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霜满知乎》 第1章 我今生挚爱的人小时候差点害死我。 及笄后,我助她成了第一女状元, 举全家之力又扶她上位丞相, 苦等她向皇帝赐婚时,却等来了她与皇族成婚的消息。 位高权重的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抄斩我全家, 却唯独放过了我。 再后来,我没有拒绝当她府里的男仆, 侍奉她洗浴时,竟发现了深藏多年的秘密。 私塾里来新人了,还是个女子。 弱风扶柳,嘴角一颗瘦痣, 眉眼却异常坚毅,似有万千抱负。 四书五经,没有她不通晓的, 第一天坐堂时就得罪了教书先生最得意的门生谢文寅。 先生让做对子,连连赞叹谢文寅的奇思妙想, 却被她一句「珠花风叹,雪藏寅绊」彻底推翻了, 学生们纷纷对她口诛笔伐, 「新来的女子如此跋扈,缺些教养。」 「第一天就得罪先生和谢家,以后有苦头吃了。」 为了合群,我也加入了讨伐她的阵营: 「听说是城东种辣椒的大户,看着柔弱,性子却像泼辣得很。 「不如就称她大辣子!」 众人齐响应,「大辣子,野辣子,没人爱的叫花子!」 私塾里皆是小县城里的权贵官宦子弟, 少有农户商户。 我是猎户嫡长子,她来之前,也不受待见, 她来之后,我的日子便好过多了。 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者其他难以言说的原因, 我常常关注她。 她来读书时带的饭菜汤汤水水,很是敷衍, 最多的是辣子。 每次吃完,她都要捂着胃冒冷汗, 于是,我偷偷将自己的饭菜匀给她, 一开始,她只是倒掉, 次数多了,她也就接受了,边吃边冷眼相待, 「吃了我家那么多肉,你好歹说声感谢啊!」 她端起碗连同自己的饭菜一齐倒进臭水沟里, 睥睨着我,不悦的眉眼更动人了:「你自己愿意的,以后不必。」 那声「不必」比起以往要温柔许多, 我听来甚至像是女子的娇媚。 那年我十五岁,她十四。 我常常在梦中感叹世上怎会有如此美的女子, 并非惊心动魄的美,而是那种出世的冰霜美人。 她依旧寡言苦读,先生已经教不了她了, 她书桌里藏着不少当时的禁书。 我因为每日给她送肉菜,成了她的小跟班, 也成了很多学生的眼中钉...... 就连我的书童南霜都不悦道: 「这羊腿肉是家主专门给你准备的,你都省下来给她吃,她还没好脸色,切。」 南霜也因此故意不跟我说话了, 从此,我的身边多了两位祖宗。 我们关系的转折点是女皇登基后, 颁布了一系列改革, 甚至破天荒地推行了女子参加科举考试。 得知这一消息,向来不苟言笑的她竟然展眉了, 她笑起来,书院里都弥漫着淡淡的梨花香, 一对梨涡若隐若现,散开在书卷中。 那天,我看得出了神, 书童南霜也是,还有其他的学生, 包括跟她不对付的谢文寅。 第2章 那天之后,大家对徐北梨的态度大转变, 或许是青春悸动的男儿被她的容貌折服了, 又或许是押中她定能在女子科举考试中拔得头筹。 可她依旧对大家冷眼相待,除了我。 她开始将家里的辣子带给我, 只吃我给她的肉菜, 每每如此,南霜还是会对我生气,不理我, 可他也会偷偷将院中的梨花枝折来偷偷放在阿梨的书桌上。 我看到后,都会暗自较劲, 如果阿梨没发现,我就把那梨花扔掉, 换成我亲手折的。 如果她发现了,我便向她讨来梨花枝, 扔到臭水沟里,再踩两脚。 她也不恼,依旧稳稳地看着书, 嘴里念念有词,眼神坚定,充满野心。 有一天,谢文寅将水故意泼在她心爱的禁书上, 她也不怒,缓缓站起身,用袖口擦拭着书本, 堂而皇之地将禁书就那样张开页,晒在书院的台阶上。 等到下堂时,她在众人面前将谢文寅一把推翻到臭水沟里, 在她面前,谢文寅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满身泥污。 这不禁勾起了一段我儿时的回忆, 若隐若现...... 向来骄傲的县令嫡长子受了这样的委屈, 自然是不服气的, 可第二日,这件事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只是,他再见到阿梨都会怯生生地远离。 我想,定是昨晚我去他家门前扮成梨花鬼摔跤,吓透他了。 还留下了阿梨初来时那句「珠花风叹,雪藏寅绊」。 科举前,我和阿梨很默契, 我给她带肉菜,她将书中重要的内容折成页, 在上面标注一二,连同饭盒返给我。 我不爱读书,也读不来书, 家里世代经商,现在更是开了猎场, 做些血色的生意,本就上不了台面。 我也从未想过走科举的路,求仕途。 可阿梨不止一次说过: 「我一定要成为第一位女状元。」 我喜欢听她讲那些抱负, 我也喜欢看她标注的字迹, 清秀而有力。 因此,我的学识也渐渐地提升不少, 最近,竟然回答上了堂上问题,还被先生夸奖了。 春风得意时,我下意识地去寻找她的目光, 她又笑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她在众人前笑, 上一次,是为了她自己能参加科举, 这一次,是因为我不负她望, 脑子里进了些东西...... 秋试前一个月是她的及笄大礼。 我见过表姐的及笄,盛大又隆重, 我也知道,那是对女子很重要的一天。 那天,她穿着一袭白衣,重重地坠在了书院门口...... 我给她带了她爱吃的板栗糕, 还没来得及给她,板栗糕就在我的行囊里碎成了粉末。 她白色衣摆下晕出一圈红樱色...... 泛开来,像是诡异的钟馗摊在地上,惊声尖叫。 「阿梨!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快醒醒啊!」 「卧槽,要化鬼了,快跑啊!」 一旁是南霜伏地叫喊, 一旁是谢文寅吓得落荒而逃。 我伫立在原地,拔不动腿,张不开嘴, 第3章 直到听见虚弱的几声「冠西......」 她终于......喊我的名字了, 她只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发疯似的跑掉了, 身后传来一些她爱慕者的咒骂:「懦夫!蠢货!」 「得亏徐小姐这么信赖你,草包上不了台面!」 我脚底生风,恐怕跑慢一点出什么差池, 终于跑到了城东,请了县里最有名的郎中, 他年岁已高,还在帮人问诊, 我掏出身上所有银两,求他跟我走。 他走起路来踉踉跄跄,我一把背起他, 任他在后背咒骂。 那年我十六岁,用尽了所有力气, 时间被无限拉长,步伐越来越迟缓, 我恨自己早上没有多吃点, 终于在快要晕倒时搬来了救命稻草。 「中毒了。」 眼眶凹陷,目光炯炯的老郎中号脉后吐出来三个字。 「什么毒?可解?」 老郎中闭上眼睛,噤声了, 我吓得心脏突突突往外跳, 「说话啊!老先生!她要是有事,我让你全家陪葬!」 他半眯着一只眼瞥我一瞬,又闭上了, 白胡子下的嘴唇缓缓蠕动:「莫急,我没有家人。」 我很快又恢复了温和的姿态, 「老先生莫怪,我太急切了,只要能治好她,您要多少钱都行,家父姓陈,住在南竹苑。」 蓟县的人都知晓南竹苑,主人姓陈,是个猎户, 更是县城的富商,其财富可买下三个蓟县, 谁也不知道他上面仰仗的大人物是谁, 就连谢县令也要礼让三分。 可这陈氏富商却有个心病, 仅得一子,性格温诺, 甚至有点慢吞痴傻, 人人都笑有得有失。 我就是那个他们口中痴傻的儿, 就连书童南霜都常常看不起我, 可我也不恼,我知道我不是傻, 是世人反应太快太急躁了而已。 我摸了摸被压扁的板栗糕, 还有用箭头磨了一个月所制成的发簪, 跪在地上,声嘶力竭苦苦哀求老郎中。 他终于起身,拿出数十根长针对着阿梨的身上扎, 放了很多黑色的血出来, 又喂给她数十颗丸药。 她终于醒了,狂吐了一大口黑色的血液, 带着绿色胆汁, 而后又昏过去了。 老郎中道:「把你小娘子接回去好生休养数日,面色红润便见好。」 「那......要是面色不红呢?」 「等死。」 我想了好一会,等死的话应该是还有救, 不然现在就得死,就用不着等了。 我笑了,谢过老郎中, 「我就不背您回去了,我家马车在书院门口。」 南霜因为刚才郎中说阿梨是我小娘子的话愤愤不平, 「什么小娘子,什么等死,晦气!江湖郎中懂个屁! 「要是阿梨出什么事,我求家主端了你们铺子。」 我心有些不悦,阿梨是我对她的称呼,独有的, 可近日里,南霜常常这样称呼她, 虽得不到回应,可还是喊了。 「霜哥,今天你不用陪读了,去家里带些板栗糕,我们在阿梨家汇合。」 他不悦地回应:「知道了!」 第4章 嘴里还嘟囔着什么疯癫话,我不去听。 南霜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他是陈管家的独子,虽主仆有别, 但我从来没把他当作过仆人, 每每回到家时,他父亲对我恭敬得很,也常教育他, 那些老生常谈让他不痛快, 我就做些小玩意来逗他开心。 我身边的人开心了,我也就开心了。 我将阿梨抱到马车上,送她回家修养。 随着马车的颠簸,阿梨睁开了眼,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盯着我, 有心疼有不舍,更多的像是下定某种决心的坚定。 她吃力地抬起手,拂过我的脸, 「不哭,我命硬,死不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脸上就挂满了泪水...... 她家也在城东,很远很远, 大概要十几公里。 从来没见过马车送她来上学, 辗转这一路,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的饭菜总是冷的, 也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瘦了, 农户家能让她一女子来读书, 我不知道她在这背后做了多大努力。 也难怪,她平日里学习时那么争分夺秒, 我们厌倦不满的学堂时刻是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 快到她家门口了, 眼见一处很不起眼但却足够大的院落。 她挣扎着坚持要自己走回去, 这一次,我没有由着她。 我将她扛起来,任凭她虚弱的叱骂, 也没有松开手。 我敲响了门,院子里亮起来黄色的光影, 一位婆子蹑手蹑脚来开门, 看到阿梨后诧异地往后缩了几步, 「哎呦,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啊,大娘子正在气头上,你可别去触霉头! 「怎么还让外男扛着,传出去怎么了得啊?!快下来!」 我看着这个嘴里碎碎叨叨的婆子, 对她说:「阿梨中毒了,不便行动,多有冒犯。 已经服过药了,郎中说......」 「行了行了,你赶紧走吧!」 不等我把话说完,就被禁闭的大门逐客了。 里面传来女子刻薄的咒骂声...... 我担心极了,就蹲在门口仔细听着。 「非要上那个烂逼学堂,花钱不说,还染上病,给男人投怀送抱,你这么贱怎么不死在外面!这么等不及我马上给你找个婆家,赶紧滚出我家!赔钱货!」 「我还不能嫁人,等我参加完科举,一定还你钱!」 「还钱?科举?就凭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你是想去钻考官的被窝,跑到京城不回来了吧?你休想!女人参加什么考试,笑话,你明天就别去书院了!王婆子,给她关屋里,没我的命令苍蝇也不许放出去一只!」 「我不!我要去学堂,我一定要考!我能考上!」 「砰」一声,争吵随着关门声戛然而止, 我静静滑落在门外的台阶上, 似乎能够感受到她长久以来的痛苦, 掩面而泣。 「我得救救阿梨,我相信她能考上,我也不愿意她就这样被随意嫁给别人。」 南霜的板栗糕送到了, 只见我摩挲着给她做的发簪泪流满面。 「怎么了?你倒是说句话啊!冠西!别光顾着哭,是不是阿梨又欺负你了?」 第5章 我知道南霜也心悦阿梨, 可是他向来见不得别人欺负我。 我摇摇头,摇得他直喊头疼。 我们把板栗糕留在门口,回家了, 我还没想好要怎么救她,可是天黑了, 父亲曾说过,如果天黑前不回家,就不要我了。 那天晚饭时节,我在地上长诡不起求父亲答应我一事。 向来惯我的父亲以为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竟如此反常。 母亲也在一旁哭成了泪人,求父亲答应我。 他摇了摇头道:「说吧,你是我的儿,无论什么事,我都会替你摆平」 我支支吾吾难以开口, 还是南霜忍不住了:「我来说!城东的农户徐家有一女子,是我们的同窗,她想参加科举,可是家里不允许,还给她下毒关起来了!少爷也是忧心徐小姐,因此求家主帮忙。」 我娘一听,愣住了,又转阴为晴, 「这助人是好事啊,你这孩子!吓死娘了!」 爹却愤懑不乐: 「什么好事!堂堂陈家插手一个农户姑娘家的事,怎么着也得有个由头吧!」 娘一听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着: 「好事,好事,咱们冠西今年也十六了,听说那孩子快及笄了,正好凑成一对,我一直都愁咱儿子的婚事呢......」 爹没有好脸色地离席了。 我知道,他向来看不上农户家, 一心想让我娶县令家的女儿谢文申, 官商喜结连理,才是他想要的, 可人家未必愿意嫁给我。 南霜也在一旁嘀咕:「阿梨才不愿意嫁给他呢。」 不出所料,晚上又响起了他被管家教育的哀嚎声, 那天,我没有哄他开心。 我觉得,阿梨是愿意的, 她笑着给我擦泪了, 她也会心疼我,像我心疼她一样。 第二日,学堂上,我心不在焉, 看着阿梨座位上空空荡荡的, 就仿佛自己也被掏空了一样, 他们都笑话我害了相思病, 先生也敲打着我,让我作一首相思词, 我念着:「红豆思北国,梨花情肠断。」 谢文寅笑着说:「又一个被鬼魅的,听说你父亲今天带人登门徐家了,却阴着脸出来,是不是提亲失败了啊?」 大家附和:「哈哈,谁会愿意嫁给一个傻子啊!」 我没急,南霜急了: 「你们才是傻子呢!小心我让老爷断了你们家营生!」 大家这才住了嘴。 于是,我脸上的那层阴霾更重了。 等不及下堂,我的心就飞回了家里, 想要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不等我开口,父亲便道:「我已经将她认为义女。」 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是提亲成功了吗? 父亲补充道:「从此你们兄妹相待,她也愿意。」 南霜的眼睛亮晶晶的,我的却暗淡了, 「我不愿意。我......」 父亲怒目:「胡闹!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吗?他们家简直是狮子大开口!把一个庶出的女儿当什么物件明码标价!?」 他离去了,留下我在原地抽丝剥茧。 许许多多复杂的感情瞬时涌上心头, 第6章 她愿意? 她愿意与我当兄妹? 「可我不愿意。」 这句话始终没说出口, 我像是泄了气的蹴鞠,断在原处,动弹不得。 那天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梦中的阿梨变成了男子, 我们变成了最要好的兄弟, 在臭水沟里狠狠打了一架,我还是输了。 第二日,我成了那个缺堂的学生, 我躺在家里,用绝食抗议自己的不满, 母亲急得软硬兼施,可是我都不进一粒米。 父亲听闻只是蹙眉道: 「他若能撑三日便再来告知我。」 南霜夜里偷偷给我送了些吃食, 「吃吧,少爷,反正他们也不知道。」 我看着红油油的烧鸡和小米粥,吞了吞口水, 别过头去,「不,我要向爹娘还有大家证明自己的决心。」 我只是矜持一下,没想到南霜当了真, 当着我的面把那只鸡吃了个精光, 嘴角抹着油继续劝解: 「少爷,说不定那徐小姐人家就是不愿意呢,她志向可大着呢。」 「你胡说!阿梨不会不要我的,你出去!」 我的声音提高了几个度,他愤愤离去。 三日快到了,我没等到爹松口, 但等来了阿梨!!! 她面色红润了,一见到她我就高兴。 可她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皮笑肉不笑道:「冠西兄,是义父让我来的。」 我隐隐感到不安,急忙堵住了她的嘴。 「阿梨,这些日子你还好吗?身体恢复得如何?你知道吗?我已经会背《尚书》,你考考我。」 她欲言又止,我拿出藏在枕头下面的发簪, 献宝一样地递到她面前: 「你看,阿梨,送你的,本想你及笄大礼的时候给你,可是......已经过了。」 她接过发簪,上面已经被摩挲得发亮了, 「你的手艺还是那么好。」 这意思应该是她很喜欢吧, 只要她喜欢我就高兴了。 「我还会给你做很多很多发簪,只要你喜欢!」 她眼下划过一滴泪,不易察觉, 却被我捕捉到了。 「阿梨,不哭,我命硬,死不了。」 可是我越安慰,她的泪水越是串成珠子, 止不住地流...... 一边哭一边念叨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没办法......并非我所愿。」 我们两个在屋内哭, 南霜在屋外啜泣, 我太累了,她温温柔柔地替我擦干了眼泪, 又擦干了自己的泪水道: 「等我,西哥,等我考上状元一定正大光明地向女皇求赐婚。」 她攥着手里的发簪:「这就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你信我。」 端着板栗糕回来的南霜愣住了, 茶点打翻了一地, 她转过身,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 「南霜你以后不许欺负我的人。」 南霜很快就收拾好心情,笑了: 「我欺负他?不是你一直......」 「闭嘴,不许顶嘴。」 他悻悻地下去了, 我知道他今晚又要不痛快了。 阿梨露出两个梨涡,递给我一块梅菜扣肉烧饼, 看着我狼吞虎咽吃完,拍了拍我的头道: 第7章 「以后,我不允许任何人再欺负你。」 她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掌, 湿湿的汗水留在上面,还有一阵梨花的芳香。 那夜,她轻轻地离开了, 却在我掌间和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她终究还是没有得到及笄礼就成年了。 花开花落,很快就迎来了秋试。 我借以兄长的名义, 为她送去了铺盖还有干粮。 板栗糕多得压弯了我的腰。 我亲手磨了笔杆还有腰靠, 在家里缝制了三天三夜。 母亲笑我是个痴儿, 父亲「哼」的一声离去了, 我知道,那意思是应允了我们的情愫。 只要揭榜之日我就能迎她回家! 差点忘记了自己也要参加秋试, 南霜跟在我后面,拎着我们的物品, 我手里拎着阿梨的物品, 陪读是不被允许参加考试的, 南霜却在我的请求下破了例。 他与我不痛快了几日后又变得担心起我, 嘴上念着:「真不想不管你,瞎了才好!」 手上却点了灯,帮我凿好笔杆的模具,一丝不苟。 秋试结束后,凛冬就来了。 寒风吹得我大病一场, 额头烫得能烤鸡蛋。 恍恍惚惚中,我看到阿梨穿着嫁衣向我走来了, 雍容华贵,美艳夺人, 而我却穿着破洞的补丁服, 一瘸一拐地迎着她, 在即将碰到她的那一刻又止步了, 似乎是怕自己脏污的双手弄乱了她的头冠衣襟。 「少爷,少爷,醒醒! 「你做噩梦了!」 南霜唤醒了我。 望着窗外,竟飘起了大雪, 明日就是放榜日, 恐怕我不能亲眼看到阿梨的喜悦了...... 「中了!中了!我们中了!少爷!」 我还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就听到院落外南霜激动的声音, 还有嘈杂的搬东西的响动, 披上裘皮大衣,出了院子才发现, 下人们都在母亲的指挥下置办喜庆的装饰, 就连昂贵的盆栽也被摆在了冬日里。 看到我走出来,母亲大喜: 「儿啊,我的儿,有生之日能上秋试大榜,娘死而无憾了。」 我竟然也中了...... 虽然是最后几名,可也为陈家长了不少志气, 就连不苟言笑的父亲今日也吹着口哨摆弄着花草。 南霜悄悄扒在我耳边: 「阿梨是女子第一,她一会儿就要来谢家主。」 听到这消息,比我自己中举还要高兴, 我又坐在自己的工匠屋里打造更趁手的笔杆子还有发簪。 父亲不喜欢我做这些下人的活, 可只有沉浸在打造物件里, 我才觉得自己活着。 能为自己的心上人做物件, 更是活得淋漓尽致。 随着「叮叮当当吱吱扭扭」的打铁声锯木声, 阿梨穿着一席粉红长裙姗姗来迟, 她给我带了梅菜扣肉烧饼, 我的手很脏,她就把烧饼捏成个球一团塞到我嘴里, 然后露出梨涡:「等春闱结果一出,我也第一个来见你!」 我嘴里塞着饼球,说不出来话来, 只能连连点头。 第8章 她又说道:「你还挺争气,不枉我给你划重点!」 我思索了一番没明白,但还是连连开心点头。 她又说:「等春试过,我成了第一女状元,一定来提亲!」 这句我听懂了,哼唧着直摇头。 自古以来,哪有让女子提亲的道理! 我急得差点被饼球噎死过去, 好在南霜及时出现,给我喂了米露。 阿梨谢过我父亲后, 父亲主动断了和她的父女交情, 她说绝不会忘记父亲的「赞助」恩情。 那天,我们坐在房梁上, 听阿梨说了很多很多话, 那是她第一次讲这么多话, 更是说了许许多多我闻所未闻的东西...... 她就是这么神奇的女子, 我打第一天见到的时候就知晓了。 后来她喝多了米露,念得口干舌燥, 她突然盯着我的眼睛说:「我要闭关。」 「那是何物,从哪里可得?」 她噗嗤一声:「傻瓜,就是把自己关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我听懂了,表示支持:「那我也闭关,我们一起!」 「那可不行,从明天开始我谁也不见,春闱后见。」 不等我回答,一个吻封住了我的唇。 大脑一片空白,像极了挂在房梁上的月亮。 她耳后盘着那支箭头做的发簪, 像极了月亮洒下来的光影。 后来的十年间, 我才知道那天是我最快乐的一天。 阿梨真得闭关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我寄出的信件通通没有回音, 我送出的糕点铺盖也被悉数退回, 元旦前一天,我实在难熬,去了城东徐家的宅子, 却发现宅子早已落空,院里的枯草都结了霜, 没有人知道徐家去了哪里, 他们和阿梨一样,消失了。 我相信,他们可能也「闭关」了, 我相信,阿梨会在春闱过后就来见我。 那枚吻便是证明。 过于想念她时,我就翻看书本, 上面都是她为我标注的「重点」, 清秀而有力。 蓝色的墨迹也很特别。 我一遍一遍地看着, 就连书本都被磨烂了, 工坊里摆着一墙的发簪, 玛瑙的珊瑚的银质的青铜的瓷器的梨花木的...... 我想她时,就打磨一支, 阿梨喜欢简单的样式,倒也不费事。 那些日子,我变回像以前一样寡言, 人们都说陈家的儿子更傻了, 中举肯定是灵光一现。 母亲的肚子渐渐隆起, 他们都说陈家打算放弃我了, 要个新的,脑子好使的, 可是我比谁都期待弟弟或者妹妹的降临, 我喜欢生命,我能感受到雪花消融时的肆意, 我能听到春芽破土时的激昂...... 春闱在激昂声中到来, 南霜跟在我后面,提着我们的物件。 我行囊里背满了发簪和板栗糕, 监查考生的士兵不让我带发簪进去, 差点起了争执, 我闷闷不乐把发簪递还给随身的仆人, 心不在焉地坐在考席上东张西望, 京城路途遥远,不知道阿梨有没有马车坐, 第9章 不知道她闭关的日子有没有好好吃饭, 是不是又瘦了...... 在不断地想念中,我草率地填完了试题。 只要我写得够快, 春闱就能快点结束, 我就能早日见到阿梨了。 回到家,我日夜翘首以盼,望眼欲穿。 可梨花凋落枯萎,都没有等到她。 揭榜之日,我和南霜起了个大早, 蹲守在榜前,不出所料,我看到了她的名字。 她实现了第一女状元的抱负, 我和南霜相拥而泣, 跟随的家丁还以为我们是因为落榜流下了悲痛的眼泪。 蹲了两天,我却未在看榜的地方见到阿梨, 激动的情绪一点点消退...... 我们就住在放榜处对面的旅馆里, 在这里吃了两天的面菜, 第二天晚上,那碗面里多了二两肉, 我举头看到一位身着青翠色群衫的女子时不时朝我们这边瞟着, 她圆圆的眼睛,有点婴儿肥,大概十三四岁, 还未长开,笑起来俏皮可爱,像个南瓜, 她身形有点像阿梨, 笑时却不带梨涡,我有点失望地低下头。 翌日,状元带花游街时, 我在人群的呼喊庆贺声中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阿梨。 她骑着高头马,威风凛凛, 和另一位男状元并驾齐驱, 人群声盖过了我的声音, 阿梨似乎是看到了我,但又像没见到一样, 继续往前行,一点儿都没缓下来。 我和南霜不断追随,马匹停到了琼林苑, 那是女皇庆贺赐宴的地方, 我们像没魂没家的落魄叫花子, 被门口的侍卫赶走。 南霜愤愤不平: 「早就知道这姓徐的薄情,没想到竟然连我们都装作不认识! 「她难道忘了是谁救了中毒的她,又是谁给她钱读书!忘恩负义!」 我缓缓抬起头道:「南霜,她定有她的难言之隐。」 「我看她风光得很,哪里有什么苦衷!」 我嘴上阻止着他的揣测, 可心里却蒙上了一层阴霾。 那夜,我们等了很久很久, 月亮从西边一直挪步,游到了头正上方, 我想起了秋闱放榜那一夜的屋顶上, 月亮也是这么圆,这么大, 阿梨的梨涡也陷在月光里...... 终于有人出来了,我看到了阿梨的身影, 我远远喊叫着,她却避而不见, 我拿出来一兜发簪, 朱红的金黄的青色的琥珀色原木色...... 我欣喜雀跃献宝一样呈在她面前: 「阿梨,你一定是迷路了,所以我来找你了!」 她愣了一下,在大家异样的眼神中, 恢复了刚才的镇定,大声道: 「原来是家中的兄长来访,怎也不提前道一声?!」 这下我愣住了。 怎么又愿意与我兄妹相称了...... 「阿梨......你......」 南霜看着我脸色从晴转阴郁, 他终究忍不住了:「你知道这些日子少爷是怎么过的吗? 「你倒是高中状元了,翻脸就不认人了,你忘了当初月下......」 我拦住南霜,「好了,我们走吧。」 阿梨的声音悠悠从背后传来: 第10章 「兄长,北梨明日正午在玉厢楼设宴,请务必前来捧场。」 我和南霜都没有回头, 在月光洒下的小路上一路疾驰奔走, 一路上,我沉默不语, 南霜在背后不断地碎碎念着徐北梨的不好, 我满脑子都是为她开解的说辞。 刚回到了居所——蔷东旅馆, 就听着门口传来吵闹声还有女子的哭喊声, 走近一看,竟见到了同窗谢文寅, 他带着一伙人正在对店铺老板的女儿刘蔷东出言不逊, 「你那天都给我送了二两肉,还说不喜欢我?」 说着,几个男丁就要动手拉扯刘蔷东, 南霜和我冲过去大喊:「住手!」 刚刚中举的谢文寅威风得意道: 「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落选的痴傻同窗陈冠西啊!还有他那个没大没小没脑子的小小书童,哈哈哈哈哈。 「怎么?你们想上演英雄救美的桥段?你那中状元的疯婆娘不要你了? 「别急,等我在京城当了大官,就送八个十个美人到你家里,但是这个是我先看到的,你别想争,也争不去。」 我本就心里愤懑憋屈, 谢文寅的嚣张气焰更是给我心头点了一把明火, 一拳下去,他鼻孔冒出了血, 我虽不擅文,可天生身体雄壮,力量非凡, 幼时就将院子里的百年大树踢倒一颗, 父亲因此对我冷眼了三日, 而后便不敢再使劲破坏,凡事小心翼翼, 今天是他自找的。 他鼻子似乎已经歪了, 整个人飞出五米远, 其他男丁见状一对视通通拥上来, 不等南霜动手,就被我五秒钟全部放翻。 谢文寅依旧不服:「力大无脑,果不其然! 「别忘了你家猎场还得仰仗我爹开路呢!」 我面无表情朝他走过去, 不怒自威,吓得他急忙瘫软在地上, 「给你给你,你喜欢早说!何必动手! 陈少爷,我们好歹同乡,在此打闹传出去不好听!」 南霜:「你也知自己的来处,跑到京城明抢民女,荒唐!」 谢文寅恶狠狠地对南霜啐道: 「闭嘴,哪轮得到你一个下人说话!」 我缓缓开口:「他是我兄弟,并非你口中的下人。道歉。」 谢文寅不服,歪着嘴,吐了几口血: 「哼,你们给我等着!」 随后,一众人落荒而逃。 南霜脸都气红了,「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我眨眨眼:「恶人必食其果,或迟或早。」 南霜瞪大眼睛看着我:「你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少爷......」 我没理会他,上前为老板女儿蔷东披上我的披挂。 她红着眼圈道谢,红晕一直泛到了耳根后。 第二日正午,我还是来到了玉厢楼, 这里张灯结彩,好不喜庆。 人人都带着价值不菲的贺礼, 只有我背着已经有些发硬的板栗糕和发簪, 本来就穿了几日的长衫也挂满了风尘。 阿梨在前后招待名流贵客, 我一人都不识, 当被问到我是哪家公子时, 我张了张嘴,阿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身后, 第11章 「兄长,跟我来。」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跟随着她到了隔壁的小厢房, 再转身时,她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 她哽咽着声音颤颤巍巍: 「冠西哥,我的家人都死了...... 「等我调查清楚凶手,报了仇,一年后再谈及婚事。」 她穿着一身红色鲜服, 头发上依旧盘着我送她的那枚箭头簪子, 「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查清楚,你只需好好在翰林院处理公务。」 她主动拥进我的怀里,身上冰冰软软的, 柔软的双手将一块同样冰冷的东西摸进了我的衣衫里兜, 是一块月亮形状的白玉。 我闭上眼睛,将她的所有泪水化作仇恨。 回到旅馆,南霜还在睡觉, 是我昨夜给他吃食里放的助眠药起了作用, 我喊醒了他,他醒来一把抓住我道: 「我不许你去参加那个忘恩负义徐的鸿门宴! 「她怎能对你避而不见!」 我无奈地对他笑了笑: 「已过正午,我们这就回家。」 南霜反而不自在,一直在背后跟着我念叨: 「要不去看看......许是她真有苦衷呢?」 「你别后悔啊,少爷!」 「这一别,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了......」 说话的功夫我已经来到了旅馆门口结账。 蔷东听闻我们要离开, 忙问道:「去哪?何时归来?冠西哥......」 她向来热情,追问得我不知该从何答起, 便草草道:「回家。」 我们走到街巷口,蔷东追过来给我塞了一个包裹, 「冠西哥,这是牛肉还有干粮,路上吃。 「冠西哥!下次一定要中举,我......还在店里,等你来吃面。」 离别后,南霜又开始念念有词: 「这蔷东比那北梨好多了,又热情可爱又贴心暖人......不像她......」 「别说了,霜儿,我想再睡会儿。」 摇摇晃晃的马车窗上,我和夕阳一同坠下去。 舟车劳顿回到家里,母亲的孕肚已初显, 父亲忙着经营猎场的生意,不常回家。 我倒是落了个清净, 躺在房梁上想着阿梨,还有她心中的苦闷痛苦, 一时间一股莫名的情绪也涌上我的心头。 我想起了自己家还有个世交——林家。 原本他的孩子与我幼时订了娃娃亲, 可林家祖上代代没落, 林思雨的父亲做了差拨, 专门管牢狱犯人,虽说官职不大, 但是黑白两处人脉通达,消息广泛。 我不知林思雨是否还愿意助我, 毕竟,几年前他家再提婚约时,父亲明里暗里给拒绝了。 许是被驳了面子,原本与我儿时交好的林思雨也没了消息。 只能前去拜访,探探口风了。 正要出门去,迎面撞上了父亲, 「站住!匆匆忙忙做什么去?」 「爹,我......去街上逛逛。」 他语气低沉,我知道又要教训我了: 「你为何在京城对谢家大公子出手? 你知道他父亲的状都告到巡抚了吗? 你知道我这次花了多少银子,赔了多少笑脸才摆平这事? 这今后都得让谢家骑咱们头上!」 第12章 我低下头玩着手指装傻:「爹,是他先骂我傻子,还说南霜是下人。 他还强抢民女......」 「住口!我知道你的癔症顽疾早好了。」 我惊魂般抬起头,瞪大双眼心里忐忑着: 父亲是怎么知道的...... 但嘴上还是说着:「什么癔症?孩儿生病了?」 他摇摇头,「哪也不许去!不准再和那个姓徐的有任何瓜葛! 她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的!爹不会害你的,冠西。」 来不及细想他的话,我还是趁他不注意跑了出去。 不等我扣响林家宅门,一个老奴就推开门一盆水泼出来, 「哎呦,不好意思,这是谁家的少爷走路也不看着点呐!」 「额......我是南竹苑陈家,名冠西,我找林小姐,烦请通报一声。」 老奴眼珠子嘀哩咕噜转了几圈张口:「」「「 「小姐说了,不见姓陈的。更何况你一个外男......」 「你给你们小姐说,我有顶重要的事,关于玉娆的。 见她还犹犹豫豫的,我又道:「这事非比寻常,耽误了小心主子治你罪。」 她这才扭着大胯进了府, 我甩着身上的脏水,烦躁难当。 后来我知道,正常人和聪明人的世界也没有那么好, 他们情绪太敏感,心思太繁复, 还是当痴儿好啊...... 林思雨被丫鬟扶着出来了, 模样人见犹怜,微红的眼妆更显得楚楚动人, 我此前都将她看作是没长大的妹妹, 如今许久不见,褪去婴儿肥的她竟生得如此标致...... 她眉梢唇角跳跃,映着粉嫩的眼饰, 耀眼的白衣下她似乎泛着银光, 像是坠入凡间的小猫妖一般, 古灵精怪中透露着些许病恹恹, 声音轻柔婉转,神态姣美: 「玉娆怎了?咳咳咳......」 她突然咳起来,用帕子遮住薄唇。 一旁的丫鬟担忧地看着她:「小姐......」 她摆手示意丫鬟噤声,对我道:「我受了风寒, 不能在外面常站,陈公子有话快说」 只三年未见,那种陌生的隔阂感犹如一道 看不见的墙被一声「陈公子」牢牢架了起来。 「思雨......我想查一桩案宗。」 「城东农户徐家?」 我不经意间放大了瞳孔,她怎知...... 转念一想,我与她的事,蓟县的人应该都知晓一二, 无非是支援农户女考状元,徐氏忘恩负义之言说。 「我以为你来找我真是玉娆出什么事了。你变得不一样了。」 我想了想,确实,自从倾心阿梨后, 我的头一直很痒,似乎是......长脑子了。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 咳声断断续续,她从一开始的不满到后来的坦然: 「我可以帮你,但是有个条件。 「你要娶我。在谢家提亲之前。」 谢家?又是谢家。 早就知谢文寅喜欢貌美女子,凡是蓟县亭亭玉立者, 他都想拥有,娶进家门,然后弃之如敝履...... 我怒火中烧,不禁攥起拳头来,上次还是打轻了! 可是这条件我却无法答应,毕竟我还在等阿梨...... 第13章 但我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家就这样娶走林姑娘。 我的心里瞬间一团乱麻, 见我如此为难,思雨裹紧披挂往后撤了两步, 她捂着嘴,强忍住咳意离开了: 「不劳陈公子费心,照顾好我们......我的玉娆。」 林家宅门瞬间紧闭,如同林姑娘的内心。 我知道我得另想办法了, 不仅要将她从谢文寅那个禽兽的手里解救出来, 还得让她帮我拿到徐家的案宗信息。 我顺遂地活了十七年,如今却遇到了最难解的题, 犹如行尸走肉般拖着一副疲惫湿透的躯体离开林宅, 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父亲的林场。 这是我们小时候最爱来玩耍的地方, 也是我们将难产的小马从幼时悉心照料,抚养长大的地方, 玉娆,就是我们的小马, 她的马蹄掌铁上印着我们亲手刻下的名字, 玉娆正值青年,威风凛凛地奔跑在林子中, 马厩味将我带回儿时的画面: 林思雨笑嘻嘻地说要嫁给我当妻子, 我问她:「当妻子有什么好的,要当就当马匹,我每天骑着你跑!」 她故作不高兴俏皮地环着手: 「我们已经有玉娆了,你还想要我也当马?真是贪心!」 我哄了一天,答应娶她当唯一的妻子, 她才恢复了红彤彤的笑容。 陷入深深的回忆中时,玉娆已经不知不觉地绕到了我身边, 用头拱着我的手背撒娇。 我轻轻地抚摸她,她跪倒前足示意我上马, 牵起缰绳,她兴奋地尥蹶子,不断地转圈奔跑, 我才想起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来看过玉娆了。 她的鬃毛上被编了一排小辫子, 细细数来,不多不少,正好十六, 九岁那年,思雨说以后我们每年都要给她编小辫子, 那些儿时的誓言,只有她一个人默默当真了...... 我的步伐变得越来越沉重, 仿佛每一步脚印都承载着无数的愧疚, 时间的流逝,马蹄的踢踏侵吞着我的不安...... 一只白如雪花的信鸽飘来,熟练地落在我手上。 我认得,这是林思雨养的信鸽, 她自幼便喜欢养各种小动物。 拆开信鸽送来的白纸,上面清秀的字迹写着: 「傍晚夕阳时烛花店寻城东捕快易扬。」 我知道,林思雨还是愿意帮我, 来不及沉浸在愧疚的情绪中, 我骑着马,转头往烛花店疾驰而去。 烛花店多是女子在店内采买,所以我一下就认出了易扬, 他正把玩着一支模样精致的烛台, 上面的蜡烛被雕刻成了侍女模样。 我缓缓走过去,正打算说话, 他却先开口了:「能让林小姐再三嘱托的, 我想着必然气宇非凡,可如今见了也不过如此。」 我看着自己满裤子满鞋的泥污,也不置气, 笑着回他:「能帮林小姐办事的人,必然能力出众, 我就不兜圈子了,所来只为城东徐家。」 他转过身看了我一眼,狠厉的眼神带着几分轻蔑, 「跟我来吧。」 第14章 他一个捕快,却堂而皇之地走进户部大门, 侍卫见他纷纷避让, 他动作行云流水,打开了一本厚厚的卷宗和人户簿丢给我: 并不友好道:「给你半个时辰。」 他关上门,就立在门口等着, 我来不及细想他这人的奇怪,急忙查看了起来。 奇怪的是,卷宗上写得清清楚楚, 徐家一家人是合法迁出,自己搬走的, 并且她们早都将房屋院落卖给了陈甬南。 「陈甬南,不就是我爹?」 我心里有一个不好的声音,但又不愿意相信, 难道......是父亲为了帮助阿梨,解决了她的父亲和家母? 可阿梨分明托我找寻杀害她家人的真相, 不是的!一定另有隐情。 我扔下案卷轴,冲出门外,连声谢过那位易氏捕快后, 飞速回到了家中。 餐桌上,我终于等到了迟归的父亲, 跪在地上,像上次求他救救阿梨一样, 这一次,我求的是一个真相。 他扶额而起,深深叹了一口气, 「孩子,那女子不简单,你莫要再问了。如今她入朝为官,你们也不可能再有交集,明日我就上门向谢家提亲,你早日断了不该有的念头。」 「爹!」我猛地抬起头, 他却不由分说地离开了, 看着连连摇头哀叹的母亲,我知道,她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娘!孩儿因阿梨之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饭也吃不下,只求一个真相!」 我给旁边的南霜递了个眼色, 他连忙道:「是啊,主母,少爷近来半夜经常惊醒,嘴里大喊阿梨,你看他那眼眶又黑又红的......」 母亲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别过头去: 「就听你父亲的,别再打听了,孩子。」 父母都不愿意说,一切都回到了起点, 看来,我只能另想办法了。 南霜:「少爷,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纠结她家人的真相呢?难道你们见面了?」 「既然老爷夫人都不愿意说,那一定是有很大的隐情,你知道了也未必是好事!」 我摇了摇头,看向挂在房梁上的月亮: 「珠花风叹,月残凭栏......」 「少爷,我发现自从上次喝了徐小姐给的蓝色瓶药水后,你就不一样了。 「好像......变得沉稳又聪明了许多。」 我给了蹲着的他一脚:「说了多少次,那不是药,是阿梨的心意!」 是夜,月黑风高,我遛出屋院,一路行至城东, 到了徐家,门口灰土积尘,我一脚踹开了门, 引来酒水,一把火点了这房屋。 火势蔓延,须臾,一片废墟残破之象。 接连,天不亮,我便击鼓喊冤,吵醒了谢县令。 睡眼惺忪没好气的谢县令:「堂下何人?击鼓所为何事?!」 我笑了笑:「你准女婿都不认识了?老丈人眼神不好,要不我给你买副眼亮片?」 谢县令定睛一看,原来是南竹苑陈甬南家的大儿子, 也是即将与他家次女婚配的小子, 竟然如此无礼放肆。 我挑衅式地看着他:「我刚路过烧了处院子,怎么赔,你说吧。」 第15章 这一随意的语气让谢县令十分不悦, 虽然没见过我几面,但是关于陈冠西痴傻任性的名声早就听闻不少, 要不是朝廷的官员需要大量银两维护关系, 他也不愿意委屈女儿, 我自然更是不愿意,便想到了如此一石二鸟的方法, 既能让他改变婚约的想法, 又能将父亲传唤上公堂, 谢县令扶着两缕胡子,眼睛瞪得邦圆: 「大不敬!为何肆意放火,你可知这在律法森严的大梁国乃重罪!」 我当然知晓,可不放火便无人在意偏僻处一户人烟的枯草上带有零星血迹, 不犯法便无人重视几条贱命的消损。 经查证后,发觉被烧毁院落本就是父亲的资产, 他欲潦潦结案:「既然烧毁的是家产,便是家务事,本官不断! 今后出去也莫要讲你我是翁婿关系了!」 我一听大喜。 可结果并全如我所料,我大喊: 「我怎不知这院落是为父的?据我所知,该院落原本姓徐!」 谢县令:「所以你是明知可以而为之?你这是泄私仇?」 众人哗然。 「我怀疑父亲害了徐氏,故而前来告发!」 县令高高在上大怒:「大胆草民陈冠西!你可知罪?!」 告发亲父母乃不孝之罪。 这是我最后的筹码了。 「来人!给我打!」 话音刚落,我就被几个衙役粗鲁地拖拽到了堂下, 几杖下来,我感觉屁股和后腿皮开肉绽,痛不欲生, 完全没有了抗争的力气, 周围看戏的人群还在谩骂着: 「瞧这有钱人家的公子真是失心疯,连父亲都告。」 「听说他本来就脑子不太好。」 「一定赚了不少黑心钱,生的儿子竟是如此不孝!」 正当我快挨不住板子时,殿外一人高呼「陈甬南求见!」 父亲来了,人群的喧闹声更盛了。 谢县令没好气道:「把不孝子押入大牢!」 父亲看到谢县令的态度便明白,那桩他部署许久的婚事终于还是被我给搅黄了。 可即便我被押入大牢,告发的事实依据犹在, 谢县令还得继续审父亲。 后来的事都是我听南霜说的。 大牢里,阴暗潮湿,南霜给我带来了保暖衣物, 「冠西哥,你怎么如此想不开!我就知道那徐氏又给你灌了迷魂汤!」 「父亲如何了?」 他凑近我,压低声音: 「放心,那县令爷不会真得动老爷,但是这次老爷是真得生气了,夫人在家都哭红了眼,老爷也不肯求人放你,说是要让你在里面吃吃苦头呢!」 我接过衣服的手早已生满冻疮,模样难看极了: 「其他消息呢?」 「老爷在公堂承认了是徐小姐将地契亲自送到他手上的,全当之前助她考学的回报!其他一概不知,包括徐家亲人的走向。」 我愣在原地,阿梨何时再回过蓟县? 回来见了父亲,给了父亲地契,却没有按照约定来见我...... 为什么?父亲真得不知道她家人死去的原因? 可是院子中的种种分明意味着,他们一家人是在家中被屠杀干净的...... 第16章 见我呆立在原地 南霜焦急地在外面直转圈, 「值得吗?少爷?」 我扯了扯裂开的嘴角,有些痛,一股甜味渗进唇间晕开。 满是疮痍的手摸进怀里,阿梨给我的那块白玉依旧温润, 「值。」 「少爷......」 南霜不愿离去,欲言又止, 我知道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快说,不要让我气急攻心了!京城有消息了? 是不是阿梨出什么事了!?」 南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是要把我的命都叹在那口气中, 「是林小姐。」 「如何?」 「林思雨,自缢了。」 我的大脑轰然一声,她......才及笄不久的她怎么就...... 恍然之后,我内心又一阵绞痛, 都怪我! 我算到了父亲不会出事,算到了自己也能活着, 算到了我会摆脱那场不情愿的婚约,算到了父亲会说出徐家院子的真相...... 可是却罔顾了林思雨的处境。 她分明绝望地求我帮帮她, 依她的性子,誓死也不愿嫁给那纨绔疯癫的谢文寅,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我这一行为得罪了谢家后会发生什么呢...... 谢家早就放出了婚约消息,一定知会打点了各路官员, 如果他的女儿谢文申不能嫁,那么一定是谢文寅先娶,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我的不回应,就是让她彻底绝望求死的最后讯号。 我溃不成声,败得体无完肤,躲在破旧的阴暗大牢里, 喃喃不可终日。 林思雨这辈子不该将希望寄托在父亲和我身上, 尤其是我。 南霜为了安慰我,说道:「林小姐本就染了肺痨,迟早......」 我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再多言。 望着头顶唯一的窗口,我吐出了一圈圈冷气, 然后一口血呕在草席上, 世界失去了所有光彩。 再醒来时,我浑身发冷, 重病,似乎和阴暗潮湿的大牢很适配, 不小心掉下床,还没好彻底的尾椎骨发来刺痛感, 终于在两日后,我吃不进东西,快要没了气息时, 被家仆接回了家。 母亲听闻我在大牢染了病, 着急地摔了一跤,早产后诞下了八个月的弟弟, 我悔不当初,躺在金丝棉的床上暗暗发誓, 今后一定要顾得家人周全,不可再贸然行事。 后来再见谢县令时,他当真戴上了眼亮片,那是京城流行的玩意, 听说是当朝女状元创造的新鲜物,价高难买, 只在皇亲国戚达官贵族间流转。 父亲手里也多了个亮晶晶的珠子,京城人称作「琉璃」。 我的任性换来了父亲的冷眼相待, 后来,我每日都将自己关在工艺房里打造些器具, 日复一日,雪融化开, 父亲以为我终于打消了寻找徐家真相的念头, 便派我时不时去家里的新铺子学学制品管账等活计, 又是一年秋闱, 我和南霜再度来到京城, 但这次不是参加考试,而是跟着工匠们来学习最新的打造技艺。 京城的景象翻天覆地, 铁器精进生活用品丰富多彩,京东集市上好不热闹, 第17章 全是些新鲜玩意,人们都称新上任的女御史大人乃天生奇才, 不仅精通诗词古文,更是擅长天文地理工艺,简直是大梁国的瑰宝! 我站在制作精美的琉璃店门口感叹:「不愧是阿梨,我心悦的阿梨。」 父亲这次并没有下令要求我不能见徐北莉, 我在徐宅门前求见被拒的第三日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一个皇帝身边的御史,又怎会有时间见我这等乡野的商户人家呢? 我冷笑着,不知不觉走到蔷东旅馆,点了三碗面。 见到我和南霜的蔷东开心极了, 昔日的小女孩长高了,还丰腴了不少, 京城养人,她皮肤白里透红,模样更加俊俏了, 见到我们,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在那如樱桃般的唇瓣跳跃之间,我已经吃完了两碗面, 还是熟悉的味道,牛肉浸在汤汁里,很绵长, 回味起来,多了不止二两肉。 还来不及沉浸在失去阿梨的悲伤中, 蔷东就陪在我身边,一日三餐,嘘寒问暖, 就差解衣推食了...... 这天,蔷东缠着我要我给她打一支银杏叶样式的发簪, 我拿好胚子,正打算动工时, 来了几个穿青衣戴斗笠的不凡女子将我不太礼貌地「请」到了徐府。 她们把我带到堂屋中,示意我喝茶, 茶水喝了一盏,从暖到冷,也未等到徐御史。 第二盏茶水渐凉的时候,一个身影华丽又翩翩出现, 一道缱绻而绵长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听说你要见我。」 我察觉到她狠厉绝情的目光,心口倏然一疼, 想过很久的重逢,以为会脸红,或者是眼里噙着泪水, 可如今只有冰冷的跨不过的距离,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张了张口,无尽的言语和思念被吞没在喉咙间,干涩沉寂。 那个我梦里出现千百遍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们都下去吧。」 她遣散了所有下人,缓缓道:「身边有不少各派的耳目,见谅。」 她变得成熟坚毅,仔细想了想,她似乎又没变, 从一开始,她就有如此抱负,如今不过按照计划步步实现了而已, 这一路走来,定有无尽的心酸设计痛苦筹谋...... 如今,她已成众人眼中闪耀的瑰宝, 只有我看到,她多了一张不露悲喜的面具...... 「对不起,没能查出你家人的真相。」 她站起身来,背对着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能察觉到她的失望, 「不必道歉,我也没想过你能查到。」 我想,此话的背后一定是她也下了不少功夫,可依旧功亏一篑。 我真傻,帮一个朝廷监察百官之人查命案, 还妄想能有结果。 「不过,我还有一事相求。」 我看着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帮她做什么, 她继续道:「可以当今京城内最先进的工器技术交换。」 我内心暗暗幽叹,那婚约的事恐怕已时过境迁, 我的坚持似乎毫无意义。 习惯了利益交换的她或许是看出了我的窘迫, 「我从未忘记我的承诺,还有......我们曾经的情愫。只是,如今,时机未到。」 第18章 我的心又突然使劲挣扎起来, 像是脱了缰的野马,难以自控。 她几乎是,不带感情地,说出等她上位女丞相便求女皇赐婚的话。 我仔细回味了许久,迟迟难以相信。 因为,一切都过于平静了,像月升月落一样。 「可有倾心之人?阿......哦不,徐御史大人。」 她转过身来,眼眶微红,很快又恢复了冷静: 「为何这样问,信我。」 「需要我做什么?」 她顿了顿,望向我后方,似乎是透过我望着京城的江河山川: 「我要助女皇拿到北疆军权。」 看着她认真的模样,我差点没又变回多年前那个迟钝的家伙: 「恕我无能。」 她终于笑了,窗外一阵微风吹过,带着不知名的花香, 「你父亲有办法,我求过他,但是无果,我需要你帮我。」 我思来想去时,已经被那几位青衣斗笠女子礼貌地请出了徐宅。 父亲有办法? 父亲如此深藏不露? 能比当朝御史大夫更有办法? 我已经迫不及待,忍不住都想飞鸽传书了, 想到飞鸽,我又想到香消玉损的林思雨...... 我已负了一位女子,不能再负阿梨, 无论如何,都要回家亲口问问父亲, 真相是什么?究竟是谁能有如此大的能量帮助阿梨夺兵权? 我父亲上面的靠山究竟是谁? 带着一脑子的疑问,我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客栈, 南霜和蔷东着急地迎上来:「她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事,你看我这胳膊腿都在。」 「南霜,我们得回趟家了。」 蔷东瞬间红了眼眸,「又要走,才来几天就走!每次一走就没了音讯,我不要你走,冠西哥哥!你......我的簪子还没给我做呢,你给我做好才能走!」 我看着破碎的蔷东,强忍着泪水, 一脸的不甘心,我哄小孩似的摸摸她的头: 「好,给你做,做好再走。」 她没想到我做簪子的手艺快到炉火纯青, 毕竟,我曾经花了一个季节,只为打造不同的簪子...... 饭都还没做好,她要的银杏叶簪子就已经打好了, 她终于没忍住开始啜泣:「太难看了呜呜呜呜。」 南霜走过去,拿过簪子:「怎么难看了?我们少爷做的簪子一流,你看看这工艺这技巧这精致的纹理!」 他们谈话间,我已经拿好随身行李,牵着马走出了客栈,任那个女子在背后放大声音哭泣, 南霜跑着,跟了上来: 「怎么饭都不吃就走...... 你等等我呀!什么急事......」 夜路并不好赶,马匹都被我们累得够呛, 倚在树背上休息时, 南霜突然问我:「少爷,你有梦想吗?」 我看着漫天的星辰,又偷偷看了一眼月亮: 「有。」 南霜不顾我的回答,继续碎碎念道:「我的梦想就是参军,当个骑兵!一路披荆斩棘,成为最年轻的将领!杀得匈奴蛮人无处可逃!」 我笑了笑,喝了口酒暖身子, 把自己的梦藏在朦胧的月色里。 几日后,筋疲力竭的我们终于到了家, 第19章 母亲抱着弟弟半倚在庭院,见到我们回来也难抵她满目的焦愁, 父亲病了,病得很重。 父亲在我眼中一直是个无坚不摧的战士, 可如今躺在床榻上的他,像是个溃败无声的战俘, 浑身生疮,眼睛也睁不开, 最好的郎中也来看过,说他生了寒毒,已经没救了, 我难以相信,摩挲着父亲溃烂的大手, 才发觉他鬓角的白发早已盈盈满满...... 父亲早就老了,是我一直没有去驻足去正视, 母亲抱着才一岁的弟弟坐在屋外, 她说:「你父亲最烦女人和孩子的啼哭声,我想让他最后的日子好过些。」 说完,便心死般揉着胸口安慰自己, 仿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每日侍奉在父亲身边, 可突然有一日,一位神秘的人物戴着铁器面具出现, 给我们留下一颗药后离开了,还有一封信,他说必须等父亲醒来后亲自过目。 我从小知道父亲身边有些神通广大的人物, 可不知道还有能救他的命的人物。 父亲就剩一口气吊着,喂过小小的药丸后,依旧不见好转, 可好在是并没有继续恶化了。 一场晴雨过后,父亲睁开了眼,手颤巍巍地抓住我, 他似乎想说什么, 我将耳朵凑近,听到三个字:「取纸笔!」 我火速取来纸笔,可是父亲并没有握笔的力气,几次尝试后,他叹了口气, 示意我来代笔。 我握紧笔,害怕他是想留遗言, 可没想到他在我耳边说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令我错愕的话语: 「怀霜亲启,汝儿安好,局势已定,可出关。」 如果我没猜错的化,这怀霜乃是当朝镇关将军凌怀霜, 出关字句表面了,这必然是给大将军的信呐! 大将军乃先皇后的大哥,始终未参与如今的党争, 更是不站队当朝女皇,父亲竟然认识这般人物, 况且还称呼得如此亲密?! 我顿时又对父亲高看一眼,可是他信中说的将军的儿子一切安好, 他儿子...... 「什么?!我不会是......我不是爹娘亲生的!我是?大将军的儿子?先皇后哥哥的亲生儿子?这么多年养在蓟县?这背后......」 我瞬间泪目,脑海中划过一幕幕儿时父母宠我的场景, 不等我再问询更多,父亲已经没有力气,昏睡了过去。 我将信递给家里专门送信的驿站, 这驿站向来神秘,原来是能送军中密报,天呢! 我开始不断打听了解那位亲爹的战功模样...... 母亲抱着弟弟在院中走来走去, 我跪倒在她面前:「娘!请受儿一拜!无论如何,我都是您最亲的嫡长子!」 娘怔怔地看着我,摇了摇头,拍拍我的肩膀, 她无心在乎我是不是争宠或者告别, 对父亲的担忧已经占据了她所有神思。 我暗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他二人的养育之恩, 也不会忘记南竹苑陈家的大恩大德,更不会愧对于弟弟, 我也一定要拿到北疆兵符,助阿梨上位! 第20章 23 老天真是眷顾我。 我开始为自己打造趁手的兵器, 赶制几件加厚的衣物, 我知道母亲没有心思帮我置办这些, 北疆苦寒,我要保全性命的同时,守好大梁国的疆土! 这几日,父亲身上的溃烂逐渐趋好, 母亲的脸上终于有了喜色, 她也注意到了我最近又迷上了打打杀杀,每日不是舞枪弄棒,就是拉着南霜试炼我打造的盔甲够不够坚硬。 「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动手的活计。」 一月后,父亲有天竟然能站起来了, 他只身走到我自己打造的练武场, 看着南霜和我舞长枪弄铁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知道父亲一定为我骄傲, 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另一位父亲也会的! 春去秋来,又是两个月,父亲的身体逐渐好了, 就是烙下些病根子,用他的话说:「不碍事。」 他又早出晚归,经营他最爱的猎场, 时不时带一些兽皮回来,给娘和弟弟做暖斤, 娘还为我和南霜缝制了一顶兽皮帽, 灰扑扑的,暖得厉害。 这天,父亲煞有介事地将我和南霜喊到书房, 我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 父亲不舍地开口:「你们都长大了,有些事情必须告诉你们。」 「如今朝廷党羽之争纷繁,人人都说得北疆者得天下,北疆的凌将军乃吾之故友,十八年前,为了防止夺皇位者的要挟,他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托付给我,隐姓埋名,现在他老了,我也是,我们都需要新的羽毛,坚定不移地守关将领!」 我懂事地点点头:「父亲大人!您放心,我都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他看着我,又看看南霜,点点头: 「是时候动身了,北疆遥远,注意避寒。 「南霜,你不要舍不得,以后也不能轻易流泪了。」 我迫不及待道:「父亲,您放心吧!南霜肯定跟我一起走!」 他皱皱眉头:「跟你一起?走去何处?」 我:「去北疆啊!宏图大业!征服边疆!」 父亲甩手:「胡闹!你的身体哪里吃得消,老实在家给我学做生意!」 我一时语塞,难道要南霜替我...... 等等......怀霜大将军,南霜...... 我像个榆木被照射了佛光,恍然张大嘴,吃惊地看着南霜, 「合着他才是大将军之子啊!」 我自作多情了几个月, 转过头,南霜早已红了双眼, 「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少爷......」 「叫什么少爷?叫左舵主!」 我们平时练武都要举着木桩扮演士兵,一左一右, 他哭着哭着,又笑了...... 那天的早饭吃得很晚很晚,吃了很久很久, 我不愿他走。 「少爷,我该动身了。」他站起身。 「我还没吃完呢!」 「没吃完也得分别。」 「啧!」。 我把原本给自己准备的衣服行囊还有盔甲武器都塞给他: 「早知道你穿,我就做得更精细些了......快滚,免得我后悔放了你。」 「保重,少爷,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吃饭。」 我背过身不愿再面对离别, 第21章 数着「一二三......二十......」 算着他该走远了,转过身看,他站在十米远处望着我, 「少爷!放下月亮!其实星光也不错!」 我们各自挥挥手,谁知这一别再会就是永恒。 他走后,梗在我喉头的疑问浮现, 阿梨是如何知道这么隐藏的秘密的? 难道她早就和父亲做过交易? 可她此番托我帮忙又有什么用? 南霜在南竹苑是我的护卫,在学府是我的书童, 可到了北疆境地,穿上那一身战袍, 他可就是将军之子了。 此时此刻,看着家里搭建的小小练武台,我感觉自己像个无能的戏子, 帮不了一起长大的青梅,也助不了心仪的女子, 就连远在京城的旅馆老板的女儿也都因为失望被我一次次弄哭...... 南霜离开后,郁闷的情绪笼罩着我, 久久不能退散。 在家躺了几天后, 这天狂风大作,父亲把我喊到林场,他沉默不言,突然给我骑的马来了一鞭子! 一阵心惊肉跳的狂奔后,这匹年幼的烈马终于被我驯服, 父亲这才开口:「想要驯服心中的猛兽,必先跨过风雨,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懵懂地回味了一会儿, 父亲又说:「当朝御史大夫曾经想跟我多次做人命交易,都被我拒绝了。你觉得人命会是你心中的猛兽吗? 「她不过是在一次次利用你罢了!冠西,记住,你姓陈,我们不亲女皇!也不站太子!我们只守卫好大梁国的疆土。这就是我们祖辈能够稳坐南柱苑的原因。」 我恍然。 等父亲离去后,我站在骤雨中倾斜, 雨水打湿衣襟,我不甘我不愿,为何要让我放弃所爱之人, 为何我要背负祖辈的愿望...... 阿梨分明说过:「尘世间万物有源,众生平等。父子纲常皆为下德。」 她分明说过:「爱能抵万难......她要求女皇赐婚!」 月下枝头,猎场披上了银色的妆衣, 围舍里的猛禽朝着月亮嘶吼嚎叫。 ...... 回到家中,听闻,京城内又多了不少新鲜物件, 宫内甚至出现了制冰的器具,别开生面的元宵灯会上要一一展出。 这天,我正打算拟一封信,给阿梨,告知她关于北疆的事,南霜的身世,打听元宵灯会能否有我们参商的机会时, 院子吵吵嚷嚷的,大门被几个士兵踹开, 他们拿着一张画像,看了看我,手起刀落,杀了站在我屋内的丫鬟和家丁,鲜血贱了我一脸。 我慌了神:「大胆!你们!什么人!竟敢在我家乱砍乱杀!」 带头的士兵大喊:「奉朝廷之命,前来抄罪民陈甬南家男丁!女眷通通刺字为奴!」 我站在原地,目光空洞无神,整个人仿佛给他的宣判抽走了所有精气, 我试图走出房门,扶着墙壁,颤颤巍巍, 沿途全是尸体,厨房做饭的李大爷,种花的行家阿强,最矫健的家丁虎子......全部都血肉模糊地躺倒在血泊中, 我紧闭双眼,咬紧牙关,努力控制好双腿,快步移动到主房, 父亲和弟弟早已被砍断了脖子,咽了气...... 第22章 母亲等丫鬟都被押走了,哭喊声逐渐远去...... 他们唯独放过了我,我试图开口喊爹,可是喊出口的只有痛苦的低吟, 一夕之间,家人被杀,母亲被卖去当奴,家产全部被缴,充当国库...... 我被永远困在了那一夜。 无尽深渊里,一个男子在无声地低吼呐喊,惶惶不得终日, 像极了那日猎场围户后的猛兽。 暮色四合,昔日富饶的南竹苑内空无一人, 林木影影绰绰,殿宇檐下亮着血红的灯笼,忽明忽暗。 院门外,三三两两的商贩经过, 「听说了吗?这县城首富叫人给抄家了!」 「昨晚上都杀光了!那个血腥味哦,隔着两条街都往鼻子里窜!」 「你说说,这么有钱了,还去参与科举舞弊......真是自作孽啊!」 「难怪这家的傻儿子也能中秀才,原来是给上面递了钱的!」 院子门口坐着一位衣衫破烂面容脏污的乞丐抬头看着月亮大笑,疯疯癫癫。 月光不知何时被游动的黑云遮蔽,隐蔽在茂盛松柏背后的厢房阴沉湿冷,与满园春色格格不入。 「这次的科举舞弊案还是蓟县出去那个女状元一手操办的!听说她还是那家首富的干女儿呢,真是狠毒!」 「什么干女儿啊,听说是那种男女关系!后来人家入朝为官发达了,一直记恨姓陈的,这才报复一家人!」 饿了三日后,我被谢文寅捡了回去, 他带我回了县令府,给我了一顿饭。 「慢点吃!没饿死别他妈给你撑死! 「按理说这会儿给你说这些话不应该,但是我爹非要让我给你捡回来,再告诉你要当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吃饱了再报仇。 「你母亲不甘为奴,被押路上就咬舌自尽了。」 我顿了一下,没有停下咀嚼的动作。 吃完后,我把身上仅剩的银两留在桌上,在谢文寅的鄙夷下离开了。 父亲名下的所有商铺财产都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就连我们的家也被查封,归梁国所有, 我不知道该去哪,但是我一定要亲口问问徐北梨,民众相传是否属实。 既然抄家为何要留我性命? 好在是,那配军用的驿站还在, 想了想,这驿站该是归北疆将军部署。 驿站的小厮都认得我,很容易就给我安排了最快的马匹, 「我现在身上没银两......可能......」 管事的示意我不必多言,还为我准备了足够的干粮。 颠簸中,我又一次前往京城, 这一路,走得太艰辛,以至于我都忘记了悲痛, 直到看见了眼睛都哭肿的蔷东...... 她看到我时并不惊讶:「冠西哥,你又来了......你往日都是夜里来,今儿怎么白日里就来了,有什么话托给我,你放心,小妹必定......」 她的老父亲看着我,眼神恐惧,而后又推推蔷东: 「这......这真来了......」 见到亲近之人,家人惨死的场景又浮现眼前, 我眼前一黑,重重地坠倒在地上...... 突然陷入一个梦里,梨花开满庭院,私塾门楣上悬挂着一道押金镶边, 第23章 出黑为底的匾额,上面以官梁体写着方方正正几个大字:【梨弄学堂】。 走进去后,白玉甬道两侧,遍植梨树,花开繁茂,落英簌簌, 窗前的黄花梨木桌上叠放着泛黄纸张,时不时被风吹起, 一位女子穿着红衫从堂内跑出来,她回眸时万籁俱寂, 是阿梨,美得焦心美得离愁美得动人心魄...... 顿时狂风骤雨,野草疯长,满院子猛禽异兽肆虐,她喊着:「冠西,救救我。」 我举起弯弓,却被豺狼虎豹扑倒, 她又一改清纯面容,华美的红妆饰满了欲望与权利:「就凭你,也想救我?」 我被她一把推进学堂侧边的一条臭水沟,就像八岁那年一个小女孩将我推进刺骨的湖水里一样,毫不犹豫地,杀心满满的! 「不要啊!阿梨!」惊醒后,一头一身冷汗, 蔷东紧紧握住我的双手:「冠西哥,你又梦魇了,这是这三天第五次了,每回都喊着阿梨......那阿梨有什么好的,害你这么惨,还害你家人......」 「你说什么?我都睡了三天?怎么不喊醒我!」 蔷东担心地看着我,她脸庞似乎瘦了很多,再也不是那个圆乎乎的小女孩了:「喊醒你?外面炮声连天,你都不醒!你这一路受苦了,冠西哥!呜呜呜呜......」 我还没有如何,蔷东已经替我把泪都哭干了。 穿好靴子衣衫,我打算出门,被蔷东拦住了, 「你不能走!你家是出了名的罪民!你逃出来本就够危险了!」 我内心嘀咕,我并非逃出来的,而是被刻意放过的,原来大家并不知道...... 「阿梨一定在等我!是她救了我?可......这科举舞弊一案确实也是她主导!」 我不顾蔷东的撒泼打滚,就直抵着徐宅方向走, 并偷偷在长靴里藏了一把匕首。 长街上火树银花,繁弦急管,红飞翠舞...... 好不热闹。 快至年关,我的内心却一片荒芜幽暗。 徐北梨的宅院门口比我想象得冷清得多, 和隔壁街巷的明亮街灯,和天上群星的璀璨闪耀格格不入...... 我敲开门:「蓟县陈冠西求见御史大人!蓟县......」 不等我说完,就被一个黑衣人从门内火速地捂住嘴掳了进去。 黑衣人身上有种莫名熟悉的味道, 还有种极其清冷透骨的寒气,可他捂住我的手却软软的。 他将我带到一处屋子的床踏上,掩好门窗,摘下蒙面, 「在御史门口这样自报家门,不想活了?」 一声清脆又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 「阿......徐大人,我有三问!」 我忍着愤恨和泪水:「第一问:陈家被抄家,是你的手笔?」 她点点头,我心一沉。 「第二问:留我一人姓名,是你徇私舞弊之举?」 她沉了一口气,「不错。」 我一阵唏嘘。 「第三问:这么多年,始终在利用我?」 她这次迟迟没有回应,床前的烛台被风堙灭, 月光撒在她清秀的脸庞和瘦削的身体上,似一席银装披挂。 我又缓缓动了恻隐之心,还有些心疼她的疲态。 第24章 我摸着那把匕首,狠狠心,一把抵在她的胸口:「回答我!」 她闭上眼睛,笑了起来:「想过千万种可能,也没想过会被你用匕首要挟发问。冠西,你终于成熟了。」 「利用你不假,又如何?你情我愿的事......」 她一个转身,手指飞速挪到我的颈上,只要一息就能拧断我的脖子, 匕首早已被她用嘴叼了去。 我诧异错愕魂不守舍,她竟然会武功? 而后又接受了,她本就是个奇女子,不怪我动心,这世间男人,只要见过她真容,见识过她万千才学本领,也定会倾慕爱恋! 这一次,我闭上眼:「你杀了我吧。」 「我要是想杀你,你现在还能见得到我吗?」 「究竟为何留我性命?让我看着家人死去,让我一个人在这世上苟活?你究竟是何居心?徐北梨!」 我恨,不解,血泪横流。 她将匕首放进旁边的琉璃岗里,匕首竟然一点点溶解了...... 她将冰凉的手捧在我的脸庞: 「可惜了,这么好看的皮囊。」 「别碰我!」我打开了她的手, 她犹怜地看着我:「我给你个机会,为你的父亲还有那刚满一岁的弟弟报仇。」 她把衣襟扯开,拔出一柄长剑,塞到我手里, 随后,闭上眼睛,似乎在享受。 我握紧剑柄,手控制不住得颤抖着刺向她, 仅一寸,就伴着她的低吟放手了,我跪倒在她的裙摆下, 想起了那一年她中毒后为了救她差点跑断了腿, 想起了她得救后安慰我不哭,帮我拭掉泪水, 想起了她食了酒米好不容易打开心扉说着那些蓝图,月光溢出对我的爱意...... 难道那一切都是年少时的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吗? 还是她为达目的不惜当个戏子,给我了朦胧的幻象? 我们为何会变成今天这样? 「你又不忍为家人报仇,今天来做什么?」 我像个溃败的士兵,满身痛楚,满目疮痍:「杀了我!让我和家人团聚!」 徐北梨围着我绕了一圈,仔细端详着: 「为何要杀你?你根本不是你父亲的亲生骨肉。」 听闻这句话,一瞬间我眼里的光消失不见,充满了困惑和愤懑:「你说什么?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能够定断一个人的身世?」 「你自己早就怀疑了,不是吗?」 我扶着桌沿蹒跚到她身前,抓住她肩膀: 「不是真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阿梨:「你觉得我为何独留你性命?」 我:「就因为我不是父亲的亲生骨肉?」 阿梨嗤笑: 「你还记得八岁那年,被一个扎着白色头饰的小女孩推到湖里,差点淹死吗?」 我眼里噙着泪,生怕低下头就流出来:「当然。」 阿梨:「呵,我就知道你记的。知道我为什么要推你吗?」 那段记忆确实很模糊,被救上来之后,我的脑子就不怎么灵光了,一切场景和对话都变得很慢很慢......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语速越来越快,倒尽了这么多年的隐忍和心酸。 第25章 28 一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待嫁女子一觉醒来后突然变成了一个两岁的小女孩,她的母亲模样标志温婉动人,乃十里八乡的大美人。 一年后,母亲诞下了一个可爱的弟弟,小女孩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但她已经习惯了享受原来世界没有的母爱。 就当她沉浸在偷来的幸福中时,七岁那年,她们的村子被马匪屠杀,母亲生得标志,被侮辱糟蹋后又被山贼掳走,她和弟弟因为藏在床底的暗道,逃过一劫,他们被路过的一个农户收留。 那农户捡他们回去,只为了有人能干活,给他做饭,平日里经常对她们拳打脚踢,挨饿受冻更是家常便饭。 有一天农户家里来了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男子,农户看着男子手中的三两碎银,就将弟弟卖给了那男子,那女孩求男子也买了她,可是男子瞅了她一眼,便嫌弃地离开了。 从那以后,农户更加厌恶女孩,不断地施虐,而后农户娶了位农婆,一家人都嫌弃那女孩,可是农户迷信,算命的大仙儿说过,这女孩不能丢,否则要遭难。 女孩每天都借着耕地时间偷跑出去找弟弟,有天她终于看到那个买走弟弟的男子,跟着男子就到了一个偏远的林场,她看见弟弟披着兽皮,在地上用四肢爬着走路, 她不解中,远远看到有人在拉弓射箭,朝着弟弟的方向! 和弟弟一同逃窜的还有灰鹿。 可是弟弟哪里跑得过动物? 她亲眼看见弟弟被一位高大健硕的男人射杀, 他们将他的尸首丢在荒野草地,任他被啃食腐烂。 年仅七岁的女孩顿时充满了仇恨,从那以后,她的内心只有复仇。 她看到那男子的儿子在街上玩,就骗他去湖边,将他推到湖里,试图淹死他, 那日,她还戴着自己做的白色头饰,以祭奠幼小的弟弟头七。 后来,女孩儿想办法搞定了算命的大仙儿,否则她这辈子也进不了学堂。她在长大的同时越来越强大,步步为营隐忍涅槃,只为有朝一日将那位男子还有射杀弟弟的男人碎尸万段。 后来,她读了很多书,见了很多人,她知道报仇的手段并非是杀人就了结, 她要让那猎场男子的家人亲信痛苦而终,要将他们最在意的名声家族尽毁! 她要让那持剑的男人信仰轰塌,从此覆灭,永生永世不得重来。 她摸清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她苦读书籍玩弄人心只为爬到巅峰,只为了有一天能够亲手摧毁仇敌的一切。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一路上也有意外。 当年那个被她推入湖里的男孩竟然又奇迹般地出现在了她眼前, 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温情,可是却一次次被他融化...... 她不舍得杀他,可她不得不杀他, 从让他看到自己的亲弟弟惨死在眼前开始! 她在逐渐拼凑的碎片情报中发现,那男孩竟然不是仇敌陈氏的亲生血肉,那一瞬间,她有些庆幸...... 可后来,她发现那男孩竟然是那位亲手射杀她弟弟的拉弓男人的亲生骨肉时,她又陷入了深深的仇恨和痛苦中,这情思纷繁复杂,绞得她痛苦难当。 第26章 29 阿梨溃败在床榻上,力气全无,泪水肆意: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老天给了我重来一世的机会,又这样玩弄我? 「为何施舍我这一世的亲情,却又突然割断。为何给了我再也没有感受到的爱,却将他的身世谱写为仇敌之子。为何赋予我脑海另一个世界的精彩,却将我的躯体困在这样一个充满禁锢的世界里,我唯有挣扎痛苦毁灭重生!」 我这才知道那个眼神清冷又似有万千野心抱负的女孩儿都经历了什么,可她的自白却也让她切切实实成了我的仇敌。 那个我曾经愿意付诸一切,深深迷恋的女子,竟是机关算尽思虑筹谋设计杀死我家人的仇人。 我动弹不得,仿佛被抽空了一般。 似乎现在,谁杀了谁都行,那柄长剑就静静地躺在两个人之间。 月亮,坠落; 月光,散尽。 谁都不比谁更痛苦。 这烂天烂地,不如翻了它。 这高唐明镜,风雪窥见,不如不沾。 亲者为仇,爱人相杀的时代,我听她的诉说,听懂了。 我用尽最后力气发问:「你说的那个精彩的世界,如何?」 她诧异我的偏离,却也认真应答: 「那里是个绝佳的地方,你无法想象有多神奇。 「可惜我只不知缘由地回去过一次,在杀了徐氏全家后。」 我:「原来是你杀的,难怪我每次要接近真相时都被无形的力量阻止。」 徐北梨:「我和你养父还有县令做了不少交易。」 我想起了县令手里的眼亮片,内心暗自嘲笑自己的愚蠢: 「包括让南霜替代我前往北疆吗?」 徐北梨:「你留在我身边,会是更好用的棋子。」 我:「你打算什么时候对他们动手?」 徐北梨:「现在,应该已经成了。不出意外的话。」 我的内心晃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和亲生父亲告别,甚至,还有南霜。 我知道,她留我在此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暂时不会杀我, 但是她胸口的血一直在往下滴,我随时都可以杀了她。 看着地上躺着的剑柄闪着刺眼的光芒, 我有些恍惚。 徐北梨:「你现在很轻易就能杀了我。」 我观察了一下她的庭院还有房梁: 「我不会给你一个这么好的理由杀我的。」 我知道只要我动手,她院子外那些夜行黑衣人就会冲进来将我斩杀。 她却说:「他们并不知道我在这里。」 真真假假,我已经不在乎了。 「你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 「我要称帝。」 我倒是不太惊异:「你确实被这个世界禁锢了。」 「你懂什么?这可能是我回去的唯一办法。」 我确实不太懂:「我也想去你说的那个世界看看。」 徐北梨震撼:「你不怪我?」 「怎会不怪,但你曾经说过,爱能抵万难, 你还说过:尘世间万物有源,众生平等。父子纲常皆为下德。」 徐北梨出神地望着我,她又笑了,许久不见的梨涡若隐若现, 她或许是在嗤笑我,连她自己都不信的那一套说辞,却说进了我的心里。 第27章 「既然不杀我,那我就走了。」 她挑挑眉,有点戏弄的神态:「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大半夜从御史家走出去?」 我不置可否,全然不顾她的警告动身, 一出门一群黑衣人身手矫健如风,唰唰唰地围了过来, 正打算动手,另一个黑衣人从房间里跟了出来将我掳走。 她眼神狠厉地盯着前方,一路飞檐走壁, 两三条巷子就甩掉了后面那群黑衣人。 「这轻功也是你从那个世界带来的吗?和给我治脑子的蓝色药水一样?」 她扯下黑色面罩:「差不多。」 她将我放在一处安静的河边,「走之前给我写一封血书。」 「不写会怎么样?」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南霜还活着。」 我用她的剑划烂手指,按照她所言,写下了一封要回兵符的血书。 「好好活着,等我称帝。」 她消失在幽深的夜色中。 我一点都不想等她,称帝与否我已经不在乎了。 踉踉跄跄回到了旅馆,天色微朦,旅馆里的蔷薇花抖落着几滴露珠。 一碗牛肉面和蔷东喋喋不休的问候将我拉回了现世, 「冠西哥,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呗,我求爹爹把最好的房间留给你!你就在这住着考试!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第一反应是拒绝,可是又不知道该去哪: 「蔷东,你为何待我这样好? 「我如今家道中落,身无分文,冠以罪名,你就不怕......」 她一边给我夹菜,一边痴笑地盯着我: 「我不怕,不管你一无所有还是家财万贯,我都喜欢!」 见我愣住,停下咀嚼的动作,她羞红了脸: 「我的意思是......我都喜欢看你吃面!你吃东西香,我爱看!」 我一副看穿她的模样,她害羞地跑开了, 第二日,她父亲便来与我攀谈。 老人家脸上的褶子已经染上了黑黄色的斑纹,颤颤巍巍地捋着胡须:「我本是不愿意她陷入复杂的纷争,你这身份......可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如今我年事已高,她娘又走得早......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了。 无论如何,即便你不娶她也要认她做义妹,万万不可负她。」 我又何德何能,正打算推脱, 老先生捋胡子的手自然垂落,他在对我的嘱托中,燃烬了生命的最后一盏烛火。 蔷东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大哭大闹,悲痛欲绝, 她反而沉静地为刘老先生操办后事, 可能这世上再也没人会把她当孩子了,她便不得不成熟得像个大人。 她披麻戴孝守在父亲身边,像个没了魂的大人。 我突然想到自己连父母的尸首都没机会见到,似乎我才是更惨的那个人, 再想到「父子纲常皆为下德」这种说辞,我突然被莫名地宽慰了, 虽然不太理解为什么,但是我无比向往北梨口中那个世界。 刘老先生入了土,蔷东笑笑:「别急,等父亲走了,我们再完婚。」 我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默认了。 街巷上,民众越来越喧嚣, 人们期盼着春节,北疆的匈奴趁此时机叛乱, 第28章 得知这一消息,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想起了南霜,他还活着,不知道这个右舵手当得怎么样了, 如果我是凌将军的儿子,那么南霜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 他就这样被当作书童养在身侧, 连母亲似乎都不知晓。 父亲......好狠的心。 可是父亲最终与徐北梨做的交易里,究竟是把亲生儿子南霜送往边境谋生, 还是把亲如养子的我留在徐北梨手中当棋子呢? 或者,我们互相制衡,就都能活命。 我不想再揣测,从那晚起,我似乎就关闭了自己的很多感受, 也包括失去亲人的悲痛,与爱人相生相离的忧思, 这样便不再纠结,不再痛苦。 我躲在某个角落,关掉那些观感,就能好好活着。 直到南霜血染战袍,策马跌落在我面前时,我的所有防线顷刻崩塌,溃不成声, 尽管落魄,可他周身萦绕着北疆的森冷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他的每一寸皮肤血骨都在被撕裂,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枚通体幽黑的獬豸样式兵符递给我, 「哥......」 轰然倒塌。 战马鸣,烽火烬, 他和父亲打退了匈奴。 马蹄声急,孤魂泪泣, 他和父亲折断了腰身。 泪水一滴一滴砸落在他身上,与战袍上的血迹相融,晕开成一片深红色水花,「南霜」两个字堙灭在嗓子里。 他如愿了,少年将军,身子威武,纵横沙场, 他,如愿了。 我替他合上眼, 怒气如洪水般汹涌而来,像一支刺穿我内心的利剑, 失去双亲兄弟的愤恨一幕幕上演,愈来愈浓烈, 血腥味弥漫开来,一点点戳中我的心窝,痛入骨髓,我骑着南霜的战马冲出街道, 像个血眼猩红的疯子,直奔徐宅。 那晚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但徐北梨看着我杀尽了她府邸的所有人, 然后接过兵符,笑着对我说: 「如果这样做能让你好受的话,我可以再调一屋子人来。」 我瞬间泄了力,离开徐宅, 她最后的夙愿,我完成了。 回到旅馆,这一次蔷东没有等我,她盯了我一会儿道: 「我知道你的心不在这里,你不像后院的马。 如果心不在,我怎么拴住你的人也没用。你走吧。」 我知道她偷偷哭过,这一次没有在我面前显露分毫, 可账目上的印迹骗不了人。 我还是向她讨了一碗面, 那碗面盖了满满一层牛肉,多的快要堆不下, 吃完我就离开了京城。 跑死了三匹军马后,直抵北疆。 我要亲眼看看父亲的军营,练武的台场,抵抗匈奴的城墙! 每日,我都吃着难以下咽的生牛肉,喝着清澈的酒水, 感受父亲多年的寂寞与抱负。 日复一日,我听闻,徐北梨顺利被封丞相。 是时候了。 我仰天长啸:「天下第一女丞相,笑话。」 若没有我的帮助,她又何尝能如愿? 这天,我收到一封飞鸽传书。 飞鸽是我替林思雨养的,如今主要用来传不打紧的军报,且与京城互通有无。 第29章 来信竟是徐北梨清秀有力的字迹, 她诉说着自己的孤立无援,又提起了女皇逼迫她婚配于皇亲国戚。 我知道,她不过是未完成自己的承诺,心有余悸。 因为她说过「爱能抵万难。」 我就信了十几年。 她应该愧疚难当。 这几年在北疆韬光养晦,我也该去亲口恭喜她。 历经长途跋涉,我未进一口食物就到了京城。 这里更加繁华了,背后却透露着奢靡之风。 当今女皇,重享乐,轻治国, 周身百姓苦不堪言,仅京城和皇宫内一片祥和。 徐宅并未变样,只不过多立了块女皇赏赐的「第一女丞相」的碑匾, 并不瞩目,但她门前却少有人敢驻足。 我的停留显得格外突出。 扣响大门后,我第一次被好好请进徐宅。 徐北梨就在院中,院落无人,她一席绯色舞衣,头插旧簪,罩着长长的面纱,赤足上套着银钏儿铃铛,以柳代剑,纵身起舞,曼妙姿态犹如霞云昭著...... 她看了一眼远处的我,似笑非笑继续跳完了那一支独舞。 「来了。」 不等我说话,她继续念着,似乎心情不错: 「我那短命的夫君死透了,你知道吗?寒毒。 全身溃烂,咳喘不止......」 我恍然想起父亲! 「是你给父亲下了毒?」 「也是我又救活了他呢。不然他怎么肯换南霜去北疆送死。」 我目眦欲裂,强力压制自己的怒火。 她继续寒暄着:「听说你去北疆军营寻了一官半职呢。」 「北疆苦寒,我受不了,逃了回来。」 她咯咯地笑着,面容有多清纯,内里就有多邪恶。 「给你个营生,来我府里当男仆,如何?」 我早就听闻当今女皇养了不少男仆,没想到徐北梨也...... 不等我回应,她就呵退了所有下人,将身上本就轻薄的舞衣褪去,一步一步走向浴池。 我接过她的衣裳,似乎已经成为了那个男仆, 不自觉又自然地侍奉她洗浴。 她沾湿了长发,微风一吹散出冰冷的气息,白色轻纱随之脱落,完美的曲线被月色勾勒成画。 我双眼微闭,内心悸动着, 她又缓缓张口:「其实,你也不是凌怀霜之子。」 我从急促的呼吸中抽离,疑惑地望着她,似乎要望透她。 她闭上眼睛,红晕散开:「他儿子早在猎场被他亲手射死了。有趣吧,弟弟?」 我忽地出水,「你在说什么?你疯了?!」 她又将我环了回去:「放心,我也不是你生母的亲生骨肉。我只不过是误入这里的另一个世界的人罢了。我不止死过一次,可每次回来都是那个眼睁睁看着弟弟死去的阿梨,于是,我试了这个绝妙的办法,用你的命去换那孩子的命。 「凌将军如果知道自己早就射杀了他的亲生骨肉,而后又将毕生心血留给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会是什么表情呢?」 「但这些都不能磨灭,他们此前一次次杀死你的那些仇恨。」 我慌乱了:「你,你究竟是谁?」 「在这个世界,我是你姐姐。可在另一个世界,我可以,是任何人。」 第30章 霎时间,世界停止运转,水波荡漾在耳畔...... 那晚之后,我又去了蔷东旅馆,留下了许多许多银两。 我不能负刘老先生的嘱托,我这辈子定要护全蔷东的性命, 还有大梁国万千百姓的性命! 一骑绝尘,我驾马来到皇宫外。 「罪民陈冠西求见女皇!」 宫门外的城墙高耸威严,几个侍卫将我快速拿下, 呈到女皇面前,她身旁站着我最熟悉不过的身影。 「陈冠西?你可知罪?」 「罪民有罪,求女皇开恩,吾愿从此扎根北疆,护国至死。」 女皇抬了抬眉眼,看了我一眼:「凭什么?你早该是个死人了。若不是御史大人戴罪求情,你们都该被斩首好几次了。」 我拿出兵符:「就凭这个。」 边关将士只认兵符。 女皇和徐北梨看到兵符时都眼前一亮,又疑窦丛生。 毕竟,这可是能统帅大梁国最强骑兵百万的兵符。 只要拿着这兵符策反,足以拿下半个梁国。 「大胆!竟然敢用假兵符威胁朕!来人!」 一声令下,并无人来。 「估计你的人早都被我的暗兵杀尽了。」 徐北梨大笑:「原来你给我的那是假兵符,北疆军队也是假意投诚。 你城外的十万精兵也都布置稳妥了?」 我起身看着她,不愧是徐北梨,这都算到了, 但她并未算到,南霜上一次带来的不止十万精兵, 凌将军留给我的不止百万骑兵! 还有他运作多年,隐藏在徐北梨一派的众权臣。 父亲和凌将军看着大梁国在女皇手中步步衰落,他们为此鞠躬尽瘁一辈子。 如今死而后已,还有我。 我不站女皇,不亲太子,不信爱人,只忠于大梁国,只忠于父辈。 这一次,回朝清算,是凌将军,是父亲一生的筹谋。 既然这城池已经被父辈打下,我就不能再当缩头乌龟了。 手起刀落,女皇轰然倒台。 徐北梨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坐在皇位上把玩着玉玺。 「好了,你的义务到此为止。把皇位给我。」 「我用剑抵着她,我拿玉玺是先皇势力回溯,你拿玉玺是谋臣篡位。」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清醒一点,你不是凌将军的孩子。你能得到这一切都是我的筹谋!」 「你的谎话连篇,我已经分不清真假了。从现在开始,我只相信自己经历的,看到的,听闻的。」 她没想到自己履步为艰博取了天子信任,避开了政敌叵测,却躲不过有位死而复生的痴傻情种敲开了她的窗,在她馊臭的饭菜里添了几只鸡腿...... 梁国改回萧梁,以致敬先皇。 女皇势力倾覆,徐北梨被我放走。 从此,她成了通缉犯,过上了向北逃离的生活。 只因我告诉她:北疆有一人,有去那个世界的办法。 我可以原谅她,放下所有偏见阶第仇恨, 可是她从未放过自己。 又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凭栏眺望, 月不错,星星也是。 萧梁国成为了历史上最神秘的一个国家, 能够制作超越当时技术千百年的琉璃, 还有不少制冰观月的器具, 当朝的皇帝不近女色,只爱在闲暇时看人舞剑弄词, 皇宫里栽满了梨花, 每逢花落时,皇帝都会驻足在那里回想另一个世界的美妙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