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兰(重生)》 第1节 逆兰(重生) 作者:溪畔茶 文案: 陆兰宜重生了,怀着满腔的恨意,回到了她病亡的前一日。 她毫不犹豫抓住时机给她未来要做大学士的夫君制造了点障碍, 然后安心地等死。隔天到了,她没有死。 …… 她没有什么别的指望,便继续一心做她夫君青云路的绊脚石。 没想到,报复途中出了点岔子,有一天,她与那位据说一心修道性情孤高的沂王有了牵扯,引来满城谣传。 之后,沂王救她性命,助她和离,更要纳她为夫人,为此请下圣旨。 兰宜不相信有这样的天降好运,上位者的反常必有图谋,后来,事实证明了她没错,只不过,这反常也一直持续了下去。 从夫人到王妃到皇后,新帝低沉问她:“陆兰宜,你这颗心当真是铁石做的吗?” 兰宜悠悠想,倒也不是,她就是懒得表现而已。 指南: 1、冷心冷肺病‍‌‌美‍‌‌人‍‌‎vs霸总野心家王爷,‎‌男‎‎‍‌女‎‌‎主均有过婚姻; 2、暂定晚上九点更新; 3,感谢观看。 已有完结文:《慵来妆》《伴读守则》《王女韶华》《替嫁以后》等。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兰宜,沂王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冷心冷肺病‍‌‌美‍‌‌人‍‌‎x霸总野心家王爷 立意:冲破封建藩篱,勇敢开启新的人生。 强推奖章:重生的陆兰宜怀着满腔恨意,报复起她未来要做大学士的夫君,阴错阳差与城中据说一心修道性情孤高的沂王有了牵扯。沂王救她性命,助她和离,更请下圣旨纳她为夫人。兰宜认为他别有所图,事实证明了她没错,但从夫人到王妃到皇后,他们在怀疑试探中最终走向了相识相知。本文行文流畅,情节跌宕合理,主角性格鲜明,感情描写细腻甜蜜,是值得休闲一看的好文。 第1章 陆兰宜死了。 这不是件很意外的事,嫁入杨家第三年起,她的身子就不大好了,此后一年比一年差,渐至不能理事,渐至卧床不起,到第七年末,她药石罔效,在冷清的正房里咽了气。 杨家为她发了丧,兰宜看见自己的灵堂,看见来吊唁的宾客,看见家中妾室姜姨娘代主母职对宾客们答礼,姜姨娘因连日操劳,面色苍白,但仍不掩秀丽姿容,低下头时,眸光流转出一丝自得…… 兰宜看得心堵,这下,姜姨娘算是毫无阻碍地得意起来了。 然后她才反应过来,不对,她为什么还能“看见”? …… 兰宜用了三天时间,确认了只有她能看见别人,别人都看不见她。此外她不用吃饭,也不必喝水。 兰宜恍然大悟,她应该是做了鬼了。按照话本里的说法,只有那些有极大冤屈或有极大仇恨要报的人才会逗留人间、不肯投胎的,她有那么大怨气么? 兰宜觉得不至于。 她娘家有数百亩良田,嫁的夫婿家贫但为人上进,得了她的嫁妆免去旁骛后,数年时间便从秀才考到两榜进士,随后入了翰林院,她跟着从乡间地主之女变成了翰林娘子,人人都夸赞她的父亲眼光好,羡慕她的运气好。 可惜,她有运而无命。 “这么年轻,还没有三十岁呢,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就这么去了……” “命薄呀,杨翰林这样的年纪和前程,不知多少人家看中,等新人进了门,不要三年五载,谁还记得前头的这个……” 来吊唁的女宾小声议论,兰宜听着想了想,她命薄么?好像也没错。 与杨文煦成婚近八年,她一无所出,姜姨娘依次生了杨家长子,长女,次子,每多一个孩子,姜姨娘来正房请安的腰杆就更直一分。 但姜姨娘又是个侍奉主母很恭谨的人,无论兰宜病到多重,哪怕发话不愿再见人了,她也仍然带着三个孩子,每日到正房外晨昏定省,风雨无阻,从不间断。 兰宜听着房外姜姨娘柔和的声音与孩子们无忧清脆的声响,病势一路往下,再没好过。 兰宜想,怪谁呢,也怪不着谁,像她婆母杨太太说的那样,只能怪她自己,肚皮不争气,生不出杨家的嫡孙。 多少个无眠的夜里,兰宜摸着自己始终平坦如少女般的小腹,都这么说服自己。 这样她在杨家所受的一切遭遇,好像就是应该的,所有苦楚都有来处,而终于随她归去。 兰宜做了一阵子鬼,发现也不坏,只是她不能离开杨家人附近,杨家人在京,她就在京,杨家人回乡,她就跟着回乡,杨家人返京,她又跟着返京……如此七八年过去,杨文煦从一个普通翰林平步青云升成了参赞机务的内阁学士,同时即将续娶户部尚书的幼女,官运妻宫,两相得意,一时在京中风头无两。 兰宜,好恨啊! 她第一次发现她原来这么恨的! 杨文煦越春风得意,她越恨! 许多问题她活着的时候不敢深想,总有什么在阻止她面对,她为‌‍‎‎人‍‎妻‍‎‎‌‍子,是坤,是阴,她应当贤良,应当和顺,她只能认为是姜姨娘不好,这根深蒂固的认知蒙蔽了她那么久,让她死了都做了好久的糊涂鬼,直到这一刻,她才醒悟过来自己真正恨的是谁。 杨家住的不是从前那座窄小的四合院了,新帝赐下的带花园的三进大宅,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新采买的小厮丫头人人喜笑颜开。 无论是宾客还是下人,谈论的都是刚迎进门的新妇,没有任何人提起曾经的原配旧人。 当年吊唁的女宾一语成谶,兰宜真的被忘了个干干净净。 隔着红烛映照的窗棂,兰宜眼瞳滴血,她才明白,她原来真的是个厉鬼,滞留人间,是有冤未诉,有仇未报。 心间蕴着一腔陈酿般的恨意,兰宜提起手来,握拳成爪,向窗棂里那个高挑熟悉的身影抓去—— “奶奶,奶奶快醒醒,是不是魇着了?” 有人担忧地轻轻摇晃着她,又锲而不舍地在耳边呼唤着她,陆兰宜心头一颤,如从高处坠落,忽然惊醒过来。 “奶奶,你终于醒了。”探进纱帐内的圆脸丫头惊喜道,“奶奶睡眠一向浅,今天却怎么也叫不醒,手还一直在抖,可是吓了我一大跳。” 陆兰宜怔怔地和丫头对脸望着,她认得,这是她的陪嫁丫头,叫翠翠,她病亡后,翠翠气不过,顶着杨文煦吵了一架,被杨文煦恼怒撵了出去,她不能离开杨家人周围,不知道翠翠后来怎么样了,去了哪里。 然后她才想起顺着翠翠的话在枕上侧头,看了一眼自己露在被子外的右手,蜷缩着,苍白而无力。 兰宜动了动手指。 她能感觉到使力后的疲惫,那不是在抖,是她以为—— 里面应该捏有杨文煦的心脏。 她又仔细看了一眼,确实空空如也。 太遗憾了。 没有来得及。 “奶奶,起来漱漱口,先把药喝了吧。”翠翠手脚很麻利,往她枕后塞了一个迎枕,把她稍微扶一点起来,端来温水青盐,熟练地简单服侍她洗漱后,再端来一碗药,舀起大半勺喂给她。 陌生又熟悉的草木苦味渐渐唤醒了陆兰宜的意识: 奇怪,她水都不用喝的一个厉鬼了,为什么还要喝药? …… 兰宜用了两顿药的工夫,接受她重生回了病亡前一天的现实。 翠翠很高兴,在屋里一旁转悠忙着一边念叨:“奶奶今儿精神好多了,药都能喝下去了,一定要大好了。” 做鬼的日子久了,兰宜对于生前的记忆有些模糊,依稀记得她最后几天已经意识不清,喉间失去吞咽能力,药喂下去就往外流,翠翠急得呜呜哭。 但究竟是不是这样,她实在也记不清了。 与此相对应的是,兰宜对于自己死后所看见所知晓的事情,倒都记得真真的,一件也不曾忘掉—— “翠翠。”她虚弱低唤。 翠翠听见了,连忙过来:“奶奶叫我?” “你到门口去看着,有老家来人,立刻领进来见我。”兰宜声音低微,眼神定定地吩咐。 翠翠不愿意:“奶奶病得这样,我得守着奶奶,再说,没听见说老家要来人呀——” “我快要死了。”兰宜打断她,“想见一见老家的人,你去守着。” “……”翠翠的眼泪一下被激了出来,在翠翠看来,陆兰宜前两天已经喝不下去药了,今天才终于好了一点,重病之人想一出是一出,许些没道理的愿也是有的,她要是顺着,陆兰宜的病说不定能再好一些。 当下不再违逆,出去叫了小丫头进来守着,自己擦了擦手,匆匆忙忙往外去。 陆兰宜安静地躺着。 才说的那两句话耗尽了她的力气。 她的眼神重新涣散,四肢都沉重到不大听指挥,因此反而又生出一种轻飘感来,好像她的灵魂再度飘了出来,俯视着奄奄一息的自己。 真是个没用的人啊。 她应该很快又要死了。 兰宜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短暂得回这一日寿命,但令她高兴的是,她终于能做一点她很久以前就想做、但压抑着不但不敢甚至连想都觉得是罪过的事情了。 天近黄昏,春日里的夕阳向窗边地下铺进些许余晖,温暖而柔和,陆兰宜无心欣赏,只是想,天还没黑,那就来得及。 门外此时有动静响起,听着不像是翠翠回来,兰宜便没有理睬,小丫头看了看她,犹豫地出去了,一会进来回报:“奶奶,姜姨娘带着大哥儿,大姐儿,二哥儿来给奶奶请安。” 其实不用她说,随着那动静的接近,兰宜也听出来了。 三个孩子在一块,是很难安静不说话的。 兰宜出了片刻神,用刚攒出来的一点力气道:“叫他们进来吧。”多几双眼睛见证也好。 小丫头惊讶了一下,陆兰宜不愿见人已经快有两三个月了,姜姨娘每日都来,进不了正房,就在门外站一会,尽到心意再走。 下人们可以阻止姜姨娘进房,总不能连门外也不叫她站。 小丫头再度出去,很快把姜姨娘一行人带了进来。 行在中间的姜姨娘穿一件月白色褙子,鬓边插着珍珠金钗,姿态大方舒展,她左手牵着一个约六七岁大的男童,右手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童,侧后方跟着衣着朴素许多的乳母,乳母怀里抱着一个将满周岁的娃娃。 这样的景象,兰宜从前看一眼都觉得透不过气,像有一只手伸进去捏住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也无处求救。 第2节 而等到杨文煦归家,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出现,他们有多鸿案相庄,和睦亲密,陆兰宜这个沉默的正妻就有多多余。 多余到她只能去死。 好在,她终于死了。 兰宜吁了口气。她活着的时候,总觉得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勒住她的脖子,她死了,这根绳索消失了,她反而能“呼吸”了。 “奶奶。” 姜姨娘含着关切的笑意,将最小的娃娃从乳母怀里接过来,抱着一起向陆兰宜福身行礼。 陆兰宜道:“坐吧。” 她很平静,曾经她对姜姨娘有许多复杂情绪,怨,嗔,妒,甚至于恨,姜姨娘给她添堵,她也让姜姨娘立规矩,明里暗里的争锋持续到第三年的春日,姜姨娘怀上了杨文煦的第二个孩子,一夜之间,她筋疲力尽,失去所有斗志。 她意识到自己不会赢,她也不想赢了。 她一日比一日沉默,一日比一日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厌倦。 不过,她在当时没想到输的不只是她。 姜姨娘坐了下来,她怀里的娃娃发出些嘤嘤的哭音,姜姨娘连忙哄起他来:“睿哥儿,不哭,不哭,姨娘在这儿呢。” 娃娃的动静小了一点,但仍是不消停,姜姨娘就继续柔声哄他。房里的小丫头有点着急,她才十二岁,主子间的事不大懂,但知晓叫姜姨娘在这里干这些事对陆兰宜养病不好,一边瞅着陆兰宜的脸色,一边上前想说话。 陆兰宜向她摇了摇头。 小丫头愣了下:“……”只好退了回去。 从陆兰宜的角度,能看到睿哥儿挣扎间伸出襁褓的小手,白胖白胖的,养得很好。 陆兰宜静静地看着。 姜姨娘以为她为杨文煦生育了三个孩子,地位足够稳当,杨文煦因故好几年没有续娶,更令她有充分的时间在杨家经营布局,但,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空。 在兰宜所见的未来里,杨文煦与尚书府贵女的婚事一定,姜姨娘连同她所出的长子、长女,幼子就都被送回了老家,一个都没能共享杨文煦真正的荣华。 飘荡着白雾的清晨里,马车载走姜姨娘似哭似笑的悲凉音声,以及她所有的苦心谋算。 “奶奶……”姜姨娘被她的目光看得有点不安,总觉得里面蕴含着令她不愿深思的怪异的含义,忍不住出声。 “奶奶!”急促的脚步声连同翠翠压不住惊讶的嗓门一起打断了姜姨娘,“老家真的来人了,杨管家来报丧了!” 说话间,翠翠撩开了里间的帘子,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扑通一声在帘外跪下,满面哀痛地伏地哭道:“老爷让我连夜上京,禀告大爷,大奶奶,太太重病去了!请大爷和大奶奶赶快回去,丧事怎么办,还等着大爷拿主意呢!” 姜姨娘倏忽失态地站了起来。 兰宜缓慢地闭了一下眼。 终于来了。 太好了。 前世里,婆母杨太太的丧讯也是这时候来的,但她重病,一无所知,杨文煦下衙回家,将杨管家藏了起来,直等到她的丧事办完,才放出来母亲去世的消息,中间隐瞒了十天左右。 这十日非常关键,就在这段时间里,杨文煦得到了升任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的旨意,虽然他因母丧丁忧只去当值了一天,但就此完成官宦生涯里重要的第一步升迁,为日后的平步青云筑下了基石。 “奶奶?是不是惊着你了?” 兰宜闭着眼久不言语,翠翠担心地上前来:“奶奶,你别伤心,你生着病呢,也操不得心,等大爷回来了,让大爷拿主意吧。” 兰宜点了点头,而后将头向内侧别了过去,将唇角藏入枕边。 她悄悄笑了起来。 真欢喜啊。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我来啦。 有句丢人的话我说在前头,我全文存稿失败了。。到了将近十万左右再也存不动了,不开文逼一逼自己真是没辙,哎,任由大家批评。 再有一个重要提醒,这篇文和我以前的文有个设定不太一样,‍‍‎‌男‎‎女‍‌‍主均有过婚姻,是自然的人生经历,不过有的小天使可能介意,那注意绕道,我们下本见~ 搓手,想说很多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虽然有存稿,但也算是激情开文了,按照我的原定计划应该是明年二月才对,但一竿子放那么远,很可能到时候也还是这点存稿,而且总不开文,我的生活有点失去重心,说是想躺平,压根也放松不了,心里总憋着还有事没做,今天晃悠了一天,七上八下想来想去,算了,开吧! 第2章 姜姨娘带着三个孩子匆匆走了,脚步有点仓皇。 这突如其来的丧信显然震惊了她。 翠翠也不知所措,把杨管家暂时安置去休息以后,回来问陆兰宜:“奶奶,现在怎么办?我看见姜姨娘往门边去了,应该想等大爷……我们要不要也叫个人去等着?” 兰宜微微摇头:“把孝布拿出来,将家里布置起来吧。别的不用管。” 可惜,她这口不知从哪续上的活气太弱,不知哪一刻又断了,她赌不起,不然,由着杨文煦多隐瞒几日,之后再设法捅到朝廷去,能直接把他这辈子的前程封顶。 隐瞒丁忧,对官员是大忌。 家里办丧事要用的物品各色都有——那些本来是为了兰宜准备的,翠翠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发酸了,忍泪道:“好。” 她再度出去,将下人们都召集起来,开了做库房使用的一间厢房,把摞起来的孝布搬出来一叠发放下去,又安排人将些喜庆类的陈设一概撤去,不多久,杨家这座小四合院就变了个样。 展眼望去,一色白泱泱的肃穆。 这阵动静不小,惊动了左邻右舍的人来问,听闻杨翰林老家的母亲去世了,都纷纷表示同情叹息之意。 左邻何太太问翠翠:“你家奶奶身子如何了?她也是命苦,本来就病重了,又要安排这样的大事。我们不便叨扰病人,你带话进去,叫她千万保重,别太劳累了。” 右舍范大奶奶的丈夫也是位翰林,资历比杨文煦还深,范大奶奶跟着安慰了两句:“若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别客气,尽管遣人来说。” 翠翠感激地点头,想回话,立在旁边的姜姨娘先一步福身行礼:“妾身替我们奶奶多谢太太和奶奶们。” 何太太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客气而敷衍的笑意,便由小丫头扶着走了。范大奶奶倒是陪着多站了一会,和姜姨娘搭了几句话,眼神始终往路口的方向望着。 翰林院是清贵之地,不涉庶务,翰林们尽可以清闲,但那有上进心的,忙到天擦黑才下衙也是常事。 杨翰林和范翰林就都还未归家。 这一会儿工夫,远一些的屋舍也陆续打开门来,或是主家亲自过来,或者遣下人来慰问,翠翠担心陆兰宜,已经返回正房去了,姜姨娘一人站在门边,接待各家来人,应对得宜。 日头完全坠下,晚风中带了暮春寒意时,两道疲累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巷口。 范大奶奶连忙向前迎去。 姜姨娘跟着往前挪了几步。 不过那两道身影一时还过不来。 这条巷子住的都是一些比较低品级的朝廷官员,巷口第一家是太常寺的王典簿,太常寺掌宗庙礼仪,无节庆祭祀时是个闲差,王典簿早早回家了,此时拦住了身影之一的杨文煦,表情沉重地向他问候:“杨翰林,节哀啊。” 杨文煦表情变了变,往家门的方向望了一眼,见到换了一身缟素的姜姨娘,觉得有了数,心下一沉,叹气拱手:“我才下衙,不知家里的事,可是拙荆——” 王典簿冲他摇头:“不是,是令堂。” 杨文煦:“……?!” 他表情裂了! 跟在他旁边的范翰林三十出头,本来一脸被过多公务围殴过后的麻木,忽然一下活了:“真的吗?老王,这可不能乱说,你没弄错吧?” 王典簿板了脸:“范翰林慎言,我怎会无端诅咒别人母亲?杨翰林老家来人报的信,他屋里的姜氏在外招待迎候,亲口说的,一条巷子都知道了,怎么错得了?” 姜氏? 杨文煦再看了一眼那头的姜姨娘,表情更崩了,嘴角抽动了下,似厉似哀,想说什么,又用力忍了回去。 范翰林跟着他往那边望了望,这一望望见了自己的妻子,他忙迎上去问:“杨翰林家的事你知道了?” 范大奶奶走到了跟前点头:“知道,先头他家大奶奶身边的丫头翠翠也在外面忙活,唉,杨大奶奶真是不容易,自己都病得那样了。杨大人,你快回家去吧,一摊子事还得你做主呢。” 杨文煦僵立在原地。他好像被哀伤击垮了,一时竟然迈不动步。 范翰林拍了拍他的肩膀,咳嗽两声,掩口劝他:“快去吧,生老病死是无可奈何之事,如今要紧的是办好令堂的身后事。那些公务就别放在心上了,明日我替你向学士告个假,接手过来,你直接返乡也不妨的。” 杨文煦盯了他一眼,缓缓松开紧咬的牙关,说出一句话来:“不敢劳范兄操心,我自会去寻学士说明丁忧之事。” 范翰林连连点头:“也好。” 杨文煦终于迈开如千钧重般的脚步,往家门的方向走去。 范翰林在身后感叹:“唉,杨大人一定伤心极了。” 王典簿站他旁边,低声道:“你快活极了吧。” “……”范翰林眉梢猛地一扬,“老王,你这是哪里话!” 王典簿撇撇嘴:“左春坊那缺就你和杨翰林合适,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种把手拿下来,我不信你没笑,刚才当着杨翰林的面都差点没忍住吧。” 范翰林矢口否认:“我那是着了风,咳嗽,咳嗽你没听见吗……” ** 杨文煦踏进了家门。 这是他在京中住了三年的地方,再熟悉不过,虽然窄小,但位置好,方便他去翰林院上值,当时花去了妻子一半嫁妆才买下来。 这一刻却显得很陌生。 无处不在的白色刺得他眼睛生痛,明明是飞花季节,他却如一脚踏回隆冬之中。 姜姨娘跟随他进来,轻语道:“爷累了吧?爷别太伤心了,大哥儿几个还小,没经过这些事,恐怕哭闹,我让乳母看在房里了。才有几家过来吊唁,知道我们不会在京里办丧事,提前把白包给了,我都替爷记下了,日后好回礼——” 她温柔细致的交待终于停下,因为看见了杨文煦望向她的眼神,那里面既不悲伤,也没有被分忧的欣慰,而是充斥冰冷的愤怒。 “谁叫你操心的这些事!”杨文煦毫不留情地质问。 姜姨娘极少被他这样冷待,一时失措:“奶奶病着,爷不在家,杨管家忽然来报,总要个人出头操持——” 自兰宜病倒以后,场面上的事她出头的本来也不少,一向是得杨文煦默许的。 “那也轮不到你!” 杨文煦冲口而出第二句训斥,姜姨娘受不得,眼圈红了。 院子就这么大,家里人都听见了,大哥儿从东厢房探出半个小身子来,很快被乳母惶恐地拦了回去:“哥儿,长辈们说话,你别乱跑。” 翠翠隔着正房窗棂也听得明白,颇为高兴地走回床边,向兰宜学话,学完道:“奶奶,你听,姜姨娘这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白献勤儿,却惹得大爷发那么大火。” 兰宜冷淡地“嗯”了一声。 第3节 她早已不会为这种事动容。 翠翠欢喜下不去,又道:“外面的事本来也不该姜姨娘管,奶奶又没委派她,她自己巴巴往那一站,连人家给的白包都接了,好像她才是正房奶奶一样,怨不得大爷骂她。” 杨文煦根本不是为了这个发怒。 兰宜躺着,这次唇角流泻出一点笑意,她叫翠翠:“你再去看看,他气成什么样了。” 二十四岁中进士的英才骄子杨文煦,因为出身贫寒,唯恐受人小瞧,极为讲究养气之道,等闲喜怒不形于色,在家中都很少例外。 翠翠没多想,她也正想多看点姜姨娘的热闹,答应着就转身往外走,刚掀开帘子,便见杨文煦从外间走了过来。 翠翠下意识往旁边退了退。 杨文煦走了进来。 屋里的陈设倒没多少变动,陆兰宜病后不耐烦扰,本就布置得素净,她自己则卧病在床,连日水米都不大进了,再讲孝道,也没有把她这样重病之人折腾起来换孝服的理。 杨文煦脚步顿了顿。他从前觉得这屋子死寂,这一刻却似找到了一个喘息的缝隙。 好像外面那些扎心的素白都不存在,一切都还如常一样。 陆兰宜看见了他,静静地望着。 杨文煦也看向她。 这屋里最苍白最没有生气的要数她的脸庞,搁在脸侧的发丝都跟着干枯,像开败在枝头随时会凋零的一朵过季残花。 杨文煦眼神莫测,没有说话。 陆兰宜忽然笑了。 她不用他说。 这么多年夫妻,他心里在想什么,她怎么会不知道! “大爷,”她恹恹发笑,“你是不是觉得,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 杨文煦声音发沉:“你胡说什么。” 陆兰宜没反驳,不再看他,眼眸无神地望向帐子顶,嘴角的笑意没有消失。 她是不是胡说,他们都知道,用不着做无谓的争辩。 “大爷不用着急,”她轻轻地道,“我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 翠翠听不了这一句,“呜”一声哭出声来,杨文煦也终于有点动容,往前走了一步,道:“母亲的事我会安排,你安心养病罢,不要多想,会好起来的。” 陆兰宜只是微笑。 她不在乎能不能好,做了鬼,就继续去挖他的心肝。 这么一想,她甚而心平气和起来。 杨文煦再站了片刻,无话可说,掉头出去了。 兰宜才开口:“翠翠。” 翠翠呜呜地哭到她床边:“奶奶。” “我之前收起来的一点私房,你知道存放地方的,对吧?” 翠翠抹着眼泪点头。 嫁进杨家近八年,陆兰宜搭进了一大半嫁妆,仅剩的一点分了两份,一份明面上的,另一份私底下的,兰宜偷偷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上一次她病得糊涂了,没有来得及打算。 “我死以后,那份就是你的,你拿着,别告诉一个人,自己出去过日子,听见了吗?” “……呜呜,奶奶!” 这是在交待遗言了,翠翠几乎哭崩在床边。 陆兰宜闭上了眼。 拆了杨文煦青云路的一节台阶,没把嫁妆全葬在杨家,安排了身边人,这一日寿命值了。 看不见明天的朝阳也不重要不害怕。 她安心待死。 作者有话说: 忙了一天,这会儿有空了来发发红包。(*  ̄3)(e ̄ *) 更新的话我发现九点有点太晚了,提前一个小时,以后暂定八点哈。 非常感谢大家支持,兰宜一节一节拆前夫的青云阶,我来一节一节搭以后全职的行路梯,有时候觉得就这么上着班算了,算稳定也还能温饱,但我对我的工作内容实在是没啥兴趣,想到要把未来十几年每天最精华的八小时都搭给不喜欢的事还是不甘心,人生不那么长了,想要试试别的路~ 第3章 陆兰宜睁开了眼。 新的一天。 她没死。 还活着。 陆兰宜很诧异。 她记得清楚,这一日就是她的死期,也是她的忌日,杨家每年都会在这一日烧纸钱祭拜她,待她死后倒比生前要好。 她刚死那几年,戾气不重,有些为了这个缘故,虽然那纸钱元宝她一个也用不上,但杨文煦会在放她牌位的小屋里静坐半日,表情沉静,默默无言,下人闲语传扬出去,人皆道他情深。兰宜听着也怀了点奢望,想他是不是也觉得对不起她,对她心存歉疚。 直到后来,杨文煦将要迎娶新人,将她的牌位跟姜姨娘等人一起打包扔回了老家。 兰宜才知道她就是个笑话! 杨文煦不过是物尽其用,连她死了都不放过,还要拿她刷一圈名声,敲开吸尽她最后一滴骨髓。 他是凭着这样的狠心,才能在三十四岁挤进内阁成了最年轻的大学士,成为站在权力顶端的那少数几个人。 以新帝与他的特殊关系及对他的信重,在兰宜没来得及看见的未来,他进一步做内阁首辅大概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兰宜绝不想看见。 无论她死了还是活着。 死了就挖他的心肝,活着就做他青云路上最大最坚定的那块绊脚石,叫他不得安生,永不畅意。 “奶奶,吃药了。” 翠翠准时地出现在了床边,如昨日一般把兰宜的脑袋垫高一点以后,端来药碗。 她喂,兰宜心不在焉地喝了。 翠翠亲热地埋怨她:“奶奶昨天说那话,害得我哭了半夜。结果奶奶今儿精神不是又健旺些了?真是的,下回可别吓唬我了,我看奶奶一定能好起来。” 兰宜的精神确实比昨日好,她没照镜子,但凭感觉都觉得眼神清亮了些,还有力气做长远一点的打算了。 也许她是真的重生回来,不用死了。 这个“也许”一点点真起来。 这一日过去,又一日,再一日,她还是没有死。 这三日里,杨文煦往翰林院请了假报了丁忧,指挥家人收拾齐了行装,也雇好了车船,隔天一早,他们就要启程回乡奔丧去了。 翠翠又急起来:“奶奶这样的身子,怎么禁得起路上的奔波?” 陆兰宜没有回答。 她们都知道她是非回去不可的,婆母去世,她这个媳妇可以无力操持,但只要还有一口气,爬都得爬回去露个面,否则无以在世上立足。 “我不会死的。”好一会之后,她说了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这个信心,最应该死的时候她没死,那就不会随便死在路上。 无论翠翠多不情愿,次日天蒙蒙亮,她还是跟另一个小丫头把陆兰宜移到了车上,兰宜病得很瘦很轻,抬她倒费不了多‌‌大‎‎‍力‎‌‎气。 院门开着,起得早听见动静的邻居们前来相送,何太太见到这一幕,话都堵在喉咙里,只能立在车边向兰宜说一句:“多保重。” 陆兰宜向她点头回礼。 范大奶奶踮着脚,半探身进车厢里,塞过来一个纸包:“我家里收着的好人参,切了半根给你,路上撑不住了,叫丫头熬成汤喂你,管用着呢。” 这份礼不薄,范家和杨家一样,都还未发迹,人参这样的贵重药品不是那么容易得的,因为杨文煦和范翰林之间微妙的竞争关系,两家从前面上和气,内里其实算不得亲近。兰宜有点意外,再一想,明白了,努力欠身致谢。 她谢得很真诚,范翰林是杨文煦的对手,可不是她的。她从前没想清楚,现在不会再犯这个糊涂。 范大奶奶见她领情,很高兴,忙抬手虚压着叫她靠回去:“快别多礼了,路上多保重。” 杨文煦一共雇了三辆马车,陆兰宜和翠翠一辆,杨文煦和姜姨娘带着大哥儿一辆,乳母和大姐儿及最小的睿哥儿一辆,一把大锁挂上院门,他们踏上返乡路。 ** 旅途很急,杨太太还停灵在家中,等待杨文煦回去发丧,他是长子,也是独子,他不到,无人捧灵摔盆,杨太太这丧事就办得不好看。 至于兰宜一个病人是否熬得住,就只能看她的命了。 她这次命很硬。 出通州弃车换船,在水上飘了七八天,喝了两回独参汤,再上岸换马车颠簸了两日,就进了山东省内的青州府治地,益都县。 青州是古九州之一,地处东方,应五季之春,晋《太康地记》中有云:青州,东方少阳,其色青,其气清,岁之首,事之始,故以青为名也。 这里就是杨文煦和陆兰宜的家乡。 两家原来不住城里,在益都县下辖的云门乡里,后来杨文煦连登两榜,两家跟着兴旺起来,陆父是乡间地主,发家早,更通交际,卖了些土地,借着女婿名气一口气进县城盘了三间好地段的铺子,两三年时间把卖地钱赚了回来,又掉回头把卖出去的地买回来,且每年都再新增一些,如今已是拥地千亩的大地主了。 杨父稍逊一些,也买铺子也买地,他眼光魄力不如陆父,加上家里开销比陆家大,攒下的家业便不如陆家。不过也在城里置了三进的大宅子,买了十数奴仆,出来进去,人人都唤一声“杨老爷”了。 马车在城门口等待查验进城。 益都是府治之县,青州府衙就设在益都,因此名为县城,人丁经济远胜普通县区,城门前的队伍蜿蜒着排出了好几里去。 杨文煦有些不耐,命杨管家:“拿我的名帖,去找守城的人,让我们先进去。” 杨管家挺起了胸膛,应道:“是。” 名帖就在他怀里揣着,这一路上用到的地方不少,虽只是个丁忧翰林,打发一些难缠的小鬼够用了。 他昂首往前走去,前方排队的一些商贾乡民都不在他眼里,眼看着快靠近城门,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动静。 第4节 “让开!” “快让开,没点眼色,别挡路!” “说你们呢,还不把车弄边上去,小王爷的路也敢拦?” 这说的正是杨家的三辆马车,挤在人群里,确实挡住了后面人的路。 杨文煦皱起了眉。 什么小王爷? 他不好与人斗气,但这后来一行人的态度太过无礼,他若就此让开,未免也太示弱。 “喂,你哑巴了?还是瞎了?挡路了知不知道!” 后来一行人又催起来,总计约有七八个,围拢护持着中间的一座车驾,车驾帘幕掀起,露出正中坐着的一个男童来。 男童眉目清秀,着一身朱红锦服,表情淡漠,年纪虽小,却有一股与稚龄不符的傲然贵气。 “大爷。”杨管家看清楚了,忙奔了回来,凑近杨文煦所在的车厢解说,“大爷好几年不在家,不认识,这是沂王家的小王爷,咱们还是让一步罢。” 青州城内不只有青州府衙,还有另一座分量更重、更恢弘的府邸。 沂王府。 沂王,今上第五子,十三年前建藩青州,出镇至今。 杨文煦明悟过来,他知道这位王爷,不过他还在青州时,大半时候都住在乡间,中秀才后得了岳家资助,才进城读了几年书,也只在府学内交游,之后进京赶考,考取做官,一直没再回来过。 对青州府学外的事务他接触少,并不熟悉。 在他的印象里,沂王行事低调,似乎有个一心向道的名声,于民间的存在感本来也不强。 对百姓们来说,这就是不错的藩王了,不指望这些龙子凤孙们能做什么好事,别干坏事就够了。 “让一下吧。”杨文煦吩咐几辆车的车夫。 沂王名声不坏,小王孙虽跋扈些,但他为奔丧归家,没有必要跟个孩子起冲突。 车夫们听令各自指挥着骡马挪动起来,但每辆车上的人和物件都不少,周围人又多,速度便怎么也快不起来。 车驾上的小王爷撇了下嘴。 豪奴们立刻跟着不耐烦了,吆喝起来:“磨磨蹭蹭的,我们小王爷的时间你耽搁得起吗?” “就是,还不快点!” 有一个豪奴还拎着马鞭过来,作势要抽打动作最慢的乳母和两个孩子所乘的马车,虽未真格抽下去,大姐儿从闪动的帘子缝隙里看见,已经吓得小声抽泣起来。 杨文煦沉下了脸。 他虽只是七品官,但在翰林院几年,眼界与地位都不同于普通官员,还真不见得多怕这些被圈在封地形同拘禁的藩王们。 直起身来便要斥责,话未出口,那豪奴脸色一变,手中马鞭忽然掉落,整个人也如抽了骨头般,猛地趴伏在了地上。 杨文煦一怔。 他循着豪奴跪趴的方向望去,却未见到有什么,城门口闹腾依旧,再一细看,才发现负责检视的兵丁和城门官都跪了下来,城门附近的百姓们有的立刻跟着跪了,有的干站着迟疑了一会,不知怎么回事,怯畏心占了上风,稀里糊涂也跟着跪了。 这时候,两骑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行了出来。 前一匹马上的男人身材高大,着鸦青色道袍,年纪大约在而立之间,脸型端正,眉目疏朗,下颚轮廓分明,有种孤淡出尘之气。 后面的则像是随从奴仆一类,行至那跪趴的豪奴身侧,一挑眉,声音微尖:“好狗才,谁教的你仗势欺人?你自家不学好,还当着小主子的面,不怕教坏了主子!” 豪奴抖索着连连磕头:“窦爷爷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窦爷爷”冷笑了一声:“回去自领二十板子,再有下次,就给咱家滚去庄子上种地。” 豪奴砰地磕了个响的:“是,是,多谢窦爷爷开恩!” 话到此时,以杨文煦的见识,完全听出来了:这原来是个太监。 那第一匹马上的男人身份,也就不问可知了。 他从马车上下来,不卑不亢地行礼:“在下杨文煦,见过王爷。” 丁忧期间是需要辞去官职的,所以官面上,他不能再自称“本官”或者“下官”。 马上的男人微微点头,开口:“小儿无状,惊扰到你和家眷了,本王代为赔礼。” 以亲王之尊,肯说这一句就不错了,杨文煦没什么好挑剔的,拱了拱手:“王爷客气了。” 这时车驾上的男童也下来了,到马前拱着小拳头行礼:“父王。” 沂王未曾应声。 男童抿了抿唇,辩解:“孩儿不是有心使人扰民,是他们先挡住路的。” 沂王方垂首,看了他一眼:“那你看见他们车上的白幡了吗?逝者为大。” 男童不吭声了。他似乎不服,又似乎有些委屈。 沂王未再理会他,轻轻一夹马腹,继续往前行去,男童顿了片刻,追在后面问:“父王,你又去仰天观吗?” 沂王没有回头,只留下了一个清淡的“嗯”字。 陆兰宜乘坐的马车里,被一连串变故惊得不敢吱声的翠翠拍了拍心口,长出一口气来:“吓死我了,幸亏那个王爷还挺讲道理的。” 陆兰宜没说话,靠在一堆软枕里,借着翠翠掀开的车帘往外望着。 这一幕在她来说不陌生,上一次也发生过。 不过那时她不在马车里,而是飘在上方。 她变鬼不久,心智还浑噩着,干了件有点愚蠢的事,她过去绕着沂王飘了一圈,想知道贵人的眼神会不会清亮些,能察觉她的存在。 结果自然是失望,贵人不是神仙,终究也只长了一双凡尘俗眼。 这一次,她疲惫的目光定在车外的男童身上。 直到孤单站着的男童被豪奴们劝着走回车驾,她望着他小小的背影,目光始终没有移开。 作者有话说: 注:青州,东方少阳……这里是引用的。 文案改了一点,把帽子改掉了,咳因为不太和谐。。导致我现在迁怒前夫哥,很想整他。 第4章 城门口的插曲过后,没再发生别的变故,他们顺利地到达了杨家宅院。 从望见杨家的门楣起,杨文煦就从车上滚了下来,一路跪伏着往家门去一这是他为人子应尽的孝道,若哀痛得不够虔诚,是要遭人戳脊梁骨的。 杨文煦是孝子,陆兰宜便是孝妇,照理应该陪他,可惜她的身体勉强支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翠翠手忙脚乱地刚将她扶下来,她就晕了过去。 引得出来看热闹的邻人们一阵赞叹。 “到底是翰林娘子,有孝心……” “杨太太有这样的儿媳妇,这一辈子也不亏了。” “看翰林娘子那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可做不得假,这是真孝顺呀。” 陆兰宜在一片赞誉声中,被抬进了为他们准备好的二进院落里,安然晕到黄昏,方被外面各色奏乐念经之声吵醒。 一直守在床边的翠翠发现她睁开眼睛,蹦起来:“奶奶,你终于醒了。饿不饿?才周姨奶奶来看奶奶,见奶奶没醒,又走了,说吩咐厨房上为奶奶熬了青菜香菇粥,是奶奶能克化得动的,我去端一碗来?” 陆兰宜轻轻点头。 她脑子里还有点混沌,肚子确实感觉到饿了。 翠翠很快去了又来,青菜软糯清爽,香菇提味鲜滑,陆兰宜就着她的手,不知不觉竟将一碗都吃尽了。 翠翠十分高兴:“奶奶还要吗?我再去盛。” 陆兰宜摇了摇头,她久病之人,肠胃脆弱,能一次吃下这么多就不错了。 “你吃了没有?自去吃吧。” 翠翠点头又摇头:“没正经用,周姨奶奶给了我一盘糕点,我就着茶水吃了,这会儿也不饿,不想再吃了。我陪奶奶说说话吧。” 陆兰宜由她,没再多言。 翠翠自己凑过来,带着点神秘又带着点好奇地道:“奶奶,这个周姨奶奶好厉害啊,我们进京时,还没她呢。她进门不过两年,杨家现在都由她做主了似的。我出去想要什么,要说个什么话,都是她来应承,我瞧其他人也没意见,她吩咐下去,都肯照做。” 陆兰宜笑了笑:“那很好么。” “我觉得不太好。”翠翠咬了咬唇,把声音又放低了些,“奶奶没醒时,小铃子来告诉我,说听见人议论,周姨奶奶好像是那种地方出来的。” 兰宜其实知道,配合地问:“哪种地方?” “就是那种、那种不干净的地方。”翠翠说着撅起了嘴,“老爷真是的,就算要纳小,也不能把妓子纳回家来啊,还让她管家。” 这句话很熟悉。 前世杨文煦也是这么说的。为此在回家的第一天就与杨老爷大吵一架。 “翠翠姐,”陆兰宜正想着,小丫头铃子跑进来了,眼睛发亮,又怕又兴奋地道,“大爷和老爷吵起来了,吵得好凶啊。” 翠翠下意识站起,看了一眼陆兰宜,又迟疑着坐下。 “扶我起来,我们去看看吧。”兰宜忽然来了兴致。 相同的事件,不一样的视角,她想看看会有什么不一样。 翠翠和铃子都想去看,当下一致通过,齐心协力地把兰宜扶起来,简单装扮一下,搀着她往后面的第三进院落去。 “老子纳谁用不着你管,哪有做儿子的管到老子房里来的,亏你还读圣贤书,老子辛辛苦苦一辈子,把你供到了进士,如今享受一下又怎么了,你长年累月地不在家,梅红伺候我,就如同替你尽了孝心,你应当感谢她才是——” 陆兰宜等人才到正房门口,就听见了里面传出的气势磅礴的一大篇话。 “父亲!”杨文煦含怒打断,“有下人禀报我,说母亲是被这个妾室气死的,儿子才要拿她去问话,父亲东拉西扯说那些做什么。” 翠翠和小铃子的嘴巴都张成了圆。 这是新情况,她们还没有掌握。 兰宜倒是不意外,她缓缓打量堂屋内的情况,只见她的公爹杨老爷高坐在主位上,横眉怒目;小他快二十岁的妾室周姨奶奶一身重孝,靠在他身侧,容颜美艳,神色惊悸,一手牵住杨老爷的衣袖,一手使帕子拭泪;杨文煦背对门口独自站着,兰宜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由他僵直的背脊也知他的愤怒。 “哪个奴才胡说的?你叫他出来,我行家法敲断他的腿!”杨老爷十分理直气壮,又正气凛然,“煦儿,你娘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早两年就不好了,跟你媳妇一样,成天病歪歪的,梅红进门后一直把她当亲姐姐尊敬,伏低做小还来不及,哪里敢气她?你娘那个小心眼儿,自己常常想不开倒是真的,我开导了,她又不听,还找着我吵架,若不是你老子命大,叫她气死了还差不多。” 第5节 从陆兰宜的角度,清晰看见杨老爷话音落下后,杨文煦握紧了拳头。 杨老爷说上了瘾,见杨文煦没立即接话,还以为自己把儿子驳斥到哑口无言,接着道:“就说现在,你娘不在了,一家子不都赖梅红操持?你媳妇没进门就晕了,她百忙里还抽出空叫厨房熬粥,等你媳妇醒来吃——叫你媳妇自己说,是不是这样,梅红想得周全不周全?” 这是看见了兰宜,一张嘴把她也扫了进去。 杨文煦转过身来。 兰宜没看他,在翠翠的搀扶下福了福身:“丫头告诉我了,是姨奶奶吩咐人熬的粥。” 她只算陈述了事实,周姨奶奶的眼神却亮了亮,杨老爷也得意起来:“你听听!这不是我编的吧,你媳妇这样子,站一站都要人扶,我看也干不了什么,不如回去歇着罢了,家务还交由梅红管,你也别在这里寻我吵嚷了。” “她不过是一个妾!”杨文煦声音冰冷,“岂有令她管家的道理。” “妾怎么了?”杨老爷瞪了眼,“妾也是你半个长辈,容不得你不敬。再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屋里的姜氏也没少出头揽事吧,当初还在家时,你娘就肯抬举这个不知表了多少里的表侄女,去了京里,你做了官,她更该得意了。怎么你的妾不安分使得,你老子的妾就使不得?” 杨文煦忍怒:“那是因为兰宜身子不好。且儿子也并未放纵她。” “你是没放纵,你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地让她接着生。”杨老爷嗤笑,又翻了个白眼,“生一个,你那老丈人的脸见我就黑一层,他自家的女儿生不出来,我没怪他,他倒好意思冲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问他哪里的地便宜又好,想替你弟弟攒些,他都不肯告诉我,只推说不知道。” 杨文煦沉默了一下。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我哪来的弟弟?” 他分明是独子。 杨老爷嘿嘿笑了起来:“在梅红的肚子里呢,刚满了三个月,大夫说还把不出男女,不过梅红近来一直爱吃酸的,我看一定是个儿子。” 杨文煦在他的笑声里踉跄了一下。 陆兰宜站在门外,她也摇摇欲坠,仿佛要倒下。 “奶奶。”翠翠忙用力扶稳了她。 “我没事。”陆兰宜微微摇了摇头。她是憋笑憋的,周姨奶奶有孕的事,她做鬼时也听过了,没觉得像现在这么有意思。 这趟没白来。 她胃口都开了,感觉回去还能再吃一碗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杨老爷不开心了,“添了小兄弟不高兴,摆这一副脸色,像死了——” 他好悬把下面两个字秃噜出来,所幸及时想起,大儿子的亲娘是真死了。 灵柩还停在前面,等着出殡。 憋回去拐了个弯又再抱怨:“你娘也是的,知道梅红有了孕,她不慰劳梅红,反而闹腾起来,还说要收拾行李进京去找你,身体不成才没去得了。从前姜氏怀大哥儿,她教训你媳妇一套套的,叫你媳妇不许嫉妒,又说姜氏有功,怎么轮到自己身上,一样也不作数了,恨不得生吃了梅红才好。我看她就不如你媳妇贤惠。” 杨文煦用力咬紧了牙关:“父亲,母亲已经去了!” 何必数落逝者是非! 他强压了满腔愤怒,但说不清为什么,于此时忍不住回头看了兰宜一眼。 兰宜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见她身形瘦弱,一阵风就能吹跑了似的。 他怒意稍去,缓了缓声音:“你路上辛苦了,回去再歇一会吧。” 兰宜仍低着头:“公公的话还未说完。” 杨老爷听见了,满意地摸了摸胡须:“看看,媳妇比你孝顺多了。你不知哪听来的闲话,非说你娘是叫梅红气死的,那你媳妇这个身子,岂不也可以说叫姜氏气的? “总之,家里添丁进口是好事,你们进京那年,亲家公续娶的那房不也添了个小儿子,他宝贝得什么似的。如今轮到咱们家,你更该高兴才是,你独个在官场上,有个小兄弟帮你,将来官路也走得更顺些——” “老爷,”周姨奶奶终于开腔,柔柔地插了句公道话,“我肚子里的这个还小呢,哪里帮得上大爷什么。” “那就煦儿帮他!”杨老爷斩钉截铁地道,“煦儿是老大,本来也该扶持底下的小兄弟,都是一家人——” “老爷,大爷。” 一个丫头急匆匆跑了进来:“前院有人来送奠仪,说是奉沂王之命,杨管家不敢接待,请老爷和大爷赶快过去。” “……”杨老爷终于停止了他的畅想,震惊道,“沂、沂王?!” 虽然同住一城,但亲王尊府,对他来说是高不可攀的所在,从前从没有过来往。 陆兰宜扶着翠翠,慢慢转身往外走。 她真正在等的就是这个,听见了,就不必再留下了。 上一次,杨文煦也是这样和沂王府搭上线的,即使这回让她搅和了杨文煦的晋升,他们提前回来了,这件事还是没有变,而是跟着修正了时间线。 想来天意已定,想要逆天而行,总是很难的。 “奶奶。” 翠翠的关注点不在这个上,一边随着她走,一边把之前攒下的话语迫不及待地倒了出来,“原来周姨奶奶有了啊,怪不得她在家里这么大脸面。” “大爷不高兴。”铃子也插了句嘴,“对奶奶也不好呢。” 还在肚子里的兄弟,什么忙都帮不上,将来前程嫁娶,样样倒免不了要替他操心。铃子虽然小,这个道理也是懂的。 暮色四合,前院本来渐悄下来的奏乐之声忽然大作——自然是为了迎接沂王府人。 陆兰宜听着乐声,笑了笑:“没什么不好。是喜事啊。” 作者有话说: 要赶编推字数,今天双更哈,不过就今天(小声)。 第5章 杨家定于四月初一,也就是陆兰宜等人赶回益都的第二天出殡。 停灵这么久,实在不能再拖了,杨文煦已经归家,沂王府都派人送了奠仪,生者亡者的面上都赚足了光彩,也再没有什么好耽搁的了。 兰宜没有跟着去,都知道她病得重,一路靠参汤吊命吊回来的,杨家的祖坟在城外乡下,送先人入土是个极累人的活计,硬摆弄了她去,只怕她得就地跟杨太太埋一块儿。 姜姨娘代替她去了。 杨家大半人口也跟着去了,周姨奶奶因为怀了身孕,杨老爷心疼她,特地发了话,得以留了下来。 她又来看兰宜,站在门槛外不进去,隔帘望着兰宜笑:“大爷和大奶奶这处院子是我叫人收拾出来的,赶得急了,不知道漏了什么没有,大奶奶住着还妥当吗?” 兰宜点点头,让翠翠请她进来坐。 周姨奶奶才进来了,挨着坐了半边椅面,脸上殷勤的笑容没有消失过:“我瞧大奶奶歇息一晚,今儿脸色好多了。可千万不能再劳累了,手头缺了什么使用,或是要做个什么事,都只管告诉我,我替大奶奶做。” 兰宜又点点头。 她其实不只歇息了一晚,昨日上午进的城,后来大半天她都睡过去了,什么也没干,傍晚起来走了几步,看了场热闹,回来吃了第二碗粥,倒头又睡一夜,把路上缺的觉全补回来了。 这会儿只怕比同样一路奔波、昨晚还要给杨太太守灵然后一早又出门送葬的杨文煦还精神些。 “大奶奶真是个和气人。”周姨奶奶张口夸她,“我从前没见过大奶奶,大奶奶没到家时,我心里还紧张,问老爷,老爷说,大奶奶最是孝顺温柔的一个人,从前侍奉太太,没驳过一回‘不’字,叫我把心放到肚子里。我如今一见,果然老爷说得一点不错。” 兰宜垂眼,勾了下嘴角。 她从前确实是那样的。但直到杨太太死,她在杨太太眼里不过是一个生不出孩子来的、没用的、只有娘家有几个钱的儿媳妇罢了。 到杨文煦中了举人,她便连后面那一点儿好处也没了,陆家只是土财主,杨文煦的举人功名要值钱得多。陆杨两家能从乡下走出来,立足府城,靠的都是杨文煦。 “姨娘有身子,还要管家,也不要太劳累了。”陆兰宜回了一句。 周姨奶奶听了,欢喜得不得了:“大奶奶真是体恤人,我不累,太太去了,老爷把这个家托付给我,我怎么敢怠慢呢。” 又道:“大奶奶现都吃些什么药?大奶奶回来了,论理这些都该从公中走的,老爷心粗,不一定想得到,我已经嘱咐了杨升了,奶奶只管叫人去说给他,若要请大夫,也叫他去,城里各处他都熟悉,一应都从公中走。” 杨升就是杨管家,杨家富了没几年,家底至今不算厚实,养不起太多下人,杨升说是管家,跑腿之类的杂事也不少干。 翠翠一旁听着,不觉接话道:“正要请个大夫来瞧奶奶,京里开的药快用完了,那大夫嘱咐了,用完时要告诉他,好调整方子。只是我们回来了,没法再找他。” 周姨奶奶忙站起来:“这是大事,奶奶这里歇着,我亲自去找杨升,叫他立刻请个有名的好大夫来。” 她雷厉风行,说完就告辞走了。 翠翠不由笑了:“这个姨奶奶倒比太太好打交道,要是太太还在,别说帮着请大夫了,先得挨她一顿教训。” 什么教训,自然是陆兰宜无所出之事。 杨太太有这一条捏着,就立于不败之地,想怎么揉搓儿媳妇就怎么揉搓,陆兰宜无还手之力,娘家都不便出面。 直到兰宜进了京,还时不时会收到杨太太口述的信,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偏方。偏方可以不用,长辈信笺不能不看,每每看完,陆兰宜都是数夜难眠。 她的病,根儿上就是打失眠来的。常年难以安枕,致使气血两亏,终至药石难医。 “我给你们把月钱涨涨吧,下个月起翻倍。”陆兰宜忽然道。 她现在不会死了,但能活多久,也不好说,余下的嫁妆与其在她死后归入杨家,不如慢慢转移给身边人。 翠翠和铃子没想那么多,听见要涨钱都很开心,翠翠假装推辞了一下:“奶奶,翻倍太多了。” 陆兰宜道:“不多,我病了这么久,你们服侍我不容易。” 上一次直到病亡,陪在她病床前最久的是这两个丫头。 “哪有什么不容易,我们老爷买了我,我做了奶奶的丫头,服侍奶奶是应该的,只要奶奶身子好起来就好了。”翠翠不推辞了,喜滋滋地道。 她口中的老爷不是杨老爷,而是陆兰宜的父亲陆老爷,当年翠翠家穷,哥哥要娶妻,出不起聘礼,家里除了一点糊口的田地,还能值点钱的就是翠翠,翠翠就被卖给了乡里大户陆老爷。 对翠翠来说,这不是条坏出路,既比在家时农活家务干不停地强,也胜过嫁给那些肯出高额彩礼大十好几岁的老光棍,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对兰宜忠心耿耿。年纪大了以后,兰宜几次想给她寻人家,她担心兰宜身体,都不愿意出去。 陆兰宜没再说话。 她不在乎身体怎么样,大不了还是做鬼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大夫来了,给出的判断倒是很乐观,说:“照方子看,这位奶奶的元气已经稳固了一些,在下再略作调整,奶奶若能按时服药,定期复诊,假以时日,当有希望痊愈。” 陆兰宜不怎么相信,她都不大想活的一个人,怎么痊愈。 但翠翠信了,欢天喜地地请大夫去写新药方,又让铃子拿银子出来给诊金。 大夫推辞了:“府上已经给了。” 大夫写完药方还说了自己药堂的位置,又说明日会让伙计送配好的药过来,这些钱也不用兰宜出,都会和杨管家算,说完才告辞走了。 翠翠有点惊讶地走回来:“周姨奶奶还真让咱们从公账走啊。” 这待遇兰宜还没有享受过,她才嫁过来时,杨家穷得一家都靠她的嫁妆养着,哪有什么公账,后来杨文煦中了举,杨家有了一些族人挂靠的田地出息,都被杨老爷收去,杨老爷穷人乍富,有多少败多少,不再伸手问兰宜要就不错了,直到终于过了那个劲头,开始攒产业了,兰宜也进京了,两边隔太远,账合不到一块去,这公账的光,兰宜始终没有沾上。 “嗯。我们拿了钱,就不要多话了。” 翠翠愣了下:“什么?” 第6节 陆兰宜望了她一眼:“昨天你不是听见了么?老爷说,我身子不好,家还是交给周姨奶奶管。” “……”翠翠一下反应过来,“对啊,奶奶回来了,这家原来该奶奶管,亏我还以为她是个好人呢,原来打这个主意!” 兰宜道:“哪有什么好人坏人,她做的事不错,也就是了。” 翠翠始终心里别扭,原地转了好几圈后,才忽然喜笑颜开:“奶奶说的是,我们不和她争,奶奶养身子要紧,谁愿意争,谁去争好了。” 兰宜重生前的那段日子,本就不能理事了,实际管家的是姜姨娘。 现在兰宜要养病,有正当的理由避让周姨奶奶,周姨奶奶对她客气,她没必要非得撑着病体出头去争;但姜姨娘经历了兰宜病重、几乎快习惯了当家作主的感觉之后,还能不能在未来的二十七个月里窝在周姨奶奶手底下过日子,就难说了。 依兰宜前世所见,她们之间的矛盾没撑过两个月就爆发了。 这一次,比兰宜想的还要短。 姜姨娘跟着杨文煦从乡下送葬回来不到十天,两边就生了龃龉。 起因跟兰宜有关,她给翠翠和铃子涨了月钱,没刻意瞒着,姜姨娘那边的下人知晓了,便告与姜姨娘。一家子的下人,没有厚此薄彼的理。 姜姨娘要给自己人出头,找上周姨奶奶,委婉说了,周姨奶奶叫来杨升,拿出账本,一五一十地算与她听:自杨文煦这一房回来,她已经主动把开销都算到公中来了,翠翠和铃子多出来的月钱,是陆兰宜自己拿私房贴补的,与公中无关。 “大奶奶体惜我们做事难,提都没有来提,其实若说了,我自然愿意添的,但大奶奶毕竟是掌家理事的人,知道该有的规矩不能破,可见大奶奶立身正……” 一通话把姜姨娘说得闷了回去,钱没要着,面子也丢了。 事情最终以杨文煦得知之后,从房内账上给所有下人发放了一次赏钱结束。 翠翠和铃子也得了,翠翠开心又不开心:“大爷总是向着姜姨娘,这点事也出面替她描补。” 兰宜道:“你说反了。” 翠翠:“啊?” 兰宜摇摇头,懒得说话,就没再解释。 姜姨娘并不笨,为什么会在刚回老家脚跟还没站稳的时候就跟周姨奶奶对上?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妾,且周姨奶奶是父妾,她是子妾,腰杆没周姨奶奶硬。 因为她行的是杨文煦的意志。 杨文煦对父妾不满,碍于颜面和孝道不能直接对怀有身孕的周姨奶奶做什么,姜姨娘才会代为顶上。 杨文煦哪里是替姜姨娘描补,他收的是他自己的首尾。 重生一回,从前看不明白的,如今都明白了。 兰宜的心思其实也没放在这些上,她始终琢磨的是另一件事。 怎么把杨文煦与沂王府之间的线斩断。 这次没有杨太太去世那样的先机可以利用,她得靠自己想主意了。 第6章 兰宜想了好几日,没想出来时,她的娘家大嫂纪氏先上门来了。 这一天正是立夏,距离他们返乡已有半个多月,兰宜养病又居丧,不便出去,论理,娘家早该主动来人了。 “……我倒是想着要来,可你婆婆出殡那日,咱家也设了路祭的,公爹还特意到路口去等,结果一看,姑爷身边跟的是姜茹那个贱人,公爹气得掉头就回去了,我和你大哥说要备了礼来看你,你大哥才开腔,公爹脸就拉下来了,吓得我们也不敢提了。” 翠翠送上茶来,听见噘了嘴。 纪大嫂把茶接了,继续道:“直到这两天,公爹火气下去了,才松了口,不过你大哥又要忙铺子里的生意,就只得我一个来了。” 兰宜垂了眼帘,没说话,因为她知道纪氏的话还没有完,这个大嫂一向能言,与她的娘家兄长是两样性子。 果然,纪大嫂接着道:“大妹,别怪我多嘴,你都跟着回来了,怎么不再撑一撑,把你婆婆最后一程送了?这样夫家娘家的面子都全了,又不叫姜茹那贱人得意。你不送,弄得那贱人倒像正房似的,怨不得公爹生气。” 翠翠嘴巴噘得老高,忍不住插话道:“我们奶奶靠参汤吊着命回来的,杨家都没有挑这个理。” “那就再吊一吊么——”纪大嫂脱口而出,说完看见兰宜淡淡的眼神,才讪笑了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担心大妹的身子。实在是公爹心里过不去,你不知道,这阵子我们跟着吃了多少瓜落,你大哥昨儿还又挨了一顿训斥。唉,公爹那脸上如今只有看见安哥儿才有点笑影了,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我看不见得,你大哥跟你大侄儿两个捆一块也比不过那个老儿子。” 纪大嫂的抱怨里带了酸意,这里有个缘故,陆家兄弟并不是一母所出,陆兰宜和陆大哥是原配所出,还有个小弟安哥儿,则是六年前陆母去世后,陆老爷续娶的妻子生的,今年才四岁。 “你大哥现在的日子当真不好过。”纪大嫂停不住话,又絮叨起来,“公爹把城南那间铺子收回来给了你大哥,叫他学着做生意,本来是件好事,那铺子地段也不错,可你大哥是个老实人,这么多年都在地里刨食,生意上那么多门道,他一时半会哪摸得清?那铺子原租给了一个省里来的客商做绸缎布匹生意,公爹想得倒好,见人做得不错,就想吃个现成,可人家也不傻,把货和客源全带走了,留下来一个空铺子,你大哥连进货的地儿都要现打听,好容易进了一批,又不知道怎么卖出去,快半年了,每天就做点零散过路客的生意,还不抵从前收的租钱……” 翠翠想送客了:“大奶奶,我们奶奶还在养病呢。” 纪大嫂也是乡下出身,做上“奶奶”没几年,倒没多大主子架势,停了停,嗔怪笑道:“你这丫头,大妹还没说什么,你先嫌上我了。” “那是奶奶脾气好。”翠翠嘀咕。 “我说的是正事。”纪大嫂不放弃,“大妹,你大哥出息上进了,不也能帮衬照顾你吗?你说是不是?” 她不只问陆兰宜,满屋里看了一圈,寻求认同,翠翠不愿应承,铃子天真地偏了头,道:“是呢,先前老爷也是这么对大爷说的。” 纪大嫂没听明白:“说什么?亲家老爷让姑爷照顾谁?”她警惕起来,“可不能把我们落下了,姑爷是家里的独子,舅兄就是顶顶亲近的了,那些不知隔了几个房头的什么表兄弟堂兄弟都不该越过我们去。” 铃子笑嘻嘻地道:“不是表兄弟也不是堂兄弟,是大爷的亲兄弟,周姨奶奶有身孕了,老爷说一定是个儿子。” 纪大嫂惊呆了:“什么?这些老东西——!” 周姨奶奶怀胎刚三个月,又赶上杨太太去世,不好往外张扬,所以陆家人都不知道。 纪大嫂把不敬的话头收住了,气得磨牙。 她不是真对杨文煦多个小兄弟有什么意见,主要是感同身受,由此及彼地想到了自家那个被公公捧在手心里的“老儿子”。 “大妹,我们只有靠你了。”纪大嫂气了一通,又绕回来,“我听说亲家太太下葬前,沂王府也派人来祭奠了?” 陆兰宜眼神一动。 她之前的态度一直有些游离,纪大嫂费那么多唾沫,没几句到她的心里,直到此刻才引起了她的主意。 她应道:“嗯。” 纪大嫂往前凑了凑:“姑爷什么时候和沂王府有了关系?” 陆兰宜不答,先问她:“大嫂,家里和沂王府有来往吗?” “那哪能高攀得上。”纪大嫂缩回了头,“人家的汗毛比咱们的大腿都粗,要是能搭上,铺子里那点货早销出去了,还发什么愁,公爹也不用打发我来找你了——” 陆兰宜打断她:“爹为了这事才允你来?” 纪大嫂觑了眼她的脸色,忙往回找补:“主要还是为了探望你,你瞧,我带了那么些礼物,都是公爹发话让人备下的。” 陆兰宜坐在一桌子各色盒匣旁边,神情漠然。 陆家一向是陆老爷做主,上辈子直到后来杨文煦高升,陆家进京贺喜认亲,来的仍然是陆老爷和已经长大一些的安哥儿,陆大哥则被留在青州看家。 想到陆海安被陆老爷推着催促“快叫姐夫”,陆海安小心躬身,杨文煦淡淡应承的那个画面,陆兰宜倒也没有多么心疼大哥陆海平。 她知道,来的如果是陆海平,情况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还在青州时,她听见过纪大嫂抱怨,说她去得那么早,杨文煦孝满必定另娶,大好靠山将来白便宜了别人,都怨她福薄……陆海平闷闷地一声未吭。 兰宜当时死后不久,神智一直有些蒙昧,但在那一刻如被凉风透魂,清醒了一瞬,夫家,娘家,原来都是那么回事。 不如做个孤魂野鬼。 “大妹,你还没说呢,姑爷在沂王府那头是不是能说上话?”纪大嫂充满希望地追问。 陆兰宜摇头:“不能。” 这是实话,杨家这时候与沂王府的差距还太大,偶然下临俯就,是沂王做事周全,为了儿子在城门口的失礼描补,不代表杨家就有资格做些什么。 纪大嫂不相信,也不肯死心:“大妹,你别哄我,沂王府是随便跟人打交道的吗?青州城里不知有多少人家想巴结上王府,别说送钱送物了,活生生的大‍‍‌‎美‌‍‎人‍‍‌送去,都敲不开王府的门,有一个还挨了小王爷的鞭子,差点破了相——” 这事兰宜不知道,她所经历的是未来,无法回溯过去,不过能确定的是小王爷的性情确实有些顽劣。 想及未来,兰宜皱了皱眉,道:“是吗?听说沂王丧妻后,一直没有再娶。” 她对沂王的了解极为有限,生前素不相识,死后才见到他与杨家往来——不算亲近,沂王本人只踏足过一次杨宅,在她看来,沂王像是一个引子,带给杨文煦后续的荣华,同时也像一个影子,说淡就淡去了。 倒是无聊晃荡在宅院里的时候,她听下人嚼过一些舌根,比如沂王对沂王妃一往情深,在沂王妃死后也不移情;又比如沂王清心寡欲,本就不好女色;还比如,沂王也不是寡欲,也不是情深,他根本就是那方面有点问题,所以才每年好几个月泡在道观里,众所周知道家除了教人飞升,也会炼个大补丸什么的…… 总之,一位亲王在丧妻后再不续娶连个妾都不纳,是挺稀罕的,所以人们传来说去,总离不开这点事。 “可不是。”纪大嫂也很热爱这个话题,精神抖擞地道,“要么人家是王爷呢,就是尊贵,你看咱们两家的老爷们,都比王爷还等不及。” 兰宜没接她的话,继续问:“那沂王可有什么爱好吗?” “修道。”纪大嫂毫不犹豫地回答,“城里都知道,王府之外,能跟沂王搭上话的只有仰天观的道士们了。那些道士也骄傲得很,一般人家想请了去做法事都不搭理,像你婆婆,这次就没请到,只能请另一家没那么出名的。” “不过,”纪大嫂又补充,“这次王府来送奠仪的消息传出去,下次你们再请就指定请得来了。” 兰宜默了一下:“……” 放过她话里的毛病当没听见,想到回来那日的情景,转而问道:“沂王是不是还在仰天观里?” 纪大嫂这次被问住了:“我哪里知道……” 她要有本事摸得清王爷行踪,也不用来求兰宜了。 “大妹,你求求妹夫,只要他帮着递一句话就好了,余下的自然我和你大哥来——” “递什么话?”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帘外,接话问道。 是杨文煦来了。 纪大嫂吓了一跳,她在兰宜跟前滔滔不绝,真见到杨文煦这个做了官的妹夫,心中一下子畏怯起来,站起身,吞吐了好一会才把来意说完了。 “我与沂王府素无交情,不便递这样的话。”杨文煦当即拒绝了。 他是翰林华选,让他为买卖生意向藩王陈情,是不可能之事。 “那、那好罢。” 纪大嫂不敢纠缠,灰溜溜地就走了,差点忘记和兰宜告辞。 杨文煦顿了顿,就势在纪大嫂留下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他不是第一次来,忙完了杨太太的丧事以后,他时不时就会过来坐一坐,哪怕没什么话说。 兰宜琢磨着有点熟悉,慢慢反应过来了,前世他也是这样的,不过对着的是她的牌位。 兰宜本来对此颇不耐烦,因为易被勾起之后的不快回忆,不过今日,她抬起眼睛,仔细地将杨文煦看了一遍。 青壮有为的年纪,麻布袍子也掩不住的俊逸文气,前翰林的光彩身份。 她近乎以陌生人的苛刻角度来审视这个夫君,也不得不承认他为世俗男儿那一面的出色。 第7节 就怪不得大约一个月后,沂王携子登门,备礼延请他为小王爷师了。 作者有话说: 男主没有白月光哈,他就是被野心憋的。 第7章 过去几日,兰宜想的就是搅黄拜师礼的方法。 她想过好几种,比如多搜集些小王爷顽劣的事迹,让杨文煦爱惜羽毛主动婉拒;比如打听城中其他的饱学儒士,引小王爷另择高就;再比如釜底抽薪,在一个月之内令杨文煦狠狠地得罪一回沂王,沂王自会打消念头…… 每一种乍一想似乎都有可行之处,真落实到怎么行,就卡住了。 人,兰宜手里靠得住的只有一个半——小铃子算半个; 钱,她握着嫁妆历年经营下来也有些增益,无奈从前要养着杨家一家人,后来要在京城置产,她生病后,长年的请医问药又是笔开销,入项有限,出项却似个无底洞,到了如今,她手里能不惊动杨文煦而动用的,不到百两。 人力与财力都这么窘迫,她自己还是个病秧子,想办成点什么事,真是很难了。 兰宜心不在焉地转着这些念头,杨文煦坐在对面,似乎也经过了一番思量,不同前些天的沉默相对,他忽然抬起眼来,问道:“你心中是不是一直在怨怪我?” 兰宜一愣。 意外后她反应过来,他这是又“良心发现”了啊。 她在杨家的日子煎熬,杨文煦其实一向是知道的,新婚头几年的时候,他会低头哄她,兰宜曾经很吃这一套,虽然婆母杨太太难缠,但夫君体贴有良心,总能忍耐着过下去,直到她慢慢发现,杨文煦一边哄着她,一边一点也不耽误地依从杨太太在新婚半年内纳了投奔来的姜茹,然后与姜茹有了第一个孩子,又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她摇了头答道:“不是。” 她既不怨,也不怪,她只是恨他而已! 兰宜嘴角含笑,她觉得这样很好,曾经纠缠困死她的那些情绪在做鬼的日子里一层层忘却剥离,独留下最后一样,简单,明了,免去许多烦恼。 杨文煦眉宇微蹙。欲言又止。 兰宜看得懂,他既不相信,又不便揭穿。 因为他总是觉得她可以被哄好的。 “听大夫说,你身体好些了。”杨文煦果然没有与她“较真”,另起了个话题,“等再过一阵子,你元气稳固了,我把睿哥儿抱来给你罢,他还没记事,你从小养起,与亲生的孩儿无二。” 陆兰宜:“……” 她一时有些恍惚,这番话,她曾听过的。 姜茹的第二个孩子大姐儿出生后,杨文煦也来同她说过,要把孩子给她养,并在大姐儿满周岁后,真的把她抱来了正房。 那时候他们已经进了京,杨太太的手伸不过来,庇护不了自己的表表表侄女,只要杨文煦坚持,这件事本可以成。 兰宜当时已经失去了少女的那些天真念想,她知道自己想要在这桩婚姻中生存下去,这是最好的安排,因此她没再闹脾气,沉默着接收了大姐儿,也接受了杨文煦没说出口的求和。 但杨文煦没有坚持住。 大姐儿晚上离了生母,起初总是惊啼,兰宜与翠翠整夜轮番哄她,往往将天亮时才能迷糊过去一会,院子小,孩子一哭,几间屋舍都能听见,姜茹出来,跪在正房门前,跪了近十天,杨文煦将孩子抱出来还给了她。 那一夜,没有孩子再吵着兰宜,但兰宜在枕上睁着眼,听着屋外虫鸣,看着帐子顶从黑暗到昏昧,窗外天光渐明,日头升起,她没有一刻安眠,始终清醒。 …… “这次不同,”杨文煦显然也记起来了,声音低了一点补充,“我与姜氏说过,她答应了,你不用担心。” 兰宜没有担心,也没有回话,她只是失笑,笑自己。 她从前有多好哄啊,惯得杨文煦敢把同样的招数捡来再用一遍! 杨文煦等了一会,等到眉尖蹙紧。 兰宜才道:“不用了。孩子小,离了生母不自在。” 她拒绝得干脆而平静,这回轮到杨文煦沉默了。 兰宜不同寻常的冷淡,他察觉出来了,从前他来正房探望说话,她黯淡的眉眼总还是会亮上一亮,如今不一样了,她斜倚在炕桌对面,眉目里噙的是比冰霜更森然的、似乎是从什么极深黯极幽远之地携来的气息,竟似遥隔关山。 这变化非只今日,是从哪时开始的呢?杨文煦想了想,想不出来。 他太忙了。每日的公务就填满了他的大半时间,余下的一点空闲他要休息,要过问长子的开蒙,要关心长女幼子的日常,再与姜氏随意絮叨几句,一日就过去了。 日复一日。 直到母亲去世,他去了官职,一下子清闲许多的当下,他想及病弱的妻子,决定正可利用这段时日把家事理一理,弥补一番日渐疏远的夫妻关系。 他没想到会这么无从入手。 兰宜问他:“你还有什么事吗?” 今日杨文煦坐的时候比往常久,说的几句话也很不中听,她的耐心快耗尽了,不算含蓄地下起逐客令。 她对他那点不值钱的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寻摸出来的良心没有兴趣,也不想要坐在这里做供他缅怀的活牌位。 杨文煦的眉心皱紧又缓缓松开,用养气功夫让自己平复了情绪,缓缓道:“——有。” “睿哥儿回来后水土不服,病了。下人没有及时去请大夫,耽搁了两天,险些转成重症候。” 兰宜等他的下文,没说话。 她与姜茹如今住得远了些,杨家在青州的宅子比京城的要大不少,周姨奶奶给长房安排的是一个带跨院的独院,姜姨娘和孩子们就住在跨院里,两边基本互不干扰。 不过,睿哥儿生病她知道,毕竟请来的大夫进跨院还是要路过正房,她只是没有过问,此事本与她无关。 “周姨娘欠缺理家才能,杨家不该交在她一个妾室手里。”杨文煦说出了下文。 兰宜恍然明白。 绕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还没有放弃把杨家的管家权从周姨奶奶手里夺过来。 自然,他是杨家的实际掌权者,科场上的一帆风顺养成他骄傲的心性,不跟父亲扯破脸去追究母亲生前所受的委屈已尽了他最大的忍耐,决不会再容忍周姨奶奶一个出身卑贱的妾室主持中馈。 兰宜想起来了,前世就有这一出,中间颇经过了几回拉锯,最后,睿哥儿病愈了,而姜姨娘也借着这个把柄把内宅权力夺到了手里,可谓双赢。 她才想到,是因为她忘了她现在活着,这出先绕到她跟前来了。 “你的意思是?”兰宜明知故问。 杨文煦迟疑了下,按照他的想法,将睿哥儿抱到正房养育,兰宜接过内馈,如同那些有规矩的大族行事,才是杨家应有的气象。 却没想到第一条就碰了壁,毕竟七八年夫妻,他有了预感,第二条也不会顺利——但他还是说了下去:“母亲去世,内宅当由长媳打理,你若不能支撑,一些小事可让姜氏协理。” 兰宜已经料到,顺口接道:“我身子不好,还需静养,你让姜氏管去罢。” 这不是杨文煦想要的答案。 他沉默片刻,坚持道:“我让周姨奶奶来与你交账,你精力不足,就吩咐姜氏去看。” 兰宜想了想,不置可否。 她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和他啰嗦争执上,但要她痛快答应,她也不愿意。 杨文煦将之视为了默认,转身出去了。 兰宜终于获得了清静——只有半日,下午,她午睡刚醒,周姨奶奶就与姜姨娘一道来了,周姨奶奶带着账本与勉强的笑:“……大奶奶,老爷让我来与大奶奶交账。” 杨文煦亲自出面的效果到底不一样。 这也正常,杨老爷的大宅美妾都打做了官的儿子身上来,嘴上再能胡搅蛮缠,不敢真得罪违逆了他。 “我知道,大爷发过话了,你跟姜氏理去罢。”兰宜轻飘飘道。 话音落,两代姨娘的眼睛都亮了亮。 在姜姨娘而言,兰宜完全放权,她自然接手得舒服;而对周姨奶奶来说,跟姜姨娘打擂台,总比跟兰宜这个长房长媳来得好,她腰杆都能直两分。 两个人对视一眼,在当下都得到了满足,姜姨娘道:“奶奶保重身体,大爷和奶奶交待的事,我一定做好。” 行礼后和周姨奶奶出去了。 翠翠不快地上前:“看她的得意样儿,奶奶白便宜了她。” 兰宜笑了笑,什么得意,又什么便宜。 “是个傻子罢了。” 耗空精血替人生了三个孩子,又兢兢业业为他照管多年内宅,最后新人进门,连个偏院都没捞到,一脚被踢回千里外的老家。 傻得透顶。 翠翠茫然地眨了眨眼,她听不懂。 兰宜没有解释,她也无法解释,好在翠翠的注意力不多久就转走了,为了账目及一些家中琐事,周姨奶奶与姜姨娘龃龉不断,她热闹看个没完,每天都兴高采烈的,也不觉得兰宜不接手家务是多吃亏的事了。 一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也真不长,悠悠地过去了三分之一。 兰宜有点坐不住了,一直空想不是个事,可她不敢草率动手,一旦惊动杨文煦,让他生出疑心,她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正心烦意乱间,纪大嫂再次来访。 “大妹,我替你打听过了,”纪大嫂刚落座,就兴冲冲地道,“沂王还在仰天观里呢!” 陆兰宜:“……” 她几时叫她打听去的,又怎么成了替她打听的了? 纪大嫂自顾自道:“六天后是紫薇大帝和碧霞元君两位神仙的寿诞日,仰天观要大做道场,我和你大哥连着去上了好几日头香,才从道士的嘴里掏出来,说——”她往前凑了凑,五分神秘五分邀功地,“沂王爷会一直留到做道场的时候,妹夫要去拜见他,这阵子最好,道观的门槛总比王府好进。” “……”兰宜忍不住道,“之前大爷不是告诉你了,杨家和沂王府没有交情。” “交情这回事,不来往当然没有,来往两次就有了嘛。”纪大嫂不以为然又很有道理地道,“仰天观的头香可不便宜,大妹,你劝一劝妹夫,就算看在三百两的份上,别浪费了机会。” 兰宜吃了一惊——三百两? 她明白过来,问道:“是爹的主意?” 兄长不当家,没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来开路,只会是陆老爷。 纪大嫂承认了:“大妹,你不知道攀上沂王府的好处,那就是青州的土皇帝,人家手指缝里漏点,也够咱们发达了。我知道妹夫是读书人,清高,但沂王名声一向不坏,不是那些胡作非为的贵人,妹夫去来往来往,也不算辱没呀。” 兰宜沉吟。 纪大嫂再接再厉:“大妹,你要是牵成了这个线,不但我和你大哥从此翻了身,就是你,爹也不会再计较你不给婆婆送丧、让咱家失了颜面的事了,肯定亲自来看望你,你说好不好?” 兰宜倏然抬眼,眼光沁凉。 第8节 她无声地笑了一下:“好啊。” 本在犹豫要不要利用这次机会成事,父兄如此,就了断了她的顾虑,极好。 “先不必告诉大爷,我与你去看一看情况,回来我好与大爷说。” 纪大嫂大喜:“这就对了,大妹,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娘家人的!” 第8章 “奶奶,你要去观里祈福,怎么能不带上我呢。”翠翠一边收拾包袱一边抱怨,“把铃子留下来看家就是了,奶奶去那么远,没人服侍怎么行。” “不远,就在城郊。大嫂和我一起去,有人照应。铃子太小了,外面还没消停,若有个什么,她看不住。” 兰宜答话时,铃子正缩在一旁吃果子,嘴巴塞得鼓鼓的,听见忙傻笑了声。 她面前有好几个盘碟,都是周姨奶奶和姜姨娘轮番使人送来的。兰宜脾胃还弱,不敢多食,就便宜了铃子这个小丫头。 翠翠看过来一眼,撇嘴:“都没安好心,奶奶不搭理她们是对的。” 杨文煦在之前以强硬手段逼得杨老爷退了步,但实行起来,周姨奶奶自有一番水磨对策,说是交账,拖拉了十来天还没交完,一时某处需要重算,一时身子不爽,一时下人又出个什么岔子——杨文煦不能对有孕的庶母威逼过甚,姜姨娘便只好陪着磨蹭,两边又争着往兰宜处使劲,一个想她闭门靠边别插手,一个要扛她的旗号加分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这种乱象之下,正房确实得看好了,翠翠想了想,只得放弃道:“那让铃子陪奶奶去,她在家里也是傻吃傻玩。” 铃子抽空点头,表示愿意。 “要爬山呢,她那小胳膊腿,哪里爬得上去。得额外多雇轿子,上去了,也指望不上她什么。不如别折腾了。” 兰宜嗓音低柔,再度驳回。 翠翠停了动作:“那奶奶就一个人?我不放心。” “没事,我和大嫂早上去,下午就回来了。” 兰宜坐在灯下,昏黄灯光勾照出她的脸庞轮廓,与在京城比,她的脸色明亮了一些,但仍然清瘦,透着脆弱的同时,又矛盾地显出两分锐利来。 翠翠迟疑了:“奶奶看上去是精神了不少——真的一天就回来了?” 兰宜肯定点头。 “那,好罢。” ** 隔天是四月十三,离仰天观道场还有五日,是兰宜和纪大嫂约好了出行的日子。 其实杨文煦本可以陪着一道去,他倒也不是不愿意,但兰宜在姜姨娘来送果盘时提前漏了口风,于是,睿哥儿的水土不服之症就又“复发”起来了,兰宜为自己的身体祈福固然重要,但求仙拜佛之事终究有些虚无缥缈,幼子的康健却迫在眼前,小有波折之后,兰宜就独自出门了。 碰面时,纪大嫂颇为失望,她以为说不定可以赚到杨文煦一起去的:“妹夫真是,他又不是大夫,留在家里有什么用。”心气不顺之下又挑剔,“怎么连个丫头也舍不得叫你带。” 兰宜半合着眼,并不应答解释。 纪大嫂不敢说得狠了,一时只好自己住了嘴。 她们出门早,太阳升起时,轿子颠簸着已到了城门口,出城再行了七八里地,就到了仰天山的山脚下。 仰天观坐落在半山腰上,从山下望去,依稀见得浓绿林木里掩映着的宏伟建筑。 这时候日头已经高高升起了,初夏的阳光洒满山野,青帷小轿沿着辟出来的一条石阶颤巍巍地往上行,一路散心游玩的,上山进香的,摆摊卖香烛茶水的,都不少,织出熙攘画卷。 “仰天观是青州最出名最灵验的道观了,”山路行得慢,纪大嫂闷在轿子里无聊,把轿帘掀开,又开始说起话来,“等进了观,大妹你不如顺道去碧霞娘娘座下求道生子的灵符,你要是有了,那才是杨家的嫡子长孙,凭那姓姜的贱人再生十个八个,都得往后站。” 兰宜道:“不用了。” 她声音隔着轿帘传出去,又轻又冷。 其实不用纪大嫂来给她介绍仰天观的种种,她是本地人,还未随杨文煦进京时,来过观里,上过香,并且,还喝过那所谓生子“灵符”的符水——味道之古怪稀奇,以她两世为人,事隔这么多年,都未全然忘怀。 纪大嫂又碰了个钉子,很是不悦,待要回嘴,忽然一拍大腿,她想起来了,这事在她的记忆里没那么久,当初正也是她陪着兰宜来的,兰宜吐得差点下不去山,好容易回去了,到家又病了一场,纪大嫂听说了去探望,吃了还在世的杨太太好一番排揎,话里话外说兰宜不中用,病秧子‎‎‍‌美‎‍‍‎人‌‍‎‎‍,动不动卧床,卧又卧不出个蛋来——那时候杨文煦刚中了举,杨太太扬眉吐气,把因把姜茹塞给儿子作妾而受的一些亲家闲气变本加厉地还了回去,而陆家无力抗衡,只能出逼兰宜喝符水这种病急乱投医的昏招。 “你那个恶婆婆,幸亏死了,”纪大嫂悻悻地道,“我看她就是遭了报应,大妹你在外面不晓得,你公公闹着要为梅红赎身时,你婆婆就气得要命,把娘家人都从乡下拉进城了,有什么用?梅红该进门还是进门了,那窑子里出来的女人多厉害呀,不过两三年,就把你婆婆气死了——嘿,她总说咱们家小气不容人,轮到她自己的时候,她怎么就不能大度一点儿呢?!” 兰宜安静听着,没有随同附和。在她的记忆里,杨太太已经死了两次了,婆媳再多恩怨,人死灯灭,过去了也罢了。 但还有人活着,并将越活越好,没遭到该有的报应。 她就要做他的报应。 ** 临近山门,过往行人逐渐少了起来,原来仰天观为了预备几日后的道场,已经不接待普通的香客了,不过像纪大嫂这种能连抢好几日头香的大主顾,还是可以破一破例的。 纪大嫂下了轿,率先上前,向立在门洞里的知客道士说了几句话,那知客便颔首行礼,退后让开路来。 轿夫和轿子未被允准入内,只能留在外面,纪大嫂带着丫头和兰宜往里行去。 观内比之平日要冷清许多,少了香火鼎盛的气象,倒显出建筑的恢弘玄妙来,纪大嫂常来常往,路途很熟,路过左殿供奉的碧霞元君时——元君娘娘的道场本在泰山,因传说有个去病送子的神通,广受天下善男信女的崇奉,观里也专辟了一处殿宫,往日迎客时,这里总是最热闹的所在。 纪大嫂瞥了眼,不死心地怂恿兰宜:“大妹,便去烧一炷吧?说不定娘娘见你心诚,愿意显灵了呢。” 兰宜仍旧摇头。 有过死而复生这一遭,她对鬼神之说不敢说不信,但她的心不会诚。 她根本不想再求什么子。 如果还落入一样的窠臼,她又何必有这一番际遇。 纪大嫂苦劝不动,只得罢了,继续往前走,到了正殿,这里有道士看守迎客,她们在正殿道士的指引下拜了三清,往功德箱里捐了香油钱,烧了三宝香,殿里也有少许别的香客,穿戴俱显富贵,纪大嫂烧完香,避开了他们,冲正殿道士使了个眼色,与他来到了大殿门边的一处角落里。 “正元道长,王爷还在观里吧?”纪大嫂迫不及待地问。 正元道长年约三十许,颌下蓄一绺飘逸胡须,神色有超然之意,出口的话也颇为正直:“嘘,女善信,请噤声,王爷身份尊崇,小道岂敢随意透露他的所在。” 纪大嫂翻了个白眼,把手里藏着的一个素缎荷包递了出去:“道长行个方便,我们两个弱女子,杀鸡都杀不动的,万万不会对王爷不利。” 正元道长手掌从倾倒的拂尘下探出,闪电般一动,荷包便不见了,他再开口时,音量降到极低:“两位善信请随小道来。” 纪大嫂兴冲冲地拉上兰宜跟着出了殿,路上时,正元道长带着点紧张问道:“敢问善信,你们找王爷到底要做什么?小道话说在前面,只能指给你们王爷的静室,怎么进去面见,小道帮不上忙,王爷一向闭门清修,不见外人的。你们要是闹出什么乱子,小道也不敢认的。” “知道知道,不会连累你。”纪大嫂满口回道,“不早同你说过了吗?我们就是有事想求王爷帮忙,王爷要是不应,我们自然就算了,难道还敢勉强王爷不成?你就放心吧,我们在青州城里也是有名有姓的,就算自己不要命了,也得顾虑家人不是。” 纪大嫂本来话多,说起来就没个完,不过在当下倒是有效安抚住了正元道长,他点头:“要不是知道女善信是陆家的大奶奶,小道也不敢担这个干系,那这位女善信是——?” 他问的是兰宜。 纪大嫂随口道:“是我妹子。” 她这个称呼是从陆大哥论起的,正元道长误解了,以为是她的亲妹妹,反正确实是两个女子,兰宜还病恹恹的,虽戴了帷帽看不清脸,从她行路时的身姿也知有弱症,便不多问了。 从正殿旁的侧门向后,过一处庭院,过斋堂,再向后,左侧是道士们的居所,右则有一道门,向里再走一段,便是静室的所在了。 此时大多数道士们都在山门内的广场上排演道场,也有部分在外忙碌采买,这道观后半部分相当于内部所在的各处空荡荡的,正元道长因此顺利地把她们带到了门边,但接下来,他就不敢举步了。 “你们要见王爷,自己去吧,可千万别说出我来。” 纪大嫂点头就要往里进,兰宜有点怀疑,拉住了她:“王爷这里无人守卫吗?” 纪大嫂说过在道观见沂王容易,但这也太容易了罢。 “王爷自然有随侍太监,不过沂王爷与别的王爷不同,一向简朴,出行都是微服,在观里住着也从来不干涉香客往来,偶有误闯了来的,王爷只令逐出就是了,并不追究,更不多加怪罪。” 正元道长细致解释,正因沂王是如此淡泊的性子,他才敢钻这个空子,若不然,善信们再有钱,他接了没命也不敢逾越啊。 想到那日见沂王出城,身边确实只跟了一个太监,兰宜点头不语了。 “小道的殿里还有事,就先走了,两位女善信还请小心行事,王爷再好说话,那也是王爷,不怒则已,一怒便是雷霆,不是你我这样的人承受得起的。” 正元道长最后谨慎地叮嘱了一句,终于离开了。 纪大嫂被他再三警告,临到头有些迟疑了:“大妹,我们就这么进去?里面到底有没有护卫啊,要是被当刺客拿下了怎么办?” 箭已在弦,兰宜不会退却,道:“那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去看看。” 她要做的事,独自前去也更方便。 纪大嫂眼中,兰宜是官夫人,她拿了主意,她犹豫下就听从了:“——那也好,我在这里替你望着风,要是有别人过来,我先替你拦着。” 至于兰宜独个进去妥不妥当,进去了该怎么做,她都没有想——她并没有那么明确的筹划,不过是兰宜愿意帮忙搭上沂王的线,她就乐滋滋地来了,只怕兰宜反悔不干。 兰宜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下,还是道:“你不用拦,也不用来告诉我,你自己躲开吧,我有办法脱身。” 纪大嫂惊讶道:“真的吗?”又很快找了理由,“对啊,你可是翰林娘子,王爷都给你们家送礼了,不会为这点事责怪你的,生气了大不了把你逐出来。” 兰宜没反驳,似乎默认。 但她其实根本没想过要脱身。 她进去,就是要豁出去大大得罪沂王一把。 让杨文煦见罪于沂王很难,一个家中守孝一个道观清修,扯不到一块儿,那么,就她自己来好了。 她在名分上还是杨家长媳,杨文煦的妻子,无论她做什么,杨文煦撇不开干系。 哪怕杨文煦觉得她疯了呢,也得被她这个疯子拖下水。 …… 兰宜进去了。 纪大嫂带着丫头,往路边找了棵枝冠繁盛的大树后躲了躲,眼巴巴地往那道木门的方向望着。 她和兰宜都没有发现,在不远处的另一棵合抱大树后,有另外的眼睛始终在窥视着。 ** “爷,还用不用我进去了?” “等等。”男声片刻沉默,观察后,“前面那个刚才一直和道士说话的妇人,你认不认得?” “嘻嘻,青州府那么多人,爷要问别人,奴还真不一定知道,偏偏这位奶奶,奴家见过,她是城里陆家的大奶奶,陆家和杨家做了亲,杨家老爷心爱上了咱们楼里的梅红姐姐,只是家里有个厉害老婆,那正房太太几次三番地来闹,陆大奶奶有一回碰见了,就站在外面看热闹,杨太太瞧见了她,脸上过不去,指着她叱骂起来,奴才晓得她们是亲戚——” “够了。”男声不耐烦,打断反问,“这是个良家妇人?” “那当然了,爷看她的打扮也看得出来呀。” “良家妇人怎么会买通了道士跑到这里来?烧香拜神,可拜不着里面那位。” “这奴家就不知道了。” “进去的那个女子呢,你可认得?” “爷太高看奴家了,她戴着帷帽,奴哪里知晓。不过看做派,倒比陆大奶奶还高一筹似的。陆大奶奶不是什么和软脾性,和亲家长辈都能闹起来,能叫她做小伏低奉承的,依奴家看——” 第9节 “少卖关子,快说。” “爷别急呀,奴家也是拿不准,奴刚才说了,陆家有个姑娘,和杨家做了亲,这夫婿可是个大有出息的人物,中了进士,又留在京里做了官,杨老爷从前一个精穷的乡下人,能赎得起咱们楼里的头牌姑娘,都是仗了这个儿子的势——” “你的意思是,”男声又打断了她,这次声音变得紧绷,又似乎带点兴奋,“那个女子就是嫁到杨家去的姑娘,是个官太太?你确定没认错?” “哎呀,奴说了,并不认得她,只是猜测,那女子一身素净,打扮得比陆大奶奶还寒酸,陆大奶奶凭什么倒过去俯就她?奴猜呀——那是守孝的缘故,杨太太前阵子刚病死出丧了,楼里妈妈转告我们,都叫我们学着些梅红姐姐的手段呢。” 男声一时没了动静。 轮到另一人催他:“爷,你发发话,奴到底进不进去?总不能一直躲在这儿吧。过阵子道士们回来,又或是叫那陆大奶奶发现,我们都不好解释的。” “……不了。”男声下了决心,“你走吧。” “爷说真的?那,银子可是不退的呀。” “少啰嗦,你把嘴巴闭紧就是了。” “这不用爷嘱咐,奴家自然知道,奴又不傻。哎,其实奴家倒想见识一番王爷的风采,王爷丧妻多年,说不得奴家也有梅红姐姐的运道——” “滚。” “……” 轻轻的脚步声远去。 “哼,脑子有病的外乡人,满肚子坏心眼,最好叫王爷发现了,扒了你的皮才好。” 抱怨的女声也远去。 第9章 虚掩的木门内,比门外更幽静,院中植有古松和银杏,松针累累,银杏叶碧绿,仿佛是另一重世外之地。 兰宜脚步缓了缓,她一路勉力支撑到此,其实已十分疲惫了,但松针和银杏叶在山风中发出簌簌声响,迎面拂来略带苦涩的清香,令她周身一轻,满怀的忧思怨憎似乎也随风而去。 这确实是个清修的好地方。 沂王的所在也很好寻,举目一望,正中最大的那间静室多半就是了,里面似乎正有一点东西掉落的沉闷声响。 静室门关着,竹制,手指碰触上去有股温润沁凉之意,兰宜顿了下,想敲门,转念一想,她本就为得罪沂王而来,不如从头就得罪起,何必讲究什么礼数? 一狠心,取下帷帽,上手便推。 那门本来闭得严实,她没想过能推开,只想弄出些不敬的动静,谁知刚刚发力,内里竟同时有一股力道将门猛地拉开,兰宜收势不及,整个人向内倾倒,扑在一个结实而带着热意的胸膛里。 “……” 兰宜愣了,这不是她想要的不敬方式。 她急忙往后退,手腕却被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掌擒住,冷冽而蕴着沉沉怒意的质问随之兜头砸下:“你是何人?” 他捏着兰宜手腕的使力极大,几乎快要将她骨骼捏碎,兰宜痛得眼前一晕,说不出话来:“……” “谁教你来的?” 第二声质问接连而来,兰宜在剧痛里想起了正元道长那句“不怒则已,一怒便是雷霆”,居然是如此贴切。 她努力睁大了眼,找回神智,仰头,只看见男人棱角分明的下巴线条,她张了口,未来得及说话,先见那喉结微微一动:“居心叵测,滚。” 竟然不再给她说话机会,将她向外一甩。 兰宜哪里经得起他的力道,直接摔下台阶,凭着本能半爬起来,整个脑袋里都是嗡嗡的:她知道传言不可尽信,却没想到一个字都不能信,什么和善淡泊的修道人,根本完全不沾边! 虽然她就是冲着得罪他来的,可她还什么都没做呢,仅仅在门前出现了一下,他就暴戾得动了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倒算功成圆满了。 不对,还差了一步,她至少得留下名姓来历。 兰宜忍着痛楚,往台阶上望去—— 她呆了一下。 台阶上的男人将她推下去后,自己竟也跪倒在了门边,头低低地垂着,一手抓着门框,一手撑在地上,手背上青筋暴起,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他是身有疾病,忽然发病了吗? 兰宜自己是个病人,常年吃药,自然往这方向去想了,沂王要是在病中被她闯进门来,那也难怪恼怒,身体有恙的人,脾气总是不大好的。 她犹豫了一下,一来难以见死不救,二来她在这里出现,恐怕无法瞒过所有人的耳目,不出事则已,一出事追查起来,她无法解释。 她支撑起身子,慢慢走回去:“王爷,您是生病该吃药了吗?药放在哪里,我去替您找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遭逢得太仓促,她其实都还没机会看清沂王的脸。 如果她之前看见,她就知道不对,不会再过来了。 男人缓缓抬起头来。 是她在城门口见过的那张脸,但又似乎不像,面对面的近距离下,他的眼窝原来是深邃的,鼻梁仍然高挺,但眉目染上狠厉,孤淡气质就荡然无存,嘴角紧抿,面色透出不正常潮红,额角有汗珠滚滚而下,甚至浸湿了鬓边。 “……” 兰宜心头第一时间冒出警惕,但,已经晚了。 男人向她伸出手来,这回捏紧了她单薄的肩头,用沙哑的声音吐出一个字来:“滚。” 兰宜很想听话,马上就滚,但她动弹不得。 因为男人没有松手。 他眉头紧紧皱起,眼神不断挣扎,捏着兰宜的手掌微微发抖。 兰宜不敢耽搁,想往外挣,逃走。 但她不动还好,一动,男人随之加强了控制的力度,他本来跪着,兰宜半俯着身,两个人姿势都不稳定,角力之下,不知怎么弄的,双双向内摔到了门里,兰宜脚磕到了门槛上,痛得她眼前又是一黑。 再恢复视线时,眼前的光亮却没有随之回来,因为沂王已压了过来,坚实的身体挡住了门外的天光,也阻隔了兰宜逃走的路。 “谁派你来的?”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更哑,说话时,一颗汗珠从额角直直落下,砸在兰宜脸侧。 他还有理智,她还有机会,兰宜忍着快昏过去的心悸,匆忙道:“我——” “不重要了。” 沂王打断了她,手指压上她脸颊,微微用力,将那滴汗拭去,他眼神中的最后一丝清明随之退去,眼底血丝加重,而后整张脸俯压下来。 “唔……!” 兰宜本来摔得全身都疼,现在这种疼更进一步蔓延到了她的唇上,可能过去了一息,也可能过去了数息,又或者更久一点的时间,兰宜从恐惧的僵硬中缓过神来。 如果她只是一个极少历事连大门都不怎么迈出的深闺妇人,这时候不一定还能有反抗的勇气,但她不是。 王爷又怎么样…… 身份再尊贵又怎么样—— 不过一个意图非礼她的登徒子短命鬼! 她怕他什么! 因为兰宜有一会没有动,男人束缚她的力道在这时候轻了一些,她听见他在间隙里似讥讽又似满意的低语:“倒是会挑……” 兰宜没有去管他说的什么意思,她自由了的那只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着,够到了一个陶制的香炉——她推门之前听到的沉闷声响,应当正是这香炉从桌案上滚落下来,香灰撒了一地,炉身结实,仍然完好,兰宜用尽力气,举起那个香炉来,向他的后脑勺敲下去! 咚! 沂王猛地抬头,眼神在混沌中有片刻清醒,利剑般刺下来。 兰宜怯缩了一下,随即咬紧牙关,尝到嘴角血腥味,手起炉落,咚,又是一砸。 …… 兰宜费了好大力气,将失去意识的沂王从身上推开,匆忙里见到他后脑勺有血迹渗出,她心中一突,不敢多看,踉跄出门,捡起先前丢在门外的帷帽,胡乱戴上,抖着手整理了一下衣裙,闷头向外走去。 她极力想走得快些,但体力在剧烈的冲突中快消耗殆尽,到门外找纪大嫂的短短一截路,她都险些撑不下来。 “大妹,你出来了?见到王爷了吗?”纪大嫂从树后出来,迫切地迎了上来。 兰宜借她的手稳住了自己,声音虚弱地道:“快走。” “上哪儿去?”纪大嫂十分糊涂,“你和王爷说上话了吗,咱们家的事办成没有——” “我惹怒了王爷。”兰宜道,“再不走,只怕走不掉了。” 纪大嫂一个激灵:“什么意思?” 脚下不由自主地跟着兰宜移动起来,嘴上一迭声追问:“你怎么就惹恼王爷了?城里都说王爷为人很好,正元道长也说顶多把我们撵走就是了,难道还会有别的处置,我们又不是刺客——哎呦,大妹你说清楚呀,我们总不能白来一趟吧,家里搭上的银钱可不老少,回去我得给公爹个交待,他老人家之前的气还没消呢,这一下咱们都没好日子过——” 她越说脚步越慢,兰宜拉不动她,只得回过头来,冷冷道:“你就当我行刺了王爷好了,走不走?” “……”纪大嫂震惊得瞪大了眼,她也终于注意到了一点兰宜的不对,“大妹,你、你衣襟怎么乱了?” 兰宜整理过了,但过于仓促,而且她靠近颈侧的那块衣襟被扯裂了一条口子,再理也理不回原先的平整。 纪大嫂心中涌出可怕的猜想,她伸手要掀兰宜帷帽,兰宜退后一步避开,道:“大嫂,你再不走,就要被当刺客拿了。” “你,你你——!” 纪大嫂颤抖着手指指她,惯常的口舌一个字也发挥不出来,她意识到兰宜也许是做下了了不得的事,惹到沂王这个级别的贵人会有什么下场,她不十分确知,但恐怖的感觉已在心间弥漫,“大妹,你想害死我呀!” 她跺一跺脚,不敢再磨蹭,和丫头一边一个,拉起兰宜飞跑起来。 前殿广场上的道场排演还未结束,她们出观的一路算是顺利,快接近山门时,兰宜停下了脚步。 纪大嫂急得满头汗:“你又怎么了?你不走我走了!” 兰宜喘着气,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的身体已到了极限,随时都能倒下,但神智出奇清楚:“你走吧。” “那你呢?!” “我不能走。”兰宜低低地道,“我要回去报信。沂王如果死了,你们都要死。” 谋刺亲王是夷三族?还是九族? 虽然她本意绝非如此,但天威之下,不讲人情。而她终究没有这样狠心。 “你回去——你还有命吗?”纪大嫂颤声问。 兰宜没有回答,只是向她挥了挥手,催她快走。 而后她转过身去,向着来路慢慢迈出了一步。 她没想过脱身。 第10节 这一世死在风景秀美的山林里,比死在昏暗狭窄的病榻上好多了。 沂王杀了她,总不会还让儿子去拜杨文煦为师吧。 她也算如愿。 纪大嫂呆在原地,望着她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背影缓慢地前行,哎了一声,终于扭头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她寻到轿夫,刚坐上轿子催着轿夫走了没多远,听见上方道观里忽然传来悠长浑厚的钟声,连响了九声。 纪大嫂心中想道,这不早不晚的,敲什么钟?还敲这么多下。 她听不懂,但没来由地觉得慌张恐惧,掀开轿帘,催着轿夫快下山。 …… 兰宜在广场前止了步。 她看见一广场的道士们忽然丢下手中的各种法器,有人抄起长剑,有人拿起棍棒,以行云流水般的步法向四面散开而去,浑厚的命令声同时一层层传递出去:“遇袭!封观!封山!” 兰宜静静站着,释然地想:难怪沂王在观中不带护卫,这里的所有道士,原来都可化为他的护卫。 她可真是挑了一个好时候来啊。 第10章 兰宜被抓了起来,关进了一间空屋子。 屋子原先为香客留宿所用,有简单的家具陈设,并不腌臜,共建有相对的两排,约二十余间,兰宜是自投罗网,被关进来的时候比较早,而后她就听着门外不断传来动静,大半天下来,两排差不多都“住”满了。 ——道士们不会把所有的香客都抓起来了吧? 兰宜起先担忧,觉得是不是她连累了人,渐渐反应过来,以她撞见沂王时的情景,恐怕之前真有人对沂王不利,沂王中了招数,方才那副模样。 观里现在大动干戈,是为了筛出那个人来。 她便不再多想,静静斜倚在简陋的榻边。 直到暮色降临,屋里黯沉沉的一片,外面的抓捕终于告一段落,消停下来。 但好景不长,不多久,屋外点起了灯火,兰宜的“邻居们”又一个个被拉出去,押到别处审问,去的时候吵吵嚷嚷,回来的时候哭哭啼啼。 这不算坏,因为似乎还有去了就没再回来的。 兰宜滴米未进,支持不住,姿势从倚靠变成了半卧。 她一直在等候提审,但始终没轮到她,大概作为罪证最“确凿”的一个,倒不需要着急了。 兰宜自己也不着急,饥饿与倦累同时侵袭着她,虚弱到了极点,反而不再痛苦,感受着生命缓缓流逝,她还有闲心恍惚着想:再不来审问她,她可能就来不及回答什么问题了…… 砰。 门上的锁哗啦一阵响,而后门被推开了。 “咦,这个重犯好像快不行了——贫道什么也没干啊,快,去请守静师叔来!” ** 兰宜是被清脆鸟鸣声吵醒的。 眼皮有些沉重,她感应到外界的天光,模糊觉得应该是天亮了,又努了努力,终于将眼睛睁开了。 “你醒啦?”一张属于孩童的稚气脸庞凑到她上方,而后一只小手伸到她眼前晃了晃,见她眼神跟着动,那绑着小圆髻的道童跳起来往外跑:“师叔,师叔,重犯醒啦!” “……” 兰宜试了试,发现自己能动,便缓缓支撑着坐起来,见到身上盖了张薄被,床尾的小几上放了只空的药碗。 口唇里皆是苦涩,兰宜伸手摸了一下,摸到唇边干涸的一点药汁,应当是道士们在她昏迷时给她开了药,又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给她灌下去,药居然很有效,她身上那种千斤重压似的疲惫感已经没了,只是仍还觉得虚弱,脚踩到地面时,有点发软。 兰宜发了一会怔。 这不算什么好消息,道士们不会平白无故地发善心,给她治病,只可能是把她的命拉回来,再送去严刑拷问。 还不如重入黄泉,免得遭罪。 小道士跑走时没有关门,兰宜站起身来,缓缓往门边移动,到门槛处扶着门往外望去,只见庭中一片安宁,阳光灿烂,绿树红花,丝毫不见昨夜的吵嚷纷乱。 对面有几扇门半开着,里面安静空荡,她的“邻居们”好像都不见了。 暗害沂王的人已经找出来了? ……总不至于是把可疑人等都处理了吧。 正胡思乱想间,兰宜见到道童蹦蹦跳跳地又回来了,他身后还跟了一人,却不是什么道士,有点眼熟,她不久前见过一次。 是那位“窦爷爷”。 “呦,能起身了?”窦太监停下了步子,上下打量了她两眼,“那走吧。” 兰宜一语不发,跟随出门,心中想,她这个“重犯”果然不一般,要由沂王的身边人亲自提审。 她不知会有什么遭遇,也懒得问,一日夜未进食,迈出去的步子都是虚浮的,脑子里也不甚清醒。 不过越走,她渐渐有些惊异和不确定起来。 怎么好像是出观的路……? 眼看着已到前殿的演练广场了,广场外不远处的山门内,立着一个素色修长的身影。 兰宜蓦地停住了脚步。 山风拂来,她浑噩的心思一瞬间清明。 “杨翰林一早就来等着了。”窦太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慢悠悠地道。 兰宜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她发现了一件事,再看见杨文煦时,她那种想挖他心肝的冲动消失了不少。 因为他不可能再去当小王爷的先生了。 虽然过程和她想的不太一样,但效果比预计得更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那条直通御座的青云路,断了。 兰宜忍了忍,没能忍住翘起的嘴角。 窦太监看见了,理所当然地当成她得见夫婿的喜悦,轻咳了一声。 兰宜回过神来,心愿得偿,她没什么畏惧,福身行礼:“多谢公公引路,公公有话请说。” 窦太监又咳了一声,清完嗓子,方慢条斯理地道:“你不必谢我。” 兰宜若有所悟,试探着道:“多谢王爷宽宏。” 她心下觉得不会被这么容易放过,但窦太监一路将她领到此处,又如此做派,似乎没有别的可能。 “你是该谢王爷。”窦太监抬起了下巴,毫不客气,“要不是审出了你的来历,王爷发话说你应当没有勾结贼子,又说事出意外,不必计较,饶你罢了,断断没这么便宜!” 兰宜听得有点糊涂,她根本没有受审,哪来的审出来历?若说是纪大嫂,昨晚并没听见她的声音,她要是没跑掉被抓回来了,绝不会不吭气——对了,正元。 仰天观强横到不加分辨当场扣人连夜开审,又怎么会不清理内部。 正元虽不知她的真实身份,但以沂王府之能,稍加对照就能查出来。 兰宜此时才知她迟迟未被提审的原因,不是什么不着急,而是来历暴露,她谋害沂王的嫌疑实际上变小了——一个有身份又有重疾的官宦妻子,毫无动机去干这种事。 有人来接,便顺水推舟地将她放了,免得节外生枝,她与沂王的那番遭逢,毕竟算不上体面。 当然,得建立在沂王没有大碍的前提下。 明白了这一切,兰宜不再有什么好奇心,不过话到此处,她不得不礼貌地问上一句:“都是民妇冒撞,王爷贵体——应该无恙吧?” “怎么会无恙!”窦太监更不客气了,早等着般直接喷她,“你这女子,一身病骨,手上哪来的一把子力气?王爷叫你砸得——啧!我服侍王爷至今,从没见他受过那么重的伤!” 兰宜:“……” 这是一笔糊涂账,她砸沂王,自然是因为受了他轻薄,但沂王为人暗算,非是自愿如此,再者,她有此遭遇,正因她自己也存了算计之心,她要不闯沂王静室,也惹不来后续事端。 她这哑口无言的样子终于让窦太监的火气消了点,窦太监往她身后望了一眼:“罢了,杨翰林似乎有些等不及了,咱家不跟你啰嗦了。” 再盯回她,语意放重,“杨大奶奶,咱们虽然扣了你一阵子,但对你没有什么为难之处吧?你回去了,心里当有数才好。” 兰宜转过头去,见到杨文煦正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她听得出窦太监的言下之意,转回头再次行礼:“民妇知道,不会有碍王爷清名。” 窦太监见她晓得知趣,才点了头,不再等杨文煦走到近前说话,径自回身走了。 兰宜留在原地,看着杨文煦一步步接近,渐渐看得清他的表情,肃然而带有探查之意。 兰宜知道自己不是没有破绽的。 按照她原本的计划,根本没给自己留什么后路,纪大嫂逃回去以后如何报信,杨家闻讯后怎样反应,她都没有去管。 以杨文煦的洞察力,“助娘家攀附”这个借口不一定瞒得过去。 “走吧,先回家。”杨文煦已走到她跟前,停下,眼神变幻,似乎有许多话想说,终究说了这么一句。 兰宜没有反对。 这句话对她来说并不温暖,逃过沂王府的审问不是结束,她的难处也许刚刚开始,只不过也无所谓而已。 ** 另一边,窦太监走回了静室。 廊外银杏旁,沂王裴极坐在从屋里搬出来的一张圈椅里,头发散下来,头上缠着一圈素布,脸色有些苍白,但无分毫羸弱之态,眼神深沉,带有压迫感的威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窦太监没有立刻过去,因为一个穿戴艳丽花俏而又形容狼狈的年轻女子正跪在地上哭诉:“——奴真的不知那贼子来历,只听得他是京里口音,自称姓陈,出手大方,奴、奴又仰慕王爷,才被他诱了来此,哪里知道他包藏祸心,敢害王爷呢!” 旁边立着的一个武官呵斥:“休要狡辩!你再仔细想想,果真想不出一点线索了?” 女子哭哭啼啼地摇头,她真是倒霉极了,本来都跑了,好奇心作祟,又偷溜回来,结果被抓了个正着,简直是自投罗网。 武官看了看沂王,沂王靠在扶手上的手轻挥了下,武官便命边上一个护卫打扮的男子过来,将女子捂住嘴拖走了。 武官再躬身道:“王爷,这个妓子几番招供都是一样说辞,和正元的话也大概能对上,看来是没有说谎。” 窦太监走上前去:“那个往香炉里下药的贼子有下落了吗?” 武官摇了摇头。 窦太监沉下脸色:“胆大包天的畜生,等抓到他,非扒了他的皮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