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夜欲雪》 第1章 捉奸 附属卡的消费记录一查就知道,赵秉在十分钟前在成人用品店里消费。 叶蓁蓁接到电话的时候,悬着的心终于死掉了。 男友在婚礼前两周,和小三在酒店开房。 她应该愤怒的,但是放下电话,她看见沾了灰尘的玻璃窗映照出自己的脸。 因为年轻而胶原蛋白饱满的脸,眼神却已经显露出疲惫。 赵秉和她是相亲认识的,人长得端正,工作也还过得去。 她妈——柳少雨叫她不要太挑剔,一块生活嘛,哪有十全十美的? 叶蓁蓁性格还算随和,尤其在恋爱上,她在相亲局里应付了几回,只有赵秉还算正常一些,相处久了,只是还好,还好,就是情感不多,日子久了培养出一点。 但,结婚嘛。 柳少雨的声音在耳边绕啊绕,日日讲,月月讲。 结婚嘛,不就都那样。蓁蓁啊,少想那些有的没的,能找一个合适的已经不容易。 赵秉也是这么说的。 所以她以为过得去也就行了。 但现在,赵秉和别人在酒店开房。 她在楼道站了一会,闷热的天气,她额头上起了薄薄的汗。 和她告密的是赵秉的朋友夏骏,他在电话那边骂赵秉是个混蛋,然后柔声对叶蓁蓁说:“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打他一顿。” 他不是想打赵秉,是想要撬赵秉的墙角,叶蓁蓁心知肚明。 “房号是 1107,你应付不来,我可以陪你去的。” 他几乎难以掩饰声音里的激动,语速很快,叫她的名字的时候,带着暧昧的怜惜。 “蓁蓁,我早就跟你说过,赵秉不适合你。” 叶蓁蓁没心情应付,说了声谢,挂断电话。 她回去请了半天年假。 主管张哥拿鼻孔看着叶蓁蓁,语调阴阳怪气,“个别人总是拖项目进度,不把公司当作自己的大家庭,反而占公司便宜,有这样的人公司怎么会好呢?” 她踢了一下桌角,没挤出缓和气氛的客气话来,只能生硬的吐出那句实话:“张哥,我男朋友在和别的女人开房,我不能去捉奸吗?” 张哥阴阳怪气的表情还挂在脸上,一下子凝住了。 半响,张哥拍了拍她的肩膀,“早去早回,哥给你记全勤,你……注意安全,别耽误明天上班。” 她去的不是自己家,是赵秉的出租屋。 叶蓁蓁从小家教严苛,把她教养得像个没脾气的泥人。 “凡事要讲体面。” 柳少雨女士是个顶温柔的人,总是轻声慢语叮嘱她。 对于叶蓁蓁这种好脾气的人来说,捉奸太难,歇斯底里的对峙更难。 没人教过她,她没经验。 叶蓁蓁只是擅长忍耐,逼急也就是只张牙舞爪的纸片老虎。 她在张哥面前说的只是随口一提,其实只想收拾赵秉家里自己的东西,结束这场闹剧,好好回家睡一觉。 可是现在,站在门前的她,握着钥匙的手还是在发抖,拧开门锁的时候,“咔哒”一声,她嗅见了淡淡的香气。 叶蓁蓁平静地换了鞋,看来那女人早就来过。 什么时候呢,在他们计划婚期的时候,是联系婚礼策划的时候,还是在婚纱店试婚纱的时候? 赵秉的出租屋里异常干净整洁,而她不是没见过赵秉屋子里败絮其中的惨状,空气里的桂花香气来源于玄关放着的粉色香薰,刻在侧面的品牌 logo烫了金色,明晃晃地嘲笑着她。 奇怪了,怎么会这么难以忍受? 叶蓁蓁往主卧走,那香薰的味道却挥之不去。 那玩意是个挺有名的牌子,打着小而贵的标签,她在购物车放了好久,赵秉偶然看见了,劝她说,叶蓁蓁,我们要结婚了,以后房子车子都要一起努力,其实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买来你也用不了几回,是不是? 是不是? 原来是她的钱要留着给别的女人花的意思。 叶蓁蓁不知道自己是气笑的还是真的疯了,她冷静地看着枕头上的几根发丝,长卷发,浅棕色。 镜子前漆发柔顺的年轻女孩歪头看了一眼自己。 她从来没有这么平静地审视过自己。 她差一点就踏进这样糟糕的婚姻。 叶蓁蓁闭上眼,不再多想,她打开衣柜把自己的衣服收走,动作却忽然顿了下,翻出一块皱巴巴的布料,她拽了出来,看清楚是什么想丢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一件能用碎布片形容的情趣内衣。 她木在原地。 那样的东西显然不属于自己。 天色还早,她面无表情地剪破了,又想起了那张附属卡的购物记录。 赵秉买套,用的是她的附属卡。 叶蓁蓁拿起剪刀狠狠剪了下去,不留神划破了她的手背。 她被工作磨没了的脾气终于掀起了翻涌的巨浪。 铁锈似的血腥味冲上她的鼻腔,比起她的伤口,脑袋近乎尖锐的疼痛逼得她失控。 到底还在忍什么? 忍到头上发绿,还要体面收场? 体面有个屁用! 她闭了闭眼,手指收紧,把东西胡乱塞进袋子里,冲出去打了车。 司机是个挺慈眉善目的阿姨,一看她的脸色,重重地“啧”了一声。 “抓小三去,姑娘?” 后视镜里糊掉的妆容,已经看不清楚原来什么模样,她现在的惨状不像是男友出轨,像是他的脚在自己脸上碾压了几个来回。 酒店是很高级的,漂亮的顶灯花一样在半空盛开。 叶蓁蓁站在花朵下面,冰着脸。 前台的小姑娘带笑,歉疚地看着她。 “很理解您的心情,但我们这边是不能随便透露客人相关信息的哦。” 她站在前台一会,像尊风雨吹打过的雕像,夏日粘腻的汗水沾着衬衫,后背透出印子。 没有问出房号,她上了电梯。 十一楼,夏骏有意说得极快,一一零几来着,她在走廊里,缓慢地看着每扇门的房号。 1101,1102,1104,1107…… 似乎差不多。 她站在 1101面前打了电话,房间里的铃声响起但很快被挂掉,一闪而过的铃声让她确信,就在 1101和对面的 1107之间。 她再打,对方关机了。 叶蓁蓁伸手敲门。 房里的人估计正忙,她偏要越敲越重。 “说了我不需要客房服务——” 门开的那一刻,只来得及看清对面男人身上的浴袍,叶蓁蓁狠狠把内衣丢了出去。 但随之看到的却是一张帅气却略带不耐的脸。 不是赵秉! 她瞪大双眼,但手里的情趣内衣已经脱离掌控,准确地扔在了男人脸上。 第2章 错位 啪! 结结实实打了他一巴掌的内衣,掉在了地上。 那张眉骨立体的俊脸迅速起了红痕。 走廊的灯光幽幽发亮,雾纱似的光线蒙在那张仿佛被精细雕琢过的脸庞上,他低垂着眉眼看着眼前陌生无礼的年轻女孩,神色不耐,却凭着良好的教养克制住了。 “你是什么人?” 他在对方后退逃跑的那一刻及时抓住了她的手。 叶蓁蓁两眼一黑,当下十分想死。 “对不起!” 她想不起来自己的腿是怎么迈开的,但她连着喊着三声对不起,听见了身后,另一扇门打开,房内的人抱怨的熟悉声音。 “好吵啊,有没有搞错?” 叶蓁蓁瞪大眼睛,眼前陌生男人穿着浴袍,又和自己拉扯不清,赵秉要是看到自己和别人这么出现在他面前……她完全可以想象到他怎样倒打一耙。 浑身宕机的机能都临危受命,叶蓁蓁失控的大脑胡乱指挥,她手脚并用扑进了眼前的门里。 “砰”一声门关上了。 对面 1107的门打开一半,男人探出头来,是张看起来还算秀气的文弱的脸,因为好事被打断而面色不虞,看到门口没人,“啧”了一声。 “行了,赵秉,你还来不来啊?” 那女人声音甜腻倦懒,如果叶蓁蓁没有隔着门听,也许能听出这声音像她一个熟人。 但她此刻没有心思偷听,更来不及发现什么端倪。 她扑得用力,扑得果断,进门来的时候,不慎踩到了地上的内衣。 那布料真是滑腻。 她在虚空里抓不住支撑的点,直直栽倒在地上,五体投地,对着空气磕了个响头。 周颂雪垂下头,浓睫微颤,深邃的眼微微眯起,观察着地上凝滞的“雕像”。 纵然是他见多识广,猛然遇见如此奇特的行为艺术,也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沉吟半响,他拢紧了自己身上松松垮垮的浴袍。 “你这样的行为实在有些不合适,这位小姐?” 叶蓁蓁浑身僵硬,趴在地上,死一般寂静。 “你别碰瓷,我让你打这一下都没让你赔呢。”周颂雪蹲下来,手在半空比划了几下,似乎找不到地方下手,皱了皱眉头,他轻轻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膀。 “我没事。” 叶蓁蓁吸了吸鼻子,低着头从地上爬起来。 手机摔得有些远,不知道碰到了哪里,自动接听了电话。 叶蓁蓁过去捡手机,本想挂断,但看到屏幕上张哥的名字,她认命的接起来。 “张哥。” 听筒摔坏了。 对面安安静静,她生无可恋地开了免提。 “叶蓁蓁,小陈总要的方案你再发一次给我啊,文件过期了!快快快!” 她应了声“好”,要挂电话,张哥大嗓门吼了一句“对了,捉奸的事咋样了,你那男朋友真跟别人搞上了?” “搞上了”三个字吼得震耳欲聋,张哥也是在楼梯间讲电话,喊起来有回音。 她脸有点发烫,尴尬得浑身不自在。 捉奸,失败,还在陌生男人房里磕头。 简直一团乱麻。 叶蓁蓁手忙脚乱地挂了电话。 她没错过那陌生男人的笑声。 ……有什么好笑的! 叶蓁蓁怒视回去,看到他递过来的小瓶子。 她愣愣的,目光从瓶子上活血化瘀的字眼上移开。 落在他温柔亲切的笑眼。 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微微笑着,倒不是那种嘲笑,她没从那张温和正派的脸上看到嘲讽,只看到一点类似看到奇异未知物种的好奇。 果然还是很丢脸。 她又低下头了。 他凑过来查看,动作没有多余的意味,但叶蓁蓁鼻子忽然有点酸。 有点疼。 可是她不知道哪疼。 周颂雪下意识俯身去看她的伤口,额头上一大片泛着红,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也几乎盈满了泪水,快要哭出来似的。 看起来像只可怜的小猫。 他眉头不自觉皱起,问她:“没事?” “对不起,我找错房间了,这就走。” 她声音闷闷的,像是怕人家看到她的脸,头埋得很低,转身往外走。 周颂雪没拦她,在门口低声说了句:“别放心上,我不会往外说。” “对了,这个东西……” 她愣愣抬头,看见他朝她挥着手里那块罪魁祸首的小布片。 叶蓁蓁下意识转过头,目光移到了对门的房间号。 1107 原来是 1107 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那股不甘心的劲似乎只是脆弱的细线,随着她摔的那一下,已经绷断不知道丢在了哪里,捡都捡不起来了。 周颂雪莫名觉得她要哭出来,但她也没有。 她苦笑了一下,接过去。 他或许会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又哭又笑的。 可是没关系了,反正只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叶蓁蓁在走廊尽头轻轻抛起,投进了清洁车。 灯光幽暗,叶蓁蓁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到那个男人靠在门边,伸出手指比划出一个相机的形状,轻声的“咔擦”。 柳少雨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叶蓁蓁修完手机,只觉得浑身累得不想动,她原本只是回家小睡一会,谁知道闭上眼就到了天黑。 凌晨一点半,她睁开眼睛,喉咙干渴,她起身倒水,习惯性拿起手机看工作群的消息。 屏幕不动,漆黑的一片,在夜色里照出她茫然的脸。 手机没电了。 她插好充电再开机,信息还没来得及跳出来,电话先响起。 “妈。” 她的嗓子有点哑,咳了几声,对方的声音柔婉亲和,喊她:“小宛。” 连宛是她死了的妹妹。叶蓁蓁没应声。 “瞧我又失态了,蓁蓁,妈没事,只是又梦见你妹妹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夜色如此安静。 叶蓁蓁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拨开台灯开关,流水一样的光芒在脚边流淌,她慢慢地听着那边的声音,低低的应和着。 “小宛以前说过,她下辈子还做我的女儿,可是蓁蓁,这次不一样,她在梦里说,她太累了,只好去投胎做人了。” 叶蓁蓁听着煮水的声音,水壶咕噜咕噜的发出声音。 滚烫的水汽升腾,粘在手上,湿漉漉的,顺着手臂滴下。 “那也是好事。” 她心里想,第八百九十二次。 “小宛说她愿意做你的女儿,蓁蓁,你帮帮她……” 叶蓁蓁无声地勾起嘴角。 “妈,我和赵秉完了,你让小宛再等等吧。” 对面沉默了一下,随后传来压抑嘶哑的哭声。 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能够如此平静地说出这样荒诞的对白。 叶蓁蓁抽了张纸,盖在了脸上,她仰着头,屏住呼吸。 “蓁蓁,你不能这么自私啊……我的小宛,她那么小,那么可怜,她是你妹妹……” 叶蓁蓁闭着眼睛。 就好像叶连宛死掉的样子,白布盖在她头上,那时候,柳少雨也是说了和此刻一样的话。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她的啜泣从听筒漫出来,潮冷的雨灌满了叶蓁蓁的房间,她无意识地颤抖着。 “蓁蓁啊,你知不知道,我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了你。” 刽子手。 柳少雨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刽子手,拿着发锈的温柔刀,一刀一刀地割着她的脖子。 年复一年。 通话记录三十九分钟,她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剩下的都是柳少雨的眼泪。 柳少雨平时是温柔的妇人,只有深夜,顺着电话线,变成抓着叶蓁蓁的冤魂。 叶蓁蓁拉开抽屉,打开那几个熟悉的药瓶。 夜色沉沉。 第3章 纠缠 赵秉没打电话来,第二天下午,他直接捧着花出现在了叶蓁蓁公司楼下。 哄闹的同事们用眼神传递着兴奋,张哥欲言又止,最后说“小叶啊,张哥是过来人,想当初你前嫂子……” 她慢慢地走到了赵秉面前,紧盯着那张脸。 往常看着还像个人,现在越瞧,越是油头粉面,像裹着粉还没下锅的猪头。 赵秉似乎一无所觉,把花束往她面前一推,伸手过来揽她。 “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晚?我都等你好久了。” 叶蓁蓁看他挨过来揽自己的动作,连退了几步。 “酒店开房好玩吗?” 赵秉的脸色诧然:“你怎么开这种玩笑?别人会误会的。” 他过来揽着她的肩膀要走。 叶蓁蓁却没有动。 赵秉心里有点打鼓,他知道叶蓁蓁不是那种开玩笑的女孩,但是……他明明做得天衣无缝,她没可能知道的。 也许只是怀疑?她看多了网上那些极端的帖子,在诈自己。 这样一想,他松了口气,“怎么啦,是不是那个主管又不干人事了?我早跟你说了,这个工作不值当做,要是我,就辞了,正好空出时间来度蜜月。” 叶蓁蓁对他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烦透了。 一把推开了赵秉,她提高嗓音,“我在你家床底找到了那女人的内衣,你把我当傻子是吗?” 赵秉变了脸。 她很清楚地看到,那张素来温和好脾气的脸孔,一刹那凶狠起来,只是一刹那,他很擅长控制情绪,变脸之快,像是她的错觉。 叶蓁蓁居然没有退意,她说得太急,微微喘息,胸口却发烫。 她也许真的是疯了,竟觉得畅快。 “蓁蓁,我们找地方慢慢聊,我会给你好好解释,好吗?”话说得姿态低下,拉着她胳膊却使了暗劲。 她像是从来没认识过赵秉一样。 那个温和善良的赵秉其实并没有存在过吗? 她几乎要被他拉拽着按进车里,她挣扎不开,用尽全力踢了他一脚。 没有什么杀伤力,甚至,她听见了他的嗤笑。 她咬破嘴唇,喊得嗓子发哑:“赵秉,你想干嘛!你弄疼我了!” 围观的人开始靠过来,多是看热闹的,叶蓁蓁喊得大声了些,有人从围观的路人里费力挤了进来。 “小叶,干嘛呢?” 是张哥和几个同事。 他们一凑过来,赵秉的力气泄了大半。 “动手动脚干嘛呀,你没看人家不乐意?” 他被张哥逼退,只能松开手,“我错了,我什么都错了,你就当做都是我不对,给我机会请你吃饭道歉,也不行吗?” 张哥挡着,她终于有机会站稳,深吸口气,狠狠地甩开他。 “赵秉,趁我还愿意好好和你说话的时候,好聚好散吧!” 她其实想叫他滚,但她到底还是害怕,激怒他的话有什么好处?她还是在刚才被随意拉扯就毫无反击之地的惊惧里,强装镇定,脚步却不受控制,退开好几步。 “叶蓁蓁,你把话说清楚,谁说分手了,我结婚的消息都发出去了,你让我怎么做人!” 赵秉顾不上张哥挡着的动作,失心疯似的要拉扯她。 她躲开,抬眼看到远处即将到站的公交车,快步地拨开人群走了。 张哥挡在赵秉面前,“差不多得了啊。” “多管闲事!“ 赵秉不忿地上了车,在后面不依不饶地追赶。 一辆黑车忽然拐弯,在他面前急刹,赵秉狼狈地躲闪,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看清迈巴赫的车标,又顿时噤声了。 车窗往下,露出里面年轻男人彬彬有礼的英俊脸庞。 他缓缓看向近乎疯狗的赵秉,深邃的眉眼似是深不见底的深渊,然而他微笑着,得体地朝对面点头。 “劳驾,好狗不挡道。” 赵秉“你你你”了半天,没再吠下去。 车子自顾转弯,他只好连连后退,叫嚷声从隔着好长距离传来。 “叶蓁蓁你会后悔的!” “除了我,谁会喜欢你这样的女人?” 到这时候了,还这么自以为是。 她没再回头搭理他。 叶蓁蓁以为这段感情就这么不体面的收场了,她没想过赵秉这么疯,过了几天,她在公司楼下看到了赵秉,围在一大堆直播设备中间。 他开了直播,控诉自己痴心相对的女友到结婚前傍上大款,狠心抛弃,捏造的证据百般疏漏,但总有义愤填膺的看客被他的表演打动。 她澄清几次都没用,证明自己做过什么还算容易,可是怎么证明自己清清白白,什么也没做?凭那点含糊不清的购物记录,还是要去恳求同样纠缠自己的夏骏为自己作证? 支持痴心男错付拜金女剧本的网友们更喜欢那种激烈的表演,对“拜金女”的怨气冲破屏幕,她连电话也被打爆,每天开门总有各种恶心的快递丢在门口,连带着公司都被牵连。 而柳少雨,她也没放过自己。 她苦口婆心,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说:“这工作迟早要黄,你还不如回家相亲,找个好男人嫁了。” 好男人。 她似乎忘了,害叶蓁蓁变成这样的赵秉,也是她给安排的好男人。 叶蓁蓁被折腾得上火,好几天睡不着觉,找的律师说还需要找相关证据正式起诉,时间漫长,手续繁琐。 她干脆地问,“所以,到底要多久?” 赵律师推了推眼镜,“你这个情况嘛,可能最快也要三个月,但,也说不准。” “这事不管最后怎么处理,你其实都讨不着好。” “到时折腾到案件结束,真要公开道歉的时候他大不了暗搓搓买一波惨,买点水军,舆论还是那样,他只要一门心思想泼你脏水,就能像牛皮膏药一样,死死粘着你恶心你。” “出于你个人的需求,我还是建议你私下和解吧。” 叶蓁蓁不知道从第几个人嘴里听到这句话。 从公司领导到同事朋友,甚至是柳少雨。 “蓁蓁,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回来,妈也不会逼你。” 那句话太具有迷惑性,叶蓁蓁一瞬间以为她真的会站在自己这边。 柳少雨的声音温温柔柔的,语调轻快:“不要担心了,我都跟赵秉谈好了。” “谈好了?……谈好什么?妈?” “他说了,你俩的感情总还是在的,他愿意和你和解,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你们按照原计划结婚就好。” 天空乌云密布,四周暗下来了。 京市的楼群都高得吓人,在沉沉的夜色里发亮,年轻的妈妈抱着小孩路过,那孩子指着最高的楼喊:“妈妈,星星!” 叶蓁蓁抬眼看去,可她的视线被水雾迷花了,看不清。 手机里柔婉的女声藏不住的雀跃,她站在律所门口,脚底像粘了胶,她走不动。 叶蓁蓁喊了几声“妈”。 可柳少雨听不见。 柳少雨语气里按捺着欢天喜地的自得。 “婚帖已经下了,这件事越快越好,办酒席就在老家,当然,赵秉家请了当地最好的婚庆公司,保管你都会喜欢的……” 柳少雨说得太高兴了,她停不下来,细细密密的雨水打不断她,叶蓁蓁打不断她,似乎没有人能打断她。 叶蓁蓁不再喊她了。 雨水打在地面,台阶上,打湿了她变暗的手机屏幕。 第4章 新生 七点十分,叶蓁蓁在旅馆出门,房东阿姨打电话来,说她妈又在逼问,非要自己交出她女儿的下落。 叶蓁蓁随口报了个地址,双手提着行李箱下楼梯。 该办的手续都差不多了。 候机的时候,时间总会变得特别漫长。 叶蓁蓁发完最后一封邮件,合上电脑。 张哥打来电话,期期艾艾地:“小叶,人事那边的邮件怎么回事?公司不是说了,你解决掉私人问题就好了呀。” 叶蓁蓁听到他的话,呼了口气,露出了这几天第一个笑容。 张哥是个蛮好的人,可他在主管的位置二十年了,能力好,心态稳,人际关系也面面俱到,就是升不上去。 因为他总是“听不懂”领导的言外之意。 领导约谈三次,叶蓁蓁就是装傻也该不好意思了。 她辞职的手续无比迅速,公司也空前利落地结算了奖金。 好聚好散,和气生财。 张哥长吁短叹,“以后什么打算?” 她握着手机,一只手把电脑装进包里。 “之前就想要去 a国留学,顾及太多没去成,也许现在是个好时机吧。” 她尽量说得轻松,好像信心满满,一去就是辉煌的未来。 广播开始催促登机,她挂了电话,推着行李箱顺着人流走,前面是几个手挽手的女孩,慢吞吞走着,正好挡住她的去路。 叶蓁蓁正要快步绕过,却听见其中一个女孩外放着的新闻播报: “汉南大桥出现重大事故,货车司机恶意撞车,驾驶私家车辆的车主生死未卜,其余十二人轻伤,据悉,重伤者是此前刚刚回国的周家二公子,警方正在投入调查,不排除这起车祸是私人恩怨所导致……” 她的脚步忽然一顿,差点绊倒急急跑过她的路人。 “小心点啊你!” 那背着包的中年人急匆匆往前挤。 “好可惜,”那女孩歪头靠在另一个的肩头,“之前和我担上过热搜,长得可好看了,他会不会破相啊?” “破相就整容好啦,大集团诶。” “哇,那这么一出事,是不是周氏集团就归他大哥一个人了!难道这就是腥风血雨的家族内斗?” 年轻女孩们热热闹闹地交谈着,很快奔向下一个话题。叶蓁蓁无意识地叹息,脚步慢了下来。 明净宽阔的大厅行人匆匆,汇聚成小股河流,在闸口。 总要慢慢地往前。 叶蓁蓁回来订的还是晖阳航空的机票,同样的机场,似乎匆忙来去的也是那些人。 三年没回国,可她一踩在京市的土地,还是觉得这里最熟悉。 她回来了。 京市的夏季和记忆里没什么差别,太阳很大,照得人发烫,要是谁家丢块生肉在沥青路上,能把肉烤得滋滋作响。 学姐一边在电话那边听她感慨,一边催她去面试。 那些故地重游的愁绪一瞬间收起,叶蓁蓁直面残忍的现实。 她这次回来,又要找工作了。 “真是好命,不就是瞎了双眼睛,哪里要这么多人伺候。” “有钱人就是这么脆弱,哪有什么阴影,自己努力点走出来就是了,多大点事?” 周颂雪看不见之后,耳朵变得格外灵敏,那些自以为细小的闲言碎语,像虫子一刻不停爬进门缝里。 哗啦一声,他摔了杯子。 发出声音的人像鸟雀惊飞,四下散开了。 外面的人常有传言,讲周家二少瞎了之后,脾性越发喜怒无常。 聘来的保姆无不是资历深的,只是拖动了一小步的餐椅,在家里多说了几句闲话,他动辄发怒,把人赶出去。 张管家把人带走,又马不停蹄面试新的保姆。 周家这样特殊的情况,薪资是格外优厚的,但开除了几拨后,周家的保姆难做已是出了名,招来的员工越发参差不齐,有大言不惭要从保姆转岗到集团做项目总监的,也有畏畏缩缩话都讲不利索的。 他双目无神地等待着门外进来的第九个面试者。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他最近真是老了,常想起三年前二少爷还没出车祸的时候,有人生下来就是要站在高处,成为耀眼星辰。二少爷就是那样的人……曾经是。 有人站定在门前敲了三声,高跟鞋叩在地面,声音极轻。 张管家坐直起来。 来人穿着中规中矩的衬衫西装套装,中长发简单扎起,干练利落。 张管家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又觉得纠结。 肤白柔润,清亮的眼眸含着笑意,整个人气质从容,挑不出错来。 但,做保姆的,少有这样年轻漂亮的。 他低头看了眼简历,还有留学背景。这样好的条件,张管家觉得大大不妙。 “你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要来做保姆?” 叶蓁蓁大大方方地笑,“我需要一份稳定且工资高的工作,所以来了。” 张管家例行问了几个问题,她丝毫不露切,从善如流地应对。 条件是蛮好的,但看到她的脸,张管家忍不住叹气。 怎么就不能长得难看一点呢? 最后的提问环节,叶蓁蓁问:“你好像对我有什么顾虑,我看起来像小偷吗?” 他觉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她自己也觉得好笑。 “我是说,面试官,你的表情就像看到把少爷吃干抹尽的爱情小偷。” 张管家小小的眼睛睁大了。 太漂亮,太聪明,太不稳重。 但她偏偏聪敏大方,察言观色,是轻松蒙中正确答案的天选之人。 她出门时脚步比来时轻快。 张管家当然不知道她在面试环节耍了小聪明。 前几个候选人都丧着脸出来时,她在早就整理过周家资料里阅览一遍,一无所获,靠着直觉,她又查了网上周家的八卦杂文,其中一个说法是周家不止周颂雪一人住着,但又没有指向信息。 她问了介绍自己来的学姐,学姐在那边飞快打字:“亲爱的,你太聪明了,这么重要的小道消息我都忘了告诉你了!” 周家别墅外的大门缓缓打开,叶蓁蓁被偌大庭院里热闹的满园植物刺了一下,侍弄花草的花匠是个中年女人,听见声响看她一眼,又低头修剪花草。 “你应该对二少爷有所了解,但住在这里的,还有另一个外界也不知道的客人。” 她签了保密协定,所以关于周家的事情不能向外透露,但张管家依旧没有把那个人身份挑明。 “不要过度打扮,保持整洁干净即可,如果遇见那位热情的客人,”他顿了一下,似乎觉得牙疼,“可以适当躲避,一定记得劳务合同的事项!” 叶蓁蓁跟着他穿过长廊进门,想起那几条附件里的禁止事项,她模糊地想起那个奇怪的句子。 “你是说……禁止和雇主发生关系那一项?” 第5章 抗拒 这一项就很奇怪,谁会对雇主有那种想法,疯了吧。 “是禁止发生雇佣之外的关系!” 张管家忍无可忍地瞪她一眼,叶蓁蓁尴尬地转移视线,看着院子里的松树。 “这树真好啊。” “很漂亮吧!那是日本黑松,特别娇贵。”那花匠走过来,手里还拿着那把大剪刀,和刚才冷淡的样子很不同,介绍的话豆子一样往外倒。 “停,玛格!”张管家喊了一声,花匠玛格恋恋不舍地看了她一眼,回去工作了。 叶蓁蓁朝她笑。 在保安处录入门禁,厚重的木门移开,房子里是另一番景象。 客厅很大,然而必要家具之外的杂物几乎没有,朝南的落地窗可观庭院景色,熙熙攘攘的花草隔在玻璃和半开的纱帘之外,更衬得房子里空旷冷清。 也许是主人眼盲的缘故。 “至于二少爷……他是个好人。只要你能做到保持安静,别墅里的所有陈设不许移开原位,还有,三楼最深处的房间禁止进入。” “最重要的是,不要对二少爷撒谎。” 最后一句的强调似乎有点多余,谁家雇主喜欢员工撒谎? 反正听起来不难,叶蓁蓁一一记下,觉得最难搞的还是那个张管家一再叮嘱的危险人物。 张管家对叶蓁蓁总体是满意的,这女孩看着机灵,总能稳定地干一段时间。 一时间两人各自都觉得入职顺利,未来可期。 往往这样的时候,最是事与愿违。 张管家在房门外拉着叶蓁蓁介绍了两句,隔着紧闭的门,叶蓁蓁听见里面低沉的声音:“知道了。” 那声音里含着无尽的厌倦。 本来到此为止,叶蓁蓁应该去收拾行李准备入职,但是张管家接到电话匆匆走了。 叶蓁蓁转身的时候,嗅见了尖锐的铁锈气息。 她去看张管家离开的方向,已经走远了,她拍了拍门。 “二少爷,你还好吗?” 没有回应。 犹豫了一下,她开门进去。 窗帘紧闭,隔绝了外界光线,整个房间陷在黑暗里。 一抹慌乱到模糊的瘦小影子,不由分说地扎进他的牢笼里。 叶蓁蓁只看到了那只手。 他右手还握着沾血的刻刀,左手的鲜血如注,形状模糊的木雕还握在手里。 好在不是她想的那样。她深深呼气,空白的大脑里只有叶连宛被白布盖上时从担架上垂落的手,凝结变色的血成了巨大的网,泼向她。 她按下自己的慌乱,尽量控制着颤抖的手。 万幸,她带了应急的药品。 “叫张肃来。” 那阴郁的男人声音是极为冷漠。他不要她包扎,避开她的动作。 “张管家出去了,我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言下之意是现在没有别的选择,周颂雪不喜欢和陌生人离得太近,别开脸,冷冷下了逐客令:“我说,叫他回来。” 窗帘拉着,房间幽暗。 叶蓁蓁一瞬间觉得那张蒙在阴影里浓墨勾勒出深邃阴郁的脸,似乎在哪见过,没来得及多想,她打开药箱,半蹲在地上翻找。 “抱歉。” 周颂雪不知道有什么好抱歉,直到她抓住自己的手,“我包扎后就走,很快的。” 他皱眉,只能感觉温热的鼻息落在很近的地方,她专注地凑近他的伤口,体温似乎是烫的,他的手心也被奇异的灼烧感刺痛。 空气里多了一种很淡的香水味道,是辛甜微苦的药草香调,他并不反感。 棉签蘸了酒精清理伤口,然后是止血药和纱布,柔软的纱布一圈圈缠上去。 叶蓁蓁握着他的手,固定着不让他躲开。 周颂雪的耳朵微动,潜藏在阴暗里的嘈杂声音短暂地退潮,他只能听见近在咫尺的呼吸声,还有鲜活的心跳。 “砰,砰,砰。” 却不知道来自谁的心脏。 他不动,直到叶蓁蓁处理好伤口,她又一次说:”抱歉。“ 声音里带着慌乱,他下意识伸手,却什么也没抓住。 误闯的小鹿奔逃,房间里回归死一般的寂静。 血腥味还粘连在她的鼻腔里。 叶蓁蓁神色维持着镇定,但一出门,腿软地跌坐在地上,她大口的喘息,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步步走回房间。 她想起叶连宛。 看到周颂雪满手鲜血的时候,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那只手和已经死掉的叶连宛没有关系,她知道。 但事情发生的当下,她只剩本能,那就是把手伸向站在悬崖边缘的人。 “叶连宛”是一个咒语,她永远不能解开。 张管家晚些过来,她如实说了刚才的突发情况。 他没呵斥她自作主张的越界,只叫她在阳台谈话。 晚风柔和,从阳台上一眼望去,庭院里栽种的黑松格外显眼,高低渐次,沙砾石子铺着青白的石板小路,虽然复杂,但看得出精心的设计和养护,让人见了心里松快。 叶蓁蓁吹了会风,那股缠绕不去的血腥味似乎冲淡了。 张管家的声音有些忧虑。 “少爷看不见,有时会发生些意外,这些都需要你及时处理,你今天的做法,其实很冲动,但赵医生不是住家医生,驱车过来需要时间,你也不算做错。” “但你似乎惊魂未定,是不是觉得害怕,无法接受?” 叶蓁蓁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害怕,受伤紧急处理是必要的,而她的恐惧……也只是因为叶连宛,张管家这样问,是在试探什么? 没有思绪,她套出万能的应答公式:“我之前在残障机构做过志愿者,也接受过意外应对方式的培训,相信我可以处理突发情况,张管家,你可以相信我的能力。” 那显然不是张管家想要和她谈论的。 张管家面带微笑,倚靠着栏杆,看着她:“小叶,你很聪明,但在这个房子里,仅仅是聪明,也许并不够用。” 她不懂张管家意有所指的东西是什么,但他没有再说,她也不再追问。 夜色平静,花匠玛格还在庭院里欣赏她的黑松,抬头看到他们,热情地招招手。 叶蓁蓁第二天送餐进去的时候,房间里似乎空无一人。 房间和客厅一样,大而空,一览无余,她回身要退出来, 如同影子一般的周颂雪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身后,她被吓了一跳。 “二、二少爷,我来送早餐。” 她这次看清了他的长相,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她肯定在哪儿见过周颂雪。 他很高,也比叶蓁蓁以为的还要再年轻,她仰着头,看男人微微低垂的视线,眉眼深深,脸上血色稀薄,像电视上温柔和气的漂亮男二号。 然而男二号薄唇微启,说出来的话并不温柔和气。 “滚出去!” 第6章 不顺 叶蓁蓁连餐盘都没来得及放下。 房门在她面前砰地关上,她几乎是被门挤出来的,餐盘打翻,碗盘和饭菜泼了一地,连她身上的制服也不能幸免。 见鬼的温柔和气!白长了张骗人的脸! 她握着拳头在原地举起来,没挥出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要和暴躁的盲人计较,何况人家是雇主,发工资的人。 叶蓁蓁冷静下来,在门外轻声说等会换了饭菜再来。 门内的周颂雪却没那么平静。 她的脚步声远去,他无声开了门。 视线里依旧是黑暗,鼻尖淡淡香水味只剩剩下微苦的木质香,他沉默地转身,失焦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波动。 往常的每个保姆靠近时,或自以为为他好,多话聒噪,或是明着安静,背地里却闲言碎语说个不停,冷漠相对的做久了欺他看不见而随意应付,细心工作的认为自己倾心照顾,指责他无情冷血。 叶蓁蓁会是哪一种? 他还不知道,但她第一次见面就越过界限,她的靠近让人烦躁。 保姆房内。 叶蓁蓁在房间里换了另一双鞋子,走来走去,感觉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没法理解周颂雪有什么好发脾气的,难道是她脚步声太重了吗? 手机震动,她看了眼。 柳少雨说她又生病了,病历拍照过来,她说成天的咳嗽要快把肺咳破,她觉得自己活不长了。 信息轰炸着,柳少雨除了找她,好像没有别的事情做。 叶蓁蓁转了钱,银行卡余额只剩下可怜的一点。 柳少雨的电话打来,她没有接。于是柳少雨又发语音,她声调拖长尾音,嗓子里压着哭腔:“你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跟你要钱,我真是生病,医生都说了,我这病千变万化,说不定明天就走了!” “我成天睡不着,也没几天好活了,你就不能回来看看我?” 屏幕光亮亮的,晃得她眼睛疼。 她打字回复:“钱不要?那你转回来。” 看着屏幕上冷冰冰的回复,柳少雨把手机丢在梳妆台上。 镜子里照出她气恼的脸。 那张精心维护而显得风韵犹存的皮囊,曾经是她最大的资本,到现在已经不太经得住细看。她靠近一些,端详着镜子里眼角的纹路,咬咬牙把手机拿起来,把刚收到的余额充进“岁月美人”的 卡里面。 优雅和体面需要钱支撑,所以柳少雨总是缺钱,可有什么关系,她女儿在大城市工作,忙得年年不着家。 她又觉得心口闷疼,这孩子怎么会养成这副模样? “滚!” 叶蓁蓁的新工作太不顺利。 她彻底让周颂雪拒之门外,他不让自己送餐,若是纠缠,他就让她滚出去。 没办法,她只好在从别的方面入手,熬得一晚上小脸蜡黄,终于想出个笨方法。她从床上弹起来,抓起纸笔冲出去。 晨间六点起床,她打着呵欠守在门口,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洗漱换衣,然后打开门。 六点二十,周颂雪下楼。 房子里的所有陈设他熟记于心,没有任何磕碰,他下楼走到厨房,在冰箱取了面包片,在速溶咖啡和牛奶中动作停顿,指尖碰了一下玻璃瓶,他选了牛奶。 叶蓁蓁轻手轻脚地走近一点,关上冰箱之前看到了,牛奶有玻璃瓶和塑料瓶的,他在用触感判断。 周颂雪似乎有所察觉,微微侧过头看过来。 她被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盯着瞧,脸色忽然热了起来。 周颂雪今天穿的是白色的棉质短袖衫,头发漆顺,很有些清爽的书生气,此刻正正好站在落地窗前,后面满院子森森绿意为他匀了几分沾着晨露的生机。 她想,糟糕糟糕,下意识地往前一步,要解释自己的来意,周颂雪却坐下,开始用餐。 捂着猛跳的小心脏,她往边上瞄了一眼,确定只有那几样。 平淡简单,一点也不像有钱人的早餐。叶蓁蓁拿着本子记下,荞麦面包片,某牌鲜牛奶。 一整天,她都围着周颂雪转,有几个特别的时间点她着重勾出来,是周颂雪不在房间的时间,她可以趁机进去打扫,清洗被套之类的。 玛格指着她,和季大厨说,自己有点不喜欢她了。 “这才几天,就贴着少爷进进出出的,还踩了我的草坪,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季大厨看着厨房里清扫过的痕迹,闷声说:“她动了我的厨房!” 张管家一天让人追着告状两次,忙里抽闲来核实情况,结果看到猫在盆栽边的叶蓁蓁,本子上花花绿绿记的如同鬼画符。 他板着脸说:“下不为例啊。” 然后高冷地转身离去。 叶蓁蓁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但她依照作息表见缝插针地行事,依旧没有得到周颂雪的认可。 周颂雪依旧见了她就皱眉,发现她在自己房间内做事,就毫不客气地叫她滚出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而烦躁,并且只能忍耐。忍耐着房间里一瞬间刮过的风带着淡淡的香水气味,一瞬间消散。 应该开除她。 周颂雪的手在那个木雕上面摩挲。 伤口后来是江医生来重新处理,但他总是觉得被她握过的手腕不对劲,哪怕医生仔细检查,除了手掌的伤口,再没有其它。 不舒服,他很不舒服。 只要她出现,那股越发强烈的烦躁感就会牢牢罩住他。 尽管她没有说不该说的话,工作上也算尽职。 连着三天送餐,叶蓁蓁锻炼出一套极致送餐的打法,主打一个快狠准,和他出入的时间几乎完全嵌合,她意识到周颂雪对她不喜,所以尽可能的避免碰面。 然而,只要听见她的声音,他就无法忍受。 “她很吵。” 张管家面露难色。 “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老宅那边倒是说,可以调几个过来……” 张管家说得半真半假,老宅那边塞人过来,他一一回绝了,叶蓁蓁刚来那天,周太太是带了人直接领进来的,让他踩着油门退了回去。 “张肃,我瞎了之后,连开个人都要听你安排了?”周颂雪空洞的目光落在张管家的脸上,似乎真的在凝视着他。 张管家有点冤,这几年周家进出的保姆不知道换了多少,二少爷是只顾着把人赶走了,没让这些人磨过精力,更不知道好的保姆多难找。 想了想,张管家顺水推舟,把事都撇到周太太身上,“太太可说了,再需要换人,她就亲自把人送来,我哪里能做得了她的主?” 周颂雪知道他圆滑,但江蔓琴的手想伸进来也不是一两天了,他冷淡疏离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声音里却藏不住对那女人的厌恶傲慢。 “我倒想看她怎么把人塞进来,又要请动大哥吗?” 第7章 难搞 张管家知道他的意思,这房子姓周,不是周宅的周,而是周颂雪的私产。那私生子能住进来也不过是大少爷的手笔,两兄弟之间的博弈,轮不到周太太指手画脚。 他只好再说:“小叶那边,我再去教教她,她其实做事挺踏实的,重要的是不讲闲话,人是靠谱的。” 周颂雪知道张管家看人毒辣,没再驳他。 “我给你三天,三天内你教不好她,也不用再招新人这么麻烦,她的工作你来做好了。” 其实用不着三天。 张管家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晚饭后,他第二次找叶蓁蓁谈话。就在泳池边上,有专人在换水,他们站在安静的那一边,靠近别墅楼下。 抽水很快,水池里的蓄水很快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袒露出池底的本来面目。 张管家很会选谈话的地点,在空旷宁静的地方,人通常会放松戒备。 “这两天适应得怎样,工作有没有不懂的地方?” 是客套话,叶蓁蓁从他有意无意抬头的动作里,跟着看过去。 她瞥见楼上站着的人影。 她把“还行、很好、没问题”咽下去,叹了口气。 “别的都没什么,只是二少爷讨厌我,我分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他,我只要一出现,都不用发出声音,他就皱着眉,随时叫我滚,我怎么滚啊,我也得干活完才滚呀。” 张管家卡住了。 准备的客套话没派上用场,他原本打算旁敲侧击,循序渐进,带迷路的员工拨开大雾指点迷津。 结果员工倒反天罡,直接对二少爷指指点点。 张管家浑身刺挠,感觉二楼阳台上那位随时会叫自己也滚出去。 要不然还是把叶蓁蓁开了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那几个在他面前唾沫乱飞,要以保姆岗位飞跃公司总监,实现公司市值翻倍的面试者把他狠狠吓退。相较之下,叶蓁蓁勤恳能干,脚踏实地,和天使有什么区别? 他面色沉重,一掌拍在叶蓁蓁肩膀上。 “小叶啊,你对二少爷的苦心一无所知!” 二少爷站在阳台上,护栏很高,他身边没有能够脱手砸下去的盲杖。 周颂雪年少时,总觉得张肃有病。 此人处事圆滑,编瞎话的本事比谁都强,张口就来,不分场合,让他厌倦极了。有一回他又让张管家糊弄,以为老头子将死,急急跑进了老宅大门,闷头进去才发现又是个什么家宴,满屋子长着人模样的豺狼虎豹看着他,露出垂涎欲滴的馋样。周颂雪恼怒极了,偏偏让他大哥捉住,就没理由逃出来。 总有一天他要把张肃给开了——他那天当着张管家的面那样说,十三岁的孩子气急败坏,不晓得有些大人的心也比自己硬不了多少。 张管家还是那个嬉皮笑脸的样子,背头梳得光亮,弯腰点头地说好好好,等二少爷开了我,小张我必定弃暗投明,带着卧底多年的情报投奔大少爷去。 然而,十几年后,他瞎了眼睛,当真砸了东西,吼着让他滚的时候,张肃还是没走。 “二少爷啊,小张已经老啦,就业这么难,出去干不了好工作,只好给人家拉磨,活活累死的呀。” 他身边这个张肃,赶不走,脸皮厚, 最不好忍受的是,他吵吵起来像一群疯狂的马蜂。可是他的真心又格外重。从前在幽深的老宅里忙得脚不沾地的大管家,现在已经四十几岁的人了,也不稳重,一时意气陪着自己,几乎是放逐在这个房子里,管理着方寸之间的几个员工,其中落差,张肃从来不提。 摸到金属门框,周颂雪迈步回了房间。 楼下,张管家用尽毕生所学的话术,试图对叶蓁蓁进行全身心的洗礼。 从整合资源,到对齐颗粒度,她怀疑张管家是从社媒上热门话术里刚拼接出来的。 但他讲多点没坏处,她偷闲一会,目光往上,阳台上的人已经不见。 叶蓁蓁不傻,也没有自恋到以为周颂雪真的在听她和张管家的谈话,他对自己不满意,但没找到什么理由,大概是想开掉她,但无正当理由直接开除不行,太掉档次。 她的视线收回,落在张管家因为说到激动之处而不停切动着的手臂。 而张管家,他对自己的印象还不错,所以觉得她还能将就用一下,为她求了情。 但周颂雪对自己的讨厌能因为她的努力而减少吗? “要是你能好好干到年底就好了,合同上可写了年末评比,有奖金翻倍……”她从片刻分神里被叫回魂。 叶蓁蓁一愣。 “翻倍年终奖?合同里有?” 张管家恨铁不成钢,“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能不看仔细!” 叶蓁蓁半信半疑,回去看合同的时候还有点像做梦。 合同上的确写了,白字黑字不做假。她拍拍脸颊,回想起周颂雪冷冰冰叫自己滚出去的样子,她好像忽然对那三个字有点抗过敏了。 但还是有点难搞,她这样想着,眼睛却眨也不忍心眨,着魔似的盯着“年终奖翻倍”几个字。 纵然是天上掉钱,也要有本事捡才行。 叶蓁蓁不禁叹了口气。 九点多,天幕染成乌压压的深蓝,她推开窗口透气,玛格来叫她,晒黑了的一张脸,眼神不自然地往里看。 她在窗外对叶蓁蓁说:“我们在吃东西,你也来吧。” 叶蓁蓁说不清她的笑和第一天的有什么不同,玛格似乎不太喜欢自己。 但玛格一再强调,同事们都在。 她不好不去。 “季厨,赵医生……那个西瓜头是保安小王,小胡他们几个还在值班。”玛格简单介绍一番,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几人都是见过面的,季厨是个沉默的年轻人,赵医生胡子拉碴,小王一见到她,结结巴巴地讲:“欢、欢迎你,小叶姐。” 院子里的空地支了张桌子,骤然加入的叶蓁蓁让气氛尴尬起来,寒暄了几句后赵医生很快就走了,小王也到了换班的时候,季厨低头看着手机,只有玛格一个劲地喝酒,还拉着叶蓁蓁喝。 叶蓁蓁酒量不错,但在玛格接连灌了她几杯后,她也觉察到了不对。 “玛格?” “嗯?”玛格一只手倒酒,酒水声咕噜咕噜,触及杯底的气泡争先浮起,她拿杯子碰了一下,叮一声,递过来的杯子凑在叶蓁蓁嘴边。 “喝呀,叶蓁蓁。”她的视线从酒水移开,落在那张莹白的脸上,月光朦胧,独独照得那张脸盈润清雅。 真漂亮,真可恨。 第8章 起火 玛格的目光有些模糊,却清晰地看见自己黑黄的手和她莹白的脸,那样粗糙黑黄的颜色,她真讨厌自己的手。 叶蓁蓁察觉到她的目光,也看她,声音轻轻的。 “玛格,你很讨厌我吗?” 玛格的反应有些钝了,看过去,叶蓁蓁脸上没什么表情。玛格没接过话,只说:“你喝不喝?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玛格递过来的酒杯动作却有些重。 叶蓁蓁不动,酒杯狠狠碰在她嘴边,她只是看着玛格,脸上没有一点醉意,清醒而冷淡。 玛格脸上的红更深了,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别的,她按着酒杯要她喝,叶蓁蓁却别过头,酒杯歪倒,淋湿了叶蓁蓁的白色的衣领。 “你为什么那么看着我?你也觉得我在痴心妄想?” 叶蓁蓁听不懂她发什么疯,反手抓着玛格的手腕。 “道歉。”她声线沙哑,冷冷的。 但玛格醉得神志不清了,满嘴听不懂的胡话,叶蓁蓁扭头,看向一直看着一切发生的季厨,对方依旧坐在对面,低头看着手机说:“你走吧,我一会把桌子收拾了。”好像浑然不知道她们的交锋,只能看到桌子上的东西似的。 那酒喝起来不怎么烈,但她慢慢觉得迷糊。叶蓁蓁没再僵持,看了玛格一眼,站直了,往房子里走。 步子越来越飘忽。 她胸口火烧似的,强装镇定已经是最后的本能,没看到玛格仰面倒在椅子上,睁开眼睛,难掩得意的神色。 天色晚了,叶蓁蓁在房门前,摇摇欲坠。 周颂雪的门被恶狠狠敲开,他脸色不好看,却没有立刻叫她滚出去。 这不是她房间?奇怪,她天天走这个房间,走好几十遍,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房间…… 原来是周颂雪的房间啊。 叶蓁蓁晕乎乎的,踮起脚,把他的领子拽住。 “对啦。”她说,“就是这个场景,我见过你。” “二少爷,你是不是记恨我当时打你脸来着?” 她想起来了,早就该想起来,但那近乎荒唐的初遇承认对她没好处,所以她当作不知道。 但酒精麻痹了她那根名为理智的神经,纵得她放肆起来,周颂雪面露不耐,她拽着那衬衫领子,心想,猜对了。 就是这样他才这么讨厌自己。 周颂雪涵养极好,除了遇见特别烦躁的事情,他其实不爱发脾气。 但久病缠身,他这几年烦躁的时候真是越来越多了。 比如眼前的叶蓁蓁,一身酒气,不知道发的什么疯。 周颂雪关门的动作终究没有叶蓁蓁挡门的动作快,一个醉酒的疯女人的战斗力不会输给一个眼睛有碍的文明人,她把自己卡在门边,脸上的红潮越来越重,灼烧的热气要把她轰然炸开似的,她伸手,自己看了一会,不知道要做什么,脑袋乱成浆糊。 “你等一会,我还没说完……” “滚……” “说了我没说完,不许叫我滚!”叶蓁蓁喊得比他大声,似乎比他烦躁得多。 见鬼的天气,热得她一股子无名火,她晓得这个语气,他又要叫她滚出去了,天天滚,她又不是个球! 周颂雪被扯得踉跄,但叶蓁蓁没撒手,不耐烦地拽得他往前,“你长那么高有什么用,就不能蹲下来一点?” 她平日的机灵劲这会都撒作了酒疯,捂着周颂雪的要喊人的嘴,咬牙切齿地喊:“听我说完!” 她简直是疯了。 周颂雪忍耐已经到了限度,把牢牢抓着自己的手扯开,他一步往前,身高压制,把人往外推了出去。 “滚出去!” 叶蓁蓁浮躁得像个一点就炸的炮仗,“我就不滚,你说点别的呀,你是不是就会这三个字?” 她仗着有人看不见,一鼓作气把人扑倒,连滚带爬地进了房间,顺手锁门。 周颂雪算是明白了,她要发酒疯,把自己平日的冷眼冷待清算一番。 叶蓁蓁左右不过是个保姆,他花钱雇佣的人,还怕她不成? 他冷冷一笑,整理好自己的衣领,撑着手肘起身,摸索左右,在门边站好。 叶蓁蓁脑子很热。 她隐约觉得不太对劲,但讲不出什么不对劲,浑身血液沸腾似的,叫嚷着要发泄。 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她被那种奇怪的燥热感烦得不知道怎么才对,过去揪着周颂雪,她忽然触碰到了他的手,比自己的皮肤凉一些,像冰块。她无意地往上,手掌按在他胸口。 她眼神露出些茫然,身体却遵循本能先做出了进攻。 等着她“清算”的周颂雪好整以暇地立在门边,被她揪着领子往下,近乎炙热的气息缠了上来,嘴唇贴上带着酒气的吻,他瞪大了眼睛。 眼前是拨不开的浓郁黑暗。 那不是一个柔软的吻,她急躁地抱着他啃咬,唇瓣柔软,却好像在发泄着什么怒火。 周颂雪僵立片刻,几乎感觉到窒息。 他把人拽了下来。 “叶蓁蓁!你在干什么?” 叶蓁蓁摔在地上,愣了一下,她忽然冲进洗浴间里,冷水浇得她瑟瑟发抖,却清醒过来。 她走出来,看向了周颂雪湿润红肿的唇瓣,吓了一跳。 “抱歉,我……” 她看着周颂雪冰冷到极点的脸色,后退了几步,周颂雪身上揉皱的衬衣不成样子,可以想象她刚才做了什么。 猛地转身,她扭开门锁,落荒而逃。 走廊尽头,玛格领着张管家走来,脸色慌张,瞧见了湿漉漉出来的叶蓁蓁,抿着嘴,强装担忧。 “小叶,你怎么这样从二少爷房间出来?” 叶蓁蓁手心掐得用力,面上却挤出个满不在乎的笑,大步朝她走过去。 “你请我喝的酒不错,我喝上头了,就想来干活,怎么,不许我自愿加班?” “可我听到了,你要借着酒劲拿下二少爷……”玛格忍了忍,很纠结似的拽着她的袖子,“正好你又这样从二少爷房间里出来……小叶,你可别做傻事啊。” 叶蓁蓁脑子里响起警报。 原来是这样,比起二少爷,更想要她滚出去的,是玛格。 她调整着呼吸,晕眩的后劲还在,她倚靠着墙,睨着玛格。 “可我觉得酒有问题,别是什么害人的假酒吧,还是我现在去医院做个检测好了。” 玛格狠狠瞪着她,“就算酒是我的,难保你自己吃了什么,你别想赖给我!” 张管家一脑门汗,只能挡在中间,“哎,我怎么听不懂了?” 身后的房门打开。 周颂雪的声音从门内淡声传来。 “周家庙小,容不下兴风作浪的王八。” “张肃,把这二位都请出去。” 第9章 赶走 周颂雪只扔下那句话就把门合上,门外的闹剧他似乎分毫不容忍,一点也不在意,但如果真是那样,他应该报警把骚扰他的酒鬼丢进警局。 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其中不对,他以为这是公正。 可是对玛格来说,不分青红皂白地各打一棒子,偏倚的还是她叶蓁蓁。 她近乎愤怒,却依然压抑着,那张向来善良,温厚的脸庞,几乎被怒火扭曲。 “凭什么要我走,应该滚出周家的是叶蓁蓁!” 张管家横在中间,把叶蓁蓁往边上推开。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都喝了多少呀?小胡,过来搭把手!” 叫做小胡的保安来了,把失态的玛格拉开,她回头,看着叶蓁蓁的脸依旧气愤。 叶蓁蓁扶着墙回房间,拿了解酒的药丸吃下,整个人靠在床沿,发丝被汗水粘在脸颊,脖颈处,缓了很久,她起身收拾东西。 二楼房间里。 周颂雪换了件熨烫过的新衣,再听,门外熙熙攘攘的动静已经止了。 他接了个电话,是周望卿的名字。 声音却不是周望卿的。 “大哥的电话你才愿意听?大哥,你瞧二哥,真不把弟弟当人啊。” 懒洋洋的声音听得他觉得厌烦,要挂了电话,周云起预判他的动作,喊:“大哥说明天是爸的忌日,你不来也得来!” 混不吝的小混混做派,周颂雪懒得搭理他,挂了电话。 邮箱多了封信函,发信人是老宅的管家助理,诚邀周颂雪先生赴宴。 年年如此。 人死了,儿子拿他的忌日拉拢人,变着法的谈生意。他冷冷地笑,老头子运气真好,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孝顺。 周遭回到原本应有的安静。 卧室衔着大面积的半开放式阳台,他隐约听到什么,推开玻璃门,步子停在边沿。视线即使成了摆设,他依旧习惯性地向声源看去。 夜色比墨色还浓,来时庭院的漂亮景色此刻都成了黑沉沉的影子,风一吹,摇着向她发出沙沙作响的耻笑。 拖着行李箱,她走到了楼下。 和玛格的对峙已经没有意义,叶蓁蓁觉得丢脸。 叶蓁蓁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三年前那件事之后,她几乎是努力到了极点,较之童话故事里历经磨难就能带上桂冠的梦幻人生,她的磨砺难得过分。留学那几年,同窗吃喝玩乐,而她为了那几两碎银奔波,半工半读的强度压得她快喘不过气,可她都能做得很好。就算诸般不顺,没人能够否定地说,那三年不是叶蓁蓁脱胎换骨的三年。 可是就算顺利毕业,顺利找到高薪的工作……她不还是被摆了一道,踢出周家? 张管家看着她,晚风里还带着醉意,她眼眶有点红。 “小叶,今天的事情,我会再查清楚,但是今天你到底惹了二少爷生气,这份工作恐怕不能继续下去了。” “没事,我知道嘛。”她急急地转身,怕自己没忍住眼泪,咬着唇,可还是没忍住那声哽咽。 “张管家,替我跟二少爷说声对不起。” 她不是委屈,她只是觉得丢脸。 叶蓁蓁走得匆匆,没回头,几乎是推着行李箱跑出大门的。 天那样黑。 早晨,张管家调查的结果出来,第一时间跟周颂雪报告了,他手边搭着外套,在车里听完,出门了。 京市的夏季还长。 早上热得把人的皮晒烧红起来,到夜里晚宴时,却下起了雨。 窗外的雨水没浇进千山楼坚实精巧的屋檐。 周颂雪在云雾升腾的宴席上露了脸,谁也没上赶着来找不痛快,同坐一席的除却大哥周望卿,几个叔伯,便再没有其他了。 周望卿的饭桌不讲觥筹交错那套,叔伯们早两年还对这两兄弟指手画脚,到今年终于消停了些,至少明面上如此,遵循了他的规矩。 周家上一任掌权的是他们早死的爹,老头靠两任妻子发家得志,人到了中年死了老婆,又事业大展,贪欲权色在心间愈加膨胀起来。他在酒桌上是向来不做人的,周望卿和周颂雪那些年没少领教过,那高大的父亲被捧得犹如土皇帝,左拥右抱,吞云吐雾,其余的人猴子似的献宝杂耍。 有时做得过分了,周望卿挡在弟弟面前,不叫他看。 而他们的父亲一只手拍着他的脸,得意地教诲:“只要做了人上人,才会像我一样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望卿,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到今日,人不在了,周望卿承接父业,酒桌上什么菜色都有,生意经说说就好,旁的花样,出门左转,恕不接待。 少有人觉得这是清正的风气,大家表面上其乐融融,背地里说,周大少这是记恨他爹,拿死人立威。 但只有这样的宴席,也是要谈生意。生意伙伴网罗消息,赏面光临,位阶不够的,站站队伍,聊表心意。 于是虽然说是简单的宴席,廿几桌亦是坐满了人的。 远远隔着个保养得体的中年太太,穿一身手工定做的靛蓝色旗袍,烫卷的红棕发色,衬得脸上颜色艳丽极了。她打趣地过来看周颂雪,关心一番。 周颂雪微微抬眼,漫不经心地叫她“江阿姨,这样重要的日子,云起又没来吗?” 江蔓琴脸色有些扭曲,不消片刻,转了神色唉声叹气:“一早上就去了墓地说要陪陪他 daddy,恐怕晚上才回来,你晓得,你弟弟是这样的一根筋,我是说了他也不听的。” 周颂雪轻哂,手上调羹随意放下,目光微转,却没看她。 “江姨还是应该多劝劝,云起不认路是出了名,别又将酒吧看作了墓地,让人闹了笑话。” 江蔓琴的目光几乎要剜下他一块肉,别开脸和叔伯们说些客气话,以女主人的姿态招待其他客人去了。 周颂雪无意在乎身边更加安静的空气,叔伯们原先存了些意思,要说周颂雪毕竟瞎了眼睛,手上那些生意股权,未必不能匀出来,给大家伙一个好价钱。 但瞧现在这副冷热不进的样子,还是不提为好。 宴席上人心各异,倒也维持着一派平和,用餐完毕。 外间是露天的亭廊,雨雾蒙蒙。 他回程的路上是张管家来接。 张管家声音有些不自然,低低地说:“玛格不肯走。” 第10章 雨夜 “那该请她留下来用餐。” 周颂雪接话,讲得平平淡淡。 张管家听出他隐约有些怒气。雇人辞人原本是自己工作范围的事,但自己如今这些事天天来烦他。 张管家擦了擦刚才沾到的雨水,他只挑重要的讲下去。 玛格昨夜一直哭诉,自己多年在周家,和那些只为了钱的俗人不一样。 玛格说,她把周家当作自己的家,把周颂雪当作她的……神。 张管家有些难以启齿,这么一号人物在这周家别墅十年,这件事让他发毛。他下意识看周颂雪,后者嘲讽地笑了。 张管家接着往下讲。 她说叶蓁蓁不安分,自己只是揭穿她的真面目,怎么能因为她做了正确的事情而赶走她? 话到了最后,张管家要请她走,她流干了眼泪,说在周家多年,东西也多,交接的工作也要一些时间,再不行,她需要写下注意事项,那么多植物都是她多年心血,她没法像叶蓁蓁说走就走的。 张管家看在多年情分,宽限到上午,让小胡去帮忙。 然而早上小胡迟迟没来报告进程,张管家带人去看,房间锁着,小胡被她打晕在地上。 玛格消失在了某个监控,出入口里的记录没有她的踪影,她藏在了周家别墅里面。别墅前后庭院,说大也不大,但真的有一个足够了解这里的人想要藏身,像是什么天方夜谭。 但玛格却做到了。搜查的保安有七人,张管家自己也加入,八个人翻遍可以藏人的地方,连积灰的仓储室都找了,没见到半个人影。 张管家很头疼。 玛格是二十五岁从老宅调来周家的花匠,人人说她老实本分的,又在周家做工有十年之久,一定是很清楚房子里的监控死角,或许早就有所图谋,做好万全的准备了。 黑伞撑起,周颂雪下车,在雨雾之中踩上台阶。 管家倾斜着伞面,低低地说着。 “排查不出来的话,也只好报警了,这种事情传出去,网络八卦指不定要说得多么难听呢。”话是这么说,他注意着周颂雪的神色,接着说,“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要经过少爷同意才行。” 周颂雪的脚步微顿,雷声轰隆,雨水打在树梢,花叶簌簌掉落。 “可以。” 叶蓁蓁在网上找了评价不错的民宿,进去收拾了一会,锁了门倒在床上就睡了。 睡到一半,她迷蒙着眼睛爬起来把自己的行李箱打开,备用的黑色胶带四处粘孔,巡视了一周,确认没有漏网之鱼,又睡了过去。 这回是真的睡了,外面轰隆隆的下着雨,她也没有被吵醒。 直到晚上,手机铃声把隔壁租客吵得忍不了,砰砰砰地拍门,叶蓁蓁梦见自己被周颂雪抓着质问她为什么毁自己清白,吼她的声音极其闷重,不像人声,跟拍门似的。 她没听得清他在喊什么,只觉得被吵得厉害,往后面躲,躲着躲着从床上滚了下来。 门在响,窗在响,手机也在响。 她的大脑也嗡嗡作响。 周颂雪那张薄红的脸似乎还在眼前,微微张开的唇瓣濡湿,水光润泽。 她愣了好一会,捂住脸,有些烫。她晕乎乎地想,完蛋。 电话还在响,她接起来。 电话里张管家的语气焦灼,话也简明,他想要她回去一趟,把玛格引出来。酬劳照付,他说小叶,帮帮忙,这事情闹到明面上,二少爷难免又要被推上风头浪口。 事关周颂雪,叶蓁蓁想了一会,眼前又浮现不该出现的画面,她轻轻拍脸,没有推脱。 庭院大门打开,小胡撑伞过来,领她进去,雨伞往下滴着水,伞下熟悉的脸神色凝重。 每个人都凝重,心事重重。她不做声地观察着去,眼神细细扫过每一处。 别墅内外,四处通亮。 她进门,鞋子踩在垫子上,留下两个水渍印子。 周颂雪坐在客厅里沙发上。 整个房子的灯都开了,亮如白昼,空旷的房子里,唯一一抹阴郁牢牢黏在那张原本英俊清朗的脸上。 叶蓁蓁无可避免地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他微微俯身,递过来的伤药。还有路过他身边,他轻轻地说,“别担心。” “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 叶蓁蓁没头没脑的那句话在张管家看来是让雨水浇坏了脑子了。而坐在沙发上的周颂雪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看”了过来。 “二少爷……周先生,”她已经解除了合同,没照那个张管家教给她的称呼,尊敬地喊那个人。 “周先生,我会把她找出来。” 周颂雪的目光凝在她脸上,随后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说得好听。他想起昨夜慌张的冒犯,急促的吻和那个偶然见过的女孩连成一段默片,把他的感知拽进急躁的海面,那种几乎缺氧的啃咬算什么吻? 算不小心被猫咬了一口。 他擦了擦嘴角,起身回房,那种焦躁的感觉又来了,他果然非常讨厌叶蓁蓁。 叶蓁蓁没错过那个刻意擦嘴的动作。 她扯出一个笑,对张管家说,那我们开始吧。 张管家凝重地点点头。 雨还在不停地下,张管家走近两步,声音压低。 玛格讨厌叶蓁蓁,叶蓁蓁成了最好的诱饵——这是张管家的思路,叶蓁蓁等着他的高见,“所以呢?” 张管家接着低声说,所有人撤退,房子里只剩下你,等她对你下手,我们再出来抓住她。 叶蓁蓁眨了眨眼。 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她深吸一口气,友好地对张管家提出建议:“要不然你少看点刑侦剧,并且把我当个人呢?” 张管家忧愁地看着她。 一夜之间,二人商讨无果。叶蓁蓁神色愤愤地撂下一句:“总之,我最重要,你要是不把我当人,那这事我也爱莫能助!” 她扭身回了房间,张管家在后面喊她好几声,“又不是不能商量了,你好歹还价两句啊!小叶!” 周颂雪在楼梯上站着,目光低低垂落,神色淡然。 夜深时分,值班的保安昏昏欲睡,张管家带人找了最后一个地方,打着哈欠,挥挥手。 “先这样吧,小王小胡今晚守一下少爷的房间,特殊时期,大家辛苦一下好吧。” 灯光暗了几盏。 叶蓁蓁的房间外,锁着的门上落下一个瘦长的影子。 第11章 平息 她手上的铁丝钩进门锁里的时候,门往里面开了。 “你好吗,玛格!” 房间里的穿着叶蓁蓁衣服的女孩抬起头,朝她一笑,伸出手,藏在身后的木棒赫然就是她白天被玛格打晕的作案工具。 “胡梦?为什么是你!” 玛格愤恨地瞪着她,拔腿就跑,小胡追上来,和楼梯上一跃而下的小王一起控制住了她。 叶蓁蓁从楼梯上探头出来,帽子摘了,身上还穿着小胡的制服。 楼下玛格声音凄厉:“叶蓁蓁为什么还能回来,我做错了什么!该走的是她,不是我啊!” “二少爷,你被这些人蒙蔽了!” 那些叫喊并没有意义。 叶蓁蓁可以听出其中微妙的情感,她探身往下望,只瞧见玛格被扣住,胡乱挣扎之间对昔日同事也发起疯来。 她在门外轻轻叩门,说:“周先生,玛格抓住了。” 屋内没有回应。 那双盛满了怨恨的眼睛,紧盯着下楼的叶蓁蓁。 玛格躲闪了一整天,头发蓬乱,怨怼的神色让她看起来极为疯癫,可是叶蓁蓁想起第一天见她,她不是这样的。 那天,她整齐地扎着长发,皮肤晒得黑红却有种蓬勃的生命力,她的眼睛也很大,像个朴实活泼的姐姐,她亲切地对自己讲:“那是日本黑松,娇贵得很,但我把它养得特别好。” “叶蓁蓁!”她痛苦地看着自己,喘着气,似乎看见了她,有无尽的话要说。 “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叶蓁蓁走近了一点,仍然保持了距离,玛格的嗓子已经嘶哑,她咽口水,一字一句地说:“少爷不会喜欢你的,你死心吧。” 蓁蓁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无奈的怜悯。 玛格大约忍耐了多年,那样没有结果的空想,接近崩溃,于是投落到乍然出现的叶蓁蓁身上。 “就算你费尽心思,他绝对不会喜欢一个贫穷的女孩,你别妄想了。” 小胡扒拉着她,有些气恼,“玛格,你有病吧?你以为我们好好工作的人,全都当作跟你似的痴心妄想的神经病?蓁蓁,你别理她!” “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又怎么会懂我?”玛格的声音越来越低,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又红又肿,泪水不住地流淌下来。 叶蓁蓁耐心地听她说完,有些不解。 “你为什么把爱当作一切,又为什么偏要爱一抹永不垂怜的明月?难道不是你自己放任沉沦,等到溺死在其中,却来记恨别人,谁欠你的呢?” “玛格,我不会那样的,我要只爱自己,永永远远。” 玛格神色恍惚,声音却还是不甘愿。 “你做不到的。”她低声的重复着,“你做不到。” 似乎在说叶蓁蓁,又好像说的是另有其人。 张管家把人带走,满屋子的亮如白昼的灯光终于可以停歇。 周颂雪在楼梯边沿,他看不见,只听到声音。 叶蓁蓁说,“天太晚了,周先生,我回旅馆了。这段时间你应该容忍我许多,特别是昨天,我应该郑重道歉,对不起。” 她尽可能坦荡地说着,咬字清晰分明,哪怕脸颊微微发烫。她想,没关系,周颂雪不知道。 “再会。” 哪怕她知道他们不会再见面。 周颂雪没接话,只是说:“让张肃送你。” 她说不用,弯腰换鞋的声响也轻。 周颂雪静静立在原处,听着她推开门,缓缓合上,门外漏进来的风雨声一瞬间消弭,很轻地碰上,门锁合缝,房子里只余下寂静。 门合上的瞬间她回头瞧见了周颂雪,一身清减的黑色家居服,她下意识想,招蚊子啊,这衣服。 她被自己忽然的走神逗笑,转过身,门也带上了。 外头雨势渐大,叶蓁蓁拎着雨伞等了一小会,眼看变成倾盆大雨。 真要命。早知道不装酷了,让车子送一下多好,她今晚多少也出了一点点的力气呢。雨丝钻进她脖子里,凉得她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 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她缩着脖子,淋回去也不一定会感冒……不一定会的吧。 正在给自己做思想建设,身后的门开了,暖光倾倒出一片。 外面湿漉漉的,叶蓁蓁耳朵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水,回身看到了周颂雪。 他身上的家居服净是黑色,只袖口和领前滚了圈白色披着满身的暖色灯光,面皮是白皙透亮的,身上却不沾染一点暖色,人还那样冷清清的。 叶蓁蓁一时错不开眼。 周颂雪长得好,只是那双眼睛黯淡一些,找不见神采。她看着他,总要提醒自己,他是看不见的。 她问:“周先生还有事吗?” 心里想着的却是找人送我回去,这次我一定一口答应绝不推辞! “雨一直不停的话,你可以过一晚再走。” 她说:“好呀谢谢您!” 叶蓁蓁一口应下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 周颂雪敞着门,扔下那句话就往里走,留下她在原地发愣。 一夜过去。 早晨,张管家错愕的看着她从房间出来,眼睛瞪大了。 叶蓁蓁是天亮出门的,张管家追问了值班的小王,得知是周颂雪的意思,他精神起来,打电话问了地址。 周颂雪给了台阶,张管家直接就地铺成红毯。带着劳务合同杀到了叶蓁蓁面前。 “你不知道二少爷的意思,我可比你懂得多。” 他拉着叶蓁蓁,拿出敦敦教诲的架子来。 “二少爷愿意让你留一个晚上再走,就是说,他也认同了你的工作能力,允许你日后将功折罪,好好工作,小叶,你大有前途!” 张管家眉飞色舞,手指有意无意戳在那个“年终奖翻倍”的字眼。 叶蓁蓁拒绝了一回,犹豫了一会。 工作难找,再说周家的保姆不难做,玛格走了,更不需要在职场里钩心斗角。 她问及玛格,张管家说处理好了,信誓旦旦,说玛格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他好言相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把事情摆平。 但周颂雪怎么还愿意叫她回去工作? 叶蓁蓁旁敲侧击地问。她实在不确定周颂雪是否说过当时自己罄竹难书的罪行。 张管家神秘莫测,说,“小叶,你不了解少爷的心思,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怎么会不懂?我们二少爷,是全天下最好心的人!” 她心想,周颂雪真是面冷心热,这样都能不计较,简直找不到他更好的雇主了。 心里的顾虑淡了不少,她攥着笔的手心发烫,心口也让这份温暖烫得暖融融的。 世上还是好人多呢。 叶蓁蓁在张管家期待的眼神里,签下自己的名字。 当时她还不知道,张管家对周颂雪的心思一直是靠大胆揣测,冲动行事。 第12章 客人 那种暂时的松懈只维持到叶蓁蓁搬回周家的下午,她换了衣服开始工作,碰见了从三楼房间出来的周颂雪。 周颂雪比上次见更好看了,虽然才过了一天,但在她心里,周颂雪散发着无私的光辉,像尊金灿灿的大天使雕像。 叶蓁蓁被自己莫名其妙的想象逗笑。 “周先生好,”她想想又纠正回来,说:“二少爷。” 他站在三楼地板上手还搭在门把手上,听见她的声音,偏过头来,视线微微下落。 叶蓁蓁从楼梯上仰着头,分明瞧见向来淡漠的神色里也带了些困惑。 不太妙。 她想,那种表情分明是…… 周颂雪轻声问:“叶小姐,你还不走吗?” 叶蓁蓁这下子真的感觉到了张肃的不靠谱。 她走上楼梯,动作之间习惯性的减低声音,周颂雪就站在那儿,他等着她回答。 事实上也不一定什么也不知道,周颂雪眉眼低敛,想起早前张肃长吁短叹,讲招新人也难,不管是偷懒还是真的,张肃对叶蓁蓁满意得有些过头了。 一旦觉察到自己对叶蓁蓁的厌恶有所收敛,他就迫不及待地把人叫回来。 空气里有清淡的香水味道。她走近了一点,又往回退了一步,视力的缺失让他的嗅觉和听力变得更加敏锐,这件事没人知道。 叶蓁蓁也不会知道,那天她拿着小本子一整天小尾巴似的缀在他身后,香气消散之后,纸笔翻动的声音也会落在他耳边,周颂雪没有拆穿她。 大概是因为很久没有人这样专注地看着他,又小心地踮起脚,以为步的距离多么安全。 那天天气太好,他破天荒地到庭院里散步,走动,有人静静为他拨开拦路的树枝。 他不觉得焦躁不安,不被黑暗吞没,少有的平静。 于是那天,他没有拆穿她。 但仅仅是那天,后来她不那样做了,自认为把握了他的作息动线,趁他出门便走进房间,到他回来,闪躲不及,房间里猫着腰跑出去。 算了,周颂雪那时候想,跟她计较什么? 然而她自以为奏效,从此闪躲的动作更加敏捷,周颂雪心口烦闷。 他不是傻子,慢慢能确认了自己那种烦闷,绝不是因为讨厌叶蓁蓁。 ……或者,恰好相反。 正是因为他不讨厌叶蓁蓁,所以她不能留下。 叶蓁蓁抓的制服的衣角皱成一团,用力扯开,拉平。她看着面前的周颂雪,对方探寻的目光也有了猜测的答案,却没有说。 他等着自己的回答。 或者,这个回答需要自己说服他。 她摸了摸脸,因为出了汗,皮肤有点滑腻。 “厚脸皮一点,别跟钱过不去。”学姐怕她丢了工作,总给她鼓劲,“赚钱的姿态好不好看不要紧的,蓁蓁,你要是不爱钱,谁会平白丢几万块给你?” 叶蓁蓁深深吸气,闭上眼说:“我家里真的很困难,周先生,我非常需要这份工作。” 周颂雪沉默。 “有多困难?我也想知道!” 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叶蓁蓁身后的楼梯迈上来一个挂了一身破烂的墨镜青年,快步走过,顺手摸了摸她扎得整齐的马尾。 她闪身躲开,目光所及之处让那牛仔外套上的一大堆流苏晃得眨不开眼睛,对方意犹未尽地绊了她一脚,叶蓁蓁险些站不住,扶着楼梯勉强站好,回头看见他夸张地给了周颂雪一个大大的拥抱。 “嗨,二哥,你最爱的弟弟又来了!” 周颂雪向来少有波澜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难掩嫌弃地推开他,却被提早预判,那青年浮夸地躲避转了一圈,摘下墨镜朝她抛了个媚眼。 叶蓁蓁垂眼站好,咬着牙默念:工作嘛,谁不受气的?都是偶尔遇到些非常人,才能有一双发现世界美丽的眼睛,和一颗平静宽广的心。 安抚好自己,她挤出笑,木头桩子似的戳在那里。 “过度热情的客人”——第一天来,张管家这样说,应该就是他了。 周云起双手插着裤兜,眯着眼睛笑,自认为迷人,落在叶蓁蓁眼睛里,只觉得这厮笑得像只不怀好意的大尾巴狼。 “你好呀。”他似乎觉得逗弄人格外有趣,挥挥手招引叶蓁蓁看他,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让叶蓁蓁茫然地辨认。 叶蓁蓁辨别出那句模糊的“这……票……” 什么票? 周颂雪似乎毫无觉察,绕开木桩似的戳在那里的叶蓁蓁,手搭在刚擦过的扶手上,走下楼梯。 她愣了好久,反应过来那男人说的是什么。 “这么漂亮的小保姆,配给那瞎子可惜了。” 这句话既没有侮辱性的词语,也没有攻击指向,但她脆弱的自尊忽然扎破了一个洞,”嘶“一声,泄了气。 叶蓁蓁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随后松开手。 等着她发作的周云起抱着臂靠门半响,什么也没听见。 “这都不生气,真没意思。” 他拉开房间的门,砰的一声用力关上,随手把墨镜扔在桌子上。 手机上“周太太”发来夺命连环 call,他想也不想地接起来:“回了回了,行了,我倒时差累死了,睡了!” 这天叶蓁蓁工作到很晚。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房间,看见了又在震动的手机。 她其实想问柳少雨多少钱能跟她断绝关系,不止一次。 可她没有问。 柳少雨一定会讲,她从来没有要钱,都是叶蓁蓁主动给。 她没有开灯,坐在莹莹发亮的手机前。 怎么能不给呢,柳少雨那么多病,一场病结束了,又有新的,翻来覆去的,她在深夜喊疼,打电话,发语音。 柳少雨哀泣着,她说自己心口疼。母女连心啊蓁蓁。 但她连着的是小宛的心。 要是柳少雨的丈夫靠得住还好,偏偏那男的找了别人,偏偏柳少雨那时候争抢的不是钱而是两个女儿的抚养权,偏偏…… 偏偏后来一个早夭,一个咬断缰绳逃跑。 叶蓁蓁想要赚很多钱,给柳少雨住最好的养老院,然后告诉她,我们两清了。 这样她们都好,她,柳少雨,还有死掉的叶连宛。 可是赚钱不是柳少雨嘴里轻飘飘的一句话。 “大城市辛苦,你回来黎城也可以的呀,妈妈从来不在乎你赚多少,只想要女儿在身边,你,还有小宛……” 黎城不是她的退路,从来不是。 叶蓁蓁又梦见自己回到了黎城,将她养大,又困住她的黎城。 天还没亮,叶蓁蓁在乱糟糟的梦境里挣扎着醒来。 她仰面看着天花板,发呆一会,换衣服走出去。 凌晨五点,别墅里安静极了,她看到坐在客厅里的周颂雪。 他手上的文件特意做了盲文版本,他的手指慢慢感受着浮在纸面的点,耳边的蓝牙耳机闪烁,他和对方用英文通话。 叶蓁蓁模糊听到几句似乎关于公司招标之类的内容,她料想不是自己应该在的场合,于是转身回房,却听见身后一个讨人厌的声音。 “小保姆,这么早去哪?不给我们做饭吗?” 她再次掐着手心,深深地吸了口气。 第13章 反击 楼梯上的青年没穿那件挂满了流苏的牛仔外套,只穿着件宽松自在的黑色卡通 t恤,搭一件破烂牛仔裤,他有双含情脉脉的笑眼,让人一眼被那双眼睛吸引。 叶蓁蓁在心里暗骂,皮相再好,也是个金玉其外的小混混。 周颂雪从文件里抬起头,视线凝在他们二人的方向。只是做了反应,他并不是真的关注,和对面的通话接近尾声,低沉的声线稳稳地陈述着标书的几个遗漏点。 叶蓁蓁一时该往后退还是往前走,随即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选择余地,狠狠地瞪着那个小混混,她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讲:“我正要去问季厨菜谱。” “哦,我还以为你要逃呢。” 周云起大步走过来摸了摸叶蓁蓁的头,她还没扎好头发,漆黑柔顺的发丝让周云起揉得像个鸡窝,他满意地看着被自己抓乱的头发,心情大好。 她握着拳头,神色不自然,眼神却没藏住杀意,周云起笑眯眯地撒手,长腿一迈,绕开她往沙发上倒。 周颂雪和对面的谈话结束了通话,叶蓁蓁觉察到他对自己的防备,不太自在。周颂雪显然是觉得自己的举止鬼鬼祟祟,怪谁呢,现在连她自己都没法辩白。 叶蓁蓁在心里骂了那小混混几百遍。 季厨没那么早上班,叶蓁蓁按照他备用的食谱做了简餐,一份送到坐在餐桌前的周颂雪面前,另一份端到沙发边几上。 周云起抬起脚绊她,她有了昨天的教训,堪堪躲开,把东西恶狠狠地往他面前一放。 周云起饶有兴趣地瞧着她,摆弄着叉子,笑嘻嘻:“小保姆,你几岁呀,哪里人,有没有男朋友?……哦,这个不重要,反正随时可以分手。” 他伸手拨开叶蓁蓁额前粘着的几缕碎发,很快收回手,自顾自说:“不客气,助人为乐嘛。“ 他在挑衅,期待自己失控,甚至撒泼。 那种目光天然地能让人感到冒犯,叶蓁蓁一瞬间想起自己的梦,那个她向柳少雨倾诉自己的不易,乞怜她的同情的可悲梦境。 “我真的很辛苦,妈,你能不能放过我啊?”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那种话,那种卑微的姿态,就算是梦境里出现,她都觉得耻辱,那不是她,分明是另一个柳少雨。 但就在那一刻,叶蓁蓁被周云起的目光激起了从来没有过的想法—— 为什么不呢? 她盯着周云起,这个讨嫌的客人有张漂亮的皮相,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和周颂雪的很像,眼尾微微上扬,盯着她看的时候,丝毫没有掩藏那种淡漠的傲慢。 他应该是周颂雪的兄弟,她能看出他对自己的轻视,以及二人的不合。 简直是……太好了。 她垂下眼眸,飞快掩饰自己的所想,急忙转身。 “喂!”周云起分明看到了,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眸轻轻眨动,她分明在打什么坏主意,却忽然转身就走。 “喂,你想做什么坏事?” 他牢牢地抓住了那只纤细的手腕。 叶蓁蓁被拽回来,猝不及防地,和他对视上。 “请你放开我!” 她的肩膀薄薄,比看起来还瘦弱些,让他牢牢抓着手腕,一点也挣脱不开,觉得难堪似的,她咬唇偏过头去。 周云起逼近一点,细细看着她。 真奇怪,刚才还仿佛要跟他大干一场,现在柔弱得像只缴械的家猫。 小保姆有双很灵动的眼睛,水光闪动,像一汪倒挂着银月的湖,湖水晃动,落了一串泪珠。 他被突如其来的眼泪烫了一下,竟然错过了追问的最佳时机。 “放手!你放开我!” 周云起被她喊得烦了,随即吼回去:“喊什么,我又没有欺负你!” 不知道谁那么没有眼色打了他背后一掌,周云起暴躁地怒视回去,看到确定了自己位置的周颂雪转动手腕,用力挥动盲杖。 “等等!哥!二哥!”他分出手来抓住了盲杖,“你搞错了!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周颂雪神色冷寂,他微微偏过头,看的是叶蓁蓁的方向。 “他放开你了吗?” “放开了,真放开了!你跟我哥解释啊,我真的就只是拉你一下!” 周颂雪抽回盲杖,周云起扯着她还要放狠话,被去而复返的盲杖敲中,那瞎子下手没有准头,好几下打在他头上。 响动挺大,像敲木鱼。 叶蓁蓁看着被攥出红印的手腕,低着头,声音嗡嗡的:“没事的,我……这种事我习惯就好。” 她忍受着什么,转身走开,肩膀微微颤动。 周云起傻了。周颂雪冷冷地“盯”着他,失焦的眼神覆盖着薄薄的灰。周云起后退一步,感觉到他身上的寒意。 周颂雪只是朝他略一点头:“周云起,我倒是不知道你如今这样出息了。” “她胡说的,哥,我可是真的什么也没做!” 周颂雪看着斯文,打起人来却一点也不见心软,周云起躲着他走,他明明是看不到的,却轻巧把人揪了回来。 惨叫声不绝于耳,值班的小胡叼着面包跑进来,看见这个场面,原地后退,两眼空空地无视了周云起的求救。 叶蓁蓁本来可以忍住的。 但是周云起挨打的样子太招笑了,举着盲杖敲他头的周颂雪太好笑了。 她一整天看见周云起就捂嘴,远远低着头绕开。连张管家都跑来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低着头说没事的,她一句也不敢多讲,万一忍不住笑怎么办? 周云起要逮住她,越喊她,她跑得越快。他憋屈得不行,扎进泳池里发泄去了。 叶蓁蓁甚至有点理解柳少雨了,扮可怜原来这么好用。 最大的收获是周颂雪对她的态度似乎有所转变,甚至在她送餐上去的时候还特意告诉她,周云起敢对她动手动脚,她可以用任何抓得到的东西砸他。 原话是“他皮糙肉厚,你随便砸,疼了他下次就会怕你了。” 都是兄弟,有的人心地善良,有的人品行糟糕。 她觉得唏嘘,但小小的反击反而获得意想不到的收获,她又有点得意。 晚间,叶蓁蓁和学姐通电话的时候,照常只讲些无关紧要的,但语气松快得不得了,学姐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好事情?” 她想起合同保密的条约,周家发生的事情不能外传,她就挑着讲了年终奖翻倍的事,说雇主挺好的,年终奖很有希望。 “还以为是遇到什么恋情,结果是财迷附身,叶蓁蓁,你好无聊!” 学姐大失所望。 叶蓁蓁捧着手机傻笑,双手合十。 “年终奖就是很好,比恋爱好一百倍,信女愿一生荤素搭配,大富大贵。” 第14章 分寸 学姐骂她掉钱眼里了,又讲:“恋爱也好啊,你看周家里肯定也有好看的男生,你就试试看嘛,你那么漂亮,配哪个都绰绰有余。” 学姐的恋爱经是天天挂在嘴边的,她当作听白噪音了,乐呵呵地数着发工资的日子。 她这天的工作太顺利了,顺利得像是做梦。 要是天天这么顺利就好了。 凌晨三点,有人拍门,把她从沉沉的梦境里抓了出来。 叶蓁蓁恍恍惚惚地打开门,看到门外顶着黑眼圈的周云起。 “我知道了,你是在利用我装可怜。” “你竟敢利用我,你完了。” “从此今天开始我会让你知道……” 叶蓁蓁睡得迷迷糊糊,说了声好的,我明天会做的,然后关上了门,把周云起关在了门口。 “……惹怒我的代价。” 周云起干巴巴的把话说完,怒火窜上脑壳。 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一气之下,周云起对着房门踢了一脚,预想中被一脚踢开的房门坚固如铁,唯有脚踝清晰地咔嚓一声。 他脸色煞白,咬着牙敲门:“喂,开门……” 叶蓁蓁倒在被子里,耳朵边好像老有蚊子嗡嗡响,她拽过被子蒙上脑袋。 一大早起来外面就吵嚷不停,叶蓁蓁出来一看才知道周云起受伤了。 周颂雪倒是站在了门边,目光同嘈杂的人群们一起,随着周云起不耐烦的声音游移动,那几个老宅来的佣人扶着他,往门口停着的商务车上去。 周颂雪倒是出乎意料地同她搭话,问的却是:“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蠢事?” 语气里竟然带着莫名的笑意。 叶蓁蓁看他,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眸依旧无神,落在吵闹的方向,很快收回。 “走吧,是时候吃早餐。” 远在老宅的周太太一早被电话吵醒,忙慌过来把人带回去,临走了还阴阳怪气地说,“颂雪,你就是这样照顾弟弟的?难怪你这几年名声越发难听,这事要是传出去还不是让那些有心人胡乱编排!” “我的名声一贯不好,早习惯了。不过江阿姨,与其费心我的事,还是多关切云起,他这样大的人,还要你寸步不离地守着,总归不好。” 周颂雪坐在餐桌用餐,姿态优雅地擦了擦手,闲适平和,似乎和常人无异。 周太太的脸一下黑了。 她看不惯周颂雪瞎了还占着二少爷的名头,霸着集团的股份,而周云起什么都没有。 她上位太晚,拼死拼活才拿了点管家权,终究是虚的,周家那两兄弟早些年见了她恨不得把她扫地出门,近些年修炼得阴阳怪气,表面上心平气和叫她江阿姨,行事全不将她放在眼里,好像周家和她没半分关联。 她快要咬碎一口银牙,缓声说:“别怪我说话直白,做阿姨的,总还是关心小辈的,颂雪,旁的事情不要紧,你可要早些把眼睛治好才行。” 她放下这么一句就扭身离去,纵然周颂雪事事强过她儿子又如何,他现在已经是个瞎子,说难听些是废人一个,死乞白赖占着那么些东西,跟死了拿金银珠宝陪葬也没区别。 可她回回这么开解自己,看着什么都不是的周云起,更是生气。 车门关上,她恨恨瞪了他一眼,“我怎么养得你这样不争气!” 周云起一早被大惊小怪地拖来拽去,似乎累了,此刻闭着眼,像什么也没听见。 “二少爷,那个三少爷……”叶蓁蓁凭着逻辑推敲出称呼,周颂雪没打断,她用力闭了闭眼,说:“他那样子,是不是我打的?”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周颂雪缓缓抬眼,那双没甚神采的漆黑眼眸看向她。 “怎么这么说?” 她从周颂雪平淡的反应里看不出到底是不是自己做的。 她委婉地说:“昨晚三少爷来找我,我迷迷糊糊的,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不是你。”周颂雪语气平静,“如果是你,他早就咬着你不放了。” 叶蓁蓁放心了,但又觉得周颂雪似乎和她一开始看到的有所不同,能用“咬”这个字形容自己的弟弟……怎么讲呢,好像他现在多了点淡淡的活人感。 当时她还以为这只是一种比喻。 周颂雪没有明讲,他说的是一个广泛使用的动词——常应用在狗的攻击和防卫机制。 而周云起正是这么认为的,叶蓁蓁惹怒了他,并且自己受伤了。 他已经宣战,接下来就是攻击,直到对方缴械投降。 叶蓁蓁对此一无所知。 她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张管家也说了那是个客人,受伤了就回家养伤,她就能回到原本平静正常的生活轨道。 然而一周后,叶蓁蓁在阳台上擦玻璃的时候,看到了杀气腾腾冲进门的周云起。 ……拄着拐一蹦一蹦的。 她没傻到等他杀上来才能想起了周颂雪的推论,眼看他已经往楼梯上蹦,她慌张钻进了周颂雪的房间。 周颂雪合上手里的资料。 “还没到午餐时间,你找我有事?” 他的眼睛望着一个虚空的方向,仿佛隔着层层大雾,把他关在与世隔绝的世界里。 她被冲昏了头脑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自己难道要躲在周颂雪背后求保护? 叶蓁蓁往后挪了一步,平缓了呼吸。 不该那样。她只是一个保姆。 周颂雪略微侧身,等待着她的回答。 他是很好的人,未必不会帮忙。但是,叶蓁蓁自己该知道分寸。 他不厌其烦,轻声问:“你有话要说?” 她开口,却说到了另一个话题: “厨房说今天的鲥鱼很好,叫我问二少爷今晚做鱼汤还是清蒸。” 其实是要做清蒸的,季厨说清蒸鲥鱼才是内行人的吃法,她自然不懂,但周颂雪不会不知道。 周颂雪静静坐在桌前,她想起第一次见他,几乎被浓郁的黑暗吞噬的样子。 那是偶然情况吗,还是说,经常如此? 她被自己忽然的出神吓了一跳,近来她对周颂雪的关注和猜测实在超过了界限,而她本不是那样的人。 “就做清蒸吧。还有什么事?” 周颂雪顺着她的话应答了。 然而他听得见,知道周云起要喊打喊杀,亦听见她慌乱进门的喘息,还有退却的脚步,戛然而止的求救。 她想要做什么呢? 她轻轻退到门边,说:“没事了,我去答复一声。” 门合上。周颂雪偏过头,轻轻挑眉。 她已经走了,什么都没说。 房间通亮,他近些日子不那样沉郁,叶蓁蓁自作主张地在他房间里拉开一小道缝隙,窗帘从紧闭到越来越敞亮,他有时候照着日光暖洋洋,便觉得也没有那么糟。 说到底心病总是有法子治,他也许总有一天会好。 叶蓁蓁有天悄声和张肃讲话,说,少爷总有一天能知道的,有很多人真心地盼着他好,那样他也许会更开心一点。 谁呢,谁盼着他好?张肃笑着,他说反正不是我,我就是借着他瞧不见狐假虎威的呀。 叶蓁蓁认真地讲:少爷那么聪明,他会知道的。 总有一天。 第15章 误解 周云起拄着拐蹦上楼梯的动静特别响。 他原本就怒火中烧,在老宅让周太太困了一周,度日如年,对叶蓁蓁的仇恨越烧越旺。 从小到大,除了二哥哪个不让着他,但叶蓁蓁算什么,一个小小的保姆,竟然敢拿自己戏耍,还害他受伤,让他妈有机会逮住他回去,连着一周,他哪也不能去,赴了八场相亲宴!整整八场!周太太不知道从哪里扒拉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大小姐,各有各的刁钻,还有个当天夜里追到他房间门口,指挥着佣人搬行李说要先跟他试婚的! 疯了,这个世界疯了! 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跑了,还在路上叫人发觉差点抓了回去,好在今天和他相亲的是星宏的郑嘉悦,那大小姐往常眼高于顶谁都不搭理,今日居然肯他捎上车。 可见是命中注定,他今天注定要拿叶蓁蓁算账,他已经想好,先把人痛骂一顿,再狠狠支使她十几天,把她累得心力交瘁,跪地求饶。最后赶出周家,还要广而告之,此人矫揉造作,满口谎言,得罪了他周云起,京市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许再录用她! 周云起想得很周全,至于周颂雪,他要是不同意——好笑,他怎么会不同意,不过区区一个保姆。 他仿佛大仇得报,已经快要看到叶蓁蓁落寞憔悴,在苦苦求他原谅无果之后黯然离去,得意过头不留神脚下,险些从楼梯上跌下去。 一只手拉住了他。他抬眼一看,伸手的赫然是在他计划中抱头求饶的叶蓁蓁。 风穿过她的发丝,她一只手抓着肩头,另一只手扣住他的腰,把人捞了回来。 然而力气终究不够支撑起一个成年男子,周云起即便一只手抓紧楼梯,还是控制不住地往前面仰去。 两人齐齐摔在地板上,好在没跌下楼梯。 叶蓁蓁眉头拧着,觉得自己也要骨折了。 她吃痛一声,咬牙忍了,看着愣在原地的周云起,她忍着疼起身,攥着拳头,勉强笑出来:“三少爷,没事吧?” 最好有事。 她在心里祈祷一百遍。 那小混混疼得失掉了反应似的,失魂落魄地站起来,伸手,示意她扶着。 叶蓁蓁把人弄进房间,丢下了一句“我去找赵医生。” 周云起坐在床上,愣了很久。 那张柔婉文静的脸,倔强忍着疼痛的眼神在眼前挥之不去。 叶蓁蓁搞什么?为了救他自己都受伤了,周云起心头一颤,什么意思?难道她对自己…… 周云起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所有和叶蓁蓁的牵扯都抽丝剥茧地浮出水面,她第一次见自己就很不自然,是那时候起就对自己有了不该有的想法吧。 后来才故作姿态,欲擒故纵。 那么,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他抿着唇,压抑着上扬的嘴角。 门外有人打完电话,朝房间走来的声音,周云起伸手去够桌上的打火机。 叶蓁蓁进来的时候,先看到的是周云起手里轻轻跃动的火苗。 黑金质感的打火机,他随意拨动滚轮,明灭的烛光得男人轮廓分明,鼻梁挺直,神色半隐阴影之间,倒显得沉静,这时候瞧上去,他当真和周颂雪有些神似了。 叶蓁蓁后退一步,看一眼房门。 确实没走错。 刚才疼得灵魂出窍的孙子在这里装什么忧郁? 她心里暗暗吐槽,职业素养倒没忘掉,敲门,周云起似乎才发觉她,把打火机随手放下,声音带着吊儿郎当的散漫:“是你啊,找我有事吗?” 叶蓁蓁:“……赵医生很快过来。” 赵医生说他摔的时候手撑住了,脚踝骨折的地方没受大影响,周云起装作听不懂人话,目光灼灼地追着问:“可我感觉我腿摔断了,没知觉。” 叶蓁蓁退到门边,没躲过那句冷不丁抛过来的“要有人贴身照料才行”。 她也暂时性失聪,过滤了这句,转身就找张管家上报周太太。 周太太恨铁不成钢,在电话那边数落他,再要叫人把他带回老宅去,谈话之间,又要提起和星宏千金的相亲,说郑小姐对他印象不差。 周云起接电话的手换了一边,懒懒地往沙发上躺,语气松散,却凉了几度。 “我说周太太,你不能一死了老公就往儿子身上找存在感,早几年干嘛去了?” 他把话说得太直接,周太太愣了一下,骂他不知感恩。 “要不是我,你如今哪有这样的好日子?周云起,我告诉你,谁都能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就只有你,你没那个资格!” 她讲到激动,破了音。 周云起不给面子,反而笑得直不起身。“行了,周太太,少看点苦情剧吧,我不吃这套。” 周太太一下子拔高音调,连名带姓喊他:“周云起!” “在呢,还没死。”他笑够了,抛给对面一个炸弹,“你猜我是怎么从老宅里出来的?是星宏的郑小姐把我带出来的呢,人家看中的是我二哥,你别忙活到最后,替别人做了嫁衣。” 电话挂了,他仰面倒在沙发上。 周太太的相亲名单恐怕还有一大列,急着把他打发出去,攀个集团千金,好给她撑腰。 他可不这么想。他自认承袭了周太太和老头子的缺点,自私自利,沉迷享乐。 门外有人敲门,是送餐进来的叶蓁蓁。 她小心翼翼地进门,目光低落,不敢多看他一眼。 周云起看着她低垂的眉眼。 “给你一个机会,跟我说对不起,那天的事情就算了……” “对不起。”她还挺果断。 周云起以为她至少会辩驳几句,结果她等不到自己回应,以为是他不太满意,语调放低一点,她重复了一遍,咬字清晰。 “对不起,三少爷。” 他看着她站在门边,影子斜落,她原本要走,让自己叫住,他说等他吃完收走东西,他不喜欢残余食物的味道留在房间里。 于是她开窗散散味道,退到门外,等着他慢条斯理地用餐完,收走东西。 周云起一向睚眦必报,但今天心情尚可。他想,跟这么一个小姑娘计较,显得自己太小气。 他没看到楼梯口,小姑娘在对着空气挥拳头。 第16章 朋友 周云起这个人脑子是不太好的。 叶蓁蓁心里很清楚,自己扶他一把,他就能恩怨两消,可见他不坏。 但还是觉得这人跟有病似的。 叶蓁蓁躲在楼梯拐角对着空气打了套军体拳,觉得自己更平和了,然而转身下楼,见到了门外斜斜靠着的漂亮女人。 她一拨长发,风情万种地踩着恨天高扭进来。 紧身的吊带小红裙勾出火辣的身材,炎炎夏日,烫得人眼睛疼。 叶蓁蓁瞧她,刹那间被熟悉的恐惧牢牢拽住,脚步动弹不得。 世界为什么会这样小?小到讨厌的人转身就能碰见。 叶蓁蓁一直觉得自己挺有长进,可是见了郑嘉悦,她一瞬间被打回原形。 “jase,好久不见。”郑嘉悦靠过来,浓烈的玫瑰花香几乎把叶蓁蓁呛晕过去,几步之外的距离,横出一根金属质感的盲杖,拦住了她。 “郑嘉悦,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她循声看过去,是周颂雪。郑嘉悦笑眼弯弯,丝毫没有被他的冷声冷语吓退,反而凑过来,在他面前挥手。 “颂雪哥,你眼睛还没好吗!daddy说那个姓祝的外籍医生对你的手术很有把握呢!” 他偏过头,避开对方的动作,声音更冷几分。 “张肃!送郑小姐出去!” 张管家正带着新招的花匠进门,远远地应声:“来了!” “知道啦,用不着赶我走,我就是看见好朋友,心里开心呢!”她俏皮地朝叶蓁蓁眨眨眼睛,手却搭在盲杖上,轻轻推开,“jase,高兴傻了吗!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surprise!” 周颂雪微微侧过脸,似乎空茫的黑暗里,他能看见叶蓁蓁的异常,往前一步,他挡在了叶蓁蓁面前。 “需要我说第二遍吗?郑小姐?” 郑嘉悦撇撇嘴,“颂雪哥,你越来越讨厌了,除了我,谁还这样记挂你?” 张管家小跑着过来,她也不急着走,绕开周颂雪,却是转了个圈,凑到叶蓁蓁身边,双手虚虚碰在她肩膀上。 叶蓁蓁往后缩,目光躲避着她:“你认错人了。” 她伸手,却一点也推不开。 郑嘉悦像是听见什么可笑的笑话,笑得厉害,指甲上的碎钻闪着光,那双看起来娇贵无比的手亲昵地安抚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肩膀。 郑嘉悦贴在她耳边小声说:“我们的捉迷藏结束啦,你想我了吗?jase” 她捏着嗓子讲话,笑声清灵,落在叶蓁蓁耳边却像是什么魔咒,她看着郑嘉悦,眼神黑沉沉的,说不出话。 “jase,你真是一点也没变。” 张管家把郑嘉悦送出门的时候,她还很高兴似的,回头给叶蓁蓁一个飞吻。 “颂雪哥,下回过来你就不能赶我走咯!我还要和 jase一块叙旧呢!” 叶蓁蓁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走开。 张管家有些疑惑:“小叶跟那混世魔王认识?看不出来,我们小叶真有能耐啊。” 周颂雪收了盲杖,轻松绕过沙发,对叶蓁蓁的异样浑然不知似的,只说“让门口的保安打起精神,闲杂人等不许放行。” 张管家觉得哪里奇怪,要转过去问叶蓁蓁,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早上的日光到了下午,变成连绵的雨水。 雨雾蒙蒙,周家庭院里郁郁葱葱的花草罩上一片阴冷的灰色。 一整天,叶蓁蓁没有再说话,就算是打扫房间,也透着有气无力的感觉。 周颂雪罕见地叫住叶蓁蓁。 他讲:“外面下雨了,对吗?” 她看向外面,蒙蒙细雨。 她说是的。 于是周颂雪起身,摸索着拿着盲杖走出来。 “我想在庭院走一走。” 叶蓁蓁有些讶异,她看见周颂雪在门前停住,他在等她。 周颂雪其实从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就算是散步也只是独自一人,张管家有一回喝多了,讲,“二少爷把自己困在了这里,像一个游荡在别墅里的影子。”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雨水流过了墨色的伞面,她举着雨伞,擅作主张地从他手上接手盲杖,放在一边。 动作很慢很慢,像是一种无声的询问。 而他任由叶蓁蓁的举动,微微低头。 像是一声叹息,她的声音被雨水裹着,看不清情绪。 她问:“二少爷想要问什么?” 她轻轻把手搭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边,扶着他走。 他没有推开。 “郑嘉悦对你做过不好的事情?” 周颂雪什么都知道,虽然他是个瞎子。 叶蓁蓁走在周颂雪的侧前方,雨水淋湿她的肩膀。 她微微一愣。 她说:“是。” 周颂雪没有再追问下去,他说:“我和她并没有交情,以后她不会再来了。” 她低着头,看鞋子被雨水打湿,伸手拨开挡路的树枝。 他说“不必担心。” 雨水滴滴答答地下着,绵延在庭院里,像流过谁肩膀上的河。 昏暗的傍晚里,他们结束了无言的散步,雨水浇得叶蓁蓁半身湿透,周颂雪也没有幸免,她扶着他上楼,他低声说有劳。 没人再谈下去。 郑嘉悦果然没再出现,叶蓁蓁惴惴不安,到后来,偶然看到那辆抢眼的红色迈凯伦拦在门外。 她捂着心口,心脏猛跳,渐渐平息下来。 她应该感谢周颂雪,但对方却不太在意,他随意地接过话,却说:“我原本就和她没什么交情。” 周颂雪是很好的人。 三年前对陌生人都足够温柔,到了今天,依旧如此。 张管家忙碌地在别墅里各处巡视。季薰的工作到底没有玛格利索,那棵树……日本黑松到底让雨水淹过后,状态一日不如一日,不过半个月,彻底归西。 好在其他的植物她都能应对,松树换了容易活的品种,张管家叮嘱她,这会可不要再养坏了,家有青松,寓意很好的呀。 叶蓁蓁在阳台往下看,季薰不那么害羞了,朝她笑一笑。 周颂雪散步已经成了习惯,每日傍晚,由叶蓁蓁同行,他问叶蓁蓁是否觉得不方便,她说还好,只是希望加点工资。 她偶尔会说些意料之外的话,加薪还算合乎常理,于是张管家阴阳怪气地说,你也真的敢要。 她懒懒地应答:当然是徐徐图之,不然以后怎样篡你的位? 张管家就像她刚开始来的时候那样,意味深长地同她讲:“小叶,在这家里,光是聪明是不够的。” 叶蓁蓁笑他,她进周家工作那么久,早就不是那个随便让他一句话唬住的傻姑娘。 但张管家极为认真地说:“要听老人言,小叶。” 叶蓁蓁当时没放在心上。 第17章 变化 张管家在树荫下站着,微微弯腰,手握成拳头,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膝盖。 “小叶,我总是在想,还有谁能让二少爷好起来呢?” “十五年前,夫人走的时候把二少爷托付给我,我就想,我不要,我赚够钱就退休了。” 张管家第一次准备辞职的那年,夫人去世,他看着葬礼上被推来挤去的二少爷,没有忍心。 他第二次准备辞职,二少爷出了车祸,看着急救室里出来成了瞎子的二少爷,他依旧不忍心。 可是没人告诉他,守着二少爷,他就会好起来,只是他自己这样想。 那是个难以实现的愿望,而他的青年、中年随着幻想破灭而到头,他过了年就五十一了。 人啊,就这么拖下去,一辈子也就到头了。 张管家拍拍叶蓁蓁的肩膀,说:“二少爷以后就交给你了。” 叶蓁蓁瞪着他,张管家笑眯眯地,转过身又开始捶背。 肯定是故意的,装可怜博她同情! 叶蓁蓁到底没有拒绝。 仔细想想,有什么好拒绝的?当管家比当保姆好听,工资也会高一些,他不必说那么多,她也会当的。 可是他要叶蓁蓁真心地对待周颂雪,把他没做完的事情做完。 许愿似的。 叶蓁蓁说:“不要,我赚够钱就走了,谁能共情自家雇主?简直是危言耸听!” 天气开始凉了,张管家终于交接好了工作。 他在黑夜里突然收拾东西离开,不给任何人告别的机会。 但工作交接妥当了,周家里每个人都知道小叶从此要做叶管家。 小胡打趣她是升职最快的,要她传授拍马屁大法。季薰一根筋,听不得她说叶蓁蓁,她跑过来瞪大眼睛看着笑嘻嘻似的小胡。 因为在庭院里照料花草的缘故,那张脸让太阳晒得红红,季薰深呼吸,大声说: “张管家偏心小叶,自然是因为小叶能做好!你还是别乱编排人家了!” 小胡让她喊得一愣,乐了。她偏偏要逗季薰,假装生气说:“知道啦,就你喜欢小叶,我们都嫉妒她,行了吧。” 季薰急得又要结巴了。 叶蓁蓁轻轻拍她的肩膀,她说:“没事的,小胡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信摸摸。” 小胡双手环胸,防御似的,笑着骂她:“教坏小孩。” 张管家留下的工作不多,一部分对接给了老宅的管家助理,而周颂雪很少出门,也就没有太多应酬需求。 她依旧做保姆小叶,偶尔担当管家的职能,始终没有招新人。 她话不多,一开始周颂雪会忘了自己身边的人不是张肃,叫错过两次,之后再也没有喊错,他叫她叶蓁蓁,连名带姓,似乎并不亲近,没什么感情。 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一段时间过去,周颂雪发觉没有人顶替她之前的工作。 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她只说在找了,转眼又问:自己如今一人做两份工,能否再调整薪资? 周颂雪少有的好奇,在需要签署的资料里分出神来问她: “叶蓁蓁,你为什么这么缺钱?缺钱到要在我这里打两份工?” 她想了想,说:“家里有个多病的妈,指望我每月的工资养。” 周颂雪不知道从这句话里得到了什么信息,总之她大大调薪,月底查看账户的时候倍感吃惊。 她想周颂雪实在是个好人。 还不知道自己在她心里发了好人卡的周颂雪夜间又做了一场梦。 熟悉的香水气味深深将他沉溺在潮湿的雨季,一贯紧闭的落地窗敞开着,雨丝吹进了房间。 他知道这是梦境,因为他看见了她的脸。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长发被汗水打湿几根,动作轻柔地环着自己的肩膀,他低头,在亲吻与推开她的选项里,选择了醒来。 周颂雪不是第一回做这样的梦。 他喝了水,微微仰头,杯水饮尽,冷水杯握在手里。 他冷静下来,黑沉沉的眸子映不出月色微弱的光。 那只是一个梦,唯一能说明的,是他生活里太久没有别人。 同样的夜晚,叶蓁蓁也睡得不太好。 大概是睡前柳少雨又打电话来的缘故,她讲得很慌乱,颠三倒四的,声线里带着浓浓的哭腔。 “蓁蓁,我这次真的不成了,医生说要不手术,人就不成了,怎么会不成呢?我一向是好好的,什么病也能熬过去,医生说,有可能死掉的!蓁蓁,蓁蓁啊。”她啜泣起来,声音黏黏糊糊的,“昨晚我梦见了小宛,你说,小宛她是不是……” “妈。”她打断了,轻轻地。 “我知道你不信,可是我有感应的,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感觉到小宛,她最近老是来看我,梦里一句话也不说,我知道她很恨我,恨我们俩不帮她,蓁蓁,就当做是我死前最后求你……” 叶蓁蓁挂了电话,丢在一边。 她想,自己总不是没有一点长进。当年不敢挂掉的电话,现在她挂的多干脆。 可是那种长进实在不够看。柳少雨把自己的日子过的一团糟,她没有长进到能放任她不管,所以即便隔着几百公里,血缘关系依旧捆着她。她们时至今日,还要忍受彼此。 柳少雨发来语音,哀哀戚戚地讲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说怀她实在辛苦,苦得差点让她跳河,怎么会想到今天教养出这样无情的孩子。 难道你不嫁人了吗,一辈子就这么孤零零等死吗?柳少雨说着,质问变得哀怨,又像控诉。 哪怕是随便嫁给一个对你好的男人呢!蓁蓁!你难道这样无情,不管自己,也不愿意给你妹妹一条活路吗? 柳少雨恨她无情,她呢? 也未必没有恨。 她关了灯,仰面看着天花板。 柳少雨那点心思从来没断过,不是当年的赵秉,也有其他的李秉王秉。 学姐总是劝她说,那什么秉只是一段过去,蓁蓁,恋爱是一种愉悦的体验。 她热衷于恋爱,也把她的恋爱当做自己的任务,留学那三年,找着机会给她塞男人。 她推脱了几回,后来学姐有些不满,问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 叶蓁蓁说她没办法恋爱。 没办法爱一个陌生人,没办法学着信任他,没办法再次忍受被欺骗。 学姐笑了。 那种笑容里面,带着了然的怜悯。 第18章 梦境 “蓁蓁,我一定帮你找一个最适合你的灵魂伴侣。” 叶蓁蓁一直觉得那句话不像是随口的玩笑,可是学姐待她很好,那句话从留学回来到现在,也有半年之久了,她没太在意。 但这个夜晚里,她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她梦见学姐拿出照片,说,蓁蓁啊,这就是我给你介绍的男人。 她接过照片,看到了照片上的男人,眉眼清冷,在雨夜里打开门,暖色的灯光披在他肩头。 是周颂雪。 她从床上滚了下来,慌张地爬起来,头撞到了桌角,疼得说不出话。 怎么会做这样离奇的梦! 叶蓁蓁心情复杂,整个人都不太对劲,打开窗通通风,被寒冷的秋风打了个大耳刮子。 她又急急忙忙关窗,捧着脸坐回床上。 京市的秋天是一年最美妙的季节,不太冷,也不太热。 她在窗前支着下巴看见院子里的一小个角落,秋天萧瑟了许多,但秋色也有适宜的植物,叶蓁蓁看到了几朵没见过的花,开得也很好。 她心情好了一点,晃晃脑袋忘掉那个离奇的梦。 白天的工作不太多。 今天尤其地少,周颂雪有个会要开,少有的要他出席现场的会议,叶蓁蓁跟在前面,开了车门,把他送上车,谷助理和她事先联系过,回来的时间大概在下午两点。 叶蓁蓁和周颂雪道别。 周颂雪听见车窗关上轻微的声响,今天的股东大会是为了做星宏合作案的最终拍板,说是重要也不至于非要他出席,但是他总要出现几回。 毕竟有人盼着他死,而他偏偏还活着。 股东大会说到底是公司几个大股东起头,唐柏声的声音老远传来,门敞开着,他大步走出来,声如洪钟,喊:“这不是我的贤侄吗!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周颂雪手中的盲杖轻轻叩打着地砖,停在他面前,周颂雪面沉如水,眼神空空落在他对面的周望卿身上,“大哥,这几位还是之前的叔伯们吗?” 唐柏声脸色几变,随即笑说:“瞧我,忘了你的眼睛了,颂雪啊,我是唐伯伯,你以前和若琪的订婚宴,伯伯就在场的。” “订婚宴?”他笑,“唐小姐跑了,我出车祸了那场订婚宴吗,那一定非常热闹了。” 寒暄这种东西应该点到为止,可惜有的人到了高位,就不太把别人的伤处当回事。 一场会议,周颂雪在当中一会附和,一会唱反调,把唐柏声气得脸色发紫。 他仿佛周云起上身,全然不顾大局,专心搅乱。 周望卿忽略了唐柏声的脸色,任他发挥,大会无疾而终,唐柏声把红木桌上的茶杯狠狠一放,自顾离去,留下其他人面面相觑。 散会后,周望卿单独和他说话,谷助理心有戚戚地看着门内二人冷峻的神色,随时准备叫帮手冲进门阻止兄弟相斗。 然而周望卿拍了拍他的肩膀,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门。 谷助理年纪轻轻,嗅觉灵敏。 兄弟之间不是默契,就是阴谋。他相信这是隐藏在平衡表面下的厮杀,杀人于无形的阴谋。 车子在外头等着,周颂雪上了车,和谷助理说不必跟着。 他回家的时候比预计还早许多,没有在外头用餐,十二点到了家门口。 叶蓁蓁没想到周颂雪回来,季厨放了半天假,现在不知道跑到哪个游戏厅决战到底了,打电话过去,他烦了直接关机。 叶蓁蓁想他应该吃过了,这样的会议之后,高层都要聚餐的。 但她还是礼貌性地问:“二少爷需要用餐吗?” 他说需要。伸手让她扶了一把,她把盲杖放在一边,看着他坐在沙发上,往后靠去。 她一下子有些进退两难。 “那我煮点什么,你稍等。” 叶蓁蓁最擅长的是煮泡面,以及一切不需要开火,只需要简单加工的简餐,比如面包片抹酱,微波炉加热牛奶,牛油果切半。 周颂雪微微歪头,看过来。 “不用了,你不是泡了面吗?我吃那个就可以。” 叶蓁蓁端着泡面过来的时候,还是很怀疑他有没有可能是在说反话。 她动作缓慢,像交付宝物一样递给他。 周颂雪倒是没什么犹豫,他吃了,且吃得挺干净,看得出他是真的饿了。 叶蓁蓁看着他吃完,擦干净嘴巴,擦手,缓缓起身,到楼上去。 她说不清,周颂雪有些奇怪。 但能够告诉她,为她指点迷津的人已经不在这里,她清理了桌面和餐具,轻手轻脚跟上楼去。 周颂雪在三楼尽头的房间里。 门紧闭着,那是张管家说的禁地。 她在门外站了挺久,里面没有声音。 她敲门,以为他不会回应,但他却说:“不必担心。” 他只是说,他有一个问题,他需要自己解出答案。 但她也没有走。 叶蓁蓁等到了天黑。 周颂雪打开门出来的时候,叶蓁蓁就坐在门口,噌地站起来。 她能感觉到他心情不好,不是很烦躁的不好,而是有什么像丝线,细细密密地缠绕住了周颂雪。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他低头,似乎能看见她一样。 叶蓁蓁问他:“需要我帮忙吗?” 他似乎解出了答案,释然地笑了。 他点点头。 叶蓁蓁等着他的下文,他却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他伸手,在虚空中,准确地找到了她的位置。 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用有点凉意的唇。 真奇怪。 他对她的印象少到只有一面之缘,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是他对叶蓁蓁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情感呢。 叶蓁蓁可以后退,但她也没有。 她看着周颂雪。 仅仅是看着他,心口发痒,水面起了涟漪,搞不清楚是雨滴,还是水面下的鱼在吐泡泡。 他们都刻意假装那一个夜晚不曾存在过。 冲动,错误,及时止损,然而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凭空消失。 它们被欲盖弥彰地藏起来,总有一天会突破土壤,枝枝蔓蔓地生长。 叶蓁蓁踮起脚尖,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天色暗下来,就像那个意外的夜晚。 第19章 假象 周云起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两人匆忙分开,叶蓁蓁转身下楼,看到楼梯边的周云起拿着手机,“郑……” 叶蓁蓁没听见,溜得比兔子快。 “她耳聋了。”他对手机说。 对面的女生轻轻“哎呀”一声,她说,“那可不行。” 周云起跟郑嘉悦不熟,最近这大小姐不知道发的什么疯,老往自己跟前凑。 “喂,你可别喜欢上我,我不好你这一款的。” 郑嘉悦笑了,她停在千山楼的门口,泊车员过来为她停车。 她踩着恨天高下车,对电话那边嗤笑:“你放心,我就算是喜欢jase,都不会喜欢你。” 人会踏进犯两次同样的错吗? 不对,这次不算她的,是周颂雪先动手。 叶蓁蓁对着镜子拍了拍脸。 镜子里的女人脸颊泛红,豆沙色的口红有点糊出唇线,不影响那张柔润清丽的脸,她洗了把脸,走出门去,看到站在门边的周颂雪。 楼梯灯远远的亮着,她下意识遮住了脸。 但有什么好遮挡的,他反正看不见。 周颂雪说,他要确认一件事。 她看着周颂雪,真奇怪,很多时候她没发出声音,周颂雪就是知道她在。 “确认什么?” 他站的位置有些背光,叶蓁蓁看不清他的表情,微微抬头看去,只瞧见他垂眸,光影像一把融化在他周身的雪。 他们的对话被打断。 周云起扶着楼梯蹦下来,吼了一嗓子:“郑嘉悦这个疯女人!” 周颂雪身边的雪又消失了,叶蓁蓁仰头看去,光是那个名字会让她下意识忘记一切,包括那点还朦胧不清的暧昧。 楼梯上骤然止步的周云起只觉得他们两个人的气氛古怪,但更古怪的是他瞧见叶蓁蓁的神情,眼眶泛红,洗去了平日淡色的口红,被那个名字惊得脸色发白,无处遮掩。 她看到周云起的注视,强颜欢笑。 “郑小姐怎么了?” “郑嘉悦买了对面的房子。”周云起看她神色不对,语气放缓了,“可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不是说跟你是朋友吗?不对,她什么话都不可信!还说着自己不会喜欢我,我看她根本就是看上我了,要对我图谋不轨!” 叶蓁蓁愣愣的,没留神自己已经退到了墙边。 “原来是这样,那我……我先去休息了。” 周云起蹦下来,看着站在原地的周颂雪。 他脸色也不太好看,不知道是天气转冷还是怎么的。他觉得房子里气温骤然降低了不少。 “郑嘉悦说她看中的房子是哪套?过户了吗?” “对面带院子的小洋楼咯,没住人那套,周太太说她牌友是那屋主的亲戚,应该是明天回来办手续。” 周颂雪脸上没什么表情,“知道了。” 他往叶蓁蓁走的方向看了一眼,虽然什么都没看到,周云起觉得那一眼里似乎多了什么,这两人真奇怪。 “你不会因为郑嘉悦认识叶蓁蓁就要开除她吧,二哥,这样可不行。” 周颂雪唇角微微向上,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周太太希望你入赘星宏,对吗?” “二哥,别这样笑,不适合你。”周云起嗅出阴谋的气味,往后蹦了一下,“我和你是一边的!你不能把我卖给郑嘉悦!” 周颂雪上楼前,往下面“面壁思过”的周云起垂下视线,他其实只能看见一片黑暗的海,但周云起一下一下踢墙壁的声音还是很分明,他准确地投来视线,俯视着周云起。 “交给你个任务,将功折罪。” 周云起做了个敬礼的动作,痛快地答应了,等到周颂雪走,他也没想起来自己有什么“过”要折的。 算了,他想,二哥和周太太不对付,他俩之间,他肯定选二哥啊,二哥又不让他去相亲! 周颂雪的确没让他去相亲。 他让周云起去卧底,在郑嘉悦那里。 周云起傻了。 郑嘉悦第二天夜里约了周云起。 周云起本来只是走个过场,没想来了就走不了了,最后实在烦了,在她给出的找个朋友来替他陪郑嘉悦的选项里,选择把叶蓁蓁哄了出来 拨电话之前,郑嘉悦的声音凉凉的。 “你这么打电话,jase会害羞的,她可不是那种随便谁都能叫来的女孩呢。” 她的声线软软的,像在撒娇,周云起看见流光溢彩的灯束映照在那张俏丽的脸上,她伸手和旁边的男模碰了酒杯,叮一声响。 “她有没有什么你也认识的朋友,最好是那种不太聪明的。” 周云起想了一会,还真有一个。 “季薰,这么晚了,做什么去?” 叶蓁蓁喊住了门边低着头踌躇的女孩。 季薰不好意思地小跑过来,脸上的表情是灯光昏暗也遮不住的羞涩。 “去约会?” 小胡吹了个哨子,没响。 “她一看就是约会,特意化妆,穿裙子了!” 季薰扑过腮红的脸色更红了,她低低地说:“对呀,就是……就是有人约我嘛。” 叶蓁蓁帮她擦了一下涂得太满的口红,季薰愣愣地瞧她:“我化妆不好看吗?” 叶蓁蓁借着夜色,瞧见她涂的脸,粉底的色号有些太白,腮红似乎也重了一些,不怎么化妆的女孩们有时会因为这样的时刻而窘迫,因为期待而用力过猛,又因此而招人嘲笑。 她拉着季薰改掉了妆,镜子里笨拙的女孩一下变得神采奕奕起来,原本就圆润的脸庞更贴合可爱一些的淡妆他,叶蓁蓁改好了,问她,“这样可以吗?” 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看了好几回时间,急忙出门:“谢谢你,蓁蓁,我要赶快走了!” 季薰到了定位的地方,有些不敢置信。 会所的门口,保安拦住了她,她报出那个名字,听见了保安的一声轻蔑的嘲笑。 “周少可从来不会带这样的货色进来,你别是臆想症发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推搡之间,季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放她进来!” 迷离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季薰看着人群自动让开的一条路,周云起朝自己招手。 第20章 茉莉 “季薰!”他说,“不是跟你说了,可以带朋友一块来吗?” 她急急向他跑去。 声音细如蚊呐。 “你叫我来了,你只叫我了呀。” “什么?”周边嘈杂,他没太听清,心想来了就行,反正郑嘉悦只是要个人陪,是季薰还是叶蓁蓁,想必差别也不大。 他把人推进去,说,我朋友在里面,你陪她说说话,我有点事,去去就来。 周云起有些烦躁了,谁应对郑嘉悦那样的女人不烦?他几乎是把人一扔,自己就地逃跑。 守在门口等着郑嘉悦的保镖听见自己小姐在那边轻柔地说:“算了,不用把人追回来了,现在不是有一个更有用的人质了吗?” “你叫季薰,好棒的名字呀。”郑嘉悦看着一脸慌张,几乎要哭出来的季薰,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我是周云起的朋友,哎呀,别难过,我们就是普通的朋友!” 季薰的眼泪滚落出来,打了个嗝。 她捂着嘴巴,“那我可以走了吗?” 郑嘉悦张开怀抱,一脸心疼地把季薰抱在了怀里,“走什么呀,你陪陪我,真可爱,你看起来就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小白菜。” 季薰被她身上的香水味呛到咳嗽,那个炙热的怀抱松开,郑嘉越撇开她,眼神冷了下来。 “你觉得这个香味不好吗,小妹妹?” 她的声音依旧软软的,季薰咳嗽咳得睁不开眼睛,“没,我就是有点不适应……” 郑嘉悦微微叹气。 “那好吧,我本来想着和你玩也是打发时间,既然你不舒服就算了。”季薰说声谢谢,递过来的湿巾要擦眼泪,却被一把按住。 湿巾捂住了她的口鼻。 “那我们玩我最喜欢的游戏吧。”那张涂着水红色口红的漂亮嘴唇一张一合,季薰慢慢听不见声音。 “人质游戏。” 郑嘉悦看着保镖把人放倒在沙发上,走来走去,伸了个懒腰,两只手指拎起那只手机壳贴着花花绿绿贴纸的手机,视频电话打了过去。 “jase,小茉莉。” “猜猜我是谁呀?” 叶蓁蓁跑到楼上去的时候,身上的睡衣还没有来得及换。 她敲门前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卡通睡衣,深深呼吸,又跑了回去。 换好了外衣,她再推门出去,看到楼梯上下来的周颂雪。 “我想,你找我有事情。” 车门关上的声音沉闷,叶蓁蓁的心里也跟着一震,抬头看见了楼上闪耀的巨大灯牌。 商景会所。 季薰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是郑嘉悦? 周颂雪似乎觉察到她的害怕,伸手:“你扶着我。” 她看着他,不解。他出门时带了盲杖的。 “你扶着我,比较有气势。”他眉眼低垂,流露出的却是体贴的安抚,她扶上他的手,听见周颂雪慢悠悠地说:“别担心,郑嘉悦不敢欺负残疾人。” 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有意调和气氛。 叶蓁蓁的手冰凉凉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害怕郑嘉悦已经成了本能。 他们从电梯出来,门口的保安形同虚设,陪着笑脸,喊他:“周二少。”其中一个殷勤些,同他指路:“三少刚才进的是包厢是栈星,我给您带路。” 叶蓁蓁有些发懵。她隐约能知道,这些人是会看人下碟的,好在她没有直愣愣地来。 季薰毕竟也是周颂雪的员工……她说服自己,就算是郑嘉悦,就算郑嘉悦本来是想要为难自己。 包厢里面酒瓶堆了满桌子,玻璃酒杯叠成“墙”。 郑嘉悦看到叶蓁蓁的时候,懒懒散散的躺在沙发上,几个看着二十岁左右的男生在酒局里,喝得面红耳赤。 郑嘉悦看到她来了,坐直起来,瞧见她身边的周颂雪,脸上的喜悦隐去,几乎是愤怒,她起身,指尖轻点了那个喝大了的男生,对方晕晕乎乎,撞进了酒杯垒成的半面墙,哗啦啦的碎了满地。 郑嘉悦走到她面前,看着她。 “jase,你现在也学坏了。”她脸上酡红,似乎也酒醉了,一只手拍在叶蓁蓁脸上。 “不过,颂雪哥哥,你确定要帮她吗,这么一个坏女人,在国外就骗得我团团转,现在回国了,还要骗多少人?嗯,jase?” 周颂雪毫无预兆地伸手,郑嘉悦先叫出了声,捂着脸后退。 “还没打到,这么怕一个瞎子做什么?”周颂雪的声音有些冷,“既然怕挨打,少做亏心事,郑小姐。” “颂雪哥哥,我好心提醒你,她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你别以为你在英雄就美,没准你是她钓上来的大鱼呢。” “我的事情,我的员工都不劳你费心,倒是你,星宏和周氏的合作还没敲定,郑小姐确定继续闹下去,你父亲不会停了你的信用卡吗?”他的声音淡漠,落在她耳边,却有些居高临下的嘲讽的意味。 郑嘉悦咬牙切齿,她没想过叶蓁蓁能叫来周颂雪撑腰,星宏的确比不上周氏势大,合作的推进正是要紧关头,她家里明里暗里敲打她几回,不许她这种重要的关头出错。 她恼羞成怒,踢了一脚躺在地上,醉得如同一滩烂泥的男人。 “没关系。”她掐着指尖,脆弱的甲片断裂,她却觉得疼痛感令她更加清醒。 “jase,你就躲在他身边好啦,你反正一向会找最值钱的金丝笼子往里钻嘛。”她想起什么,捂着嘴笑得流出了眼泪,“没事呀,我等着你从笼子里飞出来那天。” 郑嘉悦伸出那只指甲断裂的手,碎钻上折射着光,她作势要去掐一只臆想中的金丝雀。 “啪”一声。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向看到她就难掩恐惧的叶蓁蓁漠然收回了手。 “郑嘉悦,我不是jase,”她的声音微微发抖,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视着她,好像在看着一个不相干的人。 “你爱的jase已经让你逼死了,我,江曼,林臻,我们都不是你的茉莉。” 郑嘉悦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她看着叶蓁蓁的眼神变得愤恨。 她怎么敢这样说?她这不是在侮辱自己,而是侮辱jase “我本来已经想要放过你了,是你自己不识好歹,”她咬牙,吐出那三个字,“叶蓁蓁。” 第21章 过去 “我不怕你。” 其实她害怕得要命,直到上车的时候,周颂雪还能感觉到叶蓁蓁的手还在发抖。 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恩怨,恨到要用这样的谈话作为结尾。 他没有问,只说:“郑嘉悦那边,我会处理。” 叶蓁蓁低声道谢,声音有气无力。她扶着迷迷糊糊的季薰,靠在窗边,街景浮光一般流过车窗。 她无心欣赏。 郑嘉悦讨厌自己,对付自己的方式有很多种,郑嘉悦总会选择最有耐心的那种。这件事情,从三年前第一次见到自己,她就一直在做。 可她没有办法向别人解释。好在周颂雪什么也没有问。 季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依旧觉得整个人不舒服。 她恍惚记得自己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很多杂音,但不真切。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来的,问值班的小胡,她说:“你让那个负心汉骗了抓去拆开卖掉都不知道呢,昨晚是小叶和二少爷去接你回来的!” 她一脸意外,又有点失落。 周云起昨天晚上那样把她丢在那里,还有那个奇怪的女人……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看到叶蓁蓁开门,季薰想问问她,却见她匆匆止步,拿着手机往回走。 季薰的脚步也跟着停住。 “她知道了,”她想,“叶蓁蓁知道我昨天被二少爷丢下。” 只是一个念头,却像无数面镜子折射,重复着那句话。 叶蓁蓁知道了,她心术不正,想攀高枝。 她装作看不见自己。为什么?觉得自己不配吗? “季薰!愣在那里干嘛呢?” 胡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季薰瑟缩了一下,低着头走开。 太阳真大,天气明明渐渐冷了,她觉得脸烧得慌。 叶蓁蓁接到的电话是特快的专运的。 她以为是骗子,险些挂了电话,对方却说:“是柳女士寄来的,拿着很沉,面单上写着是腊肉。” 叶蓁蓁拿着电话,转身回了房间。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柳少雨她在周家工作,更别说给她地址。 快递的地址明确到了谦南区,后面的街道和栋号都写错了……,晴阑大道写成了清朗大道,十六栋写成了六栋,比正确的地址更让人怀疑。 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只有郑嘉悦。 她喜欢逗小猫似的逗弄她的目标,亲切地逼近,从她身边人一个一个入手。 叶蓁蓁拨了电话。 接电话的果然是郑嘉悦。 她轻快地回应叶蓁蓁:“我在和伯母聊天呢,蓁蓁,你家里人真好相处,我早就该来拜访的,不过蓁蓁,伯母这么亲切的人,你怎么能忍心不回家呢?” 她语气里满是好友间的亲昵,天真烂漫地仰着脸,靠在沙发上,翘着的脚踢开鞋子。 柳少雨双手递过来的果盘,她随手接过,放在桌子上。 “伯母,我就说啦,我一劝她,马上她就会回来的!” 柳少雨几乎鼻酸。 “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我家这个不孝女,真是让人操心,还好有你这样的好朋友。” 叶蓁蓁挂了电话,随手收了两件衣服,塞进包里,跑到楼上去请假。 她没找到周颂雪,只好迂回地找了谷助理和老宅的管家助理,出门时和值班的小胡也说了一声。交代完,她行色匆匆,几乎是跑着出门,拦下路过的出租车。 那个电话,郑嘉悦说完就挂断了,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再打过去,电话关机了。 郑嘉悦是个疯子。 她靠在窗边,浑身冰冷,胃里似乎有东西在翻涌,她觉得恶心。 司机看她神色不对,靠边停了一下,问她:“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小姑娘,你脸色难看得很啊。” 她摇摇头。 “麻烦您开快点,我要去高铁站,越快越好。” 黎城距离京市五百多公里,她坐了半个小时的车,转高铁,还要两个小时四十分钟。 她知道郑嘉悦会等她。 也知道,郑嘉悦不会放过她。 就像她没有放过江曼和林臻一样。 叶蓁蓁最后一刻赶上了高铁,坐在靠近过道的位置。 手机响动,她匆忙拿起来,看见上面跃动的名字。 周颂雪。 “蓁蓁,”她听见手机那边传来的声音,低沉却温柔,“谷清都跟我说了,你现在回周家等我,我会把郑嘉悦带回京市。” 列车启动了。 她搁下电话,茫然看向窗外,紧绷的神经忽然断开。 捂着脸,面前的大姐碰她胳膊:“小姑娘怎么啦,坐错车啦?” 她摇头,双手紧紧遮住脸,眼泪却从手指缝隙流出来,沾湿了大姐递过来的纸巾。 “没关系啦,坐错车常有的事情,看看风景也好嘛,你这么年轻,时间还多着呢,别计较着几个小时了。” 她还在摇头,大姐啧啧两声,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拍着。 “哎呀,你们这些小姑娘,人生有什么事情是大不了的呢?” “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晒着大太阳在工地搭脚手架,好几次差点从上面掉下来,我都没有你们这么多眼泪呀,唉,别哭啦。” “真是的,”大姐哄她好一会,停了下来,陷入回忆似的,她说,“怎么跟我女儿这么像呢,也是乖乖巧巧的小姑娘,也是个爱哭鬼。” 叶蓁蓁在朦胧的视线里,看着大姐,她也擦了擦脸。 “不知道我们家曼曼,在国外怎么样了。” 曼曼。 叶蓁蓁恍惚地想,她也有个叫曼曼的朋友,江曼。 在她之前的"jase" "jase"是个诅咒。第一天到学校报告,江曼在昏暗的画室里,最后一个走。 身上的油彩已经凝固了,她脸上泛起红点,是过敏。 叶蓁蓁看着教室里低着头,在垃圾堆里翻找自己的东西的女孩,正要进去,被学姐拉住。 她低声跟叶蓁蓁说:“她是郑嘉悦的jase” “茉莉?” “郑嘉悦的jase,是诅咒。” 学姐说,“她会在郑嘉悦的手里像洁白茉莉一样盛开,然后枯萎。” 叶蓁蓁以为那只是一个浮夸的传闻,听着像恐怖故事。 直到她亲眼见到,江曼变成枯萎的茉莉。 第22章 曼曼 叶蓁蓁在学校附近租房子,起初是学姐帮忙找的房子。 也许是命运,也许是她和江曼的不幸。 叶蓁蓁搬家进来的时候,第一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教室里有过一面之缘的瘦弱女孩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口。 她上前打招呼,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但是她自我介绍也说了,客气的而问候也说了,坐在沙发上的江曼回头看了她一眼,声音里带着冷淡:“说完了吗?” 叶蓁蓁哑然。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江曼的长相,只觉得她很眼熟,好像不只是见过一面似的,除了那种熟悉感之外,更让人在意的是,她的眼睛很红。 该怎么讲? 叶蓁蓁次日带了眼药水回去,江曼依旧坐在沙发上,双腿蜷曲,抱着双膝,叶蓁蓁没什么心事,觉得那动作对腰椎不好。她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善意,把眼药水递给她,江曼没有接过,她放在桌子上了。 学姐听她说起奇怪的室友,有些烦恼地讲:“过几天帮你找个新的房子,你先住我那里好啦。”学姐有男朋友,叶蓁蓁笑笑,说,江曼只是比较孤僻,也没什么不好啦。 她说完那句话,转身看到了不知道何时出现在身后的江曼。 一身黑衣的女孩狠狠撞开她,往前走。 好像很急似的。 叶蓁蓁疑惑地看过去,校门前一辆红色超跑停下,穿着紧身吊带,迷彩短裤的性感女人摘下了墨镜,江曼跑了过去,打开车门坐在了她旁边。 女人笑得极为张扬,和江曼那张死人一样的脸色,对比鲜明又诡异。 那是叶蓁蓁第一次见到郑嘉悦,她不知道为什么看过来了。学姐反应极快侧过身,挡在了自己面前,叶蓁蓁疑惑地看她。 “蓁蓁,”学姐幽蓝的瞳孔里带了些担忧,“你要小心,别惹到她,郑嘉悦是个疯子。” 郑嘉悦启动引擎,在轰然的声音里扬长而去。 叶蓁蓁从来不会惹事的,她不知道,学姐在担心什么。 郑嘉悦的名声不好,叶蓁蓁虽然和其他同学不熟悉,他们说过一些传言,最吓人的一个是,郑嘉悦害死过她的朋友。 但她没事,依旧花天酒地,有很多的朋友,现在最跟她要好的,是江曼。 他们说到这个名字,神情里透出嫌弃,好像提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叶蓁蓁想要问下去,谁也没说:“郑嘉悦不喜欢我们提江曼。” 但是还是有人对江曼恶作剧,书包里的虫子,柜子里的蛤蟆,水杯里的不明液体,还有随时失误,拍到她脸上的调色盘。 叶蓁蓁有几次站出来,平日关系尚可的同学眼神微妙的看着她。 门外有人喊郑嘉悦的名字。 她回头,看到了靠着墙,朝自己轻轻一眨眼的郑嘉悦。 “哇哦,”她笑起来,“jase,你交到好朋友了!” 而江曼冷冷地推开叶蓁蓁,骂她:“装货,把你的表演欲放到别处使!” 学姐匆匆赶来的时候,江曼和郑嘉悦已经走了。 学姐有些生气,告诉她,蓁蓁,我不许你出头,知道了吗! 叶蓁蓁觉得这世界不正常,但她说好。 江曼自己喜欢那样子,所有人都这么说。 他们的眼神带着轻蔑,说她"cheap" 廉价低级。 叶蓁蓁开始装作看不到那些眼神,也装作看不到郑嘉悦在合租房面前停下,在自己面前状似熟络地挥手。 而江曼开始每天早出晚归。 半夜的时候,总是噼里啪啦地开门,动静巨大,房间的隔音本来就差,叶蓁蓁被吵醒,起身查看,却又发现江曼把东西扔在地上,人坐在沙发上,像石化的雕像,一动不动的看着窗外。 叶蓁蓁觉得很奇怪。 窗外是房东家的院子,对面家的房子,此时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江曼?”她忍不住轻声问:“你还好吗?” 那句话不知道戳到了什么痛处,江曼扭过脸,红红的眼睛看着她。 “我不好,我要死了!” 叶蓁蓁被她的反应吓一跳,往后退了几步,不小心碰到了灯的开关,骤然亮起的灯光打在她脸上。 细细的红点上,鲜红的掌印分明。 “你……有人打你了?” 江曼站了起来。 叶蓁蓁看着她气势汹汹地过来,却擦过自己进了卧室。 “别装作可怜我的样子,让人恶心!” 叶蓁蓁一下子能看出她的恐惧。 她站在原处,很久,终于下定决心敲门。 “江曼,”她说,“我帮你报警好吗?” 门被拉开,里面没有开灯,一身黑衣的江曼从黑暗中,露出一张惨白,伤痕鲜明的脸。 “你要是想在我这里装好人,找错地方了。”她依旧怒火冲冲,用力扔了什么东西出来,是这些日子叶蓁蓁给她带的解酒药,眼药水,一些零零碎碎的好意。 是冲着叶蓁蓁的脸扔的。 一个盒子砸到她眼角,叶蓁蓁躲了一下,眼角划下一道刺痛的细细伤痕。 “江曼!我是要帮你!” “帮我?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听着,我给你时间搬出去,不然我保证,你会比我还惨!” 门重重砸上,余震几乎要把这破房子摇散。 叶蓁蓁也生气,她真心要帮江曼,下定了决心,哪怕会被那些人排挤,可是江曼死心眼到这个地步! 她那时候不知道,那种凶悍是为了什么。 她也没有听到房间内,江曼低声的喃喃自语。 “恶心,虚伪透顶。”她说。 房间的角落,幽幽亮着几个红点。 江曼在一周后死亡,从阴暗的巷子里被发现的尸体,通话记录里面,有两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郑嘉悦,另一个是叶蓁蓁。 她垂死的那个夜晚,打电话给叶蓁蓁:“滚回你的黎城,乡巴佬!” 叶蓁蓁觉得江曼疯掉了。 她身边的女孩笑得很大声,说曼曼啊,你干嘛这么对你的好朋友。 江曼在吞云吐雾中瞪着那双发红的眼睛,嫌恶地说:“那女的算个屁。” 那个电话是她对叶蓁蓁最后的预警,可是,叶蓁蓁什么也不知道。 第23章 回转 郑嘉悦对她来说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很长时间里,她一听到这三个字就会想起那只很凉的手,她凑过来揽住叶蓁蓁的肩膀,她亲昵地喊她"jase",嘴巴涂得鲜红,像随时吐信子的毒舌。 她大大咧咧笑着,笑容天真而残忍。 叶蓁蓁在高铁下一站出来,打了车,闷头闷脑地回了周家。 郑小姐回京市了。 郑小姐回了郑家。 郑小姐今晚会到千山楼去,和你解开误会。 信息是谷助理发来的。最后一次打了电话,停顿了一下,应该是对面有什么指示,他复述:“如果你不想见她,就不见,随你的心情。” 叶蓁蓁垂着头。 “要见面的。” 她听见铁门打开的声音,擦过地面上的沙砾。她口是心非,对方说,不必见面也可以。 小胡朝她招招手。 “怎么了,早上跑得那么急。” 她笑笑,有气无力地进门了。 小胡按下键钮,门合上,她坐回属于她的保安室里,探头看一眼空空的庭院。 季薰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一个两个的,都跟丢了魂似的。 门推开,客厅里空荡荡,没有人,四处收拾得太过整洁,似乎还冒着冷气。 周颂雪不在。 她想也是,因为她招引了郑嘉悦,一定给他惹来好大的麻烦。 低着头,她叹息一声。楼梯上传来声音:“心情很糟糕吗?因为我没给你放假?” 温度明明还是冷的,她却听见了冰雪消融的声音。 叶蓁蓁抬头,看到周颂雪身上的棉质衬衣,暖调的白,他生的好看,穿什么衣服也漂亮,黑色不会让他黯淡,白色也衬他明净隽永。 叶蓁蓁微微仰着头,疲惫感慢慢卸下来,她似乎瞧见周颂雪,便觉得尚有希望,也许因为,她心里知道,他虽然不像是咋咋呼呼的周云起,也从不恃强凌弱,甚至称得上体贴。可他们是不同的。 叶蓁蓁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听见了其中真切的不在意。 郑嘉悦是她的噩梦,而他并不需要把她放在眼里,就像上次,郑嘉悦只能在他面前放放狠话,伸出的手不能碰到自己分毫。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心脏轻微地颤动着。 这是一条极具诱惑的捷径。 周颂雪手搭在楼梯扶手走下楼来,他眼睛不方便,步履慢行却稳。 叶蓁蓁思绪杂乱,不知道怎么说郑嘉悦的事情。 说谢谢,还是抱歉? 周颂雪似乎没觉察她的迟疑,他走向她,准确地停在了距离她三步之外的距离,不远不近。 “谢谢你……” “那该请我吃饭。”他的声音很淡,嘴角微微上扬。 他如愿听见她“啊”了一声。 “那我请你吃饭。” 他有意要和她吃饭,微弯的笑眼里藏着别样的情愫。而叶蓁蓁悄悄抓紧了衣角。 原来如此。她想。 对了,谷助理说今夜要和郑嘉悦在千山楼“解开误会”。周颂雪应该是指的这件事,他要使这件事一劳永逸。 这是对的。她知道这是对的。 叶蓁蓁眼睛里的光有些幽淡。 “好。” 如果可以的话,她一点也不想见到郑嘉悦。 他没有要让开的意思,感觉到她的沉默,他提议换身衣服,等一会出门走走。 出门? “不是说了吗?请你吃饭。” 叶蓁蓁不知道为什么换衣服,也许这是什么用餐礼仪。她换了衣服,周颂雪等在门边,她觉得这个背影渐渐有些熟悉了,像他们黄昏时期在庭院里散步。 周颂雪自然地朝她伸手,她心神不定,牵住了,又觉得不太像以往,扶着他走,和让他伸手来牵,似乎不一样。 他穿着那件棉质衬衫,是柔和的,衬衫里撑出宽而平阔的肩线,叶蓁蓁让他牵着,在门边踉跄了一下,靠在他怀里。 短短一瞬。 周颂雪为那刹那投入怀抱的触感稍作停顿,他下意识攥紧了她的手,扶在她的腰间。 “怎么了?” “绊了一下,抱歉。” 她飞快撤开,他却还牵着她的手。 他们各怀心事,没人注意到近在咫尺,蹲在地上修剪花草,却死死盯着他们的季熏。 剪刀用力地剪下去,咔擦一声。 合着的门从外面打开,郑嘉悦抬起头,看到进来的人,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穿过分板正的西装。 “你好,郑小姐,我是周先生的助理,你叫我谷清就好。” 把她从黎城客客气气“请回来”的人。 她满肚子火气。 郑嘉悦是被两通电话叫回来的。 第一个电话那边自称是周颂雪的助理,客气地请她回京市一趟。电话里说得十分简明,他说,周先生的意思,是希望您四个小时内回到京市。 四个小时。 她觉得周颂雪是疯了。 四个小时的时间,算是即刻动身到飞机场去,也要候机转机。虽然她不可能回头,可她还是觉得周颂雪是有病。 她问你老板是不是疯了? 她讲话不客气,星宏集团的大小姐,向来如此。 谷助理在那边客气道,老板说,郑小姐打车过来,也是够的,反正您的车子向来比别人快。 他意有所指,郑嘉悦是前几个月有过肇事的前科,让郑家拿钱封口了。 郑嘉悦挂了电话,骂了句疯子。 其实当年周家的二少爷的确风光,但如今他只是一个瞎子,谁人不知道周家真正能够做主的是他大哥。 但郑嘉悦把手机扔到一边,心想怕什么?她郑嘉悦又不是怕大的。 懒懒散散的坐在沙发上看着为自己的到来忙忙碌碌的那个女人,浓妆艳抹,举止并不大方,反而见了她背的包,认识牌子似的,有些做作。 郑嘉悦丢出一沓钱。 她说,叶蓁蓁是她最好朋友。见了阿姨,觉得面善又亲切。 那女人即刻捂着脸几乎要落泪。 太好笑了,郑嘉悦坐在沙发上。 有那样一个家,她想可以猜得到,叶蓁蓁本来看上去就很缺爱嘛。 她得意地有些过头,接到了第二个电话。 “李叔叔!” 那是星宏的秘书,她父亲身边的老人,她向来嘴甜,却听见那边声音有些严厉,“郑小姐,郑总现在很忙,他要我转告你,周先生那边,不管发生了什么,不许你胡闹。” 第24章 一天 她咬着牙,声音却还甜甜的,她说:“好啦,知道啦。” 对面知道她的性子,没让她蒙混过关,直接下了最后通牒:“郑总停了你的卡,在周先生那边松口前,你……好之为之吧!” 郑嘉悦坐直了。 她咬着牙,说:“李铭山,你别拿我爸压我,把电话给他!” 对面只说了声郑总在忙,飞快结束了通话,郑嘉悦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她打电话回拨给那个什么助理,对方客气地说,“郑小姐,剩下三个小时四十六分钟。” 她看了一眼时间,对面利落地挂了电话。 她不信,她爸爸会这么绝情,也不相信周颂雪不声不响这么久,忽然就能让她爸低头。 星宏还没有潦倒到那个地步。她这样想着,却再次看了一眼时间。 剩下三个小时四十五分钟。 银行的电话拨了过来,她的客户经理礼貌地对她说,她名下的卡全被冻结了。 她骂了一通,抓起背包跑了出去。 柳少雨茫然地看着她,果盆被带倒在地上,眼神中流露出可惜。 但桌上的现金倒还熠熠生辉,她走过去,拿在手里数了起来。 门外的郑嘉悦摔了一下。 那双恨天高一时卡在了缝隙里,她痛恨这座破旧的房子,手里的卡成了废纸,她骂了几句脏话,回身走到了那个房门前。 柳少雨捧着那沓钱,被她撞了个正找。 郑嘉悦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这么丢脸过。 都会算在叶蓁蓁头上,她保证。 她大步走进去,从柳少雨手里抢了回来,塞进包里。 就算是这样,她几乎赶不上。 四个小时踩着点,她到了千山楼。 然后,她在包厢里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我管你叫什么名字!”她不耐烦,焦躁地踢开他即将坐下的椅子。 谷清没和她计较,和气地笑。 “周先生说,郑小姐应该没什么耐心,但还是希望你能听完。”谷清不紧不慢地说,“今晚你等的人不会来,但郑小姐最好在这里等一等。” 郑清悦没听完就拎着包起来,动作太大,她甩出包里的杂物,口红,气垫,甚至是一叠现金。 她看到那些钱,恼火地踢开门。 “郑小姐留步。”谷清伸手拦住,对上那张快要发作的脸。 “星宏的郑总还没有转告您吗?周先生关照过,要和您重申一遍。” “今晚如果没有人来,请郑小姐等到天亮。” “神经病!” 她想要迈出去,手机再次阴魂不散地响起来。 她气急败坏地拿出来,却看到了手机上的备注。 “爹地。” 她接起来,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火气,“你知不知道我要被人欺负死了!” 谷清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看着她。 郑小姐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半晌,她收了电话,把包狠狠扔在桌上。 “知道了,我不会出去的!”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她狠狠剜了他一眼。 “现在,给我滚出去!” 她看着那张面具一样的笑脸消失在了门缝之间。 她用力抓起包包扔了出去。 车子停在高档餐厅门前。看到餐厅牌子的时候,叶蓁蓁松了口气。 不是千山楼。经理热情的出门迎接,说预定的包厢还在二楼,显然周颂雪是这里的常客。 经理热情而又八卦,:“周先生从来没有带女人来过,这位小姐一定很特别吧。” 太特别了,叶蓁蓁有些雀跃地想,他的意思是,餐厅里没有郑嘉悦。她看着经理,感激地笑了。 经理也笑,这女孩真好看,生得一张文静柔和的脸,又爱笑,怪不得周先生喜欢。 餐厅入口处是玻璃大门,门上精心做了山雾和假山,造型仿真,很是特别。 叶蓁蓁看得入迷,连周颂雪牵着自己的手都忘了惊讶。但很快,她纠结了起来,问:“真的请我吃饭?不是我请你吗?” 她在往常见到这种餐厅,是连看多两眼都不太好意思的。 但,要是周颂雪真的需要她请客,也……也是应该的。 周颂雪好像能听见她的心声似的,牵着她的手紧了紧,声音含着笑意。 “当然是我请你,下回你再请我吃别的。” 叶蓁蓁不好意思地笑笑。 经理带着他们进门。 推门进去,叶蓁蓁才发现那些不是门上的假饰,而是门后的真实景象,门内自然生长的植物郁郁葱葱,傍着假山生长。山间留下如烟雾的泉水,清脆的叮叮作响。 她睁大了眼睛。 有钱真好。 她小时候也常看电视,以为自己长大了就会随意出入高档餐厅,吃漂亮好吃的饭。 现在不太想起那些小小的玩笑一般的美梦了,然而歪打正着,竟然也能吃到这样的饭。 很贵的饭。 侍应生也给了一份菜单给她,她看着后面的金额,深吸一口气。 好像也没那么饿。 周颂雪是不必要看菜单的,他问起新的菜式,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按照之前的来。 叶蓁蓁要了一份最便宜的炒饭,接近四位数,侍应生笑着问还要什么,她说不用了谢谢,虽然不是她请客,她想,下次还要请回来的,而且周颂雪请她这样贵的饭,她难道能请大排档? 周颂雪叫住侍应生,多要了几份,什么凉菜甜品的,叶蓁蓁脑子好,回想起了那个价格,觉得牙疼。 有钱还是很好的,她想,至少不用在请客和回请客的时候反反复复的计量。 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在一张餐桌之间。 等待上餐的间隙里,周颂雪接了个电话,是谷清打来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包厢里太安静,她听得见几个关键的字眼,大意是说郑嘉悦在千山楼,转告的话送到了,她也还算配合。 配合? 叶蓁蓁怀疑自己听力有损,郑嘉悦那样的人,配合两个字大概从来不会出现在她的字典。 她伸长了耳朵去听,周颂雪只说了一声知道了。 他没再说下去,谷清又报告了些工作的事情,叶蓁蓁没再留神听。 她的角度看过去,周颂雪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那张得天独厚的脸庞是他人生光环不重要的一部分,她在这样的时候才真切感觉到,周颂雪和她有多么不同。她在周颂雪家干活这么久,总觉得他身边是风平浪静,好像到了与世无争的地步。 而横行霸道的郑嘉悦正好相反,她无时无刻显露着自己对法律的挑衅,人人都该害怕她,这样的郑嘉悦,反而在周颂雪面前妥协。 果然还是因为周氏集团吗? 叶蓁蓁思绪散漫,不留神拨开刀叉,掉落在地上,声响突兀。 周颂雪在通话里分神,看过来。 她急着捡刀叉,没留意周颂雪那双失焦的眼眸里,稍有波动的微妙情绪。 第25章 界限 一顿很平淡的饭,叶蓁蓁想他也许有什么话要说,但用餐完上车了,周颂雪只是简单地和她寒暄几句。 她觉得有点奇怪,眼神时不时瞥过去。前面有人逆行,车子刹车躲闪,后面的车撞了上来,叶蓁蓁被惯性带得往身边倒,手下意识抓着什么。 车子停了下来。 她歪倒在一个宽阔结实的怀抱里。 目光停在他薄薄的唇瓣上,嘴角略带了一点淤青……她刚才错手打了他,用自己攥紧的拳头。 “对不起……” 司机下车和后面车主处理,周颂雪伸手让她搭着坐起来。 “是该对不起,”他平淡地把那只还没撤回的手捉回来,手心向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 叶蓁蓁错愕地看着他。 “扯平了。”他说。 叶蓁蓁愣了愣,说“啊?” 车里不够亮,周颂雪脸上的笑也不像真的,叶蓁蓁觉得她该去配眼镜,要么,就是周颂雪今天心情的确很好。没有别的解释。 等候的时间有点无聊,周颂雪说要下车买个东西。 叶蓁蓁顾虑地看着后面神色激动的车主,却听见周颂雪说,老赵会处理。 她想也是,下了车,牵着他下来。周颂雪顺着纤细的手腕弯下,手指扣住她的。 风有些凉,她衣服穿得还够,只是看着周颂雪身上有些过于薄的衬衫,她有点纠结地看着自己的外套,心想,给他还是不给? 周颂雪肯定不会要,毕竟他什么身份自己什么身份,但是她也是职场雷达相当敏锐的熟练牛马,晓得有些客套话说出口比明知道它是客套话而缄默不言,其实有差别。 更何况他刚帮了她摆平一个很大的麻烦。 她隐约回过味来,周颂雪帮她这件事情,不是真的只和雇主和员工之间的关系有关,她和周颂雪下车在就近的商场里逛。 他长得惹眼,好些女孩侧过眼频频投来视线。 叶蓁蓁在亮堂的大厅里兜了挺久,牵着周颂雪的手也有点儿粘腻了,她想松开一点,周颂雪没有觉察似的,握得再紧了一些。 “二少爷,你到底想要买什么?” 他逛了一层楼又一层楼,只是说着有东西要买,可她介绍着那家店是什么,讲得口干,对方没有一点想进去看看的。 他其实只是想散步,不想呆在车里吧。 叶蓁蓁心里这么想着,也没有往那方面细究。 “我记得一楼有家珠宝店。” 叶蓁蓁想起早上小胡闲谈说的,那位马上要回国的“唐小姐”,她牵着周颂雪的手忽然松开了。 “怎么了?” 她脑袋空了一下。 “我鞋带开了。” 她蹲在地上,把鞋带拆开重新绑了一遍。 叶蓁蓁绝不是真正的傻子,再想刻意不在意某些微小的,界限边缘的感情,她也该知道底线。 周颂雪在珠宝店挑选的时候,说:“你试试这个。” 她说,“我只是个保姆,试戴这样的贵重物品,收礼物的人要介意的。” 周颂雪脸色不变,只是凝在她的方向的视线没有及时收回,几秒钟的空档,叶蓁蓁收到了司机的短信,说事情处理好了,车子停在楼下等。 周颂雪结了帐,没那东西径直往外走,叶蓁蓁急忙接过柜员递过来的礼盒,袋子都没顾得上拿,小跑两步跟上去。周颂雪也觉得生气似的,没有要她牵着,她微微低头,扶在他手边,轻声提醒他台阶。 夜晚漫长。 上车之后的气氛明显不像之前那样和谐,叶蓁蓁把盒子攥在手里,像是拿着个烫手山芋似的,放也不是拿也不是。 周颂雪闭目假寐,等终于到了周家别墅,他才慢悠悠下车,叶蓁蓁把盒子揣进口袋,小步跟上。 夜深了。 长廊下站着的人影还像个柱子似的杵在那里,周颂雪半小时前在床头柜碰到了一个小礼盒,是他给叶蓁蓁买的那条项链,他不觉得她有什么拒绝项链的理由,只是条项链。 但她拒绝得很干脆。 因为什么?她讨厌自己? 他不想要承认这个最符合常理的猜测,即使他一旦出现这个念头,内心的不安就吞没了他。 是,她再怎么表现出对自己有好感,那又怎么样?他是个瞎子,就算不是个瞎子,整天困顿在这座房子里,和监牢之中的游魂又有什么区别? 她讨厌他。 否则找不到其他的理由,证明她当时的反应,一感觉到自己对她的情感,她就会松开手,后退一步,回到分明的界限之外。 长廊的侧边对着一扇窗,他凭着记忆,看过去。 混沌的黑暗里,什么也没有。 过后的几天,周颂雪跟叶蓁蓁的相处多了些什么。 老宅来了人,穿着打扮都挺正式的,用词也很专业,叶蓁蓁听得模糊,只晓得大概是医学术语。周颂雪怎么了? 她没忍住往上凑,被一扇门堵了回来。 不给听就算了,她往楼下走,看见了许久没见的周云起。 她正想要打招呼,一只手拽着他往外走,她探身看过去,是季薰。 叶蓁蓁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听见季薰近乎带着哭腔的声音:“那天晚上,你……为什么那样对我!” 她踮着脚,跑快几步下楼,已经没瞧见人了。 周云起跟几个狐朋狗友去了趟烟州,滑雪。 他腿好得七七八八,但其实还是大部分运动都是不能做的,他在烟州几天,主要是为了躲郑嘉悦,还有他哥。 那天晚上几杯酒把他神智洗得差不多,他一时没想到郑嘉悦“找个人陪着聊天”这种话,翻译过来是“找个人玩玩。”第二天在酒店醒过来,他没有犹豫,抓着东西连夜去了朋友家,正巧有个烟州的日程,他自然就去了。 结果一听说郑嘉悦在郑家禁足,他琢磨着他哥气也该消了,谁知道一踏进门,让那小花匠给抓了个正着。 那张委屈的,被太阳晒得黑红黑红的淳朴的脸,让他有些头疼。 “三少爷,我不是那种让人欺负了,还咬牙忍着的女孩子,我虽然很穷,但也有尊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