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私了》 第01章 生日蜡烛 桌上那几样做好的菜,已经凉了,还有三样菜,要等一凡回来才炒。梅子插在奶油蛋糕上的两根蜡烛孤零零地立着。她好几次吵着要点了。今天是她的两岁生日,妈妈答应了早早回家点蜡烛的,可这个时候她偏偏要加班整什么材料!他在电话里告诉妻子,整完材料后就打电话回来,他好去接她。 粉红色的蜡烛静静地立着。 阳昆等妻子回来点燃它,等得心乱如麻。 此时,他拿着调台板,不停地按着上面的“+”键,寻找好看的节目。可是,他从“1”找到“0”,整整三十二个频道,不是广告、就是剑仙侠客,要不就是软绵绵的谈情说爱,大江南北的这么多个上星的电视台怎么就这么“播出一律”?新闻不必说了,其他的为什么就没有一点自己的与别人不相同的东西?难道这个时候播剑仙侠客,播谈情说爱,也是有人打了招呼?他心烦意乱地将手中的调台板丢到沙发上,朝后一仰,头靠在沙发上,闭目养起神来。 电视屏幕上,几个江南民女正在和民间才子的乾隆皇帝嬉闹、调情,那放荡的笑声使人心里发毛。阳昆抓过调台板,索性将它关了。 “爸爸,我要……”坐在一边侍弄洋娃娃的梅子突然抬起头,望着阳昆,指着电视机说。 “要什么?” “我要看。”她又指了一下电视机。 小家伙,她一直和洋娃娃交流,哪里在看?也许,她是在听。阳昆又将乾隆他们放了出来,不过,他把声音调小了。梅子又专心地和洋娃娃耍了起来。 桌上那几样做好的菜,已经凉了,还有三样菜,要等一凡回来才炒。梅子插在奶油蛋糕上的两根蜡烛孤零零地立着。她好几次吵着要点了。今天是她的两岁生日,妈妈答应了早早回家点蜡烛的,可这个时候她偏偏要加班整什么材料!他在电话里告诉妻子,整完材料后就打电话回来,他好去接她。香樟林那段路有点僻静,深更半夜的,不安全。李一凡说,我不要紧,你别出来了,哪能把梅子一个人留在家里?阳昆一再坚持,她总算同意了,可是,后来就再也打不进去了。可能是她把电话线拔掉了,好专心写文章。 阳昆是在毕业前夕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李一凡的。 一天晚饭后,他和往常一样,在阶梯教室看书。就要离开学校,结束大学生活,大好的学习机会今后不会再有了,他要抓紧时间看书学习。明年,他要报考研究生。班上有的同学今年就考了,他觉得自己准备不太充分,就没有报名。他要扎扎实实地再准备一年,来个“一抓准”。系学生会文体部长、班上的小方走到旁边,说:“阳昆,你还在刻苦呀!找你帮个忙嘛。” “你说,只要我做得到。” “我们要走了。下周系上要开欢送会,一年级的李一凡同学写了一首欢送我们的诗,要你给她修改一下。” “我?” “她叫我改。你知道,我有那个水平吗?当是我求你了,作家!” “我改欢送我们的诗?真有意思。” “你就当你是一年级的小同学嘛。”小方从书包里摸出来一叠纸,递给阳昆,“你尽量改。下晚自习前,我来取。”说完就走了。 这是一首朗颂诗,写得激情满怀,声情并茂,只是个别词句搭配不当,还有的段落应调整。阳昆从文具盒里取出一支红色圆珠笔,字斟句酌地修改后,又进入了毛姆的世界。 “请问,你是不是阳昆老师?” 阳昆抬头一看,他的左前边站着一个高挑的姑娘,好像是才洗过的头发半干半湿地披在后背,缠绞着花布的塑料压发别有风情地压在头上,些许的短发流布在额际,亮亮的前额,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红润的嘴唇,一件短袖鹅黄色T恤、一条浅蓝色长裤将她应有的曲线凸现得淋漓尽致。不知是洗发香波残留在发梢上的香味儿,还是她身上特有的味道儿,使得阳昆的嗅觉贪恋起来。他打量着她,这么个美人儿,平时怎么没有看见?也许,是校外的,也许是音乐系的,也可能是外语系的,只有这两个系,在招生时,才刻意选拔漂亮的女学生。住不在一处,吃不在一处,加上自己一心只读圣贤书,不像班上有些同学那样,到处出访,一年下来,就和外系的学生混得“你哥子我小弟,姐儿妹儿三杯不会醉”。四年转眼就要完了,除了班上的同学他能叫得出名字外,同年级另三个班的同学他就不甚了解。 望着这个靓丽的姑娘,他问道:“你是?” “我是李一凡,方部长叫我来找你。”她看见他脸上有疑惑之色,急忙解释道,“他到校学生会开紧急会去了,就叫我自己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阳昆好奇起来。 “我认识你。” “我怎么没有看见过你?” “我是才进校的小人物,你当然看不到。不像你是系上的才子,我们一进校就赶快认到了。”李一凡调笑了一句。 这一调笑弄得阳昆不知说什么才好,一时语塞。李一凡看见他这个样子,索性大大方方地拉过一个凳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看着一本翻开的书,问道:“都要毕业了,你还在用功呀?” “不。在看小说,毛姆的。”阳昆将食指放在翻开的书缝里,用大拇指翻过书封面,让李一凡看。 “《天作之合》。”她念道,“我认为这是毛姆的得意之作。我最喜欢的是塔西堤岛上的风光,那里的人们,生活天然成趣。” “你看过?” “高考后看的。当时想,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去打工挣钱,然后参加一个旅行团,到那里去一趟,过几天无忧无虑的日子。” “假期去呀!阳光、海水、沙滩、棕榈,金色的、蓝色的、白色的、绿色的,斑驳陆离,五颜六色,什么都有,可以尽情享受。” “现在可不行。”李一凡摇了摇头,“呃,阳老师,那东西你看了没有?” 阳昆突然懵了:“什么东西?” “方部长请你改的——”她不愿将“诗”说出口,临时换了一个词儿,“稿子。” “啊,改了。”阳昆从课桌盒中拿出诗稿,更正道:“写得不错,我基本上没有改。” “不行,这是我学写的。求你帮我改好一点。要不然在台上一朗诵,你们大家都笑我。”李一凡诚恳地说。 “真的写得很好,有激情,很感人。我就写不出来。” “你太谦虚了。大报大刊都在登,还写不出这种小儿科?你是瞧不起。” “真的。我说的是大实话。快要离开母校了,可我就是没有那种激情。”阳昆将诗稿递给李一凡,“你请方部长再看看。我改得不对的地方,还可以改过来。你说得对,在那种场合朗诵,一定要打磨得精一些。到时,我们这些大哥哥大姐姐坐在下面,听起来也舒服。” “好,到时,我向大家宣布,这首诗是我和你一块儿创作的。”她扬了扬手中的诗稿,说。 这可急坏了阳昆,赶紧挥手制止:“要不得。千万要不得。” “怎么要不得?”她翻着稿件,放连珠炮般,“你改了这么多,花了心血。有些论文,全是学生写的,老师只改了几个字,发表时,老师的名字还署在前面哩。有些导演,根本没有写过剧本,拍成电影后,编剧的名单上他们还在前面哩。” “那是他们,我又不是老师,更不是导演。何况人家是借老师、导演提高知名度。” “你就是老师嘛。”她翘起了嘴唇,“不是老师,怎么给我改?” “嘿,你这是什么逻辑?”阳昆笑了一下后,一本正经地说,“那我改过来好了。” “不!”李一凡攥紧了稿件,深怕阳昆拿过去了,“到时,我这样说,这首诗是李一凡创作,阳昆修改。我也要借你的名字提高点儿知名度。” 阳昆急得不行:“这像话吗?我自己欢送自己?” 李一凡已不听他的,站起来,用腿将凳子推回原处,转过身轻盈地走了,那披在背上的头发随着她的脚步摇动,像是有一丝微风在吹拂。阳昆木木地看着她的背影,魂儿好像被那发丝勾住了似的。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从那以后,阳昆就经常碰见李一凡,不是在教室里,就是在图书馆;不是在去食堂的路上,就是在食堂里。有时互相点点头,有时交谈几句,但都没有那天无遮无拦。开欢送会那天,阳昆一反不爱看师生自编自演的节目(常常称为“那是鬼打架”)的旧习,早早地来到大礼堂的前排坐着,手中拿一本书也是装门面,双眼不时在台上台下左右逡巡,心中就是想见一个人。终于,他看见了那个他想见的人的身影在台上一晃就钻进了旁边的小门,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阳,”一个声音从他背后响起。他扭头一看,是李一凡。这家伙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又说话了:“阳老师,趁还没有开始,你再看看,不妥的地方,再改一下。好吗?” 阳昆看着她,动了动手中的书,没有开腔。 李一凡两颊突然飞起了红云:“对不起,我没有看见你在看书。我看见你坐在下面,就跑下来了。求你看看嘛!” 阳昆拿过诗稿,手指微微发抖。这是重新誊写过的,有些地方还标上了声调。此时,他哪里看得进去,装模作样地从头看到尾,还给李一凡,说:“很好,没有改的了。” “再一次谢谢你。”她扫了他一眼,慢步走了。 “李、小李,”他叫住她,“你千万不要说是我修改的。” “为什么?” “我以前说过,还给你们方部长说过。不好!” “你呀,像个学究。文章却写得潇洒。”李一凡笑嘻嘻地说,“我是故意逗你的。哪个会这样现宝吗?” …… “叮铃铃……”电话铃声在寂静的屋里炸响。阳昆急忙抓过电话,看着那即将被点燃的蜡烛,一脸粲然,对着话筒一古脑儿地说:“你在哪里?我打了两三个电话给你,都占线。我和梅梅等你好久了啊!你弄完了吗?我来接你……” 第02章 阴错阳差 这还不是让“北京”给闹的。 为了召开这次各省市级公司的负责人会议,早在一个月前中国寰宇总公司就发了红头子文件,要大家作好准备。又发通知又打电话,都没有说要带什么材料。事到临头了,才打电话来说“务必带材料”。说是卫总裁从欧洲、美国考察回来有新的思考,要各地的头儿们带上中长期发展规划和用人打算,而且特别强调,材料要有理论,要有新观点、新思路,还要有指导思想。 拿着秘书送来的电话记录,总经理刘枚扫了一眼,就搁在一边:瞎折腾! “刘总,王秘打电话来,一再强调,你后天去北京,务必要带上这个材料。”秘书唐倩见刘总没当回事,收回已迈出的右脚,特别强调了一句。 刘枚得罪不起卫总裁,是因为那不可一世的女人有后台有指标。据说卫璧辉本来是地处边远山区的一家国防企业的理论教员,特会来事,一次偶然认识了老同志马旗,她认为是一座富矿,就认他做干爹,经常走动。在干爹的帮助下,她走到京城,步步升迁。如今的卫璧辉在她掌管的部门和这个系统,可是财大气粗、说一不二呀!垄断高、效益好,进了她的公司,就等于进了银行、进了钱罐。和她搞好关系,等于是和金钱搞好了关系。要惟命是从,她说啥你就干啥。她喜欢长文章,你就弄长文章;她喜欢花架子,你就搞花架子,只要你能从她那里获得好处,获得多的份额,其他的就别管了。因为一份材料不如她的意,被骂得狗血淋头,被削减份额的老总和公司不是一个两个。 刘枚是文革后的第一批中专毕业生,因为能写会说,能唱会跳,加之又漂亮得像个模特儿,分到电机厂后,没有去车间,就留在厂部做了文秘室打字员,以后当广播站播音员、宣传干事,等等,七变八变,坐到了金石公司老总的位置上。 尽管取得了一些成绩,尽管有市里、特别是丁副书记的支持,但是,她也不敢得罪总公司,不敢得罪卫璧辉,即使她是瞎指挥,是胡乱说,她在心里反对,也决不在脸上、嘴里流露出来。多年的经验和教训教会了她,在我们这个有着引以为自豪的古老文明的中国,因袭的重担大山一样的沉重,凡是你的领导,不管是哪种类型的,你都得顺着他,否则,到头来随便拿一双小鞋给你穿上,弄得你双脚疼得钻心。除非你敢于炒他的鱿鱼,就可以和他理论;除非你敢于藐视法律、或者以身试法,就可以找他算账、出一口恶气。现在,市场经济了,金石公司又是独立的有限责任公司,业务做得好,钱赚得多,就是大哥大姐。但是,这市场经济是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有些公司既有市场行为,又有政府行为,垄断了某些产品的经营权。在这种特定的环境里,只要得到这种经营权的一点点,生意就比别的公司好做得多,效益就好得多,员工的收入就高得多。谁和卫璧辉铁一点,谁就会从她掌握的垄断经营的份额中多分一点。说直白了,金石和总公司的关系,就是靠这一点垄断经营的好处维系着。刘枚要把金石做大,就要得到卫总裁的支持。 她拿起那份电话记录,凝视良久,然后打电话叫来了唐倩:“你把年终总结找出来,叫赵平在那基础上按北京的要求整。我明天好带走。” “赵平还在医院输液。拉肚子,肠炎。” “啊。”刘枚沉思了一会儿,说,“你叫陈向东来。” 唐倩去了不多时,回来说道:“他开精神文明达标升级会去了。” “啊!再多的人也不够用。”刘枚叹了一口气,“那好,你去叫李一凡来。只有让她弄了。她来得快。” 不一会儿,穿一身银灰色套裙的李一凡走进了办公室,轻声问道:“刘总,你找我?” 她的软软的声音,使刘枚心里很舒服。她打量着李一凡,没有吭声。李一凡齐耳的短发显出精神、干练,瓜子脸上有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眼窝凹陷、两颗瞳仁黑中带蓝,眼睫毛长又密,高而直的鼻子、下面是一张圆润的嘴唇,和当今好来坞的大明星泽塔。琼斯那性感的嘴唇不相伯仲,且皮肤白皙、细而嫩,皮肤下的根根毛细血管好像都能看见。刘枚越看越觉得对方不是地道的汉人。当她第一次出现在刘枚亲自主持的公司人才招聘现场时,她就觉得李一凡有外族血统,她身上有一种高雅的气质。经过简短的对话交谈,她就当场拍板,录用了这个中文系的研究生。她要把她培养成公司的尖子、台柱。有人说,同性相斥,可是刘枚太喜欢李一凡了,工作上能干、人又漂亮,再加上那种内在的吸引人的气质,刘枚觉得录用了她就是录用了一个宝。自己都算漂亮了,没想到还有比自己更漂亮的女人,而且也像自己一样的有工作能力。要是一般人,就要嫉妒,并由此而生恨,就要找你的这不是那不是,甚至在当初,就不会录用她。可是刘枚不是这种小鸡肚肠的女人。 此时,她又一次像情人般看着李一凡,突然想起了前几天在报上看见的一篇文章。罗马帝国时代,为了进一步扩张,拓宽疆土,一支劲旅渡过地中海、穿过土耳其,长驱直入,经阿富汗,从帕米尔高原进入中国。我国军民奋勇抵抗,最后将这支远离罗马的军队围困于祁连山下。这些由意大利人、法兰西人、拉丁人组成的败军将士就在那里开荒种地,休养生息,与当地中国人通婚,娶妻生子,一年又一年,繁衍至今。也许,李一凡就是他们的后代。你看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还有她的不同寻常的气质,都有欧洲人的影子。可是,她是地道的南方人,不要说祁连山,就连大西北,甚至整个北方,好像都和她没有关系。也许,她的上几代人就是从北方,从大西北、从祁连山迁徙到南方去的。 刘枚收回遐想,像大姐姐、又像慈母般问李一凡:“一凡,好几天没有见你了,在忙些啥?” “给几个重点单位打了几个电话。今年,过去两个月了,销售还不如去年同期。问他们,好像统一了口径的一样,都说还没有销完,暂时不要我们的货。” “今年,都说是效益最好的一年,应该说市场上比去年这个时候要走得好呀。”刘枚忍不住,插了一句。 “是呀!市场上,产品比去年走得好。我怀疑要么他们私自进了其他省市的货,要么他们也在卖假货,再有就是一些不法分子惟利是图,大势卖假货。否则,决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你摸一下,搞个详细的东西,我去向市里反映,争取市里再下一个文件,并组织执法队,专门检查、打击一次。”刘枚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枸杞人参茶水,身子靠在椅背上,提高了声调,“不像话!这是挖国有企业墙脚,挖社会主义墙脚。这是损人利己,损公肥私。这是让我们市里的资金外流,减少市里的税收!等我从北京回来,我专门去找丁书记。” “好嘛,”李一凡话题一转,“刚才,我和江红、许万芬一块儿在商量过‘三。八’节的事情。原来想出去过,大家事情多,有的愿出去,有的又不愿,锣齐鼓不齐的。最后,决定开一个座谈会,还一致推你作中心发言人哩。” “我就不说了,平时都讲得差不多了。该你们讲,特别是你这个女工委员,更应该发言。” “我主持会。她两个负责买点糖果。开一个简朴的有意义的座谈会。” “太简单了。这样,你们去商量一下,给每个女职工买一样东西,在一百元左右。公司又不是没得钱。” “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们开就是了。我回不来。”刘枚看着李一凡说,“我要带一个材料到北京,是总公司要的。时间很紧,明天就要。赵平和陈向东一个病了,一个开会去了。只有找你来搞了。” “我?”李一凡显得有点吃惊。 “对。未必你还搞不下来?” “我没写过这种文章。” “这有什么难的?比你写那些论文呀什么的好弄。”刘枚又喝了一口水,说:“叫唐倩把那篇总结给你。你在那基础上,加些东西就行了。” 李一凡将身子坐直了一些,不解地看着刘枚问:“加什么东西?” 刘枚笑了笑,伸出右手食指,远远地点了李一凡一下,说:“你呀,像个小学生。这些东西,就是思想、观点。就是在那总结里加上思想观点、加上理论。比如说,在那里面要写上‘在什么什么的领导下、支持下,我们公司以什么什么为指导,以什么什么为动力,认真学习什么什么,狠抓精神文明建设’,等等。反正就是那些话。”说着,她取出一迭资料,递给李一凡,“你看看这些,将那里面的一些话抄下来,装进文章里。” “这……” “你呀,如今,不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吗?过去说‘小报抄大报,大报抄”梁效“’。现在还不是一样?只要有名人写了篇有分量的文章,在里面提出了新的东西,马上有不少人跟着学。大报大刊发表了社论文章,小报小刊就把那社论取下来,砍头取尾,加上一些自己的语言和当地领导的话,又是一篇社论。一句有名的话,一个新的观点,人们要翻来覆去地用很久,要在此基础上弄出很多很多不同的文章来。就像小孩子搭积木。说实在的,你们那些做学问的,我看有些也差不多。过去,有不少人反对这种穿靴戴帽,反对这种八股文章,反对搞这种花架子,但是,现在反对的人也用起来了。这种文章有市场,有土壤。”她像是在讲课般看着李一凡,静了会儿场,然后继续说,“我们不是说让市场决定产品吗?现在市场需要这种东西,那就得生产。一凡,说心里话,我也讨厌这种文章,但是现在不讨厌了。因为,它可以给公司带来好处。既是这样,你硬着头皮也要干。” “这……”李一凡没想到刘总给她上了一堂关于作文的课,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刚要再说下去,又被刘枚打断了。 “我知道,你心里不愿写,但这是工作,你就抓紧弄出来。我也不愿叫你写,让你的思维变得枯燥、干巴,不过,好歹就这一次。要辛苦你了。” “没啥,我今晚加班搞出来。明天上班后就交给你审查,不行,我再修改。” “来不及了。你只要把那些套话、空话加进去就行了。” “刘总,”一凡担心地说,“我怕这样写出来,你到总公司去过不了关。” “你以为他们是你的硕士导师?那些人,自己水平不怎么样,但又要显示水平高,就喜欢这种又臭又长——王大娘的裹脚布样的八股文章。这么多公司,拿去了还不是堆起,也许看都不看。你就像我说的那样写就行了。” “好嘛。”李一凡站了起来。 “给你同学带东西吗?”刘枚指的是总公司办公室田主任的妹妹,她是一凡的大学同学。 “啊。”她顿了一下,“明天再说。” 第03章 深夜求救 恺撒厅里,一个硕大的圆桌居于中央,桌前已经坐了几个人。鲲鹏公司的老总庞赀在这里请客,除仲秋外,客人都到齐了。 他和仲秋是文革结束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而且是同学加室友。他睡上铺,常使床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下铺的仲秋怕他把床压坏,就和他对调。个子大且胖,且音同字不同,于是,大家就叫他胖子,他也习以为常。除了在重要的场合,或者填档案、登记表之类,他才写上自己的大名,其余都以胖子自居。他俩都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生,毕业分配时,仲秋因在不少报刊上发表了作品,被报社点名要了去。胖子被分到一个大学生成群的国防厂当了车间考勤员兼宣传员,在仲秋的帮助下他写的稿件上了党报,惊动了厂领导,才上调到了宣传部做专职通讯员。一篇《对资产经营责任制的思考》在《企业改革》杂志发表,又被当时的市计委主任佟福喜看中他,调到了计委研究室重点培养,但班子换届后,新来的主任把他晾到了一边,不得已下了海,搞了个鲲鹏公司。在佟福喜的顾问下“鲲鹏”展翅飞翔,红红火火。当初曾说过见好就收,现在干到这个份上,欲罢不能,上了瘾,一天不弄钱、不谈生意就不舒服,就睡不着觉。 仲秋一进来,胖子急忙介绍:“这是晚报社会生活部的仲主任,我的大学同学。这位是,”他指着仲秋右边的一个老同志,“原市计委主任、我的老领导、老上级佟老。新任经委主任是他的外甥,是许书记从北京要来的,中科院的博士。” “这位是,”他指着仲秋左边的一个年轻人,“这是市委组织部宣教处的贺处长,是不久前我市在全国‘公选’中从外地选来的,他们那个县还不放他,北京一国家机关也要他,最后,他选择了我们这里。是个大才子。最后这一位,”他拍着右边那位四十多岁的男子的肩,“是我的好朋友、中山区工商银行钟行长。这些年来,我的公司全靠他的鼎力支持。可以这样说,没有他做坚强后盾,就没有公司的今天。” 这时的仲秋,已经听不进去胖子的介绍,他的思维,刚离开许琼,又被“公选”紧紧缠住了。几个月前,两江市召开大会小会,启动全市所有宣传机器,为市里决定拿出一定的处长、副处长,局长、副局长职位在全国公开选拔人才造势,还在互联网上发布。一时间,报名者云集。全国各地的有志者更是跃跃欲试;一些在国外大公司工作的、在国外研究机构工作的具有硕士、博士、博士后等高学历的同胞们也纷纷报名,并万里迢迢,赶来考试。可是,自从考试后,就再也没有了下文,十足的虎头蛇尾!谁知被选中的“千里马”已经就位,而且面前就有一个。倏地,仲秋心里掠过一丝悲凉,为那些来自全国乃至世界的参加“公选”的没有背景的热血男儿,为一直关注此事的新闻媒体,为那些关心组织人事干部制度改革的群众,也为自己…… 一时间觥筹交错,酒话连绵,可仲秋的心思还没回来,只是机械地喝着吃着应付着。 贺逸平搁下酒杯,拈了一个才上桌的青口,将里面的肉、豆豉和汁水吮吃完后,用餐巾纸抹了抹嘴唇,说:“我给你们说个顺口溜,说是北京那边流行过来的。”他故意停住了,见几双眼睛都在盯着他,就一字一句地念,“省部级喝洋酒,得洋钞,抱洋妞;厅局级喝红酒,得红包,吻红唇;县处级喝黄酒,唱黄歌,看黄带;乡镇级喝白酒,写白字,打白条。” “你这和‘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一样,老掉牙了。”钟行长抢白了一句。 正在剥膏蟹大夹的佟福喜叉开了话题:“还是你们赶上了好时代,什么酒都能喝到。我们那个时候,就只有写白字,喝白酒了。” “不过,你们那时喝的酒不是一般的白酒呀!”胖子亲自在佟福喜的酒杯里斟上了酒,“老领导,你天天喝的不是茅台就是五粮液,连剑南春、竹叶青都很少喝。你老福分呀!” “我的一个中学同学的表哥才有福分。”贺逸平又抢着说:“一个农民,文化也不高,不安心务农,东滚西闯的。嘿!到头来,他混发了,在京城,还成了人模狗样的一个人物。出国,喝洋酒、泡洋妞,成了他的家常便饭。” “其实呀,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贺处长,”胖子接过话题,“你不该到这里来当什么处长,该到你老姐那去。京城那是一个什么世界呀?海阔任鱼跃,天空任鸟飞。两江呀,久了你就晓得厉害。还不如呆在你那个县中强。” 仲秋呷了一小口波尔多干红葡萄酒,品了一会儿后,说:“你也说得吓人了。他既然能够到这里来,今后,也可以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 “我说不来这里,直接去北京。卫姐说还是先来这里好,锻炼锻炼。”贺逸平喝了一口葡萄酒,又补了一句,“要不是丁书记追着要,我就不来了。就在那里教书,还要自由些。只要你教得好,不但学生听你的,学生家长也听你的,连校长也要听你的。机关呀,唉……” “机关算什么?只要外面有朋友就行了。我鲲鹏公司发展了,咱们就有福同享嘛。”胖子端起葡萄酒杯,说,“你们都是我公司的有功之臣。凡是有功的,今后都要安排去国外度假。佟老才去了一趟日本。” “我们部有个处长参加一个什么团,去了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那才提劲。” “贺处长,那算什么?小菜一碟。”胖子揿燃打火机,给旁边的钟行长点上中华牌香烟后,并不给自己叼上的香烟点上,拿着打火机在手中玩着,“只要你把我的事情当成你自己的事情办。那时,不是去‘新马泰’,而是去欧洲,去意大利、法国、德国、荷兰、比利时,去布鲁塞尔,去阿姆斯特丹……去开开眼界,看看真正的人类文明,看看真正的艺术;去看红灯区,去看‘金鱼缸’……如果你愿意,还可以潇洒走一回。” “这……” “这什么?只要你给老姐一说,还办不到?又不影响她的效益。我保证比金石上交得多。我又不全要,一个一半嘛。” 仲秋听出来点门道了。那金石公司经营的一部分商品是国家垄断性的,现在胖子要横刀夺爱,从上面砍一块过来。看来,这新科处长的老姐在北京有能耐。不过,就是上面通了,市里还有一关呀!他刚想到这里,钟行长紧吸了两口中华,吐出一串烟圈,冒出一句:“人家金石那一块肥肉,吃了好多年了。在市里已成定论,你拿得过来?” “谋事在天,成事在人嘛!”佟福喜品了口洋酒后说。 “什么叫改革?改革就是要把定论改一改。市场经济嘛,能者上,哪里有一家独占垄断的道理?我经营,我给国家、给市里多作贡献。我不信有关领导不支持!” “我首先支持。你做大了,就该还我那四百万了。” “你呀,就像叫花子嫁女,开口闭口就是钱。”胖子给钟强斟了一杯“人头马”,“生意不做,你的钱再多还不是死钱?你还要再拉兄弟一把。你的钱不来,我的公司就活不了。你的钱来了。我的鲲鹏就展翅,就生钱。” “庞总,你那公司名称好,肯定要腾飞。鲲鹏。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鹏……怒而飞,其翼、翼……”贺逸平想要显示一下,谁知记不起来了,赶紧打住,“这老子的东西,艰涩难记。” “不是老子,是庄子。”仲秋忍不住,纠正道,“《逍遥游》里的句子。” 说话间,饭店的朱经理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手里提着一包东西。他双手抱拳大声说:“对不起,庞总,我来晚了。向你们陪罪。”他向佟福喜走过去,讨好道,“佟主任,好久不见,你老身体越来越好了!”他见佟福喜一副不认识的样子,解释道,“我是通联公司的朱誉群噻。当初,我没少来找你。你给我们公司的帮助三两句话说不完。” 佟福喜用手挠了挠头发,沉思了一会儿,说:“啊,我知道。你是朱经理、朱书记。你是个大名人呀!那事……没啥了哈?”他见朱誉群脸上略显不快,马上刹住了话题。 “我早就从公司退休了,人大代表也没当了,到庞总这里来打工了。” “我知道、知道。那……” “那些年,那臭B还在到处咬人。但人家公检法铁定了的,翻得了?”朱誉群朝窗外瞟了一眼,“落得擦皮鞋,活该!” 朱誉群朱经理……啊!像忽地推开了紧闭的铁窗,仲秋突然豁然开朗了,原来是他!刚才擦皮鞋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夜的纱幕从九天开始慢慢垂下,桉树前的路灯已发出了昏黄的光。一个小个子女人背靠桉树坐着,正在给坐在藤椅上的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儿擦皮鞋。女孩儿靠着藤椅,修长的左脚放在擦鞋凳上,任那擦鞋女人在她白色的阿迪达斯皮鞋上劳作,自己则悠闲自得地看日本卡通。 这是一幅多么好的图画呀!要是法国大画家米勒、塞尚在此,就会画出传世名画……可是,从儿时起,直到他大学毕业时,这幅图不是供人欣赏、阅读和效法的传世名画,而是供工人、农民批判资产阶级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剥削人民的绝好教材。在教科书上、在课堂里、在大小会中间,他已经听了不下千百遍。擦皮鞋这个行业是和旧中国一起被埋葬的。现在,它不仅堂而皇之地出现,而且市长还亲自发给擦皮鞋工具,尊称为下岗职工的“第二次就业”,是一项光荣的工作。在闹市区由有关部门规划的一个皮鞋摊前挂着两幅白地红字的标语:“擦皮鞋是为人民服务”“擦得越多越光荣”……如果每个人自己脚上的皮鞋都不去让人家擦,那么,他们又将面临第二次下岗,因此,又一条人性化的标语出来了:“请向下岗职工献一分爱心,伸出你的双脚!”本报还专门做过报道。 “同志,坐。”女人的话打断了仲秋的胡思乱想。 那女孩儿已经站起来,要走了。仲秋坐到了藤椅上。女人用左手拍了拍他的左脚,示意他将左脚搁到擦鞋凳上。他照办了。女人麻利地干开了。她先用刷子在一个小塑料水桶里蘸上水,将鞋边的污泥清洗干净,再用湿抹布擦去皮鞋上的灰尘,然后拍拍他的右脚。他懂了。赶紧取下左脚,搁上右脚。女人边擦边说:“你这是双好皮鞋,但是,没有保护好,可惜了。” “怎么保护?”仲秋随口问道。 “和人一样,也要保养。要勤擦拭,勤上油,不要伤得太厉害了才保养。” “有时太忙,就顾不过来。” “是,你们成天东奔西跑的。”女人放下抹布,拿过铁皮鞋油盒,用一把小刷子在里面搅起鞋油,刷在皮鞋上。“不过,再忙,擦皮鞋的时间应该还是有的。未必一天到黑都在采访、写稿?” 仲秋大为吃惊,这个女人怎么知道他是记者呢?记者又没有统一的制服,又没有贴标签。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然后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采访、写稿?” “你是记者呀。”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仲秋借着已经明亮了的水银灯光看清楚了她的脸,额上布满了一道道皱纹,双颊凹陷,双唇干裂,小巧的鼻子不知是因为身体瘦还是怎么的,反正鼻翼薄如蝉翼,可以透过灯光。惟一有神的是那一对眼睛,大而亮,眉毛长而黑,两个眼角牵出一条条纹路。 “你认识我?” 女人点了点头,用力地擦着皮鞋。“在你家门口。”女人越说越悬乎了,“我还去过报社找过你。” 她是谁?仲秋打开记忆的仓库。努力地搜索着这些年来经历的人和事,想从中找出和面前的这个女人相关的蛛丝马迹。没有一点印象。更怪的是,她还说到过他的家门口。仲秋再一次低头看了她一眼,确实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也许,这些年来自己接触的人太多,或者在一些场合,见过自己的人太多,你不认识别人,可别人却认识你。 女人抬起头,张开大眼,望着仲秋,“你是仲秋记者吗?” 仲秋心里一怔:这眼睛、这眼神——哀怨中夹着期盼。见过,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要让逝去的与她有关的情景原景原音重现。 “是。”女人的声音打破了仲秋欲创造的沉默,他对着她用力地点了下头,“你?” “我叫许琼,十二年前,我来……” “你不用说了,我想起来了……”仲秋突然像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味儿,声音好像也苍老了,“对不起……” “我朋友开了个世界名品店,我让朱经理去拿了点来给大家做纪念。是正宗的华伦天奴领带和都彭皮带,”胖子的话把仲秋从许琼旁边拉了回来。 钟行长接过小姐给他的礼品,抬起左手看了一眼镀金的“欧米加”,说:“我真的该走了。各位,不好意思。” 胖子送钟行长回来,仲秋站了起来:“我也告辞了,还有个稿子要弄。” “我说,你们都不要走,下面我还安排得有节目哟。大主任,你明天再整那稿子嘛。我专门约你来,就是让你去桑拿一下,平时大家都忙。” “明天一早必须交稿。”仲秋扫了一眼佟主任和贺处长,“他们去。我下回去,好不好?” 走出帝王饭店,轻柔的夜风扑面而来,仲秋感到神清气爽。夜的大氅四面合围,要罩严这座城市。屋内的灯,屋外的灯,人行道上的水银灯、大幅广告牌上的霓虹灯、商店门前的满天星、奔驰的汽车上的大灯小灯,组成了千把刀、万把剑,一齐向夜开战,要撕破那大氅,要刺破那黑夜。公路上,还有车来车往,店门前还停着一辆辆高档的黑色、白色、灰色、蓝色的轿车,一辆挂黑牌照的加长林肯在车里鹤立鸡群,一辆挂军牌照的奔驰车紧挨着它。再远点,就是静静地立着的桉树、柳树和小叶榕。只有交错的灯光使夜显得热烈、奔放、纵情!他骑上羚羊摩托车,慢慢地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擦皮鞋的地方。这里,空荡荡的,那擦皮鞋的女人——许琼,已经走了。 夜色多么好。一个安宁、祥和的甜蜜的夜!他真想像浮士德博士那样高声叫道:“多好啊,你留住!” 夜静静的,小风仍在轻轻地吹。突然,从左边黑黝黝的香樟树林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凄厉呼声:“救命啊,救命……” 仲秋猛地左转车头,朝发声处奔去。 第04章 飞来横祸 “你说谁啊?”送话器里突然冒出一句。 “我还能说谁?”阳昆加大了声调,“我说你呀!材料弄好了?” “哈哈哈……你没有搞错吧?” 阳昆一听这笑声,觉得有点不对,心里升起了一股无名火:“你是谁?一凡吗?别给我装神弄鬼的!” “你是……阳……”对方欲言又止了。 “你找谁?” “我找阳昆老师。” “我是阳昆,你是……” 不等阳昆说完,那边就打断了他的话:“我是何方,阳老师。” 何方是阳昆的一个得意的学生,从小喜欢文学,高考时为了不得罪父母,违心地填报了二老认为热门的经贸、法律专业,结果被经贸系录取了。进校后,尽管各科学业都不错,但那颗喜欢文学的种子并没有死,一遇到合适的条件又会发芽。阳昆的写作课给她打开了文学的神圣殿堂,存封在心底的文学之梦又蠢蠢欲动了。她写了几篇抒发情感的小文章,交给阳昆指正。阳昆总体感觉不错,字里行间透露出这个漂亮学生的才气。他悉心指导修改,并推荐给本市的一家妇女刊物发表了。从此,何方更把阳老师当成了偶像和知音,每到他的课,她总是早早赶到阶梯教室,抢占最佳的位置,一是好一字不漏地听他的讲授,二是好近距离地欣赏这个风流倜傥的年轻老师。她喜欢他讲课时的一举一动,乃至一颦一笑。有一次,何方临时有事,到教室迟了,没有占到最佳位置,只好坐到后面——阳昆称为阿尔泰山的地方——倒数二排的中间。何方好失望、好懊恼!她火辣辣的眼光不停地射向阳昆,可他就不向“阿尔泰山”仰望一下。他太骄傲了!他从不仰视,只有居高临下地俯看。他就是高山、就是制高点!凡是阳昆的课,即使自己不能早点去,何方也要委托要好的同学给她在最佳位置抢占一席之地。其他公共课、专业课,她可以请假,可以迟到,惟有阳昆的课,她没有缺过一堂,甚至没有迟到过一次。 当有学生将这情况告诉阳昆后,他不知说什么好。一个老师被学生崇拜到这个地步,该是何等的满足?他开始注意在学校不是特别艳丽的何方了。这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儿,鼻子、眼睛、嘴巴生得恰到好处,匀称地分布在瓜子脸上,略显单薄的个头儿,在闲静时有一种娇花照水的情态。去年,何方大学毕业了,父母通过关系给她联系了一个可以做进出口业务的公司,她不愿意去。自己到几个新闻单位去联系,都碰了壁,有的说她不是学新闻或中文的,有的说她没有本市主城区的户口,等等,一句话,反正不要。她不死心,要阳昆帮忙。看着这个写作上有前途的学生进不了新闻单位,阳昆也急了,他当即给他熟悉的晚报的邹总和经济报黄总写了推荐信,叫何方分头去跑。结果也是无功而返。晚报今年一般不进人。即使进,也要研究生以上文化的。经济报进人都是向社会公开招聘,择优录取。阳昆知道,晚报已经定了五个,这之中,只有一个研究生,一个学新闻,一个学中文的。有两个是学工的,有一个还是学的采矿。经济报已经内定了八个。他们找自己的时候,总是尽心尽力地帮忙,现在好了,轮到我找他们了,一点面子也不给了。 当初经济报的黄解放,只有一个什么函授专科文凭,要提总编形式上通不过。领导私下告诉他,要去弄一个本科文凭。五十五岁的人了还赶快去报了一个夜大的专升本。读了两个月,在四个竞争者中,领导选定了他。其余三个,一个研究生,两个本科生,而且水平都比他高。有职工不服,问领导,答曰:“人家已是本科。”后来,报社职工才清楚,这个领导和黄解放是老战友,也是搞的这种上面要什么文凭就可以有什么文凭的办法才坐上了位置。在“专升本”时,刚好是阳昆上《新闻史》,他很少来上课,考试又怕不及格,多次通过关系要他手下留情。并且信誓旦旦表示,今后一定认阳老师,买阳老师的账。何方是阳昆给他推荐的第一个学生,没想到他翻脸就不认人…… 以后,何方没有再找新闻文化单位,而是到一家公司当起了秘书。有时,她给阳昆打打电话,有时告诉他自己又写了一篇小东西…… 何方见阳昆一直没有说话,不知他在想啥,就直截了当地说:“阳老师,我要走了。去广东。” 她这是怎么啦?这么夜深了,要去广东,还打个电话来。也许是第一次出差,心情激动,也许是问要不要带东西。他问了一句:“去开会?” “不是。” “去办事?” “不是。”电话那边的声音显得底气不足。 “何方,你到底去干什么?” “阳老师,我想和你谈谈。” “不行。我现在走不开。对不起。” “看得这样严呀?”何方酸酸地问了一句,后又自责道,“我真傻!” “你有什么事,给我讲嘛。” “没有了。” “何方,你听我说,不是我不愿出来,是我要照看梅子。” “她妈妈呢?” “她在公司加班搞一个材料,还没有回来。” 何方不说话了,阳昆只听见她粗重的出气声。过了一会儿,还是阳昆打破了静默:“这样吧,我把梅子安顿了就出来。” “阳老师,你不用出来,刚才是我不好。”何方已恢复了常态,“我就在电话上给你说。表姐给我联系了广州一家杂志。杂志老总发了个传真过来,叫我马上去一趟。” “什么时候走?” “明天。” “为什么不早说?” “我给你说过,我不喜欢公司、不喜欢中学生也干得下来的工作。我想当记者、想当编辑,想办报办刊。两江市不需要我,就到需要我的地方去。昨天一早就开始找你,学校说你没去,家里没有人。”何方语气里含着抱怨,“今晚,也打了几次,老占线。临走以前,我想给你说几句话,辞辞行。” “我去开了一个研讨会,今天傍晚才回来。真对不起!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10点20分的飞机。” “好,我来送你,到时再聊。” “算了,有人送我。你太忙了,还要上课。” “有人是有人,我是我。其他,你别管。” “好嘛。”何方轻松地出了一口气,显得愉快了。 阳昆放好电话,回头一看,梅子已背靠平柜,怀抱布娃娃睡着了,微启的双唇上沾着白色的奶油一样的东西,右手食指、中指上也沾着这种东西,还有一些奶黄色的蛋糕屑。阳昆抬眼看小圆桌上的生日蛋糕,已被小家伙戳了一个不小的洞。她等不到妈妈回来,也等不到吹蜡烛,就先吃为快,然后酣然入梦了。 阳昆的心一阵发紧,不知为什么,童年时的情景突然闯开了记忆的闸门,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 那年,他和梅子一样大。“造反有理”的歌声响彻神州上空,“红卫兵”的脚印遍及大江南北。阳昆的家乡——一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世外桃园般的小镇突然间也和上了时代前进的步伐,在串联来的“红卫兵”的鼓动下,一支造反队伍在猎猎的红旗下诞生了。他们和北京、上海、武汉的造反派没有两样,砸庙宇、毁碑刻,烧旧书、焚文物,一时间搞得乌烟瘴气。这些弄完了,他们那狼一样的眼睛又盯上了庄稼、菜地、果园和山林:这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要割掉。社会主义的土地,怎么能长这些东西呢?可怜阳昆父亲栽种的那片梅子树啊,一夜之间就被齐根砍断或被连根拔起。那是父亲辞去供销社的工作,贷款从广东引种来的呀!这是要了他的心肝他的命,气得大病一场,整日里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家里一贫如洗,天天就是清汤寡水的水盐菜稀饭,上面一个人喝,下面也有一个人在喝。喝得面带绿色双眼凹陷,喝得皮包骨头四肢无力。可怜床上的病人,可怜呀呀学语的幼儿! 母亲心里好痛!全家的重担落在了瘦弱的女人的肩上。那天,她好不容易从娘家要来两斤弟弟从北方带回来的面粉,给病中的丈夫做了一大碗面块,自己只剩下一碗汤,汤中有几块面块。她舍不得吃,全喂了阳昆。好香、好谗啊!阳昆还想吃,趁母亲到厨房去了,就溜进父亲的房间,盯住刚才妈妈端进来的搁在床头柜上的那碗面块,伸出小手朝碗里抓。父亲正背靠床头,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双眼看着床顶,不知在想什么。猛然间,他眼角的余光感觉到孩子在旁边,扭头一看,果然如此,他一面大声说:“烫手!”一面要抓住阳昆的手。可是,一切都晚了。小阳昆的手已经伸进了滚热的面汤里,在他要缩回手的瞬间,父亲的话使他惊恐,小手失去平衡,将碗拉翻了。面汤、面块倒在了他的脖子上、身上、手上。这个祖传的青花瓷碗也掉到地上,碎了。 母亲一边哭着一边抱着阳昆朝医院跑。烫伤治好了,但阳昆的手和脖子上留下了三个疤痕。这明显的伤疤和心上的伤疤结成了一体,成了他永远的痛:“我要让我的孩子永远永远免除苦难,不再重复父辈的脚印!” 如今,时代变了,环境变了,一切都变了。可是,历史似乎又在重复昨天的脚印。这么一个其乐融融、温馨愉快、令人艳羡的家,此时却……独生女梅子竟偷食了蛋糕!阳昆的心在紧缩:老天,今天为什么要找李一凡加班?昨天为什么不找?明天就不行吗?我的刘枚刘总经理吔! “咚、咚咚……”有人敲门。 阳昆抬头看墙上的挂钟,11点50分了。一凡该回来了。是她。她怎么没有事先打电话?说好的,要到半路上去接她,那片香樟树林夜深了不安全。她这个人任性、脾气犟,也许写完了就自个儿回来了。她有钥匙,怎么不自己开门? “咚咚咚……”响声重而急。 他轻轻地走过去,问道:“谁?” “是我,”一凡带有哭腔的细微的声音,“阳昆……” 阳昆全身一震:“你怎么啦?” “快开门!” 门拉开了。李一凡和一个男人站在过道里。她头发零乱,脸色苍白,而且左脸颊还有伤痕,上衣的扣子也掉了,裙子也是破的…… 他心头一沉,还没有开口,她就哭着叫了一声:“阳昆……”一头扑进了他怀里。 第05章 电话频仍 刘枚从冰箱里拿出一袋酸奶,就着几块嘉士利饼干吃了,提着行李下楼,接她的小车早就等在门口了。车行驶了一阵儿,就开始走走停停。一打听,前面公路中断了。原来是片区改造的市民因补偿太低和开发商发生矛盾,集体到市政府大门口反映情况。这已经是多次了。老是得不到明确的解决,他们只好拦腰坐在公路上,以将事态扩大,引起市长、书记的重视。这一坐可害苦了上下班的人们!公共汽车、摩托车、小轿车,反正一切车辆都过不了。这是一条主干道,不一会儿,车辆就排成了长龙。上班族们心慌火急,赶紧下车,越过那公路上的人墙,去找在那边掉头的公共汽车。刘枚看了看表,对司机说:“我们倒回去,走中山支路,再绕到卫体路。去机场前,我还有好多事要办。” 好不容易赶到公司,已经是九点过了。打开办公室,房灯不亮,台灯也不亮。她火了,一反打电话叫人的习惯,大声叫道:“唐倩,唐倩!” “什么事?刘总。” “我办公室怎么没有电?” “今天片区停电。” “停电?怎么不通知?” “晚报上通知了的,昨晚电视上还播了停电通知的。” “不行,我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办,叫他们赶快给我们送电。”刘枚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过了头,苦笑了一下,“我是谁?是书记吗?你去给我点两支蜡烛来。唉,倒霉事不来一个都不来,一来就他妈的接二连三的一齐来凑热闹!” 不一会儿,唐倩将蜡烛送来了,办公室里有了光明。电话响起来了。刘枚拿起耳机,讲了几句,就搁下了。唐倩从屋角纸箱里给她取出一瓶太后矿泉水,拧开,放在她面前:“没有开水,只好喝它了。啊。刘总,有好几个电话找你。” “什么事?” “他们都没有说,只是问你什么时候来。”唐倩走到门口,又转过身,说,“哎呀,我差点忘了。刘总,李一凡生病了。” 李一凡不来了,她昨晚整的材料呢?过一会儿要带到北京呀。刘枚急着问:“她没有说什么?” “没有。啊,她说整的那个材料已经弄好了,在她办公桌上。” “你快去取。” 刘枚忙着处理事情。唐倩将李一凡整的材料也拿来了。刘枚匆匆翻看了几页,脸上露出了笑容。电话又响了,她拿起耳机:“请讲。” “刘总,我是李一凡。”声音有气无力。 “是不是昨晚太累了?” “不是。” “什么病?” “嗯……”她转了一个话题,“材料拿到了吗?” “拿到了。” “没有弄好。刘总,对不起。” “一凡,材料很好,谢谢你。”一凡那细如柔丝一样的声音,使刘枚心紧、好奇:这姑娘,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变得这样?要是整材料弄出了病,公司得好好犒劳她。于是,她又问道,“一凡,是感冒吗?” “不是。” “是什么病?你说嘛。我叫唐倩来看你。” “没有病……”一凡提高了声调,“你别叫小唐来……我明天就来上班。” 李一凡吞吞吐吐的话,使刘枚一头雾水。要不是中午就要走,她真想去看看她。无疑,她是为了这份材料病倒的。刘枚搁下了耳机,将李一凡整的那份材料装进旅行包,就开始处理桌上放的几个文件。一会儿,唐倩又来推开了门:“刘总,晚报的电话,你接不接?” “有什么事?” “他没有说,就说有件急事要找你。” 急事?报社有什么急事?未必他们要来采访我们?昨天还在和李一凡讲,要把目前公司销售遇到的困难,出现的问题给市里、给丁书记打个报告,反映反映。现在记者就找上门来了。是他们有顺风耳,还是天助我金石?刘枚想到此,脸上露出了笑容,喜滋滋地说:“你快去叫他打过来。今后凡是报社打来的,只要我在,你就叫他打过来。” “万一是找你拉广告的呢?” 这些年,市场经济深入人心,加之新闻单位越来越多,广告公司遍地开花,拉广告的人风起云涌,有专职的,有兼职的,电话游说,登门索要,还有用组织措施、用行政手段,等等,争相给传媒拉广告,以获得百分之二十、三十、四十,乃至百分之五十、六十的好处。金石公司每天都要遇到好多起,就连丁书记都打过电话,要刘枚支持一下宣传部的一本什么画册,说什么尽管公司与宣传部没有什么关系,但它毕竟是党的一个重要部门,山不转水转,哪有不打交道的?比如它管着市里的传媒,今后公司有了问题,传媒要来曝光,人家部里有关同志就会帮你说说话。刘枚觉得书记真是高瞻远瞩,立马就划了一万元广告费。三年了,那画册像什么样,谁也没见过,谁也没去问,谁也没去查,也不知道该谁去查?以后,那个靠送姨侄女给丁书记当保姆,而后获得晋升,从一个山区县委副书记连升两级,荣任宣传部副部长的文来富要出个人书画文合集,刘枚又主动赞助了五千元。他是分管全市传媒的,用丁书记的话说,先喂他点,免得他唆使传媒咬你。现在,正是需要八方给你捧场的时候,吃得起补药吃不起泻药!这种情况当然是特殊,但为了避免广告人的干扰,凡是传媒方面来的电话,刘枚就叫唐倩通通挡住,否则,这些像蝗虫一样的广告人会把金石吃垮的。 唐倩这一问,又提醒了刘枚,赶紧更正过来:“不,我刚才说过头了。还是和过去一样,你先挡架。不然,我没法工作。” 小唐反身走了不一会儿,电话铃响了,刘枚拿过耳机:“请讲。” “你是刘总吗?我是晚报社会生活部的仲秋。” 仲秋。这名字好熟。对了,晚报上一大版一大版的社会生活方面的文章,都署有本报记者仲秋。难道他就是那个仲秋?他找我有什么事?刘枚眼望着右边墙上挂着的那幅上海朋友送的《双桥》油画,一边想着一边问:“嗯,我是刘枚,你有什么事?” “你们公司是不是有个叫李一凡的职工?” 刘枚觉得奇怪:“你问这干啥?” “我只是核实一下。” “你找她有事?” “没有。她昨天晚上是不是加班?” 李一凡今天突然请假,现在报社记者又来打听她,一句话突然从刘枚口里冒出来:“她出了什么事?” “我随便问问。我昨晚上碰到了她的朋友。”仲秋话题一转,“啊,刘总,贺处长问你好。昨晚我们还谈到你哩。” 刘枚顿了一下,脱口而出:“哪个贺处长?” “市委组织部宣教处的,他说他是你的好朋友。” “啊!”刘枚半天合不拢嘴,这人怎么这样?张起嘴巴乱吹。以为这里是他那个乡坝头学校,口无遮栏无所谓。这儿是人海波澜,看见的是张张笑脸,实际上到处却潜伏着陷阱,说不定一句话就得罪了一方神祗,一不留神就踩到了某个权势者的尾巴!嚼这些牙巴劲干啥?乡头的红苕屎还没屙干净。她吞吞吐吐地回答:“是、是有个处长,我认识。你……” “没有什么。我顺便说说。”仲秋在电话那头加快了语速,“刘总,你忙。不打扰你了,真不好意思。”说完,不等刘枚答话,就把电话挂了。 刘枚拿起嘟嘟叫的耳机,心里有点发毛:今天怎么了?那个仲记者是什么意思?问这些去干啥子?难道是社会新闻?神经兮兮的!早知道他是来说这些的,就不接他的电话了。白耽搁我的时间!前几天,有一个自称是中央某大报的记者来到公司要找刘枚,唐倩挡不住,只好将他带到刘总办公室。刘枚一听是这个大报的记者,又看过名片,就放下手上的活儿,和他聊了起来。记者一开始就对金石公司和刘枚戴了几顶高帽子,然后话题一转,摆起了时下人们爱听的高层内幕,中央领导和他的报纸的亲密关系,他采访领导们的新闻外的精彩故事,等等。刘枚和记者打交道已不是三五次,谈了半天,见对方很少在拿出的本子上记录,心里直打鼓:这是个什么记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晃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他终于亮出了底牌:向刘枚推销一种新能源,换句话说,是由金石公司当代理商。还说,他的报社已经垄断了这种产品的经营权……刘枚警惕了,记者怎么搞这事?然后把他打发走了。后来找丁副书记打听,此人曾是这家报社记者站聘请的一个编外人员,半年前就被解雇了。 她搁下耳机,转身到文件柜,去取柜子里的一个纸包,那里面包着一件明末清初的玉如意。这是北京的卫总裁点名叫她弄的。卫璧辉说,马老爷子想要这东西。刘枚为这事,想了很多办法。前些年,一些想先富起来的人,就充分开掘地方资源,“要想富,挖古墓”,把一个蕴藏着自秦汉以来林林总总珍贵文物的大峡地区翻了个底朝天,文物贩子满天飞。直到在香港、美国、英国的文物市场上看见了大峡地区的文物,在国外著名的文物、考古杂志上看见了这些文物的照片,有关部门才引起了重视。不过,这已是水过三秋,该富的一些人腰包都装得差不多了,有些人家里的博古架上也摆满了,该送的领导也送了。现在,文物被管起来了,文物贩子也烟消云散了。到哪里去找文物?有钱也难买鬼推磨啊!但是,北京的老爷子要,又是关系到给市里的紧俏产品的分配指标,不弄到,行吗?任何东西,哪怕狗屁不值,只要一垄断,就身价百倍,垄断者可以颐指气使,可以不可一世,更可以从中渔利。二十年前,卖肉的、卖煤的、卖米的、卖布的……不是都身价百倍,令人趋之者若鹜,讨好者成群吗?最后,刘枚只好向丁书记求助,才从一个县文管所里半买半调地搞到了手。 今天,她要把这东西带到北京,当面交给卫总裁。前些日子,贺处长打电话告诉她,说他要去北京开会,问她有什么事要办。她都没有说玉如意,这不是千儿百把块的事。她要亲自办,一是怕有个三长两短,二是尽量减少知情者。 电话铃又叫起来。她烦,不接,等它叫个够。 第06章 一份稿件 十点多钟,仲秋桌上的电话突然叫起来了。 说突然是事出有因,从他上班到现在,除了他打出过三个电话外(其中一个是打给金石公司总经理刘枚的,另外两个,一个是打给派出所,一个是打给江兵的单位,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没有一个电话打进来。这是他当主任以来很少有的寂静。 每天,只要他在桌前一坐,电话铃就响,对方好像有无线电监控设备,看见他来了似的。这个电话刚接完,将耳机一放到机座上,那电话铃又惊乍乍地叫,赶快又抓起耳机。好多时间,社会生活部几乎成了“信访办”,或者“市长公开电话”,弄得他没办法工作,没办法写稿。无奈,很多稿件,他只好在家里写。在家里写也不轻松,两室一小厅,妻子要看电视,有时兴趣来了还要打开影碟机OK几句,吵得你没法写稿。你要她将音量调小点,她说小了出不来效果。你再说,她反说你这个人没情趣,不如人家那些男人会生活。他只好等妻子睡了来写,时间长了,她又有意见:“你来睡将我惊醒了,半天睡不着!”他只好忍气吞声,心里感慨万端:女人啦,已经被时代和社会宠成了双刃剑。你要努力工作,多挣点钱,必然要花去一些休息时间,她有意见,说你不会生活,没有情趣,不陪她散步、跳舞、唱歌;你把业余时间都用来有情趣会生活,她又有意见,说你看人家小芳的男人好会挣钱,买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的房子。王姐的男人才得行,当总工程师了,还是人大代表!办公室不行,家里也不行,有时,他只好跑到图书馆去写,图书馆关门了,他就到咖啡馆去写。 这是今上午打进来的第一个电话。仲秋把听筒放在耳边,里面就响起了一个浑厚的专县地方口音:“仲秋呀,我是向太明。你过来一下,有点事。” 向太明是去年调到晚报做第一副总编的。他是宣传部副部长文来富的老关系,好像当年还在他的手下工作过。来报社前是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调到报社是准备接现在的一把手、总编邹平的班。市里的领导特别是丁副书记对邹平已不满意了,尽管他是科班出身,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但老不听招呼,总爱出点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市里说车匪路霸、强xx杀人、吸毒卖淫这些东西要少登,最好不登,他却说这些是新闻,老百姓有知情权,可以登一些,要不报纸就太平实了;市里说老百姓反映的有些问题不能登,以免扩大,引起举一反三,他说报纸是党和人民的喉舌,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是写进宪法了的,等等。诸多表现,不像一个政治家。向太明来时,是丁副书记带着宣传部青部长、常务副部长文来富等人来宣布的,说他党性强、政治觉悟高、有长期的基层工作和政治工作经验,是一个德才兼备的好干部,稍嫌不足的是业务水平欠缺一点,但是他在县里参与过县报的工作,对报纸的情况也是很在行的。他虚心好学,不断进取,拿了好几个文凭,在县上是有名的通才。现在,他还在读研究生班。市委充分相信,在他的协助下,晚报会办得更好。他来了不久,邹平就被安排进了党校。此时,向太明找他,会有什么事? 他搁下耳机,关上抽屉盒,随手拉过门乘电梯来到二十楼。向太明埋着头正在写什么,仲秋推门进来,他头也没有抬,像进入了无人之境。 “向总,”仲秋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是好,说“你找我”,这是明知故问,说“我来了”,这是屁话。想了想,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向太明仍然埋着头,一副专注的样子,只是从喉咙,也许是从鼻孔里冒出一个不太清楚的字:“唔。” 仲秋站了一会儿,见他仍没有反应,就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拿过当天的经济报,翻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向太明终于抬起头,问了一句:“老仲,你来了呀?我找你来,有两件事要交代吔。今下午,宣传部要开一个重要的会,是关于宣传舆论机构如何维护大局,保证安定团结方面的。我安排王副总和你一起去听。维护安定团结,净化投资环境,你那个部门最重要吔。” 仲秋一时转不过来:“怎么是我这个部门?政法部、经济部、科教部的关系更大呀!” “这你就不懂了吔。你那个部搞的那些社会新闻,如果多了,会产生负面影响吔。人家‘老外’看见这些东西吔,会认为你这个城市乱糟糟的,还来吗?”他不断的“吔”,使仲秋听起不舒服。这是向太明那个县的语言特点,不管大人细娃儿说话,都要带一个“吔”字。一些人进城很多年了,刻意去掉,但一不留神就又跑出来了。“市民看见你一天到黑都在登这些东西吔,还安心吗?弄不好,有个别人还要跟着学吔。” “恰好是市民喜欢这些。我们不是提倡要‘三贴近’吗?读者喜欢的又不登……” “这要看哪些读者吔。”他打断了仲秋的话,“报纸是重要的精神文明阵地,不能当少数读者、市民的尾巴吔。我们的工作是教育、引导,而不是迎合吔。” “可是,这些是客观存在的呀!” “这就要我们正确处理好局部的真实和全局的真实。当然,每一个单个的个案都是存在的吔,都是真实的吔,但是报纸报道出来后,就要影响全局——吔。”他想尽量不带他的家乡的地方尾音,但习惯成自然,再怎么注意,那些“呀”、“吔”、“啥子”的土话还是一有空隙就钻出来“你是老记者了,还弄不明白——”那个“吔”又要钻出来,他顿了一下,终于改成了城里人常用的“吗?” “那……”仲秋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会影响发行,减少广告收入哟!” “大家都这样办了,还不是要买吔。社会效益第一吔!” “那怎么办?”仲秋做出小学生的样子,问道。 “所以才让你去开会,亲自去听一听吔。听了,就知道怎么办了——”向太明打住话头,把又差点钻出来的“吔”压在喉咙里了,伸手拿过今天的晚报大样,翻到《社会生活版》,指着《昨日午夜坏人出更,下班女士惨遭凌辱》说,“你这文章,写得太露了,对社会刺激大——吔。人家外国、外地的人一看,吔!你两江市好乱吔,我们不去了。旅游都不敢来了吔,还敢来投资?” 对他的这番高论,仲秋实在不敢恭维,从心里认为这是文革语言的翻版,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解释道:“情况就是这样。那个女士深夜加班回家,路遇这个歹徒,要不是我骑摩托车经过这里,结局可能更糟糕。我是要读者提高警惕……” “其实,这种事情在农村、城市不断出现,已算不了什么新闻吔。本来可以不发的,但王副总已经签发了吔。不过,我改动了一下,语言应该平和一些,版面处理也不要这样打眼——吔。”他将大样递给仲秋,“你看看。” 仲秋接了过来。文章的题目已用红笔改成《夜行女士要提高警惕》,里面的内容做了大的改动。犯罪嫌疑人江兵的名字已划去。里面有一段关于江兵的背景材料:当年,他假借在解放广场厕所方便,四处搜寻猎物,趁一个来入厕的外地人蹲下起不来时,顺手提走人家的包,后被抓住,带到派出所接受处理。他大言不惭地说,为了爱情,为了给女朋友买香水、口红、高级丝袜才不得不去提别人的包。在厂区厕所,他用镜子窥视女人解便,他狡辩说:“我的打火机掉进厕所了,我用镜子的反光来找。”等等,都被向太明划去了。一个通讯,压成了一小块豆腐干。仲秋心里很不愉快,但压着,没有说出来,将晚报大样还给了向太明。 “我知道你有看法。但我也是没有办法吔!”向太明拿过茶杯,拧开不锈钢盖,喝了一口淡淡的茶水,叹了一口气,“老仲,我们换位思考吔。坐在这个位置,不得不这样——吔。太刺激了,我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吔。下午你坐王副总的车,和他一起去。” 仲秋什么也没有说,站起来离开了,但他心里却升起了一个回答不了的问号:过去,直至昨天,这方面的文章都在登,为什么今天就要拿这么一篇不起眼的小文章开刀?刚才在办公室翻的今天的晨报、经济报,上面也刊登得有这些新闻噻。即使市里有什么动作,也是要下午开会才布置呀! 第07章 弦外之音 刘枚打开箱子,将玉如意和装它的纸包一块儿放进去。这时,唐倩推门走了进来:“刘总,丁书记的电话。” 刘枚被吓了一跳,赶紧将箱子关上,那瞬间的行动就像小偷。她站起来,问:“他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 “你请他打上来。” 一会儿,电话来了,刘枚对着耳机柔声道:“丁书记,对不起,刚才我去洗手间了……是,今天一上班就忙。路上遇到堵车,那些老头儿、老太婆把公路中断了,害得我九点过了才到办公室。什么?派人来把他们赶走了?嗯,……不过,他们也值得同情……黑心的开发商不少……让老百姓吃亏。这不公平……啊,对不起,丁书记,我说远了……我的亲友里现在还没有遇到撤迁的,谢谢你……”刘枚抬腕看了看超薄型的浪琴表,“还有一个半小时。啊,好、好,我一定办。这是小意思,你帮了公司、帮了我多少!用句流行的话来说,我和公司的员工没齿不忘……啊,丁书记,有个事情给你汇报一下,这两个月,公司的销售下降……主要原因是有些单位不进我们的货,一是去进外省市的,二是用假冒伪劣,三是外地的杀进我市,用低价或高回扣拉拢基层用户……市里能不能下个文件,借即将开始的全国‘3.15’打假活动清理整顿一下?要不然,公司损失大,市里的税收也会受到影响……嗯,我?过两天就回来了。总公司开一个改革的会,可能又要调整指标。这计划经济的饭也越来越不好吃了……好嘛,我回来向你详细汇报。不过,丁书记,请你先打打招呼。他们敢不听?” 刘枚搁下耳机,端起水杯正要喝,门又被推开了。机关党支部书记兼工会主席陈向东站在门口,蹑手蹑脚的样子。他是刘枚的一个远房亲戚,从辈份上算,还是她的长辈。一米七四的个头儿,不知是为了显得魁伟还是为了占点便利(同样的价格,大一号的衣服比小一号的多用布料,做工也要多一些),不宽的肩上总要套大一号的衣服,两个有垫肩的衣服肩头,在他干瘦的肩上空荡荡的,加上他平时点头哈腰搞惯了,长此以往,那腰始终直不起来,宽大的衣服在他身上就像穿的袍子,衣服的前面长长地下垂到接近双膝,而后面则高高吊起,似乎要露出皮带。不知是不是由于一天到晚都在皮笑肉不笑的缘故,久而久之,弄得鼻子、眼睛和嘴巴挤在了一起,更奇怪的是,那鼻头越来越尖,而且越来越勾,那下嘴唇也越来越长,只要轻轻地一咬合,下嘴唇就可以将上嘴唇包完。他的声音又沙又哑,就像被阉割了的公鸭的嗓音。一遇到丁点大的事,就唉声叹气,脸像一个苦瓜。他站在门口,不进不退,不言不语,傻呵呵的。刘枚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头也不抬,问道:“你有什么事?” “唉,没有事。” “没有事,你来干啥?”刘枚没有好气地反问。 陈向东向前走了两步,说:“刘总,你要走了,我来请示一下工作,看你有什么指示?走以前有什么事要我办的?” 刘枚放下杯子,说:“你问到了,也算交给你。明天就是‘三。八’节了,我昨天对李一凡说了,叫她抓一下,搞个座谈会……” “她抓?”陈向东从牙齿逢里冒出一句。 刘枚听到了,反问道:“怎么,不可以?”见陈向东不出声了,她继续说,“她是工会的女工委员,正该抓这事。是她提醒了我,我作为女工的领导,都搞忘了。你这个工会主席也搞忘了,本来该你组织的。” “我昨天去开会了。” “不是昨天,你早几天就该想到了。”刘枚干笑了一下,看着这个表侄女婿说,“不说过去了。李一凡生病了,现在由你具体落实。你去问一问江红,昨天她们是怎么研究的。明天下午的座谈会,一定要开好。你给李一凡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她,明天能不能来参加会。她是你工会主席的部下,又是你支部书记的发展、培养对象。你要多关心,支持,该给她造势就要造势,免得到时开支部大会时,又有人嘀咕。现在呀,一个好同志入党难!一些人出于嫉妒,用其他办法卡不了别人,就用他手里掌握的投票权来卡你。怕你这些能人如虎添翼。”刘枚很是激愤,身子朝后一靠,伸出右手在桌上拍了一下,“今后呀,我也来卡一下,凡是心术不正的,一经我发现,就请走人。金石公司用不起!” “是,是。”陈向东唯唯诺诺地拉过门,走了。 刘枚又看了一下手表,微微皱了皱眉头,给北京拨了电话:“请问你是谁?啊,是田主任呀!我是金石公司的刘枚……不客气。田主任,有没有其他公司的人到呀?怎么,到了大半了?上海、天津、沈阳公司的昨天就到了?” 刘枚心里掠过一丝不快,这三个公司的头儿很会来事,除了平时单独到北京勾兑外,几乎每次总公司开会,都提前一天以上到开会地点,私下找总裁,找公司的其他的对自己有利的人勾兑,会议开始,他们已经敲定、搁平了有关事情。每年分配的指标,他们比其他公司都多,而且次次得表扬。记得在去年的会上,新疆大鹏公司的买买提经理还提过意见,希望给西北地区,特别是新疆以支持。在总结会上,卫总裁脱开讲稿生发开了:“关于一些公司要求给以支持的问题,我们的原则是你自己要做大,要发展。不能单靠我的计划指标。指标的多少,是根据各个公司的发展情况、所在地区的经济状况等等来综合考虑的。过去有一个不好的习惯,会哭的孩子多给奶。现在不行了,至少在我这里不行了!你看,东部地区、沿海地区比西部发达吧?他们也哭得不厉害、甚至没有哭,可是,国家反而还要给他们优惠政策,给予比西部大得多的投入。我的作法就是这样,学习中央,学习国家。有同志有意见向中央、向国家提去。我是再叫也不多给,弄不好,还要减。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嘛!” 一席话,打得买买提抓耳挠腮,只有低下头,自认倒霉。散会后,赶紧找田主任套进乎,希望他在卫总裁面前美言一下,免得她一怒之下把他的指标减少了。想到此,刘枚急忙收回思绪,解释道:“我本来也准备昨天来的,可是市里丁书记组织召开一个座谈会,把定的票也退了……不,我一直想找你们几个总公司的台柱聊聊,再给金石出点主意。过去,你们特别是你,帮了我们很多……我至少要请你们搓一顿嘛。我马上去机场……好嘛,麻烦你了,不要专门派车,有便车就行了……啊,田主任,”她顿了一下,把已到嘴边的“我给你带了点儿土特产”吞了回去,“李一凡向你妹妹问好。她托我给她带了点儿土特产……没办法,她要叫我带。我给她说,现在北京也买得到这些东西,她说,带去的意义不同……好嘛,中午见。” 这下好了,田主任来机场接,正好在车上把礼品交给他。办公室主任,半个经理呀!得罪不起。不是心腹,不是能人,不是作为接班人培养的,是不会安排在办公室当主任的。她要和他处好关系。刘枚叫来唐倩:“你去小会议室,将江岸公司送来的花瓶拿过来,我拿去送田主任。” “大的还是小的?为什么不送钱?” “当然是小的。这比钱好。”不一会儿,唐倩就将花瓶拿来了。刘枚接过花瓶,仔细看着说:“这也是清代的古董,值好几千哩。管它的哟,舍不了孩子,打不了狼。你给包装一下。”唐倩将包好的花瓶递给刘枚后,正要走,刘枚叫住她,说:“你给赵平主任说一下,叫他协助李一凡把一季度的销售情况尽快弄出来。我已给李一凡布置了,叫她统计。我回来后就去给丁书记汇报。” 小唐得令般去了。刘枚双手上举,伸了个懒腰,正想长长地出一口气,手机又叫了,抓过一看,是丁书记的,她赶快打开,来不及问就听他大声说:“小刘枚呀,我话还没有说完,就断了,怎么也打不进来。你一路平安哟。还有、还有,市妇联关主任对我说,她好像有什么事要找你……” “丁书记,关主任有什么事?是不是要在北京带东西?” “唔……她……你要走了吧?这样,等你到了北京,我叫她直接给你来电话。你帮忙给她办一下。” 关敏有什么事?神秘兮兮的,还叫书记来说!刘枚一时摸不着头脑了。 第08章 重要会议 “噗、噗……”正襟危坐的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文来富用指关节敲着麦克风,又“呼、呼”地吹了两口气,再“喂”了两声,然后扳着一张马脸扫视了一遍会场,清了清嗓子后就威严地说:“开会了!” 刚才还如马蜂窝般的会场顿时鸦雀无声,与会者唰地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笔,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像一群小学生。仲秋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觉得有点怪异:一个个的老总在本单位都是重量级、至尊者,就连平常和他一样爱喜笑怒骂、很有记者特性的罗仁全也一本正经起来。这是为什么?是对会议的重视?是对讲话者的尊重?他看不出来。 “今天喊大家来是开一个紧急会,因为太重要了,上午决定后就立即通知大家。我看了一下,大家都到得很整齐,没有拉稀摆带的。说明我们新闻队伍是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本来发达书记要亲自来的,今早上给我打电话,说他另有重要任务,就来不了啦,叫我代表他,也代表正在北京开会的青敬部长全权开好这个会。”得意之色洋溢在文来富脸上,“这段时间以来,我们的媒体做了大量的促进精神文明建设的工作……” 文副部长已经讲开了,可是左边的罗副总那打开的工作笔记本上除了写上年月日外,什么也没有记,只是拿着笔在装模作样;右边的电视台的老总也只是在笔记本上写了年月日、地点,一笔一划地写了两行;他的右边那位则在一张白纸上画素描。仲秋似乎明白了一点为什么,那就是台上的人讲什么对这些曾经沧海的人并不重要,但是他手中的权手中的官帽对于在坐的除自己以外的人就显得重要了。 在当今,虽然官是无形的,随之而来的有形的待遇却很多,提级加薪来往小车手握发稿生杀大权!有几个上了又主动下来的?尽管他们对人就说当总编太累,此活儿不是人干的;尽管他们从骨子里都瞧不起这个从县里连跳三级不知新闻为何物却来管新闻大谈新闻的文常务副部长,但他们还得在他面前现出谦恭,还得吹捧他“你讲得好,说到了点子上,高!坚决照你的指示办”。实话实说,很多人都在为帽子而活,他们怕有朝一日被摘了官帽,从而失去既得的权力和伴随着的利益,宁肯做个弯着腰或干脆跪着活的“人”,也不原去争那吃不得穿不得用不得坐不得的鸟骨气! 报社就有一个老副总编,毕业于北京大学,在新闻界,其业务水平有口皆碑,但就是不识时务,受到中国传统文人“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菊花到死犹堪惜,秋叶虽红不耐观”的影响,要做一个大写的“人”,结果,那个副字就是去不了,直到退休也没有在他名字后面加个括号,享受副厅级待遇。另一个“自学成才”的,尽管他一条“本报讯”都写不好,但因为他会做人、懂事,就享受了那个官场上趋之若骛的“待遇”。后者一见到比他官大的或者尽管比他小但能管住他的诸如宣传部、组织部、办公厅的人,就一张脸笑得像烂桃子,那声音比太监的还太监。虽然待遇高些,但脸上的皱纹比比皆是,刚过六十,就如七十好几的人了。倒是那个没有“待遇”的,越活越年轻,像才过五十。报社的同仁们私下常拿他俩比较,要那劳什子“待遇”就活得累,那脸就是这些年笑老的,身子也是这些年早出晚归跑后门累垮的! 虽然如此,但一拨又一拨的人还是愿学后者——实现自己的价值,享受人生,享受官本位下的有形和无形的资产。每每想到此,仲秋心里就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不是个味道。怪不得现在“站着”的人快成了珍稀动物! 台上那位言必称发达书记的文副部长是仲秋的中学同学,当他早就从农村调回城,结束了知青生活时,文来富还在他下乡的地方偷鸡摸狗,好吃懒做,加上说不清道不白的男女关系,就连知青大返城时都没能乘上最后一班回城车。后来,他和在红山县垭口乡中心校校长的女儿好上了,校长才把他弄到小学当代课老师。中心校和乡政府一个伙食团,久而久之,这个大城市的落难青年得到了向乡长的同情。这个女乡长是县里下派来的。晚饭后,二人经常在一起聊天,都叹相见恨晚。这样一来二去,就搅和在床上去了。为了更便于工作,乡长将他调到身边任文教专干。妻子又哭又闹,文来富一句话就把她嘴堵住了:“再闹,我和你离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山区的女人一代一代地实践着这古训,何况他还是大城市来的知青!妻子只是流泪,岳丈大人也不说什么,女婿已经在走运,可以管校长了,前程无量哩。那面是乡长,乡长的后面是县里。随他的,只要女儿还是他的人就行了。 后来,向乡长升迁了,到县里一个部门当了局长,他俩还藕断丝连。他常去县里活动,她也给他出力。一步步地,文来富坐上了乡党委书记的位置。不久,时任市委办公厅主任的丁发达来垭口乡考察,文来富忙前忙后地打理,弄得丁主任直喊“安逸”。他在乡里的一个布置一新的茶楼里专门为丁书记一行搞了个欢迎仪式,专门挑选了两个长得最靓的姑娘唱歌。有一个姑娘叫贾玉珠,乡供销社主任的女儿,和男友去深圳打了两年工,后来男友找了一个有钱的小老板,把她抛弃了。主任叫她回来,在街上开了一个特色茶楼,她也当起了女老板。尽管已经二十六七,做了好几次“人流”,但略施粉黛,轻描娥眉后仍是那样娇嫩,恰如“梨花一支春带雨”,比起纯粹的年轻姑娘来,更是风情万种,风骚迷人。 “哥是河中的水,妹是水中的鱼;哥是山上的树,妹是缠树的藤;哥是远方的客吔……”贾玉珠唱了一曲又一曲,唱得丁发达热血沸腾,一反过去的故作姿态,像追星族似球迷般拍着茶桌喊道:“好,好!” 歌毕,贾玉珠端起一小杯香茶,莲步轻移,款款走来,微微屈腰,眼波流溢,翘起兰花指,微启樱桃小口:“丁主任,请。” 那唇中呼出的一丝热气,使丁主任心旌荡漾,接过茶水,一口喝了,抓住贾姑娘的玉手握着摇着,就是舍不得松开。文来富笑了…… 从那以后,他和丁发达成了好朋友。以后丁主任升了副书记,他也沾了光,调到县委组织部任副部长,一年后,转为部长,两年后,升任县委副书记。因他长期在教育战线工作,到了县委后,一把手就分配他分管宣传教育口。当初,他很有点不愿意。谁都知道,就全国来说,这个口是费力不讨好的,不但没有油水,问题反而不少,比如,教师的工资、校舍,比如宣传、学习等等。弄不好,还会出毛病。前任副书记,就是在这方面出了问题才被安排到人大去的。想起来,真不划算,吃又吃得不多,捞又捞不到多少。他想分管有油水、有实惠的经济部门,但那是一把手和他的兄弟伙们早就坐得稳稳当当的地盘,他不能有非分之想。退后一步天地宽,要不是丁发达丁书记……能够离开那山沟沟到这县城?当了副书记,已经是祖坟上烧了高香了。 有了位置就有了权力,就可以营造自己的城池。他要拉自己的队伍,搞几个协会什么的,让他们替自己说话。作协,不行,自己记叙文都搞不来;摄协,这是高消费,不易发展会员;剧协,自己不会唱戏……想来想去,书协最好,中国字人人会写,不讲场地不要什么成本,在桌子上沙滩上用笔用树枝用竹片用手指……都可以写,更重要的一点是典型的见人见智,是抽象艺术。它的好坏,随写者的地位浮动。他开始像模像样的练起字来,这字虽然内行要笑掉大牙,但那是在背后。有几个内行敢当面批评的?如有,中国的各种协会至少要减少相当一部分会员,特别是会员的领导!不久,书协成立,他当之无愧地兼了名誉主席。后来,他到了市里,因了几幅题字(全靠了副部长在后面衬着,否则上不了墙),又成了市书协顾问。这当然是后话。紧接着,他控制并重组了县报,让书记任社长,自己亲任常务副社长。全县有多少大事要抓,一号哪有时间过问报纸?大权名正言顺地落在了他手里。权力有了,地位巩固了,他要报答给了他关键帮助的女人——向乡长向局长了。他将她的弟弟向太明——另一个局的办公室主任调到自己分管的宣传部当副部长并兼任报社总编。为了抱住丁发达这根大腿,向局长把她那一直向往大城市的漂亮的姨侄女介绍出来,由文副书记送给丁大人做了保姆。向局长说,中国加入WTO是双赢,而你送这个侄女到大城市至少是三赢吔! 在丁副书记的大力举荐下,文来富到市里做宣传部副部长也快三年了,除了在电视上看见他外(他陪同丁副书记到报社宣布向太明任职,仲秋外出采访了,还有两次到报社,仲秋也没有在。其中有一次,给报社送来一幅他浓墨重写的“业精于勤”。向太明还召集报社职工开了一个热烈的接字仪式。仲秋回来到报社会议室去看了,疏密不匀,间架不适,用力不够。如果他不是部长,这字……上个月,电台开开门办台座谈会,仲秋应邀参加。坐在会议室里,花生瓜子糖,喝茶、聊天侃大山,无意之中,他看见对面墙上也挂着“业精于勤”的中堂,那下面赫然写着“文来富”三个字,那“文”字像个“之”字,而那“富”字十人有九人都会认成“官”。但仔细一想,没有“之来官”,只有“文来富”),这是三十年后第一次的面对面。 在车上,仲秋就在想,宣传部开会,文来富又是分官这个口的,今天肯定能看见。见到老同学说些啥呢?喊“文部长”,太俗气,毕竟是老同学;喊“来富”,但当初谁也没有这样叫他;喊“侉二”,这可是最亲热的名字,那时,老师、男女同学都是这样喊他,他答应得蛮自在蛮舒心。当年,文来富家穷,父母一口气生了六个孩子。正应了越生越穷,越穷越生这句名言。他排行第二,因为是拣父亲和哥哥穿过的补巴衣服穿,人又瘦小,双肩特仄,衣服在他身上总穿不周正,侉兮兮的。一次上体育课,他老去干扰在打羽毛球的女生。有个女同学吼了他一声:“过去!像个侉二。”这下,文二变成了侉二,毕业时,同学们几乎把他的大名搞忘了,而只记住了侉二……结果什么也没有想好,就在过道上不期而遇了,把三十年的距离一下子抛到了银河系。他真想叫他的小名“侉二”。 “文部长好!”王副总见文来富迎面走了过来一面招呼,一面快步走过去和他握手。 “老王,你真准时,再迟一点,我树你一个典型,像上次老孟那样。”文来富边说边把眼光移到仲秋身上。 仲秋听说过,宣传部开会有铁的纪律,特别是文副部长到时就开会,绝不等职位比他低的人。来迟了的,要罚坐前排,而且是在旁边加的位置,并且严厉批评。那次,教育台的老孟来迟了,副部长就给了他这个难堪。弄得曾当过副教授的孟扬无地自容,从此凡文来富的会,即使家中失火老婆住院,他也不敢拖延,总是提前半小时赶到空荡荡的会场。 “文……”仲秋看着他很是激动。毕竟是中学同窗六年,而且前后几乎有三年都是同桌,同吃一碗面,同喝一杯茶不知有多少次。他的目光停留在文来富脸上,来不及选择合适的字眼,那亲切的呼声就从嘴里溜了出来,“侉……”。 此时文来富刚才还平和的长脸上突然显出了愠色,咧开的双唇也迅即合拢了。 仲秋赶紧将“二”字压回肚里。 王副总已经走进会议室了。仲秋站在这里,真有度秒如年之感觉。就这样尴尬地离开?不。他好歹是见过大世面的,总得要说两句老同学久别后又相逢的话:“三十年不见,你都发福了。要是你在外面,我还不敢认了。” 文来富仍是扳着一张马脸,蛇一样的眼光在仲秋脸上没有停留,就游到了仲秋背后,放开嗓子:“小古,你过来,我给你说!”边说边丢下仲秋,转身大步朝正在会议室忙碌的新闻出版处副处长古东走去。 仲秋像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全身猛一激凌,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略一调整情绪,昂起头,挺起胸,朝会议室走去…… “大家注意啦!”文来富喝了一口茶水,提高了声调,“现在,我郑重宣布,丁书记代表市委的三点指示就是我们新闻出版、广播电视全系统遵守的纪律,也是我们这一阶段工作的方针。我们天天高喊搞好投资环境,结果我们的传媒天天披露的却是抢劫、强xx、杀人、卖淫、吸毒……这就败坏了我们的环境。人家一看,这么一个城市,还敢来投资吗?有人肯定不服气,这是客观存在的,怎么怪传媒呢?可是,我说,你不去宣传它、张扬它,人家就不知道!就像俗话说的一样,一堆屎不臭,你要去挑起臭。何况你这一宣传,等于是提倡、教唆,不知道的人也知道了,好多人还要跟到去学。这是三个文明建设的需要,是稳定大局的需要。搞传媒没有大局意识,没有社会效益第一的意识,还行?今后,外地、外国友人再从你们那里知道了那些有损两江市形象的东西,影响了市里旅游市里的投资,我,宣传部要拿你们是问,该处分的要处分,该摘帽子的要摘帽子!所以,我再次强调:一、从今天起,不得再刊播这些污七八糟的东西;二、实在非刊播不可,必须报宣传部批准;三、如有违禁者,将严肃查处……” 会场一派寂然,连掉一根针也听得见。 “咳、咳咳!”旁边的罗仁全不知为什么一个劲儿地咳起来,他想压住,两片嘴唇紧紧地闭着,牙关咬得紧紧的,脸颊憋得通红。可是,这那里憋得住、压得下,那痒、那难受是发自胸腔、来自喉咙!他赶紧用左手捂着嘴,一个压、憋得太久的“咳”从胸腔、从喉咙里冲了出来,由于受到手掌的阻挡,冲出的气流又猛地折回,那“咳”声一下变成了,“咳——空、咳——空!” “哪个在咳,你不能忍住吗?”文来富扳着脸问,接着挥了挥右手,“出去,出去咳个够。” 罗副总好像终于得到了解脱,但又显得很不自然地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下捂着嘴大步走了出去,还没有走到门口,那“咳——空、咳——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你小声点嘛!”文来富对着罗仁全翻了一个白眼,然后收回眼光,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该说的都说了。我,不希望,我们部里也不希望哪一个硬是不要帽子、不要饭碗……” 散会了,个个与会者终于获得了解放,伸的伸懒腰,打的打呵欠,讲的讲话,刚才清一色的一本正经的张张黄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个不知是哪家新闻单位的年轻人对文来富说:“文部长,你讲得太好了、太及时了!你讲的那三条就是我们报社的尚方宝剑,哪个不听,我就斩。我不听,你就斩我!” “说得好。你回去好好传达、执行,过段时间部里召开一个经验交流会,你争取来介绍经验。” “要得,就在他们报社开。石总领导有方,经济效益好。”不知是谁冒了一句。 “好嘛。文部长,下次开会就由我来作东,拉出去。不在部里开,免得给你们增加麻烦。” “也没有啥麻烦的!只是部里太穷,无法给你们发误餐费。”文来富拿着文件夹,边走边说。 石总赶紧接过话题:“只要你一句话,今后我来发。”他看了文来富一眼,见他投来鼓励的眼光,马上补了一句,“只要在外面开,什么都好办!” 仲秋用手肘碰了碰王副总,轻声问道:“这人是谁?这么张扬?” “市里专门从新华社要来的,据说是个什么博士。” “哪家单位的?” “《消费指南报》的总编。” “啊,我知道了。我听新华社的一个朋友说过,他的老师是许进才书记的同学。是他老师推荐给市里的。不是博士,是在读在职博士。这个朋友说,他原在一个单位搞后勤,和北京一所大学来单位搞调研的老师套上了,后来就读了这个老师的在职硕士研究生。后来又继续读博士了。其实,他本科都没有读过。” “不拘一格降人才嘛。” “什么人才?在新华社,他连新闻的边都没有碰过。” “当领导的,有几个是搞新闻出身的?只要……”王副总觉得一时失言,立即将冒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仲秋知道一向谨慎的王副总说出这几句话,而且是面对他这个下属,已经很不容易了。他没有对王副总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在他后面,走下楼,钻进了车里。 第09章 检验人性 都走了。阳昆去学校了,梅子上幼儿园了,屋里就剩下李一凡。 平常觉得不大的屋子,突然变得宽大起来。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在卧室里站了一会儿,拉开衣橱门,翻了翻衣服,又将门关上,看了看床上,被子已迭好。昨晚上,她和阳昆几乎一夜未合眼,也许,他睡着过,听着女儿的均匀的轻轻的鼻息声,她难过得就想哭!阳昆睡在旁边,背向着她,像死人般,一点也不动。她轻轻地叫他:“昆!”他明明没有睡着,就是不吭气;她将右手轻轻地搁在他腰上,他没有任何反映。要是过去,她只要有轻微示爱的声音或动作,他马上回应,即使她一点也没有,甚至还做出不愿的样子,他也要进攻。可是,今晚……她任眼泪像泉水般无声地从眼眶里涌出,顺着眼角汨汨地流下,湿了枕巾、湿了枕头……她真想放声地哭,但是她怕惊扰了梅梅!只有无声地饮泣。流了多少泪,她不知道。只有浸湿了的枕巾知道,枕头知道…… 梅子的小床上,人去床空,只有那个巴比娃娃一如既往,仍在对着她笑。 她来到盥洗间,打开灯,做什么?不做什么!梳妆台上,洗面奶、护肤液、唇膏、定型水……瓶瓶罐罐错落有致地摆着。镜子里,有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双眼无神,眼睑下,两个眼泡发青,高高的鼻子没有昔日的光泽,双唇干燥,没有一点血色,一夜之间,原本丰腴的双颊突然出现两个坑,那一头乌发怎么就变成了干草?这是我吗?不、不不!这不是!但是,镜子里那个女人也在喊。她是谁?是谁?她不敢再看镜子,她怕看见那个她从没有看见的人!昨晚,她在里面洗澡,不知洗了多久。反正,她从来没有在浴室里呆这样久。她洗呀洗,抹了洗涤液冲洗了又抹。她巴心不得将皮肤都洗掉一层。她要用这热水、这洗涤液洗掉坏人对她的侮辱!她拿起刷衣服的刷子,很想在身上狠狠地刷,她要刷去坏人的一切!她用水冲、用手指反复搓,要把她从里到外清除掉!尽管搓得阵阵发痛,她还是搓……就像信仰印度教的某些教民,她要残忍地惩罚自己的肉体的某一部分来渎罪!也许,表皮已搓掉,热水冲去,痛得钻心……她没有敢看一眼镜子。她怕! 以往,每天早晨,她总是在这里、在这个镜子前,带着自恋的心理,对着镜中的自己,上下左右端详。这是一个美丽的世上少有的脸蛋,这是一头令人羡慕的黑发。一天走在街上,一家广告公司的经理看见了她,再三动员她去作美发模特儿。她毅然拒绝了。她在镜前,稍作打扮,略施薄彩,就像一个仙女般走出门、走向金石公司。有时,阳昆看见她这一身打扮,也心旌荡漾,非要拥抱、非要……每每这时,她就看表,就以时间来不及了推脱。其实,她何常不想满足自己的丈夫?何常不想让情之所至,浪漫浪漫?阳昆总是悻悻地嫉妒:“不准你打扮得这样漂亮出去,尽给别人看!”“我是给你增光,人家会说,阳昆那老婆还行!”“有多少人认得我阳昆?”“我在公司工作,不讲究一点还行?我们的刘总就特讲究。何况你自己穿戴整齐也是对自己、对别人的尊重。”“我也来整齐整齐。”“你早就该了。我给你说过多少次,就是不听。一个大学老师,形象挺重要,我给你买的领带、西装……你就是不穿。”“我打扮出来了,后面有一大串女学生,怎么办?”“那是我的骄傲。”…… 可是,如今,自己却成了这样……她本来想整理一下头发,化一个淡妆,尽管不去上班,但整整容,振作精神还是需要的。但是,她已经没有了情绪、没有了勇气!她不敢面对那个镜中的似乎不是自己的自己,急忙关了灯,几步走出来,走到客厅,颓然地坐在沙发上,背靠着腰垫,喘着粗气,两眼空洞地看着吊灯发呆。 走了、都走了。只有十二三平方米的客厅突然变得宽敞起来,空荡荡的,没有了笑语声声,没有了梅子的奶声奶气,没有了阳昆的磁性的声音,没有了梅子的折腾调皮,没有了阳昆的高大身影…… 她就这样呆呆地坐着,思想的机器似乎没有了润滑油,那转动的齿轮就停止在昨晚上、不,确切地说是今天零晨的客厅里:晚报记者仲秋送她回来后就告辞了,阳昆将她扶进来,扶到这个沙发上坐下,一边问一边端来一杯橘子汁:“怎么啦?” “呜……”她大声哭了起来。 “究竟什么事,你说!”阳昆用纸巾给她揩着泪,“这么夜深了……” “昆……”她沉重地哭着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来了,只是重重地抽泣。阳昆不知说什么好,只在一边搓着手,静静地坐着,任她哭泣。过了好一会儿,一凡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阳昆:“我、我遇到了坏人……” “我叫你打电话让我来接你,你就是不听!” “全靠那个记者,他骑摩托车经过……” “抓住了坏人没有?” “他一边打‘110’一边骑摩托车追,当然跑不脱。” 从她回来,他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那凌乱的头发,那撕烂了的衣裙……他不敢朝那方面去想。但又想知道,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阳昆预感的东西是一口井,他不愿那口井真的出现,将他吞噬。他小心翼翼地围着那口心中预感的井饶圈子,试探着问:“被抢了多少?” 李一凡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被抢?” 李一凡点点头,隔了一会儿又摇摇头。 阳昆似乎明白了什么,心跳加快,血流加速,手背上的血管也凸现出来了。客厅里静悄悄的,听得见二人的心跳、呼吸。一凡微微扭过头,看着阳昆:“昆,我……”她终于没有勇气说下去。 “你说嘛!” “我怕你受不了。” “有什么,砍头也只有碗大个疤。”阳昆在潜意识里看见了那口井已经从远方以很快的速度滑到了他脚边,回避是回避不了啦,躲是躲不了的,干脆就让它来吧!他吞了一口唾沫,出了一口粗气,勾着头说,“我受得了!” “我、我,”一凡咬了咬牙关,把那几个字从胸腔里压出来,“我被坏人糟蹋了!” “什么?”阳昆几乎跳了起来。尽管刚才他已在脑袋里把被抢、被打、遭车祸、挨误伤、摔到施工挖的坑里、掉进被人偷了铁盖的窨井里等各种可能的情况过了几遍,就没有想到被坏人强xx。不,脑袋里曾经有过一闪念:是不是被……但他不敢想下去!自己的老婆被强xx,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情景!那就犹如面对深渊、面对荒原、面对世界末日、面对屠刀和刑场!他不敢。他也从来没有这种思想准备。尽管传媒三天两头都在披露这方面的新闻,他认为那是别人,这种灾祸不会也不应该落在知书识理、待人友好、慊慊君子的阳昆身上。每每茶余饭后夫妻双双边看电视边聊及这些新闻时,他总要说一句:“这些女人,自己不检点。”一凡就抬上一杠:“怎么怪女的?”“你自己不妖五妖六的,那坏人会盯上你?”“这样说来,还是女人的错哟?”“有一篇文章说过,女人的穿着太招摇,容易引发性犯罪!”“万一有一天,我成了受害者,我……”阳昆不等她说完,就抢过话头:“你瞎说什么!”一双眼睛瞪得牛眼似的定在一凡脸上,“未必你还想呀?”…… 此时,李一凡又看见了丈夫那种神态,不禁打了一个激灵。她犹豫了,她矛盾了,真不该说!说了,他会怎么样?她不敢想像。不说?不行,忍得过今天,忍不过明天。那纸包得住火吗?坏人已被抓住,报纸就要登出来,能瞒得了?既是夫妻就要互相信任,这种大事不能不说。早说比迟说好。是九级风暴、是万钧雷霆、是冰雪严寒、是酷暑烈日,你通通来吧,我豁出去了!她望着丈夫重复道:“我被坏人糟蹋了。” 阳昆定定地看着一凡,像不认识她似的。屋内顿时一派寂静,静得来听得见双方的呼吸、双方的心跳。过了不知多少秒、多少分,好像整整过了一年,从他那紧闭的嘴唇里跳出两个字:“真的?” 看见丈夫这个样子,李一凡心里难受死了,脸色倏地变得苍白,上牙已将下唇咬出了血印。她没有犹豫,没有退缩,一对装满了泪的仍然是那么美丽的大眼睛向着丈夫,沉重地点了点头。随着她这头的点下,那早已盈眶的泪水从眼里滚落出来,像断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地打在地上。 “你、你!”阳昆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叫道,“这不是真的!你乱说!你哄我!一凡,我亲爱的,你快说,这不是真的!是你故意哄我的!”他伸出双手抓住一凡的双肩,使劲地摇着,“凡,你快说、快点说呀!” 李一凡任泪水往下掉,深情地说:“昆,你小声点,莫惊醒了梅梅。” 阳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平静了下来,搂着一凡,轻声地问道:“凡,你是哄我的哈?” 她眨了眨长而有点卷的睫毛,嘴唇动了动,轻轻地说:“昆,是真的!” “啊!”这个沉重的字从阳昆喉咙里滚出,就像一个闷雷滚过天庭,同时,他收回搂着一凡的双手,跌坐在沙发上,然后,用双手支着似乎要掉下来的沉重的头,就这样定格,成了一座雕塑。 “阳昆、昆,你别这样,”她用手去摇他,“都怪我不好!” “你很好!”从雕塑里迸出这三个字,冷冽而坚硬,像从空朦的地方飞来柳叶钢刀。 “我……”她用衣服揩了揩眼泪,把在心里想了好一阵的一句话说了出来,“我对不起你!” “叫你平常不要太打扮、太招摇,你不信!” “可是……” “可是什么?”他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现在覆水难收了!” “我,我要找他算帐!”李一凡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将他送进监狱!” “强盗过了杀壁头,有什么用?” “要使其他姐妹不受害。” “你还有雷锋精神哩。” “你!”李一凡瞪圆了双眼看着阳昆,像不认识了似的。她知道他受到了言语不能形容的伤害,她不能太刺激他,终于没有让冒到嘴边的“你太过分了”五个字跳出来,狠狠地将它们压了下去,吞进了肚子里,客厅恢复了冷寂。阳昆仍是一尊雕塑。盥洗间里发出了李一凡洗澡的嗽嗽声。要是在往常,阳昆听见这能唤起欲望、刺激感官的声音,早就推开门跑进去了。此时,他像没有听见,仍是雕塑般一动不动。“呜——”窗外,不知是夜归的鸟还是早起觅食的鸟发出的叫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早上起来,阳昆和往常一样,要去给女儿做早饭。到厨房去一看,李一凡已做好了:烧好的牛奶、煮熟的鸡蛋、蒸好的袖珍米糕。刚醒来的梅子翻身坐在床上,奶声奶气地说,“我和爸爸昨晚等你、你不回来,我没有吹蜡烛……” 前两天,就和阳昆商量好了,要给女儿的两岁生日好好庆祝。小两口在本市没有亲人。惟一的一个亲人——阳昆的妹妹阳明本来在市委机关工作,去年又和丈夫一块儿双双赴美国留学去了。三个人,吹蜡烛吃蛋糕,其乐也融融!再过一天,就是“三。八”节,下午放假,就带梅子去动物园。要让女儿从小就生活在春天里、生活在阳光里、生活在甜蜜里、生活在无忧无虑里。婆婆、爷爷,外公、外婆都在外地,来不了,但他们都寄来了礼物,不过,还没有交给梅梅,要吹了蜡烛过后,才转交给她。可是,昨晚…… 李一凡一阵心酸,几颗热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梅梅,都是妈妈不好!今晚上妈妈给你点蜡烛让你吹,爸爸给你切蛋糕。我们给你重新过生日。” “妈妈,班上有个小朋友,她的妈妈,从来不来接她。小朋友说,她没得妈妈!” “别管她,你有妈妈、有爸爸。” 三年前,也是这个季节,不,还要早一点。她和阳昆一道去他的家。那是一个典型的长江边的乡镇。一条曲曲弯弯的块块石头已磨成馒头形状的青石板街道从镇头通到镇尾,当地人戏称为“黄鳝场”,意为没有分支街道、没有小巷。镇的两边是起伏的小丘陵,镇尾的南边有一片梅子林,布在起起落落的山坡上。改革开放,镇里也要发展经济了。他的父亲旧梦重温,又南下梅县买来良种梅苗,又种在当年曾被造反派蹂躏的那片土地上。辛勤的汗水换来了丰硕的回报,他们一家的生活,阳昆的学费,都是这梅林提供的。铁干一样的梅枝举起一朵朵才开不久的白色的、淡红色的花,花蕊飘出淡淡的清香。花的背后已吐出一张张嫩绿色的呈卵形或阔卵形的叶片。这些花,这些叶,交织在一起,远远看去,好像是给这起伏的山坡披上了一块硕大的轻柔的彩纱。 李一凡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一个劲儿地扑向梅林、扑向梅花、扑向她在北方从未见过的这真实的图画。她不顾有点滑的泥泞的路,不顾北方吹来的还有一点割面的风、不顾从天上一直筛下的像米糠般的雨,在坑坑堡堡的梅林中走上走下,看来看去,闻这闻那。看不够这早春的花,闻不够这遍地的香。“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支五支花。”唐朝本家李山甫早就为二十世纪的后辈描绘了今天这个情景。如糠的细雨撒在花上、叶上慢慢汇集成水珠,最后从花瓣上、叶片上滚了下来。她像个小孩儿,用手、用头、用嘴去接这一个个像珍珠般的水珠。晶莹的水珠湿了她的头发、湿了她的脸庞、湿了她的上衣、湿了她的长裙。 为了纪念那次在梅花盛开时置身于树中、花中、雨中、风中的美好感觉,为了感谢梅树的慷慨,为了……不知具体是为了什么,反正,从那次回到城里后,她和阳昆就商量好了,今后有了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叫梅子…… “砰、砰砰!”房门发出了响声。 第10章 不再沉默 仲秋气不打一处来。此时看什么都不顺眼。他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他想抽烟,可是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人,找不到烟。他真想找一个人发脾气,来一点国骂,找一个东西来泻愤。终于,他抓起了几张废稿纸三两下撕成了碎片。这才稍稍解了点气。 “叮——”电话机讨厌地叫了起来。他不想接,任它叫。可是,它就不停,仍执著地叫着。仲秋气了,抓过耳机,气冲冲地问道:“找哪个?” “我找仲记者。”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个时候你来凑什么热闹?不想和陌生人讲话。他对着话筒吼了一声:“他不在!”然后“咣”的一声,将耳机压上了。 “叮——”电话铃又叫了起来。仲秋背靠在椅背上,看着电话机,听它叫,就是不接。它叫累了,停了。仲秋出了一口气,脸上显出一丝苦笑。他正要想什么,那电话铃声又急迫地叫了起来,叫得人心烦。他气得不行:你不想接电话,它偏接二连三地来,有时候你心绪好,想接电话,却一个也不来,甚至打出去的传呼也没有人回。等那铃声刚一停,仲秋伸手把耳机取下搁在了一边,从心里说道:谁的电话也不接。 猛然,他脑子里一个念头蹦了出来:会不会是昨晚上那个被强暴了的女工李、李一凡?离开她家时,曾对她和她的丈夫说过,要赶写一篇报导,抨击和揭露那个坏家伙,让姐妹们提高警惕。还丢下一句,你们等着看明天的晚报吧。是不是他们打电话来问情况?可是……该死!仲秋全身打了一个颤。万一她又打来呢?他急忙地把耳机放回原处。可是,要是她或她先生真打来了,该怎么回答呢? 自当记者以来,尽管他写的文章“生”不由己,被一层一层的领导枪毙不少,一向抱着“写不写是我的责任,用不用是你的权力”的态度的仲秋从来没有现在的沮丧。他觉得自己被羞辱了,正义被强xx了。自己的形象——那个读者们有口皆碑的为市民、为正义说话,揭露丑恶、鞭打黑暗的大记者形象犹如江边沙堆成的塔在江水的冲击下刹那间轰然倒下。自己多年来用心血、用文字塑造起来的大记者形象原来是个沙雕!一个柔弱的遭侮辱与损害的女人最需要的是什么?不是那张不到二两重的报纸,而是舆论的道义的支持。伸张正义,是世界上一切传媒责无旁贷的义务!等了十多个小时,如果等来的是空空如也。他的心揪紧了! 仲秋眼光在房间里像蛇一般游走了一阵,最后游出玻璃窗,外面,被一幢幢高楼蚕食了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如丝如缕的白云从北向南横布在上面,一架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白光的民航飞机在云下滑过,就要在城市南边的机场降落。他的心却随着轰隆的飞机引擎声穿过了历史的云烟,去迎接另一个蹒跚着向他走来渴求援助的被侮辱与蹂躏的女人:那是一九八八年夏天的一个周末。妻子和女儿上街买东西去了,他一个人在家写一篇通讯。正在为一段描写字斟句酌之时,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了“砰砰”的声音。是猫儿在翻东西?家里没有猫儿。是耗子在捣蛋?家里没有发现过那东西。仲秋仄耳细听,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是从房间大门上发出来的。 仲秋皱了一下眉头,搁下圆珠笔,侧脸问道:“谁?” 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细而无力:“我找仲记者。” 仲秋听说是找自己,将门拉开半边,立在门边半靠着。门外站着一个瘦弱的女人:身高不足一米六,风都吹得倒的身子裹着一件皱巴巴的短袖衬衫和一条颜色、质地和衬衫完全不相同的还打了补丁的裙子,齐耳短发犹如干草,尽管主人用了七八根样式不同、大小不同的发夹压住,但没有光泽的丝丝发丝还是乱飞。两颊凹陷,因而更显得颧骨凸出,嘴巴也被凹下的脸颊挤得有点尖,薄而小的双唇没有一丝血色,两眼大而无神,两个眼泡发青,一管挺直的鼻子只有一张皮包着,额上趴着一根根零乱的皱纹,皮肤蜡黄得犹如才涂了一层菜油。皮包骨头的左手提着一个破旧的黑色塑料包。仲秋心里暗想:这是个什么人?是从垃圾堆里走出来的还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打从当记者起,他和各种人都打过交道,可是还没有面对过这样的人!她是干什么的?……一个个问号在他脑子里转。 “你是仲记者?”女人先发问了。 仲秋从问号中脱身出来,问道:“你有什么事?” “我,”女人抖抖索索地从塑料包里摸出一个信封,递向仲秋,“这是熊总写给你的信。” 仲秋一时懵了:“哪个熊总?” “龙山机器厂的总工程师熊为人,是全国人大代表。他说他认识你,说你是个敢说真话的大记者。” 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全国人大代表、总工程师对自己有这番评价,仲秋心里有一份满足。一个记者不管你在单位上怎么样,只要社会承认你,读者给你好的评价,你就应该满足,你就没有白过人生。仲秋接过信,取出信纸,很快看起来: 我是龙山机器厂的熊为人、全国人大代表。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的文章我几乎篇篇都读过。那次,你到我们厂来采访,为厂的二期工程上马被人为阻碍呼吁,得到市领导高度重视,很快解决了。我们全厂都很感谢你。你是一个敢讲真话、敢与邪恶作斗争的记者。因此,我将这个受苦受难的女人介绍给你,请你给她呼吁、伸冤。 她叫许琼,原在市通联公司财务处工作。是文革结束后财经大学毕业的高材生。 一九八三年五月的一个星期六晚上,她按照安排到公司值班。半夜,被早已打好主意的公司经理朱誉群强歼。第二天,她去派出所报了案。过后几天,公安人员找了她,也找了朱誉群。以后就没有下文。她去催,派出所说已移交上级部门。她又去找市妇联,妇联的同志很热情,八方为她奔走,而且直接找了检察院。后来,市检察院的同志还来找过她,反复讯问了有关情况,还将她保存的最好的物证——被朱誉群撕烂了的内裤(那上面还有朱誉群的精液)——交给了来人。三个多月过去了,仍然没有下文。朱誉群照当经理和党委书记,每天照样趾高气扬。奇怪的是“七。一”那天,他还被授予市先进共产党员。她多次去问,得到的答复都是“你不要急,我们还在调查了解,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她的丈夫在日本留学,这件事她不敢告诉他,只有自己默默地承受。朱誉群找过她,要她不要再告,说:“你只要不再反映。我们一切好说。给你加两级工资,给一大笔奖金,要不,让你去日本探半年亲,等等。否则,有你的好戏看。”她不相信,她要斗到底。现在毕竟不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了。自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要用法律来捍卫自己、捍卫自己的尊严。 她想得太简单了。一张罪恶的网已经向她撒来,一个挖好的陷阱已经移到了她的脚下。那年秋天开始的“严打斗争”将她作为暗娼抓了进去。她一再反映、申诉,但有好几个证人的证词,特别是盖有公司大印的《关于许琼卖淫事实的说明》的揭发材料,更不容她反驳了。不信组织的信谁的?许琼被判刑四年,送到监狱服刑。远在日本的丈夫得知这事后,二话没说,提出了离婚。 许琼服刑满后,回到了这个生养她的城市,发誓要告倒朱誉群,要洗清自己的冤屈,开始四处告状。但收效甚微。最后找到了我和另几个人大代表。我们联名写了议案。全国人大很关心,将议案的有关内容转给了市里。市里也作了调查,回复还是和过去差不多。也就是说,她翻不了她的冤案。 无奈,我们就只好让她来找你,用你这支如椽大笔,为这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女子伸张大义! 仲秋看完信,又打量起面前的这个女人,心里有点乱。她的遭遇真如熊总写的这样吗?作为一个记者,可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但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已被岁月的沧桑折磨成了这副模样,看她的五官、她的身板,原本是一个美人儿啊!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当初,为什么没有告倒朱誉群?” 女人叹了一口气,说:“他的关系网太大。公安、检察院和妇联开始都为我说话,也叫我写了不少材料,还提供了物证。以后就不了了之。然后就把我抓起来了。” “什么理由?”仲秋问。 “说我是暗娼……”许琼全身抖了一下,眼泪滚了出来。 “要证据呀!” 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说:“他们做了假材料,朝我身上拨脏水。朱誉群也倒打一耙,说我去勾引他,为了加工资、得奖金和到日本探亲。” “你的物证可以说话呀!”仲秋显得一点急愤了。 “他们说,那内裤是我自己撕烂的……” 仲秋抢过话头:“那裤子上的……” 许群微微低下头,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说是我与别的男人的……” “叫他们去化验,看是朱誉群的还是别人的,不是一下就可以说明白了吗?” “他们说,找不到了。” 一个弱女子,没有了可以证明自己清白的物证,面对朱誉群的强大的关系网,面对代表国家的专政机关,孤立无援,在那个时期,其结局可想而知。仲秋看见弱不禁风的许琼一直站在门外的过道上,真想让她进去坐着谈,话到嘴边,又被理智或者叫世故挡了回去。她现在是这种身份,家里又没有另外的人,万一……以后,他可说不清楚。 几个新闻界的老前辈告诫过他:“你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特别是要讲真话,要敢于碰硬,要批评报道,那么你就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让自己轻易受伤。被批评的人是会想尽千方百计来为自己辩护,来搞你,甚至不惜动用一级或几级组织来和你斗。”这些年,仲秋一直把它牢记于心,随时受用。他狠了狠心,让她继续在门外站着。这是他当记者以来,破天荒的第一次对采访对象的不礼貌。 他把信折好,放进信封里,转换了话题:“你到哪些地方去反映过?” “能去的都去了。”说着,她从提包里取出一叠厚厚的材料,递给他,“后来,在别人的推荐下我才去找到了熊总。他和他的几个代表很热心,但是……他说,他们碰了软钉子。惟一的办法就是通过舆论来呼吁了。所以就叫我来找你。” 仲秋用上牙轻轻地咬着下唇,一时没吭声。如果许琼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看似简单的案子,实则很复杂,要不,她告了这几年,又加上熊总等全国人大代表的呼吁,都没有弄翻过来?当年凭人证、单位的材料抓她、判刑的办案人员,有的可能升迁了,有的可能调动了,有的可能退休了,现在再组织复查还不是要找这些人?即使许琼是冤枉的,又有谁愿检讨过去,说自己错了?有良心发现者也宁愿在内心反省,而不愿公开,因为这要牵一发动全身呀!何况许琼的材料不过硬,没有物证、没有人证!明知朱誉群搞的是假材料,那几个他的心腹作的是假证,但你怎么推翻?除非他们站出来否定自己!这不可能。 仲秋急速地思考了一番,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走的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他想给她指出来,又觉得不妥。多少人都是靠着希望在努力地活着。如果你像个先知先觉者般告诉了他们的未来,人家是不会感谢你的。尽管你可以给他节约时间、省去不少的金钱……看许琼那柔弱而坚定的样子,翻案,还自己的清白,就是她现在活着的目的。 面对这个从苦难中跋涉过来的女人,仲秋真不忍心拒绝她,但自己毕竟不是万能的啊!这事就发生在本市,一个市里管着的报纸的记者,对这件案子能有多大能耐?就作算有人民日报、新华社记者那样大的能耐,但这事从何下手?找朱誉群,他一定还会加油添醋地说一些不利于许琼的话,即使不,他也不会说“过去是我们冤枉了她”这句话;找公安,人家会拿出材料说“这是根据他们公司的举报才抓的”;找检察院、法院,人家会抱出厚厚的案卷让你看,一步步都是以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进行办理的。真是“野猫咬牛,无从下手”! 仲秋翻着材料,说:“许琼,你这事……” “我只有求你帮忙了。”许琼深怕仲秋把话说死,赶紧抢过去:“你行!你是大记者。熊总他们都说,只要你一呼吁就好办了。 仲秋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这个已经迹近绝望的女人把自己当成了救命的稻草,他能说“我只是稻草,救不了命”吗?他无奈地合上材料,声音显得很没有底气:“好吧。我尽力而为。” 转眼之间,许琼好像变得年轻了许多,枯瘦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仲记者,我谢谢你了。” “你还可以去找一下人民日报记者站、新华社记者站的记者,向他们反映。他们比我强。” 他看见许琼一副不解的样子,又补充了两句,“你想,市里的工作搞不好,他们可以批评,还可以批评市长、书记,我们就不敢。他们可以约见市长、书记,我们就不行……” 以后,许琼来找过他没有,他不知道。仲秋把这件事向他当时的顶头上司、现在的总编邹平汇报了,并谈了自己的想法。邹平考虑了半响,说:“你说得对。我们没有这个能力来办她这个事。这事牵涉面太宽。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她没有过硬的证据。也许,人民日报、新华社有办法。我们只是个地方报纸。至于写‘内参’,我看作用也不大。”过了几天,熊总给他的办公室打过一次电话,他如实地讲了自己的看法,也掺杂了一些邹平的想法。熊总认为仲秋讲得在理,只是在电话那头叹气:“这事为什么就没办法翻过来呢?那女子肯定是冤枉的。窦娥被冤枉,老天都要六月下雪,可是、可……”电话就突然挂断了。后来的几个月,仲秋在采访时曾先后碰见人民日报记者站、新华社记者站的记者,向他们打听有没有一个叫许琼的女人去找过,一个个都摇头。也许,她去找的是另外的记者。日久天长,这件事也就忘掉了或者存封在记忆的仓库里了。 没想到昨晚上会在那样一个场面不期而遇,而且还有那个逍遥法外的朱誉群!不到两小时,又出了一个李一凡。那次是自己能力有限,没办法写稿。这次是自己撞到了,而且还亲自参与了抓强xx犯……稿件写了,也编了,也上版面了,最后又删改了,连大样都看了,到头来,还是撤下来了。这是为什么?改革开放了这么多年,难道历史会重复自己的脚印?难道还会出现又一个许琼?市里怎么会有这种规定?发展环境综合治理怎么成了传媒不得报道抢劫、强xx、吸毒、卖淫?传媒报道了就会影响市里的投资环境,影响精神文明建设?这是哪家的理论、哪家的逻辑? 他不相信市委许进才书记是这种水平,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这个规定!对,干脆给他写封信,反映反映。正在展纸拧笔之时,他心里又打了个小九九,不忙,先找邹平邹总编咨询一下。这些年来,在报社的干部职工中,只有和邹平在一起,仲秋才无话不说。他马上给邹平打通了电话,邹平在电话那边热情地说:“我们好久没有吹牛了,你马上过来。在我这里吃饭。” 第11章 说客上门 “砰、砰砰……”一声紧似一声。 谁这个时候来敲门?是走错了还是……啊,也许是阳昆回来了。不会。他说过要去学校。 “砰、砰砰……”伴着敲门声,一个女人的声音也传了进来,“一凡,李一凡!” 是谁呀?她站起来,拖着疲乏的身体,走到门口,有气无力地问道:“谁呀?” “一凡,是我。”门外女人的声音。 李一凡没有听出来是谁。从对方的口气来分析,是李一凡的熟人。犹如经历了几个世纪,她已经不能正确地分辨出这些熟人的声音,或者说不能凭声音就说出某某人的名字。她想了想,尽力提高了点声调:“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了。”“一凡,我是江红。” “啊!”李一凡吃了一惊。江红,她来干什么?为什么不打电话?她静了一下神,问道,“你有什么事?” “我有急事找你。”听她那口气,显得很急。 从内心来说,她和丈夫是不愿意同事们到家里来的,一是这个家只是陋室,为不起人;二是上班就可交流,有什么要拿到家里来说的,弄不好就是东家长西家短,说出是非来;三是她俩回家后都忙,要照顾梅子,要看书,阳昆还要写讲义;四是她俩不接盟、不拉派、不搞小团体,不串门、不溜须拍马,靠自己的本事和能力吃饭。何况今天家里、自己是这么一个样子,她不愿同事看见。她从来都是一个要用美好的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惟美主义者。她想让她在外面说,但毕竟是自己的同事,一个公司、一个机关、一层楼,而且平时又很熟,又一块儿在抓公司的妇女工作。她把“说嘛”二字变成了“好嘛。” 门打开了,江红闪了进来,双颊红扑扑的,还在冒着汗,手里提着大包东西。她一面用右手背揩着额头上的汗水,一面转动着有点浮肿的单眼皮下那双白少黑多的眼球,向客厅走去,故作惊讶地问:“这就是客厅?”不等一凡回答,又自言自语,“有点小。” 寒暄了一会儿后,江红端起橘子水喝了一口,说,“一凡,你瘦了……” 李一凡被她看得不自然起来,垂下眼光,双手绞弄着,说:“不,怎么会呢?” “我特意来看看你,你要想开些。”江红身子向她倾了倾。 “我有啥想不开的?”话虽这么说,但李一凡心里敲起了小鼓:“未必她知道了?”江红的性格,她很了解,是公司的一个小新闻、小广播。她肚子里的新闻最多,每天一到公司,都能听到她在发布新闻,哪里发生了抢劫,哪里又翻了车,老头儿老太婆又在市府门口请愿,被“三经”骗穷了的男女又拦了公路……李一凡不愿让她知道那事,免得传得飞快。于是解释道:“我是临时请了个假,有点事。你有什么事?” 江红放下杯子,娃娃脸上写满了诚挚:“一凡,我都知道了。” 李一凡不死心,反问道:“你知道什么?” “昨晚的事。” 心里的秘密突然被他人窥见了,李一凡顿时显得心慌意乱,手指尖在发抖。从她要进来时起,李一凡的心上就挂了一把警惕的锁。江红、还有公司的职工除刘枚以外从来没有谁来过,今天她不请、不事先打招呼就贸然登门来访,一个个问题就在脑袋里转:“她来干什么?莫不是昨晚的事?这与她有何干?是刘总派她来的?不。刘总又不知道,不可能每个请假在家的职工,公司都要派人看望。即使刘总偏心,也不可能有这种先例!”江红的到来成了李一凡一时解不开的谜团,如今,就要揭开了。她看着她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江红抓住一凡的手,握着,双眼深情地望着她。 一直处在孤寂、痛苦中的李一凡很感动,心潮翻涌,鼻子发酸,滚热的泪水从心里涌进了眼眶,翕动着颤抖的双唇:“谢谢!” “一凡,这事不出已经出了,你就不要记在心上,身体要紧。”她拉过刚才提进来的那包东西,“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来,有几盒复方阿胶、乌鸡白凤丸、太太口服液,还有一支野山参,长白山的。你好好补补身体。” 平常处得一般的一个同事,居然在这关键时刻来看望自己,就是几句宽心话,李一凡都觉得是莫大的安慰,没想到还送来了她和丈夫只有在电视、报纸广告上才看见的这些贵重物品。她脑袋里的问号飞走了,谜团解开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喃喃着:“你……你拿这么多!” “这些东西放在家里,久了,还不是要坏?我也不知道该吃哪些,就胡乱装了点。”她摇着李一凡的手,像是商店经理般说,“如果吃了好,我再给你拿来。那支长白山参还是妇联关主任给我的。” “你这些东西太贵重了……” “傻娃儿,啥子重不重的。”江红像长辈般拍着她的肩,说,“不要记挂那事了,姐希望你尽快恢复过来,身体好、心情好。” 李一凡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心跳加快了。小小的眼眶盛不下泪水之多,密而长的眼睫毛承受不了泪水之重,豆大的泪珠无声地滚了下来。她没有抹它们,只是吃力地说:“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记?” “要是我,就忘记。” “我忘记不了。” “以后的路还很长,各人开开心心的过。” “这,我知道。但那是我一辈子最大的伤害!” “今后注意,不要半夜在外面……” 一凡打断了她的话:“这不干半夜回家的事!半夜下班回家的女工不少嘛!” “你老公没和你一路?” “我在办公室为刘总赶一个材料。”李一凡最不愿意在人们、特别是在同事面前提自己给领导做了什么,怕人家认为你是借此来抬高自己。有些人给领导握了手,碰见打了个招呼、点了个头都要拿出来精精乐道半天。她没有这种德性。此时,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江红的话有点怪怪的感觉,只好和盘托出她加班的事,“他要来接,我不要他来。女儿在家,我不放心。” “那里放了心,这里……唉,你呀!”江红叹了口气,“我就不一个人半夜在外面走。古人说,什么月黑放火,风高杀人噻!”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李一凡更正道,“这说的是坏人借‘月黑’、‘风高’来做坏事,而不是这种天气容易使人干坏事。” 江红脸上泛起了红潮,继续咬住那句话:“反正半夜深更的我一个人不在外面走。” “跟你说,不是这个问题,是那小子太坏!” “他一天到黑疯兮兮的。”江红轻轻冒出一句。 “你怎么知道?”李一凡猛一惊,脱口而出。倏地,她眼前出现了他的形象:在派出所那间留查室里,惨白的日光灯下,那圆圆的娃娃脸,那单眼皮,那一管长长的鼻子……当时,她就觉得似曾相识。现在,她再仔细看面前的江红,那脸、那眼皮、那鼻子……除去那头包谷须似的波浪黄发,就活脱脱是昨晚的他!李一凡的火从心底慢慢升起,双眼也不知不觉地瞪圆了,声音也变得有力起来:“你说,他是……” 江红突然变得可怜起来,随着“呜——”的一声哭出,整个人已经跪在了一凡面前:“一凡,他是我弟弟江兵……” “你弟弟?”李一凡顿时语塞,尽管刚才已经感觉到了,但这来得太快,她转不过弯儿来。 “是。他不听话。老婆下岗了。呜——到广州打工去了。呜——他无聊……”江红仍然跪着不愿起来“你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你起来呀!”一凡火了,“这像什么话?”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江红耍赖了。 李一凡霍地站起来:“你不起来算了,我走了。” 江红磨磨蹭蹭地站起来,揩着泪水说:“他不是人,不学好……都怪他老婆!为了满足她的要求,到厕所去提……”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瞟了一眼李一凡,同时习惯性地伸了一下舌头,转了话题。“她讲吃讲穿好耍,工作业绩不好,被截员了。我说给她找一个实惠的工作,她不干,和几个姐妹约起下广州了。不到三个月,就跟她的老板搞上床了。一个好好的家毁了。他成天酗酒、胡逛……” “自己的女人乱搞就报复社会,报复他人,”一凡找到了话头,“这是什么道理?” “呃、呃……也不是报复。一凡,你太漂亮了!我要是个男人……” 一凡涨红了脸,“呸”了一口。要是在平常,她还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这句话,她也不是第一次听别人说,每次听到,内心都惬意、舒服。可是,今天,特别是此时不同,现在她听到这句话,觉得特别刺耳、特别恶心! “真的。”江红讨好地说。 “不要再说了!听起恶心。”李一凡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声音也变得咄咄逼人,“这么说来,还是我的错?”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我错了,该打嘴巴。”说着,江红就伸出右手在左右脸颊上各打了两下。 毕竟是公司的同事,坏人又不是她。李一凡看着这个平时在公司有点张扬、有点冒的女人就像演戏一样不断地变换着角色,心里又觉得满足又觉得有点过不去,拉了她一下,说:“好,坐下说。” 她俩各自坐下后,李一凡像想起了什么,问道:“江红,你弟弟一直在那个公司?” “不,他运气不好。参加工作时在水管厂,后来还是关主任帮忙,才到的飞达。” 一凡到公司工作不久,听到同事们私下议论过江红的一个什么亲戚为了给老婆买高档用品,一时没钱,就到市中心民权路那个大厕所里去提正在如厕的人的包,后来被警察抓住了。那时她没在意,如今,她明白了。 “那个在厕所提包的人是不是他?”一凡没有想到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说完才觉得有点冒失。 “是。”江红张大眼睛看着她,毫不隐讳,“你怎么知道?” “我听人们议论过。他们没有说是谁。此时,我突然想到了他。” “他从小不学好,都是我爸爸妈妈娇惯出来的。”江红眼圈又红了,“他们哭得饭都吃不下,叫我无论如何都要向你求情。只要你放他一马,我们什么都答应你。妈妈还说了,你们在这里没有亲人,我们就是你的最亲最亲的亲人!” “这,不是我能……他犯了法!” 她见有机可乘,立即说道:“可以私下解决噻。一凡?” 一凡摇了摇头。 “我们很好地赔偿你……” “这不是赔偿问题。” “那是……”江红巴望着,求救般说,“只要你不说……” “这不是我个人……是他触犯了国家的法律。” 江红拉着李一凡的手臂,摇着,说:“求求你,好妹妹!” “记者都写了稿子,今天就见报了。你回去好好作作你父母的工作……” “人家不写了。”江红冷冷地说。 “你乱说,仲记者还读给我听了的。” “哼!听了又怎么样?登不了啦!我告诉你。哈哈哈……”江红一阵得意的大笑。 李一凡再也忍不住一直往上窜的火气,提起那包东西,一字一句地说:“你走吧!” 江红站起来走了两步,回过头冷冷地说:“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还是好说好散。” “不要讲了!你把东西提走。”李一凡指着那包说。 江红踯躅了一瞬,提着那包东西走了,临关门时恶狠狠地丢下一句:“咱们走着瞧!” “砰”的一声门关过去了。那声音好像是撞击心脏发出来的。 李一凡颓然地坐在沙发上,颤动的心脏反复发出一个声音:“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第12章 遥控指挥 因马老明天上午找她有事,卫璧辉临时决定把明天上午的开幕式改在了今天下午。好险!要是飞机晚点,就遭了。刘枚把行李一搁,就急忙赶到了会场。 一盏西班牙枝型大吊灯把会议室映照得如同白昼,贴在墙上的法国墙纸上那原本模糊的现代派图案折射出栩栩如生的画面。两边墙上本来完整的画面各被一副标语肢解了。右边是“学理论、换思想、求发展,攀登新高峰!”左边是“立大志、做大事、造大船,驶向新世纪!”这是卫璧辉亲自撰写的,目的是要打造一个新公司。对总公司的过去,她十分不满意。上任伊始,从办公室到会议室到各部处室到机关人员,卫总裁都进行了改造或调整,而且从她原来的单位抽调了一批她称为人才实际是她的人来“掺沙子”。对原来机关的职工,凡是不对她顶礼膜拜或对她溜须拍马的,通通斥为不是人才。有一个人人都不耻的各个处室都不要的“烂人”,大家都以为,在她信誓旦旦的施政演说后,这个人不被精简至少也会调整工作,结果出于预料之外,这个人反而被提拔了。后来人们才知道,这个人经常去她家早请示晚汇报;她的母亲过世,也是这个人跑上跑下、鞍前马后,而且戴着白花犹如孝子贤孙。她怎么谢这个人?给钱?给温柔?不!这些自己的东西她不会轻易给,要给那些对自己的事业、前途有好处的人!比如给马老……对这种摇尾乞怜的人,要给就给点儿权,让他们对自己感恩戴德,就像手里端着一盆饲料的饲养员面对围着自己转不断打鸣不断献媚的鸡一样。有权就有一切!不到两年时间,就完成了她的全面接管总公司的工作。 一个矩形的蟑螂色大桌子摆在会议室中间,围着这桌子坐着各省市公司的一把手。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记事本,各人拿着笔在不停地记着。坐在桌子左边的人如果抬起头来,就看见坐在桌子右边的人,看见人家在记,也就赶快记。你要看讲话的人就要扭过身子,而且还要被旁边的人挡住视线。至于两边墙上的“法国现代画”和标语,就更没有机会看了。其实,看是可以的,只要抬起头来就行了。但是讲话人会随时看见你抬起了头,她会惩罚你,不光是你,而是你的公司! 刘枚正在专心地聆听卫总裁的报告,突然右边的同志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向门口示意,办公室主任田文成伸出右手正在对她做着接电话的手势。她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这种时候谁找?卫璧辉是最讨厌在她讲话时有人离开的,哪怕是二三分钟。 刘枚出来了。田主任拉过门,说:“刘总,你们市里的丁书记找你。电话打到我办公室了。” 丁书记找?有什么急事?刘枚脑里跳着问号,心里敲着小鼓。她跟着田主任快步走进办公室,抓起电话耳机:“喂,丁书记嘛……” “我……是赵平。”耳机里传来办公室主任的声音。 刘枚一听不是丁书记,气朝上涌,声音也粗了:“你疯了,这个时候打电话?” “有紧急事。” “说!” “妇联关主任和丁书记都给你打过电话,他们说,你的手机关了。” “现在正开大会,必须关机。他们有什么事?” “没有说。我也不好问。” “他们再打来,就说我中午开机。” 赵平迟疑了一下,说:“刘总,他们好像有紧急事。我听出来丁书记很着急的。” 究竟有什么事,追得这样紧?这边卫总裁够严的,她可不愿当个典型。但那边两个也得罪不起,特别是丁书记!刘枚犹豫了一下,说:“好嘛,我现在开机。你快点通知他们。” 刘枚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小巧的摩托罗拉手机,按了开机键,在手中拿着。她心里想,是不是北京要开一个什么会,市妇联要叫自己代为参加?不,关敏最喜欢开会,只要有会议通知,她还从来没有拒绝过。也许是在北京代买什么东西?不,买东西不会这样心急火燎的。是丁书记有什么事…… 不一会儿,手机响了。刘枚掀开翻盖,是关敏的声音:“是刘枚刘总吗?” “关主任,是我。我在北京开会。你有事吗?” “有、有!”关敏急切地说,“你听得见吗?” “听得见。”刘枚感觉到对方欲说又止的心态,她看了一眼在埋头看材料的田主任,打算走出房间又觉得不妥,只好降低声音说,“不要紧,你尽管说。” “刘总,你们公司有个职工叫李一凡,对不对?” 今天关主任说话怎么这么不侃切?刘枚回应道:“对。” “是这样的,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什么事?我不知道。”刘枚皱了一下眉,“昨天中午我就飞北京了。” “啊!”关敏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声气,突然问道,“她被强xx的事,你知道吗?” 刘枚大吃一惊,手里的摩托罗拉也差点从手中滑出,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前天晚上,李一凡在回家途中被人强xx了。”关敏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 “你是说李一凡?” “对。” “怪不得她向我请了假。”刘枚心里像是遭针扎一样,双唇也有点打颤,“是我要她整材料,加班加到深夜的。她昨天在电话上都不给我说。谢谢你的关心,关主任。我马上派人去看她。” “我已派江红去过了。” 堂堂一个市妇联主任,居然派人去看望一个小公司的受害女工。而自己作为直接领导,还不知道,更不要说去看望、慰问了。刘枚为自己的失职感到愧疚,又为关主任身居高位却这样体恤下属感慨不已,一股热泪从心里涌出,经鼻咽管流到了眼眶,声音也变了调:“关主任,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你太关心我,关心女职工了。我代表李一凡、代表我们公司向你表示感谢!” “可是,人家不领情,把江红轰了出来。” “什么?”不知是没有听清楚,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刘枚追问道。 “你那个李一凡不领情,把去看望她的江红轰了出来。”关敏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 “为什么?”刘枚着急了,下意识地捏住手机像是回答关主任,又像是自言自语,“她不是这种人。” “怎么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嘛!”关敏语气有点冷,“人家江红还想不通呢,好心没好报。” “这……”刘枚一时语塞,急切中她解释道,“她平时是有些清高,但怎么会这样呢?关主任,我了解后再向你汇报。” “所以,”关敏的语气也变了,“我和丁书记的意思是让你去安慰安慰她。” 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小公司的普通女工被强xx会惊动市委书记和妇联主任?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从实际情况看,说不定三天两头都有这种罪恶造成的悲剧发生。他们为什么单单关心李一凡呢?也许她是他们的亲戚?不、肯定不是。李一凡夫妇根本不是本市人,也从来没听说过他俩在本市有亲戚,而且是当官的亲戚。也许是他俩在外地的亲戚通过关系……刘枚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她对着手机说:“关主任,我在北京。回去后,我一定去看她。” “你现在给她打个电话,说组织上很关心她,希望她要体谅组织,不要将事态扩大。” 刘枚听出了一点眉目,言不由衷地说:“她怎么会扩大?” 关敏立即紧跟上:“是呀,一个女孩子今后还要立身处世,要有个脸面。” “昨天上午,晚报记者仲什么的打电话找过我。”来不及思考,刘枚就将这话说了出来,“现在想起来,可能是为李一凡的事。” “我知道。他写了篇稿件要发,被丁书记制止了。” 刘枚大为不解:“我看过他的很多文章。鞭打罪恶,为女职工呼吁,为什么要制止?” “为了我市有一个好的投资环境。一天到黑就刊播那些抢劫强xx、吸毒卖淫的,对我市的形象有什么好处?” 刘枚急了:“这些是客观存在呀!” “那是另一回事。”关敏顿了一下,“刘总,我还有事。你就给她打个电话,劝她到此为止。一个女职工嘛,要为发展我市良好的投资环境做贡献噻!” 刘枚没有弄明白,李一凡被坏人糟蹋了,现在怎么反而“要为发展市里的投资环境做贡献”呢?她像个小学生般问:“关主任,我怎么给她说?” “你堂堂大老总,妇联大执委,还不晓得怎么说?”关敏抑揄道,“我实话实说了:私了。这样,对她有好处。” 和谁“私了”?和强xx犯?为什么要“私了”?刘枚更弄不明白了,心里有点那个,“嗯”了两下,说:“好嘛,看她愿不愿意。” “你是顶头上司,和你关系又好,肯定行。” 刘枚心里很不舒服,犹如在喝了大半的一碗鸡汤里突然发现了一只苍蝇。这是什么事呀?一个妇联主任来过问,居然叫人家“私了”!这事肯定有背景。那强xx犯要么被李一凡认出了,要么被抓住了。否则不会这样兴师动众。她想问“关主任,那人是你什么关系”,但觉得有点唐突,就把冒到喉咙的话吞回肚子里去了,又不知说什么好,答应吗?这种事非同一般,不能乱答应。一口回绝吗?又不妥。就这样静默着,没有再说话。 “刘总,”那边关敏以为她关机了,急切地叫她,听见她的回音后,说:“别忙,丁书记要给你讲话。” 刘枚一惊,丁发达竟然在她旁边。刘枚将手机朝耳朵压紧了一些,里面传出了丁书记有点沙哑的声音:“刘总呀,我要说的小关已经说了。你要操点心哟!” 刘枚心里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嘴里只是说:“丁书记,你放心。我一定尽力。” 第13章 老将出马 仲秋骑车很快到了市党校,找到了邹平的宿舍。这是一间有二十多个平方的厅局级学员住的宿舍,去年才装修的,很堂皇,连贴墙纸都是意大利的。一个书架,一个平柜,两个单人沙发,一个比一般的写字台至少大三分之一的写字台,要不是上面堆满了书,还以为是一个大老板的办公桌,写字台的左边是一个二十九吋的三洋大彩电,一间双人大床,盥洗间里淋浴、盆浴,一应俱全。邹平习惯地递过一支烟。仲秋摆了摆手。邹平笑着说:“我老爱忘记。”把烟含在嘴上,揿燃打火机,点上,“读党校,好啊!有时间,安静,条件好。”邹平在屋内转了大半圈,“像不像三星级?” “差不多。” “走,我们去喝一杯。”邹平兴致很高,转身从平柜里拿出一瓶酒来,“这是华西报老总带给我的正宗五粮液。今晚尽兴尽兴!” 小食店里两张圆桌,四张车厢卡座。他俩选了靠里的一张车厢卡座坐下,邹平点了五菜一汤:水煮花生米、蘑菇炒肉片、香酥排骨、蚝油生菜、红烧牛肉和黄瓜皮蛋汤。一个一看就是农村姑娘的小服务员端来了花生米,拿来了两个酒杯。邹平拧开五粮液瓶盖,先给仲秋斟了一杯,然后给自己斟满,端起自己的一杯,对仲秋说:“来,先喝一满杯,难得你来看我。” “好!”仲秋一仰脖喝了,“是我来求你,老领导。” “现在不谈正事。”邹平又将两个酒杯斟满,“还记得那年我们在玉峰煤矿吗?大雪封山,冷得打抖,我们回不了报社,就和那些矿工一起,一瓶老白干,一盘花生米,围着燃得呼呼直叫的大烤火炉,多有意思……”邹平抿了一口,陷入了回忆。 “记得,那是我刚到报社不久。”仲秋也走进了回忆,“就是从那次起,我学会了喝酒。” “喝酒好,解愁释闷,舒筋活血……” “邹总,你……” “我今天是把你当成知己、小老弟。过两年,我来给你跑二排,这两年忙得昏头转向,还不讨好。结果呢?把手艺也搞生疏了。” 仲秋给邹平拈了一快香酥排骨,说:“领导,你还早着呢!” “早?”邹平用手拿着排骨,边啃边说,“你没看出来吗?叫我进党校,实际就是叫我给人家让位。现在是轮岗、大换班的时候。该这一拨人吃香了。” “都说你要提拔了。回去后就当日报的一把手。苦出头了。” 邹平没有言语,端起酒杯和仲秋碰了一下,说:“你呀,只晓得写文章!他文来富、丁某人会让我去占那个肥缺?不晓得又要从那个区县选一个出来。现在是爆冷门的时代。” “不是爆冷门,是农村包围城市……” “这,这有点……道理!”邹平若有所思地说,“不要说上面一层,就是局级好多都是区县来的。我们这里,好多人跃跃欲试,天天晚上出去……” 仲秋接过话题:“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嘛。你也应该活动活动……” “除非我不要人格和操守!我现在活得悠哉游哉的,坦然!你别看那些‘活动’的,累,像太监、似龟儿一样的,没有一点人格。”邹平自顾喝了一口酒,“不信,我们隔一阵去那些头儿的住家周围转,保证会看见那些夹着皮包的鬼鬼祟祟的活动者。” 仲秋给邹平斟上酒,转移了话题:“未必他们就能一手遮天?还有青部长、许书记噻?” 邹平将伸出欲拈菜的筷子停在半空,说:“一言难尽,作官作到那个层次上,考虑得最多的是平衡。人家不会为一个人的进退伤了和气。除非……”他摇了摇头,拈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口里,嚼着说,“何况报社的头儿哪个不会当?向太明不是当得尚好?文来富管新闻不是也管得很好吗?外行领导内行,这是有道理的,只要是‘政治家’就行。”他见仲秋没有应声,转了一个话题,“苏东坡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鲁迅又来反其道而用之,改成’人生识字糊涂始‘或者是’人生识字糊涂死‘,我已记不清了。不过那无所谓。一是说人从识字起就开始糊涂了,一是说人从识字起就糊涂直到死。我以为还是东坡老先生的话要意味深长些。那些斗大的字认不到两箩的人,他忧什么?患什么?人到了一定年龄,你就揣摸得出其中三味,你说呢?“ 仲秋原想把鲁迅的名句给邹平确定一下,后来一想,不行!或许这是老总故意在生发在搅,你去一说,要么是多此一举,要么就成了才进学校的小学生。他点了点头,喝了一口皮蛋汤,说:“你呀,太直太露,缺乏当官所必要的某些东西。” 邹平用右手食指点了点:“什么东西?” “陆游说‘功夫在诗外’,当官不是也在‘官外’么?你看丁发达、文来富、向太明,上下左右,好多人一路春风,层层递进,不是因为这‘功夫在诗外’的升官术是什么?要讲水平,他丁发达、文来富……等人,那个能和你比?” “也不能这样说,他们各有各的长处。” “他们的长处就是紧跟时代和官场,与时俱进。”仲秋激愤起来,“狗屁不通,不知新闻为何物的人还来管新闻。我们报社也是,排字工、打字员、炊事员等等摇身一变都成了本科生、研究生,都当起记者来了。我看呀,今后国家应少办或干脆不办那些全日制大学,就办一些文凭速成学校。文来富他妈的还是研究生,他研究什么?研究床上功夫还是溜须拍马?……” “来,喝一杯。”邹平见仲秋来了情绪,端起酒杯,向仲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一仰脖干了,“人家还是书法家,字写得不错。” 仲秋哂笑道:“邹总,那也算书法?我天天只练那几个字,写得比他还好。你没看那些歌星、影星,一个个的名字写得多好、多有个性,可他们就只能够写名字。那名字还是请人给设计的。不信,你去打听,他给那些拍马屁的人写的字,全是那几首诗,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望庐山瀑布》,张继的《枫桥夜泊》,杜牧的《清明》,翻来覆去的写。” “不,向太明拿回来挂在报社会议室的就不是,而是杜甫的《望岳》。” “我知道,那是请了高人去指点的,一连写了好几天,才选出这么一张。那一是为向太明撑面子,二是炫耀自己。” “你乱说。人家还是‘书协’顾问,没有一点水平?” “那个高人就是我老婆的远亲。”仲秋看了一眼进来的几个人,收回眼光,说,“只要你官做到那位置,那些协会还不送帽子给你?人家不是看你的水平,而是看你的地位。老总,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呀,传统文人的味儿太重,我就受到你的影响,所以……” “是呀,”邹平边嚼生菜边笑着说,“赶紧和我划清界限。” “划不了啦!”仲秋喝了一小口酒,压低了声音:“听说他在县里还有一个小情人,已经弄到电视台去了。他和向太明的姐姐也有一腿。” 邹平吃了一片香菇后,拈了颗花生米慢慢放进嘴里嚼着,过了一会儿才心不在焉地说:“我也听说了。” “喂,邹总,”仲秋见旁边一桌也坐上了食客,将声音压得来只有邹平才能听见,“你晓得不?文……他还把他的一个亲戚,好像是他老婆的侄女什么的,送给丁当了保姆。” “羊落虎口。” “都说丁喜欢这一杯,好多年前,他到乡下去,就和文搅上了。还说丁有好几个,妇联那个也是……” “你消息真灵通!” “他们为什么不挨?” “你呀,就凭这点捕风捉影的事,就处理一个相当一级的干部?捉贼拿脏,捉奸拿双。你抓到了、捉到了?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了。除非他们经济上有了大问题,或者站错了队,那时就会说他们养了情妇、包了二奶。现在,难!” 仲秋顿悟了:“对。你看,现在揭发出来的、打倒的那些官儿,差不多都养情妇、情夫,包二奶、二爷。没揭发打倒时,他们不是养得很好包得自在吗?有谁管?官照升、荣誉照拿、先进模范照当……” “喂,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谈你找我的正事。” 邹平有滋有味地嚼着花生米品着酒,听仲秋讲今下午宣传部的会,文来富的讲话和那篇文章被撤下来的事,眉头一会儿舒展一会儿紧蹙,等他说完了,过了一会儿才自问自答般说:“怎么会这样?从中央到地方,都在大抓综合治理,人民日报、新华社刊登这方面的文章不少嘛。为什么惟独我们这里刊登了就是影响投资环境?一个月前,许书记陪一个中央领导来学校看望大家,并作了一场报告,还专门强调了舆论监督的作用。许书记还说,综合治理我市的环境,人人有责。新闻宣传部门要揭露、批评、曝光,执法部门要坚决、干净、彻底,要给全市人民、给外地(包括外国)来的投资者一个舒适、美好、友善的环境。那次丁发达也来了的。难道现在市里的宣传口径变了?但是,人家专门召开一个会议,在上面讲得有板有眼的。”邹平话头一转,“丁来没有?” 仲秋摇摇头。 “青敬青部长呢?” “也没有。” 邹平只顾吃菜、喝酒,不言语了。过了一阵,他才停下吃喝,看着仲秋说:“这两年,宣传舆论工作抓得更紧了些,宣传部是经常召开会议打招呼,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不然,有的报刊为了抢读者,或者直白说,为了经济效益,贩黄媚俗,不堪入目。不打招呼、不禁止也不得了。到时让它们成了气候,怎么向党和人民交代?但是,这次是一刀切……”他拧紧了眉头,“我离开报社几个月了,对当前宣传舆论的情况已不太了解……” “我看和你离开前差不多。我认为有问题。那今后这方面有天大的问题也不能登了哟?”仲秋拿起筷子欲拈菜又放下,“我还是决定给许书记写一封信反映一下。” “万一你错了呢?” “那强xx是实呀,我亲自抓住那小子送到派出所的。” “他妈的!”邹平左手握拳在桌子上擂了一下,“在大庭广众强xx妇女,要判重刑。我们正在学习法律,《刑法》规定,强xx罪,要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你看,这种鞭打罪恶警醒世人的稿件居然要撤下来,用心何在?我要出这口气,大不了把主任帽子摘了。未必他还夺得走我这支笔?”仲秋拿起一支筷子扬了扬。 “说你是写的《万言书》呢?” “真的是那样,我就出名了!” “你呀!”邹平又伸出手指点了他一下,“倔。记者们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仲秋笑了:“你支持我?” 邹平没有正面回答:“你准备怎么交给许书记?” “邮寄。” “万一到不了他手里呢?” “不会。许书记批阅了好多群众来信。” “给他写信的难道就那几个?” 仲秋沉思着,不言语了。是的,这信要是到不了书记手里,而是依照通常的流程流到宣传部,再流向报社……对自己的臧否事小,关键是要误正事。要写就要保证直接能到他手里,否则……在市里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名人、驰骋新闻圈,为不少被采访者慕名来访者出了很多好点子的他突然遇到了难题,就像疾驶的汽车的面前霍地出现一根不准通过的横杆。他一时不知所措。在通讯发达的当今,给市委书记寄信居然还成了一个问题。 邹平见仲秋像霜打的瓜叶——低下头,不吭气了,说:“你赶快写,明天上午将信交给我。昨天,听说许书记最近两天要到党校来听取局干班学员的意见。我找个机会把信直接交给他不比你去寄稳妥?” “当然。”仲秋拿过酒瓶给邹平斟了满满一杯,给自己也斟满了,端起酒杯,说,“我敬你一杯,谢谢你,老领导!” 一瓶酒喝了有三分之二,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各自要了一碗白米饭,用剩菜剩汤佐之。酒足饭饱,仲秋送邹平到宿舍楼下,就骑上摩托车绝尘而去。 第14章 精神支柱 李一凡无力地搁下耳机,心中顿时觉得空落落的。 江红走后,她给仲秋打了三次电话,不是占线就是没人接,要不就是不在。人说,记者是三脚猫,很难得找到。看来这是真的。昨天晚上他匆匆离开,又忘了向他要手机号。不过,这种场合认识的,也不可能向他要,自己处在那样一个境地。唉!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人到找时找不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今天能支持她过日子的就是晚报。只要晚报一登出仲记者的文章,就是对她这颗受伤的心的莫大的抚慰,就是对她的最大的支持,就是对罪犯的有力抨击。 她躺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只有一分一秒地打发时间,等待着晚报的到来。懒懒地拿着遥控板,周而复始地选择着电视机里那三十二个频道,但没有哪个频道的电视能吸引住她,或者说能激活她那沉寂下来的欲望或兴趣。最后,她调到了凤凰卫视音乐频道,尽管她一向看不惯现代音乐中那些伴舞人的群魔乱舞,也看不惯在声嘶力竭地唱的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外国女人的搔手弄姿,但是好像比那三十一个频道还好一些(它们不是琼瑶的爱又爱不完死又死不了的东西,就是金庸的飞来打去,再就是顶戴花翎长袍马褂……)至少那音乐中的重金属声还可给这死一样的小屋带来一点生气。 听了一阵,她又觉没劲,又换了一个台,琼瑶被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美丽的旅游圣地——英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中描写的一个隐藏在崇山峻岭中的被他冠之以“香格里拉”的神奇乐园——云南丽江的中甸。她被那雪山、那草场、那古朴典雅的民居、那在山谷中草场里迤逦流动的小河抓住了。那真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在那里生活的人们肯定没有烦恼没有打击没有痛苦没有强暴,无忧无虑,神仙一般的世外桃源…… “当当当、当当当……”下晚自习的钟声响了。同学们从图书馆、阅览室和各个教室里走出来,像潮水般涌向男生宿舍、女生宿舍。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在植物园旁的水泥路上,在暗淡的路灯下,在涌动的人流中,有两道眼光犹如电光石火般相互对上了,而且同时喊出了声:“一凡!”“阳昆!” 各自挤出人流,在植物园边的美人蕉下站住了,借着灯光对望着,好像分别了很久似的。 “我到三二一八教室去,没有看见你。”阳昆说,语音里充满了深情。 “今晚没有去。”李一凡眼睛亮亮的,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我去外语系了。” “我们的分配指标下来了,今下午宣布的。”阳昆边说边朝旁边一条小道走去。 李一凡紧走两步,和阳昆并肩而行:“怎么样?” “辅导员告诉我,我有两个选择,一是回老家,一是在本市。”阳昆扭头看了走在右边的李一凡一眼,“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我?”她站住,面向他,天真地问,“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你自己定。” “一凡,爸爸来信说,现在联系上了一个远房亲戚,在老家省的一个什么厅里工作,如果我分回去,可以找他帮忙分一个好的单位。另外就是直接分到本市人事局,由局里安排。可是我在市里又没有熟人。” 李一凡没有说话,朝前移动脚步。月亮在天空中笑眯眯地俯视着黑蒙蒙的大地,它旁边的灰黑色的不规则的云在游来游去,但就是不敢游近它。东一颗西一颗的星星在云中跳跃,一会儿跳出来,一会儿又跳进去,有一颗差点跳到他俩前面那座校园中的高耸的情人山顶上。夜风轻轻地流动,拂着美人蕉、拂着万年青、拂着银杏叶、拂着垂柳丝、拂着阳昆、拂着李一凡,拂去了连晴一周多积下来的热气。阳昆默默地和她并着肩。毕业分配,人生中几件大事中的一件。这主意可不好拿。李一凡站住了,转过身,问:“你的想法呢?” “爸爸妈妈想我分回去,但是……我又怕那个熟人起不了作用。” “我觉得熟人什么的并不重要。关键看你想的是什么?我们毕竟不是为父母、为熟人而活。自己的路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你说呢?” 阳昆沉默了,勾着头,左脚在摩擦着一个小石头。过了一阵,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李一凡:“你说得在理。我听你的。” “万一我说的是错的呢?” “不会。我不管其他,只管我心的选择。” “那你选择哪里?” “我还是想留在本市,在这里读了四年书,我已经对它有感情了。还有……”他看了一眼李一凡,闭上了嘴。 “万一分得不理想,把你分到县里,分到山区去?” 阳昆没有立即回答,静默了一会儿,说:“去!在那里描绘自己的人生。” “你不怕苦?” “不怕。有你在心中,犹如雄兵百万。” “你乱说。” “我想你了就来看你。要是回到我们省,来看你就远了。” “你臭美!”李一凡心里有一股暖流流过,用手肘碰了阳昆一下,“哪个要你来看?” 阳昆还了一肘:“回母校也不行呀?” “啊,那是你的自由。” “对啰!我在校园里看你嘛。坐在你们教室外面花园边的石靠椅上,或者坐在图书馆大门外凤尾竹下的石栏杆上悄悄地或者偷偷地看大美人夹着书本从教室里、从图书馆款款出来,我就呤颂:”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窕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 “你坏、你坏!”李一凡伸手轻轻地打了他一下,“不准你说这些。” “这是课本上的呀,你们不也学过了吗?” “学是学,不准说。你别有用心。” “那编书的人也别有用心哟?” “那是书。” “今后我就像编书那样写给你。” “不准。” “要是你当了皇帝,一定是个秦始皇。”阳昆想了想,补了一句,“是武则天。” “你呀,耍贫嘴。”她看了看手表,拉了他一下,“走,要熄灯了。” 他送她到女生宿舍楼门前,才返身回去。没过多久,阳昆他们就毕业分配了。为了减少矛盾,派遣通知书下来后,学校就立即落实到人,而且第二天就派车将毕业生们送到汽车站、火车站,分到市里的,还用车直接送到市人事局。那两天,学校一派忙碌,毕业生的宿舍凌乱不堪,就像战争要来了似的。 李一凡没有能和阳昆话别。市里要组织大学生演讲比赛,她被抽去参加学校的封闭式集训了,不准请假,不准离开集训地。实际上集训地离学校不到二里地。由于准备充分,李一凡和医学院的一个同学并列一等奖,为学校争了光。演讲比赛结束回到学校后,已经人去楼空,要好的几个大哥大姐各自西东,特别是阳昆,他俩还有好多话要说,而且她对他说过,一定请假回来送他。可是……她来不及细想这些,不得不收回飘飞的思想,再过两天,就是期末考试了。她得认真对付。考试完,暑假就开始了。几个高中时的同学相约在兰州集合,共走丝绸之路。西域奇异的景色吸引着她,一年才见的女友们各自的形形色色的大学生活充实着她,阳昆已经锁在记忆仓库中的一角了。只在夜深人静时,阳昆才不经意地从某个角落里跳了出来,对她笑着,耳边似乎响起了“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窕纠兮。劳心悄兮……” 又是一学期,一天晚饭后,同学给她送来两封信,一封是妈妈写来的,另一封却不知是谁写的。她没见过那工整中略带点潦草的笔迹,而且也没有任何熟人在那个什么“红山县报”。但收件人明明写的是“李一凡”。而且年级、班序也没错。她拆开信封,取出信纸,是阳昆写来的。李一凡按耐不住心跳,立即低头看起来:早就想给你写信,但是我一直在奔波中。昨天看见日报,知道你夺取了全市演讲比赛的一等奖。我好高兴。搁下手中的事,赶紧给你写封信,一是祝贺,二是汇报一下我的情况(早就应该告诉你了)。 我们一百多从全国各地分来的大学生,在市人事局培训了一周,就被分到了各区县。 这是市里作出的决定,为了加速区县经济的发展,来的大学生全部分下去。我被分到了红山县。在县里又进行了分配,最后在红山报社落了脚。这是张四开四版的小报,“拢共只有七八个人,十来条枪”。我既当记者,又搞发行,还要作校对,据说,以后还要拉广告。 学校生活太单纯,一进入社会,我觉得还不适应。好像一切都得从头做起似的,成天忙得团团转。一凡,我好想学校的日子呀! 红山是个大县,有一百多万人,但又是一个穷县,很多农民还没有脱贫。在学校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县。听报社的人说,有的还住在山洞里。他们有时下去采访,要走十天半月才能回来。但对这些贫穷的情况,不能登在报上。否则,就是给县里抹了黑。 报社总编是县委宣传部的向副部长兼的,主要是把握大方向。我去的第二天,他专门找我谈话:“县委之所以要办报,就是为了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宣传县里的主张及其先进经验、好人好事。要帮忙不添乱,这是县委对我们的要求。过去,也来过大学生,但没有呆多久,就跳槽了。文来富副书记直接管报社。他是我们的常务副社长,社长是县委书记,但社长管不过来,就让文副书记全权负责了。他非常关心你,希望你好好干。我们对你寄予了厚望。” 同事们、领导们对我都很好,开口闭口“阳大学”,但我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尽管这里山美水美人美,古老的走得显出凹形和凸形的青石板的街道,古朴的木板房,雕窗画梁,飞檐翘角,朴实的人,朴实的语言,还有一个个身材阿娜的姑娘……但是,我就在这里一辈子? 临离开学校那两天,我好想见到你,我以为你能突然出现。特别是我们上车后,车就要启动的那一刻,我心跳得好快,张开双眼四处看,想发现你的身影。就像小说、电影里一样——你突然出现,挥着手……好多同学都来送自己的同学了。也有人来送我,但…… 我就想看见你,就想你来!可是,直到汽车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大校门(我还以为你一个人与众不同,站在大校门边呢),我没有能看见你。好遗憾…… 读完信,李一凡觉得脸有点发烫,脑袋里突然乱糟糟的。她把信迭好,放回信封,揣进书包里,就到教室上晚自习去了。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地来到了一二0一教室。那是阳昆在学校时最爱去上晚自习的地方。教室里灯火通明,一盏盏日光灯发出柔和而白亮的灯光。里面稀稀拉拉地坐了一些学生,靠后窗的两男一女在小声聊天,穿奶黄色耐克运动衫的高个儿女生一面翻着一本十六开的卡通书一面有滋有味地啃玉米棒子。有几个座位上搁着书包,但没有人。李一凡走到前面,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拿出在图书馆借的霍桑的《红字》,翻到四十一页想接着看,但集中不了精神,取出才讲的古典文学课本,翻到唐诗部分,思绪仍然旁弋斜出。她干脆合上书,老僧入定般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她情不自禁地拿出了阳昆的来信,又开始读起来。读完,沉思良久,拿出纸笔,给阳昆回信。刚写了几句,觉得不满意,一把抓起,撕烂并捏成一团,又开始写,写了一会儿,发现什么问题,又将信纸撕了。如此者四,她写不下去了,身子朝后面桌子仰靠,轻轻地叹了一声气。她拿过书包,把里面的书、文具盒、小镜子、小梳子和一小瓶香水,还有一盒风油精等等物品,一一取出,像开展销会一般放在桌子上、抽屉里,慢慢地将它们一件一件地打理,又一件一件地放回原处…… “晚报、晚报!”一个公鸭般的声音从窗外跑进来,“看今天的晚报,火车和汽车相撞,伊拉克又发生爆炸……” 快点,快点!李一凡走回现实,一个鱼打挺从沙发里跃起,跑到窗子前,拉开窗门,伸出头去喊道:“晚报!这里买晚报!” 那公鸭声音已经转到了楼后,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她转身欲追上去,但看看自己慵懒的样子,下意识地刹住了。 第15章 心乱如麻 打完电话,刘枚收好手机,才发觉背上额头上都有了一层汗,周身也觉得疲乏。 这可怎么办?丁书记都出马了!他对公司、对自己都是有恩的呀。 金石本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就因为丁书记来过一次她给予了好的接待后就时来运转。他在市里的各种场合宣传金石,认为刘枚是个人才,金石公司是个有发展前途的公司,下世纪,会成长为市里的经济增长点,成为支柱产业。一时间,到处都知道金石,都在谈金石。于是,银行给予贷款,税务给予免税……那时,卫璧辉卫总裁老公的堂弟贺逸平,在一个边远小县的中学做教师,早就想进大城市。他对卫璧辉很敬重,从来不喊她“嫂嫂”或“嫂子”,而是亲热地称“卫姐”。无论是见面还是写信打电话,都是“卫姐”长“卫姐”短的。卫璧辉从心里喜欢他,趁刘枚去套近乎之机,就把这个球踢给了她,希望能在两江市锻炼锻炼,再过渡到北京。刘枚只好求丁发达书记。一直觊觎着刘妹美色的丁副书记满口答应,借两江市组织人事改革,在全国进行“公招”的机会,被“不拘一格降人才”起用到市委组织部宣教处当了处长。经过几次亲密接触,卫璧辉对刘枚另眼相看了,将金石的垄断经营由过去的百分之十九增加到百分之三十点五,这是个了不起的胜利。金石的总收入增加了,利税增加了,名声响了,不久,丁副书记又通过关敏让她进了市妇联,成了妇联执委会的一员。本来他是想把她增补为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的,但竞争太大,只有等换届时再说了……她猛然想起自己还在开会,拖着沉重的双腿朝会议室走去。刚走出门,还在埋头看材料的田文成却叫住了她:“刘总?” 刘枚收住脚步,转过身问道:“有事吗,田主任?” 他右手压在材料上,看着刘枚,声音小了半度:“你认识总裁的弟弟吗?” 刘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将眼光移到办公桌上那排列整齐的文件夹上,点了点头。 “你们一道来的?” 刘枚摇了摇头:“不是。” “啊!” 看着平时很爽快的田主任此时欲言又止的神态,刘枚有点沉不住气了:“田主任,有什么事?” “他昨天来北京了……” “啊!”刘枚心想,他来北京关我什么事,你真是无话找话,她移动左脚要走,同时丢下一句,“可能是他们部里叫他来出差。” “和他一道的还有你们市里的一个公司经理。” 刘枚不知道田文成肚子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想急忙赶去会场,又怕他真有什么事。田文成和金石公司,或者说和她刘枚关系不错。每次来京,她都要给他意思意思。因此,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田大主任都能给她一些帮助,比如提供一点有利于公司的信息呀、出点点子呀,等等。在这种情况下,他叫住她,要对她说的,可能不会是什么闲话。她走近两步,轻声说:“田主任,你说。我绝对保密。” “他陪那个经理来找总裁。” 刘枚警惕了:“找总裁?谁?” “刚才你和我一块儿过来时,你没有看见前面有一个人?” 刘枚想了想,回忆起来了,对,前面是有一个人,高个儿、宽肩、肥臀。那背影看着似乎有点熟。可是,在北京,这种个头儿满街都是,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何况在公司、在这幢楼里她不可能有这类型的熟人。她挠着右边太阳穴,问:“是谁?” “我也不认识。刚才他和我拉了几句,”田文成也挠起太阳穴来,“好像是你们市什么公司……是、鲲……鲲、鲲鹏,对鲲鹏、鲲鹏公司的。” “鲲鹏公司?” “对。是这个公司!因为西北有个大鹏公司,鲲鹏这名儿就印象深,《庄子。逍遥游》里的鲲鹏嘛。”田文成动了动身子,口气坚定了,“总裁的弟弟也来了。说是昨天在电话上约好的,今天早上再给她打手机。结果今天早上怎么也打不通,就赶过来了。看见总裁在作报告,又在强调会场纪律,他们就在我这里呆了一会儿。总裁弟弟叫他什么总哟,我记不起来了。反正那弟弟说:”我老姐脾气怪,这个时候你去找她,能干成的都干不成。‘那经理说:“处座,你高!我们走。今晚上再说。’这时,找你的电话就来了。” 刘枚大脑里的机器加速运转:鲲鹏公司的经理,高大、肥胖……那不就是人称胖子的庞赀吗?他来干什么?而且还和总裁的弟弟一道来。这一年来,市里是有人为金石公司享受一部分计划指标在背后嘀咕:“这种好处哪有一家独吃的道理?都什么时代了?”“既然是市场经济,就应该在同一个条件下竞争,凭什么她要享受那种优惠?”“计划经济的蛋糕要每个都吃一点,这才公平。”“管他的哟,大家都来争嘛!只要市场经济这政策不变,我不信她会吃一辈子。”记得丁副书记也对刘枚讲过:“你们公司有那份指标是福份。人家都盯着哩。有不少人都向我反映了。一定要干好,不要人家说你们是靠那指标在生存、在赢利。还有就是北京那面,一定要搞好关系,不要出现什么闪失!”如今,庞赀居然直接到北京、到总公司来了,还将总裁的在市委组织部工作的弟弟也搬动了。能量真不小! 刘枚心乱如麻。要不是那边卫璧辉在讲话,她真想坐下来和田主任聊聊。可是不行!回到会场,还没有坐下,在讲话的卫总裁甩过来一句硬梆梆的话:“刘总,刘枚同志,你有什么意见?” 刘枚被这句话打木了,好一阵才复苏过来,回应了两个字:“没有。” “那你是听过了?” “没有。” “没有?”卫璧辉故意顿了一下,一张脸拉得老长,并且布满了阴云,拿起杯子边喝边说,“我讲了国际形势、讲了WTO、讲了公司的发展态势以及应对的措施,就没有看见你呢?” 在众目睽睽下,刘枚的双颊倏地变红了,犹如经霜后的柿子。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硬着头皮为自己解释:“卫总裁,对不起,我刚才有急事。” “急事,在坐的哪个没有急事?会议一开始我讲的,或者说给各位打的招呼,再说直白一点,向各位请求的,你都忘了。我们三十多个公司的经理就你最忙,人家都闲?刚一开会急事就来了。我呀,凡参加部委的会,甚至国务院召开的会,就是天大的事,我也不管、也不敢去管。在中央工作,不比你们地方,自由散漫的。重要的没听到,到时又来问。呃,问还算好的。自以为是,不听不问,胡整一通,影响工作。可以说,为了事业、为了公司的发展,一天到黑,我是操烂了心的。” 刘枚有点听不下去了。这话不是对她一个人说的,有杀鸡吓猴的味道。她已镇静下来,并且自己拉开凳子坐下了。好歹我也是堂堂一个大市的公司经理,在市里也算是个人物。此时却受到这般奚落,她觉得面子挂不住了。何况自己并不是没有理由。要不是为了公司,为了那指标,她真想愤然离开,从此不再走进这栋大楼,不再看见她那张反复无常、翻脸不认人的老脸,甚至屙尿也不朝这个方向!不说作为一名党员领导干部,就是一个普通干部都不应该这样对待下级。何况你还有人质在市里!我也没有少送礼物,你可不能翻脸不认人啊……刘枚想到此,挺起胸,昂起头,正视着总裁说:“是丁书记找我。” 卫璧辉双眼盯着在众目睽睽下敢于还嘴的刘枚,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哪个丁书记?” “我们市里的,”刘枚脑子里飞快一转,突然抛出一句,“你也认识。去年,为贺处长……” 这可是一匹“卧槽马”!卫总裁被“将”得轻轻地“啊”了一声,脸上显出莫名其妙的神色,眼睛眨巴了两下,嘴唇动了动:“丁书记,他来北京了?” “没有。”刘枚一听,卫总裁是在对自己问丁书记,心里一下舒坦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在电话上到处找我,着急得很。” “什么事?”这三个字溜出嘴边后,卫璧辉才发觉欠妥,马上转了话题,“你为啥不早说?” “我也不知道,只说市里有急事找,我以为二三分钟就完了,谁知……”刘枚突然觉得轻松和内心的满足,市里的书记都要找我,而且急如星火地找到这里了。你卫璧辉、还有周围的经理们该知道我刘某人在市里的地位。 卫璧辉没再说什么,用“我们继续”给自己下了台阶。已经讲了两个多小时的卫总裁还自我感觉良好,仍在滔滔不绝地高谈宏论。矩形桌周围的经理们还在坚持听、坚持记。只有刘枚心乱如麻,没有听进去,手中那支看似在记事本上不停地写的笔,却从笔尖处流出了“李一凡”、“关敏关主任”、“丁书记”、“强xx!!!”、“做工作”、“怎么做???”、“卫处长来干什么?”、“胖子庞经理??”…… 拒绝私了第二部分 “我从区里回来,本来是给你汇报工作的,结果,你迫不及待就这样坐着要了我。”关敏陷入了美好的回忆,“还有,那次你从欧洲考察回来,饿痨饿相的,打电话叫我过来。说你去看了阿姆斯特丹的‘玻璃屋’‘金鱼缸’什么的,还看了那些作爱的杂志,真过瘾!于是,就把我推到办公桌上……是刺激。你呀!” 第16章 “好事”成双 宽大的办公室里,静得来只听见屋角那个漂亮的景德镇青花瓷瓶发出的轻微的电流声。那不是花瓶,而是个家用,确切地说,是办公室用氧气发生器。办公厅给每个市委常委的办公室配了一个。有说是买的,有说是一个外资企业赠送的。现在环境卫生不好,特别是氧气在空气中的含量下降。国外那些亿万富翁,那些国王、总统、首相都在享用这些高科技。 丁发达走到瓷瓶前,伸手敲了敲,那青花瓷瓶发出特有的清脆的声音。他低下头,用劲吸了几口新鲜的氧气,返身走回宽大的办公桌前,看了一眼桌上的常委办才送过来的文件,皱了皱眉头,从办公桌边走过,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快要长成树的夹竹桃生机勃勃,两只麻雀在墨绿色的叶片上跳来跳去,你追我逐,不时发出“喳喳”的叫声。这声音,往日从窗外传进来,给寂静的办公室增加了一丝生气。此时,他听见这声音,反而觉得心烦。 电话铃响了,他走过去接:“喂?” “丁书记吗?什么时候走?”秘书任进的声音。 “走哪去?” “你昨晚给我说的,今天上午去医院呀。” “啊,我忘了。”他顿了一下,说,“不去了,另外有事。” “去哪里?” “没定。到时我给你说。” 他心绪不好。原定今天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有小半年没去全面检查了。其他都可以马虎,惟有这身体绝不能马虎。去年去南方走了一圈,那花花绿绿的世界才真令人羡慕。吃饭时,大家都在编顺口溜,说言子,谈新民谣。说了笑了,吃了喝了,除了其中的一段外,什么都记不得了。那个段子是和他同级分管的也相同的副书记说的:“到了北京才知道自己的官小,到了南方才知道自己的钱少,到了海南才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从那边回来后,他最大的收获就是懂得进一步爱护自己、爱护身体。身体不好,一切都是空话。就是有一盘佳肴摆在面前,也无能为力。但是,今天他没有心思去,一把手许进才的批示弄得他站坐不宁。 他又坐回皮转椅,懒懒地朝椅子上一靠,斜斜地看着天花板出神,猛地坐起,抓过那份材料又看起来。许进才的略微有点潦草的字一个个凸现在他眼前:看了这个记者的信,我有几个问题;(1)治理投资环境究竟是治什么?(2)舆论监督的力量何在?(3)客观存在的问题,难道传媒不报道就没有了?(4)这篇稿件会影响投资环境?改革开放,乘势而进,我们确实要很好治理投资环境,但怎么治?值得认真研究。请发达、青敬、元成同志一阅。 青敬是宣传部长,元成是刘元成,市委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许书记是在仲秋的信上批示的,信的后面是那篇被向太明枪毙了的稿件。他的手指敲打着这材料,气不打一处来。这批示他还得传给青部长、刘局长,他还得表明态度,即不但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一个圈,还要写出意见,因为这一块是他在分管。尽管是青部长具体抓,但自从文来富分管新闻后,青敬就很少过问了。用内行的话来说,市里的新闻管理,就是他丁发达和文来富说了算。确切地说,是他丁发达说了算,文来富只是个他的应声虫。对青敬的大权旁落,局外人都有意见,可是青敬却不以为然。他真的不以为然吗?这封信、这个批示骨子里却是向着他青敬的哟!这下,他睡着了都会笑醒。丁发达在心里暗暗骂文来富、骂向太明,好端端一件事情被他们搞砸了!循序渐进、迂回曲折,他们就是不懂!少文化,没经验,无策略,十足的农民作风。那稿件已经删改了,变得不痛不痒的了,你撤什么?这下好了! 他拿起电话耳机,正要给文来富拨电话,门上却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他停住拨号,看着门,没动,但又响了起来:“咚咚,咚咚……” “谁?” “我。”女人的声音,“小关。” “啊。”他屁股一用力,椅子转了四十五度,面向门口,“进来。” 关敏轻轻推开门,走进来,又用手将门关过去,脸上已堆满了笑,小快步走到丁发达旁边,就要顺势坐到他身上。丁发达像看见蛇一般赶紧伸出双手挡住,说:“放肆,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关敏脸上的笑容烟消云散,“伪君子!” 丁发达站了起来:“哎呀,又生气了。小孩子脾气。” “是嘛。我是你的小孩子噻。”她向他靠近一些,“你就在这里玩过小孩子的,你忘了?” “我,”他用右手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有这样大的胆子?” “你,色胆包天!” “我不记得了。” “我从区里回来,本来是给你汇报工作的,结果,你迫不及待就这样坐着要了我。”关敏陷入了美好的回忆,“还有,那次你从欧洲考察回来,饿痨饿相的,打电话叫我过来。说你去看了阿姆斯特丹的‘玻璃屋’‘金鱼缸’什么的,还看了那些作爱的杂志,真过瘾!于是,就把我推到办公桌上……是刺激。你呀!” 丁发达似乎找到了关敏述说的情景,说:“好像是、是。” “好像是?不晓得你在这里、在这张桌子上和好多女人干过,才把我们的事搞忘了。” “怎么忘得了?”他嘿嘿地笑着,“你是我的老师呀!” “呸!是你把我教坏的。” “好,你说。你怎样坏法?有几个男人?” “几个?”关敏拍了他的手臂一下,“男人都是他妈的水性杨花。你那几个女人你以为我不晓得?我倒是忠心耿耿的哟!”说着,用手背拭了拭有点发红的眼眶。 丁发达见关敏真的动了感情,自己也来了情绪。确实,她跟他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在他面前乖张过,也很少耍一般女人都爱耍的脾气。在他面前,她从来都是一只听话的小猫咪、小白兔。他想怎样就怎样,从不说一个“不”字。所以,和他有染的女人,不下一打,比她年轻漂亮的女人多,但那些都是逢场作戏,或者是图新鲜、尝味道。如果要讲真正的情人,非关敏莫属,尽管她年岁不小,已人老珠黄。但在他眼里,她就有那种男人需要的女人的风情女人的味道儿!他拉过关敏,紧紧地抱住,微微低下头,像鸡啄米般在她额上、脸上、眉上、鼻子上亲个不停,最后两张嘴唇粘在了一起。 “咚咚!”又有人敲门。 丁发达急忙推开关敏,并向那个单人沙发指了指,用手揩了揩嘴唇,朝门走了两步,问:“谁?” “送信件。” 二人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关敏从容不迫地伸出右手整理头发,然后拿出餐巾纸揩嘴唇、揩脸、揩额头揩眉毛揩鼻子。通讯员还站在门外,丁发达回头看了一眼关敏,几步走到门口,将门拉开一条逢,从小姑娘手里接过信件后又将门关上了。 丁副书记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纯净水,递到关敏手中。她接过,深情地看着他,说:“亲爱的,谢谢你!” 他坐回座位,双手抱在怀里,盯着关敏,问道:“小敏,你有事吗?” 关敏喝了一口水,点了点头。 “私事?公事?” “都是。” 丁发达看见关敏一副委屈的样子,心疼了:“说嘛,别着急。” 关敏鼻息粗重了,声音低沉:“我和他吵架了。他还打了我。” 他一时没转过弯儿,问道:“谁?” “还有谁?”她挖了他一眼,两只眼球全是眼白,“廖耀明!” “啊!”丁发达吃惊地看着她,“他怎么不讲理,还打人?” “他讲什么理?”关敏眼圈红了,期期艾艾地说,“他、他拿到了我们的相片。” “什么相片?” “我们一起到深圳,在海边和在房间拍的那些相片。” “海边的没有什么……”丁发达陷入了回忆,“只是那房间的……” “海边的也有,你抱着我的……” “他妈的,”他恨得牙痒痒的,骂道,“不来一个都不来,一来就是‘好事’成双!” 第17章 精神支柱 “晚报、晚报……”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卖报的又来了,这回可不能放过了。 李一凡突然来了精神,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到盥洗间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看了看自己疲倦的面容、发青的眼袋,苦笑了笑,然后用手沾点水揉搓了一会儿,待发白的脸上逐渐有了些许红晕,又用手指挑了点美宝莲在手心抹匀,轻轻搽在脸上,从衣架上挂着的红色提包里取出五角钱,下楼去买了一张还散发出油墨香味儿的晚报。 当她从那小男孩手里接过报纸后,就迫不及待地边回家边看起来,搜寻了一版、二版,没有。三版是理论文章,四版是国际新闻,五版是副刊,六版是地方新闻,静了静,她又来了精神,一篇一篇地看起来,仍然没有。七版只有一篇文章《当家才知盐米贵》,是吹捧一个民营企业家的,肯定是拿钱买宣传。文后署着报告文学几个字,作者叫云舟,是本市一个爱走上层的作家,和市委书记握了一次手,也要写一篇《亲切的关怀》,和市长打过一次照面,又要写一篇《榜样的力量》。她翻到最后一版,娱乐新闻。她彻底失望了,将报纸丢在沙发上,就给仲秋打电话。 仍然找不到人。他到哪去了?她是多么希望今天在报上登出来啊!难道江红的话当了真?她有这样大的能力,不让报纸登出来?不会,她算老几?也许过几天会出来的,也许明天、明天的明天…… 她又伸手拿起耳机,拨了星光台,报了阳昆的呼机号。她要找他。从今早上送梅子离开到现在,没有一点消息。就是到学校上课,也该回来了。她看了看表,再过五十分钟,该去接梅子了。她死死地盯着电话机,巴心不得它叫,就是不叫。怎么不回电话呢?时间一秒秒地熬过去了。她心里急得慌,又抓起了耳机按了重拨键。受话器里响起了小姐甜美的声音:“请讲。” “小姐,请你急呼一六七九。”李一凡说完,意犹未尽,又补了一句,“请你多呼几次。” 李一凡靠在沙发上,等着,一秒、二秒……十秒……一分、二分…… 电话机默默地坐着。屋内死一样的寂静。她能听见腕上的罗西尼石英表时针分针走动的声音,更听得见心房里那颗心跳动的咚咚声。 该死的,你为什么不回电话…… 过了一周多,她才给阳昆写了回信,又过了三天,她才把信丢进了电影院旁边那个绿色的邮筒。二十天后,她收到了阳昆的第二封信。阳昆说,一个副总编带他去抓发行了,第一封信寄出不几天,他们就出发了,跑了七八个区乡,花了半个多月。他很着急,想早点看到她的回信,了解学校和她的情况。看了信,当天晚上就给她回信。李一凡拿起信封一看邮戳,信居然走了五天,她又拿出第一封信来看,也是五天。五天,到北京、到巴黎、纽约都绰绰有余了!还是在一个市内。真是山高水远路漫长!几天后,李一凡又将给她的信投进了邮筒,她本想像第一次那样再过几天,但想到那邮路,怕他等。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下课后,李一凡正要回寝室,班上的生活委员叫住了她:“李一凡,你的信。” 她走过去,伸出手:“给我。” “给?”生活委员拿起信在手中摇了摇,“要签字。” “干嘛,还要签字?” “挂号信,能不签?” 谁给我寄挂号信?爸爸妈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们寄这种信干什么?李一凡签了字,急忙拿过信来,首先看寄信地点,上面写着“本市红山报社”,笔迹是阳昆的。他有什么事,值得用挂号信?她急忙拆开信,迅速看起来。其中有一段流露出阳昆心中的不快:县里一个单位的职工给我反映红山餐厅忽视环保,污染环境,而且还把霉变食品混在好食品里出售。我走访知情人,并实地进行了解,写了一篇批评稿件,交给值班编辑,层层都说好。报纸就要搞这种舆论监督,才有读者。总编室主任还对我说,小阳呀,你在这里没有任何关系,不像我们,牵来扯去的。大胆干,年轻有为。我好高兴呀!这是我到报社后独立写的第一篇批评稿。可是,在最后一关被卡住了,没有能够登出来。我心里那个气,真无法形容。就像十月怀胎,最后却遭流产一样。我最大的气愤不是我的这么多时间白花了,而是明知不对应该批评的却不准批评!作为记者,作为报社的一个职工,我的良心何在?我问总编室主任,他无可奈何地苦笑,似有难言之隐。 思来想去,我觉得应该去找总编问个明白。宣传部就在另一幢楼,我去找向总编向副部长。他说:“你不找我,我还要找你吔。这文章是我撤的。我请示了文书记吔。即使有这种事情,我们自己的报纸怎么能登?你以为记者是无冕皇帝,到处都可以批吗?小伙子,凡是要多问一个为什么吔。我记得你来时,我专门讲过我们搞新闻就是帮忙不添乱吔。” 我问:“那么,舆论监督呢?” 他马上回答:“要呀!没有舆论监督的报纸像什么吔?”见我疑惑,他解释道,“我们是农业县吔,跟城市不同,除了正面宣传改革开放、发展生产外,基层还有三大常年性的工作,就是‘催粮催款,刮宫引产,打狗灭犬’吔。不听的,作得不好的,应该好好监督。其他的呀……说心里话,你!‘他突然不说了。 我一听,有点生气,难道报纸的舆论监督只针对基层农村,县城里的问题就不能揭、不能批评?回想起他第一次和我的谈话,我心里突然明白了许多。后来我才听说,那个餐厅的主管局的头儿是他姐姐,而且是县委文副书记的老相好。这几天,我老在想,让我批评了又怎么样?他们是盘根错节呀!我只是一个外来户,我要坚持正义,可是……久而久之,我也会像总编室主任他们那样……我不敢想! 一凡,我不想在这里,我要走、要离开!明年春天就要考研了,我要考试,考回学校来,再读两年书,和你在一起。请你到系上打听一下,明年有哪些专业要招?我还年轻,我不能就这样呆在这里让邪气磨蚀我的青春! 在最后一句话的下面,他还加了着重点。 李一凡看完信,心情很沉重,手中的信也变得沉重起来。第二天,她就去系办公室了解了有关招研究生的情况,很快给阳昆回了信:“在学校,理想主义色彩要重一些,进入社会后,肯定会发生碰闯。只有逐步改变、逐步修正,否则,自己就会很矛盾、痛苦。当然,我这看法不一定对,是在班门弄斧。至于你要考研,这是好事。今后社会的发展,知识是第一的,我们要和国际社会接轨,文化素质不跟上不行。哎呀,不说了,我说不好。你比我更明白。反正考研是对的。”随信寄去了考研的资料。 书信一来二往,时间过得飞快。阳昆考上了董教授的现代文学研究生,九月,又回到了阔别一年的母校。他俩又进入了平静的校园生活,教室、图书馆、宿舍,周而复始,转眼就是大四,李一凡面临人生道路的抉择了。周六的晚上,阅览室的熄灯铃响了,同学们又如潮水般涌了出来,像有冥冥之神的昭示,不经意间,他俩又走到了一起,李一凡突然说:“时间过得太快了。明年此时,这校园就不属于我了。有时,我真羡慕低年级的同学。” “我还羡慕你哩。” “羡慕我?”路灯下,李一凡看了一眼阳昆,“就要结束学生生活,进入社会了。我还没有准备好。就像一艘快要造好的船,即将下水远航,到处是旋涡,到处是凶波巨浪,我胆怯、心虚……” “你没准备好,可以不走呀。我问了夏主任,这一届要招的研究生比我们多得多,还有直升名额。” “我知道,可是……”李一凡欲说又止,“万一我到了那些地方……我?” 这一句话显得很沉重。而且这几乎是每个面临毕业的大中专学生都挂在嘴边或盘踞于心中的老话题。从心里讲,读了十多年书,读累了、读烦了,人也读大了,巴心不得早点离开学校,进入社会,创造自己的天地和世界。可是,临到要迈出那一步,又需要勇气了。社会毕竟不是学校。特别是现在这个多变的复杂社会。学校太单纯,简直是个世外桃源!在学校,老师教的是书本上的知识,学生学的也是书本上的知识。社会对学生来说,确实是个表面平静实则汹涌的大海。面对这大海,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怕还是不怕,你都得跳下去。一届届的新生就像长江上的一个个后浪,以不可遏止的力量从后面推来,你能在岸边站得住?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毛毛细雨,像细糠似粉尘在空朦的夜空中飘荡。天上早就没有了月亮,没有了星星,从黑色的大地上升腾起的乌云遮满了偌大的天穹。他俩走在茂密的香樟树下,树叶遮了天,挡了雨,还不知道变了天。 “这确实是个问题。”阳昆终于打破了树林中的寂静,“要是我不去,根本不知道。传媒宣传的和现实的距离实在太大了!” “你知道,学生味儿太重……” “这都好办,工作了,就慢慢变了。” “但。要是我到了红山这种地方……” “你好办,”阳昆调侃道,“当今社会只有你们最好办,天南地北都可走。” “你啥子意思?” “结婚呀!马克思说过,通过联姻是解决问题的最好的方法和最便捷的道路。你忘了?” “你这个人,人家正二八经找你谈哩,你却去篡改导师的语录。你这研究生就是这样当的?” “我说的是实际情况。前几年,有几个女大学生分到了红山县,有办法的靠后台调走,次一点的就靠婚姻调走,没有办法的就在当地落户。不过,在当地落户的也不错,找的都是副局长以上的。男的就惨了,我们那个总编室主任,南京大学毕业的,找了一个县中的教师,互助互爱过生活。要不,你就加入那个竞争仕途位置的群体,尔虞我诈,趋炎附势,溜须拍马,像《红楼梦》中说的,一个个争得像乌眼鸡似的。我既不是女的,又不愿当乌眼鸡,只好又回来了。” “这里又不能一辈子。” “到时再说。反正,红山那种地方我决不去。我一无水平,二无大志,当个教师什么的就行了。” “我也这样想。”李一凡低声说,“当教师单纯,有自己的天地。特别是大学教师。” “我说呀,你别犹豫了,考研。不,说不定你还可以直升。”阳昆摩了一下头发,“读研是大势所趋。过几年,本科生就不吃香了。” 二人走出了树林,才发现天下雨了,地上湿漉漉的,还有点滑。天空锅底似的黑。从林间、房舍、运动场生起了轻烟一样的雾,并且向四周、向天空弥漫。粉尘似的雨变成了小米,直直地从黑色的苍穹中无休止地掉下来,湿了头发、湿了衣服。原本睡着的风也来凑热闹,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地变着方向吹。不远处的变电站发出“嗡嗡”的电流声,一只夜归的鸟发出尖利的叫声,划破夜空,落到了校办公大楼后面的桃花山上。阳昆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侧眼看了李一凡一眼,猛地想起了什么,急忙解开西服的纽扣,脱下,给李一凡从头披上。李一凡伸手挡住:“不,不要。” “你看,你都冷得上下牙打架了。” “不冷。”李一凡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嘴唇有点抖。 “还在逞强。你呀!”阳昆走到她的左边,用身子挡住从西边斜打过来的雨,“头发打湿了也不好呀。半夜深更的,干不了,你就不能睡,还会生虱子。” 尽管夜深雨急风冷,但此时李一凡心头犹如生起了一团火,暖洋洋的。她本想问他“听谁说的,头发湿了要生虱子”,但却沉浸在一种她从没有的感受之中,愉悦、幸福、舒畅。她情不自禁地向他的身子靠拢,左手也伸出来要挽着阳昆的右手……突然,她一个激灵,从快乐幸福中回过神来,收回了手,身子也离开了他一点并站直了,找了一句话:“你会感冒的。” “不会。”他尽量不使牙齿打架。 “我们走快点。” “要溅一身泥水。” 直到把李一凡送回女生宿舍门口,他才接过已经浸湿了的西服披在自己头上,小跑步回去。 这一情景深深地刻在了李一凡的脑子里:这个男人细心、周到、体贴人。生活中有这样的人靠得住。烦了,可以向他倾诉;累了,可以靠在他的肩上休息。后来,她决定嫁给他,这是很大的一个理由。那雨那雾那风那西服给她创造了一个浪漫温馨的世界。她的心与他的心撞出了火花,从这里开始像小鸟衔泥般、如蜜蜂采蜜样一点点地建造爱的香巢,构筑爱的大厦。她从这里走向成熟、走向阳昆、走向女人…… “黄糕、糯米——糕!” “豆浆,白——豆浆!” 楼下,小贩的叫卖声又定时响起,时候不早了。李一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了看手表,再过十分钟,该去接孩子了。一直没有阳昆的消息。她拿起耳机,又给他发了一个传呼。整整过了七分钟,还是没有回音。她站了起来,到盥洗间整理头发,借此等他的电话。整好了头发,仍然没有他的声音。不能再等了。人家都去接孩子,自己不准时去,梅子会着急的。她走到门边,刚穿好鞋子,电话机却疯了一般叫起来,震得耳朵发响。她好激动:你个坏人,早不回,迟不回,偏偏这个时候来回!她来不及脱下鞋子换成拖鞋,就小跑过去,抓起耳机,急急地说:“你到哪去了?现在才回电话!” “我……没到那去噻。”电话那头的声音吞吞吐吐的。 “没到哪去?哼!为什么现在才回?” “你——是哪个哟?” “哪个?你逛昏了吗?”她来气了,“快点说,你在哪里?” “你是……”电话那边底气不足,“我找黄丽。” 李一凡一听,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儿,那声音不大像阳昆,问了一句:“你打的哪里吗?” “我找黄丽,请你叫她接电话。” 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了。她气不打一处来:“你打错了!”同时,将耳机“嘭”的一声,狠狠压在电话机上。转过身,跑到门边。电话机又叫了起来,她不管了,拉开门,走出去,又顺手带过门。过去出门,都要反锁,今天来不及了。 “叮铃铃——”屋内,电话机还在执著地叫着。 第18章 用心险恶 昨天晚上,关敏下班回家,廖耀明已经弄好了饭,菜也作好了,因为连续到四个单位检查妇女工作,又看又说,确实饿了,觉得丈夫的菜作得特好,破例多吃了半碗饭。按惯例,只要她没有急事,该她收拾饭后的一切。可是,廖耀明却抢先做起来,把他那雷都打不动的电视上正在播放的足球比赛也放在了一边。关敏想,他莫不是今晚有事有求于她?果然,他收拾完毕,从厨房出来,坐在她旁边,看了一会儿电视,终于忍不住开腔了:“江红弟弟的事,你要帮到底哟。” “是呀,我该做的都做了。” “你做得还不够。” “我还要怎样做?” “你去找丁发达,要他帮死忙。” 不知为什么每次他在她面前直呼丁发达的名字,她心里就不舒服。这次又是这口气,而且像是下命令似的,关敏有点生气了:“人家又没有欠你的?” “嘿嘿!”廖耀明干笑了两声,话中有音地反问,“还没有欠我的?” 丁发达欠了他什么?他二人没有直接的联系,也许人家还认不得你这个小小的廖耀明?偌大个两江市,人山人海,你算那把夜壶?欠你!每次提级加薪,要不是人家的大力帮助,打招呼,你廖耀明有份?想到此,关敏脱口而出:“我怕是你欠人家哟!” “什么?”廖耀明车过身子,望着关敏,“我欠他?你搞错没有?” “你说,这些年你的工作、工资、职称,哪样不是人家丁书记在背后帮忙?” “这就是我欠他的?” “还有我的工作……” 廖耀明打断她的话:“算了,你不说了。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是毛主席老人家说的名言。我问你,他为啥子要帮你、帮我?你不要在这里鸭子死了还嘴壳子硬!” 关敏一直绷着的那根神经快要断了。她知道他含沙射影的是什么?她必须给他打回去,堵死他这罪恶的想法:“廖耀明,你不要乱说。人家丁书记帮的人多。” “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那有平白无故帮别人的哟。” “人家这样高的位置了,哪样没有?还图啥子?” “图啥子?图那东西快乐。”廖耀明做了个下流动作,说,“哪个不晓得他丁发达?出了名的花花书记,和他沾上的女人……” 关敏赶快回忆了一下,这些年来她和丁发达的事情没有第三者知道,她雄起了:“你哪根神经歪了,出了问题?人家推都推不脱,你却要找个绿帽子来戴?” “他妈的!”廖耀明站了起来,“是我找的?我看是哪个烂货找的!”说完,走进书房去了。 关敏一颗心提起了,七上八下的。听他的话语,看他那样子,他拿到了什么把柄?此时,她的脑子像是一部高速运转的电影机,将她和丁发达在一起的镜头回放了一遍。天衣无逢,没有被外人抓住做文章的地方。她镇静下来,且看廖耀明如何表演。 廖耀明回来了,手里拿了一个纸口袋,那是照相馆里装相片的。关敏的心跳又加快了。 “你还嘴硬,看!我的帽子是谁戴的?”他从纸袋里取出一迭相片摔在茶几上,“是他丁发达欠我的,还是我欠他的?日他妈,老子给了他一个老婆!他给了我多少?” 第一张相片已经映入关敏的眼帘:那是她和丁发达赤裸着上身抱在一起自拍的。在深圳的西丽酒店,四星级。关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血液流动加快,听得见汨汨的流动声,心跳得犹如进军的鼓点。她颓然地靠在沙发上。 “不说了?不给他辩护了?”廖耀明一副泼皮的样子,“我叫你不要嘴硬你偏不信。自己屁股上有屎还不明白?所以,我一向瞧不起你这些干部,说的是一套干的又是一套。你多次在大会上去麻癖你的那些姐妹,要自尊自爱。结果她们的主任却自尊在别人床上,自爱在别人怀里去了……” 这些相片只有她和丁发达知道,当时拍下来也是供日后二人在一起时欣赏、回忆、激发情感的。丁发达说,他不能拿回去,老婆太恶,会招来后果。放在办公室也不行,万一被秘书或者其他人看见,更糟。在他的办公室,没有保密的地方,文件有专人清理,桌子有专人擦,他只带脑袋去就行了。想来想去,只有关敏拿回家保管好。廖耀明一天到黑大大例例的,一副傻大个儿样,压根儿就不会想到这些事。加之,关敏又管他得住,这几年他得了多少好处?没有关敏,他还是个小工人。没想到最不容易出问题的地方却出了问题。关敏首先想到的是怎么对得起丁书记。不能让这件事毁了他。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关敏冷静了下来,刚才如灰白色的脸有了一丝生气。她冷冷地问道:“你偷了我的相片?” “你的东西,那么金贵。我敢偷?”廖耀明扬了扬手中的纸袋,“为了作纪念。我去拷贝了一套。” “卑鄙!”关敏从牙逢里挤出两个字。 “对,我这是卑鄙。你偷人是正大光明。”廖耀明不冷不热地说道,“我们明天去找许进才评理嘛。” 关敏赶紧制止:“你不要乱来哈。” “你还是怕个人哈?”廖耀明嘻皮赖脸地看着关敏说,“你不要紧张。咱们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会让孩子失去亲妈,我也不愿失去当主任的老婆。今后我的事你也不要管,你也可继续和那老头儿往来……” “不!既然已经到这步了,我们还是好说好散。” “我不散!”廖耀明嬉皮笑脸地说,“我还舍不得离开我这个有书记当情人的老婆耶。” “我不同意!” “哼,”他摇动着手里的纸袋,问道,“你要逼我在法庭上出示它们?” 关敏被彻底打败了,瘫坐在沙发上:“廖耀明,你是个货真价实的坏人,满脑子坏水,一个泼皮!” “好,老婆。我们谈正事,江红弟弟……” “可以。”关敏也耍起泼来,“你要先说清楚,你和江红究竟是啥子关系?” “我说你是他妈傻瓜!”他伸出手指点了她一下,“你和丁发达是啥子关系吗?人家说的担柴卖来买柴烧。我的老婆被别人偷了,我还得偷一个回来。这才能保持平衡。” “流氓!”关敏骂出了声,“那是你的弟媳。” “那有什么?爱情没有国界。其实,这都是你的功劳。嘻嘻。你要是不和丁大人干,我还不晓得还别有洞天哩!”他拿起电视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地调着,“明天一早就去找丁发达。他会有办法的。”…… 丁发达听了这一切,木偶般坐在椅子上,嘴半开着,像牙痛般发出“咝咝”的声音。好一阵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你怎么不保管好?” “我锁在箱子里的。”关敏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中学生,“可能是那次我出差去北京开会,走得急,将钥匙丢在了家里。他趁势去翻了我的箱子。”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丁发达急急地问。 “他昨晚用这些相片要挟我,我才知道。”关敏的眼泪一颗颗地滴到了大腿上,“发达,都怪我!” “事已至此,怪谁都没有意思了。当初,我说不拍,你非要拍。你看,现在弄出事来了。他拿着那东西,就像拿着一根绳子。” “给他办了这件事,就叫他交出来。” “哼,你想得太天真了。”丁发达狠狠地说,“这种饿狗,没有饱的时候。” 他毕竟是自己的丈夫,丁发达骂他为狗,关敏脸上有点挂不住,抬起眼角扫了他一眼,丢过去一点怨气。丁发达也看出来了,但他假装不知。清了一下嗓子:“他要我们怎样?” “他要你用手中的权力,要江红的弟弟不受处罚,要那个女人撤诉。” “他为什么要帮江红?” “你名知故问。”关敏白了他一眼。 丁发达不吭气了,身子朝后一仰,靠在椅子上,好一阵,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关敏说:“此事弄得一号,”他举了举右手大拇指,“也知道了。没办好。”丁发达坐直身子且前倾,抓起那叠材料抛给关敏。 她接过,迅速看完,问道:“怎么办?那文章还要登?” “有什么办法?”丁发达懒懒地反问,“他胡子眉毛都抓,显示一把手的工作水平呀。” “你在分管噻。” “有屁用!”丁副书记气哼哼地说,“除非他不知道。他是月亮,我们只是星星。” “这信怎么到他手里的,时间来得这样快?” “我问谁?”他不耐烦了,“反正是要搞我的人。我看,也搞不到啥明堂,叫晚报登一下就了啦。” 关敏想了想,说:“亲爱的,报纸登不登是小事。关键是要想法不让它成为案子。” 丁发达看着她,端起杯子喝水。 “有两个办法:一是撤诉,二是定成通奸。” “怎么通?深更半夜在树林里?” “为什么不行?”关敏甩了一句过去,“我们在九寨沟的草地上……” “瞎说。”丁发达沉思着,说:“那女人和你老公那个人的弟弟两眼不相识,通什么奸?亏你想得出。” 关敏胸有成竹:“只要她弟弟说认识,不但认识,还一起玩过不是一次两次就行。这次就是她约他出来的。那女人不承认,但男人说是,一比一,怎么判?俗话说,‘人咬人无药医’嘛。” “那记者是吃素的?” “就说他与那女人也有一腿。”关敏将材料抛到桌子上,说,“现在的记者花心的多,我知道。我看他和那个女人有问题。这么晚了,他在那里干啥?” “这事要慎重,弄不好要惹出麻烦。许进才的批示就是那记者捅出来的。” “只要那个姓江的男人说是通奸,就叫公安局销了它。” “那是刘元成的天下。” “你和他不是哥儿们吗?他的女儿狗屁文章都不会写,还是你安排进电视台的。这个忙都不帮?” “有许进才的批示在,人家也不好办。”丁发达叹了一口气,“你呀,尽出些馊主意!” 关敏一听,急了:“是,我出馊主意。情况我都说了,反正我一个小主任,脏了脸面也无所谓。”说着,站了起来。 “你这个人,动辄耍小孩子脾气。想横了,老子也不怕。有啥子吗?作都作得,还怕?不外乎就是男女关系问题。有这问题的还少?反正老子也干不了几年了。” 关敏哭了:“你落井下石,故意给我过不去。你坏!走嘛,现在我们就去给许进才说,我们经常在一起搞……” 丁发达走过来,递给她一张纸巾:“像什么话?待一会儿有人进来了!” 关敏用纸巾揩了揩眼睛,说:“你还是怕哈?” “你不怕就到电视上去讲嘛。神经病!”丁发达愤愤地说,“当务之急是研究办法,你急什么?闹什么?急就急出办法了?闹就闹出办法了?亏你还是妇联主任。不成熟!” “亲爱的,对不起!”关敏走过去,贴近他,伸出手在他最喜欢的地方抚摩着。 他拿开了她的手,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撤诉。其他都不行!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让那个女人松口。” 关敏醒悟过来,拍着他的大腿说:“老公,你真行!” “你呀!”丁发达意味深长地说,“还得经风雨见世面。”说完,他拿过许书记的那份材料,在紧靠“许进才”三字的右边写道:“按许书记意见办。亡羊补牢。当事人作检查。”然后在许进才批示中自己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再引出一根线直接拉到刚才写那句话的第一个字“按”字头上。 第19章 茕茕孓立 这几天,阳昆的日子也不好过,或者说是很不好过。他没有料到自己一心一意喜欢的女人会这样。 唉,都是女人惹的祸! 一顶绿帽子从天而降,来往人等千千万万万千,那帽子好像长了眼,其他人的头上不落,却端端落在他——堂堂大学的即将要成为副教授的阳昆头上。这不知是祖上那辈子造了孽,到自己头上显灵了。每天,他在街上走,再也不敢像过去那样高昂着头,他怕碰见熟人。和朋友熟人握手道别后,他的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慌:他们肯定在背后议论了,他的老婆……在学校,他怕同事知道,怕学生知道,怕他们在背后说,阳昆的老婆、阳老师的老婆……要是知道了,他真的是无颜……每每瞟到同事、学生在背后说话,他就格外敏感,以为他们是在议论他:“知道不?阳昆的老婆……”“听说了……”“他小子,找个漂亮的老婆,自以为得意,没想到是人家的……”“漂亮女人是公共财产……”他突然觉得鲁迅是何等伟大,那首诗就是写给他的:“破帽遮颜过闹市”,“躲进小楼成一统”。 他一改过去的习惯,不再提前到教室,而是准时或者稍迟一二分钟,等同学们在教室都坐好了,他才一直冲到讲台上,讲完课,拿着讲义匆匆跳下讲台,三两步冲出教室,将讲义放在左腋下,用胳膊使劲夹着,右臂前后甩着,大步离开了,不与任何学生接触。回到教研室,一个人埋头在书本里,即使看不进去,他也得这样。教研室里来了或者原先就有同事,要么他借故走开,要么他不说话,人家找他说话,他不是用“唔”就是用“是”搪塞。学校不好呆,他就找一个僻静的小茶馆,拿一张晚报,抱一本书,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一次,黑道上的一个小平头把他当成是来接头取货的,吓得他再也不敢去那个茶馆了。不过,还好的是这几年茶馆如雨后春笋,他又换了一家。 其实,大学毕竟不是中学小学,也不是机关科室,老师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要著书立说,要搞科学研究,要指导学生,还有不少社会活动,有的还有董事、顾问、经理的差事,甚至有的还有自己的公司。上课只是为了取得社会承认,获取基本薪水的可靠保证。他们没有闲心去说东家长西家短,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在一起议论“张三的鸡下了个双黄蛋”“李四的儿子长了半颗牙”“王五和一个女的在街上走,好像还牵了手”“刘六不像话,昨天晚上看见我,招呼也不打”……阳昆家里或者确切地说是妻子遭到的这一打击,他的同事谁也不知道,他的学生也许不知道。这事毕竟没有谁传播。 这是一向自尊或者叫自尊心很强的阳昆自己钻进了自己心的樊笼。如果说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并且顺利地到大学工作,且人生的路一帆风顺使他满意的话,那么,娶了一个和他同等学历,长得如花似玉的妻子则是他一向引为自豪的。前者,不少同事都如他那样一帆风顺,有的甚至还超过了他,在学术界已经有了名气,早两年就晋升副教授了。惟有老婆,在他的同事同学甚至他认识的本校的老师中,没有谁能盖过李一凡的。有的有她的身高,但没有她漂亮;有的有她那样漂亮,但个矮,即使不太矮,双腿有的似乎短了点,或者不太直有点罗圈……自己的老婆是嫦娥下凡,西施,不,是昭君转世……人们长说,自己的孩子乖,人家的老婆靓。这句话放在阳昆身上失灵了。对他来说,自己的孩子也乖,老婆也靓。 当今大学校园里,事业有成的年轻老师是大三大四的学生以及研究生追逐的对象,长得有阳刚之气的阳昆更是某些急功近利的大学生、研究生的猎物。尽管有的女生颇费心计,设了一个一个的网想套住阳老师,结果都没有达到目的。外有事业,家有娇妻,此生还何求?女学生找他,讨教可以,帮忙可以,要有其他暗示,要么装傻,要么礼貌回绝。就说那个何方,人也漂亮,气质不错,同学追她,也有老师恋她,可是,她就是不为那些人所动,而独钟情于可爱的阳老师。今天找阳老师问这样,明天找阳老师问那样,她总有问不完的问题。那一颦一笑,那清澈的两个眸子里流出的东西,过来人阳老师还不懂吗? 有一天,他专门把他和一凡的合影以及全家的三人照放在钱夹里,等何方又来找他问问题时,故意将钱夹掉在了地上,照片跑了出来。何方为他拣起钱夹和照片,将钱夹递给了他,拿起照片仔细看起来。 “阳老师,这是、是,”何方故意将已到口边的“爱人”换成了,“哪一个?” “还有哪个?”阳昆也故意反问。 何方的眉尖跳了一下,眼光还在照片上,好像自言自语:“是、是你老婆?” “不是她还有谁?” “我还以为是那个陶黎黎哩。”何方酸溜溜地说。 “乱说!”阳昆伸手指了指另一张照片,“你看那张,是我们的全家福。” 何方看着照片,脸上突地覆上了一层阴云,眉头也蹙起来了。但这只是一瞬间,她很快将两张照片还给阳昆,目不转睛地盯着阳昆说:“谢谢你的一片好心。不过我有我的自由和,”她已没有精力和勇气再看着他了,两个眼眶里不知不觉已噙满了泪,再过一会儿就要溢出来了。她倏地站起,丢下掷地有声的两个字,“权利!”转身跑走了。 她走了,阳昆在这里木木地坐了好久,脑袋里不停地思考着,这样作对何方是不是太过了?她毕竟是个单纯的姑娘。不这样作,又会怎样?长痛不如短痛嘛。确实如她所说,爱是人家的权利。人家又没有强迫你,拿绳子来捆绑你。你不接受就行了。何必做出这种事?是不是我自作多情?阳昆觉得有愧何方。后来,他不知不觉地对她多了一分关照。有时何方看见了他,还有意绕道躲开,躲不开了,她又显出爱理不理的样子。每每这时,他还主动招呼她,说几句开心的话。临近毕业了,阳昆又给她写推荐信,希望她能找一个满意的工作。她毕竟是自己的学生中的姣姣者。 检验自己在大学当老师的这几年生活,阳昆确实纯洁得如一张白纸,也许,这除了他的道德操守外,就是他那个甜蜜的家,亲爱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他们像一个强大的磁场紧紧地吸附着他,使他没有活动心眼让思想旁弋斜出的时间,没有浪漫的余地。可是,如今……就像平静的湖水突然掉进了一块巨石。他心中的圣洁的偶像被人玷污了,美仑美奂的花瓶被人打碎了……每天,他的心中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似有千万条蛇在咬噬…… 今天下午,他又匆匆走出教室,想到他上午发现的一个新开张的茶馆去消磨时光。刚急步走到这栋楼的拐角处,猛不丁地一个人斜刺里插过来叫住了他:“阳老师——” 他赶紧收住还要迈出去的右脚,站住了。那个叫他的女人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这个女人看样子四十多岁,齐耳短发,穿一身黑不黑灰不灰的西装套裙,脚上套了一双白不白黄不黄的皮鞋。原本是瓜子型的脸大概是因为发体了使得下巴积满了肉,因而使尖变成了方,瓜子脸成了矩形脸,上面嵌着一对丹凤眼,多余的脂肪没地方呆,就跑到鼻子上了,使本来挺直的鼻子也变得肉几几的,两片嘴唇太薄,为啥脂肪不跑些到那上面去,使它们变得厚一点?只要闭着不说话,嘴唇就像有人用刀在肉鼻子下面的丰腴的肉上割了一条缝。这真是应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话:“该胖的地方不胖,该瘦的地方不瘦。” 这个女人是谁?阳昆一时想不起来,就这样傻站着。 “想不起来了?”她偏着头,脸上挂着微笑,做出一副女大学生的样子。 “你……”阳昆没有把“是哪位”说出口,怕不礼貌。他知道,就是这样,已经足够了。 “你记不起来了?我是贾玉珠,”她见阳昆还是一副木呆呆的样子,就补了一句,“系上的总支书记吔。” 书记?书记……阳昆陷入了沉思,莫不是要谈、谈…… 他全身一激灵,血往头上冲。 惹不起,总躲得起。 他一个急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第20章 判若两人 刘枚的身体略微前倾,右手放在大班桌上,打量着刚坐在沙发上的李一凡。 几天前,也是在这里,她曾经像个男人般打量过她。可是,如今的李一凡已和那天的李一凡判如两人:双颊凹陷,眼睛红肿,眼窝似乎更加凹陷、眼睑下居然出现了两个明显的淡絷色的眼袋,黑中带蓝的两颗瞳仁疲惫而无神,又长又密的眼捷毛没有了光泽,鼻子好像更高更直,本色的口红没有掩饰住和大明星泽塔。琼斯不相伯仲的圆润的嘴唇的干燥皲裂,尽管脸上施了一点薄薄的胭脂,但仍然不能掩盖住那憔悴的面色。那“白里透红,与众不同”的神采到那里去了?那白皙、细嫩皮肤下的根根毛细血管到那里去了?经过修饰的头发,怎么看也和她的脸型,衣着不协调。可是,仔细一看,她穿的还是前次穿的那套银灰色的套裙,还是齐耳的短发!怎么此时就看不出过去那高雅、洋气的品位呢?面前的李一凡,说清点,是一个从新疆、甘肃等地过来的一般化的女人,说重点,和菜市、茶馆里打工的没什么两样。要是现在的李一凡出现在她刘总的招工现场,她肯定不会要。尽管她仍然有文凭,仍然会写会说,但却缺少了灵气,缺少了活力!一夜之间,不是一夜,而是一个小时,也许,一个小时也没有,只有半小时,甚至十分钟,二三分钟!瞬间的一个变故就改变了一个人! 刘枚的心震颤了:多好的一个女人,就这样毁了。也许,那一晚,不,那次打击会影响她一辈子! 不知为什么,她暗暗责备起自己来,都怪自己,要不是那该死的材料,李一凡就不会有这“晴天霹雳”似的遭遇。说起那材料,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催三催四,赶天赶地弄好带去的材料,卫璧辉一句话就解决了:“你们的材料。我不看就知道写些什么。这次就不看了。你们带回去,结合这次会议精神,重新弄过。下次我再看。”早知道,不整这捞食子,或者不认真整,就没有李一凡的……难道这真应了俗话说的“人在倒霉鬼在推”么? 这边刘枚的脑袋里波翻浪涌,那边像小学生般规规距距坐着的李一凡脑袋却是一片空白,头微微低着,十个纤细的手指相互耍弄着,只是不时地抬起眼角盱刘枚一眼。 唐倩走到门边,轻轻敲了两下门。刘枚收回神,向她点了点头。唐倩走进来,将文件放在桌子上,就轻轻地走了。刘枚扫了一眼文件,没有理它,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说:“一凡,真对不起!” 李一凡抬起头,惶惑地看着她。 刘枚好像要忏悔似的:“我真不该叫你整材料。” “刘总,这不怪你!”李一凡望着刘枚,双眼空洞无神,“是我自己……” “怎么是你自己?”刘枚两只眼睛罩着她。 “我先生、阳昆说了要来接我的,是我不要他来。” “唉!”刘枚叹了一口气,“天道难测。一凡,让你受到这个打击,我心里很不好受。”她的嗓音变得沉重起来,“说句心里话,就像一个花瓶在我手里毁了一样。” “刘总……”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从李一凡的眼眶里成串地滚下来。 “女儿在幼儿园?”刘枚无话找话。 “唔。”李一凡点了点头,那泪珠随着也摇动起来。 “他呢?”话一出口,刘枚才觉得此话是多么不合适,不禁暗暗自责。 李一凡没有吭声,只是轻微地点头,不知其含义。 刘枚不知说什么好,站起身,走过去,像对待小孩子般用手轻轻拍着李一凡的肩,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唉——” 李一凡哭得更厉害了,双肩也抖动起来。滴在衣襟上、裤子上的眼泪很快就洇湿成了拳头大的两块。刘枚从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她,走到门边,将门关上,然后返回,走到书架前,翻起里面的书来。她知道刘总的用意,用纸巾擦了擦眼泪,但始终擦不完,那眼泪像泉水般冒个不停。这两天,她几乎生活在公司一些人的恶言秽语中。她走过别的办公室的门,或者走在公司大门外,总有人好像从来不认识她似的张大眼睛别有意味地盯着她,然后在她后面发出小声的如麻雀叫的叽喳声,而每次碰见江红,都是扳着一张脸向着自己,好像是借了她的金银财宝不还似的。自己被侮辱了,似乎还成了罪人。不!你们怎样看我不管,我要挺起腰,昂起头,走我自己的路。我不是为别人活着的!刚才,刘总的安慰反而触动了她的伤心处。她咬紧牙,抿紧双唇使劲地咽着唾液,忍住还在从鼻咽管里涌出来的眼泪,说:“刘总,请你相信,我不会趴下的。我一定要将他绳之以法,绝不让他再伤害其他姐妹!” 刘枚正看着架上的书脊发神,思维之车箭一般飞回到昨天下午:在市妇联的小会议室里,关敏召开了小范围的会,说是执委会,许多执委委员又没有来,说是妇联的机关会,但又有五六个像刘枚这样的执委委员。用关敏的话来说,在坐的都是妇联的骨干,是执委会的核心成员。在这个小会上,她讲了全国妇联的有关要求,讲了市委对全市妇女的期望,并着重谈了妇女怎样用实际行动来迎接红五月,大战红五月,为营造全市的投资环境做贡献。大家议来议去,觉得搞一个“红五月女职工演讲比赛”是既不费力劳神,又能吹糠见米的事,而且还可以做“秀”,请新闻界大肆宣传,各位执委脸上也有光。这样下来,花个三五万元,就做得蛮有气派。大家担心这点经费不够,因为要请记者,至少就要六七千。电视台和日报、晚报的记者,每人四百。关键是这三家,书记、市长们要看。电台和其他的报纸记者适当少点,每人三百。议论来议论去,没有个结果,刘枚一看表,时间也不早了。于是说:“关主任,宣传费就由我公司来承担,先划八千元过来,好不好?” “感谢刘总雪中送炭!”关敏带头鼓起掌,噼里啪啦的掌声弄得刘枚有点不好意思了。 大家又扯了一阵其他事情,就散会了。刘枚刚要走出门,关敏叫住了她,二人上了一层楼,来到关敏的办公室。关敏搁下本子和笔,给刘枚泡了一杯茶:“这是丁书记上周去湖南出差回来送给我的君山白毫。真正的明前茶,又细又白,白中微露点点黄绿,味道清冽甘美、淡雅宜人。一般人我还舍不得。你嘛,一是我们的骨干,二是我的好朋友,也算是小姐妹吧。” “谢谢。”刘枚瞟了一眼杯中的茶叶,端起茶杯微微品了一下,心想,说不定这茶叶还是自己公司送给丁书记的哩。她清楚地记得,当时办公室主任赵平买的就是洞庭君山白毫。真是山不转水转! “我是借花献佛。”关敏喝了一口自己的茶水,说,“刘总,我真的很感谢你。要是个个女经理、女老板都像你就好了。”关敏停顿了一下,说,“丁书记对你评价很高。你没有进入执委会前,他就竭力向我推荐你。实践证明他没说错。” 刘枚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拿起茶杯喝水。关敏喝了口茶水,猛不丁地问道:“你们公司那个李什么凡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后来我问了,她不是遭强xx,而是、而是在乱搞。” 刘枚思考了一下,说:“关主任,我从北京回来后了解了,是她被强xx了。” “哼,我听说不是。” “是强xx。那坏人还被当场抓住了……” 关敏扁了扁嘴:“我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是她勾引人家……” “什么?”刘枚急了,赶紧问。 “刘总,现在外面传遍了。说那个李一凡上大学的时候作风就有问题,在校园乱搞还被抓住过。她那个男人本来是一个县培养的接班人,后来被她拉下了水。最后,毕业分配没有单位要,还是你接收了她……” “关主任,不是这么一回事。”刘枚辩道,“她是主动到我们公司设在人才市场的招聘点来应聘的。嗣后,我们也进行了了解。学校对她的评价很不错。” “你就相信那些东西?过去说刘少奇是叛徒、内奸、工贼,还是中央文件呢,你信?”不等刘枚回话,她又问,“她是不是有点漂亮?” 刘枚点了点头。 “不是我武断,长得漂亮的女人很少有作风上过得硬的。你看那些这星那星,有几个没有问题。古人就说过,艳如桃李,岂能冷如冰霜!漂亮的人都是守不住的……”她可能觉得说过了火,赶紧刹住了。 听了她这番高论,刘枚心里一惊,只是张大两眼看着她,像不认识似的。 “据说她还是你们公司的女工委员,对吧?”关敏左手肘支在办公桌上,手指握成拳头支着右脸颊,身体朝刘枚倾近了一些,关切地说,“现在出了这件事,可不大好。” 刘枚有点烦,加重了语气:“关主任,我得到的情况是,她那天晚上被歹徒强xx了,而且有记者在现场……” 关敏冷笑了两声,说:“天下有这么巧的事?那么夜深了,那个记者在那里干啥?是不是他们事先约好的?” 刘枚一时语塞,好一阵才想起一个话题:“那派出所为什么将那个坏人抓了?” “我的刘总,做生意做得书生气十足了。”关敏站了起来,端起茶杯去接开水,“我找两个人将你拉到派出所,说你在宣传‘法轮功’;找两张传单来,也说是你散发的……人咬人无药医呀!” “你是说……” “我现在也说不清。不过,你可以给她做做工作,派出所那边去作个说明,把那案子销了。这样对大家都好。要是今后查出来是作伪证,就麻烦了。”关敏站在刘枚旁边,显得语重心长,“刘总,我们金石是全市的先进企业,特别是你,更是我们女企业家的典范。明年女企业家协会换届,我想让你当协会主席,至少副主席哩。本来,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一个单位出个把事,算不了什么。但这事已闹得满城风雨的了……我觉得,你作为头儿,还是要认真处理好这事。毕竟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精神文明还是头等大事。在这种情况下,她再作女工委员,是否恰当?听说你还在发展她入党,这事,可要慎重……”她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踱到办公桌前,没有坐下,继续说,“刘总呀,处理这些问题嘛,比作生意难多了。我要是你,就将这事抹平算了。” “我?”刘枚不解地问,“这是当事人的事呀!” “她是你的职工。你是一级组织的头儿呀,又是全市妇女组织的头儿之一。你掂量掂量吧。”关敏坐了下来,“丁书记也很关心。” 刘枚突然觉得心很累,脑子乱糟糟的。回到家里,一晚上她都没有睡安稳,关敏那些话就在耳边响。小小的一件几乎天天都在发生的强xx案,为什么就引起这么多人关注?人都抓住了,人证物证都在,为什么又有关敏的那种说法?她了解李一凡,不管是在来公司工作以前还是以后,她都没有听到过关于她作风不好的议论。现在到好,人被强xx了,作风不好又随之而来了。上班后,处理完几件必办的事,她就把李一凡叫来了,谁知一看见她那和几天前判若两人的形象,刘枚就心生恻隐,没有遭受沉重打击和如磐似的折磨,一向活泼伶俐的李一凡不会像这个样子。最大的痛苦是无声的饮泣啊! 看见她哭成这样,刘枚心中那架天平下意识地朝她倾斜。她关上书柜,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李一凡的肩膀:“不哭了。一凡,我问你几个问题,好吗?”说完,她回到办公桌前,坐下。 李一凡泪眼迷离,望着刘枚轻轻“嗯”了一声。 “那个坏人你认识吗?” 她点了点头:“变成灰都认识。” “我是说过去。” 她摇了摇头。 “那个记者呢?” “也不认识。”李一凡似乎明白了什么,张大眼睛看了刘枚一眼,瞬间,长长的眼睫毛一眨,那眼光又回到桌上,“那坏人打昏了我,撕烂我的裙子和内裤,正在施暴。那个记者骑摩托车从附近经过。我听见摩托车的声音就大喊救命,他就赶来了……” “你真的不认识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人?” “刘总,你这是……?” “我只是问问。” 两行眼泪像决堤的潮水般从李一凡眼眶里滚出来,她哽咽着:“刘总,我用人格起誓……” “对不起!我相信。”刘枚又递过去纸巾,随意问道,“知道那个坏人的情况吗?” “知道。” “是盲流?”她见李一凡在摇头,立即转换,“是打工仔?”对方还是摇头,刘枚又转换,“是越狱犯?” 李一凡显出疑惑之色,两道眼光直直地照在刘枚脸上:“刘总,你是真的不知道?” 这下轮到刘枚摇头了。 “他是江红的弟弟。” 刘枚张大了眼:“什么?” 李一凡又重复了一遍。刘枚像被谁击了一个倒勾拳,重重地靠在椅子上喃喃着:“怎么他们都不给我说哩、都不给我说哩……” 第21章 如意算盘 向太明搁下电话耳机,心里好一阵痛快,犹如三伏天喝了一碗姐姐在老家做的凉茶。 这几天,他活得很累很不爽。许进才书记在仲秋的告状信上批示了后,按照丁书记和文部长的贯彻意见,他只好找出那篇最后被枪毙的消息发了(文来富对他说,不要用原稿,只用仲秋看过的经向太明改过的校稿就行了。他看了就是同意了的。何况许进才也没有明确说要重新登,更没有说要用原稿。把那小消息登了,是表明我们的态度,对许老头儿的指示坚决执行,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他还在编前会上做了个检查,最后说:“这次教训很深刻吔。都怪我,把领导的指示搞过了头。今后,还要同志们特别是仲秋同志随时提醒吔。你觉悟高,凡事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吔。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吔?当时,丁书记、文部长他们是这样要求的吔。唉!我是糊里糊涂地跟着吃了亏吔。当时,如果照把那消息稿件发,就好了吔。怪我胆小怕事,谨小慎微,小脚女人吔!今后,我得向你、向仲秋同志学……”会后,他找仲秋谈心:“老仲,我还在县上的时候,我们就打交道了吔。你知道我那点水,这是没办法,组织上要我来和你们这些大知识分子打交道吔。我是被赶鸭子上架呀。今后,报社的事情,还得请你多担待一些吔。你给许书记的信送得真快……” 好几次他都旁敲侧击,想从仲秋那里打听到那信是怎么落到许进才手里的。他和文来富还有丁发达都有点怀疑是邹平当了信使,但又找不到实证。仲秋没有正面回答:“现在各行各业都在提高服务质量嘛。” 从心里,他恨仲秋,恨得牙痒痒的:你要和我们过不去,三个半天总有一个半天会有机会收拾你!不怕你是大牌、名记。老子总是你的头!文来富文部长就说过,记者犹如走钢丝,他小子就没有一个闪失?忍着。到时,有好果子给他吃!不说历朝历代,单是这几十年来,好多不可一世的名人最后都猪狗不如。他算那把夜壶?嘿,文部长真是神机妙算,金口玉牙,才过去多少日子,那小子的“闪失”就来了。 这不,区检察院的两个同志来调查他了。你去乱整了,或者说你去和情人乱搞了还倒打一耙,说是别个。还要写文章,上报,造成既成事实。你以为报纸是自家的,好以权谋私?还是丁书记、文部长英明,即时打招呼制止。大处看,是维护全市的投资环境,小处看,是防止记者以权谋私。不登就不登嘛,他还要抓屎糊脸,恶人先告状,去蒙蔽许书记。这好了,检察院的来了。你哄得了我们,哄得了一天到黑忙着讲话、批示的许进才,你哄得了检察官?你虾子至少犯了两条:一是以假乱真,欺骗市委书记;二是男女作风问题,在外面乱搞,还被人撞见了。党的纪律条例有规定,要重处的。单是第二条就要他“吃不了,兜着走”!嫖娼,是要开除党籍的。黑更半夜的,在树林林里搞,不是嫖妓是什么?你搞就搞嘛,咋还不敢承认,还猪八戒过河——倒打一耙,说是别个在强xx,还弄去派出所……人间还有这种颠倒黑白,不要脸的人!嘿嘿,真是“天网恢恢”吔!嘿嘿!过些日子你就晓得老子的锅儿是铁铸的了…… 开完编前会,仲秋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了电话,他不知道向太明找他做什么,是不是又要下稿子?要下稿子,电话上就可以明说呀,何必专门到办公室去。也许找他商量,自从做过检查后,仲秋觉得他谦虚了些,没有前段时间那样趾高气扬了。 说起编前会,仲秋又是气! 这两天的稿件特多,各业务部都报了七八篇,个别的有十二三篇。版面明显不够,增加版面不大可能,一是要报市新闻出版局批准,时间上来不及;二是成本上不划算。各报社已经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或者叫“守则”,如果没有广告,如果不是市里的指令,就不要增版。报纸定价是死的,不能因增加版面而加价。只有一个办法,压缩稿件,好中选好。这说起容易,做起也难。大新闻没有说的,一般新闻就不好分伯仲。不但内容上不好分,写作上也难分高下,都是清一色的新华体,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原因,导语、背景、主题和结尾,写作要件个个不缺,基本上是熟练工种,初中生学习几天都会的事情,现在起码是“五大生”、本科生、硕士生来写,你说谁又比谁写得好些? 客观地说,每次开这种会,稿件多是最使主持者头疼的。各个业务部门的头儿都要为自己的部、自己的下属争,有时弄得面红耳赤还罢不了休,特别是向太明主持工作的这段时间。今天,几个部的稿件都被压了一些,惟有社会生活部的稿件压得少。这下,大家就有意见了,又是群工部那位女主任打头阵:群工部是老幺嗦?向总,这不公平。向太明知道自己的心腹醉翁之意不在酒,解释道:社会生活的稿件有看点,读者喜欢。她还是愤愤不平的样子:我们的稿件读者就不喜欢?你不是多次说过,宣传部领导要我们减少卖淫嫖娼、吸毒买枪、抢劫杀人这些负面的稿件吗?经济部的主任忍不住了,见仲秋还不开口,帮了一句:你刚才没有听仲秋介绍,他这些稿件不是那些东西,都是正面的。那女人继续说:啥子正面哟,人家是书记支持的,不敢砍个嘛,半夜三更吃桃子——只找软的捏!向太明在一边不说话,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仲秋实在忍不住了,狠狠地挖了她一眼,把跳到嘴边的“你占的好处够多了”又压了下去,猛地站起身,走了。他知道这双簧是演给他和其他几个主任看的,目的还是对着自己。这个女人过去是护士,后来在一个小报拉广告,去年冬天才调进来。有的说是丁发达的关系,有的说是文来富的相好,不过,谁也没说清。那天,仲秋和邹平吃饭时也侧面打听过,但是邹平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反正不是我的关系,你以后慢慢会知道的。一到报社,就提拔为副处代理正处职务。报社能写会说,磨练了十几年的名牌大学的本科生至少有二十多个,可至今一个也没有提起来。她到是捷足先登! 想了好一阵,仲秋理不出个头绪。不知道向太明找他做什么。推开门,坐在长沙发上的穿制服的一男一女首先跳进眼帘。 时下流行大盖帽,一些进城打零工的农民也不知到哪里去弄一套大盖帽来武装起。如果不是专家学者,你真分不出谁是谁。这周星期天,家里没有米了。他又要去参加一个关于家务服务社会化的座谈会。妻子只好去买米。刚好有才从东北运来的正宗关东大米,粒大,椭圆。仲秋多次给妻子讲过,大串联时,他在长春、沈阳、大连吃的东北大米,那口感、滋味,没法说,特别是那鸡蛋炒饭,更是绝了。东北米的情结萦饶着仲秋,也感染了妻子,她一口气就买了二十斤。正要扛起走,一个大盖帽走过来说:我来给你扛。妻子看了他一眼说:我自己来。大盖帽说:哎呀,我给你扛嘛。你扛起费力。妻子好感动,自己活了几十年,终于碰上了一个活雷锋。这人可能是星期天出来当“青年志愿者”的某一部门的干部。到了家门口,妻子一边开门一边说:同志,谢谢你。进去喝一口水嘛。那人却说:不喝水了,我还有事。说着,把右手伸向妻子。她不解地看着他:“你……”“你给我钱呀!”你不是……“”我是搬运工呀!“…… 看面前的这两个人的制服,可能是公检法口的,但具体是哪一家,他就一时分不清了。向太明礼貌地站起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啊,老仲,来,坐、坐吔。” 他没有坐,只是不解地看看坐着的二人,又看看向太明:“什么事?” “这是区检察院的樊科长,这是小王。”向太明站了起来介绍,“这是,仲秋仲主任。樊科长和小王要找你了解一些事情,你就好好——配、支、支持他们吔。” “我?”仲秋思想打起鼓来,找我了解什么事?报道方面的?经济方面的?可能是经济方面的多。 向太明喜滋滋地叫来秘书:“月红,你带他们去党组会议室吔。检察院的同志要找仲秋主任谈事吔。” 虽然,这几年检察院加大了对经济案件的查处力度,但自己又不和经济打交道,又没有收过“红包”。找我干啥?也许是哪一个熟人或朋友出事了……检察院的来找他核实……莫不是胖子哈……不会,他是私企老板,不存在贪污受贿!万一是他行贿呢?这些年,他那公司翻着筋斗发展,还会没有贿赂过对鲲鹏有好处的人?说不定是哪位受过他的好处的人“栽”了水,供出了胖子……拔出萝卜带出泥嘛…… 他像木偶般跟在三人的后面走出了向太明办公室。 向太明在后面笑出了声。 第22章 煽风点火 “阳老师、阳老师……”贾玉珠一面紧走一面对着阳昆的后背喊着,“你走什么?我找你有事吔。” 硬是要哪壶不开提那壶嗦?他装着没有听见,一个劲儿朝前走。 贾玉珠急了,迈开多肉的双腿小跑起来:“阳昆吔,你不要走,系里找你有事吔……” 一听系上有事,阳昆放慢了脚步,脑袋里却在想这个贾书记:三个多月前,还是冬天,系上召开职工大会,校党委组织部的一个人在会上介绍过她,是从什么县,好像是从红山县一个什么单位调来的。说她特别能干,最会做思想工作,早年,还得过县里的演讲比赛冠军,先进政治工作者,还当过县劳模。本来,组织上要安排她到市里的机关工作,她主动要求到学校来了。说和知识分子在一起,自己也有知识了。系上原来是主任书记一肩挑,现在贾书记来了,系主任就可抽出时间抓教学、抓科研了。当时,阳昆没把这个会当一回事,更没把来个书记当回事。到学校工作后,中共、民盟、民进、致公等党派都派人做他的工作,希望他加入自己的党派,以增加新鲜血液。他思之再三,决定哪一派都不参加。进去了后,不自由,会太多,原来以为共产党的会多,后来从同事、同学们那里知道,民主党派的会也不少。像他这样,做个无党派,“大千世界,无遮无碍,要走便走,岂不爽快”!真正较起真来,无党派的人数最多。在政协领导的位置里,无党派还有一个副主席的位子哩。而且,在朋友、同学、同事中,他还经常得意地自嘲:“我呀?全国最大的党派中的一员。你不讨好我们,就不投你的票!” 现在,这个贾书记找自己干什么?又是劝写入党申请书?管你的哟,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朝她点点头,干巴巴地说:“你好。” “阳老师,我找你谈点事吔。” 这不,马上就端出来了。阳昆把讲义从腋下取出,拿在手里,说:“你说嘛。” “走嘛,到我办公室去吔。”贾玉珠做了个生硬的请的手势。 不就是动员入党嘛,还做得这样神秘兮兮的干啥子?阳昆不愿去办公室,双手将讲义抱在胸前,说:“贾书记,你说嘛。我还有事。” 贾玉珠环顾了一下四周,学生不断地从身前身后来来往往,她仍然坚持:“不。几句话说不清楚吔。还是到办公室去。”她伸出右手拍了拍阳昆的左臂,做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亲昵的动作,“你怕我吃你呀?” “好嘛。”阳昆无可奈何。进了门牌上写着党总支办公室的屋子,贾书记拉过一把椅子让他坐下,又急忙去冰冰乐纯净水机下面的储物柜里取出纸杯,在茶叶筒里抓了一点茶叶放到纸杯里,接了开水,端过来放在阳昆面前,说:“来,尝尝家乡的茶吔。” “家乡茶?”阳昆心里已有点窝火,那个“吔”使他心烦。当初他在红山时,每个人说话都拖着“吔”,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她是那边的人? “是呀。红山茶吔。你在那里时,它还没有一点名气吔。现在做出名气了,漂洋过海了吔。” “你怎么知道我在红山县呆过?” 贾玉珠笑了笑,说:“我是书记吔,不了解每一个职工还要得?”她稍稍前倾了一点身子,像披露一件秘密一样,“你不晓得,我在红山干了大半辈子吔。” 阳昆想,你才来这么短的时间就把我们的情况搞清楚了,真像个克格勃。他问道:“你在县里哪个单位?” “我嘛,”贾玉珠没有正面回答,“你在那一年,我刚离开常委办,去市党校读书了吔。”自从认到丁发达丁主任后,贾姑娘时来运转,文来富到县里不久,把她调到了县委招待所,半年后进了县委办公室接待科,以后进了常委办,做了常委半主任后,才调进城,来到了理工大学。她端起青花茶杯喝了一口茶水,转了一个话题,“家里还好吗?” 阳昆心里有点窝火,你叫我来就是扯这些盐咸醋酸的事吗?他不冷不热地顶了过去:“贾书记,不知你说的是哪个家里?”他见她被顶得讪讪的,马上补了一句:“是爸爸妈妈呢?还是……?” “啊!都问、都问候他们吔。”贾玉珠双手捧着茶杯,慢吞吞地问,“你爱人好——”她差点又要说出“吔”,终于忍住,把它换成了“吗?” 阳昆的神经一跳,紧张起来。她怎么问起了李一凡?难道她听到了什么风声?他不自然地咳了一下,喝了口茶水,拿纸杯的手微微发抖。他见对方在等着他说话,又清了一下嗓子,说:“很好。谢谢你,贾书记。”说完,他看了看手表,加了一句,“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告辞了。” “有、有。我还有些话没有说吔。”贾玉珠抬手示意他继续坐,不要忙。 阳昆想,现在你要扯到正题了。反正就是那句话,我还不够条件,我还没有思想准备。几句话把她挡回去,好溜之大吉。她一天到黑就干这事,找你消磨光阴打发时间。我可陪不起,就是陪得起也不愿陪。他坐直身子,看着她。 “阳老师,你——”贾玉珠扫了阳昆一眼,抬手揉了揉肉鼻子。 阳昆心里的火升起来了。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嘛,不就是动员我入党嘛,有啥子吞吞吐吐的。这么一副样子,怎么作思想工作,怎么发展组织?真是小地方来的! “你,爱人是不是最近出了点事?”她慢吞吞地问道。 这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阳昆顿时觉得受到了当头棒喝,脑子顿时懵了。他定定地看着纸杯,不说话。贾玉珠以为他没有听见,又重复了一遍。阳昆摇着头,嘴里却冒出一句:“你听谁说的?” “刚才我就说了,我是书记吔!”贾玉珠的丹凤眼里流出一丝笑意,“关心每一个职工及其家庭是我的职责吔。” 见贾书记认真的样子,包是包不住,饶是饶不开了。阳昆高敖的心一下跌了下来,升起来的火气“呼”地一下泄了:“贾书记,我真是不幸!”他像突然遇到了知心朋友似的,将这些日子来存封的话语倒了出来,“她要逞能,不该她做的事情要去做。那天晚上,加班写他们头儿进京开会的一个什么材料,一直搞到深夜。说好回来时打电话叫我去接的。她不,要一个人回来。结果就出事了。狗日的那个坏人,老子恨不得杀了他!” 贾玉珠喝了口茶水,问道:“你说了要去接她的?” 阳昆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又不去了?深更半夜的让她一个人走,你这个当丈夫的吔!” “她没给我打电话。” “你主动点呀!不打电话你直接去就行了吔。走到单位陪她回来呀,就没有这回事了吔。” 阳昆用拳头敲着脑袋:“世上哪有后悔药哟!” “听说你爱人很漂亮,在我们学校也要靓丽一方吔。是不是?” 阳昆得意地点了点头。 “让这么漂亮一个女人在外面,你也放心吔?深更半夜的,你该去接。” “啊,我想起了。梅梅,我女儿在家里,我不能丢她在家里走很远。” “啊——”贾玉珠意味深长地“啊”道,站起来,端起阳昆的茶杯去添水。阳昆要自己去,她不让:“我们当书记的,就是当好后勤部长,为你们这些一线的老师们服好务吔。”她一边加水一边又问:“阳老师,那个记者你认识——吗?” “哪个记者?” 她把添满水的茶杯放在阳昆面前,说:“就是帮你爱人抓人家的那个记者吔。” 阳昆摇了摇头:“不。他送一凡回来,我才看见过。” “啊——”又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啊”,“另外那个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 “据说是你爱人的同事的弟弟吔,和你爱人也很熟吔。” 阳昆听出点什么来了,狐疑地看着贾玉珠,问道:“贾书记,你是说——” “他们三个都是熟人。也许,至少你爱人和那两个男人都熟吔。”贾玉珠没有光泽的脸上挤出一丝神秘的笑,眼角的鱼尾纹拉得很长,“不过,我也是听说的吔。” 阳昆低下头,沉思着,隔了一阵,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贾玉珠说:“不会,不可能。和那个记者不可能熟。和同事的弟弟可能认识……” “人家说,你爱人和那记者早就熟了,还经常打电话吔。”她见阳昆勾着头默默无语,继续说,“我们平心静气的想,如果他们不熟吔,那记者这么夜深了在那里干啥子?” “人家是路过这里,听见我爱人喊才赶过来抓坏人的。” “你看见的?” “一凡告诉我的。” “哈哈——”贾玉珠干笑道,“阳老师呀,怎么你们这些大学老师都这样迂吔?亏你还是年轻人。”她指着自己的脑袋点了点,“这里少了一根弦。有些事情要换一个角度思考吔。” 阳昆望着她,眼睛里明显写着“不明白”三个字。 “也许是她和那记者在那树林里约会吔,被她同事的弟弟撞着了。他俩来个恶人先告状吔?你想,她为什么不让你去接她?人家有摩托车送,多风光吔!”贾玉珠说完,嘴唇闭成了一条线,下巴的肥肉在轻微地动,那丹凤眼却灼灼地烧着他,“你是大知识分子,聪明人吔。骑车经过那里,天下哪有那么遇巧的事吔?” 阳昆好像理出了头绪,那“吔”也不刺耳了,两眼直视着贾玉珠:“你乱说!那个人已经被抓起来了,有人证物证。” “这还不容易呀?文化大革命说刘少奇是叛徒、内奸、工贼,是个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坏透了顶的大坏蛋吔,拿出了多少人证物证?文化大革命后,为了给他平了反,又拿出很多人证物证,说明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伟大的几乎没有缺点或错误的马克思主义者吔。这事你能说得清?阳老师,如果我要说你今天骚扰我吔,找点人证物证还不容易?” “可以化验,作DNA检查。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贾玉珠一时语塞,抓了一句话打过来:“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人造卫星都可以到月亮了。你那些,小儿科吔!” 阳昆全身颤了一下:“照你这样说来……” 贾玉珠打断了他的话:“阳老师,我什么也没有说吔。我作为总支书记,在给你分析问题呀,让你更清醒,更全面了解,不要太迂腐,遭算计吔。”说完,头朝后一仰,看着天花板说,“我们是为你着想吔!”然后,又恢复常态,像大姐姐般看着阳昆。 “我——”阳昆像渴望救星似地望着笑盈盈的贾书记。 “咱们都是知识分子,输钱输米输得起,惟有面子输不起吔。金银钱米输了,可以挣回来。那面子输了,到那里去挣呀?阳老师,你说是不是吔?”待阳昆鸡啄米似的点了几下头,她接着说,“如果还爱这个家,还爱这个漂亮的女人吔,我要是你呀,就尽量低调处理算了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息事宁人,平平安安,过自己的日子,做自己的学问吔。这事不出都出了吔。你就要晋升副教授了,还折腾这些干啥子吔?”那双唇又成了一条缝,除了那发亮的丹凤眼外,整个一方矩形的没有光泽的白肉照着阳昆。 阳昆想起李一凡那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身子被他人……心跳又加快了。不过,贾书记说的也在理。宁肯打落门牙往肚内吞,也比闹得满城风雨强呀。他阳昆还要在这个城市,这所大学讨生活、过日子呀!他拿过纸杯握着,说:“贾书记,那事据说已经报到区公安局,案卷送检察院了……” “这有啥子吔?只要你和你爱人想通了,早几天迟几天无所谓吔。就是到了法院,也有撤诉的。红山县有个案子,已经开庭了吔。原告想通了,当庭撤诉,法院也支持吔。结果双方成了好朋友了吔。” “只是这事……” “当成是人生有此劫难吔。古人就说过,一个人,三灾三难不到老吔。你还年轻,朝前看。撤诉后问到那家伙要一笔精神损失费吔。他如果不拿,我以组织的名义去帮你讨吔。哈哈哈!”贾玉珠发出爽朗的笑声,那矩形脸上的肉抖动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咧得老开,可是明亮的丹凤眼又眯成了一条逢,“到时,钱到手了,副教授又当了,你可要请客吔。” 阳昆思绪乱如麻地从贾玉珠办公室出来,到了那个茶馆,要了一杯龙井,慢慢地品着,回味着贾书记的一席话。思来想去,惟有贾书记那办法方是上策。那记者也许是偶然碰到……平常也没有看出李一凡有什么反常的思想和举动,对这个家也是巴心巴肠的。但是,这花花世界的大都市毕竟不同于当年的学校了……李一凡也许不是当年的那个李一凡了。人心隔肚皮呀!怎么到了这一步哟?都是市场经济带来的负效应。唉!他叫服务小姐送来一碟油酥花生米,一份番茄炒鸡蛋,二两老白干,就像孔乙己那样有滋有味地吃喝起来。嚼着香脆的花生米,喝着酒,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创造孔乙己兄的老先生的《自嘲》,何不拉来古为今用?于是,左手端起酒杯抿了抿,右手指敲着桌子无声地念道:“想升教授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师生嘲,附首甘作乌龟xx。躲进酒馆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念完一想,不对。这事与想升教授无关,也与学校无关。学校待自己不薄。自己讨了个漂亮老婆,以为交了华盖运,成天乐得屁颠屁颠的。还是老夫子的原话好。此事岂止师生?知道了的人们都会嘲笑。也许,李一凡单位,还有那个该死的社会上流行的顺口溜中的“防火放盗防记者”的记者!把“师生”这两个字还原成“千夫”。“作”没有“为”好,为的内涵要深刻些。“酒馆”也不好,太实。难道就在这里呆下去?小楼是泛指,家里是“小楼”,教研室也是“小楼”。这样,他略作改动,一首名诗就成了他的自嘲,活灵活现地刻画出了他现时的心态情状…… 第23章 两面夹击 办公室内出现死一般的寂静,两个人的呼吸相互都能听见。 突然,坐在刘枚右前方的桌上的那部乳白色的电话机炸啦啦地叫了起来。沉默的二人同时抬起头盯着它。刘枚等它又叫了几声,才抓起电话耳机,听筒里传来丁发达的声音:“小刘嘛,我是丁书记……” “啊,你好。你有什么吩咐,丁书记?” “你这个小家伙,难道非要有吩咐才能给你打电话吗?” “你这种大领导,没有吩咐怎么会想到——”说到此,刘枚猛地觉得不对,但要改动或者收回都不可能了,不禁伸了一下舌头,硬着头皮说下去,“我们呀。” “谁说没想到?我可是天天想呀。小美人!” 刘枚脸上飞起了两抹淡淡的红云。这真是自讨没趣,送去一句让他占便宜的话。在丁书记面前,她刘枚说话可是慎之又慎呀。她知道一些丁发达的桃色事情,一些男女私下都说他是“花书记”,有的说得更直截了当:“公猪。”甚至有的经理出于嫉妒,还吊起嘴巴乱嚼,说她和丁发达有染。要不,她不会得到这块蛋糕。她可是随时警惕。只要是有丁发达在,她就尽量做到不卑不亢,尽量使用她和一些姐妹们在一起议论到男女之间的事情时大家总结出来的逃避花花男人的经验:和你得罪不起的又想打你的主意的男人在一起时,“话要说得甜,身子要离得远,眼睛千万不要乱丢媚眼”。 有一次,在公司小会客室里,她和丁发达在一起,他握住她的手不放,而且两个眼睛像滚珠般轱辘辘地就在她脸上转,喷出一股酸腐气的嘴就要啄到她脸上:小枚枚,你真漂亮,我好……刘枚赶紧伸出左手挡住他的大嘴,使劲挣脱了。丁发达见她已是这样,知道这是和他上床的所有女人都不同的女人(那些女人,要么半推半就,要么早就缠上来,像莱温斯基那样给你拉开裤子的拉练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拿起旁边的茶杯喝水。这时,办公室主任赵平上楼来,说妇联关主任有急事找丁书记,这才给刘枚解了围。 从那以后,尽管他不时拿话挑逗她,但再也没有那种过分的举动了。但稍不注意,他的色兮兮的话语就过来了。刘枚想起了赵平送过去的报告,来了个正面出击:“丁书记,我们公司送给你的报告,你看到没有?”这报告是赵平当面交给他的,刘枚这是明知故问。 “你们送来的报告我看了,但有几个问题还应仔细研究……从长远看,这种统配不会多久的。市场经济嘛。何况加入WTO了。”丁书记打住话头,好像在听另外的人说话,只听见他的压低了的声音“好,好”。那个人又说了几句什么,又是丁书记的细微的声音,“好……把检查的简报和那登出的文章一起……这篇如何贯彻落实批示的文章……我做了改动……来富,不能像你那样就事伦事,要站高……边被动为主动……把坏事变成好事……然后一并送给许老头儿……”听筒的声音恢复到正常了,“对不起,小刘儿,刚才有件急事。那报告,看过了。哦、只是、只是……” 怎么?书记大人今天说话不坎切了?难道……刘枚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丁书记——” 那边顿了顿,说:“小美人,我就违背原则实话告诉你,市里有人对你独家经营有不同看法。” “哪个?”刘枚脱口而出。 “嘿,你怎么突然幼稚了。就是知道了也不起作用。”丁发达开导道,“你和卫总裁关系这么好,即使市里有其他考虑,也还要她点头噻。” 刘枚一时无语。 “怎么,小美人,没有信心了?” “只是……哦,太突然了。” “不突然,要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丁书记顿了一下,可能是喝了一口茶水或是其他什么的,然后接着说,“改革是什么?说穿了就是不断调整既得利益者的既得利益,就是把市场份额的蛋糕拿来重新分割,就是打破垄断重新洗牌……今后老外都可以进来开银行、办电信、建医院了。” “我知道,公司也有一套想法和不成熟的应对措施。不过,这几年应该让我们继续垄断下去噻。老人老办法嘛。书记大人!” “你个小家伙,就想吃现成!我那现成让你吃,你又不赏光。” “我,”刘枚想说“我要吃”,“我”字刚出口,猛地发现又要掉进丁发达设置的语言陷阱,赶紧吞下“我要吃”三个字,迅速转换成,“丁书记,我们公司一定照你的指示办,开拓创新,与时俱进,一不吃现成,二不死守……” “对,好!有志气。”话筒里传出“咚咚”的声音,可能是他又在习惯性地用指关节敲击桌子了,“唔,还有,我听关主任说,那件事你可要引起注意,要认真对待。现在社会上已有不少议论,你可是个大名人,是市里培养的重点对象哟!惟有这种时候,更要注意影响。” 李一凡基本恢复了平静,坐在这里,听着刘枚接电话,觉得挺不自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是勾着头耍弄着自己的纤纤细指,尽量不让刘总的话流进耳朵。 刘枚侧眼看了一眼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的李一凡,对着话筒不自觉地降低了声调:“丁书记,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有些是空穴来风。我了解她。” 李一凡下意识地抬起头,不经意地把眼光落在了刘枚脸上。 刘枚一脸严肃,眉头微皱,那眼光却又溜向左边,直直地落在李一凡的脸上。两道眼光像两把锋利的柳叶剑,刚一交锋,就各自收回。李一凡又低下了头,刘枚则把眼光投在了左面墙上那幅美院一朋友给她临摹的俄国大画家艾伊瓦佐夫斯基的《九级浪》上:汹波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力扑过来,要击碎、要吞噬在波涛中颠簸的小船和船工,金灿灿的阳光被浓重的水雾消解成了鹅黄……耳朵却听着丁发达有点严厉的话:“什么空穴来风?人家还说无风不起浪哩!” 刘枚微启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双眼定定地看着那在波涛中颠簸的小船和船工,眉头更皱紧了,拿着话机的手由于专注显得微微发抖。其实,这瞬间发生的对话李一凡压根儿就不知道,但不知是那一根神经提醒了她,一向勾着头的她又抬起头来,目光又落在了刘枚脸上。她顿时觉得刘总在和对方就是丁书记谈什么不愉快的事。否则,刘总不会有这种神态,不会有这种目光。 “不、不会……”刘枚边对着话筒说边将眼光从波涛、从小船上收回,向李一凡瞟了过来。这一瞟不打紧,那斜射过来的眼光和李一凡直直地投向她的目光在中途相遇,在人际交往中算得上身经百战的刘枚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将眼光迅速躲开,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 李一凡看出来了:这是为什么?刘总为什么会这样? 刘枚还没有镇静下来,那边的话硬梆梆地甩了过来:“你能担保?你的公司?你的人格?”顿了一下,对方显得语重心长起来,“小枚呀,社会是复杂的,我们的头脑也应多想点问题。这是中国国情!千万不要在这些事情上有闪失。我们历来看重这些问题……” 丁发达还说了些什么,刘枚已经没有听进去了。此时,她的大脑很乱,乱得来就像一盆糨糊。公司的前途、能否兑现的希望市里下发的红头文件,那可带来滚滚利润的指标……这些都是在丁发达一句话或者一个“已圈阅”同意之中。她又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孤寂落寞的李一凡,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脸上掠过同情,但很快又换成无可奈何的表情,对着话筒显得底气很不足地说:“好嘛,我尽量做。谢谢你啦,丁书记!” 刘枚搁下耳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拿过杯子大口大口地喝着茶水。 李一凡看着刘枚说:“刘总,我……” “没啥。”刘枚冒出两个没头没尾的字。 “我走了。” “你坐一会儿嘛。刚才和丁书记讲久了,对不起。”刘枚的语序乱了,显得有点语无伦次,“刚才我们谈到什么了?这样,你休息两天吧。主要是公司的事,唉!” 李一凡站了起来。 “你不要背包袱,要想开些。再聊一会儿嘛。” “不。刘总,你忙。你放心,我已经想开了。” “一凡!”刘枚也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你……有事,就来找我……” “嗯、嗯……”李一凡的泪水已经装满了眼眶。她不能再看刘枚,否则那泪水就会像溃了堤坝的湖水汹涌奔出来。她已经哽咽着说不出来了。 刘枚的眼眶里也蓄满了泪,看着李一凡大步走出了门,立即取了一张餐巾纸拭去苦涩的泪水,跌坐在座椅上。 第24章 爱思如潮 “妈妈,爸爸呢?”梅子一边吃着李一凡给她做的鸡蛋饭一边问,嘴角上粘了一些黄白相间的饭屑,她用胖乎乎的手背一抹,小脸蛋上、手背上都糊上了,像个小花猫。 李一凡用小毛巾给她擦去嘴角上、脸上、手背上的饭屑,端起碗,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她。梅子见妈妈没有回答她,伸出小手拍了李一凡一下:“我要爸爸喂!要……”说着。还将身子拐来拐去,头也摇动起来,一不留神,将李一凡送过去的一匙饭弄翻了,糊在了身上、地上。 “你看、你看!”李一凡搁下饭碗,伸出手很想打她一下,但忍住了,顺势拿过毛巾又擦起来,“我不喂你了。” 李一凡抬腕看了看表,快八点了,阳昆还没有回来。自出事后,这几天,他的行为都有点反常,总是早出晚归,好像这里已不是他的家。即使在家,也没有什么话,和梅子的话也少了,照料她睡后,不是看电视,就是埋头看书。早晨还是他给梅子做饭,她给梅子穿戴。喂梅子饭后,他匆匆送她去幼儿园,离开时少了一份过去常有的温情。这是李一凡心里最难受的。至于孩子睡了,两个之间的过去的那种温存她更是不敢也不能奢望。她理解丈夫,更理解他的心情。作为一个男人,特别是在中国这快土壤上成长起来的男人,是更看重自己心爱的女人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女人就是男人的至高无上的财产,他奋斗、努力一辈子就是为了保护这财产,不让别人侵犯她、占有她!古今中外,有多少战争不是因为女人而爆发的?有多少历史不是因为女人而改写的?人类历史上那场出名的特洛伊战争,不就是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爱上了希腊斯巴达王麦尼劳斯美貌的妻子海伦并且诱拐回国而引发战争,最后被麦尼劳斯联合十万希腊联军征战了十年把特洛伊城踏为废墟吗?罗马人和迦太基人长期的恩恩怨怨、战争频仍,还不是因为罗马人的先祖伊尼阿斯曾同迦太基女王狄多发生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吗?现在突然飞来这一横祸,对自己的打击且不说,对阳昆的打击无疑是沉重的,也许,在他的眼里,妻子就像一个冰清玉洁的国宝似的花瓶,可是,在一天晚上却被打碎了…… 转眼就要大学毕业了,一些同学在四处联系工作,一些同学在准备考研。因为李一凡演讲出了名,市里有几个单位就早早来与她联系,希望她毕业后去那里工作。阳昆还在学校读研。面对自己人生之路,她多次和阳昆商量,如何迈出下一步:“昆,要不,我先到一个单位,打个基础。以后你也来。” “那几个单位我都瞧不起。凡,你不要说我是说狂话。我是说你没有仔细想想他们要你的目的,那就是让你去搞演讲,在全市的比赛中为他们抱回奖杯奖状。这演讲能搞一辈子?这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李燕杰那伙人搞来调动年轻人特别是大学生的情绪的东西。延续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事业要兴旺,国家要强盛,靠演讲就得行?它能出大米?能造飞机?能上天入地?转眼就到二十一世纪了,还是脚踏实地,做点实事。这样,一辈子才不会被抛弃。他们让你搞演讲,平时做什么?现在可风光,几年过后做什么?” “他们没有说。” “过去的教训是有的。那些年,一些单位为了出风头,搞宣传队、篮球队、乒乓球队……年轻时候还可以,年纪大了,就完了。我有个表哥,体育学院毕业,分到一个大国防厂,在排球队打球,后来形势变了,球队撤了,年纪又大了。干什么?到子弟校教体育?人家那里体育老师还富余呢。只好到食堂当了管理员。现在厂里裁员,食堂交给了后勤服务公司,他就下岗了,才五十一岁。”阳昆说完,叹了一口气。 “那……”李一凡斜过身子,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工作,就一定找一个实实在在的干。现在是崇尚知识的时代,报纸上、电视里不是在高呼知识经济到来了吗?再过些年,本科生的含金量将越来越低。你没看见各种乱七八糟的所谓大学为了钱在速成本科,在争先恐后地发文凭吗?要不了多少年,在我们国家,特别是在城市里,二十岁以上的人,可能人人都有一张本科文凭。昨天,董教授对我说:”阳昆呀,现在是知识经济时代了,知识分子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也多了。你猜人们怎么说呀?讲师不如狗,教授满街走,一根竹杆打过去,专家学者全都有。‘所以呀,我觉得你还是读研好。今后,不可能人人都是研究生。而且,凭你的水平,不读可惜了。还有,读研后再去求职,就比现在好多了。“阳昆将手中已撕烂了的树叶揉成一团,用力甩了出去,”上了一个档次嘛!“ 李一凡用手肘碰了碰阳昆:“我知道你的小算盘,就不想我离开嘛! “我没有这个意思哈。”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有点凉的手,“都快成冰了,我给你吹吹。”说着,拉过她的手,用嘴吹起了热气。然后,用双手给她揉搓着,“你想考哪里,我都支持。” “好,考北京。” “要得。到时,我一天给你写一封情书:”我的亲爱的,我又给你写信了。因为我孤独,因为我感到难过,我经常在心里和你交谈,但你根本不知道,既听不到也不能回答我……‘“ “你!你算老几?把我当成燕妮了。胆大!”李一凡挣出手,用食指点了一下阳昆的鼻子,“吹牛皮。半个月都没有一封。” “啊!那时我还不敢呀。你那么高贵,我天天写,你还认为我是个无赖也。” “嘿!看不出来你阳同学还挺有心计嘛。为了得到你每天的情书,咱们今天定了,考北京!” 结果,她没有考北京,而是考了阳昆导师的同事夏教授的研究生。两个都是研究生了,爱情也成熟了,可以结婚了,阳昆家里也一再来信催。但阳昆不愿,李一凡更不愿。虽然结婚不是爱情的坟墓,但婚姻、家庭总是对爱情、事业有拖累。研究生这段日子,是他俩最愉快、最甜蜜、最浪漫的时候,图书馆里林荫道上常有他俩的身影,操场上,白色的羽毛球在他俩之间飞来飞去……阳昆毕业了,导师董教授八方奔走,想把他留在系上。但是,这一年,学校突然作了一个决定,凡是本校培养的研究生一个都不留,目的是逐步减少近亲繁殖的概率。他本来可以分回老家的大学或者到南方的大学去,但不知是他须臾不愿离开李一凡还是喜欢上了这个城市亦还是鬼使神差,反正最后他选择了市中心的那所理工大学,在社科系教现代文学,有时客窜写作。 一方的工作稳定,就意味着另一方的稳定。不久,他俩走进了婚姻的神圣殿堂,李一凡的导师夏文杰教授出面给她张罗了一场婚礼美其名曰娶女婿,而阳昆的教研室也出面给他俩搞了一个热闹的婚礼,美其名曰娶媳妇。为了他俩的婚礼,两个教研室的代表还来往磋商了好几次,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娶女婿在先,娶媳妇为后。娶女婿要新派新事新办,烛光晚会,交谊舞,香茶瓜子水果。娶媳妇要尊习俗守传统,双方父母远来不了,就让他俩的导师作女方代表,阳昆的室主任作男方代表,要拜父母拜天地,还要夫妻对拜,阳昆的一个在电台工作的朋友来作傧相,然后是上座入席,吃的是九大碗,喝的是老白干。 每每提起这两个婚礼,李一凡就激动不已,双方的师长对他俩太好了。完全把她和阳昆当成了自己的儿女或兄弟姐妹。假期回到老家,在和同学们摆谈后,只有一个同学的妈妈在背后说了风凉话:“哼,我看这不是好事。哪有一次结婚做两次酒的?她说不定还要嫁一次!”这话传到了李一凡妈妈的耳朵里,她也总觉得不是个味道儿,就对她讲了:“一凡,妈也不是旧脑筋。只是,当初,你们为什么要搞成这样?” “妈!这是大家高兴嘛。你还信那些迷信?” “这倒不是迷信,只是……”妈妈摇了摇头,欲言又止了。 李一凡没有把这当回事。过了几天,她和阳昆告别亲人,告别母亲,回阳昆家去。那天早饭后,他俩手牵手地在长长的小街上散步,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片梅子林里。李一凡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昆,早上,你惹妈妈生气了?” “没有呀。” “还没有?你当我没有看出来?” 阳昆抓挠了几下脑袋,说:“啊,我想起来了。妈呀,一个老封建。这些小地方的人就这样。” “什么事?” “嘿嘿……”阳昆没说就自己笑了起来,“说出来你要笑掉大牙。我妈呀——” “你说嘛!”李一凡擂了他一下,“你是姜昆还是牛群?” “我们结婚搞了两次婚礼,她老人家说不吉利,说、说……” 李一凡心里咯噔一下,急着问:“说什么?” “说你这个漂亮媳妇靠不住,要、要嫁二道!” “她也这样说?”李一凡脱口而出。 阳昆警觉起来,问道:“还有谁说?” “嗯——”李一凡磨蹭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说,“我妈妈也这样说。说她的帅女婿靠不住,日后要去找二奶。她说是一个同学的妈妈说的。” “你乱说。”阳昆见四下无人,一把将李一凡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你就是我的二奶。”说完,双唇就在她的脸上啄了起来。 李一凡也紧紧地反抱着他,摇着头,嘬着嘴唇要去啄阳昆,气喘咻咻:“你就是我的二道、三道……” 一想起这些,一凡就激动不已,那些恩恩爱爱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第25章 风云突变 一男一女出于职业习惯,从皮包里摸出记事薄和派克签字笔搁在桌子上,也不吭气,只是打量着仲秋。 干了这么多年记者,尽管这是第一次处于这种地位,但没有吃过猪肉,至少看见过猪跑,他是多多少少知道这些人的德行的。好歹自己是大报记者,而且是名记者,也不虚。他也像打量采访对象那样观察着对方。樊科长看不出实际年龄,大盖帽下的那张脸保养得很好,只是两个眼角有几条放射状的鱼尾纹,两个下眼袋显得大,就像赵忠祥的。他也用探究的眼光迎接着仲秋。王姓女检察官毕竟年轻,可能是男的助手,见仲秋这样看她,显得有点不自在,主动收回眼光,将它落在记事簿上。 樊科长也收回了眼光,端起茶杯,用杯盖专注地拂去水面上的泡沫和细碎的茶叶末,品了一口,打破了寂静:“仲主任,我们经常读到你的文章。今天有幸一见。你在哪个部门?” 王检察官用笔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 这有什么记的?仲秋心里掠过一丝不快。说:“社会生活部。向副总没有告诉你?”他故意把“副”字说得很清楚。 “说了。”樊科长干笑了笑,“随便问问。是写社会新闻?” 仲秋点了点头,心里在猜度着:看你俩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我们对你们搞新闻的,一直觉得挺神秘。天上地下,大事小事都在写。这些事你们怎么知道呢?” “跟你们办案一样,详细了解、采访,占有第一手材料后才写成稿件。” “比如说,写一个关于抢劫的案件?” “一是找被抢劫的事主,二是找周围的目击者或者知情人。”他突然来了兴趣,把这两个人当成了虚心求教的新闻系的实习生,“如果破了案或者正在破案,就主要找公安人员,特别是负责侦破此案的同志介绍情况。” 王检察官低着头,迅速地记着。由于过分专心或者是一种习惯,她的紧闭的双唇朝右边歪着,把原先看着不错的鹅蛋脸扭曲了。 “有没有不能报道的?”樊科长一直看着仲秋,就像看着一个到手的猎物。 “有。这取决于公安局。” “如果是强xx案呢?” “和抢劫案一样。其他的,凡是案件方面的采写,程序都差不多。” “如果当事人乱说,或者目击者乱说呢?” “你还要调查了解,还要依靠公安噻。就像你们办案一样,也是要用事实说话,要客观公正。” “如果记者不客观公正呢?” “这也和你们检察院一样,都有法律法规来约束和制裁的。我们还有《职业道德准则》嘛。”仲秋心里还是不明白这二人究竟要干啥?这样聊下去,他桌子上的大样何时才能看完?不如主动出击,“你们还有什么事?” 樊科长急忙说:“还有。仲主任,我们想请你谈谈李一凡诉江兵强xx案一事。” 仲秋一听,心里老大不舒服。有事就直说嘛,饶这么大一个圈。你们有的是时间,我可没有!他端起茶杯问:“找我,谈什么呀?” “你是这个案子的当事人呀。” 听到“当事人”三字,心里总觉得有点那样,但那天晚上自己也算一个当事人。他喝了口茶水,说:“这事,我已经对派出所的办案民警说清楚了。你们没有看到那案卷?” “看到了。我们想再请你回忆回忆,有什么出入?” “没有。”仲秋回答的嘎巴干脆。 “我们收到了一些不同意见,找你核实。”樊科长抿了抿茶水,说,“你以前认识李一凡吗?” 这是什么意思?仲秋盯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樊科长,说:“不认识。” “那天晚上,你到那里去干什么?” 他基本上知道对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了。刚才饶了一大圈,不是求教,而是扫清外围,步步为营。采访高手遇到了讯问高手。他面带愠色,放慢语速,更正道:“我不是到那里去,我是骑车经过那里。”他向着王检察官说,“你要记清楚。怎么,有问题?” “好像你家不在哪个方向,报社也不在那边?” 这是个什么问题,家不在哪个方向,就不能去了?现在是什么年月,就是文化大革命那个极左时期也没有对公民也这种规定。仲秋心里有点毛,就硬碰了上去:“怎么?市民没有行动自由?” “我不是这个意思。”樊科长显得有些尴尬,端起茶杯要喝不喝地解释,“意思是、是,这么晚了,你又不住那个方向……” “你们忘了,作记者的是要到处采访的,不是坐办公室,上下班两点一线。”仲秋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就像你们检察院的同志要出去办案一样。现在,你们不是到这里来了吗?检察院也没在这边。” 王检察官脸上显出尴尬之色,抬起头看了一眼仲秋,眼里掠过疑惑。 樊科长略微顿了一下,说:“哦,对、对。这么晚了还在采访?” “记者没有时间概念。”仲秋想了想,说,“一个朋友在帝王饭店请吃饭。” “是哪个?” “谁都有三朋四友的。”他不想说出胖子。 “这事特殊,我们要知道。” “我不想说。跟他们也没关系。” “仲主任,你了解噻。”樊科长态度强硬了,“作为公民,有协助我们调查的义务,何况……” 仲秋想,也是。说了也无所谓:“鲲鹏公司的老总庞赀。” 樊科长打断仲秋的话:“还有哪些人?” 他略一犹豫,说:“老计委主任佟福喜、你们区工行的钟行长、市委组织部的贺处长。” “就这些?” 仲秋点点头,说:“饭后,我骑车抄近道回家,听见桉树林里有人喊‘救命’,就骑车过去,遇到了那件事。” “这么巧?” “你说得还怪也。”仲秋终于忍不住了,“天底下发生的巧合事情多得很!你是什么意思吗?是我不该去抓坏人,让强xx犯逍遥法外?怪不得现在好多人都不愿‘见义勇为’哟!做了好事反而还说不清楚……” “不、不是……”樊科长转了话题,“人家当事人都说那不是强xx……” “什么?”仲秋像遭到当头一棒,叫了起来。 “你……李一凡说,那是、是……”樊科长停了一下,说,“请原谅,我不能告诉。” 仲秋生气了,甩出一句:“那她当时在那里一声声地高喊‘抢人啦’、‘救命哟’干啥子?神经病!” “我们不知道,就是要请你回忆当时的实际情况。” “实际情况就是我过去说过的,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她的裙子被撕烂了。江兵要跑,是我和她共同抓住的。你们再问我一百次,也是这样!”仲秋动了动身子,他已经坐不住了。他没料到结果会是这样。 回到办公室,仲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小领导天天在提倡,各种传媒天天在鼓噪,市民们要做好事,要见义勇为。他也不知写过编发过多少篇这样的文章。可是,好不容易轮到他做了一件好事或者是他见义勇为了一次,却有流言来了。他抓过大样,继续看着,但脑子静不下来,老是想到这件事。这个李一凡是怎么搞的?她又去对检察院的人说了些什么?难道那不是强xx,是他俩深更半夜在那桉树林里偷情?不像。那场面还历历如在目前。怎么也不会和偷情联系在一起。那她是怎么啦?是发昏?还是要私了?时下,这种情况还不少,女方(有的甚至是女方的家人)顾着脸面,不愿诉诸法律,而愿私了,从而得一笔强xx者给的赔偿金。难道她也是这种女人?她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硕士呀,还不如一个秋菊? 仲秋一把推开大样,给李一凡打电话,问她几个为什么?电话通了,“嘟——嘟——”地一声一声叫着,就没人接。他看了看手表,把话机搁下了。又拿起了大样。过了一阵,他按了免提键,点击了重拨键,话机自动拨了李一凡家里的电话。仍是“嘟——嘟——”的声音,没人接。他耐着性子把大样的最后一个字读完,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又点击重拨键。刚叫了两声,有人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说是找李一凡,态度生硬地问他是哪里的。仲秋报了自己的名字。那人一听,说了声“不在”就把电话挂上了。这是怎么啦?我招惹了他们什么?他不甘心,又点击重拨键,响了三声,那边把话机提了起来,还没有说话就又把它压上了。仲秋也火了,继续点击。那人干脆把话机取下,让电话占线了。任仲秋怎么拨,都是“嘟、嘟”的声音…… 第26章 乱泼脏水 门外响起了唏唏嗦嗦的开门声。 李一凡刚从回忆中回过神来,阳昆已经进屋来了。 梅子好像见到了救星,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哭兮兮地说:“爸爸,我要你,喂饭饭。” “我喂她,她不吃。她要你喂。”李一凡端起饭,站起来,“都冷了,我去热。”她走了两步,侧身看着他问,“你吃了没有?” “吃了。”阳昆回答,冷冷的。他蹲下身子,抱着梅子,说,“乖梅梅,你饿了哈?一会儿,爸爸喂你。” “还要讲故事。” “是,讲故事。讲熊家婆……” “不。臭的!” “讲唐老鸭和米老鼠……” 李一凡把热好的饭递给他,说:“吃好没有吗?我、我们在等你回来吃。还吃点嘛。” “不想吃。” 听了他这冷冷的三个字,李一凡犹如挨了兜头一瓢冷水,从头凉到了脚,吃饭的兴味索然,肚子也一下子变得饱饱的了。她在厨房里磨蹭了一阵出来,坐在沙发上发楞。 梅子吃完了,走过来拉着李一凡,说:“妈妈,我要书。” 此时,她的心情恶劣得很,顺口答道:“我没有书。” “你有。”梅子指了指那本《青年文摘》,就要去拿它,“我要它。” “不行,你看不懂!”她将《青年文摘》拿开。 梅子哭了:“我要、我要。爸爸——” 进厨房去洗碗的阳昆闻讯出来:“梅梅,哭什么?” “我要书。”她指着李一凡手里的《青年文摘》,“妈妈,不给。” 阳昆看了她一眼,没吭气,反身进屋去拿来一本《海姑娘》,拉着梅子说:“梅梅,爸爸给你一本好看的。不要她的。” “我要。” “不要,那是臭的。” “你才是臭的。”五个字在李一凡的唇边轻轻滑过。 阳昆耳尖,这细细的声音,听到了,边给梅子翻着书边说:“对。是。我臭。臭得大街小巷都知道了。” “爸爸,她,”梅子指着海姑娘问,“她是臭姑娘?” “对。自己不爱护自己,就臭。” 李一凡在一边气得一阵阵地出粗气,上下牙咬得紧紧的。 “我要讲清洁,饭前饭后要洗手。就不臭了。对不对?”梅子奶声奶气地说,“我要做个香娃娃哈,爸爸?” “对,要做香娃娃,做个乖孩子。”阳昆偷偷地看了一眼李一凡,“不要乱搞。” “爸爸,什么叫乱搞?” “就是、就是乱七八糟……” 李一凡实在忍无可忍了,两眼瞪着阳昆,说:“你太过份了,拿孩子来含沙射影。你有话就直说。” “你吼什么?” “有你这样教孩子的吗?” “我哪点不对?你说该怎样教?” 梅子一会儿看看妈妈一会儿看看爸爸,以为爸爸妈妈吵起来了,木呆呆的坐着,不知什么是好。看见女儿这个样子,李一凡心中的火气一下子小了许多。她不愿孩子幼小的心灵受到一丁点伤害,于是主动挂起了免战牌:“我们现在不说了,等梅梅睡了再说。” 阳昆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奉陪。” 此时,两个人不说一句话,但都在想法与女儿说话。待服侍梅子睡了,他俩就无话可说了。房间里,只有电视机的响声。 阳昆走到客厅,看了一眼先于他坐在双人沙发上的李一凡,到单人沙发处坐下,见她仍木雕似地面向着电视机,没有任何动静,自己也就木木地盯着电视机。荧屏上,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老太婆正在故作青春男女般跳着舞着,好像是在推销某一种保健药。阳昆一看到这铺天盖地的广告就恶心,他想调开它,张眼环顾,调台板不在。肯定是她身子挡住了。他也不再找,拿起梅子刚才看过的《海姑娘》来翻着。这种冷场实在难受,他心中的话犹如加入了酵母,在不断地发酵膨胀,或者说就像有个小白兔在里面蹦蹦跳,急于想跑出来。他咽了咽没有多少津液的喉头,压住在往外冒的火气,说:“我给你说件事。” 李一凡知道他在旁边磨蹭,也知道他讨厌那广告,调台板就在她身子一侧,但她就不想理。心想,自那天晚上后,你像躲细菌似的故意躲着。没有一句安慰,没有一句同情,好像我犯了弥天大罪!亏得还是相亲相爱的夫妻……现在不躲了?要说话了?有什么说的,大不了离婚。我已作好了准备。她没有抬头,只顾翻刚才那本《青年文摘》,嘴里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你说嘛。” 心中本来有不少话想一股脑儿蹦出来,但阳昆脑子一时乱了套,不知先让哪句跑出来好。这么多天了,毕竟这是第一次面对面的谈话。他突然感到一份悲哀,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曾经是情好日密的夫妻,怎么一下子就这样生分,行同路人?他脑子里乱了方寸,一句硬绑绑的话就跳了出来:“这件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李一凡听他来得这样硬这样陡,没有一点儿温情,没有一点儿迂回,过去的阳昆哪去了?自她和他交朋友到结婚,除了学习以外,在生活、情感诸方面,他对她可不是这样!没有红过脸,没有说过直棒棒话。这事是我讨的?我愿的?我遭了这当头一击,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同情的话、理解的话,还不如外人。记得小时,妈妈和姨妈在一起说话,姨妈就说过“啥子夫妻哟,就像《增广》里说的‘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当时,她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现在,这句话突然从记忆的仓库里钻了出来,她霍地明白了。哼,这还不是什么要死要活的“大限”哟,他就这样,还问这种话。什么意思?她以进为退,将这个球踢了回去:“你呢?” “我?”阳昆以为她会借此向他陪不是,请他谅解,他也就显出受了伤害的大丈夫的姿态,提出撤诉的折衷方案。这一问,来了个措手不及,顿了一下,又一句此时不该说的话蹦了出来,“那个记者……” 李一凡一下警觉起来:“他怎么?” “我和记者打过交道,他们和正常人的思维不同,是破坏性思维,惟恐天下不乱。飞机失事了,火车出轨了,汽车爆炸了,这里杀人了,那里遭抢了……他们就高兴,就有新闻写,就有稿费挣!天下太平了,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新闻了,他们吃什么?就失业了。他们巴心不得搞些东西出来……” 李一凡越听越不是个味儿,侧过脸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个事就不要再让他来搅和了。” “什么搅和?”她有点气了,“人家是帮忙,是为了打击坏人,伸张正义……” “我怕是越帮越忙。”阳昆哼了一声,“这种‘忙’我担当不起!” 李一凡听出他话里有音,坐直身子,正对着他:“你想说什么?就明说,饶什么弯?” “你自己最明白,何必要我说。” “你!”她知道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你乱泼脏水!” 阳昆干笑了两下:“作都作得,还怕泼?只有我是个傻子,被人当猴耍。怪不得不要我去接哟……哼!” 李一凡瞪着双眼:“阳昆,你怎样乱说我,我都能理解。但你不能红口白牙污蔑别人。” “怎么,你心疼他了?” 李一凡从紧闭的嘴唇里压出两个字:“无聊!” “是,我是无聊。”阳昆双手上举,身子朝沙发上仰靠着,眼望着天花板,故作君子风度,“人家乱搞,才是有聊!” 李一凡气得只是喘粗气。她没想到阳昆变成了这样,你即使爱,也不是这种爱法!张口乱说,而且连带他人。她转回身子,不理他。 “你们早就认识了?还有那个你说的坏人。” “对,我们早就认识,早就在一起……”她冷冷地说,“怎么样吗?你满足了?” 阳昆被呛住了,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又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后说:“我高姿态。你们怎么样我不管了。我只请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李一凡不出声。 “那个人是你同事的弟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看就不要扭住不放了。” “什么叫扭住不放?你!”她忍不住了,问道。 “我的意思是你不为自己作想,也要为这个家、为我和梅子作想。把那事撤了算了。” “你怎么这样想?”她又回过身子,看着阳昆。 “这样大家都好。事情不出都出了。我都忍得下,你……” “什么?”李一凡几乎是尖叫起来,“不!我忍不下。我被强xx了,你还要我忍下。你还有没有一点儿男人气?” “强xx?哼!” “我是通奸!怎么样?” “那就更要撤!” “不!决不!” “抓屎糊脸,闹得满城风雨的。”阳昆一字一句地说,像掷出的一把把冷冰冰的匕首,“你不要面子,我还要呢!” 李一凡热血在朝上涌,双颊像被阳昆左右猛击了似的,有一种热辣辣的烫,但她心里似乎看明白了什么,把已经升高的声调降了下来:“糊脸就糊脸。我更想通了!这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要通过司法来还我清白,不让姐妹们再遭害……” 阳昆忍不住了,抢过话头:“哼,清白?你这样一弄,我看是臭名远扬。我们的家,我和梅子都要受牵连!”他睃了一眼李一凡,“这个世界上,只要做了,就没有清白可言了。就如一张白纸,只要粘上了颜色,不管是故意的还是人家弄的,由你怎样解释,但人们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李一凡张大眼睛看着曾经对自己呵护有加的丈夫,像不认识似的,双唇因极度气愤而发抖,话也说不出来了:“你……” “我怎么样?”阳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背靠在沙发上,双腿张开,双手抱在胸前,好像在看一场斗牛比赛。 李一凡也睃了他一眼,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怎么以前就没有看见他这副样子?她脱口而出:“你怎么会这样?” “嘿——”他坐直身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脸色发白,双唇一直在颤抖的李一凡,得意地反问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哪样了?” “哼!”阳昆冷笑了一声,“你还没有哪样?一夜之间你就成了名人了,学校、系上都知道了。我已经被压得抬不起头了。四面风声鹤唳,八方流言蜚语……我堂堂阳昆已经变成戴绿帽子的阳龟了!” 像被一个重锤猛击,原先支撑李一凡的精力一下子飞走了。她颓然地瘫靠在沙发上,四肢发抖,什么也说不出来,竭力管住的两个眼眶里早已蓄满了的苦涩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无声地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第27章 狼狈为奸 自从廖耀明施压后,关敏就随时处于紧张之中。她没有料到这么一个司空见惯的强xx案会牵涉到自己,而且越来越复杂。那个刘枚说得好好的,可就是只听雷声响,不见雨下来!当初,要不是发达,鬼才让她进入什么执委!她是反对刘枚进执委的。丁发达一再说,刘枚进来了,对妇联机关,对你关主任都有好处。你们不是经费紧张吗?关敏不相信,那些人没有进来前,都说得好听,进来了,都叫穷,最多,管一顿饭!丁发达给她分析,私企老板的钱是私人的,要拿出来,当然困难。除非他正在创业,除非他是靠买空卖空、靠卖红头子文件、靠借银行的钱发了横财,除非他已结成一股势力要在政治上获得地位,否则,人家是不会轻易给钱的。那是他辛辛苦苦挣来的呀,怎么会几万几万的捐出来呢?只有国营企业才大手大脚,那钱不是他的。只要他不揣进自己的腰包,做这些面子上的事,又能从政治上得到好处,为什么不呢?一些国营企业的领导看重的是自己的政治,企业再穷,只要市里搞什么精神文明宣传,做展板、出专栏、排节目、上画册,他积极得很,出人出钱,从不讲价钱。私企就不行了。这是为什么吗?前者是想进步,想升迁。后者是为了赚钱。私企老板除了把自己的蛋糕做大以外,在政治上不会出现有组织来把你从甲地调往乙地,把你从这个企业调到那个企业,甚至调到党政机关,作科长、处长,再升到局长、部长的。国营企业的头儿就有这些机会……当然也有愿意出钱的,比如李嘉诚、霍英东、包玉刚,还有国内的李晓华、刘荣华,市内的吴明天、宗一本……他们都捐了钱,而且有的还捐得不少。可是,他们捐给谁了?捐给党政机关了?捐给妇联、工会了?没有。都捐给了大中小学,捐给了图书馆和慈善事业。像刘经理这种国企的头儿,名气不大,地位一般,你给她一个露脸的机会,保证一年支持你关大主任三五万没问题。你不是正愁经费紧张吗? 就这样,刘枚在几百万妇女中脱颖而出,坐上了执委的位置。给妇联赞助,她确实慷慨;给关主任的意思,也不吝啬。可对这个烂女人,为什么不一竿子插到底?在关键时刻怎么就犹豫不决,不像送礼那样慷慨呢?不行!不能坐等,要主动出击,把那事做成是那婆娘和那记者在黑更半夜的搞,被江兵撞见,才被他二人反咬一口的。对,去找公安局的人?找谁?一般人还不行。要么是亲自办这个案子的,要么是管办这个案子的。关敏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区公安局都没有特熟的人。找找区妇联,看那里有没有区公安局的关系。她想了好一阵,觉得都不是个办法。这事,不是很铁的哥们儿姐们儿,说都不能说。唉!真是,关系用时方恨少呀!怪不得不少当今吃得开的人八方交朋友,一天到黑都在吃酒喝茶,打牌吹牛地拉关系,到用时,方方面面都有他的人,一呼百应! 思来想去,还是只有去找检察院起诉科的樊贵云。那是她姨妈的儿子,比她大一岁半,高一个年级。当初他把她当成林黛玉样的喜欢,要不是国家的政策,有血缘关系的不能结婚,她就成了他的美娇娘。他俩都下过乡插过队,当知识青年。不久,随着知青大返城的热潮,都先后回了城。她进了街道企业。他回到父亲的系统,进了食品公司。那时,什么都要票,食品公司是一大肥缺。他隔三差五地给姨妈送肉票,送不要票的排骨,送菜油送白糖送糖果送饼干送一切凭票的不凭票但买不到的食品。醉翁之意不在酒,吃过饭后,就和表妹呆在一起了,总有说不完的话,要不就去电影院看电影。不过,不管是在农村最困难的时候,还是回城,尽管耳鬓斯磨,尽管双手不听话,尽管进行了千百次热吻……但他们双方都各自守住了自己的最后一根底线。他们心里明白,政策的铁壁和鸿沟早把他俩分开,成不了夫妻。即使没有铁壁和鸿沟,他俩也怕,双方的家人也怕,表兄表妹成亲后留下的后遗症——未来的孩子的现实使人不寒而栗! 后来,取消了十年的高考恢复了,樊贵云报了名。她也想考,和表兄一起复习了一段时间,觉得差距太大,不得不放弃了。好歹条条大路通罗马,实现自身价值的机会多。那时,市委幼儿园已看上了她。在她的面前,又是一幅美丽的图画。樊贵云考上了政法学院,毕业后,分到了区检察院。在他读书期间,她被已有工农兵学员文凭的廖耀明追得厉害。权衡各种条件,她嫁给了他。 樊贵云没有送给她结婚礼物,只是用隶书一笔一划地写了陆游的《钗头风》,用挂号信寄给了关敏。她打开信纸,一字一句地读着:“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尽管不十分明确这词的意义,但那大概意思还是懂的,还没读完,就鼻子发酸,泪盈眼眶了。在新婚的床上,她流了一晚上的泪。贵云啊,这不能怪我!但愿你今后找一个比我好一百倍的……当廖耀明压在她身上时,她把他当成了樊贵云。 一年又一年,她知道自己在表兄心中的地位,每次见面,他对她的情意都没改变,那直勾勾地看着她的两个眼睛里流出的火焰,可以烧了她。可是,自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过去那天真、单纯的关敏自从带幼儿园的孩子去表演节目、确切地说自从被丁发达认识、开发后,就已经埋葬了……确实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了。要是坚守住那根底线……但在权力和权利面前,在巨大的诱惑面前,谁又能守得住?那可是比金钱还诱人呀!这怪不得关敏。只能怪世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一年半载,表兄和表妹还能碰上面,打打招呼,聊几句。有时,表哥还是表现出对自己的一如既往,那一对眸子里仍燃烧着欲火。看来青春的宿债应该有个了断。有时,她也觉得二三十年了,难得樊贵云一片痴心,前次给他说这个案子,叫他做做文章,他毫不犹豫就应承了。这种情感上的幸福世间有多少女人能享受到?干脆找个机会成全他算了。但转念一想,说不定他得到了,又觉得不过如此。从此,对自己再没有过去那种神秘好奇了。许多男人都是这样,没有拥有前,很珍惜,信誓旦旦,一旦拥有,就不当回事,甚至得陇望蜀。对,近距离才美。零距离,反而不行了。何况还有老丁横在中间。要是跨过了这条河,老丁知道了……最好还是保持一段距离,保持一种感觉,让他始终神往,可望而不可及,可近而不可进,又能为我所用。这是最好的。 现在又只有找他,让他想想办法,出出主意。她抓起电话耳机给樊贵云打电话,说自己在外面办事,好久没见他了,想和他忙里偷闲,到那个具说很有情调的但丁咖啡馆去坐一坐。对方受宠若惊,很爽快地答应了。得给他准备点礼物,关敏在精品店挑选了半天,不少东西尽管挂的都是海外的牌子,但仔细一看,又都是上海、浙江、福建、广东一带合资生产的。这不行。最后,她只好问小姐有没有真资格的海外生产的。小姐指着鳄鱼皮带说:“这是正宗的香港产的,前几天才到的货。” 如今,“鳄鱼”已爬满中国的城市乡村。从前几年开始,电视上看见主席台上坐的大小官员们,不少人都穿一件“鳄鱼”夹克或体恤,连一些下力的挑夫也穿着在满天星服装市场买的鳄鱼体恤。真真假假的鳄鱼在中国大陆不知有多少条。丁发达至少都有十几样“鳄鱼”。关敏讨厌这个牌子。但是,只有它是真正的香港货,只好硬着头皮买。付完账,开了发票,取了货,估计樊贵云已经在“但丁”了,她才姗姗而去。 第28章 苦味人生 仲秋一早就到“但丁咖啡”来了。他和李一凡有个约会。 今天是周末,躲藏了七八天的太阳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把暖融融黄澄澄的光一股脑儿地泼洒在山峦田土、草木花卉上,泼洒在楼房街道、大小车辆上,泼洒在矗立在市中心宽广的解放广场上的抗战胜利纪念碑上,泼洒在碑周围熙来攘往的穿红著绿脸挂笑容的男男女女的身上、脸上。解放大厦二楼左边那间透明办公室里,一对穿着打扮怪里怪气犹如时下流行的电视中的娱乐节目的主持人的男女正对着麦克风自以为是啰哩啰嗦地谈一个时髦的话题——如何拉动假日经济。广场上站了一批闲着无事,脚下有几个蚂蚁打架都要看半天的人,一个个伸长脖子,两眼圆睁,盯着那两个发嗲的男女。这种“透明直播”是从今年元旦开始的,目的是为了提高这些年在逐渐消释了的知名度,增强竞争力。据说得到了丁发达、文来富的一致肯定:是绝好创意,迈出了开门办电台的第一步,用实际行动为全市传媒深入群众、联系群众作出了表率。那个作出这个设想的行政科的小青年被提拔为科长,并且专门为他成立了一个科——攻关创意科。去年才坐上一把手交椅的台长银易文还被安排在全市宣传思想工作会上介绍了经验。 听着这对男女不断的出现“嗯”、“呃”、“哦”、“唔”、“啊”、“噻”等等语助词来帮衬或者弥补语言的贫乏、思维的迟缓的仲秋,不仅叹道:“这种水平就是表率?” 咖啡店在阳光世界的二楼,和解放大厦斜对着。当初,这里是一排三四层楼的经营百货、餐饮、日杂的商店,店后是乱七八糟的成天臭烘烘的几个大杂院。九十年代初,市政府根据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提议,招商引资,将这里进行了彻底的改造,一座三十八层楼的阳光世界拔地而起,雄踞在市中心,率先迎接从东方天空洒来的第一缕阳光。解放广场也趁势扩大了一千多个平方。这座大楼好的楼层都被大商家占了,咖啡店犹如一个钉子楔进来。原先这里是“丽人摄影”,后来经营不下去了,就被咖啡馆的老板高价租了过来。据说老板在国外闯荡过多年,积蓄了大笔钱,看到国内形势一天比一天好了,就回来发展。他喜欢西方文化,特别崇尚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艺术,在这个店子里,墙上挂的都是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乔尔乔内、乔凡尼。贝利尼和提香等艺术大师的作品的复制品,画框是专门从香港买来的,雍容华贵的欧式风格,和那些复制名画相得益彰。取店名时还颇费了一些脑筋,原先就想在这些大画家中任选一个。后来觉得偏了,文艺复兴不只是艺术,更重要的或者说是起先遣作用的是文学,墙上是艺术大师的画,店名就应该用文学大师的名冠之。这名当然就非但丁莫属了。 仲秋凭窗看了一眼斜对面玻璃屋中那对作秀的男女。那不流畅的还时时夹着方音的干瘪的话语干扰着咖啡店里的约翰。司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将眼光从玻璃屋移下,放到广场上的人群中,摄影机般慢慢地将焦点朝楼下移。在悠闲自得的人群中没有发现她,在行色匆匆的男女中仍没有她的影子。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表,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二分钟了。 昨天晚上十点多钟,他终于在电话上找到了李一凡,说有急事找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其实,她也找了他好多次,更有好多话要和他说。他俩约好今天早上九点在这里见面。本来,他提了另外的几个地方,李一凡都吱唔着,大概是不太熟悉。最后选择了这里。已经九点五十了,还没有她的影子。窗外,电台的谈话节目已变成了重金属的声音占了相当比重的摇滚乐,震得双耳呜呜作响。这寂静而美好的世界就是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污染了的。他心里突然觉得有了点说不出来的东西,不知者还以为他孤寂一人在这里,茕茕孓立,行影相吊,是失恋了哩。他拿起玻璃杯,并没有喝里面的矿泉水,而是仔细地看这透出淡淡蓝光的意大利磨花产品。在旁边的商店有卖的,好几十元哩。蓝色的杯子把无色的矿泉水变得蓝滢滢的,给人一种温馨的感受。 穿着一身淡红镶边衣服的服务小姐又走了过来,甜甜地问:“先生,现在点吗?” 他不好意思再看小姐,眼光落在刚打开的日报上,说:“对不起,待一会儿点。” 他看着小姐袅袅停停地走了,那有节奏地微微动着的臀部特别好看,再配上那双修长的腿,算得上是个美人胚子。要是哪个制片人或导演发现了她,经过精心包装,这小姑娘可以一夜走红——从咖啡店走向世界。那小姐又来了,提着一个奶油色的壶,在蓝色的玻璃杯里续了矿泉水,说:“先生,你慢慢喝。” 仲秋心里一阵激动,一种温暖。咖啡店就是咖啡店!这是茶馆、饭馆做不到的。喝咖啡,即使贵一点,但值!二十多天前,他和一个被采访对象到茶馆喝茶,要了一壶碧螺春,定价四十五元。两份果盘,二十元,结帐时却变成了七十五元,多收了十元。结果是那四十五元的碧螺春只给一个茶杯,也就是只让一个人喝,每增加一个人或者茶杯就要加收十元。价格表上没有这规定,领班说这是行规,茶馆都这样。可咖啡店不是这样,你要一壶炭烧咖啡,四十五元就是四十五元,不管你几个人喝。而且提供的矿泉水不计费。从此,他不再去茶馆,即使喝别人,他也不去。他见不得这种“黑”。都什么年代了,洋人的东西在大举进攻了,本土的东西不研究自身的改进,而是玩弄小聪明来吃点小钱。他心里还在比较着二者的差别,一个秀气中夹着急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仲老师!” 是李一凡。仲秋将旁边的椅子拉了拉,说,“坐嘛。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她坐下,把皮包放在胸前。 “是不是塞车?” “哦,不……”李一凡眉尖挑了一下。 仲秋看见了她这轻微的变化,没有再问,将食谱递给她:“小李,你点。” 李一凡的情绪还没有调整过来。自那天晚上交锋后,阳昆就和她分睡了。每天,他把被子、枕头抱到长沙发上睡觉,基本上形同路人。说是基本上,就是梅子还把二人粘在一起。只有关于梅子,二人才不冷不热地说几句话。在好多家庭里孩子都成了不合父母的粘合剂。李一凡没有想到,过去那样爱着自己,把自己当成星星、当成月亮,当成……心中一切崇敬的事物的阳昆会因为这一不是自己意愿的遭遇、自己不愿撤诉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开始怀疑这几年的婚姻、过去的爱情,它们是不是建筑在沙滩上?昨天晚上,她接了仲秋的电话后,在沙发上准备睡觉的阳昆又和她闹了一场。本来他答应了陪女儿玩的,天亮起来,突然说有事,拉过门走了,还丢下一句:“你们带着她不是更好吗?”她把梅子托付给楼下的邻居后,就紧赶慢走,到了咖啡店,还是晚了近三十分钟。 设计精美的食谱上一项项地写着:巴西咖啡一杯40,哥伦比亚咖啡一杯40,卡布基诺琴声(咖啡、鲜奶油、柠檬皮、玉桂粉、糖包)一杯48,爱尔兰河畔(咖啡、爱尔兰威士忌、方糖、鲜奶油、彩针)一杯48,意大利咖啡一杯42,炭烧咖啡一壶45……她一溜看下去,没有低于四十元的。她也去过好几个咖啡店,慢慢地抿着咖啡,听着舒缓的音乐,确实是一种享受。可是,从来没有这样贵的。他们住家不远处有个余味咖啡店,意大利奶油咖啡一杯才五元。她下不了手,把食谱还给仲秋:“仲老师,还是你点吧。我不会点。” “这有什么会不会的?”仲秋又将食谱推给她,“你喜欢什么就点什么。” “那你呢?” “什么都可以。你别问了。”仲秋扬起右手,向那个漂亮的服务小姐做了个手势。 “那么,就要一壶炭烧吧。两份果盘,开心果和爆米花。” “你、你瘦了……”话一出口,仲秋立刻打住了。 “怎么不瘦?”幽幽的声音从唇间流出。 “我昨天下班后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你先生都说你不在,后来好像还把话机取下了……” “啊。可能是我不在。”她用眼角瞟了他一眼,“我也在找你,总找不着。仲记者,我要谢谢你。我看见那报道了。” 见她提起那篇报道,他真有点无地自容,一时面有赧色:“没有弄好,被他们改得不成样子,而且又拖了这样久。真对不起。这事……”他很想把者文章背后的故事告诉她,想了一下,还是忍住了,“你收到我寄给你的报纸了?” 李一凡点了点头,说:“我天天买你们的晚报。” 仲秋心里一阵激动。 小姐送来了透出茉莉幽香的粉红色的纸巾,送来了果盘,然后送来了两个威尼斯出产的磨花咖啡杯,最后送来了才烧好的咖啡。她轻轻揭开壶盖,先给李一凡倒了半杯,再给仲秋倒。李一凡轻轻抿了一小口,“咝”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苦?”仲秋也抿了一口,“这咖啡原汁原味,苦后的感觉好。” “苦味人生嘛。”李一凡幽幽的声音。 一时二人无语,只是默默地喝着。天花板里的喇叭播放的音乐换成了原版的《罗马的喷泉》。这是意大利作曲家奥托里诺。雷斯庇基的代表作。李一凡在读研究生时听过一个同学从家里带来的磁带,那是同学的父亲从意大利买回来的。仲秋则是在北京来市里的一次演出中听到的。此时,音乐描绘的是黎明时分,朱丽亚峡谷街的喷泉。在地平线下的阳光的驱动下,经历了长久黑暗的大地和万物开始逐渐复苏,获得了新的生命力。第二小提琴轻声奏出的十六分音符,就像羊群的蠕动。它们在牧童的驱使下,正熙熙攘攘地走向牧场…… 第29章 沆瀣一气 樊贵云早早来到咖啡馆,找了一个角落坐着,翻看本市出的一种迎合下里巴人的媚俗的周报。看见表妹来了,堆着赘肉的脸笑成了一朵难看的花。趁关敏坐的瞬间,他的右手在她的腰部有意识地压了一下。 关敏从皮包里取出鳄鱼皮带递给他,说:“看来看去,没有什么好买的。还是这个好一些,做个纪念。” “谢谢。”樊贵云拿着,说,“我从明天起,就天天拴它,时刻想着你。” “想,想到爪哇国去了。”关敏白了他一眼。 服务小姐送来了哥伦比亚咖啡、美国开心果、薯条。樊贵云拿着一根薯条嚼着,说:“小敏,越发漂亮了。” 关敏品了品咖啡看着他说:“你都瘦了。在减肥?” “没有。” “不要减肥。男人要壮实点才好。”关敏用眼神勾着他。 “拿这么壮来干什么,”樊贵云色迷迷地看着表妹,说,“又没有用处。” “哎呀,你不着急嘛。以后,‘用’的时间多的是。”表妹回了意味深长的一眼。 表哥全明白了。 “贵云,”关敏适时地剥了一个开心果,喂到他嘴里,漫不经心地问,“那件事怎么样了?” “你吩咐了后,我在加紧办。还专门去找了当事人。” “找他们干什么?” “照你的意思,要把那观点弄过来噻。” 关敏急切地问:“怎么样?” 樊贵云叹了口气:“和派出所整的案卷一个样。” “你就不会给他记走样么?” “搞这种事,是两个人。何况记录还要当事人核实签字噻。” “你看,”关敏伸出手在他的大腿上摩挲着,嗲声嗲气地说,“贵云,小敏求你了,就这样。你们那里,我又不是不知道……” 樊贵云被表妹摸得心里痒痒的,说:“不是我……是人家送过来的卷子一个钉子一个眼的,人证物证齐全得很。” “事在人为噻。要不哪来拢多冤假错案?”她在他的脸颊上摸了一下,“未必你每件都做得这样清廉?” “可……这是,就是,”樊贵云端起咖啡抿了一下,“那物证!” 关敏拿起一根署条还来不及咬,问:“物证怎么啦?” “内裤。上面有精液。” “那又怎么样?” “要是照那精液进行DNA检验,那小子扳都扳不脱。” “给她搞掉!”关敏恶狠狠地说,“退回去。” “怎么搞?” “你还要我教呀,你们的名堂多得很!没有物证,退回去就好办了。” 樊贵云像牙疼般“嘘”了一口气,“这……” “我知道,”关敏深情地说,“我会报答你的。” “等了好多年了。” “你忘啦?岁月越久,那酒越香噻。” “那是窖着的。你这酒,天天都在舀。” “你乱说。”关敏飞了他一眼,“我给你窖得好好的。喂,我问你,万一重新侦查的结果不理想……” “那就该他背时了。” “贵云,”关敏幽怨地看着他,说,“帮忙帮到底嘛。我给你说过,那是我的亲戚。你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噻。” “那是夺我爱的人的亲戚……” “你不能这样说,那是政策造成的。我还不是痛苦。”关敏仍然幽幽地说,“除了你想的那样外,我哪样没给你?人家只是拣个落地桃子。你还恨他,他要是知道了,不晓得啷个恨你!” 樊贵云心软了,端起哥伦比亚咖啡喝了一口,说:“我现在也使不上力呀。” 她把右手放在他的左手上,他趁势抓住了,握着。她说:“你找找区公安局的朋友,把这事做在源头,做死。做成是那两个狗男女在乱搞,是江、江什么的去撞上的。” “半夜深更的,他到那里去撞什么?”樊贵云毕竟是搞检察工作的,提了个挺内行的问题。 又进来了两对男女,分别在里他们不远的两张桌子前坐了。不知什么时候,叫不出名字的音乐已经变成了《蓝色的多瑙河》。 关敏正在听她特别喜欢并经常在部下面前炫耀的这首曲子。没想到樊贵云会提出这个问题,一下被被问住了。她从他手里取回右手,半天回答不出来:“这、这,这是一个问题。” 他俩就这样沉思着,只听得见吃薯条、嚼开心果的声音。过了好一阵,樊贵云开腔了:“那个姓江的男人认识那个女人吗?” 关敏摇了摇头。 “如果他认识那女人,就说成是他单恋她,经常在她下班后远远地跟着她,保护她。那天晚上,江那个男人一直在她加班的办公楼下候着她。”樊贵云像在给关敏讲故事般,边构思边说,“等他下楼了,他就跟着,当女人的黑夜保护者。走到树林、好像是桉树林里,看见那两个人搞到一起了,他出于保护、也许是气愤、也许是吃醋,反正,他勇敢地扑了上去……结果,反而被这对狗男女倒打一耙。” “呃,这种动机……羊肉没吃到,反而惹一身骚?” “是呀!我就有这种感受。假如是我,看见廖耀明和小敏在那里滋润,我就要去保护你,说他是强xx犯……” “贵云,你尽乱比喻……”关敏脉脉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这是个道理。” “总之,要让人们知道,江是单恋那女人,才在那晚上出现的。”樊贵云加了一句,“要自圆其说。” “你在公安局有朋友吗?”关敏突然问。 “我?”樊贵云说,“你不知道检察院和公安局从来都是矛和盾吗?” “那么,如果他们又像原来那样做上来,不是白退了么?” “怎么白退?那小子又可以自由一段时间了。”樊贵云喝了一口咖啡,上唇糊了一些。关敏用纸巾给他擦了。他突然觉得热血朝上涌,有点情不自禁了,“小敏,我想、好想要哟……” “不要乱想!”关敏的口气像是训斥孩子,“弄得不好,自由了还得进去。” “世事难料,车到山前自有路嘛。只要那小子咬住是那对男女反诬他的不松口……” “已经给他说了。”关敏心情似乎有些沉重,“贵云,说是说,最好在办案的时候就做好工作,到你那里也就少一些压力。所谓层层分解嘛。” “是到是。”樊贵云左手握成拳头,撑着偏向左边的脑袋,斜着眼睛看着表妹,像是在听好像又重新播放的《蓝色的多瑙河》,又像是在沉思,好一阵,才说,“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在区局。” 关敏犹如抓到了稻草:“哪个?” “他们政治部的主任邢为民。” “啊,你不早说。” “不是。我和他在大学关系一般。他是个浮上水的人。特别是当了政治部主任后,更是不得了啦。见到下属,见到比他身份低的老同学,说话打官腔,‘这个、这个’的,而且还时常带点鼻音。我们有两次在一个会上碰见了,也只是礼貌地点个头。哼,这种人,过几年退了还不是和我一样!” “贵云,你莫要清高嘛。这辈子,我看就是你的清高搞砸了。” “我呀,决不低下高贵的头!”他望着关敏说,“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这样软蛋哟。” “亲爱的,”关敏伸手抓住他的手摇着,“你就为我低一次头嘛,去求他一次。” “这次案子退给他们,说不定他们已经恨死我了。” “他又不知道是你。” “怎么不知道?我在起诉科,局里都知道。” “你去找他帮个忙,说是你的外甥儿。事成后,重重谢他。人活在世上,哪有不求人的?” “是。我是怕……”樊贵云从盘子里只剩下的几根薯条中取出一根,没有再说下去。 “你呀,优柔寡断!” “不是,我是怕我去说,反而会产生副作用。” “副作用就副作用,死马当活马医嘛!”关敏右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果盘跳了跳,邻桌的人的眼光像聚光灯般扫了过来。 这时,樊贵云和关敏才发现人越来越多了,旁边的桌子都坐了人。刚才还听得见的施特劳斯被嘈杂的人声压住了。 樊贵云头偏向右边,几乎挨到了关敏的头,小声地说:“亲爱的,你莫生气。我去找他。” 关敏也降了调:“我没生气。” “你这边,一定要他自圆其说。” “好!” 第30章 寻根究底 仲秋的左手握成拳头,支着左脸颊,手肘却杵在皮靠椅的扶手上,右手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地挥动着。李一凡却在沉思。 双簧管以其鲜明的音响唱出了黎明时的感伤,一个很有魅力很吸引人的旋律在双簧管上鸣响后,田园风味的主题又出现了。暂时沉静下来的音乐又恢复过来,以弦乐器震音为背景的法国号上响起了一声嘹亮的号角的召唤…… 李一凡出了一口气,在咖啡杯上啜了一下,拿起一个开心果,身子朝椅子靠着,边拨边愉悦地说:“马上就是‘早晨的特里顿喷泉’,一个美好的神话般的世界。” 仲秋停止了挥动,接过话题:“第三章是‘中午的特莱维喷泉’,最后一章是‘黄昏时的梅迪契别墅的喷泉’,带有特别温柔而感伤的情调。每当我看到电影或电视中有罗马的镜头时,就要想起这首交响诗。有时,这些片子中的音乐里还间杂着它的旋律。” “雷斯庇基还作有《罗马的节日》和《罗马的松树》,加上《罗马的喷泉》,从不同的角度,栩栩如生地描绘出一幅幅罗马的风俗画面,使听众如临其境。” 长笛、单簧管、竖琴正在奏出轻快的舞曲旋律…… 李一凡又沉浸在乐曲中。仲秋猛地想起了此次会面的目的,不是来欣赏“雷斯庇基”的啊。他清了一下嗓子,说:“昨天。区检察院来找我了。那案子已转到了起诉科。” “啊?”李一凡从“早晨”的“喷泉”中回过神来看着他。 仲秋重复了一遍。 “他们找你干什么?” “案卷到他们那里,认为有问题,要重新核实。” “核实什么?”她亮晶晶的瞳仁照着他,清纯可爱如一个少女。 哼,你还假装二百钱数不清!你自己去说了些什么,还装傻?仲秋不想再饶圈子了,说:“他们说,那不是强xx。” “谁说的?”李一凡脸色迅速变化着。 “你!” “我?”她的脸刹时变得通红,眼睛张得大大的,“我什么时候说的?” “问你自己。”说完,仲秋丢了一颗爆米花进口里,咀嚼着,像老师看着学生般看着李一凡。 李一凡急得要哭了:“你就相信了?” “人家代表组织,是检察院的。” “那当年诬陷刘少奇那些老革命家的还不是组织,比你那个组织还要高、还要大哩。” “人家说是你改变了……” 李一凡觉得受到了最大的委屈,涌出的泪水就在眼眶里转,她哭声哭气地说:“仲老师,你要相信我……” “那么,那些话?” “我不知道。这段时间有一股看不见的东西,在要我改变。前几天,我碰见派出所的蔡所长,问他案子的事,他说早送到区局了。区局也很认真,表示一定要依法办案。但据说有阻力,上面有人在打招呼。我没当回事,这不明摆着吗?”她接过仲秋递去的餐巾纸拭去了眼泪,眼圈红红的,鼻翼也有点发红,“阳昆叫我改变,单位上也有人在乱说……现在,什么都堆在我头上!” “你是关键的当事人。自由和监狱就在你一句话。所以你成了‘明星’。”仲秋想调侃一下,以缓和气氛。 “还明星!”李一凡咧了咧嘴唇,脸上布满了乌云。 音乐已经进入了‘中午的特莱维喷泉’。两支单簧管在豪迈地奏着,海神尼普顿驾驭着由海马拖拉的战车,率领着部下,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在管风琴、弦乐器、钢琴、木管乐器的主和弦的海的波涛上,铜管乐器奏出了胜利凯旋的号角声…… “小李,现在你?”仲秋试探着问。 “我宁死不屈!非要用法律来讨回公道。我要看看在当今中国,是法大还是权大?”她咬紧了牙关,脸颊上显出轻微的牙棱。 “嘿,法大?”她这种认真的态度突然触动了仲秋潜意识的一个想法,“前几天,一个通讯员给我送稿件来,闲聊中,说他在上党校时,老师讲:你们说‘权’和‘法’哪个大?权字,‘又’从‘木’,你不听话,就用木棒棒敲你一下一下又一下。法呢?‘去’从‘水’,不但‘水兮兮’的,到头来还要‘去’你妈的!你说哪个大?我们是个崇尚王权社会的国家,苍颉老夫子造字的时候就搞明白了的。我们现在还有些人搞不明白,当然要吃亏哟……”仲秋见专著地听着的李一凡脸色发生了变化,猛地一想,怎么在这个时候讲这个笑话?真该死!他赶紧转圜道,“其实,这个老师是乱说。现在,中央一再提倡依法治国,‘法’一天一天比‘权’大了。这是有目共睹的。” “就是。”李一凡听得很专心,像一个小学生,两个眸子亮亮的,果决地说。“我就来做个铺路石,在我身上实现‘法’比‘权’大,决不让它‘水兮兮’!” “小李,”仲秋端起咖啡作酒敬了敬,说:“祝你成功!” “谢谢!”李一凡也端起咖啡杯回敬了,但没有喝,一种戚然而不可名状的神色从脸上掠过。 仲秋突然觉得有点窘,抬起眼光,落在对面一桌那个高大生猛、一头棕色头发的老外和他的翻译或女友或朋友——小巧玲珑的同胞身上。他张开耳朵吸收“中午的特莱维喷泉”,但是,那不可一世的轰然巨响已经平静下来了,代之而起的是叮咚的泉水声,烘托出诗意的氛围、诗意的空间。“多好哇”刚从他脑子里跳出来,一支忧伤的旋律却从这诗意的氛围中升起,弥漫了诗意的空间,弥漫了咖啡店,弥漫了喝咖啡的人的心灵。 “仲老师,他们好坏哟。”在这忧伤的空间中,回到现实的李一凡轻微的含着忧伤的的话语敲击着仲秋的耳鼓。 “是。”仲秋自言自语,“区检察院怎么会有这种看法?为什么会这样说?” 李一凡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低着头,也许她沉入了“黄昏时的梅迪契别墅的喷泉”中,钟声、鸟鸣声和树叶的沙沙声此起彼伏。她动了动雕塑一般的身子,抬起头,张眼对着仲秋,说:“肯定有人去找了他们。”说完,放下眼帘,一脸苦涩。 联想到事情发生后的向太明改稿、撤稿等等事,仲秋开始觉得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强xx案子的问题了。也许,还牵涉到其他事。他打量着李一凡,几次接触,一颦一笑,只言片语,都折射出她不可能是那种游戏社会游戏人生的漂亮女人。他要切入正题,验证心的感觉的正确。于是,他提起咖啡壶给她加了咖啡,严肃地说:“小李,我问你,你要对我说实话。” 李一凡从来没有看见过仲老师这种正儿八经的样子,头脑有点乱,但这只是一瞬间,很快,她恢复正常,正了正身子,像小学生对老师那样,诚恳地说:“仲老师,你问嘛。” “你仔细想想。这些年你、还有你先生,得罪了什么人?。” “没有。”她摇了摇头,“我和先生是大学同学,关系一直很好。我们两个都不是这个城市的人,也没有三亲六戚,朋友也很少。在单位上也与世无争,领导、同事都还处得不错。” “你和先生是通过什么关系到各自的单位的?” “他是他的导师推荐,但学校是经过考试选拔了的。我是在人才交流市场自己去应聘的。” “你们和领导……”仲秋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没有特殊的关系?” “没有。领导对我们都很好。我和他都是单位的骨干,他马上要评副教授了,单位也在培养我入党。刘总说,就在‘五。一’前后开支部大会发展我。”李一凡惶惑地问,“仲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有。我是记者。职业习惯。想从这之中找到点东西,透过五光十色、班驳陆离的现象看其本质。否则,怎么会出现这些谣言,会朝你头上甚至还朝我的头上泼脏水?”仲秋将杯底的咖啡倒进嘴里,提起壶给自己杯子添,倒了个底朝天,只有一小口。他放下壶,向服务小姐招了下手,然后翻开食谱,说,“我们再来一份,怎么样?” 李一凡忧郁的眼光透过眼角看了仲秋一眼,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要卡布基诺琴声,好不好?”他征询道,“这是由咖啡、鲜奶油、柠檬皮、玉桂粉和糖包组成的。去年,我在上海淮海路上的一个很有异国风情的咖啡店喝过,别有一番滋味。过去,我们这里还没有。只有但丁一家现在才推出。” 卡布基诺来了,李一凡看着这艺术品般的咖啡,脸上漾起孩童样的神色,舍不得动它:“这是一件艺术品!” “喝咖啡嘛,就是一种享受。”仲秋手把着自己那份,也没有动,又聊起了她和同事之间的关系。他听李一凡讲着,不由自主地品了一口颇具诱惑力的卡布基诺琴声,嘴角糊上了奶油。他用纸揩着,说:“没错。正因为领导待你们不错,就会有人嫉妒你。东方似的嫉妒,有时是无所不在的。同事之间,你不要以为相互都是礼貌相待,但说不定某一件小事你就得罪了某人。在关键时刻人家就会损你,甚至落井下石。比如说,同事中的婚丧娶嫁,某一次你忘了逗份子,于是,他就记恨你一辈子。我的一个小同事,结婚时,我忘了逗份子,她就从心里不了然我,想方设法说我的空话。就像今天,她要是看见我俩在一起,第一,她要在报社里故作不经意的样子对别人加油添醋;第二,她装成有事的样子给我家里打电话,说:”仲师母呀,我有急事找一下仲老师。‘我妻子会说:“他不在,出去了。’她就说:”我看见但丁咖啡店有一男一女,男的有点像他,不晓得是不是。‘事实上,她是经常陪向太明打麻将。稿子写不了,还当了科长。功夫在诗外呀!” 李一凡陷入了沉思:“也许,不经意之间就得罪了人。但是,江红,我们一直处得不错呀!” “你要将她的弟弟绳之以法,求你私了你也不答应。他们肯定恨你。”仲秋转了话题,“你先生怎么也要你私了呢?” 她的脸上又平空生起了阴云,断断续续地讲了阳昆说的一些话,只是把关于仲秋的话留下了,最后问道:“仲老师,他们的书记为啥也来关心这件事?据说她是才从一个县调进学校的,和江红一家有什么关系?” “现在的人,活动关系比什么都得行。莫说这里,北京也能活动下来。何况我们这里向来是以竹根亲出名。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们,只要像竹根那样穿来饶去,就成了亲戚,就互相抱成一团。还有各种利益集团,为了本团体的利益就会想方设法地损害他人。”仲秋觉得话题太沉重,笑了笑,换了个话题,想使它轻松些,“如果要寻根问祖的话,说不定三百年前我们还是一家人呢?” 李一凡笑了:“也许。” “这也是中国特色嘛。” “仲老师,还有,我想起了,……”李一凡欲言又止了。 “什么?你说!” “那天,刘枚叫我到她办公室安慰我。其间,市里丁书记给她打电话谈了很久。我看见刘总有时神态不自然,而且不断看我。我想,他们可能谈到了我的事情。后来,我就走了。” “哦!” “我感觉到刘总……”李一凡喝了一口卡布基诺,“本来,我不在乎那些,但想起来总是有点……前几天,工会委员开会研究工作,我是女工委员,应该参加。可是,没有叫我,而是叫江红去了。还有,我前面讲了,原先说‘五。一’前后要发展我入党,现在‘五。一’就要来了,却没有一点风声。我问过支部书记陈向东,他吱吱唔唔的。” “刘枚这个人?”仲秋眼里两个问号勾着李一凡。 “她很不错。对我很好。”李一凡语速很慢,像是想一个字说一个字,“现在,她肯定有难处,我感觉得到。但不知是为什么。” 对面大楼那个小屋子里,作秀的电台那一男一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了踪影。仰头观望的人们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看另外的“稀奇”了。《罗马的喷泉》已经喷完,《罗马的松树》的第一乐章“波尔格斯别墅的松树”已到了中部,小号犹如冲锋号般奏出的不协和音,使得音乐变得动荡不安了。 两个人突然不说话了,在不安的音乐中勾着头,慢慢啜着卡布基诺。有人影在左边晃过,仲秋下意识地抬起头,将眼光瞟了过去。在那靠墙的桌前,不知什么时候坐下了两个人,也是一男一女。男的靠墙坐着,头上是意大利十六世纪画家柯雷乔的《朱庇特与伊俄》,画中那肥硕的裸体女人的屁股刚好对着他。他正是昨天来找仲秋的那个男检察官,只不过没有穿检察官服。那个齐耳短发的女人靠他右边一方坐着。仲秋只能看见她的侧面。李一凡只要稍微偏一下身子,就能看清楚她。仲秋压低声调,说:“小李,左边最里面那个男的就是昨天来找过我的检察官。那个女的——啊,好像是妇联的关敏。” 李一凡将十六开的食谱打开,假装看上面的条目,将眼光从眼角射过去,眭着女人。然后,小声说:“对,好像是。她到我们公司来过,刘总陪着到各个办公室走了一趟。” 音乐已进入“地下墓穴附近的松树”,四支法国号仿佛是对远古时代的怀念,轻声奏出了极其神秘而黑暗的主题,显示出虚无缥缈的风韵,从墓穴里吹出来阴森而恐怖的风…… 第31章 旁敲侧击 没想到丁发达只简单地问了几句后就爽快地答应了。他也有他的小九九:江兵那案子弄得心烦。关敏一天不是两个电话就是三个电话来催。这也不怪她,是她那乌龟男人。自己戴了绿帽子,又要将这帽子转赠给江红的男人。 中山区政法系统要开庆祝“五一”暨总结前一阶段的精神文明建设成果的表彰会,通报表扬一批先进个人。本来区里事先只请了市委宣传部的青敬部长,昨天,中宣部突然来电话,通知他去北京开一个紧急会。他就让文来富代他去参加。文来福富在喜庆之余对上级部门的人给的脸色和好处是根据你职务地位来论斤论两的。如果丁书记要去,他可以狐假虎威,可以享受书记般的接待,可以笑纳下面效劳的和书记差不离的好处。否则,人家首善之区的政法官儿们是没有把你一个卖嘴巴皮的副部长放在眼里的。他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在宣传口可以借宣传舆论在我国的特殊性乱舞几板斧人家都不会给他叫板——攥着人家的帽子、位子和刊号!政法这个口儿就容不得他乱舞板斧,他既没有攥着人家的帽子、位子,更没有掌管着人家的饭碗。弄不好,人家要给他叫板,和他斗法。他最多不让自己掌握的传媒宣传吹捧。这有什么要紧?干工作不是为了宣传,为人民服务不是为了吹捧…… 没想到丁发达只简单地问了几句后就爽快地答应了。他也有他的小九九:江兵那案子弄得心烦。关敏一天不是两个电话就是三个电话来催。这也不怪她,是她那乌龟男人。自己戴了绿帽子,又要将这帽子转赠给江红的男人。这下好,一个强xx案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将几个人都套住了。那案子不是发生在中山区里吗?因为隔了一层,正愁着呢,这下好,机会来了。趁机问问,让他们把那事儿要么拖下去,要么搞成“莫须有”算了。 他们在搁有自己名字的塑料牌前的位置上坐好,大会就开始了。起立,奏国歌,坐下,介绍主席台上坐着的领导,讲话、讲话、讲话,宣读表彰决定,宣读名单……丁发达的心思没有在会上,他抽空隙不停地和身边的区政法委书记唐彪小声嘀咕。 唐彪今天显得特别兴奋,和市委副书记并排坐在一起,连在梦里也没有出现过,以至他在开初端起茶杯时的双手因抖得厉害让杯里的茶水都泼出来了。丁发达每问他一个问题,他就抓紧回答,把它讲深讲透讲宽讲全。他要在书记大人眼里留一个好的印象。毕竟不到四十岁,就成了区委常委。通天的道路九千九百九十九,就看你怎么走。此时,他面前就送来了一张通天梯!他知道,在历史的经验中,好多青云直上的干部都是更高更大的领导在某一次参观、某一次考察、某一次旅游、某一次……的时候,突然灵感一闪,眼睛一亮,而被决定其光辉的前途的。这是东方大国的历史文化积淀,不仅干部,就连过去的王昭君、杨玉环等等女人,也是如此,一当选在君王侧,就“六宫粉黛无颜色”了。投机取巧,好走捷径的干部就“功夫在诗外”,专门做能够给他以“帽子”的上级领导的工作;乞盼天上掉下馅饼、“掉下林妹妹”的干部就希望有一个掌握“帽子”的领导或者说话管用的领导了解自己、发现自己。他们认为自己是千里马,渴望某一天有一个伯乐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唐彪迎来了这个百载难逢的好机会,伯乐和他在一起。 主席台上,就他俩始终在交头接耳。脸放红光的唐彪压低嗓子说:“这是我的想法。我认为,贯彻‘忘我精神’、落实‘忘我精神’,我们还做得不够。如果我们的政法干警都做到‘忘我’,我们的社会治安就要好得多。” “你们区的案件怎么样?”丁发达听得有点不耐烦了,打断他的话,问道。他要把话引入他的正题。 “我们区流动人口特别多,这几年回来的‘劳释’人员也在不断增加,因此,发案……”他抬起眼睛瞟了一眼丁书记,见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皮下垂,眼光落在光荣册上,就继续大着胆子说,“实际上比去年同期有所上升。但我们对外没有这样说,怕产生负面影响。今天是对你丁书记才实话实说。还需要丁书记多批评、多指示!” “办理得如何?” “凡是立了案,又破了的,我们都力争在法律法规规定的期限内结案。” “有没有立了案又不办的?” “没有。”唐彪想了想,加了一句,“除非有的报案人又撤案。只要立了案,我们必须加快办,不得拖拉推诿。人大、政协、新闻舆论监督,老百姓看着。我们呀,是在聚光灯下工作哟!” “立了案又破不了……” 不等丁书记说完,唐彪抢过话头:“这要说个明白。为什么破不了?大致有几种情况,作案人跑了,一时抓不了;调查线索不充分;取证困难……” 区委古副书记从丁书记背后伸手过去拍了唐彪一下:“老唐,该你唱了。” 唐彪赶紧正襟危坐,翻出讲稿念了起来。丁发达的思绪还萦绕在唐彪关于立了案又破不了的介绍中,要撤案只有立案人去撤。可是从关敏提供的信息看,那女人好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她是立案人,她不撤,这条路就没法走通。只有作案人跑了,那案子才能成为死案。但是,江兵已经拘押在看守所里……搞一个小动作,让他跑?不行,这有风险,而且牵涉面太大。只有从线索不充分、取证有困难上考虑…… 唐彪在讲话时还离开讲稿发挥了一大段政法干警如何学习贯彻“忘我精神”,在工作学习中作到“忘我”的讲话。可惜的是,这一段他认为很精彩很有亮点,而且是他的个人版权的讲话,丁发达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不知什么时候,文来富已对着面前的麦克风在说了:“我是来学习的。本来青敬部长要来的,因有要事去北京了,不能来。我代表他、代表市委宣传部来祝贺大会胜利召开、祝贺各位取得了优秀成绩!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讲,过会儿请市委丁书记作指示。我给大会送一副学写的字。”说着,他从皮包里取出一张折好的纸,“这是我送给区政法委的。希望你们的工作一凡风顺,任何猿声都阻挡不住。” 是一个条幅,上面写着李白的《早发白帝城》。唐彪举着这条幅大声说:“谢谢,我代表全区政法干警感谢你。我们一定忘我工作,乘风破浪!” 丁发达从沉思中扭过头,瞄了一眼两个人还展开拉着的纸,心里颇不以为然:这家伙,又在卖他的狗皮膏药!人民中学的马老师就说过,这是临摹的清代才子龚晴皋的行楷。他的行楷多中锋中笔,其笔雄、古、逸、润,加之墨的浓淡变化,用笔的枯湿急缓配置,别具一格,耐读耐摹。就是这么一点儿临摹的能耐,还在读什么书法硕士研究生!这也难为他了。现在文凭吃香,他文来富好不容易坐在这个位置上,不弄个文凭,坐着不踏实呀!要真讲起来,他文来富有什么本事?偷鸡摸狗跳岩爬山?那是年轻时候,好汉已不提当年勇了。勾引女人床上功夫?那毕竟不是正道,且对仕途没有多少益处。溜须拍马蝇营狗苟?尽管这是他的一大法宝和看家本领,但现在而今眼目下,有这法宝和本领的人比比皆是。必须还要有点与众不同,在场面上拿得出来的东西。法律、经济、政治、哲学、文史……他是门门懂,样样瘟。在台上还可以照本宣科,还可以拣几句《人民日报》、《新闻联播》及市报的话依样画葫芦地卖出去,还可以东扯葫芦西扯瓢地仗着自己的帽子胡弄大家。可真要较起劲来,他就现象出丑了。相比之下,书法还算是他的长项。毕竟还可以临摹嘛。只要有了文凭,即使在这个系统不能升迁,起码也要到人大、政协去当个什么专委会主任。到了那一天,书法就要派上用场了……不过,文来富再差,毕竟是自己的人,而且是贴心的人。前些日子,送到北京老朋友老领导家里去的那个年轻漂亮有大学文凭的小保姆,就是他文来富一手操办的。这姑娘和丁发达家的保姆一样,又是文来富的亲戚。没有这一个个朋友领导部下的捧场提携帮死忙,他丁发达也不会有今天!他需要文来富这种小兄弟,关键时刻还要给他扎起:“好哇!来富部长是在赞扬鼓励你们。这字,可是一流的呀!” 有丁发达的一鼓噪,会场的情绪起来了,掌声比前次响亮几倍,可以用雷动来形容了。文来富从心里感谢丁书记在关键时刻“拉了兄弟一把”,鼻管发酸,热乎乎的东西窜进了眼眶。他也鼓起掌来,并趁势坐下了。 这边,丁发达皱了一下眉头,喝了一口水,抬起眼皮,用散乱的目光扫了一遍会场,又收回放在光荣册上,不知为什么刚才飞出去了的思想又飞回来了,像一个车轮就在原地悠悠地转:这个线索本来就简单,不是贩毒,有上家下家,单线联系;不是窃取情报,人海茫茫海底捞针;不是月黑风高,杀人越货……拦路威胁,暴力强迫,实施奸淫,被当场抓住!丁发达下意识地摆了一下头,这不好作文章!只有从取证上…… “丁书记,请您作指示。”左边的古副书记轻声说。 “什么?”他偏过头两眼空洞地看了一眼。 “你看,”古副书记指着会议程序第八项说,“该你作指示了。” 他的思想终于被古副书记从立案、破案的原地请回了会场,还没有回过神,政法委副书记已经在宣布:“下面,我们请市委丁书记作重要讲话!大家欢迎!” “同志们!”丁发达双手握着水晶茶杯,像很多善于讲话作报告的相当一级的领导干部那样,将话头打住,双眼扫视着突然变得鸦雀无声的会场,故意用这种静场来调动与会者的情绪,增加自己的威慑力。足足过了三十秒,也许有一分钟,他才重新开口,“有幸参加你们的大会,很高兴。你们这会开得好、开得成功,是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我没有什么讲的。我是来学习的。你们辛苦了!我代表市委、市人民政府向你们问好!向你们表示感谢!刚才唐彪、唐主任同志已经讲了很好的意见。你们区的政法、公检法各部门的工作都作得不错,为其他各区(市)县作出了榜样。特别是唐主任对市委提出的‘忘我精神’的禅(应是阐)述很深刻、很透彻。大家一定要扎扎实实工作,认认真真办案。不冤枉一个好人,决不放过一个坏人!” 他正讲得投入,秘书任进在后台角徘徊着,右手拿着小小的摩托罗拉手机(从机身上牵出一根细细的黑色的线,一直通到他耳朵,那里塞着一个花生米样的耳塞)在说什么,脸上显出焦急的神情。他不停地看着丁书记,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昂首挺胸地大步走上台,在众目睽睽下径自朝丁发达走去,压低声音说:“首长,北京来的急电!” 第32章 惹火烧身 仲秋准时到了帝王饭店。市经济委员会在这里开一个庆祝“五。一”的茶话会。 这些年来,也许是利益驱动,记者不分行业乱跑,特别是有“搞头”、有“油水”的地方,各个媒体的记者涌去一大群。有时,一家媒体就有五六个。尽管头儿们一再打招呼,定规矩,记者只能在自己分工的范围之内活动,但收效甚微,因为头儿们就做不到。现在一些年轻记者,更是厉害,挣不到高工分(报社改革,实行发表稿件打分制,按分计酬)不写,不给好处不写。一些记者天天泡在茶馆里、麻将桌旁,靠手机、传呼打探,一有好的信息,就蜂拥而上。 仲秋瞧不起这些人,自己走自己的路。古人尚能不为五斗米折腰,今人就做不到么?人总还有点尊严,何况记者?他本不想参加这种与社会生活部没多少关系的会,但胖子非要他来不可,说这是他策划的,是他做东。还说你这个社会生活部的主任,到处都是你的辖区。最后神秘兮兮地说还要向他打听一件事,仲秋追问什么事,他又说要给他提供一个女研究生在求职期间,被人强xx后拐卖到山区的大新闻。这就吊起了仲秋的胃口。 帝王饭店三楼的一间像谈判室一样的会议室里,一张厚重的仿红木枣红色大长桌雄踞在屋中央,一把把同样质地同样颜色高背木靠椅围在它的四周。花生、瓜子、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嫩得碰到就会出水的鸭梨酥梨、奶黄色的马来西亚香蕉、绿色的叶子上还有露株的广东荔枝桂圆,还有精装的“大中华”,在桌子边摆了一圈。每张凳子前,还有一瓶矿泉水。已到了七八个人,分别在拉呱。仲秋一进门就闻到了香烟味。 胖子拉着他,向各位一一作了介绍。佟福喜他已认识。经委非公有制经济处的处长雷开国,仲秋似曾相识。再一个就是经济报的罗仁全副总编,算是这里面的仲秋的熟人了。他一见到仲秋就伸出手来,问:怎么样,还好吗?仲秋握着他的手摇着说:还好。吃得走得做得。另几个都是民营公司的老总。趁他们继续侃的空隙,仲秋把胖子拉到一边,问:“你那个朋友来没有?” “还没有。在路上了。” “你不要骗我哈。我就是冲着他来的。” “她呀,是个漂亮老总啊。才办完离婚。” 仲秋推了胖子一把:“老不正经。说正事。” 胖子看了一下劳力士手表,说:“还早,我们坐下吹吹。这种会,要说开,现在就开了。”胖子摆了一下头,“你看,他们不是开得很热闹么?这是耍耍会,吃吃喝喝会。边耍边吃边吹边联谊,就会出信息出效益。你不要用计划经济的眼光来看待新生事物。”他抓过几个荔枝放在仲秋面前,“来,吃!等经委周生泽主任来了,讲几句话,就吃饭了。”胖子剥开一颗荔枝,把乳白色的果肉放进嘴里,一嚼,那果汁就从嘴角溢了出来。他吐出小小的果核后说:“这是小核的。你吃一个。最近怎么样?” “还有怎么样的?天天编稿写稿,周而复始。”仲秋也拿起荔枝剥着。 “看你心宽体胖,印堂发亮……莫不是正在走喜运?” 仲秋只管剥荔枝,剥出咬了一口,说:“你才是。我有啥子运?” 又来了人,胖子站起来去应酬了。经济报的罗副总走了过来,坐在旁边,轻声问:“仲主任,那两个记者是你们部的?” 仲秋知道他问的是潲水油的事。前几天,报社新闻部的两个记者听说有人把潲水里的浮油搜拢来,卖给同样黑心的火锅店、小吃摊点的老板。就写了一条消息,说某地又在加工潲水油,给工商部门打电话,该部门不理。文章见报后,工商局长下令一查到底,结果是个假新闻,然后一纸报告反映到市委、市府,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谁来监督舆论监督机构?他摇着头说:“不是。我们部不编发这种新闻。” “是呀!他们说,潲水油也是社会新闻。”他伸出右手用食指和拇指拈起一颗三米花生,说,“我说,人家仲主任是大牌记者。即使这种稿件在他那里,也不会出笼。哦,最后怎么处理的?” “还没有结果。不是我这个部,有些情况不太好问,比较敏感。” “听说处理不会重,搞个批评教育,下不为例就算了。” “真的?”仲秋扭过头来。 “那两个中的侯勇是不是去年才来的吗?” “好像是。”仲秋想,真是旁观者清呀,外新闻单位的比自己还清楚。 “原来在屠宰场。有一张什么学校的函授文凭,一口还没有改过来的专县口音。” “我见过。今年春节,他作为青年代表发言,那口音不东不西的,好像是那个县份上的。”他手里还拿着那颗黑亮的如围棋子一样的荔枝核,端详着。 罗仁全剥开花生壳,取出花生仁,用食指和拇指把上面那层薄薄的皮搓掉,说:“这就对了。这人有来头。是丁发达丁大人的亲戚。” “他是哪里的人哟,有这种亲戚?” “据说是他的保姆的男朋友。” 仲秋丢下荔枝核,笑道:“罗总,你应该办张社会生活报。保证畅销。” 罗副总笑了笑:“我这把年纪了,搞了半辈子新闻。尽管不如你老弟嘛,但市里还是有那么几个人噻。不然……” 又陆续进来几个。其中一个五短身材,鼓眼睛、塌鼻子、翘嘴巴,大包头,油亮油亮的,上面蚂蚁都站不稳,做起目空一切的样子。仲秋认识他,电视台的新闻部主任,八十年代跑新闻时,扛个摄象机,经常碰到。那时,他才从一个养路队调到电视台,话都说不伸展,更莫说写稿件了。就是配图的那几句话都写不顺,常在仲秋面前“仲老师仲老师”的喊个不停,目的是拿他的稿件去抄。后来,靠“功夫在诗外”,当上了头儿,机子也不扛了,稿件当然更不写了,看见仲秋就不理不睬了。 胖子走过来要给仲秋介绍,仲秋立即说:不用了。我们早就认识。那人脸上立刻泛红,伸出的手又缩回去了,嘴里叽哩咕噜的说着,闪到一边去了。又剩下他和罗副总了,各自吃了几颗糖果,罗仁全又开腔了:“老弟,咱们是老熟人了,但这话我还真拿不定是说还是不说?” 仲秋磕着一颗白瓜子,笑眯眯地问:“啥子事吗?你怎么变成老太婆了?” 罗副总静默了一阵,说:“是关于你的。” “我的?”仲秋用左手食指指着自己鼻子,笑着问,“你有什么好消息?是不是文来富要提拔我了。” 他只顾吃花生,没有开腔。 “你说呀!卖什么关子?” “老弟,你是不是陷进什么官司了?” 仲秋两手一摊:“我有什么官司?怎么我不知道呀?” 罗仁全看见仲秋坦荡荡的样子,释然了:“说你陷进了一个桃色事件。” “什么桃色事件?”他茫然地看着罗仁全:“我怎么不知道?” “准确说,是一个桃色官司。” “官司?嘿,有意思!” “都传遍了,我都听到好几个方面的说。”罗仁全巴着指拇,说,“一是宣传部的,二是文化娱乐报的,三是日报的,四是你们报的,还有电台、市妇联……反正一些熟人都这样说,问我认不认识你,说你……唉!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仲秋明白他指的什么了,检察院的人来找他前,就有风言风语,之后,更是风急雨骤,社里好些人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总是拿怪怪的眼神看他。他知道这谣言、这阴风来自何方,但不知道它们都是些什么内容……给许书记的信,惹恼了一些人,人家不舒服,当然人家也要让“惹”他们的人不舒服。俄罗斯不是有一句谚语吗,尽管有时鸡飞得比鹰高,但鹰还是鹰!他装着不知道,更不去给这些人较真,也不去解释,只是一如既往地上自己的班,开自己的会,写自己的文章,发部里的稿件……一句话,我行我素。罗仁全毕竟是自己多年的朋友,他肯定是站在关心的角度才说这事儿的。听他话的意思,可能是说他和李一凡怎么怎么了。他开心的情绪受到了影响,咬了咬嘴唇,说:“老兄,我知道你说的了。现在一时也说不清。久了你就知道了。”末了,苦笑着加重了语气,“罗总,你是了解我的,真金还怕粪水糊么?” 罗副总正要说什么,胖子带了一个略微有点发体的穿着黑色宝姿连衣裙的中年女人过来了,边走边说:“老同学,你等的人来了。这是我给你讲过的仲主任仲大记者。这就是三力农经公司的蔡娜蔡总经理。你们吹嘛,我还有事。” 蔡经理保养得很好,看不出实际年龄,眉毛弯弯,一说一个笑,嘴唇稍大,美宝莲肉色口红使其显得更加性感,与人一接触,就有一种亲和力,不像有的女经理故意装出一种矜持。寒暄了一阵后,她说:“庞总说,你想听那个女研究生的故事?” 仲秋点了点头:“庞总给我说,你是活雷锋啊!” “他!夸大其词。处在那种地步,人人都会作。”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一个桂圆,剥了皮,放进口里,轻轻地抿着,说,“她是学什么美学的,原来联系了一个单位,毕业时,人家不要了。后来一个搞装饰的皮包公司要了她。要她的目的不是她的什么美学,而是她的青春脸蛋。她呢,不想回到她的家乡,心想,只要在大城市谋到了一个职业,解决了吃饭问题就行了。美不美学,那是另外一回事。不久,她就被老板甜言蜜语加力量占有了。后来,她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公司,而老板也好像是哪个农村的,并且老家还有老婆和孩子。她要离开他,老板对她信誓旦旦,为了纪念他们的爱情,他陪她到北方去旅行一圈,回来就礼貌分手……”突然,响起了《致艾丽丝》的音乐,蔡经理急忙从手袋里摸出手机,那悦耳的音乐还在响。她边说“对不起”边打开手机接听,“呃、呃,知道了。你处理就行了。我在开会。”说完,她将手机盖合上,看着仲秋问,“仲主任,我讲到什么地方了?” 一直在旁边专心听的罗副总插道:“讲到她要和那老板分手了。” 蔡经理略微思考了一下,说:“对。老板这样一许诺后,天真的研究生就信了。当然,她也有想法,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万一以后有新的转机呢?何况,到北京、到草原、到敦煌、到天山……这太有诱惑力了。她可是从来没有去过这些地方呀!可是,她还没有到北京,就在糊里糊涂中被卖到了商洛。买方是一个五十出头的瘸子。人家花了八千元买了这个文化人,怕她跑了,就成天把她锁在屋里。后来,她跟那个男人生了个儿子,才对她稍微放松了看管……” 《致艾丽丝》的音乐又响起来了,她微皱眉头,打住了话头,拿起手机,用拇指把翻盖顶开,瞄了一眼显示屏上的号码,眉头又皱了一下,用拇指按了一下红“C”,然后再按了一下关机键,说:“我让你叫!”接着,把它放进了手袋,又继续道,“对不起。去年,国庆节后,我带了两个人去调查了解地产化肥和公司的其他产品的销售情况。一时心血来潮,就走了两个村子。不知是冥冥之神的指引,还是和那研究生有一段缘分?反正,就走到了那瘸子家。我一边聊着此行的正事,一边思想开小差:横看竖看都觉得这两口子不般配。一个如地底冒出的铁拐李,一个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那女的眉宇间,瞳人里流露出的凄然、忧郁,好似一股股冷气,直扑我的胸间,侵蚀着我的心!我总找话想和那女的说,但总是那瘸子抢着说。而且,那瘸子总是不时地盯她一眼,眼神里露出凶光。女的总是躲躲闪闪的,想说又不敢说。分别时,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两只眼睛里泪光流动。我的心都碎了。我和她非亲非故,只这样匆匆一见,不会产生依依不舍之情!我断定,她有难言之隐!最后,趁瘸子在和我的部下说话的时候,她终于用我们的乡音小声说了句:”阿姨——我——‘她见瘸子偏过头看着她,急忙吞下要说的话,用又像当地的土话又不像的四不象的话说,’你们——慢慢走!‘这声音,现在回想起来,都使人振聋发聩……“ 蔡经理已经是双眼含泪了。她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说:“后来,我经过反复了解,确信她是被拐卖的,就下决心解救她。费了好多周折,终于把她救出了苦海。” “这可以写一篇很好的报道。”罗副总说,“不是一篇,写两篇。一篇写她的盲目被拐卖,以教育其他的姐妹;一篇写你蔡总,张扬你的雷锋精神。” “没有意思。”蔡经理摇了摇头,“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她已经牢牢地封存着。现在她已从痛苦的阴影中走出来了。” 仲秋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蔡经理,你是个好人,确实值得写。庞总给我说,就是想来写你。但写你必然要牵涉到她。”仲秋看了一眼罗仁全,说,“这样,又会重新撕开她那已经结了疤的伤口。对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被侮辱与被损伤的弱女子,你是觉得有点不人道!对吗?” “其实,写出来可以警醒后人,但是……还是算了。你们可以把它写成小说。” “大记者,你是又怕惹火烧身吧?”罗仁全猛不丁冒出一句。 “我怕?”仲秋反唇相讥,“为了正义和良心,怕什么?何况我穿的是石棉衣服!” 第33章 “蛋糕”磕牙 刘枚像个木偶似地坐着,双眼看着左边墙上的“艾伊瓦佐夫斯基”出神:难道真是应了送画者的口风,让公司在征途中遇到九级浪,让我来冲过这九级浪吗?如山的巨浪铺天盖地,小小的木筏犹如弹丸……这弹丸就是金石公司。这巨浪是谁?来自何方?来自北京?不。卫总裁对金石对自己一直很好。来自鲲鹏?他翻不起大浪。来自丁书记?不会…… 刘枚理不出头绪,右边太阳穴的血管“突突”地跳个不停,像针扎般疼。她双手紧紧地抱住脑袋,里面好像有一大坨糨糊在加热在升温,瞬间就要爆炸。 往年,北京早就把今年的指标分配完了。今年,却迟迟不分下来,其他省市都定下了,惟独本市定不下来。她打电话给卫总裁。卫璧辉很客气:“刘总,就这两天了。你别急。” 能不急吗?眼看就五月份了。市里的盘子定不下,外地的正好打进来。今年第一季度,外地已经占了不小的比例。公司给市里的那份希望保护本市市场的报告,不知是丁副书记没有帮忙还是市里的有关头头脑脑有不同看法,就一直在上面束之高阁了。这边,鲲鹏的庞总又放出“蛋糕要大家吃”的话,丁书记又不像过去那样给她定心汤丸。她本来想搁下话机了,心里的话又冒了出来:“卫总裁,给公司的指标……” 卫总裁顿了一下:“这个嘛,正在研究。” “还要研究?前次会上就定下了的呀。” “那是大方向。还有个具体的问题。” 过去,卫总裁不是这样呀。刘枚急得要哭了,像个小孩子般说:“卫总裁,求求你,告诉我。对金石究竟有什么看法?” “我对金石、对你一直很信任。” “但是……” “对,但是,你要好好做做市里的工作,争取领导的支持。” “你是说?” “哦、唔……”一向快人快语的卫璧辉突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刘枚急了:“卫总裁?” “唉——”卫总裁叹了一口气,说,“我也着急呀!明天我要出国,我想在走之前给你们定下来,可是……” “卫总裁,你要给我支持。你是老领导了。你最了解金石……”刘枚显得有点语无伦次了。 “刘枚呀,”卫总裁动了点感情,“工作还在市里……” “怎么?过去都没有……” “今年不同了嘛。你们市里很关心嘛。”卫璧辉最后加了一句,“我刚才还给丁书记通了电话。” “他怎么说?” “他说要研究研究。” “啊……谢谢你。待会儿我再向你汇报。再见!”刘枚右手握着的话机来不及搁下,伸出左手食指压下锁簧又让他弹起,迅速地敲了一组数字。 这是任进办公室的电话,听筒里“嘟、嘟”地响——占线。好,有人。等了一会儿,她按了重拨键,仍是“嘟、嘟”地叫。她又敲了另一组数字。这是市委办公厅总机。哈,通了。听筒里一个甜美的声音:“您好!请问您要哪里?”刘枚报了任进办公室的红线电话。通了,但没人接。也许,任秘书在接外线电话,忙不过来。她一直等到对方的电话由长声变成了“都、都”声,才心有不甘地压下了锁簧。抬起手,又敲出八八二八一八九九,长声。通了。没人接,难道他又去接红线电话了?该死的!你搞不赢嘛,把耳机摘下放到一边也好呀。就这样让它叫,烦不烦?你不烦,我就让它叫!“都都……”对方电话自动断线了。 刘枚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又拨通了红线电话,还是没人接。她重重地放下耳机,靠在椅子上。办公室肯定没人。最先的占线,也许是另外的也是找任进的人打进去造成的。任进去什么地方了?只有找到他,才能找到丁书记。给他打手机。刘枚伸手拍了拍脑袋,骂道:“真笨!忙中有错。”她急忙拨了任进的“全球通”,怀着兴奋的心情等待着,并且已想好和任进讲的第一句话:“任秘书,你到哪里潇洒去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可是,听筒里传出的不是“都——都——”,而是一个小姐机械的声音:“该用户已关机或者不在服务区范围。” 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土遁了?真是“妹妹找哥泪花流”啊!刘枚真想哭。办公室主任赵平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递过一迭文件,说:“刘总,霍副总打电话来说,他在区公司的片会上,那些经理们都在问指标的事。还有,问你今下午几点去?” 这边找丁书记八字还没有一撇,哪还有心思去听那些经理叫苦,去讨价还价?皮之不成毛之焉附啊!抓住北京的“皮”要紧! 刘枚还没说话,霍副总的电话就来了:“刘总,经理们都在要指标。下面缺口很大,实在不行,他们只有打周边省市的主意了。” “我看他们是早就和那些外省公司勾结在一起了。”刘枚动气了,“去年怎么样?该是四月初就分下去了的,结果呢?他们销了多少外省公司的?以为我们不晓得!你告诉他们,我们现在还吃着计划经济的蛋糕,就要遵守过去的规则。尽管这个蛋糕越来越小,但总比人家没有的好。这样,有公司要和外省联营或者当外省的买办的,我们支持。从现在起,金石与它脱勾,结清一切帐务。” “那——”霍副总小心地问道,“那指标呢?” “都脱勾了,还有什么指标?鱼和熊掌都要。天下没有这种美事!”刘枚眼光扫了一眼《九级浪》,然后落在赵平脸上,笑道,“嘿,我还想哩。” 赵平刚走,关敏的电话又来了:“刘总,我前次给你讲的事处理好了吗?” 正忙得不亦乐乎的刘枚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关主任,什么事呀?” 关敏明显不悦:“什么事?你早已把我托的事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这话打得刘枚越发懵了:“关主任,对不起,我实在是忙,想不起来了。也许,我已经办了。” 刘枚最后一句话,关敏听着舒服,态度好了一点:“刘总、刘执委,你是日理万机耶!怎么,她同意撤诉了?” 像拨开乌云见太阳,刘枚知道是什么事了!她脑子像飞速旋转的风车,很快转出一句话:“我正在做工作。” 没想到关敏步步紧逼:“还要做多久?” “她思想还没有转过弯。”刘枚只好编“故事”,说假话了,“不着急嘛。” “还不急?人家吃八两吃了好久了?”关敏觉得口气生硬了,和缓了下来,“现在外面传什么的都有,我都尽量在帮你们说话。金石可是有脸有面的公司。你也是市里有头有脸的女强人……” “是,关主任。”刘枚抢过了话头,“你见到任秘书了吗?我想找他——” “没有。那事,你要抓紧。上面很关心哟。”不等刘枚再说话,她就挂了电话。 第34章 心想事成 领导讲话,没有天大的急事,秘书是不得轻易去打断的。这是市委办公厅给市领导的秘书们规定的纪律。此时,任秘书居然大摇大摆地走上主席台来了!丁发达闭上嘴,眉头皱了一下,侧眼瞟了一眼任进,从他手里接过了手机。 北京——是哪个领导来的?他脑子里飞快地过着他认识、熟悉的领导的身影和名字,很谦恭地说:“啊,您好!” “你是丁书记吗?我到处找你。”听筒里传出一个操京片子的女人的声音。 “你是——”丁发达脸上倏地跳出一丝不快。 “你真是大书记,好记性!就忘了?”对方故意调侃。 “我在开会!”丁发达加重了声调,“你是谁?有什么事?” 原本安静的会场随着二三个人起身去厕所的带动而出现了响动。 “我是北京中国寰宇总公司——,”对方还是不愿说出尊贵的名字,“你们市的指标——” 丁发达一下想起来了,这是北京卫璧辉卫总裁。这婆娘,仗着有垄断产品就在老子面前装大,真是腰杆上背根猪脚脚——冒充打猎人。要不是你那计划经济……老子把电话断了。 今年,公司分配给各地的最后一批指标在这两天就要定盘子。其他的都落棰了,就两江市的定不下。金石公司刘枚一直坚持要维持旧有秩序,“按既定方针办”。而鲲鹏公司又多方活动,要分一杯羹。丁发达也通过卫璧辉的弟弟带口信,市里对这指标有新的考虑,计划经济、垄断经营都要逐步打破。其实,这是丁发达手里的一张牌。怎么出?他早就和关敏在床上绸缪了。这张牌首先压金石的刘枚,如果她能让李一凡撤诉,那么,就依刘枚的“按既定方针办”。如果不行,那就打破垄断经营,市里在这个问题上率先试点,给全国其他省市做个榜样。何况,他丁某已经欠鲲鹏不少情了。春节过后,他老婆去美国周游了二十余天,就是庞赀庞老总资助的。本来庞赀安排他夫妇同行,他坚决不同意:一是他一走动,牵涉面大,影响不好;二是老婆走了,他一个人在家,无牵无挂,既可以和关敏鸳梦重温,又可以和另几个佳丽颠鸾倒凤,更有文来富的那位漂亮姨侄女,可以堂而皇之地当半个月的女主人了。真是一箭数雕。本来,他可以不考虑老婆,到希尔顿酒店去和心爱的女人幽会。但是,由于他经常在传媒上露面,认识他丁书记的人太多!孔老二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不敢像那些经理们、老总们乃至一般老百姓那样将二奶、三奶、情人当为时尚,也不敢像成克杰、李纪周、王怀忠、慕绥新之流那样胆大妄为。只有鱼和熊掌都能兼得,这才是人生最快乐幸福的事! 现在,卫璧辉是他丁某人手里的一张牌,他要把它打好。丁发达调整了语气,客气地说:“卫总裁,你好!我现在正在大会上讲话。你有什么指示,请讲……” “丁书记,对不起!你怎么这样说?指示在你那里嘛。”卫璧辉的语气变得平和了,“我就一句话。现在只有你们市的没有定下了。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这是卫总裁的老谋深算:刘枚待她不薄,庞赀也不会亏待她,她既将矛盾踢给丁发达,又讨好了他,毕竟自己还有人在他手心里。 “这,现在一时不好说。” “你们市就金石和鲲鹏两家。你都知道情况。”卫璧辉在电话那头轻描淡写般地问,“要不,还是维持原状?” 丁发达一听,这怎么行?那李一凡已经搞得天翻地覆了……那个小刘枚平时说得好听,关键时刻,该出手时就不出手。婆婆妈妈的,哪像个做大企业的头儿?要给她教训,让她知道厉害。如果给了……他的眼光突然落到了左手腕上,那只朴素的但含金量很高的劳力士手表正静静地注视着他。这是老婆从美国给他带回来的。他老婆一向很吝啬,也没有那么多钱。他不问其来历,只有天知地知我知了。就不说李一凡那件事,刘枚尽管也大方,但从来没有庞赀这样舍得啊!何况,她就像条狡猾的泥鳅,每次看看快要抓住她了,一不留神又从手里滑掉了。他妈的,狡猾狡猾的!不给她。可是…… 主席台上,已经交头接耳,台下也开起了小会。音响设备的电流声加上人们的杂乱的声音使会场变得如一个嗡嗡响的马蜂窝。丁发达有点着急,小声对着手机说:“卫总,对这指标的分配,市里正在考虑。” 卫璧辉不等他说完,急忙问:“怎么分?” “哦,这样——”丁发达看着不安静的会场说,“我正在讲话,会完了我告诉你。” “我明天要去欧洲,今天务必要处理好这事儿。” “对嘛!我保证尽快给你准信儿。”丁发达几乎是用了求乞的口吻。 丁发达合上手机翻盖,伸手放在桌上,并顺势将麦克风朝身边移了一下,对着话筒“咳”了两声,然后紧闭嘴唇,双眼逼视着大家。下面顿时恢复了安静,台上一个个也正襟危坐了。等到只听见旁边扩音机房的音响设备的电流声了,他才说:“刚才影响了大家,让你们坐了冷板凳。在会场上我是最反对讲话、接电话、打电话的。我就没有你们的那些手机呀、传呼呀。这些东西呀,是人发明的,但反过来又把你人囚禁起来了。现在好像是我们国人最忙,到处都听到‘嘀嘀’的传呼叫、手机响,连厕所也不放过。走在大街小巷,一个个的都拿个手机在耳边叫,甚至和尚、军人都这样!我走了世界好多国家,就没有看见这种盛况。人家不忙?不需要信息?我看好多人是用来摆谱、赶潮流。据说,西方国家的牧场主传呼用得最多……”会场里一个个看着他,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看见提起了台下的兴趣,把话头嘎然打住了。又巡视了会场一圈,问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不等下面知道的人回答,他立即自问自答,“人家是用在牛羊身上,到时间,主人发个信息,所有呼机都叫起来。牛羊们知道,该回去了……但愿这是一个笑话。话又说回来,手机有时也有好处。刚才我一反惯例,用了手机,接了北京来的这个电话。”他突然闭上双唇,不说了,拿过水晶杯慢慢喝了起来。 下面的一双双眼睛都齐刷刷地投向他,一个个嘴巴半张着:这是个什么电话?台上的个个领导也张大了耳朵:这是什么电话? 他见效果已经达到了,于是说:“这是个有关我市经济效益的电话,你说我能不接吗?”他又打住,静静地观察了会场几秒钟后,话锋一转,“有的同志就不耐烦了,就要开小会了。刚才还讲了‘忘我’,结果一次小小的检验,就看出个别同志还做不到。口号不能光喊,重要的是要做,从自己做起!如果人人都作好了,安定团结的局面就出现了。还有,看问题,处理问题一定要从大局出发,要看全局。有时,局部的利益要服从全局的利益。要从总体上考虑,为了全局、为了总体,也许我们要牺牲局部。这就像打仗,瞻前顾后,怕打烂坛坛罐罐,是不会打赢的。怕牺牲几个人,结果会牺牲更多的人。作为每一个具体部门的同志,可能考虑自己的情况、考虑部门的情况要多一些,而领导们考虑全局要多一些。特别是你们这条战线,尤其如此。独立办案,要多问几个为什么。不能凭想当然,更不能凭人家说啥就是啥。要有自己的头脑,自己的分析鉴别能力,从全局、从大局考虑,从中得出正确的东西。” 台下鸦雀无声,一个个手中的笔动得飞快。台上也是静悄悄的,虽然笔动得不如台下的快,但他们都在尽量消化理解书记的这番全局与局部、个人与集体的话的意义。只有文来富一下就听出来了丁发达的弦外之音。 会完了,古书记一再留市里的领导吃饭,丁发达笑着说:“现在,吃饭成了一大负担。天天周而复始,就是那些名堂。还不如在家里一碟泡菜,一块豆腐乳,一碗稀饭强。” “丁书记,”唐彪在一旁插了进来,“我们刚好就准备了这三样。你吃了走嘛。” “我确实事情多,你们看见的,北京的都找到会上来了,等着我回话呢。”丁发达拍着古书记的肩说,“吃你一顿饭,如果损失几千万,我这嘴可要被枪毙呀!” 唐彪接过秘书送来的两袋材料,分别送给丁发达和文来富。丁发达将唐彪招呼到一边,说:“有个案子,发生在你们区里。弄不好,会影响安定团结。上面很关心。”接着对必恭必敬地站着的唐彪小声耳语着,最后像对自己的兄弟伙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拜托。” 唐彪受宠若惊,连声说:“没问题。” “要做好工作,尽量不出问题。否则,事关大局。”丁发达哼了一声,居高临下道,“千百年来都在发生这种事,我们何必大惊小怪的。要是人家说我们这里投资环境不好,就糟了。” “丁书记,我办事,你放心!” “谢谢你!”丁发达又握了握唐彪的手,就钻进了奥迪红旗轿车。 文来富的桑塔拉紧跟着奥迪红旗,一溜烟地离开了会场。他迫不及待地拉开文件袋,伸手在里面假装取材料。除了几份刚才放在会议桌上的材料外,就是一叠大团结。他瞟了一眼驾驶室里那块后视镜,确信司机没有偷看他,就伸手在袋里匆匆数了一遍,至少三十张!他封好袋子,头仰靠在沙发背上,闭目养起神来,心里却在盘算:这也不算多,一张书法外加讲了一阵话。北京那些出场费是多少?前次来个和丁书记一样级别的人在市委礼堂作报告,满打满算才三个小时,就是一万五!地方的干部,地方的知识不值钱。 第35章 好人难当 不知什么时候长桌周围已经坐满了人。经委主任周生泽也到了。佟福喜被安排坐在他旁边,他是周主任的长辈。雷开国处长说了几句开场白后,在噼里啪啦的掌声中,周主任讲话了。他讲了些什么,讲了多久,仲秋都搞不清楚了。他的脑袋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罗仁全说的桃色官司,一会儿是蔡经理讲的真实的故事。那个女研究生的样子总是以李一凡的形象出现。特别是她讲的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的神情、她说的话语,就活脱脱是李一凡、是李一凡说的话。他看了一下会场,说的在说,吃的在吃,烟雾缭绕。突然觉得自己孤零零的,成了多余的人。 入席吃饭了。要不是碍着胖子的面子,他真想走了。其间,胖子给他又介绍了几个经理,但他已记不住了。吃完饭,他要告辞,胖子留住了他。他知道这种半天会,几乎成了不成文的规矩,上午会,下午玩,麻将、金花、拱猪,唱歌、跳舞、喝茶。这些,他没有兴趣。 “我陪你唱歌嘛。”蔡经理说。 “对不起,我五音不全。” “你不给面子呀?” “蔡经理,真的,我不会唱。” “我这个老同学呀,确实是个老坎。不唱歌不跳舞,大学时就要给他扫盲。现在还没有扫掉。”胖子走过来给仲秋解了围,拍了拍蔡娜的肩,说,“你先去搓两把,人家苟总他们三差一。我待会儿来和你唱一盘。”等蔡娜离开了,他对仲秋说,“你别走,等我忙过了,给你说。是关于你的。咱们老同学了。” 胖子真不愧为胖子,此时,忙前忙后,像个阿庆嫂。亲自把佟福喜和周生泽送进轿车,又安排打牌的,再安排唱歌跳舞。忙完了,坐到仲秋旁边,用纸巾擦着额头的汗,出了口长气。仲秋看见他累成这个样子,问:“你何苦要事必躬亲呢?” “兄弟,这个会,说是经委的,实际是我承头搞的。这些人都是人模狗样的大经理,官员,万一有个闪失,我脸放哪里?” “让你的部下来跑噻。” “这种场合?部下还是不来好。你看见司机没有?我都安排在另外的地方了。要有个规矩。我就反对你们那些记者和司机伙在一起。开会时,那司机好像比记者还大套。有次,我搞一个记者招待会。你们晚报的、日报的,还有电视台的几个司机大模大样地坐在记者席上,又吃又说,讲一些下三烂的东西。我看不顺眼,走过去,对他们说:我们要开会了,请你们到司机休息室去。报社的两个司机站起来走了。电视台那个女司机满脸不高兴,不想走。我就站在她旁边,等她站起来。磨蹭了好一阵,她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转身,走到电视台的记者旁边,气鼓鼓地说:不欢迎,老子走了。电视记者见被要挟,笑着说:哪个不欢迎?你就在旁边坐嘛。我一听,来气了。凭啥子你电视台的司机就要高人一等?我笑着对电视记者说:海非,如果她有事就让她走,会完了我开车送你!” “你这样要得罪人,人家不给你报道,不给你支持。” “哈哈哈……”胖子爽朗地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几个司机,算得了什么?”他话锋转向了刚才的话题,“这都是我的兄弟伙,我的哥儿们。服务员们做得再好,可是,那情……”胖子没有说完,磕了一颗葵花子,若有所思地说,“只有我给他们服务才对。” 仲秋突然对胖子刮目相看了。怪不得他的生意越来越红火! “啊,我们书归正传。”胖子拍着仲秋的肩说,“你要给我说实话!本来,这些与我毫不相干,但毕竟咱们是老同学,又是老朋友。我希望你是崔永元的节目——实话实说!”待仲秋点了下头后接着说,“我听说你找了个漂亮的小情人?你俩半夜三更在树林里来事,被别人撞见了……就沆瀣一气,反诬人家是强xx犯,还把人家送进了公安局。是不是这样?” 要不是胖子有言在先,仲秋真要跳起来了。这谣言还真的传得如罗仁全说的,到处都知道了!胖子可不是新闻圈里哟。他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底朝天,压下了火气,把那件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然后说:“现在你清楚了吗?”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反起说呢?” 仲秋反问了一句:“你听见哪些人说?” “多!我老婆都在问我。”胖子说,“前两天我就想问你了,怕电话上说不明白。” 胖子老婆在市妇联。她从哪里听到这些谣传?刚才罗仁全也提到妇联……仲秋看着胖子,这句话没有出口。 “妇联是女人的娘家。有关这些男女之事的消息来得最快、最多。”胖子好像看穿了仲秋的五脏六腑似的,说,“我问她是从哪里听到的。她说,妇联机关都在议论,说你不道德。没有想到一个大记者,一个天天写文章批评社会丑恶现象的记者居然自己也在干丑恶。一个记者有个情人,人家娘家的人也理解。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但你这种和情人联手诬陷他人,置人家于死地就不可饶恕了。” 仲秋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只是一口口地喝茶水。怪不得这些日子,见到市级机关和其他新闻单位的熟人,他们总是不阴不阳地问:仲主任,怎么样,还好吗?今天罗副总一看见他,也是这句话。早知道那谣言的内容是这么丑恶,就该给他们顶回去,好个屁!我都快遭你们放出的谣言杀死了!唉,没料到那些人这样歹毒、卑鄙、可恶! 仲秋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嘴里吐着粗气:“胖子,你就相信了?” 胖子抬眼看着仲秋,说:“我相信你不是那种卑鄙的人。但是‘三人成虎’……” “我被人有预谋地黑了,还不知究里。”仲秋双手抱着脑袋,痛苦地说,“怪不得检察院的人来提一些怪头怪脑的问题!唉……” “他们在算计你和那个女人。”说着,胖子把他知道的合盘托出了。 原来,关于仲秋的这件桃色新闻,胖子不光是从老婆那里听到了,而且从贺处长那里也证实了。那天为联络北京的感情,他请贺逸平在太阳渔港吃海鲜,然后去洗脚,闲聊中谈起了仲秋,贺处长说:办公室里都在说他太卑鄙,自己搞了还糊在人家头上。说那女人抓屎糊脸,本来是这个男人弄了的,非要去说是那个男人弄的。我看呀,说不定,两个人都搞过的。可能是她搞错了,把两个情人都约来了。不好交代,为了讨好记者大人,就反口咬死说那个是强xx犯。 前天晚上,他去佟福喜家请他参加今天的会,临走,佟老也有滋有味地把胖子已知道的故事叙述了一遍后,感叹道:“我一向说,一个大男人,要敢作敢为。现在好了,人家检察院重新调查了。到时候,那女人要挨个诬陷罪,你那同学也逃不脱。这案子惊动了上头,重新调查。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胖子一听,心紧了,问:“有这种事?” “怎么会没有?古往今来,在我们这个过去没有法治现在法治还不健全的国度,许多冤假错案都是靠上级打招呼、作批示,才得以纠正的。” “这样说来,这也是个冤假错案哟?” “那嘛当然!你认识区政法委书记唐彪噻?我那老战友‘唐三彩’,就是原来农业局那个唐局长的儿子。昨晚上来找我,要我给他引见一下周生泽,闲谈中,他亲口说的。” 说完这些,胖子对仲秋说:“都说旁观者清,我现在是不清了。作为老同学,我说句大实话:如果他们是对的,你老兄咎由自取。这都什么时代了,你还在专心专意地搞情人!你没听过顺口溜吗?耍情人太累,包二奶太贵,找小姐受罪,要下岗工最实惠!”他看见仲秋的脸色变了,马上改口,“如果你是正确的,那么你要认真对待。找准突破口反戈一击。搞清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反咬一口,而且来头不小?” “就是为了那个江什么的强xx犯。”仲秋脸色又恢复了常态,“我听受害者说,他们只要求她撤诉,甚至答应给几万元私了。她不愿私了,才情况大变,出现这些污七糟八的事情的。” “她为什么不愿私了?” “胖子,你没见过李一凡。人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要用自己的行动来推动法治,来唤起不少姐妹的良知。我敢说,强xx或半强xx案可能天天都在发生,但大多数受害人出于各种自身的原因,都私了啦。这无疑就给强xx犯增加了信心,提供了更多的机会,无形之中,使更多的妇女受害……他们因为小李不撤诉就挖空心思造谣、生事,甚至要颠倒这个案子。” 胖子只是喝茶。 “唉,我过去接触过一个案子,也是一个强xx案。那女的也是个研究生,是被领导强xx了,不但没有打赢官司,后来反被说成是暗娼抓起来,判了刑,坐了牢。” “有这种事?” “出狱后,她到处上访,还找过我,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等等,大家都支持她,同情她,但都无济于事。这个案始终没有翻过来。最后落得在街边擦皮鞋……”他很想说“那个作恶者就在你手下”,但忍住了。说了能起多大作用?他不知道胖子和朱誉群的关系有多深。 胖子沉默了好一阵才说:“这些年,我是看透了好多事情。文化大革命时说某些人打着红旗反红旗。现在呀,这种人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台上讲‘三个代表’,台下日嫖夜赌。只不过,我不说。我要生存,我要做生意,而且要借机做大。你是个有影响的记者,他们除了造谣搞臭你,其他要想搞你个什么,还不可能。但对李什么凡就好办了……” “也许。不过,公司对她很好,特别是那个老总,很信任她。” “那就好。” “胖子,没想到你也怜香惜玉了?”仲秋脸色开朗了。 “我是‘爱着你的爱’呀!” “扯淡!” “走,我们唱歌去。”胖子站起来,“人家蔡娜等不耐烦了。” “不。我还要处理稿件。”仲秋和胖子握别,三两步下楼,跳上了摩托车。 第36章 欲擒故纵 哪个上面?人家被强xx了,你来横打一炮,这是什么意思?那江家跟你关敏是什么关系?吃八两恼火,为什么当初要干这坏事?人家就不恼火?这么好一个女子,一朝就把她毁了。鬼才给你做工作!刘枚在心里恨恨地说。她正要再给任进拨电话,有人打进来了。是李一凡:“刘总,你有空吗?”轻轻的声音。 要是平时,刘枚会说“你过会儿打来,现在正忙”。此时,她没有这份心情,“不空”两个字,像一颗滑膛的炮弹,径自地从嘴里溜了出去。 “我找你有点事。”仍是轻轻的声音。 “我现在忙的不可开交。真的。” “只一会儿。”仍是轻轻的声音,但很固执。 刘枚生气了。但碍于平时和部下特别是李一凡的亲和关系,特别是她目前的遭遇,刘枚尽量不在语气上表露出来:“我正在处理几件急事,确实没有时间。明天吧?” “不,我也有点急。” 刘枚没有想到李一凡会这样不通商量,就换了一种口气:“那就下午嘛。” “最好是上午。” 哼,这个李一凡怎么了?为领导安排起时间来了!刘枚没好气地说:“我现在忙,等会儿通知你。” 刘枚仰靠在皮转椅上,眼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发愣。她又拨了任进的手机,是“嘟、嘟”的占线声。她刚把电话耳机放回机座,桌上的手机响了。她拿过来,翻开盖,一看电话号,正是她在拨的号。她说:“任秘书,你好!我到处找你,你的手机是不是没有开?” “开了的。你们北京的老总找老板,我还接了电话的。啊!可能是老板接了电话就关了。我又没有去拿回来。” 原来如此。领导的一个不经意,就杀死了我多少白血球!刘枚笑眯眯地问:“任秘,你有何指示?” “刘总,你涮我?”任进心里那个乐,但还是言不由衷地说,“你大经理要让我折寿呀?我是跑腿的。老板找你有事,叫我先给你说一声。他一会儿给你打过来。” “啊。任秘,”刘枚灵机一转,马上套一近乎,“你有什么事,还是让我们做做表现嘛。” “没有什么。呃……”任进欲言又止。 刘枚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任秘,有什么你尽管说。你把我这个做姐姐的当成外人了?” “就是、就是,”任进一口难言的样子,“我家的电脑被老婆上网捣鼓坏了,我又没有时间找人来修。麻烦你叫公司的电脑员来给我整一下。好不好?” 他顺着刘枚竖起的棍子爬上来了。刘枚好不高兴:“修什么修?现在的电器产品一年一升级。修旧的不如换新的。人家说,爱情要不断更新,老婆都要换噻,何况电器?” “刘总,你还思想解放呢?” “开个玩笑。这样,那旧的就不管它了。我公司有闲着的电脑,液晶平面直角,明天给你弄一台来,借给你用。” 刘枚放下耳机,心头又高兴又乱。高兴的是在电话上又把任进拉进了一层。秘书,相当于半个书记呀!过些日子,一出来就是局级。好多单位、好多人想方设法接近领导的秘书啊!当今,秘书吃香啊!你没看李真等等秘书……自己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是人家主动找上门来的。但尤其如此,又使得她的心头发乱。书记亲自找她,证明卫总裁的话有背景,证明市里今年对这指标有想法。刘枚就这样静静地等书记的电话,等得她发毛。管他的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要切一块出去就切一块!这种日子反正长不了。看人家脸色吃饭,在人家奶下讨生活,心累。她突然羡慕起那些早就和计划经济断了奶的企业来。她也羡慕“胖子”了,什么事情明说,等价交换! 为了打发时间,她拿过市委研究室编印的《经济快报》,一目十行地看着,一个标题跳进了她的眼帘:《鲲鹏展翅迎风翱翔》。难道这是说的庞赀那个公司?刘枚将眼光移到内容上。就是他。说今年一季度实现了开门红,比去年增长了百分之十八。庞总经理高瞻远瞩,在北京要开一个分公司…… 电话铃终于叫了。她抓起耳机,是丁发达的声音:“小刘呀,北京卫总打电话给我,谈到今年最后一批指标的分配。你看,怎么办?” 要是几小时前,她会立即回答:“丁书记,当然按过去方针办哟。”经过了刚才的一阵冷熬,刘枚已经有点不卑不亢了,“丁书记,卫总裁给我说了,要由市里定。” “这确实是个难题,你们卫总裁把球踢给我了。” 刘枚想道,这球还不是你争来的。真要是让卫总裁来处理,肯定和过去一样。于是说道:“丁书记,给她踢回去。” “你这小脑瓜,想得简单。这不得罪人家吗?” “反正她也垄断不了几年了。” “经济是基础。市场经济,人家是个大单位……今后要打交道的地方多。所以,怎么定,我交给你。” “我——”刘枚压根儿没想到丁书记会是这个想法。既然要我定,就全部给金石。但是,如果是这样,那他何必要把这个决定权从卫总裁那里要过来呢?他在电话里一句话就给卫璧辉说清楚了,不就行了?书记大人的葫芦里有药! 不等刘枚想清楚,丁发达又说了:“大总经理了,还优柔寡断的。好了,不说这事了。你过会儿告诉我就行了。刚才关敏关主任对我说,你工作做得不错……那事儿搁平了?” 刘枚假装二百钱数不清:“丁书记,什么事?” “你!就是——她说的那个强xx的事……” “啊!”刘枚不冷不热地说,“还没有。我已经做过多次工作了。” 丁发达话音里有一丝火气:“她不听你的?” “这是她的私事。” “她是你公司的人……听说还是个先进……” 刘枚紧紧地咬着下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丁书记,这事儿……算了。我马上再做她的工作。就说你要……” 不等刘枚说完,丁发达就打断了她的话:“你怎么不讲究方式方法?把我推出来干啥?我是为你公司好,为你好呀!” 这案子关公司、关自己什么事?只不过李一凡是公司的人。处理权掌握在人家当事人手里。我们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她真想给丁书记反弹过去,但忍住了,把话变成了:“丁书记,我一定照你的指示办。” “好!小家伙,有大将风度。对了,那指标,我等你的电话。北京在等我的回音。” 刘枚豁然开朗了:原来,这指标和李一凡的案子挂在了一起。她不愿昧着良心去叫李一凡撤诉。可是,公司的指标……这牵涉面大呀!看来,那江红竟有通天的本事!硬到底,如果那指标分出去了就去反映。 可是,反映谁?给谁反映?鸡蛋碰石头!打破垄断,势在必行。这作法有什么错?唉!只有叫李一凡来谈谈。把情况告诉她,让她自己定吧。 第37章 满头雾水 一夜暮春的雨把大地洗得神清气爽。水泥路、柏油路上的灰尘没有了,大街小巷里的灰尘、怪味儿没有了,日复一日积在黄桷树、梧桐树、槐树、柳树、桉树以及城市里的一切树干上叶片上还有各种花草上的灰尘没有了。朵朵白云、灰云在蓝天上怡然自得,悠悠地散着步,品味着这雨后的快感。来去匆匆的人们挺胸昂首,大口地吞食着有点甜丝丝的空气,一辆辆汽车小心翼翼地跑着,深怕污染了清新的空气,破坏了洁净的路,吵闹了少女般的城市。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着从遮天蔽日的黄桷树丛中飞出,在头顶上扑楞楞地掠过,一会儿就成了一块小麻点,没入到那块在蓝天下悠着的灰色的云中。五月的黄桷树犹如三十岁的少妇,正是浑身充满诱人的魔力的时候,似乎每个毛孔都散发出使人心跳的青春。那一张张肥硕的绿得发亮的叶片,就像一个个粉嘟嘟的脸蛋儿,叶片与叶片交织中露出的空隙,恰似一只只明亮的流着柔情蜜意的眼睛。 黄墙黑瓦赭红色的楼梯柱子的中式小楼、灰色砖墙红色洋瓦的中西合璧式三层楼房和一幢五层的水泥楼房成品字形掩映在黄桷树丛中,偶尔露出它们一斑。据说,那幢中式楼房是一个军阀的别墅,后来,这个军阀被时任国民政府主席、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蒋介石调到前方打仗,房子就留给了他在这个城市里的一个喜欢安静的姨太太。几年后,姨太太和他的情人私奔了,从此下落不明,就被国民政府征用,作为美国特使的驻地。在旁边给特使新修了那幢中西合璧的楼房。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了这个城市后,这里就成了部队的一个机关,以后几经变迁,成了中山区公安局的驻地。 由于工作的原因,仲秋没有少来这里。从局长、政委到司机、门岗几乎都认识或者都知道晚报这个大牌记者仲秋。他走到门口,习惯性地摸出记者证,那值岗的警察已认出了他,举手行了个军礼,问:“仲记者,又来采访?” “唔。”仲秋几乎是用鼻子说了这个字,向他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中山区公安局秦政委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局里有一个快要了结的案子,可以整一篇好报道,叫他今天一早去一趟。凡跑政法口和弄社会新闻的编辑、记者都知道,公安局是出吸引读者的社会新闻的取之不完用之不尽的富矿。他们在公安局都有好朋友,随时提供有新闻价值的线索。每个记者、编辑都想成为线索的第一受用人。因此,他们和公安局的某人或某几个人特铁、是铁哥们儿。至于仲秋,在这个局里的铁哥儿们就更多。有时候在报社编稿烦了,或者心情郁闷,他就给局里打电话,局长不在找政委,政委不在找队长找科长,聊一阵,有时还会聊出一条稿件来。有时候,他干脆电话也不打,骑着摩托就来了,神侃一番后,还要在这里蹭一顿饭。今天,是秦政委给他信息,他还不来? 尽管一些车子已经出警了,但院子里还停着不少轿车、小面包车、两轮摩托车和三轮摩托车。仲秋绕过这些车,把自己的摩托车停在保护那根至少有一百年的老黄桷树的石栏边,噔噔地大步走到中式小楼二楼,到了秦政委办公室,门也没有敲,就径直推门进去,说:“政委,你好!” 秦政委正在专心地看一份材料,听见仲秋的声音,抬起头,合上卷宗,站起来,说:“这么快?坐。”他指了指沙发,走过去要给仲秋倒开水。 仲秋抢先走到饮水机前,拿起一次性纸杯,说:“政委,你坐下。我自己来,又不是外人。”说完,在纸杯里放了一小撮君山绿,接上水,放在茶几上,坐到沙发上,从挎包里取出采访本和圆珠笔,问:“什么好消息?” 秦政委喝了一口茶水,笑眯眯地说:“大记者,急什么?” “早点弄出来嘛。新闻和你们办案一样,时间就是生命。” “先喝喝茶。”秦政委拿起话机,敲了四下号码键,说,“你们过来嘛。” 可能是另外的同志介绍情况了。仲秋脑子一转,说:“政委,干脆我去他们办公室,免得耽搁你。” “就在这里,没啥。” 说话间,进来了一男一女,由于女的个儿高,就把男的相比矮了。看着他俩,仲秋觉得面生,又不好先发话,心里打着鼓:怎么这次介绍情况这样正儿八经的? “你们都不认识呀?我来介绍。”秦政委指点着说,“这是我市鼎鼎有名的大记者、晚报的仲主任。这个,”他指着高个儿女警说,“是我们刑警支队的郝队长,前不久从市局派来的。这个是我们政治处的邢主任。” 郝队长说:“久闻大名,不见其人。”说着,伸出手来。 邢主任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你仲大记者的文章,我们好喜欢哟。”也伸出了手。 在和他俩一一握手时,仲秋心里老在琢磨:介绍什么大情况,要这么一个阵容? “仲主任,今天,我们请你来,是想请你协助我们——”秦政委把后面的话留下了,另外补了一句,“咱们是老朋友了。” 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仲秋问道:“局里要搞个大报道?” “不。”秦政委摇了摇头。 “要搞专版?” “也不是。”秦政委把右手放在刚才看的那个卷宗上说,“有一个案子,我们想请你助一臂之力。” “你弄错没有,秦政委?”仲秋奇怪地问,“我能助什么力?你们搞好了,我当吹鼓手还差不多。” “仲主任,你还记得江兵强xx案吗?” 不等秦政委说完,仲秋就打断了:“哪个江兵?” “就是、就是一天深夜,他强xx了一个女工。那个女工叫……。” 郝队长接了过来:“李一凡。” 仲秋的脑子高速运转着,当听到李一凡的名字时,心像被什么碰撞了一下:怎么他们来问这事?难道要我写这个案件?这之中要牵涉到自己,怎么写?他看着秦政委,把心头的问话改变了一下,说出来:“这案子判了?” 屋里突然静了下来。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回答他。 仲秋满头雾水:这是什么啦? 第38章 反戈一击 李一凡来了,清癯的面孔,眼圈发紫,身板好像又小了一圈,那衣服裤子显得空荡荡的。过去的李一凡没有了。刘枚心生不忍,从心里恨起那个强xx犯来。刚才想起的一席话荡然无存,她想起了李一凡坚持要找她的事:“你找我,有什么事?” “刘总,”李一凡望着她,“我要离开公司。” 刘枚大吃一惊:“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给我讲实话。公司对你不好吗?” 李一凡泪眼迷蒙,摇了摇头。 “一凡,我们一向无话不说。你走,要让我知道个明白。否则,我这个当经理的一辈子不安。” 她抽噎起来:“刘总,你待我太好,真的!就像我的姐姐。”泪水又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正因为你和公司待我太好了,我才要走……” 这是什么逻辑?刘枚定定地看着她。 “我要走,是因为出了那事……” 刘枚大惑不解:“这?” “外面造了很多谣,我都知道。你的压力太大。”李一凡看着刘枚说,“他们有能量,有后台。到处活动,要我撤诉。甚至不惜到处泼脏水……”刘枚取出餐巾纸递给她,李一凡揩了泪水,继续说,“你知道,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撤诉。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我要给软弱的姐妹们做个榜样。要把坏人绳之以法。” “对呀!这和离开公司有什么联系?” 李一凡张着一双泪眼看着她,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刘总,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的?” 刘枚双眼仍是定定地罩着李一凡,眼神里全是鼓励、支持和爱。 “只要我还在公司,只要我不撤诉。他们就一定要找你的麻烦,找公司的麻烦。就作算你了解我,但要是牵涉到公司,那时公司的职工会怎么看我?我天天面对一双双利剑似的眼光,如芒刺在背。我能活得好吗?” 李一凡的话句句在理,敲击着刘枚的心扉。但是,刘枚不愿她这样离开,一个弱女子,出去后干什么?她关切地说:“我理解你,我的好妹妹。难为你一片真心。这样好不好?你暂时离开一段时间,等这案子了结了,你再回来。” “这和不离开没有两样。” “那就到区县公司去。” 李一凡坚决地摇着头。 “一凡,我这是为你好。你为什么这样固执?” “我知道。越是这样我越不能去。那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刘枚略一沉思,说:“好吧。我担心你出去后……” 李一凡苦笑了一下,摊开手,说:“这么大个活人,还会被饿死?” “你还有孩子……” 犹如平地刮来一团乌云,落在李一凡的脸上。她低下了头。刘枚感到失悔,不该说这句话。 办公室静得来掉一根针也听得见。 “刘总,”李一凡抬起头,打破了沉寂,“我的文件、材料都清理好了。下午,你安排一个人,我好交给她。” 来得太突然了。刘枚根本没有思想准备。此时,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她站起来,伸出手,说:“一凡,你保重……”她再也忍不住,嗓子发哽,说不出话来了。 李一凡站起来,像孩子见到母亲一样一下子扑到刘枚面前,紧紧地抱着她:“刘总——”两行热泪流到了刘枚的肩上,然后离开了。 刘枚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像一个瘫痪病人,嘴里出着粗气,眼光又落在那油画上,脑袋里一片茫然。过了一阵,她从笔筒里取出派克金笔,在一张便签上匆匆写道:“财务部并万芬同志:李一凡同志因工作调动,请按劳动工资的有关规定办理。另,由于她是先进,几年来对公司的发展作出了很大的贡献,请从公司总经理奖励基金中划出三千元,给予一次性奖励。刘枚。” 李一凡离开的事情深深地打动了她、感动了她。人活着,是要一种精神、一种神圣不可辱的人格!刘枚觉得从来没有过的神清气爽。就是这么一回事,大不了一点儿份额也没有。没有份额的公司太多了。难道人家就没有吃饭穿衣?换一个位置思考,面前的道路千千万哩!她拿起耳机,拨通了任秘书的手机:“任秘,我是刘枚,找丁书记。”她听出丁发达的声音后说:“这指标,还是由市里定吧。” “你的意见呢?” “这就是意见。” “你就不为公司考虑?” “考虑呀!全部给金石,你答应吗?”刘枚单刀直入,“丁书记。” “你的事还不答应么?”丁发达在那边发出一阵淫秽的笑声,“我的小家伙,那事呢?” 刘枚感到发呕。她耐着性子听完,故意卖了一个关子:“书记大人,我管她不了。” “什么?你的人你还管不了。” “对。” “她不听,就、就……” 多少年来,在大官面前一直低眉顺眼的刘枚终于感受到了堂堂正正做人的愉快,她把压抑了长久的郁闷吐了出来:“就什么?”此时,她就像在逗一个气急败坏的赌徒,觉得好舒服好愉悦好爽! “开除!” “不用开除,她主动离开了。” “什——么——?”咬牙切齿的声音。 “‘大千世界,无遮无碍。’”刘枚不知为什么念出了苏东坡的诗句,冷冷地说,“谁也管她不了啦。” “哼!哪里都是共产党的天下……” 刘枚乜视了门口一眼,好像那里站着丁发达,然后什么也没有说,就把电话挂了。 第39章 同床异梦 关敏过得很累很疲乏很紧张。 这些年来,各行各业,各个部门,从上到下,以考察、学习的名义组织公费出国。一般来说,组织者都有一些权力,通过组织,要求自己管辖的单位或系统的同志参加,一可以赚一部分钱,二可以趁势搭载一二个人跟着出国。不少部门,搞得热火朝天,妇联却按兵不动。关敏把组织妇女干部出国考察、学习作为妇联今年的一个重要工作。这样也可为一穷二白的妇联创点收,还可以让个别忠于自己的贴心干部顺便沾光——跟着出去一趟。否则,你等着市里正南其北的安排,那要到猴年马月!天上不会掉馅饼的。只有靠自己动脑筋,想办法。 妇联组织出国考察,是一件大事,是让全市妇女开阔眼界,学习国外先进经验,促进妇女工作,充分发挥半边天作用的最好机会。说是这样说,这几年,该走的都走了,该出去的都出去了。没有出去的,都是穷单位,没有钱的。至于民营单位,掏自己腰包的钱,比参加旅游团的费用要贵三分之一还多,谁愿当冤大头?即使有愿的,也不是给妇联当。你能给他什么好处?工商、税务比妇联硬多了。市场经济,掏一分钱,都要问收获。只有国有的一些老总才大方,反正不是他口袋里的钱。好说歹说总算组成了一个团,关敏突然想起了刘枚要和她同行,气不打一处来。一个李一凡的工作都还做不下来。还出什么国?要是做下来了,就没有那些烂事了。她用的是国家的钱,又是这种有头有脸的考察。不让她去,给她一个教训:妇联还是有权的!她提起红笔划掉了刘枚的名字。最后,她亲自打电话给刘枚说,考虑到金石工作太多,妇联党组慎重研究决定,这次就不去了。 结果出去后,她又有点失悔,买东西时,那些刚才还主任长主任短的人,都是给自己掏钱。尽管她已做出爱不释手,想买又苦于无钱的样子,但同行的那几个企业家都装做懂不起,装做不知道。要是刘枚在,肯定不是这样。为了安抚老公,她首先给廖耀明买了一件BoSS体恤,一双鳄鱼皮鞋,一条555香烟,然后给丁发达买了一条宝尼酱红色带小方格领带,两瓶印度神油,最后才给自己买了一些小东小西,临回来时,突然想起了还有樊贵云,该他也买了一根反正是洋文牌子的领带。囊中羞涩,很多想买的东西不敢买。如果,不给那三个男人买,又要好些,但谁叫她阴差阳错,这辈子摊上了三个男人呢?攘外必须先安内,首先是把内部那个宪法给予的男人安好。否则,他一闹起来,一切都完了。毛泽东说,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一点不假。自和丁发达搅上后,天天耽惊受怕,像龟儿子似的,而自己的男人搅了一个女人,自己不但不敢声张,反而打落门牙往肚内吞,连那个女人的弟弟犯了案都要去给她抹平,就像她拉了屎,还要去给她揩屁股一样。真他妈的窝囊!不揩又有什么法子? 昨晚上回到家,廖耀明不知到哪里去逍遥了,床上乱糟糟的,还有也许是江红也许是其他女人的发饰和好像是染成亚麻色的女人的头发。她已司空见惯,根本不来气了。本来早就想和他离婚,但考虑再三,还是忍下了。老廖肯定不愿离,江红也不想真正和他组成家庭。一个妇联主任,离了婚,社会舆论太大。没当主任前离婚,又怕影响仕途。更重要的是丁书记不同意她和廖耀明离婚:古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样多好。他有他的自由,你有你的自由。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她也知道,丁发达是怕她关敏离了,天天去缠他。其实,他看错了。只不过,不离有不离的好处。两口子互不干涉,又有家庭做掩护。爽! 快十一点了,廖耀明才回来,身上散发出女人的香水味儿。满以为廖耀明会久别胜新婚,结果,他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从旅行包里取出给他买的那三样花了不少港币的礼物,他不但没有说个谢谢,反而说:这些东西,都市广场都有。躺在床上,满以为他会说点情话,然后通过做爱来调整情感。可是,他却像个木头人。关敏用手去挑逗他,他也没有回应。也许,这十几天,他和江红或者另外的女人在这个床上已经做够了。 关敏车转身,背向着他,各自睡了。要睡还不行,廖耀明说话了:“你催一下那案子。” “我才回来。不知情况,怎么催?” “日妈直到现在,那婆娘还没有撤诉。” “我……”关敏想说“我有什么办法”,但怕激怒他,只好改口说,“我明天再给刘枚打电话,强调一下。” “你强调管他妈的屁用。那个女人没在金石公司了。” 关敏翻身过来,急切地问:“她没在了?” “她离开公司了。” “那刘枚?” “她管她不了啦。” “哎……”关敏叹了一口气。 廖耀明也翻身过来,情绪好了一些,伸手在她身上摩挲着,说:“只有找丁发达。” “找他?” “只有找他,才有办法。人家天天吃八两,日子难过呀!”廖耀明动了感情,“算我求你了。” “我……”他已经弄得她意乱神迷了,“他……不一定听。” “你还没有办法让他听?”他边说边爬到关敏身上去了。 第二天一早,廖耀明起来盥洗后,匆匆弄来牛奶、面包、鸡蛋,让关敏吃了,就催道:“给丁打电话。” 关敏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弄早饭的原因太直白了,就软软地说:“我到办公室去打。” “就在家里打。” “你不是说要节约电话费嘛。” “你大主任了,哪里打不是一样?快点!” 关敏不情愿地接过耳机,睥睨着丈夫,说:“人家这会儿没在办公室。” “打到家里嘛。” “家里?” “算了,”关敏看看表,说,“过会儿,再打到办公室。” 廖耀明在一边坐着,没有要去上班的打算。关敏坐在旁边,度日如年。双方都在不断地看墙上的挂钟。好不容易到时间了,他又摘下耳机递给了关敏。 关敏想,你不走,我怎么给发达打电话吗?说些情话,你听起舒服呀?她说:“你去上班嘛。” 廖耀明好像懂起了她的言外之意:“没啥子。你各自说。反正就这么回事。” 人间居然还有这种男人! 第40章 旧话重提 “没有。”秦政委拿起卷宗,在办公桌上顿了一下,“我们请你来,就是为了这事。”秦政委看着仲秋一脸茫然的样子,把手中的卷宗放下,说,“这案子,检察院退了回来……” 仲秋身子前倾,问:“为什么?” “检院说,事实不清,证据不全,要我们重新侦查。” 仲秋心里一阵冲动:“这事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还要‘重新侦查’?侦查什么?前些日子,检察院的还来问过。” “啊,这个……反正人家退回来了,我们就得重新来。”秦政委扫了两个部下一眼,说,“你是党报的老干部,又是老党员,又是老跑我们公安的……” “对,我还有市局发的特别采访证嘛。”仲秋接过话来。 “就是,你也算我们公安一伙儿的。所以,我就不把你当外人。”秦政委满脸诚恳,习惯性地给仲秋递烟,仲秋摆了摆手,他又将这根“中华”递给了邢主任,然后自己点燃一根,“实话实说吧。区里对这个案子很关心,节日期间,政法委的唐书记,精神办的于主任都给我打过电话,要我们认真侦办这个案子。我们局不敢怠慢,还专门开了党组会议研究。按程序,这个案子要退回香樟林派出所。但我们考虑到所里现在事情正多,加之有第一次侦办的经历,担心弄不落实,再送上去,又退回来。你叫我们、特别是我这政委的脸放到哪里?干脆就由局里抽调人力,组成专案组重新搞。我亲自当组长。” 仲秋端着纸杯,只是慢慢地喝水。 “局里案子多,人手也不够。其他再忙,我们也要把这个‘回锅肉’炒好,一次到位。我们这回是铁了心的。专案组中数我这个组的人力最强。”秦政委话锋一转,“有关这个案子,听说你还写过报道,市委许进才书记还批示过?” “对。” “我们请你来,就是想请你回忆一下那天晚上的事情。” “你不是说有个重要消息提供给我吗?” “就是这事儿。” “哎呀!秦政委,你为什么不直说?”仲秋话中有点气,“害得我还以为是一篇大稿子哩,乐得屁颠屁颠的!” “对不起。”秦政委解释道,“为这事儿,我们几个商量了好一阵。”他看着部下说,“不信,你问郝队和邢主任。本来,照正常程序,是我们直接到报社来,找你取证…… 仲秋一听“取证”二字,急了,打断秦政委的话:“什么取证?取什么证?” “你别急嘛。” “你搞得这样正二八经的。”仲秋苦笑了笑,“还不急?” “如果突然来两三个人到报社找你,不去见你们领导也不好,见了,又怕人多嘴杂。现在的事情,就是常委会研究人事工作也保不了密的。我们谈话,总要一间屋吧?”秦政委老朋友似地开诚布公道,“在你办公室,人来人往的,不好。所以,我就作主,说咱们是老朋友,干脆请你到局里来。反正,你平常也经常来往的。” “啊——”仲秋叹了一声,问,“我过去已经说清楚了。其实,今天大可不必走这个过场。” “那是过去的,现在要重新笔录。”高高的郝队长插了一句进来,“仲主任,你到市局来过。我都见过你,你的文章我几乎篇篇都读。” “当时,你在那个部门?” “我在六处。” 六处是政保处,和上层建筑,文化单位打交道。仲秋和六处有过来往,但想不起面前这个高个子女警了,又不好说出口,只好说:“对、对。”然后话题一转,“秦政委,你们把过去记录的我的话抄一遍,我签字认可就行了嘛。” “这样不行。” “我现在明白了,有些人为什么不愿举报、不愿作证。太繁琐了。” “宪法规定,公民都有作证的义务。”秦政委站起来端起茶杯去续水,“你个大记者还要推进法治建设嘛。如果不一丁一点儿重新来一遍,我们怎么得出结论?怎么移送检察院?你也不希望这个案子拖得太久呀。怎么样?郝队,邢主任,开始吧。” “我过去说的派出所记录的呢?” “哎呀,我的大记者!过去作废。”秦政委大手一挥,“我们重新开始。” 邢主任早就准备了纸和笔。 郝队长对仲秋说:“仲主任,我们开始了哟。”待他点了点头后,她问道,“你的名字?” 仲秋老大不情愿地翻了她一眼,知道这是办案笔录的八股,于是一一道来,接着把那晚上偶然撞着的事情又说了一通。末了,郝队长问道:“仲主任,你为什么在那个时候离开帝王饭店?” “奇怪的问题。” “不,我们想知道。” 仲秋盯了一眼郝队长,心想,这个女人厉害。说吗,怕牵连那些人,特别是贺处长他们。中央明文规定党政机关干部不准去夜总会、桑拿浴!第一次,派出所都没有问这些。干脆搪塞:“我不想呆了,就回来了。还要处理一堆稿件。” “几个人一路?” “我一个。” “为什么一个人急匆匆的回来?” “我没有急匆匆。我骑的是摩托,它就是那个速度。”仲秋一想,她老在离开上问,再不说,她硬还以为有什么隐私呢。“他们要去洗桑拿,我不去,就离开了。” “他们?是哪些人?” “这与本案无关。” 郝队长想了想,说:“但能证明你。” “能证明我什么?”仲秋盯着她。 “能证明你是在‘帝王’,是在哪个时间出来的。” 仲秋生气了:“对我还不相信?” “老仲,办案就是这样,要一环扣一环。”秦政委解释道,“如果我们现在不扣死,又来个反复就麻烦了。” “好嘛。”他降下了火气,“只要惩罚得到坏人,我就说嘛。有鲲鹏公司的经理庞赀、组织部的贺逸平……” “啊,”郝队长又问,“你一个人怎么抓得住江、江兵?” “他开先跑了一段路,我骑摩托追上他,将他绊倒。他知道无法跑脱了,加之他个子瘦小,底气就不足。还有李一凡也跑来了。” “他既然瘦小,李一凡为什么不能战胜他?” “这,你要问他两个了。也许,她被吓慌了。”仲秋分析道,“深更半夜的,一个人,压根儿没想到有什么。就是突然窜一条狗出来都会吓死人,何况是坏人!江兵还狠狠地打了她……” “怎么弄到派出所的?” “我本来想给110打电话,后来附近有个派出所,就用皮带将他捆了,送去了。” “后来,李一凡就回去了?” “我用摩托车送她回去的。”仲秋解释道,“离她家还有一段路。她又遭到这一打击,我不放心。” “为什么不叫她丈夫来接她?” “据她说,家里有小孩儿。走了,怕出事。” “你过去认识李一凡吗?” “不认识。”仲秋警觉起来,“怎么——?” “随便问问,”郝队长抬眼一笑,好看的丹凤眼没有一丝恶意,“江兵呢?” “也不认识。” 郝队长侧过身子,挺直腰板,说:“政委,差不多了。” “仲主任既然来了,就问个彻彻底底,明明白白,免得又搞二次。我这个人呀,牛脾气。搞就搞清楚,搞彻底。下次那边再咿呜呀呜的,就不得行!老子就要说个子曰……”秦政委挥了一下手,侃切地说,“差不多不行!” “我说错了,不是差不多,而是弄清楚了。” “好嘛,要是以后还不清楚,我要拿你是问。”秦政委又摆了一下手,“你们忙去嘛。” 郝队长和邢主任分别和仲秋握手后走了,仲秋站起来,做了个扩胸动作,说:“我真像是一个犯罪嫌疑人。” “怎么有这个感觉?” “你那个郝队长好厉害,在她的眼里我不就是一个嫌疑人?你听她那些问话!” “仲主任,我们不这样不行呀!”秦政委也站了起来,“从你的角度讲,你是一个证人,讲的都是实话。但从我们的角度讲,在没有得出正确的结论之前,是要怀疑一切。就说这个案子吧,你认为简单,可是,人家不这样认为。要不,怎么会退回来呢?有些话我也不好多说……”秦政委突然刹住,转了话题,“我们这次就要下工夫,做到事实清楚,证据全面,让人做不到手脚,打不出喷嚏。如果你是正确的,这其实就是为你,为受害者好!” “万一人家还是认为不清呢?” “除非当事人和证人作了伪证。” 仲秋走动了几步,说:“都是实话实说的。譬如我,完全是遵从新闻五要素,没有一点儿假冒伪劣!” “那,我就要找他们说个明白。”秦政委把右手捏成一个拳头,“我是个较真儿的人。你是知道的。就是天王老子要扭,我也不怕。反正,我头上这帽儿也只戴这一届了。” “好,有你这个较真的组长,但愿我这是最后一次被你们询问。”仲秋伸出手,说,“政委,再见。” “怎么‘再见’?”秦政委看了一眼表,“吃了饭走,今天食堂有水煮鱼。我俩还要喝一杯噻。” “还早。我还有事。”仲秋背上包说,“过几天,我请你,我们到怡味轩吃豆花饭。” 院子里的车几乎都走了,仲秋那辆羚羊摩托靠在黄桷树下的石栏杆边,孤零零的。那群一早飞出去的麻雀又回来了,在树枝丛中小声呢喃。仲秋仰头抬眼打望一个个如盖的黄桷树树冠,身子几乎转了三百六十度,在茂密的叶片中找不到麻雀的影子,到是看见在一个被树叶半遮掩着的树叉上有一个鸟巢,用一根一根的枯树枝搭建成。这不是麻雀的巢,而是斑鸠或者鸦雀的。这家伙真老练到家了。住在这里生儿育女,谁敢欺负?有带枪的人保护! 背后一根黄桷树丛里传出了清脆而略带感伤的叫声:“李——贵娘,李——贵娘”这是阳雀在寻找他的爱人,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不知找了多少年多少代!仲秋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鸟,只是听老年人讲过它的传说故事:从前,有一对年轻夫妇,住在背靠青山,面向碧水的美丽的地方。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小两口儿,恩恩爱爱,日子过得十分甜蜜。不久,有了一个宝贝儿子,全家都沉静在欢声笑语中。后来,当地的财主霸占了他们勤巴苦做开垦出来并赖以生存的土地。小两口儿欲哭无泪,决心去找县官评理伸冤。男的背着干粮上路了。这边,财主却派人把女人和小孩抢走了。财主早就对她的美貌垂涎三尺了。女人不从,跳进了面前的碧水。男人到县衙没有寻到公道,反被斥为无理取闹,赶了出来。等他疲惫地回来,眼前却是满目凋零,家没有了,妻子没有了,儿子也没有了。他不吃也不喝,天天看着青山,看着碧水,望着天空呼喊:“李贵娘,你们在哪里?”“李贵娘……”声声呼唤,催人泪下,惊天地泣鬼神……后来,一个什么神仙路过这里,把他变成了一只世上从没有过的鸟,让他自由飞翔,到大千世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这样执著地呼叫,寻找他的李贵娘! 老人说,这是一种比大拇指大不了多少的有颜色的小鸟,它的执著和追求远远超过大鸟,甚至人类。仲秋手把着摩托车,寻声找那阳雀,找那执著的小鸟。那里只是树叶叠树叶,哪里有阳雀?也许,它不是在找李贵娘,也不是在找李贵郎,而是年年月月地找“理贵粮”。千百年来,老百姓寻找讲理的地方不是比寻找粮食更执著么? 第41章 如此女人 关敏横下了一条心,你他妈的要当乌龟,老子就当面给你把帽子戴上。她给丁发达拨了电话:“喂,发达嘛,我是敏敏。” 电话里传出来高兴的声音:“你在哪里?” “我回来了。我好……” 廖耀明终于呆不下去,拉过门走了。 关敏接着说:“我想你!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东西。我马上过来。” “呃……”丁发达好像有事的样子,“谢谢,香港飞回来顺利吗?” “托你的洪福,顺利。”关敏话题一转,“我过来向你汇报。” “我有个会。” “会、会,你不想我啦?” “你用的什么电话?”对方警觉地问道。 “家庭电话。” “不要打这个电话,说不定有人监听。你挂了,打这个号码。”他说了一组数字,“我新搞了个小灵通。” 关敏照他给的号码打了过去:“我想要你。” “你那个剩饭——了。我不想。” “没有。对天发誓。”关敏感到很委屈,“我是真心实意的。” “我知道。我确实有会。今晚上吧?” “好,一言为定。”关敏趁势说道,“发达,我走了十多天了,那案子?” “你还问?一个刘枚都做不了工作!” “说是那婆娘跑了。” 丁发达更正道:“不是跑了,是她主动离开公司了。” “走了?还不是在你的天下。” “更是你的天下,你去管嘛。”对方觉得语气硬了,缓和了一下,“她一走,增加了难度。要是是三陪小姐,就好办了。” “把她定个三陪。” “嘿,我的关大主任,”丁发达调侃道,“你以为是文化大革命嗦?” 关敏自知说错了,解释道:“主要是那死鬼在催。我一回来就找我闹,今天一起床就叫给你打电话。” “那个乌龟!他要翻天?”对方恨恨地说,“那女人要一条小路走到黑。我有什么法?” “哪个不晓得你丁大人是智多星,办法多得很。”关敏吹捧道,“设法把它做死就行了。” “做死,说得轻巧!” “可是……” “可是什么?”丁发达在电话上气哼哼的,“让那乌龟吼去。大不了是个男女作风……有这种问题的人又不是你我一个。都改革开放了,又不是文化大革命,还怕?两情相愿嘛……” “发达,说是这样说,我……是妇联主任呀!” “那有怎么样?妇联主任又不是中性人……” “你……”关敏急得要哭,“我知道,这位置是你给的,你想……” 关敏急得不行,这事情不搞定,麻烦就大了。首先是她! 一个除了姿色外几乎没有其他本事的女人能走到这一步,做官做到这个位置,容易吗? 当年,关敏狠下决心斩断和生产队会计的精神的更重要的是肉体的关系,最后一批从农村回到了城里,在市委办公厅旁边的一个街道企业当钳工,工作又脏又累,很不安心。她不仅有几分姿色,还会一点普通话。本来,她所在的学校对口去的地方是个“山比土多,土比田多”、“爬坡上坎鞋磨破,抬头望山帽子落”的山区。家里怕她吃不下这苦,就让她去一个家住黄河边的表亲家落户,入乡随俗,跟着讲了点北方话。回城后,和大家一比,她就成了会讲普通话的了(若干年后,机关提倡说普通话,正合她意,于是要求部下都用普通话向她汇报工作,更有甚者,办公会上也用普通话,连要退休的同志也不能幸免。那情景,就像在演相声。职工私下感叹:我们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会有武则天、慈禧太后。这当然是后话)。工间休息时,就一个人唱歌,哼李铁梅、阿庆嫂,哼方海珍、柯湘,常常赢来工友们的一阵掌声。在那么一个小单位,模样、普通话和唱歌,三样集一身,她简直就成了金凤凰。 那时,市委机关不断增人,孩子增加,机关幼儿园急需老师。园长每天上下班从这里经过,听见了她的歌声,听见了她的普通话,也看见了她这个人,觉得她到幼儿园当老师还可以。找她一谈,她当然愿意,和孩子在一起,不穿油渍麻花的工作服,不和钳子、扳手、又笨重又肮脏的工件打交道,而且好歹也是进了市级机关(不是早就有传闻,市委大院的炊事员下派出去,至少可以当个科长吗),真可谓一步登天。以后结婚生子,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直到九十年代初,机关举行文艺汇演,当时任市委办公厅主任的丁发达一眼瞧中了在一群幼儿中跳领舞的关敏。尽管已经人到中年,但那施过粉黛的脸蛋、那身段、那胸部(其实,那是她在半年前去做手术隆高了的)还是那样的吸引人。不知是缘份到了,还是思想解放了,这些年,他见过的女人不可谓不多,和他工作上有联系的女人不可谓不多,和他上过床有过性接触的女人不多也不少,但很少有像关敏这样使他心尖发颤发痒的!经过微服私访和与她的一次交谈,双方就达成默契,或者叫相爱了。他将她调到了办公厅接待办,两年后提拔为副处长。不久,又一轮机构改革开始,精兵简政,削旧人换新人,丁主任在即将升任副书记前夕,在办公厅来了个除旧布新,关敏头上那个副字被摘去了。好歹新来的主任是跟随他多年的副主任,他的安排就是新主任的安排。机关精兵简政搞完了,轮到各区县、各部委局办的头头脑脑了。不听话的、业绩不好的、没有很铁的关系的,都在精减之列。一些新鲜血液早就等着输送到那些部门去了。经过丁发达的提议并坚持,关敏成了新鲜血液,被输送到一个县去当了县委常务副书记。当时,她不愿离开机关。好不容易进到这个圈子又要出去,她想不通。 丁发达告诉她,现在的干部,不到区县去转一圈,那么就这样原地踏步了。这叫“农村包围城市”,现在提拔的干部大多是从区县上来的。下县后,她一步一步地按照丁副书记的指示办。如果是秘密回家,就尽量不在机关露面。要去机关,就必须准备一下,衣服、鞋子都要刻意装扮。衣服袖子上要有黄泥,裤脚要不对称地卷起,要么穿解放鞋,要么穿胶靴,但一定要糊了泥巴。而且到办公厅要招摇,见人就打招呼:“宋处长,你看见许书记了吗?我向他汇报工作。”宋处长上下打量:“关书记,你穿……”“哎呀,不好意思,我从乡里直接就来了。”“你真是个好干部,焦裕禄、孔繁森。”“哎呀,你不要乱说。”…… 虽然不少人心知肚明,知道关敏在作秀,但领导不这样看,厅主任多次在大会上要全体职工向关敏学习,她是厅的光荣。丁发达也在不知不觉中施加影响。她下去刚两年,市妇联一把手要退休了,因工作需要市广播电视局局长要调北京,一下子落出了两个位置。市委常委要确定两个人选。在研究组织部提供的三个后备人选时,几个常委觉得关敏这两年在农村干得很好,在市委大院里看见她回来办事,都周身泥呀水的。这种女干部难得!妇联正需要这样的同志去开拓。丁发达没想到让关敏刻意包装,结果收到的是这样的效果。他不愿关敏去那个费力不讨好的妇联,不能去广电局,干脆就在县里再呆一段时间,以后找机会去报社、或者其他权力大、福利待遇好的厅局级单位。但众志难违。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关敏离开幼儿园,七年的时间,实在是平步青云,很多人不能和她比。科员、副主任科员、主任科员、副处长、处长、副厅级、正厅级,一年一台阶。现在,不要说一年一个台阶,能在这里稳住都好。如果那案子不摆平,就会像多米诺骨牌! “哎呀,我逗你的,就信以为真了。不成熟、不老练。我已打了招呼,退回重新侦查了。”丁发达居高临下地说,“敏敏,你走了半个月了。情况变化很快。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嘛。” “啊,是这样!”关敏转悲为喜。廖耀明只看见表皮,不知究里,没想到丁书记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跟着他,没错。突然,又一个问号跳进脑海,她冲口而出:“发达,重新侦查,万一……” “万一什么?哎呀……”丁发达好像是对旁边的什么人说话,也许是对任进,“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出来。”然后是对关敏说,“敏,你不懂。有些事情,来不得硬上。何况一号在过问。这重新侦查,就是时间。拖过几个月,到时,情况又不同了。你没听他们说,好多大案要案就是这样拖垮的嘛。你呀!” “我是不懂嘛。老公。”关敏嗲声道,“敏敏是你开发出来的噻。” “我有这本事?”对方在电话那边浪笑了几声,然后说,“敏,这事我其他都不担心。我是担心老刘那条线的人认认真真去办那件事。” “这好呀!” “好个屁!”丁发达又教训起来,“如果铁定了,是那个江什么。到时就没有退路了。” “认真办。老公,一定要办成那女人和那狗记者在搞……今晚上我们在老地方……” 第42章 警察来访 李一凡送梅子去幼儿园刚离开家门,两个女警察就找上门来了。 阳昆从周一带着一包衣物去学校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其实,这以前,他就是要么半夜回家,匆匆盥洗完倒头便睡,要么不回家。上个星期天,也是睡了懒觉起来,就带着梅子出去了,傍晚回家也不吭声。李一凡做好了晚饭,叫他来吃也不理。梅子去叫他,他好不容易才冒出一句:“不想吃。”然后,就在柜子里翻找他的东西。这家,已经成了他的旅馆。即使回来也是除了给梅子说几句话,有时皮笑肉不笑的笑两下外,就是板着个脸,好像上辈子欠了她什么,好像借了他谷子还他的是糠壳。有时,实在避不开要和李一凡说话,也不再用一种亲昵的口气喊“亲爱的”或者“一凡”,而是形同路人般“喂”或者“喂”都懒得叫,就直接说。这种气氛李一凡最受不了,就像有一把没有了刃的刀在慢慢地割她心上的肉。 回想起这事发生前的日日夜夜,他可不是这样!那可是一个在她心目中、在同学朋友心目中完美的丈夫呵!怎么转眼间就判若两人?从那天晚上回来起,除了唉声叹气,蹙眉皱额外,他从没有安慰、抚摩过她一直在滴血的心灵。对这件事,他惟一表过态,而且还很强硬的就是要她私了。对他来说倒不是私了可以获得补偿,而是私了不会张扬,不会让外人知道。古人不是说过,失节事小,面子事大吗?他时时想的是自己的面子,而就没有考虑过,或者稍微想过作为妻子的李一凡的心、李一凡的思想。 要了解一个人,难呀!同居一屋,同睡一床已是几年了,要说从认识第一天起,也是十来年了。也许,惟有一场突然的变故才是考验朋友、考验夫妻情感的试金石!难怪《增广》会发出这样的哀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被人强xx,也是一个大限!可是……《诗经》不是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吗?当初,阳昆为了表示他心的专一,给她的信中就引了这句话。为了表达自己的心,她也引用了汉乐府古辞《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的一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如今,这磐石! 看来,山盟也好,海誓也好,这一切似乎都应了当前老百姓的一句俗语:“空了吹!” 李一凡麻利地弄好早饭,给梅子穿戴好,喂她吃了饭,自己匆匆喝了一杯豆浆,吃了一个小馒头,就送梅子到幼儿园。刚要拉开门才想起,今天,自己已不上班了。自己已成了一个不得不当的下岗工。既然不上班,还送梅子去幼儿园干啥?好久没有放松过,自由自在地睡个懒觉了。在她记忆里,那是在学生时代,在寒暑假里,才是人性大放飞的幸福日子。晚上,一个人听音乐,东方的西洋的,国产的进口的,听累了,又抱起书读,坐着读,靠着读,躺着读,有时是通宵达旦。白天,睡觉,有时是从早睡到晚。爸爸说她是“夜动物,夜不收”。妈妈说她“生物钟搞颠倒了,适合上夜班”。工作后,不能这样“夜不收”了,生物钟也不能再颠倒了。只有星期天可以旧病复发,但阳昆没有这种习惯,她不得不为了爱而遏制自己,最多可以小小的放飞一下。有了梅子后,这“小小的放飞”也成了奢侈品! 她停下手,收住迈出去的右脚。梅子见她不走了,仰起脸望着她,摇着她的手问:“妈妈,要迟到了。” “梅梅,我们不……”她突然闭上了嘴,把“去了”卡在了喉咙里。不能把孩子留在家里。换句话说,不要因为父母的生活去打乱孩子正常的生活。孩子该怎样还是怎样。其实,她今天需要孩子在身边,让梅子那小精灵一样的身影活跃她的单调疲乏的眼睛,让梅子那叽叽喳喳的声音滋润她寂静的心田。让梅子和她一起打发老牛破车般的时间。伫立了一会儿,李一凡摇了摇头,还是拉开了门。走到幼儿园门口,一个穿得像童话里的公主般的女孩儿大声说:“梅子,我要吃梅子!哈哈!” “杨丽,洋梨子,我要吃梨子。”梅子回应道。不知为什么,她要称杨丽为梨子。 两个孩子拉在了一起,一边说着“妈妈,再见”一边小跑着进幼儿园了。李一凡已经见过多次杨丽的妈妈,一个个头儿不高,肩宽臀肥,有一副娃娃脸的皮肤白皙的女人。她只知道她在一个机关开车,经常是开着那辆2000型的桑塔拉接送女儿。有时碰见点点头,有时是对幼儿园的某件事评论评论,或者共同议论某一件新闻。不过,这种通过孩子熟的双方大人,往往都很矜持,都很少过问对方的尊姓大名。确切地说,不是双方都矜持,而是李一凡。一些孩子的家长不但不矜持,反而很健谈,一说起来,巴心不得把你的祖宗八代、四亲六戚都搞清楚,就像个包打听。李一凡总是和这些家长保持一个“度”,在他们的眼里,有点神秘、莫测高深。 看着两个孩子走到了老师面前,李一凡转过身,刚好看见杨丽的母亲在打量她。李一凡自觉不好意思,笑了一下,就迈开了腿。对方突然说:“李、”不知是她不习惯称和她年岁差不多的人为老师,还是在她哪个行道里只习惯叫师傅,反正,她在叫李一凡时结巴了,“李师、李老师……” 李一凡看着她那皮肤细嫩的圆脸,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姓李?” 她笑了,右边脸颊靠近嘴角处显出一个美丽的酒窝,没有正面回答:“你长得这样漂亮,哪个不认识?” “谢谢。”李一凡脸红了,言不由衷地说了句,“你才漂亮。” “我们杨丽都说,梅子的妈妈是班上小朋友的妈妈最漂亮的,说你像《还株格格》里的林心如。我老公也看见过你,说你像张柏芝。其实,仔细看,他们都说错了。” 李一凡脸更红了,头低在胸前,看着自己的皮鞋尖,走了觉得对人不礼貌,毕竟人家没有坏心眼;不走,让一个几乎还算陌生人的女人面对面地评判自己,哪怕全是溢美之词,她心里也不是滋味! 她见李一凡没吭气,以为她喜欢这些语言,自己干笑了一下,继续说:“我看呀,你哪个都不像。你比林心如要靓丽,比张柏芝有气质。你就是你自己。”她双眼像两个镜子,照着李一凡,“要真的和大明星比,我倒觉得你有点像林青霞,身高个头儿,脸型,特别是气质。你去公司哈?坐我的车嘛。” 李一凡不觉一楞,她怎么知道我去公司?支支唔唔地“嗯、不……”了一阵,什么也没有表达出来。 “你好像在金石公司上班噻。”女司机没有走的意思,还在无话找话,“我还有一个熟人在那里。” “谁?”这个字刚说出来,李一凡就失悔了。这不是明白告诉她自己是金石公司的吗? “江红。” 李一凡一听,头都有点大了,要不是她赶紧克制,肯定失态了。她睇了她一眼,发现她还是笑眯眯的,那个酒窝还在。也许,她没有其他意思。女司机见李一凡没言语,解释道:“其实,我和她也不熟。有一次,我送她回你们公司,我看见了你正要进公司大门。我就对她说,那个女的的娃儿和我娃儿一个幼儿园。她说了,我才知道你姓李,叫什么繁。名字我说不上来了。” “啊!你……?” “我是妇联的,给关主任开车。”女司机自豪地说,“走嘛,我送你。” 此时,李一凡心里乱糟糟的,说:“不。我还有事。”说完,转身走了。 她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刚到宿舍门口,一高一矮的两个女警察就从小卖部旁边快步走了过来,拦住她问:“同志,请问你是不是李一凡?我们是公安局的,”走在前面那个高个儿女人摸出了警官证,“想找你了解点情况。” 李一凡一怔:“什么情况?” 矮个儿女人见有人走了过来,立即说:“走嘛,到你家里说。” 第43章 世事难料 “嘀——嘀嘀!”后面一辆车的喇叭烦人地叫着。仲秋通过反光镜看了一眼,好像是一辆银白色的A6奥迪,心里没有好气,你要超就超,叫什么叫?我离你远着哩!你怎么超都行。摆谱!想是这样想,他还是把摩托朝右边的路肩摆了一下。 仲秋中速行驶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脑袋却在想着那件案子。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就变得复杂起来了呢?从不久前检察院的人来找他所说的话,到胖子、罗仁全的话,看来他们都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一个风源。难道我这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本应该得到表扬的见义勇为者硬是要和某些传媒报道的一些见义勇为者的遭遇一样,反而会背上黑锅么?是些什么人在搅混这原本清澈透明的一潭水呢?那个风源又在什么地方呢?到办公室,首先给李一凡打个电话,问问她那边的情况。说不定公安局已经找过她了。管他的哟,重新调查就调查,反正事情明摆在那里的。不知道她听到那些混话没有?唉,现在一切自由了,长舌妇又多起来了。他们不嚼就不舒服。这事不知碰到了社会的哪根神经,好像方方面面的人都在关心。说白了,就是一个强xx案。这案子哪天哪月不发生?当初,自己也不该小题大做,给什么书记写信。但自己毕竟还有点良心,还没有在这人海波澜中被权势被势利泯灭。也许,正因为书记一号大人的关心,才引起各方面关注,才有这样的反复。都怕办差了,书记再过问,不好交代。谁都怕得罪一把手呀!他的手里有着如来佛的“人种袋”那样的东西,里面有着帽子、票子、房子、车子等不少人们梦寐以求的宝贝! “嘀——嘀嘀!”那烦人的喇叭声又在后面直叫。仲秋在镜子上瞄了一眼,又是那辆白色的奥迪。怎么你还没超过去?对不起,刚才让你超你不超,现在爷们不让你了。仲秋有意把车朝道中心移了一点,且加快了速度。奥迪也加快了速度,紧紧地咬着摩托车。仲秋回头一看,白色奥迪的那个司机戴着一副大墨镜,“嘀嘀”声又叫起来了,车子冲了上来,压着道中间的黄线要把仲秋往右边逼。今天是遇到歪司机了还是遇到了杀手?他妈的!报复这样快呀?才从公安局出来,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搞个车祸,让我闭嘴?……仲秋加大了油门,摩托车像箭一般飞了出去。奥迪也紧紧咬着。前面有一个加长的箱式货车,仲秋放慢了速度并向右边道肩靠拢,“日”的一声,将摩托车停下了,让他冲到前面找死去! 白色A6奥迪刚一开到前面,就斜刺里滑向右边路肩,“哧溜”一个急刹,排气管喷出一股热气,猛地停在仲秋和羚羊摩托车前面。这家伙究竟要干什么?爷们什么地方碍着你啦?仲秋窝着一股气,翻身下车,作好了应对准备。奥迪驾驶座的车门也被推开了,那个戴着大墨镜的司机跳了下来,顺手关上车门,朝仲秋走了过来,嘴里发出“嘿、嘿”之声。 一个大汉!上身套一件没有拉上的藏红色茄克,一条金黄色的鳄鱼爬在左胸前,下穿一条月白色的华伦天奴休闲裤,一双贼亮贼亮的老人头皮鞋。这是谁?仲秋正在从记忆中搜索此人。他却倏地摘下眼镜,亮开了大嗓门:“嘿、嘿!,愣起干啥?” 仲秋冲上去就给他一拳:“好个胖子!你要取我的命吗?” “取你的命,给你发信号,你老不理。”胖子也搡了仲秋一拳。 “我还以为遇到了杀手哩。” “你又没有结仇。谁杀你?” “难得说。万一哪篇文章惹了祸呢?现在吃血泡饭的人多呀,三千块前就可以取你一只手!” “说不定你已惹了祸。”胖子右手拿着眼镜划着圈,说,“我到处找你。结果还在这里兜风。” 一辆红色的法拉利跑车从身边驰过,一身新新人类打扮的女驾驶员开得怡然自得,耳朵里不知是塞的随身听耳塞还是手机的耳塞。仲秋说:“你看,人家那才是兜风!就像《黄金眼》中的那个女间谍。比你潇洒,对吗?” “你知道她是谁?”胖子扭头掠了一眼,自问自答,“人家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公司老总的二奶或者三奶。老总玩她,她就玩车,什么事也不做。当然,据说她还养了个小白脸,体院毕业的一个什么教练。” “那还真成了三角形的稳定性哩。” “什么三角形?” “这你就不懂了。早些年,上海一家刊物,发表了一篇谈婚姻家庭的文章,说三点确定一个平面,是很稳定的,而两点只能是一条直线。一对夫妇就如一条直线,是不稳定的。如果有了情人,成了三点或四点,这对夫妇的家庭就稳定了。你看,那些一夫多妻的国家,家庭都牢不可破。” 胖子晃着头说:“唔,这有道理。家里发生了矛盾,就到情人那里去倾诉,免得在家里争吵。有了情人,在心里就总觉得欠了老公或老婆,因此对对方就多了一分谦让和礼貌。” “嘿,你还有体会哩。” “体会算什么?有些人已经上升为理论了哩。”胖子抑揄道。 “向你学习。”仲秋收回话头:“喂,你真的在找我?” “打到你办公室,没人接。打你的手机,不开。你他妈的还是那个毛病,背个死耗子关着干吗?我说过多次,你付不起话费,我付。”胖子咧了一下嘴角,“还是个大记者!” “我在区公安局接受采访。它老是叫,我就关了。” “你接受采访?在区公安局?”胖子悟出了什么,做出豁然开朗的样子,看了看表,说:“走,我们找个地方吃饭,边吃边说。” “这就是你说的那车?”早几天,胖子对他说,要买一辆奥迪车,市里的头儿们也坐这种车。见他点头后,仲秋看了看表,说:“我还有事。” “有事也得吃饭呀,我有好消息。” “老婆死了?” 胖子又搡了他一拳:“你老婆才死了。” “你没听说当今你们这种男人的三大喜事吗?升官发财死老婆。” “这不是说我们这种男人,主要是说你们那些机关干部。我们这些人,只要你愿,包几奶都可以。就像刚才那个小妞儿。老婆死不死有什么关系?” “是不是老婆生二胎了?” “嘿,你今天是怎么啦?尽说些俗头俗脑的话。” “俗?你们这些大老板不是都想有几个娃儿,小鸡饶膝吗?前几天,一张小报登了一篇奇文,说一个你这种老板为了多有几个儿子,不断结婚,不断离婚。每结一次就生一个孩子,生了就离婚。至今,他已结了九次婚,生了八个娃儿。那八个娃儿的妈都没有离婚,每逢春节,老板还要把他们召集起来吃团圆饭。” “有这种事?恐怕是假新闻哟。” “说不清楚。这个报纸老爱整这些东西,但又不属于文来富他们审查的重点,日子就过得滋润。” “查他呀。” “哪个查?据说又是丁大人的亲戚泡制的。” “我们怎么他妈的成了新闻官了?”胖子猛地拍了一下头,“我给你说,我搞到了北京的指标啦。” 仲秋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拍了拍他肩膀,说:“你真会来事!多少?” “不多。我不在乎多少,关键是垄断终于打破,让我们这些企业看到了天边的曙光。坚冰终于被打破,春天来了。市场经济万岁!”胖子像当年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检阅般把粗大的拳头向空中举了举。 “把金石气惨啦?” “也不。据说刘枚想得很开,她对职工说,这是早迟的事。我们吃了好多年了,现在大家吃点。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到市场里面去从他们的碗里争点饭过来呢?我还真佩服她,有种!” “你这家伙太凶了……”仲秋欲言又止。 “给你明说,是丁书记和贺处长出了力。人家丁书记力主市场经济,要打破垄断……”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为了这点狗屁指标,你不知道我花了好多心思啊。”胖子的语气变得沉重了,“现在要办成一件事要攻好多个关卡!也就是说,你赚了一百元,必须拿出五六十元来每个吃点,你想吃整条黄鳝,不得行!稍一疏忽,就要翻船。拿破仑不是翻在滑铁卢吗?去年,我去看了,在布鲁塞尔到卢森堡的公路边,根本不是什么山,丘陵都算不上,只能是坑坑洼洼的平地。这么一个地方,居然成了常胜将军的终结地。” “世事难料嘛。” “嘿,你居然宿命起来了!不说了,走,我们去前面的‘一碗香’吃鱼头。” 第44章 晴天霹雳 李一凡一路心里忐忑,公安局有啥事找我?我知道什么事?她突然紧张了,莫非是金石公司的,有人出事了?刘总?霍总?赵主任…… 进了家门,李一凡让二人在长沙发上坐了,倒了三杯开水,给她俩各一杯,自己端一杯坐在单人沙发上,边喝边镇静自己。 屋内一时很静。大约过了十来秒,高个儿开腔了:“你今天没有上班?” “唔。” “我们打电话到你单位……”她忍住什么话没有说,“后来就找到这里了。” “啊,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请你谈谈你那件案子的事。” 那个矮个儿女警立即把搁在茶几上的询问记录本拿起来,翻开到一空白页,把签字笔尖放到白页处,只等李一凡说话了。 “什么?”李一凡又一怔,“过去,我不是说过了吗?” “我们也不清楚,现在上面要重新调查。” “我在香樟林派出所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李一凡情绪不太好,她不想再揭开已在结痂的伤疤,“你们去看记录或者问他们。” 高个儿女警喝了一口水,说:“我知道。但我们也是执行公务,麻烦你再配合我们一次。” “那过去的材料呢?”李一凡也喝了一口水,“拖了好久哟!” “我们也不知道。反正这次调查,就是为了更快了结这个案子。” “好嘛——”李一凡重重地出了口气,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又复诉了一遍。 她沉重地讲完了,觉得心里特烦,口干舌燥,拿起水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 高个儿女警突然问道:“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加班?” 李一凡斜了她一眼,颇有点不满:“我刚才已经说了。不是我要加班,是领导刘总给的任务。就像你们有时不得不办领导交办的事一样……第二天,刘总要到北京去开会,催着要把材料带走。本来不是我整那材料的,是办公室赵主任。那天,恰好他病了。结果叫到了我。我也不想整那材料!我现在都在失悔,真不该去搞那材料。如今……”她嗓子哽咽,说不下去了。 “确实,有些事情就在那偶然甚至一瞬间。你看拿破伦,号称欧洲雄狮,却在小小的滑铁卢栽倒了,永远也爬不起来了哩。”高个儿女警安慰道,“李一凡同志,除了这些外,你还有没有其他的材料?” “什么材料?”她想了想,说,“你们可以去问晚报的仲记者嘛,是他救了我。” “我们知道。就是你有没有能证明那、那……的什么东西?” “有呀!”李一凡从伤心中回过神来,“我前次不是交给派出所了吗?” “对。但是,据说那不能说明什么。” “为什么?” 不知是说漏了嘴还是什么,那高个儿女警不开腔了。她微微偏过头,斜起眼睛看了看正在记录的矮个儿女警。矮个儿女警还在飞快地记着。 “警察同志。对不起,我不、不知道你贵姓。”李一凡稍微转动了一下身子,面向着高个儿,说,“那上面有那个坏人的脏东西。一查就查出来了。怎么会不能说明问题呢?” “啊!”高个儿女警叹了一声,说,“检验结果说,那上面没有他人的……” 李一凡好吃惊!她知道“不能说明问题”的严重性。在这个案件上,那物证是最有力的证据。半夜深更,人证太少,除了她作为原告的本人外,就只有报社记者仲秋了。如果,这证据说明不了问题,就成不了证据。那么……一切都可能是另一个样。她心跳加快,血往上冲,脑袋有点晕糊了。她赶紧朝后一仰,将身子靠在沙发上。 看见李一凡突然变成这样,高个儿女警的与生俱来的同情心占了上峰,坦诚道:“其实,我们办你这案子,也尽力了。派出所调查结束后,送到局里。局里就一样样落实,连同物证一起送到检察院去了。现在,他们退了回来,叫重新办理。从你刚才说的看,和过去没有差别。不过,这只是你当事一方的证词。人家也算一方呀。他说不是这样。如果你处于我们地位,怎么想?我们办案的也挺为难……”说完,她叹了一口气,“关键就是物证了。” 电话突然惊咋咋地叫起来了。李一凡走过去接。是刘枚打来的:“李、一凡吗?刚才,我给你又打电话又发传呼,没有找到你。” 李一凡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衣服,说:“啊,对不起。我送梅子去幼儿园了。有事吗?” “公安局的人在找你,知道吗?”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到公司来了。说还要找你。找过了吗?” 她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待她如姐姐的刘总经理。她用眼角瞟了一眼左后面的两个女警,不敢说出想说的话,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呃。” “一凡,你有事吗?”刘枚已经感觉到了李一凡说话的神态和过去大不一样,“是不是在你家?” “呃。” “这事搞复杂了。又来问!”刘枚颇有怨气,“我说了还不作数,还找了赵平。人家赵主任正在接待一个区公司的经理,都中途将他叫出来询问了。好像那天你不是在弄材料似的。真是!” “就是呀……” “我对他们说,如果你们不相信,还可以问几个人,还可以调材料,调李一凡那电脑里的资料来看。你走了,那台电脑一直空着。还可以调赵平的病历,还可以到他看病的医院去核实嘛。可能他们听出了我的情绪,就说,不是不相信,既然是重新调查,就要一件件地问清楚,弄仔细,要像铁板上钉钉子。到时,谁也在事实面前否认不了。”刘枚在电话那头噼里啪啦地说着,“你不要背包袱,照实说。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谢谢你!”她没有把“刘总”二字说出来。 “你自己多保重。过了这些日子,你还是回来吧?” “谢谢!”李一凡鼻子发酸,心里突然跳出来一句话,“北京没问题了吗?” “不管它!我也想横了。就是少点指标个嘛。人家一点儿也没有的,还不是照样过日子?” “是。”李一凡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我以后给你打电话。”搁下耳机,走回来,说,“对不起,让你们等久了。”又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给二人续完水,问道:“那物证也退给你们了?” 高个儿女警摇了摇头:“听说一时找不到了。”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李一凡勾着头,双唇哆嗦,交叉着的双手指也在轻微颤抖,好一阵才从哆嗦的嘴唇里流出几个字:“怎么会这样?” 这可是釜底抽薪呀。没有物证!这案子,天呀! 第45章 山雨欲来 “一碗香”坐落在一个小山包的半坡,在之字拐的角上,前不巴村后不挨店,只此一家傲然挺立在半山坡在绿树中在公路边。店前平整出的停车场已挨个停满了各种型号的面包车、小汽车,两个穿得像三四十年代的印度巡捕似的小伙子犹如交警般在车场指挥。倒来倒去,奥迪和摩托才找到了一个地方。十几个雅间全满,宽广的大厅人头攒动,说话声、猜拳声、咀嚼声声声入耳,闹轰轰就如一个乡村大市场。现在的人,口袋里有了点钱,就特别好吃、特别好耍。只要听说哪里有好吃的,就要去凑热闹,就要去满足口腹之欲;哪里有好耍的,也要去到此一游。这个“一碗香”可能有特色,也可能不过如此而已,但是,看见人家都来,自己不去总觉得亏了似的。在同事朋友亲戚间茶余饭后闲聊时,如果人家都说去过什么什么,吃过什么什么,自己却接不上茬,那太刹风景,太掉分了。即使上了当,不来——“下不为例”就行了。但是,如今人头如蚁,没有上当的人还风起云涌。如果经营者还会“功夫在诗外”,对那些常客,对那些吃支票的大户给以时下流行的优惠,不红火才怪!有人说“酒好不怕巷子深”在市场经济时代已经过时了,其实不然。 一个穿着粉红色旗袍披着“‘一碗香’欢迎你”绶带的浑身都是曲线的小姐终于在人丛中找到了一张食客才离开的小桌子。胖子和仲秋一个一方刚坐下,一个穿着紫色套装的促销小姐抱着一瓶啤酒一瓶干红葡萄酒过来了。游说了一阵,见二人什么酒也不要,白了他俩一眼,转身走了。过了几分钟,才把两杯茶水送来。很快送来了他俩点的水煮鱼头,盐蛋黄炒老南瓜和水煮花生米。小姐转身到喝酒猜拳,菜要得多的席桌服务去了。杯子里的茶水没有了,胖子叫了两声,小姐没有听见。仲秋又加大嗓门叫她:“小姐,续水。” 小姐不情愿地来续了水。胖子对着她背影骂道:“他妈的,白眼狼,只为人民币服务!老子店里要是有这种女人,开销!” 胖子没有回答,拈过一块鱼头呼呼地吃着,吃完,用餐巾纸揩了揩嘴唇,说:“这味道儿还可以,麻辣恰到好处,开胃。呃,我还忘了说,今天一早,公安的到办公室来找我了。你去局里,是不是为这事?” 仲秋点了点头:“就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问你呢?” “问我那段时间是不是在‘帝王’请客,有哪些人?你是什么时候到的什么时候走的……” “这是个重要环节,他们要弄清我那个时候是不是真的是路过。” “是呀,不弄清,你脱不了干系。有人说是你在那里搞事,是人家江某来撞到了。你们就诬陷他……” “我搞?红的说不成黑的!”仲秋气哼哼地吃了一夹蛋黄南瓜泥。 “哼!远的不说,几十年来黑白颠倒的事情还少?”胖子用手中的筷子指一下仲秋,“你那天说的那个女研究生不是被说成黑,而且还关进牢房了吗?你以为现在就是菠菜煮豆腐——一清二白嗦?” 仲秋只顾咀嚼,没有回答。 旁边一桌的猜拳声一波又一波的盖过来:“四个坚持,五讲四美……” “不行不行,”一个炸雷似的破嗓子在仲秋背后响起来,“你这个不算,究竟是五还是四?” “当然是五。” “要得。算前面的一个呀嘛,”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白粉的黄红头发的女人说,“前面作揖,后面勾腰,都这样算。来,哥俩好,一个中心……”一男一女又大声吼开了。 “我看,公安可能同时在找我们三个。”胖子嚼着花生米,说,“也许是请你到局里,然后分别找我和她。这么简单的案子,为什么要回锅?” “就是呀,这背后不知道有些什么……”仲秋心情沉重起来,“现在是在尽量找出对江某有利的蛛丝马迹,在鸡蛋里挑骨头。” “来找我的两个公安中,年纪大一点的那个我认识,是老熟人了。”见仲秋一脸狐疑的样子,胖子解释道,“他的老婆下岗了,就在我那里给她安了一份工作。我们还吃过两次饭。我就私下问他:”此事挺简单的,为什么还要来反复了解?‘“他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上面要我们重新干就重新干。’“‘听说有物证。你们只要检验物证,是谁就是谁。板凳上钉钉,逃得脱?’”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年轻的书记员,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趁书记员去厕所了,才小声地说:“这事麻烦了,检院说,送去的物证做过检验了,好像没有能作为证据的东西……‘” “什么?”仲秋把拈起来的一块鱼头又丢进菜钵里,搁下筷子,问,“李一凡说,她是把糊有江某的精液的内裤送给派出所的哟!” 胖子也放下筷子,说:“不行,应该换一个地方检验。” “他妈的,有人在搞鬼!”仲秋愤愤然。 “未必硬是要给你们……”胖子转了一个话题,“看来,江某那家伙的能量不小哩。” 仲秋已没有了食欲。胖子用筷子指着装鱼头的青花大瓷钵说:“这里面还多得很,赶快吃。” “不想吃了。” “雷都不打吃饭人,想这么多干什么?吃饱了再说。”胖子又拈了一块鱼头,“来整!” 仲秋心里有事,只是象征性地又吃了一会儿,然后二人走出店门,就各自西东了。回到办公室,仲秋就给李一凡打电话,没人接。看看手表,才两点二十八分。五月一日起执行夏令作息时间,下午三点上班。他搁下耳机,拿过今天的报纸翻了翻,没看头!丢在一边,就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好不容易到了三点,而且过了三分钟,他又打了过去。有人接电话了,耳边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找谁?” 他以为是李一凡,心中一喜,正要说什么,突然觉得对方的语气和声调都不像李一凡,于是改口道:“请找李一凡。” “她不在。” “她在哪里?” “她离开公司了。” 仲秋心里一紧,问道:“她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对方停了一下,补充道,“听说是工作调动。” 这人,前次在但丁喝咖啡都没有说要调动工作。真是改革开放,人才大流动!换了单位也不给个信息。他给刘枚打电话,办公室无人接。他又给李一凡家里打电话,没人接。这鬼人,到哪里去了?啊!也许是公安找她,也去局里了。 真是世事无常,变化太大。她也是,金石公司这么好一个单位,又有这么好的领导,辞什么职?你辞职就没有了压力,那北京的指标还不是照分割不误。真是感情用事,剑走偏锋。辞了职又干什么?现在是找一个好的老公老婆容易,找一个好的工作难!无论如何要找到她,问问那物证的事,那可是案子的关键! 拒绝私了第四部分 “你长得这样漂亮,难道是我的错?”他涎着脸,车过头,在她的左脸颊上啄了一口。她知道他是在背电影《巴黎圣母院》里那句名言。过去,也听他说过,有时感觉很愉快,但此时听起来,很不舒服,和吞了一个苍蝇差不多。她顺口问道:“你是克罗德主教?” 第46章 神机妙算 也许是李一凡的真诚打动了她,也许是她女性的同情心得到了复苏,也许是她心中法律的天平倾向了李一凡这边,也许这是女警办案惯用的能得到被询问人好感的手法。高个儿女警突然变了一种声调,关切地问:“李一凡同志,你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的能说明问题的证据?” 这话把李一凡的思想从虚无缥缈的空间唤了回来,给绝望的她送来了希望和温暖。 真是冥冥之神在保护呵! 当初全靠她神机妙算,留了一手。此时想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是千真万确的真理! 过去的教训教会了她:还在大三时,她写美学论文,送给老师修改了,拿回来在一二0一教室重新抄一遍。也是合当有事,刚抄完最后一个字,停电了。等了一会儿,电没有来。物理系的一个同学叫她,她就出去和那同学到花园里的长椅上坐着聊天了。东西南北,侃得很投入,时间悄悄从耳边溜走了。后来,什么时候来的电她不知道,她俩结伴快走拢宿舍了,才想起论文,还有书包。马上跑回教室,书包还在抽屉里,而那费了不少心血的论文稿却不翼而飞了。找了几天,无果,只得凭记忆重写。工作后,有一次在电脑上打一份材料,由于一时疏忽,忘了备份。就在这时,电脑突然出现了问题,待修好后,那打了大半的材料全丢了。一万多字呀!不得不重打。这两次教训铭刻在她心中。从此,每一份文件材料她都至少复印一份;在打电脑时,她是边打边保存。每打到一定段落,又烤到软盘上,在电脑“文件夹”中还有一份,彻底做到万无一失。 那天,派出所叫她提供物证,她总结了过去的经验教训,在心中打起了小九九。如果全部交上去,万一他们不慎搞丢了……他们最多挨个处分。可是,作为当事人的自己就惨了。这种“万一”谁也保证不出。美国、欧洲的航天火箭都还不止一次出问题,发生爆炸哩。那里有多少聪明的大脑,精密的仪器!自己这案子,有了这个物证,加上人证,就是双重保险。那坏人就只有一条路——进监狱。她找来剪刀,把自己那条糊上了那坏人的脏东西的内裤一分为二。剪刀是从那团污物的中间切过的。一半,她交给派出所。另一半,装进一个纸袋,像宝贝一样,放进了她上学时用的箱子里。那时,她就想,万一派出所那一半有个三长两短,就用这一半。如果派出所那一半没有丢,那么等到那坏人被宣判之日,就把这一半取出“纸船明烛照天烧”,以泄心中之恨! 没想到,现在居然派上用场了。她轻声说:“有。” 高个儿女警眼睛都睁圆了:“有?什么证据?” 李一凡肯定地点了头:“粘有坏人的脏东西的我的内裤。” 一直在埋头记录的矮个儿女警也抬起头来,不解地问:“怎么还有?你不是交了吗?” “没交完。” 矮个儿女警看了一眼李一凡,又看了一眼高个儿,说:“郝队——”她见高个儿用眼角白了她一眼,懂了,马上改口,“你看,她真聪明!”。 “当然,”高个儿女警附和道:“可以当特工了。” 李一凡笑了笑。 “可不可以交给我们?” “为了这案子,当然要交给你们。不过,”李一凡看了一眼高个儿女警,“郝队长,你要给我一个收据。” 郝队长承诺后,李一凡站起来,走进卧室,从床底下拉出那个四角已经磨损的过塑帆布箱子,打开,取出纸袋,转身欲出来,猛地,又收住了脚步,思想像风车般转:这一次交出去,就没有了。万一又出现“不能说明问题”或者又一个三长两短呢?得多长个脑袋。她像前次一样,拿来剪子,从那只有一半的污物处开刀,又来了个二分之一。将剩下的一半放进纸袋,锁进了箱子,推进床下,然后将这一半装进塑料袋里,走出卧室,放到高个儿女警面前的茶几上。 郝队长看着塑料袋,问:“这是你保存的?” “对。希望你们找个公正的机关鉴定。”李一凡情绪有点激动,拿起塑料袋,说,“那些污物明摆着。你看嘛,就是这四分之一,也有不少。嘿!居然查不出来。肯定有人搞鬼!” 两个女警同时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我真的觉得现在什么都是假……” “你要相信我们……” 李一凡打断高个儿的话:“前次你们派出所的女同志也是这样说的。结果呢?通过这件事,我确实把许多事情看透了。如果说过去我还是停留在学生时代。那么,这事使我真正成熟了。我现在才算读懂了《神曲》中那句话:”人海波澜,不下于大洋的狂风怒涛呀!‘社会太复杂!“李一凡想起这痛心疾首的遭遇,这几十天犹如过了几十年,真是惨不忍睹,惨不忍想!外患内忧,要是换成另一个女人,也许早就垮下了。她沉重地摇了摇头,一股郁积在胸中的气激荡着,冲开闸门,喷薄而出,”警察同志,肯定有人搞鬼!到处都有腐败分子,难道你们公安、检察院就没得?中央还出了成克杰、李纪周哩!那位女同志,你记上我的话。这物证,我还保留了一份。如果你们还查不出来,我将带上它和你们一道亲自去北京检验。” 郝队长听了这一席话,脸上发讪,不自然地问:“你还有一份?” “当然。”李一凡得意地回答,“你们想,如果我不保存一份,这次我拿什么给你们?那案子不就被那些坏人黑过去了吗?” “真佩服你!”矮个儿女警边记边说,“神机妙算!” “应该佩服生活!是它教会了我。”李一凡身子朝沙发上一靠,舒了一口气,“你们想,如果我不多个心眼,这次我就交不出来。那么……”她稍微移过身子,直直地看着郝队长,“过些日子,万一你们又说它‘不能说明什么’,又‘找不到了’呢?” 郝队长被问得很窘,脸上苦笑了笑,说:“李一凡同志,我们很理解你的心情。如果你说的是正确的,”她突然觉得不应该用如果,重新更正道,“我们相信你说的,这中间某一个环节可能出了问题。你要理解,我们也是具体办案的。也想把案子办好,一次成功,不做夹生饭,不走回头路。你说的一切,包括物证,我们都要提供给专案组。” “专案组、专案组……几十年来,出问题的往往是专案组!”李一凡激愤了,“说刘少奇是坏人反革命的是专案组,说他是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还是专案组!” 郝队长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讪讪地笑了笑。 矮个儿女警伸直弯久了的腰,左右扭着,右手还捏着笔,左手在左边腰部捏着、按着,说:“真要做鬼,也不是我们这些小民警。放牛娃儿哪里卖得到牛哟?” “我明白了。谢谢你们的真诚。”李一凡感激地说,“我是铁了心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非要为民除害不可!我就不相信那些鬼能一手遮天。‘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我们目的都是一个。”两个女警察站了起来,高个儿首先伸出了右手,“谢谢你!你这次不会失望的!” 李一凡紧紧地握住她俩手,双眼闪着泪花,说:“但愿……郝队长,你们可要为民说话呀!” 第47章 再搬救兵 柏树、杨树掩隐着的一个白墙黄瓦的亭子里,三张茶桌子空无一人。此时,人们都被鱼塘里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儿吸引去了。圆拱型的门顶上是“逍遥亭”三个颜不颜柳不柳的我字体,门右边的墙上是“闲坐亭中品怡然自得品化作水的茶”,左边的墙上是“信步亭外钓随心所欲钓愿上钩的鱼”,很有点苏东坡的“大千世界,无遮无碍”的翻版或演绎。仲秋下意识地再看了一眼,尽管字写得不怎么样,但这门联却赖品赖嚼。真没想到这小地方的农家乐还有这文气。在对联主人的笔下,一个个垂钓者俨然成了钓伯乐、钓官的姜子牙了。 他俩刚坐下,一个围着绣花白围裙的没搽粉没描眉没涂嘴的纯天然的姑娘轻盈地送来两杯青花盖碗茶和一个塑料暖水瓶,麻利地泡好茶,把暖水瓶放在一边,说:“水,你们自己掺。有事就喊我。” 仲秋赶了几十里山路,是专程来长征电器厂找邹平的。根据党校的安排,他带班上的一个小组在那里搞调研。今天刚好有大半天空闲,厂党委就安排他们到厂后勤部门办的一个“逍遥游”深入实际——垂钓。 邹平正专心致志地钓鱼,仲秋刚要把他来的目的合盘托出,邹平扫了一眼离他不远的一个年轻钓鱼人,用左手食指挡住嘴唇,示意他不再说。邹平拉了一条脊背泛黄的鲫鱼起来,转过身,朝仲秋走了一步,让他给他取鱼,低声说:“走,我们去喝茶。”说着把鱼竿斜插进塘坎上埋在石缝里的铁管里(这是修筑塘坎时就事先给钓鱼人设计好了的)。 仲秋明白了,现在靠打小报告出卖他人以获取领导的垂青和得到提拔的人不少,属于时下流行的金钱、身体、语言贿赂领导的“三贿”之一。说不定那个年轻钓鱼人就是邹平说过的那种白天晚上都在活动,想挤进市委、市府大院的人。 检察院退回区公安局重新侦查后,他百思不得其解,找出一个理由,又推翻,又找出一个理由,还是推翻。这么简单一个明摆着的案子,为什么会退回?当然,从另一方面考虑,他和李一凡也是当事人,从怀疑一切的角度讲,有人把他俩一锅煮,也能理解。但那物证?她反复问过李一凡。她说,那上面就是有江兵的排泄物,千真万确!检察院居然说物证上没有能证明江兵的东西。有没有,李一凡最清楚。这之中肯定有鬼,换句话说,在这物证上,有人做了手脚。要么是检验的人故意混淆是非,把黑说成了白;要么是在送检前有人用了调包计。更气愤的是物证居然没有了。这次重新侦查,认真负责办好的案卷送到检察院后,如果又出现第一次的情况,怎么办?一个司空见惯了的强xx案,就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到头来会不了了之的。当年,许琼的物证——那条糊有强xx犯朱誉群的精液的内裤不是也在检察院弄丢了吗? 联想到这段时间以来出现的种种事情,从改写他那篇稿件到最后撤下,一直到后来对他的风言风语……看来,这普通的强xx案不普通!一些人为了颠倒黑白,不惜给他仲秋泼污水。做好事真的还很难。难怪现在好多人不愿学雷锋!自己还是一个有名的记者,那些人为了见不得人的交易,都要这样造谣污蔑,何况一般民众。不行,一定要坚决斗争,弄个水落石出:首先是为了洗清泼在自己身上的脏水,其次是为了行使一个人民记者的职权,为受害者讨回公道,为人民除去一个害群之马,让社会增加一分平安。他想给许书记写信,反映这一情况。前一封信得到了他的批示,他对许书记增加了信任。本来,他想通过其他渠道送上去,但想了好几条通道,都被他又一一否决了。这信还得劳驾老领导。 邹平揭开碗盖,用它将浮在茶水上的茶末、泡子赶到一边,听仲秋简明扼要地说了后,叹了一口气:“搞得这样复杂?干脆由它去。记者不是全能的。” 仲秋端起茶杯来不及喝又放下了,说:“邹总,这不行!一是,我牵进去了;二是,不能让好人受冤枉呀。” “你只是个证人。如实提供证词就行了。” “不,现在他们要把整个案件的性质颠了个个儿,认为是我和李一凡在那里乱搞,是江兵来闯到了。我们嫁祸于他。”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这样认为的?” “第一,案卷退回公安局了;第二,从公安局分别找我们谈话中分析;第三,李一凡提供的最能说明问题的物证被做了手脚。” “你怎么知道做了手脚?” “那物证上有江兵的精液。可是,检察院居然说那上面没有,还说那物证找不到了。” “你老实说,”邹平右手端着茶杯,举到嘴边,没有喝,看着仲秋问,“你和李、李……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刚才说了。你也……?”仲秋感到委屈,“你还怀疑我?” “是到是,凭我对你的了解……但是,这些事情,哪个说得清楚吗?” “我可以对天发誓!”仲秋着急了,脸上也泛起了红色。 “发誓?惟物主义者还发誓?”邹平没有说下去,只是用左手在桌子上一下又一下地敲着,好一阵才说,“照你说的这样,确实复杂。检察院只是前台。而且在这样明白的一个案子上作伪,一般来说,他们是不敢的。就像我们发稿一样,那里面也是一环扣一环的。” “啊,我想起来了。有一天,我在‘但丁’喝咖啡,看见来找过我了解这个案子的检查官和妇联的关敏在一起喝咖啡。” “人家就不能在一起喝?” “不是。邹总,”仲秋起身提暖水瓶给茶杯续水,“你知道,她是丁大人的……据说,江兵的姐姐常到妇联,和她熟。” “江……她姐姐是什么人?” “和李一凡一个单位,金石公司的。” 邹平只是低着头品茶。 “这案子背后肯定有问题。我给许进才书记写了一封信,反映这个案子。想请你转交。” “不行。”邹平摇了摇头。 “上次都是你成全的。” “你以为麻雀还在窝窝里?” 仲秋不解地看着他。 “那次是他到党校来。现在,他不来了,你叫我怎么交?” “你通过市里的熟人、关系噻。” “我的熟人关系还没有你多。”邹平叹了一口气,“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 “你给我寄嘛。”仲秋抓住最后一个机会。 “我寄你寄,有什么两样?”邹平摊了一下手,“不如不寄。” “那……”仲秋有些沮丧。 “只有两个办法:一、找和许书记要好或特熟的人,你那东西万一到不了许书记那里,落到当事人手上,就麻烦啦。刚才,左右两边的年轻人,都是我们一起的,一个是区里的一个是县里的,特会来事,一到晚上、周末,都出去活动去了。为了自己的前程,就是老婆也舍得。据说他现在跑组织部长家和丁大人家就特勤。所以,我不让你说市里的事情。人心难测呀!你想,当今,大凡跑领导后门的人,除了送礼,就是送心,这送心就难免不出卖别人……啊,我扯远了。你去找新华社的老莫、莫定天,他是许书记的座上客……” “不、不行,”仲秋打断了邹平的话,“他也是丁大人的座上客。现在有些记者呀……”他沉重地摇了摇头,把后半句话吞回去了。 “那就只有第二个办法,找和许书记秘书熟的人。只是听说许书记对他秘书要求很严,一般不好找这种熟人。” 仲秋急得抓耳扶腮,想不出个办法。邹平也挠着脑袋,从记忆的仓库中搜索有用的信息。他突然拍了一下头,喜滋滋地说:“有了。周生泽,市经委的周主任。他是许书记专门从北京挖来的经济学家,博士,知识分子味儿很浓,很正。通过他转交你的材料,绝对到得了许书记手里。” 那次胖子安排的茶话会上,他只见过周主任一面,远没到可以托付这种事的地步。仲秋喃喃着:“你和他熟?” 邹平一边喝茶水一边摇头。一个类似红山县那方的口音飞进了窗子:“邹老总,你还钓不钓吔?要收秤了吔。” 邹平站起来,走到窗前,勾头扫了一眼,说:“我马上来。”扭过头,转回身子,边走向仲秋边小声说:“这样,你回去想想。一定要有妥当的人才交出去。否则,宁肯不交。免得有后遗症。” 仲秋还不想挪动脚步。 “我跟你掏心窝了。确实帮不了忙。”邹平边说边伸过手来,“真对不起。” 第48章 心烦意乱 日子一天天过去。早上送梅子到幼儿园,傍晚又去接她回家。周而复始。其余时间就呆在家里。上班时,总说一天时间不够用,每天像打仗一样,有时一分一秒都要算着花。如今,有的是时间!这里还没花出去,那里又涌上来了。 离开校门后,基本上就没有多少时间看书了,现在正好过过书瘾。说过书瘾,也没得这样容易。毕竟不是学生时代了,毕竟不是有目的的读书了。她从书橱里拿出《日瓦戈医生》,这可是被当年的苏联钦定为大毒草的书啊!学生时代,有几个在班上以读到这本书为身份的象征的同学,腋下夹着这本书的趾高气扬的神态,至今还留在她脑海里。后来,书店公开摆起卖,她去买来了。阳昆倒是看完了,她只是匆匆浏览了一遍。现在,她想仔细看,但没有看几页,就放到一边了。她的手触到了《荆棘鸟》,算了,同名电视剧已看过了。她的眼光落在了《沉默的羔羊》上。早几年就看过同名电影,而且是获得五项奥斯卡大奖的。她是和阳昆一起看的,但看完后,始终没有弄懂为什么会叫这么一个名字。“TheSilenceoftheLambS”,翻译过来不是“沉默的羔羊”,而应是“羔羊的沉默”。但是,这个名字和电影的主题很不相一致。电影里没有看见过一只羊呀!难道是象征?是比喻?是说那女主角史达琳是羔羊?她可没有沉默!……她和阳昆讨论了很久,也没有个结果。小说翻译过来后,她赶紧去买了一本,想弄清这个为什么。但拿到书后,因为其他事,就把这“羔羊”放到了一边,自己的书,反正有时间看。这真正应了那句“买书不会看,借书看得快”的俗语。这下好了,她可以从书中找到答案了。 有人说,人在寂寞或者烦躁的时候,最好看侦探书。它可以使你遨游八荒的思想很快集中。可这本侦探书却没有这能耐。书摊开放在她手里,还没看几页,那思想就如脱缰的野马,老是要从书中跑出去,跑到公司,跑到公安局,跑到幼儿园,跑到刘枚,跑到阳昆,跑到……她摇摇头,收回野马。可是那目光在书上老是不听话,总要看错行,总记不住前面看的什么……算了,不看了!但好奇心又在驱使她,看看书里有没有羔羊?既然叫这个名字,作家总有他的理由和目的。书里肯定会有羔羊的。她一目十行地看。严格地说,这不是在看,而是在找。她终于看见有“羔羊”在书中出现了!她好高兴,激动得拿书的左手都有点发抖。她把书翻回几页(目的是弄明白这“羔羊”是怎样出现的),快速看起来。这是女警官史达琳为了侦破连续杀人案,最后一次去关押地询问“食人魔王”莱克特医生的对话:莱克特医生显得很失望。“真感人!叫人心里热乎乎的。”他说,“你在蒙大拿的养父操了你吗,克拉丽丝?” “没有。” “他没有试试?” “没有。” “是什么使你带着马一起跑的?” “他们要杀她。” “你知道是什么时候吗?” “不完全知道。我一直都在担心这事儿。她长得越来越胖了。” “那么是什么促使你逃走的?是什么让你选择那特定的一天动身的?” “我不知道。” “我想你知道。” “这事儿我一直就在担心。” “是什么促使你动身的,克拉丽丝?出发时几点钟?” “很早,天还没亮呢。” “那么是什么东西把你弄醒了。是什么把你弄醒了?做梦了吗?做了什么梦?” “我醒来时听到羔羊叫。我在黑暗中醒来,羔羊在厉声地叫。” “他们在屠宰早春羊?” “是的。” “你做了什么?” “我无力为它们做任何事,我只是个——” “收——旧报纸、旧衣服、旧冰箱……”“打——牛奶。”此起彼伏的吼声从窗外钻进来,干扰了李一凡刚刚集中起来的注意力。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了身子,拿起喝得底朝天的茶杯去续开水。 这就是羔羊的由来?这和主题……外面还在一声声地叫。她的思想又如脱缰的野马,无目的地狂奔起来,奔到了幼儿园,梅梅,你在干啥?奔到了杨昆,奔到了刘枚,奔到了公安局、奔到了检察院、奔到了仲秋,怎么?又返回到阳昆…… 那个秋风秋雨的晚上,好像是一个周末。她做好晚饭,等他回来吃。按照常规,他该回来了。可是,他突然打电话回家说,有急事,不能回来吃晚饭了。直到梅子都睡了,十点过了,他才在醉意微熏中回来了。正在看电视的她立即给他送去了一杯温热的茶水:“看你——快醉过去了。” 他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凡,谢谢你!” “在哪里吃吗?喝多了伤身。” “你说得没错,但人家老劝,他……” “哪个?” “张科。” “啊,”她知道,张科是他的大学同学。“他?” “他离婚了。” “什么?” “你忘了?我给你说过,他老婆被她领导奸污了。” “啊!领导被处分了?” “关领导什么事?” “如果不是两厢情愿,就告领导。” “告?弄得满城风雨的。张科是个要面子的人。你知道。” “那?” “只有离婚。”他自己去续了开水,走到她旁边,坐下,“那事过后,张科总觉得一切都破碎了,世界一片黑暗。天下这么多女人,单位这么多女人,为什么只有自己的女人被领导看中?他始终想不通,认为是她和领导有勾当,起码是不检点。不少传媒都报道过,世界上有三种女人容易引起一些男人的想入非非,遭到性攻击:一是见面就熟,见人就笑的女人;二是穿着大胆,浑身都是曲线的女人;三是好打扮,虚荣心强的女人。他的女人属于第三种。” 李一凡哼了一声,说:“奇怪逻辑。” “奇怪?她如果不是这样,那领导会粘上她?” “那她被侮辱了,还有错哟?” “你长得这样漂亮,难道是我的错?”他涎着脸,车过头,在她的左脸颊上啄了一口。 她知道他是在背电影《巴黎圣母院》里那句名言。过去,也听他说过,有时感觉很愉快,但此时听起来,很不舒服,和吞了一个苍蝇差不多。她顺口问道:“你是克罗德主教?” “你是我的艾丝梅尔拉达,”他紧紧地搂着她,“我的小美人儿!” 她皱了一下眉头,左右动了动身子,用左手在脸颊揩了一下:“我看你是程颐的后代,要不就是朱熹的。” 他没有接话,自顾喝茶水,然后自言自语:“现在解决了,张科轻松多了。” “要是我被强xx了呢?”她的脸微微左偏了偏,猛不丁地问。 “你怎么说这种傻话?”他全身一震,几乎跳了起来。 “人生一辈子,好几十年,谁能料到?” “不准你乱说!” “我只是说,万一我遇到这种事……” “没有万一!”他把她搂到自己怀里,用热烫烫的带着酒气的双唇盖住了她的双唇,把她还没有说出来的话赶回去了…… “喂,收报纸的,过来。”不知是哪个窗口里发出扈三娘似的吼声,把李一凡从秋风秋雨的夜晚拉了回来。 《沉默的羔羊》,是无法看下去了。在这无风无雨的白天就来个“羔羊的沉默”吧?她沉默了一阵,又觉得寂静得难受,伸手拿过电视遥控板:干脆看电视,看连续剧。上班时曾私下许愿,要是有时间,看他个三天三夜的电视。现在有时间了,电视却不好看了。好多个台都在放清宫戏,不知为什么,这些年来,清朝突然走红。翻来覆去的,多侧面多角度地吹捧从努尔哈赤到乾隆的丰功伟绩。他们的文字狱、他们的滥杀无辜、他们的横征暴敛、他们的荒淫无度都隐退了,一个个光辉的伟大的慈祥的明君出现在屏幕上。好像他们就是我们中华的盛世英主,好像那个时代就是我们如今改革开放要实现的伟大的中华民族的复兴的目标。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复兴什么?难道就是复兴康乾盛世?我们现在进行的是前无古人的社会主义事业,还复什么兴?那意思是不是说我们现在还不如历史上的某一个专制时代呢? 复兴一词,怎么解释?李一凡突然较了真,从书架上取出商务印书馆一九九六年《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翻到三百九十六页的“复兴”条目下,读着:“衰落后再兴盛起来。民族复兴,文艺复兴。”如此看来,这些天天说我们社会主义如何强大的人,又承认我们现在还不如过去,所以,才提出“实现复兴”。可是,我们搞的社会主义是前无古人的,方方面面取得了前无古人的伟大成就。难道我们现在还不如“康乾”?还不如盛唐?不知这是不是二月河的功绩?……李一凡陷入了一个怪圈,怎么也解不开。 她使劲地摇头,要赶跑这些问号,手按遥控板,选择另外的台。也不是个个台如意:仍是要么没有历史背景的打打杀杀,要么就是三四十年代的妻妾成群,怨妇偷人,儿子乱伦……要么还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也许,这是对六十年代毛泽东批评的一个反动。再调,又是香港的台湾的……很少有反映老百姓的,特别是反映职业妇女和未成年人的。即使有一二部装潢门面的,也看不愉快,每到关键时刻,那些吃的用的穿的搽脸的美容的治脚气的医痔疮的延年益寿的长生不老的……广告通通跳了出来,吵得心烦。 干脆关掉。听音乐,施特劳施、贝多芬、柴可夫斯基、李斯特……王昆、邓玉华、李谷一、刘欢……案子重新调查都好多天了,现在什么消息也没有……究竟是怎么搞的?问问。问谁…… 第49章 柳岸花明 仲秋骑在摩托车上,心情没有前次见过邹平那样愉快。这么远来找他,好像收获了许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得到。弄了大半天,这材料还躺在皮包里。在地球已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通信方便,通讯手段繁多的今天,这送不出去的信真的是对现实世界的一个嘲讽。他在脑袋里翻来覆去地找妥当的人,但就是找不到。这真是应了古人“相识满天下,知己有几人”的感叹。不过,在这世风不古,人心叵测的信息时代,邹总说的话不无道理,没有妥当的人,还不如不送。送了反而会惹来更大的麻烦!找胖子,他的鬼点子多,他认识的上面的人也多。求他想办法。不、不行,他和丁大人好,这次人家又生拉活扯地从刘枚那里给他切了一块蛋糕,他感都感激不尽,还会干怀疑丁大人的事?不,他又不知道材料的内容……他是人精!能瞒得了他?就说是邹总的材料。他对邹平印象不错。当初,邹平在报社工交部作主任时,没有少发他胖子的稿件。没有那些见报的文章,他庞赀没准还在那个厂当“老板凳”哩。对,就这样办……他给胖子打了手机,说马上去他办公室。 仲秋喘着气刚坐下,胖子就沏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这是真正的君山银针,明前茶,七八百元一斤哩。你尝尝。” “你真会玩儿。” “我?”胖子用手指点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我还舍不得买这样贵的呢。你没听人说,好酒好茶好烟,买的人都是不吃的。一个客户送的,我留着待贵客。” 仲秋端过纸杯,只见里面的茶叶已经泡开,嫩绿色的如毛笔尖似的小叶片朝上张开着,就像只只小鸟张着的小嘴,还没有喝,就清香四溢了。他轻轻品了一口,说:“老同学,你和经委的周主任熟悉不?” “你找他?” “什么事?” “你先说熟不熟?” “我不很熟,但有人和他熟。” “谁?” “佟福喜佟老头儿。”胖子见仲秋一脸不信的样子,加了一句,“你没听佟老头儿说,周主任周生泽是他外甥吗?” “对,我想起来了。”于是,仲秋正儿八经地说,“邹平邹总有一个材料,想请周主任转给许书记。你知道,他在党校。还特地叫我问你好,请你帮忙呢。” “邹总是个好人,牌子也硬。老报人了,就是升不上去。”胖子喝了茶水,将仿水晶茶杯往老板桌上狠狠一敦,“日妈那些乱七八糟的混混儿一个个弹冠相庆。现在而今眼目下,就像那顺口溜说的,‘年龄是个宝,文凭少不了。吹拍最重要,杂皮当领导’。你看那文来富、向太明是些什么货色?这种人还多。他妈的,文来富还是什么书法家。狗屁!一个什么书法家协会,还请他当名誉会长。你们报纸还发了好大一条消息吹捧,只差不发社论了……不说了,老子只管做生意就行了。是不是邹总毛遂自荐?” “你不要瞎猜!是他写的一个什么调研材料。” “哎呀,这种材料值得……”胖子没有说完,换了口气,“直接寄就是了。” “他怕到不了许书记手里。这是他几个月的心血呀!” “文人、文人!”胖子站了起来,“帮他一把,说不定许书记看了材料——”他又坐下,用手作写字状,“在上面一批,此件好,常委们阅;此人有才,可考虑到日报任总编,并兼宣传部副部长。对,我来安排。” 仲秋还不放心:“怎么安排?” “我叫佟老召见外甥。我们就在那个时候去他家,当面把材料交给他不就行了?” “找不找许书记的秘书?” “不用。许进才对他的秘书管得特严。请他,他不一定来,即使来了,他也不敢接材料。据说,许书记给他几不准,其中就有‘不准私下接送材料’。他是怕秘书在这接送材料中得好处。有的领导的秘书这几年是‘吃’肥了的。你还担心周主任?他和许书记像哥儿们,只要许书记在办公室或家里,什么时候他都可以去见他。” “呃、呃…”仲秋吞吞吐吐了一阵,还是问道,“送点什么?” “人家博士,大知识分子。你以为是他妈那些‘土八路’,雁过都要拔毛呀?”胖子拿起电话,边拨号边说,“你不管,我来安排。到时,你只管带材料来就行了。佟老呀,好久不见了。还好吗?就是,我有个急事要你出马哟……周主任在市里吗?在呀?……我想见见他。没什么事。我有个材料交给他。他刚才给你打了电话呀?啊、啊……那太好了!你再打个电话落实一下。仲大记者也在我这里。我让他也过来与周主任见个面,今后好多写写经委的新闻。”胖子搁下耳机,双手朝上伸了伸,高兴地说,“真是福人自有天助!” “怎么,佟老儿同意了?” “岂止同意,还叫我们马上就去。” “你让那材料又经过佟老儿的手?” “不,直接交给周主任。”胖子走到文件柜前,从里面拿出两盒特级龙井茶,在办公桌下面取出一个纸袋,将茶叶装在里面,然后一面收拾桌子一面说,“周主任从北京回来,刚才在机场给佟主任打了个电话,说他的母亲,佟老的姐姐给他带了些土特产,如果他在家,就随车送来。” “他去不去佟老儿家?”仲秋急着问。 “去呀。”胖子拿起了皮包,“他答应了去他家吃饭。” “那……” “那什么?一个女人样!”胖子擂了仲秋一拳,“嘿,说不定邹平要时来运转哩。” 仲秋掩饰不住心里的高兴:“托你的吉言。到那时,我们叫他请客。” “当然。走,”胖子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出去简单吃一点,就去佟老家。”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周主任欣然同意了转交这份材料。 当仲秋把材料交出去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瞬间,他突然觉得把自己的命运,特别是把李一凡的命运也交出去了。这就好比是押上了一个赌注,输赢就在此一举,听天由命了。听天就是等待,就是等待检察院、等待法院的公正判决。这等待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十天半月。 第50章 走出厨房 不知不觉,她在沙发上睡着了。一个劲儿叫的电话铃声把她从迷迷糊糊中唤醒过来。她拿过耳机,里面是仲秋浑厚的声音:“李一凡吗,你在干什么?” “啊——”她打了一个呵欠,说,“没干什么。听音乐,听了听的睡了一觉。” “日子过得真好。” “当然。”她突然意识到说得太那样了,赶紧问,“仲记者,那案子的事?” “现在还没有消息。” “难道就这样拖下去?” “大家都盯着,不会久拖的。”对方停顿了,好像有人来问他什么,他在对来人说,“这的,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好。我正在接电话。对不起,一凡。不管结局如何,总要给个说法的。你放心。” “我是担心坏人得不到惩处。” “不会,我也找人反映了情况。” “找谁?” 现在还不是告诉她的时候。仲秋换了一个话题:“一凡,我给你联系了一个工作。” 李一凡没有追问,而是笑着说:“怎么?你要把我赶出厨房?” “你们女同志一直在奋斗和努力的就是走出厨房呀!” “我看,你可以当妇联主任了。” “好呀。那就快出来。” “问题是我才回来呀。” 他打趣道:“你那个厨房有什么可做?” “还有其他事嘛。”说是这样说,这些日子呆在家里,她已经闷得发慌,烦得要命。案子没有下文,心里空落落的,做什么都集中不了心力。再这样呆下去,她会得抑郁症的。工作时想在家,真正在家了,又想工作。看来那种全职太太的日子也是不好过的,更不用说有钱人养的“金丝鸟”了!怪不得凡这种女人都要养宠物,和狗呀猫的一起打发日子,有的暗中还要养小白脸。但心里的想法她不愿仲秋知道,毕竟不是知己的同学、朋友。 “有什么事?” “看书学习,”李一凡突然来了兴趣,“我仔细研究《沉默的羔羊》。你看过电影噻?” “看过。” “你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电影里面可没有出现过一只羊啊。” 仲秋挠着脑袋说:“对头,那电影里是没有出现过羔羊。当时看了,我还和我老婆议论过,没有一只羊,为什么又叫这名字?那女主角克——” “克拉丽丝!”对方提醒他。 “对。克拉丽丝。未必她就是一只沉默的羔羊?但她并不沉默呀!” 李一凡兴奋地打断他的话:“我来回答你。这几天,我专门研究,反复看了同名小说《沉默的羔羊》。那里面有一段是写羔羊的,是写克拉丽丝小时候的回忆,人们要残酷地杀害无助的沉默的羔羊。这是她心里的一个情结……” 仲秋不想听她评论下去了:“就干这事?” “当然还有别的,看看电视、听听音乐……”她对着话筒说,“过过神仙的日子。” “这种日子我过过,一天两天还神仙,四天五天就不神仙了。年纪轻轻的,一个高学历的知识女性,闲在屋里干什么?难道就等那案子的结果?得工作。工作着是美丽的呀!边工作边等待不是更好么?”仲秋像个兄长般在电话那头说着。 裹在李一凡心上的外壳被一点一点地剥去了,眼里有泪花闪烁,她何尝不想工作啊!但是,现在……一时又到哪里去找?她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我……” “我给你联系了个工作,还不错……” 没想到素昧平生的仲记者还这样上心,她眼睛从天花板移到窗外,看着那在微风中摇动的桉树叶,莞尔一笑:“什么好工作?” “不比金石的差。” “卖什么关子?” “秘书。” 她心里一怔,秘书?亏他想得出来!早几年差不多。这几年秘书的形象和小姐这个词一样,已经大不如前了,一个字:臭!社会似乎已经约定俗成,女秘书成了女情人的代名词。若干年后,新编或新修订的辞书中,秘书或女秘书这两个词条下面,肯定要增加其引申义。如今,人们已经习惯把某某的小秘书常常称为“小蜜书”,简称“小蜜”。报纸、杂志、电视,乃至戏剧、电影、曲艺小品中,很少有某某的小秘书不是情人的。机关的女秘书、首长的女秘书,特别是那些各类公司的女秘书,大都身兼二任。难怪中央明文规定,党政机关的可以配秘书的首长们的秘书,一定要和该首长性别一致! “在哪里?”她问。 “一个公司。” 她心里又一怔:“在办公室?” “当然。” “经理?” 仲秋知道她的意思,在电话那头答道:“男的。” 真是预料之中。她立即说:“谢谢你。我干不下来。” “中文系女硕士,你是怕大材小用?” “我没搞过。” “学嘛。你不要有其他想法。这个经理是我的大学同学,穷苦出生。当过知青、工人,然后上大学,进工厂,进政府机关,下海……” 李一凡听着,没有吭气。 “你答应了。” “我没有。” “我知道你想的什么。但他不是那种人。” “现在社会上普遍都是这样了……”她在大脑里搜索着恰当的词汇,“大家还是要把你一锅煮的。” “你这是因噎废食。” “没有法呀——”李一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一凡,你这样呆着,不是办法。”仲秋关切地劝道,“就是处理公司的文件,整整材料。啊,我忘了告诉你,是鲲鹏公司,在市里还小有名气。我给老总说了,他说欢迎你去。” “哦。” “你去看看,权当散心。不如意,就离开。好不好?” “好——嘛,我又走出厨房嘛。”李一凡动了一下身子,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好像放下了千钧重担,“谢谢你!” 第51章 飞短流长 社会科学院学术报告厅里,市妇联主任关敏正在滔滔不绝地发言:“现在什么年代了?不能用过去那一套来管学生。你如果不准耍朋友,不准谈恋爱,不准结婚,那么,有两个问题怎么解决?一,《婚姻法》规定,年满二十二周岁的男青年和年满二十周岁的女青年可以结婚,校规不能违背国家的法律呀。我们普法不是一再强调小法服从大法,部门法服从国家法吗?真有大学生要提出结婚,你以什么理由拒绝?二,现在考大学已经没有了年龄限制,二三十、三四十岁,甚至五六十岁的人都可以考进去学习。毫无疑义,这些大龄的人大部分都是接了婚的,有的即使没有结婚,可能都是耍起朋友,同起居,马上就要结婚的。他们结了婚可以上大学,也可以在大学结婚,也可以一边同居一边上学,为什么从高中考进大学的不能耍朋友,不能同居,不能结婚?过去的规章不适应形势的发展,就要改,要与时俱进……” 这是市社科院牵头举办的一个关于大学生在校期间能否结婚的一个研讨会。可以容纳一百五十人的新装修出来的报告厅里坐了一百余人,里面百分之七十是女同志,而且大都是教育口的诸如教育行政官员,大专院校从事学生思想工作的党委、团委的有关人员,青年思想教育工作者,另外的就是从事社会学、行为学、心理学、法学以及生殖健康方面研究的专家学者。 刘枚作为市里有影响的女经理,也被特邀参加了研讨会。说是特邀,实际上是因为社科院找她赞助了三万元的会议费,因此被王院长点名请来了。她本来不想与这些八杆子打不着的部门有什么来往,但想到社会科学院涵盖的领域太多,专家学者不少,市场经济来势凶猛,今后说不定有用得着他们的时候。而且,王院长还表示,在研讨会门前的宣传牌上要特别注明友情支持单位:金石公司。这也算一个广告。用王院长的话来说,这是企业支持科研、涉足科研的第一步。她本来不想来,扯这些问题,不是企业家的事,是那些政治家、理论家和教育工作者的事,但转念一想,不说王院长一再邀请,又是电话,又是派人送请柬的,不能太拨他的面子,就是自己的儿子转眼就要上大学了,也该来,听听这些研讨也许有好处。安排好工作后,就赶来了。 她一进会场,就看见关敏。关敏正在和一个老头子说话,她也看见了刘枚,但装做没有看见,很快把眼光移开,专注地放在老头儿脸上,边听他讲,边想:这种会,关你刘枚啥事,也来凑热闹?讨论这些前瞻性的问题,未必你还搞得懂?仗着有几个臭钱…… 刘枚不知道关敏的心思。她想,李一凡这件事没有如关敏的愿,她心里肯定不了然。否则,她不会在最后关头把她从赴香港、澳门、新加坡考察学习的名单上拿下。尽管当时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但刘枚毕竟是刘枚,搞企业这么多年,吃过的苦头,见过的世面,多的是,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你关敏这搞法明显的小儿科,不大气!报复也来得太快,太明显了。港澳都去过两三次了。这次要不是妇联组织人事处的处长动员,她还不愿报名哩。收费就比市里其他部门组织的收得高,这是明显的赚一笔或者抬几个人一道出去。她答应的一个原因,是想借此机会,给妇联做点贡献。另一个原因是作为市里的妇女组织的一个团出去,也可能得到一些收获,获得一些信息。结果不让去了,不去就不去。有啥子了不得?她很快就调整了心态。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她。毕竟是妇联的头儿,自己还是她的一个兵。刘枚高高兴兴地走过去,伸出手,说:“关主任,你好!” 关敏瞟了她一眼,像没有看见刘枚伸出的手似的,也没有响应,只是爱理不理地应道:“唔……我正在和雷老谈话。” 刘枚受到了冷遇,但没有马上反映,装做不知道的样子,向着雷老莞尔一笑,还是那种口气对关敏说:“关主任,你忙。”转身走了,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几个专家学者的发言,刘枚有时听得似懂非懂,云里雾里的,有时又觉得说的是大话、套话,好像是从报刊上的社论里抄来的,只好闭目养神,考虑自己的工作。她旁边坐的是晚报记者仲秋,研讨会一开始,他就在本子上不停地记着。关敏发言了,他才舒缓了一下,但还是不时地记录着。刘枚想,工作人员也太辛苦了,搞个录音机就行了噻。想到这里,就侧过身子说了出来:“你们怎么不弄个录音机呀?” 仲秋对她微笑了一下,说:“录了,还得整理。” “你这样记不全,又费力。录下来,完完整整的。” “我不要全,我只要主要的观点。”仲秋解释道,“前面几个是专家学者,他们的发言很独到,我就记得多些……” 他是谁?这不明显地说关主任的发言不独到?你一个工作人员不一碗水端平?好奇心驱使刘枚又开腔了:“你……” “我是晚报的,姓仲。” 刘枚脑子里风车般转着,晚报的,姓仲。这是个不多见的姓。那个专门写社会问题方面的文章的仲秋仲大记者会不会是他?她小声地说:“你们晚报有一个叫仲秋的写的社会生活问题方面的文章,我最爱读了。” “谢谢!我就是。”说着,他从挎包里摸出名片盒,取了一张名片给刘枚,“请问,你是……” 刘枚也回应了自己的名片。仲秋一看,说:“啊,金石公司,刘总,久仰久仰。我们早在电话上认识了。” 台上,关敏还在念着讲稿:“有的人在一起同居,又心虚,怕别人知道了。如果被别人发现了,就倒打一耙,反诬别人侮辱她,强xx她”关敏提高了点声调,“这种做法很恶劣!所以我主张大学生可以结婚……” 同居和倒打一耙有什么关系?如果同居可以倒打一耙,那么,结婚还不是可以。她为什么要这样讲?这是明显的逻辑错误。谁给她写的讲稿?仲秋沉思着,但找不到她这样讲的理由。对了,是不是她有所指,有弦外之音?刘枚见仲秋突然不说话了,以为他要记下关主任的重要内容,但没有看见他动笔,只是木木地咬着笔头发神。她用手肘轻轻地碰了他一下,问:“你和李一凡熟?” “不……”他突然问了一句,“那晚,她是不是在加班吗?” “对。那天,负责搞这个材料的办公室主任赵平生病了,就临时抓她的差。”刘枚抬眼看了看在发言的一个四十多岁的满口专县口音的女人,说,“本来,我要她就是想让她在办公室。你想,一个文学硕士,在办公室搞材料是再好不过的了。结果,她不愿干办公室那些婆婆妈妈的活儿。小两口都是外地人,老公又是个老师,收入也不高。她可能是想到业务部门收入要好些,让小家庭日子好过一点。” “这个人怎么样?” “相当不错。工作积极肯干,不多言不多语,人际关系很好,是公司的女工委员,正在培养她入党呢。”刘枚叹了一口气,“这么好的一个同志,就遭毁了。都怪我。” “要怪只能怪坏人。她不撞上,就是另外的女同志撞上。只有打击坏人,才能还一方平安,才可以路不拾遗!” 正在发言的是理工大学社会科学系的党总支书记贾玉珠,尽管她尽量用普通话,但这四不像的普通话怎么也掩盖不了她的家乡口音:“大学是改造人的工场,是培养知识分子的地方吔。如果可以结婚,那么,肯定会有很多学生都来要求结婚吔。那时,一个校园不晓得会出现好多好多小家庭吔,还会出现好多好多小母亲吔。那呀!学校就不成为学校,学校成为了一个社区吔!……” 仲秋听了听,说:“夸大其辞的理论!” “有点。”刘枚附和道,“即使要结婚,也不是全部,而是个别。” “你听这些发言,很有意思。这些年来,我总结了一个经验,不管任何问题,部门、系统的专家学者们,当然官员也包括在内,一般来说,他们都是站在部门、系统的立场、角度说话,就是进行研究也是这样。惟有不属于部门、系统的科研单位的专家学者的发言或者文章,才是中肯的,对推动或改进工作有利无害。”仲秋抬起下巴指了指贾玉珠,对刘枚说,“你听,她肯定是教育系统的,尽量维护学校现有秩序,使之一层不变。” “那么,这种发言,你登不登出来?”刘枚问。 “报纸要坐到不偏不歪,尽量客观公正。不同的观点都登出来,让读者评判。读者心中有杆秤嘛。” “李一凡的事情,你准备写一篇长文章?”刘枚转了回来,问,“我最喜欢看你的文章了。” “谢谢你。已经写了,早就登了,一快豆腐干……” “啊,我可能忙,没有看见。还写吗?” “可能写不出来了。” “你刚才问这么详细。我还以为你要写一篇哩。” “咳、咳!”仲秋清了一下嗓子,说:“刘总,我是一个当事人。所以要问清楚。” “什么当事人?”刘枚大惑不解,睁大双眼盯着他。 “那天晚上,是我救了她。”说着,他把那晚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刘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怪不得,我听见一些风言风语,说她半夜三更的和一个什么情人在树林里……是江红的弟弟去碰上了,以为那男的要欺负她,就去帮忙。结果反而被他俩弄到派出所去了。”她说完,看了一眼仲秋,见他脸上毫无变化,就补了一句,“我不相信。我太了解李一凡了。” “可是,就有人要把黑的说成白的,乱泼脏水。” 贾玉珠已被另一个女人替换。仲秋全然忘了记录,瞟了发言席一下,侧过头,说:“刘总,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平时专门问你,显得冒昧,或者又没有多大意思。今天反正谈都谈到她了,我就问一问。” 刘枚没言语,只是看着他,用眼神表示了“你问嘛”。 “她在你这里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你们?这么好一个单位,又是她自己挑选的,你又待她不错。” “我在想呀,”刘枚组织了一会儿思绪,然后从容地说,“一,那个人是江红的弟弟,平时她和江红她们处得都不错,发生这事后,据说,江红去找过她,要求她看在同事的面上,私了。她坚决不同意,因此得罪了江红。江红是个很有能量的人,一时间,各种风言风语流窜,她觉得压力太大,又不愿做违心的事……” “我看呀,她即使违心答应了,那脏水还要泼,只不过是另外的版本,比如说她长期和哪个男的几七几八哟,等等。因为事情都传开了。对不起,我抢了你的话。” “二,她可能感受到了公司受到的压力……” “是她遭遇了坏人,公司有什么压力?” 刘枚不吭声了,只是胸脯起伏着,鼻息加粗,眼睫毛不停地扇动,声音也变得沉重了:“仲记者,你不知道。为她这事,我们公司受到的压力大呀!” “关公司什么事?” “她是金石的员工呀。”她见仲秋一脸茫然的样子,进一步说,“要公司领导出面做工作,要她撤诉……” “纯碎个人的私事,怎么就演变成了公事?” “所以我刚才说,那个人的能量大得很哩。” 仲秋想了想,这个江红是刘总的部下,她肯定不敢在刘总面前造次,肯定是活动了市里的关系,让他们来出面。联想到自己碰到或粘上的一系列怪事,他确实觉得江红这个女人能量大。写好的稿件一删再删,最后居然发不出来,还得动用许进才。她能活动到哪些人?至少有向太明。从向的口口声声中,至少还活动到了文来富。一个公司的普通女职工,居然有这本事!他想知道,刘枚这边又是些什么人在为她效劳,于是问:“是些什么人给你打招呼?” 刘枚摇摇头。仲秋看着她,一点不退让(耳朵里传来台上的发言声,他已没有心思记了,凭前面的发言和自己的重点记录,写一篇两千字以内的研讨综述已没有问题了):“你有难处?” “对。”刘枚仍出着粗气,“我,不是我个人,是公司得罪不起……” 仲秋不再问了,因为他想起了许多,一个公司要生存,一个不是民营企业的企业领导,要面临的问题有时比民营企业的领导面临的还多,而且至关重要。比如,人事任免,不管你业绩怎么样,只要管得到你的主要领导不满意了,就会让你“打起背包就出发”!这比不得他,即使“打起背包就出发”,没有了主任头衔,但还是记者,还是写稿……他想赶紧饶开这对于刘枚来说可能是敏感的话题,但嘴里还是冒出了言不由衷的话:“其实,她不走……” “说实在的,她如果不走,我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刘枚脸上开朗了一些,“尽管后来还是受到了……”她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仲秋已经读懂了她的脸色和心情,说:“照你这样说,公司和你还得感谢她的离去?” 刘枚想了想,找不到合适的语句,说:“也有你说的这层意思,但我和公司确实是一再挽留她。就是公司面临大灾大难,我刘枚面临撤职,也决不会以让她走来免除公司的压力……我不知道表达清楚没有?” “清楚了。她是个为公司、为你、为他人着想的人。” “所以,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她,欠了她……”刘枚完全像个大姐姐般,“年纪轻轻的,还拖着孩子,老公一个人的工资……唉,不知她另外找到工作没有。我给她说过,随时欢迎她回来。” 仲秋想对她说“我已给她联系了一个工作,你不要担心”,但权衡了一通,没有说出口。毕竟不是要好的朋友,给她说这些没有必要。院长又在讲话了,那抑扬顿挫的声音传了过来,原来是在做总结:“研讨会开得很成功,谢谢大家!大家不要走,我们准备了便饭,还有一份纪念品。借这个机会,让我们再一次感谢金石公司、感谢公司刘总的慷慨解囊!我们还要感谢晚报的著名记者——仲秋主任到会,给我们做全方位的报道……” 话音未落,掌声又响起了。仲秋知道,他们都是冲着能报道拍的。哪一个不想在传媒上扬名呀?正因为如此,记者才成了当今社会的宠儿。 “仲大记者,你在哪里?”王院长在到处找他。会议开始前,他叫仲秋挨着他坐。仲秋谢绝了,说你还要招呼,陪方方面面的领导,专家学者,我自己去找个座位就行了。此时,他找他了,也许是怕他像时下不少记者一样,拿了礼品(所以,今天的纪念品在饭后发)中途溜了。他只好站了起来,向大家挥挥手。 第52章 换种活法 一天中午,李一凡买来盒饭正要吃,胖子走了进来,说:“小李,走,出去吃饭。” 那……“李一凡看着手中的盒饭,”你自己去嘛。“ “晚上带回去嘛。”胖子有一丝不耐烦,“这是工作。有重要客人。” 本来,鲲鹏公司经理办有一个秘书,是市里一个老处长的女儿。当年,胖子刚下海时,他帮了不少忙。他女儿在一个福利待遇很好的国营厂宣传处工作。几年后,这个国营厂临近破产,被一家民营企业兼并。兼并方对原厂的职工进行了大量裁减,处长的没有一技之长的女儿也被淘汰了。处长已经退休,过去对他点头哈腰的人已不再理他。他只得找到胖子,希望给他女儿一个工作。从市场经济的角度讲,当初他帮胖子的忙,胖子早就回报,也就是银货两讫了。但胖子没有绝情,而是满口答应,让他女儿到经理办,管管文件,必要时,写写材料。可是,不知是她在国营耍懒了,还是本身就是个弱智,除了管的文件还将就外,写的材料没有哪一篇庞总不反复修改。他想辞退她,但她家确实有点困难,儿子在上大学,每年花钱不少,也就下不了辞退她的决心。仲秋给他提到李一凡后,爽快答应了,不就是增加一个人嘛?何况是个研究生,鲲鹏需要这样的人。处长的女儿不行,就看在他的面子上,把她养起,让她专管资料。现在,哪个单位不养几个这样的人?当着仲秋的面,胖子说过,对李秘书一不打卡,二不限制时间,让她早晚可以接送孩子。 李一凡很快熟悉了业务,不但把庞总交办的事情做得又快又好,而且还把过去的文件重新整理了一遍,使之变得井井有条。胖子很满意,好几次当着处长的女儿表扬李一凡,弄得李一凡很不好意思。处长的女儿也不高兴,原来自己在经理办可以一手遮天,现在来了个狐狸精,受到领导的另眼相看,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常常拿点眼色给李一凡看,同时八方打听她的来历。 庞总经常宴请客人,有时就在旁边的郁金香酒楼,但更多的时候是去帝王饭店。后者堂皇气派,而且是自己的酒楼,肥水不流外人田。遇到中午宴请,庞总有时也叫她一道。开先,她不很愿,她不愿做那种花瓶似的秘书。自己把工作做好就行了,吃饭不是工作。但胖子却强调吃饭也是工作,而且是重要的工作,好多业务都是在吃饭的时候敲定的。作为经理办的秘书,即使不谈业务,也应该增长见识,不能老呆在办公室灰头土脸的,要经风雨见世面,锻炼自己。李一凡见庞总每次都很诚恳,不能老拨他的面子。和他非亲非故,凭仲记者一句话,就来了。而且还多方照顾自己,工资也开得不低。每次在饭桌上,客人要她喝酒时,庞总总是保护她。 这次不是去郁金香,庞总亲自开车去帝王,肯定是个重要客人。她已经摸出了庞总的规律,一般客人就在附近的郁金香,要是重要点的,就去帝王。原来是请中山区工商银行的行长钟强一行人吃饭。其中有一对夫妇是北京来的,男的是北京腾飞投资公司的总裁马一丁,是钟行长的朋友。此次,他是偕夫人来半公务半旅游。今天晚上就要坐旅游船离开,只有在中午给他夫妻俩饯行。一边寒暄,一边吃菜,一边喝酒,天南地北地聊。马一丁端着满满一杯酒对钟强说:“我来以前,说要去看一个朋友的弟弟,可是,一到你们的地盘,就没有自由过。看不够,吃不完。来,我敬你一杯。” 钟强一扬脖喝了:“老哥,哪个吗?我去看嘛。只要在这个地盘上。”他对坐在李一凡旁边的一个女同志说,“柳主任,你记下名字。” “贺逸平。在你们市委组织部。” “贺逸平?”胖子冷不丁问,“他嫂嫂是不是中国寰宇总公司的……” “是呀。你认识?”马一丁睁大了眼睛。 胖子一边吃菜一边点头。 “他,除了天上跑的,地上走的都认识。”钟行长打趣道。 “钟行长,你忘了?我们还一起喝过酒呢,就在这里。”他见钟强在努力回忆,补充道,“当时有佟福喜,还有晚报的仲秋仲大记者……” “对,”钟强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好像是从哪个专县调来不久。” “哦,结果你们还是熟人?”马总用筷子向钟行长点了一下。 “给他打电话,叫他过来。”胖子说。 钟强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算了。过后去看他或者请他出来吃饭。” “马总,来我敬你一杯。”胖子端起酒杯,说,“你怎么认识卫总裁的?” “认识?过去,我和她是同事。”马一丁喝了个底朝天,放下杯子,说,“后来我就自己出来了。怎么,你……” “认识,”胖子边端酒杯边说,“今年,她对我很支持。这样,马总,我敬卫总一杯,请你代劳。” “这?”马一丁犹豫着,“我随意。” “我先干为敬。”胖子一口喝了,把酒杯倒转来晃了晃,“她还好吗?” “好、好。”马一丁也一口喝了,说,“他们那一块也面临改革。市场经济,WTO来了,要动摇分割她那一块了。不过,她会运作,再怎么改革,她都不怕。有老头子支持,听说她还要升,去当当公务员,作个什么长。”他端起酒杯又放下了,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了话题,“嗯,你们听说过关于她的一副对联没有?”大家望着他,都在微微摇头,只有她夫人乜了她一眼,意思要他不要说。他没有理会她,“上联,优点成绩功劳表扬不分大小通通为自己机关上下惟我独尊;下联,缺点过错失败批评哪管有无统统是他人系统之内老子第一;横批:总裁。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再你怎么‘对’,她还是总裁。现在的社会,不管你怎样改,只要有关系、会来事的人始终有香饽饽吃。”马总夫人冒了一句,“那像你!” “人家这是与时俱进。”钟强给马一丁杯子里斟上酒,说。 “管他什么进哟,我们就革命小酒天天醉嘛。”马一丁白了妻子一眼,端起酒杯,对夫人说,“来。我俩敬大家一杯。” 酒酣耳热,柳主任也主动出击了。李一凡端起面前的果汁,对马总裁夫妇说:“我以水代酒敬你们:一是欢迎你们,二是祝你们一路平安。” “不行,你也喝白的。柳主任也是白的。” “马总裁,对不起,我不会喝。” “学而实习之嘛,”马一丁眼圈都发红了,“我以前也不会喝。” 胖子端起酒杯,说:“我敬你。李主任确实不会。” 李一凡一听,蒙了:我什么时候当主任了?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心急跳,脸发烫。她瞟了一眼庞总,他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也许,他是说漏了嘴。 “吔,看不出来庞总还怜香惜玉哩。”钟强诡秘地看了李一凡一眼。 李一凡耳根一红。 胖子接过话头:“她是我的得力员工,我得爱护。” 钟强看了一眼柳主任,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有说。 “当然。”马一丁叫服务小姐拿来一个酒杯,和自己的并排,在里面斟满了酒,叫小姐放在李一凡面前,端起自己这一杯,说,“李主任,我敬你。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浅,添、添……”他转过头问钟行长,“你看,我还是没学会,添……什么也?” “不是添,是舔,舔一舔。” “啊,对,感情浅,舔一舔……” 李一凡不知所措了。正在这时,朱誉群走了进来,胖子立即介绍:“这是帝王的朱经理。来,你敬马总裁、钟行长他们。” “不忙,李主任那杯还没喝。”马总裁说。 李一凡没有了退路。她正要去端杯子,胖子突然说:“老朱,你给小李喝了。”他的嗓音有点大,几乎是命令。他对酒席上这种扭到闹的人从心里不了然。其实呢,不就是女方漂亮些嘛,要是个丑八怪,还会这样? “庞总,”朱誉群好像没有听见,走到胖子身边,弓下腰,把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准备好了。”他是指给马总裁夫妇准备的礼物。 “唔,”胖子摆了摆手,“快点去喝。” 朱誉群听话走过来,色迷迷地看了李一凡一眼,酸溜溜地说:“李小姐,我给你喝……”然后看着马一丁,“马总、总裁,马夫人,我敬你们。” “这是马总裁敬的酒。你喝了再敬。”胖子说。 “这——”他又瞟了李一凡一眼。 “忸忸怩怩的做啥子?”胖子盯着说,“不就是一杯酒嘛!” 为了这杯酒弄成了这个样子,李一凡真想从朱誉群手里夺过来喝了,但转念一想,庞总也是为她好。和庞总一块儿吃饭,难免不和酒打交道,酒已经成了世间人际关系的亲和剂。但她从来不喝,哪怕是一杯。她不愿突破这个底线。很多事情都是从一开始,有了一就有二。庞总也理解她,从来不强人所难,好多次,客人都要劝李一凡喝酒,他都打了圆场。其实,她能喝,俗话说,女人自带三分酒量。 如果真的较起劲来,二三两、三四两酒对李一凡来说,并不是刀山火海,只是她不愿喝。她不愿女孩子个个在大庭广众喝得脸红筋涨的,有的还要划拳猜令,大声武气,你哥子我兄弟的。尽管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但女人毕竟还是女人!酒虽然可以“一醉方休”解千愁,但酒也可乱性,也可出丑。自己那两次醉,醉得舒心、醉得爽、醉得应该!但这应该成为历史,成为储存在大脑里的供自己回味的“少年狂”!每当别人劝她喝酒而庞总在一边保护她时,她都想“偶尔露峥嵘”,让庞总见见她的另一面,但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管你激将也好、同情也好……反正,就是不喝。她用眼角挑了一下朱誉群,他还端着那杯酒,像老牛筋似的在旁边磨蹭着。酒席上也就这样,为一杯酒,说半天话,一泡一磨蹭,吃一餐饭,轻而易举就是三四个小时。所以,外国人说,中国人其他输不起,时间却输得起。开会、吃饭、喝酒不知花去了多少时间。做生意的还可以通过这种吃这种磨来套近乎谈业务,换回一些效益。关键是那些官员们,更是输得起时间,天天不厌其烦地开会、作报告,作报告、开会,翻来覆去讲,一国际二国内三单位。仿佛人家都是阿斗,他最聪明。本来,李一凡有一次进机关的机会,阳昆的妹妹阳明劝她千万不要去:那是一个扼杀创造、扼杀自由,制造平庸,培养勾心斗角、培养钻营积垒的人,编织各种关系网,“木秀于林,风必吹之”的地方。你没有这些本事,趁早别去…… 朱誉群终于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拿过酒瓶挨个敬酒。在胖子面前,他不敢造次。宴请结束,在回公司的路上,李一凡终于把窝在心里的一个问题掏了出来:“庞总,你在吃饭时怎么乱说?” “啊……”迎面来了一辆大货车,他打了一下方向盘,“这是早迟的事,过两天就宣布。” 李一凡一听,觉得刚才自己的问话达到了另外一种效果,弄得不好,还认为自己是在要官。赶紧说:“不。我还不够格。” 胖子把方向盘向左打了一下,说。“什么够格不够格的?在吃饭时,我不是已经宣布了吗?” “其实,我想起来了……”李一凡没有说下去。她不愿揭开领导的小心思。 “想起什么?” “我是说、是说,”她干咳了一声,说,“你是看见钟行长的部下都是个主任,才……” “哈哈哈,所以,我说学问高的人都是人精……” “你还不是说自己。”李一凡还了一句嘴。 静下来,她常想,如果不是自己前辈烧了高香,就是世界上好人还是很多,在金石她得到刘总的关照,在鲲鹏她又得到庞总的关照,前一段时间笼罩在心上的阴霾已逐渐散去,她在这里如鱼得水了。李一凡的心里却充满了希望:只要坏人得到法律的制裁,自己就在鲲鹏愉愉快快地干一辈子,把梅子培养成人。 第53章 奇谈怪论 会议结束了,大家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朝斜对面的一江春酒楼进发。几个半熟不熟的男女分别与仲秋打招呼,他一一应对,握手。个个几乎都是一句老话:“明天看你的大作。”有两个还递上了名片,仲秋也一一回送。他正朝前走,社科院社会学所的叶所长叫住了他:“仲主任,多提意见。” 研讨会的第一个发言就是他的,仲秋听得很认真,他知道叶所长说的意思,停下脚步,回望着他,说:“不错。你的观点新,但不偏激。向你学习。” “哪里,哪里。为了这篇东西,我花了很多时间。院长说,给你老叶一个死命令,只准成功,不准失败!得到你这个大记者的肯定,我总算一块石头落地了!”说完,他把右手搭在仲秋的左肩上,并排走着。 仲秋不习惯这样走路,但还是忍着,说:“我只是个人的看法。不过,我的文章里肯定要介绍你的观点,引用你的话。” “谢谢!你们开一个专版,摘要刊登几篇有价值的文章嘛。” “可能有点难。”话出口,他又挽了回去,“不过我回去争取争取。” “给老向说一说吔,这么重要的会,应该多登一些吔。”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我给他打个电话。” 仲秋摆开叶所长的右手,扭头一看,是一个穿著很青春,但长相已没有一点青春痕迹的短发妇女,好像在会上她还发了言的。他问道:“你和向总熟?” “当然。”她自豪地点点头,“我是理工大学的。”说着,双手送上名片,“请你多多关照吔。” 仲秋一看名片,是贾玉株,对了,刚才是她发言,不同意大学生结婚。他也给了她一张自己的名片,说:“贾书记,你们系上的师生有什么看法?” “老师都反对,绝大部分学生也反对吔。只有少数或者说个别学生赞成吔。”她紧走几步和仲秋并排了,说,“其实那些个别学生都是调皮捣蛋的吔。他们巴心不得把学校搞成自由市场吔!仲记者,有空的话,欢迎你来采访吔。” 那声调的尾巴尽管她刻意掩饰,但仲秋已听出来,她和向太明的口音没有多少差别。既然她说和向太明熟,可能他们都是红山县的人。这些年,实行“城市支援农村”“农村包围城市”的干部政策,市级各部委办局乃至新闻传媒、大专院校、科研院所……都涌进了一大批区县的干部,带进了不少农民的意识……怪不得她刚才可以说出那种大套的话。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唔”了一声。 “仲记者,我还要向你请教点儿事吔。”她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在路边站了下来。 “贾书记,不客气。”他看着她那美容霜没有涂匀的脸,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是不是给向总带话,叫他多给点版面?” “如果……请他多关照关照。我们这个讨论非常重要吔,肃清一些不好的东西,学校也好工作吔。” “好。我回去就给他说。”仲秋提起采访包就要走。 “别忙吔,”贾玉珠又拉了他的衣服袖子一下,神神秘秘地问,“你认识一个叫李、李什么一凡的?” 奇怪,她怎么提起了她?仲秋睃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你能不能做一做她的工作吔?” “什么工作?”仲秋惶惑地看着她。 贾玉珠阴阳怪气地笑了笑,说:“我只是想,你们做记者的,见多识广,主持正义,乐于助人吔,就想请你做做她的工作。” 这个贾书记和李一凡是什么关系?她又怎么知道我认识她?仲秋心生疑窦,側身看着那张抹粉不匀的脸,说:“我和她一面之交,能够做什么工作?” “她和他丈夫搞得很僵吔。阳老师好久没回家了吔。”她看着微微有些吃惊的仲秋加重了语气,“阳老师是我们系上重点、也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对象吔。这样一搞,他干什么都灰心丧气的。我们系上想请你劝劝他老婆吔。” “劝什么?” “就是、就是那事吔……” 仲秋假装不明白:“那事?” “就是强xx……” “啊,有什么劝的?”仲秋话锋一转,“她是个受害者。” “这事出都出了,她自己不卷个脚吔,反而还要去充能干,闹得遍地风雨的。哼,”贾玉珠扁扁嘴,把嘴角拉得老长,显出轻蔑的样子,“人家阳老师在学校里头有头有脸的吔,这样一整。阳老师的脸放到哪点儿?人活脸树活皮吔。” 仲秋明白她的意思了,睥睨着她说:“你的意思……” 她望着仲秋,做出一种与自己年龄不相同的笑容:“叫她和人家握手言和,冤家易结也易解吔。” “为什么要言和?那坏人就得不到惩处了哟!” “这、这……”贾玉珠被“将”住了,转了几转眼球,才说,“有些事情不是这样简单吔,处理了一个所谓的坏人,坏了自己的名誉和家庭,也不划算吔。” “贾书记,”仲秋不想和这种水平的书记再扯下去,把开先她踢过来的“球”踢了过去,“他两口子的事情,最好还是你这个当书记的去做。我这个局外人……” “你哪的是局外人?是局内人吔。”贾书记不打太极拳,而是直截了当了。 仲秋反问道:“我是什么局内人?” “阳老师说。那天晚上,是你……她听你的。” “乱弹琴!他两口子……”仲秋不知说什么好。他不愿在这个书记面前评价李一凡夫妇,免得话传走样。 贾玉珠赶快更正:“不是她两口子,是叫她和那家和好吔。” 仲秋明知故问:“哪家?” “强xx她那家吔。” “那不是违法吗?” “怎么叫违法?我有告的权利,也有不告的权利吔。” “那不是让坏人逍遥法外,又会去害别人吗?” “坏人多得很,说不定我们旁边就有吔。”贾玉珠像在给大学生做工作般说道,“那是公安局的事情,我们普通老百姓只要家庭平平安安就行了吔。你是专门报道社会生活,反映老百姓疾苦的大记者,能够看见一个好端端的家拉爆不管吔?”说着,她双手握拳前后摆动,“我代表系上、呃、也代表学校求你了吔。” 仲秋突然感到恶心,气哼哼地丢下一句:“你去作吧,我不行!”转身大步走了…… 第54章 别有用心 “嘿,又是一个全中!”女人的声音在零落的巴掌声中显得特别响亮。 “今天‘豺狗’发威了。”男人的声音夹杂在球和瓶的撞击声中传过来。 皇冠保龄球馆的十二根球道全满了。此起彼伏的撞击声、欢呼声、遗憾声在大厅回荡。一个提着红色的保龄球的长发女人又想打又怕,在她的朋友的鼓励下,一不留神,把球和自己一快儿甩了出去。“乓”的一声,摔在了光滑的球道上,保龄球滚进了“下水道”里,小巧的装饰手表也从表带的束缚中飞出,落到了旁边的球道上。喧哗声顿时停止,撞击声也嘎然而止,一双双眼光从左从右一齐扫过来,罩在她身上。她试着爬了几次都爬不起来。还是借助一个男人的力量,才站了起来,红着一张柿饼脸,瘸着腿走到安全区。 樊贵云和邢为民没有看见这精彩的场面。他俩是在贵宾区。那里只有一根球道,安全区与普通区被层板隔开,记分显示屏要大一些,多了一台电视,可以边打边看电视节目。除了可以斜着看见普通区的根根球道上的球撞击白色的瓶那部分外,普通区里安全区的打球人以及他们的活动就看不见了。如果不是为了显示身份,不是为了特殊的交流,宁肯在普通区。在那里可以感受一种集体的愉快,享受眼光不停的追击带来的愉悦。 这个贵宾区还是樊贵云从人家手里夺过来的。接受了表妹关敏的请求后,樊贵云感到如磐石压身。说实在的,自从大学毕业进入检察院以来,工作单位的特殊性,加上他的性格,他基本上没有求过人。就连小孩要上重点中学了,他给曾经受过他关照的人一个电话,用不着喝茶,吃饭,更遑论送礼了。人家就会办得好好的,只等上学了。开学、放假的日子,也是一个电话,小车就来送来接了。换句话说,他樊贵云没有求别人的,只有别人求他。套一句那个遗臭万年的人说过的话,爹妈给了我这个职业,有什么办法?事实上,当初毕业分配时,有几个愿来?没想到改革开放,社会发展,建立民主法治,检察院就日益成了香饽饽了。单位不错,能力很强,又比好多同事(他们不少是从部队转业,或者近亲或者远亲繁殖进来的知识青年)多了一个受过国民教育的本科文凭,自视清高,没有一套(也许是不愿)入士的办法,戴上科长的帽子后就踏步不前了。“不前就不前,凭自己的业务,凭这个位置,凭这些年的关系,小日子也够滋润了。”他经常在心里自我安慰。 没想到突然插了个关敏进来。对她,在樊贵云的感情的天平上,任何人也不能比。大有要他跳崖也决不后退的味道。静下心来,他也扪心自问:我为啥要这样忠心耿耿?从关敏那里得到了什么好处?除了年轻时那份纯真的爱以外,还有什么?用世俗的话来说,他至今没有得到过一次她的身子,尽管她多次答应要给。他像个猎狗般不断地完成她交办的任务,不断地耐心等待,等着那初恋时就盼望的……有时,他也心烦:没事时就把表哥忘了,有事就来“表哥长”、“表哥短”的了。樊贵云多次告戒自己,不要理她,但她一出现在面前,多次的告戒顿时烟消云散!也许这就是解不开的“初恋情结”,也许,这正应了他的父亲当年的一句俗语:一个狗服一个狗夹夹。回想这二十多年来自己走过的路,除了关敏,他樊贵云还真没有服过另外的人。关敏就是他的“夹夹”,这辈子要被她夹到底了。当然,没有成为夫妻,这不能怪她。她一步一步地从街道企业爬到了这么一个高位,也实在不容易。官场上的事情,樊贵云懂。 就说这次吧,干那事,也够损的了。现在退回去了,生拉活扯地让人家重新侦查就够了。她还要别人从源头上做起。这确实是一损招。不过,这事非得找公安不可。为这事去求公安,去下“矮桩”?他不愿,但这是关敏的吩咐,表妹交代的任务。不愿也得硬着头皮干。 樊贵云给邢为民试探着打了电话,先从今天天气好谈起,再说到三同四学,越拉越近乎,然后就话锋一转,约他周五晚上在皇冠打保龄球。他知道,邢为民喜欢玩保龄球,在区级机关保龄球比赛中,他摘取了金牌。一听说打保龄球,邢为民就爽快地答应了:“好。咱们兄弟俩好好吹一吹。” 那边一答应,樊贵云这边就忙开了。打电话到皇冠联系,对方说,贵宾区已订出去了。不到皇冠,去其他几个球馆也行。只有皇冠在市里是一流的。他在电视上看见过,这里接待过国家级的比赛。既然请人家打,就非皇冠莫属。突然想起,有一次,一个受过他益的兄弟伙请他吃饭,就有皇冠的老总在场,而且那老总还给了他名片。这名片可能吃过饭就丢在桌下了:哪个还会找你球老板?山不转水转,此时居然要找他了。他照刚才那个号码拨打过去要老总的电话,小姐开始不给。他说是区检察院的,小姐才给他说了老总的办公室电话。办公室电话通了,没人接。现在的老总,有几个呆在办公室的?算了,找那个兄弟伙。樊贵云给他讲了打保龄球的事,兄弟伙问:“起了那股风哟?你要打保龄球?” “不是,是我请同学打。区局的邢主任。一定给我弄下来。” 不到二十分钟,喜讯就传来了:“开玩笑。你樊哥是什么人?那贵宾道是个服装老板定下的。现在给他说,区里有接待任务,叫他去普通道或者改个时间。你们只管打就行了。” 本来说要去吃海鲜的,结果区政法委书记唐彪到公安局检查工作,完了,就在区局附近的望江楼便饭。邢为民要作陪,就不能来吃海鲜了。樊贵云在皇冠旁边的北方饺子馆吃了三两饺子,就到皇冠的大厅等邢为民。一直以来,这种活动,从来都是别人等他,如今是他等人,也算换了一把椅子坐,体验了个中滋味。邢为民赶来时,已是八点三十分了。他边伸出手边说:“对不起。贵云,害你久等了。” “没啥。”樊贵云握着手摇着,心想,要不是关敏,老子才不这样下贱! “唐彪精神太好了,三点钟来,一直整到快七点才吃饭。又不好走。本来,我扯了个谎,说岳母病了,要赶去。”邢为民一面走一面说,“秦政委不准,说唐书记专门来,你走了不妥。反正不病都病了,早一点迟一点,有什么关系?叫你老婆先去到嘛。你看,我还有什么话说?” 他俩很快换了鞋,就进入贵宾区。小姐送来了两杯台湾“冻顶”,拉过门,出去了。邢为民果然名不虚传,一开局就出手不凡,连打了三个大满,记分屏上一顺溜排着三个“X”!樊贵云完全是个学徒,球在他手里不听使唤,不是滚进“下水道”,就是擦边而过,打倒一二个,或二三个瓶,三次加起来才十三分。 “贵云,你平时很少打?”邢为民抓着十二磅重的红球,说,“我看你姿势不太标准。比起你打排球的姿势来,差远了。”说着,球出手了,一路奔过去,击倒了八个。 一局很快打完了,记分屏上204,这是邢为民的战绩。68,这是樊贵云的成绩。一口气打完四局,樊贵云气喘吁吁,汗水不停地从额头上冒出来。邢为民也有点累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然后又细细品了品,说:“这个‘冻顶’不太地道。” “有人说,高档娱乐场所的商品有时就不地道。它麻你这些来高消费的,反正是要这个份儿,不在乎其他。” “说不定,你去开个店子,包赚!”他搁下茶杯,问道。“贵云,什么事?” “没事。”樊贵云顺口回答。 “没事?”邢为民索性坐了过来。 小姐进来续水了。樊贵云看着她续水,说:“真的。” 等小姐续完水,走出去了,邢为民说:“真的?我怕不会吧。你个樊大科长,从来都是吃别人,今天怎么舍得让我吃?”说完“哈哈”一笑。 “打完了再说。为民,来,又来。”说着,他站起来,“我来开局。” “对嘛。还说没有事。你我老同学,还用得着支支吾吾的?” “我是想最后说。来,打!” 邢为民做了一个要樊贵云坐的手势,说:“打累了。我们说,说了又打。好不好?今天要你出个大血。” “好。为民,你今天能来,我很高兴。”樊贵云抽出两支特制玉溪香烟,递了一支给邢为民,自己也叼上一支。 “你我两个,谁是谁呀?还讲客套?” “都说你邢主任官做大了,脾气大了,是不是个人请不动了……” 邢为民挥手制止:“我听说,你樊大科长才是这样。你一点招,我乐得屁颠屁颠的,来都来不急哩。贵云,到底什么事儿?是不是有人犯了?” “对,我的一个侄儿。”接着,他讲了江兵的事情。 “啊,这个案子?”邢为双手捧着茶杯,嘴上叼着烟,看着樊贵云问:“他真是你侄儿?” “怎么,还有假?”樊贵云也抬眼看着他,但只是一忽儿,就把眼光移开了。 邢为民把茶杯一搁,吐出一股青烟,说:“打球。” “为什么?” “老兄,你不给我说实话。” 樊贵云叭了两口香烟,问:“怎么不说实话?” “你忘了我老婆在金石公司。” 第55章 妻子失踪 下班时间早过了,仲秋在办公室处理完最后一篇稿件,正要走,又来了过去采访时认识的并不太熟的朋友。他是报社的通讯员,不,准确地说是所有新闻单位的通讯员,上自北京,下至地方的传媒,和他们这些通讯员都有联系。依靠群众办报办新闻,是我党的优良传统,这些通讯员都是传媒不敢得罪的大爷,发行、拉广告都要靠他们。尽管仲秋这个部门和这些通讯员来往不多,但毕竟是报社的客人,只好礼貌待之,心里还在盘算,呆会儿在什么地方去陪他吃个便饭。东南西北的聊了一通,才知道他是陪他的宣传部长来拜访向太明,勾兑报社的,其目的当然是希望报社,确切地说是向太明今后在宣传上多给予方便,遇到有批评稿件之类,可以把把关,或者事先告知一下,好有个准备。领导正在和向太明扯其他事情,他就说要去各部门窜一窜,套套近乎,拉拉关系。各部门都走到了,最后是社会生活部了。 时间就这样在东拉西扯中混过去了。仲秋一边听他侃,一边借摆正电话机之机,伸出右手,瞟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快七点了。他的心思已飞出办公室,飞到家里了。也许兰已经回家了。她还在生气吗?今天原准备早点回去,做点表现,以抵消昨晚的矛盾。夫妻夫妻嘛,反正是丈夫受欺……如今的男人,个个在外都是人模狗样,雄纠纠气昂昂的“雄起”,回到家里,却是判若两人,烧茶煮饭,涮锅洗碗,抹屋扫地,低眉顺眼……夫人则成了太上皇,武则天、叶赫那拉氏,稍不留心就撅起小嘴生气,就不说话,就……弄得男人不好伺候。现在的夫人,娇、矫、骄!他一直想写一篇文章:《女人是把双刃剑》。你忙事业吗?她一个人在家,说太寂寞,没有人陪她,嫁了一个工作狂,说楼上张三多好,天天陪夫人散步,像新婚夫妻似的;你不奔事业,天天陪着她吗?她又不耐烦,说你看隔壁王五,人家大把大把挣钱回来,楼下刘二,已当老总了……女人希望的男人是什么?是费翔的身材,比尔。盖茨的事业,阿猫阿狗的温顺。而她呢?忘了自己是老几。说句实话,兰还不是这种女人!但毕竟是生于这个时代,难免沾染上“双刃剑”的恶习…… “叽叽叽……”一种像老鼠般的叫声响起来。原来是通讯员的手机响了。是部长召唤他去吃饭了。 仲秋如释重负。他要仲秋一块儿去吃饭。仲秋礼貌地拒绝了。他不轻易出去吃一餐饭,能推就推,能躲就跺,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去的。他认为出于应付的吃饭一花时间,二耗精力,三背影响,四欠人情。“吃了有钱人的饭,误了无钱人的工。”这是父亲的教诲。他父亲生前不知说过多少话,惟有这句铭记在心,而且时时挂在嘴上。何况,他要忙着回去。今天早上离家时,兰还和他气鼓鼓的,一句话也不说。昨晚上她和他打了嘴仗,争得很厉害,起因是李一凡。当时,他俩正在边吃饭边看电视,其乐融融的,没想到一个推销减肥药的广告跳了出来。那外国女人的身材真好,有一些像尼可。基德曼。仲秋嚼着花生米随意说道:“真漂亮!” 兰一炮横过来:“一副色像!” 仲秋一时蒙了,平时两口子在一块儿吃饭看电视,都要对屏幕上的一些人物评头论足。有时,兰比自己还评得厉害些。孩子在北京上学,两个人在家,说一些佐饭的话,也是一种对两人世界生活的调剂。可今天她怎么了?看她不像是开玩笑,而是一脸严肃,作古正经的样子。不说话,冷场更难受。仲秋笑了笑,说:“这个人是漂亮噻。你昨天还在赞扬嘛。” “我赞扬是我。” “为什么我不可以赞扬?” “看到你那色兮兮的样子……” 妻子今天怎么啦?哪股水发了?仲秋脑子里像风车般旋转,寻找个个为什么的答案。但找不到,只好反问道:“我怎么是色兮兮的?” “你自己明白。” 仲秋一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停下筷子,诚挚地看着妻子问:“我怎么啦?” “你还装做二百钱数不清嗦?”妻子张大一对丹风眼盯着他,好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看个清楚。 仲秋反看着她,没有任何怯场和退让。妻子见他这样,把眼光扫到了电视屏幕上,说:“你各人干的事情,还不知道?” “亲爱的,我确实不知道你说的是啥子。” “你和那个烂帐李一凡是啥子关系?”妻子恨恨地说,“你给我说清楚!” 她怎么知道李一凡?她怎么会产生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为什么这样说人家?仲秋想了想,说:“她是我的采访对象。” “对象?我怕是对在床上了。” “你怎么这样乱说?人家是个正派人。” “正派?”兰盯着他问,“正派,怎么正派到勾引别人的男人?” “越说越不像话了。” “你两个做都做得,我还说不得呀?” 仲秋越听越生气,两个字冲口而出:“无耻!” 兰气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丢,同时把没有吃完饭的饭碗狠狠地趸在桌子上,饭粒溅了出来,有的跳到了地上,接着,哭着说:“是,我无耻!和烂帐上床才高尚!” 仲秋也火了:“我给你说,你随便怎样损我,我都无所谓。但不准你乱说别人。她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 “她就是那种人,要不,平头白古的,怎么来勾搭你?” “怎么是勾搭?我给你讲过了,过去不认识,是那天晚上别人攻击她,我刚好撞上了。” “早不撞,晚不撞,偏偏这样巧?” “纯属偶然。” “屁个偶然!”兰气鼓鼓地说着,站起来,去盥洗间了,然后进到女儿房间,“砰”的一声,随手把门反关过来,睡了。仲秋也一股气直直地哽着,吞不下去,没有理她,临到睡时,才去叫她回自己房间。她不吭气。叫了几次,仍是猫的尾巴——越抹越翘。仲秋气不打一处来,也懒得理了。别人不了解我仲秋,你还不了解吗?居然听一些无中生有的话来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他反身回房间自己睡了。 早上起来,他弄好早饭,叫她起来吃饭,她仍不理。过去,两口子闹矛盾,一宿起来就好了。今天,她还得理不饶人。不对,她得什么理?全是胡言乱语!捡根鸡毛当令箭!要说委屈,我仲秋才委屈,你凭空泼些脏水在我身上。要是别人还可理解,可你是我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婆,却这样……仲秋没理她,自己吃了饭,去报社了。今天一有空就想这事:她怎么会这样?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想不出来。还是只有和她好好谈一谈。原想早点回家,结果拖到了七点过。他加足马力,抄近道回到家,取出防盗门钥匙,插进锁孔,反时针拧了一圈,门没有开。他心一凉:里面没人。要是有人,只一圈就开了,除非她在里面反锁了。再拧两圈,门开了,没有灯光,没有人气,屋里冷清清的。妻子不在家。她到哪去了?要是往天,她早就回来了。这是一个反常。也许是在单位加班?但这么年来,很少听说过她加班。兰的单位对国家的劳动法规学得最好,节假日,八小时以外,从来没有让职工加过班。她的头儿说:人类社会的进步,我们的努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把复杂变简单,就是在八小时以内把该做的做完。你要把简单搞复杂,要在八小时之外加班加点,我不但不表扬,反而要扣你的奖金,要批评你!你浪费了我的电力,影响了职工的身心健康!也许今天是个特殊。他给她的单位打电话,值班的说,早就下班了,没有任何人加班。也许,去逛商店了…… 管她的哟,先做饭吧。饭都要做好了,还没有听到开门声。她去哪里了?给她的同事打电话,第一家无人接,第二家接了,说下班时是一起走到车站才分的手,不知她去了哪里。最后,这个很崇拜仲秋的女同事说:“仲记者,你们是不是吵了嘴?我今天看她精神不大好,沉默寡言的。” 仲秋一惊,她怎么知道?但很平静地否认:“没有呀。她没有说去哪里吗?” “没有。” 仲秋搁下电话,心里急得不行:她到哪去了?屋里寂静无声。屋外走廊传来囔囔的皮鞋声。是她回来了。不,这声音响了过去,是隔壁邻居回来了。他又给兰的姐妹亲友打电话,有的无人接,凡有人接的都说没看到她,她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和他们联系了。仲秋突然想起来了,兰肯定是去她母亲那里了,前两天她还在说好久没有去看她老人家了。他使劲拍了一下脑壳,骂道:“真是忙人无计!” 她的父亲早几年就去世了,和她生活在一起的幺儿的单位去年集资建房,一家三口搬进了新房。幺儿叫她一起过去住,她死活不干:我和你老汉在这里过了一辈子,他在哪里走的,我也要在那里走!儿女们无奈,只好让她住在老屋,请了一个钟点工保姆照料她,大家有空就回去看一看。仲秋家住得远,加之他又忙,回去的时间不多,常常是兰一个人回去看望。干脆赶回去,一是看看老母,二是接兰回来,也算是下个矮桩,消弭前嫌,冤家都宜解不宜结,何况夫妻!他边想边拿起摩托车钥匙,头盔,正要出门,又反身取了一个头盔,呆会儿妻子要戴。下得楼来,在超市给岳母买了水果和糕点,就发动了摩托车。到了岳母家门口,里面正有说话声。仲秋好不高兴,提着礼物,疾步奔进屋,只看见一个女人坐着的背影。岳母正面向着她。那个女人在给她洗脚。仲秋喊了一声:“妈!” 岳母已看见了他,高兴地问:“仲秋,你舍得回来呀?” “我……”后面的话还没有出口,他一直看着的那个背向着他的女人已随着岳母的声音回过头来。那不是兰,而是那个钟点工。仲秋顿时像被人打了一棒似的,木然了,然后睁着眼四处打望,一句话情不自禁地从嘴里蹦了出来,“妈,兰来没有?” 岳母摇着头说:“没有。还是、是上个月来过了,都有一二十天啦。她在忙啥子?你今天起仙风了?” 仲秋还没有转过弯来,按着他的固定思维继续问:“她没来?” “没有看见孃孃。”钟点工补充道。 兰没来?她去哪里了?能找的都找了呀。岳母见女婿神不守舍的样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说:“啥子事吗?你坐嘛。” “妈,没得事。我以为兰到你这里来了哩。”仲秋没有坐。钟点工给他送来一杯开水,他双手捧着,没有喝。 “你在找她?”岳母又问,“她走哪里去,不跟你说?” “没有。屋里没有。大姐他们那几家也没有。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好多钟了哟,还没回屋?”老太婆站了起来。 仲秋心乱如麻。自从和兰结婚以来,她从来没有这样不打招呼而不知去向的。他到哪里去了?现在社会秩序不大好,他就不时地编发过妇女独身在外被抢、被强xx(例如李一凡),甚至被杀害的消息……一丝惊悚掠过全身,背心微微发凉,双腿也像被电麻了一样……他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咕都咕都”地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水,搁下杯子,就要离开。岳母叫住了他:“喂,你吃了没有?吃饭噻。” “不。我走了,妈!我去找兰。” “她在哪里?” “不晓得。”话音还没落,仲秋已经跨出了门。 第56章 反客为主 邢为民和前妻离婚后,单身了两年多,通过别人牵线,就和金石公司的许万芬结了婚。最近接手重新侦查这件案子后,从老婆那里获得了一些关于李一凡、关于江红及其弟弟江兵的情况,尽管没有写进笔录,但他心里有数。樊贵云只听说他离了婚,结了婚,并不知道他老婆在哪里。于是,说:“你又不告诉我们,让我们来热闹一下。” “热闹,还是原配搭子好。”邢为民叹了口气,“你没听人家鲁迅说,做药引子的蟋蟀都要原配的。”他又拾起刚才的话题,“你实话实说,当哪个的说客?” 樊贵云知道包不住了,说:“哪个,你不管。你帮忙不?” “你和江红啥关系?那可是个狐狸精哟。” “不是她。” “谁?”邢为民步步紧逼。 樊贵云下了决心:“关敏。” “哟,看不出樊大科长和关主任还有一腿也。” “为民,你莫乱说。”樊贵云脸有点发烫,“她是我表妹。” “‘表妹生得多聪俊……’”邢为民唱了一句京剧不像京剧,川剧不像川剧的句子,说,“表哥表妹,正好一对。江红跟她啥子关系?” “我不知道。” “那么,你欠了你表妹什么?” “亲戚嘛,硬是市场经济嗦?” “毛老人家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邢为民追了句,“那关敏为什么要插手这个案子?” “她是妇联主任呀!” “放屁。天底下有这种妇联主任?不帮被害的妇女说话,反而帮强xx犯?” “是不是强xx犯,还不一定。”樊贵云底气有点不足。 “呃,贵云,我说句不该说的话。”邢为民脸上露出一丝淫笑,“你们那表妹是不是和丁发达丁大人有点哪个?” 樊贵云愤愤地说:“现在呀,社会上就是对女人不公平。别个有点进步,就说成是靠男人上去的。那么男人进步呢,你当了政治部主任呢,又是靠谁?靠女人?” 邢为民没想到贵云会出这一招,担心再争下去会伤了和气,就摸出自己的“精中华”,抖了两下,两根烟从烟盒里露出半个头,递过去,樊贵云从中抽出一支,他自己也来了一支,相互点上。他饶过这个话题说:“也许这是捕风捉影,我们不说它了。贵云,我实话对你说,这案子不晓得背后牵涉到些啥子人,反正弄得很复杂。” “是吗?” 邢为民想也许他是明知故问,也就没有回答,沉思了一阵,猛地问道:“贵云,你还记得我们刚从学校出来的那件案子吗?就是通联公司的强xx案。” “啊,是不是八三年那件?” “对头,人家一个财经大学的研究生被头儿强xx了,反而被头儿弄成妓女送进了监狱。” “我想起来了。那个案子弄得沸反盈天的。那个女的不服,出狱后要翻案,还惊动了人大、政协……” 邢为民抢过了话头:“这案子,我参与了办理的。我分到局里后,就下到派出所锻炼。一天早上,那女的,叫、叫许、什么的,哭哭啼啼的来报案。这是一个身材瘦小,但面目清秀,眼睛很美的女人。她提供了她的一条烂的白内裤,说是被强xx犯撕烂了的,那上面有那个坏人的精液。她说,是她一个人值班,她的头儿——公司的经理朱什么群去强xx的。” “啊,我知道了。你们局里送过来后,那案子就不了了之了。”樊贵云喝了口茶水,说,“后来,他们单位整了她的材料,说她男人出国了,她就到处勾引男人卖淫,被你们抓起来了。那时,算是个大新闻,文革后的研究生成了卖淫的,而且被判刑劳改。” “那些我不管,当时,你我也管不了,更没资格管。问题是,她的物证是我们送过来的,而且是我亲自装的袋,怎么就没有了呢?”邢为民没有再打球的意思,而是把这个贵宾区当成了讨论案情的办公室。 “说不定在你们局里研究的时候弄丢了。” “决不会。你们院里的个别人,黑!”邢为民看着樊贵云,吹出一条笔直的白色的烟雾,说,“你想,如果有那物证,情况会是怎样?唉!保了一个坏人,坑害了一个好人!” “当时,我在办公室,后来才听说。”樊贵云解释道。 “我知道。”邢为民从过去的案子一下又回到现实,猛不丁地问,“这个案子你们为什么要退回来?人家受害者说,她是有物证的哟。” 樊贵云突然觉得自己钻进了邢为民设的一个机关,马上转守为攻:“对,她提供了物证,但那上面没有能证明别人强xx了她的证据。” “是吗?”邢为民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问。 “是有物证。但检验后,那上面只有她的那些东西,没有其他人的。”樊贵云加重了语气,“后来我们不知放到哪里去了,一时半时找不到了。” “是‘我们’还是‘我’?”邢为民话带杀机。 “我有那么大的权力?” “贵云,这个案子……” “我也知道背景复杂。我实话说,不止关敏给我打招呼,还有、还有我们的……”樊贵云突然觉得说漏了嘴,不说了。 邢为民将烟蒂狠狠地在烟缸里掐灭,站了起来,走了几步,说:“我们这里也不断有人来过问。今晚吃饭的时候,唐彪也在问。还说了一句,听说,是那记者和那个女的在乱搞,是江兵去撞见了。结果反而被他俩咬了一口。但是,从我们再次调查的情况看,不是这样的。那个女的和那记者根本不认识。我老婆也说,那女人是个很正派的人,至于那个江什么,据说本身就是个不三不四的人,还在厕所提过别人的皮包。我已派人去那个派出所查当时的记录了,看情况到底怎样?” “啊……”樊贵云心里有些乱,他没料到邢为民知道这么多,有的话,就活脱脱是关敏说过的,“可是……” “我知道。你为难,我也为难。吃饭时,秦政委私下对我说,为这件案子,在报道的问题上,市里许进才还专门写过批示。我们……” 樊贵云顺势问:“怎么办?” “怎么办?老兄,我说几句多余的话,不管你怎么想。”邢为民显得严肃地说,“反正我们也干不到几年了。如果说过去干了问心有愧的事,现在干几件无愧的事,哪怕只一件。以后也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良心。现在碰见这件事,又使我更加想起那个姓许的女人,人家也是个研究生,害了人家一辈子。听说,她还坚强地活着。” “干什么?” “擦皮鞋。”刑为民冷冷地说,“她多次上访,申诉。没到你们检察院?” 樊贵云摇着头,自己点了一支烟,又给了邢为民一支,说:“她来,也不找我们科。” “那是你们科,你的前任的前任干的好事。” “也许……” “我们不能再害了这个研究生。” “是她在勾引那个记者呀。” “你不要听人家的,我有案卷记录。你我各为其主。这主,严格说来,就是秉公执法。其实,就是良心。”邢为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我知道你很难办。但你想过没有,老兄,这毕竟不是八十年代初了。玩过分了,把自己牵进去了,划不来。我们还干得到几年?那记者是好惹的呀?如果不是这样,你跟他糊得上吗?” 樊贵云喝了一大口茶,说:“你说的也在理。可是,我这里压力不小呀。” “其实,我来时就知道你要说什么。刚才我说了,退回重新侦查,说穿了就是你们搞了鬼。现在怕我们侦查得来的又是和过去一样。要我说呀,我们如实侦查,送过来,你们该送法院就送。把矛盾踢给他们。”他见樊贵云没吭气,加大了声调,“老同学,我们何必来当出头鸟呢?你我这把年纪,还图啥子?年龄超了,机会没了,哪个屁股也不跟了,就跟良心。过几年太平日子,算了。你说呢?” “呃,万一人家问到呢?” “堂堂大科长,胸有成竹。还难得到?”邢为民沉重地说,“我再说透点。贵云啦,我和老秦分析,这个看似简单的案子,根子在上面……” 本来是来做邢为民的工作,没想到反被他做了。邢为民的一席话,触动了樊贵云的心弦。为了个表妹,为了另外的领导,干这种铤而走险的事情,不划算。关敏给了自己什么?说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就让自己给他卖力。如果为民说的是真的,那关敏已不是过去的关敏了。是一个、一个……他不愿想下去了……对,老同学不愧为政治部主任,老雀儿!他站起来说:“为民,受益非浅,就照你说的办。来,再打两局。” “好。”邢为民看着他笑着说,“还是你请我?” “俗啦。”樊贵云擂了他一拳,“我再穷,这顿客还请得起噻!” 第57章 大喜过望 骑上了摩托车,仲秋心里却没底了。去哪儿?他找不到答案。肚子也饿了,胃发出咕咕的叫声。都是那该死的水诱发了胃的饥饿!岳母说得对,到哪里去?兰在哪里?也许她去逛商店了。尽管她对逛商店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表现出特别的嗜好,但毕竟是女人,有时她也去过,假节日他也抽出时间陪她逛过。对,去商店找她。哪个商店?仅闹市区就有太平洋百货、临江百货、新世界百货、世纪百货、佳人百货、欧陆百货等等,十来家。怎么找?你前门进,她后门出了;你左边出,她右边进了……人找人,找死人!也许,她已回家了。这些地方她都没有去,不回家干什么?也许前脚走,她后脚就回家了。真是的!仲秋立即掏出手机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占线。嘿!她在家里。肯定是在给别人打电话,也许在找我。不会是找我,如果是,就打手机了,今天一直开着的。他收好手机,右脚用力一踩,发动摩托疾驰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心里又不踏实了,还是打个电话,先问问,让她知道我在外面找她,免得她担心。他减下速度,按了重拨键,哈,通了,那一声又一声的“都——”“都——”声犹若悦耳的音乐。怎么不来接?你在忙什么?在厕所?在洗澡?耳朵里响起了软软的女人声:该用户无人接话。仲秋关上手机,正要加速,心想,再拨一次,看她接不接。通了,直到最后又响起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刚才为什么占线?啊,也许是别人正在那个时候打电话到家里,先占了线。她还没在家。仲秋加大速度,一个劲儿狂奔,管她在不在,先回去看看。 不知不觉来到了人民广场,这是个三岔口,往左走,就去闹市区,往右走,就回家。这里是市民的一个聚集地。每天晚上七点正,《卡门》、《蓝色的多瑙河》、《红色娘子军》、《梁祝》等等名曲加上流行的迪斯科音乐就响起来,随着音乐声,那两座音乐喷泉也顿时充满灵性,舞动起来,时大时小,时高时矮。早已站在广场的男女(百分之九十是女人)就在乐曲中跳了起来。这是一种大众舞蹈,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自发地站成一排排,形成一个一个错落的方队,踏着节拍,右脚跨前半步,左右手摆两下,左脚又朝前跨半步,左右手又摆两下,然后是右脚退半步,双手仍是那动作,左脚又退半步,双手仍是那动作。回到原地后,又开始重复做动作。说这舞蹈有点像幼儿园的,或者像弱智,一点不过分。但惟其如此,来学或者确切地说来跳的人才这样踊跃,这样黑压压密麻麻,把个偌大的广场站得水泄不通。是锻炼?是交流?是展示? 兰曾经说过,仲秋太忙,以后她一个人也来这里打发时间。也许她就在这里。仲秋停下车四处张望起来。那株大榕树下,一个周身穿白的四十多岁的女人在随着《梁祝》中的《化蝶》跳起了独舞,一招一式,一颦一笑,轻盈的舞步,飘逸的双手,灵动的身姿……都像是得力于陈爱莲或者杨丽萍的指点。围观的人不少。舞者旁若无人,沉浸在“死同穴”双双化成蝶的愉悦之中。突然,音乐嘎然而止,舞者停了,喷泉收了,人群乱了,嘈杂起了……仲秋知道,十点了。这是广场管理处定下的“收工”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任务,赶紧挤到南面,那是回家那条路的方向。他要站在路口看兰。 一拨拨的人从他面前走过,不时有熟人和他打招呼,但就没有兰的身影。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不死心,在广场上四处寻找着。那边有三四个男女在浪笑,在讲价,也许是做人肉生意的;长椅上两个邋遢的男人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干什么;刚才舞者《化蝶》的地方,穿着光鲜的一男一女在交易什么,那四只眼睛骨碌碌地四处转,也许是在买卖白粉……不知为什么,仲秋又想起了《巴黎的秘密》……他不愿在这里呆了。也许热闹过后的大众集散地也是魑魅魍魉的聚集地,灯下黑嘛。一个女的已笑成一朵花向他走来了。快走,弄不好人家会认为自己是买肉的或者来接头的。 他逃也似的跳上羚羊摩托车,一溜烟跑了。打开家门,一切如旧,黑灯瞎火的,没有人气。仲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吐粗气。她究竟到那去了?现在,他真如老虎咬天——无处下手。去商店?已关门了,该回家的都在回家了。去外面找?你晓得她在哪里?他突然巴望电话响手机叫,即使是公安局打来的,也好,至少知道她的下落……可是,电话是哑巴,手机也是她妈的哑巴! 口干舌躁,他喝了一杯纯净水,又引发了饥饿,只好抓来一把生花生,两三颗两三颗地嚼着,胡乱吞下去,堵住胃的呻吟。胃不叫了,但脑子却乱得慌,杂七杂八的问题就在里面转,搅得魂不守舍,坐立不安…… 只有又出去找。他检查了一下手机,带上一块备用电池,反锁上门,骑着摩托,像个深夜值勤的巡警,在街道上游走,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两边人行道上夜行的女人。一个个的女人从他眼帘晃过,没有一个是兰。 他还是这样巡走。今夜找不到她就不回家。不信她会土遁!回家要走的一条大街的支路上已少有车走,路两边桉树下的人行道也只有稀稀拉拉的夜行人在赶路,里面也没有兰。对面人行道上两个穿着公安服但没有臂章、领章也就是说不是标准的公安装的男人勾肩搭背地一步半退地走着,腰上挂着警棍,手里拿着点燃的香烟。这是夜巡的编外警察——街道从下岗工中选聘来的。各家各户还出了钱的。他俩后面不远处的公路上一个女人提着手包匆匆走着,那身段好像兰!他正加大速度跟上去看个究竟,一辆载着一个人的摩托车从左边跟了上来,半遮住了她。 突然,一个女人凄厉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抢人了!” 仲秋寻声看去,刚才看见的对面公路上的那个女人跌跌撞撞地跑着,手里的包没有了。肯定是被那摩托车上坐的人抢了。他编发过这样的稿件:有人专门坐在摩托车上抢路人的包,让你措手不及。被抢的女人还在努力跑着。仲秋加大马力,“羚羊”箭一样射了出去,追上了被抢的女人。仲秋头都大了,正是兰!他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兰看见丈夫,全身颤抖,哭着说,“快追!我的包被抢了……” “好!你等我。”仲秋来不及多说,“日”的一声,摩托车飞了出去。 抢人的摩托车见后面有人追了上来,也加快了速度,一眨眼,就在一个没有路灯的弯道处不见了。仲秋略一沉思,前面又是直路,没有车的影儿,它不可能跑得这样快。肯定是钻进左边的巷子里了。他也钻进这巷子。里面七弯八拐,而且还有一些岔道,每一条岔道都可以通过摩托车。他左冲右突了一阵后,决定顺着主巷道一直前走,不一会儿,就钻出了巷子,眼前粲然一亮,各种色彩的霓虹灯、满天星在屋前、楼顶、树上闪闪烁烁,把街道照得如同白昼。快十一点了,这里还有不少人在公路上、人行道上走走停停,东瞧瞧西看看。那两个抢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好减速往回走。 兰也气喘吁吁地迎了上来:“抓到没有?” “土遁了。他妈的!” “打110,报警。” “人都跑了,强盗过了杀壁头。” “我们去派出所报案。” “你半夜深更的在外面走啥子?” “你呢?” “我找你噻。” 一股暖流在刚才受惊的兰身体内流动:“你心里还有我!” “你总是东想西想的,你都到去了?我几次回家都没看见你,给你的同事,还有姐姐们打电话,还去妈那里找,又去人民广场……都没有你的影子……” “对不起!”他拉住他的手,摇着,声音还没有平静,“我没有去那些地方。” “哪……” 她没有回答,他也不好盯着问,就忍在心里。 回到家,仲秋把全身甩在沙发上,说:“累死我了。你有事该事先给我说一声。” 兰脸上流出了愧歉的神色,关切地问:“你还没有吃饭?” 仲秋摇了摇头。 “随便在外面买点东西垫个底也好噻。”说着,兰去厨房弄饭了。 仲秋走进去当下手,把鸡蛋打进碗里,用筷子搅着,脑袋里还是在萦绕着那个问题,但又不好再问。沉默了一阵,兰边炒菜边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我找了李一凡。” “啊,你居然去找她?”正在洗饭碗的仲秋停止了洗,让水白白地流着,“找她干什么?” “核实呀!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外面说得昏天黑地的,我以为……”兰心里有些酸涩,没有再说下去。 “以为什么?” 她避开了这个问题,说:“吃饭。你还没饿死?” 仲秋狼吞虎咽着。兰在一边看着,饭碗也是空的。他吃了一会儿像突然想起了似的,问:“你怎么不吃?” “吃了。在一凡那里。” “嘿,你去兴师问罪,居然还在人家那里吃饭。怪!” “她硬要留我吃。弄得我也不好意思。那个梅子乖得很,孃孃前孃孃后的喊个不停,就要我给她讲故事,拉着我不让走。去的时候又没有给她买点什么。走时,我要给她一百元买玩具。一凡坚决不准她要。我只好丢在地上就跑了。” “你还要泼人家脏水噻。” “亲爱的,不是我。我也不是诸葛亮。要是有人在你面前说我,还不是一样。”兰咬了咬牙,愤愤地说,“那些人也是,要坏一个人,无所不用其极!” “哪些人?” “不想说。”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她那男的也是!这又怪不得人家。哪个愿呀?居然不回家,要离婚。我给她讲了,你在这里又没有亲戚,一笔难写两个李字。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有啥子事,说一声。” “嘿,搞了半天,你还去认了个妹妹嗦?”仲秋笑道,“今后,我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姐夫,两个在一起你不要吃醋哈。” “把你美的。”兰睨了他一眼,“你还嫌外面流言少呀?” “我……”他用牙签剔着牙花,说,“我始终不明白,是哪些人在乱嚼舌根儿。” “你不要打听了,听了后又不舒服。”兰麻利地收拾着桌子,说,“反正,人正不怕影斜。” 拒绝私了第五部分 李一凡没辙了,只好给财务的同事打电话。她刚拿起电话耳机,还没有敲号码,哑女就“啊啊”着伸手把话机的叉簧按下了。她不准李一凡打电话。“我、给同事、打电话,”李一凡拿着电话耳机,也像哑女那样比划着,“我没有、钱——了!” 第58章 哑巴卖刀 这天,处长的女儿生病了,没来上班。李一凡做完办公室清洁,打开电脑,取下旁边的毛巾拭了拭额头上沁出的细密的汗珠。开先,她想做完清洁趁去洗抹布的时候顺便在盥洗间洗脸,但临时忘了带毛巾,回到办公室,她又不愿再去一次盥洗间。看见那一叠庞总交过来的待处理文件,她就着急,巴心不得快点处理完。刚把一分文件弄好,正要放进卷宗,有人不敲门就进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暗红色白花上衣,果绿色格子尼龙裙,齐肩的直发,黑而不亮,鸭梨似的脸,除了微微有点翘的蒜瓣鼻外,整个五官没有特色。她右手挎着一个藏青色的大牛津包,里面涨鼓鼓的,左手举着一幅塑料画,径直走到李一凡面前。 李一凡不认识她,问道:“请问你找谁?” “啊……”她把画递到李一凡眼前,上面画着五只虾三条鱼,右上角龙飞凤舞地写着:嬉戏。 一副拙劣的东西。 “啊、啊……”女人用右手比划着,脸上现出丰富的表情。 “对不起,我不懂画。”李一凡对她说完,不再理会,就看着电脑屏幕,双手在键盘上滴答滴答地敲打起来。 女人没有走的意思。不但不走,而且把那塑料画搁在她面前的文件上,双手又比又划,嘴里不停地“啊啊”着。 猛不丁地,她想起在金石公司下班时,同事们讲的哑巴卖东西的事。糟了,今天自己遇到了。这可是一颗牛皮糖,粘到了就很难甩掉。干脆不理她,做自己的事。没趣,你总会走。可是,你不理她,她却不断地理你。她就在耳边“啊啊”,然后把那画放到了李一凡面前,还不时地用手来拉李一凡的衣袖。李一凡干脆不打了,抱着双手看着她,也不行。她又比又划又说,弄得你不愉快不安宁。给她五元钱算了,这画在地摊上两元钱就可买到。 “啊、啊……”她一面摇手一面说。 李一凡又加了五元。 她还是摇手。 李一凡没辙了,只好给财务的同事打电话。她刚拿起电话耳机,还没有敲号码,哑女就“啊啊”着伸手把话机的叉簧按下了。她不准李一凡打电话。 “我、给同事、打电话,”李一凡拿着电话耳机,也像哑女那样比划着,“我没有、钱——了!” “啊啊。”她还是不松手,不让她打。也许,她是怕她给公安打电话。 “叮铃铃……”电话机突然叫了,那声音好像比平时要响亮些。哑女吓了一跳,压叉簧的手缩了回来,铃声断了。李一凡急忙把电话耳机放在耳边,说:“请讲。” “我是……”不等对方说下去,哑女又压下了叉簧,电话断了。 “丁铃铃……”电话机又叫了,哑女不松手。 “你放开!人家在工作。”李一凡急得不行,伸手去拉她压叉簧的手。 哑女死死地压着。李一凡站起来拉。铃声还在响。这样相持了几秒钟,“嘭”的一声,那叠文件和电话机掉到了地板上。 “砰、砰!”又是谁在敲门。 李一凡一面收拾着掉下去的电话机和文件,一面气咻咻地说:“请进。” 庞总推门进来了:“怎么了,我老打不进来?” “我、她……”李一凡不知说什么好,显得有点狼狈。 胖子看见二人这个样子,又见到桌子上一派零乱,狐疑了,看着哑女问李一凡:“她是谁?” “我不认识。”李一凡指着电脑前那幅《嬉戏》说,“她,可能是卖画的,强迫我买。” “市场经济嘛,买卖公平,怎么能强迫呢?”胖子问哑女。 “啊、啊……”哑女又恢复了原状,比划起来。 胖子刚才已猜到了几分,不给她钱,她是不走的。有的还拿着真假难辩的残联开的证明,说是残疾人生产的艺术品,说这是义卖,给某某治病集资,云云。这无异于活抢人。还好的是,这一帮人不“抢”老百姓,专门到机关单位磨你的钱。蚀钱消灾,花点钱把她打发走。免得她在这里影响工作。胖子伸手掏钱,李一凡说:“庞总,我给她十元,她还嫌少了。” “十元,她当然不走啊。”胖子苦笑了一下,“你要多少?” “啊。”哑女伸出右手食指,两个瞳仁泛着光,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好。”胖子抽出一张新版的“老人头”递给哑女。 李一凡大吃一惊:“庞总……” 胖子没有理会。哑女伸手拿钱。胖子手中的钱没有松手,看着她说:“你告诉你同伙,我这里只准来这一次。再来取闹,我就不客气了。你听懂没有?” “你这是、这是对……”李一凡突然觉得不该说对牛弹琴这句成语,赶快换了一句,“她听不见。” 胖子笑了笑,继续说:“你再来闹,我就叫公安来。” 哑女“啊、啊”着,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她从胖子手里接过一百元,笑眯眯地向他鞠了一躬,背起挎包,走了。 “庞总,她听懂了?”李一凡看着哑女的背影问。 “她怎么听不懂?现在,打着残疾人出来的非残疾人多。他们要利用国家、社会、人们对残疾人的关照、关心和同情来渔利。你没有看见街上要钱的残疾人,十之八九不是残疾人。有钱能使鬼推磨。只有钱,才能把他们打发走。”胖子沉思了瞬间,突然说,“今后,要是鲲鹏垮了,我就去卖画,保证比她卖得多。” “庞总,你太舍得了。”李一凡还是觉得给得有点冤,“一张破画,地摊上也就一二元钱。” “那是地摊。” “打电话找派出所的人来,他们有义务保护我们。” “这是理论上的。来,会白来吗?”胖子叹了口气,“到时,就不是一百了……” “她这是来讹诈我们呀!”李一凡还是没想通,“这种哑巴卖东西的风气不可涨呀。” “讹诈我们的多!”庞总语重心长地说,“这只是一百元。他们只是小混混……” 李一凡没再吭气。庞总经历的事情多,也许他是对的。胖子走到门口又像想起了什么,返回身来,站在一凡旁边指着那叠刚理顺的文件,问:“还有多少?” “嗯,”李一凡有点窘,就是那卖画的哑女耽误了时间,不然,至少处理了两个。她头也没抬,十个指头不停地敲击着键盘,“马上要,庞总?” “这个,不着急。”他在一凡右肩处勾着头,看着电脑屏幕说,“你先把、把那份传真,就是要发给上海公司的那份,打出来,我急着用……” “砰”的一声,门又被推开了,接着是一个中年女人急冲冲的声音:“好哇,我终于撞上了!” 胖子回过头,吃惊地问:“你?” 第59章 红颜薄命 意大利政府援助给市红十会急救中心的依维柯响着撩人心魄的警铃,在拥挤的公路上穿行,车顶上的红灯不停地转着,那尖利的刺人耳鼓的声音,有人说是叫的是:“救人”、“救人”,有人说喊的是:“死人啦”、“死人啦”,有人又听成了“让开”、“让开”……急救车的声音都成了现代派音乐,各人听出各人的感觉和意思。真的是应了“一百个观众有一百个哈姆雷特”那句名言。 尽管来往的大车小车摩托车还有把公路当成人行道的市民把路塞得很少有缝隙,但一听见这叫声,就知道不一定是好事(虽然有时叫着是假公济私,但其他车的驾驶员、行人也无法搞清楚,抢救伤者病者,那是人道主义,就是战争的双方也要遵循的),一辆辆的大小车就主动让它,就连军车也不例外。摩托车、行人更是赶快靠到路边。 骑着“羚羊”在车缝中快速穿行的仲秋听见“救人”、“救人”的声音从脑后传来,就马上降低速度,把方向一打,向左边路边靠了过去。依维柯从他身边擦过。 仲秋没有看清楚里面。车窗蒙得严严实实的。本来,做记者的是见多识广的,当记者这么多年,而且大多数是跑社会新闻,可是,说来惭愧,急救车里那个神秘的世界他却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探视过。此时,里面装的是谁?受伤的?患重病的?难产的?猜不透,说不清。他瞅准水泥车和一辆凯斯鲍尔之间的一个夹缝,猛一加速,穿了过去。他也心急如火。 昨天晚上,他失眠了,可能是喝了妻子冲的雀巢咖啡(因为要看一部美国大片《爱国者》的录相,就高兴了)。早晨起来,眼睛又酸又涩。喝了一瓶酸奶,就骑车赶到办公室。尽管记者上班自由,不分上下班时间,但他是头儿,得准时去,每天有大量的事情要处理。他处理完两个部下的电话,让他们去采访后,就开始做清洁。做了不到一半,电话机又响了。他左手捏着湿漉漉的抹布,右手抓起电话:“晚报社会生活部,请讲。” “我找仲记者。”大而急切的声音把送话器震得发抖,在门口也听得见电话里那个男人的声音。 “我就是。” “我们这里有一个大新闻,你快点来!” 这些来,读者给报社提供新闻素材的越来越多,但也夹杂着个别恶作剧者,要么提供假新闻,要么把蚊子说成是老鹰。有的记者就上了当,不去核实,不去现场,为了赶时间,就将假新闻或夸大的新闻登出来,造成很坏的影响,为此,还被通报批评过。有一次,仲秋也上当了。他赶到报料者提供的发生地去一看,根本不是一个新闻,而是那里的人大惊小怪。现在,他要问清楚:“你是谁?” “我是一个你的忠实读者。你不认识我。” “什么事?” “我们这里有一个女的自杀了。就住在我楼上。” 自杀,是当今社会的一个已不新鲜的话题,也是日趋紧张、激烈和多元的城市发生的常见现象。仲秋处理和亲自写的这方面的稿件已很多了。即使要写,也只是个简单的小消息。 对方见仲秋没吭声,急急地说:“真的是个新闻。她几年前租我楼上的房子,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说他两口子还是北京哪个学校的大学生,毕业后就到我们这里来发展。后来,那个男的不来了,就她一个人住。过了一段时间,又来了个四十多岁,头发稀毛稀毛的,反正有点老的男人。这个男人一周来个一二次,但总是天不亮地不亮的就走了。” 仲秋觉得他在编故事,感到好笑,插了一句:“你怎么晓得?” “我们住的是老房子,是木楼板,上面的响声听得一清二楚。”他讲到此,仲秋不仅想到了马三立那个始终不丢第二只鞋的相声。电话那头还在继续说着,“昨晚上听见上面一直在闹,弄得楼板噼哩砰咙地响。到天要亮的时候,没有声音了。我在迷迷糊糊中睡了一哈儿,就醒了……” 仲秋突然感到有些恶心,觉得这个讲话的人神经不正常,至少心里有一些阴暗,有好听壁角之嫌,心里荡起一波冷笑。 那人继续说着:“由于没有睡好,双眼涩得厉害,就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楼上走动,弄得楼板响,为了遮灰尘,去年秋天,我用白纸把屋顶上那楼板全糊了,白净净的,一点迹印都看得到……” 仲秋真想挂断电话,但又觉得不妥,人家是对报社的信任,对自己的信任。也许是个神经病人,在说他的癔想。但不管是什么,都只有耐心地听下去了。不少名记的体会中就有坚持接听各色人等的报料。从这些报料中,有时是会获得有价值的新闻的。在美国,有的普利策新闻奖作品就是这样得到的。前年他的一篇文章得了个市里的一等奖,就是一个民工打电话提供的。等他说吧,他左手的抹布在办公桌上抹着。对方可能感觉到什么,问,“仲记者?” “呃。” “你在听?” “我在听。你说。” “你猜我在楼顶上看见了什么?” “不知道。” “在我头顶的左上方的白纸上有一团中碗那么大的湿的痕迹。我仔细一看,是红的。我吃惊了,未必是血?我翻身下床,对正在弄早饭的老婆说,你来看,那是不是血?她仔细看了看,说,是。我吓了一跳。血?未必上面出人命了?再一看,那血印扩大了,有大碗那样大了。我拉起老婆就跑上楼去。敲了好多次门,里面没有响声。我急了,一脚把门踢开了。冲进去一看,屋里有点乱,那女的斜躺在沙发上,左手颈处血一滴滴地流着……” 仲秋的职业敏感忽地升起:“真的?” “这种事情,我能乱说?”那人大概是在对他旁边的人说什么,完了着急地说,“算了,信不信由你……” 仲秋打断了他:“人呢?” “还好,我老婆是医生,她抢救去了。我就给急救中心打电话,然后就给你打。” “啊!”仲秋想了想,这也是近几年来屡见不鲜的新闻了。不过,自传媒业诞生以来,火灾、车祸、地震、洪灾、抢劫、强xx……都是记者此不疲地追逐报道的焦点。从来没有因为过去报道过,现在就不报道了。这位读者提供的材料是个新闻。如果他没有加油添醋,那么那女人的婚姻或者爱情或者心路历程应是这篇文章的亮点,自杀只是个新闻由头。他很快清理了头绪,决定不放过这个热心读者提供的新闻:“我马上来。” “我等你。” 仲秋突然想起,他在什么地方?赶紧对着送话器大声说:“喂!你还没有告诉我在什么地方?” “对。差点忘了。我们在中山路牛角巷八十八号附五号。老式的红砖木楼房。”他在那头又加了一句,“我姓高。” 仲秋急如星火地赶到牛角巷口,一辆依维柯头朝外,屁股向内,把巷子塞得满满的。车顶上的红灯还在转着。肯定是刚才自己主动让的那辆依维柯,没想到朝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他只好下车,把摩托车从车身与墙壁的缝隙中推了过去,然后再骑上车,用比自行车快不了多少的速度前进着。走了不一会儿,巷道里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估计快到了。这些人,十有八九是看热闹的。人说,两只鸡打架,市民都要看半天,何况这种事?这些年,他见到的这种情况多了,记者、警察一到,人们七嘴八舌给你说个没完。他飞腿下车,把车靠在左边电线杆和墙之间,就朝出事地点跑去。刚跑拢,一个担架就抬着一条鹅黄色毛巾被盖着的女人出来了。他只看见那人长长的头发垂在担架外边。围着的人群急忙闪开了道。 摩托车在人缝中穿行,那速度还不如大步行走来得快。他在一根靠近一栋二楼一底的穿逗楼房的电杆下停了车,把“羚羊”靠近它。然后健步如飞,拐过一个弯儿,看见人群把一幢四层楼的老式红砖房围得严严密密的。多年的采访经验证明,这种事情,不要打听,人围得多的地方,就是目的地。他正想向旁边一个在专注看的妇女打听点情况,忽听人群中发出“让开”、“让开”的声音。他朝人群中挤去,同时,伸手进挎包里打开了SONY录音机,从包里取出了采访本和签字笔。围得密密实实的人群已经自动让开了一条道,一个担架从里面被抬了出来。担架上面盖着一条鹅黄色的毛巾被。仲秋赶快闪在一边,打量着从身边抬过的担架上的人。除了一张苍白的脸和长长的可能是染过的但又不像黄又不黑的头发散乱在外面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手拿话筒的电台记者,跟在担架后面,边走边问一个穿白大褂的人。 唉,来迟了。不该听他说了半天。也是怪自己,犹豫了。肯定是有人又通知了电台的记者。不过不要紧。和电台抢时间不是报纸的优势,要和它比质量,比内容。反正要明天才见报,有的是时间。他关上了录音机。 随着担架的远去,围观看热闹的人也很快散了。一些人像送贵宾一样送担架去了。也许,他们也想看一看平时在大街上疯跑的现在停下来的依维柯,看一看它里面的内容。 等门口还剩下三四个人了,他走到一个正在说话的胖乎乎的中等个子男人面前,问:“同志,我找一个姓高的。” 他停下说话,转过头,看着仲秋问:“你是?” “我是晚报的。” “啊,仲大记者!我就是。”他向旁边的人炫耀,“这就是晚报的大记者仲秋。他的文章我篇篇都读。”随后埋怨道,“你啷个现在才来吗?人家电台的都采访走了。” “不要紧,我们慢慢吹。”仲秋又打开了录音机。 见到仲秋,老高好像没有在电话上那么多话了,抓了抓头发,说:“我都说了,没得啥子说的了。你问他们嘛。” 仲秋没有回答他,问:“严重吗?” “医生说,再晚个七八分钟,就没命了。” “全靠老高的老婆!”旁边一个妇女接过了话头。 根据多年来的采访经验,仲秋了解完外围材料后,就要直接找当事人了。他看了看表,决定去先找有关医生,如果她的身体状况允许,就去采访她。 摩托车又在拥挤的公路上穿来穿去地急驶。“都、都、都……”包里的传呼机一直叫着。这里正是事故多发路段,他不敢造次。隔了一会儿,它又叫起来了。等你叫!仲秋仍专心地驾着“羚羊”。 到了造型别致的急救中心大楼下,仲秋才掏出传呼机看:第一个信息,是自动传呼的,一组电话号码,请回电话;第二个信息,仍是自动传呼的,一组手机号码。这两个号码都很熟悉,是谁呢?一时想不起来了。第三个,是人工传呼的:“旁先生,请回电话。”后面是那组手机号码。旁先生,哪个旁先生?啊,是庞赀庞先生,传呼小姐没搞明白。手机号码都是他的,对了,第一组号码是他的办公室电话。肯定是胖子。他有什么事,这样着急地找? 他取出手机,还没有开。真是没有记性,常常都忘了开机!他拨打胖子办公室电话,占线。拨打他的手机,通了。他问:“你找我?” 胖子像是在对着另一个电话说:“你等一下,我接个电话。你背个死耗子,为什么不开机?” “我搞忘了。什么事?” “传呼机都打爆了。” “我在车上。” “你快点过来一趟。” “我在采访。” “哪里?” “刚到急救中心。” “到那里?你又不跑卫生。” “不是,有一个年轻女子自杀了……” “啊……”胖子侃切地说,“这样,你赶快去采访,完了给我打电话。我有急事!” 第60章 “后院”起火 李一凡没动,管他什么人什么事,反正有庞总在。她继续敲击着。那“滴答”、“滴答”的清脆响声就像在发电报。 “我怎么?”一个女人有点急有点气喘的声音,“不该来?” “我在上班!” “上班!”女人的声音加大了,“我看你在泡妞。” “你在乱嚼什么牙巴劲儿?” 李一凡忍不住了。这个女人怎么说到自己身上来了?越说越不像话。她扭头看了一眼那女人:一米六十左右的个头儿,五十来岁,修整过的短发,发胖的腰身,端正的五官匀称地呆在同样发胖的脸上。年轻时,这是个蛮有风韵的女人。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凭直觉,这是庞总的夫人。一凡回过头,定了定神,又敲起来:滴答、滴答…… “庞赀,我问你,是不是她?” “什么事吗?”胖子拉了她一把,“走,到我办公室去。人家在工作。” “嘿,你还护着哩。”女人拐了一下胖子拉着的左手,“我就在这里,把话说清楚。” 胖子火了:“你到这里来闹什么?有事回去说!” “我闹?”女人阴阳怪气地说,“咦,你以为我是那种软女人嗦。自己的男人在外面养个狐狸精还忍气吞声的。我没得这种涵养!” “你今天是怎么搞的?尽打胡乱说。” “啊,我打胡乱说。我不说就好。让你心安理得地和她……”女人指着李一凡的后背说,“我早就听说,你弄了个迷人货……” 李一凡听不下去了,字也没法打了。她忽地转身,斜靠在坐椅上,盯着女人问:“你说谁?” “嘿,还能是谁?”女人左手叉腰,右手指着李一凡说,“就是你这个狐狸精!” “你不要乱泼脏水。”李一凡说。 胖子也压上一句:“她是我请的秘书。” “我晓得是你庞大经理的秘书。现在而今眼目下,哪个不晓得经理的秘书就是二奶?你不知道,她是个骚货,专门勾引别个的男人。勾引了不说,还要把别个送进监狱,把记者也迷倒了……” “走!”胖子拉她走,她不走,只好快步走去将门关上。 这无疑是在李一凡受伤的心上又戳了一刀。李一凡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你、你乱说……” “庞赀,你不长脑髓嘛,现在迷你。今后……哼!”女人拉着胖子的手说,“我是为你、为我们这个家……” “你不要听那些人嚼舌根,人家清白得很。你不要乱说了。” “她自己做都做得,还怕说?她不做,我,还有人家,说什么?” “你这是污蔑我。”李一凡根本不是对手,只是气,上牙齿咬着下唇,留下了几个深深的白印。终于,她扒在椅背上嘤嘤地哭了,“我被人糟蹋了,你们反而乱说我……” 胖子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不知怎么办,只是叹着气:“你看、你看……” 看见李一凡痛苦得全身发抖,庞夫人也生了点恻隐之心,但嘴仍然挺硬:“啊,你心痛了嗦?” “你!”胖子睁大双眼,盯着她,“我们是清清白白的。” “无风不起浪。” “风在哪里?浪在哪里?” “她就是风,就是浪。”她指着李一凡步步紧逼问,“天下这么多人不好找,你为什么偏偏找她?” “你不相信我,你要相信仲秋嘛。是他介绍的。人家李小姐……” “呸,还小姐!” “她是金石公司的一员干将……” “人家都不要了……” 胖子打断她的话:“你尽是抓到一半就张起嘴巴乱说!是她主动离开的。” “在哪里好好的,为什么离开?” “哎呀,一句话说不清楚。”胖子拍着脑袋说,“她是为了金石公司、为了刘枚才离开的。现在刘枚还在叫她回去,是我不放。菊,你要让鲲鹏发展,就要支持我的工作……” “怎么发展?发展到一间屋来?” “你这不是横话吗?这是办公室!” “办公室怎么样?在汽车里还可以干哩。” “你真是越说越不像话。” “是,我不像话。”庞夫人酸溜溜地说,“今后,管你们搞个七朵花儿八个叶儿的,我也不管了。你今后像那个男人一样遭搞进去吃八两我也不管!” 李一凡已经平静多了,她擦去眼上脸上的泪水,站起来,双手朝后梳理了一下头发,冷冷地看着庞夫人,掷地有声:“我听出来了,你是庞总的夫人。你可以不尊重我,但请你尊重你的先生。他是个正派人,和你想象的那些人步不同!你不要抓屎糊脸,破坏他的名声!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嘿,你个狐狸精,还嘴硬!是我抓屎糊脸还是你抓屎糊脸?”胖子夫人脱下右脚的皮鞋,就要扑过去打李一凡,“打你这个婊子、烂帐!” 胖子一把抓住老婆,呵斥道:“你疯了?” 见到此,李一凡急步走过去,拉开门,走了。 “小李、小……” “庞总,那传真稿,过会儿再说。” 第61章 谣言杀人 仲秋采访完,已是十二点四十分了。他给胖子打电话,胖子说,他一直在等他。他们约好在雄鹰大厦旁边的郁金香饭店见面。中午了,早该吃饭了。这个饭店推行的是“星级饭店的装修,星级饭店的服务,路边店的价格,打工仔的家”。胖子爱在这里吃饭。中午,如果不吃盒饭,有一二个很熟的老朋友,他就带到这里吃饭。二楼,有一间坐北向南,可以看见一泄而过的江水的雅间,是胖子最爱坐的地方。这个雅间的名字也取得蛮有诗意:“水云间”。 仲秋径直到水云间,刚坐下,小姐就端来红枣枸杞盖碗茶和瓜子。茶味儿还没出来,胖子就到了。他把菜谱给仲秋,要他点菜。仲秋也不推辞:“两个人,随便些。我不看它也点。”他退回菜谱,说,“水煮花生米,老豆干。这是我的‘老三篇’。” 在记的小姐“扑哧”一声笑了。 “笑什么?”仲秋用茶碗盖轻轻地刮去茶水上面的浮末,问。 “你还问。”胖子喝着茶水,说,“才两样,怎么就‘老三篇’呢?” “还有就是老白干。” “为什么不点?” 仲秋品了一口茶,说:“今天不行。要驾车,要赶写稿件,明天要见报。” “好嘛。是你自己不要的哟。”胖子也不看菜谱,说了几个他吃过的菜后问,“她为什么要自杀?” 仲秋知道他问的是他今天采访的事,嗑着瓜子说:“一言难尽。” “你怎么酸不溜秋的哟。是失恋,还是工作失意?” “什么都有点。这么说吧,工作上的一些问题引发了爱情上的矛盾,最后造成了悲剧。要不是楼下邻居搞得快,她肯定没有救了。” “现在的人真没救,动辄就自杀。” “是。这是现代城市病。当年我们在大学时,那个哲学老师讲,西方社会乱七八糟,卖淫、吸毒,抢劫,自杀……还有专门教自杀的书。曾几何时,就落到我们头上了。” “我总认为不少年轻人意志脆弱,动辄就死!这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好死不如赖活嘛。” 点的菜很快送来了。仲秋拿起老豆腐干,边嚼边说:“这是一个方面。但生存的压力对年轻人来说,确实比我们当初大好多倍。就说这个——”仲秋措着词,说她是“小姐”,似乎含有贬意,说她是“姑娘”,好像又不准确,说她是“女的”,又不尊重,觉得还是采访时的定位好一些:女子。因此,他就接着说下去,“女子大学毕业,和男朋友双双来这里创业。一年过后,业没创下,钱没找几个。同居的男友却当上了女老板的面首,住进了老板专门为他买的豪宅。女子受到沉重一击。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连倾诉的人都没有。想回到北方,回到老家。但她家是贫穷的农村,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到那里去求职都困难。在这里好歹她还有一份工作。” 胖子给他拈了一块香酥排骨,说:“边吃边说。” 仲秋啃了一口排骨,继续说:“天有不测风云。不久,公司业务调整,她失业了。到人才市场去了好多次,最后在一个广告公司求到了职。说是公司,实际上只有五六个人。也许是无聊,也许是空虚,也许是需要,反正,她和公司的头儿好上了。后来她才知道,这头儿的儿子都快高中毕业了,而且,他并没有和老婆离婚。但是,生米已煮成了熟饭,就当几年他的情人吧。反正她原来那个男朋友不也是老板的情人么?但好景不长,头儿的老婆来闹了几次,头儿最后给她摊牌了。就在昨天晚上。” “这种老东西,还有什么翘的?摊牌就摊牌。二十多岁的姑娘,还怕找不到男人,没志气!” “你说得轻巧。”仲秋把排骨啃完后,说,“她也是这样想的。你这种老男人,有什么值得留念的?正求之不得。可是,那男人留下了半个月的工资,解聘了她。” “为什么?” “他老婆要他解聘。” “他妈的!”胖子用力在桌子上捶了一下,“他耳朵没有长骨头?” “不是。这个公司的大部分开办费是他老婆的老汉出的。她老汉是工商局的局长。” “啊——”胖子像被一颗无形的子弹击倒了,“原来如此!” 仲秋不断地吃着菜,说:“不管她了。说我们的。你找我干什么?这样急风扯火的。” “没有什么。”胖子还没有从那个女子的遭遇中回过神来。 水云间一时陷入了寂静,只听见两个人的咀嚼声。 “呜!”不知是轮船要泊港还是起锚的声音从挂着的上面有士女影象的丝竹窗帘里传进来。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穿着黑色对襟衣服,俨然一副三四十年代茶馆服务生打办的茶博士提着一把发亮的红铜茶壶进来添水了。那有一米长的壶嘴远远地伸了过来。突然觉得不对,把长长的壶嘴斜过去,伸手把胖子的茶碗盖取下,斜插在茶碗和碗托形成的一个缝隙中,然后退后一步,提正铜壶,提壶的手半伸出,让壶嘴对着茶碗点了点,再抬高壶嘴并缩回手,使壶嘴与茶碗有一尺多的高低距离,屏住气,铜壶前倾,一股银亮的水形成一个弧形,划破桌面这个小小的空间,准确地落到茶碗里。快要满了,茶博士把铜壶朝上一抬,泻出的水嘎然而止。茶碗里的水刚好九分满,另一分恰好是碗盖的位置。接着,如法炮制,给仲秋添水。 仲秋喝过好多次这种盖碗茶,这次茶博士还算做得干净利索,看着他的背影,说:“这小伙子,技术不错。” “一般化。”胖子说,“有的可以倒一米远,滴水不漏。” “那是成都。我去喝过,单是摆茶碗就有讲究。把七八个有底托、有盖子的青花瓷碗抱在怀里,不是像我们这里一个个摆,而是甩。”仲秋做了一个动作,“刚好甩在每个茶客面前,而且不烂。神!” “他们这里的师傅,就会这一手。去年底回成都去了。” 这餐饭很快要吃完了。胖子搁下筷子,从牙签筒里取出一根牙签,剔着牙花,好像是不经意地说:“李一凡走了。” 仲秋正在一颗颗地往嘴里“数”着花生米,好像没听清楚,其实他听清楚了,只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故意加重了语气:“什么?” 胖子也提高了声调:“小李离开了。” 仲秋停下“数”,但嘴里还在嚼着。问:“干得好好的,为什么离开?” 胖子没有回答,似有难言之隐:“呃……” 仲秋急了,追了一句:“她在你这里干得很愉快噻。” 胖子叹了一声:“是呀!” “这个人!”仲秋把筷子丢在桌子上,想起昨天晚上家里的事,脸上流布着不快:好心给她办事,找一份工作,又不珍惜,而且招呼也不打一个,说走就走。真是太、太那个了。再也不管她的事了。管?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市民,一个晚报的读者,有什么值得管的?难怪老婆说,我看你是校场坝的土地——管得宽!走了也好,少一份牵挂,少一份猜忌。他顺口问道:“她没有说到哪里去?” “没有。” “可能又找到了好地方。” 胖子仍是含含糊糊:“唔。” 仲秋霍地明白了什么,问:“你找我,是不是就为这事?” 胖子点了点头。 “我看你也神了。在电话上说不就行了?他走就走嘛,未必我们还要管她一辈子?”仲秋动了动身子,做出要走的样子,“我还有好多事情哩。” “问题是……一两句说不清楚。” “有什么说不清楚的?”想起胖子提起此事的神情,仲秋的头脑里跳出了一个不祥的预感,双眼定定地盯着他,声音也变了,“你说,你对她怎么了?是不是……” 胖子知道他想说什么,立即说:“仲秋,你想歪了。我就是有这贼心也没有贼胆。何况还有‘岩鹰不打窝下食’的古训。” “你们这些老板,哼!”仲秋气哼哼地说,“今天我一看见你,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一直找不到原因。嘿,现在找到了。” “你这想法既侮辱了我,也玷污了她。”接着,他给仲秋讲了老婆来闹的情况,说完,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说,“我一再叫她留下。她不干。说是为公司好、为我好。唉!我那老婆,像他妈个泼妇!” “女人嘛,都是醋兮兮的,弄明白了就好了。”仲秋颇为理解地说,“唉,她也太烈了,找个工作不容易呀。” “就是。”胖子拈起一小块豆腐干,说,“我老婆来闹,有我挡住,你怕啥吗?各人在这里好好发展噻。” “不过,如果你老婆天天来闹,也烦。不是屎都要说成是屎的。”仲秋拿起筷子又“数”了几颗花生米进嘴里,问:“你老婆是怎么知道她的?” “我也不知道。”胖子摊了摊手,说,“我问过她,是在哪里听到的谣言。她就是不说。还是那一句话,墙有耳,壁有缝。” “她不是在妇联吗?” “是呀。我一再给她说,她就是不相信。总说人家坏,还说你也下了水,跟她穿一条裤子。” “谣言都从那里出来!”仲秋想起前天晚上找妻子之事就愤愤然,那些人是有计划有目的地想把支持李一凡的人都抹黑。他把茶碗猛地一搁,“唉!他妈的,谣言杀人!搞到你我头上了。” “我们倒不怕哟!又不是刺巴笼里的麻雀——吓都吓得倒?”胖子叹道,“我看是有人要把她弄臭。弄得像今天你采访的那个女子割腕自杀,就高兴了。” “一个弱女子,碍着谁了?不就是响应建立法治社会的号召,不愿私了,要和强xx犯作斗争?就遭遇这样……” “她男人呢?” 仲秋不置可否,摇了摇头。 两个人又馅入了沉默。 “呜、呜!”又一艘轮船在叫,是进港还是离开? 第62章 自寻烦恼 阳昆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刚才,他上完课去教研室看有没有什么事,顺便看看报纸,看见了办公桌上压着一张字条:阳老师,师大的一个姓方的老师要来找你。贾玉珠。方老师?他找我有什么事?他几步走到总支办公室,问正在埋头写东西的贾玉珠:“贾书记,方老师没有说什么事?” 贾玉珠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有,只说好久不见你了吔。今天去哪里吔搞一个啥子讲座,完了,就来看你吔。” 阳昆刚走到门口,她随口问:“家里处理好了吗?” 他摇摇头。 “你老婆也是!听人劝,得一半吔。”她也摇摇头,眼睛落到了她面前的纸上。 方老师,是不是当过一年自己的辅导员,又做过李一凡的辅导员方建?回到宿舍,阳昆就这样等着。翻了会儿书,心绪不宁,哪本都看不进去。干脆躺下养神。自从李一凡出事后,他就基本上住在这间原本供住校外的来上课或学习的教师休息的十三个平方的老式地屋里。要休息的教师都知道了他在和老婆扯皮,很同情他(这是一个怪现象,两口子发生矛盾,闹到分居的程度,一个单位的同事不问青红皂白,都是同情属于自己的同事这一方的),基本上都不来住,即使中午,也在附近的茶馆泡一阵,或者到教研室打盹。 阳昆压根儿没有想到灾难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他一直受人羡慕,成为不少未婚或已婚的男女攀比的对象:业务好,妻子靓,孩子乖,家庭和睦……今年春天市里开展五好家庭评比,好多同事鼓励他们去报名。他都动心了,回家一说,李一凡兜头一瓢冷水:五好家庭就五好?自己的家,自己的事,七好八好都可以。反正是自己感觉,是自己家里的事,婆娘儿女的事情,有什么值得拿到社会上去吆吼张扬的?浅薄!把自己的家庭张扬在公众的阳光下,傻瓜才干! 他了解妻子的一贯作风,务实、进取、低调。因此没有再坚持。说心里话,阳昆和她的看法是一样的。只不过朋友、同事的鼓噪使他飘飘然——要让全市人民知道他阳昆有一个幸福的家。那时,老家的父母亲友,外地的同学知道了,不晓得有多高兴…… 可是,如今,忽啦啦如大厦倾……如天嘣地裂……一切都变了样,一切都翻了个! 还好的是没有去参加那狗日的评比。要是去了,那影响……唉!真他妈丢人现眼…… 难道是她早有预感?是她的思想早就出墙?是和那狗日的记者早就有勾连?怪不得她不同意!她心虚呀。 如果她同意了,在评选时万一露了馅?认识的人多,议论的人也多呀!女人精、女人精,还真他妈是个狐狸精。这么多年了,居然没有识破她的真面目。真的太傻! 她过去不是这样!多纯洁的一个女孩儿呀。 还是该回老家去,不该听她的话。男人呀,在恋爱的时候都是没有头脑的。脑袋长在了女人身上。啥子都让女人支配,百依百顺。结果呢? 不该进这个城市!他妈的花花世界,乱七八糟,卖淫嫖娼,抢劫强xx……到处是陷阱,到处是火坑……在学校要好得多。哪怕是中学,也是自成一统,世外桃源也。 这下好了,她早就栽进去了…… 也许,我早就戴着绿帽子了!我、我真他妈乌龟,真他妈傻! 唉,搞不明白,她是怎么和那狗日的记者搞上的?我比他哪点差?看起都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了。有钱?有风度?我像他那一把年纪,早就是正教授了,后面的靓女一大帮,不要说那个时候,现在追我的学生多的是!我都没有动心过。 嘿,她还在暗渡陈仓!肯定是那狗日的引诱她的。老牛想吃嫩草嘛。老子要杀了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报什么仇?怪不到人家。怪只怪自己的女人。说几句甜言蜜语,你就满足了?送你点小礼品,你就高兴了?就和他KiSS了,就投进他怀抱了! 女人都是水性扬花的。特别是漂亮的女人!贾玉珠贾书记说过,艳如桃李,岂能冷若冰霜?这是古人说的话,我怎么就没有注意?亏得还是文学硕士!说不定这是贾书记的切身体会。在红山县,她也算个美人,诱惑她的人肯定不少。她肯定没有“冷若冰霜”! 说天怪地,其实,哪个都不能怪,只怪自己。怪自己从小立下的“要找个漂亮老婆”的宏愿,找那么漂亮的来干啥?担惊受怕。每次和李一凡一道出去,街上那些男人没有一个看自己的,一个个都张着色迷迷的眼光像蛇一样在她脸上、身上溜,走过了还把头扭过来。有的,看似矜持的知书识礼的男人没有这样明火执仗,但做点小动作来掩饰,假装鞋后跟掉了要穿,假装扭头吐口痰,假装看什么东西,反正一句话,就是扭过脸来再看一眼。就连女人都下贱,很少看她身边的男人,而只看她。 这当然是一种满足。一种很多男人都在追求,但得不到的满足。不过,这种满足的代价太大了!唉,求得虚荣心的满足,换来绿帽子的重压。记得那本书上说过,漂亮的老婆是别人的。当时认为作者是吃不了葡萄的狐狸。现实证明,他是对的。说不定,他就有这种切肤之痛才总结出了这“伊索”似的哲理! 其实,历史上的这种教训太多太多:妲己、西施、貂禅……哪一个女人给男人带来的不是一辈子的痛,甚至失去生命!可是,平时是哲人,什么都知道。一当被爱情那妖魔缠上,就成了弱智、成了傻瓜、成了三四岁的孩子! 假如再找一次老婆,决不再找靓女!社会上不是早就流行找“三心”老婆吗?看起来恶心,用起来舒心,留在家里放心。就找一个这样的……何方就是这种。不漂亮,不艳丽,但大大方方,清纯可爱,仔细看,有一种内在的外人不易发觉的美。唉……当初就该找这种女孩儿! 找,找他妈个鬼!那个绿帽子已压得喘不过气来了,还找?摘掉那帽子!怎么摘?叫她私了,她不干。非要弄得全世界都知道。这下好了。人家反正不要脸,什么也不怕。我们要脸噻。你李一凡活出去了,你是在一个小单位呀。我是在大学噻。我的脸放在哪里?我还上不上讲台?你私了啦,就好办了。我打落门牙往肚内吞就行了。肯定不少有漂亮老婆的都有这种内伤,但这比外伤好呀,外人看不到呀。何况这还是贾书记的意思,于公于私都好。就不听,就不行,就要一条独道走到头!你要这样,我就只好走我的阳关道了…… 嘿,说来就来。一凡来了,仍穿着那套银灰色的职业服,一手抱鲜花,一手牵梅子,迈动那修长的双腿,脸挂灿烂的笑容,嘴里喊着:“阳昆、阳昆!” “一凡!梅梅!”阳昆好激动,跑步迎上去。 她俩快要跑拢学校那根大榕树了。对,好像那是过去幽会的地方。快点跑,就在那树下相会。 怎么老是跑不拢?瞧,梅梅跌倒了…… “梅梅,你不要跑,爸爸来接你!” 这不是榕树,是师大的杨树、柳树……月亮升起来了。怎么只有一个人?是李一凡吗?她在林荫道上踽踽独行,面带忧伤。梅梅呢?她到哪去了? 天上怎么突然黑了?月亮呢?路灯也不亮了。哎呀,下雨了。没有打雷,没有刮风,就突然下雨了……这个怪天气,怎么说变就变呢? 他脱下身上穿的西装要给李一凡遮雨。嘿,怪了!西装怎么一下变成了长袍马褂?头上什么时候又戴了一顶瓜皮帽? 一凡呢?她走了。跟那个穿着皮尔卡丹西服,手拿麦克风的老头儿走了。 嘻嘻嘻……谁的笑声? 像是一凡的,又不像是她的,她的笑声要软一些、要暖一些,这笑声有野性,有刺激,但又有点发嗲。是谁?怎么没有人?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树林。 “阳老师,你等我。你让我追得好苦啊!”那人边说边跑来了。 啊!不是李一凡,是何方。 “你怎么来了?” “我就在你身边。” “不,你没在。” “我从天边回来的,跑回来的……我回来了,回到你身边了……” 她跑拢了,伸出右手挽住他,头靠在他肩上,小鸟依人般地说:“阳老师、昆,我们回去吧……” 他搀着她,在榕树下跳起了探戈…… “砰、砰……” 没有了李一凡,没有了榕树没有了月亮…… 只有空寂的天花板,只有空荡荡的屋和屋外的急迫的敲门声。 第63章 “娘家”来人 李一凡压根儿没想到,转来转去,还是没有转出鲲鹏公司。那庞经理简直成了如来佛! 离开鲲鹏后,仲秋夫妇又给她介绍了几个单位,她都礼貌拒绝了。她担心去他们介绍的部门上班,谣言会跟着去,既牵扯到他们,还会影响他们的朋友。严酷的现实使她明白了,尽管科技昌明,社会进步,但程朱理学仍然还大有市场。“千百年来,女人被男人侮辱了,有罪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仍然像幽魂一样在高楼大厦林立的神洲大地行走。在一些人眼里,她李一凡好像是个细菌,走到哪里,就要传染到那里。 仲秋劝她,别管这些,走自己的路。麦当娜还要竞选市长呢,怕什么!那毕竟是西方,女人和男人是真正的平等,而不是理论上的、节日时的平等。要是两江市的李一凡是麦当娜,早就被这些人的唾沫淹死了。 胖子也叫她回去,她礼貌拒绝了。她需要工作,但她不愿再通过朋友介绍,而要自己去人才市场求职,把过去存封在记忆里。但每天有限的职位都受到如过江之鲫的成千上万的求职者的争夺。要录用她的单位也不少,好像事先约定了似的,都是让她搞公关或经理秘书。她心里明白,他们把她当成了吃青春饭的。有一家的老总还和她面谈了一次,那色迷迷的眼光就在她的胸脯、脸和腿上溜。凭女人的直觉,她知道他不怀好意,就放弃了。还有一个公司,她去上班的第二天,老板就一会儿拍她肩,一会儿摸她手的,并且不时挑逗、暗示。一周都没有做完,她就放弃了,连那几天工资也没要。 其间,刘枚也找过她,让她回去。她能回去吗?江红肯定在金石布下了一把把刀剑。她不为自己也要为刘枚着想啊!为了我李一凡,刘枚和公司已经受到不少波及和影响。 成天呆在家里,犹若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关鸟的笼子是有形的,而“关”她的笼子是无形的。每天,接送梅梅是她最愉快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她的思想才展翅翱翔,她的脸上才豁然开朗,她才和梅梅一起享受生活的快乐。梅梅走了,她一个人,真是百无聊赖,看书,没精神;看电视,没兴趣……她又去人才市场,选了一家单位。报到后才知道,是庞经理派朱誉群设下的招聘点,非她不招。李一凡非常感动,但为了公司和庞总不受影响,她坚持不去经理办,表示就在帝王朱经理处打工。 酒店的工作没有公司多,加上经理办公室本身就有两个秘书,一个负责内务,一个负责对外接待,有时有一点文字的东西,二人各自在份内就完成了。现在又专门增加一个文字秘书,真有点因人设事的味道儿。李一凡时常闲着无事,想带书去看,又怕不好,就只有看报刊,每天,把经理办的报刊都翻来覆去从头到尾看个遍。自工作以来,她从来没有这样闲适过。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总觉得空落落的少了点什么,又说不出来。忙的时候巴心不得闲一点,真正闲下来了,又想忙一点。有时,她就自然不自然地帮那两个做点事。每到这时,朱誉群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李秘书,你学雷锋呀?她们的事她们干嘛!” “我……”李一凡正在帮内务秘书整理文件,偏过头问,“干什么?又没有文稿。” “看报学习呀。” “看完了。” “打电脑嘛。”朱誉群伸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这是专门给你买的。” “谢谢。”李一凡仍在整理,“打什么呀?” “游戏呀。”朱誉群的手又轻轻地搁在她的肩上。 李一凡摇了摇肩,要甩脱他的手:“上班能打游戏?” “对你特殊嘛。”朱誉群的手借她甩的一瞬,放在了她的头上,并在头发上轻轻地摩挲着,“你头发好好啊,用了力士、夏士莲,还是更高级的?” “什么也没有用!”李一凡猛不丁地站了起来,朝前走了两步,把朱誉群的手甩开了。 朱誉群悻悻地走了,刚走到门口,又停步半转身说:“电脑上的游戏多得很,还有扑克、麻将,没事,就学嘛。” 反正没事,李一凡真的就学起来了。有一天,仲秋给她打来了电话,寒暄了一阵后说:“小李,那案子要了结了。” “怎么个了结?” “当然是判那小子的刑哟。绝对的官方消息。”对方降低了声调,“自从许进才书记批示了后,这件案子的侦察、批捕等程序都走上了正轨,已按部就班地移送到法院,听知情人士透露,在一月之内就要宣判。”仲秋感叹道,“这还真正要感谢许书记,也要感谢周主任,没有他的帮忙,许书记压根儿就不知道……现在好了。 听了仲秋一席话,李一凡好高兴,搁下耳机,又握着鼠标,翻起扑克牌来。朱誉群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站在李一凡右背后,将瘦瘦的身子弯成马虾,那头就紧挨着李一凡的头,眼睛看着屏幕。她的头发已擦到他的左脸颊。他呼出的烟气酒气拌合着胃里冒出的酸腐味儿组成的一股难闻的气味儿从侧面灌进她的鼻孔。李一凡尽量屏住气,将头往左边偏。 “不该翻黑桃。”朱誉群边说边将头往左偏,他的耳朵已经挨到李一凡的头了。 她的身子向左移了移。 “翻梅花!”朱誉群伸出右手握住了李一凡点击鼠标的手,“快点。” 她挣脱了他的手,一下站了起来:“朱经理……”李一凡双颊一阵红一阵白,说什么呢?她脑子里像飞速旋转的马达,找不出恰如其分的话,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你打嘛。” “不。我是黄棒。”他双手在胸前搓着,“今天中午有个饭局。就在恺撒厅。庞总请客,专门打电话来叫你参加。” 李一凡在帝王工作后,庞总来过好多次了,每次都是请贵客,都没有叫她参加,怎么这次要她去呢?朱誉群看她将信将疑的样子,拿起电脑旁边的电话耳机,递给李一凡:“不信,你给他打电话嘛。” 她接过耳机,搁下了。她和朱誉群刚在恺撒厅坐下,就听见胖子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刘经理,请!”走到门口,他首先看见坐在李一凡对面的朱誉群,说,“朱大经理,客人来了。李秘书呢?”话刚出口,他就看见了她,高兴地对李一凡说,“啊,你看,谁来了?” 和庞总并肩近来的是刘枚,后面的是霍副经理,还有赵平主任。就像看见了久别的娘家人,李一凡一下站了起来,像小鸟般奔了过去,双手抱住刘枚的手,喊了一声:“刘经理……”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两个眼眶里噙满了泪。 高大的山东汉子霍副经理看见她这个样子,逗笑道:“小李子,把我们都搞忘了?” “对头。”赵平补了一句。 “对不起!”李一凡用右手背拭了一下眼睛,莞尔一笑,“霍经理、赵主任,看见你们,我太激动了……” “有什么苦要向我们诉吗?”刘枚笑着说,“你们可不要欺负她哈。否则,我们这些娘家人要讨说法的哟。对不对,霍经理?” “对。”霍副经理扬了扬拳头,“有苦没有?你看,我这家伙比你们庞总、朱经理的厉害吧?” “谢谢娘家的关心厚爱。庞总她们很关照我。我在这里很好。”李一凡突然转了话题,伸出手招呼道,“你看,我只管说话。刘总、庞总、霍副经理、赵主任,你们入坐呀。” “对了哟。”胖子笑呵呵地说,“我还以为你把正事搞忘了哩。” “这是你的客人呀。” “我的?”胖子用右手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李秘书。刘总她们是你的娘家人,是你的客人。我们,我和朱经理是作陪的。” “你看,我叫你来你还不来耶。”朱誉群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一凡,你架子还不小耶。在金石,我可从来没有让你吃过这种高档宴席哟。”刘枚笑着说,“看来,这个婆家是找对了。” “你呀,不来,就错过了向娘家人诉苦申冤的机会了。”胖子说完又呵呵地笑着,“来。该你先敬你的娘家人。” 大家跟着胖子笑完,一齐看着李一凡。还没喝酒,她的脸颊上已飞起了红云:“庞总,刘总,你们知道,我不喝酒,以茶代酒,好不好?” “还没学会?”赵平问。 “喝点点嘛,破个戒。”朱誉群对斟酒的小姐说,“给李秘书上起。这是货真价实的极品五粮液。” 两边都是领导,李一凡碍难了,坚持不喝吗?这种难得的机会。喝吗?那是守了好多年的底线呀。刘枚见她这样子,抛了个台阶给她,也是给大家:“一凡,酒,就意思意思吧。你们也不要为难她了。好不好?今后有的是机会。” “好,听刘总的。”胖子立刻打起了圆场,“李秘书,你就意思吧。” “好吧。”李一凡端起玲珑剔透的小酒杯,站了起来。 刘枚用手制止:“一凡,不是外人,别站了。坐下喝。” “对,站起来罚两杯。”霍副经理说。 “不。各位领导,我一定要站着敬你们!”李一凡有点激动,看着刘枚说,“我是学中文的,受的中国传统的东西多一些。古人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父亲常对我说,过去我家的神龛上供奉的神位是‘天、地、君、亲、师’。我想,这个师就是老师、师长。对我来说,这个师,在学校,就是老师;工作了,就是你们。这几年,是你们——我的与我无亲无故的师长们,关心、爱护、支持我,给我勇气和力量。如果,没有你们,也许……”她双眼闪着泪花,说不下去了,“我诚心诚意地敬你们!”说完,一仰脖,喝了杯中酒。 大家的情绪一下子调动起来了。胖子端起酒杯,说:“刘总,我敬你。我一人敬一下。谢谢金石公司培养了一个好人才,支援我们小公司。” “我们真不好意思,特别是我。”刘枚回应道,“你们、你在关键时刻支持了一凡,该我敬你。庞总。” “一凡呀,出了工作能力强以外,她的思想跟一般人不同,大气,站得高。我们都舍不得她离开。”霍副经理拈了一节雪白的大葱拌着甜酱,说,“等我出差回来,她不见了。我还以为她休假了呢。刘总呀,常常念谈,要她回来。” “她呀,有血里方刚的穆桂英气概。”胖子轻轻地摇了下头,“我可是不放呀。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啊。” “咱们现在是伙伴了,”挨着她坐的赵平小声说,“在哪边都差不多。” 胖子收回伸出去欲拈油闷大虾的筷子,扫了一眼赵平。一开始就在李一凡大脑里升起的疑团现在似乎得到了破解。过去,金石和鲲鹏,一个国营,一个民营,互不搭界,互相瞧不起,而且还暗中叫劲,暗中损对方。金石说鲲鹏挖共产党的墙脚,靠不正当竞争发不利之财。鲲鹏说金石躺在计划经济的温床上吃安逸,早迟要坐吃山空,忽啦啦如大厦之倾。为了得到上面的那点计划经济的蛋糕,一边是尽力守,一边是努力攻。尽管李一凡处于基层,但那硝烟弥漫的态势,她还是感觉到了的。昔日咄咄逼人的对手,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伙伴呢?难道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她还是处于云山雾海中。 “既然赵主任保不住秘密……”刘枚说。 赵平打断了她的话:“刘总、庞总,我检讨。我被看见一凡的高兴冲昏了头。我自罚一杯,”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早迟都要让大家知道。只是我们现在还在进行公司级的磋商。”于是刘枚简单地给李一凡讲了金石和鲲鹏准备联手经营,共同发展,做大做强的打算,“加入WTO后,国家改革的力度还要加快,我们不想点办法,搞点对策,未雨先绸缪,到时,市外的、国外的大公司像狼一样的扑来,金石就要像庞总断言的那样,‘坐吃山空,忽啦啦如大厦之倾’。那就惨了。” “妄评、妄评。鲲鹏也是一样。来,我敬金石一杯。”胖子端起满满的酒杯,“为我们的精诚团结、力挽狂澜干杯!” 在一边吸了一颗玉溪烟的朱誉群挨个儿敬了一杯。胖子说:“这回我们朱经理‘懂事’了,他是喝酒不醉,跳舞不累,半夜不睡的‘三不’干部。” “好,朱经理,你就让我们开开眼界。”刘枚说。 于是,席上,一片觥筹交错,香烟的白雾在房间缭绕。霍副经理重重地放下了酒杯,感叹道:“还是他妈的卫总裁好,进退裕如,‘狼’来了哩,她当官儿了。部级,愉快!” “人家也不容易。佛家有一句话,你不要只看见和尚吃肉,没有看见和尚念经。工夫在诗外,不知道她念了多少经,才修成了现在。”胖子若有所思地说。 “庞总说的一点不假。除了小人得志、自以为是、惟我独尊,讲空话、套话这些官场上或者官做到一定的时候或者是仗着有后台就染上的毛病以外,她也是一个不错的人。”刘枚看着霍副经理说,“要是叫你去念这些经,你干不干?” 没等霍副经理回答,胖子就接过了话头:“我们哩,是哪种虫就钻那种木。当初,我一不留神就进去了。要在里面混,难呀。这线那派。你要想坚持自己的操守,来点士大夫的独立人格,特立独行,不行!工作干得好嘛,你功高盖主;一般化嘛,你是粗放经营,没入门。就像戏文上说的:”此亦一是非,彼亦是非。‘弄得你无所适从。“胖子已经看破了红尘,”一个风浪来了,没人为你说话。首先拿你祭刀!当年的一些所谓的死硬右派分子,就是这种特立独行的人。所以,我像鳌鱼那样赶紧’挣脱金钩去,摆尾摇头不再来‘!“ 李一凡插了一句:“干脆遁入空门!” “你以为寺庙里就那样干净?厅级和尚、处级和尚、科级和尚,级别不同,待遇不同。盘根错节,矛盾百出。外面大社会,里面小社会。”胖子借着酒劲儿给大家讲了一个发生在本市的风流故事:一个山区姑娘,初中毕业后没钱读高中,又不愿像祖辈那样守在穷乡僻壤,只身来到两江市当保姆,挤出时间读美术学校。在去金竹寺写生时和寺里的住持——七十多岁的心静法师相识,一来二往,怀上了法师的孩子。为了掩盖这一丑闻,由丁发达出面搁平了。即满足姑娘的要求,去法国学美术,并给十万元的青春损失费。胖子拈了一快豆腐干在嘴里,边嚼边说:“这姑娘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现在巴黎过得不错。平时去美术学院上课,周末就到圣心教堂去写生卖画。” “那和尚被算计了,也许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不是他的。肯定有高人指点。”朱誉群说。 “管他是哪个的,你自己要去沾那腥噻!”霍副经理说完端起酒杯,“我来敬庞总一杯。” 第64章 不欢而散 “阳昆,阳昆!”伴着敲门声有人在门外喊。 他从半睡眠中清醒了,迷迷糊糊的听见了敲门声,听见了喊声,翻身起床,去开了门。 站在门口的是方老师。 阳昆还没从梦境中彻底回过神来,看着方老师,张着嘴巴,木呆呆的,不知说什么好。 “怎么,在睡觉?”方老师环顾了这十三米的显得空荡而凌乱的屋子,“你就住在这里?” “系上的休息室,暂时住一住。”阳昆恢复了正常,伸出手和方老师握着,“你好!方老师。进来坐。”顺手拉过床挡头的一个旧的木靠椅,“好久不见你了。” “是,好多年了。还是你们结婚的时候哟。”方老师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阳昆,说,“那次,你两个差点把我灌醉了。你两个喝酒好得行哟,现在更凶了吧?” “今天起了仙风呀?方老师,你舍得来。” “哪里?我来过好几次了,都没和你联系上。”方老师还没有坐下,仍是站着说,“我今天是到图书馆做一个讲座:《新时期的女性文学》。” “现在的女性文学!离张洁、黄宗英等人搞的女性文学的初衷越来越远了,好多是靠吹、靠炒、靠卖隐私、靠展示自己的性心理来取悦读者、取悦市场。有的女写手——对不起,她们算不了作家,连作者都还不够格,是市场经济初期出现的找钱人——是典型的偷窥癖、露阴癖、意淫僻……不惜把自己的性经验性心理拿来嗲声嗲气的卖给市场。”阳昆来了点精神,把积在心中的话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还数了几个人的名字,“有的牛高马大的男写手像个被劁了的太监,也故作小女人状,去写一些这方面的垃圾,去取悦心理不健康的人!” “是。确实不好讲。图书馆还不是为了读者多,好去馆里借书、看书。你那些观点我赞成,但这种场合不敢讲。” “有什么怕的?学术研究,一家之言嘛。” 方老师解释道:“这种普及性的还是有些不同。” “就是要在这种场合打杀那些垃圾!”阳昆挥了一下捏成拳头的右手。 方老师不想再就这个女性文学争论下去,就转了话题:“本来想顺便看看你俩,打电话到系上,说你在,就来了。” 过去,不管是老师、同学、同事、学生,只要提到他两口子,阳昆心里就特爽。此时,方老师一见面已三次提到“你两个”、“你俩”,他就不自在,脸上讪讪的,刚才争论的气势一下没有了。他怕方老师继续提起“你两个”,赶快叉开话题,“方老师,你坐下说嘛。”他欲给方老师倒水,拿起暖水瓶摇了摇,没有响声,自责道,“哎呀,没有水了。中午喝光了,忘了去打水。我这就去。”他提起暖水瓶就要出去。 方老师伸手制止了他:“不去了。我们出去走一走,找个地方喝茶吃饭一肩挑。” 阳昆犹豫了一下,同意了。他们在校园那条被夹竹桃护卫着的小道上静静地走,一时找不到相同的话题。阳昆想说,但怕方老师提到李一凡,显得尴尬,也就默默地走着。方老师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不知从何说起。阳昆想,为什么方老师今天要来找?真的是顺便还是有另外的事?是不是他有熟人在理工大学,要来找自己帮忙?或者是有熟人要考理工大学,要自己出力?对,马上就是成人高考了。肯定是。老师找学生帮忙,在当今是一件普遍的事。因为,学生遍天下,在各行各业,乃至权势部门,而且有的还占据要津。那些教龄越长的老师,办起事来游刃有余,处处畅通。学生多呀!但方老师没开口,他也就不问,就这样兜着。左边传来一阵阵喧嚣:“进了,进了!” 方老师透过夹竹桃叶缝看过去,足球场里在进行激烈的争夺,红队以压倒优势攻到了蓝队的阵地上,于是问:“是学生在踢还是教师?” “天天这个时候都有人踢。有时是校际之间,有时是系与系之间。我们学校足球爱好者多。学校呢?” 方老师知道他指的是师大,说:“也是。现在是足球热嘛。” “董教授呢,还好吗?”董教授是阳昆的研究生导师,对阳昆很不错。他每次见到师大中文系的人,都要打听他。 “他已经退下来了。身体还不错。据说现在在弄一本关于唐宋文学的专著。” “查教授呢?还写字吗?” “还写。而且越来越值钱了。”方老师说,“你可以找他给你写一幅。” 阳昆叹了口气,说:“当初,市场行为还没到现在这个程度,求教授写幅字,肯定没问题。但现在,那字就是钱呀!不好开口了。” 他俩就这样边说边走,基本上都没有离开师大这个主题。信步由缰,不觉又来到了那个阳昆打发愁绪、寂寞、愤懑的小馆子。怎么会到这里来呢?预兆不好。这可是自己给自己剥鲁迅诗自嘲的地方啊!他犹豫了,想换一个能不回忆过去,给予自己好心情的地方,但方老师已迈进了门槛。只好跟着。店堂里没有人,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要了一壶云南糯米香茶,一碟黑瓜子。方老师提起茶壶要给阳昆倒茶,他伸手制止:“方老师,让我来倒。我是学生。” “哪来这样多规矩?过去是师生,现在是朋友、同事了。”方老师给他倒了半杯,给自己的杯子也倒了一半。 “不,老师永远是老师。” 茶喝了,嗑着香而碎的黑瓜子,方老师像是随口问:“阳昆,你住那个地方很糟糕,条件不好。” “是。”他嗑着瓜子说,“贾书记说,正在给我另外找……”他知道说漏了嘴,赶紧刹住了。 “给你另外找?你住在学校?”方老师故作惊讶,追问道,“怎么不回家住?” “我、我在整评职称的材料。” “这个要多久?” “我还有其他事。”阳昆脑瓜子里一转念,干脆引出方老师的目的算了,免得他老在这房子问题上转,“方老师,师大的成人高考怎么样?” “据说是一般化。” “今年招多少?” “不知道。”方老师慢慢品着茶,不露声色地看着阳昆。 阳昆心里没底了:我抛出话头,他不接招。那么他来干什么?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来看过我。今天却不请自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方老师放下茶杯,眼光落在阳昆脸上,单刀直入:“阳昆,我们不要饶圈子了。我问你,你和李一凡到底怎样了?” 刚才还主动接受方老师的眼光的审视的阳昆,把脸偏向了窗口,把眼光投到外面的根根淡黄色的斑竹上,投到那在细风中摇曳的叶片上,两个鼻孔出着粗气,嘴唇一动一动的,但就是没有话出来。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吐出软不拉几的四个字:“没有怎样。”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不回去?” “你说贾书记在给你找房子。” “我、我……”阳昆被逼到底了。 方老师笑了笑,说:“你不要搪塞了。我都知道了。我就是专门来的。” 啊!来当说客?这句话在阳昆肚内升起,忍了几下,没有说出来。方老师心里明白,阳昆是不希望他的事扩散出去,如今,居然老师都知道了,觉得难堪。他语重心长地说:“阳昆,在学校,老师们都认为你俩是我们系上历届学生情侣结为夫妇的最好的一对。是后来的学弟学妹的楷模,是老师们的骄傲。像现在这样下去,大家都心痛。” “这又不怪我。”阳昆将眼光移到方老师脸上,说:“怪她自己。” “那种事是她愿意的吗?”方老师心情沉重起来,“你回去看看,她都成什么样子了?简直是另外一个人,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只不过,精神还没倒。” “我知道。那事谁撞上谁倒霉……”阳昆把眼光移到茶杯上,说,“我和她商量,要她撤诉。她不同意,要坚决斗。” “这是对的呀。打击坏人,捍卫自己的权利嘛。” “我也有自己的权利噻。” “你的权利?”方老师吃惊了。 “是呀。撞上那事,我自认倒霉,忍了。可是,她非要张扬。还让那记者写稿在晚报上去告示,好像被强xx了还是光荣一样!” “我看过那文章,没有提到具体的受害者呀。” 阳昆拿起瓜子,没有嗑,说:“问题是她要送那人进监狱。一进入司法程序,就要弄得满城风雨的。我还有脸吗?” 方老师没料到昔日的学生,今天的年轻大学教师是这种想法,就换了一个角度,说:“打击坏人是我们每个公民的责任。” “但又何必毁了自己的家去打击坏人?” “她如果私了,撤诉,就是做伪证,要吃官司呀!” “私了撤诉的不是一起两起,哪个在吃官司?她是充能干,不顾家庭……” 上午,方老师就去见过李一凡,和她长谈了一次。她一再表白,坚决不撤诉,要坚决走下去,即使牺牲婚姻、牺牲家庭,她也要依靠法律向坏人、向造谣者讨回清白、讨回公正,堂堂正正地走自己的路。多少年来,一个个私了了的受害者过得并不愉快,那沉重的十字架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不愿过这种苟且偷生的日子!她流着泪对方老师说,她没想到和自己恩恩爱爱的丈夫会是这么一个相当自私的男人。为了自己那可怜的脸面,竟然要自己的妻子做违心的事情,污辱她的清白。李一凡讲这一切时,方老师还不相信,以为是她言辞过激。现在,他信了。他在竭力让心中的阳昆和此时的阳昆在大脑里成为一体,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阳昆见方老师没有说话,以为他的思想在朝自己这边倾斜,赶紧补了一句:“我还怀疑她和那狗日的记者……” “你不要乱说!” “如果那狗日的和她没有干系,为啥这样死心塌地帮他?半夜深更的,这样巧?英雄救美人。还写文章?如果没有锅巴吃,围到灶台转,干什么?……” 正在阳昆激愤地诉说的时候,服务小姐来给茶壶添开水。他没有回避的意思,趁着性子一口说下去。小姐知趣,添完水,很快走了。 方老师觉得他越说越不像话了,敲了敲桌子,睥了他一眼,打断了他:“这样下去……你们的孩子要受到伤害。” “但是……我顾不了这样多。” “叫梅子吧?”方老师见阳昆点了一下头,接着说,“她想你。想你早点回去给她讲没有讲完的卡通故事……” 他垂下了头,好一阵才说:“我也是。但……以后吧。我会对她好的。系总支贾书记也来做工作,希望我劝她私了。闹得沸反盈天的,担心我的晋升副高受到影响……” “怎么会这样说?”方老师一听,觉得奇怪。一个共产党的总支书记怎么会说这种话? “人家是关心我。方老师,你设身处地地想,老婆被强xx,全市都传遍了,我还怎么做人。我是个大学老师呀!” “那你……”方老师没有说完。 阳昆听懂了,说:“只有这样走下去了。” 方老师叹道:“你们这么好的一对夫妻、一个家庭……唉,可惜!” “有什么办法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阳昆也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了,我没想到她是这样一个人。” “可是——阳昆,李一凡是真心实意爱你,爱你们那个小家的呀!”方老师还在寻找最后的机会。 “有这种爱吗?”阳昆眼里流露出一种怨恨:“方老师,我是‘哀莫大于心死’呀!这些日子,我天天躲着,怕见人,真的是‘破帽遮颜过闹市’。也许,学校师生都知道了:阳昆的老婆被强xx了,阳昆的老婆偷人了,阳昆头上戴绿帽子……” 方老师听不下去了,制止道:“别说了,阳老师。” 阳昆确实陷入了悲哀,眼里噙着泪,呜咽着:“方老师,她做得太绝了。我只有一刀两断,才能走出这个万复不劫的深渊,才能把这沉重的帽子甩进太平洋,才能重过正常人的生活。否则,我会发疯的……”他用衣袖擦了擦双眼,眸子里流出忧郁、哀怨之光。 一个刚才还是气壮如牛的大男人,突然之间变得可怜巴巴的,成了个小老头儿。难道这打击对他心灵的伤害和刺激有这么大?不知为什么,方老师脑子的屏幕上霍地跳出了程颐和朱熹,跳出了一个个卫道士的形象。“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那苍老而声嘶力竭的声音在空蒙的天空中如沉雷滚来滚去,从窗外传了进来……一个个中国这块土地上自产的卫道士就在方老师眼前晃……那些个卫道士的形象怎么个个都有点像阳昆?他感到轻蔑和鄙视,只觉得阳昆的形象越来越猥琐、卑劣!他正眼看着他,但无话可说,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想到自己的学生,受过现代教育,而且还在向青年学生传道授业的阳昆会是这么一个人……不,他是从后山宋代古墓里爬出来的一个还魂僵尸! “鲁迅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我豁出去了!否则,我会跳江的……“阳昆还像祥林嫂般喃喃着。 方老师再也坐不下去了,站了起来,说:“我走了。” 阳昆好像从远古中回过神来:“还没吃饭呀。” “还早。我还有事。”方老师匆匆和他握别,“你,好自为之。” 阳昆傻乎乎地坐着,像被谁盗走了灵魂。 有食客进来了。 第65章 伤口撒盐 说说笑笑,流行的顺口溜、黄段子佐酒下菜,吃饱喝足,曲终人散。送罢刘枚他们回到办公室,李一凡觉得有点昏昏然,刚才的太多的烟雾,过份的兴奋,透支了现在的精力。她无力地斜靠在沙发边,迷迷糊糊中走进了学生餐厅:即将毕业了,就要各自西东,各奔前程了。同寝室的八个女生在学生餐厅里要了一桌酒席。谈四年的情谊,说以后的前景,大家既感伤又兴奋,不断的端酒杯相碰。这是一瓶真正的五粮液,是李一凡贡献的。原因嘛,她考起了研究生。你祝我,我祝你。你一杯,我一杯,喝得脸上红霞飞。室友中还有两个同学考研,但都名落孙山。在双向选择时,陆冰冰选了西藏,夏冬选了青海。她俩端着酒杯向六位朝夕相处的室友说出了心里话:置之死地而后生,到那里去的目的就是磨练自己,一年或两年后考上研究生。陆冰冰说:“我这个人呆不得好的地方,不像一凡那样静得下来。到西藏去悬梁刺股,否则无颜见你们这七个江东父老!”说完,一杯五粱液倒进了口里。 夏冬说:“考不上研,就做千秋青海鬼,永不回乡!来,敬大家。” 喝得说得正酣,阳昆来找李一凡。不等他说正事,七个女生就六嘴七舌地包围了他,一反平常的矜持和羞涩,说什么话的都有,害得一向伶牙利齿的阳昆只有招架之攻,没有还嘴的力:“好啦。我请客。”他向服务员挥了一下手,“给我们再加两个特色菜,再来一瓶酒。” “阳昆!”李一凡拉了拉他的衣袖。 “啊,现在就管起来了?” “你们好幸福哟,两个研究生。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花前月下……” “喝喜酒时要请我们哟。” “现在就喝。说实话,以后像今天这样团聚呀,很不容易了。” “对、对!”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我们今天喝它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真是添酒回灯重开宴,吃个花儿开,喝个满堂彩,说个心儿甜…… 不是一桌,是三桌,还有老师。不是分别酒,也不是谢师宴,而是阳昆李一凡的结婚喜宴。餐厅里有了空调,有了雅间,名曰“怡园”,和学校中的教学楼、学生宿舍所处的李园、桃园、梨园、杏园、梅园、菊园、橘园相映成趣。那字比魏碑狂放,比怀素收敛,是带书法研究生的查教授的手迹。能来的同学、师长都来了。济济一堂,好不热闹。曾在这里放飞思想放飞欲望的七个室友到哪去了,一个也不见。她们都走了,原本在市里工作的李静心去了广州,寄来了一张国画《珠江帆影》;另一个去了深圳,寄来了一套婴儿衣服;在合肥的王珏寄来了铁画黄山松;夏冬考到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寄来了一个虎头娃;陆冰冰还在西藏打拼,忙着收集她的关于雅鲁藏布江的长篇纪实文学的材料,然后去鲁迅文学院读研究生,寄来了一张唐卡;还有贾曼丽和万叶不知身在何处。看着这五样物品,睹物思人,李一凡心里很乱,往事历历,音容笑貌如在目前。才多少日子,居然就天各一方!怪不得古人会有“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感叹,有《别赋》的伤肝裂胆! 酒还没过三巡,作过李一凡班的辅导员的方老师拿起一封信边拆边说:“大家静一下,我这里有一封夏冬的信,她叫我务必在此时拆。注意哈,现在我开始拆了。”他举起信划了半圈,然后取出信纸,念道,“昨日我们在校园聚散,今天又想在一起狂欢。可是,一切都变了,昨是而今非。一凡,我们想来都来不了,真是‘想说爱你不容易’啊!除了我们六个以外,贾曼丽去了美利坚,万叶去了英吉利,至今我和她俩都没有联系上。要是再过十年,我们都不知会怎样?真是‘今昔何昔’呀!哎呀,我怎么在这里感伤起来了?说正事,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我们又不能来给你和你的先生阳昆敬酒,就在信上分别敬你们一杯,请方老师监督执行……”方老师收起信纸,走过来,拿起酒瓶向杯子里斟酒,“我是受人之重托哟!” “方老师,我和一凡合喝一杯。”阳昆说。 方老师扬扬信纸,说:“夏冬没有这样说,是说分别敬。” “好呀,方老师,你也要喝哟。” “怎么我‘也要喝’?” “你代表她们呀。” “没有叫我代表呀,”方老师又扬了一下信纸,“人家夏冬措词清楚准确,是叫我监督执行。她们是通过这封信来分别敬新郎新娘。” 还是一凡的导师夏教授心疼他俩,去找了两个像拇指般大的小酒杯,将原杯子的酒倒进里面,刚好一杯倒两杯。李一凡和阳昆硬是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各喝了七杯。七杯下肚,一凡把旁边的一大杯矿泉水也喝光了。原以为了了,没想到方老师又展开了信纸念起来:“一凡,谢谢你和你的先生给了我们面子,我们祝你早生贵子!求你一件事,代表我们,向在坐的各位师长敬一杯酒,感谢他们对我们四年的培养!一凡,我知道你已喝了不少,但我也知道你的酒量。求求你,‘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方老师把信和信封递给李一凡,说,“好。给,你保存。怎么样?” 经夏冬的信一渲染,原本有点矜持的年长的老师、系里的、室里的领导也放开了,没有了遮拦,真的成了“三天不分大小”。大家说着笑着喝着吃着,一直折腾到快十点,一个个才酒足菜饱,心满意足地告辞。李一凡腾云驾雾般回到房间,一头倒在床上,说:“阳昆,我、我好爽、好愉快哟。我好像觉得我不是我了。阳昆,我想唱歌……” 阳昆走过去,勾下头,在她的额头上啄了一口:“亲爱的,你唱嘛。” 她见阳昆要离开,撒着娇:“我要你和我一起唱。” “好嘛,唱什么?”他说了几个流行歌的名字。 她迷离地望着他,轻轻地摇着头:“不……我要喝水。”她双手比划着,“要那种矿泉水,刚才喝的那种……” 阳昆转身去拿矿泉水。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窕纠兮。劳心悄兮。”她却用一种说不出的迷人的调子小声哼着,“月出皓兮……” 阳昆把矿泉水拿来了,轻手轻脚走到了旁边,坐了下来,在她脸上吻着……好大的酒气,怎么还有烟味儿?从他口里鼻子里呼出一股从没有过的酸臭气。她皱了皱眉头……他的手解开了扣子,伸进了衣服,一只手迫不及待地摸到了自己的Rx房……她一惊,清醒了些,张眼一看,不是阳昆……是……是……她彻底地醒了明白了,正在抚摩她的是獐头鼠目的朱誉群。她气不打一处来,用尽吃奶的力气挣开朱誉群的右手,瞪着他,斥道:“过去!你……” “一凡,我、”朱誉群一嘴难闻的臭气喷了过来,“我好想你哟。” “滚过去。”李一凡坐直了身子。 被推开的朱誉群扑过去抱住了她,嬉皮笑脸地说:“我要……我们耍一下!” 李一凡使力挣脱:“放开我。” “我的小亲亲……”朱誉群的臭嘴揍了过来,“我的功力比胖子强得多。你不要只看见他个子大。实际是个纸老虎!” “恶心!”李一凡用左手抽了他一个耳光。 这打不但没有打退他,反而就像见了血的鬣狗,更激起了他的进攻。他把她按倒在沙发上,左手又伸进了她的胸脯,抓住了一个Rx房:“好大呀,亲亲。波霸。” 李一凡运足力气,猛地抬起右脚朝他小腹蹬去。朱誉群跟跄着往后退,“嘭”的一声坐到了地上。巨大的力量使朱誉群后退时,他的左手迸断了李一凡的胸罩,拉坏了T恤的领子。 “你个婊子,给你脸你不要!”朱誉群坐在地上,伸手揉着疼痛的屁股,好一阵才站起来。 “你个流氓!” “你算说对了。老子就是流氓,想搞哪个就搞那个。你这个烂货,还要为胖子守节嗦?” “我正告你,朱誉群,”李一凡圆睁的双眼像两把刀子,逼视着他,“我和庞总没有关系。你不要泼人家的脏水!” “脏水?你去问,帝王的姑娘有没有和他睡过觉的?” “你是条疯狗!乱咬。” “你才是条疯母狗,到处咬!”朱誉群又逼了过来。 李一凡一手抓起桌子上的大理石镇纸,一手抓起裁纸刀,怒视着:“你敢过来!我和你拼了!” “我不怕……”朱誉群嘻皮笑脸地说。 “我去告你!” “告我?”朱誉群伸出左手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以为我是江某人嗦,你和你的情人联合起来就可以栽赃?老子才不怕也。你称二两棉花——纺(访)一纺(访),看哪个给我睡觉的女人把我告倒了的?后面没得几个人,不敢贪你那一杯;没得金刚钻,还敢弄你那细瓷活?仅防老子像对付许烂帐一样对待你!” 李一凡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紧握裁纸刀和镇纸,趁他不防,几步闪到门边,拉开了门。朱誉群扑过来关门,李一凡一闪身站到了门外,厉声道:“出来,朱誉群,滚出来!” 朱誉群灰溜溜地走了,临出门,恶狠狠地盯了李一凡一眼。 李一凡关上门,拿下耳机,扒在桌子上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突然,她竟羡慕起了那个在巴黎圣心教堂写生的姑娘,佩服她的胆量、勇气和能力。她可以蔑视一切传统习俗,大踏步地走自己的路,从偏僻的山乡走进都市、走到了巴黎……自己尽管也有胆量,但是个堂。吉诃德,手拿长矛向风车挑战……结果呢? 她又伤伤心心地哭了。 第66章 开辟净土 李一凡不得不离开帝王饭店。 她离开后,给胖子打了电话,谢谢他的一再关心。胖子问她辞职的原因,她没有直说,只说这里不适合她。人都走了,她不想留下关于朱誉群的话语。胖子劝她还是留下来,她一再拒绝。胖子猜不透她的心思,以为是与刘枚他们一块儿吃饭后,她想回金石去。 能回去吗?如今,喧嚣的城市里,她没有地方“回”。李一凡斜靠在沙发上,双眼望着天花板上的三火吊灯出神,那涌到眼眶里的东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流到颈子上,像蚂蚁在爬。痛苦之中,仲秋的电话给她带来了好消息:江兵被判了三年,缓刑两年。这案子就这样了结了,好像来得太快太突然。虽然,这一波三迭的案子终于有了个了结,画上了句号。但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空落落的,她的家她的工作她的事业她的前途都因江兵这小子而毁掉了…… 今后怎么办?年纪轻轻的,人家面前的康庄大道九千九百九十九,可是,自己脚下的路怎么就越走越窄?上大学时,曾经翻到十多年前的报刊读到关于潘晓的人生之路的大讨论,当时很不削地说:这有什么讨论的?条条大路通罗马嘛!如今,自己似乎成了潘晓,脚下有很多路,真要去走,好像又不是自己的。只有去求职。连续几天,她都去了,但仍是东不成西不就。好多用人单位的男性招聘者一如以往,仍是用色眯眯的眼光看着她,不是看她的工作能力,不是看她的学业,而是盯着她的漂亮。在这个纷繁复杂、尔虞我诈的世界上,女人生得漂亮居然也成了一种负担。当然,这只是对一些女人。对更多的女人来说,漂亮是财富,漂亮是升天梯……那些要她的单位都不错,但她怕,怕去了后又出现鲲鹏、出现帝王…… 干脆自己办个小店,自己经营,不看谁的脸色,不受谁的干扰,自己给自己做主。不开无聊的会,不参加马拉松似的政治学习,不受干扰,只要奉公守法,热情服务就行,自由自在,其乐融融!遵法守纪,照章纳税,多劳多得。大街小巷有多少门市摊点,搞得红红火火,店主们多愉快!好几个大学同学和校友都下海了,有的办公司,有的开餐馆,据说干得都不错。今后好多人都要走这一步,不如自己现在就走。国外那些名人、作家不是都有自己的实体么?我也来搞个小小的实体,自己养活自己,免得仰人鼻息。 街道的一个老大姐对一个研究生开小卖部不太理解,认为是大材小用,要推荐李一凡去街道做文字方面的临工,以后慢慢可以转正。和街道那些太婆大姐一起,成天婆婆妈妈的,计划生育,防火防盗,唱歌跳舞……一年到头就跟着各种中心、各种节跑,烦!没准又会嚼出什么故事来。 那个大姐也许真的是喜欢上李一凡了,也许是热心做好事,见她不愿她去街道,又介绍她到鹊桥婚姻介绍所去工作,说那里工作轻松,收入不错,是基本工资加奖金,干得好的,月收入好几千!李一凡多多少少知道时下的婚姻介绍所是怎么一回事:找几个婚托,包括介绍所的工作人员,一个个像披着羊皮的狼那样笑眯眯地吸引征婚者、讹诈征婚者,骗你没商量。她不愿踏进那块不干净的地方。 她要开辟一块属于自己的净土,以后开一个“但丁”这样的咖啡屋。 主意定了,但还是有些犹豫,她想找刘枚,征求她的意见,但又觉得不妥,怕她有其他想法,找同学,知己的几个都不在市里,打电话?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说得清楚的,何况长途电话费!她现在得精打细算呀。找金石的几个原来的同事?不,不好。她暗暗责备自己,当初心高气傲,没有走出文学的小圈子,没有走出家庭的小圈子,同事们天天东家长西家短,她不搭腔,说一些无伤大雅的“黄段子”、政治笑话,她凑不上数,有时还瘪瘪嘴,下班后的三五个聚会,打麻将、斗地主、压金花,她一是没兴趣,二是搞不会,人家请一次二次,她都拒绝,后来就没有人请她了。家庭、单位是她的两个中心,每天两点一线,从家到金石,从金石到家。后来生活发生变故后,更是如此。如今想来,这种洁身自好的性格和处世方式,处于现代社会,或多或少都给自己带来了一些不便。生活圈子太小,人际圈子太小。连个征求意见的人,说说知心话的人也一时难觅。要是其他人,麻将朋友、地主朋友、金花朋友、唱歌跳舞朋友等等酒肉朋友会有一大帮。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生就的木头造就的船,天生的性格,改不了。就这样走吧,人活着总得有自己的行为准则。 想来想去,只有找仲秋。他正在采访,答应他结束采访后就赶到但丁咖啡馆去。自从那次和仲秋在那里喝了咖啡后,她就喜欢上了“但丁”。那里的西洋风味的布置,赏心悦目的名画,陶冶心灵的音乐,一个个艺术品似的咖啡器具,透过淡蓝色的玻璃可以看见的外面的喧嚣……这一切都吸引着李一凡。仲秋帮了她这么多,就在这里请他喝咖啡。 服务小姐给她送来了一杯矿泉水。她抿了一口,看着这微微有点发蓝的意大利玻璃杯想心事。仲秋来到她身边“嗨”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他们要了各自喜欢的咖啡和面包、三明治、汉堡、炸薯条后,就寒暄起来。聊聊一阵,仲秋见她仍说一些“今天天气哈哈”这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就旧事重提:“江兵那消息处理得太孬,又是向太明一手炮制的。” 至于仲秋给她讲的什么文来富代表宣传部作安排,其他传媒不发消息,由晚报对这个案子做个有始有终的报道,什么向太明把它放在三版市内一般新闻的右下角,云海房地产套红广告上面的夹角中,等等,她已经不感兴趣了:“只要登出来就好了。至少为我洗清了……” “本来应该判重的,《刑法》规定得很清楚,是三至五年,结果由于方方面面的原因,成了这样!” “这得感谢你。要不是你上上下下跑,结果不堪设想。”李一凡双手端起咖啡,“仲大哥,我权且把它当酒,敬你一杯。” 仲秋端起杯子回应道:“不用谢。这是大家的功劳。” “在中国,记者真是一个特殊又特殊的群体。如果你不是记者,”李一凡看着他问,“这事会是这个结果?” 仲秋低着头品着咖啡,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所答非所问地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如果说我过去还有点信这句话,现在我不信了。”李一凡端起咖啡杯,轻轻抿着,语速有点快,“这是那种掌权者,脑满肠肥者坐在豪宅华屋里说的要老百姓安于现状,听天由命的屁话。你不努力,你不去抗争,那恢恢天网就把坏人、恶人罩住了?古人说,‘神龙不处网罟之水,凤凰不翔罻罗之乡’。有办法的‘神龙’、‘凤凰’你是网他不到的。我倒是赞成毛泽东的话,扫帚不到,灰尘不倒。如果你不是记者,如果不是你努力,那公安会去抓他?法院会判他?……唉,我越来越觉得当一个老百姓真难!”她放下杯子,摇着头。 “中国特色嘛。”仲秋随口答道。 “中国特色是个筐,什么都朝里面装。”她戗了一句,话一出口,看见仲秋显得尴尬,赶紧补了一句,“对不起。我是说那些不为百姓着想,遇到问题绕道走,总拿‘中国特色’来搪塞的人。” “你说得好。我也讨厌。记者很多时候是……”他想起了饱受磨难的许琼,想起了一帆风顺的朱誉群,没有再说下去,“每每遇到这种问题的时候,我们做记者的也只有用这四个字来搪塞读者,或愚弄读者。” “这也是‘中国特色’。”李一凡说完,就自己笑了起来,然后严肃地说:“仲大哥,我想自己干。” 他的眼睛都睁大了:“你?当自由撰稿人?” 她摇了摇头。 “到大学教书?” “人家拒绝了。”她直视着他,“我想开个店子,远离尘世的烦扰,自由自在的过日子。”一丝笑容从她脸上掠过。见仲秋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她侃切地说,“真的,我就是专门请你来为我出谋划策哩!” 他们商量着办小卖部的一些具体事项。头顶上隐蔽在天花板里的喇叭正在播意大利维法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秋》交响曲,仲秋双手操在胸前,感受着流畅而欢快的琴声描绘出来的令人心醉神迷的秋天的美景。不经意间,他感觉李一凡的眼光溜到了脸上,立即从维法尔第的世界中回到现实,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先生的态度?” “你怎么突然想起问他?” “这么重大的事情。” “与他无关。”一凡拿起一根薯条,冷冷地说,“他是他,我是我。” “不过,我以为应该征求他的意见。” “别提他了……”李一凡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仲秋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只是客气地说:“对不起。” 第67章 走出阴霾 今天是“一乐”开业的日子。 李一凡一扫前些日子的抑郁和不快,神清气爽,满面春风地迎接客人。为了给“上帝”一个好的第一印象,她特地略微打扮了一下。一件奶黄色的V字领羊毛衫,外罩一件铁锈红的西装,下穿黑色旗袍群,三七分的直发,本来已经亭亭玉立,楚楚动人了。谁知,她不经意间把一根绿得发亮的绸巾拴在细白如玉的脖子上,那看似随意挽的一个松松的结斜在左边的美人骨旁。这一下,就成了万红丛中一点绿了,就像张僧繇给画好的但不动的龙点上了眼睛。 开这个小卖部,她真算下了决心。人在世上,总要活下去,要生存下去。生存是硬道理呀!单取这个店名,她就用心良苦,想了好多名,都不满意,不是生僻,就是一般化,甚至俗气,后来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这是屈原老先生在《九歌。广司命》中吟出的悲苦之言,此时,正好应了李一凡的景遇。人生不能就这样悲下去,要快乐,要有新知,要活得更好,气死那些欲置自己于死地的人!脑子一开窍,过去读过的一些已经存封了好多年的句子跑了出来:“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这是《周易。丰》里面的。取其这两个句子中前后句的第一个字“一乐”为店名,既简单又含蓄,更是与他人不同,别具一格!名字的招贴她也别出心裁,不请名人,也不在电脑上找,而是让梅子来写,一笔一划,稚嫩中还现出古朴。 这个背靠大桉树的亭子说是亭子,实际是一幢楼房的底楼的一间门面,过去是做五金小生意的,业务不好,就退给了屋主,刚好李一凡来接上了。她把这个门面进行了一番打扮装饰,从外面看像一个童话王国里的温馨的亭子,绿色的亭盖上是稚气的“一乐”两个字。这是放大了的梅子的手笔。 说是小卖部,其实和其他小卖部比起来经营的东西有点杂,而且又不全。没有酒水、没有酱油,没有香烟,只有方便面、洗衣粉、牙膏、牙刷、电池和儿童小食品,还有一些报刊、卡通书,窗口的台板上有一部公用电话。卖报刊,自己可以看报刊,没有人来买东西时,还可以看书。开业那天,仲秋夫妇和胖子特地赶来祝贺,各送了一个漂亮的大花篮。仲秋夫妇花篮的右边是“一阖一辟谓之变这里是起点”,左边是“乐莫乐兮新相知四处皆坦途”。胖子花篮的右边是“集腋成裘生意兴隆诚为首”,左边是“日积月累财源茂盛信为先”。刘枚从胖子那里知道消息后,因出差在外,特地委托他也送了一个,并写上她口述的两句话:“踏遍青山皆是路,乘风振奋出六合。”还一再请胖子转告一凡,她没有叫公司的同志来祝贺,是不愿让一凡受到干扰,希望她在这个平静的社区安静地生活,走出一条幸福路。 临走,胖子在小卖部里左看右看,眼光在那些货品上滑来滑去,说:“小李,再充实点货嘛。” “够了,卖了一些后再进。我是小本经营呀,庞总。”李一凡边给一个小姑娘拿卡通书边对胖子说。 “上帝”们来了一个又一个,一是图方便,二是赶新鲜。第一次当老板的李一凡应对裕如,兰姐在旁边不时给她当助手。一个白发老太婆“噔噔”地走拢,来不及喘气就指着她方便面要五盒。拿着方便面和找补的零钱后,走了两步,又回过身,说,“妹儿,你去进点‘来一桶’嘛。我那个孙儿最喜欢吃了。” “你这里住家户多,货备多点绝对有好处。”胖子下巴颌点了一下,“你就是要卖那些急需的又不可或缺的。小小生意赚大钱呀!” “庞总,但愿托你的吉言。” “说是这样说,我都还要卖点。”胖子用手挠了挠脑袋,像突然想起似的,说,“小李,给我拿十袋洗衣粉,两箱方便面,五号电池、七号电池各两盒,旺旺雪饼五袋。” 李一凡吃惊地望着他:“庞总,你是……” “家里正需要。还放点在办公室。”胖子对仲秋说,“下次你来,我就请你吃方便面。” 李一凡站在一边,没有动。 胖子催道:“小李,你不卖?” “不是……”李一凡明白了胖子的意思,“庞总,你何必……” “反正需要,在哪里都是买。今天正好顺便就买了。你不拿,我自己来取哟!” 兰明白了胖子的意思,给仲秋丢了一个眼色:“我们家里没有洗衣粉了,你早上不是喜欢吃饼干么?一凡这里新鲜,我们也买点。” “兰姐,你们……”李一凡真的不好意思了。 仲秋赶紧说:“你兰姐呀,总说我尽是光着两只手回家。还踏噱(俚语:讽刺、贬低他人)我,说我洗衣粉都分不清好坏。今天,我就杂爱她的指导下买些回去。” “一乐”开得红红火火。每天,李一凡都像在打仗,早上送梅子去幼儿园,然后急忙赶来开店,店门口常常是三五个人在等着了。下午五点二十,她要准时关门,赶去接梅子。开业那几天,她还要去进货。后来没时间了,就打电话叫供应商送来。日子过得忙而充实,有时脑子里跳出一个想法,再这样发展下去,一个人会蹬打不开的。说不定适当的时候要请一个人,至少把接送梅子的时间也拿出来用在小卖部上,收入和营业时间是成正比的。 明天就是元旦了,她和梅子要去动物园潇洒一回!李一凡下午早早关了“一乐”的门,把梅子接了回来。前些天,她去迟了,白班的小朋友们一个个都被家长接走了,就剩下梅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看见女儿这样,她不仅悲从中来。梅子哭,她也哭了。要是从前,多好啊!各地都可见的计划生育部门的宣传画里那幅甜蜜的经典的三口之家已经远离她和梅子了。过去的永远过去了!“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她要让梅子和其他小朋友一样,有一个欢乐的无忧无虑的童年。 人民广场的音乐阵阵传来,时下流行的体现先进文化之一的“坝坝舞”跳得正欢。 外面万家灯火,五颜六色的灯光把整座城市装扮成一座神话般的宫殿,天空也被冲天而起的五颜六色的灯光染得绚丽多姿。 李一凡的心里也绚丽多姿。她已经走出了阴霾、走出了徘徊、走出了低谷!新的道路就在她脚下,新的生活已向她敞开了胸怀。 第68章 冤家路窄 元旦那两天,她没有带梅子去动物园潇洒走一回。难得的晴天,冬日的阳光已懒洋洋地伸出了柔和的金线,大地一派明净。这种好日子,不要说动物园,单是市中心、闹市区、商店、饭店,都是人满于患。这正是服务行业大赚一把的时候。他们过了春节盼“五。一”,过了“五。一”盼国庆,过了国庆盼元旦,过了元旦又盼春节。一年就这么几个找大钱的节日!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这几天的钱是不找白不找哇!过了节再去,反正动物园不会搬家。她给女儿做工作:“下周妈妈一定带你去。今天,人多,看不到猴子老虎。” “好多小朋友都是今天去。” “他们什么都看不到。过完节,其他小朋友都不去了,就我们梅梅一个去,把猴子、老虎、狮子、大象看个够。” 梅子张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半信半疑地看着李一凡:“那爸爸呢?” “出差了。” “好久了哟。”梅子突然扑进李一凡怀里,“我想爸爸!我也要出、出差,到爸爸那里去。” “爸爸出差,到处走,妈妈找不到他。”李一凡顺手用手背揩了不知不觉从心里涌出来的泪,“过些日子,妈妈去找他。” 梅子抬起头,泪眼朦胧:“真的哟?” 李一凡点了点头。 “妈妈,你哭了?” “没有。”李一凡站起来,到一边收拾东西了,“妈妈要去上班。你和我一道去。”这些年传媒上披露的一个个小孩被反锁在家而出现的一桩桩惨剧,不断地在给独身子女的父母们敲着警钟。母女俩刚打开“一乐”的门,电话就响起来了。怎么有人打电话进来?这可是一个公用电话啊。李一凡正在犹豫,梅子抓起了话机:“你找哪个?” 对方没有声音。李一凡接过话机,问:“哪里?请讲。” 听筒里发出“嘟嘟”的声音。对方挂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柜前拿起卡通书翻了翻,又心不在焉地问那些物品的价格,那一双发绿的眼睛就在李一凡身上溜。他在这里磨蹭了三四分钟,结果什么也没有买,临走,那发绿的眼睛还狠狠地挖了李一凡一眼。 报刊发行站送来了当天的报纸和才出的外地刊物,为了赶早,想从早报手里抢读者,本该下午和读者见面的晚报也来凑热闹了。买报刊的接二连三地来了,厚厚的一摞报刊很快就卖得差不多了。来打电话的人也不少,节日期间,朋友、亲人、同事联系更频繁些,往往在这个时候又更会出现手机电池没电了,公用电话亭还没有在社区出现,IC卡、IP卡用不上,这座机电话就派上了用场。这种既经营以应不时之需的小商品又经营电话业务的小卖部,居民区最欢迎。 梅子在一边看卡通书《狼和狐狸》。趁暂时没有人,李一凡拿来摆在面上的晚报浏览。一版上转载的《人民日报》社论《继往开来迎接新的伟大胜利》雄踞头条。二条是《全市新闻工作者协会代表大会胜利闭幕》。李一凡的眼光没有离开,而是落到了眉题上:许进才书记写来贺信,常务副书记、副市长丁发达到会祝贺并作重要讲话。他不是副书记吗?现在又升成常务了,了得!李一凡心里嘀咕着,把眼光又落在了标题下面的几行字上:青敬副书记主持大会,文来富常务副部长当选为主席。这是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全市新闻工作者将在新班子的带领下迎接新的战斗,取得辉煌的胜利。 这些人都升官了?通过某一个会,再通过传媒来披露,让读者知道某一个人的地位的变化,这是多少年以来的惯例。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左边那幢居民楼里,不时传出一个女人的卡拉OK声,除了高声部略有些尖利外,比某些在大江南北窜来窜去的走穴歌星强。 有人来买电池,李一凡给了他收了钱,好奇心又回到那消息上。挺有意思的是在文中写到文来富那一段时,作者在他的后面加了一个括号:正部长级。这是谁写的?是不是仲秋?她将眼光移到文末,没有署名,只落了个“本报记者”。听仲秋说过这是新闻界一种不成文的惯例,批评文章,有点风险的文章,吹捧文章一般不署名,再有就是含金量大的或者有报社的头儿一道去“采访”的文章,都是落本报评论员或本报记者。 “马兰花开,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孩子们稚声奶气的声音飞了过来。 “妈妈,我要去看。”梅子放下《狼和狐狸》,就朝门口走。 几个小孩子在那边跳橡皮筋,边跳边唱,快乐极了。李一凡正要说什么,听见旁边的几个男孩子在唱:“卖报婆、王大姐,卖了报纸卖自己。” 又一个大一点的男孩儿大声吆吆地吼:“王大姐,实在坏。拉人下水,还把别个卖!” 这好像是专门唱给李一凡听的。她蹙了一下眉头:“不去。” “我要去。”梅子摇着身子说。 “乖乖,听话。那边有坏人、有狼狗。”李一凡哄着梅子,她转过身给梅子在小食品中找着东西,“妈妈给你找样好吃的。” 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急匆匆地走过来,抓起话机就开打:“喂,方方吗?你在哪里?” 耳边的声音好熟。李一凡听着,仍在给女儿找“好吃的”的,没有转身。 “我在哪里?你把手机关了干什么?”对方尖利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 “真对不起,手机没电了。” “真该死!我在人民广场……”尖利的声音降了调子,“跟你说了在这里等的。傻佬!” “知道,我给一个朋友送材料到龙泉小区了。我马上就来。”他掏出一张五十元钱,向埋头在里面清理货物的李一凡叫道:“小姐,这钱。” 李一凡转身走过来,惊讶得说不出话,欲接钱的手不自觉地地垂下了。 “你!”对方也大吃一惊,“你、你不是在什么公司干噻?” “早就离开了。”李一凡低垂着眼。 “你这是……”他手中一直拿着那五十元,深蓝色呈暗色花纹的领带斜挂在浅蓝色衬衫上。 “这是我开的店。” “你还好吗?” 李一凡微微地点了下头,心中一股酸涩的东西在涌。 “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让往事都随风去吧……”那个准女歌星不知什么时候又唱起了张艾嘉的《爱的代价》。 坐在纸箱上正在低头吃“旺旺”的梅子抬头认出了他:“爸爸!”几步跑出来抱住了阳昆的右腿。阳昆抱起了她。 “爸爸,你——到哪去了吗?妈妈说——你出——差了。你好久——都、都没有——回来了哟。”梅子连珠炮般地说着,“我好想你哟,爸爸。我要——动物园……” 李一凡强忍着泪,没开腔。阳昆动了动嘴唇,也没有说话。 “嘟、嘟、嘟……”他腰间的传呼机又叫了起来。 “梅子,下来,妈妈抱。”李一凡说。 “不,我要爸爸。” 阳昆低头看了一下传呼机,说:“梅梅,乖乖,爸爸今天有事,过几天我带你去动物园。”说着把梅子放到地上。 “不准——说谎。”梅子白胖胖的小手勾着阳昆的颈子,“老师说,说谎的孩子,要遭狼吃。” “对。说谎遭狼吃。”阳昆从钱夹里取出五百元,加上那五十元,递给梅子,“这,妈妈去给你买玩具。” “梅子,不要。”李一凡眼里噙满了泪,“妈妈有。” 梅子突然怯怯的,不敢接。阳昆把钱塞在梅子罩衣的卡通兔子口袋里,转身走了。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准歌星仍在卖力地唱着,尖利中有了一种坚强,一种视死如归。 李一凡尽力咽下了在眼眶中涌动的泪水,不让它滚出来。 跳橡皮筋的还在跳。那几个男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其中一个还在念念有词:“王大姐,不怕累,见到男人就要睡。” 李一凡急了,跑出店门赶他们:“去!到那边去!” “我们又没惹你。” “影响我经营。” “你又不是王大姐……哈哈哈”孩子们嬉笑着跑开了。 “丁铃铃——”电话响了。谁?莫不是找阳昆的?他那个方方等不及了?李一凡心里明白,那个方方就是他过去提起过的何方。她去广州了。肯定元旦回来了。她拿起话机,好奇地问道:“请问你找谁?” “我找你。”一个粗哑的男人的声音。 她尽量在脑海里搜寻,没有这种声音的储存。她礼貌地问道:“请问你是谁?你有事吗?” “有。” “什么事?需要买什么?” “我要王大姐,那东西硬了,要你来弄……” “流氓!”李一凡气得不行,“拍”的一声将电话挂了。 “妈妈,是哪个?是不是爸爸?” “不是。” “丁铃铃——”电话机又叫起来了。李一凡等它叫,不接。 “妈妈,电话!” 最爱来买东西的刘婆婆来了,在一边提醒她:“妹儿。电话。你不接?” 无奈,她拿起了电话,还是哪个声音:“你快点来,我给你弄舒服……” 李一凡气得只是出粗气,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有刘婆婆在,她又不好发作,一字不吭,把话机放了上去,又轻轻地把话机取了起来,使电话处于通话状态,但这维持不了多久,来打电话的人又使它复位了。下午,她又接了两个电话,是女的,也是来骂她的,说她勾引了人家,又反咬一口,将人家送进去了,是狐狸精。早上的愉快已无影无踪,李一凡的心情坏到了极点,顾客来买东西,她总是拿错,补钱也出问题,有两次多补了十几块出去,要不是顾客有精神文明,今天就白干了。梅子坐在小凳子上,头歪在装洗衣粉的纸箱上睡着了。干脆回去算了,把节过了再说。今天真该听梅梅的,去动物园,人多就多,至少不会遭受凭空飞来的这些烦恼以及流氓的骚扰!她麻利地收拾好店铺,关好门,抱着迷迷糊糊的梅子,走了。 第69章 鬼魅相随 清早起来,李一凡送梅子到幼儿园后,就哼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去“一乐”。这几天,她带着女儿去了动物园,去了儿童乐园,去了少年宫,还去商店给她买了一套新衣服,买了一个洋娃娃,一个韩国来的流亡兔、一个机器猫。 喜滋滋地一路小跑,走拢“一乐”,就傻眼了:小卖部的墙上、售货窗口的窗门上有人用喷灯喷画了几幅不堪入目的图画,其中一幅是《十日谈》中插图的翻版和变种:一个高挑的Rx房硕大的裸体女人骑在一个干瘦的裸体男人身上。旁边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王大姐强xx男人,反说男人强xx了她。”“王”字后面的括号里特别写了个“李”字。门口处发出阵阵恶臭,有人泼了屎和尿。电话线也被割断了,将就那电话线吊了一只破鞋,挂在门上。门口围着几个老头儿老太婆在议论。 看着这一切,李一凡全然没有了主张,她咬紧呀,压住气,脸色煞白,一声不吭。 “昨天吃夜饭的时候,我路过这里,都是好好的。今早我来买‘旺旺’就成了这样。”刘婆婆一直跟着她,“妹儿,你是得罪了人么?” 李一凡只是出粗气,没有回答。 “妹儿,我陪你去派出所。”刘婆婆对旁边的那个腰板挺直,脸膛红红的老头儿说,“张师傅,我们一起去。” “嘀、嘀!”发行站送报刊来了。看见这个样子,小伙子对着人群喊:“‘一乐’,报刊来了。” “妹儿,给你送报纸来了。”刘婆婆碰了碰李一凡。 李一凡回过神来,昨天,她还专门给发行站多要了报纸的。现在……她对小伙子说:“真对不起!你看,我今天没办法……” “这……”小伙子碍难的样子。 “你看人家啷个卖嘛?”张师傅挥了一下坚实的大手,“你拿回去送给其他报摊嘛。” “对,小伙子,做事要有灵之转变。” “对不起。”李一凡只是说,“给你们站里说,真是对不起……” 刘婆婆、张师傅陪着她到了街道、派出所。他们都做了笔录,但要落实到具体的作案人,值班民警说,一时难以侦察。你可以怀疑某些人,但没有证据。每当夜幕降临,一些鬼蜮似的人就窜出来捣乱。那些用喷灯在建筑物上涂写性病广告、代办证件广告、提供陪游陪玩的广告的人,执法单位没有抓住过一个,通通都像泥鳅黄鳝一样的滑。特别是一些新落成的高档饭店、剧院、百货大楼……要不了几天,那上面就会出现这些广告。费力八劲地清洗干净,过几天,那些东西又出来了。 李一凡回到家,木偶般坐着,看着墙壁发愣:老天为什么专和我作对?天道不公,不公!过了好一阵,才有气无力地给仲秋拨通了电话:“仲记者,我……”没有说完,就泣不成声了。 “一凡,你怎么啦?” “我……”她抽泣着,“那些坏人……破坏‘一乐’……” “你在‘一乐’?” “没……在、在家里。” 对面那个单元楼里,新近般来了一家住户,不知是搞音乐的还是要去考音乐院校,一天到黑都在伺弄那台钢琴,一会儿敲得“咚咚”的响,一会儿又弹出一串琶音,一会儿又边弹边唱:“月出皓兮,月出……皓……”也许,他是在作曲,想把《诗经》中的《月出》谱成歌来唱,或者要去参加什么大赛。 仲秋骑他的“羚羊”赶来了。李一凡像见到亲人似的哭得更伤心了。待她平静了些后,仲秋递过去一张餐巾纸,问:“一凡,怎么回事?” 李一凡接过餐巾纸,拭了眼泪,把“一乐”被破坏的情况讲了,又说了去街道、派出所的经过。然后说:“真不好意思,又惊动你。兰姐呢?她好吗?” “她还好。我告诉她了,她下班后就来看你。我从采访地直接赶来的。”仲秋解释着,“一凡,没什么。派出所说的没错。肯定是那些人干的。”他站起来,说,“我去找几个民工,赶紧把清洁做了,这样摆起不好。” “我一看到就气!” “气什么?他们才巴心不得你气也。把它弄好继续干,气死他们!” “我觉得没有这样简单。”李一凡沉重地摇着头,“这是有人故意的,还有骚扰电话、那些恶毒的儿歌。”李一凡抬起头,张着红肿的泪眼望着仲秋:“仲大哥,这个城市,我基本上没有亲人,我把你,把兰姐当成我的娘家人,什么话都对你讲,什么都依靠你们。你说,这些人为什么老和我过不去?我到哪,他们跟到那!” 仲秋心里有不祥的预感:难道她和先生……他脱口而出:“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一乐’这个事,你给你先生说没有?” “没有。”她痛苦地摇着头,“我已同意协议离婚了。我只告诉你。他和他的学生……” 仲秋心情沉重起来,没想到一个打击就引来这么多连锁反映,就像多米诺骨牌。一个朝气活泼,青春勃发的女孩子被看不见的恶手逼到了山穷水尽……他又坐了下来,激愤地说:“一凡,你咬定青山不放松,坚持把强xx犯绳之以法,送进了监狱,这就打击了一系列人。他们都要想法对付你。他们是一股势力呀!” “我……” “不怕,正义在你一边。” “可是,我看见你们报纸上登的,丁发达这些人又升官了……” “我们不说官场上那些事,说也说不清楚。”仲秋叹了一口气,脸色戚然,“就说邹平邹总吧,一个很正派的人。论水平,早就可以做日报的总编了。但副总编也不给他,调到社科院做副院长,享受正局级待遇,说是加强全市社会科学研究的力量,其实,明里人都知道,那是明升暗降,是清理门户,是给向太明挪位置。” “就没有主持公道的?” “有,肯定有。但这是中国特色,不是我们常人认为的非此即彼。一切都有个平衡、摆平啊!” 李一凡没想到一身正气,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烦恼的仲秋胸中也有块垒和不平,突然有了一丝惺惺相惜的感觉,忧郁的眼光投在他身上:“为什么好人总是这么难?学生时,我们想得多美好啊!” “我也说……”仲秋摊开手,说,“哎!这就是社会!” “那个江兵如果不是攀上了这些官,一切……我至少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当然,如果没有这些背景,如果他只是个如你我这样的良民,也就不会,至少会少干一些伤天害理的事,至少少些折腾,至少法律不被强xx……”“强xx”二字一出口,仲秋就发觉失误了,不该在这里说这个敏感的词儿。他赶快刹住了,把眼光移到了斜对面的墙上。 她好像没有听见,也许听见了,没往深里想。 “这个城市到处都有他们像狼一样的的眼睛……我!”李一凡喝了一口水,像是下了决心,说,“仲大哥,我想离开这个城市。” 仲秋没料到她有这种想法:“离开?去哪里?” “我联系了北京,我的一个同学的哥哥在一个大公司做办公室主任。请她帮个忙。”李一凡见仲秋茫然的样子,解释道,“元旦前,作为问候,我给同学写了信,附带提了工作的事情。我怕万一‘一乐’开不下去……”她说不下去了,又抽泣起来。 这确实是个问题。“不着急。”仲秋去给她接了一杯开水,问道,“那边怎么样了?” 李一凡低着头,喃喃道:“没有回音。” “这,给你同学打个电话。”仲秋取出手机给她。 电话很快通了,聊了一会儿后同学主动讲了她提到的工作之事,她哥哥的公司为了迎接加入WTO后的挑战,正在进行改革,说是还要裁人。她哥哥田文成给卫总裁提过李一凡的事,听说她的业务水平,曾打算聘用。后来不知为什么又不愿要了。现在卫总裁要调去一个部里,只有等新领导来了后再说…… 李一凡无力地将手机还给了他。屋内的气氛凝固了,只听见双方的呼吸声、默默地喝水的声音。 对面的钢琴声歌声变成了主角,那人边弹边唱:“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窕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 也许是要和那钢琴对着干,也许是兴趣来了,楼上或者是其他什么地方一个男人唱起了西北风:“再也不能这样活,再也不能那样过……” 李一凡头勾得低低的,肩抖动着,泪珠一颗一颗地落到地上。 “这样好不好?”仲秋打破了让人窒息的沉默,“我在报社的发行部门给你找个工作。” “不麻烦了。”李一凡幽幽的声音,像是从窗外传来。 “你想回老家?” “不……”仍是那幽幽的声音,“我不想让父母给我分担,他们劳累辛苦了一辈子……” “那……” “我干哪样,污水都要泼过来……” “等他泼!高昂着自己的头走自己的路,活得快乐、活得滋润……气死那些人。” “理论上是这样。但那些人是气不死的。祸害一千年嘛。”一丝笑意在她的脸上掠过,接着现出了刚毅的神色,“对,我就赖在这里,看他们把我怎么样?‘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好!”仲秋端起茶杯对着李一凡敬了敬,说,:“就要这样,‘风力掀天浪打头,只须一笑不须愁’!” “仲大哥,谢谢你的开导!”李一凡也端起开水杯回敬了一下,心情舒展了:“我突然想通了。你刚才提到法律被强xx,社会被强xx……我更觉得,对于社会中的每一个人来说,肉体被强xx不算大的打击,关键是精神上被强xx!” 听了这话,几个月来在仲秋大脑中建立的李一凡的形象变了:她真的是一个聪睿的具有思辩的女孩儿。有哲学家的潜质,但命运作弄人。她应该在学校、在研究机构工作。当然,现在的社会,应该却没应该的事情多。苏格拉底只是个鞋匠,也许,他进了大学、进了研究院,就仰人鼻息、就脑满肠肥、就鹦鹉学舌……就成不了苏格拉底!他见李一凡一直瞧着自己,想了想,说:“没错。如果从精神、思想来考虑,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或者已被或者将被强xx!” “管他妈强xx不强xx,”李一凡突然说了一句粗话,“对不起,仲大哥,我突然愉快了,就口无遮拦了。我要让你相信,我要像贝多芬说的那样:”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绝不让命运所压倒。‘就是讨口,我也要呆在这个城市,我要看看这些人的下场,我要用笔记下这些人的轨迹……“ 钢琴声还在响,“作曲家”还在唱:“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那个男人还在吼:“生活就像爬大山,生活就像淌大河……” 第70章 绝处逢生 清早起来,李一凡送梅子到幼儿园后,就哼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去“一乐”。这几天,她带着女儿去了动物园,去了儿童乐园,去了少年宫,还去商店给她买了一套新衣服,买了一个洋娃娃,一个韩国来的流亡兔、一个机器猫。 喜滋滋地一路小跑,走拢“一乐”,就傻眼了:小卖部的墙上、售货窗口的窗门上有人用喷灯喷画了几幅不堪入目的图画,其中一幅是《十日谈》中插图的翻版和变种:一个高挑的Rx房硕大的裸体女人骑在一个干瘦的裸体男人身上。旁边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王大姐强xx男人,反说男人强xx了她。”“王”字后面的括号里特别写了个“李”字。门口处发出阵阵恶臭,有人泼了屎和尿。电话线也被割断了,将就那电话线吊了一只破鞋,挂在门上。门口围着几个老头儿老太婆在议论。 看着这一切,李一凡全然没有了主张,她咬紧牙,压住气,脸色煞白,一声不吭。 “昨天吃夜饭的时候,我路过这里,都是好好的。今早我来买‘旺旺’就成了这样。”刘婆婆一直跟着她,“妹儿,你是得罪了人么?” 李一凡只是出粗气,没有回答。 “妹儿,我陪你去派出所。”刘婆婆对旁边的那个腰板挺直,脸膛红红的老头儿说,“张师傅,我们一起去。” “嘀、嘀!”发行站送报刊来了。看见这个样子,小伙子对着人群喊:“‘一乐’,报刊来了。” “妹儿,给你送报纸来了。”刘婆婆碰了碰李一凡。 李一凡回过神来,昨天,她还专门给发行站多要了报纸的。现在……她对小伙子说:“真对不起!你看,我今天没办法……” “这……”小伙子碍难的样子。 “你看人家啷个卖嘛?”张师傅挥了一下坚实的大手,“你拿回去送给其他报摊嘛。” “对,小伙子,做事要有灵之转变。” “对不起。”李一凡只是说,“给你们站里说,真是对不起……” 刘婆婆、张师傅陪着她到了街道、派出所。他们都做了笔录,但要落实到具体的作案人,值班民警说,一时难以侦察。你可以怀疑某些人,但没有证据。每当夜幕降临,一些鬼蜮似的人就窜出来捣乱。那些用喷灯在建筑物上涂写性病广告、代办证件广告、提供陪游陪玩的广告的人,执法单位没有抓住过一个,通通都像泥鳅黄鳝一样的滑。特别是一些新落成的高档饭店、剧院、百货大楼……要不了几天,那上面就会出现这些广告。费力八劲地清洗干净,过几天,那些东西又出来了。 李一凡回到家,木偶般坐着,看着墙壁发愣:老天为什么专和我作对?过了好一阵,才有气无力地给仲秋拨通了电话:“仲记者,我……”没有说完,就泣不成声了。 “一凡,你怎么啦?” “我……”她抽泣着,“那些坏人……破坏‘一乐’……” “你在‘一乐’?” “没……在、在家里。” 对面那个单元楼里,新近般来了一家住户,不知是搞音乐的还是要去考音乐院校,一天到黑都在伺弄那台钢琴,一会儿敲得“咚咚”的响,一会儿又弹出一串琶音,一会儿又边弹边唱:“月出皓兮,月出……皓……”也许,他是在作曲,想把《诗经》中的《月出》谱成歌来唱,或者要去参加什么大赛。 仲秋骑他的“羚羊”赶来了。李一凡像见到亲人似的哭得更伤心了。待她平静了些后,仲秋递过去一张餐巾纸,问:“一凡,怎么回事?” 李一凡接过餐巾纸,拭了眼泪,把“一乐”被破坏的情况讲了,又说了去街道、派出所的经过。然后说:“真不好意思,又惊动你。兰姐呢?她好吗?” “她还好。我告诉她了,她下班后就来看你。我从采访地直接赶来的。”仲秋解释着,“一凡,没什么。派出所说的没错。肯定是那些人干的。”他站起来,说,“我去找几个民工,赶紧把清洁做了,这样摆起不好。” “我一看到就气!” “气什么?他们才巴心不得你气也。把它弄好继续干,气死他们!” “我觉得没有这样简单。”李一凡沉重地摇着头,“这是有人故意的,还有骚扰电话、那些恶毒的儿歌。”李一凡抬起头,张着红肿的泪眼望着仲秋:“仲大哥,这个城市,我基本上没有亲人,我把你,把兰姐当成我的娘家人,什么话都对你讲,什么都依靠你们。你说,这些人为什么老和我过不去?我到哪,他们跟到那!” 仲秋心里有不祥的预感:难道她和先生……他脱口而出:“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一乐’这个事,你给你先生说没有?” “没有。”她痛苦地摇着头,“我已同意协议离婚了。我只告诉你。他和他的学生……” 仲秋心情沉重起来,没想到一个打击就引来这么多连锁反映,就像多米诺骨牌。一个朝气活泼,青春勃发的女孩子被看不见的恶手逼到了山穷水尽……他又坐了下来,激愤地说:“一凡,你咬定青山不放松,坚持把强xx犯绳之以法,送进了监狱,这就打击了一系列人。他们都要想法对付你。那是一股势力呀!” “我……” “不怕,正义在你一边。” “可是,我看见你们报纸上登的,那些人又升官了……” “我们不说官场上那些事,说也说不清楚。”仲秋叹了一口气,脸色戚然,“就说邹平邹总吧,一个很正派的人。论水平,早就可以做日报的总编了。但副总编也不给他,调到社科院做副院长,享受正局级待遇,说是加强全市社会科学研究的力量,其实,是给向太明挪位置。” 李一凡没想到一身正气,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烦恼的仲秋胸中也有块垒和不平,突然有了一丝惺惺相惜的感觉,忧郁的眼光投在他身上:“学生时,我们想得多美好啊……那个江兵如果不是有这些背景……我至少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当然,如果他只是个如你我这样的良民,也就不会,至少会少干一些伤天害理的事,至少少些折腾,至少法律不被强xx……”“强xx”二字一出口,仲秋就发觉失误了,不该在这里说这个敏感的词儿。他赶快刹住了,把眼光移到了斜对面的墙上。 她好像没有听见,也许听见了,没往深里想。 “这个城市到处都有他们像狼一样的的眼睛……我!”李一凡喝了一口水,像是下了决心,说,“仲大哥,我想离开这个城市。” 仲秋没料到她有这种想法:“离开?去哪里?” “我联系了北京,我的一个同学的哥哥在一个大公司做办公室主任。请她帮个忙。”李一凡见仲秋茫然的样子,解释道,“元旦前,作为问候,我给同学写了信,附带提了工作的事情。我怕万一‘一乐’开不下去……”她说不下去了,又抽泣起来。 这确实是个问题。“不着急。”仲秋去给她接了一杯开水,问道,“那边怎么样了?” 李一凡低着头,喃喃道:“没有回音。” “这,给你同学打个电话。”仲秋取出手机给她。 电话很快通了,聊了一会儿后同学主动讲了她提到的工作之事,她哥哥的公司为了迎接加入WTO后的挑战,正在进行改革,说是还要裁人。她哥哥田文成给卫总裁提过李一凡的事,听说她的业务水平,曾打算聘用。后来不知为什么又不愿要了。现在卫总裁要调去一个部里,只有等新领导来了后再说…… 李一凡无力地将手机还给了他。屋内的气氛凝固了,只听见双方的呼吸声、默默地喝水的声音。 对面的钢琴声歌声变成了主角,那人边弹边唱:“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窕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 也许是要和那钢琴对着干,也许是兴趣来了,楼上或者是其他什么地方一个男人唱起了西北风:“再也不能这样活,再也不能那样过……” 李一凡头勾得低低的,肩抖动着,泪珠一颗一颗地落到地上。 “嘀嘀嘀……”仲秋的手机叫了起来,是经济报发行部主任老杨,他和仲秋是知青朋友,五年前从一个区邮局调到报社搞发行。当初,仲秋还给他出过力,在当时分管发行的罗仁全罗副总面前说了不少好话。两天前他就约仲秋今天去他姨妹单位采访,让该单位能在全市发行量最大的晚报上露个脸。哪怕是弄个“豆腐干”登在仲秋的社会生活版上,领导也就高兴。现在来催了。仲秋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我马上来。杨头儿,我有件事,你给我解决一下……绝对不大,对你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啊,是、是这样,一个临时工……要得,只要能吃上饭……好嘛,见面再说。” “这样好不好?”仲秋突然来了精神,欣喜的声音打破了让人窒息的沉默,“我在报社的发行部门给你找个临时工作。先去上到班,以后再从长计议。怎么样?” “我干哪样,污水都要泼过来……”李一凡幽幽的声音,像是从窗外传来。 “等他泼!高昂着自己的头走自己的路,活得快乐、活得滋润……气死那些人。” “理论上是这样。但那些人是气不死的。祸害一千年嘛。”一丝笑意在她的脸上掠过,接着现出了刚毅的神色,“对,我就赖在这里,看他们把我怎么样?‘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好!”仲秋端起茶杯对着李一凡敬了敬,说,:“就要这样,‘风力掀天浪打头,只须一笑不须愁’!” “仲大哥,谢谢你的开导!”李一凡也端起开水杯回敬了一下,心情舒展了:“我突然想通了。你刚才提到法律被强xx,社会被强xx……我更觉得,对于社会中的每一个人来说,肉体被强xx不算大的打击,关键是精神上被强xx!” 听了这话,几个月来在仲秋大脑中建立的李一凡的形象变了:她真的是一个聪睿的具有思辩的女孩儿。有哲学家的潜质,但命运作弄人。她应该在学校、在研究机构工作。当然,现在的社会,应该却没应该的事情多。苏格拉底只是个鞋匠,也许,他进了大学、进了研究院,就仰人鼻息、就脑满肠肥、就鹦鹉学舌……就成不了苏格拉底!他见李一凡一直瞧着自己,想了想,说:“没错。如果从精神、思想来考虑,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或者已被或者将被强xx!”仲秋话题一转,“我呆会儿就去落实。管他的,做到事再说。你和梅子总要吃饭噻。” “好。我听你的!管他妈强xx不强xx,”李一凡突然说了一句粗话,“对不起,仲大哥,我突然愉快了,心情好了,就口无遮拦了。我要让你和关心我的领导和朋友们相信,要像贝多芬说的那样:”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绝不让命运所压倒。‘就是讨口,我也要呆在这个城市,我要看看这些人的下场,我要用笔记下这些人的轨迹……“ “对,人生没有过不了的山,淌不过的河!”仲秋一本正经地说,“英国诗人索列嘉说过,‘不幸,那是对人类生活的试金石。’我想,等你在发行部解决了吃饭问题后,再联系市社科院,争取去搞文学研究,那里最适合你。否则,可惜了。” “你是院长?”李一凡来了精神,面带微笑。 “这几年我对社科院做了好多次很有分量的报道,和王院长关系不错,加之邹总又去了,双保险。安排你一个才女,还有问题?” 关不住的喜悦往外透,流露在了李一凡瘦削的瓜子脸上。她双手举起水杯,说:“仲大哥,我以水当酒,先谢你!” 仲秋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说:“啊,我忘了告诉你,朱誉群要挨了。” 李一凡两颗眸子亮晶晶的照着他:“真的?” “他过去犯的那个案子翻过来了。那个被他伤害的许琼一直盯着他告。”接着,仲秋把从区公安局秦政委那里得来的消息告诉了她,“现在,已经立案了。” “好!”李一凡拍了下沙发扶手,说,“看来,他祸害不了一千年。” 钢琴声还在响,“作曲家”还在唱:“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那个男人还在吼:“生活就像爬大山,生活就像淌大河……” 第71章 各得其所 郁金香厅里,欢声笑语。 背景音乐正在播放肖邦的e小调钢琴协奏曲。 墙上那一幅由近及远的郁金香生机勃勃,仿佛没有尽头,红得如燃烧的火焰,把这个厅映衬得热烈奔放,欢快浪漫。这是胖子去荷兰考察时用他那部尼康F401拍的。本来这个厅叫“查理”,当时取名时想到“狮心王查理”。胖子去了趟欧洲,在荷兰看见那红的黄的白的成片的郁金香后,就决定用这国花王花世界花替换那好多食客都不知道的“查理”,并以自己拍的郁金香为主题重新设计了该厅的热烈浪漫奔放的格调。李一凡在帝王上班时就喜欢上了这个厅,特别是那幅郁金香。为这里的西洋音乐,为这个雅间的温馨、热烈和品位,她曾经在心里说过:我如果要请好朋友吃饭,就选在这里。 经过仲秋的一番努力,李一凡去了经济报社发行部做临时工。不久,社科院就来考察她了。原来,中央负责同志作出了加强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重要指示后,全国各地认真贯彻执行,把哲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一视同仁,当成“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市里立即召开了“加强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促进社会经济发展的大会”。许进才书记到会讲了话,他说,我们市要加强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跟上先进省市的步伐,尽快给市社科院增加编制,增加经费,使他们早出人才、快出成果。借着这个东风,在王院长和邹平的努力下,李一凡顺利地进了社科院文学所。读研究生时就想做文学研究,但生活的道路总是不平坦,总是不一下遂意。也许“研究”了几年社会,体验了人生的酸甜苦辣麻,再坐进书斋,对文学的研究会有全新的想法和考量。 如今,坐在文学所的办公室里,她仍不时有做梦的感觉。 工作、生活彻底变了样,她愉快极了,决定在本周末宴请关心、爱护她的刘枚、庞赀、仲秋等人。她专门提前给庞总打了电话,预订了郁金香厅。可是,到了周末,邹平因临时有事,来不了。霍副总去上海出差,没有能赶回来。 一入座,胖子就宣布了朱誉群被抓走了的新闻:“真没料到我这里还窝藏着一个坏人。”胖子心情有点沉重,“仲秋,这还真有点像当年的反特小说、间谍电影什么的。” “我早就知道,但没给你讲。那个被他伤害的许琼不把他绳之以法,就死不瞑目。”仲秋三言两语地讲了许琼这个案子后,说,“全靠当年受理许琼案子的民警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材料。我正在写一个大稿件。” “仲主任,你好好写。法治社会,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了。”刘枚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如今,还了许琼的清白,其他的善后处理,也在进行,考虑到她原来的单位已几经变动,有关部门正在给她联系一个与之相关的单位,让她有一个好的未来。”仲秋说,“她对我说,仲记者,我做了长长的一个梦……” 李一凡插了进来:“我也像做了一场梦……” “不过,恶梦醒来是早晨。”不等李一凡说完,刘枚高兴地接过了话题。 “对。各位领导,”李一凡端着满满的一杯白酒站了起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如果没有素昧平生的你们的倾力帮助、支持,我这个异乡人……”也许,过去的阴影又浮上了心头,她呼吸急促,鼻子发酸,说不下去了,顿了一下才说“实在对不起,看见你们这些亲人,我太激动了。来,在这‘早晨’,我诚心诚意地敬你们一杯。”说完,一仰脖,干了。 “小李,你现在对上口了,好好在那里干,整出成绩来。”胖子说,“今后,领衔开一个当代文学方面的研讨会,我来赞助。说实话,我对时下的文学颇有意见,浮躁、跟风……” “好,金石也算一份!” “咱们都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彼此?” “不,虽然联合是一家嘛,但我们各有旗号噻。”刘枚看着李一凡说,“金石是她娘家,这些事应该首当其冲。更何况我早就和王院长认识,而且已经赞助过。庞总,你说呢?” “对嘛。钱多好办事嘛。”仲秋做出一副裁判的样子,慢吞吞地说,“我就当好吹鼓手嘛。” 李一凡热泪盈眶:“我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们……” “一凡,你说哪里去了。”刘枚说,“我们都喜欢文学噻。目的是希望你好好研究研究,弄本书出来或者整些成果出来,扬眉吐气!” “有一段时间,我心情相当灰暗,真想……其实,我也知道,竖看历史,横看世界,总是好人多,总是正义战胜邪恶……”她又端起酒杯对仲秋说,“谢谢你仲大哥。” “你?”仲秋担心她喝过量。 “我挨个敬。你放心,这点酒……酒逢知己千杯少嘛。”她把杯子举到仲秋面前说,“我希望你把这些事情写成一部小说。” “对,把许琼的遭遇,还有小李的遭遇都写出来,再由她给你写评论介绍,甚至开个作品研讨会。到时,我们都来捧场。”胖子对仲秋说,“我陪敬一杯。” “好呀,把我们今天的团聚也写进去。”刘枚也端起酒杯向着仲秋,说,“仲主任,我还可以给你提供材料,把朱誉群和那些坏人钉进历史的耻辱柱!” 激动的泪水终于从李一凡的眼眶里滚了出来。她没有揩,任其痛快地流。 不知什么时候,饭厅里的背景音乐已换成了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 二00一年三月至二00二年十一月二日草 二00三年五——七月十四日改 二00四年七——十二月再改 二00五年端午节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