的事,那便有无尽的力量在支撑着你,又何惧旁人说什么呢?” “大人真厉害啊。”方鉴看着她疏朗的样子有些艳羡,她只不过半只脚踩上门槛,在朝里张望,更遑论清楚自己要去往何方,而高云衢已是游刃有余了。 这一阵子捧杀的论调是高圆带回来的,不仅朝中一片赞誉,民间也多有议论,上上下下都将高云衢捧得高高的。 “大人,这又是为何呢?”方鉴忧心忡忡。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也不知,只能是兵来将挡。”高云衢这般说,但面上并没有什么担忧的模样。 “大人不在意吗?” “我只做我该做的事,做成了便够了。”高云衢看了看方鉴忧愁的样子,有些好笑,“我亦无法干预的事情,你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做好你自己的事便罢了。” 直到了快入夏的时候,京察结果和官员调整才陆陆续续有了定论。高云衢的去处是最纠结的一个,政事堂诸执宰与陛下议了又议,方才定下来擢升正三品光禄寺卿。光禄寺卿虽是小九卿之一,但管的是宴饮膳食之事,也掌着宫中的内务往来,算得上是陛下与朝堂的大总管,琐碎事务极多,却在朝事上插不上什么手,与御史台的清贵判若云泥。 “大人!”方鉴看着高云衢妥善收了圣旨,一派沉稳的样子,替她急,“从御史中丞到光禄寺卿,这哪算得上是喜事呢?” 高云衢看了她一眼:“怎么不算呢?正三品了呢。” “哎呀,大人,这不是明升暗降吗?” “呀,阿鉴现在都懂这个了呀。”高云衢拍了拍她背,安抚道,“无妨,我早便知道了。” “大人?” “御史台考绩之法初成,保守派生怕陛下要推行至六部,这才要打压我,而陛下知晓现今还不是良机,并未打算冒进。”高云衢解释道,“前些日子范大人也同我讲过了,此时暂避锋芒也不算坏事。” “至于为何会是光禄寺,你只瞧见光禄寺事务琐碎,却不知宫中大小事务皆离不开光禄寺,这也是陛下信重。” “原是如此。”方鉴听懂了,但仍鼓着气,“可我还是觉得替您委屈。” “哈哈,阿鉴,你这算什么,看我千好万好吗?” “大人自然是极好的。” 高云衢一转头看见方鉴认真的眼神,噎了一下,方才想要出口的话突然便忘了,于是她转回了头,亦改变了话题。 “好了,这下我有闲暇来看你的功课了。” 19三元 如高云衢所说,她确实多了许多空闲,便开始抓着方鉴准备来年春闱。方鉴这两年长进颇多,写的策论已算得上言之有物了,高云衢便指导她研读律法。 如此春去秋来,四时更迭,永兴十三年的抡才大典近在眼前。 “主考官应是右相孟庭升,别看这位副相在朝中不显山不露水,但同为先帝委托的辅政,亦有其高明之处。”高云衢作为三品朝官,了解考官生平自不是什么难事,正与方鉴讲起。 “似乎不太听说这位大人的名字。”方鉴有些困惑。 “这位大人素有文名,你不曾读过《四时杂谈》吗?便是那位大人的作品了。” “啊,南征散人*便是她?”方鉴恍然大悟。 “是极,这位大人别号颇多,你们不知也属正常,”高云衢推过去一本书册,“我都整理在这里了,你自去看吧。至于这位大人的行事风格,就两个字,中庸。” 方鉴接了书册,慢慢翻看着,若有所思。 “慢慢悟,不要急。” 高云衢并不担心方鉴的水平,她自己考过甚至也做过阅卷官,其中的细节她都一一给方鉴讲明白了,她估算着取中应不是难事,难的或许是名次。戴曜曾与她说笑,问她是不是想教个三元及第的学生,那会儿她没怎么想过,但这两年看着方鉴的文章越发沉稳,她倒开始觉得也不是没有一搏之力。 二月里,春闱开考,高云衢亲自送方鉴到贡院,下车前替她理了理衣襟,如同每一个送考的亲属一般,送上祝福。 方鉴伸出手指拽了拽她的衣袖:“大人能抱我一下吗?” “嗯?” “听说您是我朝最年轻的三鼎甲,与我沾沾喜气罢?”方鉴冲她眨眨眼。 高云衢犹豫了一下,方才倾身过来将她抱住。浅浅的一个拥抱,很快便分开了。方鉴却显得有些兴奋,开开心心地下了马车应考去了。 半月之后放榜,果不其然方鉴得了会元。来不及应对道贺,便被高云衢抓着突击殿试。 “殿试是陛下出题,亲自监考,陛下还年轻,她的主张定会更激进些,因此可以说一些你想说的话,陛下是会喜欢年轻人的少年意气的。 “但亦不可过于激进,虽是陛下亲自监考,但阅卷仍是阅卷官们阅的,太过冒进也亦会被定为哗众取宠而名次不高。 “殿试时,陛下会下场巡视,也有可能会在你身边停留,不必紧张,安心作文即可。” 方鉴忽地想起很早的时候,她在高云衢身边便背不好书,被高云衢笑说若是考官乃至陛下在你身侧你也如此吗?那会儿方鉴不过还是个小学子呢,哪能想到真能有今日呢。 哦对了,大人还说她太过瘦小撑不起官服。彼时方鉴不过以为是高云衢玩笑,现在想来高云衢从一开始便已想到了今日。 她怔愣地看着高云衢。 “阿鉴,你有在听我说吗?”高云衢看她出神的样子皱起了眉头。 “在听的。”方鉴忙回神应她,停了停,字句在齿间转了一圈,终是问出口,“大人一早便相信我能走到今日?” “嗯?多早?”高云衢听懂了她的提问,笑着说道,“忘了吗,我承诺要送你登青云梯。” 久远的记忆突然涌上来,方鉴自然记得,也记得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只不过你比我想的,做得还要好。” 卫杞给这次殿试定下的题是论新与旧,她犹豫了一阵,要不要这般直白地显露自己的偏好,但最终还是这样决定了,因为这正是她面对的问题。 听到卫杞公布的考题时,蔡铨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眸,看了一眼日渐威重的陛下。幼狮终是长成真正的雄狮了。 卫杞看着殿中认真答题的士子,由衷地生出了一些期待,这些也都是这个朝堂的新。 她似乎想起什么,冲大监招招手,大监附耳过来:“高卿家中的小学子是哪个?” “最前头的便是,她是本届的会元。”大监小声应答。 “会元?叫什么?” “方鉴。” “崔意诚的长女又是哪个?” “第二排第四个。” 卫杞站起身来,开始在殿中巡视,几位执宰见状也站起来去看学子们答题。 卫杞不动声色地转了一圈,先在崔苗处停了一会儿,她记得崔苗,这女郎与卫枳玩得极好,她还记得那年被卫枳关在门外的事。 她瞧了瞧崔苗的卷子,唔,还成,过得去吧。 走远了几步又回头看她的容貌,虽只是个低头的侧脸,但能看得出确实长得还不错。阿枳眼光还是可以的。 又走了几步便站到了方鉴身后,只看了一眼便被吸引住了,方鉴的文风老道,论述扎实有力,论了新与旧分别的利弊,又讲了新与旧的关系,转而讲当下朝堂之旧与革新之法,提及吏治、法治、中枢与地方关系、教育四个方向,算得上言之有物。不愧是高卿的学生呀。卫杞有些愉快。 方鉴考完出来,便将卷子默给了高云衢。四策之中吏治以高云衢的御史台改革为蓝本,讲务实之道;法治则认为当前律法虽在永初年重定,但至今不过三代,许多法条不够清晰,漏洞较多,仍需增补调整,令上下皆依法而行;地方问题讲各地独立,交通不通,应兴修道路串联央地,并隐晦地提及世家割据之势;教育之法则重在大兴基础教育,令贫民知文知法,令寒门庶民亦有更多机会进学,以带来新风。 “你很大胆,”高云衢道,方鉴的文章里隐晦地提及了当前的几大痛点,官吏懒政、男女之争、世家垄断、阶层固化,每一条都是新与旧的对立,每一条都是水面下的暗涌,“但陛下应该会喜欢。” 卫杞确实喜欢,前十的卷子摆到她面前,她毫不犹豫地点了方鉴为头名。于是本朝最年轻的大三元诞生了。 新科进士打马游街的时候,高云衢特意定了酒楼包厢约了老友戴曜小聚。 “怎么选在今日约我?”戴曜进了门与高云衢道。 “叫你来看我的小学子。”高云衢坐在窗边自饮自酌。 “哦?今科下场了吗?你藏得那么严实,连我都没与她照过面,现今终于舍得亮出来了?”戴曜打趣道,“是哪个?姓甚名谁?” “她叫方鉴。” “方鉴?方鉴?那不是新科状元吗?三元连中的那位?”戴曜一杯酒方才入口,险些喷了出来。 高云衢忍笑道:“借你当日吉言,特请你来观礼。” 戴曜懵了一下,使劲想了想当年说了什么,半天方才忆起当年在西林看到方鉴的文章时,她曾打趣问高云衢是不是要教个三元魁首出来。彼时不过是说笑——三元之难远胜三鼎甲,大周至今也不过一掌之数,却不想今日竟然真的应验了。 “最年轻的三鼎甲教出最年轻的大三元,也是一段佳话呀。”戴曜抚掌大笑,举杯向她贺喜。 “我并不想人尽皆知。” “为何?” “我现今还是太扎眼了,于她并无好处。”高云衢极少与人说起方鉴,至今也只在戴曜和卫杞面前提过,称的也只是小学子,而不是更为正式的学生,“更何况我也没叫她拜师呢。” 戴曜梗了一下,但也体谅她的难处,快速地揭过了这个话题,与她同坐在窗边小酌。 远远的,新科进士的队伍过来了,打头的便是方鉴,一身大红袍,既年轻又俊秀,一路的女郎和郎君都在给她丢果子,羞得她红透了整张脸。 “哟,小女郎长得也很俊嘛~”戴曜本就是风流浪荡的性子,跟友人说话也随意,不想却收获了高云衢的怒视,戴曜讪讪。 高云衢收回瞪视戴曜的目光,重将视线投向她的小女郎。她不是第一日知道方鉴生得好看,最初的最初她也是被那张脸吸引的,但今日的方鉴彷如带着光。她的良才美玉终于褪去了所有的石壳,叫全天下都看见她这宝玉的光芒。高云衢心下微动,手指碾磨着杯盏,有些心猿意马。 方鉴回返的时候已近宵禁时分,高圆候在门口与她道贺,方鉴向她浅浅躬身行了个礼,算是谢过她这些年照应,高圆侧身躲了,笑道:“小娘子莫要折煞我了。大人已在房里等你。” 方鉴点点头,理了理袍服,便往高云衢房中去了。她仍穿着大红的状元袍服,今日是她少有的能提前穿上绯袍的时候,她也想叫高云衢看看。 她轻推了门,高云衢散着发穿着常服坐在榻上喝酒,见她来露出了一个愉悦的笑:“来了?” 方鉴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细致地捋平了衣上的褶皱,一振袍袖,双臂环抱,叉手前推,躬身一揖,恭敬地行了对尊长的大礼:“鉴谢过大人教诲。” “好。”高云衢受了礼,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她细细地看着方鉴着绯袍的样子,而后拍了拍膝头,“来。” 于是方鉴便乖顺地倚进了她的怀里,高云衢摘了她的官帽,将她抱了个满怀,轻嗅她颈间的香气,鼻尖轻触耳后敏感的肌肤,只一瞬,酥麻感便从腰椎直冲脑门。方鉴抖了抖,在高云衢耳边道:“大人,我才从外头回来,叫我先去换了衣裳罢?” “不必脱,很好看。”高云衢的气声百转千回,落在方鉴的耳朵里,轻易地叫她手脚发麻,心口酥酥痒痒。她主动地将手臂环上了高云衢的颈间,甚至大逆不道地沿着她松散的衣领往下蹭,去触摸她肩背细腻的肌肤。 但高云衢不曾在意,她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方鉴身上,她真是爱极了着了绯袍的方鉴,绯红衣袍的艳色映衬着面如桃花的女郎,柔软的胸脯顺着呼吸的轻重而起伏,再往下则是黑色的革带束住腰,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曲线。高云衢在她颈间若即若离地拨撩,叫她也迷失在欲望里,一手则往袍下褪去了她的裤子,而后两手掐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来,令她分开腿坐到自己的大腿上。她倚靠在床头,看着方鉴衣衫齐整,眼神迷离地坐在她身上,艳红的袍角散开,底下是她光裸的两条腿,水润的花户贴着高云衢的大腿轻轻磨蹭。 高云衢坏心眼地抬了抬腿,方鉴便坐不稳地晃动起来,吓出一声惊呼,高云衢满意地笑着,捉着她的腰,带着她晃动,便也一下一下地碾磨着她的花瓣。湿滑的液体渗出来,濡湿了高云衢的衬裤。 “你弄湿我的裤子了。”高云衢打趣地开口,而后如愿看到方鉴的呼吸加重,红潮漫上面颊。 她坐起身把方鉴拥住,一手便解了她腰间的革带抛了出去,抱着她翻转,将她放倒在床榻上。方鉴有些难耐地蹭了蹭腿,看向高云衢的目光满满的都是邀请。 高云衢亲了亲她的眼角,温言安抚:“莫急。” 她的手顺着她的面颊向下,轻巧地解开了圆领袍的系扣。方鉴的胸膛起伏得更剧烈了些,不论多少次,她都会因高云衢的接近而感到紧张,高云衢的手就像一道机关,轻易地就能勾动她心中那些隐秘的存在。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够坦然地亲近高云衢,把自己完整地献上,让她侵犯让她满意让她快乐。 赤红的袍服散开,高云衢的手温柔似水,精准地拨弄方鉴每一处敏感的地方,令她在自己掌下难耐地颤抖。她们贴得极近,灼热的温度在她们之间升腾,令她们躁动与渴望。 “抱着我。”高云衢引着方鉴的手臂环上肩头,她俯身下去,让方鉴把滚烫的脸颊埋进她的颈窝,同时不容置疑地进入了她。 方鉴感觉自己在一点点被占有被填满,她抱紧了高云衢,发出小兽般模糊的声音,似是鼓励似是邀约。高云衢回抱她,开始动作起来。方鉴闭上了眼,黑暗里一切便都成了虚无,她感受着高云衢给予她的快乐,心似乎也被填满了。 “大人……大人……”方鉴喃喃地唤道。 高云衢舔弄了一下她的耳垂,贴在她耳边道:“叫老师。” 方鉴猛地睁开眼,心头巨震。她曾因她于高云衢不清不楚的身份而自苦过,但自始至终也从不敢有这样奢望。她与高云衢是一场交易,高云衢庇护于她,而她向高云衢献上自己。可…… 高云衢没有等到她的回应,手上动作骤然加快:“乖,叫老师。” “啊……老师……老师……”方鉴被她打乱了思绪,被迫跟上她的节奏,叫她撬开了嘴。称呼出口的那一刻,灭顶的快感从小腹窜遍全身,方鉴绷紧了身体,死死抱住了高云衢,落下泪来。 高云衢温柔地拥着她,用鼻尖轻蹭她的脸颊等她回神,手指却依然埋在体内,她待到方鉴平复下来,轻动手指,搅得穴内水声潺潺,方鉴毫无反抗之力,轻而易举地叫她再次挑起欲望。 “唔……”方鉴经不住逗弄,主动地贴了贴高云衢的面颊,高云衢读懂了她的暗示,再次将她压在身下。 长夜漫漫,烛火不息,灯芯灼烧着发出哔啵的轻响,床榻摇曳,人比花娇。 高云衢很久没有这般纵情了,结束的时候方鉴已经沉沉睡去,她抽出手,简单地给自己和方鉴做了清理,又给方鉴盖好被褥,将温柔的吻轻轻落在她的眼睑上。 她看了一会儿方鉴的睡颜,起身从榻上下来,给自己披上一件外袍,取走了桌上的酒壶,站到窗前打开了窗。 已是春日,但夜风仍带着凉气,顺着窗户跑进来,撩起了她散落的发,她恍若未觉,不知想到了什么勾了勾嘴角,不一会儿又落下。窗外是明月朗照,她看着明月,饮着酒,长久地站立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 *南征散人:这位大人叫庭升,升是个周易里一个卦,“升,元亨,用见大人,勿恤,南征吉。”所以号南征。这位大人估计没啥出场机会,就是觉得这个名字起的不错,所以写一下。 —————————————————————————— **小方的谢师宴【不是】 **高老师其实很想找人炫耀来着【快看,那是我徒弟!】但苦于没人知道,只能找戴曜炫一下。 **这个车开完之后应该有一段时间没有主角车了,重点搞事业 20师生 方鉴的职位定在了御史台从六品监察御史,崔苗的成绩也还算不错,二甲第十,入了通政司任从七品经历。 方鉴去吏部领了就任书回返,便来报与高云衢。 “御史台?挺好,挺好。”高云衢听了她的回报,略想了一下道,“你跟着我这么久,对御史台应是熟悉的。在御史台熬几年资历,再谋一任外放,回来便可入六部。” 休沐日,高云衢得了空闲,唤方鉴来下棋,就着春日暖阳,摆在书房外的庭院里。 高云衢边往棋盘上落子边道:“御史应是朝中最正直的人,他们忠于家国忠于律法忠于正义,因此他们看似死板,却是最能守住底线。陛下任性妄为,御史可谏之,执宰一意孤行,御史可弹劾之,天下不平事,御史皆可察之。” 方鉴听得认真,但仍有疑惑:“可如司谏、殿前御史不过青袍小官,位卑言轻,又能做到什么呢?” “莫要以品级定高低。这朝堂的每个人都只该做自身职属之事,而唯有政事堂执宰与御史台众人需得关注职属之外的事——天下所有的事都汇入政事堂由执宰裁决,而天下所有的事亦都在御史的监察范围之内。不如说正因权重才要位卑。”高云衢这般说着,感觉似乎这个话曾经也与谁人说过,她想了想,想起了周诲。周诲前年便谋了个缺,外放去地方做通判去了。也不知现下过得怎么样。 方鉴见她似乎在想什么,便等到她回神,才继续问道:“您似乎很看中言官?” “我早年也做过监察御史,服阙回来又是在御史台,我与言官有缘呢。”高云衢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笑了笑继续落子,“也正因我做过,我才会知道言官科道的重要。陛下希望言官如她意,蔡吕等人希望言路讲他们想讲的事,沽名钓誉如韩仲思指望谏言来搏名,但这些都不是御史台该成为的样子。” “那么该是什么样?” “不谄媚不畏权不贪名不妥协,秉持正气公心,俯仰无愧。如此便可。” “那我该如何做呢?” “哈哈,你看过我给御史台各级官吏定下的职司册子罢,只需恪尽职守,诸事皆依法条而行,依公理而行。 “做御史,不必有何等的雄韬伟略,却必要有一颗中正坚定的心,不以任何外物所转移。” 高云衢在这一局棋里,为方鉴细细讲述了她对言官的认知,方鉴一一听了,也一一应了。 “你又输了。”一局终了,方鉴输了四目,她少时都在埋头苦读,琴棋书画都是到了高云衢身边方才开始学的,于弈之一道并不算精通。 “我自是不如老师的。”方鉴一边收棋子一边道。 那日之后,高云衢与她定了师徒名分,从此方鉴在家中便改口唤她老师。高云衢亦与她说了她的顾虑,叫她不必在外宣扬,怀着一些小小的不为人知的心思,她犹豫了一阵便也应了。 高云衢看着她收拾棋盘,忽地问道:“你已领了公服吧?” 方鉴困惑地抬头:“领了。” “去穿了让我看看。” “……好。” 方鉴换好公服回来的时候,高云衢正站在书房的窗边看着庭院里的春光,手里把玩着腰间的佩玉。 “老师。”方鉴站到她身后,出声提醒。 高云衢转过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放下佩玉,抬手替她正了正官帽,掸了掸袍袖,又理了理革带。着了绿袍公服的方鉴就像一棵挺拔的小树,从淤泥里挣扎着发芽,又从不起眼的杂草之中冒出头,沐浴阳光也经历风雨,最终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模样。 “长大啦。”高云衢的话语里有着无比复杂的滋味,欣慰、高兴、感慨,还有一点点不舍,她走到桌案后面,将桌上的两个匣子推向方鉴,“老师送你一份礼。” 方鉴站在桌案另一边,有些好奇地打开了第一个匣子,里头是一张地契和几张身契,打头一张便是绣竹的。方鉴疑惑地抬头看向高云衢。 “一座小小的宅子。以后也是会被人叫方大人的朝廷官员了,总在我这里也不合适,你也总得有个地方招待同僚。我再把绣竹给你,让她与你做个大管事。”高云衢解释道。 方鉴抿了抿唇,说不上高兴还是紧张,她开口道:“老师……” 高云衢抬手止住了她的话,示意她接着看。 于是方鉴打开了另一个木匣,里面是五年前她自己写下的那张卖身契,那字迹还带着稚嫩的味道,与现今判若云泥,可每个字都切肤刻骨。方鉴捧着那张契书,抬头看向高云衢,手止不住地颤抖,话语哽在喉头,一时说不出来。 高云衢看着她的眼睛吐出了早便含在齿间的话:“方鉴,我还你自由。” 方鉴涌出了泪,半晌,颤声问道:“老师不想要我了吗?” 高云衢闭了眼睛,不过片刻,再睁开的时候眼神无比坚定,她说:“阿鉴,你唤我什么?” “……老师?” “那么师生便该有师生的样子。”高云衢冷硬地道。 高云衢的话如当头一刀,活生生将方鉴的灵魂劈成了两半,叫她心痛如绞,她仰起头,闭上眼,努力不让泪落下来。 “阿鉴,这是为你好,你清楚的。”高云衢有些心疼,她不是不知道方鉴对她的依恋,过去的时日她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方鉴对她的亲近与信赖,但方鉴的路还长,不应被她限制在这里,“你好好想想。” 她起身想要离开书房,但方鉴喊住了她。 “老师。”方鉴眼眸赤红,却已不再带泪,她声音有些哑,有些颤抖,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定,“我明白了,我会按您说的做的。” “那便好。”高云衢止住脚步,看着她。 “我会与您好好做师生,”方鉴把那张卖身契重新迭好,放回匣子里,又将之推回给高云衢,“但这个,我希望您能帮我保管。” “为何?” “我信您不会用它对我做什么。既然如此,放在您这里与放在我这里没有什么区别。”方鉴看着高云衢,眼眸中带了一些祈求,“您就当……做个纪念吧。” 高云衢本想拒绝,但看见她祈求的眼神,不知为何,话一出口就转变了:“好罢。” 方鉴松了一口气,退后几步,一撩袍角,直直地跪了下去,俯身下拜,将额头印在书房的地砖上,一如多年之前。 “鉴,谢过大人多年教导。” 泪终于还是滚落下来,一颗一颗砸在地砖上,慢慢晕染开来,汇成一小片深色。 穿过漫长的时光,两个身影重迭在一起,晃了高云衢的眼,她久久地看着方鉴跪在那里,最终叹了口气,走过去,俯身将手掌落在她的肩头,重重地拍了拍,而后走出了书房。 房门阖上,独留方鉴一人跪在那里,向过去那个年少的柔弱的青涩的自己告别。 ———————————————————————————————————— **结束了才能重新开始。 **高大人:我把我养大的鸟儿放生了,惆怅。 **啧,把人家按在床上玩师生py的时候怎么不说师生要有师生的样子呢。 21人以群分 高云衢给方鉴备下的宅子距离不是很远,不过隔了三条街,这片区域离着皇城和各衙门都不远,小小一间宅子也是价格不菲,是方鉴半辈子都买不起的地方。高圆亲自带着绣竹帮她收拾的宅子,搬过去的那一日,方鉴站在那间宅子门口,看着“方宅”两个字看了许久,那是高云衢的字。高云衢没有来送她,甚至躲了她好些天,但每一处都能看到她的爱重之情。 上任之前方鉴有一个月的探亲假,鹤州不算远,她拜别了高云衢,没带随从,一人一马便往家中去了。 方鉴从小长在西林,本该是对这个小县城无比熟悉的,可这次回来,她竟觉得有些陌生了。记忆里宽阔的大道竟是这般狭窄的吗?原以为要走很久的路原来也就几步便到了。 家中更是焕然一新,父母有了一间新的宅子,穿上了锦袍,虽有些瑟瑟缩缩不太适应,但面上的笑却做不得假。族中一得了消息便张罗着修三元及第牌坊,只等她回来揭彩。西林知县亲自上门请她赴宴,曾经不得而入的县衙现今敞开了门迎她进去。自返乡起,她便浸在旁人的称颂与恭维之中,她学着高云衢的样子,面上温润带笑,不冷淡也不亲近,叫人看不出喜怒,如此竟也叫众人对她再高看一眼。但方鉴自己却仿佛灵魂出窍,如一个局外人一般看着这一切,冷漠地看自己的躯壳笑着同县中的士绅交好,看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大户争相向她献媚。她看着自己的掌心,缓缓攥紧,仿佛有什么东西叫她抓在了手里。 这,就是权吗。 夜里回到家中,她卸下温和的面具,感到了些许疲惫。她的父母对于突如其来的富贵有些惴惴不安,她向那些赠与宅邸财物的富商大户回了礼,再掰开了揉碎了给她父母讲了往后要怎么做。她的父母生怕为她遭来灾祸,很是不安,有了她回来总算有了主心骨。她征询了父母的意愿,为他们置办了田地,修葺了老屋,让他们搬回乡间与族人同住,又与族长一番恳切长谈,请族长照应父母约束族人。 这一切忙完,假期也就所剩不多了。返程那天方鉴起得很早,告别父母后,她没急着走,而是牵着马在城里走了一圈,从父母曾经的小铺子到求告无门的县衙,再到挨家挨户求过的门,最后是春雨里跪过的高家门前的青石路。高家在这边的老宅只留了扫洒的下人,大门紧闭,门前萧索,但高大的门楼依然威风凛凛,猎猎作响的进士旗昭示着这户人家的不同寻常。方鉴站在街边久久地注视着高家老宅,直到天色亮起来,老城开始复苏。她翻身上马,打马向城外行去,不再回头。 回了京城,假期还有富余,方鉴便约了崔苗喝酒。春闱之后她们各忙各的,也有些时日没见了。恰好崔苗还没来过方鉴的新宅,便约在了家中。 “好呀,临深,你迁了新居怎么不早与我说,若是早知我定要好好寻上一份礼与你添个喜气。”崔苗这般说着走了进来,“你这消息来的突然,我只从家中寻摸了一个清雅的摆件,莫要嫌弃。” “这便很好了,新萌不必破费。”方鉴笑着迎她往里走。 “你这小院是真的不错,地段又好,虽不大但五脏俱全。老实与我说,废了多少银钱?”崔苗打量着她的新居,赞叹不已。 “我哪有银钱置办,是大人看我还算出息,赠与我的贺仪。”方鉴苦笑。 “高大人对你真好。不过也是你争气,最年轻的三元魁首,换到谁家不觉长脸呢。” 宴席摆在了庭院里,二人寒暄着入了席,崔苗亦说了自己这段时间的见闻。 “我那个平日里影子也见不着的爹啊,听说我中了二甲,那叫一个得意,开了祠堂昭告祖宗,把全家都折腾起来,真真是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崔苗给方鉴倒上酒,又道,“似乎我有今日全是他的功劳,可他从未管过我一日,哪有这资格呢。” “毕竟是你的父亲,到底也还是为你高兴的。” “他为他自己脸上有光罢了。”崔苗摆摆手,讲完自家事再去看方鉴,方才发现她已经自斟自酌喝了不少了,“临深看起来不太快活?” “不曾。”方鉴攥着酒杯又喝了一杯。 “来与姐姐说说罢。”崔苗拿着酒杯凑过去搂住了她的肩头,方鉴不答话,转过身去。 “让我猜一猜……你方才入仕前途大好,自不是为前程,才回家中见了父母刚才说起也是轻快,看来也不是家中有故。那么……难道是为情所困?” 崔苗本是打趣,却不想看见方鉴苦了一张脸,不由愣了一下:“啊,你难道真的是?” 她见方鉴不说话,自顾自说了下去:“这么说来你之前便问过一回,我没太上心……这么些年还是为同一个人吗?是我们的同窗?不不,除了我们几人,你几乎不与他们来往……在哪次筵席上遇到的郎君?也不对,你多与我在一块儿……唔……你不会喜欢我吧?” 方鉴刚含了一口酒险些呛到,捉了一颗果子丢到了她身上,叫她笑着接了吃了。 “哈哈,说笑的,那总不会是高大人吧……”崔苗猜测了一圈,也没找到符合条件的对象,本是随口一说,却忽见方鉴变了脸色,“不是吧……你……” 方鉴故作冷漠地看着她,叹道:“崔新萌啊崔新萌,吏部文选司怎么没把你分到大理寺去呢?” “方临深,你是有些厉害的。”崔苗敬佩地看她,她本觉得自己肖想长公主已经是异想天开,却不想身边还有一个更为英勇的,“在下自愧不如。” “唉……你也觉得不成吧……” 方鉴气还没叹出来便被崔苗一巴掌拍了回去:“有什么不成的?你也未婚嫁,高大人也未婚嫁,怎么不成了……等等,你们出了五服吧?” “出了。”何止五服,往上追溯十八代她们俩都没有血缘关系。 “那便是了呀。” “你……不觉着我痴心妄想?”方鉴奇怪地看她。 崔苗毫不犹豫地道:“那可是高大人!你知道这京城里有多少郎君和女郎想跟高大人春风一度吗?痴心妄想?你这是近水楼台啊!” “这……我竟一点都不知……”方鉴被梗得有些窘迫,她和高云衢何止春风一度啊。 “大家都当你是高大人家中子侄,谁会想不开与你讲这个。”崔苗给自己倒了杯酒,润了润喉方继续问道,“你已与高大人说了心思?被回绝了?” “不曾。在她眼中我还是个孩童。不过是我自苦罢了。” 崔苗坐过来拍拍她的肩:“那也无妨,待你入仕与她做了同僚,自可以叫她看到你。” “唉……”方鉴与她碰了碰酒杯,看向她道,“新萌,我告诉你我的秘密了,你不与我交换吗?” 崔苗闻言一僵,她这几年与卫枳一处皆是瞒着旁人,方鉴知她有个意中人,却一直不知是谁。 她思索了片刻,咬了咬牙,孤注一掷地道:“是长公主卫枳。” “……你也是……不遑多让啊……”方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她想了想,品了品,竟觉出了何谓人以群分,与崔苗对视的目光都多了几分物伤其类的感慨。 **是HE啊是HE **这要是个BE我就要写小方一路越走越远跟大人分道扬镳最后因为自己的主张把大人害死了,一辈子都活在悔恨里,虽然最后官居一品做了权臣执宰,但孤老终生,到了暮年坐在春光里怀念在高云衢身边受教的日子。 22情思 初到御史台,方鉴很是忙碌了一阵,但没多久便适应了,与同僚关系也还不错。每个休沐日她都往高云衢处去,如普通师生一般去向老师请安,陪老师下下棋赏赏花,也与老师说说御史台的职司,聆听老师的教诲。高云衢待她依然和煦,却也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从不逾越,仿佛过去那些在床榻上发生过的事从不存在。 越是如此方鉴心中就越是郁郁,我到底是什么呢?我在您心中便没有一丝分量吗?过去的五年真的能够如此轻易地一笔抹消吗?每每看到高云衢作为长辈的欣慰与宽容的笑,她的心便似被剐了一刀,她的体内似乎有什么咆哮着将要冲出囚笼,有声音在嘶吼:这不是我想要的! 可我想要的是什么呢?方鉴对自己产生了困惑,她依着本能想要亲近高云衢,哪怕是以卑微的娈宠姿态也无妨,可这算什么呢?这便是爱慕吗?崔苗说爱是总念着她,总想与她在一处。可方鉴觉得自己想要的好像不止这些,她的灵魂似一只无比野性的兽,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占有她、撕咬她、让她臣服。 “阿鉴?”高云衢走在前头见她没有跟上来,回身看向她。 “来了,老师。”她从茫然与困惑中抽身,冷静地回复高云衢。 她伪装得很好,没叫高云衢觉察。 好在她并不是一个人在苦恼,自从交换了秘密,她和崔苗便经常在一块儿喝酒,她们俩的小秘密都无法对人言说,苦闷的时候也只能互相说说。 “新萌,爱慕是对一个人好吗?为什么我总有一些不太好的念头?” “……是什么?” “冒犯、占有乃至玷污,我想叫她眼里只有我,想叫她同我一起沉沦堕落。”方鉴猛喝了几口酒,方才有勇气将这些说出来。 崔苗定定地看着方鉴,方鉴确实为此困扰了许久,叫她瞧得有些抱赧,桌下的脚尖动了动,悄悄转过身去,不敢看她,只留给她一个通红的耳。 “这有什么错呢?谁不想要更多呢?”崔苗叹道。 方鉴闻言猛地回头看她:“你也会吗?” 崔苗碾了碾手中的酒杯,垂下眉眼:“初时只觉得在一处便好了,满心满意都是她,可慢慢地想要的就更多了,想要她总与我在一处,想要她眼里只看得见我,也见不得她与别人玩闹,有时候甚至会想不如便把她锁在家中好了,这样便只有我知道她的好……” 崔苗与卫枳有四年了,但并不是时时都在一处的,崔苗有国子监的学业,卫枳也有卫杞给她的功课。起初是两个年轻人火热的心紧紧相连,但火焰总会因为各种原因忽大忽小,卫枳喜欢她,却也不是只有她,她有入朝的责任,有观政的功课,有同游的友人,有五花八门的玩耍,待陛下有了皇长女之后她还需得常往宫中看顾。作为长公主的卫枳的世界很大很大。 忽有一日,崔苗回头望去,发现卫枳许久没有召她了。她有些惊惶,往长公主府递了帖子,卫枳便使人来唤她。她兴高采烈地便去了,进了长公主府的正殿,卫枳坐在高座上等她。殿里没有旁人,崔苗站在殿门口,微微仰头看向卫枳,卫枳似乎是刚从宫中回来,着的还是紫袍公服,看着仿佛是另一个人。崔苗恭谨地垂下头,一步一步走过去,短短一段路,她仿佛走了半生,她从未这般清晰地认识到,她与卫枳隔的是那么远。 走到卫枳身边,卫枳抓住了她的手,嗔道:“为何不看孤?” 崔苗抬眼觑了她一下,道:“殿下甚美,令臣不敢直视。” “油嘴滑舌。”卫枳笑起来,那明媚动人的样子又像是平日里的她了。 崔苗也笑了起来,卫枳与她讲这些时日入朝观政的烦恼,说礼部的大人们都是死板固执的老家伙,说陛下不再放纵她玩耍了,开始抓她上进,今天还训斥她了……紫袍的女郎玩弄着崔苗的手指,叽叽喳喳地说着她的事。崔苗被她拽着一同坐上了高座,那是属于长公主的宝座,她坐得有些不安稳,却被卫枳按住了。她看着卫枳因为束发着冠而露出的修长的颈,鬼使神差地将唇贴了上去。卫枳滞了一下,伸手摘了自己碍事的官帽一把抛了出去,回身拥住崔苗,吻了上去。 卫枳的吻依然热切,但崔苗却尝到了些许酸涩的滋味,她闭上眼,让卫枳把她按在宝座上,舌尖叩开齿关,急迫地侵入口中推挤着口腔中的气,令她呼吸加重,眼尾泛红。卫枳急急地去解她的衣,将手探进去,崔苗放任了她,感受着她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不过须臾,她便被卫枳剥了个干净,而卫枳自己仍好好地穿着她正一品的紫色朝服,她将崔苗拥入怀中,火热赤裸的躯体贴上冰凉的锦缎,令她发颤。卫枳轻声诱哄着她叫她打开腿,她搂紧了卫枳,闭上眼,一一照做。于是日月颠倒,云雨倾覆,春水奔涌,玉体横斜。崔苗颤抖的泪落在卫枳的紫袍上,无声无息地融进紫袍里无影无踪。 卫枳瞧见了她的泪,紧张地询问:“怎么了?孤弄疼你了吗?” 崔苗含着泪摇头,卫枳凑近了贴着她的脸,无声地安抚,崔苗仰躺着看着殿顶的纹饰,感到心口酸胀。 殿下,我于你到底算是什么呢? 她们想要的答案没有人能给她们。两个年轻人也不敢叫爱慕的人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便只能在一处伤春感秋借酒消愁。散场的时候崔苗已经有些醉了,叫长随扶着回去了。 方鉴更擅饮些,喝得更多却还清醒,她躺在庭院的躺椅上,两手端正地放在身前,抬头看着沉沉夜空出神。 一袭披风被抖开盖到了她身上,她侧头看见了绣竹。 “小娘子,天还凉呢,莫要冻着了。”绣竹对她道。迁过来的时候绣竹曾改口称她为大人,却叫方鉴恍惚了半天,而后令众人不必改口,绣竹便仍如往常一般唤她。 “绣竹,你在高府呆了多久?” “十余年了吧。幼时家乡遭了灾,失了父母,叫人贩子拐了,辗转卖了几家,最后到的高府。”绣竹站在她身边,回想往事亦有些感慨。 “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好人。”绣竹斩钉截铁地道,“我呆过不少人家,高大人待下人是最好的。不苛责不打骂,有暖衣有饱饭。她甚至叫我们这些身边人在她身边不用称奴称婢。大人当我们是个人呢。” “是了,她自然是极好的。”方鉴回过头,接着去看夜空,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高云衢有多好。 “但我总觉得,大人很孤独。”绣竹看着她说道,“大人十余岁便失了母亲,后来入朝出仕也一直是一个人,连朋友都不多。没有眷侣没有后嗣也没有牵挂。似乎是下凡的仙人,随时又能抛了一切回到天上。” “您在身边的时候,大人的笑都多了很多。”她顿了顿,给自己提了提气,对方鉴道,“小娘子,想做便去做罢。您也是很好的。” 她与高云衢的事,瞒得过外人,却是无法绕过身边的侍人的,高云衢将之控制在了很小的一个范围里,而绣竹恰恰是获准知情的那一个。甚至有些时候绣竹帮方鉴梳洗换衣的时候还能看见她身上暧昧的痕迹。高云衢与方鉴都信任她,多数事情并不避开她,因此她知道的其实很多,也清楚方鉴在想些什么。 “嗯……”方鉴轻轻地应了一声,抬起袍袖盖住了自己的脸。 绣竹悄然退了出去,徒留一声轻轻的叹息。 **不太一样又有些一样的两个小朋友,好惨。小方是想从金丝雀转正,阿苗是想从床伴转正,也不知道谁更难一点,笑。 **收藏250+,多更一章,感谢大家喜欢。 23星火燎原 再怎么情思郁郁也是私事,御史台职司方是正事。倒不如说,正是感情上寸步难行,才令方鉴把精力都放在了公事上。用不了多久方鉴在御史台便渐渐步入了正轨。 这一日她正当值,一个皇城司小卒脚步匆匆地进来,忙不迭地唤道:“敢问今日哪位御史大人当值?” 御史台常需外出实地看察,御史们便排了班,每日都有几人留在衙门里应对急事,这一日正是方鉴当值。 她便走出值房,问道:“我便是。何事喧哗?” “大人快与我走吧!”小卒上来便要拉她,叫她一脸不愉地躲了,下一刻便叫小卒的话惊住了,“有人来敲登闻鼓啊!” “什么?!”方鉴也急了,与同僚说了一声,迈开腿便跟着小卒往外跑。按照《吏律》规定,登闻鼓由皇城司武卒看管,若有人擂鼓则报御史台,由当日御史台当值御史接手,不论后续交由哪个衙门何人审案,该御史都需全程监督负责到底。 登闻鼓在宫门外,离御史台不算远,她一路狂奔,走到近处刹住脚步,放缓下来,两手从头捋到脚,正了跑乱的官帽、衣袍和革带,把自己整理好了,略平缓了一下呼吸,方才摆出官员仪态,走到了登闻鼓前。 一个少女跪在那里。 方鉴站到她面前,打量着她,问道:“是你要敲登闻鼓?” 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消瘦,衣着简旧,风尘仆仆,直直地跪在那里。她闻言抬起头看向方鉴,眼睛亮了起来:“是。” 方鉴心中有些复杂,登闻鼓并不是经常会响的,是多大的冤屈叫她一人来此呢:“你叫什么?” “草民卓观颐。” “你可知登闻鼓不是随便敲的?不论冤屈大小,只要敲响这鼓便要先受二十杖,一个不好可是要被打死的。”方鉴劝道。 “我知。”卓观颐坚定地道,“我从县里告到州府,每个衙门都说子不告父,不愿受理,我也不知京中有无人支持我的主张,我只想来问问皇帝陛下,法理公道到底在哪里?” 此言一出,值守的皇城司小卒都惊了:“你要告你的父母?” “准确的说是我的父亲。我父亲入赘我母家,待我母亲去后,他拿走了所有的资产,另娶新妇生子,并将我们姐妹改为父姓,百般磋磨。”卓观颐咬牙切齿,满腔愤懑,“可我母亲才是家主,我父亲入赘之前一无所有,为何现在他拿走了属于我母亲的一切,过得自在逍遥?我母亲若泉下有知又如何看!” 方鉴与诸卒皆沉默了。 半晌,方鉴开口郑重问道:“卓观颐,你是否要挨这二十杖,而后敲响登闻鼓?” “是,草民要敲。”年轻的女郎眼里燃着火,那火以她自己为柴薪,灼灼烈烈,试图烧尽一切。 “好罢,”方鉴悲悯地叹道,转头看向看管登闻鼓的武卒,“准备行刑罢。” 女郎站起身,将披散的尾发撩到身前,凛然地趴上了刑凳。方鉴在袖袋中摸了摸,取出来一块帕子,迭成小块,蹲下身递到她的面前:“我没用过,干净的。” 卓观颐看了她一眼,方鉴的眼中是悲悯是鼓励是安抚,有些许许多多复杂的东西,她看不明白,但清楚她没有恶意,于是她接过手帕,咬在了齿间。 方鉴站起身退后几步,武卒向她示意准备完毕,她开口宣道:“开始行刑。” “唔!” 板子落在柔弱的躯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方鉴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呜咽着,痛到几近失神,却仍倔强地忍耐着。方鉴知道那种滋味,无权无势之人状告无门的滋味,走到绝境里豁出一切的滋味。 “大人,行刑完毕。” 她听见武卒的汇报,点点头,走近了,轻声问道:“还能起来吗?” “能。”卓观颐颤着手取出口中的手帕,努力把自己撑起来。她拖着腿,一步一挪,极慢地一步一步走到登闻鼓前,抽出鼓锤,用尽力气敲了下去。 “咚……咚……咚……”沉闷的鼓声响遍了皇城。 整个京城的人都听到了,从高高在上的皇帝执宰到各司其职的官吏到忙忙碌碌的宫人侍从,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事,站在原地去听这许久没有响起过的鼓声。 卓观颐咬着牙敲完鼓,从怀中掏出状纸,转身跌下去跪到地上,拼尽全力抬起头,将状纸举过头顶,看向方鉴道:“草民卓观颐状告家父叶泽侵吞亡故妻主家产,请大人明察!” 方鉴走过去俯下身,取走她手上的状纸:“卓观颐,你的案子,本官接了!” 卓观颐定定地看着她,绽开了一个明朗的笑,然后软倒下去昏了过去。 方鉴唤了一个女性武卒过来,掏了一锭银钱交与她,命她将卓观颐送出去安顿。 “出去看看她有没有亲属,没有的话找个地方先行安置,这锭银钱拿着替她请个大夫。”又转向这队武卒之长道,“烦请费心,此案已上达天听,最好派个人看着,莫叫她死了,不然你我都要跟着吃挂落。” “卑职明白。” 方鉴走出登闻鼓院,回御史台之前绕了几步先去了不远处的一处学堂,崔苗的妹妹崔莳在这里上学。她使人唤了崔莳出来,崔莳平日里也常见她,看见她高兴地喊道:“临深姐姐。” “阿莳,帮姐姐一个忙,一会儿去一趟通政司告诉你长姐,晚上我请她喝酒,让她散了职叫上范听融上我家来,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我就快下学了,一会儿就去。”阿莳乖乖点头。 方鉴看她应了,方才转身回御史台。回到御史台的时候,御史大夫邹叔彦、御史中丞裴离皆已在正厅等她,听她讲完情况,又看了状纸,相视一眼皆感到棘手。 “二位大人,下官认为若卓观颐所说属实,她要求其父归还财产的诉求应是合理的,为何下官见二位大人面有难色呢?”方鉴立在一边,耐心地等到他们看完,方才发问。 裴离看了邹叔彦一眼,邹叔彦示意她直说无妨,于是她便道:“临深啊,这事难处有二,一是永初帝*为提升女子地位在永初年间重修大周律时新增了诸多为妻属者在家庭财产继承中的合法权利,诸如夫死后妻养育未成年子女时可代为执掌家产等,同时又将男子入赘之法与女嫁男之法提到同等的效力,也就是说赘婿亦适用妻属继承之法。 “叶泽以养育幼女之名执掌家产,在律法上是合理的。叶泽虽苛待幼女,说要将家业外传,但毕竟是没有发生的事,是无法作为证供的。” 邹叔彦插话道:“类似的赘婿占有亡妻家产的案例其实近年有不少,因是民事纠纷,地方上讲究民不举官不究,因此闹到官府的都是女方家族状告男方,要求收回家产。” “这里就是我说的第二点了,律法虽无明文规定,但地方上多循习惯旧例——若无生死大事,子女不得告父母。卓观颐是女儿,叶泽为父亲,卓家又无家族亲属,卓观颐去官府告父,哪个地方官都觉棘手,便互相推诿不肯接手,谁知道这女郎真有那劲头一路把官司打到京里了呢。” 方鉴嚼了嚼二位大人的话,试探着问道:“所以大人是认为此事难处在于其位于律法的疏漏之处,要判此案,得先动律法?” “然也。临深聪慧。”裴离点点头,又道,“你先将此事前后缘由理清,写个折子,明日早朝陛下当是要宣你去讲的,你有个准备。” “下官明白!” 邹叔彦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别有深意地道:“咱们的陛下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那下官?”方鉴谨慎地又问。 裴离无奈地看了邹叔彦一眼,似在责怪他说得多了,转向方鉴道:“你不必管这些,做好你职责内的事便可了,一切皆如实报与陛下。” “是,谢二位大人指点。” 散了衙,方鉴回家不久,崔苗与范听融便携手到了。 “临深何事寻我们?”崔苗得了崔莳报信,便知方鉴是有事找她,毕竟寻常喝酒何必特地找崔莳来报信,叫个小厮传话即可。又叫她带上范听融,范听融是户部尚书范映大人家中的子侄,方鉴她们与她交好,却也没有到常常一起喝酒的程度。 方鉴边迎她们进去边道:“今日登闻鼓你们都听到了吗?” “自然,这能听不到吗?”范听融笑道。 “我就是今日的当值御史。” 崔苗一拍方鉴肩头,迫不及待地催道:“好啊,临深,快与我说说是什么样的案子。” 方鉴请她们入席,边吃边讲了前因后果,连着御史台二位大人的意见也说了。 “这位卓小友真乃奇人。”崔苗听完拍案叫绝,“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叶泽这小人,受了妻主恩惠,忘恩负义便罢了,还要这般磋磨亲生女儿,真真是恶到了极致。”范听融亦感慨。 “临深想如何?”崔苗猜测方鉴必不是叫她们来听故事的。 “我想帮她。”方鉴坚定地道,“我在殿试的策论里曾说过律法粗糙,地方判罚多循旧例,但许多事往上追溯便只能去循男尊女卑的旧例,你我皆是女子,能有今日是长辈余荫,底下又有多少女郎仍在与那旧俗缠斗呢。她们才是你我立足朝堂的基石啊。” 她们三人都是女郎,自然知晓这个道理,男与女的利益之争是这个朝堂众人小心避开却真真切切存在的暗涌,她们、她们的母辈乃至陛下都被卷在这暗涌里。 范听融转着手中的杯盏,斟酌着道:“依邹大人的意思,陛下应是会借此事大做文章?” “不知你们还记不记得,陛下有孕时掀起的那一波母系和父系的论战?”方鉴问。 “自然,”崔苗应道,“那段时日可是弹劾满天飞,朝堂上到处都是刀光剑影,最后是以陛下和政事堂的强硬手段压下去的。” “但我觉着陛下并不想压下去,只不过政事堂诸大人为了皇长女的正统不愿闹大,这才以雷霆手段镇压。”这事高云衢与她说过,她记得清楚,陛下有雄才大略,并极有魄力。方鉴总觉得陛下是以自己为饵去将那些仍受着苦的女人的念头挑起来,散下一把星火,然后在等着有一个人站起来举起火炬荡清阴霾。“我猜,陛下等的就是今日。” 方鉴几句话说得崔苗和范听融血都热了,崔苗便问:“那你想如何做?” “闹大,替卓观颐把这事闹得举世皆知。” 散了席,方鉴送她二人出门时,崔苗借口多留了一会儿,待范听融走了,崔苗才问向方鉴:“临深,你与高大人说了这事吗?” 方鉴一僵,苦笑道:“还未。”她隐隐觉得高云衢大约并不会那么认同她的做法。 “为何?”崔苗皱眉。 “……”方鉴迟疑了片刻方道,“我们总不能一直呆在长辈的庇护下。” ———————————————————————————————— *永初是第一代女帝的年号,也就是卫杞的祖母。 *解释下本文的婚姻设定,首先男女的继承权利是平等的,女儿也可以继承香火,但前提是女儿的孩子也得跟女方姓。于是男女婚姻是普通的女嫁男还是男方入赘女方都是合理合法的,婚姻的主导方就是家主,孩子也跟家主姓,而不完全从父姓。也就是说这个主导方决定的是这个小家庭继承的是哪边的家产,女方主导就是他们家继承女方的血脉和家产,赘婿会成为女家的人,而不再在原生家庭享有继承权。理解成古代女人嫁男人的整套对称翻过来就可以了。 其次是由于这个男女平权社会还没有持续很久,大多数人家还是习惯女嫁男,男性的家庭也优先会考虑娶妇。如卓家这种只有一个女儿那就一定要招婿,不然没有继承人了。 最后是由于男权遗毒的存在,很多人尤其是男人还是觉得入赘很没面子。叶泽这种空手进门的就更没面子,所以他才非要证明自己。以及叶泽这种吞了妻主家产的案子很多,法律没有明文写,各地都不是很愿意判。 ———————————————————————————————— **开始小方的事业路线 **突然发现我写的角色的爹都有点渣,目前好像只有小方和卫杞的爹还算正常 24观颐 卓观颐的母亲卓岚生前是个秀才,家中还算殷实,父母开了一家书肆,因着只有这一个女儿,到了婚龄便为她招赘。夫郎叶泽是个农家子,家中贫寒,念过几年书,品貌皆可,两家父母商议之后,二人便成婚了。叶泽入赘卓家算是高攀,孤身一人进门,身无长物,甚至还拖着贫苦的一家子。 最初的时候二人也还算相爱,生育了两个女儿,长女便是卓观颐。然而好景不长,卓观颐长到十岁的时候,母亲一病不起,溘然长逝。她的父亲很是伤心了一阵,但这伤心又能持续多久呢?很快她父亲便迫不及待地另娶了新妇,又紧跟着生育了儿子。 她的外祖父母与母亲都已逝世,家业便叫叶泽拿走了,说着是等卓观颐长大了再传与她,可一应事务都不叫卓观颐接触,待到卓观颐知晓的时候铺子上上下下都已换了人,全然已是改姓叶氏了。这便罢了,过不了多久,他又盘算着将两个女儿改姓叶,说是子随父姓天经地义。这叫卓观颐如何能肯,她承袭的是外祖一系的香火,他父亲这便等于要绝了她母系的后代,与刨人祖坟无异。她不肯,她父亲便以忤逆为由,苛待她与妹妹,她二人在家中过得还不如看门的小童。 一日夜里,卓观颐睡不着,便起来走动,却不想叫她听到了父亲与继母夜话,他的父亲说早晚会将这份家业交给他与继母所生的儿子。卓观颐这才恍然大悟,父亲早已不再是她们的父亲了,他已是旁人的家人。可既如此,他又有什么脸面霸占着卓家的家产,乃至要令卓家绝后呢? 她一遍一遍地跟父亲争吵,又一次次地被打得皮开肉绽。她跑出家门去县衙上告,知县说子不告父,将她赶了出来,她父亲得了消息将她捉回去又是一顿好打。她苦熬了一段时日,偷偷地藏了银钱,趁着父亲带着继母与弟弟出游的时候,牵着妹妹逃离了家,一路摸索着奔着州府去了。进了沁州城,她又去官府投递诉状,年少的她一心以为公堂之上自有公理,可事实上她甚至进不去公堂,收状纸的小吏听了她的诉求便不耐烦地赶她走,说的也是子不告父的那套说辞,还说夫妻家事官府也是管不着的。卓观颐求了又求,叫厌烦了的官吏使唤杂役将她叉了出去。 她无比凄苦地走在繁华的街道上,那些喧嚣与热闹与她无半点关联,她如行尸走肉一般在街上游荡,走着走着远远看见有几个人似乎在找什么人,其中一个像是她父亲手下的伙计。她慌了起来,转身便跑,慌不择路撞进了一位贵人怀里,贵人好心救她,又细问了缘由,跟她说京中有登闻鼓,只要受得住刑罚,便能直达天听。最后分别的时候还赠与了她银两,这才让她能够带着妹妹一路走到京师。 卓观颐醒来的时候,十岁的妹妹卓观攸正含着泪趴在床边紧张地守着她。 “阿攸……” “阿姐,你醒了!莫要动了!”卓观攸见她醒来,喜得直落泪。 “阿攸……是谁将我送回来的?”一清醒过来,疼痛便涌了上来,令卓观颐无比痛苦,却又不能叫妹妹知道,只能咬牙忍着,与妹妹说说话,别叫自己去想。 “是一位军士姐姐,她替你请了大夫,现在还在外头守着呢。” “阿攸有跟人家好好道谢吗?” “阿攸有的。” 卓观颐伸手摸了摸乖巧的幼妹的脸颊,十岁的孩子瘦瘦小小,看着才八九岁。 “阿姐……”阿攸把脸贴到阿姐的手心里,怯怯地问道,“为何要吃这么多苦上告呢,如阿爹所言到了年纪与我们找个郎君嫁了说不得便能过上好日子了。” “傻孩子……” 母亲去的时候阿攸不过四五岁,许多事她都记不得,也没上过学堂,连出门都很少,但卓观颐不是,她的母亲曾将她抱在怀里指着书上的字句告诉她,观颐二字出自《易》——“颐,贞吉。观颐,自求口实。*” “自求口实的意思就是自己养活自己。做人在世,一切都得靠自己,父母、伴侣、子女都不一定靠得住,只有自己立得住,你才能活出个样子来。” “阿娘阿爹也靠不住吗?”那时候的卓观颐还很年幼,闻言抬头只看到母亲的下颌。 “自然,阿娘阿爹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不能时时围着阿颐转呀。更何况阿娘阿爹总是会走在你们前面的。”她母亲笑起来,笑声里带着无限柔情。 母亲去后的许多年,卓观颐总会梦到这一幕,哪怕母亲的面容已慢慢地模糊,可她的话、她的温暖、她的期许深深地刻在卓观颐骨头里,一刻不敢忘记。 她的父亲不让她们继续念书,用女儿家该多学些家务女红日后嫁个好人家的话束住了她们,试图一点点磨掉她们的心气,叫她们学会听话。观攸不懂,有些迷糊,可卓观颐学不会折腰,那些磋磨那些责罚只会将她的锋芒矬出来,她将那锋利的刀芒藏在心里,日日打磨,等待着能够将之亮出来的那一天。 “傻孩子……”她侧头看着年幼的妹妹,“别信阿爹说的。人活着得有骨头,你得靠自己顶天立地。指望着夫郎对你好?呵,一旦夫郎倒了或是不要你了,你便寸步难行,自己便把自己困死了。更何况,你觉着阿爹会给你我找个什么样的人家?” “我……我不知道……”阿攸面上有些茫然。 “我告诉你罢,你我一日姓卓,便是提醒他他曾一无所有靠依附妻主而活,他如今依着阿娘的家产翻身做了一家之主,自然要向旁人证明他是个有能耐的家主而不是无能的赘婿。他恨不得把你我嫁得越远越好,最好还能换一笔彩礼银钱。”卓观颐咬了咬牙,“可他的能耐从哪里来呢?是踩着阿娘与祖父母的尸骨而来啊!” 阿攸用脸颊轻蹭阿姐的掌心,无声地安慰自己的阿姐,她还不能完全听懂阿姐说的话,但她知道无数个难耐的寒夜是阿姐抱着她度过的,那些苦活累活那些辱骂责打是阿姐护着她在替她受着。她的父亲从不关心她的死活,只有阿姐会为她操心为她着急,会抓着她的手教她写字,她只有阿姐,阿姐也只有她。不懂的事她可以先不必懂,她现下只需记住一件事,那就是跟牢阿姐,哪怕是赴死,也要与阿姐死在一处。 —————————————————————————————— *出自《周易》颐卦。给卓观颐起名字的时候我用三个硬币roll出来一个卦,恰巧是颐卦,颐养守正自食其力的喻义不错,也挺好听的就用了。写到这段的时候感觉真是太合适了,天意啊。 25明镜 第二日是小朝,按律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参加,殿外候着的不是紫袍便是绯袍,方鉴一个绿袍掺在其中分外显眼。方鉴抱着笏板,手心里沁出了汗。 高云衢远远地看着她,觉着有点陌生。这一刻与她同站在明堂之上的不是她的学生更不是她的禁脔,而是她的同僚。 昨日听闻方鉴是御史台当值御史时,高云衢还有些担忧,但方鉴没有来找她询问,而是自己站到了这里,高云衢细细想了一下觉得这也挺好。一个官员,一个御史,是不该事事寻求他人帮助的。而她作为老师,也该学着放手。 方鉴很紧张,也不敢去看高云衢,她在这事上做了许多,却都不太敢告诉高云衢。她努力将意识集中到奏本上,脑中反复盘着面圣的礼仪和一会儿要讲的话。 卯正,官员们列队入殿,方鉴在殿外侯着,倒也能听到里头在议的家国大事。直等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听见里边宣她。她定了定神,恭谨地趋步入殿,在殿中站定,躬身行礼问安。 卫杞听了她自报家门,饶有兴致地道:“朕记得你,本届的三元魁首,对吗?” “陛下圣明。” “不错,少年英才。来与大伙说说是何人敲响的登闻鼓,又是所为何事?” 方鉴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经过和卓观颐的诉求说了。 卫杞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高云衢,见高云衢抱着笏板听得认真,面上没什么变化,顿觉无趣,便又去看方鉴。年轻的女郎着的一身绿袍,在这满殿朱紫之中显得分外惹眼,到底还是年轻人,举止谈吐都带着朝气。卫杞还记得她的殿试策论,法理一段恰好合了今日之议题,卫杞暗自在袖中拨弄着指尖思虑了一阵,觉着这一事落在方鉴头上倒称得上恰到好处。 那边方鉴已经说完了,躬身向她行礼示意,卫杞轻咳了一声,道:“好,诸位臣工议一议罢。” 御史中丞裴离率先出列禀道,按常理应由三法司*共同派人核实并审理。卫杞自然无有不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主官闻言皆出班领命。 而后礼部侍郎又出禀,认为叶泽侵占妻产与卓观颐以子告父皆有不合礼法之处,应重罚以儆效尤。又有几位大臣认为前者或后者情有可原,不同身份不同职位的官员皆有不同看法,不知怎么就吵成了一团。这边还没吵完,那边吏部又提出沁州各级官员推诿不理方令卓观颐告到京中,也应追究沁州各级官员渎职。这便又捅了另一个马蜂窝,在地方任过职的大臣皆言地方情形复杂,很多案子无法依常理来判,追究责任或许过于苛刻。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这一切皆没有方鉴插嘴的余地,她就立在殿堂中央,抱着笏板低眉垂首,袍袖下的手心里满满都是汗水,又不敢有大动作,生怕殿前失仪,只敢在广袖内衬中小心蹭一蹭掌心。大人们的吵吵嚷嚷在她耳中分外杂乱,堪比乡间集市,方鉴心下讶然,这朝堂仿佛与她想象的不同。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像个游魂在这大殿里飘荡,度时如年,她不由地想到高云衢,她没听见高云衢说话,她这会儿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呢? 高云衢什么都没干,她几乎是与方鉴同样的姿势抱着笏板低眉垂首,但她比方鉴自在多了,她在朝多年,这场景见得多了,早便学会了找一个舒服又不失礼数的姿势休憩,只留一只耳朵大约地听听议到何处了,然后微闭着眼睛养神。 直到卫杞拍了拍掌心,喝道:“够了。” 殿中的所有人一齐停下声音,站回队列里,恢复恭谨的样子。 “朕大约知道了,诸卿还有别的看法吗?”卫杞的声音不辨喜怒,却如金石掷地,迫人心弦。诸臣皆沉默不敢说话。 “臣有本奏。”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那声音方鉴最是熟悉不过,有人走出队列,站到了方鉴身前,“依臣之见,叶泽侵吞妻主家产也好,卓观颐以子告父也好,州县推诿不查也好,皆源于同一个问题,那便是律法不明,律法没有写明这些事该如何判,因此地方也不知该如何判。我朝自永初帝以来已是新朝,自难再用旧朝之例。而永初新法虽开天辟地,但草创之时总有疏漏,现今已有三朝,也是时候增补重修了。” 高云衢清润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殿内回荡,她说:“臣请重修大周律!” 满朝臣子皆低眉垂首不敢说话,唯有高云衢站在阶下抬头看向卫杞,卫杞亦回望她,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方鉴就站在高云衢半步之后,她低着头,只能看见高云衢的袍角,但高云衢掷地有声的话如排山倒海一般击在她的心上。她知道,她赌对了。 卫杞没有马上同意高云衢的奏请,只是轻轻地揭过了,转而令三法司尽快查明卓观颐一案实情,并令御史台收集各地类似案例,而后便叫散朝了。 大臣们先后退出大殿,三三两两地往城外走,方鉴走在最后,她走出大殿,远远地看见高云衢一个人走在回返的路上,背影挺拔,步伐坚定。 刑部和大理寺各派了一个主事来负责卓观颐的案子,御史台这边自然是派了方鉴。三人汇合之后互相见了礼,便开始忙碌,先是去问询了卓观颐和她妹妹卓观攸的口供,而后便要启程前往卓家所在的沁州拙县。他们还没查清事实,京城的舆论已是四起,那一日的登闻鼓全京城都听到了,京中百姓最是爱瞧热闹,不过一日便知了前因后果,有人支持叶泽也有人支持卓观颐,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京城各大勾栏瓦肆茶馆酒楼这两日最热闹的话题就是这个案子,很快朝中大臣的争议和高云衢重修律法的主张也传播了起来。在朝中还没有反应的时候,百姓已然开始了新一波的讨论。 方鉴没有精力关注这些,她与刑部和大理寺的同僚已在准备出行。出发前一日,方鉴去向高云衢辞行,这是她在登闻鼓响后第一次来见高云衢。 “老师。” “来了?”高云衢正在写字,方鉴便如以往一样,候在一边等她写完。 【法者治之端,君子法之原】* “老师的字还是这般大气沉稳。”高云衢搁了笔,方鉴细细看了,夸赞道。 高云衢笑笑,没有接话,而是问道:“你要去沁州了?” “是,明日启程。” “好,好好照顾自己。”高云衢往纸上落了款盖了印,话语里的温柔一如既往。 方鉴心下惴惴,忍不住问道:“老师不问我吗?” “问什么?”高云衢抬头看向她,“问为何不来报与我知?问为何自作主张擅自行事?” “老师……知道?”方鉴心中诧异,小心翼翼地看向高云衢。 “我应该知道什么?你是说奏疏引向修法还是你暗中令崔苗帮你在民间推波助澜?” “您都知道?”方鉴有些紧张。 “我知道你。”高云衢看着她小心的样子,叹了口气:“民间风声起得这么快,不止一方在推动,陛下自是一方,而崔苗的母亲掌着京中最热闹的半条街,通过她来推动,自然起得快。陛下应该也能知道,但她不在意,你做了她想做的事,她还会因此高看你一眼。” “那老师,我做的对吗?”方鉴有些失落,还是继续问道,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你很聪明,也很谨慎,”高云衢勾了一下嘴角,又放下,板着脸问道,“若你不是此案的监察御史,我应该是要夸赞你的。” 高云衢强调了一遍:“若你不是此案的御史。” “为何呢?卓观颐一案她是苦主,我知道无路可走的困苦,所以想帮她。而陛下想要一个案子来重掀议论,我便把这个案子送到她手上。甚至您也认可修法一事。我错在哪里呢?”方鉴抬起头,眼眸里是满满的光亮,坚定地看着高云衢。 “阿鉴,这些都是没错的。”高云衢看着她笑了起来,“审时度势,借力打力,你学得很好。” “但,阿鉴,你告诉我当值监察御史遇到登闻鼓案件时,应负的职责是什么?” “理清原委,静观默察,监督全程,确保每一环节皆是清朗无垢……”方鉴闭上了眼睛,不敢再去看高云衢,她明白了。她考虑了所有的事,抓住了所有的机会,独独没有想到自己作为监察御史的职责立场,她做了对的事但她失职了。 “我与你说过,御史是明镜,要将所有污浊都照出来,而镜子是不能有自身的偏向的,因为你代表着法。”高云衢点了点她刚才写下的那幅字。 “可是老师,如卓观颐一般的人活在律法的夹缝里,苦苦挣扎,难道这世道就对吗?我想让她们活出个人样来,难道不对吗?” 高云衢看着方鉴眼里的火光,没有人比她更喜欢这光芒,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年轻的孩子总要经受过风雨才能明白年长者的用心:“这是没错的,阿鉴,你能不忘初心,这很好。我只是希望你能记着,正义的践行不应以践踏秩序为代价。” “所以陛下和老师要修法?” “是,律法才是治国的基石。”在方鉴看不见的地方,高云衢的眼中也有着灼灼火光。 高云衢停顿了片刻,拍了拍方鉴低垂的头颅,笑道:“无妨的,抬起头,我并不是在责备你,只是作为长辈给你一些提醒。” “谢老师,我知道了。” “明日启程吗?沁州不远,路上也需注意些,夜里莫要贪凉……” —————————————————————————————— *这里的三法司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大概理解就是最高法、最高检和纪检委。 *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出自《荀子·君道篇》。意思是法制是治理国家的开始,君子是推行法制的本原。 —————————————————————————————— **高云衢讲的是程序正义,她的政治主张就是法治,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官吏尽心,黎民本分,天下就能大治;但方鉴的思想是比较传统的为民做主,只要结果是对的,过程用些手段玩些权谋都是可以的。方鉴走的是权臣的路子。她们的政治主张是有分歧的,但又是殊途同归。 26光 方鉴没敢告诉高云衢,在这件案子里她做的事远不止高云衢知道的那些。 四月里她从西林返京,路过沁州城,瞧着天色不早,便打算在城里住一夜。沁州城街市繁华,她牵着马走在街上,边走边看,走着走着有谁撞进了她的怀里。她低头一看是个小孩,那孩子瘦瘦小小,吓得跪倒在她脚下抱住了她的腿。 “哎,怎么了?”方鉴愣住了。 “大人,大人,有人在追我,求你饶过我。”小女郎急得含了满眼的泪,一边求她一边回头去看身后,如同惊弓之鸟。 “无妨,来。”方鉴伸出手将她拉起来,小女郎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头才长到方鉴胸口,方鉴抱住她,背对主街,面向商铺,抖开广袖搂住了她,装作带着小情儿逛街的样子,挡住了她的脸。 有几个大汉从身后呼喊着跑过去,方鉴听见怀中女郎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方鉴见那几人跑远了,方才放开女郎:“冒犯了。” “谢大人救命之恩。”女郎几近落泪,忙不迭地道谢。 好人做到底,方鉴便领着她寻了一处客栈投宿,到了无人处方才向她询问缘由。 “你叫什么名?现下能与我说说那些人为何追你吗?” “我叫卓观颐,那些是我父亲的人……” 方鉴认真听她说了前因后果,又叫了一桌饭菜令她果腹。过去一年高云衢在教方鉴研读律法,因此她一听便知,这样的案子地方州府都是不愿意去碰的,皆是拉扯不清的纠纷,加之没有家族护佑,一介小儿的话甚至没有人认真会听。 “大人,您应是大人物,您能告诉我吗?为何我的母亲素有善行,却早早亡故,而我的父亲德行有亏,却能将日子过得蒸蒸日上。不是说善恶有报吗?为何我与我的妹妹要受这样的苦难呢?”女郎向方鉴发出了疑问。 方鉴沉默了,她曾经也有同样的问题。小女郎跪倒在她脚下的狼狈模样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她回望女郎倔强又悲戚的眼眸,叹道:“善或恶,甜或苦,易或难,皆是命中注定。你如今受的苦,大约是天要降大任于你,因此必先打磨你的心志与筋骨,只要你熬过这一切便能强大起来,有所作为。” “您愿意指点我吗?我要如何熬过这样的痛苦?” “……你有悍不畏死、奋力一搏的决心吗?” “我有!”女郎站起来,再次跪倒在方鉴面前,声音无比坚定,“即使前路是荆棘火海我也要趟过去,留在原地与等死无异。求您教我!” 方鉴看着跪伏在她脚下的女郎,心中五味杂陈,她攥了攥拳,又松开,将卓观颐扶起,一一给她讲明白为什么她去县衙去州府状告都没有结果。 卓观颐心下几近绝望:“如此说来,我到哪里都没有出路了?这世间难道便没有公道了吗?” 公道。方鉴将这两个字嚼了嚼,很多时候公道是要靠自己去挣的,哪怕豁出一切。 “还有一条路或有机会,但代价不轻。”方鉴迟疑着道。 卓观颐重燃希望,毫不犹豫地求道:“求大人教我!” “京中皇城外有登闻鼓,鼓之可令冤情直达陛下案前。而要敲响那鼓,需得先受二十杖,一个不好非死即残……那鼓有数十年没有响过了。” “我去,我要去!谢大人!” 方鉴苦笑:“我也不知我将这说与你听,是救你还是害你。” “是死是活皆是我自己决定,与大人何干呢?大人愿意告知,于观颐已是天大的恩情了。” 方鉴细细讲了相关的事项,又指点她改了状纸,最后取了一锭银钱交到她手中,方才将她送出客栈。 “大人可否告知名姓,若还有来日,观颐必当报此恩情。”卓观颐看着方鉴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感激,方鉴挪开了眼。 “这便不必了。记着,出了这个门,你就当从来没见过我。哪怕在京中再见,也要当成是陌生之人对待。切记切记。”她这般说道。 “那我日后要如何报答您呢?” “你能好好活着,好好长成,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方鉴叹道。 “我记着了。”卓观颐冲她认真地行礼,方才转身而去。 方鉴伫立在门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为止。她自嘲地笑了笑,小女郎当她好心,却不知她脑中转过了无数的念头,算了又算,终决定赌这一把。想起自己当年是真,同情是真,但那千转百回的心思和算计亦是真,这一刻她顺着本心做出了这样推波助澜的决定。 她在赌,赌小女郎的不甘与怒火能支撑着她走到京城敲响登闻鼓,也在赌陛下等的就是这样一个能把事情闹大的火星。她在高云衢身边呆了五年,高云衢对她从不设防,所有的东西都摊在书房里任她翻看,她比谁都知道高云衢的雄心壮志,知道她与陛下都在蛰伏以待。她也愿意为她们添上一把柴薪。 她赌对了,一切如她所愿。但万万没算到的是,卓观颐敲响登闻鼓那一日的当值御史是她方鉴本人。 狂奔向登闻鼓院的路上,她的脑中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卓观颐会认出她吗?会戳破她的算计吗?她要避嫌吗?她该如何做? 她在近处缓下脚步,整理冠带,也压下了心中的不安,一步一步走到卓观颐面前。卓观颐看见她,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光亮,而后沉下去,似乎真的不认识她。 板子落在卓观颐瘦弱的身躯上,方鉴就站在她面前看着,那刑罚落在卓观颐身上,也落在方鉴心里。在广袖遮掩下,方鉴攥紧了拳,指尖几乎要在掌心里掐出血痕。她强迫自己不要挪开视线,她得看清了,记住了,有一个人因为她的算计一步一步来到这里,咬着牙吃下了这难捱的苦。而她得负起责任,帮她,帮无数同她一样的脆弱的小民讨回一个公道。 卓观颐敲响了鼓,转过身跪倒在地,冲着她举起状纸,喊出“草民卓观颐状告家父叶泽侵吞亡故妻主家产,请大人明察!”的时候,方鉴仿佛在她身后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有什么涌上心头,冲破了无数的桎梏与束缚,方鉴感到似乎有什么推着她走上前去,接过了卓观颐的状纸,她看着卓观颐的眼睛,郑重地道:“卓观颐,你的案子,本官接了!” 两双眼睛短暂地交汇,卓观颐笑了起来,无比的明朗灿烂,失去意识之前她看见方鉴坚定的眼眸,那里有光啊。 27沁州 方鉴与其余几位同僚轻装简行,直奔沁州而去,进了沁州城,太守陈养正领着诸属官亲自来迎。太守是正三品的地方大吏,亲自来迎几个绿袍小官,叫几人受宠若惊。 当夜,陈太守设了筵席为他们接风洗尘,席上大谈地方之苦,又一直在劝酒,几人不好推辞,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喝了,散席的时候一个个都是躺着出来的。第二日好不容易清醒过来,还不待他们反应,又被拉着游湖宴饮。刑部主事池斐最是不善饮,昨夜一番下来到现在脸都还是白的,便对陈太守道:“多谢太守大人好意,我等身负职责,实不好耽于玩乐。” 陈太守笑道:“这钦差到了地方巡视,我做为太守自当尽一尽地主之谊,哪里算得上耽于享乐呢?” “地主之谊昨日之宴便算尽过了,我等已知大人心意。非是我等不领情,实是时不我待,下官等人也怕叫御史弹劾啊。”大理寺主事韩济微也跟着道,“这个案子属实与州府关系不大,顶天不过是个一时疏忽,大人实在不必如此。” 陈太守脸黑了一瞬,脑中念头一转,马上又带上了笑:“几位说的是,是本官疏忽了。几位需要什么?本官着人都配合着。” 本以为能松口气,不成想到了午后,几人方觉出不对,陈太守将所有能沾上边的官吏都叫了过来,从掌管诉讼文档的理问所到刑房各司吏典史,乃至轮班登录诉状的小吏与杂役,零零总总十几个人,说是叫她们尽管问话。 方鉴将两位同僚拉到一旁,问道:“二位,这不对吧?此案所有人证物证皆在拙县,我等在沁州查什么啊?” 韩济微抹了抹脑门上的汗:“看起来这位陈太守是想把我们拖在沁州。” “这位大人要做什么?这事与他没什么关系啊。”池斐亦是不知该说什么。 方鉴想了想道:“这么耗时间不是办法,我等还是得尽快赶去拙县,二位有什么办法吗?” “快些问,下午就走。”最为年长得池斐一锤定音。 她们便挑了当日的收状纸的小吏先问了,几个小吏先是说记不清那日是谁当值说要查记档,着人取了记档看了,找到那人,那人却说记不清了。池斐悄声对方鉴与韩济微道:“不成,你们先看着,我去寻程千户,直接护送我们离开沁州。” 登闻鼓数十年未曾一响,为表慎重,陛下遣了一队皇城司武卒护卫,带队的千户名为程昭阳,亦是个女郎。 她们速速了结手上事务,叫程昭阳带着便往府衙外走,还未出门便被推官拦住。 “几位大人要往何处去?” “宋推官,州府这边我们该问的都问了,今日便打算启程往拙县去。”池斐拱了拱手应道。 “不必这么急吧?还有这么些人都没问呢?大伙可都是推了公事过来配合诸位大人的。”宋推官皮笑肉不笑地道。 韩济微与方鉴对视一眼,往前一步喝道:“宋推官这是何意?我等身负皇恩,如何行事还需你来指点吗?” 方鉴亦道:“汝等今日行事,本官已一一记录在案,再有阻拦,便与我等到明堂之上与陛下辨一辨是非罢。” “下官不敢。”宋推官躬身行礼,道,“下官并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太守大人交代必要令诸位大人满意,下官也是听命行事。” “哼,你不要阻拦便是令我等满意了。”程昭阳抱着剑,强硬地挡开了推官,她是武官,皇城司又是禁军中的禁军,惯来是不那么讲理的,“让开!启程!” 这才成功离了沁州城。路上她们几人商讨了一下,皆不明白陈太守到底是为何要拖慢她们的行程。直到进了拙县。 拙县知县亦是热情万分地迎了她们,无比配合的样子。可一问卓家之事,县衙上下便都说卓观颐是个不孝女,在家中称王称霸不算,作为子女还总与老父动手,‌‎‍父‍‌‎‌‎女‌‌‎互殴之名乡里皆知,这般的人还来告父,自然是叫杂役叉了出去。 方鉴闻言便冷了脸,凛然问道:“那卓观颐瘦瘦小小,十六岁了体型还如十四五岁一般,如何能与一个成年男子互殴?”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其父叶泽身体也不大好的,更何况,子女虽不孝,父也不能将她打死啊,总还是留了手的。”知县叹道,“哪知道啊,她恶从心生,竟要诬告她的父亲呢。” 知县这般说还不算,传唤叶泽一家过来,也是哭天喊地,声声哭诉卓观颐不孝。哭得三人脑仁发涨。 用了晚饭,他们三人凑到一处商议,个个咬牙切齿。 “真真是荒谬,”方鉴用拳头锤了锤书案,“什么样的恶人会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去敲登闻鼓?若真如他们所说卓观颐乃地方一霸,她为何不继续霸道下去呢?何至于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 “临深说的是,”池斐接道,“看来是我等大意了,本以为是清清楚楚一件事,取了证便可回返,现下怕是有些棘手了。” 韩济微提议道:“明日我们着便服先去街上问问罢,卓家平日行事如何,叶泽如何待卓观颐应有不少人证,抵赖不得。” 几人皆道可。但到了第二日几人再聚首时,面色都不算太好,不知为何邻里乡人一听她们问卓家的事便都面色不愉、闭口不言,唯有几个街边懒汉愿意回她们的话,说的也是与县衙一样的话。 方鉴气得发抖:“怪不得要将我们拖在沁州,竟是要空出时间让所有人闭口。他叶泽背后到底有多大的势力?” “叶泽入赘卓家之前不过是个农家子,就算占了卓家家业也不过是个小小商户,哪有什么背景呢?” 三人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自来到沁州以来似乎陷进了泥沼,不论往哪里都是跋涉得艰难。 忽听得一声嗤笑,三人抬头看向抱剑倚在门边的程昭阳,程昭阳冷笑道:“你们没有发现吗?自太守到推官到知县,皆是男人。我今日转了一圈打听了一番,猜我发现什么?本地乃至沁州最大的几个家族皆是男子当家,女家主多在商户,并说不上什么话。” 方鉴仿佛被一声钟鸣敲散了眼前的雾霾,她到此时才发现,她仍是把事情想简单了,哪怕是再清晰明了的案件,也会有人因着屁股底下的位置而闭目塞听指鹿为马。 “看来他们想把这个案子从赘婿侵吞妻主家产改为卓观颐大不孝,这样便可用孝道压死卓观颐。”池斐也听明白了。 “可是为何?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韩济微困惑道。 “好处?对于保守派来说,任何的改变都是他们不愿意面对的,”池斐冷笑,“他们脑子里装的还是父为子纲夫为妻纲那一套呢。卓观颐想把两个都掀了,可不是招惹到他们了吗?” “那我们岂不是寸步难行?” “先把拙县的水摸清吧。”池斐道,“程千户,可能也要动用你的人。” “可。”程昭阳微微点头,过来与她们一同商议后续安排。 方鉴沉默地听着她们商讨,她很愤怒,她感觉那怒意仿佛令她置身火焰,周身灼得发痛,但她又异常清醒,她曾承诺要为卓观颐讨个公道,便不能在这里叫愤怒冲昏了脑子,她得再耐心一点,再冷静一些。 28共谋 卫枳自卫杞处得了活计,要盯牢乡野舆论,务必将之引向她们期待的方向。她此前便做过类似的事情,自是自信满满地接了,卫杞另给了一支暗卫,助她行事。但真上了手,卫枳方才发现这事并不简单。登闻鼓案一出便成了京中最大的热闹,上到世家贵族下到市井小民,皆在议论,大体言论也不过两类,一类是同情卓观颐,另一类则是认为卓观颐以子告父是为大不孝,说什么的都有。初时多是觉得卓观颐可怜,可慢慢的又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卓观颐是为了谋夺家产,又说卓观颐本就不孝常与父亲大打出手。明明三法司派出去的人还在路上,但在这些人嘴里言之凿凿仿佛是非对错已有定论。世人总是怜弱恶强的,当卓观颐不再是弱了之后,便有人改变了看法。 卫枳感觉有些棘手,她敏锐地发现这池水中不止一双手在搅弄。崔苗来时她还在为此头疼,崔苗体贴地站到她身后为她轻轻揉按,问她为何事忧扰。卫枳思虑片刻便与她说了。 崔苗揉按的手忽地顿住了:“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自然。” “这真是巧了。临深之前也希望我们能帮卓观颐造势,所以我请了我母亲帮忙……” “原来你也是其中一双手。” “何止呢,我另一个同窗是范映大人的子侄,她交游甚广,会在官宦子弟与文人士子处使力。”崔苗将己方的安排一一说了。 “好,这便好了,原不是我一人在做这事。”卫枳搂住崔苗的腰,将脸埋进她的腰腹,笑声带起震颤令崔苗有些发痒,卫枳抱住她不许她躲,声音从腹间闷闷地传出来,“帮我个忙吧阿苗,帮我约你的母亲一晤,地点由她来定,寻一个她信得过的又不甚起眼的地方。” “殿下想如何做?”崔苗摸了摸她的发髻问道。 “我不知呀。”卫枳答得坦然,不顾崔苗诧异,接着说道,“这才需要你们帮助呀,介时我再请高云衢高大人一道,必能议出个法子来。” “高大人?” “哈,你不知道吧,高大人可有办法了。”卫枳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与高大人到底是朝中官员,行事需得隐秘些。” “我知晓了。” 崔苗办事很快,约定的地点是一处成衣铺子。高云衢来得早些,便在铺中逛了逛,掌柜见她贵气非凡,亲自过来与她介绍。 “这位大人想看些什么样式的?小店应有尽有。” 高云衢看着铺中聆郎满目的衣衫,有一瞬间的茫然,她的衣物多是高圆在置办,高圆是出色的随侍,总能知道她喜欢什么,因此她甚少自己出来采买。 掌柜见她不甚熟悉,便贴心地道:“大人是为自己选呢?还是要买了赠与他人?小人为您推荐一下吧?” “二十余岁的年轻女郎……”高云衢说出口方觉不对,但已说出来便也作罢,由着掌柜给她展示不同的衣裙。看到一套霁色千褶百迭裙时,高云衢手指微动,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阿鉴穿起来应是好看。掌柜见她有些意动,忙说起了细节,滔滔不绝。 “呀,这不是高大人吗?”忽地有人出声打断了掌柜的话,她们一同抬头去看,却见二楼一位贵妇人正往这边走来,“贵客呀,快请到楼上雅间慢慢看!” “东家!” “姜夫人。”来人正是崔苗的母亲姜淑,高云衢抬手与她见礼,而后与她进了二楼雅间。 少坐了一会儿,卫枳也到了,由崔苗陪着,做友人同行状,也叫邀着上了二楼。 几人互相见了礼,方坐了下来。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卫枳,崔苗不自在极了,便做了侍童为几位大人端茶倒水。三人皆有共识,便将各自所知的现状摊开来摆到一起。 “高大人,姜夫人,孤有一事不明,可否请二位为孤解惑?”卫枳亲手为姜淑和高云衢添了茶。 “殿下请说。” “依二位看,是谁人在搅这浑水?又是为何呢?” 高云衢与姜淑对望了一眼,高云衢微微抬手示意姜淑先言,姜淑点点头,便道:“我等把事情闹大为得是叫众人都知道谁对谁错,令全天下都知晓女主当家合理合法不容侵犯,但对于保守派来说这便是在动他们的利益,他们自然不愿,为了把不占理的变合理就先要扭曲事实。” “可是,母亲,前有女帝后有女爵,这道理应是天下尽知,为何有那么多保守派暗中生事呢?”崔苗仍是不明。 姜淑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些对待孩子的包容和骄纵:“这世间的机会就那么多,女子占了一部分,男子能占的便少了,你以为若是你父亲有个儿子,你们姐妹五个还能有今日吗?” 崔苗心中一凛,她母亲很少与她说的这么直白,但也确实一针见血。 “现今不是永初朝了,永初帝自己打下的天下,杀得血流滚滚,那个年头哪有人敢置喙?先帝仁德,与民生息,今上尚年轻,还未展露手段,有些人便觉得又能寻着机会了。”姜淑叹道,“这人呐,就是得陇望蜀、贪心不足。” 高云衢接过了话头:“沁州位处中原,未经战乱,家族势力便不曾受到大的打击,现今应是整个大周最为保守的地区之一,若我没记错,当地的几个大族,如陈氏、宋氏、张氏皆是男子掌家,在朝的沁州籍官员也是男子居多,虽也令女子走出家门读书谋生,但更多的机会还是男子得了。他们自然是不愿见到天下女子都要翻身做主的那一日。而这正是陛下要做的。” 崔苗闻言忙道:“那临深她们在沁州岂不是不会太顺利?” 高云衢撩起眼睑看了她一眼,淡然道:“那是她们该想办法解决的事。” 卫枳听得认真,有些事她模模糊糊知道些,却想得并不清楚,被姜淑和高云衢一点,似乎抓住了什么,她又问:“那我们现今该如何做?” 姜淑理了理袖口,又为卫枳添了茶水,道:“殿下莫急,理到底还是在我们这边的,咱们要做的不过是让百姓知道实情,是非对错,百姓自会去论的。” 卫枳又迷惑了:“百姓又知道什么呢?庶民不曾读书见识有限,今日与他们说事实如此他们便信了,明日又有人与他们说并非如此,他们也会信的。这几日不就有不少人言之凿凿地说卓观颐不孝吗?” “殿下可知治水之道?大河汤汤,汹涌而下,若要令其改道,应如何呢?当是往应往的方向疏浚方能使之改道。”高云衢拨弄了一下小茶炉的炭火,看似漫不经心,“社稷是舟,百姓是水,操舵者欲改行其道,就得先令江河改道。而民若可使,便可由之,若不可使,那便知之。*” “大人高见。”姜淑举起茶盏向高云衢致意,又向卫枳道,“其实不难,不过是用百姓能听懂的话、愿意听的方式,在更多的地方让更多的人听到罢了。” 她们谈了许久方才散场,帮着卫枳一同定下了策略,卫枳谢了又谢,二人自不敢承她的礼。离去时卫枳先行带了崔苗离开,姜淑的目光在崔苗的背影上停了一会儿又转向卫枳,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若有所思。 略等了一会儿高云衢才向姜淑辞行,她下了楼,向门外走了几步,似乎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又走回来,对掌柜道:“方才那身霁色的裙装,我要了。” ——————————————————————————————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出自《论语》,这句话是有争议的,本处采用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个解读。 —————————————————————————————— **这两章有点难写,有些背景需要交代,暂时先这样吧,后面回过来看怎么改合适 29陛下总有后手吗 “陛下,夜深了,该安置了。”阿郑走进卫杞的寝殿。 卫杞沐了浴,仅着了中衣,坐在床榻上看一份奏报,见阿郑走近了,她放下奏报,长臂一展圈住她的腰,带着她转了一圈,令她坐进自己的怀里。 “陛下?”阿郑被她一带,发出了小小的惊呼。 卫杞将手探进她的衣衫里,先是在腰腹逡巡,再是慢慢向上掌住了胸乳。阿郑正是成熟风韵的年纪,胸乳丰润柔软,令卫杞爱不释手,她将手掌覆上她的乳,稍一用力,乳肉便嵌入指缝,松开手,又复原,甚有弹性,一柔一捏,人便软了下来。 “陛下……”阿郑红了脸,小声唤她。 卫杞轻蹭她的脸颊以示安抚,手却不停。她将阿郑整个搂到怀里,两手从后伸向身前,捉住她的两乳,一手将将握住,坏心眼地颠了颠,白皙乳肉便如兔一般跃动着,片刻后又落回到掌心里。 “陛下方才在看什么?”阿郑有些受不住,顾左右而言他。 “暗卫报了阿枳这两日的行事……”卫杞回得漫不经心,她正用掌根轻蹭胸乳的下缘,专心感受着那美妙的弧度。 “长公主……做了什么?” “她倒是聪明,知道去找高卿和姜夫人出主意,”卫杞的声音慵懒松散,与白日里一言九鼎的决断完全不同,“阿郑,你知我在布的什么局吗?” 气息落在耳边,无比炽热,阿郑期期艾艾地回道:“陛下……陛下想要……把女子当家的根基踩得更实些?” “哈哈,”卫杞手上不停,阿郑渐渐被她拨撩地出了声,意识到了又隐忍地克制着,“世家的老家伙都当母亲与朕好欺负,便想着再把天翻回来,可朕啊,却是一直在等着把他们彻底踩进土里的那一日呢。” 她抱着阿郑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剥了彼此的衣衫,将自己的胸脯与她贴到一处,互相磨蹭挤压,柔软的胸怀触到一起便有着别样的滋味:“哈,世家?豪族?休要妄想再做那封疆裂土的美梦,这天下只能汇集在朕的手里。这不过是个开始。” 乳尖轻触,轻易地便挺立了起来,敏感异常,卫杞把手拢上去,将乳尖送进自己口中,舔弄吮吸,阿郑难耐地绷紧了身子,却不想又将胸乳往她那边送了些,卫杞抓住时机,另一手从她脊背下穿过,捞住她,将她整个人都送进口中。她边用舌尖拨弄边含糊不清地道:“这些世家雄踞一方,渐渐地便不听号令了,这个案子很小,朕却想借此撬起一个角来。” 她轻轻咬了咬乳尖,叫阿郑发出一声娇吟,阿郑感到自己的脑子也被搅弄得混沌,不自觉地用下身去蹭卫杞的大腿,但卫杞似乎谈性正浓,她努力地转了转混沌的脑子,回应道:“唔……陛下怎知这案子便能撬动呢……” 卫杞终于舍了胸乳,唇舌沿着曲线爬到锁骨,手则沿着腰线慢慢向下:“如若不能……朕自然还有后手……” “啊……”卫杞的指尖探入隐秘之处,忽轻忽重地揉弄着那颗玉珠,令阿郑整个人都瑟缩起来,吐出口的话语也随之变得零乱,“陛下……陛下……总有后手吗?” “自然。”手指挤进甬道,卫杞听见阿郑微小的喘息,她将手指深深地埋进去,细细感受包裹着手指的温暖柔软。 风雨袭来之际,阿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陛下生产之际也留了后手吗?这话她不敢问,甚至不敢想,只一瞬便沉了下去,被翻涌而来的战栗和快感彻底碾碎。 卫杞本是个活泼健谈的性子,可做储君做皇帝都不许她跳脱,她便学会了把本性藏起来,做出一派端庄持重的样子。真实的她只有大监见过,大监陪她从小长到大,见过她最狼狈最痛苦的样子,但渐渐地,她在大监眼中也变得成熟稳重了起来。 她站得太高了,没有人能够信任,也没有人能做她的倚靠。这也是她不愿后宫有人的原因,她不想在身边放上一把刀。但阿郑不一样,她一无所有,无牵无挂,她只能依附卫杞,也能被卫杞牢牢地抓在手里。卫杞越来越愿意与她说话,她不像大监,大监总是和蔼宽容,像长辈在宠溺她,而阿郑更像个友人,永远认真在听她说话,回应一些或天真或贴心的话语,叫卫杞心中畅快。 她的母亲留给她的是一个看似大治,实则埋着许多漩涡的国家,她得小心地平衡着一切,一点点将权力尽数收回到自己手中。她蛰伏数年铺开了一张网,高云衢、方鉴、卫枳、姜淑都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她是最有耐心的猎人,静静地等着猎物撞进网来。但她也很疲惫,有太多的信息需要她来判断,有太多的谋划要她来盘算,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把阿郑紧紧地攥在了掌心里。 起初只是叫她陪着说话,慢慢地氛围便暧昧了起来,她总盯着阿郑出神,阿郑的一举一动都叫她关注。不知哪一天,她伸出手拉住了阿郑,带着热度的手掌贴到一起,一边是常年做活的粗糙,另一边则带着学文习武的薄茧,彼此摩挲着,手指连心,连那丝丝缕缕的麻与痒都能从指尖爬到心口,令心湖泛开涟漪。卫杞引着她,让她落进了自己的怀里,阿郑没有拒绝,只是羞红了脸,卫杞瞧得快活,吻上了她的唇。 卫杞不是不知人事的童子,她本以为男欢女爱不过是肉体上的满足,而与阿郑一道则让她感到了别样的滋味。若即若离的、若隐若现的、在两个人之间反复拉扯徘徊的情意,不必多言不必多做,只要她在,便能放松下来,沉浸在温柔里。她喜欢抱着阿郑,喜欢她如冬日暖阳般的温度,喜欢她柔软又丰腴的身躯,喜欢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喜欢在她耳边与她说话,自然也喜欢与她行颠鸾倒凤之事。 卫杞无法坦言的喜与怒,无人可以言说的焦虑与挣扎,不便让人知道的得意与快活,她都能尽数交付在阿郑这里,不必明说不必坦诚,她能用行动让阿郑听到她的情绪,而阿郑也总能听懂并给予回应。这便够了,这便够了。 卫杞把脸颊埋进阿郑莹润的双乳之间,阿郑抬起无力的手搂住了她的头颅,手掌轻抚她的肩背。她在阿郑的怀里平复情潮,也平复起伏不定的心。 ———————————————————— *陛下其实是个话痨来着,笑死。 *正经的说,陛下是个狼人,她心里皇权是第一重量。本来有一点想让陛下和高云衢反目的,后面想了想君臣相得更好磕,遂放弃,我真是个好人。 番外1缚(纯纯开个车) (时间线是在长公主别院宴之后,方鉴入仕之前的三年) 那日过后,高云衢便常在休沐日唤方鉴过去,多数时候只是拥着她入睡,但也有些时候会玩一些新奇的花样。 入了夜,沐了浴,她便坐在自己的床榻上等,若是高云衢叩了门,她就乖乖地走过去,走到高云衢的榻前,在高云衢的注视里安静地褪了衣物,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等待着她的宠幸,她并不知道高云衢想要如何,安静地站在那里的时候她的心彷如被人搅乱,紧张惧怕但又有些许期待,她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样的心情。 今日的高云衢手中拿的是一捆红绳。方鉴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脑中浮现曾经看过的秘戏图册的某一页,心中惊惧万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跑什么?过来。”高云衢含笑道。 方鉴硬着头皮走近她,上了榻,乖巧地跪坐在高云衢身边。高云衢凑近了亲吻她,叫她晕晕乎乎,唇分的时候她的呼吸已经乱了。高云衢取了一条三指宽的素色腰带,蒙住了她的眼,绕到脑后系了个不松不紧的结。看不见的时候,旁的感觉便更强烈。方鉴感到粗糙的麻绳在身上游走,从脊背到腰腹到胸乳再到锁骨。高云衢用那捆绳轻轻地触碰她,粗糙的绳捆接触细腻的肌肤,叫方鉴不由自主地颤抖,胸口的起伏也愈加剧烈。 高云衢轻笑着抖开了绳捆,而后粗绳缠上了方鉴的颈,高云衢跪坐在她身前系结,呼吸间喷涌的气息打在她敏感的胸口,叫她想要躲开,却被高云衢攥着绳结拉近。她顺从着高云衢的指挥,麻木地直起身打开腿张开手,绳从两腿之间穿过,在背后系上结,又从腋下绕出勒出胸乳,再将手束到身后,一点点收紧。绳结卡住两腿之间的隐秘地带,叫她发出了娇俏的呻吟,手被束在身后便不得不挺起胸膛,整个人都被迫绷紧。 “真乖,下来吧。”高云衢亲了亲她的耳垂以示满意,用留长的绳拉了拉她,示意方鉴从床榻上下来。方鉴被束了手,有些不稳,便一点点磨蹭着下了榻,粗糙的绳缠在身上,在她的动作中磨着白皙的肌肤,勒出些许红粉的印子,而股间的绳更是深深嵌入花缝,只是些微动作便蹭得出了水。 不过是走下床榻,便叫方鉴红了面颊发出轻喘。 高云衢牵着她走到梁下,手中的绳抛过房梁,一扯一系,方鉴便被吊了起来,只余足尖将将点地,全身的重量都落在了结绳之处与足尖。她有些耐不住地呻吟出了声。视线被遮蔽,她全然看不见,只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位置的变化,这姿势让她有些难受,足尖尝试着去撑住自己,却又支撑不住,难耐地变换着姿势令整个人都晃动起来。而在这摆动的过程中,绳仍在收紧在摩擦,黑暗之中,她不由地去想自己身体发痒发虚的某一处是什么光景,而越想则越无力,情潮翻涌,叫她轻易地丢盔弃甲。 高云衢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受苦,时不时将手指插入红绳与肌肤之间,拉拽红绳,令绳收紧着嵌得更深。或是拍拍她的腰臀,令她晃动起来,呻吟与摇摆和着同样的节奏,如闻仙乐。 “大人……”方鉴忍不住出声求饶,声音里带着狼狈与哀求。 高云衢亲了亲她,贴近了道:“一炷香,我一会儿回来。乖。” 方鉴脑子里都是不要,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求出声音,但最终也没令高云衢改变主意,她听见门扉闭合的声音,屋里安静下来,她能清楚地听见自己娇柔又粗重的喘息。她将两腿交迭,夹紧了股间的绳结,试着缓解干渴,但越是绞紧便越是折磨。 一炷香,是多久?她在这无人的黑暗里与自己的欲望抗争,又过了多久?她似乎能听见滴漏的水珠落下来敲进水里的声音。 大人,求你,救救我,别留我一个人…… 她无声地哀求,泪溢出眼角,濡湿了遮眼的丝带。 “怎么这便哭了?”高云衢的声音仿佛是一道光,照进了方鉴身处的无边黑暗之中,有一双泛着凉意的手扶住了她的腰,与她身上的灼人热度相接,叫她发出满足的喟叹。 那双手从腰滑向臀,揉捏着挑弄着,又顺着臀滑向大腿,抱住她的两条腿向上一抬,令她把双腿盘到自己腰间。腿间的滑腻贴上衣间的褶皱,方鉴依着本能往高云衢身上蹭,高云衢抱住了她,替她撑起了身体的重量,唇舌在她的颈间若即若离地厮磨。 方鉴被束着手,无法攀住高云衢,又腾空着,触不到实地,心中惶恐,双腿更是夹紧了高云衢,身体绷得极紧,口中溢出呜咽。 高云衢轻拍她的后腰,安抚地哄她,吻落在挺立的乳尖上。方鉴的胸乳小巧,此时却被完美地勾勒出来,如雨后小荷,才露尖角。指尖拨开隐秘地带的红绳,腾出缝隙换两指进入,而后用自己的腰胯顶弄起来。方鉴仍是悬空,叫一根绳索悬吊着,高云衢顶弄她,她便跟着她的节奏晃动,进出之间,春水流了满手,沾到中衣上,也溢出点滴溅落在地上。方鉴喘出声来,声音既娇且媚,双腿仍缠着高云衢的腰,主动地往高云衢身上撞去。 “啊,啊……”高云衢眼角泛红,进出的动作更大了些,逼着方鉴发出叫人面红耳赤的声音。方鉴觉着自己仿佛是一条离了水的鱼,无比的干渴无比的晕眩,神智不知散到了哪里,那些淫声浪叫争先恐后地从她口中冲出来,这一刻她只想得到释放。 高云衢用拇指按住了花蕊上的小核,那处已被粗糙的绳结蹭得红肿,一碰便敏感得呼吸骤顿。在下一波的冲撞中,里外一同被夹击,方鉴几乎要崩溃,叫出声来求着高云衢住手,挣扎着却使不上力,只能一声一声地哀求,哭得声音都哑了。高云衢自不肯放手,甚至在她的声音里越发亢奋,手指整根抽出来,又整根没入,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同时拇指一次次地顶着小核仅是触碰就让方鉴头皮发麻,喘不上气。方鉴的身躯被撞出去,又因着绳索牵引荡回来,重重地让指尖撞进来,来回之间发出啪啪的淫糜声响,黏腻的液体沾上高云衢的手掌,在分离的时候拉出丝线。方鉴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的脑子里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渴求,一半是想要逃离一半是想要接近,她仿佛被扯成两半,只能跟着高云衢的动作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 高云衢注意着她的状态,方鉴的里里外外她都掌控得一清二楚,自然也知道方鉴能承受到什么程度,她巧妙地卡着方鉴的底线来回磨蹭,叫方鉴本能地绞紧了腿向她贴近,而后突如其来地加快了速度,几下就叫她冲上了顶峰,摧枯拉朽的快乐几乎要令方鉴灵魂出窍,一切的挣扎都停住了,整个人瘫软下来,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双腿再也勾不住高云衢的腰,软软滑落。 高云衢一手搂着她,一手解了她蒙眼的腰带,怜惜地吻去了她眼角溢出的泪。而后腾出手给她松了绳,从红色绳索之间将她剥了出来,缚得有些久,解开了之后身上仍留下了泛红的痕迹,看得人血脉贲张,但这时候的方鉴已承受不住再一次的玩弄。高云衢收敛了放纵的心,如抱起小儿一般,把她无力的手搁到自己颈后,一手收在臀下,稳稳地托住了她,一手则按在她的后心,把她搂在怀里,回身往床榻走。 方鉴尚在啜泣,她仍有些抽搐,还未从高潮里缓过来,泪涌出来打湿了高云衢肩头的衣物。 “莫哭莫哭,今日是我过分了些……” 高云衢边哄边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倒在床榻上,褪去了自己被打湿的中衣,躺倒在她身边,侧身将她拥进怀里,方鉴的面颊贴上了她的乳,松软柔滑,方鉴困倦得很,半阖着眼,无意识地窝进她的胸怀,眷恋地轻轻蹭了蹭。高云衢哑然失笑,手顺着她的脊背自上而下地抚摸她,带着无限温情。 “阿鉴很乖,受累了,睡吧……” 方鉴累极了,睡意上涌,眼睑重如千斤,听见高云衢的安抚,便不再挣扎,放松地让意识沉沉下坠。 “大人……别走……” “不怕,我一直在。” —————————————————————————— **这车飚得我还怪不好意思的,但是呢人一旦突破了羞耻的下限就…… **哪个朋友要的小方被绑,可不可? 30拙县 拙县地势平坦,水网密布,算得上鱼米之乡,仓廪实了,乡民有更多的出路,大街小巷自然也更热闹些。方鉴着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葛衣,看起来便像个普通人家的学子,她长在市井里,自然也知道什么样子才能变得毫不起眼。她做玩耍状在街上闲逛,瞧瞧吃食,看看铺子,也打听些闲话。她试着与那些聚在茶馆、瓦肆的闲人们打探,但见她是个生面孔,人们便不太愿意与她讲话。于是她换了个路子,沿路打量那些街边摊贩,找看上去熟门熟路又老实本分的小贩,与他们买些东西,再试着套话。这个法子起头还算顺利,但她一提起卓家,小贩们便警觉了,变了眼神四处打量,不再与她说话,有些甚至不再愿意卖她东西。 再次被一位老人拒绝后,方鉴站起身来打量自己身后,但并没有发现异常,转回头的时候,她看见街边一家糕点铺子的女掌柜倚在自家铺子门口对着她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方鉴略想了想,又沿着街进了几家铺子,零零散散买了些东西,顺着顺序进了那家糕点铺子。 “呦,这位娘子是生面孔呀,买些什么?”女掌柜瞧着比方鉴年长些,见她进来笑得眉不见眼。 “掌柜有什么推荐吗?”方鉴看了看铺子里的陈设,柜上摆的是各式各样的糕点,倒也算得上精致。 “这个,这个,这个,都紧俏的很,您可尝尝。”掌柜带着笑取了几块糕点搁在盘中递与她,而后顺势垂下手,搭在某一类糕点附近,指尖微微敲打着柜台。 方鉴看了看她的笑容,逐一尝了,而后指了指那样糕点道:“那给我来一斤这个。” “哟,这可不巧,这咸口的点心就剩这些了,您要的多可得等下一炉呐。” “无妨,我可以等。” “好嘞,您上里头等?我给您倒上茶。”掌柜点头哈腰着将她迎进里间,而后退了出去开始忙活。 方鉴略坐了会儿,果不其然有人从屏风后走出来与她见礼。 “见过方大人。”来人是个年轻女郎,约摸十七八岁,着了一身素雅的齐胸襦裙,配饰简单,举手投足干脆利落。 方鉴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你认识我?” “拙县不大,几位大人是生面孔,有心人一看便知。”女郎在另一张椅上坐了,向着方鉴道,“大人知道为何没有人与你们说起卓家吗?” 方鉴冷下脸色:“为何?” “大人难道没有发现自你们出门便有人跟着吗?他们早便警告过城中百姓,没人会冒着被打死的风险与你们说真话。”女郎倚着小桌,一手支颐,笑着看另一边的方鉴。 “你敢?”方鉴笑不出来,她在拙县如深陷泥潭,心焦万分。 “我也不敢,不然怎么只能借着等糕点的由头请您进来呢?”女郎坐正了些,抬手向方鉴行了个拱手礼,“容我介绍下自己,在下宋琬,出自宋氏。” “宋家人?”方鉴自然知道宋家,那是拙县最大的家族,也是沁州的豪族之一,拙县知县亦是宋姓,“你代表宋氏?” “当然不,我哪有那个资格?”宋琬摇头。 “那你想与我谈什么?”方鉴皱起眉头有些困惑,宋知县行事让她对这个姓氏全无好感。 宋琬全然不在意她的好恶,自顾自说道:“诸位大人来前,沁州几大家族便串通一气,要令诸位大人空手而归,一切都已计划好了,你们是找不到人证的。而我有个消息想告诉大人。” “你姓宋,你觉着我应该信你?” “我是姓宋,但宋氏的荣光我沾不着分毫。”宋琬叹了口气,“大人大约不知道吧,在沁州豪族之间,家族助力都落在了儿郎身上,女郎再怎么出色也不过是会嫁出去的陪衬。 我自小处处比我阿弟优秀,但父母总是偏爱他,延请名师助他进学。可他从小到大的课业皆是我帮他做的,现今家父使了法子送他去国子监,待至结业便能授官。我却连童试之门都不得而进。您说,我也算姓宋吗?若姓氏也有男女之别,那我姓的大概是个女宋。” 方鉴有些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论是科考还是从军,出门行走都需户帖,而家主按住了户帖,儿女便寸步难行。方鉴不曾在这个地方受到阻碍,自然从未想过有人会因此被束住手脚,走脱不得。 “在沁州,与我一样的女郎还有不少,皆是豪族出身德才兼备,却不得不困在家中,被那些家务琐事纠缠。我们也想像您一样啊。”女郎的眼神里是满满的艳羡与悲切。方鉴同样是女郎,却能考官进学,踏入官场,甚至做了这代天巡狩的差使,而她们只能在父母家人日复一日的贬低与禁锢中,按耐下躁动的心,装作听话认命的样子,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 她们结了社,以论诗作画的名义,常行玩乐,关上门便互相勉励互相劝慰,交换从父母长辈处窃得的消息,一日一日地蛰伏等待。终于等到了一个卓观颐,等到了一个恨不得立马掀了牌桌的陛下。去岁陛下有孕之时,宋琬就敏锐地觉察到了陛下的心意,待到皇长女诞下,一切尘埃落定,她们便知道机会来了。卓观颐亦是恰到好处,她们想尽办法托举了她一把,为她阻拦追兵拖延时间,这才叫她得遇方鉴,顺利进了京城。 方鉴却没有被她影响,她避过了她的目光,举起茶盏饮了一口,让茶水在口中微微润了一下,不过片刻,她便理清了思绪,她放下茶盏,重又看向对方:“你们想令沁州翻天覆地?” “不敢,我们还没有那个力量,”宋琬知她听进去了她的话,坐直了身子,与她道,“拙县的官姓宋,沁州的官姓陈,只要能挪走他们,便能给我们撬开一条缝,接下来的便是各凭本事了,而我想要的只是让这个宋氏改姓女宋。” “恕我提醒你们,陛下想掀翻的不仅是这个男字,”方鉴轻叩桌面压低了声音,“世家豪族也在陛下的棋局里,你们有这个准备吗?” “当然,我们会助陛下拿下沁州。如何?这个筹码够吗?方大人。”女郎眼眸灵动,闪烁着狡黠的光。 “口气不小。”方鉴抿了抿唇,敛住了笑意,“我知晓了。现在来说说你的消息吧。” 宋琬凑近了压低声音:“卓观颐之父叶泽为求庇护,将家中五十亩良田以低价转卖给了宋氏,又用这笔钱另置铺宅。而自此之后卓家的铺子生意便越来越差,叶泽称是自己经营不善,但日子却过得越发好了。您说是个什么道理?” “那田地该是姓卓,他如何能够买卖?县里……”方鉴听懂了宋琬的话,便点点头,不再多说。 外头传来掌柜叩门的声音:“这位娘子久等啦,您的糕点好啦。” 宋琬站起身,抬手向方鉴行礼,一躬到底:“便都托付给大人了。” 方鉴扶住了她,道:“我无法给出承诺,但我会传达给陛下。” “这便足够了。”宋琬垂着头掩住了些微泪光,恭送方鉴离开。 方鉴接过掌柜的糕点,很是抱怨了两句,方才离开铺子,又逛了一路,方才返回寓所。她一进门便直奔向书房与池斐等人汇合,与她们说了宋琬的事。 “怪不得我等处处受制,原是亲民官与豪族连为一体在给我们使绊子。”韩济微恼道,“我们竟也叫取人证受阻一事遮了眼睛,大意了大意了。” “若按宋琬的消息,叶泽早便在转移卓家家产了,而良田宅铺的买卖必有文书,”池斐想了想道,“对了,账!查账!卓家的账叶泽的账书肆的账,都得查。程千户,烦请你带人封了卓家和卓家书肆,务必把账册带回。” 韩济微跟着道:“还有县衙的归档文书和土地簿帐,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簿帐上作假罢。” “这样罢,我与程千户去卓家查账,你们俩去县衙架阁查档,我们分头行事,今日便将此事落定。” 方鉴也点头应是:“好!另外也请程千户派几个人去查查宋琬。” 几人出了门便分头行事。方鉴与韩济微换上公服,带了几个武卒直奔架阁库房。 库吏自不敢放她们进去,苦苦僵持着等来了宋知县。 “几位大人这是何意啊?”宋知县面上带笑,话语里却如淬毒一般冷冽非常。 方鉴冲他拱拱手,道:“宋大人,我等查案需得看下卓家的户籍簿帐,烦请行个方便罢。” “这……库房重地,不好擅进呐,这是规矩……卓家是父子孝悌之事,来查架阁算个什么事呢?” “有无用处你说了不算,卓家的户籍账册是否造假,需得与官方记档一一核对清楚,”韩济微冷哼道,“我等代天巡狩,任何疑点都需查验清楚,方能回京向陛下交代,你阻拦我等是何用意?” “这……这……几位需要什么?下官命人去取……” “不必了,我们都已在此了便自己去看罢。本官乃监察御史,到了地方也有监察之职,”方鉴朗声道,“还是说拙县有什么是受不得本官查勘的?” “并无……并无……”宋知县头上沁出了些微汗珠,止不住地擦。 方鉴喝道:“那便让开!” 如她们所料,卓家账册有作伪之处,许是他们从未想过事情会暴露,账册作假的手段简单粗暴,一查便知,而且他们还不敢也来不及篡改官府记档,便也查到了叶泽将土地贱卖给宋家一事。 他是赘婿,只不过替未成年的卓家幼女代掌家业,自然是没有资格买卖卓家土地的,而宋家得了他的投献,教他伪造卓观颐手书,并示意宋知县睁只眼闭只眼,完成了土地交易。这样一来宋知县也得一并带回京中。 方鉴将今日所得与宋琬所言一一记录,用火漆封了口,交与程千户,叫她派人连夜送回京中报与陛下。程昭阳与她抱了抱拳,自去办事。方鉴站在庭院里,微微闭目,感受着夜风拂面带来的气息,那是翻涌的泥土与青草的湿润气息,来自大地来自远方,是在告知世人,天要变了。 ———————————————————————— *查架阁库和低价卖田行贿的部分借鉴了显微镜下的大明,这个剧可好看了。 31萤火 于夏至哼着小曲扫了扫柜台上的糕点碎屑,又将桌面擦了擦,倚在柜台边吃着果子打量街上人来人往,好半天才吃完了手里的果子,拍了拍手,往屋里去了。 “三娘子,应是无事了,您现在走吗?”她对屋内的宋琬道。 “夏至阿姐,你怎么也是我母家的远亲,不必如此拘谨的。”宋琬仍在原位坐着,不太端庄地把脚收到椅子上,用双臂抱住了膝,将自己缩成了一小团,听见于夏至的问话,歪了歪头,先是再次试图纠正夏至的叫法,无果方道,“多待一会儿罢,临门一脚莫出了差错。” 于夏至仿若没听见宋琬的前半句话,自顾自地接着问道:“三娘子,您怎么就知道那位大人可信呢?” “我哪里会知道。不过是在赌罢了。”宋琬苦笑,“从她们进了沁州,我们便在观察她们,年轻、锐气、正直,又被那群蠢货气得上头,自不可能与他们同流合污,这便够了。” 她停顿了一会儿,又道:“也不知陛下是不是有心,三位钦差并一位护卫统领,皆是女郎,天下大约没有哪个女官能受得了这帮蠢货,盛怒之下她们恨不能掀了整个拙县。真好啊。” “三娘子若是能有机会,也不见得比那几位大人差的。” “夏至阿姐真是看我哪里都好。”宋琬听她这么说,放松地笑起来。 “三娘子就是好呀。”于夏至捧住她的脸颊,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 宋琬将头颅搁在她暖暖的手心里,吃吃地笑着,过了一会儿方道:“还得麻烦阿姐帮我去通知其他几位姐妹,若是方大人守信,我们的战场便也不远了。该打算起来了。” “好,晚些我便去。” 宋琬待到几近日暮方才返家,依着规矩往父母处行了归家礼。 她的父亲看着她皱起了眉头:“阿琬,你也到了婚嫁的年纪了,莫要老往外头跑了,收收心罢。” “是,父亲。”宋琬低头细声细语地道。 “今日又去了何处?” “往母亲给我的几个铺子查账去了,毕竟以后也是我的陪嫁,总得上点心。” 她父亲面色稍霁,挥挥手道:“去罢,往后少出去,近日钦差停驻拙县,净出麻烦事,你避开些。” “钦差?何事?”宋琬的耳朵动了动,试探着问道。 “还不知,但手下人说县衙今日动静不小。”她父亲有些疲惫,宋琬颇有眼色地走上去替父亲揉捏肩颈,装作贴心儿女的样子,她父亲倒也愿意享受这父慈女孝的时刻,软了声音道,“我与你说这干嘛。好啦,我知你心意了,你自去玩耍罢。” 宋琬便听话地离开了,她的院子在东侧,一路穿过游廊穿过花园,一模一样的景致她看了十余年,经过某一处院子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那院子紧闭着门,没有亮光。 那是她长姐曾经的院落,长姐是个温婉贤淑的女郎,宋琬幼时最爱粘着她,长姐陪她玩耍教她弹琴,长姐也是她见过的最有才华的人。那一年长姐也是与她现今差不多的年纪,由父母做主嫁与了陈家的嫡长子。 定下的那一夜长姐抱着她默默落了一夜的泪。 “阿琬知道吗?在本朝女郎是可以考官从军的,也能官居一品封侯列相呀。就算是贫民百姓也能自立门户,以女郎之身做家主,决定自己的事。为何你我锦衣玉食安享荣华,却寸步难行呢?是对我们四体不勤的惩罚吗?” 年少的宋琬不懂,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抱着阿姐替她拭去眼泪。 那夜过后阿姐便不再说那些话了,她越发地端庄沉稳,也越发地沉默,但确是父母最满意的样子。她便这么嫁了,婚后也很少回来。宋琬很舍不得,每次她回来都要缠着她玩,于是便发现了她身上的伤痕。 “那混账打你吗?”宋琬气得发抖。 “不,没有。”阿姐拉下衣袖掩住了痕迹,“不小心磕到的罢了。” “我去告诉阿爹阿娘!” 阿姐拉住了她,把她圈在怀里:“别去。我不过是一个物件,用来拴住陈宋两家,阿爹不会管的。呵,所谓两姓之好啊。阿琬,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绝不能与我一样。” 阿姐引着她认识了陈家的二娘子,加入了她们的诗社,她们让她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宋家的四角天空以外的无比自由的那个世界。 借着年少,她从阿爹口中打探消息,偷着翻看阿爹书桌上的邸报与文书,默记下来在下一次诗社小聚中带给阿姐们,跟阿姐们的消息汇总,然后听阿姐们给她讲里面的道理。 她是这么成长起来的。她以为日子总能好起来的。 但是阿姐死了,死于难产,一尸两命。 宋琬好恨,但她没有任何办法,她甚至见不到阿姐最后一面。丧仪之后再去诗社的时候她与陈家二娘子抱头痛哭。 阿姐说阿琬必不能再像她一样。宋琬记住了,她要连着阿姐的份活得好好的,活成她们都期待的样子。 “三娘子?”女侍在宋琬身后小声提醒。 宋琬回过神,又看了一眼长姐的院落,决然地迈开了脚步:“无事,走罢。” 方鉴三人先是拿了物证保存好,又再次去尝试提审叶泽,叶泽支支吾吾,但也不知得了谁的指点,咬死了不开口,他们便拿不到供词。三人商议了,到底都是要带回京中三司会审的,干脆封存了物证,连着叶泽一家并宋知县,以及叶泽投献的宋家管事一同带了回去。 方鉴本想将矛头指向宋家家主,但宋家滑不溜手,推出一个管事大义凛然地言道是被手下人蒙蔽了,听闻天使查案,宋家万般配合大义灭亲,家主亲自把人送了过来。宋琬的父亲长得端方,说起话来也是一派正气,但方鉴几人都知叶泽背后是他在推波助澜,自然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他也不恼,仍是笑眯眯地,拱手行了礼方才离开。 “这些人惯会装腔作势,以为我等不知道是谁暗中阻拦不成。”韩济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嗤笑道。 “莫要大意了,到底是他们的地盘,别叫他们狗急跳了墙。”池斐拍了拍韩济微的肩膀,提醒道。 方鉴袖着手与她们站在一处,皱着眉头道:“可他看起来全然没有败像,仿佛仍是胜券在握。” 韩济微冷笑着接道:“他将罪名都推到管事身上,自己滴水不沾,回头修个桥铺个路,乡民们仍会敬他,他又损失什么呢?” “好了,先不必管他,关键还是要撬开叶泽的嘴。夜长梦多,咱们早日回京,方是正道。” ———————————————— **群像就是,不是主角一个人大杀四方,而是无数如萤火一般微渺之人默默的努力,汇聚在一起终能燎原。 32会审 方鉴几人归心似箭,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是回了京城。先往衙署交割了公事,一干人等都找了地方妥善安置看管,方得了个短假回家休憩。方鉴往御史台与诸位官长汇报了过程,得了几句勉励,也被早早地放了出来。这个时间还不到散衙的时候,方鉴慢慢往家走,一路上便听见京城百姓都在议论卓观颐案。 路过一家茶肆时,听见里头的说书人正在讲卓家事,方鉴便停下来听了听,那说书人口才极好,一气从卓家早年的一家和乐讲到卓观颐告御状,一起叁落,跌宕起伏,将那忍辱负重不屈不挠的女郎描绘得活灵活现,叶泽之恶也淋漓尽致。 再观听书百姓,或是悲从中来或是义愤填膺,也有寥寥几个仍在说父女互殴,卓观颐不孝之类,却被愤怒的百姓骂得掩面而走。方鉴便知引导民意一事便成了,也不知是不是崔苗做成的。 叁司会审之日定在了叁日后,方鉴叁人将证据盘了又盘,又分头往各自主官与有经验的同僚处请教了,心中大致有了章程。方鉴特意又往高云衢处走了一遭,叫高云衢也帮着瞧了一瞧。 叁日后,官司正式开审,主审官是叁法司叁位主官,依着年岁与资历,叫御史大夫邹叔彦坐了首位。堂下是苦主卓观颐,方鉴叁人为其提告,另一边是其父叶泽,并有一位讼师助讼。因着卓观颐敲响登闻鼓引得物议纷纷,此案也允许百姓在外旁听。 方鉴叁人作为提告最先发言,由池斐作为代表,先行讲清案情,池斐简单描述了前因后果,并提出叶泽有叁大罪责,一是侵占卓家家产,二是虐待幼女,叁是试图给卓家后人改姓,断人香火,卓观颐虽是以子告父,但系出于无奈,叶泽为父不慈在先,卓观颐为母为己为妹伸冤,可称义举。 此言一出,堂外百姓皆哗然,此前乡野议论到底是各有说辞,如今叁法司官员查勘完毕,仍是如此说辞,几乎便已坐实叶泽之恶。 “侵占家产不算还要断人香火,也不知是多大的仇?” “看那叶泽穿的锦衣华服,竟是吃的卓家绝户,呸。” 见势不对,叶泽的讼师忙开口打断:“这位大人偏颇了些吧。” “本官乃刑部主事池斐,你是何人?”池斐眯了眯眼,下颌微抬,冷然回道。 那讼师忙拱手行礼:“晚生张柄,拙县生员,忝为叶泽讼师。” “哦?讼师?”做过亲民官审过案子的人大多不喜讼师胡搅蛮缠,池斐将轻蔑之意做到了十分,果然叫张柄有些不快。 他忙转回正题:“方才大人说的几乎已经给叶泽盖棺定论,过于武断了,不听听叶泽的说辞吗?” 他转向堂上叁位主审官,邹叔彦与两位同僚对了下眼神,示意他说说看。 张柄便道:“池大人方才说的每一句,在下皆不敢苟同。大人说叶泽侵占卓家家产,但依律家主病故,子女未长成,家主之内人是可以代为执掌家产养育子女的。而虐待一说更是无稽之谈,拙县谁人不知卓观颐不孝,叁天两头与父亲争执,动辄拳脚相加,叶泽难以管束,整个县城都是人证。改姓则更是荒唐,不如看看户帖,这小女郎现今是姓卓还是姓叶?” “是极是极。”叶泽听他一说,忙不迭地点头。 “你胡说!”卓观颐牵着阿妹立在一边,闻言反驳道。 “哦?卓大娘子不认?那我来问问你。”张柄露出一个成竹在胸的笑,“自你母亲去后,你是否常常顶撞你的父亲?” “但那都是因为……”卓观颐有些气,方鉴曾与她说过公堂之上不要急于开口免得落人口实,这状师的话明显埋了钉子,叫她不好回答。 “那看来就是有了。”张柄打断了她的话,“诸位大人,子女行差蹈错,父母责罚使之改正,又有什么错误呢?孩童尚幼,吃了痛,便以为父母不曾爱重,殊不知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啊。诸位大人,堂下各位,难道幼时便没有受过父母责骂吗?” 人群中也有人觉得他说的有理,跟着点头,卓观颐明知他说的是歪理,却不知怎么反驳,气得发抖,攥着阿妹的手也不断用力。 “不对!不对!”忽地众人听见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喊,仔细一看竟是躲在卓观颐身后的卓观攸,小女郎泪眼婆娑地喊道,“谁家阿爹阿娘会叫心爱的孩子吃不饱睡不暖,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家里的脏活累活都是我和阿姐的,阿爹与阿弟就看着,做得不好还要挨打。别的人家不是这样的,我问过阿文阿成,他们都说不是的!” 小女郎的哭喊叫全场为之一静。 韩济微站出来,质问道:“叶泽,你可记得你家大娘子二娘子都是什么年纪?” 叶泽一愣,试探着答道:“十八?十二?” 韩济微都叫他的话噎住了,顺了顺气方道:“大的十六,小的十岁!都写在户贴上呢!你这也叫爱子吗!” 不待众人反应,她又冲着外头旁观的人群喊:“外头有十六岁、十岁的小女郎吗?” “有!有!”人群嘈杂了一阵,推出来两个满脸茫然的小女郎。 韩济微冲她们招手:“莫怕,到这里来。”她令两个小女郎分别与卓观颐卓观攸站在一处,喝道:“你自己瞧瞧,这是人家家中千宠万娇的小女郎,这是你家的,同是十六岁,差出一个头,十岁的这个瘦瘦小小瞧着像七八岁,你当大家都是瞎的吗!” “再瞧瞧家中账册,便说是衣饰吧,商户之家薄有家资,几个孩童又还未长成,一年总要添些新衣吧?自己看看你自家的帐,一年四季各添置一回成年男女衣裳、男童衣衫,半句没提女郎,你家女郎是不必穿衣吗?” “这……账册写得不清楚,都笼统算在一处了……”叶泽应道。 “呵,家主、妻妾、儿郎的事都一一写清,女郎的事便写不清吗?”韩济微眸中闪着嘲讽的光。 张柄又打断了:“仅是衣物之事哪做得准呢?私家之账混乱些也是有的。至于个头,我曾听闻有些人家的小儿一餐用得比成人还多,个头却远不及同龄的其他孩童,这都是有的,如何能作为呈堂证供呢?而卓观颐顶撞老父,甚至殴伤老父可是有邻里为证的。” 张柄申请传唤证人,上堂的是个闲汉,自陈住在卓家附近,因着闲散无事,常往卓家看热闹,亲眼可见。 “你休要乱说!我从未见过你在我们家附近出现!我父身强体壮,我如何能打倒他!”卓观颐急得直跺脚。 场面有些焦灼起来,两方各有说辞,险些在堂下争执起来。邹叔彦拍了拍惊堂木,喝了声肃静,方才止住,他看向方鉴示意继续。 于是方鉴站出来,不疾不徐地道:“慈不慈孝不孝暂且放在一边吧,我们来说一说继承权的问题。依大周律,家主亡故时子女未分家,家产应由子女依继承顺序按比例继承,家主配偶若不再婚则跟随嫡长生活。若子女尚未成人,家产可由家主配偶代掌,待成年后再行归还。也就是说卓家的家产应由卓观颐卓观攸姐妹二人继承,叶泽不过是代其经营,待二人成年后则应归还。诸位大人,下官说的对吗?” 邹叔彦点头表示认可。 “那么问题便来了,既然是代掌,那么应是只能代为经营,而不可代为处分吧。请诸位大人看看这份证据,取自拙县架阁的土地买卖文书,上头记载永兴十二年春,卓家将五十亩良田以低于市价四成的价格卖给了宋家的大管事宋知。那我便想问卓观颐姐妹了?是你二人变卖的家产吗?” “不是!我们没有!我甚至都不知道家里有多少田地,父亲从未告诉我们!”卓观颐忙应道。 “那作为继承人的卓家姐妹不曾买卖,那敢问是谁人卖的呢?便请拙县县令告知我们吧?”方鉴传唤了拙县知县。 “堂下何人?”邹叔彦问向他。 “下官拙县知县宋柏,见过诸位大人。”宋柏俯身作揖。 “那你便说说看,你这县衙如何将原主毫不知情的买卖做成的呢?”邹叔彦厉声喝道,若是知县渎职属实,那过错远大过小民家产之争。 宋柏自不会认:“此事下官知道,是叶泽以卓氏姐妹之父的名义持卓观颐手书来办的手续,按照理法是成立的。” “那手书我等在文书档案里也查到了。来人,呈上纸笔,叫卓家姐妹写两个字来看看比对便知。”方鉴叫二人写了字,与文书一起呈到了叁位主审官案前,叁人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于文字书法也有些心得,讨论了片刻便一致认定确实不是姐妹二人的字迹。 方鉴勾了勾唇角,看向叶泽:“那么手书又是哪里来的呢?若是伪造,那买卖又如何成立呢?是县衙户房的书手自作主张?还是宋知县示意?宋知县这个宋与宋家管事宋知这个宋又有何关系?” “下官是被蒙蔽了!对,是户房的书手说他核对过了,下官便信了!”宋柏忙不迭应道。 “那不如请书手也来堂上辩上一辩吧。”方鉴攥了攥手心,感觉到了一点胜利的风向。 书手年纪不小,看着便有些憔悴,方才候在外面已将宋知县的话听清了,一进来便哭骂道:“好你个宋知县,此事明明是你一手操办,办完了直接令我归档,现如今竟要推我做那冤死鬼。你姓宋有宋家保着,大不了就是免官归家,而我一介小吏坐实此事,轻则流放充军,重则人头落地,家中世代的职司也没了,好叫你再安插宋家的人手不是?诸位大人明鉴,小人万不敢行那渎职贪腐之事啊。” 宋柏全然不知书手也一并被带入京中,方才情急之下便将过错推给了他,哪知他就在外头候着,听得清清楚楚。那书手并非拙县豪族出身,是拙县世袭的小吏,家中世代相传的职司和自己的性命皆要不保,他哪还顾得上怕什么宋家呢。 “张桐,好生说说前因后果,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叁法司自不叫你蒙冤。”方鉴走近几步对那书手道。 张桐便一五一十说了,他说是宋知县亲自办了卓家与宋家的土地交易,他是地头蛇,也听说过叶泽不当人父之事,当时有些同情,便多问了一句是不是不合法,叫宋知县劈头盖脸一顿骂,说是宋家的事叫他少管,合不合法的也不会有人知道,叫他直接归档便是。 卓家的事他也清楚,顺带着也倒了个干净,城南的人家都知道卓家的事,卓家几代都是好人,但谁叫卓岚死得早,叶泽将两个孩子关在家里,磋磨还是打骂旁人都干涉不得,邻家也只能背地里唾弃,帮不得什么。 本以为钦差能为她们做主,却不想钦差还没来,就叫宋家雇了一帮懒汉挨家挨户警告了,有一户人家不听,当场唾了带头的管事一口,叫宋家家仆们打了个头破血流。这一番警告,哪还有人敢说呢?钦差来问,大家不敢说,也不愿意乱说,便只能闭口不言,只有那些无法无天的懒汉得了宋家的银钱胡说一气。 邹叔彦一一听了,心下了然,又道:“说说宋家。这宋知县与宋家是什么关系?” “回大人,”方鉴退了一步,池斐上前回话,她们此前做了分工,各盯一部分细节,以备垂询,“这宋家是拙县本地的豪族,家主宋闻广,也就是宋家的掌权人。宋柏是宋家旁支,有些才学,受了家族供养考上举人,又回了拙县任主簿,随着年资积累,升任知县。宋家在拙县有田数万,族人众多,势力庞大,乡民皆不敢逆之而行。” “呵,田产数万,还要低价收地,要那么多田地做什么?宋柏,”邹叔彦拍了拍桌案,“卓家之事是否是宋闻广指使?” “不,不,不是的……”宋柏心下惊惧,却仍是否认,“我确实是默许了卓家卖地,是宋家管事宋知来与我说请我行个方便,我一时糊涂,看在他与我同是宋姓的份上,便应了。” 管事宋知也是一口咬死了,是他被叶泽贱卖的良田迷了眼,自作主张找到宋知县行方便,主家并不知情。 “好啊好啊,朝廷的法度秩序叫你们用来私相授受,真是好啊。”邹叔彦怒道,“宋柏,看来这受贿渎职之事你是认了?” 宋柏跪倒在地,绝望地闭上了眼:“认,认……” “叫他签字画押。”邹叔彦又转向叶泽,“既然宋柏已认罪,那么转卖卓家田产一事,叶泽你是认还是不认?” 叶泽见大势已去,颓然坐地,供认不讳。 这日会审就此收场,邹叔彦依着流程叫一干人等签字画押,宣布一应证供将上呈御案,恭请圣裁,而后便退堂了。 33七月流火 高云衢早便来了,着了低调的便服,与戴曜一道站在人群里,看了这场会审的全程。 戴曜在她身边轻声道:“你家小方大人真是威风呐。” 高云衢不甚愉快地看她一眼:“什么我家什么小方,好好说话。” “好,好,”戴曜在她严肃的眼神里认输,“方御史心思缜密,好一个诱敌深入,我们想要的话题也都顺利地抛了出来。你提点过了?” 高云衢远远看着方鉴立在堂上正气凛然的样子,心下满足,回道:“我不过是提了几句,倒叫她听懂了,不错。” “履霜,该夸就夸,该笑就笑,别藏着呀,小孩是需要夸赞的。”戴曜冲她眨眼。 高云衢不自觉地勾起嘴角,又马上收敛起来,瞪了戴曜一眼:“你闭嘴。” 这个案子高云衢没有过多干涉方鉴,只在方鉴来问时给了几句提点,比起春闱这才更像是一场出师的考核。方鉴做得很好,高云衢心想若是当年的自己来做也不过就是做到这里罢了。她看着方鉴,心下感慨,春闱之时她看方鉴是自家美玉,美不胜收,而此时她看到的是自己精心养护的小苗苗长成了一棵顶天立地的小树,她不再需要庇护,反而能与自己枝叶相触。 “结束了,回吧。”高云衢一直看到邹叔彦令众人签字画押,对戴曜道,“小女郎们做了她们该做的,我们也该去做我们该做的事了。” 退堂二字落定,方鉴终于能放松下来,松开了藏在袖下紧握的拳头,回身看向卓观颐。小小的女郎站起身,快慰地笑起来,眼眸带着星光,她起身站正,认真地向方鉴叁人行礼,向她们道谢。 她不知有多少人为了今日在奔走在使力,大约也不明白她一个人如何能牵动着整个朝堂,她只是真心实意地感到高兴,仿佛有人搬开了压在她身上的重重的顽石,叫她能够顺畅地呼吸到一口自由的轻快的空气。 多好。她等这一刻等了许多年,多少个冷寂苦痛的深夜,她向漫天神佛祈祷,却无人回应,她带着痛苦闭上眼又在痛苦里迎来清晨,一切都没有改变。她便知道,若父母都不是依靠,那么缥缈的神佛也成不了助力,她唯有依靠自己。她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地碰得头破血流,但好在,自助者人恒助之,有人看到她,有人愿意推她,有人愿意向她伸手,终令她有了今日。 这一日,她在这公堂之上见识了人性之恶,却也看见了正义的光,方鉴叁人站在她面前,替她挡住了对面射过来的冷箭,她们的身躯便像那高山,立地生根,无畏无惧,耀眼地令卓观颐几近落泪。 她学着大人们行礼的样子,站直身子,手臂展开又郑重地汇合在身前,深深地躬下身埋下头。 谢你们救我于水火。 谢你们为我涤荡迷雾。 也谢你们为我照亮前路。 方鉴、池斐、韩济微亦浅浅躬身回礼,她们面上同样带着灿烂的笑,向这个坚韧的小女郎送上诚挚地祝福。 堂内堂外的人群渐渐散去,方鉴看向外面的人流,方才堂上辩论之时,她似乎一闪而过地在人群里看见了高云衢的身影。但不过一瞬,便消失了,而她的心思都在公堂上,倒也没有去细看。这下定了音,退了堂,方鉴松了一口气方才有闲心去想。 是大人来看了吗? 大人心系改革大计,来看也属正常。 那她看到我了吗? 我做得好吗? 大人,你会夸我吗? 方鉴往外走了几步,站到衙门外,注视着人群离去的背影,看了一圈没有看见高云衢,她站在那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 韩济微从后面跟上来,拍了拍她的肩头:“临深,看什么呢,走吧,我们去庆贺一下!” “好。” 次日早朝,叁法司向卫杞奏报了叁司会审结果,判定叶泽侵占卓家家产、虐待儿女属实,知县宋柏受贿渎职属实,宋知行贿、鱼肉乡里属实,并恭请圣裁。 卫杞逐一听了,又收了折子,道需得斟酌一二,过些时日公布裁定结果。 “启禀陛下,叶泽以赘婿卑贱之身侵吞家主家财,地方亲民之官不顾人情法理,胡乱行事,实属荒谬,恳请重罚涉案人等,以儆效尤。” “启禀陛下,宋家雄踞一方,影响颇大,宋知行事主家必不可能不知情,臣请彻查宋家,除一地之毒瘤。” “陛下容禀,叶泽为父虽不慈,但卓观颐为女亦不孝。为何有子不告父之惯例,盖因君臣父子之礼乃万世根基,不可轻忽。子曰:直躬之信,不若无信*,便是此理。此案依律判处之外,也应对卓观颐略施薄惩,以防世人纷纷效仿,乱了礼法。” “陛下……” 众臣纷纷发言,卫杞咳了一声,朗声道:“时日不早了,诸卿的意见都回去写个折子递上来吧,朕会一一看过的。散朝。” 因着卫杞这句话,无数的奏疏涌入通政司,各方势力都铆足了劲从中争取利益,试图用奏疏影响卫杞的决定。卫杞不声不响,似乎并不在意,所有的折子都暂且留中了。各方便都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一时间京城官宦之家奔走串联,每一方都致力于让己方的声势更浩大些,好叫陛下能够看见“民意”。 处于漩涡中心的卫杞却是一派轻松的模样,她没有看折子也没有忙着处理公事,而是趁着天气晴朗带着阿郑登楼去了。七月流火*,炎炎夏日已悄然溜走,卫杞站在高楼上感受着风里带来的那些微的秋日味道。 阿郑陪在她身后,叫她心情愉悦,便道:“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哈,这才到哪里呢。”卫杞展开手臂,让风撞进怀里撩起袍服,随口应道。 “万事开头难,陛下推动了这第一步,后头的自有忠心臣子替陛下接着去蹚。” 卫杞没有接话,她微闭了眼,细心感受风拂过脸颊的触感。半晌,阿郑听见她的幽幽长叹。 “夫秋,刑官也。物过剩而当杀。*” —————————————————————————————— *出自《吕氏春秋》,说有个人叫直躬,举报父亲偷羊,然后选择代父亲去死,行刑前问官吏说我这样诚信又孝顺的人都要去死,那还有谁不该杀。国君听说后赦免了他的罪过。孔子评论说,直躬的名声是踩着他父亲而来,这种诚信还不如不要。ps我个人觉得孔子的意思是借父之过博己之名才是他觉得不好的地方。 *七月流火:指入秋转凉,出自《诗经·国风·豳风》 *夫秋,刑官也。物过剩而当杀:欧阳修《秋声赋》,截搭的两句,原句不是这么接的哈。 34奏疏 永兴十叁年注定是多事之秋,卓观颐案犹如一颗丢入湖面的小石子,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陛下虽留中了所有的折子,但总归议的都是那几条,皇城脚下的百姓又有了更多的谈资,说起家国大事的样子仿佛个个都是一品执宰。 崔苗在通政司忙了个半死。通政司掌的是上传下达,所有的奏疏都送到通政司统一收好,按类型分清楚,再送到陛下案前,陛下批复的折子亦会送回通政司下发,一应政令也皆由通政司复核并抄录公示,并有封驳之权,是中枢核心的实权部门。 这些日子每日都有大量的折子需要登记分拣,崔苗忙得脚不着地,这一日她正给今日的奏疏分类,拣着拣着拣到一份署名崔意诚的折子。 她有些不敢信,仔细看了两眼,确实是崔意诚叁字无疑。他那个爹能做到今日全靠家族余荫,平日里处事皆是能躲就躲能懒就懒,现下四邦和睦,鸿胪寺本就没什么要事,他便更会耍懒,每日里想的都是下了值去何处喝酒寻欢,脑子里是半点位置都没留给公事。这么个人竟也会给陛下上疏?鸿胪寺有何事? 崔苗心下有些犹豫,思虑再叁,趁着附近没有同僚,她打开了崔意诚那份奏疏,匆匆扫了一眼便急了,崔意诚竟上奏要求严惩卓观颐,行文流畅引经据典,若是单看文字倒是能看出勤学苦练的根基,可这奏请的内容则是大大的不合时宜,总得来说仍是在讲那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之道,一股子迂腐之气。崔苗此前给卫枳与姜淑牵了线,知她们在做什么,便也知道陛下的倾向,大约也知陛下必不想看到这样的奏折。 崔苗心下怆然,今日之天下已是新章,可仍有人非要停在旧日里,这样的人竟是她的父亲。她想了又想,偷偷地将那奏疏抄录了一份,藏进了袖中,而后将那份奏疏往底下放了放。 下了衙,崔苗便往家中赶,行色匆匆地进了母亲的书房。 “阿娘!” 姜淑仍在忙,被她打断了思绪有些不快:“惊慌失措的,像什么样子?这么大人了,稳重些!” 崔苗慢下脚步,匆匆与她行了礼,上前将那抄本放到了姜淑桌上,道:“阿娘,你看看这个!” 姜淑便看了,嗤笑道:“哪个蠢货上赶着去触陛下的霉头?君臣父子,陛下要得只有君臣。陛下一系是母女相承,父子之事与她何干。你与我看这作甚?” 崔苗绝望地闭上了眼,她有些想问为何自家不是母女相承呢,白要这么个无用的爹。 姜淑看着崔苗的表情有些懂了:“你阿爹啊?” 崔苗点头。 “你自哪里看到的?等等,你在通政司偷看了奏章?”姜淑挑眉,“崔苗,你知不知道你这是渎职啊?” “没旁人看到,”崔苗自知理亏,通政司是枢纽,除抄录公示外,私拆公文是大忌,“我就是急了些,本想扣下来的,但又怕与登记对不上……” “还算你长了个脑子。”姜淑冷笑。 “阿娘,咱们怎么办啊?”崔苗急道。 姜淑点了点她的脑门:“什么怎么办?什么都不必办。折子都递上去了还能如何?大不了就是叫陛下训斥一顿,罚俸贬官,又能如何?” “不求他做你我助力,倒也别拖着咱们的后腿呀。”崔苗蹲下身倚在母亲膝头,心头有些难受。 倒是姜淑看她这样有些好笑,摸了摸她的发顶,笑道:“你是第一日知道你阿爹是这么个货色吗?不必在意,你自有你的前程,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 崔苗抬头看她:“阿娘就不恼吗?与这么个糊涂人绑在一处,便不觉难受吗?” “恼什么?对他没有期待,便不会因他而生心障。”姜淑少时经过更糟的境地,父母双亡,群狼环伺,弟妹嗷嗷待哺。幸也不幸,崔氏不曾因她家中落魄而断了婚约,她带着弟妹嫁与崔意诚,得了缓和之机,慢慢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又把阿弟阿妹拉扯大。单从这一点说,她是得感激崔家的。她也因这,失了自己的大好前程,陷在内宅里一日复一日。但路是她自己选的,怨不得谁,她也曾试着与崔意诚好好过日子,但合不来终是合不来。她也曾自苦过,时日长了便放弃了,心思都放在了生意上,倒也走出了自己的路子。到了这个年岁,弟妹皆有出路,崔苗也已长成,整个崔府皆在她掌中,她又何苦为个掰不回扭不正的蠢材自怨自艾。 但崔苗还年轻,她一次次地对她的父亲有所期望,又一次次地失望,每一次都叫她痛苦愤怒,她还没有学会与这样的自己讲和。她读的圣贤文章教她要孝悌,她不明白,父不慈子如何孝,她总觉得自己与卓观颐并无分别,只不过卓观颐被逼到了奋起反抗的绝境里,而她还在被软刀子一刀一刀割肉。崔意诚这道疏,写得是卓观颐,却一句句都捅在崔苗心窝里,叫她方寸大乱,险些做了错事。 姜淑轻拍她的头颅,无声地安抚,崔苗视线所不及的地方,姜淑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崔意诚这道疏不过是这场风波里平平无奇的一个边角,真正叫朝堂震荡的奏疏来自戴曜和高云衢。 前者称卓家案小,地方乱象可见,豪族遮天,官吏乱政,小民不敢言,何其荒唐。拙县微小,天下之郡县如拙县者几何?请派御史巡查四方,清查积弊。陛下欣然应允,批复着御史台拟个章程,尽快去办。奏疏与批复公示之日,地方豪族出身之官吏心中皆惴惴,纷纷去信家中令族中收敛。 而这风头还没下去,又叫高云衢的奏疏掀起了另一波潮头。高云衢认为拙县知县渎职之因在于亲民官与地方豪族同出一族,亲亲相隐乃人之常情,为杜绝此类乱象,派官之时应有回避,地方官员不得在本籍任官,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夫妻、姻亲、叔侄舅甥不应在同一地区同一衙门任职,也不应同时任四品以上堂上官。 这便不止是各地受到影响了,中枢亦要受到波及。一门叁公、父子同朝乃至夫妻共事至今皆是美谈,按高云衢这道疏,便都成了贪腐之源,这叫朝官如何能肯。但陛下没给他们反驳的机会,高云衢奏疏方递上,当天便得了陛下批复,全盘同意,并命政事堂议个章法,来年京察需得依此行事。 此诏一出,满朝哗然,左相蔡铨以有违祖制之名行封驳事,陛下不应,再次下诏,蔡铨再行封驳并自请罢相。 卫杞在自己的永安宫*正殿见的蔡铨,她看着这个一路守在她身边的老臣,叹道:“蔡卿何苦呢?” 蔡铨恭敬地道:“陛下过于急切了,先后两道诏书一下,地方与中枢皆生动乱,这是要出大事的。” “蔡卿言重了,不过是些调整,皆是合情合理,谁人胆敢不愿?”卫杞心中自有成算,不会叫蔡铨叁言两语说动。 “陛下当知,世家之祸延续至今,本也就是投鼠忌器,先帝并非不能动,只是怕轻易动了叫地方受乱,百姓受苦。陛下认为,现今是到了能动的时候了吗?”蔡铨见她坚定,便直言道。 卫杞看着他,一字一句坚决地道:“是,朕准备好了。” 蔡铨仔细地看着她,半晌方叹道:“陛下长大啦。” 他郑重地撩起袍角跪了下去,将官帽摘下,轻手轻脚放置在身边的地面上,而后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本,双手举起,对卫杞道:“陛下长大了,老臣也该退了。臣已老迈,请陛下准臣致仕还乡。” 卫杞曾无数次想把这堵坚实的墙挪开,可真到了这一日,她竟觉得有些惆怅,她走上前扶起蔡铨,叹息道:“蔡卿仍是身强体健呀,莫要这般妄自菲薄。” “老臣早便觉精力不济,常觉头晕眼花,然先帝临终之托犹在耳边,老臣不得不打起精神替陛下多看一看,现今陛下有了决断,老臣甚是欣慰。” 蔡铨去意坚决,卫杞挽留劝慰了一阵无果,便道:“蔡卿还有什么可以教朕吗?” 蔡铨略想了一会儿,道:“老臣有一言或许逆耳了些,但仍是要提醒陛下。” “蔡卿不妨直言。” “朝堂之道唯平衡二字,陛下可用新党,却也得用旧党,新旧之谓并非固化,若无了活水,新也便成了旧,而若使用得当,旧也能成新。不论是哪一派皆是陛下臣子,端看陛下如何用,万不可随着自己的好恶去做取舍。再者,年轻臣子也不可提拔太快,骤居高位,便易乱了性情,得叫他们艰难地走过来方能踏实……” 卫杞听了,点头应了,心下却起了盘算,这帝王心术不必教她自然能懂,她思忖着蔡铨这番话怕是想给自己的门人多一些机会。 蔡铨见她不置可否的样子,也就点到为止,听了几句卫杞的褒奖和祝福,便退了出去。 蔡铨急流勇退的消息传出去,朝野哗然。 “老师?”吕颂年一进蔡府便喊了开来。 “喊什么,我还没聋呢!”蔡铨无事一身轻,正在园子里赏花。 “老师为何这便求退了?”吕颂年一脸不解,“战斗才将将开始啊?” 蔡铨看向他的学生,他曾觉得这个学生聪慧,但此时又觉得他不够聪慧了:“将将开始?不,已经结束了。” “老师?我们还能……” “你不能。”蔡铨打断了他,“陛下的心意已不可逆转,与新党斗是一回事,而与陛下斗是另一回事。” 吕颂年怔愣了一下,没接上话。 “伯华啊,老师也送你一言,”蔡铨看向他,“盛者不常盛,他人盛,咱们便该避着些,保存生机以待来日。” 吕颂年不置可否,照常与老师说了话方才离开。出了蔡府,便有朋党与他合流询问消息。 他冷笑道:“老头子急着明哲保身呢,他倒是名利双收了。” “那我们怎么办?” “老头子说的对,不要与陛下硬碰硬,再看看,叫手下人都收敛些。” 蔡铨站在园子里,独赏这寂静的秋景,半晌,长叹道:“不听老人言呐,一个两个的,哈。” ———————————————————————————————————— *补下设定,大朝会在紫宸殿,皇帝日常办公理政议事在垂拱殿,永安宫是寝殿书房和起居室,属于皇帝私人地盘。 35博戏 永兴十叁年七月,陛下亲自裁定了卓观颐的案子,判定叶泽如数归还家产,叶卓两家分家,叶泽、宋柏、宋知皆从重处罚,卓观颐行义举,赐金五十两。并批复方鉴关于彻查拙县贪腐兼并的奏疏,着刑部派人去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以为典型。一事不烦二主,刑部随即派了池斐再往拙县,同时落实卓家后续事务。 此外则是戴曜和高云衢的上奏,陛下不顾反对之声,态度强硬。左相蔡铨行封驳事,自请致仕,陛下留中,蔡铨再乞骸骨,如此叁次,陛下便准了蔡铨致仕还乡,一应封赏从厚从重,给足了蔡铨告老的脸面。 与此同时,原户部尚书范映履新左相,入政事堂,着手新制改革。至此,蔡党横行的时代落幕,新党正式站上了台前。 新党门人弹冠相庆,京中酒楼妓馆都热闹了不少。今日之局面,高云衢居功至伟,但她那封奏疏,不仅动了世家动了旧党,同时也动了所有官宦之家,无人不对她敬服,却也无人敢与她亲近。她仍是独来独往一个人,这热闹仿佛都与她无关。她也并不在意,她有她想做成的事,并不在意是否有人与她同行。 戴曜找上门的时候,她正自己与自己手谈,平淡的样子一如既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履霜,走啊!”戴曜风风火火地唤她。 “去何处?”高云衢困惑地问道,她不记得自己约了戴曜。 “我在悦和楼定了座,咱们也去庆贺一番。”戴曜冲她眨眼。悦和楼是京中最大的烟花柳巷之地,年少时她们也常去,多数时候是叫些女妓陪着喝酒玩闹,并不留宿,但高云衢自守孝回来便一直在忙碌,甚少有闲心去玩耍,也是久不曾去过了。 “啊……悦和楼啊……”高云衢忽地想起自己年少时鲜衣怒马的模样,竟是久违了。 “你别说不去啊,你都不知道悦和楼现今有多难订。楼中姐妹可还记着你呢,听说我请的高大人,硬是给咱挪出了个雅间来……”戴曜喋喋不休,硬是拉着高云衢出了门。 进了悦和楼,眼尖的鸨儿便迎了上来:“这不是高大人吗?久不来了呢。” “阿莺?”高云衢挑眉,她那会儿常来时总叫几个擅游戏的女郎作陪,几年过去还能再遇见,倒也是有缘。 “大人竟还记得奴?”唤作阿莺的鸨儿已有些年岁了,眼角都有了细纹,听得高云衢还记得她,笑得开怀。 “自然记得,哪能忘呢。” “奴还以为高大人早便忘了咱呢。”阿莺拥着她们入了座,“一晃五六年了吧,大人返乡守孝之后便不再来了,姐妹们很是怀念了一阵呢。” “哎呀,年岁大了,不似年轻那会儿有精力……” “说什么呢,大人呀还年轻着呢。”阿莺殷勤地招呼上酒,亲手给高云衢满上。 “履霜受人欢迎,一如当年呀。”戴曜自去坐了,打趣道。 “看您说的,奴给您也满上,戴大人您可常来常往,不似高大人,稀客呀。” “莫要骂了,在下认罚认罚……”高云衢叫她奚落地无地自容,仰头饮尽一杯,以示赔罪。 “大人痛快。今日还是如往常一般叫些年轻女郎来陪?还是想召几个小郎君?”阿莺挤眉弄眼意有所指。 戴曜打断道:“叫什么小女郎小郎君,叫你们几个老姐妹来呀,打马博戏*,履霜拿手好戏,叫小女郎来怕不是要输得哭着出去。” “行啊,我也久不玩了,有些技痒。”高云衢点头同意。 “哟,那就谢二位大人抬爱了。” 这厢说着便摆开了博戏的架势,高云衢在玩闹间渐渐地找回了些往日的手感,赢得女郎们直心疼。她心里装了太多事,许久不曾这般放纵自己,倒也是难得的轻松。 玩过几轮,酒水也喝了几盏,高云衢斜倚在椅上手里执了几支箭漫不经心地往壶中投去,另一边还能分出几分精力指点女郎们博戏,女郎们叽叽喳喳哄得她畅怀。 戴曜更衣*回来,与高云衢道:“我遇着你家小方大人了。” “嗯?”高云衢面带困惑,“在这里?” “就在隔壁呀。”戴曜往她身边坐了,分走了几支箭,抬手抛出,箭矢打在壶口弹了出去,“瞧着都是些年轻官员,估摸着也是来庆贺。” “呵,”高云衢冷哼了一声,“不务正业。” “莫要摆这长辈模样,”戴曜被她这话逗得发笑,“你我还不是在不务正业。” “哈,原来高大人做了长辈也是这幅只许州官放火的模样。”阿莺闻言掩面笑起来。 高云衢被二人打趣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问向阿莺:“她常来吗?” “您是说隔壁那位叁元魁首方鉴大人吗?”阿莺笑道。 “嗯。”高云衢点头。 “哪能啊,今日头一回,倒叫咱们悦和楼蓬荜生辉。”阿莺拾了散落的箭矢送回二人手里,道,“奴记得清楚,年初春闱放榜之后哪家都没请到方大人,大家都失望得很呐。” 高云衢应了一声,取了两支箭一同投了出去,两矢同中,戴曜喝了一声彩。歇够了,高云衢便接着去打马,这一回却是怎么也进不了状态,连输好几轮,女郎们皆谢她高抬贵手。 她心中有所思,犹豫了一阵,捋捋袖口,望向阿莺:“阿莺,可否帮我个忙?” “大人客气了,直说便是。” “待隔壁散席,遣个人打探下那位方大人是否留宿,不留宿的话便请她过来。” 阿莺抿唇轻笑,点头应承。 又输了几轮,方鉴便来了,下头人没与她说是何人相请,推门一见到高云衢,方鉴猛地顿住脚,想也不想便往外退。 “跑什么?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高云衢哭笑不得,连带着屋里的女郎们也跟着笑起来,一时间气氛欢快至极。 方鉴讪讪,走到她身边与她见礼。 “玩过打马吗?”高云衢在案前大刀金马地坐了,示意女郎们空出棋盘对面的位置。 “不曾。”方鉴乖巧地坐了。 “哈,没玩过好,姐姐们教你。”戴曜往她身边坐了边与她理棋子边说道。 方鉴偷偷觑了高云衢一眼,瞧见高云衢明眸流转巧笑嫣然的样子,竟一时有些恍然了。这也是她没见过的高云衢,意气扬扬,顾盼生辉。回过神时已经被拥着玩了起来。 打马规则不难,要玩好却有无数的门道,方鉴每有犹豫,戴曜与诸女郎们便在一边给她出谋划策,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高云衢并不管她们,含笑应对,轻松写意。几局下来,方鉴欲哭无泪:“大人……我一个月的俸禄……” 高云衢大笑:“就当是孝敬了我吧。” 戴曜同情地拍拍方鉴的肩头:“不过是一个月的俸禄罢了,履霜还是留手了……” “戴大人,你方才不是这么说的!”方鉴瞪她,戴曜方才一直怂恿她大胆下注,说是新手自有新手的运道,又有她们谋划必能赢过高云衢。 “咳,博戏之事,谁说得准呢……”戴曜讪讪。 直到出了悦和楼,上了马车,方鉴仍是气鼓鼓的样子,高云衢轻拍她的背,哄道:“我错啦,要不还你?” “不,落子无悔,输掉了就是输掉了。”方鉴留给她一个后脑,声音有些低迷。 高云衢忍了忍没忍住,笑得停不下来。 方鉴半晌方平复心绪,回身看到高云衢欢畅的模样,又觉得一月月俸也并不算多。待到高云衢笑够了,她方开口问道:“老师,我观您做了这么多,却总被敬而远之。新党日日欢庆,提起您却讳莫如深。您不觉世人无趣吗?” “古人云:丘陵云远,白云在天,心存恋豆,志在着鞭*。说的是时局变幻无常,要紧的不是心恋禄位,而是挥鞭策马一心向前。”高云衢道,“我并非不爱名利,但我要的却不是眼前之名,世人浅薄,何足挂心。” “谨受教,”方鉴认真听了,思忖了片刻,又问道,“可这丘陵云远一句出自何处,为何我没读过?” 高云衢轻咳一声,移开了眼睛:“是前朝一位词人作的《打马赋》*。” “……”方鉴复又想起失去的薪俸,感觉心口有些痛。 —————————————————————————————————————— *博戏就是赌博游戏,小赌怡情,打马是一种类似飞行棋的赌博游戏,李清照特别擅长,专门写了个游戏攻略叫《打马图经》。《打马赋》也是李清照写的。 *更衣:指上厕所。 —————————————————————————————————————— **高大人的解压游戏,玩小方【x】 36不必去想 崔苗散了席趁着夜色进了长公主府,她常来常往熟门熟路,府上侍人见是她来,自觉地便与她引路。 卫枳正要卸妆沐浴,抬眼看了她两眼,复又自去摘耳坠:“晓得回来了?” 崔苗乖顺地走过来替她解下头上的钗珠:“我可与你提前说过了。” “孤也没说不让呀,只不过别沾孤一身脂粉味。”卫枳推开她的脸。 “哪有味道,殿下是在埋怨我不与你玩耍?改日与殿下同去总好了吧?”崔苗腆着脸又凑近,“我上悦和楼从不留宿,也不叫小郎君,只与女郎们喝些酒听些曲。” “哼,今日都与谁一处?”卫枳散开了发髻,站起身叫崔苗帮着解身上的配饰。 “都是国子监的老友,方临深、范听融她们……” 卫枳解了外头的大衣裳,只着了薄衫往浴池去,崔苗跟在她身后絮叨着一些琐事,卫枳正要进门,见崔苗跟了来,顿住脚步看她:“你跟来作甚?” 崔苗厚着脸皮笑道:“殿下不是嫌我沾了脂粉味吗?求殿下也赏臣沐个浴吧。” 卫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没再拦她,放她进了门。崔苗开开心心闪进去,殷勤地替卫枳解衣,而后又去解自己的。一不留神,叫卫枳一脚踹进了浴池。 崔苗在水中挣扎着起身,狼狈万分,卫枳则施施然下了水,靠在池边,看崔苗扑腾。 “咳咳……殿下怎的如此狠心……” “这可是你自己讨的赏。”卫枳笑得极畅快。 崔苗剥下自己身上浸湿的衣衫,扑向卫枳:“那殿下不如再赏我些别的?” 卫枳猝不及防,被她堵住了唇齿,两副躯体叫温热的汤泉浸泡地逐渐升温,水流柔而韧,一波一波地拍打着池沿,掀起小小的浪头,又落回池水之中,水声淙淙,和着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喘息。 完了事,两人神清气爽,躺在榻上说话。崔苗从身后拥住卫枳,将脸贴在她的肩头。 “我一直知道临深不凡,她如今做成了一桩大事,我也替她开怀,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被她甩开了好远。”崔苗小声地说起今日见闻。 “小方大人运道好,但你也不差啊,一入仕便在通政司,亦是实权部门,未来前途坦荡,何必与旁人比呢。”卫枳随口接道。 “也是,”崔苗转了话头,“说起来,戴大人与高大人可真是勇猛,敢提这样的奏疏,也不怕被人打死。” 卫枳道:“她们敢提便是因着阿姐在后面给她们撑着,谁敢打她们。” “他们是不敢,只敢行些小手段。这几日新党寻着各种由头欢庆,却没一处请了高大人,曾经夸高大人中流砥柱国之大才的人,现今说起高大人便不做声了,真是叫人好笑。” “正所谓小人常戚戚罢了,新党一朝翻身,有些浪荡了,还是高大人好。”卫枳嗤笑。 崔苗本也跟着点头,一会儿又品出些别的滋味,她翻身把卫枳压住,踯躅地问道:“你……你不会也喜欢高大人吧?” 卫枳一脚把她蹬开,骂道:“崔新萌,你在说什么胡话,高大人于孤有半师之谊,孤失心疯了去喜欢她?” 崔苗讪讪:“……这谁说的准呢……” “等等,你说也?谁喜欢高大人?”卫枳回过味来。 崔苗自觉说漏了嘴,死也不肯说,叫卫枳按着闹了半天,拗不过她,方小声道:“就……临深嘛……你别说出去啊……” “孤上哪儿说去。小方大人真不是寻常人,你比不上她是应该的。” “啊,你怎么还辱骂我呢。” “这怎么能叫辱骂呢?她是真的有勇气,你敢喜欢高大人?” “不敢……我也不想啊,我只喜欢殿下。”崔苗定定地看向卫枳,一派赤诚。 卫枳被她说得红了脸,躲开了她的目光,静了静方品出滋味,她扑过去压在崔苗背上,笑着道:“啊,崔阿苗,你方才是不是怕我移情别恋?” 这回换崔苗脸红,她期期艾艾说不出话,半天方道:“就……一点点……” 卫枳看着她通红的耳尖,心中的欣喜夹杂着酸涩,她亲了亲崔苗的耳,柔声道:“阿苗,你想与我相守一生吗?” 崔苗沉默片刻,回道:“……我想的。” 卫枳将脸贴在她的脊背上,声音沉闷:“阿苗,我是喜欢你的,但也仅是喜欢,你我隔着太多东西了。我这里且不说,你母亲只有你一个女儿,她能同意吗?”卫枳其实也并不能决定自己的未来,她是受宠的长公主,但陛下也并不会什么都全凭她自己心意。 “我……不知……”崔苗有些低迷,她一直在逃避的事被卫枳直接点破。这是她们第一次说起未来,这话头沉重到几乎要压得她们喘不过气。 卫枳把她翻过来,炽热的吻落在她的唇齿间,话语带着气声,若隐若现:“所以不必去想以后……好吗?在一日便……快活一日,这便够了,不是吗?” “好……”崔苗含着泪回吻她。 她们之间从未如此粗暴,似乎要把对方吞吃入腹,连着骨骼一起嚼掉,好叫彼此融为一体。她们纠缠着撕咬着,爱与欲交织在一起,既欢愉又痛苦,既甜蜜又酸涩。仿佛身体感受到了疼,心便不会疼得那么厉害。一遍一遍,做到彼此疲惫不堪,做到大脑昏沉,记不住所有事,只记得凭借本能攀附对方。直到沉沉睡去,她们仍紧紧拥在一起,没有什么能把她们分开。 ———————————————— **以下是一些杂谈,因为我不收费,所以就放在这里了,不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直接跳过。 ———————————————— 【论父母与母父】 有朋友在评论区给我回复,说既然是女尊母权的,那么应该改父母为母父。我也在微博和晋江看到过这样的观点。 但我认为,词汇的用法应与文章的背景相关,若这篇文从古至今就是母权社会,那么母父的说法自然没有问题,因为在这个社会背景中父前母后反而没有生长的温床。但这又延伸出另一个问题,父母改母父好改,但官名和爵位呢?公侯伯子男又要改成什么呢?一些成语是不是也要改?改了读者能理解吗?想想就有点麻烦。 而若是如本文设定的这种从父权社会转向男女平权的类型,不论是自然转变还是强制变革,都很难一下打破几千年的语言体系。语言文字的改变应是自下而上的,就好比现今关于“的地得”的用法变更,官方的这一变更的源头在于有很多的人已经在如此用了(此处不论此事的好坏),而若是没有庞大的人群在使用而由官方自上而下的宣布改动,那么就会引来无数反对,学界自不必说,连没什么文化的人也要说官方多事。同样的道理,当所有的人都接受母高于父,世系传承皆依赖母系而非父系之时,母自然就在父前了,此时不必改革,文字语言自然依时而变,到了那时应也会有许多基于母系的爵位官位俗语诗句。这是自然演变的逻辑。 当然还有另一种强制革命的演变,这就是带着极强的目的性,甚至说目的不在于真正地改变语言,而在于一种自上而下威慑和宣告,是上位者在告知世人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实现这一事情,连带着背后的利益和阶级都要跟着一起变。这就有些类似清朝入关时的留发不留头,头发真的那么重要吗,不是的,重要的是那背后代表的汉人江山和文化传承、以及汉人各阶层的利益,清朝用什么来保证这样的宣告威力呢?是军队,是嘉定叁屠。 文字和语言是表象,深层的东西是利益。上位者若是要去做文字和语言的改革,等于是把利益战争从里层拖到了表层,是撕破脸的战争宣告。但这并不划算,能凭着喜好杀得人头滚滚的帝王到底还是少数,更合理的逻辑是小心翼翼地端着锅,一根一根去慢慢抽掉底下的柴,失了柴薪火也就燃不了多久,而非扬汤止沸。 另外还有一点是,改革是复杂的,这里头包裹的利益是多重的,男女是一重,央地是一重,世家与寒门是一重,文武是一重,君权与相权是一重,剥削与被剥削又是一重,而这里面的每一重又都不是相互独立的,而是交织在一起,不可分割的。一个人他不能简单地被划为男或女,从而让他们对立,他作为一个男性的同时他可能也是贫民是被压迫者是弱势者,而另一个她是女性的同时她又可能是君是世家是剥削阶级是上位者,这样的两个人的对立是男女问题吗?是也不是。那么如何去定位关系?应是抓主要矛盾,且这一主要矛盾是变化的,当争斗的双方主要矛盾在于男女利益的时候,那是男女问题,若主要矛盾是上位者与被统治者的冲突,那这时的男女便不是主要问题。 我认为写母权女权的,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如何实现,我看的最多的是暴力革命,这确实很爽,一把犁个干净,在新的土地上重新耕耘,这也合理。但还有一条路径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在利益纠葛里找到可以利用的地方,挑动主要矛盾的同时,去争取某一方的利益,这是权谋的路子。这很难写,但还是很有意思的,因为利益是变动的,矛盾是变动的,而在变中抓住那个核心的眼,这种能写好是真的会很酷,我大约还做不到。 再一个,母权与女权不是一回事,此处讲的母权是父权的变体,而父权也不仅仅是在讲男人和父亲,而是一个庞大的权力体系,母权不过是将这个体系里的男性角色换成了女性,而本质的剥削压迫关系是没有变化的,爽归爽,但其实也是批判对象。我觉得君臣父子是对这个权力体系特别好的一个概括,母权大概就是君臣母女,但即便如此这四个字里依然包含着天然的阶级秩序。 回到开头,我认为是否要改用词取决于文章的背景和基调,改词简单,但背后的逻辑不是简单地改了词就能跟着改的。比起实际的利益所得,语言文字真的就只是小节了,若上至朝堂下至贫民之家都是女性绝对权威,那一个表述谁前谁后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只要底层利益撬动了,社会结构的基石打好了,一切的话语表述自然而然也就会转变侧重,新的总会替换旧的,在时间的长河中该变的自然会变。 另外,本文设定不是母权女尊,女君女爵女官不是天然存在的。设定是永初帝靠一己之力收拾山河,是传统暴力革命的路数,而她手下的人是有男有女的,她要把女人的权利扶起来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合理性,但又要去平衡手下的男女之间的利益平衡,所以必不可能直接变成母权社会,因为这样她坐不稳江山,原本支持她的男人也会反对她。 但只要她犁过的地方,如鹤州,女人的地位是和男人平等的,性别的对立是小的,而其他利益的对立是依然存在的。而没犁到的地方,如沁州,便没有走出破而后立的一步,就较大程度保留着原有生态变成了一个遗留问题。永初帝、卫杞的母亲和卫杞,作为统治者,考虑的永远是自己的皇权君权,她们扶女权也是因为这个,而不是因为真的要把天地乾坤翻过来。这是阶级的局限性,也是典型的屁股决定脑袋。 我尝试去写这个复杂的社会、多元的矛盾,去构建一些我自己觉得有趣的议题,试着埋了一些深层的线,里面确实有很多细节可以讨论,诸如女性力量的崛起对封建王朝的多元矛盾的影响之类,男女问题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一个点。若大家愿意挖掘也可以与我探讨。若是没有看出来,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应是我笔力不足,尚不能把控到位,那诸位便当爽文来看即可,能给大家带来一些欢乐,就已很好了。 37女郎 月底,御史台定下章程,派出数十御史分往各州,代天巡狩,清查地方积弊,荡清各地冤假错案,限时一年。方鉴被派往了沁州。 方鉴心知这是陛下觉着她此前做得不错,想叫她大刀阔斧把整个沁州拿下,如此也正合她心意,她承了宋琬她们的情,便也想还她们一份助力。而只要此事办成,她便简在帝心,前路畅通。她有些迫切,她看了太久的高云衢的背影,迫不及待地想站到她身边。 京城在她身后慢慢远去,她与驾车的绣竹招呼了一声,扬鞭策马,飞驰而去,凉爽的风撞进她的胸怀,叫她火热急切的心复又沉稳下来。 再至沁州,上一回只是路过,这一回却是长驻,且把着全州官员的命脉,太守陈养正态度好了不少,沁州通判带着人在城外迎接,进了沁州城,陈太守也是特意出了府衙来迎,仿若之前的龃龉从未发生。 “太守大人客气啦,在下不过区区从六品,哪劳您这叁品大员来迎呢?”方鉴拱手行礼道。 “方御史不必在意,到底是代天巡狩,咱们州府热情些也是应该的。御史先往衙署安置,今日夜里我等为您接风洗尘。”陈太守给足了脸面,态度更是显得温和可亲。 “哦?倒是叨扰大人了。不好吧?”方鉴假做推辞。 陈养正闻弦歌知雅意,接道:“不算什么正式的场合,御史随性便好。我等也带子侄出席,叫他们见见叁元魁首的风采,沾沾喜气。” “如此便却之不恭了。不过,不会同上回一样叫在下躺着出去吧?”方鉴打趣道。 “自然不会,雅聚,雅聚。”陈养正见她还算亲和,瞧着并未记上次的仇,心下放松,笑得一团和气。 “好,那在下就先告退,太守大人留步。”方鉴再次拱手与他见礼。 待到方鉴出了门,府丞凑到陈养正身边,悄声问道:“大人觉着这方御史是什么路数?” 陈养正收了笑,有些不以为然:“能有什么路数?少年骤居高位,捧着便是。陛下现今一意孤行,你我还是避让着些。这位方御史的看法至关重要,还是得哄好了。” “是,下官明白了。” 沁州府衙有专门的临时官署,一应的打扫和准备早都做完了,绣竹帮着归置了她的私人物件,方鉴则小小地休息了一阵。到了晚些的时候,一切便都有条理了起来,方鉴沐了浴,洗去一身风尘仆仆,对绣竹道:“绣竹,替我挑一身体面的常服,晚间去赴宴。” “小娘子今日想要穿什么样式的?”绣竹问。 “穿裙装,明艳些的,再绾个贵气些的发髻。”方鉴回道。 “去赴宴不着郑重些吗?”绣竹有些困惑,方鉴日常着装随了高云衢,多着简单沉稳的各色圆领袍或深衣帷裳,裙装则多是清秀素雅,较少见她着明艳贵气的样式。 方鉴意义不明地笑道:“不,越是个美貌的女郎越好。” 绣竹并未读懂她的深意,但不妨碍她找出几套符合需求的衣衫,并做好搭配:“这几套如何?” 方鉴一一看了,扫过其中某一件时,疑惑地问向绣竹:“这身霁色千褶裙是何时有的,我似乎不曾见过。” 绣竹想了想道:“大人送来的,您穿裙装少,故还不曾穿过。” “大人……”方鉴将高云衢的名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心头泛起暖意,思虑片刻道,“那便这身罢。” 日暮时分,下人引着方鉴前往赴宴。她下着千褶裙,上着抹胸外套月白褙子,霁色大气,裙摆上头缀了洒金碎花,显得富贵端庄又不失雅致,配上各色钗坠佩饰与精致妆容,全然是个大家闺秀。方鉴瞧了瞧镜中的自己,亦觉得满意,高云衢挑的这身衣裳确实很适合她,衬得她越发貌美。 而当她走进宴席的厅堂时,在场的官员们皆是一僵,他们也是着的常服,一屋子的锦衣华服,鹅冠琅璆。但这满座皆是儿郎,并无一个女郎,若是方鉴带冠着袍,他们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可方鉴着了裙衫钗环,这般夺目,便叫人再也无法忽视她的性别。 “怎么?不是说随意些吗?在下穿这身便服不妥吗?”方鉴明知故问。 陈养正呵呵一笑,打个圆场,忙道:“自然不会,御史佳骨天成,叫我等自惭形秽。请。” 方鉴顺着她的引路,谦让着坐了,拱手道:“上次匆忙,唐突了太守,还望太守莫要怪罪。此次差事不急一两日,在下可与诸位多些往来,还请诸位多多关照。” 陈养正面上自在了些:“御史客气,咱们这便开席吧。” 酒过叁巡,席上氛围更热切了些,陈养正唤了自己的长子与方鉴介绍:“这是我儿守一,去岁已过了乡试,若是御史日后有闲暇,还请多指教指教犬子。” 陈守一年岁比方鉴还长,看着也是一派忠厚君子的模样,就着父亲的话向方鉴行礼。 方鉴瞧了他一眼,应道:“好说好说。” 府丞、通判、都尉等属官也带着子侄上前拜见,方鉴便都温声勉励了一番,过了一会儿方对陈养正道:“怎么诸位大人带来的都是儿郎?” 席上静了片刻,陈养正笑道:“小女不太成器,只知玩闹,怕冒犯了御史。” “对对,女郎娇惯了些,怕是叫御史不喜,便不曾带来。”府丞亦附和。 “看诸位说的,我也是女郎,哪有什么不喜呢?还是说沁州十叁望族竟无一个出息的女郎吗?”方鉴放下酒杯,话语有些微妙。 “这……”府丞额头有些发汗。 “看我,说的什么笑话,”方鉴的声音依然温和,但话语里的却带着不容置疑:“我鹤州西林一共也没几个大姓,便出了一个高云衢高大人并一个我,沁州民力底蕴都更丰厚,怎会出不了人才呢?定是诸位大人自谦啦,下回,下回把家中出息的女郎们也都带上,也叫我见识见识沁州女郎的风采。” 陈养正举起酒盏,接过话头:“好,好,那就听方御史的,来日方长,来日方才,御史请。” 散了席,陈养正带着一身酒气回家,陈守一在一边搀着他。夜还不深,陈养正的夫人与两个女儿都在等他。陈养正往主座坐了,接过夫人递上的醒酒茶饮了一口,方叹出了一口气。 长女陈清商悄悄给阿妹陈清徵递了个眼色,年少些的女郎站起身走到老父身边,替他轻锤肩颈,语带好奇地问道:“父亲何故叹气,不过是个从六品御史,官阶低微,能如何呢?” “叁娘不知,御史言官,位卑却权重,此次御史巡狩四方乃是为来年大察准备,这位方御史返京后的一句话,或许就决定着为父来年去往何处任职,得罪不得呀。”陈养正揉了揉眉心。 “父亲,那小御史不过是个女郎,能知道什么呢?”陈守一仍有些不忿,方鉴年岁轻又是女郎,他却还得向她行礼,叫他面上有些挂不住,“她问沁州女郎怕也是觉得满堂皆是男儿叫她不自在了。” 陈清商耳朵微动,问道:“阿兄,什么沁州女郎?” 陈守一便与她讲了席上发生的事,嘲道:“鹤州西林又是什么荒芜地方,半点都不知礼,若不是儿郎无能,哪能叫她们得了现今的好处。” 陈清商低头饮茶,掩过了眼底的嘲讽。 陈养正斥了长子一声:“蠢货,莫要小看她们,这位方御史且还看不出深浅,那位高大人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若不是她上的这道疏,为父现今也不必筹划,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呢。” “真真可恨。”陈守一附和道。 “好了,且说如今吧,这位方御史可把难题抛到眼前了,若没个出挑的女郎,我沁州可就叫那鹤州比下去了。” 陈清商朗声笑起来,起身对父亲道:“父亲不必忧愁,我沁州又不是没有优秀的女郎,只不过多是娴静了些,待我们下回办诗社便与她一封帖子,也叫她见识见识我沁州女郎的才名。” “好,二娘说的是,这便交给你去办。大郎这几日好好用功,回头为父叫方御史给你指点一下,叁元魁首的才学还是不差的。” —————————————————————— **我也想快点写到小方跟高大人在一起,但还有点久,小方还得慢慢长大嘞。 38飞蓬 过了两日,方鉴在沁州正式开始办公,往外悬了御史牌,接受全沁州百姓提告。但过了叁天,一桩案子都没接到,临时官署外门可罗雀。 方鉴心中早有预料,倒也不算急切,整日里带着绣竹在沁州城里逛,一副兴致勃勃游兴正浓的样子。 又几日,陈清商的飞蓬诗社主持了一场全是女郎的诗会,将帖子发到了方鉴处。方鉴转着帖子,看着上头的飞蓬*二字并一朵手绘小花,感叹道:“飞蓬啊……” 绣竹接道:“蓬草不是随处可见吗?为何起这名?” “是啊,”方鉴道,“乡野之间随处可见的小花,漂泊无根,随风飘逝,你不觉得很像这些不得不活在旧日里的女郎吗?” “啊?”绣竹没有听懂,她以为贫民居无定所辗转千里方算得上漂泊无根,这些世家大族的女郎锦衣玉食如珠如宝,也像是蓬草一般吗? 方鉴解释道:“在家依父,出嫁从夫,夫死随子,女郎们这一生都在别人的家中辗转,何处算是自己的家呢?她们又能自己决定哪些事?何处又能算是扎下根了呢?” 绣竹听着觉得有些苦涩,她幼时是真正的浮萍,知道这样无处落脚的滋味。 方鉴接着道:“但飞蓬又是最坚韧的草木,哪怕是随风飘摇,只要是叫她落了地,一点水一点光,她便能活下来,长成最易存活的样子。多好的喻义,也不知是谁人为这诗社提的名,真想认识一下。” 到了日子,方鉴着了一身素净的襦裙去陈府别院赴宴。陈府这处别院在城郊,依山傍水,檐牙高啄,飞阁流丹。方鉴站在别院外头,看着这处华丽的院落。不同于高家老宅的内敛,陈家把自家的豪富堆迭在了方方面面,毫不掩饰。 不过略等了一会儿,陈清商便作为主家出来迎她。 “在下陈氏长女陈清商,恭迎御史大人。”陈清商站定在她身前几步,恭敬地向她躬身行礼。 “哦,陈二娘子,便是你下的帖子?”方鉴打量这位二娘子,年近而立的样子,梳妇人发髻。她回忆了一下之前得到的信息,这位二娘子早已出嫁,但夫郎早夭便回了陈家,有时候也替陈家处理一些庶务。 “正是在下,多谢大人赏脸出席,大人请。” 陈清商引着方鉴往别院内走,一路不轻不重地与方鉴叙话,话语里的奉承和推崇给得恰当好处,叫人心情愉悦,却又不觉厌烦,不知不觉便放松下来愿意与她多说两句。方鉴心下对她的评价又拉高了一些。 “沁州人人好学,女郎们平日里也结诗社写诗作文互相交流。最大的两处一是飞蓬,由在下作为主理,另一是秋兰,主理是罗氏的六娘子。今日也请了秋兰的姐妹们,还望大人不吝赐教。”陈清商边走边介绍。 还不到开席的时间,陈清商一路引着方鉴进了花厅,几个女郎已候在其中,见她进来便来与她见礼,陈清商便与她介绍:“这位便是秋兰诗社的罗六娘子、叶四娘子、陈七娘子……皆是素有诗名,这边几位则是我们飞蓬的中流砥柱,宋叁娘子、应二娘子……” 宋叁娘子便是宋琬,方鉴与她在拙县有过一面之缘,她多看了她一眼,不动神色地移开了视线。 略寒暄了一阵便开席了,陈清商邀着方鉴坐了主宾位,便宣布开席,今日是诗社雅聚,自然是以诗会友,饮过几杯众人就推了方鉴做令官行起了酒令。 方鉴于诗词歌赋一道算不上很有天赋,但到底是一路考上来的,又被高云衢精心教导过,水平还是有一些的,几轮听下来便大概有数了。沁州到底文风盛行,女郎们家学渊源,吟诗作赋各有风采,整体水平还算不错,但风格上大多偏向婉转含蓄,内容上多是儿女心事伤春感秋,美则美矣,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方鉴心下惋惜,面上却不显,挑了几个作的好的点评勉励了一番。方鉴又问道:“在下有一问,想请教诸位娘子。” 陈清商忙道:“请教不敢当,大人直言便是。” “敢问诸位是为何读书呢?”方鉴环顾一圈,一眼就见几个年轻的小女郎蹙起眉头,面上一派茫然,她便笑着点了一个年少些的小女郎。 小女郎茫然地起身行礼,道:“读书便是读书,人生来就得读书识字知道理,要什么理由?” 方鉴觉着她可爱,轻笑起来,又点了一个年纪大些的女郎,那女郎约是双十年华,梳了妇人髻,应是已出嫁了。 她斟酌着道:“读了书才知道许多事情该如何做,不论是掌家理事,还是相夫教子,皆能得心应手。” “读了书才能见到自己平日里看不到的东西呀。” “我便是喜欢念书,念书叫我欣喜。” …… 大小女郎们的由头千奇百怪,方鉴皆是笑着点头,又转向身边一直没接话的几位:“罗娘子怎么看?” 罗素微年纪约摸也近而立,面上比之年少跳脱的小女郎们更添了几分端庄和沉静,从方才方鉴出题起,便若有所思,此时被问到,也不见惊慌,稳稳地行了礼道:“我想,大约是因为读了书,我等才能与您同坐一堂。” “哦?那你读书是为了与我平起平坐吗?”方鉴眯了眯眼睛,起了兴致。 “不敢。我觉着,是为了有在堂上说话的资格,不论是哪个堂。君居庙堂则忧天下,我居厅堂则忧吾家,在什么位置便该做什么事。读书明理才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那罗娘子觉着自己现今在什么位置又该做什么事?”方鉴又问。 “妻子、母亲、宗妇。”罗素微恭谨地垂下头回答道。 “原是如此。”方鉴点点头,方才听她作诗,几句之间便可见底蕴深厚,也是踏踏实实用过功的,可听着其中的意味却又是一派深闺怨妇的滋味,颇有无力之感,很有些矛盾之处。 方鉴看向跃跃欲试的宋琬:“宋叁娘子又如何说?” “依我之见,读了书,才知道世界之广,才不会叫四角天空圈住自己的眼界,如那井底之蛙一般夜郎自大。”宋琬挑衅地看向罗素微,意有所指。 罗素微也不恼,浅浅笑着,如同看待不懂事的小童,回道:“看到了又能如何呢?看到再多也跳不出那口井,何必徒增烦恼,痛苦一生呢?” “那也好过如夏虫蚍蜉般活着!”宋琬怒道。 “大人,您如何看呢?既走不出去,又该不该看到?”罗素微转向方鉴问道。 方鉴反问道:“你已认定了走不出去,那么看或不看又有什么分别呢?做你想做的便是了。” 罗素微沉默了,这沉默一直延续到了散场。 散了席,送走了方鉴与其他宾客,陈清商与宋琬坐了一车返家。陈清商在车里不再端着淑女的模样,摊倒在座椅上,看向一边的宋琬:“阿琬,你急切了,人多口杂,何必与素微争执。” 宋琬低头认错:“我就是一时没忍住,我错了,阿商姐姐。” “素微那个样子也不是第一天了,她只不过是死了心认了命,这原也不是她的错。”陈清商闭着眼睛养神。她们与罗素微也曾是友人,一步一步一日一日地看着她步步后退,把自己裹进了贤妻良母的壳子里,若她不愿自己走出来,外面的她们再怎么凿也凿不开。“快要天明了,再忍耐忍耐吧。” “阿姐说的是,我知道了。” “你家中如何?”陈清商转了话题。 “那池大人真是有手段,在拙县闹得天翻地覆,我看这火很快就要烧到我们家了,”宋琬颇有些幸灾乐祸,仿佛在说旁人家的事,“我父怕牵连我们,连夜让我们回了沁州大宅,只留他自己在老宅跟池大人周旋。” “一切皆在计划之中,是时候让沁州也烧起火了。你且去准备吧,记着要谨慎,莫要急躁。” “是。” ———————————————— *飞蓬大概是一种类似蒲公英的植物,具体区别我也没搞明白,百度百科看不懂【x】,反正在各种古诗里都是漂泊无依的形象。 ————————————————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x】 39好风凭借力 罗素微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了返家,沉默地去向翁婆*行了归家礼,天色还不算晚,翁婆都还没睡,阿婆瞧着她沉默寡言的样子就来气,冷声道:“镇日里就知道出去玩耍,多把心思放到夫郎身上也不至于叫夫郎成天往外头跑。” 她沉默地低头应是。阿翁仿若什么也没听到,自顾自打理着一盆花草。阿婆见她如土偶一般木讷,也觉得无趣,她本是恨铁不成钢,现下却觉得长子不喜也是有道理的,懒得再与她说道,挥手让她退下了。 罗素微一板一眼地行了礼,方退出去,将翁婆的声音抛在后头。 “瞧她这般无趣的模样,怨不得大郎总往外跑。” “哎呀,大妇端庄贤淑,管家是极好的,你也不要太过苛责。” “这般下去夫妻不协,总不是个事啊。” “好啦,在外总还是琴瑟和鸣的,莫想那么多,且再看吧。” …… 她回了自己的院落,身边的近侍迎上来替她解了披风,她问:“郎君呢?” 近侍迟疑了片刻道:“郎君还未归家。” “往何处去了?” “……约了叁五好友,约摸是去了笑茵阁……”近侍有些不敢看她。 罗素微了然地应了一声,她家的夫郎喜好美色,自家莺莺燕燕不算,还时常宿在外头,她早都习惯了。 进了屋,年幼的女儿见她回来,亮起了眼睛,扑上来唤她:“阿娘,阿娘。” 罗素微整个人都柔软下来,卸下在外的体面,在家的沉默,将香香软软的小儿抱在怀里,享受这片刻的放松。 小儿稚嫩的手掌轻抚她的脸颊,敏锐地问道:“阿娘心中不快吗?” 她摇摇头,笑道:“无事,阿娘只是有些累了。” 她换了衣衫,轻声细语地哄睡了女儿,她坐在女儿榻边,瞧着女儿的睡颜,心中万分柔情,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阿婆与她的私话。 “阿微啊,不是阿婆催促,在这内宅中总得有个儿子傍身,嫡长到底是不同的,你多使使力,莫叫大郎被外头人勾得乱了心……” 她母亲也这般与她说,说有了儿子才算是站稳了,往后如何过都能松快些。 她心下冷笑,这事是她一个人使力便能成的吗? 她瞧了一会儿方回了自己的房间,平躺到床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脑子里总闪过宋琬那张带着薄怒的脸。 宋琬与她阿姐长得太像了,每次见到都叫她有些恍惚。 阿琼,是你在责骂我吗?可我又能如何呢?我只能把自己装进这温良贤淑的壳子里,装作听不着看不见,这才能安稳度日。 她与宋琼是打小的交情,也曾有过金榜题名或是仗剑天涯的梦,但十八岁的时候一切便戛然而止,家中分别给她们议了亲,那些年少意气随着挽起的发被藏起,从此便只是别人家的新妇。婚后她们的往来便少了,每次得见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眉眼里看到些郁郁。 她便当那些年少时光是个梦,高门大户的规矩一点点把她磋磨成他们需要的样子,她是妻子,是母亲,是新妇,却不再是罗素微。 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了宋琼身上的伤,她震惊又悲伤,可心底却又有那么一丝丝的庆幸,你看我还是要比你好一些的。 回过神的时候,她诧异于自己的卑劣,她竟用同伴的痛苦来寻求自身的宽慰。她不由地躲开了与宋琼的交集,她厌弃那样卑劣的自己,因而选择了逃避。 她许久不曾想起宋琼了,方鉴最后的话在她耳边回响:“原来你已认定了走不出去吗?” 怎么走出去呢?既然走不出去,是不是就当从来没见过的好?这样这颗心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痛? 又过了几日,陈清商下了帖子邀请方鉴往飞蓬诗社指教一二,方鉴欣然应允,光明正大地便去了。 进了屋关上门,便只留了陈清商与宋琬。宋琬向方鉴道:“大人,此处是我们的地盘,可以放开说话,谢过大人屈尊。” “无妨。”方鉴摆摆手,也不急着说正题,先是问道,“飞蓬,为什么叫飞蓬?” 陈清商笑道:“明面上的说法是我们头回办诗会,吟的便是这蓬草。” “哦?那内里的意思是转蓬离本根,飘飖随长风*1?” 陈清商似是想起什么高兴的事,勾起嘴角昂然应道:“大人,应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2。” “好!”方鉴抚掌大笑,“好一个好风凭借力。是你定名字吗?” 陈清商和宋琬皆是一顿,陈清商苦笑:“并不是,是一个极有才华却命途不顺的女郎。她已经离世了……” 方鉴惋惜道:“可惜了,如此大才。” 陈清商闭上眼掩住了眼底的情绪,再睁开时,那些伤痛都已被咽下。 方鉴转又问道:“那秋兰诗社是与你们不睦吗?” “好叫大人知道,我等办这飞蓬诗社为的是在外有个名头,招募的也都是如我等这般天生反骨不甘平庸的女郎,打着诗会的名头做的却是造自家反的事。而那秋兰才是真正的闺阁游戏的诗会。只是有些互别苗头,倒也算不上不睦。”陈清商回道。 “可我那日宴席上观你们似乎有些矛盾?” 宋琬拱手道:“其实是我看不惯她们自甘堕落的模样,本也是用功念了书的,却不思上进,只想着悠然自得地过日子,在家有父母撑着,出嫁有夫郎撑着,一生富贵,却如笼中鸟雀。” 陈清商有些无奈地道:“阿琬还小,总是有些偏颇。她们自小便被这样教导,又哪里有得选呢?” “若是真能自在一生倒也还好,可她们过得又是什么日子?父母视她们为货品,夫郎当她们为摆件,翁婆指着她们生育,可她们也是个人啊,怎么就能那般坦然地接受像个物件一样的人生呢?她们便不能当自己是个人吗?”宋琬这般说着,眼中有泪光闪烁。 “阿琬!”陈清商放重了语气喝了她一声,“好了,你先出去罢。” 宋琬自知失态,乖巧地退了出去守在门口。 陈清商向方鉴请罪道:“还请大人多多包涵,阿琬只是有些触景生情。她的阿姐便是这般苦命之人,她也曾想要与这命运斗上一斗,但最终却是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内宅。”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方鉴摆手示意无妨,又猜测道:“宋琬的阿姐便是为诗社提名飞蓬之人,是吗?” “是。” “好风凭借力这一句也是她说的,是吗?” “是。” “她叫什么?” “宋琼。” 陈清商以为自己早已无坚不摧,可方鉴这敏锐的感知仍是叫她红了眼眶。你看,即使你已经不在,还会有人看到你的光芒,想要知道你的名字,叹息与你无缘相见。若你还在,多好。 方鉴耐心地等她平缓心绪,过了一会儿方问:“那罗素微应是罗氏家主的女儿?她与你们有些龃龉?” “罗家的六娘子,嫁给了叶氏主家的儿郎。”陈清商再次苦笑,“算不上什么龃龉,她曾是阿琼的友人,与阿琼的处境一般无二。阿琼选择了奋力一搏,素微则选择了一叶障目掩耳盗铃。阿琼去后她越发得保守,我猜测她是知道我们在做什么的,好在没有把我们捅出去。阿琬见到她便想起阿琼,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原来如此。”方鉴了悟,怪不得罗素微的诗词总有些微妙的矛盾感,怕是她自己也不知自己是认命了还是不认命,她道,“飞蓬是最顽强的草,落地就能生根,也能顺应环境长成更能生存下去的模样。她以飞蓬为名,不止是指代你们这些勃勃向上的女郎,也是在说那些虽是认了命却也努力让自己活得好些的女郎。” 陈清商心头一震,这层意思宋琼只对她讲过,连做姊妹的阿琬都不曾悟到,却叫全然陌生的方鉴捕捉到了。 方鉴放下茶盏,正色道:“好了,说说正事吧。我这风到了,你们又要如何起呢?” —————————————————————————— *翁婆:公婆的说法感觉很现代,就改用了阿翁阿婆的说法,不知道合不合理,反正是那么个意思吧。 *1曹植《杂诗》之二 *2出自《红楼梦》,薛宝钗作的柳絮词 —————————————————————————— **这里有一对新CP,猜猜是谁? 40白骨 那一日,她们闭上门说了许久,出了门又认认真真给小女郎们辅导了课业,待到日头西斜方才返家。隔日遇上陈养正还对着她大夸陈清商才学,哄得陈养正喜笑眉开,自觉找到了与方鉴亲近的法子,回家又鼓励陈清商多往方鉴处去。 许是她同陈养正说这么下去担心差使完不成,自那以后她的御史衙门也叁叁两两接到过些小案子,皆是琐事。方鉴装作纨绔浪荡的样子,每日里净是四处玩耍,常约女郎们同游,不仅约飞蓬,也约秋兰。年轻儿郎们也不甘示弱,也不知是得了谁的暗示,知晓方鉴尚未婚配,一个两个便都往她身边蹭,方鉴也来者不拒,一块带着跑马游船去。另一头,她开始带着人清理沁州诉讼文书,吊刷文卷,这是御史分内工作,沁州府倒也没什么好拦的,他们对方鉴戒心略消,也给她行了些方便叫她好向上交差。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一月,陛下有旨,着各地太守入京觐见,行述职事,并参加重阳宴。各地本就因着新政心中惶惶,都卯着劲想往陛下面前表现,自然无比积极。而陈养正前脚离了沁州,后脚便有人入了御史衙门提告。 方鉴一改往日懒散的模样,郑重其事地换了公服,步伐坚定地走进正堂,坐上主座,敲响了惊堂木:“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跪在阶下的是个年轻女郎,听见惊堂木响,瑟缩了一下,战战兢兢地道:“小人……小人丁玉珠,原是太守……陈氏的帮佣……状告……状告陈氏大郎陈……陈守一……虐杀女侍数人……” “你说什么?”方鉴惊出了一身汗。陈清商与她透露过她们手上有一桩直指太守府的案子,能助她成事,方鉴早便知陛下会在重阳召太守入京,便指点她们趁陈养正不在时揭开此事,直捣黄龙。但方鉴并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桩案子。 “就在太守府里!这些年大郎君每有不顺,便对身边人大打出手,连前少夫人也逃不了。”丁玉珠这般说着,沁出泪来,“有时候下手重了便将人打死了,不止一个两个。” 方鉴定了定神,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丁玉珠自陈本是负责陈府花园的奴仆,长到十四五岁略有些姿色,有一日叫陈守一看中了,调她去了自己的院落。那之后才发现,陈守一每每受了气便回到院中闭了门,殴打奴仆出气,女奴更是被强迫着与他行床事,反抗不得。她又怕又惧,日日躲着陈守一,但终也是没躲过。有一日陈守一又叫父亲责骂,回来之后先是劈头盖脸打了男仆一顿,转而又看见了她,便起了心思,唤她过来侍寝。她怕得不敢动,陈守一失了耐心上来便要捉她。 丁玉珠闭着眼,心下皆是绝望。忽地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郎君,今日又是为何动怒?” “哼,我动怒了吗?不过是个女奴,看得上她是她的福分。”陈守一看向发妻,略收敛了些。 “还是个孩子呢,便算了吧。”宋琼看着陈守一,柔声道。 陈守一回身看她,嘲道:“那你替她?” 丁玉珠心下震惊,少夫人身份贵重,如何能与她们这些奴仆相提并论。 宋琼并不恼,道:“也非不可,只不过你得把她的身契给我,以后便叫她来伺候我吧。” “可。请吧,夫人。”陈守一露出一个愉悦的笑,转身回房去了。 宋琼叹了口气,扶起来丁玉珠,抹去了她面上的泪,道:“无事了,去吧。” 丁玉珠不敢走远,生怕再生变故,就在屋外守了一夜,便也听见了夜间的那些声音。 起初也是温婉和谐的,丁玉珠从未听过大郎君这般温柔耐心的声音,可渐渐地就变了。 “你皱眉作甚,你也觉得我不行?你也看不起我?” “郎君……轻些……” “轻?为什么要轻?你怎么会懂我有多痛,夫妻一体,你也陪我一起痛可好?” “啊……” 丁玉珠缩在墙边,用手盖住了自己的耳朵,却怎么也挡不住那些声音传进耳朵,男人的污言秽语和女人压抑的呻吟交织在一起,叫她浑身冰凉,手脚无力。 到了叁更,声音渐渐小了,她听见男人懊恼的声音:“阿琼,阿琼……对不住……我……我不想的……我控制不住……” 门被拉开,陈守一满脸都是惊惶,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丁玉珠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来,鼓起勇气进了房。 宋琼撑着力气侧头看见她,松了口气:“是你啊,正好来替我擦个身换身衣裳吧,我有些累。” 丁玉珠便瞧见了她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她哽咽道:“夫人何苦呢,我等卑贱之身,哪值得您拿自己去换呢?” “我怎么也是他的发妻,他只是手重了些,总不至于打死我,换成你们就不同了。人命的重量,我背不起。”宋琼声音轻轻发颤。 丁玉珠便这么跟在了宋琼身边,宋琼是个很好的主家,温柔耐心,从不苛责于她。陈守一到底还是敬着发妻,转天便送来了丁玉珠的身契,之后也没再打过她的主意。但她也渐渐发现,陈守一似乎有些不太稳定,对宋琼好的时候几乎是捧在掌心,发起疯来又是什么胡话都说,与宋琼同房的时候也总是前后不一,凌虐了又后悔,往后几日便加倍地对宋琼好。如此循环往复。有宋琼在,院中的下人们日子多多少少也好过了些。 但好景不长,没几年,宋琼便去了,陈守一真情实感地悲伤了很久,同时也更加地喜怒不定,没了宋琼挡着,那些凌虐便变本加厉地落到了女奴们身上,一个两个,丁玉珠亲眼瞧着前不久还在说笑的姐妹们在他手下失了声息。丁玉珠惊慌失措之下,寻到了二娘子。二娘子陈清商与宋琼交好,便拉了她一把,拿回了她的身契将她送出了府,又将此事捅到了陈养正面前,陈养正狠狠地斥责了陈守一,却又不愿此事传出去,勒令全府上下禁口。 丁玉珠离了陈府,躲躲藏藏地过日子,苦于沁州陈氏家大业大,也是求告无门,好不容易等到方鉴来,这才从拙县赶来申冤。 方鉴听得心头火起,她见过陈守一,看起来敦厚本分的一个人,全然看不出私底下是这样的恶人。她又问:“你有证据吗?若没有证据,那你这便是诬告,你可知道诬告是什么罪名?” “小人没有胡说,尸首都埋在太守府的花园里!我亲眼看到的!”丁玉珠急切地向她磕头,以表明自己说的都是真话。 方鉴心知这丁玉珠是陈清商送来的,说的应也是陈清商定好的说辞,这般说来当是确有其事的。她朗声道:“来人!去太守府拿人!” 这一批御史肩负重责,皆是御史台精挑细选又由陛下一一确认了,方才定下的人选,每人身边都有一名皇城司武卒,既是贴身保护,也行监督事。每名御史另有一枚御赐的令牌,若有紧急事,可执令牌前往最近的军营调取一队士卒以助成事。这几日方鉴与配给她的武卒沉缙商议了,由沉缙执令去往沁州附近的驻军,调出一队士卒,乔装打扮避人耳目,分批潜入沁州城,以备不时之需。方鉴一声令下,这队士卒便着了甲执了兵涌出,护着她们去了太守府。 太守府就在府衙后头,方鉴命人叩门,陈养正不在,陈守一急急地出来迎她,满头汗地问道:“方大人这是怎么了?为何围了我太守府?” 方鉴冷漠地看着他:“本官接到百姓状告,来请陈大郎过府一叙,职责所在,还望不要见怪。” “这……这……何人告我?”陈守一满脸茫然,竟是半点也想不起自己做过什么。 “有人状告陈府大郎君草菅人命呐,这可是个大罪名,不查清了可不是损了陈氏威名?”方鉴双手拢在袖中,端正地搁在腹前,站在那里就有一身的浩然正气。 陈守一白了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方鉴示意沉缙拿人,陈府管家与奴仆便上来拦。 “怎么?陈府要阻拦本官办案?”方鉴挑眉。 “不敢!”僵持一下,另一道声音从门内传来,陈清商带着妹妹陈清徵赶了过来,向方鉴行礼,又呵斥自家管事与奴仆,“还不退下!你们有几个脑袋,竟敢阻拦御史办差?” “陈二娘子,陈叁娘子,”方鉴冲她们微微点头,“你们陈府打算如何?” “我阿兄为人端方,必不会做这样的事,大人没有证据便来拿人,不太合适吧?”陈清商镇定地道。 “哦?”方鉴挑眉,“证据可就在你们陈家呀。” “大人何出此言?”陈清商皱起眉头。 “提告的百姓说陈大郎虐杀数女,尸首便埋在花园里。陈二娘子可敢让我等进府看看?” 陈守一险些站不稳,叫管事扶住了。陈清商却仿佛没看到,淡然道:“我阿兄定不会做这样的事,大人要进府,那便请吧,可若是没搜出来,那大人又要如何收场呢?” “还望陈二娘子见谅,本官也不过是职责在身依律行事,若证实是诬告,本官亲自送陈大郎君回来,并给诸位赔罪。” 陈清商微微颔首,道:“那好吧,便给方大人这个面子,我信得过我阿兄,大人请吧。” “阿妹!”陈守一急得满头汗,但已被士卒们制住,挣脱不得。 方鉴带着人进了陈府,找到了丁玉珠说的地方,一群士卒掘地叁尺,翻出来五具白骨。 方鉴是头一次直面生死,她白了脸看向陈清商:“陈二娘子还有什么说法吗?” 陈清商死死盯着那几具白骨,那是她陈家欠下的债,挖出腐肉,刮骨疗伤,才能重新踏上前路,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清商无话可说。” “那好,封了陈府的门,谁也不许离开,挨个问口供。” —————————————————————— **这个陈守一有那么一点精神问题 **噫,沁州的这个故事好虐的,虐到自己了 **接着猜CP哇,明天的章节会揭晓 41黎明 方鉴行事迅速,一日之内便令此案人证物证俱全,又借了兵镇住了沁州上下,太守陈养正不在,余下属官群龙无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方鉴带人问了陈府下人的口供,在陈清商的暗许下,受过陈守一责打的下人便一个接一个出来指认。哪怕管事等人咬死了不知,也无法解释五具白骨的事,便都叫方鉴收了监。 这一忙也是忙到了入夜。陈守一已被关进了沁州府大牢,方鉴特意派了几个士卒看管他,以防狗急跳墙杀人灭口。 方鉴走进牢房的时候,陈守一已不在惊惶,安静地盘膝坐在那里闭目养神。沉缙捞了一张长凳摆到方鉴脚边,让她坐下。 “陈守一,不想说点什么吗?”方鉴问。 陈守一睁开眼睛,平静地道:“说什么呢?” “人证物证俱在,这草菅人命的罪你是认还是不认?” “呵,大人说笑了,就算是在我陈家的院子里挖出的尸骨,也不能说是我害的吧?”陈守一若无其事地道。 “噢,那人证如何说呢?” “都是污蔑,我陈家家大业大,有一两个小人觊觎,也是常事。”陈守一咬死了不承认。 “那大郎君白日里又急些什么呢?” “我……我一时急切……父亲不在家,我是长子,出了什么事,父亲回来要责罚的……”陈守一支支吾吾。 “无妨,大郎君不愿与我说,可愿与那些无辜枉死的冤魂说?五具白骨就停在隔壁的牢房里,与大郎君隔着栅栏相望,今日夜里怕是迫不及待要与大郎君聊一聊了。”方鉴指向外边,几个士卒正抬着薄棺往牢房进。 “不……不!”陈守一心中有鬼,闻言慌了起来,起身想要扑向方鉴,却被士卒死死按住。 “哦,对了,”方鉴站起身,抖了抖公服的袍角,“不知道已故的少夫人要不要也来同你聊聊。” “阿琼?不……不要……” 不过半个晚上,陈守一便扛不住了,方鉴连夜从榻上起来审讯,只为尽快拿到口供,将案子坐实。 再见到陈守一,他已然没了世家公子的气度,披头散发,状若疯癫。 “你想见我?”方鉴施施然撩开袍角坐在陈守一对面。 “大人,我认了,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陈守一瘫坐在草席上,喃喃道。 “说说为什么。”方鉴示意书手记录。 “呵,哪有什么为什么,心中不顺便想找个地方发泄出来。我是陈氏的嫡长,是陈家的脸面,哪能在外头发疯呢,便只能关在自己屋里寻些事做。”陈守一颓然道,“初时不过是踢打几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手便越来越重,我也管不住,我总疑心自己是不是得了病,可这又能与谁讲?日复一日,便是这样了。” “就这样?”方鉴蹙眉。 “就这样?”陈守一呵呵地笑起来,笑声森冷渗人,“是了,你们怎么会懂呢?你是三元魁首,定是自小便是博闻强记的天才。你怎么会懂我的难处。我分明是陈家的嫡长,理该承担父母的期待,可我呢?我什么都做不到,少时读书便处处不如二妹妹,父亲总拿她来与我作比,她是女郎,她更年少,斥责我不够用心。可我已经很努力了!我天生便是如此啊。” 陈守一落下泪来,这些话他从未对人说过,到了这时反倒全都倒了出来:“等到阿妹出嫁了,我以为能好上一些,可父亲还要骂我,说我愚钝,总用失望的眼神看我,甚至骂我还不如更年幼的三妹妹。她们都看不起我,哈哈,不过是个小女郎,傲气什么,陈家的家业早晚都是我的,与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们凭什么看不起我?连那些下人也在嘲笑我,他们以为我听不见吗?我再怎么愚钝也是陈家的嫡长,这些奴仆也配吗!” “奴仆也是人。” “人?人又是什么?我算是个人吗?我就是陈家一个物件,嫡长子,哈,嫡长子,这个位置是谁都行,只要他是从母亲的腹中出来,只要是个儿郎,他便是嫡长子,是陈守一还是陈守二重要吗?所有人看到我都只看见了陈家的嫡长,我又是什么?我做不了一个人,他们凭什么做人?”陈守一又哭又笑,几乎已经疯了。 小小的牢房气氛仿佛凝固了,也叫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方鉴呼出一口气,换了个问题:“说说宋琼。” “宋琼?宋琼也瞧不起我,她与二妹好得很,她们定是在一处嘲笑我。她不过是我的妻,是我的附庸!她该听我的!该向我臣服!我讨厌她,讨厌她的淡然她的沉默她的嘲讽,讨厌她能听懂父亲的话,讨厌她总对我说教!” “所以你也打她?” “她自找的!那些贱民凭什么也能被她温柔以待!她是我的妻!她该与我一起沉沦!哈哈哈!聪慧又如何,敏锐又如何,她只不过是个女郎,一辈子活在内宅里要那么聪明做什么呢?哈!再怎么有才华,还不是要被我压在身下!哈哈哈!” “她的死是你害的吗?”方鉴想起了什么,皱眉问道。 “不是!”陈守一暴起,又被士卒按了回去,“我说了,她是我的妻!她腹中是我的嫡长子!我害死他们干嘛!她怎么能离我而去!阿琼……阿琼……对不起呀……对不起……呜呜……” 方鉴审了一夜,陈守一心防失守,问什么说什么,连带着他知道的一些各大家族的污糟事,倒得一干二净。 第二日,方鉴又拿着他的口供,审讯了陈家众人,知情的不知情的一审便知。没几天便将所有证据梳理清楚,在州府衙门外公审,以谋杀、殴妻两项罪责判处陈守一斩监候,管事随侍等则依助纣为虐的程度逐一判刑,铁证如山,叫沁州上下无力反驳。太守陈养正涉嫌包庇、渎职,但因是三品官员,方鉴无权处置,她便将一应文书证词理好,派人快马加鞭直送御前,恭请圣裁。 京中收到消息,朝野震惊,三品太守之子行此恶事,太守反为其遮掩,这样的事情本朝闻所未闻,陛下震怒,直接将陈养正下狱,命三法司核实后重罚,同时派出新的沁州太守,即日出发赴任。至此,沁州府的那座山也算是搬走了。 陈家乱成一锅粥,陈清商站出来主持大局,顺带着便收走了陈家的家主大权。 百姓眼见着陈家的嫡长子也叫御史收拾了,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怨气终被掀了开来,无数的状纸飞向御史衙门,每日都有无数的百姓在御史衙门外排队等候申冤。加上陈守一供出来一串各族的脏污事,方鉴同新来的太守顺着藤将整个沁州掀了个底朝天。 休沐日,陈清商邀了方鉴出游,方鉴好不容易腾出工夫,难得地放松下来,走出御史衙门活动一下。十月里,秋高气爽,一路上凉风习习,沁人心脾。她们约了一同去看看宋琼。 方鉴沿着山间小道慢慢走着,问向陈清商:“她是你的阿嫂,不入你家祖坟吗?”山间小路崎岖,一看便不像大家族的祖坟地。 “她应是不想的。”陈清商走在前头,闻言应道,“我偷偷派人偷了她出来,寻了这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将她葬了。” 方鉴震惊地险些绊倒,死生大事,陈清商也是很有胆量。跋涉了一阵,眼前豁然开朗,路途也平坦了,走到宋琼的墓前,这个位置正好能将沁州城尽收眼底,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洒下来,山间清风拂过,树丛沙沙作响,叫人心旷神怡。 “确实是个好地方。”方鉴赞道。 陈清商轻笑着,轻手轻脚地清掉了宋琼墓上的杂草,又在墓前摆上祭品,方鉴也来搭手,开了一坛酒,满上杯盏,浇在坟前。方鉴是真心敬佩宋琼,她是淤泥里长出的清荷,身处逆境也能不屈不挠,哪怕自身难保也还要向更弱者伸出援手。 陈清商另取了一个酒盏,倒上酒递到方鉴手上,而后举起自己的酒盏向方鉴示意:“我代沁州所有的女郎谢过大人。” 方鉴仰头饮了酒,道:“不必谢我,我只做了我职责之内的事,谢谢你们自己吧。” 陈清商也仰头饮尽了自己的杯中酒,头颅抬起的时候,眼中噙满了泪,她纵情大笑起来,惊起了林中飞鸟,那些日日年年压在心中的块垒,那些从未放松过束缚的绳索和铁链,在这一刻碎了个干净。 方鉴再次举杯向她致意:“祝你们从此天高海阔,风鹏正举*。” 她们在宋琼的墓前聊了许久,说过去也说未来,一坛酒叫她们三个分了个干净。晚些的时候,方鉴先行离开了,陈清商派了人护送她下去,这山间便只剩了陈清商一人。她向宋琼的墓碑坐近了些,将脸颊贴上冰冷的石碑,闭上眼,似在感受爱人的拥抱。 阿琼,你看到了吗? 熬过漫漫长夜,黎明曙光终现。 你看到了吗? ———————————————————————— *九万里风鹏正举:李清照《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 ————————————————————————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宋琼和陈守一最好的写照。 **有人猜到CP吗 42清商 陈清商是陈氏主枝的二娘子,她的父亲是沁州太守,她也算得上是金枝玉叶,被父母娇养着长大。父亲总说阿商是陈家的明珠,不必费那心力去博什么前程,那些苦差事交给长兄便是了,陈清商慢慢地便长成了骄纵的样子。她是个骄傲的小女郎,虽没什么追求,但也不肯叫人小看,不论是读书习字还是琴棋书画都不甘落后,走出去也是叫人家交口称赞的闺秀。长到十八岁,父母为她定了亲,对方同是沁州世家豪族的小郎君,文文弱弱,小姐妹们都说她的父母很是为她着想,替她选定了这么一个好拿捏的夫郎。但做人家新妇总与做小娘子是不同的,陈清商嫁了人总觉得处处受制,原先能做的事,嫁了人便要被人说不是新妇该做的,新妇难道便不是个人了吗?陈清商很疑惑,她便总与夫郎和婆母闹矛盾,三天两头回娘家。 这日她又回了陈家,叫她父亲叫去一顿责骂,末了虽还是默许她在家中住上几日,但陈清商仍是不痛快。这应是她的家,为何小住几日却像在旁人家里一样呢?走出父亲的院落的时候,她又被她那迂腐的长兄叫住训斥了一通,陈清商越发地不愉快。她挥散了身边的侍人,一个人在园子里乱走,忽地听见了一阵琴声,琴声如鸣佩环,婉转连绵,明明是轻快的曲子,却带着似有若无的哀伤,陈清商被吸引住了,沿着琴声一路找过去,最终在一处清雅的水榭找到了琴声的主人。 “是你?”陈清商走过去,“我该叫你阿嫂?还是宋琼?” 宋琼按住琴弦,抬头看向她:“二娘子,按理你该叫我阿嫂。” “好罢,阿嫂。”陈清商有些不情愿,她刚被长兄训斥过,并不是很愿意见到与长兄相关的人和事,但又对宋琼好奇,“你的琴声为何如此悲戚?” 宋琼惊讶地抬头,她擅琴,压抑的时候便浅浅地弹奏一曲,她控制得很好,还没人听见过她琴声里的情绪。 “我阿兄对你不好吗?”陈清商自然地在她旁边坐了,去抚弄那把琴,“也对,他那个僵直的性子有什么趣味呢。” “还未请教二娘子闺名?”宋琼是沁州豪族圈子里出了名的淑女,温文尔雅,贤良淑德,行止有度,与陈清商这种斗鹰走马的纨绔女郎玩不到一处。她嫁入陈家不久,陈清商便出嫁了,两人倒也不算熟悉。 “上清下商。”陈清商拨弄着那把名琴,也有耐心与她说话。 “清商随风发*?” “不是,我阿妹叫清徵,若我还有一个阿妹该是叫清角,你说是出自哪里?” 宋琼了然,她说的是师旷辨亡国之音*的典故:“家翁志存高远。” “呵。”陈清商冷嘲了一声,不置可否。 宋琼取了另一把琴,邀她合奏。 陈清商点头称可:“想奏什么曲子?” “高山流水可行?” 陈清商有些惊讶,瞥了她一眼,不想叫她小看便应了。于是琴声骤起,忽为高山忽为江河,两道琴声互相追逐,又不失和谐,交缠在一起,难舍难分却又互为倚衬。 一曲终了,陈清商心绪久久难平,半晌方道:“不想我的知音竟是你。” 宋琼弯起眉眼笑了起来,这笑不同于刚才的温婉与礼貌,更显真诚,竟叫陈清商看呆了。 “真好看,你该多笑笑的。我有些嫉妒我的兄长了。”她喃喃地道。 宋琼闻言收起了笑,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二娘子该回去了。” 之后她们便没再见过了。一年之后,陈清商那体弱多病的夫郎英年早逝,她受不了夫家的束缚,大闹了一场,回了陈家。她父亲开始瞧她不顺眼,隔三差五便要斥责她,但又不舍得真的打死她,便冷着她,她也不在意,她现下是个寡妇了,谁也别想再管着她。 她还记得宋琼的琴音,常常邀她来合奏。她能听得见宋琼琴音里的遗憾与哀伤,也能听懂那里面的不甘。宋琼还是那副清冷的样子,陈清商不喜欢,她想看宋琼曾经绽放过的笑容,想让她的琴音与自己一样快活。 她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关上房门,似有若无的暧昧气氛在她们两人之间勾缠,令她们心乱如麻。不知不觉间,陈清商的眼中满满的都是宋琼,抓心挠肺地想要亲近她。她素来是个无法无天的,想要便做了。 她慢慢贴近宋琼,趁她不注意捉住了她的手,宋琼一僵,甩开了她:“阿商,我是你阿嫂。” 屋里没有旁人,她们两个近得能够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陈清商一点点凑近,宋琼便往后躲,陈清商干脆覆上去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住了宋琼,宋琼惊恐地想要推开她,却挣不开。 “阿嫂,你真的想推开我吗?”她们倒在小榻上,宋琼仰面朝天,陈清商压在她身上,唇凑在她耳边无比小声地说道。 宋琼喉头滚动,说不出话,她的指尖揪住了自己衣裙,无意识地抓紧,攥得指尖发白,揉皱了裙上的衣褶。 陈清商轻笑着低下头将唇贴上了她的颈,柔软的嘴唇轻触颈间的敏感地带,叫宋琼软了手脚,再也挣扎不得。她不说话也不抗拒,陈清商好似得了鼓励,伸出舌尖微微舔舐她的喉骨,手则落到了她的腰间,隔着衣物轻轻揉搓。宋琼咬着唇,忍耐着她的冒犯,控制着自己不要发出声响。陈清商却想听听她的声音,手从腰间上移,按到了胸口,她如愿地感受到宋琼的胸口起伏越发剧烈,一起一伏间柔软之物在她掌中跃动。 陈清商很兴奋,膝头抵上她的两腿之间,唇舌贴在她的喉头含糊不清地压低声音道:“我兄长与你行这事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宋琼僵住了身子,躯体有些颤抖,她侧过了头。 陈清商以为她羞了,越发兴奋地蹭她,追问她。 “疼。很疼。”宋琼闭上了眼,有泪顺着眼角滑落。 陈清商整个人都愣住了,她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她放轻了手脚,去吻她的侧脸吻她的唇角,似在安抚,她轻轻地抽离了宋琼的腰带,手游移到衣襟,将要剥开时,宋琼挣扎起来,不让她触碰领口。 “无事的,无事的,我轻些,不会疼的。”陈清商安抚着哄劝着,用了些力气压住宋琼的挣扎,然后猛地扯开了她的衣衫,赤裸的躯体暴露在空气中。陈清商怔住了。 宋琼不再挣扎,她如失了力气一般,瘫倒在榻上,光裸的带着道道红痕的身躯暴露在陈清商眼前,似乎在自暴自弃地说“现下你看到了”。 陈清商直起身子,跪在她身前,呆滞地看着她伤痕累累的身躯,她颤抖着伸出手去触碰那些痕迹,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不是不知道她平庸的兄长有时候会责打下人以做发泄,却不知道他竟也会对发妻下手。 她俯下身,将宋琼的上半身整个抱起来,死死搂进怀里,宋琼叹了口气,嗓音沙哑:“阿商,放开我吧,我该回去了……” 陈清商红着眼睛,把她从怀里捞出来,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封住了她的话语。侵入的舌追逐着躲闪的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气。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喘得胸口起伏剧烈。 陈清商缓了口气,不待宋琼拒绝,又去亲吻宋琼身上的红痕,虔诚地如同神前的信徒,她的吻落在消瘦的锁骨上,落在柔嫩的胸脯上,也落在那一道道凸起的伤痕上,似风又似火,那吻是柔的却也是苦的。 她一路向下,吻落进大腿内侧的软肉上,身子也顺着滑下了榻。她捉住宋琼垂落的脚踝,向上推至榻边,令她屈起膝,又执着地打开了她的腿。腿间的泥泞一五一十地呈现在她眼前,她低头吻上了那片花瓣。 “阿商!不要!”宋琼惊慌地伸手去推陈清商的头颅,却被她躲开,执拗地继续亲吻下去。炽热的温度落在隐秘之处,温柔地怜惜地轻轻舔舐吮吸,手却牢牢地抱住了她的腿根,不许她逃离。宋琼咬住了自己的掌根堵住克制不住的呻吟。她绷紧了身子,在陈清商逐渐加快的动作里一泻千里,露水打湿了陈清商的面颊。宋琼的眼前一阵阵地眩晕,她从不知道这档子事原来也是能这般快活的。 陈清商站起身,再次覆了上来,小心翼翼地,生怕压到她,而后将带着水迹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宋琼迷茫地环住了她,承受着她的吻,也尝到了自己的味道。陈清商的手贴上她的腰,沿着腰背的曲线向上,越过那些不甚平滑的肿痕,按住她的后心,将她捞起来禁锢在自己怀中,叫她满心满眼都只有她。宋琼被她吻得有些喘不上气,手掌虚虚握拳轻锤她的胸脯,陈清商放过了她,将她再次放平在榻上,手掌往下剥开花瓣寻摸着花间的珠果,如同弹奏般轻拢慢捻,叫身下人跟着她的动作发出忽高忽低忽轻忽重的声音。春水徐徐流淌,湿润了她的手掌,她伸出一根指头,探进了深潭。 宋琼闭着眼睛皱起眉头,本能地要躲,陈清商抱紧了她,温暖又柔软的身躯相贴,如缎般顺滑,触手温润,这是陈清商,不是旁人。陈清商用吻熨平了她绞在一起的眉头,轻声哄道:“不要怕,阿琼,不要怕……” 陈清商缓慢地进入了她,纤长的指深深地埋进另一副身躯,拇指却还按压着外头的珠果,她耐心地等着宋琼适应,而后整个手掌抽送起来,同时撞击着两处无比敏感之处,宋琼被突然的快感冲击得再次绷紧了身子,紧紧地搂住了陈清商,呼吸被这冲撞一次次打断,她感觉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被抛高,好似被送到极高的地方,又忽地坠落。 她的泪汹涌地奔出来,她紧紧拥住陈清商,将泪贴在了她的胸脯上。陈清商感受着她高潮后的抽搐,慢慢地抽出手,让她窝进自己的怀里。宋琼的哭泣无声无息,泪不停地涌出来,落在陈清商身上,也落在她的心里。那些忍耐、挣扎和崩溃,那些遗憾、痛苦和不甘,都在这泪里,无人能够倾诉,但陈清商一一都感知到了。她如愿令宋琼再次绽放,但为何心中却并不快意,有的只有无尽的苦涩。 陈清商并非不聪明,她只是当做不知道,顺着父母的心意去做一个娇蛮的女郎,这样她自己也能过得快活些,似乎一叶障目便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可宋琼的存在让所有的一切遮羞的帘幕都荡然无存。夜里,陈清商一人躺在床榻上,她在想,为什么宋琼亦或是她会活成现在这幅模样。明明她们都有才华有智慧,却不得不依靠着父族求活,咬牙咽下所有的委屈与折辱。她不是不庆幸,她的夫郎是个早夭的病秧子,若非如此,她现今又比宋琼好到哪里呢。父与夫两个字捆住了她们的手脚,也令她不得不忍着痛将宋琼送回到阿兄身边。 她想了一夜,快天亮的时候,脑中灵光一闪,为何她不能去做那高高在上执掌一切的人呢?她的兄长是个无能的蠢货,只会在柔弱的女郎身上逞威风。她为何不能取而代之?就因为她是个女郎吗? 她把这想法说给宋琼,宋琼笑得温柔,亲昵地轻触她的额头:“若有那么简单,哪会是现今这个样子呢?女帝临朝三代,出了无数的女官女爵,沁州却仍是这般样子,又岂是轻易能够翻转的?” “一人自然不行,若是我们一道呢?你,我,你我的姐妹,你我的友人……如你如我的女郎,在这沁州各族又何止一人两人?”陈清商眼里闪着明亮的光,叫宋琼迷了眼,情不自禁地愿意去跟随她。 陈清商在各族的女郎里筛选了一圈,从已出嫁的妇人到未婚的小女郎再如她一般的寡妇,只要是有才情有不甘的,她都接触了一遍,而后组了一个清雅的诗社,说是讲讲诗作作文,行风雅事,很快便在沁州的淑女中引起了一股风潮。到底是风雅韵事,又是女郎们的消遣,各家大人都不曾放在心上。而关起门来,她们便一同看外头的消息,探索如何将手从家族的束缚里伸出来,握住属于自己的力量。 直到这时陈清商才发现,宋琼贤良淑德的外表下包裹得是怎样一颗玲珑之心。她几乎成了整个诗社的智囊,为她们拟定了方向和策略,巧妙地替她们化解一次又一次危机。那样的宋琼是一块发光的美玉,那温润的微光叫陈清商折服,叫她把这个真正的宋琼刻印进心的深处。 在外面,她们携手同行肩背相抵,爱存在在她们之间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但回到家中,她们便要收敛起一切,在某个位置分开,相背而行越走越远。天知道,每次目送宋琼返回兄长的院落时,陈清商的手掌要掐出多少痕迹。而再次看到宋琼身上新增的伤痕的时候,她又多想马上抽出刀剑捅进一母同胞的兄长的心窝。但她不能,宋琼说还不到时候,她们得忍耐,得蛰伏。她将脸埋在宋琼的衣襟里悄悄落泪,就软弱一小会儿,再抬起头的时候,眼尾发红但已不再有泪。 她比谁都相信,她们一定会迎来一个属于她们的未来。 但是,宋琼没有等到这一日,她死了,死在生产之日。陈清商几近癫狂,她掐着拢在袖下的手腕,将自己的手臂掐得鲜血淋漓,才将将忍住了不符合姑嫂关系的悲怆和愤怒,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熬过了收敛、停灵和出殡,直到出了头七,她才如游魂一般在诗社集会的地方躲起来舔舐心中洞开的伤口。 然后她遇上了宋琼的阿妹宋琬,姐妹两个有那么几分相似的面孔触发了陈清商的伤痛,她终于能够落下泪来,将所有的愤怒、仇恨、懊悔都融进这嚎啕大哭里,为宋琼为自己送行。 此后再也没有人能让她有地方可以软弱片刻,她的心如钢似铁。她得带着宋琼的理想宋琼的渴望一路走下去,守到能够一飞冲天的那一日,为她们身后的小女郎开出一条路来。宋琼看不到的明天,她得去替宋琼看,待到有朝一日她们黄泉再见,她也能问心无愧地与她说一说那个她们共同期盼过的来日。 —————————————————————— *清商随风发:《古诗十九首》之《西北有高楼》。全文: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就是说这个BE是在名字里就写好了的。而琼和琬都是美玉,美玉再宝贵,也还是个物件,在这里的喻义。 *师旷辨亡国之音:出自《韩非子》。大概就是晋平公不听师旷劝,非要听自己不配听的音乐,先听了清商,再听清徵,又听清角,后来果然遭报应了。师旷不仅是个乐师,还是个正直的有政治才能的臣子。她爹自比师旷,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呢。 —————————————————————— **看到好几个朋友站罗宋,但本来没打算怎么写罗素微的。罗素微是宋琼的对照组,同样的逆境,有人选择一叶障目明哲保身,有人选择奋起反抗披荆斩棘。倒不是说前者做错了,她只是做了普通人最常见的选择,凡人怯弱是没有什么错的,也不应被苛责,但也正因如此才更能反衬宋琼的光芒。 而宋琼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完美这么强大的,她的坚定源于陈清商,正是有了陈清商才有了这个发光的宋琼,陈清商是宋琼的光源。没有陈清商,宋琼与罗素微不会有太大区别。而若是没有看到宋琼,陈清商永远也不会揭开那层幕布直面现实。她们俩是互相成就,她们的关系是志同道合的革命情谊,超过朋友超过爱人。 宋琬是被两个姐姐的光照到的人,她为什么针对罗素微,一方面是因为恨铁不成钢,另一方面她一直在苛责的其实是自己,是那个在阿姐受尽苦难的时候无能的自己,她只能用罗素微一遍一遍提醒自己,永远记得阿姐的话,不要放弃向上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陈守一看似是占有了姐妹的东西,享了重男轻女的好处,成了既得利益者,但他也无时无刻不被父权折磨。他对宋琼也很微妙,正妻对他是很重要的,所以他也是爱重她的,但他同样嫉妒她,这就使得他很阴晴不定,他一生都对宋琼心怀愧疚,所以不敢面对她。他也不是天生的坏,他就是父权体系下彻头彻尾的一个悲剧。 宋琼是所有人的白月光,笑死。这一段虽然很刀,但我其实很喜欢。你们觉得呢? 43新天 随着新任沁州太守到任,方鉴在沁州的差事步入了正轨,忙过了初始的一波混乱之后,慢慢地便也稳定了起来。饶是如此,待她回过神也已近年关,在沁州改换新天的鞭炮声中,永兴十四年来了。 沁州各大望族都在这波清算里受了大大小小的影响,一个个夹起尾巴做人,沁州上下的官吏几乎换了个遍,与豪族有关系的多多少少做过些渎职之事,便全被罢官,中高阶的官员由吏部选派,陆续到任,而低阶的小吏则在沁州本地重新招募。不知是不是陛下授意,新到任的官员们也多是女官。本地豪族已然处于劣势,自然也见风使舵,尽力保全身家,也就不得不让能干的女儿们站出来向女官们积极靠拢,如陈家宋家则直接由女郎做了家主。儿郎们享尽好处的日子一去不返,哪怕再多不满,他们也只能憋在心里,私下里偷偷抱怨一轮,不敢做些什么。 在庶民阶层则迎来了新一轮的民风开放,越来越多的女郎走出家门,只有女儿的人家也终于能挺直脊梁做人,光明正大地炫耀自家女郎的好。不少已婚的女郎前来状告夫郎要求和离,也有许多小民状告豪族侵占田地巧取豪夺,官府全都依律判了,不偏袒任何一方,而这已是百姓从未见过的青天了。 新年里,官府封印,忙碌了小半年的方鉴也终于有时间走出衙门到沁州的街头走一走。沁州商贸发达,百姓富庶,城里也热闹,又是春节,到处都是喜气洋洋,来往行人脸上都带着笑。方鉴走在人潮里,也被他们的快乐感染,瞧见路边有卖糖葫芦的,便掏钱买了两串,一串塞给绣竹,另一串自己拿在手里不太优雅地边走边吃。走到一处卖麻糖的又想买上一些,便站在边上等摊贩给她包,绣竹笑话她像小儿一样喜吃甜食,她也不恼,笑着与绣竹闲话。 “阿娘,阿娘,我想吃糖!” 身后响起小女郎稚嫩的声音,方鉴回头去看,却看见了牵着小女郎的罗素微。罗素微愣了一下,忙向方鉴执礼,方鉴微微躬身回了礼。 罗素微是头一批与夫郎和离的沁州女郎,她的夫郎算不上坏,远不如后面那些哭诉着虐待欺侮的女郎凄惨,她只是觉得那样如土偶般的日子当真无趣至极。她曾以为那是她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圈,可在她就要认命的时候,光照了进来。那光是她曾经的友人们一点点徒手凿出来的,开始是两个人,后来是无数的人,年复一年。她也曾觉得她们在做无用之功,可谁曾想,功夫不负有心人,有朝一日真叫她们做成了呢。 宋琼和陈清商来寻过她很多次,希望她能一起来做这件事,可她拒绝了,她心存畏惧,她也不相信能成。待到宋琼死后,她便更坚定地相信人得认命,这就是她和宋琼的命。她知道陈清商和宋琬在做什么,于是她与几个闺中姐妹一起办了秋兰,说是与飞蓬互别苗头,可也叫飞蓬不那么扎眼,她嘴上说着比才名不能叫飞蓬比下去,心里却还是想着她们好的,她只是远远地看着。这就是她,一个怯懦、卑劣、自私的人,她这般想着。 直到公审陈守一那日,她躲在人潮里看了,便也知道了宋琼过得是什么日子。她在帷帽下落下泪来,那泪水冲开了包裹在她心中的淤泥,叫她那颗寂寂的心也重见了日光。往后的每一天,那颗心都在叫嚣着,叫她无法再忍耐下去,那心气冲开了一切无形的束缚,叫她递上了诉状。 她是豪族中第一个要求和离的女郎,无数的长辈来劝,说她的夫郎没有什么严重的劣迹,只是好玩耍了些,怎么就要和离呢?叶家自然也不同意,闹了好些日子。但好在,罗家现今是她阿妹掌权,她的阿妹坚决地站在了她这边。于是她向官府递上诉状要求夫妻和离,带走女儿,取回嫁妆,自立女户。这官司也是闹得家喻户晓,沁州太守亲自判了,同意了她全部要求。而自她始,沁州上下又掀起了一波和离浪潮。 方鉴接了小贩递上来的包裹,打开取了一根麻糖递给小女郎,小女郎看看母亲,见母亲点头应允方才开开心心地道了谢,接了方鉴给的糖。 方鉴复又看向罗素微,问道:“听闻你自立了女户,日子还好吗?” 罗素微依然是温婉端庄的模样,可露出来的笑容却远比过去真诚:“都好,我自己也有些家财,养活自己足矣。” “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阿琬她们谋划着办个女学,教些家中贫寒的蒙童,我想着我怎么也念了这么多年书,总能帮上些忙,便自荐了去做个教书先生。”罗素微摸摸女儿的发顶,小女郎懵懂地看向母亲。 “这很好。”方鉴闻言也很高兴,“你的才学很是不错,只吟些闺阁诗词真是小用了。” 罗素微闻言微微红了面颊,向方鉴拱手道:“谢过大人对我等的帮助。” 方鉴摆摆手:“休要这么说,能有今日皆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我只不过是一阵风罢了。” “那也谢大人愿意让我们乘风。” 短短的寒暄一阵,罗素微便告辞了,方鉴看着她牵着孩子远去的背影,对绣竹感慨道:“这样的人困在内宅过于可惜了,幸好她还有走出来的勇气。” 不是所有人都同罗素微一般愿意走出囚笼的。陈清商的母亲失了独子,整日在家中哭闹,从怨天尤人自认倒霉,到迁怒陈养正陈清商。陈养正判了罢官流放,已经在千里之外。陈母所有的怒火便都指向了陈清商和陈清徵姐妹两个。 陈家出事以后,陈清商掌了对外的家主权,陈清徵则拿走了原属主母的管家权。陈母初时是真切的丧子之痛,每日以泪洗面,大病一场,待到病好之后,她便发现,家里的天也变了,无人再听她这个当家主母号令,她寻姐妹两个诉苦,试图拿回管家权,却被陈清商不咸不淡地挡了回来。她意识到两个女儿想要架空她,便变了一副模样。 “陈清商,你这个不孝女,你还当我是你母亲吗?”陈母日日来骂她,陈清商都已经习惯了。 “母亲说些什么呢?母亲自然还是母亲。”她翻看着手札,淡然应道。 “那你便告诉我,是不是你害死了你兄长!”陈母也并非愚钝之人,思前想后竟也叫她看出了陈清商在其中做的手脚。 “母亲慎言,兄长殴死随侍难道是我让他做的吗?他既做下这错事便得有伏法的觉悟。”陈清商皱眉。 “那你那日为何要放御史进府搜查?” “我哪里知道你们就把尸首埋在自家花园!还是五具!母亲,你就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陈清商觉得好笑,她确实是与方鉴唱了出双簧,但结果也是超出她所知的。 “陈清商,你想要的便是今日吧?”她的母亲露出了一个怨毒的表情,刀刀扎在陈清商心口,“我们养了一条毒蛇啊,好,好,你便做你的家主去,从此不要叫我母亲了。” 陈清商站起来,冷漠地道:“那就请陈夫人好好待在你的院子里,莫要出来惹是生非,这沁州的天已经不是陈家了。” “你!你……”陈母甩袖而去。 陈清商看着母亲走出去,神色疲惫。陈清徵从内间走出来,抱了抱阿姐。 “阿姐,这样好吗?” “无事,等母亲冷静些就该知道,她后半生不指望你我,难道还去指望庶弟们吗?”她拍拍陈清徵的手,“若是他们不是一直偏疼阿兄,又哪能到今天这步呢?” “父亲母亲是真的疼爱阿兄吗?”陈清徵有些看不懂。 陈清商冷笑:“阿兄、你、我,不过都是陈家的物件,什么身份该在什么位置,是宠溺还是舍弃,全是家主与主母说了算。他们舍不下的从不是一个孩子,而是这能够支配一切的权柄。” “现下这权柄在你我手中了,对吗?”陈清徵看向她的阿姐,目光中有了一些别样的东西。 “阿徵,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坚守的东西,记得你的初心,别迷了眼睛。”陈清商对年轻的阿妹这般说道。 陈清徵心中一凛,应道:“阿姐说的是,我记住了。” “去做你的事吧,陈家且倒不了呢。哦,对了,看好母亲,别叫她坏事。” 拿到陈家家主令只不过是第一步,前方还有无数的难关在等着她。她们借了陛下的势,就得把许诺了陛下的事办得漂亮,也只有这样陈家以及沁州的各族才能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 **也给了罗素微一个好结局。 **沁州副本基本结束,下一章回到主CP了 44躁 又至上元,方鉴是头一次离开高云衢这么久,她走在沁州的灯市之中,满脑子想起的都是那一年与高云衢的上元同行,她的背影,她的手,她的轻笑,似乎身边仍有这样一个影子,但伸出手又消失不见。 夜里,她辗转反侧,身体里仿佛有把火,即使是这寂寂冬夜也叫她躁得睡不着。她在性事上由高云衢启蒙,与公事上的光风霁月不同,高云衢在私德上全然不是什么正经人,纵情也纵欲,否则也不会把方鉴留在身边五年。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也从不遮掩她对方鉴的渴望,想要便做,做了便做到畅怀,也是另一种层面的坦荡。方鉴初时羞涩又扭捏,她自小受得教育便是那是隐秘的事,哪怕是父母师长也是讳莫如深,年少时她隐隐觉得那不是个好事,不敢去探寻。但高云衢教她直面欲望,享受情事,顺应身体的需要,没有什么好逃避的。与高云衢的床榻之事多数时候是快活的,高云衢喜欢她哭,但也算不得凌虐,她更喜欢将她做到失神,在极度的快感里迷失自我,也喜欢挖掘她,带她尝试不同的玩法,让她被欲望支配,染上情欲的颜色。时日久了,方鉴也被带得坦然,高云衢要如何,她便如何,虽然仍会羞涩,但并不惧怕排斥,甚至学会了如何去配合高云衢,好叫彼此都能更快活些。 方鉴感觉自己腿脚酸软,从某一处开始蔓延出细细麻麻的痒,搅得整个人心猿意马。她闭上眼,脑海里满满的都是高云衢,广袖公服下纤细的腰肢,中衣半遮半掩的锁骨,沐浴时水珠滚落的肩头,拥住她时细腻光滑的脊背,褪去衣物露出的柔韧腰腹,那是她无比熟悉的躯体,也是她再难遮掩的欲望源泉,她发现她不止想在高云衢身下绽放,也想让高云衢在自己身下露出被情欲沾染的模样。 身体越发地躁动,她发现仅是想到高云衢,自己便已经湿了个彻底。她绞了绞双腿,轻轻碾磨两腿之间,些微的快感从下身流遍全身,但那不够,那些些快感无法抚慰翻涌的心潮,倒像是邀约,令潮水翻涌得更为彻底。 她咬着唇,颤着手解开中衣,手掌探进衣内,触上自己的肌肤,闭上眼幻想着与高云衢彼此抚慰,肌肤的温度升腾起来,灼乱了她的理智。她抚过自己的胸乳时,想起的是高云衢的胸房,她的身体纤瘦,胸房却比自己更为丰腴一些,触上去该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握上去乳肉会像白云一样绵软吗?若是自下缘轻轻抖动会弹跳起来,荡出层层肉浪吗?唇吻上丰腴的胸脯是怎样细腻的触感?手指拨弄乳尖,会令之立起吗?轻轻掐弄尖端,会叫她发出柔媚的声音吗? 方鉴躁动地踢开了被褥,身体在叫嚣着渴望,汗水沁出来,令肌肤有些许黏腻。她顺着躯体向下抚摸,自己的小腹更柔软些,虽练过一阵骑射,但主要是强身健体,并不算擅长,高云衢喜欢在事后从背后拥着她,轻轻揉捏她的腰腹,温热的掌贴着敏感的腰腹摩挲,摸着摸着多半会再次挑起欲望勾起她再一轮的索取。而高云衢是常年习武之人,她的身躯消瘦,但却是有力的,紧实的肉裹在骨骼上,用力时便会微微拉起好看的曲线,手臂、肩背、大腿、还有小腹,她的腹紧实平滑有力,入手应是什么样的触感?揉捏起来呢?她在床事上多被高云衢掌控,多数时候是攀附着高云衢,有过触碰却还不敢亵狎。但在这个与高云衢相隔千里的夜晚,她放纵自己一时的冒犯,肖想着高云衢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不够,不够,身体越发地空虚,想要有人拥抱,想要有人用力地将彼此融到一起。方鉴叹出一口气,解了系带摸进裤腰,摸上自己柔软脆弱的地方。 她头一次自渎是在高云衢的榻上,高云衢赤裸裸地盯着她要求她自已做给她看,她从不违抗高云衢的命令,于是鼓足勇气红着脸,在她面前缓缓地张开了紧闭的腿,将泥泞不堪的花心展示在她面前。自己的手抚摸自己,是与高云衢抚摸的感觉不同的,明明是自己的手,却分外陌生,她学着高云衢玩弄她的样子,摸上藏在软肉间的珠果,指尖沾上自己的滑腻湿润,拨弄揉按打转。她是出色的学生,几下便掌握了精髓,高云衢只是在一边看着,方鉴却仿佛在被她无形的手拨弄,情潮越发汹涌。在高云衢喑哑的指示里,她将自己送上了高潮,花心收缩着,吐出露珠,她大口喘着气,发出不受控制的嗯嗯啊啊的声音。而后高云衢欺身而上,轻吻着她的耳垂奖励她的听话,手指就着湿润和黏腻顺畅顶入,戳弄着仍还敏感着的内壁,轻易地掌控她,让她挣扎颤抖着再次攀上高峰。 指下的皮肉柔软腴润,指尖轻而易举地便陷了进去,方鉴绷紧了身体,沉下腰顶起胯,让手指陷得更深。尖端的玉珠是最敏感不过的地方,在此前的幻想与抚摸中充血肿胀,硬得发疼,方鉴绕开它,揉弄着周边的软肉,快感如轻柔的波浪,一阵一阵地拍打堤岸,方鉴顺应着肉体的邀约,忽轻忽重,另一手揪紧了身下的被褥,绷出了手背好看的筋脉。她到得很快,理应没有人比她自己更能知道自己的需要,可在剧烈的喘息里,她的心仍叫嚣着不知满足。 她按住高潮后仍在跳动的珠果与花瓣,轻轻抚弄,延长着高潮的余韵,而后将指尖探入体内。指尖挤开绞紧的软肉,慢慢地推到深处,手指被温暖湿润的甬道含住,是别样的感觉。她缓慢地抽动手指,但仍是不对,她感受不到占有和满足,不如说越是进入越是空虚,她越发地急躁,额头沁出汗来,干脆抽出手,侧过身两腿夹住被褥,挺腰轻蹭,但聊胜于无。她被欲望折磨着,内里燥热,腰腿疲软。 甬道进出是侵占是包容,需要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存在,但此时此刻,方鉴只有自己,她幻想着占有高云衢,臆想着高云衢的甬道是如何的紧致温暖,渴求着高云衢在她身下露出放荡又快活的表情,猜想着得到释放的高云衢是怎样令人迷乱的神色。她的脑中满满的都是占有别人,又如何能通过侵占自己而得到满足? 欲火灼烧,大脑昏沉,恍惚间她感到有什么顺着鼻腔蜿蜒而下,她猛然惊醒,翻身坐起,鲜红的血滴落到洁白的中衣上,绽开刺目的颜色。她草草地裹住自己,一手捂着鼻子,从床上跳起来,拉开门去喊睡在隔壁的绣竹。 绣竹披着衣服睡眼惺忪地过来,瞧着她狼狈的样子,愣了好一会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好绣竹,快来帮我一下。”方鉴捂着鼻子,羞得满面通红。 “好啦,让我看看。”绣竹暗笑着帮她处理了,又助她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冬日干燥,小娘子平日里多喝些水。” “唔……知道了。”方鉴乖巧地像个孩童,生怕叫绣竹瞧出什么。 上元的夜,月光皎洁,哪怕隔着万水千山,不同地方的人们抬起头时,仰望的也是同一轮明月同一处夜空。 高云衢坐在书房里,窗扉洞开,侧头便能望见窗外的朗朗明月。她抱着一壶酒,就着月光细细品啜,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圆走进来,劝道:“大人,夜深了,还不安置吗?” 高云衢难得地任性:“不想,睡不着。” 高圆叹道:“自从小娘子搬走了,您便睡得越来越少了。” “与她何干?”高云衢皱眉,她在做的事是在悬崖峭壁上前行,越是往前压力便越大,她不说不代表那些负重便不存在,在无人的深夜她也有疲惫难捱的时候。 “小娘子在的时候,您还能放松一下嘛。”高圆意有所指,叫高云衢瞪了一眼。她想了想,建议道:“要么您上悦和楼耍一耍?” “滚。”高云衢笑骂了一声,将手中饮尽的杯盏丢进她的怀里。 高圆手忙脚乱地接住杯盏,搁在桌案上,关切地道:“那我下去了,您早些睡,有事便唤我。” “你去便是,我能有什么事。”高云衢摆摆手,高圆便退了出去。 高云衢懒得去拿杯盏,就着壶嘴又饮了两口。许是叫高圆提起了,那些关于方鉴的思绪便如出闸洪水,汹涌而出。 她自问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她有私心也有欲望,她的道便是顺应欲望,坦然地面对这样的自己。她想要吏治清明的政治理想,她就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去做,只看目标,不问得失;她喜欢方鉴,便毫不犹豫地把她扣在手心里,调教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她不像戴曜是风流浪荡的性子,万花丛中过,日日春宵短,她以往去悦和楼也从不留宿,在情事上她其实不太沉迷,甚至有时候也不太理解戴曜的乐趣,戴曜总说她像个老学究,古板又无趣,她倒觉得那也算不上什么坏事。但方鉴成了例外,看见方鉴的第一眼,高云衢就想要她,于是她便顺应了自己的心意,做了趁人之危的小人。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叫一个小了自己十岁的孩子迷得失了理智,一次一次把她按在床榻上弄得哭喊求饶。她甚至顶着戴曜戏谑的目光问她要了春宫图册,偷偷学了些花样。 放方鉴离开的决定她犹豫了许久,但一旦下定了决心,她就仿佛真的将过往的一切一刀斩断,不去念不去想。不知多少次,她看着方鉴恭谨地跟在她身边,毫不自知地袒露出脆弱的脖颈时,她的心便在叫嚣着占有和侵犯,叫她被欲望挟持。她用尽了力气克制,方能在方鉴面前不露端倪。做师生的要求是她提的,她自然不能自己去打破。于是关于方鉴的一切便被她封存了起来,无人知晓。 高云衢暗骂了高圆一声,叫她想起方鉴那便更睡不着了,她站起身,抽出挂在墙上的长剑,提气纵身,跃出窗外,抖开一个剑花,旋身而起。深夜的庭院里,月色如水,人影惊鸿,银龙翻飞,剑声嗡鸣。她在一遍又一遍的剑诀里,让滚烫的心再次沉寂下来。她要走的路,不需要有人与她同行。 ———————————————— **看把孩子憋的 45借势 永兴十四年八月,各地钦差御史代天巡狩已满一年,陆续回返,各有所得。各地多多少少有些亲亲相隐的案子,只不过沁州太守府一案最为骇人听闻。陛下亲自召见了方鉴,听了沁州的现况。这一年沁州上上下下的豪族官员被拔了个干净,各家族元气大伤,年轻一代的女郎便借此机会夺过家主之权,与方鉴和新太守配合着将整个沁州查了个底朝天,方鉴回返时,新任太守已在梳理各大豪族清退出来的田地,打算重新分配给贫民。卫杞仔细听了,心下满意,她本是随手布下一枚闲棋,守株待兔,却不想竟提前将沁州收入了囊中。卫杞圣心大悦,很是勉励了方鉴一番,并给她升了一个品阶,由从六品到正六品,仍在御史台任监察御史。 出了宫门,方鉴便回了家,沐浴更衣,约摸散值的时间,往高家去拜见高云衢。她外放了一年,便也一年没见到高云衢。回到久违的京城,她心中便有些雀跃。 到高府时,高云衢还未回来,高圆来迎的她,她们也许久不见了,便与她一道等着迎高云衢下衙,还没说几句,便远远看见高云衢一身绯红,广袖飘飘,大步走进了门楼。她似乎在想些什么,步子飞快,从门楼到厅堂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方鉴不错眼地盯着高云衢,趁着她没有发觉,贪婪地描摹她身上每一处细节,时间好似慢了下来,她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看了许久许久。 走近了些,高云衢方才看见她,猛地放缓了脚步,恢复四平八稳的样子,含笑走近:“回来了?” “是,老师。”方鉴赶在她发现之前收敛了眼神,恭顺地行礼,跟到她身边,接过她摘下的官帽,替她捧着。她落后高云衢半步,抬眸入眼就是高云衢挺直的腰背,这点距离她甚至都能闻到高云衢身上熏香的味道,还是那般熟悉,叫她思绪翻涌。 高云衢待她一如既往,温和又不失勉励。可方鉴总觉得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叫自己耳热心跳。散了席,方鉴便借口赶路劳累向高云衢告辞。高云衢自无不允,犹豫片刻又对她道:“我这里你今后不必来得太频繁。” “老师?”方鉴心下一紧,生怕是叫高云衢看出了什么。 “听话,别问。”高云衢的声音仍是温润平和,没有动怒也没有多的意思。 方鉴一头雾水,但仍是乖巧地应了。 次日她便约了崔苗来家中喝酒,她方才回返,有几日短假,崔苗则是下了衙方往她这边来。 她们也是一年不见了,虽有信件往来,但总比不上亲身相见。入了席寒暄几句,方鉴便迫不及待地问她:“新萌,你知大人出了何事吗?为何叫我少去见她?” “我就知道你要来问,”崔苗道,“高大人如今在朝中近况不太好。许是怕你受到影响,方叫你离远些。” “多不好?”方鉴闻言停住了执箸的手,有些惊讶,这一年高云衢与崔苗的信中都未提及,应是近期的事情。 “高大人一直主张的就是两件事,一是官员考绩之法,二是任官回避之法,此前用于打击蔡党那是人人拍手称快,可现今已是新党的天下,新党中有些人便不愿高大人成事了。”崔苗苦笑,“范相眼中只有她的税赋改革大计,并不太管束,新党自她以下又分了多党,政见不同,多有不谐。而高大人呀,哪边都不是,她是一门心思地做陛下的纯臣孤臣,主张又叫所有人受损,自然被他们排斥。” 高云衢任光禄寺卿后,便在光禄寺推行考绩法,光禄寺利益纠葛如一团乱麻,竟也叫她极有耐心地一一理顺了。新一轮京察年后将至,高云衢整理了这几年在御史台和光禄寺的试行结果,前些日子上了一道疏,奏请陛下自来年京察起在京中各衙门推行考绩法。陛下没有直接应允,而是令政事堂议一议。陛下模棱两可的态度叫群臣们起了心思,反对之声甚嚣尘上。高云衢又受了一波弹劾,正处在风口浪尖。 “说起来,我对高大人的做法也不甚理解,”崔苗又道,“回避之法还未定下,此时再提考绩,高大人在急什么呢?临深,你知晓吗?” 方鉴默然,她抱起酒坛猛喝了两口,烈酒呛人,叫她红了眼尾,她冷声道:“大人这是在敲山震虎。她不是真的要立刻推行考绩法。我想,一来是叫众人知道陛下的决心,二来也是用更令人抗拒的事,来叫众人妥协。” “你是说,为了不叫考绩法全盘推行,群臣便会在别的地方退让?”崔苗惊道,“这……这值得她把自己推到这么凶险的地方吗?” “你不是说了她是陛下的纯臣孤臣吗?她替陛下挡着箭,陛下自要保她。”方鉴心中隐隐作痛。大人,可若是陛下保不住你呢?若是陛下舍弃了你呢?到那时你便是万劫不复啊。大人,你想过吗? “对了,”崔苗想起了什么,问道,“范问淞休沐日为你接风洗尘的帖子你接到了吗?” 方鉴点头,问淞是范听融的表字,方鉴一回来就接到了她的帖子。 崔苗语带嘲讽:“她现今可是年轻官员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她是范相的侄女嘛,范相没有成才的子女,眼看着是在用心栽培她了。” “呵,也有一群人拢在她身边,捧得她有些不知南北,已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范问淞了。” “看来这一年发生了颇多事情。” “你去了便知。” 几日后休沐,方鉴应范听融的邀请往悦和楼去赴宴,去了才发现,席上除了熟悉的几位同窗,还有不少年轻官员。 见她进来,范听融忙来迎她,边拉着她往里走,边向诸人介绍:“诸位,诸位,这位便是方鉴方御史了,我朝最年轻的三元魁首,去岁登闻鼓案的监察御史,现今往沁州巡狩了一轮,可算得上是步步登高,早早入了陛下的眼,前途不可限量呐。” “方御史少年英才,我等早有耳闻,今日方才得见,幸会幸会。” “不敢不敢,见过各位同僚。”方鉴被她夸赞地不好意思,忙与向她拱手致意的诸人回礼。 范听融搂着她的肩背,状似亲密,带着她在席间认人,从五品的吏部员外郎、从六品的刑部主事、正六品的大理寺丞、从七品的鸿胪寺知事……从八九品到五六品,林林总总,竟是什么衙门的都有。方鉴早便知道范听融交游甚广,这倒是头一回亲身体验。 崔苗也在席上,眼神里带着些许嘲弄,面上倒还算是带笑,正与她们曾经的同窗姚星权说话,这位同窗与她们一届科考,但并未得中,去岁自国子监结业,授了从八品的官,现在光禄寺任知事。 方鉴被带着转了一圈,方才坐到了自己的桌席上。范听融便宣布开席,酒菜、歌舞乃至年轻的女郎儿郎便都一一上了来,在场的诸人便也熟悉地开始了玩乐。 方鉴是头一回参加这样的筵席,上一回小聚的时候她们也不过是喝喝酒听听曲,远没有这么奢靡的场面,她与崔苗坐在一处,见状悄声问向崔苗:“京中现在都是这般的吗?” 崔苗闻声便也凑近了与她道:“这便是相府娘子的排场了,多来几次你便习惯了。” 那厢范听融见她拘谨,笑道:“临深喜欢儿郎还是女郎?怎么不选个人来陪伴呢?” “这就不必了……”方鉴面露难色。 “临深不会还没……”范听融压低声音露出一个你知我知的表情,转而道,“没事,姐姐带你玩。” 她向一个年轻的女伎招手:“来,好好陪陪这位方大人。” 那女郎便乖顺地坐到方鉴身边与她斟酒。女郎身上浓艳的熏香味道传来,令方鉴有些走神,同是熏香,高云衢身上的味道总是叫她意乱神迷,而此时的香味却怎么都觉得有些过于甜美。 方鉴接了她递上来的酒盏,但示意她莫要贴得太近,那女郎便也乖觉,只与她斟酒谈笑,而不再近身。 一时间觥筹交错,众人相谈甚欢,不知是谁开始论起了政事,在场的都是年轻官员,自然都有一番见解要谈。又不知是谁说起了高云衢,场面忽地一静。 范听融忙打圆场:“提高大人做什么,高大人那是直臣诤臣,与我们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能提的,她高履霜又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人物。” “是呀是呀,既说到了,那便诸位便也说说她的考绩法吧?” “有御史台或是光禄寺的同僚吗?” 姚星权便应声道:“在下姚玉衡,忝为光禄寺从八品知事。” “好,便请姚知事说说光禄寺的事罢。” 姚星权便声情并茂地讲了高云衢在光禄寺行的考绩法,直说得是苦不堪言,差事增加不说,束缚也多。 方鉴越听越觉得不是味道,皱着眉头有些不安,却叫崔苗按住的手背,她看向崔苗,崔苗向她微微摇头示意。 关于高云衢的话题不过一晃而过,诸人听了姚星权的抱怨,笑了一通高云衢急功近利,便又转向了别的话题。 散场时,范听融亲自送了方鉴出去,示好之意昭然:“临深,你我同窗多年,我最是知你远见,也盼你能与我一道做出些大事来。” 方鉴点头应和,再三谢过了她,方才离开。 上了马车,她才望向同行的崔苗,欲言又止。 崔苗了然地道:“现下知道我为何那般说了吧?” “我本以为只是同窗小聚,没想到这么大阵仗。”方鉴自自家马车上常备的食盒里找出一些点心往嘴里塞了一块,又递与崔苗,方才席上她的心一直悬着,便也没怎么吃好。 “都说了今时不同往日,昔时她不过是尚书府的内侄,现今可是左相的侄女了。”崔苗嘲道。 “那姚玉衡?”方鉴皱眉。 “姚玉衡选官走的是范家的门路,光禄寺原先可是肥差,没点门路哪进得去。也正因如此,她受高大人管束颇多。没了油水,她又是寒门出身,日子便不太好过,全靠范问淞接济,可不就做了她范问淞的狗腿吗?” “若我没理解错,问淞方才是在招揽我?”方鉴又问。 “哈,原来你听懂了呀?”崔苗打趣她,“那么你要回应她吗?” “当然,为什么不呢?”方鉴星目含笑。 崔苗一怔:“为何?你能忍受他们这般说高大人?” “我走得还是太慢了,有人能够让我借势,又何尝不可呢?” 崔苗抬眸看向友人,女郎的眉眼间满满地都是野望,竟叫她有些陌生了。 46登高 这之后,方鉴便常应范听融的邀请去赴宴。范听融自认是年轻一辈的领头羊,方鉴的有意接近叫她心下畅快,对方鉴也极友善,方鉴便也顺利地混进了新党的圈子。 与范听融一道的多是年轻官员,职级不高,野心勃勃,自觉是天之骄子,对朝政的态度也更激进些,虽显得有些天真浅薄,但仍是叫方鉴得了不少消息,也算是有些收获。多数时候方鉴只是浅浅笑着听,并不怎么发话,只在他们论及高云衢并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时,微微皱起眉头。范听融知她受过高家的恩,便贴心地打断他们,巧妙地换了个话题,方鉴不动神色,倒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也叫范听融松了口气。 私下里,范听融对她道:“临深莫恼,现今的朝堂,高大人是绕不过去的一环,他们不知高大人远见,偏颇些也是有的。” “无妨,谢问淞为我打这圆场。”方鉴拱拱手,仍是笑得温煦。 “临深知我难处,那是再好不过了。”范听融喜道,“不过,临深若有机会也劝劝高大人吧,步子太大容易跌跤……” 方鉴看向范听融,她的眼眸里闪动着的是盘算与拉拢,早年间为着高云衢受的不公而愤怒的冲动学子仿佛已经消失不见了,她心下叹息,面上却不显,自嘲地笑笑:“高大人不过是帮衬过我几年,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她面前说话呢?问淞高看我了。” “也是。”范听融转而道,“临深现下已是正六品了吧?来年京察可有想法?” “现下还没有,到时必来请问淞为我参谋一二。” “好说好说。” 方鉴目送范听融离去,嘴角的笑容消失不见。她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回了家。绣竹出来迎她,扶着她往屋里走,埋怨道:“怎么喝了这么多……” “我没事,不必担心。”胃里翻涌起来,叫她难受地皱起眉头,而后忍不住将喝下去的酒吐了个干净,沾了一身的酸腐味道,眼眸泛红闪着些微泪光。 绣竹替她轻拍脊背,心疼地道:“小娘子何苦呢?” “无事……无事……不小心多喝了些,下次不会了。”方鉴接过绣竹递上的布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冲绣竹安抚道。 “您之前也这么说,总不能伤了身子。” “知晓啦,也不是每次都这般的,今日有些想知道的消息……” 直到沐浴之后用了醒酒汤,她方才清爽了一些,被烈酒麻痹的脑子也重新转动起来,她披着外裳在书案前写下今日听到的一些消息。那些年轻官员混迹在京中各个衙门,闲来无事便说说闲话,消息如同长了腿,在中低层官员之间流动,对身处其中的他们来说自没什么稀奇的,可对有心人来说,朝堂上下大小事便在这些闲聊中逐渐串联起来,形成清晰的脉络。 她写完今日见闻,放下笔,脑中浮现他们说起高云衢的模样。高云衢仍在强硬地推考绩法。中下层官员避之如蛇蝎,在他们看来,一旦考绩法推行,上头的大人们仍旧是操舵之人,而他们下面的小官则是平添了不少差事,又要受到更多束缚,自然便都不想高云衢如愿。从初时的几句议论,到现今的怨气纷纷、冷嘲热讽,方鉴则从初时的心下恼怒蠢蠢欲动,到现今的不动如山。 她用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唾弃这样表里不一的自己:“我……都在做些什么啊……” “大人,您算是执掌权柄之人吗?”方鉴曾经这样问过高云衢。 “嗯?我?当然算不上。”高云衢闻言轻笑。 “那走到哪里才算是真正掌握了权力?” “这便要看你要多大的权了,而这取决于你想做的事有多难。” “可若到不了那位置,便做不了我想做的事吗?” “那你也可借势。” “如何借?” “等你需要的时候你自会知道如何做。只不过,权势最易迷人眼,不论何时都不要忘了你的初心,不要忘了你借势是要做什么。” 方鉴的初心是什么?最初的时候不过是能够养活自己与家人。待到入了仕,见多了人与事,她以为她的初心是帮助那些同当年的她一样易碎的小民。从京城到拙县到沁州,她一步步践行自己的理念,也渐渐坚定自己的信念,前方的路似乎散开了一些迷雾。 她这一路仕途算得上是无比顺遂,按照高云衢的构想,她还能稳稳当当地一直走下去。可当那势就在她眼前时,她仍是毫不犹豫地攀了上去,那一刻,她的心中没有父母没有理想,只有高云衢。于是她便明了,她的仕途起点是高云衢,她的初心也是高云衢。她要借范家的势,她要快一些走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她要与高云衢并肩,她要助高云衢达成所愿,若是有朝一日高云衢从云端跌落,她要去做接住她的那个人。 她要登高。 如方鉴所想,朝野上下争论了两个多月,这期间高云衢连上三道奏疏,文采斐然,言辞犀利,如排山倒海之势将这场论战推上了高潮,她自己也成了众矢之的。而借着这段时日,政事堂诸执宰总算把回避法议出了一个雏形,陛下批复后由通政司抄录公示,后续几个月吏部文选司将依此重定选官派官规则,在年后的官员考察中全面推行。至此,回避法已无可更改,不论是京中还是各地,官宦人家皆是长吁短叹,却也无力回天,同时也更猛烈地攻讦高云衢,怕极了朝中同时推行两项吏治改革。 陛下沉默了许久,终将高云衢的进言以操之过急驳回,为这场争论做了最终裁定,京中大小官员皆是松了口气。新党众人欢聚之时,便又快活了起来,言语之间对高云衢多有轻视,认为她已失了陛下宠幸,不足为虑。方鉴亦坐在席间,却半点不见异色,甚至嘴角含笑,慢悠悠地饮着她的酒,叫崔苗瞧得瘆得慌。 返程时,崔苗硬挤上了她的马车,奇道:“你真就不恼?” “夏虫岂可语冰?新萌,不要看当下,需看长远。十年后,大人与你我在何处?而他们又在何处?”方鉴淡然一笑。 崔苗有些语塞,看着方鉴的面容有些恍惚,方才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这样的方鉴瞧着竟有那么一些像高云衢了。 47前路 永兴十五年,才出了年,京中官员们之间的走动便频繁了起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次京察将有大变动,想外放的、想转衙门的、想更进一步的,都开始了自己的筹划。 高云衢沉寂了很久,这半年方鉴克制着自己,只在逢年过节前去拜访,而不再频繁地去往高府,每一次相见也都很短暂,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掩住自己满心的渴望,也不知道高云衢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但只要高云衢不说,她便也当做她并未发现,稳稳端住了那盆名为师生的水。 二月里,高云衢特意使人唤了方鉴过来,方鉴许久不被唤过,一时间喜上眉梢,特意换了身清秀的襦裙,细细妆点了自己。直到进了高家的大门,方才收敛喜色,整理了袍袖,两手端在腹前,做出一副稳重的样子。 “来了?坐罢。”高云衢正在茶案前点茶,抬眸看了她一眼,手中微微一顿,她也很久没有见过方鉴这般妍丽多姿的模样。 “老师,让我来罢。”方鉴在她对面坐下,接过了她手中的茶壶。高云衢讪讪地收回手,看着她灵巧地执壶点水入碗中冲开已经研磨好的茶粉,而后以茶筅调膏,注汤些许,环回击拂,如此循环往复七次,至汤面鲜白,乳雾汹涌,溢盏而起*。方鉴的手指纤长,执着茶筅微微使力时,骨节清晰,肌理分明。她专心点茶,全然没有发现高云衢看她看得出神。 “老师,请。”方鉴将茶盏递到高云衢手边,话语里带着小小的期待。 高云衢如她所愿接过茶盏饮了一口,笑着赞了她一句,便眼看着方鉴扬了扬眉毛,露出了少年人古灵精怪的模样。 高云衢心下微动,面上泰然自若,轻轻搁下茶盏,说起正事:“京察便在眼前,你有何想法?” “老师认为我应如何呢?”方鉴反问道。 “若以我的看法,最好是能谋一任外放。” “为何呢?” “亲民官与京官是不同的,你得去看看那些小民是怎么过活的,知道这偌大的国家是如何在运作的。” 方鉴不解地道:“可我就是自小民之中而来呀?” 高云衢笑起来,声音轻轻的,仿佛细小绒毛落在方鉴心头:“过往你是在小民之中仰头去看,现下你是站在高楼上视小民如蝼蚁,你缺少的是亲自面对小民的经历。一县一城虽小,但琐事不少,能理顺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务,日后方能走得更远。” 方鉴低了头不说话。 “阿鉴?” 方鉴双手在桌下攥在一起,指节发白,沉默片刻,抬起头颅,坚定地看向高云衢:“老师,若我不愿呢?” 这下轮到高云衢沉默了,这是她没有设想过的回答,她冷下声音道:“为何?” 方鉴咬唇不说话,移开了眼睛不敢看她。 “说话。”高云衢用指尖叩了叩桌案,叫方鉴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高云衢等不到她的回答,含怒道:“阿鉴,没有什么值得你赌上仕途。” 有啊。是你啊。 方鉴动了动唇,终是将满腔的心语咽下,苦涩地对高云衢道:“老师,求你,往后的路让我自己走,好吗?” 高云衢心中一空,良久,涩然出声:“你,是觉得我束缚住你了吗?” “不!”方鉴猛然抬头看向她,满眼急切,“不是的!老师待我爱重之情,点点滴滴皆铭刻我心。我如何会那般想呢?” 她站起来,绕过桌案到高云衢那一侧,跪在高云衢脚边,抱住她的腿,仰头看向她,字字恳切地道:“老师为我筹谋,我都明白。可是老师,我不能永远在您的羽翼下,我得自己去为自己谋划,去摔跤去受伤,这样才能长成您想看到的样子啊。” 她们许久不曾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了,少年人躯体的热度顺着相接的地方传过来,叫高云衢绷紧了身体。她本是生了怒意的,她为方鉴的前程思虑颇多,几乎是将最好的捧到了她面前,可方鉴并不想要。她听见了方鉴的话,也听见了那字句里的诚挚与坚定,她心中怒气渐消,有些不是滋味。她为方鉴安排好的路真的是对的吗? 她叹了口气,手掌抚上方鉴的后脑,方鉴也是一僵,这样的动作高云衢许久没有对她做过了,她顺着高云衢的动作,低下头将脸颊埋进她的膝头,将脆弱的脖颈袒露在高云衢手下。 高云衢摸了摸她的头颅,叹道:“我知晓了。许是我想错了,你自去做吧。” “老师没有错,”方鉴自她膝头发出闷闷的声音,“是我不识好歹……” “好啦,”高云衢收敛了有些失落的心情,恢复了往日的平和,“这样也好,该试的错早便试过,往后才不会因着一时的困顿而一蹶不振。” “老师……” “我应你,此事我不会插手,你按自己的想法做便是。” “谢老师。”方鉴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便突然地意识到了她现下与高云衢离得有多近,熟悉的熏香味道钻进鼻腔,叫她抑制不住放肆的渴望。她悄悄地贴近了些,用脸颊轻蹭高云衢的膝盖,这样的亲昵姿态,她们曾经习以为常,可现下却是一个小心翼翼,一个窘迫无措。 高云衢轻咳了一声,道:“起来罢,别做这小儿模样,叫人看到不好。” 方鉴心中惋惜,却也乖巧地直起身退了开来:“又无人看到。” “那也不成,快起来!”高云衢瞪了她一眼,却不甚严厉。 方鉴乖乖地起来,坐回了一开始的地方,又略聊了几句,见高云衢兴致不高,便自觉地告退了。 直到方鉴离去很久,高云衢都还坐在那里,望着书房外的景色出神,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直到外头光影变换,日头西斜,她才转回视线,瞧见手边方鉴点的那碗茶,她略看了一会儿,执起茶碗,将那碗已经凉透的茶汤一饮而尽。 方鉴也不是全无盘算,她趁着休沐,请了范听融吃酒,范听融一进门便笑她:“我请临深出去玩耍是常有之事,临深请我可少见呀。” “问淞笑话我呢,”方鉴跟着大笑,迎上来把住她的手,态度亲昵,一派挚友模样,“我可不似问淞家大业大,咱们小门小户的可得劳问淞多多照顾呀。” “哈哈,瞧你说的,咱们姐妹谁跟谁呢?”范听融自然地回应了她的示好。 “阿姊请上座。”方鉴引她入席,顺着她的话头换了称呼,“小妹近日寻摸了两坛好酒,可巧与阿姊同享。” “好呀,我呀就好这点口腹之欲。” 酒是好酒,几杯下肚,范听融愈发开怀,也愈见放松,抱着酒盏与方鉴道:“临深请我来,不单单是为尝酒罢?” “瞒不过阿姊,小妹这是有事相求了。”方鉴给她把酒满上。 “叫我猜猜,这个时候,该是为了京察?” “阿姊真是明察秋毫。” “嗨,好说,”范听融了然,问道,“临深有什么想头吗?” 方鉴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我想留在京中,阿姊瞧着有没有什么门路?” “啊?”范听融一愣,她本以为方鉴是想找个门路外放一个富庶之地,毕竟这次京察外察同时启动,地方变动极大,空出了不少好位置,多的是人打破头想去,“临深是如何想的?你现今是正六品,外放至少能再提个半级,以你的资历,运作一二说不定能得个正五品的上州通判,何乐而不为?” “我知阿姊为我着想,可我想着京中到底是离陛下更近些……”方鉴欲言又止,“你也知道近年来陛下雄心勃勃,朝事云谲波诡,我实是不想错过。” 范听融沉吟片刻,复道:“也不是没有道理。”她自身也是打算留在京中的,她比方鉴品级低些,不过正七品,外放至多也不过是个六品的上县县令,琐事缠身自是不如在京中有趣。 “那阿姊看有无机会?”方鉴试探着问道。 “我去帮你打探一二。只不过,临深,京官五品往上空缺少些,你才晋了正六品不久,怕是不好再进一步了。” “这是无妨,我还年轻,等得起呢。” “好罢,你且等我消息。” “小妹先行谢过阿姊。请。” ———————————————————————— *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大观茶论》 48教我 官员考察如火如荼,如方鉴这个级别的官员主要由御史台与吏部考功司稽查考核,再由吏部文选司根据查勘结果重新派官。方鉴寻的是范家的门路,范家现今是朝中第一大势力,背靠着左相范映,各处都卖他们面子。吏部原是保守一系的势力,吏部尚书乃是吕颂年,蔡相致仕后,他便失了依仗,自是再难坐稳这吏部天官的位置,便转任了礼部尚书,依旧是身居高位,权势却大不如前,他也算是听进了蔡铨的教诲,沉寂下来韬光养晦,以待时机。新任吏部尚书自是范映信赖之人,对范听融这个范家子侄也是多有照顾,加之范听融在中低级官员里素有交游,替方鉴办这事倒也算不上困难。 最终方鉴定下的去向是转任京兆府正六品判官,主刑罚诉讼。方鉴对此还算满意,虽还入不得六部,但京兆府地位特殊,权重事杂,亦是很好的机会。 倒是范听融觉得不算什么特别好的去处,在她眼里京兆府管着整个京城的琐事,可京城又是什么地方呢,往大街上随处抓一把便是七八个权贵,就算是商户小民也是骄矜得很,并不如普通地方百姓那边惧怕官府。朝中皆知京兆府尹不好当,其下的属官自也难做。范听融自觉理亏,特地送了礼物与她致歉,方鉴自然不会如此想,又回了礼再次感谢。 方鉴去与高云衢说这结果,自那日后,方鉴对高云衢更亲密了些,围着高云衢打转讨好的模样像只憨态可掬的小犬,常逗得高云衢发笑。高云衢试了试推开她,不曾推动,便也随她去了,只要不过线就可。方鉴似得了什么鼓励,越发地得寸进尺,偶尔还会有一些似是而非的肢体接触,叫高云衢恼羞成怒了,再退回到合适的距离赔笑,哄得高云衢再度开怀。 高云衢听了她的话,沉思了片刻,道:“倒也还算不错,京兆府虽在京中,做的却也是牧民之事,虽琐碎难办了些,却也是难得的历练。” “我也这般想。”方鉴面上带了些小小的自傲,年轻便有些无限的热忱,不信有什么能拦住她,“老师有什么可以教我吗?” “并无。”高云衢接着往前走,话语轻飘飘地随风而来。 “老师?”方鉴心中不安,快走几步伸手揪住了高云衢的袖口。 高云衢顺势回身看向她,又瞪她:“松手,像什么样子!” “不要。老师没有什么要教我吗?”方鉴不肯放,又问了一遍。 高云衢无奈地放弃叫她松手,看着她道:“你那天的话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不无道理,以往我总怕你走不稳要跌跤,却没有留意到跌跤也是经历的一环。京兆府不是个好做的差事,你是定会吃亏的,但这些亏唯有你自己遇上了,才会记着,我又何必多说。” “老师说过的话我都记着。”方鉴已是二十又四,可高云衢看她仍当她是个少年,她的眼中也总还有少年人的真诚与火热。 “那是不同的,”高云衢趁她不备,从她掌中抽出了自己的袖口,一边整理袍袖,一边道,“总之遇事多问问上官,出不了什么大事,按你的心意来便是。” “好罢。”方鉴有些不情愿,但也不再追问了。 高云衢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回身对她道:“既是要自己去闯,那以后也少来问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自己去想。” “啊?”方鉴万万没想到,本是不叫高云衢觉察心事的托词,竟叫高云衢认真以待了,她放柔了声音,娇嗔地唤向高云衢,试图挽回一些,“老师~” “你……”高云衢被她这幅娇俏的样子梗了一下,哼了一声道,“喊几声都没用,记着啊,我不会管你的。” “多难的事也不管吗?” “不管。”高云衢本是斩钉截铁的语气,不过片刻又迟疑了,“唔……我信你能做好的,你自斟酌着办吧。” 比起方鉴,高云衢的去向更难定夺一些。身着绯紫的朝臣们都明白,考绩法早便得了陛下青眼,是早晚要推行的,现下不过是替回避法做了一回筏子。而高云衢做的则是明修暗度的事,明面上是反对之声甚嚣尘上,陛下不置可否,实际上则是高云衢每到一处便理清一处推行一处。虽是或早或晚,但总是越晚越好,多数朝臣还是倾向于让高云衢留任光禄寺,而陛下自然不这么想。 卫杞算了又算,这一次地方出缺不少,朝中的三品四品也要放出去一批,如此腾挪一番,刑部、工部、大理寺、通政司都有空缺,她想令高云衢往刑部去,便着了人在廷推之时举荐了高云衢。但六部堂官到底是中枢要职,刑部工部虽不如吏部户部职高权重,也不如礼部清贵,但也是各方势力争夺的重头。二者相比之下刑部更重于工部,刑部侍郎的位置也有更多双眼睛盯着,头一次廷推,各方举荐人选竟有七八人之多,每一个都有所争议,甚至当场就有朝臣弹劾。 卫杞坐在高座上,看着下面吵做一团,百无聊赖地在袍袖底下捏着自己的手指头打发时间,她已见多了这场面,知晓他们还得吵上一会儿,她只需等到吵完了出来主持公道即可。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些事情仿佛跟她这个皇帝没什么关系。她坐得端正,皇家气度叫她拿捏得到位,脑中思绪却不知飞到了何处。一会儿是五岁的皇长女童声稚语的模样,一会儿是卫枳与阿晞玩闹的场面。哦,想到卫枳,她也老大不小了,要与那崔家女郎玩到何时?找个时日得去问问。崔意诚是个废物,他那夫人倒是有些手段,崔家那小女郎也算是小辈里出彩的了。唔……论出彩高卿家的小学子才是头一个,明日可期。高卿,高卿…… 她想起高云衢,便不动神色地看了高云衢一眼。这些年高云衢的精力全在考绩法上,甚少参与其他朝政,上朝之时多如老僧入定,卫杞偶尔也会促狭地想她是不是站着入睡了。依着帝王心术,她本不该这般信重高云衢,可奈何高云衢太懂她在想什么了。她这些年其实并不太召高云衢说话,她也知孤臣不好做,不忍叫高云衢站到那风口浪尖上,可高云衢自己走了出去,每一步都踩在卫杞预设的地方,叫卫杞惊喜,也叫卫杞困惑。高卿啊高卿,你在想什么呢?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49工部 廷推的争议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最终定下了高云衢转任工部侍郎,仍是正三品。工部是六部之中权势最弱的一个衙门,主管天下工程。尚书程霁出身世家旁支,是个醉心营造之人,不多话,也不爱参与朝政。工部虽声名不显,却事务繁多,程霁自也不愿意叫高云衢来做什么改制,她是埋头做事的人,最是讨厌朝堂之上你来我往的那套。 主官不喜,下属生畏,高云衢也不恼也不急,只每天按时点卯,在衙门里看些文书记档,遇上看不懂的图纸便寻人去问,上到尚书程霁,下到工匠杂役,她都一视同仁地问,得了回复便也真诚地谢。日头久了倒叫程霁有些难安,自觉对高云衢有些偏颇,态度便也好了起来,一些她自己并不擅长的交流之事便都丢给了高云衢,慢慢地倒也叫高云衢寻摸到了与程霁打交道的法子。 “履霜,明日我与户部谈一谈盈州修渠一事,你与我同去。”程霁抱着几卷文书进了高云衢的值房。 “盈州修渠?”高云衢微微皱眉,她刚来工部,很多事情还没上手。 “哦,你还不知。盈州茂渠,就是水利大家郑白修的那个。” “我知,可那不是已经荒废许久了吗?毕竟已逾数百年了。”高云衢有些茫然。 程霁哼了一声:“若还是好的,又有什么好修的呢?此事我们琢磨了许久了。” 程霁放下文书,坐到客座上,径直打开茶壶看了看,颇有长谈之势。高云衢便在她身边坐了,执起茶壶为她倒水。 “你该听说过,郑白当年修茂渠,成沃野千里,使盈州再无凶年。然而时迁事移,盈州土质松软,数百年后的今日茂渠多处已被洪水冲毁,早已失了灌溉通航之能。” “为何要在此时重修呢?” “倒也不是临时起意,”程霁叹道,“盈州是雍州的腹背。雍州是西北的第一线,永初帝虽打退了西戎,但这些蛮族便如杂草,一旦放松便又有死灰复燃之势。这些年,西北防务压力渐大,对军饷粮草的需求便越大。老从江南调粮总不是个事。范相这两年一直试图在雍盈二州鼓励农耕,增加屯田,希望能就近供上西北粮饷。 “可此二州土地算不得肥沃,又能供出多少粮食呢?直到我从架阁之中翻出了茂渠的图册与记录,我便想着,若是能重修茂渠,再现盈州沃野千里,是否就能解决此事了呢?” 高云衢一边听,一边翻开了程霁给她的文书,里头记载了茂渠的勘察详情及工部推演至今的修缮之法,厚厚一本,字字句句背后皆是工部上下的心血。 “此事我曾与范相说过,范相令我等先行推演,有个雏形了再与户部核算银钱与劳力,现下是时候了。”程霁握着杯盏,嘴角含笑,眼眸泛光。 她为此事殚精竭虑数年,无数个夜晚,她在烛光下一遍一遍地推演计算,也曾亲自前往盈州考察,沿着茂渠旧址一寸一寸地摸过去。她不过四十许,发间却已有了银丝。 高云衢捧着那册子,肃然起敬,动了动嘴唇有些犹豫。 程霁观她面有难色,挥了挥手道:“有什么直说便是。” ”大人,您是行家,您说能修那定是能修的。”高云衢对她拱了拱手,又道,“可您就拿这份文书去与户部谈吗?” “不可吗?”程霁顿了顿,又道,“往常都是这般呀,所以我才要叫你同去,户部那帮人总有各种刁难,全然读不懂我的草案。” “……”高云衢沉默了一瞬,“大人,户部掌钱粮度支,他们不在意如何去做,他们在意的是需得多少投入,又能得到什么。” “对对,他们总这么问我,可我说了需要多少银两,他们又不能同意呀。” “大人报了多少呢?”高云衢问。 “上回修城墙报了三百万,他们险些吃了我。”程霁如同小儿一般露出了委屈的神色。 高云衢呼吸一滞,放缓道:“大人,六部职司不同,看待同一件事便有不同的看法。在户部看来,各处都在向他们要钱,可国库就那么大,全都给出去,国库哪支撑得住呢……” “那,那这些工程也不是没有回报呀。” “因此一来得尽量缩减开支,二来得与他们讲明回报……”高云衢试图与程霁掰开了讲明白。 但程霁捂住了耳朵:“别别别,莫要跟我讲。我做完前头的事了,这后头便交给你了,只要你能与户部谈下此事,往后你在工部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下官不通水利,修不了渠啊。”高云衢皱眉,她知自己斤两,做不了的事便不该揽。 “无妨,你就负责与户部谈判,想知道什么便与我讲,本官知无不言。” “那后续修渠事由谁负责呢?”高云衢略放松了些,多问了一句。 程霁冲她眨眼:“你猜前一任工部侍郎现今在何处?” “您是说?” “正是新任盈州太守也。” 不出高云衢所料,工部头一次就修渠事与户部磋商,被户部上下讽得掩面而归。 “履霜啊,你现下懂了吧,户部不好对付呀。”程霁心有余悸。 “……我已明了。”高云衢旁观了全场,大概明白了症结在哪里,工部执着于多要些银钱好将工程修得更好,户部则致力于尽量缩减开支,各有立场,谁也说不过谁。工部诸人常年埋头做事,嘴皮子不如户部利落,便总被压了一头。 “履霜啊,之后的磋商都交由你可好?”程霁堂堂正二品紫袍讨好地对高云衢笑笑,足见有多不愿做这事。 “也可。只不过,大人得听我的。”高云衢盘算了片刻,便应了。 “好!一言为定!” 在高云衢看来,磋商便是把控着自己的底线,去试探对方的底线,再通过谈判达成双方都能接受的那个结果。因此,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抓着程霁重新核算成本,挨个去算每一项的最低开支,她得知道工部的底线是什么。 连着几日,工部衙门下了衙依然灯火通明,工部上下懂水利擅算学的都被扣了下来。高云衢亦是一同在熬着,她得趁这段时日把这工程的关窍搞明白。 过了一旬,她又约了一回与户部的磋商。上一回户部赢得轻松,便隐隐带了些高傲。程霁一改此前颓然的模样,踱着步走进来的时候面上带着笑,与户部尚书施言见礼的时候也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 她虽嘴上说着不想知道,但高云衢这些时日做的安排她都知晓,高云衢一边安排活计一边解释缘由,几乎是掰开了揉碎了给工部上下授了课。有些东西程霁自觉学不来,但并不妨碍她听得喜上眉梢,她几乎已经看到了高云衢带着工部所向披靡的模样。 这一日,程霁重新认识了高云衢。这个女郎一惯沉稳,说话和善温煦,是最端方的君子。但在与户部的交锋中,她从一开始的温言相告,议到妙语连珠,再到冷嘲热讽。程霁头回知道君子也会拍桌怒骂,且极擅长引经据典指桑骂槐。户部众人久不逢敌手,竟叫高云衢打了个措手不及,两方争得都是面红耳赤唾沫横飞。高云衢一人与对方四五人战了个旗鼓相当。 走出户部大门的时候,工部同行的几位属官看向高云衢的眼神里满满地都是敬畏。程霁见她面色仍是泛红,从袖袋中摸出一把小扇,殷勤地给她打风,劝道:“莫要太往心里去啊,气大伤身呢。” 高云衢出了门便恢复了往日如玉君子的样子,应道:“我无事,都在意料之中。” “啊?”程霁闻言愣住。 高云衢微微一笑:“今日不过是个开始,需得强硬些,叫他们知道工部不再柔弱可欺,镇住了场子才好接着往下谈。” “竟还有这么多门道……”程霁惊叹。 “这才到哪里呢?大人可得有个准备。” “有履霜在,我有什么好怕的呢?哈哈哈。” ———————————————————————— **前金丝雀和她的金主的官场晋升之路。我怎么写什么都会变成职场故事【x】社畜问号。 50法曹 高云衢在工部渐渐站稳脚跟的同时,方鉴也开始了京兆府的新差事,不过几日,她便忙得打转,亲身感受到了京兆府为何是京中最难做的差事之一。京兆府尹尹默全然不似他的名字,是个长袖善舞之人,虽不常管下头的实际事务,却在京中各方势力之中都有些交情,也正因此,他才能在这得罪人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六年。方鉴只在头一天上值的时候见过他一回,得了几句温言勉励,之后便再也没与他打过照面。主官是个不管事的,府内事务便都落到了少尹沉铸头上,这位少尹可称得上夙兴夜寐,案牍劳形,整日里都有事情在忙。而这也同样是京兆府上下的常态。 方鉴一边熟悉京兆府日常事务,一边衙门里积累的卷宗,她并无断案的经验,见的世情也少,只能靠多看来尽力弥补。 “小方大人。”法曹参‌‍‎军‍‎事‍‌‍‎谢悯叩了叩门扉,进了方鉴的值房。京兆府有府尹一人少尹一人,推官两人判官一人,推官掌户口租税,判官掌狱讼刑罚,其下又形同六部分设六曹,分管具体事务,六曹之下再有诸官吏。六曹之中的法曹便归方鉴这判官来管。 “何事?”方鉴自卷宗中抬起头看向谢悯,谢悯也是个女官,比她还年长些,看模样,将将过了而立之年。 “巡检那边抓着了几个拍花子,下官正要去审,您,与我一道?”谢悯冲她拱了拱手,态度却算不上恭敬,似笑非笑。 方鉴也不在意,想了想道:“是前些日子说丢了家中小儿的那个案子吗?” “那小儿还不知是不是叫拍花子拐了去呢。”谢悯提醒道。 “能救出别的小儿也是好事。我与你同去。”方鉴忖了忖,合上了卷宗。 谢悯便引着她去了京兆府大狱。方鉴不是头一回进到牢狱之中,之前在沁州她为审陈守一在牢中待了一夜,但彼时她并没有直面过刑狱森冷残酷的一面。 而这一回谢悯径直带她进了刑房,一进门,浓郁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她微微皱起眉头。 “大人,这边请。”谢悯掸了掸桌前的长凳,殷勤地请她入座,仿佛全然看不见另一边血肉模糊的人影。 那一日,方鉴在这间屋子里呆了两个时辰,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谢悯用刑审讯。出来的时候一张脸几乎失了血色。 “小方大人,需要下官搀您一把吗?”谢悯像个无事人一般,向她伸出手。 方鉴摇摇头,轻轻地推开了她的手,脸色有些难看,她抬眼看向谢悯,些微血迹溅在谢悯的袍角,血腥气息萦绕在她的身上,但她仍在笑,似乎方才那个暴戾的人并不是她。 方鉴一步一步走出牢狱,不过一门之隔,外头是绚烂的日光,几乎要灼伤她的眼睛。她踏出那一步,从黑暗走入光明。她回过头,谢悯仍站在阴影里。 “谢法曹,平日里你都是这般刑讯的吗?”方鉴极力忍耐着肠胃里的翻涌,在春日里沁出了汗。 “有何问题吗?”谢悯含笑拱手。 “并无,只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太过酷烈于你也不好。”方鉴提醒道。 “小方大人,方才你听到了,这伙拍花子拐了多少孩童,又置多少人家于痛苦之中,下官用刑重些也能早些审出结果,这样不好吗?至于这些人,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谢悯仿若未闻,依然笑道,“若是大人,又要如何做呢?一边是痛不欲生的苦主,一边是猖狂至极的恶人,大人要去同情谁?又要不要拿起刑具呢?” “……”方鉴沉默了,谢悯给了她一个下马威,而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在谢悯并未叫她即刻作答,她向方鉴恭谨地行了礼便告退了。 四下无人,方鉴颓然地软下腰身,扶着墙,慢慢地行到无人处,再也克制不住,将腹内的食物残渣吐了个一干二净。 她踉跄着退后几步,倚着墙滑坐到地,喘着气平息不适,在春日的旭阳里放松紧绷的身体,微微闭上眼,光穿过细碎的树叶,落在她的身上,渐渐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意。她静静地呆了一会儿,而后站起来回自己的值房去了。 下衙后,方鉴早早地出了值房,牵着马慢慢地沿着街道走,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谢悯的话语,一会儿是犯人的惨叫,一会儿又是苦主的哀求,昏昏沉沉地走了一路,回过神的时候已站在了高府的门外。 她愣了一下,便拴了马,上前叩了门。高府自去年起便闭门谢客,也少有人来访,门前瞧着冷落的很。等了一会儿方有人开门,却没放她进去,高圆开了一条缝拦着门向她致歉:“大人说叫您少来。” “少来也不是不让来吧?”方鉴有些惊讶,她倒也没想到高云衢说的不让问竟是叫她吃闭门羹。 “大人留了话呢,您别为难我呀。”高圆讪笑,作势便要关门。 方鉴进了一步抵着门,不让她关,她听出了高圆话里的意思:“她不在?” “这……”高圆有些犹豫。 “好阿圆,你告诉我,我便走了。” 高圆思忖片刻,高云衢本不让她说自己的近况,但她咬咬牙还是与方鉴说了:“大人这几日都是临近宵禁方回的。” “这般忙吗?”方鉴一边自语一边退了回去。是了,京兆府于她是全新的活计,工部于高云衢也是,谁也不是一来便游刃有余的。 这般想着,她向高圆告辞:“那……我回去了。” 高圆见她不闯,便也不急着关门,站在门边目送她牵了马,慢慢走远,背影落寞又茫然,一点点融进了暗淡下来的夜幕里。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高府的大门才吱呀吱呀地阖上。 方鉴缓了两日,再见到谢悯步履匆匆时,她出声唤道:“谢法曹,这是要往何处去?” 谢悯向她行礼,应道:“城东盗窃案的贼子抓着了,下官正要去审贼赃下落。” “我与你同去。” 谢悯微怔,她是出身不高,对于高官厚禄早没什么指望,只于刑讯一道极有天赋,牢狱里的事不够清贵也不够体面,但她做着做着倒也觉出了些趣味,颇有些乐在其中。她本是想叫这小女郎开开眼界,存了些许戏耍的心思,没想到方鉴瞧着稚嫩柔弱,却还有些胆识,不过几日便恢复了过来。 她侧身将方鉴让到身前,为她引路:“大人请。” “我听闻,那日你审那伙拍花子,虽供出了藏身之处,巡检去搜却一无所获?” “是,未有结果,便还没报与大人。” “无妨。”方鉴摆摆手,她知自己初来乍到,又年轻面嫩,自然不叫他们信重,也不摆什么上官的架子,试探着问道,“法曹见多识广,可有什么推测?” 谢悯悄悄瞥了她一眼,见她真心求教,便与她道:“拍花子奸诈,定是知了同伙被捉,换了藏身地。根据供述,那处有十余个小儿,带着这么多孩童,必不会走得太远,我已命了人在附近打探,瞧瞧会有什么收获罢。” “好,若有线索还请唤我同去。”方鉴道,“我不曾做过刑狱诉讼之事,还请法曹多多教我。” 谢悯受宠若惊,忙拱手推让:“下官不敢。” 二人相携进了刑房,狱吏已提前做好了准备,犯人亦在刑架上捆好了。谢悯取了他口中的布团,才问了姓氏籍贯便叫那犯人唾了一口,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谢悯不怒反笑:“看来是个硬骨头,希望今日你能叫我尽兴。” 那犯人仍在滔滔不绝地辱骂,用词之粗野叫长在市井的方鉴也是大开眼界。 谢悯不为所动,她从各式刑具前走过,手指在刑具上轻轻拂过,如同在布庄挑选衣料一般,挑来选去,犹豫万分,边挑边讲述每一件刑具的用处。她的声音不大好听,有些滞涩粗糙,在这场景下倒是恰到好处地令人毛骨悚然。 但方鉴听得仔细,用刑亦是学问,并不是使力气便成的,如何选择如何巧用如何震慑,都是积年累月所得,现下有个专才站在眼前,自是要好好抓住。 谢悯拿起长鞭,回身时瞧见了方鉴认真的表情,眼眸一转,笑着走向方鉴,调转长鞭,将鞭柄递与方鉴,道:“小方大人,想试试吗?” 方鉴看了看她戏谑的笑容,又看了看她手中不知浸透了多少血腥的长鞭,深吸一口气抬手握住了它。 51私心 谢悯年少时也曾发奋读过书,可到了二十岁也不过勉强是个秀才,好在家中本是武人出身,自小也是学的一身好武艺,便北上雍州从了军,七八年间,从普通小卒做到专管情报的侯吏,身上是有军功勋赏的,刑讯的本事便是在审问战俘之时历练出来的。二十八岁的时候因伤离了军中,正逢吏部铨选,为吏五年以上考绩优秀者便可投考,文武皆可。她便持着主将的举荐文书去了京中,通过铨选顺利授官,入了京兆府从正八品青袍做起,凭着审案的本事晋升了正七品的法曹参‎‍‎‌军‌‎‍‍‎事‌‌。 她本是军卒,哪怕做了文官也依然带着武人直率的脾气,方鉴的胆气叫她欣赏,她便愿意与方鉴交好。方鉴初到京兆府,自然也想同她结交,而从私心论,哪个书生不曾做过投笔从戎的梦? 用不了多长时间,谢悯就与方鉴相交莫逆,将刑讯之法倾囊相授,方鉴便也对她掏心掏肺。 “守慈,罪犯与战俘到底是不同的,做事还是留一线的好。酷烈之名于文官并不是什么好事。”方鉴推杯换盏之间,极力相劝。 谢悯自嘲地笑笑:“临深不必劝我,我本是寒门布衣,机缘巧合才有今日这官身,也并不指望走到多高的地方,只希望能为百姓做些除恶之事,便已知足。” “可……” “临深不必劝了,我本就是嫉恶如仇的脾性,最是见不得这些恶人为了一己之私欲毁了无数百姓的一生。”谢悯倒是坦然,“我信奉人性本恶,对这些恶人就该叫他们知道痛,痛到刻骨铭心,方才知道怕。” “守慈可有什么隐衷?”方鉴见她态度坚决,疑惑道。 “倒也算不上什么隐衷。”谢悯被这话触动,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东西,眼神变得温柔又怀念,“我曾有个青梅……” 楚州位于南方万千群山之中,曾是蛮荒流放之地,山路难行,古时某一朝,一位封疆大吏被贬至此,却不甘于蹉跎岁月,便在这群山之中建起了一座城。有了城便吸引了村民们聚城而居,慢慢地便壮大了起来。楚州人祖上都是山民,最是彪悍,哪怕下了山做了别的活计,也仍是尚武好战,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地界,没什么生计出路,便也多出兵户,是各地边军最好的兵源之一,慢慢地便形成了儿郎练武从军,女郎守家的传统。只要有一个儿郎在军前搏出了名堂,便是全家跟着享福,若是折在了前线,便让女郎招亲入赘传承香火。是与别州全然不同的民俗。 而自永初帝开民风后,女郎们又多了科举入仕的路子,在楚州的地位也高了一阶,加之女郎也可从军,儿郎们便也可以有别的出路,倒也渐渐与其他地方相似起来,与别州的往来也更多了些。 谢悯也是这样的兵户出身,自小文武兼修,但屡试不第,二十岁了不过勉强中个排名靠后的秀才。而一同长大的青梅则颇有才名,不到弱冠便中了举人,将要上京赴考。谢悯本想送她上京。但同是那一年谢悯的父亲见她读书不成,便想叫她从军,雍州军招募之期不远,她也得做些准备。青梅与她道了别,自己去了京中,本以为是各有前程各自奔赴,可不过几日便传来消息说,她还未走出楚州,便在群山之中遭了山匪,同行的商队被洗劫一空,她也失了踪影。 谢悯不敢置信,疯了一般在山中找,可楚州十万大山何等广袤,她如一滴水落入茫茫汪洋,溅不起一点水花。过了几个月官府说抓到一个匪徒,供述说劫了商队,几个女郎长得貌美,叫他们糟践之后杀了丢下了山崖。谢悯不信,又找了几个月,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青梅的父母也认了命,劝她不要再找了。她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第二年便北上从军去了。 “连……连尸首都不曾寻回吗?”方鉴听着谢悯低沉的声音,不禁也感到了丝丝缕缕的难过。 “哪里找得到呢,”谢悯苦笑,“你不曾入过山吧?山林莽莽,若不是长在其中,寻路都难,如那贼子所说的山崖更是不计其数,我走了大半年,也不敢说寻遍了。大约……大约真的是没了罢。” “竟是如此无常……”方鉴感慨。 “若她还在,此时的成就应该不逊于你罢,她……她聪慧极了,不像我这般愚钝,只会做些苦力活。”谢悯拍开了一坛新酒,仰头豪饮,“从那时起我便憎恶一切作奸犯科之人,土匪、盗贼、暴徒……见一个我便杀一个!” 谢悯酒意上头混沌了的眼眸里突然迸出一道寒芒,叫方鉴通体生寒,这一刻她方才有了清晰的感知,什么是血与火中蹚出来的猛士。 方鉴知了缘由,便不再劝她。谢悯教她也尽心,久了谢悯却发现,方鉴也有方鉴的偏执之处,她厌恶的应是依仗权势为非作歹之人。京中多‌‍‎浪‎‌‍‍‌荡‍‎子弟,整日里惹是生非,又不是什么大案子。谢悯掌刑律多年,最是烦厌这些子弟,不能重罚也不能刑讯,要不了多久家中便会来赎人。这群纨绔子出入牢狱如入无人之境,京兆府上下全然视他们不存在,只要赔偿了苦主损失便是。 但自从方鉴做了这判官,这类案子便不再轻拿轻放了,方鉴判案多是按律满格判罚,能杖责的便不让赎买,不曾有一次越过律法,也不曾有一次高抬轻落。纨绔家中寻了各种关系来求,方鉴皆不松口。她简在帝心,又是牢牢依着法条,府尹与少尹也无法多说什么。 这下反倒是谢悯来劝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方鉴困惑地问道:“守慈也是嫉恶如仇的性子,为何也不认可我呢?” “这些子弟不过是寻衅滋事,今天当街斗殴,明日掀了商贩摊子,后日撞伤庶民,其实也都算不上什么大事,到底也不曾伤天害理……”谢悯是军旅出身,军中除了生死无大事,而军卒好狠斗勇本就是常态,确实也入不了她的眼。 “不是大事,难道便不违律了吗?那些小民便是活该受罪吗?”方鉴道,“律法的尊严难道只需小民严守,而不必权贵维护吗?” “这……”谢悯也答不上她的提问。 “有个人曾教我,人有私心杂念再正常不过,不必时时刻刻求正念,只需行正道。而为官的根本便是恪尽职守,凡事依律法而行,依职责而行。我确有私心,可这私心并不违背我的正道。”说这话时方鉴的眼神幽深而坚定。 谢悯闻言便知她也有不为人道的隐痛,便也不再相劝。 ———————————————————————— *补个设定:周朝兵制是募兵制,谢家的这个兵户指的是几代都是做这个职业的,不是明朝那个强制世代相继的军户制。周朝是文武并重互相制衡,所以文武相对平衡,从文可以官居一品,从武可以博个武勋,公认最牛逼的就是出将入相,没有重文轻武那套,从军也不是终身制,服役期满可以接着干也可以退役回家。另外周朝永初帝这个设定比较像东汉接西汉,其实算是开国,所以上升通道都还比较通畅,文武倾轧也不是很严重。所以从军也还算个好职业。 番外2诱 (时间接在17章加冠之后) 高云衢平日里是极忙的,御史台需要她处理的事务堆积如山,她又是个极投入的性子,做了便要做好,花了大量的时间在公事上,回家的时辰越来越晚,有时甚至便宿在了值房。 方鉴心里念着她,国子监管束不严,便常回高府来住。她仿佛初来时那般,竖着耳朵留心着隔壁的动向,听到响动,便知高云衢回返了。 她打开门走进高云衢的卧房,高云衢刚刚回来,脑子里还是那些公事,半闭着眼倚在外间小榻上休憩,听见声音抬眼看了一下方鉴,又闭了回去。方鉴靠近了她,蹲下身子,替她除了靴袜,她便将赤裸的脚也收上了小榻,整个人都窝了上去。 方鉴困惑地出声:“大人,下人们已经备好了水,不去沐浴吗?” “略等一会儿。”高云衢的声音里都带着疲惫。 方鉴有些心疼,也上了榻,放轻手脚将高云衢的上半身揽进怀里,让她的头颅枕到自己膝上,替她揉按额角。高云衢调整了一下自己,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方鉴身上淡淡的气息包围了她,将她从繁重的公事之中抽了回来。 方鉴解了她的发髻,束紧的发松下来,手指恰到好处地揉按着,从额角一点点向上,深入发间,紧绷的头皮在手指的碰触下渐渐放松下来,身上背负着的无形的重量似乎也落了地,灵魂也轻飘飘地,短暂地离开了沉闷的现实。 高云衢快慰地吐出一口气,又有了些精神,她拍了拍方鉴的膝头,示意她停手,而后翻身坐起来,松松地将长发挽起,下了榻往浴房去。 温热的水拂过肌肤,又是一重放松,再起来的时候,高云衢已经松快了很多,她披着中衣,入了卧房,方鉴背对着她卧在床榻内侧。 大约是已经睡着了。高云衢这般想着,熄了灯烛,上了榻。她的手悄无声息地落到方鉴的脸颊上,入手是女郎细腻柔滑的肌肤,她忽地想起自己似乎有些时日没有好好看看方鉴了,黑暗里看不太清,她的手便顺着脸颊摸过去,不自觉地轻蹭方鉴的脸颊。 她本只是想摸一摸方鉴,却不想触及唇角的指尖忽地被温热湿润包裹。高云衢的心脏忽地一顿,而后便顺着心中腾升的火苗,将指尖往里推进了一些。 唇舌柔软,乖巧地收着齿,含住了她的手指。她逗弄着柔软的唇,抚过齐整的牙,再往里进则按住了灵巧的舌。还未做什么,那舌便主动地缠了上来,卷住指尖,舔舐着吮吸着,温热柔软的触感包裹了她的指,叫她心头火热,也叫她进得更深。口腔吃进了整根手指,唇裹住指根,指尖几乎要顶上喉口,叫人生理性地想要呕吐,呼吸便也重了起来。高云衢将手指往外抽了一些,叫她略缓了缓,又进了一根手指,两根指头一道被含住,被吮吸着一点点向内拉进,舌尖舔舐包裹着指头,发出淫靡的啧啧声响,在这黑夜里分外清晰。许是自己也听到了,舔弄的声响便停了,舌尖顶着指头想将之推出去,可手指仍是意犹未尽,两指微微分开捉住了那条柔软的舌,舌面粗粝,指腹按着舌头轻轻摩挲,又搅着舌,动作一大,便能听到搅动的声响,叫人又羞又恼。如此好一会儿,直到喉间溢出轻微的呻吟,指尖才从唇齿间退出来。 高云衢用带着水光的手扣住了方鉴的下颚,将她掰过来,面向自己,方鉴顺着她的动作翻转身体,却紧闭着眼,烧红了面颊。 高云衢将指上的水渍蹭在她的脸上,便也触到了她滚烫的面颊,不由有些好笑:“睁眼,敢做有什么不敢认呢。” 方鉴便听话地睁开眼,却也不敢看她,垂下眼睛将自己缩了起来,红霞从脸颊烧到脖颈。 高云衢不置可否,坐在一边借着月光饶有兴致地看她。方鉴略等了一会儿,不见高云衢动作,抬眼偷偷觑了她一眼,悄悄地伸手勾住了她垂落的小指。 两个人一坐一卧,皆是不动如山,衣袍掩盖下,两根指头碰到一起,一方主动地缠住了另一方,先是点了点碰了碰,而后慢慢抚上去,拨弄、勾缠,指尖触到的地方似被超乎寻常的热度灼到,那一小块肌肤跳动着将这邀约传入四肢百骸。 高云衢有些惊讶,往常的方鉴多是在承受,如何做全由高云衢支配,今日竟是难得地主动。她翻手抓住了她作乱的手指,将她的掌按在了被褥之上,不许她再乱动,同时看向方鉴,方鉴仍是羞愤欲死不敢看她的模样,倒与唇舌手指的大胆全然不同。 高云衢松开她的手,拍了拍她的腰,边引她松展开身躯,边笑着打趣道:“都是从哪里学的?” 方鉴顺着她的动作,展开自己,羞涩地应道:“那大人喜欢吗?” “喜欢,喜欢极了。”高云衢的身躯覆上了她,吻落下来,衣物一件件地抛了出去,两副躯体坦诚相见,手指深埋进体内的时候,方鉴发出了满足的喟叹,而后便被疾风骤雨打乱了呼吸。 即将登顶的时候,高云衢突然地抽出了手,方鉴夹紧了她的手,也没止住她的抽离之势,情急之下按住了高云衢的手腕。高云衢诧异于她今日的大胆,却没有丝毫怜悯,拨开她的手,继续抽离,将指尖湿滑黏腻的液体蹭到她敏感的大腿内侧。方鉴被她吊在半空,红着眼睛去蹭她,求她继续。她侧过身,夹住高云衢的腿,将下身贴上去,哽咽着试着自己去满足自己,湿润沾了高云衢满腿。 高云衢抱住她,让她贴的更近,凑在她耳边问:“今日胆子很大嘛?” “大人……呜……”方鉴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带着哭腔模糊地回应。 手指重新挤进甬道,进入的那一刻空虚被填满,被欲望烧得糊涂的脑子清明了片刻,但也不过一瞬,手指只是进入却又不动。 “这么胆大,不如你来指挥我如何做?”高云衢的声音落在耳边,满满都是诱惑。 “不……我错了……大人……”方鉴的声音软软糯糯,带着些许无助。 “我倒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阿鉴想要我如何做?” “动……动一动……”方鉴窘迫地全身发烫,闭上眼,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高云衢应着她的话,动起了手,但没一会儿又停了:“然后呢?” “别停……别停……” “唔……快一些……” “轻些……啊……” 高云衢便真按着她的话语来动作,唇贴在她的侧脸,若即若离地触碰,感受着她的温度,暧昧的气息落在她的耳边:“到底是轻?还是重?是快还是慢?” “大人……求你放过我……呜……” “嗯?怎么又哭,我欺负你了吗?”指尖深深浅浅,声音里带着愉悦的笑意。 “不是……没有……我……” 高云衢吻去了她面颊上的泪,手上使了点巧劲,令她绷紧了身体,昂起头,显露修长的颈,牙咬紧了,却也掩不住娇媚悦耳的呻吟和喘息。 方鉴哭着被推上高潮,落下来时软了手脚,抱住了高云衢。 “你是水做的吗?每回都是上头下头一齐淌水。”高云衢有些无奈地替她拭去泪水抱她在怀里哄。 方鉴埋头在她怀里,声音有些模糊:“大人不喜欢吗?” “自然喜欢。阿鉴什么样我都喜欢。” 这种时候的高云衢温柔得不像样,几乎要让方鉴沉溺进去,泥足深陷。她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又开始躁动,有什么推着她伸出手,搭上高云衢的腰,她第一次用另一个视角去触碰高云衢,柔韧光滑的肌肤像是有什么法力,吸引着她去贴合去抚摸去探索。 她偷偷的碰触叫高云衢有些发痒,她翻过身,仰躺着,搂着方鉴往上提了提,让她枕在自己肩头。方鉴的手便滑过了她的腰,落在了腹上。小腹的触感与腰又是不同的,方鉴羞窘地缩了缩手,又壮着胆子去摸。而后叫高云衢按住了手。 “做什么?”高云衢的话语里带着些许无奈和纵容。 方鉴似得了鼓励,提起勇气,撑起身体,红着脸凑在高云衢耳边道:“大人……大人便不想吗?我也能……” 高云衢低低地笑着,推着她的肩头将她再次按到床榻上:“不必,我自己来取。” 不待方鉴反应,她又覆上来,吻得方鉴迷迷瞪瞪,方鉴脑子里盘桓的还是方才的话。如……如何取? 高云衢的手一路向下摸去,在方鉴的大腿上摩挲片刻,捞起一条腿架在肩头,让方鉴门户大开,然后沉下身,令两处隐秘之地贴合在一起。 “啊……”方鉴惊呼出声,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眼前炸开,头皮发麻。 高云衢挺腰与她相撞,花瓣裹着滑腻的液体,摩擦着带起了别样的感觉,方鉴被不同以往的温暖包围,身体还敏感着,轻微的磨蹭都能叫她欲仙欲死。她揪紧了身下的被褥,快感一波快过一波,而高云衢摸索着抓住了她的手,紧紧扣住指节,将她往自己这边拉近,不许她逃开,而后加快了碾磨的速度。 湿润的液体相融,挤压之间溢出了更多春水,分不清是谁的,涂满了交合处,又顺着臀和腿流下去,渗进被褥里,打湿了一片,场面狼藉又淫靡。 方鉴很快便被再次送上顶峰,小声尖叫着喷涌而出。但高云衢还在兴头上,伸手扣住了她的腰,要她与自己贴得更紧密,灼热的手掌落在腰际,烫得方鉴发颤。 她的眼神迷离,她听见高云衢沉重的喘息与呻吟,那是与平日里的清雅截然不同的声音,带着满满的欲望,被情潮裹挟,一心只追逐着无上的快乐,一切烦恼仿佛都不复存在,只余了眼前的彼此。高云衢的呼吸忽地加重,加速磨了几下,而后缓下来,依然贴得紧密。 方鉴伸手抓住了高云衢的手腕,顺着沁出汗水的手臂往上摸。高云衢松开她的腰,将她的腿放下,手掌沿着她身后的曲线向上,将她捞起抱入怀中。她们交缠在一起,汗湿的身躯相贴,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方鉴坐在高云衢身上,全身无力,全靠高云衢支撑,她顺从地让高云衢把头颅埋进她的颈窝,手环到她身后轻抚她的脊背,就像高云衢每次对她做的那样。 高云衢平复了一会儿,抬起头,自下而上亲了亲方鉴的下颌,声音有些低哑:“今晚怎么尽在勾我……” 方鉴用脸颊贴了贴她被汗水打湿的额头:“我……我想叫你快活……” “很快活。”高云衢轻笑着,胸腔震颤,方鉴的胸膛与她紧贴,也感觉到了那酥酥麻麻的震动。 高云衢转了个身,躺倒下去,让方鉴也跟着她一起躺倒,将她放在了不那么狼藉的另一侧床榻。自己起身下了榻。 “大人?”方鉴有些困倦了,但本能地勾住了她的指。 “无事,我去清理一下。”高云衢拾起中衣披到身上,方鉴松了口气,放开了她。 高云衢回来的时候方鉴已经睡着了,她替方鉴擦拭了一下,上榻抱着方鉴也闭上了眼,沉入睡梦。 前路茫茫,埋头赶路固然重要,停下来看看花赏赏景也未尝不可。来日之事,便待来日罢。 52试探 不过短短半年,方鉴声名鹊起,一方面与谢悯配合着破了不少案子,另一方面也因着不畏权贵得了个铁面判官的名号。也有世家贵族在她这里吃了亏,便参她滥用刑罚处事不公,拿她与酷吏张汤做比。这种事比之国之大事不过是小节,卫杞自不会管,依着惯例发回折子叫方鉴自辩。方鉴便作了文回应,既陈情了案件始末,又论了自己的观点,末了还嘲讽道,听闻公卿之家,三世而衰,五世而斩,诸卿如此纵子现下是到了几世呢?她文章作得好,又占着大义,她背后的寒门清流也乐见勋贵灰头土脸,便都为她说话。 卫杞在朝上看似两不相帮,回了宫室却将方鉴的文章读了又读,赞了又赞。 “到底是三元魁首,这文章写得就是好,辛辣又嘲讽,我要是家中有这样的不肖子弟,怕不是脸都要臊红了。”卫杞随手将折子丢进大监怀里,朗声笑道。 “小方大人也是年少轻狂,倒也不怕得罪人。”大监笑道。 “她背后是高云衢和清流,她也不是全无底气呢。”卫杞又捡起了另一份折子,“高卿可舍不得她的好学生吃亏。瞧瞧,戴曜的弹劾折子,弹劾辅国公、宋城侯、高阳伯等治家不严。” 这份折子被抛进了阿郑的怀里,阿郑接了翻开看了看,问道:“若我没记错,戴曜戴大人与高大人是好友?” “是极。”卫杞围着书案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利害得失便也在她心中转了一圈,“这几个武勋皆是战场拼杀才有的今日,年纪大了胆子也小了,也不知是真的宠溺幼子,还是在自污求保。” 阿郑接道:“恐怕是二者皆有。真是小看了陛下宏图之志。” “哼,也是时候敲打敲打了。”卫杞向大监招招手,大监躬身将折子递回。 卫杞接了折子铺在桌案上,执笔批复,而后对大监道:“就这般发回,让通政司抄录出来叫大家都看看方卿的妙笔生花。” 那折子上用朱笔批了两个洒脱的大字:“有理。” 批复一出,满朝便知陛下心意了,方鉴也因此名声大震,满城的膏粱子弟都学会了躲着京兆府。 方鉴在京兆府也算是站住了脚,再往悦和楼去的时候,遇上的世家子弟,也会恭敬地与她道一声好。辅国将军的幼子、闻县侯的次女、通城伯的长孙……正五品、正四品、正三品……他们向方鉴低下头,还是向方鉴背后的皇权低下头? 这就是势吗? 这就是权吗? 方鉴执着酒盏站在悦和楼二楼的回廊上,低头看向下方的歌舞与喧嚣,那场面仿佛离她极远,隔了一层窗户纸,那一边的喧嚣鼎沸仿佛是镜中花水中月,一触便散,可若是揭开那层窗户纸看见的又会是什么呢? 是她想要的吗? 高云衢在工部亦是渐入佳境,与尚书程霁分工明确,忙碌了小半年的盈州茂渠工程也已敲定了雏形,高云衢便也有了些闲暇慢慢梳理工部的日常事务。她也不再限制方鉴的拜访,而方鉴自觉地不将公事说与她知,只讲些闲谈论些风月,倒也有了别样的默契。 “老师。” 方鉴来时高云衢正在园子里散步。已是秋日,园子里开始萧瑟起来,一阵凉风吹过,带起几片落叶。 “来了便一同走走罢,”高云衢回头看了她一眼,复又向前迈脚。 “嗯。”方鉴应了一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陪她同行。 她似有心事,只埋头跟着走,也不怎么说话。高云衢有些不适应,侧头看见她有些犹豫不定的神情,问道:“有事想问?” 方鉴皱起眉,犹豫片刻,开口道:“大人,我家中来信了。” “怎么?” “我父母问我何时成婚,有无打算。”方鉴心一横眼一闭一口气说了出来。 高云衢顿住了脚步,方鉴便也停在了她身后,她们正站在一处高处,面对着被凉风吹起涟漪的湖面。 方鉴站在高云衢身后,心下有些杂乱,她已二十有四,父母急切再正常不过。事实上两年之前她的父母便问过,被她以前程未定挡了回去。现下旧事重提,她本能自己应对,可犹豫再三仍想说与高云衢知。她只想知道高云衢会如何说。 高云衢沉默了许久,方鉴的心也悬吊了许久。 “唔……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啊……”高云衢叹道,方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侧脸,试图看出一些波动,但并没有。高云衢说得很慢,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楚,甚至与方才的闲话没有什么区别,她瞧见高云衢回过头,嘴唇开合,“有中意的人选吗?” 方鉴的心如同被利箭刺穿,疼得说不出话,可面上却还要装得不动声色:“并没有。” “你的同窗或同僚之中,可有出色的儿郎?”高云衢又问。 “并无。”方鉴咬牙。 “那……可要我代你父母为你相看?” 高云衢的字字句句都像是尖刀扎在方鉴身上,她咬着牙听了,喉咙生疼,艰难地吐出字句:“老师,我想问,我可以一个人过下去,不成婚不生子吗?同你一样。” “若我没记错,你是家中独女吧?不必履行为人子女的责任吗?” “您,不也是高家的独女吗?”方鉴仰头看向高云衢,目光里是满满的火焰。 高云衢转过头复又看向那一池湖水,声音低沉了些:“我与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是我走得还不够远,站得还不够高吗? 方鉴忍下痛苦,若无其事地道:“您记错了,前些年我父母又生育了一个孩子,我还有一个幼妹。” “那便与你父母好好说说,你如何想的便如何说与他们听。”高云衢应道。 “好。” 方鉴失魂落魄地告辞离开。 高云衢在原地复又站了很久,方才弯下腰,捂住了心口。她如何不明白方鉴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她还是年轻,想要的都写在脸上,可她想要的,高云衢给不了。 她是年长者,是上位者,她有余裕。但方鉴没有,方鉴应是搏击长空的鹰,而不应是她掌中的雀。 出口的那些话,刺痛的不止是方鉴,还有她自己。她仿佛灵魂出窍一般看着另一个自己说着冷漠无情的话,看着方鉴痛苦万分。 她曾以为她能掌控一切,可到了这时她才发现,她掌控不了方鉴,也掌控不了自己的心,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将自己伪装起来,不叫方鉴觉察。 53云衢 高云衢十岁之前都跟在祖父身边。她们家这一支子嗣不丰,她祖父只有她母亲一个孩子,她母亲也是年近三十才有了她,视若珍宝。她的祖父是永初帝潜邸的旧人,在永初与延兴两朝平步青云,官至右相,但为相不久便因旧疾复发而致仕辞官,带着高云衢回了鹤州老家。 在鹤州的童年是高云衢最无忧无虑的时候,祖父喜爱她,抱着她在膝头教她读书。而她是天生的慧骨,过目能诵,读书对她来说全无难度,祖父便差人教她学武学琴棋书画,就算是这样她也还有闲情招猫逗狗,打马过长街。西林县的街里街坊都认得她,也都喜欢她。 忽有一日,她自城外跑马回来,在家门口利落地翻身下马,老管家上来迎她,替她解了披风嘘寒问暖,高云衢迈开腿往府里进,便问道:“祖父呢?” “大人在庭院里躺着,叫我们别去打扰。” “我去寻他。”小女郎兴致勃勃地往里冲。 她如一道风,穿过厅堂与回廊,撞进了祖父的院子。夏日与秋日交接的时候,天还没彻底凉下来,但这小院里已经有了些萧索的味道,寂静沉默。而后小女郎闯了进来,带着欢笑和朝气。 “祖父祖父!” 老人在软榻上睁开眼:“今日去做了什么?” 小女郎依偎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与他说起今日的见闻,老人安静地听,褶皱老朽的手轻抚她细弱的发丝,眼眸含笑。 “祖父在做什么呢?” “唔……在听秋日的声音。” “那是什么声音?” “哈哈,是你还听不见的声音。”老人爽朗地笑起来,他拍了拍女郎的发顶,叹道,“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我也老了,怕不是看不到你‌‍‍‎成‌‍‍‎‎人‌‌了。” “祖父必会长命百岁的!”女郎邹起眉头道。 “哈,人老了总会死的,哪有人长命百岁呢?”老人慈爱地道,“阿衢,你太聪明了,这几年我教了你很多东西,但似乎没有哪一个是你有兴致的,是不是?” “那些都很好,我也有在认真学,如何才算是有兴致呢?”高云衢有些茫然,她学什么都快,但也什么都不从心头过。 “有什么是你愿意全副身心投入去做的吗?” 高云衢细细想了想,方道:“……尚无。” “哈,我给你取名云衢,期盼你青云直上,却不想你找不到自己的路呀。” “祖父?我……” “无妨,找不到咱们就慢慢找,一直往前头走,顺着你的心意走,路会在你脚下的。”老人停顿了一下,忽道,“我给你取个字吧,虽早了些,但我也不知我还能不能等到那日。” “祖父!不要说这般不吉利的话。”高云衢急道。 老人没有管她,接着说道:“就叫履霜吧。慢慢走一直走,但记得看着脚下。” 第二日,祖父在睡梦中溘然长逝。 母亲高忱从京中赶回来奔丧守孝,高云衢消沉了好长时间,她的母亲抱着她哄着她,在夜间陪她入睡。过了一年,她出了孝,人也沉稳了许多。她母亲接手了她的教育,惊喜于她的资质,增加了治经的课业。十三岁时,高忱出孝起复,回京之前为高云衢规划好了未来。可谁知高云衢并不肯。 “你说什么?” “母亲,我不想做官。”高云衢声音清脆,掷地有声。 “不做官你做什么去?” “做一狂生又有什么不好呢?为什么非要违背本心去做汲汲营营之事?” “你……你可曾想过,你能过这读书作画的安稳日子,是因为你姓高,是因为你祖父曾为右相,是因为我现今是正三品的朝官!” “可那有什么意思呢?我若拼了命地往上走,谁又来享受这一切呢?”高云衢不明白,祖父叫她依着本心行事,她觉着入世向俗无趣,便想出世问玄。 母亲被她的诡辩气得头疼,骂了她几句,又叫她振振有词地顶了回来。母亲怒气上头抽了她一顿,罚她跪在庭院里反省。 她倔强地跪在那里,想起了祖父。高步云衢是官居显位的意思,但祖父从不说要她入仕攀高,教她的也都是史书杂记诗词歌赋,想起什么便教什么。而母亲高忱才是那个一心要光宗耀祖泽被后代的人。高云衢想,一门三宰,门楣光耀,外人赞颂,这些虚妄的东西值得自己耗尽一生吗? 她跪了很久,久到母亲向她妥协。她跟着母亲回了京城,书照读,经照治,但不下场。她母亲起复了礼部尚书,忙得没空管她,她认识了京中的大户子弟,跟着扬鞭策马游戏人间,十足地像个长在京中的放荡纨绔。 转变在十四岁,这一年是大比之年,母亲做了春闱的主考。延兴帝不算是个宏才大略的君王,诸事都延续了永初朝的旧例,小心地维护着太平盛景。可在那休养生息的表面下,守旧派与革新派打得头破血流,党同伐异的手段一日比一日下作。在这当口,延兴九年的抡才大典成了党争的角斗场。高家是纯臣,哪边都不靠,油盐不进。也是延兴帝手腕松,养大了某些人的心,净想着朝科考下手。先是寻高忱极力拉拢,希望能叫她高抬贵手多放几个人上榜,被高忱严词拒绝,她自己虽然荫官出身,却也知道科举之重要,自不敢做这样的事。 保守一派叫她落了面子便想了一些脏污的手段。他们接触了高云衢的父亲李孟林。 李孟林是高家的赘婿,家世平凡,也没什么本事,唯有一张脸叫高忱‎‍‍‌‌父‌‎‍女‍‌‍两个看中。他们这样的人家不指望赘婿做些什么,乖顺听话便是了。高忱与李孟林相敬如宾,高忱满心都在朝政上,自也不会关心小夫郎在想什么,渐渐地夫妻二人便离了心。李孟林没什么才华,却自认为怀才不遇,年纪越大越是郁郁,自觉在高家抬不起头做人,连年幼的女儿也看不起他。他整日在外头喝酒,高忱也不管他,只要不嫖不赌便都随他去,银钱管够。 高云衢不喜欢她的父亲,她自小跟着祖父和母亲,对父亲本就没什么感情,加之她父亲是个做什么都不成的平庸之人,也不肯放下父亲的架子来与她亲近,孩童心中自会偏向母亲。 有一日她见她的父亲行色匆匆地从母亲的书房出来,面有异色,便拦住了他。 “父亲从何而来?”高云衢拦在了他面前。 “啊,是阿衢啊。”他吓了一跳,见是女儿便又放松了下来。 “父亲怎么了?我瞧你满头的汗,可是身体不适?”高云衢眯了眯眼睛,感觉有些奇怪。 “无事,我无事。”李孟林急得汗如雨下。 “父亲,你怀里抱的什么?”高云衢上前想看,李孟林急忙要躲,拉扯之间扯坏了袍服,书册散了一地。 高云衢定睛一看,皆是科考经书,拾起一本随意一翻,里头皆是母亲的批注和记号。李孟林心下一急,转头便跑,高云衢觉出不对,几步追上去将他按住。 李孟林手无缚鸡之力,轻松地被高云衢反剪双手按在墙边,挣脱不得,怒道:“高云衢!我是你父亲!” “对不住了父亲,若是我猜错了,衢任凭父亲处置。”她贴近了父亲的耳朵,“我猜,那些书册是母亲用来琢磨如何出考题的吧?父亲要将之拿到哪里去?” 李孟林见被她揭破,抖得如同筛糠,他只是被人勾得一时冲动,全无想过此事落败是何场面。 “看来我猜对了。”高云衢心头恼怒,手上用了一些力气,“你知道考题若是泄露,我们家会是什么下场吗?轻则全家流放,重则夷三族。你长脑子了吗?” “我……我不知啊……”李孟林急了,“他们说只不过是些小节,伤不了高家根基的。” “他们?” “与我喝酒的一些人,说是有个发财的法子,邀我一同……” “发财?高家的银钱还不够你挥霍吗?” 李孟林叫她说得也是愤懑:“那是高家的钱!不是我李孟林的钱!” 高云衢一愣:“父亲难道不是高家人吗?” “你们几时当我是一家人!”李孟林怒道,“你母亲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你口口声声喊我父亲,又几时真的当我是你父亲?” 高云衢沉默了。她唤下人将李孟林关在房里,而后急唤母亲回来。高忱亲自审了李孟林,高云衢站在门外,听见她父亲的惨叫与怒骂。 许久之后,母亲揉着手走出来,她看了高云衢一眼,疲惫地道:“你看,你以为的大船不过是汪洋中的一叶扁舟,外头大风大浪便算了,内里还有人想要凿了船底。” 当夜,高忱入宫请罪。陛下震怒,将高忱下狱,命三法司并皇城司共审此案。陛下并未怪罪高家,皇城司上门带走李孟林时也并未过于惊扰。但高云衢仍感觉到了惶恐。 一个月后,母亲平安无事地回来,甚至李孟林也没什么大事。陛下借着这个案子掀掉了一批她看不顺眼的势力,而高家不过是那个筏子,借完了便好好地放了回来,又给了不少安抚。但牢狱苦寒,母亲回来便大病了一场,高云衢也不往外跑了,每日在母亲跟前侍奉。 高忱已是四十有五,也是不小的年纪了,经此一事她似乎被抽掉了精气神,躺在榻上很是虚弱。 “阿衢……” “我在,母亲。” “你看,我若不在,谁能护住你呢?”高忱叹气。 “母亲别这么说,我能护住自己的。”高云衢不爱听这些丧气话。 “你若只是个白身,连你父亲都能借着孝道拿捏你,你能忍下这口气吗?”高忱猛地抓住了高云衢的手腕,用了十分的力气,“自由放纵是有前提的,无人能动你的时候你才能活得率性天真!不要傻了!没有权势,你只会被吃干抹净,连骨头都嚼碎!没有我与你祖父,你不过是个漂泊无依的孤女!” “我知道,母亲。”高云衢知道她的母亲在说什么。 “所以,阿衢,算母亲求你,入仕好吗?我不求你光耀门楣,只求你能站到高处好好活着。” “好。” 54履霜 病了这一场,母亲身体大不如前,因着先前科举舞弊一事,她致力于堵上科举的疏漏,从正副主考提前入贡院出题,到考卷糊名,到皇城司全程监管,零零总总不少细则,叫陛下很是高兴,给高云衢赏了个正八品的荫官。 高云衢则开始发奋读书,她本可按荫官的职衔直接出仕,但她年少心高,要做便要做到最好。三年之内连中童生秀才举人。 延兴十二年,高忱在礼部尚书任上病亡,陛下给了极重的封赏,并将高云衢的荫官虚职提到了正七品。高云衢扶灵返乡守孝。 又是三年,高云衢如同变了个人,头悬梁锥刺股。她本是散漫的性子,少时祖父与母亲也不拘束她,她总要睡到巳时方才起来。决心入仕之后便改了,每日卯时练武辰时起便读书,风雨无阻。如此又三年,出孝的那一年正是新帝登基,高云衢年及弱冠,入京赶考,正中探花。 新科进士打马游街那日,高云衢走过京城熟悉的街巷,有些怅然,无数的年轻男女向她掷果,但该来看的人看不到了。夜里,她穿着进士袍服,带着酒菜,在小祠堂与祖父和母亲的牌位呆了一夜。第二日高圆来寻她的时候,发现她将自己手脚大敞,毫无规矩地睡在祠堂的地面上,大红的袍服裹在她消瘦的身躯上,在青砖的地面上展开,绚丽却刺目。 她本就有七品的虚职,中了探花之后职位定在了从五品侍讲。因着擅诗书,高云衢刚一上任便被点去给陛下讲解答疑。这个时候的卫杞才十六岁,却已做了六年储君,看起来十分稳重。卫枳十四岁,与她一道听课,却总也坐不住。卫杞的课程里朝政史论是大头,二相六尚书轮班来给她上课,经义诗赋等反而不那么重要,干脆与卫枳一同听,也算是休憩和调剂。高云衢年轻,又是卫杞登基后的第一批进士,她的探花还是卫杞亲自点的,待她便也亲厚。 有一日卫杞忽地问她:“小高大人读过水经注吗?” “回陛下,臣幼时读过。” “朕读山海经、水经注等书时总在想,这天下该有多大,若能去看看多好。”卫杞还未‎‎‍成‌‍人‍‌‍,虽是帝王,偶尔也会有少年心性的时候,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带着光亮,“小高大人去看过这天下吗?” “不曾。”高云衢亦有些感慨,她幼时也想寄情山水,但兜兜转转这么些年竟也没去过几处山水,她将心比心安慰道,“陛下做一明君,令天下河清海晏,就算不能亲身去看,定也能感受到这天下之美。” “小高大人说的是。”卫杞转向高云衢又问了另一个问题,“高卿为何出仕呢?” 高云衢叫她问住了,思索了片刻,答道:“母亲希望我去到高处,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回答在卫杞意料之外,错愕之余细细品味,叹道:“高尚书为你计深远啊。”她也才失了母亲,不由地便低了声音。 高云衢忽然地就觉得与卫杞近了些,她有些逾越地道:“陛下,母亲们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在等着我们长成她们想看到的样子呢。” “啊,你说的对。”卫杞从沉默的氛围里挣脱出来,朝高云衢露出了一个笑。 那之后,卫杞便与高云衢亲近了起来。她尚未亲政,朝政由几位辅臣们看着,教导卫杞虽然尽心,却也叫卫杞感到束手束脚。她还不曾学懂帝王心术,但却本能地知道如高云衢这样年轻却背景干净的人才该是要好好抓住的。 “高卿,朕总觉得蔡相教我的与我想的不同。”卫杞邀了高云衢下棋,棋局过半,犹豫地压低声音向高云衢问道。 “陛下为何这般说?”高云衢沉稳地落下一子。 “前日里蔡相与朕讲赋税,说休养生息轻徭薄赋,但朕又想起早前户部尚书讲国库入不敷出压力日大,朕便问,那没有赋税国库如何维持呢?蔡相便严厉地斥责了朕。民贵君轻朕自然知道,可朕却不明白,两相矛盾,国又如何富呢?朕又不是要填充自己的私库。”卫杞说起来还有些委屈,“朕又说,那不向百姓收税,向富商大户收税便可吧?蔡相又说祖宗成法不可变,无此先例。与朕讲了一个时辰的治大国若烹小鲜。若无为便能治国,那还要臣子做什么呢?” “陛下慎言!”高云衢手中的棋子滑落回棋罐里,四下瞧了瞧,见左近无人方松了口气,“陛下,国事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许多时候一些好的念头若不加雕琢草率去做,到了下头就变了样子,好的也变成坏的了。陛下有心是好事,但现今还不是时候。” 卫杞点头认同,又问:“那高卿觉着朕该怎么做?” “恕臣逾矩,”高云衢看了一下卫杞,见她示意畅所欲言,便斟酌着词句道,“蔡相老迈,保守些也是有的,但老臣有老臣的阅历,也是该多听听。依臣之见,陛下现今还是应得把这朝堂方方面面都弄清楚,一事背后必是有缘由的,搞清缘由方好下手。陛下还年轻,莫要急。” “好。”卫杞笑了,“来,接着下棋,还未分胜负呢。” 卫杞本就常伴先帝身边受教,又让执宰们用心教导着,日渐成熟了起来,与老臣的矛盾也就渐大,她将高云衢放去了御史台,新科进士也多放进了实权部门,官位不高却都是磨练人的地方,她急着想要自己的班底。 永兴三年,卫杞亲政。 两年过去,她长高了也沉稳了,高云衢再见她时便觉得她更像一个真正的帝王了。 “高卿,朕有些忍不了了。”卫杞站在铺满奏章的桌案前与高云衢说道,“蔡相真是老了,竟叫郭松做了吏部尚书,那混蛋都在干什么,借着天官权势结党营私,将朕的官职当做他私相授受的东西吗?还有右相马季文,明明也是辅政老臣,常与朕讲节俭,朕晚膳不过用六菜一汤,他呢?家中怕不是金山银山罢!” 高云衢恭立在一旁仔细地听了,道:“陛下受委屈了。可现今不是撕破脸的好时候吧?” 卫杞压了压火,转而道:“高卿,朕信你,信你这个人,也信你高家三代忠良。你来告诉朕,这朝堂,这天下,真如他们说的那般盛世太平吗?” 高云衢沉默了,她看不到底下的庶民,却看得见朝堂,这朝廷就像一棵巨木,外头看不出来,却已从内里开始老朽,而新芽还长不出来。 “高卿啊高卿,在朕眼中,这天下离河清海晏差得还太远了。”卫杞撑着桌案看向高云衢,“高卿,朕此一生必要荡清这污垢的朝堂,定要这江山万年永固!高卿,你愿与朕一道吗?” 高云衢曾与卫杞说,该看清了再决定,卫杞在静静地看的时候,她也在看。越看她便越能理解卫杞的急切。延兴帝放松了永初帝时较为严苛的官员管束,给了臣子们喘息之机,却也做大了他们的心,延兴帝执政末年,朝堂陷入攻讦争斗,延兴帝疾病缠身无力收拾残局,是蔡铨脱颖而出巧妙地将各方势力捏在了一起,但也仅仅是勉强粘合罢了,平静的表象下是混乱不堪是尸位素餐。何止卫杞觉得不对,高云衢置身其中也觉得不对。她也在想,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当下还想不明白,但不妨碍她想要去做点什么,当卫杞递来话时,高云衢毫不犹豫地接住了。 “如您所愿,陛下。” 她本是被推着到这个位置上的,却阴差阳错感觉到了一些从未有过的兴奋,这条路难走,却也甚有意思。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玉宇澄清的那一日。 祖父,这大约就是我要走的路了。 永兴三年夏,高云衢在大朝会弹劾右相马季文贪污受贿,款项巨大,举证详实,文章如惊涛拍岸,浩浩荡荡,掷地有声,骂得马季文掩面而走。陛下震怒,在政事堂当着诸执宰的面,又怒骂了马季文整整一个时辰,马季文跪地请饶,自愿上缴家财,自请罢官,陛下念在其辅政有功,允其自赎,不予追究刑罚。次月群臣廷推太傅孟庭升任右相。 永兴三年秋,监察御史高云衢、大理寺主簿戴曜、通政司主事胡大有联名弹劾吏部尚书郭松卖官鬻爵结党营私,“豺狼当道,击逐宜先,奸邪在朝,弹劾敢后?松之所为,政典之所不赦,人神之所共弃。伏请下罪,以谢中外!*”三人跪地去冠,以自身为筹码,为他们效忠的主君送上了利刃。 郭松案前后博弈数月,牵连甚广,陛下欲废之,豪族欲保之,蔡铨两相权衡之下,选择了弃郭松而保大局。郭松抄家问斩,蔡铨的学生吕颂年升任吏部尚书,陛下看中的范映、程冀分别任户部与工部尚书,六部之中蔡铨一党得四,帝党得二。高云衢等各有封赏。 如她之名,高云衢乘上陛下的东风,青云直上,却也是拿自己在赌,心甘情愿去做卫杞手中那把锋利的刀剑。君心难测,她也不知这君臣相得能到何时,登高跌重本也是常理,但说到底她也不过是孤家寡人,去赌这一场又何妨。她倒也不在意走到多高的地方,也不关心这一路多难走,她只是想看看她与陛下能不能实现她们想要的一路风清。 ———————————————————————— *出自北宋吕诲在濮议之争时弹劾韩琦、欧阳修的奏章。 55何德何能 “大人。”高圆走进书房,欲言又止。 高云衢从手札中抬眼瞥了她一眼,又低头去看手札:“有话就说。” “郎君闹着要见您。”高圆说的是高云衢的父亲李孟林。自那年做下错事之后,高忱与高云衢皆对他失了耐心,将他禁在院中,好吃好喝供着,但不许他出门,身边也安排了可信的人看着。高忱去后,高云衢对李孟林更是恨之入骨,在她看来若不是那一事,高忱也不会去得那么早。她不能对亲父做什么,便延续了母亲在时对他的安排,全然当他不存在。 “何事?” “郎君不肯说,只闹着说要见您,到底是您的父亲,下头压不住……”高圆硬着头皮道。 高云衢闻言停笔,思忖片刻站起身向外走去:“走罢。” 李孟林住在离高云衢最远的地方,她带着高圆走了好一会儿方走到,推门进去就见她那父亲正在吃酒,整个人圆润了不少。高云衢愣了一下,回头看高圆。高圆低声解释道:“郎君出不了门,就好吃点喝点,厨下也没亏待他……” 高云衢也不细究,看向李孟林道:“何事?” 李孟林闻声,跳起先指责:“高云衢,你还记得我是你父亲吗,你就是这么与父亲讲话的吗?” “有事便说,我还有事忙。” “你……”李孟林又是恼怒,强压下脾气,好声好气地道,“阿衢,你虽不敬为父,为父却不能不管你,人伦大事父亲也得帮你看看。” 高云衢皱眉:“你在说些什么?” “哎呀,你看看你,你都二十有二了,婚姻大事有眉目了吗?你母亲去得早,为父不得帮你打算吗?”李孟林挤眉弄眼,点明了主旨。 “闭嘴,休提我母亲。”高云衢喝了一声,又奇道,“我几时说要成婚了?” “这孩子大了总要成婚生子的吧?高家就你一个后嗣,你不得给高家传宗接代吗?” 高云衢嘲讽地一笑:“我高家的宗族延续,与你姓李的何干?” “你!”李孟林又羞又恼,气得涨红了脸,“你还在记恨我那时的话?你若是不在乎我便罢了,你也不怕你母亲祖父的香火无人供奉吗?” “那便叫他们自己来与我说!”高云衢不怒反笑,“如若不入我梦,那我就当他们并不在意。” “高云衢!你……” 高云衢几步出了门,把李孟林的咒骂抛在身后。回返的路上,她面色阴沉,脚步极快,高圆小跑着方才追上。待她回了书房安坐了,高圆方试探着问道:“大人说的是气话吧?” “我确实不想成婚。”高云衢淡淡地道,仿佛没在说自己的事。 高圆有些惊慌,声音发抖:“您是不喜欢小郎君吗?那女郎?” 高云衢惊讶于她的大胆:“你懂的还挺多,你喜欢女郎吗?” “我没有!我都已成婚了!”高圆面上泛红,她比高云衢大些,前些年便迎了夫郎进门,还算恩爱。 高云衢今日头一回露出了疏朗的笑,笑完了方道:“我只是没有什么中意的人,也不想勉强自己为了后嗣与个不相熟的儿郎日日相对。” “可……您若无嗣,老大人怕不是要气得从坟里跳出来。” “呵,方才说了,若是他们不肯便自己来与我说,他们抛下我的时候可也没与我商议一下。我为何要管他们。” 高圆一时无话,高云衢这些年修身养性越发沉稳,她险些忘了这本是个娇纵任性只顾自己快活的主。 “那您与老大人的香火……” “又不是真就无嗣了,待我年纪大了,从族中旁支过继一个便是。” 高云衢是真心觉着情情爱爱的没什么意思。她自小便在同龄人中如鹤立鸡群,总觉得旁人蠢笨,若是相熟之人倒能容忍一二,而若是不相干的人,她连眼神也不愿给一个,自然也没什么青梅竹马情谊甚笃的良配。一拖拖到这个年岁,又满心都是宏图伟业,心气上来也不将身后之事放在心上。家中没个长辈,便也没人管束她,她也乐得自在,混不在意。 而这时候的高云衢决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栽在方鉴手上。 高云衢想了很久,对方鉴动心是什么时候开始,一时竟也想不到。她以为她养了个小宠,是个物件是个附庸,舍弃的时候理应毫无波澜。而实际是,方鉴日渐长成,她却犹豫了。 她初时看中方鉴确确实实是上了头,叫鬼迷了心窍。她是一时兴起,但却不是借着权势霸凌小民的人,她不做强迫人的事,故而许了方鉴青云直上,叫方鉴自愿委身。她看了方鉴的功课,功底尚可,但小门小户缺的也不少,若靠她自己这般苦读,大约考到举人便到头了。而高云衢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学识,随手指点就能叫她更上一层楼。就算是只到举人,凭高家的人脉,帮她谋个官也是易如反掌,不过是前程上差了些,但到底是官身了。这买卖于方鉴是划算至极,于高云衢也不算麻烦。至于那一纸契约,高云衢从头至尾便没放在心上,不过是逗弄方鉴的把戏罢了。二十七岁的高云衢卷在那波澜迭起的朝堂里五六年,诸事都算得明明白白,自不会让自己吃亏。 她养方鉴一是发泄解压,二则是也起了些兴致,想看看能将方鉴推到哪里。她给自己定的时限便是方鉴出仕。万万想不到,方鉴比她想的走得还远,区区五年从至多是个举人到三元及第,这五年她教给了方鉴太多的东西,多到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想把方鉴扣在身边还是想放她高飞。 若以她初时的算计,她送方鉴一场前程,方鉴便是她的门生,放到合适的地方会是绝好的棋子。她那会儿以为自己真能独自一个人走到底,可有人陪伴的感觉到底是不一样的。她不许方鉴沉溺,不知不觉间自己却沉溺进去了,许是日久生情,许是贪恋着方鉴的暖。许多次她都想着要不就把方鉴扣在手里吧,左右这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可看着方鉴全副信赖依恋的神色,又觉得自己委实过于自私了一些,她还有些怕折了翼的方鉴会失了眼中那叫她无比喜欢的火光。 方鉴越来越好,学识、才华、为人、行事,样样都依着她的期望却又远超她的期待,一日一日的蜕变,身上的光芒几乎要遮掩不住。而这样的方鉴乖顺地将自己置于她的掌心之下,顺从贴心,叫她怎么不心动。她又开始摇摆了,这么好的方鉴合该扶摇直上,困在她的内宅之中又算什么呢。 她犹豫着摇摆着,直到方鉴高中,她在临街的酒肆之中看着方鉴一身进士红袍,心旌摇动却也晓得到了该做决断的时候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又树敌太多,继续维持这样的关系,说不得哪天就暴露在了人前。 她与方鉴的过往于她只是风流韵事,于方鉴却是积毁销骨——一个佞幸之人是不配站在朝堂之上的,现今有多少人捧着方鉴到时便有多少人踩踏。她绝不能让方鉴落到那样的境地。她断得干脆,可感情如抽刀断水,不论是方鉴还是她都不能彻底放下。 她冷眼瞧着方鉴自苦,多糊涂的小儿,她卑劣地玩弄了她,她却还要巴巴地贴上来不肯走。跟上来做什么呢?她高云衢的仕途是最难走的那一条路,不论哪个朋哪个党说到底都是由利益结成,此起彼伏,循环往复,而她要做的是将所有日渐膨胀的心关进囚笼。人皆有私,法令行而私道废*,她要推行这样的法,便会站在所有人的对面。现今她与卫杞目标一致,卫杞自然保她,若有一日卫杞生了猜忌,她便死无葬生之地。但她不在意,她的人生无趣,便全想投做柴薪,去为她想做成的事添一把火,她就是这样偏执癫狂的一个人。跟在她身边做什么的呢,看着她燃尽自己,还是与她一同燃烧? 方鉴年少成名,前程大好,她的仕途如高云衢所想,顺风顺水。高云衢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从羽翼下的幼兽到傲骨铮铮的官场新锐,她去做了明亮的光,去做了浩荡的风,多好啊,这样多好。 当方鉴拿着父母之言来试探她的时候,高云衢竟觉得是在情理之中,倒不如说方鉴忍到现在已经叫高云衢高看一眼,但她仍是故作不知,说了那些伤人的话,她眼看着方鉴强忍伤痛落荒而逃。 她会哭吗? 会吧。 方鉴是历经挫折长起来的一个人,再大的风雨也不能叫她折腰,平日里也极少委屈落泪。十七岁之后她落的泪几乎都是为了她高云衢。 何德何能。 —————————————————————— *法令行而私道废:《韩非子·诡练》 —————————————————————— **李孟林催高云衢成婚生子的原因是,他死后享的是高氏后人的香火,而非李氏。这时候想起来自己是高家人了。 **大人在现代一定喜欢玩基建养成类游戏【x】 **在床上哭的也算在大人身上没毛病 56新政 方鉴如丧家之犬颓唐地返了家,绣竹出来迎她,却被她挥退了。绣竹见她神色郁郁,欲言又止,眼看着她进了屋,将自己关在里头。 方鉴背抵着门扉,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双手抱住腿,将脸颊埋进膝头。温热的泪滚落下来,无声无息地浸湿了堆迭在膝上的衣料。 方鉴啊方鉴,明知不可能,明知遥不可及,为什么要抱着那微渺的希望一头碰上去呢?多疼啊。 放弃吧,放弃吧,那是恩师,是尊长,不是能够觊觎的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为什么就不肯认命呢。 现今是何等的狼狈。算了罢算了罢,哭过便算了…… 然而这样的伤并不是说放下便放下的。京兆府法曹上下是最先感知到方鉴的变化的,原因无他,这些时日方鉴越发地凶神恶煞,几乎要把铁面判官之名坐实。对内或对上倒都还好,对待罪犯则是冷漠至极,她本是那个拦着谢悯动刑的红脸,这几日倒要谢悯拦着她。几回下来,下头的官吏皆知她不太畅快,生怕触了她的霉头,说话都小声了些。 谢悯也是困惑,趁着无人私下询问道:“临深,我瞧着你不大对,这是怎么了?” “无事,遇到些麻烦心中不快罢了,劳你担心。”方鉴取过值房一角立架上的布巾,在水盆里打湿了拧干,盖到自己脸上。冰冰凉凉的布巾带走了面上的汗水与燥热,也捎带着平复了她灼热的头脑。 谢悯劝道:“刑罚之事心中得有约束,一味发泄,只会移了心性。” “我知道,”方鉴的声音从布巾下传出来,“我已发觉了,往后不会了。” 将情绪转移到外物,虽一时感到畅快,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改变。方鉴只是一时有些控制不住,意识到了便收敛了。那些情思与苦涩慢慢地沉下去,埋在心底,装作放下。 不过几日,法曹上下便发现那个温文尔雅的判官大人又回来了,只不过耗在值房处理公事的时候更多了些,常待到接近宵禁方返。平日里也更多地与他们一道外出查案,满城跑,鞋底磨平了一寸。本是为了消耗无处安放的精力,让自己忙碌起来,不想倒是因此把整个京城摸得清清楚楚。下头人见她亲力亲为又更敬了她一层,也是意外之喜。 有一日下值,她从繁华的街市走过,可巧撞见有个贼人偷了人家东西,被窃的是个老人,跑了几步没有追上,急得直落泪,方鉴见了不待思考便追了出去,狂奔了两条街,方将贼人按住押回京兆府。 谁知第二日大朝会便被弹劾了,说她当街驰突,有失官体。 朝中近来议的是左相范映的富国之法。范映在户部多年,深知国库并不如众人想的充裕,她甫一上位,便开始着手赋税调整,试图通过增收节支来充实国库,再用于边关战事与民生工程。她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又是财政事的专才,一心做了两年,多少有了些成果。有此根基,今年起范相更是放开手脚,在陛下的授意下,大刀阔斧地开始筹备新政。其新政之法有三,一是全面增收商税,限制盐铁等暴利行当的私营范围;二是募役法*,百姓可以用银钱代替徭役,官宦豪族原是有定额的免役人口,现也需缴纳役钱;三是重修官道,打通各州府与京城的连接,减少案橙刖┩局兴鸷摹? 若说前两者主要是为了增加税收,第三条则更多是工程支出。大周地广,西南东南略远些的州府山高林密交通便不那么便利,可称得上山高皇帝远,自成一家了,再加之豪族聚居,积弊难除。 延兴朝时有些地方以路途遥远、官道难走、损耗难免为由要求减免赋税,先帝念着与民生息也都给减了。可实际上这损耗都叫地方截流了,好些的用在衙门公事上,还有些便肥了私家钱袋。 这两者皆是卫杞不能忍受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登基这十余年逐渐将临近京都的州府收入囊中,而远些的则仍是鞭长莫及。她已日渐成熟,极想快刀斩乱麻,将豪族连根拔起,令天下皆向她臣服。而第一步便是把路修进各州! 新政三法一出,又是满朝哗然,反对之声无处不在。薪俸有限,官员们或多或少都有些商贸补贴家用,原是有减税优待的,现不仅没了优待还要加税,便都苦不堪言。而募役之法遭的反对之声更大,“公卿食禄之家与庶民应有贵贱之等,君子野人无所分别,实非劝士待贤之道!*”至于修路明面上是好事,但有些州府却并不这么想,便以损耗之事做文章,称损耗不可避不应苛求,叫苦连连。 朝堂陷入新一轮的论战,永兴九年的旧事重演,不同利益不同观点的朝臣战成一团,在有心者的引导之下,开始了弹劾攻讦。范映位高,又受陛下信赖,反对者不敢攻讦到她身上,便将她周围的人弹劾了个遍。副手学生自不必说,连范听融、方鉴这些绿袍小官也受到了牵连,前些日已有朝臣弹劾范听融奢靡享乐,以宴会之名行串联朋党之事,虽未受什么影响,但也是弄得她灰头土脸,近日里都很是沉寂。 方鉴这场则全然是无妄之灾,她不过在闹市之中抓个小贼,竟也在大朝会上被弹劾了一回。 卫杞听到这等弹劾也是怔愣了一下,最近的朝堂论的都是大事,猛然听到这种小事,反倒起了些兴致:“方卿应是在的吧?出来辩一辩如何?” 方鉴便从后头的队列里趋行至前,先拜了帝王,后转向弹劾她的官员。她本就是强压下的满心躁郁,干脆便在这朝堂之上一气发了出来,“……臣乃京兆府判官,遇盗匪贼寇而若不见,臣失责。《尚书》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狭路相逢,臣取利民之道,何咎?为官之体无非恪尽职守,一心为民,冠带状貌有何可虑?如汝等衣冠齐整立于明堂,却只思自身之小利,终日蝇营狗苟之态,何其耻也!”对方气得发抖,又反驳,再叫方鉴妙语连珠,连推带打,一通暗讽。 卫杞听得心中发笑,方鉴的回应令她有些快活,有些话她不好说,方鉴倒是很会借题发挥。眼见着方鉴优势渐大,压着对方骂得他面红耳赤,卫杞适时打断:“够了,这等小事也值得拿到朝堂上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有这闲暇不如好好读一读《孟子》*。散了罢。” 方鉴还站在大殿正中,不好大摇大摆离去,便微微躬身,恭送各位执宰。打头的便是左相范映。范映冲她微微一笑,以示亲近,方鉴是她这派的后起之秀,她自是喜欢的。后头的右相孟庭升虽是中立,但也喜欢方鉴这样年轻却忠心的臣子,亦对她点头。再往后的紫袍绯袍们则各有态度,方鉴倒也不甚在意,她也不是第一次站在这个地方,比起初次时的忐忑,已是从容了很多。直到高云衢走到了她面前。 不过短短一瞬,高云衢停顿了一下脚步,方鉴抬手向她行礼,高云衢点点头抬手回礼,而后与她擦肩而过,向外行去。 那交错无比短暂,外人看上去是极平凡的下对上的礼仪,可在高云衢出现在方鉴视线中的那一刻起,她便心如擂鼓,直到诸臣都退出了紫宸殿,方鉴才平复杂乱的心声,再次沉稳下来,向外走去。 那是师长,是上官,是同僚。记着,记着。她这般提醒自己。 但是埋藏起来的感情,有时候并不会在时间长河中消散,而是如同美酒一般,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发酵,待到日后再次启出,揭开封盖之时,掩藏在其中的浓郁酒香便会蜂拥而出,叫人立时便醉了。 ———————————————————— *募役法:参考自王安石变法 *改自《明太祖实录》,原句:食禄之家,与庶民贵贱有等。趋事、执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若贤人君子既贵其身,而复役其家,则君子野人无所分别,非劝士待贤之道。是从《开局向朱元璋直播朱棣会造反》看到的,虽然发在言情区,但我觉得是无cp历史向,对明初史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孟子讲民本嘛,民贵君轻。 57建言 高云衢对范映的新政心有疑虑,她特意寻了个时间登门拜访。范映已是知天命的年岁,上了年纪之后原本锐利的眼神平和了许多,看见优秀的后辈也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范家没出几个出息的子弟,她的儿女都不过中人之姿,虽是荫庇出仕了但官位都不高,反倒是幼弟家的女儿范听融有几分聪慧,叫她带在身边教导。 “履霜来了。”范映见她来,笑得慈眉善目,一边侍立的范听融亦对她行礼。 “见过大人。”高云衢一向敬重她,行礼亦是一丝不苟。 范映也不当她是外人,将手中的文书塞给她:“来得正好,过来帮我润色一下这份文书。” 高云衢便在一边坐了,逐字逐句地看,改得认真。好一会儿才重新抄录了一份,站起身捧到范映桌案上。 范映略翻了翻,便收了起来,问道:“今日特意过来是有事要问我?” “是。” “那我洗耳恭听。” 高云衢面带困惑,问道:“大人,为何这么急着要推行新政?新政三策看似皆在讲税赋,实际却是剑指各地州府豪族,对吗?” 范映笑了:“还是履霜的眼睛明亮。” “大人!不独我能看出来,豪族也看得出来呀。您这不是把自己至于险地吗?”高云衢有些急切,“大人从前不是对我说,莫要冒进吗?” “此一时彼一时。”范映的声音仍是温和。 “那也不能胡来吧,这是一剂猛药,或能药到病除,可也或许……” 范映打断了高云衢的话,放沉了声音:“履霜,陛下已然耐不住了。” “……”高云衢对卫杞的了解不比范映少,她也能感觉到卫杞心中呼之欲出的渴望,但她并不认为现下是最好的时机。 “我知你心意,但快刀斩乱麻,也未必不好。”范映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趁着这股劲头,说不得就叫我们办成了。” “可若是打草惊蛇了呢?” 范映看了她一眼,道:“打草惊蛇未尝不是陛下所愿。” 她这般说,高云衢便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卫杞手中有兵权,她的后手便是激起豪族叛乱,而后举兵剿灭之,依靠着铁骑将豪族彻底碾碎。 “如若那样百姓何辜呢?”高云衢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坚定地道,“我知您改革决心,但有些地方我无法认同……” 她本要与范映详谈一二,但范映并没有接话,而是笑着打断道:“履霜,朝堂之上政见不同本是常事,你有建言,上折直言便是,不必先与我分说。做你该做的事,不必有所顾虑。” 高云衢沉默了一阵,听懂了范映的意思,于是向范映躬身行礼道:“是,我明白了。” 范映看着她告退而去,身影决然,她又看向高云衢为她抄录的那份文书,笔迹遒劲有力,到底还是年轻。她虽已迟暮,但还不至于失了锐气,高云衢有高云衢的路要走,而她范映也有范映的路要走,怎么能叫这些后浪追到前头来呢? 高云衢退出范映的书房,往府外行去,皱着眉头,思绪沉沉。 “高大人留步。”范听融从后头追上来,叫住了她。 “范小娘子。”高云衢闻言止步,看向她。 范听融抬手行了礼,方道:“我有一事不明,烦请大人解惑。” “范小娘子请说。” “大人曾经也是新政改革的先锋,我也曾为大人的英勇折服,可为何现今大人却退缩了呢?”范听融比她更年轻,眉目里都带着锋芒,她微微挑眉,说出的话语里带着些许挑衅。 高云衢倒也不气恼,浅浅地道:“我从来也没有什么冒死革新的勇气,只不过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从前我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去做,现下亦然。” “您认为您的革新是正确的,而我姑母便不对吗?”范听融又问。 “称不上对不对的,我只是觉得有些兵行险着,希望大人再斟酌一二罢了。” “您是怕了吗?”范听融并不满意她的回答,皱起了眉头。 “怎么会不怕呢?这江山社稷看似庞大坚固,其实无比易碎,我们走出的每一步或许能补上那些裂痕,又或许会让裂缝更深,如何能不小心呢?”高云衢叹了口气。 范听融有些失望:“投鼠忌器便就不进取了吗?” “范小娘子,早些年你的姑母劝我敬小慎微,勿要冒进。现今我将这话转赠给你,你生来是天之骄子,行在云端,可越是如此,你越是得低头看看脚下,看看匍匐在下头的黎民。”高云衢看着眼前年轻的女郎,话语无比温和。 但范听融并没怎么听进去,如高云衢所言,她生来便高高在上,她是范家的女郎,是左相的侄女,她理所当然地看着前方看着上头,想去到更高的地方,想继承范映的一切。 “谨受教。”她心中难掩失望,草草地行了礼,送了高云衢离开。 高云衢自看得出她在想什么,但也不甚在意,到底是别人家的女郎,自有别家长辈指教,若是阿鉴……哦,现今的阿鉴怕也是不会愿意听她的了。 她翻身上马,驱动马匹小步跑起来。范映的意思是新政初创,有所疏漏在所难免,若有建言便拿到朝堂上堂堂正正地议一议辩一辩。或者说,现今略现苛刻的条款正是预备了利益拉扯的余地,是威慑,是警告,是陛下在向天下宣告勿谓言之不预。 果不其然,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朝中一遍一遍一条一条地去议新政的条款,每一处都要争执许久。提出反对意见最多的两个人,一个人是礼部尚书吕颂年,他是前任左相蔡铨的学生,同是出身豪族,无数的世家豪族在背后推着他使力,他的反对主要落在祖宗成法不可变上,认为贸然改动容易发生震荡于国不利。而范映给他的回应是“物无不变,变无不通,此天理之自然*”。另一个人则是高云衢,高云衢自不会认为万物皆不可变,她针对变法中的诸多细则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主张是变法不应伤及民本,应在变与不变中寻求更利于黎民的折中之法,她确实提出了不少新的想法,也同样否定了范映原有的一些想法。吕颂年等反对派从高云衢的奏折中得了启发,转变了策略,举着与民生息的大旗,开始挑新政细则的毛病,看得极细,试图拖长争论的时间,并在细节之中争取利益。 在范映有意的控制下,逐渐放松尺度,步步退让,令新政从一开始的过于严苛到现今的或可一试。譬如募役法便从官宦豪族一体缴纳役钱,放宽到不同职级的官宦享有不同数量的免役名额,超出的丁口方要缴纳。恰到好处地堵住了那些嚷嚷着士庶有别的官员的嘴。 范映到底是老辣,本就是她与陛下要做的事,放任他们这么议一议,便好似真叫他们争取到了什么,每每争辩拉锯之下赢了某一处,便弹冠相庆举手加额。而这么一来一回,废了些时间,真就让诸臣从反对新政,转变为如何让新政能够更温和一些。当真是好手段。 而高云衢在这一事上不知不觉地站在了新党的对面,与保守派站在了一处。这让新党的年轻官员对她有些不满,认为她长了年岁,胆子也变小了,做事瞻前顾后。高云衢自不会在意,她只做她想做的事,新政有疏漏,她便告知陛下与范相知道,争取堵上疏漏,如是而已,再做一次枪矛也无妨。至于新党的孤立也不是头一回,只不过是门前再冷落一些罢了,高云衢不过是一笑置之。 倒是吕颂年那边亲自给她下了几回帖子,许是觉着她能拉拢一二,高云衢也是没有理会,叫吕颂年有些没脸,在家中怒骂了她两日。 于是高云衢又一次做了哪边都不靠的角色,而这一次,她甚至不在陛下那边。卫杞有许久不曾召她了,朝中多有传言称她已失了圣宠。 卫杞把手中的书册摔在桌案上冷笑道:“朕是这般喜新厌旧之人吗?” 她看向大监,大监不动如山仿若未闻,她又看向阿郑,阿郑温柔地笑了笑,亦不接话。 卫杞有些泄气:“朕只是想着高卿此前行得是刀山火海的险路,叫她多休息些时日罢了。哪里就是冷落呢?” 大监提醒道:“您可没与高侍郎说过这些呢。” “高卿……高卿必是知朕关爱之心的。”卫杞心中亦有些惴惴,她说的亦是实话,她虽看不懂高云衢行事,但用人不疑,她还得用高云衢来澄清吏治,自不会在这时候舍弃高云衢,“高卿家中近日可有喜事?大监替朕走一趟?高卿自己把自己搅进了这摊混水里,朕便不好明着偏向她了。” “臣遵旨。”大监躬身应了,预备着回头找个由头往高府走一遭。 “这个高卿啊,我等知道她是在与范相唱和,可旁人不知呀,落得个里外不是人。”卫杞又叹。 阿郑接道:“这也正是高侍郎忠心之所在啊。高侍郎心中念着天下苍生呢。而朝中能有这样忠心耿耿的臣子,皆是因着陛下贤明,能容人,够大度。” 卫杞到底还是愿意听这样贴心的话的,她已不是早年无人可用的模样,便也不再抓着一个人老用,也学会了用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范映是左相,擅长赋税事,又有破釜沉舟的魄力,由她来做这个改革再好不过。而高云衢还年轻,擅长的是吏治,待稳定了地方再叫她来澄清朝堂才更稳妥。她冷待高云衢也是叫她藏锋敛锐,以待来日。但高云衢到底不是个玉石做的棋子,她有她的手脚和声音。 ———————————————————— *欧阳修《明用》 58风波 吕颂年曾是蔡铨之下第一人,称得上是副相,他曾以为等到蔡铨致仕,他便会成为新的左相,真正地大权在握。然而世事易变,他是万万想不到蔡铨致仕得那么突然,远等不到他来继承蔡铨的朝堂资产。陛下一通乱拳,打乱了他为自己谋算好的前程,而他没有任何办法。他忍下了那口气,退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上,韬光敛迹,私下里则收拢了被打散的旧党,并得到了各地老世家旧豪族的支持。而这一次陛下的震慑叫豪族心惊胆战,无数的信件从各州府发来,要求他为豪族在京中斡旋,各豪族在京中的势力任他调用。他自身亦是老派豪族出身,便知这一场是豪族最后的机会,自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搅乱朝中局势。水越混,他便越有机会。 高云衢进入他的视线时,他便知机会来了,他本对高云衢无比厌烦,在过往的交锋中,高云衢是新党中的新党,是极其锋利的一把刀,吕颂年不可避免地也被她伤到过。但这一次不一样,他有些惊讶地发现,高云衢不站在新党那边,而新党那些急功近利的蠢货竟也不去拉拢她。 “新党,哈,新党,布衣寒门到底是目光短浅,高云衢这样的人竟也敢放过。”他嘲笑着,向高云衢递出了招揽之意。 而后高云衢无比果断地拒绝了他。 “大人,这姓高的颇有些不识好歹……”他的拥趸们皆是生恼,辱骂之声不绝。 吕颂年略变了神色,很快便又恢复了,笑道:“她说拒绝便拒绝吗?无妨,我们叫她不来也得来便是了。” 吕颂年命人悄悄将高云衢的主张添油加醋大肆宣传,令她的保守之名传遍京师,并宣称她已转投了旧党。新党果然入彀,越发汹涌地攻击高云衢。 高云衢从未想过自己竟也有被归入旧党的一天,倒还有些奇妙。她闭了门谢了客,大门一关把所有谩骂堵在门外。大监私下里已经来过,她便知卫杞还未舍了她,便也没什么好怕。她这两日还在细看方鉴的奏章。 方鉴是支持新政的,她的奏疏讲的是州府道路不畅的弊端和修路的重要性,并认为修路之前应先清丈土地,天下道路应是一局棋,以坚实布局起,以谨慎官子收。奏疏全文是她一贯的文采,磅礴有力,酣畅淋漓,末尾还讽刺了旧党心中有私无公,质问其忠贞向谁? 文章写得实好,受人追捧也是常理之中,然而方鉴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奏疏会成为一支射向高云衢的利箭,不过几日,朝野上下都将她与高云衢放在一起提及,用她的锐意进取与高云衢的故步自封做比,她是新,自然享尽美言,而高云衢成了旧,便饱受指摘。 高云衢仿若未闻,自做自的事情,而方鉴却如坐针毡。她一发现事情走向不对,便急急地往高家来,却再一次被拒之门外。 “阿圆,你让我进去!” “小娘子,大人不让,我等不敢不从。”高圆叹气。 “那你与她说,那不是我本意,我从不曾想过要中伤她。”方鉴心下烦躁,满面颓然。 “大人说,她知晓。”高圆道,“她叫你不必忧心,自去做你觉得对的事,她的事她自会应对。你不必管。” “我……” 不待她回话,高圆趁她恍惚,猛地阖上了大门,任她再怎么敲也不给开了。 方鉴气急,手掌握拳猛地捶到厚重的大门上,钝痛从手上传来,却压不住心中的怒火。她是高云衢的学生啊,她的一切都是高云衢教的,那样的人,教出她的人,怎么会是他们口中那般不堪!明明高云衢主张的也是谨慎行事而非反对变法啊。方鉴解释过,辩白过,可没有人听,他们只顾着欢庆,只讲他们想讲的,只听他们想听的。甚至于方鉴有那么一瞬在想,他们是在因我而欢庆,还是在因损人利己而欢庆? “大人。”高圆回了方鉴,回来向高云衢复命。 “与她说明白了?”高云衢坐在桌案前头也不抬。 “都说过了,小娘子很是恼怒,说并非她本意。” 高云衢轻笑一声:“我当然知道。我与她都不过是平白做了一回他人的棋子与刀剑。” 高圆替她不平,她同方鉴一样一直跟在高云衢身边,最是知道高云衢为人行事。 “这朝堂日日斗月月斗,有我们占了上风的时候,便也有落了下风的时候。困兽犹斗啊,可不就什么脏污的手段都拿出来了。”高云衢叹息道。 “小娘子那边真就不管吗?”高圆又问。 “不必管,躲藏在羽翼之下的永远是稚子,她要长成,便得自己去经历去抉择。”高云衢看着手札上的字字句句,方鉴将她所授学得很好,这奏疏叫她读来也觉有趣。学问教得,为人教得,眼界教得,可这与牛鬼蛇神打交道的本事却是教不出来的,唯有自己去见一见碰一碰。恼怒也好,疼痛也好,都得忍耐着,学着自己消解掉,慢慢变成不动声色的样子方算修行有成。 高圆迟疑片刻,又道:“现下这群魔乱舞的场面放任她在外头自己闯,闯出来了倒好。可若是……歪斜了呢?” 高云衢久久地沉默了,半晌方涩声道:“如若是那样,便是命数了罢。” “临深,你还好吗?”崔苗找上门的时候,方鉴正在一个人喝闷酒。 崔苗这些时日陷在家事里,听闻外头的传言便知不对,她是知道方鉴对高云衢的心思的,她是中了什么邪症才去攻讦高云衢?她得了消息,便急急来寻方鉴,果不其然,方鉴也不是很好过。 “不好。”方鉴的眼角被烈酒熏得赤红。 崔苗往她身边坐了,拿走了她怀里的酒坛。 “我竟有些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了。”方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麻木的手微微动了动,缓慢地收紧,握成拳,又慢慢松开。 “高大人如何说?”崔苗问。 方鉴泫然欲泣:“她不肯见我……叫我做自己该做的事……可我该做什么?” 崔苗从没有见过这样颓唐的方鉴,心下有些酸涩,她也在风云变幻之中被拉扯着成长,筋骨仿佛都在被不知名的巨力拉扯着,无比疼痛。她抱了抱方鉴,将不多的力量借给了她一些:“高大人这般说,那你就听她的。我等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不都写在吏律里吗?恪尽职守,谨言慎行便是了。” “你说的对。”方鉴回抱了她一下,收敛起自己的情绪,轻声问道,“那你还好吗?” 崔苗苦笑:“不好。” 他们崔家最近是京中另一桩逸闻——崔苗的母亲姜淑要与她父亲崔意诚和离。外头是山雨欲来,家里却已是雨漏秋风吹。姜淑有意打磨她,什么事都带她一道,她眼见了父母相争,家中沉闷至极,她还得看顾着阿妹们,累得心力交瘁。也是好不容易才腾出身,来找方鉴是为安慰她,却也是让自己得一些喘息之机。 59和离 姜淑与崔意诚早没了感情,只不过也没什么大的冲突,便也就这么将就过着。自那回崔苗险些截了崔意诚的折子之后,姜淑便起了些心思。她自己其实并不在意崔意诚,可崔苗是在意的。这么样一个父亲,算不上太坏,不至于厌到骨头里,每每对父亲二字有了希望,又总被崔意诚做出的荒唐事狠狠打上一巴掌,如此反复。许是到了年纪,知晓了儿子无望,这些年他又念起了嫡长女的好,拉下脸想与崔苗亲近,可到底本性难移,总想着摆父亲的架子,父女两个总在家中闹腾。闹完了,崔意诚还总要来与姜淑抱怨,说长女没教好、过于娇纵之类,再叫姜淑一顿骂。总之是闹得府上乌烟瘴气。姜淑早就有了打算,早早便开始了布局,同时收拢了崔意诚身边的小厮,崔意诚的动向全在她掌控之中。 时下朝局变动,小厮偷了崔意诚的折子来报与姜淑,姜淑一看便知崔意诚又要去淌浑水,便叫了崔意诚回来,提出与他和离。 崔意诚茫然无措,心思自然从朝堂转回了家中。他先是恼怒,与姜淑争吵,争执不下,平复了几日,又耐下性子好生相劝,姜淑仍是不为所动。崔意诚拿她没法,一面写信向老父老母求援,一面让试图让女儿们来劝。却不想五个女郎,一个都不听他的。 最小的阿葵一派天真,话语也最诛心:“家中有没有阿爹都一样,母亲快活就好了。” 崔意诚气得打摆,骂道:“阿葵,我才是你亲爹!夫人又不是你亲娘!你好好算算谁跟你亲!” 阿葵扭头看向崔苗,茫然地问道:“阿姐,那能让我阿娘嫁给母亲吗?这样我们就还是一家人。” 崔苗被逗得发笑,崔意诚却急得直跳脚,崔苗冷眼看他发怒,无悲无喜。 崔意诚看向她,恨道:“崔苗,崔苗,你是不是忘了你姓崔?” 崔苗想了想,应道:“我也可以不姓崔。” 崔意诚被怒火冲昏了头:“和离就和离!这还是我崔府吗?不如姓了姜罢!” 于是夫妻两个同行近叁十年,终于到了要分道扬镳的时候。可到了分家析产之时,崔意诚懵了。姜淑与他一一核算了这些年家中的资产,田庄铺子每年产出几何,俸禄几何,家中人丁支出多少,节礼往来出入多少,以及他崔意诚在外头花天酒地又用去多少。一番计算下来,以崔家的产出,甚至还供不上崔意诚一个人的花销。 “绝不可能!我何时短过银钱?怎么就入不敷出了呢?”崔意诚不可置信地喊道。 “郎君,”姜淑淡然阖上账本,答道,“你崔家若不是有我经营有方,早便垮了。” “南街那些铺面呢?” “郎君,那些可是我的嫁妆呀,你堂堂四品朝官还要抢妻子的嫁妆不成?”姜淑似笑非笑。 崔意诚脑子转得倒快:“不对,不对,你入我崔家之时身无长物,还带着一双弟妹,哪有嫁妆?” “那还得多谢翁婆,替我夺回家产,又光明磊落地都给与了我充做嫁妆,一分一毫都不曾侵占,我用心经营多年方有今日,与你何干?” “是了是了,是我崔家于你有恩!” 姜淑叹气:“郎君呐,若不是翁婆大恩,你以为我会忍你到今日吗?方才算给你看了,这些年崔家的产出只够维持阖府开销,你在外的那些都是我给你出的,这还不够吗?” “你……”崔意诚自知理亏,转了话锋,“好,都应你,但阿苗得留下。” “为何?”崔苗耐不住性子,出声问道。 “你是我崔家嫡长啊!”崔意诚理所当然地道。 姜淑冷笑:“现下想起来她是你崔家嫡长了?不是想要个儿郎承嗣吗?我们母女与你腾个位置如何?” “她当然是我崔家嫡长呀!我怎么会不认?”崔意诚恼羞成怒。 “那你问问阿苗,她认不认?” 两人都看向崔苗,崔苗身后是她的阿妹们,小女郎们插不上话,亦看向她。 崔苗咬牙道:“这嫡长不做也罢。” “你……你……”崔意诚气急。 两边僵持不下,当下又闹起来,日日吵夜夜吵,多是崔意诚挑起,而后被姜淑骂回去,可崔意诚死咬着不签和离书,便也只能一日一日拖下去,家里一团乱。好处是崔意诚没了闲心去参与朝中的风浪。 待到这时候崔意诚方才发现,他在这家中几乎是孤立无援,下人管家姬妾庶女没一个站在他这边,能走的眼巴巴盼着夫人带他们走,走不了的劝着他服软,希望接着过以前的日子。连妾室和庶女都聚在姜淑身边嘘寒问暖,而他作为家主身边却空无一人,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有些恍惚,这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呢? 事情的转机在崔意诚的老父母千里迢迢从老家赶来。二老已是六七十岁的高龄,竟还要为不成器的儿郎跋涉千里。 “父亲,母亲……”崔意诚出门去迎,却被老父一把推开,二老理也不理他,只与姜淑叙话,径直进了屋。 “阿淑莫恼,阿翁阿婆为你出气。”崔母拍了拍姜淑的手,又转向崔苗道,“这是阿苗吧,都是大人了,到祖母这里来……” 崔意诚是个什么模样,他的父母再清楚不过,当年为他聘了姜淑本就是瞧中了姜淑颇有头脑和手段,只凭崔意诚自己都不晓得要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因这,二老总觉得自己挟恩图报,碍了姜淑前程,对姜淑无比关爱。返乡养老之前也对崔意诚耳提面命,令他好好与姜淑过日子。却不想父母一走,崔意诚没了束缚,便越发地乱来。 休憩片刻,用了饭,叙了天伦,二老赶了崔意诚出去,关上门,与姜淑谈正事,崔苗随侍一旁为长辈添茶倒水。 “阿淑啊,我知阿诚混账,可这事便没有转圜余地了吗?”崔父小心翼翼地问道。 姜淑叹了口气,二老因着自己挟恩而羞愧,可在姜淑看来二老确是对她有大恩,她的前路是她自己选的,怨不得二老,她对二老一直都是尊敬有加。瞧着二老为着崔意诚那个混账伏低做小,她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她犹豫片刻道:“倒也不是。” 二老闻言眼前一亮。 “我也是这个年岁了,又不指着夫郎宠爱度日,倒也不太在意他。但他不能那么对阿苗。” “阿娘?”崔苗一震,她本以为是母亲的心意,此时方知是为了自己。 “……阿苗长到这么大,他抱过几回?管过几回?现下年纪大了,知道得靠着阿苗养老,便想起来自己为人父了?他配吗?”姜淑怒道。 “混账!咱们阿苗这般好的女郎,要样貌有样貌要才学有才学,他是不是中了邪!”崔母听着姜淑诉苦,亦是心头火气,正室嫡长搁在谁家都是重中之重,将来是要承嗣继香火的,哪能这般磋磨。他们二老远在祖地,竟也不知他闹得这般过分。 “这是其一。其二则更为凶险,陛下现今正是一展宏图之时,恨不得将旧日积弊全都扫除,这种时候他竟还要掺和进去,与那些必败的豪族绑到一处,这是带着我们全家寻死啊!”姜淑示意崔苗将几份奏疏拿给崔父看,“不瞒阿翁,我与阿苗皆是帝党。阿苗自不必说,陛下将她放在通政司也是寄予厚望,而我也在为陛下打理一些产业。我们一家是绝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崔父接过奏章不过浅浅一扫便觉心中一紧:“是谁在教唆这蠢货说这等话?我崔家虽已式微,却也曾是门阀之家,这般行事是生怕陛下想不起我们吗?这是他一人之事吗?这是阖族性命啊!” “阿翁,不是我使性子,而是真被逼到了绝境,若不是我闹这一场,这折子早便递到陛下案前了!” 崔父一掌拍上桌案,面目都狰狞了起来,他也曾为高官,自是知道凶险:“阿淑,你不必管了,我的儿郎我亲自管教,必不叫你们母女吃亏,你且看着。” 崔父年近七十须发皆白,但身体仍是十分康健,打得崔意诚嗷嗷直叫,又不敢顶撞老父,不一会儿就倒了个干净。 不出众人所料,有人刻意接近崔意诚,与他说崔氏荣光,捧得他不知东西,诱他上疏,试图将崔氏绑上豪族的战车。而崔意诚做到四品竟对朝堂风波半点不觉,叫人哄了几句便听信了,自觉崔家同是豪族应与天下豪族同气连枝。 崔父听完始末,气了个倒仰,颓然长叹后继无人。崔氏曾为世家之首,到了本朝虽已式微,在朝没有高官执宰,但仍是人丁兴旺,也是一地大族。崔家显赫之时树大招风备受打压,几近覆灭,其后便以谨言慎行为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方有今日,又哪敢去与陛下硬碰硬?那些梦想着恢复旧日荣光的豪族们也曾联络过崔氏,却都被婉拒了,豪族们觉得崔父老迈,崔氏不复往日,嘲笑一阵便也罢了。谁成想,京中还有这么个蠢货。 崔父看了看愚笨不堪的长子,又看了看芝兰玉树的崔苗,心中有了决断,他看向崔苗道:“阿苗,去替你父亲写一份奏疏,就说体弱多病难当大任自请罢官。” “父亲?”崔意诚不敢置信,他现在是族中官位最高的一人了。 “祖父?”崔苗亦惊诧于祖父的决绝。 “你闭嘴。”崔父瞪了崔意诚一眼,“你这蠢物,不要再误了阿苗前程!” 崔父按着崔意诚上了辞官折子,卫杞很快便同意了,同时升任崔苗为正六品的中书舍人。那是陛下身边的要职,品级不高,但极为要紧,非陛下信重之腹心不可担任。一家人自知赌对了,方才松了口气。 崔意诚在外没了官职,在内则被崔父夺了家主之权交给姜淑,忽地一下就一无所有了。又叫老父一日叁回地骂,总算听进去了一些,知晓了老父为何要这般做,他整个人都颓唐了,过去的叁十年,他自认前途无量自视甚高,所有人合该捧着他敬着他,可事实是叁十年一无所成。他整日里喝得酩酊大醉,姜淑着了人看着他,限制了他的银钱,便不再管他,她们现下有太多的事要做,他已不能再绊住她们前行的脚步了。 60忠贞 方鉴很是消沉了几天,但好歹把崔苗的话听进去了,打起精神将心思都放在了公事上。她有些厌烦一些人小人得志的嘴脸,新党的聚会便都回绝了,任范听融怎么叫都不去,有个几次范听融便也作罢了。 这一日一早下头人便报与她,说皇城司扭送来两个官员,说是昨夜宵禁时分仍在街上互殴,都是官身,皇城司不好处理,一早便给送来京兆府了。 方鉴以为自己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下头人便放慢了语速又重复了一遍。 方鉴无言以对,沉默片刻方道:“是哪两位大人?” “太常寺丞申越,户部员外郎纪元时。”二人都是从五品,前者是旧党中的骨干,后者是新党的新锐。 方鉴一听便知怕是又与党争脱不了关系,但仍是觉得有些好笑。待到见过两人之后她便不想笑了。 两位都是官身,虽是下了狱,狱卒也不敢慢待,分开关了两间干净的牢房,二人隔着栏杆还在互骂。方鉴在外头听了听,无非是政见不同而来的一些不愉快罢了。待她进了门,还没问几句,便被二人斥责,要求放自己出去。 方鉴皱眉:“二位大人违了律,便没半点悔过之心吗?” “小女郎,你莫要说这么大,我二人不过是争吵之下略误了时辰,才将将过了宵禁的时辰,哪有那么严重呢?”申越毫不在意地道。 “是呀,小方判官,是这厮非要拉着我不让我走,这才叫我闯了宵禁。何况近年宵禁渐松,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吧?”纪元时亦接话。 “我是京兆府判官,吏律只教我依律断案,二位大人若有不服,便奏请改一改这宵禁之法如何?” “你!你这小儿好不晓事,得罪我等于你有何好处?” “小方判官,你我可是一边的呀……” 方鉴出了大狱,将二人的骂声抛在身后,心下烦躁。才走出几步便接了外头递来的拜帖,方鉴略翻了翻就知皆是来求情的,全做没看见。还未走回值房,又被府尹少尹叫走,二位上官的意思也是大事化小,这事闹大谁人的脸面都不好看。方鉴闻言便沉下了脸,拒绝得义正辞严。二位上官面色不愉,他们何尝不知对错,只不过各有立场,有些时候官场行事立场比对错是非重要得太多了,但这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辩驳方鉴的,律法就算是个无用的招牌,那也是顶在所有人头顶的。方鉴占着道义,背后又有上头的看中,他二人能做的不过是拖一拖时间罢了。 这案子不大,方鉴便也先行置之,忙碌起了别的事务。这一日,各方的拜帖都递了来,方鉴一个都没见。到了夜间,范听融亲自来寻她,那纪元时与她不过点头之交,但背后却有这错综复杂的纠葛,叫她不得不来说说情。却不想方鉴是个犟脾气,怎么说也不松口,范听融说到最后阴沉着脸,与她不欢而散。方鉴也不曾想到,一件如此明了的错事却扯出了后面这么多人。 第二日夜里,崔苗来了。 “你也来劝我?”方鉴挑眉。 “我自认劝不动你,不过是走个过场,表个态度。”崔苗笑着说道。 “甚好,省了我骂你出去的功夫。”方鉴冷笑。 崔苗闻言挑眉:“你骂了范问淞?” 方鉴面无表情地道:“我叫她回去问问范相是不是也要叫我放人。” “哈哈哈。”崔苗大笑,“她敢吗?他们敢吗?这事现在还压着不敢叫大人们知道罢?” “呵,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身负皇恩眼中却只有自己那点小利,他们也配做这官?”方鉴愤慨之下,一掌拍在桌案上。 “唉,不论新党旧党,竟都是这样的人,真叫人心灰。”崔苗亦道,“但这样一来你便把两边都得罪了……” “这样的人,得罪便得罪了罢,我左右我也不靠他们做这官。”方鉴叹了口气,将灯烛挑亮了些,再回过头看向崔苗的时候觉出了些许不对。她忽地伸手抓住了崔苗的手腕,趁她不备拽着她让她转了个面向,而后便看到了她面上的红肿。 “谁敢打你?”方鉴一惊。 崔苗挣开她的手,苦笑道:“很明显吗?” “略有一些。”方鉴急道,“是谁敢打朝廷命官?” 崔苗破罐破摔,也不再遮掩,往椅上随意坐了,回道:“是我阿娘。” “……” “你道我是专门为你来的吗?是我来求你收留来了。”崔苗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 “你做什么了?”方鉴困惑。 崔苗叹出一口沉重的气息:“我阿娘知道我与殿下的事了,我说我想与殿下共度余生,阿娘气疯了。” 姜淑前些年登闻鼓案时便与陛下搭上了线,她产业无数,是极好的伪装,与陛下行个方便,陛下也念她的好。虽没有正经的官职,却也是恰到好处的默契。卫杞这些年对崔意诚视而不见,倒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看在姜淑的份上。 崔家识趣,卫杞心中满意,又对姜淑信重几分,暗中给了银钱与支持,令她替皇家打理一些暗中的产业,她擅的是经营,将生意做遍大江南北,陛下的暗卫手脚也就能伸得更远。 姜淑一日忙过一日,不日又要远行去经营别处的产业,特意抽了个时间叫崔苗叙话,一一交代了家中事,犹豫再叁方才提了崔苗与卫枳的事。她早便有所猜测,现下崔苗已是二十有六,放在谁家都是不小的年纪了。但真当得了崔苗的准话的时候,她仍是压抑不住怒火,失手甩了崔苗一个巴掌。 崔苗亦无颜面对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是全天下最强大的女郎,人生路的起起伏伏都不能叫她折腰。她是冬日的松,是夏日的风,她自苦难中走出来,走出一副傲骨,燃起一簇不屈的心火。而她们,崔苗,崔苗的阿妹们,崔家的姨娘们,都是看着她的背影长起来的,前二者学着她的模样努力去长成她那样的人,而后者在她的庇荫下,学着挺直脊梁,她在她们身后撑住了她们的腰,推着她们重新去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这样一个人,因着她,失了优雅丢了骄傲,颓然落泪。崔苗颤抖着跪下去,将额头重重地印到地上,咬住牙,忍住泪,不出声不认错。她的母亲教她做人要中正,她一直是这样做的,活成了骄傲坚定的模样。她有了不能辜负的人,有了不愿妥协的原则,她得忠贞于她自己,便也不能为任何人任何事抽了自己的傲骨,哪怕那边是她敬仰的母亲。 她是个胆小贪心之人,既想与卫枳长长久久,又不敢面对母亲,一日拖过一日。她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想着到了那一日她该如何抉择。而真到了这一日的时候,她如释重负,那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下来,可那一刀斩在身上又是多么的痛,这痛撕扯着她的心,叫她疼得抽搐,叫她疼得窒息。 但若这便是命运,她接受了。她的母亲在命运的打击中选择了挺直脊梁昂然面对,而她选择做不动如山的磐石,坚定于自己的信念,忠诚于自己的灵魂,哪怕此一生都背负着至亲的指责,哪怕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她也要选择不愧于自己。 ———————————————— *忠贞,忠诚坚定,不是忠诚于某个人,不是忠诚于上位,而是忠诚于自己,忠诚于信仰。理应是自内向外的光源,而不是由外而内的束缚。 61死地 方鉴到底是抗住所有的压力,坚持给申越和纪元时判了杖责,二人一边受刑一边骂方鉴,从中气十足到力竭声嘶,方鉴坦然地受了,仿佛被骂的不是自己,待到二人受完了刑叫家人扶出去,她还向二人行了下对上的礼。府尹和少尹劝了又劝,总算叫她止步于此,不再上折弹劾。这一桩事情,新党旧党皆有份,捅到陛下和执宰们面前对谁都不好,两党众人竟极有默契地选择了瞒下来,倒也真叫他们捂住了。 方鉴则是延续了之前铁面判官的风格,只不过之前她针对的是京中的纨绔子弟,但自此事起她对清流和世家及他们的子弟也不再高抬贵手了。新党本就多寒门,发家过快,也有不少子弟穷人乍富犯了错事,便叫方鉴拿了狠狠责罚了一顿。家中还得谢方鉴管教。渐渐地,原先吹捧方鉴的寒门清流也开始躲着方鉴了,虽不敢到她面前说什么,但也很是冷待。 “原来这就是孤立的滋味。”方鉴站在书房的窗前,抬眼看着窗外的明月。 崔苗不知是该宽慰她还是该替她骂人,站在她身后欲言又止。 方鉴回身看了她一眼,笑了:“倒也不坏。” 崔苗松了口气,道:“你我前程皆在陛下手中,本也不必舔着脸去与他们相交。” “说的对。你我背后是皇家,是天下至高无上的权,执宰的权、世家的权、朋党的权,皆敌不过皇权。借谁的势,都不如借陛下的势。” 但帝王的势并不是那么好借的。 崔苗跪在永安宫殿中之时,周身凛然,能感知到的只有君王之威。她已跪了许久,但卫杞不叫起,她便只能跪着,伏下身低下头,两腿发疼发麻,汗水渗出来,将掌下小小的一处地面洇出雾气。 在她看不到地方,卫杞在看她。这是她年轻的臣子,有才华有能耐,好好打磨,来日可待,也是好出身好相貌,若是个儿郎便没什么不足的了。可惜。 卫杞想起卫枳为了她失了分寸的样子,皱起眉头。 “阿枳,朕为你挑了一些儿郎,你来看看。” 这已不是卫杞头一次提及她的婚事,卫枳靠着撒娇逃了一次又一次,这次却没逃掉。 卫杞将图册掷到卫枳怀里,含怒道:“朕以为朕容忍你玩闹到今日已是宽宏大量。” “阿姐,我不是在玩闹。”卫枳也不是当年那个顽劣的小女郎了,她长大了,也沉稳了,抬起脸看向卫杞时,坚定万分,“我已选好了我想要的人。” 帝王之怒如暴雨前的浓云密布,引而不发,令整个宫室沉闷下来。卫杞沉声道:“崔苗,是吗?” “是。”卫枳回答得毅然决然。 “那是个女郎。”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卫杞站到卫枳面前,姐妹两个身高相差无几,卫枳被卫杞的气势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却仍是撑住了没有退后,“你姓卫!你享了卫氏的荣光,便得承担责任!朕只得阿晞一个,你若再无后嗣,朕有何面目去见母亲!” “卫氏宗亲又不是只有我,大不了我过继一个孩儿便是了。” “你!”卫杞叫她噎了一下,压了压怒火,又道,“那女郎便这么好,叫你连后嗣都不顾了?” “她很好。样样都好,待我也好。”卫枳笑了一下,求道,“阿姐,除了此事,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叫我入朝我便入朝,再也不惫懒了,哪怕叫我戍边,也成。” “你……”卫杞顿了顿,忽地笑了,笑声里透着寒意,“你就不怕我弄死她吗?以色侍主,佞幸小人。朕赐死她都不为过。” 卫枳变了脸色,猛地跪倒在她的脚下:“阿姐!求你,不要!” 卫杞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妹妹,心中有些复杂:“你为了她,连皇家体面都不顾了吗?” “阿姐,求你了,你便成全了我罢。”卫枳抱住她的腿,哀求道,“阿姐,你与郑尚宫不也……” “放肆!”卫杞的怒火汹涌而出,一脚踹开了卫枳,“谁给你的胆子来非议朕的事!” 卫枳生受了她这一下,被踢倒在地,又爬回起来,再次跪到她脚下:“阿姐……若不然,您把我的命也一同拿走罢。” 卫杞气极,又给了她一脚:“你在威胁朕?” “臣不敢。”卫枳忍着痛,伏下身子。 “记着你的身份!现在,给朕滚出去!” 永安宫中寂静无声,宫人们都退了出去,阿郑守在门边,竖着耳朵去听里头的动静,以备陛下传唤。 崔苗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疼痛一阵一阵地冲击她的理智,额头沁出汗水。 终于,她听见卫杞的声音:“抬起头吧。” 崔苗闻言直起身子,僵硬的骨骼发出咔咔的声音,疼得她冒汗,却半点不敢表现出来。 “叫朕看看是多俊美的一张脸,能令信阳神魂颠倒。”卫杞冷哼道。 “臣不敢!”崔苗既惊又惧,再次伏身请罪。 “不敢?朕瞧你们敢得很呐。” 卫杞走下御座,在崔苗身前蹲下,伸手扣住她的下颚,抬起她的头颅,叫她与自己对视:“崔苗,你也算是朕的门生,只要安守本分,自有大好前程,为何非要走这绝路呢?” 崔苗本是心惊胆战,藏在袍袖下的手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此时竟忽地镇定了下来,她僭越地直视卫杞,坚定地道:“信阳殿下为尊,她愿以尊就卑,是臣之幸,臣无甚大才,却也不敢相负。” “呵,你就这么相信她也不负你?”卫杞屈膝蹲在她面前,就着这样的姿势与崔苗说话,崔苗从未离君王这么近过,帝王的威仪一股脑地冲她压过来,叫她没法躲闪。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鼓足了勇气去面对卫杞。 “殿下如何选是殿下的事,臣无权置喙,而臣的路亦是臣自己的抉择。若臣是趋炎附势的软弱之人,怎配做陛下的臣子,怎配殿下的青睐?”她答得坦荡,颇有些温其如玉的君子之姿。 卫杞轻笑了一下,笑声里带着嘲弄与冷厉,她森然道:“崔苗,你知道媚主是什么样的罪过吗?你要用你崔氏阖族上下的性命做赌吗?” 崔苗惊惶地伏下身子,额头重重地嗑在地砖上:“陛下!此臣一人之罪,臣愿领罪,千刀万剐亦由臣一人承担。万不敢叫陛下担这暴戾之名。请陛下降罪!” 卫杞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将手落在她因着俯首而袒露的脖颈上。颈后是最为敏感脆弱的地方之一,被旁人碰触要害令崔苗汗毛倒竖,呼吸都紧促了,却不得不压抑着本能,一动也不敢不动。 她听见卫杞含笑的声音,说出的话语却叫崔苗浑身发凉:“崔苗,你知道吗?不久之前,你的母亲也曾跪在这里,求朕给你一个机会。” 崔苗的心防被这句话彻底击垮,她伤了母亲的心,母亲却还在为她奔走,她红了眼睛,浑身发抖,咬紧了牙关才能不让眼泪落下来。 “崔苗,你母亲那样骄傲的人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你说,你配吗?” “罪臣……不配。”崔苗感到自己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噎得生疼,她几乎是从喉中挤出的声音,“罪臣自知不忠不孝,有愧于君王,亦有愧于慈母,可罪臣若就此退却,就是背弃了自己,那样的我又有什么面目再去做陛下的忠臣、母亲的孝女?进亦死,退亦死,罪臣恳求陛下赐罪臣速死吧!” “哈哈哈,好,好,好。”卫杞闻言却大笑起来,拍了拍她的头颅,“好罢好罢,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朕给你这个机会。去做你该做的事,叫我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现在,你也给朕滚出去。” “臣,叩谢陛下隆恩!” 永安宫重归寂静,卫杞坐在御座下的台阶上,久久无声。阿郑走进来,站到她身边陪伴她。好一会儿,卫杞向她伸出手,阿郑扶住了她,却被她拉了一把,小声惊呼着栽进她怀里。 “陛下……” “别动,就抱一会儿。”卫杞抱着她,有些疲惫地闭上眼,喃喃道,“阿枳长大了,会为了旁人跟阿姐顶嘴了。” “陛下是真的想分开长公主与崔舍人吗?”阿郑问道。 “呵,世间的路哪有那么好走,怎能叫她们轻易如愿?合该叫她们多吃些苦头。”卫杞闭上眼睛,靠着阿郑休憩。 阿郑柔柔地拥着她,让她放松片刻。 “崔家那小女郎倒还算有些担当。”卫杞缓了缓,又开口道,“方才她若有半个字推到阿枳头上,朕今日便叫她挫骨扬灰!” “贺喜陛下,又得一良臣。” “哼,还差得远呢。” ———————————————————— **姜淑真好啊,呜呜呜。 **陛下也很好。真好。ps这一波陛下是最大赢家,收获叁个优质劳动力。 **放弃了爱人,回归平凡的人生,看似辜负一人令其他人皆大欢喜,但死去的是自己。崔苗不是选择了卫枳,她是选择了忠于自己。一个出卖自己灵魂的软弱之人,不是卫枳喜欢的那个崔苗,也不是姜淑殷切期盼的那个崔苗。 **我在写崔苗吗? **这是我在漫长的自我认同的过程中找到的不知对错的答案,以及一些天真的期待。 番外3物(卫杞X阿郑道具pay) 卫杞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早,今日是休沐,不必早朝,她可以多休憩一阵。这般想着,她搂紧了怀中人。阿郑被她的动作弄醒了,睡眼惺忪地回抱她。她的手从中衣下摆探进去,抚弄着阿郑的腰际,腰间软肉细腻,摸着摸着便有些心猿意马。阿郑叫她彻底弄醒了,乖顺地蹭了蹭她的颈窝。卫杞翻身压住阿郑,解了衣,打开她的腿,用自己的腿心去与她轻蹭。晨间本就多欲,她压着阿郑磨了一回,释放了自己方才解了干渴。阿郑亦是到了高潮,在她怀里轻轻喘息。卫杞躺回去,将阿郑拥入怀中,柔软丰盈的女体叫人爱不释手,她的手自上向下,一路徘徊着。阿郑将将释放过,身体分外敏感,叫她摸得又起了欲望,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身体轻蹭卫杞。卫杞得了示意,心头火热,手顺着她的躯体滑下去,摸到一片湿润,而后顺畅地推了进去。 卫杞的动作不重,深深浅浅地,叫阿郑眼神迷茫,被情欲掌控着自己挺腰来撞。卫杞喜欢看她主动,喜欢她被欲望全然支配的样子。她怜惜地亲吻阿郑的鬓发,手上使了些巧劲,叫阿郑绷紧了身体,而后一泻千里。她让阿郑伏在自己身上,拥着她,与她贴紧,满足地感知她高潮后急促的喘息和剧烈起伏的胸膛。她贴在阿郑耳边与她说了些什么,阿郑听得一怔,而后羞红了脸,不肯答应,又被卫杞反复哄了一阵,方才娇羞地应了。卫杞这才心满意足地起了身,神清气爽地用了早膳,挑了些紧要的公务处理了。她挥退了殿中的宫人,此时的永安宫殿只余了她自己。过了一会儿,阿郑来了? 阿郑的仪态无可指摘,今日得了卫杞许可,她未着女官袍服,而是着了一身交领襦裙,裙摆长及鞋面,盖住了底下的风情。她恭谨地垂首趋步,沉稳地走向卫杞,面上带着薄薄的红晕,站到了卫杞身边。 那本就是她常侍立的位置,今日却有些不一样。卫杞牵着她的手引她站近了些,手沿着腰往下,落在了臀上,隔着裙衫揉捏着她丰润的臀。阿郑面上的红晕更甚。 卫杞的手隔着衣衫在她腿间来去,夏日衣衫单薄,全然挡不住卫杞的轻薄,身后的裙衫紧贴在臀上,勾勒出臀峰的曲线,腿间的则与卫杞的手一道被两股夹住。卫杞来回拉动手臂,贴着她的敏感之处磨蹭,二者之间隔了一层裙衫褶皱,磨得阿郑软了腿脚,水花渗出来,润湿了裙。 卫杞顶弄了一下出水的地方,滑腻的液体隔着布料沾到了她的指尖。她抽出手,捻了捻指尖,轻笑起来。阿郑羞愤地瞥开眼,不敢看她。 卫杞几下推开了桌面上的文书和物件,揽住阿郑的腰,推着她面朝下趴上了桌面。她的力道不大,阿郑虽是羞赧,却仍是顺从地伏上了桌案。卫杞掀起她的裙摆,布料堆到她的腰背之上,底下是未着衬裤的两条腿,小腿肌肉匀称,大腿丰腴有肉,腿间的莹润若隐若现。卫杞的手掌覆上幽谷,掌根贴在穴口,碾磨着水泽,指尖则按住了前头的玉珠,由轻及重地揉弄着。 这是白日里,又是处理公务的正殿,虽是紧闭了门窗,空无一人,可阿郑也不敢在这样的地方放肆。她咬着唇忍耐着一波一波的快感,喉间溢出些微的细小的哼鸣。卫杞得了反馈,玩弄地越发起劲,快感堆积在一起,越迭越高,在某一刻突然地倾倒下去,一夕崩塌。水流涌了卫杞满手,她就着这泉涌,将指尖顶了进去,摸索着甬道四壁,估摸着尚有余力,便退出来一些,再次进入的时候顶入了两根指头。 有些满,有些胀,阿郑小小地哼了一声,卫杞另一手揉捏着她的腰臀,勾动她的情潮,助她放松下来。顶弄了两下,换来阿郑的闷哼,倒不是疼,只是有些羞。她曲了曲指节,轻轻刮过内壁,又将两指张开,扩张着甬道。阿郑本以为她想再进一根指头,却不想她忽地将手指抽了出去,穴道裹得紧致,抽离的时候仍有些迷茫地一张一合,失了另一处温度的下身有些凉。阿郑昂起头,困惑地回身看向卫杞。只见卫杞打开了桌案一边的一个木盒,取了两指粗细的一枚玉势。 冰凉的玉石贴上后臀,沁得阿郑有些抖,她有些慌,指尖扣住了桌沿。玉石入体的时候,阿郑绞紧了眉,压抑着喉间的呻吟,完完全全地接纳了异物的侵入。 但想象中的疾风骤雨并没有袭来。卫杞满意地欣赏了穴间吞吐吸纳的香艳场面,而后将她的裙摆放下,轻手轻脚地扶她起来。双脚落地时,内里的异物顶上了内壁,叫她软了脚,卫杞搂着她,撑住她的身子,待她适应了方才放开,又替她将裙摆理顺。长裙掩住了底下的泥泞不堪,除了面上仍带着红潮,瞧起来与平日并无不同。 “还好吗?”卫杞关切地看着她。 下体一阵阵地缩紧,绞着冰冷的异物,叫那物件也晕染地灼热起来,那不同于卫杞的手,那是个死物,堵在腿间,留在外头的一截带着弯顶住了珠果,万般不适,不敢乱动。她皱着眉头,适应了一会儿方向卫杞点了点头。 卫杞极有耐心,牵着她诱她走动,不过几步,腿间那物便一下一下地戳弄着,叫她难受极了,她红了眼睛,娇羞又嗔怪地看了卫杞一眼。卫杞心里满足,眼眸含笑,贴在她耳边与她道:“好阿郑,去给朕取碗茶来吧。” 阿郑有些羞恼,大着胆子拍了卫杞一下,卫杞厚着颜面又去哄她。她知卫杞性子,若是不应不知要磨到几时,心一横咬着牙便应了。殿内没有茶水,她需得走出殿外,唤人送上。她一步一步走得小心又谨慎,每一步落下内里就顶弄一回,将将走到殿门边就喘得不像样,她扶着门框,深吸几口气,缓了好一会儿,才忍住了喘息,理了衣饰,做出平常端庄的模样,拉开门走出去,招手唤远处的小仆过来。 小女郎见她有召,忙近前听话。 “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滞涩,喉间似乎粘连在了一起,她轻咳了一声。 “姑姑还好吗?”小女郎关切地问了她一声。 阿郑下身又是一阵绞紧,忍耐着道:“无事,许是有些见风。陛下在等,速去。” 小女郎没有多想,急急忙忙地去备茶了。阿郑就站在宫室门口等,站得笔直端正,仿佛一尊佛像,一如往常的庄重自持。没有人知道,这样的端庄底下是春水翻涌,是咬紧又松开,是蠕动又吮吸。玉石堵住了出口,翻涌的潮都被塞在了里头,只有些微沿着边逢渗出来,沾湿了大腿内侧,越来越多,顺着腿蜿蜒而下,有些痒,她悄悄地夹了夹腿,却又把腿间的事物夹得更紧。 日头正好,阿郑却有些恍然,她似乎已在此处站了许久,满心满眼都是腿间那东西。小女郎急急忙忙地端上托盘,阿郑接了,随手挥退了她,转身进了宫室,她几近无力,用身体顶着门扉让殿门合上,殿内没有旁人,她松下心神,倚着门喘气。 卫杞好整以暇地坐在御座上,看着她走出去,看着她站立的背影,又看着她无助地倚在门后喘息。她缓了好一会儿,才顺着原路一步一步往回走。她手里端着托盘,上头是茶水,她得端稳了方才能不让茶水溢出来。于是她又不得不绷紧了身子,绞紧了那东西。一步一步,她的体内情潮涌动,又得不到释放,痛苦地红了眼眸,泫然欲泣。 走到近前的时候,卫杞接走了托盘,放在了桌案上,然后把阿郑抱进了怀里。阿郑一下便松了力气,软在她怀中。卫杞亲吻着她汗湿的鬓角,不遗余力地夸她哄她,一手圈着她的腰,一手撩起裙摆钻入裙下沿着腿根摸到了一手黏腻。她将阿郑抱起,让她坐到桌案上,手则摸上了腿间,她按了按那玉石之物,阿郑猛地抱紧了她,喉间溢出不受控制的呻吟。卫杞爱怜地亲吻她,捉着那物往外拔了一些。塞得有些久,往外出的时候仍是被紧紧地咬住,卫杞出得很慢,肉唇一点点吐出异物,又舍不得地收缩着吃回。阿郑闷闷地哼了两声,不待她反应,卫杞又猛地将那物推了回去。眼前白光一闪,阿郑呜咽着发出了哭声。 “陛下……陛下……”阿郑再也耐不住,揪紧了卫杞的袍角,哭泣着哀求。 “乖,阿郑做的很好……”卫杞的唇贴着她的耳,哄着她,安抚她,动作却毫不迟疑,她捉着玉石缓慢地拖出来,又重重地顶弄回去,反复的里外夹击之下,叫阿郑高潮得失了神智。 她将阿郑放倒在桌案之上,阿郑疲软无力地躺倒,任凭她摆布。卫杞掀起她的裙,打开她的腿,用自己的耻骨顶上阿郑腿间的物什,捉着她的腰与自己相撞。坚硬的玉石被顶得一进一出,满腔的花液被推挤出来润湿着甬道,肉穴与玉石摩擦着发出叫人羞耻的声音。阿郑再一次被顶弄上了高潮,她再压抑不住,哭泣着向卫杞求饶。 卫杞亲吻着她的泪,手摸下去抽出了玉石,汹涌的潮水终于找到了出口,一股脑地涌了出来,顺着臀缝流下去,打湿了垫在身下的衣裙。穴口张合,似在挽留,可刚入了云端的人却如一尾濒死的鱼,大口喘息着,脑中一片空白。她想要夹紧腿,掩住腿间糟糕的模样,却卫杞的身体挡住。卫杞站在她的两腿之间,伏下身子亲吻她,那吻又柔又密,温暖又绵软,是抚慰是奖赏是恩赐。这一刻阿郑放纵自己环住卫杞的肩头,贴着她的脸颊,向她撒娇向她乞怜。 她是这世上与卫杞距离最近的一个人,唯有她能看见高高在上的帝王如常人一般的那一面。但,也仅此而已。 62原来 朝中事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方鉴与崔苗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一环。方鉴初时因着关心则乱失措了一阵,随着时日推移,慢慢地便也沉稳了。这朝堂永远波谲云诡,若是叫乱流裹挟着轻易逐流而去,那永远也是成不了事的。她得做那磐石,在多么汹涌的浪潮之中也能扎下根,坚持自己的理念。哪怕与恩师有所冲突也无妨,她们议的是公事,各有看法再正常不过,公对公,私对私便是了。比起高云衢经的大风大浪,她方鉴的几道折子不过是涓涓细流罢了。 想通了这点,方鉴总算是放下了提着的心,该说什么仍是说什么,只不过遣词造句越发谨慎了些,更多的心思放在了京兆府的公事上。她领着京兆府的下属们将京内犁了个遍,至少明面上犯案的人少了不少,在百姓之中也有了些威名。与之相对的则是在朝中的名声显得毁誉参半,她嫉恶如仇,不畏用刑,判罚亦是偏重,有不少人非议她手段酷烈。 文官清流之间,酷烈之名算得上是较为严厉的贬责,众人唯恐避之不及。而方鉴经了之前的一遭事,倒是觉得名声也不必那么好,她虽是寒门,却也不想被裹挟进党争,于她来说,跟牢陛下的脚步才是正途。卫杞正是锐意改革的时候,喜爱有冲劲有胆气的臣子,方鉴有能力知分寸,处事从不逾矩从不违律,略有些激进,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对于新政,方鉴点出了更为要命的一个地方——清丈。修路需得清丈,限制盐铁也得清丈,清的是旧官道是山川河流,可真的就只这些吗?税赋的根本是土地和人丁,而这偌大天下应有的那么多的土地人口在哪里呢?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地绕开了这件事,但不提不代表便不存在。世家豪族想尽了法子抗拒清丈,哪怕是为了修路也不成,谁知道那清丈的尺矩偏斜一点就量到了哪里。而寒门清流则铆足了劲,试图以道路清丈打开一个缺口,只要让他们进去,后面的口子自能打开。 而高云衢反对的则是新党过于急切地毕其功于一役。拔起沁州是天时地利人和,可全天下还有多少州府在豪族手中,这些豪族与朝中与军中又有多少关联?若是过于激进,逼得他们连成一线,那么立时便要生乱,到了那时才是悔之莫及。以高云衢来看,徐徐图之逐个击破才更为合理。 卫杞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四境虽无大战却不得不防,边疆防备消耗巨大,又不敢轻易裁撤,加之各地灾害频频,赈灾又是极大一笔开支,国库日渐不支。范映想尽了办法开源节流,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勉力维持。卫杞这些年大权独揽,畅通无阻,又有西北西南兵权,有些小瞧了底下的暗涌,为了节制豪族圈地自肥,便磨刀霍霍等着杀人。不过是各有立场,倒也说不上谁对谁错。 高云衢仍是闭门不出,她劝不动陛下,就只能尽力补上疏漏,帮着范映把控着朝议。旧党强要拉她,她便也顺水推舟,虽不曾回应,却在论政时引着他们斡旋。新与旧,永远是相对而在,因着利益,可以成为新也可以成为旧。她与方鉴隔着朝堂,遥相对望,一方处新,一方处旧,却也无人是新无人是旧。 “履霜,你家小学子可是四面树敌,你不管管吗?”戴曜是少有的还能登高家门的人,她没搅和进这场混战里。她现今是通政司正四品的左通政,通政司掌着奏疏往来、政令通达,是陛下信重的中枢要职,地位特殊,反倒不好参与过多,她也乐得看热闹。 高云衢淡然应道:“她自己做的抉择,与我何干?” 戴曜奇道:“你就真不怕她折在这里?酷吏之名早年安在你头上,现在安在你的学生身上,真是妙极。” “我当年折不了,她现下自然也折不了。”高云衢皱起眉头,转了话头,“戴扬晖,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我关心你呐。这么多年朋友,不要避我不及好不好。”戴曜一时语塞。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有事便说。” 戴曜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你真不知?你家小方大人抓了一串人,与各方都沾着关系,那些小官的子侄亲属就不说了,官职高些的,比如吏部侍郎的侄子、金吾卫统领的舅舅、庆城侯的世子……” “等等,谁?”高云衢本是随意地坐着听,闻言忽地坐直了身子。 “啊?吏部侍郎的侄子?金吾卫统领的舅舅?庆城侯的世子?”戴曜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又接着念了几个官员的名字。 高云衢若有所思,等她说完了方问:“因为什么?” “设赌!听说是端了一处地下赌坊,里里外外连庄家带赌徒全给抓了。” 历朝历代皆是明文禁赌,周律亦然,视情节轻重,可判罚金至流放不等。然自前朝始,官民上下皆好关扑,博戏玩乐之事屡禁不止,渐渐地便对娱乐助兴的关扑和博戏不再限制,但对数额较大的赌博仍是严令禁止,私设赌坊更是重罪。 这窝赌棍方鉴与谢悯已追了许久,因着京中面上的乱象都已叫她们整治了,一些污秽事情便都转到了地下,隐蔽了许多,也越发地难以抓到把柄。她们废了极大的心思,安排了生面孔伪装了打入,盯了月余,才将之一网打尽。 方鉴心下畅快,回到值房时甚至还哼起了小调。然而这愉快的心情很快就荡然无存。谢悯略审了审,来向她回报,面色不大自然。 “什么?全是有来历的?都有谁?”方鉴也是一惊,她万没想到这结果。 谢悯一一给她念了,最高是正二品官员的家人,最低也是国子监的学生,另有几个富商大户的子弟,却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零零总总算下来,除了打杂的小厮和守卫,竟无一个庶民。 “去看看。”方鉴随她进了京兆府的大狱,里头关得满满当当,下头人正分头审讯问话,忙得热火朝天。方鉴一一看过,求饶的、怒骂的、试图行贿的、猖狂地自报家门的,好一个人间百态。她穿的是常服,没人注意到她,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心中大致便有数了。最后一个是特殊的。 方鉴站在那间牢房前感到五味杂陈,她郑重地理了理袍服,在谢悯困惑的眼神里走进了牢房。 里头是个郎君,瞧着比方鉴大一些,满脸都写着不耐,见她进来就骂骂咧咧。 “庆城侯世子蒋昌允?”方鉴在囚牢中站定,问道。 “知道小爷是谁还不放我出去?”蒋昌允挑衅地看她,“你又是何人?” “哦……你不认识我……”方鉴的话意味深长,停顿片刻又道,“下官京兆府判官方鉴,世子没听说过我的名字吗?” 蒋昌允也是一愣,他才从祖地守孝返京,倒也确实是不知道方鉴的威名,他问道:“京兆府判官不过正六品,我该知道吗?” 方鉴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无妨,世子也不必认识我。” “你既知道我是庆城侯世子,还不放了我?”蒋昌允又问了一遍,态度倨傲又张扬,仿佛笃定了京兆府不能将他怎么样。 “世子违了律,下官可不敢私放。还请世子既来之则安之罢。”方鉴轻笑,不顾蒋昌允的狂怒,出了囚室,将他的声音抛在脑后。 “守慈,带着大伙连夜审,尽快问出口供,搞明白背后是谁。刑讯莫要太重,都是些娇贵的,吓吓应是够了。”方鉴对谢悯道,“明日是什么光景,就连我也不知道了。” “是,大人。” 方鉴出了大狱,外头已是夜色沉沉,银白的月光洒下来,替她照亮着回返的路。她踩着月色如水,一步一步地往值房走,走着走着突然笑出来。 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人。 原来仅仅是这样一个人。 63仇怨 这案子迅速地发酵了起来,先得到消息的是涉案的各家,他们自己都不知自家亲属在其中是个什么角色,又是这样的重罪,急得火烧火燎,寻了各种关系往京兆府探听。 府尹少尹又一次跟方鉴坐到了一起。 “不瞒二位大人,下官也正头痛呢,这般规模的赌资必是瞒不下来的,不然咱们京兆府也要麻烦。” 方鉴将当前已审出来的信息一一与二位主官说了,二位也是发愁:“可有查明是谁设的赌局?” “这也是奇怪的地方,竟是无人知晓。我们审讯了庄家,不论怎么用刑,皆说是受雇于人,却又不知对方是谁。这帮贵胄子弟也是稀里糊涂,不知道叫谁诱来的。” “脏款呢?赃款去了哪里?”少尹沉铸追问道。 “据供述,他们每旬会将银两押到一处院落,放下银两便会离去,主家自会来取。通传消息皆是信件,从未照面过。” 府尹尹默不敢置信:“这么大数额的银钱往来,没人监管,他们就不动心思吗?” “怎么没有呢?”方鉴叹道,“自然是有人动了。主导的那人隔天便死了,附和的那些人,家眷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威胁,应是有人暗中盯着。之后便没人敢不听号令了。” “你方才说送去一处院落,查了吗?”尹默想了想道。 “查了……那是武威侯府的别院……”这案子越查越大,已经滚进来不知多少高官勋贵,叫人心惊胆战。 尹默和沉铸闻言亦是沉默。武威侯是正二品的实权武勋。老武威侯跟随永初帝一路拼杀,打进京都的时候,将永初帝的大旗插上城头,因而受封武威侯,三代帝王对武威侯都是多有眷顾,老武威侯去后,爵位传给了长子,现今这位武威侯人在东南镇着水师,兵权在握。京内武威侯府只有妻妾幼子。这样的人家不是随意能动的,若是没有结果,京兆府上下遭罪事小,叫边境不稳方是大事。 尹默听了也觉头痛,他虽长袖善舞,但武威侯常驻东南,夫人不常出门交际,家里就一个小郎君,自然跟他搭不上关系,他想了想看向方鉴道:“确实是件麻烦事,临深打算如何做?” “大张旗鼓传唤武威侯家眷确是…不妥,下官思来想去,是不是可以私下请武威侯小郎君先行叙话?” 沉铸与尹默互看了看,觉得到也算是个法子,便问:“你认得魏小郎君?” “并不认识,但下官想着求一求长公主牵这个线。” 尹默眼前一亮,卫枳确实是绝好的人选,一来她在京中年轻子弟之间交游甚广,应是认识魏家小郎君,二来她深受陛下信重,算得上是陛下耳目,此案牵涉过广,又尚未查明,京兆府还不敢将之摆上朝堂,但若是从长公主处传入陛下耳中,那说不定还是个好事。 “你在长公主处说得上话?” “不过几面之缘,勉为一试。”方鉴拱拱手,说得谨慎。 “那我与沉大人也一同给你写个帖子吧,不知殿下是否愿意援手……” 方鉴寻卫枳,自然是请崔苗牵桥搭线。崔苗被陛下盯得死死的,事务多得惊人,卫枳也是被抓着干活,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皆不敢动小心思,两人也是许久不见了。 方鉴特意在悦和楼定了雅间请她们来,也叫她们松快一二。卫枳知她好意,便也投桃报李。 听方鉴说完,卫枳与崔苗皆是一愣:“武威侯?你是说武威侯?” “武威侯……有什么问题吗?”方鉴困惑。 “魏侯爷掌家甚严,他家大娘子少时淘气,叫他追着打了三条街,大娘子哭嚎了一路……”崔苗说起来都心有余悸,那三条街住的都是高门大户,那一日每户的孩童都觉得父母看自己的眼神里带着一些别的味道。 “这……这也过于严苛了……”方鉴也不曾想到是这样一户人家。 “所以他们家子弟皆有出息,魏大娘子现今在西南边军是小有名气的一员小将,二娘子跟在侯爷身边,也是战功赫赫。”卫枳接道,“总之,以武威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性,是绝不可能做出这等事的。” “会不会是恶奴借主家名头生事?”方鉴想了想又道,“我查了那处别院,是在魏小郎君名下。” “魏立淮?”卫枳一听便笑了,“这好办呐,我进来的时候可看见他了,唤他过来一问便知。” 魏小郎君才过弱冠,前头还有两个阿姐支撑家业,侯爷年纪大了又常在东南,倒也不怎么管束他,叫他长成了‍‌‌‎‍浪‎‎‌荡‍‍‌‎‎纨绔的模样。 “阿枳姐姐,好久不见你出来玩了,我可想你呢。”魏立淮也曾是跟着卫枳飞鹰走马的一员。 卫枳笑道:“少来,你怕不是早就忘了我。” “哪能啊?”魏立淮长得清秀可爱,甚是讨喜。 卫枳便与他介绍了方鉴与崔苗,并说了前后因果。 魏立淮一听便急了:“绝无可能!我怎么会做这种事!阿爹会打死我的!” “那是否是恶仆背主?” “我长姐幼时不过是年少无知进过一回赌坊就被我阿爹追打了三条街,他最是厌烦这害人的玩意,全家上下皆知,谁敢去碰这事呢?” “敢问郎君,那处别院现下是何人管事?”方鉴思虑片刻问道。 “哪处?”魏立淮一看便是不知庶务的性子,名下有几个别院都记不太清楚,方鉴便与他说明了位置。 “啊,那处还真不是我家的别院。”魏立淮想了想,“几年前有一回在悦和楼,一位郎君手头拮据结不出账,我见他相貌堂堂、衣着华贵,应是一时不趁手,便替他结了账。一问果真是富庶之家,只不过家人不在身边,又丢了钱袋。他家在澄州,因为感激于我,离京之时将自己住的那处别院赠与了我。”魏立淮是个不通庶务的,旁人给了他便拿了,他眼中一座宅院与一块美玉也无不同,也没当个事,转头便忘了,也没派个管事去看看。 方鉴又问那人细节,魏立淮想了又想竟也想不出来,又是断了线索。方鉴面色有些难看,卫枳崔苗亦有些紧张,此案的线头断得整整齐齐,最后一环竟落在了武威侯府,叫人不得不深思。 魏立淮见她们神色不对,便也有些慌神。 方鉴看他模样便知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儿郎,断是布不了这么大的局的,便安抚了他,又问能否让京兆府入别院查案。魏立淮忙不迭地应了,特意派了家中管事与她们一道。方鉴与谢悯带人仔细搜了,却也没什么收获。 这头方鉴诸人还在查这无头公案,那厢家中有亲属陷入牢狱的权贵们则急得到处找门路,不说脱罪,至少也往轻了判些。 尹默和沉铸皆是滑不溜手,面上说着尽力,话里话外却都推到了方鉴头上,他俩之前便领教过方鉴的铁面,这回这案子又注定了迟早要上达天听,他们自不会在这时候沾湿了衣裳。 于是上下压力又到了方鉴头上。方鉴才带着谢悯查了别院,正是一无所获,又往狱中审了一通,仍是没有头绪。谢悯劝她且先休息,莫要急躁,她听了,到了下值的时候便径直返家了。 她一路都仍在复盘这件案子,直到半途被人唤住方才回神。 “小方大人,在下庆城侯蒋宗明。” 方鉴听见这名号,猛地清醒过来,定睛一看,眼前人已上了年纪,腰身有些发福,满面皆是愁容。庆城侯是世袭的爵位,传到蒋宗明已是第六代,永初帝改朝换代的时候全靠倒戈够快才保住了爵位,虽是位高,却没什么实权。 不论如何,到底是正二品的大员,方鉴抬手行礼,一丝不苟:“下官见过侯爷。敢问侯爷,拦我是为何?” 蒋宗明苦笑:“小方大人明知故问了不是?犬子现今还在京兆府的大狱里头,求小方大人高抬贵手呐。” “侯爷高看我了吧?下官不过区区六品,哪有这个资格呢?” “小方大人,明人不说暗话,犬子虽说骄横,但没有什么头脑,是绝做不出什么大事的,大人可否告知犬子涉案多深?” “侯爷既然笃信令郎做不成什么天大的祸事,那还有什么好问的呢?耐心等待判决便是了。”方鉴全做不知,反问道。 蒋宗明有些着恼,暗恨方鉴油盐不进,却又不敢惹怒她,便只能压住脾气,叹道:“我妻已亡,我也是个没什么儿女缘的人,总共便养大了这么一个孩子,不免娇纵了些,我也是追悔莫及。只求方大人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指条明路罢。在下已是这个年纪,实是承受不起丧子之痛了。” 方鉴看着他愁苦的样子,只觉得乏味和嘲讽,权贵的家是家,小民的家便不是家吗,庆城侯承受不起丧子之痛,她当年便活该承受父母双亡之苦吗。 她敛下情绪,拱手道:“侯爷,下官是京兆府判官,只懂依律断案,不懂旁的。若令郎涉案不深,下官自会依律判罚,侯爷莫要多问了。快到宵禁时分了,侯爷请回吧。” “你!”庆城侯忍了半天,终是没压住火。他到底是二品勋贵,平日里哪会对六品绿袍如此客气。 方鉴半点不理会他,行了礼,绕过他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因着庆城侯的出现,年少时的那些事又浮现在方鉴眼前,历历在目,她突然意识到,那些过往,自己从无一日忘却。蒋昌允是真的差一点逼死她。若没有高云衢,她便要失了父母依靠,孤苦度日,而若不是高云衢,她便真的做了卑贱奴仆,一辈子直不起腰。她跪在高云衢面前的时候是真的用自己的一切做了一场豪赌。也幸好是高云衢,若换了一个暴虐之人,方鉴会是什么下场她自己都不敢想。 这样的仇,这样的恨,她怎么敢忘?可他们甚至都不认识自己。真是好笑,竟还求到她面前。世事真是绝妙,早年高云衢训斥她惫懒,反问她要几年才能让正二品勋爵以礼相待,而今是几年?六年?七年?不过七年,天意让他们在自己面前低头俯首。哈,哈。 方鉴翻开自己记录案件信息的手札。蒋昌允确实是个蠢货,初回京城便迫不及待地寻欢作乐,叫人引着进了地下赌坊,没几日便成了常客,又带了一串纨绔同去。往小了说,他只是赌徒,依赌资判罚即可,往大了说,他便是设赌的同犯。方鉴反复看着那几行字,心脏的跳动加快了几分,只要她往重了写那么一些,一个流放是跑不了的。无人知道她的私心,就算有人知道了,她也不过是在律法限定范围内做出的裁决,算不得徇私枉法。至于庆城侯,不过是无权勋贵,拿她这个帝王门生能有什么办法呢? 方鉴的指尖摩挲着手札的边角,脑中天人交战,她在书房坐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她醒过神来,暂时搁置了这件事。于现在的她而言,这不过是小小一处细节,而非当务之急了。 64挑衅 卫杞很快得知了这个案子,在小朝会上当场发作,斥责众大臣治家不严,不能身修家齐何来国治天下平,众臣不论是冤或不冤皆不敢说话,生怕陛下的怒火烧及自身。好在卫杞只是生怒,并未直接责罚涉事官员,只是点了京兆府责令尽快查明真相,当罚则罚,以儆效尤,京兆府领命不提。下了朝,卫杞又往政事堂发了一回火,话语之中敲打之意昭然若揭。吕颂年作为六部尚书亦在政事堂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卫杞特意多看了他两眼,叫他遍体生寒。 晚上回到府中,吕颂年当着满屋子的党羽摔了茶盏:“是谁?到底是谁干的?勾着各家子弟去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是谁想出的这绝户计?” 满座皆是平日里呼风唤雨的绯袍朝官,叫他骂得头都抬不起来,待他平静了些方才纷纷开口辩白。 “大人,真不是我们,京兆府现今是个炮仗,一点就炸,惹他们作甚?” “是呀。或许不是咱们这边的人?咱们的子弟不也有陷进去的吗?” “大人,虽说绝户了些,可也算是条好计策吧?此案牵连甚广,只要京兆府判了便与这些权贵结了仇,他们自然也不会站到新党那边。” “是呀,首尾都收拾得干净,至今也查不到幕后之人,却关联到了武威侯,京兆府还敢查吗?查不下去正好也给了我们弹劾的由头。” 吕颂年闻言又是一阵气血翻涌,眼前发黑,拍得桌案砰砰作响:“这是查不出来!若是查到我们头上,我们便会千夫所指!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你当京兆府好欺负吗!蠢材!” 刚才说话的几人见他盛怒,互相看了看,便都不言语了。 “回去问问你们背后那群狂妄自大的蠢货!都给我收敛一点!这当口,一个弄不好,大家一起跟着陪葬!”吕颂年指着众人,挨个点过去,咆哮如雷,众人惴惴不语,各有盘算。 散了场,吕家的厅堂重归寂静,身边的管事递上一盏茶,劝道:“大人莫气坏了身子。” 吕颂年叹气:“阿严呐,中枢山雨欲来,州府却仍是我行我素,叫人如何不忧愁。” 吕严困惑道:“大人如何就认定了是豪族行事呢?” “现今这朝局,新党已是咄咄逼人,他们布这局作甚?而武勋最是重子嗣传承。你瞧这回陷进去的多少勋贵子弟?疯了不成?”吕颂年饮了一口茶,叹道,“计是好计,是毒计,做成了便真能祸水东引,可你便不觉心惊吗?” 吕严思虑片刻又道:“可瞧方才诸大人反应,似是真不知情。” “他们不知,不代表他们身后的家族没做。”吕颂年重重地搁下茶盏,“这些家族做惯了一方豪强,目光浅得很。若不是我一力弹压,早便要生乱了。” 他将几个大族细细想了一遍,竟也看不出什么头绪,亦有些摸不着头脑,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正当打算暂且搁置,起身洗漱安睡之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 他停住脚步,看向吕严:“祈氏的六娘子还在京中吗?” 吕严一时没想起来是谁,怔愣了一会儿方才接上:“应是在的。” “叫她明日来见我。” “是,大人。” 第二日下了衙,祁家六娘祁道凝已经等在吕府之中。 “六娘见过大人。”祁道凝生得貌美,或可称得上妖艳,不过二十余岁,明明是面上带笑,眉目间却总带着些许讥诮。 吕颂年不喜她这副相貌,与她父亲祁成鸣也算不得亲近,此前她尊父命入京拜访过几回,吕颂年皆是不冷不热。 这回这桩公案有些奇,吕颂年思来想去倒是想起祁家来了。祁氏是楚州第一大族,楚州偏僻,与别州往来少,但他们家行事一向剑走偏锋,只不过因为低调而不太惹人注意。 吕颂年懒得与个小辈斡旋,直截了当地问道:“聚赌一案与你祁家有关系吗?” 祁道凝笑道:“大人说笑了,楚州不过边陲之地,哪有那么长的手呢?” “那六娘如何看待此事?”吕颂年面色不见和缓,接着问道。 “晚辈觉着挺好,不过损失几个不成器的小儿女,换了新党进退两难,不好吗?”祁道凝仍在笑,笑里带着些许嘲弄。 “若是查到我们头上,又是谁会进退两难?” “大人说笑了,京兆府还敢动武威侯不成?不怕边疆不稳?” “京兆府查不得,陛下可查得。”吕颂年挑眉。 “断了的线头再要续上可不是那么简单。” 吕颂年抬眼瞧了她一眼,忽地笑起来:“六娘好胆气。” “不敢当大人夸赞。”祁道凝不卑不亢地应了。 吕颂年定定地看着她,意有所指:“六娘年轻,老夫托大提醒一句,玩火终是会烧及自身的。” “谢大人指教。”祁道凝拱拱手,见他端茶送客便乖觉地告辞离去。 吕颂年冷眼瞧着她的身影消失,往书房写了一封信,唤过吕严:“去给祁成鸣送去,叫他好好管教管教自家女郎。” “大人觉得是祁家做的?”吕严躬身接了,却不急着走,试探地问道。 “说着手没那么长,却对案件知之甚详,线索断在武威侯府这事可还不是人尽皆知呢。”吕颂年冷笑道。 “大人一向明察秋毫。” “呵,那祁六娘就没想着瞒我,一字不提,却字字挑衅。祁成鸣胆子真是不小,不管是不是他做的,去封信敲打敲打。莫要坏了大局。” “是。” 祁道凝出了吕府也不急着回返,而是沿着街市逛得起劲,随侍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 “六娘子,咱们如此行事,真的无妨吗?” “怎么会无妨?父亲训斥我的信件怕不是已经上路了。”祁道凝答得漫不经心,心思都在商铺卖的玩意上。 “那您为何执意如此呢?”随侍忧心忡忡。 “这局我们布了多年,父亲眼中不过是我布的一处闲棋,觉得京中雨大便想收手,而我却是不甘,干脆送到京兆府手中,亲自点了这爆竹,瞧这火花,多有意思。” 随侍仍是发愁:“若是叫人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祁道凝看中了一个小玩意,朝商贩问了价买下,丢进随侍怀里,悠然道:“所有的人手早便撤出了京城,散得一干二净,怎么追也追不到楚州,你怕什么。” “大人该是要责罚您了。”随侍愁眉苦脸。 “不过是鞭笞罢了。”祁道凝说着说着竟还笑了起来,“走罢,今夜便离京。哦,对了,给阿姐的礼都备上了吗?小心些,莫要弄坏了。” 京兆府到底也是没寻到踪迹,时日久了,各方压力纷至沓来,子弟们关得久了朝臣们也有不满,京兆府上下焦头烂额。尹默与沉铸议了议,决定先行结案,后续再慢慢追查。 方鉴不解地道:“可主谋尚未查明,如何结案?” “除了找不到背后之人,其他案犯罪责都是明确的,设赌的便按设赌判,参赌的便按赌资高低判,再关着咱们要吃不消了。” “可若是陛下责罚?” “现下这般拖着陛下便不会责罚吗?你写好条陈,本官亲自去向陛下请罪。” “是,大人。” 方鉴再是不甘,也不得不承认尹默说的是对的,她亲自写了条陈,讲明案情,依着涉案深浅,逐一下了判决,轻的处罚金、判杖责,重的或徒或流,虽没有判死的,但处罚也不算轻。其中有官位或爵位的,方鉴无法处置,便也写明了涉案深浅与判罚建议,恭请圣裁。 卫杞冲尹默又发了一回火,训斥京兆府无能,却也高抬轻落了。最终的处置结果是有官位爵位的统统贬为庶民,判罚则基本依了方鉴的设想,只不过允其家中以金银相赎。 各家都是很伤了一波元气,不敢记恨陛下,便都记到了方鉴头上。 旧党众人也看清了方鉴这脾气,往好了说是嫉恶如仇,往坏了说就是专逮着豪族权贵下手,清流寒门能有几个家人门徒?放任方鉴搅风搅雨,吃亏的还是他们。 “不能再把这祸害放在京兆府了,想法子给她挪个地方。”吕颂年细细回想方鉴在京兆府的近一年,越想越心惊,捻着颌下胡须思索着道。 党羽面有难色:“方临深现下深得陛下信重,几次弹劾,陛下皆留中不发,根本动不了她呀。” 吕颂年斥道:“贬不得,难道不能奖吗?给她升个品级换个衙门就是了!” “这……这不就便宜了她吗?” “给她换个清闲的冷衙门,这还要我教吗!” 旧党便借口方鉴在京兆府表现优异,推举她升任从五品鸿胪寺少卿。新党同样不愿叫方鉴伤人又伤己,自然愿意给她换个位置,但却也不想她去清冷衙门,她是把锋利的刀剑,刀锋向外才能所向披靡。两厢拉扯之下,最后叫她顶了从五品兵部员外郎的位置。 方鉴满心还记挂着未查清的案子,心中百般不愿,但也无法,只能交代谢悯再往深处挖一挖。尹默与沉铸皆是松了口气,方鉴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搞出了这许多麻烦,她自己虽叫人起了忌惮之心,但也得了忠直的名声,各方的压力却都是两位主官担着。平心而论,他们也喜欢这样有冲劲的年轻人,但他们皆是中立一方,被连带着搅进风雨的感觉着实不好,因此方鉴调任他们也是真心实意地欢喜。 65两立 已是冬日,窗外暖阳正好,屋内火炉融融,却寂静无声。方鉴与高云衢隔着茶案相对而坐,皆是沉默不语。高云衢安静地注水点茶,不一会儿一盏茶汤摆到了方鉴面前,方鉴恭谨地接了,小口小口地抿。高云衢复又去点第二盏,方鉴伸手想接过她手中的茶壶,被她轻柔地拂开,方鉴便收回了手。高云衢不说话,她也不敢开口,一时间屋内只有水流声与茶筅击回之声,方鉴的手敛在袖下,拇指不自知地抠弄着食指的指甲,显得有些焦躁。 高云衢手上不停,抬眸看了她一眼,终于开口道:“庆城侯世子蒋昌允判了徒三年鞭八十?以金自赎改徒一年?” 方鉴吐出一口浊气,搁下茶盏答道:“是。” “问心无愧?” “……是。”方鉴咬牙答了,心脏鼓动的声音一声一声敲在耳边。她没有置蒋昌允于死地,却也算不得清白。 “好。”但高云衢没有继续追问。 方鉴又觉得坐立不安了,高云衢这些年越发地不辨喜怒,她有些看不懂。有时候竟觉得还不如之前会被责罚的时候,至少那时高云衢会明着告诉她是对是错。 您觉得我做对了吗? 为什么疏远我?为什么不再为我指点迷津? 是因为我背离了您的期待吗? 高云衢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她在高云衢脸上也瞧不出任何答案。 她仿佛被一个人丢在了黑暗的路上,看不清前路,没有依傍,天地间只有她一人摸黑前行,孤独寂寞质疑焦躁,她无时无刻不在叩问自己的心门,这对吗?我错了吗?她不知道。她无声地求助于高云衢,但高云衢没有理会她。她像只狼狈的小犬,毛发沾了水,乱糟糟地,用湿漉漉的眼睛去祈求怜惜,却得不到回应。 一遍一遍,一次一次,方鉴的心七零八落,忐忑、失望、质疑、恐惧、不安,还有一些恼和怨,统统积压在一起,如同黑云压日,遮住了她的眼睛。 但高云衢并没有方鉴想的那么冷漠决绝,她亦在犹豫。若以她的理念,方鉴实不该为这样的人脏了自己的手,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方鉴对此的执念,而这源头也正是她用蒋昌允为饵督促方鉴砥砺前行。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斥责方鉴徇私? “阿圆,我是不是做错了?”她揉着额头,疲惫地道。 “小娘子正是有您才有今日,这算什么错呢?”高圆回道。 “我逼着她自己去做抉择,却又私心希望她能选择干净纯粹的那条路。可到了今时今日,她最终要去向哪里,我已然看不清了。” “大人,选什么样的因,得什么样的果,都是小娘子自己该承担的。恕我直言,您不是神算,再怎么也算不清她一生荣辱的。”高圆亦是皱眉,她是旁观者清,不像高云衢患得患失。 高云衢没有接话。她一向不信鬼神,但在此刻却清晰地感觉到了天意弄人,似有一双手摆弄着她们。方鉴的因果,难道便不是高云衢的因果吗? 她与方鉴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已然成了搅成一团的乱麻,理不清楚却也舍不得剪断,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在身上勒出累累伤痕。高云衢有些焦躁,她这半生所有的犹豫徘徊不安都用在了方鉴身上,算不明白想不明白,便也只能先行搁置。 她们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彼此,可在朝堂之上的碰撞却避无可避。 永兴十五年底,新政之争将新旧势力一同裹挟着,从水下拉上了台面,方鉴是高云衢之后新党最利的一把剑,她与她年轻的同侪们坚持自己激进的主张,认为现下是涤清旧势力最好的时机。她已极力避开了高云衢,可高云衢非要引着旧党周旋,几乎是主动地往她刀口上撞。 方鉴看得越清楚,却也越发地恼怒。她看着高云衢的身形,眼中几乎要喷出火——你在干什么啊!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损耗自己?就不能怜惜自己一点吗?叫我的手上沾染你的血,你把我当什么?又把自己当什么? 她曾经远远地看着高云衢的背影,一步一步向高云衢迈进,可当她终于能摸到高云衢的袍角的时候,高云衢却站在了她的对面。 方鉴捏紧了手中的笏板,那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同样的锦绣文章、铁齿钢牙,言语交锋之间,刀光剑影,杀机四伏。高云衢早年被人戏称为殿上虎,而方鉴是高云衢最出色的学生,她们立于明堂之时是两只猛兽的搏杀。众人惊诧于二人辩论之精妙,传颂着她们口中惊世绝俗的词句。没有人知道,她们是最为亲密的师生,更没有人知道她们波澜不惊的面孔底下藏起的是怎样的浪潮翻涌。 七年,方鉴终于从高云衢的掌中走到了高云衢的面前。可这位置不对,她想要的是高云衢身边的位置,是做高云衢的依仗,是成为高云衢能够肩背相抵之所在。但高云衢拒绝了她,推开了她。 方鉴在心里呐喊着,咆哮着,怒火涌动着,最终都成了出口的辩驳与抨击。她被高云衢不顾自身的做法激怒,被高云衢波澜不惊的面孔激怒,被高云衢一针见血的评价激怒,她像一只炸毛的狸奴,向着至亲至爱龇牙,以示不满。而这不满在政事之上统统都化为了桀骜不驯的针锋相对。散朝的时候,她面色不愉,避开了高云衢,外人瞧着颇为跋扈,而高云衢一笑置之,仿佛看待不懂事的孩童。几轮下来,朝中便都觉得她们二人关系不好,连戴曜和崔苗都来向她们询问。 高云衢苦笑:“她大概是在生我的气。” 而方鉴则当着崔苗的面委屈得落泪:“她心里没我,也没有她自己,什么都没有。她舍了一切也要去做那炬火,怕不是化了灰才算修行有成。可她当身旁的人都是无动于衷的草木金石吗? “我不求她与我好,只望她能对自己好一些,她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为什么要脏污了自己的衣袍去做旁人的刀斧?” 永兴十六年的年,她们是在各自的宅邸中过的,这是相识以来头一次,明明只有几条街的距离,却谁也不向谁示好,仿佛真就是朝堂上表现的那样势不两立。 借酒浇愁也好,彷徨自苦也罢,府宅的大门一闭便不会有人知晓。正旦的烟花炸响,不论哪一处宅邸的天空都是一样的绚烂,她们隔着重重门扉,在同一时刻仰望夜空,火花映入眼眸,她们看不到彼此,可心却前所未有地相似。 惟愿所爱安好。 66我心匪石 永兴十六年春,议了半年的新政草案修修订订终于颁行天下,大体维持了范映的三大改革方向,但细则上温和了不少,也给世家豪族留下了腾挪的余地,再闹下去,等陛下的耐心到了头,谁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世家豪族皆是数十上百年的传承,自是懂得见好就收。 而当法令颁布之后,下一步便是叫它扎扎实实地落下去。政事堂的宰辅们见多了底下人阳奉阴违,自然也清楚法令颁布只是走出了第一步,接下来的才是硬仗。 范映到底是经验老道,她的建议是择一州府先为试行,由中枢派钦差坐镇,待该地改革完成,再行推广。道理自是没错的,可消息一出,各州府又坐不住了。人皆是有逃避之心的,或早或晚,那自然是越晚越好,死道友不死贫道。于是围绕着何地试行之事,又是一场乱仗,而这仗便与新旧关系不大了,新党冷眼看着何地豪族互相推诿扯皮不提。 新党之中关心的则是钦差之人选,众人皆知新政面上是范相的主张,实则是陛下心意。方鉴因着沁州案平步青云,谁不想成为下一个方鉴?谁不想在陛下心里有个位置?如何试行还未落定,有心人为着钦差人选又打了一轮。方鉴自不会去争,她说得上是前程已定,高云衢亦然,到了这个时候,她们两个急先锋反而是退到了后头。 三月里,朝中正式定下了在楚州试行。倒也不难猜到,楚州本就是最为偏远的州府之一,又在大山包围之中,中原腹地总觉得楚州乃蛮荒之地,不少官员甚至不愿去楚州赴任。这样一个地方,好事赶不上,坏事却都要往它身上推。楚州人在朝为官的少,楚州豪族想尽了法子寻人斡旋,却仍是双拳难敌四手,被迫接受了这一结果,转而寄希望于钦差不要太过于难缠。 于是争夺的焦点落在了人选上,新党中人铆足了劲要抢,楚州则希望能选一个中立或偏向旧党之人,其余各州的豪族此时也一改态度,帮着楚州争取。 但卫杞和范映没有理会下头的激流,于她们而言,楚州新政关系着后面的大计,必须要放一个忠心可信又敢放手施为之人。她们在永安宫议了又议,却发现符合她们要求的人太少了,最后落在纸面的竟只有一个名字。 卫杞苦笑,她本不想再叫高云衢劳心,可此时却发现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让她托付这样的信赖。范映亦然,新政一事高云衢助她良多,几近自污,她对高云衢亦是满心亏欠,本也是想极力绕开高云衢的。 “范卿啊,这些年你我大力拔擢寒门新锐,满朝新血,瞧着焕然一新,可实际上能当大用的却仍没有几个啊……”卫杞感慨。 范映一同叹气,她擅长的不是育人教人,底下青黄不接她也是深有所感。 “罢了,此事朕只能托付给高卿,朕去与她说。”卫杞沉默了一会儿,终是这般道。 消息传出,满朝哗然,新党不将高云衢视为自己人,自然眼红。而旧党深知高云衢是什么样的为人,前些时日与高云衢的配合不过是各取所需,他们还没忘了高云衢此前的吏治革新有多么狠辣,这样的人怎么敢叫她去楚州搞新政?一时间竟是满朝反对,针对高云衢的攻讦又翻涌了起来。 方鉴听说的第一时间就去了高府,旁人看见的皆是荣耀,而她看见的唯有凶险。高云衢不见她,她直接冲了门,高圆都没拦住她。 但到了高云衢面前,她又不敢说话了,踯躅着欲言又止。 高云衢冷笑一声质问道:“胆子不小,敢硬闯我府上。” 方鉴这才醒过神来,躬身向她行礼:“不敢。老师,我心中惊惶,一时情急,还请老师不要责怪。” “急什么?什么事急得这般没规没矩?我是这样教你的吗?”高云衢仍是冷脸训斥道。 方鉴自觉理亏,低头乖乖挨骂。 “何事寻我?” 方鉴连忙抬头,问道:“近日有传闻说陛下属意您赴楚州试行新政,是真的吗?” 高云衢沉默片刻,应道:“……是,陛下与我说过了。” 方鉴急道:“您不能去呀!楚州本就是凶险之地,新政又是险中之险,谁知道他们定在楚州是什么鬼蜮心思?若是铤而走险……” “我是工部侍郎,修路清丈乃我分内之事。”高云衢没有正面回应她。 方鉴急得红了眼睛:“这又算什么分内之事,您本就反对新政,为何要您去做这马前卒!范相手下就没有旁人了吗?” “不赞同,与要去做,是两回事。”高云衢淡然道,“前者是理念上的矛盾,后者则是为官的本分。在其位谋其政,恪尽职守,方是人臣之道。” 方鉴急得红了眼睛:“老师,我不明白,您将来是要持衡拥璇的人,只要您安稳地坐着,紫袍金带指日可待,为何总要把自己放在最险恶的地方?”这是她今次的疑问,亦是她一直以来的疑问。 “你是这般想的?”高云衢叹气,“为官之人谁不想官居一品,可做宰辅执政又是为何呢?” 方鉴叫她问得一滞,她身边的所有人都看着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她也跟着向那高处使力,可没人细想过,上去做什么呢?那是权势,是地位,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阿鉴,我有我要做的事。我孑然一身,权势于我何用?我要的是天下澄清。” 方鉴悲切地看着她:“为了这样的抱负,舍弃自身也无妨,是吗?” “是。”高云衢认真地回望她,话语决然。 “可您若成了燃尽的蜡炬,又怎么能看到身后涤清的风光?” 高云衢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温柔、坚定、期盼。 方鉴看懂了,她心如刀绞,险些站立不稳,往后退了一步。 她孤注一掷地吼道:“您这么做,又有几人能懂?没有人会知道您付出了什么?所有人只当你是陛下的鹰犬,当你是反复无常的小人。陛下也不过当你是好用的斧凿,你为她做事她便宠幸你,你逆了她的心意,她便冷待你。到了积重难返的那一日,她会保住你吗?还是将你推出去平息众怒?保不住自身,还谈什么抱负?还谈什么澄清?陛下只是在利用你玩弄权术!这不值得!” “方鉴!”高云衢怒喝了一声,一把掀翻了手边的东西,手札噼里啪啦掉了满地,也止住了方鉴大逆不道的话语,高云衢手指着方鉴,斥道,“记着你的身份!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的事?” 方鉴几乎是摇摇欲坠,她做了不该做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也把高云衢逼进了墙角,可真当听到听到高云衢含怒的话语之时,她感到自己的心被扎了个对穿,疼得模糊了视线。 “你当真就不知我为何这般在意你的身家性命吗?”方鉴绝望地看着她,神色复杂万分。 “这不是你该在意的事。”而高云衢的回应近乎冷漠。 方鉴又被扎了一刀,忍痛道:“你真就这么狠心?” 高云衢本能地逃避这个话题,皱眉呵斥,语含警告:“方鉴!滚出去!” 方鉴没有理会她的话,所有的一切都被她抛之脑后,满心的悲戚支撑着她一步一步走到高云衢面前。她们一般高,站在一处时,方鉴抬眼就能直视高云衢的眼眸:“高云衢!高云衢!你就不能好好看看我吗?” 高云衢被她的大胆震惊,她不由地看进方鉴眼中,那是一双赤红的目,里头是满满的悲伤、痛苦、愤怒,还有一丝丝希冀。那复杂的一切一切深深地灼伤了高云衢,但她已做好了抉择,她选择了忠于自己的信仰,而非方鉴。她用颤抖地手抵上方鉴的肩头,猛地将她推远,方鉴猝不及防地踉跄后退,脊背撞上门窗。 高云衢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宣告:“方鉴,你听好,你我师徒情分到此为止,我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了,你好自为之。” “你……是不想要我了吗?”方鉴背抵在门扉上,不敢置信地问道。 “……是。” “那我往后做什么,你都不管我了吗?” “是。” 方鉴咬着牙,恨恨地道:“好,好,大人以后可不要后悔。” 方鉴愤怒地摔门而去,高云衢怔愣地站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好半天才醒过神,她看着书房的狼藉,蹲下身慢慢地去捡拾她自己扫落在地的手札,一本又一本,小心地抚平褶皱,整齐地堆迭在一起。她无声地整理着凌乱的书房,一滴泪落下来,溅在她的手腕上。 方鉴能看明白的东西,她自然也看得清楚。卫杞是帝王,她们虽有年少时的那点情谊,却比不上皇权独尊。她不是在为卫杞奉上自己的一切,而是为自己的理想献上一切。新政已定,她也清楚其中的机会与风险,若是顺利,或许真能如卫杞与范映所想一招制敌。卫杞想叫她去,她自己也愿意去,她想了所有却没想过自己的安危。 方鉴没有做错什么,是她让方鉴深陷进来,是她折磨着方鉴叫她一步步走到今天这境地,是她高看了自己以为可以断得干净,可方鉴不是卵石不是草席,不可以随意地翻来卷去*。是她配不上方鉴这赤诚的爱意。 她将手札理好,整整齐齐地码在桌案一角,顺手把笔墨纸砚也摆正了,这一切做完之后她已平静下来,看上去与往日再也没有什么不同了。 ——————————————————————————————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出自《诗经·柏舟》 *方鉴的心不是石头,不能翻来翻去,随意支配,高云衢的心也不是石头,没有硬到无动于衷的地步。标题的意思。 —————————————————————————————— **吹响反攻的号角。 67攻守易型 方鉴怒气冲冲地离了高府,回到家中越想越恼,气得在书房里打转,想要摔东西却样样舍不得。本是沉闷悲痛的氛围,却看得一旁的绣竹不禁有些想笑,方鉴注意到她,干脆拉着她细数高云衢的不是。 绣竹淡然地听了,等到方鉴骂累了方道:“您要有本事,当面去对大人讲呀。” 方鉴被她的话呛了一下,一脸幽怨地看向她,好在气都已发了出去,头脑也清醒了些。 绣竹见她冷静了,问道:“您现下是什么打算?” 方鉴已不再被怒气支配,她镇定地回道:“她如何待我都无妨,当务之急是得拦住她去楚州。” “大人应有打算,您为何反对呢?” “她半点没把自己放在心上,”方鉴想起来又是一阵咬牙切齿,“这些年从考绩法到回避制,再到前些时候的新政之争,她几乎把满朝文武得罪了个遍。再去执掌新政,她哪里还有退路。” “可若陛下属意她去,她也无法拒绝吧?”绣竹皱眉。 方鉴没有接话,正色望向绣竹:“我怕是真要做些不该做的事了。绣竹,你会与我站在一处吗?” 绣竹敛了神色,郑重回道:“遣我过来之时,大人便交代过了,我只是您的人。” 方鉴闻言不禁有些感慨,不过片刻又坚定下来:“好,将府中上下好好敲打一遍,从今日起,半点消息都不许往那边传。” “是。” 卫杞择了个日子宣布以楚州为试点,以工部侍郎高云衢为钦差,尽快启程前往楚州主持新政。但朝中仍在疯狂攻讦高云衢,试图改变这结果,弹劾的折子叫卫杞攒了一个大箱子,统统留中。 卫杞瞧着阿郑理折子的样子,叹道:“这场面是不是有些似曾相识?” 阿郑亦有些感慨:“高大人真的是一直行在风口浪尖之上啊。” 卫杞沉默了,她不是冷酷无情的性子,她至今仍记得那一年她向高云衢伸出手时她明亮又坚定的眼眸。可这至高之位总是会吞噬掉她的温情与天真,她是这王座的化身,是这玉玺的化身,而不是卫杞本人。卫杞可以为高云衢着想,而帝王不能。帝王存在的意义只有坐稳这天下,如若不能,她纵死难赎其罪。 “无人可用啊。”卫杞叹气,她最终还是选择将重压落到高云衢身上,盘算着等她回来再多给些恩赏。 然而事情总不能如她所想的那般顺利。三月十五大朝会,礼部侍中萧宪弹劾高云衢孝期行欢,德行有亏,不忠不孝,忝居高位。此言一出,寂静的明堂忽地炸了开来,嗡嗡之声不绝。 “肃静!”范映踏出了一步,厉声喝止,眼神冷厉地望向萧宪,“萧侍中,话不能乱说,高大人守孝是多年前的事了,你又如何得知?” 萧宪进了一步,自信地道:“臣有证据,这是高大人与友人的信件,其上提及了自己行欢之事。臣冒昧查对过,确是高大人手迹。” 大监亲自走下来接了他的折子与证据,上呈给陛下。高云衢有些晕眩,她本是因着孝期行欢四个字惊起了一身冷汗,毕竟她自己做过什么自己清楚,可这萧宪信誓旦旦说有手书为证,就叫她一头雾水了,她上哪里去与人讲这种事? 卫杞看了书信,气得发抖,她自是认得高云衢的字迹,虽没经查验,但至少是有七八分像的。她不由在心里怒骂高云衢,行欢便算了,怎么还留下把柄了呢? 那边范映还在问:“萧侍中,那这信件你又是从何而来呢?” “自是有人交与下官的,只不过恐遭报复,那人已藏了起来,臣亦不知在何处。” “高卿,你如何说?”卫杞看向高云衢。 高云衢定了定神,出班回奏:“臣不曾做这等事,此乃污蔑。” 卫杞含怒道:“着大理寺彻查!不可冤枉有功之臣。”大理寺卿出班领命。 卫杞正要起身离去,吕颂年出班禀道:“陛下,此事重大,该请高大人按流程停职自辩吧?” 卫杞面色阴沉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准。”而后怒不可遏地起身离去。出了大殿,她低声对大监道:“去把高云衢给朕叫过来!” 卫杞进了内殿换了一身便服,回来的时候高云衢已经摘了官帽,跪在正殿之中了。 她从桌案上拿起那份折子掷到高云衢怀中,冲她抬了抬下颚:“解释。” 高云衢打开折子细细看了,又翻看了那份所谓的证据,其上写了她对她父亲的不满,并称自己故意在孝期行欢以侮辱亡父。 “非臣字迹,书信是伪造的。”高云衢看完了,不过须臾便想清楚了前后关节,“怕是有人不想臣去楚州。” “不是你的字?”卫杞本是满腹怒气,闻言一愣,“谁还能把你的字学的这么像?” “陛下,这不重要,臣又不是书道大家,多花些心思总能仿成的。”高云衢将折子理好,仔细地放在身前的地面上,“臣与臣父的旧事,陛下知道,臣虽对他有怨,但也不必用自己的仕途做赌。” “朕知道。”卫杞暗恨,“偏偏在这时候。” “陛下,正是要在这时候啊,臣停职自辩,大理寺查案一来一回,拖延月余,自然赶不上楚州之行。” 卫杞一拍桌案已是怒极:“大监!再着皇城司去查!” 高云衢俯身下拜道:“陛下,怕是查不到什么的。但只要证明不是臣的笔迹,证据便失效了。现在的问题唯有,时间。” “朕知道,朕知道,你先回去吧。” 高云衢行了礼,退了出去,疾步走出宫门,高圆已牵着马在外头等她。 “大人,缘何这般迟?” 高云衢翻身上马,面色沉沉:“今早朝会有人弹劾我孝期行欢。” 高圆大惊失色:“这……这……这事如何能传出去?府中知晓的皆是可信的老仆……” 高云衢驱马前行,阴沉地道:“还有一个人,比你们知道得都要清楚。” “您是说……”高圆睁大了眼睛,震惊到失了言语。 高云衢策马赶回家中,在门口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小厮,大步往家中行。 高英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马鞭,道:“大人,小娘子来了,在书房等您。” “来得好!”高云衢极力压抑着怒气,劈手夺回高英手中的马鞭,转头对高圆道,“阿圆,叫所有人都走远点,不许过来。” 高圆见她怒气上头,拦了拦没拦住,险些叫她抽了一下,只得照做。 高云衢一个人进了书房所在的院落,一进门便看见方鉴脱了官服仅着中衣跪在庭院之中。 她冷笑着走近:“你倒是有点自知之明。” 方鉴下拜:“鉴自知有负大人,特来请罪。” “告诉我,为何要这么做。”高云衢看着她,感到无比陌生。 方鉴直起身平静地道:“大人不听我的,我便按我的法子来做了。” 高云衢怒极,几步走到她身后,甩开臂膀挥动鞭子,猛地抽到她的脊背上,用了十成十的力。 “唔……”方鉴闷哼一声,额头沁出汗来,咬牙忍下了痛。 “方鉴,方临深,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高云衢站在方鉴身后,方鉴看不见她的人影,自然也不知道她红了眼睛,满身寥落,“你在做什么?我是不是与你说过,权力是公器,不可私用,是谁教会的你这般玩弄权术?” 方鉴低低地笑着道:“大人,我从来便是这样的人啊,为了活能够出卖自己,只要有了些微落脚之处便能不顾一切地往上爬,只要能达成所愿,再怎么卑劣也无所谓……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你!”高云衢被她堵得说不出话,连着抽了她几下,血迹渗出来沾染了洁白的中衣。 “大人,我的命门在您手中,若是您不信我,只管交出去,叫我身败名裂。” 高云衢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当年方鉴强要她收下的卖身契,竟成了方鉴自己递上来的一把泛着寒芒的尖刀。可她哪里舍得! “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传出去你会怎样?于我不过是些闲话,于你却是万劫不复……”她涩声道。 “大人啊,我的一切都是您给的,还回去也无妨。”方鉴又笑了,身体痛得发抖,心却前所未有地坦荡,她终于能将那些酸苦全部倾倒出来,“倒是大人,明明是你叫我从背后捅了一刀,为何却要先来关心我呢?” “……”高云衢语塞。 方鉴接着道:“我出招了,大人,你要如何接?” “这不是你弄权的理由。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该为我沾染脏污。若是陛下查到你身上,你以为你还有命在吗?”高云衢的咆哮震得方鉴有些晕眩,她竟觉得有些知足,高云衢心中并不是没有她。 她又进一步:“大人,你现今又是以什么身份在教训我,我不再是你的掌中雀,也不再是你的学生,我于你到底是什么?” “你……”高云衢答不上来,执鞭的手有些颤抖。 “大人,你自己清楚吗?”方鉴嘴角含笑,挑衅地问道。 高云衢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她从未想到自己会被方鉴如此反制,她狼狈地掷了鞭,怒吼道:“滚……滚出去!” 方鉴艰难地挪动膝盖,转过身,向高云衢伏地行礼,而后慢慢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院外走。 高圆亲自候在门口,接住了将要跌倒的方鉴,抖开披风盖住了她身上的伤,背着她塞进马车,目送绣竹驾车而去,而后勒令仆从噤口,再三敲打,处理完了这一切,才回去找高云衢。 高云衢独自待在书房里,身影茫然又无助。 “阿圆,你看,我养了一只小狼崽。” 高圆心疼极了:“大人,你们心中都有彼此,为何会走到今日这局面呢?” “许是因为我贪心了吧。” 那厢方鉴回了家,一路都在哼哼唧唧喊痛,绣竹烦躁不堪,隔着车门训道:“您这娇对着大人撒去,冲我算什么?” “我敢吗?现在去她说不定会打死我。”方鉴将心中憋闷倒了个干净,心情也晴朗了起来。 “也不知您图个什么。”绣竹嘲讽她,回了家中,扶着方鉴在卧房中坐了,取了药来扒了方鉴衣衫。高云衢并未下死手,零零总总不过抽打了十余下,可背后血痕仍是触目惊心。 “大人下手真重啊……” “她有数呢,至少没往脸上招呼。” 绣竹翻了个白眼,开始给伤口撒药:“行吧,那您忍着点。” “唔……” —————————————————— **小方作大死。但是攻守易型啦。 68囹圄 在卫杞的要求下,大理寺和皇城司行动飞快,一边找了有经验的老吏和书法大家来检验书信的字迹,另一方面按萧宪的说法满城找他说的人证。前者证实非高云衢本人所书,后者则也没有找到人。卫杞便在朝会时提出萧宪诬告,着有司彻查,高云衢无罪,应尽快成行。 此言一出,吕颂年立即站出来反对,他说御史伪造证据污蔑重臣,情节严重,理应严惩,若不先查清诬告一事而令高云衢离京,或让人觉得高云衢心虚,以后高云衢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众臣不论哪一方都觉此言有理,皆附和。 卫杞脸色难看,吕颂年又借此建议更换楚州新政人选,让高云衢安然洗清嫌疑,也是圣恩浩荡。顺势便提出了两个替代人选,一个新党,一个旧党,倒是显得坦荡忠心。 卫杞满腔怒火被他这幅说辞堵得发不出来,面色沉沉,阴云密布。略一思索,冷声道:“将萧宪收监。信阳。” 卫枳忽地被叫到,急忙出班躬身行礼:“臣在。” “你来主理此案,给朕好好审!朕倒要看看是谁在朕的朝堂弄鬼!” “臣领旨。” 卫杞下了朝便叫了卫枳过来,卫枳亦是一头雾水。 “阿姐,这是何意?”她是宗室,朝中博弈按理她是该避嫌的。 “吕颂年该死!”卫杞骂完了,方叹了口气道,“朕许久没有被逼到这个份上了。阿枳,你去审那萧宪,动作要快,不计什么手段。” “阿姐的意思是……” “阿枳,怕是要委屈你了。朕让崔苗与你一道,相机行事。” “是,臣明白。” 卫枳出了宫门便带着崔苗去了皇城司的牢狱,皇城司已把萧宪带回来了。卫枳略审了审,看萧宪说不出个所以然,便直接勒令用刑。萧宪脸色大变,他到底是朝官,卫枳作为皇亲对官员随意用刑应是大忌,他也没料到卫枳这般大胆。卫枳冷笑一声,示意左右动刑。 萧宪熬不住刑罚,果然吐出了同谋。但这人却叫卫枳和崔苗犯了难。 “你说谁?” “是……是兵部员外郎方鉴,手书是她给我的!” 崔苗此时方知不对,开口道:“萧大人,你已诬告了一位三品大员,现在还要攀咬旁人?你可想好了再说话。” “她没有当面交与我,而是将书信丢入了我家宅院。” “那你如何得知?” “她在我家门外时,吕尚书的次孙吕谦看到她了。” 吕谦也是个不成器的,常年在外头花天酒地,方鉴做京兆府判官时抓过他几次,吃了不少教训,对方鉴的面孔自然也不陌生。 卫枳拉着崔苗退出来走到僻静处与她商议如何办。崔苗亦是惊慌,她强自镇定下来与卫枳道:“殿下背着擅权之名用的刑,现下已是避无可避,只能先将临深请过来。殿下不必顾忌我,只管施为便是。” 皇城司上门去寻方鉴和吕谦之时动静不小,卫枳对朝臣用刑之事也传了出去,朝臣群情激奋,认为卫枳仗着皇亲的身份嚣张跋扈,几乎是满朝都在弹劾。卫枳是宗亲,天家与官宦的关系自来是微妙的,卫枳此举无疑是捅了马蜂窝,不论是哪一派都对她冷眼相待,甚至有奏疏要求她立刻之藩。卫杞不说话,把折子都扣下了,卫枳强忍了这口气,加速了审案的速度。 高云衢一早便得了方鉴入狱的消息,她不知方鉴是如何谋划的,但叫她袖手旁观她也于心不忍,于是下了朝便跪到了永安宫。 卫杞同样得了卫枳的汇报,她知道高云衢与方鉴的师生关系,此时瞧着方鉴自是怎么都不顺眼。 “哼,她跪了多久了?” 大监回道:“该有半个时辰了。” “呵,高大人真有闲情,莫要浪费这辰光。大监,把这些工部的折子给高大人拿过去,就在朕这里处理吧。”卫杞嘲讽道。 大监照做,高云衢便真就跪在堂下,伏着身子,自觉地处理起公务来。 卫杞见状又是一阵气恼,又晾了她一会儿,这才走到她面前,开口问道:“你真就不恼?你的学生构陷于你,换了是朕恨不得立时便宰了她,你还跪在这里替她求情?” 高云衢放好折子,方才直起身对卫杞拱手道:“正因她是我的学生,我才知道她的为人,她必不会做这忘恩负义之事,其中必有隐情。” “高云衢啊高云衢,你该知道,朕现下心里想的只有楚州,你倒是给朕出个主意?怎么能尽快平息事态让你快些出京,又能叫你的好学生不受牵连?”卫杞两手揣在身前,食指轻敲另一手手背,缓缓道。 “臣今日便可离京,乔装前往楚州。陛下旨意已下,一日不罢黜臣,臣一日便是钦差,立时出行也是职责所在。” 卫杞闻言扶额:“你不要名声了?那吕颂年虽是咄咄逼人,说的却也没错,这档口你避开,叫旁人怎么说?说你怕了,说你离京避风头?” 高云衢没有答话,只是俯身下拜。 卫杞叹气:“你真要保她?” “是,陛下。” “不论她做了什么?” “……是。哪怕是真的构陷了臣,也请陛下留她一命。” “为何要做到这个份上呢?” “教不严,师之惰。她是臣的学生,做错了是臣没教好。臣用臣的一切恩赏,换她一条命。更何况,臣还是信她不会。” “朕知道了,你滚吧,今晚悄然出京。” “臣叩谢陛下隆恩。” 卫枳在牢狱之中瞧着方鉴亦觉得有些怪异,她听崔苗隐隐提及过方鉴对高云衢的心思,怎么也想不到这事与方鉴有关。她本想留些情面,但方鉴闭口不谈,只与卫枳打转。 卫枳急了:“小方大人何苦呢?这牢狱酷刑又哪里是好受的?” “殿下忘了臣之前是做什么的吗?臣再清楚不过了。请吧,殿下。” “来人,上刑。挑些体面的,别搞得血肉模糊。”卫枳皱眉。 挨了没一会儿,崔苗来了,在卫枳近前耳语一阵,卫枳便叫了停,挥手叫其余人等退出去。 她指了指方鉴对崔苗道:“你与小方大人说说罢,莫要叫我难做。” 崔苗站到方鉴面前开口道:“今天夜里高大人已经出京去往楚州了。” 方鉴本是眯着眼喘气,闻言猛地睁开眼睛:“哪里来的消息?” “我是陛下的中书舍人。”崔苗回道。 “她到底还是……那个高云衢啊……”方鉴叹气。 崔苗闻言大惊:“所以真是你做的?你疯了?” “当然不是。”方鉴理所当然地道,“只不过进这监牢的时候想岔了,以为自己能拖延她出京的脚步罢了。” “方临深,你是不是有病啊。”崔苗气结,破口大骂,但也松了一口气,瞧着方鉴狼狈的样子红了眼睛。 方鉴移开了目光,不敢看她,转向卫枳道:“殿下,臣有冤情要诉,您准备好听了吗?” “讲。” “她真这么说?”卫杞听了卫枳的回奏,脑中转得飞快。 “是。方鉴请求三司会审,陛下亲鞫*。”卫枳回道。 卫杞想了想,忽地笑起来:“高云衢这个学生跟她真的是一点都不一样。好罢,如她所愿,明日早朝当着满朝文武审她,看看她能不能给朕一些惊喜。” 69反杀 加载中,请稍等... 70梦(BEif线) 方鉴醒来的时候感觉头脑昏沉,疲惫万分,她用手肘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一旁的侍人急忙来搀,双脚落地,游离的理智缓了好一会儿方才回归躯体。侍人们已经在服侍着她穿衣了,她问:“绣竹呢?” 年轻的侍人愣了愣,轻声道:“大总管前两年便已仙去了。” “哦……对……”方鉴看了看自己散落下来的花白的发,清醒了一些,她已是古稀之年的老妪,绣竹也已离世了。 她净了面,束起有些稀疏的发,着好贵重的紫色公服,揣着笏板,走出了卧房,车马已等在外院。她不由感慨,真的是老了,年轻的时候她去上朝从不乘车,内城之中马匹跑不起速度,但坐在马上,风会吹拂过来,鼓起她公服的袍袖,很是畅快。是从哪一年开始,她不再骑马了呢? 她思索着,上了马车。马车行进之间略有些颠簸,不知不觉她便睡着了,她近来越发迷糊,夜里睡得短,白日里却时不时眯了眼打瞌睡,也总梦到年轻时候的事,那个时候的她意气扬扬,行走都像一股风,不信世上有什么能拦住她。转眼竟也到了这般步履蹒跚的年纪。 马车停了,侍人唤醒了她,她猛地醒过神来,在侍人的搀扶下慢慢下了马车。她按着素日的习惯,理了袍服革带,端正了乌纱,将笏板抱在怀里,迈步走向自己的位置。一路上的官员都向她行礼,她也和蔼地回礼。这朝中比她年老比她位高的人不多了,她看向那些着了绯袍绿袍的面孔都觉得无比青春。 朝会很长,她站习惯了,倒不觉得体乏,只觉得今日特别地疲累,那些说话的声音离她极远,她懒得分辨,抱着笏板出神。她站在最前头,前面没有旁人,再往前便是陛下的御座。 她侍奉了三代君主,从卫杞到卫晞再到现在的卫谨,御座上的面孔一变再变,她站立的位置也从人群之中,一步步到现在这一人之下的地方,她几乎攀到了最高点。许多年前,她一心想着登高,野心勃勃地望着高处的位置,为此迷了眼睛。可真当站到了这里,她却只觉得清冷。她曾想走到高处与一个人并肩,但等到她站上来的时候,她却发现她再也寻不到那个人的身影。真的太冷了。 御座之上年轻的帝王亲政有几个年头了,一举一动都很有些模样。方鉴悄悄地抬眼看她,那是她的学生。她无儿无女孑然一身,自先帝以储副相托之时便将所有的偏爱都倾在了那个小女郎身上。早先是储君,后来是陛下。她几乎是倾囊相授,毫无保留。就好像曾经有个人教导她那样。 散了朝,方鉴请求面见君王,才进了永安宫正殿,皇帝卫谨出来迎她。 “老师怎么来了?” 方鉴郑重地行了礼,问了安,而后跪倒在地,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举过头顶:“陛下,臣老了,近来精力越发地不济,恳请陛下,准臣致仕还乡。” 卫谨手脚僵硬,她还年轻,本能地依赖着长者,劝道:“老师怎么这么说,老师还……”但她看着眼前人花白的鬓发有些说不出后面的话。 “陛下已经长大啦。”方鉴将奏疏放下,抬眼看向卫谨温言道,“您该是翱翔天际的鹰,安能久在羽翼之下?” 卫谨嗫嚅着,说不出话,神色落寞。 这一日她们聊了许久,方鉴久违地开心,她看着这个女郎一日一日长成,从垂髫小儿到今日的如玉君子。她有些僭越地想,那人当年赞她芝兰玉树的心情,她也能体会一二了。 走出永安宫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回望了一眼。想起那一年,卫杞得闲唤了她进宫对弈。 并非公事她便着了一身常服前去,进殿的时候逆着光,瞧着不大真切,卫杞年纪大了之后眼神有些不好,抬起头看向来人时不由自主地唤道:“高卿……” 方鉴顿住了脚失了神,卫杞瞧清了是她,叹道:“是方卿啊……你与你的老师真像啊。那一年她服阙回来,也是着了这样一身清雅的直裰来见朕……” 方鉴站在原地,忽地落下泪来,泪珠一滴一滴落下来,越来越多,打湿了衣襟,打湿了袍袖,哭得无声无息,却悲痛欲绝。 “啊,怎么哭了呢?”卫杞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脊背,“你现今也到了她去时的年纪了呢。” 方鉴痛得挺不直脊梁,弯下腰跪倒在地。卫杞挥手令殿中服侍的宫人退下,如同当年的高云衢一般摸了摸她将发束得规整的后脑,劝道:“你也想她了吗?那便哭一会儿吧,朕陪你一起。” 那一年,方鉴三十五岁。而高云衢的生命也永远停滞在了三十五岁。 永兴十六年,楚州噩耗传来之后,方鉴痛不欲生,告了病假闭门不出。她有些怕高云衢失望的眼神,却从未想过高云衢一去不回。戴曜走了一趟楚州,最终只带回来高云衢的遗体,高府挂起了丧幡。方鉴不敢去不敢听,仿佛只要看不到现实,那人便还在。直到戴曜杀上门,绣竹没拦住,叫她一路冲到了方鉴的卧房前。方鉴仍是不肯出来,戴曜恼怒之下夺了随从的剑,一脚踹开了房门,冲了进去。 方鉴一身酒气,靠坐在榻前,毫无反应。戴曜将剑架在了她的颈上,她也不躲不避。 “滚起来。”戴曜冷声道。 方鉴仿若未闻。 戴曜咬牙喝道:“不想听听高云衢给你留了什么话吗?” 方鉴听到高云衢的名字,这才有了点反应,眼神逐渐聚焦到戴曜身上。 “她并无子嗣,身后事由你以亲传弟子的名义打理,高家在西林的田亩山林尽归宗族,在京的宅院商铺尽归你方鉴。你,是她在出行前就请我做了见证的,亲自择定的继承人。”戴曜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进了方鉴的耳朵,但她半个字都不想听,捂住了耳朵无助地蜷缩起来。 “你还要自欺欺人到几时?叫你老师躺在那里等你到几时?”戴曜怒道,“我知她对你恩重如山,你一时无法接受,但当务之急是叫她入土为安,你不去,谁来操持她的身后事?叫她死后也不得安生吗?” 方鉴最终还是走了出去,被架着换上了丧服,被引着站到该在的位置,如木偶般答谢宾客,行尸走肉般操持仪式。 原来痛到极点是没有感知的。 此后的每一天,方鉴无一刻不觉迷茫。十七岁之前她的努力是为家人,十七岁之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与高云衢比肩,但她永远地失去了高云衢,她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吕颂年说她生来就擅长玩弄权柄,迟早与他成为一样的人,那个时候她嗤之以鼻,成为那样一个人,会让高云衢失望,她只不过想给高云衢下一剂猛药,但从未想过真的与高云衢分道扬镳。她想着,高云衢得了消息一定很生气,大不了再叫她打一顿,再求一求她…… 可……可…… 是她自视过高了吗?是上天在责罚她的故作聪明吗?若她没有做那件事,高云衢是否就不会仓促离京,是不是就不会…… 没法想,只要想起那个人,摧枯拉朽的绝望就会涌上来,就像陷在泥浆里无法动弹,一点点没过口鼻,无法呼吸无法求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进去,整个世界都在朝她挤压,最后堕入无边沉寂。 但方鉴得活着,高云衢没做完的事她得替高云衢去做,她还没有去死的资格。她几乎将整个人都投入到了公事之中,一桩桩一件件,高云衢一直在做的事,还未做的事,高云衢想看到的海晏河清,方鉴豁出命去帮她一件件实现。 她真正地成了卫杞的刀,她比高云衢更锋利更疯狂也更狠辣,等到她穿上绯袍做了堂上官的时候,她在朝中的名声颇有些狼藉。当她再一次将政敌踩落时,被武卒制住的官员挣扎着怒骂她:“方鉴!佞幸竖子!你也配穿这身绯袍?贪残酷烈,陷害忠良,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左右皆变色,方鉴揣着手,不为所动。 葬身之地?不必要了。她罪责深重,最好的结果便是烧做灰烬,尽数倾洒在高云衢坟前,好叫她能再一次常伴那人身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方鉴步步登高,楚州叫她犁了个遍,而后是盈州、曲州、澄州……回避法、考绩法、修路、修法、清丈……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的惩罚,她无病无灾地活到了古稀之年,送走了卫杞送走了卫晞送走了当年的友人们,连她自己都觉嘲讽。但不妨事,她替所有人把那千里风清的理想背起来,若能魂兮归来,请你们来看这盛世太平。 放下致仕奏疏走出宫城之时,正值暮春,她一路走去,风拂过她的面颊,五六少年、六七童子与她擦肩,着了素雅轻薄的春衫,柔和的风吹起她们身上飘逸的系带,清朗的歌声与笑声乘上风,飘散了极远极远。 她面上带着笑,没有乘车,而是一路慢慢地走回了家,累了就停一停看一看,歇够了就再接着往回走,她走过京师的闹市走过寂静的深巷,她蹒跚着走过五十余年的时光。 她仍住在高府的旧宅里,一切都维持着高家当年的模样,她站在大门前看了一会儿,走进去,穿过前厅穿过游廊,这是她走惯的路,她的脚步难得地轻快,仿佛路的尽头还有一个人在等她。但是并没有,书房安静无声,光线透过窗子斜着打下来,细小的尘埃在阳光里飞舞。她指挥着侍人们抬了躺椅放在书房外的庭院里,而后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她躺上去,头顶是古木亭亭如盖,她眯起眼睛,听风拂动树梢的沙沙声响。 这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书房中的每一卷藏书她现今都已看过了,就算是摸黑她也能寻到每件东西的地方,她在这里听过数十年的四时更迭星移物换,但她却无比怀念那个青涩的飞扬的自己。 那个时候,她有高云衢,高云衢是她坚实的依靠,是她仰望的高山。她跃跃欲试,渴望着登到高处、一览众山的那一天。 院落里极静,偶有几声鸟鸣,方鉴似乎还能听见自己诵读文章的声音,还能听见高云衢指点她的温润嗓音。 其实高云衢并不那么有耐心,在她看来这些学问简单至极,方鉴初时要跟上是极难的,高云衢从不责骂她愚钝,只不过嘴角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的笑意,反倒叫方鉴绷紧了头皮,拼了命地去学。偶尔流露那么一些孺子可教的欣慰之意,好看得方鉴要用一生去铭记。 大人,我好像已经要记不起来你的样貌了。 草长莺飞的融融春日里,方鉴躺在庭院里,春日暖阳洒落在她身上,有泪从她眼角划过,渗入稀疏斑驳的发间。 大人,我错了。 大人,你能来接我走了吗? 71请命 方鉴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天光还未亮,她茫然地伸手触了触自己的面颊,冰冷又潮湿,她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肌肤柔韧紧实,是年轻有力的一双手,但那剜骨之痛仍挥之不去,叫她心有余悸。她再无法入睡,起身点亮了灯。 前些时日楚州传来高云衢失踪的消息,当时方鉴虽担心但并不惊慌,她眼中的高云衢无所不能,楚州不过边陲一隅,如何能叫高云衢失蹄?可这梦境真实得可怕,叫方鉴周身寒彻,她不由地想,这难道是上天的示警吗? 她枯坐到天明,绣竹推门进来的时候叫她吓了一跳:“您做什么呢?” “绣竹,你说大人在楚州会有事吗?” “大人吉人天相,自能逢凶化吉。”绣竹不假思索地道。 “罢了,总不能干坐苦等。”方鉴做出了决定。 她去寻了崔苗为她引荐卫枳,又请卫枳代为通传请见陛下。 卫杞见她了。她跪在永安宫,请求去楚州寻回高云衢。 “为何?”卫杞有些奇,方鉴此前做的好事并非无迹可寻,只不过看在成果尚可的份上不与她计较,她不说低调些避避风头,竟还求着卫枳走门路来见自己,是嫌自己看不见她吗。 方鉴深吸了一口气,她惯来知晓如何作赌才能达成所愿,她恭敬执礼,开口道:“因为臣心悦高大人。” 卫杞一口茶水将将入口,又叫她惊得喷了回去,茶盏晃动,溅了满手,大监忙执了布巾上前帮她擦拭,卫杞把茶盏递给大监,任她打理,眼神锐利了起来,直射向方鉴:“你说什么?” “臣心悦高云衢高大人,她若有损,臣亦心焦,故臣自请前往楚州寻回高大人!”方鉴的目光灼灼,沉稳又坚定,可见不是一时兴起了。 “两个女郎?”卫杞刻意将轻蔑之意做到了十分。 方鉴不见惊慌,似乎想到了什么叫人畅怀的事情,面上蕴着浅浅笑意:“陛下,臣以为,情意之深,誓约之重,不因儿郎女娘而有分别。” 卫杞思虑片刻,忽地勾起唇角:“你心悦高云衢,高云衢心悦你吗?” “臣不知。”方鉴亦答得坦然。 “不知?”卫杞挑眉,“尚不知她心意,你便要为她走这一遭?” “高大人如何决断是高大人的事,臣恋慕之心是臣的抉择,不因大人是否回应而轻易转变。只凭此心,臣便愿为高大人赴汤蹈火。”方鉴叩首道。 卫杞沉吟片刻,又问:“她可是你的老师,你就不怕千夫所指?” 方鉴抬起头,眼眸清亮:“陛下,臣并不记得臣奉过拜师茶。” 卫杞看着她,年轻人炽热坦诚,不同于之前的狡黠奸滑,她为着高云衢把自己的心摊开了给卫杞看。 “哈哈哈,有意思。”卫杞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左右不知她意,皆屏了息不敢出声,一时间宫室之中只有她的笑声。卫杞笑了一阵,收了声响,饶有兴致地看向方鉴,平心而论,方鉴生得确实好看,堪可与高云衢相配,只不过年岁略小了一些…… 卫杞不出声,方鉴也不敢动,她又做了一次豪赌,再一次把自己压上了赌桌,汗沁出来,在看不到的地方打湿了内衫,背后有些发凉。 许久,卫杞终于思忖够了,她慢悠悠地开口道:“好吧,朕准了。” “谢陛下隆恩!”方鉴眼睛一亮,急忙谢恩。 “要什么便说,把她给朕带回来!” “是,陛下!” 方鉴疾步走出宫城,到僻静无人处方敢显露喜色,恨不能高歌一曲,她取了马飞身而上,绕开繁华的街市,一路飞驰,在外城一处老旧的小院前勒住马,轻巧地抬腿跃下马来,兴冲冲地进了门。 “守慈!守慈!” 谢悯听见声音,急急忙忙地出来迎她,一头雾水:“临深何事寻我?” 方鉴把住了她的手,真挚地问道:“守慈愿与我同往楚州走一遭吗?” 卫杞看着方鉴退出去,步履轻快,神采飞扬。她看着方鉴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宫墙,回身对阿郑道:“朕原当这方鉴心机深沉,却不想也不过是年轻女郎的样子,瞧着与阿枳也无不同。” “陛下就这般同意了?”阿郑问。 卫杞冲她招手,她乖顺地递上茶盏,站到她身边,卫杞接过茶盏饮了一口,道:“朕本属意戴曜走这一趟,她与高云衢是挚友,想必不会不尽心。不过方鉴若是真的心悦高云衢,那说不定她确实是更好的人选。” “方才瞧方大人神色不似作伪。” “权势能叫一个人变成一个鬼。哈,看在高云衢为她作保的份上。”卫杞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笑起来,“朕说呢,这高云衢怎么非要保她呢,哈哈哈。” “看来高大人对方大人也是有情的。” “好呀,这就很好。一个云间之鹤,无欲无求,一个心狠手黑,无所顾忌,叫她们两个拴在一处,便互有了牵挂。人呐,一旦有了牵挂就有了软肋。既有软肋,那便好办。” 卫杞忽然有些想饮酒,天下英才尽入彀中,当浮一大白以为贺。 高云衢全然不知方鉴在卫杞面前大放厥词,她自昏迷之中悠悠醒转,眼前昏暗天地旋转,好一阵才稳下来,她打起精神定睛看去,左右皆是柴薪,身下是蓬松的稻草,屋舍有些破败,约摸是间柴房,倒也算不上脏污。她被反剪了双手缚住,栽在草堆之中,不知昏迷了多久,半边身子都叫自己压得发麻。她挣扎着想法子叫自己坐起来,好能换个姿势缓解酥麻的感觉,却怎么也不得要领,最后也只是翻了个身躺倒在地上。 “吱呀。”有人推门进来,高云衢侧了头去看,来人是个三十余岁的女郎,手上捧了个碗,大约是送饭人。 高云衢瞧她面善,便出声问道:“这位娘子,敢问这是何处?” 女郎不说话,将她扶起来,将碗拿起放在她唇边,内里是一碗稀疏的粥,高云衢饿极了,顾不上旁的,先就着她的手饮了两口。 方才那一阵她大约盘算了——身上无伤,环境尚可,无人看守,应是暂时还不想要她性命。她饮了粥,有了些气力,又问了那女郎几句,对方皆不作答。 没一会儿高云衢便觉无力,应是粥中下了软筋软骨的药物,这时那女郎方走过来替她解了绳索,换了一副镣铐锁在脚踝上。 “这位娘子,为何不与我说话呢?”既来之则安之,高云衢也不急,试着与来人说话。 那女郎抬眼瞥了她一眼,无悲无喜,终于开口道:“该说什么呢?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 高云衢一喜:“那我便不叫你为难,不能说的你摇头便是。” 女郎不置可否。 高云衢便问:“与我一道的那些人还活着吗?” 女郎想了想道:“关在另一处。” 高云衢心下大定,看向那女郎素净的容颜,问道:“这位娘子如何称呼呢?” “……阿远,你这般唤我就好。”女郎迟疑片刻,仍是回答了她,但说完之后她便退了出去,将高云衢一个人留在了柴房里。 松绑之后酸麻之感褪去了不少,高云衢扶着柱子慢慢站起来,试着动了动了,药物让她变得无力疲乏,不要说杀出去,估摸着连拿起刀剑都费力。脚下的镣铐一端连着地面,长度大体够她在屋内走动,却出不了门。她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柴薪、稻草、角落有便桶,除此之外半点可用的东西都找不见,方才喝了粥的碗也叫阿远收走了。而那碗稀得没有几粒米的粥,饱腹自是不能,但多多少少能叫腹内舒坦一些。她走到门边,贴着门窗缝隙往外瞧,外头看起来与普通的村落区别不大,草屋散布,炊烟袅袅,但来往之人却不见带荷锄带镰,反而是佩刀背弓,又看他们行动之间,下盘沉稳,手脚有力,可见皆是武人。高云衢站了一会儿,暗自盘算,自己这到底是落到什么地方了呢? 72楚州 高云衢对楚州的了解其实也不多,仅仅是知道地处群山包围之中,民风彪悍,但不论怎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是朝廷的钦差天使,自没什么可惧。她们便服轻装,悄没生息地出了京城,一路急行,到了楚州境内方打起来仪仗,楚州皆上下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楚州太守窦齐到任一年有余,原是丰州太守,是丰州的豪族出身,在永兴十五年的考察之中仅拿了个中下,但又无甚大错,便叫发配了楚州,地方虽偏僻了些,但至少仍算得上是正三品的封疆大吏,比起那些贬官罢职的已是好了不少。他也心满意足,乖巧地躲在楚州,本以为安安稳稳便能过下去,却不想天降惊雷,新政的头一刀落在了楚州,那叫一个有苦说不出。 窦齐紧赶慢赶,总算在入楚州的官道上等到了高云衢的车队,高云衢也不为难他,下了马车与他见礼。 “楚州太守见过钦差大人!”窦齐虽与她同是三品,但京官本就高人一等,加上钦命在身,他自不敢叫高云衢先向他行礼。 “窦大人客气了,不必多礼。”高云衢回得温煦,瞧起来并不十分锐利,但窦齐仍是不敢掉以轻心,忙迎她入城。 “高大人请!本地乡贤已设好筵席,只待您入座了。” “窦大人请!” 高云衢初到楚州,人生地不熟,自不敢托大,一切都应了太守府的安排,也逐一见了楚州上下官员与豪族。 楚州的豪族并不多,最主要的仅有三家,分别为祁氏、伍氏和索氏,祁氏是古时修筑楚州城的封疆大吏之后,而伍氏和索氏旧时则是山民首领,三家在楚州树大根深,半点也不比沁州豪族简单。一场夜宴,高云衢与三家家主照了面,祁氏家主看起来温文尔雅,却不容小觑,三家之中全然以他为首,伍氏索氏则更像武人脾气一些,直率豪爽,瞧着心机不深。高云衢一直在留意祁成鸣,总对他有些不好的感觉。 官员则简单些,多是永兴十五年调任的官员,在各地考绩平凡,或是没有什么门路,才给放到了楚州这偏僻地方。高云衢倒是在其中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从五品楚州通判周诲,永兴十二年之前任职御史台,时任御史中丞便是高云衢。高云衢此前虽已看过楚州官员名录,但亲眼看见旧日故交,仍是欣喜。 “省言沉稳许多了。”高云衢当日曾对周诲寄予厚望,当下再见亦是感慨。 “大人风采一如当年。”周诲亦是欢喜,忙与高云衢见礼。 楚州新政之事初时也算是顺遂,不论豪族心中如何想,面上至少是极力配合的。高云衢入楚之时便觉官道颠簸残破,就由修路入手,晓之以利弊,豪族虽有顾虑,但也还算配合。 入夜,祁氏主宅。 祁成鸣身上只有虚职,并未任官,但作为一地大族,家中自是豪富,吃穿住行皆是头等的奢华,他有四子五女,除了在外任职的,都得来向父母晨昏定省,满满当当站了一个屋子。祁成鸣照例勉励了小的几句,留了次子、四女、六女在书房叙话,这几个皆是他看重的子女。次子祁道冲是武人,管着家中部曲。四女祁道凛、六女祁道凝则在他身边,帮他打理家族庶务。 “都在了。来说说吧。”祁成鸣与夫人伍红烟一道往小榻上坐了,对着几个子女道。 祁道冲直率地道:“父亲觉得那位高大人会发现咱们的事?” “看二兄说的,”祁道凝接话道,“这楚州哪里经得起查?人口、田亩、税赋,哪一处天衣无缝?单看高大人查不查。此前到任楚州的官员多是受了气,没了前途,花些心思花些银钱便能叫他们闭嘴。这位高大人可不同,她在京中说得上是深得帝心,前途无量,指着从咱们楚州捞些政绩好将绯袍换紫袍呢。” 她说话带着嘲讽,全然不似与兄长说话,祁道冲叫她挤兑得有些烦躁,恼道:“那你说怎么办?坐以待毙?” “咳。”伍红烟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兄‍‎妹‎‍斗法,“已不是查不查的事了,那个油盐不进的周通判似乎已经摸到一些了。” “什么?”‌‌‎‍兄‍‎妹‎‍三人皆是大惊。 伍红烟接着道:“州府的眼线来报,周诲这些日子正在架阁查账,调阅的文卷越来越多、越来越早。” “父亲母亲是觉得,她能从簿账中看出端倪?”祁道凛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方蹙眉开口。 “怕是已经看出来了,下头说她连着几日面色不佳,几乎要住在架阁库……”祁成鸣揉了揉额角。 “不如……”祁道冲用手掌在颈间比划了一下,目露寒芒。 “那周通判是高履霜的旧部,若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事,她焉能不查?二兄想的还是简单了。”祁道凝说话总是带着些许嘲讽,轻易就叫祁道冲恼火,‌‌‎‍兄‍‎妹‎‍俩险些又要呛起来。 “阿凝。”祁道凛唤了祁道凝一声,语带警告,祁道凝乖巧地收了声。 “真叫进退两难呀。”祁成鸣叹了口气。 ‌‌‎‍兄‍‎妹‎‍三人亦是沉默。就在这时,祁成鸣的幕僚叩门进来,给祁成鸣递上一张字条,祁成鸣展开与夫人一道看了,面色登时大变。 他将字条传给‌‌‎‍兄‍‎妹‎‍三人,道:“京中刚来的消息,都看看罢。” 祁道冲接过纸条,展开与两个妹妹一同看了,急得语调都有了变化:“吕颂年罢官出京?!” “陛下这是要对豪族赶尽杀绝吗?竟是半点情面都不讲了……”祁道凛消化了这消息,沉沉地叹出一口气。 祁道凝却幸灾乐祸地道:“那老狐狸也有今天……哈哈。” 祁道冲没有理会她,看向父亲道:“父亲,怕不是只能鱼死网破了……” 祁成鸣看向祁道冲问道:“阿冲,部曲练得如何?” “父亲放心,已有万人,皆散在大山之中,只要父亲一声令下便能集结成军!” 伍红烟亦点头道:“伍氏的兵马也可一同调遣,皆是兵强马壮磨刀霍霍。” “你们疯了?!你要以这万人部曲对上整个朝廷军马吗?”祁道凛不敢置信,她并非不知道家中在做什么掉脑袋的买卖,却从未想过父母真有一日想要举旗造反。 “阿凛,你不知兵事,我不与你计较。实则也没你想的那么般凶险,我们又不必打上京师,只要依着群山天险,守住楚州轻而易举,届时叫今上割了楚州与我们,叫我们祁氏也封个王裂个土,岂不快哉,哈哈!”说到行军打仗之事,祁道冲轻快了许多,这是他最擅长的事,说到后头似乎已看到了自己异姓封王的时候,笑得万分得意。 “真的是疯了!”祁道凛看向父亲,竟见父亲也有些意动,惊得不由退了一步,祁道凝在她身后挡住了她退后的脚步。 祁道凝在祁道凛身后勾了勾嘴角,笑道:“父亲,母亲,二兄,那都是之后的事了,当务之急应是如何处理那周通判与高侍郎,若风声走漏,你我怕不是只能去黄泉之下做这美梦了。” 祁道冲闻言亦是认同,他几乎要被熊熊野心彻底吞没,他对祁成鸣道:“父亲,我们顾忌高云衢不好动周诲,那不如……我们动一动高云衢?” “二兄!”祁道凛急得冒汗,“那是陛下腹心,动了她,若叫陛下震怒,朝堂立马便会发兵平了楚州!” “阿凛说的对。”祁成鸣点头道,祁道凛不由地期待父亲清醒过来,可祁成鸣下一句话彻底将祁道凛打入无间地狱,“阿冲,给瓦寨传信,叫他们扮做土匪,在城外……我们只做不知……届时报到京中便说是失踪……且看京中什么反应……你的人该守的关隘守好,若有不对,立即举事……” 祁道凛眼冒金星,后面众人议了什么她皆没听进去,直到深夜里,几人散去,她方行尸走肉般退了出去。 祁成鸣看着三个子女的模样,次子热血上脑无比亢奋,四女一派悲观,六女看着不甚在意的样子,偶尔点到几句却皆是阴毒要害,真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他看着三人告退走远,对身边的伍红烟道:“阿烟啊,咱家儿女众多,成器的只有这三个,二郎英勇,谋略上却差些,四娘倒是聪慧沉稳,可心肠却是太软弱了些。六娘……六娘则是手段过于毒辣了些,我有时也不知她在想什么,用她怕是要自损八百……唉……” 伍红烟与他是自小到大的青梅竹马,嫁与他之后又算得上是同心同德,自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劝道:“郎君忧心过甚了,旁人家能有一个出众的儿女便已是幸事了,郎君已有三个好儿女,还有什么不知足呢?他们三个皆还年少,郎君慢慢教导便是了。” “夫人说的是……” ———————————— **倒叙一下高云衢是怎么被抓的。跟小方干的缺德事多少有那么点关系。 你们是不是能猜到我接着要写啥了呢? ps反攻还要一会儿,要先把楚州这帮土老帽的逻辑理顺。 73姐妹 祁道凛气极了,回自己院落的脚步都极重,一进门便摔了侍人奉上的茶盏,正摔在跟着进门的祁道凝脚下。 祁道凛往小榻上坐了,一脸不快地看向祁道凝:“你跟来作甚?” 祁道凝冲侍人挥挥手,侍人快手快脚地清了地上瓷片,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临走还帮她们带上了门。祁道凝觍着笑脸凑到祁道凛身边道:“我瞧阿姐恼了,特来劝劝。” “劝?方才你可半句话没有与我站在一处,你劝什么?你眼中何曾有我?”祁道凛仍是气,她也知自己不过是在冲祁道凝撒气,但她心中苦闷实是无人可诉了。 祁道凝握住她的手,真诚地道:“我眼中自然只有阿姐。” “那你方才为何一味附和父亲与阿兄?我不信你看不到其中凶险。”祁道凛抽出手瞪她。 祁道凝攥住她抽走的手,俯下身在手背上落下亲吻,抬头看向祁道凛,四目相对,祁道凛看见了她含情的眼眸,祁道凝说:“你看不出来吗?父亲心思已定了,多说无异,何必白费口舌呢?” “……难道便眼看着……”祁道凛的手是冰冷的,声音发颤。 祁道凝轻笑着吻上她的侧脸:“是呀,这是艘终将要沉的破船……你我难道是第一日知道吗?” 祁道凛推开了她,皱眉道:“那也不是你赖在我这里的理由,滚回你的院子里去。” “阿姐好狠的心呐。”祁道凝顺着她的力道,向后倒去,手肘支在身后,又是一阵笑,笑得祁道凛心烦。 “快滚!” “我偏不。”祁道凝翻身起来,眼疾手快地搂住了祁道凛的腰,祁道凛挣脱不得,怒骂道:“祁道凝,我没心思与你玩闹!” 祁道凝从背后抱住她的阿姐,将脸埋在她的脊背上:“阿姐,脏污的土里是长不出干净的花的,莫要挣扎了。何苦去想那些?” 祁道凛的挣扎停了,她似乎突然失了力气,垂下手来,放任祁道凝搂抱。 祁道凝打横将她抱起,走向内间,祁道凛习惯地伸手圈住她的颈间,便也嗅到了祁道凝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道。不同于一般女郎喜好的花果香气,祁道凝身上熏的是檀木香,她曾笑话祁道凝又不是佛门信徒,熏那香味作甚,祁道凝那会儿说什么来着? 我不信神佛,却也想问问神佛,能不能洗净我一身脏污。 那一年祁道凝十八岁。 祁道凛的心软了下来,用力地抱住了祁道凝,将面颊埋进了她的颈窝。祁道凝将她放在榻上,蹲下身,替她除鞋袜,又起身解了她的腰带,褪了衣裳,再抽走发簪,让长发披散下来,动作轻柔又耐心,服侍好了祁道凛,方才去打理自己。 祁道凛抱膝坐在榻上,看着自己的阿妹在自己面前宽衣解带。 她们本不是一母同胞,祁道凛是正室嫡出,而祁道凝的生母不过是个低贱的歌妓,因着貌美而叫父亲纳了进门,可惜命不好,生育祁道凝时便去了,也没享过几日福。祁道凝肖似生母,长得极为貌美,但祁成鸣子嗣众多,她失了生母,也不得父亲喜爱,便常受兄弟姐妹欺凌,祁道凛心善,见不得这种事,拉拔了她一把,从此便叫祁道凝黏上了。祁道凝幼时可爱得紧,祁道凛喜欢她软软糯糯叫阿姐的模样,总将她带在一处,姐妹感情极好。 她们年少时同兄弟姐妹一道皆是读的一样的书,讲的也是圣人文章,学的也是文武艺。祁道凛是学的最好的那一个,她满心以为自己将来要出将入相,光耀门楣。可十八岁的时候,她所有的信仰都被碾成了粉末。那一年,她的父亲觉得她是可造之材,将家族中事摊开了给她看。她本极想尽快长成为父母分忧,可她看到了什么呢?是精锐的私兵,是囤积的武器,是私开的矿山,是与蛮夷私下贸易的车队……这一切从她曾曾祖父起便开始了,初时只是小小谋利,后来地下生意越做越大,传到她父亲手上时,忽有一日她父亲便生了更大的野心。祁道凛研读过周律,这一切够她祁家诛尽九族,而她一人无能为力。 她曾以为她的家人是严父慈母殷殷期盼、兄弟孝悌姐妹友爱,突然从这一日起,她从父亲的眼睛里读到了癫狂,从母亲的眼中读到了自私,从兄长的眼眸里读到了野望。天地面目全非,诗书礼乐教养起来的脊骨断得彻底,淌着血,疼到麻木。 她几乎要活不下去了。一场大病叫她缠绵病榻,终日昏昏沉沉,是祁道凝衣不解带地在照顾她。她躺在榻上虚弱地看着祁道凝忙里忙外,泪忽地就落下来了。她在睡梦里听见了父母的声音,她的父亲说可惜了本是看好阿凛做继承人的,她的母亲道是她福薄,想来命格不够金贵,还是再看看阿冲吧。她也听到过二兄的声音,二兄嘲讽地说她愚蠢天真,这样一个家怎么会长出她这样的人,病死也好早些解脱,祁家还是得靠他。 原来……原来是她不够聪慧吗? 然后她听见了祁道凝的声音,她在说什么? 她在一声声的唤阿姐。 阿姐,阿姐,阿姐……求你……快好起来……别留我一个人…… 阿姐,阿姐……活下来好吗? 阿姐……你不要怕,我在陪你,我永远陪着你……你不是一个人啊…… 阿姐,你别怕,你做不来的事,阿凝替你做…… 阿姐,阿姐,阿姐…… 是祁道凝一声一声的呼唤把她唤回了这世间。 她醒来之后才知道,祁道凝为了她去求了二兄告知原因,二兄狠狠地讥讽了她,她又去求父亲,父亲看在她天资也不差的份上,提前告知了她,道凝与她差着叁岁,本不必那么早知晓。 “都怪我,这些事情你一个孩子知道又如何呢,徒添困扰。”祁道凛为此感到十分难过,她自己柔弱不堪经不起打击,却连累道凝也与她一道陷进了泥沼。 道凝却笑:“与阿姐一道,阿凝甘之如饴。” 日子到底还得过,祁道凛也只能转变立场,开始跟着父兄打理家业,开始不过是管家理事,慢慢地便有了些她不忍心做的事,她极痛苦,谋人田土搜刮民财乃至杀鸡儆猴,这与她自幼所学全不是一回事,她到底是个天真的人,便也因此多吃了许多苦头。她的父亲不是个听劝的人,自来说一不二,也见不得子女忤逆,她不做,便一次次地斥责打骂逼迫,祁道凛是块璞玉,可以按着他的心意打磨成他想要的样子,但若仅是块顽石,舍弃了也并无不可。 祁道凛不止一次想着不如就算了,无能地舍了自己的性命,闭上眼,便不必在陷入这样的痛苦里。但祁道凝一次次地劝住了她。为了叫她不必受良心的折磨,她的阿妹替她去做了那些她不愿做的事。 祁道凛不敢信:“你疯了吗?人命关天,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阿姐啊,不要天真了,”祁道凝看着她的阿姐,眼中写满了悲悯,“他们就像一只兔子,阿爹要你狠下心舍弃,你不愿,阿爹便要逼你亲手杀它。那些人在阿爹眼里并不重要,若能让你变狠,阿爹高兴还来不及。” “阿姐,是你的犹豫不定,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啊。” 祁道凛捂着脸跌坐在小榻上,显得无助又可怜,她没有看见她的阿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是满满的志在必得。 “阿姐,不要逼自己了,你做不到的,你便接着做你的圣人菩萨便是,那些脏污与血腥,我来替你做。左右我也不在意。” “阿凝,人不是棋子,不要说的那么轻佻,你哪能担得起呢?” “阿姐,你我都是棋子,哪来的余裕去给旁人争取做人的机会?” “……” 那之后,祁道凛默许了祁道凝跟在她身边,她照旧与父兄有不同的意见,但学会了将之包裹在为了家族更好的“大义”之下,而那些她逃不掉的恶事,不论她愿不愿皆由祁道凝替她做了。 时日越久,祁道凛对祁道凝的愧疚便更深。深到祁道凝第一次显露出超出姐妹的感情的时候,祁道凛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她。 那一年祁道凝二十岁,祁道凛二十叁岁,父亲为她定下了婚事,迎了一个貌美的小郎君入门。婚礼前试嫁衣的时候,祁道凝抱住了她。祁道凝已经比她高了,将她整个搂进怀里,十分用力,几乎是要将她揉碎,她挣扎着推开了祁道凝,却看见了祁道凝满是欲望的眼眸,那种欲望她在父亲眼中看到过,在兄长眼中看到过,甚至在母亲眼中看到过。她忽地晃了神,她想确实是她不够聪慧了,原来他们一家人没有任何不同。唯一的区别是父母兄长眼中的渴望看向的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祁道凝的渴望望向的是她。 那眼神写满了占有与侵犯,赤裸地几乎要将祁道凛剐得体无完肤。 “阿凝……你……” “阿姐……你感觉不到吗?”祁道凝抓住她的手,引着她贴上自己的胸口,掌下是心脏有力的搏动,“你感觉不到我对你的爱吗?” “阿凝,我们是姐妹……”祁道凛艰难开口。 “哈哈,姐妹,姐妹意味着你我有一半的血是一样的,你我合该无比契合,远胜常人。”祁道凝吃吃地笑起来,一步一步向祁道凛逼近。 “你疯了!”祁道凛忽觉书到用时方恨少,竟一时找不出词语来辱骂她。 “我是疯了,早便疯了,在你病的时候,在你痛苦的时候,在替你做那些事的时候,在手上沾血的时候,在父亲责骂或是称赞的时候……阿姐竟还没疯吗?” 祁道凝精准地击中了祁道凛的死穴,她是个虚伪的人,一面舍不下仁慈之心,一面又默许阿妹替她做那些事,她哪里配说这样的话呢,谁又比谁干净? “阿姐,伤天害理的事都做过了,‍‌乱‎‌‎‌伦‍‌‌,又算得上什么呢?”祁道凝的声音压低下来,带着无尽的缠绵与‌‎‎诱‎‍‌惑‌‍‎‍,“你我罪孽缠身,何惧再加一点。活着一日我便让你极乐销魂一日,若有一日身死,通向十八层地狱的路我也会陪你一起走。” 祁道凛步步后退,腿弯撞上床榻,令她失去平衡倒在榻上,祁道凝顺势压了上去,将祁道凛逼进了死角。 她看着祁道凛的眼睛道:“阿姐,我此生别无所求,我只想要你。”她凑上去亲吻祁道凛的唇,她并没有用力制住祁道凛,只要祁道凛想,随时都可以推开她,但祁道凛没有,她颤抖地闭上了眼睛。 祁道凝覆上去,动作万分轻柔,像是对待绝世珍宝。嫁衣似火,唇舌却比火焰更加炽热,两副相似的血骨融在一起,柔软的身躯互相纠缠攀附。祁道凝耐心到了极点,小心翼翼地顾虑着祁道凛的感受,快感冲断了祁道凛脑中那条名为理智的弦。罢了,反正都是要堕入阿鼻地狱的,若是阿凝想的话,一晌贪欢也无妨了,总归是她亏欠的。她伸手拥住了祁道凝,那是她的阿妹,她闭上眼,看不见祁道凝那与她相似的面容,就像她一次一次对那些恶事闭目塞听一样,看不见便不存在,也就不会有铺天盖地的绝望压得她喘不过气。如果……如果不是姐妹就好了……不对,若不是姐妹,又何来这纠缠不清的当下?她们俩是同一处泥塘里长出的并蒂莲,花开两朵,水底下却紧密相连,彼此交缠,谁也离不开谁,谁也逃不开谁,同生,共死。 在极致的快乐之间,祁道凛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脱离了躯壳,悬浮在空中前所未有的轻松,她本该沉溺其中不知所以,但她有些奇妙地发现,她竟还有闲暇想些七七八八。 祁道凝好似发觉了她在走神,不轻不重地在她的乳尖咬了一口,祁道凛吃疼,轻哼一声,将祁道凝抱得更紧。 那是与她一样的躯体构造,柔软的、光滑的、细腻的、丰腴的,她从不曾注意,可在这黑暗之中真实地触及对方之时,她却觉得那触感是那么奇妙,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在道凝背后抚摸游走,像是有什么补上了她内心的空洞,满足,无比满足,只想永远这么抱下去,不必有明日,不必看前路,只要此时此刻…… 听到身下人极力忍耐却又情不自禁溢出的娇喘之时,祁道凝将脸埋进她的颈窝,掩住了那一刻的快意和喜悦。她为这一日忍耐了数年,步步筹谋,引着祁道凛入彀。 到底是我那天真的阿姐啊……天真地简直不像个祁家人。祁家这烂泥塘是怎么养出你这样的人的呢? 你知道吗,你的阿妹自十五岁起便在肖想你。旁人与我何干呢?玩弄那些人与玩弄一群蚂蚁无异,我并不明白阿姐为何下不去手,但无妨,阿姐的心越是柔软,便越能叫我占据一席之地。只要阿姐想要的,阿凝必会为你达成所愿。 而阿凝,只想要你看着她,只想要你爱她。 —————————————————— **没错,继师生和姑嫂之后我又开始搞姐妹了==我现在完全是一种【我都在[‎‍‌海‍‍‌‌‎棠‎‍‌搜书]写了,有什么是我不能搞】的心态,笑死 **有人猜到吗?并没有人跟我玩猜一猜的游戏,叹气。 **祁道凝整个都是黑的。祁道凛是有能力有脑子,但魄力不足,比较软弱。 74灯 加载中,请稍等... 75流水 高云衢对楚州的暗涌并非一无所知,但总归是没有抓到把柄,便还是倾向于徐徐图之,对楚州上下的态度都还算缓和。但周诲的来访打乱了她原先的想法。 周诲来访是在一个晚上,没有提前送上拜帖,这本就不太寻常。高云衢错愕之下,忙让高圆请她进来。 “省言怎么来了?”高云衢站起身相迎。 “见过大人,不请自来,还请大人不要见怪。”周诲拱手行礼。 “自然不会,我本就想寻省言说话了。”高云衢见她面上焦虑急切,便问,“这是怎么了?” 周诲叹了口气:“下官这是遇到难处了,特来寻大人讨个主意。” 高云衢请她坐了,示意高圆上茶。 “大人,下官去岁年初到任楚州,说来惭愧,下官不擅交际,与楚州同僚来往不多,许多事情并不清楚,可去年秋天收税下官还是参与了的,当时便觉不对,楚州征的税和送往京中的税出入有些大……下官往下头去看过,民怨也是不小……下官当时便觉困惑,朝廷年年给楚州减税,为何底下仍是这样?因此下官自去年冬日至今一直在琢磨此事,但处处受阻,太守给下官派了不少事务,下官也不便离开楚州,我便想着从架阁入手,核验数字,看能不能看出什么。”周诲从头讲来,高云衢听了她在楚州的遭遇就明白是她过于耿介,遭了楚州官场排挤,上下皆不欲叫她太过深入。 周诲喝了口茶水接着道:“可越瞧这数字越是对不上,田赋、丁税、盐铁获利似乎都有些问题。单说人丁,楚州户数人丁的数字皆是逐年增长的,可供征调的民夫却是逐年减少的,外流的人口虽也在增长,但似乎并没有那么多,那中间的缺口去了哪里呢?下官是越算越惊慌,幸好来的钦差是您,我也只能相信您了。” 楚州算是个流放地,到了楚州的官员皆觉得自己未来无望,最是苦痛的时候叫豪族趁虚而入,重金相贿又许以重利,轻易地便叫楚州官场为他们所用。只有一个周诲冥顽不化,最后还是太守窦齐想了个法子,分了大量的文书工作给她,将她绊在州府之中,叫她无暇在外头乱跑,自然也不会叫她发现了什么。谁知道周诲极擅长数算之法,离京之前又任过多年的户部给事中,对赋税数字极为敏感,竟真叫她从浩如烟海的架阁簿册中算出了一些问题。 “大人,我把有出入的数字都记下来了,皆在这里,您看看。” 周诲从袖袋中取出一本手札,交到高云衢手中,高云衢接过了手札仔细翻看起来,越看越心惊。范相推动新政本就是因着各地赋税混乱、中枢难以插手,高云衢也知地方上有些猫腻,却没想过楚州会做到这个程度。若按周诲查阅到的数字,楚州四成的庶民承担了整个楚州的赋税,已是极为惊骇的数字了,可朝廷并没有收到这么多的赋税,中间的缺口若都叫楚州豪族拿了,那可不是一个小数字。而丁口的问题则更为严重,且不说收上多少丁税,关键是那些消失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高云衢指尖在手札上轻点,思索着道:“赋税的根本是人口,楚州的人又去了哪里呢?” 周诲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曾打探过下头积年老吏的口风,他们说,楚州自来就留不住人,要么离了楚州去了别的州府谋生,要么干脆便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土匪之患自古以来便是楚州人的切骨之痛。” “离了楚州便得有户贴,官府有记录,流出没有那么多,那就该还在楚州。是做了豪族佃户?是散在了这群山之中?还是……两者皆有?”高云衢望向窗外的连绵群山,白日里若是天气晴朗,可以看到远处高山之顶的皑皑白雪,巍峨宏伟,蔚为壮观。这莽莽群山养出了大周最精锐的士兵,可若这些士兵藏在了这崇山峻岭之间,又会是怎样的累卵之危? 高云衢向来不惧以最坏的可能来进行筹谋,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承认,她、范相、陛下都小看了楚州。她思忖了一阵,开口向外唤道:“阿圆,去请黎千户。”高圆在外头应了。高云衢又转向周诲道:“我已知晓了,楚州的局势恐怕比我们想的都要糟些。若我没有想错,你的身边也是有眼线的,我会请黎千户派几个武卒守在你身边,以防万一,你且护好自己。” 周诲一听方醒过神,惊出一身冷汗:“是下官想的简单了,下官今日贸然到访是否会给大人带来麻烦?” “应是无妨,我到底是代天巡狩,他们应是不敢对我做什么。”高云衢安抚道,“希望是我想多了。” 然而,哪怕是打起了十二分的注意,高云衢也没想到楚州豪族能如此大胆。三日之后,高云衢在出城巡视官道之时,叫土匪劫了。楚州报与京中说的是山匪势大,高云衢及其护卫双拳难敌四手,一场乱战叫高云衢被虏了去。而实际却是,州府的内鬼在饭菜中下了药,令整队人马失了反击之力,山匪不费吹灰之力,将整队人马带回了山寨。祁家本意是直接将他们丢下山崖,做成劫财灭口的样子。但祁家在山寨的话事人祁成海,私底下是祁道凝的人,得了祁道凝的授意留了高云衢一行的性命,只囚着他们,对祁成鸣那边则报说已经得手。 高云衢醒来的时候便已被单独关在了这间柴房里。她被关了数日,每日里那位叫阿远的女郎会来一回给她送吃食,帮她打扫一下屋子,饭食不过混个半饱,稻草倒是会给她换些新鲜干净的。高云衢倚在墙边看她忙碌,这是她与这个地方唯一的交集,若有逃脱的机会怕就在她身上了。 “你读过书?”高云衢观察了她许久,手掌虽粗糙,却不是自小做活的一双手,只有指节有茧,是常年抄写留下的印记。世人总觉得读书人四体不勤,瞧着细皮嫩肉,清贵至极,可只有拿笔的那只手知道天寒砚冰、手指弗能屈伸*1之苦,指节上的笔茧诚实地记录下了她们负笈求学、寒窗苦读的无数个日夜。 “不曾。”阿远在忙,头也不抬。 “你指节上的茧,没有十年的执笔是留不下来的。” 阿远闻言短暂地停顿了活计,右手拇指不自觉地摸了摸指节上的痕迹。 高云衢见她有反应,便接着道:“日出即读,入夜秉烛,炽夏穷冬,无一日懈怠。假书笔录,趋百里执经问先达*1,至艰至难亦不言弃。那是浩瀚书海给你留下的勋奖。可又是什么让你背弃了曾经的自己?” 阿远终于停下了手里打扫的动作,直起身,回头看她:“你这样的贵人竟也知道那些苦楚吗?” 高云衢笑道:“学问不会因着你家中有钱便自己钻进你的脑子。再有钱财再有权势,那些书那些文章也是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背下来的呀。而与之相对的,读过的书是骗不了人的。” 阿远没有接话,深深地看了高云衢一眼,那眼神无比复杂。 高云衢试探着问道:“夫所谓‘继之者善’也者,犹水流而就下也*2。下一句是什么?” “有流而至海,终无所污,此何烦人力之为也*2……”阿远脱口而出,说完方觉失言,面上有些不快,不再与高云衢说话,埋头做完事便急急忙忙地逃走了。 果然如此。高云衢验证了猜想。方才的问题她也曾考校过方鉴,大约是在除服返京之后,有些难,方鉴没答上来,她还给方鉴讲了一遍。若不是巧合,那阿远至少该有举人的水平。一个举人本该前途大好,却在山匪寨子里做了一个村妇,里头又有什么样的隐衷? 人如流水,有人流而未远,就已渐浊;有人出而甚远,方有所浊。故不可以不澄清,用力敏勇则疾清,用力缓怠则迟清。待其澄清,仍为元初之水*2。 你还来得及回头吗? —————————————————————————— *1出自宋濂《送东阳马生序》: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 *2出自《近思录》,前两句是引用,最后一段稍微简化了一下。表面理解就是人性像流水,有些一路奔流到海都没有被污染,这就很好,但有些流得还不远就被污染了,有些流了很远才被污染,对于这被污染的我们就要澄清它,努力点的就清得快,懒一点的就清得慢。等到它澄清了它又是原本的水了。理学家借水探讨人性天理。我也不知道举人应该读些什么书,百度了很久找到这种儒家黑话假装成是比较深奥的参考书目,笑死。 这里高云衢的意思是在劝阿远,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现在回头都还来得及。 76青山独归远 阿远的脸色不大好,她锁好柴房的门,一直走到拐角看不见的地方才停下脚步,寻摸着路边的一块大石坐下,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在膝头的两只手,脑中又浮起方才高云衢的话,她抬起手缓缓地翻转手掌,四指收拢,握紧,又慢慢松开。她不过三十余岁,正是壮年,手上有得是力气,可当握紧拳头时,又什么都抓不住。她看见自己的指上有些脏污,于是用力地将两只手互相搓了搓,搓掉了指尖蹭上的泥土,揉搓手指时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指节之间的旧茧,她左手的拇指久久地停在那里,抵着那块经年累月的老肉轻轻摩挲。 有流而至海,终无所污。 呵,她自嘲地笑了笑,若是可以,谁不想带着纯粹的初心一路奔腾入海?不可以不澄清?澄清了又如何呢?她从不奢望能回复元初,她只想将这污浊一把火烧个干净。 “阿娘!”软糯的童声在远处唤她,她回过神,收起了眼中的厉色。拍拍手,站起来,笑着去迎那向她飞奔而来的小女郎。 小女郎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仰头看她,露出一双水润清澈的眸。阿远摸了摸她的发顶,牵住了她的手,领着她往回走。 “阿娘去哪里了?”女郎有些委屈,她寻不到阿娘有些害怕。 阿远柔声道:“阿娘有活要做呢。阿初写完课业了吗?” “嗯!写完了!阿初会背了!” “是吗?背给阿娘听听?” “勤对俭,巧对乖。水榭对山斋。冰桃对雪藕*1……”童声朗朗,叫人忆起儿时旧梦,曾经也有一个小女郎,在她耳边叽叽喳喳背文章,她嫌她聒噪,刻意使坏说她背错了,惹得她哭了许久,哭了多久便哄了多久。 “……江海……江海……”阿初年纪还小,背着背着就忘了,急得抓耳挠腮。 阿远看着远处的群山密林,温柔地替她接下去:“江海孤踪,云浪风涛惊旅梦;乡关万里,烟峦云树切归怀。*1”她回不去的家,不在千里万里之远,只在这山林之外,近在咫尺,却寸步难行。 “啊,对对,阿娘好厉害!” 她们一路走一路背诵,回到自己家中时焦有常正在与祁成海喝酒。焦有常是瓦寨的寨主,祁成海则算得上是瓦寨的军师,瓦寨说是十里八方最大的山匪寨子,实际上背后是祁家一直在扶持。 阿初看见自家父亲,有些怯弱地躲在了阿远的身后,焦有常长了一张严肃凶猛的脸,又不常回家,小儿惧怕也是常事。 “阿初,到阿爹这里来。”焦有常见她们进来,冲阿初招手。 阿初抱着阿远的腿不撒手。焦有常觉得有些没面子,板了脸就要训斥,还未开口便被阿远顶了回去:“凶些什么?你多久没回来了?还怪阿初不认得你?” 焦有常自知理亏,讪讪地喝起酒不说话。 祁成海忙打了个圆场:“嫂嫂莫气,大哥也是有差使在身上,若能得个前程,嫂嫂与阿毅阿初皆能沾光不是?” “呵,年年这般说,也没见你们博出什么名头。”阿远面上仍是不愉,回身打发阿初上外头玩耍去。 “嫂嫂这是受了气?”祁成海是风月场的老手,比焦有常心细些,“何人欺负嫂嫂?愚弟去替你出气!” 阿远顺势往桌边坐了,压低了声音问道:“老屋柴房关的那个,到底是个什么章程?有个准话吗?” 祁成海正色道:“怎么?她闹起来了?” “那倒没有,”阿远做出了一副嫌弃的模样蹙眉道,“倒不是旁的,她关在里头,送饭送水便不说了,这便溺之物也得我去清理……我高低是个寨主夫人吧,整日里做这腌臜事,这便是你们说的前程?” 焦有常两次叫她当着旁人折了面子,有些尴尬,便重重地搁下杯盏训斥道:“叫你去你就去,哪有那么多话!” “去你爷头!要去你去!”阿远也跟着摔碗骂道。 祁成海忙劝:“嫂嫂莫恼,实是干系重大,不敢走漏风声,还请嫂嫂多多担待。” 阿远听了劝,缓了神色,又问:“那总得告诉我该怎么待她吧?是何人这般重要?” 祁成海想了想,便与她道:“说与嫂嫂也无妨,都是自己人,我便直言了。那是上头的一个大官,来楚州搞些这这那那,惹得民怨四起,咱为民除害,抓了她来替咱楚州百姓出气。” “狗官?何不直接宰了?”阿远皱起眉头道。 “那可不成,朝廷命官的血哪里那么好沾呢,咱先关着,若是京中不来查,便是这狗官在京中无甚后台,到时候再杀不迟。”祁成海转了转眼珠,想了一套说辞打发她,“嫂嫂若是嫌她麻烦,也不必顾得那么紧,也合该叫她多吃些苦头,只记得送饭莫叫她死了便是。” “就依你。”阿远点头应了,装作全盘听信了的模样,又旁敲侧击着打听他们近日忙些什么。二人口风紧,没说什么,阿远见得不到什么信息便寻了个由头退了出去。 近日不知是什么原因,寨中忙得很,兵丁操练得越发勤,一波一波地往外头带,却没见回来,焦有常整日不着家,一旬也见不着他几面,虽不必与他虚与委蛇,但也因此探听不到什么消息。阿远边打理着家务,边在心中思索,是什么引起的这变故,与柴房那位有关吗?阿远不由地有些焦躁,又暗自安抚自己,好继续装作全不知情的模样。 “阿娘……”十岁出头的小儿郎躲在门板后头期期艾艾地唤她。 阿远回过头,门后的小儿郎长得极快,距上次返家又蹿高了一截。“阿毅?怎么了?”焦有常嘴上不提,心中仍是更喜欢儿郎的,阿毅自小便跟在他身边,跟着习武跟着做事,俨然是作为寨主继承人教养,回家的时候也少。 “没事,我长高了,让阿娘看看我。”阿毅露出一个笑脸。 阿远走近了些拍拍他的头,温柔地问道:“你阿爹都带你上哪儿了?瞧瞧,弄得手上都是伤,我可得说说他。” 阿毅缩了缩手,试图藏起来:“进山了,伤口是我不小心弄的,不怪阿爹。” “来,阿娘给你擦药。你是从山上滚下来不成?”阿远拉着阿毅坐下来嗔怪道。阿毅难得在母亲身边体会这样的关爱,叫阿远哄着将这段时日的见闻一一讲了。 “……阿娘你不知道,我见了军阵!真正的军阵!能打仗的那种!阿哥们好厉害!” 阿远一愣:“你爹带你去曲州了?” “不啊,就在山里,前头那个卧虎峰,里头有个军营,我都不知道离咱们这么近!”楚州尚武,儿郎们都爱这些,说起来的时候两眼放光,又讲起铠甲、武器多威风,头头是道,挑着大人们与他讲的只言片语学给母亲听,“……寨里的阿哥们也在里头,我瞧见了。” 阿远的心脏突突地跳,楚州也有府兵,但绝不是驻扎在卧虎峰,也绝不会拥有那么精锐的装备。就算是驻军调动,可瓦寨是匪,怎么可能混进正规军的编制里头?这是要做什么? “阿毅!走了!”外头焦有常同祁成海酒足饭饱,唤上阿毅,便打算离开。 阿远牵着阿毅走出里屋,问向焦有常:“这就走?” 焦有常自当她舍不得,耐下心道:“最近事多,我也顾不到你,苦了你了。” “啐,你且忙你的吧,我只是舍不得阿毅。”阿远知道焦有常喜欢什么,故作了口是心非的模样道。 “是是是,要不了几日了,成败在此一举,夫人等我回来!”焦有常果然吃她这套,哈哈大笑。 成败在此一举。 入了夜,阿远反复思量焦有常、祁成海和阿毅的话,总觉得等待了十余年的机会近在眼前了,她的心从未跳动得这般活跃,似乎下一刻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按住心口,犹豫是否要顺应这冲动。他们的成败在此一举,于她也是一样的。 她是被焦有常拐上山的,因此焦有常总怕她逃走,而她瞥见寨中的武器与冶炼工具时便知她走脱不得了,他们在山里做的事是见不得光的,若是不从,等待她的只有一条死路。她花了很长的时日,从初时的闹腾慢慢变成妥协顺从,叫寨中上下都信了她已认命,慢慢地也在寨中有了些名望,平日里替焦有常打理内务,也帮着算一算寨中庶务的帐。而焦有常虽喜欢她,但从未有一天放松过对她的警惕。她心里清楚,也从不急躁,只默不作声地看,悄悄地试探,耐心极了。焦有常口风算不上严,有些机要事偶尔也会透露给她,他不在意她知道这些秘密,只要她出不了这寨子,知道多少都无妨。 她躺在榻上摩挲着指头上的茧子,高云衢的话对她不是毫无影响,这两日她总想起旧日时光,她曾极力逃避去回忆旧日,过去的她越鲜活,现今的她便越死寂,刺得她麻木的心发疼。焦有常总觉得生米做成熟饭,儿女都生育两个了,她的心也该落下来扎下根了,可她从未有一刻忘记自己是谁。 她不叫阿远,她的名字叫做钟杳,二十岁加冠有字归远,她的家在楚州城里,有深爱她的、对她寄予厚望的父母,有志同道合、相视莫逆的友人,寒窗十余年,学成文武艺,她有自己的理想与信仰。她不是谁人的妻子、谁人的母亲,她只是她自己。 ———————————————————————— *1出自《笠翁对韵》 *钟杳的名字:刘长卿《送灵澈上人》: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 **提问,钟杳是谁?有人能想起来吗? 77试探 高云衢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虽性命无忧,但得不到外头的任何消息,难免焦急。她用稻草给自己起了一卦,卦象倒是显示有惊无险,但也不过是聊做宽慰。钟杳每日来的时候她都试着与钟杳说话,看能不能得到些消息。初时钟杳并不怎么理会她,但自上次被她戳破了过往之后,高云衢明显感觉到了她的软化。于是她试探着问道:“阿远娘子,天气炎热,我身上都有味道了,能不能……” 钟杳看了看她狼狈的样子,沉默地走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担了两桶水进来,并一条布巾搭在桶边,冷漠地道:“将就着擦洗下吧。”语毕又退了出去,锁上了门,似乎又走远了。 虽是简陋,但已是意外之喜了,高云衢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极为别扭的,当下便解了衣袍梳洗了起来。没一会儿,又有脚步接近,高云衢停下手,警醒起来:“谁?” “是我。”钟杳的声音响起,“我给你拿了一身我的干净衣裳,若是不嫌弃,就请先换上吧。” 说着开了一条门缝,递了衣裳进来。高云衢接了,她便又合上了门,这次没有走开,就在门外守着。 高云衢松了口气,一边打理自己一边试着跟钟杳说话:“阿远娘子心善,履霜在此谢过。” “履霜坚冰至。贵人踏上楚州的土地之时,是否预知到今日之困呢?”钟杳的声音搁着薄薄的门板传过来。 高云衢苦笑:“若能未卜先知,哪还会有今日牢狱之灾呢?” “人呐,若是能算到前路趋吉避凶该有多好。”钟杳幽幽叹气。 “未知方叫前路,没人知道下一步走出去是坦途还是深渊,你我凡人能做的不过是坚定自己的信念,努力地走下去罢了。”高云衢亦叹道。 钟杳没有接话,换了个话题:“贵人来楚州做什么呢?” “钦命在身,来楚州行新政。” “何为新政?”钟杳挑眉,她在寨中与外界不通消息,自也不知道新政之事,但她敏锐地感知到这或许就是源头了。 高云衢言简意赅地给她解释了一下,她便了然,别处如何不知,但于楚州,这新政便是把刀架上了脖颈,怪不得他们狗急跳墙。 “贵人知道这是何处吗?” 高云衢精神一震,又快速冷静下来:“还请阿远娘子指教。” “此处唤做瓦寨,是十里八乡最大的一处山匪寨子。有成丁三千,皆有战力。若是振臂一呼,周遭诸寨亦能一同号令。加起来或有六七千人之多。” 高云衢呼吸紧了紧,她此前便有过猜测,终于得到了验证。 “贵人,落到这样的地方,你觉着还能走脱吗?” 高云衢沉默了,她猜测卫杞必会派人来救,这会儿应已得了消息了,但这茫茫群山,真的能找到吗?好一会儿她才道:“朝中必有救援,能否得救且看天意。” “若是他们寻不到你呢?” “那便是命数吧。”高云衢苦笑。 “贵人若是陨落,家中会有人为你落泪吗?”钟杳倚在门边,看着清朗高远的天空,不知是在问谁。 高云衢不由地想起方鉴含泪的眼眸,她出京之时仍是含怒的,可路途漫长,越是平静下来,她越是想着方鉴,想她那痛苦的哀求,想她那如金石掷地的质问。对于高云衢来说,方鉴是什么呢?她本以为自己清楚,可现下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了。进了楚州的时候她将这些埋藏起来,将心思都放在公事上。但当身陷囹圄无事可做之时,那些思绪便都跳了出来,压不下去,躲不开来,逼得她一点点梳理自己的心。若她折在这里,方鉴会怎么样呢? “何止落泪,她们必会为我踏平楚州。”高云衢沉默了好一会儿,忽地笑了。 “她们能做到?”钟杳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回答。 “一日不成便百日,百日不成便蛰伏下来以待来日,总有一日她要报了这仇。”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这样的狠厉这样的偏执。高云衢忽然意识到,最初的时候,方鉴吸引她的也是眼睛里那倔强不熄的熊熊烈火。 钟杳也笑了:“好,我知晓了。”她没有说知晓了什么,站起身拍了拍灰便离去了。 方鉴轻装简行带着谢悯并一队皇城司武卒离了京,武卒的领队恰是当年同往沁州的程昭阳,她现也是千户了。都是熟人自然也好说话,她们一路快马,直奔楚州。 谢悯是上了路方知晓情形的,她忍了忍,终没忍住,问向方鉴:“十万大山,上哪里去找呢?” “不知道。”方鉴有些茫然,她听过谢悯的故事,当年找不到的,现今就可以吗? “临深,你有没有想过,高大人已然……” 方鉴沉声道:“想过。我并不知此一去会看到什么。但若不亲身去一趟,我必抱憾终身。” “若是……” “那我就把楚州犁一遍,各大豪族一家一家碾过去,总有一家知道发生了什么吧?都不知道的话,那便都给她陪葬。”方鉴冷笑,话语里的血腥之意呼之欲出。谢悯有些微妙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还记得方鉴头一次进京兆府大狱时苍白的面色,是她教会了方鉴如何变得狠辣,但现在她却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了,她似乎释放了一头猛兽,而这头兽即将失去掌控它的笼头。 她们一路风尘仆仆,进楚州之前先停在了楚州与曲州交界的一处小城,曲州军分出的一支万余人的军队已完成调动,在此处驻扎。领队是从五品的游击将军魏立澄。 她们在军营外略等了片刻,魏立澄便亲自来迎她们。 程朝阳亦是勋贵子弟,与魏立澄自小也是相识的,便与她们介绍道:“这位便是武威侯长女魏立澄。” 魏立澄闻言便黑了脸,她最讨厌旁人这么介绍她,她父亲守的本是东南的海岸,她特意去的西南边境,为的就是不让人见到她便想起她的出身。 “啊,武威侯家的大娘子啊……”方鉴恍然大悟,机智地吞下了后半句话。就是那位被武威侯追打的三条街的猛士啊。魏立澄见她那副表情便知她在想什么,气得直跺脚,转头去瞪程昭阳,程昭阳无辜地摊摊手。 “见过魏将军。”方鉴正了正神色,拱手行礼。 “方大人客气,请!”魏立澄闻言也收敛了故友重逢的玩笑之意,郑重地与她们见礼,并请她们进去。 几人简单用了饭略作修整,便聚在一处商讨。 “……我们现今已知的只有这些信息,远不足以做出判断,魏将军如何看?”方鉴看向魏立澄。 魏立澄沉吟片刻,开口道:“我军调动至此已有几日,我也派出了斥候进山,但楚州各哨卡加强了排查,我的人不敢冒进,这很不寻常。” “加强排查?”谢悯想了想,在地图上指了几处地方,“楚州易守难攻,若他们真要谋反,那么唯一的法子就是守住楚州占地为王,除了几处大道关隘,这几处也是必守之地。麻烦将军派出斥候探查,若是也有守军,那便八九不离十了。” “好。我这边安排。”魏立澄点头,“那你们如何打算呢?” “我与守慈商量过了,她是楚州人,出京前我便让她送了信件返家,说得了一段时日的假回家一趟,我便扮作游学的士子与她一道混入城中,探查一二,再看下一步。程大人与我们同去,皇城司的武卒便与将军的斥候一道散到山中去,一是摸清楚州的兵力情况,这是将军的长处,在下便不置喙了,二则是重点留意各大山匪寨子,我们猜测楚州豪族既是上报高大人遇匪失踪,定是还不想马上撕破脸,自然也不敢将大人藏在自家私宅,多半是在某处山寨之中。”说到高云衢,方鉴咬牙切齿,“陛下的意思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城中没有消息,那么咱们就替楚州百姓将这群山中的山匪一一拔除!” 方鉴换了一身素雅飘逸的衣裙,看起来年轻了许多,程昭阳则替她背着书箱,装作随从的模样。谢悯照旧仍穿她的窄袖圆领袍,腰上配了一把她惯用的横刀。三人一道往楚州行去,一路果见军卒往来,气氛不太对头,楚州城外的关卡更是排起了长队。她们等了许久才等到,士卒的盘问也严格了许多。 谢悯往城头扫了一圈,明显可见城门的防备也加强了。她领着方鉴二人往家的方向走,沿路的城中百姓也忧心忡忡。到了家,她父母早便在翘首以待,见她们来了,忙不迭地拉她们进家门。 “快来,家中酒菜都摆好了,就等你们回来了。”她母亲也许多年不见她了,喜滋滋地搂着她的手,也不忘招呼方鉴。 “阿爹,阿娘,城中这是怎么了?”席间谢悯问道。 “听说是又闹山匪,且是来势汹汹,好像有个大官都被掳走了,怕不是要打起来。”她母亲道。 “呵,听官府的鬼话,什么样的匪能打进楚州城?疯了不成。也不知道这帮酒囊饭袋在干些什么。”她父亲自来讨厌官府和豪族,喝了两口酒,便要说上几句。 “近年常有这事?”谢悯皱眉。 “哪能?就最近的事,戒严好些时候了,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饭后,三人躲在屋里商议。 “我观城内多有防备,怕是很难打探虚实。”程昭阳同样观察了一路。 “这般看来,楚州官场怕是已然与豪族沆瀣一气,不然如何能有这样的能耐?怕是很难向官府问询了。”谢悯推测道。 方鉴思虑片刻:“有个人应该可信。” “谁?” “楚州通判周诲。这人是高大人在御史台的旧部,我看过高大人对其的评价,忠介刚直,这样的人,应不至于与楚州上下同流合污。”她临出发之前将楚州的文书皆扫了一遍,官员履历自是其中之一。她看向谢悯和程昭阳,“你们有法子避开旁人带我见她,或是叫她来见我吗?” “我试试。”谢悯点头,又有些诧异,“不过你如何得知高大人对周通判的评价?” “咳。”方鉴没回答这个问题,二人也没追问,各自散了。 第二日,谢悯与程昭阳带了消息回来。 “周通判身边有人盯着。不好接近。”谢悯跑了一天,渴得直灌水。 “不过我在她身边看见了两个皇城司武卒,应是高大人给她的。”程昭阳跟着道。 方鉴眼前一亮:“那她必然知道一些内情。” “很难避开耳目见到她,但我留了皇城司的暗号,她们应会想办法给我们通传消息。” 自高云衢出事,周诲便知是自己给高云衢惹了麻烦,急得口舌生疮。她身边的两个武卒足够机警,敏锐地察觉了周遭的敌意,片刻不离周诲身边,将她护了个严实。 “周大人,我瞧见我们皇城司的程千户了,应是京中支援到了。” 周诲大喜:“太好了,楚州异动的消息得尽快传到京中。” “程千户给我们留了讯号,我明日溜出去一趟与她会面,您有什么要传达的吗?” “这份文书我抄录给了高大人一份,高大人转头便出了事,我真的是万死难赎……”周诲叹着气,将手札递给她,“我将当日与高大人探讨的一些猜测也记在了上头,定要将之送入京中,令朝廷有所防备。” “是。” ----------------------- **推下剧情进度,快了快了很快了 78可信 加载中,请稍等... 79前夜 “方大人,那位采药人又来了。” 为了尽快得到消息,方鉴跟着皇城司的人进了山驻扎在一处易守难攻的山头。 “快请!” 来人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郎,皮肤黝黑,却无比鲜活,不等方鉴说话,她便问向方鉴:“你就是方临深?” “是,敢问小友如何称呼?”事关高云衢,方鉴不敢轻忽,哪怕是面对一个未长成的少年人也郑重万分。 “叫我阿澜便是。山上那位大人收到你的东西了,她们让我送信来。”阿澜从草篓里取出了一封信件,拂去了上头的杂草递给了方鉴。 方鉴迟疑地接过信件,封面上确实是高云衢的字迹,但她仍有些不敢信,小心翼翼地捏着信件迟疑地问道:“阿澜小友,我已证明了我们的身份,你有什么东西能证明那位大人与你们是一边的呢?” 阿澜皱眉:“你们这些大人真是麻烦。那位大人说,你若是怀疑,便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是什么?” 阿澜不懂她们在打什么哑谜,回忆着高云衢当时似笑非笑的表情,困惑地重复:“她问你,背上还疼吗?” 谢悯与程昭阳也没听懂,唯有方鉴忽觉背后已经愈合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面上原本挂着的浅笑都僵住了。谢悯与程昭阳对视了一眼,皆知这是她们之间才知的隐秘,对面的身份应也是确定了。 方鉴心头发虚,强自镇定下来,打开了信件。里头是高云衢熟悉的字迹,方鉴松了口气,心头涌起的喜悦压过了一切。太好了,她没事。 她冷静了一会儿方沉下来细细看去,高云衢没有写太多,只说了瓦寨位置重要,背靠矿山,是楚州的武备库,寨中目前正是空虚,问方鉴手头兵力是否能够里应外合拿下山寨,并附上了山寨布局图。 方鉴反复看了几遍,又将书信传给谢悯与程昭阳。谢悯是楚州人,对山林最是熟悉,看完图便喜上眉梢:“这图太清楚了,连暗哨的位置都写明了。若寨中兵力真如信中所说,给我千人便可拿下。” 程昭阳留心道:“就是不知真假,若是请君入瓮那就……”她这般说着,悄悄看了方鉴一眼。 方鉴已经将喜悦之情暂时放下,也道:“说的是……不能不防……” 阿澜耳尖,听见她们的对话有些不开心,便道:“你们这些山外头的人就是想得多,我带你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谢悯思忖片刻道:“我熟悉山路,我跟着她去探探虚实,你们先下山与魏将军商议,日落之前我会与你们汇合。” “这般甚好。” 谢悯是穿山入林的行家,哪怕几年不曾进山,却也不见生疏,仍能跟牢阿澜的脚步。阿澜有些惊讶,她是采药人,走的都是最险的山道,谢悯竟也能跟上。 “你好厉害。”阿澜奇道。 久远的旧事忽地又在谢悯面前展开,她抿着唇笑着道:“我也是自小长在山里的楚州儿女呀,更何况我曾经为了一些事几乎吃住都在山里,如同野人一般,足有一年。” “什么事能让你这般?” “为了找一个人。” “找到了吗?” “自然没有。十万大山呀,数不清有多少个山头,我日夜不停地找,却也不敢说自己翻遍了每一处。” 阿澜咋舌,她还年少,无法体会谢悯的心情,但却由衷地为她的勇气折服。 “我与你说了我的故事,你不与我说说你的吗?”阿澜天真单纯,谢悯却不是,她曾在雍州军掌情报,最擅长的便是套话。 “我?说什么呢?” “你的家?你的父母?” “我住在瓦寨,但我没有家。”阿澜说起来有些低落,“我阿爹有太多的孩子,他不想要我。” “你阿娘呢?” “死了。我八岁的时候,为了生下阿弟。”阿澜气鼓鼓地,“阿爹嫌我吃的多,想把我丢到山里扔掉,但我聪明,跟着他的脚印回来了,他却不让我进家门。” “后来呢?” “后来是夫人做主,让我给师傅当徒弟,我师傅是很厉害的采药人,我跟着她,也采药。” “夫人?” “寨主夫人。她是很好的人,跟寨主不一样。她救了好多人,像我一样被家人抛弃的娃娃,被男人打骂的女人,没有儿女没有依靠的寡妇,被拐上山寻死觅活的小娘子……她们都像我一样,最喜欢夫人。” “那夫人很厉害呀。”谢悯的耳朵悄悄动了动。 阿澜摇头道:“不是的,夫人出不了山寨,这么多年,她一步也没有走出来过,寨主不许她出来。寨主不在的时候我就会去跟她说话,讲讲外头的事,她喜欢听,我就都给她讲,讲山讲水讲树讲花,讲鸟兽和虫鸣,偶尔也进城,回来给她讲讲城里的事。” “那阿澜也很厉害。” “那是。”阿澜笑得眯起眼睛,但没一会儿又不笑了,“但我知道夫人想出来,虽然她总是笑,但我就是能感觉到,她听我讲外头的事情的时候,笑得真的好难过……” “……是夫人让你来的吗?”谢悯沉默了片刻,试探着问道。 “嗯!”阿澜点头,“夫人说外头的世界很大,山寨不止困住了她,也困住了我们,只有走出去才能知道天地有多大。不然就永远是井里头的小青蛙。但我不懂,明明我看到的比夫人要多,为什么她好像才是那个看得更远的呢?” “她说的对。”楚州很大,山峦绵延千里,但外面的世界更大,澄州的碧海波涛、沁鹤的烟雨行舟、雍州的黄沙漫天、京城的煌煌气象……这大周的广阔疆域之中,楚州不过是小小的一块。她们这些小民,于楚州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可楚州于大周于天下,又算得上什么呢。谢悯叹道,“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啊,夫人也这么说!你们都好厉害呢。” 阿澜是个活泼的性子,谢悯刻意引着她多说,几个来回便将寨中情况问明了。她猜测那位夫人是特意叫阿澜来的,这样天真的小儿确实更易叫人取信。 她们先是经了几处暗哨,皆与图中写明的一致,阿澜又带着她绕开防守,攀上一处险峻的崖壁,便居高临下地看清了山寨全貌。 “这里无人镇守?”谢悯一边观察一边问道。 “这崖几乎垂直地面,没几个人能上来,就算有这本事,若没我带着绕过守卫,连这崖底都到不了。哪用防守?”阿澜面上带着小小的得意。 “既然你能直接绕过守卫,为何不带我进寨子见一见那位夫人呢?”谢悯又问。 “不成的,山里头躲着人走就成了,寨子里头却都是沾亲带故的,你一个生人走不到夫人面前就要叫人发现了。”阿澜摇摇头,“寨中的大人虽都不在,可那些老家伙还在盯着夫人呢。” 谢悯临近日落时分才回到军营之中,方鉴等皆翘首以盼。谢悯确认了地图的真实性,但敌方兵力部属仍是存疑,寨中虽未见大量人马,但隐藏起来也不无可能。 “我觉得可以一赌。”魏立澄轻敲地图上瓦寨的位置道,“这个寨子位置特殊,与这几处一样同样是楚州进出的要道,若能拿下,便如一颗钉子嵌进了楚州。就为这,我就觉得值得一赌。” 几人商议了一阵皆觉合理,便就着里应外合和强攻两个可能作了两套计划。由程昭阳带人拔掉暗哨,谢悯带两千山林作战好手跟着阿澜从侧面小路突入山寨,拿下寨内各处岗哨,并且打开寨门。魏立澄则率军从正面进军,若谢悯顺利打开寨门,那便长驱直入控制山寨,若是有变,就直接强攻。另又分出几支堵住其余的出路,以避免消息外传。行动时间则定在明日黎明之前。几人定下策略,魏立澄随即安排军队提前准备自不必提。 行军作战一事方鉴插不上什么话,但她是拍板的那个人。她是朝廷钦差,任务是找回高云衢,查清楚州是否有异。这决定一下,等于她在用高云衢的性命作赌,若是行差踏错,后果她不敢想。方才在帐中,几人议到最后皆看向了方鉴,军帐内一时寂静无声。那一刹那,方鉴脑中思绪翻飞,无数的画面在她眼前闪过,仿佛过了很久,可实际上只不过短短几息之后,方鉴喉头滚动,吞下心中的犹豫与不安,果断做出了决定。她选择相信高云衢的判断,她选择相信她自己的直觉,她选择最后再做一次豪赌,将自己和高云衢一同推上牌桌。这一次,生死与共。 ———————————————————————— **大人:还疼吗?好了吗?能再打一顿了吗? **我知道你们急,我也急,就这两天了,别急。 **我在想开什么车了,你们想看什么,说给我听听? 80重逢s?xiaòs?u℃ò㎡ 钟杳趁着夜色避开耳目将高云衢带回了自家宅院,阿澜给她带回了方鉴的决定,她也该有所准备,高云衢是重中之重,不容有失,将她放在自己身边是最好的选择。高云衢终于能够走出那间旧屋,夜色沉沉,她们贴着墙绕开了巡逻,进了屋关上门,钟杳方才松了口气。 她请高云衢在屋内坐下,倒上了一盏茶水。里间的小女郎听见声响迷迷瞪瞪地走出来寻阿娘,忽地瞧见生人惊得顿住了脚。钟杳抱起她轻声哄着,带她回了里屋,将她再次哄睡方才出来。 高云衢抱着茶盏看向她:“那是你的女儿?” “嗯。”钟杳轻轻点头,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茶水,两个人守着如豆的灯光隔着方桌相对而坐,“到时不知是何情况,烦请大人替我看顾小女一二。” “好。”高云衢点头,想起钟杳之前说过的一些事情,又问,“你似乎还有个长子?”夲伩首髮站:?цyцshцwц.χ yΖ 逅續章櫛請到首蕟詀閱 钟杳叹出一口气:“儿郎大了,更信赖父亲。” 她抬眸直视高云衢审视的目光,不躲不闪,毅然决然地道:“命运戏弄了我一次,我却还想再让命运替我选一次。若他选择了我,那他仍是我的儿子,我必然会护住他,但若他选择了他的父亲,那我也只能选择自己了。大人会觉得我自私吗?” 高云衢沉默片刻,慢慢地开口:“不会。你的前路唯有你自己方有资格选择。旁人无权置喙。” 钟杳轻声笑了起来,从二十岁到三十三岁,她隐忍了十三年,扮演一个淳朴又泼辣的村妇十三年,她十三年无人可诉的苦楚都在这志在必得的笑里融化。她其实不需要旁人的认同,她的路难走但她昂首挺胸走到了今日,从不向命运低头折腰,明日来日她也必将挺直脊梁继续走下去。 命运从来便爱捉弄人,但方鉴总觉得自己该是受命运宠爱的那一个,她的人生从来都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夜里的山林寂静无声,脚下踩到树叶的声响都大得惊人,每一步都叫人提着心吊着胆。军卒白日里便分批进了山,营中留了一批人假做忙碌,埋锅造饭炊烟一如往常,以乱虚实。方鉴跟着魏立澄是夜里最后一批上山的。魏立澄正是而立之年,在西南边境十余年,大仗小仗打了无数,擅长的也是山地作战,楚州山林虽险,但楚州兵马如何能比得上曲州边境的南蛮狡猾?即便是强攻,她也是极有成算。 她们行进到预定位置时,已是拂晓时分,谢悯与程昭阳应已开始行动。魏立澄带着方鉴藏在一处,见她紧张,便笑道:“方大人应是头回参与兵事?” “嗯。”方鉴虽在兵部任职,但到底是文官,“将军治军有道,令行禁止,在下钦佩至极。” 魏立澄摆摆手,恭维之语她听得多了,相比之下她对方鉴更为好奇:“方大人为何不在营中等着呢?何必犯险?” “战场谋划是将军的职责,为楚州谋未来却是我等的职责,我需得尽快与高大人汇合,才能知晓下一步该如何做。”方鉴这般回答,这是于公。而于私,她只想尽快看见高云衢。 “将军,换旗了!里头得手了!” 二人对视一眼,喜上心头,魏立澄走出藏身地,利落地翻身上马,喝道:“整队!出击!” 寨门缓缓打开,方鉴骑马跟在魏立澄身后带着军队冲进了瓦寨,天际渐白,山村的沉寂被闯入的军卒打破。攻城掠地自有魏立澄安排,方鉴与谢悯合流,忙不迭地问道:“高大人在何处?” “阿澜说与寨主夫人在一处,应是在最高处。” “好,我们走!” 高云衢牵着阿初的手站在宅子门口,看着寨中烟尘滚滚。 阿初抬头看她:“这是怎么了?阿娘去了哪里?” 高云衢低头与她对视,认真地道:“没事,阿娘在忙,一会儿她便来了。”这是一场里应外合的仗,魏立澄是外头的统帅,而钟杳则是内里的主将。她的人引了谢悯进来,又为他们引路打开了各处寨门,待到大军进入,她们又需与魏立澄配合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山寨,钟杳也有许多事情要忙。 有人从远处策马奔来,高云衢看向来路,晨光旭日里她的女郎跨过千山万水向她奔来。 “大人!”方鉴来到近处,几乎是从马上滚落下来,双脚落地踉跄几步方才站稳,失而复得的狂喜之情几乎要从身体里涌出来,她欣喜地跑向高云衢,临近了又想起什么,犹豫地收回脚,站在了高云衢面前。她们离得不算近,隔着两人左右的距离,互相对望。方鉴不敢近前,她与高云衢的上一次会面算不上愉快,她有些忐忑,她怕高云衢的冷脸,也怕高云衢对她失望透顶。于是她站在不远的地方,贪婪地看着高云衢。在梦里她甚至没有见到高云衢最后一面,但此刻的高云衢是鲜活的。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方鉴差一点就要落下泪了,好在她还记得这是什么场合,身后还有谢悯和武卒,她抬手向高云衢行礼:“高大人,您平安无事就好。” 高云衢同样不知该如何对待方鉴,她本是因着方鉴的极端行事而怒的,出京之时她只想着回来再打方鉴一顿,但身陷囹圄的每一日她又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方鉴。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对待方鉴,一时间真叫一个百感交集,于是她便顺着方鉴的话头说起了公事:“你们来了多少人?” 方鉴简短地将情况说明,高云衢轻轻揉捏着阿初柔软的手掌,思忖了片刻,斩钉截铁地道:“去个人给魏将军传话,尽快拿下山寨,同时锁住消息,阿远的人会与她配合。待她那边尘埃落定,来这边一同议事。事急从权,等不及京中指令了。” “是,大人!” 方鉴命了两个兵卒去传信,剩下的便在主宅周边布防,自己则跟着高云衢一同进了宅子。 “阿娘!”阿初眼尖,一进门就看见了钟杳从屋内出来,众人的目光一道随着她看向钟杳。 “阿杳?”不待高云衢介绍,最先做出反应的却是谢悯,她颤抖着唤出了这个久违的名字,刀山火海里闯过来的武者哽咽着红了眼睛,整个人都在发抖。 钟杳从未想过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看到谢悯,童稚时的嬉笑之声犹在耳边,再聚首彼此都已不再年少,猝不及防地让她心生惧意。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走,几步便转过屋舍消失不见,她需要一些时间去想如何面对过去的自己。 方鉴还未反应过来,谢悯便如风一般从她身边消失了,她看向高云衢,有些无措。高云衢轻笑出声,蹲下身抱起懵懵懂懂的阿初,示意方鉴跟着进屋:“看来是故友重逢,好在还有些时间。进来坐一会儿吧。” “阿杳!是你吗?”谢悯到底是武人,发力狂奔,几下便追上了钟杳。钟杳不答话,谢悯想也没想,飞身跃出,将钟杳扑倒在地。 钟杳痛呼一声被她压在身下,结结实实地摔在泥地里,痛得龇牙咧嘴,张口骂道:“谢阿悯!从我身上滚起来!” “不要!松开手你就跑了!”谢悯埋在她颈间,不仅没有放开,反而抱紧了她,“都怪我没有抓牢你……” 她的声音哽咽,温热的水滴落进钟杳的颈窝。钟杳跟着红了眼眶,她伸手回抱了谢悯,摸了摸她的后颈:“你都三十三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爱哭呢?” “也只有你能让我哭。”谢悯瓮声应道,“战场上断了腿我也没哭过。” “对不起。”钟杳躺在地上,看着开阔的天空,与久违的旧友说话。曾几何时她也想象过与父母友人的重逢,但随着时日越来越久,她便不再想了,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她,他们还是他们吗?钟杳不敢想也不愿想,可谢悯身体力行地告诉她,我从未有一日忘记你,不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能认出你,并且抓住你。 谢悯从她怀里抬头,撑起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赤红的眼眸里带着些许怒气:“说什么呢?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是我该谢你,感谢你还活着,感谢你没有放弃。还能再见到你,真好啊,真好啊……” 这一次的泪滴落在了钟杳的脸颊上,混着她自己的泪一起滚落下去,钟杳拥住了谢悯,十三年踽踽独行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归家的路。 天亮了。 —————————————— **快了快了真的快了,这周就有反攻。除了反攻还有啥想看的吗?给我一点启发 81选择 谢悯和钟杳回来的时候,魏立澄与程昭阳都已到了。高云衢是在场众人之中官阶最高的一个,哪怕着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褐衣也掩不住通身的气度,轻而易举地接过了指挥权。 她抱着阿初坐在桌边,桌上铺开了一张地图,边看边听诸人汇报。她被囚之后发生的事方才方鉴已经与她说过了。魏立澄的到来则意味着瓦寨已在掌控之中。 “后边的矿山控制住了吗?”高云衢问向魏立澄,她怀里的阿初抬起澄澈的黑眸与她一起看向魏立澄,甚是可爱。 魏立澄却恍如面对着主将一般,挺直了腰背一板一眼地回答:“是,皆已拿下!” 高云衢淡淡地点了点头,示意知晓:“楚州叛乱已成定局,我等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尽快剪除叛逆,平定楚州。你们可有对策?” 魏立澄迟疑道:“不等京中命令吗?”她是武人,擅离职守算是大忌,有所担忧亦是常理。 “陛下调你到曲楚交界之地防的便是楚州生乱。我离京之时陛下就曾与我言,新政牵一发动全身,若是生乱可就近调兵镇压。这是兵符。”高云衢从怀中取出兵符放在桌上。魏立澄拿起来仔细看了,又恭敬地放回去,这下高云衢确实是她的上官了。 高云衢见众人都没有意见,又示意钟杳:“说说你的计划吧。” 钟杳上前一步,郑重地执了士人礼:“学生钟杳,见过各位大人。”众人方才听了高云衢讲了她的身份,心生敬意,纷纷还礼。她便接着道:“瓦寨易守难攻,能这般顺利的源头还是寨中空虚。我的想法是假借山寨被攻、老幼被俘,引丁壮回援,而后瓮中捉鳖。”她伸出手,五指收拢,紧攥成拳,目露精光。 “他们离寨应是楚州豪族有召,会这般轻易回来吗?”程昭阳问道。 “会的,背后的铁矿是楚州最大的一处矿脉,打造的武器铠甲是楚州的武备库,不仅供给各山寨的私兵,还卖给南蛮,他们哪会轻易放手?” “该死,怪不得南蛮子这两年越发猖狂,原来是有这等蛀虫!”魏立澄气急。 方鉴思忖片刻,问道:“那该如何叫他们取信呢?” 钟杳讥讽地勾了勾嘴角:“我好歹做了这么多年寨主夫人,我的人,焦有常是会信的。” 不出钟杳所料,焦有常得了报信,急得满头是汗,忙向祁成海问计。祁成海也是面色发白,他不过是祁家旁支,因着有些能耐,私底下抱上祁道凝的大腿,得了瓦寨的肥差,现下瓦寨有失,他难辞其咎。但这般要紧的消息他们也不敢隐瞒,颤颤巍巍地报到了祁成鸣处。 “何时的事?”祁成鸣气了个仰倒,祁道冲赶忙扶住了自己的父亲。 “就是今日晨间,寨中人趁乱跑出来与我报的信。”焦有常躬着身子拘谨答话。 祁道凝在一边挑了挑眉:“可信吗?会不会是疑兵之计?” 焦有常已是一身冷汗,又是拱手伏低道:“报信的是我妻身边之人,可信。” 祁道冲瞪了焦有常一眼,主动请命:“父亲,瓦寨不能丢,我去打回来!” “不成。”祁成鸣拒绝得果断,“你我出现在官军面前,事情就再无转圜余地了。你分一支人马,叫有常和成海去打。拿不回来,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是!” 祁道凝出了主帐,身边的近侍随即跟上,两人走入僻静之处,近侍轻声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官军并未伤筋动骨?知道了。还是如之前一般压下来,不必报……无妨,他们一心想着关门打狗……夜郎自大……”祁道凝太懂她的父兄在想什么,情报的线在她手上,她适时地推波助澜、避重就轻,便能叫他们的野心膨胀到遮住双眼,“官军打进瓦寨,应是已与高履霜合流了,此时放人求援,怕不是围点打援之计。让他们去吧。你即刻回城,把消息传给阿姐,她知道该做什么。” 祁成海与焦有常匆忙点齐人马,行在路上才有时间细想,他们也不是没想过官军引他们入局的可能,但来报之人说从夜里到白日一场血战因着寨中无援才叫官军得手,此时官军应是极为疲惫,他们又知晓薄弱之处,杀回去也应是有极大的胜算的。两人商量着慢慢地心也定了下来,快马加鞭往家中赶,越是近到山寨打斗的痕迹就越多,他们的家人皆在寨中,丁壮之间焦急的氛围越发明显。待到寨门附近,看到寨中人的尸首零零散散地被丢弃在路边时,这怒火达到了巅峰。而寨内门楼上稀稀落落的官兵瞧着是狼狈万分,更令匪兵轻视。 一场大战避无可避,匪兵这边是怒气上头,虽是悍勇无比,但也再难听号令,焦有常便顺势命令他们冲锋,抢回家园。却不想在冲到近前时,魏立澄一声号令,隐藏在门楼里的兵卒执锐披坚而出,焦有常暗道不好,但已无后退余地,硬着头皮冲了上去。两军相撞,烟尘弥漫,白刃相接,血腥四起,怒吼与哀嚎交织,战场从不因某一方强壮与否或是正义与否而改变残酷的本质。 高云衢与方鉴站在安全的高处,居高临下看着下头的血腥厮杀。程昭阳和谢悯负责保护她们,并未下场,她们是武人,这样的场面见了太多,并无多少感触,寨中官兵有六千余,而匪兵却只有三四千,加之己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又据有地利,这一仗在她们看来并无太多悬念。 但高云衢和方鉴不是,她们是第一次直面战争。血腥气随着风飘过来,令方鉴想起初入京兆府大狱的时候。她不由地看向高云衢。高云衢站在她的身前,几乎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下方的血战,旁人看不出来,赞叹她心智之坚,曾与她亲密无间的方鉴却能看到她那淡然自若底下紧绷的身躯。 方鉴近前一步,轻声问道:“大人不回去等吗?” 高云衢叹道:“古语云: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但身居高位不能只往高处往远处看,也得低下头看看小民。需知我们做的每个决定,都决定了无数小民的命运。 “阿鉴,要记得,翻云覆雨简单,可那后头是有重量的。沉溺权术,玩弄的最终都是自己。” 悬在方鉴头顶的那块巨石终于落下,但却仅如清风拂面,吹散了躁动与不安,一如高云衢当年教她读书识人的时候一样,柔和平淡,却不容质疑。方鉴早便后悔了,那一场梦用高云衢一条命的重量让她幡然醒悟。 她看着高云衢的侧脸,认真地道:“大人,我知错了。” “好。”高云衢应了一声,就此揭过,“好好看着。往后行事多想一想。” “是。” 这场仗打了许久,直到日头西斜方才尘埃落定,官兵这边有些伤亡,但都在意料之中,匪兵歼灭过半,余下的不是被打散了,便是做了俘虏,算得上是大胜。 兵卒们在打扫战场,钟杳行在其中,挨个看过去,看见相熟的便替他们闭上眼,谢悯跟在她身边陪着她。两个人都不说话。 焦有常的尸身并不难找,钟杳将他拖出来,她力气不足,谢悯伸出手帮了她一把。钟杳将插在焦有常身上的刀剑一一拔出,蹲下来看着他熟悉的脸,叹了口气:“说实话,他对我不算坏。哪怕是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没有强迫过我,硬是等到我点头。可我怎么能不恨呢,折了羽翼,断了骨头,那样的痛苦远胜于死亡。” 谢悯没有接话,静静地听着,心口一阵一阵的疼。 “他呀,怕是到死也还想着回来救我。却不想是我亲手做局诱他踏入死地。”钟杳伸手合上了焦有常死不瞑目的眼,“你我两不相欠了,来生最好也不必再见。” “娘子……”一个农妇走过来,欲言又止,唤了钟杳一声。谢悯认得她,她是钟杳的人。 钟杳站起来,看向她:“何事?” 妇人目露悲伤,不说话,望了望一个方向。钟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跟着她往那边行去。 沿路打扫战场的人们都给她让开了路,于是她便看见了静悄悄地躺在地上的小儿郎。 她稳稳地走到阿毅身边蹲下来,安静地看。她很久没有仔细看过阿毅了,比起阿初,她对阿毅实是算不上用心。她嫁给焦有常的第二年阿毅就出生了,那个时候她也还很年轻,那些怨恨那些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她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阿毅。随着年岁增长,焦有常打算亲自教养阿毅,她便顺理成章地把阿毅丢给了焦有常。十岁的时候,焦有常带着他去劫道,让他沾了血。阿毅回来的时候兴奋地把战利品捧到母亲面前,钟杳却变了脸色。她与焦有常大吵了一架,焦有常却平常地道寨中儿郎都是这般长大的,叫她别管,阿毅也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大反应。她便死心了,阿毅注定是要长成另一个焦有常的。那之后她只管看住阿初,再不管阿毅的事。 上一次见到阿毅的时候,他说自己长高了,但钟杳没有细看。现下,她总算有时间有闲暇细细来看了。她总当他还是小小一团的模样,而实际上,他已隐隐约约有了一些大人的轮廓,五官更像焦有常,也有些地方像她。 钟杳伸手抹掉了他脸上沾染的污渍,他安静平和地闭着眼躺在那里,长箭刺穿了他的心脏。钟杳握住那支箭,用力地拔了出来,丢到一边。她无从知道焦有常为什么带着他还未成人的儿子来打这场仗,也不知道直面刀锋箭雨的时候他有没有感到惧怕和后悔。她只是久久地守在她的儿郎身边,认真地看着他,记住他的样貌。久到日头西斜天色暗沉,再也看不清楚,她俯下身将轻柔的吻落在他的额头,最后一次抱住他,与他告别。 “对不起。” 钟杳把焦有常和阿毅葬在了山里,小小的两座坟茔,没有名字。 她撒下了最后一抔土,坐在路边的大石上休憩。谢悯一直陪着她,从头到尾,也不说话,只在一边看着,她想钟杳应该需要一些自己的时间。 钟杳忽地笑了一声,开口道:“高大人问起阿毅的时候,我说交给命运抉择,看阿毅会不会选择我。哈,命运到底是眷顾了我一回,它替我做出了选择。 “我啊,从没有保护过他,从没有试着拯救过他,也从来没有教导过他。这算得上不教而诛吗?” 她没有想要谁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直到看到他之前我都在想,我要怎么对待阿毅呢?他是我的儿子,却也是焦有常的儿子,是瓦寨的少寨主,是沾过血的山匪。我会护住他,可他会怎么看待我?我又该怎么对他?幸好,不必我选了。我竟松了口气。我这样也算是个母亲吗?” 她看着坟茔出神,而后听见了谢悯唤她的声音。 “阿杳,”谢悯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你本就不必选,你先是自己,而后才是母亲、女儿、朋友又或者其他。” “你不觉得我自私可怖吗?”钟杳把自己的手放在谢悯的手背之上。谢悯的手很暖。她翻掌将钟杳冰冷的手指握在了手心里。 “人能做的事情是很少的,多数时候顾好自己便已很是艰难了,哪有余力再去管旁人呢。如果这就是自私,那便做个自私的人吧,至少这支持着你等到了你我的重逢。”谢悯轻轻地拥住了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钟杳搂住她的腰,将脸颊埋进她的腰腹间,手渐渐收紧,箍着她不放。谢悯站在她的身前,温暖的手掌轻抚她的发,陪着她,守着她,替她藏起脆弱易碎却又沉重无声的哭泣。 ———————————————————— **急啊,急死我了,怎么还没写到反攻! 82进退(小方反攻!) 焦有常已死,但祁成海没有,他做了俘虏,毫无犹豫地就将祁家的勾当吐了个一干二净,这下楚州的格局就清朗了。楚州三族结成一体,以祁氏为首,拥兵数万,试图占据地利据守楚州自立为王,楚州官场不论是否与他们同路都是悔之晚矣。但高云衢她们占了瓦寨便如一枚楔子插入楚州,令他们关不上这道门。打完焦有常的山匪,魏立澄的军队略做休整,便趁着楚州三族还未有反应,直击各处要塞。山匪本就是欺软怕硬之辈,又被高云衢一番挑拨,争抢着要为官军引路好戴罪立功留条活路。官军便扮做被打跑的游兵散勇混进各处关隘,几日之内便叫各处易帜。 祁成鸣得了消息的时候简直不敢置信,前两日他还坐拥数万大军,将楚州守得密不透风,他几乎就要黄袍加身立时成王,这才几日,他竟成了那瓮中的鳖、门内的狗。但也由不得他多想,只能收拢了残兵且战且退,回了楚州城闭门不出。 城内已是乱做一团,楚州多兵户,青壮多在各处军中,但年岁大了退伍返家的老兵仍是不少,忽地叫豪族裹挟着做了乱民,他们又如何肯呢?城外是朝廷大军压境,城内又是冲突频频,无数消息报到他这里,祁成鸣脑中简直要炸开,他怒吼道:“阿凛呢?她不是管着城中的事吗?为何乱成这个样子!阿凝又去哪里了!去把她们找过来做事!” 身边的随侍找了一圈,没找见人…硬着头皮回来回话:“四娘子六娘子不在家中,怕不是还在外头奔走……” “奔个屁!分不清轻重缓急吗!去找!再去叫阿冲来!……夫人!夫人!……” 同一时刻,祁道凛与祁道凝已经出了城,换了身不起眼的打扮,在城外一处隐蔽的山头看着朝廷官军围城。 “这一幕我梦到过不止一次。”祁道凛叹气。 “梦到赢了还是输了?”祁道凝问。 “不知道,每一次都只梦到我焦急万分,还不到分出胜负便醒了。”祁道凛伸出手感受风里带来的湿润,“但每一次,我都在城里。” “风雨将起了。”祁道凝嗅了嗅风里的泥土气味,“已然腐朽的船,便该舍弃了它,叫它彻底地沉下去。瞧这火光,多好,一把火烧尽了,落下的余灰反而还能有点用处。” 祁家败得这么快,与她们两个不无关系,祁道凝压住了情报往来,叫他们失了耳目,而祁道凛则在城中搅动风雨,引着老兵生乱,令他们不得不分出精力和兵力压制。她们两个联手埋葬了这压抑她们十余年的腐朽之气。 祁道凛叹道:“你我都在这旧船上凿了孔洞,也不知先祖有知,会是什么感想。” “先祖建了这城,是想要楚州安定,为生民开太平,而非裂土封王。若是真的泉下有知,怪罪你我,那这先祖也不必要了。”祁道凝从来便是离经叛道之人,说这话全无任何不适。 祁道凛沉默了片刻,忽地接道:“你说的对,祖宗香火又算什么呢?断个干净也好。” 祁道凝一愣,这是她知礼守矩的阿姐说出的话吗。 祁道凛笑了:“走罢,我们上哪儿去?你该是有安排的吧?” “出海去!天地广阔,任我畅行!走!” 她们翻身上马,向另一个方向行去,将那名为家族实为囚牢的故园抛在了身后,没有回望一眼。自十八岁之后便断了的前路,驱散了重重迷雾,邀她们大步前行。 永兴十六年六月,楚州豪族谋反。高云衢决策果断,命令魏立澄部先是攻下楚州各处关隘,扼住楚州咽喉,豪族缩回楚州城据守。 永兴十六年七月初七,曲州援兵抵达,与魏立澄部合流,正式发起进攻,两日拿下楚州城。豪族兵败如山倒,尽数被擒。 楚州初定,事务无数,原先的楚州高官多少与楚州豪族有涉,皆是戴罪。整个楚州的事务都落到了高云衢与方鉴头上,哪怕有周诲、谢悯、钟杳帮手,亦是忙了个昏天黑地。 七月中旬,新的钦差胡大有到达楚州,主导豪族谋反一案,同时带来新的任命,高云衢转任楚州太守,方鉴转任楚州通判,掌楚州民政。与她们同来的文武官员皆暂留了楚州,再加上胡大有带来的属官,总算是把楚州的班底架了起来。 高云衢连轴转了十余日,撑到胡大有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与胡大有年轻时都是铁杆的帝党,联手掀翻过彼时的朝中巨蠹,是可信之人。这口气一松,她登时便倒了下去,急得众人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高云衢这一觉睡了很久,她本就被关了月余,出来之后殚精竭虑筹谋划策,进了城更是忙得废寝忘食,身体早就透支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暗沉,桌上点了一盏昏黄的灯,不算亮,给屋子镀上了一层暖色。这一觉睡得很好,高云衢长叹出一口浊气,感觉自己恢复了许多。她试着翻身坐起,却发现方鉴趴在她的床边睡着,压住了她的衣袖,于是她便不动了,又躺了回去,但方鉴已经被惊醒了。 她欣喜万分:“大人!你醒了!” “嗯……”高云衢便顺着她搀扶的力坐起来,问道,“我睡了多久?” “两日了。”方鉴的眼眶热了一下,心疼至极。 高云衢看她那副样子哑然失笑:“没事,我只是累了,睡一觉便好了。” “大人要吃些东西吗?” “好。”高云衢起身往桌边坐了,除了将将睡醒,身上有些酸软,倒也没什么其他不适。方鉴出去唤人传膳,回来絮絮叨叨地与她说郎中的诊断,虽只是脱力,但这段时间吃的苦头到底对身体有些损伤,还是得好好保养,诸如此类。 高云衢一边耳朵进一边耳朵出,嗯嗯啊啊地应声。灶上一直给她备着清粥小菜,没一会儿就给端了上来,热粥下肚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子时了,大人再躺会儿?” “嗯。” 方鉴又服侍着她躺下,自己坐在脚踏上守着。 高云衢看着她:“你不回去休息吗?” 方鉴摇头:“我等大人睡了再回去。” 高云衢心知怕是这一倒吓到了她,便不再说什么。但她有些睡不着,规规矩矩地躺着,睁着眼睛看头顶的床帐。 她叹了口气,侧头看向方鉴:“阿鉴?” “嗯?” “还疼吗?” “已经好了。”方鉴知道她在问什么,低着头轻声应道。 高云衢又沉默了,卸下公事,她不得不直面方鉴,在这只有她们两人的空间里,气氛变得有些暧昧,令高云衢感到久违的心乱如麻。她理了理思绪,话语在心中编织了一遍又一遍,踯躅地开口道:“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你那日的问题……” 方鉴抬头看着她,眼中的情意似水,绵长深邃,再无遮掩。高云衢不由地打了个磕绊,咬了咬唇,接着道:“我此前说的都是气话。我并不是要舍下你。我……想着……我们还是好好做师生……好吗?”她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她小心翼翼地向方鉴发出询问,谨慎地试探着方鉴希望能让一切回归原点。她与方鉴从来便是一个居上位一个居下位,她是头一次把自己放下来,与方鉴齐平。她在乎方鉴,所以她选择了退让,她从未想过自己也有示弱的一天。 但方鉴没有顺应她的期待,方鉴低声笑起来,逼近了高云衢:“可是大人啊,我从来都没想和你做师生。” 她的眼里的火灼到了高云衢身上,高云衢竟有些退缩,她有些后悔在这个时候开启了这个话题,但方鉴没有让她再退下去,她紧紧地攥住高云衢的手腕,让自己贴近高云衢,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可闻,她带着些许嘲弄地对高云衢道:“大人啊,哪有把学生按在床上操弄的老师?哪有整日里肖想恩师的学生?” “你……”高云衢被她的直白惊到了,想抽出手却没抽动,方鉴攥得极紧。 “大人,看着我,告诉我,”方鉴直视她的眼眸,不让她躲闪,“过去的八年,两千九百多个日夜,你真的就从无一刻对我心动吗?你,真的不想要我吗?” 高云衢的心弦被拨响,她没法坦荡地做出回答。沉默了许久,她艰涩地开口道:“阿鉴,你真的知道与我在一处意味着什么吗?” 方鉴果断地应道:“我不必知道,我只知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若没有你,早在西林可能便没有我了。大不了便都还回去。 “更何况,你我非是血缘亲族,师生关系也不曾在外讲过,外人说起来也不过就是一段风流韵事,又能如何呢?永初帝与江相不清不楚了一辈子,也不妨碍她们史册留名啊。” 高云衢叹出一口气:“你本能风光嫁娶、子孙满堂,跟了我又能有什么呢?” “那你最初就别招惹我啊!”方鉴压着声音怒吼,泪落下来,敲在高云衢心头。她带着哭腔喃喃道:“哪有招惹了又说断就断的?人心是肉长的,牵挂都落在了你的身上,这刀子割下来,是真的疼啊,大人。” 方鉴看见高云衢的嘴唇开合,但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满腔悲愤驱动着她一跃而起,将高云衢按在身下,亲上了那张唇。 她想了许久许久,无数个寂静的夜里,无数次躁动难平的梦里,她无数次肖想过的高云衢的滋味,终于变成了现实。她将高云衢的挣扎尽数压下,唇贴到一起,有些凉,像夏日酷暑里的一碗冰,沁人心脾。她探出舌尖,轻柔地描摹高云衢的唇,不同于压制着高云衢的粗暴,她的亲吻无比温柔,包含着深深的爱意,借着贴近的唇舌,将压抑了数年的爱与思念都裹在里头诉给高云衢知晓。 高云衢听到了。没有对话,没有声响,但高云衢听到了,一字一句,诚恳万分,方鉴没有明说的,刻在心里的一切,她都清楚地听到了。于是她不再挣扎了,她甚至有些疑惑,她值得吗?值得方鉴这样珍视这样温柔以待吗? 方鉴感知了她的软化,得寸进尺地撬开齿关,将舌尖探入。舌与舌碰到了一起,心与心也撞在了一起。她们不是第一次有这样深入的亲吻,却是头一次将彼此的心意全然敞开。 高云衢回应了她。 方鉴的心被涌起的欣喜浸泡得越发柔软,她贪婪地汲取高云衢,两条舌搅在一起,呼吸越发地粗重。那样的柔软那样的温度,让她全然沉溺进去,不知日月不知春秋,她的眼中只剩了高云衢,她要高云衢为她神魂颠倒。 她进攻得猛烈,高云衢承受地有些艰难,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喉中溢出些许声响,却叫方鉴越发地兴奋。她的手触上高云衢的腰间,轻巧地拉开了腰间系带,探进中衣,贴上了腰间软肉,她轻轻抚弄着,就叫高云衢颤抖。那是她不曾见过的高云衢,那般娇媚那般脆弱,她锁紧的眉间染起的春情都叫方鉴心喜,她终于能够确认高云衢同她一样,她们拥有同样的爱意所以同样地患得患失。 她的手抚摸过高云衢的每一处,那些她幻想过的,那些包裹在重重深衣之下无人可知的地方,每一处都叫她战栗,她握住高云衢腴润的胸乳,乳肉饱满,贴合在她的掌心里,她轻轻地揉弄,便听见高云衢娇软的鼻音,她用拇指拨弄顶端的珠果,不过几个来回便让那玉珠挺立,她低头舔弄它,耳边响起了高云衢咬着牙忍耐的闷哼。 这一切远比她幻想过的更加令人血脉贲张。她用唇裹住了乳尖,抚慰那坚硬的乳珠。手却向下探入了亵裤之中,下方的珠果也叫她捉在指尖逗弄。高云衢耐不住,颤抖着拥住了她。她感受着高云衢拥抱她的力度,心满意足地拨弄,指尖触到了湿润黏滑,她在入口处划着圈,勾出高云衢更多的声音。 她俯下身贴在高云衢耳边笑着道:“大人,您动情了呢。师生?老师会因学生动情吗?” 高云衢的身体因着情欲的升腾而发热,方鉴的话叫她心防全然失守,她搂紧了方鉴,将自己埋进了她的颈间,无声邀请。 方鉴一手抱住她,另一只手按住敏感的顶端,快速地揉弄着,高云衢绷紧了身体,欲望如开闸之水再也遮掩不住,奔涌而出。她大口喘息着,强烈的快感令她失神,眼角溢出些许湿润。方鉴贴了贴她滚烫的脸颊,温柔地舔舐她眼角的泪水。膝却顶着她的腿根,令她张开了紧闭的腿,手指寻到洞口,借着湿润顶入深处。 “唔……”并不疼,但那被深入被顶开的饱涨之感却是极陌生的,甬道有些恐慌地缩紧,绞住了手指。 “大人,放松些……”方鉴暧昧的声音喷涌在高云衢的耳边,高云衢有些恼,揪了揪她的耳朵,她轻笑着轻蹭高云衢的鬓发,手指抽动起来,令高云衢呼吸发紧。她有些明白高云衢为何喜欢与她行这事了,每一次抚摸揉弄抽动都能让高云衢流露出白日里绝看不到的神色,她的呼吸都与自己的动作同频,让人如何不心动。 “大人,您想我吗?这么些年您想过我吗?想的时候又如何疏解呢?”方鉴手上不停,话也不停。 高云衢被快感冲击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断断续续地在喘息的间隙里道:“……是谁……教的你这些……胡言乱语……” 方鉴轻轻的笑声落在高云衢的耳朵里,也落进她的心里,挠得她心头发痒:“是你啊……” “唔……嗯……”高云衢抱住她的头颅,亲吻她,让自己在没顶的欲望里彻底沉沦。 这一夜的烛火燃到天将明的时候燃尽了,但天色已然亮了起来,烛火燃尽便燃尽吧。 方鉴食髓知味,将这些年压抑的渴望尽数释放。高云衢开始还试图拿回主动,但没有成功,方鉴用湿漉漉的眼看她,叫她心软,而后便被压着没有放过,高云衢从旗鼓相当做到无力推拒,软软地攀着方鉴任她动作。 当她再一次被快感推涌着攀高之时,她咬牙对方鉴道:“唔……阿鉴……阿鉴……还不够吗……啊……” 方鉴轻舔着她颈间渗出的细密的汗水,含糊不清地应道:“是大人欠我的……” “你……唔……”高云衢绞紧了眉,差点要忍不住呻吟。 “大人不若求求我?” “滚……” ———————————————— **反攻反攻反攻,26W字之后终于写到这里了,感天动地。正文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83取悦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是日斜时分,高云衢咬牙切齿地骂了方鉴一声,从床榻上翻身坐起,身上中衣齐整,虽有些疲累,但精神倒是十分好。她边穿衣边想着,到底是年轻人,体力就是好。 “来人!”她拉开门冲着外头唤人。绣竹急忙放下手里的事过来听她吩咐。 高云衢挑眉:“绣竹?怎么是你?阿圆呢?” 绣竹回道:“大总管也吃了不少苦头,还在养着,小娘子叫我先来您身边候着。您先将就用我呗?” “行吧,传膳,备水。”绣竹本就是她身边的随侍,虽给了方鉴,但也算不上外人。高云衢用了饭,略坐了一会儿,便要入浴。绣竹服侍着她褪去衣裳,便瞧见了她身上星星点点的痕迹,呼吸一滞,这样的痕迹前些年她常在方鉴身上看到,从未想过有一日还会在高云衢身上看到,怪不得高云衢今日瞧着有些脾气。小娘子真是有些本事。 高云衢不曾在意她,把自己泡进水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她前些时日宵衣旰食,沐浴都是极匆忙的,许久不曾这般悠闲地泡个澡。绣竹替她散了发,打湿了一点点揉搓。 她倚在桶边,瞥了绣竹一眼,冷声问道:“她呢?” 绣竹乖巧回话:“小娘子一早便上衙去了。” “哼,”高云衢哼了一声,以示不满,“仗着年轻……呵……” 绣竹不敢接话,专心做事。 高云衢却没想放过她:“绣竹,告诉我,我离京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绣竹脑中警铃大响,她迟疑地道:“小娘子没有对您讲过吗?” “她?惯会避重就轻。”高云衢冷笑。 绣竹内心狂呼吾命休矣,一面颤声道:“大人,您把我给小娘子的时候说过,我只是她的人……” 好在高云衢并未为难她,嗤笑了一声,开口道:“那便说些旁人都知道的,左右我回京之后也是要知道的。” 绣竹松了口气捡了能说的一一说了。 高云衢不说话。绣竹反倒觉得心惊肉跳,她小声地试探道:“大人不恼吗?” “气过了,与我想的差不了太远,是她会做出来的事。”高云衢平淡地道。 “小娘子知道错了……”绣竹试着给方鉴说些好话。 “呵,”高云衢又是一声冷哼,“不妨事,往后我亲自来管,做一次打一次,看她能不能记得住。” 绣竹在心里向方鉴致了歉意,不敢多说,专心干活。 高云衢沐浴出来一身清爽,绣竹替她攒干了发,又顺着她的意给她讲了前头的公事,听闻一切皆在正轨,高云衢松了口气,便也顺应了前头的好意,不再挂心公事,叫绣竹给她取了一卷杂书来看。 入了夜,方鉴才推门进来,瞧见她冷淡的表情,有些忐忑地止了步,站在门边不敢过来。 高云衢奇道:“方临深,你做都做了,有什么不敢认的,怕些什么呢?过来。” 方鉴乖巧地走近了,跪坐下来伏在她腿边,轻声道:“我怕大人生气。” 高云衢的手落在她颈间轻轻碰触,声音酥酥麻麻地落在耳边:“夜里不肯停手的时候,你怎么不怕我生气?” 方鉴红了脸,不说话。 高云衢拍了拍身边的床榻,对她道:“上来。” 方鉴听话地在她身边拘谨地坐了。 高云衢勾住她的后领继续命令道:“脱了。” “大……大人?”方鉴磕绊了一下。 高云衢放轻了声音哄道:“脱了,让我看看。” 方鉴来时已沐浴过,换下了公服,此时着的是一身家常的襦裙。她犹豫片刻,乖顺地站起身解开腰带让裙裳落地,而后背过身坐下来,褪下了上身的衣衫。光裸的脊背展现在高云衢面前。高云衢凑近了些去看她脊背上的痕迹,肩头有些抓痕,是她昨日留下的,几道已愈合的鞭痕在脊背上交错纵横。她伸手轻触那伤痕,手指有些凉,触摸着有些痒,方鉴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肩。 高云衢有些懊悔:“怪我那日怒气上头,下手重了些,看样子该是要留疤了。” “不妨事的,背上无人能看见,叫我记着这教训也好。”方鉴试着拢起衣衫,却被高云衢阻止了,高云衢俯下身将吻落在了自己留下的伤痕之上。 脊背的肌肤极敏感,方鉴瑟缩了一下,喉头滚动。高云衢揽住她,吻从脊背向上,贴着脊柱一路吻到颈椎,又在颈间流连忘返。她从背后抱住了方鉴,柔软的胸乳隔着一层中衣贴在方鉴的脊背上,绵绵软软的触感令脊背都热了起来,心也跟着软下来,淌成了水。 高云衢亲吻着拥着方鉴躺倒下去,顺势压在了方鉴身上,绵密的吻一路移上唇角,方鉴启唇,让她进来。唇舌纠缠在一起,带出啧啧水声,不再是谁单方面的索取,而是彼此抚慰,水乳交融。魂魄借着肉体的连结相触,前所未有的满足与欢畅充斥了她们的灵魂。 高云衢滑下去,衔住了方鉴亵裤的系带,轻轻地侧头,一点点拉着系带让它滑脱,方鉴半裸着上身倚靠在床头,看着她抿着系带,满面春情的模样,血哄得一声涌上来,她的眼中只剩了高云衢,再看不见旁的。她向高云衢伸手,高云衢没有去握,自顾自的坐起来,摸索着自己腰间的系带,极缓慢地抽离,中衣前襟散开,内里风光若隐若现。方鉴忍不下去了,坐起来抱住了她,双手从衣下探入,滚烫的手掌扶住她柔韧的腰,贴着肌肤向上,搂住她的脊背,再向上剥去了薄薄的衣。而她自己身上胡乱缠着在臂间的衣衫也被高云衢除去了,这下两个人都是裸了上身,她们紧紧相拥,犹如天鹅交颈,唇舌与颈间嫩肉相贴,手掌在对方背后游走,胸乳贴合在一起,立起的乳尖轻蹭彼此,两个人不同音色的喘息逐渐一致。 高云衢揽着方鉴的腰,再次让她躺倒,褪了彼此的亵裤,让两条腿也赤裸相交,光滑的腿互相磨蹭,不可避免地碰见了腿间湿润。高云衢曲起腿,用大腿顶弄方鉴的两腿之间,潮水沾染上了她的大腿,顶弄之间水声粘黏的声响清晰可闻。高云衢伸手向下,极有耐心地撩拨,诱着方鉴发出声音。腿间黏腻的液体越积越多,流了高云衢满手,她的指在穴口辗转了片刻,试探着进了一根手指。 甬道久不曾有人造访,令方鉴有些颤抖,高云衢吻了吻她的耳尖,问道:“疼吗?” 方鉴难耐地摇头,主动地将腿张得更开。高云衢便放心地动作起来。 “嗯……啊……”好听的声音从方鉴口中溢出来,叫高云衢心都软了,温柔的吻落在她的颈间眉间,一声声地唤:“阿鉴……阿鉴……” “唔……大人……” 高云衢的手指搅弄着,叫里头的春水泡得发涨,她的心也跟着发涨,饱满的情意充斥了心脏,满得似要喷涌而出。床榻之事是欲望的发泄,但当爱意纠缠之时,肉欲反倒不那么重要了,灵魂勾缠着,让彼此被满满的爱包裹,深沉的感情在亲密接触间流淌交换,就像最醇厚的酒,叫人沉醉其中。 “阿鉴,再进一根,可以吗?” “嗯……”方鉴软软糯糯地应声。 高云衢便小心地送进了第二根手指,瞧见方鉴皱眉,又放缓了动作。 “大人……动一动……” 于是熟悉的风暴裹挟了方鉴,她久违地成了疾风骤雨里的一叶扁舟,被操弄得摇曳生情。但这一次,她被高云衢含情脉脉地拥住,每一次亲吻每一次进出,她都能感受到高云衢的珍视。爱意让她被温暖填满,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装满水的杯盏,满当当沉甸甸,水没出杯沿,将溢未溢,在摇摇欲坠的边缘试探,再也无法承受更多,她有些想逃,但那最后的水珠仍是落了下来,敲进满溢的水面,融入的那一瞬间水涌出了杯沿,四散飞落。 她双目失神,大口喘息,高云衢抽出手指,在外头揉弄着,替她延长余韵,抚慰的唇舌卷走她额角的汗水。 方鉴抬起手臂盖住自己的眼睛,喘着气从情潮中抽离。高云衢抱着她,抚摸她,等待她平复。 方鉴忽然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 “大人以前从来不问的。” 高云衢沉默了片刻,又问:“那我以前有弄疼过你吗?” “唔……很少。” 那就是有。 高云衢心想。她与方鉴有过无数次的肌肤之亲,她无疑是擅长主导的。方鉴的一切都让她亢奋,哭泣或者呻吟,欢愉或者颤抖,她喜欢的是方鉴在她掌控之下流露出的点点滴滴。但那是掌控,而不是取悦。 可现在,她想取悦方鉴,让她快乐到失神,让她眼睛里脑子里只有自己再无其他。 “我还可以吗?”高云衢收紧了手臂,抱住方鉴,在她耳边发问。 “只要大人想,就可以。”方鉴亲上她的下颚,给出了许可。 高云衢起身覆到她身上,亲吻间吐出模糊的话语:“若有不适,便告诉我。” 她的吻绵密柔情,虔诚地吻过方鉴身上的每一处,越是敏感之处越是得到了更多的关照,方鉴呻吟着仰起头,修长的颈扬起暧昧的弧度。但高云衢没有时间去关注上边,她的唇舌在腹间打转,勾起方鉴的欲望,而后沉下去贴上了两腿之间。 温暖的口腔裹住了腿间玉珠,此前的高潮令玉珠充血膨胀敏感万分,粗糙的舌舔舐着吮吸着,叫方鉴乱了分寸,她挺起腰勾起身子去够高云衢,却被高云衢扣住手掌,推着向后倚但床头,这样她便有了一个高度,能清楚地看看高云衢是如何伏下身躯,在她腿间取悦她。她的心脏怦然作响。 唇舌的温度和触感与手全然不同,不过片刻,方鉴便发出了诱人的喘息,她攥紧了高云衢的手。高云衢的唇舌向下深入,裹着花穴吮吸,流淌出的花液都叫她的舌卷着吞咽下去,她抬起头,叫方鉴看见自己湿润的嘴角和滚动的咽喉,那样子犹如诱人堕入深渊的妖魅。 方鉴感觉自己要炸开来,她迷蒙地看着那样的高云衢再次俯下身,让舌尖探入甬道,这种时候柔软的舌竟也变得坚硬了起来顶弄得她想要逃窜,但高云衢没有让她逃开。她捉住了方鉴的手,拉着她向自己贴近。 方鉴攥紧了她的手,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却又不由自主地挺腰去迎合她,而后很快地倾泻而出,软下了腰身。 方鉴喘息着颤抖着,高云衢也在轻喘,灼热的吐息喷涌在腿间,叫方鉴心头发痒。她牵了牵高云衢的手指,示意高云衢上来。高云衢顺从地爬上来,撑着自己与方鉴四目相对。方鉴的脸颊还在发热,她环住高云衢的肩背把她拉近,让两副躯体贴到一起,让胸膛共振,让喘息同频。 她缓了一会儿,抬起一条腿探入高云衢两腿之间,腿间触感冰凉滑腻,她顶了顶,听见埋在她颈间的高云衢发出闷闷的呻吟。她贴着高云衢问:“大人想吗?” “嗯……”高云衢坦然地应了。 于是方鉴搂着她翻了个身,让彼此上下颠倒。方鉴的吻比高云衢更加炽热,挟着她浓烈的情汹涌而来。高云衢闭上眼接纳了她给与的全部。 无数的孤寂难耐的夜,无数次想要伸出手却装作若无其事强自忍下,无数次辗转反侧回味曾经拥有过的温度……高云衢对方鉴从不是心如止水,那些渴望无比真实,她只不过是在用师生的名头框住自己,将自己的欲望自囚在名为师生的囚牢里。她曾让欲望逾越了道德,但当方鉴在心里的重量越来越重,她便再也无法坦然地说着各取所需。爱一个人,不是掌控她占有她,而是两个平等的灵魂互相贴近。她们的开始便是个错误,如何能一错再错呢。所以她放弃了停止了。但好在方鉴没有。 快感让高云衢渗出细密的汗水,身上有些黏糊,但在这样的时刻她竟发现自己竟还有心思去回想过往。她环住方鉴同样湿黏的脖颈,断断续续地与方鉴说话。 “阿鉴……你知道吗,我这人坏极了……哈……好人怎么会勾着十七岁的你做这事?” 方鉴轻咬她的肩头,叫她感觉到疼痛:“我当然知道。大人啊,你当我跪在你面前的时候在想什么?我在想定要你为我意乱情迷,届时我借你的势一样能呼风唤雨……你看,我又算得上什么君子呢?” 方鉴下了些力气在她体内横冲直撞,高云衢难耐地蜷起身子,说不出话。 “大人啊,你猜我曾有多想这样对待你?甚至我曾无数次幻想把你对我做过的事一一返还到你身上,你在我的梦里狼狈至极……无数个夜晚我借着这样的幻想抚慰自己,而后入眠……” “你……现在也可以……只要你想……” “我舍不得呀,我发现当我真的能对你做一切的时候,我只想叫你快活……因我而快活。”方鉴捉着高云衢的手掌按在枕边,指尖从掌心一点点向上攀爬,最终挤进了五指之间,而后收紧,两只手便以极其亲密的姿势交缠在了一起,就与她们当下的身躯一般。 方鉴顶着高云衢体内最为敏感的地方来回顶弄,高云衢眼前一阵阵的晕眩,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与她五指交缠,指根被捏得生疼,但她们却只觉得满足。 高云衢压着声音抽气,她快要到了,她强忍着呻吟在方鉴耳边道:“对不住……”为曾经居高临下的傲慢。 “不,我喜欢你那样对我,只有我有资格,对不对?” “嗯……”高云衢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神魂在叫嚣,她用力地抱住方鉴,用似乎要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的力道。她在情潮翻覆之中涌出泪来做出了回应,“阿鉴,你赢了。” “没有谁输谁赢。这是你我的互利,你将你的心交付给我,我也将我的交付给你,从此你我密不可分,生死相随。不是吗?” 高云衢自高处坠落,沉重的身躯破开风,一路下落,灵魂似乎脱离了躯壳,飘飘然不知何往。然后有人接住了她,灵魂重新进入躯壳,重新填满了四肢百骸,灵肉合一的快慰叫她震颤。 方鉴的声音忽远忽近,却清清楚楚地落进了心里:“大人,生而有涯,无你何欢!我把我心悦于你的朝朝暮暮都诉与你知了,往后余生,定不相负!” “好。” 84偕行(正文完) 晨间理智回笼的时候,方鉴与高云衢还抱在一处,赤裸的身体贴合交缠在一起,前所未有地亲密。方鉴本能地触碰掌下的软玉温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下是什么姿态,羞得红了脸颊。她轻手轻脚地从高云衢怀中钻出来,起身去拾地上的衣裤。 高云衢听见声音,卷着寝被,睡眼惺忪。 方鉴边打理自己边问:“大人不再歇一会儿吗?” 高云衢缓了一会儿便彻底醒了:“不了,偷这几日的闲已是够了,前头还有许多事务等着呢。” 方鉴给她将干净的中衣放在榻上,她向方鉴伸出手,方鉴自觉地牵住她的手拉她起来。高云衢不过是借个力,一拉便起了,寝被滑落,露出暧昧的身躯,叫方鉴偷偷地挪开了视线。 高云衢起身穿衣,那边方鉴开了门,唤绣竹送水进来,快手快脚地把自己打理干净,让绣竹束了发,回来的时候高云衢也把自己收拾好了,她看了一下高云衢,试探着问:“我来给大人挽发吧。” “好啊。”高云衢顿了一下,笑着应了,在妆奁前坐了,任方鉴撩起她垂落的发。方鉴轻柔地为她梳发,木梳带起几缕落发,方鉴有些心疼:“大人受苦了,瘦了好多,发也落了不少。” “叁千烦恼丝,少了些许无甚大碍。”高云衢并不在意,她对着铜镜看了看自己,虽有些消瘦,但气色还算不错,面色红润,倒也不必妆点。 方鉴给她束好发插上玉簪,伏下身将头颅搁在她的肩头:“大人,我会是你的助力,往后的路你不必一个人走的,莫要再把自己置于险地,好吗?” 高云衢反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看着铜镜中亲密无间的彼此,浅浅笑了笑。她站起身,抽过方鉴的公服,抖开,替她撑着示意她穿衣。方鉴听话地背过身,双手穿进大袖,又仰着头被高云衢将系扣逐一扣好。先是内衬,再是绿色的外袍,一件一件按着顺序又一一抚平。她们贴得极近,呼吸都清晰可闻。高云衢叹道:“阿鉴,我本无牵无挂,自可以闷头向前。可你非要拉住我……我不敢说从此便转变了,只能说我尽力挂念你,可行?” 方鉴认真地看她:“大人,你不必为我驻足,我自会跟上你,只望你记得,从此往后你不再是孤身一人。我陪你追逐信仰,也想与你同看海晏风清,若你跌重陨落,那我也一道。” “你啊……”高云衢心头柔软,捧着她的脸颊,用自己的额头与方鉴相贴,她也同样认真地对方鉴道,“不要光说我,你也是同样,那样以自身入局的事不许再做了。” “大人……”这事是方鉴理亏,她嗫嗫嚅嚅,顾左右而言他。 高云衢拉开距离捏住了她的下颚,声音忽地冷下来:“做一次打一次,我说到做到。记住了?” 方鉴抖了一下,忙应道:“是,我记着了。” 高云衢只冷了一瞬,听她回了话便把那冷意散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暧昧春情再一次升温。 她退开一些,拿过革带,方鉴自觉展开手,她便从身后环过来,将革带束到腰间,调整到合适的松紧,勾出她盈盈一握的细腰。方鉴振了振袍袖,叉手端正地放在腹间,宽大的袍袖垂落下来,朝官仪态风骨便有了。高云衢退后几步,满意地看她,目光从颈间、胸脯、腰背一路滑过。公服宽大,士人知礼,没有人会去盯着同僚的腰身细看,但高云衢不止一次看过想过方鉴被革带束住的腰,乃至摇曳的髋臀。没人知道庄重自持的高大人,在大朝会上看见出班禀奏的小方大人时,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 方鉴叫她看得不自在,转身取过高云衢的公服抖开,一样的穿衣步骤,一样的拾掇打理,只不过高云衢着的是一身明艳的绯袍。方鉴也看她,迷恋又深情。 高云衢轻咳一声,打断了这微妙的氛围:“怎么?也想穿绯袍吗?” 方鉴垂了眼,不再将视线落到高云衢身上,轻笑道:“哪敢呢?我才入仕多久?” 高云衢侧过身拿起方鉴的官符,给她佩到腰间,又展开手,让她给自己也佩上,边道:“也不远了,此番楚州任满回京,绿袍换绯袍应是不难。” “那大人任满应也能换上紫袍了?” “谁知道呢?这官阶啊,越往上越难……” 她们闲话着,走出了卧房,接过绣竹递上的官帽戴好,又帮着彼此正了衣帽,瞧着庄重了,才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永兴十六年九月,楚州豪族谋逆案结,楚州叁族尽诛,上下涉事官员依情节轻重抄家罢官,匪兵乱民之中匪首皆问斩,其余的依涉事深浅充军发配。 有功之人也依着功绩各有封赏。周诲算是楚州官场唯一存活的独苗,升任楚州丞,再次做了高云衢的下属。魏立澄平叛有功,升了官阶得了勋赏,受命继续清扫楚州山匪,帮着高云衢打扫干净楚州再带兵回返。 高云衢是最大的功臣,但卫杞需要她在楚州镇着,安定楚州之后还要推行新政,也只能委屈她先做一任楚州太守,品阶没法提,便给了许多赏赐,俸禄也加了不少,又给她发了言辞恳切的书信好生安抚。方鉴则是刚升了正五品不久,不好让她太过显眼,便也是在赏赐和俸禄上做的文章。程昭阳同样是卫杞的腹心,品级不算高,但却与皇家沾亲带故,便也把她暂留楚州任楚州尉,配合高云衢行事。谢悯从正七品升任从六品兵部主事,跟着魏立澄征讨山匪。最特殊的是钟杳,卫杞亲笔给她写了表彰,赞她智勇高义,封了正七品的虚衔,有了虚衔便可往吏部报名选官,也算是入了仕途。 楚州上下一次被铲了个干净,倒是给新政提供了一块全新的土壤,足以让高云衢放手施为。 永兴十九年,高云衢和方鉴任满回京。高云衢前头进了永安宫面圣,后头就传出了升任正二品吏部尚书的旨意。连升两级,圣眷正浓,一时间门庭若市。 方鉴升任从四品户部郎中,如高云衢当时所言,绿袍换绯袍,不比高云衢当年慢多少,亦是一时新贵。 取了新公服回来的那个晚上,方鉴沐浴焚香,郑重地换上了崭新的绯袍,进了高云衢的卧房。 高云衢已经洗漱过换了中衣歪在榻上看书,见她这般进来,愣了一下,笑问:“怎么穿这身来了?” “我记着大人喜欢我穿红衣,先穿来给大人看看。”方鉴有些羞赧,这身绯袍她还没穿出去过,高云衢是头一个看到的人。 早年的记忆哗得一下在高云衢眼前打开,方鉴上一次穿绯袍的时候是叁元高中的时候,那仪态那风华,确实是让她心悦至极。 她放下手里的书册,站起来走到方鉴面前,认真地看她,这身公服极衬她。夜里灯光昏黄,映得她眉眼染上了些许媚意。六年过去,方鉴也在宦海里浮浮沉沉,日渐稳重,但那颗赤诚之心一如既往,叫高云衢为她心动为她倾倒。 高云衢想起了什么,对方鉴道:“在外间略等我一下。” 方鉴乖乖应了,拾起她放下的那卷书在外间坐着看,看进去几个词句便不得而知了。略等了一会儿,高云衢便出来了,着的同样是一身绯袍。她升了官,已将绯袍换了紫袍,此时却特意把旧的一身找了出来,郑重地着了,站到方鉴面前。 方鉴有些哭笑不得:“大人怎么也着了这身?” 高云衢挑眉:“我瞧你也喜欢。” 方鉴呼吸一顿,她也确实喜欢,她咽了咽口水掩住眼底腾起的欲,转了话题:“大人怎么不着紫袍?” “你喜欢那身?那我去换紫袍?”高云衢笑道,转身欲走。 方鉴牵住她袍袖一角,窘迫地道:“不……不必了……就这样吧……像嫁衣一般也挺好的。”她烧得整张脸都红了,心中暗骂自己说些什么胡话。 高云衢却听进去了:“说的对,你且再等等。”说着拉开门出去了。 屋内又安静了下来,方鉴茫然地看着她如风一般涌了出去,迟钝地回想她说什么对? 又过了一会儿,高云衢回来了,手上端了个托盘,看着似是酒壶。近到眼前,方鉴才看清,上头还有个对半剖开掏空的匏瓜,两瓣之间用绳系了。 方鉴这下彻底热了起来,喉头干涩,仿佛屋里有个炭盆。她痴痴地看着高云衢,只觉心中如糖似蜜。 高云衢往卺中倒上酒水,执起匏瓜,将一半放入方鉴手中,另一半自己拿了,两人站得很近,因为匏瓜两瓣相连的红绳不长。方鉴的眼眸柔得将要出水,几乎黏在了高云衢身上,脑子里乱成一团。 “阿鉴,回神。” 她醒过神,看见了高云衢含笑的眼瞳,她依着本能与高云衢一道举杯。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1”高云衢举了举杯,话语里含着笑意,每个字都清晰入耳,带着感慨,带着期盼,带着真挚。 方鉴听见了,她的心口都是炽热的,她过往的一切都成了酿酒的原料,在她心里装着藏着,日复一日地发酵、蜕变,终于到了今天揭开了封口,美酒醇厚,香气醉人,醺得她飘飘然似登仙。她享受着这一刻的满足和快慰,想了想,接道:“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2” 你与我的好我都记着,我也想千百倍地对你好,不是报答恩情,而是想与你再近一些,想成为你身边最亲密的那个人,想与你分担寒潮,共享流岚。 她们相视一笑,一同仰头饮尽了那杯酒。 “有些苦。”方鉴舔了舔唇角残留的酒液。 “那就对了,苦里带着甜,这就是人生的滋味。”高云衢接过她手上的那半只匏瓜,与自己手上的半只合二为一,系上绳,完成了合卺*3的仪式。 高云衢的手很巧,顺手编了一个好看的结,转过身来的时候却猝不及防地被方鉴结结实实地抱住了,柔软的身躯贴到了一起。高云衢回抱了她,手落在纤细的腰肢上,她方才就想摸上去了。方鉴放任她的手在腰间游走,环住她的颈,吻上她的唇,高云衢亦给与了回应。这次的吻又轻又柔,含着无限的温情,爱意满怀,连缠绕的气息都带着浓烈的感情。酒水苦涩的味道还留在舌尖,很快被交缠的唇舌碾开,慢慢地变成甜,甜进心里,淌入四肢百骸。 月色如水,烛火微动,她们交迭在一起的影子也随风摇曳。方鉴弯腰将高云衢打横抱起,进了里间,走到榻前将高云衢放下,高云衢揽着她的脖子,让她压到自己身上,媚眼如丝,烈烈似火。方鉴蹬了靴,起身覆上,两袭绯衣搅在一起,渐渐地不分彼此。 红衣灼灼,美人夭夭,明月倾瞩,清风祝颂。如同方鉴的加冠一般,这场昏仪没有宾客没有筵席,不需见证不必庆贺,只是共饮了一卺苦酒,共享此后的人生,她们将彼此交付,从此相傍相依。登高路远,天风浩浩,偕行奋飞,永不相负。 (正文完) ———————————————————————— *1出自《诗经·国风·郑风·女曰鸡鸣》 *2出自《诗经·国风·卫风·木瓜》 *3合卺jin:《礼记·昏义》:共牢而食,合卺而酳(yìn),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 ———————————————————————— **后面还有番外,基本全是车了,除了小方和大人,应该还会有谢悯和钟杳、宋琼和陈清商。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番外4书斋 十八岁的方鉴眼中,高云衢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无疑是强者,无疑是上位者,无疑是掌控者,永远从容永远清贵,如天边的月,清晖皎洁,令人心生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敬畏。但这样的高云衢在某些时候也会沾染欲望,她的欲望并不是直白的侵略,更多时候是恰到好处的掌控。她很少伤害方鉴,很少让她感到疼痛,但她喜欢方鉴顺从,喜欢方鉴臣服,她不会强硬地要求方鉴如何,可当她那戏谑的饱含深意的眼神落到方鉴身上,方鉴便会不自觉的软了腿脚,顺从她的一切要求,予取予求。 就如此时。 她们两人在书斋的时候,通常来说不会有随侍在侧,哪怕是高圆和绣竹也不过是候在院外。高云衢拥有一个极大的书斋,与其说是书斋不如说是藏书楼,方鉴初来时便曾因此而生艳羡,不只是她,所有的读书人都曾梦想有这样一处书斋。但高云衢并不敬畏这书山书海,她的日常行事依赖着书斋,处理文书、撰写奏章、内外议事、平日消遣,多数时候都在这里,稀松平常,甚至于排遣欲望,也会在这里。 方鉴着了一身轻便的裙衫,秀丽的发在头顶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用一支精巧的步摇固定着,行走间步摇轻晃,身后散落的发尾亦跟着摇摆。 高云衢饶有兴致地端坐在书案后头看她,时不时指挥她去寻摸个什么书册。时间越久,方鉴面上的潮红便越深一重。她身上的裙衫齐整,内里却未着亵衣亵裤,高云衢不许。她本有些迟疑,但却在高云衢不容置疑的目光里妥协,晕晕乎乎地顺应了高云衢的要求,于是她便看见了高云衢嘴角的笑意,像是奖励。 没有旁人,可内里的空荡清凉总叫方鉴觉得紧张,行进间粗糙的外衣磨蹭着乳尖,令乳尖变得坚硬挺立,她悄悄地低头去看,总觉得胸乳顶起衣衫,好似能看见凸起的点。她有些燥,腿间摩擦着有些怪。 高云衢又在唤她,她应了一声,抱着书册转出书架,小步快走着将书册送到高云衢案上。高云衢瞥了她一眼,似是对反应不够迅速的质疑。她不敢说话,也不敢看向高云衢。高云衢的眼睛似乎能穿透她,瞧见她试图隐藏起的一切。好在高云衢没有细究,又一次报出了一个书名。她不提在哪里,只让方鉴自己去找,但她并没有那么熟悉藏书的位置,有些时候要找上很久,越急便越找不到,她似乎能感觉到高云衢审视的眼神穿过重重书架落在她身上。而更奇妙的是,在这样的惊惶下,她竟发觉自己有了些反应,许是行走之间两腿的摩擦,许是衣裳磨砺着乳尖,又许是高云衢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带着钩子将她扒得一干二净。腿间开始变得湿润,有些痒,有些空虚。她扶着书架,轻轻喘息。 高云衢好像看见了,又在唤她。于是她咽下羞涩藏起渴望,装作无事发生,回应了一声,快步走到高云衢身边,将书册递到她手边。 但这一次,高云衢没有再报出下一个书名。她好整以暇地看着方鉴,她坐着的时候分明是矮于方鉴的,可方鉴却觉得她是在居高临下地打量自己。 没有人说话,书斋里忽地安静了下来,阳光里飞舞的尘埃都仿佛发出了偷笑的声音。方鉴还是不敢看高云衢,她总像一只惊惶的小兽,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叫她缩回探出的手。她垂在身侧的双手无意义地揪着裙衫扣弄着上头的纹路。她知道高云衢也在看她。 许久许久,她听见高云衢的声音,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坐到这里来。” 方鉴听话地侧身坐进她的怀里,自觉地抬手勾住了她的脖颈。高云衢环住了她,两手圈着她翻开了方才她递上的书册。 “水之清,则性善之谓也。故不是善与恶在性中为两物相对,各自出来。此理,天命也。顺而循之,则道也。循此而修之,各得其分,则教也*。何意?”高云衢的考校无处不在。 方鉴还没读过这本书,磕磕绊绊地就着字面意思一知半解地答了,心也高高地悬起。按着以往的惯例,答不上多是要挨罚的。 但这次没有,高云衢仿若未闻,自顾自地给她做了解释,而后顺着那段接着往下讲。 方鉴听得认真,可不过一会儿便耐不住地动了动身子。高云衢一手按着书册,另一手却掀起了她的裙摆。 裙摆带起风,赤裸的小腿最先感觉到了凉意,而后被高云衢温暖的手掌握住,虎口贴着小腿肚圆润的弧度轻轻揉捏,然后慢慢地向上,抚过腿弯,在大腿内侧来回掐弄,不疼,却羞涩。大腿内侧的软肉牵着腿间隐秘之地,方鉴好像听见了自己发出的黏腻的粘连的声响。羞燥之意涌遍了全身,她的耳朵被这些东西充斥,有些听不进去高云衢的讲授了。她不由地夹紧了腿,高云衢的手在她腿间,便也被她牢牢夹住。高云衢的授课停顿了片刻,不容置疑地打开了她的腿,甚至比之前分得更开。 她不敢再合拢,摇摇欲坠地忍耐着侵犯。高云衢满意了,讲授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手在赤裸的大腿上抚弄,酥酥麻麻,圣人文章一字一句颂在耳边,清清冷冷。方鉴不知道该留意哪边。 高云衢的手顺着大腿内侧向上,摸到了腿间湿润,她的声音顿了顿,方鉴一时间羞得涨红了脸。高云衢在为她授课,她却心猿意马湿了个遍,这可真是…… 高云衢轻笑了一声,手掌摸到花心,重重地蹂躏了几下,方鉴立时便呻吟出了声。水打湿了高云衢的手掌,她探入一个指节,浅浅地勾弄了几下,抠出了更多的水和方鉴压抑的喘息。 但这远远不够,方鉴贴着高云衢的耳边喘:“大人……”邀约之意昭然若揭。 高云衢笑问:“想要?” “嗯……” “忍着。” 指节进出,却只在浅处撩拨,水越淌越多,打湿了裙衫,方鉴小声哼着挪动,向高云衢的手指去靠,试着偷偷吃进更多。高云衢退了出去,按住她的小腹,不许她满足。 方鉴搂着她,用脸颊轻蹭她的颈间,像小兽般无声地求,挺起胸膛抬起下身,修长的指忽地陷进柔软丰腴的软肉之间,高云衢眼底腾起了一瞬的满足,却又隐下,低下头隔着轻薄的夏衫含住她挺立的乳尖。 尖端的小珠硬得发涨,被她的薄唇一抿,微微的疼痛牵动了全身,她用舌去舔弄,唾液沾湿了那一圈的衣衫,乳尖被勾勒得愈发明显,她吮吸着,似乎真能吸出点什么,叫方鉴越发地难耐,她挺身让嵌在软肉间的手指蹭过敏感之处,发出满足的喟叹。但也不过是缓解了一瞬,下一刻高云衢揪住了下身的另一颗小珠,稍稍用力一掐,就叫方鉴偃旗息鼓,内里的情欲都为之一窒。她含着哭腔求饶。高云衢松开手,放轻了动作拨弄小珠,轻柔的力道又令欲望攀升,方鉴忍不住,又要挺身去蹭,而后又一次被掐住了灵魂。 这下方鉴终于懂了,高云衢不许她欢愉不许她释放。她有些茫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她软软地祈求:“大人……” “乖,忍着。”高云衢听懂了她的困惑,原本压着书册的手搂住了她,从另一边钻出来握住了她一侧的乳。仍是隔着上衣,绵软的乳肉被衣衫勾勒出形状,被揉搓,被挑逗,另一侧的乳则被唇舌照应着,舔弄,轻咬。下头的珠果同时被玩弄,叁管齐下,叫方鉴瞬间便失了神,她像一根绳,被拉得极紧,再多那么一丝力道便要被扯断,她就在这将崩未崩的边缘挣扎哭泣,发间插着的步摇珠玉摇晃,映着光,发出些微碰撞的声响,伴着揉弄的节奏,和着方鉴带着哭腔的喘,美得不可方物,充斥了高云衢赤红的眼,填满了高云衢躁动的心。她的欲望因方鉴而生,也只会为方鉴而平息。 不知过了多久,高云衢终于停手了,方鉴大口喘着气,抓紧时机休憩。一片混沌之间,她听见高云衢含笑的问话:“方才我讲到哪里了?” 方鉴紧张地攥住了高云衢的手腕,她哪里记得呢? 高云衢转了转手腕,挣开了她,反而捉住了她的手,带着她探进自己的裙底:“没听进去,是吗?阿鉴摸摸自己,问问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方鉴被她捉着手触上腿间湿润,又被按着手指,推进自己体内。方鉴感受着自己潮湿紧致的甬道,轻轻颤抖。高云衢太知道怎么掌控她,不过几句话便叫她涨水,全被她自己堵在里面,涨得很。 高云衢跟着进了一指,带着她一起动作,方鉴突然被填满,情不自禁地往后缩,被高云衢的另一只手顶住了后腰。 “跑什么?方才不还主动的很吗?” 高云衢牵动着她的手进到最深处,又退出来,软肉一张一合,跳动着邀请它们入内,于是便又被带着深入。 “摸一摸,是什么感觉?”高云衢在她体内勾了勾指尖,触摸着甬道的四壁,方鉴的手简直都不是她自己的了,高云衢这般命令,她便这般照做,待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感觉便越发强烈。 羞耻,无比羞耻,可这羞耻却让她咬紧了两根指,绷紧了自己。高云衢感知到了她的变化,抱住了她,让她的头颅埋进自己的颈间,手上猛地加速。 “啊啊啊……”方鉴绷直了腿,被突如其来的冲撞袭击,她再也压抑不住声音,神智被凶猛的浪潮击垮,摧枯拉朽,轰然倒塌。 她含着两根指头,合不拢腿,这波高潮格外地汹涌,也格外地长,她感觉自己时不时地还在打颤,高云衢缓缓地进出手指延长高潮的余韵,推搡之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在这寂静的书斋里格外清晰。白光散去,理智回笼,方鉴后知后觉地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糜烂、狼狈、堕落。她是欲望的囚徒,锁链的另一端在高云衢手里,高云衢永远都能掌控她。这就是掌中雀。 她动了动手腕,试图挣开高云衢的束缚,高云衢没有阻拦,她便从自己水润的穴里抽出了手,手指被泡得发白,她无力地软在了高云衢的怀里。高云衢揉弄了一下她腿间充血的花蒂,赏玩了片刻高潮之后敏感惊惧的模样,也跟着从穴中抽离。穴口没了阻塞,张张合合地瑟缩,藏在裙底,只有方鉴自己知道。 高云衢抱着她,合拢她的腿,把她往上提了提,让她软软地窝在怀里,亲了亲她的发鬓。 这次是奖赏。听话的小宠理应得到奖赏。 —————————————————————— *出自《近思录》。65章高云衢问钟杳的同一篇。 番外5纱袍 楚州的夏日自来多雨,方鉴初来时颇不习惯,总觉得自己身上潮湿得很,适应了一段时间方觉习惯,习惯之后又觉得站在廊下瞧着阶前点滴也是别样的意境。 外头雨打芭蕉,残红落地,淅沥之声反衬得屋内越发静谧。方鉴从睡梦中醒过来,却没有急着起身,她躺了一会儿听着外头疾风骤雨,半眯着眼睛回想梦里的场面。她久不曾梦到早年的事,更不要说那些叫人面红耳赤的情事。她有些困惑,昨夜方才餍足过,按理不该有这么多情思,也不知是怎么了。她长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屋内还有些昏暗,修竹没有来唤,时辰应该还早,但她已睡不着了。 高云衢背对着躺在她身边,呼吸沉稳,睡得正深,她伸手摸了摸高云衢的发,许是扰人好眠,高云衢呓语着躲开了,于是她收回手,躺平了出神。 她在回味方才的梦,梦里的场景叫她想起早年的时候。高云衢是放荡不羁的性子,纵情纵欲,带着她玩过不少花样,现下想起来都还觉得羞涩。但她的记忆里多是自己被动的感受,刚才的梦里她头一次从旁观的视角里看到了高云衢的模样。戏谑的玩弄的居高临下的,却也是克制的隐忍的渴望的,她的欲望深埋在水面之下,汹涌得如赤焰熔浆,却无声无息不露形色。她看到的只有高云衢在水面上平静的一部分,却看不到水下她的欲望里如何生出爱,爱与欲又是如何的碰撞震荡勾缠,让她迷惘驻足。 那样的高云衢,同样美得动人。可惜,那会儿自己谨小又羞怯,无从欣赏高云衢的魅力。 她翻了个身,向身边的高云衢贴了贴,从身后抱住高云衢,将脸颊埋进她赤裸的脊背,高云衢身上淡淡的香气一下便包住了她,这是她最熟悉的味道,也是最让她安心的味道。 她动作不大,但高云衢还是被惊醒了,她仍是困的,眼睛都还闭着,习惯性地翻过身将方鉴搂进了怀里,锁住了她的手脚,不让她再乱动。方鉴猝不及防地被她抱了个满怀,脸颊贴在高云衢绵软的胸脯上,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轻手轻脚地挣了两下,往上爬了一些,露出口鼻来。高云衢被她闹得有些不耐烦,在睡梦里皱起眉,搂住她的腰,轻轻拍了拍。方鉴不动了,高云衢温暖的手贴在她的腰间,暖暖热热,温度从腰间流向全身。她枕着高云衢的手臂,与高云衢面对面,两张面庞离得极近,方鉴的呼出的气都能打在高云衢的额间。她便就着这样的姿势看高云衢,用目光描摹高云衢的五官。 高云衢没有再睡多久,灵魂已经苏醒了,肉体自然也要跟上,她不情不愿地吐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而后便看见了方鉴睁着眼睛在看她。 “今日怎么醒的这般早?”她眯着眼睛,边缓神边问。 方鉴摇了摇头:“就是醒了。” “什么时辰了?” “应还不到卯初,还能再躺一会儿。”做地方官不用早朝,便不必起那么早,卯正上衙即可,偶尔晚些也无妨。比在京中可不知舒服了多少。 “嗯。”高云衢应了一声,贴了贴她的额头,又闭了一会儿眼睛,休憩够了才慢慢地睁开,看见了方鉴悄悄看她的模样,她轻笑一声,道:“在看什么?” 高云衢晨间将起时的声音有些滞涩模糊,柔软且魅惑,令方鉴有些意动。她这般想,便也这般做了,软软的吻贴上高云衢的唇角。“看你。” 高云衢任她亲吻,揪了揪她的耳朵:“别闹,今日还有事做。” 方鉴叹了口气,又躺平回去。过了一会儿,犹豫地与高云衢说话:“大人,我昨夜梦见你了……” “梦见什么了?” 方鉴张开嘴又闭上,又凑近了高云衢,贴在她耳边轻声道:“以前的事……” 她的吐气落在敏感的耳边,话语里带着暧昧的气息,高云衢一下就听懂了:“想?” 方鉴摇头,迟疑了片刻,又悄悄开口:“以前都是我被大人……” 高云衢又听懂了,轻笑道:“想折腾我?” 她的声音里满满都是笑意,倒没什么排斥的意思,方鉴一愣:“大人不恼?” “这有什么,食色性也,哪有只许我做不许你做的道理呢?”高云衢回得坦荡,反倒是方鉴有些不自在。高云衢拍拍她的发顶,抱着她让她枕在自己身上,随意地问道:“让我听听你想做什么?” 方鉴想了想,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高云衢没有说可或不可,只是饶有深意地笑,笑声又轻又碎,像羽毛挠动手心,燥得方鉴涨红了脸。 高云衢没有继续逗她,坐起身,拍了拍她光滑的肩背,道:“先去上衙吧,不早了。” 方鉴以为她拒绝了,趴在榻上叹了口气,见高云衢已经起身穿衣,便也认命地一同起来。 高云衢是楚州太守,自然是住太守府,与官衙一墙之隔,她们也不急,有条不紊地打理好自己,一同用了饭,才一同往官署去。楚州初定,她们总算熬过了初时的兵荒马乱,变得规律起来,但衙门里的事仍是不少,忙得头昏脑涨。 这一忙就忙到了散值时分,同僚叁叁两两与她作别往外走,直到人都走完了方鉴才忙完手头的事,站起来抻了抻僵硬的肩背。外头仍下着雨,不是暴雨倾盆雷霆震怒,而是如线如珠,细密地坠落下来又在青砖地面上溅起水花。方鉴站在檐下瞧了一会儿,觉着这雨今日应是不会停了。她撩起袍角掖在腰间,取了一把伞撑开,走入了雨里。她的值房与高云衢的值房隔了些距离,她穿过庭院,往府衙深处去,白日里忙碌的衙门这个时间已寂静下来,她带着风雨潮湿的气息走进高云衢的值房。 高云衢还在写些什么,抬眼见她进来,又低下头边写边道:“略等我一会儿,还有几句便结束了。” 方鉴脚下沾了雨水,裤脚也一并打湿了,她便收了伞站在门边等。伞隔在墙边,她自己倚着门框,看雨水顺着屋檐落下来,连成一条线。 “怎么不进来?”高云衢没一会儿就忙完了,走到她身边问道。 “这里风景好。”方鉴回头对她笑。 连绵的雨水给青山灰瓦晕上了一层朦胧的雾,山色空濛,楼台烟雨。高云衢瞅了瞅天色,接过伞撑了起来,看向方鉴:“走吧。” 方鉴握住她伸来的手,走入她的伞下。 飒飒东风细雨,烟笼梧叶萧萧,伞映红妆羞颜,携手一对归人。 回到家中,各自去沐浴换衣。换下湿衣,泡了热水,方鉴方觉自己清爽一些。高云衢还有没做完的公务,饭后自去忙了,方鉴问了一声得了不必相助的回应,便自己回房看书打发时间。到了该歇下的时辰,方鉴进了高云衢的卧房,正要换衣上榻,却被高云衢拉住了腰带。 “大人?”方鉴一脸茫然地看向高云衢。 “咳,”高云衢轻咳一声,“去外间等我。” 方鉴摸不着头脑,却也乖乖听话地去了外间。她们夜里不留人伺候,屋里便也只有她们两个。方鉴寻摸了一下外间桌上的茶盏,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水,歪坐在小榻上出神。 等了一会儿,她听见了行走的声响,她回头望向内间,只一眼便愣在了原处。 那是怎样的光景啊。高云衢褪去了全部衣衫,内里不着寸缕,只往身上披了一身公服外衫。那是夏日的官袍,本是白绸的里衣外罩一袭轻薄的红纱袍。但高云衢此时没穿内衬,只着了那身纱袍,这也就意味着透过那层纱,曼妙的身躯一览无余,平日里隐藏在重重衣衫之下瞧不出太多起伏的胸膛,此时勾勒出了亭亭玉立的乳尖,衣衫有了一处凸起的峰峦,往下却又被收进革带,勒出多姿的腰臀。高云衢的腰身有力,不是弱柳扶风的细腰,但革带相束,让纱袍在腰间收紧,便让那把腰身显得格外妖娆。革带以下则是挺翘的臀。胸乳与臀的宽腴相映,更见腰身之纤窄,曲线之婉转。 再有,再有就是腿间隐秘了。方鉴不是头一次见高云衢裸身,可全然赤裸与若隐若现又是不同的,更何况那是公服。方鉴早便知高云衢穿绯红公服俊美非凡,但她的眼不过是偶尔从她公服下藏起的胸脯腰背上扫过,全然不敢细想底下是什么样的风姿。但此刻,高云衢把自己展开了让她看,让她看见肃穆庄重的绯袍底下,她是什么样的。 方鉴的呼吸几近停滞,脑中一片空白,这是她想也不敢想的美艳。这样的高云衢眉目间含着春情,带着笑意,向她步步行来。 趋行通常是下对上的仪态,也是最基本的礼仪,方鉴自然熟悉,但她从未想过端着仪态小步快走时,胸乳会如何地跃动,臀又会如何地摇摆,何为婀娜摇曳,何为步步生莲,便是如此了。 方鉴青涩少年一般口舌干燥,乖巧地在榻上坐正,双手置在膝头。屋里不大,高云衢几步便走到了她眼前,带着熟悉的熏香味道,和不甚熟悉的美艳妖娆。 高云衢面对面坐到了她的腿上,方鉴自觉地伸手环住她的腰,腰间革带冰凉,有些硌手,却叫她将那窄腰收进怀中。高云衢与她贴得极近,可她却有些不知该将手和眼放在哪里。 高云衢瞧着她傻傻愣愣的样子,环抱着她的肩背笑出了声。 笑声唤醒了方鉴,她窘迫地拥住高云衢,用火热的脸颊去贴她的颈。 她期期艾艾地开口:“大人怎么这般打扮?” “不是你晨间说想我穿公服吗?” 方鉴迟钝的头脑略微转动了一下,想起晨间与高云衢的对话。 “啊……我以为……”她以为高云衢不愿。 “欢喜吗?”高云衢贴着她的耳,用舌尖勾了一下她的耳垂。 方鉴一下便被撩起了火苗,她痴迷地抚摸着高云衢,手掌从背滑到腰,又游曳着溯洄。“欢喜极了……” 高云衢分开腿与她相贴,下身贴着她的腹,上腹贴着她柔软的胸脯,胸乳则挺到了她的面前,方鉴看着高云衢,眼神迷醉,低下头隔着薄纱含住了乳尖。 乳尖早便立起来了,早在褪下衣衫换上纱衣的时候,早在行进时轻纱磨蹭乳尖的时候,早在方鉴看着她看直了眼的时候。方鉴软舌一卷,便将珠果收进了唇间。她用两片唇抿住了坚硬的果实,轻轻用力便叫怀中人发出颤抖的声音。 双手顺着腰身往下滑,越过坚硬的革带,从纱袍下探入揉捏臀瓣的软肉。她手上稍稍用力,臀肉便嵌进了指缝之间,轻轻拍打,臀浪翻涌,她看不见,但能全然感知。这一切都让她亢奋。 “阿鉴……”高云衢迷蒙地唤她,情欲裹挟了她们两个人。 “大人……” 高云衢低下头与她相吻,她们吻得极用力,吮吸地舌根发麻,口中的气都要被耗尽,唇分时两人喘得剧烈。 高云衢心跳得极快,她能够坦然地面对欲望,不等于她能心如止水,方鉴的撩拨让她快慰,让她想要更多。她感到自己已经湿透了,这副躯体的里里外外都湿透了,淅淅沥沥的,是外头的雨,也是她心里的潮。 方鉴的手仍在她的臀尖揉弄,揉捏抚弄的时候,指尖时不时地触及花心,便也触到了潮腻。她自后面探入沟壑,指尖浅浅触上穴口,便让高云衢加重了喘息。她手掌揉捏着臀尖,手指在沟壑间进出,指尖若即若离,欲望被挑动,高云衢搂着她用下身去蹭她,潮红的脸、半眯着的眼、无声的相贴,潺潺流水替她讲述邀约。 方鉴只觉血流上涌,冲昏了头脑,这样的高云衢魅惑诱人,只想让人将她吞吃入腹。她收回一只手,从腹间探下去,高云衢配合地提起身,手便顺着空出的间隙钻入腿间,那处已湿得彻底,指尖方一贴上,便感觉到了穴口瑟缩着相邀,于是两根指缓缓沉入。高云衢昂起头,发出满足的呻吟,然后坐了下去。 这样的姿势手指进得极深,满满地吃下了两根指,裹着指根绞弄。方鉴忍耐着,没有动作。高云衢便自己摆弄起腰肢,吃进又吐出。 仍是不够,高云衢低下头舔弄方鉴的耳垂,勾出她的心火,她如同吸人魂魄的妖魅,叫方鉴呼吸加重,灼烧的心火几欲灼尽一切,摧枯拉朽。 “阿鉴……阿鉴……” 弦断了,方鉴眼眸赤红,轻咬着高云衢的乳尖,手上开始动作。 手掌抵着前端敏感,手指深入穴间,每次进出都是重重地抵上,叫人灵魂颤抖。但那不够,她进出得太慢了,全然不能满足。 高云衢知道方鉴是故意的,她惩罚地咬了咬方鉴的耳垂,深吸了一口气,又长叹而出,扶着方鉴的肩自己动作起来。 姣好的身躯腾起又落下,带得胸乳上下跃动,纱袍还好好地穿在她身上,面若红霞,与绯袍交相掩映,艳若群芳。太美了,哪怕已是同床共枕的关系,但这样的高云衢,她是头一次看见。高云衢像是深渊,深不见底,却又装满了珍宝,每一回下潜都能窥见不同的美。 高云衢每一个起落都将方鉴的指吃进最深处,进得又深又重,但也极累,几个来回便发出了沉重的喘。方鉴适时地接过主动,指间加快了进出速度,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腰,带着她向下。一者下落,一者上顶,配合着让快感沿着血脉走遍四肢百骸,直冲脑门。高云衢绷紧了自己,快感重重堆积,让她感到一些慌张,她慢了下来,想缓一缓。但这回是方鉴不允了,她察觉到高云衢的退缩,捉住腰间革带,拉着她向下,高云衢被猛地一拉,稳不住,猝不及防地坐了下去,指尖顶上了内里的敏感之处。 “啊……”她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呼,而后被方鉴冲撞地支离破碎。方鉴顶着那处敏感施力,带着她一起动作。进出幅度不大,不再是整根进整根出,却在里头一遍遍地碾磨,极快极敏感。她扣住高云衢想要逃离的腰身,让她无力的呻吟贴在自己耳边,这样禁锢的姿态让她无比兴奋。 她的大人是天上明月,远看着凛然不可侵犯,所有人都只能看见她年纪轻轻官居叁品,威严端庄,清冷疏离。只有方鉴有资格,将这明月揽入怀中,予取予求。也只有方鉴能让高云衢将自己置入柔弱易碎的境地,将里里外外的渴望袒露在她面前,主动地邀请方鉴掌控。 “大人……”方鉴仰面亲吻着高云衢的侧颈,这姿势其实有些累,细细密密的汗出了一身,黏腻的潮湿的,像是雨季带来的潮热。方鉴舔舐着她颈肩的汗水,汗水咸涩,她隔着纱衣轻噬锁骨,每一次吮吸刮蹭,下边便绞紧一重,令方鉴欲罢不能。 外头雨渐大又渐小,高云衢颤抖着释放,咬着牙揪紧了方鉴肩头的衣衫,方鉴放慢了动作,逆着奔流而下的潮水,一下一下缓缓顶入。高云衢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轻轻拍了拍方鉴的肩头,方鉴便知她已餍足,便抽出了指,双手拥住她的腰,揽着她,让她软倒在自己怀里,轻柔的抚慰的吻一下一下地落在她的发间。 高云衢下身仍在瑟缩,这姿势令她分开腿跪坐在方鉴身上,腿间门户大开,清液还在滑落,有些凉。她换了个姿势,将长腿盘到方鉴腰后,圈住方鉴的腰,这样她们就会贴得更紧,更加地密不可分。 “阿鉴……”她开口唤方鉴,声音有些喑哑。 “嗯?”方鉴拥着她,专心地啄吻鬓角。 “喜欢吗?” 方鉴愣了一下,将她搂得更紧,声音有些哽咽:“喜欢,万分喜欢。”她的大人在取悦她,如同她试图取悦大人一般。 “哭什么,这种时候也哭?”高云衢哭笑不得,揽着她的头颅吻去了她眼角的泪花,“阿鉴……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方鉴吻住了她的唇,舌尖探入,柔软地与她的舌触碰,深情万分。高云衢闭上眼,回应她。她们的吻里裹进了无数的东西,她们相拥相吻,身躯也贴合在一起,两颗心靠得极近,没有什么能够将她们分开。 ———————————————————— **方鉴也喜欢大人穿绯袍的原因。 **超长。写的时候不觉得,回看的时候就觉得我都在写些什么东西啊,要命。 **想问问大家,最喜欢哪个角色或者CP? 番外6孤舟(钟杳X谢悯) Hā??tā?????????????? 十叁年有多久?够婴孩长成少年,够朝堂风云变幻换了叁四回格局,也够高云衢从官场新锐做到正叁品堂上官。可对钟杳来说,十叁年是日复一日的忍耐,是看不到曙光的苦熬,是从高中解元的风光到相夫教子的平淡。她也曾想过放弃,放弃曾经的理想,抛弃曾经的姓名,就当自己真的生长于山野,没见过广阔天地,如闭塞乡间每一个村妇一样,只将丈夫与儿女视为一切,知足便也就能长乐。但,不甘心。她怎么能甘心。若没有这场变故,十叁年,她至少也快穿上绯袍了,多少也能执掌一司权柄了。可她连这梦都不敢做,梦里有多风光,醒来就有多落寞。她不去想,只看着眼前尽力去做,她是阿远,是瓦寨的寨主夫人,是焦有常的贤内助,是给寨内那些家长里短的纠纷主持公道的人。她做得很好,十叁年过来,她在寨里也有了些分量,她的裁决诸人也都会听。谁家的夫妻打成一团,谁家的儿女不孝,谁家的兄弟闹分家,谁家与邻里争吵……乡间日子就是这样,瞧着和睦质朴,细看又处处是计较。钟杳走不出寨子,但她在寨子里头却又有着些许权威,众人夸赞礼遇,说她有多好,钟杳笑着应了,却不往心里去,这些人在寨里是淳朴的乡民,出去却都是凶神恶煞的匪。更何况这尊敬这礼遇只有一小部分来自她自己,大部分来自焦有常,她清晰地知道这一点,有时候也觉得厌恶。但她需要这样虚假的权威,无人注意的家长里短闲言碎语里,她探知了这个山寨的一切,青壮去了何处、带回多少钱财、后山产出几何、又运去了哪里……有心人能够用这些零碎编织出全貌,她就是这个有心人。圕請到渞橃網詀:??o⒅.???????? 她不知道知晓这些有什么用,她大概也等不到去报官的那一日,但她还是在这么做,至少这样她还能记得自己是谁。 好在,她等到了一个高云衢。焦有常跟她说抓了个特殊的人,不好走漏风声,要她亲自去照应,她面上不情不愿,心却在狂跳。 焦有常他们药翻了高云衢,只将她关起,却又不甚上心,倒给了钟杳机会。高云衢看着便是出身权贵,穿的用的无一不是上品,钟杳在她身上搜了一圈——用料做工无一不精的玉佩、名贵香料配的香囊、记了琐碎见闻的手札……还有正叁品的官符和调兵遣将的兵符。 钟杳的手都在抖,这般重要的一个人就这样送到了她的眼前。她在昏迷的高云衢身边坐了好半天,从激动得颤抖到慢慢沉淀下来,她将所有满溢的情绪又一点点收回去,直到看不出任何异常。走出去她又是那个泼辣能干的寨主夫人了。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高云衢,这个人很特别,冷静自持,不喊不闹,还试着激怒她策反她。钟杳悄悄叹气,这样的人真的让人心生嫉妒。 她作了此生最大的一个赌,赌上十叁年积累的所有和自己的一条性命。这是她与命运最后的搏斗,若不成功,那便成仁吧。 好在她赌赢了。 十叁年,她第一次走出山寨。她站在高云衢身边,见证了焦有常、瓦寨乃至叁大豪族的覆灭。她在大军之中看见了十叁年不曾见过的楚州城。 家,还在吗?家人,还记得我吗?故园,还是旧日模样吗? 是,也不是。她的父母姐妹见她返家自然是欣喜万分抱头痛哭。她的父母生了华发,身体却还硬朗,她的妹妹成了家也还是那娇软的模样,家里多了小辈的欢笑,添了物件,大体却也不变。可她总觉得不对味,是父母看见她便心疼的模样,是阿妹没有说出口的惋惜,是小儿辈看着她好奇的目光,是家中生怕触她伤心的小心翼翼。 她与她的过去隔了一层细纱,朦胧、虚幻,触手可及,却也难以企及。十叁年不曾动摇过的心,忽地生了裂痕。 然后有个人从薄雾的那边走了过来,牵住了她的手。 是谢悯。 “我本是陪临深走一趟外差,顺便探个亲,却不想得在楚州留驻一段时日。但家中本就不大,阿姐成了家,孩子们也大了,我久不在家,屋子都分给他们了。这下倒是无处可去了。”她们并肩坐在河边的石上,河边有孩童嬉戏,笑闹之声忽远忽近,谢悯与她说着闲话,脚尖踢着足下石子,有些犹豫地道,“临深与我说高大人把太守府外院划了出来给暂时找不到合适住处的属官去住,问我要不要先去住着。阿杳,你觉得合适吗?” 钟杳回过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与同僚不睦?” “没有啊,怎么这么问?”谢悯疑惑。 “那有什么不合适?太守大人仁德,有什么不能的呢?” 谢悯解释道:“大人虽是这般说,但同僚们却都不愿意在大人眼皮底下呆着,宁愿去住破旧的公廨或是高价赁一处宅子。除了临深,目前还无人要住到太守府。” “方大人就不在意?” “临深与高大人交情匪浅,她住内院。”谢悯挠了挠脸颊,“我手头也没什么钱,便想厚颜去住。阿杳,你家应也与我家差不多吧?你要不要与我同去?” “你是公干,我又算什么呢?”钟杳笑笑。 谢悯悄悄看她脸色:“临深还与我说,高大人缺个幕僚,叫我问问你愿不愿意屈尊?” 钟杳自无不可。高云衢很忙,连带着她的幕僚和属官都忙得不可开交。但在这样的忙碌中,钟杳渐渐地开始感觉到了久违的脚踏实地,她的灵魂飘荡了十叁年,终于重新落到了地面上。 她回家的时候少,阿初交给父母带着,她还小,记不得瓦寨上的那些事,跟祖父母玩了两日便熟了,父母也喜欢她的乖巧可爱。钟杳便一心放在公事上,忙却也充实,好像过去的十叁年才是一场梦。 谢悯与她住了同个院子,说着有个照应,但钟杳知道她在挂念着自己,便应了,住了一段时间却发现,需要被挂念的其实是谢悯。这个人不知道怎么活到这么大年纪的,吃的用的都没什么追求,够活就行,糙得很,也没什么烟火气。 “你的日子就这么过?”钟杳看了几日,忍不住道。 谢悯茫然:“怎……怎么呢?军中一切从简……” 钟杳打断了她:“你早就不在军中了,更何况魏将军的军中也不是这样的。” 谢悯接不上话,只是笑。钟杳懒得说她,往后制新衣、添物件也带她一道,空荡荡的小院开始满起来。忽有一日推门回来,谢悯麻木迷惘的灵魂突然被触动了。她年少时不是这样的,那会儿她喜欢吃零嘴,喜欢鲜艳的衣裳,瞧见别人家的宝马走不动道。那时候的她无比鲜活,但过去的十叁年困住的是钟杳,抽走的却是谢悯的魂。丢的是钟杳,放不下执念的却是谢悯。她久久地站在庭院里,瞧着满满当当的屋子,突然地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明朗,眼角笑出泪。 谢悯重新找回了自己,但她还记得二十多岁时的怒火,特别积极地配合着魏立澄清理各大山寨,时不时便会消失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总带着一身血污。 钟杳听见隔壁传来的开门声,披上衣服出来,果然瞧见了一身狼狈的谢悯。 “阿……阿杳……”谢悯仿佛逃学被抓到的小童,期期艾艾地唤。 钟杳走过来,无奈地问:“这次又伤到哪里了?” “小伤小伤,就一点皮外伤……”谢悯讪笑。 “快洗洗吧,洗好了我给你上药。” 谢悯却不动,红了脸,小声道:“夜深了,不好去厨下要热水,我就在院子里打一桶井水洗洗,你……你……” 钟杳瞪她:“谢悯,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女郎吗?井水清凉伤身,你……” 谢悯求道:“阿杳……你瞧我脏成这样,不洗洗如何睡呢?我是铁打的身子,在军中的时候没少这般洗,无事的。你……你回屋去……我好了便唤你。” 钟杳看了看她一身脏污,也知没有什么办法,便顺着她的意回了屋。谢悯松了口气,阀好院门,回屋取了布巾和换洗衣裳,又自井中提了一桶水放在一边,利索地解了腰带,褪了衣裳。 夜里寂静无声,她洗漱的水声阵阵,钟杳坐在屋内听得清清楚楚。她鬼使神差地轻启了一道窗缝,偷偷往外看。 谢悯背对着她,精赤的身躯矫健有力,紧实的肌肉包裹着匀称的骨,肩背强健,腰身却劲瘦,水从她的颈间浇下去,沿着身躯的线条一路滚落,从肩到背到腰到臀,再顺着腿蜿蜒而下,坠入地里。月光洒在她的脊背上,似给她镀了一层银光,她宛如九天的神女,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屋内的烛火忽地无风自动,晃了一下光影,钟杳猛然回过神,面红耳赤地关上了窗。 自那夜后,钟杳发觉自己开始关注谢悯了,以前她也关心谢悯,但以前她的目光不会落在谢悯的腰身、领口乃至唇角。她有些惊慌,将更多的时间放在了公事上,没有公事可忙的时候便埋头温书。她得了正七品的虚衔,算是半个官身,高云衢建议她补一补丢下的课业,再去吏部应考制科,这样起步的官位会更高一些。她听了,没有急着上京,跟在高云衢身边一边帮着做事一边念书。高云衢和方鉴都是此中高手,能得她们指点,也能事半功倍。她便决定与她们做完楚州这一任再一同入京。 但谢悯在楚州只呆了一年,她是从六品的官,依着回避法不该在楚州任职,跟魏立澄清扫残匪算是兵部的外差,差事办完了,自然得回京中复命。 谢悯走了,钟杳反而松了口气。只不过夜里回到小院的时候总不自觉地往谢悯原先住的屋子瞧。 永兴十九年,高云衢方鉴任满回京,钟杳也跟着一道进了京。高云衢邀她到自己家中小住,她拒绝了,进了城下了马车去寻谢悯。这日不是休沐,她猜谢悯应是要上衙的,便没有急着行路,她慢悠悠地走过京城的街巷,瞧着与楚州不同的风貌。快寻摸到谢悯的小院时,她远远地瞧见谢悯打马而来,她还穿着绿色的公服,风兜起她的广袖,飘飘扬扬。春日的风扬起河边的柳,也吹开了钟杳闭起的心门。 钟杳顺利地通过了吏部制科考,任了从六品的通政司经历,是极好的位置。京城大,居不易,谢悯戎马半生的积蓄也不过是在外城置个小小的院落,更不要说钟杳。 “就住我这里不好吗?”谢悯疑惑地问道。 “到底是你的家……”钟杳轻轻皱眉。 谢悯有些不开心,她想了想,道:“你应是不会再成家了,恰巧我也不想,我们这般熟识,搭伙过个日子不好吗?何必分你我呢?” “若是我日后将阿初接来呢?”钟杳还是犹豫。 “那就来呀,她好歹也叫我一声姑母,住我这里又如何呢?若她知恩,待我老去叫她给我磕个头敬个香,便也够了。” 于是便这么定了下来,两人搭着伴把日子过了起来。钟杳是个有情趣的人,装点院落的花草、屋里小巧的摆件、得了闲下厨做的糕点……渐渐地,这寥落的小院变得生机盎然起来。谢悯对家重新有了期待。 过了半年,谢悯催着钟杳把阿初接了过来。阿初有八岁了,过去的叁四年一直都跟在钟杳父母身边,但她大了,不能再叫祖父母溺爱。 与阿初同来的还有老仆阿桑。阿桑原在钟杳幼时照看过她,钟杳也敬着她半分,前些年她丧了偶,又无子女,钟家重新聘了她来照看阿初,钟杳允了为她养老送终,她便一道入了京,平日里替她们操持家务洗衣做饭。谢悯的小院地方不大,一间卧房一间书房一间客房并一间放置杂物的小屋,钟杳原是住客房的,现下家中多了人,便有些不大够了。 谢悯道:“你来与我睡吧?” 钟杳心中一紧:“什么?” “我说,你来与我睡。我的屋子够大,本也比你住的客房舒坦。正好把屋子腾出来给她们。”谢悯这话说得坦坦荡荡,钟杳看着她的眼眸,里头清清澈澈。 钟杳在心中叹了口气,半推半就地应了。 头一日睡到一起,谢悯没一会儿就入了眠,她却睁眼到天明。 她寻了个时间去找了方鉴。她给高云衢做了叁年幕僚,再迟钝也品出了她与方鉴的关系。她不好意思去寻高云衢,便想问问方鉴。 方鉴认真地听了,问了一句:“那你想不想要与她在一起?” 钟杳犹豫地道:“我……不知……” 方鉴看着她的模样,勾了勾唇角,含笑道:“可我瞧着你已是有了答案了。” 钟杳没有否认:“她对我似乎没有那个意思。” “守慈是个很简单的人,她或许还没有发觉。” 钟杳最擅长的就是忍耐,她没有急着挑明,而是逐步靠近、试探。但事实上,一切比她想的还要简单。只不过是几次假作坦荡的宽衣解带,几次若即若离的同浴邀约,几次夜半暧昧的搂搂抱抱,谢悯便节节败退仓皇而逃。 谢悯并不傻,她查了这么多年的案子,只要略串一串前后便推出了因果。她只是身在局中一叶障目,当钟杳捅破了这层窗纱,她立马便想清楚了一切。 但她选择了逃跑,借口公事好几日都宿在了值房。她卧在值房窄小的小榻上,闭上眼睛,全是钟杳。对她笑的钟杳,心疼她的钟杳,怒骂她的钟杳,还有……衣衫半解的钟杳。她对钟杳有情,这情像一颗种子,在她没注意的时候便在心里生根发芽,待到她回过神,那已是长在心上的一棵小树。但她不敢,她守了那么多年才等到这样平静温情的日子,她不知道走近的这一步会变得更好还是会打翻一切。永远一往无前的军士头一次想要后退。 她踯躅了好些日,躲无可躲才犹犹豫豫地往家里走。进门的时候阿初从里头跑出来,正撞进她怀里。 “阿初?去哪里?”她问。 阿初抱住她,示意她低头,她便蹲下身,附耳过去:“阿娘好大的脾气。衙门里有谁惹她了吗?” 谢悯苦笑,惹钟杳动怒的那个人怕不是自己。 “钟与初!滚进来!瞧瞧你写的什么东西!”钟杳的怒吼从书房里传出来,阿初吓得一抖,求助地看向谢悯。 谢悯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发顶,示意她先出去避一避,阿初得了她的话一下便开心了起来,飞一般地跑出了家门。 谢悯给自己鼓了鼓气,推开了书房的门。 钟杳看见她,冷笑道:“哟,知道回来了?” 谢悯不敢看她,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钟杳气不打一处来,瞪了她一眼,不再理她。吃饭的时候没理她,散步的时候没理她,自己跟自己下棋的时候也没理她。谢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到处走,叫钟杳烦得不行。 入了夜,谢悯快速地洗了个澡,上了床榻等钟杳。钟杳还在生气,在里间洗了许久。水声淅淅沥沥,谢悯以前并不觉得如何,可当她意识到自己对钟杳有情时,那水声都变得无比暧昧,叫她口干舌燥,手脚都不知道放到哪里。 钟杳边系腰带边上了榻,谢悯跪在床榻另一边哀求地唤她:“阿杳……” 钟杳瞥了她一眼,冷笑道:“我竟不知你谢悯原是个胆小如鼠的怯懦之人。” “阿杳……别气了……”谢悯话还没说完,就叫钟杳扑上来,按在了床榻上。 她们离得太近了,谢悯一下便涨红了脸,她略侧了侧脸,不敢看近在咫尺的钟杳。 有水滴落在谢悯脸上,谢悯大惊,顾不上羞怯,回过头看向钟杳:“阿杳,阿杳,你怎么了,别哭啊……” 钟杳压着她,泪止不住地流。谢悯伸手替她拭泪,却怎么也擦不完,急得直冒汗:“阿杳,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哭啊……” 钟杳吸了吸鼻子,泪眼朦胧地看她,哽咽道:“你是不是嫌我……” “我没有!怎么可能!”谢悯大急。 “那你跑什么?” “我……我就是有些乱,我自己理理……” “那你告诉我,你心里有我吗?”钟杳眼里腾起火,问得直接。 谢悯半点犹豫也没有,脱口而出:“当然有!” 不待她反应与解释,钟杳的吻不管不顾地落了下来,堵住了她后面所有的话。 谢悯本能地挣扎了两下,而后被那吻里包含着的深情融化,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钟杳,唇舌与她纠缠在一起。 唇分的时候,钟杳喘着气,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谢悯眼中的柔情与渴望。 “阿悯,心里有我为什么不要我?”钟杳的声音又绵又软,带着深长的意味。 谢悯欲言又止,钟杳看见了她眼里的徘徊不定。 她坐起来,摸索着解了腰间系带,动了动肩,让上衣滑落,将上半身全然袒露,而后再次覆下来,让自己赤裸的身体贴上谢悯,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悯。 谢悯这美艳的场景被冲击得混沌,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不知要说什么。 钟杳抓着她的手,引着她贴上自己的胸脯。掌下柔软细腻,是从不敢细想的感触。钟杳魅惑的声音落在耳边:“阿悯,要我。” 欲望如同风暴,一瞬间绞碎谢悯的理智,她一手揉捏着钟杳的胸乳,一手搂住她,翻了个身,将钟杳压到了身下。掠夺的吻落在唇上,柔软却急切地想要汲取,钟杳环住她的颈,闭上眼,忘情地与她拥吻。 谢悯的手有些重,揉捏胸乳的力道大了些,钟杳发出吃痛的声音,叫谢悯清醒了一些,她松开握住乳房的手,抱住她的后背,让她挺起胸膛。霸道的吻柔软下来,沿着下颚蜿蜒而下,一寸一寸吻过修长的颈,吻过性感的锁骨,吻过起伏的胸膛,吻上圆润饱满的乳。 钟杳压低了声音喘,喘息声声入了谢悯的耳,叫她越发地亢奋。粗糙的掌轻抚周身,带起一重又一重的战栗。钟杳抱紧了谢悯,手环着她的肩背,也触到了她肩背上的伤痕。 谢悯的身躯算不得光滑,前胸后背都有浅浅的疤痕,手脚上带着经年累月的茧。她生怕再弄疼钟杳,将动作放得极轻,却蹭得钟杳有些发痒。 “阿悯,重些……” “我怕弄疼你。” “无妨,我喜欢……唔……” 谢悯用吻封住了她的唇,手探进亵裤,摸上敏感的核心。钟杳闷哼了一声,呻吟却都被堵在了口中。她的指在谢悯背后用力,顺应着谢悯带给她的节奏,收紧或又放开。 谢悯留意着她的神情,细心感受着她的状态,让她到达极度的欢愉。 钟杳在她怀里颤抖战栗,喉间漏出些微的呻吟,每一处都叫谢悯心满意足,她抱着钟杳,将脸颊贴上她的胸口,听见钟杳心脏跃动的声音。 钟杳缓过一口气,搂着她的头颅,涩声问道:“不继续吗?” “不够?不够吗?”谢悯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姿势,羞得红了脸,说话也是结结巴巴。 钟杳亲了亲她的发顶,拉着她的手往自己下身探:“阿悯,进来,攻占我,填满我,拥有我……” 谢悯被她带着摸到了腿间的潮湿,她依着本能将指尖送入,而后大开大合地进出。她从来都拿钟杳没办法,十叁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钟杳永远比她聪明比她果决,也永远是她的掌控者。她这一生都与钟杳纠缠不清,那索性便纠缠到底吧。 钟杳因着快感而挣扎,谢悯压住了钟杳,不让她逃脱,同时加快了攻势。钟杳感觉自己要被顶出去,每一下撞击都进得深重,她将手脚都攀到了谢悯身上,将一切都交给了谢悯。 她本是天地间孤渺的一叶舟,独自面对风暴与浪潮,巨浪滔天她也不曾惧怕,但当风平浪静再无波澜时,空旷的海面只余她自己,她放声呼喊,偌大的海里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回荡。她不会惧怕不会自弃,但她也会有一些难过。突然有一天另一叶舟乘风破浪而来,她穿过狂风巨浪,来到了钟杳的身边。从此有人与她共御汹涌漩涡,也有人与她共看平静的日升日落。 ———————————————————— *出自《洛神赋》: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 **这对也是互攻,钟杳是在以退为进,先拿下再说。 番外7殊途(主角组另一条BEif线) (这条if线是方鉴高云衢因为孝期行欢的弹劾彻底决裂,高云衢去了楚州有惊无险,方鉴没去,回来之后二人分道扬镳) 高云衢在这朝堂站了十余年,十余年间紫宸殿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可堂上站立的人和在议的事却已变了一茬又一茬。她有时候穿着紫袍站在队列之中也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耳边熟悉的声音唤回了她出窍的元神。 “臣方鉴,有本启奏。”清润明亮的声音打破了朝会沉闷无趣的氛围,朝臣们一齐看向了方鉴。 这些年方鉴深得卫杞信任,做了不少事,官运也是亨通,现在已是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年纪轻轻绯袍加身,出身清白,学问又好,年轻的寒门清流皆簇拥在她身边,隐隐以她为首。 “……臣请清丈田亩,清查隐户,重修天下黄册簿账!”方鉴的文章一如既往的好,句句念来都值得细品,而最后的奏请更是振聋发聩,满朝哗然。 高云衢闭上了眼睛,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这几年,方鉴越发激进,以她为首的寒门派借着楚州新政已成,主张一鼓作气,在朝中与她常有摩擦。高云衢太知道方鉴了,她虽激进却不冒进,小心地试探着卫杞与诸宰的底线,见缝插针地递上自己的政见,顺便谋她自己的进身之阶。借力登高,本就是方鉴刻在骨头里的本能。而现在,她敏锐地探知了卫杞的蠢蠢欲动,恰到好处地给卫杞递上了话。 但卫杞也不是年轻时候的卫杞了,她越发地沉默寡言,多数时候需要下头人去猜她在想什么。一如此时,方鉴戳到了她的痒处,她在心里夸了方鉴一句,面上却全然不显,由着堂下臣子们争执。 高云衢依旧不认为现下是大张旗鼓的最好时机,新政刚推广开,各地豪族正是最敏感的时候,再添上一把火并不是最好的法子,或许略等一阵,等他们放松警惕,再一举击溃更好一些。 方鉴和寒门觉得她保守,她却觉得他们激进,两边矛盾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方鉴这份奏疏就是点燃干柴的那撮火星,一下便将整个朝堂引爆了。 高云衢听见己方的官员争论的声音,胡大有的、戴曜的、周诲的……也都是她熟悉的声音,这些人团结在她的身边,她自己倒也成了个党了。 方鉴写文章和辩驳的本事都是高云衢教的,哪怕胡大有、戴曜这些此中老手也略输她一筹,叫方鉴驳得面红耳赤。 高云衢在心里叹了口气,理了理袖口,踏出了一步。终于又叫她们两个对上了,前些年的时候也有过一段对峙的时候,那时候是绿袍对绯袍,高云衢看着她的时候目光带着些微的鼓励,而现在是绯袍对紫袍,两个人的神态里都没有半分温情。 不一样了。现在真的是你死我活的政敌了。 高云衢吸了一口气,开始了她的攻击,从国家现状讲到各地差异再讲到新政成功的原因与休养生息的必要,方鉴一条一条听得仔细,又一条一条地驳回去。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光她们两个人在这明堂之上杀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但高云衢不得不承认,方鉴到底是青出于蓝了,她渐渐地感到力不从心,她看见方鉴的嘴角勾起了胜利的笑。她忽地就恼了,你怎么敢,怎么敢拿我教的东西来压制我。 她的声音有些波动,言辞也更激烈了些,很微小,但方鉴感知到了。她也比任何人都了解高云衢,自然也知道什么话最能伤害高云衢。于是她便那般说了,字字句句都冲着激怒高云衢而去。 高云衢呼吸都紧了些,方鉴与她面对面站着,看得一清二楚。她竟会觉得有些许的快意。她看着高云衢因她而愤怒竟会觉得快意。方鉴觉得她应该也快要出毛病了。 高云衢生气了,方鉴比她自己还清楚她的痛脚,踩得是真疼。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扎了回去。 两个人都好似失了理智,从就事论事一点点变成了争吵攻讦,没人能‍‎‎插‌‎‍进‍‎去话,连卫杞都觉得自己似乎不适合在这个时候打断。 直到高云衢口不择言,骂道:“……方鉴!你这幸进小人!”此言一出,满堂俱静,高云衢出口的一瞬间就后悔了,脑中一片空白,藏在袖中的手都在发抖。 方鉴不到而立之年便连连晋升,私下里对她的非议也不少,说的最多的便是她投了卫杞眼缘,做了君王的裙下之臣换来的晋升之阶,但还没人敢当着她的面这般讲。 “哈。”方鉴笑了一声,打破了这怪异的沉闷,“高大人怕不是忘了你自己也是二十余岁穿上的绯袍吧?要说幸进,谁先谁后呢?” “咳咳!”卫杞赶忙咳了两声打断了这令人尴尬的话题,“今日就到这里吧,退朝!” 方鉴与高云衢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仍在,那气场叫人不敢近前,朝臣叁叁两两散了个干净,倒把她俩留在了最后。 高云衢冷静了一些,拂袖转身,向外走去,不想方鉴却是跟上了。左右无人,方鉴戏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人,我幸不幸进,您不清楚吗?” 高云衢咬住牙,握紧了拳,没有说话,只加快了脚步往外头走。方鉴落在后头,看着她的背影,眯了眯眼睛。 高云衢心中郁气散不出去,一整天都不得劲,下了值便早早回了家。用了饭不久,戴曜等人便来了,她们来与高云衢议一议清丈的事。 进了门,戴曜先是关怀了高云衢一下,她是知道方鉴与她曾有师徒之宜的,闹到现今这幅样子,她也不知道症结在哪里,只能宽慰一二。 高云衢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也不是很愿意就方鉴多谈,戴曜便不说话了,倒是胡大有仍是不依不饶地在骂方鉴。 “这竖子,我瞧你骂得对,谄媚事主的小玩意也配在朝堂上对你我大呼小叫,也不知道陛下看中她什么了……” 方鉴退朝时的话又响在高云衢的耳边,她变了脸色,喝道:“够了!不要提她了!” 胡大有闻言收声讪讪。 高云衢揉了揉额角,问道:“说吧,什么事?” “就方鉴今天说的那事,你怎么看?”戴曜接过话头。 “不是她想清丈,是陛下想。”高云衢坚定地道。 “这……”胡大有犹豫地道,“范相的新政还未完全落地,陛下便想清丈吗?这会不会太急了?” “楚州,太顺利了。叫陛下小看了清丈的难度。”高云衢叹了口气,楚州新政是她主导的,她再清楚不过,“但楚州顺利是因为楚州豪族与官场因着谋反被连根拔起,在全新的土地上耕耘,自然再简单不过。” “你我都知道陛下的性子,她想做的事,谁都挡不住啊……”戴曜皱眉。 高云衢看了她们一眼,她们叁个早年也是陛下的剑指旧臣的马前卒,可岁月流转,哪能想到她们也有一日会成为被革的旧臣呢。她道:“倒也不必那么紧张,依着陛下的习惯,现在提起只是提前的预演,总是要吵上一阵的,也不是今日提了明日便做,改日我再与陛下聊一聊。你们仍是做自己的事便是了。” 胡大有面有难色,高云衢瞧了她一眼,问道:“怎么?” 胡大有道:“履霜,不是我多想,可如你我这般家大业大,谁的背后没有宗族呢?哪个族里没有隐田隐户呢?真要查起来,谁家里又经得起查?” 高云衢听了这话,心头又是火气,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搁上了桌面:“那就全吐出去!你是缺那点钱财吗?陛下什么脾气你还不知?早晚的事!早些吐出去早些脱离干系,免得叫陛下厌弃!” 胡大有唯唯诺诺地应了,瞧着天色不早,便与戴曜一道告辞了。 待到厅堂重归寂静,高圆走进来,替她收了打翻的茶盏,瞧着她困倦的面色,轻声劝道:“大人莫要忧愁了,咱们高氏族里断是不敢那般猖狂的。” 高云衢叹气:“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又哪是一家一族的自我约束能止住的呢?清丈并没有错,只是这时机不够好罢了。” “既然大人也是认可清丈的,又为何不能与小娘子联手呢?”高圆又问,她并不完全知晓她与方鉴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但她却见过高云衢自苦,心疼万分。 高云衢笑了笑,涩声道:“不能了,我与她早便分道扬镳了。更何况,她家在她中举之前不过几亩薄田,而我高家呢?哪怕是祖父再叁管束,高氏难道就不是那富者了吗?” 高圆叹了口气,退了下去,留高云衢自己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天夜里,高云衢久违地梦见了方鉴。小小的少年乖巧地窝在她怀里,听她讲古说今,讲累了,她便拥着方鉴安静地坐着,方鉴的身躯火热,叫她也生了暖意。画面一转,她又到了榻上,方鉴赤着身子,红着眼睛,坐在她的胯上,扭动着腰肢,与她相蹭,那模样美得人意乱神迷。再一转,她侧躺在榻上,将方鉴抱在怀里,赤裸的身躯相贴,云雨初歇的气息围绕着彼此,安心又柔软。 然后她醒了。从睡梦中惊醒,本就难受得紧,她大口喘着气,回想梦里的点滴。 高云衢,是你亲手推开了她,自己做的选择,便不要后悔。 她这般对自己说。 但她再也睡不着,坐起来点亮了灯。夜色正深,四野俱静,她在屋中独坐了一会儿,终是长叹了一口气。 她站起来,走过去轻敲了敲门扉,而后推开了那扇门。门的那一边是原先方鉴的屋子。高圆一直有安排人在打扫,倒也干净。高云衢躺上了原属于方鉴的床榻。 这张榻比她自己的要小一些,明知被褥都已换洗了几轮,但高云衢仍觉得仿佛还有一丝一缕属于方鉴的气息。 她躺在那里,复盘方鉴最近的行事,猜测她下一步会做什么,是持之以恒地上奏?还是掀出一个与此相关的案子?或者说游说范相? 她们好似仍如曾经那般坐在棋盘两边对弈,只不过现在的棋盘是偌大的朝堂,而高云衢也不再能够游刃有余地指导方鉴,她们的这局棋,步步杀机,处处有劫,两边都是杀红了眼,非要分出个输赢。 高云衢几乎要算到方鉴的下一步落子了,但当方鉴揭开谜底时,她仍感到意料之外的眩晕。 “……登州胡氏拥田叁万亩,匿藏隐户八千余……登州百姓苦兼并久矣……臣请彻查!”方鉴的话掷地有声,堂下哗然。 卫杞不敢置信:“多……多少?叁万亩?” 登州胡氏是刑部侍郎胡大有的家族。胡大有当即出班跪地:“臣有罪!” 卫杞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满腔皆是怒火,这是与她从年少时一同走过来要共创盛世的亲信臣子:“是真的吗?” “陛下恕罪……臣……臣久不在家中……对族人管束不当……臣也不知……”胡大有埋下头颅,战战兢兢。 卫杞大怒,指了指这满堂臣子,怒极甩袖而去。 高云衢亦是气到晕厥,胡大有那日在她家中说那些话,她本以为不过是个还来得及转圜的小数字,没想到,没想到…… 胡大有急得满头汗,就差跪到高云衢脚下:“履霜,你救救我吧……” 高云衢怒道:“你疯了不成?那点田比得上你这身冠戴吗?” 胡大有也是四十余岁的人了,叫她训得抬不起头,好半晌才道:“我家不是嫡支,哪管得住啊,说他们几句,还要说我不为家族着想,说旁人家如何如何,我……我也有难处。” 高云衢看着她,忽地想起今日散朝时方鉴眼中的笑意,不对,这不对,若是族中之事,胡大有最多不过是个治家不严,不可能伤筋动骨,若能主动清丈,怕不是还能在陛下那里落个好。方鉴怎么会行这为人作嫁的事。 她想了想,厉声喝道:“你是不是还有事瞒我?你自己的事!” “什……什么?”胡大有犹豫了片刻。 高云衢一看就懂了,猛地一拍桌,怒斥道:“说清楚!这会儿了还瞒什么?” 胡大有眼一闭,开口道:“他们在民间放贷,还不上贷便收人田地,以此谋利。好处……给我送了……” 高云衢气了个仰倒,指着她发抖:“还有什么?” “在丰州为太守时,我收了一些……”胡大有难以启齿,她完全不敢看高云衢的眼睛。 “多少?” 胡大有报了一个让高云衢颓唐的数字。 高云衢无力地道:“去向陛下负荆请罪吧,全都吐出来,还能有一线生机。” “履霜?” “还不明白吗?方鉴这只是第一道攻击,很快就有下一道折子参你包庇,再翻出你收受贿赂……一环扣一环,把陛下的怒火加到满,到时候你还指望陛下记得年少时那点情谊?”高云衢叹气,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胡大有与她同是陛下一手拔擢起来的,与陛下一路风清的盟约,她也是有一份的。她们的成名战是联手弹劾当时的吏部尚书郭松卖官鬻爵。那时候的胡大有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最是看不惯贪污受贿,她们在一处商议如何写折子,“豺狼当道,击逐宜先*”的句子便是她提的。怎么十余年过去,眼眸明亮的少年就成了那当道的豺狼呢? 方鉴的攻势并没有那么快,第二日的早朝风平浪静。下朝的时候,高云衢叫住了方鉴。 “方大人,今日下值,可否赏脸赴在下的约?在下在繁楼定好了雅间静候。” 方鉴看着她,她一如平常,温婉有礼,词句客套疏离,句句都符合她们形同陌路的身份。方鉴勾了勾嘴角,应道:“好。” 高云衢在樊楼没有等很久,方鉴来得很快。屋里只有她们两人,她们相对而坐,能看清彼此脸上每一个表情。 方鉴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向高云衢举了举,一口喝尽,开口道:“高大人请我来是想问胡侍郎的事?” 高云衢亦满了一杯,一口饮尽,给她亮了亮杯底,她酒量浅,喝得猛了面上有些泛红,缓了片刻,开口道:“是,也不是。” “愿闻其详。” “若我猜得没错,你手上应该还有胡大有其他更为致命的东西,等着放出来要她的命?”高云衢摩挲着酒盏,看向方鉴。 方鉴笑了笑:“不愧是大人。” “你想借此案掀起陛下对兼并的重视?你知道这会得罪多少人吗?”熟悉的名字停在嘴边,叫高云衢吞了回去,换了另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称呼,“临深,你要走到哪里去呢?” 方鉴饮尽了一杯:“到哪里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到海晏河清太平盛世去。这不是大人您想要的吗?” “……”高云衢不说话了,她其实比谁都知道方鉴的目的地在哪里,因为那也是她的终点。但她们注定走不到一条路上,甚至要因着同样的目标而打得头破血流。 “大人问完了,轮到我了。”方鉴又饮了一杯,眼眸蒙了一层浅浅的雾,却仍很亮堂,“若我没有猜错,大人是为胡侍郎来的?求我松一松手,给她一条生路?”她加重了“求”的音节。 “……”高云衢说不出口。她是何等地自践,上赶着来求自己的政敌放过,还是说她仍想方鉴念着她们那点旧情?分明是她有负于方鉴啊,她有什么资格? 方鉴笑了,倒空了酒壶,端着酒盏,站起来走到高云衢面前:“大人,你看,你身边的人也是会变的,曾经志同道合的人,也会背弃誓言。为这样的人,值得吗?” 她不待高云衢说话,接着道:“大人啊,若是有一日我落到那样的境地,你会为我低头吗?” 会。高云衢在心里回答。 方鉴饮尽了最后一杯酒,呵呵地笑起来,语带自嘲:“能让我落到那个境地的人,大概也只能是你了。” 阿鉴,我不会。高云衢在心里唤。 “也好,自你始,从你终。”方鉴放下酒盏,看着高云衢道,“大人,不要留手啊,我已出招了,等你来接。” “我们,一定要斗到两败俱伤吗?”高云衢皱眉,她不喜欢方鉴这样的说法。 方鉴轻笑起来,凑近了贴着高云衢的耳,轻声道:“或者就请大人直接拿走我的一切吧,我最大的把柄,你知道的。” 耳边的气息暧昧又灼热,如刀锋刮蹭着高云衢的耳廓,她攥紧了拳方能不动声色。可方鉴的话一下便捅进了她的心窝,痛得她说不出话。是她自己选的不死不休的路,谁也怨不得。 方鉴没有停留多久,说完那句话便退了回去,大笑着出门而去。 门打开又阖上,只留高云衢沉默地坐在里头。 她们的殊途,还会有同归的那一日吗? ———————————————————— *54章提过她们年轻时候的事。 ———————————————————— **卫杞:谢邀,你们情侣打架别带我,我没有那种癖好。 番外8烟花(姐妹BEif线) 永兴十五年的深秋,祁道凝离开了京城。走出城门时,她远远回望了一眼京城宏伟的城墙,京城到底是京城,与楚州那样的边陲之地是截然不同的,若是阿姐也能来看看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引着她想起了祁道凛,心头的热度抵消了这深秋凉意。她翻身上马,对着随从道:“走!回楚州。” 车队缓缓地行进起来,踏上漫漫长路。 祁道凝并不急着赶路,一路上算得上游山玩水,随从忧心忡忡地问她:“娘子,是不是有些慢了?” 祁道凝毫不在意:“走那么快做什么?赶着回去找打吗?” 随从神色微妙地吞下了后面的话,哪怕是跟了祁道凝这么多年,她也还是不懂祁道凝在想什么,就好像她不懂此前祁道凝为何要在京中挑事,现下她也不懂祁道凝为何不早些回去向家主请罪。但她知道祁道凝决定的事只有四娘子能够改变,旁人说什么都没用,她也只能乖乖听话。 行到半路的时候,家主的传信到了,祁道凝撕开封口草草看了两眼,果不其然是训斥与召回的话,祁道凝不过扫了几眼,便将那信点了。 随从试探着问道:“六娘子,咱们快些赶路?”祁道凝勾了勾嘴角应了。 到达楚州的时候,已是冬月,但楚州位于南方,倒也算不上寒冷。一进门,祁道凝便叫祁成鸣一通好骂。设赌的局是她想的,祁成鸣初时略听了听她的想法,觉得不过是小儿辈打打闹闹,便叫她放手施为,却不想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还叫吕颂年觉察了,一封信叫祁成鸣大失颜面,这气自然得落到始作俑者身上。 祁道凝作出了一副内疚自责的样子,向她的父亲解释:“……本想着为父亲母亲解忧,却还是想得简单了,叫这事脱离了掌控,是儿错了……” 祁成鸣略气顺了一些,冷冷瞥了她一眼:“有错就得罚,叁十杖,你可认罚?” “认。” 祁成鸣看了看一边侍立的次子与四女,前者眼观鼻鼻观心,置若罔闻,后者乖顺地侍立在一旁,看向堂中跪着的祁道凝,面上带着些许关切。他心中微动,向着祁道凛道:“阿凛,你来打。” “父亲?”祁道凛心惊,迟疑地望向祁成鸣。 祁成鸣喝道:“没听到我说话吗!” “是……” 下头人乖觉地递了藤杖上来,那是他们家的家法,祁道凛自幼乖巧挨的时候少,但祁道冲祁道凝及其他兄弟姐妹们挨得都不算少。那一根柔韧的藤条上,满是他们兄弟姐妹的血泪。祁道凛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了它。 祁道凝与她并肩走出了厅堂,在她耳边轻声道:“阿姐莫慌,我都挨习惯了,只管抽便是。” 说笑着解了外衣,跪到了庭院里。祁道凛站到她的身后,咬着牙抬手抽了下去。 啪。藤条挨上血肉之躯,叫祁道凝控制不住地颤了颤,她攥紧拳头忍下了。 祁道凛看见她单薄衣衫下颤抖的身躯,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没几下就叫祁成鸣听出来了。 “祁道凛!没吃饭吗?还是你也想一起挨?” 祁道凝回头轻声对祁道凛道:“阿姐,打吧打吧,早些打完早些回去了。” 祁道凛忍下了眼眸升起的热气,不再留手,一下一下用力地抽了上去。叁十下其实不算多,很快便结束了,最后一记落下,祁道凛无力地松开手,让藤条坠落在地。 祁成鸣与祁道冲早便走了。祁道凝伏在地上喘气,方才的叁十杖她生受了,一声都没有吭,忍到结束方才泄了那口气,软倒下来。柔软的披风覆上了她的肩头。她仰起头,她的阿姐面带悲悯地低头看她。 她笑了笑,艰难地在祁道凛的搀扶下站起来:“阿姐,我给你带了礼物。” 祁道凛心疼极了:“可先别提礼物了,快回去,我给你上药。” 祁道凝轻嗅着祁道凛身上的香气,心中满足倒是大于痛苦。她乖巧地跟着祁道凛回了屋,被扒了衣裳上药。 祁道凛轻触着她背上隆起的道道伤痕,难过得无以复加。她道:“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阿姐?” “我才不信你控制不住局势的鬼话,以你的才智定是早早就布好了这局,是也不是?” 祁道凝轻笑着,没有否认。 “为什么?”祁道凛皱眉。 “哈,父母兄长皆是生了满满的野心,目光却似井蛙,哪看得到那么长远,我在京城的谋划他们向来也不放在心上,何必留给他们糟践,不如放一场盛大的烟火,叫我看了快活。”祁道凝趴在榻上笑得开心。 “你是生了什么毛病吗?一场烟火换一顿打,值吗?”祁道凛不知该怎么说她,她向来不是很懂阿凝在想什么。 “值呀,好看极了。真想让阿姐也看看。” 祁道凛叹气:“父亲不会让我离开楚州的。”祁成鸣大事未成,却已在防着儿女,道冲掌兵,道凝掌着情报,道凛则掌着政务,叁人互相制衡。道凝是奇兵,可放出去搅混水,道凛是道凝的软肋,便得在家里呆着。打的一手好算盘。 祁道凛小心地避开祁道凝,躺到了另一边的榻上。祁道凝侧过头看她,奇道:“阿姐今日不赶我了?” 祁道凛默了片刻,方道:“我还不至于如此冷酷无情吧。” 祁道凝眯着眼睛笑得开怀:“阿姐真好。” 祁道凛叹了口气,她算什么好呢?做阿姐的庇护不了阿妹,反叫阿妹来看顾她,这算什么好。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她以为祁道凝已经睡了,她喃喃自语道:“阿凝,你说我们怎么才能挣脱这囚笼啊。” 不想祁道凝并没有睡,听见了她的话,睁开眼认真地看着她:“阿姐认真地问吗?” 祁道凛本是随口感慨,这会儿瞧见祁道凝认真的眼眸,忽地也就认真了起来,心口有一股冲动驱使着她继续问下去。她应了一声。 祁道凝便也认真地回了:“只有两条路,阿姐。” “什么?” “逃离这里。或是成为掌控者。”祁道凝的声音不大,只有祁道凛能听见,但字字句句都很坚定,坚定地令祁道凛有些发抖。 “这……怎么可能……”她们看似是楚州第一豪族备受宠爱的小娘子,但实际上也不过是这座牢笼的囚徒,她的父母依赖她们,却也提防她们,四处都是眼睛,怎么走?又怎么争? 祁道凝忍着痛伸手圈住祁道凛的肩头,将她拉近,微不可闻的声音送入祁道凛的耳中:“只要阿姐想,我必为你达成所愿。阿姐好好想想。” 祁道凝睡了。但祁道凛睡不着,她反复地想阿凝说的话,她又何尝不知道这道理。可不论走哪条路,都是荆棘丛生,该怎么走呢?阿凝说的这般坚决又是有着什么样的底气呢? 有些东西就像种子,一旦发了芽就会疯狂地长,多深的土层都压不住。 “阿凛,阿凛?” “我在,父亲。”祁道凛回过神,恭谨地回话。 祁成鸣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的四娘子稳重踏实,公事上从不出岔子,讲到一半走神的情况更是闻所未闻:“你在想什么?” “没事,刚想起个事,一会儿得去核验一下。”祁道凛不动声色。 祁成鸣便也没有追问,他们已讲完了公事,祁成鸣忽地觉得自己也该关心关心这个懂事的女儿,于是他想了想,道:“阿凛,你与阿文最近如何?” “……一如既往,挺好的。”阿文是祁道凛名义上的夫郎,但两人都不是很喜欢对方,一早便说好了两不相干,只在面上装一装应付长辈。 “不是我说,你也是这个年纪了,子嗣的事也该考虑起来了,你与阿文成婚也有几年了,怎么就一直没什么消息呢?”祁成鸣真心实意地发愁,“若是阿文不合你意,要不要再添几个侍君?” 祁道凛一下便觉得烦躁起来,却也不敢表露,只是道:“我知道了,父亲,我会尽力。” 祁成鸣轻敲桌面,语含警告:“你的私事我不干涉,但你注意下分寸,不要忘了自己身份。” “……是。” 后来祁道凛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大概就是那一刻。明明此前也是这般寡淡无味的生活,也是这样蛮横粗暴的干涉,也是这样尽被掌控的窒息,但为何那一次就生了别样的心思呢?她想了很久没有想明白,最后只能归因于祁道凝,是因为她步步后退的身后有祁道凝。 她此生都忘不了,她将决心告知祁道凝的时候,她阿妹的那张脸上第一褪去了戏谑与嘲弄,起先是一片空白,而后漫上喜悦,她说:“恭喜你,阿姐,你终于醒了。” 祁道凛的头脑一直很好,加上祁道凝,一正一奇,爆发出的力量无与伦比。从永兴十五年冬到永兴十六年夏,不过短短半年,她们合纵连横,瞒天过海,待到祁成鸣意识到的时候已被她们带兵堵在了府里。 祁道凛提着祁道冲的头颅,带着一身血腥走进了正厅,她的父亲与母亲坐在上首沉默地看着她。 她将血淋淋的头颅丢在地上,对着父母道:“父亲,母亲,这足以证明我的能力了吗?” 祁成鸣藏在袖下的手有些颤抖,他无数次希望祁道凛能够更有魄力更有勇气一些,但当她真的变得杀伐果断之时,他竟觉得通体生寒。 “你这是逼宫?还是造反?”祁成鸣不说话,反倒是伍红烟反应地更快一些,冷漠地问道。 祁道凛笑了起来,她的脸颊上还沾着血,笑起来显得诡异又妖艳:“母亲说的哪里话,儿怎么敢呢?儿只是来向父亲母亲讨要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本不该受人牵制的、却被他们玩弄于股掌的,尊严。 “很好,你现在是我唯一的继承人了。”祁成鸣权衡了片刻,终于开口道。 祁道凛打断了他:“错了,父亲,我要的不是少主印,是家主印。” “放肆!你将我与你母亲置于何处!”祁成鸣果然被激怒,站起来指着她骂道。 “父亲自然还是父亲,母亲也自然还是母亲。”祁道凛仿若未闻,镇定自若,“父亲母亲想要什么,我知道,阿凛必会为你们达成所愿,只需您配合。” “大事未成,你便要与我们谈这个吗?”伍红烟放软了语气感慨道。 “母亲啊,正是未成之际才要先弄清楚,一艘船容不得两个方向的,你我若要更进一步,内耗是绝要不得的。”祁道凛慢慢地讲,令祁成鸣和伍红烟卸下防备。 屋外,祁道凝带着士兵将外头围得水泄不通,她倚在门外,漠然地听着里头传来的对话,手一直扶在腰际的刀柄上。 一边是刀兵相加,一边是祁道凛的劝说和保证,祁成鸣和伍红烟最终还是决定交出家主印。 祁道凛坐在书房里,把玩着那枚小小的印章,祁道凝坐在她对面,一手撑着下巴看她。 祁道凝接过那枚印章,叹道:“掌控整个楚州的权力,限制我们这么多年的权威,原来才不过这么点大。” “是呀,不过这么点大,却困住了我们所有人。”祁道凛跟着叹气。 “阿姐,你说皇帝的玉玺有多大?”祁道凝扬了扬眉。 “谁知道呢?” 祁道凝大笑:“那就去看看吧。京中也是一对姐妹,叫卫氏姐妹把位置让给你我坐坐如何?” 祁道凛却没笑,她仍是忧心:“阿凝,你真觉得我们能成事吗?” “阿姐,那重要吗?同样都是要诛九族的,被那群蠢货牵连而死,不如像烟花一样绽放后而死。你说呢?” “你说得对。” 高云衢到楚州的时候便被拦在了楚州外头,见那情形便知有异,一边向朝中传信,一边试着与祁家姐妹斡旋。 祁道凛与祁道凝并肩站在关隘的高墙上,居高临下看着下头一人一骑绯袍猎猎的高云衢。 “我竟有些羡慕这位大人。”祁道凛对祁道凝道,“至少她的信仰与她的前进的方向是完全一致的,所以她有对我们喊话的底气。” “阿姐要回应她吗?这位高大人在京中炙手可热,这样的机会怕是少有。”祁道凝接道。 祁道凛听进去了,露出身形对高云衢喊道:“这位大人,父命在身,恕难从命。” “父是父子是子,父的命令不对,子难道便也不假思索地去做吗?”高云衢立时便回应了她。 “可是大人,我朝有连坐之法,哪怕我什么也不做,父母之罪也会祸及我身,等死,何不一搏?大人若是我,又会如何做?” 高云衢认真地想了想,却觉得说什么都显得徒劳,于是她道:“我选择无愧我心。我的理念我的道心要我忠贞,我便要忠于自己的心,哪怕是背弃父母师长,哪怕不被理解,哪怕献上生命。祁娘子,你选择站在那里,就真的问心无愧吗?” 这下轮到祁道凛沉默了,她对祁道凝感慨:“不愧是高大人,我远不如矣。” 城头不再答话,取而代之的是万箭齐发,高云衢不得不回身后撤,箭雨落在她的身后,宣告了交涉失败。 一个月后,高云衢等到了曲州来援的大军和从京中带来皇帝圣旨的方鉴。 这一仗打得不算顺利,楚州易守难攻,若是直接攻城,死伤过多,又怕动摇曲州边境力量。高云衢与魏立澄商量了好些天,最后决定双管齐下,令皇城司与曲州军斥候跟着谢悯走偏僻山道混进楚州,从内部寻找机会,大军则佯攻掩护,重在消耗楚州军备与士气。 又是半月,谢悯带着人撞到了钟杳手里,二人联手拿下了瓦寨,又兵分两路,谢悯混进城中发动城中老兵起事,另一路则由程昭阳带着皇城司武卒装作瓦寨中人,混进各处关隘,伺机行刺。楚州一片大乱,祁道凛祁道凝不得不退守楚州城。 七月初四,大军破开楚州门户杀入楚州,围了楚州城。七月初七,大军攻入楚州城,在祁家生擒祁成鸣、伍红烟与祁家姐妹。楚州至此平定。 祁道凛与祁道凝关在隔壁的两间牢房里,不知上头是如何想的,祁成鸣夫妻远远地关在了另一头,但对姐妹两个来说这倒是个好事,至少不必再听父母说些不好听的话。 她们两个隔着栏杆将头倚在一块儿,小声说话。 “阿姐,你会后悔吗?” “自己做的选择,有什么可后悔的呢,”祁道凛轻叹了一声,“只不过大战之前该叫你走,你还年轻呢。” 祁道凝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阿姐,我不会走的。阿姐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你我同生共死。” “也好,玉石俱焚也算是我给自己选的死法,总好过浑浑噩噩过完一生。”祁道凛抱着膝,用脸颊贴了贴祁道凝的掌心。 “阿姐,你知道吗?你做出决定的那一日我好高兴。不论哪条路,我皆有准备,不论阿姐如何选,我都会很高兴。” “因为我终于愿意选了?” “是呀,是呀。”祁道凝笑得开心。 有人从外头走进来,由远及近。二人抬头,看见方鉴站到了她们的牢房外头。此前便是方鉴负责审讯她们,她们自然也认识方鉴。 因着她们万分配合,方鉴对她们也还算友好,听了她们的故事,多少有些同情。 她开口道:“判决基本定了,择日过堂宣判。” 祁道凛如同与友人闲话一般,神色自若,开口问道:“凌迟?还是腰斩?” “陛下仁慈。斩立决。” “陛下确实是仁慈啊。” 方鉴怜悯地看着她们,忽地问道:“你们还有什么愿望吗?” 祁道凛没有说话,祁道凝问道:“祁成鸣和伍红烟是什么判决呢?” “同样是斩首。” “哦,”祁道凝应了一声,方鉴总觉得她有些遗憾,不过片刻,祁道凝又道,“方大人,我想问问,我们可以先看着他们身首异处吗?” 方鉴愣了一下,她还没听说过这样的要求:“为何?” 祁道凝与祁道凛对视了一眼,只一眼,祁道凛便懂了祁道凝在想什么,她接道:“我们想与自己做个了结。” 方鉴深思了片刻应道:“我勉力一试。” “谢过方大人。” 她们的人生从一开始便出了错,一步错步步错,一直到祁道凛做出抉择的那一日开始,她们才算为自己活了一次。她们如烟花一般,那样的绚丽夺目,却只一瞬。 —————————————————————— **这是原来打算写的设定,不过后面因为没有想清楚怎么写权谋而改成HE结局了。 **这是最后一个BE!我发誓! 番外9腰(钟杳x谢悯) 钟杳近日很忙,每日都几乎要忙到宵禁时分方能回返,家中的事自也顾不上,便请了谢悯帮忙看顾阿初一二,谢悯自然无有不应。 好不容易忙过了这一阵,才在家休息了几日,便接到了学堂先生的帖子,请她去一趟。她一头雾水,去了方知阿初最近的课业一塌糊涂,并在学堂与同窗打架,叫先生狠狠训斥了一通,也没有太大改变,先生不得不叫她来说一说。 阿初自知理亏,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回家。回到家中,钟杳已经冷静了些,问向阿初:“解释解释?” “阿娘……我错了……”阿初期期艾艾,“是他们欺负我,他们说我没有父亲……” 钟杳心中一沉:“你……想要个父亲吗?” “不要,父亲不好,阿娘跟姑母就很好。”阿初斩钉截铁地回答。 钟杳迟疑了一瞬:“你还记得你父亲?” “不太记得,就记得他不常回来,很凶。”阿初幼时与焦有常有些像,但越长越像钟杳,“我听旁人说,父亲该是像一座山,能稳稳地托住我。若是这样的话姑母才像父亲。” 钟杳看着她,五味杂陈,好半天她方道:“那你打他们做什么?” 阿初振振有词:“我没有归没有,也不能叫他们胡说八道啊。” 钟杳有些头疼:“那也不该打人。” “姑母说,若我觉得他们该打,就打回去好了,欺软怕硬的人被打过一次便再也不敢欺负我了。”阿初显然对谢悯这套说辞十分认同。 “……以后不许随便打人,记住了?去写课业吧。” 入了夜,谢悯才回来,洗了个澡一身清爽,见钟杳倚在榻上看书,便往她身边凑。 钟杳看见她就想起阿初,咬牙切齿地道:“谢阿悯,你可真行,教阿初打架?” 谢悯搂着她的腰,闻言奇道:“咦?那打赢了吗?” “你……”钟杳气了个仰倒。 谢悯见她生气,忙解释道:“你别小看了小孩子,人性本恶,小孩反而更会看人下菜,你忍了一次两次,他们就会当你好欺负,总要来欺负你。打回去,他们便知碰上了硬茬子,往后便不敢了。” 钟杳闻言气消了一些,揪住了她的耳朵,道:“那也不能打架,今日先生把我叫去好一通骂。你这始作俑者怎么不去挨骂呢?” “好阿杳,我错了,任你打骂可好?”谢悯用头颅轻蹭她的腰间,讨好地道。 钟杳转了转眼睛,俯身在她耳边说了要求。 谢悯迟疑片刻,想了想便应了。 于是她们进了里间。谢悯自觉地褪了衣,露出光裸的身体。不论多少次,钟杳都会叫她的身躯迷了眼睛,她从不是柔软易碎的,她的每一处都充满了力量,而她愿意将这力量收拢在躯体里,陪着她玩闹,任她侵入。 谢悯上了榻,跪在榻上,双手握拳并在一处伸到钟杳面前,这是受缚的姿势。钟杳将一卷粗绳系上了她的腕间,另一头绕过帐顶的梁,收到合适的长度系在床头。谢悯的手便跟着举高,整个人都伸展开了。 钟杳膝行上前,抱住了她,双手描摹着她窄细的腰,吻落入唇间,温柔又急切,舌尖舔过柔软的唇,扫过齿间,追逐着另一条舌搅弄、吮吸、纠缠。这游戏总叫她们乐此不疲,气息交缠,不分彼此,灵魂从这一刻便开始互相触碰试探。 钟杳松开她,转到了她的背后,褪去了自己的衣物,再一次从身后拥上来,本因着她的退去而有些凉的身躯再次被更火热的温度包围。 她滚烫的唇落在颈后,再到背后,脊背的肌肤分外敏感,吐息落在脊背上,更能感知到侵略的意图,就仿佛一只猛兽从背后按住了她的猎物,轻舔着盘算该从哪里下口,似乎下一刻猛兽的尖牙就会开始撕咬背后的肉。哪怕是谢悯也会因此而感觉到战栗。 钟杳喜欢这个时候的谢悯,她极喜欢从背后开始,无坚不摧的谢悯勇敢无畏的谢悯,会因着她的进攻而颤抖,那颤抖不来自于惧怕,而来自于克制。 她一手环住谢悯的腰腹,一手按在谢悯的肩头,微微用力,示意她软下腰身,向前倾倒。谢悯照做,但手上的绳又拉住了她,不让她完全趴下。她双手攥住绳,往前倒去,将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绳上,身体倾斜着,塌下腰,臀便翘起来,整个人拉伸出了一条极为流畅优美的曲线。 钟杳的手落在她起伏的腰线上,来回抚弄,谢悯开始动情,发出轻微的喘。钟杳伏上去,用自己的腹去贴她柔软的臀,胸乳蹭在她的腰背之间,软软的团顶着腰背间的骨肉,谢悯几乎能想象到那肉团被挤压得只露出一小块饱满的边缘的样子,她的呼吸又紧了几分。 最后落下的是钟杳的唇舌和齿。贴在肩背上,舔舐、吮吸、轻咬,力道不重,带着些微的疼与痒,在领口之下没人能看见的地方留下如星辰一般散落的痕迹。 谢悯绷紧了自己,把修长有力的曲线全然展现给她。钟杳的手摸到她的身前,握住了垂下的乳,这样前倾的体位,沉甸甸的乳便落进了手心,坚硬的乳尖顶着掌心,蹭得有些痒。手微微向上抬一些,柔软的乳房便如水一般揉出了不同的形状,丰润的边缘被挤压出来,形成更诱人的弧度。钟杳看不到,但她能够想象,她的掌抚摸着胸乳的边缘,软肉贴在掌心上的触感叫人欲罢不能。 谢悯轻轻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媚与惑。钟杳腾出一只手,贴着她的臀往后去,指尖触到腿间温度与湿度。谢悯轻喘着,主动摆动臀去蹭她的指尖。一者向后,一者进前,一下便进到了最深处。 “唔……”谢悯闷哼了一声,她感觉自己突然地被填满,又突兀地顶上了最敏感的地方,快感一瞬间传遍整副躯体,叫她软了手脚。 钟杳耐心地等她适应了一阵,方才开始进出。另一手从身前向下,放开圆润的乳,贴着腹滑下去,按住了敏感的顶端。 “啊……”里外突然被夹击,谢悯耐不住地出了声。 但钟杳的动作并不快,极有节奏,不紧不慢地,初时倒还算让人满意,但渐渐地,谢悯体内的火被点燃,开始不满于这样温吞的动作。 “阿悯,我累了,你自己动好不好?”钟杳贴着她的后背说话,胸腔震动都叫她心猿意马。 她知道钟杳是故意的,她喜欢掌控,却也喜欢谢悯主动被她掌控。她叹了口气,腰身再往下伏了些,前后摆弄起了腰胯。 动作间,前头指腹与珠果相蹭,解了酥麻的痒意,内里被冲撞,进出之间带起水流涌动。她越动越快,腰臀摇曳,姿态美得钟杳心头火热。她加了一根指,两人配合着追逐无上的快乐。钟杳用腰胯顶着手,用着全身的力量与谢悯相撞,撞得谢悯跪不稳,晃得越发厉害。她们皆是出了一身的汗,像两只雌兽拨弄彼此,充满野性,却也自然天成。 这样的姿势里外都被刺激得彻底,谢悯到得很快,每一条经脉都透着欢好后的倦意,她压抑着呻吟,整个人悬在绳上大口喘气。钟杳并不过分索取,抱着她替她松了绳索,让她躺倒下来,从侧边抱着她,替她揉捏手腕。 谢悯喘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窝在她怀里小声地抱怨:“也就是我腰好,换了你这么玩,怕不是得在榻上躺叁天。” 钟杳笑着吻了吻她的侧脸,哄道:“是,阿悯最好了,最厉害。” 谢悯累得很,迷糊地说了两句微不可闻的话,便陷入了沉睡。钟杳抱着她,心也踏实了起来。有阿悯在,真好啊。 ———————————————————————— **预定计划之外的一篇,简单地快乐一下。啧,经不得回看,写了些什么东西。 番外10梦(姑嫂现代AU) 陈清商很生气,工作本来就很忙,傻逼领导安排了一系列愚蠢的工作,做得她火大,她那更加愚蠢的亲哥竟还给她找事情。 “哈?陈守一,你说什么鬼话,你的相亲,叫我替你去?”陈清商在无人的茶水间咆哮。 陈守一在那头唯唯诺诺陪着好话:“我今天临时有个应酬,实在走不开。” “少来,你就一个小科员,事怎么比人家局长还多?”她哥打小就是个假正经,书念的还成考上了公务员,里里外外的派头却跟大领导似的,陈清商烦他都来不及。 陈守一好说歹说,许诺了不少东西,才叫她应了下来。 她挂了电话,一边咒骂陈守一一边给自己泡了一杯菊花茶。一下午忙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卡着下班的点做完了所有的事,拎起包起身就走。 隔壁的同事奇道:“清商姐,今天这么早就走啊?” “去替我那傻逼亲哥相亲!你说奇葩不奇葩!怎么不让我替他结婚呢!” 约的地方是一家评价还算不错的西餐厅,陈守一许诺报销餐费,让她放开了点,她自然也就不会客气。那位姐姐遇到陈守一也是够倒霉,请人家吃个饭赔礼道歉是应该的,就当交个朋友。 “您好,请问几位?” “有预约,陈守一先生定的位置。” “好的,您这边请。” 绕过装饰,陈清商看见了已经等在座位上的女人。那人也正好抬起头看她,清新秀丽的一张脸,戴着眼镜透着一股书卷气,很有气质的一位女性。看清对方容貌的那一刻,陈清商感到心口似被什么重重敲击了一下,有些沉闷,却也无比欣喜。那复杂的感情不过一瞬,很快便沉了下去。陈清商疑惑了片刻却也没有细想,她一边在心里继续辱骂陈守一,一边走近了对方,开口道:“请问是宋琼宋医生吗?” “我是。请问您是?”宋琼困惑地回应。 陈清商在她对面坐了,急忙解释:“我是陈守一的妹妹,陈守一今天有急事来不了,怕您久等,特意让我来一趟。真的是非常不好意思,浪费您的时间。” 宋琼好似也松了口气,笑着摇头道:“没事,我本也是要与陈先生说明白的。” “什么?” “我并不喜欢男性,只不过院长的盛情难却,才不得不来一趟。”宋琼礼貌地冲陈清商道。 “啊,正好,我也不喜欢男性,姐姐,你看我怎么样?”陈清商话比脑子快,看见宋琼惊讶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急忙找补,“不是,我的意思是……正好我们交个朋友!不用管陈守一那个傻蛋。姐姐喜欢吃些什么?我们点菜吧,陈守一请客,只管点!” 宋琼看着她殷勤地递上菜单,原本要走的心忽地就熄了,她重新坐定,接过了陈清商递上的菜单。 陈清商觑着她的神色不像在意,便试探着发起话题:“姐姐是什么科室?” “血管外科。” “听起来很厉害。”陈清商不明觉厉。 “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宋琼将垂落的发撩到耳后,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问向陈清商。 该死,黑长直,银边眼镜,大御姐,还是医生。每一条都打在陈清商心上,宋琼无比自然的动作简直要迷了她的眼睛。 “我?互联网打工人。” “IT?” “那倒不是,写作新媒体运营,读作什么杂活都干,尽受夹板气。”她自嘲道。 “听起来也很厉害。” “哪有……哈哈哈……” 菜上得很快,口味也很不错,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竟也还算说得来。 “姐姐也喜欢音乐?” “小时候练过几年小提琴,后来念了医科太忙了,就搁置了,现在偶尔听一听。” “巧了,我也学过小提琴。对了对了,我这里有两张周末交响音乐会的票,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姐姐一起?地点在……演奏的乐团是……指挥是……” 宋琼看着她滔滔不绝的样子,半眯着眼睛温温柔柔地看着她笑。陈清商说了半天方觉自己演了半天独角戏,抱赧地停下来小声对宋琼道:“姐姐觉得呢?” “好啊,这周末我不用值班,应该有空。”宋琼便看见陈清商一下又高兴起来。 这顿饭吃得算得上宾主尽欢,只有陈守一的银行卡受伤,两人也交换了联系方式。 宋琼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活泼的,跃动的,鲜活的,却也有分寸,不会让人感到冒犯,陈清商聪明地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慢慢地向她靠近,等宋琼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稳稳地在她的生活中占据了一个不小的分量。 她们一同看过几场音乐会,常在一起吃饭,有时候她会来接宋琼下夜班,手机聊天窗口里与她的对话越来越多。 这一天她们仍是约了去听音乐会,曲目主题是有些现实悲伤的类型,走出音乐厅的时候那震撼人心的悲悯仿佛还围绕着她们,她们这一生都算得上无比顺遂,但那被命运玩弄的悲愤与痛苦却好像也能感同身受。她们都不说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清风拂过,吹动树叶沙沙作响,陈清商忽然对她道:“我们去体验一下另一个世界吧?” “是什么?”宋琼没有跟上她的思路。 “走吧走吧!”陈清商不由分说地拉上她,笑声在夜色里回荡。 陈清商带她去了酒吧,如果说方才的音乐会是阳春白雪的雅,那这里就再接地气不过了,震耳欲聋的鼓点让心也跟着跳起来。陈清商给她点了酒,很好喝,但酒精会麻痹大脑,会让人眩晕,也会让人失去理智。在嘈杂的人群里,在群魔乱舞之间,宋琼吻了陈清商。 极轻极淡的一个吻,只是唇与唇的相贴,似微风拂面,瞬息即逝。 陈清商愣住了,周围的人群依然在笑在闹,但陈清商的眼中已看不见旁人,她们在喧闹之中安静地注视着对方。陈清商脑子一片空白,依着本能向宋琼伸出手,抓住宋琼的肩,拉近她,重重地将吻印上她的唇间。这一次不再是浅尝则止,她们热烈地相拥,激烈的吻里带着淡淡的酒精味道,让两个人都昏了头。 她们心照不宣地退出酒吧,就近找了一家酒店开了房。进了门,她们便再一次吻在一起,天雷勾动地火,陈清商推着宋琼倒在了床上,两张唇吻在一处,片刻都不得分离,手脚却将彼此的衣物脱了个干净。两副赤裸的身体终于贴在了一起,肌肤相触,清润光滑的触感让她们清醒了一些。 宋琼推了推她的肩头:“一身酒味,不去洗洗吗?” “一起?”陈清商向她发出邀约,宋琼同意了,陈清商起身,伸手将宋琼拉了起来,两个人又贴在一起进了卫生间。 热水冲下来,扬起大片的水雾,温热的水冲在她们身上,却令她们身上的火越燃越烈。她们给彼此涂抹沐浴露,轻轻揉搓头发上的泡沫,又搂抱着站在水流下冲净。手在对方身上游走,摸遍每一处。宋琼先耐不住,忽地将陈清商按在了瓷砖上,身前是温热的水和宋琼灼热的吻,身后却是冰冷的墙,陈清商哼了一声,很快又被宋琼拉进了怀里,她们在水雾里相拥相吻,热水荡起的雾模糊了彼此的视线,但她们都能清楚地感知到对方的存在。宋琼拉着她转了个身,让她扶着墙,自己从背后拥住她,手却从前面绕过来按住了她的阴蒂。 她那双手修长匀称,是做手术的手,灵活且有力,几下就叫陈清商发出轻喘,很快陈清商就绷紧了身体,宋琼感觉到了她的变化,把她抱进怀里,指尖的动作也加快了些。 陈清商一边喘一边断断续续地道:“姐姐……我头回见你就觉得你的手好看……” “是吗?”宋琼手上动作不停,叫她向着高处进发。 “啊……那会儿我就想试试……” “所以头一次吃饭你就在想着怎么被我上?” “啊……不止想被你上,也想上你……” 宋琼喜欢她的坦诚,手上加速送她登顶。“啊啊……”陈清商好不掩饰快乐,叫得宋琼还想继续。但她们已在水流下呆了许久。她克制着了体内的冲动,扯过浴巾先给陈清商擦去了身上的水珠,然后再擦自己。 陈清商轻喘着倚在洗手台上,看着她抬手给自己擦头,姣好的身线显露无余。她的目光无比赤裸,带着深沉的欲望,如同暴风雨前沉甸甸压下来的云层。 宋琼不想继续在浴室做下去,扶着她圆润的肩头,让她转了个圈,面对镜子,背对自己,而后启动吹风机给她吹头。陈清商看不到她,却能感知到她炽热的气息一下一下喷在自己的肩头。她伸出手抽了一张纸巾擦去了镜子上的水雾,这样她与宋琼赤裸交迭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镜子里。她听见宋琼的呼吸紧了一些。 她开怀地勾起了嘴角,接过了宋琼手中的吹风机,与宋琼换了个位置,她的头发已干得差不多,投桃报李,换她给宋琼吹。 吹风机嗡鸣的声响很大,但掩不住她们砰砰跳动的心。宋琼看着镜中的彼此,明明是头一次赤诚相见,但她们的举动亲密自然得仿佛她们已经这样在一起生活了无数年。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此时看上去却无比契合。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 陈清商迫不及待地推着她往外走,宋琼倚在床头,看着陈清商从包里取了一个粉色盒子,拆去了外包装,抬手丢到了床上,粉色的小东西划出了一条优美的抛物线。 那是一盒指套。宋琼挑眉:“你包里常备这个?” 陈清商擦了手走过来,扑到她身上,轻笑道:“自从认识了姐姐就备上了,因为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时冲动就想与姐姐春风一度……” 她们开始接吻,两副相似的躯体交迭在一起,一时是陈清商在上,一时又是宋琼在上,好在床够大,够她们在上头翻滚。 唇分的时候两个人都出了一身的汗,喘着气。陈清商躺在宋琼身下,看着身上的女人撑着自己,胸口起伏,鬼使神差地勾着她的肩背,把自己的唇贴了上去,主动地勾着宋琼深入。宋琼脑中轰然炸开,舌在她口中搅弄着,有些粗暴,叫陈清商呜咽着轻锤她的肩头。于是她离开了那张红唇,密集的吻落到颈间落到锁骨落到胸乳落到腹间,逡巡着向下又向上,每一处都叫陈清商发抖。 她张开腿夹住宋琼的大腿,抬起下身用腿间软肉去蹭宋琼,邀请之意昭然若揭。宋琼问弦歌知雅意,撑起自己拆了一包指套快速套上,手摸下去,在敏感的阴蒂上揉弄了两下,激起陈清商的喘,不久之前才揉弄过,现在依然还敏感着,陈清商有些受不住,抬起腰,让宋琼的手指向下滑。下头已是无比水润,宋琼的指尖不过是刚刚碰上洞口,就被那软肉吮吸着邀请。宋琼亲吻着她,如她所愿将手指缓缓沉入。 陈清商闷哼着敞开腿,让她进去。她自己做的时候只在外头揉蹭,进入反而没有什么快感,但此时不一样,她清晰地感知到了宋琼的存在,她的一部分被自己包裹吸纳。她有些涨,但这涨感让她感到满足。她适应得很快,红着脸动了动腰身,示意宋琼继续。 宋琼的指尖在里头转了一圈,似在适应环境摸索空间,感觉到陈清商的催促,便动起了手指。 “啊……啊……”陈清商半点不压抑爽快的声音,每一声都在鼓励宋琼加把劲。宋琼便顺着她的意加重了力道。她抱住宋琼,将腿勾到她身上,腰臀悬空,全然交给了宋琼。宋琼咬着牙加速,收获了陈清商高扬的喘息和绷紧的身体。陈清商像一张拉紧的弓,拉紧到某个程度突然就崩断了,有水流从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沾湿了手,又沿着手腕向下流淌。 陈清商盖住自己的眼睛,大口喘气,方才的快感其实极短暂,但已足够快活,她无法形容那样的畅快,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跟着高潮一起涌了出去,快乐、满足、食髓知味、欲仙欲死,充斥了她的肉体与灵魂。 宋琼缓缓抽出手,取下指套丢在地上,抱住她的上半身,捞她起来与自己亲吻。然后被陈清商反过来按在床上。 她往宋琼身下摸了一把,那处已是与她自己一般无二的水润。她便也取了指套来,正要套上时,她转了转眼珠,笑着对宋琼道:“姐姐来帮我戴?” 宋琼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如她所愿取出了那枚指套,用两只手指捏着,如同佩戴戒指一般虔诚地套上陈清商的指,又缓慢地推到底。 她面上丝毫不见羞涩,却悄悄红了耳尖。陈清商太喜欢这样的宋琼了,她低下头亲吻耳尖的那点红润,手则摸上泥泞沼泽,毫无阻碍地顶入深处。 宋琼不由自主地搂紧了她,轻哼出声。陈清商抬起她的腿,抱在腿弯里,让她门户大开,略提了提,腰臀便也悬空,她将自己的膝盖垫到宋琼身下,撑住了她。这样的姿势下,倚在床头的宋琼就能清晰地看见陈清商是怎样进入她,她有些羞,整个人都透着羞涩的粉,好看极了。陈清商动得很慢,一下一下顶入,似要把自己整个身体压上来。她的拇指抵住阴蒂,轻轻揉弄,甬道就会跟着她的动作收紧,绞住了含在内里的手指。进出之间,指尖顶入深处,拇指却抵上了小核,每一下触碰揉弄,都叫身下人绞紧了眉头发出模糊的呻吟。越是揉弄越是空虚,宋琼攥住了她另一只手臂,手指几乎要在她的臂上按出印子。她受不住这样的折磨,挺腰主动去撞,口中发出声声请求:“快一些……阿商……快一些……” 这样亲密的称呼宋琼是头一回叫,叫得陈清商红了眼睛,她被欲望彻底支配,眼中再也看不见旁的,只有宋琼。她加快了速度,敏感的顶端经不起这样的折磨,宋琼本能地想逃,却被她扣住了腰,手上进出动作加快,顶弄花蒂的动作也加快了。 “啊……啊……啊……”宋琼惊叫着绷紧了身体,而后眼前闪过极乐的白光,巨大的快感充斥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到达了高潮,体内翻涌的浪潮一波一波地往外涌,内壁抽搐着挤压着陈清商的手指,最柔软的地方一抽一抽地昭示着快感有多么强烈。 陈清商抽出手时甬道似乎还在挽留她。她用掌心揉了揉阴蒂,让宋琼再一次颤抖。好一会儿,宋琼才慢慢平复下来。陈清商弃了指套,躺倒下来,抱着宋琼陪她一起感受高潮的余韵。两颗剧烈跳动的心脏贴在了一起。 陈清商在宋琼耳边轻声说话,声音有些哑,宋琼的回应亦然,这场性事激烈却又无比默契。她们是两个成熟的成年人,坦荡又自由,直面欲望追逐欲望,半点都不扭捏。她们在漫漫人潮中找到了对方,认可彼此之间的感情,而这感情愈演愈烈,推动着她们灵魂相贴。而这场酣畅淋漓的性事不过是两颗心紧密交缠的外化。 “阿琼,我能这么叫吗?”陈清商问。 “当然。”宋琼的心亦被这称呼烫得一颤,她的家人朋友并不这么叫她,她本该对这个称呼感到陌生,但不知为何,她又好似觉得有人曾经千百遍地这样唤她,那些隔着漫长时光的声音与陈清商的声音渐渐重合到了一处。 “我头一回见你的时候就觉得我好像见过你。”陈清商想了想,又解释道,“不是套路,我是真的觉得我们很有缘分。” “我知道。”宋琼翻过身抱住她,“我也是,看你的第一眼就感觉我们仿佛认识了很久很久……” “哈哈,说明我们天生一对。” 她们抱在一起,仅仅是肌肤相贴就觉得无比满足,心都被温暖的情感填满。她们小声地说着话,说刚相识的时候,说一起走过的路见过的景,说未来说以后,也说些漫无边际的奇思妙想,其中一个说的时候另一个就安静地听,笑做一团的时候胸腔震动的频率都是共振的,说着说着就睡着了,连睡着都是相拥的姿态。 这本该是个好梦,但陈清商感到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惊醒的时候眼眶都是湿润的。梦里那几近窒息的绝望与压抑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声响惊醒了宋琼,宋琼揽过她的腰,与她额头相贴,问道:“怎么了?” “我……好像梦到你了……”陈清商有些迷茫。 “梦到什么了?”宋琼极有耐心地低声问。 “记不得了,就记得是一个很悲伤很难过的梦……”那个梦如浮光掠影,一闪而逝,她现下再去想已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有那深深的悲切与痛苦还萦绕在她的心头。 “梦都是反的……真实的我在这里……”宋琼撑起自己,将吻印上她的唇。正是晨间,欲望正浓,不过撩拨几下,陈清商便跟着动了情,她热切地回应宋琼。 窗外是旭日初升,屋内是春意浓浓,宋琼身体的温度唇舌的温度,让陈清商也暖了起来,身和心都像泡在温热的泉水之中,温暖柔和舒畅,身体里的寒意被推挤出去,内里似是点起了一把火,热气腾腾,暖了身子,蒸腾起水汽。她们再一次交缠在一起,深深地亲吻着彼此,啃噬彼此,要将对方揉进自己体内。借着灵肉交融,她们倾诉着自己灼热的爱意。而那梦境残留的点滴伤情也在这爱意中被全然溶解消逝,再也找不到丁点痕迹。 番外11勇敢(崔苗) īyцzha??ц?y?? 卫枳比以前忙了很多,卫杞不再放任她,抓着她干活,她每每抱怨,卫杞便要说:“你也算是成了家了,成了家的人哪能再跟小儿一般整日就想着玩。你看看人家崔苗!”卫枳立马就偃旗息鼓,让干什么干什么,谁让她的软肋被阿姐抓住了呢。 事实上,卫杞是真的觉得崔苗很不错,踏实认真勤恳,很好用。天子近臣不好做,更不要说崔苗这样尴尬的身份。卫杞初时常常盯着她看,打量、评估、审视,卫杞自己都没意识到,还是阿郑提醒了她。而崔苗虽然战战兢兢,但顶着这样的威压却也没出过错没失过仪。看得久了卫杞不由地就会拿卫枳跟她比,越比越觉得别人家孩子好,崔苗到底看中了卫枳什么呀,大好前途也不要,一门心思跟她好。那段时间她对崔苗倒是和颜悦色了,对卫枳则是处处挑错,搞得卫枳灰头土脸,两个小的回去抱团取暖,全然不知卫杞是个什么大家长的心态。椡連載首橃棢詀閱dú不мí璐:????8Т??.?????? “阿枳,下个月替朕去一趟雍州,给安平姑母送寿礼。” “啊?我不想去!”卫枳险些跳起来,“安平姑母坏得很,最喜欢捉弄我,让我去不是羊入虎口吗?” 卫杞看了看她,转向一边小案上写文书的崔苗,道:“崔苗!崔苗!” 崔苗急忙起身:“陛下,臣在。” “你一起去。”卫杞指了指她,说完又转向卫枳,“你不去,那就崔苗一个人去了。” “啊!去就去!”卫枳跺跺脚,再一次被长姐拿捏,气恼地溜了出去。 卫杞心情不错,笑着看向崔苗,道:“别听她的,安平大长公主只是有些促狭,喜欢逗阿枳玩罢了,人不坏。安平安庆两位姑母镇着雍州,京中才能安生,姑母大寿,小辈也该有些表示。你看着阿枳,别叫她乱来。” 崔苗躬身应了,又给卫枳解释道:“陛下,殿下不过是在您面前撒娇罢了,她有分寸的。” “朕知道。叫你陪着便陪着吧,近来她也忙得昏头,就当散心了。” “陛下仁慈。” 卫杞又想起什么,开口道:“对了,你去给你母亲带个口信吧,叫她把雍州的帐理好了送来。” 崔苗迟疑着,有些不是很想应。 卫杞看出来了,奇道:“快一年了,你还没把你母亲哄好?” “嗯……”崔苗低垂了眉眼,无力地道,“母亲不想见我。” 卫杞认真地对她道:“新萌,心中有愧,就该去挽回,而不是逃避。” “臣……” “去吧去吧,放你下值,带着朕的话总不能不让你进门。”卫杞笑道。 “谢陛下。” 自去岁闹了那一场,崔苗便叫姜淑赶出了家门,崔苗初时日日都来,皆叫姜淑关在门外。后面事务渐忙了,便赶在休沐日来,虽不再吃闭门羹,但姜淑仍是不愿意见她,哪怕她闯进去也会叫姜淑再给骂出来。时日久了,崔苗心中难过,生怕惹了母亲生气,来得便少了些,来了也不强求,姜淑不想见她,她便在门外行了礼就走,姜淑若是想骂她,她就乖乖站着听。 细细想来她已有许久不曾好好看过母亲了。她站到崔府门口,鼓足了勇气才进去。管家崔行看见她,面上满是喜色,边引着她往里走边与她说话。走到书房时,正巧赶上姜淑带着阿莳走出来,姜淑在她们姐妹几个里挑中了术算最好的阿莳带在身边培养。阿莳看见长姐也是开心,却又顾虑姜淑,强行收了笑容,瞧着有些滑稽。 姜淑挑眉,不太客气地问道:“你来作甚。” 崔苗心里有些疼,面上强撑着道:“陛下命我传个口信。” 姜淑冷笑了两声,让出了书房的门,道:“请吧,崔舍人。” 崔苗沉默地进了门,把卫杞的话说了。姜淑点头应了。这便算结束了。 书房里一下又安静了下来,崔苗窘迫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姜淑瞥了她一眼:“说完了?” “嗯。”崔苗低声应了。 “那你还在这里干嘛?” “阿娘……”崔苗低声下气地唤。 “……阿莳,送客。”姜淑转了身,不再看她。 “不……不用了……我自己走……”崔苗红了眼睛,垂着头,恭谨地退了出去。 屋里又安静了下来,姜淑松下强撑的气力,一手扶着桌案,脊背都佝偻了一些。崔莳见了忙扶她坐下,给她递上茶水。 “母亲,阿姐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这么对她?明明您也想她。”崔莳不解地问。 “她什么也没做错。”姜淑饮了一口茶,叹道,“可我也什么都没做错啊。” 崔莳不明白,但姜淑不肯再多说了。 崔苗虽然让姜淑赶了出来,但到底是崔府的大娘子,没人真的敢请她出去,她便沿着熟悉的小路在府里溜达,这本是她的家,现下瞧着只觉得心中难过。四下没人,她躲进了假山,里头有个小小的空间,正好能装下一个人,她小时候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常躲在这里。她蹲坐下来,抱着膝将自己藏了起来。 这一年她不在家住,但也没有住到卫枳那里,她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卫枳,也怕自己在卫枳身边呆得久了便忘了自己还有家人要顾。好在方鉴临去楚州前把宅子借给她了,叫她安心住着。 卫枳心疼她,却也知道她与母亲的事她不好也不能插手,只能多陪她多哄她。她们都知道她们能走到今日不容易,小心地收着情绪,把自己慢慢变成与对方契合的样子。崔苗一日比一日沉稳,瞧不出哪里不对,卫枳却总觉得她像是蒙着一层阴霾。后来她们因着一点小事吵了一架,卫枳攒了一肚子气压着她做,崔苗挣扎了但没争过,被按着做到哭。卫枳松了手,将她抱进怀里哄,崔苗的崩溃无声无息,只有眼泪哗哗地流,哭得卫枳心都是疼的。崔苗背负了太多,那些苦没人能说,只能自己咽下去,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但这痛苦也只能自己扛过去。 卫枳私下里问卫杞她该如何办,卫杞听了笑着摇头道:“你看,你当这路真这么好走吗?难得很呢。” “阿姐……你说该怎么办嘛?”卫枳抱着她的胳膊晃。 “不知道呀。”卫杞被她晃得头晕,“你当皇帝就什么都能做到吗?崔苗很好,姜淑也很好,没有人做错,却有人受伤,朕又不是神仙,一张嘴就让她们都好了。” “那我做什么能让阿苗好过些呢?” 卫杞看了她一眼:“你啊,总算是个大人了。” “阿姐!” “崔苗不需要你帮她做什么,只要你足够坚定,你就是支撑她的力量,熬过去了,你们也就成了。” “可我也不想干看着她难受。” 卫杞站起身拍了拍她的头颅,使劲揉了揉,笑道:“那就听听她在想什么,有个人说说话,总好过憋在心里。记着,你不需要帮她做什么,只需要做她的倚靠。” 卫枳很聪明,她只是多数时候不太愿意动用她的脑子,但对崔苗,她有足够的动力和耐心。她试着引崔苗讲出压在心里的东西。 崔苗说:“我对我阿娘有愧,这愧疚就像石头压在我心上,越滚越大。” 卫枳试着问姜淑是个什么样的人,崔苗便给她讲了,讲姜淑的故事,讲小时候姜淑怎么教她。 听着听着卫枳便听进去了,讲姜淑的时候崔苗眼里都是崇敬的光芒。但讲到自己的时候,崔苗眼中的光就暗了。卫枳捏住了她的脸:“阿苗,不要自怨自艾,你母亲想你去发光,不是让你暗淡。” 崔苗朝她笑,笑里又有以前的样子了。卫枳有些不开心,但她记得阿姐的话,她得撑起阿苗,帮她把光再点起来,一次不行就多来几次。 “啊,原来在这里。” 崔苗听见声音,悄悄地在衣袖上蹭掉了眼泪,抬起头,看向来人。 阿孙站在她面前俯下身,轻抚着她的头颅。 崔苗险些又要落下泪来,她忍住了,唤了一声:“阿孙,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你打小爱躲的地方不就那么几处吗?找找就找到了。”阿孙摸了摸她的面颊,温柔地抚去了她眼角的泪花。 “阿孙,阿娘不要我了……”崔苗吸了吸鼻子,快叁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一般。 “夫人怎么会不要你呢?”阿孙轻轻地抱住她,“阿苗,夫人是你的母亲,却也只是个普通人。作为母亲,她愿意为你付出一切。可作为她自己,她也有她的脾气也有她的难过。”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哄不好她。”崔苗哽咽道,“是我害她丢了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是的,夫人从不怨你害她失去了那些身外之物。”阿孙温柔地道,“她气的是你弄丢了她那个会发光的阿苗,你得给她找回来。” “我一点也不好,我糟透了……我找不到了……”崔苗哭出来,眼泪扑簌簌地落。 阿孙从袖中取了手帕给她擦眼泪,嗔道:“胡说什么呢,我们那么好一个阿苗,不是就在这里吗?” “可我该做什么呢?”阿苗抽噎着问。 “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我没有,我并不后悔。可……” “那为什么要这副心虚的模样呢?”阿孙戳了戳她的脑壳,“你觉得自己没错,那就该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去跟你母亲讲明白。” “可阿娘还在生气……” “夫人早先是气恼过,但并不是很久。她一直气的是你不敢面对她的怯懦模样啊……我们的阿苗那么骄傲那么勇敢,不该是这样的。她以为你能好起来,可你却越来越糟糕了。她很难过。你把她的阿苗带走了。” “我……”崔苗惊得说不出话,她被愧疚压得直不起腰,却从没想过她的母亲不想要她的愧疚。 阿孙站起身,向她伸出手,崔苗本能地握住了她的手,被她一把拉出来。 阿孙转到身后推了她一把:“阿苗,勇敢一些,去告诉你的母亲你要做什么样的人、要走什么样的路!去把你一年前就该告诉她的话,勇敢地讲给她听!” 崔苗被推了一把,踉跄了两步,然后坚定地迈开了脚步,她越走越快,走着走着便跑了起来,她感觉自己轻快地像一阵风,她就这么冲进了姜淑的书房。 姜淑刚挥退了阿莳,自己一个人待在书房出神,砰的一声房门便被撞开,她惊愕地看见崔苗闯了进来,扑倒在自己的脚下。 她养大的小女郎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阿娘!别不要我!” 姜淑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发顶,手在轻轻地颤抖:“回来了啊……”她的阿苗知礼却率直,会撒泼打滚,会得寸进尺,却不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沉闷木偶。 “阿娘!”崔苗如幼时一般哭得惊天动地。 直哭到姜淑心烦,她拍了拍崔苗的后脑,不耐烦地道:“差不多行了啊,你要哭到几时?” 崔苗抽噎着道:“阿娘,是你教我敢做就要敢认,也是你教我做人要有傲气有骨气,要忠于自己要率性坦诚,我照你说的做了,但你不理我了。”声音里无比委屈。 “傻不傻,你觉得你做了正确的事,那为什么不敢面对我?”姜淑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这一年她消瘦了不少。 “我以为我伤了阿娘的心,辜负了阿娘的期待。”崔苗久违地感受到了母亲的温度,悄悄地蹭了蹭母亲的掌心。 姜淑叹气:“初时我确实是生气的,养了个败家子,把家底全败出去了,我还不能生气吗?等我把自己哄好了,却发现我找不到我的阿苗了,我的阿苗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女郎,不是那样畏首畏尾的模样。然后便越来越生气,越来越难过。我以为我真的要弄丢我的阿苗了……” “阿娘,对不起……” “你真的不是一般的傻。你坚持的你相信的,你就应该有底气告诉所有人,不论旁人认同与否,无论是谁都不能动摇你的信念,我也不能,这才叫忠于自己。”姜淑看着她,无比认真,“现在,告诉我你的答案。” 崔苗看着自己的母亲,每一个字句都无比坚定:“阿娘,我选好了,我要与我爱的人共度余生,我会与她一起变得更好。这是条小路,很难走,但我会把这条路越走越宽!我会越来越好,请你看着我!” “好。”姜淑终于笑起来,抱住了她失而复得的小女郎。 —————————————————————————— **嘤嘤嘤,好喜欢崔苗和姜淑。崔苗真的很幸运,身边的所有人都爱她。至于姜淑,谁不想要这样的妈。 番外12惩戒 方鉴升任了从四品,也有了早朝的资格,天还不亮就得起来。好在高府离着皇城不远,比起那些要从外城赶过来的官员要好上不少。 刚从楚州回来的时候两人都不太适应这时间,每日都是叫绣竹和高圆唤起来,迷迷瞪瞪地穿衣洗漱。慢慢地便也习惯了,早早地便起了身,互相帮着打理好自己。走出门,小厮牵着马在等,她们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一前一后骑出了街巷。骑到主街,速度便慢了下来,上朝的官员多要走这条路,车马不少,也怕冲撞了旁人,她们放慢速度御着马并肩往前走。 她们住在一处,密不可分,是天然的紧密联盟,但她们又心照不宣地尽量不将公事带回家,也不在对方面前过多提及。这会儿聊的也不过是些闲话。 她们到的还算早,在宫门外下了马,让小厮牵了马走,自己正了衣冠走入叁叁两两聚在一处的官员群体之中。到了这里就要分开了,高云衢是二品尚书,自然得站到紫袍大员之中。方鉴则自去寻她的同僚。 到了时辰,所有人都肃穆下来,列好队,依着礼官的指示有条不紊地拜君王,议朝政。 这便是她们每日的开端。散了朝跟着就是在衙门里一整日的忙碌,有些时候要忙到夜里,有些时候也能早早下值,若是回得早,她们便能一道吃个饭,饭后在书斋各忙各的,或是在一处下棋看书打发时间。有时候方鉴也会拿着公事上的难题请教高云衢,但多数时候高云衢也不过是点拨两句,不会过多去看。她是吏部天官,不好把手伸到户部去。 休沐日若是无事她们会上京郊跑马踏青,或是在家中一块玩些什么。正是春日,天气渐暖,方鉴拉着高云衢去花园里垂钓,本是她的提议,反倒是高云衢更能坐得住,方鉴便放了钓竿,侧着头看高云衢。 高云衢瞥她一眼:“看我作甚?” “大人最近似乎开始喜欢着鲜亮的裙衫了,发髻也更随性一点?”方鉴犹豫着问道。 “好看吗?”高云衢看了看她,发间步摇轻轻晃动。 方鉴脱口而出:“当然,甚美。” 高云衢挑眉:“知道为何吗?” “为何?” 高云衢笑道:“因为我已过了会被人骂竖子的年纪。” 方鉴被她梗了一下,小小地生气。因为现在会被这么骂的人轮到方鉴了。 她们的关系在卫杞那里走了明路,便也没有过多遮掩,亲近如戴曜自然是心照不宣。在外头多少有些风言风语,但也抓不到她们什么把柄。高云衢是二品大员,又掌着诸人升迁考绩,自然没人敢得罪。方鉴就不一样了,年纪轻轻穿上绯袍,呆的又是户部这样的实权衙门,长得好看,陛下宠爱,还与高云衢交好。看不惯她风头的人自然就拿她的年龄说事。好一点的说她乳臭未干,也有一些明里暗里说她与高云衢不清不楚,更有甚者说她上了陛下的榻。不过是些嫉妒之人的私下闲话,风闻都算不上,哪怕是卫杞也不好去管。 方鉴面薄,便学着高云衢此前往深沉往稳重了打扮,好叫人不那么留意她的年纪,反倒是高云衢换了风格开始穿鲜艳俏丽的常服了。 “大人以前就不烦恼吗?”方鉴坐在高云衢身边托着下巴问。 “多少烦恼过吧,”高云衢眯了眯眼睛。事实上她年轻的时候面对的非议远胜方鉴,那会儿她比方鉴还年轻,卫杞还没有这么强的权威,她的背后也没有另一个高云衢替她撑着,不知道多少人提起她的时候就暧昧地暗指她与卫杞不甚清白。“不过是些许妒忌罢了。你越是在意,他们越是快活。没什么道理可讲,当做听不见就是了,待到五年十年后你再看,他们早被你抛下了。” 方鉴若有所思。 鱼线忽地被触动,高云衢忙站起来收杆,手忙脚乱之下水花溅了两人一身,二人狼狈万分,相视一笑,又觉得这样也很好。 但日子也不是一直这般波澜不惊的。 楚州之后朝堂短暂地平静了一段时间,各地豪族见识了陛下的雷霆手段,皆是夹起尾巴不敢做声,范映新政也有条不紊地推进着。高云衢初到吏部,按着她的习惯是要先沉淀一段时间,摸一摸水深的,她便又成了前些年不声不响的模样,对朝政发言的时候也少,早朝的时候多数时候都是抱着笏板养神。 “臣方鉴有本奏。”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神游。方鉴有奏疏也是常事,她们在家中不讨论公事,方鉴要做什么她也全然不管。但到底是熟悉的声音,她留了个耳朵去听方鉴讲话。但越听越惊讶,越听越是生怒。 方鉴说:“……臣请全面推行考绩法!” 高云衢惊诧地看向了立在堂中的方鉴,满堂朝臣一半看向方鉴,另有一半看向了高云衢。方鉴不敢抬头看她,半躬着身子,面圣的礼仪一丝不苟。 散了朝,高云衢第一时间去寻方鉴,方鉴跑得倒快,只叫高云衢看见一个袍角。 行,有本事晚上别回来。高云衢暗自磨牙。 高云衢早早地下了值回家,自顾自用了饭,倚在卧房外间的榻上翻书,她还有气,等着方鉴回来给她解释。 方鉴入了夜方才姗姗来迟,特意回房沐了浴换了衣裳才来,乖巧地倚到高云衢脚边,轻声问道:“大人还在生我气吗?” 高云衢哼了一声,道:“不敢,方大人好算计。”她想了一天大致也知道方鉴想做什么,她得了楚州的功绩,已是拿了最大的好处,后续的新政便捞不到什么了,她若想再进一步便得寻摸旁的功绩。卫杞把高云衢提到吏部尚书的位置便是为了考绩法,高云衢一直在准备的也是考绩法。而方鉴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帮她们点破,也吸走了本该落在高云衢身上的炮火。不得不说,方鉴有些过分聪明了。 方鉴蹭了蹭高云衢的腿,陪笑道:“大人~难道大人不是打算这几日便要上这道折子吗?” 高云衢轻轻地掐住了方鉴的下颚,抬起她的头颅,与她对视,道:“阿鉴,你真的很聪明。” “那大人不气了?”方鉴闻言一喜。 “这是两回事。”高云衢冷笑,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自己还背着幸进的骂名也还要主动跳进来挨骂,一点都不乖巧。 方鉴在她掌间轻轻蹭了蹭她的手心,语含暗示:“那大人罚我吧……” 高云衢挑眉:“怎么罚?” 方鉴从腰后抽出一根戒尺交到高云衢手里:“大人想怎么罚就怎么罚。” 那根戒尺早年的时候高云衢用来督促方鉴读书,不知打过多少次手心,后来方鉴出息了,戒尺便搁置在了书房再也没用过。现下却叫方鉴翻了出来。 高云衢掂了掂戒尺,轻轻敲在自己掌间,发出沉闷的声响,方鉴的手不由地颤了颤,早年的记忆全都浮在眼前,又叫她压回下去。 高云衢用戒尺一端挑起方鉴的下巴,轻笑着问道:“任我责罚?嗯?” “嗯。”方鉴颤声应了,她先挑起的事,自然得自己去灭了高云衢的火。 高云衢笑了两声,暧昧地用戒尺捅了捅方鉴的腰,扬了扬下巴:“脱吧。” 方鉴不作声,站起来解了腰带褪了衣,她的动作很慢,一点点地抽,慢慢地让衣料滑落,每个动作都无比勾人。但高云衢不为所动。直到方鉴裸身站到她面前,她用戒尺轻拍她的侧腰,继续命令道:“去榻上等我。” 方鉴照办。高云衢则去寻摸了什么东西,又洗净了双手。回到榻前,方鉴已跪在榻上等她。她敲了敲床榻:“趴好。” 方鉴咽了咽因着紧张而分泌的唾液,依着她的要求用手肘和膝盖撑着自己,肩和腰沉下去,撅起了臀。高云衢将被褥迭在一起塞到了她的胸腹之下。方鉴心头惴惴,若是不垫着,约摸是弄到她跪不住就结束了,但……怕不是要被折腾一整夜。她有些慌,但身体却诚实地有了反应,甚至隐隐有些期待。 高云衢的手猝不及防地摸上她的腿间,重重地揉了一把,只一下就水花四溢。方鉴听到高云衢的笑,羞得整个人都透出粉。 “急什么,明天休沐呢,慢慢来。”高云衢的手摸上方鉴的臀,揉捏抚摸,她仍穿着宽袍大袖的居家常服,衣料柔软但散落在方鉴身上只让她觉得痒。她抖了抖,被高云衢一巴掌拍在臀上:“别乱动。” 方鉴只能忍着痒意,稳住了身形,她看不见高云衢,只能根据高云衢双手抚过的地方去猜测高云衢的姿态。她是坐在榻边?还是在自己背后?她会整个人从背后压上来吗? 高云衢自然不会让她这么容易猜到,她玩弄着方鉴柔软的臀肉,指尖不时地从臀缝间擦过,顶上前端的敏感点,方鉴湿得越发厉害,但每每忍不住要摆弄着臀主动去寻高云衢的手时,就会被一巴掌拍上去。越是疼,水便流得越欢。 高云衢用指尖浅浅地勾弄着股间细流,叹道:“喜欢我这么对你?看这水流的……” 方鉴羞红了脸,不答话。 “流得太多了,不如堵上吧……”有什么伴着高云衢的话被推进体内。 “唔……”很满,满得方鉴耐不住地喘了一声。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方鉴乖觉地将圆润的玉石吞进体内,花穴收缩着,含着高云衢的长指,试图邀请。 但高云衢抽出了手,轻轻拍了拍花穴,开口道:“好好含着,不许掉出来。” 方鉴轻轻地应了一声,不自觉地绞紧了玉石。 “不许哭,也不许求。”高云衢补充道。 方鉴呼吸加重了一分,涩了声音却认真地回道:“这可能有些难。” “那我帮帮你。”高云衢说着在袖中掏了掏,掏出来一枚一指多长的梅枝笔搁,那是一件小巧又精致的木制手把件,做得精细极了,彷如一截真的梅枝一般。她将这小东西递到方鉴面前,“衔着,也不许掉。” 方鉴迟疑了片刻,还是问了一句:“大人为何身上带着笔搁?” “……扬晖*今日赠我的,我随手带在身上了。但我方才洗过了。” 方鉴得了解释,便张嘴叼住了那梅枝。高云衢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别给我咬坏了,我还蛮喜欢呢。” 方鉴闻言又收起了牙,用唇抿着,既不能掉又不能咬坏,这力道怪难掌控。还不待她适应,冰凉的木条轻轻贴在了她的臀峰上,方鉴一下就紧绷了起来,注意力从口中到了身后。那戒尺的威力方鉴早就领教过,抽下去就是一道红痕,几下就能打得掌心红肿,足够疼却不伤人。这会儿不过是贴在臀上,她似乎就已感知到了那疼痛,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高云衢留意到了,她抬起戒尺又轻轻贴上,悬吊着方鉴摇摇欲坠的心,开口道:“给你个机会,认错就停下来。” 方鉴没有吭声。 “很好。”高云衢冷笑。 戒尺被拿开了,不待方鉴反应,手掌便抽了上来,一下比一下重,臀浪翻涌,白嫩的臀很快染上了粉色,连带着体内的物件也被吞进吐出,搅乱了呼吸,方鉴从喉间溢出“嗯嗯啊啊”的声响,压抑又克制,很好地取悦了高云衢。 力道渐重,方鉴有些跪不住,顺着她拍打的力道前后摇晃,高云衢心中欢喜,出口的话却毫无感情,她轻拍方鉴的腿,道:“别乱动,跪好。” “呜……”方鉴努力地让自己摆好姿势,高云衢将戒尺横着摆在了她的腰上,威胁道:“要是掉了就把戒尺打断。” “呜呜……”方鉴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回应了她。叁样东西在她身上,每一样都要小心着,越是不能动,她便越是绷紧了身体去努力控制,可越是控制又越是发颤,臀后被打得发烫,体内却因着责罚而浪潮翻涌。内里的物件在被拍打的时候向内顶入,又被汹涌的潮推着往外,再被收缩的穴努力吞回。循环往复。方鉴的头脑几乎要被烧融,想呻吟想叫喊,却全被堵在喉间,最后只变成零碎的呜咽。 恍惚间,腰上忽然轻了,还不待方鉴做出反应,戒尺便重重地落到了臀上,留下一道红印。 “唔!”突如其来的疼痛如一道惊雷在方鉴脑中炸响,她顾不上笔搁能否保全,用力咬住它,攥紧拳,忍下那疼痛,额角渗出汗。 第二下接着打下去,落在另一侧的臀上。很疼。方鉴颤得更厉害,她咬紧牙闭上眼做足了心理准备等待后边的狂风暴雨。但第叁下没有落下来。 高云衢有些凉的手贴上了她的臀,揉了揉打出的红印,手是凉的,挨过打的臀却烫得很,手贴上去有些舒服。 方鉴闭着眼睛轻哼,期待着高云衢的抚慰。但高云衢自不会让她如愿,手上用了点力道就按得她想要跳起来,腰却被按住,动弹不得,方鉴呜咽着求饶:“呜呜呜……” “阿鉴,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吗?”高云衢道,“做一次打一次,嗯?你记得是吗?” 方鉴含混不清地应声点头。 “故意的是吗?”高云衢的手从后滑向花户,顺畅地进入,并顶到了内里圆润的玉石,方鉴差点软下去,哀声连连,“你是觉得叫我打一顿我就不会与你计较吗?” 高云衢反复顶弄着玉石,忽轻忽重,忽快忽慢,一次次把她推上崖边,却又一次次把她放下来,迟迟不让她满足,无限度地拉长着折磨。方鉴被弄得浑身无力,身体里的火却燃得正旺,难受得紧,她衔着笔搁,将本该出口的淫声浪语压在喉咙里,口涎却含不住地沾满了笔搁,顺着枝条流淌,她将笔搁咬紧了些,对抗着体内的欲火翻涌,眼里含着泪却不敢落,梨花带雨的模样叫人心疼至极。但高云衢看不见,她压在方鉴身后,听着方鉴如小兽一般破碎脆弱的声音,想象着方鉴是一副什么样的淫乱模样。她许久没有这么对方鉴了,久违地感到亢奋。 早知道便不堵上嘴了,有些想听她出声。高云衢想,但不过片刻又打消了这念头。开口了自己大约就心软了,该叫她长个教训。 高云衢抽出手,看着方鉴大力喘息,身躯都跟着一起起伏。而后冰凉的戒尺贴上了两腿之间。 方鉴脑中一白,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戒尺轻蹭着她腿间湿润,分明是轻柔的动作,却让方鉴无比恐慌。但她不敢动。她跪在那里,手脚都在打颤。 高云衢笑道:“倒还知道怕?上奏疏的时候怎么不怕?” 戒尺从腿间慢慢抽离,粘连了水渍拉出暧昧的细丝,而后破风而来再一次拍到了臀上。方鉴猝不及防地发出声音,冷汗出了一身。 “幸进之名背得还不够吗?明天开始骂你方鉴佞幸的声音会更大。何必呢?”高云衢握着戒尺,有那么一刻很想抽到她皮开肉绽、抱头鼠窜。 方鉴忍着疼,无声地摇了摇头。 “不怕?”高云衢又是一下打下去,“到了我这个位置没有人再敢说我什么,站在我身后不好吗?” 方鉴出不了声,只是摇头。 “不想?听话些,阿鉴。你为我的心意我知道,我为你的心意你能知道吗?”高云衢这一下落得极重,疼得方鉴一时说不出话,“你我该是一体同心,你不该瞒我。我不看你的公事是避嫌,也是让你独立,不是叫你瞒着我犯险!” 之后连着叁下都是极重,方鉴忍过了那波疼痛,松开了咬紧的牙,笔搁失了控制,当即落到了榻上,方鉴颤声问道:“那大人上折的时候会告诉我吗?” 高云衢又是一下打上来,这下没有东西让方鉴咬着了,忍了半天的呻吟冲出了喉咙。高云衢真的有些生气了,沉声道:“我会。” 方鉴闻言便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本该一体同心,但她不信高云衢:“大人!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你真是……把我的心踩进地里了。” “大人!我错了!啊!” 高云衢不作声,打下来的每一下都不再留手,方鉴疼得想逃,却再一次被她按着腰死死地定住。她此时方知之前不过是在调情,现在开始的才是真正的惩戒。 疼,密密麻麻的疼痛从身后向全身蔓延,但疼过了之后又变成了细细麻麻的痒,痒进了身体里头,变成水流淌出来。方鉴耐不住疼也耐不住欲,哭喊着求饶。 高云衢狠下心抽了十余下,抽得臀肉红肿方才松了戒尺丢到一边,整个人覆上去,压着方鉴将手指送进了她淌水的花径。 高云衢覆上来的姿势不可避免地压到了方鉴刚挨过打的臀,那又是不一样的疼,疼得方鉴冒汗。高云衢的两根指在她体内抠弄,那块玉石不大,在她体内含得有些久,滑不留手,高云衢一心在里头寻摸,弄得方鉴软得跪不住,像一摊水一样往下滑。高云衢用另一手从下方穿过去揽住她的小腹,帮她维持着跪趴的姿态,手上不停。 “……唔……唔……啊啊啊……”身后的痛、体内的欲勾缠在一起,成了冲上脑门的快感,叫方鉴欲生欲死,“啊……大人,我错了……我错了……求你……” 高云衢丝毫没有理会她的哀求,按着自己的节奏接连不断地冲击,叫她直上巅峰。而后在方鉴难以自控的呻吟里,抠出了那块玉石,玉石带着清液带着热度被她丢弃在一边,不待方鉴缓过气,两指又一次埋进深处。这次里头没有东西,进得无比顺畅,一下就推到了底。 “啊……”方鉴低低地叫了一声,敏感的身体夹紧了高云衢的手,却没有反抗的力气。 身体里的手又开始动了,欲望再一次裹挟了方鉴,快感可以让她无比快活,也可以让她无比痛苦,那限度全在高云衢手上,她只能顺着高云衢给她的,交出身体最诚实的反应。 结束的时候方鉴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软软地趴在榻上喘气。高云衢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背。 “大人,我错了,对不起……”方鉴嗓子都是哑的,声音小小的,有些模糊。 高云衢叹了口气,摸了摸方鉴的头,道:“我听见了。我不生气了。” “大人……” “阿鉴,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顾好自己,学着依赖我,信任我……这样我才能放心交付我的信任。” “嗯,我记住了。” 番外13同归 加载中,请稍等... 番外14重圆 (接在第二条BE线殊途的后面,是BE的HEif,破镜重圆线。) 高云衢醒来的时候神智还有些混沌,她的意识还停留在初二小朝时与方鉴的争吵,她失了胡大有助力,与方鉴对上的时候越来越多,她总觉得方鉴走歪了路,总还想试着把她拉回来,但方鉴并不领情。下朝的时候她还有些阴郁,方鉴叫住了她,说置了酒席请她一晤,她便去了,席间多少有些争吵,然后便人事不知了。 她许久没有睡过这么长这么安稳的觉了,睁开眼竟觉得有些留恋,但随即她便感知到了自己当下的处境,一下就惊醒了。她躺在一处陌生的床榻上,手脚敞开分别被捆在床头和床尾,全然是一副被禁锢的模样。衣衫倒还是齐整,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并不明亮。她动了动手脚,捆得扎实,一时挣脱不了,她便不再费劲,脑子转得飞快。 门扉吱呀轻响,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如惊弓之鸟般弓起身子侧头去看,不出所料地看见了方鉴。 方鉴阖上门,走进来,挑亮了灯,她清秀的面目便从阴影里现了出来,这张脸,高云衢无比熟悉,但在此时却又无比陌生。 高云衢没有说话,方鉴走近了,坐到榻边看向高云衢,目光温柔地好似梦中。 “什么时辰了?”高云衢没有急着发怒,先是问道。 “约摸是戌时了。”方鉴应道,“大人这一觉睡得有些久,是有多久不曾好好安睡了?” “久?”高云衢迟疑了一下,她记得赴方鉴的约是在日入之时,顶多一两个时辰,如何算久? 方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大人,今日是初三了。” “什么?”高云衢惊得要坐起来,却被绳索拉住了,“我旷了一日?” “大人莫急,我替你交了称病的条子了。”方鉴也有许久不曾与她这般好好说话了,含着笑每一句都说得极慢,仿佛在细细体会这短暂的温情。 高云衢气笑了,反唇相讥道:“呵,我教你练字是让你替我代笔的吗?怎么不替我把辞官的折子也写了呢?” 方鉴也不恼,笑道:“大人若是愿意,鉴也可代劳。” “闭嘴。”高云衢骂了她一句,转回了自己当下的处境,“你对我用药了?” “一点点迷药,我也不曾想到大人一睡就是这一整日。”方鉴坦然应了,又问了一回,“您多久不曾安寝了?” 高云衢没有答她,瞪了她一眼,又问:“我夜里不曾回返,高圆也不来寻?”高圆现今更多替她管着府内庶物,她日常外出多带旁的小侍从,但她夜不归宿,声讯全无,高圆自然不会不闻不问。 “我让绣竹去与她讲,你在我这里,陪我过个端阳就回去,叫她管束一下府中,闹起来对谁都不好。”自明日起就是连着四天的端阳假日,方鉴自知理亏,放低了声音。 高云衢气得磨牙,只想连着高圆绣竹一同宰了,但心中也知她们两个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实在是说不清楚,高圆投鼠忌器也是难办,她忍了,又问:“那敢问方大人,把我捆在此处又是想做什么呢?” “我……我想与你好好说说话……”方鉴难得地有些羞涩。 高云衢冷笑:“绑着我也叫好好说话?给我解开!” “不成,我不如大人有力。”方鉴摇头。 “你怕我打你?”高云衢侧目 “嗯,怕。”但方鉴的模样里瞧不出怕来,温和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也怕大人不想打我。” 高云衢这些年见的方鉴多数时候是长刺的,看着温文,可内里的针芒都向着高云衢,一碰就是一手血,彼此都疼,这样平和的方鉴她真的没怎么见过了。但悲哀的是,此时此刻她不是松下一口气,而是疑心她另有所图。她在心里叹气,压下了百般滋味,开口道:“要说什么?说吧,我听着。” “大人为什么不要我?”方鉴不看她,发问的声音极轻,但高云衢听到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我给你把路铺平了,你又为什么不愿意走呢?” “大人生气了吗?因为我不听话?”方鉴踢了鞋,将双脚收到榻上,用手臂抱着膝,将脸颊枕到膝上,侧头看高云衢。 “不会。你走自己的路没什么错。”高云衢都要记不得上一次这样敞开来说话时候什么时候,又或许她们两个从来不曾敞开心扉,“只是阿鉴,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吗?是官居一品?权臣宰执?” “你说得对,我不知道。”方鉴轻声回道,“大人啊,我好疼。我以为我走得快一点你就能看见我,可你视我如仇寇。” 高云衢不怒反笑:“你扎我心的时候,我难道就不会疼吗?下手的时候倒是果决,现在才来反省?” “是大人先不要我的。”方鉴蹙眉,嗔道,“为什么?大人明明心里有我。” “我……”高云衢语塞,她推开方鉴本意是要护住她,但方鉴却并没有去走那条畅通无阻的坦途,现下这般又算是什么呢。今日的方鉴太过反常,这算是求和?还是示弱?这些年斗下来,方鉴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柔弱少年,她是一条毒蛇,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叫她咬上一口,高云衢吃了不止一次的亏,胡大有罢官,戴曜外放,她的门生故旧皆受打压,几年下来,高云衢在朝堂上竟成了孤身一人。她仍是高高在上的吏书冢宰,却前所未有地孤寂。这个时候方鉴却缚了她,来与她说当年?她如何敢信!她强自镇定,说道:“你绑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大人不愿听就算了。”方鉴展露一个无邪的笑容,“那周诲周大人的性命,您要不要?” “方鉴!”高云衢震怒,因着她二人斗法,周诲受了牵连贬到丰州去了,那是个耿直刚正之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你敢!” “大人莫急,又不是我要对她出手,虽然我嫉妒她。”方鉴仍是笑。 “你……”高云衢看着她的笑,怔愣住了。 “大人想问我为什么嫉妒她?”方鉴弯了弯眉眼,“大人教我的东西,也教过她……我没法坦荡地做大人的好学生,但她可以……我与大人无法同路,她却能在大人身边……叫我如何不嫉妒?” 高云衢不说话。 方鉴接着道:“放心吧大人,我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向忠良捅刀。是下边给我递来的消息。” “什么?” “您该知道,陛下已经决定清丈了,头一个下刀的地方定在了丰州。” 高云衢猜到了前者,但定在何处她还不知,方鉴却已经知道了。 “您定是在想,您为何不知?因为陛下刻意绕开了你啊。我猜是为了保全你,陛下待你情深义重。”方鉴的话里有些微妙的意思,“这消息算不得绝密,丰州现下已是一个炮仗,一点火星可能就要炸了。您说,按周大人那个性格,会不会成为那个火星子?我的人本想坐山观虎,渔翁得利,可我想着,您肯定不想周大人折在那里。这不,就找您来说说话。” “就这么说?”高云衢熄了怒火,拽了拽手上的绳,眼神里都是不快。 “我约您赴宴,您骂我来着。不得已出此下策。”方鉴委屈。 高云衢嘲道:“恰好赶着端阳,恰好准备好了迷药,好一个出此下策。方鉴,真有你的。” 方鉴仿若未闻,接着说周诲的事:“丰州那边是宗族势力最顽固的地方,没有特别大的豪族,但每一家都不好惹。所以我们选了丰州。陛下想着效仿楚州旧事。士族那边也是两手准备,若能拦就拦住,若拦不住就把丰州点炸,彻底掀了牌局。周大人,呵,她可太容易被利用了……大人,我说的对吗?” “嗯……”高云衢同样思索着,不得不承认,方鉴说的是对的,周诲正直本分,但谋略不足,看不了那么深远。 “所以,大人,我替你把周大人捞出来,怎么样?” 高云衢忽觉有些不安,她试探着问道:“你要什么?” 方鉴笑着歪头:“你。” “我要你再跟我睡一回。” 高云衢仿佛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大笑起来笑出泪,却抹不得,任那点泪水滑落下去,落进发鬓里。她笑够了,敞开手脚,摊平了自己,问向方鉴:“行啊,行啊,敢问方大人,是你睡我还是我睡你?” 方鉴却是显出了些不好意思,指了指高云衢又指了指自己:“你……我……” 高云衢冷笑:“那还不给我解开!” 方鉴乖乖照做。高云衢一得了自由,立马翻身而起,掐着方鉴的脖颈,将她按在了榻上。她们离得极近,高云衢眼眸里危险的光芒一闪而逝,她真的有那么片刻,就想这样收紧手指将方鉴扼杀在这床榻之上。 方鉴本能地攥着高云衢掐着她的手,气供不上来,她的脸涨红起来,面容痛苦到扭曲,眼眸里闪着细碎的泪光。就这样终结在大人手里也好吧。脑子里无数纷乱的思绪里闪过这样一条。 高云衢看着她易碎的样子,心中一痛,松开了手。方鉴重获生机,痛苦得蜷起身子,咳出泪来。 “你是真的不怕我掐死你。”高云衢跪坐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看她。 方鉴不说话,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但高云衢再一次被激怒了,她粗暴地压上去,扯开了方鉴的衣衫。 身躯自带的热度混着淡淡的熏香味道扑在她的面庞上,她眼眸赤红,好似也要落泪。她咬着牙,迅速地解了方鉴的衣裳甩手丢出去,手径直地摸下去,她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并起两指直接便闯了进去。 “啊!”方鉴久不经事,突如其来的两指涨得生疼,她本能地挣扎着,却被高云衢悉数压下。高云衢的拇指揉弄着外间的小核,挑动方鉴的欲望。哪怕是过了这么多年,高云衢的本能仍记得如何才能让方鉴尽快落入欲望的樊笼。 方鉴呻吟的语调慢慢变了,挣扎变成攀附。 高云衢不愿她就这般陷入极乐,俯下身撕咬着她肩头的血肉,从肩头到胸乳到腹间,她恨得牙痒,干脆全都还给了方鉴。 方鉴疼得很,眼眶里盈满了泪,情欲却仍在震荡。 高云衢忽然停了手,冷冷地道:“不许哭,不要坏我兴致。” 于是方鉴努力地将泪忍了回去,甬道不知羞耻地一遍遍地绞住高云衢的手指。高云衢抽动手指,却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空虚,她的手越来重,进出得大力,掐在方鉴身上也用了十成的力。方鉴低低的呻吟,激起她更为粗暴地掠夺。 性欲里本就带着暴戾的本能,若是爱,那便克制,若是恨,那便释放。 高云衢从未这般放纵过,她将怒火全盘发到了方鉴身上,一遍一遍地送方鉴登顶。 天将明的时候,高云衢从榻上起身,拾起衣衫披到身上,回头去看方鉴,方鉴浑身都是青紫的痕迹,趴在榻上气都喘不匀。 高云衢看着她狼狈万分的样子,垂下的右手藏在袖中,拇指重重地碾了碾另两指的指腹,说出口的话却无比冰冷:“方大人,还满意吗?” 方鉴侧头看她,声音沙哑,唇角却还含着笑:“满意。” “哼,”高云衢一甩袍袖,回过身去,背对着方鉴道,“那么方大人最好信守承诺。” 方鉴吃力地撑起身子,唤道:“大人,有没有兴致与我再做个交易?” 高云衢转回身,盯着她,怒气引而不发。 方鉴道:“大人,丰州可不是楚州那样的边陲,那是大周最为富饶稳定的一个州,是赋税里最重的一个部分。乱不得。大人,我与你想的一样吗?” 高云衢不置可否,方鉴接着道:“清丈势在必行,但若胡来,眼前的太平盛世立马便要崩塌。大人可愿与我联手?” 虽是问句,却拿住了高云衢的软肋,高云衢已经有些懂方鉴的潜义了,她眯起眼睛回头望去:“你要什么?” 方鉴翻过身,仰躺在榻上,看着帐顶笑道:“每月逢四逢九,来我这里。” “你真是……不知死活。”高云衢没有给她回应,甩袖而去。 出了院门,绣竹与高圆一人一边候着,见她出来两人都躬下身子向她见礼。 高云衢看了绣竹一眼,冷哼一声,转向高圆,高圆不敢看她。 她冷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高圆还未答话,绣竹便道:“高管家前夜便来了,本要硬闯,被小人拦了,小人怕打闹起来闹了动静,便劝了高管家在此与小人一同静候。”气氛沉闷地简直要凝成冰,绣竹在高云衢的威压之下细微地发抖。 “我问你了吗?”高云衢目光如刀,剐了绣竹一眼转向高圆。 高圆果断地跪下去,额头叩到地上:“未尽护主之责,小人万死。” “滚回去自己领罚。”高云衢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看了看天色,天际将白正是最混沌的时候,日头还没彻底升起来,天还有些凉,高云衢紧了紧领口,大步走了出去。 方鉴确实抓住了高云衢的软肋,她实是见不得苦心经营的大好局势一朝崩塌。她给周诲去了信,又去面见卫杞,但卫杞听不进她的谏言,卫杞有心维护她,也不愿让她过多参与进来,好言相劝要她不必管,只盯好吏治事便是。高云衢走出永安宫,终于意识到这破局之处正在方鉴身上。 五月初九,高云衢再一次登了方鉴的门。 方鉴知道她会来,仅着了中衣倚在榻上,高云衢心中有气,一言不发地上了榻,按住了方鉴。她算不得温柔,却也尽力满足了方鉴,只一条不许方鉴落泪,方鉴乖巧极了,被折腾再痛苦也忍住了泪。 第二日是旬休,方鉴将自己的书房敞给了高云衢,被刻意隔绝的信息重新汇入高云衢的脑中,原本有些迷雾重重的远方一下就清晰了,她这才意识到方鉴已经走到了多远的地方。方鉴借着卫杞的势切断了高云衢的耳目,一步一步把她诱进了这囚笼,然后再把一切敞开给她看。她竟不知道该骂方鉴狡诈还是夸她坦荡。 方鉴全做不知,与她说起丰州局势。她们讨论了一天,饭都是在书房用的。高云衢说的方鉴都能跟上,高云衢没说的方鉴也能猜到,而高云衢也能迅速地抓住方鉴话里的意思,这场探讨旗鼓相当,那样的默契,那样的同频,一边是酣畅淋漓一边是心口隐隐作痛。为什么她们不能并肩? 谈完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方鉴看向高云衢,眼眸里含着些许期待,但高云衢没有回应她,客气疏离地拜别,毫不留恋地出了府门。 往后的一段时间,高云衢很好地遵守了逢四逢九的约定,这下她倒成了方鉴的小情儿。随着谋篇布局的推进,她的气慢慢地与方鉴坦诚的交流中散了,她发现她正在重新认识方鉴。曾经的方鉴是她的学生是需要她指引的人,但现在的方鉴是与她立在朝堂两端,能与她共谋的同僚,她们终是站到了同一个高度。不得不说,这样的方鉴充满了吸引力。 气消了,她在床榻之上对待方鉴也温柔了许多,初时总弄得方鉴身上斑斑驳驳,慢慢地便柔和了下来,不再靠着发泄和折磨获取快感,而是浸润在流淌的温情之中。她又惊讶地发现,她对方鉴的感情从无一日消磨,它们只是被隐藏,不过是几次肌肤相贴,心脏同鸣,就蠢蠢欲动地在心上长出芽。 终于有一天,方鉴不再被动地承受,她伸出手抱住高云衢,翻身压住她,摸进她淌水的泉眼,施与温柔的抚慰。高云衢默许了,闭上眼享受那迟来的云雨翻腾。 她们联手在丰州布下了局,说服了卫杞命她们同去丰州执掌清丈新政,高云衢为主,方鉴为副。那是携手同心的几个年头。丰州士族远比楚州豪族狡诈,她们面对了无数的难题,也有过灰头土脸的时候。最难的时候她们被暴民围在衙门里,不得不执了剑亲自守着大门,她们肩背相抵,交付后背。那样的信任她们本该一直有。但造化弄人,过去的那些年头,她们形同陌路,视同仇雠,她们错过了太多的东西,但好在还不算晚。她们坚守了一夜,等来了援军,混乱平定之时,她们总算松了口气,拄着剑原地坐倒,倚靠着对方。 方鉴瞧着外头乱糟糟的模样,用头轻轻碰了碰背后的高云衢,舔了舔唇,踯躅地道:“大人,现下我说我从十九岁的时候就深爱着你,想与你携手余生吗?会太晚吗?我还有资格吗?” 高云衢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有。” “那你的回答是?” 高云衢抬起头,天已大亮,晨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地从府衙上空飞过,生机无限,她擎着笑,应和她:“好啊。” 番外15星辰(卫枳x崔苗) (勇敢那篇里崔苗被卫枳做哭的展开) 卫枳眼中的崔苗,是最为璀璨的一颗星。 她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自出生起就是至高无上的金枝玉叶,两任帝王宠爱,天然就有自信张扬的底气。但感情这件事,它从不应你出身多高、权势多重而变得唾手可得。时日推移,爱会沉淀下来,从一时绚烂的烟火变成渗入日常的细水长流,哪怕是一人之下的卫枳,也要为这难以控制的感情自苦。若依着卫枳娇纵的性子,难办的事不去做便是了,可唯有崔苗,她从无一刻想过放弃。她也不知崔苗是如何得了她的心,她只知崔苗已是她不可或缺的半身,若要剥离,那定然是鲜血淋漓、痛不欲生。正因如此,哪怕面对暴怒的长姐,她也不曾退后一步,她甚至想舍了这尊贵的身份去做个寻常人。 卫杞冷笑:“没了这皇家身份,你什么都不是。你们两个小儿,没有家族庇佑如何长久?而若要占这家族便利,你们便得为家族出力。” 自上一回卫杞盛怒之下给了卫枳两脚,已过了一段时间,卫杞气渐消了,卫枳便常到她面前插科打诨,拉着卫杞的衣袖求她。卫杞耐不住她磨,虽不甚赞同,但到底也舍不得打杀她。 卫杞瞧着她不甚服气的样子,道:“你是命好,卫氏一族有资格说你两句的只有朕一人,你且瞧吧,哪怕朕不出手,崔苗那边也不会太好过的。” 崔苗本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但崔家没有一个人来寻她说叁道四,阿葵寻了个机会来与她说是阿娘按住了崔家的所有人,她们的父亲本是极怒,却被阿娘拦了,两个人关上门大吵了一架,动静大得全家都知道。 阿葵道:“长姐,阿娘念着你呢,你低一低头好吗?” 崔苗无言以对。不是她不肯低头,是她不知低到哪里才能叫阿娘再看她一眼。这些话她必不可能告诉卫枳,便也只能积在心中。 卫枳便眼看着她的星辰一日复一日地暗淡下去。她很急,她喜欢的崔苗是一颗璀璨的星,她不敢去想,如果崔苗失了那光芒她还是那个崔苗吗?她还会喜欢她吗?卫枳半点不敢细想,感情其实极度的脆弱,越是情深似海,越是容易一夕崩塌,容不下一丝一毫的裂痕。她们已然这般艰难,她如何能够轻易舍弃? 卫枳很急,这急切也不能说与崔苗听。她们不住在一处,在一起的时候两人都仿佛无事发生,温情脉脉一如往常。可崔苗不在的时候,她辗转反侧愁得嘴上起燎泡,身边的侍人心疼她,劝她少些忧思。卫枳叹道:“若我能说了算就好了,忧思哪是说少就少的呢?” 崔苗再来的时候,卫枳特意梳妆打扮了,试图讨她欢心。堂堂长公主,几时做过这样卑微的事。崔苗进门的时候,卫枳如愿看到了她眼眸亮起的瞬间,但也不过一瞬,崔苗垂下眼睑,恭谨地走到她面前,向她行礼。 卫枳不开心了:“为什么不看孤?” “殿下甚美,臣不敢直视……” 崔苗话音未落,就被卫枳揪住衣领拉到近前:“抬头!” 崔苗本能地应声抬头,目光撞进卫枳含怒的眼眸里。 “崔苗,你是不是退缩了?”卫枳问得直接又坦荡。 “我没有!”崔苗挣了两下,没有挣开。 “那你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卫枳低声喝道。 崔苗移开了视线:“殿下尊贵,不该自降身段……” “崔苗!”卫枳咬牙切齿,“这般守礼,你又何必与我在一处做这离经叛道的事?我是看中了你知礼吗?啊?” “殿下……”崔苗咬紧了牙,方能忍住泪意。 “叫我名字。” “阿枳……” 卫枳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拉得极近,粗暴的吻落下来,堵得崔苗说不出话喘不上气。 “阿苗……阿苗……阿姐说我们走不长……我不信……命都能不要,有什么做不到呢?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崔苗不肯说话,她如何说得出口,她不忠不孝,她懦弱无能,她不敢面对,她在母亲家族与所爱之间有过摇摆和挣扎,她困在自我厌弃里走不出来,她开始觉得自己配不上卫枳!她……她好似失了自信了……曾经信誓旦旦对自己说满京城的子弟没一个及得上我,殿下必能看见我的崔苗,开始失了这心气了。她如何说得出口! 她闭口不言,却是惹怒了卫枳。卫枳拽着她的衣襟,拖着她往里间走,全然不顾崔苗踉跄,拉着她甩到榻上,然后压了上去。 “阿枳?” 卫枳不说话,她满腹的委屈,按着崔苗去咬她的脖颈。 “阿枳!殿下!别!我明日还当值!”崔苗急了,挣扎起来,却被卫枳按住,但好在卫枳也听见了,极快地解了她的腰带,粗鲁地拉开了衣襟,将急切的亲吻与啃噬落在她的胸口。 “疼……”崔苗小声地哼。 “你该。”卫枳咬了她几口,略解了气,便不再继续,手上迅速地解了她的衣衫,几下就将赤裸的崔苗压在身下。右手滑下去按住藏在腿间软肉之中的小核,拨弄起来。 “别!”敏感之处突然被袭击,崔苗本能地弓起身子夹住腿。 卫枳用身体的重量压住她的手脚,膝盖顶开她的腿,不许她并拢,手上也不肯放松,按着那处小珠打圈。 身体是诚实的,不过是片刻的挑弄,崔苗的呼吸便乱了。卫枳的吻落下来,这次是温柔的,舌与舌纠缠着追逐着,欲望升腾。崔苗缴械得极快,盏茶的功夫,就颤抖着登顶。她紧紧地搂着卫枳,时断时续的喘息统统落在卫枳耳边,只叫卫枳心火更旺。她的指还压着小核,敏感之处似乎在和着心跳的节奏跃动。卫枳放轻了动作继续揉弄。 “阿枳,阿枳……够了……够了……”刚刚满足过的珠果万分敏感,经不起玩弄,崔苗喘着气求卫枳,卫枳置若罔闻,手上不停。于是崔苗再一次被她点起了火。 但满足过一回的小核并不会很快地再次高潮。一面是极炽的火烧灼全身,一面是久久得不到满足,崔苗简直要被灼烧成灰烬,理智也被放在火上炙烤。她呻吟出声,出了一身细细密密的汗,她迷迷糊糊地求卫枳,但卫枳只做不知。 这一次持续了很久,崔苗感觉自己忽高忽低,却怎么也释放不出去,难受得紧。最后一刻到来时,崔苗绞紧了眉,攥紧了卫枳身上的华服。金贵的衣衫被揉捏得失了样子,应是穿不了第二回了。但卫枳全不在意。她的心思都在崔苗身上,她关注着崔苗的表情,猜测着崔苗的感受,也压制着崔苗的挣扎。她因崔苗的满足而满足,也因崔苗的痛苦而感到些许变态的畅快。她觉得她自己大概也快要坏掉了。 第叁次的时候,崔苗已经有些受不住了,一声声地唤着求着卫枳停手。卫枳不肯,她含怒含怨的声音落在崔苗耳边:“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让我与你一同分担。告诉我,我就放过你。” 崔苗咬着唇,浸在汗水里。 于是是第四回第五回。快感堆积满到盛不住,崔苗崩溃了,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颤抖,手指无力地攥不住寝被,泪涌出来,彷如决堤,她哭得无声无息,泪大颗大颗得落,那般无助那般绝望。卫枳停手了。她抽出手,放开崔苗,不在压制着她。崔苗软软地瘫在床榻上,只是落泪。 卫枳伸手把她抱起来,搂她在怀里,心疼地哄:“阿苗阿苗……对不住……我只是……” 温热的泪沿着脖颈流尽她的衣领,打湿了她的前襟。她有些后悔这般欺负崔苗,崔苗本已够难了……她抱着崔苗,安抚地亲吻她的眼角,尝到泪水苦涩的味道,心也跟着苦涩。她们该怎么办?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抱着崔苗一遍一遍地哄,直到崔苗平复下来,窝在她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卫枳喃喃道。 崔苗摇摇头,瓮声瓮气地道:“你别说对不起,是我该说……” 卫枳困惑地道:“为何,你何处对不起我了?” 崔苗道:“都是我不好,连累殿下吃苦,殿下这般好,不该吃这苦头……” “你倒是知道我吃苦?”卫枳嘲讽地笑了一声,“舍不得我吃苦,就该照顾好自己,我想要看你笑。” 崔苗抽噎了一声,引得卫枳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崔苗道:“可我也不知道怎么笑,心里好苦好苦。” 卫枳沉默了,她知道崔苗因何痛苦,但她也没有办法。贵为长公主,也不可能事事如她所愿。 好一会儿,卫枳犹豫地问道:“阿苗,你会放弃吗?如果……”如果会让你这么痛苦,是不是早些放弃比较好? “不!我不会!”崔苗攥住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我绝不会!阿枳,我迷失了方向,我不知道该如何忠如何孝,在一片迷雾中,我只能看见你。不要抛下我……” “好……”卫枳抱着她声音发颤。再难走的路,她们选了,便得咬牙走下去,走到柳暗花明的那一日。 她的星辰只是让乌云遮住了光芒,她得等一等,等到那云飘走了,星依然还是那颗星。那是她的星辰,是最璀璨的那一颗,当她褪去暗淡的纱衣,重放光芒的那一刻,天地都会为之失色。她们是交相掩映的星月,星暂晦,月常明,留明待君复,夜夜共盈盈。 ————————————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叁五共盈盈。范成大《车遥遥篇》 番外16吾道不孤 ???18ьωc??? 方錾的出生算得上是个意外,她的父母在方鉴中举之后日子便好了起来,手里有了银钱,也没有了朝不保夕的重压,心情自然也好,老夫妻两个焕发第二春,一个不小心就有了方錾。方錾是幼女,前头有个在朝中为官的姐姐,父母自然对她没什么太高的期望,由着她自由活泼地野蛮生长。 永兴二十六年,方錾十二岁,这一年父母决定把她送到方鉴身边去。方錾自然不肯,她拢共没有见过方鉴几回,心中多少害怕。她的父母便哭道:“你可怜的阿姐难有子嗣,就你一个姊妹,你不与她亲近,她老了之后怎么办呢?” 方錾虽然顽劣了些,但心还是好的,听着觉得她的阿姐孤苦可怜,便应了。进了京中方知,屁嘞,她阿姐过得不知有多好。 被方鉴按着打的时候,她边哭嚎边在心里想,真真是上了当了,她的阿姐哪里是小可怜,她方錾才是那个小可怜啊。 “你哭这么大声作甚,我都没用力!”方鉴为了逮住她出了一身的汗,被她哭得脑仁都是一突一突地疼,手一松就叫方錾滑脱,几步跃了出去。方鉴气得冒火,四下无物,抬手就将手里的竹杖朝她掷了过去,方錾早跑没影了,竹杖没抛出多远,可怜地坠到地里,方鉴指着她逃走的方向骂道,“有本事别回来吃饭!” 身后有人在笑,方鉴回头望向来人,唤人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委屈:“大人……”苯魰鱂洅?o18?o??.?om韣榢更薪梿載 綪荍藏網址 高云衢倚在门边,看她的笑话:“你这个阿妹啊,念书不行,习武也不行,跑得倒是够快。” “阿娘说,阿錾大了,叫我好好教一教,我哪知是这么个泼猴,早知道就不答应阿娘了。”方鉴也是头痛,她父母来信与她说,想让方錾在她门下受教,她想着一母同胞,做长姐的也该尽些责任,便应了下来。来了才知那是个混世魔王呀,书念不进去一个字,整日里就是上房揭瓦下河摸鱼,隔叁差五就要方鉴去学堂里给先生致歉。堂堂四品大员,曾经的叁元魁首,在先生面前被训得抬不起头。方鉴活到这么大都没有过这种体验。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半点没有用处,但说来说去也不是些大错,至多是小儿淘气了些,又滑不溜手,方鉴拿她也没什么办法,有时候贴心起来又觉得是个好孩子。方鉴只觉得矛盾得紧,怪不得父母非要将她送出来。方鉴叹气,觉着自己苍老了不少。 高云衢被她逗得发笑,道:“要不要我替你教?我马上便要得闲了。” 方鉴闻言却正了神色:“大人还是决定辞官吗?” 高云衢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疏,在她面前挥了挥:“折子我都拟好了。” 方鉴皱眉:“大人,我还是不认同,你正是前途大好,何苦为我舍弃即将到手的一品金带呢?” 高云衢当年所言的七到十年真真是估算得极准,她做吏书七年,将朝堂上下涤荡一清,早早地便完成了她们预定的计划,卫杞极看重高云衢,从从不吝惜奖赏,只等政事堂变动空出位置就要叫她更近一步。 高云衢站直了,郑重地向方鉴说道:“阿鉴,我说过了,不是为了你。这是我早就决定好的事。” “难道我的前路不是你考虑的一环吗?”方鉴并不傻,不论高云衢此前如何考虑,此时此刻她要辞官,最大受益者必是方鉴,她不止给方鉴让开了路,她为官几十年积累的一切也都留给了方鉴。 高云衢笑道:“阿鉴,你我何必分那么清,不如说正是有你,我才能这么做。有你接替,我便不怕此前苦心付诸东流,没有人比你更懂我要什么。” “大人……” “好啦,我要做的事,你拦不住,听话些。”高云衢拿奏疏拍了拍方鉴的肩头,令她打起精神。 她们不是第一次谈及这个话题,方鉴自来是说不过她的,叹道:“陛下该是要生气的。” “那是陛下的事了。”高云衢摊了摊手,作无赖状,方鉴拿她没办法,只得搁置不提。 第二日,高云衢就带着奏章入了永安宫。 卫杞见她本是极高兴的,朝堂上下运转顺畅,她的闲暇也多了些,见她来便叫她一道下棋。 她们许久不曾对弈了,卫杞把玩着棋子感慨道:“还记得年少时你我也是在这里对坐手谈,你劝朕更有耐心些……一晃眼竟也这么些年了。” 高云衢闻言也是感慨万千,年少的时光如同溪流之中闪烁的微光,曾经那些苦和难都如泥沙污浊随波而去,一捧鞠起只余了点点光芒,绚烂又温柔。 “高卿,你瞧现今的天下,算得上海晏河清、太平盛世了吗?”这一日阳光温煦,从窗外照进来,倾在卫杞身上,她带着笑,沐浴在阳光里,不是明堂之上高高在上威仪不肃的帝王模样,更像是当年那个隐忍蛰伏却心怀壮志的少年卫杞。 高云衢恭谦地道:“回陛下,虽不中,不远矣。” “你呀,”卫杞笑道,“换了旁人,拍马溜须犹恐不及呢。” “陛下,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的路才最难走。”高云衢敛了眉眼,话语依然恭谨,语毕往棋枰上落了一子,只一子棋盘局势便瞬间翻转。 卫杞大惊,仔细往棋盘上反反复复地看,但已是无力回天,终是叹道:“到底是高卿,朕弗如也。” 高云衢站起身向卫杞执礼,道:“陛下日理万机,区区小道,消遣而已,臣不过是取巧。” 卫杞本也不在意,与高云衢说话也随意惯了,摆摆手,起身走了两步,随意地道:“无妨,朕又不是输不起。话说回来,你今日做什么来了?” 高云衢退后了一步,郑重其事地撩起袍角跪到地上。 卫杞一怔,笑意都收敛了些。她素来优待臣子,如高云衢这样的旧臣更是称得上荣宠,私下里鲜少有这般的大礼。她有种预感,高云衢要说的事不会让她开心。 果不其然,高云衢取出奏疏双手举起,朗声道:“陛下,臣请辞官。” 卫杞压着怒火一把抄走了她的奏疏,草草地翻看一二,不由地冷笑:“有疾?不堪用?高云衢,你才四十五岁!孟相年纪大了,这几年便要致仕,右相那位置,朕替你留着呢!你在这里跟朕说什么胡话?” 她将奏疏摔在地上,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指着高云衢道:“朕不看你这些官样文章,来,你来,你给朕讲讲为何!朕亏待你了吗?” “陛下隆恩,臣无一刻敢忘,臣自知有负陛下,不敢请求宽宥,只求陛下听臣一言。”高云衢俯身叩首,再起身时目光依然坚定,卫杞忍了,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讲,高云衢便开口道,“陛下,臣行回避法有十年了……” 卫杞打断道:“你不是做的很好吗?” 高云衢便直切主题:“陛下,臣与临深的关系,您知道。临深在四品位上也有五年了……” 卫杞顿觉松了口气,她冲一边候着的阿郑招招手,自卫杞发怒起,殿内候着的宫人便都悄悄退了下去,只留阿郑候在一边,见她示意,阿郑适时地给她递上了一盏茶。卫杞饮了一口,定了定神,道:“原是为这个?方卿也很不错。朕此前便提过叫她更近一步,都被你否了。叫朕说,你们这个关系又落不到官面上,血亲、姐妹、夫妻,真要说来,你们算得上哪一条?何必因此设限?以你二人之功绩,破例也非不可吧。” 高云衢端正了神色,无比郑重地谏道:“陛下!亲族同朝需得避嫌是为了防止公器私用,避免朝堂尽为一家之言,是万世之法,如何能这般轻率打破?今日为臣破例,明日便可为旁人破例,长此以往,此法如何存续?堤溃蚁孔,气泄针芒,臣如何能做那溃堤泄气之人?陛下也该慎之戒之!” 卫杞许久不曾被她这么直言相谏了,一时有些怔愣,细想片刻,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她这些年万事顺遂、众人奉承,不知不觉竟也飘飘然了起来。她忽地警醒,咽下了万般滋味,开口道:“是朕轻狂了,高卿说的是正理。” 高云衢仍跪着,抬手作揖,目光炯炯,接着道:“再者,臣与临深之事陛下清楚,我二人虽无婚姻之名,但臣认为已有婚姻之实,自然也应在避嫌之列。臣自己定下的秩序,自己得要守住。若说无纸面之据便做不得数,骗得过天下人,难道也骗得过自己吗?” 卫杞沉默了片刻,复又道:“即便如此,按照惯例,也该是以卑避尊,方鉴职低年幼,哪有你让她的道理呢?” “这就是臣要说的另一件事了。吏治已清,税法已定,陛下下一步要做的便是清丈田亩,重修簿帐了吧?” 卫杞颔首:“朕本属意你来做。” “陛下,此事有更好的人选。”高云衢坦然道。 卫杞愣了一下:“你选方鉴?高云衢,你爱重她到这种程度了吗?竟这般为她铺路?” “陛下,准确的说,清丈一事由寒门来做更好。”高云衢半点不恼,接着道,“朝堂之上但凡家中为官叁代以上的官员,谁的背后没有宗族没有附庸?这事于他们吃力不讨好,一旦陛下露出半点风声,不分出身,此前争来斗去的各个党派都会一致反对,这是在动天下士族的根基。” 卫杞叹了口气,也知她说的是实话,她能用豪族杀鸡儆猴,却杀不尽士族缙绅,她的大周水面上是风平浪静万里无云,可水面底下却仍是盘根错节。轻徭薄赋藏富于民本该是仁道王道,可实际上呢,富既不于国也不于民,国家连年赤字,贫民无立锥之地却要承担起沉重的赋税,唯有居于中间的士族吃尽了血肉。她是帝王,却也不得不向这些人妥协,她又何尝甘心?但若是满朝都是反对之声,她又真的能将这变法推行下去吗? “陛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变法于士族全无好处,自然要反对。而于寒门子弟来说,他们一无所有,自然不怕变法,更有甚者,他们期待着在变法中谋得进身之阶,将原先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拉下马来,他们才是现今陛下最得用的那把刀呀。寒门的弱点只在于过于年轻,人微言轻,而方鉴,恰恰是朝中职级最高的寒门之一,这些年入朝的寒门官员也隐隐以她为首。百利而无一害,陛下为何不用呢?”殿内没有旁人,高云衢与卫杞说话算得上十分直接,全然是在为卫杞谋划。 卫杞又觉有些奇怪,分明方才高云衢还那般在意方鉴,此时却又要推她入局,她便问了出来:“变法有利可图,却也风险重重,你就不怕方鉴折了?” 高云衢笑了:“她有我。她在明,我在暗,两相协力,于陛下不正是万全吗?” 卫杞沉默了,她发觉她好似有些被高云衢说动了,但她仍是舍不得高云衢。 高云衢换了口气,又道:“陛下明鉴,臣自言有疾也非胡言,臣受困楚州之时多少也是伤了根基,身子大不如前,太医瞧了,说得将养着。吏治事臣筹谋数年,心中有数,可清丈事臣并无准备,若由臣来主持,其中心力损耗之巨,臣实难估量。臣之性命不足为惜,只恐不能为陛下达成所愿。无把握之事,臣不敢行。 “陛下,临深会比臣更适合陛下未来的朝堂。” 卫杞揉了揉额角,道:“你且让朕想想,今日先回吧。” 高云衢叩谢顿首方退了出去。 卫杞瞧着她走远的身影,只觉头痛万分。阿郑乖觉地走过来,引她坐下,站到她身后为她轻按头颅,缓解疲惫。 卫杞道:“看来高卿去意已决,竟连后路都已替朕想好了。” “陛下如何想呢?”阿郑接话道。 “她才四十五!旁人没有七老八十如何肯去?也就她,年纪轻轻就想着种豆南山!”卫杞说起来还觉得气,她与高云衢年岁差得不多,高云衢倒是可以早早地寄情山水放浪形骸,徒留她一个人殚精竭虑,叫她如何不气。 这郁郁一直持续到晚间,卫晞来昏定请安,她已有十五岁了,去岁便受封了储君。卫杞政事繁忙,卫晞每日里也有课业,也就傍晚时分母女两个才有闲暇坐到一起说说话。卫杞今日并无其他事务,便留了她用饭。卫晞见她长吁短叹,便试探着问了问,她正是半大的时候,开始学着了解朝事,卫杞也不把她当小儿,一一与她分说明白。 卫晞听了认真思索片刻,对卫杞道:“母亲,高大人所虑不过是因着回避法,令方大人难有寸进,不能主理变法。儿想着,回避法只说不可同任四品以上堂官,六部九卿之外难道就没有清贵的位置让高大人去吗?只要不任各衙署长官便是了。先别叫她辞了这官嘛。” 卫杞眼前一亮,看着卫晞,愁容尽散,露出一个和煦的笑来:“你说的对,朕竟忘了。” 永兴二十六年秋,吏部尚书高云衢奏请辞官,卫杞不允,但体恤高云衢体弱多病,命其转任太傅,为储君师。同月,方鉴升任正叁品御史大夫。 高云衢倒也没想到,卫杞真能想出个两全的法子。东宫叁师与詹事府属官多由朝中重臣兼领,若去了朝中职衔,倒也真的绕开了回避法。卫杞已是给足了她面子,亲自领着卫晞令其拜师敬茶,再做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高云衢也只得安心做起了储君保傅,卫晞聪慧且又勤奋,高云衢也喜欢她,教授也尽心。但教学又能占用多少时间呢,她如愿清闲了下来。空闲的时间她便自去寻乐子,好不快哉。 这日她正要出门,正好碰见方錾,方錾远远地向她问好,她抬眸瞥了她一眼,唤道:“过来。” “高大人。”方錾有些怕高云衢,乖巧地走到了近前。说来也是有意思,方鉴隔叁差五打她,她倒是不怕方鉴,高云衢平日里总带着笑,她却晓得怕。 “今日不去学堂?”高云衢问。 方錾逃学被抓个正着,期期艾艾又不敢逃跑。 “罢了,”高云衢看了看日头,道,“我上郊外跑马,你去吗?” “啊?”方錾愣了一下,看着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 “你不会骑马吗?” “我会!” 方錾到底年少,高云衢愿意带她玩耍,她便全心全意地觉着高云衢好。几回下来就与高云衢熟识了。 高云衢便问她:“为何不肯好好念书呢?” 方錾挠了挠头,抱赧地道:“大人,我不是不肯,我是念不进去,真的是半个字都听不懂。”她愁眉苦脸地,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可所有人都说我有那样一个阿姐,怎么会不像她呢。越是这般说,我越是学不进去,那书册上的字好似都是一团一团的,看都看不清白,如何学呢?大人,您跟我阿姐说说,叫她别送我去学堂好吗?” 高云衢瞧着她,若有所思,半晌方道:“我试试,但我说了并不算,要看你阿姐怎么想。” 方錾一听就高兴了起来:“您说的阿姐都会听的。” “嗯?”高云衢有些惊讶,方錾来了两月有余,不问也不说,眼睛倒是看得清楚。 方錾把自己那些不敢与人讲的困扰都与高云衢讲了,俨然当她是自己人了,自觉与她亲近,挤眉弄眼道:“您与我阿姐是什么关系?” “你觉着呢?”高云衢不动声色地反问。 方錾又皱起脸,斟酌词句的样子都写在脸上:“我说不上来,你们两个好像比我更像姐妹,有时候又觉着你们仿佛更像爹娘……” 高云衢得声音淡淡的,面上却带着和煦的浅笑:“我们许诺彼此共度余生。” “啊,那不就是夫妻吗?两个女郎也可以结亲吗?”方錾歪头,她的问话没有旁的意思,是真真切切的困惑。 “夫妻或者说结亲是一种令彼此利益一致的契约,而在那之外还有牵绊。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上的牵绊是复杂的,如果说结亲是基于利益,那么感情则基于爱。”高云衢说得认真,也不管方錾能不能听懂,“若按伦常,我与你阿姐无法缔结那样的契约,可按感情论,我们相爱。” 方錾有些懵,认真思索了片刻,问道:“那我以后也能与一个女郎一起过日子吗?” 高云衢道:“不必给自己做那样的假设,等你长大,你会知道自己的情该落在何人身上,至于那人是儿郎还是女郎,是顺应伦常与利益,还是选择忠于感情,到时你自会知道怎么选。世间事皆是如此,十二岁的你无法决定二十二岁的自己做什么,不如长到二十二岁再说吧。” 方錾似懂非懂。但那些离她都还太远了,她得先找到适合自己谋生之道。 方鉴为她愁得辗转反侧,高云衢叹了口气,长臂一捞把她圈在怀里不许她再动,询问她缘由。 方鉴道:“阿錾有十二岁了,文不成武不就,怎么办呢?我与爹娘不能养她一辈子,她总是要自立的,可她能做些什么养活自己呢?” 她这些时日应付公事已是忙碌非常,回到家中还得为方錾发愁,高云衢想了想便道:“你不必管了,我来替你教。” 高云衢替方錾停了学,叁百六十五行,行行都带她去看去试,在方錾看来与玩耍无异,高云衢教她道理她也都听了,乖巧得不得了,看得方鉴啧啧称奇。 有一日,方鉴从外头回来,走进庭院就看见方錾坐在各色木材石材之中,正专心雕琢着什么。高云衢翘着脚坐在一边,执了把小锉刀正在打磨自己的指甲。方鉴有些奇,走近了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方錾压根没听见,只专心做自己的事。高云衢放下脚,抖了抖身上的碎屑,站起来与她一道往屋里走,边走边道:“你真是给你阿妹起了个好名字,錾,不就是小凿子吗。这些时日我带她试了各色行当,最得她意的当属雕琢一道了,瞧,这不就坐住了吗?”高云衢指了指外面。 方鉴顺着她的指引回身往外头瞧,如她所言,此前像个小猴子一般怎么也坐不住的方錾,此时抱着石材玩得旁若无人。方鉴叹道:“这就好,原也不指望她能出仕,有个正经手艺傍身也足够了。大人不知,我是真怕她长成个不知死活的浪荡纨绔。” 高云衢瞥了她一眼:“你家阿妹比你想的要聪明些,我看她很知分寸。”她往书房的圈椅上坐了,姿态随意的很,接着去磋磨她的指甲。 方鉴放下了方錾的事,眼里又只有高云衢了,她瞧着高云衢问道:“大人怎么想起来修甲了呢?”许是因为早便想着辞官,高云衢这些年疲懒了不少,连夜间榻上也多是叫方鉴主导,指甲修得便也没那么勤。 高云衢轻嘲了一声,道:“我替你解决了阿錾的事,你预备如何谢我?” 方鉴闻弦歌知雅意,走到她身前蹲下来,接了她手中的锉刀,替她接着修,仰头含笑看向高云衢道:“自然是都听大人的。” “忙完了?”高云衢觑她,空置的右手摸上了方鉴的耳垂,轻轻拨弄两下,就叫耳朵泛红。 方鉴修得专心,低眉垂首的模样,乖顺非常,低声应道:“嗯,该准备的前些年便已在筹划了,这两日不过是重做了一遍归整,只等一个时机。” 手指仍在揉弄耳朵,从耳垂揉捏到柔软的耳骨,高云衢倚在圈椅中好似漫不经心,手却悄悄地替她讲述思念。方鉴顿了顿,用舌尖润了润有些干的嘴唇,继续说道:“我和归远都觉得放在年后更好些,大人觉得呢?” “嗯,已入了冬月,确也不好再提什么大事。年后……春日里也好。”高云衢抬起眼眸望向窗外,方錾仍在外头埋头做事,但高云衢也没看她,目光悠远仿佛能穿过时光看到过去与未来,她想了想,这般说。 方鉴用自己的指腹在高云衢的指尖上轻轻刮过,摸到光滑平整,半点不刮手了,方才满意地放开。她仰头去看高云衢,目光深情又依赖。 直看得高云衢心头发痒,她喃喃道:“这就很好,你与归远想得周到……先好好过个年吧……忙碌了这么久……”她的声音越发低,距离越发近,直到俯下身吻上了方鉴的唇。 唇有些干燥起皮,方鉴自己舔了舔,也不过是聊胜于无,高云衢抿着她的唇轻蹭两下,伸出舌尖描摹着唇的形状,替她润着。两张唇贴合着,两种温度交融着,渐渐地迷了心神。 唇分的时候,方鉴两只耳朵都是红的,眼眸里含了浅浅的春水,邀约之意呼之即出,话语却羞涩:“大人……阿錾还在外头呢……” 高云衢看了一眼外头,轻笑一声,笑得方鉴红霞漫上脸颊。高云衢拉着她起身,转进了重重书架之后。 方鉴叫高云衢推在书架侧面,背抵着坚硬冰凉的木材,但那凉意不过一瞬,高云衢贴了上来,她的温度包围了方鉴,足以抵消这冬夜的寒气。 “大人……”这地方被书架挡着,外头看不见,可也算不上什么私密的地方。 高云衢的吻落在她滚烫的耳尖,压低了声音道:“莫要出声。” “唔……”方鉴抬手抱住她,昂起头承受着她从耳尖滑到耳后的吻,声音压在喉间,偶尔滚出一些模糊的声响。 冬日里寒凉,门窗都敞着,高云衢自不会在这里解她的衣,双手不过是隔着厚重的衣衫收紧,吻重重迭迭地落下来,乱了谁的心? 高云衢并不过多索求,浅尝则止,也没有多少时间,便及时地停了下来,但方鉴却是被吻得软了腿脚,倚着书架轻喘。高云衢抱住她,扶着她的腰身,不让她往下滑,方鉴含水的眼眸似带着钩子,吸人得很,高云衢忍耐着将渴望吞咽下去,喉头隐秘地滚动了一下,落在方鉴眼里全是满满的欲望。方鉴凑上去,亲在高云衢喉间,高云衢哼了一声,按住她:“别闹,你现下又不管阿錾在外头了?” “不想管……”方鉴闹起来也是任性,颇有些不管不顾。 “好啦,我只取些利钱,多的等到夜里吧……”高云衢拍了拍她的腰,安抚道。 “唉……”方鉴叹了口气,埋首在高云衢颈间,闭上眼睛享受难得的温情,“烦人的小东西……” 高云衢抱着她笑,怀抱暖得很,脖颈贴着侧脸,不过是小小一片的肌肤接触,就已是无比的满足。她们久久地相拥在一起,无惧寒风,无畏黑夜。道阻且长,有人同行便能一路生花。 ———————————— *錾:zan,音同赞,小凿也。 ———————————— **大人的辞官不全是给方鉴让路,她一生都在践行自己的政治主张。 (全文完) 2023.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