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预告片》 片花一(1) 谭嘉珉没想到,自己会再见到这个男人。 而且,还是在如此尴尬的场面。 一场相亲宴。 介绍人左看看、右瞧瞧,也嗅出其问弥漫的诡异氛围。 要说一见钟情、含羞带怯两两相望,不像。 要说冤家路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应该也不是。 那这男不言,女不语的,又是哪招? “宝贝……”余昭明抛了个媚眼过去,渴望男方那头给个暗示。 男方陪客左右瞧了一下,确定是在指他,本能回了句:“干么?死鬼。”余昭明差点咬碎银牙。 平日精得像鬼一样,偏偏老爱在关键时刻装迷糊,这死人德性再不改,早晚有一天会失手掐死他。 “陪我去厕所。” “你想对我做什么?”杨叔魏一脸惊恐。 “放心,宝贝,我只是膀胱满了,去泄泄洪,阁下贞操无虞。” “喔。”杨叔魏耸耸肩。“这婆娘真是的,上厕所还要人陪。哥,你撑着点,我马上回来。” “是啊,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余昭明脸上带笑揽过对方的肩,咬牙吐出声音,一面将人挟带离席。 一进厕所,立刻收起嘻皮笑脸,劈头便问:“怎么回事?” “他们以前认识。”杨叔魏爽快招认。 “废话。”瞎子都看得出来。“我是问,他们有什么过节?” 场子整个冷到爆,八成不是仇人就是旧情人。 “你不是人家的国中学长,认识多年,跟她熟到不行?怎么会不知道?” “国中学长没有必要连芝麻绿豆大的事都知道!” “既然我哥是芝麻绿豆大的存在,那你还问我干么?” 余昭明敛容,正色瞧了他几眼。“你很不爽?” “……一点点。” “因为我介绍嘉珉给叔赵?”他这小学妹到底是哪里让他们不满意? “她……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那时,听余昭明说,这个小学妹性格坚毅勇敢又善良,很是适合叔赵,他们才会想说,先见个面看看,谁知 “我们枉作媒人了,他们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他们曾经,差一点点就在一起了。” “啊?” “那是我哥受伤以来,我见过他心情最好的一段时间,但后来,女方可能也她的顾虑吧,冷静想想之后,还是退缩了。” “嘉珉跟你们说,她是因为无法接受叔赵的残疾?” “差不多吧。” 站在客观的角度来看,他哥的残疾是一辈子的事,女方望之却步也是人之常情,但他是男方家属,私心自然偏向大哥,他伤的,不仅仅是那来 不及抽长的情苗,更多是自尊,如果无法接受,为什么要来招惹人家?那样的轻率与不成熟,会狠狠伤害他人,因此,他心里对谭嘉珉总有几分不谅解。 “可是……那不像她的个性啊。”在医院那种环境,生老病死看得多了,心理素质很强,再说,他当初说要介绍人给她认识时,也清楚说明了 叔赵的情况,没见她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要真在意,何必来赴这个约。 以他所了解的谭嘉珉,更重视的是心灵层面的契合,如果她都能对毫不相识的陌生人悉心照料,没道理对自己心爱的人会做不到。 “事实就是这样。总之情况你都了解,待会儿回去自己看着办,找个理由把场子散了。”换作他是大哥,八成也不会想再见她、跟她多说一句 而另一头,谭嘉珉低头玩冰块,杨叔赵顺手翻杂志,没人打算开口救场,气氛静得只听见冰块与杯缘的轻徽碰撞声—— 余昭明回来,见‍‌‎男‎‌女‍‌‎主角如此,也知九成是无望了。 “那个……嘉珉,我公司突然打电话来,要我回去一趟,你——”需不需要我载你一程? “我跟你回去。”话还没说完,女主角已经迫不及待接口,显然等他这道及时雨等很久了。 “喔。那……”目光望向男主角,尊重一下对方意见。 杨叔赵淡淡颔首,不冷不热地吐出一句:“慢走,路上小心。” “你……自己也要多保重。”说完,她由座位起身,仓促离去。 看着那几乎是狼狈窜逃的身影,杨叔魏中肯地评论上一句:“看得出来——她心里对你是有愧疚的。”那股子无颜以对的心虚、羞惭,谁都瞧得出来,就只差没挖个洞钻进去了。 看她这样,有点想气也气不上来的感觉,毕竟,她犯的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弥天大错,懂得检讨自省,旁人还忍心苛责什么? 可瞧他哥,也不表示什么,非必要不会开口说一句话,不失礼也不热络,一贯温温淡淡,实在让人看不透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还很气她吗?” 杨叔赵抬阵,淡淡瞥去一眼。“我气过她吗?” “……”没有,至少台面上看不出来,他表现得太平静。 但……就是这样才奇怪呀。 依他那么心高气傲的性情,谭嘉珉来这一手,确实狠狠打击了他,他表现得愈平静无事,内心的疙瘩就愈深。 他哥就是那么、那么闷骚的一个人。 不过……还好,以后也不会再见面,时日久了哥也终会淡忘。 只要余小明那家伙别耍白目在哥面前提起。 朝阳起,又是一天的开始。 日月落,周而复始,日子只剩一成不变的轮回,有时,真不想睁开眼。 杨叔赵盯着天花板,无意识地放空自己。 刚开始那两年,他睡得很少,若是醒得早了,都只能这样数着壁纸的纹路,或是数窗外麻雀叫声等时间流逝,不想因为自己而影响旁人的正常作息。 后来,渐渐有能力打理简单的生活琐事,不需仰仗旁人协助,花了一点时间,接受了现状,却发现世界依然在运转,而他,已经跟不上运转的速度。 人生的步伐,被困在这小小的、寂寞的轮椅中。 就像那一年的心动,短暂得来不及品尝爱情滋味,便宣告夭折。 她还在往前走,而他,无法同步。 他让自已学会理解、释然,独自咽下所有负面情绪,将那刺心的疼痛与难堪,深埋在记忆底层,永不开启。 一年,又一年,原以为心早已麻木,不再期待、不再渴望。 现在才发现,原来心还没死绝,还是会有渴求,还是会……感到寂寞。 轻叹口气,他坐起身,熟练地将自己由床上移置到轮椅上,进浴室稍作洗漱,离开房门时,男助理已经等在门外,接手将轮椅推往餐厅。 早餐已经准备好,搁置在桌上。 家里请了女管家,每天固定上班八小时,负责洗衣、三餐及打扫等家务琐事,男肋理是方便近身协助他打理日常细节,包括出门接送这一类。 有人问他,为何不请看护? 他不需要,很早很早以前,就不再用看护了,尤其是女性看护。 用完早餐,助理在院前洗车,他坐在窗口,眺看窗外白云。 今天的天,很蓝。 “小李。”他喊了声,助理立刻放下已进入最后打蜡程序的工作,快步奔来。“先生需要出门吗?” “……没事。” 助理一脸困惑,等待他下一个吩咐。 “算了,你去帮我把报纸拿来。”随意找了个事由打发过去,助理立刻取来报纸,等待着。 “……没事了你忙吧。” 他其实,不见得有什么事,只是想找个人聊聊罢了,即便是说说最近让人丢脸的政治乱象也可以。 今天天空很蓝喔!我们出去走走,晒晒阳光。 耳边,彷佛又响起那道轻快而又充满活力的声音。 如果她在,应该就会这样回应他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几乎没再想起过。 与她在一起那段时间,很自在,甚至让他产生错觉,自己还是自由的,至少心很自由,她让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跟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只要有心,没什么能困住他。 可是,很短。 梦醒了。刻意不去回顾,是因为不想面对惆怅。 他没有想到,她还会出现在他面前,勾起那些失落的美好片段,以及来不及实现的冀求。 阿魏说,这些年,他愈来愈寡言,有时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其实,他什么也没想,就只是放空;寡言,是因为发现无话可说,不只是对家人,就连对这世界,他都已脱节太久,搭不上他们的话题了。 那种被放逐、被遗落,无边无际的寂寞,究竟要到何时才能有尽头? 所以,当仲齐提及,是否该考虑找个对象稳定下来?身边有个人照顾他,大家也比较放心,阿魏被公推出来当说客,缠了他两个月,他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了。 但其实,他真不想要的事,谁能勉强?潜意识里,他还是有期盼的,仲齐哥怕是也看穿了几分吧? 他想要……有个人陪。 不一定要有那些不切实际的瑰丽情思,只是平实的相陪,有个人,愿意跟他说说话,在这漫漫无际的人生路上,与他一起走到最后。 沉寂了多年的心湖,再度泛起渴求的涟漪,她怎么想,他已经不在乎了,两个人绑在一起一辈子,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幻色彩,而是因为身上有对方所渴求的事物。 她想要什么,他还不清楚,但是自己要什么,他很清楚,也确定,她能给。于是,他取来手机,在家人栏位中找到属于弟弟的那支号码,拨出电话才响两声,立刻被接起。 “哥,怎么了?” “没事。”听出对方刻意压低音量,警觉地问:“你在做什么?” “开会啊。那不重要啦,你要找弟弟我聊天喔?真是受宠若惊,我就知道我在老哥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话还没说完,手机被土匪抢走,另一头换成杨仲齐的声音。“叔赵,怎么了?” “不是什么急事,你们先开会,忙完再拨个电话给我。” “只是一个小会议,不重要。”即使美国总统在座,都不重要。 几乎所有高级主管整齐划一地将目光投来,杨仲齐依然面不改色,用唇语说了——“休息十分钟”后,拿着手机到窗边,接续道:“先说说你的事。” “只是想跟阿魏要昭明的联络方式。” 两家是姻亲,小堂妹嫁给余家长子之后,阿魏难得找到跟他同一款死人德性的。两人可说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他跟余家并没有那么熟,正确来说,他其实连自己的家人都快要觉得陌生了,除去固定的家族聚会,与亲人的互动都少得可怜。 杨叔魏将耳朵凑过来一起听。“你找小明明要做什么?” “想请他,帮我约嘉珉。” “谭嘉珉?”跟他记忆中那个,是同一个? 被二堂哥冷眼扫过来,杨叔魏自知死期将至,很惨地擦擦冷汗,抖着声说:“我、我等等再跟你解释。那那那个……老大,你到底对我这个天真善良可爱又单纯的弟弟有什么不满,要特地打电话来陷害我……” 他哪知道余小明介绍的人会是那个曾经让哥很难堪的谭嘉珉?否则他也不会那么白目啊……好啦,是他没问清楚,应该把对方祖宗八代的底都摸清了才让老哥跟她见面,害老哥又丢一次脸,二堂哥八成会剥了他的皮…… “我没有陷害你,我是真的想见她。” “你见她要干么?” “还不确定。等我跟她谈完再说——如果她愿意见我的话。” 看来老哥好像很坚持……“好吧,我帮你间看看,晚上回覆你。” 收了线,杨仲齐冷凉的眼神瞥来。“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 “呃……”如果他说,他连对方的底都没摸清,就贸然介绍给他哥……生还的可能性有多少? 片花一(2) 在一个平常日的午后,他们相约出来见面,就在上次那家咖啡馆,日期是她挑的。 她来时,他早早便在那里翻看杂志等候,同样是上回那个座位。 一抬眸见了她,温温地打招呼:“请坐。” 随即,将menu递往她的方向。“要喝点什么?” “都可以。” “那就同样来一杯热咖啡——” “呃,等一下,改成一壶热花果茶。” 杨叔赵点点头,让侍者把menu收走。 “今天休假?” “……”其实不是,她排休的时间是下个礼拜连休,但怕等太久, 会让他误以为她在借口拖延,所以刻意与同事换了班,毕竟他行动不便,而这家店到了假日人潮不算少,平常日比较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由昭明学长那里得知他想再见她一面的意愿,让她有些意外,但想想也对,自己犯下的过错,不要指望它随着岁月掩埋,报应早晚会来,无论今天他要说什么,她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承担自己当年的轻率,所该面对的后果。 杨叔赵瞥了眼她正襟危坐的神态。“你不必那么拘束,我约你出来并无恶意。” 为了一笔陈年旧帐,专程把她找出来骂一顿,未免太无聊。 见她愕然又困惑地扬睫,他不禁暗想,如果她认为他是专程来寻她晦气的,何必答应赴这个约? 喔,不,她是来受刑的。 杨叔赵有些好笑。 谭嘉珉愣愣地,望住他唇畔那抹笑意,浅浅地,几乎看不见,但那的确是笑。他向来内敛,情绪不会明显地表露,但放松的五官容色、以及柔化下来的眼神,是在显示他心情应该还不错。 她一直没有告诉过他,其实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他应该常笑的,只可惜,什么都来不及告诉他,只留给他,最糟糕的那一面。 侍者送上热饮,她倒了七分满,推向他。“咖啡喝太多对你不好,喝点花果茶好了……呃,抱歉。”知道他心情还不差,一时便有些得寸进尺。见他目光瞥来,她立刻心虚地收回手。 杨叔赵没说什么,将咖啡往旁边推,向侍者多要来一个杯子,两人静静地分享一壶热饮。 店内冷气开太强,喝完一壶热饮,仍有些许凉意冒上来。她看看窗外暖阳,柔柔光线由枝叶间筛落,像是诱人地在朝他们招手。 “我们去外面走走好不好?这种天气适合踏青……常待冷气房对身体不好,你应该多出来晒晒太阳……”发现自己一不小心又碎碎念,连忙打住。 所幸他也没介意,只轻轻颔首同意。 他今天很好说话,就像刚认识他时那样,温顺配合好脾气的标准病人。 杨叔赵招来侍者结帐,出了店门,她将围在肩上的白色披肩解下,覆在他腿上。入秋了,向晚时分还是会有些许凉意。 推着轮椅信步走向不远处的小公园,后方始终有人隔着一段距离跟着他们,应该是他的人,随时等候协助。 杨叔赵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侧首问:“这让你不自在吗?” “我可以照顾好你,你不相信我吗?” 信。至少那段时间,她就将他照顾得很好。 细心、体贴、观察入微,很多事情他不说,她都能自己察觉出来,他甚至惊讶过这副纤纤细细的体态,力气竟不输男人。 “抱歉,我习惯被“监看”的日子了,忘记别人应该会不自在。”他抬手示意助理在原处等候,拉回目光直视远方。 即便如此,她还是听出语气中淡淡的自嘲意味,以及眸心,不及掩去的凉寂。 “你……这段时间过得好吗?”明知这话由自已来问,显得格外讽刺,还是忍不住问了。 除了监看与被监看以外,他大部分的生活呢? 他说过,会试着让自己活得很自由,不局限这小小的轮椅空间里,可是她看到的,似乎不是如此。 他……不快乐吗? 他静默着,没搭腔。 谭嘉珉在一处树荫前停下,绕到他前方,往盘踞的老树根上随意一坐,毫不在意长长的白色裙摆沾了尘土。 “你——介意我替你按按脚吗?”他的腿全无活动力,偶尔按按,活络血路,对他有益无害。 “职业病?”反正不是第一次了,杨叔赵没多做矜持,两手一摊,随人摆弄。谭嘉珉帮他撩起裤管,脱了鞋袜,再将他的小腿搁在自已腿,才着手按了几处穴道,便觉气血郁结,如今不必他回答,她也能肯定,他很不好。 他的护理师难道都没有好好照看他的身体吗? 她连忙低下头,假装专注以掩饰微红的眼眶,与淡淡涌上心房的酸楚。 当初离开时,她有多舍不得他,这些年始终悬念,总想着他好不好…… “我离开医院了喔!”既然他避不谈已,那她便说说自已的近况,试图以轻快的语调重新开启话题。 “现在在一家中医诊所上班,虽然待遇没有大医院好,可是看多了生老病死,说实在的,心理素质要很强,每送走一个病人,就要难过好阵子,有一床照顾了一年的癌症病童走了,我整整难过了三个月,每次经过那一床就想起他,太难挨了,我受不了。护理长说,我太感情用事,适合当医护人员,所以后来,在送走一个夸我很乖巧、说要收我当干女儿、还要把她儿子介绍给我的婆婆以后,我就辞职离开了。不过去灵堂上炷香时,倒真有见到她那个在国外读书的儿子。” “后来呢?” “后来我就在现在这家中医诊所待下来了。” “我是说,老婆婆的儿子,怎么样?” 她讶笑。“什么怎么样?人家才十八岁,婆婆开玩笑的,你还当真?我要有对象,还会去相亲吗?” “为什么要相亲?你很急着结婚吗?” “……有一点吧。” “为何?”如果他没记错,她目前也才二十六岁,以她的条件,应该不少人追,怎么也想不出急着定下来的理由。 问余昭明,对方只简单说了“家庭因素”,这范围太广泛,想要深入追问,对方却叫他自已来问她,如果她愿意让他知道,就会说,否则也不便多言。 “家里急着把我嫁出去,赚点聘金贴补家用啊。”她半开玩笑地回答。 这点倒与余昭明说的“家庭因素”不谋而合。 “谭嘉珉!”她这调笑口吻,让他一时无法确认话中真伪。 “是真的。我爸妈很早就过世了,我从小寄住在叔叔婶婶家,今天他们要为儿子筹措创业金,我不能说不,至少他们让我免于流落儿童之家,这点恩情不能不还。我后来想一想,还了也好,同样的话听十几年也很腻,不想再被人情索掐住脖子,一辈子背负沉重压力,无法自由呼吸。” 原来,她与他一样,都是不自由的人,他是身体上的,而她,是心灵上的。 “有什么差别?把自己当成商品卖了,只是从这个龙潭跳到另一个虎穴。 “不一样。我没打算随随便便把自已卖掉,不是合意的男人,我不会嫁。 找到什么?后头音量轻不可闻,他一时没能捕捉。 “不提你叔婶。你呢?你自己又想在婚姻里,得到什么?” “温暖。”她想也没想。 很简单的两个字,却是她十几年来,深深渴求的。 她那么聪慧的人,怎会做这种蠢事? “我……”声音弱了弱。“我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 对别人而言,再寻常不过的家庭温暖,她从来没有过,有好多次,总是在夜里幻想,如果她有家,会是什么样? 叔婶这儿,她只是寄居者,一直都不是家,她感受不到家的温度。 她从来就不排斥婚姻,甚至是渴望的。 所以婶婶问,她便顺水推舟,离了那个家对她来说也未必是坏事,她想自已去建立属于她的温暖小家庭。 和一个……让她心动,也让她温暖的男人,彼此依偎,相互取暖。 然后,昭明学长说,有个人或许符合她的需求。 那个男人,因为一场意外从此不良于行,很多年了,看了无数医生,动过无数次刀,或许——辈子也好不了,但是一个条件优异的天之骄子,人生才正要开始,突然由云端跌落谷底,却不曾性情丕变、不曾怨天尤人,更没有变得暴怒焦躁,他只是用了长长的时间沉淀心情,平静地接受了现实,以及调整步调后的人生。 这样的男人,心理素质有多强大,自是不用多说。 不够温暖、不够坚毅、不够坚强的男人,做不到。 她想,那一定是个很温柔、很美好,也很了不起的男人,昭明学长形容的模样,太像她埋藏在记亿深处的某个人,隐隐触动那不敢面对的疼痛,与遗憾。 于是,她答应见上一面。 岂料,竞无巧不巧,正是同一个人。 杨叔赵静默着,一直没搭腔。 “好了。”她耸耸肩,扯开牵强的笑意。“现在我最糟糕的一面也让你知道了,扯平。” 她以为,他问这个,是想揭她疮疤吗? “嘉珉,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找你出来?”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你现在要说了吗?” 杨叔赵没回答,抬手将脚由她腿上挪回轮椅踏板,低头穿好鞋袜。“起风了,回去吧。” 谭嘉珉满肚子疑惑,推着轮椅往回走,将他交给那位年轻助理。 “需不需要送你一程?” 她摇头。“不用了,我习惯坐公车,你自己回去小心,要好好善待自己。有空的话,多推他出来走走,吸收芬多精,心情会比较开朗。”后半段,是说给助理听的。 她没取回披肩,弯身将稍微滑落的一角拉妥,起身要离开时,他冷不防开口:“我只是发现,原来我们要的,是一样的东西。” “什么?”她愣了愣,一时没能接上思绪。 他抚了抚披肩,感受那滑过指腹的温软触觉。“你现在的想法,还是跟四年前一样吗?”认为他无法赶上她的步调,难以同行? “没有……”她艰涩地道。该如何告诉他,她没有那样的意思,能不能,就忘了它、当它不存在? “我问过昭明,他说你知道我的情况,还是答应来赴约,这表示,你并没有那么在意双腿残疾这件事。那么,如果是我,可以吗?既然是一样的,为什么不能彼此依靠,相互取暖?” 她完全傻住了! 她没有想到,他会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在他们之间有过那么不愉快的过往之后,他还是愿意…… 她张嘴,哑着声,吐不出话来。 他让她……觉得好羞惭,在他面前无地自容…… “你自已好好想一想,不必急着答覆我。” 他先行一步,而她站在人行道旁,呆怔着,无法移动。 久久、久久—— 片花二(1) 才刚回到家,手机简讯声便响起。 我挂网,整晚都会待在聊天室里,有空上来一下。 亲爱的小学妹,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聊聊。 传讯者是余昭明。 她知道学长要跟她聊什么?其实她自己现在思绪也很乱,根本不知从何说起。洗完澡,打开笔电上线,输入自己的帐号、输入自己的密码进入聊天室。 看到那个系统维护者的帐号便醒目地挂在最上头。 昭然日月:我不空虚不寂寞不需要——夜情,人如其名正直有为! 后面还加一个很干的表情符号。 看到名字后面那串文字状态,她先笑了三十秒,很快地更改状态 嘉嘉:我不是‎‍‌‍应‌‍召‌‌‍‍女不钓鱼不找‍‌‌一‍‎‎‍‌夜‎‍‍情‍‎‍‌,这样可以跟你聊聊吗? 原本,只是想呼应学长的状态调侃他一下,没想到还没等到学长传来讯息,三分钟内立刻一堆邀约讯息传来,把她整个画面都塞爆了。 她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年头空虚寂寞的宅男真多。 她手忙脚乱,赶紧把状态改掉,才接到余昭明传来的私聊讯息。 昭然日月:咦?我不过去撒泡尿回来,怎么改掉了?突然改变心意,不想跟我这个无趣的老男人聊了? 嘉嘉:没想招来一群饥渴豺狼,我会被你害死! 顺便再附加一个很“凸”的表情。 没想到那头更没良心,回了她一个拍地板大笑的动作娃娃。 昭然日月:让你体会一下我稍早的感受啊,‎‍‌‍应‌‍召‌‌‍‍女也就算了,居然连8夺都找我‍‌‌一‍‎‎‍‌夜‎‍‍情‍‎‍‌,还有一看就知道的逊咖网路警察,我看起来就那么一脸猥琐、求不满吗?超干的! 换她回他一个叉腰伸食指的仰笑娃娃。 嘉嘉:活该!谁叫你平时口没遮拦,宝贝满天下,谁知道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要不是跟你太熟了,我一度也怀疑过你是不是。 昭然日月:…宝贝,你这样讲太伤我的心了。(传递哭泣娃娃) 昭然日月:话又说回来,那群豺狼里有没有温驯一点、顺眼一点的小绵羊?挑个起来用用看。小学妹,你年纪也不小,是该见见世面、开开荤。 嘉嘉:去你的!我才不想见这种世面。 昭然日月:认识你这么久,好像没看你对哪个男人小鹿乱撞过? 谭嘉珉盯着后面那句话,默默凝思了会儿。 动心吗?其实……曾经有过。 只不过,情苗来不及抽长,就被自已硬生生折毁了。 如果不是这样,或许、或许今天的她也可以很幸福…… 嘉嘉:学长,我知道你要问杨叔赵的事。你怎么会认识他? 昭然日月:他是我家的姻亲,我大嫂家排行第四的堂哥。阿魏说,你们以前认识,要说说吗? 嘉嘉:(苦笑)他们家,应该对我深恶痛绝,鄙视到了极点吧? 昭然日月:阿魏说,你不能接受叔赵的残疾,选择放弃他。 嘉嘉:学长,你会瞧不起那么肤浅的我吗? 昭然日月:嘉嘉,我认识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相信你会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而且绝对不是台面上这个。 嘉嘉…… 昭然日月:跟你家有关系吗? 她心下一惊。 学长平日嘻皮笑脸,十句里有八句不正经,但有时候,突然冒出的一句话会正中要害,他的观察力其实敏锐得惊人。 嘉嘉:你……怎么会……? 昭然日月:不用结巴,亲爱的。你人生最大的败笔和拖油瓶,除了那家子还能有什么?会让你做出反常的事,八成又是被某人拖累。 心房涌上一阵暖意。 这世上,还有个人那么懂她,即便千夫所指,也信念不移地相信她。 相信她不是那种轻率地玩弄他人感情、践踏对方自尊的人。 但,伤害毕竟是事实。 她确实……亏欠杨叔赵。 如果说,有谁能够给她一个方向,那么在这最茫然的时刻,她也只能倚赖他。 嘉嘉:学长,如果你做错了一件事,然后四年过去了,脑海里还一直在想着它,对那个人很愧疚,怎么也过不去,那该怎么办? 昭然日月:要看是什么事,事情有大有小,谋杀和误杀的罪名就差很多。 嘉嘉:若是无心之过呢?因为当时太年轻,当下又整个人都乱了方寸结果就变得很糟糕。 昭然日月:那就想办法弥补。 嘉喜:弥补? 昭然日月:对。一直在心里想,我不是故意、我很对不起他……能改变什么? 受到伤害的人终究是受伤了,不如想想实际的补救措施,让对方好过一点,也对自己的良心有实质的交代。 嘉嘉:可是……他要我嫁给他。 昭然日月:叔赵? 嘉嘉:……嗯。 昭然日月:那你就先假设看看,你嫁给他,是一个人受惠,还是两个人?婚姻是一只天秤,施与受平衡,才能维持,否则,你的补偿最终会变成伤害。 谭嘉珉看着眼前的文句,久久没回应上一个字。 她知道,学长对她说这些话,有很深很深的涵义,他在告诉她,如果她要嫁给杨叔赵,唯一的那个理由,除了自已能带给对方幸福外,也必须那个人身上有她要的幸福,双方互惠,得到的快乐一样多才行,否则再多的理由都不是理由。许久过后,画面再度刷新时,底下多了一行文字…… 昭然日月:嘉嘉,你爱叔赵吗? 她爱杨叔赵吗? 如果四年前有人这么问,她会毫不迟疑地点头。 很喜欢、很喜欢这个男人,喜欢他的坚毅、喜欢他的性情、喜欢他沉默望着窗外的侧脸、喜欢他说话时沉缓的语调……每一点、每一个细微处,都好喜欢,喜欢到……累积成了爱。 以前的杨叔赵是什么模样,她不知道,认识他的时候,意外已经发生,他已经是这个沉默少言的杨叔赵。 那是他出事后的第四年,由其他医护人员口中得知,这名VIP病房里的病人,是因为车祸意外所造成的伤,那场车祸很惨,不只让他失去了行走的自由,更痛的是同时失去双亲。 父母送医后不治,他在加护病房熬了一个多月,伤势沉重,医生总共开了七张的病危通知,但最后,他还是凭着坚强的生命力,勇敢熬了过来。 三年多来,那双腿动过数次大小手术,每每怀抱希望,再面对失望。 现实就是这么残忍,她在医院里看过太多这样的病患,十个有十一个会挫败、会用焦躁来宣泄情绪,表达内心的恐惧与愤懑。“反正好不了,为什么要白费力气受这些苦……” 偏偏他就是那个绝无仅有的例外。 每次住院,他都表现得很平静,她从没听过由他口中说出这类的话,家人、医生为他安排任何手术,他只是点头聆听,百分之百配合,连劝说安抚都不需要。 有一回送药到病房,在走道遇到刚从里头出来的杨叔魏,对方有礼地朝她弯身致意。“麻烦你了,请稍微多留意一下我哥。” “杨先生……怎么了吗?” “就是没什么我才担心。小时候,他连打针吃药都不肯,每次生病都爱仗着自己身强力壮,宁愿拖着让它慢慢好,不喜欢躺在病床上受制于人的感觉,我爸还笑说他是天生的王者骄傲……”嗓音一哑,他眨眨眼,掩饰微红的眼眶。“现在这样任人宰割,在身上划下一刀又一刀,他心里一定很痛苦。他是个性太强的人,有话不会说出来,所以……” 谭嘉珉不解。“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大概因为……我哥对你印象还不错吧。” 有一回,她中午固定送药过来,杨叔赵盯着摆到眼前的药盘,困惑地望向她。 “这是我的药?” 这年头,药都长这样了?什么颜色都有,比彩虹还缤纷。 她从推车中挑出他的药放进小量杯,正要搁到药盘上,回眸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啊,那、那是巧克力球。”刚刚拿来哄病童吃药用的。 他抿抿唇。“我知道。”某m牌巧克力包装还在,其中一颗还滚出药盘转了两圈,掉到男人最尴尬的那个部位。 她赶紧收好,被他打趣地调侃:“不是要拿来哄我吃药?” “……”她当时一定脸红了,窘得要命,自己找台阶下。“那,杨小朋友给不给哄?” 杨叔魏那时,清清楚楚在他哥嘴角看见了不明显的浅浅笑痕。 所以他想,或许这年轻的小护士,与他哥能聊得来,稍稍排遣内心的忧郁。那天,她下班时,经过半掩的病房门,见他坐在轮椅上,沉默地望着窗外,想起杨叔魏的话,不知怎的,脚步便绕了进去。“想不想去外头绕绕?” 杨叔赵回眸,瞥了眼墙上刚换过的值班护士名条,再望向她。 她解下胸前的名牌。“我下班了。”所以完全是私人时间,私人邀约。 他想了下,点头。 他们也没去哪儿,就在楼下的花园走走,住了半个月的医院,便格外想念外头的阳光、以及新鲜空气呼吸起来的感觉。 谭嘉珉似乎看见了什么,要他稍等一会儿,便兴冲冲地跑开。 片花二(2) 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个纸袋。 “吃一个?” 杨叔赵垂眸,看了眼递来的那个小狗造型的鸡蛋糕。“你喜欢吃这种东西?” “对呀。” 杨叔赵伸手接过,打量了一下丑丑的垂耳狗。 不过就是甜甜的面糊以模具烤熟,随处可见,口味也平凡无奇,到底哪里好吃? “小时候我爸常买给我吃,只要十块钱就可以让一个小孩子吃得很饱,还有买到童年的快乐与回忆,无价。” “你爸很疼你,有父母疼的孩子,总是幸福的。” “是啊,你也一样,之前遇到你弟,他说你父亲也很疼你,简直把你宠进骨子里了。” “他是很疼我。高中时叛逆,家里希望我读商,为家族事业尽一分心力,但我跑去加入社团、玩音乐, 我妈不想跟我说话,反而是我爸,偷偷跟我说:“不要理她,喜欢什么就去做,自己的兴趣最重要,老爸给你靠。 我妈气死了,觉得我不懂事,骂我骂到……” “只要是我想、我要的,他永远无条支持,爸……他不该太放任我——妈妈怪他太宠我……所有的压力他都替我一肩扛下来,他是真男人,我心中最有担当的男人表率。” “嗯。很多事情,我们无法强求永恒,但回忆属于我们,那些美好是谁都夺不走的,死神也是。” 杨叔赵似乎听出了什么,轻瞥她一眼,也没多言,只将鸡蛋糕移近唇边,咬上一口,感受她的童年与回忆。 从那天开始,他们变得很有话聊。 杨叔赵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多话的人,他不健谈,也不刻意找话题,但与她似乎就是什么都能说上两句,像是童年的鸡蛋冰、布袋戏,还有那时才三块钱一包的科学面…… “三块?我那时明明就已经五块钱了!”土匪啊! 他冷凉地瞥她。“你接下来是要讨论年代差异吗?” “呃……”她干笑。“你不是大叔啦,绝对不是。 “我也没说我是。” 有时她排早班,还会提早来,带着她做好的蔬菜蛋卷和鲜果汁来跟他一起吃早餐,叮咛他多吃蔬菜和新鲜水果,有益健康。 他曾经小小困惑过,他们现在……还算是医病关系吗?可是没有一个护士,会与她的病人分享早餐、利用下班时间陪他聊天解闷, 算是朋友吧? 有一回她送药来,他顺口打趣她。“今天没有彩虹糖?” “没。赏你加倍佳一枝。”她由口袋中摸出棒棒糖来。 之后,她无时无刻都能摸出一些小小的甜嘴玩意儿,半玩笑式地送给他。 他想,至少,应该是吧。 他让阿魏给他带来一只玻璃密封罐,将那些甜嘴小物往里头摆放,就搁在最靠近病床的那个抽屉里。 有一天,她来上班时,看起来不大对劲,嘴角的笑容撑得很无力。 他不知道该不该问、又该怎么去问,若真问她——为了什么事不开心? 她会说吗?他们,是可以分享心事的朋友吗? 中午阿魏来时——他不知怎的,便开口叫他去买鸡蛋糕。 “鸡蛋糕?用奇奇怪怪的造型模具烤出来、软软的、甜甜的、小孩子吃的那种?”杨叔魏一脸错愕。是他幻听、需要挂一下耳鼻喉科的诊号,还是老哥返老还童了?” “你没有听错,就是那种。医院侧门就有小贩在卖,快去。” 杨叔魏一肚子困惑地买回来,杨叔赵坐上轮椅,自己到护理站找人。她没在护理站,他沿着长廊找,在靠近安全门的地方,听见细微的抽息声。 推开半掩的安全门,抱膝坐在楼梯上的那人,仰起湿湿的眼眸望来。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滑动轮椅上前,递出那一小袋鸡蛋糕。 她呆呆看着,似乎反应不过来。 于是他拈起一块,递向她唇边。 她眨眨眼,似乎回过神了,就着他的手,张嘴一口一口吃掉,而后俯低脸庞,趴卧到他腿上,无声抽泣。 他一句多余的安慰也没有,只是静静地,凝视她。 恩忖了片刻,才缓慢地抬手,贴上她颤动的肩背,轻轻拍打。 一下,再一下,很有耐性地,用无言而深沉的温柔陪伴。 再然后,连很少出现的杨仲齐,都察觉这两人之间不寻常的气流了。 “叔赵和那个俏丽小护士是怎么一回事?”眼神、还有互动,都不对劲。杨叔魏耸耸肩。“应该……在打爱情预告片的阶段吧。” 他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如果小护士要当他大嫂,他是举双手赞成啦,瞧瞧大哥近来心情多好,连嘴角的笑意也变多了,出事以来,还没见他神态如此轻松过,是真正的放松,不是那种隐抑式的平静。 他从来没见过大哥用那么柔软的眼神看女孩子,一个人在病房时把玩那个装了半满的玻璃甜食罐,嘴角还会隐隐带笑。 还有小护士,对哥说话,口气比对别的病人更软,眼神柔柔,笑容甜甜,整个就是很不一样。 他在等,看大哥什么时候才要告白,让隐隐四窜的暧昧小火花,直接烧出熊熊爱火来,他很期待的叻。 杨叔赵动手术的前一晚,谭嘉珉在病房里陪他,拿棉花棒沾湿了滋润他双唇。 “你暂时不能喝水、进食,等你从手术室出来,我做蔬菜蛋卷给你吃。”她记得,他还满爱这一道食物的。 他抚抚棉被下的双腿。“我从来没有一回,比现在这次更希望手术结果顺利,让身体重获自由,我还有好多事情想做……”包括,谈一场铭心的恋爱。 “你神经喔。”她笑骂。“不管手术结果怎么样,你还是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啊,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吗?”他抬眸,定定凝视她。“你认为,这一切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说,以前的你很优秀,聪明、果敢、有主见,不玩音乐、收心好好读书后,学位拿得俐落又漂亮,有一度你爷爷甚至想过,是不是家族企业由你来接手会比较好?然后事情就发生了,一个意气风发、前途无限的大好青年,瞬间由云端跌落绝望谷底。” “我不认识以前的你,不知道以前的你到底有多出色、多了不起,我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个你,这样算是谷底吗?抱歉,我无从比较,也没这么想过。你就是你,我不知道哪里不同。” 他静默了一阵。“嘉珉,我会试着让自已活得很自由,不局限在这小小的轮椅空间里。”至少,他知道她不会对如今这个他失望。 “那就好。” 她将水杯搁回桌上,伸手要替他拉上被子,被他反握住。 “明天手术时,你有排班吗?” “没,我明天休假。”在他松手时,她悄悄伸指,回握住。“但我会来,在手术室外面等你出来。” 她做到了她的承诺,当他由手术室出来,被人从麻醉药效中唤醒时,睁眼看到的,便是带着笑打招呼的她。 “嗨,清醒了没?” 他闭了下眼,再睁开,重复几次。“头有点晕。” 他对某些药剂的反应过敏,这她是知道的。 “有没有胃口吃东西?” 他摇头。“想吐。” 胃是空的,只能吐出胃酸来,折腾了一下午,他累到几乎昏睡过去。 杨叔魏在旁,看得心酸酸。 每动一次手术,都像要磨去他半条命一样,结果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他却不曾开口埋怨过,为何要这样折腾他,只是默默地接受他们所有的安排,再承受一切失望,与苦果。 谭嘉珉安顿好他,拉妥被子后回头看见杨叔魏一脸想哭的表情。 “不要这样。他心里会有负担。”亲人的情绪,很容易直接影响到病患,杨叔赵很在意亲人的感受。 她曾经问过他:“为什么没见你发过脾气?” 他却反问她:“我能对谁发脾气?会包容自己情绪的,也只有家人,阿魏和我一样,也是同时承受失去双亲的痛,还要为我这双腿奔波打点、我原本担的责任,他不比我好过,我有什么资格对他发脾气?” 他连情绪,都不想成为弟弟心上的负担,所以总是说好,总是配合,当个百分百模范好病患。 如此应抑的性情,她每每想起,心总是微酸泛疼。 杨叔赵出院前两天,杨仲齐默默找上她,问她:“愿不愿意去当叔赵的居家看护?” 还说,她的直属长官那里,他都打点好了,她是无限期的留职停薪,不是辞职,哪天想回来,主要还是看她自已的意愿。至于杨家这里,该给她的待遇,绝对不会上不了台面。 话全让对方说尽了,该打点的地方也周全妥贴得让人挑不出毛病,她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再说——她的心也不想拒绝。 那个生平头一回,勾动她太多幽微心绪、也令她太心疼的男人,她想留在他身边,照顾他。 片花三(1) 一直到四年后的今天,当初那份心疼他、想照顾他、看他更好的心意,依然没有变。 然后,他开口,再次给了她这样的机会。 她该不该接受?能不能接受? 在心里摆荡纠结了三天,依然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如何回覆他。 昭明学长说,错误是用来成长、修正,以及弥补的,只是放在心里忏悔,无济于事。 既然这四年间,她始终挂念着他好不好,那么,有这个机会到他身边,好好弥补对他的亏欠,为什么不做? 他需要她啊! 冷凉的眼神,像是快要被无边无际的寂寞吞噬,他在等她,伸手握住他。她知道,真的知道。 手机铃声在左手边响起,惊吓得她抖落手中的筷子,七慌八忙地接起。 “您好,请问哪位?” “我是杨叔赵。” “啊?”拍抚胸口的动作一停,只觉胸腔内那颗心再度紊乱失序。 “打扰到你了吗?” “没、没有。现在是午休,吃饭时间。”她以为,他是来问她考虑的结果。“那个……我、我还没……” “我不是在催你。今天早上起来有点咳嗽,想问问你以前煮给我喝过的水果汤要怎么做?有苹果、西洋梨的那一种。” “你不舒服吗?秋冬交替时很容易生病,要小心身体。去看医生了没……”对了,他最讨厌看医生。 发现自已不小心又碎碎念,连忙打住,补上一句:“我晚上做好拿过去给你。” “到我这里来做吧,我也想学。” “为什么要学……”何须问?因为他身边没有那个帮他打点的人啊。 她顿了顿,再度开口:“叔赵,你不介意吗?” 跟一个曾经让他自尊受辱的女人结婚,心里真的一点疙瘩都没有?日后,真的不会在婚姻里种下不信任的因子?这样的婚姻,能幸福吗? “你呢?你挣扎的又是什么?” “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这跟你当初的离开,有关联吗?” “有。” “它现在还存在,会对我们未来的婚姻造成影响吗?” “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是——另一个可能让你对婚姻不忠实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腿疾,除了第三者,他想不出其他会让她觉得对不起他的原因。 听出他口中隐喻,她倒吸一口气。“没有!我没有别人,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他怎么会以为,她是因为有了别人,才反悔离开他? “你能忠实于我们的婚姻,用心经营它?” “我能” “那么我想不出我该介意的理由。嘉珉,生活其实没有那么复杂,很多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我们只能往前看,把握手中还能把握的,一味拘泥过去,不只困住别人,也困住自己。” 所以、所以她也可以不要去看那个隐瞒他、欺骗他的罪恶感,只要把握他们剩下的人生,好好补偿他、经营他们的婚姻,这样就可以了吗? 秘密,可以一辈子都是秘密。 然后,到进棺材的前一天,才告诉他……亲爱的,我很抱歉一直瞒着你这件事,但是我为你创造了往后四、五十年的美满婚姻,看在这一点,你可以原谅我吗? 或许、或许真的可以…… “那,不打扰你了,晚上见——” “叔赵!”她冲动地喊住他。“我答应你。” “……嗯。”隔着电话线,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闻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低应声。“我不一定会是个好丈夫,做到女人所梦想的那一切,但,给你一个遮风避雨的家,让你有个依靠,这一点我绝对做得到。” “……谢谢。”谢他的宽容,也谢他,给了一个男人对女人,最慎重的承诺。 那天晚上,她依约来找杨叔赵,煮了他要的水果汤。 他突然不经意提起:。“好久没去看电影了” 于是,她备妥保暖的毛毯、将水果汤倒入保温瓶,陪着他看了一场电影。小李送他们回到家时,见杨仲齐与杨叔魏端坐在客厅等他们。 杨叔魏看见他与谁一起,下巴惊得都快掉下来,倒是杨仲齐还算镇定。他冷静地吩咐小李必得平安将她送到家,随后关起大门开家庭会议。 “我知道你们有一肚子疑惑,我也正准备告诉你们这件事——我决定娶谭嘉珉。” “啊?”短促的单音节,是杨叔魏唯一能做出的反应。 “老大,你开玩笑的吧?” “没有,我很认真。” “她点头了?”杨仲齐问。 “嗯。接下来就是麻烦你到谭家走一趟,看看他们那头有什么要求,尽可能满足他们——” “等、等、等一下!”好不容易插上话的杨叔魏,惊愕道:“你忘了她曾经带给你的羞辱?” 既知她无法坦然接纳全部的他,这样的人,能当得了好妻子吗? “阿魏,人是会改变的。她那时也才二十二岁,一个年轻女孩,对爱情抱持太多的梦幻色彩,有什么错?那是我无法给她的。”与他在一起,面对的是更多现实面的残酷,她会退却也是人之常情,他不想在这个点上对她穷追猛打。 再说,能娶到这样心灵手巧的妻子,怎么算也是他赚到,还能计较什么? “那她现在二十六,难道就不年轻了吗?”二十六岁的女孩子,对爱情的憧憬与浪漫情怀,不会比较少,他只是怕,大哥会再为她伤一次。 “我只能相信她,我没得选择。” “你有。”杨仲齐沈声道。只要他点头,愿意嫁他的人不会少,偏偏他也挑得很,不是谁都看得上眼。 说穿了,一直以来,让他顺眼顺意又顺心的,不过就一个谭嘉珉。 杨叔赵抬眸,与杨仲齐定定相视。 他知道,二堂哥一定懂。 沉凝了半晌,对方终于松口。“这真的是你要的吗?” “是,我很确定。” “好,我会处理。”给了承诺后,连带把还有一肚子话想说的杨叔魏揪走。 “喂喂喂——”不必这么无视他吧?哥哥是他的耶! 杨叔魏还想抗议,人已被丢进驾驶座。 “闭嘴,开车。” 瞪着绕到副驾驶座,安稳闭目养神的二堂哥,内心极度不平衡,嘴里直碎念:“这未免太便宜她了……” 一句年轻不懂事,就想把事情轻轻揭过,怎么想都觉得让她捡了个大便宜。“不然你想怎么样?”叫人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九步一叩首来登门忏悔?叔赵自己能看开、能原谅,旁人还能多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她对哥的心意不够坚定。”这点他很介意啊,不能全心全意对待、包容他大哥的女人,他怎么放心把大哥交给她? “叔赵只要她,你看不出来吗?” 一句话,就把他狠狠堵死。 他哪会不知道,都四年了,才一见面就卷起千堆雪,一颗心蠢蠹欲动,再无法按捺,而且这一回,是什么都顾不了了,明知道不理智,还是拿终身来孤注一掷…… 他不是笨蛋,哪会看不出几分? 因为只要她,所以没得选择,只能相信。那种接近绝望的赌徒心态,让杨叔魏有些心酸酸。 “而且阿魏,他从没向我要求过什么,这是第一次。”所以他不计代价,也要为叔赵办到。 “……”罢了,既然哥选择相信她,那他也只能相信。希望这一回,她是真的学会了珍惜,好好用真心对待大哥,那他这声大嫂,喊得也才甘心情愿。 看电影那晚之后,又过了三天,他那头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捎来一丝讯息。那晚的场面看也知道,他得先跟家人沟通,也不知谈得如何? 谭嘉珉心下有些忐忑,想打电话问他情况,又觉得这样好像急巴巴要缠上人家…… 那,不然打个电话,起码已论及婚嫁,彼此问候一下,基本的往来互动应该还算符合常情吧? 有些心酸酸。 “而且阿魏,他从没向我要求过什么,这是第一次。”所以他不计代价,也要为叔赵办到。 “……”罢了,既然哥选择相信她,那他也只能相信。希望这一回,她是真的学会了珍惜,好好用真心对待大哥,那他这声大嫂,喊得也才甘心情愿。 片花三(2) 看电影那晚之后,又过了三天,他那头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捎来一丝讯息。那晚的场面看也知道,他得先跟家人沟通,也不知谈得如何? 谭嘉珉心下有些忐忑,想打电话问他情况,又觉得这样好像急巴巴要缠上人家…… 那,不然打个电话,起码已论及婚嫁,彼此问候一下,基本的往来互动应该还算符合常情吧? 于是她挣扎了一整天,终于在下班时间拔出了那通电话。 电话接通的瞬问,她突然脑袋打结,一堆开场白在脑海里转,还没决定好要抓哪一句来用,另一端温温淡淡的嗓音传来—— “嘉珉。” “嗯……对,是我。那个……”不对!她突然想起,如果他和家人谈的结果并不理想,所以他决定打退堂鼓,当没这件事存在,那她这样贸然来电,是不是太厚脸皮,造成人家的困扰…… “那个,没事,我只是……”一时口拙,结结巴巴,不知所云。 所幸,他也没让她再困窘下去,轻声问:“下班了?” “对,正在想晚餐要吃什么——”本来是想邀他一起的,但…… “那你要过来吗?一起吃,我也刚好有事要跟你商量,我记得你说过明天休假,本想晚点再打给你的。” 三两句话,说得自然,化解她内心的不安。 也是,想什么就说,何必这么扭捏,他并没有要拒绝她的意思啊。 她轻吐一口气,舒眉一笑。“那,我下班直接过去?” “好,我等你。” 她先绕到附近市场买了点食材,才到他家去。 杨叔赵看她提着大包小包,也没说什么,出借厨房让她一展身手。 她厨艺很好,至少那短短三个月里,他被喂养得气色红润,连阿魏都说他好像肥一圈了…… 她简单炒了两盘青菜、煎一条鱼,添好两碗饭上桌时,再将电锅里蒸的那盘丝瓜蒸肉一起端上来,她记得,他很喜欢这道菜。 杨叔赵看着桌上的菜色,没想到她还记得。 那道丝瓜蒸肉,只是以前猫电视广告,顺口说了一句:“我喜欢吃这个。”她说:“这我会做。” 隔天,就真的做了这道菜给他。 “开动吧!”她笑意浅浅,递筷子给他。 原本不特别有胃口的,在那弯弯笑眸注视下,竟也不自觉胃口大开。 饭后,她建议到外头走走,消消食。 也没去哪儿,只是在附近绕了一圈,吹吹晚风,跟他说一些工作上的趣事。 如果这就是他未来婚姻的模式……感觉还不错。 回到家后,他告诉她:“回去问看看你叔婶哪天方便,我亲自登门拜访,谈谈提亲的细节。” 正弯身脱鞋的谭嘉珉一顿,抬眸。“你跟家人都说好了?” “说好了。” “他们……没意见?”说“意见”还算措词婉转了,换了是她,也会对这个人印象差到极致,毕竟,她是有“前科”在案的。 “没有,你不必担心这些。我们家这边,辈分最高的只剩四叔、四婶,小叔人在国外。提亲那天,可能会请昭明当介绍人,其他的,仲齐他们会安排,你要是觉得哪里不周全、或是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来。” “没有……”都把家族里辈分最高的请出来登门提亲了,面子、礼数给到十足,她哪还会有什么要求。只是…… 她蹲到他跟前。“叔赵,你要有心理准备,我叔婶……不是什么好商量的人,如果……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愉快,请你多多包涵。” 听出话中之意,杨叔赵仅是微一挑眉。“我明白。” 更早那几年,混商场也不是混假的,如果对方真的要拿她当商品议价,他也不是不能配合,在商言商。 “跟这种人做亲家……”她艰涩地顿了顿,一脸难堪。“你不怕?” 一般人,都会退避三舍。 “这些年,更难看的嘴脸我都见识过了,吓得走我算他们本事。” 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她是否……也是他记忆中,那些难看的嘴脸之一? 她起身,想藉由挂外套的动作,避去接腔,杨叔赵很快地抓住她手腕。“我没别的意恩,你不要多心。” 她回眸,牵强一笑。“我们能不能先约法三章?如果我们真的要结这个婚,未来再怎么吵架、不高兴,都不能拿过去的事情来说嘴,可以吗?” 她不想让这个错误,成为他一辈子的话柄,这样大家都会很痛苦。 “我本来就没有打算拿它来穷追猛打。”真过不去,就不会开那个口要她嫁给他,自误误人。 接着又聊了一些婚俗的小细节,稍晚,她准备返家时,他道:“你明天不是休假?要不要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可能还有不少事情要谈。” 这是留人的借口,他知,她也知。 于是,她也笑着承情。 那个周末,她与叔婶说好,等着杨家人到访。 一开始状况都还好,杨仲齐已事先与谭家两老接触过,礼聘事宜初步都有了共识,今天是男方形式上的拜访与提亲,婚期订得仓促,杨显季不巧在国外参加一场学术座谈会,今天才刚回国,杨叔赵亲自去接机。 其他人已先至谭家润润场子,谭嘉珉联络过后,简单向叔婶说明了情况。“大概再二十分钟会到,大家先喝茶。” “新娘子不用那么急着奉茶,公婆又还没来。” “学长话这么多,应该不渴。”没收! “喂喂喂!十来年的交情,居然连杯茶都不值,媒人丢过墙啊我——哎哟!”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就不能收敛点吗?”杨叔魏咬牙,狠狠在桌下蹂躏某人的脚。 “今天主角不是你们,不要再打情骂俏。”杨仲齐凉声讽遒,一箭双雕,两只同时捧心吐血。 谁跟那家伙一对啊,行情都没了! 杨叔赵随后到达,她赶紧上前,一来是亲迎尊长以示敬重,二来是家里并没有无障碍空间的设计,门槛、阶梯什么的,出入多有不便,需要协助。 谭家两老一看到杨叔赵坐着轮椅进来,脸色就变了。 怎么?之前都没有人告知过这件事吗? 杨仲齐看向她,她也愕愕然看回去……所以,是两方都没说? 杨叔赵自然也很快察觉到场面干得有些诡异,但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很快便与回过神来的杨仲齐一道圆场子。 可谭家两老的嘴脸,很明显已经不一样,言谈中,对男方残疾不无微词。先是问:“还有好的可能吗?” 男方婉转回覆:‘世事没有一定,我们都还在努力。” “那就是没把握。这样我们嘉珉嫁过去,不是很冒险?” 谭嘉珉终于体会,什么叫如坐针毡。 虽然事前已与杨叔赵沟通过,他也承诺过自己心理素质没那么不堪一击,可还是有些担心,毕竟他完全没必要坐在这里承受她叔婶的羞辱。 天晓得,叔婶几时在意过她的幸福了?得知她要结婚时,从没问过男方人品如何、相貌如何、性情如何,只在意拿不拿得出聘礼,如今一再拿叔赵的腿疾大作文章,究竟是为了什么…… 正百思不得其解,两人一搭一唱,话锋一转,便提及聘礼一事,还多此一举澄清,这不是他们要的,只是男方这情况,总是要为女孩子多设想些,为她添足了嫁妆才有保障—— 实在是够了!真把她当成商品在讨价还价了吗? 谭嘉珉万般羞耻,只觉叔婶贪得无厌的嘴脸,让她完全无地自容。 “够了,既然那么担心,那么我不嫁,你们是不是就放心了?” 杨叔赵目光望来,她起身上前,蹲在他跟前,轻轻握住他的手。“我没有要反悔,只是不结婚而已,像以前那样,我陪着你,可以吗?” 杨叔赵定定凝视她,不语。 杨显季看场子有点僵,赶紧出面润滑。“不然小俩口带出去走走,晒晒太阳秀秀恩爱,这里是大人的事,我们解决就好。真谈不拢,反正小俩口真有心在一起一也不急这一时半刻,有没有这纸婚书不过就是个形式而已。” 这话说得漂亮,进可攻,退可守,一面也给对方个软钉子,女主角自己都表态不在意名分跟定男方,心全偏咱们这里来了,真要再刁难下去,你们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连聘金都拿不到。 姜还是老的辣。杨叔赵知道,四叔必然能把事情搞定,便轻轻颔首,顺着长辈铺的台阶,让她陪他出去透透气,暂时避开这场面。 一出家门后,她立刻便向他道歉了。“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叔叔婶婶会这样出尔反尔,我……” “这不是你的错,不必道歉。”不在意的人,无论说什么,也伤不了他一分一毫。 “可是……”她害他那样受人折辱。 “你刚刚,是认真的吗?”他打断话头,直接丢出这句。 “什么?” “没有名分,也愿意一辈子陪着我?” “当然。”那并不是气话。“如果真的谈不拢,也不要再任他们予取予求,我们照样可以过自己的日子,他们管不来的。” “你想太多了。”眸光瞥向树梢几片落叶,口吻清清淡淡。 “……?” “四叔今天会把事情谈妥。” “你好有把握。”她弯身,替他调整围巾。 “笨!”说完,张手按下她的头颅,吻上嫩唇。 笨死了,没名没分没保障,哪天他死了,她一毛钱都拿不到,有什么好?他要的,是妻子,从来就不是同居人。 合情、合理、合法,能让他拥抱、亲吻一辈子的人。 片花四(1) 一如杨叔赵所言,当天便把婚事谈下来了,连婚期也顺便敲妥。 为免夜长梦多,那两老又反悔,婚期订得很赶,询问女方时,新娘子倒也没什么不满,顾虑到叔赵的情况多有不便,甚至主动说,婚纱只需拍一组、身边至亲好友宴请个几桌致意,简单庄重即可。 婚礼是一日激情,接下来的婚姻生活才是最重要的,这点她很清楚。 杨显季事后感叹道:“这女孩子挺懂事的,懂得处处替叔赵设想。”连女孩子这辈子最漂亮、最虚荣的一天都能看淡,跟她叔婶完全不一样,真看不出是从那个家庭里教出来的孩子。 至于礼聘事宜、双方商议的内容,她都一无所知,问杨叔赵,他也是淡淡地用“反正是谈好了”来带过,直到结婚前三天,她才由嘴快的堂弟口中得知。 当下,她立刻拨电话给杨叔赵,气急败坏道:“你笨蛋啊!两千万可以做多少事你知不知道?好歹杀个价你是不会吗?就算不会我也说了,不必结这个婚我还是会在你身边啊,干么任人敲竹杠……” 另一头,杨叔赵很有耐性地听她飙完一长串,淡淡地说:“嘉珉,你过来。” “也好,这件事情需要从长计议。” 于是她三十分钟内就飙到他的住处。 他正悠闲地坐在沙发上翻看两人的婚纱照,她直接扑上前,一手压下相本,一面喘着气说道:“我跟你讲,这笔钱我会想办法要回来,你就——” 杨叔赵直接拉来她,吻住双唇堵上了她的喋喋不休。 谭嘉珉被他吻得一愣一愣。 那张大眼、茫茫不知今夕为何夕的模样,让他忍不住微扬唇角。 她怔怔然,倾向前,掏吮他嘴角那抹浅浅笑意。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取悦了他,不过……他开心就好。 杨叔赵侧首,以着吞噬般的渴切,纠缠深吻。 “唔……”快喘不过气了。她抗议地咬咬他下唇,他缓了缓,改为轻琢慢吮,丰唇滑过她唇缘,低语:“这件事已经决定了,不必再谈。” “可是……” “你想还他们十多年的收留人情,我想要往后数十年平静的生活。”他虽没跟谭家人深入相处过,但那短短几个小时,已经足够让他认清谭家两老的德行,不难推想她在那个家的地位与待遇,否则她不会那么渴望离开那里,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用两千万来堵那一家子的嘴,换来平静日子,很划算。 既然他没打算要讨论这件事,那…… “那你叫我来干么?” “……你太吵了。”总要设法让她安静一点。 “……”除了点点点,她实在摆不出更多表情。 她瞪过来,他淡凉地瞥回去,就在她以为他们要默默无言到天边时,他低低吐出一句:“别再说不结婚。” “……”原来,是怕她反悔,当落跑新娘吗? 虽然他没明摆着这样说,但她觉得就是这个意思。 明明不是什么情话,心房却‘啵啵啵”地冒出一颗颗甜甜的小泡泡,觉得那样有话不明说,拐着弯安抚她的杨叔赵,闷骚得好可爱。 “我觉得,我一定会幸福的。” 杨叔赵回视她,低低哼应一声。“嗯。” “那,我先回去了。结婚好麻烦,一堆事情要打点,还有……我叔叔他们要是再提出什么不合理的要求,你一定要跟我讲,我来跟他们谈,绝对不要再任他们剥削,知道吗?” “好。” 谭嘉珉走了以后,杨叔赵瞥向厨房方向。“你看够了没有。” 杨叔魏端着水杯,慢条斯理走出来。 不过是帮兄长送婚纱照过来,没想到还有这么香艳的镜头可以观赏,一进门就亲耶,好热情如火。 “我现在觉得,这两千万花得好便宜了。”摸摸下巴沉吟道。还没嫁进来就一心向着老公、替老公守住财产,这种老婆娶回来,好像真的是他们杨家赚到。 是说……“我以后绝对不要生女儿。”要是他女儿以后也道样对待他,他肯定会心碎。 “我倒是想要个女儿。”他淡淡地回道。一个像嘉珉的女孩,灵动慧黠、甜美可爱的模样,光是想像都觉得无比美好。 杨叔魏盯着兄长唇畔那抹似有若无的浅浅笑纹,在心中补充…… 对了!还有哥的快乐,千金难买。 他们在入冬以后,一个难得阳光煦暖的日子完成了终身大事。 在法院公证,只邀至亲好友出席见证,接着前往户政事务所登记,完成手续。晚上在饭店里开了几桌宴请亲友,向来沈敛的杨叔赵,或许因为心情好,亲友玩闹地敬他、调侃他,他也都来者不拒。 “头一次看到叔赵哥这么好说话耶,来,新娘子高跟鞋脱下来倒酒,那个鸡蛋也拿两颗过来——”杨季燕也闹开了,被她老公揪回去。 “你想死是吧?”以为婚已经结了,就不怕被报复?那个高跟鞋倒酒、新人贴身滚鸡蛋的戏码,徐孟磊完全有切肤之痛,本是同根生,冤冤相报又是何必? 闹了一整晚,杨叔赵有些许薄醉,被堂兄弟们搀进饭店安排的新房,谭嘉珉出来送客,被杨伯韩制止。 “剩下的我们收拾就好,你留下来照顾他吧。” “谢谢。”她诚恳地弯身致谢。这场婚事,叔赵的堂兄弟们真的都帮了不少忙。 “我哥——就拜托你了。” “别这样说。聘礼的事,我不知道叔叔会要求得这么过分,心里一直觉得很过意不去……”叔婶没为她留颜面,夫家的人都不知道会如何看待她,这让她觉得,有些受不起如此恳切的请托。 “这件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哥的快乐,比什么都要值钱。所以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让他幸福。” “我会。”至少,绝对是倾尽全力。 谈完回到房中,见杨叔赵紧闭着眼,脸埋在枕中,两颊晕红。 她到浴室拧了条毛巾。“叔赵,来,帮你擦个脸。” 杨叔赵低哼一声,仰着脸等人服侍。 这傲娇大老爷姿态是怎么回事啊?才新婚第一晚,她就成女仆了吗? 听见她的轻笑声,他不解地撑开眼皮。“你笑什么?” “没。”擦完脸,再擦擦脖子,解开两颗扣子连胸口也顺便擦拭,最后把手脚也顺势擦了。 然后,再进浴室端盆温水,让他坐起来泡泡脚,就像从前那样,习惯了睡前帮他按按双脚,比较好入眠。 他垂眸,凝视动作专注的她。“今晚……似乎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听出他话中隐喻,谭嘉珉颊容一红,垂首低哝:“等一下。” 等一下?是要等什么? 杨叔赵还真配合地等了,等她忙完,又钻进浴室洗了澡,把自己弄得香喷喷,裹着浴袍一脸局促地站在浴室前。 他抬眸望去。 “那个……我不太会……”她低烬。 “所以?” “你……方便吗?”话一出口,便察觉这话有多容易让人解读错误。“呃,我当然知道你可以,我的意思是……”慌得差点咬到舌头。 她只是想问,可能有很多动作他不方便做,那她又不是很懂,所以他可能得说清楚些,告诉她该怎么做……怎么简单的几句话,让她说出? 她挫败到简直想撞墙。 杨叔赵挑眉,倒是听懂了。 “呃,好。那、那我……” “过来。” 她慢吞吞地,小碎步上前。 “这个步骤可以留给我。” “所以,你得多配合些。” 在床头解浴袍带子,被他按住。 剥光新娘,是全世界所有新郎的共同乐趣。 他无声张手,她意会地在他身旁坐下,轻轻偎靠过去,感觉他收拢臂膀,轻轻拍抚。“你很紧张?” “一点点。”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他只是一下,又一下,掌心轻轻挲抚她背脊,那让她想起,有一回他找到躲在医院楼梯间偷哭的她,厚实掌拍抚的温柔,以及无声的安慰,与陪伴。 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幸福,第一次感觉到有人怜惜、呵护,第一次感觉……怦然心动。 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会买鸡蛋糕疼惜她、在她难过时愿意来到她身边安静守护的男人,却教自己一时轻率,错放了。 往后,每回伤心难过时,她总会想起那一日,想起那双厚实掌心的力道,与温度。 没有人知道,错失他,她有多遗憾,多痛惜。 思及此,环在他腰际的力道紧了紧,将自已更加缩进他怀中。 片花四(2) 像是回应她的不安,他俯首柔柔亲吻她鬓角、额心、脸颊,细细碎碎浅吻。“想什么?” “怕……这是梦。”她低道,主动吻上他的唇。 杨叔赵温温地启唇,有意无意啄吮嫩唇,引领她不自觉迎上来,吻得更深,舌尖轻舔、软软缠上他的舌。 他任她去探索她的乐趣,因为他也有自己的乐趣,掌心拨开左肩浴袍,轻轻挲揉,感受年轻肌肤柔嫩细致的美好触觉,由半开的襟口顺势探入,握住一方温软,拇指指腹轻揉敏感顶端—— “啊!”她腰椎一麻,扑跌而去,唇齿不经意碰撞在一起。 “唔!”他闷哼。头一回被女人扑倒,感受到的却不是软玉温香抱满怀的销魂滋味,而是被撞破嘴唇的疼痛。 “对不起、对不起——”没想到新婚之夜,先见血的竟是新郎官。她好愧疚,凑上嘴吻了又吻,舔了又舔。 他叹气,如此诚意十足的赔罪方式,也只能认了,顺势环上她,双手在光滑玉背、腰臀间游移,不急着更进一步,的温度、肤触、体息。只是步调缓慢地,熟悉彼此。 这样的新婚夜,添了很多很多的温存氛围,她渐渐松缓了原先的紧张与不安,安心地熟悉他、用自己喜爱的方式亲近与碰触。 他剥光了她,也很公平地让她剥光,从床头缠到床尾,再抱着缠回来,彼此的气息、肌肤相贴的触觉,已经很熟悉、很熟悉了。 她趴在他身上,已经从头吻到腰腹,毕竟是生嫩新手,矜持害羞,不敢太放肆,又脸红红地一路吻回来,埋在他颈间企图种草莓。 杨叔赵被她又吸又咬,有些按捺不住,低吟着把她抓回来狂吻,一手往下探寻。“可以吗?我恐怕不能等了——” “好。”她脸红红。“我自己来,你不要看。” 他闷笑。“好,你慢慢来,我闭上眼睛,不急。” 谭嘉珉悄悄抬眼,确定他有遵守约定,这才捺下羞怯,撑坐起身,小心翼翼坐到他腿上—— 他很快就发现,这是个蠢主意。闭上双眼,触觉变得更为敏锐,他感觉得到,这只小菜鸟笨拙的碰触、摸索,不得其门而入,简直是想置他于死地。 “啊!”她惊呼。“你做什么——” “你只说不能看,没说不能动手。”指腹轻轻揉捻敏感蕊心,她腰脊一阵软麻,任他引领自己进入那柔润温软的秘境。 “呃……”她低哼,又很快地忍住。 “痛?” “嗯。”声音听起来好委屈。怎么没人告诉她,有这么痛? 他坐起身,将她搂进怀里,新婚妻子趴在他肩膀,将脸埋入低低诉苦:“痛死了。”软软嗓音,其实撒娇成分居多。 他来回挲抚腰臀,吮吻耳廓、颈际肌肤安抚她。 她能感觉,他仍饱满地撑胀着她,灼热而强烈地存在她体内,连最细微的脉动,都能清楚感受,但她说痛,他便不再妄动…… 究竟是谁质疑,他不能是好丈夫? 从不说好听话,却实质地用真心疼惜他的女人,她很开心娶她是那个人,并且,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她伸手,将他往后轻轻一推。“看着我。” 撑起柔软腰身,再将他迎得更深,单手解开缠在脑后的发,任一头及腰青丝披泻而下,微昧着眸,舞动欢爱节奏。 初夜只是紧张、害羞,并不代表她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且不提她本身就是护理人员,对人体构造再清楚不过,为了今晚的新婚夜,她可也恶补了不少片子,研究能带给男人兴奋、快感与‌‎‌‍‍高‌‍‌潮‍‎‍‌‌的方式,她说,要对他好、给他幸福,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杨叔赵上身微往后仰,双手撑在后头,目不转晴地注视在他身上撩起情火的娇媚小女人。长发散落在胸前、肩后,随着欢爱节奏飞舞跳跃,柔软水媚的身段,迎着他,起伏,微喘,颊畔浅浅红晕,美得撩人。 视线随着纤美娇胴往下移,她知道他正看着,放慢了节奏将他迎入深处,再退开,然后迎接下一回更荡人心魄的结合。身体的感官刺激以及香艳的视觉飨宴,饶是杨叔赵这再闷骚的男人,也忍不住破功轻喘出声,低低哼吟。 他好像……更热、更亢奋了。她感受到了,娇媚抬眸。“你喜欢?” 明知故问。 以初夜来讲,她的表现可说是令人惊艳,只是再大胆主动,也掩饰不了嫣颊上的羞涩红晕,他知道,她想取悦他的用心,也默默受下这份心意。 他由柔腻腿侧缓缓往上轻抚,撑握住腰臀,加快律动节奏,将两人一同推向极致。 过后,她趴在他身上喘息,肌肤蹭着肌肤,感受纯然的亲密与温存。困倦欲眠之际,隐约想起还得替两人稍作清理,撑着虚软的身子想起身,被他压回胸膛。 “睡吧。”修长的指穿过她的发,有节奏地揉按她的头皮,安抚人心的力度与嗓音,瞬间让她放弃挣扎,沉入梦乡。 夜半再度醒来,发现身上已擦拭干净,而自己正枕在他臂弯上安睡。她怕惊醒枕边人,只敢转动眼珠子往上瞧。她的男人睡得很沉,颊畔无意识地蹭了蹭她发心,她稍一挪动,他便蹙起眉心,往她腰间搂得更牢。 她轻笑,既不能动,仰高了脸也只能亲吻丈夫的下巴“晚安。”她悄声道,贴向他心房,再度安稳入眠。 就跟全天下的新婚夫妻一样,新婚生活每一天都是甜蜜蜜、火辣辣,生活中一点点细微小事都能让人唇角泛笑。 就算,只是静静看着他吃她做的早餐;就算,只是夜里被他抱着睡,像是没有她就无法睡那样搂得牢牢;就算,只是闲来无事,在附近绕一圈,散散步…… 当然,有时她也会有点神经质—— 听见浴室传来碰撞声,她连忙推门进入,看见衣物半褪的裸男坐在浴缸边,朝她瞟来。“我只是手滑,没拿好刮胡水。” “呃……”她不好意思地干笑,捡起地上的瓶装物。“我以为你需要帮忙。” “要真这么不放心,进来陪我。” 洗鸳鸯浴吗?还没试过,听起来似乎不错…… 她对这邀约有些心动,颊容微晕地移步上前。 新婚期,总是会特别热衷性事,两人都还处在对彼此身体有高度探索兴致的阶段。这个澡,他们洗了一个多小时。 最后,身与心获得双重满足,杨叔赵慵懒地坐在床边,享受娇妻的吹头发服务。 “明天,我就要收假回去上班了……” “嗯。”他无意识低哼,不表意见。 结婚之前,她跟他讨论过是否要继续工作的问题,他只说看她自己的意思,完全交由她作决定,不干预。 她认真思考过,目前的工作环境她很喜欢,诊所里的医师、同事也都对她很照顾,这次结婚联名包了好大一包礼金,又大方放了她两个礼婚假,她舍不得离开这个带给她自信与快乐的地方。 告诉杨叔赵这个决定的时候,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生活是自已在过的,开心就好。” 这件事也就成定案了· 不过现在……倒觉有些舍不得。 她关掉吹风机,趴在他背上,赖靠着他撒娇。“你一个人在家,不会寂寞吗?” 他斜睨她,不赏脸地泼桶冷水过去。“不然你要辞了工作陪我吗?” “呃……”她一时语塞。 他拍开她的手。多此一问,虚伪。 她尴尬地笑笑,再度赖抱上来。“不要这样嘛,我也怕贸然辞掉工作,在家跟你大眼瞪小眼,你会看我看很腻,而且突然失去生活的重心天无所事事,我会不习惯……” “我有说什么吗?” “……所以,没不高兴?”她小心翼翼问。 “我说了,你可以自己决定这件事。”既然说了尊重她,就不会在这件事上多作文章,她不必刻意安抚他,他修养也没那么差。 她吁了口气,凑上前亲亲他的颊。“有什么事,一定要立刻打电话告诉我。” 她原以为,这只是一点小事,谁知,却是她进入婚姻殿堂后,所要面对的第一道习题与关卡。 片花五(1) 说关卡,也不尽然正确,只是她必须正视自己的已婚身分,很多事情,不得不有所改变,与取舍。 结婚前,诊所里老医生的太太,就曾经很有智慧地告诉她:“在婚姻里,会有很多磨合,能坚持的很少,要放弃的更多,无时无刻都要在“婚姻和谐”与“保有自我”之间找平衡,但是你会发现,你妥协的那些,会用另一种方式还报回来,嵌合圆满你的人生。” 说穿了,便是有舍,才能有得,虽然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得舍去什么。回去工作之后,他们的生活模式变成—— 早上她起床时,有时他起得早,可以一起吃个早餐,如果来不及,她会做好早餐放在桌上。 他作息有些不固定,如今是玩票性质的音乐人。那场车祸意外过后,他便放下公司所有的事务,连由父母那里所继承的股权也全数移交给杨叔魏,离开得干净俐落,绝口不再过问。 如今赋闲在家,偶尔写写歌,满足年少时的梦想。创作人的通病,就是灵感一来,管不得白天黑夜,必得即时记录脑中跳跃的每一分音符、意绪。 有时,她等到凌晨想睡了,他还在工作室里;白天她去上班,而他还在睡。 一开始,她还不觉有什么问题,直到有一天,她在上班时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是杨叔赵清晨醒来感觉不太舒服,人在发烧。 她心下有些急,想请假回家了解情况,偏偏诊所里固定早班的两名护士,一个家里出事,请了一个礼拜的丧假,晚班也有一个染上流行性感冒,人手根本调度不过来,早晚班都自顾不暇,焦头烂额,根本不可能一走了之,让诊所放空城。 于是她只能捺下焦虑,随时跟助理小李电话遥控,了解他最新的情况。 早上十点,家庭医师来看过了,打了一剂退烧针。 十一点半,吃了一点清粥,但吐出来了,好像很不舒服,皮肤起一点一点的小红疹。 下午一点,体温三十八度二,有退了一点,吞了药,刚入睡。 下午三点,烧已经退了,但还不太有胃口吃东西。 下午五点,喝了一杯牛奶,又继续睡。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时间,她归心似箭赶回家。小李不甚熟练地在厨房热粥,那是管家下班离开前预先煮好的。她问了一下最新情况,说是有精神些了,不过还是没什么胃口,粥是中午的,他一整天根本没什么进食。 她点头表示了解。“今天辛苦你了,你先回去休息。” 然后端着热好的粥,放轻脚步往房里去,在门口,就听见轻浅的说话声。“没事,已经好多了,你不必刻意过来,嘉珉待会儿就回来了……” 对方不晓得说了什么,他静默了一阵,才回道:“她有问过我,我没反对。她有她原本的生活步调,我不能要求她放慢脚步来配合我。阿魏,我只能要求,她好好的,陪我走完人生路,这样就够了,再多便是苛求了。” 她没上前,悄无声息地再度退回厨房,坐在餐桌旁,看着清粥上的冉冉白烟。医生太太对她说过的那些话浮上脑海,她似乎,已经在面临走入婚姻后的第一个抉择了。 估算了下时间,里头约莫也讲完电话了,她才起身往房里去。 “老公,醒了没?” 半躺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的杨叔赵,撑开眼皮望来。 “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看向手边的清粥,嫌弃地别开头。“不要。” “不然,喝杯果汁,配苏打饼干?”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包苏打饼,口吻完全就是哄小孩,职业病。 虽然如此,对他还是很受用,紧皱的眉头舒缓了些。毕竟他真的选择后面那个选项好多了。 于是她不敢怠慢,快快上前伺候大老爷。 她开了一包苏打饼,再偷渡两片蜂蜜蛋糕,他也没意见,赏脸地吃完了。 她拧了条毛巾来,替他擦擦退了热、流些薄汗的身体,让他睡得舒爽些。 病中的杨叔赵垂眸任她摆布,整个人看起来懒懒的,不太有精神。 谭嘉珉看着心疼,摸摸他微热的颊容,颈脖、手臂上冒的小斑点还没退,她取了止痒的凉膏来,替他抹上。 “我知道你吃药都会小过敏,这是我们诊所调配的药膏,很有效,你搽了会好一点。” 她抹得专注,跪坐到他身上,抹完药,再替他按按脑部穴道,按着、按着,察觉臀下顶着她的异物,她媚他一眼。“都生病了,还在想什么?” “我也不想。”他沉懒地回应。坐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怎么可能完全无感?他又不是死了。 有感觉不代表真的有兴致做,他现在根本倦得要命。 谭嘉珉低头拍拍他腿间的亢奋。“小叔赵你乖,安分一点。” 杨叔赵直接白她一眼。 隔天,她要去上班前交代小李,她昨晚做了些他喜欢吃的小点心,他现在胃口还不太好,不定时就送个两块寿司、或是下几颗水饺给他吃,少量多餐地进食他比较不会排斥。 临走前三叮咛四吩咐外,并重复强调,有什么状况一定要打电话给她,小事也要说! 所幸今天一整天没再有什么大状况发生,除了中午时体温微高了些,但也很快就退下来。 到了第三天,才明显较有食。 一个礼拜后,已经完全康复,连颈肤上那些红疹也退了。 这件事情,也就这样过了。直到一个月后,某个夜晚入睡前,她突然无预警地向他提起:“老公,我辞职好不好?” 杨叔赵撑开眼皮。“怎么突然说这个?” “不是突然,我一个月前就决定了,只是那时一个同事请丧假、一个同事生病,走不开。再说, 同事和医生们对我很好,以后如果有需要帮忙的,我可能就偶尔去支援一下,赚点打工钱。” “是因为……我生病的事?谁给了你压力吗?”她之前,是完全没有辞职意愿的。 要离职也得花点时间做准备,帮忙带带新人 “那你呢?你自己又希望我怎么做?”她也是直到那时,才想起,他从来没有表态过自己的想法,只说她想怎么做就去做。 “你其实——是希望我陪你的吧?” 杨叔赵静默了下,没否认。 那就是默认了。她自行认定。 “嘉珉,你不必刻意改变自己的生活来迁就我。” “不完全是那个原因。”最主要还是因为,她希望在发生任何事时,她会是第一个赶到他身边的人。 工作有工作的责任与制度,不可能无时无刻、随时想离开就离开,这次事件不会是唯——次,未来必然会一再发生。 而她不想。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是什么?什么能舍、什么不能舍,她清楚得很。 “我是你最亲密的另一半,有任何状况,我想要能够陪在你身边,掌握一切情况,陪着你面对,而不是透过电话焦虑,让别人来告诉我,我丈夫现在怎么样了。再说,以后如果有小孩,我应该会疯掉。你恐怕不晓得——”她自嘲地幽了自己一默。“我就是这么神经质的人。” 她说了那么多,其实只有一个重点——他现在,是她最看重的人,其余一切,都能舍。 他不语,默默揽紧了她。“生活没有重心,你会很无聊。” “怎么会?把你顾得好好的就是我的生活重心啊,就像以前那样,我就假装自己在当看护——”顿了顿,补上一句:“不反对你付我薪水,”杨叔赵捏捏她掌心,没应声。 她挪了个位置,舒舒服服枕上他臂膀。“再说,我们以后会有小孩,到时我只会更忙……对了,你好像没说过喜不喜欢小孩?” “不讨厌。”他淡应。 “嗯。”看他没避孕意愿,应该也是不排斥有小孩。她点点头,又安心说下去:“我们诊所的医生人好好,免费替我把脉、针灸,教我一些容易受孕的小秘诀,我其实还满想要早点有个小孩的……” “嗯哼。”睡意袭来,几乎已是无意识哼应。 她有个小毛病,一不留神很容易碎碎念。 他也没料想到,自已有一天,会和她在床上搂抱依偎,听她碎念一些婚姻里的琐事,当作助眠…… ……这种感觉,还不坏。 离职以后,她赋闲在家,许多原本是家事管家在打理的事情,都接手过来自己做了。 她清楚杨叔赵饮食上的喜好与禁忌,这当然是由她来,她预计先由一些温补的食材上着手,把他养得康康健健,是身为妻子最大的骄傲。 她很注重隐私,卧室是夫妻的私密空问,她不爱有外人走动,所以里头全是她自己动手整理。她醋劲很大,老公最贴身的衣物,只有她能收拾、碰触,连床单、被套也亲自更换。 还有杨叔赵的工作室,里头有极完善的录音设备,还有一架钢琴、吉他。虽然他没有禁止她进入过,不过他待在里头工作时,她不会去打扰 ,也知道他很珍惜这里头的一切,她便也就接手过来,自己打理比较安心,外人不懂这对他的意义,万一轻率碰坏了什么,叔赵会舍不得。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她知道,那是已逝的公公送给他的十八岁成年大礼——这间房子,还有不吝砸下百万为儿子准备好的录音室。用行动证明,会全力支持他的音乐路到底。 “你妈要是再威胁要把你逐出家门,你就窝到这里来,有了自己的小窝,不必担心要睡公园,但是老爸万一也被赶出来,你千万要收留我。” 为了这件事,他母亲还真的气了父亲一阵子,怪他都把儿子宠坏了。 谁知,没多久高中毕业,他却自己默默填了商业学系,除了偶尔窝进这间录音室里弹琴白娱,再没说过一句要做音乐人的话……每年寒暑假也自动到公司报到实习,一点一滴从基层学起,学得比谁都认真。 这些,是有一回与他堂妹闲聊时,杨幼秦告诉她的。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也不是会跟人谈心的那种个性,以前三叔还在时,多少还能跟他聊两句。你一定没看过有人父子感情可以好成这样,叔赵哥非常敬重我三叔,我几乎没有看过他对三叔说过什么忤逆话,就算是突然耍叛逆的青少年时期都没有。三叔走了以后,他变得更安静、更不爱说话,也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了。那场车祸,对他打击最大的,其实是再也没有人半夜拎一手啤酒来跟他聊心事,他失去了他的大树。 片花五(2) 她发现,杨叔赵是很闷骚的那种个性,愈是在乎的,愈会往心里藏,不轻易示人,除了最初在医院刚认识那时,因为还没那么熟而稍微心安即多说了两句,后来熟了,就几乎没再听他主动谈过父亲,说那些感性的掏心话——很别扭的一个男人。 有一回整理他的工作室,不经意在底下的抽屉发现一只密封玻璃罐,里头装着半满的甜嘴小物。 初时,她没多想,只觉奇怪,他明明不特别爱吃甜食,以前在医院会特意拿给他,只是想闹闹他而已…… 思绪一顿,想起什么,又拿起玻璃罐细瞧。 这,是不是她当年,顺手给他的那些小零嘴? 打开细瞧,有颗瑞士糖上头还画了小太阳笑脸,那是她的手笔。 原来他都留下来了,还保存到现在,藏在这个他很宝贝的工作室里…… 发现了他这个小秘密,她一整天心情超好,杨叔赵数度狐疑地审视她,她也没明说,只是回他甜甜的笑。 又过了几天,他要进工作室前,她突然塞了什么进他掌心,没头没尾丢来一句:“那些过期了。” 他摊开掌心,看见一颗牛奶糖。 先是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再低头看看掌心……突然明白了什么,火速移动轮椅进工作室,打开下层抽屉…… 原本装了半满的那只玻璃罐内,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张折了两折的小纸缠。糖果过期了,但我们的缘分没有。 所以,她替他扔弃那些过了期的回忆,重新开启、堆叠他们新的回忆与缘分是这样吗? 他将第一颗牛奶糖放入,轻轻盖回密封盖,扣紧,再放回原处。 这一次,能填满它吧? 谭嘉珉后来发现,他这回吃掉了原本不爱吃的小零食,只将包装纸拭净放入依这种存放法,可以存很久、很久、很久…… 而且,不怕过期。 一日午后,谭嘉珉在客厅写家计簿,记录这个礼拜的家庭收支。这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一直以来只能靠自己,已经养成谨慎运用每一分金钱的习惯。 记录完发票的部分,接着要算信用卡的签单金额时,一只不明物体隔空抛来,轻落在收支簿上。 是存折。 她抬头,奇怪地瞥向前方的男人。 “这是?” “你的薪水。”答得简单扼要。 她不置可否,翻开存折数了数,发现再上去的位数,她一辈子都赚不到,干脆不数了。 _ “我只是随口说说的。”他不知道什么叫开玩笑吗?就算是薪水,也太可怕了,他八成是掏出自己所有的身家了吧? “丈夫的存折,就是老婆该拿的薪水。”如果今天他是穷光蛋一个,那拿到老公连五位数都不到的存折,也没她嫌弃的余地。 还真是掏出他的所有身家了。她咋舌。 “杨叔赵,你很不会甜言蜜语。”明明是会让全天下老婆都感动到不行的举动,为什么他做起来可以一派淡然,毫无情趣? 他当没听到,又一脸淡漠地偏首离开。 “等一下啦!”她追上前,得寸进尺地要求:“我采购清单已经列好了,陪我去附近卖场。” “我?”是她说错,还是他听错? “对,就是你。” 在他提出异议前,她抢先道:“这是老公的工作,你没得选择。每次都让小李陪我去,身边是有个壮汉帮我提重物没错,但——你知道上个礼拜我自已去,店里员工跟我打招呼时说了什么吗?”她仿效对方甜甜的笑靥重演:“——今天你老公没陪你来呀?” “……”他瞥她,表情很微妙。 姑且自我感觉良好,将它解读为吃醋好了。“你希望这样吗?” “这似乎是某部八点档的桥段。”他慢条斯理道。 不会笨到不知道这叫激将法,那些夫人跟司机暧昧的戏码里,没有一个夫人会那么高调地当面告知丈夫,他要看不穿她在想什么,那就白白比她多吃七年的白米饭了。 她挑眉。“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去?” 小人得志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刺眼。他转身滑开,弯腰默默换掉室内鞋。 “……走。” 谭嘉珉辞去工作以后,整个人很闲,打理家务以外犹有余裕,一天到晚盯他的饮食、盯他的作息、动不动就拉着他往外面跑,什么理由借口都有! 不爱出门,连家族聚会都很少参与的他,一开始很不习惯,久了,也就懒得再抗拒,随便她了。 像是那天陪她去超市购物,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直接在他腿上放购物篮,悠悠哉哉将采买物品往里边放,拿他当人型电动手推车,一整个很过分行经生鲜区时,已经小熟的生鲜人员与她应酬两句,推荐今天刚进货的牛小排,保证新鲜,并且不忘夸杨太太好福气,嫁了个贴心的好老公,陪太太采买家用品这种琐碎的事,愿意做的先生已经不多了。 末了再加一句:“咦?这位是?” “喔,我家杨先生。”杨太太笑得一脸真诚又无知。 三人表情各异地互望数秒,生鲜人员还处在被雷打到的状态,她取了牛小排放进他腿上的购物篮,推动轮椅时,弯身在他耳畔,巧笑倩兮。 道:“走了,晚上煎牛小排给你吃,我贴心的好老公。” 连他的冷眼,都无损她满脸的笑如春花。 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不纯粹是胡扯、诱敌深入的小把戏。 此后,每月两次固定的采买日,在他还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被列入他的固定行程中。 还有例行性的医院回诊及复健行程,她都会坚持陪同,回程时,多半不会直接回家,有时拐他去郊外踏踏青,或是野餐什么的,反正她永远说顺路。 后来,每月一次的郊外野餐,也成了他们夫妻的固定行程之一。 再然后,她突然向他提起,以前的诊所,有个行动不便的老先生需要请助手,想介绍小李过去,问他意思怎么样。 他听懂了,反问:“他在这里,会让你觉得困扰?”所以拐着弯将人介绍到别处去? “——一点点吧。”毕竟是小夫妻的生活空间,时常有个外人在,做什么事都有顾忌,有时想穿得清凉一点、或是想制造一点夫妻小情趣是多有不便。 管家大婶是还好,只在固定时间来,做些打扫清洁的事宜,不会参与他们的生活太多,但小李便不同了,他是长时间待在这儿。 杨叔赵凝思了会儿。“你想怎么做,随你吧。” 以前,确实有其必要,但现在,妻子几乎贴身关照他周身一切事宜,小李的存在可有可无,若是会令她不自在,他也没有非坚持不可的理由。 又过了个把月,有一回阿魏来看他,认真打量了他一会儿,说:“哥,你气色看起来不错,大嫂把你照顾得很好。” 弟弟对老婆的赞誉,他只是回以冷哼。“比慈禧还专制。”她想做的事,根本没他反驳的余地,无论来软的来硬的,最后必然会照着她所期望的方向走。 于是之后见了买菜回来的她,就见杨叔魏戏谵地朝她行礼。“老佛爷吉祥” 谭嘉珉愕了愕,失笑。“免了,小魏子。”想也知道,八成是杨叔赵说了什么。 她随后进蔚房,杨叔魏也默默跟了进来。 “他其实很喜欢。” 老是面无表情,问了也是不置可否,最多是回答“不讨厌”, 她将购物袋搁到流理台上,回眸浅浅一笑。“我知道。” 偏偏,眼前就有两只很懂杨叔赵的鬼。 “晚上留下来吃饭,你哥心情会更好。” 实在不知从哪个角度能读出“很喜欢”的讯息,简直活见鬼。 “那还用说。今晚哥是我的,谁都不能跟我抢。”包括管他几点睡、啤酒不能喝超过一瓶半的慈禧老佛爷。 开玩笑,某人现在行程可满了,以前来一定找得到人,现在是回回扑空,一会儿去看展览,一会儿又是逛花市、看电影、野餐的,可忙了,害他被二堂哥操得半死,想找哥哥哭哭、讨讨便宜秀秀委屈都找不到人…… 片花六(1) 天很蓝,和风煦暖,薰人欲眠。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记得了,只记得,眼前枕在他腿上沉睡的女子,一心一意只容得下她,移不开眼。 啊,是了,她说天气好,要出来野餐。 她脱了他的鞋,要他感受脚掌踩着青草地的感觉;还说,偶尔出来吸收芬多精,心情会更开朗;又说…… 她总是拉着他往外跑,不让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他什么都随她,毫无异议地配合。他想,这双腿已是如此了,这回开刀的成效也不显着,她还是笑得灿烂,很有耐性地陪着他复健,不曾表露一丝失望,那他至少,做得到配合。 一般年轻女孩所渴望的那些,他能做的有限,所以无论她说了什么,他至少可以尽全力陪伴,无论是看展览、舞台剧、或出外踏青…… 他以为,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的用心,只要坚定地牵着手,或许真的可以试试看,一起走下去,但…… 那一日,淡淡的青草香、腿上沉睡的甜美脸容,最终定格成心头的一页记忆,美好、却挽留不住。 心房沉沉揪紧,他呼吸困难地睁开眼,浅促喘息。 他在自己房里,和阿魏喝多了,依稀记得,是妻子将他带回床上,体贴细心、无微不至地照拂…… 他垂眸,凝视臂弯中沉睡的脸容。 在长长的四年孤寂后,她再度回到他的生命中,接续中断的缘分,就像那年一样,哪里都陪着他去。 但,真的这样就够了吗?那年,她何尝不是说,无论他还想去哪里,都陪着他,但,最终呢? 那时,他是一心一意相信的,现在,却无法再给予最初、最纯粹的信任。 很多事情,能够理解、原谅是一回事,是否能够毫无疑虑,又是另一回事。做声叹息,将怀中娇躯密密圈搂,闭上眼不再深想。 杨叔魏一路睡到快中午才起来,走出客房,到厨房倒杯水,见他嫂子在准备午餐。 “醒了?午餐你有特别想吃什么吗?” “不了,我待会儿跟人还有约,一会儿就要走了。哥呢?我跟他说一声。” “在工作室。” “谢老佛爷,小的告退。” 来到工作室,见杨叔赵坐在钢琴前,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零零落落的单音,他静静上前,没说什么,只是执起搁在上头的相框,注视。 那是哥十八岁那年,爸将这间房子送给他时,在这里留下的合影。 相片后,还留着爸亲笔写下的字句—— 给叔赵,我最心爱的儿子 他沿着上头的字痕,轻轻抚过,流泻思念痕迹。 “跟你招认——件事,以前看你跟爸感情那么好,心里曾经小小嫉妒过你。”杨叔赵错愕地抬眸。“嫉妒?”叔魏,嫉妒他? “是很早很早以前啦!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以为爸只在乎长子,就觉得我这个么儿在他心里好没地位。” “爸很爱你。我们两个在他心里,没有谁轻谁重。” “我知道,只是小时候看爸那么疼你,多少会产生错觉。” “但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叔魏说嫉妒他,又怎么会知道,他更羡慕叔魏,羡慕他……“身上流着爸的血,能够当个名正言顺的儿子……” “你还在介意这件事?” 哥是爸一个生死相交的挚友的孩子,还没来得及抱抱未出世的孩子便离开人世,于是爸娶了妈,在孩子出生之前,给他们一个稳定的家。 以前看户口名簿,发现父母的结婚日与长子的出生日期兜不上来,也没多想,反正奉儿女之命成婚的人多得是。 他猜,哥应该是十六岁那年发现的,被家族当成叛逆期去玩音乐的那段时间,谁来劝都不听。 他其实比哥还要早知情,那时心里很是同情,连原有的那一点点嫉妒都没了,他自己心情多少都产生化学变化了,更遑论是当事人的哥。 哥那么爱爸,也一直以身为爸的孩子而引以为傲,必然是难以承受的,内心的痛苦与冲击不难想像,但是他谁也没说,自已一个人默默吞咽下所有的情绪。 一直到爸过世那一年,哥卸下公司职务,股权全数转让给他。那时他还天真地以为,哥是因为腿伤以及父母离世而心灰意冷,需要时间平复心情。 那时,为了让哥安心养伤,也为了维持公司的正常运作,不能不做此权宜之计,还很豪气地要哥好好休养,他会把事情都处理好。 父母离世的对年,他们替父母作忌,心想哥心情应该也-调适得差不多了,问他是否该归队了?他被二堂哥操得好惨…… 哥只是淡淡地回他:“迟早要习惯的,你是爸的独子,这是你该扛的责任与义务。” 他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从小就很有长子的自觉与担当、一心想为爸扛起所有重担的哥哥,会突然跑去玩音乐! 什么叛逆期,什么疗伤期,都是别人自以为是的想像,哥对自己的身世早就了然于心,也定位得很严谨,不欲触及杨家大权。 “那时,你年纪还轻,我只是暂时代替你,接下爸身上的职责。” 那阵子,爸为了哥,确实承受了不少压力,连爷爷都碎念他太放纵儿子,哥后来,就一个人一声不响地读了商学院……谁能说,哥不是爸的孩子?哥对爸的用心还有敬爱,不会比任何一个当儿子的少。 到现在,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拘泥血缘,把持着应有的分际,不愿逾越分毫吗? “爸不介意、爷爷不介意,大伯、二伯、大堂哥、二堂哥……我们所有的人都认定你是杨家人,为什么只有你自己放不开?” “我没有不认自已是杨家人。我是爸的儿子,这点谁也不能否认。”连他自己都不能,否则,便愧对九泉下的父亲,愧对他这么多年不遗余力爸的疼惜与教养。“那——” “这和股权是两回事。”太清楚弟弟要说什么,先一步断尾。“我留下这间房子,是因为那是一名父亲,对儿子宠爱的证明,拒绝它,就等同于否决与爸这么多年的父子情。但股权不一样,丰禾是爷爷一滴血一滴汗、靠着双手打拚出来的,那是杨家的根,必须交给正统的杨家子孙,否则我对不起爷爷。” “你这样说,难道爸当初把部分股权给你,就是对不起爷爷吗?” “你不要抓我语病。” “既知有语病,就不要再坚持逻辑不通的事了!” 他叹气。“阿魏,你到底想说什么?” “今年已经整整满八年了,你还想逃避责任到什么时候?乖乖把你那份股权拿回去,回公司报到,不要埋没了你的才能。”哥的能力,是连爷爷都夸口肯定的,他一心坚持不逾越本分,但父亲给儿子的东西又哪里是逾越?独占爸留给哥的东西,他才心虚吧? “这件事情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 “那我不跟你谈,我跟大嫂谈——”就不信老佛爷拿他没办法。 “阿魏!”他沉下声。“这是我的事,与她无关。” 都成夫妻了,怎么会无关?这泾渭分明的态度,让杨叔魏感到不太妙,夫妻,不该是一体,同担荣辱与悲喜吗? “你该不会——什么都没跟她说吧?” 杨叔赵漠然瞟他一眼,不答。 杨叔魏愕愕然张了张嘴,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身世这种跟自己切身相关的事,对那个要跟自己走一辈子的人竟是连提都不提,他不知道,哥这是防她?还是自我保护? 婚都结了,竟还将她当外人,丈夫来自哪里,怎么会不关妻子的事? 他道才惊觉,哥说不会去计较,并不代表一切可以回去过去,已经伤过的心,怎么样也有道疤在。他——交付了一生的誓诺,却没有交付信赖。 离开时,他心情很沉重。 下意识往回望,目光对上在阳台浇花的大嫂,对方浅浅一笑,朝他点头致意,他心房一突,瞬间发现,她全都听到了。 嘴角牵起的弧度,没有一丝笑意,表情僵硬。 开车离去的路上,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停下车,发了一通讯息—— 大嫂知道了。 杨叔赵看完,删了讯息。 三天过去,她看似寻常,也没主动问起那天他与叔魏谈的事情。 只除了偶尔,发着呆,一个人出神凝思。 但面对他时,又刻意粉饰太平。 真的没事,就不必刻意装没事,她这样,只越发突显出,她介意。 至于介意的点是什么,他还在思考。 既然她不说破,他也就配合着一起扮演四海平、六畜祥和。 “我父母的忌日快到了,你准备一下,下个礼拜——早上,阿魏会过来跟我们会合再一起去。”阿魏那天,就是来跟他确认时间。 她点点头。“好。需要准备牲礼什么的吗?” “不用。鲜花、几样水果就好。” 以为她会趁势追问下去,岂料她也没多表示什么,转头又继续看她的连续剧。有时,他真不知道他这新婚妻子在想什么。 隔了一个礼拜,去父母的塔位祭拜完,谭嘉珉却突然要求让她单独跟公婆说说话。 被赶到远处等待的杨叔赵,见她双手合十、闭着眼无声嚅动双唇,也不知跟他父母说了些什么。 “她真的怪怪的。” 杨叔魏奇怪地瞥他。“她真的一个字都没问?” “没有。”就真的当它不存在。 “……那真的很怪。”换作别人的老婆,早发飙了吧?就算不飙,也非把事情问清楚不可,哪像她那么沉得住气? 片花六(2) 之后,约莫又过了半个月,她去旧同事那里串门子,回来之后,家里开始飘着中药味。 “那是什么药?” 她张了张口,解释不上来。“反正你喝就对了啦!” 他想也没想,回绝:“我讨厌喝药。” “这是中药,都是温补的药材,不会让你过敏啦!” 好说歹说,他还是那句——“我讨厌喝药。” 让她为之气结。 又过了几天,他看见家里多了几张保险传单,而她研究得很专注。 “我有保险。”而且很完善。从小父母就很注重这一块,一出生便替孩子规划好终生的医疗保障。 “喔。”她应了声。“是我想调整我的保单内容。”以前,只顾着为生活忙碌,没心思、也没闲钱妥善安排这些,刚好同事的家人在做这个,她想了想,加保一些缺失的部分也好。 杨叔赵垂阵静默,也不知在想什么。 好半响,低低启口:“一直没跟你提过,我不是杨家亲生的子孙,杨家的产业,我一分一毫都不会拿,即便我死了,遗产里也绝对不会有遗瞩。另外,我的保单受益人,填的是叔魏, 我没打算要改。” 她困惑地望他。“所以呢?” “会后悔嫁给我吗?” 她皱眉,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胸口酝酿。“我该为了你不是杨家的子孙而悔不当初吗?” “你听到了,不是吗?从那天开始,你就不对劲。”他补上一句:“虽然说这些有点晚了,但除了那本存折,其实什么也拿不到,或许我活久一点,对你的未来才是最大的保障。” 终于听懂他在暗示什么的谭嘉珉,也终于正式爆发。 “你在警告我,不要去妄想杨家的产业?还是认为,我在期待一笔你死了才能拿到的保险金?杨叔赵,你这个王八蛋!”她将手中的保单重重往桌上放。 “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将你想知道的,据实以告而已,不想让你抱有不实的期待。” 然而,这句声明简直是火上加油,完全没有任何解释作用。 期待?期待!期待? 是要期待什么?期待他早死,才能领到遗产或保险金? 她气炸了! 那天晚上,是他们结婚以来,他第一次一个人躺在床上入眠,他的新婚妻子移驾客房,而且房门上了锁,一整晚没跟他说话。 谭嘉珉脾气一向很好,他原以为,她气个一晚应该也就没事了。 隔天早上醒来,桌上摆着做好的早餐,他稍稍安了心。 “我不喜欢吃苜蓿芽。”一般生菜他会吃,就是苜蓿芽,有种他不能接受的味道,很久以前她做这道蔬菜蛋卷给他吃时,他就说过,以为她忘了, “喔。”她笑了笑。 然后,发了狠的一连三天,餐餐都有苜蓿芽,毫无意外。 除了最初的苜蓿芽蛋卷,还有苜蓿芽三明治、苜蓿芽寿司、苜蓿芽果汁、苜宿芽松饼、苜清芽凉面、凉拌首宿芽…… ……他似乎,放心得太早了些。 她、很、火、大! 而且生气的方式,似乎和别人不太一样。 一般夫妻吵架的三不政策——不说话、不理会、不管你死活,全都没有发生,她会跟他说话,会做早餐,原本那些对他妥贴的照拂,没有一样落下,但是有些时候,他真的情愿她不跟他说话—— 例如神色平静地翻着杂志,谈天气似的对他说:“老公,讲个以前听过的老笑话给你听。有个老婆说,她跟老公吵架时,就会去刷马桶。” “听起来是不错的习惯。”把精力发泄完,火气应该就消了吧。 “对呀,用老公的牙刷。”她带着笑意补充。 接近露骨的暗示,让他表情僵硬。 无论这是不是恐吓,至少已经成功让他背脊发凉。 花了三天的时间——吃了三天的苜蓿芽、看了三天的官方式冷笑、睡了三天一个人的冷床被,他终于确定,妻子是在跟他吵架没错,而且短时间没打算气消。直到第四天,他也恼了。“谭嘉珉,不准再去睡客房!” 于是,那晚她终于回房睡了,背着身,连对方一片衣角也沾不到。 他气恼地瞪着她冷漠的背影,索性也背过身,不再多说。 冷战进入第一个礼拜,他觉得自己快撑到极限了,而她依旧没有软化的迹象,他很烦躁,烦躁到脑袋发昏做了件这辈子都没有想过会做的事——上网求助。 在某个大型的知名两性论坛写下生平第一次之后,他都还不敢相信,他真的做了这么无聊的举动。 考虑了一天,觉得实在太丢脸,后悔想上去删文,发现下方的回应相当热烈,这大概是所有已婚男子共同的痛吧。 我老婆上次生气,狂刷了我十万多块的卡…… 我宁愿她刷我的卡,都不要她拿我的牙刷去刷马桶。 他在心里低哝。 一连看了好几篇的回文,唯一的收获,是了解各家老婆生气时不同的面貌及疯狂事。 他愈看愈后悔自己为何要做这种蠢事,他干么要了解别人的老婆怎么生气了他只想知道他家的怎么解决呀。 暗暗决定看完这一页就要删文时,下面有一篇是这样写的 你老婆脾气算好了,只让你吃苜蓿芽大餐,我要是敢对我老婆说那种话,包管她立刻成全我,让自己成为寡妇,然后发挥她当律师的本事把保险金拿到手…… 危言耸听。 才刚这样想,滑鼠往下一滑,就出现这句…… 当然,你一定会觉得我危言耸听。 但是老兄,你的胃掌握在她手里,她是不至于要了你的命——不过要让你三天三夜离不开马桶,绝对是绰绰有余。 他不小心打了个冷颤。 虽然觉得,嘉珉不会真的这么做,还是会觉得毛毛的。好了,这位菜鸟人夫,我想你现在应该有点警觉性了,那么,前辈开始来说点有建树的。 撇开这个事件谁是谁非不谈,毕竟这里是爱与和谐的两性殿堂,我也不想去批斗你说那些话得不得体,只问你……要跟她斗下去吗? 你会来问该怎么办,就表示它已经困扰了你,而你想解决它,那么要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腰杆子软一点,充分表现出你好该死、并且已经对这件事深深反省、悔不当初,她还会穷追猛打吗? 不会!相信我,女人很好哄的,你宁愿天天吃苜蓿芽大餐,都不愿去服个软,说说好听话?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全天下聪明的老公都知道,在家里,老婆就是正义公理,不要企图去挑战权威,我上次拿六法全书跟她尬的下场是睡客厅。 所以结论是什么你知道吗?男人的尊严都是屁!你给她面子,她给你里子,最终受益者绝对是你,这是我十多年人夫资历所换来的宝贵箴言啊,望施主好自为之。 好吧,这篇……勉强算有一点点建设性。 虽然……要他去求和,他实在不知从何求起,也不擅长说好听话。 那天晚上,同样是面墙而睡的姿态,他盯着她的背影,想起结婚以来,她总是笑颜以对,稍稍察觉他不开心,就会立刻靠过来撒娇讨好,从不身段问题,为的是什么?不过就是想让他舒心,不想他闷着气过日子。 她为了他,甚至一声不响辞了工作,处处迁就、事事以他为重,那么,他不过就放下一次身段,哄哄她,又会怎样呢? 他不擅长哄女人,但他可以试,一次、两次、三次,久了总会上手。 于是他动作僵硬地伸手,碰碰她的肩,感觉她微微一颤,却没挣开。 他靠上前,轻轻贴上她的背,张手将她圈进怀里。 “别睡那么远,我夜里会冷。” 说这种话……是在撒娇吗? 谭嘉珉再有气,也被他这僵僵的动作、微闷的语气,还宥笨拙的求和方法给整得嘴角失守。 杨叔赵见她毫无反应,凑向前吻吻她耳廓,他能做的温软姿态的极致就这样了,若再被拒绝他也没辙了。 所幸,她并没有推拒,于是得寸进尺吮咬她颈肤,挑逗地往前进袭,扳过她的身子,顺势求欢。 她呼吸频率逐渐改变,在他移近时,主动迎上他的唇,与他热吻。 得到回应,他双掌急切地探索娇躯曲线,等不及剥除所有衣物,便就着侧身姿势与她结合。 她攀着他,迎合他进袭的节奏,细细哼吟。“叔赵——” “嗯?”他轻哼一声,半眯着眼,享受肌肤摩擦的愉悦快感,慢慢地来,也别有另一番温存情韵。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强求你的信任,但是我从来没有任何不堪的念头,嫁给你,纯粹因为你是你,无关乎你、你的家世,这点无论如何,请你务必相信我。” 他顿了顿,又持续挺动,只除了——搂她的力道紧了紧。 “那帖中药——是什么?我看到你也在喝。”不是要给他喝的? “就……”她害羞地将脸埋向他肩膀,低嚅:“调整体质,帮助我们早点受孕的药。”有分男生和女生喝的帖子,夫妻一同调理,效果会好,那天去诊所串门子,医生知道她想早点怀孕,就把这帖偏方开给她,偏偏她好说歹说,怎么哄他就是不肯喝。 他加重力道,顶了顶她。“你背着我睡,喝再多药有什么用。” “谁教你——嗯——” 搂近她的腰,加快速度将两人推向极致,神思恍惚的瞬间,似乎隐约听见他含糊地说了“对不起”…… 过后,他吻吻她,低道:“药——我喝。” 同一个夜晚,同一个城市的某个角落,余昭明坐在电脑桌前拍桌大笑。 爬完那篇名为“老婆生气了”的文章,他揩揩眼角笑出的泪花,拿手机开启LINE。 最近大鱼大肉吃好腻,可以向你分点苜蓿芽大餐来吃吃吗?苦恼的人夫。 于是,某人因为自己的嘴贱,整整被封锁了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