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发空缺》 第一节 6.11若发生如下三种情况之一,即认为偶发空缺出现: (1)地方议员未在规定时间内声明接受职位; (2)议会收到其辞职报告; (3)其死亡当天…… ——查尔斯·阿诺德-贝克 《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 星期天 巴里·菲尔布拉泽不想出门吃晚饭。整个周末他都头痛欲裂,当地报纸约稿的截稿期马上就要到了,得拼命写完。 可是吃午饭时妻子有些闷闷不乐,不愿说话,巴里猜是因为自己一上午都关在书房,这等罪孽岂是一张结婚纪念日卡片就能减轻的?火上浇油的是,他写的是克里斯塔尔,玛丽讨厌此人,虽然常常装作挺喜欢。 “玛丽,我想带你出去吃晚餐,”为了打破冷淡的气氛,他言不由衷地说,“十九年,孩子们!十九年了,你们的妈妈比从前更美!” 玛丽脸上的表情柔和起来,她微笑了。巴里给高尔夫俱乐部打电话,因为那里离家近,而且肯定有位子。他常常乐于在小事上讨妻子开心,因为两人在一起快二十年,他逐渐意识到,大事上自己多半让她失望。这绝非他有心为之,只是生活中各项事宜孰轻孰重,两人的观念相差实在太大。 巴里和玛丽的四个孩子都过了需要大人陪的年纪。他说最后一声再见时,他们都盯着电视看,只有最小的德克兰回头看他,举手道别。 巴里把车倒出家门口的小路,开过漂亮的帕格小镇,头还在痛,耳朵后面似遭人砰砰捶打。自从结婚以来,他们就一直住在这里。顺着急陡的教堂街开下去,两边立着镇上最好的宅子,散发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奢华与坚固。转过街角,这里伫立着仿哥特式教堂,他在里面看过双胞胎女儿表演《约瑟夫和神奇彩衣》。穿过广场,从那儿能清清楚楚地望见修道院的黑色轮廓,虽已废弃,但仍是小镇的制高点,它站在山顶,悄悄融入紫罗兰色的天空。 手握方向盘转过一个又一个熟悉的拐角,巴里脑子里尽在想刚刚发给《亚维尔公报》的文章里写错了的地方,这篇文章赶得实在太急了。他爱说爱笑,招人喜欢,但要在纸上展现个性却令他颇感为难。 从广场开出四分钟路程,过了小镇最外缘一溜儿旧农舍,就是高尔夫俱乐部了。巴里将车停在俱乐部雀餐厅外,在车门边站了一会儿,等玛丽补涂口红。傍晚空气沁凉,抚过脸颊十分舒服。巴里望着渐渐沉入暮色的球场轮廓,又在想自己怎么会一直保留这里的会籍。他球技糟糕,挥杆飘忽不定,差点很高。平时事务繁忙,无心练习。现在他头痛得无以复加了。 玛丽熄掉镜前灯,关上车门。巴里按下手上钥匙的自动锁车键。妻子的高跟鞋踩得碎石路滴答作响,锁车系统哔哔两声,巴里心想吃了饭症状兴许能轻一点。 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剧烈的疼痛,痛得好像一柄铅锤砸裂大脑。轰然倒下、膝盖跪地的刺痛,他竟都毫无知觉。头颅似有火烧,血流奔涌。疼痛锥心到无可忍受,只是他却又不得不忍,因为最后的赦免尚有一分钟之遥。 玛丽惊声尖叫——一声尖似一声。几个男人从餐厅跑出来。其中一个又疾奔回去,想找找看俱乐部的两位退休医生有没有哪一位在场。一对认识巴里和玛丽的夫妇听见骚乱,也置开胃小菜于不顾奔出餐厅,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丈夫用手机拨通了999. 救护车是从旁边的亚维尔市开来的,路上花了二十五分钟。等救护车晃动的蓝光照亮这里时,巴里已经躺在自己的一摊呕吐物中,一动不动,毫无反应了。玛丽蜷在他身旁,丝袜的膝盖处都磨破了,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抽泣着唤他的名字。 星期一 1 “你可得做好思想准备,”迈尔斯·莫里森站在厨房里说。他家是教堂街上的大宅之一。 他好不容易挨到清晨六点半才打这个电话。昨晚睡得一点也不踏实,总是惊醒,久久无法入眠。四点钟的时候,他发现妻子也醒着,两人便在黑暗中低声聊了会儿。虽然他们彼此谈论了昨天命运安排他们目睹的一切,竭力驱除心中隐约的惊骇与恐惧,然而想到要把这桩消息披露给父亲,迈尔斯的兴奋之情却化为涟漪,化为鸟羽,撩拨着他的心。他本想等到七点,但是担心万一被人抢了先,便早早来到电话边。 “发生什么事了?”霍华德的大嗓门响了起来,似乎还略带一分醉意。迈尔斯把电话设成免提,好让萨曼莎也能听到。她穿着淡粉色晨衣,皮肤是桃花心木一样的褐色,正趁着醒得早,往身上涂一层美黑霜,她自然的小麦色肌肤最近变淡了些。厨房里混杂着速溶咖啡香和人工合成的椰子味。 “菲尔布拉泽死了。昨晚在高尔夫俱乐部突然倒下的。当时萨曼莎和我正在雀餐厅吃饭。” “菲尔布拉泽死了?”霍华德吼出来。 他的语气似乎暗示,巴里·菲尔布拉泽情况有变,他早有预料,然而即便是他也没料到竟是死亡。 “就在停车场倒下去的,”迈尔斯又重复道。 “上帝啊,”霍华德说,“他才四十来岁,对不对?上帝啊。” 迈尔斯和萨曼莎听到霍华德在那头上气不接下气,就像一匹气喘吁吁的马。他早晨常常呼吸不畅,是老毛病了。 “是怎么回事?心脏吗?” “脑子的什么问题,他们认为。我们陪玛丽一起去的医院,然后……” 可是霍华德并没有在听他说话。迈尔斯和萨曼莎听见他冲旁边叫道:“巴里·菲尔布拉泽!死了!迈尔斯打来的!” 迈尔斯和萨曼莎啜了口咖啡,等霍华德回来。萨曼莎坐在餐桌旁,晨衣的胸口豁了开来,托在小臂上的丰满Rx房呼之欲出。有外力上托,比孤零零的时候显得更加浑圆、细腻。乳沟上端的皮肤坚韧如革,小细纹像射线一样发散开来,哪怕解掉胸衣也赫然在目。年轻时,她是日光灯浴床的忠实拥趸。 “什么?”霍华德回来了,问道,“你说去医院怎么了?” “萨曼莎和我上了救护车,”迈尔斯解释道,“陪着玛丽和尸体。” 萨曼莎听出,迈尔斯的第二个版本强调了事件耸人听闻的那一面。这也难怪。那么可怕的事情他们都能经受,为的不就是得到讲给人听的特权作为回报吗?她觉得忘不掉那一切:玛丽号啕大哭;巴里的眼睛从鼻笼一样的呼吸面罩下露出来,半睁半闭;自己和迈尔斯想从医生护士的表情上猜测情况;一阵阵抽搐、摇晃;黑窗子;恐怖。 “上帝啊,”这句话霍华德已经说第三遍了,他并不理会旁边雪莉的轻声询问,全部注意力都在迈尔斯那头。“就在停车场倒下死了?” “没错儿,”迈尔斯回答,“我一看到他,就一清二楚,肯定没救了。” 这是他的第一句谎话,说这句话时,他眼睛躲开妻子。她记得当时他伸出强大的臂膀环住玛丽抖个不停的肩,嘴里还说,“他会没事的……他会没事的……” 毕竟,萨曼莎为迈尔斯设身处地想了想,在他们手忙脚乱的又是绑面罩又是扎针时,谁预测得了事态的走向呢?人们都是一副要救活巴里的架势,然而谁都不知道这一切有用没用,直到来到医院里,一位年轻医生走到玛丽面前。萨曼莎的脑海里现在还清清楚楚印着玛丽那时的脸,不施脂粉、仿若化石。一旁穿白大褂、戴眼镜,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年轻女人则虽然小心翼翼,却仍淡定镇静。 “一点儿没救了,”迈尔斯接着说,“加文星期四才刚跟他打过壁球呢。” “那时候他还好好的?” “是啊。把加文打得落花流水。” “上帝啊。突如其来呀,是不是?真是突如其来。等一下,你妈要跟你讲话。” 咔咔嗒嗒几声之后,雪莉柔和的嗓音传了过来。 “这消息太可怕了,完全没料到,迈尔斯,”她说,“你还好吧?” 萨曼莎喝了口咖啡,咖啡狼狈地从嘴角流出一行,滑过下巴,她抬起袖口揩了揩脸和胸口。迈尔斯又换上了平时跟母亲说话时的那种腔调,比正常嗓音低沉,一副踌躇满志、谁可奈何的调子,似乎很强大,实则无聊透顶。有时候,尤其在小喝了一两杯之后,萨曼莎会模仿迈尔斯和雪莉之间的对话。“别担心,妈咪。有迈尔斯在呢,你的小士兵。”“亲爱的,你太棒了,高高大大,又勇敢又聪明!”最近萨曼莎还在别人面前表演了一两次,惹得迈尔斯有些恼火,简直要出口反击,虽然人前他还是假装开口大笑。上次回家时,两人还在车里吵了一架。 “你们一直陪她到医院?”雪莉的声音是从免提话筒里传来的。 才没有呢,萨曼莎心想,我们半路就烦了,要求下车来着。 “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个。真希望能多为她做点什么。” “玛丽一定很感激你们,”雪莉说。萨曼莎把面包盒重重地盖上,塞了四片进烤面包机。迈尔斯的调子忽然变得正常了。 “是啊,嗯,等医生告诉——宣布他已经死亡时,玛丽就说想要科林·沃尔和特莎·沃尔来陪了。萨曼莎给他们打了电话,等他们来了我们才走。” “你们在那儿,玛丽真是幸运极了,”雪莉说,“爸爸要再跟你说几句,迈尔斯。我让他来接。回头再聊。” “回头再聊,”萨曼莎在水壶旁小声嘟哝,摇了摇头。她一夜没睡好,脑子糊里糊涂的,栗色眼睛也布满血丝。她急着听霍华德在电话那头说什么,不小心刮了些美黑霜在壶盖边缘。 “要不你和萨曼莎晚上过来吃饭吧!”霍华德声如洪钟,“哦,不,等等——你妈提醒我了,我们今晚约了包尔金夫妻俩打桥牌。明天来吧,吃晚饭,七点左右。” “也许能来,”迈尔斯瞅了一眼萨曼莎,答道,“还得看萨曼莎有没有别的安排。” 她没表示想去,也没露出不想去的意思。于是迈尔斯挂上电话时,厨房里充满了曲未终了、戛然而止的奇怪气氛。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他说,就像她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两人吃着吐司片,喝着新鲜的咖啡,谁也不说话。嚼着嚼着,萨曼莎心里的烦闷消退了一些。她想起半夜一阵抽筋醒来,感觉到身边躺着长个儿、大肚皮的迈尔斯,闻到他散发出的香根草味和陈年汗味,竟觉得松了口气,甚至心存感激,真是够古怪的。过后她又想了想在店里怎样告诉顾客一个男人在她眼前跌倒在地一命呜呼的故事,还要讲讲自己好心肠的医院之行。她思来想去,如何才能把这过程讲得丰满有趣,尤其还要说说医生现身时那段高xdx潮。那个镇静的女人实在太年轻,简直叫整件事情变得更加糟糕。宣布终局这项任务应该交给年纪大些的人来办的。萨曼莎情绪更好了一些,这时她想起明天与香缇公司的销售代表还有约呢。他在电话那头嘴蛮甜的,很讨人喜欢。 “我得走了。”迈尔斯一边说,一边仰头把咖啡一饮而尽,眼睛望向窗外愈来愈明亮的天边。他深深叹了口气,端起空盘子和咖啡杯往洗碗机走去,顺手拍了拍妻子的肩头。 “耶稣啊,这事儿倒也让一切变得清清楚楚,对不对?” 他摇着日渐花白的平头离开厨房。 萨曼莎有时候觉得迈尔斯古怪荒唐,还越来越嫌他单调无聊。不过时不时地,他的装腔作势还是令她颇为受用,就像有些正式场合上她还是爱戴顶漂亮帽子一样。今天早上这样的时间,严肃点儿、庄重点儿毕竟还是合适的。她吃完吐司,收拾好餐具,心中默默润色着要讲给助理听的故事。 2 “巴里·菲尔布拉泽死了,”鲁思·普莱斯喘着气说。 花园那条冷飕飕的小径,她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为的就是赶在丈夫上班之前跟他说上几分钟。她甚至都没在门廊停停脚脱掉外套,而是裹着围巾戴着手套就冲进了厨房。西蒙和两个十几岁的儿子正在吃早饭。 丈夫惊呆了,举着吐司片的手停在嘴前,慢慢地放下去,简直有点戏剧性的夸张。两个穿校服的孩子则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显出有点兴趣的样子。 “动脉瘤,他们认为是。”鲁思扯下手套,还是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她又取掉围巾,解开外套。一个又黑又瘦的女人,眼神凝重而悲伤,跟身上古板的蓝色护士服很相配。“就是在高尔夫俱乐部门口不行的——萨曼莎和迈尔斯两口子把他送到医院,然后科林和特莎又过去了……” 她一溜烟跑进门廊把脱下的衣物都挂起来,再跑回厨房时,正好赶得上回答西蒙吼叫出的问题: “动脉瘤是什么东西?” “动脉的瘤子。大脑里一根血管爆裂了。” 她冲到水壶前,按下开关,然后抹掉烤吐司机旁边散落的碎屑,嘴一直就没歇过。 “本来还可能剧烈脑溢血的。他妻子可怜啊,真可怜……她整个人都垮了……” 她忽然安静了,从厨房窗户望出去,看着结着白霜的草坪,看着山谷那头修道院嶙峋的剪影映在淡粉与灰色交融的天空下,还看着山顶小屋独有的广阔风景。夜间的帕格镇只不过是下面山谷里一丛闪闪烁烁的灯光,而现在已经从冷冽的晨光中慢慢浮现出来。然而这一切并没有进入鲁思的脑海,她心里还全是医院的场景,看着玛丽从躺着巴里的病房里出来,人们卸下徒劳无功的急救仪器。对那些在她看来像她一样的人,鲁思的同情心是最容易油然而生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玛丽喃喃自语,这声音也在鲁思心里回响,因为她仿佛看见身处同样绝境的正是自己。 这想法让她简直无法承受,她便扭头注视西蒙。他的浅褐色头发仍然浓密,身体还像二十几岁时一样瘦长结实,而眼角添上的鱼尾纹反而让他更加迷人。但是休完长假重返护士岗位的鲁思太明白人体出故障的方式可能有一百万零一种。她年轻时比现在多几分超然,眼下只觉得一家人都还活着真是幸运之极。 “难道就没法救了吗?”西蒙问,“就不能堵住吗?” 他的话里包含着失望沮丧,仿佛医生们连那么简单明了的措施都采取不了,再度亵渎了这个行业。 安德鲁一阵窃笑,胸中的快意近乎汹涌。他最近发现,母亲每说一个医学名词,父亲就会迎头反击,发表莽撞无知的意见。脑溢血。堵上。母亲还不知道父亲有多蠢。她从来都不知道。安德鲁嚼着维他麦,心里的憎恶让他快要燃烧起来。 “送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鲁思一边说,一边把茶包泡进茶壶。“在救护车上死的,就在到医院之前。” “老天爷啊,”西蒙说,“他多大,四十?” 不过鲁思的心思已经不在对话上了。 “保罗,你后脑勺的头发缠得一塌糊涂。到底梳过没有?” 她从手提包里摸出一柄发梳,一把塞进小儿子手里。 “之前就没有任何征兆吗?”西蒙问。保罗费劲地梳着乱蓬蓬的头发。 “好像之前头痛得厉害,痛了好几天。” “噢,”西蒙嚼着吐司,“那他就一点没在意?” “是啊,半点没放在心上。” 西蒙咽下吐司。 “一鸣惊人,是不是?”他自命不凡地说,“一鸣惊人。” 这话高明,安德鲁暗想,对父亲的鄙夷已近愤怒,这话深刻。这么说来脑子爆开还成了巴里·菲尔布拉泽自个儿的错。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傻瓜,安德鲁大声对父亲说,只不过是在心里。 西蒙把餐刀掉头指向大儿子,说:“噢,对了。他得去找份工作。那边的麻饼脸孩子。” 鲁思大惊,视线从丈夫移到儿子身上。安德鲁低头瞪着碗里的麦片粥,脸颊发紫,青黑油亮的青春痘颗颗可见。 “没错,”西蒙接下去说,“小懒货得开始挣钱了。想抽烟是吧,那就从自己工资里拿钱。零花钱我是不给了。” “安德鲁!”鲁思一声大叫,“你不会在——?” “噢,正是,他就是。我在柴火棚里抓到过他一次现行。”西蒙接过话,他的表情里浓缩了许多怨愤。 “安德鲁!” “别想从我们这里拿到一个便士了。想自讨苦吃,那就去吃吧。”西蒙说。 “但是我们不是说过,”鲁思抽噎着说,“我们说过,他就快考试了——” “瞧瞧他成天都在干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事,要真能考得出文凭,我们真得好好谢天谢地了。他可以早点去麦当劳打份工,也好有点经验。”西蒙一边说,一边起身把椅子推进餐桌下,津津有味地欣赏起安德鲁垂下的脑袋,还有他脸边缘青黑的青春痘。“如果要补考,我们是不会养着你的。要么一次考过,要么就别想了。” “噢,西蒙。”鲁思的口气里充满责怪。 “怎么了?” 西蒙跺着脚,两步迈到妻子面前。鲁思后退一步,背靠水槽。保罗手一滑,粉红色塑料发梳掉落在地。 “我可不会出钱供着那小混蛋肮脏的习惯!看他那张脏脸,在我的柴火棚里一鼓一鼓的!” 说出“我的”两个字时,西蒙一拳砸在自己胸口,一声闷响让鲁思更加畏缩。 “我像那小麻饼脸一样大时,已经在给家里挣钱了!他想自讨苦吃,那就让他去吃,是吧?对不对?” 他的脸往前一凑,离鲁思的脸不过六英寸远。 “对,西蒙。”她声音很轻。 安德鲁的五脏六腑都化了似的。十天之前他刚对自己发了誓,难道这一刻这么快就来了?父亲提脚从母亲身边走开,大踏步迈出厨房,走上门廊。鲁思、安德鲁和保罗保持原来的姿势,就像说好了他不在就一动不动一样。 “浴缸水放好没有?”西蒙大声问道,鲁思下夜班回家的早晨他常常这样问。 “放好了,西蒙。”她也大声回答,好像在努力找回一丝光亮,找回家里正常的气氛。 大门嘎吱一声,猛然关上。 鲁思急急忙忙地打理起茶壶,想等暗流汹涌的气氛逐渐退潮,家里恢复原有的平衡。直到安德鲁起身要离开厨房去刷牙时,她才开口: “他是担心你,安德鲁。担心你的身体。” 他担心个屁,婊子养的。 安德鲁心里跟西蒙干上了,以下流对阵下流。在心里,他可以光明正大跟西蒙干一场。 不过他对母亲大声说出的则是,“是,对。” 第二节 3 常青湾是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一带小屋,排列成镰刀似的新月形状,离帕格镇的中心广场只有两分钟的车程。36号是这里居住时间最长的一户。雪莉·莫里森靠着枕头坐在床头,细啜丈夫端给她的茶。对面是内嵌式的壁柜,柜门上的镜子映出她的脸,有些朦朦胧胧。这一是因为她没戴眼镜,一是因为光线透过她玫瑰花纹的窗帘已经变得非常柔和。在这样的微光映照下,银色短发下那张白里透粉的脸显得煞是可爱。 卧室刚刚容得下雪莉的单人床和霍华德的双人床,像两个长相迥异的双胞胎,紧紧挤在一起。霍华德的床垫上还印着庞大的人形,人却已经走开。从雪莉和她的影子相对而坐的地方,能听见淋浴室传来的轻快嘶嘶声。她还在细细品味那桩消息,那桩如同气泡香槟、在空气中荡起阵阵兴奋的消息。 巴里·菲尔布拉泽死了。如同烛花熄灭。捻去。哪怕是发生什么国家大事、战火燃起、股市崩溃,甚至是恐怖袭击,也无法在雪莉心里激起如此强烈的惊惧,热切的兴趣,兴奋的思考。这些情绪现在正将她吞噬。 她讨厌巴里·菲尔布拉泽。在与谁为友、与谁为敌方面,雪莉和丈夫常常都团结得如同一人,唯有在巴里这个人身上步调不太一致。霍华德有时候承认,这个蓄着胡须、个子矮小,还老在帕格镇教堂会厅隔着擦痕斑驳的桌子无情地对抗着他的男人,叫他觉得颇为有趣。但是雪莉可分不清政见分歧与个人恩怨。巴里在霍华德毕生最看重的事业上跟他唱反调,这就让巴里·菲尔布拉泽成了雪莉痛恨的敌人。 对丈夫的忠诚是雪莉如此热诚的痛恨中最大的因素,但并非唯一。她对别人的直觉只会沿单个方向越磨越锋利,就像训来嗅毒品的狗一样。她对于谁自视甚高、优越感满满保持着终年不休的高度敏感,而巴里·菲尔布拉泽及其教区议会的密友们身上就散发着这种气味。在这世上,菲尔布拉泽一伙以为自己上过大学就比她和霍华德这样的人厉害,以为自己的意见比他们有分量。呵,他们的自高自大今天可是遭到了重重一击。菲尔布拉泽的猝死令雪莉对自己长久以来的信念更加执着,那就是无论他和他的拥护者们怎么想,他都比她丈夫低劣、羸弱,而后者在拥有其他众多美德之外,还有一项胜出——七年前,心脏病没能杀死他。 (雪莉从来不相信丈夫会死,一秒钟也没相信过,哪怕他躺在手术室时也一样。霍华德存在于地球上,对于雪莉而言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跟阳光和氧气一样。事后朋友和邻居们说起他奇迹般地幸存,说起幸好旁边的亚维尔市就有心脏病医院,说起她那时一定担心极了,她次次都跟他们说起自己的信念。 “我早就知道他撑得过来,”雪莉说得平静自然,“从来没有一丝怀疑。” 现在,他还在呢,好端端的。那一头呢,菲尔布拉泽已经躺在太平间了。这就叫走着瞧。) 在这愉悦的清晨,雪莉想起了生下儿子迈尔斯的第二天。多年前的那时,她也像现在这样坐在床头,阳光照进病房的窗户,手里捧着记不清谁替她沏的茶,等着他们把她漂亮的宝贝带进来喂奶。生和死,两者都带来特别真切的存在感,也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巴里·菲尔布拉泽的死讯就像她膝头一个胖乎乎的新生儿,等着亲朋好友来一瞅究竟,而她则是一切的源头,因为她是第一个,或者差不多第一个知道这桩事情的人。 不管内心的喜悦如何欢腾不休,霍华德在房间里时,她并未形诸于色。他去洗澡之前,他们只互相交换了对猝死一事有礼有节的评论。雪莉自然知道,虽然他们像拨算盘珠一样你来我往说了些再寻常不过的话,但霍华德内心一定也像她一样狂喜满溢。不过消息尚新,倘若就让这些内心感受脱口而出,那无异于脱光了衣服跳舞,或者尖声大叫污言秽语,而霍华德和雪莉是永远都穿着得体的隐形衣,绝不失态之人。 又一个令她开心的想法跃入脑海。她把茶杯茶碟放上床头,翻身下床,套上灯芯绒晨衣,戴好眼镜,走过客厅,敲敲浴室门。 “霍华德?” 透过急急的水流声,传来一声询问。 “你觉得我在网站上写写怎么样?菲尔布拉泽的事。” “好主意,”他考虑片刻,透过门回答,“这想法好。” 于是她疾步来到书房。这以前是家里最小的一间卧室,多年以前女儿帕特里夏搬出这里,离家去了伦敦,他们很少再提起她。 对于自己的网络技术,雪莉自豪无比。十年前她去亚维尔上夜校,是班上年纪最大也学得最慢的学生。不过帕格教区新设了网站,真叫人激动,她怀着一定要当管理员的决心,居然坚持了下来。她登录电脑,打开教区议会的网页。 讣告异常顺畅地流泻而出,就像是她的手指自动写成的一样。 镇议员巴里·菲尔布拉泽 我们沉痛地宣告,镇议员巴里·菲尔布拉泽不幸去世。当此艰难之时,谨向他的家人致以最诚挚的慰问。 她又仔细读了一遍,敲下回车键,看着它显示在网页公告栏。 戴安娜王妃逝世时,女王在白金汉宫降了半旗。女王陛下在雪莉心目中占有不可撼动的特殊地位。她品味着这则网站讣告,禁不住因自己这一正确之举而志得意满,心花怒放。效仿最出色的榜样…… 她离开教区议会公告栏,点开最喜欢的健康网站,在搜索框里仔仔细细拼出“大脑”和“死亡”两个词。 搜索结果铺天盖地。她往下翻过一页又一页,温柔的眼睛随之上上下下,想找到赋予她眼下这般快乐的到底是哪种病症——好些词儿她压根不知道怎么念。雪莉是医院的义工,自从开始在西南综合医院工作后,她对医学的兴趣大增,有时还主动要给朋友们看病。 然而今天上午可集中不了注意力来读长词怪症什么的,她的心思已经飞远,只想着把消息传播得更广些。说实话,她脑子里已经开始暗自拟定和修改电话告知名单了。不知奥布里和茱莉亚是不是已经听说了,也不知他们会是什么反应。霍华德乐不乐意让她告诉莫琳呢,还是想亲自来做这桩赏心乐事。 叫人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 4 安德鲁·普莱斯关上小白楼的大门,跟着弟弟走过陡陡的花园小径。冰霜满地,踩在上面脆喳喳直响。他们一直来到树篱间冰凉的铁门那儿,前面便是路了。兄弟俩谁也没有望一眼山下熟悉的风景:小小的帕格镇位于三座山丘环绕的谷地上,其中一座山顶上矗立着始建于十二世纪的修道院。一条细细的河流蜿蜒着绕山而行,穿过小镇,一座玩具似的石桥连起两岸。在兄弟俩眼中,这副景象差不多跟平面背景画儿一样无聊。最令安德鲁鄙视的是,在家里颇为罕见地来了客人时,父亲总是极为自豪地拿这风景说事儿,就跟这玩意儿是他设计建造的似的。安德鲁最近越来越确定,他宁愿对面是沥青墙,破窗子,涂鸦画;他梦想去伦敦,梦想过一种有分量的生活。 兄弟俩大踏步走到路尽头,快到大路时,在拐角处放慢脚步,停了下来。安德鲁闪身进了树篱,在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半包本森哈奇香烟、一盒有些受潮的火柴。擦了好几次,几颗火柴脑袋都在盒壁上粉身碎骨,才终于点着。刚狠狠吸了两三口,校车轰轰的引擎声就打破了寂静。安德鲁小心翼翼地磕掉燃着的烟头,把剩下的半截香烟收回烟盒里。 开到山顶小屋时,校车一般都是坐了三分之二,因为之前已经去远处的农场和人家接过一圈人。跟往常一样,兄弟俩没坐在一起,而是各占一个双人座。校车辘辘驶向帕格镇,两人都侧头看向窗外。 他们家的山脚下是一幢嵌入楔形花园的小楼。菲尔布拉泽家的四个孩子平时都会在门外等车,但今天一个人影也没有。窗帘也都拉得严严实实。安德鲁寻思着莫非家里死了人,其他人就都在黑屋子里坐着? 几个星期以前学校剧场的迪斯科舞会上,安德鲁曾经和尼安·菲尔布拉泽亲热了一回。她事后居然黏上了他,整天跟到东跟到西,实在太没品了。安德鲁的父母跟菲尔布拉泽家没什么交情。西蒙和鲁思基本上没有朋友,但是他们好像对巴里有一点好感。帕格镇唯一一家银行的小小支行就是巴里掌管的。菲尔布拉泽的名字常常和教区议会、镇政厅文艺演出,以及教堂募捐长跑一类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安德鲁对这些事情一概不感兴趣,他父母也从不参与,顶多偶尔填个赞助表格或者带回张抽彩券。 校车左转,慢慢驶下教堂街,经过沿街而下的维多利亚风格大宅。安德鲁开始幻想父亲被隐形狙击手一枪击毙,倒地而亡。他仿佛看见自己一边轻拍哭泣的母亲的后背,一边打电话给丧葬公司,订了一口最便宜的棺材,嘴里还叼着一根烟。 贾瓦德家的三个孩子——贾斯万、苏克文达和拉吉帕尔在教堂街最底下上了车。安德鲁特意选了前面有排空位的位置坐下,是用了心的,因为他希望苏克文达坐在自己前面。倒不是对她有什么想法(安德鲁最好的朋友肥仔给她取的外号叫TNT,就是小胡子女人的意思),而是因为“她”总爱坐在苏克文达旁边。不知是不是今早的心灵感应发功起了效,苏克文达真的在他前面坐了下来。安德鲁心花怒放,盯着脏兮兮的车窗,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把书包朝自己胸前又拉了拉,免得人家看见他随着校车颠簸而悄悄勃起了。 笨重的校车沿着狭窄的街道缓缓前进,绕过尖尖的拐角,开进村广场,驶往她家那条路。每上下颠簸一次,心里的期待就再攀升一层。 安德鲁还从来没对哪个女孩如此强烈地动过心。她是新来的,这个时间转学过来挺奇怪的,现在是初中毕业考试年的春季学期。她叫盖亚,这两个字配她很合适,因为是他从没听说过的名字,这个人儿也是他从未见过的那般人物。一天早晨,她第一次走上校车,仿佛就是为了清晰明了地证明造物者如何巧夺天工。她在他前面两排的座位坐下,双肩那么完美,后脑也那么好看,他完全呆住了。 她的头发是铜棕色的,松松的大波浪,直披到肩。鼻梁高高窄窄,仿如雕塑,衬得圆润的淡淡嘴唇更加撩人。双眼间隔颇开,睫毛浓密,暗绿的瞳仁藏着细细的斑纹,好像两只小黄苹果。安德鲁从未见过她化妆,然而皮肤却从无半点瑕疵。她的脸完美对称,五官的比例又绝非寻常。他简直要盯着她看上几个小时,来研究动人的魔力究竟藏在哪里。上星期的两堂生物课,桌椅和人头分布好像都经过天意的安排,他正好能好好看着她,视线几乎一秒钟也不离开。回家之后躲进卧室,他写下“美即几何”四个字(之前打了一通手枪,然后又瞪着墙壁发了半小时呆)。写完之后立刻把纸撕掉,而且事后回想起来老觉得自己特别愚蠢,不过这其中还是自有真意。她勾魂摄魄的美就好比在某个模型上稍作拨弄,于是便成就了无与伦比的谐和。 她随时可能出现,而且如果她像往常一样坐在方方正正、脸皮紧绷的苏克文达身边,就近得闻得见他身上的尼古丁味了。他喜欢看无生命的东西与她的身体交汇,比如她坐下时车椅坐垫往下轻轻一沉,又比如她铜金色的卷发散落在铁扶手上。 司机放慢了速度,安德鲁赶快把脸从门的方向移开,假装沉思得出了神。等她进来的时候他再环顾环顾周围,装出刚刚意识到车停了下来的样子。他还要看看她的眼睛,说不定再对她点点头。他等待着车门打开的声音,可是引擎轻微的跃动声却并未被熟悉的门链绞合声打断。 安德鲁眼睛一扫,目之所及仅有又短又破的霍普街,两边都是小小的连栋小平顶房。司机低头俯视,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没来。安德鲁真想叫司机等等,因为就在上个星期,她的身影才从其中一栋小房子里一闪而出,沿着人行道跑过来(举目凝望是没问题的,因为所有的人都在凝望她),她小跑过来的样子足够占据他的心好几个小时,可是司机一转方向盘,车便又起步了。安德鲁又对着脏兮兮的车窗发起呆来,心和睾丸都传来隐隐的痛。 5 霍普街上的连栋小平顶房过去曾是劳工的住处。10号的浴室里,加文·休斯正在慢慢刮脸,小心翼翼得有点过分。他肤色白皙,胡须稀少,其实一个星期刮两次绰绰有余。可是在这样的阴冷天,邋遢的浴室是他唯一的避难所。假如能在里头磨蹭到八点,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得赶紧去上班了。他害怕不得不跟凯讲话。 昨天夜里为了打断话头,他向凯求欢,结果这一次翻云覆雨的时间之长、动作之新,都是他们在一起以来最登峰造极的。甫一开始,凯就有了反应,报以吓人的热情,不断挪动着身体,抬起她结实的双腿,像俄国杂技演员一样扭来扭去,要说外表,她也跟他们十分相似,都是橄榄色的皮肤和极短的黑头发。等他意识到她误会了,把这不同寻常的欢爱当作他说出了从来不肯出口的话时,已经太晚了。她贪婪地吻着他。恋情刚开始时他感到她伸入口中的湿湿的舌头充满了情欲的味道,现在却已经隐约感到烦腻。他过了好长时间才达到高xdx潮,自己挑起的欢爱简直吓倒了他,险些让他软了下去。即使是这一点也起了相反的效果,前所未有的长时间,让她还以为是在向她展示精湛的技巧。 待到终于完事后,她紧贴着他,还抚摸了好一会儿他的头发。他茫然地望向一片黑暗,狼狈不已,意识到本想渐行渐远,结果反倒越拉越近了。是他咎由自取,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她睡着了,他的一只手臂被压在她身下,腿又黏着湿嗒嗒的床单,极不舒服。床垫的旧弹簧高低不平,他在心里期望有勇气当个混蛋,悄悄离开,永不回来。 凯的浴室里有股发霉的湿海绵味。小浴缸的壁上粘着好几撮头发。墙上的油漆开始脱落。 “这儿得整一整了。”凯说过。 加文很当心,从来没说自己就能帮她。他不肯对她说的话就是他的护身符、保险器。他把这些东西穿成一串存在脑子里,常常像数念珠一样检查。他从来没说过的是“爱”。也从来没说过婚姻。从来没请她搬到帕格镇来住。可是无论怎么说吧,眼下她还是就在这儿,而且不知为什么,她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负有某种责任。 失去光泽的镜子里,他自己的脸瞪着他。眼睛下面的眼袋发紫,日渐稀疏的金发细软干枯。头顶的灯没有灯罩,让憔悴如老山羊的脸散发出一种律师独有的残酷。 三十四,他心想,看起来却至少四十。 他举起刮胡刀,灵巧地除掉喉结旁两撮茂盛的毛须。 浴室门被拳头捶得咚咚响。加文手一滑,细长的脖子被割出了血,滴在干净的白衬衫上。 “你男朋友,”一个女声怒不可遏地尖叫道,“还霸着浴室,我要迟到了!” “我用完了!”他喊道。 伤口如针刺般疼痛,但那又有什么要紧?简直提供了一个现成的理由:看看,都是你女儿害的。我得回家换件衬衫才能去上班了。他的心倏地轻松起来,一把取下挂在门后的领带和夹克,打开浴室门。 盖亚立刻推开门进去,砰地关上,咔哒一声锁住。加文站在窄小的楼梯口,闻见橡胶烧臭的味道。他想起昨晚床头板猛烈地撞击墙壁,廉价的松木床嘎吱作响,凯呻吟叫喊。有时候真的很容易忘记她女儿也住在这栋小楼里。 他慢慢走下楼梯,楼梯上没铺地毯。凯跟他说过,准备磨一磨,再打打亮,不过他怀疑她根本不会费这功夫。她在伦敦的公寓就又脏又破,疏于打理。反正他知道,她等着搬进他家呢,但他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是底线,一旦谁敢挑战,他就马上亮出立场。 “怎么回事?”凯一眼看见他衬衫上的血,惊声尖叫。她穿着那件便宜的深红色宽松晨衣,他不喜欢,可是却非常合身。 “盖亚对着门一阵猛敲,我吓了一跳。得回家换衣服。” “噢,可是我给你做了早饭!”她说得很快。 他这才意识到橡胶的焦味其实是炒蛋的味道。炒蛋看起来惨淡可怜,而且还糊了。 “不行,凯,我得回家换衣服,还有个很早的……” 她兀自操起勺子把那堆开始凝固的东西往盘子里拨。 “只要五分钟,你待五分钟肯定没问题——” 手机在他夹克口袋里铃声大作,他取出来,心里盘算着自己有没有勇气假装是有紧急状况。 “耶稣基督啊。”他说,带着真真切切的恐惧。 “怎么了?” “巴里。巴里·菲尔布拉泽。他……操,他……他死了!迈尔斯发来的。耶稣基督啊。操他妈的耶稣基督!” 她放下手里的木勺子。 “巴里·菲尔布拉泽是谁?” “跟我一起打壁球的。才四十四岁!耶稣基督!” 他又读了一遍手机短信。凯看着他,很是疑惑。她知道迈尔斯是加文在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不过加文从来没有介绍自己跟他认识过。至于巴里·菲尔布拉泽,对她来说就仅仅是个名字了。 楼梯震天响,盖亚在使出吃奶的劲儿跺脚跑。 “鸡蛋,”她在厨房门边说,“你每天早上倒是给我做呀。从来没有。托他的福,”她恶狠狠地盯着加文的后脑勺,“我大概已经赶不上该死的校车了。” “好啊,要是你没花那么多时间折腾头发的话。”凯对着女儿已经走开的背影吼道,女儿不理她,而是气呼呼地冲下客厅,书包在墙上蹭蹭擦擦,大门砰地一声关上。 “凯,我得走了。”加文说。 “可是,都已经做好了呀,你回去之前总可以……” “我要回去换衣服。还有,见鬼,巴里的遗嘱是我帮他做的,得去理一理。对不起,必须走了。简直不敢相信,”他看了一遍短信,又说了一遍,“简直不敢相信。我们上星期四还一起打过壁球。简直不敢——耶稣啊。” 死了一个人,她什么也不能说,说了就怕错。他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她的嘴唇,她并无反应。他穿过又黑又窄的门厅走了。 “我们什么时候再……?” “我再打电话给你。”他故意吼得比她还响,假装没听见她的话。 加文快步穿过马路来到他的车旁,贪婪地呼吸了几口凉爽的空气。巴里的死讯就像一小瓶挥发性的药水,他藏在心里,不敢把玩摇晃。把钥匙插进点火孔,他心里浮现出巴里的双胞胎女儿哭泣的样子,头埋在上下铺的被褥里。他见过她们躺在那张双层床上,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手里各拿一个任天堂游戏机在玩。那是在他最近一次去他们家吃晚饭,路过她们卧室房门时。 菲尔布拉泽夫妇是他认识的最恩爱的一对。他再也不会去他们家吃饭了。过去,他曾称赞巴里多么幸运,可现在看来终究没有幸运到哪里去。 一个人影从人行道朝他走来,他害怕是盖亚,以为会冲他大嚷大叫或者叫他送一程,惊吓之中倒车倒得太猛,结果撞到了后面那辆:是凯的老款沃克斯豪尔·科莎。那个人走近了,却是一个身材消瘦、步履蹒跚的老太太,趿拉着一双绒毡拖鞋。加文一身冷汗,转动方向盘,挤出车位。踩下油门时,他瞄了一眼后视镜,看见盖亚折返进了家门。 他觉得肺里缺氧。胸中好像郁结起了气块。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巴里·菲尔布拉泽是他最好的朋友。 6 校车开到了丛地,这是亚维尔市郊蔓生的一片聚居区。脏兮兮的灰色房子,有些墙上喷了姓名缩写或者下流话,隔不多远就会有用纸板糊起来的窗户不规律地出现,还有天线锅和没人修剪的草地——这些比闪着冷霜光芒的废弃修道院更不值得安德鲁驻足观看。可是安德鲁曾有一度对丛地深感好奇,还怀着莫名恐惧,不过来得多了,这儿也就成了无足称奇的寻常地方。 人行道上,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往学校走去,天气很冷,但很多孩子都只穿T恤。安德鲁看到了克里斯塔尔·威登,这个姓可是早成了下流笑话。她混在一帮十几岁的孩子中间,蹦蹦跳跳往前走,笑得没遮没拦。耳朵上好几只耳环互相撞来撞去,丁字裤的裤腰露在松松垮垮的运动裤上面。安德鲁小学时就认识她了,小时候最鲜明的记忆中的主角大多都是她。他们嘲笑她的姓,要是其他小女孩儿早就哭鼻子了,可是五岁的克里斯塔尔自己也跟着大笑大叫,“萎灯!克里斯托尔·萎灯!”有一次上课上了一半,她突然扯下裤子,模仿起做爱的动作。她粉红的阴户还非常鲜明地印在他记忆里。这就像圣诞老人忽然来到他们中间一样。他还记得奥茨小姐脸色大红,拎着克里斯塔尔就出了教室。 到十二岁,进了综合中学之后,克里斯塔尔成为同年级里发育最成熟的女生。她总在教室后面厮混,那儿本来是放数学练习题的地方,谁做完了一套就自己再来取一套。安德鲁(他从来都是最后一个做完数学题的)来到教室后面的橱柜,从上面整整齐齐排放的塑料盒子里拿习题的时候,发现罗布·考尔茨和马克·理查兹正轮流伸手捧住克里斯塔尔的Rx房,再用力挤。这运动是何时兴起的,安德鲁不得而知。其他的男生大多在目不转睛地观赏,兴奋得像触了电一样,脸反正藏在竖起的课本后面,老师发现不了。女生大多脸色绯红,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安德鲁意识到男生有一半都已经轮过趟了,现在大家都指望着他上。他既想上,又不想上。他怕的不是她的Rx房,而是她脸上那股子挑战的凌厉之气。他是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等健忘又无能的西蒙兹先生终于抬起眼皮说“你在那儿耽搁多久了,克里斯塔尔,拿起你的习题,回来坐下”时,安德鲁简直大大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之后他们进了不同的班,但点名课还在一起,所以安德鲁知道克里斯塔尔有时来上课,大多数时候逃学,而且永远都一身麻烦。她天不怕地不怕,就像那些自己用墨水在身上文身的男生一样,嘴唇干裂,叼着香烟,讲着自己跟警察干架、嗑药和滥交的故事。 温特登综合中学正好在亚维尔市境内,是一幢难看的三层大楼,外墙上除了窗子就是漆成绿松石色的板材。车门吱呀一声打开,安德鲁被卷挟进了越来越庞大的人群,大家都穿着黑色运动夹克和毛衣,浩浩荡荡地穿过停车场,碾向学校的两扇大门。正当他走到人流最窄处,即将挤进两门之间时,发现一辆尼桑米克拉汽车停了下来,于是便抽身出来等他最好的朋友。 桶、缸、盆、老砸、老墙、老大、胖娃、肥仔——斯图尔特·沃尔是学校里绰号最多的男生。他一跳一跳的走路姿势、瘦骨嶙峋的身板、露出菜色的小脸、大得过分的耳朵,还有那副永远在受苦似的表情已经足够惹人瞩目了,而真正让他与众不同的是他尖刻的幽默感,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以及无比淡定的姿态。假如是个性格里缺少这份能屈能伸的孩子,是很难像他一样把于己不利的东西撇得一干二净的,这其中就包括爸爸是招人嫌、被人笑的副校长,妈妈是个又土又胖的教导老师。他就是他,卓尔不群,如雷贯耳:肥仔,学校名人,学校地标,他讲的笑话连丛地来的学生听了都会笑,并且根本不会嘲笑他不幸生在那样一个人家——当然他还击起来也是毫不留情、酷劲十足的。 肥仔的淡定今天早晨也分毫不差,身边走过一拨又一拨同学,谁也没有家长陪,而他是和老爸老妈一起钻出尼桑车的。平时他父母倒不常一起来学校。安德鲁再一次想起克里斯塔尔·威登和她的丁字裤裤腰,这时肥仔大步向他跑来。 “你还好吧,汪汪?”肥仔说。 “肥仔。” 他们一起再融进人群,书包从肩膀上悬下来,时不时打到矮一点的孩子的脸,这样仿佛在他们身后留下了一个气旋地带似的。 “鸽笼子一直在哭。”他们沿着长长的楼梯往上走时,肥仔说。 “怎么回事?” “巴里·菲尔布拉泽昨晚突然死了。” “哦,是的,我听说了。”安德鲁回答。 肥仔瞥了安德鲁一眼,眼神狡黠又嘲弄,每当别人打肿脸充胖子、不懂装懂、不会装会的时候,他就是这副眼神。 “他们把他送进医院的时候,我妈正在里面,”安德鲁被惹毛了,“她在那儿上班,你总记得吧?” “哦,对,”肥仔说,狡黠的眼神也收了起来,“你晓得他和鸽笼子是好哥们儿吧。鸽笼子要宣布这个消息。不妙啊,汪汪。” 楼梯走到头,他们便分了手,走进各自的点名教室。安德鲁班上的同学基本都来齐了,坐在课桌上,腿晃来晃去,或者背靠两边的橱柜站着。星期一的早晨,讲话声总是特别大,特别没遮没拦,因为待会儿的全校大会意味着大家要走一段露天的路去体育馆。点名老师坐在桌边,每进来一个人就记录一下。她从来不正儿八经地点名,这是用来讨好他们的小手段之一,可是全班都瞧不起她这么干。 集合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克里斯塔尔才到。她从门口就大叫“我来啦,小姐!”然后立马转身往外走。大家都跟在她身后,还在互相交谈。安德鲁和肥仔在楼梯尽头又会合了,随着人流穿过后门,走过一片宽阔的灰色碎石路。 体育馆里充斥着汗味和运动鞋臭。一千二百个忙于聊天的青少年制造的噪声在光秃秃的白墙之间回响。地面铺着污迹斑斑的铁灰色地毯,地毯上画了不同颜色的线,以划分羽毛球场、网球场、曲棍球场和足球场。万一穿短裤时在这地毯上摔了一跤,是会火辣辣地疼的,不过对于要在地上坐着挨过全校大会的人来说,地毯上可比木地板舒服得多。安德鲁和肥仔坐在体育馆最后边的圆腿塑料背椅子上,这是专为五六年级学生准备的。 前方面对学生们立着有年头的木质讲台,旁边坐着校长肖克罗斯太太。肥仔的爸爸科林·“鸽笼子”·沃尔走过来,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他身材极高,额头也高,发际线后退,走路姿势让人很想学样,双手甩得太高,其实要推动身体前进根本没必要用这么大力气。大家都叫他鸽笼子,因为对于保持办公室外面墙上鸽笼子文件架的整洁,他有着近乎偏执的要求,这一点已经臭名昭著了。点名表记录完毕之后会归入文件架中的某几格,其他格则是用来装另外的文件的。“切记放进正确的鸽笼子,艾尔莎!”“别露个角出来,会从鸽笼子里掉下来的,凯文!”“别踩,小姑娘!捡起来放在这儿,这东西本来就该待在鸽笼子里!” 其他老师都把这种文件架称为鸽房。大家都相信,他们这么做是为了跟鸽笼子先生划清界限。 “往那边挪一个,往那边挪一个。”木工课老师米契尔先生对安德鲁和肥仔说。他们俩和凯文·库珀中间隔了一个空位子。 鸽笼子站到讲台上。如果是校长站上去,孩子们大概会快些安静下来。正当最后一丝噪音平息下来时,右边一扇对开门打开了,盖亚走了进来。 她把会场扫视了一圈(安德鲁允许自己看她,因为全场一半的人都在看,她迟到了,又是新同学,还那么漂亮,何况现在是鸽笼子在讲话),然后快步(但也不是太快,因为她也有肥仔那种天生的淡定)从后排学生背后绕过去。安德鲁没法儿扭过头去看她,但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耳后嗡嗡地响起来,这件事就是:和肥仔一起往里边挪的时候,他身边空出了一个位子。 他听见轻盈的脚步快快走到身边,她来了,真的坐在了他的身边。她轻轻碰了碰他的椅子,她的身体一动,他便也跟着一动。一阵香水味呢喃着飘进他的鼻孔。整个左半身都因为感知到她在身旁而火辣辣的,想到离她较近的左半脸青春痘没那么嚣张,他简直心存感激。他从来没有离她这么近过,想鼓起勇气看看她,装作认出她的样子,可是又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正襟危坐太久,再这样做未免太不自然。 他挠挠左太阳穴,其实是为了遮住脸,眼球一转,往下瞄了一眼她的手。她的手轻轻搭在膝头。指甲修得很短,很干净,没涂指甲油。小指上戴了一枚素银戒指。 “最后——”鸽笼子说,安德鲁意识到已经听见他这样说了两声,体育馆里由安静变得几乎鸦雀无声,似乎所有的躁动不安都变成了好奇、高兴和紧张,空气都凝住了。 “最后,”鸽笼子又说了一遍,他的声音简直走了调,“我有一条……我有一条非常悲伤的消息要宣布。巴里·菲尔布拉泽先生。过去一直担任我们油——友——优秀的女子划艇队教练的巴里·菲尔布拉泽先生,他……” 他哽住了,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 “……去世了……” 鸽笼子·沃尔当着所有人的面哭起来,高高凸起的秃额头垂到胸前。观众当中涌过一阵吁气声,同时又是一阵窃笑,不少人转头望着肥仔,肥仔却一脸庄严,一副于己无关的神气,夹杂着些许嘲弄,可是基本上不为所动。 “……他死了……”鸽笼子还在抽抽噎噎,校长站了起来,扫视会场。 “……就是昨天晚上……去世的……” 体育馆后方几排座位中间的某处突然爆发出一声粗厉的大叫。 “是谁在笑?”鸽笼子咆哮起来,空气中突然充满令人兴奋的紧张。“好大的胆子!哪个女生笑的?哪一个?” 米契尔先生已经站起身来,气冲冲地指向安德鲁和肥仔背后那一排中间。安德鲁的椅子又被碰了一下,因为盖亚和其他人一起扭身去看后面。安德鲁的全身忽然拥有了超常的感受力,他简直能够感到盖亚的身体朝他压来,如果他迎面侧过去,便是胸脯对胸脯了。 “是谁笑的?”鸽笼子还在问,并且踮起了脚,滑稽得很,好像从他站的地方就能看到谁是罪犯似的。米契尔嘴里念念有词,怒气冲冲地朝他抓到的嫌疑犯挥手。 “是谁,米契尔先生?”鸽笼子大叫。 米契尔好像不肯说,他还没法儿让罪犯离开座位,不过当鸽笼子做出要离开讲台亲自调查的架势时,克里斯塔尔·威登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从她那一排座位中间挤出来。 “大会结束后马上来办公室见我!”鸽笼子大吼,“没脸没皮——不懂尊重!滚出去!” 可是克里斯塔尔走到最后一个座位时站住了,朝鸽笼子竖起中指,尖叫道:“我什么也没干!你个xx巴!” 会场里爆发出一阵交谈和笑声。老师们想将这噪声镇压下去,不过没什么效果,其中一两个老师离开座位,想吓唬自己的班级恢复纪律。 在克里斯塔尔和米契尔先生身后,对开门摇摆着关上了。 “肃静!”校长喊道,于是会场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中间混杂了躁动和私语。肥仔直视前方,不过他漠然的神情里偶尔飘过一丝勉为其难,脸也变黑了几分。 安德鲁感觉到盖亚重新落座了。他鼓足勇气往左看了一眼,露齿一笑。她立刻也报以微笑。 第三节 7 帕格镇的熟食店九点半才会开门,不过霍华德·莫里森早就到了。他是一个六十四岁的男人,胖得离谱。围裙垂下来,离腿十万八千里远。人们第一眼看到他,想到的总是他的胯下之物:他最后一次看见它是什么时候?怎么洗?日常功能都如何行使?一半是因为他的体型如此惹人遐想,一半是因为他说起玩笑话来还挺起劲,所以霍华德一方面令人感觉颇不舒服,一方面又能让人轻松缴械。这样一来,头一回进店的顾客往往会多买不少本不准备要的东西。他一边干活,一边嘴里说个不停。长着五根短手指的手握着切肉刀前后挥舞,薄如绸布的火腿便纷纷落在下面铺好的玻璃纸上。他圆圆的蓝眼睛里永远闪着亮晶晶的光,一笑,下巴上的肉就跟着晃个不停。 霍华德为自己设计了一套工作装:白色袖套,硬邦邦的深绿色帆布围裙,灯芯绒长裤,配上一顶猎鹿帽,上头还插了好几根装饰用的鱼饵虫。这顶猎鹿帽很久以前曾经是个笑话,不过现在早已没人笑了。每天早晨店铺开门时他都对着员工专用洗手间里的镜子,郑重其事地把帽子往浓密的灰色卷发上某个位置精确地一扣。 早晨准备开门的这段时光让霍华德欢喜,多年不变。他喜欢在店里走来走去,耳边只有冷柜的低沉嗡嗡声,喜欢唤醒店里万物——轻触开关,打开灯光,卷起百叶窗,揭开盖子,让冷冻柜台里的宝藏重见天日:浅灰绿色的朝鲜蓟,缟玛瑙色的橄榄,洒了香草的油里还泡着番茄干,它们蜷起身体,好像一只只红宝石色的海马。 可是今天早上,霍华德的好心情笼罩上了一层急躁。合伙人莫琳已经迟到了,跟之前迈尔斯一样,霍华德生怕别人抢先告诉她这一惊人的消息,因为她没有手机。 他在熟食店和老鞋店之间新凿出的拱门前站住,鞋店就快变成帕格镇的新咖啡馆了。他细细查看防止灰尘飘进熟食店的透明塑料门帘,这东西真是代表工业时代的厉害呀。他们计划让咖啡馆在复活节前开张,正好吸引来西南部旅游的游客。为了迎接这批客人,霍华德每年都会在橱窗里摆上当地的苹果酒、奶酪和稻草人做装饰。 门铃叮咚一响,他转过身来,开过刀后又强劲如初的心脏因为激动而加快了跳动。 莫琳是个六十二岁的老太太,个子小小、肩膀圆圆,是霍华德以前合伙人的遗孀。含胸低头的姿态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尽管她想方设法留住青春:头发染成乌黑,穿颜色鲜亮的衣服,高跟鞋高得不像话,穿上连路也走不稳,进店以后立马得换上爽健牌的便鞋。 “早啊,小莫。”霍华德说。 他本来已经想好,不要把消息一股脑儿倒出来,免得浪费这难得的机会,可是顾客就快来了,而要说的又那么多! “听说了吗?” 她皱起眉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巴里·菲尔布拉泽死了。” 她张大了嘴。 “不会吧!怎么死的?” 霍华德拍拍自己的脑袋。 “这里面。生了什么东西。当时迈尔斯在场,全过程都看见了。在高尔夫俱乐部的停车场。” “不会吧!”她又叫了一声。 “死得跟块石头一样。”霍华德说,好像死亡还分程度,而巴里·菲尔布拉泽买的那种死亡尤其可鄙可怜。 莫琳在胸前画着十字,涂得亮红的嘴唇耷拉下来,显得很松弛。她的天主教信仰常常让这种时刻变得特别像一幅画。 “迈尔斯也在场?”她嘶哑着嗓子问。从她以往抽烟遗留下的低沉嗓音中,他捕捉到信号,知道每个细节她都想听。 “你去把水烧上好吗,小莫?” 至少也得再吊她几分钟胃口吧。她烧好茶,急着走回他旁边,结果滚烫的茶泼出来把手都给烫到了。两人在柜台边的高脚木凳上坐好,木凳是霍华德专门放在那儿,在顾客不多的时候坐坐的。莫琳从橄榄旁边抓了一捧冰,给烫伤的手降温。他们先是叽叽喳喳地议论起这事儿该有多悲惨:寡妇(“真不知道还有什么盼头,她一生都是为巴里而活的”),孤儿(“四个十几岁的孩子,没了爸爸,这负担可重了”),亡者不大的年纪(“他没比迈尔斯大几岁,是不是?”),寻常话说尽,最后终于进入正题——与之相比,之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闲聊。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莫琳紧追着霍华德问。 “啊,”霍华德说,“嗯,接下来。问题就在这儿,对吧?我们赢得了一个偶发空缺。小莫,这下就可能改天换地了。” “我们赢得了一个……?”莫琳问,似乎害怕听漏了什么关键信息。 “偶发空缺,”霍华德重复道,“就是有人死了之后空出来的议席。是个专业词汇。”带着好为人师的口气。 霍华德是教区议会主席,帕格镇的第一公民。就任时他被授予了一根镀金的珐琅勋链,现在正躺在家里内嵌式衣柜底下他和雪莉特意安放的保险箱里。如果帕格地区能获准升为自治市镇的话,他满可以称市长了。不过实际上他也跟个市长差不多。在议会网站的页面上,雪莉已经把这一点表明得再清楚不过了:霍华德戴勋链的照片,笑眯眯,红润润,下面写着他乐意受邀参加本地各项民间和商务仪式。就在几个星期之前,他还在当地小学为学生颁发了自行车骑车证呢。 霍华德喝了一口茶,脸上浮现出微笑,好缓和一下气氛。“菲尔布拉泽可是个坏家伙,别忘了,小莫。他真有可能坏了事呢。” “哦,我知道,”她说,“我知道。” “我还得跟他摊牌呢,假使他没死的话。你问雪莉好了。他真可能使阴招坏事儿的。” “哦,我知道。” “嗯,我们拭目以待吧,拭目以待。应该就这样了结了。你知道,我当然没想以这种方式赢他,”他深深叹一口气,补充道,“但是对帕格镇……对全体居民而言……并非全是坏事……” 霍华德看了看表。 “马上九点半了,小莫。” 他们开门从不晚点,关门也从不提早,按神庙的礼制与规范来经营着生意。 莫琳蹒跚地走去打开门,卷起百叶窗。百叶窗叶片收起,广场猛然跃入眼帘。广场美丽如画,一看便知是精心打理的。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周围房屋主人的齐心协力:这些面朝广场的房子上星星点点地缀着花箱,挂着花篮,摆着花盆,每年种花的颜色都是大家一同商量好的。黑典(英格兰历史最悠久的酒馆之一)就在广场另一头,正对着莫里森和洛伊的店。 霍华德从里屋进进出出,端出盛新鲜肉糜酱的长方形盘子,肉酱上洒了柑橘末和红莓,闪闪发光。他把盘子摆在玻璃柜台里,排得整整齐齐。一大早说了这么大一通话,又干了这么多活儿,他简直要骄傲起来了。霍华德放好最后一个盘子,站着歇了一会儿,望向广场中央的战争纪念碑。 帕格镇每天都那么可爱,今天早晨也一样。在霍华德看来,无论他自己,还是这座身心所系的小镇,今早都跃动着生命的脉搏,洋溢着庄严与欢欣。他就在这里,如同啜饮琼浆一般品味一切——光滑可鉴的黑色长椅,姹紫嫣红的花朵,掠过十字尖顶的阳光——而巴里·菲尔布拉泽已经不在了。多年来被霍华德视为他与巴里兵戎相见之地的战场忽然改换了模样,不由得让人感到上天自有更宏大的安排。 “霍华德,”莫琳尖声叫道,“霍华德。” 一个女人穿过广场大步走来,这是一个黑发棕肤的女人,瘦瘦的,穿一件防雨短上衣。走路时,皱着眉往下看着自己的靴子。 “你觉得她……?她听说了吗?”莫琳小声问。 “不知道。”霍华德答。 莫琳还没来得及换上爽健牌便鞋,急急离开窗边时差点扭伤了脚踝。她赶紧站到柜台后头。霍华德则像一名奔赴战斗的炮兵,气派十足地缓步走到放钱的柜子后面,把那地方占得满满当当。 门铃清脆一响,帕明德·贾瓦德医生推开熟食店的门走了进来,依然眉头紧锁。她没跟霍华德和莫琳打招呼,而是径自走到放油的货架前。莫琳的眼睛一直尾随着她,一眨不眨,就像一只老鹰全神贯注地盯着地上的田鼠。 “早上好。”帕明德拿起一瓶油走到柜台前,这时霍华德说。 贾瓦德医生几乎从来不看他的眼睛,不管是在教区议会开会,还是在教堂会厅外边碰上。她对他的厌恶之情从来不加掩饰,这一点叫霍华德觉得非常有趣,他因此对她特别殷勤,也特别谦恭。 “今天不上班?” “不上。”帕明德一边翻钱包一边答道。 莫琳忍不住了。 “可怕的消息,”她沙哑的声音响起,“巴里·菲尔布拉泽。” “唔,”帕明德只应了一声,可是接下来又问,“怎么了?” “巴里·菲尔布拉泽。”莫琳重复道。 “他怎么了?” 帕明德虽然在帕格镇住了六年,却仍然不改浓重的伯明翰口音。两眉之间一道深深的竖纹让她看起来永远有一副相当较真的神情,有时显得固执,有时显得聚精会神。 “他死了,”莫琳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眉头紧锁的脸,急不可待,“昨晚。霍华德刚刚正在跟我说。” 帕明德呆住了,手还插在钱包里。她转眼去看霍华德。 “突然倒下死的,在高尔夫俱乐部的停车场,”霍华德说,“迈尔斯正好在那儿,看到了。” 又是几秒钟。 “不是开玩笑吧?”帕明德追问,嗓音变得高而尖利了。 “当然不是笑话,”莫琳强压心头怒火,回答,“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帕明德的一声把油瓶放在玻璃柜面上,转身走出商店。 “好啊!”莫琳不以为然地简直乐坏了,“‘不是开玩笑吧?’太迷人了!” “震惊啊。”霍华德以一副智者的口吻说,目送帕明德疾步穿过广场,短上衣在身后鼓起。“她会跟那寡妇一样伤心的,这个女人。等着瞧吧,会有趣得很,”他去挠肚子上的肉褶子,这里老是很痒,又加了一句,“等着瞧她会做出……” 他话没说完,但不要紧,莫琳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望着贾瓦德议员的身影转过一个拐角消失了,两个人都在想着偶发空缺。这可不单单是空出一个位子,而是如同魔术师的口袋,充满一万种可能。 8 教区牧师老宅是教堂街上维多利亚式楼房里最大、最华美的一幢。它伫立在坡底的街尾,被一座街角花园环抱,正对着街对面的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 沿街而下的最后几码,帕明德是小跑过来的。她哆哆嗦嗦地打开硬邦邦的锁,进了家门。在从别的人那儿再次听说之前——随便是谁——她是不会相信的,可是厨房里的电话已经在响了,带着不祥的预兆。 “喂?” “是我,维克拉姆。” 帕明德的丈夫是心外科医生。他在亚维尔的西南综合医院工作,平时从来不会在上班时候打电话回家。帕明德紧紧握住听筒,手指都握得发痛了。 “我也是偶然听说的。听上去像动脉瘤。我叫休·杰弗里斯把尸检往前排一排。能让玛丽知道死因也是好的。他们可能现在就在做了。” “是的。”帕明德低低地说。 “特莎·沃尔当时在场,”他告诉她,“给她打个电话吧。” “好,”帕明德说,“就打。” 可是挂上电话,她却跌坐在一张餐椅上,视若无睹地往窗外黑漆漆的花园望去,她伸出手指压在嘴唇上。 一切都碎了。墙还在,椅子还在,孩子们挂在墙上的照片还在,可是没有任何意义。一瞬间,所有的原子都被炸开、重新排列,所谓的永恒与坚固显得可笑之极。仿佛一伸手就会全部溶掉,因为一切都突然变得薄如纸巾,不堪一击。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思绪四分五裂,记忆的碎片随机地浮起,又随机地淡去:与巴里在沃尔家的新年派对上共舞,上次教区议会散会后两人一同走回家,路上那些没心没肺的聊天。 “你家的房子长着一张奶牛的脸。”她对他说。 “奶牛的脸?什么意思?” “前面比后面收得窄,这很吉利。可惜对着一个丁字路口,这个又不太吉利。” “这么说,就是扯平了。”巴里说。 他脑袋里的动脉说不定那时候已经开始鼓胀起来了,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 帕明德漫无目的地从厨房走进昏暗的客厅。客厅里光线永远昏暗,都是拜前面花园里那棵高高的欧洲赤松所赐。她不喜欢那棵树,但是维克拉姆和她都知道一旦砍倒,邻居会怎样大惊小怪,所以它便一直立在那里。 她没法安静下来。穿过客厅又钻进厨房,抓起电话拨给特莎·沃尔。没人接。她肯定在上班。帕明德浑身发抖,坐回餐椅上。 悲伤袭来得如此汹涌,如此狂野,令她自己都吓得措手不及。就像一头邪恶的野兽从地底以千钧之力挣脱而出。巴里,小个子、络腮胡的巴里,她的朋友,她的盟军。 她父亲也是这样死的。那时她十五岁,他们从城里回来,发现他脸朝下倒在草地上,身边是割草机,后脑勺被太阳晒得发烫。帕明德恨极了突如其来的死亡。许多人害怕慢慢老死,这却是令她感到安心的图景:有时间安排后事,有时间道别。 她的手指还紧紧按在嘴唇上,凝神看着软木板上钉着的那诺上师严肃又甜蜜的面容。 (维克拉姆不喜欢这张画。 “放在那儿做什么呢?” “我喜欢。”她挑衅似的说。) 巴里,死了。 她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力量压住了想哭的巨大冲动。这种残忍曾经令她母亲伤心,尤其是在父亲死后,在母亲的另外几个女儿和姑姑以及表弟表妹都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时。“你还是他最宠爱的一个!”但是帕明德把未曾流出的泪水死死地锁在心底,泪水在那里好像发生了某种炼金术似的反应,再度返回时,变成了火山熔岩一般的愤怒,每隔一段时间便对着她的孩子或者医院的前台接待员喷泻而出。 霍华德和莫琳在柜台后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一个硕大无朋,一个骨瘦如柴。在她心里,他们宣布朋友的死讯时,似乎是站在高地朝下俯视着她。怒火掺杂着仇恨奔涌而来,她几乎要喜欢这种感觉了,心想:他们高兴了。他们以为自己这回赢定了。 她一跃而起,大步走进客厅,从最顶上的架子取下一册《阿底格兰特》,她崭新的圣书。随手翻开一页,读到如下一句话。丝毫也不感到意外,而是如同从镜中看见自己满目疮痍的脸: 噢,请记得,世界是暗黑的深渊。死亡从四壁撒下他的网。 9 温特登综合中学的教导处是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就在学校图书馆旁边。没有窗户,全靠一盏条形灯照明。 特莎·沃尔是教导主任,也是副校长的妻子。十点半她走进办公室时,累得几乎麻木了,手上端着一杯浓浓的速溶咖啡,是从教工休息室带过来的。她是个矮胖结实的女人,脸宽宽的,谈不上有什么姿色。日渐斑白的头发是自己剪的,所以刘海总是显得生硬,而且左右不齐。衣服是手工织布、裁缝剪裁的那一种。戴首饰则偏爱珠子和木头材质的。今天身上这条长裙大概是粗麻布织的,上头配了件又厚又笨的开襟羊毛衫。特莎几乎从来不照全身镜,对进去了就避不开全身镜的商店,则是坚决抵制。 为了让教导处看起来不那么像一间囚室,她在墙上挂了一幅尼泊尔壁挂,壁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她自己的学生时代,五彩缤纷的织物上缀着亮黄的太阳,还有一轮散发出波浪般光晕的月亮。墙上其余空白地方则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海报,有的是“增强自信心的有用小贴士”,有的是各色电话号码,不论身体还是精神出了毛病,都能对症下药似的拨通求助。校长上次到访时留下了一句稍带讥诮的评论: “万一这些都不顶用,他们就打儿童热线,我明白。”她指着最显眼的那张海报说。 特莎坐进椅子里,低低地吁了口气,把勒得有点太紧的手表取下放在桌上,旁边是一堆工作表格和笔记。她有点怀疑今天安排的各项工作能不能正常进行,她甚至疑心克里斯塔尔·威登到底会不会来。克里斯塔尔一不高兴,一生气,或者一觉得无聊,就常常溜出学校。有时还没走到校门就被逮住,按着头押回来,一路叫骂不停,有时成功逃脱,就一连好几天不见人影。十点四十了,铃声响起,特莎接着等。 十点五十一,克里斯塔尔一阵风似的冲进来,重重摔上门。她在特莎面前一屁股坐下,双臂抱前,环住丰满的胸脯,廉价耳环晃来晃去。 “你告诉你丈夫,”她的声音在颤抖,“我他妈根本没笑,行不行?” “请别对我说脏话,克里斯塔尔。”特莎说。 “我根本就没笑,明白吗?”她尖叫道。 一群捧着文件夹的六年级学生来到了图书馆。他们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望,其中一个看见克里斯塔尔的后脑勺,咧嘴笑了。特莎起身拉好百叶窗,回到月亮和太阳跟前的椅子上坐下。 “好啦,克里斯塔尔。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吧!” “你丈夫说菲尔布拉泽先生什么什么的,没错吧,我没听清,没错吧,尼奇就跟我说了,我他妈简直不……” “克里斯塔尔!——” “不敢相信,没错吧,所以我就大叫了一声,但我没笑!我根本他妈的没——” “——克里斯塔尔——” “我根本没笑,听到了吧?”克里斯塔尔大吼一声,双臂紧紧抱在胸前,跷起二郎腿。 “好,克里斯塔尔。” 特莎见多了学生在教导处的怒气,也习惯了。他们大多连最普通的是非观也没有,撒谎、做坏事、作弊都是家常便饭,可是一旦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愤怒就会真心涌出,无边无际。特莎觉得克里斯塔尔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完全不同于她以往擅长的种种假意表演。再说,大会时特莎听到的那声大叫,也觉得是震惊和悲伤的喊叫,而非高兴取乐。科林当众判断那是一声大笑时,她心下觉得不妙。 “我看见鸽笼子——” “克里斯塔尔!——” “我告诉过你那个死丈夫——” “克里斯塔尔,请不要说脏话,下不为例——” “我跟他说我没笑,跟他说了!他还他妈的放学把我留下来!” 女孩描着浓重眼线的眼睛里,愤怒的泪光一闪一闪。血气上涌,脸红得如同一朵芍药。她瞪着特莎,好像随时准备夺门而出,破口大骂,或者对她也竖起中指。两年来费了大力气,好不容易在两人间织起了细如蛛丝的信任,这会儿似乎拉扯到了绷断的边缘。 “我相信你,克里斯塔尔。我相信你没笑,但在我面前请还是别说脏话。” 忽然之间,粗短的手指开始揉擦污迹斑斑的眼睛了。特莎从抽屉里抽出一叠纸巾,递给克里斯塔尔。她也不说一声谢谢便接了过去,先擦擦眼睛,再擤起鼻涕。克里斯塔尔身上最叫人心生怜悯的便是她的手:指甲又短又宽,指甲油涂得乱七八糟,手上所有动作都是莽撞又幼稚,完全像个小小孩。 等克里斯塔尔喘着粗气的呼吸稍微平静了些,特莎说:“我看得出来,菲尔布拉泽先生去世,你很难过——” “是的,很难过,”克里斯塔尔还是气势汹汹,“那又怎样?” 特莎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巴里的影子,他在听眼前这场对话。她看见他悲伤的笑脸,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保佑她的心灵”。特莎闭起刺痛的双眼,说不出话来。她听见克里斯塔尔不耐烦地扭来扭去,在心里默数到十,睁开眼睛。克里斯塔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红红的,眼神里还是挑衅。 “我也为菲尔布拉泽先生感到很难过,”特莎说,“其实我们跟他是老朋友了。正因为此,沃尔先生才……” “我跟他说了我没有……” “克里斯塔尔,请听我说完。沃尔先生今天非常难受,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他才误会了你的举动。我会跟他说的。” “他才不会改变他那狗屁……” “克里斯塔尔!” “好吧,他才不会。” 克里斯塔尔的脚尖踢起特莎的桌腿来,节奏飞快。特莎把手肘从桌上移开,免得被震到。她说:“我会跟沃尔先生谈谈的。” 她摆出一副自认为公正不阿的表情,耐心等待克里斯塔尔扑向她。可克里斯塔尔坐着一声不吭,敌意满满,继续踢桌腿,时不时咽一口唾沫。 “菲尔布拉泽先生是怎么死的?”她终于开口了。 “他们认为是脑子里的一根动脉爆裂了。” “怎么会爆裂的?” “天生就有问题,只是他一直没发现。”特莎回答。 特莎明白,对于突如其来的死亡,克里斯塔尔比她熟悉得多。克里斯塔尔妈妈那个圈子里常常有人年纪轻轻就暴毙,大概是他们当中进行着某种秘密的战争,只是世界上没有别的人知道。克里斯塔尔曾经跟特莎说过,她六岁时曾在妈妈的浴室里发现一具陌生青年男子的尸体。她后来多次被送给曾外祖母凯斯照顾,也都是由于这种事情。克里斯塔尔讲起自己童年的故事,里面隐隐约约总有凯斯的影子,似乎既是她的保护神,又是她苦难的源泉,两种角色奇怪地融合在一起。 “我们队这下要操蛋了。”克里斯塔尔说。 “不会的,”特莎说,“别说脏话,克里斯塔尔。” “就是会。”克里斯塔尔说。 特莎还想反驳,但疲倦袭来,压住了反驳的本能。克里斯塔尔说得没错,特莎心里一处理性的角落想道。八人划艇队要完了。除了巴里,没有谁能让克里斯塔尔·威登加入哪个团体,并且留下不走。她会离开的,特莎清楚,克里斯塔尔自己大概也清楚。她们坐了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特莎已经累得没有力气说什么来改变这种气氛。她觉得浑身发抖,无法抵挡,冷入骨髓。她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合眼了。 (萨曼莎·莫里森十点钟从医院打来电话时,特莎刚刚从浴缸里湿漉漉地爬出来,准备看BBC的新闻节目。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听见科林口齿不清地说了些什么,还跌跌撞撞地碰上了家具。他们往楼上喊了一声,告诉儿子他们要出去,便冲出门去开车。往亚维尔赶的路上,科林开得飞快,仿佛只要他能以开天辟地头一回的速度开到,就能超越现实,令它乖乖重来。) “你再不说话我就走了。”克里斯塔尔说。 “请别这么粗鲁,克里斯塔尔,”特莎说,“今天早上我太累了。沃尔先生和我一整晚都在医院陪着菲尔布拉泽先生的妻子。他们夫妇俩是我们的好朋友。” (见到特莎时,玛丽已经彻底垮了。她伸开双臂抱住特莎,一声哭号,脸埋在特莎的脖颈间。特莎自己的眼泪也噼里啪啦落在玛丽瘦瘦的背上,可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玛丽发出的才真是悲恸的哀嚎。那具常让特莎艳羡的娇小身体此时在她的怀里颤抖,命运令它承受的悲伤,它几乎承受不起。 特莎不太记得迈尔斯和萨曼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跟他们不熟。她觉得他们应该挺高兴能走吧。) “我见过他妻子,”克里斯塔尔说,“金头发,她来看过我们比赛。” “是的。”特莎说。 克里斯塔尔咬起指甲尖儿来。 “他本来叫我跟报纸的人谈谈的。”她突然说。 “什么?”特莎问,不知她在说什么。 “菲尔布拉泽先生。他本来叫我接受采访的。就我一个人。” 本地报纸曾经报道过温特登八人划艇队在地区总决赛中摘得桂冠的消息。识字不多的克里斯塔尔把报纸带来给特莎看,特莎大声朗读了全文,时不时停下来惊叹一番,或者赞赏几句。那是她最开心的一堂指导课了。 “还是采访你划艇的事吗?”特莎问,“划艇队?” “不是,”克里斯塔尔回答,“别的事。”她又问,“什么时候举行葬礼?” “我们也还不知道。”特莎说。 克里斯塔尔又咬起指甲来,特莎也没力气打破周围越来越明显的冷漠寂静。 第四节 10 教区议会网站上巴里的讣告几乎没激起一点涟漪,就像一颗小石子扔进了茫茫大海。可是这个星期一,帕格镇的电话线路特别繁忙,窄窄的人行道上人们也常常聚作一圈,语调惊奇,交头接耳地议论自己得到的消息是否准确。 消息传开时,奇怪的变化也正在发生。巴里办公室里文件上的签名在变化,许许多多熟人收件箱里他发来的电子邮件也在变化,变得好像森林里迷路的孩子撒下的碎面包,带上了悲伤的神情。草草签下的姓名、键盘上敲出的字符,它们主人的手现在已经一动不动了,它们由此也变成了某种东西的壳,蒙上死亡的气息。加文看见手机上亡友生前发来的短信,心里已觉不是滋味;划艇队的一个女孩从大会上回来就一直流泪,当她从书包里翻出巴里签过字的一张表格时,更是痛哭失声。 《亚维尔公报》那位二十三岁的记者不知道巴里曾经那么活跃的大脑如今已经变成西南综合医院里金属托盘上一团海绵样的组织。她通读了一遍他死前一小时发出的稿件,按下他的手机号码,可是没有人接听。离家去高尔夫俱乐部以前,巴里听玛丽的话把手机关掉了,现在它正躺在厨房里微波炉的旁边,在医院交她带回家的私人物品中间。没有人碰它们。这些熟悉的东西——他的钥匙扣、手机、旧钱包——就像亡者身体的一部分,也许是他的手指,也许是他的肺。 巴里的死讯还在继续往外传播,就像光晕,以当时在医院的人们为起点,一圈一圈辐射开来。一直传到亚维尔,传到那些只是见过巴里几面、听过别人赞许,或者仅仅对这名字有所耳闻的人那里。渐渐地,事情本身已模糊不清,有时甚至还面目全非。巴里本人隐却在他的结局背后,变成一团呕吐物、一摊尿,化作灾难的影子。一个男人居然在整整洁洁的高尔夫俱乐部门口死了,死得周围一片狼藉,这事显得极不协调,甚至怪异得滑稽可笑。 就是这样,最早得知巴里死讯之一的西蒙·普莱斯——就是在自家俯瞰帕格镇的山顶小屋里听说的——在亚维尔的哈考特-沃尔什印刷厂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的消息。他自毕业后就一直在这里工作。带来这桩消息的是一个嘴嚼口香糖的年轻叉车工。下午晚些时候西蒙从洗手间回来,正碰上他鬼鬼祟祟地躲在办公室门边。 小伙子一开始并没谈巴里的事。 “你上次说有兴趣的那事,”他跟着西蒙进了办公室,西蒙关上门后,他含混不清地说,“我可以星期三帮你做,如果你还有兴趣的话。” “是吗?”西蒙在桌边坐下,说,“我怎么记得你说过都准备就绪了?” “是啊,但我要星期三才能完全搞定。” “你说要多少钱来着?” “八十英镑,要现金。” 小伙子嚼得更起劲了,西蒙简直听得见他嘴里的唾液涌动。嚼口香糖是西蒙讨厌的小事情之一。 “东西是好的,是吧?”西蒙追问,“不是什么减价破烂货吧?” “直接从仓库运来的,”小伙子挪挪脚,耸耸肩回答,“货真价实,包装都没拆。” “那就好,”西蒙说,“星期三带来。” “什么,带到这儿来?”小伙子双眼一转,“不,不要带到厂里来,老兄……你住哪儿?” “帕格镇。”西蒙说。 “帕格镇哪里?” 西蒙不愿对人说出他家的地址,简直到了迷信的程度。这不仅是因为不喜欢客人到访——在他看来客人就是他私人空间的入侵者,说不定还要顺走一两样值钱的东西——更是因为山顶小屋在他眼里完美无瑕,是与亚维尔和嘈杂的印刷厂截然不同的一个世界。 “我下班后自己去取,”西蒙不理会他的问题,“你放在哪儿?” 小伙子面有不快。西蒙瞪着他。 “呃,我现在就要现金。”叉车工变卦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规矩不是这样的,老兄。” 西蒙觉得自己好像头疼起来。自从那天早晨妻子无心说起人脑里说不定长了个小定时炸弹,好几年都发现不了之后,他就无法驱散这个可怕的念头。一门之隔,印刷厂万古不变的哗哗啦啦、嗡嗡隆隆的噪声肯定对健康不好,在这些声音的击打下,他的动脉壁说不定早就一年一年变得薄弱不堪了呢。 “好吧。”他哼了一声,转身从屁股口袋里取出钱包。小伙子上前一步,站到桌旁,伸出手来。 “你住的地方离帕格镇高尔夫球场远不远?”他问,西蒙正往他手里一张一张地递十英镑的钞票。“昨晚我一个朋友在那儿,亲眼看到一个家伙倒下死了。他妈的吐了一地,身子一倒,就这样在停车场死掉了。” “是啊,我听说了。”西蒙说,正在细细地捋最后一张钱,生怕万一是两张粘在一起。 “是个被收买了的议员,那个人。那个死掉的家伙。他收回扣。格雷公司给他钱,他就继续让他们承包。” “是吗?”西蒙应道,不过他马上来了极大的兴趣。 巴里·菲尔布拉泽,谁料得到这一出? “我再跟你联系,”小伙子把八十英镑使劲儿往屁股口袋里插,“我们会弄到手的,星期三。” 办公室的门关上了。西蒙忘了头痛这回事,本来也不过是痛一阵而已。他沉浸在巴里·菲尔布拉泽阴暗勾当曝光的遐想里。巴里·菲尔布拉泽,日理万机,八面玲珑,人人爱戴,满面春光,这么多年,居然一直从格雷公司收取贿赂。 这消息并没有让西蒙太过震动,倘若是其他认识巴里的人听见,一定比他吃惊得厉害。他眼中巴里的形象也并未因此大打折扣,相反,他对死去的这个人的敬意反而更多了一层。只要是有脑子的人,不都日日夜夜悄没声息地想多捞几笔吗?他盯着屏幕上的电子报表,却视若无睹,耳朵似乎也听不见灰尘仆仆的窗子外面印刷机的轰鸣了。 如果要养家,就必须朝九晚五地工作,别无他法。可是西蒙总觉得有某种更好的方式。在他心里,富足美满却又毫不费功夫的生活如同一顶大肚彩罐系在头顶,只要有一根够粗的槌子,瞄准时机就能一槌砸碎。西蒙脑子里还有孩童般的想法,相信整个世界都只是他们个人演出的舞台,命运就悬在头顶,一路走来不断发出提示,给出征兆,而他总觉得自己受到了神启,看见了上帝对他眨了一下眼睛。 西蒙曾经有过几桩明显属于堂吉诃德式的事迹,都是在超自然天启的指示下完成的。好些年前他还是印刷厂初级学徒的时候,身上背负着简直没法还得起的债,身边还有个刚刚怀孕的妻子,他就在一匹很被看好的赛马“鲁思的宝贝”身上押了一百英镑,结果那匹马跑到倒数第二圈时摔倒在地。还有一次,他们刚买下山顶小屋不久,西蒙拿鲁思本想用来买窗帘地毯的一千二百英镑入股一家房屋分时共享公司,公司是亚维尔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话说得天花乱坠的熟人开的。西蒙的投资跟这位经理一同人间蒸发了,而他虽然怒不可遏、咒天骂地,还一脚把小儿子从楼梯半中央踢了下去,却始终没有报警。拿钱入伙之前他就知道这家公司有点歪门邪道,所以料到报警的话会有些问题难以回答。 不过撇开这些不幸事件不谈,也还是有过运气的眷顾、奏效的诡计,以及显灵的预感。总结起来,西蒙的天平总爱往后者倾斜。正是这些时刻令他继续相信命运,相信宇宙给他预留的天地绝不仅是守着一份吃不饱也饿不死的工作干到退休或者干到死。哄骗、捷径、谄媚、裙带,人人都在钻营,现在看来,连小个子的巴里·菲尔布拉泽也不例外。 在狭小简陋的办公室里,西蒙·普莱斯垂涎三尺地盯着一众权贵中间的一个空位子,仿佛看到真金白银源源不断地撒下,空位子上却没有人展开衣兜去接。 (古昔时光) 非法侵入者 12.43为防止非法侵入者(一般需被当场发现侵入他人领地,挟持合法住户)…… ——查尔斯·阿诺德-贝克 《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 1 你只要想想帕格镇教区议会有多小,就得佩服它的力量有多大。他们每月在漂亮的维多利亚风格教堂会厅里开一次会,几十年来,任何削减这个议会的预算、分割其权力或者以更新更大的机构吞并它的企图,都遭到不遗余力的抵抗,至今未能得逞。亚维尔地区议会下面所有的地方议会当中,帕格镇是最难驾驭、最爱叫板,也最为独立的一个。议员们为此感到自豪。 到星期天晚上为止,议会一共有十六位男女议员。小镇的选民似乎相信凡是乐意在教区议会效力的人都有能力胜任,所以十六位议员都是在无一反对的情况下获得席位的。 可是这个上任之初一团和气的议会现在正身陷内战。有个事件在帕格镇挑起了长达六十余年的愤怒仇恨,现在到了决定性的时刻。两个魅力超凡的领导人身后各聚集了一派支持者。 要想全面了解争端的起因,就有必要知晓帕格镇人对北边的亚维尔市有多不喜欢、多不信任。 帕格镇人的就业机会大多来自亚维尔的商店、公司、工厂,以及西南综合医院。小镇年轻人星期六的夜晚也几乎都在亚维尔的电影院和夜店里度过。城里有一座大教堂,好几个公园,还有两个巨大的购物中心,只要你真心欣赏且满足于帕格镇不凡的魅力,那么有这几个去处还是挺惬意的。即便如此,真正的帕格镇人还是认为亚维尔不过是个不可或缺的邪恶之地。帕格修道院脚下那座高高的山就好像这种态度的象征,它将亚维尔从帕格镇的视野中隔开,让小镇居民产生一种愉快的幻觉,以为亚维尔比它实际所在要再远上好些英里。 2 帕格山碰巧还遮住了另一块地方,一块帕格镇历来认为属于自己的地方。这就是斯维特拉夫大宅,一幢安妮女王时代的优雅建筑,漆成蜜金色,被大片林园和田地环抱。它处于帕格镇和亚维尔市中间,属于小镇辖地。 房子在贵族之家斯维特拉夫几代人之间平平安安地传承了近两百年,直到二十世纪初家族的最后一个继承人去世。斯维特拉夫家与帕格镇悠久的渊源,就只剩下了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墓园里最宏伟的一座坟墓,以及当地史料和建筑上偶尔可见的纹章图样和姓名缩写,就像早已灭绝的生物留下的足迹和粪化石一样。 最后一个斯维特拉夫去世以后,大宅几易其主,转手之快令人心慌。帕格镇人总在担心哪天会有地产商来买下大宅,毁了大家钟爱的这一标志性建筑。到了五十年代,一个叫奥布里·弗雷的男子买下了这块地方。人们很快知道弗雷家财万贯,是在城里神秘发家的。他有四个孩子,还有一颗渴望永久定居的心。等到传言风起,说弗雷其实是斯维特拉夫家的旁系后裔时,镇上人们对他的赞许更是骤然达到了令人目眩的高度。不用说,他已经是半个本地人了,自然会效忠于帕格镇,而非亚维尔市。帕格镇上了年纪的人们都认为奥布里·弗雷的到来意味着一个福佑时代的回归。他会像之前的祖先们一样,成为对小镇慷慨相救的朋友,在每一条鹅卵石街道上洒下恩泽与魔力。 霍华德·莫里森还记得母亲一阵风般冲进霍普街他家的小厨房,带来奥布里受邀出任本地花展裁判的消息。母亲种的红花菜豆已经蝉联三届最佳蔬菜奖了,她真心渴望从她眼中代表旧时代浪漫的男子手里接过那只镀银玫瑰碗! 3 然而在这个关头,如本地传说中的情形一般,平地忽起黑云,一位邪恶仙子即将登场。 斯维特拉夫大宅终于易入如此令人放心的人手中,帕格镇为之欢欣鼓舞,正当此时,亚维尔市却在南边大张旗鼓地建设公造住宅。帕格镇的人们不安地得知,新的街道正在蚕食着城市与小镇间的土地。 人人都清楚战后廉价住宅的需求大大增长,可是小镇此刻正为奥布里·弗雷的到来而欢欣,未免怀疑起亚维尔市的用心,一时之间议论纷纷。曾经确保帕格镇自成一体的天然壁垒——河流和山峰——在疯狂扩张的红砖房屋面前步步后退。亚维尔穷尽了每一寸领地来兴建这些住宅,终于在帕格镇教区的北界停下步伐。 小镇居民这才舒了一口气,然而很快就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坎特米尔小区刚一建成,就被判定远远不够满足人口需求,于是那座城市又投资买地,意欲进一步拓宽领地。 在这个关头,奥布里·弗雷(对帕格镇居民而言他仍是神话,而非凡人)做出了一个引发之后六十年积怨的决定。 紧邻新建小区的是若干杂木丛生的林地,没什么用处,他便将它们高价卖给了亚维尔市政厅,换来的钱则用来修复斯维特拉夫大宅客厅里弯翘的镶板。 帕格镇人出离了愤怒。斯维特拉夫大宅的丛地原本是抵御城市蚕食的要塞,如今教区古已有之的天然屏障却要为贪得无厌的亚维尔人让路。教区议会会厅争吵不休的讨论、投向报纸和亚维尔市议会怨气沸腾的公开信、对当局者个人的忠告进谏——凡此种种,都没能逆转局势。 地方政府廉租房重张旗鼓,只有一点不同。第一批小区修建完毕之后的短短间歇里,市政厅发现还能降低修建成本。于是第二波兴建浪潮的产物不再是红砖房,而是钢筋混凝土小屋。这片小区被当地人沿用所占土地之名,称作“丛地”,低劣的建筑材料和样式令其与坎特米尔小区界线分明。 到六十年代后期,丛地的钢筋混凝土小区已经开始墙壁开裂、镶板弯翘了。就在其中一幢里,巴里·菲尔布拉泽出生了。 4 尽管亚维尔市政厅信誓旦旦,说新小区的维护全由他们负责,但就如怒气冲天的小镇居民一开始就预言的一样,帕格镇还是很快就收到了新的账单。虽说丛地多数公共服务和房屋保养都由亚维尔市政厅负责,但市政厅还是高高在上地将部分事务指派给了教区:人行道、照明、公共座椅以及公共汽车候车亭和公共活动场地的维护。 连接帕格镇和亚维尔的桥上布满了涂鸦画,丛地的候车亭全被损坏,丛地少年在游乐场把啤酒瓶丢得满地都是,还扔石块砸路灯。有一条人行小道原本是游人和散步者的最爱,现在却沦为丛地少年时髦的聚会之所,不仅是聚会,霍华德·莫里森的母亲幽幽地说,“还要更糟。”清洁、修复和置换的担子落在了帕格镇政厅的头上,亚维尔市拨出的款项从一开始就不足以应付为之花费的时间和金钱。 众多令人讨厌的负担当中,最让人生气和不服的就是丛地被划入了圣托马斯英国国教会小学的学区。丛地孩子们有权穿上令人称羡的蓝白校服,在夏洛特·斯维特拉夫夫人亲手立下的奠基石旁的花园里玩耍,在整洁的教室里用刺耳的亚维尔口音高声喧哗。 帕格镇很快就流传开这样一种说法:亚维尔每个有学龄儿童、靠吃救济为生的家庭都觊觎着丛地小区,很多人从坎特米尔小区跨过边界混了进来,就像墨西哥人偷渡进入德克萨斯一样。他们美丽的圣托马斯小学——多少人即使去亚维尔上班也要回镇上居住,为的就是这里的小班教学、拉盖课桌、有年头的石头建筑,还有郁郁葱葱的操场——即将充斥着小偷的孩子、瘾君子的孩子,还有人尽可夫的女人的孩子! 这幅噩梦般的图景并未完全成真,因为圣托马斯小学虽有众多长处,却也有不妙的地方:需要掏钱购买校服,不然就得填上一大沓表,证明确有资格拿补助金购买;需要拿到校车通行证,并且早起半小时以保证孩子准时到达学校。丛地的许多家庭都嫌这些障碍太麻烦,就送孩子去上一家不用穿校服的大型小学,那所学校正是建来吸收坎特米尔小区生源的。上圣托马斯小学的丛地孩子大多与帕格镇的同学们相处得不错,其中一些还被公认为优秀的学生。巴里·菲尔布拉泽就是这样一路读上来的,他一直是班里头脑聪明、招人喜欢的小丑,只在提到家住哪里时,偶尔发现帕格镇家长脸上的笑容会僵住。 尽管如此,圣托马斯小学有时还是不得不接收个把公认性格暴烈的丛地学生。克里斯塔尔·威登满上学年龄的时候跟曾祖母住在霍普街,所以真没办法阻止她入学。不过,等她八岁时搬回丛地跟母亲一起住后,镇上许多人都希望高涨,盼着她永远离开圣托马斯小学。 克里斯塔尔老是留级,她升年级的过程就像蟒蛇吞下一头羊,无比扎眼,双方都极不舒服。其实克里斯塔尔并不常常在班里听课,她在圣托马斯小学的大半时间都是特别指定一位老师一对一授课的。 如同命运开的一个恶毒玩笑,克里斯塔尔曾经跟霍华德和雪莉最大的孙女莱克西在同一个班。有一次,克里斯塔尔照着莱克西·莫里森的脸来了狠狠一拳,揍掉了她两颗牙齿。两个孩子之前就摩擦不断,但莱克西的父母和祖父母并不认为这就能为克里斯塔尔的罪孽开脱。 由于害怕升入温特登综合中学以后,等待女儿的会是整班整班克里斯塔尔式的人物,迈尔斯·莫里森和萨曼莎决定把一双女儿都转到亚维尔的私立圣安妮女校,当起了一周回家一次的寄宿生。孙女居然被克里斯塔尔·威登逼得离开原本属于自己的地方,这个故事霍华德逢人就讲,以证明那片小区对帕格镇坏得令人发指的影响。 5 帕格镇的愤怒由明焰逐渐变成了暗火,怨愤似乎安静了些,但是能量丝毫不减。原本宁静美好的丛地变得肮脏堕落,小镇居民心中愤懑不已,将它逐出属地的决心从来不曾动摇。边界仲裁委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地方政府的改革推行了一潮又一潮,可是却没带来半点变化,丛地仍然归属帕格镇。新来小镇的人很快就会明了,要想获得帕格镇当权派人物的欢心,对那片小区的憎恶是一张不可或缺的通行证。 不过现在——距离老奥布里·弗雷把那块要命的土地拱手让给亚维尔市已经过去了六十年——六十年来人们持续努力、出谋划策、请愿陈情,四处搜集情报,在专门委员会面前慷慨陈词——终于,帕格镇的仇丛地派来到了胜利的门槛前,只是这门槛似乎还有些摇晃。 经济不景气,逼得地方政府不得不提高效率、精简重组。亚维尔市议会的一些高层人物预见到,在国家政府收紧的政策下,这块堕落的小地方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还不如连根铲除,让那些难缠的居民回原选区去,这样对自己的选举前途倒还更有好处。 帕格镇在亚维尔市议会有自己的代表:市议员奥布里·弗雷。这可不是促成了丛地建成的那位奥布里,而是他的儿子,“小奥布里”,他继承了斯维特拉夫大宅,是一位商业银行家,平时在伦敦工作。奥布里愿意承担一些地方事务,其中有一丝赎罪的意味。当年父亲对小镇犯下的无心之过,他想要弥补。他和妻子茱莉亚为农展会捐款、担任发奖嘉宾,参加地方各项专门委员会,每年还举办一场圣诞晚会,受其邀请者简直羡煞旁人。 每次想到在将丛地退归亚维尔这桩经年累月的要务上,自己和奥布里是如此亲密的盟友,霍华德都感到又骄傲又高兴,因为奥布里的生意很上档次,叫霍华德不由得心驰神往、由衷敬佩。每天傍晚熟食店关门以后,霍华德就会把钱柜的抽屉抽出来,细数里面一枚一枚的硬币和污渍斑斑的纸钞,然后放进保险箱。而奥布里则不一样,他坐在办公室,钞票从来不经手,可却推动着惊人数目的财富在各大洲之间流转。他是财富的主人,让财富翻倍,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坐视它们消失,不改大将气度。对霍华德而言,奥布里近乎神一般,哪怕来场全球性的经济崩溃也无法令他的形象矮小一分。每当别人责怪奥布里一类的人让国家深陷泥潭时,这位熟食店老板都会不耐烦地反驳:情况好的时候怎么不见有人抱怨呢?这是他百说不厌的观点。他给予奥布里的敬意,高得如同后者是一位在广受批评的战争中负伤的将军。 与此同时,作为一名市议员,奥布里能接触到各式各样有趣的数据,还能与霍华德分享有关帕格镇令人头疼的卫星小区的种种消息。本地多少资源投给了丛地破落的街道,而没有得到一星半点的回报,两人都一清二楚。他们还知道,丛地没有一幢房子是住户自己买下来的(而时至今日,坎特米尔小区的红砖小楼则几乎都被私人购入囊中,整修得漂漂亮亮,几乎难以辨别出昔日的模样:窗台伸出了花架,门口新修了门廊,屋前的草地也修剪得整整齐齐)。他们甚至了解,丛地居民近三分之二完全靠救济金过活,而有相当大一部分人进过贝尔堂戒毒所。 6 霍华德脑子里永远印着丛地噩梦般的景象:纸板糊起的窗户,上面还涂满脏字脏画;少年们抽着烟,在常年破烂不堪的公共汽车候车亭里鬼混;天线锅遍地安家,面朝天空,形同狰狞的金属花朵裸露出的一颗颗胚珠。他常常反问道: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能整治整治,把这地方弄得像话一点?——为什么就不能每家从微薄的收入中拿出一点,凑钱一起买一台割草机?但从来不会有这种事:丛地只会坐等镇政厅、选区、教区来清理、修复和维护,坐等别人伸手给予、给予、给予。 随后霍华德又会回忆起童年时住的霍普街,家家户户都只有一块小小的后花园,大不过一块桌布,可是包括母亲在内的大多数人家都种上了红花菜豆和马铃薯。在霍华德看来,只要丛地居民有心,就完全能自己种起新鲜蔬菜来,能管教好戴头巾、乱涂乱画的坏小孩,能团结起来除尘迎新,也能把自己打理干净找份工作。没有任何人拦着他们。于是霍华德只好得出结论,过眼下这种生活,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这片小区令人心惊的堕落氛围,则是居民们无知懒惰的外在标记。 帕格镇则完全相反,在霍华德的心里,它因为道德的光辉而熠熠闪耀,就好似全体居民的灵魂都投射在鹅卵石街道、小山坡和美不胜收的房屋上。对霍华德而言,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已经远远不止是一幢幢老房子,那条淙淙流过、绿树蔽岸的河流,修道院庄严的剪影,也不止是广场边挂起的花篮。小镇于他就是一个理想,一条生活的正道,在全国其他地方纷纷堕落的时刻,小镇依然坚守阵地,是不屈的小小文明。 “我是帕格镇人,”他会这样告诉夏天来的游客,“生于斯长于斯。”表面上是说自己多么平凡,背后却是给予自己无上的褒奖。他出生在帕格镇,也希望死在这里,离开的想法一生都未曾有过。他只愿看着这里四季交替,树林和河流随之改换容颜,小广场春天繁花似锦,圣诞雪花闪耀。这之外的世界还有什么风景,素来不会令他心动。 这一切巴里·菲尔布拉泽都看在眼里,还说出口过。他隔着教堂会厅的桌子,面对霍华德的脸哈哈笑着说,“你知道,霍华德,在我眼里,你就是帕格镇。”霍华德面不改色心不跳(他总是对巴里的玩笑话兵来将挡),回答道,“我把这话当作至高的夸奖,巴里,不管你本意如何。” 他是有资本笑的。此生最后一桩野心,实现之日已经近在咫尺:丛地退归亚维尔,这事儿看上去已经板上钉钉了。 然而,巴里·菲尔布拉泽在停车场猝然倒地之前两天,霍华德从可靠渠道得知这位对手弃所有交战规则于不顾,给当地报纸送去了一则故事,讲的是在圣托马斯小学上学,对克里斯塔尔·威登来说是怎样的护佑。 如果这篇文章写得没那么严肃,那么想到克里斯塔尔·威登居然被捧到读者面前,作为丛地与帕格镇成功融合的佳证,霍华德简直要觉得滑稽。不用怀疑,菲尔布拉泽肯定亲自教过那女孩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所以她满嘴脏话、课上没休没止地捣蛋、欺负得其他孩子哭红了脸,还有她母亲多少次失去监护权——这些事情肯定会湮没在谎言的背后。 霍华德相信镇上其他居民都是有头脑的,但他担心报纸这么一搅,会惹来一群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好事改良家。他的反对立场既出于道德原则,也不免有些私心:孙女在他怀里抽抽嗒嗒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他还记得她缺了牙齿,剩下血糊糊的牙槽,也还记得自己安慰她,答应要牙齿仙女三倍偿还。 第五节 星期二 1 丈夫去世两天了,玛丽·菲尔布拉泽在清晨五点醒来。睡在她和巴里的双人床上,身边却是十二岁的儿子德克兰。德克兰是午夜过后不久抽抽嗒嗒爬上来的。现在他睡得很熟,所以玛丽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来到楼下的厨房,好放任自己哭一会儿。时间每过去一个钟头,她的悲伤就加深一分,因为那意味着她离活生生的爱人又远了一步,而没有他的漫长人生,她才刚刚开始品尝。有好些个瞬间,就心跳那么短的一瞬间,她会忘记他已经永远离开,自己再也无法靠近他,得到任何慰藉。 巴里的哥哥嫂子过来做早饭,玛丽便拿着巴里的手机躲进书房。巴里手机通讯录里有无数个条目,她想从中找出几个人的号码来。才开始几分钟,手中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喂。”她嗫嚅着说。 “喂,你好!我找巴里·菲尔布拉泽。我是《亚维尔公报》的艾莉森·詹金斯。” 年轻女子的声音活泼雀跃,在玛丽听来却响得可怕,好像花腔喇叭在耳朵里一齐奏鸣,巨大的响声让话语的意思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 “《亚维尔公报》的艾莉森·詹金斯。我能跟巴里·菲尔布拉泽说话吗?想跟他谈谈关于丛地的那篇稿子。” “哦?”玛丽说。 “是的,他写的那个女孩的详细信息还没发给我。按计划我们是要采访她的。克里斯塔尔·威登?” 每个字都像重重一拳,落在玛丽身上。她呆坐在巴里的老转椅上,一言不发,任凭打击一拳一拳地砸下。 “能听见吗?” “能,”玛丽说,她的声音在颤抖,“听得见。” “我知道我们采访克里斯塔尔的时候菲尔布拉泽先生很希望在场,但是时间来不……” “他不能在场了,”玛丽回答,声音已经近乎尖声嘶叫,“他再也没法谈什么狗屁丛地或者别的什么了,什么也谈不了了,永远都谈不了了!” “什么?”电话另一端的女子问。 “我丈夫死了,没错儿。他死了,所以丛地不能再指靠着他了,不能了。” 玛丽的手抖得厉害,手机从指间滑落下来。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挂掉电话,她知道那头的记者一定听到了自己喘着粗气的抽噎声。随后她记起,巴里在世的最后一天,也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忙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丛地和克里斯塔尔·威登。愤怒像岩浆一样喷涌而出,她用力把手机摔向房间另一头,正好砸在四个孩子照片的相框上,相框哐当落地。她立刻爆发出一阵哭喊,兄嫂赶紧跑上楼梯,冲进书房。 不管他们怎么问,一开始她只是说,“丛地,狗屁、狗屁丛地……” “那是我和巴里长大的地方啊。”哥哥咕哝着说,但他不敢多言,怕惹得玛丽更加歇斯底里。 2 社工凯·鲍登和女儿盖亚四个星期以前刚从伦敦搬来,是帕格镇最新的居民。凯并不了解丛地那惹得风波不断的历史,她只知道自己的很多服务对象都住在那个地方。至于巴里·菲尔布拉泽,她更是一无所知,只晓得他的死造就了她厨房里的悲惨一幕,情人加文从她和炒蛋旁边逃开,扑灭了前一晚做爱在她心里点燃的希望。 星期二的午饭时间,凯是在帕格镇跟亚维尔之间的某处路侧停车带度过的。她在车里啃了个三明治,读了厚厚一叠材料。一个同事因为压力太大请了长假,直接后果就是她手上三分之一的案子都落在了凯的身上。快到一点的时候,凯启动车子,向丛地开去。 这片小区她来过好几次,但对这里养兔场一样纵横交错的街道还是不太熟悉。终于找到福利街,大老远就认出了她感觉肯定是威登家的那幢房子。她即将造访这户人家,资料里的描述已经十分清楚。见到房子的第一眼,她就觉得与自己的想象差不离。 房子前面垃圾成堆:一只只鼓囊囊的纸袋子,里面塞满污物,旁边零碎地丢着旧衣服、用过的纸尿布。有些垃圾散落在杂草丛生的草地上,不过大多还是堆在一楼一扇窗户下面。草地正中央躺着一个旧轮胎,肯定是不久前挪了地方,因为一英尺开外就是一圈压扁的枯黄小草。按了门铃之后,凯注意到脚边的草里一个用过的避孕套闪闪发亮,像是某种大个儿幼虫的薄茧。 她心里还是微微有些害怕,这种害怕她从未真正克服过,虽然与刚工作时站在陌生人门前的心情相比,这点害怕真算不了什么。那时候,哪怕训练有素,哪怕总有同事相伴,她偶尔还是会感到真真切切的恐惧。凶巴巴的大狗、持刀挥舞的男人、身上伤痕吓人的小孩——迈进陌生人家中的这些年,她全都见过,比这些更糟糕的,她也见过。 没人来应门铃,但她听见里面有个小孩在呜里哇啦地发脾气,声音是从一楼左边的窗户传来的,窗户没有关严。她不按门铃了,直接拍门。一小片奶油色的油漆脱落下来,飘到她鞋尖上。这图景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新家。如果加文肯主动开口帮她修葺修葺,那该多好,可是他一个字也没说过。有时候凯会一一细数他没说的话、没做的事,就像一个守财奴翻看一张张借据。这时心里总是涩涩的,还有些愤怒,然后发誓一定要讨回来。 如果放任自己沉浸在思绪里,大概连敲门也要忘记了。她又拍了拍门。这回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我他妈这就来。” 门开了,一个女人站在眼前。她看上去既像个小孩,又仿佛非常苍老,穿着脏兮兮的浅绿色T恤衫,男式睡裤。身高跟凯差不多,却缩着身子。脸骨和胸骨都透过薄薄的白皮肤嶙峋可见。她的头发是自己染的,红得耀眼,发质枯糙,就像一尊头骨顶着一头假发。她的瞳仁小得可怜,几乎没有胸。 “你好!是特莉吗?我是凯·鲍登,社工组织的。我是替玛蒂·诺克斯来的。” 女人脆弱的灰白色手臂上布满了泛银光的痘痕。一只小臂内侧还鼓起一个红通通的肿块,上头已经裂开,看上去恶狠狠的。右臂和脖子之间的地方亘着好大一片伤痕,让皮肤看起来如同一片塑料,还微微发亮。凯以前认识伦敦的一个瘾君子,不小心点火把房子烧了,等到自己发现时已经太晚。 “是,对。”过了好长一会儿,特莉才回答。她开口时显得更老,牙齿缺了好几颗。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凯,往黑乎乎的门厅走了几步,步履蹒跚。凯跟在她身后。过期食物的气味混杂着汗味,以及还有没来得及清理出屋的垃圾臭,充斥着整个房子。特莉引着凯穿过左边第一扇门,来到小得可怜的客厅。 客厅里没有一本书、一幅画、一张照片,甚至连电视机也没有。只有一对污脏不堪的老扶手椅,还有一个破破烂烂的架橱。靠墙码着一堆崭新的纸箱子,倒显得与整体气氛不太和谐。 一个光着腿的小男孩站在地板中间,上穿T恤衫,下面只套着纸尿裤。凯特读过资料,知道他三岁半了。他虽然一直脾气发个不停,但似乎并不是被什么事情惹到,而是无意识地重复而已,就像一台发动机的突突声,只是为了向他人表明:嘿,我在这儿呢。他双手紧紧抓着一个小小的谷物盒子。 “这一定是罗比吧?”凯说。 听到她说自己的名字,小男孩抬头看了看她,但嘴里还在咕哝个不停。 一张扶手椅上躺着刮痕累累的旧饼干罐,特莉伸手把它推到一边,坐了上去,蜷成一团,从耷拉的眼皮子下瞄着凯。凯在另外那张椅子上坐下,扶手上摆了只烟灰缸,烟灰已经满得快溢出来了。肯定有烟头滑到了椅子坐垫上,她感觉到自己大腿下方硌得慌。 “你好呀,罗比。”凯一边说,一边翻开特莉的资料。 小男孩继续骂骂咧咧,手里使劲摇晃谷物盒子,里头有什么东西在哗哗作响。 “里面是什么呀?”凯问。 他不理她,摇得更加起劲。一个小小的塑料人儿飞出盒子,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落在那堆纸箱子后面。罗比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凯看看特莉,特莉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儿子。最后,嘴里喃喃地说:“闭嘴,罗比?” “我们看看能不能把它弄出来,好不好?”凯说。她很高兴有个理由站起来,拍拍腿后面的烟灰。“来看看。” 她把脸凑近墙壁,往纸箱子背后的缝隙里望去。小人儿就卡在最上头。她费劲地把手伸进去。箱子很重,推不动。凯好不容易抓住了小人儿,发现那原来是一个胖乎乎的、像菩萨一样蹲坐的男人,全身上下都是紫色的。 “给你。”她说。 罗比的哭号戛然而止,他拿回小人儿,又放进谷物盒子,开始了新一轮的摇晃。 凯四下里打量了一圈。破架橱底下有两辆小小的玩具车,都底朝天地躺着。 “你喜欢小车吗?”凯指着它们问罗比。 他并不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而是斜着眼瞄她,眼神既好奇又狡黠。然后一路小跑,捡起一辆小车,递给她看。 “卜隆,”他说,“嚓。” “对极了,”凯说,“真棒。小车。卜隆卜隆。” 她重又坐下,从包里取出记事本。 “嗯,特莉。最近怎么样?” 特莉顿了好久才说:“还可以。” “先跟你解释一下吧,玛蒂休病假了,所以我来替她。我需要先核对一下她留给我的各项信息,保证从上星期她来看你之后情况没有发生别的变化。好吗? “这样,我们开始吧。罗比现在是上托儿所的,对吧?一个星期去四个上午、两个下午?” 凯的声音似乎飘了很远才到达特莉耳边。那感觉就像对着坐在井底的人说话。 “对。”过了一会儿,她说。 “怎么样呢?他喜欢吗?” 罗比把火柴盒大小的车也塞进谷物盒子里。他捡起从凯的裤子上掉下来的一截烟头,在车顶和紫色菩萨身上一阵乱按。 “是。”特莉的声音好像昏昏欲睡了。 可是凯仔细看了看玛蒂留给她的那堆乱糟糟的资料的最后一页。 “他今天不是应该上托儿所吗,特莉?星期二他不是应该去吗?” 特莉似乎在与睡意搏斗。有一两次,她的头往肩头偏倒下去。最后她说:“该克里斯塔尔送他去的,但她从来不送。” “克里斯塔尔是你的女儿,对吧?她多大了?” “十四,”特莉好像在说梦话,“岁半。” 凯从资料上看到克里斯塔尔其实是十六岁。又是长长的沉默。 特莉坐的扶手椅脚下放着两只缺了口的杯子。其中一只里头盛着某种肮脏的液体,血红色。特莉的手臂交抱着,环在平平的胸前。 “我都已经给他穿好衣服了。”特莉说,好像是从意识深处拼命拽出这几个字。 “对不起,特莉,但我必须得问,”凯说,“你今天早上是不是吸过了?” 特莉伸出一只鸟爪般的手遮住嘴。 “没。” “要拉屎。”罗比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跑。 “他要不要人帮忙?”罗比跑出视线,凯急忙问。能听到他咚咚咚地往楼上冲。 “不,他自己能行。”特莉满不在乎地说。她用手撑起摇摇欲坠的脑袋,手肘撑在扶手上。楼梯顶上,罗比发出一声大叫: “门!门!” 她们听见他拍木头的砰砰声。特莉一动不动。 “要不要我去帮帮他?”凯建议道。 “要。”特莉回答。 凯爬上楼去,帮罗比拧开锈住的门把手。洗手间恶臭扑鼻。浴盆颜色发灰,一圈一圈的水渍赫然在目,马桶没冲。凯先冲了马桶,才准罗比一屁股跳上去。他皱起脸,使劲时很大声,一点也不在意旁边还有个人。马桶里哗哗地溅起水声,本就恶臭的空气里又新添一笔。他跳下来,屁股也不擦就要拉上已经涨鼓鼓的纸尿裤。凯把他叫回来,想劝他自己擦一擦,但他好像对这回事一无所知。她只好为他代劳了。他的屁股上,污物已经结成一层壳,皮肤发红,还有些发炎。纸尿裤散发出一股氨水味。她想帮他脱下来,可是他像小狗一样嗷嗷大叫,还猛力地伸手打她,然后就任凭纸尿裤耷拉在屁股上,一溜烟跑下楼,回到客厅里。凯想洗洗手,可是没有肥皂。她强忍着不呼吸,出来关上了洗手间的门。 下楼之前,她往三间卧室里瞄了几眼。室内的东西都快漫到楼梯顶上来了。他们都睡垫子。看上去,罗比是跟妈妈住一个房间的。扔了一地的脏衣服中间混杂了一个玩具,廉价的塑料货,而且应该是给更小的孩子玩的。让凯吃了一惊的是,被子和枕头居然都套了罩子。 回到客厅,罗比又在唧唧歪歪,一拳一拳猛力砸向墙边的纸箱子。特莉半闭着眼睛看着他。凯坐下之前,伸手掸了一掸坐垫。 “特莉,你在贝尔堂戒毒所参加美沙酮①疗程,没错吧?” ①一种镇静剂。 “嗯。”特莉昏昏欲睡。 “进展如何呢,特莉?” 笔悬在半空,凯等待着回答,假装视而不见答案就坐在自己眼前。 “你还去戒毒所吗,特莉?” “上星期。星期五,我去。” 罗比还在砸纸箱子。 “能告诉我你服多少美沙酮吗?” “一百一十五毫升。” 特莉不记得女儿的年龄,倒是记得这个,凯并不感到意外。 “玛蒂说你母亲帮忙照顾罗比和克里斯塔尔,是不是这样?” 罗比挺起结实的小身体直直地向那堆纸箱子撞去,引得纸箱一阵摇晃。 “当心哪,罗比。”凯说。特莉却说:“别碰那堆箱子。”这是凯头一回在她将死未死的声音里听出一丝警告的意味。 罗比重新用拳头砸起纸箱子,显然就是为了听它们发出空洞的鼓声,以此为乐。 “特莉,你母亲还在帮忙照顾罗比吗?” “不是母亲,祖母。” “罗比的祖母?” “我祖母,笨蛋。她身……身体不舒服。” 凯又扭头看了一眼罗比,准备提笔记录。他并不太瘦,她给他擦屁股时看了看、摸了摸那半截儿赤条条的小身子就知道了。他身上的T恤很脏,可是弯腰时,却闻到头发上有洗发水的香味,让凯好生吃惊。他白嫩嫩的腿和胳膊上没有一块淤青,却穿着条浸满了尿、鼓囊囊的纸尿裤,他已经三岁半了。 “饿,”他叫道,给了纸箱子最后一击,“饿。” “可以吃块饼干。”特莉含含糊糊地说,却并不起身。罗比先是叫,现在已经变成了抽抽嗒嗒、尖声大喊。特莉没有一点要离开椅子的意思。屋里这么吵,说话也听不见。 “我去帮他拿好吗?”凯大声喊道。 “好。” 罗比抢在凯之前跑进厨房。厨房几乎跟洗手间一样脏。除了冰箱、灶和洗衣机,没有别的电器。厨台上堆的尽是没洗的盘子,还有另一个烟灰满溢的烟灰缸,好几只纸袋子,以及发霉的面包。亚麻油地毡黏糊糊的,粘在凯的鞋底。垃圾桶里垃圾已经堆过了顶,上头扔了一只装过披萨的纸盒,摇摇欲坠。 “在那儿,”罗比看也不看凯,只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墙上的壁橱,“在那儿。” 壁橱里存的食物比凯想象的要多:罐头、一包饼干、一罐速溶咖啡。她取出两块饼干递给他。他抓过就跑,跑回母亲身边。 “嗯,你喜欢上托儿所吗,罗比?”等他坐在地板上,狼吞虎咽地吃起饼干,凯问道。 他不回答。 “喜欢,他喜欢,”特莉稍微清醒了一点,回答道,“是不是,罗比?喜欢。” “他最后一次上托儿所是哪一天?” “上次。昨天。” “昨天是星期一,他不可能去托儿所。”凯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不是上托儿所的日子。” “什么?” “我在问他上托儿所的事。罗比应该今天去托儿所。我需要知道他上次去是什么时候。” “我跟你说过了,是不是?上次。” 她的眼睛睁得前所未有的大。声调依然平淡,但敌对的情绪开始涌动着浮出水面。 “你是不是同性恋?”她问。 “不是。”凯回答,笔也不停。 “看着像同性恋。”特莉说。 凯还在写。 “果汁。”罗比又叫起来,巧克力涂得满脸都是。 这次凯没动。过了好久,特莉吃力地离开椅子,摇摇晃晃地往门厅走去。凯往前一探身,打开特莉刚坐下时推到一边的饼干罐。里面有一支注射器、一团脏脏的棉球、锈迹斑斑的勺子,以及一只积满灰尘的塑料袋。凯噼啪一声把盖子扣紧,罗比一直在旁边看着她。一阵咔咔嗒嗒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好一会儿之后特莉回来了,把一杯果汁搡到小男孩手里。 “拿去。”与其说是在给儿子讲,还不如说是让凯听到。她又往下一坐,却没对准方向,磕在了椅子把手上。凯听见骨头撞击木板的声音,可是特莉好像并没有觉得痛。她终于在往下塌陷的椅垫上坐稳了,打量起眼前的社工来,目光蒙蒙眬眬的,好像什么也不在乎。 凯已经把资料从头到尾翻遍了。她知道,毒瘾的黑洞几乎吸尽了特莉·威登生命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包括两个孩子。——另外两个留在她身边的也快要养不起。为了海洛因,她卖淫、小偷小摸,现在正在戒毒,可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 不过,没有感觉,不再在乎——这一刻,凯心想,她比我快乐呢。 第六节 3 午饭后的第二节课前,斯图尔特·“肥仔”·沃尔走出了学校。他的逃学实验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昨晚就已经谋划周全。他决定要逃下午最后两节计算机课。本来逃哪节课都无所谓,可他最好的朋友安德鲁·普莱斯(他叫他汪汪)跟他计算机课没分在一起,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没能降到汪汪那一级。 肥仔和安德鲁大概都明白,两人的相处中多是安德鲁崇拜肥仔。不过肥仔自己倒是疑心他需要安德鲁大过安德鲁需要他。近来,肥仔开始把这种依赖视为软弱的表现,可是他又这样想:既然喜欢安德鲁的陪伴,而那两节课上又享受不到,还不如干脆逃掉。 肥仔从可靠渠道打听到,要想逃出温特登的校园而不被窗边某一双眼睛察觉,唯一安全的办法是翻过自行车棚旁边那道边墙。于是他便照做了,指尖触地,落在边墙外侧窄窄的小道上。落地平稳无险,他大步走过小道,左转上了人来人往脏乱不堪的大路。 走到后顾无忧处,他点燃一根烟,沿着一排破败的小商店继续前进。过了五个街区,肥仔再往左一转,便来到丛地最外围的一圈街道。他脚下不停,伸手松开领带,却并不取下。谁一看都知道他是个学生,可他并不在乎。肥仔从来没想过把校服收拾得合体一些,比如在翻领上别个徽章,或者用时髦的手法打个领结什么的,他对校服不屑一顾,就像囚犯对囚衣的心情。 在肥仔看来,人类所犯下的错误中,百分之九十九是出于为自己感到羞愧,撒谎遮掩,想要变成另一个人。诚实是肥仔的金钱,是他的武器和盾牌。你一诚实,人们就怕你,因为你让他们感到震惊。肥仔发现,别人都身陷尴尬扭捏、虚伪作态的泥潭中,生怕真相泄露,而他却被不加修饰的原始状态所吸引,他喜欢即使丑陋但却真实的东西,喜欢让他父亲那样的人感到害羞恶心的一切。弥赛亚、贱民,所谓疯子、罪犯,都让他思考良久,他们都是被沉睡的大众唾弃的高贵之人。 很艰难,同时却又很光荣的,是做真正的自己,哪怕那个自己——毋宁说尤其如果那个自己——是个残酷、危险的家伙。你若恰巧是头野兽,对此并不遮遮掩掩,那便是勇气。但与此同时,也不能假装自己身上的兽性不止如此,因为一旦夸大其辞、虚张声势,你便与鸽笼子无异,也是个谎话连篇的伪君子。真和假是肥仔心中用得最多的两个词,他用这两个词来衡量自己,衡量他人,精确得犹如激光射线。 他已经断定自己拥有某些真性情,值得鼓励,必须培养,然而同时另一些思维习惯却是有违天性的果实,全由不幸的成长环境造成,假得很,必须涤荡殆尽。最近,他正训练自己按心中真的本能行事,而对可能引发的负疚感和恐惧感(统统是假的)视而不见,甚至抑制扑灭。不用怀疑,练习越多,就越容易。他想让自己内心强大起来,刀枪不入,对后果无所忧惧,摆脱虚伪的善恶观念。 最近,对安德鲁的依赖开始让肥仔感到有些不舒服,因为如果安德鲁在,有时便会令他无法完全展现真正的自我。安德鲁心里似乎有一张自绘的地图,公平游戏的界限在哪里标得清清楚楚。这段日子,肥仔好几次从老朋友脸上捕捉到遮掩不住的生气、困惑和失望。要说出言不逊或冷嘲热讽,安德鲁可是极不擅长。肥仔倒并不怪安德鲁,如果安德鲁不情不愿地跟他站到同一战线,那反而就假了。问题在于,对肥仔正蓄足力气奋起反抗的那套道德,安德鲁却表现出认同支持。肥仔疑心,要想不为友情所困,全面追求真我,最佳的选择也许是他们淡出彼此的生活。不过他还是最喜欢有安德鲁做伴,别人谁也比不上。 肥仔相信他对自己的了解无与伦比,心智的每个角落、每条罅隙,他都以全部的热情进行过探索,这种热情他近来已经不再付诸他人了。他会一连几个小时追问自己,探究冲动、欲望和恐惧哪些真正生发于内心,哪些来自外界的教化。他还审视自己的感情(他确信,他所认识的其他任何人都不曾对自己这样坦诚,他们只不过是在半睡半醒之间随波逐流罢了),结论是令他最无拘无束感到喜欢的人,是打五岁起就认识的安德鲁。对母亲,虽然已经到了能看穿她的年龄,但仍有几分依恋,这算不上他的错。而对鸽笼子则真心鄙夷,因为他简直就代表了假的顶峰。 肥仔以几乎从未在其他任何事上投入过的热情建了他的“脸谱”网页,上面引用从父母的书架上看来的一句话,醒目地标出: 我不想要旁人的信仰,我太恶毒,连自己也并不相信……我害怕有一天自己的名字成为圣名……我愿做小丑,也不愿当圣人……也许我就是一个小丑…… 安德鲁对这句引言喜欢得不得了,看他这么喜欢,肥仔也很高兴。 路过赌马店的那几秒钟,电石火光间肥仔突然想起了父亲死去的朋友巴里·菲尔布拉泽。从玻璃窗后的赛马海报边迈出不过三步,肥仔的脑海里就浮现出巴里那张逗笑的络腮胡子脸,仿佛还听到鸽笼子又笑开了花,他每回不等巴里那句并不好笑的笑话出口,大笑就已先声夺人,仿佛只要巴里在场他就够开心了。肥仔不愿再深究这些回忆,也不想再问自己为何本能地止步于此,甚至没考证这位死去的先生是真性情还是假面具。他丢开了有关巴里·菲尔布拉泽的思绪,连同父亲可笑的悲痛,继续往前走去。 这些天肥仔心情莫名地很忧郁,虽然他还是能逗得身边人如平时一样欢乐大笑。他想摆脱那些束缚人的道德规范,目的是为了重获困在身体里的一种情愫,这种情愫早在童年结束时就丢失了。肥仔渴望找回的是纯真,他选择的道路则途经了被人斥为有害的那一切。肥仔眼中,这一切却是重返天真纯洁的必经之途。这世上有多少事黑白颠倒,人们告诉你的往往与真相相反,这一点煞是有趣。肥仔心想,假如对着听来的每一条知识头顶拍一拍,说不定真相就会露出来。他想穿过黑暗的迷宫,与隐藏其中的陌生鬼怪摔跤搏斗;想撕开虔诚的画皮,揭露背后的伪善;想打破禁忌,从它们血红的内心掘出真智慧;想超乎道德,重获洗礼,退回无知与简单的殿堂。 正因为此,他决定破一破这条还没违反过的校规,逃出学校,往丛地走去。比起他去过的其他地方,这里好像更加贴近不加掩饰的现实。他心里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渴望,想要与某些臭名昭著、令他好奇的人不期而遇。令他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愿望不多,但这是其中一个——他期待邂逅一扇打开的门,一场如曙光乍泄的相认,一声欢迎——某处有他不曾知道而对他张开怀抱的家。 徒步——而非坐在母亲的车里——经过油灰色的一幢幢房子,他注意到其中好些墙上并无涂鸦,也并未支离破碎,有些房子窗口甚至挂着纱帘,摆上装饰品,(在他看来)显出模仿帕格镇优雅风格的痕迹。如果从一辆飞驰的汽车里往外看,则很难看到这样的风景,因为那时肥仔的目光自然被纸板糊的窗子、垃圾遍地的草坪所攫取。整洁的房子对肥仔没有吸引力。令他挪不动步子的是一目了然混乱无序的所在,哪怕仅仅是被颜料喷得花里胡哨的那种幼稚的混乱。 附近不远(具体位置他记不清了)住着戴恩·塔利。塔利一家名声都不好。两个哥哥和父亲都在监狱里待了不少年,传说戴恩上次跟人打架时(对手十九岁,所以故事是从坎特米尔小区传出的),他父亲陪着他来到约好的地方,还跟对手的哥哥干了一架。塔利来上学时,脸割破了,嘴唇肿得老高,顶着一只熊猫眼。大家都认为他平时很少来上学,偏偏这时候出现,纯粹是为了炫耀自己的伤口。 肥仔相信,换了自己肯定不会这么做。在乎别人对你那张挨揍的脸怎么想,这本身就很假。他倒乐意跟人干上一架,然后就回到正常生活,倘若有人发现他身上的伤,那也只是因为碰巧瞥了他一眼。 肥仔还没打过架,虽然近来招惹人家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这些天他老在琢磨干架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他怀疑自己所追求的真的状态里包含暴力,或者至少不排斥暴力。准备好揍人或者挨揍,似乎是他理应向往的一种勇气。他还从没有过必须动拳头的时候,他那张嘴已经够使了。可是新生的肥仔越来越鄙视自己的伶牙俐齿,转而崇拜真正的蛮力。关于刀这回事儿,肥仔跟自己更是吵得不可开交。现在就去买一把,并且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随身携刀,结果就是彻头彻尾的假,简直是跟戴恩·塔利这等人学样,令人鄙夷。一想到这一点,肥仔心里简直汗毛倒竖。可是倘若有一天他果真需要携刀上路,那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肥仔并不排除这一天当真到来的可能性,虽然他暗自承认那可真够可怕的。凡是刺进皮肉的东西,不管是针头还是刀锋,都让肥仔毛骨悚然。上圣托马斯小学的时候集体注射脑膜炎疫苗,全校只有他一个人当场晕倒。能吓到肥仔的事儿不多,安德鲁发现了一桩,那就是在他面前亮出自动注射器——安德鲁有严重的坚果过敏症,所以得随身携带这种灌满肾上腺素的针。每当他在肥仔面前挥舞起注射器,或者假装要扎他一针时,肥仔都会头晕作呕。 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肥仔看见了福利街的路标。克里斯塔尔·威登就住在那条街上。他不知道她今天去上学没有,也不想让她以为自己来到此地是为了找她。 他们倒是约好星期五晚上见面的。肥仔跟父母说他要去安德鲁家,因为他们俩有个英语课的项目要一起做。克里斯塔尔似乎明白他们见面会发生什么,她好像准备好了。到目前为止,她已经允许他探两根手指进去,里面热热的,紧紧的,滑滑的。他还解开了她的胸罩,手握住她温暖的Rx房,好重。他选在圣诞节迪斯科舞会上约她出去,是故意的。在安德鲁和其他人狐疑的目光下,他领着她绕过舞厅后排走了出去。她的表情和别人一样吃惊,但是和他希望的一样,没有任何反抗。他选中克里斯塔尔,这个举动本身也是故意的,而面对伙伴们的讥笑和奚落时,他已经事先连冷酷无耻的反击之语都想好了: “如果想吃薯条的话,就别他妈来沙拉吧。” 这句比喻是他预先准备的,不过还是得给那帮人一句直白的翻译: “你们就接着手淫吧,我去来一炮真的。” 此话一出,大伙脸上笑容尽失。他看得出来,包括安德鲁在内的每个人都不得不咽下了对他这一选择的讥诮,转而仰慕他对唯一真正目的毫无羞涩的追求。肥仔无疑选择了通往目的地最直接的路线,面对这样符合常识的实际态度还有什么好争辩的?肥仔还看得出来,大家都在自问为何没有胆量选择这条通往心愿的直道。 “帮我一个小忙,别对我妈提起,好吗?”在对彼此的嘴里进行长长的湿湿的探索的间隙,抬头呼吸一口空气时,肥仔低声对克里斯塔尔说,这时他的拇指还在她的乳头上来来回回揉个不停。 她几乎吃吃地笑了,更加猛烈地吻起他来。她没问他为何选中自己,什么也没问,似乎和他一样,她也被他们各自阵营的反应逗乐了,在旁观者疑惑不解的神情中大获满足,甚至他朋友们表示恶心的哑剧也叫她高兴。对彼此肉体的探索和实验已经有过三回了,他和克里斯塔尔几乎互不交谈。三回都是肥仔谋划的,但她也比平常更多地出现在容易让肥仔碰见的地方,好接受他的邀约。星期五晚上是他们第一次预先说好的约会。他已经买好了避孕套。 对今晚也许就能进军到底的预期,说不定和他今天逃学来到丛地有些许关系,虽然在看到她那条街的街名之前,他并没有想到克里斯塔尔这个人(而不是她漂亮的胸脯和奇迹般润滑的xx道)。 肥仔快步往回走了一段,又点燃一根烟。看到福利街名字的一瞬间,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今天的丛地平凡老套,却又无法看穿,他希望遇见和认出的东西蜷在某处看不见的地方。于是他掉头往学校走去。 4 电话全都没人接。回到儿童保护组办公室,凯拨了近两个小时的电话,拨了又挂,没人接就留言,请他们回电话:威登家的健康家访员、家庭医生、坎特米尔托儿所和贝尔堂戒毒所。面前的桌上摊开着特莉·威登的资料,已经翻得蓬松鼓胀、破破烂烂。 “又开始吸了,是吧,她?”同办公室的亚历克斯问。“这回贝尔堂会永远把她踢出去了。她说害怕罗比被带走,但又忍不住那股子瘾。” “这已是她第三次进贝尔堂了。” 根据下午亲眼所见的情况,凯认为是时候做一次案例小结了,得把负责特莉·威登家各项情况的专业人员们集中起来碰个头。做其他工作的间隙,她不断地按下重拨键,而她们自己办公室的电话也响个不停,然后嘀嗒一声转入自动应答模式。儿童保护组的办公室又小又乱,空气里还弥漫着馊牛奶味,因为亚历克斯和尤娜有个习惯,老爱把咖啡杯底的渣滓倒进角落里丝兰花的花盆中,那可怜的植物一脸忧郁的模样。 玛蒂最近的笔记做得有些杂乱无章,写着写着便一笔划掉、署错日期、拼漏字母的情况层出不穷。好些重要文件都不见踪影,其中包括两个星期前戒毒所发来的一封信。还不如直接问亚历克斯和尤娜来得快。 “上一回案例小结是在……”亚历克斯皱眉盯着丝兰花,“一年多以前了,我估计。” “而当时他们显然认为罗比和她一起住没问题。”凯用肩膀夹着听筒,伸手去高高一叠资料里找小结笔记,结果没找到。 “不是跟不跟她住一起的问题,是能不能让她带回家。小孩那时已经交给一位养母寄养,因为特莉被一个嫖客打伤住了院。等她治好伤出院,简直像发了疯一样要把罗比要回来。她重新回到贝尔堂,戒了毒,真心改过的样子。她母亲也说可以帮忙。就这样她把小孩抱回了家,可是没出几个月,又吸上了。” “不过帮忙的其实不是特莉的母亲,对不对?”凯问,她绞尽脑汁要弄清玛蒂那些写得大而无章的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头都开始痛了,“是她的祖母,孩子的曾祖母。这样说来一定相当老了,今天早上特莉还说她身体不舒服。如果现在只剩特莉一个人照顾孩子……” “她女儿十六岁了,”尤娜说,“罗比一般是由她照顾的。” “喔,她可照顾得不算好,”凯说,“今天早上我过去的时候罗比的情况真是糟糕。” 不过比那更坏的情形她也见过:伤痕和病痛,皲裂和烧伤,乌青的淤血、疮疤和虱子;有的孩子睡在满是狗屎的地毯上;有的拖着骨折的腿爬来爬去;还有一个小孩(至今她还会梦见)被患有精神病的继父在壁橱里关了五天。当时成了震惊全国的新闻。现在对罗比·威登安全最大的威胁来自他母亲客厅里那堆沉重的纸箱子,他还想往上爬来着,尤其当他发现这样做吸引了凯的全部目光时。离开之前,凯特意把箱子重新摆成了两堆,这样会矮一些。特莉可不高兴她碰那些纸箱子,凯告诉她应该把罗比那浸满尿的纸尿裤脱掉,她也很不高兴。说实话,特莉虽然还是一副睡意蒙眬的样子,但也已经给惹得满口脏话,火冒三丈,直叫凯滚出去、离远点儿了。 凯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是特莉的戒毒主管人打来的。 “我找你好几天了。”那个女人愠怒不已。凯花了几分钟才解释清楚自己不是玛蒂,但即便如此也没法浇灭那女人的怒气。 “是的,我们还在治疗她。但她上星期的检测结果呈阳性。如果她还在用毒品,我们就不管了。手头还有二十个人等着她那个位子呢,人家说不定真能从我们的项目获益。她这都三进宫了。” 凯没说出今天早上她看到特莉还在吸毒的事。 “你们谁有扑热息痛片吗?”等主管人跟她说完特莉的就诊次数、进展缓慢等等细节挂机之后,凯问亚历克斯和尤娜。 凯吞了一口温水,送下止痛片,已经没有力气起身走到走廊尽头的冰水机那儿。办公室里闷热极了,暖气机调得太高。窗外天光渐退,凯调亮了桌头的条形灯,满桌的文件泛出暖白色的光,黑色的字母仿佛列队前进的士兵,无休无止。 “他们想把贝尔堂戒毒所关掉,你等着看吧,”尤娜背对凯坐着,面对着电脑,“要削减开支。戒毒人员当中有一个是由议会出资雇用的。办公用的房子属于帕格镇教区。我听说他们准备把那儿整修一番,看能不能租给出得起好价钱的下家。那房子给戒毒所用都好几年了。” 凯的太阳穴跳得厉害。听到她新家所在小镇的名字,她心生悲哀。想也没想,她抓起手机,拨了加文办公室的号码。昨晚没拨通后,她本来发誓再也不打的。 “爱德华·科林斯律师事务所,”响了三声,一个女声就应答了。私营企业总是来电必接,因为真金白银系于其上。 “请帮我转加文·休斯好吗?”凯问道,眼睛还注视着特莉的资料。 “请问您是哪位?” “凯·鲍登,”凯回答。 她眼也不抬,因为不想碰到亚历克斯和尤娜的眼光。等待的间隙显得长无止境。 (他们是在伦敦认识的,在加文哥哥的生日派对上。除了拖她做伴的那个朋友,凯一个人也不认识。加文当时刚跟丽莎分手。那天他喝得有点小醉,但看上去还算体面、可靠和传统,完全不是凯通常偏好的那一类男子。他把自己失败的恋情一股脑儿倾诉给她听,然后就跟着她回了位于哈克尼的家。异地恋爱的时候他热情饱满,周末见面,电话不断,可是当她奇迹般地找到一份亚维尔的工作,虽然工资低点儿,然后把哈克尼的房子挂牌租售之后,他却好像害怕了……) “他的线路忙,您想再等一会儿吗?” “好的,谢谢。”凯有气无力地说。 (如果她和加文不能修成正果……可是他们怎么能不修成正果!她为他搬了家、换了工作,还把女儿也连根拔了过来。如果不是认真的,他肯定不会听任这一切发生吧。他怎么也该想过万一分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多难看,多尴尬,在帕格镇这个芝麻大的地方,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马上为您转接。”秘书的声音传来,凯又扬起了一点希望。 “嗨,”加文说,“你好吗?” “挺好。”凯没说真话,因为亚历克斯和尤娜都听着呢。“你今天过得不错吧?” “很忙,”加文回答,“你呢?” “不错。” 她等他说话,把电话紧紧贴近耳朵,里面一片寂静,她却假装正在听他说话。 “我在想你今晚想不想见面。”她终于还是问了,感到一阵虚弱。 “呃……我大概没时间。”他回答。 你难道没料到这结果?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我可能有事……是玛丽,巴里的妻子。她想让我当抬棺人。所以我可能需要……我想我需要查一查当抬棺人都要做些什么,还有相关的一切。” 有时候,如果她保持沉默,让他苍白的借口在空气中回响一阵子,他自己也会不好意思,收回前言。 “不过我想那大概也花不了一整晚的时间,”他又说,“我们可以晚点儿再见面,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好吧。你来我家好吗?今天晚上学校有活动。” “呃……行,好。” “几点?”她问,希望他做一个决定。 “我不知道……九点左右?” 他挂了之后好久,凯还把电话紧紧贴在耳边,然后说——其实是对亚历克斯和尤娜说——“我也是。晚上见,宝贝。” 5 身为教导老师,特莎的工作时间比丈夫灵活。她通常会待到学校放学,用她那辆尼桑车把儿子带回家,而科林(特莎知道全世界的人——包括那些从孩子身上学话的父母——都叫他鸽笼子,但她自己从来不这么叫他)则会在一两个小时之后自己开丰田车回来。可是今天四点二十,科林就在停车场等她了。这时学生们还在三五成群地往校门外走,要么钻进父母的车,要么去赶校车。 天空是冷冷的铁灰色,如同盾牌的背面。一阵刺骨的风掀起裙边,吹得小树的树叶哗哗作响。这风仿佛心怀恶意,专挑人们最薄弱的地方下手,吹得颈背和膝盖凉飕飕的,让你连从这现实逃开的梦也不能做。即便是迎风关上车门之后,特莎还是觉得心烦意乱,就像有谁撞到了她却没有道歉一样。 车厢很狭小,她身边副驾驶座上科林的膝盖看起来就杵得特别高,简直高得可笑。他正把二十分钟前计算机老师来他办公室报告的话转述给特莎。 “……没来。两节课都没来。说他想最好还是直接来找我。所以就要在全体教员里传开了,明天。这就是他想要的。”科林气呼呼地说,特莎知道最后一个“他”不是指计算机老师。“他这又是在双手向我竖手指,跟平常一样。” 丈夫满面倦意,脸色苍白,红丝密布的眼睛下面是硕大的黑眼圈。手扶着公文包的把手,手指轻轻地抽搐了几下。他的手很好看,关节大大的,手指修长,很像儿子的手。最近特莎还跟丈夫和儿子说来着,可是他们俩都没有因为彼此有哪一点长得相像而表现出任何喜悦。 “我觉得他不是——”特莎话刚出口,科林又自顾自说了起来。 “——那么,他放学后就得留下来,跟其他学生一样,并且我还要在家好好教训他。我们来看看他会不会觉得很受用,怎么样?我倒要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好玩的事!先一个星期不准他出门,我们来看看有多好玩。” 特莎将回应咽了回去,往穿着黑压压衣服的一群学生望去。他们个个都低着头往前走,身体瑟瑟发抖,使劲裹紧身上单薄的衣服,发梢简直要被吹进嘴里去。一个脸儿圆嘟嘟、表情不知所措的一年级孩子四处寻找来接他的大人,可是大人还没来。人群分开一个小口,肥仔出现了,跟往常一样和汪汪·普莱斯一起,步子很大,走得却并不快,风把头发吹得凌乱地拂在脸上,脸色很憔悴。有时候从某个角度,或者在某种光线下,很容易看出肥仔老了会是什么模样。特莎太累了,有一瞬间,他在她眼中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以至于他转身朝车子走来,而她得再度冒着冷得不真实的风给他开门时,心中竟有一阵惊愕。然而当他走近,向她投来半鬼脸半微笑的表情时,他又立刻变回了她不管不顾仍然深爱的孩子。她钻出车门,像个战士一样站在刀尖一样的寒风中,等待儿子弯身钻进车里,他的父亲动也没动。 他们开出停车场,超过免费校车,穿过亚维尔,开过房屋丑陋破败的丛地,开上那条会将他们快快带回帕格镇的旁路。特莎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肥仔。他懒洋洋地坐在后排,望着窗外,就好像父母只是两个让他搭便车的陌生人,只是偶尔坐在了一起。 等到他们上了旁路,科林才发问:“下午上计算机课时你去哪儿了?” 特莎忍不住又往后视镜里瞄去。她看见儿子打了个哈欠。虽然她总是安慰科林说没这回事,但有时自己也会琢磨肥仔究竟是不是在发起一场针对父亲的卑鄙战争,专门打给全校其他人看。如果没当教导老师,她不会知道儿子那些事。其他学生跟她说起的那些,有时带着故作的天真,有时显得狡黠诡谲。 老师,肥仔抽烟你不介意吗?在家你也让他抽吗? 这些意外得来的小战利品她都锁藏起来,不让丈夫知道,也不让儿子知道,即使它们像石头一样压在她的心头。 “出去走了走,”肥仔平静地说,“我想舒展舒展老胳膊老腿儿。” 科林在座位上扭过身子瞪视肥仔,大声训斥,安全带绑得他难以动弹。外套和公文包让他的动作更为不易。科林越说越生气,声音越蹿越高,到失控时竟然变成了假声。不管父亲怎么吼,肥仔只是静坐不动,薄薄的嘴角一直挂着似是而非的傲慢微笑,直到父亲冒出了蹩脚的粗话——他平时是极为讨厌粗话的,所以说起来很是别扭。 “你这个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小……小混账。”他尖声喊叫,特莎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快要看不清路了。她能肯定,明天一早肥仔就会在安德鲁·普莱斯面前模仿科林操着假声一般的嗓音扭扭捏捏大发雷霆的样子。 肥仔学鸽笼子走路学得可像了,老师,你见过吗? “你怎么敢那样跟我讲话?你怎么敢逃课?” 科林尖声吼叫,怒不可遏,快转弯开进帕格镇了,特莎使劲眨眨眼睛,把泪水挤出眼眶,他们驶过广场,驶过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战争纪念碑、黑典酒馆,在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左拐开上教堂街,最后终于停在自家门前。这时科林已经声嘶力竭,特莎的脸颊上则湿漉漉的,满是结晶的盐。三个人都下了车,肥仔一路不动声色,这会儿掏出自己的钥匙开了门,若无其事地走上楼去,头也不回。 科林把公文包扔在黑乎乎的门厅,转身来问特莎。唯一的亮光是透过门上的彩色玻璃照进来的,光线颜色变得很奇怪,半是血红,半是鬼魅的蓝,洒在他圆圆的、头发日益稀疏的头顶。 “你都看见了吧,”他挥着长长的胳膊大叫,“你都看见我在跟一个什么样的家伙斗了吧?” “看见了,”她一边说,一边从门边桌上抽出一叠纸巾擦脸,擤鼻涕,“我都看见了。” “他脑子里一点也没考虑我们正在经历什么!”科林说,然后他低声哭了起来,干干的啜泣,混杂着喘气声,就像一个患了喉炎的小孩。特莎急忙上前一步,伸出双臂搂住科林的胸脯,只在他腰上一点点,因为她身材粗短,最高也只能够得着那儿。他弯下腰靠紧她,她能感觉得到他在瑟瑟发抖,外套下胸腔起起伏伏。 站了几分钟,她温柔地抽身,将他带进厨房,为他泡了一壶茶。 “我要去送一砂锅炖肉给玛丽。”特莎说,她已经坐在那里抚摸他的手好一会儿了。“她们家一半的人都在那儿呢。等我回来,咱们还有一整个晚上呢。” 他点点头,吸了吸鼻子。她吻了吻他的头,然后朝冰箱走去。等她端着那一大锅又冷又重的菜回来时,他还坐在桌边,大手里捧着茶杯,眼睛微闭。 特莎把用塑料袋装好的砂锅放在门口的地砖上。她穿上用来代替夹克的粗笨绿色开衫,但还没把鞋穿上。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平台处,然后悄声一跨两步来到阁楼改的房间门口。 她靠近门时,听到里面窸窸窣窣一阵响。她敲敲门,让肥仔有时间关掉在看的什么网页,或者摁灭他以为她还不知道的香烟。 “什么事?” 她推开门。儿子蹲在书包旁边,很是做作。 “你就非得挑在今天逃学吗?” 肥仔站起身来,又高又壮,对母亲形成压迫之势。 “我去上了课啊。迟到了。班尼特没看到我。他是个废物。” “斯图尔特,求你了。求你了。” 有时候她在学校也想对那些孩子大吼。她想高声喊叫,你得承认别人也是真实的存在。你以为现实是可以谈判的,是你说怎样就怎样的?你得接受这个现实:我们和你一样是真实的存在。你还得接受另一个现实:你不是上帝。 “你爸爸心情很不好,斯图。因为巴里。你能理解吗?” “能。”肥仔说。 “我是说,假如死的是汪汪,你也会很难过的。” 他没有回答,脸上表情也几乎没有变化,但她还是觉察到他流露出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她的话很好笑的神情。 “我知道你认为你和汪汪跟你爸爸和他朋友是完全不同的人——” “没有。”肥仔否认,可是她明白,他只不过是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罢了。 “我要送些吃的去玛丽家。求你,斯图尔特,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再做任何惹你爸爸生气的事了。求你了,斯图。” “好。”他说,脸上似笑非笑,肩微微一耸。她还没来得及把门关好,就察觉到他的注意力已经像一只燕子一样,飞到了他自己的世界里。 第七节 6 快到傍晚,天空低垂的云被寒风吹散。日落时分,风也止了。与沃尔家隔着三幢楼的房子里,萨曼莎·莫里森坐在梳妆台前,面对着镜子里灯光下的脸。四周一片寂静,一丝压抑袭来。 这几天不太顺。几乎一笔生意也没做成。香缇公司的销售代表居然是个有双下巴的男人,举止还很粗鲁,携着满满一手提箱难看的胸罩。显然,他的魅力止于电话预约阶段,一现身,却完全是一副生意人的嘴脸,摆出对她屈尊俯就的姿态,批评她的存货,极力劝她下单。她想象中来者应该是个颀长性感的年轻男子,而眼前这位,连同他那箱俗艳的内衣,她只想把他快快赶出小店才好。 中午,她给玛丽·菲尔布拉泽买了一张印着“致以最深切的慰问”字样的卡片,但却想不出应该在上面写些什么。因为共同经历了那场噩梦般的医院之行,就不好只简单署个名了。她们并不怎么熟。在帕格镇这么小的一个地方,总会整天碰面,但她和迈尔斯并不真正了解巴里和玛丽。如果非要问个究竟,那可以说两家人分属两派阵营,因为霍华德与巴里关于丛地的交锋无休无止……不过她,萨曼莎,并不倒向任何一派。她是不屑于卷入地方朋党之争的。 今天很累,心情也不佳,一整天吃了不少杂七杂八的零食,肚子鼓鼓的,她真不愿和迈尔斯再去公婆家吃晚饭。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伸出双手按住脸侧的皮肤,轻轻往耳朵边拉了拉。就几毫米的差别,一个年轻几岁的萨曼莎却呼之欲出。她把脸从左边转到右边,仔细地看这张绷紧的面具。好多了,好多了。她琢磨着要花多少钱,会不会很疼,自己到底敢不敢。还想象了一下,自己顶着一张焕然一新的脸出现在婆婆面前,她会怎么说。雪莉和霍华德一直帮忙付孙女们的学费,这一点雪莉是从来不吝挂在嘴边提醒的。 迈尔斯走进卧室。萨曼莎松开脸皮,拿起眼袋遮瑕霜,头稍稍后仰,她化妆时总是这个姿势。这使她下巴处微微松弛的皮肤收紧了些,眼袋也没那么大了。唇边有几道针眼深浅的短皱纹。她在杂志上看到,这种皱纹打一针合成的注射剂就没了。不知改变会不会很大,这样肯定比做脸部拉皮手术要便宜,而且说不定能逃过雪莉的眼睛。她望了望肩膀上方的镜子,迈尔斯正在解领带、脱衬衫,西裤的腰带以上腆出个大肚子。 “你今天不是要见客户吗?一个什么销售代表?”他问,顺手抠了抠肚脐,看了看衣橱。 “是啊,但没啥意思,”萨曼莎说,“一堆破烂货。” 对于萨曼莎的生意,迈尔斯很是欣赏。在他长大的家里,零售被视为世间唯一真正重要的行业,他从未失去过对商贾的敬意,那是霍华德灌输给他的。而萨曼莎做的生意则让人更容易说出各种俏皮话,并心生自得。同一句玩笑、同一个典故,迈尔斯说上一百次也不嫌烦。 “剪裁不好?”他摆出内行的派头问。 “款式太差,颜色吓人。” 萨曼莎梳起那一头棕褐色浓密的头发,扎在脑后,看着镜中的迈尔斯穿上棉布裤和马球衫。她心里异常烦躁,觉得只要稍加刺激自己就会爆发,或者大哭起来。 去常青湾走路只要几分钟,但是教堂街太陡,所以他们还是开车去。夜幕已经完全降下,在坡顶,他们见到一个暗影朦胧的男子,轮廓和步态都极像巴里·菲尔布拉泽。萨曼莎心下一惊,车开出好远,她还在往后观望,琢磨着那究竟是谁。迈尔斯在坡顶左转,不到一分钟又右转,来到三十年代建起的那一湾平房。 霍华德与雪莉的房子是低矮的红砖房,有着宽宽的窗户,屋前屋后都是大片青青的草坪,夏天里迈尔斯给修剪出一条一条的斑纹。在此生活的几十年间,霍华德和雪莉添置了好几盏廊灯、一扇白色的熟铁门,家门两侧都摆上了天竺葵,种在一个个陶土花盆里。他们还在门铃边竖起了一块圆形木牌,打磨得光光的,上面用古体哥特式黑字写着“宽邸”,连引号都没落下。 有时候萨曼莎会对公公婆婆的房子极尽讥诮之能事。迈尔斯对此倒也能容忍,好像同意她在讥诮中暗暗传递的信息,那就是他们自己家的原木地板和原木门,以及光地板上铺的小地毯,还有加框的艺术画、时髦却不舒服的沙发,显示出更胜一筹的品位。可是在他不动声色的灵魂深处,其实还是更喜欢生长于斯的这幢平房。不管是地板还是桌面,几乎全都铺上毛茸茸、软绵绵的垫子。屋里没有穿堂风,躺椅舒服得令人沉醉。夏天里他修剪完草坪,躺在躺椅上,悠闲地看宽屏电视里转播的板球比赛,雪莉会端来一杯冰啤酒。有时候一个女儿会跟他一起来,坐在旁边,吃着淋巧克力酱的冰激凌,那是雪莉特地为孙女做的。 “你好,亲爱的。”雪莉打开门,叫道。她身材粗短结实,哪怕系着小树枝图案的围裙,也还是显出小胡椒粉瓶般的体形来。她踮起脚尖好让高大的儿子吻到她,然后说了声“你好呀,萨曼莎”,就立刻转身进屋,“菜快好了。霍华德!迈尔斯和萨曼莎来了!” 家里弥散着家具蜡的味道和好闻的食物香气。霍华德从厨房钻出来,一手举着瓶红酒,一手抓着开瓶器。雪莉娴熟地退步闪进餐室,好让霍华德那几乎占满门厅的庞大身躯能够通过。然后她才又快步走进厨房。 “看谁来啦,好撒玛利亚人,”霍华德的声音低沉洪亮,“胸罩生意怎么样,萨咪?一片衰退之下傲立群峰?” “生意好得不得了,超乎想象,霍华德。”萨曼莎说。 霍华德的笑声快要掀翻屋顶,萨曼莎知道,若不是手里握着红酒和开瓶器,他肯定要来拍拍她的屁股了。公公捏一捏、拍一拍,诸如此类的小动作她都还能容忍,只当是一个太肥太老的男人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借此出点小风头,反正也无伤大雅,关键是还能让雪莉不高兴,而这一点是萨曼莎特别乐意看到的。雪莉从来不公开表达自己的不快,脸上照样挂着笑容,温柔有礼的声调也不会高一度,可是每当霍华德的好色小动作出炉不久,她就会笑里藏刀刺上儿媳一枪。假装无意提起孙女的学费又涨了,关心地了解萨曼莎的节食计划,问问迈尔斯觉不觉得玛丽·菲尔布拉泽身材真好呀。萨曼莎都面带微笑地忍了下来,过后再找迈尔斯算账。 “你好呀,小莫!”迈尔斯领着萨曼莎走进霍华德和雪莉称为休闲室的那个房间,说,“我还不知道你也会来呢!” “你好呀,小帅哥,”莫琳用她低哑的嗓子说,“来,给我一个吻。” 霍华德的商业伙伴坐在沙发一角,手里抓着极小的一杯雪利酒。她穿着粉中透紫的连衣裙,黑丝袜,漆皮高跟鞋。黢黑的头发吹得蓬蓬的,头发下那张猴子似的脸颜色苍白,厚厚一层粉色口红触目惊心,迈尔斯弯腰去吻她脸颊时,看见口红都裂开了褶子。 “我们在聊生意上的事。想想新咖啡馆怎么个搞法。你好呀,萨咪甜心。”莫琳又说,伸手拍拍自己身边的位子。“噢,你看上去漂亮极了,一身小麦色,还是去伊维萨岛晒的吗?来,坐我旁边。在高尔夫俱乐部一定吓坏了吧?太吓人了。” “是啊,真的。”萨曼莎回答。 她头一回自己跟别人讲巴里猝死的事,迈尔斯在一旁眼巴巴等着机会插进话来。霍华德给每个人端来一杯灰比诺葡萄酒,仔细听萨曼莎讲话。随着霍华德和莫琳兴趣渐浓,加上酒精在体内点起一把温热的小火,萨曼莎绷了两天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感到自己好像正在恢复元气。 房间里暖洋洋的,一尘不染。燃气灶两边的架子上陈列着装饰瓷器,几乎全是皇家大事记或伊丽莎白二世在位周年纪念图案。角落里摆着一只小书橱,里面既有王室传记,又有封面闪闪发亮的烹调手册。厨房大计,全靠手册。架子上、墙上都装饰着照片:迈尔斯和妹妹帕特里夏穿着一样的校服,笑嘻嘻地站在一对双人相框里。迈尔斯和萨曼莎的一双女儿莱克西和莉比从婴儿时代到十几岁,每个阶段都不缺。萨曼莎在这座家庭影像馆里只出现了一次,虽说是在那张最大、最显眼的相片里。那是十六年前她和迈尔斯的婚礼照。迈尔斯年轻英俊,犀利的蓝色眼睛朝摄像师微微眯起,而萨曼莎则正要眨眼,所以眼睛半闭。她的脸侧向一边,一笑居然显出了双下巴。由于刚刚怀孕,所以胸脯有些鼓胀,被礼服的白绸缎勒得紧绷绷的,显得她臃肿庞大。 莫琳一只鸟爪一般的手拨弄着项链,那根项链她老戴着,上面挂着一个十字架,还有亡夫的婚戒。等萨曼莎讲到医生向玛丽宣布无法抢救那一段时,莫琳伸出另一只手直揉萨曼莎的膝盖。 “吃饭啦!”雪莉叫道。虽然并不想来,但萨曼莎竟感觉比两天来舒服了很多。莫琳和霍华德都既把她当英雄一样崇拜,又把她当病人一样呵护。她走过两人面前去餐室时,他们还都伸出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雪莉把灯光调暗,点起长长的粉红蜡烛,好搭配餐室的墙纸和最好的餐巾。汤盘上升起袅袅蒸汽,在昏暗的背景下,即使是霍华德那张红润的宽脸庞也显出几分超凡脱俗之气。萨曼莎把手中大杯里的酒几乎喝见了底,她心想,要是这会儿霍华德宣布要举行一个通灵会,召巴里的鬼魂来讲讲在高尔夫俱乐部发生的事情,那该多滑稽。 “好了,”霍华德用低沉的嗓音说,“我想大家应该为巴里·菲尔布拉泽举杯。” 萨曼莎举了一秒,立马撤下,免得雪莉看到杯中物已几乎一滴不剩。 “几乎能够断定就是动脉瘤致死。”大家的酒杯刚一落桌,迈尔斯赶紧宣布。他很庆幸这消息自己连萨曼莎也没告诉,免得她刚才跟莫琳和霍华德闲聊的时候就轻而易举滑出口去。“加文给玛丽打了电话,转达了事务所全体同事的哀悼,还告知了她遗嘱的内容,玛丽证实了这个说法。简单来说,就是脑子里的一根动脉膨胀爆裂了(跟加文谈完,知道这个词怎么拼写之后,他立马回到办公室上网查了一查)。随时都可能出事的。是天生的毛病。” “真可怕。”霍华德说,但他很快注意到萨曼莎的杯子空了,于是费劲地站起来,替她斟满。雪莉低头喝汤,其实眼睛一直偷偷掠过头发往外瞄。萨曼莎咕咚灌下一大口酒,不甘示弱。 “你们知道吗?”她的舌头稍微有点不听使唤了,“我觉得在来这儿的路上看见他了。夜里黑漆漆的。巴里。” “我猜是他的哪个兄弟吧,”雪莉不以为然地说,“他们都长得差不多。” 可是莫琳激动地大叫,压过了雪莉的声音。 “我觉得肯死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他了!真真切切的。就站在花园里,透过厨房窗子望着我。站在他种的那一丛玫瑰中间。” 没人回应她的话。这故事他们之前都听过。一分钟过去了,只有啧啧吃菜的声音。莫琳又用她那乌鸦一般的嗓子发声了。 “加文跟菲尔布拉泽一家关系挺好的,是不是,迈尔斯?他不是还和巴里打壁球吗?过去,我是说。” “是的,巴里每星期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加文肯定打得很糟糕,巴里比他可大十岁呢。” 围桌而坐的三个女人被烛光照亮的脸庞上现出几乎同样的暗自欢喜。排除其他可能,她们对迈尔斯年轻瘦高的合伙人都有些许不可告人的兴趣。就莫琳来说,这只不过是因为她的胃口永远对帕格镇的一切飞短流长敞开,而一个年轻单身汉的行踪自然是一块好肉。雪莉则喜欢听加文哪里不如人意,哪里岌岌可危,因为这就衬得她生命中成就满满、踌躇满志的双子星——霍华德和迈尔斯更加熠熠生辉。而在萨曼莎眼中,加文凡事皆不主动,永远小心翼翼,这激起了她猫科动物一般的残酷本能,非常想见他被哪个女代理人一掌掴醒,踏上正途,或者干脆就打个满地找牙。每次见到他,她都会挑衅挑衅,一想到他肯定认为她盛气凌人、难以招架,就涌起一阵快感。 “这段时间他那个伦敦来的女朋友,”莫琳问,“怎么样?” “她已经不在伦敦了,小莫。搬到霍普街住了,”迈尔斯说,“如果你问我的话,我得说他现在正后悔自己当初招惹上她呢。你知道加文那人。生来就胆小如鼠。” 迈尔斯上学的时候比加文高几个年级,所以他说到这位合伙人,永远都抹不掉一个六年级级长谈小学弟的口气。 “皮肤黑黑的那个女孩?头发很短?” “就是她,”迈尔斯说,“是个社工。总穿平底鞋。” “那她来过我们熟食店,对不对,老霍?”莫琳激动起来,“不过我一看就知道她做菜不行,一眼就看出来。” 紧跟着汤上桌的是烤猪腰肉。在霍华德的默默纵容下,萨曼莎已经带着微醺,几乎快要心满意足了,可心里还有一块什么在愤懑不平,可那微弱的抗议根本无人理会,就像一个快被海水冲走的人。她想再喝几口,把这情绪也浇灭掉。 一阵静默卷过,像新桌布一样摊开在整个餐桌上,空白无痕,待人书写。大家都明白,是霍华德引入新话题的时刻了。他自顾自大快朵颐,用酒送下满口满口的食物,对周围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视而不见。等到盘底半空,他终于拿起餐巾擦擦嘴,说话了。 “是的,眼下议会会怎么样,就很有看头了。”一个大嗝儿冒上来,他只好顿了顿,有一刻好像就快吐了。他捶捶胸。“不好意思。是的。会很有看头。菲尔布拉泽不在了,”既然在谈公事,霍华德就转回使用他一直叫的这个姓,“我看他写给报纸的文章也发不了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除非‘说死你’接过旗子接着干。” 帕明德·贾瓦德第一次作为教区议员露面之后,霍华德就封她为“说死你·布托”②了。这个封号在反丛地阵营里很快就流行开来。 ②贝纳齐尔·布托(1953—),巴基斯坦政治家,一九八八至一九九○年任总理。 “她脸上那副表情,”莫琳对雪莉说,“她脸上那副表情,我们告诉她消息的时候。噢……我一直在想……你知道……” 萨曼莎竖起了耳朵。可是莫琳的模仿实在太好笑了。帕明德嫁的是帕格镇最迷人的男人:维克拉姆,身材颀长匀称,鹰钩鼻,睫毛浓密,一副洞悉世事的慵懒微笑。多少年来,每当在路上停住脚步和维克拉姆寒暄时,萨曼莎总是把头发往脑后甩,大声说笑——甩得和笑得未免有点太勤——维克拉姆有着迈尔斯曾有的身材,可是迈尔斯不再打橄榄球之后就变得一身肥肉、大腹便便了。 维克拉姆和帕明德搬来附近住不久,萨曼莎就不知从哪儿听说他俩是包办结婚。这则消息让她觉得十分撩人,妙不可言。想想看吧,受命嫁给维克拉姆,不得不做。她有一种小幻想,自己被裹上面纱,引进房间,是一位被迫接受命运的处女……想想看吧,抬起头,心里知道自己将会得到那个……更不用提他职业的魅力了:身负重任!即使是个难看些的男人,也会因此平添几分性感吧…… (维克拉姆七年前为霍华德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其结果就是,之后他只要踏进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就必遭各种玩笑火力猛攻。 “请到队伍最前面来,贾瓦德先生!女士们请靠边——不,贾瓦德先生,必须的——这个人救过我的命,把一颗老心给缝好了——这是什么样的恩情,贾瓦德先生,老爷?” 霍华德总是坚持要维克拉姆免费拿些试吃品,他买的每样东西也都要额外附赠一点。结果呢,萨曼莎怀疑就是因为这些傻乎乎的举动,维克拉姆几乎从熟食店绝迹了。) 谈话进行到哪儿,她已经跟不上了,不过也没关系。大家还在絮絮叨叨地讨论巴里·菲尔布拉泽给当地报纸写的一篇什么文章。 “……正要跟他谈谈这件事呢,”霍华德低沉而有力地说,“那种手法实在太下三滥了。好了,好了,现在大势已定。” “现在我们该考虑的是谁来取代菲尔布拉泽。决不能低估‘说死你’,不管她现在心情多不好。低估她可就犯了大错误。她说不定已经开始物色人选了,所以我们自己得赶快找一个体面的候选人。越早动手越好。小节关乎大局。” “准确地说,那意味着什么?”迈尔斯问,“要选举吗?” “有可能。”霍华德说,带着一抹智者的神态。“但我怀疑是不是真的会举行。因为只是个偶发空缺。如果大家没有兴趣搞一次选举——当然,我说了,决不能低估‘说死你’——但是只要她没能凑齐九个人来提议举行选举,那就只需要指定一个新议员了事。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需要九个成员投票批准指定人选。九个是法定人数。菲尔布拉泽还剩三年任期。值。那样就能扭转全局,用我们的人取代菲尔布拉泽了。” 霍华德胖手指敲着酒杯壁,望向桌子对面的儿子。雪莉和莫琳的目光也投向他。萨曼莎看到,迈尔斯也正望着父亲,犹如一条胖乎乎的拉布拉多犬,期待主人丢下一块肉,期待得浑身发颤。 醉意的来袭让萨曼莎晚了一拍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也明白了为什么餐桌上洋溢着一派奇怪的庆祝气氛。醉意让她觉得自由,但转瞬之间又封住了她的喉咙,因为自己也吃不准沉默无言地灌下一瓶多葡萄酒之后,舌头到底还听不听指挥。于是她没出声,心里默念出一句话: 你他妈的最好告诉他们你得先跟我商量商量再说,迈尔斯。 7 特莎·沃尔本不想在玛丽家待太久——把丈夫和肥仔单独留在家里从来都叫她心如蚁爬——可今天还是一不小心待了好几个小时。菲尔布拉泽家摆满了行军床、睡袋。死亡留下了一片真空,整个大家族的人都围聚过来,可是不管人声如何鼎沸、众人如何熙攘,吸走巴里的那道裂缝始终都在。 自朋友去世以来,特莎还是头一回一个人清清静静,想着心事,在暗夜里沿着教堂街往回走。她双脚疼痛,羊毛衫也抵挡不住阵阵寒意。唯一的响动来自脖子上木珠的撞击,还有经过的那些房子里隐约的电视机声。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心头:巴里会不会知道呢? 从前,她从未想过丈夫会不会把她这辈子最大的秘密告诉巴里。那是她的婚姻里埋藏最深的腐烂之物。她和科林甚至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虽然许多次的谈话中它的阴影偶尔拂过,尤其是最近)。 可是今晚,特莎觉得自己提起肥仔时玛丽朝她瞥过一眼…… 你太累了,胡思乱想,特莎稳稳自己的心。科林保守秘密已成习惯,他坚不可摧,即使是对偶像巴里也断无泄漏的道理。如果巴里知道……她真不愿这样想,真不愿意他对科林的好只是出于同情,只是因为她特莎曾经做下的那件事…… 她进了家门,来到起居室,看见丈夫坐在电视机前,戴着眼镜,新闻在播放,但他只是似听非听。他膝上放了一叠印了字的纸,手里还握着笔。没有肥仔的踪影,特莎松了一口气。 “她怎么样?”科林问。 “嗯,你知道的……不算太好。”特莎回答。她跌坐进老扶手椅,吁出一口气来,脱掉旧鞋子。“不过巴里的哥哥可真是太好了。” “怎么好?” “嗯……你知道的……帮里帮外的。” 她闭上眼,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梁,又按了会儿眼皮。 “我一直觉得他这人不太可靠。”科林的声音传来。 “真的?”特莎真心不知道他何出此言。 “是。还记不记得那回,他答应来给我们和帕克斯顿中学的比赛当裁判?结果比赛前半小时突然说不来了,只好由贝特曼顶上。” 特莎本能地想要反驳他,可是忍住了。科林总是喜欢凭第一印象或一次表现就对人一锤定音。他似乎永远也不明白,人性是多面的,每一张平凡的脸孔背后可能都隐藏着一片郁郁生长、独一无二的原野,跟他自己一样。 “嗯,他对孩子们非常好。”特莎措辞很小心。“我得去睡觉了。” 但她并没有动,仍然坐着,体会身上各个部位的疼痛:脚、腰、还有肩。 “特莎,我在想。” “唔?” 透过镜片,科林的眼睛显得更小了,简直跟鼹鼠一样。高高的半秃额头于是更加触目惊心。 “巴里在教区议会想要实现的一切。他努力执着奋斗的一切。丛地。戒毒所。我考虑一整天了,”他深吸一口气,“基本上已经决定,我要接替他干下去。” 一阵惊恐袭来,特莎在椅子里动弹不得,片刻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保持住脸上那份不偏不倚的表情,亏得多年的职业训练。 “我敢肯定这是巴里想要的。”科林说。他激动得出奇,但似乎又不忘严防别人的反对和劝诫。 不可能,特莎最诚实的内心在说,巴里一秒钟也没想过要你来干这个。他一定早就知道你是最不合适的人选。 “上帝啊,”她说,“嗯,我知道巴里很……但那份责任也太大了,科林。何况并不是说帕明德也不在了呀。她还在,而且肯定会身体力行地推进巴里未完成的事情。” 我早该给帕明德打电话的,她一边说话一边想,自责感简直闹腾到胃里去了,哦,上帝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要给帕明德打电话呢? “但她也需要有人撑腰啊,她是没法孤身一人跟他们斗的,”科林说,“我敢打赌霍华德·莫里森肯定会找个傀儡来接替巴里。说不定他现在已经……” “噢,科林……” “我敢打赌他有这心!你也了解他是个什么人!” 科林膝上那叠纸滑了下来,他不去理会,纸像白色瀑布一样滚落地面。 “我想为巴里做这件事。从他倒下的地方继续往前走,保证他所做的努力不会化为乌有。他的理念我都知道。他经常说如果不是那样,他就不会得到所有这些机会,你看看,他给了这个社区多大的回报!我说什么也要站出来。看看需要我做些什么,明天就看。” “好吧。”特莎说。多年经验已经教会她,万万不可在科林兴趣刚刚涌起时就泼冷水,那样只会适得其反,令他愈发一意孤行。也是多年经验教会科林,特莎往往会先假意迎合,再提出反对。无数个回合下来,当中往往隐约可见那个埋藏经年的秘密。特莎觉得自己欠他的。他也这么觉得。 “这件事我是真心想做,特莎。” “我理解,科林。” 她好不容易抽身离开椅子,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走上楼去。 “你来睡觉吗?” “一会儿就来。我想先把这些看完。” 他正把掉在地上的纸捡起来。不计后果的新计划似乎给他注入了狂热的能量。 特莎在卧室里慢慢脱掉衣服。地心引力仿佛更加强大了。抬起胳膊都那么费力,拉开倔犟的拉链就更累人。她穿上睡袍走进浴室,听见肥仔在楼上转来转去。近来她常常感到自己穿梭在丈夫和儿子之间筋疲力尽、孤独无依,因为父子俩互不往来,漠然得好像只是房东和房客。 特莎想取下手表,这才意识到昨天就不知把它放到哪里去了。太累了……总是丢三落四……而且,她怎么可以忘记给帕明德打电话呢?她眼里噙着泪,心里惴惴不安,拖着脚爬上了床。 第八节 星期三 1 星期一和星期二,克里斯塔尔·威登都是在朋友尼奇的卧室地板上过夜的,因为跟母亲恶吵了一架。当时她和伙伴们在附近溜达了会儿,回到家发现特莉正在门口台阶上跟奥伯讲话。奥伯在丛地无人不识,那张肥脸面无表情,咧嘴笑时露出一口七零八落的牙,眼镜厚得像啤酒瓶底,永远穿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旧皮夹克。 “帮我们存一下,特莉,就几天,成吗?付你几镑!” “你叫她存什么?”克里斯塔尔逼问。罗比从特莉两腿间使劲钻过来,紧紧抱住克里斯塔尔的膝盖。他不喜欢男人上家里来。这种讨厌是有理由的。 “没什么。电脑。” “不行。”克里斯塔尔对特莉说。 她不希望母亲手里有现钱。而奥伯说不定连这个中间环节都省掉,直接付她一包药,在克里斯塔尔看来,这事儿他是做得出的。 “不要帮他存。” 可是特莉已经答应下来了。有生以来,克里斯塔尔一直目睹她母亲对所有的人和事都只会说“行”:同意,接受,永远允许。行。可以。那好吧。给你。没问题。 之前克里斯塔尔和朋友们去夜空下荡秋千了。她心里绷得紧紧的,若是谁敢惹她,肯定一点就着。她似乎还不能接受菲尔布拉泽先生去世这个事实,总觉得胃里一阵一阵痛,痛得她想揪住谁胖揍一顿。同时她心里还藏着不安和愧疚,因为偷了特莎·沃尔的手表。可是谁叫那个傻女人把手表放在她克里斯塔尔面前,还闭上双眼呢?她心里想什么呢? 和朋友在一起也无济于事。吉玛老是拿她和肥仔·沃尔说事儿,克里斯塔尔终于爆发了,对她大喊大叫,尼奇和莱安妮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拉回来。克里斯塔尔气冲冲地跑回家,又见到奥伯送电脑来的这一幕。罗比又想爬客厅里的纸箱子,特莉坐在那儿,昏昏沉沉,吸毒的家什摆了一地。正如克里斯塔尔所担心的,奥伯付给特莉的是一袋海洛因。 “你个蠢婊子,又吸!他们肯定又要把你踢出那个狗日的戒毒所了!” 可是海洛因已经把母亲送上了不理世事的云端。虽然她回骂克里斯塔尔小婊子、小妓女,但空空洞洞、心不在焉。克里斯塔尔扇了特莉一耳光,特莉叫她滚开去死。 “你个婊子就不能停几分钟照顾照顾他吗?你这头狗日的母牛,只懂得抽!”克里斯塔尔声嘶力竭。罗比号哭着跟在她身后跑过门厅,可她重重地摔上门,把他关在外面。 克里斯塔尔最喜欢尼奇家的房子。那里并不像曾外祖母凯斯家那么整洁,可是却更叫人感到亲切,吵吵闹闹、忙忙碌碌的,很舒服。尼奇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所以克里斯塔尔就睡在两姐妹的床之间,在地上铺条棉被,对折了一下。墙上贴满了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尽是养眼的小伙儿和漂亮的姑娘。克里斯塔尔可从来没想到过要装饰一下自己卧室的墙。 可是关门时罗比惊恐的脸蛋时时出现在她眼前,负疚感仿佛伸出了爪子,把她越抓越紧。于是星期三的早晨,她终于回了家。再说尼奇家也不乐意她连续住两晚以上。有一次,尼奇带着她特有的那种坦率告诉她说,如果不是特别频繁,她妈倒是不介意,但要克里斯塔尔别老把他们家当个青年旅馆用,特别是不要半夜突然跑来。 特莉还挺高兴看到克里斯塔尔回来。她对她说起新社工来访的事儿,而克里斯塔尔则担心那个陌生人对他们家印象如何,因为近来家里是前所未有的脏乱。克里斯塔尔特别害怕凯发现罗比在该上托儿所的日子却待在家里。因为他跟养母住的时候就上学前班了,去年协议把他要回家里来的时候,一项关键条件就是特莉保证让他继续上学。同样让她恼火的是社工碰上罗比穿纸尿裤,要知道克里斯塔尔费了好大功夫才教会他上厕所的。 “那她说什么了?”克里斯塔尔问特莉。 “说她还会再来。”特莉回答。 克里斯塔尔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们过去那个社工好像乐得威登一家自己过日子,懒得插手。她问得既不细致又挺随意,常常把名字叫错,还把他们的情况和别人弄混。她每两星期来一次,似乎也没什么既定的目标,只是来检查检查罗比是不是还活着。 新的危险让克里斯塔尔心情更糟了。特莉清醒的时候挺害怕女儿发火,听任克里斯塔尔支使她做这做那。克里斯塔尔利用这片刻的权威,命令特莉去穿上像样的衣服,强迫罗比换回干净裤子,提醒他不能就穿着裤子尿尿,然后领着他去上托儿所。她要离开的时候他大哭起来,她一开始很生气,但终于还是蹲下来,向他保证她肯定一点钟就来接他。他这才放她走。 然后克里斯塔尔逃学了,虽然星期三是她最喜欢的一天,这一天既有体育课又有教导课。她打算把家里稍微打扫干净一点,在厨房里喷了松香味的消毒剂,把过期的食物和香烟头统统扔进垃圾桶里。她把装着特莉吸毒用品的饼干罐藏了起来,把剩下的电脑(已经有人来取走了三台)一股脑儿塞进门厅的壁橱里。 把食物残渣从盘子上刮下来的工夫,克里斯塔尔不断想起划艇队。明天晚上本来有训练的,假如菲尔布拉泽先生还活着的话。他总是开车载她往返,因为她没有别的办法到亚维尔的运河去。他的双胞胎女儿尼安和西沃恩,还有苏克文达·贾瓦德也在车里。克里斯塔尔本来和这三个女孩在学校没什么往来,但自从成了队友,在走廊碰上的时候她们总会招呼一句“还好吧?”克里斯塔尔曾经以为她们会瞧不起她,但是熟了之后觉得这些人还行。她说的笑话她们会笑,甚至还学会了她的一些口头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成了划艇队的队长。 克里斯塔尔家没人拥有过车。如果集中注意力,她在特莉那臭气扑鼻的厨房里也能闻见那载人的玩意里面的味道。那味道暖暖的,有塑料的感觉,她很喜欢。可是她永远也不会再坐进那辆车了。她们也坐过小巴士,菲尔布拉泽先生开车载着全队,有时候如果是跟远处学校比赛,还会在外面住一晚。大家坐在小巴士里唱蕾哈娜的《伞》③,由克里斯塔尔学Jay-Z的饶舌独唱开头。这是会带来好运的仪式,是她们的队歌。头一回听克里斯塔尔唱时,菲尔布拉泽先生笑得简直直不起腰来。 啊哼啊哼,蕾哈娜……Uhhuhuhhuh,Rihanna 好女孩变坏啦——Goodgirlgonebad— 来——三——步Takethree— 开始Action. 我的暴风雨里没有云……Nocloudsinmystorms…… 随它下,我划艇冲向名利场Letitrain,Ihydroplaneintofame 像道·琼斯一样泻万丈……Comin#039;downliketheDowJones…… ③歌名原文为Umbrella,相关版权信息详见本书尾页。第155、156、495页的几段歌词亦出自这首歌。 克里斯塔尔从来没弄懂这些词儿到底在说什么。 鸽笼子·沃尔给大家发了邮件,说找到新教练以前划艇队不用集合训练。但他们永远也找不到什么新教练。所以这就是一坨狗屎,大家都明白。 她们是菲尔布拉泽先生的划艇队,是他投入心血的项目。当初入队,克里斯塔尔可是遭了尼奇和其他人好一阵嘲笑。他们的奚落里一开始隐藏了不相信她能行的意思,后来则隐隐约约透出羡慕,因为划艇队拿到不少奖牌。(克里斯塔尔的奖牌藏在她从尼奇家偷来的一个盒子里。克里斯塔尔有个癖好,爱从喜欢的人那里偷偷拿东西纳入自己囊中。这个盒子是塑料的,上面装饰着玫瑰花的图案,其实就是个儿童首饰盒。特莎的手表现在也蜷着身子躺在里面。) 最高兴的是打败圣安妮女校那帮傲气十足的小贱人那回。那是克里斯塔尔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全校大会时校长请全队站到全体师生面前(克里斯塔尔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尼奇和莱安妮一直嘲笑她来着),可是所有的人都为她们鼓起掌来……温特登打败了圣安妮,这其中自有很重大的意义。 可是一切都完了,全都结束了。乘车旅行,划艇,与报社记者谈话。再度上报纸,本来让她很是欢喜。菲尔布拉泽先生说到时候会陪她一起去的,就他们俩。 “他们会想跟我聊什么呢,比如?” “你的生活。他们对你的生活很感兴趣。” 真像明星。克里斯塔尔自己没有钱买杂志,可是她在尼奇家看过,带罗比去看医生时在诊所也看过。简直比和全队一起上报纸还要厉害。她一想到这点,就兴奋得要喊出来,可是不知怎的管住了嘴,连在尼奇和莱安妮面前都没卖弄过。她想出其不意,吓她们一跳。什么也没说倒也好。她永远也不会上报纸了。 克里斯塔尔感觉身体里空空的。她满屋子地做清洁,虽然并不在行,却也还算努力。母亲坐在厨房里抽烟,瞪着窗外。 刚过十二点,一个女人开着辆旧的蓝色沃克斯豪尔汽车停在了门外。克里斯塔尔从罗比卧室窗户里看见了。这位客人一头黑色短发,穿着黑色长裤,脖子上挂了串民族风味十足的珠链,肩上挎着个提袋,看上去里面好像满是文件。 克里斯塔尔跑下楼去。 “我觉得是她,”她对着厨房里的特莉喊,“社工。” 那女人敲门了,克里斯塔尔打开门。 “你好,我是凯。是替玛蒂来的。你一定是克里斯塔尔吧?” “是的。”克里斯塔尔回答,懒得回她一个微笑。她带凯进了客厅,等着她看房间变得多整洁,虽是仓促而为,但也还算焕然一新:烟灰缸里烟灰倒掉了,地上乱扔的东西基本上都塞到破旧的架子上。地毯还是很脏,因为胡佛牌吸尘器坏了,毛巾和氧化锌软膏还丢在地上,罗比的一辆火柴盒校车也仰面朝天躺在塑料澡盆里。克里斯塔尔给他洗屁股时,想用这辆小车转移他的注意力。 “罗比上托儿所去了,”克里斯塔尔告诉凯,“我送他去的。我给他换上裤子了。是妈老让他穿纸尿裤。我叫她再别那样了。他屁股上我擦了药膏。没事的,只是穿纸尿裤穿出了一点皮疹。” 凯又对她微笑了。克里斯塔尔把门厅扫视一遍,大声喊:“妈!” 特莉过来了。她穿着又旧又脏的运动衫、牛仔裤,因为穿戴稍微整齐了些,所以看起来好多了。 “你好,特莉。”凯说。 “怎么样?”特莉一边说,一边狠狠抽了一口香烟。 “坐下。”克里斯塔尔命令母亲,于是她听话地蜷进了上次那把椅子。“你要不要喝杯茶什么的?”克里斯塔尔问凯。 “那太好了。”凯回答,坐了下来,翻开文件。“谢谢。” 克里斯塔尔风风火火地冲出房间。她竖起耳朵,想听凯在对母亲说什么。 “你大概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又来了吧,特莉,”她听见凯说(她的口音很怪,像伦敦腔,学校里新来的那个时髦婊子就这副腔调,半数男生一见她就挪不开脚),“我昨天很担心罗比的情况。他今天又去上托儿所了吧,克里斯塔尔说?” “是的,”特莉回答,“她送他去的。她今天早晨才回家。” “回家?之前去哪儿了?” “我就在——呃,在一个朋友家睡了一晚。”克里斯塔尔急急忙忙冲回客厅来为自己辩护。 “没错,不过今天早晨才回来。”特莉说。 克里斯塔尔转身回去照看水壶。水快烧开了,咕咕隆隆响个不停,她都没法听见母亲和社工说话的声音了。她把牛奶往杯子里一泼,扔了茶包进去,迫不及待地端着三杯滚烫的茶回到客厅,正好赶上凯说:“……昨天和托儿所的哈珀太太通了电话——” “那个婊子。”特莉说。 “喝吧。”克里斯塔尔一边对凯说,一边把三个杯子都摆在地上,把其中一个的耳柄转向她。 “谢谢你。”凯说,“特莉,哈珀太太告诉我这三个月以来罗比没去的次数很多。他挺长时间没有上满一星期的课了,是不是?” “什么?”特莉说,“是没上。啊,上了。就昨天没去。还有他嗓子疼那次。”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一个月以前……一个半月……大概。” 克里斯塔尔坐在母亲椅子的扶手上。她从高处俯视凯,起劲地嚼口香糖,双手抱臂,跟母亲一模一样。凯的腿上摊开一个又大又厚的文件夹。克里斯塔尔讨厌文件夹。那些人在里面对你写写画画,保存起来,过后又用来指控你。 “我送罗比去托儿所,”她说,“我自己上学顺路。” “嗯,据哈珀太太说,罗比的到校率降低得很厉害。”凯说,低头看着和托儿所所长的谈话记录。“问题是,特莉,去年你把罗比带回家时承诺过让他上学的。” “我他妈的没有……”特莉想说下去。 “住嘴!听到没有?”克里斯塔尔大声吼母亲。她对凯说,“罗比病了,听到没有,扁桃体发炎,我从医生那儿给他拿了抗生素回来。” “那又是什么时候?” “大概三个星期以前——不管怎么说吧,对不对——” “我昨天来的时候,”凯对克里斯塔尔的母亲说(克里斯塔尔嚼得更用力了,双臂仍然抱胸,像两道壁垒),“你好像对罗比的需求反应很迟钝,特莉。” 克里斯塔尔垂目扫了一眼母亲。她展开的大腿足足有特莉的两倍粗。 “我没有——我从来……”特莉忽然变了主意,“他没事啊。” 克里斯塔尔心头一阵怀疑,仿佛头顶秃鹫盘旋,撒下阴影。 “特莉,昨天我来的时候你吸毒了,是不是?” “没有,绝对没有!去他妈的——你他妈的——我没吸,听到没有?” 克里斯塔尔胸口好像压上了一块重石,耳朵嗡嗡作响。奥伯给母亲的肯定不止一包,而是一捆。社工昨天看见她吸高了。下次去贝尔堂一测又会是阳性,他们肯定又会把她踢出来…… (……而没有了美沙酮,他们又将回到那噩梦般的地方,特莉会变得像头野兽,张开缺牙的嘴迎接陌生人的生殖器,以此赚取血液对毒品的渴望。而罗比又将被人带走,这一次可能再也回不来。克里斯塔尔衣袋里的钥匙圈上挂着一个塑料心形相框,里面是罗比一岁时的照片。她自己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就像她展开双臂划桨时一样,划啊,划啊,划过河水,她的肌肉歌唱着,看着其他小艇仿佛倒退着往后漂……) “你个蠢……”她大吼,可是大家都没听见,因为特莉还在冲着凯叫骂,凯则双手握着茶杯,不为所动。 “我真他妈没吸,你又没证据……” “你个蠢娘们。”克里斯塔尔的声音又高了八度。 “我真他妈没吸,你个狗日的撒谎。”特莉还在叫,就像一头困在网中的动物,左冲右突,却只越缚越紧。“我根本没吸,听到没有,我根本——” “他们又会把你踢出戒毒所的,你个没脑子的死女人!” “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好了。”凯在她们的争斗中大声说道,把茶杯放回地上,站起身来。眼前自己引发的场面让她有些恐惧。随后她带着警告大喊一声“特莉!”因为此时特莉爬到座椅另一只扶手上半蹲起来,跟女儿正面相对,她们就像两头怪兽,鼻子碰鼻子,互相吼叫。 “克里斯塔尔!”凯又叫,因为克里斯塔尔举起了拳头。 克里斯塔尔猛地翻身跳下椅子,离开母亲。她感到脸上有种热热的液体流下,真奇怪,难道是血吗。可是她伸手去抹,却是泪,只是泪而已,挂在指间清澈闪亮。 “好了,”凯身心俱疲地说,“大家都冷静点,都冷静点。” “去你妈的冷静点。”克里斯塔尔说。她浑身颤抖,伸出手臂擦过脸庞,气势汹汹地大步走回母亲座椅旁。特莉害怕地往后缩,可是克里斯塔尔只是抓起香烟盒倒出最后一根烟和打火机,点燃。她大口抽着,走回窗口,转过背去,想趁眼泪还没掉下来先从眼眶里擦掉。 “好。”凯说,仍然站着。“如果你们能够平心静气地谈这个问题——” “噢,滚蛋!”特莉口齿不清地说。 “是罗比。”凯说。她还是站着,不敢有丝毫放松。“我来就是为了他。我要确保他平安无事。” “他是缺了几节狗屁课,”克里斯塔尔在窗边说,“那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 “……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特莉表示附和,可是只像是没生命的回声。 “不只是上托儿所的问题,”凯说,“我昨天看见罗比的时候,他身上不舒服,还有些地方疼痛。他那么大,已经不该再穿纸尿裤了。” “我把那该死的纸尿裤给他脱了,他现在穿的是裤子,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克里斯塔尔怒气冲冲。 “对不起,特莉,”凯说,“你的情况不适合单独监护一个小孩子。” “我真没有——” “你尽可以跟我说你没吸。”凯说,克里斯塔尔头一次听到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个人情感:她有些生气,有些恼火。“但是戒毒所会给你做测试。你我都知道测试结果肯定是阳性。他们说这次已经是给你的最后机会,你肯定会给扔出来。” 特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 “你瞧,我看得出你们俩都不愿失去罗比——” “那就别把他抢走!”克里斯塔尔大叫。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凯说,她又坐下来,把刚才掉在地上的文件夹拾起来放在腿上。“去年把罗比领回来时,特莉,你已经没再吸海洛因了。你当时郑重发誓不再碰毒品,完成疗程,还保证遵守其他一些规则,比如让罗比上托儿所——” “是啊,我是让他……” “——时去时不去罢了,”凯说,“你是送他去上了几天托儿所,但是特莉,做做象征性的动作是不够的。我昨天来看到了这些情况,后来又跟你的戒毒负责人和哈珀太太通了电话,恐怕我们得再考虑考虑怎么做才更好。” “什么意思?”克里斯塔尔说,“又来一次狗屁案例小结么?为什么要搞,啊?有什么必要搞?他好好的,我在照看——操你妈闭嘴!”她对特莉吼,特莉正要坐在椅子上附和女儿大喊大叫。“她没有……是我在照看他,听到没有?”她对着凯吼道,脸涨得通红,涂着厚厚眼影的眼眶快要含不住愤怒的泪水,一根指头戳着自己胸口。 罗比住在养父母家的那一个月,克里斯塔尔每次都按时去看他。他抓着她的衣角,求她留下来喝茶,她一走就大哭。那就像是把你的五脏六腑掏掉一半,抵押在别人手里一样。克里斯塔尔想过把罗比送到凯斯奶奶那儿去,就像她自己童年时代每当特莉崩溃时那样。可是凯斯奶奶现在老了,身体虚弱了,她没有时间抚养罗比长大。 “我明白,你很爱弟弟,而且也尽了最大的力量照顾他,克里斯塔尔,”凯说,“可是你不是罗比的法定——” “为什么不是?我是他姐姐,不是吗?” “好了,”凯语气很坚定,“特莉,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你一露面,声称没吸毒,但是测试结果呈阳性,那么贝尔堂肯定就会把你除名。你的戒毒负责人在电话里已经跟我说得很清楚了。” 特莉缩在椅子里,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又是一个老太太和孩童的奇怪合体。她的眼神茫然,伤心欲绝。 “我认为唯一可能避免被除名的办法,”凯继续说,“就是坦白地承认,承认你吸过了,为这个错误负责,表示自己有决心翻过这一页。” 特莉眼睛转也不转了。每当别人指责她时,特莉只会以撒谎来应对。先是行,没问题,就这样吧,放这儿吧,然后又是不,我从来没有,不我真的没有,我操他妈的确没有…… “你这星期吸海洛因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美沙酮的用量不是已经很大了吗?”凯问。 “有,”克里斯塔尔抢过话头,“当然有,就因为奥伯来了,而这个婊子从来不会对他说不!” “住嘴。”特莉说,可却一点力度也没有。她似乎还在咀嚼凯的话:说真话,多么奇怪、多么危险的建议啊。 “奥伯,”凯重复道,“奥伯是谁?” “狗日的二道贩子。”克里斯塔尔回答。 “就是他卖毒给你吗?”凯问。 “住嘴。”特莉再次警告克里斯塔尔。 “你他妈怎么就对他吐不出个不字?”克里斯塔尔对母亲大吼。 “好了,”凯说,“特莉,我会再给你的戒毒负责人打个电话。我尽量劝劝她,就说我认为让你继续治疗对整个家庭会产生有利影响。” “你会这么说?”克里斯塔尔吃了一惊。她以为凯是个头号贱人,比罗比的养母还贱,那婊子的厨房一尘不染,对克里斯塔尔说话还装得亲切热情,让她感觉像坨屎。 “是的,”凯回答,“我会。但是特莉,对我们而言,我是说儿童保护组,事态非常严重。我们必须严密监控罗比的家庭情况。我们要看到变化,特莉。” “好吧,行。”特莉说。又是同意,跟她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千篇一律地同意一样。 可是克里斯塔尔说:“你会做到的,没问题,她做得到。我会帮她。她做得到的。” 第九节 2 雪莉·莫里森的星期三都是在亚维尔西南综合医院度过的。在这里,她和其他十几名义工一起做一些非医疗的工作,比如把图书室的小推车推到病床间,打理病人床头的鲜花,帮起不了床又无人看护的病人去楼下小商店买东西。雪莉最喜欢挨个儿病床地询问和记录病人某一餐要吃什么。有一次她夹着笔记板,胸前挂着薄薄的通行证,还被一个匆匆经过的医生误认为是院方管理人员呢。 之所以要做义工,灵感来自和茱莉亚·弗雷有史以来最长的一番对话,那是在斯维特拉夫大宅的一场盛大圣诞晚会上。就是在那里,她得知茱莉亚正忙着为本地医院的儿科募集捐款。 “我们真正需要的是王室成员的一次到访。”茱莉亚说,她的眼睛却从雪莉肩膀上往门的方向瞄。“我要让奥布里跟诺曼·贝利单独谈一谈。对不起,我得过去跟劳伦斯打个招呼。” 雪莉一个人还站在三角钢琴旁边,嘴里说:“噢,当然,当然。”却只是在对着空气说话。她不知道诺曼·贝利是谁,但却已经觉得轻飘飘的。第二天一早,她连霍华德都没告诉,就给西南综合医院打了电话询问义工事宜。当确定没有别的要求,只需品质优良、头脑健全、腿脚麻利后,她立刻就请他们寄申请表格过来。 义工的工作为雪莉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光荣世界。茱莉亚·弗雷站在三角钢琴边,无心之下在雪莉心里播种了一个梦想:她两手端庄地交握于前,脖上挂着薄薄的通行证,而女王在列成一排的义工们面前缓缓而行,大家脸上都笑意盈盈,她屈膝行礼,完美异常,女王的目光就此被吸引,于是驻足与她交谈……闪光灯亮起,相机咔嚓,第二天的报纸上……“女王与医院义工雪莉·莫里森太太亲切交谈……”有时候,雪莉凝神品味梦想中的场景,竟会有一种近乎神圣的感觉笼罩全身。 在医院做义工仿佛赐予雪莉一把寒光闪闪的武器,随时能将莫琳那股子自命不凡一剑斩断。肯死后,这寡妇从店里女招待摇身一变成为合伙人,灰姑娘一般,从此就神气活现,叫雪莉十分看不惯(虽然默默咽下这口气的时候脸上仍然保持波斯猫一般温顺的微笑)。可是如今雪莉重新夺回了高地:她也有正经事干了,而且不是为了获利,而是出自善心。做义工是上等人的事,只有对额外钱财无所欲求的女人,也就是她本人和茱莉亚·弗雷这样的女人才会从事。再说,医院给雪莉开了条通往小道消息宝藏的捷径,足以淹没莫琳对咖啡馆喋喋不休的唠叨。 这天早晨,雪莉以坚定的口气向义工主管表达了对二十八号病房的偏爱,于是就被善解人意地派去了肿瘤科。在二十八号病房的医护人员中,她交到了在医院里的唯一一个朋友。有些年轻护士对义工居高临下、敷衍了事,但十六年后重返护士岗位的鲁思·普莱斯则从一开始就非常讨人喜欢。正如雪莉所说,她们俩都是帕格镇的女人,这就是天然纽带。 (虽说,雪莉其实碰巧不是生在帕格镇的。她和妹妹跟着母亲在亚维尔一处又小又乱的公寓里长大。雪莉的母亲酗酒,虽然一直没跟姐妹俩的父亲离婚,但姐妹俩谁也没见过他。附近的男人好像都知道雪莉母亲的名字,一提起她就露出坏坏的笑容……但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而且雪莉认为只要不提,那历史就会自动分崩离析。她拒绝记住过去。) 雪莉和鲁思高高兴兴地打了招呼,可是这天上午特别忙,只来得及草草聊了几句巴里·菲尔布拉泽猝死的新闻。她们说好十二点半一起吃午饭,然后雪莉就大步走开去取图书室小推车了。 她心情好极了。未来的图景就像已然发生一样展现在眼前:霍华德、迈尔斯和奥布雷·弗雷联合出手,将丛地永远逐出帕格镇,他们还能借机在斯维特拉夫大宅举行一场庆祝晚宴…… 在雪莉眼中,那座大宅美得令人目眩:巨大的花园,当中竖着日晷,灌木丛和小池塘散布其中,格板拼出的宽阔走廊,三角钢琴上立着银质相框,主人和长公主在相片里笑得开怀。她没从弗雷夫妇身上发现一丝一毫对她和霍华德的傲慢之意。不过一进弗雷家,便有无数种香气争相抢夺她的注意力。她想象着五个人在一间精巧的边室里共进私人晚宴,霍华德坐在茱莉亚身旁,她坐在奥布里右手边,迈尔斯则坐在她与男主人之间。(在雪莉的美梦中,萨曼莎当然俗务缠身无法前来。) 十二点半,雪莉和鲁思在酸奶柜旁碰面了。医院餐厅虽然已经开始嘈杂,但还远远不及一点钟时那么拥挤不堪。所以护士和义工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了一张靠墙的双人桌,桌上黏糊糊的,还洒着许多面包屑。 “西蒙还好吗?孩子们呢?”鲁思擦起桌子,雪莉问她。她们把食物从托盘上取下来放好,面对面坐下,开始聊起来。 “西蒙挺好的,谢谢,挺好的。今天带了台新电脑回家。孩子们简直迫不及待。你能想象的。” 这话可不太诚实。安德鲁和保罗各有一台便宜的笔记本电脑,台式机待在小小客厅的角落里,他们谁也不去碰,实际上只要是得进入父亲的活动范围才能干的事,他们一概不干。鲁思对雪莉聊起自己的两个儿子时,总把他们说得好像比实际年龄小得多,仿佛他们还是两个可以揣在包裹里、好哄好逗的小娃娃。她这样做也许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年轻些,让她和雪莉之间的年龄差距拉得更大——本来也差了近二十岁——更像一对母女。鲁思的母亲十年前去世了,她很想念生活中有一位女性长者相伴的日子。而雪莉和亲生女儿的关系,听她言下之意,好像并不尽如人意。 “迈尔斯和我一直特别亲。可是帕特里夏性格比较难相处。她现在住在伦敦。” 鲁思真想探听个仔细,可是她和雪莉彼此仰慕对方身上那份温柔敦厚的沉默是金,那份面对世间纷杂仍能宠辱不惊的骄傲。所以鲁思暂时把好奇心收了起来,虽然心里还是暗自希望有朝一日能弄清帕特里夏为什么难相处。 雪莉和鲁思之所以一认识便相见甚欢,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们都认定对方是跟自己十分相似的女人,也就是以获得和维系丈夫爱情为至高荣耀的女人。就如共济会会友一样,她们之间交流代码一致,所以彼此陪伴时觉得十分安全,跟与其他女人相处时迥然不同。这种亲密的同盟关系由于某种优越感的悄悄渗入而变得更加令人愉悦,主要是两个人都同情对方选择丈夫时的品位。在鲁思看来,霍华德的身形简直奇异可笑,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这位虽稍丰满但风韵犹存的朋友当年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家伙。而雪莉呢,她从来没正眼瞧过西蒙,也从来没听人们在谈帕格镇高贵人物时提起过他的名字,她觉得鲁思连最基本的社交生活都没有,那么她丈夫肯定是个不合时宜的孤僻佬。 “我看见迈尔斯和萨曼莎送巴里进来。”鲁思连开场白也省略了,直奔主题。她不像雪莉那么通晓言谈之术,被困在镇子山顶上那间屋里,丈夫又不善与人交际,所以她的消息来源几乎被掐断,要掩盖对帕格镇八卦的渴望实在太难。“出事时他们亲眼看见了吗?” “哦,看见了,”雪莉说,“他们当时正在高尔夫俱乐部吃晚饭。星期天晚上,你知道的,孩子们都回学校去了,萨曼莎宁愿在外面吃,她自己不怎么会做菜……” 她们茶歇时常常一起休息,就这样鲁思一点点地知道了迈尔斯和萨曼莎婚姻的内幕。雪莉告诉她,儿子没法不娶萨曼莎,因为她那时已经怀上了莱克西。 “他们的态度是对的。”雪莉叹了口气,但仍然显出很勇敢的样子。“迈尔斯做得对,如果是我也会那样做。两个女儿都很可爱。可惜迈尔斯没有儿子,如果有一个就太好啦。可惜萨曼莎不想再生了。” 雪莉对儿媳含沙射影的批评,鲁思每句都听得喜滋滋。若干年前第一次见到萨曼莎,她心下立刻就很不喜欢。当时她带四岁的安德鲁去上圣托马斯小学的幼儿班,遇到萨曼莎也带着莱克西来。萨曼莎的笑声能掀起房顶,乳沟深得简直没底,还拿操场上其他学生的母亲说些下流的玩笑话,她给鲁思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头危险的食肉母兽。之后的几年,凡开家长会时跟维克拉姆·贾瓦德交谈,萨曼莎总是把本就丰满过头的胸脯挺得特别高,鲁思总是轻蔑地冷眼旁观,并且引着西蒙靠教室边儿绕行,以避免跟她讲话。 雪莉还在滔滔不绝地兜售巴里人生最后一程的二手故事,特别强调迈尔斯反应敏捷,立刻叫了救护车,一直陪同玛丽·菲尔布拉泽,直到沃尔夫妇赶到医院。鲁思听得很认真,虽说心里稍有点不耐烦。比起赞美迈尔斯的优秀,雪莉列举萨曼莎种种不是的时候要有趣得多。何况鲁思自己心里有桩令人兴奋的大消息,她简直等不及要向雪莉披露。 “所以现在教区议会就空出一把交椅来了。”鲁思等雪莉讲到迈尔斯和萨曼莎向科林跟特莎交出舞台时,插嘴说。 “我们管这种情况叫偶发空缺。”雪莉和蔼地教她朋友道。 鲁思深吸了一口气。 “西蒙,”她似乎因为说出这个消息而感到兴奋,“正在考虑参加竞选!” 雪莉习惯性地微笑起来,眉毛扬起,很礼貌地表示惊奇,然后端起茶杯喝茶,好遮住脸。鲁思全然不知自己的话让朋友方寸大乱。她以为雪莉会很高兴她俩的丈夫有朝一日能并肩坐在教区议会里呢,而且她还隐约觉得雪莉说不定能帮忙促成这事儿。 “他昨晚告诉我的,”鲁思继续郑重其事地说,“不过之前已经考虑一段时间了。” 西蒙还告诉了她一些别的,例如可以从格雷那儿收取贿赂保他承包商地位不丢什么的,可是早被鲁思自动清除出头脑了,就像过去西蒙的种种小伎俩小犯罪,她也都一概抹除一样。 “我还从来不知道西蒙有兴趣参与地方政治事务呢。”雪莉说,语气轻柔又愉快。 “噢,是的,”鲁思说,其实她也从来不知道,“他可热心了。” “他跟贾瓦德医生谈过没有?”雪莉又抿了一口茶问,“是不是她建议他参选的?” 鲁思没料到这个问题,脸上老老实实地挂着大惑不解的表情。 “没有,我……西蒙好多年没去看过医生了。我是说,他身体健康着呢。” 雪莉笑了。如果西蒙是单枪匹马地行动,没有贾瓦德那一派的支持,那么威胁就微乎其微了。她甚至怜悯起鲁思来,因为等待鲁思的只会是大失所望。她雪莉认识帕格镇每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如果鲁思的丈夫走进熟食店,她抓破头皮也想不出这人的名字。鲁思觉得这星球上还有谁会投票给他呢?不过雪莉知道霍华德和奥布里一定希望她问一个问题,这是个规矩。 “西蒙是一直住在帕格镇的,是吧?” “不,他是在丛地出生的。”鲁思回答。 “啊。”雪莉说。 她拉开酸奶的锡箔皮,拿起勺子,若有所思地吃下一口。西蒙很可能有亲丛地倾向,不管他竞选胜算有多大,知道这个事实还是有益无害的。 “参加选举有什么程序要走?网站上会写吗?”鲁思问,雪莉迟迟没表现出热情,更没提帮忙,可是她心里尚存一丝希望。 “哦,是啊,”雪莉语焉不详,“我希望会有吧。” 3 安德鲁、肥仔以及另外二十七个学生星期三下午的最后一堂课是肥仔所称的“笨人数学”课。这是数学倒数第二差的一级,任课教师是数学组最无能的一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女老师,满脸脓包,既不懂如何维持课堂秩序,还老是一副将哭未哭的样子。肥仔去年故意不好好学,才从最高级的班降到“笨人数学”班。安德鲁则一辈子都在和数字苦苦搏斗,天天担心再给贬到最末一级去,与克里斯塔尔·威登和她表兄戴恩·塔利为伍。 安德鲁和肥仔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有时候逗全班哄堂大笑也腻味了,煽动大家大闹一场也腻味了,肥仔就来教安德鲁做数学题。教室里吵得震耳欲聋。哈维小姐企图盖过所有噪音,吼叫着求大家安静。习题纸被涂上了下流画儿,学生时不时站起来跑到别人的座位,还把椅子脚在地板上蹭来蹭去。只要哈维小姐不注意,就小纸飞机满天飞。肥仔还会找理由在教室里踱来踱去,模仿鸽笼子的步态,双臂僵直,两脚一跳一跳的。肥仔的幽默感在这个课堂发挥到极致。英语课他和安德鲁都在最高一级,他就懒得拿鸽笼子说事了。 苏克文达就坐在安德鲁前面那个座位。多年以前上小学时,安德鲁、肥仔和其他男生喜欢拉扯苏克文达那青灰色的长辫子。玩捉人游戏时,那可是最容易抓住的目标。趁老师不注意,从她背后猛然一扯,这种诱惑也曾经让人无法抵挡。可是现在安德鲁再也提不起兴趣拉那辫子一把了,苏克文达身上哪儿他都不想碰。能让他眼睛扫过而毫不动心的女孩不多,而苏克文达绝对是其中一个。自从肥仔指出之后,他就总是注意她嘴唇上那一圈细细的深色绒毛。苏克文达的大姐贾斯万则身材柔软妖娆,腰只盈盈一握,在盖亚转来之前,她的脸在安德鲁眼中也真算是美丽,颧骨高高,金色皮肤十分光滑,褐色杏仁眼闪着清澈的光。当然,贾斯万是绝对可望不可即的:比他大两岁,又是六年级最聪明的女生,而且她似乎对自己的魅力十分知晓。 苏克文达是整个教室唯一一个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的人。她弓着背,低头盯着课本,就好像一只聚精会神的茧。她把套头衫的左衣袖使劲往下拉,整个手都缩在里面,看起来像一个长着羊毛的拳头。纹丝不动,简直夸张。 “伟大的阴阳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肥仔低声说,眼睛盯着苏克文达的后脑勺。“有胡子又有大奶,这位浑身是毛的男女混合体真叫科学家们一筹莫展。” 安德鲁吃吃地笑,不过心里隐隐有点不安。如果能确定苏克文达听不到肥仔的话,他肯定能更开怀。他上次去肥仔家,肥仔给他看每天发给苏克文达“脸谱”主页的信息。肥仔似乎把互联网筛了个遍,找出那么多关于多毛症的图片和文字,每天发给苏克文达一张图,或者一句引言。 是挺好笑的,可还是叫安德鲁觉着不自在。严格说来,这些嘲讽并不是苏克文达自找的,她只是很容易沦为攻击的靶标而已。安德鲁还是最喜欢肥仔把毒舌对准身居要位的人,那些自以为是、洋洋自得的家伙。 “她离开了长胡须又戴胸罩的兽群,”肥仔说,“静静坐着,思考是不是留山羊胡更好看。” 安德鲁笑了,但仍然有负疚感。好在肥仔很快没了兴趣,转而把作业纸上的每个零都画成一个皱巴巴的肛门。安德鲁也又猜起小数点应该在哪个数字后面,然后憧憬起回家的校车,还有盖亚。从学校回家的车上比较难找着能看到她的座位,因为他上车以前她的前后左右常常已经坐满了人,要不就是离得特别远。星期一早晨大会上的会心一笑没法开花结果。自打那天以后,她还从来没在校车上跟他有过眼神交流,也没有任何举动表明她知道他的存在。虽然已经为伊人倾心足足四个星期,可安德鲁还没有跟盖亚说上一句话。笨人数学课的一片嘈杂声中,他努力琢磨着见到她该怎么开口:“那次笑死人了,星期天,开大会的时候……” “苏克文达,你没事吧?” 哈维小姐本来是要弯腰查看苏克文达的作业的,可是现在直直地瞪着那女孩的脸。安德鲁看见苏克文达点点头,伸出双手遮住脸,身体还是弓着。 “沃娃!”前两排的凯文·库珀像演员对台下观众耳语一样夸张地叫道,“沃娃!花生!” 他是想叫他们看来着,可是他们已经发现了:苏克文达肩膀一抽一抽的,哭了。哈维小姐想搞清怎么回事,可是徒劳无功,反而让她更加伤心。全班学生都发现老师的警惕性下降了,于是吵开了锅。 安德鲁不知道凯文·库珀是故意还是无心,反正他惹人生气的本领是屡试不爽。“花生”这个绰号很老了,从小学时就开始黏上了安德鲁,他一直很讨厌这个绰号。肥仔从来不这么叫他,所以这个名字就逐渐不流行了,这类事情上,最后的仲裁者总是肥仔。库珀甚至连肥仔的姓也没说对:“沃娃”也就去年风行一时便偃旗息鼓。 “花生!沃娃!” “闭嘴,库珀,你这个龟xx蠢蛋。”肥仔压低了声音说。库珀趴在椅背上看苏克文达,她整个人都蜷了起来,脸快要贴到桌面,而哈维小姐蹲在旁边,手舞足蹈,煞是可笑,既不敢伸手拍她,也问不出她为何如此伤心。又有几个人注意到这不寻常的一幕,远远旁观起来。可是教室最前方几个男生我行我素地打打闹闹,自顾自地找乐子。其中一个从哈维小姐的讲台上拿来木头底的黑板擦,用力一扔。 黑板擦高高地飞过教室上空,正好命中后墙上的挂钟。挂钟直直砸向地面,摔得粉碎,塑料壳、金属机芯撒了一地,好几个女生和哈维小姐吓得一声尖叫。 教室门猛地开了,的一声撞在墙上。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鸽笼子站在门口,满脸通红,气势汹汹。 “这个班是怎么了?吵成这样?” 哈维小姐像一个盒子里的弹簧人一样从苏克文达桌边腾地站了起来,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非常害怕。 “哈维小姐!你的班吵得全校都听见了!怎么回事?” 哈维小姐吓得说不出话来。凯文·库珀靠着椅背,嘴角挂着坏笑,把哈维小姐、鸽笼子和肥仔挨个来来回回瞅了个遍。 肥仔开腔了。 “好吧,说实话,父亲,我们正绕着这个可怜的女人跑圈呢。” 哄堂大笑。哈维小姐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脖子简直像变了形一样。肥仔的椅子前腿离地,只靠后腿支撑,一脸正经,若无其事地望着鸽笼子,似乎在向一个陌生人发出挑衅。 “够了!”鸽笼子说,“只要再让我听到你们吵,我就把全班都留下来。听明白没有?一个也不放!” 大家还在笑,他砰地关上门走了。 “副校长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哈维小姐一路小跑地回到讲台,大声喊叫。“安静!我叫你们安静!你——安德鲁——还有你,斯图尔特——你们把那儿打扫打扫!钟的碎片都收拾好!” 每回哈维小姐这样,他们就发出嘘声,几个女生也尖叫着表示附和,谴责责罚不公的做法。人人都知道哈维小姐不敢惹真正的肇事者,那几个人现在正坐在桌边假笑呢。还有五分钟就要放学了,所以安德鲁和肥仔慢吞吞地打扫,想不等扫完就逃之夭夭。肥仔又学起鸽笼子的样,双臂直梆梆,两腿一蹦一蹦地在教室里上蹿下跳。苏克文达偷偷用羊毛衣袖包起的手擦掉眼泪,很快又被众人忘记。 “沃娃!沃娃!”安德鲁和肥仔正沿着走廊往外走,凯文·库珀在后边追着喊,“你在家也叫鸽笼子‘父亲’吗?真的?叫不叫?” 他以为自己揪住了肥仔的尾巴,以为这下子这人可逃不掉了。 “你就是个白痴,库珀。”肥仔不耐烦地说。安德鲁笑了。 4 “贾瓦德医生还要等十五分钟。”前台接待员告诉特莎。 “噢,没关系,”特莎说,“我不急。” 已近黄昏,候诊室的窗玻璃在墙上投下品蓝色的影子。除了特莎,另外只有两个人在等。其中一个是身形颇为奇怪的老妇人,她呼吸好像很吃力,脚趿一双绒毡拖鞋。另一个是年轻的母亲,她刚学走路的小孩在一旁的玩具箱里东翻西掏。特莎从中间桌上拿起一本翻旧了的《热度》杂志,哗哗翻页,只瞧图片。等候的这段时间,让她可以再想想要怎么对帕明德说。 她们今天上午在电话里短短聊了几句。特莎一个劲后悔没第一时间把巴里的事告诉帕明德。帕明德则说没关系,叫特莎别在意,她没觉得不高兴。可是特莎对付敏感脆弱的人可是有着长年累月的经验,从帕明德带刺的外壳下看得出她还是受了伤。特莎试着解释自己一连几天累得昏天黑地,要照顾玛丽、科林、肥仔和克里斯塔尔这一连串人,忙得简直透不过气来,除了疲于奔命地解决迫在眉睫的种种状况,完全想不起来其他任何事情。她正叽里咕噜地列举种种原因,没想到帕明德不动声色地插进一句待会儿诊所见。 克劳福德医生从他的诊室走出来,一头银丝,像头大熊。他愉快地对特莎招了招手,叫道:“梅齐·劳福德?”年轻母亲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说服女儿放下那只带轮子的老式电话机,那是她从玩具箱里找到的。小女孩被妈妈牵着手轻轻拖着跟在克劳福德医生后面走,她频频回头,依依不舍地望着电话机,隐藏在其中的秘密,她是永远也没法探索了。 等他们关上诊室的门,特莎才意识到自己笑得像个傻瓜,赶紧敛起了笑容。她就快要变成那些对着所有小孩咕咕低语的老太太了,而小孩看见这样的老太太准会吓坏。如果有个胖嘟嘟的金发小女儿,那她真会捧在手心,和又黑又瘦的儿子一块儿,是多好的一对兄妹啊!特莎想起肥仔蹒跚学步的样子,心里一阵感慨:长大的孩子会留下许多小时候的影子,就像一个个小鬼魂,忽然闯进你的脑海,多可怕。孩子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每长大一岁,就有一个小小的他在时光中逝去。即使万一知道,也大概不会喜欢这个念头。 帕明德的诊室门打开了,特莎抬起眼来。 “威登太太。”帕明德叫道。她的目光碰上了特莎,于是报之以一个僵硬的微笑,根本说不上是笑,只是嘴角抿抿紧而已。穿绒毡拖鞋的老妇人艰难地站起来,转过墙角,摇摇晃晃地跟着帕明德走进诊室。特莎听见门关上了。 她看到某足球明星的老婆五天之内着五套衣服的街拍照片,读了读配文。她仔细端详那年轻女子修长苗条的腿,心想假如自己也有这样一双美腿,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不用怀疑,肯定完全两样。特莎的腿又粗又短,谈不上腿形。真想永远把它们藏在长靴里啊,可是能包得住她小腿的长靴实在难找。她想起有一次在教导课上告诉一个矮胖的女生外表不重要,重要的是性格。我们告诉孩子们的都是些什么垃圾呀,特莎想着,把杂志又翻过一页。 视线外什么地方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有人用沙哑的嗓子大骂: “你把我越治越坏了。不对劲。我来是找你治病的。这是你的工作——是你的——” 特莎和接待员交换了一下目光,转头去听声音从哪儿来。特莎听见帕明德说话了,在帕格镇居住多年,她的伯明翰口音仍然清晰可辨。 “威登太太,你还在抽烟,抽烟是会影响我开给你的药的。如果你不戒掉——吸烟的人会更快地代谢掉茶碱,所以香烟不但会使你的肺气肿越来越严重,而且还会影响药效——” “别对我大呼小叫!我受够你了!我要去告你!你给我开的药不对!我要换医生!我要看克劳福德医生!” 老妇人转过墙角冲过来,脚步依然蹒跚,呼吸仍旧困难,脸憋得通红。 “她要了我的命了!巴基斯坦母牛!你可别去找她!”她对着特莎大吼,“她个狗日的会开药杀死你,巴基斯坦婊子!” 她摇摇晃晃地往出口走去,腿就像两只纺锤,脚因为穿着拖鞋而愈发地不稳。她吭哧吭哧喘着气,叫骂声大到几乎要超过她那伤痛累累的肺可以承受的极限。她摔上门走了。接待员又和特莎交换了一下眼色。她们听见帕明德诊室的门又关上了。 过了五分钟,帕明德出来了。接待员假装看电脑屏幕。 “沃尔太太。”帕明德叫道,嘴角又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刚才怎么回事?”特莎在帕明德桌子对面坐下,问。 “威登太太吃了新药感到胃不舒服,”帕明德平静地说,“今天我们要给你做血液检查,对吧?” “对。”特莎回答,帕明德一副冷冰冰的职业化腔调让她又害怕又伤心。“你还好吗,明德?” “我?”帕明德说,“挺好。怎么这么问?” “嗯……巴里……我知道他对你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你对他意味着什么。” 帕明德眼眶里泛出泪光,她急忙眨眼,可是太迟了,已经让特莎看见了。 “明德。”她一边说,一边伸出胖乎乎的手,搭在帕明德瘦小的手上。可是帕明德就像被刺痛了似的抽回了手。之后她再也抑制不住,伤心地大哭,狭小的房间里无处遁形,虽然她已经坐在转椅上完全背过了身。 “当我想起还没给你打电话时,简直难受死了。”特莎说,帕明德拼命想止住抽泣。“真想蜷起来,死了算了。我其实想过打电话来着,”她撒了个小谎,“但我们连觉也没睡,几乎整夜都守在医院,然后又马上接着上班。科林在全校大会上宣布消息时崩溃了,和克里斯塔尔·威登当着全校所有的人大闹一场。接下来又是斯图尔特逃学。玛丽又垮了……但我还是真的很抱歉,明德,我应该打电话告诉你的。” “……荒唐,”帕明德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遮住了脸,口齿不清地说,“……玛丽……最要紧……” “如果巴里自己能打电话,他也会头几个就打给你的。”特莎悲伤地说,眼泪奔涌而出,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明德,对不起,”她抽噎着,“我当时忙着照顾科林,还有那么多其他事情。” “别傻了,”帕明德一边擦拭她那瘦小的脸庞,一边哽咽着说,“我们这不是都在犯傻劲吗。” 不,不是犯傻劲。噢,就放纵一次吧,帕明德…… 可是医生挺起肩膀,擤擤鼻子,直起了身子。 “是维克拉姆告诉你的吗?”特莎小心地问,也从帕明德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一把纸巾。 “不是,”帕明德回答,“霍华德·莫里森。在熟食店里。” “喔,上帝啊,明德,真太对不住了。” “别傻了,没事的。” 哭了一阵,帕明德感觉好些了,对特莎的态度也和善了点。特莎正在使劲儿擦自己那张姿色平平却亲切善良的脸。这好像是一个安慰,巴里走了,特莎就成了帕明德在帕格镇唯一的朋友。(她老是给自己加上“在帕格镇”这个状语,就好像假装在别处还有百十来个忠心耿耿的朋友似的。她从来不肯承认,这些朋友都已成回忆——在伯明翰读书时的伙伴们,早已被生活的潮水裹挟远去;一同学习、受训的医疗界同事,虽然每年仍然寄来圣诞贺卡,但却从来没有登门拜访,她也未曾前去探望。) “科林还好吗?” 特莎喉咙里滚出一阵呻吟。 “哦,明德……上帝啊。他说要在教区议会参选,接替巴里的位子。” 帕明德两道浓眉之间那道竖直的皱纹更深了。 “你想象得出科林参选吗?”特莎问。纸巾已经浸满泪水,她紧紧攥在手里。“和奥布里·弗雷和霍华德·莫里森那帮人斗?想接过巴里的接力棒,告诉自己他能为巴里赢下这场战役——多大的职责啊——” “科林工作上也承担很大的职责呀。”帕明德说。 “不见得。”特莎脱口而出。她立刻觉出此话对丈夫多么不忠诚,于是又是好一阵哭。真奇怪,她走进诊所时以为自己能给帕明德带来安慰,可是眼下呢,却是她在一股脑儿地倒苦水。“你知道科林是什么样的人,他事事都太上心,事事都当自己的……” “他干得很出色,你知道,全盘考虑的话。”帕明德说。 对严肃寡言的帕明德而言,科林大概是她唯一随时准备理解同情的人。作为回报,科林从来听不得任何人说她一句坏话,他是她在帕格镇的守卫战士。“完美无缺的全科医生,”只要有人批评帕明德的不是,他就反驳,“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一个。”这样为帕明德说话的人并不多,帕格镇的保守派都不喜欢她,说她舍不得开抗生素药,还说她一个药方翻来覆去地用。 “如果莫里森的计划得逞,连选举都不会举行。”帕明德说。 “什么意思?” “他群发了一封邮件,半小时以前。” 帕明德转身面对电脑,敲进密码,打开收件箱。她把电脑转了个角度,好让特莎也能看到莫里森的信。第一段表达了对巴里去世的遗憾。接下来提出建议说,考虑到巴里任期已满一年,比起费时费力重新来场选举,指派一个继任者可能更好。 “他已经在物色人选了,”帕明德说,“他想在有人阻止之前就安插好自己的亲信。如果这个人选就是迈尔斯,我可半点也不会感到意外。” “哦,不会吧,”特莎马上说,“迈尔斯也在医院陪着巴里……不,他很难过——” “你可真是太幼稚了,特莎。”帕明德说,特莎被朋友鲁莽的语气惊了一下。“你不知道霍华德·莫里森是什么人。他是个卑鄙可耻的家伙,卑鄙可耻。你是没听见他得知巴里给报纸写了一篇关于丛地的文章之后说了些什么!你也不晓得他准备拿美沙酮戒毒所怎么办!就等着瞧吧。” 她的手抖得厉害,点了好几下鼠标才关掉莫里森的邮件。 “你会看见的,”她说,“好了,我们还是做正事吧。劳拉一会儿就要走了,我先给你测血压。” 等到放学后这么晚才来看病,帕明德是在给特莎行个方便。实习护士住在亚维尔,正好在回家路上把特莎的血样送到医院化验室去。特莎卷起绿色旧开衫的袖子,感到有些紧张,还莫名地一阵虚弱。医生把维可劳牌袖带绑在她上臂上。离近了看,帕明德和二女儿的酷似之处昭然若揭,因为体型的区别(帕明德瘦高而苏克文达丰满)隐而不见,五官的相似便赫然在目:鹰钩鼻,宽嘴,下唇饱满,黑眼睛又圆又大。袖带在特莎松弛的上臂上越缠越紧,帕明德盯着血压表刻度。 “高压一百六十六,低压八十八,”帕明德皱了皱眉说,“高了,特莎,太高了。” 她动作一贯敏捷麻利。除去消毒注射器的包装纸,把特莎苍白而满是色斑的手臂摊开,一针扎进肘窝。 “明天晚上我带斯图尔特进一趟亚维尔市,”特莎抬头望着天花板说道,“给他买一套正装葬礼上穿。如果他非要穿着牛仔裤去,科林得气成什么样啊,我可受不了那种场面。” 她尽力把注意力移开,不去看针管里慢慢聚集起的暗红色神秘液体。她担心液体会泄露自己的秘密,昭示天下她并不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因为吃下肚去的那许多巧克力块和松饼都会变成葡萄糖,显身出卖她。 随后她心酸地想到,倘若生活里没那么多压力,那么也许抵挡起巧克力的诱惑来就不会那么难。她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花在帮助他人上,相形之下,松饼还不如那些人淘气。她看着帕明德给她的血液小瓶贴上标签,心里冒出一个恐怕会被丈夫和朋友视为大逆不道的念头:希望霍华德·莫里森获胜,那么就不会再有选举这码子事了。 第十节 5 西蒙·普莱斯每天五点准时从印刷厂下班,雷打不动。工作时间满了,到此为止,干净清爽的家在山顶等着他,是与哐当作响的印刷厂截然不同的另一世界。下班时间过后还留着不走(虽然现在已升为部门经理,西蒙却仍旧以当年的学徒心态来思考),无异于承认自己没有家庭生活,或者是想拍高层经理的马屁,那就更加糟糕。 不过今天回家之前要先绕个路。他在停车场和那个口香糖不离嘴的叉车工会合,叉车工指路,两人驾车驶过夜色渐临的街道,来到丛地,还路过了西蒙长大的那座房子。他好些年没来过了,因为母亲已经去世,而从十四岁起他就再也没见过父亲,也不知道此人的踪迹。看见老房子一扇窗户只靠纸板挡住,草地上的草长得跟脚踝一样高,他心里有些触动,有些难过。母亲生前可是以这座房子为荣的啊。 小伙子叫西蒙在福利街尽头停车,然后一个人钻了出去,留下西蒙在车里等待。他往一幢看起来特别脏的房子走去。借着旁边的路灯,西蒙看见一楼的窗户下堆起了一堆垃圾。直到这时,西蒙才自问开着自家车来这儿取赃物电脑是不是不太明智。不必问,现在小区里都装了中央监控器,监视着来来往往的一切虫豸乌鸦。他环顾四周,倒也没看见哪儿有摄像头,甚至也没人看他,除了一个胖女人,从一扇小小的方形窗户里大大方方地盯着他。西蒙报之以恶狠狠的目光,可她若无其事,点起一根香烟,照样看。他只好伸手挡住脸,隔着挡风玻璃往外看。 此时他的乘客已经从那房子里出来了,因为搬着装电脑的箱子,所以迈着八字步。西蒙看见他身后房子的门廊里钻出一个少女和一个孩子,他还在定睛凝望,少女已拖着孩子走出了视野。 嚼口香糖的人走近了,西蒙把钥匙插进点火孔,重新发动了引擎。 “当心点。”西蒙说,俯身去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就放这儿。” 小伙子把箱子放在余温尚存的座位上。西蒙本想打开检查一下是不是自己付钱交换的东西,但他的轻率本性猛涨起来,压过了这个念头。他只推了一把箱子:太重了,不费点力简直纹丝不动。他想赶快离开。 “我就把你丢在这儿没问题吧?”他大声问小伙子,就像已经加速驶开了似的。 “能不能把我送到克兰诺克宾馆?” “不好意思,伙计,不顺路,”西蒙说,“再见了。” 西蒙踩下油门。他从后视镜里看见小伙子站在原地,暴跳如雷,还从他的嘴形辨出他正在骂“操你妈!”不过西蒙毫不在乎。早点撤,说不定就能避免牌照出现在那些闪着雪花点的黑白监控录像上。 十分钟以后开到旁路,可是哪怕已经把亚维尔远远甩在后面,开完那段双车道公路,冲着废弃的修道院沿山而上,他还是觉得担惊受怕,心情紧张,全然体会不到平日里傍晚开至山顶看到对面自家小楼第一眼时的满足感。小楼凌驾于帕格镇之上,就像飘在对面山顶的一块白色小手绢。 虽说到家刚刚十分钟,鲁思却已经把晚餐做上了。西蒙搬着电脑进门时,她正在铺桌子。这家人在山顶小屋里保持早起早睡的习惯,西蒙喜欢这样。鲁思一看到电脑就高兴得惊叫起来,这可惹恼了丈夫。她怎知他刚刚经历了什么呢,她何曾知道拿到便宜货的风险呢。鲁思马上察觉到西蒙神经紧绷,这往往预示着一场大爆发,于是她按照自己唯一知道的办法来试图化解:叽叽喳喳说起自己一天的生活,寄希望于他填饱肚子、再无不愉快发生,也许那种情绪就会消失。 大概六点,全家坐在桌边开始吃饭。此前西蒙刚刚打开箱子,发现里面缺了说明书。 安德鲁知道母亲很紧张,因为她假装兴高采烈地东拉西扯找话题。这么多年来屡屡碰壁,她却似乎仍然相信只要自己能把气氛搞得其乐融融,丈夫就肯定不敢搅局。安德鲁自顾自对付土豆泥肉饼(是鲁思自己做的,工作日的晚上就解冻来吃),避免撞见西蒙的目光。比起父母,他有更有意思的事情琢磨。在生物实验室门外面对面碰上时,盖亚·鲍登对他说了声“嗨”,好像是自然而然、不经意就说出来的,可是整堂课上也没再看他一眼。 安德鲁真希望自己关于女孩子的知识能够多点儿。他从来没跟哪个女孩熟到了解她们脑子怎么想的地步。而且在那天盖亚第一次上了校车,在他心里拨动涟漪之前,这块知识的空白从没让他这么苦恼过。他对盖亚的兴趣是集中于她这个人本身的,和以往几年对女孩泛泛的兴趣大有不同。那时令他感到新奇的是她们正在萌芽的胸脯、白色校服衬衫里透出的胸罩带子,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好奇月经到底是怎么回事。 肥仔倒是有几个表姐妹,有时还会去他家玩。有一次,其中最漂亮的一个刚刚从沃尔家的洗手间出来,安德鲁就紧跟着进去,结果在垃圾桶旁边发现一张透明的丽尔莱茨牌卫生巾包装纸。此时此地身边正有一个女孩来月经,这便是活生生的证据,对于十三岁的安德鲁来说,这堪比遭遇了珍贵的彗星。他忍住没告诉肥仔自己看见了什么,而是两指捻起包装纸,飞快地扔进垃圾桶,然后拼命洗手,洗得比一生中哪一次都卖力。 安德鲁花很多时间在笔记本电脑上看盖亚的“脸谱”网页。这简直比面对她本人还要令人胆战心惊。他会一连几小时细细端详她在首都的那些朋友。她来自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有黑人朋友、亚洲朋友,还有些他连名字都念不出的朋友。一张照片里她穿着泳装,这形象热辣辣地烙在了他脑中。另一张照片里,她倚在一个咖啡色皮肤、有点脏脏的帅哥身边。那人一个雀斑也没有,还有一脸货真价实的胡子楂儿。安德鲁仔细读了她写的每一条信息,得出结论:帅哥名叫马尔科·德·卢卡,十八岁。安德鲁以密码破译员的精神研究马尔科与盖亚的所有对话,可还是无法判断两人是不是在谈恋爱。 他浏览“脸谱”网页时,心里总有挥之不去的担心。因为西蒙有时候会冷不丁闪进来,检查他在看什么。这大概是因为西蒙对互联网了解有限,而两个儿子比他熟练得多,所以他便本能地怀疑起这东西来。西蒙声称检查是为了确保他们不会搞出巨额上网费,可是安德鲁心里清楚,这只不过是他行使父亲控制权的又一领地。所以每当他细读盖亚的信息时,鼠标总盘旋在网页右上角的小叉附近,随时准备点下。 鲁思还在东一个话题西一个话题地喋喋不休,徒劳地引诱西蒙别再只是板着脸吐出一两个字。 “哦哦哦,”她突然说,“差点忘了,我今天跟雪莉聊了会儿,西蒙,跟她说了说你可能要参选教区议会的事。” 安德鲁一听此言,如遭雷击。 “你要参选议会?”他脱口而出。 西蒙的双眉慢慢扬起。他下颚的一块肌肉抽动了一下。 “有什么不行吗?”他的声音里杀气腾腾。 “没。”安德鲁没说实话。 你一定是开玩笑吧。就你?参加选举?哦操蛋吧,不可能。 “听你的意思好像我不行似的。”西蒙说,目光直逼安德鲁的眼睛。 “没有。”安德鲁还是说,垂下眼睛盯着土豆泥肉饼。 “我参选议会有什么问题吗?”西蒙穷追不舍。他不打算放手。浑身的紧张,他正想借一场暴怒发泄出来呢。 “没什么问题。我只是有点吃惊,没别的。” “这么说我还应该先征询你的意见啰?”西蒙说。 “不是。” “哦,多谢你。”西蒙说,他下巴往前突,这是情绪即将失控的前奏。“你找到工作没有?你这坨磨磨蹭蹭的稀屎?” “还没。” 西蒙瞪着安德鲁,东西也不吃了,举着一勺子肉饼停在半空,肉饼都快凉了。安德鲁把精力全转回到食物上,决心不再给父亲的怒气煽风点火。厨房里好像气压陡升。保罗的刀叉在盘子上碰得咔嗒作响。 “雪莉说,”鲁思又插话了,嗓音很高,打定主意假装万事大吉直到最后一刻,“议会网站上会写的,西蒙。关于参选的程序。” 西蒙没有接话。 最后一张牌也出了,本以为是张好牌,可是又无功而返,鲁思也沉默了。她也许知道西蒙心情不好的真正原因,可这想法令她心慌。焦虑啮噬着她,她总是担心这、担心那,自己也没办法。她知道缠着西蒙要定心丸只会令他火冒三丈。她什么话也不能说。 “西?” “怎么?” “没什么不对吧?电脑?” 她的演技糟糕透顶。本想说得稀松平常,可嗓音却直往上蹿,很是尖利。 这不是偷来的东西头一回进他们家门。西蒙会给电表做手脚,还在印刷厂干点私活捞现金。所有这些小动作都让她胃里隐隐作痛,夜里睡不着觉。可是西蒙却对那些不敢走捷径的人嗤之以鼻(她一开始之所以会爱上他,有一部分原因还真就是这个浑身是刺的不羁男孩几乎对谁都轻蔑又粗鲁,可却愿意放下身段来吸引她,这个如此难以取悦的男孩只瞧得起她,认定了她)。 “你在说什么啊?”西蒙平静地问。他的注意力从安德鲁全盘转移到鲁思身上,凝聚在同样恶狠狠的瞪视中,眼也不眨。 “不会有什么……什么麻烦吧,是不是?” 她的话引得他心里好生害怕,她的忧虑令他的恐惧愈发剧烈,他闪过一个恶毒的念头,一定要惩罚她。 “倒是有,我本来不打算说的。”他说,语速很慢,好编出个故事来。“就是偷的时候出了点岔子。”安德鲁和保罗不吃了,愕然对视。“打了个保安。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只希望别有人追来算账。” 鲁思几乎接不上气来。她无法相信他说起一桩暴力抢劫事件时还能如此平静。不过进家门时的戾气终于有了来由,这下什么都明白了。 “所以你们谁也不准跟外人说我们家有这台电脑。”西蒙说。 他眼神严厉地扫视了每个人,像是要用暴躁的形象让他们切身地感到危险。 “我们不说。”鲁思总算能够呼吸了。 她脑海里的想象在飞速奔跑:警察出现在家门口,电脑被查抄,西蒙被捕,被判恶意伤害罪——锒铛入狱。 “你们都听见爸爸说的了吧?”她对两个儿子说,声音小得像耳语。“别跟任何人说我们家有了台新电脑。” “应该不会有事,”西蒙说,“应该不会。只要每个人都把嘴看牢点。” 他又专攻起眼前的肉饼来。鲁思飞快地来回扫视了一遍西蒙和两个儿子。保罗把食物都推到盘子边沿,一言不发,显出害怕的样子。 而安德鲁对父亲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 你就是个满口谎言的野杂种。你就知道吓唬她。 饭吃完了,西蒙站起来,说:“好了,现在至少看看那个鬼东西到底行不行。你,”他指着保罗,“去把它从箱子里搬出来,给我妥妥地——妥妥地——放到台子上。你,”他又指指安德鲁,“你不是上计算机课吗?你来告诉我怎么弄。” 西蒙头一个走进客厅去。安德鲁知道他是想着法子要让他们出错,让他们搞砸:保罗太小,又战战兢兢,有可能会把电脑掉在地上,而安德鲁自己呢,肯定错误百出。身后的厨房里,鲁思正在忙东忙西,收拾锅碗瓢盆。她终于不在火力最前线了。 保罗抱起主机的时候,安德鲁想过去帮他。 “他搬得动,又不是小姑娘!”西蒙吼。 保罗双臂直颤,总算奇迹般地把电脑放上了桌台,没发生灾祸。他两手无力地垂下,挡在西蒙和电脑之间。 “滚开,别挡我的路,小蠢货。”西蒙叫道。保罗一路小跑蹿到沙发背后,躲在那儿看。西蒙随便捡起一根电脑线,对安德鲁说: “这根插哪儿?” 插你屁眼儿,杂种。 “如果把它给我——” “我他妈就问你插哪儿!”西蒙咆哮起来,“你学过计算机——告诉我插哪儿!” 安德鲁弯腰趴在电脑后面,一开始给西蒙指错了,不过第二回居然侥幸插进了对的那个孔。 快要装完的时候,鲁思也进客厅来了。安德鲁只瞄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其实是希望这东西没法运行的,希望西蒙把它扔到随便哪儿去,八十镑就算打水漂。 西蒙在显示器前坐下。试了几次也没反应,他才意识到无线鼠标里没装电池。保罗被指派速去厨房取来。等他捧着电池回到客厅时,西蒙一把抢过电池,好像生怕保罗一挥手把它们扔掉似的。 他把舌头伸进下排牙齿和下唇之间,脸颊鼓了起来,一副蠢相。安电池的动作夸张得要命。他摆出这副疯狂野兽般的模样,往往是一个警告,表明他已近忍耐极限,接下去做出什么来都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了。安德鲁想象着自己走出门去,留父亲一个人在这儿,在蓄势发狂时无人理会。他几乎已经感觉到那只鼠标飞来砸在了他耳后,他转过身去。 “滚回来!” 西蒙开始发出动物一般低沉的鼻音,这是他独有的,跟那张胀鼓鼓的脸正相配。 “昂……昂……去他妈的!你来搞!你!你那手指头细得跟小娘们似的!” 西蒙把鼠标和电池一齐砸进保罗怀里。保罗哆哆嗦嗦地把两节小电池装进去,把盖子啪的合上,交还给父亲。 “谢谢你,保琳④。” ④保琳(Pauline)是保罗(Paul)一名的女性变体。此处西蒙是在挖苦儿子。 西蒙的脸颊仍然鼓得像个猿人。他总是显出一副各种无生命的物体都合起伙来惹恼他的样子。他又把鼠标摆到鼠标垫上。 请让它正常工作吧。 屏幕上出现了那个小小的白色箭头,很听西蒙指挥,东冲西突的。 三个观众恐惧的伤口都像贴上了止血带,一阵轻松在心间传播。西蒙那张猿人脸也松弛下来。安德鲁的眼前仿佛出现一溜儿穿着白大褂的日本男人女人,就是这群人用保罗一样纤细灵巧的手指组装出了这台完美无缺的机器,他们向他鞠躬,彬彬有礼,甜美温柔。安德鲁悄悄祝福他们阖家欢乐。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台电脑能行不能行牵涉到好几个人的命运! 鲁思、安德鲁和保罗耐心地等待西蒙探索这台电脑。他点开菜单,不知道怎么关掉,双击某个不认识的图标,被跳出来的页面弄得不知所措,可是他已经不在怒气的风口浪尖上了。好不容易回到桌面,他抬头望着鲁思,说:“看上去挺好,是吧?” “好极了!”她马上接口,还挤出一个笑容,好像过去半小时的暴风雨从未发生过,这台机器是他从迪克逊电器商场买回来,没有暴力威胁孩子就安好的。“快很多,西蒙。比旧的那台快很多。” 他连网都没打开,你这个笨女人。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他盯着两个儿子。 “这台电脑崭新崭新的,花了不少钱,你们用的时候要尊重着点儿!明不明白?还有,谁也不准告诉,”西蒙重申,房间里又是一阵令人骨寒的凉气,“听到没有?明不明白?” 他俩又点点头。保罗的脸都僵了,绷得紧紧的。他躲开父亲的眼光,在大腿外侧画了个8字。 “你们谁去把那狗屎窗帘拉上。怎么还开着?” 因为我们都站在这里,看你像个刺球一样胡闹。 安德鲁拉上窗帘,离开客厅。 即使在回到卧室,靠在床头之后,安德鲁也已无法像之前一样沉浸在对盖亚的美好想象中了。父亲要参选议会,这个想法像一片巨大的冰川浮出水面,一切都因此笼上了阴影,包括盖亚。 自安德鲁出生以来,西蒙一直很满足于将自己囚禁于对他人的轻蔑中。家是他对抗全世界的城堡,他的话就是法律,他的心情就是全家的晴雨表。安德鲁长大一些之后,发现并非人人都是自家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便觉有些尴尬。朋友的父母会问他住在哪里,但他说出来人家也不知道,他们还会不经意地问他的爸爸妈妈参不参加社交活动和募捐仪式。有时候人们能想起鲁思,可那还是孩子上小学的时候,所有的妈妈都在操场上聚会。她比西蒙容易打交道得多。如果不是嫁了这么一个讨厌社交的男人,她也许会跟肥仔的妈妈一样,和朋友一起吃午餐晚餐,和小镇发生多种多样的联系。 也有些极为罕见的时候,西蒙会把脸贴上在他看来值得献献殷勤的人。他会装出一副好人的假模样,安德鲁一看就恨不得躲起来。西蒙会在那些人面前滔滔不绝,说些不高明的玩笑话,还常常不小心就踩进雷区,因为对于这些不得不交往的人,他既毫不了解,也并不真正关心。最近安德鲁还问自己,在西蒙眼里其他人到底是不是真人。 至于父亲为什么忽然渴望在更广阔的舞台上亮相表演,安德鲁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一场灾难看来是在所难免了。安德鲁认识一些别人的父母,有的赞助自行车赛,为广场的新圣诞彩灯筹款,有的组织女童子军,还有的张罗读书会。而西蒙从来不碰需要团体协作的事情,也从未对不能立竿见影带来好处的事情表现出一丝兴趣。 安德鲁心烦意乱,脑子里尽是可怕的幻象:西蒙当众演讲,谎话连篇,只有他老婆才照单全收;西蒙做出那副猿人脸,试图吓退对手;西蒙狂暴失控,他最喜欢的那些脏字源源不断飞进麦克风:贱、操、尿、屎…… 安德鲁把笔记本电脑拉近身边,但又立刻推远。桌上的手机,更是碰也没碰。这样的焦虑和羞耻岂是一封短邮件、一条短信就能穷尽的?他得独自承受,连肥仔也没法理解。他不知如何是好。 星期五 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遗体已经运到殡仪馆。白色头皮上还有深深的黑色刀痕,就像冰刀划过雪地,藏在他茂密的头发下。遗体冰冷空洞如蜡像,穿着巴里结婚纪念日的衬衫和裤子,躺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周围流淌着轻柔的音乐。化妆师手艺很巧,他的皮肤透出活着时一样的光泽。他似乎只是睡着了,但也并不十分像。 葬礼前夜,巴里的两个哥哥、遗孀和四个孩子去跟遗体道别。直到出门前一分钟,玛丽都还没决定是不是要把四个孩子全带去看父亲。德克兰是个敏感的男孩,容易做噩梦。星期五下午她正优柔寡断难以决定时,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科林·“鸽笼子”·沃尔也打定主意要去跟巴里的遗体说再见。玛丽一向和蔼可亲、温顺懂理,可这回却觉得这个要求过分了。她几乎对电话那头的特莎尖声吼叫起来,然后又大哭,说她只是不想大队人马走过巴里身边,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家庭内部仪式……特莎抱歉得要命,说自己完全理解,并且答应跟科林解释。科林则好像受了莫大的打击和伤害,沉默不语。 他只不过想独自站在巴里身边,对这个在他心中占据独一无二地位的男人致以无言的敬意。从未对其他朋友吐露过的真相和秘密,他毫无掩饰地向巴里倾诉过。而巴里那双褐色小眼睛,如知更鸟一般明亮,对他永远付以温暖和善意。巴里是科林这辈子走得最近的朋友,让他体会到男人之间的友谊,在搬来帕格镇以前,他从来不知人间还有此种情谊,而以后,他想也再不会遇见。科林知道自己素来是局外人、古怪角色,生活只是日复一日的挣扎,可居然与兴高采烈、人人喜欢又永远乐观的巴里交上了朋友,他一直认为这是个小小的奇迹。科林牢牢把住仅存的那一点自尊,决心不要因此记恨玛丽。可是他一整天都在想,倘若巴里知道妻子是这等态度,该会多么吃惊,多么伤心啊。 帕格镇三英里外的一幢漂亮小楼“铁匠铺”里,加文·休斯努力想要摆脱愈演愈烈的忧郁。玛丽刚刚打了电话过来。她的声音颤抖,似乎不堪眼泪的重压,说孩子们都为明天的葬礼想了点子。西沃恩种下的一颗葵花籽已经长大开花,她要把花摘下,放在棺材上。四个孩子都写了信,准备放在父亲的棺材里。玛丽自己也写了一封,要放进巴里的衬衫口袋,盖在他的心脏上面。 加文放下听筒,心里不是滋味。他不想知道孩子们写了信,也不想听那朵向日葵的故事,可是独自坐在餐桌前吃宽面条时,这些事情来来回回地在他脑子里盘旋。虽然他怎么也不会读玛丽的信,心里却在猜想她究竟写了什么。 黑色西装包在干洗店给的塑料袋里,在卧室挂着,就像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玛丽公开承认他是人人爱戴的巴里的密友之一,这份殊荣他自然心怀感激,可是这份感激却快被害怕吞噬干净。等他站在水槽边洗碗碟刀叉时,已经开始暗暗希望自己能不必出席葬礼了。至于看一眼亡友的尸体,这念头他则是从来也没有过。 昨天晚上他刚和凯大吵了一架,至今还没讲过话。事情起因就是凯问加文愿不愿意带她一起去参加葬礼。 “耶稣啊,不。”加文话一出口,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他看见了她脸上的表情,知道她都听见了。耶稣啊,不,别人会以为我们是一对的。耶稣啊,不,我怎么会愿意带你去?虽然这些全是他真实的想法,可他一贯都是迂回行事的。 “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认识他,对吧?会有点怪,是不是?” 可是凯不依不饶,偏要把他逼得无路可退。她问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到底想要什么,对他们俩的未来怎样设想。他使出十八般兵器,一会儿故意装傻,一会儿语焉不详,一会儿假意迂腐,因为若能通过装模作样地极力寻找准确定义,而得以含糊掉一段情感关系,那就太好了。最后她叫他滚出去,他乖乖听话,可心里知道一切并没有因此画上句号。想要真的结束,那可太贪心了。厨房窗玻璃上,加文的影子有些扭曲,看上去有几分凄凉。巴里失窃的未来像一壁断崖,横亘在他的生命里。他觉得不恰当,还有些愧疚,但他还是希望凯能够搬回伦敦去。 夜色降临帕格镇。牧师老宅里,帕明德·贾瓦德正在衣橱前踌躇,不知该穿哪件去跟巴里道别。她有好几套黑色裙子和套装,其实穿哪一套都合宜,但她还是东挑西选,迟迟下不了决心。 穿纱丽吧。气一气雪莉·莫里森。真的,穿纱丽。 这么想真是冒傻气——疯狂而又错误——而且脑海里这句话还是用巴里的声音说的。巴里死了,她为此已经忍受五天彻骨的悲痛,而明天他就要下葬了。这想法让帕明德心里很不舒服。她从来不喜欢土葬,想想看,一具尸体躺在黄土下,慢慢腐烂,爬满蛆虫,苍蝇嗡嗡。锡克教的传统是火化,骨灰撒进流水。 她的眼睛还在衣服堆中上下扫视,但纱丽们仿佛正在向她招手。那是她参加家族婚礼和回伯明翰聚会时才穿的。为什么会有这股子穿纱丽的冲动?简直像爱出风头的那种人嘛。她伸出手,抚摸起最爱的那一条,深蓝掺金的。最后一次穿它,是在菲尔布拉泽家的新年派对上。巴里那时还教她跳摇摆舞来着。那场试验可不成功,主要是因为他自己也还没跳明白。但她笑得那么欢,那么疯狂,那么难以遏制,这一生也从未有过。以往,她以为只有喝醉酒的女人才会那样放声大笑呢。 纱丽风格典雅,很有女人味,并且哪怕中年发福穿上也好看,帕明德八十二岁的母亲就天天穿。它修饰身材的作用帕明德倒是不需要,她还和二十岁时一样苗条。她取下这条长长的、柔软的深色布料,在身前比划,纱丽垂坠下来,抚摩她的光脚背。她低头望着那一身精美的绣花。穿上它,就好像跟巴里开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玩笑。跟奶牛脸的房子一样,也跟冗长吵闹的议会委员会议结束后,他俩一起走出会场时巴里口中霍华德的笑话一样。 帕明德的胸口仿佛压着一块重石。可是锡克教的上师不是教人们不要为亲朋好友的亡故悲伤,而应该庆祝所爱的人重归神的怀抱吗?暴露内心感情的眼泪又要流下,她赶紧默默吟诵晚祷词。 朋友啊,侍奉圣人的时间到了。 今生为吾神累积荣光,来世必得平安喜乐。 人生倏忽如日夜, 喔,请记住,见到上师,理清一生…… 苏克文达躺在床上,房间里暗暗的。她听得见家里每个人都在做什么。脚下远远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时不时穿插着弟弟和爸爸的大笑。楼梯口那一头姐姐在讲话,是跟她众多朋友中的一个打电话聊天。最近的是妈妈,就在墙那一边的内嵌式衣橱里哗啦啦地翻。 苏克文达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还在门缝那儿安了一根防风毡条,活像一条腊肠狗俯在地上。门上没有锁,装了这条狗,推门就有声响,让她来得及做准备。不过她知道没谁会进她屋。她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做自己该做的事。或者至少他们是这么想的。 她刚刚完成了每天例行的恐怖仪式:打开她的“脸谱”网页,删除陌生访客发来的又一条留言。她把这些狂轰滥炸的访客列入黑名单后,他们常又换个账号变本加厉地发。她从来不知道下一条信息什么时候会冒出来。今天的是一张黑白图片,十九世纪法国某杂技团的海报: 美髯美女,安妮·琼斯·艾略特小姐。 海报上是一个穿蕾丝裙的女人,长长的黑发,浓密的胡须。 她相信发信息的人是肥仔·沃尔。不过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比如戴恩·塔利和他那些朋友,每当她说英语的时候,他们就发出哼哼唧唧类似猿猴的声音。对每一个跟她肤色一样的人,他们都可能这样干,因为温特登一共就没几张棕色面孔。每回她都觉得屈辱万分,像个傻瓜,尤其是当她发现加里老师从来不责备他们之后。他假装没听见,或者只当那是无伤大雅的窃窃私语。说不定他也认为苏克文达·赫尔·贾瓦德是只猿猴,一只浑身是毛的猿猴。 苏克文达仰面躺在床单上,满心想着自己已经死去。假如单用意念就能自杀,她肯定早就毫不犹豫地迈出这一步了。死神已经降临在菲尔布拉泽先生身上,那么为什么就不能眷顾她?当然若再进一步就更妙,为什么他们不可以交换?尼安和西沃恩又有爸爸了,而她苏克文达则清清爽爽化为虚有:一笔勾销,干干净净。 她对自己的厌恶就像一件带刺的紧身衣,令她浑身上下都刺痛灼烧。她每时每刻都要告诫自己多多忍耐、少安勿躁;不要急着奔向唯一有用的那条路。动手得等全家都睡下之后。可是像这样呆呆躺着多痛苦啊!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感受着丑陋恶心的身体重重压在床上。她喜欢想象溺水的情景,沉到冰冷的碧水底,身体被水慢慢压为乌有…… 伟大的阴阳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她躺在黑暗中,羞耻感如灼伤一样袭遍全身。肥仔·沃尔星期三在数学课上说出这个词以前,她听也没听过。她也不会去查词典——有诵读困难症。可是肥仔帮人帮到底,连意思也解释了一遍,所以查词典的麻烦也省去了: 浑身是毛的雌雄合体人…… 他比戴恩·塔利还坏,因为后者骂人的话总是千篇一律。肥仔·沃尔却每见她一次,毒舌都能吐出为她量身定做的新鲜恶毒语句,而她苦于没法充耳不闻。肥仔的每句侮辱、每句玩笑都深深烙在苏克文达心里,记功课却从来记不了那么牢。假如考试是考他给她取的外号,那她一定能破天荒考一个A.小胡子女人。阴阳人。长胡须的哑铃。 浑身是毛,又笨又重。长相平平,举止笨拙。还懒,妈妈说。妈妈对她的批评日日无休,恼怒天天如雨点啪啪落下。是有点迟钝,爸爸说。他的语气里还有些怜爱,不过这并不能掩饰对这孩子没什么兴趣。他有资本对她可怜的考分宽容以待,因为还有贾斯万和拉吉帕尔呢,他们都是班上的翘楚。 “可怜的老乐乐。”每当维克拉姆瞅一眼她的成绩单时,就会漫不经心地说。 比起父亲的漠不关心,母亲的怒火更令人害怕。帕明德似乎怎么也想不通怎么生出这样一个毫无天赋的孩子。只要任何一科的老师稍微暗示苏克文达还不够努力,帕明德就会揪住不放: “‘苏克文达容易灰心,她应该对自己的能力多一点信心。’你看看!你的老师说你不够努力,苏克文达。” 只有一门课苏克文达够上了倒数第二级,计算机——肥仔·沃尔不在这个班,所以有时候她还敢举手回答问题——可是帕明德对此不屑一顾,“你们这些孩子花在网上的时间有多少!你没落到最后一级我一点也不吃惊。” 不管是塔利学猿猴哼唧,还是斯图尔特·沃尔永无休止的骚扰,苏克文达都从来没想过要告诉爸爸或者妈妈。一告诉,就等于承认家里以外的人也认为她低人一等、毫无价值了。再说,帕明德和斯图尔特·沃尔的妈妈还是朋友。苏克文达有时候会想,斯图尔特·沃尔为什么不担心两边的母亲会通气呢,不过她得出了结论,那就是他早就知道她肯定不会泄露秘密。他已经把她看透了,知道她内心懦弱,洞穿了她最深的自卑,而且还能形于语言,逗安德鲁·普莱斯一乐。她曾有一度对安德鲁·普莱斯暗怀好感,但那是在她意识到自己古怪可笑、不配喜欢任何人之前。 苏克文达听到父亲和拉吉帕尔走上楼来,说说笑笑的。走到她门外时,拉什帕尔的笑声像歌剧高xdx潮一样达到了顶峰。 “时间不早了,”她听见母亲在卧室叫道,“维克拉姆,该叫他上床睡觉了。” 维克拉姆的声音透过门传到苏克文达耳边,很近,很响,很温暖。 “你睡了吗,乐乐?” 这是她小时候就取的小名,反着取的。贾斯万叫跳跳,而苏克文达,一个愁眉苦脸、闷闷不乐的娃娃,几乎从来不笑,就叫了乐乐。 “没有,”苏克文达大声回答,“我刚刚上床。” “那好,你愿意听听你弟弟的故事——” 可是拉什帕尔大叫大笑起来,不准父亲说他到底干了什么。她听见维克拉姆继续和拉吉帕尔打打闹闹地走开了。 苏克文达等着整幢小楼安静下来。她等着自己唯一的慰藉,就像紧抓救命绳索一样。等待,等待,等待他们全都进入梦乡…… (她一边等,一边回想起不久前那个晚上。那是在一天的划艇训练结束以后,她们穿过夜色走向运河边的停车场。划完艇可真累。手臂和腹部的肌肉都痛,但那是一种美好的、清爽的痛。划艇之后的夜晚她总是睡得香甜。这时,和苏克文达一同走在队伍最后的克里斯塔尔突然叫她巴基斯坦婊子。 真是无缘无故。她们都簇拥着菲尔布拉泽先生走。克里斯塔尔觉得自己是在说玩笑话。在她嘴里,“操他妈”和“非常”是一个意思,她似乎觉得两者没有任何区别。眼下她说“巴基斯坦”大概和说“烂”啊、“笨”啊也一个样。苏克文达感到自己的脸倏地就拉下来了,胃里滚过一阵熟悉的灼痛感。 “你说什么?” 菲尔布拉泽先生一个转身,面对克里斯塔尔。她们谁也没听过他这么生气。 “我没别的意思,”克里斯塔尔说,半是被吓到,半是不服,“开玩笑而已。她也知道我是开玩笑。你说是不是?”她问苏克文达。苏克文达怯怯地说她知道是玩笑。 “我永远也不想听见你再说那个词。” 大家都知道他多喜欢克里斯塔尔。都知道克里斯塔尔外出训练好几次都是他自掏腰包付的旅费。克里斯塔尔说笑话时,笑得最大声的总是他。她有时候真逗乐。 他们继续往前走,可是人人都觉得不自在。苏克文达看也不敢看克里斯塔尔。她觉得心有愧疚,她永远这样。 快走到车边了,克里斯塔尔说:“我是开玩笑的。”声音轻得连菲尔布拉泽先生都没听见。 苏克文达马上回答:“我知道。” “真的。嗯,对不起。” 那三个字说得飞快,黏在一起,苏克文达觉得还是假装没听见比较好。尽管如此,她心里的郁结却完全解开了。尊严回到了她的身上。回帕格镇的路上,她破天荒提议大家一起合唱幸运队歌,还请克里斯塔尔唱Jay-Z的饶舌起头。) 慢慢地,慢得出奇地,全家人好像终于都已入眠。贾斯万在浴室里折腾了很长时间,叮叮咚咚的。苏克文达等到跳跳打扮完毕,等到父母谈话声渐消,等到整幢小楼静谧无比。 现在,终于,安全了。她坐起身,从旧绒毛兔的耳朵里抽出剃须刀片来。刀片是从维克拉姆浴室壁柜里那一堆东西中偷出来的。她下了床,从架子上摸到手电筒,抓了一把纸巾,然后挪到房间最里边的圆形小角落里。她知道,在这里手电筒的光可以聚拢,连门缝下都透不出一丝。她背靠墙坐着,卷起睡衣袖子,就着手电查看上一次的杰作。现在还清晰可见,胳膊上一个十字形,黑黑的,已经在结痂。她把刀刃抵在小臂中间,一阵带着寒意的恐惧令她微微有些颤抖,但这恐惧是如此的精确细小,反而带来难得的幸福轻松。她一用力,刀刃插进自己的血肉里。 火辣辣的剧痛立刻伴着鲜血一同袭来。她把刀口一直拉到小臂窝,然后把一沓纸巾按在长长的伤口上,仔细不让一滴血滴上睡衣或者地毯。过了一两分钟,她又划了一刀,这一刀是横的,贯第一道伤口而过,接着又按上纸巾,擦拭鲜血。两刀下去,尖声啸叫的思绪似乎平定了,心疼转变为神经和皮肤纯粹生理性的灼烧感。每一刀都是放松,都是发泄。 最后,她把刀片擦干净,仔细收拾了一番。十字形的伤口还在流血,疼得她眼泪滚滚。假如不是因为疼痛令她无比清醒,她满可以去睡觉了。可是还得再等十几二十分钟,等到新伤开始凝血。她蜷起膝盖,闭上满是泪水的眼睛,靠着窗户下的墙坐着。 对自己的仇恨随着血流走了一些。她的思绪转向了盖亚·鲍登,那个新来的女生,对她莫名其妙的好。凭盖亚的容貌和伦敦口音,跟谁交朋友都没问题,可是不管吃午饭还是乘校车,她总是来找苏克文达。苏克文达想不明白。她差点就要问盖亚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她每天都希望这个新来的女生认识到她苏克文达浑身是毛,状似猿猴,又蠢又笨,活该遭鄙视、挨白眼、被羞辱。不用说,盖尔肯定很快会纠正错误,而苏克文达又只剩最老的两个朋友——菲尔布拉泽家的双胞胎——来同情,而这种同情经年累月已经颇让人厌倦。 第十一节 星期六 1 早上九点,教堂街上就一个停车位也不剩了。前来悼唁的人或是独个,或是三三两两,或是成群结队,从街的两头涌来,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涌向同一个目的地: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教堂门前的小道很快就拥挤起来,后来竟容不下这许多人,有些来客便被挤到墓园里,他们小心翼翼地分散在一块块墓石之间,害怕不小心踩在亡者的头顶,可是谁也不愿走得离教堂入口太远。大家都清楚,来向巴里·菲尔布拉泽道别的人如此之多,教堂里的长凳根本不够坐。 他银行的同事们聚在最宏伟的斯维特拉夫家族大墓旁,暗自希望总行来的代表能再往前几步,把他的愚蠢闲谈和无聊笑话统统带走。划艇队的劳伦、霍莉和詹妮弗都离开父母,一同挤在爬满青苔的紫杉树下。教区议员们衣着颜色不一,在小道中间神色凝重地互相交谈,只看得见一圈秃顶的脑袋和啤酒瓶底厚的眼镜,混杂着几顶黑草帽和养殖珍珠项链。壁球和高尔夫俱乐部的男人们低声打着招呼。大学时代的老朋友远远认出彼此的面孔,一起缓步往前走。人群中间混杂着帕格镇居民,好像大半个镇子都来了,大家穿着颜色最肃穆的衣服。空气里掺杂着窃窃私语的嗡嗡声。人们的脸泛着光,一边看,一边等。 特莎·沃尔身上是她最好的一件外套,灰色羊毛的,可惜袖子那儿太紧,手臂顶多能抬到齐胸高。她带着儿子站在小道一侧,和过往的熟人挥挥手,互致悲伤的浅笑,一边还要和肥仔低声争吵,她很小心,嘴唇也不张得太大。 “看在上帝分上,斯图。他是你爸爸最好的朋友。就这一次,体谅点吧。” “谁事先告诉过我会这么死长死长的?你说十一点半就会结束。” “不准说脏字。我是说我们大概十一点半能从圣弥格尔教堂离开——” “——所以我才会觉得这个点儿肯定就能结束,不对吗?所以我才约好跟汪汪见面的。” “可是你总得出席葬礼吧,你爸爸是抬棺人!给汪汪打个电话,说改到明天再见面。” “他明天不行。再说我也没带手机。鸽笼子跟我说不准带到教堂来。” “不许叫你爸爸鸽笼子!你可以用我的手机给汪汪打。”特莎一边说,一边在衣袋里掏。 “我又不记得他的电话号码。”肥仔撒谎说,语气冷冷的。 昨天晚上特莎和科林一起吃晚饭,肥仔不在。骑车去安德鲁家做英语课的项目了,至少他是这样跟母亲说的,特莎也假装相信了。她乐得肥仔不在,没法惹科林生气。 至少他肯穿上特莎在亚维尔给买的新正装。当时他们逛到第三家店她就忍不住发脾气了,因为每一套衣服他穿上后都活像个稻草人,笨拙又俗气,而她觉得是儿子故意摆出这副姿态的,所以非常生气,好像只要他愿意,就能好端端把衣服撑起来似的。 “嘘!”特莎先发制人地说。肥仔并没开口,可是科林正领着贾瓦德一家迎面走来。他的架子端得有点太过,好像没弄清抬棺人和引座员的区别,总在门口盘桓,对人们表示欢迎。帕明德穿着纱丽,脸色严肃而憔悴。孩子们跟在她身后。维克拉姆穿着深色西装,像个电影明星。 离教堂门几码处,萨曼莎·莫里森在丈夫身边等着。她抬头看了一眼明亮的白色天空,心里想着多少阳光照到云层背面就被反射回去,白白浪费了。她坚决不从硬石板小道上退下去,不顾有多少老太太被挤下草地,脚踝被露珠冻得冰冷。如果她也下去,那漆皮高跟鞋肯定会陷进柔软的泥土里,脏兮兮、泥泞泞。 每当有熟人打招呼,迈尔斯和萨曼莎都会高高兴兴地回礼,可他们俩之间却一句话也不说。昨晚两人刚吵过一架。好几个人问起莱克西和莉比,因为她们一般周末都会回家,可是昨天两个女孩都去了朋友家过夜。萨曼莎知道迈尔斯对她们的缺席很是遗憾,因为他喜欢在公众面前摆出一家之长的派头。她想,说不定一时兴起,他还会命令她和孩子们跟他一起摆姿势照个相,印在选举宣传单上。真要那样,她可会把自己的意见坦诚相告,想想就很过瘾。 她看得出来,他对葬礼的安排吃了一惊。不用问,他一定很遗憾没能在接下来的仪式中捞得一个明星角色,不然真是拉开选举大幕的最佳机会啊,观众这么多,个个都可能为他的魅力折服而投出一张选票。萨曼莎暗暗记下,一定得找个合适的场合针对这一失掉的机会来上一番冷嘲热讽。 “加文!”迈尔斯一看见那个熟悉的金头发长条形脑袋就喊。 “噢,嗨,迈尔斯。嗨,萨曼莎。” 加文的黑色领带衬在白衬衫上,很耀眼。他的浅色眼睛下方有紫色眼袋。萨曼莎踮起脚尖欠身向他靠去,让他没法不吻一吻她的脸颊,吸进她麝香味的香水气息。 “人真多,是吧?”加文环顾四周,说。 “加文是抬棺人。”迈尔斯告诉妻子,语气就像宣告一个不太聪明的小孩因为努力而得到一张书券的奖赏。实际上,听加文说获此殊荣时他还真有些吃惊。他曾模模糊糊地设想过,自己和萨曼莎也许会被奉为贵宾,毕竟他们曾经守在巴里临终的床前。假如玛丽或者她身边的谁请他迈尔斯诵读一段经文,或者致辞几句,表示感谢他在巴里生命最后一段时间里扮演的重要角色,那也算是一种善意的姿态,萨曼莎故意不对加文入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奇。 “你和巴里关系挺好的,是不是,加文?” 加文点点头。他有些战战兢兢,不太自在。昨晚睡眠非常糟糕,他一早就从噩梦中惊醒,先是梦见棺材从自己肩上滑落,巴里的尸体滚到教堂地上,后又梦见睡过了头,错过葬礼,等他赶到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时,只见玛丽孤身一人站在墓园里,脸色苍白,怒不可遏,尖声责怪他把一切都毁了。 “我连自己该站在哪儿都不知道,”他一边四下里扫视一圈,一边说,“从来没干过这个。” “没什么大不了的,伙计,”迈尔斯说,“只有一个要求而已,真的。别掉下什么东西来。呵呵呵。” 迈尔斯女里女气的笑声和他说话的低沉嗓音很不相称。加文和萨曼莎都没笑。 科林·沃尔从人群中走来。庞大的身躯,奇怪的步态,额头又高又鼓。看到他,萨曼莎总忍不住想起弗兰肯斯坦⑤的怪物。 ⑤原文Frankenstein#039;s monster,《弗兰肯斯坦》为英国诗人雪莱的妻子玛丽·雪莱一八一八年创作的小说,被视为全世界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小说中那位疯狂的科学家亦成为科幻史上的经典,“弗兰肯斯坦”一词后来常被用以指代怪物或顽固的人。 “加文,”他说,“你在这儿呢。我想我们最好站到人行道上去。他们过几分钟就到了。” “对,好。”收到走开的命令,加文舒了一口气。 “科林。”迈尔斯叫道,还点了点头。 “嗨,你好。”科林说。他慌里慌张地回了个礼,转身穿过拥挤的人群走了。 这时又起了一阵新的骚动,萨曼莎听到霍华德的大嗓门:“请让一让……对不起……我们要去找家里人……”人群往两边分开,免得碰到他的大肚子。霍华德出现了,大得吓人,身上裹着天鹅绒大衣。雪莉和莫琳紧随其后。雪莉一身深蓝,干净端庄,莫琳骨瘦如柴,活像一只吃腐肉为生的鸟,戴着垂下黑纱的帽子。 “嗨,嗨,”霍华德一边说,一边在萨曼莎脸颊上结结实实亲了两下,“萨咪,你怎么样?” 她的回答被吞没在随即而起的大规模骚动中。大家纷纷从小道上往两旁退,不过也还不忘抢占有利地形:离教堂门近的位置谁也不愿放弃。人群分作两股,熟悉的面孔遥遥相望,就像一颗颗散开的果仁。萨曼莎发现了贾瓦德一家,万白丛中一点棕。维克拉姆穿着黑色西装,帅得离谱,帕明德则身着纱丽(她怎么穿这个?难道不知道这正中霍华德和雪莉之流的下怀吗?),她身边站着矮脚鸡一样的特莎·沃尔,身穿灰色外套,纽扣处绷得紧紧的。 玛丽·菲尔布拉泽领着孩子们沿着小道走向教堂。玛丽脸色极度苍白,看上去瘦了好几磅。六天能轻这么多吗?她一手牵着双胞胎里的一个,另一只手臂环住小儿子的肩膀。最大的弗格斯跟在后面。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柔软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亲戚们跟在玛丽和孩子们身后,整个队伍跨过门槛,好像被昏暗的教堂吞噬。 众人马上也都朝门口拥去,一时间竟堵塞住了,好不尴尬。莫里森一家跟贾瓦德一家挤在了一起。 “你先请,贾瓦德先生,老爷,你先请……”霍华德嗓音隆隆地说,还伸出一条胳膊,护佑医生头一个走。他又利用自己的庞大身躯挡住其他人,自己跟着维克拉姆走了进去,两家人都跟在后面。 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的走廊铺着长长的品蓝色地毯。穹顶上金星闪耀,铜箔反射出顶灯的光芒。彩色玻璃窗花色繁复,令人惊叹。正殿中央,诵读使徒书信的一侧,圣弥格尔从最大的一扇窗户探身望向下界,肩膀两侧生出天蓝色的翅膀。他一手高举宝剑,一手紧握两把金尺。一只穿便鞋的脚踩在身躯挣扎、肩生蝙翼的撒旦背上,撒旦浑身黑灰,拼命想要站起身来。圣人的表情自在平静。 霍华德走到和圣弥格尔平行处,停下了脚步,示意家人坐进左边的长凳。维克拉姆则右转坐在对面。莫里森一家和莫琳鱼贯而入落位坐好,霍华德还在品蓝色地毯上稳立不动,等帕明德走过身边时,对她说: “太可怕了,这个。巴里。真是令人震惊。” “是的。”她回答,露出嫌恶他的表情。 “我一直觉得这种长袍子看上去很舒服,是不是?”他朝她的纱丽点点头,又加上一句。 她不回答,而是在贾斯万身边坐下。霍华德便也落座,像一个巨大的塞子,把家人牢牢封在里面,万夫莫开。 雪莉双目肃穆地盯着膝头,双手合掌,状似祈祷。其实她正侧耳聆听霍华德和帕明德关于纱丽的几句对话。雪莉和帕格镇其他一些人一样,对于牧师老宅的命运颇感可惜。这幢宅子多年以前是修给高教会派教区牧师住的,牧师蓄着络腮胡子,还有一班围裙浆得笔挺的仆人,现在这里居然住进了一家子印度教徒(雪莉从来搞不清贾瓦德一家到底信什么教)。她想,要是她和霍华德去庙里或者清真寺——或者贾瓦德一家做礼拜的其他什么地方,一定会被要求遮住脑袋,脱掉鞋子,还有别的各种把戏,否则别人就会抗议。可是帕明德却可以罩着纱丽大摇大摆地上教堂来。她又不是没有正常的衣服,平时每天上班不都穿着吗?如此的双重标准令雪莉义愤填膺。那女人就没想对他们的宗教表现出一点敬意,说远一点,对菲尔布拉泽也是。她不是应该很喜欢菲尔布拉泽的吗? 雪莉松开两掌,抬起头来,注意力转向身边走过的人群,以及献给巴里的花束有多少、有多大。有些花束在圣体护栏前高高垒起。雪莉认出议会送的那一束,那是她和霍华德组织筹款买的,传统样式的一大束花,扎成圆圆的一圈,花都是蓝色和白色,这正是帕格镇纹章的颜色。他们的花和其他所有的花圈一样,在一束扎成真桨大小的花桨面前黯然失色。花桨是女子划艇队送的。 苏克文达从座位上扭头寻找劳伦坐在哪儿,花桨就是她那会花艺的妈妈扎的。她想跟劳伦做个手势,表示自己看到了花桨,并且很喜欢。可是人群太密了,实在找不到劳伦的踪影。苏克文达虽然很悲痛,可是看到大家落座时纷纷侧目,示意彼此看那花桨,心里还是生出一股自豪。八名队员里有五个凑了钱。劳伦告诉苏克文达她吃午饭时找到克里斯塔尔·威登,并且只身面对她那一群坐在报刊亭旁矮墙上抽烟的狐朋狗友,任凭他们奚落讥笑。她问克里斯塔尔要不要也凑个份子。“好,我也凑一份,没问题。”克里斯塔尔是这样说的。可是她到底也没给钱,所以卡片上没有她的名字。苏克文达也没看见克里斯塔尔来出席葬礼。 苏克文达的内心像铅块一样沉重,但左臂隐隐作痛,每动一下,还总袭来一阵针刺般的感觉,疼痛反而抵消了内心的悲伤。何况穿着黑色正装、眼露凶光的肥仔·沃尔离得很远。两家人在墓园里短暂相遇过,他连瞧也没瞧她。大概是两方父母都在,他不得不有所收敛,就像有时候安德鲁·普莱斯在场,他也会有所收敛一样。 昨晚夜深时分,不知名的网上敌人给她发来的是一张黑白图片,上面是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裸体小孩,浑身都是柔软的黑色毛发。她早上为参加葬礼梳洗穿衣时才看到,赶紧删除。 上一次开心,是什么时候?她记得仿佛已是前世。那时还没有任何人对她嗤之以鼻,她就坐在这座教堂里,好几年都无忧无虑。圣诞节、复活节,还有丰收节,她满心欢喜地唱起赞美诗。她一直喜欢圣弥格尔,喜欢他前拉斐尔派的秀气俊美脸庞,喜欢他金色的卷发……可是今天早上,她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出了不同。看着他脚踩拼命挣扎的黑色魔鬼,她觉得他若无其事的平静表情里藏着阴险自大。 长凳已经坐满了。运气欠佳的悼唁者还在往里走,灰尘弥漫的空气里因为有了他们压低的交谈、回响的脚步和衣服窸窣声,而显得稍微有了生气,他们走到教堂最后边,站在左面的墙角。有些人心存侥幸,踮脚眺望走道两边,看看长凳上会不会偶尔还空着一两个位子。霍华德稳如泰山、纹丝不动,直到雪莉拍拍他肩头,低声说:“奥布里和茱莉亚!” 霍华德一听此言,立马转过身体,挥舞着葬礼仪式安排单招呼弗雷夫妇。他们踏着走道地毯步履轻快地走来。奥布里高高瘦瘦,开始有了些秃顶的迹象,穿着黑色西装,茱莉浅红色的头发挽在脑后,盘成一个假髻。霍华德吩咐家人起身,往里挪了几个位子,好让弗雷夫妇坐得宽敞舒服。他们微笑着对他表示感谢。 萨曼莎夹在迈尔斯和莫琳中间,挤得要命。她感到莫琳尖尖的髋骨直戳进她的肉里,另一边,迈尔斯裤兜里的钥匙也硌得她生疼。她很恼火,想为自己争取一厘米的空间,可是不管迈尔斯还是莫琳也都无处可退。她只好双目直直看向前方,报复似的想维克拉姆。上次见面已是几个月以前,他的英俊迷人却没有消减一分。他在人群中是那么耀眼,帅气得无懈可击,有些傻气,让人忍不住想笑。他的双腿修长,肩膀宽阔,衬衫扎进裤腰里,腹部平坦,配上睫毛浓密的黑眼睛,和帕格镇其他男人相比,他简直就像一个神。迈尔斯前倾着身子跟茱莉亚·弗雷低声说笑,钥匙扎得萨曼莎大腿生疼,她幻想维克拉姆撕开她身上的藏青色裹裙。想象中,她没有穿配套的贴身背心,深深的峡谷暴露无遗…… 调音器吱吱嘎嘎响起来,人群安静了,只余衣裳摩擦的窸窣声。人们纷纷转过头去。棺材正沿走道抬来。 抬棺人搭配得很有问题,简直有些喜剧效果:巴里的两个哥哥身材都只有五英尺六英寸,可是后面的科林·沃尔却足有六英尺两英寸,所以棺材后部明显比前部高得多。棺材也不是用磨光的桃花心木做的,而是用柳条编成的。 这不就是个野餐篮吗?霍华德心想,觉得简直荒唐。 柳条篮子经过时,许多人脸上都掠过惊奇的神情。不过有些人已经提前知道棺材会是这样了。玛丽告诉特莎(特莎又告诉了帕明德)材料是长子弗格斯选的。他觉得柳条好,因为是可持续性的林木,生长迅速,所以对环境比较有利。弗格斯对一切绿色的、生态环保的东西都抱有极大的热情。 比起大多数英国人用来盛放尸体的结实木棺,帕明德更喜欢这个柳条筐,喜欢得多。她的祖母总是有一种出自迷信的害怕,怕灵魂被困在沉重牢固的东西里,英国人用钉子把棺盖钉实的做法,总让她感到心痛。抬棺人把棺材放在铺了锦缎的停棺架上后便退下了,巴里的儿子、哥哥、姐夫都回第一排坐下,科林一个人步履跌撞地回到家人中间去。 有两秒钟,加文举棋不定。帕明德看出来,他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唯一的选择好像是在三百人的注视下沿着走道原路返回。不过一定是玛丽做了个手势给他,所以他一闪身,脸绯红,钻到第一排巴里母亲身边坐下。帕明德一共只跟加文说过一次话,还是给他做衣原体治疗的时候。打那以后他再也没跟她面对面过。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耶稣说,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听上去,牧师似乎并没有细究自己口中吐出字句的意义,而只是在斟酌吟诵的腔调,仿如歌唱,韵律分明。帕明德对他的风格已经稔熟,因为和圣托马斯小学其他家长一起参加了好多年圣诞颂歌会。尽管熟悉,她面对头顶上那脸庞雪白、俯视众人的战士般的圣人仍然极不自在,还有教堂里四处的黑色木头、硬座长凳、镶着宝石的金色十字架、异域风格的布道坛,以及挽歌的旋律,这一切都让她感觉凄冷不安。 于是她不再听牧师自我沉醉的嗡嗡声,转而再一次回想起父亲。她曾经透过厨房窗户看见他,仰面躺着,一旁她的收音机在兔笼顶上奏着音乐。她和母亲、姐姐逛服装店的时候,父亲也会这样一躺就是两个小时。她似乎还能感觉到摇父亲时,隔着热乎乎的衬衫触到的他的肩膀:“爹地,爹地。” 达山的骨灰,他们撒进了伯明翰那条悲伤的小河——里河。帕明德还记得灰蒙蒙的河面,在六月多云的那一天。灰白的粉末如雪花一般从身边飘走。 管风琴发出低沉的琴声,音乐响起。她和大家一同起立。一眼看到尼安和西沃恩的后脑勺,姐妹俩都长着泛红的金色头发。达山离开他们时,她也是这个年纪。帕明德心里涌起一股温柔的感情与一阵剧痛,还有一种复杂的渴望,她想握起她们的手说,她都懂,都懂,都能体会…… 天已破晓,就像第一个清晨…… 加文听到这一排有人在以高音歌唱:是巴里的小儿子,他还没到变声期。他知道这首圣歌是德克兰选的。这又是玛丽挑出来与他分享的葬礼可怕细节之一。 他觉得葬礼比他之前所想的还要可怕,简直就是一场残酷的考验。倘若棺材是木质的,那还好一点。他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能感觉到那轻飘飘的柳条匣里巴里的尸体,实在恐怖。他身体的重量让人心惊。抬棺走过走道时那些自以为是、目不转睛的观众啊,他们到底懂不懂他肩上扛着什么? 接下来是另一个胆战心惊的时刻:他意识到没人给他预留座位,所以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原路折返,没入站在后排的人群……然而他却受到召唤,不得不去第一排就座,大有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觉。这就像坐在过山车的头一排,每个突然转弯、大幅倾斜,受到的冲击都是首当其冲。 他坐在那儿,离西沃恩的向日葵只有一尺之遥。向日葵的脑袋足有一口炖锅盖儿那么大,躺在一大捧苍兰和萱草中间。他心里希望凯跟他一起来了。这想法令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可却是实实在在的。倘若有人跟他一起,给他留一个座位,就能给他莫大的安慰。他之前哪里想到独自一人来出席,会是这样一副如同私生子般的可怜模样。 圣歌终了。巴里的哥哥走上前去致辞。加文想不通他怎能说得出话,巴里的尸体可就躺在面前,在那一棵向日葵(从一颗葵花籽种起,长了好几个月)底下啊。他也想不通玛丽怎能那样安静地坐着,头微微弯下,似乎在注视交错放在膝上的手。加文心里暗自导演台上人的演讲,免得被哀歌的情绪浸透。 他就要讲巴里遇见玛丽的故事了,只等说完小时候这一段儿……快乐的童年,玩耍作乐,没错,没错……来吧,往下讲…… 之后人们还要把巴里再搬上车,送到亚维尔,安葬在那里的墓地,因为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小小的墓园二十年前就满了。加文想象着再度在众人的注目下把那柳条棺材放进坟墓里。跟那相比,扛着棺材进出教堂就简直算不上什么了…… 双胞胎里的一个哭起来了。加文用眼睛的余光看见玛丽伸出手来握住女儿的手。 快点说吧,无论是出于什么该死的理由,快点说。 “我想,说巴里是一个了解自己心灵的人,恐怕一点也不为过。”巴里的哥哥用沙哑的嗓子说。他讲到巴里小时候淘气的故事时,已经赚取了几次笑声。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他很紧张。“他二十四岁时,我带他去利物浦参加无女伴周末晚会。刚到的那天晚上,我们就离开宿营地奔赴酒吧。吧台后站着老板的女儿,还是个学生,金发碧眼,非常美丽,她是星期六晚上来酒吧给父亲帮忙的。结果巴里一整晚都靠在吧台那儿,跟她找话聊,聊得她父亲都使唤不动她,差点要发火。巴里还假装不认识角落里那一帮小混混。” 台下稀稀疏疏有人笑。玛丽的头垂得更低,一手拉着一个孩子。 “那天晚上回到帐篷里,他就告诉我他要娶那个姑娘。我心想,等等,喝醉的难道不是我吗?”听众中又传来几声笑。“第二天晚上巴里又把我们拖进了那个酒吧。等回到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明信片寄给那姑娘,告诉她下个周末他会再去。一年之后他们结婚了,巴里是个识宝的人,我相信只要认识这对夫妻的人都同意。后来他们有了四个可爱的孩子:弗格斯、尼安、西沃恩和德克兰……” 加文仔细调整自己的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尽量对巴里哥哥的话充耳不闻。他琢磨着,假如死的是自己,他的哥哥会怎么发表悼词呢?他没有巴里那样的运气,感情经历说不成一个如此美好的故事,从来没有走进酒吧就发现一个完美的太太人选站在吧台后面,金发碧眼,温柔微笑,还准备给他倒上一扎啤酒。没有。他曾经有过丽莎,可丽莎从来不觉得他这个男人值半文钱,七年不断升级的战争,最后以一拍两散告终。之后几乎连空窗期也没有,就跟凯搅到一起。可是凯缠得太紧,太过主动,着实吓人。 尽管如此,他待会儿还是准备打电话给她,因为经历过这么一场浩劫,他实在无法忍受孤身一人回到空荡荡的小屋里去。他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葬礼多可怕,多紧张,还会说他多么希望有她作陪。这样一来,吵架的阴影准会一扫而光。他今晚不想孤孤单单。 往后两排的座位上,科林·沃尔正在呜呜咽咽地哭泣。抽噎声虽小,但旁人也能听得见。他拿一张大手绢包着脸,手绢已经湿了。特莎的手搭在他腿上,温柔地给他安慰。她脑子里也全是巴里。回想起自己多么依赖巴里的帮助才能好好照顾科林,回想起一同放声大笑时的慰藉,回想起巴里是多么精神蓬勃又慷慨大度。她眼前清晰如昨地浮现出他的身影,个子不高,脸色红润,在最后一次派对上跟帕明德跳起摇摆舞。回想起他模仿霍华德·莫里森对丛地破口大骂的样子,也回想起他颇有技巧地劝科林只把肥仔的举动当做青少年的正常行为,而不要以为他是要反社会,这样的口才是唯巴里独有的。 特莎不敢想巴里·菲尔布拉泽的离开对身边这个男人意味着什么;不敢想他们要如何面对他留下的突兀空白。让她害怕的还有科林对逝者许下了一个无力实现的诺言,而且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那么想要与玛丽攀谈几句,可是玛丽却有多不喜欢他。与平常一样,特莎的忧虑与伤心之外还掺杂着对肥仔的担心,如同一只毛茸茸的小蠕虫在心里直挠。怎样才能避免跟他正面冲突,怎样才能劝他一同去观看巴里下葬,或者若是他不去,怎样才能让科林不觉察——说起来,若真能这样倒更省心。 “接下来我们将以一首歌结束今天的仪式。歌是巴里的女儿尼安和西沃恩选的,对她们和她们的父亲都有特殊的意义。”牧师说,措词和语气让人感到他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撇清了关系。 藏起来的音箱突然鼓点阵阵,教堂里的人们几乎惊得跳了起来。一个美国口音念道“啊哈啊哈”,紧接着Jay-Z开始说唱: 好女孩变坏啦——      Good girl gone bad— 来——三——步       Take three — 开始            Action. 我的暴风雨里没有云……   No clouds in my storms …… 随它下,我划艇冲向名利场  Let it rain, I hydroplane into fame 像道·琼斯一样泻万丈……   Comin#039; down like the Dow Jones …… 有人以为是放错音乐了,霍华德和雪莉感到大失体统,面面相觑。可是既没人按暂停键,也没人跑下走道来大呼抱歉。紧接着一个性感有力的女声开始唱: 我心在你手       You have my heart 永无咫尺遥       And we#039;ll never be worlds apart 纵然见你只在书页    Maybe in magazines 可你总是我的星辰……  But you#039;ll still be my star …… 抬棺人又把柳条棺材沿着走道往回抬,玛丽和孩子们紧随其后。 ……大雨让天地倾覆   ……Now that it#039;s raining more than ever 彼此仍在身旁      Know that we#039;ll still have each other 我的伞下有你      You can stand under my umbuh-rella 我的伞下有你      You can stand under my umbuh-rella 大家依次往教堂外走去,小心自己的脚步不要踩成了这首歌的节奏。 2 安德鲁·普莱斯握着父亲变速自行车的龙头,小心翼翼地把它推出车库,生怕不小心擦刮到一旁的汽车。下石阶过铁门的时候他把车扛了起来,等到了小道上,才单脚踩着踏板,滑出好几码,另一条腿跨过车座骑起来。他往左一拐,飞快地转到陡得让人眩晕的坡路上,不捏刹车,任凭车速愈来愈快,朝帕格镇冲去。 灌木篱墙和天空似乎融为了一体,风像马鞭一样抽过他干净的头发,刺痛了刚刚洗好的脸,他想象自己是在室内赛车场里骑车。骑到菲尔布拉泽家的楔形花园旁边,才捏了捏刹车,因为几个月前就在这个急转弯处,他因为车速太快而摔倒过,牛仔裤摔破了,半边脸满是擦伤,只好立马掉头回家。 他借助惯性往前滑行,单手扶着龙头,上了教堂街,又享受了一回冲下坡的速度感,虽然不如刚才刺激。看见人们在教堂外把一个棺材往灵车上抬,大群身着黑衣的人从沉重的木门里走出,他轻轻捏了一把刹车,然后拼命踩踏板,拐过街角,直到再也看不见这一切。他不愿看见肥仔从教堂出来,身旁跟着悲痛欲绝的鸽笼子。肥仔身上穿的会是那套便宜的黑色套装,昨天的英语课上,他还带着半是搞笑半是轻蔑的神情细细描述过一番。这时碰见他,就简直是撞见朋友丢脸。 安德鲁慢悠悠地骑过广场,一手把飘到脸上的头发往后拢,心里琢磨着,不知清冷的空气对紫红的青春痘会有什么作用,也不知抗菌洗面奶能不能让痘子看起来不那么张牙舞爪。他在心里默念自己编的故事:刚从肥仔家来(挺逼真的,为什么不呢),所以霍普街就是去河边最快的捷径,与从第一条支路横穿过去耗时相当。这样盖亚·鲍登就没理由以为他骑过来是专程为了看她(假使她正好往窗外望,正好看见他骑车经过,并且正好认出车上是谁的话)。安德鲁并没指望能有机会跟她解释自己怎么会骑到她住的这条街来,不过他还是把自编的故事掖在心里,因为有备而来,至少能让他焕发出若无其事的超脱感,这样比较酷。 其实他就是想来探探她家住哪栋房子。其实他已经两次趁周末骑到这条梯田似的小街上来过,不过还是没弄清圣杯究竟藏在哪一幢小楼里。坐在校车里透过脏兮兮的车窗鬼鬼祟祟侦察到的结果,也只有她住在门牌号是双数的右手边。 他转过街角,竭力摆出镇定的样子,装作一个抄近道慢慢骑车去河边的人,沉浸在严肃的思考中,不过万一碰上同学,也十分乐意打个招呼。 她在。就在人行道上。安德鲁的腿还在不停地做机械运动,可是根本感觉不到脚下的踏板,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骑着这么细细的两个轮胎,还保持着平衡,真是奇怪。她正低头在皮包里翻东西,铜褐色的头发垂在脸旁。她身后房门微开,门牌号是10.黑色T恤是短款的,露出一截腰来,下面穿着紧身牛仔裤,扎宽皮带……正当他从她身边骑过时,她关好门转过身来,头发从美丽的脸庞滑回脑后,她清清楚楚地叫道:“噢,嗨!”带着她的伦敦音。 “嗨!”他也说。腿还在一刻不住地蹬。骑出了六英尺,十二英尺。为什么不停车!慌乱让他一直往前,头也不敢回,转眼已经骑到了街尽头。千万别他妈摔下来呀!他转过街角,惊魂未定,至于把她甩在身后究竟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沮丧,也简直想不明白。 见他妈的鬼。 他一直骑到帕格山脚下那片树林。河水透过树木的空隙,闪着粼粼的光芒。可是他的眼中只有盖亚的影子,就像霓虹灯烙在视网膜上。窄路变成了只够一人通过的土路,河面吹来的轻风抚摸着他的脸。他不知道自己的脸早已一片绯红,因为一切只在倏忽之间。 “我操!”他对着新鲜的空气和无人涉足的小径大喊。 他翻来覆去地品味刚刚无意间获得的宝藏,无比兴奋:她完美的身体,在紧身牛仔裤和有弹性的棉T恤下呼之欲出;身后的小楼门牌号是10,挂在简陋的蓝色复合板门上:“噢,嗨”脱口而出,十分自然——那么他的脸一定在她脑子里留下了印记。这可是与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庞相连的一颗脑子啊。 自行车在露出卵石的粗糙地面上颠簸不停。兴奋不已的安德鲁直到快要失去平衡时才翻身下车。他推车走过树木的间隙,来到狭窄的河岸边,把车就势放倒在地,让它躺在一株株木本银莲花之间,盛开的白色花朵就像一颗颗小星星,上次来时,还一朵也没开呢。 他刚开始借自行车那一阵,父亲常常告诫说:“进商店的时候要锁车。我警告你啊,如果车给偷了……” 可是链条不够长,哪棵树上也拴不了。况且,离父亲越远,他就越不怕。安德鲁一边继续回味那截平坦光滑的腰,还有盖亚精致的脸庞,一边大步走到河岸与山体相接的地方,山在这里被河水冲刷,像一面土石嶙峋的悬崖,突出在湍急的河水上。 河岸最窄处遍是碎石,又湿又滑。假如你的脚已经比初次来时长大了一倍,那么唯一的走法就是侧身而行,脸贴山壁,紧抓树根和岩石。 河水和湿土的气味扑面而来,润润的,绿绿的,这味道安德鲁再熟悉不过了。踩在土和草覆盖的窄窄河岸上,双手在山壁上摸索岩石和罅隙,这种感觉同样熟悉。这块秘密的所在,是他和肥仔十一岁时发现的。当时他们都明白所做的事再危险不过,大人肯定不会允许——之前警告他们不准靠近这条河的禁令还少吗?两个人都很害怕,可又不肯让对方知道,只好紧紧贴着危机四伏的山崖往前挪,双手紧紧抓住突出的岩石,到最窄处,还死死拽住对方的T恤。 多年来熟能生巧,安德鲁虽然心不在焉,却仍然像螃蟹一样挨着岩壁前行,任凭湍急的河水在脚下三英尺处奔涌。他灵巧地一蹲,再一个闪身,就钻进了多年前发现的那个山洞。当时,这个山洞简直像上天奖赏他们冒险精神的礼物。现在他已经无法在里面站直身子,可是这块比双人帐篷稍大的空间毕竟还容得下两个十几岁的男孩肩并肩躺下,听脚下流水汩汩,望着三角形的洞口框出的那一方天空,被树枝分割得支离破碎。 头一次来时,他们拿树棍在墙上戳来捅去,可终究没有发现一条通往上面修道院的秘密小道。但两个人单枪匹马找到这样一处匿身之所,已让他们着实得意了一阵,并且发誓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安德鲁还模模糊糊地记得庄重发誓的场景,好像还吐了唾沫、赌了咒。那时他们叫它山洞,可是如今,这儿已被改称为鸽笼子眼儿好长时间了。 小小的空间里充满泥土的气息,虽然倾斜而下的洞顶是石头的。洞里有一道深绿色的水痕,说明这儿过去曾经被淹过,不过尚未没到洞顶。地上扔满了他们抽完的烟头,还有纸板烟嘴。安德鲁坐了下来,双腿垂在洞口,脚下便是浑浊的绿色河水。他从夹克口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这是用最后一点生日礼金买的,因为零花钱已经被掐断供给了。他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重新回味起与盖亚·鲍登美妙的邂逅,竭力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蜂腰、翘臀,T恤和皮带之间一截奶油般滑腻的皮肤,饱满的宽宽嘴唇,“噢,嗨。”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不穿校服的样子。她一个人挽着皮包,是要去哪儿?星期六一早,帕格镇有什么可做?说不定是要赶车去亚维尔?从他视线消失之后,她会去干什么?女性的秘密,是哪一种攫走了她? 然后他又第一百次问自己,如此美好的躯壳之中,究竟有没有可能只住了一颗庸常的灵魂。这个问题只因盖亚而起,在惊鸿一瞥地首次看见她之前,他从来没想到过身体和灵魂会不会两相独立这件事情。即使是在想象她的Rx房什么形状,摸起来感觉如何时——他只是透过略有些透明的校服衬衫看到她的白色胸罩——他还是拒绝相信她的魅力仅仅止于肉体。她的一举一动都深深打动着他,仿如他最喜爱的音乐。让这举世无双的身体轻盈灵动的灵魂,一定也与众不同吧?若不是为了盛装更加珍贵的东西,自然怎会造出这样一具容器? 女人裸体什么样子,安德鲁是知道的,因为肥仔那间阁楼卧室里,电脑上是没装家长监控软件的。但凡能找到的免费黄色图片,他们都一起探索过了:剃光的阴户;掰开的粉红阴唇,里面是幽深的洞穴和缝隙;撅起的屁股,露出千层万叠的肛门;涂着厚厚口红的嘴淌下精液来。还有一种惊险感往往会令安德鲁的兴奋加剧,那就是直到沃尔太太在楼梯半中央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他们才会惊觉她马上要进来了。看到特别诡异的场面,他们的笑声简直要掀翻屋顶,有时候安德鲁也分不清究竟是兴奋还是恶心(皮鞭和鞍头、制服、绳索、丝袜,还有一回,一种带螺钉的玩意儿,还有肉里刺出的针,那女人的脸都僵住了,惨叫不绝,这个特写镜头,连肥仔都没笑出来)。 他和肥仔一同成为了硅胶隆胸的鉴定家,那些胸个个都大得吓人,浑圆紧绷。 “塑料的。”他们坐在显示屏前,其中一个会正儿八经地发言,身后的房门插了插销,防止肥仔的父母突然闯入。屏幕上的金发女郎跨骑在体毛浓密的壮汉身上,高高举起双臂,棕色乳头的巨乳挺立在窄窄的胸腔前,就像两个保龄球,两边的底下各有一道细痕泛着亮光,那便是硅胶植入的地方。想都想得出来摸上去手感如何:结结实实,就像皮肤下埋了足球一样。安德鲁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天然的Rx房更性感的东西,柔软绵密,说不定还颇有弹性,乳头(但愿)硬硬的,正好形成对比。 夜深人静时,这些图像就和现实生活中的女生融为一体,还加进了靠得够近时透过衣服的那一小点触感。尼安是菲尔布拉泽家双胞胎姐妹里容貌稍逊的一个,可是圣诞节迪斯科舞会时,在闷不透风的剧场里,她可比妹妹更热情一点。他们在黑暗角落里,借着发霉的幕布半遮半掩,贴面抱在一起,安德鲁把舌头伸进她嘴里。他的手一直进攻到她胸罩带子那儿,但再也无法前进,因为她不住地躲闪。他之所以如此大胆,是因为知道在外面的夜色中,肥仔可比他更进了一垒。现在他的脑子里全是盖亚的影子,悸动不已。她既是他所见过最性感的女孩,也是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的源泉。有时候,音乐中的和弦变了,或是节奏变了,会让他的内心一阵颤抖,而盖亚·鲍登竟有同样的力量。 他用烟蒂点燃下一根烟,把烟蒂丢进下面的流水中。听见一阵熟悉的窸窣声,欠身一看,正是肥仔,穿着葬礼正装,沿着山壁横行而来,到最窄处两手攀壁,直奔安德鲁坐处。 “肥仔。” “汪汪。” 安德鲁挪挪腿,给肥仔腾出地儿来,让他好爬进鸽笼子眼儿。 “他妈的。”肥仔爬进来,说。他样子古怪,活像只蜘蛛,黑色套装衬得他的长腿长手更加瘦削。 安德鲁递过一根香烟给他。肥仔老是像站在风口一样点烟,一手护着火苗,眉头微皱。他抽了一口,朝鸽笼子眼儿外面吐出一个烟圈,伸手把灰色的领带拉松。他穿这一身衣服看上去比平时老成,而且居然少了几分傻气。膝盖和袖口都在来山洞的路上沾了泥土。 “你要是看到了,准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基友。”肥仔又狠狠抽了一口,说。 “鸽笼子很伤心吧,是不是?” “伤心?他精神都要失常了!哭得简直都要背过气去。比那个狗屁寡妇还糟糕。” 安德鲁大笑起来。肥仔又吹出一个烟圈,揉了揉他那大得比例失调的耳朵。 “我提早溜出来了。人还没埋下去呢。” 他们默默地抽着烟,有一分钟谁也没说话,都望着外面浑浊的河水。安德鲁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琢磨着那句“提早溜出来”,心想相比之下,肥仔自己能做主事的可真多。而他和自由之间,永远隔着一个怒气冲冲的西蒙:在山顶小屋,有时仅仅是因为出现在西蒙面前,就可能招来一通责罚。哲学和宗教课上的一个话题曾经让安德鲁浮想联翩:古代的天神总是无缘无故就大发雷霆、乱伤无辜,而刚刚进入文明时代的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去安抚天神的愤怒。等他学到公平这个词,又思考过究竟什么才是公平:父亲是一位异教神,母亲是主持仪式的女祭司。她想要参透他的意志,平息他的怒火,屡败屡试,直面一切,却固执地相信她的神内心是宽宏大量、通情达理的。 肥仔把头倚在鸽笼子眼儿的石壁上,朝着洞顶吐烟圈。心里琢磨着要讲给安德鲁听的那件事。整个葬礼进行中,父亲在旁边捂着手帕抽抽搭搭的时候,他都在排练话要怎样开头。肥仔迫不及待要把事情讲出来,几乎快要无法自制。不过他已经暗下决心,不能轻易一股脑儿全部倒出。对于肥仔来说,说出这件事与做了它差不多同样重要。他可不愿安德鲁以为他一路小跑过来,是专门为了逞这口舌之快。 “你知道菲尔布拉泽在议会留了个缺吧?”安德鲁说。 “知道啊。”肥仔回答,安德鲁主动开腔打发冷场的时间,他高兴还来不及。 “西饼说他要竞选那个职位。” “西饼要竞选?” 肥仔对着安德鲁皱起了眉头。 “他脑子里进了什么水?” “他觉得菲尔布拉泽一直从某个承包商手里拿回扣。”安德鲁是某天早晨听见西蒙在厨房跟鲁思谈到这事儿的。一切就都得到解释了。“他也想捞一把。” “不是巴里·菲尔布拉泽,”肥仔一边往地上弹烟灰,一边大笑起来,“也不是我们教区的议会。那个人叫什么菲尔立,是亚维尔的。以前还是温特登的校董呢。鸽笼子可吓了一跳。报社还请他做点评什么的。这个菲尔立算是玩儿完了。西饼难道不看《亚维尔公报》?” 安德鲁瞪眼望着肥仔。 “我就知道他会闹这种笑话。” 他把烟头在泥地上摁熄,为父亲白痴一样的行为感到尴尬。西蒙攀错树枝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他远离镇上所有的人,对他们的喜怒哀乐不屑一顾,躲在山顶的小房子里离群索居,沾沾自喜,然后道听途说得来一点错误消息,便蠢蠢欲动,置全家的脸面于不顾。 “不老实得很,西饼,对吧?”肥仔说。 他们叫他西饼,因为这是鲁思对丈夫的昵称。肥仔去安德鲁家喝茶的时候听她叫过一次,从此他嘴里的西蒙就再也没了别的名字。 “没错,不老实。”安德鲁说。他心想如果告诉父亲他把人和议会都搞错了,会不会使他回心转意,不再继续参选。 “说来也巧,”肥仔说,“鸽笼子也想参选。” 肥仔从鼻孔里呼出一口烟,瞪着安德鲁头顶岩石的缝隙。 “那么选民是会投票给王八蛋,”他说,“还是投给蠢瓜呢?” 安德鲁笑了。没什么比听肥仔叫他爸爸王八蛋更让他开心的了。 “现在我们来换个玩法。”肥仔说,嘴里叼着烟,拍拍屁股,虽说他知道信封其实在衬衫胸前的口袋里。“给,”他一把抽出来,打开封口,给安德鲁看里面装了什么:一粒粒胡椒大小的荚果,和皱巴巴的茎叶混在一起。 “仙麻,那个是。” “什么东西?” “大麻没受精,叶尖和嫩芽就是这玩意儿,”肥仔说,“专门为你吸得高兴搞来的。” “和一般的大麻有什么不同?”安德鲁问。他和肥仔一起在鸽笼子眼儿里分享过好几坨蜡一样的大麻树脂。 “就是烟儿不大一样,大概?”肥仔回答,也摁熄了烟头。他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纸,抽出三张薄薄的,揉在一起。 “从科比手头买的?”安德鲁问,轻轻拨了拨信封里的东西,闻了一闻。 人人都知道,买毒品,找斯凯·科比。他比他们高一个年级,正在读六年级第一学期。他爷爷是个老嬉皮士,因为种大麻上了法庭好几次。 “嗯。你记不记得,有个家伙叫奥伯的,”肥仔说,撕开一根香烟,把烟丝倒在纸上,“住在丛地。你要什么他都能搞到。来一巴掌也可以,只要你想挨。” “谁想挨一巴掌呢。”安德鲁一边说,一边看肥仔的脸。 “喏。”肥仔说,伸手拿回信封,把仙麻洒在烟丝上。他把这混合物卷起来,舔舔烟纸边儿,黏好。把纸板烟嘴利落地插了进去,把尾部捏尖。 “漂亮。”他高兴地说。 他准备先向安德鲁引荐仙麻,作为热身,然后再公布新闻。他伸手问安德鲁要来打火机,把烟嘴衔在嘴里,点燃,若有所思地使劲吸了一口,喷出一股长长的蓝色烟雾,然后又来一次。 “唔。”他在肺里含了一口烟气,然后假扮起鸽笼子来——自从某年圣诞节特莎给他上过一堂品酒课后,他就这副腔调了。“有药草香。回味很足。后调是……我操……” 一股劲儿直冲上脑门,不过他还保持坐姿,一口气呼出来,他大笑不止。 “……来试试。” 安德鲁欠身把烟接过来,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肥仔那张平时便秘似的苦瓜脸此刻居然挂着开心不已的笑容,反差着实有趣。 安德鲁抽了一口,感到药物的力量如射线一样从肺里发散出来,将他松绑,令他放松。再来一口,大脑仿佛化作羽毛飘了出去,所有的褶皱都舒展开来,一切变得平滑、简单和美好。 “漂亮。”他学着肥仔说,听见自己的嗓音,微笑爬上脸庞。肥仔已经伸出手指迫不及待了,他把烟还给肥仔,享受这一刻的极乐。 “好,要不要听点带劲的?”肥仔一边问,一边控制不住地咧嘴笑。 “说吧。” “昨晚我干她了。” 安德鲁差点问“谁”,不过他那迷乱的大脑总算想起来了:克里斯塔尔·威登,当然是她,克里斯塔尔·威登,还能有谁? “在哪儿?”他问,这问题真蠢。他根本不想知道答案。 肥仔仍旧穿着葬礼的套装,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脚对着河。安德鲁也在他身边躺下,朝着另一边。他们自从还是小孩起,在对方家里睡觉就采取这种头足相抵的姿势。安德鲁仰望着岩石嶙峋的洞顶,蓝色烟雾仍在盘旋,慢慢地卷起,他等着听肥仔细细道来。 “我跟鸽笼子和特莎说去你家了,你懂的。”肥仔说。他又把烟递到安德鲁作势要接的指间,双手扣在胸前,听自己娓娓道来。“然后搭了公交车去丛地。在奥德宾葡萄酒店外面跟她碰头。” “就在乐购超市旁边?”安德鲁问。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个傻问题接一个傻问题。 “没错,”肥仔回答,“我们去了游乐场。池塘后面的角落里有不少树。很舒服,又很隐蔽。当时天快黑了。” 肥仔挪了挪身子,安德鲁把烟又递给他。 “进去比我想的要难点儿。”肥仔说,安德鲁却进入了催眠状态,有点想大笑,可又害怕错过肥仔嘴里每一个原汁原味的细节。“我用手指的时候她倒还湿些。” 安德鲁的胸腔里涌起一阵咯咯笑的冲动,像一股被憋住的屁,不过原地给压住了。 “挤啊挤啊,好不容易才进去。比我想象的紧。” 安德鲁看见一团烟雾喷射而出,那一定是肥仔脑袋所在的地方。 “我在里面大概十秒钟。一进去就感觉真他妈的好。” 安德鲁又压下一阵大笑的冲动,免得一笑起来就没完没了。 “我戴套了。不戴更爽。” 他把烟塞回安德鲁手里。安德鲁吸了一口,琢磨起来。比想象的难进去,十秒钟就完。听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啊。可是他还能藏着什么没说呢?他仿佛看见盖亚·鲍登为他平躺在地,不禁低低发出一声呻吟,好在肥仔似乎没听见。四处都是香软的幻象,安德鲁吸了一口烟,人躺在泥地上,那家伙却硬了,立起了。他周身发热,只听得几码之外河水温柔地流过。 “世上什么东西真的重要?”梦幻般的静默持续了很久,肥仔才开口问道。 安德鲁的大脑在欲海里遨游正欢,答道:“性。” “是,”肥仔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干。重要。繁烟……繁衍种族。套子统统扔掉。繁衍!” “好。”安德鲁大笑。 “还有死亡。”肥仔说。棺材真真切切亘在眼前,让他心里好生震动。围观的那些贪婪的秃鹫与真真切切的尸体,之间的间隔何其微薄。他很庆幸在它没入土中之前自己就抽身离开。“逃不了,是不是?死亡。” “是。”安德鲁说。他脑海里浮现出战争和车祸的场景,电石火光间,在速度与光荣中死去。 “是,”肥仔说,“性,死亡。就这么回事,对不对?干,死。这就是人生。” “抢着干,躲着死。” “还有抢着死的,”肥仔说,“有的人。不信邪。” “对,不信邪。” 又是静默,长长的。藏身之所烟雾缭绕,冰凉沁人。 “还有音乐。”安德鲁静静地说,望着蓝色的烟在黑色岩石下盘旋不去。 “对,”肥仔在另一边说,“还有音乐。” 河水一刻不停,从鸽笼子眼儿下奔流而过。 第一节 7.33不得对关于公众感兴趣事件的公正评论提起诉讼。 ——查尔斯·阿诺德-贝克 《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 1 下雨了,落在巴里·菲尔布拉泽的坟墓上。卡片上的墨迹洇开了。西沃恩那株结实的向日葵傲视着噼里啪啦的雨珠,可是玛丽的百合和苍兰都奄奄一息,花瓣散落。花桨容颜不再,色彩变暗。雨水侵袭下,河水涨起来了,连排水沟里也溪流汩汩,通往帕格镇的陡峭道路变得湿滑危险。校车的车窗雾气重重,看不清外面,广场周围吊起的花篮狼狈不已。萨曼莎·莫里森从市里下班开车回来,虽然雨刷开到最大,车还是小小擦碰了一下。 霍普街上凯瑟琳·威登老太太门口信箱里插着一份《亚维尔公报》,三天了,也不见取进屋去,报纸被雨水浸透,字迹也模糊了。最后,社工凯·鲍登把报纸从信箱里抽出,透过锈蚀的窗缝朝里张望,发现老太太倒在楼梯脚,四肢摊开,仰面朝天。警察帮忙破门而入,威登太太就这样被抬进救护车,送到西南综合医院。 雨还在下,雇来给老鞋店刷新名号的油漆匠也只好推迟工期。这样下了好几天,晚上也不停。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都低头耸肩,人行道太窄,头顶的伞免不得磕来碰去。 霍华德·莫里森却觉得夜里窗玻璃上嗒嗒的雨声叫人心情畅快。他坐在由女儿帕特里夏的卧室改成的书房里,思索着当地报社写来的邮件。他们决定刊发菲尔布拉泽议员倡议保留丛地的稿件,但为了公平起见,希望有其他议员写一篇提议丛地退归亚维尔的文章,登在下一期报纸上。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吧,菲尔布拉泽?霍华德得意地想,叫你以为一切全会遂自己的愿…… 他关掉邮件,打量着身旁一小摞信件。这都是陆陆续续递交来,要求举行选举填补巴里留下的空位的。惯例是如有九份提议就需举行公共选举,而他已经收到十份。他把十封信全部翻阅了一遍,其间,妻子和熟食店合伙人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高高低低,起伏不绝,把威登太太昏倒在地、时隔多日才被人发现这桩丑闻掘了个底朝天。 “……不会无缘无故从医生那儿摔门走掉,是不是?吼得声嘶力竭,凯伦说——” “——说是给开错了药,是的,我知道。”雪莉说。她认为自己在医学问题上有他人无法企及的发言权,因为她是医院义工。“综合医院肯定会做检测的,我想。” “如果我是贾瓦德医生,可得惶惶不可终日了。” “她大概以为威登一家人什么也不懂,不晓得起诉,但是一旦综合医院发现的确是药开错了,那可就溜不掉了。” “饭碗准丢。”莫琳津津有味地说。 “一点不错,”雪莉说,“乐得摆脱这位医生的人还不在少数呢,恐怕。乐得没她。” 霍华德把信件分门别类地摆好。迈尔斯已经填好的申请表单独放在一边。其余的信都是教区其他议员写来的。不出所料,帕明德一发邮件告诉他有人对竞选巴里的空缺有兴趣,他就知道会有这六个人在她身边抱成一团,要求举行选举。他把这帮人——连同“说死你”——称为“闹事党”。他们的领袖最近已经陨落了。他在这堆信件顶上放上科林·沃尔的申请表。这便是他们这一方选出的候选人。 还有四封信,他另外归作一叠。写信人也个个不出他所料,都是帕格镇的职业刺儿头。在霍华德眼里,他们从来没有过心满意足的时候,总是疑心重重,全是《亚维尔公报》多产的通讯员。他们每个人都对帕格镇的某项深奥事务心有所依,就像着了魔,还自诩“思想独立”。假如迈尔斯被指定接替议席,将要高呼“走后门”的就是这几位,不过他们又是镇上对丛地最恨之入骨的人。 最后两封信,霍华德一手举着一封掂掂分量。其中一封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写来的,她自称(霍华德从不对任何事掉以轻心)在贝尔堂戒毒所工作(她自谓“女士”,在这点上霍华德倒有些相信她没说假话)。犹豫片刻后,他把这封信放在了鸽笼子·沃尔的申请表上。 最后一封信没署名,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要求举行选举,言辞非常激烈。语句显得心急火燎,粗心马虎,满纸错字。信中对巴里·菲尔布拉泽的美德赞不绝口,还特别点了迈尔斯的名,说此人“不适合接他的班”。霍华德心想,迈尔斯是不是得罪了哪个客户,这事闹大了可让人下不来台。对于潜在的风险,预先知道倒也好。不过霍华德转念一想,这封匿名信能不能算竞选提议书还存疑呢,于是便把它喂进桌头的碎纸机嘴里。这台碎纸机是雪莉送给他的圣诞礼物。 2 帕格镇的爱德华·科林斯律师事务所占据一幢带露台砖房的二楼。一楼是一家眼镜店。爱德华·科林斯已经去世,他的事务所就剩下两个人:加文·休斯,领薪水的合伙人,用一扇窗的办公室;迈尔斯·莫里森,参股合伙人,用两扇窗的。他们有一个秘书,名叫肖纳,是个二十八岁的单身女人,容貌平平,身材不坏。迈尔斯说什么笑话她都忙不迭地笑,而对加文则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态度,很不客气。 巴里·菲尔布拉泽葬礼后的星期五中午一点,迈尔斯敲了敲加文的办公室门,没等加文说请进,就顾自走进屋去。他看见合伙人正透过雨点斑斑的窗户仰望灰暗的天空。 “我要出去吃个午饭,”迈尔斯说,“如果露西·贝文提前到了,能帮我跟她说一声我两点回来吗?肖纳出去了。” “好,没问题。”加文说。 “没出什么事吧?” “玛丽打了电话来。巴里的人身保险有点小问题。她想让我处理一下。” “行,嗯,这个你处理得了,对吧?总之,我两点钟回来。” 迈尔斯披上大衣,走下楼梯,脚步轻快地沿着雨水打湿的小街往广场走。阳光偶尔透过云层的缝隙,洒满战争纪念碑和屋檐的花篮。迈尔斯疾步穿过广场,朝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走去,心里涌起一股祖辈传下的自豪感。那可是帕格镇的名店,最上等的商铺,这份骄傲并未随岁月流逝而有丝毫消减,反而更为深厚绵长。 迈尔斯推开店门,门铃叮咚。此时是午饭高峰时间,柜台前排起八人长队,霍华德全副武装,猎帽上的鱼饵虫闪闪发光,他的声音饱满响亮: “……四分之一磅黑橄榄,罗斯玛丽,给。不要别的了吧?罗斯玛丽不要别的了……八英镑六十四便士。就收八英镑吧,亲爱的,我们是老交情了,承蒙照顾……” 咯咯的笑声,你谢我谢,钱柜抽屉咔嗒响。 “瞧,我的律师来啰,查我岗啰,”霍华德看见队伍尽头的迈尔斯,便挤挤眼,吃吃笑,低沉着嗓子叫道,“如果您愿意去里屋等我,先生,我保证不对豪森太太说任何有违法律的话……” 迈尔斯对排队的中年女士们露出微笑,她们也纷纷回礼。迈尔斯身材高大,浓密的黑色头发剃得短短的,蓝色眼睛又大又圆,大肚腩藏在大衣下,在满屋手工饼干和本地奶酪当中,还算得上是一景。他小心地从高高堆起美味佳肴的小桌子间穿行,在熟食店和老鞋店之间的拱门前停下脚步。门口蒙的塑料门帘第一次取下了。莫琳(迈尔斯认得出她的笔迹)在一张放三明治的纸板上写了几个字,吊在门中央:请勿入内。即将开业……铜壶。迈尔斯往里面望去,干干净净,空空荡荡,这里很快就将成为帕格镇最新最好的咖啡馆。灰泥已经涂过,油漆也刷好了,黑色地板也上了清漆。 他侧身经过角落里的柜台,从莫琳身边挤过。她正在忙活着用切肉机切肉,迈尔斯一挤,她爆发出一阵粗哑又下流的笑声。他低头钻过门,走进暗黑的里屋。屋里摆着一张福米卡牌塑料桌,上面躺着莫琳的《每日邮报》,报纸还卷着。霍华德和莫琳的外套挂在衣钩上。里面还有扇门通向洗手间,飘出一股人工薰衣草味。迈尔斯把大衣挂好,拖过一张旧椅子,坐在桌旁。 过了一两分钟,霍华德出现了,手里端着两只盘子,上面的熟食点心堆成两座小山。 “就百分之百决定用‘铜壶’这个名号啦?”迈尔斯问。 “这么说吧,小莫喜欢。”霍华德把一只盘子放在儿子面前。 他又脚步笨重地走了出去,回来时拎了两瓶淡啤酒,蹬脚关上门,房间没有窗,此时笼罩在一片昏暗中,唯有头顶的灯发出可怜的光。霍华德嘴里哼唧一声坐下来。上午他在电话里语焉不详,这会儿又去开酒瓶,让迈尔斯又是一通好等。 “沃尔把表递上来了。”他把啤酒递给儿子,终于说。 “啊。”迈尔斯说。 “我准备设个最后期限。从今天开始,两周以内公布参选者有效。” “还不错。”迈尔斯说。 “你妈认为那个姓普莱斯的家伙大概还是有兴趣。你问过萨咪了吗,她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没有。”迈尔斯回答。 霍华德伸手挠了挠肚皮的褶子,他坐下后,椅子嘎吱作响,肚子一直耷拉到膝盖。 “你和萨咪之间一切都还好吧?” 迈尔斯对父亲神乎其神的直觉佩服不已。这种崇拜他从来没少过。 “不算太好。” 这话他是不会坦白对母亲说的。雪莉和萨曼莎之间的冷战没休没止,他既是人质又是战利品。何苦再火上浇油呢? “她不乐意我参选。”迈尔斯解释说。霍华德眉梢一竖,却没停下咀嚼嘴里的食物,面颊上的肉一晃一晃的。“我搞不懂她怎么想的。她最近好像对帕格镇讨厌得很。” 霍华德不紧不慢地把食物咽下去,用纸巾擦擦嘴,打了个嗝。 “一旦你当选,她保准马上回心转意,”他说,“社交的魅力,夫人云集,斯维特拉夫大宅的晚会什么的。她很快就能进入角色。”他举杯又咕咚喝下一大口啤酒,再挠挠肚皮。 “我想不出这个普莱斯是谁。”迈尔斯说,回到正题。“不过我不知怎的有这么个感觉——他有个孩子,也上过圣托马斯小学,跟莱克西同班。” “不过他是丛地出身,这点很关键,”霍华德说,“丛地出身。我们可以好好利用一下。让力挺丛地的那帮人选票分散在他和沃尔身上。” “是噢,”迈尔斯说,“有道理。” 他怎么没想到这一招。父亲的思维再度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妈已经给他老婆打过电话了,叫她帮她老公下载参选申请表。今晚我可能让你妈再打一个,告诉她还有两个星期,试探试探,也给她老公施点压。” “这么说,一共三个候选人?”迈尔斯问,“算上科林·沃尔。” “我还没听说有别的人。等参选细节在网上公布以后,说不定还会有人冒出来。但是我对你的胜算很有信心。很有信心。奥布里打电话来,”霍华德用教名称呼奥布里·弗雷时,语气里总有一种特别的自命不凡,“坚决支持你,二话不说。他今晚就回,在城里待了段日子。” 一般而言,当一个帕格镇人说“在城里”时,都是指“在亚维尔”。不过霍华德和雪莉用起这三个字来,是学奥布里·弗雷的样,指“在伦敦”。 “他还提到我们应该聚一聚,聊个天儿。也许就是明天。说不定还会邀请我们去宅子。萨咪肯定会喜欢。” 迈尔斯嘴里正塞着一大块涂了鹅肝酱的苏打面包,不过他用力点点头,表示同意。奥布里·弗雷“坚决支持”他,真是一想就高兴。虽然萨曼莎老爱讥笑他父母对弗雷夫妇卑躬屈膝,但迈尔斯早就注意到,轮到她自己跟奥布里或者茱莉亚面对面时——当然这种机会不多——她的口音都有悄然变化,举止也贤淑端庄得多。 “还有一件事,”霍华德说,又去挠肚皮。“今天早上收到《亚维尔公报》的邮件。问我关于丛地的意见。以教区议会主席的身份。” “不是说笑吧?我以为那家报社都被菲尔布拉泽收入囊中了呢——”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是不是?”霍华德说,一脸的心满意足。“他的文章他们是要登的,但下一期想请人发表反方意见。说说事情的另一面。谁能给我助阵?律师的生花妙笔,来吧。” “没问题,”霍华德说,“我们就来谈谈那间狗屁戒毒所。光这点就够有说服力。” “对——好主意——太棒了。” 他一激动,一口吞下了太多食物。迈尔斯忙给他捶背,直到咳嗽终于给压下去。最后,霍华德一边拿纸巾擦眼泪,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奥布里那头正在动员市里停止给他们拨款,我们这一头呢,我打算搞定镇上不把那房子续租给他们。在报纸上公之于众也没什么不好。给那个鬼地方投了多少金钱多少时间,结果呢,连个泡泡也见不着。数据我手上都有,”霍华德又打了个响亮的嗝儿,“简直丢人现眼。不好意思。” 3 那天晚上,加文在家为凯准备晚饭。开罐头,捣大蒜,带着一股拿它们出气的快意。 吵完架后若想休战,甜言蜜语不得不说,这是规则,人人皆知。加文从巴里葬礼回来的路上就在车里给凯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多么希望她在身边,今天的经历多么可怕,他多想今晚跟她见面。这些话虽然不失低声下气,但也还算实话实说,他掂量了一下,自己只是想要人今晚作陪,别无他求,那么这笔代价还称得上不多不少,刚刚合算。 可是凯的心思可不一样,她是把这一切当作两人之间新合约的定金来看的。你想我了。心情不好的时候需要我。你后悔没带我以情侣身份出席。好啦,咱们别再犯那样的错误了。听闻那些话以后,她待他的心态就多了几分心安:爽朗惬意,希望重燃。 今晚他做的是波伦亚意面,故意没买布丁,也没提前铺好桌布,为的是让她知道自己没特意准备。凯却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甚至如此随意的态度,也被她当作是种亲昵。她坐在他的小餐桌旁,就着雨打天窗的滴答声与他交谈,左右打量屋里的器具。她来这儿不多。 “我猜这种黄色是丽莎挑的。对不对?” 又来了:挑战禁忌,似乎他们的亲密关系最近又进了一层似的。关于丽莎,加文是能不提则不提,难道到现在她还没明白?他往煎锅的肉末里洒牛至叶粉,回答:“不是,都是以前的房主留下的。我还没来得及换。” “哦,”她抿了一口酒,说,“挺舒服的,就是稍嫌平淡。” 这句话激怒了加文。在他眼里,“铁匠铺”的内饰哪点都比霍普街10号胜出一筹。他注视着面条煮得咕咕冒泡,仍旧背对她。 “想不到吧,”她说,“我今天下午碰见萨曼莎·莫里森了。” 加文转过身来。凯应该连萨曼莎·莫里森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吧? “就在广场上,熟食店门口。我当时正要进去买这个,”凯伸手用指甲弹一弹旁边的葡萄酒瓶,“她问我是不是加文的女朋友。” 凯说话的样子很顽皮,其实萨曼莎的措词让她大受鼓舞,原来加文是这样对朋友描述她的呀,真是大舒一口气。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说是的。” 她的脸顿时又黯淡下来了。加文问的时候,本没打算语气那样凌厉的。只是若能阻止凯和萨曼莎碰面,任何办法他都在所不惜。 “不管怎么说吧,”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尖刻,“她请我们下星期五一起吃晚饭。就是下星期的今天。” “噢,见鬼。”加文愠怒地说。 凯的好心情大半弃她而去。 “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就是——没什么,”他用叉子戳沸腾冒泡的面条,“就是我天天在办公室跟迈尔斯抬头不见低头见,够烦了,说实话。” 他一直惧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偷偷摸摸地混进来,他们变成“加文和凯”,拥有同一个社交圈子,这样一来,更难干干净净把她一刀切掉,逐出他的生活了。他怎么会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为什么允许她举家搬到这儿来?对自己的愤怒自然而然变成对她的恼恨。她怎么就认识不到他根本不想要她,干吗不乖乖地自己离开,免得他扮演坏人?他在水槽里把面条沥干,开水溅到身上,心里默默咒骂。 “那你给迈尔斯和萨曼莎打个电话说不去吧。”凯说。 她的语气很生硬。加文有个积重难返的习惯,每当碰到迫在眉睫的冲突,他总先顾着绕开,指望着车到山前必有路。 “不,不。”他说,拿一条擦碗巾擦着打湿的衬衫。“我们去。没问题。我们去。” 不过他丝毫也不掩饰自己毫无兴趣,这也是给日后回顾时立下一条标注:你知道我不愿去。不,一点也不愉快。不,再别搞这一套了。 他们静静地吃饭,好几分钟,谁也不说话。加文担心一场新的争吵恐怕是不可避免了,而且凯肯定还要追根究根刨个底朝天。他环顾左右,想赶紧找个别的话题,于是讲起了玛丽·菲尔布拉泽和人寿保险公司的事情。 “那帮人真是群混蛋,”他说,“他交的保险金可不少,但他们的律师正想着法子不给赔付。想证明他投保时没将家族疾病史交代完整。” “怎么回事?” “嗯,他有个叔叔也是动脉瘤死的。玛丽发誓说巴里签合同的时候告诉过保险员,可是记录里又没写。那家伙肯定不知道这病是有可能遗传的。我不知道巴里还投过……” 加文的声音哽咽了。他吓了一跳,又自觉尴尬,忙低头看盘子,也好藏起涨红的脸。喉咙好像被悲伤堵住了,动弹不得。凯的椅子脚在地上嘎吱一响,他希望她是去洗手间。可是她的手却环住了他的肩,让他贴近。他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也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了她。 被人抱着的感觉真好。如果他们的关系能褪去一切,两个人简简单单、不言不语,只保持互相安慰的姿态,那该多美妙。人类一开始干吗要学会讲话? 他的鼻涕沾在了她的衣服上。 “对不起。”他含糊不清地说,拿纸巾擦掉。 他放开她,擤擤鼻子。她把椅子拖到他身边,一只手搭在他手臂上。她不说话,脸上满是温柔关切的时候,他要喜欢她得多,就像现在这样。 “我至今还是不能……他是个好人,”他说,“巴里。他是个好人。” “是的,人人都这样说。”凯回答。 她从来未被允许见一见这位如雷贯耳的巴里·菲尔布拉泽。但加文如此真情流露让她感到好奇,很想知道引得他大动感情的到底是何许人也。 “他是不是很好玩儿?”她问,因为只能想象加文在一个喜剧演员面前乐不可支,或者对着一个倚着吧台满口脏话的黑帮头子傻乐呵。 “是啊,我想是的。嗯,也不算特别好玩吧。正常。他喜欢笑……但也就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对人友善极了,你知道吧?” 她洗耳恭听,可是加文却好像没法儿细说巴里到底如何好。 “他留下的孩子们……还有玛丽……可怜的玛丽……上帝啊,你想都想不到。” 凯还是温柔地轻拍他的手臂,可是心头的同情被浇灭了点。想都想不到,她心里默念,想都想不到孤孤单单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想都想不到单枪匹马担负起一个家庭是多么艰难?他对她——凯——的怜惜何在? “他们真是幸福的一对,”加文说,声音嘶哑,“她心都碎了。” 凯不发一言,仍然抚摸着他的手臂,想想自己从来不敢、也没有资本心碎。 “我没事。”他说,用餐巾擦擦鼻子,捡起叉子。轻轻挣了挣手臂,示意她把手拿开。 第二节 4 萨曼莎对凯发出晚餐邀请,一方面是出于报复心,另一方面是觉得生活太无聊。之所以觉得此事可以报复迈尔斯,是因为在许多事情上他总是不给她任何发言权,却又指望她配合。她想看看不问他意见就擅作安排,他的心里作何感想。再说,这样一来就把莫琳和雪莉甩了一大截,两个爱嚼舌根的老太婆不是对加文的私生活好奇万分,但又几乎半点也不知道他和伦敦来的女朋友关系如何吗?再说,这也是伸出利爪揪一揪加文的好机会,他不是老在感情问题上胆小退缩、优柔寡断么——她要在凯面前谈谈婚礼的话题,或者说真高兴看见加文终于对一个人做出承诺。 结果,这个捉弄人的计划给萨曼莎带来的乐子不如她指望的多。星期六早上她告诉迈尔斯这回事时,他的反应居然很热情,这真叫人疑窦丛生。 “太好了,真的,我们好久没请加文来家里了。你也能跟凯认识认识,真不错。” “为什么?” “嗯,你跟丽莎一直关系不错,不是吗?” “迈尔斯,我讨厌丽莎。” “那,好吧……说不定你会喜欢凯呢!” 她瞪着他,不知这般好脾气是打哪儿来的。莱克西和莉比在家过周末,因为下雨困在屋里,这会儿正在客厅看音乐DVD.吉他民谣响彻父母站着说话的厨房。 “听我说,”迈尔斯挥挥手机,“奥布里想跟我谈一次,关于议会的事。我刚给爸打了电话,他说弗雷夫妇请我们今晚一块儿去斯维特拉夫大宅吃晚……” “不用了,谢谢。”萨曼莎不等他说完就打断。她突然之间火冒三丈,自己也说不清原委,就这样走出厨房。 一整天,他们走到屋子哪个角落都在争吵,压低声音,怕打扰到女儿度周末的心情。萨曼莎既不肯回心转意,也不愿说个所以然。迈尔斯怕自己忍不住对她发火,于是一会儿抚慰,一会儿冷淡。 “想想看,如果你不来,那像什么话啊?”傍晚八点差十分,他站在客厅门廊里说。西装穿好,领带也系毕,只待出发。 “跟我没关系,迈尔斯,”萨曼莎说,“是你要参选。” 她喜欢看他慌张发抖。她知道他怕迟到,但又留了点小心思,想再试一把,看能不能说动她一起去。 “你明白人家是希望我们俩出席的。” “真的么?没人给我发邀请啊。” “噢,别胡搅蛮缠了,萨咪。你知道他们的意思——他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呀——” “那他们就更傻帽了。我说过了,不感兴趣。你还是赶紧着点儿吧。别让爹地妈咪等着。” 他走了。她听见车倒出门口的小道,然后走进厨房,打开一瓶葡萄酒,拿着走回客厅,还带了一只杯子。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霍华德、雪莉和迈尔斯一同在斯维特拉夫大宅吃饭的画面。毫无疑问,这会让雪莉经历多年未有的高xdx潮。 心思又转向了会计前几天对她说的话。利润下滑得厉害,不管她对霍华德怎么谎报喜讯。会计都建议关掉实体商店、只做网上业务了。可是这样不就等于承认失败吗?萨曼莎没有准备好。单说雪莉吧,商店关张可会让她喜不自禁。一开始就说三道四的。不好意思,萨咪,真不合我的品位……就是有那么一点点太过火……可是萨曼莎真爱自己这间在亚维尔的黑红色小店铺,真爱每天离开帕格镇,跟顾客交谈,和助手卡尔莉聊八卦。这家店她已经倾注心血十四年,一旦失去,她的世界将会变得多么狭小,简单说吧,会只剩下帕格镇。 (帕格镇,狗屁帕格镇。萨曼莎从来不想住在这里。她本来和迈尔斯说好开始工作以前先用一年时间出去旅行,环游世界的。行程都已规划好,签证也都拿到手。萨曼莎梦想着与迈尔斯手牵手,赤脚漫步在长长的澳大利亚白海滩上。可就是那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做完孕检的第二天,也是他们毕业典礼刚过一星期时,她去宽邸找他。照原计划,八天之后他们就该动身去新加坡了。 萨曼莎不想在迈尔斯父母的房子里告诉他这个消息,怕他们偷听到。这座平房里,不管萨曼莎在哪个房间,都感觉雪莉的耳朵贴在门后。 所以等到两人坐在黑典酒馆黑暗角落里的桌旁,她才开口。她还记得自己述说时,迈尔斯下巴的线条都僵住了。听完这桩消息,他好像瞬间变老了几岁。 他好几秒钟讲不出话,完全呆住了。然后终于说:“行。我们结婚。” 他告诉她,其实戒指已经买好了,本来计划到某处风景绝佳地求婚的,例如待他们爬到艾尔斯巨石顶时。果然,一回到小平房,他就从帆布背包里掏出了藏在里边的小盒子。那是一枚小小的单粒钻石戒指,是从亚维尔的一家珠宝店买的,动用了奶奶留给他的一笔钱。萨曼莎坐在迈尔斯的窗边,哭啊哭啊。三个月之后,他们结婚了。) 现在就剩她一个人了,萨曼莎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打开电视。出现的画面是莱克西和莉比早前在看的,暂停在那儿:四个穿紧身T恤的小伙子对她唱歌,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她按下播放键。等歌唱完,紧接着是访谈。她懒洋洋地放下酒瓶,看着电视上乐队成员们互相插科打诨,待表白对粉丝有多热爱时,又严肃得紧。她想,即使把声音关掉,也能看出他们是美国人。他们的牙多完美啊。 时间不早了。她把DVD暂停,走上楼去,叫女儿们别玩游戏机了,赶紧睡觉。然后自己走回客厅来,酒瓶已经空掉四分之三了。她没开灯。按下播放键,接着喝。等播到结尾,她又把DVD倒回开头,补齐刚才没看到的。 乐队里有一个小伙子比其他三个成熟得多。肩膀宽阔,T恤的短袖底下肱二头肌鼓起、呼之欲出,脖子粗而强壮,下巴方方。萨曼莎看着他身体轻轻摆动,英俊的脸上全是洒脱又认真的表情,他正对着摄像机,脸庞棱角分明,黑色眉毛如鹏翼般扬起。 她想起和迈尔斯的床事。最近一次是三个星期以前。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按部就班,跟共济会握手礼一样。也难怪,他最喜欢的口头禅不就是“凑合着就行”吗? 萨曼莎把瓶里最后一点酒倒进酒杯,想象与屏幕上的小伙子做爱是什么情形。现在,她的Rx房要戴胸罩才好看,一躺下来就摊作一团,不成形状,每当这时她就觉得自己松松垮垮,心慌意乱。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被按在墙上,一条腿举起,裙子给掀到腰际,小麦肤色的强壮男孩牛仔裤滑到膝间,猛烈地抵入她的身体,退出,再进…… 她胃里的某一点突然涌起一阵近乎快感的扎痛。她听见汽车回到门口,前灯的光芒扫进黑黑的客厅。 她东摸西摸找遥控器,想换到新闻频道,折腾了好久才找到。空酒瓶一把塞进沙发底下,端起见底的玻璃杯权当道具。大门开了,又关上。迈尔斯走进客厅,站在她背后。 “怎么灯也不开?” 他打开灯,她抬眼瞅他。还是跟出门时一样打扮得整整齐齐,除了夹克肩膀处落了些雨滴。 “晚饭吃得如何?” “挺好,”他说,“大家都很想你。奥布里和茱莉亚说很遗憾你没时间去。” “噢,他们肯定这么说了。而且我打赌你妈还失望得泪流满面吧。” 他在她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盯着她。她伸手撩开遮在眼前的头发。 “到底是怎么了,萨咪?” “如果你还不明白的话,迈尔斯——” 但她自己也拿捏不清。至少,体内抓心挠肺的恶气没法行之于文,流畅地说出来,骂他一通。 “我真不明白我参选教区议会怎么就——”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迈尔斯!”她吼道,声音之大令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跟我说说,请跟我说说,”他说,“对你会有什么影响?” 她对他怒目而视,拼命想怎样说才能让那颗律师的榆木脑袋明白。那颗脑袋单会像一双张牙舞爪的镊子,伺机捕捉人家说错的只言片语,可却从来看不清大局。她说什么他才能懂?说她觉得霍华德跟雪莉成天议会长议会短讲得人耳朵起茧?说他翻来覆去讲当年在橄榄球俱乐部的逸事、沾沾自喜地鼓吹工作上如何得心应手,本来就够单调乏味,别提还要加上对丛地的骄傲谩骂? “好吧,我记得,”萨曼莎在灯光昏暗的客厅里说,“我们是有其他计划的。” “什么计划?”迈尔斯说,“你在说什么呀?” “我们说过,”酒杯还端在唇边,萨曼莎字斟句酌地说,“等孩子们中学毕业,我们就出去旅行。我们说好的,不记得了吗?” 其实自迈尔斯宣布有意参选以来,她虽然被无形的愤怒和自怜撕扯,却从没对那次未能成行的旅程惋惜感伤。可是这会儿,她自己也认定这真真切切就是问题症结所在。或者不如这样说,要表达此时汹涌澎湃的敌对情绪、渴望心情,这个理由是再贴切不过了。 迈尔斯看上去全然摸不着头脑。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刚怀上莱克西那会儿,”萨曼莎大声说,“我们就没能走成,你那该死的妈让我们火速结婚,你爸也帮你在爱德华·科林斯找了个空缺。你说过,我们也都答应过,孩子们长大我们就去。我们说过要补上当年没完成的旅行!” 他缓缓地摇摇头。 “真新鲜,”他说,“这一套是他妈哪儿冒出来的?” “迈尔斯,我们坐在黑典酒馆里说的。我告诉你我怀孕了,然后你说——看在耶稣的分上,迈尔斯——我告诉你我怀孕了,然后你就向我许诺,你答应——” “你想休假是吧?”迈尔斯问,“就这么回事?想休假?” “不是,迈尔斯,我不想要什么狗屁休假,我想——你真的不记得了?我们说过等孩子长大要空出一年时间,把旅行补上!” “好吧,就算如此。”他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打定主意先把她稳住。“行。等莉比十八岁,也就四年,我们再谈这个。我看不出当议员和这有什么冲突。” “呵,我们余下本该正常的人生就得天天听你和你爸妈啰唆丛地那点破事,无聊、腻味!这还不算——” “正常的人生?”他假惺惺地笑起来,“是相对于什么而言?” “滚,”她呸的一声,“别跟我玩文字游戏耍小聪明。迈尔斯,你妈可能喜欢你这一套——” “好了,实话实说吧,我还是看不出问题所在——” “问题,”她咆哮了,“问题就在于这是我们的未来,迈尔斯。我们的未来。我才不想四年之后再谈,要谈就现在谈!” “我觉得你还是吃点东西吧,”迈尔斯说,他站起来,“你喝多了。” “去死,迈尔斯!” “对不起,如果你就是想骂人的话……” 他转身走出客厅。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把酒杯往他背后砸去的冲动。 议会,他一旦当选,就绝不会放手,绝不会离开那张交椅,绝不会放弃成为帕格镇大人物的机会,就跟霍华德一样。他会把自己重新奉献给帕格镇,向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再起一个誓言,许诺的未来和当年许给坐在床边六神无主、嘤嘤哭泣的未婚妻的那个未来截然不同。 他们上一次说起环球旅行,是什么时候的事?她记不清了。很多很多年以前了吧,也许,可是今夜萨曼莎内心无比坚定,这念头至少她自己从来未曾改变。是的,她一直盼望某一天他们打起行囊说走就走,寻找阳光,寻找自由,走出半个地球,把帕格镇远远留在身后,把雪莉、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阴雨、鸡毛蒜皮和一成不变统统抛得远远。她也许已经多年没再怀着热望憧憬澳大利亚和新加坡的白沙滩,可是她仍然愿意现在就走,哪怕大腿浑圆、妊娠纹满腹,也不要待在这里,困在帕格镇,眼睁睁看着迈尔斯慢慢变成又一个霍华德。 她跌坐在沙发上,重又抓起遥控器,把频道调回莉比的DVD.乐队现在人人穿着黑白衣衫,漫步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长长海滩上,边走边唱。海风吹开宽肩小伙子的衬衫。一线体毛从肚脐往下,一直延伸进牛仔裤遮住的地方。 5 亚维尔姓“威登”的人家为数不少,《亚维尔公报》记者艾莉森·詹金斯终于弄清了克里斯塔尔住哪户。找到这处房子可不容易:名下既没有选民登记,黄页上也没有座机号码。星期天,艾莉森动身来福利街,可是克里斯塔尔却不在家。特莉疑心病重,怀疑任何人都不怀好意,所以不但不肯告诉艾莉森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就连她到底是不是住在这里也不置可否。 记者驾车离开不出二十分钟,克里斯塔尔回来了。和母亲又大吵一架。 “你怎么不叫她等等?她是来采访我关于丛地的事情的!” “采访你?得了吧。采访你个屁啊。” 争吵火力升级,克里斯塔尔掉头就走,运动裤兜里揣着特莉的手机,一路来到尼奇家。顺走这个手机是家常便饭了,她和特莉吵架,很多次起因就是特莉问她要手机,她假装莫名其妙。克里斯塔尔心里模模糊糊地寄希望于记者打听到这个号码,直接打过来。 她与尼奇和莱安妮来到购物中心客满为患、人声嘈杂的咖啡馆,跟她俩说记者的事。这时,手机响了。 “是谁?是记者吗?” “……你是谁?……特莉?” “是克里斯塔尔。你是谁?” “……你……姨……另一个……姐。” “谁?”克里斯塔尔大声吼道。她伸出手指堵住另一边的耳朵,挤过一张张摆得密密的桌子,想找个安静些的地方。 “丹尼埃尔,”电话那头的女人说,声音大了,清楚了,“你妈的姐姐。” “哦,是你。”克里斯塔尔说,心里很是失望。 狗日的势利眼婊子,特莉提到丹尼埃尔这个名字就会恨恨地说。克里斯塔尔想不起究竟见没见过这个丹尼埃尔。 “是你曾外祖母的事。” “谁?” “凯斯奶奶。”丹尼埃尔不耐烦地说。克里斯塔尔跑到购物中心前庭上方的阳台,这里信号很好,于是她停了下来。 “她怎么了?”克里斯塔尔问。胃里一阵翻腾,就像小时候在栏杆上翻筋斗时的感觉一样。眼前的栏杆跟那时差不多。脚下三十英尺,人潮汹涌,有的提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有的推着婴儿车,有的牵着刚会走路的小孩。 “她在西南综合医院。已经在那儿住了一个星期了。是中风。” “都一个星期了?”克里斯塔尔说,胃里还在翻江倒海。“没人告诉我们啊。” “是的,这么说吧,她话都说不好,但提了两次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克里斯塔尔问,紧紧握住手机。 “是的。我看她是想见你。情况很严重。他们说可能好不了了。” “哪个病房?”克里斯塔尔问,脑子里嗡嗡直响。 “十二号。重症病房。探视时间是十二点到四点,六点到八点。听清了吧?” “是不是——?” “我得挂了。就是告诉你一声,万一你想去看看她呢。拜。” 电话里没声音了。克里斯塔尔的手从耳边放下,瞪着手机屏。她用大拇指反复按一个键,直到“禁止拨打”的字样跳入眼帘。姨妈把她的号码设黑名单了。 克里斯塔尔走回尼奇和莱安妮身边。她们一眼就看出出事了。 “去看她呀。”尼奇说,看看自己手机上的时间。“两点前能到。去坐公交车。” “好。”克里斯塔尔茫然地说。 她想回去叫母亲,带上她和罗比一起去看凯斯奶奶,可是一年以前母亲和凯斯奶奶恶吵一架,从此再无来往。克里斯塔尔敢肯定,不知要费多少口舌才能说服特莉去医院,并且还猜不透凯斯奶奶到底愿不愿意看到她。 情况很严重。他们说可能好不了了。 “身上带的钱够不够?”三个人往车站走的路上,莱安妮一边问一边伸手在荷包里掏。 “够了,”克里斯塔尔看了一眼,“去医院只要一英镑,没错吧?” 她们吸了一支烟,二十七路车才来。尼奇和莱安妮挥手向她道别,仿佛她要去的是个什么好地方。最后一刻,克里斯塔尔才感到害怕,想大叫一声“陪我一起去!”可是车已经开出车站,尼奇和莱安妮也已掉头走了,一路叽叽喳喳。 座位包着老旧的布面,又臭又不舒服。公交车开上绕小区的路,然后右转,开到两边满是名牌店的大街上。 恐惧在克里斯塔尔腹中挥舞着羽翼,就像她怀着一个胎儿。她知道凯斯奶奶越来越老,越来越脆弱,可潜意识里却一直认为她会返老还童,回到身强力壮的时候——那段时间可真不短——头发变回黑色,脊梁重新直起,记忆不再昏乱,说话还是一样地刻薄。她从来没想过凯斯奶奶会死,她永远把她和坚不可摧、刀枪不入联系在一起。如果非要说想过,克里斯塔尔也只研究过她那变形的胸腔,和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并将它们看做光荣的痕迹,记录了她求得生存的胜利战役。克里斯塔尔身边还没有人是寿终正寝死去的。 (她母亲的圈子里,年纪轻轻就死去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些人甚至还来不及形容枯槁或者身残体缺。克里斯塔尔六岁时在浴室发现的男尸就很年轻英俊,雪白、漂亮,宛若雕塑,至少她记忆中正是如此。不过有时候她会发现记忆会前后矛盾,于是怀疑它到底可靠与否。究竟该相信什么,这一点太难知道。孩提时代,她常常听见大人说的话自相矛盾,或者干脆转眼就不承认。她简直可以赌誓特莉说过“那是你爸爸”。可是过了很久,她改口说:“别傻了,你爸爸没死,他在布里斯托尔呢,难道不是吗?”于是克里斯塔尔又费了好大劲儿让自己和想象中的“老爷车”挂上父女关系,那些说这人是她爸爸的家伙都是这么称呼他的。 可是她生活的背景里总有凯斯奶奶。她逃过被人带走监护的命运就是因为凯斯奶奶,当时奶奶剑拔弩张,守在帕格镇,就像一张牢不可破、让人心惊胆战的安全网。她怒不可遏,满口咒骂,勇往直前,对特莉和对社工们是一样的凶猛无比,成功地把同样暴跳如雷的曾外孙女带回了家。 克里斯塔尔说不清对霍普街那栋小房子到底是爱是恨。房子里昏暗肮脏,一股子漂白剂味。一进屋就感觉被包围了起来。可是与此同时,它又是那样安全,绝对安全。凯斯奶奶只让她放心的人进门。浴缸边的玻璃罐里放着老式洗浴香精块。) 如果进了病房,发现凯斯奶奶病床边还守着其他人怎么办?家族里一半人她都认不全,而与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面对面真叫她害怕。特莉有好几个同父异母的姐妹,全是他父亲四处私通的产物,她都没有见过。可是凯斯奶奶却一个也没落下,儿子留下的庞大而涣散的家族,她个个都保持联络。克里斯塔尔住在凯斯奶奶家的那些年,不时会有陌生面孔的亲戚登门。克里斯塔尔老觉得这些人对她斜目以视,还跟凯斯奶奶嚼舌根说她坏话。她假装没在意,只等着他们快走,这样凯斯奶奶才又完全属于她。想到凯斯奶奶的生活中还有其他孩子,让她心里尤其不痛快。 (“那是谁?”九岁时,克里斯塔尔指着餐具柜上摆的一幅照片,醋劲十足地问。照片上是两个男孩,穿着帕克斯顿中学的校服。 “是我的两个曾孙子,”凯斯奶奶回答,“这个是丹,那个是里克。他们是你的表兄弟。” 克里斯塔尔才不想要他们当表兄弟呢。也不想他们摆在凯斯奶奶的餐具柜上。 “那又是谁?”她指着另一张照片问,上面是个金色卷发的小女孩。 “是我的迈克尔的小女儿,莱安诺,那会儿她才五岁。很美吧,对不对?不过她后来嫁了个什么阿拉伯佬。”凯斯奶奶说。 凯斯奶奶的餐具柜上从来没摆过罗比的照片。 你连他爸是谁都不知道,是不是,你这个小贱人?你的事我沾也不沾了。我受够了,特莉,够了!这个娃你自己管。 公交车开过市中心,穿过星期天下午出来逛街的人们。克里斯塔尔小时候,特莉几乎每个周末都带她来亚维尔市中心。哪怕克里斯塔尔已经挺大了,也还是硬把她塞进婴儿车里,因为这种小车用来藏毒品实在太容易了——小孩腿下面、座位底下小筐的袋子里。特莉时不时还和谢莉尔结对去商店偷东西。谢莉尔是众姐妹中唯一还跟她说话的,嫁的是沙恩·塔利。两姐妹都住在丛地,中间只隔四条街。她们常常吵架,吵得鸡飞狗跳,搞得克里斯塔尔从来闹不清自己是应该和塔利家的表兄弟说话还是不该。不过她后来也懒得管了,反正每次碰见戴恩·塔利都还是会聊上几句。他们还干过一次。那会儿十四岁,两人一块儿喝光了一瓶苹果酒,就在游乐场里,后来就发生了。事后两人都没再提过。克里斯塔尔不知道这违不违法,干自己的表兄。尼奇曾经说过的什么话让她觉得好像不算合法。 公交车开上了通往西南综合医院大门的路,然后停在离那幢巨大的长方形灰色玻璃大楼二十码的地方。周围是修剪齐整的草坪,几株小树,还有如林般密布的路标。 克里斯塔尔跟着两个老太太下了车,双手插在运动服的衣兜里,四下观望。她已经忘了丹尼埃尔说凯斯奶奶住哪种病房,唯独记得十二这个数字。她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来到最近的一个路标跟前,假装漫不经心地斜瞄了几眼。上面印着纵横交错的线条,根本看不懂,标注的单词跟克里斯塔尔的手臂一样长,箭头指左、指右、指对角线。克里斯塔尔认字儿本来就不行,满眼大词让她紧张,直想爆发。又偷偷瞅了几眼箭头后,她确定上面根本没写数字,于是继续跟着两个老太太往主楼门口的玻璃双开门走去。 大厅里挤挤攘攘,比路标还让人找不着北。落地玻璃隔出来一间商店,里面人头攒动。还有几排塑料椅子,上面坐满了啃三明治的人。角落里还有一间咖啡屋,生意也很好。大厅中间则是一个六角形的柜台,里头的女人边查看电脑,边回答人们的问询。克里斯塔尔往柜台走去,双手仍然插在衣兜里。 “十二号病房在哪儿?”克里斯塔尔蛮横地问其中一个女人。 “三楼。”那个女人也不客气。 出于自尊心,克里斯塔尔也不想多问,转身就走,直到在大厅尽头看见电梯,便钻了进去。 她转了快十五分钟才找到病房。他们为什么不写号码、画箭头,偏偏标些愚蠢的长词儿?她沿着浅绿色的通道往前走,运动鞋踩在油毡地面上吱呀作响。忽然有人叫她名字。 “克里斯塔尔?” 是姨妈谢莉尔。她穿着牛仔裙和白色紧身汗衫,显得膀肥腰圆,一头黄得像香蕉的头发露出黑色的发根。她粗壮的手臂上文身一直从指关节延伸到肩膀,耳朵上挂着一溜儿金耳环,活像窗帘钩。她手里握着一罐可乐。 “她来都懒得来?”谢莉尔问。她没穿袜子的腿叉得老开,跟个哨兵似的。 “谁?” “特莉。她不愿来?” “她还不知道消息。我也刚晓得。是丹尼埃尔打电话给我说的。” 谢莉尔撕开瓶罐拉环,啧啧地喝起可乐来。那双小眼睛陷在扁平的大脸里,脸上尽是斑,跟一块咸牛肉没两样。她从罐顶露出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克里斯塔尔。 “是我叫丹尼埃尔打电话给你的。她躺在家里地上三天,谁他妈都没发现。就这样。狗日的。” 克里斯塔尔没问谢莉尔为什么不走几步路到福利街告诉特莉这个消息。很明显,姐妹俩又决裂了。就没有办法好端端相处。 “她在哪儿?”克里斯塔尔问。 谢莉尔带她过去,夹趾拖鞋敲得地板啪啪响。 “嘿,”她边走边说,“我接到一个记者的电话,是打来问你的。” “真的?” “她留了个号码。” 没等克里斯塔尔多问,她们就已经来到一间非常安静的病房里。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这气味她不喜欢。 她几乎认不出凯斯奶奶来了。奶奶一半脸扭曲得厉害,就像肌肉都被钢丝拉紧似的。嘴歪到一边,连眼睛似乎也耷拉下来。她身上绑着各种管子,手臂上扎着针。因为仰躺着,所以胸腔的畸形更加显眼。身上的被单在不该鼓起的地方鼓起,不该凹下的地方凹下,让人觉得那细细脖颈连着的怪异人头是从一只铁皮桶里伸出来的。 克里斯塔尔在床边坐下。凯斯奶奶一动不动,单是瞪着眼。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微微颤抖。 “她说不出话了,但是叫了两次你的名字,昨天夜里。”谢莉尔告诉她,眼睛从可乐罐的边沿露出来,目光阴郁。 克里斯塔尔心里一阵抽紧。她不知道抓住凯斯奶奶的手奶奶会不会痛。她的手指缓缓滑到离奶奶的手几英寸的地方,只敢停在床单上。 “莱安诺来过,”谢莉尔说,“还有约翰和苏。苏还想把安妮-玛丽找到。” 克里斯塔尔心情突然亮了一下。 “她在哪儿?”她问谢莉尔。 “弗兰彻的什么地方吧。你知道她生孩子了吧?” “知道,我听说了,”克里斯塔尔说,“男孩女孩?” “不知道。”谢莉尔说,又灌下一口可乐。 是哪个同学告诉过她:嘿,克里斯塔尔,你姐姐怀孕了!听见这个消息时她很开心。她就要当小姨了,虽然从来没见过那个宝宝。克里斯塔尔自打懂事以来,就特别喜欢关于安妮-玛丽的一切。安妮-玛丽在克里斯塔尔出生以前就给抱走了,那似乎是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一样,宛如童话人物,美好又神秘,就像在特莉浴室里死去的那个男子。 凯斯奶奶的嘴唇翕动了几下。 “什么?”克里斯塔尔问。她俯身凑近,半是害怕半是高兴。 “你想要什么吗,凯斯奶奶?”谢莉尔问,声音很大,邻床低声交谈的家属都侧头望她。 克里斯塔尔只听得出喘息的喉音,可是凯斯奶奶好像很努力地想说出一个词来。谢莉尔在床的另一侧弯下腰来,一只手抓着床头的铁栏杆。 “……哦……嗯。”凯斯奶奶说。 “什么?”克里斯塔尔和谢莉尔一起问。 那双眼睛微微转了一转:满是黏液,雾蒙蒙的。奶奶望着克里斯塔尔年轻光滑的脸、开启的嘴。她俯身看着曾外祖母,不明白她到底想要什么,又是急切又是慌张。 “……挺……”老人沙哑的声音说。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谢莉尔转头对着探访邻床的那对夫妻吼道,“在地上活活躺了三天,不稀奇吧,啊?” 可是泪水模糊了克里斯塔尔的眼睛。窗户高高的病房化为一团白色光影,她好像看见翠绿色的水上一道阳光浮掠而过,桨起桨落,水波万片粼粼。 “好,”她对凯斯奶奶耳语,“好,我会划艇的,奶奶。” 可是这不再是事实,因为菲尔布拉泽先生已经死了。 第三节 6 “你把你那臭脸怎么着了?又骑自行车摔倒了?”肥仔问。 “不是,”安德鲁回答,“西饼打的。我想告诉那个蠢货王八蛋,菲尔布拉泽那桩事是他搞错了。” 当时他和父亲在柴火棚里,往要放在客厅壁炉两边的篮子里装柴火。西蒙抡起一根木头就往安德鲁的头上打,打得他跌进柴堆里,爬满青春痘的脸都擦破了。 你以为你知道得比我多,你这个麻子小兔崽子?只要再让我听见你在这屋里说一句—— 我没有—— 我他妈就把你的皮活剥了,听见没有?你怎么知道菲尔布拉泽就没上贼船?你怎么知道另外那个烂人不是因为太蠢才被抓了现行? 然后,不知是出于自尊心还是为了表达蔑视,或者说不定是坐等数钱的白日梦还是没醒,所以根本拒绝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西蒙还是递交了参选申请表。看来全家蒙羞的日子是指日可待了。 暗中破坏。安德鲁反复思考这个词。他想让父亲从白手赚钱的云端跌回地面来,如果可能的话(因为他不想流血死亡,更愿光荣革命),神不知鬼不觉地达成目的,让西蒙永远不知道自己的野心究竟是在何人的手掌翻转之下碎为齑粉的。 他对谁也不吐露机密,连对肥仔也不。他跟肥仔几乎无话不说,可是有些话题从来不提,而那些正是分量最重的,几乎占据了他全部内心世界。坐在肥仔房间里,看网上女同性恋亲热,裤裆撑起老高是一回事,而要承认自己多么费尽心机跟盖亚·鲍登攀谈是另一回事。同样的,坐在鸽笼子眼儿里叫自己父亲王八蛋并不难,可是他绝不会告诉别人西蒙的怒火怎样让他的手也狠了,心也硬了。 不过扭转一切的那个小时来临了。事情的开头无非是对尼古丁和美女的渴求。雨终于停了,春天的浅黄色太阳照在校车窗玻璃的灰尘上。校车在帕格镇狭窄的街道上穿梭,走走停停。安德鲁坐在后排,看不到盖亚,因为她坐在前面,被苏克文达和经历丧父之痛、刚刚回来上学的菲尔布拉泽姐妹围住了。他几乎一整天都没见过盖亚,而眼下看来晚上也没什么指望,只能看“脸谱”网站上的照片聊寄情思了。 校车开到霍普街,安德鲁忽然想到父母都不在家,谁也不会知道他回了没回。口袋里还塞着肥仔给的三根香烟。盖亚站起身来,紧紧抓着座位背后的扶手,一边准备下车,一边还在跟苏克文达聊天。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 于是他也站了起来,书包一把背上肩,车一停稳,就跟着两个女孩往车门走,脚步轻快。 “回家见。”他经过保罗身边时,朝吃惊的弟弟丢下一句。 他跨上洒满阳光的人行道。校车辘辘地开走了。他伸手护住火苗点烟,眼睛却从手上边儿往外瞄,盯着盖亚和苏克文达。她们并没有往霍普街上盖亚的家走,却慢慢往广场方向踱去。他抽着烟,无意识地模仿着最万事不在乎的肥仔,脸上不露表情,跟着她们走。眼睛望着盖亚铜棕色的头发,如享盛宴。头发在她肩头扫来扫去,裙子也随着臀部的摆动摇曳生姿。 两个女孩快到广场时放慢了脚步,朝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走去,广场上所有的商店就数这一家的门脸最花心思了:蓝底金字招牌,屋檐下吊着四只花篮。安德鲁犹豫着停下了脚步。两个女孩在新咖啡馆的橱窗前驻足看了看上面贴的一张白色小告示,然后便钻进熟食店里。 安德鲁绕着广场逛了一圈,走过黑典酒馆,走过乔治旅店,也在小告示面前停下脚步。那是一张手写的广告,招募周末工作人员。 他对自己脸上的青春痘敏感得有些过分,此时此刻青春痘也正发得如火如荼。他掐灭香烟,把剩下的长长一截儿放回口袋里,尾随盖亚和苏克文达走进店里。 女孩们站在一张小桌子旁,桌上高高地堆着盒装燕麦蛋糕和饼干。她们看着柜台后面戴猎帽的巨型男子跟一位年事已高的顾客讲话。门铃响时,盖亚往四下里看了一眼。 “嗨!”安德鲁说,口舌发干。 “嗨!”她回答。 安德鲁好像被自己的勇莽冲昏了头,又往前凑近了几步,肩上的书包不小心撞到放帕格镇导游册和《传统西部乡村烹调》的旋转架子。他忙扶稳架子,然后急急忙忙放下书包。 “你是来找工作的吗?”盖亚小声问他。奇妙的伦敦音。 “是的,”他回答,“你呢?” 她点点头。 “就发在建议页面上,埃迪。”霍华德正跟那位顾客说,声如洪钟。“在网站上发个帖,然后我就能帮你列入日程。pagfordparishcouncil——不空格——点co,点uk,杠,建议页面。或者直接点击链接。帕格镇……”那个人掏出纸和笔来,颤巍巍地写“……教会……”,霍华德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霍华德眼睛一扫,看见香气四溢的饼干旁静静候着三个半大孩子。他们都穿着没精打采的温特登中学校服,松松垮垮,简直称不上是校服(不像圣安妮女校,校服是一套格子呢短裙配运动夹克)。尽管如此,那个白白的女孩子却真是惊艳,站在贾瓦德家叫不出名字的平庸女儿、还有一个青春痘爆发的毛头小子身边,简直像颗巧夺天工的钻石一样熠熠生辉。 顾客出了店,吱呀一声关上门,门铃叮咚。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霍华德问,目不转睛地盯着盖亚。 “有。”她一边说,一边往前几步。“嗯。是找工作的事。”她指指橱窗上的小告示。 “啊,对。”霍华德微笑了。他新招的周末服务员几天之前辞职,奔亚维尔某家超市里的一份工作去了。“对,对。想当服务员,是不是?我们付最低工资——星期六九点到五点半——星期天十二点到五点半。两个星期以后就开业,提供培训。你多大啦,亲爱的?” 她真是刚刚好,刚刚好,跟他想要的没有半点出入:脸孔年轻,身材婀娜。他能想象出她穿着紧身黑色侍者裙、围着缀花边白色围裙的样子。他会亲自教她用钱柜,带她熟悉储货间,开几句小玩笑,生意好的日子,说不定再赏点小钱。 霍华德从柜台后面侧着身子挤出来,看也不看苏克文达和安德鲁,抓起盖亚的小臂一挽,就引她穿过隔墙拱门。里面还没摆放桌椅,不过柜台已经安好了,柜台背后的墙上还挂了一幅壁画,只有黑和淡黄两色。壁画展示的是小广场过去岁月里的模样。穿裙衬的女人和戴大礼帽的男人四处走动,一辆老式汽车停在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门口,熟食店的招牌画得特别清楚。隔壁就是一家小咖啡馆,名叫铜壶。画家自作主张,在本该是战争纪念馆的位置画了只装饰性的水泵。 剩下安德鲁和苏克文达两个人面面相觑,既感觉尴尬,又隐约互相有些敌意。 “你们好,有什么需要的吗?” 一个头顶漆黑云朵状盘发的老太太弯腰弓背地从里屋钻了出来。安德鲁和苏克文达支支吾吾地说在等人,这时霍华德和盖亚重又出现在拱门下。一见莫琳,霍华德立马放下盖亚的手臂。刚刚在为她讲解服务员职责时,他可是一直有意无意挽着她的。 “我说不定已经替咱们的铜壶找到了个新帮手哟,小莫。”他说。 “哦,是吗?”莫琳说,目光转向盖亚,好像要把她吃下去。“你有经验吗?” 不过霍华德的洪钟之声立马盖过了她的问话,对盖亚讲解起熟食店的情况来,还说他爱把这里当作帕格镇的名胜,因为这里实在有些小镇地标的意味。 “三十五年啦,我们店。”霍华德说,派头十足,觉得壁画还远远不足以展现这段光辉历史。“这位年轻小姐是新搬来镇上的,小莫。”他又加上一句。 “你们俩也是来找工作的,是不是?”莫琳问苏克文达和安德鲁。 苏克文达摇摇头,安德鲁则模棱两可地耸耸肩。可是盖亚望着女孩说:“说呀。你说过也许会考虑的嘛。” 霍华德想了想,苏克文达穿紧身黑裙和镶边围裙大概好看不到哪里去,不过他足智多谋的大脑可是擅长发散思维的。对她父亲是一份恭维——对她母亲则多少有点制约——假如不等他们开口,就送上这份小礼的话。除了纯粹的审美之外,也许一些别的因素也是需要考虑进去的。 “好吧,如果生意跟我们想的一样红火,大概是需要两个服务员。”他注视着苏克文达,挠了挠下巴。苏克文达脸红了,却一点也不可人。 “我不……”她正要说什么,却给盖亚打断了。 “来吧,我们一起。” 苏克文达脸红得更厉害了,眼泪快要掉出来。 “我……” “说呀。”盖亚小声鼓励。 “我……好吧。” “那我们就先给你一段试用期,怎么样,贾瓦德小姐?”霍华德说。 苏克文达紧张得要命,简直连呼吸都要停止了。妈妈知道了会怎么说? “我猜你是想做搬运小工,是不是?”霍华德大声问安德鲁。 搬运小工? “我们需要的是搬些重东西的小工,朋友。”霍华德说,安德鲁一脸窘相地冲他眨眼睛,橱窗上的招聘广告他只看了最上头几个大字而已。“货盘搬入库,地窖里的牛奶板条箱扛上来,垃圾装包堆到屋后。体力活儿,不轻。你看自己做不做得了?” “做得了。”安德鲁回答。是不是在盖亚的工作时间工作?这才是他关心的。 “我们需要你早点来。八点,大概。先说八点到三点吧,看看怎么样。两个星期试用期。” “行,好。”安德鲁说。 “你叫什么名字?” 霍华德听见他的回答后,眉毛耸了一耸。 “你爸爸是西蒙吗?西蒙·普莱斯?” “是的。” 安德鲁吓坏了,通常没人认识他爸爸。 霍华德叫两个女孩星期天下午再过来,因为那时候钱柜就送到了,他也有空教她们怎么用。虽然他还有心再跟盖亚攀谈几句,可惜进来一位顾客,几个孩子乘机溜出店门。 玻璃门随着门铃叮咚一声关上,安德鲁顿时脑子空白,想不出能对两个女孩说什么。不过不等他理清思路,盖亚丢来一句非常自然的“拜”,便和苏克文达动身要走。安德鲁把肥仔给的三根烟又点燃一根(此时此刻怎么能掏出抽到一半的那根呢),这样就有借口站在原地,目送她越走越远,影子越拉越长。 “大家为什么叫他‘花生’,那个男生?”走到安德鲁听不见她们讲话的地方,盖亚问苏克文达。 “他对花生过敏。”苏克文达回答。她在想着把这事告诉帕明德的后果,感到惊恐不已,声音都变了,不像自己的。“在圣托马斯小学的时候差点死了。不知道谁在棉花糖里藏了一颗给他吃下去。” “噢,”盖亚说,“我还以为是因为他鸡鸡特别小呢。” 她笑了起来,苏克文达强迫自己跟着笑,假装她也天天听拿生殖器开涮的玩笑,早已习以为常。 安德鲁看见她们边笑边回头望他,便知道她们是在聊自己。咯咯偷笑说不定表示有希望,反正关于女孩子,他的了解也就那么浅。他对着凉爽的风傻笑,也迈开脚步,肩上背着书包,手里夹着香烟,穿过广场,往教堂街走,然后沿着陡峭的路出了小镇,往山顶小屋爬去。 暮色中,灌木篱墙苍白得瘆人,连开出的小花也是白的。路上两边李树盛开,路边缀满白屈菜,小小的心形叶片泛着光泽。野花的清香,抽烟的惬意,周末看见盖亚的希望,种种快乐交织在一起,在安德鲁气喘吁吁爬坡的路上,汇成了一支愉快美妙的交响曲。下次西蒙再问“找到活儿干没有,麻饼脸”,就可以回答:“找到了!”他还会成为盖亚周末的工作伙伴! 更高兴的是,他终于知道怎样一把将匕首直插老爸心窝了。 7 等最初恶作剧的兴趣褪尽,萨曼莎十分懊恼邀请加文和凯来家里吃饭。星期五的整个上午她都在和助手说说笑笑,拿今晚肯定会有多糟糕开涮。可是一离开,请卡尔莉一个人打理“香肩巨石阵”(霍华德第一次听见这个店名时笑得哮喘都发作了,此后雪莉每听见这几个字必板脸皱眉),萨曼莎心情就急转直下。她赶在高峰时间开车回帕格镇,好顺路把菜买回家开始烹调。一路上她寻思着找点什么乐子让自己高兴高兴,于是想到要向加文提几个让他难堪的问题。也许自言自语地问凯怎么还没搬到他家去住。这个问题一问一个准! 她两手各提一个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的鼓囊囊的纸袋子,从广场往家走,在巴里从前那家银行的自动取款机旁边碰上了玛丽·菲尔布拉泽。 “玛丽,嗨……你好啊。” 玛丽身体瘦削,脸色苍白,眼圈灰黑。她们的对话空洞又尴尬。自从救护车之旅之后,除了在葬礼上略致哀悼,两人还没说过话。 “我一直想登门道谢来着,”玛丽说,“你们真是帮了我大忙——我还想谢谢迈尔斯——” “不用。”萨曼莎答得很是笨拙。 “噢,可是我想——” “喔,那好吧,请来——” 等玛丽走远,萨曼莎忽然觉醒过来,自己刚刚也许让玛丽误解了,以为今晚就可以过来拜访。 回到家,刚把大包小包放在客厅,她就给尚在上班的迈尔斯打去电话,告知刚刚发生的事情,可是他却表示四人晚宴再加进一个新寡的女人也并无不可,如此平静的态度让萨曼莎大为光火。 “我倒是看不出会有什么不妥,真的,”他是这样说的,“玛丽出门透透风也是好的。” “但我没告诉她我们请了加文和凯过来——” “玛丽挺喜欢加文的,”迈尔斯说,“这个我一点也不担心。” 萨曼莎认为他的迟钝是故意的,专为了报复她那回不肯去斯维特拉夫大宅赴宴。挂掉电话,她琢磨着要不要给玛丽打一个,请她今晚别来,可又担心太不礼貌。于是只好寄希望于玛丽自己没力气动身出门。 她踱进客厅,把莉比的男孩乐队DVD放上,音量调到最大,好在厨房也能听见。然后把两个纸袋也提进厨房,开始准备做砂锅、布丁和密西西比巧克力派。本想在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再买一个大号奶油蛋糕,那样还能更省事,可是一旦出手,必然会传进雪莉耳朵,老太婆讽刺她全赖冷冻食品和现成餐点的次数还少吗? 现在萨曼莎对男孩乐队的DVD已经烂熟于心,在厨房里听着音乐也能想象得出图像。那个星期,每当迈尔斯待在楼上书房,或者跟霍华德讲电话时,她都会把碟片再重温上一遍。等听到肌肉迷人的小伙儿敞着衬衫走在沙滩那一段,她来不及脱下围裙就奔回客厅来看,心不在焉地吮着沾满巧克力的手指头。 她本打算等迈尔斯摆餐具的当儿去好好冲个澡,可却忘了那天他回家会晚一点,因为要先开车去亚维尔从圣安妮女校接女儿。等她意识到他还没到家的原因,并且想到女儿们会跟他一起进门时,只好飞身奔进餐室上上下下打理起来,然后还要赶在客人抵达之前给莱克西和莉比找好吃的。迈尔斯七点半回到家,看到的是妻子穿着工作服,满头大汗,明明是因为自己要请客才导致了这番忙乱,却打算怪罪于他、大发雷霆的模样。 十四岁的莉比没跟萨曼莎打招呼,就径自走进客厅,从DVD机里拿出碟片。 “噢,太好了,我还在想这张放到哪里去了,”她说,“电视怎么开着?你在播这张碟吗?” 有时候,萨曼莎觉得小女儿身上哪儿跟雪莉有点像。 “我在看新闻节目,莉比。没时间看碟片。过来,你们的披萨好了。今晚有客人来。” “又是冷冻披萨?” “迈尔斯!我要换衣服。来帮我捣捣土豆泥好吗?迈尔斯?” 可是他自从上楼后就没了影儿,萨曼莎只好自己出气似的对着土豆乱砸一气,两个女儿坐在厨房中间的餐台边吃晚饭。莉比把DVD封皮架在减糖可乐罐儿上,边吃边朝那封皮抛媚眼。 “麦奇可真性感啊。”她说,还发出一声销魂的呻吟,萨曼莎吓了一跳。不过长着一身漂亮肌肉的男孩叫杰克。女儿和她喜欢的不是同一个,萨曼莎挺高兴。 莱克西嗓门特别大,总是以为自己说的话别人都爱听,这会儿又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事情,她的嘴就像一挺机关枪,噼里啪啦蹦跶出一串萨曼莎不认识的女孩的名字,她讲着这些女孩动作多滑稽,谁和谁又斗气了,谁和谁又抱成一团了,萨曼莎根本跟不上趟。 “好了,你们俩,我要去换衣服了。吃完把盘子收拾好,听到没有?” 她把炖着砂锅的火调小,急急忙忙上楼去。迈尔斯在卧室,正对着穿衣镜扣衬衫纽扣。整个房间都弥漫着香皂和须后水的气味。 “一切尽在掌握吧,蜜糖?” “是,谢了。很高兴你还有时间洗澡。”萨曼莎愤愤地说,一把拉出她最喜欢的长裙和上衣,砰的一声关上衣橱门。 “你现在也可以洗一个呀。” “他们十分钟之内就到。我可来不及吹头发化妆。”她踢掉鞋子,其中一只砸在暖气片上,梆的一声响。“你打扮停当之后拜托下楼把酒水饮料摆好行不行?” 迈尔斯走出卧室,她举起梳子想把一头浓密的头发梳顺,再补个妆。她看起来一团糟。等衣服换好了,她才想起穿的胸罩和紧身上衣根本不配。合适的那个呢?慌里慌张地遍寻未果,才想起把它晾在杂物间里了。她冲到楼梯口,却听见门铃响了。她心里暗自叫苦,赶紧撤回卧室。莉比的房间传出男孩乐队的音乐。 加文和凯是八点准时到的,因为加文害怕万一迟到萨曼莎会出言不逊。想都想得出,她肯定会暗示他们之所以忘了时间,要不就是因为床战正酣,要不就是因为恶吵一架。这个女人似乎认为结婚的一项好处是,已婚人士有权对未婚人士的私生活指指点点、妄加干涉。而且她还以为自己粗俗放荡的言谈——尤其喝了几杯小酒之后——是一种锐利的幽默风格。 “欢迎欢迎欢迎——”迈尔斯退后一步,让加文和凯进门。“请进,请进。欢迎光临莫里森寒舍。” 他亲亲凯的左右脸颊,接过她手里的巧克力。 “是给我们的吗?太感谢啦。真高兴终于正式跟你见面。加文把你雪藏得可太久啦。” 他又接过加文手里的葡萄酒,握握手,又拍拍背。加文最讨厌这个动作了。 “请入座。萨咪马上就下来。想喝点什么呢?” 若是放在平常,凯肯定觉得迈尔斯装腔作势、热情过度,不过这一回她决定暂不先入为主。作为情侣,就应该融入彼此的圈子,跟对方的朋友打成一片。在渗透进加文生活的里程图上,今晚是有巨大进步的一笔,既然加文以前从未允许她走到这样深,那就更要让他看到,她在莫里森家洋气的大宅里也谈笑自若,所以以后再也不用不带她出席各种场合。于是她对迈尔斯露出微笑,说想喝一杯红酒,还对宽敞的客厅大加赞赏。这间客厅铺着松木地板,墙上挂着镶框画,沙发上垫子未免堆得有点太多。 “在这儿住了,噢,安享十四年了。”迈尔斯说,手上忙着用开瓶器开红酒。“你住在霍普街,对不对?那儿的小房子真漂亮,有时候真能买到特别合算的。” 萨曼莎现身了,虽然挂着微笑,却没有半点热度。凯之前只见过她穿大衣的样子,这会儿却注意到她紧绷绷的橘色上衣,里面的蕾丝胸罩纤毫毕露。她脸上的肤色比皮革似的胸口还深,眼影涂得很厚,让人望而生畏。金耳环互相撞击,叮当直响,高跟拖鞋也是金色,在凯看来颇有一股放浪之气。她感觉萨曼莎是这样一种女人:参加乱哄哄的女性深夜派对,觉得脱衣舞会有趣之极,在晚会上醉醺醺地跟别人的舞伴调情。 “嗨,你们好呀。”萨曼莎说。她亲了亲加文,对凯笑笑。“太棒了,酒都准备好了。我就喝跟凯一样的,迈尔斯。” 她转身坐下,已经将另一个女人的外表收入眼底:凯胸部平平,屁股却不小,穿黑色裤子显然就是为了掩盖这个事实。在萨曼莎看来,那么短的腿,穿双高跟鞋还能有点救。脸蛋还算漂亮,橄榄色皮肤,色调均匀,黑色大眼睛,饱满双唇。可是头发剪得短短,像个男孩,对平跟鞋的选择又是如此决绝,这些都毫无疑问地说明她信奉某种自以为神圣无比的教条。加文犯了同一个错误:他又挑了个一本正经、盛气凌人的女人,这种女人注定会让他过得凄惨无比。 “那么!”萨曼莎举起酒杯,嘹亮地说,“加文和凯!” 她看见加文一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真是心满意足。可是不等继续吓吓他,或者问出点内幕,好让雪莉和莫琳羡慕羡慕,门铃便再次响起。 是玛丽。迈尔斯领她进屋,在他身边,她显得特别瘦小脆弱。身上的T恤像是挂在突出的锁骨上。 “噢,”她走到门前,惊慌之中停下脚步,“我不知道你们在——” “加文和凯正好过来。”萨曼莎说,顾不上言辞对另两位客人稍有点不敬。“请进来吧,玛丽,请进来……一起喝一点……” “玛丽,这位是凯,”迈尔斯说,“凯,这位是玛丽·菲尔布拉泽。” “噢。”凯说,她有点措手不及,没想到除了他们四人之外还会有别人来。“噢,你好。” 加文看出玛丽是无意误闯进人家的聚餐会,准备匆匆告辞,于是急忙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沙发座位。玛丽坐下,脸上的微笑很勉强。她的到来令他喜出望外。她一来,就替他筑起了防护带。即使是萨曼莎也应当意识得到,她那股子放浪劲儿在一个刚刚经历丧夫之痛的女人面前是不合时宜的。再说,两两对称的四人结构也正好被打破。 “你好吗?”他轻声说,“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本来……保险的事有进展了……” “还有菜吗,萨咪?” 萨曼莎白了迈尔斯一眼,起身走出餐室。一开厨房门,一股烧焦的肉味扑鼻而来。 “啊,见鬼,见鬼,见鬼……” 这口砂锅早已被她忘在脑后,现在汤汁煮得一滴不剩了。黑乎乎的锅底上粘着干瘪瘪的肉块和蔬菜,就像天灾之后孤独无依的幸存者。萨曼莎举起酒就往里泼,接着又把汤汁往里灌,抡起勺子噼里啪啦一通刮,把锅壁上粘的东西一股脑刮下来,再大力猛搅,厨房里热气腾腾,她满头大汗。客厅里传来迈尔斯高声的哈哈大笑。她将椰菜直接扔进蒸锅,长长的梗也没切,又一口干掉杯里的酒,撕开一袋玉米饼、一盒鹰嘴豆泥,径直倒进碗里。 她回到客厅时,玛丽和加文还在低声交谈,迈尔斯则正给凯展示一幅帕格镇航拍图,顺带讲解本镇历史。萨曼莎把碗放在咖啡桌上,给自己再倒上一杯酒,坐进扶手椅里,哪一边的谈话她都懒得参加。玛丽在这儿简直让人如坐针毡,她满身哀愁之气,还不如拖着裹尸布进门呢。不过再怎样,开饭前她总该识趣地告辞吧。 加文却决意要叫玛丽留下来。他们谈论与保险公司的最新战报时,他觉得轻松而且有把握多了,而平时在迈尔斯和萨曼莎面前,从来没有这种心情。没人跟他找茬儿,也没人显出高人一等的神气,何况此时迈尔斯正替他担起了照顾凯的职责。 “……这里,这幅图没画出来,”迈尔斯指着画框之外两英尺的某处说,“这里就是斯维特拉夫大宅,弗雷家的地产。安妮女王时代的大宅子,天窗,石隅……叹为观止啊。你一定得去看看。夏天的星期天对公众开放。在本地是重要的大户,弗雷家。” “石隅?”“本地重要的大户?”上帝啊,你这个饭桶,迈尔斯。 萨曼莎从扶手椅上站起,又往厨房走去。虽然砂锅里此时汤汁满满,可是焦糊味仍然毫不示弱。椰菜给蒸得有气无力,寡淡无味,土豆泥冷冰冰,干巴巴。不过她已经懒得在乎了,只管装碟下楼,端上圆形餐桌。 “菜好了!”她在客厅门口叫道。 “噢,我说什么也得走了,”玛丽跳了起来,“本来没想……” “不,不,不!”加文说,那副腔调凯从来没有听过:柔情蜜意、殷切恳求。“吃点东西对你有好处——孩子们等一个小时没关系的。” 迈尔斯也在旁帮腔,玛丽举棋不定地把目光投向萨曼莎,萨曼莎别无他法,只好也劝她留下,一阵风一样奔进餐室添上一副刀叉。 她请玛丽坐在加文和迈尔斯中间,以免坐在女人身边凸显她已成寡妇的事实。凯和迈尔斯的交谈已经移到了社工的话题上。 “我可不会羡慕你。”他说,用长勺替凯舀起满满一勺砂锅汤。萨曼莎瞅见汤汁在白盘子上漾开,夹杂着黑乎乎的焦块。“那份工作真是费心费力。” “嗯,我们的确常年缺人手缺资金,”凯说,“不过还是有成就感的,尤其是感到自己的工作让别人的生活有所改变的时候。” 说这话时,她心里想到的是威登一家。昨天在戒毒所,特莉的尿检呈阴性,罗比也上了一个星期托儿所,一天不落。想到这里,她情绪高涨了一些,仍然全副精力关注着玛丽、一点也不来帮她打打圆场的加文给她造成的不痛快也因此被冲淡了。 “你有一个女儿,对吗,凯?” “对,叫盖亚。十六岁啦。” “跟莱克西一样大。咱们应该让她俩见见面。”迈尔斯说。 “是离婚吗?”萨曼莎旁敲侧击。 “不是,”凯回答,“没结婚。是读大学时的男朋友。她出生没多久我们就分手了。” “哦,迈尔斯和我差点还没毕业就有孩子了。”萨曼莎说。 凯不知道萨曼莎的意思是不是要跟她划清界限——她嫁给了孩子他爸,自鸣得意的大人物,而凯则落得……萨曼莎应该不知道是布伦丹甩了她吧…… “盖亚在你父亲店里找了份星期六的活儿呢,正好,”凯告诉迈尔斯,“新开的那家咖啡馆。” 迈尔斯很高兴。他和霍华德是小镇生活里的重要结点,镇上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与他们发生关联,不论是作为朋友、客户、顾客还是雇员——这种想法总是叫他心花怒放。加文嘴里塞着块橡皮一样的肉,嚼来嚼去也嚼不烂,听到凯的话,心又猛地一沉。他还没听说盖亚在迈尔斯父亲店里打工。他都差点忘了,凯在帕格镇抛下锚来不走,手中另一个利器就是盖亚。只要听不见那女孩砰砰摔门,不眼见她厌恶的目光,不听见她刻薄的旁白,加文几乎忘了盖亚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仅仅是他和凯跌跌撞撞的感情生活的背景之一。除她之外,这背景还包括老旧的床单、难吃的饭菜和烦人的争吵。 “盖亚喜欢帕格镇吗?”萨曼莎问。 “嗯,和哈克尼相比这儿太静了些,”凯说,“但她适应得还挺好。” 吐出这么明目张胆的一句谎言后,她灌了一大口酒,好像要把嘴冲洗干净。今晚离家之前,她们刚刚又吵过一架。 第四节 (“你到底怎么了?”凯问。盖亚坐在餐桌旁,弓着身子俯在电脑前,衣服外面罩着睡袍。屏幕上开着四五个对话框。凯知道她是在和住在哈克尼的朋友们网上聊天,那些朋友当中很多都是她打上小学时就认识的。 “盖亚?” 她不应声,这倒很新鲜,同时也蕴藏着不祥之兆。她时不时大发脾气,有时是针对凯,更多的时候是针对加文,凯倒更习惯这种爆发式的宣泄。 “盖亚,我在跟你说话哪。” “知道。听到了。” “那就礼貌点儿,回个话啊。” 电脑屏幕上的对话框里又冒出一行字,好玩的小图案一闪一闪,左右摇晃。 “盖亚,吱一声行吗?” “怎么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问问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今天像坨屎。昨天也像坨屎。明天还是会像坨屎。” “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跟平时一样。” 虽然这样生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但盖亚时不时仍会对放学回家得自己开门表现出怨愤,她的妈妈怎么就不像故事书里的妈妈一样在家等着她回来呢。 “愿意说说今天为什么像坨屎吗?” “因为你把我拉进了一个粪坑里生活。” 凯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免得吼出声来。最近几次争吵母女俩好像在举行分贝竞赛,她敢肯定整条街的邻居都听到了。 “你知道我今晚要和加文一起出去吧?” 盖亚咕哝了句什么,凯没听清。 “什么?” “我说,我觉得他根本不喜欢带你出去。” “什么意思?” 可是盖亚不理会,只是在屏幕上的对话框里敲了句答话。凯特举棋不定,既想掏掏女儿的话,又害怕听见自己不想听的东西。 “我们大概半夜十二点才会回来,我想。” 盖亚还是一言不发。凯便去门厅等加文了。) “盖亚交了些新朋友,”凯对迈尔斯说,“有个女孩子就住在这条街上。叫什么名字来着——奈文达?” “苏克文达。”迈尔斯和萨曼莎齐声说。 “那个孩子挺好的。”玛丽说。 “你见过她父亲吗?”萨曼莎问凯。 “没见过。”凯回答。 “他是个心外科医生,”萨曼莎说,她正在喝今晚第四杯酒,“绝对帅得离谱。” “噢。”凯说。 “跟宝莱坞明星一样。” 萨曼莎想了想,饭桌上谁都没有礼貌性地来上一句“真好吃”,虽说菜的确难吃得吓人。不过既然没法儿折磨加文,那就至少刺激刺激迈尔斯吧。 “住在这个荒凉小镇唯一的好处就是维克拉姆,我告诉你,”萨曼莎说,“性感之神。” “他的太太是我们这儿的全科医生,”迈尔斯说,“而且是教区议会议员。你是受雇于亚维尔市议会的吧,凯,对不对?” “对,”凯回答,“但我工作时间大多在丛地。说起来他们是属于帕格镇教区的,是吗?” 别提丛地,萨曼莎想,噢,千万别提该死的丛地。 “啊。”迈尔斯说,脸上浮现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是的,嗯,丛地的确属于帕格镇,说起来。说起来,是的。痛苦的话题啊,凯。” “真的?为什么?”凯追问,想让大家都来加入这个话题,因为加文还在一个劲儿地跟寡妇小声交谈。 “是这样的,你瞧——从五十年代说起吧,”迈尔斯好像要开始发表一场排演多时的演说,“亚维尔想扩建坎特米尔小区,但他们没有往西扩张,就是现在旁路所在的地方——” “加文?玛丽?再来点酒?”萨曼莎的嗓子压过迈尔斯。 “——他们行事有点狡猾,买地的时候不说清楚到底作何用途,买到手之后就把小区修过帕格镇的边界来了。” “你怎么不提提老奥布里·弗雷呢,迈尔斯?”萨曼莎问。她终于被酒精送上了陶醉之巅,口舌变得毒辣,丝毫不计后果,急着挑衅,迫不及待地想激怒丈夫,一心等着看笑话。“真实情况是,老奥布里·弗雷,就是那些可爱的石隅的老主人——还有迈尔斯跟你说的那一切的老主人,他背着所有的人做了一笔交易——” “这么说不公平,萨咪。”迈尔斯说,可是她的声音又盖过了他。 “——他把地卖了,那块地上后来就修起了丛地,叮叮咚咚落入他腰包的,我也不清楚,但二十五万英镑总该有——” “别胡说,萨咪,五十年代?” “——不过等他意识到这样搞得骂声一片,就假装之前没想到会惹来这么大麻烦。上流社会的滑头。那家伙还是个酒鬼。”萨曼莎补充道。 “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恐怕,”迈尔斯坚定地说,“如果要完全了解这个问题,凯,就必须参照本地历史。” 萨曼莎本来双手托腮,这会儿假装听得不耐烦,手肘从桌上滑下来。凯虽说没法儿喜欢萨曼莎这个人,但也笑了起来,何况加文和玛丽的窃窃私语终于停止了。 “我们在谈丛地的事儿。”凯说,语气是提醒加文她人在此,他应该给予她道义上的支持。 迈尔斯、萨曼莎和加文同时意识到,在玛丽面前提起丛地的话题简直太不明智,巴里和霍华德之间明争暗斗的不就是这个吗。 “不用说,这事儿在本地一定挺让人头疼的吧。”凯说,意在逼迫加文发表意见。 “嗯。”他答道,然后又扭头面向玛丽,问,“德克兰的足球练得怎么样了?” 凯怒火中烧。玛丽大概的确受伤不浅,但加文的关切也太偏心了,而且哪有这种必要?她对这场晚宴的期待可是大大不同:就四个人,加文没法儿不承认他们的确是一对情侣。可现在呢,谁看到了也不会觉得他们俩比泛泛之交有更深一步的情谊。还有,食物也糟透了。凯放下刀叉,她盘里四分之三的菜动也没动。这个细节没有逃过萨曼莎的眼睛。她又转而跟迈尔斯说话: “你是在帕格镇长大的吗?” “恐怕是的,”迈尔斯说,自得地微笑起来。“就出生在这条街上的凯兰医院。八十年代的时候关闭了。” “你呢?——”凯又问萨曼莎。萨曼莎的手不小心碰到她。 “上帝啊,不是。我是不小心流落到此。” “对不起,我还不晓得你是做什么的呢,萨曼莎?”凯又问。 “我自己开店——” “她卖超大号胸罩。”迈尔斯抢过话头。 萨曼莎猛然起身,再去拿一瓶酒。等她回到桌边时,迈尔斯正在跟凯讲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毫无疑问,是为了说明帕格镇上人人都互相认识。故事是说一天夜里他开车被警车追到停车带靠边停下,结果警察居然是他从小学就认识的朋友。迈尔斯把和那个叫史蒂夫·爱德华的家伙之间的玩笑话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又重现了一遍,萨曼莎听过无数次,耳朵都要起茧了。她绕着餐桌逐个儿斟酒,瞄见凯的脸上神情严肃,显然,凯可不觉得酒后驾驶是件好玩的事。 “……于是史蒂夫拿出酒精测试仪,我正要往里吹气,突然之间,我们俩都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他旁边那个警察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是这么个表情。”迈尔斯模仿起那个一脸惊奇的男人,左扭扭、右看看。“史蒂夫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简直都要小便失禁了,因为我们俩想起的都是他上一次举着一个东西让我吹,都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次是个充气娃娃,”萨曼莎说,她笑也不笑,坐回迈尔斯身边,“迈尔斯和史蒂夫把它放到了另一个朋友伊恩父母卧室的床上。伊恩十八岁生日派对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吧,后来迈尔斯给罚了一千镑,驾照上减了三分,因为是他第二次给抓到酒精超标了。所以这件事真是好笑得不得了。” 迈尔斯脸上的笑僵住了,看上去很蠢,就像晚会过后被人遗忘的气球,蔫蔫的。房间里有一瞬间寂静无声,一阵寒意掠过。虽然觉得迈尔斯无聊透顶,可凯还是站在他这一边。餐桌上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表现出帮助她进入帕格镇社交生活的意思。 “我必须得说,丛地的问题挺棘手的。”她又回到迈尔斯似乎最感兴趣的话题,却全然不知在玛丽面前提起这个有多不吉利。“大城市我也工作过,本来以为乡村不会有那种一贫如洗的情况,没想到丛地和伦敦还真不相上下。没那么多种族混居的问题,当然。” “噢,是啊,但我们这儿瘾君子和浪荡子也有一大把。”迈尔斯说。“我吃好了,萨咪。”他把盘子往旁边一推,盘里食物还剩得不少。 萨曼莎开始收桌子了,玛丽站起来帮忙。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能行,玛丽,你休息会儿。”萨曼莎说。加文见状也一跃而起,像个骑士一样拦着玛丽,坚持要她坐下来,此情此景让凯觉得极不舒服。可是玛丽坚持要去。 “晚饭真不错,萨咪。”玛丽在厨房里说,她们正把剩下的食物从盘子上刮下来,倒进垃圾桶。 “才没有哪,糟糕透顶。”萨曼莎说。此刻她正一门心思体会着酒后飘飘欲仙的感觉。“你觉得凯这个人怎么样?” “我不知道。跟我想的不一样。”玛丽说。 “跟我想的倒是一模一样。”萨曼莎说。她取出准备装布丁的盘子。“她就是个翻版的丽莎,如果你问我的话。” “噢,不,别那样说,”玛丽说,“他这回总该配得上个好女人了。” 这么新鲜的看法萨曼莎还从来没听过。在她看来,加文这么个拖泥带水的男人就该一辈子受惩罚。 两人回到餐室,发现凯和迈尔斯聊得热火朝天,加文则坐着一声不吭。 “……就这样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在我看来未免太自私自利、自以为是了——” “呵,你用了‘责任’这个词,这倒很有趣,”迈尔斯说,“因为我觉得问题的要害就在于此。可我要问,这条界线该怎么画?” “把丛地划出去,显而易见啰。”凯笑了起来,等着看迈尔斯的窘态。“你们是想干干净净画条线,把拥有住房的中产阶级和下层——” “帕格镇上也有很多工薪阶层,凯。区别在于,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的确在工作挣钱。你知道丛地有多少人靠吃救济金过活吗?责任,你提到,那么个人自己的责任摆在哪里?我们本地的学校接纳他们的孩子已经好多年了——那些孩子家里没一个人工作,干活挣钱这个概念对他们来说简直新奇。一家几代都不干活,还指望着我们给补贴——” “所以你的解决办法就是把问题踢给亚维尔市,”凯说,“而没想过找到深层的——” “来点密西西比巧克力派?”萨曼莎叫道。 加文和玛丽都接过一片,连声道谢,而凯的注意力全在迈尔斯话头上,她把盘子一举,好像萨曼莎不过是个服务员。 “……还有戒毒所,多重要的地方啊,还有些人在游说议会把它关掉——” “噢,好吧,如果你是在说贝尔堂,”迈尔斯接过话来,摇摇头,假笑一声,“我希望你之前还是做了点功课,搞清楚成功率才多少,凯。小得可怜,说真的,小得可怜。我看过数据,今天早上刚看的。我可不会睁眼说瞎话,那地方越早关掉——” “你所谓的数据是……?” “成功率,凯,我谈的就是这个:真正戒掉毒瘾的人数——” “不好意思,这种看法太幼稚了,如果你单看这个就要判断成功不成功——” “那你说说看,除了这个,我们还能怎么判断戒毒所成功不成功?”迈尔斯质疑凯的话,“就我看到的,贝尔堂别的不会,只知道施舍美沙酮,而且他们的半数病人都把美沙酮和海洛因混着用。” “吸毒是个非常复杂的系统问题,”凯说,“如果仅仅归结于谁吸谁不吸,未免太幼稚,太简单化……” 可是迈尔斯只顾摇头,微笑。凯本来和这位自以为是的律师舌战正酣,此刻突然怒火中烧。 “好吧,我来告诉你贝尔堂的一个具体例子:我正在帮助的一户人家——妈妈,十几岁的女儿,还有个小儿子——如果妈妈没有得到美沙酮治疗,大概就得流落街头想法搞毒品去了,而现在两个孩子过得比以前好很多——” “听上去,他们如果能离开母亲,大概会过得更好。”迈尔斯说。 “那你觉得他们应该去哪儿呢?” “先找个体面人家收养,这是第一步。”迈尔斯说。 “那你知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家愿意收养小孩,与此同时又有多少小孩等待收养?”凯问。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一出生就交人收养——” “太妙了,我这就去坐时光机。”凯毫不示弱。 “嗯,我们倒是认识一对夫妇,急着想收养个孩子。”萨曼莎说,出乎意料地站在迈尔斯身后帮腔。她没法儿原谅凯那样无礼地举着个盘子等她服侍。这女人是个刺儿头,盛气凌人,跟丽莎完全一个样。当年只要一聚会,丽莎不就会一手遮天,喋喋不休地发表政见,还对自己婚姻家庭法律师的工作夸夸其谈吗?她还瞧不起萨曼莎开胸罩店这回事儿。“就是亚当和贾尼斯。”她提醒迈尔斯,迈尔斯点点头。“那么即使他们有财力、有爱心,收养小孩这码子事也是想都别想,是不是?” “没错,小孩,”凯的眼睛轱辘辘一转,“人人都想要小孩。罗比快四岁了。还没教会上厕所,发育也比正常的四岁小孩迟缓,而且基本上可以肯定,目睹过不该看见的大人性行为。你们的朋友愿不愿意收养他?” “关键就是,如果他一出生就给从生母身边带走——” “他母亲生这个孩子的时候毒瘾已经戒掉了,而且恢复得不错,”凯说,“她爱这个孩子,想把他留在身边,而且当时也还养得起。在此之前她已经拉扯大了一个克里斯塔尔,当然家里人也帮了点忙——” “克里斯塔尔!”萨曼莎失声尖叫,“哦上帝啊,我们在谈的是不是威登家?” 自己居然说出了当事人的真名,凯惊慌失措。在伦敦这根本不是问题,可是眼下看来,帕格镇可真是人人都互相认识! “我不该——” 可是迈尔斯和萨曼莎只顾哈哈大笑,玛丽则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巧克力派还摆在面前一动未动,前一道菜也没吃几口,凯意识到自己酒喝太多了——因为神经绷紧,所以一口接一口抿个不停,结果捅了个说话不当心的娄子。不过出口的话也没法再收回,何况怒气已经压过了审慎的思考。 “克里斯塔尔·威登可不能证明那个当母亲的育儿技能有多出众。”迈尔斯说。 “克里斯塔尔拼尽力气保全家庭,”凯说,“她很爱自己的小弟弟,害怕别人把他带走——” “连让克里斯塔尔照看一只煮蛋我都不放心。”迈尔斯说。萨曼莎又是一阵笑。“你瞧,她爱弟弟这一点的确值得表扬,可她弟弟又不是一只抱在手里耍耍的玩具——” “对,那个我知道。”凯接过话,她想起了罗比那屎结了一层壳的屁股。“但他还是有人疼爱的。” “克里斯塔尔曾经欺负过我们女儿莱克西,”萨曼莎说,“所以我们看到的那一面她也许在你面前从来没展示过。” “你瞧,我们大家都知道克里斯塔尔过得很不容易,”迈尔斯说,“谁也没否认这一点。我看不惯的是她那吸毒成瘾的母亲。” “事实是,眼下她在贝尔堂的疗程进展得很不错。” “但只要看一眼她的既往史,”迈尔斯说,“不需要多高的法力就能猜出她还会故态复萌吧?” “同理可得,你的驾照应该终身收缴啰,因为照你的既往史看,再度酒驾是迟早的事。” 迈尔斯被驳得一时哑口无言,而萨曼莎冷冷地说:“我看这两件事性质完全不同。” “是吗?”凯说,“用的可是同一套推理方法哟。” “是的,呵,有时候问题的确出在推理方法上,如果你非要问我的话,”迈尔斯说,“不过大多数事情上,需要的是一点点常识。” “人们常常把自己的偏见称为常识。”凯回敬道。 “尼采说,”忽然响起一个新鲜的声音,尖细无比,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哲学就是哲学家的传记。” 一个缩微版的萨曼莎站在门口。这是个十六岁左右的女孩子,胸脯丰满,穿着紧身牛仔裤和T恤,手里捧着葡萄在吃,看起来颇为得意。 “大家都来见见莱克西吧,”迈尔斯自豪地说,“谢谢你,小天才。” “不客气。”莱克西傲慢地回答,扭头走上楼去。 餐桌上静悄悄,有点凝重。不知为什么,萨曼莎、迈尔斯和凯都望了望玛丽,泪水似乎已经盈满了她的眼眶。 “咖啡。”萨曼莎说,一欠身站起来。玛丽冲进洗手间躲了起来。 “都过去坐坐吧。”迈尔斯说。气氛剑拔弩张,他心里清楚,但料想再抛出几句玩笑话,辅以一贯的温和敦厚之态,扭转局面,重又一团和气,肯定不在话下。“带上自己的杯子。” 他胸中的意念一点也没被凯的争辩打动,就像一块大石不会因为轻风吹过而挪移分毫。不过他对凯其实并无多少恶意,更多的是怜悯。酒过三巡,最清醒的就数他。不过待走到客厅时,他意识到自己也膀胱满满了。 “挑点音乐放上,加文,我去拿巧克力。” 但是加文并没有去时髦的有机玻璃唱片架上取唱片。他似乎单等着凯向他发作。猜得不错,迈尔斯一从视野里消失,凯就开口了。“好啊,真是谢谢你,加文。谢谢你对我不遗余力的支持。” 席间,加文比凯还贪杯,好像是悄悄庆祝自己逃过一劫,不必作为猎物被送上萨曼莎的角斗场。他直面凯,浑身是胆,这倒不仅仅是由酒精浇灌而出,更是因为他在过去这一小时里扮演了知识渊博、臂膀有力的重要角色——在玛丽的眼中。 “你一个人好像也应付自如呀。”他说。 说实话,凯和迈尔斯的交锋他只允许自己听了一点点,但这一片刻唤起了他心里似曾相识的感觉。倘若不是身边有玛丽转移注意力,他简直要以为自己回到了当年那个著名的傍晚,也是在一模一样的餐室里,丽莎对迈尔斯说他身上浓缩了社会的一切丑恶,迈尔斯冲着她的脸恶狠狠地大笑,丽莎大发雷霆,连咖啡也不肯留下来喝完就走。此后不久,丽莎承认跟她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上了床,叫加文也去做个衣原体检测。 “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凯说,“而你一点儿也没想着帮帮我,没错吧?” “你指望我怎么样呢?”加文反问。他镇定极了,仗着莫里森夫妇和玛丽随时可能回来,也仗着肚里那几杯基安蒂红葡萄酒。“我可不想因为丛地的事儿跟谁吵架。那地方我半毛钱也不关心。再说,”他补充道,“在玛丽面前说这个也太敏感了,巴里在议会里一直力主丛地留在帕格镇。” “好吧,就算这样,你就不能提醒提醒我吗?——使个眼色也行啊?” 他大笑起来,跟迈尔斯冲她大笑的神态一模一样。不等她反击,另外三人像麦琪一样捧着礼物进来了:萨曼莎端着一盘咖啡杯,身后跟着玛丽,她捧着咖啡壶,迈尔斯则拿着凯带来的巧克力。凯看见巧克力盒上漂亮的缎带,记起买下它时心里对今晚报有何等的热望。她脸扭向一边,竭力不让别人看见她的怒气,可她真想冲加文大吼大叫,而且突然之间几乎止不住要放声大哭。 “今晚真是很愉快。”她听见玛丽说,鼻音很重,大概也刚刚哭过。“但我不能留下来喝咖啡了,不能回家太晚。德克兰这几天情绪有点……有点不稳定。非常谢谢你,萨咪,迈尔斯,能出来……出来透透气,你知道……真好。” “我送你——”迈尔斯话刚开头,加文的声音就盖过了他。 “你留下来,迈尔斯,我送玛丽走。我陪你把这条街走完,玛丽。五分钟就好。坡顶那儿太黑。” 凯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止。自鸣得意的迈尔斯、放荡庸俗的萨曼莎、软弱无力的玛丽都叫她讨厌,但最最让她恶心的还是加文本人。 “呵,对,”她听见自己说,倒好像其他人都等她发话一样,“对,你送玛丽回家,加文。” 她听见大门一关,加文走了。迈尔斯给凯倒上咖啡。她注视着缓缓流进杯里的滚烫的黑色液体,一瞬间,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为了这样一个男人——陪伴另一个女人走进夜色的男人——颠覆了全部的生活,这份赌注多么触目惊心。 第五节 8 科林·沃尔看到加文和玛丽从他的书房窗外走过。他立刻就认出了玛丽的身影,但不得不眯起眼看了几秒钟才弄清她身边那个细麻秆的身份。他们很快就走出了路灯投下的一小圈光晕,消失在黑暗中,只剩科林弓着腰,目瞪口呆地半立于电脑椅前。 他惊骇不已。他想当然地认为,玛丽目前肯定是处于某种深闺守寡的状态中,与人的接触仅限于在自己家里接待女宾,特莎就是其中之一,她仍然隔天去探望玛丽一次。科林从未想到,玛丽竟会在天黑之后有社交活动,更别提是跟一个单身男人在一起了。他觉得像是自己被背叛了,仿佛玛丽在某个精神层面上给他戴了绿帽子。 玛丽允许加文去看了巴里的遗体吗?加文是否坐在火边巴里最爱的椅子上消磨了晚间时光?加文和玛丽有没有……他们有没有可能是……?毕竟,这种事情天天都在发生。或许……或许甚至在巴里去世前……? 他人道德低下的程度总是让科林感到厌恶和震惊。他自我保护的方法就是强迫自己什么都往最坏的地方去想:勾画出堕落和背叛的可怕图景,而不是等待真相如炮弹般撕裂他天真的幻想。生活,对科林来说,就是一场面向痛苦与失望的旷日持久的战争,除了他的妻子,其他所有的人都是敌人,在他们能够证明自己不是以前。 他有些想冲到楼下,把自己看到的告诉特莎,因为她说不定会给出一个不伤害任何人的理由来解释玛丽的行为,从而使他放心,他最好朋友的遗孀以前是,现在仍然是,忠于她的丈夫的。不过,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因为他在生特莎的气。 为什么她对他的参选表现出如此坚决的漠然?难道她没有意识到自从寄出申请表后,他的焦虑如大力勒颈般将他卡得死紧?虽然他之前就预料到会焦虑,然而痛苦并不会因预料到了而减弱半分,正如看着火车沿着铁轨碾过来并不能使真正的撞击不那么致命一样。对于科林来说,那反而意味着双重折磨:他会在等待中和发生时各经历一遍。 他新一轮的噩梦均是围绕着莫里森一家的,以及他们会如何对付他。反驳、解释和推诿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他看到自己深陷重围,为名誉而战。科林日常待人接物中固有的多疑正愈演愈烈,可与此同时,特莎却故意对此视而不见,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帮助他舒解那可怕的、压倒性的焦虑。 他知道妻子认为他不应该参选。或许她也害怕霍华德·莫里森会撕开往事鼓胀的肠胃,暴露出里面可怕的秘密,让帕格镇的兀鹫们来啄食。 科林已经给原来支持巴里的几个人打了电话。通话的结果令他惊讶和振奋,没有人质疑他参选的资格或是就他担心的问题审问他。无一例外地,那些人都表达了对巴里的深切哀悼和对霍华德·莫里森的强烈反感。一个说话更直接的人把霍华德称为“那自以为是的老混蛋”。还有,“他想把儿子塞进来。”“听到巴里的死讯时,他简直掩饰不了嘴角的笑。”尽管科林事先准备了一页支持丛地的谈话要点清单,打电话时却一次也没用上。目前来看,他参选最大的优势即他是巴里的朋友,而且他不姓莫里森。 他的一张黑白小照片在电脑显示器上冲他笑着。他整晚都坐在电脑前,试图把竞选的小册子做好,并决定还用温特登学校网站上的那张照片:正面相,露出开阔光亮的额头和四平八稳的微笑。这个形象有个优势是,它已经接受过公众的审视,且未给他带来任何讥笑或毁灭性后果,对于那张照片来说,这是一个有力的胜出理由。不过,照片下方留给个人信息的地方却还只有一两句话。过去的两个小时里,科林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写和删上。他会一口气憋出一整段话来,然后又用紧张的手指戳着后退键,把显示器上的字全删掉。 直到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迟疑和孤独,他才终于跳了起来,跑到楼下。特莎躺在起居室里的沙发上,电视还开着,她却显然打起了瞌睡。 “怎么了?”她睁开眼,迷迷糊糊地问。 “玛丽刚刚经过。她跟加文·休斯一起在街上走。” “噢,”特莎说,“早些时候她说过要到迈尔斯和萨曼莎家里去。加文一定也在那里。他很可能是送她回家。” 科林惊骇不已。玛丽竟去拜访迈尔斯,那个想要谋取她丈夫席位的人,那个站在巴里所有奋斗目标对立面的人? “她到底去莫里森家干什么?” “他们陪她一起去了医院,这你也知道。”特莎坐了起来,轻轻呻吟了一声,动了动她的两条小短腿。“那之后她还没机会向他们正式道谢。你完成你的宣传册了吗?” “差不多了。有个问题——我是说,关于个人信息——把过去的职务都填上,你看怎么样?还是仅限于温特登?” “我认为写上现在的工作岗位就够了。不过你为什么不问问明德呢?她……”特莎打了个哈欠,“她自己也弄过这个。” “好。”科林说。他站在她旁边等着,但她没有要帮忙的表示,甚至也没有提出看一下他目前写好的东西。“对,是个好主意。”他抬高了声音说,“我去找明德看看。” 她揉着自己的脚脖子,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科林带着受伤的自尊心出去了。妻子似乎就是无法明白他现在的处境,他能入睡的时间有多么短,他的肠胃又是怎样在噬咬着他。 事实上,特莎只是假装睡着了。十分钟前,玛丽和加文的脚步声就把她惊醒了。 特莎几乎不认识加文,他比她和科林要年轻十五岁,但妨碍他们发展友情的主要障碍是科林嫉妒巴里的其他所有朋友。 “加文在保险的事儿上帮了大忙,”早些时候跟特莎打电话时,玛丽告诉她,“据我所知,他每天都在给保险公司打电话,而且一直告诉我不用担心费用。哦上帝,特莎,如果保险公司不付钱……” “加文会为你解决的,”特莎说,“我相信他会的。” 特莎坐在沙发上,腿脚发麻,口干舌燥。她想,要是能邀玛丽到家里来,让她换个环境,劝她吃点东西,该有多好。可是,有个难以克服的障碍是:玛丽觉得科林难以相处,令人紧张。自巴里死后,这一令人不快却迄今掩藏完好的事实慢慢显露出来,如同漂浮在海上的垃圾随着退潮被冲上海岸一样。再明显不过了,玛丽只想要特莎;她回绝了科林任何想要帮忙的建议,并避免在电话上跟他长时间交谈。多年来,他们四个人在一起聚了很多次,玛丽的反感却从来没有被察觉,现在想来,只能是被巴里的好情绪给掩盖住了。 特莎不得不万分小心地处理这种微妙的新关系。她成功地说服了科林,玛丽目前还是最适合女性的陪伴。葬礼是她的一次失误,因为就在离开圣弥格尔的时候,科林令她猝不及防地伏击了玛丽,在痛不欲生的抽泣间隙,试图向玛丽解释,他将争取巴里的议席,继续巴里的工作,让巴里的精神在他死后也能发扬光大。特莎看到了玛丽脸上震惊和被冒犯的表情,赶紧把科林拉走了。 那之后有一两次,科林表示想到玛丽家去,请她看看自己准备的参选资料,问问她巴里会不会喜欢,他甚至还提到要向玛丽请教巴里是怎样拉票的。最后,特莎只好坚定地告诉他,不能拿教区议会的事去打扰玛丽。他因此很恼火,但特莎想,他生自己的气,总好过让玛丽更加难过,或者逼她再次严词拒绝,就像上次科林提出去看巴里的遗体时那样。 “不管怎么说,竟然是莫里森!”科林端着一杯茶重新走了进来。他没有为特莎也泡上一杯。他总是这样,在诸多细节处特别自私,永远只想着自己那些烦心事。“有那么多人可以共进晚餐,偏偏要去莫里森家!他们跟巴里主张的一切都是对立的!” “你有点夸张了,科林。”特莎说,“况且,玛丽从来就不像巴里似的对丛地的事那样热心。” 然而,科林对于爱情的唯一理解就是无边的忠诚和无尽的宽容,玛丽的形象也就因此在他心里不可逆转地一落千丈了。 9 “你又准备去哪儿?”西蒙牢牢地把自己种在了小门厅的正中。 前门开着,西蒙身后堆满鞋子和外套的玻璃门廊在周六上午灿烂的阳光中亮得几乎能刺瞎人的眼,把他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他的影子如涟漪般浮上楼梯,刚好碰到安德鲁所站的那一级。 “和肥仔一起去城里。” “作业都做完了吗?” “嗯。” 他在说谎,但西蒙是不会费事儿去检查的。 “鲁思?鲁思!” 她出现在厨房门口,系着围裙,脸热得发红,两手沾满面粉。 “怎么了?” “我们需要从城里带什么东西吗?” “啊?不,没什么需要的。” “你是要骑我的车去吗?”西蒙问安德鲁。 “是,我会——” “把车停在肥仔家?” “嗯。” “我们要让他几点回来?”西蒙转过头,再次问鲁思。 “噢,我不知道,西。”鲁思不耐烦地说。她对丈夫的不满走得最远也常常是在这样的时候,就是在西蒙尽管总体上心情不错,却偶尔纯粹为了找乐子而乱定规矩时。安德鲁经常和肥仔一起进城,一般来说只要差不多在天黑之前回来就行。 “那么就五点吧。”西蒙霸道地说,“晚一秒钟,你就等着禁足吧。” “知道了。”安德鲁回答。 他的右手一直插在夹克口袋里,握着一张紧紧叠起来的纸,清楚地感觉到它就像一个滴答作响的手雷。上面有一条小心抄就的代码和几个字斟句酌、反复修改的句子。担心丢失这张纸的焦虑折磨了他一个星期。他把这张纸随身带着,睡觉的时候就塞进枕套里。 西蒙几乎没有挪动身体,安德鲁便只好从他身边挤出去,到了门廊上,手指还死死攥着那张纸。他生怕西蒙以检查他有没有抽烟为由让他把口袋都翻出来。 “我走了。” 西蒙没有回答。安德鲁走到车库,掏出那张纸,打开,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很荒谬,仅仅是在西蒙身边待一会儿并不会魔术般地让纸张发生调换,但他仍然需要确认。看到上面的内容完好无损后,他满意地把纸叠起来,又往口袋深处塞了塞,按紧上面的扣子。然后,他推着车出了车库,出了大门,来到小路上。他知道父亲正透过门廊的玻璃门看着他,也确信父亲正等着看他摔下来或是虐待车子什么的。 帕格镇就在安德鲁的下方,被春日凉爽的阳光照得有些雾意朦胧。空气新鲜,香味浓郁。到了某一点,安德鲁感觉西蒙再也看不到他时,顿时觉得背上的重负一下子消失了。 他一路都没有碰刹车,快速冲下山坡,驶向帕格镇,然后拐进教堂街。骑了大约半条街后,他把速度放慢,稳稳地进了沃尔家的车道,小心地避开鸽笼子的车。 “你好,安迪。”特莎为他打开了前门。 “你好,沃尔太太。” 安德鲁接受了肥仔的父母一贯可笑这个事实。特莎又矮又胖,长相平庸,发型总是很古怪,穿衣品位也令人尴尬;鸽笼子则永远一副滑稽的紧张模样。然而,安德鲁却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沃尔夫妇是他的父母,恐怕他会不由自主地模仿他们,因为他们是那么文雅和彬彬有礼。在他们的家,你永远不会有那种脚下的地板可能突然坍塌、让你陷入无底深渊的感觉。 肥仔坐在最低一级楼梯上穿着他的运动鞋。一包烟草从他夹克的前胸口袋里露了个头,清晰可见。 “汪汪。” “肥仔。” “你想把你父亲的自行车放在车库里吗,安迪?” “是的,谢谢你,沃尔太太。” (安德鲁想到,她从来都是说“你父亲”,而不是“你爸爸”。他知道,特莎讨厌西蒙,而这也是他乐意忽视她毫无线条的衣服和傻乎乎刘海的原因之一。 她的厌恶始于很多很多年前那一可怕的历史性时刻。那是个周六的下午,六岁的肥仔第一次到山顶小屋去玩。两个男孩在车库里,踩在一个箱子上面,东倒西歪地想要够到架子顶上的一对旧羽毛球拍,结果把本就不结实的架子上的东西都碰了下来。 安德鲁还记得,那桶木材防腐油掉了下来,砸在车顶,桶盖弹开,里面的东西洒了出来。恐惧瞬间吞噬了他,他怕得说不出话来,无法向他还在咯咯笑的朋友解释他们大祸临头了。 西蒙已经听到了响声。他冲进车库,朝他们步步逼近,下巴伸着,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哼哼声,然后开始咆哮,扬言要狠狠惩罚他们。他握紧的拳头离那两张扬起的小脸只有几英寸。 肥仔吓尿了裤子。尿液顺着他的短裤流到车库的地板上。听到吼叫声的鲁思连忙从厨房跑来阻止:“不,西——西,不——只是个意外。”肥仔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他想马上回家,他想找妈妈。 特莎赶到了,肥仔拖着湿嗒嗒的裤子,哭着扑向妈妈。那是安德鲁此生唯一一次看到他的父亲手足无措、畏缩不前的样子。不知怎的,特莎没有提高嗓门、没有威胁,也没有打人,就表达了自己白热化的愤怒。她写了一张支票,硬塞进西蒙的手里,尽管鲁思一直在旁边说:“不,不,没有必要这样,没有必要这样。”西蒙跟着她走到她的车边,试图将此事一笑带过,特莎却只轻蔑地瞪了他一眼,把仍在哭泣的肥仔安置在副驾驶座上,对着西蒙赔笑的脸摔上了车门。安德鲁看见了父母的表情,似乎特莎随身将什么东西带到山下的镇上去了,平时好好地藏匿在山顶小屋的某样东西。) 最近肥仔总对西蒙大献殷勤。每次到山顶小屋来,他都会特意去给西蒙逗个乐,作为回报,西蒙会欢迎肥仔的到来,欣赏他最不留情面的玩笑,听他讲他干过的那些蠢事。不过,单独和安德鲁在一起时,肥仔百分之百地赞同西蒙是个A等24克拉的王八蛋。 “我看她肯定是个蕾丝边儿。”肥仔说。他们正走过牧师老宅,那栋宅子掩映在欧洲赤松的树荫下,前墙爬满常春藤。 “你妈妈吗?”安德鲁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几乎没有在听。 “什么?”肥仔叫道,安德鲁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滚!我说的是苏克文达·贾瓦德。” “哦,是,对的。” 安德鲁笑了,一秒钟之后,肥仔也笑了起来。 去亚维尔的公交车上人很多,安德鲁和肥仔只能并肩坐在一起,而不能像通常那样各占一排双人座。路过霍普街街尾时,安德鲁朝街上看去,却没看到任何人。自从那天下午在铜壶咖啡馆求职成功之后,他再也没有在校外碰到过盖亚。咖啡馆下周末开业,每次想起能近距离接触盖亚,他就会感到一阵阵狂喜。 “西饼的竞选运动步入轨道了吧?”肥仔一边忙着做烟卷,一边问。他把一条长腿舒服地伸到公交车的过道上,来往的人都直接跨了过去,而不是让他把腿拿开。“鸽笼子已经开始忙活了,不过还是在做他的小册子。” “是,西饼也在忙。”安德鲁说。一阵恐慌突然在他的肚子里炸开,但他控制住自己,没有表现出来。 他想到过去一周里父母坐在厨房桌边的样子,想到那盒西蒙上班时偷偷印好的愚蠢的宣传册,想到鲁思帮西蒙整理的谈话要点,让他打电话时用,因为每晚他都会给选区范围内每个他认识的人打电话。西蒙特别费劲儿地在做着这一切。他下班之后几乎完全待在家里,对儿子们也比平日更凶,似乎他承担了什么他们逃避的重担。餐桌上唯一的话题就是选举,父母两人一起估算将要对付西蒙的敌对力量。他们把其他参选人对巴里·菲尔布拉泽之位的竞争视为对西蒙个人的挑战,而且似乎认为科林·沃尔和迈尔斯·莫里森大多数时间里都在仰望着山顶小屋,狼狈为奸地密谋如何击败住在里面的人。 安德鲁又检查了一下那张纸还在不在口袋里。他没有告诉肥仔自己的计划,因为他害怕肥仔会将它广而告之。安德鲁不知如何才能让他的朋友明白绝对保密的重要性,也不知道如何让他明白,那个会把小男孩吓尿裤子的疯子还好好地活着,并且就住在安德鲁的家里。 “鸽笼子倒不是很担心西饼,”肥仔说,“他认为他最主要的对手是迈尔斯·莫里森。” “嗯。”安德鲁说。他听到过父母讨论这个问题。他们俩都认为被雪莉背叛了,她就应该禁止她的儿子挑战西蒙。 “要知道,参选对鸽笼子来说简直就是一场他妈的圣战,”肥仔用食指和拇指搓着烟卷,“他捡起了死去战友的旗帜。巴里·菲尔布拉泽万岁!” 说完,他开始用一根火柴往烟卷的一端塞烟丝。 “迈尔斯·莫里森的老婆有一对大xx子。”肥仔说。 坐在前排的老太太扭过头来对肥仔怒目而视。安德鲁又笑了起来。 “跳上跳下的巨无霸,”肥仔冲着那张皱着眉头、满是皱纹的脸大声说,“F罩杯的海咪咪。” 老太太慢慢转过气得通红的脸,重新看向前方。安德鲁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他们在亚维尔的中心下了车,靠近商业区和步行街,然后抽着肥仔的卷烟,在购物的人潮中钻出一条路来。安德鲁身上一点钱都没有了,霍华德·莫里森发的工钱将会是雪中送炭。 远处网吧的亮橘色招牌简直像是在燃烧,招呼他前去。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听肥仔在说什么。你要这么做吗?他不停地问自己。真的要这么做吗? 他不知道答案。他的脚还在往前移动。招牌越来越大,引诱着他,挑逗着他。 要是我发现你们把家里的事说出去一个字儿,我就活扒了你们的皮。 然而剩下的选择……任由他向世界展示他是个什么东西,丢他自己的脸,也丢全家人的脸,还有,当数周的期待和愚蠢过后,他必将失败。尾随而至的会是他的怒火,他的怨恨,以及让周围每个人为他这一愚蠢决定买单的决心。就在昨晚,鲁思还高兴地说:“男孩们可以到帕格镇去,为你张贴宣传册。”安德鲁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保罗惊恐的表情和他想和自己做眼神交流的意图。 “我想进这里。”安德鲁咕哝了一句,转身向右走去。 他们买了两张上面带密码的票,坐在了不同的电脑前,中间隔着两个人。安德鲁右边的中年男人散发着体臭和陈年的烟味,而且在不停地哼着鼻子。 安德鲁联上了网,输入了网站地址:“Pagford…Parish…Council.co.uk①”。 ①帕格教区议会网站的网址。 主页上有议会蓝白两色相间的纹章和一张山顶小屋附近拍的帕格镇的俯瞰图,凸显了天空映衬下帕格修道院的剪影。在学校电脑上浏览时,安德鲁就知道这个网站看起来既陈旧又业余。他不敢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看,因为虽然他的父亲几乎是个网盲,但也不敢排除这事一旦做成之后,西蒙会不会找单位的什么人帮他调查…… 即使在这乱哄哄的、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也无法避免让今天的日期出现在帖子上,或是装作出事的时候他不在亚维尔。但西蒙这辈子从来没有进过网吧,有可能根本不知道还有这种地方存在。 心脏的快速收缩让安德鲁觉得痛苦。他飞快地拖动留言板的滚动条,发现上面几乎没什么人气。留言的标题都是“垃圾收集——一个疑问”及“克兰普顿和小曼宁的学区”之类。每隔十条左右,就会有管理员的帖子,公告上次议会委员会议的记录。这页的底部有一条标题是:议员巴里·菲尔布拉泽去世。这个帖子被浏览了一百五十二次,收到了四十三条回复。接着,在留言板的第二页,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死者发的帖子。 两个月前,安德鲁选修的计算机课来了一个年轻的代课老师。他想表现得酷一点,让学生喜欢。他压根儿就不该提到什么SQL②插入,安德鲁确信自己肯定不是唯一一个回到家后就立刻把它查清楚的学生。他掏出口袋里的那张纸,上面抄着他在学校里见缝插针查到的程序代码,然后点开了议会网站的登录界面。一切都建立在议会网站是多年前某位业余人员创立的这个前提之上,网站连最经典的黑客程序都防不住。 ②SQL(StructuredQueryLanguage),结构化查询语言。 他小心翼翼地用食指键入那行有魔力的字符。 输完后,他又小心地检查了两遍,确定每个省字号都在该待的位子上。他又犹豫了一秒钟,呼吸又轻又浅,然后按下了回车键。 他倒抽一口气,像小孩子般欣喜若狂,恨不得大叫几声或是挥上几拳。只试了一次,他就突破了网站的脆弱防线!在他眼前的屏幕上,赫然出现了巴里·菲尔布拉泽的用户信息:他的名字、密码和全套资料。 安德鲁把那张在枕套里藏了整整一周的纸展平,开始工作。输入下面那段画了无数道线、修改了不知多少遍的话的工作量显然要大得多。 他尽可能地采用了一种客观的、难以辨识写作者身份的风格,模仿了报纸记者不带个人感情的口吻。 志存高远的教区议会参选人西蒙·普莱斯希望能登上为议会节省不必要开支的舞台。普莱斯先生对于节省成本绝不陌生,且应该能利用其许多有用的人脉关系使议会受益。他用偷来的物品添置家具以省钱——最新的战利品是一台电脑——而且,若是您想低价印些东西并愿意现金支付,他也是合适的人选。普莱斯先生会利用哈考特-沃尔什印刷厂的主管下班后的时间为您完成。 安德鲁把这段话从头到尾读了两遍。事实上,他已经在脑子里想了好多回。有很多可以针对西蒙的指控,然而,在安德鲁真正想要控诉父亲的那些方面,在他打算把自己的记忆、那些他经受过的生理上的恐惧和心理上的侮辱当作证据递呈时,法庭却并不存在。他能利用的只有他听西蒙亲口炫耀过的那些微小的违法行为,从中选取了这两个具体的例子——偷窃的电脑和偷偷摸摸的私活——因为这些都和西蒙的工作密切相关。印刷厂的人们知道西蒙干过这些勾当,而那些人有可能跟任何人提起,比如他们的家人和朋友。 他觉得自己的肠子在剧烈地颤动着,就像看到西蒙真正失控、逮到谁拿谁出气的时候一样。看到自己的背叛白底黑字地出现在屏幕上令他胆寒。 “你他妈的在干吗?”肥仔轻轻在他耳边问道。 臭气熏天的中年男人已经走了。肥仔挪到了这边坐,他正在看安德鲁写的那段话。 “操!”肥仔说。 安德鲁口干舌燥,手一动不动地放在鼠标上。 “你怎么进去的?”肥仔悄声问。 “SQL插入。”安德鲁说,“网上都有。议会网站的防火墙像屎一样烂。” 肥仔看上去兴奋得不得了,甚至露出了佩服之色。安德鲁看到他这个反应,又是得意又是害怕。 “你必须保密——” “让我给鸽笼子也来一个!” “不!” 安德鲁手握鼠标,迅速滑到一边,避开了肥仔伸过来的手指。这一背叛父亲的丑陋行为源于他记事以来便从身体内涌出的由愤怒、挫折和恐惧汇集而成的一锅烂粥,可他却无法向肥仔解释清楚,只能说:“我不是为了好玩儿才这么做的。” 他又把那段话看了第三遍,然后加上了标题。他能感觉到旁边肥仔的激动,就好像以前他们挤在一起看A片一样。安德鲁被进一步表现自己的欲望攫住了。 “看。”他说着把巴里的用户名改成了“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 肥仔大声笑了起来。安德鲁的手指在鼠标上动了动,把它滑到一边。他永远也不知道,若是没有肥仔在一旁看着,他还能不能进行到最后一步。随着鼠标轻轻一点,一条新的标题出现在帕格教区议会的留言板上:西蒙·普莱斯不适合参选议会。 外面的人行道上,他们面面相觑,笑得喘不过气来,虽然对刚刚发生的事情还心有余悸。然后安德鲁向肥仔借了火柴,点着了那张写着字的纸,看着它烧成黑色的灰烬,飘到肮脏的人行道上,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们的脚下。 第六节 10 三点半时,安德鲁离开了亚维尔,以确保能在五点钟之前回到山顶小屋。肥仔跟着他到了公交车站,然后突然显出一副心血来潮的样子,告诉安德鲁他想在城里再逛一会儿。 肥仔之前和克里斯塔尔约好在购物中心碰面,但也没说死。他慢悠悠地朝店铺街走去,想着安德鲁在网吧里的壮举,试着理清自己的反应。 他必须承认自己确实被震了一下,事实上,他觉得自己的风头被抢了。安德鲁一个人把这件事谋划仔细,谁也没有透露,并且有效地实施了: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敬佩。可是,肥仔感到被怠慢了,有些伤自尊,因为安德鲁独自一人制订了计划,一个字也没有告诉他。这就让肥仔怀疑,自己是否应该谴责安德鲁对其父亲的攻击不够光明正大?难道这一行为不是偷偷摸摸、老练过度吗?当面威胁西蒙或干脆揍他一拳才是更真诚的做法,不是吗? 是的,西蒙是臭狗屎,可他无疑是一坨真诚的狗屎,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丝毫不受社会约束,对传统道德置之不理。肥仔自问,他的同情心是否不该站在西蒙这边,那个他总是残酷而冷漠地以别人的糗事和霉运去逗乐的男人。肥仔总是告诉自己,他宁肯自己的父亲是西蒙,因为反复无常、且有着无法预料的暴力倾向的西蒙起码还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一个全情投入的敌人,比鸽笼子强。 另一方面,肥仔也没有忘记那桶掉下来的防腐油、西蒙野兽般的面孔和拳头、他口中发出的可怕吼声和顺着他自己的腿流下的热乎乎的液体,还有(也许这才是让他觉得最丢脸的)他全心地、绝望地呼唤特莎来救他的那一刻。肥仔也没那么刀枪不入,还不至于对安德鲁的复仇欲望毫不体恤。 于是,肥仔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起点:是的,安德鲁做了一件勇敢的事,聪明的事,并可能带来爆炸性的后果。肥仔再次感到一阵窝火,为什么想出这个主意的不是他呢?他正试图让自己摆脱后天习得的中产阶级对文字的依赖,然而要放弃一个自己擅长的项目又不是那么容易的。走在购物中心前院光滑的瓷砖地上时,他发现自己在琢磨能撕裂鸽笼子自以为是的伪装、把他剥光任人嗤笑的字句…… 他看到克里斯塔尔站在一小群丛地的年轻人中间,围着店铺间走道中央的长凳。尼奇、莱安妮和戴恩·塔利也在其中。肥仔没有犹豫,也没有表现出丝毫需要打起精神的样子,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双手插在口袋里,迎上那一排把他从头看到脚的目光。 “好吗,肥兄?”莱安妮招呼道。 “你好。”肥仔回应她。莱安妮不知向尼奇嘀咕了句什么,后者咯咯笑了起来。克里斯塔尔正起劲儿地嚼着口香糖,脸色绯红。她把头发往后一甩,好让耳环叮叮晃动,又把运动裤往上提了提。 “你好吗?”肥仔单独问候她。 “挺好。”她回答。 “你妈知道你出来吗,肥仔?”尼奇问。 “当然,是她带我来的。”肥仔冷静地对着那一群等着看他笑话的人说,“她在外面的车里等着呢。她说我可以在回家喝茶之前搞场快的。” 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除了克里斯塔尔。她尖叫道:“滚开,不要脸!”但看上去却挺高兴的。 “你抽卷烟吗?”戴恩·塔利的眼睛盯着肥仔的前胸口袋。他的嘴唇上有一大块黑痂。 “抽啊。”肥仔说。 “我叔叔也抽,”戴恩说,“把他该死的肺玩儿完了。” 说着,他开始漫不经心地揪嘴上的痂。 “你们俩去哪儿?”莱安妮看看肥仔,又看看克里斯塔尔。 “不知道。”克里斯塔尔嚼着口香糖,眼睛瞥向肥仔。 他没有给她们俩答案,只是翘起一只拇指,示意购物中心的出口处。 “回见。”克里斯塔尔大声对其他人说。 肥仔随意地半抬起一只手挥了挥,以示告别,然后就走开了,克里斯塔尔大步跟在后面。他听到身后传来更多的笑声,但毫不在意。他知道自己的这次亮相无可挑剔。 “我们去哪儿?”克里斯塔尔问。 “不知道,”肥仔说,“你通常都去哪儿?” 她耸耸肩,继续往前走,嘴里还在嚼着。他们离开购物中心,沿着商业街往前,距离上次找到隐蔽地方的娱乐场还有点儿路。 “真的是你妈妈送你来的?” “操他娘的当然不是。我坐公交车来的,懂了吗?” 克里斯塔尔毫无怨言地忍受了肥仔的斥责。她扭头看着商店橱窗里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又高又瘦又古怪的肥仔是学校里的名人,就连戴恩也认为他很有趣。 “他只是在利用你,你这个笨婊子,”三天之前,在福利街的一个街角,艾什莉·梅勒向她啐道,“因为你是只鸡,跟你妈一样。” 艾什莉本来是克里斯塔尔一帮的,直到她们俩同时喜欢上另一个男孩。艾什莉的脑子不正常是臭名远播的,她会突然暴怒或大哭,在温特登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学业支持处和教导室里度过的。另一个足以说明她没脑子预见后果的例子是,她竟然敢在克里斯塔尔的地盘上挑衅她,就没想到克里斯塔尔会有帮手,而她是孤家寡人。结果,尼奇、吉玛和莱安妮把艾什莉团团围住,并摁住了她。克里斯塔尔冲着所有她够得着的地方又扇又打,直到她的指关节沾着血从那姑娘的嘴边离开。 克里斯塔尔一点也不担心被报复。 “像屎一样软,比屎还稀两倍。”她对艾什莉及其家人的评价是这样的。 然而艾什莉的话刺痛了克里斯塔尔心中某个柔软敏感的部位。所以,第二天肥仔在学校找到她并首次邀请她周末见面时,她高兴坏了。她立刻告诉尼奇和莱安妮,自己周六要和肥仔·沃尔约会,并得意地看到她们脸上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最圆满的是,他真的在约定的时间(当然,半小时之内也算)出现在她的朋友们面前,并和她一起离开了。他们俩真的像是在谈恋爱一样。 “你在忙什么?”沉默着走了五十码、走过了那家网吧之后,肥仔开口问道。他觉得跟身边人保持对话的这一传统还是有必要的,即使他脑子里想的是在走半小时路到游乐场之前还能不能找到别的隐蔽地儿。他想在他们俩都吸了大麻、恍恍惚惚的时候搞她,他很好奇那会是什么感觉。 “我今天上午去医院看凯斯奶奶了,她中风了。”克里斯塔尔回答。 凯斯奶奶这次没有试图说话,但克里斯塔尔觉得她知道她来了。正如克里斯塔尔预料的那样,特莉拒绝去医院探视,于是克里斯塔尔独自在病床边坐了一个小时,直到要来这儿赴约的时间到了才离开。 肥仔对克里斯塔尔生活中的细节是好奇的,但仅限于把她当作了解丛地真实生活的一个入口。具体到探病这样的事就无法调动他的兴趣了。 “还有,”克里斯塔尔带着难以抑制的骄傲补充道,“我接受了报纸的采访。” “什么?”肥仔吃了一惊,“为什么?” “是关于丛地的,”克里斯塔尔说,“他们想知道我是怎么在那里长大的。” (记者终于在她家里找到了她,在获得特莉不情不愿的许可后,把她带到了一家咖啡馆。那位女记者不停地问她,在圣托马斯上学有没有帮到她,那段求学经历是否以任何方式改变了她的人生。对于克里斯塔尔的答案,她似乎有些不耐烦和受打击。 “你在学校的成绩怎么样?”她问。克里斯塔尔的回答含糊且抵触。 “菲尔布拉泽先生说,他认为圣托马斯开拓了你的眼界。” 对于“眼界”这个问题,克里斯塔尔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想到圣托马斯时,脑子里出现的是她喜欢的那个长着高大七叶树的操场。每一年,那棵树都会如落雨般掉下无数光溜溜的果实,而来圣托马斯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七叶果。她还喜欢校服,起码刚开始时是这样,因为她喜欢看起来跟别人一样。看到广场中央的战争纪念碑上有曾祖父的名字,她也十分激动。二等兵塞缪尔·威登。她认识的人中,只有另一个男孩的姓也在纪念碑上,那是个农场主的儿子,九岁就会开拖拉机,还曾经在展示课上带了一只小羊到班上。克里斯塔尔永远忘不了小羊的绒毛摸在她手心里的感觉。告诉凯斯奶奶这件事时,凯斯奶奶说她们家曾经一度也是农场的工人。 克里斯塔尔也喜欢那条两岸葱郁、水波碧绿的河,他们曾数次去那里远足。不过,她最爱的还是圆场棒球和田径运动。不管是什么体育项目,她都是大家最想要的队友。不管何时她被挑中,对手队中总是一片呻吟,听得她十分得意。有时她也会想起那几位特别被派来指导她的老师,尤其是詹姆森小姐,她年轻而时髦,有一头金色的长发。克里斯塔尔总是幻想着安妮-玛丽会有一点点像詹姆森小姐。 然后还有一些令克里斯塔尔印象深刻的片段,那些细节栩栩如生。比如火山:它们是由活动的地壳板块构成的,课上,孩子们做了模型火山,往里面装了小苏打和洗洁精,它们从模型里爆了出来,涌到塑料托盘上。克里斯塔尔爱死了那节课。她还知道维京人:他们乘着长艇,戴着有角的头盔,尽管她已经忘记了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大不列颠,以及为什么来。 然而,关于圣托马斯的回忆还包括班上的小女孩们对她嘀嘀咕咕的议论。她们中有一两个被她扇过耳光。社保局的人允许她回到母亲身边时,她的校服已经变得又小又紧、污迹斑斑,学校为此给家里寄了信,害得凯斯奶奶和特莉大吵了一架。除了打圆场棒球,学校里的女孩们不愿意要她加入她们的任何团队。直到现在,她还记得莱克西·莫里森给班上每个同学都发了一个粉红色的小信封,里面装着派对请柬,走过克里斯塔尔身边时——克里斯塔尔记忆中是如此——却只是仰起头走了过去。 只有两三个同学邀请过她参加派对。她不知道肥仔或他的妈妈还记不记得她曾去他们家参加过生日派对。那一次,全班同学都被邀请了,凯斯奶奶特意给克里斯塔尔买了一条裙子。所以,她知道肥仔家的后花园很大,里面有个小池塘、一个秋千和一棵苹果树。孩子们吃了果冻,然后一起玩麻袋赛跑③。特莎不得不批评了克里斯塔尔,因为她为了那块塑料奖牌奋不顾身,一路上都在推其他孩子,弄得其中一个流了鼻血。 ③一种游戏。参加者把一条或两条腿放入齐腰的麻袋或枕套中,从起点跳到终点。 “你还是喜欢圣托马斯的,对不对?”女记者问道。 “是。”克里斯塔尔回答,但她也知道自己没有表达出菲尔布拉泽先生想让她表达的意思。她真希望他能在身边,帮帮她。“是的,我喜欢那里。”) “他们怎么会想找你问丛地的事?”肥仔问。 “是菲尔布拉泽先生的主意。”克里斯塔尔回答。 过了几分钟后,肥仔又问:“你抽烟吗?” “什么烟,大麻卷吗?抽,我在戴恩那儿抽过。” “我带了一点儿。”肥仔说。 “从斯凯·科比那儿搞来的?”克里斯塔尔问。肥仔不确定自己是否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揶揄,因为斯凯是温和的、安全的选择,是中产阶级的孩子们会找的人。如果真是在嘲笑他,他倒是喜欢她这份真实。 “那么你们去哪儿弄?”他来了兴趣。 “我不知道,我抽的是戴恩的。”她说。 “会不会是奥伯?”肥仔猜道。 “奥伯是个狗娘养的。” “他怎么了?” 然而克里斯塔尔没有合适的字眼来说明奥伯到底怎么了,即使她有,她也不想谈论这个人,因为想起他,她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有时,他会到家里来和特莉一起嗑药,其他时候他会来跟她上床。克里斯塔尔有时会在楼梯上碰到他,一边拉着他那脏兮兮的裤子前裆,一边透过瓶底厚的眼镜冲着她色迷迷地笑。奥伯经常会有些小活儿交给特莉,比如藏台电脑什么的,或是让陌生人在家里待一晚,要么就是一些克里斯塔尔不清楚是什么的营生,只知道届时她妈妈会出去好几个小时。 不久之前,克里斯塔尔做过一个噩梦。梦里,她的母亲被拽着手脚,四肢摊开,绑在一个类似铁架子的东西上,她的身体似乎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洞,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巨型鸡。梦里,奥伯在特莉山洞般的身体内部进进出出,不知摆弄些什么东西,特莉小小的脑袋看上去既害怕又凄凉。醒来时,克里斯塔尔感到又难过,又愤怒,又恶心。 “他是个混球。”克里斯塔尔说。 “他是不是一个光头、脖子上全是文身的高个子?”肥仔问。本周第二次翘课时,他坐在丛地的一堵墙上,无所事事地乱看了一个小时。那个在一辆白色货车的后面忙活的秃头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那是皮奇·普里查德,”克里斯塔尔说,“如果你是在塔本路上看到他的话。” “他是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克里斯塔尔回答,“你可以去问戴恩,他有哥们儿认识皮奇的兄弟。” 不过,她很高兴看到他真的对这些感兴趣,以前他从未一口气跟她说这么多话。 “他被判刑了,只不过是缓期执行。” “因为什么?” “他在克罗斯基斯用碎玻璃划伤了一个人。” “为什么?” “我他妈的怎么会知道?我又不在那儿。”克里斯塔尔说。 她心情很好,而她心情很好的时候说话往往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除了对凯斯奶奶的担心(但不管怎么说,凯斯奶奶还活着,活着就有康复的希望),这两周过得还不错。特莉再次开始了贝尔堂的戒毒项目,并一直坚持着,同时克里斯塔尔也保证每天把罗比送到托儿所去。他的小屁股基本上好了。那个社工看上去挺满意的。克里斯塔尔自己也每天去学校,尽管她一次也没参加过周一或周三跟特莎的见面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去。有时候,人就是会改掉某些习惯。 她又扭头看看肥仔。她以前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喜欢他,直到在学校剧场的迪斯科舞会上他挑中了她。所有的人都认识肥仔,他讲的某些笑话广为流传,就像电视上好玩儿的事情一样。(克里斯塔尔在每个人面前都装作自己家里有电视。她在朋友们和凯斯奶奶的家里看过不少,足够让她装一装。“是,真烂。”“我知道,我也差点吓尿了裤子。”别人讨论看过的电视节目时,她就会说些诸如此类的话。) 肥仔正在想象被碎玻璃划伤会是什么感觉。玻璃的尖端割破他脸上柔软的皮肉,他能感觉到那里的神经如被火烧,空气刺痛了伤口,血涌出来时,热乎乎,湿嗒嗒的。他发现嘴角的皮肤立刻抽动着变得异常敏感,仿佛真的被划破了一样。 “他还随身带刀吗?我是说戴恩?”他问。 “你怎么知道他随身带刀?”克里斯塔尔反问道。 “他用刀威胁过凯文·库珀。” “哦,是的。”克里斯塔尔承认了,“库珀是个蠢材,不是吗?” “是,他是个蠢材。”肥仔说。 “戴恩带着刀是为了防赖尔登兄弟。”克里斯塔尔给出了答案。 肥仔喜欢克里斯塔尔“事实就是如此”的口气,她认为带刀没什么不对,因为跟人结了梁子,就要做好暴力相向的准备。这就是生活粗粝的真实面,这就是真正重要的东西……当天,汪汪到家里去之前,鸽笼子还在纠缠特莎,一定要问她他的竞选宣传册是用黄纸印还是白纸印好…… “到那里去怎么样?”过了一会儿,肥仔建议道。 他们的右边是一面长长的石墙,墙上的门开着,可以瞥见里面的绿茵和石头。 “好,没问题。”克里斯塔尔说。她以前也进过一次墓地,是跟尼奇和莱安妮一起。她们坐在一个墓穴上面,开了两罐饮料,心下对自己的行为稍有忐忑。后来,一个女人冲着她们大喊,骂了几句,她们就离开了,走时莱安妮把空易拉罐向那女人抛了过去。 然而,当和克里斯塔尔走在坟墓间宽宽的水泥道上时,肥仔发现这里太暴露了,那些蒙着青苔的扁平墓碑根本起不到任何遮掩作用。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远端的伏牛花树篱。他径直从墓地穿了过去,克里斯塔尔跟在后面,双手插在口袋里。他们在长方形的墓床间穿行,绕过一个个经年磨损、字迹难辨的墓碑。这是个很大的墓地,被打理得十分精心。最终,他们看到了那些较新的墓,上面竖着精雕细琢的黑色大理石墓碑,金色碑文。墓前敬献给死者的鲜花犹未枯萎。 献给林赛·凯尔,1960.9.15-2008.3.26 睡个好觉,妈妈 “嗯,在那边没问题。”肥仔瞅瞅开着黄花的多刺灌木和水泥墙间黑黢黢的缝隙。 他们爬进潮湿的树荫,脚踩在泥土上,背贴着冰冷的墙壁。从灌木的间隙可以看见一块块墓碑,但是并无人影。肥仔娴熟地做起了大麻烟卷,他希望克里斯塔尔在看着他并觉得他很厉害。 然而克里斯塔尔的目光透过葱郁的深绿色叶冠凝视着外面,想着安妮-玛丽。谢莉尔阿姨告诉她,安妮-玛丽周四去医院看过凯斯奶奶。如果她那天恰好翘课,也去了医院,她们就终于可以见上一面了。她幻想过很多次自己和安妮-玛丽的相遇。她会对她说:“我是你的妹妹。”在这些幻想中,安妮-玛丽总是很高兴。认识之后她们会一直见面,最后安妮-玛丽会建议克里斯塔尔搬去与她同住。想象中的安妮-玛丽有一栋像凯斯奶奶家那样的房子,整洁而干净,只是还要现代得多。最近,在她的想象中,克里斯塔尔又加入了一个躺在褶边摇篮里的粉嘟嘟的婴儿。 “给你。”肥仔说着把烟卷递给克里斯塔尔。她吸了一口,让烟雾在肺里停了几秒。大麻开始发挥作用,她的表情变得柔和而迷幻。 “你没有兄弟姐妹,”她问,“是不是?” “没有。”肥仔说着摸摸口袋,看避孕套带了没有。 克里斯塔尔惬意地晃着脑袋,把烟卷递回给肥仔。肥仔吸了一大口,吐了几个烟圈。 “我是收养的。”过了一会儿,他说。 克里斯塔尔目瞪口呆地看着肥仔。 “你是收养的?真的?” 在意识稍有模糊、感官也略微迟钝的情况下,秘密轻易就被吐露,一切都变得容易了。 “我的姐姐被收养了。”克里斯塔尔对她和肥仔会这样互吐隐衷感到惊奇,但很高兴能够谈谈安妮-玛丽。 “是真的。我很可能出生在跟你差不多的家庭里。”肥仔说。 可是克里斯塔尔没有在听,她只想诉说。 “我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利亚姆,但我没出生之前他们就被带走了。” “为什么?”肥仔问。 他突然十分关心起来。 “我妈妈当时和里奇·亚当斯住在一起。”克里斯塔尔说。她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地吐出长烟。“那家伙是个变态。他要在牢里关一辈子,因为杀了人。他整天打妈妈和那两个孩子,然后约翰和苏就把他们带走了,后来社保也介入了,最后约翰和苏领养了他们。” 她又吸了一口,想着这段她出生之前的浸染在鲜血、愤怒和黑暗中的岁月。她听说了关于里奇·亚当斯的一些事情,主要是从谢莉尔阿姨那里。他用一岁大的安妮-玛丽的胳膊来捻香烟,还踢断了她的肋骨。他也打断了特莉脸上的骨头,直到现在,特莉的左脸颊跟右边比起来还有些凹陷。特莉的毒瘾一发不可收拾。基于对形势的判断,谢莉尔阿姨认为必须把那两个无人照料且饱受虐待的孩子从他们的父母身边带走。 “只能这样。”谢莉尔说。 约翰和苏是他们的远房亲戚,没有孩子。克里斯塔尔从来也没搞清楚,在他们家复杂的家谱上,约翰和苏处于什么位置,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更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实施特莉口中如同绑架般的营救的。跟官方纠缠了很久后,他们终于取得了孩子的监护权。而特莉一直跟里奇住在一起,直到他被捕入狱,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安妮-玛丽和利亚姆,至于原因究竟是什么,克里斯塔尔就不得而知了。整个故事溃烂流脓,充满憎恨、无法原谅的言语与威胁、限制令以及众多的社工。 “那么谁是你的爸爸?”肥仔说。 “外号老爷车。”克里斯塔尔努力想回忆起那人的真名。“巴里。”她小声说道,尽管怀疑这个答案不对。“巴里·科茨。只不过我用了妈妈的姓,威登。” 透过浓重的、甜蜜的烟雾,那个因为吸食毒品过量而死在特莉家卫生间里的年轻人又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把烟卷递给肥仔,头倚在石墙上,看着上方那条被深色叶片涂抹上斑驳之色的一线天。 肥仔正在想着那个杀了人的里奇·亚当斯。不知道他自己的生身父亲是否也关在某处的监狱里,像里奇一样有文身,精瘦,肌肉发达。他不自觉地把鸽笼子跟这个强壮的、真实的男人相比。肥仔知道,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生母分开了,因为家里有特莎抱着他的照片,小小的,脆弱得像雏鸟一般,头上还戴着一顶白色的羊毛小帽。他是个早产儿。尽管他没有问,特莎还是告诉了他一些事情。比方说,他知道自己的生母生他时年龄很小。或许她就像克里斯塔尔这样,是人人都能骑的公用自行车…… 在大麻的作用下,他飘飘然起来。他把一只手放在克里斯塔尔的后脖颈上,将她拉向自己,开始吻她,并将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另一只手摸向她的Rx房。他脑袋昏沉,手脚沉重,甚至触觉都受了影响。他摸索了一小会儿,才把手伸进她的T恤,塞入她的胸罩里。她的嘴很热,散发着烟草和大麻的味道,她的唇干燥而皴裂。他的兴奋也似略微变得迟钝,仿佛所有的感官都蒙上了一层无形的毛毯。把她的衣服拽开花了比上次更长的时间,戴避孕套也很费劲,因为他的手指已经变得僵硬而麻木。他甚至不小心把胳膊肘撞到了她肉乎乎的腋窝,连带着全身的重量,疼得她尖叫了一声。 她的身体比上次更干。他用力挤了进去,下定决心要实现此行的目的。时间像胶水般凝滞迟缓,他却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这让他有些焦躁,因为他感觉仿佛另有一个人,蹲伏在近旁,看着他们,在他耳边沉重地呼吸着。克里斯塔尔轻声呻吟着。她仰着头,使她的鼻子看上去很宽大,有些像猪鼻子。他把她的T恤推上去,看着她洁白光滑的Rx房在解开搭扣的胸罩里轻轻晃动。他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射了,而他自己满意的哼哼声也似乎属于那个蹲在一边偷听的陌生人。 他从她身上翻下来,褪下避孕套扔到一边,提上裤子拉链。他仍然觉得有些紧张不安,赶忙四下张望以确定这儿真的只有他们两个。克里斯塔尔一手拽起裤子,一手把T恤拉下来,然后把手背过去系上胸罩。 在他们坐在灌木丛后面的这会儿,天空变得更加多云阴暗。肥仔的耳朵里隐隐地嗡嗡作响,他很饿,脑子也几乎转不动了,耳朵却出奇地灵敏。他怎么也无法摆脱被人偷窥的恐惧,或许那人就坐在他们身后的墙头上呢。他想赶快离开。 “我们……”他嘀咕着,没有等她便爬出灌木丛,站了起来,掸掉身上的土。一百码开外有一对老夫妇,在一个坟墓边躬着身。他想逃开那两双或许看了、或许没看他干克里斯塔尔·威登的鬼魅之眼,而与此同时,找到正确的公交车站、坐车回到帕格镇的过程却艰巨得近乎难以忍受。他希望自己能够在一秒钟内被传送到自己的阁楼卧室里去。 克里斯塔尔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出来了。她拽拽T恤的下摆,无意间往脚下的草地看了一眼。 “该死。”她咕哝了一句。 “怎么了?”肥仔说,“来吧,我们走。” “是菲尔布拉泽先生。”她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什么?” 她指着他们面前的小土丘。上面还未立碑石,但铺满了鲜花。 “看到了吗?”她说着蹲了下来,指着裹花的玻璃纸上夹的小卡片。“上面写着菲尔布拉泽。”她很容易就认出了这个名字,因为正是这个名字在她家与学校间穿梭,请求她的母亲允许她坐着小巴车离家去训练。“‘给巴里’,”她仔细地读着,“还有这个写着,‘给爸爸’。”她慢慢地念出了这几个字,“‘来自……’” 但尼安和西沃恩的名字她就不认识了。 “那又怎么样?”肥仔虚张声势地问,其实心里有些害怕。 那个柳条编的棺材就躺在他们下方几英尺处,里面躺着那个整天欢天喜地的小个子,他是鸽笼子最好的朋友,所以肥仔整天都能在自己家里看到他。而现在,他正在土里腐烂着。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他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这件事看上去像是某种报应。 “走吧。”他说,但克里斯塔尔没有动。“怎么了?” “我为他参加了划艇队,是不是?”克里斯塔尔突然说。 “是又怎么样?” 肥仔像一匹惊马般躁动,不自觉地悄悄往后退。 克里斯塔尔抱着自己,盯着那个坟头。她觉得空虚、悲伤和肮脏。她真希望他们没有在这里做,没有这么靠近菲尔布拉泽先生。她很冷。不像肥仔,她没穿夹克。 “走。”肥仔又说了一遍。 她跟着他走出了墓地。一路上,他们俩再也没说过话。克里斯塔尔想着菲尔布拉泽先生。他总是叫她“克里斯”,其他人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她喜欢当克里斯。他总是喜欢大笑。可她现在却想哭。 肥仔在想,怎么才能把这件事编个笑话讲给安德鲁听。说他吸了大麻,干了克里斯塔尔,然后疑神疑鬼地觉得被人偷窥,最后爬出来时几乎一头撞在巴里·菲尔布拉泽的坟头上。可是,这事儿想起来怎么都不觉得好笑,起码现在还笑不出来。 第一节 7.25一项决议不应与多于一个的主题相关……忽视这一准则通常会导致混乱的讨论并有可能导致混乱的行动。 ——查尔斯·阿诺德-贝克 《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 1 “……从这里冲出去,扯着喉咙骂她是巴基斯坦婊子。现在报纸也打电话来想采访,因为她……” 会议室的门敞着缝,所以,尽管接待员的声音不比耳语高多少,帕明德从旁边走过时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她不动声色地迅速上前一步,把门拉开,看见一个接待员正和见习护士紧挨在一起窃窃私语。门突然打开,那两个人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 “贾瓦德医——” “入职的时候签了保密协议,你明白吗,凯伦?” 接待员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是,我——我没有——劳拉已经——我是来给你这个备忘的。《亚维尔公报》打电话来了。威登太太去世了,她的一个孙女说——” “这些是给我的吗?”帕明德指着凯伦手上的病历,冷冷地问。 “哦——是的,”凯伦慌乱地说,“他想让克劳福德医生接诊,不过——” “你最好回接诊台去。” 帕明德接过病历,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向接诊台。到了那里,面向一堆病人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该叫谁,于是低头扫了一眼手中的文件夹。 “莫里森先生。” 霍华德笨重地站了起来,迈着惯常的摇晃步伐微笑着朝她走来。厌恶像胆汁一样涌上帕明德的喉咙。她转过身,走回她的诊室。霍华德跟在后面。 “帕明德一切都好吗?”说着,他关上门,不待邀请便在患者位上坐下。 这是他的习惯问候语,但今天听上去却像是在奚落她。 “哪里不舒服?”她生硬地问。 “有点儿难受,”他说,“就在这儿。看来需要点乳膏什么的。” 他把衬衫从裤子里拽出来,往上掀了几英寸。在他的大肚子垂下来盖住大腿根的地方,帕明德看到一片鲜红的皮肤。 “你要把衬衫脱下来。”她说。 “只有这里痒。” “我需要看整个上半身的皮肤。” 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解纽扣的时候,他问:“看到我今天早上发给你的议程了吗?” “没有,我今天还没有看邮箱。” 她并没有说实话。事实上,帕明德已经看到了他发来的议程并十分生气,可现在不是告诉他的时候。她讨厌他把教区议会的事情带到她的诊室里来,讨厌他提醒自己在某方面他是她的上级,尽管她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有权让他脱衣服。 “你能不能——我需要看看下面。” 他抱起那摊像围裙般盖在腰间的肥肉,先是露出了裤子的上半部,然后终于轮到了腰带。他双手满抱着自己的脂肪,低头冲她微笑着。她把自己的椅子拉近些,脑袋与他的腰带平行。 霍华德的肚子上,方才隐藏起来的褶皱里有一片丑陋的、脱皮的疹子,像烫伤般通红,从躯干一侧蔓延到另一侧,活像一张脏乎乎的笑脸。一股腐坏的肉味飘到帕明德的鼻孔里。 “摩擦伤,”她说,“你挠抓的地方起了丘疹。好了,你可以把衬衫穿上了。” 他泰然地放下大肚子,伸手去拿衬衫。 “你会看到,我把贝尔堂的楼也放入了议程中。它如今正在吸引媒体的关注。” 她正在电脑上打字,没有回答。 “《亚维尔公报》,”霍华德说,“我正在给他们写文章。”他自下而上扣着衬衫的扣子,“谈到了问题的两面。” 她试图不去听他说什么,但那家报纸的名字让她的胃部一紧。 “你上次量血压是什么时候,霍华德?我没有看到过去六个月内的检测结果。” “没问题的,我一直吃药控制。” “不管怎样,还是应该查查,反正你都来了。” 他又叹了口气,费力地卷起了袖子。 “他们会先刊登巴里的文章,”他说,“你知道他投了一篇文章吗?关于丛地的?” “知道。”她没有听从自己的判断,说了实话。 “你有副本吗?我不想跟他的内容重复。” 她握着血压计袖带的手颤抖了一下。袖带扣不上他的胳膊,于是她把它取下来,起身去拿大号的。 “不,”她背对着他,说,“我从来没看过。” 他看着她捏球囊,并带着仿佛观看某种异教仪式的宽容微笑注视着血压刻度。 “太高了。”她告诉他。结果显示低压一百,高压一百七。 “我在吃药。”他挠挠刚才袖带绕过的地方,然后放下袖子。“克劳福德医生没有意见。” 她开始在电脑屏幕上浏览他的药物清单。 “你吃的降压药是氨氯地平和苄氟噻嗪,对不对?然后是降血脂的辛伐他汀……没有用受体阻滞药……” “因为我有哮喘。”霍华德边把袖子捋直,边说。 “……是的……还有阿司匹林。”她转身看着他,“霍华德,体重是你的健康问题中唯一要紧的一项。你咨询过营养师吗?” “我开了三十五年熟食店,”他仍然微笑着,“不需要别人教我怎么吃。” “生活方式上的些微调整会带来巨大的改变。如果你能减去……” 霍华德微微眨了眨眼,轻松地说:“还是简单点,我需要的就是止痒药膏。” 帕明德把心中的怒气都发泄在键盘上,重重地打下抗真菌和类固醇药膏。处方打印出来后,她一言不发地递给霍华德。 “谢谢你,”他说着把自己沉重的身体拽出椅子,“祝你愉快。” 2 “你想干什么?” 特莉·威登干瘪的身体被自己的门衬托得十分渺小。她用爪子般的双手抓住两边门框,堵住门口,试图显得更有威慑力些。现在是早上八点,克里斯塔尔刚刚带着罗比离开。 “只想跟你谈谈。”她的姐姐说。谢莉尔穿着白色的马甲和一条运动裤,看上去肩宽体壮,像个男人。她抽了一口香烟,在烟雾中斜眼看着特莉。“凯斯奶奶死了。”她说。 “什么?” “凯斯奶奶死了,”谢莉尔大声又说了一遍,“反正你他妈的也不在乎。” 然而,特莉第一次就听到了。凯斯奶奶的死讯仿佛一记重拳打在她的肚子上,困惑中,她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声。 “你又吸了?”谢莉尔看着她那张紧绷而空洞的脸,厉声问道。 “滚,我没吸。” 她说的是真话。那天早上,特莉没有吸毒;三个星期以来,她都没有吸。她并不为此感到骄傲,她的厨房里也没有挂着星象图,她以前坚持的时间更长,甚至有过几个月不吸的纪录。过去的两周内,奥伯不在,所以控制变得容易些。但她的工具仍然放在那个旧饼干桶里,渴望正像永恒之火,在她脆弱的身体内燃烧。 “她是昨天死的,该死的丹尼埃尔拖到今天早上才告诉我,”谢莉尔说,“而我当时正准备去医院看她。丹尼埃尔想要房子。凯斯奶奶的房子。那个贪得无厌的婊子。” 特莉很久没有进过霍普街上的那个带露台的小房子了,但当谢莉尔说话时,她却生动地看到了餐柜上摆的小玩意儿和窗上的纱帘。她能想象出丹尼埃尔站在那里,在橱柜里东翻西找,往口袋里顺手牵羊。 “葬礼星期二九点举行,就在火葬场。” “知道了。”特莉说。 “那栋房子我们和丹尼埃尔同样有份,”谢莉尔说,“我会告诉她我们要拿到应得的一份。怎么样?” “好。”特莉说。 她看着谢莉尔的淡黄色头发和文身消失在街角,然后回到屋里。 凯斯奶奶死了。她们很久没有讲话了。你的事我沾也不沾了。我受够了,特莉,够了。尽管如此,她从来没有不理克里斯塔尔。克里斯塔尔成了她的心头肉。她去看克里斯塔尔那蠢到家的划艇比赛。临死前她喊的是克里斯塔尔的名字,不是她的。 好,没关系,死老太婆,我才不在乎。一切都太迟了。 特莉胸口发紧,颤抖着在气味难闻的厨房里摸索香烟,虽然她实际上渴望的是勺子、火和针管。 太晚了,已经来不及对那老太太说她早就该说的话。太晚了,已经来不及再次成为她的特莉宝贝儿。大女孩儿不哭泣……大女孩儿不哭泣……时隔多年以后,她才意识到由凯斯奶奶那副老烟枪的哑嗓子唱出的,其实是《雪莉宝贝》这首歌。 特莉的手在厨台上摸索,像害虫在垃圾中爬行。她找到一个个香烟盒,撕开,却发现都是空的。十有八九是克里斯塔尔拿走了最后一根烟,她现在已经是头贪婪的小母牛了,就像那个隐瞒凯斯奶奶死讯、希望能在她遗物里找到宝的丹尼埃尔。 一个油乎乎的盘子里有根长烟头,特莉把烟头在她的T恤衫上擦擦,用煤气炉子点着了烟。在她的脑子里,特莉听到了十一岁自己的声音。 我希望你是我的妈妈。 她不想记起往事。她靠在水池上吸着烟,试着让自己往前看,想想两个姐姐之间即将发生的激战。没有人敢跟谢莉尔和沙恩过不去:他们俩的拳头都很厉害,而且沙恩前不久才将点着的破布塞进某个可怜虫的信箱,那正是他上次被拘禁的原因,若不是当时那家刚好没人,他现在还放不出来。但丹尼埃尔也有谢莉尔没有的武器:钱、她自己的房子,还有一部固定电话。她认识公职人员,也知道怎样跟他们交谈。她是那种有备用钥匙和神秘文件的人。 然而,尽管丹尼埃尔有秘密武器,特莉仍然怀疑她拿不到房子。有权争房子的人并不止她们三个。凯斯奶奶有许多孙子孙女,重孙辈也人数众多。特莉被奶奶收留之后,她的父亲又生了更多的孩子。谢莉尔断定足有九个,是五个不同的母亲生的。特莉从来没有机会结识她那些同父异母的手足,倒是克里斯塔尔告诉她凯斯奶奶见过他们。 “是吗?”她当时回嘴道,“我希望他们把她偷光,那个愚蠢的死老太婆!” 她是见到了其他的家庭成员,可就特莉听到的传闻,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天使。可只有她,曾经被叫做特莉宝贝儿的她,被凯斯奶奶永远地弃之门外。 清醒的时候,糟糕的思绪和回忆就会从身体内部的黑暗中倾泻出来,头骨里仿佛有黑色的苍蝇在嗡嗡乱叫。 我希望你是我的妈妈。 特莉今天穿的是吊带背心,完全暴露了她满是伤疤的胳膊、脖子和上半部后背,那些地方的皮肤扭曲成不自然的褶皱,像融化的冰淇淋。十一岁时,她在西南综合医院烧伤科待了六个星期。 (“怎么会这样,亲爱的?”临床孩子的母亲问她。 她的父亲朝她扔了一锅燃烧的肥肉碎片,烧着了她身上穿的那件“人类联盟”T恤衫。 “意外。”特莉嘟囔着回答。对所有的人她都是这么说的,包括义工和护士。她宁肯自己被活活烧死,也不愿父亲去坐牢。 特莉十一岁生日过后不久,母亲就抛下三个女儿离家出走了。很快,丹尼埃尔和谢莉尔就搬出去跟她们男朋友的家人一起住了。特莉是唯一被落下的那个。她努力地为父亲做饭,固执地抱着母亲会回来的希望。尽管刚进医院的时候要忍受日夜不停的疼痛和恐惧,她仍然觉得发生这种事是令人高兴的,因为可以肯定,母亲必然会听到消息,回来找她。病区入口处每有动静,特莉的心都会激动地猛跳一阵。 然而,在那孤单痛苦的六周里,凯斯奶奶是唯一的探病人。凯斯奶奶坐在孙女的床边,陪她度过安静的下午和傍晚,提醒她对护士说谢谢。尽管表情严厉,要求严格,奶奶却总是表现出意料之外的温柔。 她给特莉买了一个廉价的塑料娃娃,穿着亮闪闪的雨衣,但当特莉脱下它的衣服时,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没有穿内裤,奶奶。” 凯斯奶奶咯咯地笑了起来,之前她从未这样笑过。 我希望你是我的妈妈。 她希望凯斯奶奶把她带回家。她这样请求过她,凯斯奶奶也答应了。有时,特莉觉得,尽管疼痛,住院的几个星期仍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那段时间是那么安全,人们都照顾她,对她很好。她本以为自己会跟着凯斯奶奶回家,住到那个挂着漂亮纱帘的房子里,而不是回到父亲身边。那里,卧室门会在半夜打开,弹落谢莉尔留下的大卫·埃塞克斯海报,父亲手放在裤子拉链上朝她的床边走来,不管她怎样苦苦哀求……) 成年的特莉把香烟过滤嘴扔在厨房的地板上,大步朝前门走去。她需要比尼古丁更强的东西。她沿着门口的小径走到街上,朝着刚刚谢莉尔离开的方向继续往前。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两个邻居站在人行道上聊天,看着她走过。像幅图画对不对?还会持续一会儿。特莉知道自己永远是八卦的话题,她知道她们会说些什么,有时她们会冲着她喊出来。隔壁那个自以为是的贱人一直在向教区议会唧唧歪歪地抱怨特莉的花园。操他妈的,操他妈的,操他妈的…… 她开始小跑起来,试图能够跑赢回忆。 你连他的爸爸是谁都不知道,是不是,你这个小贱人?你的事我沾也不沾了。特莉,我受够了。 那次是她们最后一次谈话,之后,凯斯奶奶就跟别人一样称呼她,而特莉也以牙还牙。 那就见你的鬼去吧,死老太婆,见你的鬼! 她从来没有说过:“你辜负了我,凯斯奶奶。”她从来没有说过:“你为什么不带我回家?”她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胜过任何人,凯斯奶奶。” 她希望奥伯大神已经回来了。他应该是今天回来,今天或明天。她必须吸一点。必须。 “嗨,特莉。” “看到奥伯了吗?”她问那个站在酒铺墙边就酒抽烟的男孩。后背上的伤疤似乎开始烧灼起来。 男孩摇摇头,嘴里不知嚼着什么,色迷迷地看着她。她加快了脚步。社工、克里斯塔尔和罗比,这些纷至沓来的思绪也让她难受:更多嗡嗡叫的苍蝇,但他们跟那些盯着她看的邻居一样,只知道批评她,他们不理解她的需求有多么迫切。 (凯斯奶奶把她从医院接回家,安置在多余的房间里。那是特莉睡过的最干净、最漂亮的房间。在那里的三个晚上,凯斯奶奶给了她睡前的晚安之吻后,她都会坐起来,重新摆弄身旁窗台上的小装饰品:玻璃花瓶里叮当作响的一束玻璃花,里面嵌了贝壳的粉红色塑料镇纸,还有特莉的最爱,一匹前蹄腾起、傻笑着的陶马。 “我喜欢马。”她曾经告诉凯斯奶奶。 母亲没离开之前的日子里,学校曾组织学生去参观农业展。特莉这一班的同学看到了一匹巨大的黑马,浑身挂满黄铜马饰。她是班上唯一有勇气去摸那匹马的孩子。马的味道让她陶醉。她抱住一条柱子般粗壮的马腿,白色马蹄上的毛长得垂到了地上。老师喊道:“小心,特莉,小心!”年迈的马主人微笑着告诉她没关系,萨姆森不会伤害像她这样可爱的小女孩。 陶马的颜色和萨姆森不一样,它是黄色的,长着黑色的鬃毛和尾巴。 “喜欢就给你了。”凯斯奶奶对她说,特莉欣喜若狂。 可是,第四天上午,父亲来了。 “跟我回家!”他脸上的表情让特莉感到害怕,“不许跟这个告密的死老太婆待在一起,我不允许!不行,小贱人。” 凯斯奶奶和特莉一样害怕。 “迈克,不。”凯斯奶奶一直苦苦哀求。几个邻居透过窗户往里窥视。凯斯奶奶拉着特莉的一条胳膊,父亲抓住另一条。 “跟我回家!” 他打青了凯斯奶奶的一只眼。他把特莉拽进车里。把她弄进屋里后,他对她拳打脚踢,不管不顾一顿暴揍。) “看到奥伯了吗?”特莉朝五十码外奥伯的邻居喊道,“他回来了吗?” “不知道。”那女人说着扭过头去。 (不打特莉时,迈克就做别的事,令她无法启齿的事。凯斯奶奶再也不来了。十三岁时,特莉逃跑了,但没有去凯斯奶奶家,因为她不想让父亲找到她。但人们还是抓住了她,把她送进了收容中心。) 特莉用力拍打奥伯的门,等了等,又开始敲,但还是没人开门。她跌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浑身发抖,哭了起来。 两个翘课的温特登女生从旁边走过,看了她一眼。 “是克里斯塔尔的妈妈。”其中一个大声说。 “那只鸡?”另一个扯高了嗓门回答。 特莉无法打起精神来骂她们,因为她哭得太厉害了。那两个女孩嗤笑着大步走出了她的视线。 “婊子!”走到街角时,一个女孩回头喊道。 第二节 3 加文本可以邀请玛丽来他的办公室,讨论最近和保险公司的往来信函,但最后还是决定去她家里拜访。她厨艺了得,所以他预留出下午较晚的整段时间,怀抱着她能请他留下来共进晚餐的些微希望。 出于本能的羞怯,他无法直面她的悲痛,而这种羞怯近日已因定期的联系而消弭。他一直对玛丽心存好感,但有巴里在场的时候,玛丽的存在总是变得模糊。她倒从没有显出不喜欢贤内助角色的样子,相反,她对自己能起美化背景的作用似乎很是满意,知足地为巴里的笑话捧场,知足地只是待在巴里身边。 加文觉得凯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甘当这样的角色。把车开上教堂街时,加文想,若是建议凯为了男友的愉悦、快乐和自尊调整自己的言行或压制自己的观点,她准会勃然大怒。 他认为自己的过往情史没有哪一段比现在更不快乐。哪怕是跟丽莎之间的感情垂死挣扎时,也会有休战,有笑声,有往日甜蜜突然涌上心头的时刻。和凯在一起却像是持续的战争。有时,他会忘记他们应该是喜欢彼此的。话说她到底喜欢他吗? 去迈尔斯和萨曼莎家吃晚饭的次日上午,他们之间发生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争吵以凯摔下听筒、挂断加文的电话而告终。之后的整整二十四小时,加文都相信他们的关系算是完了。不过,尽管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心里感到的却是忧虑多过轻松。在他的幻想中,凯最好消失回伦敦,然而事实是,她已经通过一份工作和一个在温特登上学的女儿把自己和帕格镇拴在了一起。在这个芝麻大的小镇上,恐怕会跟她低头不见抬头见。也许,她已经开始在流言之井里下毒对付他了。他想象着她把在电话里对他说的话又讲给萨曼莎或是那个让他起鸡皮疙瘩的熟食店大嘴老太婆听。 我为了你让女儿转学,我自己辞职又搬家,你对待我却像是对一个不用付钱的妓女。 人们会说他为人很不地道。或许他这件事做得真的不地道。在这段恋情的进程中,一定有某个他应该抽身而退的决断时刻,但他没有看到。 整个周末,加文都在阴郁地思考自己被人们看做负心汉时会有何感受。他从来没有担纲此等角色。丽莎甩了他之后,所有的人都同情他,对他很客气,特别是菲尔布拉泽夫妇。负罪感和恐慌像疯狗一样纠缠着他,直到星期天晚上,他终于崩溃,通过电话向凯道歉。现在,他又回到了自己不想待的位置,为此他对凯心生怨恨。 加文把车停在菲尔布拉泽家的车道上,就像巴里活着时他经常做的那样。他朝前门走去,注意到自他上次拜访后,有人修剪了草坪。按了门铃后,玛丽几乎是立刻就把门打开了。 “嗨,下午——玛丽,怎么了?” 她的整张脸都是湿的,晶亮的眼泪马上就要从眼眶里落下来。她深吸了一两口气,摇了摇头。接下来,在意识到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之前,加文发现自己在门阶上和她抱在了一起。 “玛丽,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感觉到她点了点头。他深知两人无遮无挡地抱在一起多么引人注目,也知道身后就是一条开阔的马路,于是引着她进了屋。在他的怀里,她是那么娇小而脆弱,手指紧紧抓住他,脸贴在他的风衣上。他尽可能轻地松开手提包,但包落到地上的声音还是让她猛地退后,倒吸一口气,双手捂住了嘴。 “对不起……对不起……哦上帝,加文……” “到底怎么了?” 他的声音与平日不同:更强势,更有力,更像迈尔斯在工作中处理危机时的语气。 “有人把……我不……有人把巴里的……” 她示意他到家里的办公间里去。那是一个杂乱、简陋却又舒适的房间,巴里以前的划艇奖杯放在架子上,墙上挂着一个相框,照片上八个女孩脖子上挂着奖牌,握拳击向天空。玛丽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电脑屏幕。加文风衣也没脱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瞪着帕格镇教区议会网页上的留言板。 “今天上午我去了熟食店,莫琳·洛伊告诉我有许多人在网站上贴了慰问信息……所以我登录上去,想留言谢谢大家。结果——看……” 她说话间加文就已经看到了。西蒙·普莱斯不适合参选议会,发帖人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 “耶稣基督。”加文厌恶地说。 玛丽又哭了起来。加文想重新抱住她,却又不敢,特别是在这么一个处处能看到巴里痕迹的地方。于是,他转而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带着她穿过客厅走进厨房。 “你需要喝一杯,”他用自己所不熟悉的强势命令语气说道,“奥古蛋白①饮料。东西在哪里?” ①奥古蛋白,即SOD(Superoxidedismutase),学名超氧化物歧化酶,是一种源于生命体的活性物质,能消除生物体在新陈代谢过程中产生的有害物质。 没等她回答,他就想起来了。他曾好多次见巴里从橱柜里拿出那几个瓶子,于是轻车熟路地为她调了一杯杜松子酒和奎宁的混合饮料。就他所知,她在饭前只喝这个。 “加文,现在才下午四点。” “谁在乎?”换上新嗓音的加文说,“喝下去。” 尽管还在啜泣,玛丽仍然忍不住笑了一声。她接过杯子,小口地喝了起来。加文拿起纸巾为她擦掉脸上和眼里的泪。 “你太好了,加文。你不想喝点什么吗?咖啡或……或啤酒?”她问,又忍不住轻笑一下。 他从冰箱里给自己拿了一瓶啤酒,脱掉风衣,挨着厨房中间的餐台坐在她的对面。过了一会儿,喝完大半杜松子酒后,玛丽再次平静下来,恢复了加文熟悉的样子。 “你认为是谁干的?”她问。 “某个混蛋。”加文说。 “现在他们都在抢他在议会里的位子。像往常一样为了丛地的事情争论不休。而他还在那里,还在发表他的看法。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也许真的是他,在留言板上发帖?” 加文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不是开玩笑,只好微微一笑,避免评论。 “要知道,我愿意认为他在担心我们,不管他在哪里,担心我和孩子们。但我怀疑这一点。我敢打赌,他更担心的是克里斯塔尔·威登。如果他真的在那儿,你知道他最有可能对我说什么吗?” 她将杯中剩下的饮料一饮而尽。加文觉得自己调制的时候并没有放太多酒,但玛丽的两颊已经出现了绯红。 “不知道。”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他会告诉我,我不是孤单一人,”玛丽说。令加文意外的是,在他一贯认为温柔的嗓音里,竟然听到了愤怒。“是的,他很有可能会说:‘你有所有的家人和我们的朋友,还有孩子们来安慰你,但是克里斯塔尔,’”玛丽提高了嗓门,“‘克里斯塔尔却没有任何能照顾她的人。’你知道我们结婚纪念日那天他在忙什么吗?” “不知道。”加文只好再次这样回答。 “他在为地方报纸写一篇关于克里斯塔尔的文章。克里斯塔尔和丛地。该死的丛地。要是能永远不听到这两个名字,我绝不会嫌那一天来得太早。我想再来一杯杜松子酒。我还没喝够。” 加文机械地拿起她的杯子,惊讶万分地走到放酒的橱柜边。他一直以为玛丽和巴里是完美婚姻的楷模。他从来没想过,玛丽并不是百分百支持她那大忙人丈夫的每个冒险和每次远征。 “傍晚进行划艇训练,周末开车送她们去比赛。”她说,伴着加文往她杯里加的冰块发出的叮当声。“大多数晚上,他都坐在电脑前面,试图劝说人们支持他帮助丛地,要么就是为议会议程添点儿料。所有的人都在说,‘巴里真棒啊,为大家做了这么多事,热心地做志愿者工作,为社区尽心尽力。’”她喝了一大口掺了奎宁的杜松子酒,“啊哈,真棒,棒极了。直到他送了命。结婚纪念日那天,一整天,他都在拼命地写,生怕误了那愚蠢的稿约。而他们现在还没把那篇文章发出来!” 加文无法把眼睛从她脸上挪开。愤怒和酒精让她的脸恢复了血色。她坐得笔直,而不是最近常有的躬身驼背的样子。 “他就是那样才送命的,”她清楚地说,声音在厨房里略微回响。“他把自己的一切给了所有的人。只除了我。” 巴里的葬礼过后,加文一直带着深深的心虚在想,若是自己死了,在社区里留下的空洞肯定相对小得多。此刻,看着玛丽,他开始觉得一个人的死亡在另一个人心中留下巨大的空缺是不是更糟呢?巴里知道玛丽的感受吗?他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吗? 前门很响地打开,加文听到四个孩子进来了:谈话声、脚步声,然后是鞋和书包扔在地上的声音。 “嗨,加文。”十八岁的弗格斯跟他打了个招呼,一边吻吻妈妈的额头。“你喝酒了吗,妈妈?” “是我的错,”加文说,“要怪就怪我吧。” 菲尔布拉泽家的孩子是那么乖巧。加文喜欢他们跟妈妈讲话、拥抱她、彼此交谈和与他聊天的方式。他们开朗、礼貌又有趣。于是他不由又想起了盖亚,想起她刻薄的插嘴、如碎玻璃般锋利的沉默和冲着他的大嚷大叫。 孩子们拥进厨房翻找饮料和点心时,玛丽说:“我们还没谈保险的事儿呢。” “没关系,”加文不假思索地回答,又匆忙纠正自己,“我是说,我们可以去客厅或……” “好。” 从厨房的高脚凳上下来时,她踉跄了一下,加文赶紧扶住她的胳膊。 “留下来吃晚饭吗,加文?”弗格斯问。 “请赏光,如果你愿意的话。”玛丽说。 加文心中涌过一股暖流。 “荣幸之至,”他说,“谢谢。” 4 “令人悲伤,”霍华德·莫里森坐在壁炉前,轻轻摇晃着身体,“十分令人悲伤。” 莫琳刚刚讲完凯瑟琳·威登的死讯。当晚早些时候,她从她在医院当接待员的朋友凯伦那里得知了事情始末,包括凯斯·威登的孙女对医院的不满。一种高兴而又鄙夷的表情堆积在她脸上,在心情极度不好的萨曼莎看来,她的脸看上去活像一颗落花生。迈尔斯按传统表达出惊讶和同情,雪莉却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她最恨莫琳抢风头,站在舞台中央向大家公布本该她第一个得知的消息。 “我妈妈是那家人的老相识。”霍华德告诉萨曼莎,虽然后者早就知道了。“那些霍普街上的邻居。凯斯算是个体面人。她的房子总是一尘不染,而她自己一直工作到六十多岁。是的,不管她的家里人最后变成了什么德行,凯斯·威登倒是个靠自己汗水吃饭的人。” 霍华德喜欢在适当的时候赞美一下别人。 “钢厂关闭后,凯斯的丈夫失了业,整天喝酒,她的日子可不好过。” 萨曼莎几乎再也装不出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样子,幸亏此时莫琳插话了。 “《公报》已经盯上贾瓦德医生了!”她沙哑的大嗓门突然响起,“想想连报纸都扯进来了,她该是什么心情!那家人不会善罢甘休,不过,也不能怪他们,是不是,毕竟人单独留在屋里三天才被发现。你认识她吗,霍华德?哪个是丹尼埃尔·福勒?” 雪莉站起身,腰里系着围裙,大步走出了房间。萨曼莎喝了一口酒,脸上露出了微笑。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霍华德说。他一向以几乎认识帕格镇的每个人为傲,但威登家的年轻人们按理说更属于亚维尔。“不可能是女儿,凯斯只有四个儿子。我猜应该是孙女。” “她想要官方介入调查,”莫琳接着说,“这样的纠纷总会走到这一步。这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若说有什么意外,我只是有点吃惊会花这么长时间。有一次,贾瓦德医生不肯给哈伯兹的儿子开抗生素,结果害得那男孩因为哮喘发作而住院。你知不知道,她是在哪里接受的执业培训,印度还是——?” 在厨房里搅拌肉汁的雪莉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她一向最烦莫琳独霸谈话内容,起码她是这么解释自己的怒气的。雪莉下定决心,莫琳讲完之前绝不回去,于是她走进书房,打开电脑看看是不是又有人发来不参加下次议会委员会议的致歉信。作为议会秘书,她已经开始整理议程了。 “霍华德——迈尔斯——过来看这个!” 雪莉的叫声失掉了平日柔软悦耳的音质,变得尖利刺耳。 霍华德摇摇晃晃地走出客厅,迈尔斯紧随其后,身上还穿着白天上班时的西装。莫琳眼袋塌陷、涂着厚重睫毛膏的眼睛布满血丝,正像猎犬般盯着空荡荡的门边。显而易见,她急切地想知道雪莉找到或看到了什么。莫琳的手指像盘根错节的老树根,罩在布满黑色老年斑、豹纹般的半透明皮肤下,不停揉搓着从颈部链子上垂下来的十字架和婚戒。从她嘴角拖到下巴的深纹总让萨曼莎想起口技师的傀儡人偶。 你为什么一直杵在这里?萨曼莎在自己心里冲着这个老女人大声质问道,好像我在霍华德和雪莉的口袋里生活还不够孤单似的。 厌恶反胃般在萨曼莎心中涌起。她真想抓住这个热得过分、挤得心烦的房间,在两手间揉成一团,直到里面的王室瓷器、煤气炉子和迈尔斯的镀金相框都碎成渣。然后,她会抓起这团垃圾,连带着里面那个浓妆艳抹、哀号连连的干瘪老太婆,像丢铅球一样朝着落山的太阳丢过去。在她的想象中,这个揉碎的客厅和玩儿完的死老太裹胁着呼呼的风声,飞过天际,一头扎入无边的大海,只剩下她,萨曼莎,独立原处,天地一片清净。 她过了一个糟糕的下午。和会计的谈话内容令人心焦,她都不记得是怎么把车从亚维尔开回来的。她本有可能冲迈尔斯发泄一番,可他回家后,在门厅里把公文包一扔,扯掉领带,向她抛了个问题。“你还没做晚饭,是不是?” 他夸张地嗅嗅空气,然后自己给出了答案。 “噢,你还没做。正好,爸爸妈妈邀请我们过去吃饭。”没等她反对,他便敏锐地加了一句,“跟议会的事儿没关系,只是商量一下爸爸六十五岁生日怎么过。” 在这个时候,愤怒反倒像个救兵,暂时化解了她的焦虑和恐慌。她跟着迈尔斯出门、上车,怀抱着被不公正对待的自艾自怜。拐过常青湾时,迈尔斯终于想起来问了她一声:“怎么样,今天还好吧?”她回答:“太他妈的好了。” “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莫琳打破了客厅的沉默。 萨曼莎耸耸肩。雪莉最喜欢把家里的男人们叫走,留下女人们瞎琢磨。她决不表现出丝毫兴趣,决不让她婆婆如意。 霍华德如大象般沉重的脚步踩得门厅地毯下的木地板吱嘎作响。莫琳半张着嘴,迫不及待地等着。 “来了,来了,来了。”霍华德说着轰隆隆地回到了屋里。 “我登录议会网站,想查看一下下次会议的缺席致歉信,结果——”雪莉紧跟在霍华德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有人发表了指控西蒙·普莱斯的言论。”迈尔斯从他父母身边挤过来对萨曼莎说,争得头筹,抢先发布了消息。 “什么样的指控?”萨曼莎问。 “参与销赃,”霍华德重又站到了聚光灯下,“还有在印刷厂揩老板的油。” 萨曼莎很高兴地发现自己不为所动。她几乎完全不知道西蒙·普莱斯是谁。 “这些批评是以假名发表的,”霍华德接着说,“而且不是什么有品位的假名。” “你的意思是粗俗的假名吗?”萨曼莎问,“比如大xx巴之类?” 霍华德的笑声像打雷般席卷了整个房间,莫琳造作地惊叫一声,但迈尔斯瞪了她一眼,雪莉看上去则已经是出离愤怒了。 “不是那样,萨咪,不,”霍华德说,“不,发帖人自称‘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 “哦。”萨曼莎的笑容消失了。她不喜欢这个。毕竟,当医生们把针头和输液管扎进巴里瘫软的身体时,她就在救护车上。她亲眼看到他在塑料面罩后停止了呼吸,亲眼看到玛丽抓住他的手腕,哀号着,哭泣着。 “噢,不,太坏了,”莫琳用她牛蛙般聒噪的嗓音评论道,“太恶心了。假借死者之名发表意见,躲在不能出来澄清自己的名字后面。这样做是不对的。” “没错。”霍华德表示赞同,一边漫不经心地走到房间另一边,拿起酒瓶,回来将萨曼莎的空杯斟满。“但是有人可不在乎品位不品位,如果他们要的只是把西蒙·普莱斯踢出局。” “如果我对你的想法猜得没错,爸爸,”迈尔斯说,“他们要对付的难道不应该是我,而不是普莱斯吗?”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动手,迈尔斯?” “什么意思?”迈尔斯立刻追问。 “意思就是,”霍华德愉快地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两周前我收到一封匿名信,内容关系到你。没有具体的指责,只是说你不适合接替菲尔布拉泽的位置。如果那封信和今天的帖子不是同一伙人发的,我才意外呢。看到没?它们都跟菲尔布拉泽有关系。” 萨曼莎有点过于热情地举杯,结果酒顺着她的下巴流了出来,刚好是以后她自己的口技师傀儡纹会出现的位置。她用袖子擦了一把脸。 “信在哪儿?”迈尔斯努力不表现出紧张。 “我把它扔进碎纸机了。没有署名,不算数。” “我们不想让你担心,亲爱的。”雪莉拍拍迈尔斯的胳膊。 “不管怎样,他们找不到你的任何污点,”霍华德进一步宽儿子的心,“否则他们早像对普莱斯那样都说出来了。” “西蒙·普莱斯的妻子是个可爱的姑娘,”雪莉不无遗憾地说,“我相信鲁思对她丈夫的行径一无所知,如果那些指控都确凿的话。她是跟我在一个医院工作的朋友,”雪莉特意向莫琳解释,“是个护士。” “她又不是第一个没嗅出味道有什么不对的妻子。”莫琳反驳道,用洞察世情的智慧完胜知情人的内幕信息。 “绝对是厚颜无耻,竟然用了巴里·菲尔布拉泽的名字,”雪莉假装没有听见莫琳的话,径直往下说道,“一点没有考虑巴里的遗孀和其他家人的感受。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可以牺牲任何人。” “这也向你表明了我们面对的是什么。”霍华德说。他挠了挠大肚子上的褶,思索着。“从战略上来讲,这是很聪明的做法。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普莱斯会分散支持丛地一派的选票。‘说死你’也不笨,她也意识到了,并想把他踢出去。” “但是,”萨曼莎说,“也有可能根本就和帕明德或政治倾向没关系。说不定是我们不认识的人发布的,他只是跟西蒙·普莱斯有私怨。” “哎呀,萨姆,”雪莉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摇着头说,“显然,你在政治方面才刚入门。” 哦,滚开,雪莉。 “那么他们为什么假借巴里·菲尔布拉泽的名义?”迈尔斯向他的妻子发难。 “因为那个名字就在网站上啊,不是吗?空出来的正是他的席位。” “谁会翻遍议会网站找到那样的信息呢?不,”他表情严峻地说,“一定是个内部知情人。” 内部知情人……莉比有次告诉萨曼莎,显微镜下,一滴池塘里的水包含成千上万个物种。萨曼莎想,他们都荒谬至极,坐在雪莉的工艺盘前活像坐在唐宁街的内阁会议室里,就好像一个教区议会里鸡毛蒜皮的小破事儿真是什么有组织的阴谋,就好像这一切真有多么重要似的。 萨曼莎愤愤然地刻意不再关注他们。她盯着窗外傍晚澄澈的天空,脑子里浮现出杰克,莉比最爱的那支乐队里的肌肉小子。今天午餐时间,萨曼莎外出买三明治,同时带回来一本音乐杂志,上面有杰克和乐队其他成员的专访。里面有很多图片。 “是给莉比的。”萨曼莎对便利店的年轻女店员这么说。 “哇哦,看看他。我是不会因为他在床上吃吐司就把他踢下去的。”凯尔莉指着杰克说。图片上的杰克上身全裸,头向后仰,露出粗壮结实的脖子。“哦,但他只有二十一岁。我可不愿意老牛吃嫩草。” 凯尔莉二十六岁。不过萨曼莎不在乎用自己的年龄减去杰克的。她吃了三明治,也读了专访,细细看了所有的图片。杰克双手吊在单杠上,二头肌在黑T恤下高高鼓起;杰克的白衬衫敞开,牛仔裤松垮的裤腰上方,腹肌如刀削斧凿般轮廓清晰。 萨曼莎又喝了一口霍华德为她倒的酒,视线越过黑乎乎的女贞树篱,瞪着上方玫瑰粉色的美丽天空。曾经,她的乳头也是那种粉色,在没有被怀孕和哺乳搞得暗沉和膨胀之前。她想象十九岁的自己,去配二十一岁的杰克。再次变得腰肢纤细,曲线婀娜,皮肤紧致,腹部也像他那样平坦结实,舒服地待在十号白色短裤里面。她生动地回想起穿着那样的短裤坐在一个年轻男孩子腿上的感觉,赤裸的大腿下,粗糙的牛仔布被阳光晒得暖暖的,大手环着她柔软的腰。她想象杰克的气息喷在她的脖子上;她想象自己扭过头去,正碰上那双蓝色的眼睛,如此靠近他高高的颧骨和线条硬朗的嘴唇。 “在教堂会厅里,让巴克诺尔供餐。”霍华德说,“我们邀请了所有的人:奥布里和茱莉亚——所有的人。运气好的话,会是双喜临门,你加入议会;我,又年轻一岁——” 萨曼莎觉得头重脚轻、春心荡漾。他们什么时候能吃饭?她意识到雪莉已经离开了房间,希望她是去把食物摆在餐桌上的。 电话突然在萨曼莎肘边响起,吓得她差点跳了起来。没等他们任何一个人做出反应,雪莉已经冲了回来。她一只手上戴着碎花的烤箱手套,另一只手拿起了话筒。 “2295?”雪莉的语调像唱歌般上扬,“哦……你好,鲁思,亲爱的!” 霍华德、迈尔斯和莫琳绷直了身体,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话。雪莉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她的丈夫,仿佛要将鲁思的声音通过眼神传递到她丈夫的脑子里。 “是的,”雪莉悦耳的嗓音说道,“是的……” 萨曼莎离电话最近,可以听到里面女人的声音,但听不清说什么。 “哦,是吗……” 莫琳又张大了嘴,看上去像一只衰老的雏鸟,或者更像一只翼龙,饥渴地盼望吃下反刍的信息。 “好的,亲爱的,我明白了……哦,没问题……没关系,没关系,我会向霍华德解释。不,不,一点也不麻烦。” 雪莉淡褐色的小眼睛从未从霍华德那双外凸的大蓝眼上离开过。 “鲁思,亲爱的,”雪莉说,“鲁思,我并不想让你担心,但你今天看了议会网站没有?……噢……不是什么好事情,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有人贴了一些针对西蒙的坏话……嗯,我觉得还是你自己去看比较好,我不想……好的,亲爱的。没问题。希望能周二见。好,再见。” 雪莉挂断电话。 “她还不知道。”迈尔斯判断道。 雪莉摇摇头。 “她打电话什么事?” “她儿子,”雪莉告诉霍华德,“你的搬运小工,对花生过敏。” “绝了,要在熟食店工作的小子对花生过敏。”霍华德说。 “她想问问你能不能在冰箱里放一剂肾上腺素,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雪莉说。 莫琳哼了一声。 “现如今这些孩子对什么都过敏。” 雪莉没戴手套的手还抓在话筒上。潜意识里,她想通过话筒感受到山顶小屋的震动。 第三节 5 鲁思坐在开着灯的起居室里,手还抓在已经挂断的电话听筒上。 山顶小屋狭小而拥挤。要判断普莱斯家四位成员的方位非常容易,因为说话声、脚步声和房门开关的声音在这栋老房子里都听得一清二楚。鲁思知道自己的丈夫还在洗澡,因为她能听到楼梯下热水器仍在嘶嘶作响。她是等西蒙开始洗澡后才打电话的,担心哪怕自己只是问问抗过敏药的事儿,也会被西蒙当成通敌行为。 家里的电脑就放在起居室的角落里,这样西蒙就可以盯着它,不让大家用得太厉害,弄出个数字惊人的账单来。鲁思松开话筒,急忙走到键盘前。 似乎过了很久才打开帕格教区议会网站的页面。鲁思用一只颤抖的手把阅读用的眼镜往鼻梁上推推,匆匆浏览着页面。终于,她找到了留言板。在那里,她丈夫的名字白底黑字、触目惊心地跳到她眼前:西蒙·普莱斯不适合参选议会。 她双击标题,打开了完整的帖子。读着读着,她觉得天旋地转。 “哦上帝啊!”她低声呻吟。 热水器的噼啪声停了。西蒙马上就会穿上事先在暖气片上烤热的睡衣。他已经拉上了起居室的窗帘,打开了壁灯,并点着了木柴炉子,所以他一定会下楼来,躺在沙发上看新闻。 鲁思知道自己一定会告诉他。不这样做,而是让他自己发现,从来就不是一个选择,因为她根本就无法忍住不说。她觉得又害怕又内疚,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听到他噔噔地走下楼梯,出现在门口,身穿他那套蓝色棉绒布睡衣。 “西蒙?”她小声叫他。 “怎么了?”他立刻就怒气上头。显然是出什么事儿了,他的沙发、暖炉和新闻的美梦看来是没戏了。 鲁思指指电脑屏幕,一只手傻兮兮地捂着嘴,像个小女孩儿。妻子的恐惧感染了西蒙。他大步走到电脑前,开始浏览页面。他阅读速度很慢。他一字一句、一行行地费力而小心地读着。 看完之后,他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脑子却开始飞速运转,思考一切可能在背后捣鬼的家伙。他想到了嚼口香糖的那个铲车司机,他们拿了新电脑后,那家伙就被他撂在丛地了。他也想到了吉姆和汤米,往口袋里捞点儿钱的勾当他们俩也有份。一定是印刷厂的什么人泄了密。愤怒和恐慌在他身体内碰撞,产生了爆炸性反应。 他大步走到楼梯下,大吼道:“你们两个!现在就给我滚下来!” 鲁思还用手捂着嘴,那副样子激起了西蒙施虐的冲动,他恨不得一巴掌扇开她的手,让那该死的女人振作点,掉进屎盆子里的明明是他! 安德鲁先进了屋子,保罗跟在后面。安德鲁光着脚走过陈旧的地毯,瞥见屏幕上帕格教区议会的纹章,又看到妈妈捂着嘴站在那儿,顿时有种困在故障电梯里往下坠的感觉。 保罗把化学作业本也拿下楼了,此刻捧在手上活像拿着本赞美诗。安德鲁眼睛盯着父亲,试图表现出一种困惑与好奇交织的神情。 “是谁告诉别人我们家有台偷来的电脑的?”西蒙问。 “我没有。”安德鲁说。 保罗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父亲,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安德鲁希望弟弟赶快回答。他怎么就反应这么迟钝呢? “你呢?”西蒙恶狠狠地瞪着保罗。 “我想我没有——” “你想你没有?你想你没有告诉任何人?” “是的,我认为我没有告诉——” “哦,这可有趣了,”西蒙在保罗前面来回踱步,“这可有趣了。” 说着,他猛地一挥巴掌,打掉了保罗手中的作业本。 “再想想,笨小子,”他吼道,“再他妈的给老子好好想想。你告诉别人我们有台偷来的电脑了吗?” “不要说偷不偷的,”保罗说,“就连我们有了台新电脑我都没告诉任何人——我想我没告诉任何人。” “我明白了,”西蒙说,“那么说消息是魔法传出去的喽?” 他指指电脑屏幕。 “有人说了!”他吼道,“因为已经到了他妈的网上!要是不丢工作,我就他妈的谢——天——谢——地——了!” 伴随着最后五个字,是打在保罗头上的五拳。保罗缩着肩膀,低头闪躲,暗红的血从他左边鼻孔里流下来,他一周要留好几次鼻血。 “还有你呢?”西蒙转而向妻子吼道,后者还呆若木鸡地站在电脑旁,眼镜后的双眼瞪得大大的,手还像伊斯兰教妇女们戴的面纱似的捂在嘴上。“你他妈的多嘴了吗?” 鲁思终于把“塞嘴的布”拿了下来。 “没有,西蒙,”她小声说,“我是说,我只告诉雪莉我们有了台新电脑——她不会——” 你这个蠢女人,无药可救的蠢女人,你告诉她这个干什么? “你做了什么?”西蒙平静地问。 “我告诉了雪莉,”鲁思呜咽着说,“但我没说它是偷的,西蒙。我只说你要带一台电脑回家——” “哼,原来是你!”西蒙咆哮道,他开始尖叫起来。“见鬼,她儿子要参加选举,她当然要整我!” “但就是她告诉我选举的事的,西蒙,她不可能——” 可西蒙向她冲过去,一拳打在她脸上,早在刚刚看到她那副目瞪口呆的蠢样子时,他就想这么做了。她的眼镜飞了出去,碰在书架上碎了。他又打了一拳,她摔在电脑桌上,那张桌子还是她自豪地用从西南综合医院领的第一个月工资买的。 安德鲁打定了主意:他似乎是在慢动作移动,周围的一切都感觉又湿又冷,还有那么点不真实。 “不要打她,”他说着硬把自己的身体隔在父母中间,“不要——” 下一刻,他的嘴唇已经被门牙割破了,后面是西蒙砸过来的指关节。他向后踉跄着摔倒在母亲身上,后者正趴在键盘上。西蒙再次挥拳,安德鲁抬起胳膊保护自己的脸,拳头砸到了他的胳膊上。安德鲁试图从他无谓挣扎的母亲身上爬起来,西蒙却像发了疯似的,一拳又一拳,逮着哪儿打哪儿。 “你敢教训我该怎么做,嗯,你这坨臭狗屎,你——” 安德鲁跪在地板上,想逃开父亲的拳头,被西蒙一脚踢在肋骨上。安德鲁听到保罗可怜地说了一声“住手”。西蒙的脚再次朝安德鲁的肋骨踢来,但安德鲁躲开了,结果西蒙的脚趾踢在砖石的壁炉台上,他立刻痛苦地号叫起来,声音听上去十分荒谬。 安德鲁爬出父亲的射程。西蒙现在无暇理他,只顾抱着自己的那只脚,原地单脚跳着,不断尖声骂娘。鲁思跌坐在转椅上,双手捂着脸开始啜泣。安德鲁站了起来,嘴里尝到了自己血的味道。 “任何人都有可能提到电脑的事儿,”他喘着气说,同时准备迎接下一轮的暴力袭击。他感到,真正挨了打之后,自己反倒比刚才更有勇气了点儿。看着西蒙的下巴慢慢往前伸,听到他语气里越来越逼近的威胁,等待惩罚降临的过程才是最可怕的。“你告诉过我们,有个保安被揍了。任何人都有可能。不是我们——” “你还敢说——臭小子——操他娘的,我的脚趾头都断了!”西蒙喘着粗气,往后退到一张扶手椅边坐下,还在揉着他的脚,看上去似乎期待同情。 安德鲁想象着自己拿起一把枪,瞄准西蒙的脸,轰烂他的脸,打得他脑浆洒一地。 “保琳又来月经啦!”西蒙冲保罗喊道,后者用手捂着鼻子,试图止住还在往下滴落的血。“快滚开,离地毯远点儿,死娘娘腔!” 保罗赶紧跑出屋子。安德鲁把T恤一角压在刺痛的嘴唇上。 “那些‘捞钱’的事儿呢?”鲁思抽泣着,脸被打得通红,眼泪顺着下巴流下来。安德鲁讨厌看到母亲这副屈辱而悲惨的样子,也有些恨她把自己弄到这般地步,就连傻子都知道要避开的……“上面提到了你们厂里的事。雪莉不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呢?肯定是印刷厂的人搞的鬼。我告诉过你,西蒙,我早告诉过你不要那么干,我整天提心吊胆——” “闭上你的臭嘴,你这头就知道抱怨的母牛,花钱时怎么没见你唧唧歪歪!”西蒙骂道,下巴又往外伸了出来。安德鲁真想向母亲大吼,让她别再说了。她总是这样,傻瓜都知道该闭嘴的时候她喋喋不休,而该她站出来说两句的时候她又不吭声了。她从不吸取教训,她从不能审时度势。 一分钟内,没有人说话。鲁思用手背迅速抹了一把眼睛,间歇性地抽抽鼻子。西蒙还握着他的脚,咬紧牙关,大声喘着粗气。安德鲁舔掉嘴上的血,能觉出他的嘴唇已经开始肿起来了。 “这会害我丢掉工作的。”西蒙瞪大了眼环视屋内,像是里面还有个他刚才忘了揍的人。“工厂之前已经在说他妈的要裁员。我完了。我完了——”他挥手打向茶几上的灯,可它没有破,只是滚到了地板上。他把灯捡起来,扯掉插在墙上插座里的电线,高举过头顶,朝安德鲁扔过去,结果被他躲开了。 “谁他妈的会说呢?”灯在墙上摔烂的时候,西蒙同时吼道,“有人告黑状!” “肯定是印刷厂的某个混蛋啊!”安德鲁也朝他喊回去。他的嘴唇一跳一跳地疼,而且真的肿起来了,他觉得它像瓣橘子。“你觉得我们难道还没学会管好自己的嘴吗?” 与父亲交锋就像是揣测一头野兽的心理。他能看到父亲下巴上的肌肉在跳动,但他也知道父亲在琢磨他刚刚说的话。 “那个帖子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他朝鲁思吼道,“去看一下上面的日期!” 鲁思还在抽抽嗒嗒,由于没有眼镜,她只好把鼻尖凑到离屏幕两英寸的地方好让自己看清。 “十五号。”她小声说。 “十五号……星期天,”西蒙说,“是星期天,对不对?” 安德鲁和鲁思都没有纠正他。安德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不过他也知道这运气持续不了多久。 “星期天,”西蒙说,“所以任何人都有可能——操,我的脚趾头——”站起来朝鲁思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时,他夸张地尖叫一声,“滚开,别挡路!” 她赶紧让出椅子,看着他把那段话又读了一遍。他像头野兽般喷着鼻息。安德鲁觉得若是手边有绳子的话,他可以趁父亲坐在那里时把他勒死。 “肯定是工厂的人。”西蒙仿佛自己刚刚得出这个结论,而没有听见老婆孩子一直向他推销这个猜测。他把双手放在键盘上,回头看着安德鲁。“怎么才能把这个删掉?” “什么?” “你他妈的上过电脑课!我问你怎么把这东西弄掉!” “没办法,不行,”安德鲁说,“只有管理员才有权限。” “那么把你自己变成该死的管理员!”西蒙跳起来,指着转椅,示意安德鲁坐进去。 “我没办法把自己变成管理员,”安德鲁说。他现在很怕父亲的拳头疯会第二次发作。“必须要输入正确的用户名和密码。” “你还真是一点儿屁用也没有,对不对?” 跳着脚走过时,西蒙在安德鲁前胸推了一把,又一次把他撞到壁炉台上。 “给我电话!”西蒙朝妻子喊道,一边坐回扶手椅上。 鲁思拿起电话,走了几步路,递给西蒙。他一把抓过电话,恶狠狠地按了几个数字。 安德鲁和鲁思默不作声地看着西蒙先打给吉姆,再打给汤米,都是西蒙在印刷厂一起干私活的人。西蒙的怒气和对同案犯的怀疑,都化作一个个粗鲁的短句,夹带着咒爹骂娘的脏话,通过电话线传了过去。 保罗还没回来。也许他在试图止住鼻血,更有可能他只是太害怕了。安德鲁认为弟弟很不明智。最安全的做法是在西蒙允许你离开时才离开。 打完电话后,西蒙一言不发地把电话递回给鲁思,后者接过来,慌慌张张地放回原位。 西蒙坐在椅子上苦苦思索,心中充满无奈的愤怒。受伤的脚趾跳动着疼痛,木柴炉子烤得他冒了汗。刚才对妻儿的一顿痛揍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想都没想到他们。他遇到了可怕的事情,理所当然,他的怒气会发泄在离他最近的人身上。这就是生活。不管怎么说,那蠢娘们鲁思不是承认了确实向雪莉提过电脑的事吗…… 西蒙根据自己推断的事情经过,在脑子里整理了一条证据链。某个混蛋(他怀疑是那个嚼口香糖的叉车司机,西蒙在丛地加速离开时,那人的表情十分生气)向莫里森一家说了他的事(在某种程度上,鲁思招认自己曾向雪莉提过电脑的事,荒谬地让这个推断显得更有可能),而他们(那些油滑、刻薄、死命守护着他们既得利益的当权派莫里森们)把这段信息放到了网站上(该死的老太婆雪莉正是网站的管理员,这也就给他的推断盖棺定论了)。 “是你的狐朋狗友干的!”西蒙告诉他那泪流满面、嘴唇发抖的妻子。“是你的狗屁朋友雪莉!是她!她把我搞臭,好让她儿子当选。绝对就是她!” “可是西蒙——” 闭嘴,闭嘴,笨女人!安德鲁心里说。 “到现在还站在她那边是不是?”西蒙怒吼着想要站起来。 “不!”鲁思尖叫道。西蒙又坐回椅子上,很高兴能解脱脚上的重量。 哈考特-沃尔什印刷厂的管理层不会放过收工后干私活的事儿,西蒙想。他不能等着警察来绕着电脑问东问西。必须立刻采取行动的紧迫感占据了他。 “你,”他指着安德鲁说,“把电脑电源拔下来。所有的,包括导线都拿着。跟我走。” 第四节 6 那些被否认的事,未曾告知的事,被隐藏和伪装的事。 泥泞的奥尔河冲刷着半夜被从古老的石桥上丢下的电脑残骸。西蒙拖着受伤的脚趾一瘸一拐地去上班,告诉所有的人自己在花园小径上滑了一跤。鲁思把冰块贴在淤青的脸上,又用一管旧粉底不高明地进行了遮盖。安德鲁的嘴唇结痂了,就跟戴恩·塔利的嘴一样。保罗在校车上又流了鼻血,只能一到学校就跑到校医那里去。 鲁思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电话,但雪莉·莫里森一直在亚维尔购物,所以直到傍晚才接到,那时鲁思的儿子们都从学校回来了。安德鲁在起居室外的台阶上听到了母亲打电话的声音。他知道母亲想要在父亲回家之前打好这个电话,因为西蒙能做的可不仅是夺过听筒,臭骂她的朋友一顿…… “……只是些愚蠢的谎言,”她故作轻松地说,“但如果你能删掉它,雪莉,我们会非常感激。” 安德鲁做了个苦相,结果他厚嘴唇上的口子吃不住力,作势要再度裂开。他讨厌听到母亲求那个老女人。他不明白那个帖子怎么竟然还在网站上,一时间简直气昏了头。接下来,他想起自己正是始作俑者:母亲青紫的脸、他自己肿胀破裂的嘴唇和西蒙回来前家里悬垂着的恐惧气氛,这些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我知道你肯定很忙,”鲁思怯生生地说,“但你也知道,这种事情会对西蒙造成伤害,如果人们相信……” 安德鲁想,这正是鲁思在偶尔感到自己不得不挑战西蒙的意见时使用的语气:卑微的,歉疚的,试探的。为什么他的母亲不能直接要求那个老女人立刻把帖子撤下来呢?为什么她总是如此怯弱,对谁都抱歉呢?为什么她不离开父亲呢? 以前,母亲在他眼中都是独立的,善良的,一尘不染的。儿时,他眼中的父母就像黑与白一样截然不同,一个是邪恶而恐怖的,另一个是善良和仁慈的。但当他慢慢长大,他开始对母亲感到不满,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忍受母亲心甘情愿的装聋作哑、她面对父亲的抱歉态度和她对那个虚假的偶像不可动摇的愚忠。 安德鲁听到她放下听筒,便加重脚步从楼梯上下来,正看到鲁思离开起居室。 “给管网站的那个女人打电话?” “是的,”鲁思听上去很疲惫,“她会把关于爸爸的那些东西删掉。希望这事儿就这么结束了。” 安德鲁知道母亲是聪明的,家务上也比愚笨的父亲强得多。她可以独立养活自己。 “如果你们是朋友,她为什么不直接把那篇帖子删掉呢?”他跟着母亲走进厨房,追着她问。这辈子第一次,他对鲁思的同情掺杂了一种慢慢升级为愤怒的挫折感。 “她很忙。”鲁思生硬地说。 她的一只眼睛被西蒙打得充血了。 “你告诉她了吗,作为管理员,她让诽谤性的内容留在网上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我们在电脑课上——” “我告诉你了,安德鲁,她马上会删掉那些东西。”鲁思生气地说。 她从不害怕在儿子们面前发脾气。是因为他们不会打她吗?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安德鲁知道,她的脸一定和自己的一样疼。 “那么你认为是谁说了爸爸的坏话?”他不要命地问她。 她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她说,“但不管是谁干的,都是一种卑鄙的懦夫行为。每个人都有想隐藏的事情。如果你爸爸也把他知道的别人的秘密放到网上呢?可他不会这么做。” “违反了他的道德准则?”安德鲁问。 “你并不像你自以为的那样了解你的父亲!”鲁思冲他喊道,眼里含着泪。“出去——去做作业——我不在乎——随便你,出去!” 安德鲁饿着肚子回到卧室里——他本来是去厨房找食物的——在床上躺了很久,琢磨着他发布帖子是不是个严重的错误,同时也在想,不知道西蒙还要继续伤害这个家里的人多久,母亲才会意识到那个男人根本就没有丝毫的道德准则可言。 此时,山顶小屋的一英里开外,在她居所的书房里,雪莉·莫里森正试图回忆怎样从留言板上删除一条信息。发帖的人太少,所以她通常会把它们搁在那里长年不管。最后,她终于在页面角落的文件夹里翻出初任管理员时为自己准备的一份简易指南,失败了好几次后,终于把对西蒙的指控删掉了。她这么做纯粹是因为鲁思的请求,她喜欢鲁思,而对于整个事件,她不认为自己负有任何责任。 然而,帖子虽然从网页上删掉了,却无法从一些人的意识中删除,那些人正热切地关注着即将到来的对巴里议席的争夺。帕明德·贾瓦德已经将那段话复制到了自己的电脑里,时不时地打开,像法医研究尸体上的纤维般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到霍华德·莫里森的文学DNA.尽管他尽可能地藏起了他遣词造句的鲜明风格,但她敢肯定,自己在某些句子中看出了霍华德一贯的自负,例如“普莱斯先生对于节省成本绝不陌生”,还有“其许多有用的人脉关系”。 “明德,你不了解西蒙·普莱斯,”特莎·沃尔说。她与科林正和贾瓦德夫妇在牧师老宅的厨房里共进晚餐。他们刚进门,帕明德就开始说帖子的事。“他非常不讨人喜欢,有本事让任何人不舒服。我真的认为这事儿不是霍华德·莫里森做的。他不会采取这么直白的做法。” “别开玩笑了,特莎,”帕明德说,“为了让迈尔斯当选,霍华德会不择手段。等着瞧吧,他下一步就会出手对付科林。” 特莎看到科林握着叉柄的指节发白,她真希望帕明德说话之前能够先经过一下大脑,因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科林,是她为他开出了“百忧解②”。 ②一种抗抑郁药物。 维克拉姆默默地坐在桌子尾端,英俊的脸上自然浮现出微微讽刺的笑容。特莎一向对这位外科医生心存敬畏,正如她在所有好看的男人面前一样。尽管帕明德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她却对维克拉姆知之甚少,因为他总是工作很忙,不像妻子那样积极地参与帕格镇的事务。 “我告诉你议程了,对不对?”帕明德继续喋喋不休,“关于下次会议?他正在发起一项关于丛地的运动,要求我们向亚维尔传达进行边界仲裁的工作,还要将戒毒所强行搬出。他想趁着巴里的席位空缺,抓紧时间把这些都处理完。” 帕明德一直不停地起身拿东西,不必要地打开橱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两次,她忘了自己站起来的目的,又空着手坐下了。厚厚的睫毛下,维克拉姆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妻子到处晃动的身影。 “我昨晚给霍华德打了电话,”帕明德说,“我告诉他我们应该等整个议会重新集合之后再决定这样的重大事项,可他对我的建议付之一笑。他说我们不能等。他说,边界仲裁迫在眉睫,亚维尔正等着我们的意见。他真正害怕的是科林会赢得巴里的席位,因为那时候他就无法把他的观点强加给我们了。我已经给我认为可能投票支持我们的每个人写了邮件,问他们是否能向霍华德施压,让他把投票起码延期到一次会议之后。 “‘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帕明德听上去呼吸困难,“那个混蛋。我不允许有人利用巴里的死亡来打败巴里。只要我能阻止。” 特莎看到维克拉姆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以霍华德·莫里森为首的、老派的帕格镇基本上原谅了维克拉姆的罪过,尽管那些罪过在他妻子身上从未被忘记:深色皮肤、聪明能干和生活富裕(所有这些,在雪莉·莫里森看来,都带着一种扬扬得意)。特莎想,人们的双重标准极不公平:生活在帕格镇的帕明德方方面面都很努力。她参加学校游园会、慈善烘焙会,为当地医院和教区议会工作,得到的却是保守派根深蒂固的反感;相反,维克拉姆几乎不参与或不参加任何活动,人们却对他青眼有加、毕恭毕敬,背后议论起来也是赞不绝口。 “莫里森是个自大狂,”帕明德神经质地将食物在盘子里推来推去,“他恃强凌弱,妄自尊大。” 维克拉姆放下刀叉,向后倚在椅背上。 “那么,”他问,“他为什么会满足于当一个教区议会的主席?为什么他不试着争取选区议会的席位呢?” “因为他认为帕格镇是宇宙的中心。”帕明德不客气地回答道,“你不明白:哪怕拿首相的位子跟他换,他也不会放弃当帕格镇的议会主席。何况,他也不需要到亚维尔的议会去,他已经有奥布里·弗雷在那儿了,可以帮他完成他的宏图大计。所有的人都在边界问题上跃跃欲试。他们是一伙的。” 帕明德觉得巴里的缺席如幽灵般萦绕在桌边。若他还在,他会向维克拉姆解释这整套东西并把他逗笑。巴里能惟妙惟肖地模仿霍华德的语气、他像皮球般滚动的步伐和他突如其来的胃肠道反应。 “我一直对她说,她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维克拉姆对特莎说,后者惊骇地发现自己竟在那双黑眼睛的注视下脸红了。“你听说那个愚蠢的投诉了吗?那个得肺气肿的老太太?” “是的,特莎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一定要在餐桌上讨论这个吗?”帕明德厉声说道,同时跳起来收拾盘子。 特莎想起身帮忙,但帕明德坏脾气地让她待在原地别动。维克拉姆向特莎会心一笑,竟让她如小鹿撞怀般紧张起来。帕明德绕着桌子叮叮当当收拾时,她不由得想到,维克拉姆和帕明德的婚姻是听从父母之命。 (“只是通过家人的介绍而已,”在她们刚成为朋友的时候,看到特莎脸上的表情,帕明德有些气恼地辩解道,“要知道,没有人会强迫你结婚。” 但在其他时候,她又提起来自母亲的巨大压力,母亲要求她为自己找个丈夫。 “所有锡克教的父母都希望他们的孩子结婚,简直像强迫症一样。”帕明德恨恨地说。) 科林看着自己的餐盘被收走,心中没有一丝遗憾。从他和特莎到这儿就感到的恶心,此刻在他的胃里翻滚得更加厉害。他就像待在一个很厚的玻璃泡里,和其他三个人远远隔开。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他觉得自己正走在巨大的焦虑球里,被它牢牢关在里面,看着自己的恐惧从身边滚过,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特莎一点也不帮忙:对于他争取巴里议席的努力,她刻意表现出冷漠,毫不支持。这顿晚餐的目的其实就是让科林可以征询帕明德对他做好的那份小册子的意见,并为他的参选提些建议。特莎拒绝参与,也就无法讨论慢慢包裹他的恐惧。她拒绝的是一个让他释放的出口。 科林不想向特莎的冷漠示弱,只好假装自己没有丝毫焦虑。他没有告诉她,当天他在学校接到了《亚维尔公报》的电话。电话线另一端的记者想跟他谈一下克里斯塔尔·威登。 他碰过她吗? 科林告诉女记者,学校不能接受对学生的采访,要想采访克里斯塔尔,只能通过她的父母。 “我已经跟克里斯塔尔谈过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道,“我只想知道你——” 但他已经将电话挂断了,心中只剩恐惧。 他们为什么要谈克里斯塔尔?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他做了什么吗?他碰过她吗?她抱怨了什么吗? 心理学家告诉他,不要试图肯定或否定这些思绪的内容。他要做的是承认它们的存在,然后同往常一样该干吗干吗。可是,那就等于试着不去挠你经历过的最严重的瘙痒。 议会网站上对西蒙·普莱斯肮脏秘密的揭发让他震惊。暴露的恐惧,一直以来在科林的生活中占据了主宰地位,现在终于有了面孔:一张衰老的小天使的脸,生着浓密的灰色卷发,猎鹿帽和一双探寻的鼓眼泡下,是恶魔的大脑在嘶嘶作响。他不断地想起巴里曾说起过的熟食店老板令人生畏的精明头脑,以及将帕格镇教区议会十六名议员联系在一起的复杂的人际网络。科林之前多次想象过自己会遇到什么局面:报纸上一篇戒心重重的文章;进入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时人们的侧目闪避;女校长叫他到办公室好好谈谈。他一千次看到了自己的毁灭:他的羞耻被曝光,像麻风病人的铃铛般悬挂在脖子上,所以不可能、永远不可能再将之隐藏。他会被解雇。他说不定会坐牢。 “科林。”特莎轻声催促,维克拉姆正将葡萄酒递给他。 特莎知道是什么在他的大脑门下骚动不休,不是具体的事项,而是多年来令他焦虑不已的主题。她知道科林无法控制,因为他就是这种人。许多年前,她曾读到叶芝的一首诗,并深以为是。“难以言表的怜悯,隐藏在爱情的中心。”她曾抚摸着纸页,莞尔一笑,因为她既知道自己爱科林,也知道那份爱中,怜悯占了很大一部分。 然而,有时她的耐心会损耗殆尽。有时,她也会想要一点关心和宽慰。当她告诉科林自己确诊为II型糖尿病时,他陷入了意料之中的恐慌,可当她让他相信自己不会马上死掉后,他又马上丢下这个话题,转而全身心投入自己的参选大计中,速度之快令她寒心。 (那天上午,吃早饭时,她第一次用血糖仪测了自己的血糖,然后拿出预先装好药的针管,扎进了肚子,比动作熟练的帕明德打得疼多了。 肥仔刚好拿起了他的粥碗,见状在椅子里一个急转离开她身边,把牛奶泼在了桌子、校服袖子和厨房地板上。肥仔把满嘴的玉米片吐到碗里,向母亲喊道:“你一定要在饭桌上干这事儿吗?”科林见此气得大声训斥起了儿子。 “别这么粗鲁,令人作呕!”科林吼道,“坐正!把那摊垃圾擦干净!你怎么敢这样对你妈妈说话?快道歉!” 特莎针拔得太快,血流了出来。 “对不起,你在早餐时往血管里打毒让我作呕了,特莎。”肥仔趴在桌子底下说道,他正用纸巾擦地板。 “你妈妈不是在‘往血管里打毒’,她生了病,正在治疗!”科林吼道,“还有,别叫她‘特莎’!” “我知道你不喜欢针管,斯图。”特莎说,但她的眼睛感到刺痛。她弄伤了自己,而且被他们俩气得心绪不宁,直到晚上,这种恼怒还伴随着她。) 特莎不理解为何帕明德对维克拉姆的体贴这么不领情。科林从来没有注意到过她也是有压力的。也许,特莎生气地想,包办婚姻也是有道理的……妈妈绝对不会挑科林做我的丈夫。 帕明德把切好的水果摆上桌子作为甜点。特莎有点恼火地想,自己家会为没得糖尿病的客人提供什么,然后安慰地想起冰箱里还有一条巧克力。 整个晚餐期间,帕明德说的话足有其余各人的五倍之多,而现在她又开始大声抱怨起女儿苏克文达。之前在电话里她已经向特莎控诉了女儿的背叛,如今又拿到饭桌上旧事重提。 “去给霍华德·莫里森当女招待!我不能、简直不能理解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维克拉姆——” “他们不会思考,明德,”这是今晚长时间以来科林第一次发言,“都是些十来岁的孩子。他们都一样,从来不在乎。” “科林,别乱说,”特莎打断他,“他们根本就不一样。如果斯图去给自己找一份周六的兼职,我们会非常高兴的,但他绝对不会这么干。” “——但是维克拉姆不在乎,”帕明德完全忽略了另两个人的发言,继续说道,“他觉得她没有任何不对。你是这样想的吧?” 维克拉姆轻描淡写地回答:“这是工作经历。她很可能上不了大学,这也没什么可耻的。大学的门本来就不是为每个人敞开的。我可以预见到乐乐会很早结婚,过得很幸福。” “女招待……” “得了,他们又不会都从事学术,对不对?” “是的,她绝对不是做学术的料,”帕明德几乎因为愤怒和紧张而浑身发抖,“她的分数差得令人发指,而且没有上进心,没有理想。女招待!‘面对现实吧,反正我进不了大学。’喏,就这种态度,你当然进不了大学。还跟霍华德搅在一起……哼,他肯定心花怒放,我的女儿竟跑去向他求一份工作。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啊?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斯图到莫里森那种人的店里工作,你也不会高兴的。”科林告诉特莎。 “我不在乎,”特莎说,“只要他表现出愿意自食其力的姿态,我就谢天谢地了。要我说,他现在唯一感兴趣的就只有电脑游戏和——” 但科林还不知道斯图尔特抽烟,所以她及时地住了嘴。科林又说:“事实上,这正是斯图尔特会做的事儿——跟他知道我们不喜欢的人搞在一起,故意气我们。他就喜欢这样。” “哦,看在上帝分上,科林,苏克文达不是在故意惹明德不高兴。”特莎说。 “这么说你认为我是在无理取闹喽?”帕明德调转枪头对准了特莎。 “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特莎很生气他们夫妇二人怎么这么容易就卷进了别人的家事中。“我只是说,帕格镇并没有多少可以让孩子们工作的地方,不是吗?” “可她为什么要工作呢?”帕明德举起双手,气愤难耐。“难道我们给她的钱不够吗?” “你也知道,自己赚的钱总是不一样的。”特莎说。 特莎椅子对面的墙上挂满了贾瓦德家孩子们的照片。她经常坐在这个位子,已经数过了每个孩子的照片各有几张:贾斯万,十八张;拉什帕尔,十九张;苏克文达,九张。只有一张照片是庆祝苏克文达的个人成就的:击败圣安妮女校那天,温特登划艇队的合影。巴里给了每位家长一张扩印的合影。在那张照片上,苏克文达和克里斯塔尔·威登站在八个人中间,胳膊搂着彼此的肩膀,神采飞扬,跳上跳下,所以她们俩都有点模糊了。 巴里,她想,会帮助帕明德正确看待这件事。他一直是这对母女间的桥梁,母女二人都尊敬并喜爱他。 特莎上一次想过,如果这个儿子是她亲生的,生活会不会很不一样。她是不是会更容易把他视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如若他是自己的骨血?她那葡萄糖超标、受了感染的血…… 近期,肥仔已经不喊她妈妈了。她只能装作毫不在意,因为这让科林十分生气,但每次肥仔喊她“特莎”,都像一根针扎在她的心口上。 四个人沉默地吃完了冰冷的水果。 第五节 7 在俯瞰镇子的那栋小白房子里,西蒙·普莱斯正在苦苦思索。过去好几天了,对他的指控已经从网站上删除,但西蒙还没从打击中回过神来。放弃参选在人们眼中可能是承认有罪的表现。警察还没有来盘问电脑的事,于是他有些后悔把它从桥上丢下去了。另一方面,他不知道在山脚修车铺里递过信用卡时,收银台后面那人脸上挂着的若有所知的微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想象。工厂里一直在讨论裁员的话题,西蒙仍然害怕揭发帖上的内容传到老板们的耳朵里,然后他们会通过炒掉他、吉姆和汤米来节省多余开支。 安德鲁观察着,等待着,日渐丧失希望。他试图向世界揭露父亲的真面目,世界却只是耸了耸肩。安德鲁本以为会看到印刷厂或议会的人挺身而出,语气坚决地对西蒙说“不”,告诉他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参选,告诉他不合适、不够格,没有必要自取其辱并连带让家人蒙羞。然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西蒙不再讨论议会这个话题,也不再打电话拉票了,利用印刷厂收工后的时间偷印的传单也原封不动地待在门廊上的盒子里。 胜利来得不动声色、毫无征兆。星期五晚上,安德鲁走下漆黑的楼梯想去厨房找食物,听到西蒙在起居室里生硬地讲着电话,便停下来细听。 “……撤销我的参选,”他说,“是的。嗯,我的个人条件改变了。是的,是的,没问题。好,谢谢你。” 安德鲁听见西蒙放下了听筒。 “好了,结束了,”父亲对母亲说,“我退出了,那帮人抹黑我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他听到母亲压低了声音回了句什么,像是表示赞同。安德鲁还没来得及离开,西蒙就已经出现在了楼梯下的厅里,深吸一口气,喊出了安德鲁名字的第一个字,才猛然意识到儿子正站在他面前。 “你在这儿干吗?” 西蒙的脸有一半躲在阴影里,被从起居室漏出的灯光照得半明半暗。 “我想喝杯水。”安德鲁撒谎说。他知道父亲不喜欢两个儿子自己拿东西吃。 “你这个周末起到莫里森店里工作,对不对?” “嗯。” “好,听我说。我要你多收集那个混蛋的信息,听明白了吗?所有你能挖出来的。还有他儿子,如果你也听到什么的话。” “好。”安德鲁说。 “我也要把他们的事放到网站上去,”西蒙说着走回起居室,“巴里·菲尔布拉泽操他妈的鬼魂。” 安德鲁这儿翻一片、那儿抓一把地搜集食物时,脑袋里响起了如铃声般欢快的旋律:我阻止了你,混蛋。我阻止了你。 他完全实现了一开始定下的目标:西蒙丝毫不知道是谁让他的野心碎成了灰。那蠢蛋竟然还让安德鲁帮助他报复。这倒是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因为当安德鲁刚告诉父母他要到熟食店打工时,西蒙简直怒不可遏。 “你个昏了头的臭小子,你的过敏怎么办?” “我想我会试着不吃任何坚果。”安德鲁说。 “别跟我耍聪明,麻饼脸。要是像上次在圣托马斯那样误吃了怎么办?你以为我们还想再他妈的来一次吗?” 但是鲁思对安德鲁表示支持,告诉西蒙,安德鲁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西蒙离开房间后,她试图告诉儿子西蒙只是担心他。 “他唯一担心的是他恐怕要不得不错过那见鬼的《每日赛程》而送我去医院。” 安德鲁回到卧室,开始用一只手往嘴里塞吃的,另一只手给肥仔发短信。 他认为这一切都结束了,完结了,可以抛在脑后了。安德鲁还没有理由去观察正在发酵的酵母上冒出的第一个气泡,不知道里面正发生着不可避免的、根本性的变化。 8 对于盖亚·鲍登来说,她此生遇到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搬到帕格镇来。除了偶尔为看望父亲去过的雷丁,伦敦是她唯一了解的地方。当凯第一次告诉女儿她想搬到英格兰西南部的一个小镇时,盖亚完全不相信,直到几周后才认真对待这个威胁。她曾把搬家视为凯的又一个疯狂的念头,就像她在哈克尼家中的袖珍后院里养两只小鸡(买回来一周后就被狐狸咬死了),或者决定毁掉她们一半的炖锅和永久烧伤自己的手去做她从来也不擅长的果酱一样。 不管怎样哀求、威胁和抗议,盖亚还是被迫离开从小学起就在一起的朋友、从八岁时就住着的房子和越来越能享受到种种都市乐趣的周末,被抛进了一种她想都没想过会存在的生活。街道铺着鹅卵石,店铺过了六点就关门,社区生活似乎都围绕着教堂,经常能听到鸟叫,其他什么声音都没有。盖亚觉得自己就像是穿越隧道,掉到了一块迷失在时间里的地方。 盖亚长这么大以来,一直和凯相依为命(因为她的父亲从来没有和她们住在一起过,而凯之后的两段恋情也没有稳定下来),多年来,她们彼此争吵又互相安慰,逐渐形成了更像室友的相处模式。但现在,朝餐桌对面望去时,盖亚只看到了自己的敌人。她唯一的梦想就是回伦敦去,不管用什么方法,还有就是作为报复,尽可能地让凯不快乐。她无法决定哪一种方式更能惩罚凯:是所有的GCSE③考试都挂科呢,还是都及格,并说服父亲同意收留她,让她可以到伦敦上高中④。而在那之前,她只能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生活,曾经可以立刻为她赢得哪怕是最高不可攀的社交圈入场券的容貌和口音,如今都变成了无法流通的外国货币。 ③GCSE(theGeneralCertificateofSecondaryEducation),在英格兰、威尔士和北爱尔兰面向十四到十六岁学生的学业资格考试。 ④此处的高中原文是Six-formcollege,是英格兰、威尔士、北爱尔兰和挪威等国特有的一种教育机构,面向十六到十九岁的学生,学制通常为两年,构成中学教育的一部分。 盖亚一点也不想加入温特登最受欢迎的那群学生:她觉得他们令人尴尬,不管是他们的西南部乡下口音,还是他们对于什么是娱乐的可悲观念。她对苏克文达执着的纠缠,部分是因为她想让那群人知道自己觉得他们很可笑,也有部分是因为她目前的心情让她只愿意亲近任何与她一样看起来格格不入的人。 苏克文达同意和盖亚一起去做女招待这个事实把她们俩的友谊推向了新的高度。事后第一次两人搭档上生物课时,盖亚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放松,而苏克文达也终于洞悉了一点这位又美又酷的转校生选择她做朋友的神秘原因。盖亚调整了一下与人合用的那台显微镜的焦距,嘀咕道:“这里真是白得可恨,是不是?” 苏克文达没有细想,便听到自己回答“是的”。盖亚还在说着什么,苏克文达却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白得可怕。”她想这句话是对的。 在圣托马斯小学时,作为班上唯一一个棕色皮肤的孩子,她曾被迫站起来,向全班介绍锡克教。她顺从地站在全班学生前面,讲述了锡克教创始人那诺上师的故事。那诺上师曾消失在水里,大家都认为他遇难了,他却在三天后重新出现在水下,并宣布:“没有印度教,也没有伊斯兰教。” 其他孩子都笑了,觉得人在水底下存活三天是件荒谬的事儿。苏克文达没有勇气指出,耶稣也是死去后又复活的。她把那诺上师的故事讲得很简略,一心只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她这辈子参拜谒师所的次数屈指可数。帕格镇没有谒师所,亚维尔的那家很小,而且据她父母所言,被一个姓查玛的家族占据着,那个家族跟他们家属于不同的种姓。苏克文达不明白那有什么要紧的,因为她知道那诺上师明确禁止种姓分离。有关宗教的一切都令人困惑,她继续喜欢复活节彩蛋和装饰圣诞树,并发现帕明德要求孩子们读的上师们的生平和教义极其晦涩难懂。 她也去过伯明翰探望母亲的家人。那里的街道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棕色面孔,商店里摆满了纱丽和印度香料,却让苏克文达感到茫然和无所适从。她的表亲们说旁遮普语⑤说得像英语一样流利,过着酷酷的城市生活,表姐妹们又漂亮又时髦。他们取笑她西南郊区的颤音和她的土气,而苏克文达讨厌被取笑。在肥仔·沃尔开始对她日行一恶的折磨和本学年实行分级学习、她发现自己每天都要跟戴恩·塔利打交道之前,回到帕格镇总是令她欣喜。这里,对那时的她来说,就像是天堂。 ⑤旁遮普(Punjab)是横跨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大片地区,主要民族为旁遮普人,主要语言为旁遮普语,主要宗教为锡克教和印度教。 她们低着头摆弄载玻片,力图不引起奈特夫人的注意。盖亚史无前例地向苏克文达讲述了自己过去在哈克尼格拉文纳中学的生活。她滔滔不绝地讲着,语速快得有点神经质。她向苏克文达描述了自己抛下的那些朋友们。其中一个叫哈普雷特,跟苏克文达的大表哥同名。她还谈到了谢雷尔,是个黑人女孩儿,也是她朋友圈里最聪明的。还有耶恩,他的哥哥是盖亚的第一个男朋友。 尽管对盖亚所说的一切都极感兴趣,苏克文达却不由自主地走神。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学校集会,在那里眼睛要很费劲才能辨认出万花筒中从稀饭色到桃花心木色的种种皮肤。在温特登,亚裔学生的黑头发在一堆鼠灰色和深褐色的海洋中特别扎眼。但在格拉文纳那样的学校里,像肥仔·沃尔和戴恩·塔利这样的学生说不定才是少数。 苏克文达小心地问了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搬家?” “因为我妈想离她那个笨蛋男朋友近一点儿,”盖亚咕哝道,“加文·休斯,你认识他吗?” 苏克文达摇摇头。 “你没准儿都能听到他俩做爱的声音,”盖亚说,“他俩做的时候,整条街都能听到。晚上把你家窗户打开就行。” 苏克文达尽量不表现出震惊的样子,但由此联想到听到自己的父母、作为已婚夫妇的父母做爱的声音真是感觉糟透了。盖亚自己也脸红了,但苏克文达认为她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愤怒。“那男人迟早会甩了她的。她被骗了,还看不出来。每次做完之后,那男人都恨不得走得更快点儿。” 苏克文达永远也不会这样谈论自己的妈妈,菲尔布拉泽家的双胞胎也不会(理论上来讲,她们仍然是她最好的朋友)。尼安和西沃恩正坐在不远处的一台显微镜前。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她们似乎就封闭了起来,只与彼此相伴,慢慢地从苏克文达身边飘走了。 安德鲁·普莱斯的目光不断地透过一堆白面孔的空隙投射到盖亚身上,几乎一刻不停。苏克文达注意到了这一点,还以为盖亚没有,但她错了。盖亚只是不愿意费劲去瞪他一眼,也不屑去沾沾自喜,因为她已经习惯男孩们盯着她看了,从她十二岁时起就是如此。当她换教室时,总有两个六年级的男生出现在走廊上,频率之高远远超过了平均法则,而那两个男生都比安德鲁好看。但是,他们又没有一个比得上来帕格镇之前让她失去童贞的那个男孩帅。 盖亚简直无法忍受马尔科·德·卢卡还存在于宇宙间,却和她之间隔了令人心痛的、毫无用处的一百三十二英里。 “他十八岁,”她对苏克文达说,“有一半意大利血统。他足球踢得非常好,马上要去参加阿森纳青年队的试训。” 离开哈克尼之前,盖亚和马尔科发生过四次关系,每次都是从凯的床头桌上偷的避孕套。她甚至有些想让凯知道自己被逼得有多狠,要这样被迫离开马尔科而把自己烙在他的记忆里。 苏克文达入迷地听着,但不好意思向盖亚承认,她已经在这位新朋友的“脸谱”主页上看过马尔科的照片了。整个温特登都找不出一号那样的人物:他看上去就像约翰尼·德普。 盖亚沮丧地趴在桌子上,心不在焉地摆弄显微镜的焦距。教室另一边,安德鲁·普莱斯还在利用任何一个他认为肥仔不会注意到的时机猛瞅盖亚。 “也许他不会变心的。谢雷尔周六晚上要开派对,也邀请了他。谢雷尔向我保证会看住他。但是该死,我真希望……” 她那双藏着细细斑纹的眼睛失神地瞪着桌子,苏克文达谦卑地看着她,惊叹于她的美貌,心中充满崇拜之情。在苏克文达看来,有一个你完全融入其中的世界,在那里你有一个足球运动员男友,还有一帮酷酷的、忠心的好朋友,哪怕你被迫离开那一切,也是一种令人敬畏和嫉妒的状态。 午餐时间,她们一起走到了商店。这在苏克文达身上从未发生过,她和菲尔布拉泽双胞胎总是在食堂吃饭的。 她们在报刊亭⑥买了三明治,走出店门,来到外面的人行道时,突然听到有人尖叫。 ⑥英国的报刊亭同时也卖三明治等简餐和零食、饮料等。 “你该死的妈害死了我奶奶!” 报刊亭附近所有温特登的学生们都转头去找叫声的源头。同样困惑的苏克文达也和他们一样。接着,她看到克里斯塔尔·威登站在马路对面,短粗的手指对着她,像是举了一把枪。克里斯塔尔身边围了四个女生,她们沿着人行道排成一线,被路上的车辆暂时阻隔。 “你该死的妈害死了我奶奶!她就快完了,还有你!” 苏克文达的肚子仿佛要融化成浆了。人们在盯着她看。两个三年级女孩匆忙跑开了。苏克文达感觉到周围旁观者们换上了幸灾乐祸、等着看热闹的表情。克里斯塔尔一帮人已在对面踮起脚尖,打算等车流一断便冲过来。 “她在说什么?”盖亚问苏克文达。苏克文达觉得自己嘴唇发干,无法回答。逃跑是没有意义的。她绝对逃不掉。莱安妮·卡特也在那里,她是全年级跑得最快的女生。整个世界中还在移动的仿佛只有来往的车辆,它们给了她最后几秒钟的安全时间。 就在这时,贾斯万出现了,身边还有几个六年级的男生。 “没事吧,乐乐?”她问,“怎么了?” 贾斯万并没有听到克里斯塔尔说什么,她只是碰巧跟她的护花使者们走到了这里。路对面,克里斯塔尔和她的朋友们挤作了一团。 “没什么大不了的。”苏克文达回答,暂时逃过一劫的释然让她有些头晕眼花。她无法当着男孩们的面告诉贾斯万到底发生了什么。其中的两个男孩差不多有六英尺高。他们都在盯着盖亚看。 贾斯万和她的朋友们朝报刊亭的门口走去,苏克文达给了盖亚一个催促的眼神,跟在了姐姐身后。她和盖亚透过窗户看着克里斯塔尔一帮人几步一回头地往前走去。 “怎么回事?”盖亚问。 “她的曾外祖母是我妈妈的病人,现在老太太死了。”苏克文达说。她想哭,忍得喉咙的肌肉都疼。 “别理那个贱人!”盖亚说。 然而,苏克文达压抑的啜泣并不仅仅是因为恐惧。她曾经那么喜欢克里斯塔尔,而她知道克里斯塔尔也喜欢她。她们一起在运河上度过了那么多下午,又有那么多次一起坐小巴回家。她对克里斯塔尔后背和肩膀的线条比自己的还要熟悉。 她们和贾斯万及她的朋友们一起回了学校。其中最帅的男生成功地跟盖亚搭上了话,到校门口时,他正在拿她的伦敦口音开玩笑。苏克文达到处都没看到克里斯塔尔,但她看见远处有肥仔·沃尔,正和安德鲁·普莱斯一起大步往前走。不管在哪里,她都能立刻认出肥仔的身形和步态,就像体内的本能会帮你注意到黑黢黢地板上一只爬行的蜘蛛一样。 走进教学楼时,她感到一阵又一阵反胃。现在要对付她的有两个人了:肥仔和克里斯塔尔联手。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俩现在是一对儿。想到这里,苏克文达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彩色而生动的画面:她躺在地上流血,克里斯塔尔一帮人在踢她,肥仔·沃尔在一旁笑着看热闹。 “我要去厕所,”她对盖亚说,“教室见。” 她冲进最近的一间女厕所,把自己关在一个隔间里,坐在关着的马桶盖上。要是她现在死了就好了……要是她可以永远消失就好了……但是周围物体的表面如此坚硬,它们拒绝在她身边消融,而她的身体,她可憎的、“雌雄同体”的身体,还在顽固地、笨重地活在世上。 听到下午的上课铃响了,她惊跳起来,冲出卫生间。学生们正沿着走廊排队。她调转方向,冲出了教学楼。 其他人也逃过课。克里斯塔尔逃过,肥仔·沃尔逃过。如果她能逃出去,在外面躲一下午,说不定就能想出个保护自己的方法。或者她可以走到一辆汽车前。她想象着那辆车撞上她的身体,撞烂她的骨头。全身粉碎地躺在马路上,她会死得有多快?她还是宁肯淹死,让冰冷而干净的水带她进入永久的睡眠,没有梦的睡眠…… “苏克文达?苏克文达!” 她的胃开始翻搅。特莎·沃尔穿过停车场,快步向她跑来。在一个疯狂的时刻,苏克文达想过逃跑,但对徒劳结果的预感战胜了她,于是她站在原地,怀着对那张平庸的蠢脸和她那个坏儿子的憎恨,等着特莎追上她。 “苏克文达,你在干什么?你要去哪里?” 她甚至都编不出假话来回答。她绝望地一抖肩膀,彻底投降了。 特莎直到三点钟才有约见。她应该把苏克文达带到办公室,并向上汇报她的逃课行为。可她并没有那样做。相反,她让苏克文达跟着她上了楼,进了那间挂着尼泊尔墙饰和“儿童热线”海报的教导室。苏克文达以前从没去过。 特莎开始说话,时不时停顿一下,鼓励苏克文达开口,但没有得到回应,只好自己接着往下讲。苏克文达手心冒汗,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鞋。特莎认识她的妈妈——特莎会告诉帕明德她试图逃课——但如果她告诉她原因呢?特莎会不会,或者说特莎能不能插手处理这件事呢?不,涉及到她的儿子就不行,众所周知,她管不了肥仔。但是克里斯塔尔呢?克里斯塔尔到教导室来…… 如果她告状,会不会被揍得很惨?可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也照样逃不了一顿打。克里斯塔尔那帮人已经准备好对付她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苏克文达?” 她点点头。特莎鼓励她道:“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于是苏克文达说了。 她可以肯定,在特莎边听边微微皱起的眉毛中,不止有对她的同情。也许特莎在担心,若是帕明德听到自己对凯瑟琳·威登的诊断在大街上被人叫骂,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坐在厕所隔间里时,苏克文达自己也没有忘记担心这件事情。或者,特莎不安的表情是因为她不想责罚克里斯塔尔·威登。毫无疑问,克里斯塔尔也是特莎最喜欢的学生之一,正如她是菲尔布拉泽先生最喜欢的学生一样。 她觉得不公平!一种强烈而刺痛的愤怒冲破了苏克文达的悲惨、害怕和自我厌恶,把日常包裹住她的担忧和恐惧都扫到一边。她想到克里斯塔尔一帮人作势向她冲过来的样子,她想到每节数学课时肥仔都在她背后伸出毒舌嘀嘀咕咕,还有她昨晚刚刚从自己“脸谱”主页上删掉的留言: 蕾丝边:女性对女性的性取向。又称女同性恋。语出古希腊莱斯瓦斯岛(Lesbos)。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说这话时,苏克文达感到血直朝自己耳朵上冲。 “知道什么……?”特莎仍然一副为难的表情。 “知道有人抱怨过妈妈对她曾外祖母的治疗。克里斯塔尔和她妈妈根本不和家里其他人讲话。或许,”苏克文达说,“是肥仔告诉她的?” “肥仔?”特莎不解地重复道。 “嗯,要知道他们俩在约会啊,”苏克文达说,“他和克里斯塔尔。或许是他告诉她的。” 看到每一滴职业化的冷静都从特莎脸上流失,苏克文达感到一丝苦涩的满足。 第六节 9 凯·鲍登再也不想踏进迈尔斯和萨曼莎家的门槛。她无法原谅他们见证了加文对她的冷漠,还有迈尔斯屈尊俯就的笑声,他对贝尔堂的态度,以及他和萨曼莎谈论克里斯塔尔·威登时嘲讽的口气。 尽管加文事后道了歉,并半真半假地重申了对她的爱情,凯还是忍不住设想他和玛丽几乎鼻子碰鼻子地坐在沙发上的画面,还有他跳起来替她收拾餐具,以及他夜色中送她的情景。几天后,当加文告诉她自己去玛丽家吃了晚餐时,她费了很大劲才控制住不发脾气,因为他在她霍普街的房子里除了吐司之外什么也没吃过。 或许她不能说“那个寡妇”任何坏话,因为那女人在加文口中简直宛如圣女一般,但莫里森两口子就不同了。 “我无法说我很喜欢迈尔斯。” “他也不能算是我最好的朋友。” “照我说,要是他当选,戒毒所就完了。” “我不觉得会有什么不同。” 加文的冷漠,他对别人痛苦的无动于衷,总是让凯感到愤怒。 “有什么人会支持贝尔堂吗?” “科林·沃尔吧,我猜。”加文说。 于是,周一晚上八点钟,凯走上沃尔家的车道,摁响了他们的门铃。从门前的台阶上,她可以看到萨曼莎·莫里森那辆红色的福特嘉年华停在三栋房子开外的车道上。此情此景更激发了凯的斗志。 沃尔家的门被一个身穿扎染衬衫、相貌平平、身材短粗的女人打开了。 “你好,”凯说,“我是凯·鲍登。不知能否让我跟科林·沃尔先生谈一谈?” 有那么短短一瞬间,特莎愣愣地盯着门口那个年轻漂亮的陌生女人,脑子里闪过一个非常荒唐的念头:科林有外遇,他的情人现在找上门来了。 “哦——好的——请进。我是特莎。” 凯恳切地在门垫上擦了好几下脚,然后跟着特莎进了一间比莫里森家小且简陋却更温馨的起居室。一个高个子秃顶男人正坐在扶手椅上,腿上放着笔记本,手里握着一支笔。 “科林,这位是凯·鲍登,”特莎说,“她想跟你谈谈。” 特莎看到科林惊讶和戒备的表情,立刻知道他并不认识那女人。真是的,她有些惭愧地想,你在想什么啊? “对不起,这样冒昧地不请自来,”凯对站起来同她握手的科林说,“我应该先打电话的,但是你——” “是的,我们家的号码不在电话簿上。”科林说。他比凯高很多,眼睛在镜片后显得特别小。“请坐。” “谢谢。我来是跟你讨论选举的,”凯说,“这次教区议会的选举。你和迈尔斯·莫里森都参选了,对不对?” “是的。”科林紧张地说。他知道她是谁了:就是那个想采访克里斯塔尔的女记者。他们还是找到他了——特莎不该放她进来的。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有所帮助。”凯说,“我是一名社工,主要在丛地工作。我可以给你一些贝尔堂戒毒所的资料和数据,莫里森似乎十分想要那些信息。据我所知,你是支持戒毒所的,对不对?你会支持它一直开放?” 突如其来的轻松和喜悦几乎让科林头晕。 “哦,是的,”科林说,“是的,我会的。是的,我的前任——我是说,这个位子上的上一位议员——巴里·菲尔布拉泽——绝对反对关闭戒毒所。我同样如此。” “我跟迈尔斯·莫里森谈过一次。他清楚地表明了观点,认为戒毒所开下去没有意义。坦白说,我认为他对毒瘾的成因和治疗的理解相当无知且天真,对于贝尔堂起到的积极作用也没有丝毫认识。如果镇里拒绝延长那栋楼的租约,亚维尔也缩减开支,会有很多急需帮助的人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是的,是的,我明白了,”科林说,“哦,是的,我同意。” 他又震惊,又得意,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漂亮的女人竟会穿越夜色,主动来找他,要求成为他的同盟军。 “你想喝杯茶或咖啡吗,凯?”特莎问。 “哦,太感谢了,”凯说,“那么请给我一杯茶吧,不加糖的。” 肥仔正在厨房里,从冰箱里拿东西吃。他食量很大,而且时刻不住嘴,偏偏还是骨瘦如柴,从来不长一两肉。尽管他公开表示过对母亲注射用针管的反感,可是如今那些预先装好药的针管放在白色的医药箱里,就摆在奶酪旁边,也没见对他的胃口有丝毫影响。 特莎走过去拿水壶,她的思绪不自觉地又回到那个由苏克文达提起后一直占据着她脑海的话题上:肥仔和克里斯塔尔正在约会。特莎还没有问过肥仔,也没有告诉科林。 特莎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可能是真的。她相信,肥仔一向自视甚高,对他来讲,恨不得任何女孩都配不上他,更何况是克里斯塔尔那样的女孩。他绝对不会…… 自贬身价?是吗?你是这样想的吗? “谁来家里了?”特莎把水壶放在炉子上时,肥仔问特莎,嘴里还在嚼着冷鸡肉。 “一个想帮你爸爸成功当选的女人。”特莎一边在橱柜里找饼干,一边回答。 “为什么?她看上他了?” “别那么幼稚,斯图。”特莎生气地说。 肥仔从一个打开的袋子里拽了几片薄火腿,一点点地塞进已经挤满食物的嘴里,像是魔法师把丝手帕塞进拳头里。有时,肥仔会在敞开的冰箱前站上十分钟,撕开保鲜膜和包装袋,直接把食物扔进嘴里。科林看不惯儿子这种吃法,正如他看不惯肥仔其他所有行为一样。 “说真的,为什么她想帮他?”肥仔终于成功咽下一满嘴的肉,再次问道。 “因为她想让贝尔堂戒毒所继续开放。” “为什么,她也是同好吗?” “不,她不吸毒。”特莎说着,恼火地注意到肥仔已经吃完了最后三片巧克力饼干,只剩下空包装纸放在架子上。“她是社工,认为戒毒所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你爸爸也想让它开着,但迈尔斯·莫里森认为它没用。” “肯定没什么用,丛地到处都是嗑药的和毒虫。” 特莎知道,如果她说科林想关掉戒毒所,肥仔也肯定会立刻拿出支持它继续存在的理由。 “你应该去做律师,斯图。”她说。壶盖开始噼啪响了。 特莎端着盘子回到起居室时,看到凯正对着从手提包里拿出来的一份打印文件跟科林谈话。 “两名药剂师,他们所需的资金一半由议会提供,一半由‘战胜毒瘾’机构提供,那是个非常棒的慈善机构。还有一名专门为戒毒所工作的义工,尼娜,我就是从她那里拿到资料的——哦,非常感谢。”凯笑容满面地对特莎说,后者刚把一杯茶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 仅仅过了几分钟时间,凯就对沃尔夫妇产生了好感,而她之前没对帕格镇上的任何人有过这样的感觉。她进门时,特莎没有上下打量她,没有斜着眼评判她的外表缺陷和穿衣品位。她的丈夫,尽管有些紧张,看上去也是个体面人,真诚地想要阻止人们彻底放弃丛地的行为。 “你的口音是伦敦腔吗,凯?”特莎边问边把一块白饼干泡进茶杯里。凯点点头。 “为什么到帕格镇来呢?” “因为一段恋情。”凯说,说话时没有丝毫喜悦,尽管她与加文已经正式和好了。她转而面向科林。 “我不是很理解教区议会和戒毒所之间的关系。” “哦,房子是教区议会的,”科林说,“是个老教堂。租约快到期了,需要续约。” “也就是说要把戒毒所赶出去其实很简单。” “就是这么回事。你是什么时候跟迈尔斯·莫里森谈的?”科林问,既希望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迈尔斯提起,又害怕听到。 “我们一起吃了晚饭,上上周五,”凯解释道,“加文和我——” “哦,你是加文的女朋友!”特莎突然反应过来。 “是的。不提这个了。当时,关于丛地的话题跳出来——” “嗯,迟早的事。”特莎说。 “——迈尔斯提到了贝尔堂,我对他谈到这个问题时的语气感到非常、非常惊愕和失望。我告诉他,我正在回访一个家庭,”凯想起自己上次不谨慎地提到了威登一家的名字,便小心翼翼地往下说道,“如果那位母亲没了美沙酮,几乎可以肯定她会复吸的。” “听上去像是威登家。”特莎毫不费力地猜到了。 “我——是的,事实上,我说的是威登家。”凯只好承认。 特莎伸手去拿另一块饼干。 “我是克里斯塔尔的教导老师。这一定是她妈妈第二次进贝尔堂了,对不对?” “第三次。”凯说。 “从克里斯塔尔五岁起,我们就认识她了:她小学时与我儿子同班,”特莎说,“她的生活很不幸,真的。” “是啊,”凯说,“我很惊奇,在那样的环境中她还长成了这么可爱的女孩。” “是啊,我同意。”科林表示十分赞同。 想起校会“嗤笑门”事件之后,科林那么坚决地反对撤销对克里斯塔尔的留校惩罚,特莎不觉扬了扬眉毛。接着,她胃里一紧,有些好奇地想,若是苏克文达没有撒谎或弄错的话,科林会作何反应。不过,当然是苏克文达弄错了。她是个害羞而天真的女孩,很可能误会了某些信息,得出了错误的结论…… “关键是,唯一让特莉有动力的是她对失去孩子的恐惧。”凯说,“她正在重回正轨。她在戒毒所的疏导员告诉我她觉察到特莉的态度有了根本性的转变。如果贝尔堂关闭,一切努力就白费了,上帝才知道那家人会变成什么样。” “这非常有用,”科林郑重其事地点着头,并开始往他笔记本的空白页上记笔记,“确实非常有用。你说你有成功戒毒者的数据?” 凯开始在打印文件里翻找科林要的信息。特莎有种感觉,科林只不过是想独霸凯的注意力罢了。他对漂亮的外表和支持的态度一向没有抵抗力。 特莎嚼着第三块饼干,还在想克里斯塔尔。她们近期以来的教导课都不让人满意。克里斯塔尔表现得很冷漠。今天也不例外。特莎成功地让克里斯塔尔保证她不会再追赶或欺负苏克文达·贾瓦德,但克里斯塔尔的言行却表现出对特莎的失望,觉得特莎辜负了她的信任。这可能要怪科林上次对她的留校惩罚。特莎本以为她和克里斯塔尔之间建立的纽带结实得可以承受那次冲击,尽管它从来就无法与克里斯塔尔和巴里之间的那根相比。 (巴里带着划船机出现在学校里、准备为划艇队招新队员的当天,特莎也在场。她是从教师休息室被叫到体育馆的,因为体育老师请病假了,临时能抓到的唯一的代课老师又是男性。 四年级的女生们穿着短裤和网眼背心来到体育馆,发现贾维斯小姐不在,而来了两个陌生男人时,都开始窃窃私语、偷笑不已。克里斯塔尔、尼奇和莱安妮被推到队伍最前列,正肆无忌惮地开着那位丰神俊朗却不幸很容易脸红的年轻代课老师的玩笑,特莎不得不站出来批评她们。 长着姜黄色头发和胡子的巴里身材矮小,穿着一套运动装。他特意请了上午的假来做这件事。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的想法奇怪而不切实际:像温特登这样的学校从来就没有过八人划艇队。父亲出现时,尼安和西沃恩感到又是好奇,又是难为情。 巴里向大家解释了一下他的计划:招募一支划艇队。他说,他在亚维尔的运河下游找到了一个老船库,划艇是一项非常棒的运动,是一个让姑娘们为自己、也为学校争光添彩的机会。特莎就站在克里斯塔尔和她那伙朋友们身边,不让她们闹得太过分。最厉害的那阵笑声已经过去了,但还没有完全安静下来。 巴里演示了划船机,并请女孩们自愿上来试一试。没有人上前。 “克里斯塔尔·威登,”巴里指着她说,“我在公园里看到过你吊在猴架⑦上玩,你的上肢力量很足。过来试试。” ⑦一种供小孩子攀爬玩耍的架子。 对于这样备受瞩目的机会,克里斯塔尔求之不得。她大摇大摆地走到划船机前,坐了上去。哪怕特莎正对她们怒目而视,尼奇和莱安妮还是发出一阵爆笑,全班女生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巴里向克里斯塔尔演示了如何操作。他将克里斯塔尔的手放在木桨上时,寡言的代课老师小心地在一边看护着。 克里斯塔尔把桨往上推了一下,朝尼奇和莱安妮做了个鬼脸,女孩们又哄笑起来。 “看啊,”巴里神采飞扬地说,“她是个天生的好手。” 克里斯塔尔真的有天赋吗?特莎对划艇一窍不通,无从判断。 “挺直背,”巴里告诉克里斯塔尔,“否则你会拉伤的。对了。拉……拉……看看你的动作……你以前划过吗?” 克里斯塔尔真的挺直了脊背,真的把动作做到位了。她不再看尼奇和莱安妮,动作开始有了韵律。 “棒极了,”巴里说,“看啊……棒极了。就是这样,姑娘!再来。再来。再——” “我胳膊疼!”克里斯塔尔喊道。 “我知道。所以你最后会练出像珍妮弗·安妮斯顿那样漂亮的胳膊!”巴里说。 人群中响起了涟漪般的轻笑声,但这次笑声是跟随着巴里的。巴里到底有怎样神奇的性格呢?他是那么融入,那么自然,毫无扭捏。特莎知道,青少年最担心自己被取笑。毫不扭捏地表现自己的人——而且上帝知道成人世界中这种人的数量有多小——在年轻人中间会很自然地拥有威信,真应该强迫这些人从事教育工作。 “停下休息!”巴里说,克里斯塔尔的身体立刻松弛下来,涨红了脸,不停地揉着胳膊。 “将来你就不能再抽烟了,克里斯塔尔。”巴里说,学生们大笑起来。“好,接下来谁愿意试试?” 重新回到队伍中时,克里斯塔尔没有笑。她嫉妒地看着每个上去划船的女生,眼睛不停地转向巴里蓄着小胡子的脸,想看看他对那些女生的评价如何。卡门·刘易斯完全搞砸之后,巴里说:“克里斯塔尔,给她们看看应该怎么做!”她立刻神采飞扬地回到了划船机上。 但当展示结束、巴里让有兴趣入队的女生举手时,克里斯塔尔却抱着双臂一动不动。特莎看见尼奇向她嘀咕了几句,她却摇摇头,露出讥笑的表情。巴里仔细记下来举手的女孩们的名字,然后抬起头来。 “还有你,克里斯塔尔·威登,”他指着她说,“你也要来。别对着我摇头。要是到时见不到你,我会非常恼火。你有天赋,我不能看着你的天赋被浪费。克里斯—塔尔,”他拖长了语调,大声念出她的名字,“威—登。” 体育课结束后,克里斯塔尔会边冲淋浴边思考自己的天赋吗?那天,她会把这个新发现带在身上,就像得到一份意外的情人节礼物吗?特莎不知道,但令所有的人——或许不包括巴里——意外的是,试训时克里斯塔尔真的出现了。) 科林正随凯浏览贝尔堂的复吸率数据,一边拼命地点着头。 “帕明德应该看看这个,”他说,“我一定要给她一份影印件。是的,非常非常有用。” 特莎感到略微有些恶心,伸手拿起了第四块饼干。 第七节 10 帕明德星期一会晚下班,而维克拉姆通常都是待在医院里,所以贾瓦德家的三个孩子总是自己铺桌子,准备晚餐。有时候他们会吵吵架,有时候会笑闹一阵,但今天,每个人都各想各的心事,晚餐几乎在沉默中以不同寻常的高效率完成了。 苏克文达没有告诉姐姐和弟弟她的逃课企图,也没有说出克里斯塔尔·威登威胁要揍她的事。近期,保密成了她十分坚持的一个习惯。可以说,她害怕向别人吐露秘密,唯恐暴露了那个生活在她体内的古怪的世界,而肥仔·沃尔却貌似可以轻而易举地看透她的内心。不过,她也知道今天的事不会永远保密,因为特莎告诉过她要给帕明德打电话。 “我要给你妈妈打电话,苏克文达,通常情况下我们必须这么做,但我会向她解释你事出有因。” 苏克文达几乎对特莎产生了亲近感,尽管她是肥仔·沃尔的妈妈。她也害怕母亲的反应,但想到特莎会为她说情,心中又升起一点微弱的希望。若是意识到她的绝望,母亲那永难平息的不满、失望和千年寒冰般的批评会不会绽开一道裂缝? 前门终于打开时,她听到母亲在说旁遮普语。 “噢,不要又是那该死的农场。”贾斯万把耳朵贴在门上,呻吟道。 贾瓦德家在旁遮普地区拥有一片古老的土地,因为家中没有儿子,所以帕明德从父亲手中继承了那片土地。农场在家族意识中占了一席之地,贾斯万和苏克文达有时也会谈论它。令她们有些吃惊的是,有些年老的亲戚竟会认为他们一家迟早会搬回那里。帕明德的父亲终其一生都在给农场寄钱。现在农场是由家里的远房亲戚租住和照料的,那些人看上去脾气很坏、怨气冲天。农场在母亲的家族里经常挑起争端。 “纳尼又开始了。”帕明德的声音透过门传进来,贾斯万翻译道。 帕明德教过她的第一个孩子少量旁遮普语,之后贾斯万又从表亲那里学到更多。苏克文达的读写困难十分严重,根本无法掌握两种语言,帕明德也就放弃了尝试。 “哈普林特还是想把地卖去修路……” 苏克文达听到帕明德踢掉了鞋。她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希望母亲不要为农场操心,农场的事从来不会让她有好心情。而当帕明德推开厨房门时,看到母亲如面具般没有表情的脸,苏克文达的勇气立刻溃不成军。 帕明德向贾斯万和拉什帕尔轻挥了一下手,却指指苏克文达,然后是厨房里的一把椅子,示意她坐在上面等自己打完电话。 贾斯万和拉什帕尔轻手轻脚地上楼去了。苏克文达一个人留下,被母亲无声的命令钉在椅子上。她正坐在照片墙的后面,那堵墙向全世界宣告了她的差劲。电话打啊打啊,仿佛过了一百年,帕明德终于说了再见,挂断了电话。 当她转身看着女儿、还没说一个字时,苏克文达就立刻知道,自己是不该抱有希望的。 “今天上班的时候,我接到了特莎的电话。我相信你知道是因为什么。” 苏克文达点点头。她的嘴巴里像塞满了棉花。 帕明德的怒气宛如潮水般向她冲来,使她站不住脚,难以保持平衡。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在模仿那个伦敦女孩吗?你是想让她对你印象深刻吗?贾斯和拉什永远不会这样,永远——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到底有什么问题?你觉得当个懒虫很光荣吗?你觉得逃课很酷吗?你知道特莎告诉我时我是什么感觉吗?上班时接到这种电话——我从来没觉得这么丢脸过——你让我觉得恶心,听到了吗?难道我们给你的还不够多?难道我们帮你的还不够多?你到底有什么问题,苏克文达?” 绝望中的苏克文达试图冲破母亲的怒骂,提到了克里斯塔尔·威登的名字—— “克里斯塔尔·威登!”帕明德叫道,“那个蠢丫头!你为什么要去管她说什么?你告诉她我已经尽力保住她奶奶的命了吗?你告诉她了吗?” “我——没有——” “如果你要操心克里斯塔尔·威登这种人说什么,你就没救了!也许你就是这种水平,是不是,苏克文达?你想逃课,去咖啡馆当女招待,浪费你所有的教育机会,是因为那样更简单吗?这就是你跟克里斯塔尔·威登混在一个队里学会的吗?——把自己降到她的水平?” 苏克文达想到克里斯塔尔和她那帮朋友站在对面的马路上,等着车流停下来。怎么才能让母亲明白呢?一个小时前,她还怀抱着最渺茫的幻想,觉得说不定终于能向母亲倾诉肥仔·沃尔对她的骚扰…… “走开,别让我看到你!你父亲回来后我会跟他谈谈的。走开!” 苏克文达走上楼梯。贾斯万在卧室里喊道:“怎么了,大嚷大叫的?” 苏克文达没有回答。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坐在床边上。 你到底有什么问题,苏克文达? 你让我恶心。 你觉得当个懒虫很光荣吗? 她还能指望些别的什么呢?难道是温暖的拥抱和安慰吗?她上次被帕明德拥抱是多久之前?藏在布兔子里面的刮胡刀片带给她的安慰还要更多些。然而,那逐渐升级为需要的、去划割和流血的渴望,却无法在天光还亮时得以满足。全家人都醒着,父亲还在回家的路上。 苏克文达心里的绝望和痛苦如深色的湖水,呻吟着想要得到释放,现在更是像着了火般,仿佛湖水一直都是燃料。 让她也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她站起来,几步走到卧室另一头,坐到桌边的椅子上,伸手重重地敲打电脑键盘。 那个愚蠢的代课老师想借露一手镇住学生们时,其实苏克文达也跟安德鲁·普莱斯一样感兴趣。不过,和安德鲁等几个男生不同,苏克文达并没有缠着老师问了许多关于黑客的问题,她只是回家后默默地上网查了查。几乎所有现代网站都能防止被插入SQL,但当听见母亲提起帕格镇教区议会网站所受的匿名攻击时,苏克文达意识到,那个脆弱老网站的防火墙十有八九是徒有其表的。 对苏克文达来说,打字一直比写字容易,而计算机程序也比长串的字句好读。她没用多长时间就找到一个网站,上面给出了详细的说明,教人插入最简单的SQL程序。然后,她打开了教区议会的网站。 她用了五分钟时间攻入网站,这还是因为她第一次把程序输错了。让她震惊的是,管理员竟然只删掉了帖子,却没有删掉“巴里·菲尔布拉泽”详细的用户信息。所以,用同样的名字发帖简直是易如反掌。 写信息花了比攻入网站长得多的时间。她把那个秘密藏在心里几个月了。那是新年的前夜,十点到十二点,她躲在派对的角落里,惊奇地观察着母亲的表情。她打得很慢。自动拼写检查在帮她的忙。 她不害怕帕明德会检查她电脑上的历史记录,因为母亲对她几乎完全不了解,从不知道这间卧室里发生过什么,也绝对不会怀疑自己懒惰、愚蠢、散漫的女儿。 苏克文达像扣动扳机一样点了鼠标。 11 星期二上午,克里斯塔尔没有送罗比去托儿所,因为他们要去参加凯斯奶奶的葬礼。她给弟弟穿上他破洞最少的一条裤子,但裤腿短了足有两英寸。她试图向他解释凯斯奶奶是谁,结果只是白费劲儿。罗比对凯斯奶奶没有丝毫记忆,除了母亲和姐姐之外,他对其他的家人也没有任何概念。尽管特莉时不时给出不同版本的暗示和故事,克里斯塔尔知道其实她也不知道罗比的父亲是谁。 克里斯塔尔听到母亲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 “别闹了。”她对罗比训道,男孩儿正伸着手想够到特莉常坐的那把扶手椅下的空啤酒罐。“过来!” 她拉着罗比的手走到厅里。特莉还穿着昨晚上床时穿的睡裤和那件脏T恤,光着脚。 “你怎么还没换衣服?”克里斯塔尔急了。 “我不去了。”特莉说着从她的一双儿女身边挤过,进了厨房。“我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去,”特莉说着在煤气灶上点着香烟,“我他妈的又不是必须去。” 罗比扭动着身体想挣脱,克里斯塔尔只好牢牢抓住他的手。 “他们都会去,”克里斯塔尔说,“谢莉尔和沙恩,还有所有的人。” “那又怎样?”特莉气势汹汹地问。 克里斯塔尔之前就担心母亲会在最后一秒钟退缩。葬礼会让她直接面对丹尼埃尔,那个假装特莉根本不存在的姐姐,更不用说还要面对所有那些与他们断绝了关系的亲戚。安妮-玛丽可能也会去。在许多个为凯斯奶奶和菲尔布拉泽先生哭泣的夜晚,克里斯塔尔怀抱着那个希望,如同在黑暗中举着一个火把。 “你应该去。”克里斯塔尔说。 “不,我不去。” “是凯斯奶奶的葬礼啊。” “那又怎么样?”特莉再次这样问道。 “她为我们做了很多。”克里斯塔尔说。 “不,她没有。”特莉反驳道。 “她做了!”克里斯塔尔涨红了脸,抓住罗比的手不自觉地加大了力气。 “也许为你做了点,”特莉说,“为我,她可他妈的什么都没做。要是你想,就去她见鬼的棺材上哭吧。我在家里等你。” “待在家里干吗?”克里斯塔尔问。 “那是我的事。” 熟悉的阴影笼罩了母女俩。 “奥伯要过来,是不是?” “那是我的事。”特莉重复道,带着可悲的自傲。 “去参加葬礼!”克里斯塔尔叫道。 “你自己去。” “别他妈像个脓包!”克里斯塔尔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没有。”特莉说,但她转过身去,透过肮脏的后窗,看向被他们称为花园的那片长势过猛、洒满垃圾的草地。 罗比终于挣脱克里斯塔尔的束缚,消失在起居室里。克里斯塔尔的拳头插入运动裤的口袋里,绷着肩膀,试图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不去参加葬礼的可能性让她想要放声大哭,然而她的沮丧中又掺杂了释然,因为这样她就不用去面对偶尔在凯斯奶奶家碰到的那些敌视的目光。她生特莉的气,可是又古怪地觉得能够理解她。你连他爸是谁都不知道,是不是,你这个小贱人?她想见见安妮-玛丽。可是又害怕。 “好吧,我也不去了。” “你不用留下来,想去就去吧,我他妈的不在乎。” 但是克里斯塔尔可以肯定奥伯会出现,因此最终决定留下来。奥伯已经消失一周了,不知去忙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克里斯塔尔希望他死了,永远不要再回来。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她开始打扫房间,一边抽肥仔·沃尔给她的手卷烟。她并不喜欢那些烟的味道,但她喜欢他把它们送给她。她一直把那些烟和特莎的手表一起,放在尼奇的塑料首饰盒里。 墓地那次之后,她本以为肥仔再也不会理她了,因为完事后他几乎完全陷入了沉默,连声再见都没说就走了。但后来他们又在游乐场外碰了面。她可以看出,他这次比上次爽得多。他们没有抽大麻,他撑的时间也更久些。后来,他们躺在灌木下的草地上,抽着烟,她告诉他凯斯奶奶快不行了,他告诉她苏克文达的妈妈给凯斯奶奶开错了药还是怎么的,他也不是特别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克里斯塔尔简直惊骇极了。也就是说凯斯奶奶本可以不用死,她本可以仍然坐在她霍普街的小房子里。当克里斯塔尔需要她时,她会为她提供一个避难所,里面有舒服的床,铺着干净的床单,还有装满食物和不配套瓷器的厨房,起居室角落里的小电视总是招来凯斯奶奶的一声大吼:我不想看那种垃圾,克里斯塔尔,把它关掉。 克里斯塔尔本来是喜欢苏克文达的,可苏克文达的妈妈害死了凯斯奶奶。对于敌对阵营的成员是不需要区别对待的。她本来发誓要好好修理苏克文达,没想到特莎·沃尔竟然插手了。克里斯塔尔记不清特莎告诉她的那些细节了,但肥仔似乎弄错了,或者起码没完全说对。她勉为其难地向特莎保证不再去为难苏克文达,但这样的保证在克里斯塔尔激烈变化的世界中永远只是短期有效的。 “放下!”克里斯塔尔冲罗比吼道,因为他正试图撬开特莉放“用具”的饼干桶。 克里斯塔尔从罗比手中夺过饼干桶,像对待有生命的活物般把它抱在手上,仿佛那东西会为了活命而挣扎,仿佛那东西的毁灭会带来严重的后果。桶盖上有幅布满划痕的图:一辆马车,行李箱在车顶堆得高高的,正由四匹栗色的马拉着走在雪地上;赶车的车夫手拿号角,头戴大礼帽。趁特莉还在厨房里抽烟,克里斯塔尔拿着饼干桶上了楼,把它藏在自己的卧室里。罗比像小尾巴般跟在她身后。 “我想去公园玩儿。” 她有时会带弟弟去公园,推他荡秋千或是坐旋转木马。 “今天不行,罗比。” 罗比哭闹起来,直到她大吼闭嘴。 稍后天黑的时候——克里斯塔尔让罗比吃了意大利面圈,给他洗了澡,那时葬礼早就结束很久了——奥伯重重敲响了前门。克里斯塔尔从罗比卧室的窗口看到了他,想抢着去开门,却还是没快过特莉。 “你好,特莉。”奥伯说着,不等任何人邀请便跨进了门槛,“听说你上周在找我。” 尽管刚才叮嘱罗比待在自己房里,小男孩还是跟着克里斯塔尔下了楼。克里斯塔尔能闻到奥伯头上的洗发水味道,但那股香味仍然难掩陈年老夹克上面的烟草和汗味。来之前奥伯喝了几瓶,当他色迷迷地盯着克里斯塔尔时,她能闻到啤酒的味道。 “嗨,奥伯。”特莉的语气是克里斯塔尔在别的时候听不到的。随和的,讨好的,那语气承认了他有权进入她的房子。“你去哪儿了?” “布里斯托尔,”他说,“你怎么样,特莉?” “她什么都不需要。”克里斯塔尔说。 透过厚厚的镜片,他朝她挤了挤眼睛。罗比死死抱住克里斯塔尔的腿,她都能感觉到弟弟的指甲掐在了她的皮肤上。 “这是谁啊,特莉?”奥伯问,“你老妈?” 特莉大笑起来。克里斯塔尔对奥伯怒目而视,罗比的手把她的腿抱得更紧了。奥伯醉醺醺的眼神落到了小男孩身上。 “我的小男孩过得好不好啊?” “他不是什么你的小男孩。”克里斯塔尔说。 “你怎么知道不是?”奥伯咧嘴笑着,平静地问她。 “滚开,她什么都不要。告诉他,”克里斯塔尔冲着特莉吼道,“告诉他你什么都不要。” 特莉夹在两个比她强悍的意志中间左右为难,最后怯生生地说:“他只是过来看看——” “不,他不是,”克里斯塔尔说,“操他妈的他才不是呢。告诉他。她不需要任何东西。”她恶狠狠地冲着奥伯的笑脸说,“她已经几个星期没吸过了。” “是吗,特莉?”奥伯的脸上还挂着笑。 “是的,是真的,”特莉没出声,克里斯塔尔只好替她回答,“她还在贝尔堂。” “撑不了多久了。”奥伯说。 “滚开。”克里斯塔尔被激怒了。 “那里要关门了。”奥伯说。 “真的吗?”特莉突然慌了,“他们不会关门的,不是吗?” “当然要关门了,”奥伯说,“预算削减,懂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克里斯塔尔对奥伯说,“都是放屁,”她又告诉母亲,“那些人什么都没说,不是吗?” “预算削减。”奥伯重复道,一边拍拍鼓鼓囊囊的裤袋,想摸根烟出来。 “我们有案例回访,”克里斯塔尔提醒特莉,“你不能再吸,不能。” “那又是什么玩意儿?”奥伯摆弄着打火机,等着母女俩向她解释,但没有人理他。特莉在女儿的凝视下坚持了两秒钟,终于不情愿地把目光收回,落在穿睡衣的罗比身上,他还紧紧抱着克里斯塔尔的腿不放。 “噢,我要去睡觉了,奥伯。”特莉咕哝了一句,都不敢抬头看他。“也许我过段时间再去找你。” “我听说你奶奶死了,”他说,“谢莉尔告诉我的。” 痛苦扭曲了特莉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她看上去几乎跟凯斯奶奶一样苍老。 “噢,我要去睡觉了。来吧,罗比。跟我来,罗比。” 奥伯还在这里时,罗比不愿意放开克里斯塔尔。特莉伸出她鸟爪一般的手。 “去吧,罗比。”克里斯塔尔催道。不知道在何种心情下,特莉像抓一只泰迪熊般抓着自己的儿子,不过,抓着罗比总比抓着白粉强。“去吧,跟妈妈上楼去。” 克里斯塔尔声音中的某种东西让罗比放下心来,他乖乖地让特莉带着他上了楼。 “待会儿见。”克里斯塔尔说。她没有看着奥伯,而是悄悄从他身边走开,进了厨房,从口袋里拿出肥仔·沃尔给她的最后一支卷烟,在煤气灶上点着。她听见前门关上的声音,感到了胜利的喜悦。见他的鬼去。 “你有个漂亮的屁股,克里斯塔尔。” 她吓得猛跳起来,一个盘子从旁边成摞的餐具上滑下来,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摔了个粉碎。他没有走,反而跟着她进了厨房。他正盯着她紧身T恤下的Rx房。 “滚开。”她说。 “你长成大姑娘了,是不是?” “滚开!” “我听说你免费让人上,”奥伯进一步逼近,“其实你可以比你妈赚得多的。” “滚——” 他的手已经摸上了她的左胸。她想把他的手打开,反被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手腕。她手中点着的卷烟擦过了他的脸,他气得往她头上连打了两拳。更多的盘子掉到了地上。扭打中,克里斯塔尔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头撞到了地板上。转眼间,奥伯已经骑到了她身上,伸出手去拽她运动裤的腰带。 “不——滚——不!” 他一拳打在她的肚子上,然后拉开自己裤子的拉链——她刚想叫,又被他迎面打了一耳光——当他贴在她耳边威胁“叫就杀了你”时,她的鼻孔里满是他身上的臭味。 他强行进入了她的身体,很疼。她听见他的喘息和自己的小声啜泣,那啜泣是那么恐慌、那么微弱,让她觉得丢脸。 完事儿之后,他从她身上爬下来。她立刻提上裤子,跳起来,看着他。面对他猥亵的眼神,泪水沿着她的脸颊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我要告诉菲尔布拉泽先生。”她听到自己哭着说。她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句话。真蠢。 “那个死鬼?”奥伯拉上裤子拉链,点了一支烟,悠哉地吸着,堵住她的退路。“你跟他也干过了,对不对?你个小荡妇。” 说着,他踱出门厅,走了。 克里斯塔尔这辈子从来没有抖成这样过。她觉得自己要生病了,她闻到自己全身都是奥伯的味道。她的后脑勺跳动着剧痛不已,下体也痛,湿嗒嗒的液体正慢慢浸透她的裤子。她跑出厨房,跑进起居室,站在那里,浑身发抖,用胳膊抱住自己,然后她突然恐惧地意识到他可能会回来,连忙跑到前门,把门锁上。 回到起居室后,她在烟灰缸里发现一根长烟头。她点燃烟头,抽着烟,颤抖着,哭泣着,把身体埋入特莉常坐的椅子里,然后又猛跳起来,因为她听到楼梯上响起了脚步身。原来是特莉下了楼,她看起来一脸困惑,充满戒备。 “你怎么了?” 克里斯塔尔抽抽搭搭地几乎说不成句。 “他——他刚刚搞了我。” “什么?” “奥伯——他——刚才——” “他不会的。” 这是特莉对待她生活中的一切的本能否定:他不会的,不,我从来不,不,我没有。 克里斯塔尔冲向她,把她往旁边一推。瘦骨嶙峋的特莉被她这么一推便跌跌撞撞地退进了门厅,不由尖叫着咒骂起来。克里斯塔尔冲向她刚刚锁上的门,手指忙乱地摸索着,终于打开了。 还在哭泣着,她已经在黑暗的街道上跑出了二十码,然后突然意识到奥伯可能就在外面,等着她。于是她赶忙冲进某个邻居的花园又冲出去,在一栋栋房子后的小径上七绕八拐地向尼奇家跑去。裤子里的潮湿一直在蔓延,她觉得自己要吐出来了。 克里斯塔尔知道奥伯的行为就是强暴。莱安妮的姐姐曾在布里斯托尔一家夜店的停车场上碰到过这种事。她知道,有些人肯定会去报警,但如果你的妈妈是特莉·威登,你是不会主动招警察上门的。 我要告诉菲尔布拉泽先生。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她本来可以告诉菲尔布拉泽先生的。他知道真实的人生是什么样子。他的一个兄弟曾经坐过牢。他给克里斯塔尔讲过他年轻时的故事。和她的生活并不一样——她知道,没有人活得像她这么卑贱——但是与尼奇和莱安妮的类似。钱用光了,他的妈妈之前买了房子,却又付不出分期付款,于是一家人在叔叔借给他们的拖车里过了一段时间。 菲尔布拉泽先生会负责到底,他知道如何解决问题。他曾到她们家来,跟特莉谈了克里斯塔尔和划艇队的事情,因为母女俩之前吵了一架,特莉因此拒绝在表格上签字,让克里斯塔尔跟其他队员一起外出比赛。他没有因为她家的情况而感到恶心,或者他没有表现出来,反正两者归根到底是同一回事。连从不喜欢和信任任何人的特莉都说:“他看上去还不错。”然后在表格上签了字。 有一次,菲尔布拉泽先生对她说:“对你来说,生活要比其他人艰难,克里斯,对我来说曾经也是如此。但你可以做得更好。你不用重蹈覆辙。” 他的意思是在学业和其他方面更努力,但是现在已经太迟了;而且,那些都是屁话,对不对?读书读得再好现在又能对她有什么帮助呢? 我的小男孩过得好不好? 他才不是什么你的小男孩。 你怎么知道不是? 莱安妮的姐姐当时不得不吃了紧急避孕药。克里斯塔尔要向莱安妮打听一下到哪儿买药,然后也去弄一片来吃。她不能怀上奥伯的孩子。仅仅想到这个就让她作呕。 我要离开这里。 凯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但她立刻抛弃了这个选项:告诉一名社工,奥伯随便在她家里进出、强xx女人,简直就像报警一样糟糕。如果她知道这件事,肯定会把罗比带走的。 克里斯塔尔脑中一个清晰流畅的声音在跟菲尔布拉泽先生倾诉。他是唯一以她需要的方式跟她对话的成年人,不像沃尔太太,她的出发点是好的,理解力却狭隘得惊人,还有凯斯奶奶,她根本就拒绝听全部的事实。 我必须带罗比离开这儿。可我怎么才能离开呢?我必须离开。 她唯一的、确定的避难所,那栋霍普街上的小房子,已经被那堆吵吵嚷嚷的亲戚们瓜分了…… 她匆匆走过路灯下的某个街角,忍不住回头看看,生怕他在跟踪她。 就在那时,问题的答案跑到了她脑子里,就好像菲尔布拉泽先生向她指明了出路。 如果她被肥仔·沃尔搞大了肚子,她就可以从议会那里得到一席容身之地。若是特莉再次吸毒,她就可以带着罗比和她的孩子离开单过。奥伯永远不会有机会进她的家,永远不会。门上会有门闩、链条和铁锁,而且她的房子会很干净,一直很干净,就像凯斯奶奶的房子一样。 在黑暗的街道上,她已经是半跑半走,她的哭泣渐渐减弱,直到完全停止。 沃尔家很可能会给她钱。他们是会那样做的人。她能想象出特莎平庸而关切的脸俯在婴儿床前。克里斯塔尔会生下他们的孙子。 怀孕的话,她就会失去肥仔。他们都会跑的,一旦你怀孕的话。在丛地,她看见几乎每次都是这样的。但也许肥仔会感兴趣的,他是那么古怪。不过肥仔怎么想跟她没什么关系。她对他的兴趣,除了他是她计划中关键的组成要素之外,已经萎缩到几乎消失殆尽的地步。她想要的是一个孩子:孩子对她来说并不仅仅是实现目的的手段。她喜欢孩子;她一直很爱罗比。她会把两个孩子一起安全地养大,她会像一个更好、更善良、更年轻的凯斯奶奶那样对待她的家人。 等她离开特莉后,安妮-玛丽或许会来看她。她们俩的孩子会是表亲。她和安妮-玛丽在一起的画面生动地浮现在克里斯塔尔眼前:她们一起站在帕格镇圣托马斯小学的门口,挥手向两个穿着淡蓝色裙子和短袜的小女孩道别。 如平常一样,尼奇家的灯亮着。克里斯塔尔奔跑起来。 第一节 5.11根据习惯法,弱智者永远不具备投票的合法权利,但精神状况不稳定者可以在清醒的时候投票。 ——查尔斯·阿诺德-贝克 《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 1 萨曼莎·莫里森把莉比最爱的那支男孩乐队发行的三张DVD全都为自己买了下来,藏在她放短袜和紧身连裤袜的抽屉里,子宫帽的旁边。她已经编好了一套说辞,若是迈尔斯看见那些DVD,她就说是给莉比准备的礼物。有时生意不那么忙的时候,她会上网浏览杰克的照片。就是在某次扫图过程中——不穿衬衫而直接套西装的杰克,穿牛仔裤和白背心的杰克——她发现,两周后乐队将在文布利举行演唱会。 她有个大学同学住在西伊灵。她可以在那个朋友家过夜,并带上莉比一起,把这个母女欢聚的机会当做给她的一个奖励。带着长时间未有的发自内心的激动,萨曼莎买了两张非常昂贵的演唱会门票。当晚,她怀抱着这个美好的秘密,容光焕发地进了家门,几乎像是约会回来一样。 迈尔斯已经在厨房里了,还穿着上班时的套装,手里拿着电话。他盯着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捉摸不透。 “怎么了?”萨曼莎有些戒备地问。 “我打不通爸爸的电话,”迈尔斯说,“他妈的一直占线。又出现了一个帖子。” 看到萨曼莎困惑的表情,迈尔斯的语气中立刻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又一条消息!在议会网站上!” “哦,”萨曼莎解开围巾,“是吗?” “是的,我在街上碰到了贝蒂·罗西特,她讲的全都是这个。我去看了留言板,却什么都没看到。妈妈肯定已经把它删了——我希望她已经删了,否则‘说死你’去找律师的话,妈妈就要首当其冲了。” “是关于帕明德·贾瓦德的?”萨曼莎刻意装得毫无兴趣。她没有问针对帕明德的指控是什么,首先,是因为她下定决心不做雪莉和莫琳两个老太婆那样的长舌妇、包打听,其次,她认为自己知道答案:肯定是说帕明德害死了老凯斯·威登。过了一会儿,她摆出稍微关心的口气,问:“你说你妈妈可能首当其冲?” “她是网站的管理员,如果她没有及时删除诽谤性或可能是诽谤的留言,她也是要负责任的。我不确定她和爸爸知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 “你可以为你妈妈辩护,她会喜欢的。” 但是迈尔斯没有听见这句话。他按下重拨键,一脸恼火,因为他父亲的手机仍然占线。 “问题越来越严重了。”他说。 “西蒙·普莱斯受攻击的时候,你好像挺高兴的嘛。这次为什么不同呢?” “如果是有人蓄意针对议会的任何人,或竞选议会的任何人……” 萨曼莎转过身偷笑了一下。迈尔斯的忧虑归根到底还是跟雪莉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怎么会有人写你的坏话呢?”她无辜地问,“你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秘密。” 要有的话你也许会生动有趣得多。 “不是有那封信吗?” “什么信?” “看在上帝分上——妈妈和爸爸不是说有封关于我的匿名信吗?说我不适合接替巴里·菲尔布拉泽的位子!” 萨曼莎拉开冰箱,瞪着里面让人毫无胃口的食物,知道冰箱门这样开着迈尔斯就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你不会认为有人抓住了你的什么把柄吧?”她问。 “不——但我是个律师,对不对?或许有人对我心存不满。我不认为网站上这堆匿名的东西……我是说,目前为止它们是针对另一阵营的,但也说不定会有报复……我不喜欢事情目前的走向。” “好吧,这就是政治,”萨曼莎真心觉得有趣了,“肮脏的政治。” 迈尔斯大步走出了房间,但她不在乎。她的思绪已经飘到了硬朗的颧骨、飞扬的眉毛和紧实的腹肌上。她现在可以跟着哼唱大部分歌曲了。她可以买一件乐队的T恤穿——也给莉比买一件。杰克会在离她仅几码远的地方摆动身体。那将是她沉闷生活中多年来最有意思的事。 此时,霍华德正在已经关门的熟食店里来回踱步,手机紧贴在耳朵上。百叶窗帘拉下来了,灯也打开了,通过墙上的拱门,可以看到雪莉和莫琳在即将开业的咖啡馆里忙碌,打开瓷器和玻璃杯的包装,热烈地小声交谈,间或听着霍华德几乎一成不变的单音节回应。 “是……嗯,嗯……是……” “竟然朝我吼,”雪莉说,“朝我吼,说粗话。‘他妈的快删掉。’她说。我说:‘我正在删,贾瓦德医生,如果你不对我说脏话,我会很感谢。’” “要是她对我这个态度,我就把那东西再挂个几小时。”莫琳说。 雪莉笑了。事实上,她当时选择了走开、为自己泡一杯茶,让关于帕明德的帖子在网站上又晾了四十五分钟。她和莫琳已经嚼尽了帖子内容的精华,虽然还有更多兴奋点有待发掘,但最紧迫的八卦需求已经得到了满足。于是,雪莉转而向前看,贪婪地观望帕明德对自己的秘密公之于世后会有什么反应。 “现在看来,攻击西蒙·普莱斯的到底不是她。”莫琳说。 “嗯,显然不是。”雪莉一边擦拭餐具,一边表示赞同。她无情地驳回了莫琳对粉色的偏好,亲手挑选了这些漂亮的蓝白相间的瓷器。有时,尽管不直接插手生意上的事,雪莉仍乐于提醒莫琳,作为霍华德的妻子,她是有足够大的影响力的。 “是,”霍华德对着电话说,“但难道那样不是更好吗?……嗯,嗯……” “你认为他在给谁打电话?”莫琳问。 “我完全不知道。”雪莉摆出一副高贵的口吻,仿佛知情或猜测都不是她这个身份的人该干的事儿。 “肯定是既认识普莱斯也认识贾瓦德的人。”莫琳说。 “显然。”雪莉再一次使用了这个词。 霍华德终于挂断了电话。 “奥布里同意我的看法。”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咖啡馆,告诉两位女士。他手里握着当天的《亚维尔公报》。“很弱的文章,非常弱。” 两位女士几秒钟后才明白她们应该对巴里·菲尔布拉泽发表在《亚维尔公报》上的遗作表示兴趣,虽然那个人的鬼魂明显更有趣些。 “哦,是的,哦,我读的时候也觉得写得非常不好。”雪莉赶紧跟上话题。 “对克里斯塔尔·威登的采访滑稽得很,”莫琳笑道,“说什么她喜欢艺术,我猜她喜欢的艺术是课桌上的涂鸦吧。” 霍华德大笑起来。为了找个借口不去看此二人,雪莉从柜台上拿起了安德鲁·普莱斯的埃比潘牌肾上腺素。她已经在她最喜欢的医药网站上查了什么是肾上腺素,并自信完全能向别人清楚地解释它的工作原理。可是,没有人发问,于是她只好把那白色的小针管收进橱柜,大力关上柜门,以期借此打断莫琳后面的俏皮话。 霍华德巨掌中的手机响了。 “喂,你好。哦,是迈尔斯啊,是的……是,我们都知道了……妈妈今天上午看到的……”他大笑起来,“……是的,她把它删掉了……我不知道……我想大概是昨天贴上去的吧……哦,我不会说我……我们都认识‘说死你’好多年了……” 然而,听着听着,霍华德的好心情没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啊,我明白了,是的。不,我还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也许我们应该找人检查一下防火墙……” 外面天色渐暗,熟食店里的三个人都没有听到车开过广场的声音,但那位司机却注意到了霍华德·莫里森的巨大身影在乳白色百叶窗后移动。加文踩下油门,急切地要见到玛丽。她在电话里听上去十分绝望。 “谁会做这种事?是谁?谁这么恨我?” “没有人恨你,”他说,“谁会恨你呢?待在家里……我马上过来。” 他把车停在玛丽家外面,摔上车门,快步走上小路。没等他敲门,她就把门打开了。她又哭肿了双眼。她穿着一条及地长的羊毛晨衣,看起来更加娇小。这身打扮毫无诱惑力可言,与凯那件红色和服式睡衣截然相反,但正是它的简单和朴素,代表了新一层面的亲密。 玛丽的四个孩子都在起居室里,于是玛丽示意他到厨房里去。 “他们知道吗?”他问。 “弗格斯知道。有个同学告诉了他。我叫他别告诉弟弟妹妹。说老实话,加文……我忍无可忍了。那种恶毒的——” “那不是真的。”加文说。然而下一刻,好奇心占据了他。“是吗?” “当然不是真的!”她气愤地喊道,“我是说……我也不知道……我甚至都不认识那女人……但让他那样说话……借他的口来说那样的话……那些人就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感受吗?” 她再次哭了起来。加文觉得在她衣冠不整的时候拥抱她不合适,转眼他就庆幸自己还好没这么做,因为下一秒,十八岁的弗格斯就走进了厨房。 “嗨,加文。” 男孩看起来很疲倦,比他的真实年龄显大。加文看着他用一条胳膊搂住玛丽,然后玛丽把头靠在儿子的肩膀上,像个孩子似的用鼓囊囊的袖子擦擦眼睛。 “我认为不是同一个人写的,”没有任何前奏的,弗格斯对他们说,“我又看了一遍,这个帖子的风格不一样。” 他把帖子的内容存在了手机上,现在掏出手机,大声念了起来: “‘教区议会议员帕明德·贾瓦德医生,装作对本地区的穷人和需要帮助的人十分关心,其实一直暗藏秘密的动机。直到我死时——’” “弗格斯,不要念了,”玛丽跌坐在餐桌旁,“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还有他的文章出现在了报纸上。” 她用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了起来。加文注意到《亚维尔公报》放在桌上。他从来不看那份报纸。没有征询意见,也没有事先招呼,他便走到橱柜边,给她调一杯饮料。 “谢谢你,加文。”加文把玻璃杯塞进她手里时,她口齿含糊地说道。 “可能是霍华德·莫里森,”加文推测,同时在她身边坐下,“根据巴里以前对他的描述来判断。” “我不这么认为,”玛丽揉揉眼睛,说,“这件事太残忍了。在巴里还——”她打了个嗝,“还活着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坏的事。”接着,她凶巴巴地对儿子说,“把报纸扔掉,弗格斯。” 男孩看上去既困惑又受伤。 “上面有爸爸的——” “把它扔掉!”玛丽的叫声有些歇斯底里,“我想读的话可以在电脑上看。那是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在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当天!” 弗格斯从桌上拿起报纸,站着看了母亲一会儿,后者再次把脸埋在了手里。瞥了加文一眼后,弗格斯拿着《亚维尔公报》走出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当加文推测弗格斯不会再回来后,他伸出一只手,安慰地摸摸玛丽的胳膊。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报纸从桌子上拿走后,加文觉得快乐多了。 第二节 2 第二天上午,帕明德本来不用上班,但她在亚维尔有个会。孩子们上学后,她有条不紊地在室内兜了一圈,以防忘记什么东西。电话铃突然响了,吓得她把手提包掉到了地上。 “喂?”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听上去很惊恐。电话另一端的特莎被吓了一跳。 “明德,是我——你还好吧?” “是的——是的——电话铃吓了我一跳。”帕明德回答,眼睛扫过洒在厨房地板上的钥匙、文件、零钱和生理棉塞。“什么事?” “没什么事,”特莎说,“只是打电话跟你聊聊,看看你好不好。” 那个匿名的帖子仿佛悬于线上的怪物,挂在她们两人之间,露出讥讽的笑容。昨天的电话里,帕明德几乎没给特莎谈论它的机会。她吼道:“那是谎言,下流的谎言,别对我说不是霍华德·莫里森做的!” 于是特莎没敢再纠缠那个话题。 “我现在不能多说,”帕明德说,“我在亚维尔有个会议,讨论一个在我这里注册的小男孩。” “哦,好的,对不起。要不晚些时候再聊?” “好的,”帕明德说,“好。再见。” 她抓起地上的东西塞进包里,匆匆跑出屋子,又从花园门跑回去检查前门有没有关好。 一路上,她多次意识到自己完全想不起来上一英里是怎么开的,然后一次次严厉地警告自己要集中注意力。可是,不管她怎么想把它抛到脑后,匿名帖子上那些饱含恶意的字句还是不停地闯进来。她几乎能把那段话背出来了。 教区议会议员帕明德·贾瓦德医生,装作对本地区的穷人和需要帮助的人十分关心,其实一直暗藏秘密的动机。直到我死时,她都在暗恋我,每次当她注视我的时候,都无法隐瞒这份爱意。只要有议会委员会议,她都会按照我的意愿来投票。现在我已经死了,她作为议员也就没有价值了,因为替她做决定的人已经没有了。 昨天上午,她登录议会网站,想查一下上次会议的细节,结果看到了那个帖子。她的震惊是生理性的:呼吸变得又快又浅,就像在分娩最艰苦的阶段,她试图用呼吸缓解剧痛、让自己从这痛苦的当下解脱一样。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了。她无处可藏。 各种古怪的念头不停地钻进她的脑子。例如,要是知道帕明德被指控爱上有妇之夫,而且那人还是个“戈拉①”,她的祖母会发表何种评论。她几乎可以看到奶奶用纱丽遮住脸,摆摆头,身体前前后后地摇晃着,就像每次家里遭到沉重打击时她的反应一样。 ①戈拉(gora),印度或印度-雅利安语中对白人的称呼。 “某些当丈夫的人,”昨晚,维克拉姆对她说,惯常的讥诮微笑中又加入了某种新的含义,“想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真的!”帕明德颤抖的手放在自己的嘴上,“你怎么能这样问?当然不是!你认识他!他是我的朋友——只是朋友!” 她已经开过了贝尔堂戒毒所。她怎么能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开这么远呢?她正成为危险的马路杀手。她没有集中注意力。 她想起了二十年前,两人同意结婚的那晚,她和维克拉姆去了一家餐厅。她向他讲述了自己把斯蒂芬·霍伊尔带回家时全家人的大惊小怪,他也同意那有多愚蠢。那时,他是理解她的。可是,当攻击她的人由顽固守旧的亲戚们换成霍华德·莫里森时,他就不理解了。显然,他没有意识到“戈拉”也可以思想狭隘、混淆黑白、卑鄙恶毒…… 她错过了正确的路口。她必须专心。她必须集中注意力。 “我迟到了吗?”她终于急急忙忙地穿过停车场,向凯·鲍登跑去。她以前见过这位社工一次,是在她过来续开处方的时候。 “没有。”凯说,“我想我最好还是带你去办公室,因为这里就像兔子洞一样让人找不到方向……” 亚维尔社会服务中心所在的楼是一幢上世纪七十年代风格的老建筑。两个女人站在电梯里的时候,帕明德好奇地想,不知凯是否知道议会网站上的匿名帖子或是凯瑟琳·威登的家人对她的指控。她想象着,电梯门打开后,她会看见一排西装革履的人,等着责怪她,定她的罪。这次关于罗比·威登健康状况的会谈会不会是个阴谋呢?让她直面对自己的宣判…… 凯带着她走进一条破落寒酸的走廊,进了一间会议室。里面有三个女人正等着她。她们向帕明德露出了微笑。 “这位是尼娜,她在贝尔堂帮助罗比的妈妈。”凯一边背靠着装有活动百叶帘的窗户坐下,一边为她们介绍。“这位是吉莲,我的主管。这位是露易丝·哈珀,船舶路托儿所的所长。诸位,这是帕明德·贾瓦德医生,罗比的全科医生②。” ②英国的“国家健康服务”体系中,全科医生(GeneralPractitioner,简称GP)是第一级的接诊单位,居民需就近到诊所注册,然后得到一名指定的医生(即GP),享受免费医疗。医院只接受从诊所转来的病人。 帕明德接过了咖啡。另外四个女人开始交谈,并没有把她纳入其中。 (教区议会议员帕明德·贾瓦德医生,装作对本地区的穷人和需要帮助的人十分关心…… 装作十分关心。你他妈混蛋,霍华德·莫里森。不过,他一直认为她是个伪君子,巴里曾这么说过。 “他认为因为我是从丛地来的,我就会希望亚维尔人占领帕格镇。但你是专业人士,所以他认为你没有任何权利站在丛地这边。他认为你是个伪君子,或就是喜欢给他制造麻烦。”) “……明白为什么他们家要在帕格镇的全科医生那里注册吗?”三个她不认识的社工中的一个问道,帕明德已经忘了她叫什么。 “好几个丛地的家庭是在我们这里注册的,”帕明德立刻回应道,“但是威登一家是不是跟他们的前任全科医生有什么过节?” “是的,坎特米尔诊所把他们赶出来了。”凯说。她面前放的一摞笔记比她的同事们都要厚。“特莉攻击了那里的一个护士。于是他们就到你那里注册了。有多久?” “快五年了。”帕明德已经在诊所看过所有资料了。 (巴里的葬礼上,她在教堂里看到了霍华德。他把那双大肥手握在胸前,装出祈祷的样子,弗雷一家跪在他的旁边。帕明德知道基督徒应该持有的信仰是什么。爱邻人如爱自己……若是霍华德更坦诚些,他就应该转过身,向奥布里祷告…… 直到我死时,她都在暗恋我,每次当她注视我的时候,都无法隐瞒这份爱意。 她真的无法隐藏吗?) “……最后一次见他,帕明德?”凯问。 “他姐姐带他来看耳朵发炎,开了些抗生素,”帕明德说,“大概是八周之前。” “他那时的健康状况怎么样?”其中一个女人问道。 “嗯,还不坏,”帕明德说着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张薄薄的复印件,“我给他仔细做了全身检查,因为——怎么说,我知道他们家的事。他体重很标准,尽管我认为他的饮食结构有点问题。没有虱子或其他寄生虫。他的屁股有点儿发炎,而且我记得他姐姐说他至今偶尔还会尿裤子。” “他们有时还会让他用纸尿裤。”凯说。 “但是你并没有,”第一个向帕明德发问的女人说道,“发现任何重大的健康问题,对不对?” “嗯,没有虐待的痕迹,”帕明德说,“我记得我把他的背心脱掉检查,没有瘀青或其他任何伤痕。” “他们家没有男人。”凯突然插嘴说。 “耳朵发炎是怎么回事?”凯的主管问帕明德。 “只是病毒引起的常见细菌感染。没有什么特别的。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很容易发病。” “所以,总的来说——” “总的来说,我见过比他更糟的情况。”帕明德说。 “你说是他的姐姐带他来的,不是妈妈?你也是特莉的医生吗?” “我想我们大概五年都没有见过特莉了。”帕明德说。主管转身面对尼娜。 “她服用美沙酮有多久了?” (直到我死时,她都在暗恋我…… 帕明德想,也有可能是雪莉,或莫琳,她们才是鬼魂,而不是霍华德——她们更有可能在暗处偷窥她和巴里相处时的样子,用她们那老女人的龌龊脑袋希望能发现点什么……) “……是她在康复项目中坚持得最久的一次,”尼娜说,“她好几次提到了你的回访。我有种感觉,她终于意识到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她不想失去罗比,她说过好几次。我得说,你真的打动了她。我的确看到她开始为现在的局面承担责任,这是我认识她以来的第一次。” “谢谢你,但我不会过于乐观。她现在的情况还很不稳定。”凯话说得很谦虚,嘴角却抑制不住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托儿所的情况怎么样,露易丝?” “罗比又回来了,”第四位社工说道,“过去的三周他是全勤,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他十来岁的姐姐送他来的。他的衣服太小了,而且经常很脏,不过他确实说起在家里洗澡和吃饭的事。” “他的表现如何?” “罗比的发育有些滞后。他的语言能力很差。他也不喜欢男人到托儿所来。别的孩子的爸爸来了,他是不会接近他们的,总躲在托儿所老师的身边,而且变得非常焦躁。”她翻过一页笔记,说,“他会在小女孩身上或旁边做一些显然是模仿性行为的动作。” “我认为,不管我们如何决定,都应该暂时不把罗比从‘危险备案’上撤下来。”凯说,其他人都纷纷低声表示赞同。 “听上去似乎一切都取决于特莉是否能坚持这个项目,”主管对尼娜说,“还有不再复吸。” “的确,那是关键。”凯同意道,“但我担心的还有,即使在她远离海洛因的时候,她也没有对罗比承担一个做母亲的责任。看上去似乎是克里斯塔尔在抚养罗比,而她只有十六岁,也有各种自己的烦恼……” (帕明德想起自己几天之前的晚上对苏克文达说的话。 克里斯塔尔·威登!那个蠢女孩!这就是你跟她混在一个队里学到的——把自己降到她的水平? 巴里喜欢克里斯塔尔。他在她身上看出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曾经,很久以前,帕明德对巴里讲过锡克教中的英雄巴哈·坎哈雅的故事。他帮助战斗中的伤者,不管他们是朋友还是敌人。当被问及为何对伤者不加以区别时,巴哈·坎哈雅回答,神之光平等地照耀每个灵魂,所以他无法将人们分类。 神之光平等地照耀每个灵魂。 她却称她为蠢女孩并暗示她是低贱的。 她为自己感到羞耻。) “……以前还有一个曾外祖母似乎可以帮忙照顾一下孩子,但是——” “她去世了,”帕明德抢在别人回应之前赶紧说道,“肺气肿和中风。” “是的,”凯还在盯着她的笔记,“所以我们还是回到特莉身上吧。她自己就是从收容所里出来的。她参加过育儿课程吗?” “我们提供育儿课程,但她以前从来没有状态好到能来参加的程度。”托儿所的女人说。 “如果她能同意参加并真的来上课,那将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凯说。 “如果我们被迫关门,”贝尔堂的尼娜对帕明德说,“我想她就不得不找你去要美沙酮了。” “我担心她不会去的。”没等帕明德回答,凯先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帕明德生气地问。 其他人都诧异地看着她。 “因为赶公共汽车和记得与医生的约诊时间不是特莉的强项,”凯说,“但她走路就能去贝尔堂。” “哦,”帕明德不好意思了,“是的。对不起。是的,你很可能是对的。” (她还以为凯指的是对凯瑟琳·威登死亡原因的质疑,并暗示特莉·威登不会信任她。 注意听别人在说什么。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总结一下就是,”主管低头看看她的笔记,“母亲未尽抚养责任,家庭其他成员提供了部分差强人意的照料。”她叹了口气,但那声音里恼火多于悲伤。“最紧迫的危机已经过去了——她不再吸毒,罗比回到了托儿所,我们可以时刻关注他,短期内也无需担心他的安全。正如凯所说,罗比就暂时待在‘危险备案’中……我绝对认为四周后需要再讨论一次……” 又过了四十分钟,会议才结束。凯陪帕明德走回停车场。 “你能亲自来真是太好了,大多数医生都只是送来报告。” “我刚好今天上午没有排班。”帕明德说。她只是想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出席,因为她不想独自坐在家里无所事事,凯却似乎认为她在索要更多的赞美,于是欣然给予。 在帕明德的车边,凯说:“你是教区议会的议员对不对?科林有没有把我给他的关于贝尔堂的数据转交给你?” “是的,他已经给我了,”帕明德说,“能专门讨论一下那件事很有益。它在下次委员会会议的议程上。” 然而,当凯把自己的号码给她并再次道谢后离开时,帕明德的思绪却还是绕回到了巴里、鬼魂和莫里森夫妇身上。开车经过丛地的时候,那个她一直压抑、试图溺死的单纯的念头终于穿过了她降低的心理防线。 或许我真的爱他。 第三节 3 安德鲁花了好几个小时来决定去“铜壶咖啡馆”上班的第一天穿什么。他把最终定下来的衣服挂在卧室的椅背上。一颗特别愤怒的粉刺已经决定在他左半边脸上亮亮的颧骨最高处亮相。走投无路的安德鲁竟落到从母亲梳妆台的抽屉里偷粉底的地步。 周五晚上,他正在往桌上摆晚餐,脑子里满是盖亚和即将与她近在咫尺地相处七个小时这件事。父亲下班回来了,安德鲁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西蒙看上去很沮丧,几乎有些茫然无措。 “你妈妈在哪里?” 听到声音,鲁思忙从小贮藏室里跑了出来。 “嗨,西蒙!你好——怎么了?” “他们把我裁了。” 鲁思惊恐地捂住嘴,然后冲向丈夫,抱住他的脖子,把他拉进自己怀里。 “为什么?”她低声问。 “那个留言,”西蒙说,“在该死的网站上的。他们把吉姆和汤米也裁掉了。态度很强硬,要么自己走,要么开除你。太卑鄙了。他们在对待布莱恩·格兰特时都没有这样。” 安德鲁一动不动地站着,石化成一座内疚碑。 “该死。”西蒙趴在鲁思肩膀上说。 “你会找到别的工作的。”鲁思轻声说。 “在这附近不行了。”西蒙说。 他在厨房的椅子上坐下,外套也没脱,愣愣地盯着前方,显然是被打击得说不出话来。鲁思一直在他身边,眼里含着泪,焦急而温柔地安慰丈夫。安德鲁在西蒙僵化的表情中欣然地发现了一丝拙劣的表演痕迹。这让他不那么内疚了。他一言不发,继续摆桌子。 晚餐在沉闷中进行。被告知这一噩耗的保罗满脸惊恐,像是父亲要把失业归罪于他一样。吃第一道菜时,西蒙表现得像个殉教的圣徒,摆出受到不公正迫害却保持尊严的样子,但很快——“我要花钱找人揍那老混蛋,打烂他的肥脸。”把苹果布丁舀到自己盘子里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全家人都知道他指的是霍华德·莫里森。 “知道吗,议会网站上又出现了新的帖子,”鲁思呼吸急促地说,“受到攻击的不止你一个,西蒙。雪——有人上班的时候告诉我的。是同一个人——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说了一些关于贾瓦德医生很可怕的话。所以,现在霍华德和雪莉请了人来检查网站,而且他们意识到不管发帖的人是谁,那人都是用巴里·菲尔布拉泽的用户信息登录的。放心吧,他们已经把那个帖子从数据库还是什么东西上删掉了——” “这能让我他妈的把工作要回来吗?” 接下来的几分钟,鲁思没有说话。 安德鲁被母亲的话吓坏了。人们正在调查“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而有人竟然模仿他的行为,这更让他不安。 除了肥仔,还有谁会想到用巴里·菲尔布拉泽的信息登录呢?可是肥仔为什么要对贾瓦德医生出手呢?难道只是为了对付苏克文达?安德鲁不喜欢这个可能性…… “你怎么回事?”对面的西蒙冲他吼道。 “没什么。”安德鲁嘟哝着,很快回过神来。“我被吓坏了……你的工作……” “哇哦,你吓坏了,是吗?”西蒙喊道。保罗吓得没抓稳勺子,溅了自己一身冰淇淋。“(收拾干净,保琳,小娘娘腔!)这就是现实世界,麻饼脸!”他朝安德鲁吼道,“到处都是想要害你的混蛋玩意儿!你!”他指着儿子的脸,“明天一定要挖出点儿莫里森的丑事,否则你就别回来!” “西——” 西蒙把椅子从桌边拉开,咣当一声把自己的勺子扔在地上,大步走出了厨房,在身后重重地摔上门。安德鲁静待过这不可避免的一幕,果然没有失望。 “你们的爸爸受了沉重的打击,”惊魂未定的鲁思颤声对两个儿子说,“他为那家公司工作了这么多年……他在担心以后该怎么照顾我们……”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的闹钟响后,安德鲁几秒内便关掉闹钟,从床上跳了起来。对他来说,今天就像圣诞节一样。他飞快地洗漱穿衣,然后花了四十分钟梳头和捯饬他那张脸,小心地用粉底把最明显的粉刺部位遮盖起来。 蹑手蹑脚地走过父母卧室的时候,他本以为可能会撞上西蒙,却谁都没有碰见。他匆忙吃过早饭,从车库里推出西蒙的自行车,猛踩踏板朝山下的帕格镇冲去。 这是个有雾的早晨,预示着稍后的晴朗天气。熟食店的百叶窗还关着,但当他推门时,门丁零一声打开了。 “不是这边!”霍华德喊道,一边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绕到后面来!把车停在垃圾桶旁边,别堵住前面的路!” 一条狭窄的小径通往熟食店的后部。那是个潮湿阴冷的小院子,铺了石头地面,四周用高墙围住,院里有放着金属大垃圾桶的棚子和一扇活板门。推开活板门,走下令人头晕眼花的台阶,就能到达熟食店的地窖。 “你可以把车锁在那边,别挡路。”霍华德出现在后门,气喘吁吁,满脸是汗。安德鲁手忙脚乱地摆弄链条上的挂锁时,霍华德拉起围裙擦了擦额头。 “好,我们从地窖开始。”看到安德鲁锁好自行车后,霍华德说。他指指活板门,“下去看看里面的布局。” 安德鲁爬下台阶时,霍华德弯下腰朝里看去。他已经好多年进不去自己的地窖了。通常,莫琳会颤颤巍巍地一周上下台阶好几次,但现在里面堆满了咖啡馆要用的东西,年轻的腿脚就必不可少了。 “好好看看,”他对已经从视线中消失的安德鲁喊道,“看清蛋糕和其他甜点在哪里了吗?看到装咖啡豆的大袋子和装茶包的盒子了吗?还有角落里的厕纸和垃圾袋?” “看到了。”安德鲁的声音从地下传来。 “你可以叫我莫里森先生。”霍华德说,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中带着点尖酸刻薄。 地窖里的安德鲁不知道是否自己应该立刻开始。 “好的……莫里森先生。” 听上去有点像是讽刺,于是他赶紧礼貌地提了一个问题作为弥补。 “这些大柜子里是什么?” “自己去看看,”霍华德不耐烦地说,“你下去就是这个目的:弄清楚每样东西放在哪里和到哪里去拿。” 霍华德听着安德鲁打开一扇扇沉重的门所发出的闷响,心里希望那男孩不要太笨或需要太多指导。霍华德的哮喘今天特别严重,不仅因为多出来的工作、等待开业的激动和各种小挫折,花粉过敏也厉害得出奇。照他现在出汗的速度,也许需要给雪莉打个电话,让她在开业之前给他带件新衬衫来。 “货车来了!”听到小路另一端传来辘辘声,霍华德喊道,“快上来!把东西搬到地窖里放好,明白了吗?再拿两加仑的牛奶到咖啡馆里给我,听到了吗?” “好……莫里森先生。”下面传来安德鲁的声音。 霍华德慢慢地走进室内去拿他一直放在夹克口袋里的吸入剂,夹克就挂在熟食店柜台后的员工休息室里。深吸了几口后,他觉得好多了。他再次用围裙擦了擦脸,坐在一把吱嘎作响的椅子上休息。 自从找贾瓦德医生看过皮疹之后,霍华德数次想起她关于他体重的评论:体重是他所有健康问题的症结所在。 显然,这是无稽之谈。看看哈巴德家的男孩:瘦得像根豆秆子,哮喘比谁都重。霍华德自能记事起,就一直是个大块头。在他跟父亲为数不多的合影中,他还只能称得上胖乎乎。他四岁或五岁的时候,父亲离家出走,他的母亲就把他放在餐桌的位首,夹在她自己和他的奶奶之间,如果他哪顿饭没有吃两碗,母亲就会很伤心。就这样,他逐渐地、平稳地填满了两个女人之间的空隙,十二岁时就跟那个离开他们的男人一样重了。霍华德慢慢地把好胃口跟男子气概联系在了一起。他的大块头是他区别于其他人的显著标志之一。这个特点是欣然培养出来的,是爱他的女人们创造的,而“说死你”却想剥夺他这个乐趣,这正是那个一贯让人扫兴的女人的风格。 然而,在某些脆弱的时刻,比如呼吸或行动困难时,霍华德也感到害怕。雪莉尽可以表现得他好像从来没有过危险,但他记得心脏搭桥手术后在医院里度过的漫漫长夜。那时,他无法入睡,整夜担心自己的心脏会停止跳动。无论什么时候见到维克拉姆·贾瓦德,他都会想起那些长长的棕色手指真的碰触过他赤裸的、跳动的心脏。每次与医生见面时,他表现出的友好和亲热都是源于他心底原始而本能的恐惧。手术后医生们告诉他,他需要减轻体重,但因为不得不靠医院里可怕的食物过活,他已经自然而然地掉了两英石③。出院后,雪莉便专心把他掉的肉都补回来了…… ③英石(stone)是一种重量单位,1英石=14磅或6.35公斤,多用来指体重。 霍华德又坐了一会儿,享受着使用吸入剂后感受到的呼吸顺畅。今天对于他意义重大。三十五年前,他以带着世界另一端美味珍馐归来的十六世纪探险家的气魄,把精致的饮食引入了帕格镇,而帕格镇,经过最初的警觉,很快便好奇而羞涩地开始打听他的聚苯乙烯饭盒。他伤感地想起了自己已经过世的母亲,她生前很以他和他蓬勃兴盛的生意为傲。他真希望母亲能够看到咖啡馆。霍华德用力把自己从椅子里拽起来,从挂钩上取下猎鹿帽,小心地戴到头上,像是给自己加冕。 八点半的时候,咖啡馆两位新的女招待一起出现了。他为她们准备了一份惊喜。 “给你们。”他说,同时把制服递给她们:黑色的裙子搭配满是褶边的白围裙,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应该是合身的。莫琳认为她知道你们穿多大的。她自己也穿了一套。” 当莫琳大步从咖啡馆走进熟食店,微笑着出现在她们面前时,盖亚好不容易才憋住笑。莫琳在黑丝袜下踩了一双爽健牌便鞋,裙子在她满是皱纹的膝盖上方两英寸处戛然而止。 “姑娘们,你们可以在员工休息室换衣服。”莫琳指指霍华德刚刚走出的房间。 盖亚站在员工洗手间旁边,已经开始脱牛仔裤了,突然看到了苏克文达的表情。 “怎么了,苏克斯?”她问。 这个新的昵称给了苏克文达勇气说出她本来无法出口的话。 “我不能穿这个。”她小声说。 “为什么?”盖亚问,“不会难看的。” 但那条黑裙子是短袖的。 “我不能。” “可是为什么——哦天啊。”盖亚说。 苏克文达已经把运动衫的袖子卷了起来。她胳膊的内侧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丑陋伤疤,还有触目惊心的新伤痕从手腕划到上臂。 “苏克斯,”盖亚轻声说,“你在干吗,伙计?” 苏克文达摇摇头,眼睛里噙满了泪。 盖亚想了一会儿,说:“明白了——过来。” 说着,她脱下自己的长袖T恤。 门被重重推了一下,没完全插好的门闩弹开了,满脸是汗的安德鲁搬着两大包厕纸进来了半个身子,被盖亚愤怒的叫声吓了个半死。他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正好撞到莫琳身上。 “她们在里面换衣服。”莫琳不满地说。 “是莫里森先生让我把这些放进员工休息室的。” 天哪天哪。她脱得只剩胸罩和内裤。他几乎都看见了。 “对不起。”安德鲁朝关上的门喊道。他的整张脸充血涨红,简直要抽搐起来。 “流氓!”门后的盖亚小声骂了一句。她正把她的T恤递给苏克文达。“穿在裙子下面。” “看上去会很怪的。” “没关系,下周你可以穿一件黑色的在里面,那样看上去就像是一条长袖裙子了。我们可以编个借口给他……” “她得了湿疹,”两人穿戴好走出员工休息室后,盖亚宣布,“整条胳膊都长满了。有些地方结痂了。” “啊。”霍华德看了一眼苏克文达穿着白T恤的胳膊,又看看盖亚,那女孩美得光彩夺目,跟他之前设想的完全一样。 “我下周会穿一件黑色的。”苏克文达不敢看霍华德的眼睛。 “没问题。”他说着拍拍盖亚的背,让她们俩到咖啡馆去。“打起精神来!”他对全体员工喊道。“快开始了……请开门,莫琳!” 人行道上已经等候了一小群客人。外面的广告牌上写着:铜壶咖啡馆今日开业,第一杯咖啡免费!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安德鲁都没有见到盖亚。霍华德一直让他不停地从地窖里搬牛奶和果汁,或是在后面小厨房里拖地板。他午休的时间比女招待们早。他第二次看见她是霍华德叫他去咖啡馆的柜台,而盖亚刚好往相反的方向、朝后面的房间走去,和他擦肩而过。 “我们忙坏了,普莱斯先生!”霍华德心情很好地招呼他道,“盖亚去吃饭了。你系一条干净的围裙,帮我把那边的几张桌子擦了。” 迈尔斯夫妇和两个女儿及雪莉一起坐在靠窗的位子上。 “看上去生意好得不得了,是不是?”雪莉环视一圈后说,“但贾瓦德家的女孩在裙子下面穿的是什么东西?” “绷带?”迈尔斯斜着眼往那边一瞄,回应道。 “嗨,苏克文达!”莱克西喊道,她们从小学时就认识了。 “别大声喊叫,亲爱的。”雪莉批评孙女道。萨曼莎心中一阵烦闷。 身穿黑色短裙和褶边白围裙的莫琳从柜台后走了出来,雪莉差点吐出了嘴里的咖啡。 “哦宝贝儿。”莫琳容光焕发地向她们走来时,她小声说道。 的确,萨曼莎想,莫琳看上去是很滑稽,特别是站在两个身穿同样服装的十六岁女孩旁边,但她不想附和雪莉,让她如意。于是她高傲地扭过头,看着附近正在擦桌子的男孩。那男孩很瘦,肩膀却挺宽,可以看到他的肌肉在松垮的T恤下面活动着。她正在想迈尔斯又肥又厚的背部无论如何也无法如此精干紧实时——那男孩走到了亮处,她看见了那颗粉刺。 “不坏啊,是不是?”莫琳的乌鸦嗓子在跟迈尔斯说话,“一整天都是客满。” “好,姑娘们,”迈尔斯对自己一家子说,“看看我们能点些什么让爷爷多赚一点!” 萨曼莎无精打采地点了一碗汤。这时,霍华德摇摇晃晃地从熟食店穿过来。今天一整天,他每隔十分钟就过来看一看,招呼客人并检查收银台里的收入。 “生意好极了。”他对迈尔斯说,一边把他庞大的身躯挤进座位。“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萨咪?你以前没来过,对不对?喜欢这些壁画和瓷器吗?” “嗯,”萨曼莎说,“挺漂亮的。” “我曾考虑六十五岁生日在这里办。”霍华德说着,漫不经心地挠了挠帕明德的药膏还没治愈的瘙痒。“但这里不够大,我想还是在教堂会厅吧。” “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爷爷?”莱克西大声问道,“我能来吗?” “二十九号。你现在多大——十六岁?你当然能来了。”霍华德高兴地说。 “二十九号?”萨曼莎有些迟疑,“哦,可是……” 雪莉严厉地看着她。 “霍华德为此准备了几个月了。我们恨不得一辈子都在讨论这件事。” “……那天晚上有莉比的演唱会。”萨曼莎说。 “学校活动吗?”霍华德问。 “不,”莉比说,“妈妈买了我最喜欢的乐队的演唱会门票。在伦敦。” “我会跟她一起去,”萨曼莎说,“她不能一个人去。” “哈丽雅特的妈妈说她可以——” “我带你去,莉比,如果你要去伦敦的话。” “二十九号?”迈尔斯瞪着萨曼莎,“选举的第二天?” 萨曼莎释放了刚刚在莫琳身上省下的嘲笑。 “是教区议会选举,迈尔斯,你又不是要开新闻发布会。” “好吧,我们会想你的,萨咪。”霍华德说着借助椅背让自己站了起来。“最好去工作了……好了,安德鲁,这边的活儿干完了……去看看还需不需要从地窖搬东西上来。” 安德鲁走到另一边时,刚好有人从厕所进进出出,他便只好站在柜台边等着。莫琳正把一个个装着三明治的盘子放到苏克文达手上。 “你妈妈怎么样?”她突然问苏克文达,好像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她很好。”苏克文达说,脸越来越红。 “没有因为议会网站上那条恶心的帖子而太心烦吧?” “没有。”苏克文达的眼泪又快掉下来了。 安德鲁走进后院,时值中午,本来潮湿阴暗的后院也变得阳光和煦。他本希望盖亚可能会到院子里吃饭,顺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但她一定是到熟食店的员工休息室里去了。他失望地点了一支烟,却还没来得及吸一口,就看见盖亚从咖啡馆里出来,手里拿着一罐汽水。 “嗨。”安德鲁觉得自己嘴唇发干。 “嗨。”她答道。停了几秒钟,她说:“喂,你那个朋友为什么总是针对苏克文达?是个人恩怨,还是他种族歧视?” “他没有种族歧视。”安德鲁说。他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试图让自己的手不要发抖,却想不出别的话来说。垃圾桶上反射的阳光晒得他汗湿的后背暖暖的,和身穿紧身衣裙的她这么靠近几乎是无法忍受的,特别是在他看见了衣裙下面的内容后。他又抽了一口烟,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头晕过,也没有这么真实地活过。 “那么苏克文达究竟怎么得罪他了?” 看着她细腰下的翘臀和雪碧罐上方那双完美闪亮的大眼睛,安德鲁真想说,没有,苏克文达什么也没做,那小子是个混球,要是你让我碰你一下,我就去揍他…… 苏克文达出现在院子里,被阳光刺得猛眨了几下眼睛。穿着盖亚的长袖上衣,她看上去又热又不舒服。 “他让你进去。”她对盖亚说。 “让他等会儿,”盖亚帅帅地说,“我要喝完这罐饮料。算上吃饭我只休息了四十分钟。” 安德鲁和苏克文达看着盖亚小口小口地喝饮料,惊叹于她的美丽和高傲。 “刚刚那个老女人是不是说了你妈妈什么话?”盖亚问苏克文达。 苏克文达点点头。 “我觉得可能是他那个朋友弄的。”盖亚说着又瞪了安德鲁一眼。安德鲁发现她对“他”这个字的强调特别撩人,虽然她是当贬义用的。“在网站上贴了你妈妈的坏话。” “不可能,”安德鲁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个发帖的人也攻击了我爸爸,就在两个星期前。” “什么?”盖亚问,“同一个人也贴了关于你爸爸的内容?” 他点点头,很高兴自己引起了她的兴趣。 “是的,”安德鲁说,“而且我爸爸昨天因为这个被炒了鱿鱼。所以她妈妈,”他几乎没有发抖地对上盖亚令人目眩的凝视,“不是唯一的受害人。” “见鬼。”盖亚仰头喝光她的饮料,把易拉罐扔进垃圾桶。“这里的人都他妈的是疯子。” 第四节 4 议会网站上关于帕明德的攻击让科林·沃尔的担忧到达了噩梦般的新高度。他只能猜测莫里森一家到底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但如果他们知道帕明德的秘密…… “看在上帝的分上,科林!”特莎终于忍无可忍地说,“那只是恶意的中伤,根本就不是真的!” 然而科林不敢相信她。他天生就倾向于相信别人也是怀抱着把他们逼得半疯的秘密在生活。即使知道自己成年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并没有成真的担忧上,他也没有得到丝毫安慰,因为根据平均法则,他害怕的事情中迟早会有一项成为现实。 下午两点半从肉店回家的路上,他也在担心自己的秘密即将曝光——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直到新咖啡馆的喧闹让他吓了一跳,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若不是他已经走到了铜壶咖啡馆的窗边,他绝对会马上离开,到广场的另一边去,因为现在仅仅是靠近任何一个莫里森家的人都让他紧张。就在那时,透过玻璃窗看到的一幕让他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十分钟后,他走进家里的厨房,特莎正在给她姐姐打电话。科林把羊腿放进冰箱,然后上了楼,来到肥仔的阁楼小屋前。他一把拽开门,果然不出所料,里面空无一人。 他想不起来自己上次进来是什么时候。地板上堆满了脏衣服。即使天窗开着,屋里仍然有股怪味道。科林注意到肥仔的桌子上有一个大火柴盒。他把盒子打开,看到许多扭曲的纸棒。一包瑞兹拉烟厚颜无耻地摆在电脑旁的桌上。 科林的心似乎跌出了胸腔,跟他的肠子撞到了一起。 “科林?”特莎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你在哪儿?” “在上面!”他吼道。 特莎满面焦虑恐慌地出现在肥仔的门口。科林一言不发地拿起火柴盒,给她看里面的内容。 “啊。”特莎虚弱地说。 “他说他今天要和安德鲁·普莱斯出去。”科林说。特莎惊恐地注意到他下巴上一小团肌肉愤怒地左右滑动。“我刚刚路过广场上新开业的咖啡馆,看见安德鲁·普莱斯在里面擦桌子。那么斯图尔特在哪儿?” 几周以来,不管肥仔什么时候说自己要跟安德鲁·普莱斯出去,特莎都自欺欺人地相信他。她一直告诉自己苏克文达一定是弄错了,肥仔不可能在跟克里斯塔尔·威登约会(连屈尊跟她出去都不可能)。 “我不知道,”她说,“下楼喝杯茶吧,我去给他打个电话。” “我想我还是在这里等他。”科林说着在肥仔乱糟糟的床上坐下。 “来吧,科林,下楼来。”特莎说。 她不敢让科林待在楼上。她不知道他会在抽屉或肥仔的书包里翻出什么。她也不想让他去检查电脑或是床底下有什么。拒绝对黑暗的角落寻根究底已经成为她唯一的策略。 “下楼来,科林。”她再次催促道。 “不。”科林抱着肩膀,就像一个叛逆的孩子,除了下巴上多出的那块活动的肌肉。“垃圾桶里有‘药’。一个副校长的儿子!” 坐在肥仔电脑桌前椅子上的特莎感到一阵熟悉的愤怒。她知道,他长期的病态心理必然导致过分以自我为中心,但有时…… “很多年轻人都尝试过。”她说。 “还在为他辩护,对不对?你就没想过,正是你不停地为他找借口,他才会觉得就算杀了人也没事儿?” 特莎努力压制自己的脾气,因为只有她能充当父子间的缓冲器。 “对不起,科林,但你和你的工作不是世界的一切——” “明白了,就是说哪怕我被解雇——” “天啊,你又为什么会被解雇?” “看在上帝分上!”科林满腔愤慨地叫道,“这些都会影响到我——情况本来就够糟的了——他已经是全校问题最严重的学生——” “这不是事实!”特莎喊道,“除了你,在所有的人看来斯图尔特都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年轻人。他不是戴恩·塔利!” “他会重蹈戴恩·塔利的覆辙——垃圾桶里有‘药’——” “我早告诉你我们应该让他去帕克斯顿中学的!我就知道,如果他去了温特登,你会认为不管他做什么都是因为你!难怪他会叛逆,因为他的一切都被当成拜你所赐!我从来就没想让他进你的学校!” “我他妈的根本就从来不想要他!”科林从椅子上跳起来,吼道。 “不准那么说!”特莎惊得倒抽一口气,“我知道你很生气,但你不可以那么说!” 楼下的前门砰的一声打开了。特莎惊恐地看看周围,仿佛下一秒肥仔就会出现。把她吓了一跳的不止是响声,还有斯图尔特从来不摔门,他总是像变形人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溜出。 楼梯上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他知道或是猜到他们在他的房间吗?科林握紧的拳头放在身侧,静静地等着。特莎听到楼梯吱嘎作响,然后肥仔站在了他们面前。她确信他预先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在脸上挂上了一副混合了无聊和蔑视的面具。 “下午好。”他说着,目光从母亲看向他那绷直了身体、怒气冲冲的父亲。他拥有科林从来没有过的自控能力。“真令人惊喜。” 绝望的特莎想给他指条生路。 “爸爸正在担心你去哪里了,”她带着一丝哀求说,“你说你跟安德鲁出去了,但是爸爸看到——” “哦,我改变计划了。”肥仔说。 他朝原先放火柴盒的地方瞥了一眼。 “那么,你愿意告诉我们你去哪儿了吗?”科林说,愤怒让他把下巴绷得发白。 “好啊,如果你想听的话。”肥仔说,然后顿了一下。 “斯图。”特莎半是耳语,半是呻吟。 “我跟克里斯塔尔·威登出去了。”肥仔说。 哦上帝,不,特莎想,不,不,不…… “从什么时候开始,”短暂的沉默后,科林说,“你跟她交上朋友了?” “有一段时间了。”肥仔说。 特莎能看出科林在艰难地构思一个问题,却因为太荒诞而问不出口。 “你应该告诉我们的,斯图。”她说。 “告诉你们什么?”他反问道。 她担心儿子会把这场争论推到一个危险的地方。 “你去了哪里。”她站起身来,试图表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下次要给我们打个电话。” 她朝科林看去,希望他能接受她的暗示,然后朝门口走去。科林却呆呆地站在屋中央,惊恐地瞪着肥仔。 “你……跟克里斯塔尔·威登扯上关系了?”科林问。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科林比儿子高几英寸,但却是肥仔气势更盛。 “‘扯上关系’?”肥仔重复道,“什么叫‘扯上关系’?”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科林的脸涨得通红。 “你是问我有没有搞她吗?”肥仔问。 特莎的低声惊呼“斯图!”被科林的吼声淹没:“你怎么敢!” 肥仔只是得意地笑对科林,浑身都是嘲讽和挑战。 “什么?” “你——”科林费劲地想找出合适的词汇,脸涨得越来越红。“——你跟克里斯塔尔·威登上床了?” “上了也没什么问题吧?”肥仔答道,然后看了妈妈一眼。“你不是一心要帮克里斯塔尔吗?” “帮——” “你不是努力要让戒毒所开着,好帮助克里斯塔尔一家人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看不出我和她约会有什么问题。” “你是在和她约会吗?”特莎厉声问。如果肥仔非要把争吵拽到这一步来,她也决定正面迎击。“你真的跟她去过什么地方约会吗,斯图尔特?” 他的笑容让她作呕。他不准备甚至不愿假装自己还有廉耻。 “哦,我们没有在各自的家里搞过,而是——” 科林扬起握紧的拳头,向肥仔挥了过去,打在了他的脸颊上。肥仔之前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母亲身上,被打了个毫无防备,向旁边跌去,撞到桌子,然后摔在了地上。一秒钟后,他就跳了起来,但特莎已经冲到了父子二人之间,面向儿子。 特莎身后,科林在不停地重复着嚷道:“你这个小杂种。你这个小杂种。” “我是小杂种,是吗?”肥仔脸上不再挂着笑,“我宁愿是个小杂种也不愿是你,蠢猪!” “不!”特莎叫道,“科林,出去。出去!” 惊怒交加的科林愣了几秒钟,终于走出房间,他们听到他在楼梯上绊了一脚。 “你怎么能这样?”特莎压低声音对儿子说。 “我他妈的怎么能哪样?”斯图尔特说。他脸上的表情让特莎十分惊恐,她立刻冲过去把房门关上。 “你在占那个女孩的便宜,斯图尔特,你知道这点。还有,你跟你父亲讲话的态度——” “操他妈的。”肥仔的任何一丝冷静都消失殆尽,狂乱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操他妈的我在占她的便宜。她完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因为她住在该死的丛地,并不代表——事实是,你和鸽笼子不想让我搞她,是因为你们认为她比我低——” “不对!”特莎说,尽管事实已被肥仔不幸言中。虽然她也关心克里斯塔尔,但她仍然很希望肥仔还有脑子记得戴套。 “你们都他妈的是伪君子,你和鸽笼子,”他仍然在卧室里走来走去,“你们两个整天说什么要帮助威登家的屁话,但你都不想——” “够了!”特莎吼道,“不许你这样跟我说话!你就没有想过——你就不明白——你有多自私……?” 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她转过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在身后重重把门摔上。 她的离开对肥仔产生了奇怪的作用。他不再踱步,而是盯着关上的房门看了几秒钟。然后,他在口袋里翻找,摸出一根香烟,点着了火,不再费劲儿把烟雾从天窗赶出去。他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纷乱的、未经整理的图像在愤怒中如潮涌般向他袭来。 他想起了差不多一年前的某个周五晚上,特莎上楼来到他的卧室,告诉他明天科林想要带他去和巴里父子踢球。 (“什么?”肥仔错愕不已。这样的建议是没有过先例的。 “只是好玩,随便踢踢。”特莎说。她皱着眉头看着地上散落的衣服,避开肥仔的怒视。 “为什么?” “因为爸爸觉得会很有趣。”特莎说着弯腰捡起一件校服衬衫。“好像是德克兰要练练球。他有比赛要踢。” 肥仔足球踢得非常好。人们对此觉得很惊讶,因为他们觉得他是那种不喜欢运动并排斥集体的人。可是他踢球就像他说话一样,灵活而有技巧,很多假动作,晃过反应迟钝的对手,敢于利用机会,就算没有成功也毫不在意。 “我甚至不知道他会踢球。” “爸爸踢得很棒。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一周要踢两次。”特莎生气地说,“明天上午十点钟,记住了?我去把你的运动裤洗了。”) 肥仔抽了一口烟。回忆违背了他的意愿,出现在脑海里。为什么他当时会顺从呢?若放在今日,他会断然拒绝参与父亲的小把戏,赖在床上直到他们把喉咙喊破。一年之前,他还没有理解真与假的含义。 (然而,去年的他和鸽笼子一起出了家门,忍受了五分钟沉默的步行,两个人对横亘在父子之间巨大的空洞都心照不宣。 场地是圣托马斯小学的。阳光明媚,空旷无人。他们分为两队,每队三人,因为德克兰刚好有个朋友留在家里过周末。那位朋友显然崇拜肥仔的球技,加入了肥仔和鸽笼子那队。 肥仔和鸽笼子默默地传球,巴里,这个毫无争议的最差球员,却一边在他们用运动衫圈出的球场上奔来跑去,一边大喊、鼓劲儿或是欢呼。弗格斯进球后,巴里想跑过去跟他顶胸庆祝,却算错了时机,一头顶上了弗格斯的下巴。父子二人摔倒在地,弗格斯疼得直哼哼,却又大笑不止,巴里坐在地上,也笑个不停,边笑边向儿子道歉。肥仔发现自己也不由咧开了嘴,接着听到鸽笼子做作、别扭的大笑,立刻皱着眉扭过头。 接下来就到了那个难堪而可悲的时刻。那时双方踢成平局,也快到时间了。肥仔成功地从弗格斯脚下断球,鸽笼子大声喊道:“加油,斯图,小子!” “小子。”鸽笼子这辈子从来没说过“小子”。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听上去是那么可怜、空洞和不自然。他在试图模仿巴里,模仿巴里对儿子们轻松而毫不扭捏的鼓励,试图在巴里面前表现。 在球像炮弹一样从肥仔的脚下飞出、正中鸽笼子毫无准备的蠢脸之前,在鸽笼子的眼镜被砸烂、一滴血从他眼睛下方绽放之前,肥仔还有时间明白自己的意图,有时间意识到他早就想击中鸽笼子,而那脚球正是他对鸽笼子的惩罚。 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一起踢过球。像之前的十几次一样,那次的亲子实验又以失败而告终。) 我从来就不想要他! 他确信自己听到了这句话。鸽笼子一定是在说他。他们在他的房间里。除了他,鸽笼子还能说谁? 我才他妈的不在乎,肥仔想。这正是他一直以来猜测的结果。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股凉意慢慢溢满了他的胸膛。 他把刚才鸽笼子打他时撞倒的椅子放回电脑桌前。忠于自我的反应本该是推开母亲,一拳打上鸽笼子的脸。再一次砸烂他的眼镜,再一次让他流血。肥仔为自己刚才没有这样做而感到羞耻。 然而,还有其他的方法。这些年来,他也听说了一些事情。对于父亲荒唐的忧惧,他知道的并不像父母认为的那么少。 肥仔的手指不像平日那么灵活。烟灰从他嘴里的香烟尾端掉到键盘上,他打开了教区议会的网页。几周前,他查询了SQL插入,并找到了安德鲁不愿告诉他的那行程序。研究了议会留言板几分钟后,他毫不费力地以贝蒂·罗西特的身份登录上去,把她的用户名改成了“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然后开始打字。 第五节 5 雪莉·莫里森相信,她的丈夫和儿子向议会夸大了把“鬼魂”的帖子留在网站上的危险。她不明白这些信息怎么会比说说闲话更糟糕,而据她所知,说闲话并不会被法律治罪。同样,她也不相信法律会愚蠢和不讲道理到为了别人写的东西来处置她:那将绝对是令人发指的不公正。尽管她为迈尔斯的法律学位而骄傲,但她敢肯定在这一点上他弄错了。 她去检查留言板的频率甚至比迈尔斯和霍华德建议她的还要高,但并不是因为她害怕承担法律责任。她确定,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还没有完成他主动承担的摧毁丛地支持派的任务,而她想要成为下一篇讨伐檄文的第一个读者。她会一天几次冲进帕特里夏的老房间,点开网站看一看。有时,她在用吸尘器打扫或是在厨房削土豆皮的时候,会突然灵光一闪,冲进书房,却只是再次失望。 雪莉对“鬼魂”有一种特殊的、秘密的亲切感。他选择了她的网站作为阵地来揭露霍华德对手们的伪善,而这一点,她觉得,让她有权像一名为罕见物种建立栖息地的博物学家一样骄傲。然而,还不仅如此。雪莉欣赏“鬼魂”的愤怒,他的野性和大胆。她想象着他会是谁,然后在脑子里勾画出一个强壮而模糊的身影,站在她和霍华德身后,披荆斩棘,以那些人自己丑陋的真面目为武器,为他们击败对手,扫清道路。 不知为何,她觉得帕格镇没有一个男人有资格成为“鬼魂”。要是知道“鬼魂”是她认识的那些反丛地派男人中的某一个,她肯定是失望的。 “说不定‘鬼魂’并不是一个男人。”莫琳说。 “很有道理。”霍华德表示赞同。 “我觉得它是个男人。”雪莉冷冷地说。 星期天早上,霍华德去咖啡馆了,雪莉还穿着晨衣,端着一杯茶,不自觉地又走进书房,打开了议会网站。 一位副校长的狂想。发帖人是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 她颤抖着手放下茶杯,点开帖子读了起来,嘴巴越张越大。读完后,她冲去起居室,抓起电话,拨了咖啡馆的号码,但电话一直占线。 仅仅五分钟后,已经养成频繁查看议会网站习惯的帕明德·贾瓦德打开了网站,看到了帖子。像雪莉一样,她的第一个反应也是抓起了电话。 沃尔夫妇正在单独吃早餐,因为他们的儿子还在楼上睡觉。特莎拿起电话后,帕明德立刻打断了朋友的寒暄。 “议会网站上有篇关于科林的帖子。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别让他看到。” 特莎惊恐的眼睛飞快地朝科林瞥了一眼。不幸的是,科林离话筒只有三英寸,帕明德的声音又响亮又清楚,听不到都是不可能的。 “我等会再打过来。”特莎急切地说。“科林,”她说,一边慌慌张张地放下话筒。“科林,等等。” 可是他已经大步走出了房间,两条胳膊僵硬地放在体侧。特莎必须小跑才能跟得上他。 “也许最好还是别看,”科林指节凸出的大手在桌子上移动鼠标时,她焦虑地说,“或者我先看,然后——” 一位副校长的狂想 有一位希望能在教区议会代表社区意见的先生叫科林·沃尔,他是温特登综合学校的副校长。选民们也许有兴趣知道,这位严格信奉清规戒律的副校长,却有着非常不同寻常的狂想生活。沃尔先生十分害怕会被学生指控有不恰当的性行为,因而下班后经常需要时间来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至于沃尔先生是否真的爱抚过某个一年级学生,鬼魂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他对于这一爱好的狂热程度让我们有理由推测,即使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做过,也一定乐意为之。 是斯图写的,特莎立刻反应过来。 在显示器的亮光映照下,科林的脸苍白得可怕。之前特莎想象他中风时就是这个样子。 “科林——” “我猜是菲奥娜·肖克罗斯说出去了。”他低声说。 他一直担心的灾难终于降临了。他完了,一切都完了。他一直在想象不得不吃安眠药了结自己的那一天,现在他只想知道家里的药够不够多。 听到提及校长的名字,特莎一时间愣住了。“菲奥娜不会的——不管怎么说,她并不知道你——” “她知道我有强迫症——” “是的,可她不知道你为什么——你害怕的是什么——” “她知道,”科林说,“我告诉她了,就在我上次休病假之前。” “为什么?”特莎爆发了,“你到底为什么要告诉她?” “我想解释我为什么必须休假。”科林说,语气近乎卑微。“我认为她需要知道问题有多严重。” 特莎控制住想要冲他大吼的冲动。菲奥娜对待他或谈及他时总带着一丝厌恶,所以特莎从未喜欢过她,总认为她太过严厉、缺乏同情心。现在,她的态度终于得到了解释。 “尽管有这个可能,”特莎说,“我还是觉得菲奥娜跟这个没有——” “没有直接关系,”科林用颤抖的手指摸摸自己出汗的上唇,“但莫里森从任何地方都能听到风言风语。” 不是莫里森。是斯图尔特写的,我知道是他写的。特莎在每一行里都看到了儿子的影子。她甚至感到震惊,科林竟然没有看出来,没有把这个跟昨天的争吵和他打了儿子联系起来。斯图尔特甚至无法抵挡在文中使用一点头韵④的诱惑。肯定所有的都是他干的——西蒙·普莱斯。帕明德。特莎感到不寒而栗。 ④头韵,指在谈话或文章中连续数词均用同一字母或同一音开始。肥仔平常就喜欢这样,所以特莎很肯定是儿子做的。 然而科林此时想的并不是斯图尔特。他正在回想那些跟记忆和感官印象一样生动的思绪,那些暴力而下流的念头:路过那些挤在一起的年轻身体时伸出的一只手,抓住她们,揉搓她们;一声痛苦的尖叫,一张扭曲的小脸。然后,他会追问自己,一遍又一遍地:他做了吗?从中得到快感了吗?他记不得了。他只知道自己不停地想,看见它发生,感觉到它发生。透过薄薄的棉布裤子,摸到那柔软的肉体,抓住,揉搓,疼痛和震惊,强暴。多少次?他不知道。他花了无数小时去琢磨到底有多少孩子知道他的想法,他们是否交流过,还有多久他会被揭发。 他不知道自己冒犯过孩子们多少次,也不敢相信自己,只好用沉重的纸张和文件夹把手占得满满的,让自己在走廊里穿行时根本没有空出来的手去攻击。他朝挤成一团的孩子们吼叫,让他们闪开,别挡他的路。但这些也没有用。总有些掉队的人,从他身边跑过,或向他迎面跑来,尽管腾不出手,他却在脑子里谋划出另外的途径:迅速挪动的手肘,在某个胸脯上一扫而过;往旁边跨一步来保证身体接触;出其不意地伸出一条腿,让那孩子的下身碰上他的身体。 “科林。”特莎说。 但他又开始哭了,猛烈的抽泣撼动着他庞大而笨拙的身体,而当她抱住他,把自己的脸贴上他的时,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几英里之外的山顶小屋上,西蒙·普莱斯正坐在起居室里一台全新的家用电脑前面。看着安德鲁骑车去为霍华德·莫里森打周末工,又想到自己不得不付市价买这台电脑,他更加气愤难耐,觉得自己被亏待了。把偷来的电脑扔出去的那晚之后,他就没上过议会网站,但一番联想突然攫住了他,他觉得应该去看看那个害他丢了工作的帖子是不是还挂在上面,并有可能被将来的雇主看到。 帖子已经不见了。西蒙不知道这多亏了自己的妻子,因为鲁思不敢承认她给雪莉打过电话,哪怕打电话的目的只是为了删掉那个帖子。西蒙因为帖子不见了这件事而稍受鼓舞,于是想看看那条关于帕明德的,结果也没有找到。 他刚准备退出,就看到了最新的发帖,标题是一位副校长的狂想。 他独自坐在起居室里,把帖子通读了两遍,然后大笑起来,是狂放的、胜利的笑声。他从来就不喜欢那个大脑门、走路一惊一乍的大块头。跟那家伙比起来,他还不算惨。 鲁思走了进来,脸上怯怯地笑着。她很高兴听到西蒙的笑声,因为自失业以来他的情绪一直十分阴沉。 “有什么这么好笑?” “你知道肥仔他老爹吧?沃尔,那个副校长?他是个变态。” 鲁思的笑容消失了。她赶紧跑过去,焦急地阅读显示器上的内容。 “我要去洗澡了。”西蒙情绪很好地说。 等西蒙离开房间后,鲁思才敢拿起话筒给雪莉打电话,提醒她又出现了新的丑闻,但莫里森家的电话一直占线。 霍华德终于在熟食店接到了雪莉的电话。雪莉还穿着晨衣,霍华德在后面小屋里的柜台后面踱来踱去。 “……打了几百年才找到你——” “小莫在用电话。上面说什么?慢点。” 雪莉像新闻播音员般字正腔圆地把关于科林的留言读了一遍。没等她读完,霍华德就打断了她。 “你复制下来了吗?” “什么?”她问。 “你是对着屏幕读的吗?它还在网站上面吗?你把它删掉了吗?” “我正在处理,”雪莉有些心慌地撒谎道,“我以为你想——” “马上删掉!上帝啊,雪莉,局势正在失控——我们不能把那种东西留在上面!” “我只是以为你应该——” “马上把它删掉!我们回家再谈这件事!”霍华德吼道。 雪莉怒不可遏,他们还从来没彼此扯着嗓子吼过呢。 第六节 6 下一次教区议会委员会议,也是巴里死后的第一次,将会是针对丛地的长期战争中的关键一役。霍华德拒绝就贝尔堂戒毒所的问题延期投票,并代表帕格镇表达了将丛地的管辖权转交亚维尔的意愿。 于是,帕明德建议:她、科林和凯应该在会议前一晚碰个面,商量一下对策。 “帕格镇不能单方面改变边界,对不对?”凯说。 “的确不能,”帕明德耐心地说(凯总是暴露出新来者的无知),“但是选区议会在征询帕格镇的意见,而霍华德打定主意要让他的意见代表帕格镇。” 这次见面是在沃尔家的起居室里进行的,因为特莎向科林稍稍施加了压力,让他把另外两个人请到她也可以倾听的地方。特莎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葡萄酒,把一大碗薯片放在咖啡桌上,然后默默地坐在后面,听另外三个人交谈。 她感到精疲力竭、心力交瘁。针对科林的匿名指控引发了他最严重的急性焦虑症,严重到他无法去学校上班的程度。帕明德知道他的问题——是她为他开了病假单——却仍然邀请他参加正式会议前的讨论,似乎根本不在乎特莎今晚将不得不应付更多的躁狂和压力。 “人们对于莫里森家处理问题的方式颇多微词。”科林换上了一副高傲的语调,显得颇有见识,有时他会用这种口气把自己伪装成丝毫不知恐惧和偏执为何物的样子。“我认为他们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整个镇子的做法已经引起了人们的不满。在拉票的过程中,我产生了这种感觉。” 特莎恨恨地想,要是科林偶尔也能为了她调动一下伪装的力量就好了。很久以前,特莎曾经喜欢充当他唯一的倾诉对象、储藏他恐惧的仓库和给予他安慰的源泉。然而,她再也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了。当天凌晨两点到三点半,他折腾得她一直醒着,看他坐在床边摇前摇后,听他呻吟,哭泣,说他真希望自己死了算了,说他承受不了,说他恨不得没有参选,说他被毁了…… 特莎听到肥仔下了楼,立刻紧张地绷直了身体。但她的儿子只是在打开的房门外用刀一般的眼神瞪了科林一眼,便走到厨房去了。科林蜷缩在壁炉旁的皮坐垫上,膝盖抵着前胸。 “或许迈尔斯得到那个空位子会真的激怒大家——哪怕是莫里森家的天然支持者?”凯充满希望地问。 “我认为有可能。”科林点头表示同意。 凯扭头看着帕明德。 “你认为议会真的会投票强迫贝尔堂搬出去吗?我知道人们不喜欢看到丢弃的针头和瘾君子们在街上游荡,可戒毒所在几英里之外……帕格镇为什么要在乎?” “霍华德和奥布里沆瀣一气。”帕明德解释道。她的脸绷得紧紧的,眼睛下方有浓重的阴影。(毕竟,明天在集会上要与霍华德·莫里森和他那帮拥趸抗争的人是她,而且没有巴里站在身旁。)“选区要缩减开支。如果霍华德能把戒毒所赶出那栋租金便宜的建筑,维持它继续运营的成本就会过高,弗雷就可以说成本增加了,本着节流的原则应该终止它。接下来,弗雷会尽力将丛地重新划归亚维尔。” 帕明德不想继续解释,便拿起凯刚带来的新文件假装翻看,好把自己从谈话中解脱出来。 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她问自己。 她本可以跟维克拉姆一起坐在家里,她出门时,他正在和贾斯万和拉什帕尔一起看电视喜剧。他们的笑声刺伤了她。她上次大笑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到底为什么坐在这里,喝着恶心的温吞葡萄酒,为一个她永远不需要的诊所和一群她看见也不会喜欢的人的住所奋斗?她不是无法在敌人和朋友之间看出区别的巴哈·坎哈雅,她没有看到神之光照耀在霍华德·莫里森身上。对她来说,更令人高兴的是霍华德的失败,而不是丛地的孩子们能继续在圣托马斯小学读书,或是丛地的瘾君子能在贝尔堂戒毒,尽管,她隐约地、不带感情色彩地也认为那是好事…… (然而,其实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她想赢,为了巴里。他曾对她讲过自己来到圣托马斯的经历。他的同学们邀请他去家中做客,可以想象,一直和母亲与两个兄弟住在拖车里的他看到霍普街上整洁舒适的房子有多喜欢,看到教堂街上维多利亚风格的大宅又有多么敬畏。他甚至还到那栋长着奶牛脸的房子里参加过一次生日聚会,日后,他买下了那栋房子,在里面养大了自己的四个孩子。 他爱上了帕格镇,爱它的小河、田野和结实的房子。他曾幻想有一个能够玩耍的花园,有一棵可以悬挂秋千的大树,到处是空间,到处是绿树。他还捡了一些七叶树果实,把它们带回了丛地。他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圣托马斯毕业,后来又成为家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爱与恨,帕明德想,同时被自己的坦诚微微吓了一跳。因为爱与恨,所以我在这里……) 她翻过一页凯的文件,装出专心阅读的样子。 看到贾瓦德医生这么用心地看自己准备的材料,凯十分高兴,因为她在这份材料中倾注了许多时间和心血。她无法相信,任何仔细看过它的人会不认为贝尔堂戒毒所应该继续存在下去。 但是,在所有的数据、匿名案例分析和第一人称陈述中,凯实际上却只是从一个病人的角度来看待戒毒所的:特莉·威登。特莉发生了某种变化,凯能感受得到,而这让她既骄傲又害怕。在特莉的身上,出现了些许微光,那是自我的意识终于觉醒,要控制自己的生活。近期,特莉对凯说了两次:“他们不能带走罗比,我不会让他们带走罗比。”而这,不是对命运的无力抱怨,而是对自我意愿的清晰表达。 “我昨天带他去托儿所了。”她告诉凯,而后者错误地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为什么他妈的那么吃惊?我不配带他去那该死的托儿所吗?” 凯确定,如果贝尔堂的门在特莉面前关上,他们在一个人废墟般的人生中勉力搭建的脆弱结构将被吹成碎片。特莉似乎对帕格镇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凯不明白为什么。 “我讨厌那个该死的地方。”凯无意中提起时,她这样说道。 除了她过世的祖母住在帕格镇以外,凯对特莉跟这个镇之间的历史一无所知,但她担心,若是让特莉每周去镇上拿美沙酮,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控一定会土崩瓦解,连带着那个脆弱的家庭。 科林已经接替帕明德,在向凯解释丛地的历史。凯不停地点着头,实际上觉得很乏味,心神早就飞到十万八千里外了。 看到眼前的年轻美女如此专心地倾听自己说的每个字,科林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自从读了网站上那个可怕的帖子(现在已经删除了)之后,他还没有像今晚这样感觉冷静过。凌晨担心的那些灾难一个也没有发生。他没有被解雇。没有愤怒的群众守候在他家前门。没有人在议会网站,或网络上任何地方(他用谷歌搜索了好几次)要求逮捕或是监禁他。 肥仔再次走过敞开的门前,他正在往嘴里舀酸奶。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对上了科林的。科林立刻就忘了自己在说什么。 “……还有……噢,是的,一言以蔽之就是这样。”就这样,他无力地结束了发言。他朝特莎看去,想得到她的鼓励,他的妻子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科林觉得有些受伤,他本以为,在那个悲惨而无眠的夜晚之后,特莎会很高兴看到他感觉好多了,能更好地控制自己。虽然恐惧的浪潮还在他胃里一阵阵翻滚,但同样的受害者和替罪羊帕明德近在咫尺,那位漂亮的社工又给予了他饱含同情的关注,科林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与凯不同,特莎一直认真地听着科林说的每一句话,关于丛地有权留在帕格镇。在她看来,科林的话没有丝毫说服力。科林想去相信巴里相信的;他想打败莫里森家,也只是因为那是巴里想要的。科林并不喜欢克里斯塔尔·威登,但巴里喜欢她,所以他就会觉得那女孩一定有他没有看出来的优点。特莎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自大与自卑、坚定信念与强烈不安全感的奇特综合体。 他们全都在自欺欺人,特莎想。她观望着其他三个人都凑在一起看帕明德从凯的资料中抽出的一张图标。他们认为凭几张数据就能扳倒六十年的愤怒和憎恨。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是巴里。巴里就是他们所提理论的活生生的例证:他就是进步的化身;通过教育,从贫穷到富裕,从无助和仰人鼻息到为社会贡献价值。难道他们都看不出来,跟死去的那个人比起来,他们是多么没有希望吗? “人们绝对是对莫里森家企图操控一切越来越不满。”科林说。 “我真的认为,”凯说,“读过这份材料之后,他们就无法再假装戒毒所并没有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了。” “在议会里,不是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巴里。”说话时,帕明德的声音有些发抖。 特莎突然意识到自己油乎乎的手指正徒劳地摸索着空气。在其他人谈话的时候,她已经一个人把整碗薯片都吃光了。 第七节 7 这是一个晴朗而温暖的上午。随着午餐时间的临近,温特登综合中学的计算机房变得闷热起来,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在蒙尘的显示器上投下恼人的光斑。尽管旁边没有肥仔或盖亚让他分神,安德鲁·普莱斯还是无法集中注意力。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昨晚偷听到的父母间的对话。 他们在很认真地讨论搬到雷丁去,鲁思的妹妹和妹夫住在那里。安德鲁站在又黑又小的门厅里,耳朵凑向打开的厨房门,悄悄地听事情的来龙去脉:貌似是姨夫给了西蒙一份工作,或是可能给他一份工作。安德鲁和保罗几乎不认识那位姨夫,因为西蒙特别不喜欢他的连襟。 “钱比这儿少。”西蒙说。 “不一定啊。他又没说——” “肯定的。而且住在那边各方面花销都更大。” 鲁思嘀咕了一句什么,不置可否。安德鲁躲在门厅,几乎不敢呼吸。仅从母亲没有赶快附和西蒙的观点来看,她是想搬走的。 安德鲁无法想象自己的父母住在山顶小屋之外的别的房子里,也无法想象他们在帕格镇以外的别的背景下生活。他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会永远待在这里。他,安德鲁,有朝一日会去伦敦,但西蒙和鲁思会像树一样扎根在这里,直到生命的终结。 他蹑手蹑脚地上了楼,回到自己的卧室,凝视着窗外帕格镇星星点点的灯光,这个小镇被包裹在山间深沉的黑暗中。他感觉就像从来没有看过此情此景一般。那边的某处,肥仔正在他的阁楼卧室里抽烟,很可能同时看着电脑上的黄片。盖亚也在那边,专心地进行着女孩们的种种神秘仪式。安德鲁突然想到,盖亚也曾经历过这些:她也是被从自己熟悉的地方连根拔起,移栽到另一个陌生的环境。最终,他们有了一些相似的深刻感受,他的离开,让他终于与她有了共同之处,这是一份夹杂了忧伤的喜悦。 但她的移位并不是自找的。之前,在一种局促的不安中,他拿起手机给肥仔发了条短信:西饼在雷丁找到了工作,可能会去。 肥仔尚未回复。今天一上午,安德鲁都没有看见他,他们没有选同样的课。之前的两个周末也没见肥仔,因为他都在铜壶咖啡馆干活。最近,他们之间最长的谈话,是关于肥仔在议会网站上发了关于鸽笼子的帖子。 “我觉得特莎怀疑到我了,”肥仔漫不经心地对安德鲁说,“她总用一副知道内情的表情看着我。” “那你准备怎么说?”安德鲁吓坏了。 他知道肥仔追求光荣和赞扬,也知道肥仔渴望将真相作为武器,但他不确定他的朋友是否明白绝对不能暴露他自己在“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实践中担当的核心角色。向肥仔解释有西蒙这样一个爸爸到底意味着什么从来就不容易,而且,不知怎么的,现在越来越难向肥仔解释任何事情了。 计算机老师走出视线后,安德鲁在网上搜索了雷丁。与帕格镇比起来,雷丁很大,每年都会有音乐节,离伦敦只有四十英里。他琢磨着,或许他可以周末乘火车去首都,就像他现在坐公共汽车去亚维尔一样。然后,整件事似乎还是很不真实:帕格镇是他唯一知道的地方,他仍然无法想象他们一家存在于别的任何地方。 午饭时间,安德鲁径直走出学校,希望能找到肥仔。刚走到看不见操场的地方,他就掏出一支烟点上。随意地把打火机塞回口袋时,他高兴地听到了一个女孩的声音,“嗨”。是盖亚和苏克文达赶了上来。 “你们好。”他说着挥手把烟雾扇开,不让它飞到盖亚漂亮的脸上。 这些日子以来,三个少年间有了别人没有的某种东西。咖啡馆里的两个周末在他们之间培养出了一条脆弱的纽带。他们都知道了霍华德的口头禅,也共同忍受了莫琳令人作呕的对他们家庭生活的打探;他们一起嘲笑她那条过短的女招待制服裙上方皱巴巴的膝盖,也像来到陌生土地上的小贩一般,相互交换着零星的信息。正是通过这样的交换,女孩们知道安德鲁的父亲被解雇了,安德鲁和苏克文达知道盖亚打工是为了攒钱买一张回哈克尼的火车票,而他和盖亚知道苏克文达的妈妈讨厌她为霍华德·莫里森工作。 “你那位肥仔朋友呢?”三个人终于步伐一致时,盖亚问。 “不知道,”安德鲁说,“今天还没见到他。” “也不是什么损失。”盖亚说,“你一天要抽多少根烟?” “没有数。”安德鲁很高兴盖亚表达了对他的兴趣,“你想来一根吗?” “不,”盖亚说,“我不喜欢抽烟。” 他立刻想到,不知她的不喜欢是不是也包括讨厌吻抽烟的人。学校舞会时,他把舌头伸进尼安·菲尔布拉泽嘴里时,对方倒是没有丝毫意见。 “马尔科不抽烟吗?”苏克文达问。 “不抽,他一直都要训练。”盖亚回答。 安德鲁终于差不多适应了马尔科·德·卢卡的存在。毕竟,盖亚的护花使者不在帕格镇是件好事。她“脸谱”主页上的合照已经随着安德鲁对那些照片的熟悉而慢慢失去了杀伤力。他认为她和马尔科彼此的留言越来越少、越来越生疏并不是自己的臆想。他不知道电话或电邮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敢肯定,当马尔科的名字被提起时,盖亚变得有些沮丧。 “哦,他来了。”盖亚说。 来的并不是英俊的马尔科,而是肥仔,正站在报刊亭的外面跟戴恩·塔利说话。 苏克文达猛地站住,但盖亚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想走在哪里就走在哪里。”她说,然后轻轻地拽着苏克文达往前走。接近肥仔和戴恩站着抽烟的地方时,她明亮的绿眼睛眯了起来。 “你好,汪汪。”他们三人走近时,肥仔招呼道。 “好,肥仔。”安德鲁回道。 为了避免麻烦,特别是避免肥仔在盖亚面前欺负苏克文达,他问:“你收到我的短信了吗?” “什么短信?”肥仔说,“哦对了——是关于西饼的吗?那么说你要走了?” 这句话问得高傲而冷漠,安德鲁只能将之归罪为戴恩·塔利的在场。 “是,有可能。”安德鲁说。 “你要去哪儿?”盖亚问。 “我家老头在雷丁找到份工作。”安德鲁回答。 “哇哦,我爸爸就住在雷丁!”盖亚大吃一惊,“我到那边去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音乐节棒极了。你想吃三明治吗,苏克斯?” 盖亚竟然主动提出要跟他搭伴打发时间,安德鲁简直幸福得要晕过去了,等他回过神想回答她时,才发现她已经消失在报刊亭里了。一时间,在安德鲁的眼里,肮脏的公交车站、报刊亭,甚至连身穿T恤衫和运动裤、带文身的邋遢戴恩,都仿佛蒙天光照耀,变得光彩夺目。 “哼,我还有事。”肥仔说。 戴恩偷笑了几下。没等安德鲁做出任何回应或是提出跟他一起走,肥仔已经大步跑开了。 肥仔确信安德鲁一定被自己冷漠的态度刺伤了,而他为此觉得很高兴。肥仔没有问自己为什么高兴,或为什么给人制造痛苦成了他近期最喜欢做的事。最近,他已经决定,质疑自己的动机是不够真实的,也就把他的人生哲学发展出了更易于实践的版本。 朝丛地走去时,肥仔想起了昨晚家里发生的事。自从鸽笼子打过他之后,母亲还是第一次走进他的卧室。 (“议会网站上关于你父亲的帖子,”她说,“我必须问你,斯图尔特,而且我希望——斯图尔特,是你写的吗?” 她花了好几天才积攒出质问他的勇气,而他早已做好了准备。 “不是。”他说。 也许承认才更符合真实原则,但他宁愿选择不说实话,而且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必须为自己的谎言辩护。 “不是你?”她再次问道,语气和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不是。”他还是这个回答。 “因为只有很少、很少的人知道爸爸……他在担心什么。” “反正不是我。” “帖子是在爸爸和你吵架的当晚出现的,而且爸爸打——” “我告诉你了,不是我做的。” “你知道他病了,斯图尔特。” “是,你是一直这么说的。” “我一直这么说是因为那是真的!他没有办法——他有严重的精神疾病,给他带来了说不出口的压力和痛苦。” 肥仔的手机响了一声,他低头看了看,原来是安德鲁发来的短信。他看完那条信息,觉得像是被一拳打在了身上:汪汪要彻底离开了。 “我在跟你说话,斯图尔特——” “我知道——怎么了?” “所有的帖子——西蒙·普莱斯,帕明德,爸爸——这些都是你认识的人。如果是你弄的——” “我告诉你了,不是我。” “——你在制造说不尽的伤害。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严重而可怕的伤害,斯图尔特。” 肥仔正在试图想象没有安德鲁的生活。他们俩从四岁时起就认识了。 “不是我。”他说。) 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严重而可怕的伤害。 他们的生活是自己选择的,转向福利街时,肥仔轻蔑地想。“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手下的受害者深陷伪善和谎言的泥淖,他们不喜欢被暴露在天光下。他们就像逃避亮光的笨虫子。他们对于真实的生活一无所知。 肥仔看见前方有一栋房子,屋前的草地上躺着一个光秃秃的轮胎。他强烈怀疑那就是克里斯塔尔的家,看到门牌号后,他知道自己没有错。他以前从没来过这里。若是两周前,他绝对不会同意午休时间去她家见她,可现在不同,他已经变了。 人们说她的母亲是妓女。他能确定的是她妈吸毒。克里斯塔尔告诉他,到时房子里没人,因为她妈妈会去贝尔堂戒毒所,接受定量的美沙酮。肥仔没有放慢脚步,径直踏上花园小径,却产生了自己也没想到的焦虑。 克里斯塔尔一直站在卧室的窗边等着他。她已经把楼下所有房间的门都关上了,这样他能看到的就只有门厅;她也把所有带裂缝的东西都扔进了起居室和厨房。地毯脏乎乎的,部分有烧痕,墙纸也污迹斑斑,但她对此无能无力。松香味的消毒剂用完了,她找到了一些漂白水,在厨房和厕所洒了一些,因为它们是这栋房子里味道最难闻的两个地方。 听到他敲门后,她立刻跑下楼。他们的时间不多。特莉很可能带着罗比一点钟到家。没多少时间让她造一个孩子出来。 “嗨。”打开门时,她说。 “好。”肥仔边说边从鼻孔里喷出烟来。 他不知道自己先前指望看到什么。房子内部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空荡荡、脏兮兮的空盒子。没有家具。他左边和面前关闭的房门有种古怪的不祥之感。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吗?”迈进门槛时,他问。 “是,”克里斯塔尔说,“我们可以上楼,到我屋里。” 她在前面领路。越往里走,漂白水和垃圾混在一起的臭味就越重。肥仔试着不去在乎。楼梯间所有的门都关着,只除了一扇。克里斯塔尔走了进去。 肥仔不想露出吃惊的表情,可是这间卧室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床垫,上面盖着床单和羽绒被,一角堆了一小摞衣服。墙上用透明胶贴了几张从小报上剪下来的图片,有明星也有名人。 墙上的剪贴画是克里斯塔尔昨天弄上去的,模仿了尼奇卧室的墙面布置。知道肥仔要过来以后,她就想把这里布置得好看点儿。她已经拉上了薄薄的窗帘,透进来的阳光因此染上了淡淡的蓝色。 “给我一根烟,”她说,“我想得要命。” 他把烟点着递给她。她从未看起来这么紧张过,他更喜欢看到她自大世故的样子。 “我们的时间不多。”她对他说,嘴里还叼着烟便开始脱衣服。“我妈很快就回来了。” “哦,她在贝尔堂吗?”肥仔故意问,想重新看到克里斯塔尔浑身带刺的样子。 “是。”克里斯塔尔简单地答道。她坐在床垫上,把运动裤往下拽。 “他们关闭它怎么办?”肥仔说着脱下自己的校服夹克,“我听说他们正考虑这么干。” “我不知道。”克里斯塔尔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是害怕的。母亲的意志力就像雏鸟一样脆弱,不堪一击,哪怕是最轻微的刺激也能让它崩溃。 她已经脱得只剩内衣了。肥仔正在脱鞋,突然看到克里斯塔尔那摞衣服旁边有什么东西。那是一个打开的塑料首饰盒,蜷曲在里面的是一块十分眼熟的手表。 “那是我妈妈的吗?”他吃惊地问。 “什么?”克里斯塔尔慌了,“不,”她撒谎说,“是凯斯奶奶的。别——” 可他已经把手表从盒子里拿出来了。 “是她的。”肥仔认出了表带。 “见鬼,才不是!” 克里斯塔尔吓坏了。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她偷了那块表和那块表的主人是谁。肥仔一言不发,她不喜欢他这样。 肥仔手中的那块表似乎同时在挑战和谴责他。他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两个画面:他潇洒地把表装进口袋,大步走了出去;或者耸耸肩,把表还给克里斯塔尔。 他不想充当警察的角色。他想做的是无视法纪。然而,最终是想起这块表是鸽笼子送给母亲的礼物才让他把手表递给她,自己继续脱衣服。克里斯塔尔涨红了脸,拽掉了胸罩和内裤,一丝不挂地钻进了羽绒被。 肥仔穿着拳击短裤走近她,手上拿着一个没开封的安全套。 “不需要那个,”克里斯塔尔含糊地说,“我在吃药。” “是吗?” 她往床垫边上挪了挪,给他让出地方。肥仔钻进羽绒被里。脱下短裤时,他在怀疑她说的药是不是真的。不过,他也想试试不戴套的感觉。 “来吧。”她小声说,然后拿过他手里那个箔纸小方块,扔到他那件夹克上。 他想象了一下克里斯塔尔怀了自己的孩子,还有特莎和鸽笼子听到消息后的表情。他的孩子,在丛地,他的血与肉。那将是鸽笼子绝对承受不了的。 他爬上她的身体。这,他知道,就是真实的人生。 第八节 8 当晚六点半,霍华德和雪莉·莫里森走进了帕格镇教堂会厅。雪莉抱了满怀的文件,霍华德脖子上挂着那条装饰着帕格镇蓝白纹饰的勋链。 厅内,遍布划痕的长桌已经拼在了一起,霍华德朝首席走去,地板在他庞大身躯的重压下吱嘎作响。霍华德对教堂会厅的喜爱几乎堪比他对店铺的感情。女幼童军⑤周二使用这里,妇女协会是周三。这里举办过旧品义卖活动和女王执政周年庆典,也举办过婚礼招待会和葬礼守灵仪式。厅里的味道透露了这一切:陈旧的服装和咖啡壶,家里烘焙的蛋糕和肉食沙拉,还有灰尘和人体,但最主要的还是年代久远的木材和石头的气味。斑驳的铜灯由黑色的花线坠着,从椽木上垂下来。通过一扇扇华丽的红木门可以到达厨房。 ⑤女幼童军是较年幼的女童子军,在英国,参加的女孩子年龄在六到十岁之间。她们定期聚会,学习各种生活常识,也像男孩子一样常进行远足、露营等户外活动。 雪莉迈着轻快的脚步四处摆放会议资料。她爱议会委员会议。不仅是因为霍华德的主持让她骄傲,还因为莫琳必然无法出席。作为一个没有官方职务的人,莫琳只能满足于做一些雪莉随便分配给她的工作。 霍华德的议员朋友们陆续到达,或是单独前来,或是两个结伴。他高声问候,声音在椽木间回荡。十六人全部出席的情况很少有,他觉得今天会来十二个左右。 座位半满的时候,奥布里·弗雷来了。同往常一样,他的步态宛如走入强风中一般不情不愿地显示出力度,低着头,微弓着腰。 “奥布里!”霍华德欢喜地叫道,并今晚首次走上前去迎接进门的人。“你好吗?茱莉亚怎么样?你收到我的邀请了吗?” “不好意思,我不——” “参加我六十五岁寿宴的邀请?就在这里——周六——选举的第二天。” “哦,是的,是的。霍华德,外面有个年轻女人——她说她是《亚维尔公报》的。叫艾莉森什么的。” “哦,”霍华德说,“这倒怪了。我已经把文章发给她了,就是那篇回应菲尔布拉泽的……也许跟……我去看看。” 带着满腔狐疑,霍华德摇摇晃晃地走开了。走到门边时,刚好帕明德·贾瓦德进来。她像往常一样沉着脸,招呼也不打,径直从他身边走过,霍华德也第一次没有对她说“帕明德一切都好吗”。 在外面的人行道上,他看到了一个年轻的金发女子,身材矮壮,十分结实。她身上那种无法打压的高兴劲儿让霍华德立刻认出了与自己相似的倔脾气。她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正抬头看着刻在双开门上的斯维特拉夫家的首字母。 “你好,你好。”霍华德的呼吸有一点困难,“艾莉森,是吗?我是霍华德·莫里森。你特意大老远跑过来是为了告诉我,我的作文不及格吗?” 她大笑起来,握住了他伸出的手。 “哦,不,我们喜欢那篇文章。”她让霍华德放下心来,“只是,事态的发展越来越有趣了,我就想能不能过来听听。你不介意吧?我想,媒体是有知情权的。我在所有规章制度里都查过了。” 她边说边往大门走去。 “是的,是的,媒体有知情权,”霍华德跟在她身后,并在入口处礼貌地停了一下,让她先过去。“除非我们要私下处理一些问题。” 她回头看着他。在渐暗的光线下,他仍能看清她的牙齿。 “比如在你们网站上的那些匿名指控?发自‘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 “哦,亲爱的,”霍华德对她笑笑,气喘吁吁地说,“它们并不是新闻,对不对?不过是网络上两条愚蠢的评论罢了。” “只有两条吗?有人告诉我说大部分都被删掉了。” “不,不,告诉你的那个人弄错了。”霍华德说,“据我所知,总共也就只有两或三条。都是些讨厌的无稽之谈。我个人认为,”他开始临场发挥,“是某个孩子干的。” “孩子?” “是啊,年轻人找找乐子。” “孩子会以镇上的议员为目标吗?”她仍然笑着,“事实上,我听说其中一位受害人丢了工作。有可能正是由你网站上的指控造成的。” “我倒是没听说这件事。”霍华德撒了个谎。事实上,雪莉前一天在医院看到了鲁思,并向他报告了这个消息。 “我看了议程,”两个人走进灯光明亮的大厅时,艾莉森说,“你们要讨论贝尔堂。你和菲尔布拉泽先生在各自的文章里旗帜鲜明地表达了相反的意见……刊登菲尔布拉泽先生的文章后,我们报社收到了很多读者来信。我的编辑很高兴。要知道,任何能让人给报社写信的事情……” “是的,我看了那些信。”霍华德说,“似乎没有人能说出戒毒所的什么优点,是不是?” 已经在桌边落座的议员们都看着他们两人。艾莉森·詹金斯坦然地回应着众人的目光,仍旧泰然自若地微笑着。 “让我给你拿把椅子。”霍华德说,然后微微喘着粗气,从旁边一摞椅子上搬了一把下来,放在离桌子大概十二英寸的地方。 “谢谢。”艾莉森说着把椅子向前搬了六英寸。 “女士们,先生们,”霍华德大声说,“我们今天的会议有媒体的参与。来自《亚维尔公报》的艾莉森·詹金斯小姐!” 有几位议员对艾莉森的出席表现出感兴趣并很满意的样子,但大多数人则露出了怀疑的神情。霍华德摇摇晃晃地走到首席的位置,奥布里和雪莉正在那里用探询的眼神盯着他。 “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他小声告诉他们,一边战战兢兢地把自己塞进塑料椅子里(上上次会议的时候,一把椅子在他的重压下崩塌了)。“还有贝尔堂。哦,托尼来了!”他突然叫道,把奥布里吓了一跳。“进来进来,托尼……我们再给亨利和希拉两分钟,好不好?” 桌边的低语声比往常克制了一些。艾莉森·詹金斯已经在她的笔记本上写字了。霍华德生气地想,这都是可恶的菲尔布拉泽的错。是他把媒体招来的。有那么一瞬间,在霍华德心里,巴里和“鬼魂”成为了一体,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是麻烦制造者。 像雪莉一样,帕明德也带了一摞资料来参加会议,现在就放在议程的下面。她假装阅读议程,这样就不用跟任何人说话。在现实中,她在琢磨那个几乎就坐在她正后方的女人。《亚维尔公报》报道了凯瑟琳·威登的死亡及其家人对他们全科医生的抱怨。报道中并没有对帕明德指名道姓,但毫无疑问,那位记者肯定知道她是谁。或许艾莉森也知道了议会网站上那个关于帕明德的匿名帖的内容。 冷静。你现在变得跟科林一样了。 霍华德已经记录了缺席者,并在正式开始前最后确认到场的人。可帕明德却几乎听不到霍华德的声音,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耳鼓处的血管在突突跳动。 “现在,除非有人反对,”霍华德说,“我们要先处理议程上的第八和第九项,因为选区议员弗雷先生带来了关于这两项的新消息,而他不能在这里待很长时间——” “我能待到八点半。”奥布里看了看表说。 “——好。所以,除非有人反对——没有?——请讲,奥布里。” 奥布里简单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陈述了目前的局势。随着即将到来的选区边界仲裁,在帕格镇以外首次出现了将丛地重新划归亚维尔的意愿。对于想增加亚维尔反政府选票数量的人士来说,与其让选票浪费在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就牢固地拥有保守党一个席位的帕格镇,还不如替帕格镇承担丛地相对较小的成本,以获得宝贵的选票。整件事可以在简化行政程序的伪装下进行:亚维尔像过去一样为丛地提供全套的服务。 奥布里的结束语是,如果帕格镇愿意放弃丛地,从选区利益出发表达这个意愿,对于选区来说将是非常有帮助的。 “以前从来没成功过。”一位农场主发言道,引起了一片附和声。 “约翰,那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受邀表达过自己的立场。”霍华德说。 “我们难道不应该先确定我们的立场在哪里然后再公布吗?”帕明德冷冰冰地说。 “好啊,”霍华德和气地说,“你愿意先来吗,贾瓦德医生?” “我不知道在座的有几位看过巴里刊登在《亚维尔公报》上的文章。”帕明德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她试着不去想那个匿名帖或是坐在她身后的女记者。“我认为那篇文章清楚地阐明了为什么要将丛地作为帕格镇的一部分保留下来。” 帕明德看见正在奋笔疾书的雪莉冲着她的钢笔微笑了一下。 “通过告诉我们克里斯塔尔·威登之类的人如何从中受益?”桌子末首一个叫贝蒂的老女人问道。帕明德一直很讨厌她。 “还通过提醒我们丛地的居民现在是我们社区的一分子。”帕明德回答。 “可他们认为自己来自亚维尔,”农场主说,“一直如此。” “我记起了这一点,”贝蒂说,“当克里斯塔尔·威登在一次远足中把另一个孩子推进河里的时候。” “不,她没有,”帕明德生气地说,“我的女儿当时在场——是两个男孩在打架——不管怎么说——” “我听说是克里斯塔尔·威登。”贝蒂说。 “你听说的是错的。”帕明德回答。只不过这句话她不是说出来,而是喊出来的。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包括帕明德自己。她的吼声在古老的墙壁间回荡。帕明德几乎不能吞咽,她低着头,盯着桌上的议程,然后听到约翰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传来。 “若是巴里在,他会拿自己而不是那个女孩作为更有说服力的论据。他从圣托马斯得到了许多。” “可麻烦是,得到一个巴里,”另一个女人说,“带过来一堆小流氓。” “他们是亚维尔人,底线是,”一个男人说,“他们属于亚维尔。” “这不是真的。”帕明德说,压低了声音,但人们都完全安静下来听她讲话,像是等着她再一次爆发。“根本不是事实。看看威登一家。巴里的文章就是在说这个问题。多年前,威登家也是帕格镇人,可是——” “他们搬到了亚维尔!”贝蒂说。 “那是因为这里根本没有房子住,”帕明德努力控制自己的脾气,“因为你们不愿意在镇郊发展新兴房产。” “对不起,那时你不在这里。”贝蒂微微涨红了脸,刻意把脸别开,不去看帕明德。“你不了解历史。” 窃窃私语变成了公开的议论纷纷:会议打散成一小撮一小撮的谈话,帕明德听不清任何一组人在说什么。她喉咙发紧,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神。 “我们举手表决好吗?”霍华德在首席大声说道,厅里再次安静下来。“赞成告诉选区议会帕格镇愿意重划议席边界、放弃丛地管辖权的请举手。” 帕明德的双手紧紧握拳,放在腿上,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她身边是一片袖子窸窸窣窣的声音。 “棒极了!”霍华德说,语气中的得意宛如胜利的锦旗般挂在房椽之间。“我会跟托尼和海伦起草文件,然后发给所有的人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棒极了!” 两位议员鼓起掌来。帕明德的视线模糊了,她用力眨眨眼睛。议程在她的视野中飘进飘出。厅内沉默了那么久,她终于抬起眼来,看到霍华德激动之中已经在向他的吸入剂求援,大多数议员都关切地看着他。 “好,接下来。”霍华德放下吸入剂,气喘吁吁地说。他虽然脸涨得通红,却笑容满面。“除非有人还有补充——”略微停顿一下,“——那么接下来是第九项。贝尔堂。奥布里同样有话对我们说。” 巴里不会让这件事发生的。他会争辩。他会把约翰逗笑,让他跟我们一起投票。他应该写他自己而不是克里斯塔尔……我辜负了他。 “谢谢你,霍华德。”奥布里说。帕明德耳边的血管还在突突地跳着,指甲更用力地掐着手掌。“众所周知,我们将在选区层面削减大笔开支……” 她在暗恋我,每次当她注视我的时候,都无法隐瞒这份爱意…… “……我们要考量的项目之一是贝尔堂。”奥布里说,“我认为我必须跟各位有所交代,是因为,大家也知道,那栋建筑的所有者是帕格教区——” “——租约马上就到期了,”霍华德说,“是这样的。” “但也没有其他人对那栋老楼有兴趣,对不对?”坐席末尾的一个退休会计说,“据我听说,楼的状况很糟。” “哦,我确定我们能找到新的租户,”霍华德毫不在意地说,“但这并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问题的关键是,我们是否认为戒毒所的工作有效——” “你说的根本就不是问题的关键,”帕明德打断了他的话,“评判戒毒所表现如何并不是教区议会的职责。我们没有为它提供资金。我们对它不负有责任。” “但我们拥有那栋建筑。”霍华德仍然笑着,仍然礼貌。“所以我认为很自然的,我们想要考虑——” “如果我们要考量戒毒所的工作,我认为从各方面均衡而客观地去看非常重要。”帕明德说。 “万分抱歉,”雪莉朝帕明德眨着眼睛,“能否请你不要一直打断主席的话,贾瓦德医生?若是人们不停地打断别人的话,会议记录将变得十分困难。不过现在我也变成打断别人的人了,”她露出一个笑脸,“对不起。” “我认为,帕格镇应该想要保有那栋建筑带来的租金收益。”帕明德直接无视了雪莉的抗议,“而且,据我所知,也没有等候签约的新租户。所以我不能理解我们怎么会考虑结束戒毒所的租约。” “戒毒所根本治不好那些人,”贝蒂说,“他们只是给那些人更多的毒品。我会很高兴看到他们搬出去。” “在选区议会层面,我们必须做一些非常艰难的决定。”奥布里·弗雷说,“政府希望能在地区行政级别削减十亿英镑的开支。我们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提供服务。这就是现实。” 帕明德讨厌她的议员同僚们对奥布里毕恭毕敬、点头称是的样子。她知道,他们中的某些人叫她“说死你”。 “调查显示,在经济衰退期间,非法的药物使用有所增加。”帕明德说。 “那是个人选择问题,”贝蒂说,“谁也没逼着那些人吸毒。” 她环视四周寻找支持,雪莉冲她笑了笑。 “我们不得不做出艰难的抉择。”奥布里说。 “也就是说你们和霍华德观点一致,”帕明德提高了嗓门,盖过奥布里,“都决定通过把戒毒所赶出那栋楼来帮助那些人?” “我能想出比帮助一群罪犯更明智的花钱方法。”会计说。 “就我个人而言,我恨不得砍掉为那些人提供的所有救济。”贝蒂说。 “我受邀参会,是为了告诉大家选区层面局势如何,”奥布里冷静地说,“仅此而已,贾瓦德医生。” “海伦。”霍华德大声叫道,指向一位已经举手一分钟想要发言的议员。 帕明德完全没有听见那女人在讲什么。她已经几乎忘记了议程下躺的那摞纸,凯·鲍登曾在上面花费了那么多时间:那么多数据、成功案例的报告、解释美沙酮作为对抗海洛因的有效药物的工作原理,还有揭示白粉毒瘾所带来的经济和社会损害的各项研究。她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有点像液体般浮动,变得不真实。她知道自己将会爆发,其强度将是此生未有,而且,除了看着它发生,她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一种救济文化,”奥布里·弗雷说,“给那些一辈子从未工作过一天的人。” “而且,让我们面对现实。”霍华德说,“这是一个解决方法十分简单的问题。停止吸毒。” 他转过身,带着安抚的笑容对帕明德说:“人们称之为‘冷火鸡⑥’,对不对,贾瓦德医生?” ⑥冷火鸡(coldturkey),指人突然放弃某个习惯或药物上瘾,而不是逐渐或通过替代药物戒除。 “哦,你认为他们应该为自己的毒瘾负责,改变自己的行为?”帕明德问。 “简而言之,是的。” “不让他们继续花国家的钱?” “完全正——” “你,”静悄悄酝酿着的怒火终于吞噬了她,她大喊道,“你知道你千八百斤重的身体,霍华德·莫里森,花了健康系统多少钱吗?只因为你没有能力管住自己的嘴!” 一块闪亮的、深色的红斑迅速从霍华德的脖子蔓延到了脸颊。 “你知道你的搭桥手术、你用的药和长期住院花了多少钱吗?医生们一次次接诊,治你的哮喘、你的血压,还有你那令人作呕的皮疹,只因为你拒绝减肥!” 帕明德的话音变成了尖叫,其他议员开始站在霍华德一边发出抗议,雪莉站了起来。帕明德仍在尖叫,手里抓着她刚刚打手势时散落了一桌子的纸。 “医生应该保护病人的隐私!”雪莉喊道,“令人愤慨!极度令人愤慨!” 帕明德已经冲到了厅门,大步走了出去。在她自己愤怒的哭泣声中,她听到贝蒂要求立刻将她从议会除名的喊声。她从大厅跑开,知道自己的举动是灾难性的。她真想被外面的黑暗吞没,永远消失。 第九节 9 《亚维尔公报》在报道帕格镇教区议会史上场面最火爆的会议时犯了过于谨慎的错误,因为谨慎与否根本无关紧要。报上那篇经过删改的文章被所有参会人士绘声绘色的描述所补充,仍然引起了广泛的议论。更糟的是,报纸头版报道了以死者之名进行的网络攻击,用记者艾莉森·詹金斯的话来说,该攻击“引发了广泛的猜测与极大的愤怒。请至第四版查阅完整报道”。虽然报道隐去了被攻击者的名字及其各自罪状,但诸如“严厉指控”和“犯罪行为”这类词出现在报纸上对霍华德造成的心理压力比原始的帖子更大。 “第一个帖子出现的时候我们就该加强网站的防护。”霍华德坐在煤气取暖器前,对妻子和生意伙伴说。 春雨静静地洒在窗上,后院的草地被星星点点的灯光照亮。霍华德冷得直哆嗦,只能靠近取暖器,贪心地攫取假火炭散发出来的所有热量。过去的几天来,几乎所有来熟食店和咖啡馆的客人都在议论网站上的匿名帖、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和帕明德·贾瓦德在议会委员会议上的爆发。霍华德恨透了她说的那些话被人们公开而随意地谈论。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在自己的店里感到不舒服,也是头一次担心自己之前在帕格镇不可撼动的地位。关于接替巴里·菲尔布拉泽之人的选举将在明天进行。霍华德原本对选举充满期待、斗志昂扬,现在却只觉得担心焦虑。 “这件事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很大的伤害。”他重复道。 他的手不自觉地挪到肚子上想挠,又被他拉了回来,以殉道者的壮烈神情忍着瘙痒。他没有那么快忘记贾瓦德医生当着其他议员和媒体的面喊出的话。他和雪莉详细了解了医学总会⑦的规章制度,拜访了克劳福德医生,并进行了正式投诉。那次会议以后,帕明德就没上过班。毫无疑问,她已经为自己的不当言行而懊悔。不管怎样,霍华德仍然无法忘记她冲他尖叫时脸上的表情。在另一个人脸上看到那么多憎恶让他震惊。 ⑦英国医学总会(GeneralMedicalCouncil)。在英国,所有的从业医生都必须在医学总会注册并持有执业执照。医学总会承担规范医师管理、保护患者利益的责任。 “都会过去的。”雪莉宽慰他。 “我不敢肯定,”霍华德说,“不敢肯定。这让我们脸上很不好看。整个议会。在媒体面前吵架。我们看上去是分裂的。奥布里说选区对此很不高兴。这件事会损害我们关于丛地的陈述。公开争执,场面不堪……会让人感觉议会并非代表整个镇子的意见。” “可我们确实代表了整个镇子,”雪莉轻笑了几声,“帕格镇没有人想要丛地——几乎没有人。” “我的那篇文章显得我们对亲丛地派穷追猛打,想要恐吓他们。”霍华德终于向挠痒的诱惑投降,开始大挠特挠。“没错,奥布里知道我们并无此意,记者却让整件事呈现出这样的面貌。我告诉你:如果亚维尔让我们看上去那么无能和卑鄙……他们多年来一直在找机会收管帕格镇。” “不会发生那样的事的,”雪莉立刻说,“不可能。” “我还以为都结束了,”霍华德没有理会妻子,仍然在思考丛地,“我以为我们做到了。我以为我们终于摆脱他们了。” 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写成、向大家解释为何丛地和贝尔堂是吸附于帕格镇的蚂蟥的那篇文章,已经彻底被帕明德大闹会议和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这两桩丑闻的阴影所笼罩。现在,霍华德已经彻底忘了针对西蒙·普莱斯的指控当时给了他多少乐趣,以及他是在普莱斯的妻子提出要求后才想到要把那些话删掉的。 “选区议会给我写了电子邮件,”他告诉莫琳,“问了一堆关于网站的问题。他们想要知道我们采取了何种措施来应对网络诽谤,并认为网站的防护十分不力。” 雪莉从这些话里听出了对她的指责,于是冷冷地说道:“我告诉过你,我已经处理了,霍华德。” 前一天,趁霍华德上班的时候,霍华德和雪莉的朋友的侄子应邀来到家里。那个小伙子正在通往计算机学位的半途。他对雪莉的建议是关闭极易受到黑客攻击的现有网站,找一个“真正懂行的人”来创建一个新的。 年轻人滔滔不绝吐出的专业术语中,雪莉十个有九个听不明白。她知道“黑客”意思是非法突破,而当那计算机系大学生终于停下他的天书演讲时,她只得到了这样一个印象:鬼魂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或许是闲谈中的巧妙发问,获得了别人的登录密码。 于是,她给所有的人写了邮件,要求大家更改密码,并确保不将新密码泄露给任何人。这就是她说的“处理”。 至于那条关闭她担当其守护者和管理人的网站的建议,雪莉没有采纳,也没有对霍华德提过。雪莉觉得,若是听从了那个盛气凌人的年轻人的建议,引入了配备所有高深安保程序的新网站,就肯定超出她的管理和技术能力了。她的能力本来就已经被拉伸到极限,而她决心要守住这个管理员的位子。 “如果迈尔斯当选——”雪莉刚开口,莫琳就打断了她,用她厚重的嗓音说道:“我们还是希望这堆闹心的事不要伤害到他吧。希望不会有人强烈反对他。” “人们知道迈尔斯跟这些毫无关系。”雪莉冷冰冰地说。 “是么,人们知道吗?”莫琳说。雪莉简直恨透她了。这个女人竟敢坐在她的客厅里反对她!火上浇油的是,霍华德竟然点头表示赞同。 “我担心的也是这个。”他说,“目前我们比以往更需要迈尔斯,为议会重新注入一些凝聚力。在‘说死你’说了那些话之后——在所有的混乱之后——我们甚至都没有就贝尔堂一事投票。我们需要迈尔斯。” 雪莉已经走出了房间,无声地对霍华德支持莫琳表示抗议。她在厨房里整理茶具,一边生着闷气,考虑要不要只端两杯茶出去,给莫琳一点颜色看看。那女人纯属咎由自取! 对于鬼魂,雪莉仍然只有傲视世俗的崇敬之情。他的指控揭露了她所讨厌和鄙视的人的真面目,使那些对社会有危害的、刚愎自用的人再无藏身之地。雪莉确信,帕格镇的全体选民会和她看法一致,投迈尔斯的票,而不是那个讨厌的科林·沃尔。 “我们应该什么时候去投票?”端着茶盘重新走进房间时,雪莉问霍华德,并刻意地无视莫琳(因为写在选票上让大家勾选的名字属于他们的儿子)。 然而,让她火冒三丈的是,霍华德建议营业时间结束后三个人一起去。 迈尔斯·莫里森和他父亲一样担心围绕着第二天选举的前所未有的恶劣气氛会影响到他的前程。当天上午,他走进广场后面的报刊亭,正好听见了女收银员和一位年长顾客的谈话。 “……莫里森总认为他是帕格镇的国王。”顾客不顾收银员面无表情的脸,继续说道,“我喜欢巴里·菲尔布拉泽。他的死是个悲剧。悲剧。莫里森家的小子整天处理我们的遗嘱,我看他自我感觉相当良好。” 迈尔斯勇气顿失,立刻悄悄溜出了报刊亭,脸红得像个小男孩似的。他怀疑那个谈吐文雅的老头就是那封匿名信的作者。迈尔斯对自己好人缘的坚定信心被动摇了,他现在一直控制不了去想万一第二天没有任何人选他该是何种感受。 当晚,他脱衣上床,在梳妆台的镜子里看着自己沉默的妻子。多日来,只要一提到选举的事,萨曼莎就只有讽刺挖苦。可他今晚需要一些支持,一些安慰。他同样也觉得有些冲动。距离他们上次做爱已经很久了。回想起来,大概还是巴里·菲尔布拉泽猝死的前晚。她当时有些微醺。如今他俩的亲密大多需要一点酒精的刺激。 “生意怎么样?”他问,一边从镜子里看着她解开胸罩。 萨曼莎并未马上回答。她摸摸腋下被过紧的文胸勒出的红印,没有看迈尔斯,说道:“事实上我正准备跟你谈这个问题。” 她讨厌说这话。几周以来,她一直避免提到这个话题。 “罗伊认为我应该关闭店铺。经营状况不太好。” 到底有多不好,迈尔斯知道后将会大吃一惊。当会计师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告诉她时,萨曼莎自己也吓了一跳。可以说,对此她事先是既知情又不知情的。奇妙的是,大脑总会知道你的心拒绝接受的事。 “啊,”迈尔斯说,“但你会留着网店,对不对?” “是的,”她说,“我们会保留网店。” “哦,那很不错。”迈尔斯鼓励地说。为了向萨曼莎死去的店铺默哀,他等了一分钟才说:“你今天大概没有看《亚维尔公报》吧?” 萨曼莎伸手去拿放在枕头上的睡裙,迈尔斯满意地瞥见了她的Rx房。毫无疑问,性爱可以让他放松。 “真是令人遗憾,萨姆。”他说着从床上爬到她背后,等着她套上睡裙后抱住她的腰。“我是说关于店铺。它是个了不起的小店。而且你开了那么久,有,嗯——十年?” “十四年。”萨曼莎说。 她知道他想要什么。她想过直接告诉他滚开,能死多远死多远,然后跑到客房去睡。可问题是,若是那样做,必然又会有一场吵架和冷战,而她最想要的就是两天后能和莉比一起去伦敦,穿着她为她们俩买的T恤衫,整晚近距离看着杰克和他的队友们。这次短途旅行是萨曼莎目前全部幸福之所系。还有,迈尔斯一直对她错过霍华德的寿宴耿耿于怀,一次床笫之欢也许能缓解他的不满。 于是,她默许他抱住然后亲吻了她。她闭上眼,爬到他身上,想象自己是骑在杰克身上,两人身处别无他人的白色沙滩,她十九岁,他二十一岁。她想象着迈尔斯手拿双筒望远镜,在远处的脚踏船上愤怒地望着他们。就在这样的想象中,她迎来了高xdx潮。 第十节 10 因为巴里留下的空位子而举行选举的当天上午九点,帕明德离开牧师老宅,沿着教堂街向沃尔家走去。她敲敲门,等待着,直到科林最终出现在门口。 科林的双眼布满血丝,眼睛和颧骨下方都有黑影,他的皮肤似乎变薄了,衣服也变得更大了。他还没有回去上班。帕明德在公开场合失态地喊出了霍华德的健康隐私这个消息让科林短暂的复原溃不成军。数天之前的晚上那个坐在皮坐垫上、假装对胜利充满信心的更有精神的科林,早已不见踪影。 “一切顺利吧?”科林在她身后关上门,面露警觉之色。 “是的。”帕明德说,“我想你或许愿意跟我一起去教堂会厅,去投票。” “我——不,”他虚弱地说,“对不起。” “我知道你的感觉,科林。”帕明德的声音很轻,有些紧张。“但如果你不投票,就意味着他们会赢。我不会让他们赢的。我会到那里去投你一票,而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 帕明德事实上相当于已经停职。莫里森一家向他们能找到地址的所有执业管理机构都进行了投诉。克劳福德医生建议帕明德休假一段时间。而令帕明德大感意外的是,她竟莫名地感到轻松。 但科林一直在摇头。她觉得他的眼里泪光闪闪。 “我做不到,明德。” “你可以!”她说,“你可以,科林!你要挺身面对他们!想想巴里!” “我不行——对不起——我……” 他哽咽了一下,哭了起来。科林以前也在她的诊室里哭过,被终日背负的重担压垮,绝望地泣不成声。 “别这样。”她说,丝毫不感到尴尬。她拉起他的胳膊,带他走进厨房,将纸巾递给他,任他又哭得抽噎起来。“特莎在哪里?” “上班。”他抽了口气,擦擦眼睛。 餐桌上摆着一封霍华德·莫里森六十五岁寿辰的邀请函,不知被谁干脆地撕成了两半。 “我也收到了一份,”帕明德说,“在我冲他吼叫之前。听着,科林,投票——” “我做不到。”科林小声说。 “——是表示他们并未打败我们。” “他们确实已经做到了。”科林说。 帕明德大笑起来。科林瞠目结舌地看了她几秒钟后,也笑了,轰隆隆的笑声活像藏獒在吠叫。 “好吧,他们是让我们丢了工作,”帕明德说,“而且弄得我们两个连家门都不愿意出。但是,除了这两点,我觉得我们俩的状态非常好。” 科林摘下眼镜,揉揉湿润的眼睛,仍然咧嘴笑着。 “来吧,科林。我想投你一票。一切还没结束。在我脑袋一热,当着整个议会和媒体的面告诉霍华德·莫里森他并不比瘾君子强多少之后——” 他再次大笑起来。帕明德很高兴,因为自从新年以后,她还没有听到他笑得这么开心过。上次还是巴里把他逗乐的。 “——他们忘记投票把戒毒所赶出贝尔堂了。所以,求你了。穿上外套,我们一起去。” 科林慢慢安静下来。他低着头,胡乱地搓着手,像是想把它们洗干净。 “科林,还没有结束。你的参选是有价值的。人们并不喜欢莫里森一家。你参与的话,我们斗争的阵地就会更坚实。求你了,科林。” “好吧。”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说道,并暗暗佩服自己的勇气。 到教堂的路很近。两个人走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手里紧紧握着自己的选民登记卡。除了他们,教堂里空无一人。他们各在选票上科林的名字旁重重地画上一个叉,带着偷偷进行了某项秘密勾当的心情离开了。 直到中午,迈尔斯·莫里森才去投票。临走前路过合伙人办公室时,他停了一下。 “我去投票了,加文。”他说。 加文指指贴在自己耳边的电话,他正在与玛丽的保险公司通话。 “啊——好的——我去投票了,肖纳。”迈尔斯转身对秘书说道。 提醒一下这二位他需要他们的支持也没什么害处。迈尔斯步伐轻快地走下楼梯,朝铜壶咖啡馆走去。经过做爱后的简短交谈,他和妻子商定在那里碰面,一起去教堂会厅。 萨曼莎一上午都待在家里,留她的助手看店。她知道她不能一直拖着不告诉卡尔莉店要关门了,卡尔莉就要没工作了,但她就是无法打起精神在这个周末的演唱会之前处理这件事。当迈尔斯出现,她看到他脸上激动的微笑时,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愤怒。 “爸爸还没来吗?”他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他们要在营业时间结束后再去。”萨曼莎说。 她和迈尔斯到达时,投票处有两个年长的妇人。萨曼莎等在外面,看着她们的背影:铅灰色的烫发、厚厚的外套和比外套还要臃肿的脚踝。有朝一日她也会变成这个样子的。离开时,其中一个腰弓得更厉害些的老太太看到了迈尔斯,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对他说:“我刚刚投了你一票!” “哦,太感谢你了!”迈尔斯高兴地说。 萨曼莎走进投票隔间,看着选票上的两个名字:迈尔斯·莫里森和科林·沃尔,手里握着用线拴住的铅笔。她飞快地在选票上写下“我恨他妈的帕格镇”,然后把它折起来,走到票箱跟前,面无表情地把它从槽里扔了进去。 “谢谢,亲爱的。”迈尔斯轻声说,拍拍她的背。 特莎·沃尔,此前从未错过一次选举投票,今天却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径直开过了教堂,没有停下。鲁思和西蒙一整天都在更认真地讨论是否要搬去雷丁。晚饭前整理餐桌时,鲁思把选民登记卡扔了出去。 加文从未想过要去投票,若是巴里还活着,参加了竞选,他说不定会去,但他绝对无意帮助迈尔斯实现另一个人生目标。五点半时,他整理好公文包,心里烦躁不已,因为他实在找不到任何借口不去凯家里吃晚饭了。更让他懊恼的是,保险公司终于松口,玛丽的案子开始有了进展,所以他非常想去她家亲口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可是,现在他却必须留到明天再讲,因为他不想把喜讯浪费在电话上。 凯为他打开门后,立刻开始机关枪般啪啪啪啪飞快地说起话来,这往往意味着她情绪不好。 “对不起,今天我过得很糟糕。”凯说,尽管他并没有抱怨。他俩甚至还没有互相问候。“今天回家晚了,晚饭还在做。进来吧。” 从楼上传来了震天响的鼓声和其他低音乐器的声音。加文惊讶为什么没有邻居上门抱怨。凯看见他仰头看着天花板,便解释道:“哦,盖亚很生气,因为她在哈克尼喜欢的某个男孩开始跟别人约会了。” 凯拿起加文进来前就已经开始喝的葡萄酒,喝了一大口。把马尔科·德·卢卡称为“某个男孩”让她的良心稍稍有点不安。事实上,在她们离开伦敦之前的几周,马尔科住到了家里。凯发现那是个非常有魅力的男孩子,体贴而热心。若有个像马尔科一样的儿子,她会很高兴的。 “她会挺过去的。”凯把回忆推开,回到炉边看看锅里煮的土豆。“她今年十六岁。十六岁的孩子总是在变化的。喝点酒吧。” 加文在桌边坐下,心里默默希望凯能让盖亚把音乐关小一点。在充斥着震耳欲聋的音乐、锅盖咣咣当当和排气扇轰隆声的房间里,他们两人只能大声喊叫才能让对方听清。他再次想念玛丽家忧伤而安静的大厨房,想念玛丽对他的感激和对他的依赖。 “什么?”他大声问道,因为他觉得凯似乎问了他什么。 “我是说,你投票了吗?” “投票?” “议会选举!”她说。 “没有,”他回答,“毫无兴趣。” 他不确定她是否听到了他的回答。她又开始说了,而直到她拿着刀叉回到餐桌旁,他才听清她的话。 “……真是令人作呕,帕格镇竟跟奥布里·弗雷沆瀣一气。如果迈尔斯当选,贝尔堂肯定就完了……” 她倒出土豆锅中的水。水泼溅和锅勺碰撞的声音再次淹没了她的话音。 “……如果那个蠢女人没有情绪失控,我们或许胜算还大一些。我给了她戒毒所的那么多数据资料,可她肯定用都没用。她只是冲着霍华德·莫里森喊,说他有多胖。如此不专业……” 加文也听说贾瓦德医生当着众人的面发飙了。他当时觉得还挺有趣的。 “……这种前途未卜的感觉对戒毒所工作人员的信心都损害极大,更别提病人了。” 然而加文无法聚集起怜悯或义愤等情绪。他能感到的只有沮丧。凯似乎已经与本地盘根错节的人际和事务产生了越来越深的纠葛,这就意味着她把根扎得越来越深,要移除她也就变得更难。 他扭过头,看着窗外长势过猛的花园。他已经提出这个周末帮弗格斯一起为玛丽修剪花园。若是幸运,他想,玛丽说不定会再次请他共进晚餐,而如果真是那样,他就可以逃过霍华德·莫里森六十五周岁的庆祝派对,迈尔斯还以为他满心期待参加呢。 “……想要保留威登家,但是,不,吉莲说我们不能像采野莓一样。你会把那叫做采野莓吗?” “对不起,什么?” “玛蒂回来上班了。”她说。加文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玛蒂是凯的一个同事,她现在接手的许多案例都是那个人的。“我想继续跟进威登家。因为有时候,你会对某个家庭产生特殊的感情,但吉莲不让。太疯狂了。” “你一定是全世界唯一想要跟威登家打交道的人,”加文说,“起码就我所知是如此。” 凯动用了所有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尖刻地反驳他。她把正在烤的鲑鱼片从烤箱里拽出来。盖亚把音乐开得那么大声,搞得她手中的盘子都似乎在震动。她重重地把盘子掼在炉子的搁架上。 “盖亚!”她大步走过加文,来到楼梯下,朝楼上吼道,吓了加文一大跳。“盖亚!声音关小!我是认真的!关小!” 音量大概减弱了一分贝。凯生着闷气,走回厨房。加文到达之前,她和盖亚之间的争吵是有史以来最激烈的。盖亚宣布,她打算给父亲打电话,问自己是否可以搬去与他同住。 “那就祝你好运!”凯喊道。 但布伦丹也许会答应也说不定。盖亚才一个月大时,他就离开了她。他现在结了婚,又有了三个孩子。他有大房子和一份好工作。如果他答应了呢? 加文很高兴吃饭的时候不必交谈。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填补了沉默,他可以安安静静地想着玛丽。明天,他就可以告诉她保险公司表达了和解的意愿,然后接受她的感激和崇敬…… 他几乎把自己盘中的食物都吃光了,才意识到凯一口都没吃。她坐在对面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顿时让他警觉起来。也许,他在不知不觉间暴露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上方,盖亚的音乐突然停了下来。死一般的寂静让加文恐慌极了。他希望盖亚能够快点放点别的,随便什么都行。 “你甚至都没有尝试,”凯伤心地说,“你甚至都不能假装你在乎,加文。” 他试着找出能轻易脱身的办法。 “凯,我今天工作非常忙。”他说,“对不起,如果我对本地政治事务没来得及跟上趟——” “我说的不是什么本地政治,”她说,“而是你坐在这里,心思却好像全在别处。这,这是对我的冒犯。你想要什么,加文?” 他看见了玛丽的厨房和她甜美的脸。 “我必须卑躬屈膝求你赏光接见,”凯说,“而你到了这里,却用行动表现得再明白不过,那就是你根本不想来。” 她希望他能说“不是这样的”。然而,很快,能做出有效否定的最后时机也偷偷溜走了。他们正加速滑向那个加文既急切盼望又害怕面对的危急关头。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她疲倦地说,“告诉我。” 两个人都能感到,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在加文拒绝说出的话的重压下分崩离析。怀抱着将两人都从痛苦中解放出来的希望,他开始寻找字眼表述他也许从未打算说出口的话,而那些话似乎能让他俩从此释然。 “我不想让这件事发生的。”加文真挚地说,“真的,我不想。凯,真的对不起,我想我是爱上玛丽·菲尔布拉泽了。” 他从她的表情上看出她对此毫无心理准备。 “玛丽·菲尔布拉泽?” “我想,”他说(能够把这个心事说出来让他感到一种既心酸又甜蜜的快乐,因为他从未有机会对任何人说起,尽管他知道自己正在伤害凯),“我对她的感情已经产生很久了。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是说,当巴里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 “我还以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凯小声说。 “他是。” “他才死了几个星期!” 加文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说法。 “听着,”他说,“我只是要对你坦诚相待。我想要对你公平。” “你想要对我公平?” 他以前想象过他和凯是在熊熊的怒火中决裂的,然而她只是哭着看着他穿上了外衣。 “对不起。”他说,最后一次走出了她的家。 来到人行道上,他突然感到一阵欣喜,忙匆匆向自己的车走去。毕竟,他可以今晚就告诉玛丽关于保险的好消息了。 第一节 7.32出言诽谤之人可以要求享受免责权,如果他能证明自己毫无恶意并且是出于履行社会责任。 ——查尔斯·阿诺德-贝克 《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 1 特莉·威登已经习惯了人们离开她。第一次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一次,是她母亲的离开,连声道别的话都没有,趁特莉上学时,拎着一个箱子就那么走了。 她十四岁离家出走以后,跟为数众多的社工和保育员打过交道,其中有些对她很好,但一天的工作结束以后,他们照样会离开。每次新的离别都会让她心上的硬壳再结厚一层。 在收容所里,她也结交了一些朋友,但十六岁的时候,她们照样分开了,生活让她们四散各处。她碰到了里奇·亚当斯,给他生了两个孩子。粉红色的小家伙们,纯洁美好得不像属于这个世界,而他们是从她的身体里出来的。医院里那闪亮的时刻,而且是两次,都像是她自己的重生。 然后,他们把孩子从她身边拿走,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老爷车”离开了她。凯斯奶奶离开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走了,几乎没有任何人留下。她应该早就适应了。 当玛蒂,她原来的社工,重新出现时,特莉问道:“另一个呢?” “凯吗?她只是在我休病假的时候暂时接替一下。”玛蒂说,“嗯,利亚姆怎么样?不……我是说罗比还好吗?” 特莉不喜欢玛蒂。其中一个原因是,玛蒂没有孩子。凭什么让没有孩子的人来告诉你怎么养孩子呢,他们怎么会理解呢?严格来说,她也不能说是喜欢凯……但凯给她一种有趣的感觉,就像凯斯奶奶曾给她的感觉一样,当然,那是指奶奶叫她贱人并说不想再看到她之前……在凯身边,她会觉得——尽管凯拿着文件夹,就像其他人一样,也尽管凯也是来做案例回访的——她仍然觉得,凯是真正地在跟她对话,而不是为了那些表格。真的能感觉得到。但是,她也走了,而且她现在甚至都不会想到我们,特莉愤怒地想。 周五的下午,玛蒂告诉特莉,贝尔堂几乎肯定要关闭了。 “这就是政治,”玛蒂轻快地说,“他们想省钱,美沙酮治疗法在选区议会中并不受欢迎。况且,帕格镇想把戒毒所赶出那栋楼。本地报纸上都登了,你看过了吗?” 有时,她就用这种口气跟特莉讲话,摆出副“一根绳上的蚂蚱”的亲昵姿态,但这种聊天却又让人不快,因为它是跟质询特莉有没有按时喂她的儿子掺在一起的。不过,玛蒂这次说话时,让特莉感到不安的不是她的口气,而是她说的内容。 “关闭贝尔堂?”她重复道。 “看起来是啊,”玛蒂轻飘飘地说,“不过对你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好吧,尽管显然……” 特莉在贝尔堂参加过三次戒毒项目。那栋由教堂改装的老建筑,连带它蒙尘的内部、贴了隔板和宣传单的墙壁,还有装着氖灯的厕所(氖灯的蓝光让病人无法找到血管,因而无法在那里给自己注射毒品),对她来说已经变得熟悉甚至友好。最近,通过工作人员与她谈话的方式,她已经开始感觉到他们态度的转变。一开始时,他们都觉得她肯定会像前两次一样再度失败,但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像凯一样跟她说话:好像他们知道,在她斑痕遍布、焦灼如灰的皮囊里,还存有一个真正的人。 “……显然,会有一些不同,但你还是可以从你的全科医生那里得到美沙酮。”玛蒂说着翻翻手中厚厚的文件夹,里面是关于特莉的全部记录。“你在帕格镇的贾瓦德医生那里注册。帕格镇……为什么跑那么远呢?” “我揍了坎特米尔的一个护士。”特莉几乎心不在焉地说道。 玛蒂离开后,特莉在起居室里她的脏椅子上坐了很久,咬着指甲,直到流出血来。 克里斯塔尔从托儿所把罗比接回家后,特莉告诉她贝尔堂要关了。 “还没最后决定呢。”克里斯塔尔权威地说。 “你他妈的怎么知道?”特莉喊道,“贝尔堂要关了,我要他妈的到帕格镇去找那个害死凯斯奶奶的贱人去要美沙酮。操他妈的,我才不去!” “你必须去。”克里斯塔尔说。 这些天来,克里斯塔尔一直是这样:教训她的母亲,好像她,克里斯塔尔,才是这个家里的成年人。 “我他妈的哪儿都不去。”特莉愤怒地说,“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小贱人。”她又补充了后面这一句以示强调。 “要是你他妈的再吸毒,”克里斯塔尔气得涨红了脸,“他们会把罗比带走的。” 罗比还牵着克里斯塔尔的手,听到这话嚎啕大哭起来。 “看到了吗?”母女二人同时冲着对方吼道。 “是你害他的!”克里斯塔尔喊道,“再说,那个医生什么都没有做,都是谢莉尔那伙人瞎说的!”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啊,是不是?”特莉叫道,“你他妈的什么都——” 克里斯塔尔冲她吐了一口唾沫。 “滚出去!”特莉尖叫道。因为克里斯塔尔比她高也比她壮,于是她抓起地上的一只鞋,威胁地挥动着。“滚出去!” “我会出去的!”克里斯塔尔同样吼了回去,“而且我会把罗比也带走!你可以留在这儿跟奥伯再搞出一个孩子来!” 说完,趁特莉还没来得及阻止,她拽起罗比就出去了。 克里斯塔尔带着罗比走到她通常的避难所,但她忘了在下午的这个时候,尼奇还在外面不知哪儿游荡,根本不在家。开门的是尼奇的妈妈,还穿着艾斯达超市的制服。 “他不能待在这儿。”尼奇的妈妈坚定地告诉克里斯塔尔。与此同时,罗比还在抽抽搭搭地哭着,一边努力想挣脱克里斯塔尔的束缚。“你妈妈呢?” “在家里。”从克里斯塔尔嘴里只吐出这么三个字,其余她想说的话都在那妇人严厉的目光下蒸发了。 于是,她拖着罗比回到福利街。取得胜利的特莉尽管心里不是滋味,仍一把拉起儿子的胳膊,把他拽进屋里,并堵住门口,不让克里斯塔尔进来。 “受够他了,是不是?”特莉嘲笑道,“滚开!”罗比在一边哇哇大哭。 说完,她用力关上了门。 当晚,特莉把罗比安置在自己的床垫上,躺在她的身边。她很久没有睡着,想着自己一点也不需要克里斯塔尔,心里却又很疼很疼,像她对海洛因的渴望一样强烈。 这些日子以来,克里斯塔尔一直怒气冲冲。克里斯塔尔说的关于奥伯的事…… (“她说什么?”奥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大笑起来。当时,他们碰巧在街上遇到了,特莉咕哝着说克里斯塔尔很心烦等等。) ……他不会那么做的。他不可能那么做。 奥伯是为数不多还留在她身边的人之一。特莉十五岁时就认识他了。他们上同一所学校,她在收容所时,他们一起在亚维尔晃荡,在一条小路的树下痛饮苹果酒,小路横穿丛地仅存的一小块的耕地。他们甚至共享了第一根大麻烟。 克里斯塔尔从来就不喜欢奥伯。她是嫉妒,特莉想。穿过薄窗帘透进来的路灯光照在罗比的小脸上。就是嫉妒。奥伯为我做的比任何人都多,特莉恨恨地想。因为,对于特莉来说,衡量一个人好不好,是要减掉那人对她的抛弃的。所以凯斯奶奶一度对她的照顾就被后来对她的拒绝彻底抹杀了。 然而,当她光着脚、流着血从里奇——也就是她头两个孩子的父亲——的房子里逃出来时,是奥伯把她藏了起来。有时,他还给她免费的白粉。她把它们视为同等的帮助。他为她提供的避难所比霍普街上的那栋小房子更牢靠,虽然,在那光辉灿烂的三天里,她曾错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 周六上午,克里斯塔尔没有回家,但这也不是头一回,特莉知道她一定是在尼奇家。特莉现在正火冒三丈,因为家里没有食物,她也没有烟了,而罗比正在不停地哭闹着要找姐姐。她冲进女儿的房间,踢开她的衣服,想找到一点钱或是被遗漏的卷烟。把克里斯塔尔皱巴巴的划艇队服扔到一边时,不知什么东西哐啷一响。接着,她看到了那个塑料小首饰盒被弄翻在地,克里斯塔尔的划艇奖牌掉了出来,下面是特莎·沃尔的手表。 特莉拿起手表,瞪了半天。她从来没见过这块表,好奇它是从哪儿来的。她的第一个想法是克里斯塔尔偷的,紧接着又想到会不会是凯斯奶奶给的,或者是在遗嘱里留给她的。后两种想法比手表是偷来的更令她难受。想到那个偷偷摸摸的小贱人把表当成宝贝藏起来,只字不提…… 特莉把表塞进运动裤的口袋里,然后冲罗比吼着让他跟她去商店。罗比穿鞋用了简直几个世纪,弄得特莉失去耐心,掴了他一巴掌。她真希望能独自去商店,但社工们可不喜欢人们把小孩子单独留在家里,尽管不带着那些小家伙效率能高很多。 “克里斯塔尔在哪儿?”把罗比推出房门时,他哭喊道,“我要克里斯塔尔!” “我不知道那个小荡妇在哪里!”特莉粗暴地答道,一边拽着他往前走。 奥伯正站在超市旁的街角,和两个男人谈话。看到她后,他抬起一只手向她打招呼,那两个男人便走开了。 “特莉,好吗?” “还不错,”她撒了个谎,“罗比,松手。” 罗比的手指死死抠住她没有肉的腿,弄得她很疼。 “听着,”奥伯说,“你能帮我暂时保管一点儿东西吗?” “什么东西?”特莉一边说,一边把罗比的指头从自己腿上撬下来,转而拉住他的手。 “几包小东西,”奥伯说,“算是帮我的忙,特莉。” “多长时间?” “几天。今晚拿过来,行不行?” 特莉想到了克里斯塔尔,以及如果她知道会说什么。 “好吧,就今晚。”特莉说。 她又想起了什么,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特莎的手表。“我想把这个卖了,你觉得值多少?” “东西不坏。”奥伯把表拿在手里掂了掂,“我给你二十镑。钱也今天晚上拿过来。” 特莉觉得那块表应该值得更多,但她不喜欢反驳他。 “好,没问题。” 她牵着罗比的手,朝超市入口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过身来。 “我现在不吸了,”她说,“所以别带……” “还在用混合物?”他透过厚厚的镜片对着她笑道,“提醒你一下,贝尔堂完了。报纸上都登了。” “是,”她可怜地说,然后拽着罗比朝超市走去,“我知道。” 我不去帕格镇,她从架子上拿下饼干,一边想,我不去那里。 她几乎已经习惯了从不间断的批评和指责,习惯了路人的侧目,习惯了邻居的侮辱,但她绝不到那个洋洋自得的小镇去自取其辱。一周一次,如行走在逆转的时空中一般,到那个凯斯奶奶说要收留她却又放弃她的地方。她还会路过那所漂亮的小学校,正是它寄给她那些可怕的信,告诉她克里斯塔尔的衣服太小太脏,行为举止也不可容忍。她害怕在霍普街上碰到那些久已遗忘的亲戚,听他们为了争夺凯斯奶奶的房子而大声吵闹。而且,如果谢莉尔知道她主动去找那个害死凯斯奶奶的巴基斯坦婊子,又会怎样骂她呢?势必会在本就鄙视她的家人中间令她罪加一等。 “他们没法让我到该死的帕格镇去。”拉着罗比往收款台走去时,特莉不知不觉说出了声。 第二节 2 “打起精神来!”周六中午,霍华德·莫里森逗儿子道,“妈妈马上会把结果公布在网站上。你是想等着看官方消息还是让我现在就告诉你?” 迈尔斯下意识地从萨曼莎身边走开,后者正坐在厨房中间的餐台旁,背对着他。她即将和莉比出发去车站,到伦敦听演唱会,决定临行前喝上一杯咖啡。迈尔斯把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说:“说吧。” “你赢了。两倍的优势完胜沃尔。” 迈尔斯看着厨房门笑了。 “知道了。”他说,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这很好。” “别挂断,”霍华德说,“妈妈想跟你说话。” “干得好,亲爱的。”雪莉高兴地说,“太棒了。我知道你能做到。” “谢谢你,妈妈。”迈尔斯说。 这句话告诉了萨曼莎一切,但她不打算表现出蔑视或是出言嘲讽。她已经将乐队T恤打包、新做了发型并买了新的高跟鞋。她等不及要离开这里。 “我想我可以称呼你镇议员莫里森先生了?”迈尔斯挂断电话后,她说。 “没错。”他有些警惕地答道。 “祝贺你。”她说,“那么今晚会有盛大的庆功会了。很遗憾我参加不了,真的。”她言不由衷地说,仍然为即将的逃离而兴奋。迈尔斯感动地俯下身,亲昵地捏了捏她的手。 莉比脸上挂着泪出现在厨房门口,手里攥着她的手机。 “怎么了?”萨曼莎吓了一跳。 “求你,你能给哈丽雅特的妈妈打个电话吗?” “为什么?” “求你了。” “可是为什么,莉比?” “因为她想跟你谈谈,因为,”莉比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和鼻子,“哈丽雅特和我大吵了一架。妈妈,给她打个电话好吗?” 萨曼莎把电话拿到了起居室。她只能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女人是谁。自从女儿们上寄宿学校以后,她就跟她们朋友们的父母完全没了联系。 “这么做真的很抱歉,”哈丽雅特的母亲说,“我告诉哈丽雅特我会跟你讲,因为我一直试着告诉她,不是莉比不想让她去……你也知道两个女孩关系有多好,我真不愿意看到她们这个样子……” 萨曼莎看了一眼表。她们最迟也要在十分钟后离开。 “哈丽雅特很固执地认为,莉比明明多一张票却不愿带她去。我告诉她不是这样的——你要去是因为不想让莉比一个人去伦敦,对不对?” “这是自然,”萨曼莎说,“她不能一个人去。” “我知道。”电话另一端的女人说,她听上去竟莫名地有种胜利的喜悦感。“我也绝对理解你想保护女儿的心。如果我不是觉得这样做会为你省下许多麻烦,我是不会提这个建议的。两个女孩那么要好——还有,哈丽雅特对那个愚蠢的乐队迷恋得要命——从莉比在电话里对哈丽雅特说的话来看,莉比也特别想让她去。我完全理解你想照顾女儿的心情,不过我的妹妹也会带她的两个女儿去,所以会有成年人陪她们去演唱会。我今天下午可以开车送莉比和哈丽雅特去车站,我们会和其他人在演唱会场外会合,当晚也可以住在我妹妹家。我能向你百分之百保证,我或者我妹妹会一直跟莉比在一起。” “哦……你太体贴了。不过我的朋友,”萨曼莎感到耳朵正在古怪地嗡嗡作响,“约好了跟我们碰面,所以……” “但是如果你仍然想去伦敦看望朋友……我是说,你并不需要去听演唱会,只要有人能陪女孩儿们一起去就行,对不对?……哈丽雅特实在太想去了——真的十分想去——我本来不打算插手的,但是现在这件事影响了两个女孩的友谊……” 接着,以一种不那么急切的语调,电话另一端又说:“当然,我们会付票钱的。” 萨曼莎无路可逃,无处可藏。 “哦,”萨曼莎说,“我原来只是想能跟她一块去挺好的——” “她们肯定更想跟彼此做伴。”哈丽雅特的妈妈坚定地说,“而且你不用弯腰弓背地躲在一群小姑娘中间——我妹妹没有问题,她的身高才五英尺二。” 第三节 3 令加文失望的是,他似乎终究还是无法逃过霍华德·莫里森的生日派对。如果玛丽,作为公司客户和他最好朋友的未亡人,邀请他留下吃晚饭,他就会觉得自己有充足的理由逃开……然而玛丽并没有发出邀请。当他出现时,她正有家人来访,莫名地露出慌乱的神情。 她不想让他们知道,玛丽把他送出门时,加文这样想道,并从她的敏感中得到安慰。 他驾车往“铁匠铺”的方向开去,脑子里回放着与凯的谈话。 我还以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他才死了几个星期! 是的,而我是在替巴里照顾她,加文在脑海里反驳道,这肯定也是巴里愿意看到的。我们都没想到会产生感情。巴里已经去世了。这件事不会伤害到他。 他独自一人在“铁匠铺”里,想为当晚的派对挑一身干净的西装,因为请柬上标明了“正式”二字。同时,他还在试着设想爱嚼舌根的帕格小镇会怎么兴奋地议论“加文和玛丽”的故事。 那又如何?他想,然后被自己的勇敢吓了一跳。难道她就应该孤独终老?这种事时常发生。我在照顾她。 尽管对参加一个注定无聊和累人的派对不情不愿,他却又像是漂浮在激动和快乐的小泡泡里。 山顶小屋里,安德鲁·普莱斯正在用母亲的吹风机给自己的头发定型。他从没像期待今晚一样期待过任何一场蹦迪或派对。霍华德雇他、盖亚和苏克文达在派对上当侍应生。霍华德还特地为此给他租了一套制服:白衬衫、黑长裤和领结。他会跟盖亚一起工作,不是作为搬运小工而是作为侍应生。 令他期待的还不止这些。盖亚已经跟那位传奇的马尔科·德·卢卡分手了。那天下午,他走到铜壶咖啡馆的后院里想抽根烟,却看到盖亚在因为这件事哭泣。 “这是他的损失。”安德鲁说,尽量不暴露出自己的高兴。 听了这话,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说:“说得好,安迪。” “你这个小基佬。”安德鲁终于关掉吹风机时,西蒙说道。他在黑魆魆的楼梯台上站了几分钟,从打开的门缝中看着安德鲁对镜“梳妆”,就等着说这句话。安德鲁吓了一跳,然后笑了。他的好心情反倒让西蒙不安起来。 “看看你吧,”安德鲁穿着衬衫、系好领结走过西蒙身边时,他继续嘲讽道,“看看你那xx巴领结。你看上去活像个娘们。” 而你失业了,是我让你失业的,大浑球。 安德鲁对自己那桩“义举”的感觉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有时,内疚感会沉重地压在他心上,染黑了他所有的情绪,但很快,那种感觉就会烟消云散,只剩下秘密的成就感在雀跃欢呼。今晚,在骑着西蒙的车,加速驶下小山,冲向镇子时,念及那场胜利,安德鲁单薄的白衬衫下激动的心又加了一份热力,身上冷风激起的鸡皮疙瘩添了一份刺痛。他激动不已,心中充满希望。盖亚恢复了单身,受伤的心灵需要抚慰。而且,她的父亲住在雷丁。 安德鲁到达教堂会厅时,看到雪莉·霍华德身着礼服站在外面,正试着把形如“5”和“6”的巨大金色氦气球系在栏杆上。 “嗨,安德鲁,”她兴奋地说,“停车时别堵住入口。” 他推着车绕过街角,看到一辆全新的绿色宝马敞篷赛车。进教堂会厅时,他再次从那辆车旁走过,瞥了一眼车里豪华的内饰。 “哎呀,安迪来了!” 安德鲁立刻看出,老板的好心情和兴奋程度跟他一样。霍华德大步从厅里走出。他穿着一件庞大的天鹅绒晚礼服,看上去像个魔术师。在场的只有五六个人,因为派对还要再过二十分钟才开始。到处是蓝、白、金三色的气球。厅内有张巨大的支架桌子,上面放满装着餐巾的碟子。大厅尽头有一位中年DJ在调试设备。 “安迪,去帮莫琳的忙吧。” 莫琳正在长桌的一头摆放玻璃杯,被头顶大灯打下来的光束照得花里胡哨。 “小伙子看上去真帅啊!”安德鲁走近时,她用那副乌鸦嗓子说。 她今天穿了一条用料很少的紧身裙,干巴巴的身体被勾勒得曲线毕露,就连身上不合时宜的这一坨那一坨的赘肉也被那十恶不赦的面料箍得暴露无遗。从视线之外的某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嗨”,原来是盖亚,她正蹲在地上一个装满盘子的纸箱旁边。 “请帮着把玻璃杯从箱子里拿出来,安迪,”莫琳说,“然后把它们摆着这儿,我们要在这里设吧台。” 他照吩咐做了。打开箱子时,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女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瓶香槟。 “把这些放进冰箱,如果这里有的话。” 她长着跟霍华德一样挺直的鼻梁,蓝色的大眼睛和淡色的卷发。但是,霍华德的线条被肥胖所软化,带了些女子气,他的女儿——她肯定是他的女儿——则虽不漂亮,却因浓眉大眼和带沟的下巴而十分引人注目。她穿着长裤和一件开领丝质衬衫。把酒瓶放在桌上后她就走开了。不论是她的举止,还是她的穿着显示出的某种品质,都让安德鲁确信她就是外面那辆宝马的主人。 “那是帕特里夏。”盖亚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他立刻觉得皮肤一阵麻,就像她身上带电一样。“霍华德的女儿。” “我猜也是。”他说,但比起帕特里夏,他其实对身边的这位女性更感兴趣。他看着她旋开一瓶伏特加的盖子,倒了一杯,然后耸耸肩,一饮而尽。莫琳提着冰桶走过时,她差点没来得及将瓶盖盖回去。 “不要脸的老娼妇。”莫琳走开后,盖亚说,安德鲁能闻到她口中的酒味。“看看她那副装扮。” 他大笑起来,笑声却紧接着戛然而止,因为他一转头看到雪莉就站在旁边,脸上挂着她一贯的波斯猫一般的微笑。 “贾瓦德小姐还没来吗?”她问。 “她在路上了。她刚刚给我发了短信。”盖亚说。 其实雪莉才不在乎苏克文达在哪里呢。她听见了盖亚对莫琳的议论,这完全恢复了她刚才被莫琳对其装扮的自鸣得意所破坏的好心情。真是,要彻底戳破那样一份迟钝又盲目的自信心是很困难的,但当雪莉从两个少年身边向DJ走去时,她已经盘算好了等会儿跟霍华德独处时要说些什么。 唉,恐怕年轻人在嘲笑莫琳……她穿那么件衣服真是太令人遗憾了……我真不愿看到她让自己成为了笑柄…… 有很多事情值得高兴,雪莉提醒自己,因为今晚她需要一些鼓舞。现在,她、霍华德和迈尔斯都是议会成员,想想有多美妙啊。 她跟DJ核对了一下,确认他知道霍华德最喜欢的歌是《绿草如茵的家》,汤姆·琼斯的版本,然后她环视四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处理。然而,她的目光碰上了让她今晚的喜悦不是百分之百如期待中那般完美的原因。 帕特里夏一个人站在那里,盯着墙上的帕格镇纹章,没有试图跟任何人交谈。雪莉希望帕特里夏偶尔能穿穿裙子,但至少她是一个人来的。雪莉之前生怕宝马会把另一个人也带来,而那人的缺席也是她赢来的。 无论如何,人们不该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即使他们不是你想要的样子,即使他们长成了你若不认识、势必要躲到马路对面去的那种人。霍华德对整件事看得很开,他甚至在帕特里夏听不到的地方小小地开起了玩笑。雪莉可做不到这么超然。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去跟帕特里夏站在一起,她模糊而隐隐地希望,这样就能缓和女儿以她标新立异的着装和举止给大家留下的古怪印象。 “想喝点什么吗,亲爱的?” “暂时不想。”帕特里夏仍然盯着帕格镇纹章,“昨晚我喝得很多,怕是现在还不能沾酒。我们跟梅莉的同事们一起去的。” 雪莉看着上方的羽饰,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梅莉很好,如果你要问的话。”帕特里夏说。 “噢,很好。”雪莉说。 “我喜欢那张请柬,”帕特里夏说,“帕特和客人。” “对不起,宝贝儿,要知道,给未婚人士的请柬都是那样写的——” “啊哈,是《德布雷特贵族年鉴》上规定的对吗?梅莉不想来,因为请柬上没有她的名字,于是我们大吵了一架。而现在我在这儿,一个人。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对不对?” 说完,帕特里夏径直朝饮品区大步走去,留雪莉一人在原地微微发抖。在帕特里夏还是小孩子时,她的怒气就很吓人。 “你迟到了,贾瓦德小姐。”看到苏克文达慌慌张张地向她跑过来,她恢复了镇静。在雪莉看来,这女孩还敢出现在这里简直是厚颜无耻,要知道她妈妈就是在这个大厅里对霍华德说了那些无礼的话。她看着她跑到安德鲁和盖亚身边,心里想着要不要告诉霍华德他们应该把那女孩开掉。她老迟到,而且藏在她那黑色长袖T恤下的湿疹很可能会有什么卫生问题。雪莉默默提醒自己要到她最喜欢的那家医学网站上查一下湿疹是否传染。 八点钟一到,客人们都纷纷来了。霍华德把盖亚叫来,站在他旁边接下客人们的外套,因为他想让所有的人看到自己亲昵地叫着她的名字,让她做这做那,并让所有的人都看一眼她的小黑裙和褶边白围裙。不过,随着客人们的大批到来,她很快就无法独立胜任这个任务了,于是霍华德把安德鲁也叫来帮忙。 “去偷一瓶酒。”他们把外套三四件一起挂在狭小的衣帽间时,盖亚向安德鲁下令道,“藏在厨房里,我们可以轮流过去喝一点。” “好。”安德鲁欣然领命。 “加文!”霍华德喊道。八点半时,他儿子的合伙人独自走了进来。 “凯没跟你一起来吗,加文?”雪莉迅速地问(莫琳现在躲在桌子后面,换上她那双亮闪闪的细高跟,所以雪莉能够独领风骚的时间非常短)。 “很遗憾,她刚好没空。”加文说。接着,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正与盖亚面对面,后者在等着接下他的外套。 “妈妈不是没空来。”盖亚瞪着加文,用她清亮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而是因为加文把她甩了。是这样吧,加文?” 霍华德在盖亚肩上拍了拍,装做什么都没有听见,兴高采烈地说:“你能来太好了,去喝一杯吧。” 雪莉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波澜起伏。接待下面几位客人时,她觉得有些恍惚,如在梦里。当莫琳穿着她那条可怕的裙子,摇摇晃晃加入迎宾行列后,雪莉极为高兴地悄悄对她说:“刚才真是尴尬极了。尴尬极了。加文和盖亚的妈妈……噢,亲爱的……如果我们早知道……”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但是雪莉只是摇摇头,特别享受地看到莫琳的好奇心扑了个空。这时,迈尔斯、萨曼莎和莱克西走了进来,雪莉冲他们张开了双臂。 “他来了!镇议员迈尔斯·莫里森!” 萨曼莎冷眼看着雪莉如同从远处扑来般抱住迈尔斯。她从幸福和期待的巅峰骤然降至震惊和失望,以至于思维似乎都变成了白花花的嘈杂声,她费很大的劲儿才能透过这团嘈杂领会外面的世界。 (迈尔斯说:“太好了!这样你就能参加爸爸的派对了,你之前不是一直说——” “是啊,”她回答,“我知道。真棒,对不对?” 但当他看到妻子穿着牛仔裤和那件她梦寐以求了一星期的乐队T恤时,觉得困惑不解。 “是正式的场合。” “迈尔斯,只是帕格镇的教堂会厅而已。” “我知道,可是请柬上写着——” “我就穿这一身去。”) “嗨,萨咪,”霍华德说,“看看你。你不需要穿得这么隆重的。” 话虽如此,他的拥抱还是一如往常的色迷迷,又在她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屁股上拍了一把。 萨曼莎给了雪莉一个冷淡的微笑,然后从她身边走过,朝饮品区走去。她脑袋里有一个讨厌的声音在问:你还指望能在演唱会上发生什么吗?有什么意义呢?你在追求什么? 没什么。一点乐子而已。 对年轻而有力的臂膀和欢笑的渴望,本该今晚得到某种宣泄;再度有人抱住她纤细的腰肢;重新体会新奇的、未经探索的东西。她的幻想已经失去了翅膀,一头栽到了地上…… 我只是想去看看。 “你看上去不错,萨咪。” “干杯,帕特。” 她有一年没有见过自己的小姑子了。 在这个家里我最喜欢你,帕特。 迈尔斯走到了她身边。他亲了亲自己的妹妹。 “你好吗?梅莉怎么样?她没来吗?” “没有,她不想来。”帕特里夏说。她端着一杯香槟,但她的表情好像在喝醋。“请柬上写着请帕特和客人前来……吵了一大架。拜老妈所赐。” “噢,帕特,算了。”迈尔斯笑着说。 “噢,帕特,什么他妈的算了,迈尔斯?” 萨曼莎感到一阵幸灾乐祸:这是攻击的前奏。 “那样邀请你妹妹的伴侣是非常无礼的,你也知道,迈尔斯。要我说,你妈妈应该上几堂礼仪课了。” 他绝对比一年前更胖了。她能看见他的脖子从衬衫领口凸出来。他的呼吸很快就变得发酸。他还从父亲那里学来了用脚尖弹跳走路的俏皮动作。想到这里,她感到一阵反胃,便朝桌子尽头走去,安德鲁和苏克文达正忙着倒酒并递给客人们。 “有杜松子酒吗?”萨曼莎问,“给我一大杯。” 她没有认出安德鲁来。他给她倒了一杯酒,尽力不去盯着她T恤下呼之欲出的双峰,但那就像在阳光直射下不眯眼一样困难。 “你认识‘它们’吗?”灌下半杯奎宁杜松子酒后,萨曼莎问。 在安德鲁把涣散的心神集合起来之前,红晕就冲上了他的脸。更令他惊恐的是,萨曼莎放肆地笑了起来,说:“乐队。我说的是乐队。” “哦,我——是的,我听说过。我不……不是我喜欢的风格。” “是吗?”她说着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请再给我一杯同样的。” 她终于想起了他是谁:熟食店里那个像老鼠般羞怯的男孩。制服让他今天看上去成熟了些,也可能是连着几周在地窖里上上下下搬货练出了一点肌肉。 “哦,看,”萨曼莎看到了一个从这边离开、向越来越拥挤的人群走去的身影。“那是加文。帕格镇第二无趣的男人。显然,他排在我丈夫之后。” 她端着酒杯大步走开。杜松子酒正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东西,既麻醉又提神。她边走边想:他喜欢我的Rx房,现在看看他对我的屁股怎么想吧。 加文看到萨曼莎朝他这边走过来。为了避免跟她说话,他匆忙地寻找其他的交谈对象,任何人都行。离他最近的是霍华德,于是他把自己挤到了今晚主角的身边。 “我冒了个险。”霍华德正在对另外三个男人说话。他挥着根雪茄,天鹅绒礼服的前襟已经洒上了一点烟灰。“我冒了个险,引入了新口味。就是那么简单。没有魔法。没有人给我——哦,萨咪来了。那些年轻人是谁,萨曼莎?” 在四个中老年男人都盯着她胸脯上铺开的那支流行乐队的时候,萨曼莎转身面向加文。 “嗨,”她说,一边倾身向前,让他不得不吻她。“凯不在这儿吗?” “不在。”加文简短地答道。 “说到生意,萨咪,”霍华德兴致勃勃地说,可萨曼莎想到的是她自己失败的、被判死刑的小店,“我可是白手起家的。”霍华德告诉身边的人,其实不过是老生常谈。“真没有什么秘诀。你所需要的别无其他。我是白手起家。” 又大又圆,他看上去就像是个微型天鹅绒太阳,散发出满意和自得的光芒。他已经被手中的白兰地弄得有些大舌头了。“我愿意冒险——虽然有可能一无所有。” “应该说是你妈妈可能一无所有吧。”萨曼莎纠正他,“难道不是希尔达抵押了房子才凑够熟食店的一半启动资金吗?” 她看到小火花在霍华德的眼里闪了闪,但他的微笑没有任何变化。 “是的,都要归功于我的母亲,”霍华德接着说道,“她辛勤工作、省吃俭用,攒下钱来让她的儿子能够开始创业。我让她给我的钱翻了倍,我回报了家庭——供你的女儿们去圣安妮念书——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对不对,萨咪?” 她习惯了从雪莉口里听到这种话,从来没想到霍华德也会说。两人都将杯中的酒一次灌进肚中。萨曼莎看见加文悄悄溜开了,没有试图阻止他。 加文在想有没有可能不被人注意地离开。他有些紧张,而这里的喧闹无异于火上浇油。在门口碰见盖亚之后,一个可怕的念头就占据了他。万一凯把他们之间的事告诉了盖亚怎么办?要是那个女孩知道他爱上了玛丽·菲尔布拉泽并告诉了别的人怎么办?一个报复心强的十六岁孩子绝对做得出这种事。 他最不想看到的情况就是在他有机会向玛丽吐露心声之前,整个帕格镇就先知道了他的心事。他想过,再过几个月,或许一年……等巴里的一周年忌日悄悄过去……与此同时,呵护培养他们之间业已存在的信任与依赖的幼芽,让玛丽逐渐意识到她真实的情感,正如他自己一样…… “你还没喝酒呢,加文!”迈尔斯说,“必须扭转这种状况!” 他坚定地把他的合伙人拽到放饮品的桌旁,为他倒了一杯啤酒,在此期间不住嘴地说话,就像霍华德一样,向外放射着几乎可见的幸福与骄傲之光。 “你听说了吗,我赢得了选举。” 加文并没有听说,但他实在没精力装出一副惊喜的样子。 “是的。祝贺你。” “玛丽怎么样?”迈尔斯扩散了他的关心范围。今晚,他是整个镇子的朋友,因为帕格镇选了他。“她还好吗?” “是的,我认为——” “我听说她可能要搬到利物浦去。或许那样对她是最好的。” “什么?”加文尖声问道。 “今天上午听莫琳说的。显然,是玛丽的姐姐一直劝说玛丽带着孩子们回家。她在利物浦还有一大家——” “这里才是她的家。” “我想,喜欢帕格镇的是巴里。我不确定玛丽是否愿意独自住在这里。” 盖亚正透过厨房门上的一道缝隙往外看,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纸杯,里面倒了一些安德鲁为她偷来的伏特加。 “他是个混蛋,”她说,“要不是他招惹妈妈,我们现在还会住在哈克尼。妈妈蠢得要命。我应该早告诉她,那混蛋对她根本不上心。他从来不带她出去。他们干完之后,他都恨不得能走得更快点。” 安德鲁正在往她身后一个几乎全空的大浅盘里加三明治。他简直无法相信她竟然用了“干”这个字。存在于他幻想中的、宛如神话般的盖亚应该是一个在性方面充满想象力和冒险精神的处女。他并不知道真实的盖亚和马尔科·德·卢卡做过什么,或是没做什么。她对自己母亲的评价就好像她知道男人在性爱之后是如何表现的,如果他们真的上心的话…… “喝点。”安德鲁端着盘子走近门边时,盖亚对他说,并把自己的杯子凑到他嘴边,让他喝了几口伏特加。她咯咯笑了几声,退后一步让他出门,然后在他身后喊道:“让苏克斯进来喝一点!” 厅里又挤又吵。安德鲁把那盘新的三明治放在桌上,但人们对食物的兴趣似乎已经减弱了。苏克文达在饮品桌前手忙脚乱地试图跟上大家的要求,很多人已经开始自己动手倒酒了。 “盖亚让你到厨房去。”安德鲁告诉苏克文达,然后接替了她的位置。以现在的状况来看,扮演酒吧侍者的角色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于是,他将自己能够找到的杯子都倒满,摆在桌上让人们自取。 “嗨,花生!”莱克西·莫里森说,“给我一杯香槟好吗?” 他们曾一起在圣托马斯读小学,但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自从进了圣安妮之后,她的口音改变了一些。他讨厌被叫做花生。 “就在你面前摆着呢。”他说着伸出手指了指。 “莱克西,不准喝酒。”萨曼莎突然从人群中钻了出来,“绝对不行。” “爷爷说——” “我不管爷爷说什么。” “每个人都在——” “我说了不行!” 莱克西气得一跺脚走了。安德鲁为此很高兴,不由得冲萨曼莎露出了微笑,没想到却看到萨曼莎竟对着他笑靥如花。 “你也这样跟父母顶嘴吗?” “是的。”他说,萨曼莎笑了起来。她的胸真够大的。 “女士们,先生们!”扩音器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所有的人都停止了交谈,听霍华德说话。“我想跟大家说几句话……大多数人很可能早已知道了,我的儿子迈尔斯已经入选教区议会!” 厅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迈尔斯将手中的酒杯高高举起,向众人致意。安德鲁吃惊地听到萨曼莎压低声音但无比清晰地说道:“祝贺你个鬼!” 暂时没有人来拿酒喝,于是安德鲁又溜回了厨房。里面只有盖亚和苏克文达两个人,喝着酒,笑着。看到安德鲁进来,她们都叫道:“安迪!” 他也笑了起来。 “你们俩都喝醉了吗?” “是。”盖亚说。“没有。”这是苏克文达的回答,“不过她醉了。” “我才不在乎呢,”盖亚说,“莫里森想开除的话让他开除好了。反正现在再攒钱买车票回哈克尼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不会开除你的。”安德鲁喝了几口伏特加,“你是他的最爱。” “是啊,”盖亚说,“恶心的死老头。” 三个人又笑了起来。 从厨房门外,传来莫琳被扩音器放大的乌鸦嗓。 “来啊,霍华德!来——一首献给你生日的二重唱!请鼓掌——女士们,先生们——霍华德最爱的歌!” 《绿草如茵的家》①的前奏响起,然后是霍华德的男低音和莫琳沙哑的女低音: 家乡的容颜分毫未改   The old home town looks the same, 当我走下火车时     As I step down from the train …… ①原文为:Green Green Grass of Home,相关版权信息参见本书尾页。 加文是唯一听到嘲笑声的人,但当他转过头想看一眼声音的源头时,却只看到双开的厨房门微微晃动。 迈尔斯去跟奥布里和茱莉亚聊天了,他们来得较晚,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加文被熟悉的焦灼和恐惧攫住。短暂的自由和幸福的光环早已被两朵乌云笼罩,一是担心盖亚会乱传他对她妈妈说的话,二是玛丽可能永远离开帕格镇。他该怎么办呢? 我沿着小路徜徉,    Down the lane I walk, 和我亲爱的玛丽     with my sweet Mary, 她长着金色的头发    Hair of gold 和樱桃红的嘴唇……   and lips like cherries …… “凯不在这儿吗?” 萨曼莎又过来了,靠在他身旁的桌子上,洋洋得意地笑着。“你已经问了一遍了。”加文说,“她没来。” “你们俩进展顺利吗?” “关你什么事?” 他脱口而出,没来得及阻止自己。他厌倦了她不停地刺探和嘲讽。这一刻,只有他们两个人,迈尔斯正忙着招呼弗雷夫妇。 她夸张地露出一副震惊的表情。她的眼睛布满血丝,说的话别有用心。加文首次感到对她的厌恶大于畏惧。 “抱歉,我只是——” “只是问问。是的,我知道。”他说,一边看着霍华德和莫琳手挽着手转圈。 “我想看你安定下来。你和凯看上去那么般配。” “我倒是很享受自由,”加文说,“因为认识的快乐夫妇不多。” 萨曼莎酒喝得太多,没有完全领会这一讽刺的力度,但她也觉得似乎有人在挖苦她。 “婚姻对于局外人来说总是谜团,”她小心地说,“除了两个当事人,没人真正知道个中滋味。所以,你没有资格评判,加文。” “谢谢你的真知灼见。”他说,终于无法忍耐,放下空啤酒罐,朝衣帽间走去。 萨曼莎看着他离去,断定自己在这场会面中占了上风,便把注意力转到自己的婆婆身上。透过人群的间隙,她看见雪莉正瞪着霍华德和莫琳唱歌,萨曼莎玩味着雪莉在她今晚最冰冷、最僵硬的微笑上流露出的愤怒。多年来,霍华德和莫琳在一起演唱了许多次。霍华德喜欢唱歌,而莫琳曾为当地一支噪音爵士乐②队唱过和声。歌唱完后,雪莉就拍了一下手,简直是像召唤下人一样。萨曼莎大笑出声,朝吧台走去,却失望地发现那个系着领结的男孩不在那里。 ②噪音爵士乐(skiffle),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流行的一种用家用物品、吉他和鼓等演奏的即兴摇滚乐。 安德鲁、盖亚和苏克文达还在厨房里笑得浑身发抖。他们笑是因为霍华德和莫琳滑稽的二重唱,因为他们已经喝了大半瓶伏特加,但主要是为了笑而笑。三个人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直到大家都腿发软,站都站不稳。 厨房的水池上方有扇小窗,之前是为了避免室内变得太潮湿而打开的,这时突然晃了几下,紧接着,露出了肥仔的脑袋。 “晚上好。”他说。显然,他是爬到了什么东西上,因为,伴随着刮擦声和某个重物倒下的响动,他把身体挤进了窗户,最后沉重地在排水台上着陆,把几个玻璃杯碰到地上摔碎了。 苏克文达直接走出了厨房。安德鲁立刻就意识到自己不想让肥仔来这里。唯一不受任何影响的是盖亚。她仍然咯咯笑着,说:“要知道,这里有门。” “真的吗?”肥仔说,“酒在哪儿?” “这是我们的,”盖亚把酒瓶抱在怀里,“是安迪偷来的。你想喝自己去弄。” “没问题。”肥仔潇洒地说,然后推开门进了大厅。 “我要去厕所……”盖亚咕哝着,然后把酒瓶塞到水池下,也走了出去。 安德鲁跟在后面。苏克文达已经回到了吧台的岗位上,盖亚消失在卫生间里,肥仔靠在长桌边,一手拿着一罐啤酒,另一只手握着三明治。 “没想到你愿意来这种地方。”安德鲁说。 “我被邀请了,伙计。”肥仔说,“请柬上写的。沃尔全家。” “鸽笼子知道你来吗?” “我不知道,”肥仔说,“他现在躲着呢。终究还是没拿到巴里的位子。没有鸽笼子大人,整个社会网络都要崩塌了。见鬼,这玩意真难吃。”他说着把满嘴的三明治吐了出来,“要抽一根么?” 厅内很吵,人们喝多了酒,都在扯着嗓子聊天,似乎没有人会在意安德鲁去了哪里。出来后,他们看到帕特里夏·莫里森独自站在她的跑车旁边,抽着烟,看着布满繁星的澄澈夜空。 “你们可以抽这个,”她把烟盒递给他们,“如果愿意的话。” 为他们点上烟后,她把手插到口袋里,随意地站着。她身上的某种气质让安德鲁有些害怕,他甚至都不敢给肥仔一个眼神,跟他交换一下看法。 “我是帕特,”过了一小会,她对他们说,“霍华德和雪莉的女儿。” “你好,”安德鲁说,“我是安德鲁。” “斯图尔特。”肥仔说。 她似乎觉得没有必要继续交谈、没话找话。安德鲁将她的态度视为一种认同,并试着欣赏她的淡漠。沉默被脚步声和女孩们含糊的说话声打破了。 盖亚拉着苏克文达的手,把她拽到外面。盖亚大笑着,安德鲁从她的样子知道伏特加的酒劲儿还在她体内往上蹿。 “你,”盖亚对肥仔说,“真的对苏克文达很差劲。” “别说了,”苏克文达想挣脱盖亚的手,“我是认真的——让我——” “他真的很差劲!”盖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就是差劲!是不是你往她的‘脸谱’上贴那些恶心话的?” “别说了!”苏克文达叫道。她终于甩开盖亚,反身冲回派对。 “你欺人太甚,”盖亚抓住栏杆来支撑身体,“叫她同性恋什么的……” “同性恋并没有什么不对。”帕特里夏眯起了眼睛,又吸了一口烟。“不过,我当然会那么说。” 安德鲁看见肥仔斜着眼瞟了帕特一眼。 “我从来就没说有什么不对。只是开玩笑而已。”他说。 盖亚顺着栏杆滑下来,坐在冰冷的人行道上,用胳膊抱住脑袋。 “你没事儿吧?”安德鲁问。若是肥仔不在这儿,他也会跟她一起坐在地上的。 “醉了。”她咕哝了一句。 “最好把指头伸到喉咙里去。”帕特里夏冷静地看着她,建议道。 “车很漂亮。”肥仔打量着那辆宝马,评价说。 “是啊,”帕特里夏说,“新车。我赚的是我哥的两倍。”她说,“不过,迈尔斯才是家里的乖孩子。弥赛亚迈尔斯……议员莫里森二世……帕格镇议员。你喜欢帕格镇吗?”她问肥仔。安德鲁正看着盖亚沉重地吸着气,把头埋在膝盖之间。 “不喜欢,”肥仔说,“这里就是个粪坑。” “是……就我而言,我等不及要离开这里。你认识巴里·菲尔布拉泽吗?” “一点点。”肥仔说。 他声音中的某种东西让安德鲁有些担心。 “他是我在圣托马斯时的阅读导师,”帕特里夏的目光看向街道尽头,“很好的人。我本想回来参加他的葬礼,但梅莉和我当时在瑞士的采尔马特。我妈一直在叨叨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 “有人在议会网站上发了些东西,”安德鲁匆忙说道,生怕肥仔说出什么不该说的。“都是些谣言什么的。” “哦,我妈会喜欢的。”帕特里夏说。 “鬼魂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呢?”肥仔瞥了一眼安德鲁,问。 “大概不会有什么了,选举都结束了。”安德鲁小声说。 “哦,这我可不确定。”肥仔说,“万一巴里的鬼魂特别看不惯什么……” 他知道安德鲁被自己弄得很焦虑,但他觉得高兴。近日来,安德鲁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打那份该死的零工,而且他很快就要搬走了。肥仔不欠安德鲁任何东西。彻底的真实不应该与愧疚和责任共存。 “那边的,你没事吧?”帕特里夏问盖亚。后者点点头,脸仍然藏在两腿之间。“到底是因为什么?是酒还是二重唱让你恶心的?” 安德鲁出于礼貌笑了几声,因为他不想让话题再围绕着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打转。 “那也让我反胃。”帕特里夏说,“老莫琳和我爸一起唱歌,手挽着手。”帕特里夏最后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到地上,用鞋跟捻灭。“十二岁时,我撞见她在给我爸吹箫。”她说,“我爸给了我五块钱,让我别告诉妈妈。” 震惊之下,安德鲁和肥仔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甚至都不敢看彼此一眼。帕特里夏用手背擦了把脸:她在哭。 “他妈的,根本就不该来。”她说,“我就知道不该来。” 两个吓呆了的男孩看着她钻进宝马,发动引擎,倒出停车区域,驶入了夜色中。 “哦,劲爆。”肥仔说。 “我想我要吐了。”盖亚小声哼哼道。 “莫里森先生让你们回去给大家倒酒。” 苏克文达转达了指示后,立刻又转身跑开了。 “我去不了。”盖亚说。 于是安德鲁把她留在了外面。刚一推开门,厅内的嘈杂便扑面而来,迪斯科舞会正值高xdx潮。他不得不站到一边,为奥布里和茱莉亚·弗雷让出路来。刚刚背朝着派对人群,他们俩脸上便露出了“终于可以走了”的轻松神情。 萨曼莎·莫里森没有跳舞。她倚在长桌上,桌上此时摆满了一排排的酒。苏克文达跑来跑去收拾酒杯,安德鲁打开了最后一箱干净的杯子,把它们摆在桌上并倒好酒。 “你的领结歪了。”萨曼莎告诉他,并从桌子另一边凑过手来帮他拉正。安德鲁尴尬不已,待她刚一放手,便冲进了厨房。在把一排排玻璃杯放进洗碗机的间隙,他抽空又喝了几口偷来的伏特加。他想醉得像盖亚一样,他想回到他们一起笑得失控的时刻,回到肥仔到来之前。 十分钟后,他再次出去查看饮品桌的状况。萨曼莎还靠在桌子上,眼神迷离,面前有许多刚倒好的酒供她享用。霍华德在舞池中心颠来晃去,脸上汗如雨下,正因为莫琳的一句不知什么话哈哈大笑。安德鲁费劲地穿过人群,回到外边。 起初,他没看清她在哪儿,片刻之后才看见他们俩。盖亚和肥仔站在离门十码远的地方,倚着栏杆,身体紧紧贴着彼此,舌头在对方嘴里搅动。 “嗨,对不起,我实在一个人忙不过来。”身后,苏克文达绝望地说。接着,她也看到了肥仔和盖亚,发出一声既像惊叫又像抽泣的声音。安德鲁和她一起走回了大厅,脑袋一片空白。他走进厨房,把剩下的伏特加倒进杯里一饮而尽。他机械地往水池里倒满水,开始洗无法放进洗碗机的那些杯子。 酒精跟大麻不一样。酒精让他感觉虚空,同时又想揍人:比如肥仔。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厨房墙上的塑料钟已经从午夜跳到了凌晨一点,客人们正在离开。 他本该去帮忙拿外套,但他试了一会儿,觉得力不从心,只好又东倒西歪地回到厨房,让苏克文达一个人在外面应付。 萨曼莎独自一人倚在冰箱上,手里端着一个杯子。安德鲁的视野在古怪地跳动着,像是一幅幅不连贯的剧照。盖亚还没回来。毫无疑问,她是跟肥仔走了。萨曼莎在跟他说话。她也喝醉了。他在她面前不再感到尴尬了。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吐了。 “……讨厌该死的帕格镇……”萨曼莎说,接着,“但你还年轻,有机会离开这里。” “是的,”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嘴唇了,“而且我会走的,我会的。” 她把他的头发从前额拨开,叫他宝贝儿。盖亚和肥仔唇齿纠缠的画面威胁着要摧毁一切。他闻到了萨曼莎身上的香水味,像波浪般从她滚烫的皮肤上涌来。 “那支乐队是狗屎。”他指着她的胸说,但他不认为她听到了自己说的话。 她的嘴唇干裂而温暖,她的Rx房波涛汹涌,贴在他的胸口,她的背和他的一样宽—— “搞什么鬼?” 安德鲁撞上了排水台,萨曼莎被一个留着灰色短发的大块头男人拽出了厨房。安德鲁模模糊糊地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身边的现实跳动得越来越剧烈,直到唯一能做的就是跌跌撞撞地走到厨房另一头的垃圾桶边,吐了又吐…… “对不起,你不能进来!”他听见苏克文达对不知什么人说,“有东西把门堵住了。” 他把装满自己呕吐物的垃圾袋扎牢。苏克文达帮他把厨房打扫干净。其间他又吐了两次,但都还来得及跑到卫生间去。 快到两点的时候,霍华德过来道谢并祝他们晚安,虽然满脸是汗,但一直微笑着。 “干得非常好,”他说,“那么,明天见。非常好……顺便问一句,鲍登小姐呢?” 安德鲁把苏克文达留下来编谎话,自己走了出去。他打开西蒙那辆自行车上的锁,推着车往家走去。 走回山顶小屋的漫长而凉爽的一段路让他的脑袋清醒过来,却无法缓解他的怨恨和他的痛苦。 他告诉过肥仔他喜欢盖亚吗?或许没有,但肥仔知道。他知道肥仔知道……他们,有没有可能,现在正搞在一起呢? 反正我要走了,安德鲁想,他弯着腰,顶着风,把自行车向山顶推去,身体微微发抖。所以滚他们的…… 接下来他又想道:最好还是离开……他真的拥吻了莱克西·莫里森的老妈了?闯进来的是她的丈夫吗?一切真的发生了吗? 他害怕迈尔斯,但他又想把这件事告诉肥仔,看看他有何表情…… 他精疲力竭地进了家门,立刻从黑暗的厨房中传来了西蒙的声音。 “你把我的自行车放进车库了吗?” 西蒙坐在厨房的桌边,吃着一碗燕麦粥。现在差不多是凌晨两点半。 “我睡不着。”西蒙说。 这是西蒙头一次没有以愤怒的姿态出现。鲁思不在家,他也就没有必要非得证明自己比儿子们更强壮,更聪明。他看上去又疲累又瘦小。 “我想我们必须搬到雷丁去了,麻饼脸。”西蒙说,口气几乎是亲密的。 安德鲁微微发抖,觉得自己像个得了弹震症的老头。在强烈的愧疚感的驱使下,他想要为父亲做点什么以弥补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是时候恢复平衡,重新把西蒙当做朋友了。毕竟,他们才是一家人。他们要一起搬家。或许,能去别的地方真的更好。 “我想给你看样东西,”他说,“到这边来。我在学校里搞明白怎么弄了……” 说完,他往电脑前走去。 第四节 4 雾蒙蒙的蓝天像穹顶般笼罩着帕格镇和丛地。晨曦照亮了广场上古老的战争纪念碑,和福利街上建筑物斑驳的墙面,也把山顶小屋的白墙染成了淡金色。鲁思·普莱斯钻进车里,去医院值另一个长白班。她看着下面的奥尔河,宛如在远方闪耀的银丝带,心里顿时委屈起来,因为她的房子和她的美景早晚会属于别人。 下方一英里处的教堂街,萨曼莎·莫里森还在客房里熟睡着。房门没有锁,但她用一把扶手椅堵住了门。剧烈的头痛开始侵扰她的睡眠,透过窗帘缝隙射来的银色的太阳光像激光一样划过她一只眼的眼角。她扭动了一下身体,却仍陷在口干舌燥、焦虑混乱的半梦半醒间。她的梦光怪陆离,又充满愧疚。 楼下,在干净明亮的厨房里,迈尔斯坐得笔挺,面前放着一杯碰都没碰过的茶。他瞪着冰箱,似乎又跌跌撞撞进了另一个厨房,看见自己醉倒的妻子和一个十六岁的小男孩抱在一起。 隔了三栋房子,肥仔·沃尔还穿着参加霍华德·莫里森生日派对的衣服,躺在卧室的床上吸烟。他本就打算彻夜不睡,也真的那样做了。吸了那么多烟,他的嘴唇感觉有些麻木和刺痛,但疲劳却没有产生他想要的效果,虽然大脑无法清晰地思考,他的不快和不安却丝毫未减。 科林·沃尔满身大汗地从另一个折磨了他多年的梦境中醒来。在梦里,他总会做些可怕的事,然后用他清醒的时间来担心、害怕。在昨晚的梦里,他杀了巴里·菲尔布拉泽,警方刚刚查出真相,过来通知他罪行已经暴露,他们挖出了巴里的尸体,在里面发现了他投放的毒药。 科林瞪着灯罩在天花板上投下的熟悉的黑影,想知道以前为什么从没考虑过自己真的杀了巴里这个可能性。再一次,同样的问题又摆在了他面前:你怎么知道你没做过? 楼下,特莎正在往腹部注射胰岛素。她知道昨晚肥仔回来了,因为在通往阁楼卧室的楼梯底部能闻到烟味。她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以及什么时候回来的,而这种无知令她心惊。他们母子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霍华德·莫里森在他的双人床上睡得正香。印花窗帘在他身上洒下粉红色的花瓣,并有效地防止了他被意外惊醒。然而,他如雷的鼾声却吵醒了妻子。雪莉已经坐在了厨房里,戴着眼镜,身穿灯芯绒晨衣,享用吐司和咖啡组成的早餐。她仿佛又看到在教堂会厅里,莫琳和自己的丈夫手挽着手转圈,心头涌上的强烈反感立刻让每一口食物都味如嚼蜡。 帕格镇几英里之外的“铁匠铺”,加文·休斯正在冲热水澡,同时思考为何自己没有其他男人的勇气,而他们又如何能在几乎无限多的选项中做出正确的抉择呢?他的内心深处潜藏着一种渴望,去经历他只从旁瞥见却从未尝试的生活,然而他又害怕。选择是危险的,因为选择时你必须放弃其他所有的可能性。 霍普街上,精疲力竭的凯·鲍登躺在床上,仍然没能入睡。她听着清晨的帕格镇发出种种细微的声响,看着躺在她身边的盖亚,在清晨的阳光下是那么苍白和憔悴。靠盖亚一侧的地板上有一个桶,是凯放的。今天凌晨,在为女儿抓着头发,看着她在厕所里呕了一个小时之后,凯半扶半抱地才把她带到了卧室。 “你为什么要把我们都弄到这儿?”盖亚边俯在马桶上干呕不止,边哭着问她。“放开我,放开我,我操——我恨你!” 凯看着女儿熟睡的脸,想起了十六年前那个睡在她身边的漂亮宝贝儿。她记得,当她与相处八年的同居男友史蒂夫分手时,盖亚哭了。史蒂夫曾去参加盖亚的家长会并教会她骑自行车。凯还记得自己暗暗怀抱的小小幻想(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就跟盖亚四岁时对独角兽的渴望一样傻),那就是她能和加文安定下来,最终给盖亚一个不会离开的继父和一个漂亮的、乡下的家。她曾经多么绝望地盼望有个童话般的结局,有种能让盖亚欣然返回的生活,因为凯感觉,女儿的离去正像陨石般加速飞来,而她预见到,失去盖亚将会让她的全部世界分崩离析。 羽绒被下,凯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盖亚的手。那温暖的、被她当年意外带到这世上的骨肉让她哭了起来,安静却又剧烈,连床垫也跟着震颤。 教堂街的尽头,帕明德·贾瓦德在睡裙上披了一件外套,端着咖啡来到了后花园。沐浴着微凉的晨光,她在一条木长凳上坐下。她判断即将开始的一天必是晴朗的,但在她的眼和她的心之间似乎有一条鸿沟。胸口沉重的大石阻挡了一切感受。 迈尔斯·莫里森赢得巴里在议会的位子并不是什么令她感到意外的消息,但看到雪莉发布在网站上那条措辞“优雅”的小公告时,帕明德再一次感受到了上次开会时让她失态的疯狂:一种想要攻击的渴望,只是那很快就被令她窒息的绝望感取代了。 “我要辞掉议员的职位,”她对维克拉姆说,“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但你喜欢啊。”他说。 当巴里还在议会时,她的确是喜欢的。今天早上,一切都是那么宁静,想起他也就变得容易了些。一个长着姜黄色八字胡的小个子男人,比她还矮半个头。她从未觉得他对她有任何身体上的吸引力。不过,什么才能算是爱呢?当一阵微风弄皱贾瓦德家大花园四周的利兰柏树篱时,帕明德想。若一个人离去后能在你心里留下一个想念的空间,那算不算爱呢? 不管怎样,我的确喜欢笑,帕明德想,我真的想念笑得出的时光。 最终,竟是关于笑的回忆让她哭了起来。眼泪顺着她的鼻子滑下来,掉进了她的咖啡里,砸出了小小的弹坑,又飞快地消失了。她哭,是因为她似乎永远也不会笑了,也因为前一晚,当远处的教堂会厅传来欢乐的迪斯科舞曲时,维克拉姆说:“我们今年夏天去阿姆利则怎么样?” 阿姆利则的金庙是锡克教的圣地,而维克拉姆对宗教一向淡漠,所以帕明德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时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她手上宽松懈怠、毫无意义。他们俩都不知道如果医学总会最终判定她对霍华德·莫里森的攻击是违反了职业道德的话,究竟会如何处理她。 “曼迪普说那儿是个巨大的旅游陷阱。”她回答,就这样把去阿姆利则的提议一票否决。 我为什么要那样说?帕明德怎么也想不明白,哭得比刚才更厉害了,手里的咖啡渐渐冰冷。明明应该带孩子们看看阿姆利则的。他在尝试表达他的关心。我为什么不答应呢? 她隐隐觉得,自己对金庙的拒绝代表了对某种东西的背叛。透过婆娑的泪光,她仿佛看到金庙的莲花顶倒映在水面上,在白色大理石的背景下,那水面散发着蜂蜜般的光亮。 “妈妈。” 在帕明德没有注意的时候,苏克文达已经走过了草地。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松松垮垮的套头运动衫。帕明德慌乱地擦干眼泪,斜眼看着站在背光处的苏克文达。 “我今天不想去上班了。” 帕明德立刻做出了回应,就像她想也没想就否决了去阿姆利则一样。“你做出了承诺,苏克文达。” “我有点不舒服。” “你是说你累了。当初要做这份工作的也是你。你必须履行责任。” “可是——” “你要去工作。”帕明德厉声说道,仿佛在宣判女儿的罪行。“你不能再给莫里森一个抱怨的理由。” 苏克文达走回房子后,帕明德感到愧疚。她差点把女儿叫回来,可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做。相反,她默默提醒自己要找个时间,坐下来跟女儿好好谈谈,不吵架。 第五节 5 清晨的阳光中,克里斯塔尔沿着福利街往前走,一边吃着一根香蕉。香蕉的味道和口感都是她所不熟悉的,她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特莉和克里斯塔尔从来没买过水果。 尼奇的妈妈刚刚毫不婉转地把她赶出了家门。 “我们还有事,克里斯塔尔,”她说,“我们要去尼奇的奶奶家吃饭。” 然后,似乎又想了想,她递给克里斯塔尔一根香蕉当做早餐。克里斯塔尔毫无怨言地离开了。厨房的餐桌太小,尼奇一家都是勉强才能坐下。 阳光并未对丛地产生任何美化作用,反而让它的寒酸更加无所遁形,无论是灰尘、破败、水泥墙上的裂缝、钉了木板的窗户,还是垃圾都变得愈发刺眼。 阳光照耀下,帕格镇的广场却看上去像刚刚粉刷过的。一年两次,小学的孩子们会排成长队,穿过镇中心,去教堂参加圣诞和复活节的活动。(从没有任何人愿意牵着克里斯塔尔的手。肥仔告诉大家她身上有跳蚤。她真想知道肥仔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路边悬挂着花篮,大片泼溅着紫色、粉色和绿色。每次克里斯塔尔走过黑典酒馆外的花槽时,都要摘一片花瓣。每片花瓣在她的指间起初都是凉爽柔滑的,但在她的紧握下很快就变成黏糊糊的一团棕色。她常常会把它抹在圣弥格尔教堂温暖的木凳下方。 她进了家门,通过左侧打开的房门,立刻就发现特莉昨夜没有上床睡觉。她坐在扶手椅里,闭着眼,嘴巴微张。克里斯塔尔用力关上大门,但特莉一动也不动。 克里斯塔尔四步就走到特莉身边,晃晃她消瘦的手臂。特莉的脑袋垂到她干瘪的胸前。她在打鼾。 克里斯塔尔放开了她。卫生间里猝死的那个男人的形象又在她的潜意识浮现。 “蠢娘们。”她说。 然后,她突然想到罗比不在这里,赶忙冲上楼梯,大声喊着罗比的名字。 “在这儿。”她听到弟弟的声音从她自己紧闭着门的卧室传来。 她用肩膀把门推开,看见罗比站在那里,没有穿衣服。罗比旁边,躺在她床垫上的,是奥伯。 “你好啊,克里斯塔尔。”他挠挠自己赤裸的胸口,对她笑道。 她一把抓住罗比,把他拖进了他自己的卧室。她的手抖得那么厉害,不知过了多久才帮他穿好衣服。 “他对你做了什么没有?”她小声问罗比。 “饿了。”罗比说。 穿好衣服后,她抱着他下了楼。她能听见奥伯在她的卧室里走来走去。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对着特莉大喊道,后者刚刚在扶手椅上睡眼惺忪地醒来。“他为什么跟罗比在一起?” 罗比挣扎着想从克里斯塔尔的怀中下来,他讨厌喊叫。 “那又是什么玩意儿?”克里斯塔尔尖声叫道。回家后,她第一次发现特莉的扶手椅旁放着两个黑色的旅行袋。 “什么都没有。”特莉含糊地说。 但克里斯塔尔已经强行打开了其中一个袋子的拉链。 “什么都没有!”特莉喊道。 里面放的全是大麻,用塑料布整齐地包裹成砖块的形状。克里斯塔尔几乎不认识字,超市里半数的蔬果认不全,也不知道首相是谁,却立刻就明白,如果袋子里的东西被当场查获,是会让她老妈进监狱的。接着,她看到了那个盒盖上画着马夫和马的饼干桶,从特莉坐着的椅子上露出半个头。 “你又吸了。”克里斯塔尔觉得透不过气来。灾难如暴雨般落下,她周围的一切都崩塌了。“你又他妈的——” 话没说完,她就听见奥伯下了楼,连忙再次抱起罗比。罗比被她的怒气吓坏了,在她怀里不住地哭闹挣扎,但克里斯塔尔的手臂像铁箍般坚不可摧。 “见鬼,放开他。”特莉徒劳地喊了一句。克里斯塔尔已经打开了前门,不顾罗比的反抗和呻吟,尽可能快地沿着马路向前跑去。 第六节 6 趁霍华德还在鼾声雷动地睡着,雪莉洗了澡,把衣服拿出衣橱。她正系着羊毛衫的扣子,窗外传来了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十点钟晨祷的钟声。她一直在想,对于住在教堂正对面的贾瓦德一家来说,钟声该有多响。钟声就像是在大声宣告帕格镇对旧的生活方式和传统的坚持,而她希望那家人明白,他们并不是其中的一分子。 雪莉下意识地走过门厅,拐进帕特里夏的老卧室,坐在了电脑前面,因为这已经成为她近期的习惯了。 帕特里夏本该在这里,睡在雪莉为她临时准备的沙发床上。还好今天上午不用再应付她。凌晨,霍华德嘴里哼着《绿草如茵的家》和其他人一起回到“宽邸”,直到雪莉掏出钥匙开门,他才意识到帕特里夏的缺席。 “帕特在哪儿?”他靠在门廊上,气喘吁吁地问。 “噢,她很不安,因为梅莉不想来。”雪莉叹了口气,“她们吵架了……我想她是回去讲和了。” “生活一直很热闹嘛。”霍华德说。他在狭窄的过道里跌跌撞撞地穿行着驶往卧室,不时碰上两边的墙。 雪莉打开了自己最爱的医疗网站。键入第一件她想查的事项后,网站再次提供了关于肾上腺素的解释,雪莉飞快地复习了一下它们的用法,因为她也许会有机会救那个搬运小工的命。接下来,她小心地输入“湿疹”,然后多少有点失望地了解到,湿疹并不传染,因而也就无法作为开除苏克文达·贾瓦德的借口了。 纯粹出于习惯,她敲上了帕格镇教区议会网站的地址,打开了留言板。 她已经可以一眼便认出“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这个用户名的长度和形状,就像痴情的恋人能立刻认出所爱之人的后脑,或者他们肩膀的形状,或者他们走路的步态。 朝最上方的留言扫一眼就足够了。她心花怒放:他终究还是没有抛弃她。她就知道贾瓦德医生对霍华德的攻击不会逃过鬼魂的惩罚。 帕格镇第一公民的风流韵事 她读了标题,却一下子没看懂,因为她满心认为会看到帕明德的名字。她又读了一遍,顿时如坠冰窟,发出一声窒息的惊呼。 霍华德·莫里森,帕格镇的第一公民,和镇上的长期居民莫琳·洛伊多年以来并非生意伙伴那么单纯。众所周知,莫琳会定期品尝霍华德最美味的腊肠。目前,似乎唯一不知情的人是霍华德的妻子,雪莉。 雪莉愣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不是真的。 不可能是真的。 是,她的确有一两次怀疑过……而且有时会试探着向霍华德暗示一下。 不,她不会相信。她不能相信。 但是其他人会信。他们会相信鬼魂。每个人都相信他。 她感觉双手就像空手套般笨拙而无力,试了好多次,错了好多次,才把那条留言从网站上删除。它在上面多停留一秒,说不定就会多一个人看到、相信、嘲笑并捅给当地的报纸……霍华德和莫琳,霍华德和莫琳…… 留言终于删掉了。雪莉坐在椅子上,盯着电脑显示器。她的思绪如同困在玻璃碗中的老鼠,想要逃跑,却无处可逃,没有坚实的落脚点,无法回到那可怕的东西暴露给全世界之前她所占据的快乐小天地。 他曾经取笑莫琳。 不,取笑莫琳的是她。霍华德取笑的是肯尼斯。 总是在一起:假日,工作日,还有周末的短途旅行…… ……似乎唯一不知情的人是…… ……她和霍华德之间不需要性:多年来一直分床睡,他们对此心照不宣…… ……定期品尝霍华德最美味的腊肠…… (雪莉的妈妈仿佛仍与她同处一室:干笑着,嘲讽着,葡萄酒从玻璃杯里洒了出来……雪莉无法忍受淫荡的笑声。她从来就无法忍受下流的玩笑和嘲弄。) 她跳了起来,在椅子腿上绊了一下,急急忙忙地冲回卧室。霍华德仍然仰面朝天地睡着,像猪一样呼噜噜打着鼾。 “霍华德,”她说,“霍华德。” 叫醒他足足花了一分钟。他看起来迷糊而茫然,但雪莉站在他身旁,却觉得他仍然是那个可以拯救她、保护她的骑士。 “霍华德,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又发帖了。” 霍华德因为自己被突然吵醒大感不满,脸趴在枕头上哼哼了几声。 “关于你的。”雪莉说。 之前她和霍华德说话很少如此直接。她一向喜欢委婉的表述。可今天,她不得不直奔主题。 “关于你,”她重复道,“还有莫琳。上面说你们——你们有奸情。” 他用大手抹了一把脸,揉了揉眼睛。雪莉相信,他绝对没有必要揉那么长时间。 “什么?”他问,脸上如同戴了一块盾牌。 “你和莫琳有奸情。” “他是从哪儿知道的?” 没有否认,没有愤怒,没有嘲笑。只有对消息源头的小心质询。 后来,雪莉总会把这个时刻看做是死亡的时刻;一种生活真的死去了。 第七节 7 “见鬼,闭嘴,罗比!闭嘴!” 克里斯塔尔拖着罗比走到几条街外的公交车站,这样奥伯或特莉就没办法找到他们了。她不确定自己身上的钱够不够买车票,但她打定主意要到帕格镇去。凯斯奶奶不在了,菲尔布拉泽先生不在了,但肥仔·沃尔还在那里,而她需要造出一个孩子来。 “他为什么会跟你在同一个房间里?”克里斯塔尔冲罗比喊道,但小男孩只是哭,没有回答。 特莉的手机只剩一点电了。克里斯塔尔拨了肥仔的号码,却只接通了语音信箱。 教堂街,肥仔正在忙着吃吐司,并听着门厅那头的书房里父母之间另一场熟悉而古怪的对话。这样更好,至少他不用去想自己那些烦心事了。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但他没有接。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不可能是安德鲁。昨晚的事后,不可能是安德鲁。 “科林,你知道你应该怎么做,”他母亲说道,她听上去疲惫不堪。“求你,科林——” “我们周六晚上跟他们一起吃了饭。他死之前的那个晚上。要是——” “科林,你没在食物里放任何东西——看在上帝分上,我竟然在跟你讨论这个——我不该这么做,科林,你知道我不该这么做。现在是你的强迫症在说话。” “但这是有可能的,特莎,我突然觉得,万一我真的放了什么——” “那为什么我们还活着,你、我和玛丽?他们做过尸检了,科林!” “没有人告诉我们细节。玛丽从来没有告诉我们。我觉得这正是她再也不想跟我说话的原因。因为她怀疑我。” “科林,看在上帝分上——” 特莎的声音变成了急促的低语,听不清说了什么。肥仔的手机再次振动起来。他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见是克里斯塔尔的号码,便接了。 “嗨,”克里斯塔尔说,她旁边似乎还有个小孩儿在喊。“你想见面吗?” “不知道。”肥仔打了个哈欠。他原打算上床睡觉。 “我正在公交车上,要来帕格镇。我们可以搞一把。” 昨晚,他把盖亚·鲍登抵在了教堂会厅的栏杆上,直到她推开他,开始呕吐。然后她又开始骂他,于是他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自己走回家了。 “我不知道。”他说。他觉得很累,很难受。 “来吧。”她说。 书房里传来科林的声音。“话虽如此,但难道不会露出痕迹吗?万一我——” “科林,我们不应该进行这样的讨论——你不应该把这些想法当真。”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我又怎么能够不当真?如果我真的对巴里的死负有责任——” “好吧,我去。”肥仔对克里斯塔尔说,“二十分钟后见,在广场上那家酒馆的前面。” 第八节 8 萨曼莎终于被尿意逼出了客房。她从卫生间的水龙头上接了些冷水,直喝到恶心。她吞下两粒放在水池上方壁橱里的扑热息痛,然后洗了个澡。 她没有照镜子,直接穿上衣服。做所有这些的同时,她都在留神听外面的动静,判断迈尔斯的位置。但整栋房子似乎都很安静。也许,她想,迈尔斯已经带着莱克西到外面什么地方去了,远离她这个酗酒的、淫荡的、啃嫩草的妈妈…… (“他是莱克西的同班同学!”两个人单独在卧室时,迈尔斯冲着她吼道。等他一离开房门,她就猛地把门拉开,冲进了客房。) 恶心和羞愧像波浪般席卷了她。她希望她能忘记,她恨不得自己当时昏过去算了,但当她抱住他时,明明清楚地看到了那男孩的脸……她能记得他的身体贴在自己身上的感觉,那么瘦削,那么年轻…… 如果对象是维克拉姆·贾瓦德,那么这件事说不定还有一点尊严可讲……她必须喝一杯咖啡。她不能永远躲在卫生间里。然而,当她转过身去开门时,她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顿时丧失了勇气。她的脸是浮肿的,眼皮耷拉着,脸上的皱纹因为压力和脱水而愈发刀削斧凿。 哦上帝,他会怎么想我…… 她走进厨房时,迈尔斯还坐在里面。她没有看他,而是径直走到放咖啡的橱柜前。她还没有碰到柜门把手,他便说:“我这里有一些。” “谢谢。”她嘟哝了一句,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还是避免跟他眼神接触。 “我把莱克西送到爸妈那儿去了。”迈尔斯说,“我们需要谈谈。” 萨曼莎在餐桌边坐下。 “那就谈吧。”她说。 “那就谈吧——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个?” “是你想跟我谈的。” “昨晚,”迈尔斯说,“在我父亲的生日派对上,我去找你,却看见你在拥吻一个十六岁——” “啊哈,十六岁,”萨曼莎说,“到合法年龄了。这是件好事。” 他震惊而又厌恶地瞪着她。 “你认为这很好玩是吗?要是你发现我醉成那样,根本没有意识到——” “我其实意识到了。”萨曼莎说。 她拒绝成为雪莉,用礼貌的谎言织成带花边的桌布,把一切都遮盖起来。她想要诚实,她想刺透那层将她曾经爱过的那个年轻人厚厚地包裹起来、让她再也无法辨认的自鸣得意。 “你其实意识到了——意识到了什么?”迈尔斯问。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尴尬和懊悔,他的那点儿心思如此明显,萨曼莎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其实意识到我在吻他。”她说。 在他的注视下,她的勇气一点点溜走了,因为她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如果闯进去的是莱克西怎么办?” 萨曼莎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想到莱克西可能知道这件事,她就想逃跑,再也不回来——要是那男孩告诉莱克西怎么办?他们是同学。她忘了帕格镇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见鬼,你到底是怎么了?”迈尔斯说。 “我……我不快乐。”萨曼莎说。 “为什么?”迈尔斯问,又很快补充道,“是因为你的店?对吗?” “有一点。”萨曼莎说,“但我讨厌住在帕格镇。我讨厌整天跟你爸妈待在一起。而且,有时候,”她慢慢地说,“我讨厌一睁开眼,看见身边是你。” 她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可他却只是平静地问:“你是说你不爱我了吗?” “我不知道。”萨曼莎说。 他穿着件开领衬衫,看上去瘦了些。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次,她觉得在餐桌对面那个渐渐衰老的身体里瞥见了某个熟悉的人。而且他还想要我,她惊奇地想,记起了楼上镜子里自己憔悴的面容。 “但是,”她补充道,“巴里·菲尔布拉泽死去的那晚,我意识到你仍然活着时,我是高兴的。我想,我当晚梦到你死了,然后我醒过来,听见你在呼吸,我很高兴。我知道。” “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就是这个?你很高兴我没死?” 她错了,他并不是不生气,只是太震惊了。 “你想对我说的就是这个?你在我父亲的生日派对上偷腥——” “如果不是发生在你老爸该死的生日会上,是不是就好多了?”萨曼莎心中的怨恨被他的怒火点燃,冲着他喊道,“真正的问题是不是因为我在妈咪和爹地面前让你丢脸了?” “你在亲一个十六岁的小男孩——” “也许他是以后许多个中的头一个!”萨曼莎尖叫道,猛地从桌旁起身,把杯子扔进了水池,摔断了上面的把手。“你还不明白吗,迈尔斯?我受够了!我讨厌我们的狗屁生活,我讨厌你该死的父母——” “——你倒是不介意他们为女儿们的教育掏钱——” “——我讨厌你在我面前变成你老爸的样子——” “——胡扯,你只是不喜欢在你不高兴的时候看到我快乐——” “而我亲爱的丈夫根本他妈的不在乎我有什么感觉——” “——你能做的事很多,可你宁愿坐在家里生闷气——” “——我再也不打算坐在家里了,迈尔斯——” “——我不会因为想为社区出力而道歉——” “——好吧,我当时的话是认真的——你不适合接替他的位子!” “什么?”他跳了起来,把身后的椅子撞倒在地。萨曼莎正大步朝厨房门口走去。 “你听到了,”她喊道,“就像我在信里说的,迈尔斯,你不适合接巴里·菲尔布拉泽的班。他是真诚的。” “你的信?”他说。 “是的。”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是我寄了那封信。那天晚上,你在跟你老妈讲电话,我喝多了。而且,”她说着拉开门,“我也没投你的票。” 他脸上的表情让她不安。她冲到门厅,把脚伸进第一双能找到的鞋——是双木屐,在他追上来之前出了家门。 第九节 9 这趟公共汽车之旅又把克里斯塔尔带回了童年。她曾经独自一人,天天坐公交车去圣托马斯上学。她知道什么时候能看见老修道院;当它出现在视线内时,她指给罗比看。 “看到那个废城堡了吗?” 罗比很饿,但坐在公共汽车上的激动稍微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克里斯塔尔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她答应,一下车就给他吃东西,但其实她并不知道怎么才能弄到钱。或许她可以向肥仔借点钱给他买包薯片,还有回去的车票。 “我以前在那边上学。”她告诉罗比,小男孩正用手指在肮脏的窗玻璃上画着不知所云的图画。“你将来也会去那里上学。” 她指的是当他们给她房子时——当然是因为她怀孕了——几乎可以肯定那还将是一栋丛地的房子,因为那里的房子太破了,没人想买。不过,克里斯塔尔倒觉得是好事:房子不管再破,也是在圣托马斯小学的学区内。不管怎样,只要她生了他们的孙子或孙女,肥仔的父母基本上肯定会给她钱让她买台洗衣机。说不定还能有台电视。 汽车驶下一个缓坡,朝帕格镇开去。克里斯塔尔瞥见了闪闪发亮的河水,只是短暂的一瞬,之后小河便因为公路地势变低而从视野里消失了。加入划艇队后,得知不是在奥尔河,而是在亚维尔脏兮兮的老运河上训练时,她还挺失望的。 “我们到了。”公共汽车缓缓拐入鲜花点缀的广场时,克里斯塔尔告诉罗比。 肥仔忘了,在黑典酒馆等克里斯塔尔就意味着他要站在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和铜壶咖啡馆的对面。咖啡馆逢周日要中午才开门,现在还有一个小时,但肥仔并不知道安德鲁要提前多久来上班。今天上午,他丝毫不想看到那个与自己交情最久的朋友,所以他躲在酒馆的一侧,直到公共汽车到了之后才出现。 车开走了,留下克里斯塔尔和一个看起来脏兮兮的小男孩。 大步朝他们走过去时,肥仔有些尴尬。 “他是我弟弟。”肥仔脸上的某种表情让克里斯塔尔挑衅地说道。 肥仔在心里又一次调整了对于粗粝和真实的生活的理解。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把克里斯塔尔的肚子搞大(让鸽笼子看看,一个真正的男人可以毫不费力地弄出个孩子来),但现在这个死死黏在姐姐手上和腿上的小男孩让他不知所措。 肥仔真希望自己没有答应和她见面。她让他显得荒谬。在广场上见到她之后,他倒宁愿还是去她家那栋又臭又脏的房子。 “你身上带钱了吗?”克里斯塔尔问他。 “什么?”因为疲劳,肥仔的反应都变慢了。他记不起来昨晚自己为什么要坐一夜,他的舌头因为吸了过多的香烟而刺痛。 “钱。”克里斯塔尔重复道,“我丢了五块钱,他现在饿了。会还给你的。” 肥仔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口袋,摸到了一张皱巴巴的钞票。不知为何,他不想在克里斯塔尔面前表现得太有钱,所以他又往下掏了掏,最后摸出几个硬币给她。 他们一起去了离广场两条街外的那家小报刊亭。肥仔等在外面,克里斯塔尔进去给罗比买了一包薯片和一根巧克力棒。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就连罗比都很安静,因为他似乎害怕肥仔。最后,克里斯塔尔把薯片递给弟弟时,她对肥仔说:“我们去哪里?” 他想,她问的肯定不会是到哪里去搞。这儿还有一个小男孩呢。之前,他曾想过带她去鸽笼子眼儿:那里很隐秘,而这一举动是对他和安德鲁友情的最后亵渎。他不欠任何人的,再也不欠了。但想到要当着一个三岁小男孩的面做,他又犹豫了。 “他不要紧。”克里斯塔尔说,“他有巧克力就乖了。不,等会儿再吃。”她对哭闹着要她手上巧克力棒的罗比说,“等你吃完薯片之后。” 他们沿着马路向着老石桥的方向走去。 “他不要紧。”克里斯塔尔重复道,“他很听话。是不是?”她大声问罗比。 “想吃巧克力。”罗比说。 “好,等一分钟。” 她知道肥仔今天兴致不高。在公交车上,她就已经意识到,带着罗比,不管多么必要,也会使她对肥仔的劝诱变得更难。 “你在忙什么?”她问肥仔。 “昨晚有派对。”他答道。 “哦?都有谁去了?” 他打了个大哈欠,过了片刻才回答。 “汪汪·普莱斯,苏克文达·贾瓦德,盖亚·鲍登。” “她住在帕格镇吗?”克里斯塔尔敏感地问。 “是,在霍普街。” 他知道盖亚住在哪儿,是因为安德鲁曾无意中透露过。安德鲁从来没说自己喜欢她,但在他们一起上的仅有的几门课上,肥仔一直看着他盯牢盖亚看。他也注意到,只要是盖亚在场,或是她的名字被提起,安德鲁就会变得极其不自然。 然而,此时克里斯塔尔想的却是盖亚的妈妈:她唯一喜欢过的社工,也是唯一说动她母亲的社工。她就住在霍普街,跟凯斯奶奶一样。她现在可能在家。要是…… 但凯离开了他们。玛蒂又成了他们的社工。不管怎样,到社工的家里去是不被允许的。沙恩·塔利有一次尾随他的社工到了她的家里,为此收到了法院的限制令。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让之前沙恩往那女人的车窗上砸了一块砖头呢…… 而且,凯毕竟是拿文件夹的人,是记录分数并评判他们的人。路转了弯,河水又出现在她眼前,波光粼粼,仿佛闪耀着上万颗星辰,照得她眯起了眼。她想,就算凯看起来还不错,但所能提供的任何解决方法也都不能让她和罗比待在一起…… “我们可以到那边去。”她指着离桥不远处的杂草丛生的河岸。“罗比可以在这边的凳子上等着。” 她可以从那边看着他,她想,而且也可以保证他什么都看不到。也不是说他之前什么都没看到过,那时候特莉还会带陌生男人回家…… 但肥仔累得要命,对这个建议十分排斥。他不能在草里做,特别是在一个三岁小孩的注视下。 “不。”他尽量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他不会惹麻烦的。”克里斯塔尔说,“他有巧克力吃就很乖。他甚至都不会知道。”她说,尽管她知道自己在说谎。事实上,罗比知道的太多了。托儿所里,他曾小狗般趴在另一个孩子身上做过那些动作。 肥仔突然想起,克里斯塔尔的妈是个妓女。他讨厌她的建议让自己想到的,但若是拒绝是否就不够真实呢? “有什么问题?”克里斯塔尔向他发出挑战。 “没什么。”他说。 戴恩·塔利会做。皮奇·普里查德会做。只有鸽笼子,一百年也不会。 克里斯塔尔带罗比走到长凳边。肥仔弯腰往凳子后面看了看,只看到丛生的野草和灌木。或许那孩子真的可能什么都看不见,不过他还是要尽快了事。 “给你。”克里斯塔尔掏出那根长长的巧克力棒,罗比欢天喜地地伸出小手接了过去。“你在这儿乖乖地坐一分钟,就能吃到整根巧克力棒,好不好?你坐在这儿,罗比,我到那边的草丛里去。明白了吗,罗比?” “嗯。”罗比高兴地说,小脸上已经沾满巧克力和太妃糖了。 克里斯塔尔小跑着溜下河岸,朝那片草丛走去。她希望肥仔别太排斥不用避孕套的建议。 第十节 10 因为上午光照太强,加文戴上了墨镜,不过这也不能为他掩护,萨曼莎·莫里森肯定会认出他的车。看到她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大步走在人行道上后,加文立刻一个急转弯,离开了通往玛丽家的路,转而驶过石桥,停在了河对面的一条小路边。 他不想让萨曼莎看到他的车停在玛丽家的门口。若是在工作日,他穿着套装、提着公文包就不要紧,在他向自己坦陈对玛丽的感情之前也不要紧。可是现在不行。不管怎样,今天阳光灿烂,走过去可以为他争取些时间。 我还是要灵活一点,他想,一边走路过桥。下方,有个小男孩独自坐在长凳上吃糖。不必表示什么……见机行事为好。 虽然这么想,他的手心却汗津津的。昨晚,他因为一直担心盖亚会告诉菲尔布拉泽家的双胞胎他喜欢她们的妈妈而没睡好觉。 玛丽看上去很高兴见到他。 “你的车呢?”她朝他肩后看看,问。 “停在河边了。”他说,“今天天气好,我想走一走,然后突然想到我可以替你把草坪剪了,如果你——” “噢,格雷厄姆已经弄好了。”她说,“不过你真是太体贴了。进来吧,喝杯咖啡。” 她在厨房边忙碌边不停地跟他说着话。她穿了一条毛边牛仔短裤和一件T恤,看上去特别瘦小。但她的头发又有了光泽,就像他一直想的那样。他看见两个双胞胎女孩躺在外面刚剪过的草地上,身下铺了一张毯子。两个人都戴着耳机,在听iPod. “你还好吗?”玛丽说着在他身边坐下。 起初,他不明白她为何用了这么关切的语气,然后才想起来,昨天仓促拜访时,他抽空告诉了她自己已经跟凯分手了。 “我没事。”他说,“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 她微微一笑,拍拍他的手臂。 “我昨晚听说,”他的嘴唇有些发干,“你或许会搬走。” “消息在帕格镇总是传得特别快。”她说,“目前只是一个想法。特蕾莎想让我搬回利物浦。” “那么你怎么想呢?” “我想等女孩们和弗格斯六月考完试再说。德克兰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是说,我们都不想离开……” 她又在他面前哭了起来。然而,听到这一喜讯的加文却十分高兴,伸出手放在了她纤细的手腕上。 “你当然不用……” “……巴里的墓。” “啊。”加文的喜悦如风中残烛般熄灭了。 玛丽用手背擦了擦泪汪汪的眼睛。加文觉得她对此事的执着有一点病态。他的家族会火化死者。巴里的葬礼仅是他有生以来参加的第二场葬礼,而他讨厌其间的一切。对于加文来说,坟墓不过是尸体腐化的场所,是一个令人恶心的概念,但人们却把它放在心上,还时不时去献花,好像里面的尸体能复活似的。 她起身去拿纸巾。外面的草坪上,双胞胎正在合用一副耳机,两个女孩的头跟着同样的节奏晃动着。 “最终还是迈尔斯获得了巴里的席位。”她说,“昨晚,庆祝的声音一直传到了这里。” “那是霍华德的……嗯,是的。”加文说。 “而且帕格镇差不多要摆脱丛地了。”她接着说。 “是,看起来是这样。” “迈尔斯进了议会,关掉贝尔堂也就更容易了。” 加文总是需要想一想才能反应过来贝尔堂是什么东西,因为他对这类事情没有丝毫兴趣。 “嗯,大概会吧。” “也就是说巴里想要的一切都完了。”她说。 她的眼泪已经干了,愤怒的红晕又回到她的脸颊上。 “我明白,”他说,“的确令人伤心。” “可我不明白。”她仍然气得满脸通红,“不明白为什么帕格镇要为丛地买单。巴里从来只看到问题的一面。他认为丛地的每个人都像他一样。他认为克里斯塔尔·威登像他一样,但她不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也许丛地的人们更愿意维持原样。” “是啊。”听到她不赞同巴里,加文觉得欣喜若狂,仿佛刚刚巴里的坟墓在他们二人之间投下的阴影也烟消云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从我听到的关于克里斯塔尔·威登的传言来看——” “巴里对她的关心和在她身上投入的时间比对自己的女儿还要多,”玛丽说,“可她甚至没为他的花圈出一分钱。是女儿们告诉我的。整个划艇队都参与了,除了克里斯塔尔。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她连葬礼都没有出席。” “是的,那表明——” “对不起,可我就是没办法不去想这些事。”玛丽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我老是忍不住去想,他竟然还让我继续去操心该死的克里斯塔尔·威登。我对此怎么都无法释怀。他死前的最后一天,明明头疼,却什么都不管,只顾着写那篇见鬼的破文章!” “我明白,”加文说,“我明白。我认为,”他以把一只脚放在老绳桥上的谨慎试探着说,“这是个普遍性问题。迈尔斯也一样。萨曼莎不想让他参选,可他还是一意孤行。要知道,有些男人就是想要那么一点权力——” “巴里不是为了权力。”玛丽说。于是加文赶紧撤退。 “不,不,巴里当然不是。他是为了——” “他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她说,“他认为,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你帮他们一下,他们就会变好。” “是啊,”加文说,“但问题是,还有别人也需要帮助——比如说家人……” “是的,就是这样!”玛丽又开始哭了。 “玛丽,”加文说着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他又站到了绳桥上,心中恐慌与期待掺杂),“听着……这么说还有点早……我是说,太早了……但你迟早会遇见别的爱你的人。” “我四十岁了,”玛丽抽泣着,“还有四个孩子……” “会有很多男人,”他开口说道,但马上又觉得这样说不好,他宁肯让她觉得自己没有很多选择,“合适你的人,”他换了一种说法,“不会在乎你有孩子。何况,他们都那么乖巧……任何人都会喜欢和接受他们。” “噢,加文,你真好。”她说着又揉揉自己的眼睛。 他用一条胳膊揽住她,她也没有躲避。她开始擦鼻子,两个人就那么默默站了一会儿。感觉到她的紧张消失后,他说:“玛丽……” “怎么了?” “我必须——玛丽,我想我爱上你了。” 有那么几秒钟,他感觉到了一种光辉灿烂的骄傲,宛如一个高空跳伞者跳离某个坚实的平面,勇敢地投入了无限的空间里。 接着,她抽身离开了他的臂弯。 “加文,我——” “对不起,”他立刻注意到她反感的表情,“我只是想让你从我嘴里听到这句话。我告诉了凯我想分手的理由,所以我害怕你会从别人嘴里听到。关于我对你的感情,我不会向别人透露一个字,几个月之内。不,几年都不会。”他又补充道,希望能追回她的微笑和她认为他很好的心情。 然而玛丽摇着头,胳膊抱住自己单薄的身体。 “加文,我没有,从来没有——” “忘了我说的话,”他慌乱地说,“全忘了吧。” “我还以为你会理解。”她说。 他突然明白,他早该想到现在她还包裹在哀痛打造的隐形盔甲中,希望借此得到保护。 “我理解,”他言不由衷地说,“我本不该告诉你的,只是——” “巴里一直说你喜欢我。”玛丽说。 “我没有。”他抓狂地说。 “加文,我认为你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她呼吸急促地说,“但我不——我是说,即使——” “不,”他大声说,试图盖过她的声音,“我明白。我要走了。” “加文,你没有必要……” 但他此刻几乎有点恨她了,因为他听出了她尚未说出口的话:即使我没有在为我的丈夫伤心,我也不想要你。 他的来访如此仓促,以至于当玛丽微微颤抖着倒掉他的咖啡时,杯子还是热的。 第十一节 11 霍华德告诉雪莉,他身体不舒服,最好还是在床上躺着休息,铜壶咖啡馆离开他一下午应该没有问题。 “我会给小莫打电话。”他说。 “不,我给她打。”雪莉尖声道。 关上卧室门时,雪莉想,他对那个女人是动了真情的。 他曾经说,“别傻了,雪莉”,或是,“都是胡扯,毫无意义的胡扯”,而她也没有追问。多年来对粗鄙话题的刻意回避(当二十三岁的帕特里夏对她说“妈,我是同性恋”时,她真的完全吓呆了)似乎让她体内的某个地方再也无法张口了。 门铃响了。莱克西站在门口说:“爸爸让我过来。他和妈妈有事要处理。爷爷呢?” “还在床上躺着,”雪莉说,“他昨晚太累了。” “昨晚的派对真棒,对不对?”莱克西问。 “是啊,很棒。”雪莉附和着,心里却似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过了一会儿,孙女的喋喋不休让雪莉受不了了。 “我们到咖啡馆吃午餐吧。”她建议。“霍华德,”她接着对紧闭房门的卧室喊道,“我带莱克西去铜壶咖啡馆吃午餐了。” 他的回答听上去忧心忡忡,这让雪莉很高兴。她才不会害怕莫琳。她要直视莫琳的眼睛…… 然而,走在路上,雪莉又突然想到,霍华德可以趁她出门的时候给莫琳打电话。她太蠢了,竟以为自己打电话告诉莫琳说霍华德生病了,就能阻止他们俩联系彼此……她忘了…… 她过去熟悉而喜爱的那些街道都变了,变得陌生。她曾经定期盘点自己向这个可爱的小世界展示的身份:妻子和母亲,医院志愿者,教区议会秘书,第一女公民。帕格镇就像一面镜子,带着礼貌的敬意,反映出她的尊严和她的价值。然而鬼魂却揭露了一个秘密,仿佛拿着一枚橡皮图章,在她一尘不染的人生表面留下污痕:“她的丈夫跟自己的生意伙伴通奸,她却被蒙在鼓里……” 以后,每当她的名字被提起时,所有的人都会这么说,关于她,人们记住的将只有这一点。 她推开咖啡馆的门,铃铛响了,莱克西叫道:“哦,花生·普莱斯在那边。” “霍华德还好吗?”莫琳的乌鸦嗓问道。 “他只是累了。”雪莉说完,稳稳地走到一张桌前坐了下来。她的心跳得那么快,她觉得自己怕是要发心脏病了。 “告诉他两个女孩儿都没来,”莫琳还在她们的桌边晃悠,同时生气地抱怨,“而且她们俩甚至都没打电话来说一声。还好店里现在不忙。” 莱克西到柜台前跟安德鲁聊天去了,他今天担当侍应生的工作。雪莉独自坐在桌边,意识到了自己反常的孤独。她想起在巴里葬礼上脊背挺直、面容憔悴的玛丽·菲尔布拉泽,寡妇这个身份如同女王的裙裾般披挂在她身上。她得到了那么多的同情和尊敬。失去丈夫这件事让玛丽可以静静地接受人们的敬意,而她,雪莉,却被拴在丈夫不忠的耻辱柱上,浑身污垢,沦为人们嘲弄的对象…… (很久以前,在亚维尔,男人们会因为母亲不良的声誉而对她开一些下流的玩笑,即使她比谁都要纯洁。) “爷爷身体不舒服。”莱克西对安德鲁说,“那些蛋糕里有什么?” 他在柜台后弯下腰去,藏住自己涨红的脸。 我吻了你妈妈。 安德鲁差点翘班。他害怕会被霍华德当场开除,因为他吻了他的儿媳妇,更害怕迈尔斯·莫里森会冲进来质问他。与此同时,他也没有那么天真:他无情地想,萨曼莎已经四十多了,在那个“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香艳场面中绝对是充当坏人的角色。他为自己辩护的说辞很简单。“她喝醉了,抓住了我。” 他的难堪中也掺杂了些许骄傲。他急于想见到盖亚,告诉她有个成年女人向他投怀送抱。他希望他们可以大笑一场,就跟当时取笑莫琳一样,但笑归笑,她说不定会暗自佩服。而且,谈笑间,他说不定可以弄清楚她到底跟肥仔怎么样了,她究竟让肥仔进行到了哪一步。他已经做好准备要原谅她,毕竟她也喝醉了。可她一直都没有出现。 他转身去给莱克西拿餐巾,差点迎面撞上老板的妻子,后者正站在柜台后面,手里拿着他的肾上腺素。 “霍华德让我来找个东西。”雪莉对他说。“针管不该放在这里,我把它拿到后面去。” 第十二节 12 吃了半根巧克力棒之后,罗比觉得口好渴。克里斯塔尔没有给他买饮料。他爬下长凳,蹲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草地上。他能看见克里斯塔尔的身影在那边的灌木丛里,和那个陌生人在一起。过了一小会,他开始摇摇晃晃地下了河岸,向他们走去。 “我渴了。”他可怜巴巴地说。 “罗比,别过来!”克里斯塔尔尖叫道,“回去,坐在凳子上!” “想喝水!” “操——回去在凳子上等着,我马上给你弄水喝!走开,罗比!” 被姐姐呵斥了的罗比哭着沿滑溜溜的河岸爬了上去,回到长凳边。他已经习惯了要求得不到满足,也习惯了不服从,因为大人们总是莫名地发怒、随意地定规矩,所以他也学会了随时随地抓住机会找点小乐子。 他生着克里斯塔尔的气,离开河岸走了一小段。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沿着人行道正向他走过来。 (加文忘记自己把车停在哪儿了。他大步走出玛丽家,径直上了教堂街,直到发现身边是迈尔斯和萨曼莎的房子,才意识到弄错了方向。他不想再度经过菲尔布拉泽家的房子,便绕了个圈回到桥边。 他看到了那个小男孩,脸上沾满了巧克力,邋里邋遢,一副不讨人喜欢的模样。他从小孩身边走过,心里只想着自己碎成渣的幸福,于是有点想去凯那里,什么都不说,只是让她抱着自己……他凄惨落魄的时候,凯一直是对他最好的人,这也是他最初为什么被她吸引的原因。) 奔流的河水加剧了罗比的干渴。他又哭了一小会儿,同时改变了方向,朝与桥相反的地方走去,途中经过了克里斯塔尔藏身的地方。灌木丛已经开始晃动了。罗比口干舌燥地继续往前走,然后发现路左侧的树篱上有个洞。走到与洞平行的地方时,他看到树篱那边有一个操场。 罗比扭动着小身体,从洞里钻了过去,惊喜地望着眼前的一大片绿地、成排的栗树和足球门柱。他知道那些柱子是干什么的,因为戴恩表哥在公园里给他看过怎么踢球。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一片绿色。 一个女人大步流星地走过操场,低着头,胳膊抱在胸前。 (萨曼莎漫无目的地走着,只要远离教堂街就好。她问了自己许多个问题,却没有几个得到了答案。其中一个问题是,把醉酒后写那封蠢信的事告诉他是不是有点儿过了。当时她寄出那封信纯粹是为了出口怨气,现在看来实在是不够明智…… 她抬起头,眼神刚好碰上罗比的。周末的时候,孩子们经常会从洞里钻进来到操场玩儿,她自己的女儿小时候也这么干过。 她翻过大门,离开河边,朝广场走去。但无论她走多快,对自己的厌恶都如影随形,怎么都甩不掉。) 罗比从洞里钻了回去,跟在那位大步向前的女士后面,但她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剩下的半根巧克力棒在他手心融化了,他也不愿意丢掉,可他实在太渴了。也许克里斯塔尔已经完事了。他又掉过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到达河岸边的第一丛灌木时,他看见那里没有晃动,于是觉得可以过去了。 “克里斯塔尔。”他叫道。 可是,灌木丛是空的。克里斯塔尔不见了。 罗比哇地哭了起来,大声呼唤克里斯塔尔。他又沿着河岸爬了上去,眼睛狂乱地在路面上搜寻,可是哪里都没有克里斯塔尔的身影。 一个银灰色短发的女人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匆匆走过,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 (雪莉把莱克西留在了铜壶咖啡馆,她在那里似乎挺开心的。穿过广场时,雪莉一眼瞥见了萨曼莎的身影,而那位儿媳正是她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于是她掉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小男孩的哭喊声还在身后回响,但雪莉没有放慢脚步。她的拳头紧紧握住装着肾上腺素的口袋。她不能变成一个下流的玩笑。她想保持纯洁的形象,得到人们的同情,就像玛丽·菲尔布拉泽一样。她的愤怒是那么强烈、那么危险,让她无法连贯地思考。她只想行动,去惩罚,去了结。 紧靠老石桥的地方,雪莉左边的灌木丛不停地晃动着,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往下瞅了一眼,看到了不堪入目的一幕,那更让她加快了脚步。) 第十三~四节 第十三节 13 苏克文达今天在帕格镇晃悠的时间比萨曼莎还要长。帕明德告诉她必须去上班后不久,她就离开了牧师老宅,然后一直在街上游荡,并特别留心避开教堂街、霍普街和广场周围的那几个隐形禁区。 她口袋里有五十镑,是在咖啡馆打工和昨晚在派对上帮忙的报酬,还有那把刀片。她本来还想拿上自己房建协会③的存折,但它放在父亲书房的档案柜里,而维克拉姆当时正坐在书桌前。她在公共汽车站等了一会儿去亚维尔的车,但后来看到雪莉和莱克西·莫里森朝这个方向走来,忙闪出了她们的视线。 ③房建协会(buildingsociety),又称建房互助协会,人们可以存钱领取利息,也可以购房时向其贷款。 盖亚的背叛既残忍又突然。竟然跟肥仔·沃尔搅在一起……肥仔现在有了盖亚,一定会甩了克里斯塔尔。她知道,任何男生都会为了盖亚甩掉任何女孩,但她仍然无法做到从容地去工作,听自己唯一的盟友告诉她,其实肥仔人还不错。 她的手机嗡嗡响了。盖亚已经给她发了两条短信。 我昨晚醉得有多厉害? 你去上班吗? 只字不提肥仔·沃尔。只字不提她吻了苏克文达的仇家。新的信息是,你还好吧? 苏克文达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她可以朝亚维尔的方向走,到镇外再坐车,那样就不会有人看到她了。要到五点半,也就是她平常从咖啡馆回家的时候,父母才会发现她不见了。 她又热又累地往前走着,一个绝望的计划逐渐在脑中成形:如果她能找到一个收费不到五十镑的地方待着……她只想一个人待着,安安静静地使用刀片。 她走上了河边的路,奥尔河就在她身边流淌。要是过桥的话,她就能通过一条小道到达环镇的旁道。 “罗比!罗比!你在哪儿?” 是克里斯塔尔,她沿着河岸跑上跑下。肥仔·沃尔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站在旁边抽烟,看着她跑。 苏克文达急忙右转弯上了桥,生怕被他俩中的一个看见。克里斯塔尔的呼喊被奔涌的河水吞没了。 这时,苏克文达看到下方的河水中有什么东西。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苏克文达的手就已经搭上了被太阳晒热的石沿,纵身翻了上去。她喊道:“他在水里,克里斯塔尔!”然后脚朝下,跳进了河里。一台破碎的电脑显示器划破了她的腿,紧接着,她被急流卷入了水下。 14 雪莉打开卧室的门,却只看见两张空空的床。按理说,她应该看到的是一个正在睡觉的霍华德,而现在她不得不把他劝回到床上去了。 然而,无论是厨房还是卫生间都静悄悄的。雪莉担心是因为自己走了靠河的路而跟他错过了。他一定是已经穿好衣服去工作了,也可能已经坐在咖啡馆后面的房间里跟莫琳讨论她呢;或许他正计划着跟她离婚,然后娶莫琳,既然游戏已经浮出水面,也就没有必要继续伪装了。 她几乎是跑着进了起居室,想往铜壶打个电话,却发现霍华德穿着睡衣倒在地毯上。 他的脸涨得发紫,双眼凸出,唇间发出微弱的呼吸声,一只手无力地抓住胸口,上衣掀了起来。雪莉看到了那片结痂的皮肤,正是她准备把针扎进去的地方。 霍华德盯着她,无声地乞求着。 雪莉惊恐地瞪着他,然后冲出了房间。她先是把肾上腺素藏到了饼干桶里,想想不妥,又拿出来,塞到了一排烹调书的后面。 然后,她跑回起居室,抓起电话,拨了999. “帕格镇?是奥尔村舍,对不对?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 “哦,谢谢你,感谢上帝。”雪莉差点挂断电话,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不,不是奥尔村舍……” 但接线员已经挂机了,她不得不再次拨号。她慌了神,把话筒都掉到了地上。身边的地毯上,霍华德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不是奥尔村舍,”她对着电话喊道,“是帕格镇,常青湾36号——我丈夫心脏病发作……” 第十五节 15 教堂街上,迈尔斯·莫里森穿着拖鞋冲出家门,开着车全速驶下坡度很陡的人行道,赶到街角的牧师老宅。他左手用力敲着厚厚的橡木门,右手费劲地按下妻子的手机号码。 “谁啊?”帕明德开了门。 “我爸爸,”迈尔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又发心脏病了……妈妈已经叫了救护车……你过来好吗?请你过去看看!” 帕明德立刻飞奔回屋里,抓起急救包,却又停住了。 “我不能。我已经被停职了,迈尔斯。我不能去。” “你在开玩笑……求你了……救护车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 “我不能,迈尔斯。”她说。 他转身穿过打开的大门跑了出去。前方,萨曼莎正走在他们家的花园小径上。他大声叫她,声音都变了。她吃惊地转过头来,还以为他的失态是因为她。 “爸爸……又发病了……叫了救护车……该死的帕明德·贾瓦德不肯来……” “哦上帝,”萨曼莎说,“哦上帝啊。” 他们冲回车上,往家里开去,迈尔斯穿着拖鞋,萨曼莎穿着那双把她的脚磨出泡来的木屐。 “迈尔斯,听,有警报声——救护车已经来了……” 可是,当他们拐进常青湾时,却什么也没有看到,连警报声也消失了。 一英里外的草地上,苏克文达·贾瓦德正在一棵绿树下吐着河水,一个老妇用毛毯裹住她,可毛毯很快就跟她身上的衣服一样湿透了。不远处,拽着苏克文达的头发和运动衫把她从河里救上来的遛狗人俯身跪在一个瘫软的小身体前。 苏克文达认为她当时感觉到了罗比在她怀里挣扎,但那会不会只是无情的河水想要把他从她身边拉走?她水性很好,却无力对抗湍急的奥尔河。她被甩到河湾,又被扔向岸边。她勉强出声求救,然后看到了那个牵狗的男人,沿着河岸向她跑来…… “不行了,”那人已经在罗比的小身体上急救了二十分钟,“他死了。” 苏克文达痛哭起来,扑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身体剧烈地颤动着。救护车终于来了,可是已经太迟了。 在常青湾,急救人员把霍华德抬上担架时遇到了很大困难,迈尔斯和萨曼莎不得不上前帮忙。 “我们开车跟在后面,你和爸爸一起去。”迈尔斯大声对雪莉说。她看上去茫然无措,不愿意上救护车。 莫琳刚刚把她的最后一名顾客送出铜壶咖啡馆,站在门阶上,听着远处的声音。 “很多警报声啊,”她扭过头对精疲力竭地擦着桌子的安德鲁说,“一定是出事了。”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好像如此便能嗅到漂浮于温暖的午后空气中的灾难的味道。 第一节 22.23……此类团体的主要弱点是难以发起且容易解散…… ——查尔斯·阿诺德-贝克 《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 1 科林·沃尔曾经多次设想过警察来到家门前的情形。周日傍晚,他们终于来了:一男一女,不是来逮捕科林,而是来找他的儿子的。 据警察说,发生了一起致命的事故,而他的儿子是目击证人。“斯图尔特对吗?他在家吗?” “不在,”特莎说,“哦,上帝……罗比·威登……但他住在丛地啊……他为什么会在那里?” 女警客气地表达了警方对事故发生经过的判断。她的说法是“两个年轻人没有一直盯着他”。 特莎觉得自己要昏倒了。 “你不知道斯图尔特在哪里吗?”男警察问。 “不知道。”科林说。他面容憔悴,眼睛下方有浓重的黑眼圈。“有人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哪里?” “我的同事们到达时,斯图尔特似乎,呃,逃跑了。” “哦,上帝啊。”特莎再次说道。 “他不接电话。”科林冷静地对警察说;他已经拨了肥仔的手机。“我们需要出去找他。” 终其一生,科林都在排演如何面对灾难。他已经准备好了。他取下自己的外套。 “我去找汪汪问问。”特莎说着跑到电话边。 山顶小屋傲立于整个小镇之上,仿佛与世隔绝,至今未听说那场可怕的事故。厨房里,安德鲁的手机响了。 “好。”他嘴里塞满面包,话都说不清。 “安迪,我是特莎·沃尔。斯图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他说,“对不起。” 然而事实上,对于肥仔不和他在一起,他没有丝毫歉意。 “出事了,安迪。斯图在河边和克里斯塔尔·威登在一起,克里斯塔尔还带着她的弟弟,结果那个小男孩淹死了。斯图跑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你能想出他可能去的地方吗?” “想不出来。”安德鲁未经思索便答道,因为这是他和肥仔之间的默契。绝不向父母告密。 然而,她刚才告诉他的那个消息中蕴含的恐怖却像湿乎乎的雾一样从听筒中爬了出来。一切突然变得不那么清晰和确定。她准备挂电话了。 “等等,沃尔太太,”他说,“我可能会知道……河边有一个地方……” “我认为他现在不会再接近河边了。”特莎说。 几秒的时间过去,安德鲁已经越来越确信肥仔会在鸽笼子眼儿里。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地方。”他说。 “告诉我在哪里——” “说不清楚,我必须带你去。” “我十分钟后到。”她喊道。 科林已经在帕格镇的街道上徒步四处找寻了。特莎将尼桑开上转山路,看见安德鲁在街角平常等公交车的地方等她。安德鲁指挥她将车开过镇子。暮色下,路灯的光尚显微弱。 在安德鲁通常停放西蒙自行车的地方,他们停了车。特莎从车里出来,跟着安德鲁来到水边,既困惑又害怕。 “他不在这里。”她说。 “在那边。”安德鲁指着帕格山陡峭的山壁,它径直插入奔流的河水中,几乎看不到任何突出在外的山体。 “这是什么意思?”特莎吓坏了。 安德鲁最初就明白,矮墩墩的特莎是无法跟着他下去的。 “我去看看,”他说,“你在这里等着。” “可是那太危险了!”她的叫声几乎被汹涌的水声吞没。 他没有理会,而是伸出手脚去寻找那些熟悉的支点。就在他沿着狭窄的山沿一点点挪动时,两个人脑中都突然出现了同一个念头:说不定肥仔掉到,或者跳进那就在脚底怒吼的河水里去了。 特莎一直站在水边,直到再也看不到安德鲁的身影。她转过身,尽力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万一斯图尔特在这里呢,她需要冷静地跟他说话。得知噩耗后的第一次,她开始思考克里斯塔尔在哪里。警察没有说,而她对肥仔的担心让她忘了其他所有的事…… 上帝啊,求你让我找到斯图尔特,她祈祷道,让我找到斯图尔特,求你。 接着,她从羊毛衫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凯·鲍登的电话。 “我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旁边是哗哗的水声,她只能大声喊叫着将整件事告诉了凯。 “可我已经不是她的社工了。”凯说。 二十英尺外,安德鲁已经到达了鸽笼子眼儿。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他从来没有这么晚来过。他抓在洞口岩壁,跳了进去。 “肥仔?” 接着,他听到里面有某个东西活动了一下。 “肥仔?你在吗?” “有火吗,汪汪?”说话人的声音听不出是肥仔的。“我他妈的把火柴弄丢了。” 安德鲁本想立刻开口喊特莎,但她并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到鸽笼子眼儿。可以让她多等一会儿。 他递过自己的打火机。微弱的火光下,安德鲁看见他朋友的脸几乎像他的声音一样完全改变了。肥仔的眼睛鼓着,整张脸都是肿的。 火熄灭了。肥仔的香烟在黑暗中发出明亮的光。 “他死了吗?克里斯塔尔的弟弟?” 安德鲁这才意识到肥仔原来还不知道。 “是的,”他说,然后又补充道,“我认为是的。我是这么听说的。” 洞中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的、如小猪般的哭泣声穿过黑暗传了过来。 “沃尔太太,”安德鲁尽可能把头伸到洞外,直到河水淹没了肥仔的抽泣,“沃尔太太,他在这里!” 第二节 2 河边凌乱的小屋里,堆满毛毯、蒙了印花罩子的椅子和陈旧磨损的小地毯。负责询问苏克文达的女警温柔而和善。房子的主人是个老太太,她拿来了热水瓶和一杯滚烫的茶,但苏克文达却端不起茶杯,因为她浑身抖得像个开动的电钻。她已经陆续吐露了一些信息:她自己的名字、克里斯塔尔的名字和死去小男孩的名字。人们正把那小男孩的尸体抬上救护车。把苏克文达从河里救出来的那个老头耳背得厉害,他正在隔壁房间录口供,苏克文达真想让他不要再咆哮了。他的狗就拴在窗外的树下,一刻不停地叫着。 然后,警察联系了苏克文达的父母,他们很快赶到了。帕明德抱着干净的衣服冲了进来,撞倒了一张桌子,摔碎了房主老太太的一个摆件。在狭小的卫生间里,苏克文达腿上那道又深又长又脏的划伤暴露了出来,在毛绒地垫上洒下暗色的斑斑点点。维克拉姆正在门厅里,大声向每一个人致谢。帕明德一看到伤口,马上尖声呼唤丈夫,说必须带苏克文达去医院。 上车后,苏克文达又吐了一次。帕明德也在后座,坐在女儿旁边,帮她揩擦干净。去医院的一路,帕明德和维克拉姆都在不停地大声说话。父亲一直在说重复的话,比如“她需要镇静剂”和“腿上的划伤绝对需要缝针”。帕明德坐在不住抖动和干呕的苏克文达身旁,不停地说,“你也许会死的。你也许会死的。” 苏克文达仿佛还在水底,在一个她无法呼吸的地方。她想要突破这一切,让父母听到自己的声音。 “克里斯塔尔知道他死了吗?”她从不住打架的牙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帕明德不得不让她重复了好几次才听清。 “我不知道,”她终于答道,“你也许会死的,乐乐。” 到了医院后,按照医生的要求,苏克文达再次脱下衣服,但这次,母亲陪她一起进了拉着帘子的诊室。看到帕明德脸上惊恐的表情后,苏克文达意识到让母亲进来是个错误,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哦天啊,”帕明德抓住女儿的胳膊,“哦天啊,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苏克文达说不出话来,只好放任自己陷入了无法控制的哭泣和颤抖之中。维克拉姆冲着所有的人吼叫,包括帕明德,让他们不要打扰苏克文达,但同时要他妈的抓紧时间,她的伤口需要清洗,她需要缝针、镇静剂和X光…… 稍后,他们终于处理好一切,把苏克文达安置在床上。父母在她床边一侧一个,都轻轻抚摸着她的手。她又暖和又麻木,腿也不疼了。窗外的天空已经全黑了。 “霍华德·莫里森再次心脏病发作,”她听见母亲对父亲说,“迈尔斯想让我去看他。” “脸皮真厚。”维克拉姆说。 迷迷糊糊的苏克文达惊奇地发现,父母没有接着讨论霍华德·莫里森。他们只是继续抚摸她的双手,直到片刻之后她睡着了。 医院大楼的另一端,在一间放着塑料椅、屋角有个鱼缸的简陋的蓝色房间里,迈尔斯和萨曼莎正分别坐在雪莉的两侧,等待从手术室里传来的消息。迈尔斯还穿着拖鞋。 “我真不敢相信帕明德·贾瓦德竟然不肯来。”他嗓子沙哑,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了。萨曼莎站起来,绕过雪莉,抱住迈尔斯,吻了吻他略带花白的浓密的头发,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雪莉开始尖声说话,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我毫不意外她不肯来。毫不意外。真是令人发指。” 对于雪莉来说,笃定无疑的往昔生活现在只剩下攻击熟悉的目标这一个项目了。震惊几乎夺走了她的一切:她不知道还能再相信什么,甚至不知道还能希望什么。躺在手术室里的男人不再是她心中那个娶她为妻的人。要是她可以重回看到那可怕的帖子之前那个快乐而确信的地方…… 也许她应该关掉整个网站,这样就可以把留言板上的所有内容都拿掉。她害怕鬼魂会再回来,再把那可怕的事说一遍…… 她想要回家,就现在,立刻关掉网站,而且,回家之后,她就可以永远毁掉那个装有肾上腺素的注射器…… 他看到了……我就知道他看到了…… 但我不会真的下手。我不会的。我只是很不安。我永远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万一霍华德活下来,第一句话是:“她一看见我就跑出去了。她没有立刻叫救护车。她手里拿着一个大针管……” 那样我就说他的脑子坏掉了,雪莉不服气地想。 而如果他死了…… 她的旁边,萨曼莎正在拥抱迈尔斯。雪莉不喜欢看到这幅画面,她才应该是大家关注的中心,躺在楼上手术室里命悬一线的是她的丈夫。她曾经想像玛丽·菲尔布拉泽那样,成为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女主角,被人们呵护和尊敬,可一切都跟她想象的不一样了—— “雪莉?” 身穿护士服的鲁思·普莱斯急冲冲地走了进来,脸上充满同情。 “我刚听说——我必须赶过来——哦雪莉,真是太不幸了,我很遗憾。” “鲁思,亲爱的。”雪莉站起来,屈尊让鲁思拥抱了自己。“你太体贴了。太体贴了。” 雪莉想把自己这位在医院工作的朋友介绍给迈尔斯和萨曼莎,并当着他们的面接受她的同情和关怀。这对她来说,是假想中的孀居生活的提前预演…… 可是,鲁思立刻就回去工作了。雪莉只能带着那些想法郁郁地坐回塑料椅子上。 “他会没事的。”萨曼莎悄声安慰迈尔斯,他把头倚在了她的肩膀上。“他会挺过来的。就像上次一样。” 雪莉看着浑身荧光的小鱼在鱼缸里游来游去。她希望自己能够改变的是过去,因为未来一片空白。 “有人给小莫打过电话吗?”过了一会儿,迈尔斯问。他用一只手的手背擦擦眼睛,另一只手还抓着萨曼莎的腿。“妈妈,你想让我——” “不,”雪莉尖声打断儿子,“我们等……等到确认之后再说。” 楼上的手术室里,霍华德·莫里森的身体躺在手术台上,已经溢出了边界。他的胸膛大敞着,露出维克拉姆·贾瓦德严重受损的杰作。十九个人在忙着修复损害,接在霍华德身体上的机器轻柔而无情地响着,向众人证实他还活着。 远远的下方,在医院大楼的深处,罗比·威登冰冷而苍白地躺在太平间里。没有人陪他到医院来,也没有人去看那放在金属抽屉里的小身体。 第三节 3 安德鲁婉拒了特莎送他回山顶小屋的提议,因此车里只剩下了特莎和肥仔。肥仔说:“我不想回家。” “好。”特莎回答。她一边开车,一边给科林打电话。“我和他在一起……安迪找到他的。我们一会儿就回……是的……是的,我会的……” 眼泪哗哗地从肥仔脸上流下来。他的身体不再受大脑的控制,就像小时候那次,西蒙·普莱斯把他吓尿了裤子,热乎乎的尿液顺着腿直流到袜子里的感觉一样。又咸又热的眼泪从他的下巴上滑下来,掉到胸前,就像滴答落下的雨。 他不停地想着葬礼。一副小小的棺木。 他本不想在那个小男孩的附近做。 那个死去孩子的阴影会永远压在他的心上吗? “出事的时候你跑开了。”特莎对他的眼泪似乎视而不见,冷酷地说道。 她曾经祈祷能找到活着的他,但她心里最强烈的感情却是厌恶。肥仔的眼泪没有能使她心软,因为她已经习惯男人们的眼泪了。她隐约还为他没有跳进河里而感到耻辱。 “克里斯塔尔告诉警察,当时你和她在灌木丛里。你们就这么让那孩子一个人待着,是不是?” 肥仔无言以对。他无法相信她的残忍。她难道不明白在他心里咆哮着的凄凉、恐惧和绝望吗? “好吧,那我希望你已经让她怀孕了,”特莎说,“至少可以给她一点活下去的寄托。” 每次拐过一个路口,肥仔都以为她要带他回家了。他本来最害怕鸽笼子,可现在他不知道父母二人间该选哪一个。他想逃出车子,可她把所有的车门都锁上了。 特莎突然毫无预警地转向,踩了刹车。肥仔抓住座椅的两侧,发现他们停在了亚维尔旁道的紧急停车带上。肥仔把哭肿的脸转向她,害怕她命令自己下车。 “你的生母。”特莎开口说道。她从来没这样看过他,没有同情,也没有关怀。“生你的时候才十四岁。根据听到的一些情况,我们感觉她应该是出身于中产家庭,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她怎么也不肯透露你的父亲是谁。没有人知道她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保护同样尚未成年的男友,还是出于更糟的原因。我们被告知这些事,是怕你万一有什么精神或生理缺陷。万一,”她清楚地说,就像一位老师在强调考试肯定会遇到的要点,“你是乱伦的结果。” 他缩起身子,想离她远些。他宁肯自己被当场击毙。 “我是那么想领养你,”她说,“非常非常渴望。但是你爸爸病得很厉害。他对我说:‘我做不到。我怕我会伤害一个婴儿。必须等我好些了才行,我不能既对抗我的病又同时应付一个新生儿。’ “可我的心情是那么急切,打定了主意要你。”特莎说,“所以我说服他撒谎,告诉社工们他没有问题,让他装出快乐和正常的样子。我们终于把你带回了家。你是早产儿,个头很小。把你接回家的第五天,爸爸偷偷从床上溜下去,到了车库,把橡胶管接在车后的排气口上试图自杀,因为他确信自己想勒死你。他差点就送了命。 “所以,你和爸爸从一开始就关系紧张,你应该怪我。”特莎说,“或许从那之后的一切你都应该怪我。但是我想告诉你,斯图尔特。你的父亲一生都在面对自己从未做过的错事。我也不指望你能理解他的勇气。可是,”她的声音终于失控了,他又从中听到了自己熟悉的母亲,“他爱你,斯图尔特。” 她不由自主地撒了这个谎。直到今晚,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这句话确实是谎言,还有她人生中所谓为了大家好而做的事,不过都是出于她盲目的自私,所招致的无非是混乱和困境。可是,谁又能忍心知道哪颗星已经死去,她眨着眼睛望着夜空想,有任何人忍心知道事实上所有的星星都已经死去了吗? 她转动钥匙,重新打火,车再次驶上了旁道。 “我不想到丛地去。”肥仔恐惧地说。 “我们不是到丛地去。”她说,“我要带你回家。” 第四节 4 警察终于找到了克里斯塔尔。她一直无助地在帕格镇外围的河岸上发狂奔跑,嗓子都喊破了,仍然在呼唤着罗比。靠近她的女警叫着她的名字,试图温和地把噩耗告诉她,但她仍然不管不顾地扑打着,最后女警不得不近乎扭送般把她塞进了车里。克里斯塔尔根本没有注意到肥仔消失在了树丛里,对于她来说,他再也不存在了。 警察开车把克里斯塔尔送回了家,但他们敲门时,特莉却拒绝开门。她已经从楼上的窗户看到了警车,立刻断定克里斯塔尔做了那件难以置信又不可原谅的事:向猪猡警察报告了奥伯藏在旅行袋里的大麻。她把那两个沉重的袋子拖到了楼上。警察还在不停地敲门,直到她认为再也躲不过时,才过去开了门。 “你们想干吗?”她把门拉开了一英寸,透过门缝喊道。 女警三次要求进屋,都被特莉拒绝了,仍然坚持问警察此行的目的。已经有几个邻居站在窗边窥探了。甚至在女警说“是关于你的儿子罗比”时,特莉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他很好。他没有任何问题。克里斯塔尔和他在一起。” 克里斯塔尔不愿待在车里,正沿着花园小径往家走。特莉的视线投向克里斯塔尔身边罗比本该待的位置——罗比害怕陌生人,必定死死黏在克里斯塔尔身上——却一无所获。 特莉像复仇女神般冲出家门,两只手如鸟爪般伸在前面,想去抓女儿的脸。女警不得不拦腰抱住她,把她从克里斯塔尔身边拽开。 “你这个小婊子,你这个小婊子,你把罗比怎么了?” 克里斯塔尔避开扭在一起的两个女人,冲进房子,重重关上了前门。 “该死。”同行的男警察低声咒骂了一句。 几英里之外的霍普街上,凯和盖亚·鲍登正在黑暗的门厅里面面相觑。她们俩都不够高,又没有梯子,无法给坏了几天的灯换灯泡。她们吵了一天,几乎要和解,却又接着吵。最终,眼看共识就在眼前,凯同意自己也讨厌帕格镇,来这儿就是错误,她应该试着把她俩重新弄回伦敦,这时凯的手机响了。 “克里斯塔尔·威登的弟弟淹死了。”凯挂断特莎的电话,小声说道。 “啊。”盖亚知道自己应该表达同情,却又害怕在得到母亲坚定的承诺之前把话题从伦敦扯开。矛盾之下,她紧张地加了一句:“太糟了。” “事故发生在帕格镇这边,”凯说,“在路边。克里斯塔尔当时跟特莎·沃尔的儿子在一起。” 盖亚对于让肥仔·沃尔吻她一事羞愧不已。那感觉很糟糕,他嘴里全是啤酒和香烟的味道,而且他还对她上下其手。她比肥仔·沃尔好得多,她知道这一点。如果亲吻的对象是安迪·普莱斯,她的感觉会好一些。一整天了,苏克文达都没有回她的任何电话。 “她肯定完全垮了。”凯两眼失神地说。 “可是你对此无能为力,”盖亚说,“对不对?” “我……”凯说。 “别再说了!”盖亚叫道,“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你不再是她的社工了!能不能,”她像小时候那样跺着脚冲母亲喊道,“想想我?” 福利街的警官们已经给负责的社工打了电话。特莉扭动着身体,尖叫着试图扑打前门。屋内传来拖动家具的声音,显然是克里斯塔尔把什么东西抵在了门后。邻居们都站到了门阶上,看着特莉在自家门前崩溃。从特莉断断续续的哭喊和警察的态度中,围观的人们已经大致猜出了原委。 “那男孩死了。”人们告诉彼此。没有一个人上前安慰或劝解,因为特莉·威登没有朋友。 “跟我一起去。”凯哀求叛逆的女儿,“我要到威登家去,看看有什么我能做的。我跟克里斯塔尔处得还好。没有什么人帮她了。” “我敢说出事的时候她正和肥仔·沃尔搞在一起!”盖亚喊道,但这是她最终的抗议。几分钟后,她钻进凯那辆老沃克斯豪尔。不管怎样,系安全带时,她仍然高兴凯让她一起去了。 然而,等凯母女二人到达旁道时,克里斯塔尔已经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烘衣橱里藏着的一袋海洛因,是奥伯为特莎·沃尔的手表支付的两袋中的第二袋。她拿起海洛因,连带特莉的工具,跑到了卫生间,家里唯一门上带锁的房间。 谢莉尔阿姨一定也来了,因为隔着两道门,在特莉的尖叫之外,克里斯塔尔仍然听到了她独特的哑嗓子。 “臭丫头,把门打开!让你妈进去!” 然后是警察的喊声,让那两个女人安静下来。 克里斯塔尔从来没有吸过毒,但她见过很多次。她知道“长艇”,也知道怎么搭“火山”,怎么加热勺子,以及用一个小棉花球蘸取融化的海洛因并在将其吸入针管时充当过滤器。她还知道,要把针尖贴在皮肤上尽量放平。她知道这些,是因为她已经多次听说,首次吸毒的人无法承受成瘾后的剂量。那很好,因为她并不想承受。 罗比死了,都是她的错。在试图救他的努力中,她害死了他。手指活动着以达到目的的同时,不同的画面电光火石般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菲尔布拉泽先生身穿运动服,在运河岸边,和水中的划艇队一起向前。凯斯奶奶的脸,充满了强烈的痛苦和爱意。还有罗比,站在养父母的家门前等她;他干净得不同寻常,随着她一步步走近,他高兴得蹦上蹦下…… 她听见警察冲着投邮件的小口对她喊,让她不要做傻事,还有女警试图让特莉和谢莉尔安静下来。 针尖毫无阻力地滑进了克里斯塔尔的血管。她用力地推了下去,满怀希望,无悔无憾。 等凯和盖亚到达时,警察已经决定破门而入。然而,克里斯塔尔·威登已经实现了她此生唯一的梦想:她跟弟弟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 第一节 13.5旨在救济穷人的礼物……具有慈善性质,即使它恰好也顺便惠及了富人…… ——查尔斯·阿诺德-贝克 《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 救护车的警报声呼啸着穿过死气沉沉的帕格镇已是近三周前的事了。四月一个晴朗的上午,雪莉·莫里森独自站在她的卧室里,斜着眼睛打量穿衣镜中的自己。去西南综合医院已经成了每日惯例。出发之前,她最后一次整理仪容。她的腰带比两周前松了一扣,银色的短发需要修剪,对着射入屋内的强光摆出的一脸苦相完全就是她目前心情的写照。 过去的一年中,雪莉一直在病房中走动,推着图书室的小推车,给病人送去写字板和鲜花。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变成那些坐在床边、形容憔悴的妇人,生活被拖离轨道,丈夫落魄而虚弱。霍华德不像七年之前那样迅速复原。他还连在嘟嘟作响的机器上,离群而脆弱,脸色可怕,凡事都要依赖别人。有时,她会假装需要上厕所来逃避他哀怨的眼神。 迈尔斯陪她来医院时,她会让儿子全权负责跟霍华德说话,而他也会欣然承担,絮絮叨叨地向父亲报告帕格镇的各色新闻。有高大的迈尔斯陪她走在阴冷的过道里,她会感觉好得多——既得到更多保护,也更受重视。迈尔斯会亲切地跟护士们交谈,上下车时伸手搀扶她,让她重新感觉自己是个珍贵的人儿,值得被关怀被呵护。可是迈尔斯无法每天到医院来,更让雪莉极为愤慨的是,他会时不时授权萨曼莎来陪她。对她来说,儿子和儿媳的陪伴根本不是一回事,虽然萨曼莎是为数不多能让霍华德青紫而空洞的脸上露出微笑的人之一。 似乎也没有人意识到家里有多么冷清。当医生通知家属说霍华德的复原可能需要几个月时,雪莉本来希望迈尔斯会让她住到他们教堂街上大房子的客房里,或是能时不时地在老房子里住住。然而没有:她被独自留下,孤单单的,除了帕特和梅莉过来探视的那难挨的三天之外。 在无法入睡的寂静长夜里,她会不自觉地一遍遍对自己说:我不会真的下手的。我从来就没打算真的下手。我只是不安。我不会真的那么做的。 她把安德鲁的肾上腺素埋在了花园里鸟食台下松软的土里,像具小小的尸体。可她并不喜欢知道它就在那里的感觉。她打算在垃圾车到来的前一天晚上再把它挖出来,偷偷扔进邻居的垃圾桶。 霍华德没有向她或是任何人提起针筒的事,也没有问她当时为什么见了他就跑。 雪莉从对某些人无休止的指责中得到了安慰。在她看来,那些人直接导致了灾难降临到她的家庭。铁石心肠、拒绝为霍华德诊病的帕明德·贾瓦德自然首当其冲。接下来是那两个年轻人,正是由于他们毫无责任毫无廉耻的行为,才分散了急救力量,否则救护车就能早点到达。 第二条指控或许有点站不住脚,但贬低斯图尔特·沃尔和克里斯塔尔·威登已成为令人心情愉快的新风尚,而且雪莉在跟她交往密切的人中找到了许多热心听众。况且,已有风声传出,沃尔家的男孩正是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他已经向父母承认过了,之后他们给受害者一一打了电话致歉。鬼魂的真实身份迅速在更广的范围内扩散,再加上他对一个三岁孩子的溺水身亡负有共同责任,两者合一,使得对斯图尔特·沃尔的谴责既是乐趣,也是责任。 雪莉的抨击比谁都要猛烈。她每一句残暴的痛斥都是对鬼魂曾经怀抱的亲近和憧憬之情的弃绝,也是对那最后一个迄今无人承认看到过的可怕帖子的否认。沃尔家还没有打电话向雪莉道歉,但她时刻准备着,只要男孩向他的父母提起,或是有任何人说到,她就会给斯图尔特本就大厦将倾的名誉来上最后一击。 “哦是的,我和霍华德知道这件事。”她准备好的说辞是这样的,而且要带着冰冷与高傲。“我相信他是在震惊之下才心脏病发作的。” 她甚至真的在厨房里大声演练了这两句话。 至于斯图尔特·沃尔是否真的知道她的丈夫和莫琳之间有什么这个问题,雪莉已经不那么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了,因为霍华德现在根本无法再以那种方式让她蒙羞,或许永远都不行了,而且,也没有人说闲话。在那些不可避免要与霍华德独处的时刻,她僵持的静默还涂抹着几分双方均感觉得到的幽怨之色,但起码她已能够以三周之前决计无法想象的平静来面对他长得出人意料、必须住院的康复期了。 门铃响了,雪莉急忙跑去开门。莫琳站在门口,愚蠢的高跟鞋让她有些跛脚,亮蓝色的裙子看上去花枝招展的。 “嗨,亲爱的,快进来,”雪莉说,“我去拿包。” 哪怕是跟莫琳同去医院也好过独自前往。虽然霍华德不说话,莫琳也丝毫不受影响,依然乌鸦般聒噪个不停。每当这种时候,雪莉就会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露出她波斯猫般矜持高雅的微笑,放松心思。不管怎样,雪莉暂时接管了霍华德的生意,她已经找到了足够多的途径来化解心中的怨气,比如反驳莫琳的每一个决定,那就像是把巴掌狠狠地扇在那女人的脸上。 “你知道路那头发生了什么吗?”莫琳问,“在圣弥格尔?威登家两个孩子的葬礼。” “在这里?”雪莉震惊得无以复加。 “据说大家募捐了。”莫琳一肚子的闲言碎语、小道消息,都是雪莉因为无休无止地跑医院而错过的。“别问我是谁。反正,我不认为那家人会想在河边举行葬礼,你说呢?” (那个满口脏话的邋遢孩子,本来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除了他的妈妈和姐姐,也没有任何人喜欢他。死亡使他在帕格镇人的集体意识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被所有的人描述成一个溺水的宝贝儿,一个小天使,纯洁和温柔得让任何人都会带着爱意和怜悯拥抱他,如果他们救起了他的话。 然而,针筒和火苗丝毫没有扭转克里斯塔尔的声誉,相反,它们把她永远地钉在了老帕格镇的耻辱柱上,一个毫无灵魂的人,为了寻刺激——这是老人们习惯说的话——而罔顾一个无辜孩子的性命。) 雪莉穿上外套。 “你知道吗,我那天竟然看到他们了。”她说着略微红了脸,“那小男孩站在一丛灌木前哭,克里斯塔尔·威登和斯图尔特·沃尔在另一丛——” “你真的看到了?他们真的……”莫琳急切地问。 “哦是的,”雪莉说,“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看到小男孩时,他就在河边。再走两步就要掉下去了。” 莫琳表情中的某些意味刺痛了她。 “我当时正在赶时间。”雪莉粗暴地说,“霍华德说他不舒服,我十分担心。我根本不想出门的,但迈尔斯和萨曼莎把莱克西送过来了——恕我直言,我猜他们俩吵架了——然后莱克西想去咖啡馆——我的心思完全放在家里的事上,满脑子都是,我必须回到霍华德身边去……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雪莉的脸涨得比任何时候都红。紧接着,她又回到了自己最爱的话题。“最可怕的是,要是克里斯塔尔·威登不是只顾自己在草丛里找乐子,而让那孩子到处乱跑的话,救护车就能到得早很多。因为,你知道,同时出了两件事……造成混乱——” “是的。”莫琳赶紧打断她,因为接下来的台词她早就听过了。她们出了门,朝雪莉的车走去。“要知道,我真的无法想象他们要在帕格镇举行葬礼……” 她想向雪莉建议,去医院的路上往教堂兜一下——她想看看威登一家人凑到一块儿出现是什么样子,或许还能瞟到一眼那个吸毒堕落的当妈的——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我看来,倒是有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儿,雪莉。”车开上旁道时,她说,“丛地差不多就算划走了。霍华德一定很欣慰。哪怕他短期内无法出席议会,他也把这件事做成了。” 安德鲁·普莱斯飞快地蹬着车,冲下山顶小屋。太阳暖暖地晒在他的背上,风吹起了他的头发。一周前的乌青眼圈已经变成了黄绿色,看起来甚至比他之前眼都睁不开地出现在学校里的样子更糟,虽说比那时的惨状还狼狈几乎是不可能的。老师问起来的时候,安德鲁就说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弄伤的。 现在是复活节假期。昨天晚上,盖亚给安德鲁发短信,问他第二天去不去参加克里斯塔尔的葬礼,他立刻就回复说“去”。经过再三斟酌之后,他穿上了最干净的一条牛仔裤和一件深灰色的衬衫,因为他没有西装。 他不是十分清楚盖亚为何要参加葬礼,除非是为了跟苏克文达·贾瓦德做伴。自从确定要跟母亲一起回伦敦之后,她似乎比以前更黏着苏克文达了。 “妈妈说她根本就不该来帕格镇。”三个人坐在报刊亭旁的矮墙上吃午餐时,盖亚高兴地告诉安德鲁和苏克文达,“她知道加文是个混蛋。” 她把自己的手机号给了安德鲁,并告诉他,等她去雷丁看望父亲时,他们可以一起出去,甚至还无意中提到,若他来伦敦,会带他去自己最喜欢的那些地方。她像复员的士兵般慷慨地广施恩泽,这些轻易做出的许诺为安德鲁自己的离别镀上了一层金。有人向父母提出要买山顶小屋后,他带着至少与伤感同等的兴奋迎接了这个消息。 拐向教堂街的急弯,通常会让他的情绪为之一振,如今却让他心情沉重。他看见人们在墓地里走动,心下琢磨稍后的葬礼会是什么样子。今天早上第一次,克里斯塔尔·威登不再是以一个抽象的符号出现在他的思绪里。 他想起了埋在记忆深处的一件往事。那是在圣托马斯小学的操场上,出于纯粹的探究心,肥仔把一颗花生藏在棉花糖里给了他……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种喉咙火烧火燎、逐渐就无法呼吸了的感觉。他记得自己想要呼喊却无法发声,膝盖无力地跪在了地上。所有的孩子都围在他身边,漠然而好奇地看着他。然后,克里斯塔尔·威登沙哑的嗓子尖叫起来。 “安迪·普莱斯过敏了!” 第二节 她迈开两条结实的小腿儿,一路跑到教师办公室。校长一把抱起安德鲁,把他送到最近的诊所,克劳福德医生紧急为他注射了肾上腺素。之前,老师告诉全班学生,安德鲁的过敏可能致命时,只有克里斯塔尔一个人听进去了,也只有她一个人认出了安德鲁发病的症状。 克里斯塔尔按理该获得一枚美德小金星,或是在校会时作为“一周明星学生”被通报表扬,可是就在第二天(安德鲁对此事的记忆就像他自己的过敏险情一样清晰),她就在莱克西·莫里森的嘴上重重打了一拳,敲掉了那姑娘的两颗牙。 他小心地把西蒙的车推进了沃尔家的车库,然后带着从未有过的不情愿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特莎·沃尔,穿着她最好的灰外套。安德鲁看到她就生气,都是因为她,他才被打乌了眼。 “进来,安迪。”特莎的表情很凝重,“我们马上就好。” 他站在门厅里等着,阳光透过门上的彩色玻璃洒了进来,宛如在地板上铺了一个调色盘。特莎走进了厨房,安德鲁瞥见肥仔在里面,穿着一套黑色西装,像只被压扁的蜘蛛般蜷缩在椅子里,一只手抱着头,似乎在抵挡打过来的拳头。 安德鲁转过身去。在安德鲁把特莎带到鸽笼子眼儿的那天之后,两个男孩没有过任何交流。肥仔两个星期没有去学校。安德鲁发了两条短信,但肥仔从来没回过。他的“脸谱”主页还停留在霍华德·莫里森生日派对那天。 一周前,毫无预兆地,特莎给普莱斯家打了电话,告诉他们肥仔已经承认以“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的名义发了那些帖子,并为由此造成的损失向他们致以最深的歉意。 “他怎么会知道我有那台电脑的?”西蒙吼叫着向安德鲁步步逼近。“肥仔·沃尔他妈的怎么会知道我在印刷厂里干私活?” 安德鲁只能安慰自己说,若是他老爸知道了真相,恐怕会无视鲁思的求情而不停手地痛揍,直到把他打昏。 安德鲁不明白肥仔为什么要假装是他发了所有的帖子。或许是他的自负在作怪,他已经决心要充当此事的幕后操纵者,扮演他们之中最坏的、破坏力最强的那个。也有可能他认为自己为他们承担了所有的责任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但不管究竟是何种原因,肥仔都制造了他自己意想不到的麻烦。等在客厅里的安德鲁想,肥仔安全地待在他的小阁楼里,有一对理智而有教养的父母,他根本就不能理解和一个像西蒙·普莱斯这样的父亲住在一起是怎么回事。 安德鲁能听见沃尔家大人们的对话,他们没有关上厨房的门。 “我们现在必须动身了,”特莎说,“他有道义上的责任要负,他一定要去。” “他受的惩罚已经够多了。”鸽笼子说。 “我不是让他以——” “你不是吗?”鸽笼子严厉地质问道,“看在上帝分上,特莎。你真的认为人们想在葬礼上看到他吗?你自己去,斯图和我待在家里。” 一分钟后,特莎从厨房走了出来,将门在身后牢牢关上。 “斯图不去了,安迪。”她说,语气中的愤怒难以掩藏。“对不起。” “没问题。”他小声说。他很高兴,因为他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以说。这样他就可以跟盖亚坐在一起了。 教堂街的稍远处,萨曼莎·莫里森站在起居室的窗前,手端一杯咖啡,看着参加葬礼的人们从她家经过,前往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看见特莎·沃尔以及那个看上去是肥仔的男孩时,她轻轻惊呼了一声。 “哦上帝,他去了。”她不自觉地说出了口,尽管身边没有人。 接着,她认出了那个男孩是安德鲁,立刻涨红了脸,从窗边躲开了。 萨曼莎本来是要在家里工作的。她的手提电脑开着,放在身后的沙发上,但早上起床后,她穿上了一条黑色的旧裙子,有些犹豫到底去不去参加克里斯塔尔和罗比·威登的葬礼。她知道自己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来做决定了。 她从没说过克里斯塔尔·威登一句好话,所以若去参加葬礼肯定是伪善的。想去,难道仅仅是因为她被《亚维尔公报》上关于克里斯塔尔死亡的报道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或是因为在莱克西从圣托马斯小学带回来的每一张班级合影上,克里斯塔尔胖乎乎的小脸都在笑着? 萨曼莎放下咖啡,奔到电话旁,给迈尔斯的办公室打了电话。 “嗨,宝贝儿。”他说。 (医院里,当他在病床前放松地哭出声时,她曾紧紧地拥抱住他。霍华德躺在床上,身上连着监控仪器,却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嗨,”她说,“你怎么样?” “还不错。上午很忙。真高兴你打电话过来,”他说,“你还好吗?” (昨晚他们做爱了,而她没有假装他是别人。) “葬礼要开始了,”萨曼莎说,“人们走过……” 她把想说的话压抑了三个星期,因为霍华德住院了,而且她也没提醒霍华德他们之间那场可怕的争吵。可是现在,她再也憋不住了。 “……迈尔斯,我看见那男孩了。罗比·威登。我看见他了,迈尔斯。”她声音慌乱,带着哀求的意味。“那天上午我从圣托马斯的操场穿过时,他就在那里。” “在操场?” “他一定是在到处乱晃,因为他们在——他是一个人。”她说着,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脏兮兮的邋遢孩子。过后她一直在问自己,若那孩子看上去干净些,她会不会表现出更多的关心;是否,在潜意识的某个层面,她把他身上明显的疏于照料误读为世故、泼辣和韧性。“我以为他是去那里玩的,但他身边没有大人。他只有三岁半,迈尔斯。我为什么不问问他是跟谁来的呢?” “喂喂。”迈尔斯的口气是“别瞎说”,她立刻感到了释然,因为他接过了她心上的重担。泪水一下子涌上了她的眼眶。“不能怪你。你不可能预见到以后的事。你当然很可能认为他的妈妈就在别处,只是看不到而已。” (这么说他不讨厌她,也不认为她是个坏女人。这些天来,面对丈夫的宽容,萨曼莎感到十分惭愧。) “我不知道。”她虚弱地说,“迈尔斯,如果我跟他说几句话……” “你看见他时,他根本不在河边。” 但他在马路边,萨曼莎想。 过去的三周里,一种投身于比自身更宏大之事的渴望在萨曼莎心中生长起来。一天又一天,她等待着这种渴望消散(人们就是这样皈依宗教的,她自嘲地想,试图以此让自己解脱),然而,唯一的变化却只是渴望越来越强烈。 “迈尔斯,”她说,“你知道,议会……你爸爸病着——帕明德·贾瓦德也退出了——你们需要再指定两个人,对不对?”听了这么多年,她已经熟知了所有术语。“我是说,经过这么多事之后,你们不会想再来一次选举吧?” “哦见鬼,当然不。” 第三节 “科林·沃尔可以占一席,”她急急忙忙地说,“我在想,我有时间——所有的生意都放在网上了——我可以承担另一个。” “你?”迈尔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想参与社区的事。”萨曼莎说。 克里斯塔尔,死于十六岁,把自己关在福利街上那栋污秽的小房子里……萨曼莎有两个星期滴酒未进了。她觉得自己或许会想听听关于贝尔堂戒毒所的辩论。 霍普街10号,电话铃正在不停地响着。凯和盖亚要去参加葬礼,眼看就要来不及了。盖亚拿起听筒问是谁打电话来时,她漂亮的脸一下子板了起来,看上去成熟了许多。 “是加文。”她告诉母亲。 “我没有给他打电话!”凯接过话筒,像个紧张的女学生般对女儿解释道。 “嗨,”加文说,“你好吗?” “我要去参加葬礼。”凯的眼睛一直盯着女儿,“威登家两个孩子的葬礼。所以,我一点也不好。” “哦,”加文说,“耶稣,哦,是的。对不起,我没有意识到。” 他在《亚维尔公报》的标题上瞥见了那个有些眼熟的姓,出于某种含混的好奇,便买了一份报纸。看完之后,他突然想到,或许自己曾经走到了那两个少年和小男孩的附近,但一点也想不起来见过罗比·威登。 加文过去的几周里感觉一直很古怪。不知为何,他特别想念巴里。他完全不能理解自己:难道他不该为玛丽拒绝他而沮丧吗?为何他想要的却只是跟那个他想娶的女人死去的丈夫一起喝杯啤酒呢…… (他从玛丽的家中离开时,大声自言自语道:“这就是你试图偷走自己最好朋友的妻子的下场。”却没留意他不知不觉说出了声。) “听着,”他说,“我在想,你愿不愿意稍后一起喝上一杯?” 凯差点笑出声来。 “她拒绝你了,是不是?” 说完,凯把听筒交给盖亚,让她挂上。母女二人冲出家门,小跑着冲到街尾,穿过广场。她们十步就跑过了黑典酒馆,盖亚挽起了母亲的手。 她们到达时,灵车正好出现在路口,于是她们匆匆走进墓地。抬棺人从车里鱼贯而出,站在人行道上。 (“别站在窗边。”科林·沃尔命令儿子。 然而肥仔接下去的人生都要背负着自己的懦弱走下去,因此他执拗地向前一步,试图证明他起码可以承受这个…… 两副棺材从窗户漆黑的大车中滑出来:一副是亮粉色的,看得肥仔忘了呼吸;第二副很小,是耀眼的白色…… 科林冲过来挡在肥仔身前,想要保护他,虽然来晚了一步,但他还是拉上了窗帘。就是在这个昏暗而熟悉的房间里,肥仔向父母坦承了是他把父亲的疾病公之于众的。他把能想到的错处全招认了,希望父母最后能断定他是疯子,是变态。他往自己身上堆了那么多指控和责难,恨不得让父母打他、拿刀捅他,无论他们做什么,他都是罪有应得。然而,在这个昏暗而熟悉的房间里,科林只是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儿子背上,带他离开,朝洒满阳光的厨房走去。) 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外,抬棺人正在做准备。即刻,那两副棺材就会被抬上通往教堂内部的小径。戴恩·塔利也是抬棺人之一。他穿着一件厚厚的黑大衣,戴着一只耳环,脖子上露出一个自己涂色的蛛网文身。 贾瓦德一家和鲍登母女在紫杉树的树荫下等着。安德鲁·普莱斯在他们附近徘徊,特莎·沃尔站在稍远处,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其他参加葬礼的人都围在教堂的门边。有些人形容憔悴却神情桀骜,另一些人看上去垂头丧气且逆来顺受;少数人身着廉价的黑色套装,大多数仍然穿着牛仔裤和运动装。有个女孩甚至穿着剪短的T恤,肚子上的脐环伴着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抬棺人走上小径,两副棺材在明亮的阳光中十分耀眼。 是苏克文达为克里斯塔尔挑了那副亮粉色的棺木,因为她确信克里斯塔尔会喜欢那个颜色。也是苏克文达几乎一力承担了所有的工作,包括组织、挑选和说服。帕明德一直不住地偷偷打量女儿,并找出各种借口去接触她:为她拨开眼角的头发,或是为她整好领子什么的。 如同河水的洗礼与帕格镇人的愧疚让罗比成为纯洁的化身一般,甘冒生命危险去救他的苏克文达·贾瓦德也被推举为英雄。《亚维尔公报》报道了她的事迹,莫琳·洛伊大声宣布她认为苏克文达应该获得警方的特殊勋章,女校长在校会上也专门发表讲话,对她进行了表彰。苏克文达知道,她的光彩今生首次盖过了姐姐和弟弟。 然而,对于这一切,她都万分厌恶。每到晚上,她都会再次感觉臂弯中那死去男孩的重量,拖拽着她朝水底沉去;她会记起当时她想要放手,保住自己的命,并问自己还能抵抗这种诱惑多久。不管她是活动还是静止,腿上那道很深的疤痕都是又疼又痒。克里斯塔尔·威登的死讯对她造成的影响令人忧心,父母甚至为她安排了一位心理咨询师。不过,自从被人从河里拽出来之后,她一次也没有自残过,几乎溺毙的经历似乎使她摆脱了那种需要。 她回去上学的第一天,肥仔·沃尔仍然没有来学校,走到哪里她都有同学们敬佩的目光尾随。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苏克文达听说特莉·威登没有钱埋葬她的孩子们,克里斯塔尔和罗比将不会有石头墓碑,只有最便宜的棺材。 “听到这个真是让人难过,乐乐。”当晚,全家人坐在照片墙下吃晚饭时,她的母亲说。她的语气像当时那位女警一样温柔,跟女儿说话时,帕明德再也不会凶巴巴了。 “我想试试让人们捐钱。”苏克文达说。 帕明德和维克拉姆在餐桌两头交换了一下眼神。对于让帕格镇的人们为了这么个理由捐钱,两个人都是本能地反对,但是他们都没有立刻说出来。看了苏克文达胳膊上的伤后,他们都有些不敢刺激她,那位尚未出现的心理咨询师更是像一块阴影般横亘在他们与女儿的每次互动上,让他们三思而后行。 “还有,”苏克文达继续说,狂热的劲头竟有些像帕明德,“我认为葬礼应该在这里举行,在圣弥格尔。跟菲尔布拉泽先生的一样。我们在圣托马斯上学时,克里斯塔尔就是在这里参加教堂活动的。我敢说她这辈子没进过其他教堂。” 神之光平等地照耀每个灵魂,帕明德想,然后突然表态,让维克拉姆深感意外。“是的,好,我们来看看能做些什么。” 葬礼开销的大部分是由贾瓦德家和沃尔家出的,但凯·鲍登、萨曼莎·莫里森和划艇队两个女孩的母亲也捐了钱。接下来,苏克文达坚持要亲自到丛地去,向特莉解释他们做了什么和这样做的原因,告诉她有关划艇队的一切,以及克里斯塔尔和罗比为什么应该在圣弥格尔举行葬礼。 帕明德对于苏克文达独自前往丛地十分担心,更别提是去威登家那栋肮脏的房子了,但苏克文达却深信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威登家和塔利家都知道她曾跳到河里救罗比。戴恩·塔利已经停止了在英语课上对她的骚扰,并阻止他的朋友们再欺负她。 无论苏克文达说什么,特莉都没有意见。她骨瘦如柴,浑身污秽,完全被动,对任何问题都是蹦出一个字作为答复。看着她斑痕遍布的胳膊和快掉光了的牙,苏克文达感到害怕,她觉得自己仿佛在跟一具尸体说话。 教堂里面,参加葬礼的人们整齐地分开:丛地的人坐在左手边的长椅上,帕格镇人坐在右边。沙恩和谢莉尔·塔利一人一边搀扶着特莉来到前排。特莉穿着一件大了两码的外套,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两副棺材并排放在教堂前部的停尸架上。克里斯塔尔的棺材上面放着一把黄色菊花扎成的船桨,罗比的上面放着一只白菊扎成的泰迪熊。 凯·鲍登想起了罗比的卧室和里面几个沾满污垢的塑料玩具,手指颤抖了起来。这时,牧师宣布葬礼开始。很自然,出事后,会有针对社工的问责,因为本地报纸正在为此疾声呼吁,并撰文发于头版,暗示死去的小男孩被扔给两个瘾君子照顾,若是失职的社工能够及时将他转移到安全的环境中,他的死亡是完全可以避免的。玛蒂再次因为压力请了病假,凯对于威登一家的处理受到了调查。凯不知道调查结果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她在伦敦再找一份工作,况且现在各地方政府本来就在削减社工的人数。如果她们不得不继续留在帕格镇,盖亚会有何反应呢……她还没敢跟女儿讨论这个可能性。 安德鲁瞥了盖亚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微笑。在山顶小屋里,鲁思已经在为搬家整理东西了。安德鲁知道,他那千年不变的乐观妈妈希望通过牺牲现在的房子和山顶的美景,一家人可以获得重生。她嫁的是她心目中的西蒙,刨掉了他的臭脾气和他的不诚实,她希望能够把那些问题都抛在后面,就像搬家时遗漏的箱子……但至少,安德鲁想,搬到雷丁后,他离伦敦又近了一步。而且,他得到了盖亚的保证,说她当时醉得太厉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跟肥仔做什么。她还提议,或许葬礼后他和苏克文达可以去她家里喝杯咖啡…… 这是盖亚第一次进圣弥格尔教堂。她一边听牧师唱歌似的念着悼词,一边任由自己的目光从布满星辰的穹顶飘到珠宝般璀璨的彩色玻璃。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帕格镇,她反倒发现了这里有一些日后必定会令她无比怀念的美…… 特莎·沃尔选择独自坐在所有人的后面。这个位置让她直接迎上了圣弥格尔冷静的凝视;圣徒的脚永远踩在那个头生角、臀长尾、扭曲挣扎的魔鬼身上。自第一眼看到那两副闪亮的棺材后,特莎的眼泪就没有停过,尽管她极力控制,近处的人们仍然能够听到她轻轻的啜泣声。她本以为有可能坐在威登家那边的某个人会认出她是肥仔的妈妈并过来打她,但什么也没发生。 (她的家庭已经底朝天了。科林很生她的气。 第四节 “你告诉他什么?” “他想尝尝真正的生活,”她哭着说,“他想看看藏起来的龌龊事——你难道不明白他跟丛地搅在一起是为了什么?” “所以你就告诉他他可能是乱伦生下的,而我因为他的到来试图自杀?” 多年来,她一直努力调和他们父子间的关系,如今却借由一个孩子的生命和科林对负罪感的深刻理解完成了。前一晚,她听到他们俩在肥仔的阁楼卧室里谈话,便在楼梯脚停下偷听。 “……你可以把那个——你妈妈暗示的那件事完全放开,”科林粗声粗气地说,“你没有任何生理或精神上的不正常,不是吗?所以好啦……别再担心那件事了。你的心理咨询师也可以帮你……”) 特莎继续抽泣着,纸巾已经打湿。她想到自己为克里斯塔尔做的那么少,竟让她落得死在厕所地上的下场……若是圣弥格尔从那闪亮的窗户上走下来,宣布对众人的裁判,对她来说反倒是个解脱。她想听到对她自己的判决,那故去的孩子、破碎的人生与这一团混乱的局面,究竟有多少是由于她的错误造成的……走道另一边,塔利家某个坐不住的小男孩从长椅上跳下,跑了出来,紧接着就有一个有文身的女人伸出一条有力的胳膊,抓住小男孩,把他拽了回去。特莎的哭泣被一小声惊呼打断。她确信在那女人粗壮的手腕上看到了自己丢失的表。 苏克文达一直听着特莎的哭声,心里很难过,却又不敢回过头来。帕明德已经跟特莎闹翻了。要解释自己胳膊上的伤疤,苏克文达就不得不提到肥仔·沃尔。她求母亲不要打电话给沃尔家兴师问罪,偏偏特莎给帕明德打了过来,告诉她肥仔已经承认议会网站上“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名下的所有帖子都是他发的。盛怒之下,帕明德说了很多刻薄的话,导致两个朋友至今谁也没理过谁。 令苏克文达费解的是,肥仔竟然把她发的那个帖子也承担了下来,苏克文达几乎把这一举动视为他的道歉。他似乎总能看穿她的心思:他知道是她攻击了自己的母亲吗?苏克文达不知能否将真相告诉新来的心理咨询师,她的父母貌似对那位咨询师寄予了厚望。还有,她能告诉那个脱胎换骨般温柔和歉疚地对待她的帕明德吗? 她试着集中注意力听悼词,却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她很喜欢劳伦的妈妈做的菊花船桨和泰迪熊,她很高兴盖亚和安迪能来,还有划艇队的女孩们,但她也希望菲尔布拉泽家的双胞胎没有拒绝出席。 (“那会让妈妈不安的,”西沃恩对苏克文达说,“要知道,她认为爸爸在克里斯塔尔身上花的时间太多了。” “啊。”苏克文达倒是真没想到。 “还有,”尼安说,“妈妈不喜欢我们去看爸爸时必须经过克里斯塔尔的墓。它们很可能挨得非常近。” 苏克文达认为这些拒绝的理由卑鄙而刻薄,但把这样的字眼用在菲尔布拉泽太太身上似乎是种亵渎。双胞胎走开了,仍然固守着彼此的陪伴,这段时间一直如此;她们冷冷地对待苏克文达,把她跟那个外人盖亚·鲍登的亲近视为对她们友情的背叛。) 苏克文达等着有某个人站起来,向大家讲一讲真正的克里斯塔尔是什么样子,她的一生有哪些事迹,就像尼安和西沃恩的伯伯为菲尔布拉泽先生做过的那样。然而,牧师除了简短地提到“令人心痛的短暂的生命”和“深深植根于帕格镇的家庭”以外,好像决定跳过所有的事实。 于是,苏克文达把思绪集聚在划艇队去参加地区决赛的那天。菲尔布拉泽先生开着小巴车,带着她们去迎战圣安妮的姑娘们。运河恰好从那所私立学校的土地上穿过,因此比赛组织方决定,她们要在圣安妮的体育馆更衣,并从那里开始比赛。 “这当然是有违体育精神的,”去的路上,菲尔布拉泽先生对她们说,“绝对的主场优势。我反映了这个问题,但他们不肯更改。你们不要被吓住,好吗?” “我他妈的才——” “克里斯——” “我才不会害怕。” 然而,当她们进入圣安妮时,苏克文达却害怕了。大片大片柔软翠绿的草地,还有一栋结构对称的巨大建筑,由金色的石头建成,上面有尖塔和一百扇窗:除了在明信片上,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 “就像白金汉宫!”劳伦在后面喊道,克里斯塔尔的嘴张成了一个O,她有时就像孩子一样率真。 她们所有人的父母,加上克里斯塔尔的曾外祖母,都在终点线处等着。苏克文达相信,在划艇队走向那栋美丽建筑的入口处时,自己绝不是唯一感到渺小、胆怯和自卑的人。 一位穿着学院礼服的女士飞奔过来迎接菲尔布拉泽先生,而他只穿着普通的运动装。 “你们一定是温特登了!” “当然不是,我们他妈的看上去像一栋楼吗?”克里斯塔尔响亮地说道。 女孩们相信那位圣安妮的老师一定听到了,菲尔布拉泽先生转过头,皱着眉头瞪了克里斯塔尔一眼,不过她们能看出,他也觉得很好玩儿。于是,整个队伍开始咯咯偷笑起来,直到菲尔布拉泽先生站在门口看着她们走入更衣室时,大家还在乐个不停。 “活动一下手脚!”他冲着她们喊道。 圣安妮划艇队的队员已经和自己的教练一起坐在里面了。两队女孩儿隔着长凳互相打量着。苏克文达被对手们的发型镇住了。她们所有的人都是长发,自然而富有光泽,简直可以上洗发水广告。看看自己队里,西沃恩和尼安是波波头,劳伦一头短发,克里斯塔尔总是扎着紧紧的高马尾,苏克文达自己的头发则是又粗又硬,像马鬃一样乱蓬蓬的。 她认为自己看到圣安妮的两个女孩儿低声说了句什么,夹杂着冷笑。她的猜测被克里斯塔尔证实了,因为克里斯塔尔突然站起来,挺直了身体,瞪着那两个女孩儿,说:“我猜你们的屎都是带着玫瑰香的吧?” “你说什么?”对方教练问。 “没什么,只是问问。”克里斯塔尔甜甜地回答,然后转过身,拽下她的运动裤。 大家实在憋不住笑,边换衣服边乐个不停。克里斯塔尔扭着腰跳开了,圣安妮划艇队鱼贯而出时,她冲着她们露出了光屁股。 “漂亮极了。”最后一个离开的女孩说。 “非常感谢,”克里斯塔尔冲着她的背影喊道,“要是你愿意,我会再让你看一眼。我知道你们都是蕾丝边儿,整天待在连个男生都没有的地方!” 霍莉笑弯了腰,不小心把脑袋撞到了衣橱门上。 “见鬼,小心点儿,霍莉,”克里斯塔尔很高兴自己的洋相反响这么好,“等会儿还用得着你的脑袋呢。” 她们排好队走到运河边时,苏克文达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菲尔布拉泽先生想更换场地。出发处,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别人为她们加油。反观圣安妮一边,却有众多支持者,叫着、鼓着掌、跳上跳下,都是同样的闪亮长发。 “看!”走过那群圣安妮女生身边时,克里斯塔尔指着其中一个喊道,“是莱克西·莫里森!还记得我是怎么把你的牙打掉的吗,莱克西?” 苏克文达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能够跟克里斯塔尔走在一起,她感到既高兴又骄傲,而且她知道其他女孩也是如此。克里斯塔尔面对这个世界的方式保护了她们所有的人不被那些眼神、那些飘扬的彩旗和背景中那如宫殿般宏伟的建筑所伤害。 不过,爬上划艇时,她能感觉到连克里斯塔尔也有些紧张。克里斯塔尔转过身来,看着苏克文达;她们一直坐前后位。她的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我的幸运符。”她把手里的东西给苏克文达看。 是一颗挂在钥匙扣上的红色塑料心,里面有她弟弟的一张小照片。 “我告诉他,我要给他带一枚奖牌回去。”克里斯塔尔说。 “好。”苏克文达心中突然涌上了信念和敬畏,“我们会赢的。” “是。”克里斯塔尔转头看着前方,把钥匙扣塞进了胸罩里。“这压根不算比赛,”她大声说,让所有队员都能听见,“就是一群咬毛毛的蕾丝边。姑娘们,干掉她们!” 苏克文达仍然记得发令的枪声、人群的欢呼和她鼓足了劲儿、仿佛要尖叫出声的肌肉。她记得她们完美的节奏、笑声过后令人生畏的严肃和自己骄傲的心情。是克里斯塔尔为她们赢得了这一切。是克里斯塔尔摧毁了圣安妮的主场优势。苏克文达希望她也能像克里斯塔尔那样:有趣又强悍,无所畏惧,随时准备斗争。 她向特莉·威登请求了两件事,都得到了应允,因为特莉总是附和任何人。克里斯塔尔那天赢回的奖牌被挂在了她的脖子上随葬。另一个要求是在葬礼结束时实现的。这回,当牧师宣布唱歌时,他听上去有些无可奈何。 好女孩变坏啦——       Good girl gone bad — 来——三——步        Take three — 开始             Action. 我的暴风雨里没有云……    No clouds in my storms …… 随它下,我划艇冲向名利场   Let it rain, I hydroplane into fame 像道·琼斯一样泻万丈……    Comin#039; down like the Dow Jones …… 特莉·威登的家人半搀半架地扶着她走下品蓝色的地毯,教堂里的人们纷纷侧目,不忍再看。 第一节 13.5 旨在救济穷人的礼物……具有慈善性质,即使它恰好也顺便惠及了富人…… 救护车的警报声呼啸着穿过死气沉沉的帕格镇已是近三周前的事了。四月一个晴朗的上午,雪莉·莫里森独自站在她的卧室里,斜着眼睛打量穿衣镜中的自己。去西南综合医院已经成了每日惯例。出发之前,她最后一次整理仪容。她的腰带比两周前松了一扣,银色的短发需要修剪,对着射入屋内的强光摆出的一脸苦相完全就是她目前心情的写照。 过去的一年中,雪莉一直在病房中走动,推着图书室的小推车,给病人送去写字板和鲜花。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变成那些坐在床边、形容憔悴的妇人,生活被拖离轨道,丈夫落魄而虚弱。霍华德不像七年之前那样迅速复原。他还连在嘟嘟作响的机器上,离群而脆弱,脸色可怕,凡事都要依赖别人。有时,她会假装需要上厕所来逃避他哀怨的眼神。 迈尔斯陪她来医院时,她会让儿子全权负责跟霍华德说话,而他也会欣然承担,絮絮叨叨地向父亲报告帕格镇的各色新闻。有高大的迈尔斯陪她走在阴冷的过道里,她会感觉好得多——既得到更多保护,也更受重视。迈尔斯会亲切地跟护士们交谈,上下车时伸手搀扶她,让她重新感觉自己是个珍贵的人儿,值得被关怀被呵护。可是迈尔斯无法每天到医院来,更让雪莉极为愤慨的是,他会时不时授权萨曼莎来陪她。对她来说,儿子和儿媳的陪伴根本不是一回事,虽然萨曼莎是为数不多能让霍华德青紫而空洞的脸上露出微笑的人之一。 似乎也没有人意识到家里有多么冷清。当医生通知家属说霍华德的复原可能需要几个月时,雪莉本来希望迈尔斯会让她住到他们教堂街上大房子的客房里,或是能时不时地在老房子里住住。然而没有:她被独自留下,孤单单的,除了帕特和梅莉过来探视的那难挨的三天之外。 在无法入睡的寂静长夜里,她会不自觉地一遍遍对自己说:我不会真的下手的。我从来就没打算真的下手。我只是不安。我不会真的那么做的。 她把安德鲁的肾上腺素埋在了花园里鸟食台下松软的土里,像具小小的尸体。可她并不喜欢知道它就在那里的感觉。她打算在垃圾车到来的前一天晚上再把它挖出来,偷偷扔进邻居的垃圾桶。 霍华德没有向她或是任何人提起针筒的事,也没有问她当时为什么见了他就跑。 雪莉从对某些人无休止的指责中得到了安慰。在她看来,那些人直接导致了灾难降临到她的家庭。铁石心肠、拒绝为霍华德诊病的帕明德·贾瓦德自然首当其冲。接下来是那两个年轻人,正是由于他们毫无责任毫无廉耻的行为,才分散了急救力量,否则救护车就能早点到达。 第二条指控或许有点站不住脚,但贬低斯图尔特·沃尔和克里斯塔尔·威登已成为令人心情愉快的新风尚,而且雪莉在跟她交往密切的人中找到了许多热心听众。况且,已有风声传出,沃尔家的男孩正是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他已经向父母承认过了,之后他们给受害者一一打了电话致歉。鬼魂的真实身份迅速在更广的范围内扩散,再加上他对一个三岁孩子的溺水身亡负有共同责任,两者合一,使得对斯图尔特·沃尔的谴责既是乐趣,也是责任。 雪莉的抨击比谁都要猛烈。她每一句残暴的痛斥都是对鬼魂曾经怀抱的亲近和憧憬之情的弃绝,也是对那最后一个迄今无人承认看到过的可怕帖子的否认。沃尔家还没有打电话向雪莉道歉,但她时刻准备着,只要男孩向他的父母提起,或是有任何人说到,她就会给斯图尔特本就大厦将倾的名誉来上最后一击。 “哦是的,我和霍华德知道这件事。”她准备好的说辞是这样的,而且要带着冰冷与高傲。“我相信他是在震惊之下才心脏病发作的。” 她甚至真的在厨房里大声演练了这两句话。 至于斯图尔特·沃尔是否真的知道她的丈夫和莫琳之间有什么这个问题,雪莉已经不那么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了,因为霍华德现在根本无法再以那种方式让她蒙羞,或许永远都不行了,而且,也没有人说闲话。在那些不可避免要与霍华德独处的时刻,她僵持的静默还涂抹着几分双方均感觉得到的幽怨之色,但起码她已能够以三周之前决计无法想象的平静来面对他长得出人意料、必须住院的康复期了。 门铃响了,雪莉急忙跑去开门。莫琳站在门口,愚蠢的高跟鞋让她有些跛脚,亮蓝色的裙子看上去花枝招展的。 “嗨,亲爱的,快进来,”雪莉说,“我去拿包。” 哪怕是跟莫琳同去医院也好过独自前往。虽然霍华德不说话,莫琳也丝毫不受影响,依然乌鸦般聒噪个不停。每当这种时候,雪莉就会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露出她波斯猫般矜持高雅的微笑,放松心思。不管怎样,雪莉暂时接管了霍华德的生意,她已经找到了足够多的途径来化解心中的怨气,比如反驳莫琳的每一个决定,那就像是把巴掌狠狠地扇在那女人的脸上。 “你知道路那头发生了什么吗?”莫琳问,“在圣弥格尔?威登家两个孩子的葬礼。” “在这里?”雪莉震惊得无以复加。 “据说大家募捐了。”莫琳一肚子的闲言碎语、小道消息,都是雪莉因为无休无止地跑医院而错过的。“别问我是谁。反正,我不认为那家人会想在河边举行葬礼,你说呢?” (那个满口脏话的邋遢孩子,本来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除了他的妈妈和姐姐,也没有任何人喜欢他。死亡使他在帕格镇人的集体意识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被所有的人描述成一个溺水的宝贝儿,一个小天使,纯洁和温柔得让任何人都会带着爱意和怜悯拥抱他,如果他们救起了他的话。 然而,针筒和火苗丝毫没有扭转克里斯塔尔的声誉,相反,它们把她永远地钉在了老帕格镇的耻辱柱上,一个毫无灵魂的人,为了寻刺激——这是老人们习惯说的话——而罔顾一个无辜孩子的性命。) 雪莉穿上外套。 “你知道吗,我那天竟然看到他们了。”她说着略微红了脸,“那小男孩站在一丛灌木前哭,克里斯塔尔·威登和斯图尔特·沃尔在另一丛——” “你真的看到了?他们真的……”莫琳急切地问。 “哦是的,”雪莉说,“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看到小男孩时,他就在河边。再走两步就要掉下去了。” 莫琳表情中的某些意味刺痛了她。 “我当时正在赶时间。”雪莉粗暴地说,“霍华德说他不舒服,我十分担心。我根本不想出门的,但迈尔斯和萨曼莎把莱克西送过来了——恕我直言,我猜他们俩吵架了——然后莱克西想去咖啡馆——我的心思完全放在家里的事上,满脑子都是,我必须回到霍华德身边去……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雪莉的脸涨得比任何时候都红。紧接着,她又回到了自己最爱的话题。“最可怕的是,要是克里斯塔尔·威登不是只顾自己在草丛里找乐子,而让那孩子到处乱跑的话,救护车就能到得早很多。因为,你知道,同时出了两件事……造成混乱——” “是的。”莫琳赶紧打断她,因为接下来的台词她早就听过了。她们出了门,朝雪莉的车走去。“要知道,我真的无法想象他们要在帕格镇举行葬礼……” 她想向雪莉建议,去医院的路上往教堂兜一下——她想看看威登一家人凑到一块儿出现是什么样子,或许还能瞟到一眼那个吸毒堕落的当妈的——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我看来,倒是有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儿,雪莉。”车开上旁道时,她说,“丛地差不多就算划走了。霍华德一定很欣慰。哪怕他短期内无法出席议会,他也把这件事做成了。” 安德鲁·普莱斯飞快地蹬着车,冲下山顶小屋。太阳暖暖地晒在他的背上,风吹起了他的头发。一周前的乌青眼圈已经变成了黄绿色,看起来甚至比他之前眼都睁不开地出现在学校里的样子更糟,虽说比那时的惨状还狼狈几乎是不可能的。老师问起来的时候,安德鲁就说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弄伤的。 现在是复活节假期。昨天晚上,盖亚给安德鲁发短信,问他第二天去不去参加克里斯塔尔的葬礼,他立刻就回复说“去”。经过再三斟酌之后,他穿上了最干净的一条牛仔裤和一件深灰色的衬衫,因为他没有西装。 他不是十分清楚盖亚为何要参加葬礼,除非是为了跟苏克文达·贾瓦德做伴。自从确定要跟母亲一起回伦敦之后,她似乎比以前更黏着苏克文达了。 “妈妈说她根本就不该来帕格镇。”三个人坐在报刊亭旁的矮墙上吃午餐时,盖亚高兴地告诉安德鲁和苏克文达,“她知道加文是个混蛋。” 她把自己的手机号给了安德鲁,并告诉他,等她去雷丁看望父亲时,他们可以一起出去,甚至还无意中提到,若他来伦敦,会带他去自己最喜欢的那些地方。她像复员的士兵般慷慨地广施恩泽,这些轻易做出的许诺为安德鲁自己的离别镀上了一层金。有人向父母提出要买山顶小屋后,他带着至少与伤感同等的兴奋迎接了这个消息。 拐向教堂街的急弯,通常会让他的情绪为之一振,如今却让他心情沉重。他看见人们在墓地里走动,心下琢磨稍后的葬礼会是什么样子。今天早上第一次,克里斯塔尔·威登不再是以一个抽象的符号出现在他的思绪里。 他想起了埋在记忆深处的一件往事。那是在圣托马斯小学的操场上,出于纯粹的探究心,肥仔把一颗花生藏在棉花糖里给了他……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种喉咙火烧火燎、逐渐就无法呼吸了的感觉。他记得自己想要呼喊却无法发声,膝盖无力地跪在了地上。所有的孩子都围在他身边,漠然而好奇地看着他。然后,克里斯塔尔·威登沙哑的嗓子尖叫起来。 “安迪·普莱斯过敏了!” 她迈开两条结实的小腿儿,一路跑到教师办公室。校长一把抱起安德鲁,把他送到最近的诊所,克劳福德医生紧急为他注射了肾上腺素。之前,老师告诉全班学生,安德鲁的过敏可能致命时,只有克里斯塔尔一个人听进去了,也只有她一个人认出了安德鲁发病的症状。 克里斯塔尔按理该获得一枚美德小金星,或是在校会时作为“一周明星学生”被通报表扬,可是就在第二天(安德鲁对此事的记忆就像他自己的过敏险情一样清晰),她就在莱克西·莫里森的嘴上重重打了一拳,敲掉了那姑娘的两颗牙。 他小心地把西蒙的车推进了沃尔家的车库,然后带着从未有过的不情愿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特莎·沃尔,穿着她最好的灰外套。安德鲁看到她就生气,都是因为她,他才被打乌了眼。 “进来,安迪。”特莎的表情很凝重,“我们马上就好。” 他站在门厅里等着,阳光透过门上的彩色玻璃洒了进来,宛如在地板上铺了一个调色盘。特莎走进了厨房,安德鲁瞥见肥仔在里面,穿着一套黑色西装,像只被压扁的蜘蛛般蜷缩在椅子里,一只手抱着头,似乎在抵挡打过来的拳头。 安德鲁转过身去。在安德鲁把特莎带到鸽笼子眼儿的那天之后,两个男孩没有过任何交流。肥仔两个星期没有去学校。安德鲁发了两条短信,但肥仔从来没回过。他的“脸谱”主页还停留在霍华德·莫里森生日派对那天。 一周前,毫无预兆地,特莎给普莱斯家打了电话,告诉他们肥仔已经承认以“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的名义发了那些帖子,并为由此造成的损失向他们致以最深的歉意。 “他怎么会知道我有那台电脑的?”西蒙吼叫着向安德鲁步步逼近。“肥仔·沃尔他妈的怎么会知道我在印刷厂里干私活?” 安德鲁只能安慰自己说,若是他老爸知道了真相,恐怕会无视鲁思的求情而不停手地痛揍,直到把他打昏。 安德鲁不明白肥仔为什么要假装是他发了所有的帖子。或许是他的自负在作怪,他已经决心要充当此事的幕后操纵者,扮演他们之中最坏的、破坏力最强的那个。也有可能他认为自己为他们承担了所有的责任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但不管究竟是何种原因,肥仔都制造了他自己意想不到的麻烦。等在客厅里的安德鲁想,肥仔安全地待在他的小阁楼里,有一对理智而有教养的父母,他根本就不能理解和一个像西蒙·普莱斯这样的父亲住在一起是怎么回事。 安德鲁能听见沃尔家大人们的对话,他们没有关上厨房的门。 “我们现在必须动身了,”特莎说,“他有道义上的责任要负,他一定要去。” “他受的惩罚已经够多了。”鸽笼子说。 “我不是让他以——” “你不是吗?”鸽笼子严厉地质问道,“看在上帝分上,特莎。你真的认为人们想在葬礼上看到他吗?你自己去,斯图和我待在家里。” 一分钟后,特莎从厨房走了出来,将门在身后牢牢关上。 “斯图不去了,安迪。”她说,语气中的愤怒难以掩藏。“对不起。” “没问题。”他小声说。他很高兴,因为他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以说。这样他就可以跟盖亚坐在一起了。 教堂街的稍远处,萨曼莎·莫里森站在起居室的窗前,手端一杯咖啡,看着参加葬礼的人们从她家经过,前往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看见特莎·沃尔以及那个看上去是肥仔的男孩时,她轻轻惊呼了一声。 “哦上帝,他去了。”她不自觉地说出了口,尽管身边没有人。 接着,她认出了那个男孩是安德鲁,立刻涨红了脸,从窗边躲开了。 萨曼莎本来是要在家里工作的。她的手提电脑开着,放在身后的沙发上,但早上起床后,她穿上了一条黑色的旧裙子,有些犹豫到底去不去参加克里斯塔尔和罗比·威登的葬礼。她知道自己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来做决定了。 她从没说过克里斯塔尔·威登一句好话,所以若去参加葬礼肯定是伪善的。想去,难道仅仅是因为她被《亚维尔公报》上关于克里斯塔尔死亡的报道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或是因为在莱克西从圣托马斯小学带回来的每一张班级合影上,克里斯塔尔胖乎乎的小脸都在笑着? 萨曼莎放下咖啡,奔到电话旁,给迈尔斯的办公室打了电话。 “嗨,宝贝儿。”他说。 (医院里,当他在病床前放松地哭出声时,她曾紧紧地拥抱住他。霍华德躺在床上,身上连着监控仪器,却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嗨,”她说,“你怎么样?” “还不错。上午很忙。真高兴你打电话过来,”他说,“你还好吗?” (昨晚他们做爱了,而她没有假装他是别人。) “葬礼要开始了,”萨曼莎说,“人们走过……” 她把想说的话压抑了三个星期,因为霍华德住院了,而且她也没提醒霍华德他们之间那场可怕的争吵。可是现在,她再也憋不住了。 “……迈尔斯,我看见那男孩了。罗比·威登。我看见他了,迈尔斯。”她声音慌乱,带着哀求的意味。“那天上午我从圣托马斯的操场穿过时,他就在那里。” “在操场?” “他一定是在到处乱晃,因为他们在——他是一个人。”她说着,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脏兮兮的邋遢孩子。过后她一直在问自己,若那孩子看上去干净些,她会不会表现出更多的关心;是否,在潜意识的某个层面,她把他身上明显的疏于照料误读为世故、泼辣和韧性。“我以为他是去那里玩的,但他身边没有大人。他只有三岁半,迈尔斯。我为什么不问问他是跟谁来的呢?” “喂喂。”迈尔斯的口气是“别瞎说”,她立刻感到了释然,因为他接过了她心上的重担。泪水一下子涌上了她的眼眶。“不能怪你。你不可能预见到以后的事。你当然很可能认为他的妈妈就在别处,只是看不到而已。” (这么说他不讨厌她,也不认为她是个坏女人。这些天来,面对丈夫的宽容,萨曼莎感到十分惭愧。) “我不知道。”她虚弱地说,“迈尔斯,如果我跟他说几句话……” “你看见他时,他根本不在河边。” 但他在马路边,萨曼莎想。 过去的三周里,一种投身于比自身更宏大之事的渴望在萨曼莎心中生长起来。一天又一天,她等待着这种渴望消散(人们就是这样皈依宗教的,她自嘲地想,试图以此让自己解脱),然而,唯一的变化却只是渴望越来越强烈。 “迈尔斯,”她说,“你知道,议会……你爸爸病着——帕明德·贾瓦德也退出了——你们需要再指定两个人,对不对?”听了这么多年,她已经熟知了所有术语。“我是说,经过这么多事之后,你们不会想再来一次选举吧?” “哦见鬼,当然不。” “科林·沃尔可以占一席,”她急急忙忙地说,“我在想,我有时间——所有的生意都放在网上了——我可以承担另一个。” “你?”迈尔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想参与社区的事。”萨曼莎说。 克里斯塔尔,死于十六岁,把自己关在福利街上那栋污秽的小房子里……萨曼莎有两个星期滴酒未进了。她觉得自己或许会想听听关于贝尔堂戒毒所的辩论。 霍普街10号,电话铃正在不停地响着。凯和盖亚要去参加葬礼,眼看就要来不及了。盖亚拿起听筒问是谁打电话来时,她漂亮的脸一下子板了起来,看上去成熟了许多。 “是加文。”她告诉母亲。 “我没有给他打电话!”凯接过话筒,像个紧张的女学生般对女儿解释道。 “嗨,”加文说,“你好吗?” “我要去参加葬礼。”凯的眼睛一直盯着女儿,“威登家两个孩子的葬礼。所以,我一点也不好。” “哦,”加文说,“耶稣,哦,是的。对不起,我没有意识到。” 他在《亚维尔公报》的标题上瞥见了那个有些眼熟的姓,出于某种含混的好奇,便买了一份报纸。看完之后,他突然想到,或许自己曾经走到了那两个少年和小男孩的附近,但一点也想不起来见过罗比·威登。 加文过去的几周里感觉一直很古怪。不知为何,他特别想念巴里。他完全不能理解自己:难道他不该为玛丽拒绝他而沮丧吗?为何他想要的却只是跟那个他想娶的女人死去的丈夫一起喝杯啤酒呢…… (他从玛丽的家中离开时,大声自言自语道:“这就是你试图偷走自己最好朋友的妻子的下场。”却没留意他不知不觉说出了声。) “听着,”他说,“我在想,你愿不愿意稍后一起喝上一杯?” 凯差点笑出声来。 “她拒绝你了,是不是?” 说完,凯把听筒交给盖亚,让她挂上。母女二人冲出家门,小跑着冲到街尾,穿过广场。她们十步就跑过了黑典酒馆,盖亚挽起了母亲的手。 她们到达时,灵车正好出现在路口,于是她们匆匆走进墓地。抬棺人从车里鱼贯而出,站在人行道上。 (“别站在窗边。”科林·沃尔命令儿子。 然而肥仔接下去的人生都要背负着自己的懦弱走下去,因此他执拗地向前一步,试图证明他起码可以承受这个…… 两副棺材从窗户漆黑的大车中滑出来:一副是亮粉色的,看得肥仔忘了呼吸;第二副很小,是耀眼的白色…… 科林冲过来挡在肥仔身前,想要保护他,虽然来晚了一步,但他还是拉上了窗帘。就是在这个昏暗而熟悉的房间里,肥仔向父母坦承了是他把父亲的疾病公之于众的。他把能想到的错处全招认了,希望父母最后能断定他是疯子,是变态。他往自己身上堆了那么多指控和责难,恨不得让父母打他、拿刀捅他,无论他们做什么,他都是罪有应得。然而,在这个昏暗而熟悉的房间里,科林只是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儿子背上,带他离开,朝洒满阳光的厨房走去。) 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外,抬棺人正在做准备。即刻,那两副棺材就会被抬上通往教堂内部的小径。戴恩·塔利也是抬棺人之一。他穿着一件厚厚的黑大衣,戴着一只耳环,脖子上露出一个自己涂色的蛛网文身。 贾瓦德一家和鲍登母女在紫杉树的树荫下等着。安德鲁·普莱斯在他们附近徘徊,特莎·沃尔站在稍远处,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其他参加葬礼的人都围在教堂的门边。有些人形容憔悴却神情桀骜,另一些人看上去垂头丧气且逆来顺受;少数人身着廉价的黑色套装,大多数仍然穿着牛仔裤和运动装。有个女孩甚至穿着剪短的t恤,肚子上的脐环伴着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抬棺人走上小径,两副棺材在明亮的阳光中十分耀眼。 是苏克文达为克里斯塔尔挑了那副亮粉色的棺木,因为她确信克里斯塔尔会喜欢那个颜色。也是苏克文达几乎一力承担了所有的工作,包括组织、挑选和说服。帕明德一直不住地偷偷打量女儿,并找出各种借口去接触她:为她拨开眼角的头发,或是为她整好领子什么的。 如同河水的洗礼与帕格镇人的愧疚让罗比成为纯洁的化身一般,甘冒生命危险去救他的苏克文达·贾瓦德也被推举为英雄。《亚维尔公报》报道了她的事迹,莫琳·洛伊大声宣布她认为苏克文达应该获得警方的特殊勋章,女校长在校会上也专门发表讲话,对她进行了表彰。苏克文达知道,她的光彩今生首次盖过了姐姐和弟弟。 然而,对于这一切,她都万分厌恶。每到晚上,她都会再次感觉臂弯中那死去男孩的重量,拖拽着她朝水底沉去;她会记起当时她想要放手,保住自己的命,并问自己还能抵抗这种诱惑多久。不管她是活动还是静止,腿上那道很深的疤痕都是又疼又痒。克里斯塔尔·威登的死讯对她造成的影响令人忧心,父母甚至为她安排了一位心理咨询师。不过,自从被人从河里拽出来之后,她一次也没有自残过,几乎溺毙的经历似乎使她摆脱了那种需要。 她回去上学的第一天,肥仔·沃尔仍然没有来学校,走到哪里她都有同学们敬佩的目光尾随。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苏克文达听说特莉·威登没有钱埋葬她的孩子们,克里斯塔尔和罗比将不会有石头墓碑,只有最便宜的棺材。 “听到这个真是让人难过,乐乐。”当晚,全家人坐在照片墙下吃晚饭时,她的母亲说。她的语气像当时那位女警一样温柔,跟女儿说话时,帕明德再也不会凶巴巴了。 “我想试试让人们捐钱。”苏克文达说。 帕明德和维克拉姆在餐桌两头交换了一下眼神。对于让帕格镇的人们为了这么个理由捐钱,两个人都是本能地反对,但是他们都没有立刻说出来。看了苏克文达胳膊上的伤后,他们都有些不敢刺激她,那位尚未出现的心理咨询师更是像一块阴影般横亘在他们与女儿的每次互动上,让他们三思而后行。 “还有,”苏克文达继续说,狂热的劲头竟有些像帕明德,“我认为葬礼应该在这里举行,在圣弥格尔。跟菲尔布拉泽先生的一样。我们在圣托马斯上学时,克里斯塔尔就是在这里参加教堂活动的。我敢说她这辈子没进过其他教堂。” 神之光平等地照耀每个灵魂,帕明德想,然后突然表态,让维克拉姆深感意外。“是的,好,我们来看看能做些什么。” 第二节 葬礼开销的大部分是由贾瓦德家和沃尔家出的,但凯·鲍登、萨曼莎·莫里森和划艇队两个女孩的母亲也捐了钱。接下来,苏克文达坚持要亲自到丛地去,向特莉解释他们做了什么和这样做的原因,告诉她有关划艇队的一切,以及克里斯塔尔和罗比为什么应该在圣弥格尔举行葬礼。 帕明德对于苏克文达独自前往丛地十分担心,更别提是去威登家那栋肮脏的房子了,但苏克文达却深信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威登家和塔利家都知道她曾跳到河里救罗比。戴恩·塔利已经停止了在英语课上对她的骚扰,并阻止他的朋友们再欺负她。 无论苏克文达说什么,特莉都没有意见。她骨瘦如柴,浑身污秽,完全被动,对任何问题都是蹦出一个字作为答复。看着她斑痕遍布的胳膊和快掉光了的牙,苏克文达感到害怕,她觉得自己仿佛在跟一具尸体说话。 教堂里面,参加葬礼的人们整齐地分开:丛地的人坐在左手边的长椅上,帕格镇人坐在右边。沙恩和谢莉尔·塔利一人一边搀扶着特莉来到前排。特莉穿着一件大了两码的外套,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两副棺材并排放在教堂前部的停尸架上。克里斯塔尔的棺材上面放着一把黄色菊花扎成的船桨,罗比的上面放着一只白菊扎成的泰迪熊。 凯·鲍登想起了罗比的卧室和里面几个沾满污垢的塑料玩具,手指颤抖了起来。这时,牧师宣布葬礼开始。很自然,出事后,会有针对社工的问责,因为本地报纸正在为此疾声呼吁,并撰文发于头版,暗示死去的小男孩被扔给两个瘾君子照顾,若是失职的社工能够及时将他转移到安全的环境中,他的死亡是完全可以避免的。玛蒂再次因为压力请了病假,凯对于威登一家的处理受到了调查。凯不知道调查结果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她在伦敦再找一份工作,况且现在各地方政府本来就在削减社工的人数。如果她们不得不继续留在帕格镇,盖亚会有何反应呢……她还没敢跟女儿讨论这个可能性。 安德鲁瞥了盖亚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微笑。在山顶小屋里,鲁思已经在为搬家整理东西了。安德鲁知道,他那千年不变的乐观妈妈希望通过牺牲现在的房子和山顶的美景,一家人可以获得重生。她嫁的是她心目中的西蒙,刨掉了他的臭脾气和他的不诚实,她希望能够把那些问题都抛在后面,就像搬家时遗漏的箱子……但至少,安德鲁想,搬到雷丁后,他离伦敦又近了一步。而且,他得到了盖亚的保证,说她当时醉得太厉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跟肥仔做什么。她还提议,或许葬礼后他和苏克文达可以去她家里喝杯咖啡…… 这是盖亚第一次进圣弥格尔教堂。她一边听牧师唱歌似的念着悼词,一边任由自己的目光从布满星辰的穹顶飘到珠宝般璀璨的彩色玻璃。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帕格镇,她反倒发现了这里有一些日后必定会令她无比怀念的美…… 特莎·沃尔选择独自坐在所有人的后面。这个位置让她直接迎上了圣弥格尔冷静的凝视;圣徒的脚永远踩在那个头生角、臀长尾、扭曲挣扎的魔鬼身上。自第一眼看到那两副闪亮的棺材后,特莎的眼泪就没有停过,尽管她极力控制,近处的人们仍然能够听到她轻轻的啜泣声。她本以为有可能坐在威登家那边的某个人会认出她是肥仔的妈妈并过来打她,但什么也没发生。 (她的家庭已经底朝天了。科林很生她的气。 “你告诉他什么?” “他想尝尝真正的生活,”她哭着说,“他想看看藏起来的龌龊事——你难道不明白他跟丛地搅在一起是为了什么?” “所以你就告诉他他可能是乱伦生下的,而我因为他的到来试图自杀?” 多年来,她一直努力调和他们父子间的关系,如今却借由一个孩子的生命和科林对负罪感的深刻理解完成了。前一晚,她听到他们俩在肥仔的阁楼卧室里谈话,便在楼梯脚停下偷听。 “……你可以把那个——你妈妈暗示的那件事完全放开,”科林粗声粗气地说,“你没有任何生理或精神上的不正常,不是吗?所以好啦……别再担心那件事了。你的心理咨询师也可以帮你……”) 特莎继续抽泣着,纸巾已经打湿。她想到自己为克里斯塔尔做的那么少,竟让她落得死在厕所地上的下场……若是圣弥格尔从那闪亮的窗户上走下来,宣布对众人的裁判,对她来说反倒是个解脱。她想听到对她自己的判决,那故去的孩子、破碎的人生与这一团混乱的局面,究竟有多少是由于她的错误造成的……走道另一边,塔利家某个坐不住的小男孩从长椅上跳下,跑了出来,紧接着就有一个有文身的女人伸出一条有力的胳膊,抓住小男孩,把他拽了回去。特莎的哭泣被一小声惊呼打断。她确信在那女人粗壮的手腕上看到了自己丢失的表。 苏克文达一直听着特莎的哭声,心里很难过,却又不敢回过头来。帕明德已经跟特莎闹翻了。要解释自己胳膊上的伤疤,苏克文达就不得不提到肥仔·沃尔。她求母亲不要打电话给沃尔家兴师问罪,偏偏特莎给帕明德打了过来,告诉她肥仔已经承认议会网站上“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名下的所有帖子都是他发的。盛怒之下,帕明德说了很多刻薄的话,导致两个朋友至今谁也没理过谁。 令苏克文达费解的是,肥仔竟然把她发的那个帖子也承担了下来,苏克文达几乎把这一举动视为他的道歉。他似乎总能看穿她的心思:他知道是她攻击了自己的母亲吗?苏克文达不知能否将真相告诉新来的心理咨询师,她的父母貌似对那位咨询师寄予了厚望。还有,她能告诉那个脱胎换骨般温柔和歉疚地对待她的帕明德吗? 她试着集中注意力听悼词,却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她很喜欢劳伦的妈妈做的菊花船桨和泰迪熊,她很高兴盖亚和安迪能来,还有划艇队的女孩们,但她也希望菲尔布拉泽家的双胞胎没有拒绝出席。 (“那会让妈妈不安的,”西沃恩对苏克文达说,“要知道,她认为爸爸在克里斯塔尔身上花的时间太多了。” “啊。”苏克文达倒是真没想到。 “还有,”尼安说,“妈妈不喜欢我们去看爸爸时必须经过克里斯塔尔的墓。它们很可能挨得非常近。” 苏克文达认为这些拒绝的理由卑鄙而刻薄,但把这样的字眼用在菲尔布拉泽太太身上似乎是种亵渎。双胞胎走开了,仍然固守着彼此的陪伴,这段时间一直如此;她们冷冷地对待苏克文达,把她跟那个外人盖亚·鲍登的亲近视为对她们友情的背叛。) 苏克文达等着有某个人站起来,向大家讲一讲真正的克里斯塔尔是什么样子,她的一生有哪些事迹,就像尼安和西沃恩的伯伯为菲尔布拉泽先生做过的那样。然而,牧师除了简短地提到“令人心痛的短暂的生命”和“深深植根于帕格镇的家庭”以外,好像决定跳过所有的事实。 于是,苏克文达把思绪集聚在划艇队去参加地区决赛的那天。菲尔布拉泽先生开着小巴车,带着她们去迎战圣安妮的姑娘们。运河恰好从那所私立学校的土地上穿过,因此比赛组织方决定,她们要在圣安妮的体育馆更衣,并从那里开始比赛。 “这当然是有违体育精神的,”去的路上,菲尔布拉泽先生对她们说,“绝对的主场优势。我反映了这个问题,但他们不肯更改。你们不要被吓住,好吗?” “我他妈的才——” “克里斯——” “我才不会害怕。” 然而,当她们进入圣安妮时,苏克文达却害怕了。大片大片柔软翠绿的草地,还有一栋结构对称的巨大建筑,由金色的石头建成,上面有尖塔和一百扇窗:除了在明信片上,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 “就像白金汉宫!”劳伦在后面喊道,克里斯塔尔的嘴张成了一个O,她有时就像孩子一样率真。 她们所有人的父母,加上克里斯塔尔的曾外祖母,都在终点线处等着。苏克文达相信,在划艇队走向那栋美丽建筑的入口处时,自己绝不是唯一感到渺小、胆怯和自卑的人。 一位穿着学院礼服的女士飞奔过来迎接菲尔布拉泽先生,而他只穿着普通的运动装。 “你们一定是温特登了!” “当然不是,我们他妈的看上去像一栋楼吗?”克里斯塔尔响亮地说道。 女孩们相信那位圣安妮的老师一定听到了,菲尔布拉泽先生转过头,皱着眉头瞪了克里斯塔尔一眼,不过她们能看出,他也觉得很好玩儿。于是,整个队伍开始咯咯偷笑起来,直到菲尔布拉泽先生站在门口看着她们走入更衣室时,大家还在乐个不停。 “活动一下手脚!”他冲着她们喊道。 圣安妮划艇队的队员已经和自己的教练一起坐在里面了。两队女孩儿隔着长凳互相打量着。苏克文达被对手们的发型镇住了。她们所有的人都是长发,自然而富有光泽,简直可以上洗发水广告。看看自己队里,西沃恩和尼安是波波头,劳伦一头短发,克里斯塔尔总是扎着紧紧的高马尾,苏克文达自己的头发则是又粗又硬,像马鬃一样乱蓬蓬的。 她认为自己看到圣安妮的两个女孩儿低声说了句什么,夹杂着冷笑。她的猜测被克里斯塔尔证实了,因为克里斯塔尔突然站起来,挺直了身体,瞪着那两个女孩儿,说:“我猜你们的屎都是带着玫瑰香的吧?” “你说什么?”对方教练问。 “没什么,只是问问。”克里斯塔尔甜甜地回答,然后转过身,拽下她的运动裤。 大家实在憋不住笑,边换衣服边乐个不停。克里斯塔尔扭着腰跳开了,圣安妮划艇队鱼贯而出时,她冲着她们露出了光屁股。 “漂亮极了。”最后一个离开的女孩说。 “非常感谢,”克里斯塔尔冲着她的背影喊道,“要是你愿意,我会再让你看一眼。我知道你们都是蕾丝边儿,整天待在连个男生都没有的地方!” 霍莉笑弯了腰,不小心把脑袋撞到了衣橱门上。 “见鬼,小心点儿,霍莉,”克里斯塔尔很高兴自己的洋相反响这么好,“等会儿还用得着你的脑袋呢。” 她们排好队走到运河边时,苏克文达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菲尔布拉泽先生想更换场地。出发处,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别人为她们加油。反观圣安妮一边,却有众多支持者,叫着、鼓着掌、跳上跳下,都是同样的闪亮长发。 “看!”走过那群圣安妮女生身边时,克里斯塔尔指着其中一个喊道,“是莱克西·莫里森!还记得我是怎么把你的牙打掉的吗,莱克西?” 苏克文达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能够跟克里斯塔尔走在一起,她感到既高兴又骄傲,而且她知道其他女孩也是如此。克里斯塔尔面对这个世界的方式保护了她们所有的人不被那些眼神、那些飘扬的彩旗和背景中那如宫殿般宏伟的建筑所伤害。 不过,爬上划艇时,她能感觉到连克里斯塔尔也有些紧张。克里斯塔尔转过身来,看着苏克文达;她们一直坐前后位。她的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我的幸运符。”她把手里的东西给苏克文达看。 是一颗挂在钥匙扣上的红色塑料心,里面有她弟弟的一张小照片。 “我告诉他,我要给他带一枚奖牌回去。”克里斯塔尔说。 “好。”苏克文达心中突然涌上了信念和敬畏,“我们会赢的。” “是。”克里斯塔尔转头看着前方,把钥匙扣塞进了胸罩里。“这压根不算比赛,”她大声说,让所有队员都能听见,“就是一群咬毛毛的蕾丝边。姑娘们,干掉她们!” 苏克文达仍然记得发令的枪声、人群的欢呼和她鼓足了劲儿、仿佛要尖叫出声的肌肉。她记得她们完美的节奏、笑声过后令人生畏的严肃和自己骄傲的心情。是克里斯塔尔为她们赢得了这一切。是克里斯塔尔摧毁了圣安妮的主场优势。苏克文达希望她也能像克里斯塔尔那样:有趣又强悍,无所畏惧,随时准备斗争。 她向特莉·威登请求了两件事,都得到了应允,因为特莉总是附和任何人。克里斯塔尔那天赢回的奖牌被挂在了她的脖子上随葬。另一个要求是在葬礼结束时实现的。这回,当牧师宣布唱歌时,他听上去有些无可奈何。 好女孩变坏啦——       Good girl gone bad — 来——三——步        take three — 开始             Action. 我的暴风雨里没有云……    No clouds in my storms ... 随它下,我划艇冲向名利场   Let it rain, I o fame 像道·琼斯一样泻万丈……    Comin' dohe Dow Jones ... 特莉·威登的家人半搀半架地扶着她走下品蓝色的地毯,教堂里的人们纷纷侧目,不忍再看。 "Umbrella" ritten by terius Nasopricky' Ste, Ser and thaddis harrell ?2007 by 2082 Music Publisd. (ASCAP) / Marcer Boys Music (ASCAP) / EMI Music Publisd (PRS) / Sony / AtV Music Publishing (PRS) All rigered by arner / Cd. All Rigrolled and Administered by Songs of Peer, Ltd. (ASCAP). All Riger Boys Music Controlled and Administered by EMI Music Publisd. All rigrolled and Administered by Sony / AtV Music Publishing "Green Green Grass of home" ?1965 Sony / AtV Music Publiss administered by Sony / AtV Music Publis, NasN 37203. All rights reserved. Used by permission.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