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官》 第一章 陆浩宇、祁云夫妇感到当务之急是给儿子陆伟成家。 家庭和事业,犹如码头和船舶,有了家,一个人才算有了依托,才能一心一意地搞事业。这一点夫妻俩看法非常一致,而且都认为这方面已经有了教训,不能再拖,近期一定办了。 但是,这桩婚事到底该怎么办,又各有想法。彼此都明白对方心里想的跟自己不是一回事,也都深知说服对方的困难。这样憋了三天,准都没有点破。到了第四天晚饭后,祁云终于憋不住了,说道:“咱该研究一下伟伟的事了。” 陆浩宇说:“是该研究了。” 祁云说:“怎么办,你说吧。” 陆浩宇说:“我的意见是越简单越好,不搞仪式,不搞宴请,对外封锁消息,自家人订一桌饭吃了完事。” 祁云用缓缓摇头否定了丈夫的意见。摇了好几下才说话:“我同你正好相反,仪式要搞,宴请更不能少。孩子的终身大事,不能一个一个都潦草从事。” 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可陆浩宇和祁云都是主事人,现在观点已经亮明,意见完全相反,这就有点麻烦了,要是一个低层次家庭,那就可能是一场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也是常见的,但事情发生在市委书记家,情况就有所不同:陆浩宇本人讲话作报告,练了二十多年嘴皮子,而祁云又是有名的“铁嘴”夫人,可以想见,这将是一场并非吵架但又十分激烈的论战无疑。 两人各自亮明观点以后,沉默了。大约是谁也不想打第一枪吧。陆浩宇瞧一眼祁云,见她脸绷得很紧,就想到了有关“铁嘴”的一些往事。 祁云上大学时,正值“文革”初期,学校的两派群众就“谁是保皇派”的问题展开大辩论。祁云这一派的头头口拙舌讷,眼看就要败下阵来,祁云心里一急,呼地跳上台去,一口气回答了对方提出的几个问题,接着就转入反攻,咄咄逼人地提出五个问题要对方回答。对方的头头被祁云搞愣怔了,一时竟乱了方寸,未能及时回答上来,祁云就喊道:“革命的同志们、战友们:他们回答不了。理屈必然词穷,词穷定是理屈。”接着将五个问题一一止面阐述,将保皇派的帽子一顶顶向对方扣过去。台下对立面的群众急了,一股劲呼口号压倒她。这面的头头们见好即收,立即下达集合令,排着队,挥动红宝书,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保皇有罪,罪该万死”撤离会场,一路凯旋而去。 由此,“铁嘴祁云”的称号便在校园内传开。 祁云就是在得了“铁嘴”雅号不久,经人介绍给陆浩宇的。介绍人说:“这祁云脑子反应快,口才特好,模样也不错,只要你不怕吵架时吃亏,那你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陆浩宇说:“没关系,我看中的正是她这张嘴。” 他们是领到毕业证那天举行婚礼的。之后是毕业分配,陆浩宇留在校团委工作,祁云分配到附近一家国营企业搞工会工作。祁云不仅办事利索,而且敢仗义执言,评断是非,什么事到她嘴里总能讲出个道理来。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威望,人们一旦发生什么是非争执,不去找领导,而是说:“走,找祁云评评理!”可回到家里,祁云的口才始终没有发挥的机会。夫唱妻和,亲密无间,实在激不起一点波澜,有一大陆浩宇说:“咱结婚几年了,还没领略过你的铁嘴,啥时吵一架吧?”祁云说:“我这人怪,事情逼到那份上,话就像泉水一样往外喷。不到那份上,硬要我无病呻吟,假吵架,我的嘴就钝了,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陆浩宇笑道:“那就不用着急,等啥时逼到那份上了,再领略吧。” 陆浩宇没想到,这种无波无澜的生活过了二十多年之后,眼看就要告老还乡、欢度晚年了,他们之间才发生了磕磕碰碰。祁云对陆浩宇的廉洁有了微词,有了褒贬。继而发生争执,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眼下,在儿子的婚事上,明摆着又一场舌战已是必然。 现在,陆浩宇瞧着眼前的祁云,想像着她三十年前跳上台舌战群儒的情景,心里说,这回怕是要真正领略一回“铁嘴”的厉害了,这样想着,不由得笑了。这一笑,使祁云意识到自己的样子一定像一只斗架的公鸡,也忍不住笑了。 笑缓和了一下紧张气氛,但并没有解决问题。陆浩宇笑过之后,深深感到说服这位“铁嘴”夫人的艰难。但再难也不能后退,他得知难而进。 “祁云,”陆浩宇尽量把话说得平和一些,“咱不是一般人,咱是市委书记,大操大办影响不好。” 祁云脸上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我的书记大人,你从搞领导工作以来,时刻注意影响,还注意得不够吗?” 陆浩宇苦笑了一下,说:“祁云,这么多年我们都和睦相处,配合默契。现在老也老了,是吃错啥药了,怎么老是磕磕碰碰,连儿女婚事也商量不到一块了?” 祁云说:“形势在发展变化,而且发展极快,变化极大,简直是翻天覆地。如果我们都顺应形势朝前走,自然就会相安无事。要是有一个人屁股打坠不想走,能不磕碰吗?” 陆浩宇脖子一伸:“噢?是我跟不上形势?那么清问夫人,大操大办、铺张浪费反倒成了先进潮流?” 祁云说:“不能说先进,但绝对是潮流。现在的人,孩子过满月、过百天、过生日,都要大摆酒席、宴请宾客,娶媳妇,聘闺女就更不用说了,该请的要请,不该请的拐弯抹角也要请,所不同的是小人物公开搞,大人物隐蔽搞,小人物敛小财,大人物敛大财罢了。” 陆浩宇脸上掠过一丝得意之色。显然他抓住了什么把柄,要猛攻一下了。 祁云已捕捉到丈夫表情中透露的信息,就说道:“你别以为敛财就是见不得人的事。人人都这么作,也就不以为耻了。我索性给你讲具体一些吧,比如,每人上礼一百元,请一桌饭起码挣五百元,十桌是五千元,二十桌是一万元。这就是无权的小人物敛的小财。当然这笔人情债他也得还回去,但那是在以后慢慢偿还的,而且这笔钱的存款利息,也足够偿还了。所以不管收多收少,全是净利。 至于大人物,上礼的标准就高了,每一份礼少则几百,多则几千甚至上万,办一回事就发一回大财。这已是公开的秘密,只不过不明说罢了。” 陆浩宇脸上的那丝得意有增无减,迫不及待地问道: “那么请问夫人,我们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我们这样作,是敛大财还是敛小财?” 祁云但然笑笑:“打开窗子说亮话,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也未能免俗。在东华市,我们是大人物,头号大人物。至于敛什么财,不强求,不勉强,大财不嫌多,小财不嫌少。怎么样,回答得满意吗?” 陆浩宇苦笑着摇摇头:“哎呀祁云,你可真坦率得可以。” 祁云说:“怎么?你以为我是同市委书记说话?不,我是跟我的夫君说话,有什么不能说的?如果遮遮掩掩,连句真话都不敢说,那还叫夫妇吗?” 陆浩宇瞧着祁云,沉默片刻说:“你既然如此坦率,我也来个和盘托出吧,我们前年处分过一个人,三河县的副县长,记得吧?那就是因为安葬老人大操大办。好,你曾批示处理别人,现在你也大操大办开了,该怎么说呢? 这还在其次,我更担心的是现在社会风气不好,有些人就像寻缝下蛆的苍蝇一样,时时盯着市委市政府领导。你若大操大办,那就等于给他们提供一个大肆行贿的机会,这样婚事是办了,可陆浩宇一夜之间也就变成一个收受巨额贿赂的腐败分子。你说这号事咱能干?” 祁云头一歪,间道:“咦,我越听越糊涂了,我们给儿子办一回婚事,怎么就成腐败分子了?谁定的?是纪检委,还是检察院?” 陆浩宇说:“是群众。群众心里都有杆秤,我们的所作所为,他们心里都清楚。以为群众是傻瓜的人,他自己一定比白痴好不了多少。” “群众?”祁云嘲讽地一笑,“群众说话要是算数的话,那就不会有腐败现象了。我给你举个例子。你的老同学、咱们的市长黄山柏前年给儿子办事,嘴上说,亲戚多,请了十几桌饭,实际是请了五十四桌,是化整为零,分三天在三个不同的餐厅办的。这还不算,几天之后,带着儿子儿媳回老家丁西县又办了四十九桌,也是分两次搞的。这样总共请了一百零三桌,就按人情礼的一般行情算,也余五万多。何况给市长上礼,一百元怎么能拿出手?你想想能收多少吧,群众知道不知道?有没有说法?当然有,这些情况我就是从群众中听来的。可顶啥用?省委领导没说他铺张浪费,更没说受贿腐败。你这个一把手说过人家长短吗?也没有呀!人家照样当市长,而且办事活套,关系广,说他好人的反倒不少。再说你,从参加工作就廉洁,廉洁到现在了,群众知道不知道?我想是知道的。我就听到过不少赞美之词,可顶用吗?省委哪位领导倾听过群众反映?哪位领导对你的廉洁认可过表彰过?没有,就像没人说黄市长腐败一样,也没人说你廉洁,这就是说,群众的意见在现在的干部体制下是没用的,啥时你们这些人全是由群众选举产生,那时群众的话就顶用了。可那是何年何月的事?你面临的现实是,明年就要退休,你该清醒清醒了。” 陆浩宇心里暗暗叫苦:果然是一张铁嘴。他清楚再说下去,电不会有啥结果。要说服她难度很大,得另想办法。这么想着,就拿起当天的报纸,准备读那篇社论,读完一小节之后,才说了一句:“这事再议吧。”这就是他的口头语。每当常委会上遇到争议难决的事,他总是说“再议吧”,就散会了,说惯了,同夫人商量家事也用上了。 祁云嘲讽地一笑,心里说,再议就再议,躲过端五躲不过端六,我倒想看你再议能有啥高招,这么想着,便拿起摇控器,将电视开了。 第二章 再议是第二天晚上的事。儿子陆伟和未婚妻聂小芳也来了。 陆伟大学毕业后,没有接受毕业分配,只身到深圳闯荡去了。去了四年,没能闯下个什么结果,只好回来了,临时在煤运公司落脚。好在女朋友聂小芳还在等着他,这样爱情的圆满冲淡了事业上的失意,陆伟情绪还算不错。 他是遵照父亲的意见,带小芳来研究他们的婚事的。 小芳来家,祁云自然高兴,特意做了几个菜,热情招待这位即将过门的儿媳妇。 饭后,陆伟把祁云拽到沙发上坐了,同时朝陆浩宇喊:“爸,你快过来。”陆浩宇正在打火抽烟。近来他把抽烟减少到饭后一支。这是医生的嘱咐,也是祁云所希望的,他严格执行。听见儿子喊他,就夹了烟走过来在沙发上坐了。 陆伟说:“爸,妈,我们的事到底怎么办,不知你们有啥打算?希望你们的打算能体现我们的意愿,至少不要矛盾。” 陆浩宇说:“家庭也得讲民主。儿女们的事本来就应该听取儿女们的意见。好,你们有啥想法先说吧。” 祁云警惕地瞧着儿子,惟恐儿子会干扰她的部署。 陆伟说:“我们的意见是简单点,不搞铺张浪费那一套。我们想花几千块钱,到苏杭一带旅游结婚。” 陆浩宇立即表示支持:“这倒是新事新办。” 祁云说:“旅游结婚同家里办事并不矛盾。我同意,先在家里办事,完了再去旅游。” 陆伟说:“妈,我知道咱们家没多少钱,既办事,又旅游,何必两头花钱?免掉一头吧。” 祁云很想说你个傻小子,办事收下钱,正好去旅游,怎么叫两头花钱,可碍于聂小芳,只好说道:“终身大事,一生一回,该花的钱就花嘛。” 陆伟说:“不,我们只搞旅游结婚,其它一切形式都不搞。这是我和小芳的共同意见,不信你问她。” 聂小芳从心底里不同意办事。按照本地风俗,结婚当天没大小,不管是举行仪式的酒席场面上,还是晚间的洞房里,都要闹腾个不亦乐乎。要强行让新媳妇和大伯子亲嘴,要公公背上儿媳妇在地上转三圈,还得让婆婆看着,抿一口醋说:“好酸好酸。”聂小芳讨厌这一套,也害怕这一套,现在见陆伟要她表态,忙朝祁云靠了靠说:“妈,我们既然很快就要结婚,我从今日起就喊你妈了。” 提前一声妈,喊得祁云心里热呼呼的,忙拽过聂小芳的手轻轻抚摩着说:“你提前喊妈,妈也就提前尽妈的责任,即使多花点钱,也要把事办得让你们体体面面,高高兴兴。” 聂小芳说:“妈果真要我们高高兴兴?” 祁云说:“傻丫头,妈还哄你不成?” 聂小芳说:“妈既然要我们高兴,那就应当按我们的意见办。” 祁云说:“没问题,你们不就是想旅游结婚吗?咱先办事,办完事你们就上路。” 聂小芳说:“妈你只说了一半。要让我们高兴,我们喜欢的办,我们不喜欢的就不办。我可不喜欢仪式呀宴请呀那一套。” 陆伟也说:“小芳的确对那一套庸俗的做法反感透了。 妈你就免了吧?” 聂小芳摇摇祁云的膀子说:“妈你要是答应了,我今晚就能睡个好觉,作个好梦。” 一直静观不言的陆浩宇这时也说话了:“我看就按孩子们的意见办吧。”接着又话中有话地加了几句:“对于作父母的来说,孩子们能高高兴兴睡个好觉,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吗?与之相比,其它想法都不值得一提了,你说呢?” 祁云作难透了,心里苦不堪言。关于儿子的婚事安排,她并非就事论事,光是个婚事问题。而是关系到丈大退休之后这个家庭能否正常运转。他们的晚年能否无忧的重大举措。可是遭到这么多人的反对。单是丈夫和儿子反对还好说,她可以讲好多道理说服他们。这一点她充满自信。可面对苦苦哀求的聂小芳,她就毫无办法了。她可以向丈夫和儿子大讲特讲的道理,对聂小芳却没法开口。现在,三个人六只眼都盯着她,她无路可走了,沉默片刻,朝靠背一仰,无可奈何地说道:“那好吧,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来吧。” “谢谢妈!”聂小芳高兴道。 “还是爹英明。”陆伟也说,“爹说只要小芳一出面,肯定畅通无阻,果然如此。” 祁云由此发现了问题,忙问:“你爹英明?怎回事?” 陆伟笑道:“妈,不瞒你说,为了你刚才这个表态,爹把我们叫到他办公室,认真讨论了足有一个钟头呢。” 祁云“噢”了一声,脸色有点变。 聂小芳说:“再次谢谢妈妈!” 陆伟说:“我也谢谢妈妈,问题圆满解决,我们俩看电影去了。” 面对聂小芳的再次感谢、祁云的表情勉强恢复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微笑,待把小芳送出门转过身来时,脸色一下子大变,嗵一声朝沙发上一坐,说道:“浩宇,——不,陆书记,你可果然英明呀!” 陆浩宇故意问:“你怎么啦?” “怎么啦?”祁云说,“你不愧是搞政治的,政治手腕耍得真可以!” “你是说我叫伟伟他们去商量的事?” “什么商量?为啥不能回来家里一块儿商量?” “我正好没事就拨了电话。” “不对,你所谓‘再议吧’,实际是缓兵之计,是耍手段,是暗中策划,背后结盟。我是这个家里的害群之马,我是你们的共同敌人,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我!”说罢,霍地站起,气呼呼地回卧室去了。 陆浩宇独坐片刻,然后站起来踱了几步,最后也踱回卧室去了。这时祁云已睡下了,面壁而卧,脖梗和后脑都透着几分气恼。 陆浩宇瞧着她的后脑说:“祁云,你是不是大有点上纲上线了?” 祁云不作声。 陆浩宇又说:“你以前是很有点气量的,怎么今天变得鸡肠小肚了?来,转过来,咱们可以推心置腹地谈谈。 心里结疙瘩不好,任何疙瘩都是可以解得开的。” “谈什么?再议吧!”祁云说了一声,一拉被子,把头蒙上了。 陆浩宇心里说:她也说“再议吧”,显然对我昨天的那句“再议吧”成见很深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大祁云仍不说话,表情倒是既无喜色也无怒容,极平常,像无事一样,可就是不说话,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一个哑巴。 第三大,陆浩宇要下乡去了,准备到几个扶贫点上走走,祁云早上起来做好饭自己没吃,提了竹篮上早市买菜。陆浩宇临走时,写了个纸条留到茶几上。 陆浩宇在乡下转了三天。第三天下午五点钟回到机关。他进办公室将三天的报纸浏览了一遍,又将几封信件一一拆阅,已是六点半了,赶快回家吃饭。 祁云坐在小凳上刮鱼鳞,脸色完全变过来了,同以往没有两样,见陆浩宇回来了,抬起头来问:“回来了?” 祁云说:“脸池里放了水,热水也对上了,快洗洗脸吧。” 陆浩宇说:“你先洗,我不着急。” 祁云说:“我不洗,就是给你准备的。” 陆浩宇有点奇怪:“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回来?” 祁云说:“你进办公室看报去了,六点多还不回来?” 陆浩宇更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在办公室看报?难道长着千里眼?” 祁云说:“信息社会,有啥奇怪的。” 陆浩宇就进卫生间洗脸。洗了两把,走出未,边擦脸边说:“我发布今天的天气预报:多云转晴。” 祁云说:“就没阴过。” 陆浩宇说:“一天下说一句话,还没阴呀?” 祁云说:“不说是不想说,不想说是不到说的时候。 我说过再议嘛,不到再议的时候,有啥好说的。” 陆浩宇说:“这么说,现在已到再议的时候了?那好,议吧。” 祁云说:“不行,吃过饭才议。” 吃过饭,两人坐到客厅。祁云开了电视,让丈夫看完新闻联播,把音量调到最小,然后说道:“咱事先说好,谁都不能过分激动。那晚你们联合对付我时,我是克制自己的,我不说话,就是怕说激动了控制不住自己。今天也该这样,不管遇到啥事,都不准过于激动。” 陆浩宇笑道:“看你拿神捏鬼,说得多玄乎。难道我的气量就那么小,你一说话就会蹦起来?” “那就好。”祁云说着起身到卧室取来一个纸条,陆浩宇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东环县周新3,三河县李东明4。 他左看右看,有点看不明白,就间道:“这周新和李东明是什么人?后面标的3和4又是啥意思?” 祁云说:“人家听说咱伟伟结婚,不管办不办事都要上礼。3是三万,4是四万。” 陆浩宇一听,几乎跳起来:“两个人上礼就七万元?” 祁云点点头:“还有一件古董。”说罢,伸手一指,角柜的第二层隔板上蹲着一头小狮子。祁云把它拿到茶几上来说:“这是煤运公司张子宜送来的。他说是朋友送他的,他拿到北京鉴定过,是真货,叫明代末期白玉狮,文物市场价格为三万八千元。今年他又到北京看了一下,已炒到六万五千元了。他说伟伟结婚,没啥好的,狮子是吉祥物,搁到新房里图个吉利吧。” 陆浩宇问:“还有么?” 祁云说:“没啦。” 陆浩宇说:“三项相加,十三万五千元,对吧?” 祁云边点头边瞧陆浩宇,眉宇间透出几分不安的神色。 陆浩宇问:“人家送,你就收?” 祁云说:“我有啥办法?人家撂下就走,等我换上鞋追出去时,人已到街上了。我总不能在大街上和人家拉拉扯扯吧?” 陆浩宇在地上踱了一圈,走回来时问:“以前你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不是处理得很好吗?” 祁云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任何事物都会有变化的。我承认我是变了,不是以前的我了。我为啥要变呢?浩宇你坐下,我会把其中的原由毫不保留地告诉你的。” 陆浩宇没有坐,而是间:“那七万块钱在哪里?” 祁云说:“搁在家不保险,我存银行了。” 陆浩宇又问:“存折呢?” 祁云说:“我夹到一本书里,可我忘记哪本书了。你要的话,自个到书柜里找找吧。” 陆浩宇想:五个顶天立地镶满一面墙壁的书柜,书放得满满的,好几千册,要找到谈何容易?显然这是借口,她是不愿意交出来。 祁云说:“你还是坐下来,听听原由吧,好不好?” 陆浩宇没有坐,而是踱着步回书房去了。他朝转椅上一坐,仰望屋顶出起神来。近两年来,祁云对他的行为越来越不满,且措词越来越激烈。他曾有过这样的担心:说不定哪一天她会把贿赂收下,逼你就范。现在她终于这样作了。自己该怎么办?坚决顶住,还是就范? 祁云追到书房来了,拉了个凳子坐到陆浩宇的对面,又要说她的原由了。 陆浩宇问:“奇怪,伟伟结婚的事外人怎么知道的? 特别是这周新、李东明是下面县里的,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快?” 祁云说:“张子宜估计从伟伟那里知道的,下面那两人,可能与我有点关系。你知道我办了退休手续一个多月了,还没去过单位呢。就是你下乡那天,我到单位去了一趟,同瑞莲说了一会儿话。她问到伟伟的婚事,我说准备近期办。李东明就是瑞莲的弟弟,周新同李东明又是朋友关系,就这么回事。” 陆浩宇问:“你是有意放出风声的吧?” 祁云说:“我不辩解,有意也罢,无意也罢,全在我要告诉你的原由里。你只要认真听了,就会觉得有意或无意都无所谓了。” 陆浩宇没听她说原由。他猛想到团省委书记来了,他该到宾馆看看,就到客厅给司机打传呼。 第三章 听祁云说原由,是从宾馆回来之后。祁云是非讲不可,陆浩宇也准备洗耳恭听。回避终究不是办法。他泡起一杯茶,又拿过一包烟,准备开封。少抽烟是在祁云帮助监督下进行的,因此祁云抽出一支给他,其余都装到自己口袋里了。 陆浩宇点上烟吸了两口,首先开口道:“祁云,你的所作所为,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把我平静的心态给彻底搅乱了。你说过一句话,你记得不记得我不知道,我可没有忘。你说,就是毛主席从纪念堂走出来,又要搞三反。五反运动,咱也会睡得很安然。这是一种难得的境界,咱多少年都走过来了,不容易啊!当然这与你的帮助是分不开的。可万万没想到,眼看咱快要圆满地划个句号了,你却变了,来了这么一手,硬逼我下水,难道你只认孔方兄,不认丈夫了?” 祁云说,“浩宇,你说对了一半。我是认孔方兄,但不是不认丈夫,我是要丈夫同我一起认识孔方兄。因为现在是孔方兄的社会,孔方兄主宰一切,离开它你寸步难行啊!” 陆浩宇慢慢吸着烟,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作出认真听的样子。因为他知道,祁云的话匣子一打开,你就很难有插话的机会。 祁云双手抱胸,瞧了瞧陆浩宇,开始说道:“你说我变了,我承认,我是变了。不过应该说,首先是社会变了,然后才会有我的变。以前这么些年,低工资,低消费,生活水平是不高,但是有保证的,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男人是正地级领导,女的是处级干部,不管在职还是退休,都不用力生活担忧,吃穿富富有余。房子不用考虑,看病有本,孩子们有工作,一切都有保障,用不着操心。这么些年,我们基本是这么无忧无虑地过来的。” “可现在呢,一切都变了。消费高了,物价涨了,过去邮一封信只花八分,现在涨到八毛,整整十倍。公房要卖给个人,不买你得出高房租。在这种情况下,你在职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平民。不是吗?这么些年,我们只存了七万元,丽丽两口子下岗以后,给了两万生活费用,伟伟马上就要结婚,房子也得简单收拾一下,你看看还能余多少?所以我们现在是经济和政治极不相称。政治上是全市头号人物,经济上却是排到最后面的平民行列里的一个。 你以为你是谁?你现在是有政治这一头的兴奋剂刺激,所以对经济这一头麻木了,等退下去了,那时你才会感到你原来是一个可怜巴巴的现代平民。” “当然,我不是不愿过平民生活。我从来设想过要跻身到贵族行列里去,问题是,你明年退下去以后,我们的平民生活还能维持下去吗?浩宇,我知道你工作忙,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我可是认认真真地想过了。我的结论是,我们连这样的平民生活也难于维持。理由有三: “第一,房子问题。现在住房改革,公房都要卖给个人。你们的常委宿舍不卖,卖咱也买不起,但我们总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比如三问一套的,咱俩卧室一间,你的书房一间,孩子们回来时也得有个住处,这个要求不高吧?可你算一算,咱能买得起吗?第二,子女问题,养儿防老,孩子们如果发展得好,供养咱们,当然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如果下岗失业,自身难保,作父母的给予资助,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丽丽两口子已经下岗,伟伟刚有了工作,将来会怎么样,也很难说,我们还有能力尽父母之责吗?第三,最可怕的是年老多病,现在,在职干部的工资都难于保证,退休以后的医疗费能保证?你能保证,我这处级也能保证?小伤小病能保证,大病呢?一花就得多少万,也能保证?文化局副局长刘山,肾衰,到北京一检查,需要换肾,价格十万以上,单位没钱,个人更出不起,没办法,去年九月死了。还有体委的老曹,就是在灯光球场组织舞会的那位,有心脏病,到北京找专家一诊断,说必须做手术,就是叶利钦总统做的那种搭桥手术,自然医疗费用对他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只好回家养着。前两天听说不行了,医生已下了病危通知。如果这两人手里有个一二十万,命就保住了。现在回过来看看我们自己,如果我们遇到这样的病,我就不用说了,肯定死路一条,就说你这个退休的市委书记吧,医疗费用有保证吗?你敢说一找老干局就能如数支付?” 说到这里,祁云感到有点口干,端起丈夫的茶杯喝了几口,又将杯子添满,才说:“浩宇,你说我不认丈夫,只认孔方兄,你说说,不认孔方兄行吗?我们手里没有三五十万孔方兄行吗?我们有后顾之忧,而且不是小忧,是大忧。照这么下去,我们买不起房,人家还说是舍不得花钱;饿死了,人家说吃得太饱撑死了;没钱治病死了,人家说是吝啬鬼,要钱不要命。你搞廉洁,只能落到这么个可悲的下场。” 祁云似乎觉得该说的话说得差不多了,便将身子靠到沙发上缓歇缓歇。脑子却没有歇下来,回想刚才哪个问题还没说透。 陆浩宇仍是不动声色的样子,问道:“你说了这么多,是不是把主要问题忘掉了呢?” 祁云问:“什么问题?” 陆浩宇说:“这些人如此出手大方,不会是无偿的吧?” 祁云点点头:“现在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己没有无偿一说了。说得难听点,叫互相利用;说得好听点,叫互相帮助。” 陆浩宇问:“他们要我怎么帮助?” 祁云说:“周新现在是个乡长,想搞书记。李东明现在是县委宣传部第一副部长,县委办公室主任要调,他想补这个缺。张子宜的儿子是市经委副主任,主任很快要到龄了,他想上正的。前两位,对你来说举手之劳,给两县的县委书记打个电话就成。后一个须上常委会,不过你是一把手,别人提名的,你有一票否决权,他们没办法。你提名的,即便有一两个人反对,也不妨事,少数服从多数嘛,一表决也就通过了。” 陆浩宇无可奈何他说:“祁云,不愧为是贤内助,你把怎么办的细节都为我想好了,我真该感谢你。” 祁云瞟了丈夫一眼,叹口气说,“你在说反话,你在讽刺挖苦我。我知道我给你出了难题,你心里不好受。我该说的话都说了,你想想就是了,我不逼你,我今晚啥都不说了。” 果然打这以后,有关刚才的话题祁云再只字未提。陆浩宇在书房踱步,直到祁云把水调好,喊他冲澡,他才走进卫生间。 这天晚上,一向睡觉还算不错的陆浩宇,被这七万现金和一件古董搞得不怎么好睡了。过十二点才入睡,可不到两点就醒来,辗转反侧到四点钟才又睡去。梦见在一条洞中,好像就是家乡村边的小清河,水至肚脐,还有几个似曾相识的人同他在一起。 早上起来细细玩味,觉得这梦很有点象征意义。过河就得下水,人家的现金和古董全在你老婆手中,就等着你给人家办事了,这不就等于下水啦?梦中过河正好象征了他生活中的下水。他倒希望能象征得再具体一点,可惜毫无结果,既没有到达彼岸,也无返回此岸,梦境就止于水中盘桓。 吃过早饭,陆浩宇就去上班。从宿舍到机关,走慢点得一刻钟,他一直坚持步行上下班。 一出大门,就碰上前市委宣传部部长任奇山。他是各地市委宣传部长中年龄最大的一位,于去年秋天退下去了。他肩上挎着剑,手里提着菜,老远就打招呼:“陆书记,以步代车呀?” 陆浩宇说:“起不早,走走路代替早晨锻炼吧。哎? 你回家走西边近呀,怎么绕到东边来了?” 任奇山说:“全让这些东西害苦了。” 陆浩宇点头道:“噢,是绕到早市买菜的。你是锻炼买菜两不误呀!”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任奇山说,“我本来计划舞舞剑,做做操,锻炼一个钟头的。可生活所迫,不能按计划进行,锻炼到四十分钟,就得往早市上赶,这里的奥妙你还不懂,也许你退了之后才会懂的。早市高峰期,人多,价高,到七点半以后,早市上人少了,卖菜的也要收摊了,这时价格就可以便宜些,比如高峰期一斤西红柿五毛,现在只需四毛五,我一般是每买一次就买十来斤,就是说能省下五毛钱,为了这五毛钱,你得掌握好火候,去早了价还下不来;去迟了,人家收摊已走,就吃不上菜了。你看,人一退休,就变小气了,比家庭妇女还抠呢。” 陆浩宇近来对退休二字变得十分敏感。便问了一句: “这精打细算也与退休有关?你领百分之……几十?” 任奇山说:“百分之几十还在其次,主要是政治上下台引起退休金的贬值。用老百姓的话说,叫钱变得不经花了。” “怎么回事?”陆浩宇问。 “其实一说你就明白。”任奇山说,“你在台上时、一块钱常常能买到一块三甚至一块五的东西。比如买一篓苹果吧,手下的人开车到果园里买,如果公平价格应为五十块吧,他只出了四十甚至三十块就拿回来了。人家听说是给某某书记,市长或部长主任买,自然价格就大大的优惠,质量当然也是保证的,一个是一个。要是价格优惠得还不大理想,那办事人为了讨得领导的满意,悄悄往里贴钱也是常有的事,至于人家送上门的,那就更不用说了,张嘴白吃,钱全省下了。可你要是退下来呢,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没人白送了,没人给予优惠了,没人悄悄往里贴钱了,质量也难以保证了,五十块钱买了一篓苹果,里面能拣出好几斤烂的来。还有,群众对当官的不满情绪,也往往在你退下去以后才找到发泄报复的机会。东环县的郭县长退了以后,到瓜摊上以每斤八毛买了一个西瓜走了。 有人问摊主,你刚还是六毛,怎么卖郭县长八毛?摊主说,他在台上时,有人送,有人跑腿买,是不会亲自到咱小摊上来的,如今退了,好容易落到咱手里,不多要他两毛更待何时?相邻的另一个摊主说,哪个当官的没闹下几十万?他有钱,让他多出点吧。你看,把上述所有因素加到一起,退休金能不贬值吗?” 人往往容易胜利冲昏头脑。在台上时,很少能设身处地想想下台以后的情景。陆浩宇听了很觉新鲜,便问: “这里面有你的切身感受吗?” 任奇山说:“怎么没有?我可是有感而发啊!你明年退了以后,也会有这感受。一般说来,官职越大,感受会越深。廉洁的,感受会更深。” 陆浩宇心里说,我已下水了。 任奇山说:“陆书记,其实无须多说,看看高书记高其厉如何苦度晚年,什么都清楚了。他那里就是所有不捞不贪的廉洁官员们共同的归宿。让我们沿着他的路子前进吧!”说罢提起网兜做出前进的样子,大踏步走了。 任奇山的样子很逗人。可陆浩宇没笑出来,而是愣了片刻,才迈腿往前走,一刻钟的路程他走了足有半个钟头,高其厉在他脑子里塞得满满的,怎么也甩不掉了。 陆浩宇和高其厉是搭过班子的同事。高其厉在吴山地区虎口县当县委书记时,陆浩宇是县长。陆浩宇对高其厉十分尊重,这不仅是高其厉比他年长几岁,更主要的是有口皆碑的人品和廉洁奉公的精神。后来高其厉升任东华市委副书记,陆浩宇先接任县委书记,后又调地区任副专员、专员、书记。待陆浩宇转了一圈,调来东华市任书记时,高其厉已退下去,到农村老家居住去了。但他的故事仍在市直机关传诵。原来高其厉结婚晚,妻子比他又小了整整十岁,为他一肚生了两个男孩。因此到高其厉退休时,两个儿子才高中毕业,又双双考入大学。本是双喜临门,高其厉却发了愁,当时正是物价指数居高不下的时期,他的退休金既要维持一切生活开销,又要同时供应两个大学生,加之老婆看病又花了不少钱,一下子就拮据到捉襟见肘的地步。 当时的市委书记为帮高其厉一把,就给华夏实业公司说了一声,聘高其厉为顾问,月薪五百元。可高其厉也怪,只干了一个月,就说啥也不干了。首先是他感到自己给人家帮不了什么忙,工资纯属照顾,有些受之有愧;其次,公司在经营活动中有些做法,比如用金钱与色情公关等,他实在不能苟同,更觉得挣这份工资违心了。于是毅然辞去顾问,领着老伴回老家高家庄去了。 陆浩宇听了这些故事,心里觉得酸酸的。他曾两次要到乡下看他,都没去成。一次是刚刚准备走,省委办公厅打来电话,省委书记要来视察,把他拖住了。另一次是他已下到乡里,正是一场大雨之后,公路被水冲断,汽车过不去,只好怏怏而归。 今天想起高其厉的事,他感到思想比以往复杂多了。 他知道,是任奇山刚才那句“共同归宿”的话把他的思想给搞乱了。 “陆书记!”是秘书长王中义朝他走来,显然是有事向他请示。 陆浩宇朝常委楼一指:“到办公室说。” 第四章 祁云接过女儿陆丽的电话后,坐在原地出神,好长时间没动一下。 这时陆浩宇下班回来了。他一面往衣架上挂外套,一面问:“你呆坐着干啥?” 祁云这才转过身来,两眼闪着泪光说:“丽丽住了十天院,咱一点都不知道。” 陆浩宇问:“怎么回事?” 祁云说:“保明感冒了,丽丽蹬三轮去进菜,被汽车撞倒受伤的。本来是司机的责任,可人家交警队有关系,把责任全判到丽丽身上。你是个当领导的,你说说这世道成啥了,还有个说理的地方吗?” 陆浩宇问:“要紧不要紧?” 祁云说:“倒也没事,已经出院了,只是住院花了五千多。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两人双双下岗,已经够可怜了,偏又遇上这么件事!咱给了两万生活费没舍得花,想再挣点钱开个干洗店,谁知把五千白扔到医院去了。” 陆浩宇放心了:“钱花就花了,人没事就好。” 祁云说:“我想再给丽丽一万,余下的四万全给伟伟,旅游也好,收拾房子也好,反正就这了,剩下是他的,短下咱也不补。” 陆浩宇点点头:“可以。伟伟到深圳干了四年,没学会挣钱,倒学会花钱了。得给他说到明处,让他知道点节约。” 祁云说:“我已经给伟伟打了电话,他马上就来。” 说话间,陆伟就进来了,边脱外衣边说:“妈的派头比爸这个市委书记还大,说有事,要很快过来。问啥事还不说。好,现在过来了,请妈当面指示吧。” 祁云没有心情开玩笑,指指沙发,示意儿子坐下,然后就将丽丽受伤花钱及分配方案告诉儿子。特别强调了多年来的积蓄已用尽,够不够做父母的决不再管这一点。 陆伟听了,很是宽宏大量,满不在乎他说:“妈不用作难,给姐姐两万都可以。我现在想的是挣大钱,一两万不在话下。” 祁云瞧着儿子:“你什么时候学会说大话了?” 陆伟说:“妈要说我说大话,那就把话说得再大一点吧。我挣了钱,姐姐要开干洗店,我负责买一台干洗机。 不就是几万块钱,有啥了不起!当然……”他说着目光移到父亲脸上,“要挣大钱,还得爸爸的支持和配合。其实妈不打电话,我也要回来的,我要给爸汇报一件顶顶重要的事,也是一桩彻底翻身的大喜事。” 陆浩宇警觉起来,他估计儿子一定是瞅准一个什么职位,向他要官,别人是花钱买,儿子是伸手要,他感到防不胜防,简直有点四面楚歌了。 陆伟说:“爸,是这么回事:我们公司有个下属的劳动服务公司,张总要我承包。承包期是三年,每年上交总公司十万元,其余归己。” 陆浩宇一听,又变成另外一种担心,说道:“你把那其余归己先搁一搁,我倒是担心三年三十万上交任务你完不成呢。” 陆伟说:“是不好完成,正因为这样,张总给了个最最特殊的优惠,你道是啥?猜不到吧?给我们公司十万吨外运煤指标,而且是协作煤!爸你清楚,协作煤省里不提留,每吨可挣二十五元,你算算,十万吨就是二百五十万元。我算了一下,各方面打点有一百万够了,再除去三年承包上交款三十万,余下的一百二十万就是我的了。我计划,给姐姐支援十万,给你们三十万养老,其余八十万作为我的事业发展基金,我就从这八十万的基础上再去奋斗,再去创造。你们看,只此一举,一家人不都发了财吗?” 陆浩宇想起张子宜送的那个王狮,顿时明白了,原来不是儿子要官,是儿子得了别人的好处,替别人要官。是儿子同人家的一笔交易。但不管是谁要,直接的还是间接接的,都是冲着自己来的,躲都躲不开。他深深感到现在这个时代,居于权力岗位的一种难言之隐。他故意问了一句:“这是你们公司的内部问题,与我有啥关系?难道要我去租煤台订车皮不成?” 陆伟说:“爸,那些事用不着你去干。毛老人家有一句名言: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推而广之,任何事情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人与人之间就是一种互相利用的商业关系。人家给我这么大的好处,一定对咱也有所求。就是人家无求,咱也得设法给予回报,这是一个人人都明白的游戏规则。” 陆浩宇说:“行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陆伟奇怪地问:“我的话还没有说透,你就知道了? 你说吧,你准备怎么回报人家?” 陆浩宇说:“煤运公司工作不错,利税大户,年终我们要评比,发锦旗、奖状或是挂匾都行。其实这事驾轻就熟,我们早就这样干了。” 陆伟嘿嘿笑了:“我爸当书记当得返老还童,变成小孩子了。我说的是个人交易,不是工作上那一套,人家要你的锦旗,奖状干啥?我把谜底揭开吧:他二儿子叫张宗,在经委做副主任,主任马上年龄到限,把张宗扶正就行了。” 陆浩宇摇头:“处级单位的领导职务是由常委会集体研究决定,不是我口袋中装的香烟,谁要就可以给谁一支。” 陆伟说:“爸你别哄我。中国是一把手政治,不同于外国。外国总统做了决定,还得由两院批准。中国的一把手,说了就算数。比如你吧,别人提出来的,只要你不点头,永远形不成决议。可你提出来的,即使有个把反对派也没关系,你可以争取多数形成决议。我说的都是大事。 至于某一个人的职务,比如小小的经委主任,对你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这期间一直没有插话的祁云,此时情绪好转,眉宇间透着几分喜色。这种变化被陆伟捕捉到了,就忙朝妈妈求援:“妈,爸大正统了,这样的好事,还不痛快答应,你得助我一臂之力。” 祁云说话了,但并没有助儿子一臂之力。她说:“伟伟,别缠你爸了。人事问题,哪能那样随便,你说要,马上就答应给你?要是那样的话,你爸还能在市委书记的位子上坐得稳吗?行了,你的任务是把话说清,让你爸听明白就行了。你爸是慎之又慎的人,你不要再缠了。你走吧。” 陆伟说:“还没个结果,我怎么走?” “行了行了,你走吧。”祁云说,并站起来推着儿子,直推出门去,才返回来。 陆浩宇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则寓言:一个农夫被狼扑倒在地,这时来了一只老虎把狼赶走,转身也把两只前爪踏到农夫胸口说:“你该感谢我。”农夫说:“狼吃虎啃都一样,我感谢你什么?”陆浩宇断定祁云救驾之后,接着要来一番攻心战了,心里觉得很苦。 不料祁云却说:“你回卧室放展身子歇歇吧,我做饭。”说着就系起围裙进了厨房。 祁云打了两个鸡蛋,将中午的剩米饭炒了一下。还特地做了一条清炖鱼。 吃过饭,祁云开了电视,朝书房里的陆浩宇喊:“哎,新闻联播开了,快来吧。”看完全国的又看省的,看完省的又看市的,直到把三级新闻全看完,祁云将电视关了,又泡了一杯陆浩宇最爱喝的绿茶,这才挨着丈夫坐下来,说道:“咱商量一下伟伟说的那件事吧。” 陆浩宇心里说,倒挺讲策略步骤,安排到这个时候了。脑子里就演义着那个寓言故事:老虎将踏在农夫胸口的前爪移开了说,你去吃饭吧。农夫吃过饭,老虎又说,你娱乐娱乐吧。娱乐完了,老虎说,现在我该吃你了…… “行不行?”祁云问。 “什么行不行?”陆浩宇间。 “就是商量一下伟伟说的那事。” “商量吧。” “对这事你该积极主动一点。” 陆浩宇没做声,脑子里对那个寓言故事又演义开了: 老虎说,你为啥躺着一动不动?你得积极主动让我吃呀……这么想着,就去瞧祁云那张蛋形脸,特别是双眼皮尚显的那双眼睛,这是他曾经十分喜欢现在依然喜见的面孔,他却把她比作吃人的老虎,有点忍俊不禁地笑了。 祁云忙跳起来,到壁镜上照自己。看了半天没发现什么,便走回来说:“你笑啥?……噢,你是不是觉得我敛财受贿,卑鄙无耻,连猪狗都不如?” 陆浩宇老实地说:“我没有把你看作猪狗,而是把你比作者虎了。”接着就把那寓言故事说了一遍。 祁云一听,眼里快要掉泪了,十分委屈他说:“浩宇,这么些年来,咱们也算恩爱夫妻,没想到如今我突然变成老虎,要吃你?” 陆浩宇叹了一声,也变得一脸严肃地说:“祁云,吃我的不是你,而是社会上流行的一股十分可怕的歪风邪气。你是一个被夹持在里面的好人。” 祁云说:“你真要把我看作是吃你的老虎,我就无颜见你,只有悬梁一死了。” 陆浩宇说:“我是见你和伟伟都是冲着我来,就有了这样的联想。” 祁云说:“那么伟伟说的事可不可以商量?会不会一商量又把我联想成老虎?” 陆浩宇说:“怎么商量,你说吧。” 祁云说:“我是觉得伟伟讲的事应当考虑。劳动服务公司同煤运公司是子母公司,总公司为了扶持一个下属公司,给点外运煤指标,这是他们公司内部问题。伟伟赚了钱,既非贪污,又非盗窃,是经营所得,别人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至于你,就离得更远了,八杆子也打不到你身上。要我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陆浩宇说:“你只说了问题的一半,还有很重要的一半没说呢。不是要我把他的儿子张宗扶正吗?怎么八杆子也打不到我呢?” 祁云说:“扶正张宗是另一码事。第一,经委主任到龄了,需要有人接任;第二,接任的人不是突然从外面调进来你的什么亲戚,而是经委班子中的副职,正职下去副职上,这也符合一般常理;第三,张宗接任主任,并非你背着大家搞的,而是常委班子正常研究人事问题时集体研究定的,有这三条,你怕什么?” 陆浩宇不再说话,仰到沙发靠背上去,似在闭目养神。 祁云瞧着丈夫说:“浩宇,这事并非是那种赤裸裸的交易,它比较间接,对你来说,情感上也比较容易接受。 你要是同意,其它事我就不为难你了,七万可以退掉,古董也退了,咱把赤裸裸的东西都退了,你看这样行不行?” 陆浩宇不作声,一动不动。 祁云就说:“早点睡吧。”说着就进卧室铺床去了。 这天晚上,陆浩宇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在回顾自己清白的一生。这一回顾,倒发现清白之中原有瑕疵。比如说,近几年来,上面领导以及左邻右舍的地市委领导们,常有写条子,打电话要关照一下某一个人的事,他也明知其中的奥妙,但还是尽量给予照顾,能办的都办了。这就说明自己早已被卷进权钱交易之中,只不过是自个办事,别人收钱罢了。在刑事法庭上,他可以说一声:我没有责任;但在道德法庭上,自己就难脱干系了。这个发现,对他是个很大的冲击,使他明白洁身自好的堤坝,原来并不干净,而且裂缝纵横。 他从被窝里坐起来。 祁云其实也没有睡着,这时转过身来说:“我知道今晚上你会睡不好的,本来不该说啥了,可想起几句话来,还想说一说。” 陆浩宇苦笑道:“反正是这了,也不在乎你多说几句。” 祁云说:“你不能等着到龄退休。就不能争取一下省人大、省政协?你曾说过你有这想法的。” 祁浩宇轻轻叹了一声。地市委书记最后去向无非是三种:一是提到省政府、省委搞副省长、副书记;二是进省人大、政协,搞副主任、副主席;三是到龄办退,颐养天年。第一种他没敢想,第三种他不甘心,第二种却是想过的,而且也准备争取一番,只是一直没有行动罢了。 祁云说:“你该跑跑了。可在现在的社会风气下,两手空空,手头没几个钱行吗?” 陆浩宇说:“祁云,给我拿一片安定吧。” 吃了安定后,陆浩宇说:“祁云,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就下一回水吧。你把那些赤棵裸的钱物都退了,张宗的事我考虑。这你满意了吧?” 祁云说:“我满意了,咱们也后顾无忧了。” 第五章 祁云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第三天中午,做好饭,要陆浩宇自己吃,就提了包去找张子宜。她将那件古董往包里放时,朝陆浩宇晃了晃,意思是告诉丈夫她干啥去了。 陆浩宇点了一下头,点得很轻,只有自己才能感觉出来。 张子宜还在办公室等着。是祁云上午电话联系好了的。 书记夫人登门,非同小可,张子宜不敢像平时那样,坐在老板写字台后面的转椅上居高临下地同来人谈话,而是坐到沙发上来,毕恭毕敬他说:“嫂子是稀客,有何教诲,小弟洗耳恭听。” 年际说:“我已是退休之人,岂敢教诲大老板?陆伟从深圳回来,在你帮助下才有个落脚之地。我感谢你,老陆也感谢你。昨天听他说,他要承包劳动服务公司,有没有此事?若有,他能完成每年的上交任务?我有点担心,想问问你。” 张子宜是个开放人物,虽然只比祁云小两岁,但一口一个嫂子地喊。他懂得人与人之间如何称呼才显得更亲切更近乎,他听了祁云的话,忙说:“没有及时向嫂子汇报,害得嫂子跑来询问。劳动服务公司的上交任务,要按正常经营,是有难度的,因此没人敢承包。但陆伟承包,嫂子请放心,我计划给他点外运煤指标,这样他不只能完成上交任务,还能很赚几个钱。” 祁云问:“这外运煤好完成吗?比如说,客户好找不好找,找不下客户一切都是空的,对不对?” 张子宜说:“嫂子请放心,要是不好完成,我还能给陆伟吗?客户以及车皮,都是现成的,实际上只需要同客户最后结帐就了。当然,这事只有我们两人知道,为了掩人耳目,开始时他也可以出去跑上几趟。你看这样安排行不行?” 祁云点点头。这事砸实了,她才开始说来意。她取出玉狮搁到老板桌上说:“这件东西我们玩了几天,也就尽兴了。老陆说,你有这雅趣,还是物归其主,由你收藏为好。” 张子宜有点愣怔,不知是啥意思。 祁云话锋一转,又转到外运煤上了:“这外运煤的事,你觉得怎么安排好就怎么安排吧。反正是你们内部的经营管理问题,完全是公事公办。张宗的工作,我们也会尽力,属正常人事任免,也是公事公办,不夹杂私情在内,这不是挺好吗?” 张子宜的脑子这才转过弯来,忙说:“要这么说,这件东西我就自己收藏了,你说得对,公事公办好。” 祁云说:“好,不打扰你了。你快回家吃饭吧。” 祁云回到家时,陆浩宇已在享受他每天额定的饭后一支烟。祁云将她与张子宜的对话详细作了汇报。陆浩宇听了,感叹道:“真是天生我才必有用啊!我以为你那张嘴只有在‘文革’中才能发挥作用,没想到三十年之后的腐败交易中也派上了用场。” 祁云娇嗔道:“你就会损我,从三十年前损到三十年后。” 陆浩宇没有把玩笑继续开下去。他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开玩笑感到生硬,有点苦中作乐的味道。他站起来在过道里踱步,以此代替室外的饭后百步走。踱了一小会,就进卧室午休。 躺到床上时,脑子里跳出这样一个念头:下面的戏轮到我来唱了。尽管这是他不愿干的事,可事到这一步也就丝毫没了退路。他深深感到干自己不愿干的事是一种莫大的痛苦。他还想,社会上有一种偏激情绪,或是夸大的说法,好像贪官生来就贪,一旦掌权,就会大肆贪污受贿。 殊不知人的贪性并非与生俱来,贪欲形成的过程也是一种极其痛苦的过程,只不过各有各的具体情况,这种痛苦经历有所不同罢了。 纷乱的思绪把他每天午睡的生活秩序打乱了,他没能睡着,一看表离上班只有二十分钟,赶忙起来,洗了把脸,就喝祁云每天给他泡好的一杯茶。 秘书李志坚先一步到达,忙把里间的门打开。这种秘书外间、领导里间办公的格局是上上一任书记手上形成的。陆浩宇调来不久,秘书处提出要改成领导里外间独占,这就要给秘书们重新安排办公室。这样楼内房间就得打乱重新调整一回。据说是黄市长有话,理由是有秘书在外间,研究工作不方便,容易走漏消息。可请示新到的一把手时,陆浩宇说了一句很幽默的话:“秘书是个小纪委,对我们也没有坏处。”本来秘书长还等着下面的话,比如“怎么合适,你们看着办吧”之类,然而没有,陆浩宇开了一句玩笑,再无下文。说别的事去了。秘书长由此断定陆浩宇喜欢这种格局,起码是不反感。因此把调整方案就搁下了。据说,市长黄山柏同陆浩宇的面和心不和,就起始于这件事。他对秘书长说过这么几句话:“这么说,我们是想搞腐败呀?你该间他:假如我们和秘书通同作弊,那不就多了一个助手和岗哨?” 陆浩宇走进里间,还没坐定,许彬就打过电话来,问啥时碰一下干部问题。所谓碰一下,就是指一把手、市长、分管干部的副书记和组织部长四人碰头会,四个人意见取得一致,便交常委会研究通过。陆浩宇本来最近没计划研究干部问题,可想到沾上张宗的事,也想早点摸摸别人的态度如何,便说:“今天上午就行,九点吧。”许彬问了一句:“就咱们四人?”许彬说的四人就是指历来的老规矩。可近来有的地。市变成书记碰头会,范围又大了一些。因此许彬就问了一句。陆浩宇主要是想摸摸市长黄山柏的态度,四人中已经有黄山柏了,就说:“今天还按以前的来吧。” 九点钟,四人一起走进常委会议室。组装的圆形会议桌的周围是一圈沙发椅,书记。市长等每个人的座位都是固定的。书记居中,左右分别是市长和分管干部的副书记许彬,其他副书记,常委依次排下去。九个常委,九个座位。每人的位子上都备有稿纸一沓,黑、红铅笔各一支,供开会时记点什么使用。现在书记,市长、副书记都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了。走在最后的组织部长王永福顺手将隔音门拉上,这是陆浩宇调来以后采取的保密措施,然而隔音门井未能保住密,常委会上的消息照样不胫而走,传得很快。尽管如此,每当开会,这道门还是要关上的。 许彬掏出“芙蓉王”散烟。陆浩宇坚持开会不抽烟已一年多了,许彬还是给了他一支说:“你也闻上一支。” 陆浩宇拿起烟闻了闻又撂给许彬,然后说:“以前咱们定过一条,一般情况下不要动干部,要保持干部相对稳定。因此很长时间没研究过了。今上午许书记给我打电话,说该当紧研究干部问题了,正好今上午也有时间,咱们先碰碰吧,许书记你把情况说说。” 许彬说:“半年多没研究,积攒下一批了,到龄干部八人,其中两人已超过三四个月了。这八人中,下面县里三人,市直机关五人。另外还有四个需要动的处级干部,一个是防汛中失职,一个是嫖娼被抓获,两个是参与赌博的,这些人也得研究处理,下面请王部长把每个人的具体情况讲讲。” 王永福取出一张表格,先将前八人的基本情况,特别是出生年月和准确到龄时间,作了详细说明。然后又将后四人违纪的时间、地点、情节以及单位党组呈报的处理意见都作了介绍。四家单位的处理意见中,都有“免去一切职务”这一条。 王永福说完,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实际上是等一把手的开场白。一把手开了场,大家便顺着往下说,这也成了多少年不变的习惯。 这些情况上星期一王永福已给陆浩宇单独汇报过,因此陆浩宇早有成熟意见。可他今天沉默的时间比以往长,这是因为光明磊落的工作中搀和进不光彩交易而感到理缺。嘴软,浑身不得劲。他深深感到私心原来是一种包袱,私心愈重,包袱愈沉,私心若脏,包袱简直就是一个火疙瘩,烤得人透不过气来。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崭新的然而也是痛苦的体验。 “我说说吧。”沉默少顷,陆浩宇开始说,“六十退休这是国家的统一政策。如果没有主持科研项目的业务领导同志需要延迟的话,到龄退休,按政策办事,这是不需要研究的,这一点不会有啥异议吧?” 其余三人均点点头,表示无异议。 陆浩宇接着说:“对于四位违纪干部我的意见是同其他违纪干部放到一起,统一研究一次。但有一条我们今天需要明确一下,这样的同志是不是还留在领导岗位上。我个人的意见是参与赌博、嫖娼是严重的腐败违纪行为,免职还是撤销职务,这个以后研究处理时再定。但有一点要明确,这些人不能继续留到领导岗位上。这一点有没有不同意见?” 许彬和王永福都表示同意。 黄山柏也说:“没意见。” 陆浩宇说:“这样我们的议题就变得单纯了。到龄退休的八人,因违纪不适于留在领导岗位的四人,总共要空出十二个位子来,今天我们初步议一下,这十二个位子谁占合适,王部长你有个意见吗?” 王永福说:“谁合适,我没有成熟的意见。这个主要得听你们领导的意见。我要说的一点是,这事不能拖了。 多少人都瞅着这个位子,竞争非常激烈,人们像疯了一样跑。早点定了,免得人们疯跑了。” 许彬说:“这不叫竞争,是跑官。” 陆浩宇说:“在一种竞争意识的支配下,拼命工作,在实绩上见高低,这才是正确的竞争。疯跑是一种腐败现象。”说过之后,又觉得有点嘴软底虚的感觉。 王永福点点头:“是这样。据反映,经委主任要退,副职们都坐不住了,四个副主任,除排名第三的还能稳住外,其余三人都跑,关系也很紧张,互相诋毁,抬高自己。早一点定了,他们就能早一点安下心来工作。” 陆浩宇问:“那位不跑的是谁?” 王永福说:“就是煤运公司总经理张子宜的儿子,叫张宗。” 陆浩宇来了个先入为主:“我们应当重点考虑这个不跑的。” 不料黄山柏马上顶了上来:“张宗不合适。第一,跑官已是一种普遍现象,哪个人绝对不跑?张宗不跑是全靠了他老子,老子跑算不算跑?所以对待这个问题应现实一点,第二,资历差了点。当副主任刚到三年,其他人都是五年以上了,他上了别人意见会更大。第三,此人唱歌、跳舞、桥牌、麻将、游泳,开车样样行,是个现代派,玩主,试想想,这样的人还有多少精力能用于王作?” 黄山柏顶得很硬,但陆浩宇并不感到意外。黄山柏与他的磨擦已不是一天两天。问题的根源正是在人事问题上,黄山柏很重视干部任免,井喜欢自己提名,固执地坚持。起初陆浩宇多有让步。从去年以来,陆浩宇耳朵里关于黄山柏受贿敛财的话听得多了,就警惕起来,在某些有争议的干部任用问题上,一般不再让步。矛盾也就由此而起。黄山柏就像一个孩子一样针锋相对开了,你不同意我提的,我也不同意你提的,你否我一个,我也得力你设置一点障碍。这样的磨擦在碰头会和常委会上已经公开化了。 陆浩宇在张宗的问题上主要是想摸黄山柏的底。现在这个底已摸到了,他不准备在碰头会上同黄山柏争论,正要搁过张宗议下去,办公室主任敲门进来说:“陆书记,韩副市长电话。” 陆浩宇接了电话回来时说:“交通厅魏厅长要走,我和黄市长去送一下。碰头会先开到这里,看来今天不行了,抽时间再议吧。” 会散了,陆浩宇端着茶杯回到自己办公室。许彬跟进来,坐到沙发上,显然有话要讲。 陆浩宇问:“许书记你还有啥事?” 许彬问:“我看出,经委主任你是想用张宗吧?” 陆浩宇反问:“就是因为我说了那一句?” 许彬说:“我是想,张宗的事张子宜不可能不跟你讲。 他要讲了,人家张子宜安排了你家陆伟,你就不好一口拒绝,也得适当照顾照顾。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陆浩宇问:“咱先把照顾搁一边,你说说这张宗到底怎么样?” 许彬说:“要论资排辈,轮不到他。政绩平平,也数不着他,黄市长讲的贪玩也是事实。但要用也行。那人思想活跃,观念新,压上担子,或许比那些老资格还要好一些。当然,黄市长会硬顶到底,这一点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不过没关系,你给副书记们打个招呼,我跟其余常委说说,能够通过。” 陆浩宇瞧着许彬,内心里十分感激这位助手。这不仅是因为他一如既往地支持他,同他保持一致,而且在张宗的事上为他提供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但他没有继续谈下去,而是说:“这个问题以后再谈,我得很快到宾馆去。” 第六章 三天的下岗职工再就业大会,进入大会发言阶段。到下午五点钟,九家发言单位已全部发言完毕,因此提前一小时散会了。 陆浩宇叫司机把车开到服装大世界去。这是全市的先进典型,九家发言单位的第一家。典型不能搀假,何况又在市委眼皮底下。他想顺便到那里看看情况。 他在服装大世界接触了二十多个员工,了解到不少真实情况,心里觉得踏实了些。这时已到下班时间,他不想去会上吃饭,把司机打发走,自己步行回家。 “陆书记,你不是在会上吗?” 背后有女人说话。陆浩宇回头一看,是市长夫人刘桂菁颠颠走来。这女人比祁云小一岁,可前几年就提前退休了,帮她的残疾儿子经营一个烟酒铺子。现在看见刘桂菁,便知道铺子就在附近。 “回家吃碗手擀面。”陆浩宇说。 刘桂菁笑容可掬地开玩笑:“这就叫妻美饭也香。祁大姐的手擀面,比会灶上的桌饭都好吃,是吧?” “吃桌饭并不舒服。”陆浩宇说,“难道老黄不是这样?” “是倒也是。”刘桂菁说,“不过老黄不像你,连点家庭观念都没有,一头扎到会上,两天没见面。今中午,我女儿从云州过来,想见爹一面也没见着,只好走了。”顿顿又说:“陆书记,到我家铺子跟前了,带一条烟到会上抽吧。” 陆浩宇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抽烟了。” 刘桂菁问:“你啥时戒了烟?” 陆浩宇说:“已经一年多了。” 刘桂菁点点头,颇有几分同情他说:“唉,你们这些共产党的干部也可怜哩!烟是小天火,每月就那几个钱,能烧得起吗,前两年我家老黄也下了决心要戒烟,后来办了这个铺子,每月能挣个好几千,也就不戒了。你看,我万秋拖着条腿,挣下几个钱,让他那小天火不停地烧呢。” 陆浩宇多次听祁云讲过,这刘桂菁和人说话,总要拖到她的铺子如何赚钱。祁云说:“别人不敢露富,她敢,残疾人开的铺子,又是市长的儿子,税务局是没人敢多收税的。其实,她开张时进过一批货,以后就没进过,黄山柏收下的烟。酒源源不断地充实她的货架。”现在,陆浩宇对这个铺子的妙用可算彻底明白了。如果是实实在在经营,她比别的小铺摊点好不了多少,说挣了多少钱全是假的。是怕人算活账,作掩护。但从成本核算讲,挣也是真的。别人卖一条烟一瓶酒,只是挣点批发零售间的差价,她却有不花钱的可靠货源,没有成本,卖多卖少全是利润。 陆浩宇这么想着,就说:“桂菁,我真该感谢你,你给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现在下岗职工办摊点的不少,都说挣不了多少钱,你们却每月几千每年几万地挣。可见,关键还在于怎么经营,对不对?” 刘桂菁有几分得意他说:“同样一个铺子,看你怎么开呢。” 陆浩宇说:“我想开一个现场会,你们母子俩好好介绍一下经验。另外,我估计你在进货时也有绝招,把批发单位的人也一并请来,帮你总结经验。你看怎么样?” 刘桂菁的笑容顿时消失。随即又强努着笑,可强努的笑就有点不像笑了。“陆书记!”她说,脸上是那种不像笑的笑容,“你可千万不要张罗。我们个人开的小铺子,开现场会干啥?你要开我就宁可关门停业。” 陆浩宇瞧着刘桂菁着急的样子,付之一笑,迈步往前走去。边走边想:黄山柏怕人算活账,搞了个铺子。铺子是掩体,在这个掩体后面,他可是真枪实弹地干哪! 由黄山柏,他想到自己。 回到家里,正在客厅擦拭低柜的祁云问了一句:“回来啦?”陆浩宇“嗯”了一声,便进书房脱外套。一抬头,看见墙上的条幅,便坐到椅子上,专注地看起来。上面写的是: 绢帕蘑茹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这是我国明代兵部尚书于谦在出任山西巡抚时写的一首诗,于谦大权在手却十分清廉。当时明代社会送礼进贡已成风气,他却两手空空去朝见皇上,并留下这首诗。陆浩宇对这首诗非常喜欢,就请一位书法家朋友写了,挂到墙上作为座右铭。眼前的东西不一定时时能注意到,挂上几年了,他今天好像第一次见到一样,细细解读每一句的含义,体味一个清廉官吏那种崇高境界。 善于察言观色的祁云见丈夫进门时情绪不大好,以为是会上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现在又见他呆呆瞧着墙上的条幅出神,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在张宗的问题上又有反复?于是忙将一摞报纸拿进来,企图将他的注意力从于谦的诗上引开。 “看看报吧,两天的报纸,秘书拿过来的。”祁云说着,瞧陆浩宇,又忙乎她的去了。 陆浩宇开始翻阅报纸。他本是要先看《人民日报》的,可一拿《人民日报》,露出《南方周末》,一个通栏大标题使他震惊——“市委书记戚火贵被判死刑,巨额财产1300万从何而来”。他一口气看完这篇占了多半个版面的大块文章,心里很不平静,朝外喊道:“祁云,你来一下。” 祁云问:“啥事?” 陆浩宇说:“给你看篇文章。” 祁云笑道:“我读书看报不比你少,这是你以前的评价。现在退休了,时间更多,你的报纸来了,我能不先睹为快?你说吧,哪篇文章?” 陆浩宇声音高了八度:“来来来!” 祁云进来了。 陆浩宇在文章标题上拍了一掌说:“你把这篇文章读读!” 祁云十分平静地说:“读过了。海南省东方市市委书记戚火贵,纳贿敛财一千三百万元,被判处死刑。” 陆浩宇说:“你好像无动于衷?” 祁云说:“我认真读了,也没有使我们为此坐卧不安的理由。第一,戚火贵太贪,伸手要,直接索取,赤裸敛财,在一个财政收入仅有六千万的一个穷市,索取不义之财达一千三百万。第二,戚火贵太愚蠢。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官场小圈内的游戏规则,如果他能按这个规则把游戏做下去,那是不会有问题的。人家花钱是要办事,你给他把事办了,上下高兴,皆大欢喜,他为啥要检举你?检举对方的同时,自己的官职上也等于贴了耻辱的标签——花钱买的,闹得自己违纪违法,臭不可闻。有这样愚蠢的人吗?戚火贵的事就是从这里开始败露的。你注意没有,文章中点到两个人,一个是镇党委副书记王进发,花了八万求他把其弟弟安排到市法院工作,戚火贵收了钱,却没给办事。另一个是个体户王平,想在新港搞鱼排养鱼,就朝戚火贵花了五万元,也等于扔到大海里去了。 这些人对他恨透了,因此事从这里败露不是很自然的吗?” 尽管朝夕相处三十多年,不能说对自己的妻子不了解,但眼下见她口齿如此清楚,而且过目不忘,对文章中的人名,职务。情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不能不暗暗称奇。 女人五十五,已到啰嗦、饶舌、记忆减退甚至更年期情绪波动、思维混乱的年龄段,她却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祁云又说:“我们同戚火贵根本不是一回事。第一,我们比戚火贵聪明,不破坏游戏规则,得了人家好处,一定要给人家办事;第二,我们不像戚火贵那样贪婪,手头有几个,退休后生活无忧。看病无忧就足矣;第三,我们同张子宜或者张宗没有直接的行贿受贿关系,惟一的一件古董也退了。直接得到好处的是我们的儿子,可儿子也不是偷来抢来的,是经营所得。十万吨煤不是吹口气就能外运出去,容易吗?赚点钱有啥原则问题?儿子都没啥原则问题,老子能有啥事?” 陆浩宇瞧着妻子说:“祁云,你能言,善辩,思路清晰,口齿利索,这些都没变,可我感到,有一点也许是很重要的一点却是变了,你站着不累吗?坐下听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祁云坐下了,洗耳恭听的样子。 陆浩宇说:“清代道光年间,有个叫陈鸿的官员奉命稽查银库。对贪官来说,这可是做梦都想得到的美差啊。 可其妻却对他说:‘你把我们母子送回老家吧。’陈鸿不解,问其何故,妻子说:‘稽查银库是个美差,假如沾上污点,投其所好的人就会像苍蝇一样群飞而至,祸将不测,我不忍心看到你被斩首。’本来就清廉的陈鸿被妻子这一军将得头脑更清醒了,指大发誓,决不收受贿赂。正当这时,有人给他送来一盆鲜花,陈鸿拒收,挥手令其拿走。送礼人狼狈不堪,忙乱问一失手,花盆落地摔碎,摔出许多灿烂金条……” 听到这里,祁云说:“这故事你讲过,我没有忘记。” “讲过?” “你被任命县委书记那天晚上,你高兴我也高兴,就上床疯狂了一回。完事后,我说你累了,睡吧。你却很兴奋,一个劲说话,你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人帮,要把县委书记干好,除自己努力外,也得家人相帮。 于是你就讲了这个故事。” “啊,对了,想起来了。”陆浩宇说,“你当时可是自比陈鸿妻的啊!” 祁云叹了一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也许我变了,不过这个变化是由不得人的。香港、新加坡搞高薪养廉,但同时又有反贪专门机构,香港叫廉政公署,新加坡叫调查局。这说明,在高薪制的情况下,也有贪污受贿现象。 我们现在是低薪制,一个市委书记,只有八九百块工资,在台上也不宽裕,退休后更不经花了,后顾之忧太大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是不顾丈夫的死活,硬把丈夫往火坑里推,而是在绝对无事。不影响外部形象的情况下,只要求丈夫在自我完善或者自我感觉自我评价方面稍作点让步,以换得老来无忧。要说变化,也就是这么点变化呀! 难道我是感情变了,不爱自己的丈夫了?浩宇,你说,是这样吗?” 陆浩宇仰头望着屋顶。沉默少顷,说道:“祁云,我宣布,再次向你举手投降,不过有言在先,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拉钩!”祁云说着,伸出食指,硬是钩住丈夫的食指拉了一下。 这一拉钩,拉得陆浩宇长长叹出一声,祁云也两眼闪着泪花。 第七章 和祁云拉钩后,陆浩宇脑子里的确把张宗的事提到议事日程,他考虑过三种方案,经过反复斟酌比较,最后定了一种:近期再开一次碰头会,张宗的事黄山柏一个人的意见是否定不了的,那就可以提到常委会上。如果常委会上出现意见分歧,他可以让分管工业的副书记刘云清拿个意见,加上许彬的支持,接着他就表态,这样就问题不大了。退一步讲,万一还通不过,他还可以把张宗的事先搁搁再议。一般讲,再议时就比较容易通过了。 总之,他感到自己有能力也有权力把这事办了。只是缺乏一种无私无畏的勇气和光明磊落的感觉。因此他把碰头会一推再推,星期一推到星期二,星期二推到星期五。 后来干脆自己不主动考虑了,反正有的是事情干,啥时许彬他们催时再开吧。 这天上班后,他看了一下玻璃板下面的备忘录,现在当紧考虑的是下月上旬召开的全市国营企业脱困会议。会议筹备用不着他亲自抓,他主要考虑他要在会上作的报告。下面的人们说,陆浩宇是一位不太好哄的领导。他也的确不愿意接受一层一层汇报上来的带水分甚至纯粹弄虚作假的数字和情况,更不愿意拿这些东西去作报告,哇哩哇啦自欺欺人。因此由秘书起草的报告,他必须亲自修改,有时需要改好几次才能定稿。这就得调查了解,掌握第一手材料。对于脱困会上的报告,他决定分两步走:第一步找几家亏损企业的经理、厂长座谈;第二步拿出三天时间下企业实际考察,接触第一线职工和科室人员。工作紧前不紧后,他准备今天就走第一步,马上拟了个名单让秘书李志坚电话通知,时间定到下午两点到六点。 刚拟好名单,老干局刘局长打过电话来。刘局长说: “陆书记,高书记高其厉住院了,他问到你,你要有时间的话是不是去看看他。” 陆浩宇说:“再忙也得去看他。他在哪里住院?” 刘局长说:“第一医院住院部西楼干部病房三楼五号。” 陆浩宇说:“你们应安排人陪侍。” 对局长说:“已经安排了。今天是第五天,一两天就出院了。” 陆浩宇说:“好好,我马上就去。” 陆浩宇放下电话,想了想,就把秘书李志坚喊进来,把参会名单交给他,要他上午全部通知到。又写了一张借条,要他到财务处借两千块饯。拿上钱后,就到医院去了。 高其厉,这个退休的市委副书记,并非人们想象得那样沮丧低沉。同在职时并无两样,头剃得光光的,依然那样坚挺昂扬。他送走查房的医护人员,就在病房独自踱步。 陆浩宇进门,喊了一声:“老高!”他们之间一直是这样称呼。 高其厉转过身来,握住陆浩宇的手笑眯眯他说:“前头应加一句修饰的话,叫高家庄农民养殖户老高。”说着拉了一把椅子要陆浩宇坐,他自己坐到另一把椅子上。 陆浩宇说:“你躺床上去。” 高其厉说:“急性肠炎,没事了,计划明天出院。回去就得干活,坐着说话还有问题?” 陆浩宇问:“老李好吧,她没来?” 高其厉说:“老伴把我送到医院来,见老干局安排了陪侍人,就回去了。家里那些四条腿到时就要吃要喝,实在离不开。” 陆浩宇听得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他点点头说: “老高,你回村四年了,我都没去看过你,真惭愧哪!噢,陆浩宇高高在上,官僚主义,这种人早该下台了。” 高其厉笑道:“我知道你两次要去,一次是省委领导要来,一次是路断了,你有啥办法?” 陆浩宇叹了一声,猛想到自己带来的钱,担心说话说得忘了再带回去,就说:“想给你买点东西,可我这人呀,让祁云伺候得连东西都不会买了。再说也不知道你喜欢吃啥。放点钱你自己买吧。”说着,将钱放到床头柜上。 高其厉拿过钱来点了点,晃着说:“老陆你是向我行贿呀?” 陆浩宇说:“对,求你办事。” 高其厉哈哈笑了:“一个堂堂的在职市委书记,倒向一位早已退休回村当了农民的人行起贿来了,那不把腐败的法则给颠倒了?要是这样,谁还愿意在职,都争着抢着提前退休呢。好,你要办啥事?我现在就批条子!” 阶浩宇说:“我要你办的是,把这点钱买成营养品、饮料之类,补补身体,我就满意了。” 高其厉又哈哈笑了。笑过之后,将钱装回陆浩宇口袋里,并不离手地捂着口袋说:“你别动,听我把话讲清再留不迟。你的底细我清楚,你并不宽裕……” 陆浩宇忙说:“没问题,我挺宽裕。” 高其厉说:“假话。你和祁云的工资加起来也就是一千三四,住在城市,现在的物价,你能攒下几个钱?儿子从南方回来了,刚有工作,还有个结婚成家的问题。姑娘女婿下岗了,你还得接济,怎能宽裕?如果真宽裕,定是搞了腐败,这种钱我更不能要。你还不知道高其厉是什么人?” 陆浩宇说:“你放心,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搞过腐败,这钱是干净的。”他说的是实话,但也留了点余地,因此觉得心里虚虚的,很不是滋味。 “说腐败是开玩笑。”高其厉说着,将捂口袋的手收回来,“主要原因是今非昔比。我现在不需要了。要说宽裕,我可是真宽裕。” “你也是说假话。”陆浩宇说。 “不假。”高其厉说,接着就讲起他回村的经过。 原来高其厉领着老伴回村,是准备到乡下散散心,同时顺路跟亲戚们借点钱,以渡过难关,并没有长住的打算。他们被安排到一家空宅。这家的主人迁到山下去了,村委就把房子买下来。四间房,还有牲口棚猪圈、院墙、大门,一应俱全。这一住,老伴感了兴趣,说这里安静,空气也好,她觉得比住在城里舒服多了。高其厉也有同感,躲开了城市的喧闹,躲开了城市的消费,既舒服又省钱,的确不错。于是他把自己的感受告诉村支书。这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支书姓刘,有点驼背,村里人把他比作清朝时的刘墉,叫他背锅刘大人。这背锅刘大人听了,挠了挠脖子,就生出留高其厉在村里住二三年的念头。就说:“老高你要住下来,不只是躲这躲那,还能致富哩。”高其厉笑道:“我又种不了地,致什么富?”背锅刘大人说:“你不用种地,你搞养殖,养猪养牛总可以吧?”高其厉说:“我虽然身体还好,可毕竟六十的人了,能干得过来?”背锅刘大人说:“不就是草料嘛,料好办,草也不愁,冬天有干草,夏秋两季,全村几百口人,每人下地时捎点青草回来,就够你用了。”高其厉说:“不好不好,我怎么能给大家添麻烦。”背锅刘大人说:“这不叫添麻烦,叫拙工变巧工,互相帮助,你知道村里人为种子、化肥、地膜多发愁!你要留在村里,凭你的面子到县里跑跑,就给大伙把愁帽摘了。再能给咱要点扶贫款回来,上个什么项目,用不了几年,咱全村就大变样了。你说,大家帮你一把,算什么事,还不应该吗?”一番话说动了他们老两口的心,一来二去,就住下来了。头一年,老伴养了三口猪,高其厉养了三头牛。第二年,猪增至五口,牛增至六头。到眼下,猪没变,牛却成了大小十二头。这中间,乡亲们帮了他很大的忙,他也为乡亲办了不少事,一个红枣加工扶贫项目也已上马…… 陆浩宇听得深受感动,感叹道:“没想到,一生清廉,最后在家乡得到回报。” 高其厉说:“毛主席当年自豪地宣布,我国成为既无外债又无内债的国家。我今天也可以自豪地说,两万贷款已还,借亲戚们的几千元,卖了两头牛也还清了,无债一身轻。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又都考了研究生,我有力量供他们读完。村里有五个因家庭困难而失学的孩子,我还帮他们复了学。你说,我还用你接济吗?但是,你的一片真情和厚意我心领了。下次回来,我一定上门喝你的酒。你看我把话说清没有?” 陆浩宇说:“老高,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没法坚持了。” “好了,这事说清了,咱再说点别的。”高其厉说,“回头看看我这四年的经历,觉得很有点内涵,很有个回味头。你读的书不少,不知看过吴麟征的《家诚要言》没有?有几句话,我至今记忆很深。‘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所以福来不必喜,要看会受;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做之,所以祸来不必忧,要看会救。’我这四年的经历,不正是‘天欲福人’的意思吗?” 陆浩宇点头道:“很有道理。用一句通俗的话讲,就是坏事变成好事。但如何才能变成好事,这就‘要看会救’。你是会救的,生产自救,终于从困境中走出来。” 高其厉点头道:“不仅摆脱经济困境,还促使儿子们知道节俭,知道发奋。老伴的身体也好多了。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陆浩宇由衷他说:“老高,向你表示祝贺——哎忘了,你是住院病人,时间长了是不是影响你的休息?” 高其厉满不在乎地说:“我没事。主要看你。你忙,就走,不要影响工作。你要不忙,再坐一会,有几句话,想说给你听听。” 陆浩宇说:“我不忙,你就说吧,”高其厉说:“说起来近乎笑话,也可说是梦想吧,可我的确这么想过,可惜身居山村没有知音。同老伴朝夕相处,可她是个家庭妇女,没文化,也不是理想的对象。今天捉住你了,就一吐为快吧。” 陆浩宇说:“我自信可以做你的知音。” 高其厉一副未言先已陶醉的神态,脸一仰,眼睛半睁半闭,说道:“虽然身居山村,远离政界,可夜里躺到热炕上,总免不了要想到干部呀、体制呀、党风呀什么的。 就想,国外好多地方搞高薪养廉,我国却是低薪制,当然低薪不能成为搞腐败的理由,但有后顾之忧也是事实,应当承认。怎么办?能不能做到低薪保廉?我想能!当然措施是多方面的,我只想到一种——比如我们市,在离城不远的地方,也就是进城呀看病呀交通方便的地方,辟出一二百亩退耕地,建立一个‘老干部无忧新村’。市里投资盖一些简易平板房,每人分给两间。凡是退休后生活感到紧巴的,都可以去那里躬耕垄亩。有退休金垫底,有生产所得补充,还有何忧?农忙下村,农闲回城,城乡两栖。 这样,在职时无后顾之忧,退休后有所作为。你说这有多好!” 陆浩宇说:“还锻炼了身体,延年益寿,两全齐美。” “还有一美!”高其厉说,“你想吧,贪官污吏是不会去那里的,他们捞的钱儿孙也够用了。去的全是廉洁干部,阵线分明啊!别看它是个小村,可在社会上产生巨大影响,有点像当年的井冈山革命根据地,虽是星星之火,必有燎原之势。” 这时一位护士进来说:“陆书记,王秘书长打来电话,请你接一下。” 陆浩宇说:“你告他,就说我马上回去。”又对高其厉说:“下午有个座谈会,我得回去了。” 两人的手握到一起,使劲摇着。 陆浩宇说:“老高,你可真是一身正气,不减当年。 你的想法很有点意思。只可惜我明年就要退下去了。要是还能工作三年五载,定能让你梦想成真。” “可惜啊!”高其厉说着松开手,“你快回吧,不要耽误工作。” 在楼道的拐弯处,陆浩宇回头一看,高其厉还在病房门口朝他挥手。他也挥挥手,以示再次告别。就在这挥手之间,他感到心里很沉,尽管高其厉并无半点沮丧,但惟其如此,他心里才感到更沉重,并有一种悲壮感从心头升起,鼻子酸了一下,几乎要掉下泪来。 第八章 下午,在陆浩宇主持座谈会的这段时间,家里发生了一件让祁云提心吊胆的事。 先是陆伟打回电话来说:“妈,有件麻烦的事,你说该怎办?” 祁云问:“啥事?” 陆伟说:“有个人,是我大学时同班同学的亲戚,整天缠着我,要送五万块钱,让我爸说一句话,把他的职务向上动一动。他现在是石油公司的办公室主任,想当副经理。你说能答应吗?” 祁云烙守“下不为例”的诺言,忙说:“伟伟,你爸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可不敢胡答应。” 陆伟说:“可是我那同学又写信,又打电话,刚才还挂来长途电话,就不容我说个不字。” 祁云说:“不管怎么说,不能再给你爸增添麻烦了。 你多作点解释,就说你爸从来没有受礼的规矩,让他自己努力,做好工作,从正经渠道上来,是不会有问题的。” 陆伟说:“你同我爸一样落后于形势了。这话我不知说过多少遍,没人相信。在现在的人眼里,所谓廉洁是不存在的,你不收礼,人家就会说你廉洁吗?没那一说。人家说的是,不收是不想给他办事,是嫌钱少,或是他的送法不对。妈,明白吗?” 祁云说:“爱说啥让他说去。” 陆伟说:“妈,人家说见不上我爸见见你也行。说你很能干,能拿事,到你这儿碰了他也就甘心了。你说怎办?” 祁云想了想说:“那你就领他过来,我来对付他。” 陆伟说:“妈,你可得掌握点分寸。如今不收礼就等于得罪了人,你再弄得人家下不了台,那就结下仇恨,咱得罪不起人啊!” 祁云说:“我知道,你放心吧。” 陆伟说:“那过一会儿他来了,我就领过去了。” 祁云说:“行。” 放下电话,祁云想,既然是儿子同学的亲戚,就得热情点接待。就端过一盘水果,泡上一壶茶。然后坐下来静静动脑子,考虑如何才能使对方放弃送礼的念头,还不至于感到太难堪。 正在这时,门铃响起来。祁云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那中年人间:“这是陆书记家吧?”祁云以为就是陆伟说的那人,就说:“是。请进吧。” 两人进来了,祁云让到沙发前说:“请坐。” 两人坐下了。 祁云问:“陆伟哪去了?他没来?” 中年人说:“谁是陆伟?我们不认识。” “那你们是从哪来的?”祁云问。 两人支吾,不愿说明。 “那你们来我家找谁?”祁云又问。 “就找你。”青年人直杵杵说。 祁云一下紧张起来。现在诈开门抢劫杀人的案件时有发生,会不会是两个歹徒?她脑子反应快,手脚也来得快,伸手拉过一把椅子来,双手扶着靠背站到椅子后面。 一旦发现不对劲,将椅子朝对方一推,可阻挡一下,她就可以撤退到厨房里。厨房门上有碰锁,能关上;厨房有菜刀之类,可以自卫;厨房有后窗,还可以向外呼救。 来人见她站在椅子后面,忙站起来说:“你也坐呀。” 祁云说:“我腿疼,坐下不好起。你们坐吧。” 两人又坐下去。 祁云问:“你们找我有啥事?” 青年人说:“告状!” 祁云说:“告状到纪检委、法院去。” 中年人说:“纪检委、法院都办不了这个案,所以只有找陆书记。” 祁云说,“陆书记不在家,你们到他办公室去吧。” 中年人说:“我们上午去了,秘书说陆书记到医院去了,把我们推出来。我们到医院门口一看,根本没有小车,明摆着是哄我们。下午又去,说是开会去了,又把我们推出来。没办法,只好找你来了。” 祁云说:“我是陆书记的家属,而不是陆书记本人。 家属只管柴米油盐,管不了工作上的事。你们走吧。” 中年人说:“你腿有病,我们不多打扰。有封信,你交给陆书记,别人我们不放心,他们会扣压的。只有你,一定能交给陆书记。希望你能帮帮忙。” 祁云说:“这个我能办到,你就放下吧。” 两人站起来。青年人从包里掏出一封信搁到茶几上。 然后两人抱歉地笑着点点头,走了。 一场虚惊。祁云感到自己的举动好笑,同时也很抱歉。早知是两个好人,应当给人家倒茶才对。可是社会治安不好,人们的生命财产没有保障,他们这些当领导的,更是坏人两眼紧盯的目标,实在怨不得她呀。 这时陆伟打回电话来,说那人下午有事,要妈别等了。放下电话,祁云猛想到今天是周未了。丈夫今天该吃鸡,可买回来的鸡腿、鸡翅没啦,她得赶快出去采购,而且得买熟的,市电视台、文工团办什么节目搞什么活动多在周末,自然要请市委领导去。有时,丈夫还带她一起去玩玩保龄球什么的。如果买生的回家再做,怕误事。她忙穿外套,找竹篮,并拿起那封告状信捏了捏,想起那两人神秘兮兮的样子,很想知道是告谁,可不敢耽搁,就撂到丈夫书房的写字台上,急急地出门去了。 由于祁云的紧急操办,陆浩宇下班一回来,四个菜已经摆到桌上了。 祁云问了一句:“今晚有活动吗?” 陆浩宇说:“没有。” 祁云不无遗憾他说:“早知没活动,鸡腿不该买熟的。 不是我夸海口,这鸡腿远远不如我做得好吃。” 陆浩宇尝了一口说:“没夸大,的确同你做的差得很远。” 祁云说:“因为我的丈夫最反感浮夸虚报,我说话敢带水分吗?” 陆浩宇说:“看来知我莫过妻。但愿所有一切方面都能如此就好了。” 祁云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了一下。丈夫话中有话。这本是他们之间颇有争议的长谈话题,但祁云烙守“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吃饭时一定要保持平静愉快的气氛,就撂下这个话茬儿,进厨房端饭去了。 饭后,等陆浩宇看完新闻,祁云正要进书房取那封信,门铃响起。开门一看,不禁有些惊讶:“啊,黄市长!” 黄山柏边进门边说:“祁云嫂子,你这一称呼,就显得生分了。你最初称我山柏,后来称我老黄,现在又称市长,不断升级啊!” 祁云说:“现在不是兴称职务吗?快快请坐。” 陆浩宇也略显惊讶,忙站起来:“那我记取教训,老黄坐吧。” 黄山柏边坐边说:“这就对了。我们做同学的时候,就是老陆老黄相称嘛。何况我们是在家庭内部见面呢,”陆浩宇同黄山柏,十五年前确是中央党校同班同室的学员。两人起居照应,出入相随,有时常常聊到深夜。一天晚上,聊到兴奋处,两人坐起来拥着被子说话。黄山柏说:“老陆,这次学完回去,我倒希望把咱俩安排到一个县,你做书记,我做县长,用一个五年计划,总能把一个县搞好。”陆浩宇说:“搞好一个县,五年恐怕不行。”黄山柏说:“五年不行十年。用十年时间搞出个样板县来,咱们也就能交代了。” 毕业后,陆浩宇和黄山柏被分配到隔地区的两个县工作,分别任书记和县长。水流千转归大海,没想到两人在各自的地区转来转去,最后都调到东华市来,黄山柏早一年来当市长,陆浩宇迟一年来做书记。两人到了一块,梦想成真,说不来有多高兴。可是正如俗话说的:居家朋友相亲,同僚兄弟反目。只过了一年多,就开始降温,个人间往来渐少。再往后,就更生分了,甚至有了磕碰磨擦。 难怪对黄山柏的登门造访陆浩宇夫妇均感惊讶了。 祁云忙着沏茶,拿烟。摆水果,一切就绪后,就对黄山柏说:“你们聊,我不搀和,我到隔壁串个门子。” 黄山柏说:“茶我喝,水果吃不下去,快别忙乎了。” 祁云走后,黄山柏说:“我今天来,不是市长来找书记,而是找老同学来聊聊。” 陆浩宇说:“非常欢迎!我这人不好动,甚至有点惰性,这你是知道的。” 黄山柏说:“我知道,所以我就主动找你,自从我们成了同僚,反倒有些疏远了。奇怪吗?我认为不奇怪。锅碗瓢盆难免相碰,一起工作哪有不磕磕碰碰的时候,一二把手闹不到一块儿,甚至很对立,互相告状、拆台的现象很普遍,像我们这样,还能坐到一块儿,己是很不错了。 你同意我这样估价咱们的关系吗?” 陈浩宇给黄山柏倒上茶,然后说:“你的估价是很中肯的,我很欣赏你如此坦率。” 黄山柏感慨万千的样子,喝了口茶说:“友谊——磨擦——友谊,这大约是一种规律。真正的友谊是一定能够回归的。” 陆浩宇点点头:“到明年退下来,就彻底回归了。” 黄山柏点点头:“那时,我们还可以联手搞点什么事情。不过我想,为啥要等退下来?在我们在职的最后一年回归,不是更好吗?” 陆浩宇说:“当然从现在开始更好,我是班长,我应当检点自己,多作点自我批评。” 黄山柏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就是在任用干部时,有点认识不同吗?这很好办。” 陆浩宇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你说,有何高见?” 黄山柏喝了一口茶,又点上一支烟,说道:“同一篇文章,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同一台节目,有人说成功,有人说失败,对于某一个干部也是这样,从不同角度看,就会有不同的看法,怎么办?互相尊重对方的看法。 我粗粗算了一下,现在有十二个位子,明年在我们下去之前,还会有二十八个位子,这样在咱们这最后一班岗上,共能动四十来个干部。我尊重你的看法,给你二十个名额,体现你的看法和衡量标准,我全力支持你,我呢,有十五个行了,你也支持我。其余五个,咱们也考虑一下副书记们,当然这个摆不到桌面上去,只能咱们两人内部掌握。” 这一番惊人的话,使陆浩宇感到浑身战栗了一下,他瞧着这位老同学,见他一副但然的神态,又有一种像大地震之后的余震一样波及全身。脑子里马上跳出当前社会上流传的“要想富,动干部,只研究,不宣布,谁的钱多谁算数”的顺口溜。顿时感到那中央党校宿舍里拥被谈吐已成了非常遥远的历史。他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平静了一下自己,脖子一伸,压低声音,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说: “老同学,你是说咱们两人联手来个大拍卖?” “没必要把话说得这样难听。”黄山柏笑笑,“我是说,我们在任时,该动的干部都动了,送人情也不能留给别人去送。提一个干部落一份人情,不管承认不承认,说出来还是不说出来,这是一种很普遍的心理。你我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有这想法也不是多么可耻的事。” 陆浩宇沉默了。他没想到黄山柏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因而有点措手不及。正在这时,王秘书长打过电话来。陆浩宇忙拿起听筒。王秘书长声音很急也很高:“陆书记,开发区农民闹事,围着指挥部办公室,有一个多小时了。” 陆浩宇问:“领导谁在那里?” 王秘书长说:“就指挥部几个人,我刚才跟刘市长说了。” 陆浩宇说:“知道了。” 黄山柏己听清了,站起来:“我去处理,有啥情况随时跟你联系。”说罢急匆匆走了。 送走黄山柏,陆浩宇就在地上踱步。最后踱到书房去了。闹事的事他倒没怎么着急,黄山柏去了能够处理下来,这个他放心,使他内心震动不已的还是黄山柏刚才那番话。他感到心乱如麻,想理出个头绪来。忽然发现了桌上那封告状信,就打开来。先看落款,是“不敢署名的群众”几个字。然后细看内容。 这时,祁云回来了。祁云说:“人家隔壁有事要出去,我只好提前回来了。怎么,黄山柏走啦?” 陆浩宇点点头,问:“这封信是从哪儿来的?” 祁云就把下午有惊无险的一幕告诉他。 陆浩宇叹了一声:“今天的经历真不平常,上午到医院探望高其厉,下午收到这封信,晚上黄山柏又登门造访。都凑到一块儿了。” 祁云问:“高其厉住院了?情况怎么样?” 陆浩宇说:“挺好的。” 祁云问:“刚才说得怎么样?” 陆浩宇说:“很坦率。” 祁云又问:“这信你看了?告谁?” 陆浩宇说:“黄山柏。” 祁云说:“哎,我刚才听老李说,黄山柏己开始在省里活动,要上副省级。据我所知,上副省级的多半是地市委书记,专员、市长不多。不过也难说,事在人为,跑不跑是大不一样的。你看吧,闹不好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东华市的市长进省人大、政协了,市委书记却回家抱了孙子。到那时,你心里会更不平衡,可迟了,只能怨自己当初太老实。” 陆浩宇朝椅背一仰,双眉紧蹙,说:“祁云,我头疼,似要爆炸,有点难于承受了。” 祁云忙说:“快睡吧,再吃一片安定。” 第九章 第二天是星期六,公休。祁云赶早市未散买菜去了。 陆洽字自己动手冲了一碗豆粉,吃了两个鸡蛋,随后出门去了。这一走,一个上午没回来。祁云等到午后一点了,还没回来,很有点奇怪。以往也有陪客人吃饭的情况,但总要电话告一声家里的。今天是怎么啦,连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到吃晚饭时,还不见回来,也没有电话。祁云沉不住气了,就打电话问秘书和司机,都说不知道。秘书给市委、政府领导们一一打电话,都没结果。祁云又给宾馆经理打电话,十分钟后,经理回电话说,陆书记没有固定房间,临时要休息一会,就得跟他或是服务总台说,他连楼层服务员和接待科都问遍了,都说陆书记没有去,今天也没有上面的客人来。祁云又给司机打电话,说:“老陆既然没要车,说明没有走远,就在市里面,你开车跑跑吧。” 司机就叫上秘书李志坚,满城跑了一圈,酒楼、饭店以及有食宿服务的企事业单位,几乎都跑遍了,也没找到。 这一下祁云更着急了。忙把陆伟叫回来,说道:“你爸失踪了,你说该么办?”接着就把一天未归以及寻找情况告诉他。 陆伟说:“我爸以往开会下乡都要跟家里说的,怎么这回悄悄走了?”说着,就到书房里去,随即就喊道: “妈,我爸有留言条在桌上,你怎么就没看见?” 祁云说:“是吗?以往我每天要给他擦桌子,偏偏今天没擦。再说,以往留言,总是放到茶几上的呀!你快拿来我看。”说着就接过留言条看,只见上面写道: 祁云:我要出去静静休息两天,不要大惊小怪地找我。我不是小孩子,不会丢了自己的。赶星期一上班我就回来了。 浩宇早七点半 祁云看着留言条,仰靠到沙发上,沉默了。 陆伟又拿起留言条细细看,说道:“奇怪!爸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公休天,在家里也一样能休息呀!再说,全市范围内,他去哪里不是热情接待,为啥把自个隐藏起来,连家里都不告?我觉得爸这回有点特别,不可理解。” 祁云说:“他说过,昨天的经历不平常,恐怕与这有关。” 陆伟问:“昨天有啥经历?” 祁云说:“上午到医院探望高其厉,下午收到一封告状信,晚上黄山柏登门造访。” 陆伟问:“不会有啥变化吧?”他指的是张宗的事。 祁云说:“说不来。” 陆伟说:“妈你是很有点分析判断能力的,对爸又最了解,你准能估计个差不多。你说,爸会不会有变化?” 祁云说:“也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妈实在说不来。” 说罢靠到沙发上沉默起来。少顷,猛想到自己还没有吃饭,便慢慢站起来,进厨房去了。 陆伟没有从母亲这里得到一点安慰,心里更急,只好独自动起脑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