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春空》 第1节 ? 《卷春空》 作者: 白衣少少 简介: 青梨跟着改嫁的娘亲到了国公府。 国公府外头瞧着荣耀,内里的后宅却是个肮脏地。 娘亲在时,青梨日子尚且能过下去,娘亲死后,她彻底无依无靠,只好将目光放在了府上嫡长子俞安行身上。 国公府世子俞安行,一身清骨,为人端方,对眼前一副凄惨模样的青梨起了恻隐之心,处处照拂她。 青梨倒也争气,在百花宴上凭一手制香技艺惊艳众人,一时才名远扬,京都来提亲的人家几欲踏破门槛。 青梨相中了合眼缘的夫婿,不想才刚议亲,远在姑苏的小姑却突然来了京都寻她,快定好的婚事被推拒,还欲将她抬去给四五十的老色鬼昭王做侧室。 青梨无法,目光重又放回了俞安行身上。 一夜荒唐,俞安行为了负责,同青梨成了婚。 婚后两人琴瑟和鸣,青梨对府中事务处理得宜, 俞安行甚是满意。 直到有一日,他不慎听到了青梨同小姐妹的私房话。 ——“俞安行此人甚是无趣,若非当时急于自保,我如何会挑上他?” 是夜。 俞安行一字一句同她算账。 青梨眨了眨湿润的长睫,带着哭腔柔声解释。 “那都是唬人的话,阿梨心里自然是有夫君的。” 俞安行脸上笑意莫测。 骗子。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毕竟,她已是他的人。而且,他也骗了她。 俞安行抬手,轻捏住了青梨的下巴。 “阿梨大抵不知,当初让你嫁给昭王的主意,是我出的。” 注:1、男女主无血缘关系; 2、感情线发生在两人兄妹关系解除之后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青梨,俞安行 ┃ 配角:作者专栏不收藏一下嘛~ ┃ 其它:接档文《禁庭娇》《折青梅》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扮猪吃老虎 立意:在挫折中成长 ? 第1章 雨 【一】 九月初秋,天色苍茫,到了中晌,风大了起来,呜咽着刮过人间。 渐起的风携着浓墨般的乌云浩浩荡荡从天际纷至沓来,云层里头裹着闷雷,不时有几声沉沉的轰鸣递入耳中。 很快,圆滚的雨珠便从天上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砸到院里砖石铺就的甬道上,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沉香苑久未有人居住,死气沉沉,今日却倏然间活泛了起来,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匆匆忙忙,听着动静还不小。 有个小丫鬟撑着几欲被暴雨掀翻的油纸伞跑进游廊中躲雨,身上衣衫早已被大雨泼湿了大半,正汩汩往外淌着水。 她将手上的纸伞收好,忙不迭低头弯腰拧干裙角,嘴里不住暗道晦气。 手上抬着黑漆嵌蚌梨花木小柜的小厮从旁经过,见了忍不住催她。 “我的小姑奶奶,别光站着了,待会儿活要是干不完,惹了老夫人的不快,那才真真是晦气呢!” 小丫鬟非但不着急,反而因他的话生出了些好奇。 “老夫人不是前几日才刚从寺里回来?听人说她性子佛爷似的,常年就在栖霞寺里头念佛诵经,府上的事从不过问,也不许旁的人打扰,怎么今日把她也给惊动了?” “那还不是因着世子爷要从姑苏回来了吗?咱们世子爷可不是普通人,虽身上有不足之症,但才冠京都,写的诗词歌赋,连当朝太傅都称赞不已,还在今年的科考中一举夺了魁。” “老夫人向来最疼世子爷,盼了六年终于将人从姑苏外祖家盼了回来,这沉香苑打小便是世子爷住的地方,久未有人气,如今可不是要好好修缮一番吗?” 小丫鬟还欲再多问些什么,远远瞧着褚玉苑里夫人身边管事的拂云姑姑往这头走来了,怕因着怠懒遭了责骂,不敢再停留,提着湿漉漉的油纸伞麻溜往前头忙去了。 拂云一路监看着,丫鬟小厮们埋头忙着手上的事,无一人敢抬头张望。 趁无人注意,拂云到了偏僻的耳房前。 里头躺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婆子,身上新伤旧伤堆叠,面上伤痕尤重,教人丝毫辨不出原本的样貌来。 拂云扫了那婆子一眼,低声吩咐一旁的小厮。 “把人拉去乱葬岗处理了。” 小厮低声应是。 沉香苑里,婆子和丫鬟们忙着扫地除尘,预备茶酒器皿,小厮们则忙着置备新的家具,一行人在瓢泼的大雨里忙了个热火朝天,无人注意到耳房的动静。 直至晌午过后,屋外的雨势才渐小了起来,细细的雨丝斜斜打过黛瓦,整座国公府都笼罩在蒙蒙的水雾之中,抬目望去,入眼的景致婉约又清丽。 椿兰苑门口,有一小丫头撑着油纸伞缓步踏过月洞门,伞下遮掩的身影玲珑。 雨天路滑,青梨一手扶着小鱼,一手拎着裙角,小心翼翼行在院中的湿滑砖石甬道上。 她低垂着头,侧脸轮廓柔媚,肌肤瓷白细腻,宛若最上等的羊膏脂玉。 抬目间,眼底流转的眸光昳丽。 青梨不喜下雨天,今日却恰逢那位名义上的世子兄长回府,纵是再如何不情愿,她也是要出去迎接的。 青梨实则从未正经见过她那世子兄长一面。 来椿兰苑传话的婆子离开,她在心底默念了许久,眼前才浮现出来那么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六年前,她跟着改嫁的娘亲到国公府时,在府上那辆往江南姑苏去的马车上曾遥遥见过他一个背影。 听说他身子不好,去江南是为求医。此后,他便一直呆在姑苏,纵是逢年过节,也不过往府中寄几封书信而已。 直到近来,听说他体虚的病症已大好,只不过服的药令他早年记忆损伤了些,不大记得幼年的事。 老太太思孙心切,得了消息,也顾不上那么多,当即便令人写了几封信送往江南姑苏,终于是把人给催回来了。 青梨与这位世子兄长素未谋面,但也不时从府上的小厮和婆子口中听得一两句关乎他的溢美之词。 在旁人的言辞中,那位世子才学绝伦,是世间少见的奇才,品性亦清正,一身清骨,端方高洁,仿若天上谪仙般遥遥独立。 却同她没什么干系。 他是俞青姣和俞云峥正正经经的兄长,却不是她的。 主仆二人刚出了院子,便瞧见了立在不远处等候的俞青姣。 青梨捏着帕子矮身行了一礼:“姐姐。” 俞青姣微昂着下巴,眼神不善地看了青梨一眼。 若非老太太亲自吩咐今日让她同青梨一道去正厅,她定然不会多踏足椿兰苑一步。 她冷冷哼一声:“我可从来没有什么妹妹。” 打青梨进府始,每次见面时,俞青姣总会咬牙切齿同自己说上这一句话。 仔细说来,俞青姣这话也并未有什么不对,毕竟她同俞青姣确实没什么血缘关系。 青梨未将俞青姣的话放在心上,甚至还对她笑了笑。 “姐姐,走吧,听说今日祖母也过去了,仔细迟了让她老人家久等,惹了她不高兴。” 她知道俞青姣虽性子高傲,但实则心思单纯,心里没甚城府。 俞青姣不喜青梨这副淡然模样,但也心知青梨说得没错,老太太向来是个极重规矩的人,若是迟了,只怕少不了一顿絮叨。 思及此,俞青姣转身往游廊上去,面色却仍旧有些郁郁。 待俞青姣行得远了,青梨方才抬步往前走。 她步子刻意放缓了许多,一路只跟在俞青姣身后。 俞青姣虽比青梨年长一岁,个头却比青梨矮了半截,为着这个,她向来不喜同青梨并肩行在一处。 青梨不会主动去触俞青姣的霉头。 下了大半日的雨,如今只剩下了细细的雨丝,青梨抬眸去看那廊边被雨打湿了的绿叶,恍惚中,好似又回到了姑苏。 姑苏总有下不完的雨,檐瓦上的雨珠滴滴答答怎么都落不尽。 下雨天时她最喜窝在娘亲怀里,嗅她身上的香,听娘亲哼着好听的江南小调,很快便会迷糊着眼睡过去。 耳边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响。 青梨步伐微顿。 她侧身转眸,余光正好瞥见了一蹑手蹑脚朝自己靠近的影子。 那身影不过孩童高,一瞧便知是俞云峥。 心下思量了一瞬,青梨步子稍稍加快,身后的脚步声愈发清晰,她拎着裙角顺势轻巧一转,堪堪避过了身后的人。 俞云峥却来不及收力,直直往前冲去。 他不甘心就这么扑了个空,索性拐了个弯,往前头行着的俞青姣身上撞了过去。 廊上传来一声清晰的“扑通——”声,俞青姣躲闪不及,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身边跟着的婢女素珠忙将人搀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 第2节 俞云峥本还懊悔就这么被青梨躲过了一劫,甫一看到面前的俞青姣这般狼狈的模样,又忍不住捂着肚子大声笑了起来。 他身子胖,脸颊上的肉耷拉着,笑着的时候眼睛只剩一条眯斜着的缝隙,穿着的蓝色福字锦衣也因着前俯后仰的动作皱成了一团。 跟着伺候的婆子举着伞绕到俞云峥身侧,又掏出帕子替他擦了面颊上沾着的几点雨珠,嘴上不停在絮叨着。 “哎呦,我的小公子,天上正飘着雨呢,您可慢着点。” 这小郎君如今不过才六岁的小孩童,是夫人的心头肉、掌上珠。 虽性子恶劣得紧,但府上无一人敢置喙。 俞青姣忍着身上的疼痛站了起来,再一看裙边沾上的大片湿泞的痕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瞪大的眸子里似乎还能瞧见隐隐跳动着的两簇火苗。 “俞云峥,你别太过分了!明日我就告诉母亲去!” 素珠在一旁拉着俞青姣,劝道:“姑娘,小公子还是个孩子,您别同他计较。” 那头的俞云峥听了俞青姣的话,不仅半分未收敛,反倒还吐着舌头冲俞青姣做了个难看的鬼脸。 “呸呸呸,娘亲才不会理你呢。娘亲早便和我说了,我是弟弟,你是姐姐,姐姐向来就是要让着弟弟的,你还好意思同我计较。” 俞云峥双手叉着腰,面上的笑着实顽劣。 “至于你——” 他转身不屑地扫了不远处的青梨一眼。 “娘亲说了,你就是外头带进来的野种,府里上上下下谁都能踩上你一脚。” “娘亲还说,等我长大了,这一整个国公府都是我的,到时候我一定要将你们都给赶出去……” 见俞云峥越说越荒唐,撑伞的婆子忙上前轻捂了他的嘴,附在他耳畔小声叮嘱道:“小公子,世子爷回来了,这些话日后可不能再说了……” 一个被纵得无法无天的六岁孩童,哪里能听得进这些嘱咐的话,只一个劲地呜呜嚷叫着,挣扎着要掰开婆子的手。 婆子无法,只能搬出了老太太的名头。 “小公子,待会儿要是去迟了,老夫人可是要罚人的。” 听到老太太的名头,俞云峥终于停了挣扎,只由着婆子将他牵走。 一场闹剧这才作罢。 青梨瞥了一眼俞青姣裙角上的污渍,将手中的帕子递了过去。 俞青姣眼眶已经泛红,只紧紧抿着唇角,硬是没让自己哭出来。 “不用你假好心。” 她没接过青梨的帕子,一人拎着裙角离开。 青梨垂目收好帕子,跟上俞青姣的步子。 前两年国公府翻新,整座府邸扩了一倍的面积,如今足足占了两坊地。 椿兰苑离前院远,路上便要多费上一些脚程。 偏俞云峥刚闹的那一出又耽搁了些时候,待青梨到了前院正厅时,该到的人都已到了。 见到从外头进来的青梨,正厅里众人各异的目光一时都聚在了她身上。 作者有话说: 春天到了~开新文~接档文《折青梅》《禁庭娇》求收藏~ ——《禁庭娇》文案如下—— 太子大婚之日,冷宫的废太子褚南川起兵造反,夺皇位,掠佳人。 容澹湄身上大红的嫁衣还未来得及换,当晚便被送进了褚南川的寝宫。 红绡软帐里,灯影幢幢,面前的男人居高临下睥睨着她,再寻不见当初的半分柔情。 容澹湄知道他怨她。毕竟当年容家见他失势,当机立断便解除了自己同他的婚约,是她对不住他。 褚南川称帝,对外颁发圣旨封容澹湄为后,对内却将她囿于他的长宁殿。 每一个黑沉的长夜,长宁殿里总会传出铃铛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 一声又一声,旖旎又缱绻。 夜半方休。 *** 外夷来犯,褚南川率兵出征,敌兵击退,他却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容澹湄携才三岁的幼太子上朝,垂帘听政。 再醒来时,褚南川却失了忆。 容澹湄看着眼前的男人,轻挑起他垂落耳际的一绺墨发,勾唇妩媚一笑。 “你啊,可是最得本宫欢心的男宠。” 她将脚腕的铃铛细链取下,绑到了男人清瘦的手腕上。 昔日他对她作弄的花样,她要一点一点,偿还到他的身上。 第2章 笑 【二】 青梨拎着裙角入内,裙裾擦地,轻曼的步伐好似用尺子丈量过一般,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她福身,同坐于上座的老太太、俞怀翎和扈氏见礼。 “青梨请祖母、父亲、母亲安。” 少女盈盈矮身,双手规矩交叠置于腹前,颈项低垂的弧度正好,仪态蹁跹优美,不见一丝一毫的差错。 青梨向来知道,她的出身在府中并不讨喜,是以从不敢在规矩礼仪上出任何差错。 俞怀翎垂眸看向青梨,面上带着的笑意温和。 他承爵多年,如今在朝中任督查院左督御使一职。 俞怀翎已年过四十,笑着时眼角处可见堆叠着的细纹,他身上不见上位者的威严,脾性反而温和的有些过分。 亦或,有些怯懦。 发妻体弱,替他诞下长子后便因病而亡。 后他又再娶了扈氏为续弦,扈氏先后为其诞下一女一子。 长女俞青姣比青梨要大上一岁,小儿子俞云峥年纪最小,才是刚六岁的稚儿。 俞怀翎虽嘴上未说,但实则一直耿耿于怀青梨身上流着外人的血。 打青梨娘亲离世后,他再未踏足过椿兰苑一步。 今日再一见,彼时的小姑娘已出落亭亭,一时倒令他又念起了从前在椿兰苑同故人温存的岁月。 另一旁,老太太手里柱着沉香鸠杖,正阖目养神,听了青梨的请安,方徐徐掀了眼皮,浑浊的目光在青梨身上不住逡巡。 少女站在光影交界处,鸦青的秀发柔软如瀑,鬓发上的玉簪剔透,日光一照,泛出细腻的光泽来。 颤颤的乌睫浓密,在光滑瓷白的肌肤上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再往下,精致的眉眼细腻,恍若古人一笔又一笔仔细勾勒的工笔画,却并不死板。 一颦一笑间,流转的眸光灵动潋滟,好似有说不尽的写意风韵。 窗外微风拂过,吹落几绺碎发。 青梨抬手将其挽至耳后。 明明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由她来做偏偏便成了一番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致。 不过才堪堪及笄一年,颜色却已无双。 同她那早死的娘亲一般,都是个红颜祸水。 黑白夹杂的眉尖蹙了蹙,老太太有些恍神。 老太太当年是极不同意俞怀翎将青梨的生母吕溶月接近府里的。 长着一脸祸水模样,克死了自己前头的丈夫不说,身边还带着一个拖油瓶。 国公府如今的荣耀与地位皆是先祖在前朝动乱的年岁里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 当年俞老太爷殒命战场时,俞怀翎尚在襁褓中不知人事,老太太独自一人撑起了整座府邸,手段可见一般。 她是个强势的,俞怀翎由着她抚养长大,性子难免便有些怯懦,却偏偏在吕溶月一事上怎么都不肯松口,无论如何也要将在姑苏惊鸿一瞥的‌‍美‌‍‌‎人‎‌给抬进府里。 俞怀翎百般坚持,老太太各种法子用尽,到底还是拗不过他,让他将人给接进府中作了姨娘。 吕溶月在府中极受俞怀翎宠爱,进府的第五年时诊出了喜脉。 老太太虽看不惯吕溶月那副勾人的姿态,但国公府子嗣一向不兴,因此便也格外看重她肚子里的孩子,听了消息还差人送了许多人参鹿茸去椿兰苑给她补身子。 不想喜脉诊出不过才两月,吕溶月腹中胎儿便没了,人也跟着一病不起。 俞怀翎请遍了京都各医馆的名医大夫,还是没能将人给救过来。 吕溶月一死,俞怀翎耷拉着眉眼,也跟着消沉了许多。 只不过才恹恹了半个月,他精神又很快振奋了起来。 老太太对吕溶月的死倒是不见丝毫动容。 彼时她正在栖霞寺里念佛抄经,听了府里传来的消息,也不过悠悠叹一句到底是个命薄福薄的。 至于一应后事,老太太也未插手,俱由扈氏操办,一切从简。 秋风吹过静尘苑中的草木,送来金桂馥郁的香气。 屋内的博山香炉正燃着苏合香,细细的烟线从炉顶袅袅升腾而出,两股香味交杂到一处,到底还是过于浓郁了些,熏得人难以静下心来。 老太太扫了一眼青梨规规矩矩的站姿,心底无端有些发闷。 论姿色、论仪态、论规矩、论得体,眼前的人无疑都是上上乘的,哪里都揪不出分毫差错来。 第3节 同俞青姣相比,也差不到哪儿去。 只可惜,是个外人的孩子。 老一辈的人,会格外看重血缘。 府上拢共才两个姑娘,老太太的心自然更偏向嫡亲的孙女俞青姣。 今日她特特让俞青姣往椿兰苑走一遭,为的就是磨一磨俞青姣有些骄纵的性子。 不知想到什么,老太太浅浅叹了一口气,冲青梨摆了摆手。 “行了,去坐着罢。” “谢祖母。” 青梨低头轻声应了,方去寻了合适的位置坐下。 木清苑的宋姨娘今日也过来了,正在旁边的黄花梨木如意纹圈椅上坐着。 她低垂着头,眼底有淡淡的乌青,瞧着有些憔悴。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关切开口:“近来可是休息不好,怎精神看起来差了这么多?” 宋姨娘捏着手里的帕子,惶惶抬头。 “妾无甚大事,只是近来吹了些风,到了后半夜总闹头疼,倒让老夫人看笑话了。” “你才小产,正是体弱的时候,这般怎么能养得好身子,待会儿我差莺歌送些人参燕窝过去,若是还短了什么其他的,便尽管开口同莺歌说。” “你院子里姚嬷嬷的事我也听说了,纵她跟了你多年,也难保不藏二心,如今她偷拿了你房里的首饰银两,逃也逃了,你也不用再多想,仔细伤了你的心神。” 一旁的扈氏出声附和。 “母亲说得是,人走了挑个新的便是,后照院里还怕找不出一个伶俐的婆子?” 宋姨娘忙起身谢过,余光颇有些艳羡地看了一眼倚在扈氏膝旁的俞云峥。 俞怀翎子嗣薄弱,若是她能诞下个孩子,莫论‍‌男‍‍‌女‌‍‎‌‍,也算是有了一个倚靠。 宋姨娘低头,伸手抚了抚平坦的小腹,面色落寞。 这孩子到底同她无缘。 外头廊檐还在滴答落着雨珠。 从姑苏到京都,多是通过运河来走水路,大船从姑苏港口启程,一路往北行,快则一日便可抵京。 偏今日的大雨来得急,许是途中被突降的雨水耽搁了些时候,眼下还未传来船靠岸的消息。 趁着等人的间隙,众人又再闲叙了一两回话。 老太太问起了扈家侄子的事情。 “玉宸明年便要科考了吧?如今安哥儿回来了,若是有什么不懂的,让他尽管来找安哥儿。” 扈氏笑笑,目光若有似无落在一旁的青梨身上。 “玉宸这孩子贪玩,我就盼着有人能治治他呢,可巧把安哥儿从姑苏给盼回来了。有安哥儿在府上,我这心里也能踏实些。” 扈氏母家在姑苏,上头还有一个时任姑苏知府的兄长,两人口中的扈玉宸便是这位兄长的嫡长子、扈氏的嫡亲侄子。 一年前,扈氏以扈玉宸需在京都上国子监为由,将人接到了府上。 谁料想这扈玉宸却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整日里正事不干一件,却只会斗鸡走狗、问柳评花。 青梨不过才同他见上一面,他便屡次纠缠。 扈氏知晓了,却从未出手制止,只当看不见。 青梨知道扈氏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若是娘亲还在,扈氏定然不会如意。 可如今娘亲已走,这偌大的国公府里,她竟是找不到一人可以相助。 青梨垂目看向手心里捧着的茶盏,细指微微摩挲着,能感受到盏底花纹的凹凸起伏。 她敛眉,轻抿了一口茶。 茶是新泡出来的,入口还有些烫,茶香醇浓,入口回甘。 热茶氤氲,有淡淡雾气从其中杳杳升起,青梨眉眼掩映其中,缥缈又模糊。 帘外在这时响起了小厮火急火燎的通传声:世子爷到了!” 话音刚落,厅堂里顷刻间便熙攘了起来。 老太太甚至急得直接起了身,自己拄拐要往前走,莺歌忙上前扶住了人,嘴里直劝着让她慢些。 仆妇丫头们簇拥着厅堂里的众人一道往大门去。 青梨身形纤细,很快被挤在了人群边上。 纵是扶着小鱼踮起脚尖,也只能看见前头一众乌泱泱的人影。 便索性不再往前挤,只缓步跟在人群后,低头垂目看着甬道上半干未干的青砖石。 经年累月,甬道的砖石缝隙里藏了许多青苔,一片连着一片,今日恰逢大雨冲刷,颜色愈发油翠。 青梨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恍着神,眼角余光突得闯进来一片镶滚着云气纹的月白衣角。 挤在面前的熙攘人群掩住了前头的光景。 青梨怎么都瞧不清楚,只能勉强辨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来。 耳畔响起男子一声淡淡的低笑。 入耳的声线是清冽的,细细形容起来,就像初春时节的猗猗绿竹,萧萧肃肃间带着爽朗清举的生机。 青梨离得有些远,瞧不真切那衣角主人的模样,但只朦朦胧胧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他五官长得应当是极好看的。 第3章 回 【三】 暮色四合,秋日落晖正好,天际紫色的霞光潋滟,悉数倾洒人间。 庭院里的枫叶红澄似火。 俞安行立于树下,与澄澈明朗的秋景恰恰融为一体。 许是在姑苏多年,被江南烟雨浸润,一身风骨朗朗,清雅绝尘,颀长的身形端正,可窥浩浩君子之风。 他看向迎在前头的老太太和扈氏。 长睫低低覆着,藏在眼中的情绪教人看不分明。 蹙眉思考了几息,俞安行方缓缓开口。 “祖母,母亲。” 他语气温润,说话时清隽的眉目也跟着染上淡淡的和煦笑意。 温和的四字落入耳中,老太太和扈氏脸上笑意莫名深了许多。 果然,是不记得了啊。 顾不上是在众人面前,老太太径直将人拉到了自己跟前,左看看,右看看,仔细端详了好一阵,才放心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外祖将你照看得很好,平日里读着信,我这心总悬着,如今见到人了,总算是能踏实下来了。” 扈氏亦含笑点头。 “之前我就同你祖母说不必挂心,姑苏的老祖宗做事妥帖得很,定不会怠慢了去,可你祖母偏不肯信,白白愁了这么些日子。” 老太太显然对这个嫡长孙很是喜爱,拉着俞安行的手念叨了许久。 “我已经听说了,你一直用的那些伤身子的猛药,幼时的事情都记不大清了,又几年未回来,弟弟妹妹们转眼便成了大人,你如今怕是都认不出他们了。” 说着,老太太冲着后头招了招手。 “还不快上前拜见你们兄长。” 俞青姣和俞云峥磨磨蹭蹭着上前。 俞青姣微昂着下巴,面上仍旧一脸傲色,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想来心里还是敬爱俞安行这个兄长的。 俞安行和煦同两人问了好,还含笑摸了摸俞云峥头。 并未因着生母不同而对俞青姣和俞云峥有何芥蒂。 青梨在人群外探头张望了一番。 她这位世子兄长,端的是清雅方正的君子之风,倒真同传言一般,毫无二致。 眼见着前头的俞青姣和俞云峥都已打完了招呼,众人后知后觉还少了一个青梨,簇拥在前头的仆妇小厮们忙急急往旁边让出了一条小道。 青梨捏着手中帕子垂首上前。 来得近了,她才瞧清了俞安行的模样。 男子的五官恍若世间名家手下纵情挥毫的一撇一捺,明艳张扬,隐隐透出一股恣意凌厉的况味。 面上的笑意却又是含蓄温和的,两者合一,显出一种奇妙的平衡来。 青梨有一瞬间怔然,又很快回神,低头弯腰冲他行礼。 “见过兄长。” 垂目间,视线不经意掠过他被微风轻轻掀动的衣角,天际的霞光夕照在其上拂动,用金线绣出的云纹泛着莹莹流光,清雅又矜贵。 俞安行打量的目光静静落在青梨身上。 他记得她六年前进府时,他正好启程往姑苏去,并未见过她。 落日余晖给少女的面庞镀上一层嫣然,凝脂般的肌肤干净剔透。 她纤长的乌睫下垂着,在眼下留下一扇小小的阴影。 鬓发挽起,露出小巧白嫩的耳垂。 上头戴着的荷花坠子简单素雅,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荡出流畅微小的弧度,闪烁着晶莹透彻的亮。 第4节 有些晃眼。 长眸微眯。 俞安行含笑上前,指腹温柔擦过青梨纤瘦的腕骨,虚虚将人扶了起来。 “我好似,是第一次见到妹妹。” 一旁的老太太出言同他介绍。 “这是你溶月姨娘之前带进府里的妹妹,名唤青梨,进府时你正好往你姑苏外祖家去了,没正经见过面,认不得也正常。” 俞安行浅浅轻笑一声。 “原是如此,我就说妹妹瞧着眼生。” 他嗓音清润,如珠石落地般,淡淡响在耳畔。 青梨捏着帕子的手不由收紧,半垂着的眼睫也跟着轻颤了颤。 一行人都行过礼见了面,众人才又簇拥着往前头花厅去。 老太太拉着俞安行坐在自己身侧。 “咱们祖孙俩坐一道,好说些体己话。” 有丫鬟送了茶和点心上来。 青梨捧着茶盏,也不插嘴,只听着老太太一字一句带着俞安行忆起他已忘记的幼年琐事,这才大概知晓了一些俞安行六年前离府时的情状。 打从娘胎出来,俞安行身上似乎便带了不足之症,但一直只是发些小病,无甚大碍。 到了十三岁那年,他身上的症状却倏然加重了许多,日日咳血,连床都下不得,请来的大夫也没有法子,只能日日用些大补的药材吊着。 俞安行就这么硬生生捱了一年,直至十四岁的某夜,他身上气血无故尽失,之前一直用的补药方子也失了效用。 大夫急匆匆赶到府中,却是一筹莫展,只道怕是活不过三日。 正是悲恸之际,姑苏景府派了人过来。 除了前头一个儿子,景老太爷一生只俞安行娘亲景姝一个女儿,女儿病逝,独留下来这么一个亲骨肉,他自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外孙出事。 老太太阻止不得,便只能任由姑苏来的的人将俞安行接了去,不想这一去便是六年未回来,就连加冠礼,也是在姑苏外祖家行的。 如今回来了,虽因着服用的药而失了些记忆,但好歹人是无甚大碍了。 青梨听着,心里莫名揪了揪。 之前她只隐隐听说他体虚,万没想到病得竟这般重。 再留心凝神一瞧,青梨才觉俞安行面色是较寻常人要更苍白些,但这并未减损他半分风华。 颀长的身形虽有些清瘦,却不见半点羸弱憔悴,反而更添了几分温润风雅的气质。 有秋风透过花厅的漏窗吹了进来。 俞安行禁不住轻咳了一声。 老太太满脸心疼。 “你外祖也是,你身子骨弱,禀明圣人直接袭官便成了,何苦还要为科考白费上那么些心思。” “母亲这是什么话,若不科考,岂不是白白埋没了安哥儿一身的才气?如今夺了魁,咱们国公府可算是好好风光了一回。” 扈氏笑说着,搂着怀里俞云峥的手紧了紧。 左右是俞安行自己不承官的,刚好便给她的云哥儿腾了个位置。 但扈氏这话实则也没说错。 国公府的荣耀是靠着老太爷在前朝拿命换来的。 现如今的国公府子嗣单薄,未再出现如老太爷一般骁勇善战的将领,俞怀翎性子又怯懦,在朝堂上也成不了气候。 外头的人都说国公府大厦将倾,已见颓势。 俞安行今年一举夺魁,让外头说闲话的人一时哑然,可不是好好风光了一回? 老太太听了扈氏的话,脸上笑意更甚,当下便决定了。 “国公府里也许久未办过宴了,待安哥儿在府上好好休整个几日,咱们再挑个合适的日子,热热闹闹替安哥儿办一场家宴,也叫外头的人好好瞧上一瞧。” 花厅里聊得正热闹。 莺歌一直在外头候着,瞧着天色,估摸着时辰已差不多,便进来禀老太太。 “老夫人,晚膳一应都备全了。” 老太太颔首:“行,那便摆饭吧。” 莺歌得令,忙到外头唤丫鬟来布菜。 一众小丫鬟手捧着漆花的捧盒从游廊上鱼贯而入。 不多时,大红的金丝楠木桌上便摆好了菜,各人依次入座,面前皆设了一套汝窑青瓷的碗碟并一双乌木三镶银箸。 “安哥儿今日从姑苏回到了府上,一家子终于算是齐聚了,今日这饭,就当吃个热闹。” 老太太发了话,又叫众人吃菜,席上的人这才敢执起了筷子。 期间老太太一直对着俞安行嘘寒问暖,一副殷殷关切的模样。 扈氏也替俞安行夹了一筷子鱼。 “这是我特地吩咐厨子仿着姑苏的做法烹的醋鱼,快尝尝看合不合你口味。” 俞安行执筷的手一顿,面上很快露出一个浅笑。 “多谢母亲。” 青梨抬目看了一眼。 这两人模样亲昵,倒恍若是嫡亲的母子一般。 一顿饭吃了许久。 眼见着天色从昏昏到漆漆,廊檐下燃起了一盏又一盏角灯,橘红色火光朗朗照着花厅。 几个小丫头子快步上前撤菜收拾。 俞安行面前的小碟子里躺着一块完好的醋鱼。 收拾完毕,有小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众人漱了口,又再留下吃了一盏饭后茶。 老太太毕竟上了年岁,容易疲乏,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木清苑的宋姨娘见了,忙起身告退。 俞安行捂唇轻咳了几声,亦起身作别。 老太太叫住他,让莺歌拿出了事先备好的小锦绣木盒。 “前些天有人送了些香露过来,味道醇浓,挑一小勺放到茶水里便香得紧,你拿回去,喝完药时再用些,口中也不至于太苦。” 俞安行含笑谢过,侧首唤了一声元阑。 青梨这才注意到俞安行没有随从丫头伴在身后,跟着的反倒是一个腰间别着佩剑的护卫。 那名唤元阑的护卫听了俞安行的吩咐,上前将莺歌手中的锦绣木盒接了过来。 老太太又抬手叫俞青姣跟着俞安行一道回去。 “府上修葺了几次,格局有些变了,你才回来,怕还是不太熟悉,让姣儿带着你好好走一走。” 俞青姣虽也想同俞安行更亲近些,但心底的傲性作祟。 直接应下老太太,难免让她觉得有些丢面子。 “椿兰苑同沉香苑就隔了一道墙,让她和兄长一道回去不就行了?” 口中正说着,俞青姣昂起下巴,抬手指了指低头安坐一旁的青梨。 第4章 袖(修) 【四】 俞青姣话落,厅内阗寂片刻。 青梨的心莫名一跳。 不过只片刻,又觉俞安行应当不会同她一道回去。 毕竟俞青姣才是他正经的嫡亲妹妹,自己的身份又算个什么呢? 红檀木几上摆着一方青釉葵花口的烛台,燎燎烛火散出一圈又一圈的柔和光晕。 青梨微微抬眸,却不偏不倚恰好撞上了俞安行的视线。 他的眼眸生得极好看,眼形狭长,眼尾带了点微微上扬的弧度,眸子里氤氲的笑意清浅温然。 厅内暖黄的烛火半笼在他身上,墙上现出他深邃的剪影。 即便只是家常站着,他脊背也挺得笔直,自成风骨。 烛火被风吹得明灭,忽明忽暗地闪着光晕。 俞安行目光微凝,长眸若有似无擦过少女白玉一般的面颊,最终落在她纤细的肩颈处。 青梨今日将头发全挽了起来,如绸缎般柔顺的墨发堆叠成髻,颀长白腻的天鹅颈便全露了出来。 玉颈纤纤,稚嫩又脆弱。 俞安行微眯了眯眼,视线紧紧凝在那一节惹眼的雪白上,温和的眸光变得深邃。 宽袖掩映下,男子带着薄茧的修长指腹不禁轻摩挲了一下。 他捏断过许多人的脖子,今日一看,却好似全然比不上她的有味道。 燃着的灯芯骤然噼啪一声,迸出了一粒滚烫的火星子,掉落在地上,又很快泯灭,了无踪影。 俞安行看着青梨,薄唇缓缓勾起几分弧度。 “既顺路,那妹妹便同我一道回去吧。” 第5节 夜静风大,窗牖上映照出外头婆娑的树影,屋内光线摇曳。 青梨听了俞安行的话,还有些怔然,只在看到他唇畔浮着的那抹温和笑意时,下意识便点了点头。 俞安行抬步离开,脚步放得轻缓。 青梨跟在他身后。 掀帘离开时,俞安行手上动作还特特多停了一瞬,待青梨从厅内出来时方才收回了手。 夜色沉沉,晚风渐起了,带上秋的萧瑟,吹来阵阵凉意。 日间时落了一场大雨,晚间天气也并未有多好,夜云沉沉,不见半丝月光。 元阑擎着明角灯行在前头,勉强照亮了脚下的砖石甬道。 椿兰苑和沉香苑离前院有些远,路也更偏僻,夜间少有丫鬟和小厮走动,一路寂然无声。 国公府的草木蓊郁茂盛,白日里见了,赏心悦目,教人心里舒畅。 到了黑暗岑寂的夜里,却恍若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风从其间穿过,全都沙沙咆哮着前后涌动了起来。 往日里看过的志怪话本故事一一在青梨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凌乱的断肢、斑驳的血迹、披头散发的女人…… 如走马观花。 青梨扶着小鱼的手莫名有些发抖。 远远传来一两声幼猫的嘤咛,在寂寥无声的夜色里回荡。 青梨一激灵,背后惊出了一层冷汗。 她紧紧拎着裙角,几乎是想也未想便朝着行在自己前面的俞安行奔了过去。 因着慌乱,她步子急切,一不小心,冒冒失失便撞上了他坚实的后背。 突然而至的陌生碰触,不过短短一瞬,却令俞安行脊背一僵。 即便隔着几层布料,他也能感受到她软软地挨蹭过他,温热的体温也顺势跟着传了过来,若有似无,却又教人无论如何也忽略不得。 脚步停下,他回身,垂眸看向眼前正蹙眉捂着鼻尖的青梨。 俞安行视力向来极好。 她离他很近,仅一步之遥。 即便夜色如墨,他也能看清她微微皱起的眉尖,还有眼眸里慢慢浸染上的一层淡淡水雾。 俞安行久未说话,周遭只余此起彼伏的瑟瑟风声。 近在咫尺站在他面前,青梨才恍觉,他身形比她料想得还要高大修长许多,沉沉的身影从上而下地罩下来,几近隐天蔽日。 长眸染上墨黑的夜色,变得深沉又隐秘。 青梨对上他的视线,心底无端生出坠恐。 她堪堪别过脸,躲过他的眼,莫名慌乱,只能有些艰难地抿了抿唇。 耳畔恰在这时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令青梨心窒的压迫感刹那间荡然无存,恍若错觉。 俞安行挽唇一笑,问询的语气关切。 “妹妹怎么这么不小心,可是撞疼了?” 他声线柔和,如同烂漫春日淡然拂过檐下的和煦微风,不经意间撩过青梨耳侧。 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青梨怔怔摇头:“不疼。” 话落,眼见着俞安行抬脚继续往前走,她忙快步赶了上去,并肩走在他身侧,两人衣袂堪堪擦上。 青梨揪住手上软软的一方帕子,面上哂笑。 “兄长才刚回府,对府上不熟悉,天色这般黑,仔细路上磕着碰着。” 俞安行目光从她面上一瞥而过,倒未再多说什么,只由着她紧跟在他身旁。 男子高大的身形伴在左右,青梨被惊得惶惶的一颗心才稍稍安定了下来。 莫名的,她突然便想到了方才她撞上他后背时,在鼻端馥郁涌动着的陌生气息。 不同于京都爱熏檀香的世家公子们,俞安行身上的气息是清冽又干净的。 就像初春枝头新缀的嫩芽,淡淡的,若有似无,却比那浓烈的檀香还要更加沁人心脾。 过了游廊,隐约可见前头院子下悬着一排又一排点燃的四角檐灯。 越往前走,光亮也越发明朗起来,将脚下的每一块青砖石都照得透亮。 先到了椿兰苑,一墙之后便是沉香苑。 青梨福身,还未来得及开口同俞安行作别,漆黑的墙角处却在这时走出来一个人影。 扈玉宸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摇摇晃晃走到了青梨身前。 他喝了酒,面上带着大片潮红,身形一直左右趔趄着。 若非身旁有小厮扶着,只怕走上半步便会直接栽倒在地上。 他努力瞪大了小得只剩一条缝隙的眼睛,辨认着眼前的人。 好半晌,才冲青梨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斑驳的黄牙。 “梨表妹。” 铺天盖地的酒臭味袭来,青梨抬起帕子掩住口鼻,才勉强压下了心里那股升腾翻滚着的反胃感。 她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几步,面上挂着柔和的笑,语气里却是疏离又冷淡的,嫌恶明显。 “扈表哥。” 听见青梨的声音,扈玉宸不怀好意地嘿嘿笑了几声。 他看着青梨低垂着的面庞,眼里觊觎的目光赤/裸油腻,让人几欲作呕。 “梨表妹……你不知道表哥有多想你,国子监一放旬假,我便连夜赶回国公府,一刻未歇就到椿兰苑等你了……” 扈玉宸断断续续说着,嘴里又接连打了几个刺耳的酒嗝。 他摇晃着往前走了几步,意图凑到青梨身前,抬头间,才后知后觉发现了站在青梨身旁的俞安行。 俞安行的脸瞧来面生,扈玉宸颇有些不悦地挥了挥袖,皱眉欲将人赶走。 跟着扈玉宸的小厮却是知晓俞安行身份的。 他一见这情状,担心扈玉宸惹恼了俞安行闹出事端来,忙附到扈玉宸耳旁小声窸窣了一阵。 再抬起头时,扈玉宸面上的不悦收敛了许多,还装模作样对着俞安行揖了一礼。 “你就是……世子表哥吧?” 俞安行比扈玉宸高出一个头。 他淡淡垂目扫了扈玉宸一眼,微微颔首以应。 扈玉宸趁着酒意胡乱同俞安行搭了几句话,很快又开始朝青梨挤眉弄眼起来。 “表妹,表哥只是想和你私底下说些知心话……” 跟在扈玉宸身后跟着的小厮惯会看眼色,已蹑手蹑脚站到椿兰苑门口前堵着了。 青梨冷眼看着他主仆二人的做派。 往日扈玉宸最多不过在半道上拦住她纠缠几句,如今她守着娘亲的一年孝期已过,他是愈发肆无忌惮,如今已大胆到半夜酒醉醺醺在椿兰苑门口明晃晃拦人了。 扈玉宸是扈氏那头的人,并非这国公府里的正经主子,却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此纠缠,左右不过因着自己是这府上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这国公府里,无人会关心,也无人会站在她这边。 他们只会默然观望着,如看一个笑话般。 青梨心底冷冷笑了一声,面上对着扈玉宸的笑意却愈发深了起来。 “扈表哥,如今夜已深,我眼下有些乏了,若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无妨。” ‎‌‍美‌‍‎‎人‍‌‍的嗓音空灵婉转,这么轻声一唤,扈玉宸心口被引得一甜,整个魂都被勾了去,一时只如痴如醉地看着青梨笑。 往日青梨这般说,扈玉宸总会很快松口离开。 但今日他虽喝醉了酒,人却比清醒时要更难糊弄,无论如何都不愿离去。 光是看到扈玉宸那一张脸,青梨就止不住犯起恶心,更遑论还要单独同他说话。 一旁的俞安行静立在夜色中。 目光轻瞥过青梨唇角堆出的假笑。 借着廊檐下的灯光,他抬手掸去袖襕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颇有几丝好整以暇的意味。 扈玉宸重又向他使了个眼色。 “表哥,我同梨表妹还有些话要单独说……你看……” 难闻的酒气扑鼻,俞安行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颔首以应,转身欲离开。 一片寂然里,衣摆摩擦的细微声响转瞬即逝。 宽袖却在这时被人紧紧攥住。 俞安行垂眸,对上青梨一双水波颤颤的眼。 夜色浓稠,檐廊灯光静静落在她脸庞。 她肤色白,在昏黄的光线下,似覆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 远远的院墙上,有她柔和曼妙的侧脸轮廓。 此刻,她正昂着头看他,清透的眸子里淌着烛光,里面映出他的身形。 上一瞬她还能笑着同扈玉宸虚与委蛇,眼下却又因着他要离开而变得惶惶不安起来。 许是害怕,那节修长雪白的颈项轻轻颤抖着。 万般娇弱,不堪一折。 第6节 视线微移,她的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 上好的蜀缎布料,本是丝滑柔畅的。 经由这么一扯,宽袖处便多出了几丝不合时宜的褶皱线条,有些惹眼。 俞安行盯着那几丝褶皱,眉头蹙起。 他向来爱洁,容不得衣袍上出现一丝一毫的凌乱。 正出神间,那只紧缠上来的手忽得轻晃了晃。 他听到她唇畔低低溢出一声祈求。 “别走。” 第5章 病(修) 【五】 青梨细弱的声线低颤着,才刚从唇瓣溢出,转瞬便被呜呜咽咽的秋风吹了个散。 一时间,气氛凝滞下来。 悬挂在廊下的檐灯随着风轻轻晃动,有斑驳的光影萦绕在她和俞安行周身。 俞安行抬手。 骨节分明的长指循着女子纤瘦的雪腕蜿蜒而来,将紧攥在他衣襟上的手一寸寸拂开。 女子轻柔的力道消失,宽袖上被拉扯出的褶皱便也跟着消了踪影。 很快,矜贵的布料又恢复了往日里一丝不苟的平整,依稀灯火下,有影影绰绰的流光在其上悠悠暗转。 青梨攥紧了空落落的手心。 今夜,到底还是避不开扈玉宸了啊。 只下一瞬,耳畔又响起了俞安行的声音。 “妹妹既已乏了,便改日再说。” 他双手从容负于身后,似笑非笑地俯视着面前的扈玉宸。 “夜黑风高,国公府后院可不是外人随随便便就能过来的。表弟若是无事,还是快些回自己的院子为好,仔细路上不小心摔了。” 温和的语调里带上了一丝冷然。 扈玉宸本就迟钝的脑子因着酒意愈发迷瞪。 俞安行的话在他耳边来来回回转悠了几圈,才后知后觉这一番话里竟是拒绝了自己的意思。 恼怒俞安行的多管闲事,扈玉宸要开口理论。 不想他才刚往俞安行面前踏上一步,擎着明角灯的元阑便上前,腰间佩剑倏然出鞘,剑身泛着凛冽的寒光,顶在腰上的触感冰凉彻骨。 扈玉宸的酒意霎时便被吓醒了七八分。 站在院子门口堵人的小厮见情况不妙,猫着腰悄声退往一旁。 扈玉宸额上被惊出了一滴又一滴豆大的冷汗,连忙讪笑几声,伸出手指头把那把架在腰上的利剑轻轻往外推了推。 “……瞧我……一不小心就喝迷糊了,怎么糊里糊涂走到这里来了……” 一面说着,一面提袖擦着额上的冷汗,拽过身后的小厮急急离开了椿兰苑。 扈玉宸一走,周遭便静了下来。 秋风卷过,风声呼啸。 俞安行侧过脸,视线微垂,堪堪对上一双清透的眼眸。 纤长的眼睫轻抬,青梨正仰头看着他。 “刚才的事……多谢兄长了。” 俞安行眸色沉沉,唇角的笑带着几分意味深长,静静打量着她。 四目相对,青梨面上带着的笑意反而更甚,干净的瞳仁映照着一旁明角灯里盈跃的烛火,闪烁着涟涟的碎光。 眼神清亮,很是叫人动容。 长眸一时怔然。 俞安行别过脸,相交的目光在瞬间错开。 “晚间风大,妹妹还是快些进去吧。” 话落,他抬眼打量着青梨身后的院子。 虽人未能进去,但单只瞧着外头小庭院里简单老旧的陈设,他也能大抵猜到椿兰苑里头的境况,定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两人别过,青梨同小鱼踏过月洞门进了椿兰苑。 裙摆款款擦过回廊上的木阶,青梨脚下步子忽又停住。 她回过身去,眸光静静落在那方渐行渐远的颀长身影上。 远远的,那方雅致的月白衣袂被夜风吹得飒飒涌动,端方又高洁。 直至俞安行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无边际的黑暗夜色中,青梨方才收回了视线。 小鱼推开门进屋,摸索着点了灯。 昏黄的烛光点点亮起,将漆暗的房内照亮,寂寥被驱散,丝丝和煦的暖意盈了满室。 时辰渐晚,小鱼担心青梨会困倦,点起了房内的烛火后,又赶着到小厨房去烧好热水备着。 青梨一人走到窗畔,发现夜风不知何时已吹熄了烛台上的半根蜡烛。 国公府门第高,忌讳外头的风言风语,扈氏纵是不待见青梨,也不敢将事情做得太过招眼,在吃穿用度上从不曾短过椿兰苑。 只管事的常会忘记事,往往拖了许久才差小丫头将当月的用度送过来,每每送过来的东西尽是那些品质上不得台面的残次品。 就连送来的灯烛,也不知在府上库房里堆积了多少年,小丫头拿过来时,连那上头蒙着的一层厚灰还未来得及擦干净。 灯烛制作的工艺粗糙,难点燃,却又极易被吹熄。 青梨拿起一旁的火折子。 “噗”得一声,吹熄的蜡烛重新燃了起来,盈动的烛光在青梨的眉眼间舞动跳跃着。 她立在烛台前,望着在夜风中摇曳的火光出神。 暖黄的火光映照在她的容颜上,被照亮的肌肤干净剔透,恍若上好的无暇美玉。 青梨抬手将鬓发间的玉簪取下,缕缕青丝铺散而下,柔顺落至腰际。 她低垂眼眸,葱白指尖轻轻抚过玉簪上细细雕镂的凹凸纹路。 这是一年前她及笄时,阿娘送给她的及笄礼。 玉的质地温凉,同阿娘的怀抱一样。 青梨将玉簪枕在脸畔。 眼前浮现出来俞安行笔直端正的背影。 “……品行清正,端方高洁……” 青梨喃喃念着府中下人对俞安行的赞许之词,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莞尔笑了一下。 弯弯的眉眼温婉灵动,点亮了浓稠的夜色。 她本以为还要为着扈玉宸的事情烦心许久,眼下倒是出现了一个能替她解决麻烦的人。 不过嘛……她口中虽唤俞安行一声兄长,但到底还是隔了一层血缘关系,比不过俞青姣和俞云峥两人。 他昨夜虽护了自己一遭,但难保日后不会生了厌烦,她得做些事,同他更亲近些,才好借他的庇护躲过扈玉宸。 待日后彻底避开了扈玉宸这一桩,若是能寻一个由头从国公府里离开,同府里扈氏一应人等再没什么纠缠的瓜葛和干系,便再好不过。 再不济,她寻个妥帖的人家成婚,能从国公府里脱身也可。 青梨感受着指间玉簪的温度,一点一点细细思量着。 想到将来,好看的眉眼才松快了些。 *** 晨间。 今日天气极好,风日晴和,初秋清冽的日光从天际倾洒而下,柔柔地照在人身上,有丝丝暖意。 青梨是被隔壁沉香苑里窸窣不断的动静给惊醒的。 她从榻上起身,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眼,还是忍不住再掩嘴轻声打了个哈欠,纤长而卷翘的眼睫被眼角处沁出的水意沾湿。 小鱼听见了屋里的动静,忙打起帘子从外头走了进来。 小鱼是六年前青梨刚进府时,同娘亲在后照院一起选的小丫头,虽年纪比青梨还要小上一两岁,但做事伶俐。 初见时,小鱼才刚被牙人卖到了国公府里,因着一副瘦骨嶙峋的身子,府上各处院子都不愿收要她,她只能留在后照院里起早贪黑地干着粗活。 因着身子瘦力气小,小鱼常遭后照院婆子们的打骂。 青梨见了,心里生了怜惜,便点了她来椿兰苑。 如今小鱼已陪在青梨身边堪堪六年,二人间主仆情谊深厚。 进了屋里,小鱼先将各处的窗牖全部打开,秋日浅金色的秋光争先恐后流淌入内,房内霎时便明朗了起来。 临着窗台的小案几上落了几缕灿烂的光线。 青梨抬目,看着在其间转转悠悠的粉尘,耳畔似乎还能听得见隔壁沉香苑里传出来的喧嚣和响动。 她禁不住开口问小鱼。 “沉香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一大早便这般吵吵闹闹的?” “奴婢才刚去打听了,说是世子爷染了风寒闹起了高热,昨日半夜里喝了药,现下热却还没退下去。” “世子爷昨日才刚到府上,今日便生起了病,老夫人又格外看重世子爷,可不是得闹出个阵仗来。” 第7节 小鱼一厢说着,一厢拿起妆台上的红木梳篦替青梨挽发。 梳篦上沾了小瓶子里青梨自制的蔷薇精油,有柔柔的甜香弥漫开来,丝丝缕缕,淡淡拂过人的鼻尖。 青梨静静听小鱼说完,抬眼望向铜镜里的自己,目光却并未聚焦,似在若有所思。 梳洗完毕,青梨出了门,步子却朝着小厨房的方向走去。 小鱼见了,忙快步紧跟上前。 “姑娘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吩咐奴婢便是,小厨房里污糟,何苦亲自去累了自己。” 青梨摇摇头。 “兄长毕竟生了病,我熬个鸡汤给他送过去。” 若是寻常,她不过人过去沉香苑里走一趟,问候上几句,关切的意思传到了也就行了。 但如今……单单只问候却是不够了。 提起裙摆,青梨矮身进了小厨房。 往日娘亲生病时,一应羹汤皆是她亲手准备的。 如今不过是给俞安行熬上一碗鸡汤,于青梨而言算不上什么难事。 另一头的沉香苑里。 回廊上丫鬟小厮来去匆匆的脚步未曾停歇,起伏的交谈声隐绰。 屋内,俞安行半倚在床榻上,身上一袭单薄的白衣。 他身上还发着热,但只面色苍白了些许,给温润的眉眼盈上了一层脆弱的美感。 除此之外,窥探不到一分一毫的病态。 漆黑的长睫微微垂下,在他面颊处投下一扇小小的阴影。 他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卷,对外头的嘈杂恍若未闻。 浅金色的晨光入窗,光影被窗棂切割得斑驳,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映出的侧影精致,连窗外疏朗的日光树影都黯然失色。 脚步声由远及近,来至屋内。 俞安行收起书卷,长眸抬起,缓缓看向来人。 第6章 来 【六】 为了通风,元阑一早便将房门给虚虚打开了,只将门口的竹帘放下,帘子将屋子里头的光景遮得影绰。 秋日透过帘间的细长缝隙,被切割成斑驳的碎光,落在地面上的光影缭缭。 忽得,有下人过来挑起了帘子。 外头亮堂的光线涌进室内,地上恬然的光影很快便被来人的脚步踩得凌乱不堪。 俞安行抬目望向屏风后渐趋靠近的身形,狭长的眸子微眯,迸出来星星点点的危险寒意。 他抬手,将搭在屏风上的外袍取下披好。 绕过雅致的山水屏风,老太太一行进到里间,恰好便听到了床榻上的俞安行一声虚弱的轻咳。 莺歌从外间寻来了一张紫檀木脚凳放到床边,扶着老太太坐下。 跟着老太太一道过来的扈氏、俞青姣并俞云峥三人则都站在了她身后。 甫一看到半倚在床榻上的俞安行,老太太便心疼地抹起了泪,语气里满是自责。 “怎么昨日人还好好的,今日却突然发起热来了?早知你回到京都会受这些难,我便是再如何念你,也不该让你从姑苏外祖家回来。” 一旁扈氏见了老太太如此,忙开口劝了起来。 “风寒不过是小事,安哥儿正当年轻,费上一两日便能好了,倒是母亲要多注意些,仔细伤了心神,倒又惹得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心疼。” 俞安行静静地看着两人。 长睫掩映下,翻滚涌动的眸色早便归于一派平静。 “母亲说得正是,孙儿往日在姑苏时也常染风寒,至多再喝上几副药便能退了热,祖母不必过于忧心,更应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听得他这般说了,老太太才似松了一口气,又指了指莺歌手上正托捧着的一个红漆玲珑木盒。 “这里头都是之前宫里赏赐到府上的千年灵芝和虫草,左右堆在静尘苑里也没什么用,今日我一并让莺歌都给你拿过来了。” “每日让厨房往你的膳食里都放上一点,补气血是最为管用的。你现在啊,就是身子骨太弱了,才会动不动便染病。” “得趁现在这时机好好将你的身子养好了,不然待来年开春领职上朝了,任上事务若是繁忙起来,可不再把自己给累倒了?” 絮叨了大半日,老太太终于算是吩咐完了这一遭,这才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扈氏、俞青姣和俞云峥三人。 “听说你身上染了风寒,你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也都担心得很,听说我要过来瞧你,便也都一道跟着过来了。你父亲心里也念着你,只他一大早便赶着要上朝去了,不能过来。” 俞安行忙说无碍。 “自然是父亲朝堂上的事情要更为重要一些,不过是一场小风寒,倒劳烦大家多往沉香苑跑了这一趟。” 扈氏听了他的话,轻笑了笑。 “安哥儿这是什么话,都是一大家子,哪里来的劳烦不劳烦。” 说着,扈氏又瞥了一眼俞安行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袍,蹙眉摇了摇头。 “如今毕竟已入秋了,别看今天的日头晴朗,至了晚间时起的风可就大起来了,还是得要再多穿些衣服在身上才行。” 俞安行应了一声是,眼睫轻抬,却是搭眼往窗外瞧去,目光漫无边际地掠过窗外院子里的点点秋光。 应付了半日这些人表面上的殷殷关切,他心里难免生出了些不耐。 窗棂处落下的微光细碎,有些晃眼。 他突然便想起了昨夜里的那一双眸子。 干净、清透。 收了视线,俞安行似漫不经心问起。 “怎么不见二妹妹过来?” 老太太执着鸠杖的手一顿,片刻后,只摇了摇头,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她到底不是你父亲所出,比不过姣姐儿和云哥儿对你上心,不来也罢。毕竟人心还隔着一层肚皮,谁知道她心里对国公府存的什么心思。” 老太太一字一句说着,面庞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随着她嘴唇的翕合微动,活像一块干瘪皱巴的丑陋树皮。 俞安行的视线紧紧盯在老太太浑浊的眸光上。 许久,他兀自呵笑一声。 “是啊,人心隔肚皮,确实难猜得很。” 再叙了几句,老太太状似不经意间环顾了一眼房内各处的摆设,嘴里颇为不满地嘟囔了几句。 “你这房里贴身伺候的丫头怎么一个都瞧不见,到底不成个样子。” 老太太说着,轻咳了一声,冲屋外扬声唤人。 “心莲,进来。” 屋子里头的话音才刚刚落下,那名唤心莲的丫鬟便抬手掀开了帘子,扭着步子款款从外头走至床前。 “奴婢见过世子爷。” 她手里捏着一方绣花丝帕,指尖微微翘成兰花指的弧度,夸张地扭着细腰对俞安行福身行礼。 矮下身子时,胸前有意无意乍泄出一片大好春光。 如此明晃晃的做派,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今日这些人大张旗鼓走这一遭,原是打着这个主意啊。 俞安行眉目仍旧笑着,窗畔秋光描摹着他半面俊脸,深眸中的情绪教人无从窥探。 搭在榻边的长指轻叩了叩,传出的声音低沉,节奏缓慢而又幽远。 老太太将心莲往俞安行身前推了推。 “心莲是我在静尘苑里千挑万选出来的丫头,模样好,性情好,人又是个伶俐的,有她在你身边照看着,我再放心不过。” 俞安行轻瞥了一眼心莲,眉目间含着的笑意依旧温润,辨不出喜怒。 “我身边已有元阑,不用再添人,倒是祖母年岁大了,身边更应该要多些人来伺候。” 老太太不依。 “我身边哪会缺人,那元阑到底是个大男人,照顾人哪有女子来得妥帖。” 以俞安行如今这一副过分端方正直的性子,老太太自然知晓他不会这么轻易便收了心莲,是以早早的便先备好了一套说辞。 “我知你心里顾忌许多,但你如今已弱冠,官职也已定了下来,虽目前亲事未有着落,但房里也该收上一两个贴心的人才是。” 如此费上一番功夫来劝诫,总算劝动俞安行松口同意将心莲留下。 又仔细嘱咐了心莲要好好伺候着俞安行,老太太方才带着扈氏一行离开了沉香苑。 心莲扭着腰要给俞安行奉茶。 她凑得极近,胸前堪堪要擦过俞安行。 来沉香苑之前,老太太早已差了嬷嬷来教了她许多伺候人的手段,该学的她也都会了。 她可不甘心只能当一个伺候人的下等丫鬟,纵俞安行之前未尝经过人事又如何,只要她使上些手段,总能将人给勾住。 俞安行淡淡垂目,好整以暇地看着心莲的搔首弄姿,面上仍旧带着一成不变的温和笑意。 在她故意朝他俯身而来时,他不动声色斜过身子,避开了她的触碰。 紧蹙的眉心下,长眸在刹那间闪过寒意,清冷如冰下寒潭。 “吱呀——” 门被推开。 第8节 屋外的元阑恰在此时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同他身上装束毫无二致的女护卫。 俞安行往元阑的方向轻扫了一眼,元阑会意,抬手指了指心莲,开口吩咐身后的元翠。 “元翠,将她带下去。” 元翠应是,上前要拉人,心莲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退下去。 “老夫人来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奴婢贴身伺候世子爷,不能离了世子爷半步,奴婢才不要退下。” 心莲特特咬重了贴身二字。 她刻意掐着嗓,只觉自己的嗓音轻柔曼妙。 殊不知落入旁人耳中,却是百般聒噪。 俞安行抬目望了她一眼。 心莲对上俞安行唇畔的笑意。 她整日呆在静尘苑里,未曾见过俞安行这般俊朗的男子,不免在原地怔愣了半晌,半边脸颊很快便红了个透。 房内响起俞安行温润的声线。 “奉茶这种粗活,怎么能由你来做,你初来沉香苑,难免会不熟悉,让元翠先带着你去院子里逛逛,若时候到了,我自会去寻你。” 俞安行说着这话时,面上也是笑着的,过于平缓的语气听了,却教人莫名有些不寒而栗。 心莲脸上淡淡的红意还未曾消散,后背已骤然冒出了涔涔冷汗。 心里没来由地生出恐惧,她一时只当自己是魔怔了。 正出神之际,便被元翠给拉了下去。 心莲离开,外头清风拂过,房内浓郁到浑浊的廉价脂粉气息才被吹了个干净。 清隽的眉眼舒展开来,俞安行轻呼出了一口浊气,吩咐元阑盯紧心莲。 “派人仔细在偏院守着她。” 听见元阑应了声,俞安行复又拿起手边的书卷重新翻阅了起来。 光影恬然,细细勾勒出他面部深邃的轮廓。 一旁的元阑看了一眼他有些苍白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小声埋怨了起来。 “当初属下就让您不要急着赶回来。” 俞安行身上所中的毒仍未找到解毒之法,但目前至少找到了可以压制毒性的法子。 京都和姑苏两地离得远,路途又颠簸,若是当初俞安行能在姑苏多休养上一些时候再启程,也不至于刚到京都便又毒发染病了。 骨节分明的长指闲适翻过一页,俞安行未曾抬眼看他,只淡声道。 “写封信,明日于万客楼相见。” 元阑应了,人却站在原地不离开。 “还有事?” “椿兰苑的二姑娘过来了,正在门外等着,说是听说主子染了风寒,特地熬了鸡汤给您送过来,您要见她吗?” 第7章 碎(修) 【七】 待青梨从小厨房里出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椿兰苑的小厨房逼仄,灶旁的火气氤氲,热意熏烫,人在里头有些憋闷。 即便是在初秋蕴着浅浅寒意的清晨,青梨白嫩的额头还是浸出一层细细的汗来,沾湿了鬓边的几绺碎发。 自娘亲去世后,青梨许久未再下过厨,难免便觉得有些生疏。 手忙脚乱之际,有几滴滚烫的汤汁溅到了她手背上。 痛倒是不怎么痛,只是留下了几点淡红的印记。 但好在鸡汤是熬出来了,就盛在小小的白瓷汤盅里。 她担心汤会油腻,还往里头多加了几颗解腻的莲子,有丝丝缕缕的淡淡清香从汤盅间飘出。 小鱼惦记着青梨手上的几点烫伤,要去拿药膏来。 青梨低头看了一眼手背。 一片细腻雪白的肌肤之上,多了那么几点红印,确实有些惹眼。 想了想,她却扬声叫住小鱼。 “不过是小伤,明日便能好了。” 小鱼听着青梨的吩咐,最后还是没去找药膏,只是寻了个什锦彩绘的食盒过来,将那盅刚熬好的鸡汤小心翼翼放了进去。 纤细的素指拿起帕子,青梨细细擦拭了额上的一层薄汗,又再整了整衣裙上的褶皱,方抬步出了院门,往沉香苑的方向去。 小鱼拎着食盒跟在她身侧。 耳畔微风轻响,穿过林间树旁,萧萧声中,枯黄的叶片旋转着从树上缤纷落下,铺散在砖石甬道上,不多时,便堆作了薄薄的一层。 人的脚步踏过,枯叶被踩断,发出一阵干脆的声响。 甬道旁,有三两婆子正弯腰挥着手中扫帚清扫地面的落叶,见了青梨,皆停住手上动作问候了一声“二姑娘”。 从椿兰苑里出来,只需拐过一处游廊,便是国公府上的花园——菡萏园。 菡萏园里遍植各类奇花异草,一到秋日落叶时分,地上的枯叶比府上其他院子要多上许多。 穿过菡萏园,便能到了老太太的静尘苑。 青梨眯眼往静尘苑的方向望了望,脚上步子不由停了一瞬。 葳蕤繁盛的花草枝叶间,隐隐约约能窥见老太太一行的身影。 她侧眸,看了一眼隔壁的沉香苑。 老太太心疼俞安行,他们一行要去看他,自然不会想着要叫上自己。 在这国公府里,她自始至终,从来都只是一个外人。 青梨敛目,下意识攥紧了手中帕子。 有小厮在沉香苑门口守着,听小鱼说明来意,忙快步进去通传。 等得有些久了,青梨才听到了院中传来的脚步声。 来人往院内比了比手。 “二姑娘请跟属下来。” 青梨打量了几番眼前的人,目光落在他腰间佩剑上,认出来是伴在俞安行身边的元阑。 她接过小鱼手中的食盒,跟在元阑身后进了院子。 说来,这还是青梨第一次踏进沉香苑。 虽沉香苑和椿兰苑离得极近,但之前一直无人居住,院门紧阖,青梨虽屡屡路过,却从未见过院子里头是何光景。 过了院门,正中的庭院里略略可见几点山石,匠人心思细腻,堆作了个玲珑的园景。 院子里没有多少价值千金的名贵花朵草木,倒是随处可见一簇又一簇的绿竹和芭蕉,即便已至秋日,入目也依旧是一片郁郁青翠,风过,枝叶摇欹。 青梨眼前莫名便出现了俞安行隐绰的身影。 俞安行的身姿站得端方笔直,恍若高山悬崖之上傲挺的青松,这院中淡雅的景致倒很是贴合他的气质。 至了紧闭的房门前。 元阑步子放缓了许多,脚步声几不可闻。 他抬手,轻叩了叩门。 “世子爷,二姑娘到了。” 过了半晌,屋内才响起了俞安行的声音。 “进来。” 清朗的嗓音穿过厚重的朱漆镂花门板,隐隐绰绰传了出来。 青梨的心莫名提起一瞬。 竹帘掀起又落地,元阑悄然退下,还顺手将房门也一并给带上了。 门扉厚重,隔绝了外面的日光,屋子里头的光线在刹那间便黯淡了下来。 靠门处,五层的金博山香炉内正熏着淡香,缥缈洁白的雾气从刻镂着山峦峰石的炉盖间隙透出,是一片云雾袅袅的景象。 屋内极其安静,能听得见窗棂外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啾啾鸟鸣。 内室设起了一方六曲水晶屏风,绘着写意的山水和花鸟。 木质的边缘上镶嵌着点点珍珠玳瑁,参差错落间起伏着细腻的光泽。 屏风上隐隐绰绰映出俞安行模糊的影子。 青梨能感受到他从屏风后头若有似无轻轻瞥过自己的目光,呼吸骤然便轻了一息。 她提裙绕过屏风。 落脚时只觉步伐过于柔软,一低头,才发现里间地上铺着一层质感柔软的薄毛茵毯。 略微惊诧间,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青梨循着那道细微的声响,正见了半倚在榻上的俞安行。 他正垂眸专注看着手中的书卷,侧颜的轮廓俊朗。 许是在屋里的缘故,俞安行未戴冠,只用发带简单束了头发,有一缕墨发堪堪垂落胸前。 身上披着的单薄衣衫也有些松垮,微敞的领口处,可看到分明的锁骨线条。 往下,目光所及,胸膛上的肌肉纹理若隐若现,似乎蕴藏了一种别样的力量感,同他面上的温润不同。 第9节 比之昨日里的一丝不苟,眼前的俞安行自成一派随性淡雅的风韵。 面色虽有些苍白,但容颜依旧俊美无俦。 不似病人,倒像个隐休在人世间的谪仙。 长指再翻过一页,窸窣的动静搅乱了青梨的思绪。 她收回视线,掀开食盒,鸡汤的香味随之溢出。 “听说兄长昨夜里染了风寒,这是我今晨刚熬好的鸡汤,补血养气,兄长趁热喝。” 青梨说着,将食盒里装着的汤盅端了出来。 素手轻抬间,正好露出了一截莹莹的纤细皓腕。 瓷白的肌肤细腻得好似一块品质上佳的美玉,光线萦绕着,浮现出一层淡淡的清光。 俞安行忽然抬目,视线缓缓从皓腕纤指上擦过。 将手上的书卷搁下,他一步一步走到青梨面前。 瓷盅里盛着的鸡汤汤底清澈,隐约可见油光,却又不过分油腻,几点葱花在其上飘浮点缀,香气清淡,一点点随风递进鼻息。 可见确实费上了一些心思。 “这是妹妹亲手熬的?” 青梨点头。 俞安行勾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熬汤这些事情,让厨房里的丫头来就好了,妹妹何需亲自动手。” 他身高腿长,低下头看着人时,目光好似也带上了压迫的重量。 沉沉的,令人难免有些心慌意乱。 青梨水葱似的指尖紧张得蜷缩了起来。 不过只一瞬,她便恢复了自如,唇边带上柔和的笑意。 “我心里实在是忧心兄长,怎么能借由丫鬟之手。他人熬的,到底也比不过我自己亲自做的……” “是吗?”俞安行低头,看她微微颤动着的眼睫,忽而便低笑了一声,“妹妹倒是有心了。” 他背光而立,长睫微垂,有细碎的阴影抖落到眼底,温润的眸光好似带上了一丝危险的意味。 青梨下意识垂目,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的眼睛很干净,再怎么逃避,俞安行仍旧轻而易举便捕捉到了她不自然躲闪着的眸光。 薄唇轻轻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方才那一拨人大张旗鼓来沉香苑吵闹了一遭,是为了往他身旁塞一个心莲。 那她呢? 揭开汤盅,俞安行拿起一旁的汤匙。 青梨的目光不自觉便落在他纤秾合度的手上。 他的手也长得好看,指节分明,修长如玉,衬得手中的汤匙也分外精美起来。 汤匙微动,俞安行轻轻搅动着圆滚躺在汤底的几颗莲子。 小匙时不时碰上盅壁,发出的声音清脆徐缓,藏着按捺的压抑。 迎上青梨略带期望的目光,他端起那盅鸡汤,手上却不知怎的一个不稳,那脆弱的白瓷汤盅毫无征兆地便径直摔到了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汤盅应声碎裂。 青梨的心跟着一跳。 俞安行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眉心蹙起。 “我一时手滑,妹妹莫怪……” 他眉头紧紧皱着,语气里满是自责。 眸光里却闪过一丝得逞的趣味。 青梨听出了他话里的自责之意,不作他想,她相信他是无心之失。 可这鸡汤毕竟是她亲手熬了许久的,就这么摔了,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失落。 却是不能在俞安行面前表现出来的。 青梨将手上的帕子递给了俞安行,让他擦擦手。 “没事,好在兄长没被烫到。” 俞安行慢悠悠接过帕子。 好看的长眸微眯,目光落在青梨因着失落而微微下垂的眼尾上。 慢条斯理地用帕子仔细擦干净了手,俞安行才扬声唤了元阑来收拾,一直守在外面的小鱼也跟着一道进来。 看到地上的碎瓷片,小鱼面上有些心疼,不禁小声嘟囔了起来。 “这可是姑娘特特熬了一个早上的鸡汤,怎么就这么摔了……” 青梨在背后轻扯了扯小鱼的衣袖,小鱼自知失言,赶忙止住了话头。 对上俞安行的视线,青梨冲他扬唇一笑。 “我明日再给兄长送过来。” 左右她也寻不到什么好的借口,正好可借着这契机再来沉香苑里多走动几番。 俞安行颔首淡应了一声,长眸仍旧看向她。 她说着这话时,本微垂的眉眼在这时上扬了起来,面上带着的笑意明朗。 但俞安行知道她的情绪并不高。 有风吹乱了青梨鬓边的碎发。 她不经意抬手,将那绺不安分的墨发挽至耳后。 宽袖滑落间,手背上那几点惹眼的红印便也跟着露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约(修) 【八】 俞安行的目光停在她手上。 元阑顺着自家主子视线望过去,自然也瞧见了青梨手背上的红点。 “二姑娘的手……莫不是方才被烫到了,属下这便去找些药膏来。” 说着,便到一旁的矮柜里翻找起了药膏。 青梨颇有些慌忙的将手放了下来,连声说用不上药膏。 “这点痕迹,过几日自然便会消掉了。” 一旁的小鱼听了,却是忍不住小声絮叨了起来。 “方才在椿兰苑时,姑娘便不让奴婢给您上药,眼下在沉香苑里又不愿拿药膏,日后若是真留了疤,可怎么办才好?” 主仆两人窃窃的交谈一字不落地入了俞安行耳中。 眉梢轻挑,落在青梨手背上的视线多出了一丝探究的意味。 目光上移,他对上她的眼睛,薄唇缓缓绽开来一个微笑。 “妹妹这手,是怎么伤的?” 听了他的问话,青梨有些局促地将手往后缩了缩,这才小声应了。 “……是刚才在小厨房里熬汤时不小心被溅到的。” 听说是为了给俞安行熬汤才被烫到的,一旁找药膏的元阑愈发卖力了起来,很快从最里层里寻出来一个小瓷瓶。 俞安行接过,递到了青梨眼前。 小瓷瓶的瓶身上细细绘着几朵兰花,通体的白衬着简洁的蓝。 同眼前的人一般,高洁雅致。 “这是宫里御赐的玉颜膏,祛疤痕印记最为有效的。” 青梨听了,一双美目微微睁大,摆手推拒。 “宫里御赐的药膏……这般贵重,我不能收。” 俞安行沉沉看了她一眼,低低笑一声。 “不过一瓶药膏罢了,妹妹的手最为紧要。” 青梨最终还是收下了这瓶玉颜膏。 主仆二人从沉香苑离开。 元阑将地上汤盅的碎瓷片收拾干净,回身的时候看到了青梨同小鱼两人穿过回廊的影子,还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 “二姑娘倒是真有心,送了亲手熬的鸡汤过来。” 窗畔,俞安行静静望着远处青梨离开的背影。 许久,方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句。 “是吗?” *** 又再过了一夜,俞安行的风寒仍旧未能好起来。 老太太心里着急,差人将京都各医馆里的大夫都寻了个遍,折腾了整整一宿,却都找不到奏效的法子。 第10节 倒是府上有一小厮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个消息,说是听人谈起京都城里新近来了个姓秦的神医,无论何种疑难杂症,只要经了他的眼,保管能药到病除。 偏生那神医是个性子怪诞的,只窝在自己的一方小小医馆里,纵是再如何位高权重的权贵亲自去请,也绝不轻易到府里替人诊脉。 国公府里的小厮来来回回往那秦神医的医馆跑了好几趟,全都无功而返。 老太太无法,只能给还在病中的俞安行派了马车,又再遣了四五个机灵强壮的小厮一路跟着,方才放心让他出了门。 载着俞安行的马车未多做停留,很快便驶离了国公府门前的大街,急急往城中医馆的方向去了。 今日的天色不太好,阴沉沉的,秋风卷着落叶呼啸着从人身上拂过,一改昨日里疏朗的风和日丽。 医馆门口用几根竹竿潦草悬起了一块简易的布幌,被秋风一吹,飘飘扬扬地卷作一团,只能隐约辨出上头写着的一个秦字。 本该络绎不绝的医馆今日却格外寂寥。 大门紧紧关着,门前空无一人,加之地处偏僻,瞧着便有些空旷荒凉。 元阑上前轻敲了敲门。 里头很快响起一阵脚步声。 小药童将门打开一条缝,却只略略探出半个脑袋来,有些不耐地对元阑挥了挥手。 “今日师傅闭门不看病,你们往前头寻别家去。” 他才刚说完,身后悠悠走出来一个花白胡子的小老头。 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小药童头上便被狠狠敲了一记,响声格外清脆。 他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忙伸手捂住自己的脑袋,回头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秦安:“师傅……” 秦安冲他摇了摇头,又抬眼看向了元阑身后的俞安行,捋着胡子挤出来一个干巴巴的笑。 “老夫同公子有缘,今日就破例为公子诊脉瞧上一瞧。” 俞安行同元阑刚踏进医馆,门便被秦安给重重关上了,徒留下那四个一并跟着俞安行过来的小厮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没了旁人,秦安不再顾忌,皱着眉头扫了一眼俞安行苍白的面色,冷冷笑一声。 “老夫观公子如今是命不久矣。” 他话里颇有些阴阳怪气的,偏俞安行听了也不见着恼。 药童走到柜台前拿起小称,重新称量起了中途被他撂在台面上的草药。 只视线一直忍不住往俞安行身上偷偷打量。 毕竟,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秦安在医馆关门的时候还收了病人,且看着好似交情还不浅。 即便他只敢偷偷摸摸望到俞安行一个模糊的轮廓,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不凡气度,瞧着便知不是寻常人。 可他跟着师傅从姑苏一路辗转到了京都,才刚落脚没几天,师傅整日间就只呆在医馆里,哪里能这么快便结交了个贵人? 小药童琢磨不出个所以然,几番偷偷抬眼打量,被秦安恰巧抓了个正着。 秦安冲他挥了挥袖。 “去院子里将正晾晒着的药草好好翻个面,今日的天不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落起雨来,记得机灵点好好盯着。” 药童不情不愿“哦”了一声,到底还是推门往庭院去了。 俞安行看着药童离开的背影,撩袍坐下,唇畔的笑意温润如常。 只同他在国公府时相比,又好似多带上了一些亲近之意。 “烦扰秦伯了。半月未见,也不知秦伯什么时候便收了个徒弟。” “来京都的路上骗来的。” 秦安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俯身搭手替他诊脉。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元阑立在一旁,眼见着秦安一双白眉越蹙越紧。 收回手时,秦安再多看了俞安行一眼,禁不住叹了口气。 “你这风寒,半是因从姑苏到京都的一路劳累诱使的,半则是因着之前用的药已失了效用。” 说着,秦安认命般到柜台前抓起了药,又提声唤了院子里的药童过来拿药去煎。 吩咐完了煎药要注意的火候,秦安复又看向俞安行。 “上次我在姑苏新换的药方,离现在不过才短短三个月便已失了效用,可见你身上那毒的毒性是愈发重了。这次我将其中的几味药换了,应能暂时将你身上的毒性给解了,只新换的药草药性烈易伤身,却是不能长用。” “你身上的毒是海上来的奇毒,世所罕见,要再研制出一副新的药方来压制住毒性,花费的时间是少不了的,我只怕你身上的毒等不得那么久。” “那日我在医书上偶然阅览到一个古方,说是换血可解世间千毒,也不知可不可信……” 听了秦安的话,俞安行面上表情依旧是淡淡的,嘴角浅笑的弧度未变,仿佛身上中毒的人并非他自己。 “可不可信,试一试便知。” 秦安登时便被他轻描淡写的模样气得吹了吹胡子。 “你说试就试?换血岂非儿戏,若是一步不慎……” 后门传出一声轻响。 药童遵了秦安的吩咐煎好药,直接拎着药吊子便进来了。 秦安适时止住了话头,只看着俞安行将药喝了。 为了让俞安行长些记性,他特特将药里的甘草去掉了,不想俞安行却仍是直接将药给喝完了,仰头间,连眉头都未曾皱过一下。 服了药,大约再过了半个时辰,俞安行身上的热终于开始消退。 秦安再替他诊听了一回脉象,锁着的眉头方舒展了些,又提起了另一桩事。 “对了,几日前你让元阑在乱葬岗上捡回来的那婆子,人我已经救过来了,目前无性命之忧,只她脸上的伤太多太重,难免会留下疤来。” “无碍,姑且先将人安置到城郊的宅子里,日后总会有些用处。” 长指慵懒搭上桌面,俞安行一派从容闲适的姿态。 纵医馆陈设简陋,也难掩其身上风华。 外头的萧索的秋风越刮越大,明明才过晌午,天色却已压抑黯淡如昏昏沉夜。 国公府深棕镂刻的马车依旧停在秦安医馆门口,有些惹眼。 那几个跟过来的小厮靠在马车旁,百无聊赖地看着医馆紧闭的门,等得久了,面上有些不耐,却又摸不透秦安古怪的性子,不敢轻易上前敲门。 另一头。 秦安将俞安行和元阑两人送至后门。 他看着俞安行失了血色的面庞,到底还是忍不住沉着脸多叮嘱了几句。 “记得多顾着点你的身子,下次你外祖若是再问起,可别再想我替你瞒着了。” 俞安行恭敬揖了一礼。 “知道了,多谢秦伯。” 医馆的后门重又关上,俞安行同元阑两人悄声离开。 拐过几条了无人烟的小巷,入眼的景致宽阔起来,耳畔的声响也渐趋吵闹嘈杂。 俞安行低垂眉目,不动声色挤过闹市,转身进了隐在巷子后的暗门。 万客楼是京都最为名贵的酒楼,一向只招待达官贵人,楼里一菜一肴均是价格不菲,非寻常百姓人家能担负得起。 但饶是价格高昂,每日往万客楼里来的人仍旧络绎不绝。 小二拿着酒壶穿梭在各桌间吆喝,楼内是一片热闹的喧嚣,全然遮掩住了暗门处细微的声响。 掌柜的正坐在房间里对着账本,听了动静,回身一望,见是俞安行,慌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弯腰恭敬行了一礼。 “主子来得正好,小王爷前脚刚巧到了。” 掀开暗间墙面上挂着的山水帷帘,有一处暗梯直通三楼雅间。 三楼各处的装点华美,廊上铺着一寸可值千金的宝相花纹锦毯。 人的步子踩上去,一点声响也听不见。 掌柜的知晓俞安行喜静,特特吩咐了小厮,雅间今日不接客,同一楼不绝于耳的熙攘声相比,三楼便显得愈发安静起来。 尽头的房门微敞着。 入门处设起了一方雅致的雕花乌木屏风。 俞安行堪堪往屋内踏了一步,便闻得屏风后一声疏朗的男子轻笑声。 李归楼懒懒靠在窗畔,手心里正在拨弄着一把山水折扇。 抬眼看到俞安行时,眉目禁不住浅笑,面貌矜贵隽秀。 “许久未见,状元郎是愈发倜傥了。” 李归楼是前朝秦贵妃所出,同当今圣上李归轩乃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人间整整差了有二十余岁的光景。 圣人李归轩已近知命之年,李归楼才堪堪二十有余,世人皆唤他一声小王爷。 在他前头,还有昭王李归辕。 李归辕乃圣上嫡亲的胞弟,二人关系自然更为亲近,李归辕的封地曲州毗邻京都,驾马仅需半个时辰便可到,而李归楼的封地则远在北方边境幽州。 半月前,为庆贺李归轩五十大寿,李归楼千里迢迢从幽州奔赴回京。 而恰巧在生辰庆典上,李归轩遭了刺杀,心口处正中一箭,整整昏迷了三日。 如今李归轩人虽醒了过来,但他年岁已高,加之受了重伤,身子大不如以前。 太医极力劝诫,却仍旧阻止不了他日日流连后宫的荒淫行径,眼睁睁看着他身子愈来愈差,朝廷内外私下里只道李归轩怕是捱不到明年了。 太子李晏还未弱冠,到底年纪尚小,两位王爷手中又都握着兵力,未来天下如何变幻,仍旧是个变数。 朝局动荡,京都各世家大族也心有惴惴。 毕竟若是选错了人,到时家族倾覆,于龙椅上的那位而言,也不过易如反掌的小事。 俞怀翎性子怯懦无主见,在这般节骨眼上,老太太亦收了她的佛心离了栖霞寺回到国公府坐镇。 至于在生辰庆典上刺杀李归轩的凶手,目前大理寺仍未寻到踪迹,但手握三万幽州军的李归楼自然而然便成了朝中大臣猜忌的对象,勒令不得离京。 第11节 第9章 争(修) 【九】 李归楼话里语气刻意放得轻佻,俞安行只当听不见,抬手淡淡同他见礼。 “见过小王爷。” 端方高洁的模样教李归楼见了,也忍不住轻“啧”了好几声。 手中折扇徐徐轻敲掌心,他绕着俞安行上上下下端详了好几番。 “若非我亲眼见过你提刀杀人的模样,倒还真会被你如今这副衣冠楚楚的样子给骗了去。” 他二人娘亲曾是闺中密友,因着这层关系,两人自幼便相识,情谊深厚。 李归楼虽比俞安行年长上几岁,心里却很是敬佩他。 毕竟当年老太太狠心将年仅五岁的俞安行从国公府送去杀手魔窟天机阁练武,他不仅从其中活着出来,如今还将天机阁收入了自己囊中。 若是这人换成他,他是决计做不到俞安行这般的。 李归楼将俞安行按到桌前的圈椅上,又提起茶壶替他斟了一杯茶。 “我得了消息说你身上染了风寒?” 俞安行接过李归楼递过来的温茶,饮了一口。 “我刚刚才从秦伯处离开,身上的烧已经退了,不过是小事。” 李归楼摇头。 “你啊,真是不要命了。” 说话间,他探询的目光递到了一旁的元阑身上。 “你舅舅还将身边的暗卫都给你了?” 俞安行舅舅名唤景然,时任姑苏参将,领军防御姑苏沿海倭寇,武艺绝伦。 景府乃世代书香之族,偏景然硬要从武参军,只说如此才能护得妹妹景姝周全。 后景姝远嫁到了京都国公府,景然便自己训练了一队暗卫,想着将暗卫送至京都供景姝遣用。 不想暗卫还未开始送出去,景姝便因病去了。 六年前景老太爷将俞安行接到了景府上,景然索性便将暗卫悉数都交到了俞安行手中。 乍一听到景然的名字,俞安行面色微怔,清湛的茶水里隐约映出他侧颜分明的轮廓。 “嗯……他知晓我要回京都,放心不下,便让我将暗卫也一并都带过来了。” 俞安行颔首应了李归楼的话,长指轻晃了晃手中杯盏,里头的茶汤晕开一圈又一圈的细小水纹涟漪,倒映出的面容随之被荡得破碎。 李归楼在俞安行对面坐下,目光看向他。 “这么说来,我这买卖倒是赚了,笼络了你,不仅有了一个天机阁,眼下又还多出了一支景参将亲手训练的暗卫。” 俞安行垂目,指腹随意摩挲着茶盏边缘细细凸起的花样纹理,脸上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来。 仔细算来,李归轩在位已有二十余载。 早年时候他励精图治,倒也称得上一位明君。 同行事残暴荒淫的昭王李归辕相比,李归轩得民间赞许无数。 偏在封了太子后不久,李归轩便像换了一人似的,整日间往返流连后宫,不顾政事,荒唐的举止同李归辕愈发相似。 朝臣屡次上书劝诫皆被置之不顾,民间百姓亦是怨声载道许久。 如今的朝堂面上看似安然,背后却是一片暗流涌动。 早在姑苏时始,俞安行便已开始了同李归楼的筹谋。 这龙椅上的人,不需多久便会换掉了。 云层深处传来几声沉沉的雷鸣。 外头响起一阵极轻的敲门声,屋内交谈的声音适时停了下来。 小二遵了掌柜的嘱咐,动作麻利地上了菜,又很快退了出去,不敢多叨扰一刻。 门被小二阖上的那一刻,大雨也从空中落了下来,噼里啪啦打在半开的支摘窗上,雨珠在木质的雕花窗棂上四散开来。 俞安行的宽袖上不慎被溅了几点雨滴,用金线滚出的翠竹纹路上徐徐洇开两三点浅淡的湿润痕迹。 长睫轻掀,他慢悠悠抬目,看向雨幕中苍茫一片的天色。 良久,温凉的声线响起。 “这天,倒是说变就变。” 天际传来的沉沉轰鸣不断。 今日的雨来得又急又大,国公府里,菡萏园的草木伏倒一片。 耳畔的雨声淅沥嘈杂,青梨攥着手上的食盒,顾不上那么多,拎着裙角冒雨快步往沉香苑去。 出门时的天色不好,但想着椿兰苑同沉香苑离得这般近,青梨图一时方便,并未带上伞。 不想才刚出了椿兰苑,那雨便好巧不巧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直往她身上浇。 在沉香苑廊下躲雨的小丫头见了从雨雾中跑过来的青梨,忙拿起墙角的油纸伞匆匆迎了上去。 小丫头将青梨带到了一旁的小花厅,又用帕子替她擦干了手上正往外淌着水滴的食盒。 听说了青梨是来找俞安行的,小丫头面上神色有些为难。 “二姑娘来得不凑巧,主子身上的热久未消退,今日一早便和元护卫一道往医馆去了,眼下人还没回来呢。” 青梨握着食盒的手僵了僵,滴落在手背上的雨珠顺势滑落地面,枫木地板上很快便多出了几点明显湿漉的水痕。 她在椿兰苑里,半点也不知晓俞安行今日出府的消息。 没人告诉她。 眼尾耷拉了一瞬,又很快若无其事般扬起。 左右在这国公府里,她已习惯了被人忘记。 只是可惜了,她今日为了这盅鸡汤,又白费上了半天的时间。 小丫头将青梨手里的食盒接过,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天色。 “不过瞧着时辰,主子已经出去的够久了,应当不久便能回来了,到时奴婢再替二姑娘将鸡汤交给主子便行了。” 听说俞安行快回来了,青梨忙摆手说不用。 “既然兄长快要回来了,那我便在这多等他一会儿吧。左右现在雨大,回椿兰苑的路上也不方便。” 可不能白跑了这一趟。 说着,青梨从小鱼手上接过丝帕擦了面庞上的雨珠,对那小丫头弯唇一笑,脸颊边露出浅浅的梨涡。 纵被雨淋湿的碎发狼狈贴在额前,身上衣裙也还在断断续续往外滴着水,她也仍旧是美的。 白皙面庞被雨水打湿浸润,愈显剔透。 许是方才一路小跑了过来,面上肌肤在吹弹可破的白嫩中透出浅浅淡淡的一层粉来。 小丫头还从未见过这般标致的人,一时看得有些呆了,好一会儿才恍过神来。 “如今天气越发冷起来了,二姑娘身上还湿着,奴婢去寻一条干毛巾来给您擦擦身子,免得受凉了。” 青梨还未来得及推拒,抬眼间那小丫头却早便撑着伞匆匆忙忙往一旁的耳房去了。 整个沉香苑里的小厮丫头都是俞安行从姑苏带回来的,待人接物都极有礼节规矩,并不会像国公府其他院子里的下人那般盛气凌人,青梨一时倒还有些不太习惯起来。 正是带着薄寒的九月,青梨兜头被雨浇了一遭,即便一路小跑着到了沉香苑,她身上襦裙也仍旧被淋湿了大半。 初始时只觉湿着的布料黏在身上有些不舒服,眼下有风拂到身上,难免便觉得有些寒凉起来。 瘦削的脊背微微发起了抖,青梨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双肩。 好在那小丫头是个手脚伶俐的,很快便取了毛巾送了过来。 青梨才刚要抬手接过,眼前却突然多出来一只手,先于自己拿过了那条毛巾。 横亘出来的这人瞧着面生。 明明身上是丫鬟的衣装,偏面上抹了厚厚的一层脂粉,两只手腕上也各带着一个晃眼的金镯,分明便不是普通的丫头。 青梨心底正没甚头绪的琢磨着,便听旁边的那小丫头唤了一声。 “心莲姑娘。” 俞安行昨日只让人将心莲带到了偏院里安置,别的也未再吩咐。 院子里的人也猜不出自家主子是个什么态度,为了不出差错,便也只能先将心莲当半个主子待着。 心莲昨夜在偏院里守着烛火等了一夜,没等到俞安行的人也就罢了,接连问了几个小丫头子,竟是连他的半点消息也打探不到。 她不甘心,今日特特费心思绕过了守在门前的元翠,妆扮了一番要来正院前晃上一晃。 不想俞安行没寻着,倒是刚好瞥见了等在花厅里的青梨。 心莲之前跟在老太太身边服侍。 老太太不喜青梨,往常难得一次从栖霞寺回府,也从不会叫她过去静尘苑相聚。 是以心莲同青梨从未打过交道。 但这并未妨碍她心底对青梨生出的不屑一顾。 不过是个出生在小门小户的,跟着到了国公府便飞上高枝成了个主子,世上哪有这般容易的好事? 心莲上下扫了一眼青梨尚且还在滴着水的衣衫,心里的那点不平便开始隐隐作祟起来。 她低头,随意用那小丫头带过来的毛巾擦干净了绣鞋上沾着的泥渍,才起身看向青梨,面上的讶异浮夸又虚伪。 “呀,今日雨大,二姑娘怎么弄成这副上不得台面的狼狈模样?还不快些擦擦脸,仔细让世子爷回来了看笑话。” 心莲将用过的毛巾递到青梨面前。 第12节 青梨并未立即接过,只抬目对上心莲挑衅的视线。 凭着心莲的举止和方才那小丫头的态度,她大抵猜出了心莲的身份。 俞安行也行了加冠礼,房里自然也该收了人。 纵他再怎么性子清正,也难逃寻常男子的七情六欲。 只是没想到,他会看上心莲这般的女子。 单论两人迥异的脾性,无论怎么看都是格格不入的。 青梨心底正诧异着,月洞门处恰在此时传来了小厮恭敬的声音。 “世子爷。” 青梨的目光往院门的方向望去。 烟雨朦胧中,俞安行一步步缓缓走近,挺拔的身姿修长如雨中青竹。 隔着一层水雾远远瞧着,他温柔的眉眼隐绰,恍惚中,倒好像是从山水画里走出来的人。 青梨有一瞬间的恍神。 余光瞥见对面的心莲,思绪方才被牵了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可真巧。 青梨微微一笑,指尖抬起,触上心莲递过来的那方染了脏污的毛巾。 第10章 湿(修) 【十】 心莲见到了俞安行,面上一喜,连忙要扔下手中的毛巾迎上前去。 她一心放在俞安行身上,未顾着手上力度,青梨还未来得及接过她递过来的毛巾,便被她手上的力气给推倒到了地上。 纤细瘦削的身形微微颤抖着。 恍若秋日里飘零的落叶,脆弱又无助。 变故发生在一瞬。 小鱼最先反应过来,忙蹲下身子去扶地上的青梨。 心莲也被青梨这突然的一摔吓得愣在了原地。 她不过是想随手将那毛巾扔开,哪能想到会失手推了人。 偏偏还是在俞安行回来的时候。 皂靴缓缓踩过院子正中用雨花石铺就的石板路,轻易便扬起一阵又一阵细微的水花。 俞安行到了花厅时,见到的便是这闹剧般的一幕。 心莲低头揪着衣角,却是不敢再上前。 一旁站着的小丫头和小鱼都亲眼见到她推了青梨,她不敢否认,只呆呆站在原地小声解释。 “世子爷……奴婢不是故意要推二姑娘的……” 言语间半点也寻不见方才的盛气凌人。 在地上的青梨仍未缓过来力气,即便扶着的小鱼的手,也起不来身,只无力地倚在地上。 “……兄长,心莲不是故意推我的……一切都是我不小心……” 她一字一句说得恳切,柔柔的嗓音里带着难得的善解人意。 俞安行望了她一眼。 她的脸很小,不过巴掌大,肤色雪白,此时眉梢蹙着,眼睛里泛着薄薄的水光,是一副泪盈于睫的楚楚模样。 长眸视线一寸寸从她面上划过。 良久,俞安行好像勘破了什么。 长眸微沉了一瞬。 他掩唇轻咳一声,再放下手时,唇畔牵出了一抹温和的笑意。 下一瞬,男子的半个身子便靠了过来,在面前投下的阴翳让青梨心下一跳。 抬起头时,正对上俞安行含笑注视着她的双眸。 他冲她伸出了手,声音清浅温和。 “妹妹可有摔到哪儿?” 和煦的语调近在耳畔,青梨犹豫了几番,最终也只是咬着唇委屈摇了摇头。 “心莲力气虽有些大,我也只是刚摔下去的时候觉得身上有些疼,没什么大事。” 青梨将手搭上了俞安行的掌心,由他牵着自己,借着他的力从地上起身。 男子的掌心粗粝,触感是陌生的酥痒。 青梨觉得新奇,指尖忍不住轻挠了一下。 还想再来第二下,俞安行却很快松开了她的手。 那头的心莲仍旧在解释着什么,声音里隐约还带上了哭腔。 俞安行却一个字都没听清。 宽袖掩映下,大掌有些僵硬地展开着。 缓了许久,清越的声线才响起。 “不过一桩小事,你也不是故意的。” 话是对着心莲说的,俞安行的目光却一直紧落在一旁的青梨身上,不知在想着什么。 沉吟一息,他低低轻笑了一声。 “我想,妹妹也不会放在心上,对吧?” 青梨抬头,对上他含笑的眼,柔柔应了一声。 “……这是自然。” 另一边,发觉心莲不见了的元翠从偏院里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赶了过来。 好在俞安行并未因着她让心莲偷跑出来的失误多说什么。 元翠心里悄然松了一口气,同一旁的小丫头一道把心莲带了下去。 青梨还是第一次见到女护卫,不免多留意了元翠几眼。 元翠身上的衣着打扮同元阑一模一样,手上束着一对黑色的护腕,同寻常女子相比,要更显干净利落。 元翠带着心莲回偏院,拐过游廊拐角时,她脚下步子慢了下来,侧眸往青梨的方向望去,两人视线正好对上。 青梨只觉元翠看向自己的目光似含了些别的意味,再想细看时,元翠却早已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她走到游廊尽头,身影很快便彻底消失在青梨眼前。 心莲被带走,小花厅里安静了下来。 俞安行重新打量起了眼前的青梨,清楚地看到她被雨水淋湿了大半的身子。 她身上衣裙是简单的水青色,沾了水之后颜色变深,潮湿的布料紧紧贴上她纤柔的腰肢,包裹勾勒的身段柔媚曼妙。 简单一瞥,令人浮想联翩。 俞安行移开视线,看向瓢泼落下的雨幕。 “听说妹妹今日又送了鸡汤过来?” 才刚刚过了月洞门,他便听小厮说了她今日又过来寻他的消息。 青梨点头。 “左右我在椿兰苑里也无事,今日便也备了鸡汤顺路送了过来,不想刚好在半道上遇了雨……” “……不过兄长放心,虽然路上不小心被雨淋了一遭,但里头的鸡汤还热着。” 说着,青梨上前揭开了食盒的盖子。 白瓷汤盅安然躺在里头,似为了应证她说的话,有徐徐热气从其间升腾而出。 俞安行的目光落到青梨的手背上。 不知是不是刻意的,她没用他给的玉颜膏,手背上被烫出来的红印颜色比昨日还要更深了些。 她似乎很爱耍弄这些一眼就能看穿的小把戏。 汤盅纷缊的雾气升腾而起,隔在两人中间。 青梨瞧不清楚俞安行的眉眼,只隐约听到他一声低沉的呵笑。 “妹妹待我的心意,倒是格外深厚。” 汤盅纷缊的雾气模糊了青梨的眉眼,她瞧不清楚俞安行的眉眼。 俞安行亦瞧不真切她的模样,目光随意一瞥,便落在她沾了水汽的鬓发间。 有水滴从她潮湿的发尾滴落,一寸寸划过光洁的纤颈,缓缓勾勒出她优雅的颈项线条。 俞安行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点水滴的踪迹起伏,看着她颈后的衣衫布料一点点被沾湿。 他很喜欢她的脖子。 “滴答——” 廊檐的雨滴滑落,砸到地面,发出一声轻响。 俞安行忽然扬唇笑了一下,唇畔起伏的弧度清浅。 他的笑意一向温和,同他的为人是一样的。 青梨这般想着。 第13节 她抬目对上俞安行的笑时,带着冷冷凉意的水珠恰恰滑落到她背上,她莫名打了个冷颤。 有风从花厅的四面八方涌进来,微微撩动着青梨耳畔垂落的湿发。 青梨身上更冷了,俞安行目光落在她微微发白的唇上。 她天生一副纤细的骨架,干净的眼里总是盛着盈盈的眸光,此时湿着身子在冷风中颤颤发抖,愈显孱弱易碎。 长眸里难得地生出了一丝兴致来。 俞安行上前拿起了那食盒,语气柔软,听来满怀关切。 “花厅风大,妹妹随我进屋吧。” 他说着,抬步离了花厅。 青梨看着他的动作,忙小跑着跟上前去。 许是因着今日的天比前几日都要更冷,才刚进到屋里,青梨便听得俞安行吩咐元阑燃起了炭火。 府上送往沉香苑的都是上好的银丝炭,堆在燻笼里的炭块烧得通红,也不见冒一丝呛鼻的烟。 青梨看着燻笼里正旺的炭火,眼里生出了几丝艳羡。 椿兰苑过冬要用的炭火份例,眼下都还没见管事的派人送过来,沉香苑已经能用上了银丝炭。 青梨往燻笼旁凑了凑,融融的暖意袭来,稍稍缓了些她身上的凉意,一直因着寒凉而紧绷着的双肩这才活泛了些。 她寻了一张黄花梨木的圆椅坐下,垂目间,眼角余光不住看向被俞安行随手一搁放在案几上的食盒。 也不知他今日会不会喝掉她送过来的汤。 正出神的瞬间,俞安行不知何时已悄声朝她靠了过来,高大的身形将她全然笼罩其中。 一方干干净净的毛巾被递到了眼前。 “天气渐冷了,将身上擦干,免得受了凉。” 青梨先道了声谢,方才抬手接过那毛巾。 俞安行却并未离开,依旧站在她身侧。 指尖微动,他慢慢朝她俯身,抬手间,十分自然地拿掉了她发髻上的玉簪。 缕缕青丝徐徐铺散而下,潮湿的发尾不小心蹭过俞安行的手背,带起一阵密密麻麻的‎‍‎酥‌‍‎痒‍‎。 青梨的肤色很白,晶莹得宛若冬日里最为清透的第一捧初雪,颈项间的颜色尤甚。 带着潮气的乌发轻轻垂落,那节柔弱纤细的雪色藏于其中,极致的黑与纯净的白在一处交织映衬,俞安行视线停驻,久久未能移开。 长指终是没能忍住,极为温柔地轻轻抚了上去。 手上触感是柔软又滑腻的,比他所预料的还要更为美妙一些。 只可惜,还带着活人的、温热的气息。 对俞安行来说,这样的温热有些陌生。 他想,他大概用不上一成的力气,又或者,只需要再碰上一碰,便能轻轻松松拧断它。 她很好看。 即便躺在血泊里了无生机,也应当还是美的。 就像春末枝头凋零的落花。 即便沾了地上淤泥,也总是那般容易便能勾起路过行人的怜惜。 他这般想着,唇边的笑意缓缓加深,勾起的半边弧度藏匿在昏昏光线中,诡秘莫测。 青梨被脖子上突然而来的冰凉触碰吓了一跳,下意识便偏头往旁边躲了躲。 她诧异俞安行的动作,仰头去瞧他,却不小心撞进了他含笑的眸子。 俞安行慢条斯理收回手,望向她的目光似乎带上了几分不解。 “妹妹脖子上挂了几点雨珠,我见了,便想替妹妹擦擦,怎么了?” 他轻缓的声线柔和,清风细语般拂面而来,眼底也总是沉着淡淡的笑意。 对上这样一张脸,青梨没有多想。 “没事……我只是想……谢谢兄长。” 青梨对俞安行露出一个笑来,视线却忍不住往下,看向了他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却是苍白而冰冷的。 她想,俞安行的病果然很重。 抬手将头发顺成一束,青梨低头细细用他给她的毛巾擦起了湿发。 那方毛巾上带着浅淡的草木香,她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嘈杂的雨声被隔绝在外,屋内很安静,只有青梨手中毛巾摩擦发出的窸窣动静。 天气不好,时辰虽还早着,外头的天光却早早黯淡了下来。 房内还未燃起灯烛,俞安行的半边侧脸隐在昏暗的光线中,眸光染得沉沉。 他凝视着青梨乌黑的发顶,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低低轻笑一声。 “妹妹总是同我这般客气。” 第11章 痕(修) 【十一】 青梨一心擦着头上的湿发。 身旁的俞安行亦低着头,长指执着一方帕子,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 他手上残着触上她颈间时留下来的湿润水渍。 随着他的动作,干净的帕子上很快多出了几道深色的水痕。 擦干了手,俞安行却仍未放下帕子。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掌心,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拿起了帕子,顺着掌心的纹路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擦拭起来,似乎想要抹去些什么。 青梨丝毫没注意到俞安行的动静。 待她头发将将擦干之时,身上的衣服也被一旁燻笼里的炭火烘至了半干。 她轻手轻脚将手上的毛巾叠齐整,规矩放好。 再抬起眼,本站在身畔的俞安行不知何时已踱步到了半开的窗牖前。 他负手立在窗下的光影里,静听雨声,颀长的身形高洁若鹤影。 青梨循着他的视线往外一瞧。 院子里的一角,宽阔的芭蕉叶片被从天而降的雨珠压得不停往下坠。 怕惊扰到了他,青梨脚下步子放得极轻,一步一步缓缓朝他靠近。 不想她足尖才堪堪踏出半步,在那头的俞安行便听到了动静。 半垂的眼帘轻揭,他转过身子,视线也跟着看了过来。 外头的天色沉沉,俞安行的脸半隐在昏昏的天光中,青梨辨不清他面上情绪,只一下想到了他方才触上她颈间时冰凉的指尖。 “听说兄长今日去医馆了,不知身上风寒可有好些了?” 俞安行点头:“医馆大夫的医术极好,眼下我已退了热,妹妹不用再担心。” 青梨听他如此说,眯起眼来,努力去辨认他的脸色。 见果真不如昨日那般苍白,方是信了,口中不自觉轻声喃喃了一句。 “那就好。” 轻轻柔柔的声线,落入俞安行耳中,像清风吹拂而过,教他心底生出一种陌生又奇异的感觉来。 俞安行禁不住去寻青梨的眼。 她离得有些远。 他却仍旧轻而易举地便直直看到了她的眼底。 很奇怪,屋子里的光线昏沉,她的眼睛却没有被黑暗浸染,瞳仁依旧剔透。 落在耳畔的雨声渐小了起来,青梨估摸着外头的雨势已经小了,想着也不便再留在沉香苑,开口同俞安行作别。 只是在临走时,她回眸看了一眼房内烧得正旺的炭火,状若无意般提起。 “兄长房内温暖,我在椿兰苑里却怎么也等不到管事的送过来的炭火份例,一时倒有些不想走了……” 柔和的嗓音放低,隐约带上了几丝可怜又委屈的意味。 眼看着俞安行眉间似皱了起来,青梨适时噤了声,脚上拖着缓慢的步伐朝门口走去。 才走上一步,身后便如她所料传来了俞安行的声音。 “妹妹且先等一等。” 压下上扬的嘴角,青梨回身,懵懂眨眼看向俞安行。 “怎么了?” 外头还有依稀的雨声响着,透过木质的窗棂一点又一点渗透进来。 风声起,俞安行看着窗扇上错落映着的婆娑树影,淡声道:“今日天黑得早,外头还在落着雨,我让元阑送送你。” 却不是为了炭火的事。 青梨微皱了皱眉,面上的失落却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她还以为她已经暗示得够直接了。 不好再重复提起炭火份例的事,她谢过了俞安行,又看向了自己带过来的食盒。 “兄长记得喝汤,若是放凉了口感就不好了。” 第14节 青梨想着,好歹看在鸡汤的份上,日后她再为着炭火的事情来找他,他应会比现在要上心些吧。 细细嘱咐完了,她才推门离开。 小鱼一直在廊芜下耐心候着,远远见着青梨推门出来,忙快步撑着手中的伞迎上前去。 这伞是元阑差院子里的小厮去耳房特特寻来的,比椿兰苑里青梨平日里常用的油纸伞要大上许多,容纳她和小鱼两人绰绰有余。 俞安行依旧站在窗边。 透过打开的窗扇望过去,能清楚看到沉香苑里大半的景致。 他目光紧跟着那抹淡雅的水青颜色,看着她穿过回廊。 眼底的情绪被低覆的长睫遮掩了个严实。 青梨抬脚,将要跨过月洞门的那一刹那,又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 隔得远远的,她抬眼望向俞安行的房间。 开着的窗扇早已经被重新阖上。 至于原本站在那处的男子,自然也不见了身影。 小鱼好奇地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呆愣在原地的青梨,不由开口唤了一声。 “姑娘?” 青梨回神,听到小鱼在催促自己。 “姑娘身上衣服虽已被炭火烤得半干了,到底还是湿的,仔细着了凉,还是得要快些回到院子里换上新的才是。” 青梨点头应了。 “行,那我们快些走吧。” 天色在悄然间便全黑了下来。 沉香苑门口,有小厮点燃檐灯挂了上去,昏黄的光线映照着,给斜斜打下来的雨丝镀上了一层金黄的颜色。 青梨同小鱼缓缓走过。 院子里的砖石甬道上,有她们二人被拉长的影子。 紧阖着的窗棂隔绝了唯一的光亮,屋内便彻底被无边际的黑暗笼罩。 颀长的身形立在窗旁,俞安行的手上仍旧保持着关窗的动作。 已至掌灯时分,几个小丫头并着两个小厮拿着火折子,忙活着一路点灯。 悬在廊檐下的四角玻璃灯悉数被点亮,橘黄明亮的火光连成一片,将整座沉香苑照得亮如白昼。 有细微的光线透过窗间的缝隙照了进来,若隐若现勾勒出俞安行笔直的身形轮廓。 黑暗中,青梨带过来的食盒静静放在外间的案几上。 有窸窣的动静响起。 汤盅被人揭开。 隐约的光线中,可窥见那人疏朗的手背线条。 入口的温度暖热,别有一番熨帖的滋味。 她说,这是亲手给他熬的鸡汤。 用一碗鸡汤来同他换过冬用的炭火? 好像不太值当。 俞安行敛目,长指若有所思般轻敲了一下那白瓷盅的边缘,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雨丝斜斜打过伞面。 深深沉沉的雨夜,即便再怎么小心,青梨一双干净的海棠花绣履仍旧不可避免地溅染上了几点颇为明显的泥渍。 她是怕黑的,平日里很少会走夜路。 好在今夜除了小鱼,她身后还多跟了一个元阑。 不知是不是俞安行特地里吩咐的,元阑今夜里挑了个琉璃羊角大灯,灯光格外明亮。 在元阑手上擎着,连三尺外墙角旁被风吹得簌簌的草木都能够照个一清二楚。 安静走过了几段路,小鱼不住回头偷偷瞧了元阑几眼,还是忍不住附到青梨耳旁小声道:“世子爷好似记下了姑娘怕黑的毛病呢,可真细心。” 青梨不置可否。 余光瞥向了元阑手中的琉璃灯。 灯盏内,烛火被路过的风吹得摇曳,在眼前渐渐氤氲出男子温隽的眉眼。 青梨的思绪跟着摇晃的烛火微动。 虽才接触过了几次,但俞安行确实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更细心、更温和、更端方、更正直。 但太过温润了,未免也会有些无趣。 譬如今日心莲的事,他竟真就这般轻飘飘揭过不再追究了,她白白在地上躺了这么久。 将青梨安然送到了椿兰苑,元阑才又拎着手上的灯原路返回了沉香苑,去找俞安行复命。 端坐在书案前,俞安行眼底倒映着烛台上飘摇的灯火。 他从堆叠的书卷中抽出一方信笺,是元阑今日呈上来的,上头详细记录了青梨的出身。 不过寥寥几行,匆匆一瞥便能窥得大致情况。 青梨的生父唤唐邈,在世时曾任姑苏江淮县县令。 俞安行倒正巧对唐邈一名隐约有些印象。 江淮县临海最近,是姑苏抵御倭寇最为重要的第一道防线。 姑苏的海防向来做得极好,独十余年前江淮一仗大败,五千军士在海上丧命,无一人生还。 当时的姑苏知府并领军的参将、副将等一众人等虽都在此仗中身殒,但仍被认定暗中与敌军勾结,一律按叛国之罪处罚,江淮县县令唐邈自然也在其中。 这一仗过后,时任的姑苏知府被抄家株连,新任知府便换成了扈氏的兄长。 如今舅舅景然在姑苏任职参将,外祖几乎每日都会絮叨当年的江淮一战,教舅舅引以为鉴,俞安行从旁听着,已能将当年的事倒背如流。 舅舅曾说江淮一战存了诸多疑点,他心里好奇,也曾去翻了记载当年战事的史书,却也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如今多年过去,这其中的纷纷扰扰,也就再无人提起了。 案上烛光勾勒着他深邃的侧脸线条,俞安行看着信笺上的字迹,有些出神。 元阑恰在此时轻着步子走了进来。 “主子,属下已将二姑娘送到椿兰苑了。” 俞安行听了,长指微顿了一瞬,却是连头也未抬。 “知道了。” 元阑退了出去。 俞安行随意将手上的信笺搁下。 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外间。 在青梨方才坐着的圈椅旁边的地板上,还残着几点半干未干的水痕。 在整洁的地面上,有些突兀,却也算不上碍眼。 第12章 冷(修) 【十二】 至了月底,京都的天便彻底冷了下来。 北风呼啸着吹到人的身上,刀子割肉般的钝疼。 椿兰苑背南朝北,向来采光不好。 即便是三伏的天气,屋里也还是阴凉凉的,更遑论如今是树上枯叶打着旋落地的深秋。 屋内不见半点火星子,活像个冰窟窿一样折磨人。 管事的却还未将椿兰苑过冬用的炭火份例送过来。 苦寒难捱,纵是人缩在床榻上,身上盖上整整两床厚衾被,也难抵无孔不入的彻骨寒意。 娘亲刚走时,独自一人面对这些境况,青梨也曾有过自怨自艾的迷茫日子。 到如今,她已然渐渐习惯了起来。 让小鱼寻了些陈年的旧袄子和旧棉衣过来,青梨埋首在窗边,不过费上半日,便缝制好了一面帘子。 挂上了门口,挡风的效果也不比毡帘差。 小厨房里还有青梨在去年年末藏起来的几块黑炭,也让小鱼一并找了出来。 虽比不得沉香苑里上好的银丝炭,但在燻笼里烧着,关上了门窗,房内至少也能暖上几分。 庭院里,花架上的花叶全落了,地面上积起了一层落叶。 似乎有人从其上踏了过去,响声细微。 小鱼才刚撤下早膳往小厨房里去了,屋子里眼下只剩青梨一个。 她起身,来到窗旁,抬手将紧闭的窗扇推开,肃萧的凉意扑面而来。 视线穿过木质的曲折回廊,青梨看到了领头走在最前边的元阑。 至于跟在元阑身后的那几人,青梨凝神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是前院的管事并几个小丫头。 管事的低着头,亦步亦趋跟着元阑的步子,眼睛时不时偷偷瞥向元阑紧握着的腰间佩剑,在带着阵阵寒意的清晨,还不住抬袖去揩额头上被吓出的冷汗。 青梨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刚推开门出去,才走上半步,管事的并跟过来的三个丫鬟便齐齐恭敬行礼唤了声:“二姑娘。” 如此一番阵仗倒是将青梨给吓了一跳。 她扫了一眼那几个丫鬟手里捧着的毡帘、银丝炭等物,疑惑抬眼问元阑。 第15节 “元护卫,这是……” 元阑轻瞥了一眼管事的:“二姑娘问你话呢。” 管事的忙弓着腰腆着笑脸上前解释。 “回二姑娘,都是老奴的过错,一时不察,便教手下惫懒的丫头私自将送往椿兰苑的份例都给扣住了,若非世子爷让元护卫去寻了老奴,老奴眼下怕还是被蒙在鼓里呢。” “二姑娘放心,那几个犯事的丫头,该罚的老奴也都已按规矩罚了,老奴保证,日后万万再不会出现这样的事儿了。” 管事的说着,又冲后头那几个跟过来的丫鬟扬了扬手。 丫鬟们上前,将手捧之物一一呈给青梨过目。 管事的在前头赔笑。 “我一得了世子爷的令,即刻便从库房里找了做功最精细的毡帘和成色最佳的银丝炭,差人给椿兰苑送过来了,二姑娘瞧瞧可还满意?” 管事的在国公府里当差了十余载,人精一般,青梨自然知晓她话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也没有再仗着俞安行的势拿乔,只浅浅道了一声:“劳烦管事的了。” 见青梨没再借题发挥,管事心里暗道是个识趣的,面上的笑意深了许多。 “二姑娘这话可折煞老奴了。” 说完,又让那几个丫鬟进屋布置。 小鱼恰好在小厨房里忙活完了事情,听见了正院里传出的动静,闻声便赶了过来。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面上这般和颜悦色的管事,心里不忿管事的人前后人两副全然不同的面孔,又恐布置的丫鬟们会乱动了房里青梨的东西,一直紧跟在身后,警惕地盯着她们手上动作。 管事的带着手底下的丫鬟离开时,屋内已一改这些日子来的阴冷。 厚实的宝相花鸟纹毡帘做工精细,各处窗牖和门口都挂了上去,隔绝了外头呜呜刮着的冷风,仔细听着,似乎连传进屋里来的风声也小了许多。 青梨的指尖在细细摩挲着毡帘上凹凸的花鸟纹路,目光却是看向了院子里光秃萧瑟的深秋景致。 燻笼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迎面是融融的暖意,熏得青梨一颗跳动的心渐至滚烫起来。 青梨想,她的那两盅鸡汤好像也没有白送。 管事的走了,元阑却仍旧多留了一个心眼。 他进来细致地察看了一番,见各处均无遗漏了,方才同青梨作别,要回去同俞安行复命。 青梨看着元阑的背影走至门口,却又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叫住了他。 趁着元阑等在廊下的间隙,青梨快步到了妆台前,拉出抽屉,最里头放着一个镂刻着花枝的红木锦盒。 她将锦盒打开,里面装着琳琅满目的许多小东西。 纤指在其中细细挑选了一番,青梨拿出来一个石青颜色的梅花样式络子,来至元阑面前,在他腰间佩剑上比划了几番,方点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 “这络子的颜色和花样合适,正好衬元护卫的佩剑。” 元阑还未来得及推拒,青梨矮身低头,纤纤玉指灵活一转,那石青梅花络子便挂上了元阑的剑鞘。 那络子底端有用小珠子坠成的流苏,元阑一动,流苏便也跟着轻轻晃动了起来。 青梨弯唇笑了笑:“便当是对元护卫今日的谢礼。” 冷冷的剑鞘上多出来一抹柔和的颜色,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意外相配。 元阑摸了摸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今日的事,属下不过是遵了主子的令……” 青梨却说无碍。 “不论是谢兄长还是谢元护卫,都是一样的。” “左右我手中也没什么可相送的,不过是平日里无聊同小鱼打发时间编的络子,元护卫不要嫌弃才是。” 她说着话时,唇畔衔笑,白瓷似的面颊上浅浅显出两个梨涡来,恬静与灵动恰如其分地糅合到了一处去,美好得就像画上的人一般。 元阑呆呆看着,晃了好一会儿神。 今日他得了俞安行的令,让他去前院里找管事的时候他还心生诧异,如今看着眼前的青梨,他却好像有些明白过来了。 踏过月洞门离了椿兰苑,管事的带着丫鬟到了菡萏园。 那几个丫头照着惯例,轻车熟路地便要往褚玉苑的方向拐去,被管事的连骂带斥的给叫住了。 扈氏如今掌着府上中馈之权,国公府里各处院子里的事宜,不论大小,一应皆是要请扈氏过目的。 俞安行今日的命令来得急,管事的不敢违了俞安行的令,心里又惧怕元阑腰中的佩剑,便只能先去库房挑了东西送到椿兰苑。 如今东西送过去了,管事的自是要再去禀报扈氏的。 可眼下老太太已然从栖霞寺回来了,瞧着是要在府中长呆下去……这禀报的次序,当是要有些变动的。 静尘苑正厅。 佛龛上供着几尊小巧的金佛,佛的面容似慈悲又似威严,正沉静地俯视着跪坐在蒲团之上的老太太。 博山炉里飘出的青烟带着陈腐的朽意。 莺歌撩起帘子进来。 “老夫人,管事的在外头求见。” 嗒嗒—— 木鱼的敲击声停了下来。 老太太睁眼。 “进来。” 费上半晌,管事的将俞安行命自己往椿兰苑送东西的事情一五一十禀了上去。 老太太听了,面上神色未变,只掀开眼皮,上下打量了管事的一眼。 “我何时教过你克扣份例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技俩?” 不疾不徐的问话,管事的却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不住磕头请罪。 “老夫人恕罪……都是小的一时鬼迷心窍……” 管事的未明说,老太太心里却是知晓的,若非有扈氏暗中授了意,管事的又如何敢这般做? 被管事磕头的声音搅得心烦,老太太禁不住皱了眉头,又问。 “褚玉苑那边,你可让人去说了?” 管事的说还没有。 “从椿兰苑出来,小的便先过来寻老夫人了。” 老太太听了这话,面上神情倒是缓和了些。 她抬手,让管事的从地上起身。 “安哥儿在姑苏呆了这么多年,前尘往事一应都忘了,被他外祖教成了如今这副性子。虽说品行正直是好的,至少不会忤逆了我,可到底也太过死板了些,我将心莲送到沉香苑也快大半个月了,偏他连心莲一根手指头都还没碰过。” “他见了梨姐儿在府上的处境,只觉是你们仗势欺人,自然心里不忿,是要插手去管一管的。” 老太太说着,叮嘱管事的。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揭过便也就罢了,只你需记得,安哥儿如今回来了,日后这样的事,切不可再犯了。” 见老太太没有深究,管事的心里松了一口大气,忙不迭出声答应着。 知会了老太太,从静尘苑里出来,管事的这才往褚玉苑去寻扈氏。 这厢,青梨安置好了管事的带人新送过来的许多东西,也预备着要往褚玉苑走一趟,去给扈氏请安。 老太太之前不常在府上,即便是回了静尘苑,也不让人去扰她清静,早几年便免了晨昏定省的请安。 扈氏亦仿效,只让青梨等人每月月底时去请一次安即可。 今日的风大,又一直吹着,片刻未停,凉意似乎能浸到人的骨头缝里。 小鱼去柜子里寻了一件珍珠色的披风给青梨披上,穿戴齐整了,主仆二人方出了门。 只两人才刚过了褚玉苑院门,远远的,便见站在回廊底下的拂云冲青梨摆了摆手。 青梨停在原地等她。 拂云来得近了,对青梨虚虚行了一礼,眼睛绕着青梨一张白瓷似的面皮不住上下逡巡打量了一番。 她目光里的审视太过直接,青梨对上,心里莫名有些不适。 拂云皮笑肉不笑地对着青梨开了口。 “二姑娘来得不凑巧,咱们夫人一早便去找老夫人去了。眼下得辛苦二姑娘再折回一遭,往菡萏园那边去寻夫人,一并给夫人和老夫人请安才是。” 第13章 遇(修) 【十三】 拂云说罢,行至前头给青梨引路。 小鱼看了一眼拂云的背影,却是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 “偏不早些去椿兰苑里说一声,害得姑娘白白往褚玉苑里跑了这么一趟。” 青梨心里也隐约觉得有些奇怪,到底没说什么,跟上了拂云的步子。 耳畔有几缕发丝被微风扬起,青梨抬手挽至耳后,又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到了菡萏园,拂云停了步子,还顺带拦下了欲一道跟上前去的小鱼。 “夫人和老夫人就在水榭里等着,人多了怕搅了老夫人观景的好兴致,二姑娘一人进去便行了。” 青梨心内疑虑愈重,面上却并未显露出来,只叮嘱了让小鱼在外头好好候着,便提裙转身,跨步上阶进园子里去了。 菡萏园占地极广,府上每日需得派出来数十个婆子作专门的料理。 园子里头遍植各类奇花异草,四时不同景,即便是到了了无生机的肃杀寒冬,入目也仍旧还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致。 当初建造时,匠人从外头修了条暗道引了活水进园,蓄起了一方雅致的小湖。 水榭便设在湖心中央,人坐于其间,能纵览园里各处景致。 第16节 老太太回府时,向来便爱在水榭里搭起戏台子来听戏。 水榭三面环水,园子里仅脚下的这条栈道能走过去。 青梨立在栈道前,抬目远眺了一眼。 湖面升腾起一层缥缈又朦胧的晨雾,隐隐绰绰间,她瞧不清楚湖面中心的水榭,自然也看不见里头的情状,只能大概窥得水榭隐身在大雾中的一个模糊轮廓。 菡萏园里花草多,景致又好,得闲时,府上的小厮丫鬟们经常爱往这处跑。 往常即便只是偶然路过,青梨也总是能听见他们一道玩闹的嬉笑声。 可今日的菡萏园却安静得有些过分。 青梨抬眼环顾了一下周遭,四处里竟是连一个下人的影子也瞧不见。 风掠过湖面,带起一阵涟漪,耳畔只有风吹过水波发出的徐徐轻响。 除此之外,再听不到什么其他的声音。 青梨停下了继续往前的脚步。 身后有人走了过来。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似是为了掩盖什么。 青梨看了一眼左右,提着裙裾闪身弯腰躲进了栈道的柱子后。 她身形纤细,柱子两旁的草木葱葱,正好便将她人给遮掩了过去。 陌生的脚步声逐渐清晰了起来。 隔着遮挡在眼前葳蕤的叶片,青梨看清了来人的长相。 不是扈氏,也不是老太太。 却是多日未曾来纠缠的扈玉宸。 他嘴边带着猥琐促狭的笑意,晃着折扇腆着肚腩往水榭而来。 光是远远瞧见他那一张油腻猥琐的脸,都教青梨禁不住有些反胃起来。 京都的风气虽算不上保守,但却是绝不允男女两人私相授受的。 通往水榭的路仅此一条栈道,若是她方才真的过去了,由着后来的扈玉宸将自己堵在水榭,介时被旁的人瞧去,风言风语一出,自己便再无退路了。 不过简单一捋,青梨便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处境,一颗心被冷风灌得沁凉。 显然,扈玉宸寻了拂云一道联手,为的就是将她算计在这。 扈玉宸一路直往水榭而去,眼见着他身影愈发远了,青梨方轻手轻脚从柱子后出来。 猫着腰小心翼翼环顾了一眼周遭,确认四下里再无其他人之后,没有片刻犹豫,青梨撩起裙裾轻手轻脚往菡萏园门口跑去。 风吹乱了头上齐整的发髻,青梨却已然顾不上那么多。 远远的,她看见了守在门口的人。 是一个眼生的小厮。 早先在这的拂云和小鱼两人却都不见了踪影。 青梨脚下步子骤然停了下来。 她一路上跑得很快,捂着胸口在原地急急地喘着气,连腰都有些直不起来。 另一头,扈玉宸似乎在水榭处没寻见人发了怒,青梨隐隐约约听见了他气急败坏的声音。 “……还能跑哪去……给我找……” 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被小厮堵住的门口,心下快速思量一番,青梨气息还未来得及喘匀,便又咬着牙往草木最为繁茂的园子中庭跑去。 素雅的珍珠色披风在风中扬起凌乱又急促的弧度,转瞬便被层叠横斜的簌簌草木遮掩了踪迹。 有孤零的枯黄叶片被风卷起,在空中悠然打着转,缓缓落至面前雅致的棋盘上。 窗下斑驳的光影落在男子纤尘不染的袖摆上,俞安行看着那片落叶,手上落子的动作微顿。 元阑立在不远处。 他才刚回到沉香苑不久,正低头将管事的如何把东西送至椿兰苑的情状一一告予俞安行。 俞安行不语,只静静看着面前的棋盘。 棋面上的棋局已过大半,上头落着的颗颗棋子皆是匠人用上佳的玉石细细打磨而成,空灵纯净,最是风雅。 再落下一子时,他方抬首淡声应了一句。 “知道了。” 长眸随之一瞥,目光不经意间划过元阑剑鞘上多出来的那抹石青颜色。 元阑注意到俞安行的视线,忙将那梅花络子取了下来。 “这是二姑娘才刚系上去的,说是为着今日之事的谢礼,属下想了想,这礼倒更应该给您才是。” 说着,元阑将取下来的梅花络子给俞安行呈了上去,就放在雅案的一角。 络子拿在手心,对着窗棂处漏进来的微光,可以看得清上头每一道细细缠绕起伏的纹路。 女子的手巧,简简单单一个络子,花纹也比寻常见到的要更精细繁复许多。 俞安行眯眼,络子尾端缀着的细珠流苏在光线里晃动着。 她倒是会作人情。 骨节分明的指尖一松,下一瞬,那络子便被他随意搁在了一旁。 “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玩意,你若是觉得稀奇,再系回去便是。” 他话虽如此说,元阑却是不敢再将那络子拿回来的,只连连摆手推拒。 见俞安行再无旁的吩咐,元阑悄声退了出去。 长睫低垂,俞安行重新看向面前的棋局。 有丝丝缕缕的青烟从博山炉内缥缈升腾而出,氤氲出来的淡香古朴雅致,在鼻尖馥郁涌动着。 俞安行有片刻失神。 随意拈起的白子温润纯净,修长的指腹不由轻摩挲了一下,蓦然间,竟教他想起了那人如堆雪般细腻的面庞。 他觉得自己魔怔了。 元阑站在廊下看着阴沉的天色,身后突然响起来一阵轻微的开门声。 他回头,见俞安行从里头出来,一袭月白的锦袍高洁,不染片尘。 “主子是要出去?” 回到国公府这么些日子,除了上次出府去寻李归楼,这是俞安行第一次踏出沉香苑。 “嗯,我出去透透气,不必跟过来。” 俞安行说着,负手往外走去。 清朗的声线被檐廊下起的风吹散,飘忽隐约。 元阑还想着进屋寻一件大氅来给俞安行挡风,再抬眼间,俞安行的身影却已走远。 椿兰苑里很安静。 小院花架下,落叶积攒起来,在石桌上覆了薄薄的一层。 半开的窗牖旁设了一张小案几,摆着一只小小的青釉梅瓶,里头供了几支白色的小花。 似乎是才刚摘下不久,花瓣上还可见沾着的几点剔透晨露,点亮了这小而荒凉的破败院落。 俞安行要往菡萏园去。 路过椿兰苑时,脚下步子却停了一瞬。 椿兰苑一片静谧,里面没人。 被扈玉宸派来守在菡萏园门口的小厮心底有些发虚。 毕竟扈玉宸今日干得不是什么光彩事。 正盘算着用什么借口拦住要进菡萏园的人,转身时,却恰好见到了眉目含笑的俞安行静静立在自己身后,登时便被吓了一个激灵,忙不迭欠身行礼。 “……小的见过世子爷。” 俞安行轻扫了他一眼,抬步要往菡萏园里走去,那小厮却连忙伸出手来拦住了。 垂目看了一眼小厮横亘在眼前的手臂,俞安行也未见生恼,目光悠然掠过菡萏园里繁盛生长着的草木。 他徐徐开口询问。 “园子里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不能进去?” 顶着俞安行略有些疑惑的目光,小厮先自己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也不是……就是今日湖边风大,世子爷记得多顾着点您的身子……” 小厮硬着头皮小声嗫嚅着,到底还是放了行。 反正扈玉宸进去也有些时候了,事情应该已经成了,他现在将俞安行放进去,左右也碍不着什么。 衣摆在草丛间摩擦,发出一阵又一阵窸窣的轻响。 青梨已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 她不敢停下来,又害怕动静太大被扈玉宸的人发现,一路上只敢猫着腰借着路旁的草木来遮掩身形。 园子中庭里有一棵虬枝盘错的古榕树,树干粗大,四五人张开双臂,才能堪堪合抱住,旁边还有一众假山和其他矮小的灌丛可做掩护。 青梨想,或许她能藏在那处。 等扈玉宸久找不到她,大抵就会离开。 小鱼在外头等得久了,到时发现不对,也会进来寻她。 古树近在眼前,青梨却是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足间在这时传来一阵酸软,她不慎踩到了裙角,脚上绣履也跟着掉了一只。 她被迫停下来歇息了一瞬。 第17节 急促的气息渐渐平静下来,青梨低头要去寻自己的绣鞋,俯身时,眼角却瞥见了一方令人心悸的阴影。 那人就站在身后。 一步又一步。 悄然向自己靠近。 扈玉宸……追上来了…… 心跳骤然停了一瞬。 青梨攥紧手心,唇上很快挤出一个假笑。 她勉力压下心底的慌乱,脑海里迅速想了几遍如何拖延扈玉宸的说辞。 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青梨硬着头皮转身。 屏息睁眼间,却恰好对上一双含笑的精致长眸。 明明是预料之外的人,近在眼前时,一切又好似都变成了意料之中。 四目相对,俞安行看清了眼前青梨的模样。 她头上发髻被风吹散得凌乱,有几缕发丝不安分地散落在略带薄红的小脸上。 身上裹着的珍珠色披风被草木刮蹭的不成样子,纤细的雪颈藏于其中,是淡雅的颜色。 俞安行凑近了一些,高大的身形朝着青梨俯身贴近,如玉的长指轻擦过颈间,缓缓向上,替她将面上发丝拂开,露出来一双清透的眼。 风吹得她发尾有些微微泛红,下唇被贝齿轻轻咬住,有些发白,模样狼狈得有些可怜。 俞安行看向青梨惶惶不安的眼,里头还藏着还未来得及褪去的惶恐与不安。 唇角缓缓展开,淡出一抹笑意。 他站在她面前,长久地望着她,面上溢满浓浓的关切。 “妹妹怎么弄成这般狼狈的模样?” 俞安行轻声询问着,手仍旧放在青梨的面颊上。 他看着她眼尾处那抹惹眼的嫣红,指尖迟疑地停了一瞬。 他看到过她对着扈玉宸时的假笑,看到过她对着心莲时矫揉造作的楚楚可怜,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般—— 一副真的要哭出来的模样。 感受到眼角玄凉的触感,青梨禁不住轻抖了一下。 纤细的身形站在俞安行眼前,脆弱又精致。 好似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垂目间,他轻扫了一眼她有些凌乱的裙摆。 未着鞋履的一只雪白纤足局促地藏于其间,若隐若现。 恍若世间最为纯洁无暇的一抹颜色,却将他眼底的眸光一寸寸染深染沉。 作者有话说: 用了一天的时间来修文,终于完成了这个浩大的工程qaq 前面的情节有了些许变动,可能有些小可爱要重新看,非常不好意思给大家带来了不好的体验!(鞠躬!) 第14章 嘘 【十四】 俞安行的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此刻随风落入青梨耳中,却变得分外温柔了起来。 青梨甚至还未来得及说话,鼻尖便忍不住泛起了酸意,眼角的红意愈发浓重,恍若点上了胭脂一般嫣红。 长眸目光从她绣着‍‎‎海‌‎‌‍棠‍‎‌花枝的裙面上一扫而过。 不过是若有似无的轻轻一瞥,青梨却仍旧察觉到了,不免有些局促地将赤着的右足往裙裾里藏了藏。 她知道她现在的模样有多么糟糕。 发髻散乱得不成样子,披风上沾了尘泥,裙角也接连被路上横伸出来的枝叶勾破了好几道口子。 就连鞋子也在刚刚不慎掉了一只。 青梨心里一时有些庆幸。 好在,站在眼前的人是俞安行。 可是…… 他到底不是她可以毫无顾忌倚在怀里撒娇诉苦的娘亲。 对俞安行而言,扈氏同扈玉宸,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表弟…… 而自己,不过是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口头上的“妹妹”。 仅此而已。 沁凉的风迎面拂过,吹走了眼角的酸胀。 青梨渐冷静了下来。 她微微后退一步,拉开了同俞安行之间的距离,要对他欠身行礼。 许是方才跑了太久,她腿上没了力气,行礼时还弱不禁风地歪斜了一下身子。 大掌适时扶住了她。 俞安行的性子温和,手上的力度也放得极轻,柔柔从青梨纤细的肩上擦过。 他恪守着礼节,青梨才刚站稳,他便收回了手,进退有度,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的冒犯。 倒真是君子端方。 青梨心里这般想着,缓缓半抬起眼眸看向他。 “兄长……” 娇柔的嗓音里带上了一丝颤颤的尾音。 “……方才……拂云让我来水榭里寻母亲请安,我到园子里,找不见母亲人在哪儿,倒是远远地撞见了水榭里两个私会的影子……” 似是被吓得不轻,青梨说到此处,还捂着胸口适时停了一瞬,才又接着继续说了下去。 “我第一次撞见这么污遭的场面,心里慌乱,一时跑得有些急,路上不慎跌了一跤……” 说完,她半垂下头,纤指轻捏起一方素帕,擦起了眼角上并不存在的泪珠。 青梨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极好。 她手上并无指认扈氏同扈玉宸一道算计她的凭证,若是将事情就这么说出去,俞安行信与不信是一回事,也难保不会被扈氏反咬一口,总归她先把自己从这事里给摘出来。 且她话里虽然并没有直接点破,但府上拢共就俞安行并扈玉宸两个成年的郎君,府上下人断然不敢这般没规没矩到主子去的水榭里幽会,明眼人一听就知晓她说的是谁。 再加上那夜扈玉宸在椿兰苑门口拦住自己一事,应也能让俞安行认清扈玉宸的为人。 俞安行这般正直的品行,自然会看不惯扈玉宸的所作所为,到时…… 青梨低眼去看地面,凝神想着,卷翘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弯好看的剪影。 俞安行并不在意青梨说了什么。 一来他知道她说的并非真话。 二来刚进菡萏园时他便看到了扈玉宸的人,不过略加思索,便已然能猜出大概发生了何事。 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厌烦了扈氏的这些手段,也不想再多管闲事。 他已经让管事的往椿兰苑里拨了过冬的份例,他同她,已然两清了。 只是方才站在廊下,看着她一路小心谨慎躲藏的模样,他觉得很有趣。 甚至,她还差点被他给吓哭了。 清冷的眉梢一挑,俞安行去寻青梨嫣红的眼角,却是一眼便窥破了,她到底是没有哭出来。 他有些意兴阑珊地收回了视线。 面前的俞安行久未出声,青梨借着帕子的遮掩,用余光偷偷去打量他。 莫不是已经被扈玉宸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她正在心里小声嘀咕着,耳畔忽然响起了几个人的脚步声。 声音听来隐绰,应该还隔着一段距离。 青梨放下手中的帕子,下意识便踮起了脚尖,视线越过面前的俞安行,她依稀辨出了远处老太太的身形。 在老太太身后,还跟着扈氏和扈玉宸。 瞧着他们三人脚下步子的方向,是要径直往中庭这里来了。 她眼下可还光着一只脚呢。 青梨忙回头去寻方才不慎掉落的绣鞋。 俞安行负手立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动作。 青梨在假山旁的草丛里隐约窥见了女子鞋履的影子。 再往里,便是那棵高大的古榕树。 青梨往草丛边走去,指尖穿过葱绿的草叶,才刚要碰上鞋面上熟悉的‍‎‎海‌‎‌‍棠‍‎‌绣花纹路,却有一只手径直越过了她。 青梨抬起头,对上俞安行的眼。 他眼底的眸光清朗,温柔得像三月里和煦润泽的杏花春雨。 宽大的掌心里正托着她小巧的绣鞋。 耳畔的脚步声愈发清晰,青梨要抬手接过,腰上却在这时多出了一股力。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俞安行揽进了一旁的假山。 扈氏一早便到了静尘苑,无论如何也要将老太太请到园子里的水榭来。 第18节 老太太推拒不得,便也只能先停了诵了一早上的佛经,同扈氏一道入园。 本以为扈氏是要同自己说今晨俞安行令管事的往椿兰苑里送东西的事情,老太太早早的便在心里预备好了说辞。 不想扈氏竟半点未提这桩事,只顾着将她往水榭引。 到了水榭处,景还没赏,却先见了扈玉宸并几个小厮在那儿偷摸说着话。 老太太只隐约听到了几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扈玉宸面上隐约可见怒意,抬眼见了她同扈氏过来,方才收敛了许多。 既遇上了,老太太也不好拒绝,便开口让扈玉宸也一道跟了过来。 同俞安行比起来,无论人品、样貌,亦或才学,扈玉宸处处皆处在下风。 且平日里只顾着吃喝玩乐无所事事,一身的纨绔习性,半分心思都没放在国子监上,实在是难以成器。 老太太心里不大看得上他,但毕竟是扈氏的亲侄子,她面上不好显露出来,只旁敲侧击地委婉提点他。 “一晃眼便又快要到来年科考了,玉宸还是要多放些心思在书册上才是,若是平日里有什么不懂的,大可去问安哥儿。兄弟两人间多走动走动,才能更亲近些。” 今日没能在水榭堵住青梨,计划落了空,扈玉宸心里本就烦闷。 如今再听老太太提起俞安行,又想起了那夜他在椿兰苑门口多管闲事坏了自己的好事,扈玉宸心里愈发恼了起来,只一个劲胡乱点头答应过去。 三人说着话,缓缓朝园子中庭而来。 中庭繁盛的草木在肃萧的冷风中摇晃摆动中,老太太浑浊发黄的目光从上头缓缓一扫而过,最终停在古树旁的假山上。 并未察觉出来什么异样。 “方才离得远远的,我好像瞧见了这边站着两个人影,现在过来了,却连半片衣角都寻不见,到底是人老了,眼睛也跟着花了。” 扈氏同扈玉宸两人的心思都不在此处,一路上一直都心不在焉的,自然也未曾注意过中庭这边的动静。 听了老太太的话,扈氏轻笑了一声。 “这园子里的树木多,一不留神就看走了眼,也是常有的事。” 几人交谈的声音清楚地萦绕在头顶,青梨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几片衣角,心跳声不由快了起来,连带着呼吸也重了些,喷洒出的温热气息轻落在俞安行颈侧的肌肤上,带起一阵酥麻。 假山里头的空间逼仄又狭小,两人贴得极近。 眨眼间,长睫仿佛能直接抚过对方的脸。 青梨也不知事情为何会突然发展成这样。 最初,她是要躲着扈玉宸没错…… 但她碰到了俞安行,即便不用躲藏,扈氏同扈玉宸两人的计划也落了空。 就算是她方才那般狼狈的样子教老太太和扈氏看了去,她也能随便寻个理由来搪塞过去…… 可眼下她同俞安行两人一道藏身在假山里…… 害怕被发现,青梨一动不动,竭力秉着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响动。 外头的天光被玲珑堆起的山石隔绝在外,假山里头的光线黯淡。 俞安行垂下眼眸,于昏暗中不动声色地窥探着眼前的青梨。 她似乎很紧张。 纤细的肩背有些微微发抖,攥紧的手心一直未曾松开。 她一心只全神贯注地顾着外面的声响,一丁点儿细微的动静都能教她的心神紧紧绷起。 她甚至没发现她手上攥着的并非她的绢帕。 ——而是他的衣襟。 眼底的眸光沉了下来。 俞安行凝视着袖襕上那几道被她揉扯出来的褶皱,视线几番兜兜转转,最终却是落到了她的手上。 她的手指是修长纤细的,犹如春笋般细长柔嫩,指尖在白皙中透出一层淡淡的粉,柔弱无骨般攀附在他的宽大袖口上。 俞安行沉默地看了半晌。 很奇怪,他最终还是没将她的手拂开。 他看着她的手,突然便想到了她方才放柔语调同他说的那一番话。 隽秀的面容俯下,微微扬起的薄唇凑近了青梨的耳畔,于唇齿间送出一道极轻极淡的声线。 “妹妹,我们眼下这般,算是私会吗?” 第15章 伤 【十五】 温润的嗓音轻柔撩过耳畔,清越的声线里暗藏着蛊惑。 有那么一瞬间,青梨甚至忘记了假山外边近在咫尺的老太太三人。 只是很快,她反应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便直接抬手捂住了俞安行的唇。 “嘘。” 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嘴型,好看的眉尾轻皱了起来。 青梨想,老太太三人就站在外边,俞安行竟还敢同她说话,未免也太过胆大了。 俞安行果真不再出声,只任由着青梨动作,一双眸子静静地打量着她,带上了几分意味深长。 她的手虽然看起来有些过分纤瘦,触上来时的感觉却是细腻又柔软的,有着暖暖的温度。 还带着她身上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蔷薇香。 就这么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地贴着他的唇。 俞安行直直地望着她,心里生出些好奇。 是不是所有女子的手都像她这般柔软? 还是只她一个是这样? 老太太同扈氏三人走过假山,青梨转过脸,视线紧紧跟着去看那几片从眼前划过的衣角,生怕刚才的动静被他们听了去。 手上仍旧还在捂着俞安行的唇。 纤密的长睫垂下,俞安行凝视着她的侧脸,看着昏暗的光影落在她瓷白的面庞上,勾勒出柔婉动人的轮廓。 蔷薇香萦绕在鼻息间,挥之不去。 带着诱人的甜。 眼底眸光沉了下来。 俞安行伸出舌尖。 果然,是甜的。 薄唇无声弯起。 可惜的是,眼前的青梨只一心顾着外头的动静,丝毫没有察觉到轻滑过手心的那点黏腻触感。 大抵是走了一早上身上疲乏,又或许是看出了扈氏同扈玉宸两人话里应付的敷衍语气,老太太抬手招来了静静跟在不远处的莺歌,瞧着模样是要预备着回静尘苑去了。 扈氏笑着劝了一句。 “菡萏园里的景致好,我倒还想同母亲多走上一走。” 拄着手中的沉香木杖,老太太缓缓摇了摇头。 “走累了,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莺歌扶着老太太,两人朝着静尘苑的方向走。 老太太之所以会出来走这一遭,到底还是因着扈氏的缘故。 眼看着如今老太太说要回去了,于情于理,扈氏自然也得要一路上相伴着。 她绕到另一侧,同莺歌一道扶着老太太回去。 扈玉宸却并不想那么快离开菡萏园。 他求了扈氏许久,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次机会,眼看着就要得手了,他不想就这么放弃…… 拂云明明便传了消息说青梨已到了水榭,他却没在水榭里看到她。 差小厮去寻,几乎已经快要找遍了整个园子也没见着她半个人影。 一直守在门口的小厮说俞安行也进来了,却说没见到人出去。 扈玉宸心里断定青梨眼下定是藏在了园子的某个角落里。 说不定,还是俞安行将人给藏了起来。 扈玉宸还不死心,想继续留在菡萏园里接着找青梨。 只是被扈氏那么冷冷地瞪了一眼,到底不敢再留下,不情不愿地磨蹭着步子跟在扈氏身后。 转身间,他的衣袍却被假山上凸起的山石给勾住了一角,害得他脚上步子歪斜,差点便被绊倒在地。 皱眉不耐回头瞥了一眼,扈玉宸俯身去解自己的衣角,嘴上还跟着低声咒骂一句。 随着弯腰的动作,扈玉宸的身影骤然便往假山靠了过来,布料上细细绣着的花纹在青梨眼前放大。 青梨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便将身子往里缩了缩。 她的头微微往后仰着,眼看着就要磕上一旁凸起的嶙峋山石。 俞安行眯了眯眼,鬼使神差般抬手,手掌搭上她的后脑。 她只撞进了他宽厚的掌心之中。 扯开了被山石勾住的衣角,扈玉宸并未多留意假山里头的动静,只顾着匆匆赶上行在前头的扈氏和老太太。 三人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俞安行的手仍旧护在青梨脑后。 山石嶙峋,轻易便擦破了他的手背。 他却丝毫不在意,收回手时,手背再次漫不经心擦过凸起的山石,伤口变得更深。 第19节 有丝丝缕缕的疼痛在手背蔓延开来,痛感在拉扯着他的神经。 俞安行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清隽的温润眉眼反而上扬了起来。 在昏暗逼仄的假山内,透出丝丝怪异。 老太太三人一道离开了菡萏园,再等了片刻,也没见到其他人从旁经过,外边的响动彻底安静。 青梨一直提着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她轻呼了一口气,弯着腰要从假山里出去,俞安行跟着她,两人一前一后从假山里走出来。 眼前光景亮了起来,青梨一下还有些不太适应,忍不住眯起了眼。 俞安行恰在此时走到身前,高大颀长的身形刚好便替青梨遮去了此刻对她而言有些刺目的光。 青梨垂目一瞥,看到了俞安行手里正拿着她的绣鞋。 她冲他伸出了手,要拿回自己的鞋。 俞安行却径直半蹲在了她身侧。 他抬起头,目光温和抚过她一段恰似美玉般的脖颈,再缓缓上移,同她眼神相对。 “妹妹的脚脏了,我替妹妹擦一擦。” 青梨低头一瞧。 她刚才只顾着要躲老太太一行人,一时不注意,没有穿鞋的右足便沾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泥尘。 确实需要擦上一擦才行。 她听着俞安行的话,颇为乖巧地将裙裾再往上掀了掀。 赤着的玉足毫无保留地出现在了眼前。 白皙若雪、精致小巧。 青梨轻声道:“劳烦兄长了。” 玉足置于掌心。 一小一大,对比鲜明。 因着身上中毒体弱,常年呆在室内不见日光,俞安行的肤色较寻常男子要更白一些,却仍旧比不过青梨的白皙。 她的裙裾被风吹起,轻擦过他的手臂,有点痒。 俞安行盯着掌心的那一抹雪白。 视线停顿,缓缓描摹着她足尖的形状。 须臾,他轻笑一声,眼底眸光跟着漾开了一层清浅温润的涟漪。 “算不上麻烦。” 丝绸质地的帕子,布料滑顺,轻柔地抚过足间,是一种陌生又奇异的感觉。 青梨低眼去看俞安行。 他正低着头,她辨不太清他面上神情,只能看到他微微垂下的清隽眉眼。 他手上动作不急不缓,一举一动中带着一贯的从容与优雅。 倒仿佛手上握着的是什么古朴雅致的圣人典籍一般…… 青梨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她抿着唇角,努力忽视掉眼前的俞安行。 可是,俞安行手上的动作……实在是太过缓慢了…… 慢得能让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指尖每一次的抚摸与停顿。 透过巾帕薄薄的丝绸面料,他的温度一丝不落地传了过来。 青梨想开口催促一下,俞安行却似乎察觉出了她心中所想,在她出声之前便替她将鞋子给套了上去。 “好了。” 俞安行说着,带着笑意从地上起身,还不忘伸手理了理衣裳上的那几丝褶皱。 随着他的动作,宽袖滑落,青梨看到了他手背上被山石摩擦出来的伤口。 他的手背修长好看,眼下却多出了几道被山石刮破的痕迹,伤口看着不深,却仍旧是出了血的。 浓郁的鲜红颜色衬得俞安行手上的肤色愈发苍白了起来。 即便伤口被宽袖遮掩去了大半,乍一眼瞧过去,仍旧有些触目惊心。 俞安行循着青梨的视线往自己的手上看去,似乎在这时才注意到了手上的伤。 他抬起手来,对着灰蒙的天光察看手背上那几道猩红的血痕。 他眯起眼睛,眉眼专注。 细细看着,眼底好像还浮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认真的模样好似并不是在察看伤口,而是在饶有兴致地欣赏什么有趣的景致一般。 青梨被自己突然而至的古怪念头给吓了一跳。 长臂轻抬,俞安行将划伤的手背伸到青梨眼前,语速缓缓。 “这个啊……是方才我为了护住妹妹,一时情急,才不小心被假山里的山石给划伤了。” 为了护住她? 青梨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突然后知后觉想了起来。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方才在假山里,扈玉宸突然俯身凑了过来,她往里躲了躲,差点就要磕撞到了山石上,是俞安行抬手护住了她。 他的手,应当是在那个时候被擦破的…… 仔细算来,还真是因着她的缘故,他的手才会被划伤。 虽然只是被划伤……但自己若是再不主动关心一下,实在是不应该。 几番思量之下,青梨心底难得地对俞安行生出了几丝愧疚的意思,忍不住轻声开口嘱咐了几句。 “虽然看起来是小伤,但兄长还是要记得及时上药,这几日也要多注意些,仔细碰了水让伤口发炎。” 她细细叮嘱的嗓音轻软婉约,恍若春日里柔柔吹拂着枝头的微风,轻轻擦过俞安行的耳畔。 刚从假山里出来,青梨的身上变得愈发凌乱起来。 发髻、衣衫……明明狼狈得不成个样子,眼里却依旧是圆润清亮的。 俞安行抬眼望过去,轻易便看到她眼底晃动的波光。 里头带着对他的点点关心和担忧。 不知真假。 第16章 裙 【十六】 微风吹起青梨鬓边散碎下来的发丝,轻拂过她脂玉般的脸颊,说不出来的灵动与好看。 俞安行盯着青梨的眼睛失神。 她眼底有一晃而过的怜惜。 是真情还是假意? 之前她在他面前用的那些拙劣的小手段,他总是能轻轻松松便一眼勘破。 此时此刻,他却突然有些分辨不出来了。 但……不论是真还是假,对此刻的俞安行来说,他心里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在意了。 即便是假的……好像……也不错…… 他垂下眼,长长的眼睫遮掩住了眼底的破碎光影。 俞安行突然便想到了他在天机阁的时候。 那时他还很小,可能只有五岁,亦或六岁? 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天机阁里永无止境的黑夜、在耳畔汹涌的无休止的打杀声…… 以及,无穷无尽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一点也不想呆在天机阁里。 可亲自将他送出府的老太太慈爱地摸着头,一字一句地叮嘱他,只有进了天机阁,才能习得一身武艺,日后长大了,方能上战场杀敌,承袭祖父的衣钵,重振国公府昔日的荣光。 站在国公府门口,小小的他仰着头看着一脸不舍的老太太,天真地相信了。 母亲早逝,父亲也很少来看他。 府上只有祖母一人最为关心他。 俞安行从未怀疑过老太太的用意。 无论她说的是什么,他都愿意去做。 现在想起来,他只觉得当时的自己万般可笑。 在天机阁里,他几乎每一天都会受伤。 旧的伤还没好,又会有新的伤,但从未有人嘱咐过他要注意伤口。 久之,他对身上的伤口渐渐趋于麻木。 疼痛并不会让他觉得难捱,他只觉兴奋。 再后来,他被接到了姑苏景府。 外祖父与外祖母年纪皆大了,他怕惹了他们的担心,即便受了伤,也总会在第一时间便瞒下来,不让他们知晓。 第20节 他也从未同他们提起过天机阁的事情。 在他们面前,他总是他们心目中最为端方的谦谦君子。 长睫垂下,俞安行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于他而言,手背上的那几道擦伤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 不过…… 绣着金丝云纹的宽袖微动,俞安行将手又往青梨眼前凑了凑。 “妹妹……可否替我上一下药?” 他语气稍稍有些迟缓,青梨莫名从其中听到了一丝害怕被拒绝的意味。 她凝神看向他的手背,几处伤口间隐约还可见夹杂在其中的几点粗粝石子。 瞧着便是一副很疼的模样。 青梨下意识蹙紧了细眉,点头答应。 不过是上个药,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不再在菡萏园里多停留,青梨带着俞安行回椿兰苑。 只是转身时,青梨脚上步子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说起来,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府上有人会主动同她一道去椿兰苑。 其他的人,都对椿兰苑避之不及。 凉风吹扬起青梨身上的披风,衣角在空中摇曳晃荡出细小的弧度。 俞安行静静跟在青梨身后。 一路上,他都在看着她。 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青梨身上的模样委实有一些凌乱,但好在回椿兰苑的路上偏僻,路上遇到的丫鬟小厮都很少,倒也未听见什么压低声音的闲话。 两人才刚转过月洞门,一直焦急等在廊下的小鱼隐隐约约只瞧见了青梨的一片衣角,便急急忙忙地迎了上来。 今早青梨一人进了菡萏园,小鱼本想在门口处候着,拂云却不由分说将她给赶走了。 她只能先回了椿兰苑,却迟迟等不到青梨回来。 如今见了青梨这副模样,小鱼心里更是担忧,腹中藏了许多疑惑,下意识便欲问出口。 但一瞥见跟在青梨身后的俞安行,到底还是有些顾忌,便也没问,只欠身对俞安行见了一礼。 “奴婢见过世子爷。” 青梨此时也不好同小鱼多说,只拍了拍她的手背以作安抚。 “我没事,你去给兄长沏杯花茶来。” 小鱼应了声,快步往小厨房去了。 青梨带着俞安行缓步进了屋。 将俞安行安置在了外间坐好,青梨进了里间,先解了身上的披风,理了理凌乱的发髻和衣裙,才走到一旁的矮柜里翻找药膏。 她找出了俞安行上次给她的那瓶玉颜膏。 珠帘微动,有涟涟碎光在其上流转,仿若潋滟的水波一般清澈。 俞安行正执起小鱼才刚送过来的新茶,听得了珠帘处的细微响动,轻抬眼眸望了过去。 青梨褪了那件珍珠色的披风,里头穿的是一件粉白的裙裳,裙裾处绣着几朵栩栩如生的海棠花枝。 她一步一步走近,裙尾轻扫地板。 明明是格外清雅的颜色,却难掩她昳丽的容颜。 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刚沏好的茶水,热气氤氲。 修长的指腹捏着手中的茶盏,缓缓转了一圈。 俞安行望着青梨一双嫣然的眸子,慢悠悠饮了一口盏中的热茶。 有淡淡的花香萦绕在唇齿间。 放下茶盏,他抬起那只被划伤的手,轻笑:“劳烦妹妹了。” 手里拿着那瓶玉颜膏,青梨坐在俞安行身旁,先用帕子细细替他将伤口处的几点粗粝石子挑了个干净。 青梨手上动作放得极缓,但小石子被取出来时,仍旧还是不可避免地拉扯出了几道不长不短的红血丝。 秀眉微颦,青梨小心翼翼地停了手上的动作,清透的眸子直直看着俞安行。 “疼不疼?” 俞安行垂目,对上青梨明亮的双眼。 她眼底藏着几丝怜惜和心疼,正在等他回答。 眼底眸光微动,不过眨眼间,又恢复了如常的平静。 俞安行点了点头。 “嗯,有一点疼。” 听得他这般说,青梨停了手上的动作,低头替他轻吹了吹手背上的伤口。 她轻柔的气息如羽毛,一点一点吹拂在他的手上,丝丝缕缕,细细缠绕着他的指尖。 微不足道,却令俞安行指尖禁不住微动了动。 不由自主俯身,俞安行往青梨的方向靠了过去。 他想要同她更近一些。 青梨没注意到俞安行愈发靠近的动作。 俞安行刚才才说了疼,她只想着如何放轻手上的力度。 用细签挑出瓷瓶中的药膏,她凝神将签子上的药膏一点点在俞安行的伤口处抹匀。 俞安行看她专注的眉眼。 有蔷薇的淡淡甜香钻入鼻端,掩盖了手上药膏的气味。 上完了药,青梨将手上的药膏收好,抬起头时才惊觉她同俞安行竟离得这般近。 就连他根根分明的长睫,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青梨微微失神。 俞安行看着她的模样,扬起唇角,斯文儒雅地唤了一声。 “妹妹?” 男人温热的气息洒下来,将青梨的思绪拉了回来。 脸颊有些泛热,她移开眼。 “我、我……把药膏拿去放好。” 说着,她起身进了房间,将那瓶玉颜膏放回了之前的矮柜。 充斥在鼻尖的蔷薇甜香霎时便消散了个干净。 俞安行跟着青梨起身,月白蹙金的衣袍勾勒出他高大颀长的身姿。 他抬眼打量着屋内的布置。 她的房间比他之前所预想的还要更小一些,陈设老旧。 屋内阴寒,好在燻笼里燃了炭火,才不至于那么难受,勉强可抵御入冬时的潮冷。 即便如此,屋内收拾得很是整洁妥当,各处均藏了女儿家的玲珑巧思。 廊下系着的风铃声响清脆悠扬,里间珠帘上缀着的流苏碎光涟涟…… 因着这些装点,屋内不见沉闷,反倒意外地鲜活了起来。 俞安行想起了她给的那个梅花络子。 窗台旁的案几上,素雅的青釉梅瓶里,几支小白花上头的晨露已干,嫩白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着。 青梨放好药膏,起身时才发现俞安行不知何时跟在自己身后走了进来。 他就站在身后的不远处,离她很近。 青梨一低头,就能看到地板上他的影子。 他也不说话,好像在看着什么。 她循着他的目光找过去,看到了今晨她放在窗畔梅瓶里的几支野花。 “那是我在院子里采来的,也不知是什么花。兄长若是喜欢,日后得了空,我也摘几支给兄长送过去。” 长眸缓缓掠过一抹深湛。 俞安行并没有开口拒绝。 再呆了片刻,俞安行要离开,青梨将他送至了月洞门前。 青梨停下身形,正欲开口多嘱咐几句,让俞安行要注意手上的伤口,不远的拐角处却在这时突然匆匆走过来了一个小厮。 那小厮脚上的步子走得很急,也不看人,就只顾着闷头往前走,差点便冲撞上了行在前边的俞安行。 小厮赶忙停了步子。 刚好便停在了俞安行身前。 一抬眼,见着是个眼生的主子,也不管这么多,忙先跪地开口请罪。 “……小的一时走得有些急了,冲撞了主子,还请主子责罚。” 这小厮的年岁瞧着不大,模样却生得尚好,是唇红齿白的俊俏长相。 即便是这般跪地请罪,也比旁的小厮要多上那么一两分的风采。 第21节 只他抬起头时,眼睛看着俞安行的方向,余光却是频频瞥向了俞安行身侧的青梨。 瞧着这副模样,倒好像同青梨是旧相识。 俞安行再看了一眼那小厮,长眸眯着,脸上笑意淡了一瞬。 第17章 擦 【十七】 面前的男人身形修长,居高临下地沉沉俯视着,光只是站在他面前,也教兰泽不敢直起头来。 今晨青梨去褚玉苑请安,人却被扈氏身边的拂云带到菡萏园里去了。 小鱼被拂云驱走,在椿兰苑里左等右等也等不到青梨回来,正六神无主之际,也想不到其他人能帮忙的,只能跑到后照院里去找了兰泽拿主意。 兰泽听小鱼说了青梨的事,心里也着急,一忙完了手上的事情,先去菡萏园里走了一趟。 园子里静悄悄的,他找了好几遍,没看到青梨的影子,便又顺路往椿兰苑里来了,不想刚好便遇上了要离开的俞安行。 俞安行也不说话。 长眸细细从兰泽面上端详而过。 心里生出一个古怪的挑剔念头。 身为男子,就眼前这个小厮的模样,到底太过秀气,不堪相比…… 两厢沉默着,气氛莫名有些僵持。 青梨适时走到两人中间,转身看向俞安行时,刚好便将兰泽挡在了自己身后。 “兄长,我瞧他刚才走得急,想来也不是故意要撞上来的……” 青梨才堪堪到俞安行肩膀处,得要仰着脑袋望着他,才能看清他面上神情。 俞安行的目光一丝不落地对上她。 她的眼底明明只他一人的身影,余光却不住偷偷瞥向身后的那个小厮,眸光里藏了几丝紧张。 很明显,她在护着那个小厮。 她之所以紧张,是害怕他同那个小厮计较? 俞安行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弯唇轻笑一声,眼底也跟着漾开了一层浅淡的笑意,冲淡了堆积在眼底的浓稠情绪。 长臂一伸,他将上了药的手递到青梨眼前。 “多谢妹妹方才替我上药。” 俞安行身上有草木的气息。 淡淡的,混杂其中,就连药膏里的苦药味也变得好闻起来。 青梨不知他怎么又突然提起了这事,也只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不过是小事,兄长记得每日要换一下药。若是快,用不上个四五日,应当就能好起来了。” 青梨叮嘱的语气仍旧是轻柔低婉的,但此时她多分了些心神在身后的兰泽上,话里听来便多了些心不在焉的敷衍。 眼底眸光晦暗涌动着。 俞安行收回了手。 “除了元阑,还没有其他人替我上过药。” 他声音压得极低,转瞬便被风吹散。 青梨并未听清。 俞安行面色黯淡一瞬。 他移开视线,抬手让兰泽从地上起身,面上的笑意浓厚。 “起来吧。妹妹说的是,左右不过一桩小事,且你又并非有意,不必这般惶恐。” 说着,俞安行还往兰泽跟前递了一方帕子。 “擦擦身上的灰。” 兰泽才从地上起身,膝盖处沾染了许多泥尘,污渍黏在灰黑的麻布衣料上,格外显眼。 预料中的责骂并未来临,俞安行的语气还是这般出乎意料的温和关切,一时倒令兰泽莫名有些惶恐起来。 “……多谢世子爷。” 兰泽一连声道了谢,方才低头弯腰恭敬接过了俞安行手中的帕子。 听着方才青梨和俞安行两人的话,兰泽也猜出了俞安行的身份。 他身份低微,俞安行回府时也未能到前院去看上一眼,现下见了,也只觉俞安行同府上其他院子里的主子不一样,确如同传言所说那般,是个性情温和的。 低头擦着衣裳上的灰尘,兰泽的思绪止不住飘远了。 期间,俞安行一直笑着,兰泽抬头见了,却又莫名生不出再进一步的亲切之感来。 一旁的青梨倒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是了,俞安行待人最是和善温润,又怎么会为难兰泽呢? 到底是她担心过头了。 俞安行自是听到了青梨如释重负的那一声轻叹,无缘无故便令他心里有些憋闷起来。 青梨并未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只对他挥了挥手。 “兄长回去的路上小心。” 她没有开口挽留他。 而是在催他快些离开。 嘴角的笑意愈发淡薄。 俞安行拂袖离开。 俞安行走了,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后。 四下里也没再看到旁的人路过,兰泽这才悄声跟着青梨进了院子。 兰泽比小鱼的年岁还要更小一些,是府上的家生子,他爹在马厩上工,他年纪还小,没被分到院子里去,平日里也就呆在下人住的后照院里,每月采买时便出府帮其他的小厮们干些跑腿的轻活。 之前在后照院时,兰泽也就同小鱼年纪相仿些,能说得上话,两人交情颇深。 后小鱼被青梨挑到了椿兰苑里,兰泽也常来看她,一来二去的,青梨便也同他结交上了。 眼下在国公府里,只小鱼和兰泽两人是青梨能信得过的。 关上了门,兰泽先是问起了青梨去菡萏园的事。 小鱼也在一旁听着。 青梨只能草草将来龙去脉同他二人说了一遍。 “左右事情便是这样,好在当时正巧遇上了兄长。现下我已无事,你们也无需太过担心,只日后对上其他院子、尤其是褚玉苑里的人,务必要留个心眼。” 青梨低声嘱咐着两人,秀眉紧紧蹙起。 小鱼和兰泽皆点头应声。 确认了青梨无事,又再说了几句其他的,兰泽这才将紧揣在怀里的几本账本给青梨递了过去。 “这是这个月铺子的账本,还请姑娘过目。” 青梨抬手接过账本。 吕溶月生前在京都里偷偷经营了几个铺子。 铺子很小,不过卖些胭脂、香膏、水粉等姑娘家们爱的小玩意。 临去世前,吕溶月将铺子的地契都一一交到了青梨手中。 担心出府次数多了会让扈氏生疑,抓到把柄将那几间铺子收了去,青梨平日里很少出府,只托兰泽每月出府采买的时候替自己去察看一下铺子的情况,再偷偷将账本给自己送到椿兰苑里来。 青梨跟着吕溶月学了制香的手艺,又自己琢磨着改进了调制的方子,调制出来的香丸香气清新又淡雅,意外的颇受欢迎,在铺子里卖的很好。 虽几个铺子很小,但因着青梨的香丸,来的客人也不少,一个月也能挣到十几两的银子。 青梨想着,积少成多,有些银子在手上,日后若是真能离了国公府,也能多出一些保障。 但几个铺子一块打理,难免有些费心神,眼下青梨正计划着把几个小铺子一并出手了,盘下一块更大的店面,重新再开一家大一点的铺子。 兰泽将账本交给了青梨,将要离开之际,问起了青梨新制的香丸的事情。 “小的记得,姑娘前些日子曾说制出了可安神的香丸?” 青梨点头,看向兰泽。 “怎么了?” 自己调制出来的香丸很得铺子客人的喜爱,青梨平日里也未闲下来,一直在捣鼓着新的配方。 “就是……小的近些日子不太容易入睡,想同姑娘讨要几颗。” 兰泽话里有些支支吾吾,青梨也未作多想,只让小鱼到里间里去寻了几颗过来。 青梨才刚新调制出来的配方,做出来的安神香丸并不多。 “临睡时放在香炉里熏上,或是佩戴在香囊里,都能起到安神助眠的效果。” 兰泽听得了她的嘱咐,一一点头应了,方才离开了椿兰苑。 青梨拿上兰泽刚送过来的账本,起身到了窗边的书案前,手边是小鱼从书架上送过来的算盘。 提笔沾墨,青梨垂头将账本上的条目一一仔细誊抄核对了起来。 扈氏未让青梨上过一日家学,往日青梨也只在娘亲的教导下写过字而已,是以并不怎么会看账本。 身边没人指导,至少也要费上个五六日,她才能将当月的账本给看完。 风吹落枝头的枯叶,半开的窗扇里,隐约可见青梨低垂着的眉眼,专注婉约。 *** 第22节 袍角被风吹得猎猎,俞安行阔步回了沉香苑。 他眉目含笑,面色却是阴沉沉的,一路走过,惊扰了停在黛瓦上的几只小雀。 清脆的啾啾鸟鸣响起,雀儿扑棱一声飞走,在苍茫的天色中掠过,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元阑替俞安行泡了热茶来。 屋内气压沉沉,元阑连呼吸都不由放轻了些。 俞安行端坐案前。 唇畔微翘的弧度未变,但元阑知道,他眼下的心情并不好。 元阑不知道俞安行去了何处透气,也不知是何人惹得他动了怒。 反正,俞安行的喜与怒,向来无迹可寻。 将茶盏搁下,元阑轻手轻脚欲退出去。 视线在这时看到了俞安行手背上的那几道伤痕。 元阑脚下步子不由一停。 并非惊讶俞安行手上多了几道伤痕,而是—— “主子……您今日怎么突然会给伤口上药了?” 诧异于俞安行突然转了性情,元阑直接便将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俞安行未答,冷冷递了一记眼风,元阑忙站直身子低头噤了声。 “你去医馆寻秦伯,若无什么意外,换血的事,当尽快准备才是。” 秦安近些日子一直在自己的医馆里钻研着偶然瞥见的那张古方。 昨日才让人传了消息过来,说是照着俞安行目前的身体情况,换血一法,也并非不可一试。 只他目前至多只有六成把握能成功,当看俞安行如何选择。 元阑心觉换血一事凶险,急不得,到底也拗不过俞安行作下的决定,领命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俞安行一人。 昏暗的光线笼罩着。 地上,他的身影被拉得极长,空旷的房间里带上了几丝寂寥的意味。 定定地盯着手背上愈显碍眼的药膏,俞安行面无表情地用帕子将伤口上的药膏一一擦掉。 他力气用得大,才刚凝结的痂也一并被擦破,有细细的鲜红血丝渗了出来。 俞安行却恍若未觉,手上动作反反复复,未曾有过片刻的停歇。 苍白的手背变得通红。 终于。 鼻息间的血腥味渐浓郁起来,完全掩盖住了那股若有似无的药膏苦味,他才作罢。 手上的帕子沾染了血迹,宽袖处的衣衫却依旧整洁,不见一丝褶皱与血渍。 垂眼看着那方脏污的帕子,俞安行极轻地笑了一下。 清隽的眉眼含着浅淡的笑意,温文尔雅。 第18章 冬 【十八】 十月一过,京都城隐隐有了些要入冬的迹象。 椿兰苑里,小鱼拿着扫帚清扫着花架下的落叶。 天还早着,转身时,她忍不住轻打了个哈欠,呼出的气息很快在口鼻间变成了一小团隐约的白雾。 屋内燻笼里燃着足足的炭火。 珠帘掩映后,隐约可见半卧在‎‌‎‍‌美‍‌‎‎人‎‌榻上的袅娜身影。 铺子里的事情没忙完,是以青梨这几日总是起得很早。 对好了账本的数目,又让兰泽到外头打探了一下盘下大铺子需用到的银钱,青梨估计了一下,约莫到明年年初,她便能将钱给攒够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要寻个时机出府一趟,好好挑个合适的铺子。 青梨垂着眼眉,细细想着。 窗畔梅瓶里新摘下的小花娇嫩,就像她白生生的面颊,在了无生机的冬日里,依旧娇韵十足。 除了铺子,青梨心里还惦记着另一桩事。 是沉香苑里传出来的俞安行病重的消息。 打从秦安的医馆回来,俞安行身上便再未出过什么其他的毛病,精神瞧着也比病前要好上了许多。 老太太见了,心里渐安定下来,日日念经时总要多念叨上几句神医的药灵验。 府上的人都只道俞安行的身子已无大碍。 不想众人的心才往肚子里搁了大半个月,他染了病的消息又传出来了。 不再是普普通通的风寒。 瞧着症状,却是与六年前他病重卧床时一模一样。 整座国公府一改俞安行从姑苏回来时的喜悦气氛,变得沉闷又压抑。 莫说是各个院子里的主子,就连后照院里的下人们,面上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至于那日在菡萏园里的事情,再无人提起,似乎就这么被遗忘了。 青梨从‎‌‎‍‌美‍‌‎‎人‎‌榻上缓缓起身,细细的腰身玲珑。 她半倚在窗畔前,轻唤了一声院子里的小鱼。 “今日给沉香苑送过去的鸡汤可备好了?” 不过一墙之隔,青梨知道这些日子来沉香苑里的阵仗有多大。 老太太带着扈氏诸人,日日夜夜都守在沉香苑里。 她并不想同他们遇上。 索性便对外称自己染了风寒,怕加重了俞安行身上的病症,不便往沉香苑去。 不过她虽未去看过俞安行,送往沉香苑的鸡汤倒是从未断过。 只她近来忙着铺子的事,没有闲暇,鸡汤的事便一应都让小鱼去做了。 小鱼才刚将手上的扫帚放好,听了青梨的话,忙开口应声。 “姑娘放心,奴婢一早便将汤放在灶上煨着了,眼下应已熬好了,奴婢这便去瞧瞧。” 说着,小鱼往小厨房去了。 青梨还留在窗边透气。 听说昨夜里老太太闹了头疼,今日许是来不了沉香苑了。 她今早特意留神,果然没再见着如前几日那般浩浩荡荡往沉香苑里来的队伍了,便想趁着今日去看一看俞安行。 比起担心,青梨心里更多的是忧虑。 这几日,她听了许多丫鬟婆子们私下里嚼的舌根,都说俞安行病得极重,保不准哪一日就…… 眼下扈玉宸这个大麻烦还没解决,她可不想他真这么快就死了。 心里没底,青梨决定还是自己亲自去瞧上一瞧比较好。 若是情况真那么糟糕……她也要快想些其他的法子才行…… 凉风迎面扑来,稍稍吹散了些心里堆积的忧绪。 时辰还早,青梨抬目一瞥,看到几缕破晓的曦光从天际漏了下来,黛瓦上落了点点光斑。 褚玉苑里人声重重。 一应小丫鬟端着金盆里的残水浩浩荡荡从廊下穿檐而过,裙摆摇曳,脚步齐整。 院子里才刚洒扫过,空中浮动着淡淡的水汽混着泥尘的土腥味。 俞怀翎抬手,由着扈氏替他系上革带。 因着俞安行这一趟闹的病,他自请休沐,已整整五日未去上朝应卯,今日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去走上一趟的。 一切打点完毕,扈氏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俞怀翎眼底下的两团乌青。 老太太挂念着俞安行,日日夜夜守在他床前。 俞怀翎见了,自然也得跟着一块守着。 即便夜里因着疲倦犯了困,也怕惹了老太太不快,不敢显露半分不耐。 老太太接连守了俞安行多日,听说昨儿夜里因着劳累闹起了头疼,今日自是不能再往沉香苑去了。 他终于得了片刻的喘息。 之前他只觉得上朝之事繁琐,眼下却是巴不得能快些离了府。 先是天机阁,后又是景府,俞安行在国公府里呆的时间少之又少,俞怀翎同俞安行的关系,还远不及才刚六岁的俞云峥来的亲近。 两人过分疏离,看着丝毫不像是亲生的父子。 早在六年前俞安行病重时,俞怀翎心里便道他同他早死的娘亲一样都是个短命鬼。 知道景府要来人将俞安行接到姑苏,俞怀翎还偷松了一口气,到底是送走了一个大麻烦。 偏老太太今年非得要把人接回来。 这下好了,人不过才回来了两个多月就三天两头的闹毛病,府上大夫来了又走,不曾有过片刻安宁。 一想到病恹恹躺在床榻上的俞安行,俞怀翎有些疲倦地打了个哈欠,眉间也不自觉紧锁了起来。 第23节 扈氏善解人意地开了口。 “听说秦神医已经请进府里了,公爷就且放心罢。若是发生了什么事,府里还有我呢,安哥儿是个有造化的,不必替他忧心。” 俞怀翎听了她的话,不免感慨,到底还是扈氏懂他的心,能为他排忧解难。 他轻拍了拍扈氏放在自己腰上的手。 “既如此,府上便劳烦夫人多照看了。我先去了,夫人不必再送。” 俞怀翎虽这样说,扈氏面上功夫却仍是要做的。 她冲俞怀翎颔首,又往前两步,停在门槛处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公爷路上慢些。” 扈氏向来懂得该如何在俞怀翎面前作个知情晓礼的妻子。 老太太强势,那她就学着温柔小意,好让俞怀翎体会到在老太太那儿从未感受过的柔情,如此才会愈发离不开自己。 就连当初俞怀翎独宠吕溶月,老太太极力反对,她却仍旧一声也不吭,到底惹得俞怀翎对她愈发愧疚了起来。 直到俞怀翎的衣角彻底消失在眼前,扈氏才转身进了屋。 她坐在梨花木的圈椅上,脸上不再挂着在人前得体端庄的笑,只以手撑额,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一旁的拂云见状,执起案上的紫砂茶壶斟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 “夫人喝杯热茶解解乏吧。” 茶盏里氤氲出来丝丝缕缕的热气,扈氏抬手接过,问起俞云峥的事情。 “云哥儿那边今儿可有出什么事?” 拂云说没有。 “奴婢每日都替夫人看着呢,小郎君听话,婆子也一直尽心照料着,夫人尽管放心。” 府上这几日一直在顾着俞安行的事,老太太从旁看着,扈氏纵心里对俞安行的生死漠不关心,面上也不得不做出个关心的模样来,事事亲力亲为,已有几日不得闲去看一眼俞云峥了。 听了拂云的话,扈氏皱着的眉眼松了松。 “还好有你一直跟在我身边,你做事,我还是放心的。” 拂云打小便随侍扈氏左右,跟着扈氏从扈府一道进了国公府,深谙扈氏的性子。 偷觑了一眼扈氏的神色,估摸着她心情缓上了一些,拂云才敢继续开口。 “小郎君那头出不了什么差错,倒是碧落苑里,听说大姑娘这些日子又开始失眠了,成宿成宿的睡不着,夫人也已许久未去过碧落苑了,要不今日抽空去瞧上一瞧?” 提到俞青姣,扈氏摆了摆手。 “她这毛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叫素珠夜间在房里熏一些安神的香便好了。你也看到了,我这几日为着沉香苑里的事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再过去瞧她。” 说着,扈氏微抿了一口浅盏中的热茶,又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叮嘱拂云。 “听说厨房里新近得了些幽州的新鲜牛乳,那可是好东西,记得让婆子每日给云哥儿喝上一杯。” 拂云忙答应了一声。 瞧着外边的天色已差不多,阖该是往沉香苑去的时辰了,扈氏让拂云来替自己梳妆。 “记得多用些粉,胭脂就不必用,面色瞧着越憔悴越好,也好让老太太瞧瞧,为着一个俞安行的事,我费了多少心神。” “是。” 第19章 忧 【十九】 拂云最懂扈氏的心,化的妆面也甚合她的心意。 很快收拾妥当了,主仆二人往沉香苑去。 不想下了台阶跨过院门时,扈氏一个不注意,脚上被门槛绊了一跤,身子也跟着踉跄了一瞬。 好在拂云离得近,又是个眼疾手快的,将人给及时扶住了,扈氏才不至于跌倒到地上。 可扈氏鬓发上插着的那支珍珠簪子却因着她歪斜的动作摔在了地上。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簪子应声裂成了两半,簪上缀着的珍珠则扑簌簌滚落一地。 心里堆积的烦躁在一刻被尽数点燃。 扈氏面上端庄的笑意全无,低骂了一句晦气,见拂云蹲下身子要去捡地面上的珍珠,出声拦住了她。 “不过是几颗珍珠,掉了便掉了。” 拂云听出了扈氏语气里的不悦,连忙停了手上捡拾的动作起身,扶着扈氏继续往前走着。 绣鞋踩过地上的珍珠,扈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眉眼之间刻薄之意尽显。 “自打他回来之后,我便事事不顺心……早知如此,我当年就不该畏手畏脚的,若是我能再大胆一些,也不至于留下这么一个祸患。谁知道,不过是回了一趟姑苏,倒真的将他给治好了……” 扈氏话里虽未挑明,但拂云跟在她身边多年,自然知晓她说的是谁。 “眼下他不是又复发了?依奴婢看,即便是将那秦神医请到了府里,也只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听了拂云这话,扈氏面色倒是缓了些,只是一想到请进府里的秦安,又忍不住冷冷笑了一声。 “不是说那姓秦的性情古怪,怎么这回又请的动了?” “奴婢听说,老夫人派人前前后后跑了许多趟,那神医到最后才松了口,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才勉强到了府上。” 两人一路小声说着话,前边便到了菡萏园。 拂云眼尖,远远的便见到那头廊柱掩映后的半片衣角。 扈氏同她对望了一眼,不再说话。 走得近了,拂云才对着藏在那处的人大喝了一声:“谁鬼鬼祟祟地躲在那儿呢!还不快点出来!” 话音刚落,便见偷躲在柱子后的扈玉宸腆着笑脸对着扈氏迎了上来。 “姑姑。” 扈氏停下步子,蹙眉扫了他一眼。 “国子监近日不用温习功课,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不敢同扈氏说自己是偷偷从国子监里跑出来的,扈玉宸嬉皮笑脸地转移话题。 “姑姑这些日子怎么一直都不肯见侄儿?” 扈氏轻瞥了扈玉宸一眼,抬手用力点了点他的额头。 “你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还在打着什么鬼主意?你找我不就是为了椿兰苑里的那个?上次我已让拂云出手帮了你,结果你自己在水榭没找到人,倒差点让老太太看出了究竟连累到我身上。” “眼下老太太已经从栖霞寺回来了,你平日里也该收敛一些,明年考取了功名,莫说是一个俞青梨,就是十个,到时还不是你招一招手的事?” 一听到功名两个字,扈玉宸顿时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忍不住嘟囔起来。 “姑姑说得轻巧,那功名哪里是那么容易便能考得的?” “你考不得?那俞安行又能随便便考得了个状元?左右咱们扈家人的资质摆在那,若是你肯费上个两三成的心思在国子监上,定然能远远胜过他。” “总归日后我不会再在那些荒唐事上助你了,你先把心思都放回国子监上再说。” 说完,扈氏继续抬步往沉香苑去了,扈玉宸一人留在原地生了会闷气。 眼见着扈氏越走越远,扈玉宸转念一想,又不死心地偷偷跟了上去。 *** 这厢,青梨看着小鱼备好了鸡汤,决定同小鱼一道到隔壁的沉香苑去看一看俞安行。 缓缓踏过月洞门,两人身影渐渐远去。 在她们身后,砖石甬道上不时落下几片干枯的落叶,椿兰苑里一片静谧。 冬日里的景致很是单调。 透过半开的窗牖,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萧索的景象。 角落里的芭蕉宽叶恹恹地垂下,颓败又萎靡。 俞安行站在窗前,修长的指尖上虚虚勾着一个石青颜色的梅花络子。 络子似乎被人给解开了一半,没了梅花的形状,倒是变成了个混乱交杂着的无序线团。 黯淡的光线中,隐约可窥见如玉手背上多出的几道明显新疤。 光影勾勒着他深邃的眉眼轮廓,面色虽是苍白的,却是丝毫不见病重难医的模样。 月洞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 俞安行抬眼望去。 平静的眸光里有了细微的波动。 又在刹那间恢复了无波无澜。 攥紧了手心里那个被他解得不成样子的梅花络子,俞安行的目光死死黏在来人脸上。 元阑正在偏院里替秦安打点东西。 换血并非一时半会就可完成的事情,元阑差人收拾好了偏院里的一间房子,供秦安这几日在国公府里落脚。 秦安由着元阑在屋里忙活,自己到廊下左看看右看看,好好端详了一下沉香苑里各处的装设,最后只捋着短须撇嘴摇了摇头。 “到底还是比不过姑苏景府的雅致与韵味。” 这一趟走得急,秦安拢共也没带多少其他的东西,不过一个药箱。 元阑很快便替他收拾好了,从偏院里出来,转过游廊到正院时,恰巧便遇上了迎面而来的青梨。 他快步迎上前去。 “二姑娘,您今日怎么过来了?” 话里带上了几丝高兴的意味。 之前老太太带着人来了一拨又一拨,许是被他们烦搅的,俞安行这些日子以来的性情愈发阴晴不定,元阑有些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第24节 元阑想,或许,自家主子见了这位二姑娘,心情能好上一些。 “听说兄长生了病,我前些日子一直未得闲,今日过来,是想看一看兄长。” 青梨说明来意,跟在元阑身后,看他轻声敲门同屋里的俞安行禀告。 透过半开的支摘窗,风将青梨的声音一点点送到屋内。 俞安行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已对外称病了大半个月,老太太带着其他人来了一次又一次,偏偏她直至今日才姗姗来迟。 一直未得闲? 她在忙着做什么? 忙着同那个小白脸小厮鼓捣她铺子的事? 微微曦光透过雕刻着镂花的门板,映出淡淡的光线,勾勒着男子的身形轮廓。 俞安行低头摆弄着手上已全然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梅花络子。 眉目间含着的笑意依旧是温温柔柔的,眼底眸色却是一片漆黑,浓郁得令人心悸。 “吱呀——” 房门开阖,青梨缓步进了屋。 并非是初次进来,心里却莫名的仍旧有些紧张。 许是顾忌着俞安行身上带着病,屋内四角均摆上个燻笼,里头的炭火烧得正旺。 空中弥漫着浓烈的中药苦味。 脚上踩着柔软的茵毯,屋里过分的暖意熏得青梨心里有些闷得慌。 还未走近,她便听见了俞安行几声轻咳。 一向清润的嗓音变得格外沙哑,有气无力,虚弱得不成个样子。 听着声音,似乎真是病得极重的模样。 青梨的眉心不自觉拧作了一团。 绕过那架山水屏风,她将手上的食盒放好,转身要去察看床上俞安行的情况,却发现床上的幔帐被放了下来。 层层纱帘掩映,只能隐约瞧见俞安行一个大概的身形轮廓。 她今日过来,就是要好好探上一探俞安行如今身体的境况,被这么一挡,倒是什么都瞧不见了。 早在听到俞安行病弱的嗓音时,她一颗心便七上八下的,眼下是愈发着急起来了。 倚身到床前,青梨抬手要将那碍眼的幔帐掀起挂好。 指尖才刚碰上帐上的花纹,一只大手便伸了过来,隔着层层堆叠而下的幔帐,紧紧将她的手腕握住。 青梨清楚感受到了俞安行指尖苍凉的温度。 她想着他身上还带着病,自己用些力气应也能挣脱开。 不想手上刚挣扎了一下,倒惹得男人手上力气愈发大了起来,将她细细的手腕锢得生疼。 疼痛令青梨一时有些恍惚。 只觉这力气并非是病重之人能使出来的。 最后,她败下阵来。 手腕仍旧被床上的俞安行掌控着。 低低的轻咳声透过垂地的幔帐传到青梨耳中。 她听到到俞安行哑着嗓音问她。 “妹妹这是要作什么?” “……我、我听外头的人说,兄长这次病得很重……我今日过来,只是想好好瞧上兄长一眼……” 青梨耷拉着眉眼,一副泪盈于睫的可怜模样,语气戚戚。 “可眼下兄长却将幔帐挂得这般严实……可是连见上我一面都不愿了?” 微风柔柔拂过,幔帐上细细绣着的花朵纹路轻摇慢晃。 几层轻纱堆叠在眼前,青梨坐在床边,俞安行近在眼前,她却半点也瞧不见他面上是何神情。 俞安行倒是将她看了个一清二楚。 她蹙着眉,垂着眼,话里话外都是在惦念着他,柔柔的嗓音里还带上了若有似无的哭腔,听来格外情真意切。 可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何处,清澈的眼波里是一片平静,哪里有半点要哭的迹象。 第20章 暖 【二十】 俞安行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 目光里带上了几分审视。 屋内安静了下来。 静得能听见燻笼里炭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响。 极小极轻的一声,清楚落在青梨耳畔。 突如其来的安静教她心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慌乱。 俞安行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比之方才要轻上许多。 柔柔地纠缠着,却似乎比刚刚力气极大时还要更难摆脱。 她轻动了动手,想将细腕从他的掌心中抽离出来,却仍旧是失败了。 俞安行好整以暇地看着青梨面上的神情变幻。 欣赏够了,才徐徐出声。 “妹妹多想了,我怎么会不想见到妹妹呢?” 隔着堆叠的幔帐,俞安行的指腹轻摩挲着她白皙的纤腕。 一下又一下,像是在细细把玩着什么珍爱的物件一般。 他动作虽放得极轻,但幔帐上的纹路粗糙,从青梨手腕白嫩的肌肤上蹭过,很快便泛起了红。 看着那一节雪腕慢慢变红,俞安行满意地勾唇。 “我只是有些担心,会将身上的病气传给妹妹。” 手腕被俞安行闹得有些痒。 但青梨又抽不回手,便只任由着他动作。 静静听完了他的话,她心里才恍然。 他原是在担心这个。 才会青天白日的用幔帐来将自己挡了个严实。 瓷白的小脸往俞安行的方向凑了凑,青梨声线柔婉。 “我不怕。我只想看看兄长好不好……再说了,我还特意送了鸡汤过来,眼下有这幔帐阻着,哪里方便喝汤?” 说起鸡汤,俞安行面上笑意却是淡了一瞬。 青梨见他没反应,忍不住轻晃了晃被他握住的手腕,像是在朝他撒娇。 “这鸡汤同之前每日送给兄长的鸡汤一样,都是我自己亲手熬的,兄长可一定要喝。” “是吗?” 俞安行说着,目光看向青梨光洁如初的手背。 “可我怎么觉得,这几日送来的鸡汤的味道好像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他沙哑的声线是低低沉沉的,青梨听了,手上动作一僵,又很快若无其事般挤出来一个自然的笑。 “我之前手艺不精,如今做的多了,愈发熟练起来,味道自是比之前要好上一些。” 俞安行看着她转瞬便堆砌着满满笑意的眉眼,不知在想着什么,久未说话。 许久,他终于松开了一直禁锢着青梨手腕的掌心。 “既如此,那就烦请妹妹将鸡汤拿过来吧。可不能辜负了妹妹的一番心意。” 见俞安行终于肯松了口,青梨自是欣喜,也不作他想,转身将汤盅从食盒里拿了出来,放在床头摆着的一张小杌子上。 接着,她将垂地的幔帐撩开,用金钩束成两束,踮起脚尖挂好,才垂眸看向床上的俞安行。 往日里,他只是面色苍白了些许。 眼下却连唇色都带上了病态的白。 脊背也失去了挺直的力气,只有气无力地半倚着床榻,眉眼间满是虚弱的颓气。 平心而论,俞安行长得极好。 即便已病重到了如此程度,也丝毫不损他出尘的样貌。 但青梨的心还是禁不住揪作了一团。 俞安行的病,果真同外边的传言所说一般,比她想的还要重上许多。 明明只是近半个月没见。 那时她给他的手上药,从椿兰苑里离开时,人还是好好的。 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面前的情景,突然便勾起了青梨的思绪。 她想到了去世的娘亲。 第25节 当时的娘亲也是这般。 而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娘亲躺在床上,人一点点变得消瘦…… 青梨已经刻意许久不去想一年前娘亲去世的事了,但此时仍旧有些忍不住。 她原本只是顺道过来打探一下俞安行的情况,不想眼下却竟然真切地难过了起来。 青梨低头,别开视线,去拿小杌子上的汤盅。 俞安行看着她明显变得失落的眉眼,长眸眯起。 秦安说,即便是换血成功,身子也会极度虚弱,至少要将养上个把月,才能勉强恢复些生气。 为了不让换血的事情被发现,也为了让秦安能够进府,俞安行演起了这出病重的戏码。 一言一行,皆按着他当年刚中毒时的情状来。 于他而言,当年的那段日子,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他很厌恶当时的自己。 感官、意识格外清醒,身体却用不上半分力气。 直到现在,他还能回忆起那种能清楚感受到自己已濒临死亡的感觉。 掌心攥紧,眼底冰冷的眸光褪去,唇边又泛起如常笑意。 俞安行看向青梨躲闪的眼,抬手抵唇。 “咳咳……妹妹可是被我的模样吓到了?” 青梨摇头。 “我怎么会被兄长吓到……我只是,突然有些难过……“ 说着,青梨将鸡汤递到了他眼前。 “兄长现在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柔柔的嗓音软中带涩,似乎真的含了几丝心疼的意味。 俞安行想,她演得倒是越来越逼真了。 唇角的笑淡出一抹嘲讽之意,他柔声安慰。 “不过是多年的旧毛病,妹妹不用过分担心。” 话落,他低头去看她递过来的鸡汤,却没有伸手接过,清澈的汤面上映出他低垂着的落寞眉眼。 “……我手上没力气,妹妹可否……” 青梨听懂了他的意思。 再一想到他方才握着她手腕时的力道,本有些难受的心里愈发酸涩了起来。 许是在那时他便已将手上的力气都用光了吧。 青梨拿起小匙,舀起一勺鸡汤,轻吹了吹,觉得不烫了,这才放到俞安行唇边。 俞安行由着她喂了一口,却突然忍不住轻咳了起来,面色也在刹那间变得通红。 青梨见了,忙将手上的鸡汤放下:“怎么了?” 俞安行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对着青梨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今日这汤,好像有些过咸了。” “是吗?” 青梨视线放回到汤盅上。 她熬汤的手艺还是跟着小鱼学的,小鱼怎么会出差错? 想了想,青梨自己端起汤盅,轻抿了一小口,唇上很快覆上了一层粼粼的水光。 俞安行看着她的动作,目光定定落在她娇嫩的唇上。 青梨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入口的鸡汤味道鲜美,咸淡也正好,哪里咸了? 但想着俞安行既然不喜欢,青梨便也没有再继续喂他。 刚将汤盅重新放好,外边响起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元阑的声音传了进来。 “世子爷,夫人过来看您了。” 对于扈氏今日会过来,俞安行丝毫不觉意外。 倒是青梨有些手忙脚乱起来。 老太太今日不来,还以为扈氏也不会过来。 她可不想同扈氏遇上。 收拾好了汤盅和食盒,又再嘱咐了几句,青梨俯身替俞安行掖了掖身上的被子,准备离开。 “兄长好好休息养病,日后有了空,我再过来。” 青梨说完,起身要离开,俞安行却虚虚握住了她的指尖。 这一次,没有了帐幔的多余阻隔,青梨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手上的温度有多么冰凉。 便也不忍心拂开。 她听到他沙哑的声轻轻问道:“我若是死了,日后妹妹可还会记得我?” 落寞的语调拂过青梨耳畔,教她愈发不忍。 “兄长说什么傻话呢。” 青梨垂下眼睫,缓缓反握住了俞安行的手,扬起唇,小声又笃定地说道:“兄长肯定不会死。” 她的手还和之前一般,柔柔的、软软的,带着暖暖的温度。 俞安行有一瞬的怔然。 毡帘微晃,青梨远去的背影掩映其中。 房门开了又关。 她走了,温度却还残存在他的手上。 俞安行松开另一只紧攥着的手。 掌心里的梅花络子被他揉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他看向了不远处烧得正旺的燻笼。 梅花络子被抛起,恰好落在火红的炭火之中。 毛线遇热,很快变黑。 有几缕焦糊味冒了出来。 下一瞬。 俞安行从床上起身。 长指将掉落在炭火间的梅花络子取了出来。 炭火燎过指尖,他并不觉得痛。 青梨推开门,见到站在廊下的元阑。 一旁的小花厅里,小丫鬟正给刚到的扈氏奉茶。 既然同扈氏碰上了,即便再怎么不愿,按着规矩,青梨还是得要去行个礼的。 下了台阶,路过元阑身边时,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上前多问了几句。 “元护卫,兄长身上的病症,之前在姑苏时可有犯过?眼下大夫可找到对症的药了?” 元阑自是不能说俞安行这病是装出来的。 对着老太太和扈氏的人,他都是往重了去说,眼下对着青梨,却有些犯难起来,只让她不用担心。 “主子这病虽来得又急又重,但如今秦神医已经被请到了府上,主子定然是能好起来的。” 青梨自是不相信元阑的这番话。 就连元阑都说俞安行的病来得又急又重,可见俞安行的情况确实很糟糕。 青梨想要多问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问起,也就不再多说,同小鱼一道到花厅里给扈氏见礼。 元阑若有所思地看着青梨离开的背影。 他想到了青梨不间断地给俞安行送过来的鸡汤。 在国公府里,倒难得有二姑娘这么一个真的惦念他们主子的人。 秦安也从偏院里踱步出来看热闹。 他还认不得路,元翠便跟在他身后给他指路。 远远见着元阑愣在原地,秦安走近,顺着元阑的视线瞧过去。 只能隐约看到青梨一个侧脸,却仍是摸着胡子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女娃娃长得倒是水灵。” 元翠就在秦安身后。 听了他的话,面色微不可察地沉了沉。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梦 【二十一】 第26节 青梨到了小花厅。 也没走进去,就站在入口处对着扈氏规矩欠身行了一礼。 “母亲。” 扈氏的目光从青梨白瓷似的面皮上一扫而过,眉间轻皱。 一副祸水的模样。 再一想到刚才为着青梨特地等在路上堵人的扈玉宸,扈氏心里更加闷得慌。 青梨细细端详着扈氏面上的神情,眼见着她皱着眉头要开口了,方适时捏着手中帕子柔柔地接连咳了好几声。 “今日风大,天有些凉,我怕身上的风寒复发,到时再传给了母亲,就不陪着母亲一道进去了。” 一口气说完,青梨也不顾扈氏面上神情如何,扶着小鱼的手离开。 扈氏乜斜了一眼青梨兀自离开的背影,轻拍了一下桌面起身,生出了几丝火气。 “我还没说话,她现在倒有胆子先走了。” 一旁的拂云连劝了好几句。 “奴婢瞧着她那副嶙峋的模样,许是身上真的带了病,夫人何必同她计较。” “再说了,夫人也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就是个软弱的,估计着是怕惹了事端,才寻了借口早早回椿兰苑里躲着去了。” “她走了便走了,可比在眼前晃荡着烦人要好。” 扈氏听了进去,再一想眼下是在俞安行的院子里,到时若是被有心人给瞧了去,确实不值当。 便勉强压下了心里的怒火,对着站在不远处看着的元阑露出了一个端庄的笑。 青梨缓步出了沉香苑,行走时的步履款款,裙摆逶迤摇曳,自成一道惹眼的风景。 扈玉宸一路跟着扈氏到了沉香苑门口,躲在角落里,抬头间,就看到了青梨婀娜的背影,一时目光有些痴了。 这般的绝色美人,就在国公府上,过了一年多,自己居然还没能得手。 再想到俞安行一次两次地坏了自己的好事,扈玉宸心里来了气,啐了一口。 “不过是个快死的病秧子,也值当费这么多心思在他身上。” 跟在他身边的小厮听了,出声附和。 “何止啊,小的瞧这府上眼下所有的心思是都放在沉香苑这一方院子上了,夜里值守的人也只绕着这一块,其他院子都不顾了。前儿夜里没落锁的时候,小的过了角门偷溜到后院厨房里,也没个人管。” “你说的是真的?” 小厮拍着胸脯打包票。 “那还有假?小的哪敢在表公子跟前说瞎话。” 扈玉宸听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盯着青梨消失在拐角处的那一片裙角,细缝似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 姑姑不帮他,他自己来,也未尝不可。 将将入夜。 整座国公府笼罩在一片暗色之中。 今夜晴好,靛蓝色的夜空中挂着一弯清月。 若隐若现藏在几片云层后,皎洁的月华如水,悠悠倾泻而下,给地上万物布上了一层朦胧浅淡的银霜。 打更的声响远远地传过来。 时辰渐晚了,府上各院里的烛火尽数熄了大半,只剩下过道及回廊下的小檐灯还在亮着,给守夜的小厮和仆妇们用。 萧瑟的草丛里偶有几声冬虫的喃喃,夜里听得人昏昏欲睡。 夜里值守的小厮和婆子们也都犯起了困,忍不住眯着眼捂着嘴连打了好几声哈欠。 还有胆子大的直接半个身子靠在隐蔽的墙壁角落里就打起了盹。 国公府里的规矩一向都是严苛的,若是放在平时,他们是万万不敢如此惫懒的。 但如今老太太和扈氏满腔的心思都放在了沉香苑里。 这些小事,她们无暇顾及,底下的人便都渐渐开始放肆起来了。 绕着沉香苑来来回回巡视了好几番,有小厮要顺道去察看一番隔壁的椿兰苑,被一道值守的另一个小厮给叫住了。 “看看世子爷的院子就行了,那个小破院子有什么好看的?今儿夜里他们又偷偷组了个局,去不去?” 巡视院子哪里比得上吃酒打牌来得痛快? 不过几句,那小厮轻易便被同伴说动了。 片刻后,两个小厮勾肩搭背嬉笑着离开。 夜更深了。 角门旁的耳房里,吃酒打牌的热闹声不绝于耳。 透过夜风吹开的半条门缝,可以看到里头光着膀子面红耳赤嚷着声打牌的一众小厮。 一缕烛光在萧瑟沉寂的冬夜里游荡,映出扈玉宸半张肥头大耳的脸。 他扭动着肥胖油腻的身躯,勉强挤过那扇小小的角门。 门开了又关,发出了轻轻的“吱呀”声,但一旁的耳房里正闹得热火朝天,无人注意到黑夜里这点细微的响动。 时辰渐晚,云遮住了星和月,夜色一片朦胧。 青梨伏身在书案前,身上一袭简单的白色中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玲珑的身段。 手边的烛台上,烛火散发的光晕柔和,懒懒地打在她身上,背上纤细的蝴蝶骨线条若隐若现。 在青梨面前,摆着一本翻看至一半的书册。 她在认真察看着制香的古方。 有些倦了,青梨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蜷翘浓密的眼睫被氤氲出来的水汽沾湿,一双眸子也跟着愈发透亮了起来。 她从案前起身。 一捧柔顺的墨发顺势垂至腰际,耳边几缕青丝被夜风轻轻吹动着。 站在一旁的小鱼见了,知晓青梨是要准备入睡了,忙上前将案上的笔墨书册一一收好。 收拾妥当,青梨上了床榻。 屋子里的烛火被小鱼灭了大半,光线一下便昏暗了下来。 替青梨掖好被子,小鱼还不忘拿着剪子挑了挑床头烛台上那根正燃着的红烛。 青梨是怕黑的,夜里总要见着点亮光才能安稳入睡。 是以晚间睡觉时总会留下一盏烛火燃着。 将一切打点好了,小鱼才退到了外间。 小鱼夜里都在外间摆着的小榻上歇着。 但也不会真熟睡过去,只会浅浅地眯着眼,这样倘若青梨在半夜里有个什么响动,她也能及时进去察看。 可今夜却不知怎么,才从里间出来,眼皮就莫名沉重了起来,连睁开眼都有些费劲。 人才刚沾上枕头,便一头栽在了榻上。 甚至连鞋都还未来得及脱,就沉沉地失了意识。 黑夜寂寥无声,青梨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几遭,辗转反侧许久,却是一丝睡意也无。 可能是今日往沉香苑走的这一趟,让她又想起了娘亲,一整日都有些心神不宁的。 枕头旁正静静地躺着娘亲赠的那支雕花青玉簪,在浓稠厚重的漆漆夜色里露出来点点清透的色泽。 青梨枕着手臂看了许久,又转过头,眸子去望那半阖的窗牖外黑黝连片的天色。 平心而论,俞安行虽也姓俞,但同这国公府里的人都不一样…… 性子最为端方温润,还多次替她解了困,若是就这么死了…… 青梨垂下眼睫,手抚上跳动的胸口。 她好像,也会有那么一点点难过…… 思绪越飘越远,至三更天时,终究是抵不过身上袭来的困意,青梨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但因为心里藏着事,青梨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她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的俞安行果真因着这场来势汹汹的病去世了,俞云峥成了府里的新世子,扈氏愈发目中无人,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再做,处处针对她…… 那种任由他人拿捏操纵的感受实在太过真切,以至于睡梦中的青梨真的惶恐不安地喊出了声。 “俞安行——” 长眸倏然一睁。 俞安行醒了过来。 眸底的流光暗转,有一闪而过的迷茫。 “啪——” 后半夜的风变得大了起来,将半开的窗扇吹得噼啪作响。 屋内燃着足足的炭火,为了通风,元阑并未将窗扇关严实。 山水屏风后,秦安正垂头用温水细细将手上的血迹洗干净。 红色的鲜血入盆,却是将一整盆水都给染成了浓稠的黑色。 血腥味在鼻尖蔓延。 俞安行看着头顶熟悉的罗纹帐幔,眨了眨眼,意识逐渐恢复了清明。 他这是,醒过来了…… 低低轻咳一声,细微的动静惊到了守在床畔的秦安和元阑。 第27节 帐幔被急急掀开,两人看到俞安行醒了过来,一时是又惊又喜。 换血的过程凶险,且这毒素在俞安行体内盘旋了多年,依照秦安的说法,至少也得要放上三次才能彻底将那毒给排出体内。 今夜不过是第一次。 若是其间有一次俞安行没了支撑下去的气力,到时便不再是毒解与不解,而是人还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了。 只是没想到,俞安行能这么快便醒过来。 秦安用帕子擦干了手,坐上床边,提袖搭手替俞安行诊脉。 好在现在俞安行虽脉象微弱,但气息尚且还是平稳的。 秦安面上严峻的神色渐缓和了下来,但仍旧还有些不放心,开口问俞安行。 “你现在身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俞安行摇头。 一切都比秦安之前料想得要顺利许多,估摸着再调整个半日,明早便能再接着进行第二次换血了。 捋着短须,秦安提着自己的医箱准备离开,还将元阑也一并拉出了房间。 “让你家主子今夜一个人好好歇上一歇。” 外头的风声呼啸着。 俞安行睁着眼。 他清晰地忆起了女子唤他的声音。 极轻极软的一声呢喃。 不是往常那般假情假意地叫他兄长,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风声很大,吵人得很。 俞安行颇有些烦躁地阖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两个院子隔音不太好……) 第22章 夜 【二十二】 青梨好不容易才入了睡。 又因着一个梦吓得醒了过来。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梦到俞安行。 还是这么一个……噩梦…… 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 过了几息,急促跳动的心渐安定下来,青梨才缓缓朝里翻了个身。 寒凉的冬夜里,洁白的中衣被她后背沁出的冷汗打湿。 窗外的夜风汹涌。 呼啸的声音凛冽,好似近在耳侧。 青梨被搅得心绪不宁,愈发没了睡意。 喉咙有些干燥。 她轻咳嗽了一声,低声唤道:“小鱼。” 小鱼没有应声。 再等了一会儿,外间依旧不见有动静传来。 许是这几日小鱼忙得有些累了。 青梨想着,索性自己直接从床上起了身。 将架子上挂着的外衫取下披好,青梨趿拉着绣鞋坐到了桌边。 不知是不是做了一个梦的缘故,虽然没了睡意,仍旧还是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的。 靠在桌上支着下颌缓了半晌,青梨晃了晃脑袋,勉强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临睡时,小鱼才将茶壶里的茶水换了新的,眼下还是温热的。 茶水入口,舒缓了喉咙里的干燥,也稍稍减轻了青梨脑袋里的昏胀。 抬眼看了看床头旁正燃烧着的蜡烛,还剩下大半根。 融化的烛泪一滴一滴往下滑落,在烛台上蓄起了小小的一堆。 看样子自己并没有睡多久。 青梨轻按了按蹙起的眉心。 烛光随着夜风摇曳,淡黄的光线笼罩着,窗纸上映出她一个朦胧的剪影。 扈玉宸在偏僻的墙角处已经蹲了快一个时辰,腿又酸又麻,踮起脚尖时看到屋内青梨走动的影子,忍不住回头踢了身后的小厮一脚。 “你不是说你找的迷香药性很大?我都在这等了快一个时辰了,怎么她还醒着?” 小厮捂着被踢得生疼的腿,龇牙咧嘴解释。 “表公子息怒、息怒……小的也是第一次用这香,可能是量用不够……” 扈玉宸皱眉,又狠狠给那小厮再补上了一脚。 “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厮只能讪讪应错。 “表公子说的是,都是小的错……” 扈玉宸抬头看了一眼后半夜的天色,心里愈发急躁,不耐地冲那小厮挥了挥手。 “算了,若真是将人给完全迷昏过去了,死鱼一样,也没什么乐趣。眼下这样半昏半醒的,才有情趣。” 说着,他嘿嘿笑了几声,舔了舔唇,猫着身子拐过游廊,朝紧闭的房门走去。 夜色静寂,耳边有一晃而过的脚步声。 门似乎被风给吹开了。 青梨抬头。 珠帘被人掀开,扈玉宸走了进来。 不过有些时日未见,他似乎又胖了一些。 身上的肥肉随着他走动的动作而抖动着,将身上的衣料都撑得变了形。 视线穿过他,青梨看到了歪斜倒在外间小榻上毫无反应的小鱼。 联想到今夜里的种种异常,不过几息,青梨便猜出了个大概。 她不知道扈玉宸是如何避开值守的小厮,在半夜里闯进了进来,但当务之急,是先缓住他……绝对不能让他得逞。 用力掐住掌心,丝丝疼意让青梨昏沉的意识稍恢复了些。 她在心里小声说着,不能慌…… 抬眼看向扈玉宸,青梨面上挤出来一个柔柔的笑。 “扈表哥,夜这么深了,你怎么突然这个时候过来了?” 她说着话,摇晃着身子起身,宽袖不经意间拂过桌面上的茶盏。 桌案上的茶盏和茶杯随着她的动作一应摔在了地上。 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碎裂的瓷片溅了满地,惊扰了寂阑的黑夜。 半晌,却不见值守的人过来探听情况。 青梨的心沉了下去。 扈玉宸倒是被这声响吓了一跳,下意识缩着身子往后退了半步。 又后知后觉青梨被熏了迷香,人正迷糊着,脚步不稳,不小心失手打了东西,也是正常。 于是又大胆上前。 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青梨只披了外衫的身子上。 扈玉宸咽了咽口水,嘿然笑了一声。 “表妹莫怕,我今夜过来,只是想和表妹说上那夜没说成知心话……” 一边说着,一边一步一步朝青梨走近。 身上的酒臭味顺势弥漫过来。 青梨屏住呼吸,不动声色拢紧了身上的衣衫,缓缓朝窗边退去。 “……表哥来得正好,我如今身上不舒服,正想让表哥替我好好瞧上一瞧……” 光只凭着那一张脸,青梨便能轻易将人的魂给勾了去。 眼下又这般柔着声调说话,令扈玉宸站在原地恍了好一阵的神。 他原以为,今夜有的是一番纠缠,却不想青梨这么快就懂了他的意思…… 后背靠上窗边的小案。 趁着扈玉宸不注意,青梨摸索着,将窗扇上的插销取下。 只要再稍稍用上一些力气,将窗户打开,然后她就能跑出去,逃过今晚…… 扈玉宸却在这时凑了过来。 这一次,他不再止于口中说的话,而是直接上了手。 第28节 肥大短小的手指摸上了青梨的下颌。 “表妹身上是哪里不舒服……和表哥说……” 下颌处的触感油腻又恶心。 有破碎的画面从青梨眼前一晃而过。 昏暗的房间、看不清脸的男人、还有他的笑声…… 青梨突然记起了一些被她忘了很久很久的事情。 零零散散,一时竟全都萦绕在了眼前。 不要……不要过来…… 纤细的身形隐隐有些发抖。 欲推开窗扇的手一顿。 缓缓下滑,青梨发颤的双手触上了案上摆着的那只梅瓶。 感受到青梨发抖的身子,扈玉宸脸上笑意更深。 “表妹可是冷了,让表哥好好抱一抱你……” 他说着,低下头,手指撩起青梨耳畔的一缕发丝,闭眼深嗅。 强忍住心下泛起的一阵恶心。 青梨踮起脚尖,双手紧握着那只梅瓶,用力往扈玉宸的脑袋上砸去。 扈玉宸身子摇晃了一瞬,倒在了地上,有些不可置信地抬手指着青梨。 “……你……你居然敢打我……” 青梨晃了晃昏沉的脑袋,看着地上还能说得出话的扈玉宸,拿起手上还剩着的半截梅瓶,朝着扈玉宸的头上又来了一击。 鲜血顺着额角滴滴哒哒流了下来。 扈玉宸终于昏死过去。 青梨半个身子无力地倚在墙上。 下颌处似乎还留着那股黏腻又恶心的触感。 青梨掏出帕子,一遍又一遍擦过被扈玉宸摸过的地方。 她爱香,带在身上的帕子都用香薰过,有着淡淡的蔷薇的甜香。 却怎么都擦不掉扈玉宸留在上面的触感…… 没有用……她还是很脏…… 青梨犯起恶心,捂着胸口呕了起来。 却是什么也吐不出来。 只惹得眼眶里泛了红。 缓了许久。 目光瞥向躺在地上摊成一团肉泥的扈玉宸。 青梨蹲下身子,随意拾起了地上的一块碎瓷片。 扯开衣袖,她看到了扈玉宸摸她的那只手。 瓷片尖利,轻轻一划,扈玉宸掌心便多出了一道血痕。 昏死过去的扈玉宸似是察觉到了疼痛,皱起了眉,手往后缩了一下。 青梨面无表情地用脚踩住了他的手。 手上动作未停。 狠狠用力。 碎瓷片划过扈玉宸的手掌。 一下又一下。 直到扈玉宸整只手掌都变得血肉模糊,青梨才停了下来。 可是……还不够。 目光下移,青梨看向了扈玉宸的胯.下。 她扔了手上那块已经被血迹染红了的碎瓷片,重新在地上找了一块更大更尖锐的。 并不想脏了自己的眼,所以青梨并没有解开扈玉宸的衣裳。 她隔着帕子,将碎瓷片塞到了扈玉宸手中,再捏着他的手往下。 很小。 青梨费了半天,才找到了地方。 手上才刚用力,门外在这时传来了一声轻唤。 “表公子?” 等在门外的小厮听了好几声瓷器碎掉的声响,心里有些不安。 又怕扰了扈玉宸的兴致,只敢小声询问情况。 青梨神智恢复了过来。 手中的碎瓷片落地,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衣袖上还沾了几滴扈玉宸的血。 没听到扈玉宸应声,守在外头的小厮察觉到有几分不对,轻声推开了门。 青梨看着门槛处映出的小厮的影子,回身用力推开了窗。 “表公子……表公子,你醒醒……” 小厮惊呼声响起的同时,青梨跑进了夜色中。 回廊下。 秦安和元阑两人倚着栏杆,抬头看着今晚的夜空。 之前预料的种种糟糕结果都没有发生。 想着俞安行身上的毒终于快能解开了,两人心里的重担卸下,不约而同地站在廊下吹起了夜风。 星月疏朗,夜色很美。 远远的,跌跌撞撞跑过来一个黑影。 元阑警戒起来。 直起身子,握住了腰上的佩剑。 越过光影交界处,青梨停了下来。 她就站在廊灯下,脸上镀着一层柔柔的光。 身上只匆匆裹了一件外袍,在跑过来的途中沾了许多尘泥。 凌乱又随意的美。 仍旧是惊心动魄的。 辨出了来人是青梨,元阑心里防备卸了下来。 只在看清了青梨现下的模样后,欲言又止。 “二姑娘……您怎么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眼前无边际的黑暗被驱散了。 青梨松了一口气。 紧抱着双肩的手也卸了力。 她甚至还对元阑笑了笑。 “我……我做了个噩梦,有点担心兄长……所以想过来看看……” 元阑上下扫了一眼青梨。 确实像是刚做了噩梦跑出来的模样。 他之前只觉二姑娘对他们主子是关心,却没想到这么上心,连做梦都梦到了他们主子。 只是……主子才刚换完血,若是二姑娘现在进去,极有可能察觉出异样。 再者,主子现在需要休息,他同秦安才刚出来,自然不能再放一个人进去。 元阑斟酌了几番,方缓声开口。 “二姑娘,眼下夜已深,我们主子已经歇下了,要不属下先送您回椿兰苑,您明天再过来……” “我不回去。” 没等元阑说完,青梨便摇了头。 她面色如常地说着话,抱着双肩的手却是下意识地用起了力,指甲狠狠掐进了肉里,连肩上的布料也跟着深深陷了进去。 青梨却不觉得疼。 她笑着抬手指了指一边的小花厅。 “我可以在花厅里等兄长。” 只要……可以不回去…… 不知是不是风太大,青梨的声音有些哆嗦。 低低的声线被风卷了屋内。 沉沉的昏暗笼罩着,俞安行的身形微顿。 青梨拒绝得干脆,元阑收了将人送回椿兰苑的念头,只想着先将人给安顿好,明日再禀给俞安行。 第29节 “那二姑娘……要不属下先带您去偏院歇着,明日您再过来?” 青梨点头应了。 散下来的长发在夜风中扬起。 紧闭的房门却在这时打开了。 俞安行就站在门后。 屋内没点灯,他的背后是一片阴冷的黑暗。 青梨抬眼望向俞安行的方向。 他和黑暗融在一起。 她看不清他。 就连他沙哑的声音,似乎也染上了黑夜的低沉。 她听到他说。 “进来。” 作者有话说: 路过的小可爱康康预收叭! ——接档文《禁庭娇》求收藏—— 太子大婚之日,冷宫的废太子褚南川起兵造反,夺皇位,掠佳人。 容澹湄身上大红的嫁衣还未来得及换,当晚便被送进了褚南川的寝宫。 红绡软帐里,灯影幢幢,面前的男人居高临下睥睨着她,再寻不见当初的半分柔情。 容澹湄知道他怨她。毕竟当年容家见他失势,当机立断便解除了自己同他的婚约。 褚南川称帝,对外颁发圣旨封容澹湄为后,对内却将她囿于他的长宁殿。 *** 外夷来犯,褚南川率兵出征,敌兵击退,他却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容澹湄携才三岁的幼太子上朝,垂帘听政。 再醒来时,褚南川却失了忆。 容澹湄看着眼前的男人,轻挑起他垂落耳际的一绺墨发,语气暧昧。 “你啊,可是这宫里最得本宫欢心的男人。” 她看着男人逐渐变红的耳廓,笑得张扬又妩媚。 昔日他对她作弄的花样,她可要一点一点,好好偿还到他的身上。 ——接档文《折青梅》求收藏—— 宝珠初见祁樾时,不过是三四岁的稚儿。 彼时他是大燕最受尊崇的太子殿下,矜贵地立于云端,不可亵渎。 再见到宝珠时,祁樾却只能以女子的面貌示人,苟且偷生,于泥淖中挣扎。 而宝珠仍旧是那无忧无虑娇养在闺阁的乖乖小姐。 嘴角一弯,腮上藏着的圆酒窝便会露出来,日头倾泻进去,烁烁生辉。 第23章 疼 【二十三】 风从开着的门缝钻了进去, 将俞安行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 莫名有些阴恻恻的感觉。 青梨站在原地。 她觉得有些冷了,伸手裹紧了身上的外衫。 语气里有几丝犹豫。 “但是……兄长还病着。我现在进去,不会扰了兄长休息吗?” 俞安行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她抱着双肩站在廊下。 唇上和脸上被夜风吹得失了血色, 苍白若纸。 微弱的光线下, 纤细的身形愈显清瘦。 像暮春时节,剩在枝头的伶仃残花。 青梨不动。 俞安行索性自己往前走了半步。 穿过黑暗, 他站在了光下。 檐灯微弱的光线落了下来,淡淡映在他那一张好看的脸上, 总是上扬着的嘴角给人一种温和的错觉。 他对着青梨笑了笑。 “妹妹刚才不是还说担心我?要是去了偏院, 等下又做了噩梦睡不着, 再跑出来怎么办?” 不同于萧瑟凄冷的冬夜,他眉目间的笑意是温柔清润的, 轻易便融化了青梨心里的防线。 俞安行病得很重,青梨还以为,他早就歇下了。 却不想她刚刚说的话,他竟然全部都听见了…… “……那今夜,就打扰兄长了……” 青梨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踏上台阶,到了门口。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光着的双脚, 青梨却又有些犹豫起来。 她刚刚跳窗时的动作大, 跑得又急,连绣鞋都未来得及穿好…… 一路跑过来,现在两只脚上沾满了泥。 她很脏。 她记起俞安行房内铺着的茵毯。 她这样进去, 会将他的毯子弄得一团糟…… 俞安行垂目,瞥了一眼青梨往后藏了又藏的双脚。 他可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手畏脚了。 又或者, 这是她想出来的什么新花样。 漆眸里有一闪而过的戾气。 唇角向上勾起, 俞安行面上笑意加深。 “妹妹又客气了, 不打扰。” 长臂一伸, 他握上青梨的手腕,将人直接拽了进去。 眼看着青梨就这么进了屋,元阑想要出声阻止,被一旁的秦安踮起脚捂住了嘴。 房门在两人眼前关上。 元阑费上了些力气才将秦安的手扯开,疑惑地看向他。 “主子才刚醒过来,您不是说要让他一个人好好歇上一歇吗? 秦安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元阑一眼。 “漫漫长夜,有人相伴,岂不比你主子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里面呆着要好上许多?“ 元阑不解地小声嘟囔着。 “可那还不是您把我给拽出来了?我也可以进去陪着主子……” 上下轻睨了元阑好几眼,秦安颇为嫌弃地摇了摇头。 “你也不照照镜子瞧瞧你的模样,哪里能比得上方才进去的那个女娃娃?” 提到青梨,秦安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双眼睛笑得直眯成了两条弯弯的细缝。 “我看呐,那女娃娃长得好,看着同你们主子倒是相配得很。” “可是……二姑娘是主子的妹妹……” 秦安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一个年轻人懂什么,你说说,他们二人可有半分钱的血缘关系?” 元阑思忖了一瞬。 “这倒确实没有……” “那不就成了?我来京都时,景老头子还缠着让我替他好好相看个外孙媳,我看呐,眼前这个就不错。刚好就在府里,吃起窝边草来,多方便。” 元阑只觉自己被秦安绕了进去,还想再说些什么,人却被秦安一把给拉走了。 “行了,你主子今夜有人看着了,你就到偏院里来陪我这个老头子吧。” 两人一路吵吵闹闹着离开。 廊下安静下来,便愈发显出屋内的岑寂。 摸着黑进了屋里,青梨的心一直提着。 抬头看了一眼四周,才注意到里间里还燃着一根短烛,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不想下一瞬,不知从何处窜进来一股冷风,不偏不倚,正巧便吹熄了跳动的火苗。 第30节 浓浓的黑暗侵袭而来。 青梨什么也看不见。 心神瞬间紧绷。 俞安行转过脸。 他在黑暗中俯下身子,看向青梨惶惶不安的眼。 慢慢地、耐心地欣赏着。 她确实很怕黑。 他握着她的手腕,她也没像上次那样要拂开。 只安静地、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模样看着格外乖巧。 唇角在黑暗中勾起。 俞安行松开了青梨的手腕。 还顺势往后退了半步。 然后,他低眸。 看着她的手如他所料般主动追了上来。 视线笼罩在一片漆漆中,青梨的心神一直紧紧绷着。 身侧倚赖的俞安行突然松了手,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朝他所在的方向伸出了手。 她想拉住他的衣袖。 但她看不太清,阴差阳错地,她牵上了他的手。 俞安行掌心的温度依旧是玄凉的。 但青梨不敢松开。 突如其来的接触。 宽袖后的大掌僵直了一瞬。 俞安行的手一动不动,任由着那抹柔软缠绕上来。 青梨的手带着暖热的温度。 俞安行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手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流淌过来,将他的手熨热。 因着积毒颇深,俞安行的体质是寒凉的。 一年四季皆是如此,他只能感知到别人的温度。 但许是今夜换了一次血的缘故。 他的指尖在青梨手中一点点变得温热,是久违的、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她的体温,通过指尖,一点点渡到了他心里。 青梨没察觉到俞安行此刻的变化。 只顾着紧紧地攥着他的手。 她怕他再将她给放开。 力度大得有些出乎俞安行的意料。 他似笑非笑的声线响起。 “妹妹怎么这么怕黑?” 俞安行以为会听到她娇着嗓同他抱怨。 但眼前的人久未出声。 黑暗中,有一滴湿漉的液体滴落到了俞安行的手背。 温度滚烫。 好似能将人给灼伤。 “噗——” 俞安行拿起一旁放着的火折子。 蜡烛被点亮。 原来在两人的旁边便立着一架烛台。 朦朦胧胧的光晕散发出来,他垂下眼睫,要去察看青梨的情况。 青梨却比他更快地低下了头。 他只看到她了一个乌黑的发顶。 “兄长再多点一盏灯吧。” 放得极轻的嗓音里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青梨的肩背也在轻轻发着抖。 她没有哭出声。 但俞安行很清楚地知道她在哭。 他抬起被她的泪滴沾湿的手背,看了一眼,放到了唇边。 她的眼泪带着蔷薇的淡香。 但不是甜的。 又咸、又涩。 俞安行蹙眉,看了一眼旁边那点跳动着的火苗。 手背上似乎还残着她那一滴泪。 隐隐让他有些不自在。 弯着的唇角放了下来。 “还害怕?” 青梨点头。 俞安行不说话。 他牵着她往前走了几步,点燃了另一座烛台上的蜡烛。 烛光亮起,俞安行却没停下来。 手上微微使力,他将青梨拉向了自己的身侧。 青梨只觉自己几欲贴到了俞安行身上。 鼻尖擦过他,淡淡的草木气息清晰可闻。 俞安行继续带着她往前走。 青梨看着他的动作,不解抬头。 匆匆一瞥,她第一次看到面上不带一丝笑意的俞安行。 精致的眉眼变得清冷,少了平日里的平易近人,教人不敢轻易接近。 第三座烛台被点燃。 俞安行仍旧未停下来。 他一直牵着她。 房内所有的烛台一一被点亮。 暖黄的烛光盈了满室。 青梨仍旧低着头。 她不敢去看俞安行,心里隐隐觉得有些难堪。 打娘亲去世后,这是她第一次,在旁的人面前哭出来。 俞安行紧紧盯着她精致小巧的下巴,而后抬手捏住。 青梨被迫抬起了头。 她眼眶里还蓄着泪水,眼尾被洗得泛红。 雪白的脸上沾了还未来得及擦去的涟涟泪水。 俞安行盯着她眼尾处逐渐蔓延开来的嫣红,想起了方才尝到的苦涩。 菡萏园时未能见到她落下的泪,今夜他得偿所愿,亲眼见到她了哭。 心里却并未因此而生出任何的欢愉来。 这一认知令俞安行心内烦躁了一瞬。 青梨不想对上他的视线,别过脸去。 随着她的动作,俞安行的指尖不小心触上了她脸上沁凉的残泪。 他松开了禁锢她下颌的手,大手托上她一边脸颊控于掌心。 青梨的视线再无法逃脱。 “妹妹怎么突然哭了?” 他面上不再带笑,但语气仍旧是和煦的。 音调温柔得好似三月的春水。 青梨心里隐隐生出一丝冲动。 想要将一切都毫无保留地都告诉他。 可是…… 第31节 她揪住衣角。 将那股冲动压制了下去。 “……是……扈表哥……他半夜……进了椿兰苑来寻我……” “我摔碎了放在桌面上的茶盏,趁着混乱……才跑了出来……” 掐着掌心,努力不再去想那些陈年旧事。 青梨一字一句,平静地将今夜的事情说了出来。 只是,省略了她对扈玉宸所做的那些。 青梨想,左右事情已闹得这般大,自然不会再同那日在菡萏园发生的那桩事一样能这般轻易揭过。 扈玉宸半夜来寻她,这样的消息传了出去,于扈玉宸而言不过无伤大雅,于自己而言,却是致命的。 且她还一时失控,伤了扈玉宸。 既怎么都瞒不过去,早些同俞安行说了,或者……能让事情有些转机…… 至少,她今夜是和他在一起的。 至于伤了扈玉宸的事,她不会认下,凭着扈玉宸的一面之词,也逼不了她。 淡黄的光晕笼罩在青梨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柔的轮廓。 俞安行一双眼睛仔细地看着她的脸。 没有放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可是……不过一个扈玉宸,能令她哭成这般? 他突然记起,他初回府时的那一夜,她对着扈玉宸时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面上晃过一丝自嘲的笑意。 他总是在期待着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长眸黯淡下来。 青梨说完。 却没等到俞安行的回应。 她禁不住抬头去窥他面上神情,恰好撞进了他眼眸中。 他正定定地看着她。 目光穿过横亘在二人面前那一方烛台,染上了烛火的灼热,一眼望过来,似要将她从里到外灼烧个透。 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良久。 俞安行唇角缓缓展开,付之一哂。 他收回了手,徐徐坐在桌旁。 面上又带上了如往常般,滴水不漏的温润笑意。 他往青梨眼前递了一方帕子,兀自轻笑一声。 “我还以为,妹妹是因着那个噩梦,为了我才哭成了这般模样。” 火苗在他漆色的瞳孔里跳跃着,他目光里灼热的温度未曾消散。 “……我心里自然也是一直牵挂着兄长的。” 青梨小声说着,抬手接过他递过来的帕子,顺势转过脸去,移开了与他相对的视线。 缓缓地擦过眼角的泪,柔顺的丝绸布料沾染上了几点湿润的痕迹。 帕子上有俞安行的气息。 淡淡的草木香。 搭在桌面的长指随意轻叩了叩。 俞安行姿态闲适。 “表弟如此胆大妄为,妹妹应去将此事禀给母亲。” 言下之意,便是不该在这时来寻他。 青梨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兄长说的是……只我当时一时情急,只想到了兄长……” 俞安行目光仍旧望着她。 她说只想到了他。 她的话不知真假。 但是…… 不可否认,这句话,确实有那么一点……取悦到了他。 长眸眯起,俞安行在这时注意到了她通红的下颌,问她。 “怎么弄的?” 顺着他视线望过来的方向,青梨知晓了他问的是什么。 长睫慌乱地颤着。 那种油腻恶心的触感似乎又在下颌处冒了出来。 她勉力压下心里的情绪。 只是那些画面,又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 半晌,青梨方出声回了他。 她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却不知声线一直在隐隐发着抖。 “……他用手摸了上来……很脏……所以、我用帕子擦了,力气有些重……” 俞安行静静听着,垂眸扫了一眼她在地上的影子。 离他有些远。 他淡声开口。 “过来。” 青梨不解其意,只依着他的话,在他身旁坐下,才发现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瓶药膏。 长指沾上药膏,伸到青梨眼前。 她顺着他动作,微微仰起了头。 大掌搭在她脸上,带着薄茧的微凉指腹慢慢覆上了她泛红的下颌。 掌心处,女子的肌肤细腻若雪。 俞安行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那抹白,不知想到了什么,指尖微顿,他没有收力,直接便将药膏抹了上去。 青梨只觉下颌处被他触碰过的地方泛起了丝丝密麻的疼意,忍不住轻吸了一口气,小声抱怨了一句:“有些疼。” 俞安行恍若未闻。 手上动作甚至还重了一瞬。 她倒是会和他喊疼。 “这药的药性有些烈,上药时难免会有些疼,妹妹且忍着一些。” 男子的身量高,青梨仰着头,看到了他说着这话时眼底沉着的关切笑意,便也不作他想。 俞安行上完了药,指腹却仍旧覆在她的下颌处。 轻轻抚过,细细摩挲着,一遍又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 青梨忘记了扈玉宸摸上来时的感觉。 只记得俞安行指尖的触感。 有些痒痒的。 她不排斥他的触碰。 俞安行收回了手。 他视线沉沉地看着她。 “不脏了。” 疏朗的声线擦过青梨耳畔。 她和他离得很近。 衣角相触。 淡淡的草木香包围着,她沉溺在他的气息里,回不过神。 作者有话说: ——接档文《禁庭娇》求收藏—— 太子大婚之日,冷宫的废太子褚南川起兵造反,夺皇位,掠佳人。 容澹湄身上大红的嫁衣还未来得及换,当晚便被送进了褚南川的寝宫。 红绡软帐里,灯影幢幢,面前的男人居高临下睥睨着她,再寻不见当初的半分柔情。 容澹湄知道他怨她。毕竟当年容家见他失势,当机立断便解除了自己同他的婚约。 褚南川称帝,对外颁发圣旨封容澹湄为后,对内却将她囿于他的长宁殿。 *** 外夷来犯,褚南川率兵出征,敌兵击退,他却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第32节 容澹湄携才三岁的幼太子上朝,垂帘听政。 再醒来时,褚南川却失了忆。 容澹湄看着眼前的男人,轻挑起他垂落耳际的一绺墨发,语气暧昧。 “你啊,可是这宫里最得本宫欢心的男人。” 她看着男人逐渐变红的耳廓,笑得张扬又妩媚。 昔日他对她作弄的花样,她可要一点一点,好好偿还到他的身上。 ——接档文《折青梅》求收藏—— 宝珠初见祁樾时,不过是三四岁的稚儿。 彼时他是大燕最受尊崇的太子殿下,矜贵地立于云端,不可亵渎。 再见到宝珠时,祁樾却只能以女子的面貌示人,苟且偷生,于泥淖中挣扎。 而宝珠仍旧是那无忧无虑娇养在闺阁的乖乖小姐。 嘴角一弯,腮上藏着的圆酒窝便会露出来,日头倾泻进去,烁烁生辉。 耀目得让他只瞧上一眼,便想毁掉。 第24章 哭 【二十四】 俞安行要去将手上的药膏放好, 窸窸窣窣的细微响了许久,青梨才收了思绪。 她起身,跟在俞安行身后。 “兄长……小鱼还在椿兰苑, 或者……可以让元阑把她也一道接过来吗?” 小心翼翼的语气里藏着期待。 俞安行不应声。 眼角余光瞥见青梨近在咫尺的那方裙角。 她不知什么时候就跟了上来。 说话时, 温热的气息柔柔地拂过他的后背。 她今晚总是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俞安行想了想。 觉得就像身后跟了一个拖油瓶。 但他心底好像并没有旁的人口中那种不耐烦的感觉。 长臂轻抬,他将药膏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目光顺势掠过窗牖外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漆黑天色, 突然便想到了一件事。 他并不关心她的婢女。 她说了,她才知道她今夜没带着人就来寻他了。 可是, 她怕黑。 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俞安行转眸, 视线落在她赤着的双足上。 她外衫披得松垮, 双足藏于其中,依稀可看见上头沾着的泥尘。 里间的茵毯上, 在她踩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串不大不小的泥尘污渍。 青梨循着他的视线,自然也看见了毯子上的痕迹,忙开口。 “……兄长放心,毯子是我弄脏的,我明日便同小鱼一道帮兄长洗干净。” “不用, 这毯子不值钱, 弄脏了再换新的便是。” 俞安行说着话,目光黏在她足间。 惹眼的雪色被泥尘掩映,窥不出原本的样貌, 教他有些扫兴。 “浴间就在隔壁,妹妹可要去洗一洗?” 脚上被泥尘裹着的感觉并不舒服, 青梨自然也想。 可是…… “我来的时候有些着急, 并未带上鞋子……” 俞安行眉眼含笑。 “无碍, 妹妹可先穿我的。” 说着, 他低下视线,打开了身旁的一个柜子。 青梨偷偷探头去瞧了一眼。 俞安行的衣服比她想得要多上一些。 只大多都是月白一类的浅淡颜色,有些单调。 只转念一想,又觉只有这般颜色才同他温和儒雅的气质相符。 青梨怀中抱着俞安行的鞋,依着他的指示,抬手轻按了按里间的墙面,果然有一扇可活动的小门能打开。 浴间就在里头。 比青梨想的要大上许多。 正中的浴池里,袅袅热气从其间徐徐升腾而起,氤氲了满室。 大理石雕刻成栩栩如生的芙蓉花式样的龙头,缓缓吐出热汤。 青梨想到了自己在椿兰苑里的浴桶。 两厢对比,心里隐隐感叹着。 只才刚往浴间里走上了一步,她又停下步子,回头去寻俞安行的身影。 “那兄长,小鱼她……” 隔得有些远了,烛台上的火苗跳跃着,有些晃眼,青梨有些瞧不清楚俞安行的神情。 “妹妹不用担心,元阑自会去将人带过来。” 小鱼一人还在椿兰苑里,青梨担心扈玉宸会对小鱼不利。 听得俞安行这般说,她放下心来。 缓步走进浴间,青梨的身影被渐渐弥漫过来的水雾所掩盖。 俞安行抬眸望着她。 直至小门被关上。 唇角挂着笑,身子抵上桌案,他低低轻咳一声。 血腥味涌起。 俞安行垂眸,淡淡扫了一眼帕子上那团晃眼的红色。 秦伯说得没错,果然还是要静养才行啊。 路过正燃着的燻笼时,长指温柔一掷,染了血渍的帕子就这么轻飘飘落了下去。 火星溅染到了易燃的布料上,火苗轰然便蹿了起来。 帕子很快燃烧殆尽,归于灰烬。 青梨进了浴间,俞安行一人半倚在了床榻上,手中随意执着一本书册。 他并未吩咐元阑去椿兰苑将她口中的婢女接过来。 毕竟,那是她的婢女。 可不关他的事。 手中书册翻过一页,浴间的水声也恰好响了起来。 隐隐约约传到耳畔。 哗啦——哗啦—— 比外头呼啸着吹过的风声还要吵人。 俞安行阖起了手中的书册。 池子里的活水温度适宜,青梨洗净了脚,还忍不住多泡了一会儿,才起身用一旁的毛巾擦干了足间的湿漉。 俞安行的身量高,鞋子自然也大。 她踩进他的鞋里,只能勉强拖着步子行走。 推开小门,从浴间里出来时,青梨才发现原本屋内燃起的烛火悉数被灭了大半。 只余床头处的那支蜡烛还点着。 火苗在夜风中岌岌可危地跃动。 俞安行已躺到了床上。 看样子似是已经歇下了。 青梨努力放轻了动作,小声地拖着步子到了床边。 俞安行并未睡着。 他的目光落在她双足上。 泥尘被洗去,雪色重新出现在眼前。 就藏在他的鞋子里。 第33节 若隐若现。 精致小巧的形状,很是好看。 长眸里蕴起一层浅浅的笑意。 他问她。 “妹妹今夜歇在哪儿比较好?” 语气里似带上了几丝疲倦。 青梨眉间轻皱了皱。 想来他身上还带着病,都是因着自己的缘故,才会熬到了现在。 且她还麻烦了他小鱼的事情。 禀着一报还一报的心思,青梨摇了摇头。 “我在这里守着兄长就好。” 她说着,拉过一旁的小杌子坐在了床头,双手乖顺地撑着脸,看着床上的俞安行。 一双眸子嫣然。 俞安行转过脸去。 他闭上眼。 感官被放大。 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周遭溢满的蔷薇甜香。 便彻底没了睡意。 夜阑人静。 青梨坐在床前。 放下的幔帐遮挡了她的视线。 耳畔只能听到俞安行均匀又细微的呼吸声。 不再去想扈玉宸今夜闯进来的事情,青梨心绪渐平,便开始觉得一人呆呆地在床前有些枯燥起来。 忍不住掀开了幔帐,探头进去偷偷瞧了一眼。 俞安行似乎已经睡熟了。 高大的身形躺在床上,双手规矩置于两侧。 就连睡着,他也是这般板正无趣的模样。 青梨嘴角撇着,轻摇了摇头。 不过……俞安行虽时时刻刻都这般恪守成规,但不可否认,他那张脸是生得极好的。 燎燎的烛光隐约,穿透帷帐,光影落在他侧颜的轮廓上,容色曜丽。 他这般静静躺着,比之平日里瞧着,多添了几分不容亵渎的清冷。 青梨俯下身子,朝俞安行凑了过去。 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无论是他微抿的薄唇,还是他英挺的鼻,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俞安行的眼睫又浓又密,被烛火映照,在他光滑的皮肤上留下两扇美好的阴影。 青梨心里生出了几丝作弄的心思。 细嫩的指尖轻拨了拨他翘起的羽睫。 又很快地缩回了手。 但俞安行睡得很沉。 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动作,呼吸的节奏依旧均匀。 青梨便大胆了起来。 指尖先是划过了他鼻梁硬挺的弧度,而后又落在他的唇上,细细描摹着他的唇形…… 将俞安行的脸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睡梦中的他却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青梨觉得有些无趣了。 她重新撑着脸坐回了小杌子上。 今夜在椿兰苑时,她实则也没睡多久,又再寻不出什么可消遣的东西,不免也有些倦了。 轻打了个哈欠,青梨决定先趴在床边小憩一下。 反正她离得近。 俞安行有了什么动静,她第一时间也能听得见。 青梨沉沉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青梨努力眨了眨眼,努力辨认着面前的情状。 很快,她反应过来。 这是……她幼时在姑苏住的宅子…… 意识仍旧有些恍惚。 在姑苏时,青梨同娘亲的日子并不总是开心的。 父亲走了,小姑总埋怨她和娘亲是府中的累赘,总爱趁着娘亲出去打理铺子时变着花样作弄自己…… 甚至还…… 耳边响起一个嘈杂又尖利的妇人声音。 很熟悉。 她抬起头,看到唐芸那一张长脸。 “阿梨,你娘就在里头等着你,还不快些进去。” 那是一个陌生的房间。 小小的她看着紧闭的门,不敢进去。 她晃了晃手里的糖葫芦。 是唐芸塞给她的。 “可是,阿娘今早出府的时候和我说是去看铺子了,怎么会在里面呢,我要小姑和我一起进去。” 唐芸不知道一个小孩子为什么会这么难缠,失了耐性,直接拦腰将她拎了起来。 她手脚并用地大声挣扎着。 手上的糖葫芦掉在地上,滚了一地,晶莹的糖浆染上一层又一层灰扑的泥尘。 她被扔进了那个昏暗的房间。 紧接着,那个男人走了进来…… 这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半撑着手臂,俞安行直起了身子。 面上还残着青梨方才凑过来时带着甜香的温热呼吸。 他仿效着她,探身出去,高大的身形笼罩着趴在床畔的她,气息深沉。 只可惜,青梨睡得很熟,一点也没察觉。 俞安行再凑近了一点,静静地看着她酣睡的侧颜。 烛火洒在她脸庞上,冷白的肌肤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 这个时候的她,看起来安静又乖巧。 只是……她口中明明说着今夜要守着他,结果竟是比他还要先早睡了过去。 俞安行抬起手,掐了掐青梨小巧的鼻尖。 看着她沉睡的眉眼变得惊慌失措,他才有些得逞地笑了笑。 挺拔笔直的鼻梁下,好看的薄唇轻勾起了几分弧度。 他想收回手,已睡过去的青梨却不知做了什么梦,双手急切地摸索着。 她抱上了他的手。 口中也不知小声胡乱呢喃着什么。 俞安行听不太清。 却突然想起了他在梦中听到的她那一声软软的轻唤。 她叫了他的名字。 他想听她再唤一声。 紧盯着青梨翕张的嫣唇,俞安行俯身靠了过去。 却只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娘亲”。 不是在叫他。 俞安行的面色沉了下来。 手上微微使力,他想将手臂从她手中抽离出来。 只才刚动了动,他身形又立马僵住。 俞安行感受到了手背上湿漉一片的痕迹。 青梨在睡梦中哭了出来。 第34节 一声又一声,喊着“娘亲”。 紧紧抱着俞安行的手用着力,指甲深深嵌进了他的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 青梨的哭声终于停了下来。 只是鼻尖仍旧止不住地小声抽泣着。 瘦削的肩背一直在发抖。 长指将她额前被泪水浸湿的碎发往后拨开。 俞安行看向青梨红肿一片的眼眶。 她今夜哭了整整两次。 漆眸沉静又长久地望着她的侧颜,目光不曾移开。 时间缓缓流过,夜空中挂着的疏星朗月在朵朵夜云中穿梭。 良久。 直至青梨小声的抽泣也停了,俞安行方轻手轻脚地将自己的手臂收了回来。 有些发麻。 从床上起身。 俞安行蹲下身子,手中帕子轻柔地擦过青梨眼睫上挂着的残泪。 替她将脸上的泪擦了干净,他才看向自己沾满了她泪水的手背。 手背上横亘着的那几道新疤被她的泪水打湿了个彻底。 眼下又添了她指甲的掐痕。 弯弯的,像一轮皎洁小月牙。 连带着那几道突兀的疤也变得顺眼起来。 俞安行低低轻笑了一声,附到青梨耳畔。 “妹妹如今可是愈发得寸进尺了。” 不仅抱着他的手大哭。 还敢掐他。 青梨睡得一点也不安稳。 再被耳畔的动静惊扰,禁不住又动了动身子。 身上本就松垮的外衫随着她的动作变得愈发凌乱,露出的肩线纤薄,缓缓往下蜿蜒,勾勒出圆润的弧度,若隐若现。 长眸久久地凝视着。 有些好奇。 烛台上的火苗在风中摇曳。 男人昳丽的长眸里多出一丝烛火倒映的光亮。 指尖微动。 他探出手去。 触感是出乎意料的柔软。 呼吸莫名重了几分。 他舍不得松开手。 长睫垂下,遮掩住了被夜色染深的眸光。 俞安行愉悦勾唇。 掌心覆着,又再捏了一下。 他是去替她办事,总归要讨些利息才是。 窗外树啸呜呜,婆娑的树影在窗扇上摇晃着起舞。 俞安行解开了身上的外衫,将还在睡梦中的青梨笼罩了个严实。 临出门时,他回身看了一眼烛台上那根快要燃尽的短烛,换上了一根新的。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血 【二十五】 元阑不情不愿地被秦安拖拽到了偏院。 又耐着性子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大半天。 老头子终于累了, 打了个震天的哈欠,抖了抖自己的小白须,嘟嘟囔囔地翻身上榻睡了过去。 元阑则出了门。 双手紧抱着佩剑立在廊下, 半个身子倚靠在门槛上闭眼小憩。 身为暗卫多年, 他早已养成了这般休息的习惯。 若是非要叫他躺回床上,他只会觉得万般难受。 有一阵轻风从眼前拂过。 身形紧绷了一瞬。 元阑倏然睁眼, 眼底眸光凛冽。 只在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是俞安行时,忙又急急停了手上欲拔剑的动作, 有些诧异地开口。 “主子?您身子正虚弱着, 怎么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嘘。” 俞安行抬起长指置于唇上, 示意元阑噤声。 他疏朗含笑的眉目沐浴在月光清辉中,仿若是无意间坠落人世的翩翩谪仙。 秦安最易小题大做。 若是将他给吵醒, 肯定会大声嚷嚷着让人即刻躺回床上去。 俞安行不想惊扰了屋内休息的秦安。 他未对元阑多做解释,只低声吩咐。 “随我去一趟椿兰苑。” 夜空中的星月流转。 跟着扈玉宸过来的小厮一直等在椿兰苑外头。 屋内连续传来一阵又一阵瓷器碎裂的声响,教他有些心惊肉跳的。 他心里愈发不安,决定自己上前打探一番情况。 先在门外轻声询问了几句,等了片刻,却没听到扈玉宸的回应。 那种不安感愈发强烈了起来。 小厮轻推开了门, 还未来得及走进里间。 远远的, 他就见到了扈玉宸躺在一地的血泊上。 平日里他就是个跟在主子屁.股身后溜须拍马跑腿的,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登时就被满屋子的血腥味给吓得两腿战战。 他哆嗦着身子行到扈玉宸身旁。 蹲下身子,他伸出两指放到扈玉宸鼻下。 好在人还活着。 小厮心里松了一口大气, 顺势跌坐在了地上,抬手抹了一把额上渗出的冷汗。 又上前用力摇晃了扈玉宸好一阵。 “表公子……表公子……您醒一醒……” 扈玉宸早便昏死过去了, 喊了半天, 也没见有个反应。 小厮环顾了一下四周, 屋内除了一个昏睡过去的婢女, 再无其他人。 最该在这里的二姑娘却不见了。 眼睛提溜一转,小厮隐约猜出了一些今夜的情状。 二姑娘的模样如花似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然不愿就这么委身到表公子身上。 只是没想到那二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下起手来竟这般重。 小厮匆匆扫了一眼扈玉宸血肉模糊的右掌,莫名觉得自己的右手也开始痛起来了,连忙移开了视线。 眼下扈玉宸还没醒过来,小厮心里也没谱,只怕今夜这事东窗事发之后自己小命不保,决定先带着扈玉宸离开椿兰苑再说。 只扈玉宸又是个体胖的。 躺在地上软软地摊成了一滩肉泥,小厮龇牙咧嘴了好一阵,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将人给挪动个分毫,只好放弃了。 趁着漆黑的夜色,他猫下腰,一路小跑到了后照院,决定去寻几个交好的小厮过来给自己搭把手。 椿兰苑里很安静。 俞安行踏着月色进了院子。 才刚到了青梨房间门前,鼻端便闻到了一股极为浓重的迷香的味道。 他蹙起了眉。 第35节 元阑上前去察看情况。 他先用剑柄将门轻推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 透过这道缝隙,他看到了躺在外间榻上失去了意识的小鱼。 除此之外,房内再无其他人。 确认没有其他异常,元阑方才推开了门。 俞安行缓步走了进去。 进了里间,停在地上的扈玉宸身侧。 枫木地板上有着斑斑血迹。 还很新鲜。 元阑跟在俞安行身后进来。 见到在地上躺着的扈玉宸,抬起脚用力踢了踢他腆起的肚腩,不见他有反应。 大开的窗扇在夜风中前后摇晃着。 俞安行来到窗边,看到窗下的花草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她是从这里跑出去的。 回过身去,俞安行的目光落在扈玉宸血与肉模糊交织的掌心上。 耳畔响起女子柔弱的声线。 “……我摔碎了放在桌面上的茶盏,趁着混乱……才跑了出来……” 薄唇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俞安行低低轻喃了一句。 “妹妹总是这般不诚实。” 似是在自言自语。 元阑虽没听清,却也不敢多嘴去问。 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家主子亲自过来椿兰苑一趟是为了什么。 俞安行垂目冷睨了一眼地上的扈玉宸。 清贵的皂靴抬起,徐徐落在了扈玉宸粗短的手指上。 男人的靴子上头用银线细细绣了一簇傲骨的冬竹,在皎洁的月下愈显高洁清正。 俞安行眉眼含着笑。 脚下的动作不慌不忙。 只慢慢碾磨着。 一根接着一根。 骨头碎裂的细密声音在岑寂的夜空中响起。 本被青梨砸得昏死过去的扈玉宸因着手上钻心的疼痛而稍稍恢复了些意识。 他嘴角抽动着,半睁开了眼,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又因为太疼而昏了过去,唇边吐出了一滩恶心的白沫。 待到十指的骨头悉数断裂,扈玉宸的两只手掌已软绵绵得不成个样子。 俞安行停了脚上动作。 长眸看向地上那片被鲜血完全覆盖的碎瓷片。 她倒是比他想得要狠一些。 只是……几块小小的碎瓷片,到底还是比不上刀剑来得锋利。 俞安行抬手,抽出了元阑腰上的佩剑。 剑身在寒夜里泛出粼粼的冷光,映出他温润的眉眼。 他垂下眸子,剑锋在扈玉宸的两只手臂上不疾不徐地比划着。 终于,他找到了合适的角度。 锋利的剑刃一寸寸刺入皮肉,有鲜红的血珠源源不断地从其中蹦了出来。 但好在,没有溅上俞安行的衣角。 月白的衣袂被风扬起,依旧纤尘不染。 扈玉宸的两只手臂从他身上脱离出来,被摆成了对称的姿势。 孤零零地躺在血泊中,带上了诡异的美感。 元阑接回自己的剑,看了一眼俞安行,欲言又止。 “……不过是斩断两只手,这些事情,您让属下去做就行了,何必自己亲自动手。” 俞安行低头。 慢条斯理地开始整理褶皱的衣袖。 “身上的毒积着,总要动一下手,才免得日后手生。” 主仆二人对地上躺着的扈玉宸恍若未见,平静地叙起了闲话。 寂静的月洞门外传来了细微的响动,打断了二人。 有低低的交谈声响起。 由远及近。 扈玉宸这事是个棘手的,那小厮在后照院里磨破嘴皮子说上了好半天,用上了自己一整个月的例银来开价,才勉勉强强说动了两个同伴来帮一下自己。 一路上商量好了对策,三人猫着身子到了椿兰苑。 带头的小厮先上前准备开门。 小心翼翼抬手触上了门板,他没注意到跟在后面的那两个同伴都摸着脑袋晕晕乎乎地栽倒到了地上。 “吱呀——” 小厮推开了一条门缝,才要回头招手让同伴跟上来,脖子便被冰冷的剑刃给抵住了。 剑刃锋利,轻易便擦破了他颈间的皮肉,一道清晰的血痕出现在他颈间。 有丝丝缕缕的疼意顺着脖颈蔓延而来。 小厮顿时就软了身子,浑身都失去了力气,歪歪扭扭地也要倒在地上,被身后的元阑一把提了起来。 “想不想活命?” 男子的声音低沉又冷淡,语调没有起伏。 小厮僵着脖子,不敢回头去看,几乎是想也未想地就拼命点头。 “……大侠……大侠饶命……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只要小的能办到……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小的也万死不辞……” “别讲那些虚的,用不着你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带着你家主子到花楼里去逛上几圈,三日后再带着他回国公府就行了。” 小厮哆嗦着求饶。 “……大侠,不是小的不愿意做,只是如今我家主子昏过去了……小的没办法将他带过去……”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小厮还想多问什么。 脖子上被剑鞘重重一击,眼白翻了上来,也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一切都已处理完毕。 天边泛起了一层浅淡的鱼肚白。 交代了元阑记得将还在昏迷中的小鱼一道带过偏院,俞安行先行回了沉香苑。 他推门进去。 烛台上的蜡烛烧了整夜,仍旧没有燃尽。 融化的烛泪缓缓滴落下来,在烛台上积着,冷却凝固成一团。 床畔的青梨仍旧保持着他离开时看到的动作,柔婉的眉眼沉睡着,很安静。 眼眶的红肿消了些,只仍旧还在泛着红。 俞安行抬手,用指腹轻轻抚过她眼尾殷红的轮廓。 青梨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触碰,眉头皱了起来,嘴里也跟着小声呢喃了一句不知什么。 他勾笑,收回了手。 胸腔处急急传来一阵痒意。 他压抑着,极轻地咳了一声。 有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嘴角处划过一道鲜红的血痕。 又很快被他用指腹擦去。 长指轻抬。 他将指尖上染的猩红一点点描摹到了青梨唇上。 他想,也要让她尝一尝他鲜血的味道。 身上的力气渐渐消散。 俞安行觉得身上泛冷。 他上了床。 将青梨的手拢在心口,汲取到了一些微薄的暖意。 她的手总是暖的。 第36节 俞安行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他再醒过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粉紫色的晨霞堆积在天际,有些晃眼。 本趴在床畔的青梨却不见了踪影。 屋内只剩下他一人。 紧紧握着她手的手心也空了下来。 他的手还是寒凉的。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羞 【二十六】 今日的天气是难得的晴好。 晴朗起来, 就连一连刮了好几日的风好似也跟着小了许多。 天际覆着一层不浓不薄的灰云,将初冬清冽的日头隐绰遮掩在其中,露出来一点点浅淡的碎金色泽。 有破碎的光斑落在正中的青石板路上, 削减了几分院子里景致的萧瑟与单调。 几只冬雀停在墙角的那几簇青竹上, 啾啾的清脆鸟鸣一早便响个不停。 俞安行盯着空落落的掌心,眉眼间聚拢起浓浓的戾气。 他昨夜披到她身上的外衫, 也被她整整齐齐叠好,规矩地放在了床头。 瞧来有几分碍眼。 俞安行面无表情地从床上起身。 只在低下头时, 身形又愣住了。 手背上的那几道伤痕依旧狰狞。 但有人替他抹上了药膏。 淡淡的草药气息萦绕在指尖, 令他整只手都不由僵了一瞬。 目光看向微微下陷的床畔处。 那是青梨昨夜一直趴着小憩的地方。 俞安行别开了眼。 心里想着——多管闲事。 他面上隽秀的眉眼仍旧是一派无波无澜的温和与平静。 心里的情绪却是一直在上下起伏着。 所以他又忍不住轻咳了起来。 咳嗽声惊扰了站在廊下的身影。 门打开。 毡帘被来人轻轻撩起。 俞安行循着声响往门口的方向望过去, 眸光有片刻的停顿。 青梨缓着步子从外头走了进来。 昨夜里她跑过来时,身上只松垮地裹了一件外衫, 如今已然穿戴齐整。 发髻用玉簪松松挽了起来,露出一截莹白细腻的玉颈。 再往下,锁骨的线条分明。 俞安行突然发现,她这样也很好看。 青梨走进来,又驻足踅身去关门。 窗外淡淡的天光从门板上刻镂的花纹细缝中映照进来,浮动在她周身。 回眸间, 她往床上看去。 一只苍白纤长的手从垂地的幔帐后伸出。 俞安行深邃俊美的面庞露了出来。 “妹妹。” 他温柔的目光穿过幔帐尾端晃荡的细碎流苏望了过来, 久久停驻在青梨身上。 嘴角牵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光影都为之失色。 在那一瞬间,青梨的呼吸下意识便轻了几息。 她怕惊扰到他。 俞安行在病中, 脸上是苍白的颜色,却仍旧俊美异常, 只眉眼间似含有深深的倦意。 “兄长可是又不舒服了?” 青梨低声询问着, 将手上抱着的那簇小白花先搁在了案头。 嫩‎‎黄‍‌‎‍‌色‎‌‎‌‍的花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着, 其间点缀着几滴还未消散的莹澈晨露, 在光线的照射下泛出粼粼的微光。 她站在门口。 即便她的影子被投射在窗棂处的日光拉长,稍稍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离俞安行也仍旧很远。 俞安行不喜欢这样远的距离。 他未开口应青梨的话,只是又抵唇低低轻咳了好几声。 咳完,他微垂下头,抬手抚着胸口,模样瞧来虚弱至极。 眼角的余光却是眨也不眨,定定地落在青梨身上。 他在静静等待着。 果然。 青梨很快便轻着步子行至床畔。 感受到她逐渐靠近的气息,俞安行面上笑意加深,有深深浅浅的涟漪在他眼底晕散开来。 青梨如同昨夜一般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双手托腮与俞安行对视。 干净的眼睛里盛着明亮的光,像缀满了一层细碎璀璨的星子般。 长眸盯着她。 她眉间似蹙非蹙,不知是不是真的在担心他。 但此时此刻,她离他很近,而且确实在看着他。 俞安行盯着她的眼睛,能清楚地看她清透的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 “我没事,只是醒来时没看到妹妹,动作有些急了。” 青梨今日醒得早,一是被昨夜里的那个梦搅得有些心神不宁。 二来……则是想再偷偷回椿兰苑看一下情况…… 只是她才刚要踏过月洞门,迎面便遇上了从外头走进来的元阑,堵了她的去路。 从元阑口中得到他昨夜已将小鱼带到了沉香苑的消息,想了想,也就没回去,只同元阑说自己是特意过来给俞安行摘花的。 青梨关切地看着俞安行,语气里不无自责。 “我醒得早,念着兄长还在病中,怕扰了兄长,于是就先出去了。” 嘴角噙着笑,俞安行看着青梨纤长的眼睫,淡声开口。 “我身上带着病,成日里都呆在床上,哪里会扰到我?妹妹下次若是早醒了,可要记得叫我。” “好。” 青梨应声,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昨夜的事本就是意外,她因着这意外才守了俞安行一夜,哪里还会再有下一次? 她答应得很快,俞安行初醒时的消极情绪消散了些,目光越过青梨,掠向了她放在案上的那几支小白花。 同他前些日子在她窗台前看到的那几支白花很像。 是了,她那日说过的,过些日子会送花过来给他。 过了这么多天,她也没忘。 青梨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起身将那簇小花拿在了手上,递到俞安行眼前。 “我记得兄长之前去椿兰苑时,好似很喜欢这花,刚刚便特意在院子里摘了一些,好看吗?” 纤纤的十指掩映在白嫩的花瓣中,愈发显出指尖处泛着的那点粉红。 俞安行知道她的手很软。 白花散发着淡雅的香气。 他却从中敏锐嗅出了夹杂在其中的、不太明显的蔷薇花的甜香。 目光在花瓣间流连,俞安行缓缓点了点头。 “好看。” 得了俞安行的肯定,青梨更开心了。 她征得了他的同意,起身到一旁的博古架去寻合适的花瓶。 博古架上形形‍‎‍‌‎色‌‌‎‎‍色‎‌‎‌的瓷器摆得琳琅满目,寻不出一处空余的地方。 虽瓷器的数量瞧着多,但摆放得很是齐整,且被打理得很干净,光滑的表面上看不见一丝一毫的灰尘。 式样众多的花瓶被放置在博古架上的最后一层。 第37节 琳琅满目,有端庄大气的斗彩玉壶春瓶,亦有精致婉约的天蓝釉花觚。 至于其他的,青梨便叫不出名字来了。 她乍一眼望过去,只觉一双眼睛都要花了。 但即便如此,少了花枝的装点,单凭几个光秃秃的瓶子,再如何精贵奢华,房间内看起来也仍旧是了无生机的。 青梨挑中了一个淡雅的青釉素瓶。 她拿起来问俞安行。 “这个如何?” 她想,素白配上雅致的浅青颜色,应是相宜的。 俞安行应声望过去,眉眼间也跟着漾出一层浅浅的笑意。 他却根本没看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只看着她。 “只要妹妹喜欢便好。” 他这般说,青梨便当他是同意了。 眼睫低低垂着,她认真将手上的花插到素瓶中,又再抚着下巴细细端详着,调整了一下花枝的位置。 最后,她将花瓶摆放到了俞安行床头的桌案上。 这样一来,即便是在床上,他也能清楚地看见。 瓶里的花枝在微风中轻轻前后摇摆着,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在这萧索枯寂的冬日里,很是鲜活。 和她一样。 但和他却很不一样。 鲜活、生机这些词,同他向来都沾不上边。 目光微移,俞安行看向站在一旁的青梨。 她的眉眼里堆砌着笑意,隽秀又灵动。 摆好了花瓶,青梨又提着裙裾坐回了床边。 长眸眯着,俞安行瞥了一眼手背上的伤痕,冲着眼前的人扬了扬手。 “这是妹妹替我上的药?” 青梨点头。 只是在说到这事时面上又禁不住有些支支吾吾的。 说来也是,昨夜她本来只是想着阖眼小憩一会儿,结果不知怎么回事,竟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还梦到了那些旧事…… 今早她出门时,路过妆台,虚虚往台面上立着的菱花铜镜里瞥上了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红肿成一片的眼眶,想来应是夜里做梦时她哭了出来…… 也不知自己的动静有没有扰到俞安行,若是教他也听见了自己的哭声…… 青梨心底难免会觉得有些难堪。 且她醒过来的时候,身上披着俞安行的外衫也就罢了,自己的手竟也被他握住了,就紧紧地贴在他心口处…… 她现在再回想起那个场景,仍旧会不可避免地生出些莫名其妙的羞赧来。 急急地收回手时,她恰巧便见到了他手背上的伤痕…… 俞安行察觉到了她面上神情细微的变化。 他微微俯身,凑近她的脸庞。 “妹妹在想些什么?” 因着身上的病,俞安行这些日子的嗓音一直沙哑得不成样子。 近些天来才恢复了些,只是没有全好,清冽好听的嗓音中夹带着一丝嘶哑的声线,低低响在耳畔,似乎暗藏着缱绻与蛊惑。 青梨的心弦轻易被拨动。 她的鬓发被挽起,耳畔碎发掩映下,小巧的耳垂隐约露了出来,泛着细腻柔和的光泽,恍若上好的无暇珍珠。 眼下却被他轻轻重重喷洒过来的呼吸烫到。 俞安行凝神,静静看着那点雪白一点点变得粉红。 有些意外。 他禁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青梨的思绪被俞安行这一笑拉了回来, 她注意到他突然的靠近,身形往后退了退。 “……没想什么……” 她慌慌忙忙地随意应了他的话,目光下意识瞥向床头上被她叠得齐整的、他的外衫。 俞安行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温声开口解释。 “昨夜里妹妹睡了过去,我半夜时朦朦胧胧地醒过来一次,听到妹妹口中一直小声地喊着冷,便替妹妹披上了我的衣服,妹妹莫怪。” 昨夜里睡得昏沉,青梨实则对大多数事情都没了印象。 粗略想了一下,自己从椿兰苑里跑出来时,夜风吹到身上,好像确实是有一点冷的。 “怎么会,倒是烦扰兄长了……本来昨夜我是想守着兄长来着的……” 青梨心里的疑虑被打消,重新看向俞安行手背上的那几道疤痕。 “兄长可是不小心让伤口沾了水?还是忘记上药了?我记得之前的伤口没有这么深,怎么会留疤了呢?” “左右不过多了几道疤痕,没什么要紧的。” 青梨却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可是在手上留着几道疤,多不好看。” 俞安行从她的话里挑出了重点。 “妹妹不喜欢我手上的疤?” 青梨反问他。 “哪里有人会喜欢在自己的身上留下疤痕?” 长眸沉沉地注视着手背上那几道显眼的痕迹。 她不喜欢。 好在,他手上的疤痕尚新,还可用玉颜膏来祛疤。 视线轻移,俞安行看向他和青梨之间的分界线。 她刚刚往后退了退,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又远了一些。 可昨夜里,她却是缠人得紧。 眉梢轻挑,他再一次紧逼而上。 长翘的眼睫抬起,似从青梨面上缓缓拂过。 余光瞥见她雪白的耳垂再一次慢慢地泛成浅浅淡淡的粉红颜色。 很有趣。 唇角缓缓勾了下,送出一声笑。 “元阑办事不细致,总会忘了给我上药,比不得妹妹的细心。” “不若妹妹这几日就留在沉香苑陪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回头修文的时候发现给病人送白花好像并不是很合适(doge 第27章 陪 【二十七】 俞安行的眸子直直地望了过来。 大抵是因着在病中的缘故, 他温和的眸光里似乎带上了几丝脆弱的意味。 教人一看,便不忍心拒绝。 青梨几乎是下意识便要答应下来了。 可她突然又想到了扈玉宸的事情。 其实……留下来陪他也不是不行,可她想要多一个筹码。 “……我心里忧心兄长, 自然想日日夜夜都陪在兄长身边, 哪儿也不去……可是……” 话说到一半,青梨欲言又止。 她的声音放得很柔软, 睫毛微垂下来,是一副可怜又为难的模样。 锐利的视线稳稳停驻在青梨浓密的乌睫之上。 长眸从她面上细细窥探而过。 俞安行盯着她半垂着的眼睛。 她惯会在他面前作弄出这么一副假模假样来。 长睫低低覆着, 遮掩住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俞安行又轻轻咳了一声, 微哑的声线适时打断了青梨才刚酝酿好的一番话。 他的长睫失落垂下, 连眼神也跟着黯淡了下来。 第38节 “怎么,妹妹是不愿留下?可是妹妹之前一直说很担心我……眼下却是连陪一陪我都不肯吗?” “妹妹昨夜说了让接过来的婢女, 我已经让元阑接到偏院里来了。” “元阑回来的时候还同我说,在妹妹的房间地板上看到了血迹……” 他状似不经意间提起,青梨心下却是一惊。 俞安行紧紧地盯着她。 看着她被吓得眉心一跳,他的心情才好上了一些,语调故意放得又缓又长。 “我还以为,是妹妹瞒了我什么, 追问他, 却不想——原来是他瞧错了。” 不过短短的一刹那,青梨的心却是历经了大起大落的两个极端。 俞安行低眸去看她揪得紧紧的衣角,慢慢笑了起来。 “妹妹交代的, 我都做了,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青梨的思绪被俞安行话里的血迹一词给全然勾了去。 失神间, 她下意识便点头应下来。 “好, 那我待会儿就和小鱼回去收拾东西……” 俞安行安静地看着她柔婉的眉眼轮廓, 慢慢展开一个笑颜。 对了, 这样才乖嘛。 他徐徐开口。 “妹妹待我可真好。” 青梨看着他的笑,愣了一会。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欲拒还迎的条件还没来得及说出来…… “……我、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表哥进了我院子的事情……我留下来陪了兄长,日后……若是有其他人问起,兄长能不能替我瞒下来?” 锐利的视线稳稳停驻在青梨浓密的乌睫之上。 直盯得她的长睫有些不安地颤动起来,俞安行才柔声答应了。 “妹妹这么关心我,昨夜还守了我快一整夜,这不过是一桩小事,我自然会帮妹妹。” 他话里听来是感激的,青梨心里却是生出了几丝心虚的意味。 毕竟,她对他的关心,算不得有多真。 案几上,立着的青釉素瓶里供着几支简单的小白花,白嫩的花枝在晨风中温柔地晃动着。 素净的白,搭上雅致的青绿,两种浅浅淡淡的颜色相结合,瞧着很是相配。 青梨起身离开,打算去寻小鱼。 跟在前头带路的元阑身后,青梨一路到了偏院。 还隔着一段长长的距离,她就听见了小鱼同旁人带笑的寒暄声。 再走近一点,青梨瞥见了小鱼站在廊下的身影。 小鱼人瞧着一切如常,不像是有事的模样,想来昨夜扈玉宸并未来得及对小鱼做出些什么。 青梨这才松了一口气。 目光越过小鱼,落到站在她对面的人身上。 是一个一脸喜笑颜开的小老头。 眯着眼端详了一会儿,青梨认出那人是老太太派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请进府上的神医。 听说他名唤秦安,性情古怪得很,怎么小鱼会突然同他一道攀谈了起来? 她朝着两人走近,隐隐约约听见了一两句他二人说的话。 “……你们家姑娘自幼长在姑苏,那平日里可是喜食清淡?……你家姑娘生辰又是何时……” 倒似乎是在议论自己? 青梨心里愈发纳闷起来。 听到身后渐趋靠近的脚步声,正聊得一派热火朝天的两人适时停了下来。 小鱼回身,见到来人是青梨,兴奋地迎上前来。 秦安就站在原地,也不上前打扰。 期间只捋着自己的小短须,静静地看向不远处的青梨。 他越看越满意,脸上的笑也就跟着愈发欢喜了起来。 青梨注意到秦安落到自己身上的、赤/裸裸的打量的眼神。 但她并不觉得冒犯。 同秦安作别,主仆二人从偏院里离开,一道回椿兰苑收拾东西。 过了月洞门,便彻底将沉香苑抛在了身后。 行在回去的青石板小道上,小鱼终究是没能按捺住心底的好奇,小声询问了起来。 “姑娘,您怎么突然就跑到沉香苑里来了?” 昨日夜里,小鱼撑着晕晕乎乎的脑袋醒了过来,乍一眼瞧见站在自己面前的元阑,差点就被他黑沉的影子给吓得魂都没了。 再一听元阑说青梨自己一人已先到了沉香苑,更是惊讶,也再顾不上许多,一路跟着元阑过去了,在偏院里暂且歇过了一晚。 本来小鱼心里就是满腔困惑,现在听说青梨还要收拾东西到沉香苑里暂住几日,心里是愈发好奇。 听了小鱼的发问,青梨眉间又禁不住微微皱了起来。 “扈玉宸昨夜里闯进来了。” 不过短短的一句话,小鱼听了,脸色却是登时便难看起来。 “那姑娘……” “放心,我从窗子里跳了出来,跑到了沉香苑去,没有大碍。” 虽说回椿兰苑的路上偏僻,但毕竟是在外头,担心被有心人听去了,主仆两人未再继续说下去。 回到了院子,到了屋内,紧关上房门,彻底没了旁人,青梨才将事情说了出来,只是怕平白惹了小鱼的担心,省略了其中的诸多细节。 但小鱼仍旧听得胆战心惊,到最后还开始自责起来。 “都是奴婢的错……昨夜竟然睡死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差点就让姑娘陷入了险境……” “这哪里是你的错,昨夜里,我自己也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应是扈玉宸在其中用了不知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青梨安慰了一番小鱼,又再问起了昨夜的事情。 “……昨夜你同元阑一道离开时,可有看到了房内和平日里有何不同?” 小鱼摇头。 “奴婢当时头晕着,没有太注意,但没见着有什么地方不一样的。” 青梨听着她的话,挑开珠帘,缓步走进里间,低眸看向地板。 地面上四溅开来的碎瓷片、一滩又一滩的血迹都不见了踪影。 她皱了皱鼻尖,仔仔细细嗅了一番。 房内甚至连一丝血腥味都闻不到。 屋内的陈设一应如常,就好似昨夜里的事情不过是她梦境一场。 唯独窗台案几上那只不见了的梅瓶提醒着,一切都是真的。 青梨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奇怪。 俞安行说,元阑夜里过来,一时眼花才将地板上的污渍看成了血迹。 除此之外,再没有看到什么其他的。 那就是在元阑过来之前,就有人将昨夜里的一地狼藉都给收拾干净了。 能是谁呢? 青梨只想出了一个扈玉宸。 昨夜里的事情,俱是因着他突然闯了进来才引起的。 他醒了之后,许是在担心着事情闹大了对他不利,才会将一切都给收拾妥当了? 怎么想便怎么怪异。 总归现在事情还未传开,也不知道扈玉宸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青梨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不打算再在椿兰苑里继续耽搁下去,唤来小鱼,开始收拾带往沉香苑的东西。 两个院子里只隔着一堵墙,离得很近,即便是后面发现有什么东西缺了,回来再拿也方便。 是以青梨并不打算拿太多,也省得后头再带回来的时候麻烦。 小鱼的手脚快,动作麻利,很快便收拾好了大半。 本来,小鱼心里还在纳闷着自家姑娘为何突然要往沉香苑去小住几天,知道昨晚院子里闯进来一个扈玉宸之后,只巴不得青梨赶快过去。 沉香苑里有世子爷和元阑在,看那个扈玉宸还敢不敢再进去。 想来他就是欺负自家姑娘在国公府里无依无靠的,之前姨娘在时…… 小鱼叹了一口气,不再继续想下去,只是面上又忍不住有些忧心忡忡起来。 “姑娘,若是表公子日后将这事闹起来了……世子爷他……会帮我们吗?” 青梨肯定点头:“会。” 毕竟刚才离开时,她才问了他。 他说了会替她瞒下此事。 小鱼一直挂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好在现在府上还有一个世子爷能护得她们姑娘周全。 第39节 一边叠着手上的衣服,小鱼一边想了想近来青梨同俞安行两人间的交集,只觉得俞安行替青梨解了好多次困,是个大好人,不由开口。 “奴婢仔细想了想,世子爷是个性子良善的,待姑娘也极好,瞧着倒似乎比对大姑娘还要更好一些。” 青梨未应声,只是在心里小声腹诽了几句。 俞安行病了,她往沉香苑送去的鸡汤不曾断过,还亲自跑了几趟去嘘寒问暖。 她都做到了这般地步,若是俞安行不待她好,那才是真不正常。 收拾好了东西,两人又重新回沉香苑去。 青梨以为自己不过也随着小鱼一道住在偏院,就白日里有闲暇时再去俞安行房里照看一下他。 不料她才刚想往偏院的方向拐过去,就被迎面走过来的元阑挡住了去路。 元阑冲着俞安行房间的方向比了比手。 “二姑娘,属下方才已经按着主子的吩咐腾出地方了,您直接将东西拿进去便好了。” 青梨却有些不敢进去。 这和她想得并不一样。 怎么还真要她日夜守着俞安行呢? “……兄长需要静养,我住偏院就行了……” 元阑摇头。 “主子说了,偏院的条件不好,万万不能委屈了您。” 被安排住进偏院的秦安就站在元阑身后,听了这话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扁着嘴嘟嘟囔囔了好几句,才捋着自己的短须,背着一只手,从元阑身后缓缓踱步出来。 到底是年轻人没经验,还得靠他来。 秦安笑眯眯地看向青梨。 “你兄长身上的病重的很,还得要劳烦二姑娘贴身替老夫看着才行,若是什么时候犯了病没人知晓,时候迟了,可是什么灵丹妙药都救不回来喽。” 秦安一番话说得极重,青梨也再没了拒绝的理由。 接过小鱼手里的东西,进去了。 俞安行就站在门口等着她。 推开门,她直接跨步进去,未来得及躲避,鼻尖堪堪擦过他的胸口,差点儿便撞到了他身上。 长臂及时抬起,扶住削肩,帮她稳住了身形。 温润的声线响在耳畔。 “妹妹可要我替你将东西放好?” 俞安行说着,低眸看向青梨手中抱着的衣物,长指才刚要触上她怀中的布料,又被她一把夺过。 青梨摇头。 “……我自己来就好了。” 虽说匆匆忙忙间,她不过让小鱼随意挑拣了几件日常的衣服,但里面有她的小衣…… 她拒绝了,俞安行也不再坚持,替她指了指里间衣柜的方向。 “方才妹妹回椿兰苑去收拾,我也让元阑清了些东西,妹妹的东西直接放在空着的地方便好。” 青梨依着俞安行的指示,打开了衣柜。 柜子里的衣物数量却似乎比她昨夜里的匆匆一瞥要更多,几乎整个柜子都已放满了东西。 唯独只剩下了最高的顶层还空着。 青梨努力踮起脚尖。 却还是够不着。 俞安行站在不远处,负手含笑,闲适又从容地看着她的动作。 他可是特意让元阑收拾的最高的一格。 轻风拂过薄唇,带起一抹浅笑。 俞安行身上穿着的是青梨昨夜里披的外衫。 衣角被风扬起,衣裳布料间有若有似无的蔷薇甜香漫过鼻尖。 他朝青梨走过去。 站在身后,双手虚虚环过青梨的盈腰,他接过她手里的衣物。 “我来帮妹妹。” 温热的气息柔柔喷洒在青梨颈侧。 有些痒。 她忍不住偏头躲了躲。 眼角视线瞥见俞安行的衣角朝自己贴了上来。 她的衣角就藏在他的外衫之间。 很近很近。 俞安行替青梨将衣物放了上去。 长眸看向她特意藏在两三件裙裳间的精致小衣。 他手上动作放慢了些。 指腹缓缓划过她小衣上头绣着的花朵纹路。 他将她小衣的模样看了个清楚。 上面绣着的是一朵小小的、盛开的蔷薇花。 很适合她。 俞安行的心情愉悦起来。 一时没注意,有个小东西从柜子里掉了出来。 青梨低头去看。 她认出来,那是她给元阑的梅花络子。 只是那络子似乎被人给解开了,乱糟糟地纠缠着,成了一个无序的线团。 尾端还有烧过的焦黑的痕迹。 一看便知这络子很不得主人的欢心。 青梨面色一僵。 第28章 花 【二十八】 梅花络子静静躺在带着自然纹路的枫木地板上。 恰好就掉落在俞安行的身侧。 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青梨低头捡起, 抬手时,指尖不小心触碰上他的衣角。 她将乱成一团的梅花络子紧紧攥在手心,抬头看向俞安行。 “这个梅花络子……是我给元阑的……怎么会在兄长这儿?” 莹白的面庞倒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 让她唇瓣那抹勉强挤出来的笑意有了几分无力的剔透与脆弱。 期间。 青梨一直紧紧攥着手心。 她太过用力, 指甲触上细嫩的掌心,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掐痕, 她也浑然不觉。 俞安行对上她的视线。 很奇怪。 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很害怕被她知道。 薄唇勾起的弧度罕见地僵硬了一瞬。 但只在刹那间, 这个古怪的念头被抛掉, 他又恢复了自如。 眉眼间染上了一如既往的、没有丝毫瑕疵的笑意。 清隽的眉梢微挑, 一双精致的长眸在迷惑中显出几分惊讶来。 “这是元阑前几日给我的……想不到原来之前它是妹妹的东西……” “那……是兄长……将它弄成这个样子的吗?” 揪了揪络子上被烧得焦黑的尾端,青梨低声询问着。 俞安行含笑摇头。 “自然不是。” 青梨的目光静静停驻在他俊美的面庞上, 似是想要窥探个究竟。 最终却也只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俞安行皱了眉,声线里添上了几丝若有似无的失落。 “妹妹不说话,可是不信我?” “不过说来也是怪我……我以为这不过是元阑无聊时弄的小玩意,也就没多在意,说不定是平日里进来收拾的下人们不小心弄成了这般模样。” 第40节 “若我知道这是妹妹亲手结的络子,定然会放在心上……” 他这一番话里的言辞语气说得很是恳切, 长眸目光却一直不动声色地凝望着青梨耷拉着的失落眼眉。 是他将她的梅花络子弄成了如今这副一团糟的模样…… 她是因着他, 才会不开心的啊。 心里因着这个念头,诡异地升腾起丝丝缕缕的欢愉来。 唇角勾笑。 “妹妹再重新做一个给我,好不好?” 青梨没有立即应下。 但她听到眼前的他抵唇轻咳了一声。 她又禁不住抬眼望过去。 他似蹙非蹙的长眉微微蹙着, 含上丝丝缕缕的愁情。 即便身在病中,也丝毫未损他身上风华。 他的风骨这般清正, 青梨自是不相信如他这般的人会说出谎言来戏弄她。 这络子并非是他直接弄成这样的…… 只不过是……因着他的不在意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但青梨心里仍旧不好受。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这国公府里, 向来没有人会在意她, 她应该早就习惯了才是…… 但俞安行, 应该和其他人是不一样…… 眼底眸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只是很快。 青梨又转念一想,俞安行和旁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一直以来,她对他的一举一动……也只不过都是逢迎,当不得真的…… 虚情假意久了,真真假假的,一时倒把她给弄糊涂了。 青梨想通了,再抬起头时,眉眼间的失落消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星星点点的笑,缀满了眼底。 “那兄长想要什么样式的络子?” 她的笑是明媚的。 落在俞安行眼中,却又莫名变得有些刺眼起来。 她竟这么快就不在意这事了? 他拧着眉心,鼻端萦绕着她的甜香。 几乎是想也未想,他下意识便答了她。 “我想要朵蔷薇花。” 寻了剪子,青梨坐到了一旁的桌案前。 她垂眸,低低垂下的眉眼很是专注。 本是想用剪子将烧焦的尾部给剪掉的。 青梨想了想,最终却只是将剪子随手放在了一旁。 纤细的指尖在混杂无序的线团中辗转,很快便将其捋顺。 在椿兰苑里无聊时,她总会和小鱼结络子来打发时间,梅花、兰花、‎‍‍菊‌‍花‎‍‌‌、荷花…… 什么样式的她之前和小鱼都试过了,却是偏偏没编过蔷薇花样式的。 她本想提声唤来小鱼,让她去将图册给拿过来,但想了想,又觉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反正……能敷衍过去也就行了。 青梨低头,纤细的长睫也跟着覆下。 她心里虽是敷衍的想法,神色上却是说不出的认真。 专注着手上的动作,青梨没有心神再去关注一旁的俞安行,也不知晓他就站在她身后。 俞安行瞥了一眼在她手里变得异常乖巧的线条。 她白嫩的纤指在其间灵活翻转着,他看不清她手上的动作,失了兴致。 她耳畔虚虚掉落的一缕碎发被他握在手心把玩,成了此刻供他消遣的玩物。 地板上映出二人被日光拉长的身影。 乍一眼瞧过去,他好像在身后拥着她。 俞安行眯眼瞧着地板上他和她亲昵的剪影。 看了许久,心里那点没来由的郁郁消散了些。 青梨的动作比他想得还要更快。 掌心才刚松开她的碎发,她便回过头来。 那缕带了他气息的碎发顺势一扬,在空中带起一道细微的弧度,又缓缓归于平静,乖顺地贴在她耳侧。 “好了。” 青梨将编好的蔷薇络子递到俞安行眼前。 “我之前没和小鱼编过蔷薇样式的,兄长可不要嫌弃。” 俞安行抬手接过,闻言低头看了一眼。 看第一眼时,下意识的,他只觉这新编好的络子没有之前的梅花络子那般精致。 再细看,莫名还觉得形状有些潦草和随意。 尾端还带着烧得焦黑的痕迹。 他才刚皱了皱眉,却又被青梨的话给吸引去了注意力。 “那……这蔷薇花络子,是只我一人才有的?” 青梨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他看着她的动作,眉目间凝结的雪色尽融,悉数在他眼底晕散开来,漾起一层浅淡的涟漪。 似乎是很温柔的模样。 青梨望着他的笑,细细叮嘱。 “兄长日后可记得要好好保管。” 俞安行循着青梨低婉的声线,低眸去瞧她。 她微仰着头,脸庞一派乖巧。 指腹缓缓摩挲过络子上凹凸起伏的纹路。 他想,如果……如果她一直都很听他的话、一直都这么乖的话,倒也不是不能好好保管…… 俞安行手中拿着那个蔷薇花样式的络子。 手上的力度却被他放得极轻。 他怕不小心弄坏了。 *** 青梨在沉香苑里呆了两日。 却并非如她之前所料般日夜都在守着俞安行,反而是在偏院里同小鱼一道。 她从椿兰苑里收拾好东西过来的当夜,秦安到俞安行房里替他诊脉。 之前秦安口中明明说着要她寸步不离地守着俞安行,防止出了什么变故。 诊脉时却是又让元阑将她带到了偏院里。 整整两日,秦安一直呆在俞安行的房内。 期间只元阑中途出来过几回,面上肃穆的神情教青梨心里隐隐生出了些不安感。 除了俞安行的病,青梨也一直顾忌着扈玉宸那头的消息。 却一直没探听到什么。 好像自从那夜之后,他人便在府上消失了一般。 往日里扈玉宸只顾寻花访柳,正事一件不干,在府上的行踪也是捉摸不定的。 这几日他的身影未在国公府里出现过,也无人注意,只觉他不是回了国子监,便是又不知去哪处厮混去了。 即便如此,青梨的心也仍旧紧紧悬着,吩咐小鱼这几日留神注意点府上其他院子里的动静。 等到了第二日的下午。 俞安行房间紧闭了一天多的房门终于被人打开。 秦安和元阑两人从里头出来,面色比之昨日轻松愉悦了许多。 青梨从小鱼口中知道了这一消息,想去同秦安多探听一点俞安行现今的身体情况。 问过元阑,知晓了秦安眼下正在小厨房里煎药。 青梨脚上步子未有停歇,顺着元阑所指的方向往小厨房走去。 小厨房内有烟雾笼罩着。 站在门口,只能大约瞧见屋内隐绰的人影轮廓。 青梨矮身走进去了,才看清了里头的情状。 灶台上的药吊子在沸腾着,秦安和元翠两人在一旁监看。 第41节 注意到身后传来的动静,秦安转过头去。 见到来人是青梨,他一双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担心在小厨房里头闷,秦安要和青梨到外头去说,被青梨扬手拒绝了。 “在这里说便好,免得耽误了神医您煎药。” 秦安笑笑。 “神医神医的叫着,多见外。二姑娘唤我一声秦伯便好。” “……秦伯?” 青梨依着他的话,迟疑地唤了一声。 秦安听了,脸上笑意更深,急急地应了声“哎”。 青梨瞧着秦安一副热络的模样,心里只道他的性情似乎也并没有传言中所说的那般古怪。 “……秦伯,我过来,是想问一下,兄长如今的情况可还好?” 她话音刚落,秦安便立马点了点头。 这小子身上的毒俱已被他解了,情况自然比之前好上许多。 “你兄长如今身上的病算是已大好了,只是他身体的底子这些年被耗了个干净,还需得用些药补上个一两载,好好将养才行。” “不过你放心,虽他底子被伤了,但其他方面……”秦安对着青梨眨了眨眼,“倒是还勉强能用上一用。” 青梨听得一知半解。 只在听到说俞安行身上的病已大好时,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之前府里的人都说,他怕是熬不过今年…… 眼下情况却是出乎意料地好起来了。 估摸着时辰已差不多了,秦安回头,揭开药吊子察看情况。 眼见着药已熬好,便将火熄了,再晾了一会儿,才将药装到瓷碗了。 他本欲让青梨把药送过去的,一旁的元翠却在这时伸出了手,拦住了他的动作。 “我把药拿过去给主子就行了。”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喂 【二十九】 看着元翠径直朝自己伸过来的手, 秦安的动作一顿。 他下意识抬目往青梨所在的方向看去。 青梨却是一点儿也没察觉出此时有些微妙的氛围。 只凑上前去望了一眼瓷碗里热气腾腾的汤药。 浓浓的苦味扑鼻,小巧的鼻尖不由皱成了一团。 对上元翠的视线,青梨笑笑。 “你把药送过去的话, 我待会儿和你一起走吧, 我也想过去看看兄长。” 她说着,回身踮脚, 在小厨房的架子上找到了几罐蜜饯。 挑了个缠丝的青瓷小碟,也不知俞安行喜欢吃什么, 青梨便随手拣了几颗蜜金桔和糖桂花放了上去。 “这药看着有些苦, 我备些蜜饯给兄长送过去。” 元翠手里拿着药, 瞥了一眼青梨手上端着的碟子,冷着声音开口。 “主子从来都不吃这些东西。” 青梨听了, 一时倒觉得手中的碟子变得有些烫手起来。 “……是吗?这我倒是不知道……” “主子才回到京都不过月余,二姑娘自然不比我更了解主子的喜好。” 屋内气氛因着元翠这话而冷凝了几息。 秦安本在一旁安静听着,此时忙讪笑着出来解围。 他朝着元翠挤眉弄眼地使了个眼色,才又转过身子笑眯眯地看向青梨。 “二姑娘别听元翠这丫头胡说,这药确实苦得很。也是老头子我粗枝大叶的,不比二姑娘细心, 没想到这一茬。二姑娘既已备了蜜饯, 正好可以同元翠一道顺路拿过去。” 元翠不应声。 挤过两人,自己拿着药先走了。 青梨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规矩地同秦安作辞, 才紧着步子跟上去。 秦安自己一人在小厨房里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想到元翠,又摇了摇头, 捋着自己的小短须, 嘴里不住地小声嘟囔着:“这丫头今日又不知犯起什么病来了。” 青梨行在元翠身后, 时不时开口同她搭上一两句话, 想问些俞安行的情况,却也只得到她几句不咸不淡的回应。 同面上总带着笑意的元阑截然相反,一路上元翠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话也少得可怜。 青梨想了想。 她之前虽也只见过几次元翠,但确实没见她怎么笑过,好像也不怎么爱说话。 略微琢磨了一下元翠的性子,青梨便也不再寻她说话了。 已近日暮时分。 翦翦金风懒懒地吹拂而过,院子里的芭蕉和青竹在角落里耷拉着叶片,带着冬日里的颓败与萧索。 后半程路,青梨只安静地跟着元翠,两人沉默地到了俞安行的房门前。 紧闭的房门就近在眼前,元翠的动作不由自主地便轻了下来。 她突然停在门前。 青梨一时没注意,差一点便直接撞上了她的后背。 元翠回过身,冲青梨伸出了手。 “主子昏迷了整整快两日,现下才醒过来,不宜多人进去打扰。你把东西给我,我自己一个人拿进去就行了。” 原来俞安行竟昏迷了两日? 难怪秦安同元阑一直都在房里紧紧地守着他。 这两日,俞安行房门一直紧闭着,外人进不去,秦安也将消息守得严实。 青梨去同元阑打听过消息,但他也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还是今日小鱼路过时,偶然瞥见了秦安从俞安行房间里出来的身影,再拉过了一旁的小厮死缠烂打地问上了许久,才得了消息,又匆匆回来禀告了青梨,青梨这才知晓了。 眼下听元翠这般说着,青梨心里才恍然俞安行这两日的情况竟是这般严重。 难怪秦安不让她进去,只怕是担心这般严重的情况会将她人给吓着。 但好在现在俞安行人已经醒过来了。 她将手上的蜜饯给了元翠。 “那就麻烦你了。” 反正也不急在今日。 秦安说俞安行如今身子已无大碍,那她明日再过来也是一样的。 两人在门外交谈的声音窸窣。 隐隐约约的动静,透过细细的门缝,被微风悄然送至了屋内。 半倚在榻上的俞安行抬头。 日光映照进来,门外两人的身影半落在镂刻着繁复花纹的红木门板上。 长眸望了过去。 目光准确无误地停留在那抹纤细的轮廓上。 看着眼前紧紧关着的房门。 元翠心里还有些紧张。 往日俞安行身边的事情,一应都是元阑亲自打理的,从不许其他的人来插手。 就连这药,也本该是元阑送过来的。 只不过,她今日特意守在小厨房等着,将这活抢了过来。 即便是身为下属……有些事情,她也要当面同俞安行问个清楚。 指尖微微颤抖着,深深呼了一口气,元翠推开了门。 开门的动静响在耳畔,俞安行抬头。 进来的人却只有一个。 是陌生的脸。 长眸里划过一丝短暂的迷茫。 他并不认得眼前这人。 隔着屏风,元翠半点也窥不见里间的情状如何,自然也看不见俞安行。 但即便如此,她也仍旧是害怕的。 驻足在门口,她嗫嚅着小声开口。 “主子,这是秦安今日准备的药……” 第42节 俞安行没有听她说话。 甚至没有看她。 视线越过她,穿透门板,直直落到门外那人身上。 该进来的没进来。 不该进来倒是进来了。 俞安行垂下眼。 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蔷薇花络子。 唇边浮出丝丝笑意,眼底眸光却是一片阴寒。 “谁让你进来的?” 不带丝毫情感起伏的淡淡声线。 冷若冰霜。 元翠的身子僵直着。 她站在门边,不敢再往前一步。 房门在眼前慢慢阖上。 看着元翠拿着东西进去,青梨转过身子,想要离开。 只是下一瞬,身后又传来开门的动静。 “……二姑娘。” 是元翠的声音。 青梨回头。 元翠又从屋里出来了。 但她进去并没有多久。 青梨的目光从她面上一瞥而过。 不知为何,只隐约觉得元翠的面色似乎变得有些差。 嘴唇几番翕合,元翠颇有些不情不愿地将手上的药和蜜饯又都递给了青梨。 “……主子说让你进去。” 青梨有些意外地挑眉。 她抬手接过东西,想问一下元翠为何突然又让自己进去,但觉得元翠看着自己的目光好像有些古怪。 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只是安静推开门进去了。 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青梨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元翠没有离开。 她双手不甘心地握成了拳,就站在廊下等着。 担心会摔了手上的东西,青梨的步子走得小心翼翼,脚步既轻又慢。 在经过外间摆着的那座三层的博山香炉时,她身形停了一瞬,侧目望过去。 往日俞安行也会在屋里熏香。 但总是淡雅的沉香。 今日这沉香的味道却太过浓烈了一些。 刺鼻的香气萦绕了满室,全然将其他的味道都给掩盖了过去。 倒好似不是在熏香。 而是为了遮掩什么。 绕过那座山水屏风,掀开幔帐。 青梨见到了床榻上的俞安行。 他整个人都是苍白的。 面庞、唇畔,均寻不见一丝一毫的血色。 却莫名的,比之从前又好似多添了几丝生气。 青梨看着他。 她突然就想到了冬日孤山上的皑皑白雪。 高洁如斯,不染纤尘。 思绪被眼前的人勾走。 青梨不再去想屋内为何会熏着浓香的问题。 这次也不用俞安行再暗示。 将装着蜜饯的青瓷小碟在案几上放好,青梨端着药碗先坐到了床边。 试了试温度,盛着深褐色药汤的小匙被递到了唇边。 掌心攥着那朵蔷薇花。 俞安行低眸瞧着青梨近在咫尺的娇靥。 他的目光缓慢划过她好看的眉眼、饱满的樱唇,再到脖颈间细腻白皙的肌肤。 掌心的蔷薇花好似化成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种在了他的心里。 有小小的芽尖缓缓从中破土而出。 但他并不知晓。 修长的指腹细细抚摸着蔷薇花络子上细细的纹路。 一遍又一遍。 唇边抵着小匙。 俞安行乖乖地张开了嘴。 许是这药才刚熬好,仍旧还有些烫。 又或许是这药太过苦涩。 俞安行一口一口,喝得极慢。 视线一直停在青梨身上。 盯得她有些不自在。 青梨索性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去看瓷碗里深褐颜色的汤药。 因着她搅拌的动作,汤药跟着晕散开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 涟漪归于平静时,上头映照出了他温润含笑的眉眼。 青梨手上的动作一顿,小匙撞上碗沿,发出了清脆的响。 不过是轻轻的几声。 在安静的房内,却仍旧能听得很清楚。 好似是敲在人心上似的。 直至青梨端着瓷碗的手腕将将发酸,一碗药才终于喝完。 俞安行的嘴角却不小心染上了些许褐色的痕迹。 青梨瞧见了,掏出一方帕子给他,才想开口让他擦上一擦,他却十分乖觉地将脸凑了上来。 身形贴着她。 蜷翘的长睫抚过青梨细腻的手背。 帕子柔柔从嘴角擦过。 带着她身上淡淡的蔷薇香。 甜香将俞安行整个人里里外外都染了个透。 收回帕子时,青梨瞧了一眼碟子上装着的蜜饯,有些犹豫。 毕竟元翠说俞安行从来都不吃这些。 但想到他方才喝药时的模样,总觉得那药是很苦的,还是忍不住开口。 “兄长可要吃个蜜饯?” 俞安行仍旧紧紧贴着青梨。 “妹妹喂我。” 好听的嗓音带着病中的暗哑,一点点传入耳膜。 青梨念在他如今好歹是个大病初愈的病人,到底还是依着他的话捏了个蜜饯塞到了他唇边。 薄唇微微张开。 蜜饯虚虚贴着。 蜜饯之后,是她纤细的指。 带着粉嫩的颜色。 很讨人喜欢。 眼底眸色变得深沉。 舌尖触上蜜饯。 还不够。 再往前。 第43节 他含住了那点纤细的粉。 轻轻舔过。 指尖触到了一点湿热的柔软,转瞬即逝。 青梨被吓到了,下意识便缩回了手。 俞安行却只是看着青梨的动作。 眼神里似乎有几分不解。 他颇为无辜地咀嚼起了口中的蜜饯。 半晌,薄唇弯起,笑得开心。 “谢谢妹妹,很甜。” 他话音才落,门外传来了一阵接着一阵的脚步声,动静有些大。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敲门。 元阑的声音传了进来。 “主子,老太太同夫人一行过来了,说是要来看您。” 青梨才被指尖触到的那点湿热吓到,刚急急地收回了手,又听到了元阑的通报,忙着要从床边下去。 鼻端蔷薇的淡香随着她的离开而消散。 长眸不满地眯着。 青梨急匆匆地跳到脚榻上。 她今日穿着简单的襦裙,腰间有两条系带。 随着她的动作,腰带在空中扬起,弧度翩跹,又轻柔地落在床边。 俞安行盯着那条薄若蝉翼的腰带。 只觉有些惹眼。 大腿一抬,压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帮 【三十】 青梨一心只想着从床上离开, 丝毫没有察觉到俞安行的动作。 腰上的系带被俞安行紧紧压住。 她欲从脚榻上下去,被腰际的力道拉扯住。 人往后歪倒,纤细的身形直直往床上栽去。 俞安行只懒懒靠在床榻之上, 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动作。 温香软玉, 恰好便撞了个满怀。 薄唇慢慢勾起。 眼前一黑,青梨鼻尖被砸得微痛。 也顾不上许多, 她摸索挣扎着要从床上起身。 抬眼间,正对上俞安行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就在他的怀里。 向来一丝不苟的衣衫被她的双手扒拉得凌乱一片。 除却中衣, 他身上再无其他衣物, 宽阔的胸膛就这么半露了出来。 青梨的脑子顿时变得乱哄哄一片, 随即,脸色涨得通红。 半撑起手臂, 青梨刚想从他身上下去,身下的人却似乎因着她的动作突然急急咳了起来。 俞安行分外虚弱的嗓音响了起来。 “……咳咳……妹妹不要乱动。” 青梨手上一顿:“……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不是妹妹的错,都是因为我身子太弱了……” 俞安行缓缓说着,看向她眉眼间染上的几分慌乱,薄唇勾起一瞬。 大掌在这时将她无措地半举在空中的双手虚虚拢住,缓缓往他的胸口牵引而去。 毫无阻隔的, 青梨的手又重新贴上了俞安行裸露的胸膛。 他的肤色是白皙的……余光中, 能窥见蜿蜒起伏着的肌肉线条,分明又蕴藏着别样的力量感…… 摸上去,手上的触感却是柔软的…… 令青梨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浑身发烫。 就连白嫩的指尖也跟着染成了粉红的颜色, 在微微发着抖。 她想把手稍稍挪开,可才刚动了动, 便引来了俞安行落寞的声线。 “……妹妹原来还是嫌弃我……” 青梨面上挤出一个笑。 “……我、我怎么会嫌弃兄长呢?” “那……妹妹的手怎么一直在发抖呢?” 俞安行半枕着手臂, 眼睛低垂, 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面上受惊的神情。 没等到青梨的回复, 他又极有耐心地俯身凑到了她耳畔,再重复了一遍。 “难不成……是在紧张?” 随着他倾身的动作,未束的一缕乌发顺势垂落在青梨肩际,轻轻擦过,青梨身子颤栗一瞬。 幔帐被风吹落,床上的两个人影模糊起来。 远远望去,倒好像是彻底纠缠在了一起…… 房门在此时被人打开。 虽未得到俞安行的回应,老太太仍旧带着扈氏等人进来了。 她过来沉香苑,一贯皆是如此。 俞安行早已习惯,青梨心下却是彻底慌乱下来。 以致于她没发现,俞安行已从床上半直起了身子,大掌松开她的双手,环过她的腰身。 她就跪坐在他腿上。 而手依旧置于他胸膛。 俞安行轻声唤她。 “祖母一行就要进来了,我身上生病没了力气,妹妹帮帮我吧?” 青梨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容颜,耳畔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她艰涩地咽了咽口水。 “……怎、怎么帮?” 俞安行目光轻移,落在她微乱的衣口上。 她真的很紧张。 被布料包裹住的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长眸眯着,似乎能直接穿透那层碍眼的布料,窥见那团雪白的圆润。 他想起了那天夜里,掌心处分外柔软的触感。 突然就轻笑了一声:“妹妹觉得呢?” 指尖快速搭上俞安行胸前有些凌乱的布料,青梨替他拢起他散开的衣襟。 他身上的气息一点一点朝她侵袭而来。 即便她的头再低,余光也仍旧能看到他硬朗的胸膛。 顺着起伏的肌肉线条往里看去,隐隐约约的,青梨却好像瞥见了他心口处一道小小的伤痕。 俞安行贵为世子,不过是简单的风寒就能惹得整座国公府上下躁动不已。 他养尊处优地长大,又怎么会在心口这样重要的位置受伤? 青梨的心思被那道伤痕分了去。 她的手在他胸前停住。 一时只觉自己是看错了,想更靠近一点看清楚。 俞安行循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心口。 在触上那道陈旧的伤痕时,长眸冷然一瞬。 他拂开青梨停在自己胸前的手,提醒的语序缓缓。 “妹妹可不能随便乱看。” 青梨回身,收回自己的视线。 对着俞安行乖顺一笑。 “……我什么都没看见。” 第44节 说完,手脚并用要从他身上滑下去。 途中,指尖不小心触上了他腰间的革带。 再往下,却是一片紧绷的火热。 似乎比他的胸膛还要有力。 青梨好奇,还没来得及多瞧上一眼,手被俞安行一把提起。 她恰好对上了他的眼睛,只觉他眼底眸光似比方才要更深更沉了一些。 还没等思考出个所以然,青梨已经从床上滑落至了脚榻上。 匆匆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再将架子上挂着的外衫取下,青梨给俞安行递了过去。 俞安行才堪堪将衣服穿好,屏风后,莺歌搀着老太太走了进来。 一眼瞧见站在一旁的俞安行,老太太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你怎么就直接从床上下来了,还不快些回床上躺着,仔细吹了风再留下病根来。” 俞安行含笑摇头。 “眼下我身子已好了许多,祖母今日特意过来,我怎么能不下来迎接。” 他在漫不经心应付着老太太,长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桌面,目光又落到站在角落里的青梨身上。 落日西斜,有几缕细细的金线从半开的窗牖处折了进来,点点光斑在她眉眼间灵动跳跃。 光线笼罩在周身,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朦胧的轮廓。 透出来一种很特别的美。 教人移不开眼。 屋内没有人注意到俞安行飘离的心思。 老太太听着俞安行说的那一句话,只一个劲地撇着嘴摇头。 “你这孩子……祖母哪里是那般死守着规矩的人,什么都比不得你的身体重要。你就是祖母的心头肉,只要你能一直都好好的,祖母就放心了。” 她说着,上前要牵过俞安行的手。 不过刹那,又被俞安行不动声色地拂开。 短暂的接触,老太太仍旧感受到了俞安行手上的冰凉。 眉间微不可察地僵了僵,又被她唇边挂起的和蔼慈祥的笑意给全部遮掩了过去。 一句接着一句,她对着俞安行嘘寒问暖起来。 “眼下可还有哪里不舒服?我看着呐,你倒好似比刚回府时要清减了些,我让莺歌吩咐下去,叫厨房这些日子好好做些你喜欢的菜式,好让你多吃一些补回来。” “这么些日子,祖母心里一直惦念着你,也是我这一把老骨头拖了后腿,天才刚冷起来,我便受了寒,不能日日守着你,你父亲任上也忙着……” 话还未说完,老太太又捏着帕子咳嗽了起来。 一声又一声,声线里带着上了年岁的浑浊。 一旁的莺歌忙上前,抬手替她顺背。 扈氏见了,也笑着上前松松挽过老太太的手臂。 “母亲眼下怎么还开始自责起来了?还是多亏了您派人几次三番请得了个秦神医进府,安哥儿病症才好了起来。怎么算,您都是那个大功臣才是……” 死死咬着后槽牙,扈氏才能平静地说出了后半句话。 ……谁知道,那个姓秦的倒也还真是个有点本事,竟真能将他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老太太轻拍了拍扈氏的手,嘴里低低地笑骂了一句。 本安静的房间变得分外嘈杂起来。 似乎是很其乐融融的场面。 青梨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除去俞安行回府的那一日,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般模样的老太太。 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依旧觉得很新奇。 再一想,青梨觉得老太太今日过来的时机也很赶巧。 之前老太太接连守了俞安行几夜,便染上了风寒再不能过来。 如今秦安到了府上替俞安行看诊多日,俞安行身子好转的消息才刚传出来,老太太倒是立时就带着人赶过来了…… 老太太终于止住了咳嗽。 脸上笑意收敛了些,她看向了站在角落里的青梨。 青梨寻了这个间隙对老太太和扈氏行礼。 “见过祖母、母亲。” 老太太的目光里含上了几丝打量的意味。 “我听说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沉香苑里守着你兄长?” 青梨既未点头,也未摇头。 “椿兰苑离沉香苑近,我听说了兄长的病,便过来瞧瞧,算不得一直守着。” 低垂的眉眼看起来规矩又乖顺。 “是吗?你对安哥儿倒是有心了。” 老太太缓缓应了一声,唇角的笑意淡了一瞬,目光移开,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向站在扈氏身后的俞青姣。 不过一个外人的血脉,也知道要在安哥儿跟前挣脸子…… 偏偏自己嫡亲的孙女却是半点也不知要多来她兄长面前转转…… 思及此,老太太眉头锁了起来。 她重新看向了一旁的俞安行。 “说起来,同椿兰苑相比,你青姣妹妹的院子离你的沉香苑倒是有些距离,她要过来一趟也颇为麻烦,倒是不能同梨姐儿一样这么频繁地过来。” “早年的事情你都记不起来了,怕是也忘了你青姣妹妹这么一个别扭的性子,她心里想的什么总是不爱说出来。” “你病着的这些日子,她虽未过来看你,嘴上也没多说什么,但实则心里一直都在记挂着你,夜里也常常睡得不安稳,失眠的病症跟着又犯了起来。虽如此,知晓我今日要过来,她仍旧是早早地便在静尘苑里等着了,可见她对你的上心。” 俞青姣性子傲气,听着老太太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些话来,只觉自己面上挂不住,心里生出来几丝恼意,也不主动应声。 俞安行对着俞青姣轻颔首,面上的笑意淡淡,看不出来什么情绪。 “劳烦惦念。” 青梨的目光也往俞青姣身上望过去。 俞青姣总是会失眠。 打从青梨进了国公府时起,她便知晓了这一桩。 今日一瞧,俞青姣眼下的两团青黑比起之前来却是要淡上了许多。 并不像是老太太口中所说的睡得不安稳的模样。 青梨的视线驻留在俞青姣身上。 又从她面上缓缓下移,最终停在了她腰上佩戴着的那一个香囊上。 虽然只能够隔得远远的瞧上一眼,但青梨仍旧辨出了那香囊的做工是极精巧的。 上头绣着的鸟木花草栩栩如生,乍一眼望过去,倒好像是真的一样。 只是…… 鼻尖轻皱了皱。 整日里和香打交道,青梨轻易便嗅出俞青姣腰上挂着的香囊的味道。 很是熟悉。 似乎是她新近才制出来的安神香丸。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静 【三十一】 老太太极力在俞安行面前谈论起俞青姣。 直到再无其他可说的, 才同扈氏提起了要办家宴的事。 “安哥儿才从姑苏回来的时候,我就计划着要办个家宴好好热闹一下了。可因着安哥儿前几次闹的病,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眼下好不容易将神医请进了府, 安哥儿的身子才好上了一些。这天愈发冷起来, 依我看,最应该办个宴来热闹热闹。也正好, 给安哥儿冲一冲这些日子来的病气。” 扈氏点头应下。 “母亲说的是。我这几日便挑好个吉祥日子,马上开始操办起来。到时一应请柬等事务, 还都要请母亲一一过目才是。” 站着说了几遭话, 老太太才由着莺歌搀着她坐下。 又让莺歌出去喊人。 “你去将秦神医请过来, 我想当面问问安哥儿现下的情况到底如何。听着他亲口说了,我才能安下心来。” 莺歌应下, 才要出去,被俞安行叫住。 “我让元阑过去就行了。” 门外的元阑听见了俞安行的吩咐,便要去偏院里找秦安。 看见仍旧站在廊下的元翠,叫了她一声。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仔细说来,元翠其实并非景然亲自训练出来的暗卫。 第45节 不过是景府里的老太太不放心自家外孙,觉得景然给的暗卫虽武功高强, 但照料人未必能有女子上心, 这才找了个勉强有些身手的丫头塞了进来。 暗卫里头的人都是一些糙汉子,元阑对着一个元翠,只觉得有些无从下手。 她身上武艺一般, 自然不能跟着其他人一起去出任务,在刀尖上舔血过活。 在姑苏时, 也只让她管着院子里小丫头们的琐事。 这次回京都, 元阑本不想带着她, 偏景老太太说什么也要让元翠跟着, 他也只能作罢。 到了京都,老太太又送了一个心莲过来,思来想去,便让她去看管着偏院里的事情了。 平日里,元翠也只呆在偏院,暗中看守着心莲的一举一动,很少会出现在正院里。 “……我在这里等一下二姑娘……我有事同她说……” 面对元阑的询问,元翠胡乱地搪塞了一句。 元翠同二姑娘什么时候有了来往? 元阑心里奇怪,疑惑地瞧了她一眼,到底没有再多问什么,只一路往偏院里寻秦安去了。 秦安知道老太太要见他,面色说不上有多好看。 俞安行幼时在国公府里的事情,他也知晓了一些,委实对着老太太露不出来什么好脸色。 他故意在屋子里磨磨蹭蹭了许久。 再一想俞安行经了三次放血,才刚醒来没多久,还是得替他诊诊脉才能安心,又拖着步子跟着元阑过来。 老太太等了许久,仍旧不见秦安过来,难免生出了些不耐,让莺歌过来替自己按肩,好缓一缓身上的疲乏。 扈氏等得也有些烦了,小着声埋怨了一句。 “这神医到底是常年在市井里混迹着,半点也不懂规矩,竟这般难请,还劳动母亲等他。” 话才刚说完,房门打开。 元阑撩起毡帘,秦安抖着自己的小短须,踱着步子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谁说我老头子不懂规矩呢?” 扈氏不想秦安来得这么凑巧,刚好便听到了自己的那些话,一时脸上讪讪。 老太太先是乜斜了扈氏一眼,才起身上前,对秦安笑笑。 “神医能屈尊到府上,还治好了安哥儿的病,便是国公府的贵人,哪有什么不懂规矩一说?” 秦安听了,朝着扈氏所在的方向瞪了一眼,却只是哼了一声摇头。 “老夫人这话可折煞老夫了,老夫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庸医,可治不好府上贵公子身上的病。眼下也不过是用药把病情压下去了,若是想要完全祛除病根,老夫人可得要另请高明才是。” 扈氏听了这一番话,只觉胸腔内憋着的一股气吐了出来,眉梢微扬。 她就说,兄长之前将这毒给她时,明明就说着无药可解。 且这姓秦的连俞安行中毒的症状都辨不出来,怎么可能就这样将俞安行给治好,不过也是像之前那样,用些药来给他吊着一口气罢了。 心里高兴起来,面上却仍要佯装出一副讶异的模样。 “什么?已过了这么多日,安哥儿的病竟还没治好?你这神医,莫不是专门来坑蒙拐骗的?” 她话说得直接,老太太听了,面色也不由沉了下来,抬眼看向秦安,先道了句不是。 “我这儿媳一心只放在我孙儿身上,她心里着急,一时有些口不择言的,还请神医莫怪。” 秦安只是眯着眼笑。 “老夫人说笑了,不过小事一桩,还不值得我放在心上。” 他说着,目光越过扈氏,看向她身后的俞云峥。 “呀,这可是府上的小公子?长得可真是……珠圆玉润。” 他委婉地挑了一个好词。 扈氏伸出手臂,颇有些警觉地挡在俞云峥身前。 老太太出声应他:“正是。” “嘶——” 秦安捋着胡须,目光细细从俞云峥面上端详而过,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老夫怎么觉得,这小公子身上看起来似乎也有体虚之症呢?” 闻言,扈氏和老太太俱是一怔。 扈氏护着俞云峥的手下意识便紧了紧。 老太太愣了一会,又笑起来。 “……神医果真是医术过人,云哥儿刚出生时身上确实带了不足之症,不过好在当时的大夫及时用了药,如今云哥儿的身子已好起来了。” “打娘胎出来时就带上的不足之症乃是世上少见的疑难杂症之一,老夫从医至现在,却是仍未找到根除的法子。敢问老夫人,当时府上的大夫给小公子开的是何药方?” 他话落,屋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落针可闻。 老太太握着沉香杖的手微顿,下意识抬眼看向扈氏。 视线再一转,落到了一旁的俞安行身上。 恰好对上他面上温和的笑意。 见他一副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模样,又放下了心。 俞安行目光紧紧盯在老太太身上。 看她紧张的眉眼一寸一寸松缓下来,唇畔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他面上是苍白的。 笑意便也跟着失了颜色。 寡白而冷淡,不复往日里的温润,带着凉薄的意味。 他在天机阁里呆了整整八年。 十三岁时,他被接回了国公府。 接回他的人不是老太太,而是扈氏。 在俞安行的年岁中,对母亲的记忆是极其模糊的。 当时的他对扈氏说不上亲切,但也绝算不上讨厌。 被接回国公府的那一日,他心里甚至还隐隐生出了些喜悦。 原来府里还有人记得他。 直至,他的身子开始一日不如一日…… 大夫来了又走,无一人能找出病因。 他在床上苟延残喘了整整一年。 而后,俞云峥出生,身上也出现了同他一样的病症。 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弃子。 长指抚上心口。 似乎还能感受到从其间渗出来的丝丝疼痛。 从天机阁里出来时,他还以为,他对疼痛一点都没了知觉…… 直到他被剜了心头血的那一日。 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感官却无比清晰。 锋利的剑刃割破胸膛处的皮肉,他看到了在床边站着的老太太。 她的眼神无波无澜。 异常平静。 在那一瞬间,年幼的俞安行突然便想到了静尘苑正堂里摆着的那尊佛像。 漆黑的羽睫在脸上落下淡淡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俞安行此刻眼中的情绪。 宽袖下的手紧握成拳。 面上,他神情无甚异样,看不出其中的波澜。 长眸一一从老太太和扈氏身上划过。 这药方,他倒是熟悉得很。 俞安行呵然轻轻笑了一声。 眉尾起伏的弧度温柔。 “咳咳——” 轻咳了几声,老太太收了脸上不自然的神色。 “……当时的神医只是恰好开出了对症的补药……眼下若是要再找到当年的药方,也有些难……” 秦安目光在她面逡巡而过,不再说什么,直接上前去替俞安行诊脉。 他今天离开时,也替俞安行诊了一次脉。 彼时俞安行虽才刚醒过来,脉象却是平稳的。 如今的脉象却变得起起伏伏的,颇为不稳,且愈发虚弱起来。 收回了手,秦安沉着脸色,小声在俞安行耳边絮絮叨叨了许久,只叮嘱着他近日要好好躺在床上休整着。 又起身,提高了音量同老太太等人说话。 “世子身上的病症如今已有缓解,但病根仍在,身子还是极为虚弱的,近些日子尤要注重休养,切记不可让人来打扰。” 一阵语重心长的嘱咐,老太太听了,面色却是凝重了许多,老态的眉眼皱着,多添上了几分忧心忡忡的意味。 “神医放心,我这些日子定好好依着嘱托,不来打扰安哥儿。也令府上的小厮都好好看着,绝不让无关的人到沉香苑来扰了院子里的清静。” 第46节 替俞安行诊完了脉,秦安离开了。 老太太记着秦安刚才说的话,也不再多呆,匆匆带着扈氏等人离开,又再三叮嘱了不可过沉香苑里来烦扰。 青梨抬眼。 看着俞青姣离开的背影,她偷偷抬脚想跟上前去。 不想才走上一步,手腕被人给牵住了。 她回头。 见是俞安行。 青梨试着用力,挣脱不开他的禁锢,开口同他解释。 “我只是想去送送姐姐。” 她说着话,一双眸子嫣然,有潋滟的波光在其间流转。 是流光溢彩的灵动。 让人移不开眼。 俞安行讨厌嘈杂的环境。 他不喜欢房间里有其他人的存在。 但是现在、此时此刻,他却并不想她离开。 “……那……你还会回来吗?” 他小声询问着,直直望着她的眼睛。 牵着她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些。 青梨只觉得他话说的奇奇怪怪的,皱着秀气的细眉,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当然要回来啊。” 她将手腕从他掌心抽离出来,指了指案几上还摆着的空碗和装着蜜饯的小碟子。 “我还要回来给你收拾东西呢。” 第32章 她 【三十二】 推开门, 青梨从俞安行的房间里出来。 恰好和等在廊下的元翠视线撞上。 不过刹那,元翠别过脸去。 青梨也没多想。 莺歌才刚搀着老太太过了回廊。 身后的扈氏则紧紧地牵着俞云峥的手。 俞青姣同婢女素珠行在最后。 青梨跟上前:“姐姐。” 俞青姣听到了有人唤她的声音,昂着下巴回头。 看到是青梨, 脸上划过几丝不耐的神色。 “你跑过来作什么?” 青梨弯着眉眼, 笑吟吟地道:“我来送送姐姐。” 说着,目光往下滑, 看向俞青姣腰间挂着的香囊,似有些艳羡。 “姐姐的这香囊可真好看。” 俞青姣向来是看不起青梨的。 闻言, 她斜睨了一眼腰上的香囊, 又看了看青梨空荡荡的腰间, 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她不屑同青梨沾上关系,但是又乐于看到青梨这般羡慕自己的表情。 俞青姣想着, 她是这国公府里唯一的嫡女,自然处处都比这个不知来历的丫头要好。 她身上的傲气,让她喜欢被人捧着的感觉。 素珠见了,揣摩着俞青姣面上神情,顺着俞青姣的心意说了几句附和的话。 “这香囊不过是寻常的小玩意儿,咱们姑娘的妆奁里各种颜色式样的都有, 也就是二姑娘, 才会连这都没见过。” 话里话外都是在说青梨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意思。 素珠的话说得过分,却正合俞青姣的意,是以她并未阻拦素珠, 反而笑得愈发不屑。 青梨看着素珠,脸上的笑意却也跟着灿烂起来。 “我未做过伺候人的事情, 确实比不得你一个婢女在这些事情上来的熟悉。” 素珠一下便被堵地说不话来:“你……” 俞青姣也被气红了一张脸。 她空有傲气, 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回去, 在对着青梨时常常占不了什么便宜, 甚至往往还是处于下风的那一个。 她觉得很丢脸,又不敢让其他人知道。 只咬着后槽牙,恨恨道了一句:“妹妹还真是牙尖嘴利,只会这般半点没教养地辱人。” 青梨恍若未听见她的话,目光仍旧落在那香囊上。 “姐姐不仅香囊很好看,身上的香也很特别。” 不过随口一提的一句话,却好似勾起了俞青姣的一些记忆。 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瞪了青梨一眼:“……关你什么事……” 说完,加快步子要追上前面的扈氏。 青梨口中说着是要送俞青姣,自然不好中途折回去,只做着样子,一路跟着她到了月洞门才停下来。 看着俞青姣的背影在眼前渐行渐远,青梨唇畔的笑意消散了些。 刚才离得近,俞青姣身上的味道清晰可闻。 猜测得到了证实。 青梨确信,俞青姣香囊里装着的,就是她的安神香丸。 兰泽的脸从眼前一晃而过。 青梨再返回去时,元翠依旧还等在廊下。 才从游廊拐过来,还未来得及上台阶,人就被走过来的元翠给伸手拦住了。 元翠先是抬眼观望了一下四周,才低着音量开口。 “……主子刚才说了,他身上有些疲乏,要先歇下,不许其他人进去打扰。” 青梨停在原地。 她想到俞安行刚才还特意拦住她,问她还回不回来。 ”可是……我刚刚拿进去的药碗还没收拾。” 元翠低着声:“……那……我等会儿再进去收拾就好了。” 秦安方才离开时特特嘱咐了不可多来烦扰俞安行,青梨还记着,再一想他既已歇下,也可迟些再来看他,便往偏院去寻小鱼了。 元翠定定地看着青梨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元阑刚刚去送秦安回偏院,还没回来。 于是,正院里眼下只剩她一人。 深深呼了一口气,元翠又推门进去了。 时辰渐晚,天光暗了下来。 屋内的光线很是黯淡。 元翠站在门口,斟酌着小声开口道:“……主子……二姑娘说她临时有事,先去偏院了,让属下进来帮忙收拾东西……” 这一次,她搬出来了青梨的名头。 俞安行没让她滚。 战战兢兢地进了里间,元翠将空着的瓷碗和装着蜜饯的小碟拿在手上。 却仍未离开。 她抬眸。 男子立在窗畔,身形挺拔,面部的轮廓深邃俊朗。 腰间垂挂着一个粗糙的蔷薇花络子。 石青绿的颜色,在素色的衣袍间,显得格外惹眼。 可俞安行之前从来不会在腰上挂乱七八糟的东西。 元翠知道这本来是谁的东西。 这坚定了她开口的决心。 束着护腕的双手用力,手背上的筋络显了出来。 她是景老太太派过来照顾俞安行的人,同这院子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主子,属下有事同您说……” “……二姑娘她心思不纯,她接近您,不过就是为了利用您在国公府的地位……” 一字一句,元翠说得晦涩又艰难。 第47节 她的声音很低,话里还带着颤音,是因为害怕。 可是她还是没能够把话给说完。 因为在她提起青梨的时候,俞安行回过头来。 半面俊脸藏在屋内惨淡的光线中,连嘴角温和勾起的弧度都变得可怕又瘆人。 元翠两股打着颤。 嘴唇也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大着胆子对上俞安行的目光。 一双长眸平静又冷漠。 幽深得好像一汪无波无澜的古潭。 明明是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可又好像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一个笑话一般。 他负手站着。 面上神情寻不出一丝一毫的惊讶与意外。 何其从容,一派沉静。 元翠愣在原地。 她之前以为,是俞安行一直被那人的花言巧语迷惑蒙蔽了…… 却从未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或许,从一开始,俞安行就看穿了那人心里打的算盘。 下意识的,元翠脱口而出。 “既然您知道她心思不纯,为何还要……任由她接近……”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俞安行在此时微微笑了一声。 笑声轻轻柔柔的,在安静的室内荡起一阵细微的涟漪。 元翠屏住了呼吸,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气氛一时压抑得令人窒息。 元阑将秦安送至偏院,赶了过来。 他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匍匐在地上发着抖的元翠。 “主子……这是在姑苏时老夫人派过来的人。” 一句话,让元翠得以留下了一条命。 勒令不得再踏到正院里半步,元翠被元阑带回了偏院。 天彻底黑了下来。 重重的乌云遮天蔽日,将整座京都城都笼罩在了黑暗之中。 屋内没有点灯。 俞安行穿着单薄的中衣。 长指挟住羽箭,他眯着眼。 几步远的地面上,静静立着一方金铜质地的投壶。 稀薄又微弱的光线穿透窗棂渗透进来,地面上有投壶的影子。 他集中不了精神。 耳边一直盘旋着那个问题。 “既然您知道她心思不纯,为何还要……任由她接近……” 俞安行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从一开始,他轻易便勘破了青梨的花招。 她那些作弄的伎俩,在他面前,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眉心一拧,他察觉到了些许烦躁。 他不喜欢这种情绪不受控制的感觉。 在意她? 怎么可能? 不过是将她控于掌心,看着她矫揉造作的把戏,欣赏着她的喜怒哀乐,让他觉得很有趣罢了。 在国公府里的日子寂寥又无趣,他需要养一个排遣烦闷的玩意儿打发时间。 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默念着,似是为了掩藏什么。 手中的羽箭精准落入壶中,尖锐的箭头和壶底碰撞,发出沉沉的轰鸣声。 那声响沉闷,好似把他郁积在胸腔的闷气一应都吐露了出来。 他再一次在心里强调。 她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个玩意儿。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拒 【三十三】 夜风汹涌而至。 沉香苑里的小厮和丫头们手脚麻利, 早早地就掌起了灯。 廊檐下,悬挂着的四角檐灯被点亮,灯芯被罩在晶莹剔透的玻璃灯盏中, 散发出一阵暖暖的黄光, 光线落在地上,驱散了浓稠一片的黑暗, 将整座沉香苑都给照亮了。 即便是一人行在夜色中,青梨也不怕。 只是一路上, 风就这么直接吹到身上, 她觉得有些冷了, 抬手紧了紧身上的衣衫。 到了廊芜下。 听见身后似乎传来隐绰隐绰的一两句男女交谈的声音,她回头。 是元阑和元翠。 他二人也正巧往偏院里来, 脚上的步履匆匆忙忙。 仔细定睛一看,元阑面上不见往日里的笑意,脸色瞧着有些严肃。 青梨忍不住多看了他们两个人几眼。 她叫了一声元阑。 “元护卫,你们这是要去哪?” 元阑停了步子。 他这时才注意到站在廊下光影里的青梨,拘手对着青梨行了一礼。 “二姑娘,我和元翠去帮主子干些事。夜里风大, 您快些回房去, 仔细着了凉。” 和青梨说着话时,元阑脸上又笑了起来,看起来同平日里并无什么差别。 “好。” 青梨点头, 也不好多问他们去干什么。 看着他们离开,自己也进屋了。 一路上, 元翠几乎是被元阑用力押回去的。 她被关在了屋子里, 和心莲一道。 元阑离开了, 元翠身上还在后怕地发着抖。 可她并不因为自己今日保下了一条命而庆幸, 反而还生出了几丝不甘的愤懑。 她是景老夫人的人…… 目光兜兜转转,落到了一旁的心莲身上。 她突然笑了笑。 “心莲姑娘,你想不想知道,我们主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元阑以俞安行身上病着,外人不宜进去打扰为由,许久不曾让心莲踏足正院。 自已一人在偏院里守着空荡荡的房间过日子,心莲已是苦闷了好些时日,听到元翠的话,两只眼睛都不由亮了亮。 元翠附到心莲耳畔。 外头的风声呼啸而过,很嘈杂。 两人窸窸窣窣地小声说了许久。 开着的门被小鱼很快关上,隔绝了外头的冷风。 青梨进了屋里,才刚坐下,小鱼又往她怀里塞了一个烧得正暖的白铜鎏金手炉。 手炉的做工很是精致,匠人在上头细细雕刻了一朵又一朵的缠枝牡丹,看起来雍容华贵。 青梨见了,问小鱼:“这怎么来的?” 京都的冷难捱的很,青梨自己自然也备着手炉。 不过都放在椿兰苑里,前两日回去收拾东西时,为了方便,她并没有让小鱼把手炉拿过来。 反正过几日她就回去了。 小鱼笑得一脸开心。 第48节 “是隔壁的秦伯给的,秦伯知晓了姑娘有体寒之症,便特地让人给奴婢拿过来了,只说夜里让姑娘放在怀里捂着,万不能让姑娘受了寒气。” 青梨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鱼口中热络唤着的秦伯便是秦安。 心里只纳闷,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何时变得这么亲近了? 小鱼说着话,又转过身去,颇有些神神秘秘地将一盅汤放在了青梨面前。 “这是奴婢去向秦伯讨来的给专给女子用的补血药方,说是每隔五日喝上一盅,坚持喝上三个月,对体寒之症最为有效。” 青梨的体质偏寒,每月月事时,总得要疼上许多天。 娘亲在世时,心疼她,也曾寻过大夫用药给她调理身子,但总不见起效。 素手轻抬,青梨揭开汤盅,捏起小匙轻轻搅拌了一下。 这汤闻起来很是清香,汤面也清澈,能清楚地看到沉在汤底的鹿茸、阿胶、党参等物。 不过瞧上两眼,青梨也辨出来这每一样补品都是上好的佳品,价值百金。 她问小鱼:“你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小鱼说是在沉香苑的小厨房里拿的。 “秦伯说小厨房里的东西奴婢大可放心地拿去用,所以奴婢就……” 青梨想到了尚在病中休养身子的俞安行。 “说不定小厨房里的这些东西都是院子里的下人在给兄长备着的,我们不过是到沉香苑里小住几天,就这么随意用了,到底不成规矩,仔细给别人留下了把柄。” “……可奴婢汤都已经熬好了,这可怎么办……” 小鱼说着话,眼眉耷拉了下来。 清澈的汤面上映照出青梨好看的眉眼。 她凝神思索了一下。 “……没事,这汤既然都已经熬好了,那我就直接送过去给兄长好了。” 虽说这汤是给女子喝的,但到底也是能补气血的…… 提起食盒要离开时,又嘱咐小鱼。 “到时若是有人问起你小厨房里缺的东西,你就说是给兄长熬汤补身子去了。” 小鱼应下。 到了正院。 青梨站在廊下望了一眼,却见屋子里头都是漆黑一片,没有亮灯。 方才在路上遇到元阑和元翠两个人,他们说是去给俞安行办事,她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俞安行已经歇息好了。 只是眼下看这情状,他似乎还没起来。 脚下几番踌躇,最终还是觉得不能白跑这一趟。 青梨上前轻敲了敲门。 她用的力道很轻。 软软的手落到门板上,就连发出的声响似乎也比其他人的要悦耳许多。 俞安行控制着自己不要抬头去看。 单只听着脚步声,他便知道来人是谁。 他第一次这么讨厌自己的敏锐。 羽箭脱手,直直往金铜质地的壶上落去。 没中。 羽箭骨碌碌砸在了地面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俞安行看得心烦意乱。 门外站着的青梨隐约听到了屋内传出来的响动,便只安静地等着。 过了许久,却仍未听见俞安行的声音。 她心里觉得奇怪,想抬手再敲一次门。 路过的元阑瞧见了她。 看见青梨手上提着的食盒,无需多说,元阑便知晓了她的来意。 要不他说二姑娘关心他们主子呢,即便两人就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也仍旧改不了送汤的习惯。 刚才进去带走元翠时,元阑本想顺手燃起屋里的烛火,但被俞安行叫住了。 是以眼下虽然屋内没点灯,但元阑知晓俞安行并未歇下。 他替青梨上前敲门。 “主子,二姑娘给您送汤来了。” 话落,他便想直接推开门。 手才触上门上的银质雕花门环,俞安行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 “不见。” 这是第一次,俞安行拒绝见青梨。 一时间,青梨和元阑两人抬目对望了一眼,皆愣在原地。 俞安行的音量算不得低,但穿过厚重的门板,再被呼啸的夜风一吹,就变得模糊起来。 但青梨仍旧是辨出了里头隐约带着的一丝不耐。 今日下午她要去送俞青姣时,他还牵着她的手问她回不回来。 晚间她再过来,他却是连人都不愿见了。 青梨攥着食盒的手用力。 “我把汤拿进去就离开,不打扰你。” 良久。 也没有再等到俞安行的回复。 元阑挠了挠头。 “……二姑娘,可能是主子今日实在过于疲惫……不太想见人……要不这汤我先替您拿着,后面我再拿给主子?“ 他怕青梨生气。 但青梨面上并不见丝毫的不悦,反而浅浅地笑了起来,眉眼微微弯起,容颜昳丽,眸子里波光粼粼。 “不用这么麻烦,既然你主子不喝,那这汤就给你喝了。” 元阑提心吊胆地接过那食盒,心里只叫苦不迭。 他可不敢喝这汤…… 将汤交代出去,青梨拍了拍手,原路返回偏院。 俞安行抬眸。 她来了又走。 外头的响动沉寂下来。 手中的羽箭悉数被掷了出去,无一支落入壶中。 俞安行失了兴致。 青梨每日都会过来换上新的花。 即便多日过去了,青釉素瓶里的小白花仍旧是新鲜的,在夜风中生机勃勃地摇曳着。 有一片花瓣落了下来。 俞安行伸出手,洁白的花瓣恰好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揉碎了那花,苍白的指尖染上了湿意。 素雅的花香弥漫开来。 恍惚中,他竟然又嗅到了蔷薇花的味道。 甜甜的。 俞安行皱起了眉头。 沉沉的漆眸中,恹戾之色一闪而过。 翌日,天光大亮。 老太太才刚说了要办家宴的事情,一早整座府上便都忙活起来了。 青梨梳洗完毕,外头有传话的小丫头子过来,说是请青梨一道过前院正厅去,老太太要再同众人商讨家宴的事情。 挑选了一件素雅的水粉颜色襦裙,再披上一件雪白的袄子,青梨握着手炉出门。 老太太是为着俞安行才要办的这一场宴,他自然是一定要过去的,便想着顺路同他一道过去。 到了正院,青梨特意停了下来,让小鱼进去寻人。 不想才一会儿,小鱼便跑出来了。 “姑娘,他们说世子爷一早便过正厅去了。” 再一联想到昨夜里的事情,青梨隐隐约约觉得俞安行似乎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眼下她和他可是在同一个院子里,依着他那般温润端方的性子,即便她不来找他,他也应会主动等着她的。 一路想着,青梨到了正厅。 还没走进去,便听到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声笑语。 莺歌将毡帘撩起,青梨弯腰进去。 一抬眼,正好便看到了坐在圈椅上的俞安行。 第49节 他的气色看起来似乎好了些。 晨间清冷的曦光投落在他面容上,衬得本就俊朗的容颜轮廓愈发深邃起来。 清隽的眉眼依旧温润柔和,像是三月里的和风细雨。 在他身边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那人长着一张讨喜的鹅蛋脸,端庄地坐着。 即便是瞧不太清楚她的面容,青梨也能感受到她身上温婉的气质。 就连她唇角微微弯起来的弧度,也是格外得体的。 那女子朝着俞安行所在的方向靠了过去。 她不知小声对俞安行说了一句什么,对望了一眼,两人的眼角眉梢里一时都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哎嘿,想不到吧,今天我双更了(叉腰)!小可爱们五一快乐! 第34章 汤 【三十四】 青梨在原地停了片刻。 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两人, 她脑海里突然就蹦出来一个词——郎才女貌。 青梨会写的字其实并不多,只是她朦朦胧胧记得,她能勉强看懂的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着的。 似乎是察觉到青梨的视线, 俞安行抬眸望了过去。 微风轻轻撩动着她的裙摆。 地板上, 她的身形被浅灿的晨光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她就站在门口,云鬓峨峨, 美好得好像是春日枝头上一朵明媚的蔷薇花。 俞安行觉得,她今天也很好看。 他走了神, 视线长久地驻留在她身上。 两人的目光不期然在空中相撞。 周遭一下变得安静下来。 似乎有无法抓住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流窜着。 俞安行讨厌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 他皱着眉, 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看她。 于是他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青梨刚欲弯起的唇角僵住。 她看着俞安行很快别开眼, 又同身旁她不认识的那个女子低声交谈起来。 心里像是突然被尖锐的针轻轻地扎了一下,有些闷闷的, 又好像有点酸酸的。 青梨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感受,只是突然的,她就想到了昨夜里的那盅汤。 还有对她闭门不见的俞安行。 青梨不再看他们二人。 目光从那陌生女子的面上掠过,也未多作打量,只是规矩地欠身,一一对着厅内的老太太和扈氏见礼。 面上的一颦一蹙、身上的一举一动, 皆是妥帖得宜的。 再抬起头时, 青梨才注意到老太太身后还站着一个身着绯色宫装的女官。 她嘴角紧紧绷着,面色瞧着很是严肃。 也不知因着什么,老太太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青梨行礼完毕,她并未再像往常那般, 目光停在青梨身上挑剔地打量着, 反而语气和煦地招手同青梨介绍。 “这是宫里的赵尚仪, 此次过来府上是来瞧一瞧你和姣姐儿, 好将你二人的名字呈上去,为皇后娘娘来年开春的百花宴作准备。” 说罢,老太太又抬手指着青梨,转过头去看向赵尚仪。 “这便是老身的二孙女,名唤青梨。人是个齐全懂规矩的,只可惜她生母福薄去得早,便只是常年呆在她嫡母身边,由着她嫡母教导。” 青梨此前听小鱼提起过皇后要办的这百花宴。 明面上说是各世家贵女陪同皇后的赏花宴,实则不过是给如今的太子殿下挑选合适的枕边人罢了。 俞青姣已及笄两年,亲事却迟迟未定下来,等的就是这个百花宴。 只是……青梨不知道,她的名字也要一道被写上去。 她心里一点也无进宫的意愿。 但老太太不会容她拒绝。 低着头,青梨静静思量着,眉眼间却是作出了一副不胜欣喜的模样。 半垂下的眸子干净剔透,似含着秋水般,轻易便能勾走人的心神。 赵尚仪长着一双单眼皮,眼睛不大,但是眼神很犀利,如同鹰隼一般,锐利地从青梨身上慢慢扫过。 纵使赵尚仪在宫里阅人无数,也不得不承认站在眼前的人确实生得极美。 含着秋水般眉目只这样低低垂着,也叫人忍不住凝神注视着,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 无论样貌,亦或举止,皆寻不出一点错处。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合她心意的人。 赵尚仪满意地点了点头。 再看了看先过来的俞青姣,未免便觉得有些不入眼起来。 只赵尚仪面上未敢显露丝毫,开口将两个人都夸了一通。 “老夫人的一双孙女倒是都出落得极好。若是无甚意外,百花宴一过,将来定都是大有造化的。” 简单简单的一句话,老太太听了,一时间眉开眼笑。 一旁的扈氏却是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她冲着倚在宋姨娘膝边的俞云峥招手,让他过来。 打上次落了胎之后,宋姨娘就一直心神恍惚了许久。 大抵是念着腹中早逝的胎儿,听拂云说,宋姨娘近来老是往云哥儿的小院里跑,只恨不得将云哥儿当作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扈氏蹙眉打量了一眼已瘦得弱不禁风的宋姨娘,护着俞云峥的手紧了紧。 再一看到站在眼前的青梨,扈氏心里更是愈发烦躁起来。 明明之前已经同老太太说的好好的,只让姣儿一人去参加百花宴…… 她的姣儿为之等了整整两年……眼下却是谁人都可过来分一杯羹了…… 莫说别的,单论那一张面皮,姣儿就落在了下风…… 扈氏捏着手中的茶盏,轻啜了一口杯中的茶水,状似不经意开口提起。 “梨姐儿到了府上多年,常年由我来看着,在礼仪规矩上头自然是顶顶好的,教人挑不出半点儿错处来……只是她从未上过家学,琴棋书画都不甚精通,若是就这般直接进宫……” 话说到一半,再借着茶盏的遮掩偷偷一瞥,果见那赵尚仪面上的神色变了变。 天家选妃,自然不能单只看脸。 门第要够,才学自然也要够…… 本来进展顺利的事被扈氏的一句话给搅了个乱。 老太太有些着恼地皱起眉,对着莺歌使了个眼色,莺歌忙将怀里早就备好的东西塞到了赵尚仪手中。 厅内的众人一时都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作什么都未瞧见。 “眼下才刚近年关,离着百花宴还有这么长的时日,期间梨姐儿只要好好学上一段时候,不说要多出众,自然也能打下个基础来应付过去。” 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对着赵尚仪笑。 赵尚仪掂了掂手上拿着的分量,才又点头。 “老夫人说的是。京都贵女如云,自然不能奢求人人都是出众的,能勉强过得去,那也就行了。更重要的,还是要能入得了贵人的眼。” 坐在俞安行身旁的那女子很是会察言观色。 她觑了一眼老太太的神情,也跟着轻笑了一声。 “我今日第一次见二表妹,即便是二表妹未习过字,我也觉得表妹身上的气度远胜京都大半的贵女,想来百花宴上也不用过于忧心。” 听了这句话,老太太颔首:“婉儿说的对。” 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青梨,才拍了下膝盖恍然过来,指着那女子同青梨介绍。 “瞧你祖母我,人老了,今日的事一多,差点便忘了。这是你柔婉表姐,知晓了国公府要替你兄长办家宴的消息,一早便带着东西从宁府里赶过来了。” 宁府便是老太太的娘家。 青梨当时跟着娘亲到了国公府,娘亲担心她年纪小会冒犯了府里的人,同她说了许多遍府里各处的关系。 当时她只听得云里雾里。 但听娘亲说多了,即便如今长大了,青梨也还记着。 老太太未出阁时,其实并非是宁府里的嫡姑娘,而是府中一个不起眼的庶女。在她之下,还有一个幼弟。 当年,俞府同宁府议亲时,老太太同俞老太爷两人不知如何便看对了眼,尚且年轻的俞老太爷固执地娶了还是宁府庶女的老太太为正妻。 成亲一载,俞怀翎出世,恰好遇上外夷来犯,俞老太爷只能离家奔赴战场。 老太太不放心俞老太爷一人前往,让自己的幼弟也跟着一块去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俞老太爷殒了性命,老太太的幼弟却是力挽狂澜击退进犯的敌军立了功,获封了军衔,宁府一族自此便愈发兴盛了起来。 青梨隐约还记得这一些。 第50节 至于宁柔婉是宁府里哪一房的排行第几的女儿,她就不知道了。 不过她心里也根本不在意。 反正宁柔婉也并不是她的表姐。 想虽如此想,青梨面上仍旧作出了一副很是欣喜开心的模样,捏着帕子对宁柔婉福了福身。 “见过表姐。” 老太太似乎很是喜爱宁柔婉,只连声开口让她这些日子先在国公府上住着。 “这些日子你表哥一直病着,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你二表妹为了照顾你表哥,还特意在你表哥的院子里住了几天。” “若是你能在府上多呆些时日,一来可以陪陪我这老婆子,二来也可以多去照看照看你表哥。” “你表哥之前在姑苏里养身子,因着喝得药,前尘往事忘记了大半,你们多走动走动,也能快些熟悉起来。” 一番话里撮合二人的意味明显。 宁柔婉听了,侧眸望了俞安行一眼,只捏起帕子掩嘴轻笑了一声,不胜娇羞。 之前听说这大表哥一直在姑苏长大,她心里还有些嫌弃。 姑苏那等远离京都的穷乡僻壤,能养出什么样的好儿郎? 现下见了,只觉俞安行比京都城里她见过的男子都要俊朗,举手投足间尽是君子之风。 一颗春心轻易地便被撩动起来。 老太太的目光不住地在宁柔婉和俞安行两人身上逡巡。 近来她也想通了。 凭俞安行眼下的性子,断然不会在成亲之前同心莲这样的侍寝丫头亲近。 既如此,让他先娶了正妻便是。 她乐呵呵地说着话,又抬手让青梨入座。 青梨抬目环顾了一下四周,却只剩下俞安行身旁还有一个空位了。 她提着裙角走过去。 眼角余光下意识往俞安行月白的衣袍上轻瞥了一眼。 不过是短短的一息,男人却格外敏锐。 青梨才刚看过去,他便抬起头同她对上。 窗棂处透进来的碎光落在他的眉骨处,衬得那双长眸愈发幽邃。 深深沉沉的注视,好似将人卷进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视线碰撞的刹那,屋内角落正燃着的金银香炉恰好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噼啪——”响动,打破了静谧的氛围。 这一次,青梨先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她冲着宁柔婉笑了笑,眼尾慢慢弯起,勾出来一个好看的弧度。 俞安行眼底晕开了一层薄薄的不悦。 青梨缓步走过他身畔。 水粉颜色的裙裾像是开得正盛的蔷薇花,随着她的动作一层接一层的漾开,逶迤出一道风景。 有些惹眼。 俞安行想。 他往前伸了伸脚。 青梨脚上不知被何物给绊了一下。 正踉跄间,细软的腰被一只温热的大掌抄住。 俞安行单臂将人稳稳揽住。 看着青梨脸上的笑意被还未来得及收敛的惊慌所替代,他心底那点没来由的烦闷才消散了些。 她的腰肢松软。 即便隔着一层衣料,他也能感受到她温温软软的肌肤。 指腹情不自禁地轻摩挲了一下。 俞安行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 漆眸中有一晃而过的讶异,剑眉忍不住皱起。 掌心触及到她温热的体温,他下意识要收回手。 青梨察觉到俞安行对自己避之不及的动作。 怎么,宁柔婉一来,他就只想着要怎么躲着她了? 心口好像被塞上了一团棉花,堵着一口闷气。 她不想让他如愿。 男子的大掌很快从腰间撤出。 青梨却柔柔抬手,扯上了他一丝不苟的衣袖。 老太太还在同赵尚仪打听宫里皇后娘娘的喜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忙开口问:“怎么了?” 青梨一双细眉颦起,似是有些疲累的模样。 “……我没事,就是这几日一直日日夜夜地在床前守着兄长,刚刚走过来的时候突然就有些头晕眼花的,不过眼下已好上许多了……” “那可要找大夫过来瞧瞧?” 青梨说不用。 “只是小毛病,我坐下歇歇便好了。” 嘴上这般说着,青梨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抬起下巴,朝着眼前的俞安行略凑近了些,柔声道:“我头上的簪子好像有些松了,兄长能帮我扶一下吗?” 俞安行不应声,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兄长可是不愿帮我?” 青梨看着他安然置于膝上的手,又低声再问了一句,眼睫跟着垂下,遮盖住了她眼底粼粼的流光,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失落。 她娇声请求着,鬓发上的玉簪摇摇欲坠,就像枝头淋了雨的娇花一般,只看上一眼,也能轻易让人的心软下来。 俞安行很清楚地知道她这番作态是故意的。 但莫名的,在某一刻,他还是心软了一瞬。 他抬起了手,将那支玉簪重新簪入她的云鬓间,修长如玉的指节若有似无的轻轻抚摸过她如绸缎般丝滑的墨发。 得逞的笑意从面上一闪而过。 青梨莞尔勾唇:“多谢兄长。” 才刚说完,她便利索地松开了俞安行的衣袖,毫不留恋地直接起身离开。 不过刹那间,俞安行的手上便空了下来。 青梨才刚坐下来,耳畔又听见了宁柔婉轻着音调询问俞安行。 “表哥平日里都在读些什么书?” 青梨瞥了俞安行一眼。 这会儿他倒是没有片刻犹豫地便开口同宁柔婉攀谈了起来。 她听不懂他们两个人说着的之乎者也,索性看向了站在俞安行身后的元阑。 “元护卫,昨夜里我给你的汤味道可还好?” 元阑就等着青梨问起这汤,语气活像要同青梨邀功似的。 “二姑娘,昨夜您送来的汤属下没喝,只让人先拿到小厨房放着。今早热了一下,正好便拿给主子喝了。” 被俞安行喝了? 青梨侧眸,瞥了一眼正和宁柔婉聊得热火朝天的俞安行。 冷不丁的,他却又突然转过脸来,差点将青梨吓了一跳。 俞安行记起了今早喝的那汤。 汤里加了许多红枣和党参,味道齁甜。 他并不喜欢太过于甜的味道。 眉头皱起,他不咸不淡开口:“妹妹送过来的那汤,不过勉强可入口。” 青梨听了他的话,撇了撇嘴。 有的喝就行了,还嫌弃味道? “那兄长可将那汤喝完了?” 元阑心直口快,先开了口:“这汤可是二姑娘您亲自送过来的,主子自然是都喝完了。” 俞安行横过来一记冷冷沉沉的眼风,元阑咧嘴,忙乖乖低下头噤声。 青梨却是掩嘴扑哧轻笑了一声。 “原来兄长喝完了呀,那就好。今早小鱼才同我说,她昨夜忙晕了头,一不小心弄错了,那汤原是专给女子补气血用的甜汤,我听了吓了一跳,不想兄长竟然喝完了呢。” 她笑得开心,眉眼弯弯,容颜秾丽。 耳垂上戴着的流苏耳坠随着她轻笑的动作摇曳碰撞,发出张扬又肆意的清脆响声。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牵 【三十五】 第51节 青梨笑得很是开怀。 一双美眸粼粼如秋水, 清水般剔透,熠熠生辉。 俞安行很少会看见这样的她。 她在他面前时,总爱蒙上一层故作姿态的面纱。 长眸深深地望了一眼她弯弯的眉目, 从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独属她本真的神采。 青梨并未注意到俞安行的失神。 晨间的曦光是清冷的。 天际滚落一片粉紫色的朝霞, 金灿的光线映照在她那对流苏耳坠上,反射出莹莹的、格外引人注目的流光。 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在俞安行眼前晃来晃去。 很是招摇。 搅得人心烦意乱。 俞安行眯起眸子来。 长指一伸, 他捏住了她耳坠上下垂着的那几缕细碎的流苏。 她的耳坠终于乖乖地停止了晃动。 俞安行想,他应该要收回手的。 可是, 长指只是短暂地停了一瞬, 又鬼使神差地继续往上, 停在她那一点白嫩的耳垂上,恶意地掐了掐。 “我喝错了汤, 妹妹就这么高兴?” 俞安行掐着她耳垂的力度半点也未收敛。 清隽的声线依旧是温和的,却因着他手上的动作,以一种近乎强势的姿态涌入了青梨耳中。 青梨有些吃痛,颦起一双秀气的眉。 “我不过是不小心弄错了一碗汤,兄长因着这个就要怪罪我,未免也太过小气了些, 可真是叫人伤心……” 她说着话, 又不甘示弱地迎上他的视线。 干净的眸子缓缓转动着。 俞安行看着她这一番矫揉造作的姿态。 莫名的,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浅浅的光。 心恍若被什么东西轻敲了一记,漏掉半拍。 俞安行猛地收回手, 别开了视线,迫使自己将注意力从她面庞上移开。 他垂下纤密的长睫, 藏匿着眼中的情绪。 语气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 瞧不出来什么异样。 他甚至还颇为自如地笑了笑。 “妹妹待我这般好, 我又怎么会怪罪妹妹呢?” 青梨一手支在案上, 一手揉着被他掐过的耳垂,抬眼去看他线条流畅好看的侧颜,脸上也仍旧是笑意盈盈。 “是吗,那就好,我就说兄长不会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 俞安行垂着眼睛,捏着茶盏盖子拨弄着飘在茶面上的那一小片碧绿色的茶叶,不知在想着什么,不再理她。 另一头。 赵尚仪在国公府里耽搁了许久,老太太该打听的也已问得差不多了。 将手上莺歌递来的东西仔细塞到了怀里,赵尚仪才刚行礼辞了老太太要离开,门上的毡帘被一个小厮风风火火地掀开。 那小厮直接便跑了进来,急急忙忙的,差一点便撞到了赵尚仪身上。 握着手里的沉香木杖,老太太用力敲了敲地面,提声斥责起了那没规矩的小厮。 “慌里慌张的成个什么样子!” 说着,又看向赵尚仪。 “府里的下人一时着急,差点便冲撞了尚仪,倒是让尚仪见笑了。” 通传的小厮由着老太太斥骂了一通,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又一脸惶恐地抬手指着外头的垂花门,断断续续地说道:“……老夫人、夫人……表公子……表公子他回府了……” 听着小厮说出了扈玉宸的名头,老太太回头看向扈氏,面上隐有不满。 扈氏看着那小厮的样子,心里隐约察觉出事情或许有些不对。 只由着俞云峥挣脱了自己的手,又跑回了宋姨娘那儿。 饶是心里有些没底,扈氏面上也仍旧是自如的,浅浅笑了一声。 “许是近来国子监事少,玉宸得空便又回来了一趟,之前也不是没有过,怎么今日就慌张成这个样子来了?” 青梨不动声色地拿起手边的茶盏。 多日没在府上见到扈玉宸,她差点都把这一茬给忘记了。 借着茶盏的遮掩,青梨静静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小厮。 心里觉得有些奇怪,虽说她是用碎瓷片划拉了扈玉宸的手,但也用不着慌张成这个样子吧? 被扈氏反问,那小厮被吓得愈发魂不附体了,声音里打着哆嗦。 “……不是……夫人……是表公子他……他被人……” 小厮的话还没说完。 远远的,扈玉宸嘶喊的声音从游廊传到正厅来,有些飘忽。 “……姑姑……姑姑,你可要替侄儿报仇啊……” 听到了这声音,厅内众人的视线一时都往外看去。 毡帘还未被掀开,扈玉宸突然便从外头一把扑了进来。 鼻涕眼泪哗哗糊了一整张脸,连礼也未行,直接便栽倒到了扈氏身上。 肥硕的身形就这么压过去,将扈氏撞得往后接连趔趄了好几步。 扈玉宸嘤嘤呜呜地同扈氏哭诉。 “……姑姑,你要替侄儿做主……” 他抽泣着,眼泪糊着眼睛,却没办法用手擦去。 两边的袖子空空荡荡,随着风前后摇晃着,分明是两只手臂都已被人砍了去。 扈氏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扈玉宸。 她愣了一会儿,手又急急地触上扈玉宸的衣袖,只摸到了两片空荡的布料。 扈氏看着眼前已彻底变成废人的扈玉宸,面色霎时变得铁青。 “……你这手……是谁伤的?” 扈玉宸还在抽泣着,闻言嗫嚅着小声开口。 “我……我也不知道……我今早在春香楼里醒过来的时候,就变成这样了……” “春香楼?你不是回国子监了吗?怎么又跑春香楼鬼混去了?” “……我……我也不知道……” 扈玉宸支支吾吾的,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便到了春香楼,明明他记得,他是被…… 扈玉宸突然想到了那夜的事情。 他环顾了一下厅内的众人,目光落在了正低头喝着茶的青梨身上。 “是梨表妹……姑姑,一定是她弄的……姑姑要替我报仇……” 青梨察觉到众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徐徐搁下手中的茶盏,抬起头看向扈玉宸,似有些慌乱的眉眼中满是无辜。 “……扈表哥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这几日一直都呆在沉香苑里照顾兄长,可是从未出过府,也许久没和表哥见过面……我又哪里能伤的了表哥呢?” 青梨并不想知道扈玉宸那一夜被自己砸晕之后是怎么又到了春香楼去的。 只在心里由衷感谢那个斩断了他双臂的好心人。 正厅里也没人真将扈玉宸的话放在心上。 莫说其他,单看青梨纤细的身形,再看扈玉宸肚子上的赘肉,两人力气悬殊,伤人者怎么也不可能是青梨。 就连扈氏也沉了沉脸色。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信口雌黄满嘴谎话?” “是不是你在春香楼里招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闯了祸又不敢说,才想着要推到梨姐儿身上?” 扈玉宸着急起来,嘴里一直高声叫嚷着。 “……姑姑,我说的是真的……那天晚上,我进了梨表妹的院子,是她用花瓶砸晕了我……然后……我再醒过来,就到了春香楼……我、我的两只手也不见了……姑姑,侄儿没有骗你,你一定要信我……” 眼见着他越说越离谱,就连老太太也听不下去了。 因着气极,手中的沉香木杖是敲了又敲,只差是没直接打在扈玉宸身上了。 赵尚仪还站在门口看热闹,国公府的脸面与名声,今日算是彻底被扈玉宸闹的这一出给丢尽了。 老太太的眉目凛着,脸色已然黑成了一块炭。 “胡说!我堂堂国公府的后院,怎会容你一个外男随随便便进去!” 而青梨已经捏着帕子装模作样地哭起来了。 她哭得很是讲究,泪珠将掉未掉地挂在泛着微红的眼角,乍一眼看过去,格外惹人怜惜。 “我同扈表哥无冤无仇,表哥为何要如此污我清白……我一人口说无凭,好在眼下还有兄长能为我作证……” 她在话里适时提到了俞安行,只等他来应和自己一句,却久未听到他出声。 第52节 可明明之前已经和他说好的,他说了,会帮她的…… 借着手中帕子的遮掩,青梨用余光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俞安行。 他好似没听到她的话。 只不疾不徐地转着手中的茶盏,清透的茶汤中氤氲出他清隽疏朗的下颌线条。 周遭明明是一片聒噪的吵闹,独他事不关己,面容一派沉静,不知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青梨伸出手,扯上他半垂落在圈椅旁的广袖。 俞安行低头,盯着她大胆缠上来的手。 素白纤细的手指牵着他月白的衣袖,衬得她指间的颜色愈发莹白,好似无暇的美玉一般。 他又抬眸看向她。 她歪着头看他,秋水一般的眸子被泪水打得湿润,带着几丝红意。 正在等他开口。 俞安行没有拂开她的手。 眼底眸光晦暗。 他靠近她,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妹妹近来是愈发胆大了。” 青梨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话里是何意,他突然就循着她的指尖而来。 借着宽大广袖的遮掩,他的手指顺着青梨的细腕往里摸索,触感玄凉,好像一条细细的小蛇般蜿蜒缠绕着,缓缓攀爬过她的肌肤。 青梨一时有些怔愣。 顾忌着是在众人面前,她动作幅度不敢太大,也不敢用力,怎么都无法甩开他的触碰。 心里有些着恼,她抬头,对上俞安行温柔含笑的眉眼。 青梨心下微动。 俞安行的宽袖被微风吹出细微的褶皱,掩盖了衣袖内她放肆的举动。 纤细柔软的指尖抬起,巧妙地化主动为被动,细细勾画过男子掌心起伏的纹路,带起一阵既酥又麻的微微痒意。 俞安行脊背僵直一瞬。 他看向青梨,瞳孔微眯,眸光略显深邃危险,似暗含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青梨不以为然。 她手上动作不停,甚至还挑衅般地主动握住了俞安行的指尖,捏了捏。 俞安行松开了手。 青梨还没来得及高兴,下一瞬,他突然又反手抓住了她。 众目睽睽之下。 他的衣袖掩着她的衣袖。 他和她的手十指紧紧相扣。 指缝相错,他牢牢地控住她。 青梨抬头,咬唇瞪了他一眼。 俞安行却被她的唇吸引了视线。 是嫣红的颜色。 看起来软软的。 因着她贝齿轻咬的动作,愈显娇媚。 活色生香。 俞安行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底变得滚烫起来。 他想摸一摸。 喉结上下滚动着,俞安行拿起桌案上已经凉掉的冷茶,仰头,一口饮了个干净。 心底那点说不清来由的躁动平息了下来。 他抬眸看向正厅内的众人。 宽袖下,长指却是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感受着青梨手背上细腻的肌肤。 良久。 他扬起唇角,斯文儒雅地笑了起来。 “嗯,妹妹这几日一直都和我呆在一起,确实没有见过扈表弟。” 第36章 护 【三十六】 俞安行说着话,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聚到了他、还有他身侧的青梨身上。 只因两人离得实在太近了。 就连衣襟都紧紧缠着。 手还被俞安行握着。 青梨挣脱不开,只能低着头,用帕子掩着眼角, 假装仍旧在哭, 以此来避开旁人打量的视线。 俞安行面上的神情却分外坦然,目光徐徐落在正跪在地上的小厮身上。 “方才扈表弟进来时, 带着满身的酒气,说不定眼下仍旧是醉着的, 才会说出这么一些不着边际话来。既如此, 便由你来说, 你主子这几日都去了哪、又干了何事。” 一旁的扈玉宸仍旧扑在扈氏的身上哭哭啼啼地叫喊着。 “姑姑……侄儿的手好疼……你可要替侄儿做主啊……” 一个大男人,遇上了事情却只会毫无办法地抽抽噎噎地躲藏在他人身后哭诉委屈, 软弱又无能。 再一看旁边姿态从容的俞安行,二人简直是云泥之别。 老太太拧着眉摇头。 她被扈玉宸的哭声吵得心烦意乱,面色肃着,嘴角旁那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便跟着显了出来,表情看着似有些扭曲。 听了俞安行的话,她面色才缓和了些, 对着地上的小厮颔首。 “安哥儿说得对, 就由你来说。将你主子这几日都做了些什么,仔仔细细全部说出来,若是胆敢说一句假话, 仔细你的一身皮肉。“ 小厮连连低头称是,又颤着声开口, 果真一字一句将扈玉宸这几日的行踪都给说了出来。 “……回老夫人、世子爷……表公子那日寻空回了一趟国公府, 本来是要再回国子监去的, 只是……” 青梨听着那小厮哆哆嗦嗦的声线, 心却忍不住提了起来。 她却是忘记了,那天晚上,这个小厮也跟着扈玉宸到了椿兰苑,若是他将事情说出来…… 心里有些慌,蜷翘浓密的眼睫便也跟着不安地轻颤了起来。 俞安行察觉到她紧绷的手背。 “妹妹在害怕?” 青梨摇头。 “……没有。” 她否认地很快。 俞安行却是笑了起来。 长眸里涌动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宽袖下,他捏了捏她软绵绵的手。 “有我在,妹妹不用怕。” 他轻轻的语调听着很温柔,很像一个爱护妹妹的好哥哥。 青梨不理他。 他昨夜都没见她。 今早也没等她。 但莫名的,听了他的话,她心里倒是确实稍稍安定了一些。 再仔细一想,扈玉宸夜里闯进椿兰苑里来的事情那小厮也参与了其中。 若是他真将这事给捅了出来,他定然也脱不了与此事的干系,老太太重规矩,到时惩罚只多不少。 但扈玉宸手臂被人给伤了这事却是与他无关,至多也就落上一个护主不力的罪名。 为了趋利避害,那小厮想来也不会主动将扈玉宸夜闯椿兰苑的事情说出来。 果然,那小厮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扈玉宸如何从国子监里偷跑出来的前因后果,却是半点也不敢提起椿兰苑。 青梨忍不住又抬头偷觑了一眼身旁的俞安行。 他总是这么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就像一块温润无暇的美玉。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也不知道他若是失起控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另一头,小厮还在说着扈玉宸的事情。 “……表公子从国子监里回来,在府上逛了几圈,觉得无聊,便打算去花楼里找点乐子……小的几番劝阻,表公子也不听小的……小的便只能跟过去了……” 小厮的话还没说话,被扈玉宸带着哭腔的声音给打断了。 “……你小子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你去春香楼的!” 第53节 被这么一吼,小厮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只冲着老太太的方向磕头。 “老夫人明鉴!小的说得都是真的,绝无半句假话……” 老太太瞪了扈玉宸一眼,才看向那小厮。 “接着说下去。” “……小的、小的跟着表公子到了春香楼……表公子在楼里一呆便是两三天,小的日夜睁眼守在表公子房门前,实在是熬不住,便眯着眼打了个盹……再睁眼时,便是被表公子喊醒的……这才发现表公子不知何时已被人……” 小厮大抵也是被扈玉宸经的这一遭给吓到了,期间不敢抬头,只一直盯着地板看,到说完时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了个透。 一番话听完,扈氏的面色彻底难看起来,冷眼让拂云将倒在自己身上抹眼泪的扈玉宸挪开。 她也隐约记起来了,那日扈玉宸还在半道上特意堵住了她。 想来是她没再应下他心里荒唐的想法,他心里烦闷,转头又跑到春香楼里去了。 扈氏心里一下是又气又恼,抬起手指恨恨点了点扈玉宸的额头。 “春香楼里鱼龙混杂的,你在里头呆了整整三日,竟还敢同我说从未去过春香楼?” 扈玉宸边哭边摇头,身上油腻的赘肉也跟着一块抖动。 “……姑姑,是他胡说……我真的没有去春香楼……那天我在府里一直呆到了晚上、那天夜里,还是他给侄儿出的主意,用了迷香,侄儿才能进了椿兰苑……” 他话里几次三番皆提到了椿兰苑,老太太颇有些不耐烦。 目光淡淡瞥向一直低着头的青梨,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了几丝疑虑,又问那小厮。 “你日日皆跟在表公子身后,你说说,表公子为何会一直提到椿兰苑?” ”这……” 小厮提着衣袖擦着额头上浸出的冷汗,一时有些支支吾吾的。 再一抬头对上老太太横竖着的一双白眉,忙又开口。 “……老夫人……表公子为何一口咬定自己进了二姑娘的院子……小的也不清楚……但小的猜测,可能是和表公子在春香楼里吸了大烟有关……” “您不知道,当时表公子吸完大烟,连小的都认不出来了……口中只喊着二姑娘的名字……许是当时表公子出了幻觉,眼下才会一直提起二姑娘的院子……” “老夫人若是不信,大可让人去问春香楼里的姑娘们……小的说的句句都是真话……” 这话一出,众人皆哗然,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扈玉宸虽平日里就不好干正事,整日里拈花惹草的,府上的人都知道他的性子,也知晓他对二姑娘藏的那个龌龊心思,但是谁也没想到他居然还染上了大烟。 那大烟费钱不说,吸多了,可还是会死人的! 青梨也想不到扈玉宸竟还会吸大烟,就这么万般凑巧地替她将那夜的事情给遮掩过去了。 她放下心来,但心下又难免因着这巧合而生出了几丝讶异。 抬眸间,正对上俞安行一双清冷又温然的眼。 青梨很快撇开视线。 耳畔闻得他一声淡淡的轻咳。 “既如此,我看眼下事情已水落石出,同妹妹是没什么干系的。那凶手将表弟伤成这副模样,可见脾性万分凶残,还是要早些上报官府捉拿才是。” 提到官府,扈氏面色却是一下变得很差。 眼下官府正是在严查大烟的时候,偏偏扈玉宸不省心,就触上了这个霉头。 且老太太最是看重国公府的声誉,到时若是人被官府给捉去了,国公府会不会出头将人保下也很难说…… 毕竟,扈玉宸说到底是扈家的人…… 扈氏捏着帕子的手疲倦地按了按眉心。 “……此事,还是要再议……” 而扈玉宸脑子还有些懵懵的,只一个劲地摇头。 “……什、什么大烟……姑姑,我从没碰过那些东西……” 那小厮说得有鼻子有眼,扈氏又怎可能还信扈玉宸,只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跟着你的小厮可是将事情全部都说出来了,你难道还想再欺瞒我不成?” 扈玉宸只一个劲地摇着头。 目光一转,他看向了坐在一旁的青梨和俞安行。 “我明白了,一定是你们三个人合起伙来诬陷我……” 他失神落魄地小声喃喃着,突然便大喊了一声,朝着俞安行所在的方向冲了过去。 失了双臂,他整个人的身形都在不稳地摇晃着,像是一团飞奔的大肥肉。 变故来得突然,候在厅内伺候的小丫头子们都被吓了一大跳,一把便扔了手上的东西捂着耳朵尖叫着跑了出去。 喊叫声、脚步声、瓷器碎裂声此起彼伏,嘈杂又吵闹,正厅一时变得万分混乱起来。 青梨的手还被俞安行牵着,跟着他起身。 趁着他分神的间隙,她将手从他掌心中抽离出来,悄声退到了一边。 一转头,她看到了捂着脑袋、花容失色地蹲在角落里的宁柔婉,咧开嘴角对她笑了笑。 扈玉宸对上了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俞安行,突然又有些心怯,眼睛提溜一转,调转了方向直直朝青梨身上扑了过去。 案几上的茶盏被扈玉宸撞翻在地,茶水悉数泼到了青梨的身上。 青梨还未来得及躲,手腕一痛,人便被俞安行一把拽到了身后。 她眼里还有未来得及褪去的恐慌,只怔怔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俞安行。 他的身形是颀长又挺拔的,落下的阴影将她严严实实地笼罩在其中。 即便是踮起脚尖,青梨也看不到外边乱糟糟的情状。 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肩。 还有他衣襟上用金线细细绣着的图案纹理。 她低头,发现俞安行抓着自己的手很用力。 久在病中,他的手也是失了血色的苍白颜色。 她甚至看到了他手背上隐隐凸起的青筋,线条疏朗流畅。 突然,俞安行转过头来,空中有一片细微的碎瓷片溅起,轻擦过了他的脸颊,很快便在俊朗的眉尾处拉出了一道殷红的血痕。 手上猛地用力,他将青梨拉至身前,眉头皱着,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打量了一番。 青梨听到他沉着音量问她。 “为什么乱跑?”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雀 【三十七】 俞安行的声音一贯都是淡淡的。 眼下他皱着眉, 嘴角抿着,下颌微微绷起,看起来似乎在生气。 他总是在笑着的, 很少会见到他露出这般模样。 青梨看着他, 先是愣了一会儿,又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 嫣然弯唇,浅浅地笑了起来, 明眸里眼波流转。 她扬了扬被他紧紧握住的手腕。 “兄长这么担心我?” 纤细皓腕上的温度是暖热的。 俞安行听了她的话, 手上却好似突然被烫到了一般。 这次不用青梨挣脱, 俞安行自己便先松开了手。 长眸盯着她湿了大半的衣裙,欲说出口的话戛然而止。 宁柔婉拎着裙角绕到了俞安行身前。 她似乎被吓得不轻, 眉头轻轻皱着,眼眶里好像也带上了若有若无的红意。 宁柔婉不知小声说了句什么,俞安行转过头去看她。 青梨看着俞安行眉尾处那一道殷红的血痕,刚拿出帕子的手一顿。 她低头,若无其事地擦起了还在往外淌水的裙角。 扈玉宸没了双臂,只是靠着一股蛮力在厅内横冲直撞。 桌子、圈椅、茶壶、杯盏均杂乱无章地摔落到了地上。 好在外头候着的小厮赶来得及时, 很快便将扈玉宸制服, 听着老太太的令,将还在呜呜挣扎着的人给押了下去。 老太太被扈玉宸此举气得一阵头晕,拄着手中的沉香木杖, 身子颤颤地靠在案几旁,捂着胸口, 接连喊了好几声“作孽”。 好在莺歌及时上前将人给搀住了, 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老太太由着莺歌扶着自己坐了下来, 平复了许久, 又看着莺歌指挥着小丫头们将满地的狼藉收拾了个干净。 小丫头们的手脚利索,地上堆积着的满地的碎片很快被清理干净,热茶被重新奉上,厨房的婆子甚至还送来了新鲜出锅的桂花糕。 桂花糕被拓印成了端正的四方形,正中淋上香气浓郁的桂花蜜,袅袅热气从其间升腾而起。 正厅里又恢复了一片祥和与宁静。 大家皆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方才的事,就好像那样一场闹剧不曾发生过一般。 赵尚仪目睹了整件事情的经过,面上再寻不见半分笑意。 心里只道怪不得外头都传国公府大厦将倾,连一个娘家侄儿都敢闹成这样,可见传言到底不是什么无稽之谈。 即便是府上的两个姑娘日后都能入到宫里,怕也仍旧无济于事。 第54节 让扈氏给赵尚仪赔了许多声不是,老太太才又亲自遣了身旁的莺歌将人给送出了府。 马车载着赵尚仪往宫里去,远远的,似乎能看到层层叠叠的宫殿金顶。 御书房里,案牍上摆着的小香炉里冒出丝丝缕缕的苍郁烟丝。 皇帝李归轩一目十行地看着手上的信笺,面色沉沉。 “可都查清了?” 明黄的帘幔遮掩,隐约可看见站在不远处低头复命的羽卫。 “是。” 宫道上有隐约的脚步声传来。 守在御书房门口昏昏欲睡的太监慌忙扬起了搭在手臂上的拂尘:“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得了应允,太子李晏缓步进了御书房,却只是站在了门口。 层层帘幔遮掩,有女子嬉笑的声音从中传了出来。 里头传出李归轩一声浑浊的轻咳,不难听出里头藏着的被打搅后的不悦。 很快,有个宫女低着头整着衣衫快步走了出来,两颊还带着通红的绯意。 隔着帘帐,李晏冲里头的人规矩行了一礼。 “父皇,生辰庆典上的刺客已被证实了是小叔叔派来的人,小叔叔如今已被软禁在了宫中,父皇觉得该如何处置?” “幽州是先皇在世时给他的封地,先以贪墨之罪掩人耳目,将他一路押回幽州,待清理了他在幽州的爪牙,收缴了他幽州军的军令,再当着幽州城百姓的面亲自斩首,以儆效尤,也好让天下人看看,这样不忠不诚的谋逆之人的下场。” 李归轩疲惫的声线里带了几丝气愤。 也是,为了争夺皇位便能亲手弑兄,又如何能让人不心寒呢? “那一路押送之人,父皇觉得当派谁合适?” “祝将军、再加上左都御史俞国公,这两人,应当便够了。” 李晏恭敬应了一声是。 从御书房离开,李晏脚步未停,片刻之后便到了皇后的椒房殿,刚好便碰上了从里头出来的赵尚仪。 祝皇后正倚在美人榻上小憩,见了李晏过来,面上一脸喜色。 屏退了殿内的宫人,李晏将方才在御书房里的事一一说了出来。 祝皇后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自己染了蔻丹的指尖上。 “皇上也真是的,到底还是顾念着手足之情,依我看,路上就该让父亲将人给解决了,免得夜长梦多。” 说着,她勾了勾嘴角,轻笑了一声,笑声怡然悠长。 京都的冬是萧瑟又湿冷的。 虽今日是个晴天,但单靠天际上那几缕微薄的光线,仍然不足以削弱呼啸的冷风中所夹杂着的寒意。 风从面上拂过,莺歌抬手紧了紧身上的衣衫。 她候在国公府门口,远远地见着赵尚仪的马车走远了,才返回了正厅。 本该是一大家子好好地聚在一起商讨家宴的事情,平白便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扈玉宸搅和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老太太心里堵上了一口气,又顾忌着宁柔婉还在这儿,不好发作。 “婉儿今日才过来,不想却是让你看了一场笑话,可有被吓到?让你表哥好好安慰一下你,这几日你便到静尘苑里同我住在一块,这样离你表哥的沉香苑也能近一些。” 说着,又让俞安行带着人在府上好好逛逛。 “你表妹初来乍到,还不熟悉府上,你带她好好逛上一逛。” 宁柔婉闻言,只偷偷地瞥了俞安行一眼,柔柔地唤上了一声:“表哥……” 俞安行未应声。 一边的青梨抢在他前头对着老太太开口。 “……祖母,我想回去换身衣服……” 老太太看了一眼她已湿透的半边衣裙,应允了。 “去吧,仔细身上着了凉。” 青梨欠身谢过,很快便转身离开。 俞安行回头,只看到她头上玉簪在日光下泛出的莹润光泽。 眉头略微皱起,他抬脚,亦转身离开。 一旁的宁柔婉见了,也拎着裙角跟着跑了出去。 老太太只乐呵呵地看着一前一后出去的两人。 见状,俞青姣、宋姨娘等人皆一一告退离开,独扈氏被老太太留了下来。 没了众人在前,老太太面上也不再留情面,直接便开口让扈氏准备扈玉宸回姑苏的事情。 “就玉宸如今这模样,想要再科考也不行了,更遑论他如今还染上了大烟……是上报官府亦或将此事瞒下,端看你这个作姑母如何抉择。总归,国公府是再留不得他了。” 扈氏捏着手里的帕子,脸上眉目僵着。 “母亲说得是……” 青梨一路上走得很快。 俞安行才刚出了正厅,远远的便只能看到游廊拐角处她一晃而过的裙角。 他想跟上前去,眼前突然凑出来一个宁柔婉。 她脸上带着一个娇羞的笑。 “……我还不认得府上的路,麻烦表哥送我回去了。” 俞安行觉得她很碍眼。 他没理他,视线穿过她看向回廊。 那抹水粉的衣角彻底消失在了眼前。 半点也没想着要等自己。 宁柔婉没得到俞安行的回应,又大着胆子再问了一句。 “……不知表哥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俞安行这才淡淡瞥了宁柔婉一眼。 “我如今身上不舒服,怕是没有办法送表妹回去。” 他唇角明明带着温温和和的笑意,可眼底又好像藏了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疏离。 宁柔婉揪着手中的帕子,不敢再开口。 很快便被俞安行招手随意唤来的一个小丫鬟带着往静尘苑去了。 俞安行眼前终于清静了下来,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聒噪的鸟鸣。 他循着声音看过去。 正厅的檐廊下多出一个鸟笼,有一只雀儿正在里头叽叽喳喳地叫唤着。 俞安行走了过去。 长指捏住了那雀儿的染了一点白的小喙。 它终于安静了下来。 正厅内,老太太和扈氏交谈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出来。 她二人的声线压得很低。 但俞安行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本想离开。 但他听到了青梨的名字。 谈完了扈玉宸的事情后,老太太挥手,让扈氏退下。 扈氏却仍旧站在原地,面露犹豫之色。 “……母亲,我还有一事要说……儿媳觉得,让梨姐儿也一道去百花宴,会不会太过冒险了一些……” “一来梨姐儿琴棋书画样样皆不会,到时若是在百花宴上闹了笑话,丢的可是整个国公府的面子……二来……” “吱吱吱——”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鸟叫声,打断了扈氏的话。 老太太不耐地皱了皱眉。 国公府要办宴的消息才刚传出去,便有一些阿谀奉承之辈送了些鸟雀到府上来供玩乐。 但老太太向来是喜静的,眼下愈发嫌弃起那雀儿来,只让扈氏接着讲。 扈氏继续开口。 “……二来,梨姐儿她……实则算不上是国公府的人,毕竟……她的户籍文书,眼下可都还留在她姑苏的那个家里呢……” 外头廊下,雀儿啼叫的声音愈发小了起来。 那只雀儿被人用力地捏在手里。 那人的手长得很好看。 纤秾合度,指节修长。 雀儿挥着翅膀,想从他手中逃出去,却轻轻松松便被他捏住了脆弱的脖颈。 它的爪子在不停地抽搐着。 俞安行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将那只可怜的雀儿重新放回了笼子里。 看着在笼子里重新跳起来的雀儿,长眸里晕开了一层浅淡的笑意。 他温柔地抚平了那只雀儿身上羽毛的褶皱,笑了起来。 第55节 他想,饶是她走得再快,终究也是跑不掉的。 第38章 计 【三十八】 青梨走得很快。 直到耳畔再听不见宁柔婉那一声又一声柔柔唤着的“表哥”时, 方停了下来。 一抬眼,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到了菡萏园。 穿过丛丛的花和草,站在栈道上, 脚下便是园子里的那方雅致的小湖。 有缥缈模糊的一层层水雾朦朦胧胧地笼罩在湖面上。 拎着仍旧湿漉的裙角, 青梨矮下身子,随意拾起了地上的一块小石子。 扈玉宸的事情暂且被解决了, 但好像并没有很开心。 心里无缘无故有些憋闷。 攥紧手中的小石块,青梨用力往湖面上掷去。 石块擦着水面而过, 接连带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才又沉沉掉进了湖底。 随着她的动作, 她鬓边的碎发被风扬起,轻拂过姣好的侧颜。 耳畔响起一阵轻轻的水波浮动的声响。 俞安行看向远处那人的身形, 脚步停了下来。 在湖边吹了许久的风,青梨心里才舒畅了一些。 又想到了百花宴的事情。 俞安行终究不会一直帮自己。 而且,他身边左一个心莲,右一个宁柔婉,自然也不会缺人照顾。 百花宴结束,无论俞青姣会不会成功进东宫, 她的婚事也是要着手打算起来的, 到那时,扈氏也定然会开始插手自己的婚事。 在这之前,得给自己物色一个好的人家。 而听小鱼说, 老太太这次虽口头上说的是办家宴,实则给京都城有名有姓的人家都送了帖子过去。 凭着国公府的门第及俞安行在外的名声, 若是不出意外, 到时京都城里的青年才俊, 有一大半都会过来…… 这次家宴, 便是一个最好的契机。 手中最后一块石子擦过湖面落入湖中,青梨从栈道上下来,眼前没了遮挡,就连天上微微弱弱的一点日光都变得有些刺目起来。 她眯起眼睛,下意识低着头,抬起手来遮住有些晃眼的光线。 余光瞥见了男人的皂靴,一步一步,缓缓停至自己身前。 青梨抬起头来,脸上挂起一抹笑。 “兄长不是去陪表姐了吗,怎么又突然到这儿来了?” 俞安行未应她的话。 他负着双手,俯下身来,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 却是自顾自问了一句:“妹妹刚才没等我。” 俞安行的眸色幽深,青梨被他这样看着,有些不自在,往后退了半步。 她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本扬起的眉尾很快下垂起来,看着有些失落,语气里也若有似无地带上了几分可怜。 “……我以为……兄长是要送表姐的,便先走了。再说了……兄长今早也没等我。” 她面上的失落似真似假。 俞安行顿了一会。 他昨夜一夜未睡,今早也是特意先走的。 他想,她不过是他用来排遣的、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见与不见,并无多大差别。 可是……又好像并非如此…… 没能见到她,他似乎会更不开心一些…… 眼中的情绪被长睫遮掩,俞安行拿起青梨的右手。 他过来时,看到了她在湖边扔石头的动作。 低头察看,果然看见了她掌心里残着的点点石子碎渣和灰尘,长指细致拂过,一一替她清了个干净。 “嗯,是我错了,以后我都等妹妹。” 俞安行指尖明明是冰凉的,掌心被他触及的地方却又莫名带上了燎人的温度。 青梨由着他动作,收回手后,掌心上却仍旧残留着他指腹粗粝的触感。 挥之不去。 她抬眸,看着他眉尾处那一道半干未干的血痕。 鬼使神差的,她的指尖触了上去。 “兄长这里方才被擦破了,出了一点血。” 轻柔的触感软软落在眼角。 带着她的温度。 这样的触碰,并非是第一次。 但这一次,俞安行注意到了,在心内乱窜的、莫名的情绪。 带起一股怪异的麻和热。 又是这样一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俞安行皱起了眉。 他的身子开始紧紧绷着。 青梨察觉出了他的抵触。 面前晃出宁柔婉的一张笑脸。 她要收回手。 却被俞安行一把抓住了手腕。 “……我看不见,妹妹替我擦一擦吧。” 低沉的声线好似温柔的诱哄。 强硬握住手腕的姿态分明又是不容忍拒绝的。 青梨的指尖重新触上俞安行的脸。 落在他眉眼旁,一点一点,替他擦去了那道血痕。 俞安行低头看她。 同心里不受控制生出的莫名情绪相比,他似乎更讨厌她的远离。 可是为什么。 他没想出答案。 目光被青梨的指尖吸引了过去。 白腻水嫩的指尖沾染上了他的血,变成了瑰丽的猩红。 和她的唇瓣颜色一样。 很好看。 青梨没注意到他的视线。 她掏出帕子,想要擦干净指尖沾上的血。 俞安行看着她的动作,长指夺走了她手中的香帕。 他想让他的血长长久久的沾染她。 青梨狐疑地抬眼瞧他,便见他拿着自己的帕子掩唇轻咳了起来。 那可是才被她用来擦了湿衣服的帕子。 红唇几番翕合,欲言又止。 身上的湿衣服被冬日里的冷风一吹,愈发寒浸浸,青梨接连便打了好几个喷嚏。 扶着小鱼的手,她转身要回去换衣服。 俞安行也没将那帕子还回来。 他看着青梨离开的背影。 她纤细的身形在冷风里有些发抖。 他忍下了那股莫名其妙的、想将大氅给她的冲动。 只是想着,她看着真可怜。 俞安行突然记起了笼子里的那只雀儿。 既然不喜欢她的远离,那就……让她一直、一直都呆在身边就好了。 反正,只是一个玩物。 俞安行弯唇,笑意温和纯净。 他低下头,极有耐心地叠起了手上拿着的、她的帕子。 他的动作很细致,帕子最终被叠成了一个整齐端正的方形。 第56节 朝上的一面,露出来的是在帕子一角绣着的、小小的一朵蔷薇花。 有风拂过,轻轻撩动了他的衣袍。 也吹动了廊檐下挂着的那个鸟笼。 笼子里,雀儿藏缩在角落,正埋头理着自己背上的羽毛,啼叫的声音小上了许多。 正厅的毡帘却突然被人重重掀起。 才刚死里逃生的雀儿心神正紧绷着,又被这声响惊到,立马在笼子里上下扑棱着翅膀,又片刻也不停地啾啾叫了起来。 扈氏一路阴沉着脸回到了褚玉苑。 脑子里仍旧是老太太的话。 她当初确实是存了一些私心,故意没将那丫头的户籍文书拿过来。 本想以此为把柄,不想这事竟是半点没让老太太打消让那丫头参加百花宴的心思,反而却是指责起了她做事的纰漏。 “当初将吕溶月纳进府里的事情,一应流程皆由你来负责,为何没有让人去姑苏将她的户籍文书拿过来?又为何到现在才同我说?” “既如此,我国公府可不能吃了这个替别人家白养了孩子的哑巴亏,眼下只能尽快派人到姑苏去将此事办妥。” “我也知晓你心里有些顾忌,但咱们府上缺人,百花宴上多去一人,成算也就大一些,将来也能多给安哥儿一些助力。倒是安哥儿在朝上顺风顺水的,日后云哥儿的仕途也能多些保证不是……” 扈氏倚在小榻上,疲惫地按着眉心。 今日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件件皆让她费尽了心神。 再一想到那个在姑苏乡野出身的丫头若是真能进了宫,日后再回到府上,自己还得冲她行礼跪拜,心情便愈发郁结起来。 拂云看着扈氏的脸色,知晓她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奉上了热茶。 许久,扈氏眉眼舒缓了些,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拂云这才敢小着声开口。 “夫人,奴婢方才偷偷同押着表少爷的小厮通了气,人这会儿正在偏院里歇息着,您看,要不要寻个大夫来瞧一瞧表少爷的手?” 扈氏本就恼怒着扈玉宸今日里给自己惹出的这一桩祸事,听了他的名字,愈发烦闷,正欲摆手说不管他,脑子里却又突然蹦出来一个主意,吩咐拂云:“你快去将他给带过来。” 扈玉宸嚷叫了半日,哭啼还没止住。 再一次见到扈氏,眼泪愈发汹涌起来,口中只一个劲地喊着自己是冤枉的。 “姑姑……侄儿真的没有去春香楼,也没有吸大烟……都是俞安行和俞青梨……是他们两人诬陷我……” 扈氏却是一改之前在正厅时的黑沉脸色,只捏着帕子擦眼角。 “你是姑姑的亲侄子,姑姑又怎会不信你?你向来乖巧,怎么可能会做出吸大烟这种事情来?只是姑姑在府上人微言轻,方才在老太太面前,姑姑才不敢表现出来……” “你放心,过几日姑姑给你父亲去一封信,让他从姑苏派人过来,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定然要还你一个清白。” 扈玉宸听了,面上堪堪露出一点喜色,只是很快又湮没了下去。 “……我眼下……已成了一个废人……若是让父亲知道了这事,那我这一年在京都里的事情都瞒不过他了……到时只怕他饶不了我……” 扈氏耐着性子哄他。 “无论如何,你也仍旧是你父亲的嫡长子,他总不能弃你不顾。” “至于俞青梨那丫头,你之前不是喜欢她喜欢得紧吗?之前也是姑姑糊涂,眼下,姑姑倒是有一个能报复她的法子。”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揽 【三十九】 至了十二月, 萧索的隆冬时节。 今岁京都的冬天有些怪诞,冷风呼呼地刮着,刀子似的吹在人身上。 光是冬雨便接连下了好几场, 却久久不见飘雪。 昨日夜间也落了雨, 至了夜半,雨才停了下来。 晨间, 时候尚且还早着,天边还有未来得及褪去的一片灰沉的阴暗。 京都城的街道还带着湿漉漉的雨水痕迹, 举目望过去, 半天瞧不见一个行人, 冷冷清清的。 国公府的瓦檐上还残着昨日夜里的雨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廊檐下, 小厮和仆妇们来去的步履匆匆,是与外头截然不同的、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嘈杂又吵闹。 老太太早前半个月便开始为着今天这宴准备了,足足从十一月底一直忙到了十二月中旬,只恨不得能将整座府邸都给重新翻新一遍。 四更天时,管事的又在后照院里点了一遍名, 拎着耳朵教训了一番。 府上每个小厮和丫鬟的心都提了起来, 生怕自己会在今日的宴上出了差错惹了老太太不快,半点也不敢马虎。 青梨今日也特意起了个大早,一路从沉香苑先回到了椿兰苑。 天还没亮透, 窗边泛着一层朦胧的浅青颜色。 屋内的光线昏暗,为了方便, 小鱼还特意燃起了烛火, 暖黄的光线映照在那张檀木雕花的旧妆台上。 小鱼手上拿着青翠的石黛笔, 稠浓的颜色在修得齐整的眉上洇打开, 细细在那妍丽的面庞上晕出了两道匀称的远山眉。 “姑娘,好了。” 听了这声,半阖着的眸子这才徐徐睁开,眼底眸光流转,烁烁生辉,衬得那两道远山眉好似也活了过来一般,添了几丝神韵,瞧来多妩媚。 青梨轻扫了一眼立在台上的那一方菱花铜镜,里头照出一张倾城的脸来。 云鬓乌黑,眸子潋滟,唇上一点轻红。 瞧着却好似还少了一点什么。 美目微凝。 青梨思索了一瞬。 揭开台面上的那一盒红妍的胭脂,白腻的指尖伸到里头,轻点了点。 少顷,便用胭脂在额间绘出了一朵半开的、纯洁的蔷薇花。 青梨本就生得极美。 平日她很少妆扮,身上是自带的清水出芙蓉的本真颜色。 今日特特妆扮了一番,便将她的美与艳全都释放了出来。 纯与欲交织,最为惑人。 即便什么也不做,光是站在那儿,也自成一道惹眼的秾丽风景。 头上的那根青玉雕花簪子在昏沉的光线里泛着莹润的光泽,一眼望过去,晃得人眼睛直发酸。 待青梨收拾好了,天上却又开始飘起了细雨。 望着窗外朦胧的雨丝,她面上的笑意淡了一瞬。 她不喜欢下雨天。 但今日也不得不出去。 冬雨冻人,身上裹上了披风,青梨手上又再多揣了一个取暖的手炉。 临出门时,小鱼问了一句:“姑娘,咱们还要再回到沉香苑去等世子爷吗?” 青梨点头:“自然要等兄长。” 今日这场宴,俞安行才是主角。 不跟在他身后,哪里能见到京都各府的好儿郎呢? 小鱼应了,撑着伞护着青梨出了院子。 不想才过了月洞门,迎面却见到了男人高大的身形立在不远处。 他负手站立着,朦胧的天光下,可窥见他线条分明的侧脸。 即便被寒风凛冽地吹着,挺拔的身姿也岿然不动,风度似是刻进了骨子里。 他似乎已等了有一会儿了,元阑虽在一旁替他撑着伞,但他的肩头仍被斜飘进去的雨丝打湿了一片。 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俞安行回身。 目光直直落到青梨面上。 她身上是一袭赤色的裙裳,半掩在珍珠色的披风之后。 浓郁的颜色,愈发显出她艳丽夺目的姿容。 俞安行第一次见到她这般明艳的装扮。 饱满的唇上被殷红的口脂润色,娇艳欲滴。 就像是话本上能勾人精魄的女妖精。 青梨才刚想要抬脚走过去,就见俞安行接过元阑手中的伞,挺拔的身形穿过雨幕,一步一步,缓缓朝自己走来。 停在青梨面前,俞安行抬手,手中的伞将青梨遮盖了个严实。 朦胧的水雾中,伞下的两人相互对视着。 远远望过去,恍若一幅美好的山水画卷。 “妹妹,走吧。” 俞安行温声开口,长指抬起,指腹顺势擦去了青梨鬓发上沾着的几点雨珠。 青梨点头,跟上他的脚步,又抬眼去看他。 “……我是第一次参加国公府的宴会……有些害怕,待会儿在宴上,我能一直跟着兄长吗?” “但我在宴上要去见的都是男……” 话说到一半,目光落在她今日格外妍丽的面庞上,俞安行突然意识到一些什么。 他低眸去看伞下的女子,对上她格外善解人意的笑。 “……我没事的,只要能够跟在兄长身后就行了。 ” 第57节 青梨笑着,眉眼上扬的弧度灿烂。 俞安行见了,眼底的眸光却是一寸一寸冷凝了下来。 他盯着她唇上嫣红的口脂,只觉分外碍眼。 “我看妹妹今日的妆扮,似是格外看重这一场宴席?” “这可是祖母特意为兄长办的家宴,自然重要。” 捏着伞柄的手用力,俞安行于唇齿间送出一声极轻极柔的浅笑。 “这么说来,妹妹是为了我,今日才这般大张旗鼓……倒还真是令我、有些意想不到。”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语调缓慢。 目光沉沉地落在她额间的那朵蔷薇花上。 正厅里。 游廊上,手上捧着茶壶和糕点的小丫鬟们鱼贯而入,阵仗颇大。 时候还早着,但已有三五宾客过来了。 老太太起不得这般早,扈氏正带着俞青姣在一旁招待着。 而俞怀翎在十日前接了圣令,已随着押送李归楼的队伍一道北上幽州去了。 说起来,这小王爷本是因着生辰庆典上圣上被刺杀一事而被软禁在了京都,眼下却又是因着贪墨之名而被押送回幽州,倒是让京都城的百姓议论了许久。 幽州和京都两地之间隔着的路途遥远,且此时天气又冷了下来,沿途一路的风雪,莫说是此次宴会,即便是到时除夕之夜,俞怀翎怕也还赶不回来。 青梨跟在俞安行身后缓步进了正厅。 听见动静,众人的目光往二人身上望过去。 男人颀长的身形端正,不起眼的素色袍衫,偏偏被他穿出了一身清冷的贵气。 身后跟着的女子低垂着头,面容看不太真切,但端看那隐约露出的一点眉眼轮廓,已是姿容无双。 两人甫一走进来,连黯淡的天光都好似被点亮一瞬。 俞安行名声在外,旁人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但至于跟在他身后的那位女子是何人,众人便不知了。 有宾客向扈氏打听,扈氏往青梨的方向看去,眼神冷了一瞬,再回过头来,面上又挂上了热络的笑。 “这是府上的二姑娘,胆子小,往年跟着她姨娘,从来没有在宴上见过人,你不认得也正常。” 一旁的俞青姣跟着抬眼望过去,目光却也禁不住在青梨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待反应过来,又有些着恼地移开了视线。 她才不会觉得俞青梨好看。 俞安行才刚到正厅,便陆陆续续有人上来同他攀谈。 只是谈着谈着,目光却总是若有似无地往他身后的青梨身上飘过。 唇角笑意遮掩着微沉的面色。 俞安行牵过青梨的手,将人又往自己身后藏了藏。 青梨站在俞安行的身侧,视线却几欲被他给完全挡住,只能勉强看到站在他对面那人的一个稀疏的发顶。 她想再往前去看一看,可俞安行的手臂一直紧紧横亘在她腰侧,将她护在他身后,她半分也动弹不得。 看不清楚来人,便也只能听着他们交谈的声音。 谈的无非是什么诗啊书啊的,青梨也听不懂。 几番下来,难免觉得有些无聊又憋闷。 转头看向窗外,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滴滴答答的雨珠顺着木质的窗棂渗进来,打湿了上头的雕花。 又有一人走过来同俞安行见礼。 趁着俞安行抬手回礼的间隙,青梨拎起裙角,从他身后离开。 对面的人说得兴起。 俞安行回头。 身后已是一片空荡。 那个口口声声说要一直跟着自己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长指摩挲过腰上的蔷薇花,指腹轻捻。 俞安行唇角的弧度温柔,面色却是黑沉一片,恍若风雨欲来。 往正厅里来的宾客渐趋多了起来,青梨特意绕到了隔壁的小门,出了正厅。 厅后有一道小小的短廊,偏僻又逼仄,甚少人行。 在这里,可以看到角落里栽种着的那几株小小的腊梅。 枝头已缀满了半开未开的花苞,是灿烂的明黄颜色。 青梨倚在一旁的雕花木栏杆上,仰头看着。 耳畔突然响起一声迟疑的轻唤。 “……姑娘……” 青梨没想到在这儿还能遇见人,回头去看时,脚上不慎踩着了地板上残着的那一小滩雨水,有些打滑,身形有些不稳,拿着的帕子也堪堪从手中掉落。 那人见了,正欲上前。 却有大手先于他接住了那方精致的香帕。 青梨抬眼看着面前突然而至的熟悉身形,还未反应过来,腰间便被俞安行揽住了。 他手上的力气用得很大,她整个人毫无缝隙地、紧紧地贴上了他。 长睫在脸上埋下一团深深沉沉的阴霾。 俞安行抬目,看向对面的人,瞳色幽深若子夜,带着迫人的锐意。 开口时,徐徐的语气却分外温和,近似宠溺。 “舍妹的手脚不太灵便,见笑了。”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衣 【四十】 青梨顺着俞安行的视线望过去, 看到了那个站在不远处的男子。 他身上一袭竹青颜色的衣袍,面容清俊。身上的衣饰不凡,偏气质又是过分温和的, 恍若一个儒雅温和的书生文人。 看见了俞安行, 那男子先是一怔。随即,面上露出一个惊喜的笑, 急急忙忙拱手同俞安行见礼。 “在下苏府苏见山,久仰世子大名。” 俞安行只淡淡颔首应了他:“苏公子。” 没有松手回礼。 青梨一低头。 俞安行的手仍旧紧紧地锢在她腰间。 他腰上的白玉腰带冷硬, 硌得青梨有些不舒服。 偏他手上的力度未曾有过片刻收敛, 甚至将她腰上的布料都给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青梨不满地瞋了俞安行一眼, 再抬起头来,便见苏见山又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 “方才吓到了姑娘, 是苏某的不是。” 这话明明是对着青梨说的,可那苏见山又不敢抬头看人,只是一个劲地低头盯着地面,脊背紧绷。 青梨看他局促的模样,不免弯唇轻笑了一声。 “无碍,只是不知方才公子唤我何事?” 女子的笑声轻柔曼妙, 染红了儒雅郎君的脸庞。 苏见山抬眼, 对上那一双灿然的眸,顿时血气上涌,一张白瓷似的面皮红了个透, 恍若能从中滴出血来。 憋了半日,方才支支吾吾地出声。 “……苏某平日里爱调香, 姑娘身上的香同苏某平日里闻到的都不一样……苏、苏某是斗胆想、想请教姑娘……” 他红着脸, 请教了半日, 却是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青梨却丝毫不在意他的失态。 面上还隐隐有些开心。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和她谈起制香的事情。 她耐心地回了苏见山。 “这是我自己调出来的香, 是以香气才会和外头的香不太一样。苏公子若是喜欢,日后我可将调香的配方给你。” 俞安行冷眼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人。 准确来说,是看着正笑意吟吟的青梨。 她的眼眸是明亮清澈的,眼底的波光秾丽潋滟。 明明是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此时却是在看着其他人。 其他的、男人。 揽着细腰的手用力,俞安行带着怀里的人调转了身子,要离开这儿,返回正厅去。 第58节 “祖母方才在找你。” 青梨几乎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在了俞安行身上。 闻言抬目,怔然地看着他。 却看不清他微垂的眼眉,只能看到他流畅漂亮的下颌线条。 她不过才出来了一小会儿,老太太这么快就过来了? 青梨心里有些诧异。 “可是……” 她还没有同苏见山行礼作别呢。 刚想回头去瞧上一眼,男人置在腰上的手却在这时正好滑落到了她肩上,刚好便遮住了她回看的视线。 她什么也没瞧见。 苏见山呆呆站在原地,耳廓上尤带着一抹红意。 廊上眼下已空无一人,他却仍旧在回忆着方才的惊鸿一瞥。 小娘子慵懒倚靠着雕花木栏,光线浮动在她细腻的雪腮之上,比长在枝头上生机明媚的腊梅还要瞩目万分。 恍若是九天之上的神女一般。 他哪里是喜欢调香。 不过是因为人,才会觉得那香特别罢了。 随行的小厮等得久了,忍不住过来叫人。 “公子?” 苏见山回过神来,方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青梨跟在俞安行身侧。 走上几步,又禁不住小声同他打听情况。 “兄长,方才那个苏公子,你之前可认识他?” 没有回应。 “那……兄长可了解苏府的情况?” 依旧没有回应。 青梨撇嘴,瞥了一眼俞安行紧抿的唇线。 只觉他也并非外头所传的那般博学,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还欲开口再问,俞安行却突然便停下了步子。 漆眸凝视着眼前的人,瞳孔微眯,深邃的眸光恹戾。 “妹妹对方才那人很感兴趣?” “……算不得感兴趣,只是恰巧遇上,结交一下,多个朋友也好。” 俞安行想到了方才两人相谈甚欢的场景。 宽袖下,手中的那方香帕被他紧紧揉作了一团。 开口时,声线却又依旧是平稳温润的,循循善诱。 “不过是个偶然到府上赴宴的外人,不可轻信,妹妹还是要多防着些为好,仔细被人骗了去。” 对上俞安行关切又温和的眼神,青梨点头。 只是心里仍旧对那苏见山存了几点好奇。 那苏见山性子看起来是个老实呆直的,日后要是她真找不到合适的人……说不定还可以…… 俞安行并不知道她此时心里在想着什么。 见她乖乖点了头,情绪稍缓。 两人继续往前走,正厅就在眼前,俞安行却是径直绕开,带着青梨往特意留着招待女客的花厅去了。 青梨纳闷地抬头看了俞安行一眼,对上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妹妹不是说第一次赴宴有些害怕?我陪着妹妹。” 远远的,便听见了花厅处嘈杂的交谈声音。 青梨才刚抬脚踏过了门槛,耳畔突得响起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绣鞋边堪堪掉落下一根女子的细簪。 不远处的地面上正歪斜地躺着一个女子。 在她身前,站着另一个双手叉腰破口大骂的女子。 “祝晚玉,我刚刚连碰都没碰到你,你躺在地上装什么装!” 名唤祝晚玉的女子只低头用帕子抹着眼角的的泪,并不开口回话,身形柔弱,瞧来多可怜。 来赴宴的众贵女聚作一团,站在一旁看着热闹,时不时小声附耳窃窃私语几句。 有实在看不过去的人上前提醒。 “晚吟姐姐,晚玉妹妹年纪还小,想来方才也不是有意要冲撞你,你便暂且不计较她这一回吧?” 祝晚吟一把拂开了那人的手。 因着动作太过用力,鬓发上斜插着的几根金钗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声响刺耳又聒噪。 “她想得美,若是她今日不给我一个说法,就别想让我放过她!” 跟在她身后的婢女苦着脸,寻了间隙又上前小声劝阻。 “姑娘,这毕竟是国公府办的宴,还是要收敛些为好,若是到时事情闹大了传到宫里去,只怕皇后娘娘心里会……” 搬出了皇后的名头,祝晚吟这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摆手,不再同祝晚玉追究。 只离开时,又朝躺在地上的祝晚玉狠狠地啐了一声。 祝晚吟离开,看热闹的人也渐散去,口中都在小声说着这祝府嫡小姐的糟糕脾气。 在宴上便敢如此待自己的庶妹,若是在祝府,只怕手段会比眼下更加过分。 但也无怪乎这祝晚吟的脾气会糟糕至此,毕竟她上头有一个作大将军的祖父,还有一个作皇后的姑母,到了来年,说不定还会入主东宫。 祝晚吟的身份摆在那,众人虽看不惯她的做派,但也敢怒不敢言。 青梨拾起落在脚边的细簪,给刚从地上起来的祝晚玉递了过去。 “……多谢姑娘……” 祝晚玉抬手接了,余光从青梨面上一扫而过。 青梨清楚看见了,祝晚玉眼上并无半点泪痕。 不免有些怔然。 寻了个空着的圈椅坐下,立马便有手快的小丫鬟送了一碟糕点到青梨手边。 是刚出炉的栗子糕。 被拓印成了精巧的五瓣梅花的形状,色泽金黄,卖相甚佳。 青梨随手拈起一块。 栗子糕带着新鲜栗子的香味,入口即化。 青梨觉得好吃,还想再拿一块。 不想才一会儿的功夫,那碟子不知何时就已被人给收走了。 再往其他案几上一看,旁边其余碟子上装着的都是桂花糕,栗子糕却只有方才的那一碟。 有点奇怪。 吃了糕,口中有点泛干,想喝口茶来解解腻,半天也寻不见一个茶壶。 正纳闷着,就见方才送栗子糕过来的小丫鬟手上捧着一壶茶过来了。 祝晚玉恰好跟在那小丫鬟身后进来。 目光瞥向青梨,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青梨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祝晚玉。 而是看着那路过的小丫鬟,叫住她要了一杯茶。 祝晚玉从青梨身旁走过,身形却不知怎的一个不稳,摔倒在地时,刚好便将青梨手中的茶给拂到了地上。 茶杯扑簌滚落在地,应声碎裂,里头装着的茶水倾洒出来,溅湿了青梨微微曳地的衣裙。 祝晚玉似是被自己一不小心闯的祸给吓到了,急急掏出了帕子要帮青梨擦身子。 只是在靠近青梨时,低声说了一句。 “这茶水不干净,小心些。” 说完,祝晚玉深深看了青梨一眼,才又起身离开。 青梨望着她的背影,秀眉颦起。 外头站着的拂云听到了这一声茶杯碎裂的动静,进来察看情况。 看到地面上湿漉一片的茶水时,面色微变,看向那小丫鬟,大着声音斥责起来。 “你怎么做事的,还不快些将这茶水拿下去换新的?” 小丫鬟垂着头,身子颤着,低声道了不是请了罪,才又捧着手上的茶壶匆匆退了下去。 拂云的目光从青梨手边那碟新端上来的桂花糕上擦过,面上微僵的神色这才慢慢缓和了下来。 又看向青梨身上被茶水弄湿的裙角。 少顷,她露出一个笑,上前亲昵地搀住青梨。 “二姑娘,您身上的衣服都湿了,这里离褚玉苑近,奴婢和夫人说一声,这就带您去换上新的。” 第59节 青梨不动声色地推开了拂云搭上来的手。 再对上拂云面上的那一抹笑,一双美目警惕地转了转。 青梨起身。 柔荑纤纤,攀上了男子翩然垂落的广袖。 一张娇靥凑到了俞安行眼前,秋水般的眸中含了几分祈求,声音娇软道:“我想要兄长陪我一道去换,好不好?” 第41章 怒 【四十一】 “这怎么行?” 青梨话音才刚落, 拂云下意识便开口拒绝。 对上俞安行的视线,又觉自己方才的话太过直接,忙笑着解释。 “二姑娘是去换衣服, 世子爷跟着一道过去, 这怎么看都不太合规矩。世子爷放心,有奴婢在, 奴婢定然会好好照顾二姑娘的。” 若是放在从前,拂云只会直接上手将青梨给拽走, 哪里还会有这么多的耐性, 在这儿低声下气地赔着笑脸? 但是眼下, 察觉到老太太对青梨的重视,拂云面上也不得不作出个样子来。 俞安行低头看着青梨攀扯着他衣袖的手, 不说话,只是将空落落的掌心递到她手边。 青梨的反应很快。 缠着俞安行袖子的指尖一松,缓缓滑落至了他的掌心。 主动攥上。 甚至还挠了挠他。 像是刻意撒娇讨好主人的小猫。 俞安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到了她有所求的时候,她总会这般乖巧。 大掌缓缓包住那方柔软,俞安行看向拂云:“带路。” 拂云面露犹豫:“……可是……” “怎么,褚玉苑我去不得?” “怎么会……世子爷从姑苏回来了这么久, 夫人可是每日都盼着您能过去呢……” 拂云忙一边摆手, 一边堆笑着解释。 眼睛提溜一转,才不甚情愿地弯腰比手,带着青梨和俞安行往褚玉苑走去。 离开时, 又耳提面命了一番,让厅里的丫鬟们记得好好招待客人, 不可怠慢。 到了褚玉苑, 拂云将青梨带到了一排偏僻的厢房前。 四周的环境清幽, 半天也看不见一个来人。 拂云将门推开。 “二姑娘, 这是夫人预先备着给宴上女客们置换衣物的房间,丫鬟们已经将衣物都备好在里头了,您直接进去就行。” 青梨听了,抬脚准备进去。 余光瞥见拂云紧紧盯着自己的目光。 想了想,又回身看向了俞安行。 “……我有点害怕……兄长一定要在门口等我,不能自己一个人先走。” 俞安行颔首应她。 青梨进了屋,门被拂云从外头关上。 站在门边,青梨不敢轻易走进去,先警惕地打量起了屋内的陈设布局。 拂云守在门前,目光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俞安行。 “……世子爷,宴上的客人都在等着您呢,您快些回去吧,等二姑娘换好了衣服,奴婢一定会将人再完完整整地带回花厅去的……” 絮絮叨叨地说着,本以为还要再多费上几句口舌,不想俞安行竟真就这么答应了,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拂云松了一口气,冲躲在树后的小丫鬟招了招手,那小丫鬟立马便转身跑远了。 无人注意到,那抹本应出了院子的颀长身形拐了个弯,重新行至了厢房的后廊。 眼前的窗扇紧关着,却被俞安行轻易便给打开了。 屋内,青梨的目光停在墙角正燃着的香炉上。 她闻不出那是什么香,只觉得香味太过浓郁,熏得她有点心慌。 为保险起见,想了想,她快步走过去,将香炉给灭了。 一回头,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俞安行,被吓得捂着胸脯往后退了半步。 “……兄长怎么突然进来了?” 俞安行看着她因着惊吓而微颤的眼睫。 她的长睫浓翘,乍一眼望过去,恍若纤弱美丽的蝶翼。 回过神来,他撩袍坐在桌旁。 “不是说要我等你?” 青梨顺着俞安行的声线望过去。 他背对着她而坐,她只能看到他宽阔端正的背影。 他在外间,她倒也莫名要更安心一些。 怀中抱着干净的衣物,青梨要进里间。 只是进去时,余光瞥见紧闭的房门,脚下步子又有些疑惑地停了一瞬。 方才俞安行进来的时候,她好像没听到开门的声响? 外面。 小丫鬟得了拂云的令,步履匆匆跑到了偏院,很快便将扈玉宸带了过来。 扈玉宸没了双臂,还不太适应,走路时容易失了平衡。 一路歪歪斜斜的,许久才走到了厢房前。 拂云偷偷打开了一条门缝,也没细看里头,只招手让扈玉宸赶快进去。 扈玉宸艰难地挪动着肥硕的身躯,勉强挤了进去。 将门重新关上,拂云掏出铜锁,快速将门锁了起来。 又低声唤来了几个小丫鬟,吩咐她们绕着厢房走了一圈,将每一道窗户都用事先备好的小锁给锁上。 事情办妥,确认再无遗漏之处,拂云面上才露出来一个冷笑。 她在厨房里找的小丫鬟没胆子,送壶茶都能给摔了。 当时还以为事情要露馅,好在她多留了个心眼,在栗子糕上也一并做了手脚。 论起来,糕里的剂量可比那茶水还要更猛一些。 屋里眼下也正燃着催情的香,房门和窗户也都上了锁,这下,纵是那俞青梨长了翅膀,也不可能从这厢房里飞出去。 将小丫鬟遣散,左右环顾了一眼四周,拂云才快步离开了厢房,去找扈氏复命。 视线被屏风遮挡,扈玉宸只隐约看到了坐在桌边那人的身影,也没看清是谁。 他失了双臂,心里藏着对青梨的怨恨,但一想到美人那娇滴滴的面庞,又心猿意马起来。 他嘿然一笑,走过屏风便想着扑上前去。 桌边的人起身。 扈玉宸甚至没看清那人的长相,脖子上便受到了重重的一击。 口中接连吐出几口白沫,扈玉宸的身子软绵绵地栽倒到了地上。 俞安行冷睨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肥腻面孔,长指轻敲了敲窗沿。 声响轻轻,却又极有规律。 三短一长。 窗边倏然便飘落了一个人影,带起一片干枯的冬叶。 “主子。” 前厅里。 同着身边的一堆贵妇挂着面皮嘘寒问暖许久,扈氏的唇角笑得早已疲累。 远远看见站在那一头的拂云冲自己使的眼色,笑着推脱了一番,才得以从人群中出来,趁着旁人不注意,到了偏僻无人的墙角。 从拂云口中知晓事情已成了,扈氏冷笑了一声,又嘱咐拂云:“约莫再过个一刻钟,你便带着老太太过去,将此事闹得越大越好。” 拂云领命,左右瞧了两眼,没看到人,才弯着腰悄声离开。 待拂云的身影走远了,扈氏捏着手中的帕子,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皱,抬脚要离开此处。 只是嘴上却突然被人捂住。 还没反应过来,脑袋无力地往旁边一歪,人已经被药给迷晕过去了。 俞安行静立窗边。 耳边时不时响起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 他回身,长眸望向珠帘掩映后的里间,唇角翘起的弧度温柔。 无聊了许久,还是多亏了她,今日他才能看一场好戏。 第60节 只是过了许久,仍不见青梨出来。 眉间忍不住皱起,俞安行敛目,大步往里走去。 手中的衣物掉落一地。 青梨一时间只觉得脑袋有些昏沉起来。 闪着流光的珠帘、案几上绘有虫鱼的茶盏、小榻上绣着芙蓉花的引枕……都在眼前慢悠悠地晃荡起来,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艳丽模糊的雾霭,怎么都看不清面前的景象。 身子半倚在墙壁上,青梨用指尖轻按了一下发烫的太阳穴。 她用力摇了摇脑袋,再睁开眼时,愣愣看着眼前,却分辨不出自己究竟身处在什么地方。 只能感觉到从体内缓缓升腾而起的、叫嚣着的、无穷无尽的热意。 热……好热…… 裙裳解开,绣鞋踢掉…… 却还是不够…… 身前突然笼罩下一方阴影。 青梨呆呆地抬头,仰望着那人。 眨了眨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辨出来面前站着的人是谁,不禁弯唇笑了:“……俞安行……你怎么又这么静悄悄地就进来了……” 里间的地板上,赤红的裙裳和小巧的绣鞋纠结成了一团。 男人的眉头蹙着,长指捏上她精致的下颌,将她的脸抬了起来,她面色已然酡红一片。 再一想到外间里已被打晕过去的扈玉宸,俞安行很快便意识到,她中药了。 真是个麻烦。 嘴里嫌弃地轻啧了一声,刚要收回手,指尖却突然被她紧紧地缠绕住。 好不容易汲取到的一点微薄凉意,青梨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放开。 她紧紧拉着他的手。 身上赤红的衣裙褪去,便只剩下薄薄的中衣,领口偏又因着身上的热而被她松垮解开,男人的掌心直接便触上她细腻温软的肌肤。 简单的触摸仍旧缓解不了体内那股无处不在的热与痒。 她拉着他,轻轻磨蹭起来。 她的肌肤娇嫩,几番之后,便被他手上粗粝的薄茧蹭出了一片微红。 长眸生出了火。 俞安行的手僵着。 他咬牙,几乎是一字一字蹦了出来。 “……俞、青、梨……” “……嗯?” 听到俞安行的轻唤,青梨眨着眼睛看向他,软软地应了一声。 她怀里还在捂着他的大手。 赤着的雪足踩上了男人清贵高雅的皂靴。 女子纤细的身形就这么软绵绵地陷到了男人宽阔的怀里。 青梨将发烫的脸靠上了俞安行的胸膛。 他的身上也很凉快。 长眸眯着,低头看向主动缠在怀里的人。 皙白的肌肤恍若琼脂堆雪一般,里头洇出一层淡粉的红意。 她双眸迷蒙,却依旧嫣然,就连额上绘着的那一朵蔷薇花也跟着摇曳生辉,好似活了过来。 丝丝缕缕的蔷薇甜香拂过鼻尖,一点又一点,侵袭着男人向来傲人的自持力。 俞安行的呼吸沉重起来。 带着灼人的温度。 腿上不知被什么突然硌到。 青梨突然想到了他腰上系着的那根冷硬的白玉腰带,伸手便要去扯,被他喝住。 “……不要乱动。” 青梨撇了撇嘴。 果真收了手不再乱动。 只是渐渐的,光只倚在他的胸膛,似乎也止不住身上蔓延开来的热意了。 踮起脚尖,她仰起头,凑近他的唇。 “……俞安行……我好难受……” 她说着话,抹了口脂的唇微微张合。 他甚至能隐约看见藏在里面的粉嫩舌尖。 俞安行忽然觉得很渴。 喉结上下滚动,他眼底晦暗一片。 他怎么可能、会对着她…… 大掌从她胸前退出,缓缓上移,触上了那截光滑细腻的玉颈。 他能感受到她颈间动脉的微弱跳动。 就像那只雀儿一样。 只要再稍稍用力…… 青梨的意识被体内的热意熏得迷糊。 她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来临,只是安然地枕着俞安行的胸膛,脸颊轻蹭了蹭他。 片刻后,又不满地轻声嘟囔了一句。 “俞安行,你的心跳声好吵。” 娇气的呢喃落入耳中。 男人的喉结微动。 眉眼间染上了薄薄的一层愠怒。 而耳廓后,早已被烧得一片通红。 第42章 动 【四十二】 俞国公受了圣上的钦点, 随着祝将军一路押送小王爷回幽州。 京都城里的各府各家都在传着,兜兜转转,这国公府许是又得到了圣人重视, 要恢复先帝时的荣光怕是指日可待。 因着这一桩, 再加上府上那位才刚在科考中夺魁的年轻世子在外的君子名声,国公府今日大办的筵席, 来往的宾客络绎不绝,人人都在借这一场宴的机会忙着觥筹交错打点关系。 众人交谈的嘈杂声响吵到了廊下笼子里埋头理着羽毛的小雀儿, 一时间, 不满的啾啾鸟鸣响个不停。 但因着这是老太太的鸟, 虽有宾客觉得吵闹,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只笑着赞赏:“这雀儿有灵性,叫声也比外头不知名的野雀好听。” 褚玉苑里,人迹罕至的偏僻厢房内,分外寂静。 男人停留在脆弱脖颈处的手最终没能用上半分力。 因为怀里的青梨踮起脚尖,嫣红的唇瓣不小心擦过他滚动的喉结,轻轻松松便让他收了手上的力道。 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欲念在眼底放肆, 交织成一张密麻的网。 俞安行的脸半隐藏在昏昏的天光之中, 一双精致的眸子暗沉得吓人。 他盯着她染了口脂的、嫣红的旖唇。 她的唇比他想得要更软。 像是盛开在春光里的蔷薇花瓣。 让人欲罢不能。 有风慢慢吹拂过两人的衣袂,蔷薇花的甜香和干净的草木气息混合,是不同于萧索冬日里的清新的、生机勃勃的味道。 很好闻。 丝丝缕缕地萦绕在二人周身。 有几缕浅淡的光线从窗棂处透了过来, 勾勒出二人温柔相贴着的、美好的轮廓剪影。 俞安行的动作是生涩又霸道的,强势地撬开青梨的唇齿, 长驱直入。 青梨想偏过头去躲, 却又被他侧过脸轻松捕获。 身后是沁凉的墙壁, 带着冬日里的寒, 身前的人却像一团强势的火,带着迫人的热烈,她被夹在其中,呼吸被掠夺。 隔绝开里间和外间的珠帘被微风轻轻晃动,有暗光在其上流转,半遮半掩着墙边紧紧相拥着的身影。 腰上被大掌紧紧勾着。 青梨看着眼前的俞安行。 他呼吸粗重,眼神黑沉似漩涡,好似能够直接将自己给吸进去。 明明是凄冷的冬日。 屋内的温度却在不断攀升,气氛逐渐变得潮热又黏腻。 第61节 离开宴的时辰愈近,国公府便愈发热闹了起来。 客人已来得差不多了,莺歌扶着老太太从静尘苑里出来,身后还伴着一个宁柔婉。 老太太招呼宁柔婉到了自己身畔,亲自同宴上的众人介绍。 “这是从宁府里来的表姑娘,名唤柔婉,知晓我前些日子从栖霞寺里回到了府上,特地跑过来陪我解闷的。” 话里虽这般说,但在场的人只一听,就明白了老太太心里存的什么打算,便也都歇了想让自家姑娘同俞安行结亲的心思,只拣了些好听的,顺着老太太的心意说下去。 “婉儿姑娘人长得水灵,又是个孝顺的,我看呐,同府上的俞世子倒是相配得很。” 老太太听了,只摆摆手。 “两个孩子的年纪都还小,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眼下说这些,有些太早了。” 面上的笑意却是不自觉深了许多。 其他人等跟着附和。 “府上世子才名在外,婉儿姑娘瞧着又是这般温婉孝顺的好性子,依我看,日后若是二人真能喜结良缘,就是京都城里人人传说的一段佳话了。” 宁柔婉在旁一直听着,双靥飞上红霞,只娇羞地低头笑着,不发一语。 礼仪规矩有了,性子也柔,看着便是个好拿捏的。 老太太见了,心里更是满意,不由琢磨着什么时候再同俞安行点破这事。 同宴上的众人再说了几遭话,老太太有些累了,瞧着时辰也已差不多,让莺歌去将扈氏寻来,预备着上菜开宴。 不想找了半日,竟是连人影都没看到。 不仅扈氏,俞安行并青梨两人的踪迹也没瞧见。 老太太肃了脸,从宾客中退到了另一旁的小暖阁里,看向站在一旁的元阑、小鱼和拂云三人。 “今日正是办宴的重要时候,你们主子都上哪儿去了?” 一刻钟早便过去了,拂云本就一直在等着机会将人给引到厢房去,心里着急,听了老太太的话,正要开口,却被一旁的元阑抢了先。 “回老夫人,主子他身上突然有些不舒服,二姑娘方才才送世子回沉香苑去了,眼下二人怕是来不了宴上了。” 宴上人多眼杂的,小鱼久不见青梨,心里本还有些不放心,听了元阑这般说了,松了一口气。 拂云瞥了元阑一眼。 俞安行先离开了褚玉苑,他是不是回了沉香苑她不知道,但俞青梨却是决不可能从厢房里出来的。 这护卫想替俞青梨遮掩,却正好是合了她的心意。 微微一笑,拂云上前一步,行至老太太身前。 “老夫人,二姑娘的衣服方才不慎被茶水泼湿,才跟着奴婢到了褚玉苑的厢房换衣服去了,人还没从褚玉苑出来,又怎可能陪着世子爷一道回了沉香苑?” 说着,又抬目看向了元阑。 “元护卫这般大胆,竟敢在老夫人面前扯谎,怕不是为了替二姑娘隐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元阑面上波澜不惊。 “属下刚刚说的句句属实,未曾有过半句假话。” “既如此,那就劳请老夫人同元护卫随着奴婢走一趟,看看二姑娘人究竟在不在褚玉苑。” 元阑等的就是拂云这句话。 “行,那便过去看看。” 让宋姨娘牵着俞云峥先候在正厅里迎着客,老太太带着宁柔婉和俞青姣,跟在拂云身后一路至了褚玉苑。 祝晚玉在宴上只低着头站在众人身后的角落里。 却是在一直默默地听着动静。 眼下听得拂云这么说,想了想,她抬步跟在了后面。 路上有爱凑热闹的女客见了,也好奇地跟上前去。 到最后,往厢房去的人渐多,粗略一数,竟也有了二三十人。 到了门口,看见挂在门上那把崭新的铜锁,老太太皱了皱眉头。 “这锁是怎么回事?” 拂云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 “奴婢也不知这锁打哪儿来的,方才奴婢带二姑娘过来的时候还没看到这锁呢,指不定是谁在里头偷摸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用这锁来掩人耳目。” 话落,抬手招来了两个小厮。 “将这锁给打开。” 金属撞动的窸窣动静在耳畔响起。 风拂动里间的珠帘。 地板上落下一道纠结的影子。 额头相抵,两人的唇若即若离。 隐约可见暧昧的丝线。 青梨重新获得了空气。 急急地喘着,舌尖发麻。 身上彻彻底底软了下来,再没了半分支撑的力气。 她颤颤巍巍地伏在俞安行肩上娇娇地喘息着,甜香的蔷薇气息落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吧嗒——” 铜锁解开,门被一把推开。 刺目的光线涌进来。 长眸微眯,大手立时收紧。 俞安行闪身,将身上的人揽进了一旁的大立柜中。 柜门上的金属把手轻轻晃荡了几下,又缓缓归于平静。 推开门,拂云迫不及待地带着人绕过屏风,待看清了坐在桌旁那两个苟合的男女的模样,脸上的笑意僵住,一时只呆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明明……明明她是亲眼看着俞青梨进来的……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 扈氏是被耳边的嘈杂声响给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捂着脑袋醒过来,看到躺在自己身下的扈玉宸,双目圆睁,张嘴喊了出来。 “啊——” 一并跟过来的女客万没想到竟然能在宴上窥到国公府里这桩姑姑和侄儿的秘辛,早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交谈了起来。 有未经人事的姑娘还被自家大人直接给蒙住了眼睛。 “……小孩子可不能看这个,小心长针眼……” 祝晚玉一言不发地站在人群后,眼前浮现出青梨的脸。 想不到,她的手段竟能这般厉害。 老太太看着眼前几乎赤/裸地拥抱缠绕成一团的姑侄二人,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脸色涨得通红。 拄着沉香木杖的手用力,枯木似的指节隐隐发白,整个人的身形都颤颤巍巍地摇晃了起来。 安静的厢房内顿时变成了一片闹哄哄的、混乱的嘈杂。 落入俞安行的耳中,薄唇淡出了一抹戏谑的弧度,便显得唇角沾染上的那点口脂愈发惹眼起来。 柜子狭窄又逼仄。 怀里的人软绵绵的倚靠在他身上,对外头的声响却是半点反应也没有,只是迷茫地抬眼看着他。 面色愈显酡红,显然是身上的药性发作地越厉害了。 青梨意识混沌。 身上的热与痒无处发泄。 骨节分明的长指缓缓抚上她头上那根莹润的玉簪,云鬓被解开。 柔顺的青丝铺散,如瀑布般缓缓散落在纤细的腰间。 俞安行凑近了她,薄唇缓缓划过光滑的侧脸,轻蹭了蹭她小巧的耳垂。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白皙的耳后。 “不要乱动……听话些。” “……可是……我很难受……” 青梨眼底被体内的热意氤氲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眼眶红红。 被泪水濡湿的眼睫在天光下泛着粼粼的微光,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好不可怜。 长指勾起一缕两人勾连在一处的发丝,俞安行轻轻笑了一声。 低沉的声线似在安抚。 窗户外,墙角有不知名的小花在随风摇曳,是这萧瑟冬日里难得的一抹、生机勃勃的颜色。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呀 【四十三】 老太太发话, 莺歌将聚在厢房内看热闹的人尽数给遣散了出去。 吵闹的喧嚣渐渐平静下来。 扈氏仍旧还坐在扈玉宸身上,呆若木鸡地看着站在眼前的老太太等人。 第62节 老太太抚着胸口喘了许久的大气,才渐渐平静下来。 用力抬起手中的沉香木杖, 朝着扈氏的后背狠狠敲了一击。 “还不赶快给我下来!” 背上的疼痛令扈氏回过神来。 匆匆披好衣服, 她手脚并用地从扈玉宸身上爬下来,脚步跌跌撞撞的, 差点便一把栽倒到了地上,还是拂云眼疾手快将人给扶住了。 扈氏几乎是直接要扑到了老太太身前。 “……母亲……母亲……你听我解释……” “我都亲眼看到了, 你还要什么好说的?我想不到你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竟然敢在今日……堂而皇之地当着宴上众人的面……与自己的亲侄子做下这般不耻下作的事情来!” 许是老太太说得太过着急了, 喉咙一下被呛到,说完后又接连重重咳嗽了几声。 扈氏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 落魄的模样和平日里作为主母的端庄大方姿态截然不同,口中一直在小声呢喃着:“……母亲……你相信我……我是被人诬陷的……” 一边说着,一边用帕子擦着眼角的泪,余光却是偷偷瞥向呆呆站在一旁的拂云。 见拂云望了过来,目光又越过她,看向了她身后的里间。 拂云本就因着这屋子里的人不知为何突然变成了扈氏而心跳惶惶, 眼下对上扈氏的视线, 也不自觉朝里间看了一眼,才一下想起,明明进来这么久了, 却哪里都不见俞青梨的影子。 门上和窗上的锁都还好好的,她人出不去, 定是躲在了房里不知哪个角落里。 指不定……方才这一出, 便是她搞的鬼…… 只要将俞青梨给找出来, 眼下扈氏和扈玉宸的这一桩也就能说得清了…… 思及此, 拂云的一颗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只对着扈氏所在的方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的视线。 扈氏本一直在低声哭诉着,却好似突然一下想到什么,狠狠捏紧手上的帕子,抬起手指指向拂云。 “……母亲,人是她带过来的……就是她……是这个贱婢故意陷害我……” 拂云的反应倒也快,听了扈氏这么说,立马“噗通”一声跪倒在了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明鉴……奴婢只是带着二姑娘来了厢房换衣服,绝对没有做过诬陷夫人的事……” 扈氏咬着牙瞪她一眼。 “你口口声声说着你是带着梨姐儿过来,那她眼下人在哪?” 众人这才想起,走这一趟原是为了来寻青梨的,一时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往珠帘掩映后的里间看去。 昏沉阴暗的光线中。 盈盈的水眸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自己,俞安行勾笑。 他附到青梨耳畔。 “……妹妹想要我怎么帮?” 低哑的询问,是格外温柔的语气。 可手上的动作却全然不是如此。 青梨看着他。 要说出口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眼角随即溢出了一滴难耐的泪。 薄红在眼角晕染开,像染了一层勾人的胭脂。 拂云指着还未有人进去过的里间。 “二姑娘肯定是藏在了里面。” 话落,她走了过去,珠帘被掀开。 老太太一行跟在她身后。 透过柜门上细细的一道缝隙,能看到拂云由远及近走过来的身影。 凌乱的脚步声交杂着,在耳畔响起。 青梨对外头的声响浑然不觉。 粉嫩指尖倏然一顿,揪紧了手中那方矜贵的月白衣料。 拂云走过立柜,衣摆堪堪擦过柜门,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 她抬起手,指使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鬟。 “好好找一找。” 六曲的花鸟屏风被收好,床榻被掀了个底朝天。 却都没找到人。 拂云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大立柜上。 除去帷帐掩映后的床榻,整个里间,只有这处柜子还能再藏人。 刚要走过去,被元阑拦住。 他看向老太太。 “属下方才才亲眼看着二姑娘和主子回了沉香苑,眼下找也找了,二姑娘分明就不在此处,前厅里正预备着开宴,老夫人若是再不过去,只怕会让宴上的人久等。” 老太太蹙着眉头,按了按眉心。 “也是,我倒是被气晕了。眼看事情已成了这样,宴上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出差错了。也罢,你们都先跟着我回去吧,至于你——” 冷冷扫了扈氏一眼,老太太语气森然。 “你给我好好呆在你的院子里,不要再出来丢人现眼,待这宴结束之后,我再好好拿你是问。” 说完,由着莺歌搀着自己缓缓出了厢房。 众人离开,厢房的门重新被关上,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 俞安行收回手。 对着柜门处透进来的那抹清光,隐约可看见修长湿润的玉指泛出的点点微光。 长眸定定停留在青梨微肿的唇瓣上。 他抬手,微微用力,捏住了她精致小巧的下颌。 温柔的语调在青梨耳畔缱绻。 “……现在……妹妹也帮帮我吧……” 老太太到了宴上。 到底当年是凭着一己之力支撑起了整个国公府的人,即便才亲眼见了扈氏同扈玉宸的那一档子污遭事,对着外人时,面上也能很快挂上一个滴水不漏的笑。 宴上的宾客也都心照不宣地未再提起过扈氏的名字,只言笑晏晏地说着其他。 总算到了宴席的尾声。 老太太也没了将宾客再留下来好好说上一番话的心思,只草草地说了几句,便以身上疲乏为由,差小厮和丫鬟一一将宾客们都给送至了门外。 待席上的宾客都走完了,老太太放下手中喝了一半的茶,让莺歌牵着自己往褚玉苑去。 笼子里的雀儿叫得累了,安静地呆在角落里,小脑袋歪着,愣愣地看着从自己眼前走过去的老太太。 厢房里的动静仍在继续。 俞安行抬手,长指贴心地替青梨拨开额前的几缕碎发,又将自己往前送了送。 扈氏坐在桌案前,手边的茶盏花瓶统统被她扫落,碎瓷片布满了整个地面。 拂云正匍匐着身子,战战兢兢地清理地上的碎片。 用手捏了捏眉心,扈氏的眉头皱作了一团。 她依稀想起来,她当时才刚吩咐好了拂云,要离开,却不知为何突然便晕了过去,再醒过来,人便到了厢房…… 谁会这么做? 扈氏第一个想到了青梨。 又摇了摇头。 “……单凭那丫头……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可是,又有谁会在背后帮她呢……” 正不自觉小声喃喃着,小丫鬟在门口通传:“夫人,老夫人过来了。” 老太太进了屋,屋子一应人等都被遣了出去。 扈氏起身,要搀着老太太入座,被她一把拂开。 “你的胆子倒是大,怀翎才刚离了京都往幽州去,你便同你娘家侄子勾搭上了,还教宴上的人都瞧见了,闹得个人尽皆知的下场,将整个国公府的脸都给丢尽了!” 扈氏扯住老太太的袖子,红着眼圈哭诉:“母亲……我真的是被诬陷的……” 老太太的面色依旧冷着。 “你不用再多说,我到时会给怀翎去一封信,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到时是逐你出府,还是将你给放到庄子去,端看他的态度如何。” 见软的法子不行,扈氏收回了手。 “我在府上多年,即便没有功劳,苦劳也是有的,不想母亲竟这般狠心,连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母亲就不怕,我将那些旧事说给安哥儿听?” “你敢——” 老太太喝住她,眸光寒了下来。 “……你这是在威胁我?你可别忘了,当年那毒可是你亲手下的……” “毒是我下的,可是安哥儿的心头血,却是您亲自下令、亲眼看着大夫剜出来的……他当时多可怜呐,命都快要没了,还要被自己最亲近的祖母榨干最后一滴血给自己的幼弟……” 扈氏面上露出一个浅笑。 “早在那时候起,母亲同我就已是一条绳上的人了……” 两厢对峙。 第63节 屋内气氛彻底凝滞下来。 一片沉默的死寂。 有窸窣的动静响起。 关着的柜门被人打开,光线映照在青梨泛着潮红的脸颊上。 俞安行抱着她,带着薄茧的指腹从她微肿的唇上摩挲而过,替她擦拭干净了残在嘴角上的那点口脂。 药性被解,身上的热意虽已渐渐开始消退,但青梨的意识还未完全恢复过来。 俞安行含笑的目光望向她。 指节曲起,轻勾了勾她的鼻尖,附到她耳畔。 “妹妹今天很乖,作为奖励,我就勉为其难……帮妹妹把衣服换了。” 青梨看着他,脑子里却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话,脸埋在他的胸膛里,嘴里不知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腰带解开,被茶水泼湿的白色中衣被换下。 耽搁的时间久了,上头的茶渍都变成了一块黏腻的洁白污渍。 良久。 俞安行推开门,抱着青梨走出了厢房。 怀里的人被他用披风给罩了起来。 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到那双虚虚环上他脖颈的纤手,白嫩柔软,恍若冬日里的初雪。 低头一看,却发现青梨不知何时已经阖上眼睡着了。 均匀又细微的呼吸声一点一点喷洒在他的心口处。 天光倾洒在二人周身。 俞安行垂眸,安静地看着她酣睡的乖巧侧颜,眼底划过一抹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柔情。 回到沉香苑。 迎面遇上拿着自己的医箱要出府回医馆的秦安。 见俞安行怀里抱着一个女子回了院子,秦安一双眼睛瞪成了铜铃:“你小子……”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被俞安行拉进去给青梨诊脉了。 青梨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上,身上还裹着俞安行的披风。 幔帐被放下,秦安也瞧不清楚她的模样,只是坐在床边搭手替她诊脉。 收回手,秦安放心地点了点头。 “嗯,她身上的药性如今已全解了,没什么大碍。只是……” 抬眼看向俞安行,秦安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是你替她解的?” 俞安行点头。 秦安面色微变,颇为庄重地捋起了自己的小短须。 “那你可要对她负责到底。我会给你外祖写信,若是你敢朝三暮四的……” “砰——” 秦安用力合上自己的药箱,以示警告。 可是直到元阑带着秦安离开了沉香苑,俞安行也没有回答他的话。 只是一直望着躺在他的床榻上沉睡的青梨。 他从没考虑过要娶任何人。 也并不想和一个人永远地绑在一起。 但这人若是变成她,他好像……也可以勉强接受…… 他想,等到一切结束,他可以……将她圈养在身边,教她眼里永远只能望着他一个人…… 将手放到心口。 感受到的是全然陌生的悸动。 他既排斥,又迷茫。 却也深深沉溺其中。 俞安行看着青梨额上那朵盛开的蔷薇花,俯身,薄唇缓缓地贴了上去。 是简简单单的亲吻与触碰。 不带任何的欲念。 青梨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 她看着头顶陌生的帐幔,转过头去,看到窗纸上透出来一层清冷的曦光。 环顾了一下四周,青梨认出来,这是俞安行的房间,可是除了她,却再没有看到其他的人。 “小鱼?” 开口轻唤了一声,才察觉到喉咙里的沙哑。 很想喝水。 揭开被衾,从床上起身,才察觉到身上莫名有些无力,软绵绵的,有些难受。 再低下头看了一眼,青梨愣在了原地。 她的小衣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绮 【四十四】 衣料直接摩擦着胸前, 空空荡荡的感觉,有些不太舒服。 但将床榻上仔仔细细翻看了个遍,青梨也没寻见自己的小衣。 又下意识抬眼看向了一旁立着的衣柜。 最终也只能放弃。 她的衣服之前被放在了最高层, 只凭她一人, 根本就够不着。 趿拉着绣鞋,软绵绵地踩上地板上铺着的厚实茵毯, 青梨索性坐到了桌前,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不知为什么, 喉咙里像是吞咽过了什么硬物一般, 一直干涩泛酸。 唇角也似乎被自己给咬破了, 隐隐有刺痛感传来。 就连声线里也带上了一丝沙哑。 好似是染了风寒。 但青梨身上并不觉得冷。 喝完了一整杯温茶,喉咙里的那股不适感才勉强消散了些。 刚放下手中的茶盏, 小鱼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见了醒过来的青梨,小鱼面上一喜。 “姑娘,您醒过来了?身上可还有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手肘支在桌面上,青梨一手托腮,似在思索着什么。 听见小鱼的声音,她抬眸往门口看过去。 小鱼手上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食托。 看着小鱼朝自己走过来, 青梨开口询问。 “……我怎么会突然……到了兄长的房间?” 她明明记得, 在宴上,她的衣服被茶水给泼湿了,因着祝晚玉的提醒, 她便央着俞安行同她一道跟着拂云到了褚玉苑的厢房里换衣服…… 再之后的事情…… 青梨按紧了眉心。 什么都没想起来,倒是有一些荒唐的破碎画面闯了进来…… 是她和俞安行…… 脸色随即染红了一片。 指尖紧紧揪住了衣角。 她怎么会突然做这种梦…… 小鱼将手上食托放下, 回身时, 看到青梨殷红的双靥, 忙伸手去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不见异常,才放下心来。 “姑娘还说呢,您这几日一直忙着照顾世子爷,连自己的身子都顾不上,在厢房里便晕过去了。好在当时世子爷在场,又怕老夫人会因此事为难姑娘,对外只称是自己不舒服,以让姑娘送自己回沉香苑为由,才瞒着众人将姑娘送回院子里来了。” “世子爷连奴婢都没告诉,还是昨日下午遇上了要出府的秦神医,奴婢才从神医口中听说了您的消息。” 絮絮叨叨说着,小鱼将食托上头放着的那一盅甜汤端到了青梨手边。 “姑娘醒的时候刚好,这是秦神医说让奴婢准备的给您补气血用的甜汤,里头用到的药材都是世子爷亲自吩咐让元阑送过来的,可不是奴婢自己偷偷拿的。” 语气好似在邀功。 青梨笑了小鱼一声。 才揭开汤盅,小匙搅动着汤底,能看到沉在汤里的人参和鹿茸。 想起小鱼的一番话,心里又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第64节 这些日子,她身上并未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怎么会在厢房里突然晕过去? 但方才醒过来时,确实又觉得有些乏力和难受…… 再一想,秦安连俞安行的病都能够治好,定然不可能会诊断出错。 许是之前她真没注意到身上出现的不适…… 小口抿着甜汤,青梨没能再继续往深处想。 因为小鱼附到耳畔同她说了另一件事。 “……夫人和表公子……呸,和扈玉宸两人私通,被宴上的大半宾客都瞧见了……今儿一大早,扈玉宸便被马车给直接送回姑苏去了,老太太下了令,不许任何人在府中再提起这事,若是教她听见了,不论是谁,统统拔了舌头再扔出府……” 青梨挑眉。 一觉醒来,扈玉宸居然被送回了姑苏,这于她而言倒是个意外之喜。 但扈氏犯下的这事这般不耻,老太太居然能容忍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俞云峥的缘故。 细细思索着,青梨将手中已空的汤盅放下。 小鱼上前接过:“若是世子爷见姑娘喝完了这汤,定会很高兴。昨夜里,还是世子亲自给姑娘擦的脸呢。” 青梨捏着帕子的手一顿。 那些唇齿交缠的画面从眼前一晃而过。 “……兄长……他眼下人在哪儿?” 收拾好了东西,小鱼要退出去,闻言也只是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门被小鱼关上,青梨起身,耳边听到了几点哗啦的水声。 似乎是从浴间传过来的。 青梨想了想,缓步朝着通往浴间的小门走了过去。 浴间里,芙蓉花式样的龙头缓缓吐出热汤,雾气从浴池间升腾而起,朦胧氤氲了满室内,隐绰地遮掩着男子高大颀长的身形。 俞安行身上只着一件白色中衣,腰间系带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硬挺线条。 缓步踏进浴池,带起一阵水花。 池中的水温正好,俞安行靠上池壁,阖眼小憩。 手触上腰间的系带,要褪去身上的衣衫,掌心却在这时触碰到了一个绵软的、温热的活物。 放肆地缠绕上来。 俞安行眉间微蹙,下意识便抓住了那只作乱的手。 惹来一声娇滴滴的埋怨。 “……疼……” 熟悉的嗓音落在耳畔,长眸猛然睁开。 便见青梨站在他面前。 她的肌肤细腻柔嫩,经不起一点用力的磕碰,否则就要留下痕迹来。 俞安行看向被他捏住的纤细皓腕,果然看见一圈泛红的印记。 像是洁白的冰天雪地里偶然落下的一片梅花花瓣,灼灼耀目。 俞安行松开了手。 袅娜升起的水雾朦胧了视线,他看不清楚青梨的眉眼,只能隐约看到她缓缓勾起的、嫣红的唇畔。 她委屈地揉着手腕,慢慢朝他靠过来。 堆至腰际的裙裳被水沾湿,颜色变得又深又沉,便愈显得她的皮肤白皙若凝脂。 她在水中缓缓行走,带起一阵又一阵窸窣的水声。 显眼的嫣红布料在水面上浮沉涌动着,像是一朵盛开在枝头的、雍容华贵的牡丹,引人流连,驻足欣赏。 池子里的水很热。 有丝丝缕缕的热意自体内升腾而起。 这股突然而至的冲动令俞安行心头有些烦躁。 意识莫名有些昏沉。 一手支着头,俞安行抬眸看向青梨。 宽袖随着他的动作滑落,露出流畅硬朗的手臂线条。 “……你怎么突然进来了?” 昨日的青梨中了药,意识不清,一切皆由俞安行掌控。 可眼下她显然是完全清醒过来了,动作大胆而又放肆。 听了俞安行的话,她没出声应他,反而朝他靠得更近了。 亲昵地倚在他的肩膀上,指尖勾缠着他微微带潮的发梢,一圈又一圈。 如火焰般赤红的衣料,映衬着她如雪的肌肤,活像是一个能吸食人精魄的女魅。 “怎么……兄长不想见到我?” 她说着话,嫣红的唇微微张开,一捧绸缎般的墨发垂落至腰际,又柔柔地擦过俞安行的手背。 本就倾城的样貌,因着面上那抹笑意,眉眼间自然而然便带上了万般妩媚的风情。 “……我忧心兄长的身子,所以才想进来瞧上一瞧……的” 白皙粉嫩的指尖从他心口划过,又缓缓往下。 青梨凑到俞安行耳边,呵气如兰。 “……我心里一直可一直都在挂念着兄长……兄长能不能……抱抱我?” 俞安行垂眸。 怀里的人正仰头看着他,洁白的天鹅颈修长,再往下,是分明的锁骨线条。 有点点水滴从其间缓缓滑落。坠到浴池,水花细碎。 俞安行的目光在她纤细小巧的锁骨上停留。 池子里的水很热,热气熏得他喉间发干。 他忽然觉得很渴。 他想,他不该让她如意的。 可是大掌却不由自主地、缓缓揽过了那捧楚腰,将她抱了起来。 青梨得逞地笑了,皓腕得寸进尺地搂上了他的脖颈。 对上她的笑意,俞安行眼底泛起深沉的幽色。大掌缓缓触上她躲藏在水雾之后的朦胧娇靥,带着薄茧的指腹微微压上她柔软的唇角,缓缓揉搓。 是他所熟悉的香和甜,但并不能缓解他的渴。锢着细腰的大手愈发用力,似要将怀里的人揉进骨血之中。 室内的热熏得人心里发慌。 热汤从芙蓉花式样的龙头上源源不断地涌出,落入雾气缭绕的水面,激荡起一圈又一圈晃荡的涟漪。 丝丝缕缕的风从窗缝和门缝间一齐吹了进来,拂过水面时,幅度过大,有水从池中溅了出来,染湿了干燥的地面,留下一滩又一滩小小的水渍。 俞安行的气息越来越沉。 偏在此时,身上那人不安分地离他而去,有些恨恨地咬上了他的耳垂。 “……俞安行……你承认吧……我才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玩意儿……你啊……就是喜欢我……” 恍若被兜头浇了一捧冷水。 长眸倏然睁开。 俞安行醒了过来。 面前是雾气缭绕的浴池。 女子的嗓音犹在耳畔,但水面一片平静,哪里有什么人影。 许是昨夜里一夜未睡,他才会在浴池里和衣睡过去了。 身上的衣衫凌乱,下摆支起。长指紧紧按着眉心,俞安行目光沉沉地盯着水面上被水流撑起的布料。 方才种种,不过都是虚无的梦境。 却愈发加重了他心头的燥意。 她怎么敢…… 耳畔在这时响起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青梨停在浴间的小门边,脚步有些踌躇。 方才她明明听见了浴间里传来的动静,来到门前,水声却又好像消失了。 纤指虚握成拳,青梨再抬手敲了敲门 。 仍旧没有听到俞安行的回应。 想了想,青梨朝着浴间开口唤了一声:“……兄长?” 一如梦里柔婉的语调。 光线透过门板,映出一抹倩影。 俞安行盯着青梨的影子。 青梨站在门前。 迟迟没有等来回应。 她转过身去,才要离开,突然听到了俞安行的声音。 “进来。” 第65节 温润的声线莫名带上了一丝低沉的哑。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哑 【四十五】 角落里的燻笼燃得正旺, 炭块烧成了通红的颜色,往外徐徐地冒着融融暖意。 晨间的曦光清灵又剔透,缓缓从窗棂处流淌进来, 带着隆冬时节才有的沁凉寒意。 有一束流光悠悠倾洒在了青梨身上。 她的肤色白, 侧脸便好似覆上了一层细腻的柔光一般,愈显透亮。 秀眉颦着, 显见的是在犹豫。 直接进去? 可浴池里的水声好似还在耳边响着。 轻易便勾起了那些她刻意去遗忘的荒唐记忆。 提着裙角,绣鞋几番辗转, 青梨还是停在了原地。 白皙粉嫩的指尖触上墙边不甚起眼的小门, 细细地扣过门板上头镂刻的纹路, 决定开口。 “……我在门外等着就好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浴间里俞安行一阵不轻不重的咳嗽声给打断了。 听着似乎是很难受的样子。 细究起来, 他眼下到底还是个刚痊愈不久的病人。 若是就呆在外面不顾他,好像不太好…… 即便是为了做做样子…… 鸦羽般的长睫往下垂了垂。 指尖顿了顿,手上用力,青梨还是推开了浴间的小门。 但也只是站在门边,没有进去。 室内的热气缭绕着,淡淡的水雾沾湿了青梨的眉梢。 眼前是一方六曲落地的山水屏风。 刚好摆在浴池前, 完全遮住了她的视线。 屋内的水雾在屏风上绘着的山与水间缭绕堆积, 勾勒出了一个恍若仙境般的雅致景象。 但此时,屏风上面多出来女子一抹袅娜的身姿,那绰约的水墨山水便再没了一丝一毫的吸引力。 俞安行的目光定定落在那座屏风上。 视线幽幽, 好似能直接穿过缭绕的热气和架起的屏风,落到藏在屏风后的青梨身上。 青梨停在屏风前。 双颊被浴池里源源不断升腾而起的热意熏得隐隐发烫。 她能看到俞安行倚靠在池壁上的一个模糊轮廓。 便也不敢直望过去, 只是轻声询问。 “兄长又不舒服了?需要帮忙吗?” 嗓音温温的、软软的。就像她身上的蔷薇甜香一般。 令俞安行又想起了刚才的梦里, 她在他耳边的娇娇哭声。果不其然, 飘浮在水面上的布料微动, 他的反应更大了。饶是青梨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说了一句话。 半晌,青梨听到了他格外沉哑的一声“嗯”。 长指抚上腰间的系带,俞安行缓缓褪去身上完全被水浸湿的中衣。 一边解,一边徐徐开口。 “妹妹能不能……走近一点?” 青梨不解其意。 想了想,还是背过身去,缓缓挪着步子。 走过了屏风,站在了浴池旁。 有风轻轻吹过她身上的衣衫,饱满的臀线若隐若现。 俞安行看着她的背影,长眸泛起浓郁的幽色。 她身上的衣衫是他悉数换下的。 他清楚地知道,除了这件中衣,她里面再无其他。 眉眼挑起的弧度清润,俞安行慢慢地、无声勾起一个笑。 温和的语气里似乎带着几丝尚在病中的脆弱,让人难以拒绝。 “妹妹能不能先站在这儿等等我?我很快就好了。” 不过是等一等他。 青梨点头应下:“好。” 话落,她不再动,只依照他的话,乖乖地呆在了池边,垂眼去看枫木地板上的纹路。 俞安行身上的衣衫尽数褪去,胸膛上的肌肉纹理有致,蕴着别样的力量感。 他侧眸。 一旁的架子上挂着干净的衣服。 有一方小小的柔软布料藏于其中,上面绣着一朵盛开的蔷薇花。修长的指节勾起那方布料,覆了上去,勾勒出来的尺量惊人。这是他昨日从她身上拿下来的,上头带着的甜香更加馥郁。 浴池上,丝丝缕缕的热气纷韫飘浮着。明明是萧寂的冬日,浴间里却是暖意融融,恍若三月的春日。 青梨再没听到俞安行的声音,耳边只余时不时响起的、断断续续的水声。 她想,他可能是在洗澡。 丝毫没注意到那抹黏结在自己背后的视线。 俞安行手上在动作着,目光却在片刻不离地盯着青梨。 深沉的眸光恍若能直接将她身上碍眼的布料层层撕掉。 热汤从龙头处不断涌出,升腾出的热气如烟如雾。 看向青梨的长眸眯起,俞安行有些捉摸不透她。 昨日里,她明明很小,只能勉强依附他的两根手指。可是在刚刚的梦境里,她却完全容纳下了他。他的思绪飘忽,手上不注意,便有水滴顺势溅到了一旁的地板上,聚积成了一滩小小的水渍,映出他挺括的鼻梁剪影。 喉头缓缓滚动。 俞安行手上疾而快的动作倏然间便停了下来。 青梨在池边等了许久。 不见半点动静,只有破碎的水声中夹杂着俞安行沉沉的呼吸声,一点又一点地鼓入耳膜。 蔷薇甜香充斥鼻端。 如玉的手背上,疤痕褪去,又恢复了之前的光洁,隐隐可窥见其中凸起的几道青筋。 俞安行的呼吸粗重,胸膛随之起伏。 他想再来一遍。 站得久了,青梨的腿有些发酸,想要低下头去揉一揉。 耳畔突得想起一阵哗啦的水声。 是俞安行从浴池中出来的动静。 水滴缓缓从他有力的肌肉线条上滑过,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还散出丝丝的热气。 俞安行换上了新的中衣。 在他身后。 小衣染了浴池中的水,湿漉漉的,白色的水滴黏在绣着的那朵蔷薇花上,布料的颜色变得深沉。 他和她的气息,在她的小衣上,彻底的、完全的交融在了一起。 他抬眸看向依旧站在浴池边等着的人。 她站得离池边很近。 似乎只要一个转身,便会掉下去。 一步一步,俞安行缓缓朝青梨走过去。 就站在她身后,轻轻唤了一声。 “妹妹。” 循着他的声线,青梨下意识便转身要去看他。 绣鞋一转,脚下踏空,眼见着就要往浴池里摔下去,俞安行适时伸手将人揽住。 大手缓缓从那捧楚腰上缓缓划过,往下时,不经意间轻掐上了臀上的软肉。 既弹且软。 俞安行愉悦弯唇,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 青梨没有察觉。 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被俞安行的手臂揽着的腰上。 他的手臂还带着池中热水的滚烫温度,穿过布料的阻隔,直接烙印在腰窝细软的肌肤上,让她觉得不太自在。连指尖都不由顿了顿,又顺势被俞安行牵起。 第66节 他关切地看着她。 “妹妹可是被吓到了?下次记得要小心些。” 若是再有下一次…… 俞安行看向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的浴池。 池面上映出他俊朗的容颜轮廓,眼底晃过一抹笑意。 他可不会再接住她了。 青梨听着俞安行的嘱咐,由着他将自己牵出了浴间。 她跟在他身畔,手顺势反握住了他覆着一层薄茧的掌心,动作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熟稔与自然。 从浴间里出来,眼前没了那层缥缈的水雾,青梨才觉得视野渐清明了起来。 俞安行却又在这时突然站至了自己身前。 他的身形高大,抬眼时只能看到他的宽肩。 青梨听到他唤了一声元阑。 元阑在门外应了,很快推门进来。 俞安行吩咐他:“将浴池里的水换了。” 元阑心里纳闷,多嘴问了一句:“怎么突然要换水了?” 之前自家主子都是洗完了就走的,可从没见他关心过池子里头的水。 青梨眼前的视线被俞安行遮挡了个严实,只能听见他和元阑主仆二人交谈的声音。 便忍不住从他手臂旁歪出半个脑袋来,对着元阑笑了笑。 元阑这时才看到了她,要拘手行礼,对上俞安行沉沉扫过来的视线,那句“二姑娘”硬生生便卡在了喉咙里。 青梨才刚探出头,还没来得及同元阑说话,脑袋又被俞安行的指尖点着额头给推了回去。 元阑看着面前的两人,不敢再多问,自觉麻溜地推开浴间的小门进去了。 俞安行这才回头,便见青梨揉着自己的额头同他抱怨:“兄长怎么总挡着我。” 长眸在青梨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俞安行伸出指尖,虚虚勾起她腰间上松垮的系带。 “妹妹这副模样,如何能出现在元阑面前?” 他一说,青梨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眼下只穿了中衣……忙将系带从他手中夺了过来。 “……我只是一时忘记了……” 俞安行不说话,对上她的视线。 又缓缓下滑,目光停留在她锁骨之下的鼓囊之处。 他想起了昨日拢在掌心里的触感。 青梨注意到俞安行的视线,才又想起了她找了一早上都没找到的小衣,忙捂着胸口背过身去,耳尖染得通红。 “……我、我想让兄长帮我拿一下衣服……” 她努力压下心里的窘迫。 ……之前从椿兰苑里过来时,她的衣服是俞安行帮忙放上去的……除了她之外,就只有他知道自己的衣服放在哪…… 俞安行自然知晓她要找的是什么衣服。 走到里间的衣柜前,他打开柜门,视线从最上层她的衣物间逡巡而过,轻轻松松便找到了她的小衣。 只是在回眸看到青梨耳廓后的那点红意时,眉梢一挑。 突然就不想就这么直接给她了。 于是又再特地开口问了一遍,语序刻意放得缓缓。 “妹妹想要我拿什么衣服?” 青梨咬着唇,声音极低。 “……是小衣……上面绣了一朵小小的蔷薇花……” 看着她耳尖上的那点红一点一点变深,俞安行心里那点奇怪的趣味被满足,这才将手上的小衣递到了青梨的眼前。 轻薄的布料从他骨节分明的长指间坠下,那朵蔷薇花刚好便被他紧紧掐住。 女子的小衣私密,俞安行偏又是这么一位不染烟火的翩然君子。 两者合在一处,青梨心里莫名地便生出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奇怪的感觉。 她匆匆从他手中夺过她的小衣。 好在俞安行的品行是个端方的,没多说什么。 见她抬手接过了那小衣,还贴心地退出了里间。 屏风后,青梨褪了身上的中衣。 正要将小衣穿上时,手上的动作又不由一顿。 她看着雪肌上的几点浅红印记,有些疑惑。 冬日……也还会有蚊子吗? 外间,俞安行坐在桌边,手上握着一个茶盏。 盏沿还残着一圈淡淡的水渍。 是青梨用过的。 他将茶盏递到唇边。 一点一点,将那一圈水渍抿了个干净。 唇边噙笑。 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屏风后的青梨。 “妹妹今日的声音好像有些哑?” 青梨的声音自里间传出来。 “今日我起床的时候喉咙是有些不舒服,多喝些水应当就能好起来了。” 俞安行慢慢摩挲着茶盏上凸起的图案纹理,闻言轻笑了一声,话里似是另有所指。 “没事。以后,我会帮妹妹慢慢适应我的。”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戏 【四十六】 呼啸而过的冬风凛冽, 墙角仅剩下的那几棵枯草被吹得东摇西摆。 青梨听着俞安行的回应,觉得他好似话里有话,但并未细究。 而是又重新低下了头。 视线落在饱满雪脯的那几点泛红印记上。 若说是蚊子叮咬留下的话……她并不觉得痒。 看得久了, 竟莫名觉得那痕迹有点像掐痕…… 又或者, 是咬痕? 可是……这怎么可能…… 晃了晃脑袋,青梨将这突然而至的荒唐想法抛之脑后, 匆匆将小衣穿好。 轻薄的布料完全包裹住圆润挺翘的弧度,连带着小衣上绣着的那朵蔷薇花也跟着昂扬起来。 低头整理好裙摆上的几处褶皱, 绕过屏风, 青梨出了里间。 抬起眼时, 正好看到了坐在桌旁的俞安行。 不过是她在里间穿了件衣服的功夫,他身上也已然穿戴齐整了。 侧颜俊朗的轮廓分明, 墨发束冠,一袭素白的衣衫扣得一丝不苟,手上正徐徐把玩着一个茶盏。 那茶盏的样式再普通不过,被他骨节分明的长指捏住,偏又变得清贵风雅起来。 听见了青梨的脚步声,俞安行抬头, 含笑的眼同她对上。 他的姿态端正又从容, 曜丽的容颜令青梨想到了干净又温润的白玉。 除了面色还有些苍白,他身上再寻不见一丝一毫的病态。 青梨移开与他相交的视线。 秦安如今已经离府,她想, 她也是时候该离开沉香苑了。 扈玉宸已走,再构不成什么威胁。 胭脂铺子还需要打理。 在自己的椿兰苑里, 会方便许多。 提着裙角, 青梨坐到俞安行面前, 柔声同他开口。 “兄长的身子看来比之前要好上许多。我和小鱼眼下都呆在沉香苑里, 只怕会扰了兄长修养的清静,我想……” “妹妹想要搬回椿兰苑去?” 话还未说完,便被俞安行打断了。 青梨点头。 “我这也是为兄长的身子着想……” 俞安行不语,手上动作停了下来。 第67节 少顷,面上缓缓绽出一个和煦的笑。 眼底却是一片清冷的眸光。 他一眼便窥破了。 什么为他着想,不过是扈玉宸走了,她无了后顾之忧,便想一走了之罢了。 翘起的唇角淡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俞安行低眸,对上青梨的视线。 她正抬眼瞧他,眼里装的都是他,瞧着似乎真是一副为着他好的模样。 却偏偏半点真意都没有。 可是…… 他喜欢被她这样看着。 即便是假的。 于是他朝她俯身而去,近到他的眼里也只有她时,他才轻笑了一声。 声线恍若石过清泉般清朗,分外好听。 “妹妹待我可真好,一件件、一桩桩,都在为我考虑。”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温热的气息缓缓喷洒在青梨细腻的肌肤上,带起一阵酥麻。 青梨怔怔地看着他。 许是离得太过近的缘故,她莫名觉得他望过来的目光沉甸甸的,压得她心口发慌。 好在俞安行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他坐直了身子,拉开同她的距离,低头细致地将手上的茶盏倒扣过来放好。 青梨没注意。 杯盏的底部脆弱,不知何时已裂开了一条又一条的细缝。 一时没人说话,屋内陷入了沉沉的静寂。 推门声在这时响起,女子袅袅婷婷的嗓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世子爷眼下才刚脱了病,身子正虚着,单只凭元阑一人怎么能照顾得周全?不过二姑娘若是离开了,奴婢倒是能顶上这个空缺。” 心莲一边扭胯,一边扬着帕子走了进来,手上还提着一个食盒。 青梨寻着这声音往门口看去,目光在来人面上逡巡。 好一会儿,才辨出来这是她曾见过一面的心莲。 只是今日,心莲不复初见时那般浮夸的打扮。 面上的胭脂淡了许多,手腕上晃眼的金镯子也取了下来,身上一袭水清颜色的淡雅衣裙,就连披风也是浅淡的珍珠色,头上云鬓逶逶,发间只单独簪了一根样式普通的玉簪。 只那玉簪的成色不太好,显出来的光泽有些浑浊。 青梨看着心莲越走越近,眨了眨眼。 觉得她身上的妆扮有些像自己平日里的模样。 心莲扭着腰上前,余光瞥见俞安行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心里隐隐有些得意。 看来那个叫作元翠的倒是确实没有骗她,这世子爷,果真是喜欢这般模样的女子。 面上收了第一次见到青梨时盛气凌人的不屑,心莲欠身对着俞安行和青梨行礼,又搬出了老太太的名头。 “老夫人心里惦念着世子爷,本就是让奴婢来世子爷身边贴身照顾的,若是知晓二姑娘回了椿兰苑,奴婢又只呆在偏院里不出来,世子爷身边没有细心的人能够妥帖照料,老夫人定然会放不下心来。” 青梨听着这番话,下意识看向俞安行。 她知道心莲是老太太给他的通房丫头。 彼时她不觉得有什么,眼下再见到心莲,只觉心里像是堵上了一根刺一样。 她突然想现在就离开沉香苑。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同俞安行说,前脚心莲刚进来,后脚宁柔婉竟也过来了,身后还跟着提着食盒的莺歌。 宁柔婉略过心莲,直接看向青梨。 “二表妹要回椿兰苑去了?这些日子倒是辛苦二表妹了,左右我在府上也没什么大事,正好由着姑母差遣,可以过来帮忙照料二表哥。” 说着,宁柔婉又接过莺歌手里的食盒,看向俞安行,面上带了几丝羞怯。 “听说昨日家宴上表哥身子又闹不舒服了,姑母一直放不下心来,特地让我走这一趟,将参汤送过来给表哥。” 心莲在一旁看着突然进来的宁柔婉,见状也把自己手上的食盒递了过去。 “奴婢也亲手给世子爷熬了鸡汤。” 还不甘示弱地将宁柔婉手上的食盒往旁边挤了挤。 两人的目光对上,电光火石。 宁柔婉似在这时才看到了一旁的心莲,淡淡瞥了一眼,又问莺歌:“这是……” 听得了莺歌的介绍,才恍然般点了点头。 “原来你便是心莲?我前些日子偶然听姑母提起过,今日正好就见到了。” 她面上对着心莲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心里却是不屑的。 不过是一个通房丫头,还不值当她费什么心思。 于是很快又把话头转到了青梨身上。 “二表妹可听说了陈府来提亲的事情?” 青梨摇头。 她对京都城的人家知之甚少。 “是哪个陈府?” 宁柔婉一一说了陈府的渊源。 “听说那陈公子在昨日的宴上对二表妹一见倾心,才过了一日便马不停蹄地派人过来,说是要迎二表妹回府上做妾,姑母直接便将人给拒了,说二表妹虽并非是府上的嫡姑娘,血脉也不正,但也断然没有去给人作妾的道理。” 青梨很快便听出了宁柔婉话里的意思。 不过就是为了说一下老太太待她有多好罢了。 自打老太太透了让她去百花宴的消息以来,便时不时地让人旁敲侧击地敲打几番。 青梨便也只捂着胸口作出一个后怕的模样来。 “好在有祖母在。” 宁柔婉出声附和。 “可不是?二表妹日后可要好好记得姑母对你的这份好。” 俞安行听着两人的对话,目光定定落在青梨的侧脸上。 之前她同他打听了一个苏府还不够,眼下又只顾着听陈府的事情,半点也没将目光分给自己。 沉沉的眸光多出了几丝愠色。 他故技重施,抬手抵在唇边,低低轻咳了一声。 青梨听见了,转头去看他,才要说什么,一旁的心莲和宁柔婉却早已七嘴八舌地挤到俞安行面前嘘寒问暖起来了。 心绪郁结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青梨不再看他们,要后退一步。 俞安行的目光冷冷从心莲和宁柔婉身上略过,瞥见了青梨往后躲的动作,眉目皱起一瞬,直接将她的手牵住了。 “我胸口有些发闷,妹妹随我到花厅去透透气。” 青梨还没应下,便被他拽着直往门口去了。 心莲和宁柔婉见了,对视一眼,忙又急急跟了上去。 花厅里。 俞安行才刚坐下,心莲便先抢在宁柔婉前面将自己带过来的鸡汤呈到了他眼前。 “世子爷,这鸡汤奴婢才刚熬好的,还热着,奴婢伺候您尝尝?” 说着,揭开汤盅,翘着兰花指,捏起小匙就要往俞安行嘴里送。 俞安行抬眼,目光从她东施效颦的面庞上划过,清浅的长眸里划过一抹恹戾。 又被他唇边淡淡的笑意掩了去。 不动声色地避开心莲的触碰,他和声问道:“这鸡汤是你亲手熬的?” 终于等到俞安行主动开口问了自己,心里一喜,心莲忙连声应是。 “奴婢今晨在小厨房里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熬好的。” 刻意娇柔的嗓音落在宁柔婉耳中,让她愈发不悦。 不过一个通房,竟还抢在了她的前头。 她将参汤往俞安行眼前挪了挪。 “表哥身子才刚好没多久,昨日里又闹了不舒服,鸡汤太过油腻,还是要少喝些为好。” 青梨看着俞安行嘴角的笑,一言不发。 她知晓他脾性温和,不论是对着谁,脸色从来不会都不会变沉。 但眼下见了他的笑,她莫名觉得有些刺眼。 索性别开眼,不再看他。 有风从花厅的漏窗里吹了进来,拂到身上,隐隐觉得有些冷,便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双肩。 眼前突然一暗。 一件大氅兜头罩了过来。 第68节 丝丝缕缕的草木气息萦绕在鼻尖。 俞安行的身形高大,大氅的尺寸也大。 青梨的大半张脸都藏在他的大氅之下,只露出一双灿然的眸。 抬起头,对上他精致温然的眼。 “今日天冷,妹妹仔细着了凉。” 大氅上还余着他的体温。 青梨不说话。 心莲看了一眼两人,又望向青梨身上的大氅,眼睛一转。 也跟着抱起了双肩,还柔柔地轻咳了一声。 果见俞安行闻声望了过来:“可是冷着了?” 心莲蹙起了眉尖。 “劳世子爷挂心,许是奴婢今日为了熬这鸡汤起得有些早了,不小心吹了风,怕是染了风寒……” 才说到一半,被宁柔婉的轻咳声给打断了。 “我今晨也为着表哥早起熬了参汤……许是也吹多了风……” 抬眼望见俞安行关切的眼神,又善解人意地多添了一句。 “表哥莫担心,风寒不过是小事,用不了几天就能好过来……” 俞安行却没再理她二人。 他起身,顺带将身畔的青梨也一并带走。 一连往后退了几步,远远拉开了同心莲和宁柔婉二人的距离。 青梨不解,抬眼看他。 便见他抬手虚虚掩住了口鼻,望向对面站着的心莲和宁柔婉时,面上神情似是在为难。 “风寒易传人,我身子弱,怕染上了。我想,以后还是一直由妹妹照顾我会好一些。” 话罢,又抬手替青梨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唇畔衔笑,低沉的声线柔柔落在她耳畔。 “依我看,妹妹眼下怕是回不了椿兰苑了。”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热 【四十七】 虽俞安行的声音不大, 但心莲和宁柔婉还是听见了,一时语噎,面色也霎时变得难看了起来。 俞安行带着青梨往后退的动作分明是避之不及的模样, 面上却又是那般的清正有礼, 教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来。 目光一转,俞安行看向站在廊下的元阑。 元阑很快过来, 将心莲和宁柔婉两人带离了小花厅。 宁柔婉捏着手上的食盒,瞪了心莲一眼。 都怪这丫鬟, 偏要装什么染了风寒, 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心莲被这样一瞪, 也不示弱地回看了宁柔婉一眼。 “表姑娘瞪奴婢作什么?这可不干奴婢的事,要怪就怪您长的和二姑娘不像, 讨不得世子爷的欢心。” “你胡说什么,二表妹和表哥是‎‍‍兄‌‎‎‌‍妹‌‎‌‍,怎么可能……”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宁柔婉回头去看小花厅里的青梨和俞安行。 女子身上披着男子的大氅,两人身形相贴,分明无比亲密…… 宁柔婉愣在原地。 不可能……表哥名声在外, 向来是知礼的, 怎么可能会和自己的妹妹…… 虽然说这两人没有血缘关系,但是…… 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宁柔婉一路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沉香苑。 心莲和宁柔婉两人离开, 在耳边扰了许久的吵嚷声终于停了下来。 事情不知怎么还传到静尘苑去了。 莺歌陪着宁柔婉过来,将手上的食盒交过去便先于宁柔婉离开了, 急急回静尘苑去照看老太太。 眼下却是去而复返, 还带着老太太给青梨的令。 “老夫人说了, 世子眼下大病初愈, 身边确实离不开人。眼下给二姑娘寻的教习先生也还未找好,二姑娘在沉香苑里,正好也可让世子爷先教您习字,为开春的百花宴好好作准备。” 青梨正欲解开身上的大氅还给俞安行,听了莺歌的话,手上动作不由停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开口,俞安行的声线先响了起来。 “……妹妹可是……仍旧不愿留下来?” 他面容尚且苍白,这句话又说得落寞,正好触动了青梨的恻隐之心,将她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嗓子口,便也只点头应下。 俞安行这才扬唇笑了,眉眼间的失落跟着一扫而空。 莺歌还给俞安行送过来了一只雀儿。 “老夫人嫌弃这鸟儿吵人,正好世子爷讨要,便让奴婢一道给世子爷送过来了。” 俞安行抬手接过鸟笼。 雀儿的啾啾声清脆,青梨好奇,弯下身子瞧了一眼,正对上雀儿黑玻璃似的一对眼珠。 一人一雀,大眼瞪小眼。 俞安行见了,薄唇无声弯了弯,牵过青梨的手。 “之前时间匆忙,只让妹妹先暂时住在了偏院。待会儿我让人将暖阁收拾出来,妹妹同我住一个屋。” 两人从花厅离开,行至半道,天上突然飘起了毛毛的细雪。 京都迟迟未降的初雪,今日才终于落了下来。 细碎的雪粒从天际纷纷扬扬洒下,地上很快便白了一片。 恰好遇上初雪。 青梨心里开心,抬起手接了一片雪花。 很小,依稀能辨出六片花瓣的轮廓 她小心地托举着那片雪花,要给俞安行看。 俞安行低头。 却只看到了在她掌心上融化了的一滩小小的雪水。 目光微移,对上青梨正盯着他的视线。 她笑着问他:“好看吗?” 俞安行看向她微微颤着的眼睫。 她的睫毛是浓密又卷翘的。 他看到她睫毛之上承载的几点细碎雪粒。 再往下,一双美眸炯炯。 不过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雪。 他不懂她为何会这般开心。 只是将她被冻得通红的手拢进了掌心之中,应了一句:“很好看。” 两人缓缓从雪中走过,在薄雪上踏出一串印子。 一大一小,一深一浅,很是相称。 沉香苑里的下人动作很快。 才刚吩咐下去,堪堪过了半日,俞安行便来找青梨去看暖阁的布置。 虽说是暖阁,但俞安行的房间占地面积大,暖阁便也宽敞。 青梨进了暖阁,里头的一应陈设和布局同她在椿兰苑的房间很像。 只是暖阁离俞安行里间的床榻很近,不过几步之遥。 甚至没有帘子隔开。 许是夜里都能看到他躺在床榻上的身影。 有点太近了。 窗外的雪花仍旧在纷纷扬扬的飘着。 雪粒被风席卷着打到紧紧关好的窗户上,发出一阵又一阵窸窣的响动。 因着今日下雪,天黑的也早。 时辰渐晚,风愈发大了起来,廊下挂着的几盏檐灯被吹得摇晃,火苗明灭。 细细的薄雪落下,在朦胧的灯光下淡出一片又一片的小小黑影。 浴间里。 热气袅袅从浴池间升腾而起,隐约可见女子水雾掩映后的婀娜身段。 水声响在耳畔,一声又一声。 在这萧寂的雪夜里,听来让人心情愉悦。 第69节 俞安行立在窗畔前。 夜风吹散他的发丝,他却半点也不觉得冷,伸手去逗弄笼子里的小雀儿。 雀儿好似还记得他,缩在角落里安静地看他。 长指才刚伸进去,便被狠狠啄了一口。 俞安行面上不见恼意,笑意反而更深。 又回头望了一眼浴间的方向,低低呢喃了一句。 “人和鸟一个样,都这么不安分。” 雀儿好似听懂了他这句话,开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似在反驳。 俞安行却破天荒不觉得这声音吵闹。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门外传来了元阑的声音。 “主子,前厅有人送了信过来,说是苏府的苏大小姐给二姑娘的。” 俞安行回身。 她何时同苏府的人有了交集? 颀长的身形离开窗边。 片刻后,长指间多出了一封信笺。 火红的漆封取下,信纸被展开。 目光触及信笺下方落款的“苏见山”三字,脸色倏然间便沉了下来。 哪里是什么苏大小姐的来信,不过是苏见山为掩人耳目的说辞。 长眸冷冷扫了一眼窗边还在叽喳叫唤着的小雀。 甚觉聒噪。 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雀儿正自己欢欣地扑棱着翅膀,突然一个黑影罩了过来,冷不防又被人扼住了喉咙,怎么也出不了声。 浴间的小门在这时打开。 俞安行松开了手。 雀儿得了自由,也不敢再出声,只立委委屈屈地缩在了笼子的角落里。 青梨从浴间里出来,正好见到坐在桌案前读信的俞安行。 昏昏的烛光映照在他修长分明的指节上,颜色漂亮得像一块瓷白的玉。 她来至他身畔。 “兄长在看什么?” 话音刚落,那信纸便被俞安行收好了。 “是个姑苏友人的来信。” 关于俞安行在姑苏的事情,青梨从未听他提起过,并不了解,也就没有多问。 她才从浴间里出来,若堆雪般白皙的肌肤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愈显水嫩。 让人很想咬上一口。 俞安行的目光停在她白里透红的面颊上。 “夜深了,妹妹可先睡,若是有什么事,我再叫妹妹。” 眼下确实有些晚了。 青梨掩唇浅浅打了个哈欠,应下了,又嘱咐:“兄长的身子还没全好,也要记得早些歇息。” 说完,提步进了暖阁。 俞安行看着她袅娜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手上一松,那封他口中友人从姑苏千里迢迢寄过来的信笺便好似被风裹挟了一般,晃晃悠悠地被吹到了燻笼里。 火苗霎时汹涌而起,将脆弱的纸张吞噬了个干净。 浴间里。 龙头涌出热汤,即便是在冬日里,浴池里的水也仍旧是温热的。 解了身上的衣衫,俞安行踏入浴池中。 池里是青梨才用过的水。 残着馥郁的甜香。 倚靠在池壁上,俞安行闭上了眼,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信纸上那刺眼的四个字—— 阿梨姑娘。 两人不过才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叫得就这般亲切。 他都没有这样唤过她。 池内的热水熏得俞安行心内烦躁了起来。 他睁眼,往一旁的架子上看过去。 在他的衣衫后找到了一方绣着蔷薇花的帕子。 他有两条她的帕子。 不过有一条被他用来握了他的东西,变脏了。 和她的小衣一样。 只剩下一条了。 俞安行拿起那方帕子,上头还隐约残着她的气息。 他将帕子覆在脸上,任由她的气息侵袭他的思绪。 无穷无尽。 再出来时,暖阁里的青梨已经歇下了。 她是怕黑的,床榻边的烛台上还留着一盏烛火。 火苗在夜风中摇晃着,勾着人往前走。 俞安行脚下的步子一停。 皂靴转了个方向,朝暖阁而去。 沉沉的身量上了床榻,连带着垂落在地的帷帐都跟着晃了晃。 俞安行的身形是高大的。 躺在床上,大半地方便都被他占了去。 屋内炭火燃得足,再加之暖阁里还烧着地龙,像是春日般的温暖,半点也察觉不到外头的冷意。 衾被里的青梨睡得正舒坦,入了梦乡,浑然不觉身旁已多了一个人,且正在虎视眈眈地瞧着她。 朦朦胧胧中觉得有点热了,索性便掀开了身上的被子。 翻了个身,凌乱的衣领正好撞进了男人眼中。 俞安行的目光停留在她分明的锁骨线条之下。 大手不安分地环至她身后,勾起她小衣的系带,轻轻一扯。 窗外的雪花越下越大,扑簌簌从窗边落下,给世间万物都裹上了一层耀眼的银霜,在夜灯的照耀下泛出一层薄薄的光。 推开窗时,入目可见一片柔软洁白的新雪。 院子里盛开着的红梅被风吹下,半掩在堆积的雪花之下,显出一层淡淡的粉嫩颜色,带着暖热的温度,惹得那双精致的眸子一暗。 才从枝头掉落,红梅带着清新的花香,在皑皑的雪堆中愈显高洁,带着暖热的温度,在粗粝的掌心中融化,甜香弥漫,充斥在唇齿间。 分明已经掀开了被子,身上却反而更热了,好似睡在火炉之上。 睡梦中的青梨忍不住皱了皱眉。 身子不舒服地轻轻挪动,却刚好将自己往躺在身畔的火炉前送了送。 雪花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沉沉雪夜里纷纷扬扬落下,在窗畔聚积成了圆润饱满的形状,霎是可爱。细腻的堆雪轻轻挨蹭过俞安行的面颊,像是在主动逢迎。 夜更深,火炉变得更热了。 外面却是一片冻人的冰天雪地。 厚厚的雪花堆积在瓦檐之上,银装素裹,天地间是一片莹白的苍茫景象。 作者有话说: 持续卡文……头要秃了…… 第48章 雪 【四十八】 雪一夜未停。 至晨间时, 国公府各处院子和道上的积雪已有膝盖深。 天还没亮,小厮身上穿着厚厚的冬衣,由着管事的差遣, 拿起铲子去除雪。 沉香苑是世子爷的院子, 无一人敢马虎偷懒。 热火朝天干了一会儿,几个小厮都哼哧哼哧喘起了粗气。 天儿冷, 鼻腔里呼出的气息在刹那间便变成了白花花的一团雾气。 暖阁的床榻上,帷帐悠悠垂落在地, 掩映着床榻上两人的身影。 青梨仍旧在闭眼睡着, 中衣几欲要被人全解开了, 细腻的肌肤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红痕。 虽身上的被子已被她都给踢开了,但额间仍旧还是被热意熏得闹出了一层薄薄的香汗。 第70节 俞安行早便醒了过来。 慵懒地支着头, 半直起了身子,姿态是随意的。 一双长眸紧紧地盯着床上的青梨。 似要将她的模样给刻进去。 看得久了,又忍不住伸出手去。 惊得枝头盛开的红梅颤了颤。 窗外天光渐渐亮了起来。 俞安行低头看了一眼支起的下摆,从床榻上起身。 大掌环过青梨身后,低头细致地替她将小衣系好。 小衣上头绣着的那朵蔷薇花又傲然挺立了起来。 屋外,天光大亮。 青梨是被雀儿叽叽喳喳的叫声给吵醒的。 昨日降了场雪, 夜里的冷意冻人, 她担心雀儿被冻坏了,临睡前便将鸟笼从窗檐下取进了屋里。 睁了眼,仍然觉得困顿。 许是才搬来了暖阁, 她有些认床,总觉得屋里热得有些发闷。 再加之腿心处莫名其妙总缠上来一团火热, 扰得她一整夜都睡不安稳。 抬头望向窗外。 似乎是下了一夜的雪。 雪花在窗棂处聚积起了厚厚的一堆, 遮掩住了窗外的景致, 只能隐约看到外边大片苍茫的白色。 揉了揉惺忪的眼, 青梨从床上起身。 脚踩上茵毯时,才又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近来不知怎么了,身上好像总是容易乏力。 给笼子里添了些吃食和清水,雀儿的叫声才小了下来。 路过里间时,青梨的目光不由往俞安行的床榻上望过去,才发现他早便已经起来了。 幔帐被挂好,就连榻上的衾被都叠得齐整。 和昨日里她入睡前瞧见的模样差不多,半丝褶皱都寻不见,干净又整洁。 到了窗前,双手用力一推,紧闭的窗牖被打开。 堆在窗畔的雪跟着扑簌落地,砸落到地面上,声响沉沉。 一股沁人的寒意扑面而来,冲散了屋内郁积了一整夜的浑浊闷热。 入目是一片洁白的银装素裹,墙角处能看到几个扫雪小厮的身影。 踮起脚尖,青梨想将手上的鸟笼挂出去。 却怎么也够不着,总差了那么一点。 试了三四回,连手臂都有些酸了。 撇着嘴角,青梨有些泄气。 才刚要收回手,男人的大掌却在这时贴了过来,轻轻擦过她的手背。 长指接过青梨手上的鸟笼,将笼子稳稳当当地挂在了廊檐之上。 为了保暖,暖阁的窗户设计的比较小,俞安行来得突然,高大的身躯紧紧贴着,青梨只觉自己被他压地紧紧靠在了窗棂之上,纤指只能无助地扣上了木质窗棂上的雕花,才能勉强保持身体的平衡。 这个姿势让她颇觉怪异。 偏偏臀上还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有些难受。 让她一下便想起了昨夜睡梦中紧贴着自己的热意。 大腿无意识地动了动。 手突然被俞安行紧握住了。 青梨回身去看他,有水滴落到她手背,才发现他发梢是湿的。 “兄长方才是去洗澡了?” 俞安行看着她,眸光幽深。 指腹轻摩挲着她手背细腻的肌肤,他淡声解释。 “早上的时候,洗洗澡能够醒神。但是今日——” 他停顿一瞬,又不知低眸看了一眼什么,才继续道:“好像不太管用。” 见青梨面上一副不解的模样,俞安行面上也不见半分不耐。 “妹妹现在不懂没关系,以后,我会慢慢教妹妹的。” 青梨仍旧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在听说他要教她之后,对他笑了笑:“那就先谢过兄长了。” 听着似乎真是感激的语气。 长眸从她上扬的眉眼擦过。 俞安行弯了弯唇,弧度颇耐人寻味。 “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妹妹不用同我这般客气。” 说着,他牵着青梨的手往外间走去。 “我让人备了早膳,妹妹去看看要吃些什么。” 青梨跟在他身后。 被他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才后知后觉落在手背上的那点水滴是冷的。 所以……俞安行方才洗的莫不是冷水澡? 外间。 小茶几上已经摆满了好几碟精致的小食。 荷花酥、酥油饼、外加一屉小笼包并一小碗鱼片粥。 厨子的摆盘精致,刚出炉的糕点在干净的白瓷碟中显得格外诱人。 随意瞥了一眼,青梨却是有些怔然。 全都是她喜欢吃的、姑苏的小点。 狐疑的目光从俞安行面上一瞥而过。 只见他撩袍从容地坐在了案前,眉目含笑。 “我不知妹妹喜欢什么,就让人都准备了些。” 青梨看了他一眼。 再一想,俞安行在姑苏呆了六年,爱吃姑苏菜也不奇怪。 只是刚好凑巧罢了。 坐在桌旁,青梨拿起了碟子里的荷花酥。 俞安行看着她张开嘴,轻轻咬了一口,粉嫩的舌尖在口腔中一晃而过。 很是灵活。 荷花酥缺了一小块。 柔软嫣红的唇轻轻咀嚼着,上下唇瓣轻轻磨蹭而过。 吃完了半块荷花酥,口内略干。 青梨又再给自己盛了小半碗的鱼片粥。 水光沾上她的唇。 正想抿一抿,男人的指腹却在这时按压上来。 从左到右,缓缓揉搓而过。 青梨本就嫣红的唇愈显艳靡。 感受到唇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力道,青梨愣了一瞬。 就连口中的鱼片粥也有些食不知味了。 抬起头,对上俞安行面上自然从容的笑意。 眉眼是如常的温润,不见半分异常。 好像一切都只是她想多了。 “妹妹昨夜睡得可好?” 俞安行轻着声询问,慢慢收回了手,指腹沾染上了她唇间的濡湿。 青梨回过神来。 “……还好,就是好像有些太热了。” “那待会儿我便让元阑将暖阁里的燻笼撤掉一个。” 俞安行说着,目光落在青梨捏着小匙的指尖上。 玉指纤纤,白皙中带着一层淡淡的粉。 长眸微顿一瞬。 “妹妹的手看着灵巧,倒是适合用来握一些东西。” 他的语调徐徐,青梨不知他这话何意,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懵懂应了声:“……唔,算是灵巧吧?” 她会编络子,女红也尚可。 第71节 俞安行听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缓缓扬起,轻轻笑了一声,含笑的眉目温润疏朗。 青梨吃了半碗鱼片粥,再吃不下了。 看着剩在碗里的,又觉有些浪费。 听俞安行说,这还是今晨码头从姑苏运过来的西湖草鱼熬的粥,味道最是鲜美。 正在想要不要去将小鱼给找来,俞安行已经拿过那碗鱼片粥,就着她含过的小匙,吃完了剩下的半碗粥。 用过早膳,元阑进来收拾东西。 青梨被俞安行带至了窗边的书案前。 案头已整齐地摆放好了一副新的笔墨纸砚。 莺歌昨日才说的让她跟着俞安行好好习字,不想他动作这般快,今日便就都准备好了。 眼前递过来一沓字帖。 “妹妹先按着这字帖来临摹,若是有何不懂的,直接问我便是。” 青梨伸手接过。 提袖拿笔蘸墨,才刚想下笔,目光在触及那沓字帖时,手又停在了原处。 字帖上,整整一页,全部都是俞安行的名字。 她侧眸望了他一眼,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他,他却好像直接意会了似的,负手翩然走到了她身后。 “妹妹不懂如何临摹?” 他柔声询问着,微微俯身,左手握住椅背,将青梨圈于其中。 骨节分明的右手轻抬,一寸又一寸,温柔地覆上青梨拿着狼毫的手,一笔又一划,带着她在白净的宣纸上留下了一串行云流水的字迹。 男子的掌心宽大,完全将青梨的手包裹其中,一撇一捺时,摩擦的触感分外清晰。 偏俞安行还不止于此。 他低下头来,下颌轻抵上她的发顶:“妹妹可会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薄唇翕动间,不小心便触碰到了那娇嫩的耳垂,惹得上头戴着的两点珠花耳坠晃了又晃。 窗外清冷的雪光映照进来,缓缓在二人周身浮动。 廊下有人走过,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莺歌带着刚到府上的女先生来沉香苑寻青梨。 身后还跟着俞青姣和宁柔婉。 宁柔婉眼尖,还没过游廊,透过微微开着的窗扇,她便窥见了那两个相依的身影。 想到昨日心莲同她说的那番话,她捏紧手中的帕子,脚步生生顿住。 俞青姣察觉到她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顺着宁柔婉的视线看过去,她认出来坐在书案前的人是青梨,眉头皱起,小声抱怨道:“她倒是惯会巴结人,知道兄长是个性子好的,整日都往他跟前凑。”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说 【四十九】 笼子里的小雀吃饱喝足, 抬头看着窗边的两人,乌黑的眼珠好奇地转动着,时不时埋头理一理背上的羽毛。 弯翘的斗拱上挂着一团洁白的新雪, 被风吹得松动, 扑簌便落到了地面上,溅起一阵茫茫的细雪。 雀儿被惊得往角落里缩了缩。 往后退了半步, 俞安行直起身子,收回了自己的手。 目光停在青梨握笔的纤纤柔荑上。 看着她一笔一划, 细致认真地在宣纸上写下他的名字。 薄唇缓缓攀升至欢愉的弧度。 有人敲门。 元阑的通传声响起。 青梨被叫了出去。 见到了跟着莺歌一道过来的俞青姣和宁柔婉两人。 “老夫人说了, 您和大姑娘两人在一处学习, 未免有些太无聊。表姑娘难得来一趟,两三个人凑在一处, 闲下来时彼此间说些姑娘家的体己话,也能热闹一些。” 莺歌对着青梨说着,又看向了站在青梨身后的俞安行。 “这样一来,表姑娘也能多来和世子爷走动走动。” 将老太太的意思都传达到了,莺歌才向青梨介绍请到的教习先生。 先生姓秦,曾跟着先帝在宫里任过尚仪一职, 深受先秦贵妃的重视。 如今虽已从宫里出来, 但年纪渐长,威望也渐重,仍旧被众人尊称为一声秦尚仪。 面上挂着两道深深的法令纹, 秦尚仪瞧着似乎比前些日子到府上来的赵尚仪还要更为严肃一些。 青梨同她见过礼,一行人才跟着元阑往书房去。 俞安行的身子不好, 书房甚少有人踏足。 青梨到了沉香苑这么久, 也还从未去过书房。 一路只跟在俞青姣身后。 俞青姣今日身边不仅有素珠跟着, 还多出了一个兰泽。 打在见到兰泽的第一眼起, 小鱼就变了脸色,忍不住要上前问个究竟,被青梨给暗中拦下了。 青梨的目光在兰泽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眸光平静,不见有异,只开口同俞青姣询问。 “这小厮瞧着眼生,姐姐身边何时又多了一个伺候的人?” 语气里似含了几丝艳羡的意味。 俞青姣听了,隐隐有些得意,抬起手来,一把便将兰泽拽到了自己身侧。 “就是前几日在后照院里随便挑过来的一个小厮罢了。不过想来也是,妹妹身边常年只有一个婢女跟着,自然会有些羡慕。” 兰泽察觉到了青梨和小鱼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却没有抬头。 只是垂眼,看着俞青姣拽住自己的手。 宁柔婉站在一旁,适时开口捧了俞青姣一句。 “这小厮模样长得好,还是大表妹的眼光独到才能挑到这样的人,也难怪二表妹会对这小厮多有青眼。” 话里这般说着,又斜斜睨了兰泽一眼,心里却是不屑的。 不过是一个卑贱到尘土里的小厮,也就是青梨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才会如此。 俞青姣听了宁柔婉的话,面上傲气更甚。 青梨未反驳她二人,探究的目光静静落在俞青姣身旁的兰泽的身上。 眼前却在这时横插进来一个俞安行的背影,又将她的视线全都给遮去了,什么都瞧不见。 再一探头出去,俞青姣已拽着兰泽继续往前头去了。 两人拐过游廊,身影被廊柱掩映,瞧不真切。 青梨狐疑抬眸瞥了一眼突然伫立在自己身前的高大身影,拎起裙角绕过他,快步追上前去。 她步子迈得很快。 大手伸出去,还没来得及握紧,女子的宽袖已匆匆从掌心间滑落。 俞安行抓了个空。 眉间不悦蹙起,蕴了冷冷的一层雪色。 到了书房。 俞青姣回头,瞥见青梨的身影。 想了想,反而将常年跟着自己的素珠留在了门口。 “你在外面等着,他进去就行了。” 说着,将兰泽带进了书房。 素珠站在门口,紧紧地盯着兰泽的背影,手心攥了起来。 姑娘向来最为倚重的就是她…… 她的地位,绝不可能就就这么这么一个新来的小厮给抢了去。 看着俞青姣带着兰泽进了书房,青梨步子微停了停,也带着小鱼进去了。 书房的窗扇被打开。 遥遥一望,可看见那头的小花厅。 俞安行立在小花厅里。 抬眼时,对上秦尚仪投过来的视线,直起身子,双手遥遥揖了一礼。 秦尚仪虽面上看着严肃,但性子比青梨想得要和蔼上许多。 甚至处处对她多有照拂。 接连讲了半日,秦尚仪才停了下来。 立马便有小丫鬟掀开毡帘,送了热茶和糕点进了屋子。 茶许是才刚烹好的,一直不断往外汩汩地冒着热气,茶香丝丝缕缕,萦绕了满室。 第72节 素珠也很快跟在小丫鬟后头进来,挤开一旁正在研墨的兰泽,殷勤地给俞青姣斟了一杯茶。 “姑娘,您都学了一个早上了,呆在书房里多闷,不妨让奴婢带您到菡萏园里去散散心?” 听她这么说了,俞青姣也觉得光呆在书房里喝茶没意思,起身要离开,又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兰泽。 “你要不要跟过来?” 兰泽摇头,余光从青梨的裙角上掠过。 “我在书房里等姑娘。” 这正好合了素珠的心意,只怕兰泽会突然跟上来,挽着俞青姣就要往外走。 宁柔婉并不想出去。 只是在看到仍旧端坐在书案前的青梨时,耳边响起那日心莲的话,眼前又出现了青梨和俞安行两人在一起的情景。 那些画面就好像一根又一根的刺,直直扎进了宁柔婉眼睛里。 一看到青梨,那些刺就开始隐隐作痛,教她眼红地好似能直接滴出血来。 于是她也起身,热络牵过俞青姣的手。 “在屋子里待久了,我也觉得有点闷,正好和表妹一道出去走走。” 话里话外半个字没提青梨,是在刻意排挤的意思。 俞青姣低头看了一眼宁柔婉亲切牵上来的手。 想了想,还是拂开了。 在此之前,宁柔婉同国公府走动并不多,她同宁柔婉算不上有多相熟。 察觉到俞青姣的动作,宁柔婉面上笑意僵硬了一瞬。 只是又想到了俞青姣是府上的嫡姑娘,她和俞安行的婚事八字还差了一撇,不能轻易得罪,便也就暂且忍耐了下来。 出门时,宁柔婉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青梨。 青梨面上丝毫不见异色,根本未察觉到其他人的动静。 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刺得宁柔婉心里愈发不忿,就连走路时候的步子也跟着重了起来。 一步又一步,似乎要把地面踏出一个印子来才罢休。 秦尚仪也跟在俞青姣和宁柔婉两人身后离开。 却不是往菡萏园去,而是趁着无人注意,径直到了小花厅。 元阑临时在花厅里设起了一张书案。 俞安行立在案前。 手中执笔,柔软的毫尖在洁白的宣纸上缓缓游走,纸上流畅的线条勾勒出了女子低敛认真的眉目。 远山似的细眉,秋水般的眸子…… 察觉到身后有人走过,大手一顿。 宣纸被翻了个面,女子昳丽的面孔消失在眼前。 转过身去,俞安行冲来人行礼。 “秦姑姑。” 秦尚仪目光从宣纸上缓缓掠过,没有戳破。 “秦安已经都同我说过了,我今日亲眼见了,这丫头长得水灵,做事也有分寸,确实很讨人喜欢……倘或你娘亲还在,她定然也会很开心……她一向都极喜欢样貌长得好的人……” 她说着,抬起头,视线在俞安行面庞上停驻。 似是在看他,又似是透过他,在看许久未再见过的故人。 俞安行不再说话。 秦尚仪站到他的位置上,顺着他的视线往书房的方向看过去,见到了窗扇掩映后青梨的半个身影。 有人缓缓朝青梨的方向靠近。 秦尚仪认出来那是跟着俞青姣的小厮。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伏案低头写字的青梨停了笔,两人开始说话。 长眸眯起。 俞安行盯着书房里交谈甚欢的两人,面色微变,深沉的眸子里翻滚出了几抹戾色。 青梨搁下手上的笔。 小鱼才要接过,一旁的兰泽不知何时走近,伸手过来,手指堪堪要触上笔杆,被小鱼愤愤打了一记。 “您现在可是大姑娘身边的红人,我们姑娘可使唤不起您。” 兰泽沉默地收回手,看向青梨。 “……姑娘。” 青梨对上他的视线。 眼下书房里没有旁人,也就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他。 “上次的安神香丸,你是为姐姐求的?” 沉默半晌,兰泽小声应下。 “……是……当时是因为……” 眼皮一挑。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兰泽没有否认,青梨心里反倒轻呼了一口气,开口打断了兰泽的解释。 “你当时没有和我直说,想必是有什么想要隐瞒的,眼下也不用再同我说了。你挑选的几个铺子位置都很好,到时我会自己亲自去看。以后铺子的事也不用你经手了,我会另外再找人。” “毕竟你眼下是俞青姣身边的人,出府多了,很容易被她发现铺子的事情。那是娘亲给我留下来的产业。” 话里虽无半点指摘,但划清界限的意思分明。 兰泽半垂下头:“……姑娘放心,小的不会和大姑娘说的……” 青梨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顿了顿,到底还是提醒了一句。 “我看姐姐身边的素珠似对你有些敌意,你日后在碧落苑记得小心些。” 小鱼听说兰泽还将安神香丸给了俞青姣,愈发着恼,狠狠瞪了兰泽一眼。 “姑娘还这么关心他干什么,他一声不吭地跑去大姑娘身边,忘恩负义也就算了,竟然还将您辛苦研制了许久的安神香丸直接给了大姑娘,如今还敢……” 滔滔不绝地说着,衣袖被青梨扯了又扯,小鱼才不情不愿地停下了口中的话。 又听着青梨的吩咐提袖磨墨。 兰泽站在二人身旁,最终也只小声道了一句:“……多谢姑娘……” 才刚说完,毡帘在这时被人掀开。 素珠从外头进来,抬头看到兰泽不知何时竟凑到了青梨的跟前,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 她正愁捉不到这小厮的把柄呢……姑娘向来和椿兰苑的这位不对付,若是让她知道这新来的小厮和椿兰苑有了勾连…… 想到这,心里一喜,素珠的音量登时便提了起来。 “你们几个鬼鬼祟祟地在说着什么呢!” 听到了这声儿,行在后头的俞青姣和宁柔婉跟着走了进来。 就见素珠伸手指着青梨身边的兰泽。 “姑娘,奴婢刚进来就看到他和二姑娘两人偷摸小声说着话,不知道在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俞青姣听了这话,眉头皱了起来。 宁柔婉自然瞥见了俞青姣面上的不悦。 她心里正对青梨憋着一股气。 眼下一个契机撞了上来。 俞青姣还未说话,她先冷着声将心里的郁积的不满给发泄了出来。 “什么商量见不得人的事情,指不定这两人是在暗中做些什么私相授受的勾当呢。二表妹当真不愧是长得了一副好相貌,惑了自己的兄长不说,眼下一个皮囊生得好的小厮也不放过,还真是饥不择食。” 是格外尖酸刻薄的语气。 就连俞青姣听了也有一瞬间的诧异。 毕竟宁柔婉在国公府上的这段日子里,一言一行皆如其名般温婉可人,甚至没听她说过一句重话。 青梨也觉宁柔婉对自己的敌意来得莫名,只是反驳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余光瞥见了男人停在毡帘后皂靴。 指尖一顿,手中的帕子直接便抚上了眼角,语气里不无委屈。 “……表姐还未问这小厮和我说了什么……怎么便直接这般指责起我来了……” 话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呜咽哭腔,断断续续。 长指挑开垂落的毡帘,俞安行缓步走了进来。 年轻郎君的容颜俊朗,身形端正若修竹,站在门口,掩住了屋外大半的雪光。 精致的眸子一转,目光落在青梨身上,音量沉沉。 “那刚刚,妹妹同他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宠 【五十】 第73节 听到俞安行的声音, 宁柔婉愣在原地,身形彻底僵住,面色青白交织。 她没想到俞安行居然会过来的这般巧…… 青梨的目光在宁柔婉白成一片的面庞上瞥过, 帕子掩映下的唇畔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只是好看的眉眼又很快垂落下来, 朝着俞安行所在的方向,委委屈屈挤过人群扑上前去。 “……兄长……” 俞安行看着径直朝自己奔过来的青梨。 明明心里还在介怀她和那小厮的事情, 负在身后的手却又不由自主地朝她张开,将人稳稳地揽入怀中。 青梨抬起头来看他, 小巧的下颌顺势便抵在他心口处, 眼尾泛红, 似染上了胭脂般的姝色。 也不知究竟真是哭成这副可怜的模样,还是用帕子直接擦揉出来的。 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 长眸微眯了一瞬。 大手抚上青梨的脸,男人的拇指刮过她的眼角。 “妹妹还没回我的话,刚刚和那小厮说了什么?” “……不过是姐姐的墨用完了,那小厮来找我借墨,我便让小鱼给他找了一块……哪里想到表姐什么都还没问,就直接用这般不堪的话污蔑人……兄长可要替我做主……” 青梨说完, 又断断续续地抽噎起来, 一双美目被泪水洗得愈发透亮。 一直沉默着的兰泽也在这时站了出来。 “……回世子爷,小的方才……确实只是去找二姑娘借墨……” 低声解释着,兰泽伸开了攥紧的右手, 果见一方墨锭静静地躺于掌心之中。 俞青姣见了,黑着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下来, 眉头却仍旧还在皱着。 即便是没了墨, 她也不想去借俞青梨的。 只是兰泽说完, 却半晌也没等到俞安行的回应。 青梨不由偷眼瞥了他一眼。 俞安行对这事的态度如何, 她心里也有些不确定。 毕竟,宁柔婉同俞安行的关系,老太太虽未直言,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老太太存的是何心思。 思绪正飘忽,疏朗的声线突然在头顶淡淡响起。 “我没问你。” 是俞安行对元阑说的话。 格外温和的语气。 但因着此时屋内静谧非常的氛围,简单的几个字从他唇齿间掷出,好似也跟着带上了迫人的重量一般。 兰泽半垂着的头被压得更低了。 “……是小的僭越了……” 就连青梨都不免诧异一瞬。 抬目对上他的视线时,只看到了午后碎光在他清隽带笑的眉眼间跃动,依旧是那般温和的模样。 俞安行在这时低头看她。 她眼中又恰到好处地蓄起了一汪清泪。 他知道她的泪是假的。 但是…… 目光触及她圈在他腰上的手。 柔柔地、软软地攀缠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对他这般主动。 ……令他觉得,她的这些小把戏,好像……也并非那么难以容忍。 浓密的睫垂下,深眸中藏着的情绪波动一晃而过,无人窥见。 “妹妹想要我怎么做主?” 他压低声量,温声询问她。 掌心顺着她玲珑的腰线,自上而下,隔着层层布料,轻轻地摩挲,最终停在柔软的腰窝处。 克制了许久,才没有再继续往下。 青梨感受到了他的触摸。 腿心随着他的动作变得濡湿和酸软。 是全然陌生的身体变化。 环着俞安行的手一顿,下意识便揪紧了他身上的衣衫。 想起许久之前她和心莲闹得那一出,俞安行并未追究心莲,直觉他应是不喜斤斤计较的,于是面上也只作出一副大度的模样。 “……也不是什么大事,表姐同我道声不是,也就当今日这事没发生过,日后……我们还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听着好似是善解人意的语气,偏偏青梨说得不紧不慢,又格外咬重了好姐妹三个字,落在宁柔婉耳中,变得阴阳怪气起来。 俞青梨不过一个半道进府的姑娘,居然还想要自己给她道歉?做梦! 自己日后可是要嫁进国公府里当世子妃的……她怎么敢…… 宁柔婉死死咬住了齿根,面上表情才不至于太过扭曲。 她转而看向俞安行,妄图从他身上寻求转机。 “……表哥……我刚刚也是听了素珠的话,太过担心大表妹了,才会一时口不择言,说了一些不太合适的话,二表妹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俞安行的目光却只如蜻蜓点水般从她身上很快掠过,淡淡问了一句。 “妹妹方才说的话,表妹可是没听清?” 便是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连一向温和的表哥都被俞青梨的这副皮囊给完全骗了过去…… 宁柔婉看向青梨的目光又多了几丝幽怨,一字接着一字,不情不愿地从嘴里挤了出来。 “方才的事情,是我太过着急,说错了话……还望二表妹不要放在心上……” 青梨从俞安行身上下来,行至宁柔婉面前,虚虚拢住了她的手,语气恳切。 “表姐这说的什么话,你我姊妹情深,哪里会有隔夜仇。” 想不到青梨还敢往自己跟前凑,宁柔婉恨不得能立马将她的手给甩出去,但迫于俞安行在场,只能对着青梨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 两人很是和和气气地虚情假意了一番。 交谈的声音才停下来,却见俞安行提起音量唤了元阑过来。 不仅宁柔婉,连着一个素珠都被元阑一并给带出了沉香苑。 透过半开的窗扇,青梨能瞧见宁柔婉离开的背影。 正巧俞安行回身,两人视线撞上。 俞安行迈了两步,到她身前,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妹妹到底还是太过容人了。国公府规矩严苛,容不得这般的小人举动。” 后半句话,俞安行是抬起眼对着屋内众人说的。 温温和和的语调,好似是漫不经心的提醒,却教屋内的丫鬟小厮一瞬都低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 就连俞青姣好似也被吓到了,接下来的半日都安分了许多。 本以为宁柔婉这一桩也就这么过去了,不想翌日,又传来了宁柔婉要回宁府去的消息。 一整个早上,青梨都在想着这事,难免便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提笔写字时,一个不慎,墨水直接沾到了纤纤的皓腕上。 极致的墨黑与纯洁的雪白互为映衬,有些晃眼。 俞安行抬起她的手,低眸用帕子仔细将墨渍擦去。 染了黑墨的手帕被随意搁置在案几上,青梨的手腕却还被他轻柔地握在掌心中。 长眸细致从她眉眼间端详而过。 “妹妹今日有心事?” 外头的光线隐约透过窗棂渗了几丝进来,墙上落下他深刻而隽永的侧脸轮廓。 青梨看着他,突然便有一个念头从脑海里窜了出来。 她还在惦记着新铺子的事情。 若是自己一人要出府,扈氏会不会答应另说,指不定还会派人一直跟着…… 倘或让俞安行带自己出去…… 青梨将脸凑到他眼前,气息柔柔洒过他浓翘的长睫。 “我许久未出过府了,想出府去逛一逛,兄长能和我一道出去吗?” 俞安行对上她的视线。 窗边的流光溢进了她眸子里,在她眼底的他好似也跟着有了色彩。 鼻尖抵上她发间,贪婪地嗅着她近在咫尺的甜香,他沉沉应了声“好。” 不多时,国公府门口便备好了一辆马车。 元阑扬起马鞭,骏马扬起前蹄,往闹市方向而去,带起阵阵的尘土与细埃。 前天落了整整一夜的大雪,昨日的天还是阴沉沉的,今儿却是亮堂起来了,一轮刺目的日头高高挂在天际。 街道上残留的积雪被日光这么一照,很快融化成水,缓缓流淌进砖石的缝隙中。 虽隆冬天气严寒,但因着已近除夕,长街上仍旧行人如织,人群熙攘着,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是一派嘈杂的热闹景象。 第74节 青梨听着耳边的声响,心情也莫名松快了下来。 只是……转眸看到紧揽在肩上的大手时,又不禁蹙起了眉。 铺子的事情自然也不能让俞安行知道。 得想法子将他支走。 纤指牵上俞安行的大氅,轻轻晃了晃,善解人意地开口。 “兄长若是有什么想要买的,直接去便是,不用一直顾忌我。” 俞安行摇头,清浅的笑意从好看的眉眼间倾泻而出。 “街市人多眼杂,我陪着妹妹。” 青梨听了这话,面上挤出一个笑,心里却犯了难。 余光恰在此时被一家铺子前排起的长队吸引了过去。 眸子转了转,青梨抬手指向那家店。 “我想吃那家店里的点心,兄长帮我去买好不好?” 俞安行的目光静静停在她面上。 青梨还以为这次他又会拒绝,不想他却是答应了。 只是临走时,视线沉沉望过来,低着声叮嘱她:“妹妹就站在此处等我,不要乱跑。 ” 青梨乖巧点头应下。 看着俞安行和元阑的身影消失在人群后,忙抓过小鱼的手,快步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等在拐角处的元阑见了青梨这般,嘴角抽了抽…… 二姑娘明明才刚答应了主子不会乱跑,怎么转眼便…… “主子……二姑娘她跑了,要不要去追……” 元阑惴惴不安地开口,本以为自家主子会生气,偷眼去瞧俞安行的面色,却不见有异。 倒好像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俞安行将元阑推到了店铺门前排起的长长队伍里。 “排着,记得每个口味都买一份。” 元阑握住腰间的佩剑,才刚点头应了一声,被风拂动的衣袂晃过眼前,俞安行便不见了踪影。 祝晚玉跟着祝晚吟走在人群中,耳畔是祝晚吟接连不断的冷嘲与热讽。 她只当听不见,正百无聊赖地看着街边的行人,脚下步子停了一瞬。 眯起眼眸,祝晚玉视线停在不远处那两个熟悉的身影上。 妹妹走在前面,哥哥跟在后头。 真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砸 【五十一】 京都的长街繁华。 一路上, 小贩的叫卖、路人的交谈混杂成喧闹的声调,充斥在耳畔。 头上戴了帷帽,清丽的娇容掩盖在薄薄的轻纱布料之后, 隐隐约约的一层, 隔绝了旁人驻足打量的视线。 除了小娘子露在外头的一双白玉似的纤手,其他什么都瞧不见。 明明是熙攘的人群, 青梨从其中走过时,却是半点也没被挤到。 就好像有人在特意给她开路似的。 青梨记得兰泽找到的那几家铺子的位置。 一一地看过了, 却都觉不太合适。 眼下只剩最后一家了。 是一家旧的书肆。 停在门口, 抬头眯眼看了一眼店外悬着的半褪了颜色的匾额, 青梨拾步上阶。 哪知脚下不留神,绊到了阶上的一块小石子。 身形歪斜一瞬, 好在从身边路过的行人及时扶了一把。 站稳后,青梨抬头,隔着帷帽,对上了面前一张笑意盈盈的脸,还亲切地唤了她一声“俞二姑娘”。 凝神思索了几息,青梨辨出这是那日在宴上遇到的祝晚玉, 对她道了声谢。 许是这次身边没了一个咄咄逼人的祝晚吟, 比之那日在国公府的家宴上,祝晚玉眼下要热情许多,视线往青梨身后的书肆瞧去, 主动开口询问。 “二姑娘今日出来是要买书?” 青梨摇了摇头:“我不买书,只是刚巧路过而已。” 祝晚玉一路都跟着青梨。 闻言并未出声戳穿, 也不再深问, 依旧笑着。 “那日在国公府的家宴上, 我就觉同二姑娘有缘, 日后我若是无聊了,可能到府上去寻二姑娘作伴打发时间?” 青梨不明白祝晚玉为何要来寻她,毕竟她在国公府并不受待见。即便要找,也该找俞青姣才是。 又或许,是想要找个处境和她差不多的人倾诉? 想了想,青梨应下她。 “祝姑娘何时有空,直接将名帖递给门上的小厮就行了。” 说罢此事,再叙了几句其他,祝晚玉方辞了青梨离开。 见祝晚玉的裙角彻底消失在了人流之中,青梨抬手紧了紧头上的帷帽,左右望了望,见无人瞧着自己,才拉着小鱼低头快步进了店里。 小巷里,墙角皎白的残雪融化成缕缕水液,顺着苔藓丛生的墙壁蜿蜒而下,落到地面上时,早已被泥尘污染成了肮脏不堪的颜色。 从这里,能清楚窥到那头旧书肆门口的情状。 祝晚玉穿过熙攘的大街,拐入了这条小巷。 她知道俞安行在这里。 才走上一步,脚上干净的绣鞋立马便染上了一层厚厚的泥浆。 耳畔闻得一阵突然闯进来的细碎脚步声,俞安行侧脸望过去。 他面上神情无波无澜,眉尾扬起的弧度薄凉。 两人视线对上,教祝晚玉的头皮无端发麻。 她停在原地,不敢再往前一步。 酝酿了许久的、胸有成竹的话卡在了嗓子口。 祝晚玉憋了半晌,才用哆嗦的音调断断续续说了出来。 俞安行向来没什么耐性。 早在祝晚玉开口说出第一个字时,大手便径直握上她的脖颈。 祝晚玉能清楚感受到喉间的气息一寸一寸被挤出,面色涨红一片,眼球几欲凸起。 俞安行望向祝晚玉的眼眸中了无情绪。 如同在看着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却又在听到她说的某一句话时,动作一顿,继而缓缓收了手上的力道。 良久。 俞安行眯起眸子,散漫一笑。 他问祝晚玉。 “你叫什么名字?” 青梨走进书肆,抬眼环顾了一下四周。 发现铺子里的东西已几欲搬空,只余几座零星摆放着几本书册的书架立在一旁,顾客寥寥,绕了几圈也见不到多少个人。 听小鱼道明来意,在柜台前候着的小二往二楼的方向比了比手:“我家掌柜的眼下就在楼上,姑娘请跟小的过来。” 一路将青梨和小鱼引至了二楼去见掌柜的。 小心关上门,小二又遵着掌柜的吩咐,下楼泡茶去了。 待到新茶烹好,再回到楼上时,余光瞥见二楼过道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位年轻郎君。 郎君斜斜倚在廊边,容貌清隽矜贵。 身上一袭纯白的狐毛大氅,过分纯洁的颜色,点亮了这一方灰暗简陋的旧书肆。 许是新进来的客人? 小二被郎君身上的风采迷了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直至被茶壶烫到了手,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端着热茶,躬身进屋里去招待掌柜今日的贵客了。 青梨和掌柜的谈得很顺利,当即便将定金给交付了。 仔细算算,将之前的旧铺子处理好,最迟到来年,新铺子也就能开张了。 新铺子的事情她计划了许久,眼下终于也算是有了着落。 又再细细将其中的事项一一商讨敲定好,掌柜将手上的算盘放好,起身将青梨送至门外。 小鱼上前搀过青梨走出房间,低声道。 第75节 “姑娘……我们好像离开得有点太久了,若是世子爷和元护卫买好了糕点,回来时没看到我们该怎么办?” 青梨闻言,探头看了一眼天色,估摸着已近午时,确实是耽搁得有点久了。 “没事,我们现在照着原路走回去,到时便说迷了路,一不小心就走远了。” 反正,无论她说什么,俞安行总是会相信的。 帷帽遮挡住视线,青梨并未瞧见身后墙角处那抹熟悉的颀长身形,只往前走着。 风将她漫不经心的嗓音送至耳中。 听不出半点对他的在意。 俞安行维持着靠在墙边的姿势。 一动不动,像是美玉雕琢而成的一尊塑像。 从窗边漏进来的日光落在他冷峭的肩上。 墙上落下他一个人的影子。 孤零零的,疏离又清冷。 半边面庞被昏暗笼罩。 教人窥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在天机阁时,杀完了人,他也常常这样。 抬头看着头顶天窗渗进来的微薄光线。 什么都不想。 他知晓青梨对着他时的一切,不过都是虚情假意。 一声又一声乖巧依赖的兄长,全都藏着她的手段与算计。 但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 莫名其妙的,心上被陌生的情愫裹挟住了,一点一点往下坠。 俞安行想,他可能有一点难受。 手上捏着她赠的蔷薇花。 上面的每一道纹路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从前他只当这式样的络子只他一人才有,便刻意忽略了她随意敷衍的手法。 眼下仔仔细细地瞧了,才发觉这络子处处不成个样子,光是露出来的线头就有四五处。 中间的花蕊是一个半圆的形状。 有那么一点像她弯唇对他笑的模样。 俞安行也跟着弯起了唇角。 眼底柔和的眼波恍若春初刚破冰的湖水,涟漪清浅。 他侧眸,目光紧盯着青梨款款的背影。 没关系的。 他会让她心甘情愿地入笼。 手上的力度轻柔。 蔷薇花重新回到了男人腰间。 要下台阶了,青梨低头仔细看着脚下,莫名察觉到一道落在背后的视线。 黏腻、潮湿。 像是蜘蛛网一般将她包裹其中。 心口发紧。 青梨转过身去。 帷帽随风而动,隐隐露出一点精致的下颌轮廓。 果然看到了身后不远处正站着一个男子。 ——是曾在家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苏见山。 苏见山愣愣地看着站在眼前的青梨,有些不敢相信。 佳人屡屡入梦,教他辗转不得安眠。 他终是没忍住,给国公府去了一封信。 心有惴惴地一连等了好多日,却都没有回音。 他郁郁寡欢到了现在,眼下面容还憔悴着。 是以即便面前的女子头戴帷帽遮去了面容,他也一眼认出这便是他这些日子来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人。 眼见着青梨转过身子,抬脚要离开,苏见山忙快步追了上去。 “……俞二姑娘……” 青梨被苏见山拦下。 背后又被一个几欲全空的大书柜挡住了去路,便也只能停下来。 想了想,又欠身对站在面前的苏见山行了一礼。 “苏公子。” 苏见山看着青梨,万千思绪涌在心头,急急开口解释。 “上次……我以妹妹的名义,给俞二姑娘送了一封信,实则只是想问问姑娘那香丸的配方,并无旁的意思……若是冒犯了姑娘,苏某先在此道个不是……” 一番话却教青梨听得云里雾里的。 “……苏公子若是想要香丸的配方,直接问我便是。且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国公府上,并未收到任何信件。” 青梨说完,往后退了退,想绕过苏见山出门离开。 后背却不小心碰上了那个立着的大书柜。 书肆开的年岁久远,再加之掌柜的欲将铺子给腾出去,书柜已许久未换。 被青梨这么一碰,摇摇欲坠了一瞬,径直就往下砸了下来。 书柜倒下来的黑影幢幢,恍若一座重量沉沉的小山。 苏见山被这情形给吓到,牵起青梨的手要往门口跑去。 慌乱中却只扯开了青梨头上的帷帽。 帷帽从苏见山手中滚落地面,朦胧的一层轻纱被风扬起。 有路过的行人瞧见了这场面,尖叫声一时此起彼伏,书肆因着这一变故变得嘈杂起来。 拎起裙角,青梨弯腰要跑出去,却在这时被大掌揽在了怀中。 她抬目,对上俞安行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又被他摁向他怀中。 长眸瞥见那方倒过来的书柜。 俞安行的脚步迟疑一瞬,最终选择停在了原地。 他抱着怀里的青梨转了个方向,任由那书柜直直朝着自己的后背砸了下来。 青梨被俞安行紧紧护在怀中,什么都看不见。 书柜落地,发出的声响巨大。 一片混乱中,青梨听到了俞安行的一声极力忍耐的闷哼。 自他胸腔处传出。 撞上她的心头。 第52章 怜 【五十二】 元阑驾着马车, 驶得很快。 书肆被远远抛在后头。 马蹄坠地的嘚嘚声和车轮滚过地面的粼粼声杂在一起,混上青梨急促的心跳声。 又慌、又乱。 陈年的书柜砸到地面,腐朽的旧木裂成了片片碎块。 这般大的冲击力。 青梨毫发无伤。 掌心沾了粘稠的湿腻血迹。 是俞安行的。 刺目的红。 好像通过掌心渗透到了心上, 猝不及防的, 在那层虚伪的、自我保护的外壳上融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俞安行问她为何突然便到了那家书肆。 思绪被鲜血的腥味漫无边际地牵扯缠绕。 青梨的话哽在了嗓子口。 在脑海里编织徘徊了许久的借口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下垂的长睫在眼下映出一弯优美的影子。 第76节 最终只讷讷出声询问。 “兄长身上……疼不疼?” 俞安行看她颤颤的乌睫。 清瘦有力的手腕抬起,大掌控上青梨的后脑。 额尖亲密相抵。 俞安行清楚看见了青梨泛红的眼眶。 不是用帕子揉出来的。 便知晓他今日这一砸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又忍不住想, 她真是不经吓。 温润的气息柔柔蹭过青梨的面颊。 她听见俞安行唤了她一声。 “……很疼,妹妹抱抱我好不好?” 孱弱的声线带上了牵引的力量, 诱使青梨缓缓抬手, 顺从地搂上了他的腰。 国公府的马车, 自然比其他旁的小门小户的马车要大上许多。 但因着俞安行背上的伤口,眼下他半倚在车厢上, 车内空间便显得逼仄起来。 青梨要抱着他,便只能坐到他的腿上。 她又感受到了他硌人的白玉腰带。 马车一路颠簸。 她在他腿上起伏,被他的腰带顶了一下又一下,有些难捱。 靠在俞安行的胸膛之上,青梨未留神他愈渐浓深的眸光,只听到了他微微的喘息。 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比如, 伤口的疼痛。 心里突然泛起源源不断的酸涩。 抱着俞安行的手紧了又紧。 不小心压上了他后背的伤口。 俞安行却不觉得痛, 反而弯唇。 偏此时他失了血,唇上苍白一片。 这么一笑,在昏暗的车厢内, 便显得唇角的那抹弧度愈发诡谲起来。 马车拐了个弯,车帷被风掀起一角。 俞安行突然俯下身子, 伏首在青梨脖颈处。 唇齿细细碾磨过她颈间细腻的皮肉。 青梨被他咬人的动作吓了一跳。 只是随即又好似察觉到了什么。 非但没有避开, 反而还主动搂住了他的脖子。 闷闷的嗓音传出。 “……兄长若是觉得痛得很难受, 可以再咬重一点……” 俞安行愣了一瞬。 埋首停在她颈间, 甜香深入心间。 他的动作迟缓。 青梨甚至能感受到他在她跳跃的动脉上流连。 但与其说俞安行在咬她,不妨说他在啃她。 被他唇齿触过的地方丝毫不痛,湿漉漉的触感只带起了无穷无尽的痒意,教她指尖难耐地蜷缩了起来。 良久。 俞安行终于完全停止了动作。 他抬起头来。 肖想了许久的无暇雪颈上多出了一点突兀的红痕。 是他在她清醒之际、光明正大留下来的。 长指在那点痕迹上来回抚弄,俞安行抬起头来,目光在青梨嫣红的唇上辗转。 “……我舍不得咬痛妹妹……” 低沉的声线恍若缱绻的呢喃,一点一点落入青梨耳中。 又被沉沉的车辙声碾碎,一并掩盖了车中人莫名急躁起来的心跳声。 马车行得比青梨预想中的还要更快。 心跳还没平复,车便停在国公府门前。 从前厅一路到沉香苑。 青梨本以为沉香苑里的下人会因着俞安行受伤的消息而闹闹哄哄,不想却是如常的安静,倒好似是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 反而是守在门口的小厮被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要跑到静尘苑去告诉老太太。 行至沉香苑门口。 元阑先扶着俞安行进了屋。 青梨和小鱼跟在后头。 抬步跨过月洞门时,青梨听到了菡萏园里传出来一阵不同往日的嘈杂声响。 抬目远远望过去,看到有几个小厮和丫鬟从菡萏园里路过,却不敢再在园子里多呆些时候玩闹,只纷纷绕道快步走远,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 也不知眼下在园子里闹腾的人是谁。 湖心亭中。 俞云峥拿着手上的琉璃弹珠,眯起眼睛,瞄准了定定站在不远处的宁柔婉,用力一掷。 琉璃弹珠飞了出去,在空中带起一道泛着微光的粼粼弧线。 弹珠打在宁柔婉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鲜红印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又打中了——” 俞云峥看着宁柔婉脸上和手上布着的点点弹珠痕迹,忍不住拍掌恶劣大笑起来。 一旁伺候的婆子见了,也跟着抚掌附和:“小郎君可真是厉害!” 脸上被弹珠打得生疼,宁柔婉抬手捂住了脸颊。 面上却连半分不悦也不敢对着俞云峥表现出来。 眼下的宁府虽还是京都城里算得上名姓的世家,但内里早便亏空。 这才会在老太太从栖霞寺里回府之后便让宁柔婉过来,为的就是借姻缘将两府绑起来,日后让国公府出手相助。 初始时宁柔婉听说俞安行刚从姑苏回来,心有芥蒂,在见到了俞安行那一张不俗的面皮之后,想法很快就变了。 不想亲事还未定下,却突然生了变故,昨日在沉香苑里闹的那一出不知怎么便传到了静尘苑去,姑母先变脸开口将自己给赶回宁府去了。 莫说就这么回去会被府上责罚一顿,日后若是这事被有心人给传了出去,那她的名声也就跟着一道毁了。 她不甘心。 存了一点补救的心思。 想着俞安行性子温和,是个好说话的,是以今日一大早便去了一趟沉香苑,想再找俞安行哭上几句求个情。 结果到了沉香苑,却被丫鬟告知俞安行早便出府去了。 思来想去,能求的人就只剩下褚玉苑的扈氏了。 听说扈氏极为宠爱俞云峥,宁柔婉便将主意放到了俞云峥身上,由着他朝自己扔了一个又一个的弹珠,只待他心情好了,在扈氏耳边念叨几句,好让她能留下来。 脸颊上尤带着弹珠打过留下的火辣痛感…… 顶着一旁婆子不屑的目光,教宁柔婉心里万般羞耻…… 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一个俞青梨而起…… 眯起眼,远远的,宁柔婉看到了停在沉香苑门口的那抹身影。 是了……听沉香苑里的丫鬟说……今晨表哥就是和她一道出去逛街去了,居然到眼下才回来…… 帕子捏紧,宁柔婉看向眼前的俞云峥。 突然的,便有一个主意窜了出来。 矮下身子,宁柔婉蹲到俞云峥身前,唇角挂着挤出来的笑。 “……表弟,表姐已经陪你玩了一个早上的弹珠了。你想不想,玩一个更好玩的游戏?”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美 【五十三】 青梨停在沉香苑门口, 回身远眺。 风掀过她的衣角。 裙面上绣着的花卉纹路跟着一道起伏涌动,像是从春日枝头上缤纷落向地面的落英。 第77节 湖心亭是菡萏园的最高处。 正是隆冬时候,园子里的树木枝叶比不得春夏时节葳蕤繁盛。 青梨清楚看到了亭子高高翘向天际的四个角檐。 但也仅止于此。 隔得有些远, 园里余下的其他情状都看不到。 俞安行低眸。 眼角余光寻不见那方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的身影。 他的步子慢下来。 低头看了一眼元阑正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掀唇微微一笑。 元阑还没揣摩出自家主子这笑是何意。 下一瞬,手便被俞安行拉着往他后背而去。 狠狠用力一压。 刚结痂的新疤最为脆弱, 不多时,才止住血的后背又开始流血。 名贵的狐裘上隐隐可见丝丝缕缕的红线。 红线不断蔓延洇染开来。 是被伤口渗出的鲜血给染的。 乍一眼看过去, 像是生长于狐裘之上、不断舒展而开的红色藤蔓。 元阑能感受到手上的湿黏与温热。 作为暗卫, 他自然知道那是血的触感。 刚要收回手, 偏又被俞安行按得更紧。 两人对峙着。 越是挣扎,对伤口的刺激越大。 刚好合了俞安行的意。 青梨将视线从菡萏园收回来时, 看到的便是俞安行这么一个染了鲜血的、摇摇欲坠的脆弱背影。 她印象中,元阑虽不过一个护卫,但在俞安行身边办事总是妥帖周全的,今日却不知怎么这么不小心,居然毫无顾忌地直接就碰上了俞安行背上的新伤。 拎起裙角,青梨匆匆追上二人。 女子的绣鞋柔软, 落地时的声音也是清清浅浅的一阵。 “元护卫, 你的手碰到兄长的伤口了。” 元阑对上青梨略有责备的眼神,欲哭无泪。 趁着俞安行暗中压着他的力度小了些,如被针刺扎到了一般慌里慌张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青梨顺势上前替了元阑, 抬手挽上俞安行的臂弯。 俞安行的身量朝她靠了过来。 有些沉。 径直压向她。 又紧紧贴着她。 进了屋。 俞安行方坐下,便听到了“嗒——”一声轻响。 低头。 腰间一丝不苟的白玉腰带已然被解开了。 玉笋似的指尖还勾在上面。 指甲边缘泛着淡淡的粉色, 看着似乎比剔透的白玉还要更为细腻。 是青梨解开的。 这是她第一次直接触上他的腰带, 是温凉的玉的质感。 和腿心隔着许多层布料时碰到的热与硬不同。 差别很大。 教青梨摸不着头绪。 但此刻她正俯身凑在俞安行腰间。 离得近了, 鼻端嗅到的血腥味浓郁起来, 便有些着急,无暇再去想其他。 手从解开的白玉腰带往上,握住俞安行胸口处的衣襟,刚要扯开,指尖被俞安行虚虚拢住,制止了她的动作。 青梨以为他误会了,开口解释。 “兄长伤得这般重,去请的大夫也还未到,我先替你上药。” 俞安行本是不想请大夫的,拗不过青梨红着的眼眶,便由着她差遣了一个小厮去跑一趟秦安的医馆。 青梨说罢,手上动作继续。 但因俞安行还不肯松开她,难免有些急躁起来。 “刺啦——” 一不小心。 俞安行胸前的布料竟被自己给直接撕开了。 男子分明的锁骨线条露了出来。 再往下,是隐约的肌肉纹理…… 青梨慌忙别过眼去。 手心攥着的孤零零的布条变得烫手起来。 直接从她指尖烧到了耳后。 布条在青梨手中垂落。 俞安行伸指勾住尾端,似笑非笑。 “妹妹的力气……似乎比我想象中要大上许多?” 青梨不语。 恍惚中竟觉得俞安行在憋笑? 元阑和小鱼推门进来。 瞥了一眼青梨手上的布条以及衣冠不整的俞安行,两人对望一眼,默契停在门口,也不知该进还是该出。 正踌躇,被俞安行叫了进来。 俞安行不让青梨给他上药。 “我怕伤口会吓到妹妹。” “我不怕。” 青梨边说边摇头。 耳垂上的珠花坠子也跟着轻摇慢晃,牵扯着俞安行的视线。 她哪里知道,他背上的伤疤可远不止今日被砸的这一道。 玉颜膏虽已用了,但疤痕实在是太多太密,且过了多年,痕迹比起新疤来更难祛除。 他记得她说过的,她不喜欢疤。 眼下还不能给她看。 最终还是由元阑来给俞安行上药。 想到元阑方才扶着俞安行进屋时不小心碰破他伤口的事情,青梨开口叮嘱。 “……元护卫,你上药时的动作记得要轻一些。” 元阑心知青梨是因着方才的那一桩把他给记上了,又不知该从何解释,只连连点头让青梨放心。 “属下之前就经常帮主子上药,手上知晓轻重,二姑娘不必过分忧心。” 青梨听完,又敏锐反应过来。 “经常?兄长之前在姑苏时常会受伤?” 被这么一问,元阑方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 “……属下刚刚就是这么随口一说,二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青梨的目光从元阑额上浸出的一层薄汗上瞥过,又望向一旁的俞安行。 他的面容纤净苍白,看起来虚弱。 身上的伤需得快些处理才好。 心中虽仍旧有疑惑,但青梨想了想,不再继续深究元阑方才的话。 知晓俞安行不想让她看到他的伤口,抱起了一旁的青釉素瓶。 “那我出去给兄长换新的花。” 话落,便携着小鱼一道出去了。 抬脚跨过门槛时,恍惚中又忆起了曾隐约瞥见过的、俞安行心口处的那一道疤…… 心里突然就生出了好奇。 她好像还从未了解过……之前的他,究竟是何种模样…… 等到青梨的身影在眼前消失。 第78节 元阑一人立在一旁,手上拿着药膏,有些犹豫。 “主子,这药……是上还是不上?” 刚刚回青梨的那句话,元阑确实就是随口一说。 俞安行之前常常会受伤,却很少会上药,只是任由伤口自己痊愈。 好在他身上大多是小伤,任怎么折腾,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好起来。 只偶有几次伤得重了,实在瞒不过,才会被秦安威逼利诱地抹上药。 俞安行抬手解开了衣襟,又吩咐元阑:“记得将玉颜膏也用上。” 元阑应了一声,低头用玉签挑了药膏出来。 心里又奇怪。 往日俞安行从来不会用玉颜膏,最近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矮柜里的玉颜膏竟已被用空了两三瓶。 细细算起来,好像是自从回到了国公府时起,自家主子就开始知道爱美了。 元阑的思绪飘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便龇牙咧嘴笑了起来。 冷不防对上俞安行冷飕飕递过来的一记眼风,才又收敛了嘴角的弧度,低头专心致志看起了眼前的伤口。 书肆里的那个书柜虽已多处有了腐朽,但毕竟是实芯的板子,再加之倒下来时带上的冲击力,俞安行后背的伤显然不轻。 大片的淤青顺着脊背隆起的肌肉线条蜿蜒而下,几欲布满了整个背部。 更严重的地方则是直接便破了皮,鲜血流出。 因路上耽搁了些时候,有半凝固的血块直接和衣料纠缠到了一起。 元阑伸手将黏结在伤口上的衣料撕开,皮肉撕裂的动静响起,令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主子当时为何不避开那个书柜?” 凭俞安行的身手,即便是才放完血解了毒,万般虚弱之际,也绝不会躲不开一个迎面撞上来的书柜。 除非…… 元阑上药的动作一顿。 “……您是故意的?” 俞安行不答。 起身走到屋里那面立着的菱花镜前。 镜子里照出血肉模糊的一片。 俞安行的神情却不见任何波动。 视线从每一道淤青和伤口上细细端详而过。 末了,他弯唇。 “这伤口,好像还不够……” 他尝到了一点甜头。 开始愈发贪婪。 想要更多。 微风吹动发梢,拂过他唇畔的温柔弧度。 从沉香苑里出来。 青梨怀里抱着那只她亲自挑选出来的青釉素瓶。 里头供着的花枝已然干枯得不成个样子。 想之前,这花不过是她当时出门不小心遇上元阑,恰巧想起俞安行说过这花,便用摘花来作搪塞应付元阑的借口,顺手摘了几朵回来。 后头自然再未留心过…… 就连这花,自己也都是匆匆敷衍他的…… 眼前又出现了俞安行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他长得高,一站在她面前,除了他宽厚的背,她便什么都瞧不见了。 她曾一度烦他总挡着她…… 指尖抚过花瓶上蜿蜒的图案纹理,青梨低着头,睫毛半遮住微显黯淡的眸光。 心口是闷闷的。 青梨带着小鱼往菡萏园的方向去。 她记得去菡萏园的路上长了好些这样的小白花,长势比沉香苑院子角落里的那簇要好上许多。 不过前日才飘了一场雪,花都恹恹的。 青梨矮下身子,挑选了好些时候,才勉强摘得了一两支。 站起身,正要到其他地方再去寻一寻,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婆子。 “二姑娘,小郎君请您到园子里的湖心亭陪他解解闷。” 俞云峥? 青梨这些日子常来沉香苑里找俞安行,许久未遇上过俞云峥,没成想他今日居然会主动找上门来了。 他被扈氏纵得无法无天,什么解闷,无非是又想到了什么捉弄人的鬼点子。 除非是半道上被俞云峥突然截住无路可退,否则对上他,青梨一向是能避就避。 这次亦如此。 “不巧,今日兄长受了伤,我还得回去照看,怕是改日才能去陪弟弟。” 说完,青梨便要绕过那婆子回沉香苑。 手腕却突然被那婆子一把给紧紧攥住了。 前方,宁柔婉牵着俞云峥走了过来,堪堪挡住了青梨回沉香苑的路。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罚 【五十四】 “怎么, 表妹是觉得,表弟比不得表哥重要,连陪一陪表弟都这么不情愿?” 经了那日在沉香苑里闹的那一出, 两人也算是撕破了脸皮, 宁柔婉不再在青梨面前作什么温婉知心的大表姐模样,话里阴阳怪气的语气明显。 她笑意吟吟说着话, 牵着俞云峥,缓缓踱步至青梨身前。 再加上一早就站在这儿等着青梨的那个婆子, 三个人几欲要将青梨给全围起来了。 摆明一副青梨非去不可的架势。 青梨笑笑。 “弟弟是弟弟, 兄长是兄长, 哪有什么孰轻孰重的比较?只是兄长才遣了我来替他摘几朵新鲜的花,若是我耽搁太久, 回得迟了,指不定兄长心里如何着急。我让小鱼先将这花送回沉香苑。” 说罢,青梨将手上的青釉素瓶交给小鱼。 小鱼不想走。 这个宁柔婉一看就不怀好意,俞云峥虽年纪小,但也不是个善茬,她怎么能丢下姑娘孤零零一人。 两手不太情愿地环着那只青梨硬塞到怀里的花瓶, 小鱼不肯挪步。 又要把青釉素瓶还回去, 抬起眼时,刚好和青梨的视线撞上。 便见青梨对着自己眨了眨眼。 小鱼愣了一瞬,而后恍然, 一把抱住了那只素瓶。 “姑娘说的是,世子爷还病着, 可不能久等, 奴婢这就把花给世子爷拿回去。” 说完就急匆匆从青梨身后绕了出去。 小鱼多留了一个心眼, 走的并非宁柔婉和俞云峥两人挡住的大道。 这处离菡萏园近, 椿兰苑自然也在附近,小鱼往日里常经过这儿,对附近的小道小路很是熟悉,担忧后头宁柔婉会让人追上来拦住她,特特选了一条偏僻少人、离沉香苑又近的小径。 她得赶紧回去通风报信。 宁柔婉本还想着支使婆子去拦住小鱼,不想才拐了几个弯,就寻不见小鱼的影子了。 青梨的声音响起。 “走吧,弟弟不是要我到湖心亭去?” 俞云峥的性子乖张至极。 若说俞青姣是骄纵的,那俞云峥便是在那骄纵之上更添恶劣,常在府里闹得无法无天。 挥鞭让小厮当大马驮着自己,又或者让丫鬟给自己当活靶子,往她们身上扔弹珠,都是他家常便饭的手段。 青梨由着那婆子攥着自己的手臂,目光从宁柔婉带着点点红印的面颊上瞥过。 宁柔婉倒是舍得下血本,为了将她给拉下水,竟不惜亲自去当俞云峥的活靶子。 眼下老太太回府,俞安行又从姑苏回了京都,许是扈氏有所顾忌,担心落了口实,很少会让俞云峥从褚玉苑里出来。 外人看来,这些日子俞云峥似是收敛了许多。 即便如此,知晓俞云峥今日到了菡萏园,小厮和丫鬟们都纷纷绕道而行,唯恐一个不小心便惹祸上身。 是以,今日的菡萏园格外安静。 光秃的枝头停了几只鸟雀,听到人的脚步声,“啾——”一声便陆续振翅飞向苍茫的天际,挥动羽翅的声响在静寂的园子里清晰可闻,恍若就近在耳畔。 为了能够拖上一些时间,青梨一路上走得很慢。 到了菡萏园,青梨站在俞云峥身后,看到他朝婆子伸手索要琉璃弹珠。 第79节 扈氏向来宠他纵他,就连弹珠,也都是挑了库房里最为名贵的水晶琉璃作料,每一颗弹珠皆由匠人的巧手精细打磨而成。 拿到了弹珠,俞云峥回身,手上的弹珠跟着往外一掷。 同普通玻璃质地的弹珠相比,琉璃弹珠的质地更为剔透,在空中带起一道闪着微光的弧线。 俞云峥却并未对准青梨身上扔。 那弹珠擦过青梨身畔,刚好从亭子围栏镂空花纹的缝隙中穿了出去,骨碌碌滚落到结了冰的湖面上。 宁柔婉抚掌出声。 “那点子缝隙这般小,表弟竟然还能直接瞄准,刚好便把珠子扔到了湖面上,可真厉害。” 俞云峥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昂起下巴,抬起手指点了点青梨,颐指气使道:“你——去帮我把那弹珠捡回来。” 只是捡弹珠? 青梨目光往宁柔婉和俞云峥二人身上看去,走至亭边。 当初建造时,为了能更好地欣赏湖心景致,亭子四周的围栏都建得特别矮。 宁柔婉的目光紧黏在青梨靠在亭边的背影上,牵起俞云峥,缓缓朝青梨的方向靠近。 青梨恍若未闻渐趋靠近的脚步声,只探出半个身子张望湖面。 降了雪的京都冷了许多,菡萏园里的这方小湖也跟着结起了薄薄的一层冰,俞云峥的弹珠落在离亭子不远的冰面上,四周多出了一圈又一圈的碎纹。 背上在这时多出来一个人的手。 那人还未来得及用力,便被踅过身子的青梨用力抓住。 宁柔婉的手腕被抓得生疼,忙甩手挣脱开青梨的禁锢,讪笑一声。 “表妹怎么一声不响地就突然抓起人来了。” 青梨的目光越过宁柔婉,落在湖面的那层薄冰上。 这样薄的一层冰,连弹珠的重量都无法承受,自然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 若是一个不慎从亭边摔了出去,只怕会直接掉进湖中。 眼下又正是严寒时候,在湖里冻得久了,悄无声息便丧了命都有可能。 想到宁柔婉刚才偷偷摸上来的那只手,青梨窥出了她今日的意图,眸光渐冷了起来。 “我不知道表姐和弟弟也跟着过来了,一时有些着急,手上力气大了些,表姐莫怪。” 宁柔婉瞪了青梨一眼,唇边带着几丝冷笑。 “表妹何至于如此大惊小怪,我和表弟担心表妹找不见那颗弹珠,所以才过来看看有哪里能帮得上忙的……” 俞云峥听着她们二人的对话,心里无聊又烦躁。 明明说好的,宁柔婉和自己打赌,把弹珠扔到湖面上,让俞青梨下湖帮自己捡弹珠,要是冰面没碎,就当大马让自己骑。 干等了半天,却怎么也等不到俞青梨下湖。 挣脱开宁柔婉的手,俞云峥自己一人跑到亭子边,探出身子去看在冰面上泛着微光的弹珠。 宁柔婉说着话,欲再往青梨所在的方向靠近,却被青梨不动声色避开。 怎么都再近不了青梨的身,宁柔婉心里难免有些着急起来。 再一想起那日自己要当众同青梨道歉,今日还要被俞云峥如此欺辱…… 面颊上被俞云峥弹珠砸过的地方又痛了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俞青梨从沉香苑里出来,她不能放过今日的机会。 倘或不能直接将人给推下去…… 目光一转,宁柔婉看向站在亭边的俞云峥,手心缓缓攥紧。 俞云峥正努力伸出自己的手去够湖面上的那颗弹珠。 背上在这时被人猛然一推。 还未看清楚身后来人是谁,毫无征兆的,俞云峥的身子就这么囫囵个从亭子上翻了出去。 脆弱的冰层被砸穿,人便直接沉到湖里。 随即,宁柔婉慌乱的声音响起。 “快来人啊——表弟被表妹推下湖了——” 跟着伺候俞云峥的婆子本就站得离亭边远,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湖里传来一声巨大的哗啦声。 被宁柔婉这么一喊,忙疾步到亭边望了一眼,果见在寒浸浸的湖水里扑腾着双手的俞云峥,湖水漫过他的口鼻,他不断往下沉去。 再顾不上许多,婆子扯着嗓子喊起了人。 往菡萏园里奔走的脚步急切又杂乱,就连枝头的枯叶都好似被惊扰,从枝头纷纷扬扬飘下。 匆匆拂掉飘落在衣襟上的那片黄叶,小鱼匆忙跨步,过了月门,径直去寻俞安行。 她一路上走得急,就连瓶子里那几支孤零的小白花也都歪歪斜斜地倒成了一片,颇显凌乱。 将手上的花瓶随意一搁,小鱼抚着胸口喘起了粗气。 俞安行已上完了药,重新换了一件简单的雪白锦袍。 分明是极为单调的颜色,到了他身上,举手投足间皆是说不尽的写意风流。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俞安行回过身去。 目光越过小鱼,却没见到另一抹身影。 “怎么只你一个人回来了?妹妹呢?” 慌乱的脚步踏过铺满地面的枯叶,离开菡萏园。 褚玉苑里。 丫鬟们垂首静立,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枫木地板上有一滩又一滩的水渍,是小厮抬着俞云峥经过时从他身上滴下来的。 俞云峥落了水,非同小可,经由那婆子这么一喊,有会凫水的小厮立马赶到,很快就将人给捞上来了。 但因是在冬日,湖子里的水冰寒彻骨,俞云峥从水里出来时人已晕过去失了意识。 眼下被丫鬟们用热水擦洗了一遍身子,又换了干净的衣服,却还是没醒,正躺在床上等着大夫过来。 里间床榻 ,层层叠叠的帷帐被放下,隐约可见俞云峥躺于榻上一动不动的身影。 扈氏心里既急又愤。 让人去碧落苑叫的俞青姣还未到,宋姨娘就已先赶过来了。 俞怀翎去了幽州未回,宋姨娘只一人呆在木清苑里,再加之几月前落胎一事,宋姨娘一直郁郁寡欢。 之前扈氏忙着到沉香苑里看生了重病的俞安行时,俞云峥都由宋姨娘亲自照看,待俞云峥倒像自己的亲子一般。 眼下得知了俞云峥摔进湖里的消息,眉目间满是急色。 将俞云峥从水里捞出来的小厮得了扈氏的赏钱,喜笑颜开地离开。 而照看俞云峥的婆子已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磕了无数个响头,额前一片血迹斑斑,哆嗦着声请罪。 “……都是老奴的过错……一不小心就让二姑娘钻了空子,对小郎君下了这么狠的手……” 宁柔婉站在一旁,正捏着帕子抽抽搭搭地哭着。 “……表弟不过是想要表妹替他将那琉璃弹珠捡回来……表妹许是因着表弟这般差遣自己生了气,才会突然失手将表弟给推倒了湖里……但说到底也还是我对表弟照顾不周……” 两人言辞口供对上,扈氏正在气头上,容不得青梨一句辩驳,直接冲拂云扬了扬手。 “给我把她按住!” 拂云的力气大 ,一把便扣住青梨的双臂,把人按跪在了地上。 青梨未有挣扎,由着拂云动作,却也并不认罪。 宁柔婉的心思比青梨料想中还要歹毒,直接推人不成,便又弄了这出栽赃陷害的把戏,同婆子一道指认自己。 眼下还不是解释的时候。 余光往门口瞥去。 垂落的毡帘无风自动,却始终不见来人。 扈氏心里本就对青梨有成见,眼下见了青梨这般嘴硬模样,愈发气极。 “婉儿和这婆子都亲眼瞧见了,你还敢狡辩不认?公爷不嫌弃你的出身,让你娘将你带进了府里,你不知心怀感恩也就罢了,竟还将你弟弟给亲手推下了湖里,心肠歹毒至此……来人,去祠堂给我取鞭来!” 老太太重规矩,立了府上的家法,但甚少动用。 至多也不过用戒尺打上几遭,再押到祠堂去跪上半日,还未见过用鞭的。 宋姨娘在一旁劝阻。 “眼下还是云哥儿更为重要一些……再说,要动用家法,还是先让人到静尘苑走一趟,禀报了老夫人,将此事的来由再彻彻底底查个清楚才是……” 话尚未说完,便被扈氏冷冷地睇了一眼。 “方才婉儿和那婆子说的已经够清楚了,还有什么要查的?莫不是因着这丫头的娘亲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你心里生了怜惜,要出来护着她?” 往日里为了在俞怀翎面前作出个善解人意的模样,扈氏心里对宋姨娘虽有介怀,但面上掩饰得很好,和和气气,两人从未红过脸。 眼下这番直接呛人,也是存了点敲打的心思。 家宴上她遭人算计了一遭,和扈玉宸搅和在了一起。 事情一出,老太太便下了令,府中下人虽不敢明目张胆地再议论此事,但看向扈氏的目光总是带了点别的意味在里头。 再加之宋姨娘往褚玉苑跑得频繁,一副将俞云峥视若己出的模样,渐渐便有风言风语传了出来,说宋姨娘指不定哪一日便替了扈氏…… 这些话传到了扈氏耳中,自然令她心里生出了许多不满。 宋姨娘是个性子软的,得了扈氏这么一番冷嘲热讽,便也不再出声了。 那头,拂云送了鞭子过来,后头还跟着一个进来挥鞭的小厮。 她特意挑了个膀大腰圆的,为的就是挥鞭打人时的力度能重一些。 扈氏没看那跟进来的小厮,直接把手一伸,冲拂云道:“我自己来。” 第80节 那暗中被浸过了辣椒水的鞭子便到了扈氏手上。 目光从青梨半垂着的面颊上划过,扈氏嘴角冷冷翘起一瞬。 胆敢对她的云哥儿下手,这么细腻的面皮,也不知若是多出了几道疤,还有没有脸再到百花宴去。 鞭子在空中扬起,带起一阵微风,呛鼻的辣椒味传出,径直朝青梨面门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被 【五十五】 扈氏这一鞭用上的力气极大。 鞭子尚停在半空中时, 甚至还能听到带起来的一阵鼓噪风声。 青梨耳畔那缕散落的碎发被吹起。 似是担心青梨会躲,拂云上前,重又用力禁锢住了青梨的双手。 宁柔婉紧紧盯着扈氏手中的那鞭子, 只恨不得能立马抽到青梨的身上。 鞭子堪堪从青梨的裙角处滑过, 扈氏的的手腕却在这时似被人压制住了一般,怎么也使不上力。 扈氏愣了一瞬, 瞪大眼睛看着从手中软绵绵垂落下来的鞭子。 又不信邪一般再次扬起了手。 毡帘在此时被来人挑开。 青梨看着扈氏挥鞭的动作,身后押着自己的拂云却不知为何突然松开了手。 有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 她陷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 草木的淡香扑鼻, 清冽又干净。 青梨尚未反应过来, 尖利的鞭声入耳,随即响起宁柔婉的一声轻呼:“表哥!” 扈氏用上的力气比第一次挥鞭时还要大, 藤鞭打到背上,洁白的衣袍立马留下一道深红的鞭痕,血迹逐渐洇染散开。 俞安行身上本就带伤,再加上这道鞭鞭伤,叠加一处,后背已然是一片血迹斑斑。 他却好似未觉疼痛一般, 脊背挺得笔直。 只在抬头对上青梨怔然的视线时, 又好似突然脱了力,整个人朝她怀里倒去。 青梨察觉到了,忙伸手环住他的腰, 帮他稳住了身形。 俞安行身上新换的衣衫洁净若雪,皮肤的颜色经由这么一衬, 愈发显出一种脆弱的苍白。 触上他背上那道清晰的鞭痕, 指尖颤了颤, 青梨才回过神来, 缓缓地、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衣衫,在他耳畔轻声:“……兄长……” 声线也在发着抖。 俞安行倚靠在她纤细的肩上,感受到柔柔擦过耳廓的甜软呼吸。 长睫微微一动,贪婪地嗅着近在迟尺的、她的气息,苍白的唇畔渐渐渗出一点点笑意。 借着青梨的力,俞安行直起身子站了起来,看向扈氏。 颀长的身形笔直端正,不见半分带伤的落魄,姿态淡然。 “母亲不该这般随意动用家法。” 平静的语气。 却莫名教扈氏有些心虚。 俞云峥被推到了湖里,扈氏心里自然焦急,但也存了一丝不为人知的窃喜。 俞青梨在府上向来循规蹈矩,极少出错,这次好不容易拿捏到了一个把柄,她当然不能就这么放过,便趁机让拂云取了鞭子过来。 恨不得能立马毁了俞青梨那一张脸,再将事情闹大,让她谋害亲弟的歹毒名声传遍整个京都,看她还如何有脸再去得了百花宴…… 只是没想到……俞安行居然这么快就从沉香苑里赶了过来,还亲自替青梨挡下了这一鞭。 扈氏将鞭子交还到了拂云的手上,转身坐下,对着俞安行开始抹起眼泪来。 “……并非是我苛待梨姐儿……只这么冷的天气,你弟弟被梨姐儿推到了湖里冻了半日,眼下人躺在床上,还未醒过来……梨姐儿进了府中这么多年 ,我待她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掏心掏肺地视若己出……谁知她竟对云哥儿藏了这么歹毒的心思,教我如何能不气……” 青梨听着扈氏的话,又禁不住抬头去看俞安行面上的神情。 扈氏的一番话说得这般情真意切,她突然就想知道……他会不会也觉得……真是她将俞云峥推到了湖里…… 似是察觉到她自身后递过来的视线,俞安行回头,两人视线交错。 手心攥紧,青梨下意识冲他摇头:“人不是我推的……” 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紧张。 说到一半,被扈氏打断。 “婉儿和那婆子两人瞧得真真的,还一道指认了你,当时亭子里除了云哥儿就只剩下你们三个,除了你还能有谁?” 从窗棂处漏进来的风扬起俞安行的袍角。 洁白的衣袂被吹得猎猎,擦过青梨的手背。 “我相信妹妹。” 不疾不徐的、稀松又平常的语调,辗转落入青梨耳中。 明明……她什么都没说。 可他仍然愿意相信她。 青梨很难形容听到这话时的感觉。 只是看着俞安行背上的鲜红血迹,刺目的颜色,映得她眼眶发酸。 若是……他知晓了她之前待他的种种……皆是假意和虚情…… 擦过手背的袖襕下落,青梨下意识伸手去抓住,却还是慢了一步。 柔顺的布料从指缝间一寸寸漏出。 手心只抓住了一片虚无。 青梨低头看着,覆下的长睫被浅淡的天光晕染成粉金的颜色,掩盖了眉梢处一晃而过的失神与黯然。 刚要收回手去,指尖却突然被大掌攥住。 俞安行牵住了她的手。 带着薄茧的指腹一寸一寸覆了上来,填满了手心的空荡。 一旁的宁柔婉看着依旧站在青梨身前的俞安行,只想立马上前将人给直接拽到自己身边。 为什么……都到这个时候,他还是站在俞青梨那边…… “表哥,那都是俞青梨使的手段,你别再被她给蒙骗了……” 俞安行未看宁柔婉一眼,负手侧身看向门外。 “刚好,我过来的路上遇上了几个从菡萏园里出来的丫鬟和小厮,母亲若是真想知道弟弟究竟是如何落湖的,不妨听听他们怎么说。” 元阑一直立在门边,听了俞安行的话,掀开帘子,朝外探头看了一眼,便有两个丫鬟并一个小厮哆嗦着身子垂着头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 他们三人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点空闲,眼看着俞云峥同婆子一道从湖心亭里离开,正想去嬉闹一阵,不想俞云峥又去而复返,怕触了俞云峥的霉头,三人只好窝藏在一旁的草丛里,不想刚好瞧见了那一幕…… 趁着路过的小厮跳进湖里去捞俞云峥的间隙,他三人在一片混乱急忙离开。 明明约好了将此事烂在心里,但前脚才刚离开,后脚居然就被世子爷身边的元护卫找上了门…… 扈氏心里自觉此事已水落石出,并不想再听这些丫鬟小厮的话。 但碍于俞安行在场,还是冲三人挥了挥手,让他们开口。 三人身子都在发着抖,互相推搡着,还是打头的丫鬟率先跪了下来。 “……禀夫人,当、当时我们三人正在亭子里玩闹,远远的看到了往亭子里来的小郎君,怕扰到了小郎君的兴致,便先躲到了一旁,想等着小郎君玩尽兴了,我们再离开……没想到……” 话说到一半,那丫鬟就自己害怕得抖成了一个筛子,扈氏听着,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没想到什么?” “……没、没想到表姑娘直接把小郎君给推到湖里去了,还大喊着说是二姑娘推了小郎君……” 这话一出,屋内安静一瞬,众人看向宁柔婉的眼神俱变了变。 宁柔婉本还在抹着眼角的泪,假装忧心俞云峥,听了这话,忙开口反驳。 “一派胡言!表弟分明就是俞青梨推下去的,当时亭子里明明就没有人,你们怎么可能看到发生了什么……” 她有些激动,音量也跟着提高,不复往日里的温婉轻柔。 事实上,早在丫鬟和小厮进来之时,她的脸色便刷一下变白了。 知晓俞云峥到了菡萏园,分明所有的丫鬟和小厮都避之不及,怎可能真这么巧被这几人瞧见了……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宁柔婉抬起手指着在地上跪成一排的丫鬟和小厮。 “……是他们说了假话污蔑我……我这就让人去找姑母,让姑母来替我做主……” “不用让人去请了,我这不是就过来了?” 老太太的声音自毡帘后传出。 听了这声,众人皆回头往门外看去。 果见老太太拄着檀香木杖缓步走了进来。 身旁搀扶着的人却不是莺歌,而是一直在府上教习青梨和俞青姣的秦尚仪。 扶着老太太坐下,秦尚仪方看向宁柔婉。 “宁姑娘说这丫鬟和小厮一道说谎故意污蔑你,不知若是这证人再加上我一个,可能指认宁姑娘?” 秦尚仪在宫里多年,虽如今也上了些年纪,但一双眼睛里毫无浑浊暮气,此刻直直看向宁柔婉,隐隐带了几丝逼人的锐意,无端便教宁柔婉心里生了怯意。 宁柔婉低下头,嘴唇嗫嚅颤动着,替自己辩解的话在唇边打转,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半个身子随即软软地瘫在了地上。 青梨没想到秦尚仪居然也目睹了湖心亭里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