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游录》 第1章 道亦有道 景元四年春,淮州夜雨。 宋亦撑着纸伞站在道旁,饶有兴致地盯着土路上看,还不住地往嘴里扔桃脯。 土路上停着一队客商,赶着一辆装满货物的骡车,骡车的车轮深陷进泥巴里,看样子有一会儿了。 连掌柜带伙计和镖师一共十来个人,全围在车边又推又拽,任赶车的车夫把鞭子轮得震天响,骡子累得舌头都吐出来了,货车却还是纹丝不动。 更怪的是,泥地里面还有个身长三尺的老头,穿一身黄袍,只露出上半身,正拽着车轮使着吃奶的力气往土里拖。 伙计们却跟没看见一般,只顾喊着号子推车。 泥里的老头也听着号子使劲,别看脸都憋红温了,气力却着实不小,顶着十个壮汉外加一头骡子,还有功夫瞪一眼看热闹的宋亦。 宋亦见状,吃得更起劲了,甚至解下腰间的酒葫芦饮了一口。 自打穿越到这个世界,被师父抱回九霄观,到现在已有十七年。 按照祖师订下的规矩,九霄传人需在道法有成后下山游历。 游历内容主要是去有交情的宫观寺庙里刷个脸,参加一次二十年一度的“游仙集”,告诉大家九霄观要换话事人了。 遇到天赋极佳的人类幼崽和妖物幼崽,也可以顺便收徒收坐骑。 除此之外,九霄传人还需探查人间之事有无鬼神干涉,防止时不时冒出来个想长生不老的皇帝,或者不献祭童男童女就不下雨的鲶鱼。 一路上降妖除魔,平人间不平之事,自然不在话下。 宋亦本质上是个宅男,别说出山,连出屋都不愿意。 遇到今夜这样的凄风苦雨,宋亦一定会借口“独自参悟天地大道”跑回房间,窝在棉被里睡一整天。 至于怎么才能“道法有成”? 宋亦在修炼一途遇到最大的障碍,是如何隐瞒自己在十岁就已经“道法有成”的事实,赖在山上又吃了老道七年。 直到老道发现,宋亦的修炼时间和道法境界被他控制成线性关系,才狠揍了宋亦一顿,赶出山门游历。 现在看来,出门转转也是好事,起码有热闹可看。 “掌柜的,要不等雨再下一会儿,把这泥巴泡软些,兴许就能推出来了。” “蠢货!还没等泥泡软,货就全泡软了!到时候就是把车推出来又有什么用,给我拉棺材板吗!” 孙掌柜心急如焚,绕着骡车来回转悠,忽然看见路旁吃着喝着的宋亦,急忙招呼道:“小先生,可否伸伸手,帮小老儿一把?” “我?” 大周百姓习惯称道士为先生,宋亦左右看看,这淮阳官道旁的小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倒也没有第二个先生。 “正是!人多力量大,小先生来搭把手,不管能不能把车抬出来,小老儿都有酬谢!” 宋亦瞅着泥里已经要虚脱的老头,冲孙掌柜摇头道:“不是我不帮你,只怕过会儿你就要后悔了。” 孙掌柜以为宋亦说的是酬谢一事,正色道:“小老儿是淮州孙氏商行的掌柜,素来以诚为本,经商三十年从没赖过账,小先生大可放心!” “我说的可不是这个。”宋亦走到车旁,连纸伞都未曾放下,只轻轻一推,车轮便从泥地里滚了出来。 两个靠在车上的伙计还以为宋亦只是做做样子,猝不及防下,“哎呦”一声扑倒在地。 “额滴孩来,咋恁大力气!” “这先生定是有道行的高人!” “莫不是天生神力!” 伙计们惊诧莫名,几个镖师更是心虚地摸向刀柄,生怕这位小先生大笑三声,喊上一句“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宋亦倒也不是天生神力,只是泥巴里那土地公没劲了而已。 孙掌柜也吃了一惊,怪不得背个包袱撑把伞就敢独自走这偏僻小路。 看这少年道士漂亮得像个小娘子,本以为是个涉世未深的二愣子,万没想到竟是个有道行的高人,连忙把预备的几枚大钱放回袖中,咬咬牙摸出二两碎银双手奉上。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一点香火钱不成敬意,还请先生莫要推辞。” “我帮没帮忙还不好说。”宋亦拒绝道。 “要是掌柜的若真有这份心,再经过此地时修一段路,上一炷香即可。” 孙掌柜忙道:“先生此言甚是,小老儿每次行商打这路过,都会修上一段路,与人方便,也与己方便。” “今次不知怎的,兴许是雨太大了,车上货物又重,才陷了泥坑。” “要不是先生帮忙,小老儿这趟就要血本无归了。” 他还谢谢咱呢。 宋亦望着小路前方的黑光血煞,又望着车下瞪着牛眼喘着粗气的土地公,默默摇了摇头。 无功不受禄,一番推辞下,宋亦还是没收银子。 孙掌柜只好道:“这雨越下越大,天色也晚,夜路怕是走不得了。前边有间破庙可以歇脚。” “小先生要是不嫌弃,就跟咱们同去庙中休整一晚,待明天一早再赶路。这荒郊野岭的,人多也好有个照应,也让小老儿我聊表谢意。” 宋亦这次倒没拒绝。 “那便劳烦掌柜的,只是我脚程稍慢,还请各位先行一步。” 孙掌柜怕雨水打湿货物,急着去庙里卸货,就拱了拱手道:“先生请便,我们也好先去前面庙里准备一番,迎接先生。” “有劳。” 车轮终于转了起来,骡子的蹄声与伙计们的议论声渐行渐远。 土地公的骂声却越来越近。 “你xxx(大周粗口)你眼瞎啦!啊?看不见前面有妖鬼拦路吗!” “这孙氏平日修桥补路,做善事积功德,老子费了牛劲才让他走不动道,你管个xx(大周粗口)闲事啊!” “遇到你这活阎王,这群人是积八辈子血德了!” “现在可好,货是保住了,命丢了!我的功德也没了!” 土地公拉了半天车,又淋了半天雨,骂几句就没力气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唉声叹气,满脸的生无可恋。 这土地公虽然是个暴躁老哥,神还挺不错。 宋亦也不生气,反而把伞遮在他头顶,从包袱里取些果脯递了过去。 “吃点?” “吃!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 土地公也开摆了,抢过果脯就大嚼起来,又随手抓了把泥土,翻掌之间捏成一只陶杯。 “我看见你喝酒了,给本神也倒点儿,年纪轻轻,一点不知道尊老爱幼。” “吃得还挺全乎。”宋亦无语,又倒了些酒。 土地公刚喝一口就喷了出来,“你哪儿沽的酒,这么大劲儿?” “淮阳官道旁的李家老店。” “放屁,你道我没喝过李家老店的酒?逢年过节,那李掌柜都得亲自拿着酒,来土地庙孝敬我。” “我买的是没兑过水的。” “……” 土地公沉默了一会儿,又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道:“人心不古啊。嘿,神也一个样。” “小道士,看在吃喝的份上,本神就提醒一句。” “你要是存了去前面庙里降妖除魔、人前显圣的心,还是趁早哪来的回哪去吧,你不是那女鬼的对手。” 宋亦笑道:“多谢提醒,不过在下也有些微末道行……” 土地公不耐烦地打断道:“那女鬼邪性得很,连本神都不敢靠近,只能离得远远的,拦一拦过往行人。” “你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就是打娘胎里修炼,能有几年道行?” “就是叫你师父师娘,师祖师奶一起来,也不过是给那女鬼送点心!” 宋亦微微一笑,道:“我没有师娘,也没有师奶。” “在下宋亦,天镜山九霄观五十三代传人,家师三绝道人,师祖天箓道人。” “你就算是三绝道……嗝?” 土地公瞪圆了眼珠子,像是被桃脯噎住了,好半天才抻着脖子,“咕咚”一下咽进去。 三绝道人?号称道绝,法绝,艺绝的三绝道人? 还有天箓道人,不会是那位一张符就把苦海蒸干的狠人吧? 若是这两人出手,别说区区一只女鬼。 就是百鬼夜行,恐怕也得活全家了。 缓过神来的土地公重新打量起宋亦,越看越觉得不凡。 修道之人无论道行深浅,身周必有道韵相随,这是颠扑不破的铁律。 可他却无法在宋亦身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道韵(骗师父练的),甚至会下意识忽略他的存在。 好像一尊仙神就站在面前,看得见摸得着,但用神念感知却空空如也。 这里面有大恐怖啊! 土地公瞬间汗流浃背了,又想起方才还骂他来着…… “原来是九霄观传人当面,那你可知本神是谁?” 土地公尽力保持着威严。 宋亦还真不知道。 “正要请教。” “不知道正好!” 土地公酒碗一扔,钻入土中,闷头就往自己的土地庙遁去。 宋亦哑然失笑,手腕一拧,带动纸伞逆时针旋转,口中轻喝一声:“拘!” 跑出去二里地的土地公转眼间回到原地,扔出去的酒杯原路落回他的手心,连杯中残酒都没撒出去一滴。 土地公恍惚间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他看了看泥坑,又看了看酒杯,终于挤出来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道友,哦不,上仙,唤小神前来还有何事啊?” 宋亦也笑了,穿越到大周王朝,竟还能看到经典名著《变色龙》。 “土地莫要惊慌,我唤土地回来,并非要为难你,只是向你打听打听庙里的女鬼。” “据我所知,大周王朝的城隍阴司,在处理游鬼怨魂时,是有一套固定流程的。你身为淮阳道土地,为何不在那女鬼未成气候时,就上报淮州城隍,派阴兵鬼将捉拿呢?” 土地公苦着脸道:“我第一时间就报知了淮州城隍,城隍也派了兵将。” 说到这里,土地公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可不知那女鬼用了什么手段,竟一口一个,将那些阴兵全都囫囵吞了!” “自那以后,淮州城隍就被吓破了胆,再不敢管淮阳道了。” “我估摸着,那女鬼就算去他的庙里,当着他的面吃他的贡品,城隍也照样会视而不见。” 宋亦微微皱眉。 城隍庙是朝廷敕封,掌管阴间事物的法司,对普通的鬼魂来说,既是县官,又是现管,竟拿捏不得一只女鬼,倒是稀奇。 “城隍奈何不得它,应该继续上报才对,为何淮、阳二州的守护神明也不来管管?” “这个……这个……”土地公嗫喏半天,神色复杂道,“上仙,需知这世间有些事小神不仅管不得,连说也说不得。” 土地公看似什么都没说,实则话语中蕴含的信息量很大。 宋亦猜测那女鬼的后台,很有可能就是淮、阳二州的守护神之一。 宋亦沉默片刻,散去拘灵诀,拱手作别道:“多谢土地告知,我这就去前面庙里会一会那女鬼,咱们就此别过。” 土地公张了张嘴,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上仙不怕惹上麻烦吗?” 宋亦微微摇头,脚步未停。 有妖为害一方,就应当有人管一管。 如果神灵吃了香火,却不护佑百姓,反而与妖邪勾结。 那么,神灵也应当有人管一管。 这是世间最朴素的道理。 是九霄观的道理。 也是宋亦的道理。 至于麻烦,宋亦觉得麻烦更怕惹上九霄观。 第2章 传统诈骗 雨一直下。 雨滴落在房檐上,顺着“金罗汉寺”的破烂匾额汇聚成线,落在宋亦的纸伞上,被无形的气流弹开,滑落在地。 空荡荡的骡车停在院内,车上的货物早已尽数搬进大殿里,骡子则拴在院中的大树下避雨,还有个伙计抱着草料在喂它。 其他人都在大殿内烤火,只有孙掌柜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冒雨在院中迎接。 还好宋亦担心商队出事,加快了脚步,若是让人在雨中久候,那就太失礼了。 “庙外雨大,小先生快快入内,小老儿备了些烤饼和热茶,先生可莫要嫌弃。” 宋亦毫不在乎道:“掌柜的客气,出门在外有口热乎东西吃已经很难得了,哪还能嫌弃呢。” “请!” 孙掌柜延手道,又招呼喂骡子的伙计。 “顺子,咋还没喂完?赶紧干完活儿进去烤火。” “掌柜的,这骡子不知怎的不吃料了,还一个劲儿乱动弹。” “是不是刚才伤着了?” 孙掌柜眼中闪过几分忧色,若没有这骡子运货,光凭人推车,必定会耽误了交货的日期。 要不是这金罗汉寺的大殿实在狭小,孙掌柜都有心把它牵进去照料。 宋亦倒是心知肚明,那骡子并非伤了累了,而是被庙中煞气惊到了。 有些动物天生就能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对煞气也更加敏感。 这金罗汉寺中的煞气都快凝成实质了,骡子哪还吃得下东西? 不赶紧提桶跑路,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顿了。 宋亦走到骡子旁边,装模作样摸了两把,掌心悄然散出一丝灵韵,将附近的煞气尽数驱散。 刚刚还挣扎不安的骡子果然安静下来。 “这骡子是累着了,我在山上学过些聚兽调禽之术,遇到这种情况,轻轻安抚即可。” 宋亦又喂了它两块桃脯,骡子一边嚼一边享受地眯起了眼睛,还用自己的长脸去蹭宋亦,看这架势恨不得立刻咬断缰绳,给眼前的少年当骡做马。 喂骡子的伙计眼睛都快突出来了,他天天给骡子喂料刷毛,也没见这牲口对他这么热情过。 孙掌柜见骡子恢复正常,豆料跟草料也肯吃了,望向宋亦的目光变得更加尊敬。 伸伸手就能让牲畜乖乖听话,这样的神仙手段,孙掌柜听都没听说过。 “没想到小先生还有妙手回春(?)的本事!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先生!不知先生仙乡何处,小老儿走完这趟,一定去贵宝地上香致谢!” 宋亦连连摆手道:“大可不必,我那道观在大山里,路不好走,一般人找不到。” “再说烧香拜佛也没什么用,想要神灵护佑,还是多积功德多做善事罢。” “先生此言,小老儿一定记在心里。不过香还是要烧的,就算做了善事,也要让神佛知道才好。” 孙掌柜一边说,一边带着宋亦走入大殿。 这大殿也是破得可以,除了神像和供桌之外,就只有漏进来的风雨,想找个干燥的地方生火都不容易。 见二人进来,伙计们纷纷起身相迎,人群中还多了个没见过的老和尚,看着面目慈悲,眼神古井无波,非常符合世人心中的高僧形象。 孙掌柜主动介绍道:“这位是圆诚大师,也是来寺中歇脚的,比我们还早到一些。” 几个伙计也七嘴八舌道:“掌柜的没看见,刚才生火的时候,大师连火石火折都没用,只是袖袍一摆,篝火就燃了起来。” “难道大师精通志怪故事里的火行法术?” “胡说,圆诚大师是得道高僧,那篝火定是以佛光点燃。” 老和尚双手合十,高唱佛号道:“阿弥陀佛,庙外雨寒风疾,贫僧与各位施主借一丝佛光取暖,想必佛祖也不会怪罪。” 宋亦面上不显,心中冷笑一声。 秃驴拉长脸,你装你马呢? 以望气之术观之,老和尚满身黑光还带着血煞,要么是无恶不作的破戒僧,要么是披着僧衣的骗子。 人间之事宋亦不会刻意去管,但老和尚平日作恶多端,不积阴德,自己把自己送到鬼窟窿里,那就怪不得宋亦了。 孙掌柜却真把老和尚当作世外高人了。 他本就在家中供养佛像,好不容易遇到“高僧”,更要好好请教一下佛法。 宋亦强忍笑意,听老和尚胡编乱造些佛经,有时编的前后矛盾,实在解释不通,就打机锋装谜语人。 饶是如此,却还能将伙计们唬得一愣一愣,让宋亦不禁感慨,当骗子的门槛实在太低。 老和尚见大家深信不疑,赶紧再加一把火,“相逢即是有缘,贫僧再讲一段《无量佛陀经》,说与各位施主听。” 老和尚口灿莲花,滔滔不绝。 宋亦不得不承认,这段佛经当评书来听确实不错,若在酒楼茶馆里听到,宋亦是愿意赏两个茶钱的。 但其他人显然把评书当真了,个个面露崇敬,连大气都不敢喘。 尤其是这老和尚讲着讲着,周身忽有佛光若隐若现,同时殿内也凭空生出一阵香气。 这明显是传说中大德讲经时的天生异像啊! “好!好高的佛法!”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宋亦却拍手叫起好来。 毕竟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没看过几次小丑表演。 虽然老和尚往火堆里扔松香末的手法偷感很重。 但宋亦一来尊重“民间艺人”,二来尊重将死之人,也就没揭穿他。 “佛曰:成就诸功德,虚己常谦下。佛法无量,贫僧还需精进。”老和尚矜持一笑,“此行也正是欲往淮州金蝉寺精研佛法,不知诸位施主要前往何方,是否同路?” 孙掌柜遗憾道:“回大师,我们正要运些淮州本地的土产去阳州,无缘与大师同路甚是可惜。” 说完又看向宋亦,“还不知小先生要去往何处?” 宋亦道:“也是去阳州。家师素有脑疾,听闻阳州城济世堂有擅治脑疾的大夫,特地前去寻医问药。” 宋亦也没完全说谎。 自家老道确实隔三岔五就脑子抽风,搞些“新花样”。 这次下山前,老道还在研究他的功德升仙机——把道经刻在齿轮上,用瀑布冲力带动大小齿轮转动,以极快的速度代替他昼夜不停地诵经刷功德。 只要解决了功德无法加身的问题,估计等宋亦游历回来,老道已经把道祖干到榜二了。 老和尚又道:“贫僧听闻此处有妖邪出没,诸位施主为何不走官道呢?” 孙掌柜叹气道:“这些传闻小老儿又何尝不知?” “可这批货要得急,备货的时间又太长,小老儿为了不失信于人,这才铤而走险,抄些近路。” “只是这场雨下得不是时候,再走两个时辰,便能回到官道上,也就不用担心妖邪之事了。” “幸好得遇大师,否则小老儿这一夜都睡不安稳。” “阿弥陀佛,众生皆苦。”老和尚面色悲悯,从脖子上摘下一串佛珠拆开,像孔乙己发茴香豆似的每人发了一颗。 宋亦心中明白,老和尚要下饵打窝了。 “贫僧与诸位施主有缘,这些佛珠以千年菩提木制成后长供佛前,经佛光普照九九八十一日,又与贫僧相伴多年,想来多少能护佑各位施主平安喜乐。” “大师,这如何使得?” 孙掌柜捧着佛珠的手都在颤抖,还有伙计当场磕起了头。 “这佛珠如此珍贵,小老儿受之有愧啊!唯愿奉上二十两香火钱,求大师为我在佛前供一盏明灯。” 宋亦闻言牵了牵嘴角。 好家伙,自己出苦力推车才不情不愿给二两,老骗子讲段评书演个戏法就给二十两? 这钱也太好赚了吧! 老和尚却宝相庄严道:“阿弥陀佛,施主虔心向佛是好事,只是这香火钱,贫僧却不能收。” “出家人六根清净,从不碰这些阿堵之物,也对金银没有兴趣。” 孙掌柜道:“大师不收香火钱,我们有何颜面拿此至宝!” 伙计也道:“这五两银子是我背着掌柜的偷藏的私房钱,还请大师收下!” 无论孙掌柜和伙计如何劝,这老和尚都严词拒绝,看也不看那些银子一眼,反而更显得像一位高僧大德。 “诸位施主,请听贫僧一言。” 老和尚发话,大殿内瞬间就安静下来。 只见老和尚指着宋亦的纸伞道:“出家人讲究缘法,如果诸位施主真想结个善缘,不如将那柄纸伞赠予贫僧,也让贫僧免于风雨之苦。” 自打看见纸伞的第一眼,老和尚的眼睛就被勾住了。 入了麻行(乔装成和尚道士的骗子)走南闯北三十多年,他见过的好东西不计其数,连妙用无穷的仙家宝物都见过几样。 却从未见过有什么宝贝能发着如此宝光。 他同庙中众人交谈,注意力却全在纸伞上,越看越是觉得纸伞不凡,像是古周封神时代的宝贝。 要是能据为己有,仔细参悟体会,没准也能踏上登仙大道,比他袖中藏松香的两手戏法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样的至宝竟握在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手里,无异于孩童拿着金子招摇过市。 今天被他遇见,活该他发大财撞大运! 孙掌柜看纸伞平平无奇,似乎不值几个钱,却不能慷他人之慨,只好迟疑地看向宋亦。 “小先生是否愿意割爱?小老儿愿出十两好银作为补偿。” 宋亦故意面露难色道:“一把纸伞倒不值几个钱,只是家师曾说,这伞是祖上传下来的宝物,风吹不散雨打不坏,还要我找个徒弟传下去哩。” 其实这伞就是在小摊上花五个大子儿买的。 只是被宋亦握在手中挡雨,沾染了灵韵,就也成了件难得的灵宝。 既不是古周所制,也不是大周所制,而是上周所制。 老和尚眼底闪过一丝贪婪,淡淡道:“非是贫僧强求宝物,我观施主面容清朗,五官端正,想必定是心性纯良之人,只要积德行善,日后必将平安富贵。” “只是我观施主印堂发黑,近日或有一道劫难,也许就应在这柄纸伞上。” 宋亦听老和尚忽悠,竟生出几分怀念。 前世那些有名的寺庙景点旁边都有这样的看相先生。 你知道他是骗子,他也知道你知道他是骗子,但你还是会花20块钱听他说几分钟好话,比看心理医生的性价比高多了。 老和尚循循善诱道:“身外之财终是外物,生带不来,死带不走。施主若舍不得纸伞,恐怕会有血光之灾。” 孙掌柜也担忧道:“小先生,要不咱们把纸伞给大师看看?出门在外,平安是福啊。” “这样啊……” 宋亦故作为难,拿过纸伞上下一晃,看那老骗子的眼珠像黏在伞上似的跟着转,差点就没绷住。 赶紧把所有难过的事都想了一遍,才勉强正色道,“其实在下也略通卜卦看相之道,我今早算了一卦,卦象地天泰,乃是万事顺利之象。” “倒是大师您奸门下陷,命魂微弱,我看你才有血光之灾啊。” 老和尚眼睛微眯,沉声道:“施主何出此言?莫非信不过贫僧?” “不是不相信啊,只是我想开开眼界。” 宋亦掐指一算道,“我算出大师身后五尺,乃是大凶之地,如果大师能在五尺之外站定,就说明我的本事完全学错了,全凭大师安排便是,这柄纸伞也当双手奉上。” “阿弥陀佛,这有何难?” 老和尚迫不急die地站起来,朝身后迈了两大步,转身冲宋亦笑道:“佛法无边,施主……” 第3章 天雷逐雨 老和尚话音未落,只觉得背后传来一阵寒意。 孙掌柜的目光突然变得极度惊恐,镖师们纷纷跳起来抽出兵器,甚至还有伙计尿了裤子。 “诸位施主为何用这种眼光看贫僧?” 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宋亦似笑非笑道:“大师能掐会算,怎么不算算身后有何物呢?” 老和尚打了个哆嗦,不祥的预感忽然涌上心来,也顾不得保持高人风度,下意识地猛回头。 这一回头几乎是脸贴脸地撞见了一张鬼脸。 目光也正好对上那女鬼布满血丝的眼睛。 饶是他行走江湖多年,也被吓得僵立在原地,连思考的能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看,”女鬼腥红的嘴缓缓勾出一个诡异的弧度,“我是像鬼呢?还是更像这塑像上的神仙?” “鬼啊!!!” 撕心裂肺的惨嚎声在大殿内回荡不绝,院里的骡子都支起了耳朵左右寻摸,刚才好像听见它爹叫唤了。 宋亦也惊讶地看着瘫软在地的老和尚,饶是他修为再高,也想不到人竟能发出来这样的动静;更惊讶于老骗子的愚蠢,你行骗这么多年都没被打死,这种关键时刻的送命题,怎能如此草率地回答呢? 女鬼面色冷然,显然对这个回答非常不满,直接一把抓住老和尚的秃瓢,顷刻炼化成一团血雾,尽数吸入体内。 大殿中的神像闪过一阵血光,从眼睛处缓缓流下两行血泪。 “我就说你有血光之灾吧。”宋亦看着老和尚的残魂摇头道。 “听说这有妖邪还敢铤而走险过来行骗,真是悬崖上走蛛丝。这回就当长教训了,下辈子注意点儿。” 说话间,最后一缕残魂也被女鬼吸走,老骗子彻底没有下辈子了。 没了血肉支撑的僧衣坠落在地,稀里哗啦爆了一堆装备,包括但不限于蒙汗药,石灰粉,合欢散,上了弦的袖箭,淬了毒的匕首等等。 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传出得让人唠一辈子,以至于宋亦都开始反思自己穿越前的浏览器纪录删没删干净…… “跑啊!” 也不知谁发了一声喊,商队众人连滚带爬地往庙门跑冲去,这时候也顾不上谁是掌柜的谁是镖师,保住小命才最要紧。 可令人绝望的是,明明距离庙门只有几步远,却无论如何都跑不出去。 “怎么回事,我跑了这么久,为什么还在原地?” “额滴个亲舅姥爷,谁来救救额——” “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的孩子,我死了孤儿寡母可怎么办啊!” “先生救命啊!俺还没娶媳妇!俺还不想死啊!” 在宋亦的眼中,那扇小小的门就在那里,还漏着风雨。 但对困在鬼打墙里的人来说,却是永远无法抵达的真实。 一片混乱之中,人的反应也各不相同。 有人跑得吐沫子了,却仍不肯停下脚步,不断地欺骗自己下一步就能逃出生天,就算女鬼不出手,也会跑到力竭而亡。 还有人跪下来,头都磕破了,嘴里喊着“我看你像神仙!我看你像神仙!” 苦苦哀求女鬼饶他一命。 逃命、求饶,都是人之常情。 正因如此,才显得勇气可贵。 几个镖师割破手掌,把武人充满阳气的血液涂在刀身上准备搏命,虽然是民间流传的土方,却有奇效。 换个道行浅的妖邪,说不定真能砍得魂飞魄散。 “小先生,快回火堆这边来!” 孙掌柜面色苍白,他的双腿控制不住地颤抖,鼻涕眼泪不要钱地往外流。 他甚至还紧紧攥着那颗假佛珠。 但他仍拎着赶车的马鞭,怒吼着朝着女鬼胡乱挥舞。 虽然最后鞭子基本都抽在了自己身上,但也足够证明勇气与武力没多大关系。 就算力量悬殊,就算丑陋无比,也要挣扎到最后一刻。 宋亦想着,自己也许该写一本游记,把这一幕记录下来作为第一个故事。 希望能让后来之人,在面对妖邪鬼怪时,能多一分抗争的勇气。 这样的故事,应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女鬼肆意地尖笑着,享受着,庙外的阴风骤雨,庙内的血腥气,众人的求饶和挣扎,组成了她最喜欢的餐前助兴节目。 只有穿着旧道袍的少年令她非常扫兴。 她恨那少年像个木头,看见她吃人竟然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天高地厚还站在这儿,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小郎君,你看我像鬼,还是像神呢?” 孙掌柜心急如焚道:“小先生,快跑!那女鬼要害人啦!” 宋亦看着女鬼漆黑的眼仁,忽然轻笑一声道:“其实无论说你像鬼还是像神,你都不会放过他们,对吗?好烂的问题,比【我和你妈同时掉水里先救谁】还要烂。” “什么?”女鬼怔怔地看着宋亦,心头没来由地泛起极度危险的警兆。 宋亦右手一翻,手中已握了三柱清香,微微一晃,三柱清香便无火自燃,化作三道青烟,笔直地向上飘去,无视庙宇和风雨的阻隔,扶摇直上九重天阙! “你!”女鬼面色剧变,毕生修为一瞬燃尽想要逃出庙去,却绝望地发现被法术拘在了原地,与那些被鬼打墙的商人伙计一般无二! “我看你像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一道粗如瀑布的雷霆从九天之上落下,冲散了云层,击穿了庙宇,携滚滚天威,以不可抗拒亦不可直视之势骤然降下!女鬼的身影瞬间湮没在天雷中,如雾气在阳光下消散一般,再也找不到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这就是九霄观的传人吗?”五里外的土地公望着那道惊绝人间的天雷,口中喃喃自语。 天雷过后,云消雨散。 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洒落万千月光,透过庙顶的大洞,披在宋亦的道袍上。 庙中神像上的血光尽散,脸上也不见了血泪,只有一位近乎透明的罗汉影子立于神像旁,向宋亦深施一礼,消散在天地之间。 孙掌柜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少年仙人般的剪影。 这幅画面,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庙中妖邪已除,劳烦掌柜的告知其他人,这条路恢复通行了。” “多谢仙师,救命之恩,小老儿当牛做马也无以为报。” 劫后余生的喜悦让孙掌柜老泪纵横,“回去后当为仙师立长生祠,世代香火供奉。” “那就不必了。只是掌柜的需知,日后要多多行善,莫要做恶。心生恶念时,就想想今日之事,勿忘举头三尺有神明。” “小老儿谨遵仙师教诲,此生不敢或忘。” 自此,孙掌柜广做善事,一心向善,接济穷困,修桥补路,成了十里八乡的有名的大善人。 孙氏商行的生意也越做越大,就算行商路上遇到绿林中人,也会因孙掌柜的善举而网开一面。 连淮州官府的每个新来的知府,都要亲自登门,听孙掌柜讲上一段仙家故事,再送上“慈善人家”的金字匾额。 “至于如何谢我——”宋亦笑道,“推车时候我没要的二两银子可以给我了,收了银子,你我便两不相欠,我也要离开此处了。” 孙掌柜怔怔道:“先生要去哪?” “不过是去庙外,见几个朋友。” 第4章 香火有毒 朋友刚才远在天边,此时近在眼前。 宋亦转到庙后树林,朋友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等他。 这人红脸尖下巴,长着三只眼睛,光着膀子满身肌肉,背后合着一双翅膀,左爪拎着雷楔,右爪拿个小锤,腰上还挂着鼓,与传说中的雷公一般无二。 “磨磨蹭蹭的。” 见宋亦过来,雷公三只眼一起盯着他看,“你是何方道士?不斋戒沐浴,也不开坛做法,更没有供奉之物,怎敢如此无理,肆意请神?你当天上神明是你想请就请的吗?” “在下宋亦,天镜山九霄观第五十三代传人,家师三绝道人。” 雷公听到九霄观三绝道人的名号,眼神立刻清澈了,讪讪道:“……我也是一片好心才提醒你一下。你说你就只上了个香,就想让天尊帮忙,他不要面子的啊?” “下次这种事情就不要喊天尊了,这片是我罩的,你找我就行。” “你就算再找天尊,他也要把活儿安排给我,还有中间商赚香火……我又不敢提香火的事,你知道天尊他小心眼,我攒这点功德不容易,回头给我安个不察之罪,我今年又白干了。” 看来打工人和打工神的日子都不好过啊,宋亦感慨一声。 他本也没指望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来管这点小事。 人家成仙前是黄帝,日理万机,九天玄女还应付不过来呢,哪有空应付一个小小的女鬼。 “好说好说,此次多谢雷公相助。”宋亦拱手为礼,又当面点了一炷香。 雷公用力一吸,清香瞬间燃尽,那张赤猴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我还有事,走先。” “雷公慢走。” 雷公说完便展翅飞向天空,不过飞到一半,又去而复返。 “想起来个事儿,天镜山那边最近忽然有大量无主功德逸散,却很奇怪地无法吸收也无法追溯,你知不知道发生啥了?” 还能是啥?肯定是老道的功德升仙机造的孽。 宋亦心中有数,脸上毫无表情,“我不知道。” 雷公沉默着用三只眼睛盯了一会儿宋亦,才道:“你最好不知道。” 宋亦反问道:“我也有一个问题,你巡视九州,天镜山的事情都知道,那你应该也知道大周王朝在这片敕封的守护神是谁罢?” “……我不知道。” “我问的问题,你最好知道。”宋亦威胁道,“听师父说,说谎的人脑袋会变得尖尖的。” “那不是你师父削的吗?”雷公摸摸自己的尖下巴,明显有点心虚。 这要是两头尖,脑子不就变成杵子了? “那我问你,那我问你,我告诉你以后,你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宋亦道:“我保证让他再也不能找你麻烦。” 雷公踟蹰片刻,指了指天上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是他上面有人。你把他弄了,上头的人不好弄你,弄我可是手拿把掐。” “我这雷公当的,实在是难,难,难!” 说罢也不等宋亦再问,直接化作一道雷光溜了。 宋亦没把雷公用拘灵术拉回来,他又不指望雷公把事情全盘托出。 人家是雷公,又不是南斗六星君,管不了那么宽。 你下界降妖除魔,得了名声吃了香火,反手再把同僚举报了,那在天上还混不混了? 更何况,雷公已经给了提示。 南,南,南。 阳州的方向。 大周王朝虽然算不得什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盛世,但在当今皇帝的治理下还算不错,吏治清明,风调雨顺,属于难得的太平年月。 这样的世道,按说不应该有城隍处理不了的鬼怪出世。 土地公发现了孤魂野鬼,第一时间就上报给了城隍,城隍也没有拖延,而是当即就排了阴兵鬼将。 这流程没有一点问题,按常理来说,女鬼根本就成不了什么气候,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一只黑手在暗中操纵。 要知道,成仙成神并不代表着无欲无求,只是与凡人所求的不同罢了。 成了神也不代表寿与天齐,寿命和神力都来自于香火中的愿力。 而愿力,说穿了,就是人的欲望。 有人求发财,有人求姻缘,有人求自家婆婆死快点。 承载着各种欲望的香火,本身就是剧毒的。 吸收了香火的神明,又如何能一尘不染,无欲无求呢? 金罗汉寺中那只小小女鬼,宋亦至少有九种方法波澜不惊地弄死她,九种。 可宋亦却偏偏选了声势最为浩大的天雷。 天雷降世除妖,在各路神仙眼中,就如同刮风下雨一般司空见惯。宋亦唤来天雷,相当于告诉各路神仙,这金罗汉寺起风了。 要是跟此事无关,别说你刮风了,你放屁都没人关注。 只有心虚之神,才会特意以神念盯着这里。 宋亦神游天地,捕捉到的那抹神念,就是在南方。 两相印证之下,宋亦就知道该去哪找这“冤的头,债的主”了。 至于雷公所说,那神明在上头有人,这点宋亦倒不是很在乎。 他宋亦的上头可没什么人了。 第5章 你去把道人除掉 送走了雷公,确定了接下来要去的方向,一番折腾下来,已是月上中天。 穿越前大家都管熬夜叫修仙,可见修仙之人是不需要睡觉的。 宋亦不一样,他爱睡点小觉。 前世宋亦就是熬夜加班才猝死的,顶着凌晨4点的太阳从公司出来时,他的怨气估计比庙里的女鬼还重。 睡觉也要挑地方,想要去官道上的客店投宿,还得走很长一段路,就算到了客店,有没有客房还是两说。 宋亦也没想回金罗汉寺,他既不擅长应对别人的感谢,也不擅长睡在屋顶有洞的破庙里,故而出来的时候,把纸伞和包袱也携带在了身上。 幸好宋亦还有另一群“朋友”,可以给他提供住处,不至于露宿荒郊野外。 一只灰兔鬼鬼祟祟地从树后探出半个兔头,红宝石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把宋亦盯着,一边想着上司交代的任务,一边跺脚,愁得兔毛都掉了几根。 灰兔跺着跺着,注意力就涣散开来,宋亦都用手指戳它耳朵了,它还在想南坡上的苜蓿啥时候能长出来。 这兔子怕不是傻的? 宋亦干咳一声道:“请问……” “叽——” 身旁不知啥时候多了个人,吓得灰兔立着耳朵一蹦三尺高,落下来后光顾着倒腾腿,却忘了看路,“咚”的一声就撞在面前的树干上。 也许是撞得比较轻,也许是头比较铁,总之是没像《守株待兔》里写的那样晕过去,反而加速往林子深处猛窜了好几下。 “等等,我没有恶意!” 眼看灰兔要跑,宋亦就喊了一声,没想到灰兔真的停下不动了,还原地抖了起来。 “怎么回事?”宋亦不知道灰兔是吓着了还是在嘲讽他,连忙上前查看情况。 “腿抽筋了!”灰兔大哭。 “至于么……”宋亦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把灰兔抱到怀里。 “不要吃我!我我我是妖怪!人不能也不应该吃妖怪!” “放心,我不……吃你。”宋亦看着肥硕的灰兔,话中间偷偷咽了下口水。 “你刚才咽口水了对吧?”灰兔哭得更大声了。 宋亦矢口否认道:“绝对没有。” “那你能不能别拿天雷劈我?其实我是只兔子,不是妖怪!” “兔子不会说话,兔妖才会说话。” “叽!我没害过人,我是好妖怪!呜呜——” 宋亦不禁哑然失笑,这兔子真是又傻胆子又小。 怪不得师父在传授聚兽调禽之道时曾说:“凡飞禽走兽之类,灵智越低,心性就越是单纯;心性越单纯,就越容易感受到日月精华;越容易感受到日月精华,就越容易开启灵智,修炼成妖。因此灵智越低,灵智越高。” 人家本来就傻,还是不要逗人家了。 宋亦给灰兔渡去一丝灵韵,语气温和道:“我叫宋亦,下山游历路过此地,想借山上的洞府休息一晚,仅此而已。” “真的吗?只是来山上睡觉?” 灰兔抽了抽鼻子,终于不挣扎了。 虽然灰兔还不知道什么是修炼,什么是神仙,却也感受得到那抹灵韵让它受益无穷。 “当然是真的。” “那……” 灰兔有些犹豫,这大个子这么厉害,会打雷还会治兔子腿,怀里又暖和,先相信他一下应该没坏处吧? 宋亦趁热打铁,又贿赂了两块桃脯。 “这是什么?”灰兔凑近嗅了两下,一对红宝石瞬间亮了起来。 “是给我的吗?我可以吃吗?” “这是桃脯,好吃的。不够吃我这还有很多。” 宋亦暗道这傻兔子不会还是个吃货吧?给它渡灵韵的时候瞅着都没这么高兴。 “好甜!比赤狐头领种的葡萄还要甜!” 灰兔开心地躺在宋亦怀里大嚼特嚼,用塞满了的三瓣嘴含糊着道。 “你真是个好人,东边有条被灌木遮住的小路,从那就能上去山上的寨子。” 没想到两块桃脯就被发了金水。 还能快进到“sir,this way”。 宋亦面带笑意望向东边,瞳中闪过一丝金光,那条隐藏在叶片和花瓣下的小径便无所遁形,清晰地跃入眼底。 找到路就好,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是离床更近的一步。 宋亦左手抱着兔子,右手拄着纸伞当登山杖,以月光为灯火,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 宋亦的步伐不算缓慢,却走得很平稳,他只是享受着山间的清风明月,脚下的每一步却都暗合着至高无上的大道,或者说,是大道在主动追寻着他。 天地间的灵韵与九天上的月华,汇聚成一道道朦胧的光辉,如水般将他笼罩,每一道光辉都足够让凡人一步登天,得窥仙门。 躺在宋亦怀中的灰兔同样笼罩在月华灵韵中,却对这天大的机缘浑然不觉。 它只是惬意地吹着山风,晃悠着长耳朵,啃两口桃脯,看两眼月亮,想着月宫里的玉兔是不是天天有桃脯吃。 一人一兔登山赏月,有互相为伴,倒也不算无聊。 偶尔有了谈兴,就聊聊山间野趣,或是繁华人间。 “宋亦道士人,天镜山也有苜蓿吗?” “应该是长着的。还有叫我宋亦或者宋道士就行,后面不用加个人。” “我们都是这样叫的。” “没有名字吗?” “我就叫兔子。” “山上那么多兔子,怎么区别你和其他兔子呢?” “很好区别啊,比如【毛有点灰的兔子】,【毛非常灰的兔子】,【耳朵很长的兔子】,我就是【毛有点灰又不那么灰但眼睛非常红的兔子】。” “这样啊……” “你说的名字应该只有人才会起,我们都是野兔,没人养,就没有名字。不过等我修炼得再厉害些,就可以给自己起名号了。” “你们大王有名号吗?” “有啊。原本叫黑风大圣,不过最近大王让我们叫他冬窝先生。” “……我猜你家大王大概是黑熊吧?” “对的,你真聪明。” “不会还喜欢袈裟吧?” “这倒是没听说,只听说大王喜欢作诗哩。” “还会作诗?能让我也听听吗?” “那你可要听好了,我本来是特意背下来,留着讲给其他兔子听的——山上大树真是大,一根树干俩树杈。可惜被风刮倒了,不如给俺蹭两下。” “……你家大王真是文采斐然。” “闻菜什么?” “就是夸你家大王作诗作的好,冬窝先生这个名号取得也好。” “这样哦。”灰兔用后腿挠挠耳朵,“其实我还是更喜欢叫大王【黑风大圣】,听起来更威风些,去别的山头报名号也有面子。后来他去山下村塾里偷听夫子讲了两天课,就不许我们这么叫他了。” 宋亦感慨道:“能作出如此好诗,果然是熟读圣贤书,难怪对我以礼相待,还特意派人下山接我。” 灰兔一愣,“还有其他妖怪在山下接你吗?” 宋亦也倍感疑惑道:“你家大王没让你接我吗?” “没有啊。” “那你在山下等我做什么。” “干掉你。” “?” 灰兔也有些犯愁,晃晃脑袋道:“我耳朵好听得远,其实大王本来不是这么说的。” 虽然灰兔讲得云里雾里,宋亦倒是听明白了几分。 大概意思是,前些时日山下来了个厉害的女鬼,不仅不拜山门,还吃了两只鹿妖。黑熊精怒不可遏,亲自下山捉鬼,没撑过三招就被干碎了,好不容易死里逃生,饶是皮糙肉厚,也躺了半个多月才勉强能下地。 在这时节,女鬼的活动范围又扩大了,一众妖怪全挤在寨子里,连下山都不敢。 本来黑熊精计划广发英雄帖,邀请十八路山头共讨女鬼。 结果今天自己一道天雷把女鬼收了。 如果那道天雷在神灵的眼中算是刮大风,那在这些山精野怪的眼中就相当于刮八级大狂风。 女鬼能让他们足不出户,新来的道士却能直接给女鬼销户。 自家寨子就在金罗汉寺后面,要是那道士闲着无聊,捎带手把他们灭了,岂不是糟了无妄之灾?黑熊精有心想要分行李跑路,你回流沙河,我回高老庄,却又舍不得此山灵气和自家洞府。 于是找来手下虎妖:虎子,你带着这十二枚灵果下山一趟,看看那道人是何等样人——若看着心慈手软,就把灵果给他,咱们恭恭敬敬请他上山,也好结个仙缘;如果看着穷凶极恶,要对我们赶尽杀绝,你就赶紧逃回来报信,咱们各自跑路。 虎先锋领命,转头找来豹妖:你带着这六枚灵果下山一趟,送给那道人,恭恭敬敬请他离山。他要是不走你就回来报信。 豹妖找来狼妖:你带着两枚灵果下山一趟,那道人要离开就把灵果送他,要是敢不走,你就把他拿下。 狼妖找来狐妖:你下山一趟,把那道人赶走,他要是敢不走就当场拿下。 狐妖找来灰兔:你去把道人除掉。 灰兔:我? 狐妖:对自己有点信心,会赢的。 宋亦听完,望着松间明月,发出一声长叹。 击鼓传花,过手扒皮,层层加码,就算是妖怪也逃不开啊。 第6章 化形 山间小路一片岁月静好,山上的众妖却乱成了一锅粥。 狐妖见灰兔迟迟没传来消息,以为是被那道士顺手除了,层层上报到黑熊精这里,已经变成“泼道士大开杀戒,马上就要打上山来了”。 黑熊精大惊失色,连忙道:“快,吩咐兄弟们赶紧收拾细软,从后山下去分头逃跑,顺便去其他山头报信,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说是收拾细软,却和搬家没什么区别。 黑熊精的命令下了半天,众妖连寨子门都没出,还在忙着去窝里或洞府里收拾东西。 食物,衣服,灵果,还有些村子里偷来的小物件,对于小妖怪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实在是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 有把东西藏在好几个地方的,还有把宝贝从土里刨出来的,弄得寨子里尘土飞扬。 宋亦抱着灰兔走到山寨门口时,还以为来得不巧,山寨正在装修。 妖怪们来去飞快,卷起的妖风还夹杂着或黄或黑的特效。 就是施耐庵看见了,也得写一句“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 “让一让,让一让,长这么大个子堵在门口,谁出得去?”有小妖见宋亦站在门口,不耐烦地催促道。 “不好意思,”宋亦侧身让开,顺口问道,“我看大家神色惊慌,这山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吗?山下来了个会打雷的厉害道士,在山下大开杀戒,马上就要打上山……诶?” 小妖说着说着就愣住了。 寨中的众妖先是恨不得爹妈少生两条腿,吓得到处乱窜。 可渐渐的,却都停下了动作,犹豫着,试探着,向寨门围拢过来。 他们当然害怕被一道天雷劈得形神俱灭。 可是……可是…… 寨门口披着月华的仙人,实在好生耀眼。 宋亦身上的月华对妖物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哪怕是飞蛾扑火,也想要凑得更近些。 莫说能有幸吸取一丝一缕,只是用心念去感受体会,都对小妖们有着巨大的益处。 更让妖怪们艳羡若狂的,是宋亦怀中的灰发灰衣的女孩。 女孩的气息它们再熟悉不过,那只刚学会说人言的红眼睛灰兔妖,没有一点道行,没觉醒一样天赋神通,哪怕遇到一只灵智未开的豺狗,都要躲得老远。 就是山上地位最低的妖怪,都可以吓唬她两下,以此为乐。 谁能想到,只是从山下到山上的功夫,灰兔妖就省去了百年千年的苦修,化形成人。 这天大的机缘众妖别说见到,连听都没听说过。 拿了灵果的虎豹狼妖更是后悔不迭,派她下山的狐妖甚至晕了过去。 这滔天的机缘,竟在它们指缝中生生溜走。 灰兔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化形成人,甚至不知道化形代表着什么。 她只是睡了一觉,梦见自己变成了小女孩,牵着大人的手逛庙会。 听偷偷去过的妖怪说,庙会是很热闹的。 那一定有很多人很多妖,数不清的胡萝卜和苹果,还有最好吃的桃脯。 再睁眼时,身边已经跪满了大大小小的妖,为首那只又黑又壮的黑熊,正是自家大王。 黑熊精虔诚拜倒,“黑风寨主老黑,见过上仙。” 宋亦连忙扶起黑熊精道:“我不是什么上仙,我叫宋亦,是天镜山九霄观下山游历的道士,路过此地,想来贵山中借宿一晚。” 黑熊精激动道:“上仙来俺黑风寨,是俺们的福分,莫说一晚,就是住上十年百年又有何妨?上仙稍等,俺老黑这就去把最好的洞府收拾出来。” 黑熊精嘴上这么说,脚下却没离开宋亦一步。 能如此近距离地体会月华中的纯阴之力,这种机会百年难遇,黑熊精连一分一秒也不舍得放过。 长得凶神恶煞的黑熊精,硬是在熊脸上挤出几分讨好的表情。 再看周围的小妖,小狗一样的眼神里充满了渴盼祈求,却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不敢发出,生怕惹怒了自己这位“上仙”。 饶是宋亦性格淡然,也不免心中一软。 无论是人是妖,以凡体修炼而窥长生大道,皆是逆天而为,注定路途多艰。 这荒山野岭之中,人迹罕至,它们有了修行上的疑问,却无人可以请教,只能靠自己体悟。 若是能顺手帮一把,结些善缘,就算担些因果也无妨。 想到这里,宋亦席地而坐,把灰发女孩放在身边,开口问道:“诸位在这山中修行多久了?” 黑熊精恭恭敬敬回应道:“俺也不知道。俺们自打开了灵智就在这山上吸收日月精华,潜心修行,山林里的桃花开谢,也有百十次了。” “俺们虽然是妖,却从不敢害人,因此不被天道所罚,于修炼一途还算顺利。但无论如何辛勤修炼,也只会用些天赋法术。” “虽然俺们经常和周围山头的妖怪互相分享修行之法,可大家都是野路子,谁也好不到哪里去。故而总也不得窥见大道,至今还停留在凭借本能,吸收日月精华的阶段。” 宋亦略微沉吟,想起有本道经中曾记载过妖物修炼的两条路。 一是单修本体,将本身的天赋修炼到极致。 走这条路的通常是《山海经》里有名有姓的大妖怪,比如穷奇、毕方。 这类妖怪天生地养,天赋异禀,修炼一天顶别人一百天,在人间晃悠一圈不是“郡县大水”就是“天下大旱”。 不过为祸人间的已经被九霄观前面几个祖师除得差不多了,剩下几个都老老实实窝在山里。 第二条路是化形。 人为万物之灵长,妖物化形为人,才能以红尘磨炼心境,更好地体会天地玄奇,大道玄妙。 这条路有五个阶段,一是灵智初开,二是能口吐人言,与人交流,以前的灰兔就处于这个阶段。 第三阶段是初具人形,以类人之躯,学人行礼、站立、穿衣、做事。 世间的妖怪大多只能修炼到这个阶段,想再进一步,要么需要高人点化,要么需要极特殊的天赋和机缘。 玄怪故事里逮到人就问“我像妖还是像人”的妖怪,大多处于这个阶段。 到了第四阶段,就会褪去兽形,化为人类,只有寥寥几个部位难以变化,比如耳朵和尾巴。 若是掩饰得巧妙一些,完全能够以人类的身份在世间行走。 万一没藏好……兽耳娘的传说就是这么来的。 第五阶段,就变成完全之人。 能修到这一步的妖物万中无一,天赋努力心性缺一不可。 除非有天大机缘,才能像灰兔这样,从第二阶段直接跳到最后一个阶段。 这也是为何众妖宁愿冒着被天雷劈死的风险,也要向宋亦求仙问道。 宋亦沉吟片刻道:“我在山上清修多年,虽然有师父为我解惑,终归不过是一家之言,有闭门造车的可能。” “今日因缘际会,我就把我理解的道说与众位听听。并非是授业,只是说出来让大家共同参详参详,以消长夜,如何?” 群妖听了,纷纷化作原形,俯首于地。 “听凭上仙吩咐!” 第7章 点化 山间风清月明,平日里吵吵嚷嚷的黑风寨,此刻却只能听见山风过隙,清泉流石。 众妖聚精会神地听着月光下的少年讲道,连喘气都小心翼翼,既怕打扰了先生讲道,又怕自己过度沉溺于某句大道真言,忽略了其他道理。 这样千载难逢的机缘,哪怕漏听了一个字,恐怕都会后悔终生。 就算暂时听不懂,也要把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时时揣摩。 在大周王朝,大道之论历来为天仙秘机。 不经纸笔,凡夫罕见,三口不言,六耳不闻。或百劫百年传一于世,或片言数语密度于人。 像宋亦这样坐而论道的,可谓是少之又少。 因此除了这些小妖,附近未开智的飞禽走兽,草木土石也纷纷依靠本能围拢在最外围,若能领悟只言片语,当场就能启发灵智,开悟得道。 甚至过路的神灵,巡夜的鬼将,山中的山神,也都驻足不前,倾耳聆听。 能在这种情况还分神传信给别人,共享滔天机缘的,非至交好友不可。 只有睡眼惺忪的灰发女孩揉着眼睛靠在道士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拔些草往嘴里塞。 “……万物负阳而抱阴,冲气以为和。妖物所修日精月华,说到底不过是精纯的阴阳二气,故有‘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之说。开智成妖后先天阴盛阳衰,只有调节体内的阴阳平衡,以火中金莲之法炼出妖丹,才更容易化形为人。” 宋亦讲完一段,见众妖听得如痴如醉,索性好人做到底,“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不用拘谨,尽可直言相问。” 闻听此言,众妖简直欣喜若狂,却谁也不敢开口,怕自己的问题过于浅显,问烦了仙师,于是纷纷把目光集中在自家老大身上。 黑熊精左右看看,见无妖敢于发问,便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仙师刚才讲的实在是精妙无比,只是俺老黑脑子笨,弄不明白究竟咋的才能炼出妖丹?” 这也是众妖最想知道的问题。 宋亦答道:“与道士炼丹一般无二,但须以身为铅,以心为汞,以定为水,以慧为火,以精神魂魄意为药材,以行住坐卧为火候,以清净自然为运用……以凝神聚气为守城,以忘机绝虑为生杀……聚而成形,散而成气,方可来去无碍,逍遥自然。” 黑熊精听闻呆立当场,如醍醐灌顶一般,识海中似有洪钟大吕鸣响不绝,某种看似坚不可摧的桎梏轰然破碎,阴阳之力如漩涡聚拢,于片饷之间凝结化成妖丹,再以妖丹之力褪去妖骨,竟在倏忽之间化成一个铁塔般的黑面壮汉! “这……我……”黑面壮汉不敢相信地看着五指分明的手掌,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害怕这美好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大王竟真的化形成人了!”众妖比黑熊精更加激动,仙师只用一席话就将大王点化成人,看来妖丹之路果然是无上大道。 只需把仙师的每一句话都悟懂、悟透,自身再勤学苦修,大家岂不是都能像自家大王一样,化形成人,得窥长生? “大王威武!” “恭喜大王修行有成!” “大王修成人形,我们这些小妖岂不是也能鸡犬不留?” “蠢货,那叫鸡犬升天!” 小妖们高声叫嚷起来,宋亦也含笑拱手道:“一颗妖丹结在腹,我命由我不由天,恭喜恭喜。山主化形之术已然小成,只需多多与人类交流,假以时日,定能形神俱妙,与道合真。” 灰发女孩的耳朵不知何时又变回了毛茸茸的兔耳,听着大家的欢呼,又看看自家大王的模样,稍微有点明白,自己变成小女孩这件事似乎很厉害。 黑面壮汉哭得像个两米高的孩子,跪伏在地,再三叩首,“俺老黑苦求大道百年,却总不能得门而入,若非三生有幸,得仙师点化,终究免不了成为一具枯骨。仙师如不嫌弃,俺老黑愿为童子,鞍前马后,终日侍立仙师左右,以报仙师再造之恩。” 宋亦吓得连忙摆手道:“这就不必了,我接下来要办的事凶险异常。” “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俺老黑不怕危险,只想跟着仙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是这回事。”宋亦叹了口气,这黑熊精化形之后跟李逵似的,肯定是官府重点盯防的对象,就算放在穿越前,也属于经常在火车站被查身份证那种。 宋亦又是个i人,要是每天被人盯着围观,恐怕比卫玠死的还快。 “你要是跟我游历去了,谁来庇护这山中小妖呢?” 黑熊精铁了心道:“它们自有缘法,而且今夜听了先生点化,用不了多久就都能化形得道,用不着俺庇护了。” “我游历四方,居无定所,杂事繁多,不利于你修行。” “俺不怕,跟在仙师身边,就是最好的修行。” 宋亦也没办法了,只好直言道:“我暂时不收徒。” “……”黑熊精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这样吧,等我游历回来,再来山上找你,如果那时你还没改变主意,我就带你回天镜山。况且我还有些事情要你帮忙。” 黑熊精擦擦眼泪,面色一整道:“仙师尽管吩咐,俺老黑豁出命去也要办到。” “倒不是什么难事。” “这女孩……呃……”宋亦把灰发女孩抱到身前道,“你喜欢【灰姑娘】这个名字吗?” “我也可以有名字吗?”灰发女孩耳朵一立,亮着眼睛点了点头。 宋亦偷偷戳了戳耳朵,又道:“灰姑娘和我有缘,不过她刚刚化形,对人间之事不甚了解,还容易现出原形,麻烦山主多照顾照顾。” “仙师放心,俺老黑保证不会有妖欺负她。”黑熊精拍着胸脯保证,灰姑娘也很开心,这下赤狐头领应该不敢再让她跑腿,也不敢再抢她东西吃了。 “灰兔有此仙缘,咱们羡慕讨好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欺负她?”众妖也七嘴八舌,赌咒发誓,只有那刚醒过来的狐妖又晕过去一次。 “只求仙师再讲一段,为我们解惑,渡我们入长生大道。” “是啊仙师,我们这些小妖虽然道行低微,却也想尝尝做人是啥滋味。” “问我吗?”宋亦挠头道,“这个我也没经验啊,做人最重要的应该是火候吧……咳咳,不好意思理解错了,请听下一话题,妖怪的产后护理……”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生灵突破先天懵懂,开了灵智。 亦不知有多少生灵原地顿悟,觅得长生。 第8章 小王子与灰姑娘 “真不错,住在山里面真不错。”宋亦迎着阳光,神清气爽地抻了个懒腰。 黑熊精见宋亦出来,立刻前来见礼道:“拜见仙师,仙师昨晚睡得可好?” 虽然宋亦说过,历练回来以后再问他要不要跟自己走,但黑熊精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宋亦的童子,昨晚在门口守了一夜。 “多谢,昨晚睡得很好。” 昨天给小妖们讲到深夜方才休息,黑熊精亲自为宋亦收拾住处,虽然只是一个山洞,却让宋亦非常满意。 清新的空气,无光的环境,软和温暖的毛皮铺盖,以及山风和溪流的白噪音,都让宋亦感觉自己回到了九霄观的狗窝里,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才自然醒过来。 黑熊精喜不自胜道:“既然很好,不知仙师能否多住些时日?俺那些弟兄都舍不得仙师,一个劲地催俺问呢。” 宋亦笑道:“我还有点事要办,耽误不得。等我游历回来,一定再来寨中一趟。” “俺听仙师的,无论仙师何时回来,俺黑风寨上下都等着仙师。” 黑熊精长叹一声,延手请道,“其实俺也知道仙师不会留在寨里,就和弟兄们一起摆了些酒给仙师饯行。” 宋亦还没吃早饭,肚子也有点饿,便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仙师,请!” 宋亦随黑熊精在山路上走了一段,就见寨子前热闹非常。 空地上铺满了巨大的叶子,叶子上摆满了山间的野菜野果。此时正是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也不知道小妖们从哪找来这么多好东西。 所有的小妖都聚在这里席地而坐,可哪怕最贪吃的小妖,也对食物丧失了兴趣,而是趁着脖子向山路看去。 空地中央还有一套石桌,上面除了野菜野果,竟然还用竹碗盛着几样热菜。 虽然不知哪位大厨把菜做成了色香味弃权的样子,但碗里的内容还是看呆了宋亦——啥家庭啊,大早上吃猴头菇炖飞龙? 黑熊精扫了扫石凳上不存在的灰尘,恭敬道:“仙师,请上座。” “不必。”宋亦摇了摇头,把石桌上的菜肴搬到地上,坐到众妖中央,“大家一块吃着才香。” 众妖激动得快要跳起来了。 能与这样的高人同席吃饭,那是何等荣幸? 说出去能让隔壁山头的小妖都红了眼! 一只狼妖手捧着一枚灵果,恭恭敬敬拜伏在地道:“仙师传道之恩,小妖此生不敢或忘!” 宋亦沉默片刻,接过灵果三口两口吃下,赞道:“口感不错,灵韵浓郁,当为灵果中的上品。” 狼妖笑得嘴都要裂到耳边了,还想再说些感谢的话,又想到后面还有妖在排队,才依依不舍退到一旁。 又一只鹿妖衔着一块上好的野三七放在宋亦面前,磕头道:“仙师点化大恩,小妖感激不尽!” 宋亦认真查看一番,才点头道:“不错,我恰好要炼制一炉上好的金丹,就缺这味药材。” 鹿妖再三叩首,同样退到旁边,换下一个妖来。 所有昨夜听宋亦讲道的小妖,一一前来向宋亦施礼,再献上一样礼物。 小妖们没什么好东西,礼物大多是山里最甜的果子,开得最好的花。 也有又大又红的葫芦,里面装满了猴儿酒。 还有盘得发亮的小铁环,虽然宋亦一眼就看出是只顶针,却也知道那是某只小妖爱不释手的宝物。 它们知道,以自己这点微末道行,这辈子也难报答仙师点化之恩。 但至少也要让仙师知道,即使是刚启灵智的妖,也有颗报恩的心。 无论礼物贵贱,宋亦都认真称赞一番。 如果是果子,就当场吃掉。 如果是花枝,就拈起来放进纸伞,伞面上便如画般凭空生出一株桃花。 装猴儿酒的葫芦挂在腰间,换下来的那个就埋进土里,数个一二三四五,葫芦藤迎风便长,眨眼睛结出数十个葫芦,每个葫芦里都装满美酒。 其他像顶针之类的小玩意,就珍重收在随身的包袱里。 等最后一只小妖献上礼物后,宋亦就起身走向寨门,看着身后跟来的众妖们拱手道:“请各位留步,日后要是有缘,还有再见的一天。望诸位修炼有成的同时谨慎行事,在作恶害人之前仔细想想,能否逃脱此方天道的惩罚,又能否抗住在下的天雷。” 众妖跪地齐声道:“我等谨记仙师教诲!” “再会!”宋亦说完,在众妖的目送中,转身向山下走去。 与昨晚的山景不同,一夜过去,漫山的野花同时盛开,似乎是此地山神在感谢宋亦之恩。 还有一只小小的身影伴随左右,有时候是女孩,有时候是灰兔,在花丛中时隐时现。 虽然不知道灰姑娘在忙什么,反正总归很忙就是。 就这样一路来到山脚下,再往前走,就要走出黑风山,来到金罗汉寺的那条土路上了。 宋亦停下脚步,灰姑娘也停了下来,化作兔耳萝莉,晃着耳朵抬头看他。 “我要走了。” “我知道啊,我昨晚准备了好久呢。” 灰姑娘点点头,把拖了一路的草编提篮费力地举到宋亦面前,里面装满了干草和坚果,是她的全部家当。 “要吃点吗?” “……你是要跟我走吗?” “你不让我跟你走吗?” “我记得是让你家大王照顾你来着。” “那你为什么给我起名字?”灰姑娘眨眨眼睛,感到有些委屈。 “人给兔子起了名字,就要养的。” 你弄反了,应该是先养才起名字吧?宋亦蹲下身子,摸摸灰姑娘的小脑袋安慰道:“我马上要去找一位神灵打架,很危险的,不能带灰姑娘一起去。” 要是一边抱着兔子,一边把人家灭了,岂不是成了没礼貌的家伙,多冒昧啊? 当然宋亦也不在乎礼不礼貌,重点是万一自己手太重,给那神明打成三折叠的,把孩子吓到了怎么办? “林子里也危险,我不怕危险,我跑得很快的。” 灰姑娘红着眼睛,长耳朵也垂了下来,小声做着最后的努力,像被小王子驯养的狐狸,“养兔子不用花多少钱的,我还会自己找东西吃……” 这谁顶得住啊! “好了好了。”宋亦打断道。 灰姑娘低着头,抽抽肩膀就要哭,却听宋亦轻声道:“你要自己走,还是我抱你?” “要抱!”灰姑娘破涕为笑,生怕宋亦反悔似的跳到他怀里,“还有我的草篮子,那个篮子也可以吃的。” 怎么都化形了还只想着吃啊? 宋亦无奈地拎起篮子,感觉自己充满了生活气息,完全不像修道之人,倒像个逃荒的。 像这样拖家带口地行走江湖,九霄观的历代祖师也找不出来几个吧? 宋亦抱着灰姑娘一边走一边道:“带你跟我走也可以,不过我们要约法三章。” 灰姑娘道:“什么是约法三章?” “就是要答应我几件事。” 灰姑娘点点头,“叽。” 她已经被道士养了,自然要听道士的话。 “第一,不能在人前随地大小变,变成兔子还是变成人随便你,但是不能变来变去,更不能像现在这样既是兔子又是人。” “唔……我知道了……” 灰姑娘不情不愿地收回了长耳朵。 “第二,变成兔子的时候不能说人话,也不能和人交流。” “这个无所谓,反正我说兔子话你也听得懂。” “……第三,变成人的形态就只能吃人的食物,不准吃草,也不准随便在地上乱捡东西吃。想吃什么东西就跟我说,我会买给你。” 灰姑娘颇为不解:“为什么?寨子里的大家都是在地里找东西吃的。” “因为这样对你的修炼有好处,绝对不是害怕别人骂我虐待儿童。”宋亦面不改色道。 “好吧,我听你的。” “第四,我可能没法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要跟我学些法术护身。” 灰姑娘歪着脑袋道:“不是约法三章吗?” “这是第一章第四条。” “?” “第五……” 第9章 我成替身了? 一人一兔走走停停,晓行夜宿,三天后的傍晚才走到阳州郊外的十字坡。 此地是个十字路口,北通淮州,东往江州,西向函州,再往南走半日就是阳州城。 像这种道路交汇之处,每日往来的行人与过路商贩不计其数,自然也少不了歇脚停宿的“服务区”。 除了连成排的客店酒楼之外,周围村里的百姓也在路口摆了些食肆和茶摊,还有商人就地拆货贩卖,以袖里乾坤讨价还价,比农村的大集还要热闹几分。 “这里是在开庙会吗?” 灰姑娘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人,瞪大了眼睛左顾右盼,若不是手被宋亦牵着,怕是一步也走不动。 宋亦道:“只是寻常的市集而已,庙会比这里还要热闹很多,不过要等过年才开,到时我再带灰姑娘去逛。” “过年……”灰姑娘咬着手指,眼中满是憧憬,肚子里也传来“咕噜”一声。 宋亦含笑问道:“有什么想吃的吗?” 灰姑娘抽抽鼻子,指着路边的一家酒楼道:“这里,好香。” 宋亦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家酒楼明显比周围的大一圈,挂着“广聚楼”的招牌。 门口四面酒招旗,气势汹汹地在风中作响,仿佛在向食客宣布:这不是“一幌小吃摊”,也不是“二幌小饭店”(仨幌通撒谎,故而没有),而是十字坡唯一的“四星大酒店”。 “打尖儿嘞打尖儿,住店嘞住店!清蒸白菜烹虾段,一个小鸡剁八瓣!” 见一身道袍的宋亦走来,酒楼迎客的伙计连忙吆喝起来,“贵客二位里面请!” 门口这位招呼一声,就有小二笑容满面地迎过来,把宋亦和灰姑娘引到座上,拿个竹夹子,从滚开的锅里夹出来两只碗倒上热茶,又捡了几块点心一起端过来,还给灰姑娘拿了个木雕玩具,这套服务比起海底捞也不遑多让。 “二位客官来点什么?小店的招牌是虾仁白菜和百花鸡,另外还新上了一批时令蔬菜,您看?” 宋亦略一沉吟道:“百花鸡,香椿拌豆腐,春笋三鲜汤,韭菜炒豆干,凉拌马兰头,再来两个苜蓿饼。” 灰姑娘支棱着耳朵听自家道士点菜,听到全是她爱吃的,就开心地在椅子上晃悠起了小短腿。 “小的记下了。” 伙计虽然纳闷这是喂兔子还是怎么的,该叫菜还得叫菜。 四菜一汤应该够了,宋亦又道:“你这店里有好酒吗?” “瞧您说的,咱这广聚楼就算没有伙计也得有好酒啊。全阳州最好的锦堂春,从冯家正店高价拉回来的,包您喝了一壶还想喝第二壶。要是不好喝,您直接吐我脸上,还不收您银子。” “看你说得这么好,不知道味道咋样,先来一壶尝尝。” “好嘞。” 小二手脚麻利,从酒缸里装了满满一壶酒,再殷勤地给宋亦的酒盅斟满。 灰姑娘凑上去闻了闻,抬头道:“和水的味道不一样。” “这是酒,小孩子不能喝酒。” 灰姑娘狐疑道:“闻着明明很香。” 宋亦见灰姑娘一直盯着自己的酒盅看,就拿了块点心塞她嘴里。 灰姑娘眼前一亮,很快就忘了喝酒的事,一边吃点心,一边侧着耳朵听酒楼的说书先生说书。 “酒色财气一堵墙,高人具在里边藏。有人跳出墙边外,便是神仙不老方。” 定场诗念完,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娓娓道来,“各位看官走南闯北,见识广博。看腻了佳人才子,听惯了将相王侯。今天咱说点新鲜的,就发生在这淮阳道上。列位,可不是我编故事懵人,这是真人真事,相信列位这几天也有所耳闻。说这淮州有个商行,掌柜的姓孙……” 宋亦一边饮酒,一边听书,不禁哑然失笑。 这一路上听到关于金罗汉寺女鬼的传闻也听了不少,距离越远就越是玄乎。 不过三天功夫,二三百里,故事就已经发展成宁采臣大战聂小倩了。 灰姑娘倒是兴致勃勃地听着,偶有疑惑的地方,还会天真地问问自家道士是不是真的。 端菜来的店小二见状也笑道:“这女娃是先生的……?” “我三大爷的表姑邻居家堂弟二儿子的侄女。” “……看着真是可爱。”小二也没算明白辈分,就含混了一句,又道,“我看先生从北边来,可是打淮阳道过来的?” “正是。” “哎呀,那先生也一定听过那女鬼的事了!” 宋亦淡然一笑道:“倒是有所耳闻,不过并没看见什么女鬼,也许只是传闻罢了。” “哪能是传闻呢,咱指着这条道吃饭的还能不知道?好几个熟脸都被那女鬼害了,连尸体都找不着!” 店小二嗓门一大,附近几桌的客人都投来了异样眼光,赶忙道声抱歉,压低声音道,“前几日的雷声,附近这十里八乡可都听见了。昨儿一早碰见孙氏商行的孙掌柜,一打听才知道,那道响雷啊,就是有高人在降妖除魔!” 店小二说到这,观察着宋亦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看先生气度不凡,难道就是降妖除魔的高人当面?” 灰姑娘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被宋亦一块点心又给堵回去了。 “并不是在下所为,大概有过路的道友看不过女鬼的恶行,才顺手除去。” 小二颇有些失望道:“倒也是,据说高人是独来独往,也没听说带个灰头发的女娃娃。不过小的却知道,那高人不是路过,而是许灵官化身前来,专门捉拿女鬼的!” 许灵官?那寄吧谁啊? 我成替身了? 宋亦略一思索,忽然展颜笑道:“伙计怎么知道?难道是这许灵官托梦告诉你的不成?” “小的怎不知道?”小二嘿嘿一笑道,“先生一看就是外地人,不知这许灵官的灵验之处。许灵官乃是朝廷敕封的神灵,咱们这片家家户户都要供奉。谁家有什么倒霉事,就去山上的庙子里,给许灵官他老人家上几柱香,再献上些贡品,保管心想事成。” “别的不说,前些时日还有人给许灵官庙里供了猪头,说了淮阳道上女鬼害人之事,庙祝当场就应承道,‘只要心意虔诚,灵官定会处理此事’。您瞧瞧这才过去几天,那女鬼就被收了。” “竟有这么灵验?” “我哪敢骗先生?” 宋亦又问道:“有没有不信许灵官的人?” “有倒是有,不过这样人的没许灵官庇护,自然霉运缠身,成天走背字,甚至还有几个破了家的。” “原来如此。”宋亦拱了拱手,意味深长道,“多谢指点,看来我也应该去烧上几炷香,求神仙保佑。不知许灵官的庙在何处?” “远是不远,就在西边的明枝山上,找个当地人打听一下都知道。”店小二神色间有些犹豫。 “只是最近几日,客官却去不得。” 第10章 我没放过你 “为何去不得?”宋亦微微一笑。 天地虽大,还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 “听说山上来了头吃人的老虎,把上山采药的郑家兄弟都吃了,尸首都没找到。连官府都贴了告示,写着:明枝山有虎,别去明枝山!旁边那桌客人就是来调查此事的官差。” 宋亦一眼望去,那桌果然坐了几个捕快,腰系麻绳,斜挎腰刀,还拎着“留客住”,个个满面愁容。 其中一个道:“我听人说,那老虎是山里的妖怪,不仅吃了郑家两兄弟,还抓了他们的魂作伥鬼哩。” 另一个道:“白天在山上我就这么说了。我小时候跟我爹进山打猎,不是没见过老虎,可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脚印。脚印都那么大,你想那老虎得有多大?郑家两兄弟怕是还不够它一口吞的。” “王捕头,你说,知州老爷非让咱们去查什么案?这不是把咱们往老虎嘴里送么?” 王捕头大手一摆,道:“山里从前朝开始就有老虎,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谁被老虎吃了,怎的郑家兄弟的肉就那么香?我看是未必是老虎吃人,恐怕是人吃人。明天咱们再上山看看,也许有别的线索。” “头儿,你觉得是什么人干的?” “我看,多半是……”王捕头环顾四周,摇摇头道,“此处人多眼杂,明天进山再说。” 怎么就不说了呢?在旁偷听的宋亦郁闷地摇摇头。 他最讨厌两种人,一种是偷听别人说话的人,一种是说话不让他偷听的人。 不过这王捕头话里的信息量也很足,大概这明枝山上真的有虎山君一类的山神。 不管它吃没吃人,郑家兄弟总归是在山上失踪的,明天去许灵官庙的时候,顺路问问它也就是了。 宋亦冥思苦想着,完全没留意到身边的灰姑娘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抱着酒盅偷偷喝了一口。 等宋亦回过神来,灰姑娘已经快被辣成三瓣嘴了。 “这下知道小孩子为什么不能喝酒了吧。”宋亦失笑道。 “叽——”灰姑娘吐着舌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这兔子酒量也太差了。宋亦无奈摇摇头,拿出九霄观的照身勘合(大周身份证),叫过小二道:“还有没有上房?最好离楼梯远些,安静些的。” “有,有!”小二验看照身后,态度更加恭敬,毕竟大周王朝官方认证的道士,大多是有说法的,“天字六号房的钥匙,您拿好。” 等宋亦拿了钥匙,留了小费,灰姑娘的酒劲也完全上来了,走两步退三步,脸上还挂着傻笑,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好大的窝”,什么“三个道士”之类的,引得食客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宋亦额头都冒汗了,赶紧牵着灰姑娘往楼上客房走。 灰姑娘身上的妖力已经开始逸散,化形之术马上就维持不住了,再待一会儿恐怕就彻底变成醉兔了。 刚过了转角,恰好下来一位锦袍男子,宋亦礼貌侧身,示意对方先过。 二人身形交错的一瞬间,锦袍人忽然目光一冷,化手为爪,冷不丁向灰姑娘抓去! “大胆妖孽,安敢在大周王朝横行!” 宋亦眉头微皱,一抹道韵悄然将锦袍人隔开。 那锦袍人伸出的手不知怎的,竟无论如何也无法伸到灰姑娘面前,等宋亦把灰姑娘抱起来,那只手才突然往前窜了一截,一把抓断了楼梯栏杆。 “咫尺天涯?!” 锦袍人也是一惊,想不到在地处偏远的阳州也能见到如此手段,看来监正说得没错,此地定有蹊跷。 宋亦立于楼梯上,抱着迷迷糊糊的灰姑娘缓缓道:“阁下为何要对在下的童儿出手?” “哼,你是哪座山上下来的野道士,不知道她乃是妖怪化形么!” 宋亦淡淡道:“是又如何?按大周律,妖物化形当以人论,查明其罪后才可交给有司审判。我这童儿如此天真烂漫,在阁下看来像是有罪之妖吗?” 锦袍人冷笑一声,“妖就是妖,早晚都要害人。此妖心智未成即可化形,日后必成危害一方的大妖,此时不除,更待何时?若不知变通,只按大周律行事,恐怕到时悔之晚矣!” “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变通。规矩是死的,你也可以是。” “狂妄!”锦袍人斥道,“本官乃大周钦天监正六品秋官正,奉命监管天下妖鬼,你要抗命吗!” 宋亦撇撇嘴道:“少拿着鸡毛当令箭,别说是个掌管四时历法的秋官正,就是换你们监正过来,恐怕也得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师叔祖。” “大言不惭!”秋官正左手掐玄天诀,右手掐阳剑诀,淡金色的微光瞬间笼于身前,肃杀秋意以指间为起点席卷四周,装饰在瓶中的桃花便纷纷凋敝。 楼下的食客亦浑身一凛,心生疑惑——明明门外是惠风和畅的春天,为何如淋了一场秋雨般透骨生寒? “住手。” 客栈二楼传来一声清音。 宋亦蓦地回头,一位气质清冷的女子,穿着一件银纹蝶裙,外罩着一件金丝雪蝉烟罗衫,如花树堆雪般立在楼梯旁。 秋官正收了法术,低头施礼道:“监副。” 女子轻摇螓首道:“不要节外生枝,一切以监正大人交代下来的任务为重。” “是。”锦袍人对女子唯命是从,转头斜了一眼宋亦道,“算你运气好,今日暂且放过你一次,等我处理完正事,再料理你不迟。” “等一下。” 听到宋亦叫住自己,锦袍人停下脚步,双目微眯,楼上的雪衣女子也微微蹙眉。 “钦天监的人都这么自以为是吗?”宋亦无奈道,“撂下狠话就想跑?你放过我了,我还没放过你呢。” 第11章 失重感强烈 “敬酒不吃吃罚酒!”秋官正怒喝一声,剑指带着凝而不散的杀机,猛然点向宋亦,“三尺秋霜!” 宋亦抬手一抹,掌心如阴阳双鱼游动般画了个半圆,玄之又玄的道韵威压骤然迸发,肃杀秋意弹指间化作一庭春雨,凋谢的桃花重发新枝,如同又历人间一春。 秋官正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抽身回退,却见宋亦双瞳之中四季轮转,【雨水】节气如轮回般依次化作【惊蛰】【大暑】【霜降】【大寒】,代表四季的木、火、金、水相生相克之下,秋官正的护身秋意登时被打成不规则的灵韵湍流,秋官正觉得自己就像狂风暴雨中的溺水之人,在雷霆火焰冰霜的反复折磨下绝望挣扎。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作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个秤砣,甩在秋官正的脸上。 秋官正眼前一黑,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就撞破了楼梯,摔在了楼下的柜台旁边,昏了过去。 楼下的客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在嘟囔着今天天气真奇怪,忽冷忽热爱感冒之类的,就看见一个肿着脸的锦袍人突然从二楼飞了下来,摔得人事不省。 “诶呀我xxx(大周粗口)!” “这人怎么飞起来了?” “不会是装杯了吧?”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往楼梯上看去,却被拐角挡住了视线,看不真切。 唯独柜台旁的小二亲眼目睹宋亦把人扇下来的一幕,此时连对上宋亦的目光都不敢,只好畏畏缩缩走到锦袍人旁边,小声道:“客官醒醒,掌柜的说这里不让睡觉。” 雪衣女子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掐起了指诀。 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宋亦的动作也太举重若轻,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秋官正就掉下去了。灰姑娘更是靠着宋亦的肩膀,睡得口水都流了出来。 “你从何处习得天时法!”雪衣女子面若寒霜,四季灵韵在她身边升腾纠缠,如爆发前的火山。 宋亦所用的节气灵韵,连她这个钦天监的监副,都未曾领悟! 宋亦却摇头道:“我修的不是天时法,我修的是两仪法,对天时法只是略通一二。” “两仪法?”雪衣女子一怔,身周灵韵悄然散去,“三绝道人是你什么人?” “是我师父。重新认识一下,在下天镜山九霄观五十三代传人,宋亦。” 雪衣女子微微一叹,“钦天监副,司葵,见过前辈。” 两个人的年龄相差无几,她本不想管宋亦叫前辈。 但身为钦天监副,她修的天时法,就是三绝道人传授给首任钦天监正的。 当时的钦天监正是三绝道人游历时的好友,磨了他整整三年,才从三绝道人所修的四象法中,掏出一部天时法,用于推定农时,造福百姓。 秋官正也是自讨苦吃,竟敢用九霄观的道法对付九霄传人。 而宋亦所修的两仪法,又是四象法的上位法。 其实在宋亦眼中,九霄观的法门都大差不差,没有什么上下位之说,都是凭个人性格选择最适合的修炼法门。 比如师祖天箓道人,一心向道,心无旁骛,修的便是太极法,现在已经与道合真,属于“就算见了如来佛祖,也要还我人参果树”那个级别的狠人了。 师父三绝道人,誓要将天下间所有道、法、艺全都学会,就选了更容易看见【形】的四象法。 修了此法后,一法通,百法通,无论是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还是修仙六艺(炼丹、制器、阵法、符箓、灵植、御兽),都是最顶级的大师。 就是脑子不太好使,总觉得工艺也是艺,这不研究功德升仙机呢…… 至于宋亦自己,却是懒人一个,只好选了两仪法。 这道法门的修炼速度完全看心境,讲究一个学不了,只能悟,越努力,越退步。 没事晒晒太阳,晒晒月亮,开开心心过大年,反而进步神速。 机缘到了,抱着兔子爬个山,修为都能突飞猛进。 “说起来,你们一个秋官正,一个钦天监副,不好好在帝都待着,跑这么远来阳州,还特意不住在官驿里,不会是专门逮我家兔子这么无聊吧?” 司葵面无表情道:“奉监正之命,调查此地神灵。” “你们也发现不对劲了?” 司葵微微颔首道:“许灵官是开国时的大将,与国有功,死后被敕封到阳州,守护一方百姓。历经几代帝王,一直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大的差错。因此阳州刚一出现问题,钦天监立刻就察觉到事情有异,就派我们过来调查一番。” “不会就派了你们两个吧?”宋亦看看楼下的秋官正,人家是来办正事的,又管自己叫声前辈,自己一巴掌扇没人家一半战斗力,万一出点啥事算谁的? “夏官正与冬官正去金罗汉寺调查女鬼之事,还要询问淮州和阳州两地城隍土地口供;我与秋官正计划明日一早先去明枝山许灵官庙查探虚实,探明情况后再汇合商议如何处理。” 宋亦挠挠头道:“……他明天恐怕上不了山了。不过我没下狠手,把他扔客房躺几天就行。要不你等另外两个人回来再上山?” 司葵坚持道:“计划不容改变。” “好吧,等他醒了记得告诉他,没事别老喊打喊杀的,他有几条命够他这么霍霍。” “秋官正年幼时目睹父母被妖物所杀,是以性子有些偏激。回帝都后,我会让监正好好劝他。” 宋亦点点头,怀里的灰姑娘已经变回兔耳萝莉的形态,似乎还做了噩梦,闭着眼睛猛猛蹬腿,含糊着说些“不能吃兔子,不要抓我耳朵”之类的话,过了一会儿又安静下来,嘟囔着要吃桃脯。 司葵目光一软,道:“这只兔妖不知几世修来的造化,能跟在前辈身边游历人间,保住一颗赤子之心。可惜世上并非人人都有此运气。” 宋亦笑笑道:“我既然给她起了名字,就不能一走了之。这傻兔子又胆小又贪吃,我若不照顾她,不知道要被欺负成什么样。至于世上之人能否安居乐业,不被妖鬼侵袭,就要看你这钦天监是否努力了。” 司葵认同道:“前辈所言甚是。” “没什么事我就先回房间了,灰姑娘这副模样被人看到,怕是会引起混乱。对了,你还要和我比划比划吗?” “等忙完此间之事,一定请前辈赐教,现在我得去楼下收拾烂摊子了。” 司葵脸上还是那副冰山模样,心中却想着,还是独来独往的好,再也不要跟其他人一起出任务了。 她是真的讨厌被人围观,尤其是这么丢脸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