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流量乞丐》 第一章 城中村的午后,阳光被参差的水泥楼宇切割得支离破碎,吝啬地洒在幸福里巷子坑洼的水泥地上。巷子深处,那间门面歪斜、用红漆在灰墙上刷着阿贵便民超市的小店,像个苟延残喘的肺痨病人。店门半掩,门轴锈蚀的呻吟,便是这幸福里最富生机的声响。 甄贵,便是这方寸之地的掌柜。他四十几许年纪,身形微胖,一件洗得泛白、领口松懈的旧T恤绷在身上,油渍在胸前绘出抽象的地图。此刻,他正陷在柜台后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旧电脑椅里,双腿交叠架在同样油腻的玻璃柜台上,脚上一双裂了口的塑料拖鞋有节奏地晃荡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浮肿的脸,眼皮半耷拉着,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混杂着得意与轻蔑的笑纹。 屏幕上,正是当下最火的短视频平台。他手指笨拙地滑动,一条条光鲜亮丽、背景音乐震耳欲聋的视频流水般滑过:豪车豪宅、饕餮盛宴、美女热舞……屏幕的光在他浑浊的瞳孔里跳跃,仿佛点燃了某种虚幻的火焰。他喉咙里咕哝着: 哼!显摆个啥那车…保不齐是租来的!那大龙虾,吃多了也不怕痛风啧啧,那裙子短得…伤风败俗!要搁从前,哼……他咂咂嘴,仿佛品味着某种道德上的优越感,咱老甄家祖上,那也是阔过的!尽管这阔过仅限于他父亲模糊提过的一句家里曾有过两亩薄田,且早已在城市的扩张中化为乌有,并换来了他如今栖身的这间逼仄店面。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在精神上睥睨众生,尤其是对那些屏幕里搔首弄姿的网红,他心底那点隐秘的、混杂着嫉妒与不屑的正气,便格外昂扬起来。 阿贵!阿贵!死哪去了我的快递!一声尖利的叫喊刺破店里的沉闷,像把生锈的锥子。是隔壁开麻将馆的王婆,叉着腰堵在门口,染成枯黄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绷的髻,脸上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横生的戾气。 甄贵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脚上的拖鞋啪嗒掉在地上。他慌忙放下手机,脸上瞬间堆起谄媚的笑,那点阔过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只剩下小生意人特有的、近乎本能的讨好:哎哟!王姐!您瞧我这记性!来了来了!他趿拉着拖鞋,手忙脚乱地在柜台后堆积如山的纸箱里翻找,灰尘扬起。好不容易扒拉出一个小盒子,双手捧着递过去,腰微微弯着,您的面膜,王姐!进口的!用了保管年轻十岁! 王婆一把夺过,看也不看,尖着嗓子:磨磨蹭蹭!耽误我打牌!钱记账上!说完扭着腰肢转身就走,劣质香水味混着烟味飘散在空气里。 甄贵对着她肥硕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僵住,随即嘴角无声地撇了撇,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记账记账…欠多少了心里没数呸!神气什么一个开破棋牌室的,乌烟瘴气!整天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早晚…哼!他心里编排着王婆可能的腌臜事,甚至幻想出她因聚赌被抓、哭爹喊娘的狼狈场景,一股隐秘的、带着恶意的快感从心底升起,瞬间冲淡了刚才的憋屈。他挺了挺腰板,重新坐回椅子,跷起二郎腿,仿佛刚才那个点头哈腰的不是自己。他甄贵,可是正经生意人,比王婆之流,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一阵引擎的轰鸣由远及近,一辆喷涂着闪电送logo的崭新电瓶车精准地刹在店门口。骑手小四川利落地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轻却带着疲惫的脸,汗水浸湿了鬓角。他提着一个保温箱快步走进来:贵哥,取餐!七份盖浇饭,老规矩! 甄贵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从抽屉里拿出几张油腻的饭票,数了数,递过去:喏,拿好。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随意。 小四川接过,瞄了一眼,眉头立刻皱起:贵哥,不对吧上回是十五一份,这才给一百零五差十块呢!平台价都涨到十八了! 甄贵这才抬眼,脸上浮起那种惯常的、混合着不耐烦与倨傲的神情:哎哟,小四川!你跟我算这么清我这儿是固定大客户!天天照顾你生意!这十块八块的,算个啥眼光要放长远!等你小子以后发达了,当了区域经理,还在乎这点他挥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苍蝇,去吧去吧,别耽误送餐!客户投诉了你担待得起 小四川年轻的脸涨红了,嘴唇动了动,想争辩什么。但看着甄贵那副油盐不进、理所当然的样子,又想起自己账户里待支付的房租和罚款,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来。他攥紧了那几张薄薄的饭票,指节发白,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声嘟囔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转身冲出门,跨上电瓶车,拧动电门,带着一腔无处发泄的闷气,汇入了滚滚车流。 看着小四川消失在巷口,甄贵鼻腔里又发出一声轻蔑的哼:年轻人,一点亏吃不得!想当年我像他这么大,给人扛大包,老板少给两毛钱,我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倒好……他摇摇头,仿佛在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同时,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再次充盈胸臆——看,连这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也得在我阿贵面前吃瘪我甄贵,在这幸福里,大小也算个人物! 然而,这人物的好景并不长久。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甄贵正沉浸在手机里一场虚拟的斗地主鏖战中,嘴里兴奋地念叨着炸!炸死他!,电脑椅随着他身体的扭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突然,手机屏幕顶端连续弹出几条刺眼的通知——来自闪电送骑手APP。 【系统提示:您已被用户幸福里18号王女士投诉餐品温度不足。扣罚信用分5分,罚款50元。】 【系统提示:您已被用户建设银行李经理投诉送餐超时严重。扣罚信用分8分,罚款80元。】 【系统预警:您的骑手信用分已低于安全线!请及时规范服务,避免账号封禁风险!】 原来现在小店的生意不好,甄贵有时候也会跑几单外卖。这个时候他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像一张骤然揉皱的纸。他猛地坐直身体,瞪大眼睛,手指颤抖着点开详情。王女士的订单,正是他下午因为沉迷刷短视频而晚出发了将近二十分钟的那单!至于李经理那单超时……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为了抄近道逆行了一段,结果被交警逮个正着,磨了半天嘴皮子才放行,耽误了至少半小时! 一股热血嗡地冲上头顶。他狠狠地把手机拍在油腻的柜台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引得货架上几瓶廉价酱油一阵摇晃。 放屁!胡说八道!他对着空荡荡的店面吼起来,唾沫星子飞溅,王婆子那饭送到还烫手呢!肯定是她打麻将输了钱,拿我撒气!姓李的龟孙子更不是东西!银行上班了不起啊摆什么臭架子!不就晚了那么一小会儿老子风里来雨里去容易吗平台也是个黑心肝的!就知道罚罚罚!抽成那么狠,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像一头困兽,在柜台后狭窄的空间里焦躁地踱步,塑料拖鞋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仿佛要穿透这小小的店面,让全世界都听到他的冤屈。隔壁王婆的麻将馆隐约传来洗牌的哗啦声和女人的哄笑声,此刻听在他耳里,如同刺耳的嘲讽。 他猛地停住脚步,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冰冷的扣罚数字。忽然,他脸上的愤怒和扭曲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甚至还隐隐透出一丝诡异的得意。他重新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拉着,翻看着自己APP里那点可怜的、因为差评和罚款早已所剩无几的骑手等级和成就徽章,嘴里念念有词: 哼…罚吧!使劲罚!老子不在乎!这点小钱,算个屁!等老子账号等级掉光了,正好!老子不伺候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越说越觉得有理,腰杆似乎也挺直了几分,凭老子的本事,干啥不行开这小超市,不也活得挺好比那些看人脸色的打工仔强百倍!老子是老板!是掌柜的!他刻意忽略了货架上积满灰尘的滞销商品和账本上王婆等人长长的赊欠记录。此刻,在他心中,那点被扣罚的信用分和罚款,非但不是耻辱,反而成了一种他勇于反抗平台压迫、不屑于同流合污的光荣勋章!他甚至觉得自己比那些为了几块钱好评就点头哈腰的骑手,高洁得多!这念头一起,心中那团憋闷的怒火竟神奇地消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片飘飘然的、自我陶醉的暖意。他哼起不成调的小曲,重新瘫回电脑椅里,仿佛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 这胜利的余温尚未散尽,新的风暴已在酝酿。几天后,一个普通的送餐下午。甄贵送完一单,电瓶车停在星梦缘网红孵化基地气派的大楼附近等派单。大楼外墙是巨大的玻璃幕墙,光可鉴人,映照着匆匆走过的、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一个年轻女孩从旋转门里走出来,瞬间吸引了甄贵的目光。 她叫莉莉安,是星梦缘最近力捧的新人主播。今天她穿着一件剪裁别致的淡粉色连衣裙,裙摆随着步伐轻盈摇曳,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小腿。脸上妆容精致,睫毛长而卷翘,唇色是时下流行的蜜桃粉。她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着手机,嘴角挂着职业化的甜美微笑,似乎在回复粉丝留言。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与周遭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 data-faype=pay_tag> 甄贵看呆了。一股燥热从心底升起,直冲脑门。他见过不少漂亮女孩,但屏幕里的和眼前活生生的、带着网红光环的,冲击力截然不同。那些平日里在短视频里刷到的、被他嗤之以鼻的网红脸,此刻在现实光影的雕琢下,竟焕发出一种让他口干舌燥的魅力。他脑子里嗡嗡作响,那些曾经鄙夷的念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呐喊:这姑娘,真他娘的好看!比王婆那些打麻将的歪瓜裂枣强一万倍! 鬼使神差地,他拧动电瓶车把手,车子无声地滑到莉莉安身边。莉莉安正专注地看着手机,没注意到他。 那个…妹、妹子…甄贵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谄媚,送…送餐啊去哪哥…哥顺路捎你一程他努力想挤出一个自认为潇洒的笑容,无奈脸上的横肉和油腻感让这笑容显得格外猥琐。 莉莉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靠近的陌生男人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当她看清眼前是一个穿着廉价的闪电送工服、头发油腻、脸上冒着汗光、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中年男人时,精致的眉毛立刻厌恶地蹙起,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神经病啊你!她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弃,谁要你送离我远点!说完,像避开什么脏东西一样,加快脚步,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急促的哒哒声,头也不回地朝路边一辆刚刚停下的网约车走去。 甄贵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被泼了一盆冰水,从头顶凉到脚心。他眼睁睁看着莉莉安拉开车门,优雅地坐了进去,车子绝尘而去。周围似乎有路人的目光投来,带着探究和隐约的嘲笑。一股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他,脸颊火烧火燎。 妈的!装什么清高!他猛地啐了一口,对着网约车消失的方向,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不就是个在网上卖笑的千人骑万人跨的玩意儿!老子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给脸不要脸!他越骂越起劲,唾沫横飞,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的羞辱十倍百倍地还回去,呸!假模假式!脸上的粉刮下来能糊墙!那裙子…一看就不是正经人穿的!指不定晚上去哪伺候金主呢!老子还不稀罕!老子家里祖上…… 他兀自骂着,声音在空旷的路边显得有些空洞。骂到后面,词汇渐渐匮乏,只剩下翻来覆去的贱货、装纯、假正经。奇怪的是,随着这恶毒的咒骂,他心中那火烧火燎的羞耻感竟慢慢平复下来。一种奇异的、扭曲的满足感开始滋生。他想:老子虽然碰了一鼻子灰,但老子骂得痛快!老子戳穿了她的假面具!她再光鲜,骨子里还不是个下贱货老子骂她,是替天行道!是老子有骨气!不屑于跟这种女人一般见识! 他发动电瓶车,故意把油门拧得轰响,仿佛在宣泄着某种胜利的情绪。晚风吹在脸上,他觉得格外舒坦,仿佛刚才被拒绝、被鄙视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那个被他用最恶毒的语言踩进泥里的莉莉安。他甚至哼起了荒腔走板的情歌,幻想着有朝一日,莉莉安会如何后悔莫及,哭着求他原谅……这幻想如此逼真,让他嘴角又咧开了一个满足的弧度。 然而,命运的耳光总是接踵而至。就在甄贵沉浸于精神胜利的余韵中不久,一场真正的灭顶之灾,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抵挡的方式,轰然降临。 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晚高峰车流如织。甄贵刚送完一单,电瓶车电量告急。他烦躁地看了看导航,距离下一个充电站还有三公里,而手机里又跳出一个派往城市另一头的远单。焦躁、疲惫和对平台压榨的不满瞬间冲垮了理智。他瞥见前方十字路口漫长的红灯,又看了看旁边一条车辆稀少的小巷,一个聪明的念头冒了出来:抄近道!逆行一小段,就能省下至少十分钟! 他几乎没有犹豫,车头一拐,驶入了那条灯光昏暗的小巷。小巷狭窄,勉强容两车并行。他拧着电门,电瓶车发出吃力的嗡鸣,在坑洼的路面上颠簸前行。就在他即将驶出巷口,重回主路时,刺眼的远光灯如同两道惨白的闪电,毫无预兆地从巷口右侧直射过来!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正高速驶来! 啊——!甄贵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猛捏刹车,同时拼命向右扭动车把想要躲避。电瓶车轮胎在粗糙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尖叫,车身剧烈地左右摇摆!千钧一发之际,黑色轿车也猛地急刹,轮胎摩擦地面腾起青烟,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甄贵的电瓶车车尾还是被轿车的左前角狠狠刮到! 巨大的撞击力让甄贵连人带车瞬间失去平衡,像一只破麻袋般被甩了出去!他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左臂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眼前金星乱冒。电瓶车滑出去好几米,撞在路边的垃圾桶上,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保温箱里的残羹冷炙泼洒了一地,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哎哟…我的胳膊…我的车…甄贵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感觉左臂像是断了。 黑色轿车在几米外停住。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快步下车,脸色铁青。他先是紧张地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车头——那锃亮的漆面上,赫然留下了一道丑陋的刮痕。他心疼地倒吸一口冷气,随即愤怒地看向躺在地上的甄贵。 你怎么骑车的!逆行!找死啊!中年男人的怒吼如同炸雷,在狭窄的小巷里回荡。 甄贵被吼得一愣,剧痛和恐惧让他下意识地想要辩解:我…我…是你开太快!撞…撞了我… 放屁!中年男人气得额头青筋暴跳,指着巷口清晰的单行道标志,看清楚!这是单行道!你他妈逆行!全责!他掏出手机,一边拨打电话报警,一边怒视着甄贵,等着吧!我的车刚提的!修理费你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就在这时,更让甄贵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巷口不知何时已经围拢了几个看热闹的路人。其中一个年轻小伙,正举着手机,镜头明晃晃地对准了躺在地上的甄贵和那辆刮花的豪车,脸上带着兴奋和猎奇的表情,嘴里还念念有词:老铁们快看!闪电送骑手逆行撞豪车!人躺地上了!豪车刮花了!这波大戏啊!双击666!关注走一波!…… 手机屏幕的冷光,像无数根针,扎在甄贵身上。他躺在地上,手臂剧痛,豪车车主的怒骂,围观者的指指点点,尤其是那黑洞洞的手机镜头,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剥光了扔在闹市的老鼠,羞耻、恐惧、绝望瞬间将他淹没。他试图用手挡住脸,左臂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又发出一声痛呼。冷汗混着地上的尘土,糊了他一脸。刚才所有的精神胜利法,在这冰冷的现实和刺眼的镜头前,彻底失效了。 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甄贵被抬上担架时,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那辆破旧的电瓶车被交警拖走,看着那个年轻主播依旧兴奋地对着手机讲解,看着豪车车主愤怒而鄙夷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完了。天,塌了。 接下来的日子,对甄贵而言,是滑向深渊的噩梦。医院的诊断粉碎了他最后的侥幸:左臂尺骨骨折,需要手术和漫长的恢复期。这意味着他赖以生存的骑手工作,短期内彻底断绝。更可怕的是来自豪车车主——一位姓赵的律师——的索赔通知。4S店定损单上的数字,像一柄重锤砸得他眼冒金星:车损维修费、车辆贬值损失、律师费……总计超过十五万元!一个对他而言近乎天文数字的巨款! 幸福里的小超市,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他吊着胳膊,脸色灰败地守着柜台,像一尊泥塑木雕。往日里那点掌柜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惶恐和对每一个进店顾客的过度敏感。他试图跟王婆提一提结清欠账,话刚出口半句,就被王婆那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差点戳到鼻子上: 甄贵!你还有脸跟我要钱你那破店,三天两头不见人影,东西死贵!老娘照顾你生意是看你可怜!现在倒好,自己作死撞了人家的豪车,欠一屁股债,就想从老娘身上刮油水门都没有!再啰嗦,以前的账也甭想记了!赶紧给老娘滚蛋!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小四川来取餐时,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钱点清放在柜台上,比以前更加沉默。甄贵张了张嘴,想套套近乎,问问平台有没有什么补助,话到嘴边,看着小四川那副公事公办的冷淡表情,又咽了回去。他感觉自己像个瘟神,被所有人避之不及。房东老孙头也适时地出现,敲打着柜台提醒他下季度房租快到期了。 走投无路之下,甄贵心底那个阴暗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碰瓷!对,碰瓷!反正自己摔断了胳膊是事实!只要能讹到一笔钱…… 他吊着绷带,开始像个幽灵一样在车流密集的路口逡巡。他瞄准那些看起来崭新、昂贵的私家车,尤其是女司机开的车。当目标车辆减速时,他便瞅准时机,猛地从路边冲出,嘴里发出夸张的惨叫,直挺挺地朝车头方向扑倒! 第一次,他扑向一辆红色宝马。开车的是一位妆容精致的中年女士。甄贵惨叫着倒在车头前,抱着胳膊翻滚:哎哟!撞死人了!我的胳膊!断了!刚接好的骨头又断了!那女士吓得脸色煞白,慌忙下车查看。周围迅速围拢了路人。甄贵躺在地上,闭着眼,嘴里不停哼哼,心里盘算着该要多少医药费和营养费。然而,他眼角余光瞥见那女士并没有惊慌失措地来扶他,而是冷静地掏出手机,对着他,也对着自己的车头四周拍摄起来。接着,她对着手机清晰地说道:喂,110吗我在XX路口,遇到一个碰瓷的,男的,四十多岁,左臂打着石膏,故意往我车上撞,我车有行车记录仪…… 甄贵的心猛地一沉,偷偷睁开眼,果然看到那宝马前挡风玻璃下闪烁着一点红光!他像被蝎子蜇了一样,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窜起来,也顾不上断臂的伪装了,在围观人群惊愕的目光和那女士鄙夷的注视中,捂着脸,狼狈不堪地挤开人群,落荒而逃。身后传来清晰的哄笑声和议论:看!露馅了吧!就是那个撞豪车的闪电送!现在改碰瓷了!真不要脸! 一次失败并未让他死心,反而激起了更强烈的赌徒心态。他换了更偏僻的路段,甚至不惜弄脏自己,在泥地里打滚,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惨。然而,时代早已不同。行车记录仪的普及,路人警惕性的提高,甚至有人专门拍下他碰瓷未遂的丑态上传网络……他成了幸福里乃至周边区域人尽皆知的碰瓷专业户、断臂阿贵。他的每一次尝试,都沦为一场自取其辱的闹剧,收获的只有更深的嘲笑、唾骂和空手而归的绝望。那精神胜利的麻药,在赤裸裸的生存危机和铺天盖地的鄙夷面前,彻底失去了效力。他像一只被彻底踩进泥潭的老鼠,连挣扎的力气都快没了。 就在甄贵陷入绝境,惶惶不可终日之际,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转机,以一种极其荒诞的方式降临了。 这天傍晚,他如丧家之犬般缩在超市柜台后,吊着胳膊,对着手机里那条闪电送平台因多次严重违规及信用分过低,永久封禁您骑手账号的最终通知发呆。小超市的生意更加惨淡,货架上的灰尘积得更厚了。突然,店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几个穿着打扮新潮、扛着摄像设备的年轻人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梳着脏辫、戴着夸张耳钉的男青年,脸上洋溢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 嘿!哥们儿!你就是‘断臂阿贵’‘碰瓷哥’‘幸福里闪电侠’脏辫青年语速极快,手机镜头几乎要怼到甄贵脸上。 甄贵被这阵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脸上露出惊恐和茫然:你…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别怕别怕!我们是‘城市棱镜’直播间的!脏辫青年热情地拍着甄贵的肩膀(差点拍到他受伤的胳膊),力气大得让他龇牙咧嘴,兄弟!你火了你知道吗网上关于你的视频,都传疯了!‘逆行撞豪车哥’、‘碰瓷未遂哥’、还有你以前那些送外卖的奇葩事儿…太有话题性了!简直就是…就是现代都市的‘阿Q’再世啊! 甄贵完全懵了:火…火了阿…阿Q他隐约记得小时候课本里似乎有个叫阿Q的人物,但具体是什么,早已模糊不清。 对!阿Q!精神胜利法!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另一个拿着反光板的女孩也兴奋地插话,观众就爱看这个!反差!真实!底层小人物的挣扎与荒诞!特别有教育意义!她特意加重了教育意义几个字。 脏辫青年趁热打铁:贵哥!跟我们合作吧!搞一场直播!名字我们都想好了,就叫‘断臂阿贵的救赎之路’!直播你的真实生活,直播你的心路历程!让广大网友看看底层的不易,也看看…呃…人性的复杂!我们给你包装!给你流量!打赏分成!保证比你送外卖、开这小店强百倍!搞不好就一夜暴富了! 暴…暴富这两个字像强心针一样猛地扎进甄贵濒临绝望的心脏。他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呼吸变得粗重。直播上电视当网红还能赚钱巨大的诱惑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疑虑和羞耻感。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金光大道在眼前铺开!什么豪车索赔,什么房租水电,什么王婆小四川的冷眼…只要成了网红,一切都不是问题!他甄贵,要翻身了! 好!好!我干!怎么干你们说!我都听你们的!甄贵激动得语无伦次,受伤的胳膊似乎也不那么疼了,脸上泛起了病态的红光。他仿佛看到无数的钞票、粉丝的欢呼、莉莉安们崇拜的眼神……正在向他涌来。至于阿Q是什么,至于自己即将成为被展示的标本和笑料,他完全不在乎了。只要能摆脱眼前的泥沼,只要能获得关注,哪怕是骂名,此刻也成了甘霖。 几天后,城市棱镜直播间。背景被精心布置(或者说刻意营造)成甄贵那间凌乱、油腻、充满底层生活气息的小超市。几盏大功率的摄影灯将狭小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也照得甄贵额头的油汗闪闪发光。他局促地坐在柜台后面,那条打着石膏的胳膊被摆放在一个显眼的位置,像一件重要的道具。 直播开始了。脏辫青年(网名棱镜哥)作为主持人,对着镜头口若悬河: 家人们!老铁们!欢迎来到‘城市棱镜’!今天,我们请到了一位近期火爆全网的‘传奇’人物——断臂阿贵,甄贵大哥!让我们用热烈的弹幕欢迎贵哥! 屏幕上瞬间被汹涌的弹幕淹没: 【来了来了!碰瓷哥本尊!】 【这就是那个撞了卡宴还想讹人的闪电送】 【阿Q!精神胜利法代言人!】 【贵哥,胳膊还疼吗今天准备碰哪辆】 【看他那油头,隔着屏幕都闻到味儿了!】 【笑死,这背景,是垃圾堆吗】 【主播快问他,还觉得祖上阔过不】 【打赏个‘666’给贵哥买条新裤子吧!都包浆了!】 甄贵看着旁边监视器里飞速滚动的弹幕,那些赤裸裸的嘲笑、挖苦、人身攻击像冰雹一样砸来。他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着,一股熟悉的羞耻和愤怒直冲头顶,让他几乎想掀桌子逃跑。就在这时,棱镜哥及时地、带着诱导性地开口了: 贵哥,别紧张!网友们都热情着呢!你看这弹幕刷得多快!都是关心你!来,跟大家打个招呼,说说你的故事!特别是…你是怎么在逆境中,始终保持乐观和…呃…那种不服输的精神的他巧妙地引导着话题方向。 不服输的精神甄贵愣了一下,随即,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看着那密密麻麻、代表着人气的弹幕(虽然多是嘲笑),看着直播间右上角不断飙升的在线人数(已经突破五万),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被关注感瞬间淹没了他。他忽略了那些刺眼的字眼,只看到了那庞大的数字!五万人!五万人在看他甄贵! 一股热血再次冲上脑门,比以往任何一次精神胜利都要强烈百倍!他猛地挺直了腰板(牵动了伤臂,疼得他咧了咧嘴,但这疼痛此刻竟也带上了一丝悲壮意味),对着镜头,脸上努力挤出一种混合着沧桑、坚毅和看透世情的笑容,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变得高亢: 老铁们!家人们!谢谢!谢谢大家捧场!他模仿着看过的网红主播的语气,我甄贵,今天能坐在这里,跟大家伙儿唠唠,那是缘分!是大家的抬爱! 他唾沫横飞地讲起来,在棱镜哥的刻意引导和剪辑下,他的故事被塑造成了一部充满黑色幽默和底层智慧的荒诞剧:送外卖是体验生活,被平台罚款是反抗资本压榨,追求莉莉安是追求真爱(尽管被污蔑为骚扰),撞豪车是意外不幸,碰瓷是生活所迫的无奈之举……他越说越投入,越说越觉得自己形象高大起来。那些曾经的屈辱、失败、卑劣,在直播间的强光灯和不断滚动的弹幕(他选择性忽略内容,只看数量)中,被他自己重新解读,镀上了一层悲情英雄和看透规则反被规则戏弄的智者色彩。 棱镜哥适时地煽风点火:听听!家人们!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真实!贵哥用他独特的‘甄氏生存哲学’,在夹缝中求生存!这是一种怎样的乐观精神这就是现代版的‘精神胜利法’啊!虽然方式…呃…值得商榷,但这种在绝境中不放弃希望、总能找到内心平衡点的能力,不值得一个‘赞’吗 弹幕再次爆炸: 【我服了!能把不要脸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神他妈‘甄氏生存哲学’!主播你是懂修辞的!】 【乐观这是无耻!】 【虽然但是…莫名有点心酸是怎么回事】 【打赏了!就当看猴戏的门票!】 【快问他还觉得祖上阔过吗哈哈哈!】 【贵哥,你火了!是真火!糊穿地心那种火!】 突然,一条金光闪闪、带着特殊边框的醒目弹幕飘过屏幕,发言者ID赫然是莉莉安Lilian: 【哟,这不是那位‘有骨气’的闪电送大叔吗听说您‘追求真爱’不成,改行当小丑了我也来给您‘捧捧场’,刷个‘火箭’买张前排票,看看您这‘精神胜利法’能演出什么新花样微笑.jpg】 这条弹幕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个直播间!弹幕彻底疯狂: 【卧槽!正主来了!】 【大型修罗场现场!】 【莉莉安威武!怼死他!】 【贵哥!你的女神来‘捧场’了!快表示表示!】 【火箭呢莉莉安快刷火箭!】 【哈哈哈哈!笑不活了!大型社死现场!】 甄贵脸上的悲壮笑容瞬间僵死!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ID莉莉安Lilian和那条充满嘲讽的弹幕,尤其是最后那个微笑的表情,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刚刚膨胀起来的虚荣心!直播间的强光灯此刻变得无比灼热,仿佛要将他烤化。监视器里疯狂滚动的、充满恶意的弹幕,那些小丑、社死、火箭的字眼,连同棱镜哥此刻那掩饰不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表情,像无数把重锤,将他刚刚构筑起的、脆弱的网红幻象砸得粉碎!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比摔断胳膊那天更甚。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逃,身体却像被钉在了椅子上。他下意识地想再次启动那万能的精神胜利法——莉莉安是嫉妒我火了!她是来蹭我热度的!——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屏幕上那海啸般的嘲笑弹幕无情地碾碎了。这一次,连那自欺欺人的麻药,也彻底失效了。 他只能直勾勾地盯着镜头,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变成一片死灰。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混合着油光,在强光灯下显得格外污浊狼狈。那条打着石膏的胳膊,此刻僵硬地横在身前,像一截可悲又可笑的道具。整个直播间,只剩下棱镜哥故作惊讶的解说声、背景音乐不合时宜的鼓点,以及弹幕海洋里无穷无尽的哈哈哈…… 甄贵最终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冰冷的电脑椅上,直播何时结束的他都不知道。当工作人员撤走灯光设备,留下满屋狼藉和死一般的寂静时,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早已黑屏的手机。屏幕上,似乎还残留着莉莉安那个嘲讽的微笑表情,还有那淹没一切的、象征着十万加人气的冰冷数字。 许久,许久。巷子外传来收垃圾车的哐当声。甄贵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唯一能动的右手,用僵硬的手指,戳了戳手机漆黑的屏幕。指尖落在那个代表着直播间在线人数的数字位置上。 一丝极其微弱、扭曲的、近乎痉挛的笑意,在他灰败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开。 ……十万……加……他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气音,干裂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反复念着这几个字,……值了……老子……也是……上过热榜的……人了…… 甄贵的精神胜利法又起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