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撩清冷郎君后》 第1章 有美人兮 二月二龙抬头,城北官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驴车缓缓行驶。 车板子坐着的小娘子,正是二八年华。眸光潋滟,皓腕如雪,粗布麻衣难掩旖丽容颜。 只是她神色恹恹,路过的狗都不敢上前招惹。 临近北郊的月照山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游人香客,相传此地净月寺最是灵验,姻缘子嗣,发财延寿无有不应。 佑儿从不信神佛,若真是传言那般,自己也不会如此命苦。 郑娘子瞧着她这模样,撇了撇嘴:“你也别嫌爹娘心狠,隔壁吴家翠儿是模样不如你,可去年刚及笈,你吴叔还不是一顶粉轿送她去何员外家做小去。” 佑儿冷哼一声,神色傲慢轻狂,嘴里半字不答。 见佑儿半死不死的模样,郑娘子拍着大腿惨哭道:“哎哟,这是要逼死全家了!你早两年就到了岁数了,你爹也是糊涂,愣是张家瞧不起李家看不起的,白养了你这么久,如今你兄弟到了说亲的岁数,还能由着你再留家?你不心疼我和你爹,好歹为宗儿打算不是?” 听着这般言语,佑儿心头苦闷,那张家木匠的儿子,与自己年岁相当,怎么不是良配了?还不是她爹娘想多要十五两聘礼,这才搅黄了婚事。 说话间离着山再近了些,树荫底下拂面的风不再柔和,反倒添了几分凉。 郑大坐在驴车前头,那身灰蓝色的麻衣洗得发白,腰间挂着的荷包倒是崭新,偶尔还能听到纹银脆生生的响。 听得娘子说了半晌,也不见佑儿答话,沉声道:“你嫁去刘家虽是做小娘,可刘家是什么门户?你即使去做妾,也比外头那些正室娘子尊贵!” “顶好的姻缘,这是你命好,攀上高枝了!等秋来宗儿考了秀才老爷,还能给你撑腰,那时老爷夫人也不敢为难你,这样泼天的富贵,旁人想都不敢想。” 郑娘子有了底气,竖着大拇指道:“刘家是汝州这样的人户!你进去是做小娘享福的,又不是做丫鬟伺候人,瞧着你平日伶俐的,怎的如今瞎矫情!” 佑儿啐道:“凭你们说的好听,做妾与做丫鬟都是伺候人,有甚区别?你若觉得这是好姻缘,你自己嫁去!” 郑娘子骂了句小蹄子,可心里何尝不想着若是还年轻,她定是上赶着做富人妾,不做穷人妻。 再往上的路就只能靠走了,佑儿身子清瘦,青衣随着她娇躯跳落地上去,像是雀鸟般灵动。 她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方才被骂了一句,如今就仰着头道:“要想考上秀才,自己也不亲自来跪着爬上去,文曲星下凡怕也考不上啰。” 她声音清脆,那声调语气抑扬顿挫,却是给人添堵的话语。 偏偏日头落下,穿过树荫直直在她脸上停留,周身的青绿,唯那一抹透光的白皙,就如寒冬过后春日的生机。 “呸呸呸!你这死丫头好狠的心,平日里对你弟弟冷言冷语的,如今在菩萨这里,还敢混说!”郑娘子猝不及防一巴掌就要落在佑儿的背上,可她熟能生巧,早半刻就躲开了去。 郑娘子无奈又啐了一句,双手合十,虔诚拜道:“菩萨莫怪罪,宗儿今日去学堂温书,正是用功备考,可不敢耽搁!” 林荫石径里,男子的目光跃过那道落地的光斑移至远方,嘴角微微上扬,倒是有趣。 “大人,阁老的信使还在驿站等着呢。”身后的长随小声提醒。 他微不可察颔首道:“方才可听着了,那妇人说刘家?” “是,小的也听到了。”长随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小娘子看得可真美,刘家是没有丑人儿。” 此时正是紧要时候,忽得寻个美貌娘子究竟何意?男子心思缜密,沉木般的声音,压得人害怕:“盯着那户人家。” 若是想给他使美人计,真是蠢不可及。 世间多贫瘠苦寒,常有饥迫冻死骨,可这些年里,内阁却不时推下各样令法,赋税徭役了冗重,百姓的日子愈发艰难。 此番他到各府州收粮也是奉命为之,民间疾苦自然看在眼里,可远大前程何其要紧,孰轻孰重他心中分明。 靠近寺门时,郑娘子又低声道:“莫要胡言乱语,仔细冲撞了菩萨。” 金身宝座后的帷帐后,又一男子玉冠束发,一身栗色绸缎将他阴柔的面容,衬得更甚些。 郑大躬着身子,连大气也不敢喘,只在一旁点香添灯,只怕被贵人怪罪。 佑儿一进殿就察觉有些奇怪,虽说来往都是人,可前头倒像是有人盯着自己打量似的,出奇的怪。 郑娘子见她站定在蒲团前,也不下跪也不敬香的,使劲将人压下,低声啐道:“小蹄子还不快跪下!非逼得我动手打才甘心?” 她看着是清瘦身材,可这一跪倒是凹凸起伏,男子顺着她纤细的腰身往下打量,玲珑有致最是宜人,这才露出笑意神色。 帷幔轻晃,那打量的目光再不见踪影,佑儿心头惴惴不安。 回了家中,眼瞧着街坊邻里冲她笑,吉祥话道喜声从巷子口就没断过。家门口又摆着十来担贴着礼字的编篓箱盒,有上好的棉布,鸡鸭鱼肉,果脯蜜饯,最要紧的是被郑大早早抱紧的一盘子纹银。 佑儿口中发苦,只觉得刘府漆黑的大门朝她压了来。 郑娘子真心实意地喜上眉梢,见人就是笑:“多谢多谢,待佑儿出阁那日,大伙儿都来家里热闹热闹才好。” 这原本就是客套话,寻常人家婚嫁,那才是请客吃酒热闹,富贵人家娶小,不过是鸡鸣时一顶轿子的事,哪里值当花心思。 她这般说是腰杆子硬气了,不过想给郑光宗图个富贵名声,说亲时多些体面。 自古都是笑贫不笑娼,卖女的人家多了去。有些半大不小的年纪,模样不算周正三两银子卖到牙行,清秀的不过五两就卖到老鸨龟奴手里,总是人各有命不由己。 像郑家这般生个俊俏玲珑的丫头,还多留了两年的,街坊四邻都晓得夫妻二人是何肮脏打算。 第2章 青鸟欲逃 见佑儿倒不是什么欢喜模样,夫妻二人也不在意。 郑大睨着眼掂量了呈盘上的银两,揣了一锭银到怀里去,而后递给老妻:“放柜里去,过些日子给宗儿做聘。” 郑娘子心里乐开了花,欢欢喜喜地进了屋子。 “让你娘给你一两银子,买身体面嫁衣去。”郑大冷眼瞧了一眼佑儿,只当她是个物件,如今不过是高价卖去别人家罢了。 自有了京杭运河起,汝州城就成了繁华地界,上接玉京下连江南,万般生意皆是好做。 郑家在汝州开了一个茶铺,摊子支棱在巷口,仰仗着街坊邻居和来往的生意人,养家糊口节俭些倒是不算太难,可家里还要供读书人,这就捉襟见肘了。 佑儿手里握着一两银子,行过了两条街,才挑了个馄饨摊子坐下,既是换钱也是想清静地饱食一顿。 她在家里常年热茶泡冷饭,若是存了些闲钱,就想着出来吃顿舒坦的饭。 一口馄饨刚送到嘴边,抬头就瞧见了身穿松绿直裰的男子,虽只是背影却不难看出气度非凡。 时下这般打扮倒是富裕人家,佑儿挑了挑眉,羡慕别人命好,无奈自己运道。 低头吹着熨烫的汤水,可若她再多留目光一瞬,转过头去就能看到那男子阴柔面目,那人可不就是寺庙里暗中窥她之人! 佑儿吃饱喝足,总算露了些笑意,心头骂爹娘见钱眼开,骂弟弟愚不可及。妄图卖她去做妾,殊不知她可有得是力气和手腕! 裁缝店离得不远,转了两条巷子就到了。店家是女掌柜,自梳了头发用三根素银簪子盘起,靛蓝的圆领袍子上绣着福禄团花纹,看着倒是爽利可亲。 瞧着佑儿粗布麻衣的进来,仍招呼道:“姑娘好生娇俏,可是要买两身新衣裳穿?” “正是呢……”佑儿抬脚走了进去,满目的新衣花团锦簇,扯了张笑脸道:“可有嫁衣卖?” “小娘子快里头请,咱这儿不止有现成的嫁衣,还有红布彩线头,扯两匹家里做也是顶好的。” 佑儿环视一圈道:“掌柜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日子急,挑件桃红茜粉衣裳,喜庆些的就好了。” 原来是做偏房,开门做生意,往来都是贵客,掌柜并不敢低看她。 “姑娘肤白,不如试试这绯红色如何?”掌柜果真挑了件绯红衣衫,上头的缠枝花用鹅黄与碧绿丝线,真是极好看的。 佑儿伸手摸了摸花纹:“劳烦掌柜费心,不知价为几何?” 汝州人做生意最是会掌眼,佑儿荷包里能拿出多少铜板来,掌柜一眼就看得明白。 “今日沾沾姑娘的喜气,四钱银子如何?” 这银子佑儿也给的痛快,还托掌柜送到她家里去,又捎了口信说要去书斋给弟弟买些纸。 郑家娘子瞧了衣裳也是满意,又听她要将余钱花在儿子身上,哪里有什么不满。 待到城门落锁前,郑光宗下学归家,一家三口坐在饭桌上,才缓过神来。 “这夜愈发深,姐怎还未回来?” 郑娘子心里也是急,骂道:“怕是得了钱,一时忘本,等她回来看我不骂她去,这小蹄子眼界窄,得了一两银子不晓得怎么乱花去。” 早知道给她两三钱就是了……她只怕那钱被佑儿用尽,心里头好不得劲! 三人嘴上骂着佑儿,饭菜也吃的干净,半点不给她留。 待到月光如霜落在台阶上,郑光宗有些不放心,嘀咕道:“姐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郑大不紧不慢地炒青茶,灶台的柴火照得他脸上通红,不屑道:“她那德行,要出事也是别人出事。” 郑光宗素来是厌恶这小摊子买卖行当,自诩读书人不沾染那铜臭腥味。 闻着这青涩茶味,眉头紧蹙,背过身道:“我是担心姐不愿做小,万一跑了可怎么交代!” 郑娘子听罢,甩了柴火就跑去鸡窝里头,而后叫了声天爷:“这死蹄子偷钱跑了!” 家里存了五十两银子,悉数放在鸡窝里头,也不知佑儿何时偷了去。 夜幕低垂,唯有月光朦朦胧胧照着脚下泥泞路。 佑儿只晓得顺着这条官道就能去玉京,总听来往行商说,天子脚下只要不犯懒,必然有条活路。 她哪里顾得上破损的粗布衣裳与一身的尘土,纵然已是累极,双脚仍不停歇半刻。 夜幕星河之下,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唯见隔着山隔着水,远在千里之外的玉京。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佑儿怕是流寇盗匪之徒,慌忙躲到路旁的树下。 随着两声勒停,那两匹高头大马不远不近,就停在了她藏身的树前。 黑影将仅有的月光覆盖,她的心已然吊到了嗓子眼,小心摸索着手边的石子,生怕自己被人欺去。 “大人可是累了?”随从挼风低声询问。 他当然也看到了后头躲藏的女子,却不知自家大人为何故意停在此处。 深更半夜,显得谁不正经似的…… 那前头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在山寺里瞧见佑儿之人宋辙。 听得是唤大人,佑儿的心这才放松片刻。她虽机灵却见识不多,因此觉得当官的再恶毒凶险,总比匪寇强些。 宋辙挥着马缰随意扫地上落叶,婆娑之声勾得佑儿心头一紧。 见她裙摆颤动,怕是惊惧不已。宋辙才心满意足,不紧不慢道:“方才瞧见一只青雀,这眨眼的功夫,倒是不见了。” 挼风听罢“嗐”了声,催道:“尚书大人已到山东界,大人这几日赴宴已然耽搁了些,如今可不敢误了回衙门的时辰。” 宋辙乃户部下设山东清吏司主事郎中,虽说任职地方,毕竟挂着户部的名头,不比那些知府县令,与玉京显少上关系。 单说朝廷这些年看重银子得紧,户部地位也是水涨船高。每年徭役赋税、户籍物产、禄役经费等事务,凭它哪样都得让行省各级官员不敢得罪。 因此宋辙这番下巡府州,每日应付席面宴请倒是繁忙,毕竟谁不想与他处好关系? 第3章 卿本佳人 要说这夏粮秋税哪样松快,贵胄皇庄尤其仗势显少足交。 往年户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偏新帝登基励精图治,新任尚书沈谦也是不好敷衍的,因而宋辙也一改和光同尘之势,对下头严苛不少。 挼风还要再说几句,只见他一记眼风来,哪里还敢多嘴。 “也不知那只青雀为何飞奔于此,不知她那主人可知晓?” 宋辙自言自语,倒是带着晦暗不明的意味。 听得马鞍声响,主仆两人就要离去。 佑儿咬了咬唇瓣,下定决心跑了出去:“求大人带小女走一程。” 挼风这才看清来人,竟是要嫁到刘家的小娘子,他眼珠飞快在宋辙脸上转了转,只咳得两声提醒,不敢再多言。 “原不是雀鸟,竟是小娘子。”宋辙淡笑道。 古往今来,只要与钱交锋,必然就有不少阴暗盘算之事。宋辙从不信巧合,且这两日收粮遇到梗阻,本以为谁人预谋半路害他,袖弩就快飞去,却不想是佑儿。 看着她这般与先前见到全然不同,因此暗中收势,按捺道:“不知小娘子这是从何处来,又急往何处去?” 佑儿在家中虽是牙尖嘴利的,可如今疲乏狼狈又怕被人寻来,恭敬有礼道:“小女从汝州来,欲往济南府探亲。” 这条官道一路走上去,可不就是济南府。听得她这般说,宋辙心中更确信这是刘家的计策。 试探道:“你家在济南府还有亲戚?” 佑儿低眉苦楚道:“是,姑母嫁去了省府,可惜前儿收到信说却不大好了。” 宋辙知她在做假,仍旧安慰道:“世事无常,姑娘莫要伤怀。我虽有心助你,不过只两匹马,男女之大防不可不顾,还请姑娘莫怪。” 他这语气是心疼可怜,可话里的意思尽是不能助她。 佑儿这才幡然顿悟,她倒是不大在意这些礼节。可眼前之人是体面尊贵的大人,必然是怕她以名节讹上。 她是有自尊又要强的,否则也不会不肯做妾,不卑不亢道:“大人见谅,小女一时心切,并未想到这层。” 隐约鸟鸣声声回荡,抬眼望去,似有虚影在山林间飞起又藏匿。 宋辙以为自己用名节来说事,多少让她面上难堪,不敢再缠着。 怕她一个弱女子难应付交差,哄道“姑娘家赶路的确辛苦,待我到了省府,自会安排马车来接应。” 挼风不可思议看了眼宋辙,跟随他这么多年,何时有这般好心的时候? 佑儿眼中含笑,真心实意地道了谢。 待宋辙二人的身影远去,匿没在黑夜里,清风拂来,笑意也渐渐发冷。 她是不信宋辙的话,若是有心帮她,不如给块银锭,待天明时,哪处赁不到马车? 不过是些体面话罢了,她儿时是信的,后来年岁渐长,失望太多再不信了。 两人在暗夜行进许久,挼风憋着疑惑,忍不住问道:“更深露重恐有野兽,大人若不带着那姑娘,怕是……” 宋辙面色冷肃:“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这女子既已许刘家,怕是存了引诱之心。我帮她若反被倒打一耙,说我诱拐良家女,可如何是好?现下我既不上钩,她也就回去了。” 白日打街上过,还见她欢喜吃馄饨,夜里就在此引诱他,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竟心甘情愿为效力。 挼风了然点头,还得是大人心思细腻。 刘家惯会使美人计,一家子做皮条生意,玉京城多少官员内宅都有他家教养出的人。 那小娘子身姿婀娜,又楚楚可怜,这刘家的美人计,真无孔不入哉! “待回衙门,派人去给刘家带句话,今时不比往日,从前如何我不管,可眼下莫要叫清吏司难做,今年的夏粮半斤也不能少,否则内阁必不会饶他!” 待到后半夜,草木生珠带着凉意,佑儿实在走不动路,只能靠在树下歇息。 直到朝阳升起,官道来往的嘈杂声将她从梦中惊醒,这才睁开眼。 夜里郑家夫妇晓得佑儿逃跑,不敢隐瞒刘家,连夜就跑去谢罪认罚。 高门大户的主子哪里是他夫妻能见的?刘府管事听着回禀,脸色未变分毫,当即一个眼色落到门外,自有人连夜去捉人。 天空泛起鱼肚白,官道上的行人也多了些,佑儿只觉得梦境有嘈杂起来,随后察觉自己竟腾空而起,慌忙睁开眼已被人桎梏在马车中。 眼前男人虽干瘦,却目色如炬,声色寒噤:“姨娘得了夜游症,可折腾下人们找了一宿。” 佑儿面色发白,浑身的冷意,眼角能瞧见车帘吹起,下头的泥路时现时没。 她明明已经踏在地上了,为何还挣不脱这不公的命运! “我不认得你,也不是什么姨娘!”说罢她铆足劲往前,就要从车里跳出去。 外头赶车的马夫头也不回,狠狠将她往里推。一旁的男子从怀里掏出一纸契书:“姨娘莫要白费力气,郑大夫妇昨夜捺了手印,已将你卖给了刘府,今后是生是死,全凭刘府做主。” 明明是春日,可她却觉得置身寒冬,唇齿颤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卖什么?我好端端的人,谁也不能卖了去!谁敢卖了去!” 她这话放肆,自古女子三从四德,哪有听凭自己心意的先例。 佑儿怕得发怔,悔恨自己昨夜歇息,若非如此,此时定已到济南府。只要不在汝州,刘家就不敢这般绑她。 人在坠入深渊时,唯恶念同行。她责怪着自己不够虔诚,怨恨郑家夫妇心狠,甚至连不愿带自己的宋辙也怨上了。 不过两个时辰她就被送进了一方小院里。四面的高墙在无声告诉她,逃奴被抓,乱棍打死。 她若要想活,就只能认命。 日复一日被丫鬟婆子摆弄,学着那些浪荡脂粉做派,她才恍然这是进了暗门子做娼了。 如何吃如何睡,就连说话的腔调,手如何摆弄,都是些不堪入目的见闻。 她每日学得作呕,愈发的憔悴娇弱。 过了些时日,听教习的娘子说,玉京来的大人物要她去伺候。 说的好听是伺候席面,实则不过是什么男盗女娼罢了。 第4章 暖香在怀 入了夏,她身上的绸衣换了薄纱,粉蓝的里衣在月白披帛中若隐若现。 教习的娘子出了汗在树下吃瓜纳凉,留得她一人在屋里暗自伤怀。 “你来了这些日子,想必也学了一招半式。” 身后传来男人的嗓音,房门应声紧闭,本就湿热的屋子,一时让人闷得慌。 这人便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刘礼,这宅子里的二爷。 初见他时,佑儿知晓到了绝处,心已然沉到了地底下。可看着这般温润有礼的人,心里盼着他不是什么恶人。 可这世人之恶有许多种,有人面露凶色行事泼辣,叫人见之惶恐。但有人虽和善皮囊,实则禽兽不如。 刘礼自然是后者,不去理会她眼里的厌恶,慢条斯理坐在她身旁,和煦笑道:“我知你心气高,只是人有命数,既来之则安之,这府中来去多少女子,谁不是如此?” 佑儿不答话,他也不恼,只勾手透过披帛,流转落至里衣,就能吓得娇女哆嗦求饶不停。 看着她害怕后躲,刘礼却颇有兴致欺身而下,将头埋在昆山暖玉之中,享受着她的恐惧。 佑儿十分怕他,因那日被抓了回来,刘礼在众目睽睽下朝她走来,先是浅笑怪她跑,又强拉她进了屋。 他阴鸷狠毒挑了佑儿的衣衫,丝毫不顾她的惊恐恳求,将人按倒在床上戏弄,后头就有婆子进来,褪了她的裙子去查验。 得了准话,刘礼才意犹未尽放下她:“看来你爹娘没撒谎,果真不是与人私奔。” 紧闭的屋子,因女子带着可怜嘤咛喘息,更添些热意。刘礼深吸一口女儿香,带着浓欲的指节摩挲在她的裙边,待到身下之人哭累了,才将她放过。 可惜佑儿面容姣好,是兄长指眀了要送人的,他闻得见却吃不着。 “好好拾掇一番,今夜府里有席面,你若是再这般模样,不必大哥开口,我定饶不了你。” 佑儿见过刘礼八回,次次都如现下这般,用低贱的方式戏弄于她,而后就说些狠话来威胁。 她先是不从,拼命反抗躲避,可不知为何,越是抗争他就越是兴奋。后头佑儿试着只是啜泣不语,受的折磨反倒少了许多。 “若是记不住那些把式,不如席间多饮两杯酒,有时候太清醒反倒误事,不如醉了才好。” 看着她快握碎的拳头,刘礼伸手去一一掰开,轻飘飘道了句:“烈女向来难做,你若想活着,就不必做无谓的挣扎。” 待到日头渐落,自有丫鬟来为她梳妆。 她被打扮一番,甚至娇羞妩媚。尤其那朱唇,看着如甜腻樱桃,勾得任人品尝。 刘府的游廊一弯又一弯,五步之距就有小厮打着冰扇,凉意顿时将暑色消去大半。 转过花厅,隐约听到丝竹管弦之声,刘礼就在路的尽头冷着脸看她。 佑儿心头害怕不敢瞧他,谁知走近了,刘礼却将她发髻上的金簪取下,温声道:“我早说过烈女难做,这金簪尖锐,不必戴了。” 宋辙此番来汝州,自然是催夏粮的,他是见识过刘家的手段,也曾从这龌龊的地方脱身,今日本不愿再来,可几番推脱不得。 看着佑儿进屋,他眉头微皱,撇眼看向刘禄:“刘老爷这是何意?” 刘禄是刘府的当家人,汝州共有上等良田三十万亩,大半都在他的手中,更有南北生意数不尽,这般浩大自有人撑腰。 时下为官的人要敛财,做生意的人要依仗,互相拿捏把柄。交缠久了,倒是为难下头做事的人。依照法令事不好办,不依法令办不成事,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宋大人来汝州一遭,在座各位谁不是心生欢喜。既在刘某这陋室设席,怎能让大人不尽兴欢喜?这是刘某远房表妹,早听说大人朗月之姿,文采斐然,闹着要来敬大人酒,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宴席落座十来人,都是汝州府说得上名号的,每人身旁都围坐着妙龄婀娜的女子,双颊微红,欲色难掩。 唯独宋辙孤身一人落座,干净利落得紧,眼里不带丝毫浊气,面色坦荡不失威仪。 佑儿自然还记得他,可眼下不敢不从,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朝他走去。 瞧见宋辙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眼神,佑儿忽而没由来的羞愧。 她明明抱着大不了一死的决心进来。可而今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让佑儿慌乱不已。 宋辙倒像是并不认得她,真当她是刘家远方亲戚,是对他殷情献媚的佳人。 佑儿小心翼翼举杯,距着他唇边不到一寸时,才抬眸偷窥他一眼,低声道:“大人请。” 宋辙瞥她手臂颤抖,不等她送往自己口中,伸手就拿了酒杯含笑倾饮。 这一来一回,众人的目光也意味不明。宋辙应酬上虽不与人拿乔,可上次花楼里的头牌娘子喂酒,他却半滴不喝,这次愿意喝下佑儿送的酒,看来是有些苗头。 刘禄一拍大腿,这是嫌花楼里的娘子不干净!以为自己把住了宋辙的心意,得意道:“宋大人好酒量!佑儿表妹还不快再敬一杯!” 刘礼看着檐下的红灯笼高高挂起,隔着衣袖摸了摸里头的金钗,喃喃自语:“倒是好运气。” 宋辙年轻俊朗,不像先前更有气不好的,还要伺候宫里的太监。 他瞧着被自己尝过滋味的朱唇,脑海里想着今夜她尝到情欲滋味的快活。 屋里的男人推杯换盏,宋辙宽泛的衣袖已然被酒水打湿得有些分量,只得抬手,佯装醉意:“本官倒有些不胜酒力,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罢。” 眼瞧着鸭子快煮熟,谁想它飞去。刘禄递给佑儿一记眼风,笑道:“宋大人醉了,还不快扶大人去歇会儿?” 那娇软腬胰靠近宋辙时,却被宋辙不经意挣开。 他颤颤巍巍起身道:“本官还有些公务,先行告辞,诸位可莫怪罪。” “大人吃醉了酒,怕是走不稳当,还是让佑儿扶着才好。”刘禄上前去,不由分说将佑儿的手臂搭在宋辙身上。 温热触碰,暖香在怀。他忽而觉得身子险些颤抖,只能由得女子将自己抱住。 第5章 拂风 夏夜凉快,晚风吹得人舒畅,女子身上的香气让宋辙的心如在秋千之上,晃荡又落下。 他并未喝醉,心知这定然不是什么情愫暗生,只是女人勾引的伎俩罢了,任何一个男子皆是如此。 好在他定力尚可,这念头让他自得了些。 来时的游廊那般长,可离去时又觉着竟这般短,不过几人寒暄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垂花门。 佑儿望着外院的灯笼,朦胧昏暗,却让人心生向往。 刘礼自三人出了屋门就跟在一旁,眸光从佑儿脸上掠过,低声询道:“我这表妹素来十分倾慕大人榜眼之才,若大人不嫌弃,不如让她跟在大人身边做丫鬟伺候,也全了她这赤诚心。” 这话自然是假的,可刘府与宋辙的关系微妙,也必要再近一些才有利,因而刘禄也顺势道:“不如今夜就让佑儿表妹伺候?” 垂花门两旁的紫阳花开得正盛,蓝紫色的花朵一簇簇,被烛火映成橘红色。 宋辙分明感受到了手肘旁忽而起伏的山峦,氤氲在鼻尖的女儿香,也随着她急促的喘息愈发馥郁。 靛青衣袖被刘礼白皙的指节紧握,里头的金钗膈得他不适,眼角瞧见佑儿的神色,似嘲似讽地笑了笑。 “也可,如此就劳烦佑儿姑娘了。”宋辙的声音坦荡,平淡得没有丝毫男女之事的暧昧。 刘禄朗声一笑,这几个月的阴霾和分文未少的二十万税粮,好似都不算什么。 恰如飞羽,被风吹去。 佑儿总算是出了刘府的门,就这般意想不到,甚至有些轻而易举。颔首看了一眼被自己挽在手心的衣袖,心头有种说不出的荒谬感。 她本想血溅刘府,拼死反抗,谁知一切竟然这般,如蜻蜓点水的轻快。 好像……都是因为眼前的男人,他竟然能阻止这一切发生。佑儿心想,他应该是有本事的官。 刘礼在宋辙上马车前,从怀里摸出荷包,小心奉上:“还请大人善待佑儿表妹。” 这里头是什么,在场之人皆心知肚明。 谁知宋辙松开了佑儿的手,不知从哪里拿出的火折子,而后火光燃起,荷包连带着里头的纸张皆化作灰烬。 刘禄眼里带着不悦看了一眼刘礼,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刘礼不慌不忙将那金钗又戴回佑儿发髻,在宋辙淡漠的眼神下,不紧不慢道:“这算是兄长们给你的添妆,今后好生伺候宋大人,莫要失了刘府的颜面。” 佑儿只如木偶低头,想仔细看清那灰烬里是不是自己的契书。 宋辙唇角勾了笑,如薄凉看客瞧着眼前的假戏虚情,自顾自上了马车。 而后低声道:“姑娘可是不愿坐宋某的马车?” 刘禄忙拧着她往前去,低声威胁道:“你那身契即使今日烧了,明日爷也能让你爹娘再签,还不快老老实实上去伺候。” 烧了就好,佑儿听罢,眉宇间紧锁愁意渐次散去,头也不回上了马车。 马车是挼风在赶,他是实诚的,真以为宋辙要女子伺候,因而驾得十分小心。 车里升腾一股酒意,佑儿坐在下首却能辨别那气味是从宋辙的衣袖传来的。 定睛一看,果然他那墨绿直裰上,唯衣袖的颜色最深。 二人沉默许久,才听宋辙漫不经心开口道:“姑娘不是去济南府吗,怎的又回了汝州?” 本来垂眸的佑儿“扑腾“跪下,还未开口,眼里就溢了泪:“大人……小女那时是从家中逃出来的,谁知与大人分别后,就被刘府的人追上……家中爹娘竟将我卖给刘府为奴……” 马车里一片死寂,她起伏不定的呼吸,格外突兀。 “小女句句属实,不敢欺瞒!还请大人怜悯放小女一条生路。” 宋辙自小就活在尔虞我诈之中,如今已是阅人无数,见她这般自然晓得是说真话,只是人心难测,他一时仍存着疑。 见宋辙依旧不答话,朦胧灯火下带着打量,佑儿假戏真做,半是自怜半是叹道:“当初大人愿帮小女寻马车,小女心里十分感激,只是大人的马车来得太迟了……” 宋辙搭在膝上的手不可察觉地蜷了些,而后又好整以暇摩挲着墨绿绸缎,摇了摇头:“刘家两位老爷对姑娘倒是极好。” 听着他好似意有所指,佑儿双手不自觉环抱双肩,那轻如蝉翼的披帛贴着肌肤,更是似有若无了些。 她不知道,只一味地顾影自怜,连带着那紧裹身子的里衣又添起伏。 凉风袭过,吹得她瑟瑟发抖。宋辙不耐地啧了声,而后抬手道:“你好好坐下说话……” 佑儿以为他不耐烦听这些话,毕竟上官哪有耐心听百姓苦楚,因而不敢多想,小心陪坐一旁,实则只沾了沾边,依旧是半蹲着罢了。 “你那时可有等我派马车来?”宋辙主动开口问道。 佑儿忙答道:“是,小女就在那树下歇息等候,只是天色朦亮就被刘府的人发现了……” 讲到那时的情景,她如受惊的兔子,宋辙察言观色是个中翘楚,自然察觉了她这话里有些许刻意。 “就在那树下等?” 佑儿也顿时明白自己方才的话太过刻意,遂不敢再骗他,硬着头皮道:“往前走了几步……” 挼风是晓得宋辙并未安排马车的,因此听到佑儿的话,晓得两人都在骗对方,实在在憋不住笑,握着马缰的手往内里扯了扯。 宋辙四平八稳地坐着,倒是无甚关系,唯独佑儿并未坐稳,被这突如其来的势头一晃,继而落进了那团墨绿之中。 男子的温热将她握在手中,佑儿在刘府被那教坊嬷嬷言传身教三个月,哪里不知道这举动其中深意。 她慌忙起身,隔着薄缎却更显摩挲。 指腹的触感吓得宋辙不敢动弹,只得低咳一声:“夜里行车,姑娘坐稳些。” 佑儿急得往后躲,谁知那繁琐发髻不偏不倚勾在宋辙的蹀躞带上,轻呼之声随着她娇躯轻颤,宋辙双手全然僵硬,抿唇皱眉:“姑娘还请……” 自重二字并未说出口。 “小女的头发勾住了,还请大人……” 怀里瓮声瓮气的声音,让宋辙忍不住落下了目光,果然见是自己的腰带作祟,这才幡然,顿时抽出双手道:“姑娘稍等。” 那温热消散,随之而来的是阵阵酒香,佑儿只觉脸颊通红。 第6章 此夜 马车已平缓驶了许久,两人再无话说,只一个闭眼装醉,一个低眉盘算,总之是不敢多想方才的混乱。 待到挼风停住马车,往车里头朗声道:“大人,到了。” 佑儿闻声抬眼偷偷瞧对面的男子,眉目舒展,端方自持中带着不可忽视的气势,大抵是做官的,比之旁人多了些威严。 她想人不可貌相这话是对的,这宋辙看着正直,谁知人却刁钻得紧,还与刘家搅合在一起。 忽然那双透亮的眼眸直视着她,而后眉头微微皱起,径直起身下了马车。 吓得佑儿心头突突,忙深吸一口气。 未几,外头传来挼风的声音:“姑娘快下车罢,今日在客栈将就些,明日一早大人就要回济南了。” 只听“咚”得一声,身旁就落定了一人,哪里还有方才在刘府外的小心。 “回济南?他是济南府的官?” 挼风有些好笑道:“怎得没人告诉你?我家大人可不是济南的官,大人是榜眼出身,现乃户部山东清吏司主事。” 佑儿不晓得这些什么部什么司算多大的官,但看着在刘家宴席上的光景,大抵是个要紧的人物。 看着挼风得意洋洋的模样,故作疑惑道:“什么主事不主事的,那么大的官怎不在汝州置办个宅子,也免得住客栈辛苦。” 夜里风大,宋辙往前走着,耳边传来女子莺啼婉转的话语,可里头的字眼却让他冷哼一声,看来困在刘家三个月,她骨子里的刻薄还是没淹没,如今一朝离了金丝笼子,又成了当初那般。 明日要早起,他本是阔步往前,却不知怎的想再听听这女子要如何品评他,因而步子缓了缓。 “我家大人最是清廉且平日又不止到汝州府公干,山东大小十州府,按你这般说岂不是每处都要寻个落脚的地方?”挼风没好气答道。 佑儿心头有了自己的盘算,这三个月在刘家也是听了不少往常在市井中没听到的话,从前只一心想着玉京城天子脚下,人来车往最是繁华,怎么也能支个茶摊养活自己。可现如今才晓得,原来玉京城寸土寸金的,且不说赁个瓦房就要将她偷出来的银子使完,就连叫花子讨饭也是有自己的地盘,茶摊哪里是那么容易支起来的。而今反正是跟着宋辙了,她就先抱紧这双大腿,将来攒够了钱,总归能找到谋生的路。 故而听得挼风的话,佑儿忙问道:“既如此,大人在济南府可有住的地方?除了小哥,可还有人身边伺候?” “那是自然都有,清吏司衙门后院就是历任主事的住处。”挼风也只听她今后是要伺候宋辙的,故而毫不设防脱口而出道。 宋辙听着佑儿的话有些不对劲,心头对她的警惕又生了几分,转过头喝道:“挼风!还不去问掌柜要些水来!” 深夜里头,再是热闹的地儿也有安静下来的时候,故而他这声格外响彻,掌柜的闻声赶忙醒了瞌睡,跑上前招呼道:“大人辛苦,小的这就让小二抬水来。” 目光顺势落到佑儿身上,眼神流转倒是不难看出他多想了。 “可还有空房?”宋辙咳了一声,镇定自如道。 掌柜的点头如捣蒜:“有有有,就在大人房间旁,大人请。” 挼风跟着宋辙多年,自是知道他的性子,官场之中周旋时并非是什么片叶不沾身的君子,可私下绝非什么浪荡轻浮的人,今日既然宋辙默许了让佑儿跟着,那必然是对她并不排斥,故而打量了佑儿几眼,心头猜测或许大人不喜欢这般纤细的。 宋辙即使不必转身,也晓得挼风心头在想什么,待掌柜开了房门,将佑儿送到门口,才道:“姑娘早些歇息,明日卯正启程,还望姑娘莫要耽搁。” 小二自然也为佑儿抬了热水来,可她哪里晓得今日就能离开刘家,连换洗的衣裳也没带,只得擦拭身子后,用皂荚将里衣也洗了,而后拧干了水汽挂在架子上。 她无心之动作,可那水声却哗哗啦啦的传入宋辙的耳中,他一开始本在浴桶里泡着闭眼解乏,却没想到脑海里忽现那娇俏的小女子坐在他对面沐浴的模样,吓得他即刻就站了起来。 可隔壁的水声却丝毫没有因此而消停,那声音哪有半点沐浴的样子,分明像是 他越是这般想,脑海里的画面就越是奇怪离谱,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慌忙紧握了拳头,扯了一旁的澡巾擦拭身子。 宋辙皱着眉头坐在床前,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是没再听到隔壁的声响,这才长舒一口气倒在床上。 男女之事,他虽没有经历,但逢场作戏时也搂抱调笑过女人,或身轻如燕,或凹凸有致,可他心里却丝毫没有兴致。 更不会只听到一些声响,就浮想联翩。 心里暗恼自己定是见识渐长,故而定力不比从前。 佑儿裹着被子侧躺着,发梢沾了水故而湿漉漉的,她悉数揽到一侧用澡巾垫着,许是这一日经历了太多事,她虽是疲乏却难以入眠,满脑子都是今后如何谋生的盘算。 等到入睡时已是后半夜,故而醒来时已快到卯正,待她洗漱后出了门,正巧看到宋辙下楼。 “大人!” 不同于昨日梳着飞仙髻,今日她只将青丝随意挽在一侧,用碧色的绸带固定打结,看着倒是清爽了许多。 见他盯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布巾,佑儿将裹成一团的布轻轻晃了晃:“是奴婢的首饰呢。” 奴婢? 宋辙听着这声自称,蹙眉片刻才舒展了笑颜,平静的语气却不带一丝温度:“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佑儿硬着头皮上前道:“不过是好好伺候大人的主意罢了。” 眼前的女子讨巧地看着自己,他只低头看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提及伺候二字,昨夜哗啦的水声好似又浮现耳边,宋辙脸色冷却道:“你那两位好哥哥的话,你倒是记得清。” 而后拂袖转身下楼去,佑儿忙跟上他的步伐解释道:“奴婢不是都跟大人解释清楚了吗,刘家那两个哪里是哥哥,奴婢是被父母卖了的,身世可怜的紧,还望大人垂怜。” 这话真假,宋辙心里自然门清。如今夏粮已交,刘家送个女子来,不过是存了讨好他的心,万不敢使坏,这原本是逢场作戏的手段,他也想着不得罪刘家,以免征秋税时节外生枝。 故此,如今他是不能不让佑儿跟着的,至少要带着佑儿一同出这汝州城门。只是出了汝州这女子是死是活,或能活多久,也就全凭他的心意了。 佑儿见他不答话,又说了句:“奴婢洒扫浆洗都可做的。” 挼风打包好了馒头面饼,见两人出来忙上前一步去牵马车。 见宋辙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佑儿紧咬着下唇,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后却听到里头的人道:“还不上来?” 马车轻轻晃动,宋辙抬眼就见女子如飞鸟般跳上了马车,绸带绑着的辫子在半空晃动,而后乖巧落在她的腰间。 “多谢大人,奴婢今后定会好好伺候。” 宋辙可有可无地嗯了声,就闭着眼不再理她。 马车缓缓在长街穿行,佑儿犹豫许久,轻声试探道:“不知大人家中的丫鬟,月钱几何?” 第7章 逗雀 出了城门,外头乡野自然安静,两旁不再是喧闹叫卖声,取而代之的是蝉鸣流水,就连车轮压在泥沙石子上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佑儿的话,宋辙半句也没接。她心头的打算,明晃晃地摊在眼前,见人不答话,倒也不觉着尴尬,撩起了车帘往外瞧着。 “大人若早知今日仍是带着奴婢去济南府,那夜可会帮奴婢?” 她说这话带着笑,全然掩了悲意,宋辙睁开眼看她时,正好树荫斑驳从她未施粉黛的脸上掠过,光散落下还能看见羽睫轻颤。 碧色绸带随着马车晃动,悠悠然荡起又落下,竟让他想起旧时在庄子避暑,在荷塘边追着蜻蜓的日子。 察觉到宋辙的目光,佑儿转过头笑道:“大人可会?” “不会。” 他答得干脆利落,而后又闭目养神。 却不想宋辙竟然过了会儿才道:“与其费心为已过去的事添愁,不如想想今后该当如何。” 今后?佑儿听得他这话,眼里头又泛起了光彩,眨巴着睫毛倒是谄媚市井:“哎呀,今后自然是好好伺候大人,为奴为婢报答大人。” “啧。”宋辙听得此话,故作为难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你有心了,只怕本官无福消受。” 佑儿心头一突突,不解道:“大人这是何意?” “衙门里头伺候的人都是过档记案的,吃喝嚼用自然是由衙门付账,你怕是不行。”宋辙认真回道。 挼风在外头听得他的话,忍不住咬着唇偷笑,衙门里头宋辙最大,这些不过是他点头就能办到的事,且即使不记在衙门里头,也能单独过私账。 大人还真是好兴致,竟然有心逗这小娘子。 佑儿哪里晓得这些,听得他这般说到底是当了真,小心问道:“那不知如何能在衙门记档?” 宋辙仔细打量她,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眼里皆是担忧,强压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丝于心不忍,道:“本官哪里有空过问采买奴婢这等小事。” 在佑儿眼里的愁意翻涌时,又道:“不过你可将户帖交给挼风,他平日里与采买的人关系熟稔。” 佑儿听罢低眉颔首,真是信了他的话,不知如何是好:“户帖还留在家里,我娘收着的” “那岂不是真有些难办了。”宋辙摇了摇头,倒是为她担忧的样子。 挼风已憋成猪肝色,即使微风阵阵吹来,也难以压下双颊的红意,还是那话,若是大人点头,这山东各府谁人的户帖都能再办一张。 “你这一未记档,二无户帖,若是想留在衙门做事,怕是不妥当。”宋辙一本正经道。 饶是佑儿聪颖,可涉及到自己从未经历的事情,甚至是这般严肃的事,哪里会晓得这是宋辙故意吓他的。 是故,忙道:“那奴婢每日就在大人屋子里伺候,不出门去招惹旁人。” 她这话说得难免让人多想,宋辙只觉得心口一滞,拾起手边的折扇摇了摇,赶紧将话头扯回去:“这也不必如此小心,只是你若留在衙门里头,怕是月钱难得。” 这的确戳中了佑儿的心头血,她本想跟在宋辙这里挣些银子,待存够银钱狐假虎威,借着衙门的光也能在济南立足,可现下听得这般话,真是有些泄气。 看出她心头所想,宋辙又道:“外头去做工,也是要户帖的。” 好长一阵沉默,见佑儿眉宇间尽是忧愁,心知自己是把她吓狠了,长叹一口气道:“也罢,为官的自然要为民解忧,何况是你这无依无靠的小女子。本官每月私给你半吊钱,你就在做些洒扫浆洗的活计养活自己罢。” 佑儿眼里溢出了些水汽,也不知是感激宋辙的帮衬,还是心疼原本要谈的工钱少了半吊,带着些哭腔道:“多谢大人。” 宋辙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而后依旧闭着眼摇扇。 佑儿也是有眼力界的,见他如此不再说话,只低着头将自己身上的银钱再盘算一遍。 夏粮催收齐全,宋辙心头暂时松快,这一路回济南府也是心情颇好,半道上三人还在平阴府暂歇片刻。 此地依山傍水,虽是正午倒乘凉树荫,倒是没有半分暑气。湖光山色最是抚慰人心,原先佑儿从未来过此地,更别提有这样清闲的时刻。 抬眼见宋辙正吃了口馒头,倒觉得十分新奇,往常总听说当官的都是吃着山珍海味,住着玉瓦金屋,这人虽吃过刘家的酒肉,眼下再看却也不像贪官污吏。 “眼下赶路你且将就些,等到了衙门自不会饿着你。”宋辙见她瞧自己,还以为这是挑上了伙食。 佑儿忙解释道:“大人多虑了,奴婢往常在家时,咸菜馒头吃惯了的。” 宋辙颔首,眉宇之间多了忧虑:“汝州自来不算苦,可放眼望去譬如这平阴府,百姓的日子就难些了,不少人连咸菜馒头也不是常能吃到的。” 郑家依着小本生计和祖上房产,还能供儿子读书,并不算真正的穷苦之人,至多是市井小民罢了。佑儿在少时经历过蝗灾,那年不少庄稼户都没有收成,汝州府涌进了不少流民,那般景象她至今难忘。 “没想到大人如此忧民……”佑儿讪讪道,她见过县衙老爷的马车当街冲撞路人,也听过什么贵胄人家的公子强抢民女,官老爷逼良为娼的传言,到底是没见过心疼百姓的。 挼风出言道:“我家大人自入仕来,纵使有难处,却秉持公信,清正不阿,哪里是旁人能比的。” 这王婆卖瓜的话让宋辙脸上一热,他自诩在官场游刃有余,登科时宁得罪内阁首辅公孙贺,也要拜当朝次辅高品为师,不过是看中他帝师身份。 这世上所有权势和派别,不过仅系皇帝一人身上,不然那沈谦只比自己早两年入仕,家中虽世代为官却不算显赫,往日先帝在位时还蛰伏于都察院,如今新帝登基不过两年就当上户部尚书。 官场之事,宋辙向来看得分明,他也深信早晚有一日,皇帝会倚重自己。 平阴湖的风吹动了他少年的志气,星目剑眉,芝兰玉树,这景象让佑儿记了好久。 回到济南府已是宵禁,挼风递了官帖,守卫自然放行。佑儿早已靠在车上沉沉睡去,待到马车进了清吏司衙门,宋辙提着气死风灯照在佑儿眼前,过了片刻她才被这光扰醒。 “到衙门了?”佑儿懵懵懂懂问道。 宋辙留了那灯给她,又嘱咐道:“让挼风带你去后院收拾,这外头是衙门公房,若无要事莫要过来,被人晓得你没有户帖,可就不大好了。” 他细心提醒,佑儿不敢不听,郑重其事点头拜谢,自是不提。 第8章 难处 翌日清晨,佑儿醒来见这陌生的屋子,愣了许久后忽而笑出声来,昨夜洒扫的高娘子给她送了两身衣裳,颜色样式倒是无甚出挑,不过是时下女子做活计时穿的巾服,浅绿的短衫长裙外头罩着灰色比甲。 佑儿高高兴兴地穿上,又给自己梳了双髻,出门时理了理衣袖,自顾自道:“衙门的布料到底是比自己买的舒服些。” “姑娘起了!”高娘子在院里洒水降尘,瞧着佑儿出来笑道:“昨夜歇得可好?” “昨夜睡得香,多谢高娘子关心,这衣裳穿着也合身呢。”佑儿瞧着游廊还未打扫,当下也不闲着,拧了帕子就跪在地上擦。 见她不是矫情的,高娘子心头的石子才落下,昨夜她还猜想这佑儿长得眉清目秀的,怕不是宋大人带回来的心上人,眼下看来倒确实是来做下人的。 “姑娘刚起,还是先吃饭去,若是饿着了,可是我的罪过。”高娘子将剩下的水往远处的草地泼去,飘荡的浮尘又落回了地上。 佑儿听明白了这言外之意,忍着饿意,问道:“不知娘子每日几时起,几时用饭休息?我今日实在不知这些,倒是让娘子一人忙活多时。” 高娘子为人爽利,听得她这话,心里也舒服几分,说起话来也算知无不言:“宋大人宽厚从未给下人立过规矩,不过是萧规曹随罢了,故而眼下仍旧是按照前面主事定的,寅正起卯正食,而后自做自的活计,晚饭前再打扫一次也就足够了。” “听起来倒是轻松,若无事时不知娘子如何?我初来乍到,万事还要多靠娘子帮衬才是。”佑儿讨巧道。 两人你来我往的,愣是没让佑儿放下帕子,说话间这游廊也就干净了。 高娘子往常都是一人收拾后院,如今佑儿帮着做事,跑前跑后倒是不懒,不过一上午的功夫,连上任主事家妻妾争宠的鸡毛蒜皮事也讲了大半。 宋辙在汝州府时积压两日的公务已堆成小山,先是登州卫所和威海卫所申领军饷,而后是盐场核税,再是每年都要照缴的泰山香税银。 哪样都要他速速裁决,已然不敢耽搁。 未几,挼风进来回禀查明了汝州郑家的事,讲明佑儿的确是逃出家门的,又说了郑家夫妇如何可恨,他嘴皮子还算利索,让人听得明白清楚。 见宋辙听罢心情尚好,上前添茶问道:“大人在马车上时为何要骗佑儿姑娘?如今看来,她倒是个可怜人。” 宋辙听罢放下狼毫,浅呷口茶,悠哉道:“这世上从不缺可怜人,她想吃我的,住我的,还要我给她银子,攒够钱带着我的银子跑,哪能轻易让这丫头得逞。” 茶香随着热气蒸腾而上,宋辙挪了舒服的姿势,仔细读着上头的陈词滥调。 不过须臾,却将手上的公文搁到桌上,问道:“那丫头在后院可还安分?” 挼风中途回过后院一趟,听得宋辙问,答道:“佑儿姑娘干活利落,嘴巴也甜,把高娘子和厨房几个娘子哄得眉开眼笑。” 果然不出他所料,宋辙还要再说什么,就听门外几声问安,而后就有人进来,打头的是山东巡抚赵炳,后头跟着两个布政使司的官员,还有济南府同知。 宋辙转脸就笑着拱手作揖:“这是什么风,把诸位大人都请来了。” 赵炳抬手扶道:“宋老弟太客气了,今日我与几位大人过来是有事相商。” 户部的律令一早他就看过了,此时见几人来自然心里头清楚,是来商定秋税的。 若说夏粮还能多少放些陈芝麻烂谷子进去充数,可这秋税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实打实的钱。 按照早些年的规矩,若朝廷今年征地方十万两税,其实在最后只收得上七万两进户部,剩余三万两由总督与布政使亲自写条子,再由来年的秋税补上,如此来年的七万两里头就有三万是原该今年的钱。 年年如此,这欠款就如雪球般滚到如今。 至于为何百姓缴足了税,却有三万两没进户部箱子,那必然是经手的衙门几番中饱私囊,顶头的硕鼠又孝敬了皇帝的私库,这般惯例用时间换空间,自今已往,长此不休。 偏偏新帝是励精图治的,不像先帝那般爱修宫建殿,又加之那新任的户部尚书更是清廉,下了圣旨要各省不仅足额收齐今年的秋税,还要将去年欠下的补齐。这塌天的旨意,内阁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索性是劝不住皇上,就任凭他去折腾。 总之是想着其中涉及万千官员的利益,律令即使到了地方,也难以执行,到时候内阁出面周旋,既帮皇上收拾了烂摊子,又给下面卖了好,顺势还能让那尚书大人栽跟头,挡了他入阁之路。 待挼风上了茶出去,众人才掐断了寒暄,赵炳一个眼神过去,济南府同知王若禺就愁眉苦脸道:“此事怕是只有宋大人能出个主意了。” 宋辙泥鳅似的性子,哪里能被他们揪住,装傻充愣道:“抚台大人这是何意?几位大人皆是上官,宋某不过是小小主事,千万莫折煞了去。” 到底是接触了两三年,赵炳放下茶盏,沉声道:“圣旨已到,秋税的事不过日整个州府皆知,到时人心惶惶,恐不利于各府县安定。” 见他挑明,宋辙才颔首示意自己也知晓此事,只是默不作声不接下文。 “宋主事是高阁老的得意门生,必然晓得其中厉害。总督大人的意思是还请宋主事出面帮衬一二,这情我等必然铭记在心。”赵炳是三品巡抚,这般和颜悦色,已然是给足了宋辙面子。 外头的梧桐树被风吹得婆娑作响,那晃动不安的树影透过窗棂,打在白墙上。 宋辙看了一眼,而后飞快扫视了众人,摇了摇头道:“实不相瞒,下官也是方才收到的律令,这新尚书行事不同先前,怕是不大好办。” 清吏司衙门还有提举、令史、掌固十来人,平日里大多在外头丈量清算,还有几人留在衙门做档算账,眼下这阵仗怕都是巴巴瞧着。 看着赵炳脸色暗下去,宋辙轻咳了声:“山东就临着玉京,谁每日不是带着几双眼睛,大人们这般阵仗来我这小衙门,怕是不过两日上头就晓得了,照例清吏司这小衙门与诸位大人不该多牵扯才是。” 六部的衙门,按理说除了日常按规程与地方交接,其余时候必然是少接触为妙。可众人也不怕他这话,总之是奉了总督的意思,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 赵炳冷哼一声:“这夏粮前脚刚足额给你户部交上去了,你却如此翻脸不认?这秋税不仅要交齐全省今年的一百二十万两税银,还要补齐去年欠下的四十万两,任凭我等通天本事,也是不堪重负。” 王若禺忙要赵炳息怒,又好言道:“宋主事不知这民生疾苦,相较往年这可多了八十万两在百姓身上,这可不是闹着玩,这怕是会出人命的!” 这话本不假,可宋辙心知肚明,百姓哪敢不缴足税赋,朝廷的意思不过是想让中饱私囊之人,此次就将吃下去的吐些出来充盈国库,并无为难百姓的意思。 “盐场那头,还有茶税、丁税哪样挪过来周转一二,不过是你宋老弟一支笔的事,何苦为难我等哉!”布政使司参议何茂文说得直白,他自来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宋辙听罢只低头静默不言,许久才起身拱手道:“抚台大人明鉴,诸位大人见谅,此事并非下官力所能及,皇上已颁圣旨,怕是若有人求到恩师高阁老的门下,依然无法。” 众人皆是沉默不言,宋辙喜怒不形于色,一团和气又道:“不过……下官定会与各地清吏司共商此事,也会写信问问阁老京中情景,若是有其他法子,必与诸位通气。” 今日本就没想过宋辙会应下此事,但听得他这般说,赵炳总算能回去交差了事,遂脸色好转了些。 “既如此,我等就静候佳音了。” 桌上的茶已冷却,宋辙独坐公房许久,如今朝廷的行事作风太凌厉了些,他深知,将来的日子并非他这般左右逢源就能得心应手的。 第9章 绦丝落 宋辙往常是让厨房将饭菜送到公房来,今日到了午时,却又让挼风传话说在后院房里吃。 一问原何如此,挼风只道是大人累着了。 衙门里耳报神最是不缺,赵炳等人前脚刚来,后脚连佑儿这新来的都晓得了。 因而如今晓得宋辙累了,高娘子拍了大腿,从小杌子跳起身道:“噫!那可不是累坏了,都往衙门里来找大人要银子哩。” 朝廷发放到地方的银钱,需得清吏司开条子,待朝廷的银子押来,大多时候也是放在各地清吏司,由衙役和都指挥司派兵共同看守。 这银子要出去,只认宋辙这张脸和主事的印章,旁的人一概不理。 因而她这话,众人也都点头,是在情理之中。 佑儿听得解释,捂住了嘴,库银竟然就在此处…… 因而再见到宋辙时竟笑得格外谄媚,这哪里是给他月钱的雇主,这分明是天上掉下的财神爷啊! 宋辙有些不解地瞧着这丫鬟打扮的人,就连挼风的位置也被佑儿抢占了去,端茶倒水,盛饭舀汤,真是面面俱到。 “你也下去吃饭吧。”宋辙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有些不自然道。 佑儿早让高娘子给她留了吃食,大义凛然摆手道:“大人不必为奴婢考量,奴婢说好了要伺候大人,自然不能懈怠。” 宋辙心头警铃大作,这丫头惯是鬼精,莫不是捅了什么篓子,亦或是想打他的主意。 世上没有什么事不与钱相关的,作为有此自觉的户部主事,因而睨了一眼笑意盎然的人儿,打趣道:“瞧你这般殷情,莫不是有求于本官?” “苍天可见,奴婢真是为了报答大人。”佑儿双手捧着汤碗,呈到宋辙面前,笑盈盈道:“大人喝口汤吧,这汤厨房熬了一上午呢。” 瑶柱火腿汤的香味扑面而来,宋辙低眉看了一眼,汤色郁白与平日不同,大抵是晓得他近日劳累,是用了心的。 宋辙接过却放到一边,道:“你不必如此拘谨,本官对下人素来没有规矩要求。” 佑儿是打听过的,厨房陈娘子每月一两银子,给她打下手的王婆每月八钱,洒扫的高娘子也是八钱,这么一算她每月半吊钱,约莫是五钱银,属实少得可怜。 若是哄得宋辙高兴,说不定还能得些赏钱,这样也就能早日攒够离去。 佑儿咬文嚼字道:“大人平日对奴婢们实在宽厚,真是三生有幸遇到大人呢。” 见她礼数虽不周全,嘴却是抹了蜜似的,宋辙心头有了数,笑道:“你这般有心,看来本官得赏你些什么才好!” 这话出来,佑儿双颊顿时红扑扑的,忽闪的睫毛也似泛着笑:“大人真是太客气了!” 抬眼却见宋辙端了道炒笋丝道:“这是江南春笋,清甜爽口,如今苦夏吃正合适,不如就赏你了。” 谁……谁要吃什么笋丝!人家想要赏钱! 佑儿眨巴着无辜的双眼,看着宋辙一副真诚的模样,硬着头皮含笑接过:“多谢大人……”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宋辙和善如斯,佑儿也不好意思赖着再说什么,笑着端菜出去,转眼就颓丧脸。 挼风见她霜打茄子似的,伸长脖子好奇往屋子里瞧,见宋辙正舒舒坦坦地喝汤,不解问道:“这佑儿姑娘怎的没精打采,是她这汤不好喝吗?” 宋辙收回目光落到那汤里,笑意一滞:“她做的?” “是嘞,方才高娘子拉着小的说了一通,佑儿姑娘还说大人您是山东的财神爷呢!”挼风全盘托出,一脸乐呵呵道。 也难怪了,不像陈娘子的手艺。宋辙脸上露出难以言说的表情,只是不等挼风仔细瞧,就仍低头夹菜,不再言语。 饭后正是日头高挂,宋辙喝了口茶歇息,不经意抬眼看了窗外,那双髻上的碧色绸带看得人心头一阵清凉。 佑儿吃过饭就主动揽下捕蝉的活计,高娘子自然乐得轻松,笑得合不拢嘴,直夸她模样俊俏又能吃苦,一时竟天仙也比不上了。 倒不是佑儿挣表现,毕竟谁不愿贪清闲,只是上午洒扫时瞧见高娘子的手腕不利索,问了才知是先前骨折还未痊愈,因此才担负了为宋辙赶蝉的活儿。 谁知佑儿身长不如挼风,眼瞧着他捉了四五只蝉,自己半只也捉不住,心头着急,恨不得跳到树上去。 正当她跳得腰疼时,墨绿的官袍从眼角滑过,而后宋辙的手握住了她的竹杆子,瞬时之间就见一只蝉落进了网中。 “可看明白了?” 佑儿回过头,半睁着眼笑盈盈看着日头下站着的宋辙,正要说话却听得他又说:“接着捉。” “大人,奴婢方才没看清……” “烦请大人再捉一只。” 宋辙不搭理她,接过竹竿放到游廊柱子旁靠着,不经意似的说道:“本官还有要事在身,银库那头才是正经事。” 说罢自顾自地转身要离去,在拐角之时余光察觉佑儿目光果然紧随,神情疑惑道:“怎的这般看本官?” “奴婢……奴婢就是想着,不知这银库是什么意思。” 她纵有些小聪明,可心里藏着的事倒是一股脑全写在了神情上,宋辙眉头忍不住轻抖,饶有趣味地问道:“既然你好奇,不如随本官去瞧瞧。” 这话自然是说到了佑儿的心尖上了,她哪会拒绝,只当是自己那算盘打得不响,这真诚模样骗过了在官场浮沉的宋辙。 银库在衙门旁边,入口却开在前院,可那位置却不好找。并非是清吏司衙门太大的缘故,而是那银库的门需得进一间极为普通的公房。 只见宋辙进门先拨弄了一木柜,佑儿看得仔细,却也不知他那只右手是如何做的,不过刹那,对面的白墙分成左右两边,往前一瞧竟是又一道门。 看到佑儿目瞪口呆,宋辙倒是好意讲解道:“若是没有本官带着,只怕你推门时就已万箭穿心。” 顺着他手指向的地方,才看到满屋顶都是弩箭,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脸吓得苍白。 “银库就在里面,不过进门后这机关更是奇巧些,是墨家传人的手艺,可要见识一二?”宋辙只当没看见她的恐惧。 佑儿吓得连头也摇不动,声色喑哑:“不,不必了,奴婢还要捕蝉,不敢耽误。” 瞧着她毫无知觉往后退的脚步,宋辙伸手喝止:“莫要靠到门板上!” 这可不是儿戏,佑儿被他吓得越是不敢动弹,那身子却越不自觉地往后倒。 千钧一发之际,宋辙大步向前跨去,伸手扯住她腰间垂下的绦子,长裙霎时松动坠落地上,女子被他紧紧贴在身前。 第10章 哄他 屋里晦暗不明,宋辙尚不知晓佑儿的长裙已然落下,只是那女儿香离自己的鼻息那般近,他的双手还握在她纤细的腰肢上。 佑儿吓得呼吸不定,起伏之间只觉得身旁的人愈发得僵硬,她哪里晓得这是为何,也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道:“大人,奴婢的裙子落下了……” 这是什么混账话,宋辙听罢当下放手,往后退了半步,压低声音道:“你这是何意!本官可是为了救你!” 后头什么有辱斯文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佑儿现下只穿着亵裤,脚边是散落的马面裙。 这场面自然是宋辙从未想到过的,好似方才两人紧贴时听到的轻咛喘息又回荡在了耳边,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客栈哗啦的水声。 “大人……奴婢拴裙子的绦子还在你手上。”佑儿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指着宋辙手上的碧绦。 宋辙这才后知后觉,忙道:“快穿上!” 他不敢再靠近,慌忙将手上的绦子丢在裙上,而后背过身去,逼着自己想公务静心。 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心里难捱,并非宋辙有什么下作想法,他虽年岁已二十有二,可家中早已没了长辈为他操心婚嫁之事,且他心头亦不看着男女之事,此时并非逢场作戏,因而他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佑儿并无这些讲究分寸,自小粉面娇嫩的,郑娘子心里眼里都是钱和儿子,从未教过她什么礼义廉耻,遂大大方方穿好裙子,道:“大人,奴婢穿好裙子了。” 噫!宋辙听得她的话,总觉得有些奇奇怪怪,忍了忍不去理会,脸色如常就带着佑儿往外走,嘱咐道:“记着今后莫要靠近此处。” 今日也是自己自找的,想吓吓这心里满是鬼主意的丫头,没想到把自己也吓着了。 佑儿自然点头,这可是生死大事,不敢不应:“奴婢记着了。” 不过是想哄宋辙赏些银子,她可不想把命搭进去。 下晌忽而乌云笼罩,大雨未落下时,闷热中夹杂着潮湿。没了蝉鸣声,宋辙安心写完要送去玉京的公文,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渍。 挼风从外头进来,端着呈盘道:“大人,厨房刚送来了紫苏饮和水晶皂儿,看着甚是可口呢。” 这倒是稀奇,往前到此时只有浮瓜沉李,今日倒是别出心裁。 时下茶摊倒是常这般依照季节变化,出一些冷热酸甜的物什,宋辙一瞧就晓得这是出自佑儿的手笔。 想着裙子落下的时,本想摆手拒绝,可话到嘴边时,看着那盘子里的水晶皂儿甚是小巧可爱,顿了顿道:“放下吧。” 挼风听罢,放在一旁就着急着走:“若无旁事,小的就退下了。” 这般急匆匆?宋辙疑惑道:“你不尝一块?” 平日里数他最是嘴馋,宋辙不爱吃糕点蜜饯,悉数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挼风应付道:“厨房今日做了许多,大伙儿都有呢。” 说罢急匆匆溜了出去,生怕迟了没他的那份。 宋辙看着透亮如紫玉的饮子,口嫌体正:“真是一刻也不安分。” 窗外飞来几只麻雀,停驻在窗棂上叽喳,听着宋辙自言自语。 “还算可口……” 大雨倾盆而下时,佑儿刚和几个娘子收拾完厨房回屋。 见挼风穿着蓑衣冒雨前来,一头雾水道:“雨下这么大,小哥怎来了?” 挼风讳莫如深,从衣袖里掏出一锭银子,才笑道:“这是大人让我给姑娘送来的,说是今日姑娘做的饮子可口,还请姑娘今后多做些茶饮送去。” 这钱不是赏,全靠她自己的本事挣来的。 佑儿自然应下,又拉着挼风问了宋辙有无忌口,从前人来人往的客人,如今只有宋辙一人,到底是事无巨细。 雨下得越来越大,铆足了劲儿似的,顺着屋檐落下的雨链更是水花飞溅。 这样的天气就意味着茶摊没了客,郑家夫妇心疼钱,就指着天骂,怨东怨西,但每次都是以骂完了佑儿后消气。 故此佑儿从小就不喜欢雨天的,凭什么弟弟就能每日十指不沾阳春水,下雨时在屋里读着人之初性本善,晴天时用顶贵的纸币写大字,而她日出日落都在摊子前忙活。 甚至长大后,郑娘子瞧她模样愈发俊俏,生意清闲时,还要她站在摊子前吆喝揽客。 就连她的名字,也取着要保佑弟弟的意思。她常常委屈时是在夜里,无人知晓处才落泪自怜,再醒来时又是没心没肺。 直到年岁大了,家里要打着卖她的主意收银子,这才牙尖嘴利了些,反正郑娘子是不敢打她了。 吵闹辱骂鸡飞狗跳之时,她就闹着要划脸,任凭谁也不敢再多嘴一句。 只是今日不同,她全然忘了往日随着雨声而来的心悸,握着手上的十两银子,想着今后每日要给宋辙做的茶饮点心。 她算账是把好手,掰着指头嘀咕:“我好歹要挣二两银子的工钱,如此就用八两采买食材,不如栽种些鸳鸯藤紫苏,将来也能省下一笔开销,还能摘来卖给药铺挣钱。” “大人对我还算照拂,不如再让他二钱银子的利,也算报恩了不是。” “可当初他不救我……这才让我被刘家抓了去。不行不行,一钱也不让……” “要不……还是让一钱?” 宋辙望着雨帘生出许多愁绪,年年夏日都有涝灾,他心头自然担心秋税收不齐,又添了洪涝灾情。 今年征税严苛,他虽说帮着遮掩一二,可仍旧比往日重了太多。只怕夏汛时,布政使司那头轻撂些挑子,户部情急之下就要让清吏司挑梁子。 “挼风,请何提举带上账册过来,就说我有事相商。” 他不惧风雨现在阶前任凭点滴,又好似压着千斤重担。 待到下值时,何提举亦是一脸愁滋味地撑伞离去,又到大雨滂沱时,不出三日必然有茅屋塌陷流离失所之惨事。 自宋辙上任以来,从不敷衍推脱,虽说常与各衙门周旋权衡,可人命关天时到底比那些酒囊饭袋靠得住。 何提举是衙门里的老人了,历经十来主事,从意气风发到随遇而安,哪里不知宋辙是真心实意好做官的,心里只想着上青云。 第11章 照顾他 宋辙出身本是耕读之家,无奈家族里尔虞我诈,待到科考那年,竟风雨飘摇只剩他一人。 十八中举,榜眼及第,又是高品的门生,在玉京做了两年户部提举,而后下放山东清吏司历练,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 只是他心里存了大志向,他做官做得真心实意,这辈子势必要出人头地,故而在这个位置上十分清楚,闹得再难堪,也不能闹出饥荒疫病,不能让流民跑去玉京砸他的招牌。 人命固然重要,可这背后负载的价值,此之更甚。 风雨之中,还不到戌时天色就已暗,佑儿撑着伞小心护着饭菜,与挼风一道前来。 宋辙从透过窗看到二人,这才转换思绪,起身去打开了房门。 “大人久等,现下可要用饭?”挼风道。 见宋辙面色不太好,佑儿怕他这是饿着了,忙解释道:“下雨天不便行路,奴婢耽误时辰了。” 挼风既要撑伞又要提食盒,两只手也忙不过来,她索性无事可做,这才帮着提。 宋辙随意摆了手,止她的话:“此等小事,我不会怪罪。” 佑儿腹诽,大人真是饿了,往前都自称本官,现下倒平易近人。 摆好了饭正要走,却听宋辙问道:“你瞧着这雨今夜可会停?” 他看着佑儿,显然不是问挼风的。 佑儿回过头去看了眼细密雨帘,想了想道:“怕是要下几日呢,去岁也是这般时候,奴婢记得汝州河水翻岸,还淹死了人。” 宋辙晃眼看到她腰间的绦丝,凝眉道:“嗯,下去吧。” 佑儿的发尾还滴着水,分明灵动的发带也湿漉漉地死板垂下,走前多嘴问道:“明日给大人做冰糖绿豆汤喝可好?” “这些小事你自己决定。” 雷声隆隆,佑儿见他心情沉重,不敢再多说话,拧着食盒就退了下去。 这场大雨并未歇气半日,一鼓作气就是整整七日,即使做了吃食也是挼风提去。虽说同在一处屋檐下,可佑儿倒是再未见过宋辙。 这样的天气确实不需要再洒水消热,只是人来人往四下都是脚印,倒是累得佑儿和高娘子擦拭的腰酸背痛。 “后头的我来擦吧。”佑儿瞧着高娘子手实在是酸痛,抢了她手上帕子道:“索性也就大人这两间屋子了,他少回倒是不脏的。” 这话也是事实,高娘子如今是真心喜爱佑儿,拉着她的手道谢:“真是有劳你了,我这就去让王婆把你那鸳鸯藤洗干净。” 昨日听挼风说宋辙这几日为了流民熬夜上火,就想着今日给他做金银米糕去去火。 谁知这屋子还没擦完,就听到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她跪坐在桌前回过头就见挼风背着宋辙急匆匆跑了来。 “正好姑娘在,还请看顾着大人,我去瞧瞧这李班头怎还没请大夫来。”挼风丢下这话又跑了出去,倒是来去如风。 佑儿看着放在床上的宋辙,憔悴如斯,探了他的额头,惊呼一声:“怎这样烫!” 宋辙还有些意识,但无论如何这眼也睁不开,只察觉一双冰凉湿润的手摸着他额头,就像沙漠里头逢甘霖。 可只一瞬,又离去了。而后就听到了女子的声音,他皱着眉听着她在耳边聒噪,还有窸窣声响,很想说自己死不了,可喉咙却发不出丁点声音。 佑儿是不晓得这些的,用宋辙的脸盆打了干净的水,又浸湿了帕子搭在他的额头,几遍过后才见他皱着的眉头舒展开。 “大人可好些了?” 宋辙自然是回答不了她,如今他又像漂浮在水里,只能伸手去抓住那根飘荡的浮木。 过了片刻,挼风才带着大夫进来,佑儿见状想要起身挪位置时,才见到自己的绦丝又被宋辙拉扯住。 “无妨无妨。”大夫心知肚明,见她眉清目秀又这般被牵着,只当是宋辙的屋里人,哪里还敢讲究,只躬身站着为他把脉看诊。 “宋大人这是思虑过重,风邪入体,怕是夜里又淋雨染了凉气,这才起了高热,不过吃两副药就好转了。”大夫说罢又摸了摸一旁盆里的凉水。 这不摸不要紧,一摸吓得赶紧撤下他额头上的帕子,叮嘱道:“这可不能用凉水!否则……怕是!” 他不敢说不吉利的话,但言语神情自然是不大好的意思,佑儿可从没想过害人,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那是要用热水?”佑儿小心问道。 大夫道:“待大人吃了药,手脚暖和身子发烫时就用凉水,约莫不再发烫后再换热水。” 开了药离去时又叮嘱道:“时刻有人在旁守着,可不敢马虎大意。” 衙门里自然有衙役跟着去抓药,挼风见宋辙的手还抓着佑儿,有些替自家大人难为情,挠挠头道:“我去厨房要热水,麻烦姑娘在此看着大人。” 大人一世英名,竟然抓住小女子的绦丝不放,好在是病了才抓,否则真是让人不忍直视。 屋里安静,四下无人,佑儿小心翼翼伸手去掰开宋辙的手,却是于事无补,两人这手指碰在一处,你来我往,反复拉扯。 人在闭着眼睛时,总会放大一切触觉,宋辙因此愈发疲惫,身上仅剩的那点力气,也被佑儿这般磨蹭散去,残存的意志彻底击垮,由得他摆弄自己,不再反抗。 渐渐的宋辙不仅手掌冰凉,身上也直打哆嗦,吓得佑儿不敢再拨弄他的手,只能扯过绸被将自己的绦丝与宋辙的手一同放了进去。 本以为宋辙吃了药就好转了些,谁知到了夜里还是如此,死活不松开手。 “要不今夜姑娘守着大人……”挼风只觉得自己都替宋辙脸红尴尬,双眼看着地面,咬着牙道:“大人平日里不这样的,姑娘莫要误会。” 平日里?佑儿想到那是宋辙还扯掉了她的裙子,有些咂舌:“要不今后给大人换个腰带,要有坠子的那种?” 应许是这样吧……挼风点点头不敢多言,还贴心从柜子里给佑儿找了个软枕头来靠着。 夜里雨势渐小,到了后半夜更是寂静得紧,没了那噼里啪啦的雨声,满城人家都安睡在梦里。 佑儿也扛不住困意,左摇右摆的脖颈最终是落到了宋辙的双膝上。 第12章 红脸 宋辙只觉得自己刚舒坦一会儿,就被什么庞然大物压断了双腿,这股力道和心头的恐惧,让他从如何也挣脱不了的梦境醒来。 天色灰蒙蒙的,不过屋子里点了两盏烛火,让他看清了此时此景。 冷白的肤色顿时以肉眼可见的红晕,宋辙虽醒来却仍虚弱,再加之不敢有大动作吵到佑儿,只能紧握着拳头小心挪动身子。 谁知反复用力无果,反累得他气喘吁吁。 佑儿心里挂着事,睡一会儿就醒了,正好是察觉自己腰间的绦丝被宋辙拉扯的时候,她并非什么深闺女子,可夜里与男子共处一室,还反复被人扯那系裙的丝带,这换做是谁都难为情了。 因此不敢睁眼,只能咬紧牙关静观其变,谁知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宋辙喘息,顿时红透了脸,猛然抬头看着宋辙。 两人对视,即使烛火里也能看出对方的大红脸。 “大人!你若喜欢奴婢这绦丝,奴婢……” 宋辙泛红的肌肤下,是突突跳动的青筋,只恨自己现下没有力气起身离去,可转瞬一想这是自己的屋子,咬着薄唇许多才铆足劲儿抬手道:“你……你先……” 下去二字还来不及说出口,就连佑儿腰间的蝴蝶结已解落了去。 “我先?”佑儿慌忙压着腰间的裙边,只当他的确想要自己的绦丝,可心头的羞意让她不敢再待在这间屋子里。 看着说话的人,佑儿压抑着不安的心,对上那深沉的眼眸,顿时手足无措。 她心里一个咯噔,反正宋辙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佑儿避开他的目光,硬着头皮提着裙子就往外跑去。 宋辙就算在外头逢场作戏时,也从不当什么风流人,今日这般情形让他心头一震。 喉咙之中传来闷哼,起伏的胸膛说尽他的憋屈。 挼风卯时悄声进来,见屋子里只有宋辙一人可怜巴巴盯着他,忙道:“大人何时醒的?佑儿姑娘怎不见?” 宋辙没好气地闭了眼睛,挼风不知何意,走近了才见被子里露出的那节带子。 吓得张开了嘴,这床上看着也不像还有人……可还是谨慎些好。 背过身道:“小的先去给大人端些粥来。” “扶我……”宋辙眉眼快皱成一团,深吸一口气又道:“净房。” 那日宋辙屋门紧闭着,整一天也未打开,像是刻意回避着,挼风也未再让佑儿去帮忙照看。 倒是高娘子进屋送过几次热水,回来告诉佑儿大人醒了,大人睡了,大人吃药了。 佑儿在厨房帮着折菜,听得这些时,只一味扯着笑应下。 “咦?姑娘今日倒是话少,可是身子不舒服?”王婆好心问道。 高娘子听罢,忙净了手来摸了摸佑儿的头:“是有些发热嘞!怕是昨夜被大人染上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佑儿脸颊愈发地烫,好在这话赶话地提到煮些汤药,要熏艾等事,无人注意她此时的异样。 偏偏挼风还未进门就听到高娘子的话,想着宋辙藏在床铺里头的绦丝,心头涌起了疑云,不敢去细想。 宋辙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已然是好了大半,喝了药漱口后,就拿起了算盘开始琢磨。 “大人可歇歇吧,眼下何提举帮着盯着呢。”挼风出言提醒道。 宋辙见他进来,问道:“外头如何了?布政使司的存粮可够?” 挼风道:“总督衙门派了兵跟着赵巡抚去镇守了,平阴府如今只进不出,流民倒是没跑到外头来,布政使司那边倒是出了粮,只是方才递了条子来请款。” 赈灾时的账目更是难以考证,宋辙自然不会去计较这些,接过了条子只见上头不多不少,写了请八十万银两的款,低声咳道:“这吃相太难看了些。” 布政使司是有存粮的,更别提每年户部例支下来的银钱,哪里是这小小平阴府的洪灾就能用尽的。 打开公文折子一瞧明细,更是啼笑皆非:“二十万石上等精米赈灾?亏他们想得出来。” 莫说这是真是假,即便这是真事,可来领粮的人怕就不止灾民,谁家见送来精米不要的? “赈灾用下等米足矣,通观史书还有不少用参了沙石的劣米。”宋辙想了想,这折子上等着他联名的地方,无论如何也落不下笔。 也只有这般,来领米的人才能是真的灾民。 夜里又下起了雨,本就存了担心,而今再见这电闪雷鸣,宋辙颓丧闭上了双眸。 “也不知这沈尚书知不知道人间疾苦。”他喃喃道,八十万两银子对于朝廷而言九牛一毛,光是皇城里头一年的开销就可抵举省三年之税,可却难为了他这下官两头难做,也暗害多少性命。 佑儿夜里多喝了凉水,亥时去净房回来,瞧见宋辙屋子还亮着灯,周遭寂静,他那咳声十分明显,骇人的紧。 这几日佑儿也听说了外头的事,尤其是王婆子,她家隔了县衙几条街,来来回回的倒是听了不少。 听说平阴府遭了水灾,佑儿这几日脑海里都想着来时遇着的平阴河,这烛火摇曳,宋辙的身影映在窗上,她想着那日午间河畔的俊秀儿郎。 “大人真是爱民如子……” 身上搭着的外衣在夜风里吹起又落下,连带着一旁的树叶婆娑,几片绿叶拂过佑儿的发梢,这满心钻进钱眼里的人,丝毫未察觉自己此时的心境踊跃。 担忧此事影响自己仕途的宋辙忽觉脸色,许是屋里太闷热了,他起身推开窗棂,路过此处停驻的佑儿,正巧与他不期而遇。 “你这是……”宋辙见她这般,大抵是去净房,因此不再说下去,只道:“早些休息。” 佑儿忙将外衫系上,理了理洒落的青丝,往前站在窗下,脆生生道:“大人这病还未好利落,为何不睡?” 宋辙这几日确实有事,也是有刻意避开佑儿的心思,见她毫不避嫌过来,一时反倒不知说什么才好。 “大人定是心里担心平阴府的灾情。”佑儿自顾自道,语气里带了些难以察觉的情愫。 宋辙颔首,叹道:“天灾也担忧,人祸也担忧。” “奴婢儿时赶上一次蝗灾,外府许多流民涌进汝州城,各家各户都闭门不出,家里没了粮,我爹娘才叫我去官府领。”佑儿回想那时,仍是心有余悸,她那时还小,那些流民面黄肌瘦的,可看着她的眼神却十分凶狠,似乎想要将她活吞了去。 宋辙听罢,先是迟疑不解:“为何叫你去?你年纪小……”而后恍然:“是了,你年纪小能让人有恻隐之心,因此会多添些米给你。” “奴婢每次去都涂脏脸,穿不合身的烂衣裳,等排到奴婢时,就哭些求官爷要米。若是不然,拿的米少了,我爹娘就得狠狠打我哩。”佑儿笑着解释道。 宋辙看着她神情自若,并无自怨自艾之色,倒是让他侧目:“你……” 佑儿听不得那些可怜自己的话,怕他要宽慰自己,忙打断道:“若是当初有大人这样的好官,我也能少挨几次打不是!” 说罢她福身离去,这嘴不受控制说了些胡话,真是好没意思…… 那夜宋辙现在窗边良久,待到三更时分,才抽了份折子,几经纠结落笔有神。 不论是官职还是名声,他都要! 第13章 八十万税银 “卑职山东清吏司主事宋辙,谨禀山东水患及救灾之事,恭请沈尚书大人裁决。自月初起,连日暴雨成灾,已致平阴府及周边东平、长青共十三县骤起洪涝。山东总督衙门与承宣布政司已派兵马前往、发放上中等精米、丝绸布匹等……卑职柬请准拨山东常平仓十万石赈济粮,再请截流浙江过境漕运粮十万石协济……” 宋辙反复看了几遍,这才满意合封好搁到一旁。 待天色渐明,挼风打了水来伺候,才见宋辙竟闭着眼靠在太师椅上。 这是一夜未眠……挼风小声唤道:“大人,大人快醒醒,今日要去总督衙门议事,耽误不得。” 宋辙睁开眼尽是疲乏,眼里充了血丝,见挼风来,指着一旁的折子和布政使司的条子道:“你即刻去玉京,将这两样亲手交给沈尚书。若有人问你去往何处,就说我病里梦到爹娘,怕连日大雨祖宅有恙,托你回去修缮。” 挼风晓得其中厉害,小心放进怀里,不敢耽搁。 “从西城门走,先往山西去,不过莫要耽搁太久,断了尾巴立刻改道,这折子绝不能让第三人知晓。”宋辙叮嘱道。 “是!大人放心,小的必定带到。” 宋辙为官以来,遇着表决之事几乎是模棱两可,行事作风和光同尘,从未像如今这般决断过。 因而挼风一走,他这心就似轰然落地,缓了口气才起身更衣。 久不见挼风来端早饭,陈娘子怕耽误时辰,便请佑儿去送。 佑儿听罢忙提食盒去,不敢耽误。 宋辙已换好官袍,看着颇有威仪,见来的是佑儿,便从桌下不知何处将她那绦丝取出,轻飘飘地放在她手边。 “收好……那日是我烧糊涂,唐突你了。”他故作风轻云淡,说罢就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喝粥用菜。 佑儿见他这般磊落坦荡,心里瞬也敞亮,将绦丝收进了袖中,嘴里头却没话找话:“大人这身袍子穿着真是俊朗精神。” 宋辙低头看着袍子,闷声笑了笑:“你这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是与日俱增。” 许久不见他这般说话,佑儿这才从衣袖摸出了香囊道:“这是高娘子给大人做的,奴婢在里头添了晒干的草药,许能让大人缓缓咳。” 天青色的香囊上绣着祥云纹,倒是存了好寓意,宋辙放到鼻息闻了闻,果然能闻到佩兰豆蔻等草药味。 “你还知道药理?”宋辙问道。 佑儿摇头,圆鼓鼓的双髻看着讨巧:“茶摊上每日都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什么时兴糕点茶水,香包绣品都是从他们口中学的。” 宋辙了然颔首:“你倒是机灵。” 佑儿有些得意地扬了扬头:“那是,我五岁就会拨算盘了,摊子上的账目,采买收支都是我做的。” 她窃喜自己离开郑家前乱做了两月的账目,也亏得这些年郑娘子懈怠,只管收钱不管其他,丝毫未察觉银钱半点对不上。 佑儿说着就狡黠一笑:“现下定是一团乱麻!” 宋辙嘴角不自觉露出笑,放下那半碗粥道:“你既会算账,想必也是识些字的,那我今日出个题考你,可敢应下?” 对上他的目光,佑儿眼珠一转,笑盈盈道:“若是奴婢应下,可有好处?” “啪啦”一声,宋辙拨平算盘珠子,用余光扫视她的模样,还以为在他身边熏陶几日就长进了,如今看来还是市侩。 “本官昨夜看了一本,存疑的地方都另誊录在纸上,你按照本官这般接着算就是。” 宋辙还有公务,懒得与她多费口舌,将布政使司送来的账本放在桌面上,丢下两粒碎银子就出了门。 “查账?”佑儿皱着眉头看着十来册厚账本,含泪将两粒银子放进怀里:“我只会瞎写账,哪里会查……” 举目望去,这屋子装潢古板简朴,宋辙的衣物箱笼看着不算多,若非这架子上的书和桌上的折子,半点当官的架势也无。 又见白纸上宋辙落下的字迹,她不会看这些,就觉得那字看着甚是潇洒自如,与他这人相衬。 想到宋辙,佑儿忙止住思绪,嘟嚷:“罢了罢了,大人让我查账必然事出有因,虽说他有些抠搜,不过看来银子的面子上,帮他算算也无妨……” 官轿不疾不徐稳稳落在总督衙门,宋辙毫无防备地打了个喷嚏,下轿时神情凝重看着那紧闭的乌木门。 怕不是那群酒囊饭袋正在骂他…… 外头通报说宋辙来了,里头七嘴八舌的声音骤然平息,坐在上首的山东总督齐平宗穿着紫袍官服,四平八稳坐在上首。 他是武官,即使穿着繁琐袍子系玉带,也难掩眉宇间的浑厚威武之气。 这民政之事,合该在巡抚衙门商议才是,只是自古以来山东地势特殊,既有漕运又有盐场,故而是军事重省,总督衙门握着数万的兵权,自然压过地方衙门一头。 赵炳笑了声:“可算把主角等来了。” 在场的官员谁不是明眼人,听出了头句话就把担子压在了宋辙头上,如此众人也偷偷松了口气。 宋辙看不出什么不满,仍旧笑着与人拱手示意,行至堂前作揖道:“下官见过齐总督、赵巡抚及诸位大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今日。齐平宗抬手指着赵炳对面的空位道:“宋主事快上坐。” 只是宋辙刚坐定,平阴知府马思远就幽幽叹道:“眼下府衙存粮不足三日,这天却阴着不见晴,下官真是无计可施了。” “难为马大人苦撑多日,只是布政使司衙门仓库也断粮了,本官虽有心却是无力。”赵炳接过了话头,他如今兼着布政使的位置,遇着灾情自然心头诸多怨言:“不知宋主事可看到请款的条子了?” 这才是今日头一份大事,众人凝神静气打量着宋辙。 “下官自然是看到了,这不多不少的八十万两。”宋辙顿了顿:“可不是笔小钱,顶得上去岁的秋税了。” 赵炳啜了口茶,闭了双眼假意养神,可眉心却皱出一条线来,这是不满了。 风雨欻至,外头的树枝被吹打在地上,极静的屋内听得格外明显。 众人不敢说话,唯齐平宗冷哼一声:“你们户部定下的税赋,名头甚多,哪样不是府县衙门摆不平,求到总督衙门来要兵去收。莫说别的,你宋辙在山东已有两年,收了不下三百万的税!” “难道就不是在座大人的功劳?而今秋税在即,又遇灾情,皇上必然体恤,你只需联名上书请拨这八十万赈灾银,又有何难?” 宋辙心里门清,这八十万若他们有点良心,到时秋税是一并充进去,若是没良心,吃得一点不剩,最后被沈谦问责的还不是自己。 好似看清了他的顾虑,赵炳啧啧道:“何必担忧这区区八十万,让盐场使把劲,今年盐价每斤抬二钱,明年秋必然能凑上。” 真是癫狂,盐税的主意也敢打,也不怕今后事平,被朝廷清算。 第14章 红袖添香 常言道,打不过就躲,躲不过就装死。 宋辙忽得咳嗽不停,一旁坐着的王若禺吓得忙往后靠了些:“宋主事这病还未好全?” “是……”宋辙从袖中搜了香囊出来,在鼻息深深吸了一口,这才缓了过来:“咳疾又添风邪,王大人莫要靠近下官。”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眼神闪躲,更有甚者用衣袖捂了鼻息,生怕被染上。 齐平宗冷声道:“既然身子不适,就该好生休养,本官也不劳你联名上书,自会禀明朝廷让宋主事有时间调理身子。” 他是二品总督,若是起了心想要宋辙丢官,自然是能做到的。 宋辙颤颤巍巍拱手道:“多谢大人体恤。” 这来回折腾一阵,回屋已是晌午后,宋辙还未进门就听到了清脆的算盘珠子声,心头哂笑佑儿还算老实。 平日里跳脱如飞雀的女儿家,冷不丁收敛神色,十指翻飞似得不停歇,过了片刻又蹙眉咬唇,提笔写下几段。 “这些都是算好了的?”宋辙的声音传来,算盘声顿时停下,佑儿顺着那搭在账本上的手掌,上挪视线就瞧见了那张俊逸脸庞。 “大人回来了!”佑儿忙起身腾位置,谁知宋辙又将她轻按住。 肩上忽然贴着他的温热,虽只是一瞬,却让佑儿心头突突然,她不知为何如此,忙道:“这是眼下这些账本查出的问题,大多是采买时节和价钱不合理。” “譬如这九月正出新米时,奴婢记得去岁是丰年,因此米行并未抬价不说,旧米每石还降了八两八钱。可这上头写着仍是贵价买进,若我是米行掌柜,衙门买一万石旧米,好歹便宜……九两罢。” 佑儿边说着,边翻出那笔账,话音落地,正好呈到宋辙眼前。 宋辙面色平静扫了一眼,而后又看到她写下的字,倒吸口凉气:“你这字倒是自成一派。” 鸡爪似的小字,看得他头皮发麻。 佑儿有些羞赫:“奴婢字写得少,也写得不好。” 宋辙分明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走到墙角翻箱笼,从里头翻出本前朝欧阳信本的九成宫醴泉铭,似笑非笑道:“你今日就在此摹这帖子。” 佑儿只觉得头疼,这怎得不赏还罚,顿时看着宋辙敢怒不敢言。 “我现下要誊录你写的东西,你就在此摹帖练字,也方便给我解释这些鸡爪的意思。”宋辙说罢给她抬了凳放在自己对面。 佑儿坐下,起初还有些心头烦躁,抬眼看了几次宋辙全然是不理周遭,凛然眉眼只埋进了这账目数字中。 似乎在他手中,连算盘声也变得有序,安抚人心。 “静心平气,若是我看着满意……”后面的话宋辙并未说出口,可那意有所指的神情,变让佑儿满口应下。 这哪里是字,这分明是银子。 不时起了风,层云堆积又散去,反复不歇,佑儿写了十来个字后总算入定,宋辙早看出了她那不流畅的字体是依葫芦画瓢自己,只是功底几乎没有,因此不成章法。 若是按孩童写大字打基本功,那倒也不必,因此用欧阳信本的帖子练,最是合适。 誊录间隙,宋辙抬眼瞧对面的人,额角已有些薄汗,思索片刻后,轻悄悄起身推开了窗棂。 若是宋辙心情好些,大抵会故意指几个字问佑儿是什么,可现下毫无兴致,甚至还想尽快算出来个总数,看看这布政使司到底把自己看作什么蠢笨之才,竟敢如此敷衍。 黄昏时天色忽然明亮了些,照着万物如渡了层金箔般浓烈。 王婆提着食盒来,老远就看见窗下对坐的两人,倒有些寻常夫妇,红袖添香的意思。 察觉到自己这晃神的错念,王婆忙“哎哟”一声,倒叫原本沉静如海的宋辙抬头看过来。 王婆忙闭上嘴,赶紧送饭菜过去。 对面的狼毫搁置笔架上,佑儿茫然仰头:“大人誊完了?” 手边的宣纸被宋辙拿起,头也没抬:“你就在此用饭,这字帖还得再写三遍。” 佑儿不可置信,匪夷所思:“大人!奴婢写得这些还不够?” “书写的好坏,不取决于份数。”宋辙淡淡道,而后一个眼风示意她去摆菜,半句软话也无。 佑儿猜他定是被这糊涂账本气着了,抿了抿嘴唇,故意使凳子发出闷响,不再理会他的话。 王婆见二人脸色都不大好,哪里还胡思乱想什么金童玉女之流,努了努嘴,挤眉低声道:“大人这是遇着棘手事了?” 这事岂敢瞎说,且还当着宋辙的面:“我也不知,大人只让我照着帖子临摹字。” “唔。”王婆轻轻捏住佑儿的手臂:“听马厩那边说,挼风回乡去办事,看来近日大人这里要让你帮着做事,你可得机灵些。” 都晓得眼下衙门事情多,水患的事让众人皆愁眉苦脸。 佑儿回头看了眼宋辙,叹气道:“嗳,我晓得的。” 入夜时,宋辙才查完了账目,白纸对了百十页,看得出这些账目问题不少。 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宋辙脸上看得出是动了怒,佑儿忙用剪子轻轻拨弄灯芯,低声道:“大人……天色不早了,歇吧。” 宋辙闻言,面无表情看着她,这样生疏带着冷意的神色,佑儿还是头次见。 正当她有些不知所措,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话时,宋辙垂眸将手中的一沓纸小心裹起:“今日辛苦你了,下去吧。” “是,大人早些歇息。”佑儿起身将凳子放到原处,又被宋辙唤住。 佑儿看着桌上的一锭银子,怔怔道:“大人这是何意?” 宋辙这时眼里的冷意已藏了大半,似笑非笑:“你这账查的好,故而添些酬劳。” 佑儿有些忐忑,这给的也太多了些,可生怕他反悔,忙抓进自己衣袖里:“多谢大人,明日若要算账,还记得叫奴婢。” 宋辙汗颜,若是每日都是这样的账册,他这主事不当也罢,早被朝廷贬去天南海北了。 “既然你这样说……”宋辙手指敲了敲桌面,深思熟虑后道:“明日起,晚饭后就到我屋里来写字,你觉着如何?”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写字倒也不必了吧…… “写好了字,今后自有你的用处。”宋辙说得一本正经,由不得人拒绝。 佑儿不解,可听着这话又不自觉地点头认下,大抵是从未有人对她有过这样的期待,说过这样的今后。 不是将她卖掉的今后,是靠自己这双手挣来的今后。 这一刻,她才真的醒过神来,感受到了双腿真的踏实又坚定立在天地间。 第15章 缠绕 裹成竹竿似的纸依旧被宋辙小心放进了一堆画卷中,他即使平复了心情,依然为这算出来的银两心惊。 去年五月至今,朝廷下拨的银两有五百万用作屯田垦植、河堤平路等事务,秋来他照例拨二百万给布政使司和各州府采买米粮布匹,冬时又经户部允准,从盐税里抽了十万分送各衙门用作炭火钱和针线钱。 这些只是明面上例行的账,平日里一些细碎的钱,自然是另算的。 清吏司自然有稽核之权,只是往年几乎走个过场,毕竟互不干扰为难,这差事才能平顺。 可如今不同了,宋辙多少猜到了朝廷的意思,若要革新政务,这次赈灾一事必然会用他的建议,不会挪用多余的银子。 秋税照常收缴,朝廷没有告示增税,甚至还会命令禁止胡乱加税,因此这亏空的部分,自然就压在了各衙门的头上。 各地衙门若是表忠心老实交齐,自然相安无事。若是耍手段,自然是要杀鸡儆猴的,两年内必然有大人物血祭新政。 他心里隐约能猜到会是谁,只是不敢深想,可这火若想烧,他自然有柴火。 宋辙看了一眼放在书角的画缸,这些才是他的投名状,筹谋多日,只愿…… 叹息一声,喃喃自语:“尚书大人可莫要让下官失望……” 接连三日皆是细雨,虽不滂沱,可这般连绵无尽时,好似将人放到锅里小火焖煮,五脏六腑都吊着不敢松下。 佑儿昨日就换了帖子,仍旧是那欧阳信本的字,只是换成了化度寺碑。 “你是在哪里识得字?”宋辙忽问道。 佑儿挑了挑眉,有些得意道:“唔,我弟弟学千字文那段日子身体不好,我爹娘怕他在学堂不适,就让我去照看他,这就识得了。” 她的话语并无卖惨博同情之意,反倒是明里暗里夸自己聪明,宋辙搁下纸笔,将笑不笑地:“倒是有些天赋。” “那是自然,若我是男儿,指不定能中个状元。”她笑着晃动脑袋,发髻上的绸带从肩后顺势落在胸前。 宋辙的目光无意跟随着,这才注意到她的耳垂原来是空荡荡,到底少了些什么。 “是我眼拙了,未认出你是女状元。”宋辙淡笑道。 佑儿一手支颐着脸,杨柳般纤弱的腰坍着,被他这话逗的“扑哧”一笑,脚尖也跟着施施然晃动,可这小动作不过里几瞬,两人皆是突然红透了脖劲。 宋辙通身一麻而后发僵,慌忙抽出被佑儿勾住的衣袍,月白的缎子从女儿家的绣鞋上划过,窸窸窣窣不成体统。 佑儿不敢动弹,可那红透的脸颊,依着原先举动下,这身段就有些欲说还休的意味来。 宋辙收回眼,欲盖弥彰地打开桌上的折子看,过了好半晌才咳了声,道:“女儿家行走坐卧最是讲规矩,你既在衙门做事,更不能随意。” 这话是训斥,可说出来又有些嗔意似的,闹得他自己竟局促得紧。 佑儿低着头咬唇,细若蚊蝇地“嗯”了声。 屋里的烛火也跟着忽明忽灭,两人的影子却缠绕在了一处,宋辙再抬眼时才瞧见,不知为何说话的声音,变得喑哑些了。 “你早些回去歇着。” 佑儿拨弄着衣袖皱巴巴的,颔首:“是……” 宋辙这才抬眼看对面的人,不知为何偏偏先往那圆润的耳垂瞧。 夜里还下着雨,不必凝神就听得到嘀嗒声,风弄竹声,水浸楼台,屋里两人呼吸不定,他只觉得自己这心也是湿漉漉的。 佑儿推开房门时,才听得宋辙如常道:“可带伞了?” “带着了。”她说话是眼睛往里头窥了一眼,这倒是没被瞧见。 门框紧闭,屋里又只剩他一人,清净孤寂。 屋外夜雨,她看着檐下的灯笼,心思婉转。 二更的棒子声传来,宋辙躺在床上难眠,若说是没有想佑儿,那未免心太冷漠了些。 左右都是事,他抹了抹额头,索性翻了个身似要将一切抛在脑后。 翌日大早,挼风一身疲惫携着风尘仆仆回来,宋辙早已在前院公房,见他进来,直起身让他到身旁坐下。 “如何?”他虽心里有些成算,如今还是有些担心结局并非他所想。 挼风嘴角扬起,压低了声:“成了,小的当夜就到了玉京,第二日城门一开就直奔户部,沈尚书看了大人的折子,当下就要李侍郎盖印拨粮,请都指挥使派兵,又派了两名员外郎分别去了常平仓和漕运衙门,算算脚程约莫下午就到了。” 宋辙提了许久的心,这才落地,又问:“可在户部听了别的事?” 挼风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小的在马厩换马时,听说川陕、福建两家清吏司这段时日都派了人进京。” 这两地都有沈氏亲眷在,宋辙倒是不意外这个,隐隐有些紧张问道:“沈尚书看到我的折子可意外?” 挼风摇头:“沈尚书不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况一直板着脸,小的也不敢多看。” 这倒也是,宋辙淡笑了笑,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半靠着椅子,这是自大雨后第一次觉着困,不过闭上眼片刻呼吸,就已沉沉睡去。 挼风亦是累得紧,见他睡去便悄声退下,自去屋里补觉。 这阵子挼风不在,都是佑儿去前院去送饭菜,今日亦是如此。 进了公房却见宋辙斜靠在太师椅上睡觉,一只脚还搭在了扶手上,看着甚是滑稽。 佑儿摆好菜,上前轻唤道:“大人,大人,该用午饭了。” “唔。”宋辙睡眼惺忪,待到看清来人模样,才意识到自己如今这般不成体统的姿态。 可他僵硬身躯许久,越是想挪正,越是发觉浑身发麻。 “大人小心!”佑儿怕他摔下,忙上前去将他扶着,岂料宋辙整个人趴在佑儿身上,两人就这般一扑一倒躺在地上。 两人靠的近,似乎连彼此的心跳都能听清,佑儿初次同男子贴的这般亲近,臊得脸上顿生绯红。 对上佑儿含羞带恼的双眸,宋辙分明瞧见了秋水盈盈里藏着的自己。隔着薄衫,还能感受到她的柔软。 呼吸之间,宋辙觉着自己的心跳得愈发强烈,定然是这阵子彻夜难眠出了毛病。 定然如此…… 宋辙不敢再压着他,双手撑地侧过身去,沉声道:“对不住。” 两人之间总算分开,佑儿也忙起身理好衣衫,起身退了半步,瓮声瓮气:“大人快用饭吧,奴婢告退。” 她离去的背影像振翅飞鸟,青绿的长裙随着她的脚步泛起涟漪,好似初见那日灵动雀跃,宋辙看得愣了许久才起身。 第16章 各怀鬼胎 昨夜玉京都指挥使司兵马过境,今日天蒙蒙亮时总督衙门就收到了信。 齐平宗思索片刻,当即带了亲信策马往登州卫去,眼下他只需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必与巡抚衙门搅合在一处。 倒是赵炳自然也接到了风声,赶紧让人将布政使司衙门的余粮又点了三万石出来,派了参议亲自押粮。 他此时哪里不知宋辙暗地里出卖了自己,手紧捏着茶盏狠狠摔到地上:“疯了,他这是疯了!他可知这是与我等为敌!” 谁说不是呢,下面的官员不敢说话,但眼神交接颇是热闹。 “抚台,齐总督留了话,说是去登州卫练兵半月。”前去总督衙门请示下的人回禀道。 “这……这可如何是好!” “朝廷怕是不满……” “谁说不是呢?” 堂下众人交头接耳,吵得赵炳心烦气躁,冷声道:“都闭嘴!本官还在此守着,尔等成何体统!” “只管当户部的人就是来赈灾的,白送来的粮食只管敞开大门接下!若是多问什么,诸位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赵炳行事自来大胆,他背后是靠着大树,因此从未将二品下的官员放在眼里过:“即使宋辙是高品的学生又如何?那内阁何时姓高了?” 王若禺眼珠一转,忙躬身作揖:“下官全听大人吩咐!” 众人虽有迟疑,但毕竟早就拴在了一条绳上,皆是起身道唯命是从,不敢二心。 午时过后,济南府二十里地外的官道上站了三十来人,皆是这省府县各衙门有头有脸的官员,眼下撑着油伞,翘首等着。 宋辙亦是要站在其中的,只是这气氛有些微妙,原先众人虽与他不算甚熟络,但场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招呼。而今看着他来,只是侧过身去挪位置,原本窸窣低语自他来后,鸦雀无声。 “下官见过抚台大人。”宋辙将伞递给挼风拿着,拱手站在赵炳的马车前问安。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过会儿还有户部的人来。 四下清风雅静,唯独点滴雨声。众人目光本就明里暗里随着他,都在等着看赵炳的反应。 过了许久才见赵炳抬手将帘子一拉,微眯着双眼,脸色沉寂得难堪:“宋主事这般行事,也不知是高明还是愚钝。” 白花花的银子,换成不值钱的赈济粮,他心里自然是不痛快。 那些被淹的县府反正是封城了,里头的人即使不被淹死,也难保不会被饿死,如今只盼着马知远办事利落些,待城门大开时,莫要让他面上难堪。 “下官不过是按图索骥,遵照律例行事。”宋辙将头低得更深些,是小心谨慎的模样:“还请抚台恕罪,莫责怪下官。” 天色阴沉,云层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赵炳冷笑一声,喝道:“责怪?本府可没那个资格。” “你宋主事是高次辅的得意门生,本府不过巡抚嚜,哪里敢责怪你!” 这也是众人心头的想法,内阁素来面和心不和,正副之争看似不存在,实则那个位置谁不想做。 因此这回只当是高品在背后撑腰,一来打压首辅公孙贺朋党,二来助沈谦入阁。 赵炳是山西人,与公孙贺是同乡,这些年借着这机缘,从同进士出身的八品县令,一路青云直上。 荣华富贵的日子过惯了,早已忘记当年的艰辛。 远处传来的阵阵锣鼓声让人心头一震,赵炳冷哼不再理他,下了马车径直走到首位去。 宋辙站在最边上,这样一来就被人群遮住了大半。 户部派来的员外郎一个姓任,一个姓韦,皆是不惑之年,身上的心眼比起众人,只多不少。 此番领命也是心焦,虽说人在户部,身不由己,可万一得罪了内阁,岂不是不值当。 两人在半个时辰前汇合,对视一眼,皆是纠结。 “任兄如何打算?”韦员外郎试探问道。 “李侍郎让你我二人将赈济粮送到山东,可没说送去平阴府,不如”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到了济南府交割给巡抚衙门,即刻打道回府,凡尘俗事不沾身。 韦员外郎为人稍老实些,担忧道:“若是沈尚书问起具体情形,该当如何?” “叫宋辙今日写个详情,六百里加急送回京,待你我二人回去交差时,公文自然早就到了”任员外郎眯了眯眼,低声道:“韦兄平时与照磨所的人熟识,誊抄出来瞧瞧也不是难事。” 老东西,把坏事丢给我来做!韦员外郎不是傻的,忙捏了捏旁边人的手腕:“任兄慎言,这可不是儿戏!” 沈谦行事狠辣,又是不讲情面的,谁敢顶风作案去。 说着话来,赵炳已率众人往前接洽,笑呵呵道:“可把两位员外郎盼来了,这下灾民总算有救了!” 韦员外郎忙道来迟,见同僚不语,只能硬着头皮又道:“不知宋辙何在?” 众人脸上意味不明,宋辙这才露了半个身子道:“下官在。” 清吏司衙门好歹是户部垂管,任员外郎这才开了口:“宋老弟站得那么远作甚。” 毕竟下着雨,满路的泥泞,众人寒暄过后,宋辙才说到点子上去:“眼下出发到平阴府,最迟傍晚就能到,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王若禺见赵炳眼风过来,忙乐呵呵道:“不如今日由下官设宴,就在济南给两位大人接风,明日一早再出发也不迟。” 韦员外郎有些怵后头跟着压粮的兵马,虽说没得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官跟着,可人多嘴杂的,不好交代,看着这巡抚衙门是不接送粮的差,遂皱眉道:“灾情人命岂能等?不如赵抚台安排人与下官们一同去平阴。” 话到这份上,赵炳思忖片刻:“不如就派布政使司两位参议与两位大人同去,可行?” “就依抚台律令。” 众人前行,宋辙只觉衣袖被人扯住,侧目一看竟是任员外郎递了指节长的条子来。 宋辙眉宇轻抖,不敢多问这是何意。 第17章 让她同行 说来也怪,宋辙回了衙门后,这雨总算有了些止住之象。 挼风从宋辙屋里出来,按捺住心头的好奇,忙去找佑儿,不敢耽误。 听着挼风的话,佑儿手上的抹布落下,惊讶道:“我同行?去哪儿?” “嗳,你同行!”挼风亦是惊讶,又道:“大人只让我来告会姑娘一声,衙门里有人问就说回汝州有事。” “大人与我眼下就走,姑娘宵禁前出东城门等我们,到时自会接应。” 听起来神神秘秘,佑儿有些茫然,只是她晓得宋辙不是没谱的人,这必然是事出有因。 她晓得当初宋辙留下她,不过是因为心存怜悯,无家可归无枝可依,既然已恰好让宋辙知晓自己算账的本事,就要凭借这微末能力求生。 不过半个时辰,就听高娘子说宋辙跟着也去平阴府了。 “这官也不好当。”高娘子往前院努努嘴:“听说京城来了大官,巡抚亲自陪着,宋大人这不也跟去了。” 佑儿脸色悻悻,懊恼道:“我还想着给大人告假哩,这可如何是好?” “姑娘怎的?”王婆放下手上的菜刀,忙往前坐在小杌子上。 “家里带了话,说是……不大好了。”藏在袖里的手狠狠掐了一把大腿,疼得佑儿眼里的泪顿如流水般落下:“我还想着收拾好行李就去告假,这可怎么办!” 佑儿在汝州的事只有挼风和宋辙知道,旁人问只说是在汝州买的丫鬟,又瞧着她每日要去宋辙房里习字,因此总觉得她这丫鬟多少有些通房的意思。 高娘子“哎哟”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臂:“大人哪会怪罪你哟,况且指不定你和他谁先回来,我们几个不说,谁知道哩!” 佑儿哭着抹泪,心道这衙门里就数你们几个无话不说了。 “那……既如此……我这就走!如今出去还能赁个驴车,再迟些怕是不行。”佑儿抽泣道。 陈娘子瞧这边又哭又闹的,跟过来一听,又拿了几张饼子:“路上带着吃!赶紧回吧!这事可不能拖!” 王婆也忙道:“姑娘快走罢!若大人比你早回,老婆子帮你告假!” 佑儿听罢又是狠掐了自己,哭道:“多谢了,若是……若是无甚大碍,我必早去早回。” 看着佑儿哭着跑去,三人坐在门槛外头,皆叹生死有命不由人。 “佑儿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大人若晚走一步看到了,怕是心都化了。”王婆年岁大,平常最是敢说话,捂着嘴道:“这么俊俏的丫鬟,难怪大人每晚……红袖添香!” 高娘子笑得咯咯好一阵:“我就说大人怎么突然教佑儿姑娘写字,原来是这样!” “难怪有一日佑儿姑娘衣衫上沾了许多墨……你们说,这会不会是……”陈娘子边说着不停拍着王婆的背,忘情之处还加重了力道。 王婆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忙直呼痛,这才歇了话头。 佑儿没成想出来这么早,她行李不多,只有两件里衣和一身换洗衣裳,只是这包袱却有些份量。 她这般爱钱的人,要出远门自然是将所有值钱家当都揣在身上,因此那行李里有银子有珠花首饰,还有刘家带来的金钗。 不自觉摸了摸抱在身前的行囊,佑儿嘴角扯开了花。 宋辙换下平常直裰,出城就往平阴府去了,即使有人眼熟他,也只当是去平阴陪上官,哪里想得到他会走到半路改道。 赵炳晓得他出城的事,还与王若禺嗤笑一番:“这本事倒是你我学不来的。” 王若禺赔笑,声调抑扬顿挫:“可不是,当初科考前费了好大力才拜了高次辅门下,若非如此怎可能得榜眼的名头。” “惺惺作态,我看他宋辙这是要砸了高品的招牌。”赵炳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马蹄踏着泥泞在官道上疾驰,许是看见朝廷赈济粮来了,不少逃出来的流民又往回赶。 若不是半点生机也寻不到,谁愿意离乡背井。 宋辙思忖良久,再又遇着流民是,勒紧了马缰停下,低头问道:“敢问老丈,如今平阴府是什么光景?” 那老丈有气无力地抬眼,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宋辙摸出一个馒头递给他,道:“在下有亲眷在平阴府,如今这般也不知还能不能寻到了。” 老丈接过馒头吃了一小口,剩下的小心放进了怀里,摆摆手道:“寻不到了,那大水得有一人高,庄稼没了,屋子也没了,整个平阴府都泡在泥浆里头,没了……” 挼风听罢,出言问道:“那官府呢?可有作为?” “官府啊……”老丈面色萎黄,更是不愿再提:“前脚大水过去,后脚就封了城,粮食没见着,满城都是死人,衙门怕生瘟疫,都堆在板车上,拉到荒郊野地里烧了,能逃出来的都是为了口饭吃,翻山出来的。” 见宋辙二人沉默不语,他也不在意,叹了口气接着往回走。 “大人这是心疼平阴府?”挼风低声问道。 宋辙怔忡摇头,他是没想到这些人的心这么黑,沉声道:“布政使司竟然连放粮这等事也敢编。” 定是没粮了,否则不敢到这般地步。 “可去岁秋朝廷分明拨了钱,难不成……”挼风看了眼宋辙,这可是失察之过。 清吏司虽有稽核之责,可区区清吏司衙门,如何敢查布政使的事,何况山东民政事务,一直是巡抚亲管,他平日从不过问太细。 宋辙去岁照例查勘时,仓库里分明有十万石粮。若要从里头挪那么多米粮出去,并非易事…… “原来是想我去登州府戴罪立功。”宋辙一颗心上下浮沉,他不敢想,若是自己没有递那折子上去,今日就该是五花大绑将他带回玉京,杀鸡儆猴。 可沈谦安排的差事,未免是将他往火坑里推,一招不慎,性命难保。 佑儿下午就出了城门,又怕在城门外待着有些碍眼,遂往前头走了段路,靠在树下躲着,原来的双髻早垮塌垂到耳下,看着倒不像丫鬟了。 不远不近的,既能看到城门,也能看到附近的大路。 “这都天黑了,也不见大人和挼风来。”佑儿咬了口饼子,嘟嚷道:“怕不成是骗我的?” 幸而今日没有下雨,可草地上却还有湿气,佑儿自然不能坐着,但站得久了,难免腰酸腿胀,只能这般歪斜身子靠在树上。 城门挂了灯,衬得这田野荒芜间却格外漆黑,佑儿心头忽而有些慌,喃喃道:“怕不是想赶我走?” 宋辙曾说过自己没有户帖一事,万事寸步难行。她也问过高娘子,在外不论是住客栈,还是置办屋子,哪怕她再进这济南府的大门,也是万万不能的。 “大人定然不会赶我走,虽说他是抠搜了些,但不至于这般坑害我。” 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佑儿忙放眼望去,不是宋辙二人又能是谁。 “大人!挼风哥!”佑儿咬着饼,声音听着也不太利索。 宋辙勒马停在她面前,见她模样甚是滑稽,似笑非笑:“怎的这副样子?不是让你宵禁才出来,看来是等了许久?” 佑儿不好说自己为了出来想的借口,反倒不好在衙门久待,撇了撇嘴:“奴婢还没好好瞧过省府,就早些出来逛逛。” 宋辙这才后知后觉,衙门在西边,这是东城,怕是难为她这双腿了,沉声道:“上来吧,此行艰苦,事成后必有赏钱。” 佑儿却退了半步:“如何敢与大人……”当初他说过的话,自己可记得清楚。 宋辙面色沉了几分,伸过手来,打断她的话道:“时间紧迫,不讲这些虚礼。” 第18章 夫妻 佑儿从来没有骑过马,好在她眼下什么也不需要做,只在宋辙身后抓着他的衣袍就好。 难得云散,穿梭风中,抬眼就见星辰。 “大人,我们这是要去何处?”佑儿脑袋被颠得嗡嗡响,实在忍不住才问道。 宋辙闻声才惊觉身后的温热,只是这短暂的失神难抵心头大事,迎风清醒,沉声道:“去登州。” 登州?佑儿只觉得头更晕了,即便昼夜兼程也得明日午时才到。 见她不说话,宋辙放缓了速度,问道:“身子不适?” 挼风侧目看去,见她神色虚弱,忙问道:“你先前从未乘过马?” 佑儿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宋辙忙勒紧缰绳,利落下马道:“已是后半夜了,就在此歇会儿,寅时再赶路。” 那感情好,佑儿眨了眨难为情道:“大人,奴婢腿疼得没力气,下不来。” 挼风避开宋辙的视线,自顾自去树下拴缰绳,方才伸手请人家上马时,那般潇洒自如,如今反倒扭捏起来了。 倒不是佑儿矫情,本来就腰酸腿疼,又骑在这马上几个时辰,换个铁打的娘子也扛不住。 宋辙这是不止伸手扶着,还要亲自将人缓缓从马上抱下来。 双手握在那柳枝似的腰间时,心头微微颤动,竟然这般瘦弱轻浅。将佑儿放到地上那瞬,怀里的人双腿打着颤,半点站不住。 宋辙不禁想起自己少时学骑射时,也是如此,双腿疼了小半月才适应。 挼风寻处稍干爽的地,生了簇火,早就冰冷发硬的馒头叉在树枝上烤着,见宋辙打横抱着佑儿过来,瞪圆双目,不敢说话,只一个劲的往旁边挪动位置。 “多谢大人。”佑儿被宋辙轻手轻脚地放在了地上,她这才觉得稍微舒适了些。 宋辙也在一旁坐下,也不知是赶路太累让人疲乏,还是夜风拂面叫人心乱,三人坐着,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过了片刻,挼风将有些温热的馒头递给宋辙,小心道:“大人快趁热吃吧。” 谁知那馒头只是经了宋辙的手,转瞬就被他塞到佑儿的手中。 “荒郊野外将就吃些。”宋辙道。 佑儿谢过却并不急着吃,解开背得包袱,从里头摸出了两块饼,分别递给宋辙和挼风。 “这是陈娘子今日刚做的梅干菜饼。” 挼风双眸发亮,这饼是他早上央陈娘子做的,本以为今日没这口福了,谁知兜兜转转还叫自己吃上。 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不比白面馒头好吃!” 说罢就见宋辙面目表情看了自己一眼,挼风忙将饼子往口中送去,不敢多话。 宋辙拂了拂衣袍,又将饼子递给了佑儿:“那你吃这个。” 佑儿摆摆手,拒道:“吃了一整日了,现在觉得馒头挺好吃的。” 她这话说的不假,今日已经吃了三张了,实在有些腻。 挼风风卷残云似的,口就吞进肚,有些不好意思笑问:“姑娘可还有?” 自然是有的,佑儿索性将剩下的都给了他,这下行李也轻些。 宋辙慢条斯理咬了口,冷哼道:“你一股脑地吃完,那明日吃什么?” 佑儿眼珠转了转:“明日到登州,自然不缺吃的。” 打得是叫他请客的主意,宋辙也不说破,懒得打机锋,凭她高兴就是。 “奴婢敢问大人,此行为何要让奴婢通行?”佑儿心头暗想,她每月半吊钱的工钱,还要干出来行走的活,岂不是吃亏。 宋辙一副看透她心中所想的表情,淡淡道:“带你同行自然是为了方便行事,不过劳你辛苦,这个月的工钱给你双倍。” 这还差不多,佑儿这才放心咬了口馒头。 因耽搁了两个时辰,三人到登州时已过了申时,先前那般匆匆赶路,谁知进了城宋辙反倒不慌了。 进城就给了银子,要佑儿先买两身衣裳,还说需看着体面。 等用过饭,到了客栈宋辙却只要两间房,急的佑儿还未出声,就听他与掌柜说道:“拙荆身子弱,还请给个上房。” 那掌柜看了三人的户帖,这才收银子拿钥匙道:“三位请。” 这屋子干净不潮,也甚宽敞,佑儿见掌柜走了,才要说话就被宋辙捂住了嘴。 “莫说话,在外唤我郎君,不许自称奴婢。” 他贴着佑儿耳边低语,这温热的气息霎时让她双颊绯红。 待她点头,宋辙才放了手。 佑儿鹦鹉学舌般缓缓道:“郎……君?”忍下心头那丝丝起伏又难以言说的意味,低声问道:“那户帖是我的?” 宋辙嘴角勾起笑意,也不说话只从怀里拿出那帖给她。 佑儿见上头写莱州府亭文县桂花巷沈彦之妻陈氏,脸上顿时颓丧:“原来是冒名的。” “我不也是冒名的。”宋辙又将她那户帖收进怀里,转身就要出去,离去前才道:“今夜你睡床,我睡榻。” 床后隔着屏风就是净房,小二早已打来了热水,佑儿晓得他这是给自己独处的时间,倒也真是骨头快要散架了,直到泡在热水中才有些缓解。 约莫是亥时才听到敲门声,佑儿从梦中惊醒,听到他轻声咳了咳,赶忙搭上外衣去开门。 “郎君怎么才回来。”她话里还带着困意,朦朦胧胧让人多想。 宋辙带好门栓,才解释道:“出去谈生意,耽误你歇息了。” 佑儿真是困极了,眼睛也没睁开就又回了床铺,宋辙脱下外头的直裰,卸下四方巾,就着月色简单收拾一番。 他向来心思重,难得好眠。躺在榻上小心辗转,仍旧难以入睡。 低声叹息,忍不住看了眼已入梦乡的佑儿,竟有些羡慕,啧啧摇头道:“真是心大。”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人已入定。 再醒来时,天光大作,宋辙几分错愕,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撑手托腮瞧过去,就见佑儿正对镜梳妆。 自从进了衙门,套着老气横秋的灰绿衣裙,倒是忘了她原本就是姿色过人。 察觉他的目光,佑儿偏过头道:“大人……郎君可算醒了,卯时挼风还来问何时出门,见大人还在睡,就下去用早食了。” 听这话说得,瞧着他多能睡似的。 宋辙起身穿好衣裳,这碧落色的直裰倒是与佑儿身上的琵琶袖短衫相衬,不知为何,宋辙耳廓升起不易察觉的红。 大抵是睡太久了,他心情尚可,擦了把脸,看着镜中人道:“换个三绺头,时下妇人不是都这样打扮?” 佑儿可不愿意,嘀咕道:“那髻得用首饰。” “你那包袱里头不就有?今日出门戴在身上也能安心。” 佑儿听罢心头一紧,宋辙竟这么了解自己。 第19章 戏精 挼风看着下楼的二人,倒真是有些夫妇模样,忍不住朗声笑道:“爷,夫人快来用早食。” 柜台里头算账的掌柜也探出头往外瞧,昨日还觉得这家夫人看着像丫鬟,眼下再看倒是真夫妻,到底是赶路辛苦的缘故。 因他这打趣的话,佑儿双眼瞪着圆,脸红得像煮熟的虾,气息也乱得不均称。 好在宋辙回过头牵着她的衣袖,低声道:“端庄些,有人看着。” 见她深吸了口气,又道:“一两银子。” 佑儿双颊的红晕,眨眼就褪去,眉开眼笑道:“多谢郎君。” 不知情的人看着他二人这般打情骂俏的,谁不说过感情好。 虽是假扮商贾夫妇,可挼风瞧着两人吃菜喝粥的模样,分明自然无瑕,再说佑儿帮着盛粥时,宋辙还颔首道多谢。 分明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郎君是不是忘给我钱了。”佑儿吃饱饭抹了嘴,抬了手出来得意一笑。 挼风听罢哽咽,恕他眼拙。 宋辙颔首,果真从钱袋里摸了一两碎银,放在她手掌心,低语道:“既收了钱,今日就好好给我办差事。” 那是自然,这可是职业道德。 等到了地方,佑儿才晓得自己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些。 三人出了客栈往大街上走去,七拐八拐的换了几条街才到地方。 店铺门漆黑,上头的店招写着冯氏米行,可紧闭的店门哪里是要做生意的样子。 宋辙叩门或缓或急,不一会儿就有人打开门,将三人请了进去。 那人中等身材,看着三十来岁,却留着络腮胡子,穿着也老沉,目光扫过三人,才问道宋辙:“你就是莱州府的沈老板?” 宋辙见不红心不跳,颔首道:“正是在下,兄台可是冯爷?” 络腮胡子忙抬手道:“我乃米行掌柜,并非当家的。” 宋辙听罢,蹙眉不语。 生意买卖,不过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见宋辙脸色不愉,那掌柜解释道:“当家的本也想来见沈老板,只是突有要事,实在脱不开身。” “沈老板放心,买卖利得我也是能做些主。”掌柜暗自打量三人,又道:“几位里面请?” 这米行外头门关着,里头也只七八个簸箕放了各类米面,掌柜之人看着也不和善,倒是有些黑店的意味。 佑儿不自觉抓紧了衣袖,似感受到她的害怕,宋辙还回了头安抚的看她一眼。 只是这管什么用,佑儿低头翻了个白眼。 这店铺里头是个二进的宅子,掌柜指着两边屋子道:“听说沈老板想要中等大米,可如今外头几处都有灾情,这粮食倒是更金贵些了。” 宋辙神情舒展,带了些运筹帷幄的轻松:“这些我自然知道,我沈家世代经商,你既然做着米行生意,想必也是听说过的我沈氏。” “说来也不怕你笑话,若非家中出了只硕鼠,我何至于急着出来采买?” 莱州大户里头自然是有沈家,可世人谁不爱听闲话,掌柜听这原是家贼难防,也有了些兴致,邀他三人坐下饮茶。 问道:“可是出了家贼?” 挼风抢了话道:“可不是!那人真是可恶的很!” “住口!别平白让掌柜看笑话。”宋辙脸色难看,看得出是愤恨难平。 掌柜不好开口,好在又听宋辙道:“这阵子若米行库存充足,那银子就如流水似的。” 谁说不是,掌柜中肯地点头:“前几日官府才来采买了几万石,比平时的价还多添了些。” 佑儿低头啜了口茶,已然明白了宋辙的打算,幽幽叹了句:“眼看着银子被水冲走,我这心里可没一日舒坦。” 宋辙骨节分明的食指从茶盏上落下,拱手道:“拙荆整日爱财如命,让掌柜见笑了。” “哼。”佑儿冷哼一声,终究是辩白不了半句。 “不知掌柜可让我先瞧瞧货?”宋辙切入正题道。 冯掌柜此时心里的疑云已去了大半,这才起身道:“沈老板请。” 待到进了屋,里头却是另一番景象,哪里来的米粮,不过是日常起居的房间。 宋辙脸上笑意顿住,只觉背脊凛然,往后退了半步,不经意挡在佑儿前头,问道:“不知掌柜这是何意?” 冯掌柜得意一笑:“沈老板不必惊慌,我这米行里所有的米,都在外头放着了。” 见宋辙眉头皱成一团,解释道:“沈老板想要什么米,就写在条子上,留下货款,三日之内必能运到莱州府。” 这般肯定自信,宋辙状似不解:“这买卖不是小事,我如何能相信?” 冯掌柜听他这般说,话里就有些不屑,道:“冯氏米行敢这般,自然有旁人不可得的长处,沈老板若是不信,那这生意就不必做了,请!” 他这是赶人了,挼风福灵心至,怒道:“你这是何意,我家爷和夫人走这么远的路来,好心好意来与你做买卖,你怎这般狂傲!” 见冯掌柜要发怒,佑儿才叹了口气:“罢了,我娘家还有些存粮,我去求求兄长,就先顶上家里的缺。等过几月收了秋粮,郎君记得还就是。” 宋辙看了她一眼,见佑儿使了个眼色,这才顺着话,懊恼道:“那岂不是让岳家看笑话!原本当初你兄长就瞧不上我,想让你嫁给旁人,你又何必说这话伤人!” 冯掌柜正凝神听着热闹,却不想被宋辙拉住,道:“兄台你说,我这可如何是好!” “沈老板自己家的事,这……这我怎知道!”冯掌柜可不想瞎参和。 正说这话,那看着孱弱的妇人忽然就闹腾了起来,骂他男人生性薄凉捂不热,骂他外头养女人,一个嚷着和离,一个说要休妻。 冯掌柜听得脑仁疼,可又十分想听。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佑儿气得摔了桌上的茶盏,又狠狠将一旁的凳子往宋辙那头砸去。 挼风吓得忙将宋辙护在身后,往冯掌柜身后躲去。 “哎!哎!可不兴动手,这可是我的物件!”冯掌柜摆着手,又怕被误伤到,只一味的远离宋辙。 “沈老板若真心想买,总是有办法的,我带你去见我家老板,你们自己好好谈,如何?”冯掌柜焦急说道。 佑儿与宋辙换了个眼色,仍然装着愤懑模样,还要把桌子掀了,好在这桌子重,她在使力之时,被宋辙抱在怀里不得动弹。 “娘子莫动气,冯掌柜方才说了,替我想想办法!”宋辙头上的四方巾也掉在了地上,哪里还有他平日里说的半点体统。 佑儿喘着粗气,被宋辙护在怀里头,依旧是胸腔起伏跌宕,此时她哪里晓得,身旁的男子心跳得厉害。 第20章 河东狮 佑儿演得兴致盎然,只晓得自己是在宋辙怀抱中,哪里来得及多想旁得。 “放开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去年冬另娶二房,安置在外头的事。”佑儿常在市井见得多了,平常难有这样的机会,真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那偷钱吃米的畜生,难道不是她举荐给你的?” 见她这架势是要挣出自己的环抱,宋辙生怕她动手打自己,悄悄拍了拍佑儿的后背,灵机一动道:“娘子莫急,原先都是我的错,这单生意若成了,我将三成利赠与娘子做私房!” 冯掌柜张了张嘴,哎呀呀! 看着宋辙恨铁不成钢,咋能外头吃腥不抹嘴,半点不把家里头的河东狮放在眼里。 见他手无缚鸡之力,更是摇摇头,虽说还年轻,可这身子岂能不保养? 佑儿这才缓了口气,回过头问道:“果真?” 两人抱得紧,正如寻常夫妻般,这一回头,朱唇差点碰在宋辙的脸上。 “是。”宋辙心跳如擂,颔首道:“不敢欺瞒娘子。” 冯掌柜眼看两人总算平息了,生怕再砸他这屋里的陈设,忙上前劝和:“夫妻哪有隔夜仇的,还请沈老板稍候一日,若我家老爷同意,今夜必有信来。” 宋辙松开了佑儿,听得这话忙拱手作揖道:“那就劳烦沈掌柜了。”又从怀里掏了两锭银子,塞到他手中,低声道:“还请帮我说些好话,这单生意要是黄了,我这娘子必胡搅蛮缠。” 见佑儿蹙眉看着他手里的银锭,冯掌柜赶紧收到自己怀里,保证道:“沈老板放心,我自然尽力。” 客客气气将三人送了出门,冯掌柜才啧啧感慨,许久没见过这般泼辣的女人了。 佑儿走在路上,这才想起方才与宋辙那般亲密,脸颊顿生绯红,方才还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眼下却又安静异常。 挼风笑道:“姑娘方才真是好架势!那东西砸的,我都看惊了!” “平日里看多了,自然就会了。”佑儿这话倒是没作假,就说她家爹娘还常常举着菜刀骂呢。 宋辙倒是饶有兴致问道:“那你还学了什么?” 佑儿看着他脸上挂着笑意,误以为他这是拿自己取笑,撇撇嘴道:“没了,看家的本领都给大人用上了,不知大人要赏多少银子合适?” “难怪方才一直盯着那两锭银子。”宋辙今日忽而变得慷慨起来,怕是撒钱撒上瘾了,随手摸出一锭银子给她:“这是你的。” 佑儿还未接过,宋辙却将银锭往手中握了握,问道:“不过经此一事,本官倒是有些好奇,你平日里这般能演能骗,究竟还骗过本官多少?” 多少?佑儿秀眉儿微蹙,俏嘴儿扮着可怜委屈,嗔道:“我这一心一意为了郎君,你倒好竟怀疑我!” 宋辙也不知为何,往常他并不觉得女子能这般做作,可今日却心慌脸热的,将银子递给她后,不敢再多纠缠。 登州府临海,这满街拉着海味卖的摊贩倒是不少,虽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但正因如此,这水田才更稀缺。 冯氏米行越是这般十拿九稳有存粮,宋辙这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他这一出京历练,就被放在离玉京最近的地方,虽说自入仕起就没打算要做什么青天大老爷,可好歹也想过要当官的名声和同僚的赞誉。 毕竟这些对他的仕途最有用。 眼瞧着夏粮收得不错,只差秋税交差,自己明年这考评定然是甲等,再升上去就是情理之中。 可被这水患一搅和,眼皮子底下出了偷粮仓的事,他能平稳当着主事,已是上天垂怜。 看着人群熙攘,宋辙低声叹息:“登州这个地方,情况还是太复杂了些。” 话音刚落,就听到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宋辙忙带着两人躲进了一旁的茶肆里头,半点也让外头瞧不到的位置。 “三位要点什么茶?”店小二见有人进来,忙上前招呼。 挼风道:“三盏六安瓜片,一碟炒货。” 佑儿见宋辙显然是为了躲那群策马的官兵,笑问道小二:“外头过去的是何人?真是好大的阵仗。” 店小二是见惯不怪了,解释道:“是登州卫,听说总督大人来了,这几日忙着操练哩!” “总督大人来了才练兵?”佑儿听出他这话里的深意,懵懂问道:“那平日是做何?” 店小二“哎哟”一声,眼瞧着这三人是外地来的,不晓得本府的情况,可这话赶话的,不说就是得罪买主,遂低声道:“这不是朝廷前些年下了屯田令,登州多荒地盐泽,军户自然要去地头劳作。” 佑儿对这规矩的确是知之甚少,点了点头就不再多说。 在清吏司衙门待了一段时日,也是听说了这衙门辖管的事,见宋辙沉默无话,佑儿和挼风对视一眼,皆是缄默。 六安瓜片色泽翠绿,又因无芽无梗,因此鲜醇甘甜,宋辙倒是最喜这茶味。 “你家中茶摊都有哪些茶?”宋辙嘬了口茶,随着问道。 见他情绪又起了些,佑儿道:“不过是着粗茶,比不得这样的铺子。为了多些花样,这才卖些紫苏饮子,鸳鸯汤。” “倒是难为你了。”他没有说难在何处,只是眼中的确有些心疼。 佑儿被他突然的关心吓得表情僵硬,只低头喝茶不再多话。 吃过茶,回去的路上,路过县衙前街就听到哭诉声,仔细一听竟是争抢田地之事。 挼风到前头人群里听了一圈,才回来低声道:“是军户与百姓争田,两边僵持不下。” “衙门不是划定了四方界限,且军户与百姓垦的田大有不同,为何会起争执?”佑儿不解道。 旁边的婆子听这话,插嘴道:“几位是外来的吧?” 见佑儿点头,了然道:“难怪不知登州的规矩,本府两面临海,因此盐场多田地少,因此这军户与农户都垦一样的地,当初划的地界,也不知怎算的,总有几家少了,几家又多了的,这不就吵起来了!” 宋辙是知晓此事的,只是这划界之时,他且在寒窗苦读,后来虽知道年年都有争执,可上头没说要如何,下头也没闹出大事,这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之是不为难别人,也不为难自己。 挼风听罢,不解道:“这事好办,衙门书吏再去量一次,这不就好了,为何要闹?” 婆子转过头,见几个年岁不长,衣衫齐整,摇头叹息:“几位一看就是不做农活,不知田间地头的事。若那书吏再丈量时,还叫地更少几分田,又当如何?” 佑儿抬眼看宋辙脸色不大好,以为他见不得百姓含冤受气,垫着脚低声问道:“大人要管?” 宋辙并不打算管,只是不喜欢看到自己管辖的事情出幺蛾子。 耳边酥酥麻麻的震动,叫他目光幽暗,低头见佑儿又说道:“此次隐瞒身份,为这小事暴露可不值当,不如回去派人来重新丈量。” 那双眼睛不悲不喜,带着从未有过的苍凉,看着她道:“好。” 第21章 错撩 夜影窗间落,宋辙瞧着戌时已到,放下茶盏,起身道:“你先睡吧。” 佑儿晓得他这是要去办正事,将薄披风给他:“夜里起风,还是搭上吧。” 烛火之下,周遭一切看着也多了丝暖意,佑儿早已卸下珠花头钗,青丝用一根素色绸带挽在身后。 宋辙忽而想起年少时,家中父母也如他二人眼下这般。记忆席卷,让他悲从中来,沉声道:“不用了,你早些睡吧。” 佑儿只当他嫌这披风累赘,不做多想。 门打开时,他抬脚出去,却听得身后的轻声:“郎君。” 宋辙脚步一滞,本想回过头又生生克制,只侧了半张脸问道:“还有何事?” 佑儿嘱咐道:“无事,郎君万事当心。”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要夜里出去干骗人的差事,怪让人担心的。 “嗯。”宋辙浅应一声,随后离去。 宋辙那时接到的条子是要他到登州查官粮,他那时只想着或许此地暗中有官粮买卖的生意。直到晓得平阴府的灾情才明白,这不止是登州的事,这是整个山东的官粮都在上下勾结之中,通过黑市贩卖出去。 黑市并非什么半夜三更才经营的地方,也不是开在空中阁楼,只是像现在宋辙这般,找到中间人牵线搭桥,而后认识卖家,商议好价钱提货便是,至于中间人自然要从中得一成的利。 这差事交给宋辙,自然是相信他找得到黑市的路子,毕竟连这都不知,他在山东岂不是真的白混了。 宋辙找的中间人是开当铺的,名唤梁大,做这个行当自然要黑白通吃。 “我的大老爷,可算是来了。”梁大见着宋辙,忙连着他进门坐下:“你说你这买粮,谈好价钱就是,何苦来非要见他们大当家啊!” 梁大是晓得宋辙的真实身份,他这些年能做这黑市的中间人,恪守的就是守口如瓶。 宋辙见他询问,自然是要隐瞒:“那么多钱,我连买家和货都瞧不见,这怎么放心。” 梁大见他不说实话,白了他一眼,不过官府的事他是没那个兴趣打听的。 “得了吧。”梁大转着手上的翡翠扳指,无所谓道:“只要你不搅合我这生意,随意你怎么折腾。” “这你放心,我只要粮,其余的只当不知。”宋辙保证道。 梁大晓得如今遭灾却粮,只当他是出来买粮送去给上司卖好,也不藏着掖着,道:“冯爷那边传话了,说是明日申时末请你在飨食楼喝酒。” 宋辙颔首,道了多谢。梁大这才眯着眼睛笑道:“还说请你带上夫人。” 一道让人背脊发冷的目光过来,梁大忙摆手道:“关我何事,冯爷说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何时娶妻的?” 梁大与宋辙相识于济南府,那时宋辙发现衙门里有个书吏行事可疑,每回朝廷要拨款下来,他不是腿疼就是肚子疼,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偷奸耍滑不愿清点记档,后来宋辙使计骗他入了圈套,才晓得这人竟敢在官差眼皮子底下偷银。 倒是不敢拿多,只是每箱子库银封箱时拿几块碎银子或铜板,后来下了酷刑才坦白,原是有人雇他偷铜板,银子只是他顺带拿的。 至于为何偷铜板,自然是有人私底下铸钱。 宋辙这事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查下去,只打发了那书吏,甚至也未上报。 而梁大就是这中间转卖私钱的人,因不见宋辙有何动作,还以为是想与他合作,毕竟先前也有这样的先例。 谁知见着宋辙,却被他一口回绝,那时梁大还问:“大人既然知晓,为何无动于衷,既不追查此事,也不与我等合作,这究竟为何?” 宋辙淡淡道:“你做不下这生意,举国上下大半铜矿在云南,隔了这么远到山东来铸钱是不可能,不过是想看看新铸的钱,待流入民间时,也好早有个先机。而这比生意后头站着的人,必然是我惹不起的,既然旁人都不管,我为何要管。” 宋辙不查此事,梁大接着被上头的买家信任,因此梁大欠了宋辙一个人情。 而今,两人又对坐着,梁大见宋辙不答话,嘿嘿道:“你这不会是假凤虚凰吧?” 宋辙听得这话,冷哼一声:“若我是你,不该问的话,绝不多嘴。” 梁大被他看得身上发冷,不敢再问下去,双手捂着嘴,道:“我这耗子遇着猫,哪里敢多嘴多舌。” 宋辙今日回得早些,未曾想敲了几声门,佑儿才出声来应。 门打开时,屋里皂角的香味扑鼻而来,宋辙见佑儿身上穿着里衣,外头搭着衣裳,发梢还滴着水,忙关好门道:“怎么这么迟还不睡?” “反正睡着了还不是要给大人开门,不如等你回来再睡。”佑儿不敢说实话,是那掌柜说若是自己烧热水就不用另算钱,她为了省几文钱,这才耽误至此。 可这话自然是不便给宋辙说,因此随意扯了个幌子。 宋辙听罢低咳了几声,连脸颊也红透到耳根了,缓了几口气,却一句话也未说,转身就进洗漱。 夜里走了路,身上也有了些薄汗,脱下外头的直裰,看着剩下的水,倒是不够沐浴用。 “这是还要去哪里?”佑儿见他拿着衣裳要出去。 宋辙见她还不去床上躺着,忙用外袍护在身前,道:“我去寻热水。” “半吊钱。”佑儿欢喜的穿好衣裳,笑道:“郎君稍等,我这就让小二给你提水来。” 留下宋辙一人在屋里愣了愣,无奈笑她五文钱也要省,真是抠搜死了。 水声断断续续从床后传来,佑儿有些好奇,纠结许久才忍不住透过轻纱去瞧里头的身影。 可这烛光昏暗,到底是还隔了层屏风,竟然是什么也瞧不见。 谁知正当她撑着头往里瞧时,身后忽而传来宋辙的声音:“你偷看我?” 只听“咚”得一声,佑儿被他吓得撞在床头。 她双手捂着后脑勺,痛得眼泪哗啦直流,又是哭又是羞,可这张嘴却是极硬的:“我夜里就是这样睡的!谁要偷看!你手无缚鸡之力的,没得二两肉,有什么好看的!” 宋辙气笑,指着她想斥两句,又见她泪流满面的终是不忍心。 无奈只能缓了两口气,和风细雨问道:“头,没事吧。” 佑儿眼珠一转,委屈巴巴道:“你瞧瞧,是不是鼓了好大的包。” 宋辙不知她心头又有了鬼打算,果真拿着烛台,往床边坐下,顺着佑儿手捂着的地方,仔细瞧了瞧。 她身上的温软让宋辙片刻慌神,本想将她的手挪开细看,此时哪里还敢多有动作,起身退了半步道:“是有一点。” “既然如此。”佑儿坐直了身子,得意道:“五两。” 小小年纪,竟然如此耍滑!宋辙听罢,脸色冷下,转身再不看她。 “冤有头债有主,你害我磕到了头,五两银子不过分吧。”佑儿见他要走,忙伸手拉住宋辙的衣袖道。 宋辙低下头看着她的指尖,冷声道:“你一个女儿家,竟然如此耍滑,这钱真是这般重要?” “这不是因为你是大人嚜,若是旁人,又怎会在我床边说话?”佑儿不明所以,这人真是好一阵歹一阵的。 以为宋辙还要说什么,谁知他只是扯开了衣袖,留了句明日给她五两银子。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宋辙吹灭了蜡烛,倒在榻上闭着眼睛,直到心跳渐渐平静,他才缓缓入了梦。 第22章 女儿香 佑儿醒来时,屋里哪里还有人,枕头边倒是果真放了五两银子。 她顿时就笑得合不拢嘴,出来一趟倒比在衙门里头挣得多,来钱也快,心头想着自然要好好服侍宋辙,可不能放过这财神爷。 用了早饭才见挼风回来,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道:“爷真是将姑娘放到了心上。” “好端端的,瞎说什么?”佑儿不明所以,毕竟讹了宋辙几次银子,心头还有些许不好意思。 挼风却是了然一笑,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匣子道:“爷送你的,说是夜里陪他赴宴,好好打扮。” 佑儿打开就见一对玲珑清透的白玉耳珰,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笑道:“这可值些银子呢。” “就猜到姑娘你会这样说。”挼风胳膊环抱胸前,端得拷问模样:“不过话又说回来,姑娘为何如此稀罕银钱?” 佑儿摸了摸耳珰,反手往外头一指:“这吃穿用度哪一样不花银子,天下谁人不爱财,难道挼风你不爱?” 挼风倒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自小就在宋辙身边做书童,虽说他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可跟着宋辙背井离乡读书科考,倒是没短缺过衣食。 “我倒是不大用得上银子。”挼风道。 佑儿闻言,剜了他几眼:“看来郎君对挼风哥倒是极好呐,一不缺衣二不少食,三不用出去赔笑挣钱。” 挼风闻言,笑道:“我比姑娘小几岁,可担不得这样称呼,姑娘叫我名字就好。” 他人小鬼大,瞧得出宋辙待她有些不同的。 宋辙是下晌回来的,估摸着连饭也未曾用,拿了桌上的一块糕点就着茶就吃了去。 见他眉宇还带着冷意,半点笑模样也无,佑儿忖度几番,才出言轻声问道:“大人这是怎么,遇着难事了?” 宋辙这几日都在摸索着,从济南府布政使司仓库里头将粮食转运出来,到底周转了几人。今日他一早就蹲守在了登州府仓房外头,想看看能不能找些线索。 谁知却见到了那米行的冯掌柜,四平八稳地带着人进仓房盘货,站在外头的三班衙役还与他说笑,就这般堂而皇之,半点不遮掩。 宋辙猜想他身后的那冯老板,必然是要知府也要敬畏三分的人物。 和光同尘了这么些年,宋辙哪里不晓得这桩事闹出来必然叫整个山东改头换面,可万一出了变故,折损的必然只有他一人。 见宋辙低头沉默,佑儿不敢再多言,只坐到镜前梳妆打扮。 屋子里淡淡玉兰香,混着香粉胭脂,又说不清是不是还有一丝佑儿身上的香味。 宋辙即使不在意,也难挡着香不经意就钻入了鼻息,他朝镜中看了一眼,只见佑儿正扭着头戴耳珰。 她虽有耳洞,可许久不戴这些,倒是有些生疏。 宽敞的琵琶袖落到胳臂上,藕节似的手腕照得宋辙眼神错乱。 察觉他的眼光,镜中女子巧笑倩兮,回过头得意问他:“如何?” 宋辙心头微微瑟缩一瞬,他最是擅长隐忍,转过头错开她的目光,用有些挑剔的神情声色道:“尚可。” 佑儿回过头又将自己打量一番,她可是花了一两银子买来了胭脂,朱唇娇颊哪里才是尚可! “必然是头上少钗点缀的缘故。”佑儿咬咬牙,将刘家给的金钗放在头上比划。 谁知宋辙又道:“这钗晃眼,不必戴了。” 佑儿依言放下,她可生怕带出去磕磕碰碰的,少了半克金子,那可得不偿失。 “怎得没几样像样首饰。”宋辙落坐在榻上,头歪在靠枕,闭眼不再瞧她,只端的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公子哥做派。 佑儿看他一时入神,倒是忘了回话,再想起来时又见他眼皮也未抬,倒也不在意她要不要回话。 左不过是一句穷,没钱买罢了。 谁知半晌过后,宋辙又慢条斯理道了句:“女子素来是极爱这些的,你倒是不同。” “我如何不同?”佑儿换了另一身芽绿的交领短衫,下头照旧是月白裙子,看着倒是清爽别致。 宋辙朝她看一眼,又回头阖眼,默了默才道:“你也喜欢首饰?我只当你喜白花花的银子。” “也不止银子。”佑儿漫不经心理了理腰间的绦丝,笑道:“金子我更喜欢。” 宋辙鼻息间传来一声冷哼,两人不再打着机锋,士大夫克己复礼,他学了小半生的儒学心学,什么欲望都藏在心头,从不在外表明,这也是文人的体面。 可见着佑儿这般明晃晃坦露自己的欲望,他倒不觉得反感,甚至还觉得她比旁人有趣。 意识到自己不受控的思绪,宋辙冷着脸侧过身子,将脑海里佑儿的模样挪开。 申时末,宋辙带着佑儿依约至飨食楼,门口的店小二听闻冯老板三字,脸上顿时笑出了褶子,躬着身请两人上楼。 宋辙今日不知是有意无意,穿了身豆绿的直裰,玉冠束发,难掩潇洒风流。 往日常见他打扮得老气横秋,那身官袍也是死板墨绿,这次到登州倒是一日比一日看着年轻风流。 一旁有妇人娘子侧目来看,佑儿低声道:“郎君打扮一番,倒是姿色不错。” 宋辙依旧是冷哼一声,只是喉结滚了几遭,似是有话有咽了回去。 到了二楼最里面的屋子,就见冯掌柜已站在走廊外头,宋辙忙上前作揖道:“倒是我来迟了,真是罪过罪过。” 这变脸比翻书还快,唱念做打信手拈来。 冯掌柜看了眼宋辙身后的佑儿,这才道:“沈夫人今日倒是精神了些。” 说罢,也不再寒暄,伸手往里请道:“我家老爷等候多时了,两位快请进。” 登州府算不得富裕,上有汝州百年商地,还有济南府压着,就连莱州也比此地富裕些,可即便如此,这飨食楼里头的陈设摆件也丝毫不逊色。 宋辙心里头的算盘一打,再看这屋里一水的黄花梨木,窗边小几上摆着半点不应季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定睛一瞧才知皆是玉石翡翠雕刻的。 佑儿深吸一口气,却被宋辙拉住了衣袖,抬眼就见他冷峻的神色。 冯掌柜将珍珠帘子掀开,引着两人往里间去,珠帘落下带着极好听又不刺耳的清脆声音,不禁让佑儿后背酥麻。 这哪是珍珠声,这是哗哗的银子声。 里屋的人忽而笑出了声道:“沈老板是富贵窝里出来的,瞧瞧我这屋子,如何?” 话音落地,宋辙见到了这声音的主人,竟是不惑之年,面目清俊有些儒商派头。只是身上的绫罗,腰间的玉带又与儒商讲究的恭谨德行,相距甚远。 “冯老板这里自是金玉堆砌,价值连城。”宋辙拱手作揖道:“我沈家自然是不如的。” 他这话没扯谎,沈家虽有钱,但绝不会这般高调露富。 见他这般说,冯老板自得大笑,就在人心头放松片刻时,却听得他道:“沈彦,沈家二房庶子,年纪轻轻就打理生意,沈老太爷倒是器重你,” 宋辙眼中依旧带着笑意,只是藏在袖中的手掌心,已有些发热。 第23章 捂唇 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宋辙却坦然自若介绍起了佑儿:“这是我娘子陈氏,不怕冯老板笑话,若非我娘子家境殷实,我哪有机会接手家中几个铺子。” “沈贤弟说笑了。”冯席一改神色,请他二人坐下说话。 莱州沈家盘根错节,沈老太爷年少风流,去了五房姨娘,光是儿子就生了八个,幸而家大业大,可轮到真沈彦这个二房庶子头上已是不多。 沈家人口众多,隔房亲戚尚且生分,更何况是外姓人,况且他与那沈彦相逢微时,自然是听过不少沈家的事。 “前阵子才与你四叔做了笔买卖,不曾想眼下你又寻到我。”冯席笑道。 宋辙眉头紧锁,不可置信道:“冯老板确定是我四叔?他倒是有些年起不来身了。” 若非如此,这米行的生意也轮不到姨娘生的二房头上。 冯席听得他辩驳,不怒反笑:“原来如此,是我记混淆了。” 说罢又将目光挪到佑儿身上,道:“陈记的生意如今做得愈发大,夫人怎么不说要娘家帮衬沈老板一二?” 这几日空闲时,宋辙都在给佑儿介绍沈家的情况,如今听冯席问,佑儿自然是不怯:“冯老板有所不知,我娘家和他好不对付!” 说到委屈处,眼角还泛起水珠:“当初嫁给他,哪里晓得……是如今这般日子。” 宋辙脸上挂不住,冷声质问道:“你这是何意!在冯老板面前胡说什么!” 就像未听到宋辙的话,冯席饶有兴致等着佑儿继续说下去。 这倒是没如他的愿,佑儿端茶闻香,又拂了拂沫子,有模有样品了口茶,浅笑道:“明前的庐山云雾,冯老板破费了。” 陈家是做茶生意起家的,既是发达了,也没丢掉这本行。 冯席眼中暗藏的阴郁神色消散,垂下眼眸,举杯道:“不愧是陈家娘子,这茶的确是明前出来的。” 宋辙嘴角挂着浅笑,亦细细品了口茶,道:"冯老板做事谨慎。" 气氛融洽了些,冯席这才主动说起了生意之事。 "有句话我就卖个老,提醒沈老板一句,看沈老板还年轻,这生意上的弯弯绕绕,还是要多学学的。"冯席眼里虽有告诫之意,可这到底是少了些防备。 宋辙惭愧道:"多谢冯老板赐教,想必我家中那些事,外头也有在传。我经手生意纯粹是意外,而今稍稍步入正轨,就出了内贼的笑话,若不是毫无办法,也不会求到冯老板这里。" 他这话说的诚恳,冯席几经试探调查,自然是信了他。 "沈贤弟年少有为,何愁事情解决不了?"冯席这话就是应允了这单买卖:"只是这生意归生意,旁的事就莫要多探究,我既然将货卖给你,自然这货就是干干净净的。" "是,这点子道理我自然明白。"宋辙忙应道:"不知现下可看看,毕竟是两万石粮,我头次做这么大笔的生意,还请冯老板见谅。" 冯席睨了他一眼,笑道:"沈贤弟还是太年轻了些。" 屋里敞亮,烛火灯盏照着那金玉珍珠好似都发着诱人的光晕,佑儿见他这般说,脸上有些不乐意:"冯老板也别怪他,与你做买卖的银子里还有我的私房呢,他自然是要谨慎。待我们夫妇度了此劫,今后沈家的生意,我们力之所及的,都与冯老板合作。" 沈家在莱州附近有十几处商行,这几年虽家务败了些,但底子好歹还在。 冯席心头盘算一番,亲自为两人斟满酒杯道:"既如此,我敬贤弟夫妇一杯。" 这酒醇厚,入喉温润,佑儿纵使显少喝酒,也能满饮一杯。 宋辙余光瞟了她一眼,轻咳一声:"冯老板这梨花白真是上品,入口柔后劲必然也足。" 冯席脸上得意,直夸二人好酒量,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伺候的婢女,各持一壶酒为宋辙二人添上。 "我知贤弟担心我收了你的钱又不给你粮。"又共饮三杯后,冯席见二人眼眸涣散,双颊绯红,这才沉声说道:"这点你尽管放心,莫说整个登州的粮都在我手中,就算是整个山东,也能听我调遣。" 宋辙只觉得背脊发凉,可手却是忍不住撑起额头道:"冯老板这酒怎比梨花白还烈。" 佑儿早在第二杯时就俯首趴在桌子上,此时呼吸已然均匀。 冯席朗声笑道:"这可不是梨花白,乃是我亲自调制的白玉醉,叫贤弟吃醉只需三杯。" 宋辙听罢咬着牙要起身,谁知险些栽了个踉跄,得了冯席的首肯,身后伺候的人才将两人搀扶起来。 "既然沈贤弟喝醉了,今日你夫妻二人就在我这楼里歇下!"冯席拍了拍宋辙的肩膀,见他的确不是练家子,这才大手一挥让人下去。 被人送去了房间,佑儿与宋辙皆是丢在了床上,过了许久待察觉不到这屋里还有旁人时,宋辙才翻过身子将手搭在佑儿肩上。 本是沉睡的佑儿,秀眉轻皱,睁开眼见没人就要说话。 谁知宋辙指尖落下,挡在朱唇前,低语道:"必还有人看。" 他指尖有些凉意,透过她的薄唇竟然直勾勾的落到了她心上。佑儿喉咙发出淡淡的轻咛回应他的话,宋辙才缓缓落下手掌。 只是平息过后,两人才发觉这屋里传来淡淡花香,佑儿忍不住深吸了口气,顿觉头更晕了些,心头还有股烦躁之意。 她不耐踢开薄被,再落下腿时搭在了宋辙腿间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宋辙低头瞧见她白皙的脚踝落到自己腿间,忙低喝道:"凝神!这香里怕是有些暖情的药材。你莫要" 话音未落,就见佑儿睁开眼睛,懵懵懂懂看着自己,涂上胭脂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眸里还带些雾气,宋辙喉结滚了滚,心头一阵异样暖流袭卷。 "大人"她此时头脑发热,竟也不顾称呼。 只是后头的话还未说出口去,宋辙就伸出手将她的唇瓣捂住。 第24章 共枕眠 那房门原是虚掩着的,这异香自然是从此处钻进来的。冯席不知何时左拥右抱,娇媚如丝身着轻纱的女子正依偎他怀中。 守在门口的人见他这般行事也不觉得惊讶,半点也不去瞧他手上的动作,只低头躬身往后退去。 只留了一指宽的缝隙,但正对着床,倒是看得清楚。 宋辙忖度片刻,道了声歉意,就翻身压在了佑儿身上。只是他哪里好真的覆在她上头,被褥打在身上掩藏了他撑在床上的手肘。 佑儿还有些意乱,见宋辙与自己四目相对,竟伸出了双手去将他环抱。 宋辙本就在压抑自己翻涌的情愫,如今被她勾住腰间,猝不及防全然紧贴在了一处。察觉到了彼此的温热交织,脸上顿生红晕,压低着声音附耳轻唤道:"你克制些!" 只是佑儿显少喝酒,脑子已然混沌,又吸了暖情的香,自然没有宋辙这样压制的本事。 耳边热气酥酥麻麻的,她忍不住伸长了脖颈仔细贴着眼前人,低咛道:"大人。" 宋辙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尖,猛烈的疼痛传来才恢复了片刻理智,他忙将自己翻身倒在床上,谁知佑儿察觉那道暖意消失,反倒不安闹腾起来。 屋里传了几道浅浅的声音,冯席脸上似得到了难以言说的满足,左右双手狠狠揉捏身边的女子,而后搂着两人离去。 佑儿醒来时已是夜半,睁开眼就落进了一旁深黑的眼眸里。 "郎君这是做甚。"可目之所及的地方,并非客栈,又改口道:"这是何处?" 宋辙眼里闪过她不明所以的恼意,转过头去看着床幔道:"飨食楼。" 佑儿脑海里的记忆一闪而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喝醉了,可耽误郎君的事了?" "没有,我也醉了。"宋辙平静道。 可余光所见的床脚放着两人的外衫,佑儿忙提起被褥看着自己身上的里衣,脸上顿觉发热:"我们?" 宋辙只觉得心力交瘁,天知道方才佑儿对他又是抱又是压的,如今醒了反而认定自己是轻薄之人。 "我也醉了,定是伺候的人脱的。"宋辙没好气道。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宋辙,佑儿"哎呀"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可终是躲进了被褥不再出声。 宋辙偏过头去看那露出半头的发髻,脸上多了丝笑意,却故作深沉道:"也不知为何,我这胳膊和腰有些疼,像是被人掐过似的。" 佑儿方才还觉得头晕脑胀,如今都想起来了,她往日在刘家时是听过那些男女之事。 双手紧扣在胸前,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浑浑噩噩之间的触觉,分明是她自己强握住宋辙的。 她只记得,宋辙那时好像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大人不会是想把这事赖在我头上?”佑儿在被褥里闷声道,她这话里还带了些娇气,听得宋辙只觉得耳边酥痒。 他不敢问佑儿是否记得什么,那暖情香发作出来,他双手被佑儿握在手里时,自己也显些控制不住。 她那般柔软,纵使自诩柳下惠的宋辙,也片刻失了神智。 见她这般,分明是想起来了,宋辙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道:"兴许是这几日累着了。" 被褥里是两人的温热,佑儿借着胆子伸出头去一瞧,却见他已然转身,这才将往上挪了些。 背脊被她的指尖轻轻触碰,宋辙深吸了口气,正想再说什么,却听她道:"我们何时走?" 这话听得宋辙眉头微蹙,招惹了人,这般转瞬就不在意了。 “如今怕是走不得了,你见过哪对夫妻行事过后……。“话音一转:”罢了,跟你说不明白。待到天亮就带你回去。” 佑儿听得他这样说话,那自然就无甚危险之意,看着他并不宽厚的背脊,忽觉心头踏实。 背后的手指还未挪去,宋辙不明白这女人是故意逗他,还是心里害怕,正在踌躇时,听得佑儿道:“大人平日里太操劳了,这身子看着有点弱。” 她定是故意的!旁的也就罢了,宋辙冷着张脸翻过身去,吓得佑儿手指这才想着收回去。 “难不成你觉得我先前无所作为,是因为身子弱?” 这话一出,似平地惊雷,震得两人都红了脸,佑儿不敢回他这话,也不敢与他对视,只将眼神望向目之所及的被褥上。 谁知上头绣着的鸳鸯戏水纹样,更是让她直接闭上了双眸。 见她这般倒是将宋辙气笑:“你这是何意?本……郎君竟让你不忍直视了?” 当年他可是能做探花的风姿,无奈那探花郎被工部尚书柳晁之女捉了榜下婿,这才被皇上钦点为探花,结了这佳事美谈。 为何没捉到他嘛,自然是宋辙家中无父无母无亲族,那时举子之中隐隐有传他命硬之言,因此倒是乐得清闲自在。 佑儿听得他真是带了些恼,忙睁开眼就讨好道:“郎君说的哪里话,我只是心疼郎君每日辛苦,半点没有旁的意思。” 宋辙看着她朱唇皓齿,脑海中止不住的涌进那柔润芳泽,因此佑儿这话里,他只听得心疼郎君四字,竟温声柔语道:“今日事出有因,是我唐突了,还请你万莫责怪。” “你,我也唐突你了。”佑儿一字一顿从嗓子里好不容易蹦出来:“我们就忘了吧。” 忘了?宋辙本勾起的嘴角一怔,意味深长道:“你倒是洒脱。” 身旁的人终是安稳下来,平顺均匀的呼吸声在他耳畔萦绕。宋辙亦是闭着眼睛,顺着她呼吸的深浅,平日里辗转难眠的人,也因此一觉睡到了天明。 两人梳洗罢,就听冯席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不知沈贤弟和弟妹昨夜睡得可香?” 他这话里有话,宋辙倒是坦然以对了,只是佑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拉过宋辙的衣袖往他身后避了些。 “我夫妇二人不胜酒力,让冯老板见笑了。”宋辙拍了拍佑儿的手安抚,而后拱手笑道。 冯席看到,更是开怀大笑:“贤弟客气了。” 被他这般直勾勾看着打量,佑儿心头有些怵得慌,紧抓着宋辙的衣袖不肯放开。 美人娇嫩半遮面,看得冯席最欢喜,他朗声一笑,往身后唤了声:“拿约书来。” 落名捺印,一气呵成,宋辙拿过自己那份约书,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叠五百两的银票道:“这是订钱五千两,带粮食送到莱州,剩下的一半自会补上。” 时下一石米半两银,他买下两万石自然是一万两银子。 冯席接过银票看了看,似开玩笑道:“你莱州沈家,就付一半的订钱,未免太小气了些?” 宋辙恍然大悟,忙道:“冯老板莫怪,还带了些银子在客栈里,稍等给你送过来。” “不如弟妹在我这楼里四处转转,我等沈贤弟送银子来。”冯席笑道。 看似商量,实则这话里是带着强劲之意,其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第25章 柔情 佑儿偷偷窥了冯席一眼,却被他抓个正着,原本紧挨着宋辙的手,下意识的将他抓牢。 两人十指相扣,却是这番场面。 宋辙使力握住她的手,面色发冷:“冯老板这是何意?” 冯席干脆利落的拍了拍桌面,起身道:“我是何意?沈老板这话说得倒是让冯某不解。” 看了看头躲到宋辙身后的佑儿,缓缓道:“你带着夫人来找我做生意,自然是听过我的规矩。” 屋里极为安静,让人心也不自觉的皱成了一团。 “既然知道我的规矩,如今还这般扭捏作态,倒是叫我好生不解。”冯席踱步到佑儿身旁,目光顺着她耳垂上的白玉珰落到雪白的脖颈上。 宋辙自然是晓得的,他决定要带上佑儿,就是因为晓得冯席的龌龊,也为了方便自己行事。 可是在他的打算里,他以为自己足够心狠,也对自己足够自信,想着即便是将佑儿放在此处,他也能尽快斡旋此事。 成大事者从来不拘泥小节,何况他若还想在官场顺当下去,如今势必要做出退步。 思忖之间,手背被佑儿另一只手覆盖,她将宋辙当作短暂的依靠,也是救命稻草般的存在。 “不可!”宋辙冷声道:“我不知冯老板是否存了误会,但我并非是让妇人助我成事之人!”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番话说得如此浩然正气。 冯席脸上的怒意不再掩藏,威胁道:“既如此,那沈老板就在屋里想清楚再说!” 屋里一时只剩佑儿与宋辙,从来什么都豁得出去的人,此时因自己的所作所为感慨万千。 而那机巧尖酸的女子,任由自己靠在宋辙手臂上,忍着哭腔道:“怎么办,我们还能出去吗?” 她想问的不是能不能出去,而是除了将我留在此处,还有别的办法能出去吗? 宋辙听得明白,伸手轻拍她的肩安抚道:“能,我不会丢你在此的。” 不论是她的父母兄弟还是后来卖去的刘家,亦或是左邻右舍,亲戚朋友,谁曾真的护过她。 都是打着牺牲她的主意,来成就自己罢了。 宋辙的话叫她心颤,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她忽得落下泪来,从今日起,始于他温柔话语中。 见佑儿心绪渐渐平稳,宋辙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扶着佑儿的腰让她坐下。 他不了解女人,甚至从未在女人身上费过心思,可即便如此,佑儿的神情也不难看出她将自己看作此时唯一的倚仗。 知道是不应该,可宋辙真是极珍惜这样的滋味。 “莫怕,再等等。” 佑儿看着他对自己颔首,自是读懂了他的意思,可如今又不大敢信宋辙还有旁的准备。 揣着一颗如兔子般紊乱跳动的心,佑儿继续擦着泪,呜咽声倒是又比方才能亮了些。 宋辙看着她又是怕又是哭又是接着演,咬着嘴唇才忍住心头的啧啧称奇,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今后是不敢惹她哭了,这般闹腾如何了得。 冯席再来时,佑儿已经哭得嗓子疼,正要喝口茶歇会儿,却见门框往里一开,糕点粥面被人流水似得送了进来。 待摆饭的人下去,冯席才进来道:“想着沈老板和夫人必然是饿了,这便让人送来些吃食。” 穷人连这粥也掺杂了泥沙树皮,富贵人家倒是品类繁多,难怪倒在桶里的泔水也有人争着抢。 可眼下即使是山珍海味,可谁又有兴致去尝尝。 宋辙冷笑道:“倒是难为冯老板这般体贴了,不过我方才说过,还请冯老板放我和内子出去,我们这生意还能继续做。” 冯席瞧着他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只觉得好笑:“沈老板真是妙人啊,难怪这接手了家里的生意,可手底下还是出了不忠的下人。” 说罢翻脸冷声斥道:“怎这般天真愚钝!” 先前还担心宋辙求着要见他是有何目的,如今瞧着这人心不狠,想法还天真可笑,哪里还会有何顾忌。 宋辙怒火中烧,不屑道:“你如此荒诞猖狂,就不怕官府饶不了你!” 像是听了什么可笑之言,冯席坐在佑儿身旁一侧的位置,抓着她的手笑道:“陈娘子这般貌美娇软,跟着你这样的人,倒是糟蹋了。” 昨夜听到眼前女子娇媚低咛,可谓是婉转动人,他可是亲眼瞧见了这女子竟将宋辙压在身下的模样,自然是觉得心猿意马。 佑儿使力将手抽出,实在是不堪这样的烂人沾染自己,狠狠呸道:“牛屎般的狗东西,别脏了姑奶奶的手!” 她在街头巷尾听过不少骂人的话,若是她想,骂他个时辰也是能够的。 宋辙起身忙将她扯到自己身后:“冯老板请自重!” 冯席面色发寒:“你二人可知,我今日就算将你们杀之,也无人敢置喙。” 宋辙冷哼一身侧过脸去,实则目光瞟了眼屋里的水漏。 见他是不相信自己,冯席倒是真的举例道:“先前就有人似你沈老板这般,不知死活。如今这尸骨早就不知被什么野猫野狗吃了。” 见两人不语,只当宋辙被自己吓住,还得意道:“沈老板也想试试?”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而后就听有人在外禀告道:“老爷!齐总督来了!” 冯席顿时转身,抬脚往外:“总督大人,大人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小的也好有个准备不是!”冯席脸上忽而笑开了花,哪里还有什么猖狂,如今只剩得谄媚。 齐平宗狠狠瞪住他,骂道:“你这刁民,竟敢绑朝廷命官!” 冯席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被他这气势吓得当即跪在了地上。 待进了门,齐平宗眼神带着狠戾,脸上却挂着和善的笑:“登州民风强悍,宋主事必然是受惊了。” 宋辙起身拱手作揖道:“多谢齐总督相救,否则我今日必命丧于此,尸骨也要被野猫野狗啃了去。” 冯席心头发冷,他竟在这愚昧后生处翻了船。 齐平宗冷冷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冯席,咬着牙笑道:“这倒不至于,想来是宋主事说笑了。” 宋辙也不久留,见好就收道:“今日多谢齐总督,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行一步了。” “慢着!”齐平宗道。 外头的下属持着长刀拦住了门框,宋辙诧异道:“不知总督大人这是何意?” 齐平宗拔出佩刀,用手上的茧子划了划,道:“今日之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宋主事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个中道理,否则事情闹大了,高阁老也保不住你。” “这是自然,下官这就启程回济南。”宋辙拱手道。 两人出了飨食楼,挼风挎着行李,就在门外牵着马候着,宋辙赶紧将佑儿抱上马,三人疾驰而去。 飨食楼里一记响亮的耳光声,震得众人头也不敢抬起。 “你方才怎么不说他和你还签了约书!”齐平宗怒吼道。 只听一声尖锐的嘶吼,冯席的双腿发出咔得一声,这是连筋踏断。 宋辙骑在马背上,别有深意回头看了眼那飨食楼,他这人说过的话,事后向来不认的。 第26章 索命 三人策马扬鞭出了城门,挼风才笑道:“得亏了大人料准这姓冯的有诈。” 宋辙看他傻乐,一度欲言又止,口中却道:“这并非难事,我虽打着沈彦的名号叫他相信,可做黑市生意的人,惯常有阴招。” 出了城门就见官道上迎来的金吾卫,一干人身着盔甲,长刀挂在腰间,往登州府疾驰而来。 宋辙扯了扯缰绳,沉着一口气往前迎上,隔了三丈下马拱手道:“顾指挥使。” 往日在玉京时两人曾打过几次照面,顾夯是御前得意的人,也是沈谦的好友,宋辙自然不敢怠慢。 顾夯见他不卑不亢,冷肃道:“你们尚书给你的玉坠呢,拿过来我瞧瞧。” “是。”宋辙将腰间挂着的荷包取下,那挂在下头的小坠子,可不就是任员外郎那日一并递在他手上的。 越是袒露在外头,旁人才不会觉得蹊跷,若是他小心翼翼揣在身上,反倒让人生疑。 顾夯拿过一看,上头果然写了个沈字,笔力深厚自是那人手笔。 “走吧。”顾夯将玉坠收了起来,才算信了宋辙的站位。 还回去?佑儿一头雾水,低声道:“为何还要回去?这位大人比那总督还厉害?” 宋辙再骑上马,眉头微微一蹙,淡淡道:“慎言,顾指挥使掌管金吾卫,是天子近臣,莫要胡闹。” 佑儿“唔”了声,抓着宋辙的腰间,果然不再说话。 方才是逃命,如今再回去就是索命了。 宋辙目色阴鸷,看着不远处的城门。 这几日他心里反复推敲预演,就连金吾卫来的时辰也几乎是一刻不差,而之后的事如何,就不是他能左右了。 齐平宗在飨食楼里发了大火,冯席断了腿被人拖下去医治,他在楼里养着的俏姑娘倒是没被齐平宗染指了去。 一来如今这时候,他哪里有心思去发泄这些邪火,二来依照着他对这些玉京派下来的衙门主事了结,既然拿了约书,必然还有后手的。 身边的参将见他不言语,小心问道:“大人可是为那约书担心?” 齐平宗点了点头,黑着脸斥道:“这冯席到底是太自以为是了,竟然被宋辙三言两语就骗了去。” 参将心头有数,他每日都在登州,自然是听说不少冯席的话。 如今冯席阴沟里翻船,自是因为他惯是如此行事,贪欲邪欲一日盖过一日,出事不过是早晚。 “当务之急是仓房里的那些粮食,还请大人定了主意。”参将提醒道。 齐平宗自然是晓得这些道理的,捂着发疼的额头道:“那些粮草若是不挪走,难免会留下祸端。若是挪走再回济南府,又要落人口实,眼下倒是只能破财免灾。” 参将颔首道:“是,下官这就去安排。” 送去平阴府,岂不是两全其美,齐平宗忍着烦意:“若有人问,就说本总督亲自来要军户捐的赈济粮。” 这点子粮食不过十万石,折成白银也就是五万两,他这些年捞到的银子可远不止这点数。 只是还从未有这样的下官,敢堂而皇之的与他作对,尤其是前两年一直在他面前,大话也不敢说半句的宋辙。 登州府仓房修筑的比其他府衙宽大两倍,这也是早年齐平宗以卫所练兵为由,上奏朝廷在此处屯粮方便行事的缘故。 眼下登州卫的官兵与府衙三班差役一同背粮挪到板车上。 这场面是极热闹的,齐平宗方才已听闻顾夯来的消息,他本以为宋辙是要回济南上报玉京再做打算,谁知竟是这般迅雷之势,逼得他刚平息的心,又生波澜。 “顾指挥使!” 一行人打马直奔登州府仓房,就见齐平宗在半路带着百十号人挡在前路。 顾家三代都是金吾卫出身,顾夯自小常在御前行走自然气势派头更胜一筹,脸色如常,勒马道:“原来是齐总督,这是专程来迎本使?” 两人都是二品官,只是顾夯家世显赫,身份不同于旁人,自然不与齐平宗客气。 “顾指挥使说笑了,若早知金吾卫大驾光临,本官必亲自在城门恭候。”齐平宗道。 这长街上上百人,还有来往的百姓,此时都是静悄悄站在两旁,这样的架势在这小州府可不多见。 “既如此,本使还有要事,就先行一步了。”顾夯表情依旧平淡又疏离。 身后的金吾卫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宋辙夹在后头过时,与齐平宗打了个照面,作揖问安叫人看着锥心。 登州知府赵靖听闻此事,吓得当场腿就打不直了,还多亏了一旁的师爷和书吏左右搀扶,这才不至于颜面扫地。 “完了完了,这次老爷我是在劫难逃了。”赵靖额头直冒汗,这些年他手里可没少替那些人流转过银子。 随便列一件出来,也够他贬官流放了,每日走在悬崖峭壁的人,自然是想过有遭一日不慎落在山崖里头。 只是上天故意留给世人贪欲和侥幸,还有一些难以推脱的冠冕堂皇,周而复始叫人堕落沉溺。 赵靖是进士出身,能做这五品知府自然脑子是不笨的,转瞬就想到自己的后路来。 “快叫夫人她们躲起来!带着银子远走高飞!”赵靖吩咐师爷道。 阵阵脚步声传来,震得人心跟着甸起又落下。 “躲?”顾夯冷哼道:“本使手底下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风雨欲来,人心惶惶。金吾卫的盔甲暗沉沉,看得人心里空落落。 正堂与院外站满了身着盔甲的金吾卫,顾夯为首在前,举着令牌干脆利落道:“拿下!” 赵靖如今才真得落到了地上,知府衙门的人平日里狐假虎威吓唬百姓,哪里见过真正这样的阵仗,皆是腿脚发软。 后院里传来女人和孩童的哭闹声,佑儿和挼风没跟进去,只站在衙门外头与路过人群一同垫着脚张望着。 “报应!”人群里传来喝彩声,接着就有人拍手称快:“这知府欺压百姓,不干人事!早该被抓了去!” 外头的声音愈发清晰,听得赵靖忙磕头道:“指挥使饶命!下官也是被逼的!布政司的粮都在仓房里头,再迟些就没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即使不清楚,那登州卫今日不同寻常的作为,和眼下的局势也不难看出是为何。 这磕头声格外响亮,赵靖一身狼狈不堪,如今生死面前,哪里在意这些。 第27章 抄家 不过须臾,知府衙门里里外外翻天覆地。 金吾卫亲自来了,后头仓房的衙役自然不敢再动弹,唯独登州卫的官兵还看着齐平宗的脸色。 副使邬榆是当今皇后的胞弟,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虽说官职不如齐平宗,但却并未将这些封疆大吏放在眼里过,扬着头斜眼瞧过去道:“怎得?还要当着本副使的面偷粮?” 他是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少爷,更是承恩公府的金疙瘩,齐平宗敢怒不敢言,气得脸色发紫:“邬副使说笑了,军户们筹集多日,这刚要送去平阴府,怎得被副使污蔑成偷粮了!” 穿堂风吹过,邬榆高束的发带肆意翻飞,他生来潇洒自在,行事自然不拘,见齐平宗死鸭子嘴硬,悠悠然指一旁的官粮道:“都搬回去好生清点,不曾想登州卫的军户竟然手里这般殷实,叫人刮目相看,回去必然好好与我姐夫说道。” 佑儿不知为何被人请了进去,到了正堂才听宋辙吩咐,要她在此清点登州府的账册。 顾夯见宋辙叫来的是一女子,面上有些质疑道:“宋主事这是何意?” 宋辙正色道:“指挥使不知,这是我衙门里头的人,算账盘查是一把好手。” “姑娘竟有这本事?”顾夯仍是不信,只是他知晓宋辙必不会作儿戏:“既如此,今日戌时本使要看结果。” 原本这也是宋辙与佑儿讨好的,既做假夫妻,也要做苦力。 宋辙领着她到师爷的位置上坐着,拿了算盘和笔墨纸砚,又让人将几箱子的账册放在她脚边,准备万全才从荷包里摸出两锭银子道:“先预付些工钱给你,我陪同料理完事,就来与你一同查账。” 这还差不多嚜,佑儿板着脸不语,只一味将银子揣在自己的钱袋里头。 不过一个时辰,方才还带着乌纱帽,穿着五品白鹤官袍的赵靖,此时已着不合身的囚服,押上囚车。 赵家女眷一律发卖,男丁全部流放,而他本人必然难逃一死。 “冤枉!顾指挥使!下官冤枉啊!”赵靖破罐子破摔,在囚车里哀嚎道:“官粮数额甚巨,下官不过五品知府,其中必有隐情,还请宋主事明鉴啊!” 齐平宗站在顾夯身旁,面上虽仍是沉得骇人,语气冰凉:“你如今已被革去官身,还有什么资格自称下官!本总督劝你还是留些力气写伏罪书,戴罪立功给你家人儿女再争条出路。” 他这话出来,赵靖果然不闹腾了,跪坐在囚车惊惧无助,人固有一死,可他最小的儿子才五岁,那般聪明伶俐。 邬榆听得齐平宗的话,蹙眉道:“方才齐总督还说那粮是……” “副使!”顾夯眸色一暗,打断他的话。 谁知赵靖听闻此话,叩首道:“那粮是总督大人从军户手里筹来的,这事可不能冤枉了总督。” 宋辙手中的约书早已交到顾夯手中,囚车也带上了断腿的冯席及他的一干手下。 如今谁人不知这口供要如何说了,邬榆自知闯了祸,悻悻站在一旁,与宋辙挤着眼睛,再不敢说话。 “带回玉京!”顾夯知他的性子,并非有意如此,遂冷声吩咐道:“莫再与这些罪人多言。” 宋辙几番思忖,心知齐平宗大抵不会沾惹上此事,遂躬身对顾夯道:“大人,仓房那边已清点出十万石粮,不如送去平阴府用作赈灾。” 与其留在此处又恐被放到黑市买卖,不如直接送去平阴府,少了布政使司掺合进来,这粮还能完好无损。 这话是沈谦在顾夯来此之前说过的,他一向料事如神,顾夯自然没问他这般说的缘由。 只是见宋辙与沈谦的打算一样,倒是对他刮目相看:“也罢,就依你所言。” “不过嘛……”顾夯沉凝道:“这粮草是齐总督筹来的,不如就请齐总督与金吾卫一同送去平阴,料想百姓必然千恩万谢。” 宋辙心头哂笑,顾夯也没打算放过他。 这般去平阴府,就是在赵炳等下官面前亲自打脸,也会叫人重新审视对他的忠心。 宋辙目送邬榆离去,这才及时抽身道:“下官先进去盘账了。” 登州临海,不像济南那般闷热,虽说也热但常有风来,吹得人心里惬意。 佑儿拨弄着算盘,片刻不敢歇,她分明可以慢慢做,甚至像在家中时那般敷衍了事,可脑海里竟会想到宋辙护着她时的样子。 “罢了,看在大人对我还不赖的份上,帮他一次也无妨。”赵靖私做的账本被查抄出来,如今两厢对照,佑儿也更方便了些。 宋辙脚还在门外,往里就瞧见她低眉誊录的模样,握笔书写倒像是大家闺秀了些。 他不知自己此时双目灼灼如火,纵使佑儿想不察觉也难,只见她将笔放在砚台上,抬眸笑道:“大人做完事了?” “是。”宋辙将手上的食盒拧起道:“忙了许久,先吃些点心歇会儿。” 经他这般说,佑儿的肚子也十分配合的咕咕响了两声。她也不觉得难为情,窥了一眼宋辙的脸色,不动声色道:“还是大人对奴婢好,方才叫挼风送些水,他耽搁这么久也不来。” 这是给自己告起状来了,宋辙心领神会道:“倒是难为挼风怕你渴了,让我给你送了茶来。” 佑儿本想突出自己辛苦,如此也能多要些工钱,这般反倒不好意思道:“奴婢也不是那个意思。” 她是时刻心怀鬼胎的,不过这所有的主意都是为着银子。宋辙习惯她如此,毕竟人有些瑕疵和欲望,再是正常不过,否则天下岂非皆是圣人了。 亲自递给佑儿一块糕点,又端了茶盏放到她手边道:“不是你说的,要派人给那老叟家丈量田地。” 佑儿眼珠一转,听他细细道来。 “我让挼风先回衙门请书吏过来,到时这边的事也了结了,带你去田里瞧瞧,如何?”宋辙道。 对自己这么好了?佑儿心里设防太重,毕竟在家中时,郑家夫妇只要对佑儿好颜色,那必然是有什么损事。 可看着宋辙话说的诚恳,佑儿抿了抿唇道:“丈量田地本就是大人的分内之事,岂因奴婢的缘故。” 宋辙拂了拂衣袍,勾起嘴角道:“你说的对,本官向来是爱主持公道的。” 第28章 查账 夜色深沉,正堂里仍是烛火通明,顾夯虽说了戌时看结果,可瞧着满地的账册,心里也晓得这麻烦事,吩咐了人及时添茶送饭,这才离去。 赵靖在登州府做知府已有三年,若不是因这事,怕是今年岁末评述,就要调任履新了。 佑儿已对完赵靖头年做知府时的账册,算盘珠子打得脆响,声落时她心头大骇。 “大人,这人也忒能挣钱了些。”佑儿提笔写下五万二千两,而后将厚厚一叠纸放在宋辙手边。 不止帮着布政使司衙门藏匿转运官粮,还暗中勾结黑市抬高米价,登州府本就缺粮,被他这般搅合,难怪粮价居高不下。甚至人丁税也有猫腻文章做,更不说其他官司纠葛,人情往来的打点。 佑儿见宋辙脸色不大好看,本来想说要下去休息的话,又咽了下去。 宋辙皱眉深思,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可赵靖阖族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他面色凝重,思绪早已飘去玉京。 屋里悄然,过了许久忽听宋辙问道:“你怎么看?” 佑儿迷迷糊糊撑着下巴,眼睛有些昏花,听得这话眨巴眼睛道:“怎么看?这做官挣钱比做买卖容易多了。只是一个不小心,就如今日这个知府这般下场,正是应了那古话,富贵险中求。” 她的声音抑扬顿挫,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倒甚是有趣。 就知道她嘴里说不出自己想听到的答案,只是眼下他想与人说话理清思绪,可身边却只有她。 宋辙引导道:“你不觉得我有失察之责?” “失察?大人怕不是想多了,他有心瞒你,你岂能事事皆知,且奴婢也看得出来,那总督分明才是罪魁祸首。”佑儿斜靠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大人是主事,人家是总督,鸡蛋遇着石头……” 她实在是困极了,后头嘟嘟嚷嚷叫人听不清,随后竟睡了过去。 “真是好福气。”宋辙哂笑,她能吃能睡,性子单纯只爱钱,真是让人有些羡慕了:“只是我从未想过,要与权臣做对。” 将算盘放置一旁,斟酌许久才寻了折子,他心头有成算,做起事来半点不费纸墨。书至一半,瞧见佑儿已睡熟,这才起身抱她到后头榻上。 三更天后,正堂里才隐隐传了些算盘声,只是沉闷不清脆,像是下头垫了厚布似的。 翌日清晨,三年的账本已剩小半,佑儿醒来,见宋辙依旧稳坐在书案前伏首理账,愣道:“大人这是一宿没睡?” 瞧着她眼下也是乌黑,本想逗她两句的话,可话到嘴边竟然道:“昨日辛苦你了,剩下这些我自己看。” 佑儿瞧着他满脸的疲倦,却强打精神,只觉得自己这工钱都要被他挣走,哪里肯善罢甘休。 正好有人送来早食,忙拉着宋辙挪开书案前,语重心长道:“大人辛苦一天一夜,快吃过饭去歇会儿,这些账我不过大半日就能看完的。” 宋辙瞧着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四目倏尔相对,明知她打得什么主意,可他那心却如潮水般涌起。 佑儿也不知为何指节一顿,仓促松开道:“大人快吃吧。” 见她立在原处,宋辙无奈招了招手道:“你也来一并吃。” “吃饱了好看账。” 佑儿这才点头,欲盖弥彰的“嗳”了声,这才又恢复如初。 顾夯吃了饭过来瞧他们对账的进度,见两人皆是埋头未偷懒,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他这人看着又凶又傲,夫人也常说他是臭脾气,可实际是只看得起他瞧得上的人,否则任凭那人是谁,他也不会好颜色。 待到未时末,听得人来禀告,说是宋辙请他过去,顾夯放下手上的登州衙门名册,这才来了兴致。 “指挥使请看,这是赵靖这三年任登州知府时贪墨的,经算共十八万三千两之多。”宋辙又指另几本账册道:“这几本上头写的是他送出去的银子……至于里头多少,下官不敢计算。” 顾夯看了宋辙一眼,将账本拿起翻阅,不过看两行,顿时八字胡横眉倒立,“啪”得一声合上,怒道:“这赵靖实在放肆!” 宋辙是懂事的,这账本他莫说是算,连看一眼也是不能的。 佑儿早下去歇着了,屋里只剩他二人。听得这话宋辙低头不语,这账本只查三年,就意味着前头的事皆翻篇去,如今登州卫和威海卫正逢操练招兵之时,内阁里头也是晦暗不明的,他才不敢算这几本账,这本也不是他分内之事。 顾夯回过头意味深长看了宋辙一眼,道:“你倒是会做事。” 宋辙头更低了些,躬身作揖道:“下官不敢。” 这是实在话,顾夯摆了摆手,将账本放回原处,唤了人来将堂内账册,和宋辙誊录的单子一并封了箱。 随着宋辙这边的事理清,其余诸事也都陆续收尾。 翌日一早,金吾卫一干人浩浩荡荡的离去,知府同知等大小官员早都送上了囚车,眼下这知府自然由附郭县的蓬莱县令来暂代。 世人皆知,这自然是紧着挣表现好将这代字去掉的好时机,可蓬莱县令谢知到底是去岁的同进士,因着是愣头青不善交际往来,故而被赵靖等人排斥冷落。 如今站在知府衙门外头,满脸写着局促不安,顾夯见他腿肚子都在打颤,撇嘴不愿多待,也不叫他送,寒暄两句就带着人走了。 宋辙将送去户部的折子请了顾夯代送,又说明了还要去丈量军户田地的事,倒是有些要在沈谦面前做一番成就的意思,可眼前这后生可不像是自找麻烦的。 顾夯不管这些,只依他所言。 知府衙门外一时人散去,只剩宋辙与谢知两人,一蓝一绿两身官袍现在原处。 “宋主事,下官实在惶恐。”谢知拱手道:“说来惭愧,其实县衙里的事大多也被师爷和书吏做主去,如今我怎能担此重任!” 宋辙倒是没有从八品县令做起仕途的经历,见他如此,倒如同僚之间积善缘似的点拨道:“赵靖都走了,登州府内想打谁骂谁,或审人抓人,皆是你说了算,你只管冷着脸丢令牌,若有人不从就即刻打出去。” 谢知皱着眉听完,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完整的话。 宋辙道:“经历过秋闱,也拜见过圣上,如今你当家作主,还怕这些不入流的鱼虾?” 谢知听了进去,若有所思,恭敬作揖道:“多谢宋主事点拨,下官明白了。这就去重查前两日争田地的事。” 风吹过,宋辙颔首不语任由他踌躇满志离去。这世上总有人初入仕途时,是为了做个好官,励精图治,也有人是为了做好官,留好名,官拜庙堂。 只是不论如何,谢知倒是与他的打算,想到了一处去了。 第29章 意动 谢知回公房的路上,刚过了月洞门就见一妙龄女子,正是二八年华,月白长衫上的兰花纹将她衬得如空谷幽兰。 佑儿正要寻宋辙说说这住哪儿的事,毕竟总不能住在人家衙门里,谁知刚出了门就被谢知拦住。 衙门里如今怎会有女子?愣是她眉目如画,秋水盈盈的,谢知唤停她道:“姑娘可是府衙里的亲眷?” 亲眷?佑儿摇摇头:“丫鬟罢了。” 谢知眉头微蹙,带了几分考究,疑惑道:“听闻顾指挥使将衙门里的人都带走了,姑娘怎在此处?” 带走了?佑儿被他这话问的听得迷糊,宋辙被带走了? 天上流云卷,大眼对小眼。谢知心头暗忖佑儿的来历,只是这念头不过片刻,就听到宋辙的声音传来。 “佑儿,过来。” 面前的女子应了一声,忽而笑靥如花,提着裙摆就往前跑。 擦身而过时,谢知的眼神不自觉跟着她去,却见宋辙站在前头树下,不过五米外的一切事物,他都瞧得不真切,故而看不到宋辙正冷脸瞧着他。 谢知心里对宋辙是有感激的,只当他是上峰也是师长,遂郑重其事掸了掸衣衫,对宋辙作了个揖,这才离去。 见佑儿张牙舞爪的跑过来,宋辙低咳一声,道:“在外头稳重些。” “哎哟,瞧大人这话说的,奴婢最是稳重了!”佑儿笑呵呵道:“不过嘛,如今那姓顾的大官已走,我们不如还回客栈去等挼风?” 回客栈?宋辙眼神挪到了远处的白墙上,紧攥着指尖道:“谢县令也要重查那日丈田之事,我已知会他这几日就在府衙暂住,也好便宜行事。” “方才那个就是县令?”佑儿恍然道:“他那日不是任由苦主在衙门外跪着不理,怎如今大人要管那事,他就这般上进了?” 清风吹起两人的衣袂,荡漾盎然之间,宋辙也不否认解释,只泠然道:“大胆,竟然议论朝廷命官。” “这不是和大人说嘛。” 她的话语坦荡又亲昵,宋辙心头明白她对自己并无那男女之意,可到底总被她的话闹得浮想联翩。 本是克制的嘴角,在抬脚往前时,不动声色的勾起了笑意。 两人暂住在知府衙门里,倒是难得惬意了大半日,佑儿的屋子就在宋辙隔壁,几株绿意葱郁的梧桐树遮掩在前,显得这处屋子极安静,看得出来谢知是用心了。 佑儿歪在美人靠上,手上握着《九章算术》摇摇欲坠,本以为后面几日能轻松些,可宋辙吃午饭时就将这书递给了她。 她虽算账是把好手,可那毕竟是因为钱的缘故,这些什么方田,均输,衰分哪里是她感兴趣的? 果然不过须臾就已昏昏欲睡。 “你倒是悠哉。” 门口忽然传来的声音叫佑儿心头陡然一顿,指尖的书“咚”得落地,闷响声将她的瞌睡扫了大半。 睁开眼,就见宋辙倚在门框,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郎艳独绝。 许是这午后的日头透过苍翠欲滴的梧桐,照得他身上墨绿的衣袍泛着透亮如的浮光,佑儿不禁愣住,瞧着他许久才回过神来。 宋辙就这般坦然以对,任由她打量自己,可手上却紧握着的乌纱帽,指尖也压得发白。 “大人怎么来了……”佑儿难得羞赫,翻过身下榻去拾书,欲盖弥彰解释道:“这书也忒不好握了。” 宋辙听此,倒是侧过身去不再看她,心绪收起,施施然戴正帽冠,淡淡道:“谢县令派人来请,许是他看出了这案子的关窍,你随我一同去瞧瞧。” 她就晓得,这书不是白看的,佑儿赶忙跟了上去,斑驳陆离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忽明忽暗扰人心难定。 “大人果真是想帮着那户人家?”分明这事书吏来做就好,如今又留在此处,必然不是这等小事的缘故。 宋辙伸手挡住前头刺眼的日光,默了默才道:“我若说即使我今日不留此,过几日玉京也有律令让我再来,你可信?” 佑儿摇了摇头,这她怎知道:“为何?” “朝廷这些年新政层出不穷,可万变不离其宗都与这田字有关。”宋辙定眸,正色道:“田地是民之根本,因此朝廷不敢轻易变法。不过,玉京里头怕是早就打了叫登州府做试点的主意。” 做试点就意味着,田地先要丈量准确,灾田荒田、肥田水田隶属谁家也要再次核定,军户和农户四方界限要定下来。其次再是这户籍人口要再核对一遍,户籍外迁之人不得继续占地,流民黑户也不能在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去。 顾夯来了,自然是代表着上意,他齐平宗不想被朝廷深究罪过,就只能咬着牙点头。 先是压税赋,逼得地方无退路,自然也是为了来年新政打基础,上头内阁下令,下头百姓举事,衙门夹在中间,必然妥协。 而平阴府被淹这一劫左右逃不脱,宋辙心头浮起一个骇人听闻的想法,钦天监怕是早算准了,否则这人心布局环环相扣,稍有不慎,就差之千里。 佑儿抬眸见他脸色严肃,也晓得这必是极复杂重要的事,颔首道:“大人让奴婢看书,是想要奴婢帮忙协助?” “不错,衙门里的书吏世代相传,盘根错节,清吏司人手又不足,若是重新丈田,还需你随我一同稽查推敲。”宋辙的话犹如千斤重担,这事做起来可不是十两银子的工钱了。 佑儿忐忑问道:“我不过是一介女子,这些要事交给我,大人真能放心?” 像是惊讶她竟如此古板守旧,宋辙低头瞧她一眼:“女子又如何?这知府的账你都查的,怎么田地丈量不得?” 似对她有些许期待,又道:“古有木兰从军,今家中有女儿入宫侍奉的,还可划为女户,免家中税赋。民间缫丝织布,酒楼买卖也不乏女商人,你有这般好天赋,难道真想一辈子做奴婢?” 这怎能一样,查账是在屋里,丈地可是要去外头。只是他宋辙是做官的,他这般说倒是给了佑儿些许底气,她想凭自己本事活着。 “那……这工钱?”佑儿狡黠一笑,伸出手落在宋辙身前。 这倒是准备好了,宋辙淡笑不语,只一味从怀里摸了锭金裸子,轻轻放在她手心:“这个可够?” 那自然是太够了,佑儿欢喜的收在钱袋里,惊呼道:“大人真是活财神呢!” 一分价钱一分货,因此这事自然更难些。只是佑儿眼下被这金锞子蒙蔽了双眼,如今还未想到这层。 宋辙睫羽微动,眼下是佑儿难以察觉的心绪。 第30章 宋辙身世 谢知脸颊红扑扑的,瞧着宋辙来兴奋道:“下官查清楚了,那老叟姓廖,乃蓬莱县东郊八仙里人,家中共有男丁三口,有上等田二亩,下等田三亩,那日到县衙就是为了那三亩下等田的事。” 宋辙与佑儿在旁坐在,也不发问催促,自倒了茶听他娓娓道来。 许是难得被人注视着,谢知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下官请了里长来问,原来这官司自军户屯田令起,就开始闹腾了。” “那年县衙的书吏去丈量田地,可廖家偏偏说自家田地皆是上等肥田,却被衙门判了三亩做下等。本来这好赖田只等庄稼出苗,就一眼能辨的,谁知出苗时这三亩地真是荒了,按道理荒田就要交军户开垦,出了粮食要分三成交农户充租金。” “廖家大郎心里不服,但也无可奈何,只是廖老叟得空就来衙门递诉状。” 宋辙搁下茶盏,语气淡淡道:“只是说这事?” 谢知心头咯噔,这也不怪他如此小心,实在是往日被赵靖等人骂惯了,听得人质疑自己暗道不好。 见他面露苦色,宋辙倒不为难:“那日廖老叟在你衙门外时,本官正好也围观了。” 看了眼佑儿,示意她来讲那日的情形。 佑儿颔首道:“那日大人与奴婢在人群里,听到的话却与谢县令讲得有些差错。” “县令可知老叟家另外的两亩田地与军户垦的三亩相连?可知那老叟还诉苦他家中的地经测已不足二亩?大人找来里长问缘由,可想过里长怕是早站在军户那头,哪里会讲实话?” 有着宋辙撑腰,她浩浩荡荡连问了谢知三题,见对方面色绯红的厉害,不好意思道:“奴婢并非针对县令。” 谢知倒是并未恼怒,走上前来作揖道:“姑娘的话没有错,是我一时着急想问出了缘由,并未去考证。” 宋辙听了他这话,斟了盏茶递给他道:“佑儿性子直率,谢县令多担待些。” 府衙原来的好茶悉数被金吾卫抄走了,眼下这茶是谢知带过来的,虽是普通但也能入口。 “既然谢县令还未来得及去考证,不如明日一早随我去瞧瞧?”茶香上浮,宋辙说得真是随意:“想来明日清吏司的书吏也到了,这田是好是坏,究竟几亩几分,我们一探究竟。” 窗外的微风吹来,谢知身上添了几分凉意,怔怔道:“济南府到登州,快马加鞭也要一日一夜,大人这是早有打算?” 他心头大骇,怕是那日廖老叟在衙门外喊闹时,宋辙就即刻安排了人来。 “下官实在失职!”谢知起身作揖:“此事必要查明,还百姓公道!” 佑儿是晓得内情的,见宋辙倒是脸不红心不跳,轻咳一声就叫谢知坐下,有种看熟人装正经的幽默。 她垂下眼眸,低头拂弄着茶沫子不敢细看。 两人商议着明日的事,谢知主动说道:“还请佑儿姑娘也同去,姑娘机敏必有助益。” 宋辙倒是假意沉凝半晌,才转过头来问佑儿:“谢县令所言,你作何想?” 佑儿抬眸,两人的眼眸里清晰可见对方的影子,何况金稞子还在钱袋里发烫嘞。 “都依谢县令的意思。”她颔首道。 谢知见宋辙认可自己,佑儿也应下提议,顿生欢喜。可知他履职至今极少被人认可的时刻。 议完了事又用过饭,谢知提着灯笼亲自将二人送回了内院,才去公房整理被赵靖荒掉的公务。 察觉身后之人离得远,宋辙放慢了半步道:“明日你要从八仙里的妇孺那里多听些有关军户,方田等事,还要听听她们各家各户田地收成,往年税赋如何交的。” 不就是套别人的话,佑儿不知不觉与宋辙走在一条水平线上,衣袂相连,只是夜色之下,难以察觉这丝不妥。 “大人放心吧,我最擅长这些事了。”佑儿得意道:“除了大人,咱们衙门里谁没跟我讲过家事。” 暮色苍茫,宋辙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灯笼,过往如白驹过隙,从他脑海里浮现又落幕,低声笑了笑:“你想听我的家事?” 这是能说的吗?佑儿捂了捂嘴,忙摇头:“大人的私事,岂是奴婢能听得的?” 宋辙“嗯”了一声,半晌不言语,走在屋檐下时,才道:“今日早些歇息,养精蓄锐。” 衙门的屋子比之客栈小了些,但胜在这墙砌得厚,宋辙坐在书案前,思绪万千。 在宋辙的记忆里,再也没见过比爹娘更恩爱的夫妻了,他自小家中殷实,爹娘见他已到了送去书院的年岁,想着家中热闹些,就想再生个孩子。 他记得每旬从书院回来,看到娘亲日渐显怀的肚子,心里盼望着那素未谋面的手足降临。 娘常说,辙儿要学富五车,今后科考入仕,给弟弟做个表率。有时又说,将来中了举人老爷,成为妹妹的倚仗。 后来啊,他不仅中举,还过了殿试,被圣上钦点成了榜眼,可身边除了挼风,没有为他高兴的人了。 从他成为孤儿那日起,宋辙就暗自发誓,也许官拜庙堂,爹娘看到才会放心。 夜来月浸窗,宋辙望着窗外黑夜,无奈叹息。 挼风宵禁前带着衙门书吏到了登州,来人是何提举的远房表亲,约莫三十年岁,看着中等身量,是衙门里方田赢分的个中翘楚。 佑儿起了个大早,推门就瞧见了挼风站在梧桐树下练剑,不过他那剑并未开刃,平日里也只是跟着衙役摆弄罢了。 “挼风小哥来了!”佑儿招呼道:“连日赶路可是辛苦?” 挼风听到她的声音,顺势收剑道:“不辛苦,大人说了不必着急赶路。” 见佑儿眼神往宋辙的屋子瞟,走上前来揶揄道:“大人一早就带着何书吏去找谢县令了,吩咐我说等姑娘醒了再去八仙里也不迟。” 她本来就是按着时辰起来的,且宋辙对公务向来上心,也绝不是说这话的人,佑儿往前走了几丈才回头道:“大人昨日说了,卯时到前面用了饭出发,你竟敢假传大人律令,我这就告你去!” “佑儿姐可饶恕小的,再不敢瞎说了!” 两人笑闹一阵,就到了前院堂前,果然见厨房的婆子拧着食盒来摆饭,佑儿得意看了眼挼风。 两人无声打着机锋,倒没逃过宋辙的眼,舀了粥放在佑儿手边道:“他才多大,你莫逗他了。” 三人相处自在轻松,谢知眼中多了些羡慕,自小家教严苛,也显少朋友交际,从未与人这般笑闹过。 第31章 命案 用过早饭,谢知带上户房的五个书吏,又点了十来个快班差役跟着同去。 宋辙倒是并不插手他的安排,毕竟人多也能让谢知心里更踏实些。 马车缓缓在官道上驶着,自出了城天色就有了些暗沉,眼瞧日头被云层卷了去,佑儿掀开帘子,忧心道:“大人,今日恐要下雨。” 谢知宽慰道:“姑娘不必担心,后头马车里放了伞的。” 佑儿回过头浅笑着道了声谢,转过头窥了眼闭目养神的宋辙,她说下雨可不是谢知这个意思。 雨落下来,田间地头劳作的人也少了大半,她怎拉家常,难不成敲人家的门硬闯进去? 只是这担心究竟是多余了,还差两里路到八仙里时,就听得外头阵阵骚动。 快班的捕头王二在马车外道:“大人,前头河里死了人。” 谢知脸色泠然暗沉,忙掀开车帘,跳下马车道:“快差人去请仵作!鸣锣!叫闲杂人等避开!” 佑儿急着也要下马车,却被宋辙拉住了手腕:“你留在马车里。” 如今登州形势不明朗,又有一个户部主事在此公干,只要脑子清醒还想继续领俸禄的,都不会在此事懈怠。 老仵作被衙役驾在马上赶来,来不及气喘吁吁惊恐不已,就又被拧到了尸体旁边。 查案审案并非宋辙专长,可若他不下车,岂不是面上过不去,因此只在一旁看着,默不作声。 谢知应对这等事的过程倒是叫他侧目,问话调查有条不紊。 死者身份倒是极容易查明,正是那廖老叟的儿子,而立之年乃家中的顶梁柱。 廖老叟和家人很快就被里长带来认尸,男女皆是痛哭哀嚎。 宋辙从听周围人说这尸首是廖家大郎时,就已暗道不好。待廖老叟来,谢知与他对了个眼神,都从彼此眼中瞧见了疑惑。 宋辙眉头紧锁,回过神来时,才见佑儿已不知何时站在人群里。她眼中没有去死人的害怕,在妇人堆里交头接耳,忙得脚不沾地。 那仵作眼下不敢敷衍,认真验了两遍才断定人死于昨夜,且并非凶杀,行迹看来是失足落水,衙役又问了八仙里的村民,都说没听到打斗声,也没有得罪什么人。 廖老叟不愿将儿子尸首送到衙门剖验,谢知只得当场定了是意外落水。 待人群散去,谢知叹了一口气,问道:“大人,还要去丈田吗?” 自然要去! 宋辙瞧着廖家人离去的背影,眉头不展:“为何不去,今日本就是来核查方田。” “下官领命!”谢知眼中又是踌躇满志。 再回马车,三人皆是眉间聚拢,心思各异。谢知是唏嘘廖家可怜,宋辙是忧心此事难做,至于佑儿嘛,只心尖梗阻说不明白。 静默许久才听宋辙对谢知道:“看来这府衙,还需你好好整治一番了。” 漏成了筛子,昨日下晌才说定了来八仙里,夜里苦主的儿子就失足落水。 天下无巧不成书,可这样的巧合,宋辙不信。 谢知也有怀疑,遂低头听训,不敢辩驳。 八仙里四面并未临海,其间又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饶是何书吏丈量了半辈子的田,也不得不说这村里的田地当真不错。 里长在一旁煞有其事介绍道:“以前咱们这儿大半都是荒田,多亏卫所的军户选中本里,这才有今日这般景象。” 佑儿嘴角忍不住抽抽,这是把人当傻子来骗? “大人,奴婢方才问了好些大娘大姐,都说八仙里自古就是蓬莱县里田肥水沃之地。” 里长的笑意落下,冷脸瞧了她一眼,又听她自称奴婢,出来暗讽道:“姑娘好爽朗的性子,虽在衙门里生活,却与长舌妇孺也能聊到一处去。” 不等宋辙开口,谢知忙侧身挡在佑儿道:“里长这话有失偏颇,郑姑娘是为了公务。” 宋辙面色如常,可眼神暗藏怒意,似笑非笑道:“本官都不在意,里长却对此有些意见。” 里长晓得宋辙的身份,上头的人特意嘱咐过,不能惹怒他,否则不知他要耍什么阴招让自己惹一身骚。 冯席多狂悖的人,生生被他耍的断了腿,还下了大狱,里长已花甲之年,经不得这些折腾。 “小老儿哪敢有意见,姑娘既是为了公务,自有一番道理。”里长告罪道。 佑儿白了他一眼,死老头,见人下菜碟,正要出言刺他两句,却被宋辙的眼神制住。 廖家的小门已挂了白布,木栅泥墙,三间茅屋草舍,屋檐下挂着风干的青菜,浆洗干净的衣裳挂在木架上,想必那里头还有廖家大郎的衣袍。 可它等不到他的主人了。 他媳妇哭得撕心裂肺,身旁的孩童还懵懂,可大抵是知晓发生了什么,手上烧着纸钱,口里一个劲的唤爹。 廖老叟一脸悲戚,见着几人在门口,踌躇良久才上前来,哑着嗓子道:“不知大人们还有何事?” 谢知同情道:“老丈节哀,本官与宋主事是为了方田一事来的。” 廖老叟听得这话,顿时双手拍在额头,跪坐地上:“不争了,不争了!我儿如今已去,再多田也换不回儿的命啊!” 几人皆是神色凛然,宋辙问道:“老丈为何这般说?田地事关一家生计,若是觉得有失公允,请衙门勘查也是应当。” 那里长听得这话,却咬紧了牙关,面露不悦,死死盯着廖老叟生怕他要说什么话来。 “大郎回回都劝我,可我不甘心啊,这祖业在我手里丢了这么多,不怕将来我死了愧见爹娘,只怕再这样下去,我儿孙将来连糊口的饭碗也没了!”廖老叟哭诉道,他身体佝偻瘦弱,又声嘶力竭的,看得人揪心不已。 佑儿原本觉得自己活得苦,见了什么惨事痛事的,心中也不会有波动,可如今也忍不住替这廖家难过。 “都怪我,听说有大官来了,叫那知府成阶下囚,我就想着去看看。”廖老叟无奈叹息:“万一咱家这田还有希望呢,大郎还说叫我早些睡,今日随我一同去衙门,谁晓得他……” 稚童妇孺的哭声,与老叟的话语悉数进了众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