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宴3·天下永乐》 第一章 内情 夕照竟在朱高煦手上! 夕照怎么会在朱高煦手上?夕照怎么可能在朱高煦的手上? 众人错愕之际,叶雨荷只感觉往事历历,若闪电般在眼前飞过,思绪瞬间回到了数月前。 当初排教的排法乔三清等人被叶欢收买,不惜叛教,杀死陈自狂,逼得陈格物向秋长风求救。之后张定边企图用金龙诀改命,重掀天下纷争,逼排教造反。常熟一战后,张定边身死,乔三清毙命,叶欢败逃,秋长风艰辛取胜,为救叶雨荷,却身中青夜心之毒,得到只余百日性命的后果。 事情错综复杂,但事后叶雨荷已然明白,叶欢鼓动乔三清、莫四方等人造反,暗算陈自狂,无非是要取得陈自狂手上的夕照。 这么算来,夕照本应在叶欢手上才对,可朱高煦为何说夕照会在他的手上?叶雨荷想不明白。 脱欢闻言也有几分意外,眼中寒芒闪过后,陷入沉思之中。 秋长风望着朱高煦,眼神错愕,朱高煦给了所有人一个意外,秋长风亦像没有料到这种情况般眼珠只是转了下,立即道:“杀死陈自狂的,难道是汉王的手下?” 朱高煦冷哼一声,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叶雨荷以前见到这种情况时只会觉得朱高煦倨傲不羁,但这刻蓦地发现,那孤高倨傲的外表下,却藏着叵测的心思。 秋长风的脸上带了几分恍然,缓缓又道:“汉王一直对金龙诀表现得无动于衷,但显然这是表面现象,难道汉王也一直留意着《日月歌》?当初在常熟,陈格物说凶手是叶欢,但现在想想,陈格物多半是帮我,这才指叶欢是凶手,他其实也不知道凶手是谁。” 沉吟片刻,秋长风又道:“我一直觉得杀死陈自狂的应该是乔三清,可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早在乔三清动手之前,汉王就已对陈自狂下手了,而且同时取了夕照。汉王好本事!” 他一句“好本事”中不知包含了多少嘲讽和无奈,朱高煦听了,却只是立在那里淡漠地道:“本王没有什么内阁、公主、五军都督府帮忙,只能靠自己的。” 叶雨荷见到那孤零零的身影,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几分同情。 谁看到的朱高煦都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可事实上,朱高煦说得不错,他一直都像是在孤军奋战,为自己而战。 秋长风不再多说什么,该说的他都已经说完;汉王也不再说什么,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脱欢略带狐疑地望着朱高煦,忍不住开口道:“夕照真的在你手上?” 朱高煦只是点点头,连“是”都懒得回答了,他基本上从不把话说两遍。 脱欢又笑了,这次笑得如同个老狐狸一样,“在你手上,其实就和在本太师手上一样的。” 秋长风的脸色微变,他们这些人,当然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对话间尽量从对手的言外之意捕获信息,而不是简单地去听对手说的表面意思。 脱欢的言外之意就是,朱高煦还是必须要杀秋长风,不然也得死。夕照虽在朱高煦手上,但脱欢可以逼朱高煦交出夕照,根本不用和朱高煦讨价还价。 这里是脱欢的地盘,毕竟由脱欢做主。 这些意思脱欢根本不用说出来,因为他知道朱高煦虽落魄但也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讲话素来不用说得太明白。 朱高煦笑了,轻描淡写地道:“那也不一定。” 脱欢皱了下蚕眉,重复道:“不一定?”他说话的声调很慢,就像每个字都要咀嚼半天才吐出来一样。可就是这种声调,却让人听了更觉得战栗。 朱高煦突然转望如瑶明月道:“如瑶小姐还记得秋长风来草原时曾对本王说过的几句话吗?” 如瑶明月心中奇怪,暗想秋长风和你谈了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提的是哪句?你这些话为何不让秋长风直接说,反倒要询问我? 她自以为东瀛忍术千奇百怪,让人难测,但到如今才发现,忍术再难测,也超不过人心。这里无论是脱欢、秋长风还是朱高煦,其所思所想都是她难以理解的。 相对这些人来说,她简直可说是幼稚了。 朱高煦也根本没准备让如瑶明月回答,径直道:“他说过,这世上人有千奇百怪,性格各不相同,有一种人,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 如瑶明月终于接口道:“那时汉王自己承认,你就是这种人?” 朱高煦自嘲地笑笑,喃喃道:“我不是汉王了,我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人,很多人会自怨自艾,可我不会。因为我有的并非我所要的,我所要的亦一直不能为我所有。” 他说得奇怪,叶雨荷竟然能理解,暗想朱高煦这么说,当然就是说荣华富贵不足贵,得不到皇位,他朱高煦做不做汉王,已经无所谓了。 脱欢还是眯缝着眼睛,摸了下黑得发亮的胡须,神色略显迟疑。 朱高煦再望秋长风,缓声道:“因此当初你对我说,能体会我的‘不称帝,毋宁死’心思时,你虽不当我是朋友,但是我早把你看成是……”顿了片刻,字字如山道:“我早就把你看成是知己了!” 秋长风那一刻的神色中带了几分惘然,也带了几分钦佩,然而,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如瑶明月虽不太了解这些人的心计,但对情感方面倒还敏锐。她已然捕捉到了秋长风的表情变化,心中暗想,秋长风为何要叹息,他难道不把汉王当作是知己?或者,这种惺惺相惜来得太迟? 朱高煦转望脱欢道:“太师,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本王少有这种知己,到如今……除了剩下最后一个希望,还剩下点为人的底线……”顿了片刻,又重复了一遍他一直坚持的原则:“别人的东西,本王不想要;本王自己的东西,别人也不要想拿走!” 他说完后就立在那里,再也不发一言,似乎感觉也没有再多说的必要。 可这次连如瑶明月都懂了,朱高煦的意思是,他朱高煦不称帝,宁可死,而他现在剩下最后一个称帝的希望,就是夕照,这是他朱高煦的东西,别人不能拿走。如果要拿走的话,先拿他的命。 朱高煦言语平静,可其中的决绝,谁都听得出来! 转望脱欢,如瑶明月秀眸眨闪,一时间猜不到脱欢会是强逼呢,抑或是劝取? 又静了片刻,脱欢突然又笑了——极为欢畅的样子,道:“秋长风说得不错,汉王真的好本事。本太师……方才不过是和你们开个玩笑罢了。” 僵持的气氛好像缓和了些,朱高煦的嘴角挤出了几分笑容,回道:“这个玩笑实在好笑。” 脱欢却像完全听不懂朱高煦讽刺的意思,问道:“汉王既然取了夕照,却怎么还不知道夕照现在何处呢?” 朱高煦缓缓道:“只要再找到艮土,启动金龙诀时,本王自然会将夕照奉上。” 脱欢的眼珠转了下,神色欣慰道:“如此最好,幸运的是,本太师已知道艮土的下落,几日内,这艮土就会送来了。” 朱高煦微有动容,但转瞬如常道:“如此最好,只要艮土一到,本王自然命人将夕照快马送到。” 脱欢喃喃念道:“快马送到?”忽然展颜笑道:“看来还要再等几日了。汉王一路鞍马劳顿,先请安歇。承仁,给汉王、秋长风,还有这位叶姑娘安排休息之所。”他忽而冷酷如寒风,倏尔如同和事老般,竟然将方才所有的矛盾轻轻带过。对于秋长风反对借兵一事,更是绝口不提。 叶雨荷见脱欢如此善变,心里很是担心,暗想这次无论如何均是与虎谋皮了。 那文士飘然而出,以手作势道:“三位请。” 朱高煦瞥了秋长风一眼,缓步出了牛皮大帐。三人跟随那文士走到湖边的一个大帐旁。那文士道:“三位先请在这儿稍歇,若有需要,尽管提出。倘若招待不周,有所简慢,还请莫要见怪。”说罢转身离去。 那文士说得虽然客气,可态度多少有些冷淡。朱高煦立在原地沉默了片刻,也不知在想着什么,随后掀起帐帘要入大帐之时,回头望见秋长风、叶雨荷还并肩立在帐外,没有进来的意思,皱了下眉头道:“进来再谈。” 秋长风神色犹豫,终于还是走进了帐篷。叶雨荷当然和秋长风同进同退,跟在他的身旁。 帐篷内极为简陋,只有地毡、茶几,看起来空空旷旷。 朱高煦环望四周,神色萧然,盘腿坐了下来,开口的第一句便道:“秋长风,你做了一件不聪明的事……” 秋长风并没有立即反驳,缓缓坐了下来,皱眉道:“汉王,你若是聪明的话,就应该先和我说说如瑶明月的事。” 叶雨荷立即道:“如瑶明月竟然像认识脱欢似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早就留意到,如瑶明月并没有跟他们行动一致,她还留在脱欢的金顶牛皮大帐中。 如瑶明月、脱欢、朱高煦之间的关系实际上远比叶雨荷看到的要复杂得多。 这个如瑶明月居然认识脱欢?这个如瑶明月看起来已不仅仅是如瑶藏主之女、东瀛忍者部的主事人那么简单。 这个如瑶明月的身上,有着许多让别人难解的秘密。 朱高煦听秋长风、叶雨荷质疑发问,却不急于作答,只是道:“秋长风,我在脱欢面前说你的那些话,并不假。” 叶雨荷一听,思绪飞转,立即明白朱高煦是说秋长风是他知己的事情,心中暗想,难道孤傲如斯的汉王,竟真的把秋长风当作是朋友? 秋长风却想,汉王一向飞扬跋扈,又埋怨圣上不理解他。汉王亦从未受过挫折,这次遭到重挫,孤单无助,对我可能是真心交往。但他说帐中说我的话并不假,这句话深想下来,好像他说在帐中他也说了假话?他究竟在哪里作假了呢? 不见秋长风回应,朱高煦叹口气道:“可你未见得把我当作是朋友,我不介意。但你必须要知道一点,眼下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们一定不能让这条船翻了。” 秋长风皱了下眉头,沉默不语。 叶雨荷却道:“可如果因为这样而让更多的人受苦,我们宁愿船翻了。”她虽曾经刺杀朱棣,但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她本质上毕竟还是个捕头,也有着她的基本准则,她当然不赞同朱高煦借瓦剌兵制造兵乱。 朱高煦斜睨了叶雨荷一眼,缓缓道:“叶捕头,我一直以为你很中意秋长风的,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叶雨荷立即反驳道:“你错了,我中意他,因此才不会跟你一样,强迫他改变自己的观念。他若死了,我陪他一起好了。我也知道,他宁可和我一起挣扎地死,却绝不会和我一辈子忍辱地生。” 她第一次这么大声地说出自己所想,再无其余顾及。 秋长风听了,憔悴的脸上突然有了几分光辉,伸手轻轻地握住了叶雨荷的手,暖暖的,如当年柳桥一别;紧紧的,似三生之约。 他不必多说什么,他的动作已代表了他的态度。 叶雨荷见秋长风如此,终于展颜而笑,第一次暂时忘记了所有的烦恼。或许人生有这一刻,已不白活。 朱高煦望着眼前这二人竟呆了许久,他一生只为帝位,从来都视女人为附庸,今日听叶雨荷所言,突然想到,秋长风一生好像有叶雨荷就足够了,但是,本王呢? 转瞬之间朱高煦就断了这个念头,缓缓道:“你说得或许不错。可你若爱他,就不要总是先想着去死,而是要想着怎么先去活……”知道叶雨荷不明白他的意思,朱高煦盯着秋长风道:“你懂的,对不对?” 秋长风沉默了片刻,道:“我懂了,汉王的意思是,借兵不过是个幌子,启动金龙诀改命才是至关重要的。若真能改命成功,那么是否借兵已无关紧要。” 若真的有命运可改,若真的命中注定,朱高煦甚至不用动兵就可以登上帝位。 叶雨荷听秋长风所言后立即想到了这点,诧异道:“可是汉王为何一定要脱欢答应借兵给他呢?” 秋长风叹了一口气解释道:“兵法之道在于虚虚实实,汉王若直接提出用金龙诀改命,脱欢恐怕会别有打算,另起波折。汉王以借兵为名,先取得脱欢的信任,然后再反客为主,成为脱欢不能不依靠的人,这才有机会在筹码小的情况下取得大的胜算。不然的话,只怕我们三个人连金龙诀都见不到就已全军覆没。” 朱高煦赞许地点点头道:“秋长风,你果然想得清楚。” 叶雨荷似懂非懂,蹙眉道:“你是说……脱欢如果得到了夕照,根本不会和我们分享?” 朱高煦这才正视叶雨荷一眼,缓缓道:“叶捕头,你终于说到了关键所在。自古有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脱欢这种人,怎会平白分给我们一杯羹,让我们用金龙诀改命?” 叶雨荷灵机一动道:“汉王是以退为进,故意示弱……”陡然想到一个可能,如果金龙诀真的可以改命的话,当然也可以改动脱欢的命,一想到这里,激动得周身发颤。 朱高煦却未让叶雨荷继续说下去,一字字道:“因此说,眼下这出戏才不过是刚刚开幕……本王能依靠的,只有夕照和秋长风了。”转望秋长风道:“你当然知道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了?” 秋长风沉吟了许久才回答道:“我在决定如何做之前首先要问问汉王,如瑶明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文士回到脱欢帐下时,如瑶明月还站在原地未动,只是她脸上的表情极为愤怒,却又夹杂着畏惧。 那文士见了,一时间也不知道如瑶明月究竟为何如此。只听脱欢道:“如瑶明月,你不妨仔细考虑后再回复本太师。” 如瑶明月轻咬贝齿,再无方才看戏般的轻闲,想说什么,终于一咬牙,转身走出了皮帐。 脱欢望着如瑶明月的背影,嘴角带着几分嘲弄的笑,并不理会如瑶明月的无礼,问道:“承仁,朱高煦那里如何?” 那文士恭敬道:“回太师,朱高煦并未表示太多的不满,他招秋长风入帐,想必是要劝服秋长风了。” 脱欢淡淡地道:“不表示不满并不代表就满意了。三戒大师,你有观人之术,方才看了那么久,可看出什么问题了?” 他问的是案旁的一个人。 方才那壮汉装成脱欢时,案旁站有五个人,除脱欢和那文士承仁夹杂其中外,还有三个人一直默默而立。 那三个人中,最古怪的是那个蒙面秃头的人。 那人不但蒙面,而且周身上下都蒙在一件灰袍里,让人只能看到其身材中等,别的根本无从分辨。 若非脱欢提及,谁都看不出那人是个和尚,因为他虽秃头,还带了串念珠,但站在那里却没有半分和尚的样子,有的只是死气沉沉,如木雕石刻。 脱欢帐下竟有人蒙面,想想都很奇怪。脱欢却好像和那人颇熟,对那人也颇为信任。 那蒙面人终于开口,道:“朱高煦很有问题!” 他的声音哑得如同沙漠中响尾蛇张口吐舌般让人厌恶,听了便会忍不住周身战栗,而想要立刻躲避这种厌恶。 脱欢蚕眉抖动了一下,并不追问。很多时候,他高深莫测,但有些时候,他又希望不必多说,手下人就能明白他的心意。 那蒙面的三戒大师无疑明白脱欢的心意,立刻说:“朱高煦用的是反客为主之计,他手握夕照,筹码虽不多,但很是关键,他也聪明,会利用这个关键参与改命。他若能说服秋长风继续跟他一路,这就说明他借兵不过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用意,只在金龙诀。” 脱欢满意地点点头,微微一笑。这其中道理他当然清楚。 那文士冷哼一声道:“他们太高看了自己,却不知道太师是在故意考验他们,目的是要观察他们的意向,不然何以会让秋长风看出破绽?想他们就算是孙猴子,也跳不出太师的掌心了。”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但减轻了过错,还把一切转错为功,捧了脱欢。 脱欢的胡子更亮,轻抚黑须平静地道:“朱高煦很是贪心,他们的命现在已在本太师手上掌握,他妄想用个夕照就加入进来还不够资格。” 那文士立即道:“是呀,太师眼下手握金龙诀和离火,艮土……”他看了三戒大师一眼,态度恭敬道:“艮土因三戒大师之故亦有了下落,不日可得。朱高煦只凭个夕照就想分杯羹,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哈哈笑了两声,见帐中无一人发笑,那文士有些尴尬,忙道:“我等都是仰太师鼻息,太师给的才会要,贪心的人,太师并不喜欢。” 脱欢满意地点头道:“承仁这话说得不错,贪心的人不会有好结果。可夕照在朱高煦手上,实在让人意料不到。” 那文士叹道:“不错,这件事真有点阴差阳错,王子本是运筹帷幄,不想却让朱高煦趁隙而入……”他提及王子的时候,脸上现出几分怪异,似钦佩,又像是畏惧。 脱欢皱了下眉头,下意识地摆摆手道:“三戒大师,你觉得朱高煦会把夕照放在哪里?” 三戒大师缓缓地道:“朱高煦在太师面前曾说过一句话,只要艮土一到,他自然会命人将夕照快马送到。这么看来,他还有手下在附近接应,夕照应该就在不远。” 脱欢点头道:“本太师也是这么想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朱高煦毕竟曾是汉王,应该还有死忠的手下。” 那文士立即建议道:“用不用属下派人去搜寻附近的陌生人,取回夕照?” 脱欢摆摆手,脸上又有了狐狸般的笑:“何必去搜,等他送来岂不更好。” 那文士眨眨眼睛,一时间无法体会脱欢的深意,就听脱欢道:“三戒大师,你肯定艮土会到?” 三戒大师只是答了一个字:“是!”可就是这一个字中,不知为何却包含着极为强烈的恨意,让人听了竟毛骨悚然,但那恨意却显然不是对脱欢而发。 脱欢对三戒看起来颇为信任,如得到保证一样,微微点头,突然又问:“大师如何来看秋长风、叶雨荷这两个人?” 三戒大师这次却沉默了许久,在众人均以为他不准备说话时却道:“秋长风没有出手行刺太师的打算,叶雨荷倒很冲动,几次想出手,但这反倒证明叶雨荷对金龙诀极为热切。未得到改命机会前,叶雨荷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不会贸然出手。朱高煦和秋长风本来势不两立,这次居然联袂前来,也的确应该是因为金龙诀之故。因此依在下看来,金龙诀未启动前,他们还会与我们合作,但要提防他们有小动作。” 他居然对秋长风等三人颇为熟悉的样子,分析起来头头是道。 脱欢点点头微笑道:“本太师倒想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小动作。” 那文士瞥向三戒大师旁边的两个人道:“叶雨荷他们应该庆幸没有出手才对。” 三戒大师身旁还站着两人,他们一直沉默无语,闻言亦是安静地站着,并无任何表情。三戒左手处的那个人,额头高耸,身形高瘦,看起来随时都要腾空而走一般;而右手处那个人,则肩宽背厚,双眸竟泛绿意,虽是站着不动,但让人看着竟如同见到了荒野里的猛兽一般。 脱欢望了眼那两个人,嘴角泛出些许微笑道:“有龙虎双骑在,秋长风他们若出手,的确要自讨苦吃的,不过很多时候,能不出手还是不出手的好。” 那文士立即躬身肃然道:“是。” 脱欢目光闪动,又望向那个三戒道:“听闻大师对医卜方面也颇为精熟,以你所见,眼下秋长风的身体如何呢?” 三戒大师立即道:“我看其眼神隐透青意,眼通肝,可见其肝脏已被青夜心所损;人之肺气宣于皮表,他面容憔悴,听其咳嗽,喑哑嘶裂,可见其肺经已遭受重创;他的颊间有红赤暗涌,站立虚浮,鬓发间白中泛青,可知其心、脾、肾均有了很严重的问题。若是旁人如他这般境况恐怕早就卧床不起了,但他还能撑住,可见他意志极坚。这种人,无论求生做事,均有常人难及的毅力,太师若不想留后患,最好将他尽早……除去!”他观察细微之处,看起来竟不亚于秋长风。 脱欢沉吟道:“后患?他有什么后患呢?” 三戒大师沉吟道:“不知为何,在下总觉得此人留在这里,对金龙诀的启动是个威胁。” 那文士失声道:“秋长风要破坏金龙诀启动,他不要命了吗?” 三戒大师沉默半晌才道:“按常理来说他会要命,但是等金龙诀启动后就难说了。很多事情是不能用常理揣度的,反正我觉得要密切留意此人的举止。” 脱欢皱了下眉头,缓缓道:“屈指算算,他应该最多不过还有二十日的性命了?” 三戒缓缓点头,再不多言。 他们竟对秋长风的情况颇为了解,叶雨荷若在此,定会明白他们和叶欢之间必有瓜葛。 脱欢又问:“他中了青夜心后,听说是用刀断四脉之法暂时延命至今的。到现在是不是真的只有离火或者金龙诀才能救他呢?” 三戒大师嘿嘿笑了声,缓缓摇摇头。 脱欢竟还能耐着性子道:“大师是说还有别的方法救他?” 三戒道:“不是。若是二十日前,他或许还能用离火自救,可到了现在,他死气攻心,就算给了他离火,他也没法再活了。到如今……”顿了片刻,三戒大师下了肯定无疑的结论,“只有金龙诀启动才能救他,除此之外,他只有死路一条!” 脱欢笑了——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残忍,他舒服地伸个懒腰,若有遗憾地道:“既然秋长风迟早是个要死的人,倒不用急着杀他了。本太师其实很想看看他还能玩出什么把戏。”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人冲入帐内来到了脱欢面前。 若是刺客前来,只怕不等到了脱欢面前就会被帐外的银甲武士、帐内的金甲兵卫砍成肉酱,就算刺客可冲过那些防卫,也绝难挡过龙虎双骑的合击。 可所有人均未出手,就看那人径直到了脱欢面前,低声说了一句话,脱欢虽一直运筹帷幄、波澜不惊,但听那人言罢,脸色遽变。 朱高煦听秋长风追问如瑶明月的事情,皱眉许久,迟疑道:“她这个人……一时间倒难说清楚。” 叶雨荷道:“汉王,长风问得不错,如瑶明月这个人的确很是奇怪,她的动机用意一直让人难以捉摸,你已说过,眼下我们是同舟共济,既然如此,有话讲明了最好。”她自从说出心事,被秋长风接受后,竟不知不觉地改了称呼。 秋长风只觉得心中一暖,这句话他早已等了多年。可若早知等得这般艰辛刻苦,他当年会不会留下? 那一刻,他有一丝恍惚,但仍坚持道:“雨荷说得不错……” 叶雨荷心中一甜,又带了几分酸楚,只因见到秋长风枯槁憔悴的一张脸。这句话,她亦等了许久,可从未想到过,等说出后,竟一日比一日短暂。她若知道这声称呼会经过如此险恶磨难,她宁可当初见到秋长风的第一眼时就抛却与他的一切恩怨。 红尘紫陌,回首无数,纵飞花飘絮,霓裳起舞,终究不过化作尘土。 她到现在唯一的奢盼只是救回秋长风的命,再和他抛却一切恩怨,可这究竟能否做到? 朱高煦见到这二人的情形,一时间也有些惘然,就听帐外有人轻声道:“两位若是想知道我的事情,问我就行了,何必让汉王为难呢?” 三人扭头望过去,见帐帘一挑,如瑶明月进到了帐中。她不知何时来的,但显然在帐外已有些时候了。秋长风神色不变,缓缓道:“那也要如瑶小姐肯说才行啊。” 如瑶明月顾盼生辉,摇曳多姿地到了三人面前,屈膝跪坐。这倒非她有求于众人,而不过是他们东瀛的一种坐姿。 如水波的目光从三人脸上漫过,如瑶明月幽幽一叹道:“其实一些事情我已对汉王说过,只请他莫要告诉旁人。他是个君子,因此到现在并未对你们提起。” 朱高煦冷冷地道:“我不是君子,我最恨君子。”他不看如瑶明月,只是看着空旷帐篷的对面,对如瑶明月要说什么不置可否。 如瑶明月嫣然一笑,秋波流转,终于凝在秋长风的身上,道:“秋大人,记得不久前我去找你时曾对你说,‘一个女人为了救最亲近的人,无论做什么,我都不觉得过分’。” 叶雨荷记得这是当初如瑶明月对秋长风说的辩解之词,一念及此,心中感激。她虽感觉如瑶明月举止不合常理,但一直对如瑶明月没有太多的恶感。 秋长风却道:“如瑶小姐请长话短说。” 如瑶明月的笑容有些苦涩,道:“那句话,我是有感而发的。叶姑娘为了你所做的一切,或许别人不赞同,但我身为女子却是深有感触。因为……我做的所有的事情,也是为了一个男人。” 她现出了敞开心扉的神态,表明是要和秋长风等三人精诚合作。 叶雨荷微感惊讶,暗想莫非如瑶明月也有心上人,她的心上人难道是叶欢?如果是这样的话,如瑶明月的举止倒说得过去。一想到如瑶明月一切举动是为了叶欢,叶雨荷只感觉心中沉甸甸的。她看了眼朱高煦,却见到他木然地望着对面的帐篷,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秋长风反问道:“为了哪个男人?” 如瑶明月叹了口气轻声道:“一直以来,秋大人难道不觉得很奇怪,为何忍者诸部在沿海活动,唯独缺了一个人?” 秋长风立即道:“不错,缺了个如瑶藏主。按理说这种大事关乎两国交兵、生死存亡,如瑶藏主不可能任由你来左右。” 如瑶明月脸现悲哀,道:“我不过是受制于人。你恐怕并不知道,家父早在两年前就已失踪了。” 秋长风悚然动容。他实在难以想象,威名远播的如瑶藏主为何会突然不见。 如瑶明月瞥了一眼朱高煦,又回头看着秋长风道:“这件事汉王已知晓,看来汉王真的没有把这事告诉秋大人。家父不见后,我当然极为焦灼,因此百般打探,一直一无所获,家父就像凭空消失一样。直到一年前,我突然收到了父亲的一件信物,传信物之人对我说,家父在他们手上,要救家父的性命,一定要我听命行事。” 秋长风的脑海中灵机一闪,震惊道:“令尊难道是落在了叶欢之手?” 如瑶明月微征,终于点头叹道:“秋大人果然聪明,一猜就中。” 叶雨荷苦笑,这才明白自己想错了,原来如瑶明月为的那个男人竟然是如瑶藏主。她并不笨,立即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果不其然,就听如瑶明月道:“因此我只能听叶欢的命令行事。” 秋长风嘿然冷笑道:“你这个谎说得并不高明,令尊何等人物,叶欢怎么能够控制住他?” 他说话时紧盯着如瑶明月,不放过她的一丝细微表情。 如瑶明月悲哀道:“家父三年前就染病在身,下肢瘫痪,只是因为怕别的家族反抗才将消息秘而不宣。你当然也知道,忍者部中素来都是强者为王,藏地、伊贺等部早对家父的宗主之位虎视眈眈,若知家父的情状只怕立即就要发难,到时候如瑶家的下场将会很惨。家父瘫痪,功夫早去了八成,这才被叶欢所乘。” 沉默了片刻,如瑶明月见秋长风不语,苦涩道:“秋大人,你不信我吗?” 秋长风片刻未语,而后说道:“叶欢以令尊控制你,然后就让你为乱沿海?” 如瑶明月道:“不错,他让我们先行刺沿海的官员,然后让我们去找《日月歌》,顺便劫持云梦公主。我们一直想不通,他当初为何执意要命令我们劫持云梦呢?” 秋长风冷笑道:“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叶欢只想把事情闹大罢了,他知道猛然间要求太多只怕你们不会从命,因此才让你们一步步陷进来而难以自拔。” 如瑶明月有些恍然道:“原来如此,若非秋大人分析,我倒……真的没有想到。” 秋长风眼眸中光芒一闪:“你真的没有想到?” 如瑶明月忍不住用嫩白如玉的纤手撩拨下头发,眼中露出楚楚可怜之意,道:“秋大人不信我吗?” 秋长风盯着如瑶明月,憔悴的脸上突然带了几分厌恶,缓缓道:“如瑶明月,我最后警告你,你若想和我们真诚合作,最好实话实说,不然的话,我们根本没有任何谈下去的必要!” 第二章 真身 叶雨荷很是奇怪,依她的感觉,如瑶明月说得合情合理,可为何秋长风会认为如瑶明月在说谎呢? 如瑶明月究竟哪个地方在说谎? 叶雨荷想不明白,可她早知道自己和秋长风相比,在推论能力上相差甚远,她亦信秋长风所言,因此跟着道:“如瑶小姐,我们眼下时日有限,若再浪费时间在隐瞒彼此上,实在不算明智。” 如瑶明月无奈地望向叶雨荷,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地道:“我说的全是……”突然瞥见秋长风本是黯淡无光的眼眸中突然露出剑锋般的寒芒,心中不禁一颤,摊开两手,“秋大人究竟认为我哪里撒谎了呢?” 秋长风冷冷道:“我认为应该由如瑶小姐亲自说才对。” 如瑶明月的脸色阴晴不定,对于忍者各部,她能号令掌控,但她对眼前的秋长风却根本无半分影响的能力。沉默半晌,终于苦笑道:“好,我实话说了吧,其实我当时已知道叶欢的用意,可是我不能不听,因为家父在叶欢手上。” 秋长风缓缓道:“可你的用意只怕不止如此吧?” 如瑶明月的眼中露出骇异之意,还是有些不信地道:“不错,我还有更深的用意,难道秋大人也能猜得出来?” 秋长风摇头,坚持道:“我一定要听如瑶小姐亲口说出,才能知道如瑶小姐的诚意到底有多少。不然的话,如瑶小姐请回吧。” 他的态度如此强硬,又恢复到以往的那种冷静,叶雨荷倒有些怕如瑶明月会恼羞成怒、拂袖离去。 如瑶明月的脸色瞬息数变,微笑道:“秋大人似乎吃定了我不会走?” 秋长风淡淡地道:“你来找我,讲令尊一事应该不假。你既然讲出来了,肯定是希望我能够救他……因为你已经无能为力,是不是?” 如瑶明月的脸上闪过几分悲哀,更多的是惊叹,喃喃道:“你不是人的。”她这么说,无疑是说秋长风猜得不假,轻咬贝齿许久,这才道:“好,我说。当初我虽是不得不听从叶欢的命令,但忍者内部实则也是有极大的隐忧,别的家族迟迟不见家父出现,对宗主之位难免虎视眈眈。因此我逼不得已,隐瞒家父被叶欢所控制一事的同时,假传家父的天龙令,宣告若谁能在沿海对抗大明的时候立下大功,就可坐得忍者诸部的尊主之位。但我的真正用意却是,借机铲除异己,保全如瑶家的地位!” 此言一出,叶雨荷听得错愕惊心,实在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种玄机。 如瑶明月望着秋长风道:“秋大人,我这般说不知你满意了没有?” 秋长风点头,缓缓道:“因此忍者部虽出动不少高手,但均是藏地、伊贺家的人。这两个家族争名夺利,实力不弱,一直都是你的心腹大患,你才想借机将他们除去。在藏地击蒙出手时,你重创了他,看似讨好我们,其实也是在为家族清除隐患。” 顿了片刻,秋长风瞥了眼朱高煦道:“其实这种内情早有外显,忍者部很多人不服你,不然也不会砍断汉王的手。甚至当初在秦淮河上的刺客虽想杀我,但砍你的那一剑却狠辣非常,看起来若能将你一股脑儿杀死,他们是不是也不介意?” 如瑶明月的神色中带了几分悲哀,轻咬红唇道:“秋大人明察秋毫,说得不错。” 叶雨荷在一旁只能感慨,这其中的波折心思远非她能想象。又想到当初才入草原时,如瑶明月故意当着她的面说穿秋长风的心思,当时她感觉如瑶明月心地很好,现在想想,感觉此女也是颇有心计,那时候的示好,多半也是早为拉近和秋长风的关系做准备了。 秋长风略作沉吟,又道:“你虽为叶欢做了不少事情,可叶欢显然未能遵守承诺,释放令尊?” 如瑶明月的秀眸中闪过恨意,咬牙道:“他不是人,他爹也不是!”她方才也说秋长风不是人,但那当然是说秋长风有神鬼莫测之能,这会儿说叶欢不是人,却显然是骂叶欢卑鄙无耻。 叶雨荷很是奇怪,不知道如瑶明月为何谈及叶欢的时候,也骂起叶欢的爹来?叶欢的爹是谁? 秋长风对这个问题并未询问,沉思道:“藏地九陷当初劫持了云梦公主,曾向鬼面人——也就是叶欢交换一物,不知是什么?” 如瑶明月道:“我谎称《日月歌》关系到极大的秘密,谁能取到《日月歌》,劫持到云梦公主,就将代表忍者尊主身份的天龙令通过叶欢交给他。藏地九陷对此最是热切……他也是最早死的。”说着嘴角上带了几分冷笑。 叶雨荷想起一事,忍不住道:“当初普陀发生连环命案,观海指挥使乔舞阳临死前曾留下‘龙归大海终有回,十万魔军血不停’的遗言,难道也是你们做的?” 如瑶明月犹豫了片刻,道:“不错,开始时叶欢只让我派人对那些官员下手,那些字也是按照叶欢的意思留下的。叶欢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真的也不清楚。”说罢楚楚可怜地望着秋长风,以示诚意。 秋长风琢磨着什么,缓缓向一直沉默无语的朱高煦望去,道:“当初叶欢还提及‘尔黄’两字,我现在想想,他说的应该是二皇子了……”微微一笑,“叶欢当初应该还没有和汉王有过联系吧?” 朱高煦回道:“我从未和……叶欢有过交易。” 叶雨荷见三人提及叶欢时都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似乎早知道叶欢的底细,忍不住道:“叶欢究竟是谁?他属于哪里的势力?朱允炆吗?”见秋长风皱眉,叶雨荷倒有些心虚,“我……问错了吗?” 如瑶明月娇笑道:“原来叶捕头没有我想象得那么聪明,到现在……叶捕头还不知道叶欢的底细吗?” 叶雨荷不想被如瑶明月小瞧,心中早有个模糊的想法,鼓起勇气道:“他当然是和脱欢有关了……”叶欢全力争取金龙诀和夕照、离火等物,眼下这些东西竟在脱欢之手,可见其中的关联。见秋长风缓缓点头,叶雨荷大受鼓舞,振作道:“可是朱允炆呢?叶欢不是说他是朱允炆的手下吗?” 朱高煦的脸上突然露出极为古怪之意,像冷笑不屑,又像是厌恶仇恨…… 可叶雨荷并没有留意,还在苦思脱欢、叶欢、朱允炆之间的关系。 秋长风道:“叶欢究竟是谁,和朱允炆是什么关系,在我看来并不重要。”他顿了片刻,眼中似乎藏着什么,缓缓道:“叶欢当初对藏地九陷提及二皇子,显然是察觉我到了庙外,说给我听的。这么说来……他是希望我聪明些,听出他的意思,怀疑汉王,引发朝廷内斗?” 如瑶明月微笑道:“可秋大人该聪明的时候聪明,该笨的时候笨,一直到现在才想到叶欢的意思,反倒无意中破解了他一招。”心中却想,秋长风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天底下,只怕很少有人能够猜得到。 秋长风道:“可叶欢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在秦淮河上以赠金之举,助汉王获胜。同时又让你假借赠金的缘由来接近汉王,鼓动汉王夺取帝位。难道叶欢畏惧的一直是大明天子?”他说到这里,若有意若无意地向朱高煦看去。心中暗想,叶欢好狠毒,他一直想要对天子下手,若真的能成功,只怕大明的天下转瞬间就要烽火连天了。 朱高煦坐在那里,神色木然。 如瑶明月叹服道:“秋大人,我到现在不能不佩服你。这些事情我本以为已尘封入土,我们不说,不会有人知道的。”瞥了朱高煦一眼,坦然道:“不错,叶欢知道汉王一直有称帝之心,因此让我投其所好,诬陷太子。叶欢真正忌惮的是……你们大明的天子朱棣。” 朱高煦冷哼一声,知道如瑶明月这么说,言下之意就是说叶欢并不担忧他朱高煦的。这无疑是种蔑视,但他居然忍了下来。他当然知道,秋长风刚才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叶雨荷却是越听越心惊,只感觉原来局中有局,雾中有雾,她本来以为明白了很多,但深想后,才感觉其中的动机越想越让人惊恐。她隐约想到了什么,但不甚明晰,但就是因为这样,反让她如置身寒冰中,冷得发颤。 秋长风还是平静道:“之后事情就明了了,你们忍者部越陷越深,无法收手,你在借机铲除异己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也不过是被叶欢利用的棋子,因此在和汉王联系的时候,想要借汉王摆脱叶欢对你的控制。你在观海看似听从叶欢的意思,帮汉王造反,其实早和汉王达成协议,你助汉王夺取帝位,他若称帝就助你弥补祸事,甚至以国主的身份逼叶欢交出令尊?” 如瑶明月忍不住四下望了眼,压低声音柔声道:“秋大人,这些事情眼下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求你们……”看了叶雨荷一眼,“莫要对旁人提及。” 叶雨荷沉默无语。秋长风望向沉默的朱高煦,叹道:“所有的事情阴差阳错才铸成了今日的局面。在汉王看来,如瑶小姐虽摇摆不定,但尚可信任;在叶欢看来,如瑶小姐当然还有利用的价值。如瑶小姐能在双方间走动,两面讨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如瑶明月娇容黯淡,半晌才道:“你说得半点不错,他们方才就命令我,必须想办法取得汉王的夕照,才能释放家父。” 叶雨荷微震,忍不住查看朱高煦的脸色,见他居然还很平静,大为错愕道:“可你如今说出来了,还能成功吗?”她说出口就知道立场不对,可她心中感觉如瑶明月如此诚恳,又觉得情有可原。 如瑶明月只是望着秋长风,若有期待的样子。 秋长风对叶雨荷解释道:“方才我迫如瑶小姐表态,就是想让她表明立场,她和盘托出,当然知道不可能再信任叶欢,只能盼我们相助救回她的父亲。” 如瑶明月强调道:“小女子如今对秋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真心投奔,希望秋大人能施以援手!” 叶雨荷心中却凄然想到,你想让长风帮你救父亲,汉王想让长风帮他启动金龙诀,你们却不知道长风时日无多,他就算有通天之能,如何能在短短的日子中做成这些事情? 秋长风缓缓道:“既然如瑶小姐这般恳诚,我们又有个共同的对手叶欢,我若能帮,就绝不会袖手。我们胜算并不算多,但眼下有如瑶小姐加入,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指望。” 如瑶明月见秋长风答允,不禁容光焕发,忍不住道:“方才秋大人如何知道我说假话呢?现在,总可告诉我了吧?” 秋长风笑笑道:“那事说穿了其实也平淡无奇,我和如瑶小姐交谈过几次,早留意到如瑶小姐每次言不由衷的时候,都去撩拨头发。这姿势很美,想必是你一直借此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不想却留下了破绽。” 如瑶明月认真想了半天,叹息道:“不错,这本是我练忍术‘弱水’留下的习惯,每次说谎的时候,多半要做这种动作转移别人的想法,秋大人事事观察入微,真不知怎么练出来的。” 叶雨荷无暇去想秋长风本事的来历,却想到个关键的问题,忍不住道:“现在真相大白了,可我一直不懂,叶欢做了这么多事情,究竟是为什么?难道说这都是朱允炆愤然圣上夺其帝位才让叶欢不停地生事……甚至让汉王他们父子反目成仇?”她虽逃到草原,毕竟顾及朱高煦的面子,言语中的称呼颇为客气。 如瑶明月蹙眉道:“这个可能是有的……可是我一直没有见过朱允炆……”才待再说,突然以手指竖口,做了个轻嘘的动作。 原来她虽然如此这般和盘托出内情,但究竟有所顾忌,说话间一直留意着帐外的动静。她毕竟身手不凡,耳力极佳,听到有脚步声传来,立即住口。 秋长风突然道:“如瑶明月,你事事遮遮掩掩,我真的很难信你。” 如瑶明月一怔,心想秋长风你什么意思?陡然见秋长风向她使个眼色,立即醒悟过来,他们若突然噤声,反倒会惹人猜忌,秋长风心思缜密,故作妄语,不过是迷惑帐外之人。 她明白这点后,极为佩服秋长风应变之快,也感慨他做戏的本事实在高绝,立即媚声道:“秋大人,你不信我又有何妨,只要汉王信我就足够了。”说罢霍然起身到了帐前,一把掀开了帐帘。 帐外站着两个人,身形剽悍,但均是陌生的面孔,一人脸黑,另外一人的面色却是颇为白皙。 那两人见如瑶明月出来,并不理会,面色白皙那人望着秋长风道:“秋长风,太师请你过去一叙。” 众人一怔,不知道脱欢找秋长风何事? 秋长风亦是不知,可他素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色不变,飞快地向朱高煦看了眼,朱高煦也望过去,二人目光相对,秋长风第一次感觉到朱高煦眼中的关切之意,微微点头,示意说自己会随机应变。 叶雨荷见秋长风起身,就要跟随,黑脸的那人喝道:“没有叫你。” 秋长风微微一笑道:“太师多半想找我看看相,一会儿就会回来,你们等我吃饭好了。” 叶雨荷知道这里步步杀机,一个应对不好,二人说不定就成永诀。这等局面下秋长风竟还有心情开玩笑,实在让她哭笑不得。 眼睁睁看着秋长风出了大帐,叶雨荷的一颗心转瞬间便空空荡荡。 秋长风迈出帐篷,见日头高挂,远望山岭,皑皑白雪如银,群峰耸立直插云霄,微笑道:“真是好天气。” 这时还是严冬天气,偏偏这谷内竟温暖如春,青草红花,湖水碧波荡漾,实在是造化神奇。 说话间,秋长风的目光向来人的手上望去,笑容不减,可眼眸中却有了几分迟疑之意。 那两人没功夫听秋长风絮叨,转身向脱欢的金顶大帐方向行去。 脱欢的金顶大帐在湖水的那面,需绕个圈子才能过去。那两人领路在前,秋长风跟那两人走了几步,突然止住脚步道:“我有事要……” 他话音未落,陡然脸色改变,高喝道:“你们做什么?” 就在这时,两道厉芒蓦地从前方射出,照在了秋长风的眼上,秋长风立即闭眼。那两道厉芒陡然化作了寒风,倏然就劈到了秋长风的面前。 那两人拔刀、出刀。刀光一晃,先是照在秋长风的眼上,趁秋长风闭目之际挥刀砍来,无论出手的时机还是角度均是极具心思。而那两人出刀之后才有呼啸之声,可见两人出手之快亦让人匪夷所思。 那两人早算定,秋长风绝避不开这夺命交错的两刀。 可秋长风偏偏避开了这两刀。 只因他在两人出刀之际就看到这两人右肩耸动,并非正常走路的动作,那更像是拔刀前的征兆。 这两人要拔刀?拔刀要杀他?为什么要杀他? 所有的思绪只是转念,光芒一起,秋长风闭眼之前就已倏然倒翻了出去,落地时虽一个踉跄,远没有平日的敏捷,但他判断仍在,几乎没有停顿就再退了三步,以避对手的连环攻击。 那两人双刀斩空,虽是错愕,但几乎没有停顿地错步挥刀,可偏偏秋长风躲避极妙,双刀再次斩空,从秋长风的胸膛擦过。 那两人势在必得的连环双斩居然落空,不由得脸色微变。就在这迟疑之际,秋长风脸色陡变,再退一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摇摇欲坠。 秋长风还是那个秋长风,判断敏锐不减,可秋长风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秋长风,只因为他内伤虽看似好转,但毒伤却已更深——深深地腐蚀了他的五脏六腑。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已让他力不能及,甚至激得他乏力喷血。 那两人立即再次出刀,知道眼下是斩杀秋长风的最好机会。刀光如电,再一次划起时,蓦然间夹带了一丝明艳。 当当两响,本是斩到秋长风面前的双刀陡然荡了开去。 一剑如暗夜的灯,虽微弱,却破了那暗夜的无情;一剑如雷雨中的伞,虽不足道,却帮秋长风挡住了那闪电的凄厉。 叶雨荷及时赶到,出剑。一剑双分,刺在刀背上,荡开了两刀。 刀剑相激,有火花如华,有声如轻铃,有杀气千万,亦有似水柔情。 那火光耀亮了秋长风的眼,也耀照出那两个杀手一脸的惊愕。他们实在不信,这世上竟有人能在这电光石火间不可思议地刺开他们的双刀。 叶雨荷也不信,她出剑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到敌人出手的快捷凶悍,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必须帮秋长风挡住那要命的两刀,就算舍了她的命。 刀光一开,她毫不犹豫地振腕反刺,分攻那两杀手的喉间。 那两个杀手闷哼一声,陡然间倒翻而去,如同秋长风那般躲闪,可他们躲得虽快,还是没有躲得过那无情却又多情的一剑。 有血溅,溅地如梅花初展,两杀手中剑。两人落地时,心胆俱寒,他们虽然躲开了要害,但已负伤,自问无法抵挡这种快剑,再不迟疑,飞身而遁,转瞬到了十数丈外的花树间,消失不见。 叶雨荷没有追,任凭剑尖的鲜血点滴地落在地上,紧张望向秋长风道:“你……怎样了?”她不能去追刺客,那一刻,她眼中只有秋长风。她其实不像捕头,她也不想再做什么捕头,她只想做个女人——在这种时候保护秋长风的女人。 秋长风的身形摇晃了两下,只感觉天昏地暗,本想挤出个微笑,可却缓缓地倒了下去。 叶雨荷一步就到了秋长风身边,在他未倒地之前扶住了他,眼中含泪,无语凝噎。 她只知道秋长风没有多少天可活了,可她看到秋长风嘴角的血,望见秋长风缓缓闭上眼时,才知道秋长风是如何装作若无其事地挺过了那些天。 她心痛——痛得心都恨,恨自己为何到今日还觉得有奇迹——秋长风创造的奇迹。 秋长风是曾有过无数奇迹,可眼下看起来,他能呼吸下去都已是奇迹。 阳光落下,照在叶雨荷的身上,可仿佛落在秋长风身上的却只有暗影。 不远处,如瑶明月立在那里,震惊叶雨荷被逼出的惊人剑法,也震惊秋长风如此的虚弱不堪。她微蹙眉头,没有上前,她本对秋长风极有信心,但此时此刻却有了几分犹豫。 朱高煦立在帐外的阴影处望着两人,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就在不久前他还在和秋长风盘算如何做活,如何再绝处逢生,可眼下的秋长风,自救都困难,又如何来帮他成事? 众人心思各异,只余无边的沉默。 只有叶雨荷什么都没有想,她缓缓蹲下来,紧紧地搂住秋长风,感觉他的身子发冷,不由得数点泪珠从花容上滑落。 她做不了许多,只能祈求那明媚如春的阳光,不要如冬日一样的早落。 许久,感觉脸颊有冰冷的手指触摸,叶雨荷霍然望去,就见到秋长风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眸,用指尖轻轻地为她拭去脸颊的泪水。叶雨荷心中激荡,一把抓住秋长风的手道:“长风……”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秋长风轻轻吁了口气道:“幸好你来了,不然……我说不定来不及吃晚饭了。” 叶雨荷很想给秋长风一个明媚的有希望的笑,但眼中的泪水却忍不住像断线的珠子般滚落。 勉强挣扎起身,秋长风又若无其事道:“我不碍事,放心,我事情未做完呢。” 他像是安慰叶雨荷,又像是对如瑶明月、朱高煦在证明,他秋长风还是秋长风。朱高煦的眼中有光亮闪了下,可很快就黯淡下去,如瑶明月却移开目光,望向远处…… 远处有一个人走了过来,却是脱欢帐下的那文士。那文士见到这里的情形后皱眉道:“怎么回事?” 叶雨荷若不是要扶秋长风,几乎就会挥剑相向,喝道:“怎么回事?你们不要假惺惺了,要杀秋长风就光明正大地来,鬼鬼祟祟的见不得人吗?”她早就想到,若说有人能无声无息地摸进这戒备森严的山谷中行刺秋长风,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样说只有一个可能,方才的两个刺客就是瓦剌军中之人。 脱欢要杀秋长风的意图在金顶大帐中就已显露,这次派人偷偷暗杀秋长风,不过是顾及些朱高煦的面子罢了。 一想到这里叶雨荷便怒火中烧,恨不得一剑先杀了那文士,再冲到金帐中杀了脱欢。 那文士皱起了眉头,不解地道:“谁要杀秋长风?你以为是太师?”嘿然冷笑道:“太师特意让我派人来保护秋长风和汉王的,你们真是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 叶雨荷这才见到有不少兵士向这个方向走来,缓缓地围绕在他们的周围,像是保护,又像是监视。 心中有几分迟疑,叶雨荷不待多说,秋长风握紧下叶雨荷的手,笑道:“刚才有两个刺客要杀在下,这位承仁兄没有看到?” 刺客分明向那文士来的方向逃去,可那文士竟平静道:“没看到,你确定有刺客?” 叶雨荷才要呵斥,被秋长风轻轻拉了一下手,见秋长风摇头,不解他的意思,但终究没有再说。就见秋长风望了下被划破的衣襟,微笑道:“哦,原来是在下的幻觉,倒让承仁兄见笑了。可是太师若不知道有人杀我们……为何会派人来保护我们?” 那文士听出秋长风的讽刺之意,反唇相讥道:“以阁下的为人,仇人自多,太师不过是谨慎行事。太师已说了,没有找到夕照前,谁都不能死!” 秋长风看着那文士的狂傲和轻蔑,笑容更浓,道:“真的吗?那实在太好了。在下本以为中了毒后,不到二十日的生命,看来夕照若一年找不到的话,在下便可一年不用死了。” 那文士见秋长风在这般情形之下居然还敢和他斗口,勃然色变,嘿然冷笑道:“只可惜夕照不用三日就必须送到了。汉王殿下,太师命我转告你,艮土三日内必到,若汉王真心合作,还请及早准备。”说罢拂袖离去。 冬阳斜落,照着远峰的白雪,秋长风望着那文士离去,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叶雨荷忙扶住了他,急道:“你……”她本想问秋长风如何了,但终于硬生生地抑制住,问了又能如何? 秋长风终于直起了腰,苍白的脸颊带着火烧血染一般的颜色,可他还能冷静道:“汉王,夕照三日后能送到吗?” 朱高煦看着秋长风,半晌才道:“如果艮土能到的话,夕照三日内也可以送到。” 秋长风望着远峰皑皑的白雪叹口气道:“可你有把握……参与金龙诀的启动吗?”他的话语中有几分不自信之意。 他们现在的困难是,就算金龙诀可以改命,可未见得能改他们的命运。夕照若来,他们对脱欢而言便再没什么利用的价值,那时可说是置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境。 朱高煦淡漠道:“那你觉得……本王该如何做?” 秋长风喃喃道:“或许……我们要他们立个盟誓才好。” 如瑶明月急了,暗想秋长风这个聪明人怎么会说出这种糊涂话呢?盟誓对脱欢而言和放屁差不多,她早已经是身受其害。她本想提醒二人,可终究没有开口。 叶雨荷却想不到那么长远,见秋长风竟然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急道:“不要说三天,恐怕我们现在一天都等不得。长风,究竟是谁要对你下手,你可想到了?” 秋长风撇嘴笑笑,满不在意地道:“或许……他们杀错了?” 叶雨荷一怔,急道:“怎么可能?长风,事到如今,你为何还对我遮遮掩掩,你肯定猜到了,是不是?”她目光转动,见如瑶明月、朱高煦均转过头去,不和她视线相碰,心中微颤,失声道:“你们根本不问刺客的事情,因为你们也知道刺客是谁派来的,对不对?” 见朱高煦、如瑶明月默然不语,叶雨荷怒道:“可你们为何不说?”她更愤怒的是,众人明明才结盟,可如今看起来就已分崩离析了,难道说,他们的结盟比薄冰还要脆弱?还是说,朱高煦、如瑶明月本是想利用秋长风,一见秋长风不行了,就不闻不问? 一把抓住秋长风,叶雨荷咬牙道:“长风……求求你,和我说好不好?”她眼中有泪,只恨自己为何这般木讷,到现在还想不通事情的真相。 一个声音冷冷道:“他们不说,因为知道说了也没用。秋长风不说,却是为了你。” 那话音一起,叶雨荷就豁然转身,等看清说话的那人是谁时,惊奇得已经凝了呼吸,秀眸圆睁,尽是难以置信之意,许久才惊讶道:“叶欢,是你?” 她眼前站着一人,温文尔雅,脸色居然比秋长风的还要苍白,赫然就是那个叶欢——那个神秘、多变、搅动天下无边风雨的叶欢! 叶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朱高煦见到叶欢出现,脸色更显阴沉;如瑶明月见到叶欢,脸上却现出又痛恨又畏惧的表情。 叶雨荷瞥见这二人的表情,突然想到,叶欢肯定和脱欢有点关系,难道说,叶欢是瓦剌的人,不然怎么会在这里随意走动? 叶欢站在那里,儒雅变成了威严,周边的兵士见到叶欢,均是垂首而立。 叶雨荷心中一沉,看出叶欢不但像是瓦剌的人,而且看起来在瓦剌军中还颇有威信。 叶欢看着叶雨荷,又道:“秋长风他很怕……很怕告诉你要杀他的人是我,你又会如往昔般找我拼命,你连累得他还不够多吗?” 叶雨荷闻言心震,没想到要杀秋长风的就是叶欢。叶欢要杀秋长风的确有太多的原因,叶欢在瓦剌军中横行无忌,要杀秋长风并非难事,一念及此,她满是心寒。可她更感觉叶欢那言语如针,刺得她的心难言地痛。 你连累他还不够多吗? 原来秋长风即使已经这样了,心中想的还是她叶雨荷。他怕叶雨荷有事,这才不说凶手是谁。 只因为秋长风知道,眼下叶雨荷绝拿叶欢无可奈何! 泪眼盈盈地望着秋长风,叶雨荷周身剧烈颤抖,嘴唇抖动却无语凝噎。叶欢的一句话轻易地就击溃了她的苦苦挣扎,原来她做的一切,只是害了秋长风。 叶欢见叶雨荷神色痛楚,嘴角却露出了几分残忍的笑。 秋长风轻轻地握住了叶雨荷的手,一字字道:“叶欢,你错了,她没有连累我。我到现在还能站住,不过是因为她在我身边。” 叶雨荷迷糊中听到这句话时,顿时泪流满面。 秋长风又道:“你说这些话的意思,我明白。” 叶欢的嘴角带着几分嘲弄的笑道:“你明白?” 秋长风轻咳道:“因为你恨我……恨我坏了你太多的好事,因此你想着有一日让我生不如死。你想让我身边的人离我而去,那远比杀了我还快意,是不是?” 叶欢哈哈大笑,故作不屑地道:“我恨你,你也配?”他话音才落,突然也剧烈地咳起来,咳得远比秋长风还要剧烈,他的身子也如同虾米般的蜷曲,几乎咳得要额头触地,跪在地上。 身后有人慌忙上前就要扶住叶欢,陡然间叶欢一声暴喝道:“滚开!”剑光一闪,上前的那两个人竟被他手上的利剑拦腰斩成四段。 血光四溅中,叶雨荷大惊,挺剑就要护在秋长风的面前,却见叶欢一剑挥出,斩在自己的左臂之上。 叶雨荷一怔,实在不知道叶欢这是什么古怪的剑法。 叶欢一剑斩下,手臂上衣破、血出,他疼得眼角抽搐,可竟止住了咳,目光中却如同燃着火,狼一般地望着秋长风。 秋长风也在望着叶欢,腰板挺得更直道:“中了青夜心的毒,我没几日活头了,可你中了我锦瑟刀啼血的毒,活下去比死还会痛苦。” “是吗?”叶欢狞笑道,他的确很痛苦,自从中了啼血后,他一日比一日咳得厉害,咳得他恨不得把肺挖出来才好,可他并没有逼秋长风拿出解药,他不屑。他不会求秋长风,死也不会。忍住了要咳的冲动,叶欢恨声道:“秋长风,你知道我方才为何要派人来杀你?” 秋长风淡然道:“中了啼血之毒,每日这种时候都是咳得最厉害的时候。你最痛苦的时候当然不想我好好地活着了。” 叶欢双目红赤道:“不错,我方才很痛苦,因为我想到是你让我这么受苦,就想直接杀了你。可我很快又后悔了,我实在不想让你就那么死了……”他怪笑起来,旁人看到,心底不知为何,都有种数九寒天的冷。 秋长风替他说了出来:“你想折磨我?” 叶欢狂笑道:“不错,我要把我受到的苦十倍地加在你身上,我怎么舍得你这么快就死?哈哈……” 叶雨荷听着叶欢的狂笑,只感觉遍体生凉,想到如瑶明月说的“他不是人”一句话的时候,才感觉如瑶明月说得一点不错。 笑声中,叶欢方才的儒雅斯文早就不见,他像狂魔、像厉鬼,唯独不像人。他这种笑声,正常人绝笑不出来。 叶欢愈狂,秋长风却愈发冷静,道:“我信你有这种本事,只要你号令一声,这里的人就可以立刻把我斩成肉酱的……” 叶欢止住了笑,有些气喘,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秋长风,我知道你在激我,你怕我真的让人出手,十个秋长风也死了,可那样有什么意思?”双眸如火,瞪着秋长风,叶欢慢悠悠道:“我有时间,我会和你慢慢玩,我一定要让你跪下来求我——求着给我解毒。” 秋长风淡漠道:“凭什么?凭你是脱欢的儿子?” 天地静,雪峰冷。 叶雨荷一怔,脑海中如有惊雷炸响,她第一时间向如瑶明月看去,见到她脸上竟没有丝毫诧异的神色,又见朱高煦冷静如初,立即明白秋长风的判断不错。 叶欢竟然是脱欢的儿子!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叶欢,关于叶欢的疑云瞬间散去。 一切原来是因为叶欢是脱欢的儿子,怪不得如瑶明月说叶欢不是人,他爹也不是,叶欢的爹就是脱欢。 怪不得叶欢有翻云覆雨的能力,原来他有脱欢支持。 难道说,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脱欢暗中指使,脱欢这么做,就是为了获取金龙诀那么简单? 叶欢平息了喘息,双眸狼般地望着秋长风,缓缓道:“你终于知道我是谁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秋长风淡然道:“我猜的,这并不难猜,对不对?我知道金龙诀在脱欢手上,就知道你肯定和脱欢有很密切的关系,而且很可能是脱欢帐前重要的人物。脱欢暂时不想杀我的,甚至派人来保护我,我信那承仁兄说的话。可脱欢若不杀我,何必派人来保护我,岂不是多此一举?他不过是怕你乱了大局,也怕我再伤了你。” 叶欢的眼中蓦地火起,可面颊红赤,强自忍住了咳。 顿了片刻,秋长风又道:“然而,你不但敢违抗脱欢的命令来杀我,甚至那位承仁兄都为你遮掩,放任你的任性,如瑶明月、汉王居然不问刺客是谁,一付理所当然的表情,我就想了,很多任性的儿子,都仗着老子的权势才敢胡作非为。” 这种情形下他居然还不卑不亢,甚至讽刺叶欢,如瑶明月见了,也不能不佩服秋长风胆大包天。 叶欢居然没有动怒,盯着秋长风,脸色突转肃然道:“你错了,我能这么做,不是因为我是脱欢的儿子,而是因为我是也先!” 他挺起胸膛,昂声道:“也先是也先,脱欢是脱欢,我也先迟早有一日会向天下人证明,我比所有的人都强,只是因为我是也先!” 叶雨荷这才知道叶欢的真名叫做也先,见叶欢直呼父名,心道这人不但狂,而且疯,不但疯,看起来对亲情看得也不重,这人的野心甚至超过了脱欢。可这人既然是脱欢的儿子,和朱允炆又有什么关系呢? 秋长风淡然道:“但你必须先要证明比我强,不然怎么证明给天下人看?” 也先陡然色变,看似要狂怒出手,但终究长吸一口气,反倒露出诡异的笑,道:“我现在要杀你实在易如反掌。可你说得不错,我一定要证明给天下人看,我比你秋长风强!秋长风,你中了青夜心……活不了多久了,没有离火和金龙诀,你死定了。” 秋长风道:“那又如何?” 直到此时此刻,他居然还是平静的神色,不但朱高煦等人,就算周围的瓦剌兵见了都满是诧异,实在难以相信世上还有如此冷静的人。 也先一扫阴冷,又换了儒雅高傲的表情。“可我还想给你机会的,我不想你这么早死。”顿了片刻,淡淡道:“你和叶雨荷,你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人只要跪下来求我,我就把离火给你用,你说如何?” 顿了片刻,见叶雨荷已变了脸色,也先态度诚恳又热切地道:“跪下来求我,我就一定会给你离火,一定!” 第三章 怪客 命值几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在叶雨荷的心目中,秋长风的性命无疑要比她自己的性命重要很多,若能救了秋长风,她甚至可以抛却荣辱…… 也先目光转动,从叶雨荷的身上掠过,很是诱惑地道:“秋长风,这是你最后的一个机会。” 叶雨荷心神激荡,可不等回答,就听秋长风冷声道:“也先,为何不是你跪下来求我?你跪下来求我,我不用你给离火,我也解了你的啼血之毒。” 也先神色陡变,衣袂无风自动,喝道:“秋长风,你做梦!” 秋长风平静地道:“是吗?那我们就看谁能撑到最后好了。当然……你可以让手下先抓住我,然后再逼问啼血的解法了。”他虽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话未说完便剧烈地咳了起来,他咳的虽不如也先那般凄惨,但一直用手捂着嘴,那血就沿着他手指缝点点滴滴地流淌下来,任谁看了都会感到触目惊心。 也先见状大笑起来。本来秋长风拒绝他的提议,他心中已是怒不可遏,恨不得将秋长风的肉一块块割下来腌了吃,可见秋长风如此地痛苦,那痛苦的程度不下于他,竟然不想动手了。 秋长风痛苦一分,也先就快乐一分。这世上,很多人的快乐,本来就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 叶雨荷再也按捺不住,颤声道:“也先……你真的会言而有信?”她实在不忍再看秋长风的痛苦,心想就算跪一次,或者立即死了,若能换回秋长风的性命也值得。 也先眼中喜悦光芒闪现,刚要回答,却听秋长风已厉喝道:“叶雨荷,你若跪他就先杀了我!”他厉声一喝,又是剧烈地咳,可双眼中却燃着不屈的火,他少有如此震怒的时候。 叶雨荷一惊,望见秋长风的双眼就知道秋长风的心,她握紧了双拳,激动得浑身颤抖,但终究不再向也先哀求。 也先目光转动,见所有的人都在望着他,嘿然冷笑道:“秋长风,你有种,可我很想看看你还能坚持多久?你放心,我现在不会动你,会让你好好地活,因为我要让你感觉到生不如死!”言罢哈哈大笑,又斜睨了叶雨荷一眼,转身离去。 叶雨荷几次想要叫住也先,可见到秋长风决绝的神色,终于断了这个念头。 日落西山,有个巨大的影子投了过来,黯淡了天地间的颜色。朱高煦不知何时已经回返了帐中,如瑶明月悄然而去,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只有秋长风还站在那影子下,孤单得连影子都无一个。 终于有些艰难地扭过身来,望着同样没有影子的叶雨荷,秋长风挤出几分笑容。“雨荷,你今天做的很好。” “可是……”叶雨荷恨自己的脆弱,忍不住又想落泪。她本不是这么脆弱的人,她的脆弱不过是因为眼前这人的虚弱。她本来以为见到叶欢后,一切问题会迎刃而解,可眼下才发现,所有的一切比开始时更加艰难。 她有见到离火和金龙诀的希望,但这个希望恰恰让她更加地绝望。 “在这世上,有些事情比生命还重要。”秋长风轻声道。 叶雨荷又有泪盈眼,哀声道:“可是在我的心中,没有什么……比你的命还重要!” 泪水一滴滴地落,如同融化的冰。虽近在咫尺地望,却又如远在天涯。 秋长风的眼中陡然闪过一分激动,突然伸手,一把抱住了叶雨荷,搂得如此之紧,搂得如此肆无忌惮,不顾那不远处,铁冷的兵卫、枪戈的寒锋。 他很少有这样热烈表达自己情感的时候,叶雨荷却自然而然地反抱紧那厚重的背,依偎着那宽广的胸膛,心情激荡,只盼此生此刻,就此凝住。 她真的没想太多,却听到秋长风在她耳畔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调道:“雨荷,你还信我吗?” 叶雨荷感觉到那如火的拥抱,她无力回答,只是嗯了声。就听秋长风又道:“那你就再信我一次,信我不会让你失望。也先是个疯子,但我有对付他的方法!” 秋长风说完后轻轻推开了叶雨荷,大踏步地走入帐篷,只留下叶雨荷孤单地立在黑暗中怔怔地出神。 她耳边只回荡着秋长风的话:那你就再信我一次,信我不会让你失望。 她立在黑暗中,嘴角带着几分酸楚的笑,喃喃道:“长风,我信你,信你就算死,也会让我脱离险境,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可事到如今,你让我怎能还相信我不会对自己失望?” 她知道秋长风能创造奇迹,但此时此刻她实在看不出,她和秋长风的身上还会再有什么奇迹出现。 夜灯亮起,繁星满天。 繁星下,也先立在暗影中,竭力地挺拔了身躯,依旧高傲道:“夕照真的在朱高煦的手上?” 他身后不远的花树旁站着个比花娇的人,却是如瑶明月。 如瑶明月只是望着自己的脚尖道:“这点应该没错。可夕照怎么会在他的手上呢?” 也先一擂身边的花树,恨声道:“朱高煦显然也早知道金龙诀一事,先取夕照也是不足为奇的,怪不得乔三清等人虽杀了陈自狂,但亦无法得到夕照,原来早被朱高煦拿走了。哼……朱高煦以为凭借夕照就可要挟我,实在是痴心妄想。”嘿然冷笑,“可我目前也不必急于和他翻脸……”回头望去,“如瑶明月,我答应你,只要你设法帮我取到夕照,我定会让你和你父亲相会……你当然明白眼下要站在哪一边了?” 如瑶明月轻咬红唇,半晌才道:“朱高煦孤家寡人,秋长风随时会倒下,我当然知道王子才是最值得信任的人。我故意接近示好他们,不过是听从王子的吩咐罢了。” 也先嘿然一笑,竭力地止住了咳,恨声道:“秋长风不会这么容易倒下的,我也不希望他倒下,那样未免太过无趣。他喜欢玩,我就陪他好好地玩!” 如瑶明月略感奇怪地道:“秋长风真的不要命了?我很奇怪他为何不让叶雨荷为他求离火?” 也先冷笑道:“不要命的人通常因为知道无命可要,不得不拼的。秋长风不要离火,却是多半已知道,眼下离火也救不了他的命了。” 如瑶明月吃惊地道:“王子是说……秋长风再无生机了?” 也先摇头道:“他只剩下最后一个机会,就是启动金龙诀改命。”嘴角带着几分猫捉老鼠的戏弄,“他既然来此,就说明他要命,也在等待金龙诀救命。而他也知道机会求不来,因此一定会在金龙诀改命上玩花样。”<kbd>p://www?99lib?net</kbd> 如瑶明月有些不解地道:“王子为何不索性断了他的机会?难道真是怕朱高煦翻脸?我真的不懂朱高煦为何一定要护住秋长风?” 也先的嘴角带着几分冷笑道:“朱高煦和秋长风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真到了生死关头,我敢肯定,以朱高煦的性格,一定会放弃秋长风的。”见如瑶明月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也先狞笑起来,“难得有这么好玩的事情,我若弄死秋长风未免太过无趣了。我会给秋长风耍花样的机会,这样才好玩,你说是不是?” 如瑶明月看到也先嘴角残酷的笑,心中陡然泛起股寒意,透过那笑容,她仿佛看到了命运之神在狰狞地笑——笑那命运早定下却还在蒙昧挣扎的众生! 长夜漫漫,终究有破晓的时候,就和日头升起,亦有落山的那刻。 天地间,自有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转眼间两日过去。这一日,红日升起,给天地间带来了勃勃的生机,秋长风却是益发衰弱,看起来站立都难。 叶雨荷衣不解带地终日守在秋长风的身边,焦急却无奈地等待艮土的消息。她心中其实也有困惑,暗想艮土本来应该在青帮帮主之手,脱欢居然也能搞到,实在是神通广大。 午牌时分,脱欢帐下那文士突然入帐道:“汉王,秋长风,太师请你等过去一叙。”他看了叶雨荷一眼,可有可无的表情,显然觉得叶雨荷无足轻重,去亦可,不去也行。 叶雨荷到如今已知道,那文士叫做孔承仁,是脱欢手下的第一谋士,听到脱欢要找他们谈事,期待的同时又带了几分紧张。 人的期望越大,失望通常就越大,叶雨荷已经难以承受太多的失望了。 几个人到了脱欢的金顶大帐前,帐外不但银甲武士依旧驻守,甚至比他们当初来时还要多了几分肃杀和戒备。 秋长风见此心中暗想,以他和朱高煦目前的这种情况,脱欢当然不用再搞什么阵仗来威吓他们几个,难道说,这种阵仗是摆给来送艮土的人看的?想到这里,向朱高煦望去,正逢朱高煦望来,二人目光相对,随即错开,跟随孔承仁进了大帐。 大帐内,金甲力士威武不减,蒙面的三戒和尚和龙虎双骑亦在。那个威猛的、最先假扮脱欢的壮汉亦立在帐下。此外,还多了几个人手,看似普通,但秋长风一望就知,那几人的身手绝不简单。 叶雨荷只看出这些人不好对付,秋长风却知道那几个人的来头不小。 脱欢手下最剽悍的骑兵有五支,分别称为龙骑、虎骑、豹骑、熊骑和狼骑。龙虎双骑的头领眼下均在脱欢帐内,那威猛的壮汉应该是脱欢手下熊骑的首领。而当初在观海劫杀他的,应该是也先从豹骑和狼骑中选出的高手。 琢磨间,他跟随朱高煦到了脱欢案前不远处站定。脱欢的目光咄咄逼人地望过来,嘴角却带着几分笑意道:“汉王,你的夕照……可以送来了。” 朱高煦冷冷道:“可本王还未见到艮土。” 孔承仁见状就要呼喝,脱欢一摆手,笑道:“按照约定,艮土即刻就到。”话音未落,就听到脚步声响,有兵士急匆匆进入金帐,跪倒禀告道:“太师,北元鬼力失请见。” 脱欢闻言哈哈大笑,道:“请进。” 那兵士急急退出,脱欢望向朱高煦道:“汉王,你可知道鬼力失是谁?” 朱高煦沉默了片刻后望向了秋长风,秋长风的脸色有几分异样,半晌才道:“北元鬼力失?难道是北元国师阿鲁台手下的第一谋士高手?” 脱欢抚掌笑道:“阁下博闻强记,果然不差,竟然连这人都知道。” 叶雨荷却是心中奇怪,暗想脱欢无疑是在等艮土,为何闻鬼力失前来却如此欢愉,难道说鬼力失和艮土有关?可艮土一直在青帮,又怎么会和北元有关? 思索间,叶雨荷就见金帐入口处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两个怪人! 叶雨荷一见走在前面那人的脸就吓了一跳,实在不敢相信那是个人。 也先心态扭曲,但无论如何看起来还是个人,然而那人周身上下看起来没有半分人味。 那人长袍罩身,僵硬地走进来,关节不动如僵尸般。可那人最怪的不是他的动作,而是他的脸,那人的脸倒是五官俱全、极为端正,可一半脸皮惨白如雪,另外一半脸皮却是漆黑如墨。 这种脸,更像是鬼脸。 这种人白天乍一看都让人以为见鬼了,晚上若是见了只怕鬼都胆寒。 叶雨荷只看了那人一眼就不想再看,暗想道,难道这个人就是鬼力失?倒是人如其名,只怕鬼见到他都会浑身发软无力的。将目光落在那人的身后,又是一怔。 那鬼一样的人让人实在人鬼难分,可那人身后跟着的就让人根本不知道那是人是鬼。 跟着的那人,全身罩在桶状的袍子里,最怪的是他的头上戴着个套子,套子上有三个窟窿,露出了那人的一双眼和一张嘴。 除此之外,那人再无半分让人看到的地方。 鬼一样的人和套中人走过来,不但叶雨荷错愕,就算脱欢眼中都带了几分错愕,他案旁的龙虎双骑和熊骑首领均是暗中戒备,更多的精力反倒用在套中人身上。 看不到的东西总是最神秘;看不清的人素来更危险。 众人虽被鬼一样的人所骇,但心中都想着一个问题,那套子中的人是谁,为何这般神秘? 金帐中蓦地走进这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来,霎时便充斥着一股诡异气氛,让叶雨荷浑身发凉,感觉此处非人间,不自觉地向秋长风靠近了些,亦望向了秋长风,见秋长风收回了目光,心中突然有些奇怪。 秋长风竟没有太留意进来的那两个人,他留意的好像是龙虎双骑的方向。 这时候,秋长风为何反倒对那面更有兴趣?叶雨荷奇怪诧异,不待再想,就听脱欢道:“鬼力失,艮土可带来了?” 脱欢竭力让口气平淡些,但谁都听得出其中包含的热切。 改命一说实在有难言的诱惑,脱欢显然也难以抗拒其中的诱惑,眼看着夕照、离火、艮土就要齐聚了,金龙诀改命在即,他如何能不激动? 那阴阳脸的怪人桀桀笑道:“太师相召,我怎能不把艮土带来?可我实在奇怪,太师如何知道艮土在我手上?”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听起来就和铁锯锉木一般,让人心中极不舒服。 脱欢微笑道:“本太师自然知道,本太师也知道,只有个艮土并无半分作用。” 鬼力失反驳道:“可没有艮土,金龙诀亦无半分作用。” 叶雨荷一听,就知道这鬼力失和朱高煦一样,都是金龙诀启动的关键人物,鬼力失是借此在和脱欢讨价还价。她猜到这点后心中反倒有了几分喜意,局面复杂了起来,但对他们并没有坏处,因为他们的形势实在已坏得不能再坏。 脱欢淡然笑道:“不错,不然本太师让你来何用?还不知……艮土如今何在呢?”他不屑在细枝末节上浪费功夫,只想直奔主题。 鬼力失的脸上始终是那种诡异的神色,倒让人看不清喜怒哀乐,他尖锐地道:“这里是太师的地盘。” 脱欢反问道:“那又如何?” 鬼力失锐利道:“中原有句俗话,叫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艮土我是拿来了,但太师如何保证实现对我的承诺?” 叶雨荷不禁侧耳倾听,这个问题亦是她担心的问题。 脱欢脸现不悦,孔承仁喝道:“太师金口玉言,说过的话怎能不算?” 鬼力失冷笑道:“我和脱欢太师说话,怎有你插嘴的地方?”他口气极为自负,显然是因为本身在北元地位极高,并不把孔承仁放在眼里。 脱欢并不动怒,缓缓道:“那依你之意呢?” 鬼力失尖声道:“我想让太师请出迭噶来,在迭噶面前发誓,金龙诀启动后,必须与我共同持有改命之权,不能背心!” 脱欢身边的人均是色变,叶雨荷见了暗自奇怪,不知道迭噶是什么,竟有这种效力?秋长风看出叶雨荷的困惑,低声道:“迭噶是瓦剌敬奉的神灵,听说极为灵验,就算脱欢都不敢不敬的。我本来也建议汉王如此,不想鬼力失先说了出来。你不要多说话,一切看我们的就行。” 叶雨荷感觉秋长风话语中的关切,心中又甜又酸,暗想挣扎这么久总算看到点希望,可长风这时还在考虑我的安危,难道我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吗? 帐内静寂,脱欢沉吟起来,摸着胡子的手略有发紧。 鬼力失看似半人半鬼却极为精明,冷笑道:“太师难道是存了想独吞金龙诀的念头,因此不敢起誓吗?” 众人心情迥异,孔承仁忍不住喝道:“鬼力失,太师对你客气,你莫要得寸进尺。若是惹怒了太师,只怕你来得去不得!” 鬼力失虽看起来诡异,但加上那套中人也不过两个,若脱欢一声令下,任凭鬼力失天大的神通,只怕也要被剁成肉酱。 鬼力失身处险境,见众人虎视,竟还满不在乎,淡然道:“我来之前已通知了国师阿鲁台,我若有不测,国师就会立即发兵来战,脱欢太师动了我,可是想引起两国交兵吗?” 他身为北元国师阿鲁台手下的第一高手兼谋士,身份尊贵,此言一出,倒也绝非危言耸听。 孔承仁闻言一时语塞。朱高煦一直冷眼旁观,见鬼力失的要求正是自己所想,乐得隔岸观火。秋长风亦在坐山观虎斗,目光流转,也不知想着什么。 静寂中,突然有人冷冷地道:“鬼力失,你来之前真的和阿鲁台国师说明本意了吗?”那声音,冷漠中又带着无边的仇恨之意。 众人望去,见说话之人赫然是蒙面的三戒大师。 三戒大师一直沉默少言,众人都没想到他会突然质疑鬼力失,听三戒言下带着的恨意,忍不住心中发冷,不约而同地想,这个三戒和鬼力失好像有仇。 鬼力失望向三戒,诡异的脸上益发的阴森,良久才问道:“你是谁?” 三戒大师上前一步,盯着鬼力失缓缓道:“你半人半鬼,但我着实是个鬼的。”他声音缓慢幽冥,蓦地说出这种话来,森然之意更浓,帐中众人听了,只觉得其中的怨毒深入骨髓,背后竟冲起一股寒意。 鬼力失忍不住想退,但不想被人吓倒,哈哈笑道:“你是人是鬼,关我何事?” 三戒大师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鬼力失道:“你是从何处得来的艮土?” 鬼力失不屑地道:“这与你有何关系?”转望脱欢,“太师,我千里迢迢来此,是要与你合作,而不是来听这个疯子胡言乱语的。” 脱欢淡然一笑,并不说话。三戒大师一旁冷笑道:“你避而不谈艮土是从何而得,想必是作孽后问心有愧吧?” 鬼力失眉心一凝,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他倏然一跳,僵硬的身子就要到了三戒大师的面前,看样子是想要教训三戒大师,让三戒莫要胡言乱语。 不想他身形一动,三戒身边一直沉默的龙虎双骑亦动。那额头高耸如角的龙骑倏然闪身,已拦到鬼力失面前,而那如猛虎般的虎骑却瞬间欺身到了鬼力失的身后。 二人并未拔刃相向,只是双手一环,四臂已将鬼力失围在其中。 眼看就要被二人锁住,不想鬼力失虎啸一声,身子微顿,竟凌空窜起,空中一个跟头翻到了三戒大师的面前,一掌击出。 三戒大师似乎未想到鬼力失竟如此大胆,公然在脱欢帐下动手,一时骇得呆了,居然动也不动。 半空中陡然响起一声炸雷。 那炸雷来得突兀,鬼力失眼看得手,惊闻炸雷之声心头一跳,就感觉狂风大作,一个钵大的拳头直奔他的前胸捅来。 鬼力失心中微凛,顾不得再伤三戒大师,蓦地一脚踢了出去。他身形僵硬,一举一动如线牵的木偶,可出招之快,让人目不暇接。 砰的声响,鬼力失呼啸一声,身子后退,又回到了原地。他的身形僵硬如初,可袍子却水波一样地无风泛动。 叶雨荷早就看个清楚,见鬼力失扑向三戒大师,虽跃过龙虎双骑的守卫,但那熊骑首领暴喝声中一拳打向鬼力失,鬼力失一脚反踢,正中那壮汉的拳头,被震回了当场。 鬼力失身手犀利,已让叶雨荷暗自心惊,但那三人的联手之威,亦让叶雨荷肃然动容。 案前众人交手,那金甲力士才要冲来,脱欢蚕眉耸动,低喝道:“住手。” 金帐内倏然静了下来。叶雨荷本觉得脱欢不过是老奸巨猾,但见他令出如山,威严无限,暗自心惊。 鬼力失一脚踢中那熊骑首领的拳头,见他只是倒退了一步,自己脚心却是痛彻心扉,虽突破对方三个高手的联手,也是暗自心惊,冷冷地笑道:“脱欢太师,我不过是想看看这胡言乱语的家伙是谁?” 说话间鬼力失扬了扬手中的灰布,众人这才发现,方才光电石火间,鬼力失虽被脱欢帐下的高手逼退,但却抓下了三戒大师面上的灰巾。 众人见状不由得向三戒大师望去,都想看看这蒙面的人物究竟长的什么样子。可一眼望去,脸上均露出了惊骇莫名的表情。 如果说鬼力失脸上半白半黑看起来像鬼,那么三戒大师无疑就是个鬼——厉鬼! 谁都看不出三戒大师的本来面目,只见到一道刀疤从三戒大师的鼻梁一直到了下颌。 那道刀疤极长极深,皮肉翻卷,痕迹丑陋,甚至连三戒大师的鼻子都已不见,可想那一刀砍到三戒大师脸上时的惨烈。 众人见到三戒大师的脸时忍不住都想,怪不得他要蒙面,实在是他这张脸过于凄厉,可这人能在如此重伤下活命,实在是幸运至极。 鬼力失扭头望见三戒大师的脸后突然一怔,疑惑地道:“你是……?”陡然见三戒眼中无边的怨毒,不禁失声道:“是你?”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秋长风一听便明白了,鬼力失先前不过是感觉到三戒大师眼熟,现在认了出来。回想当初在长江上乔三清见到姚广孝的时候也是这么两句,恍如隔日。心中微动,秋长风突然想到,乔三清无疑早就见过姚广孝,可乔三清是什么时候见过姚广孝的呢? 这个念头现在好像微不足道了,但秋长风心思缜密,只感觉想到了个关键所在,思绪飞转不休,难以收拾,脸色数变。 就在这时,三戒大师已上前一步,阴森道:“是我。” 叶雨荷这才知道此人为何说话如响尾蛇般让人厌恶,原来是因为缺少鼻子的缘故。 鬼力失虽是嚣张,见三戒大师上前一步,不知为何,竟退后一步道:“你没死?” 三戒大师突然仰天长笑道:“不错,我没死。鬼力失,当初你命人砍我一刀的时候,只怕没有想到过,我还能活到现在!” 众人又是错愕,才知道三戒大师是被鬼力失派人所伤,怪不得三戒大师对鬼力失说话时口气如此怨毒憎恨。 三戒大师和鬼力失究竟有什么恩怨? 众人错愕时,鬼力失黑白分明的脸上突然有了种恍然的表情,转头对脱欢道:“脱欢太师,原来你是从他口中得知艮土在我手上的。” 脱欢看戏一般,闻言微笑道:“不错,不然本太师如何会知晓这件事呢?” 鬼力失如鬼的脸上突然闪过几分不自在,缓缓道:“艮土在我手上,就是我的!”他的话语中隐约有些别的意思。 脱欢不待回答,三戒大师已凄厉地叫道:“可你为何不说说,艮土为何会在你的手上?” 鬼力失冷笑一声并不回答,但是神色显然有些不自然。 三戒大师咬牙切齿道:“当初我好意投奔你,不想你狼心狗肺,表面和我称兄道弟,结果反倒暗算了我,抢走了艮土。鬼力失,你给我的这一刀,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鬼力失脸色微变,望着脱欢道:“脱欢太师,原来你找我来此是想给这个三戒报仇?” 脱欢微微一笑道:“这个嘛,本太师倒绝没有这个打算,其实本太师在这之前对你们的恩怨并不关心。三戒大师,一切不如暂时放放如何?” 鬼力失一听心中微宽,三戒大师却凄厉道:“不行,太师,你答应过我,一定会替我讨个公道。” 鬼力失脸色又变,盯着脱欢不语。脱欢笑容依旧。“不错,本太师是答应帮你讨回公道,但不急于一时对不对?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启动金龙诀后,一切看自己的命运如何?” 叶雨荷从几个人的对话中听出了往昔的一些端倪。原来艮土本在三戒大师之手,可在三戒大师和鬼力失的交往中反被鬼力失所夺,而三戒大师也几乎因此失去性命。三戒逃得性命,投奔脱欢帐下,告诉脱欢往事,脱欢这才找鬼力失索要艮土。 鬼力失如果只有艮土当然没有半分作用,但他被金龙诀改命一事吸引这才前来。 叶雨荷把一切想清楚了,可却困惑一件事:艮土本是青帮之物,三戒大师有什么本事将艮土取在手上? 三戒大师听到脱欢调解,急道:“太师,你当初和我说的不是这样!” 脱欢微蹙蚕眉,不待多言,鬼力失已冷笑道:“三戒,你当初取到艮土,难道是用了什么好手段吗?” 三戒大师一震,恨恨地望着鬼力失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鬼力失见三戒失态,反倒益发的沉稳,尖刻地道:“我只是想说,你既然可以用不正当的手段取来艮土,别人一样可以从你的手上取走罢了。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 三戒大师的眼中闪过几分慌乱,故作镇静道:“你知道什么?” 鬼力失一字字道:“我知道关于你的太多太多的事情,我也知道,你和青帮本有极为密切的关系!” 众人多是心中震颤,脱欢却是神色阴冷,让人看不清心意。 鬼力失留意脱欢的表情,缓缓道:“太师多半也不知道这个三戒的底细了?” 脱欢淡然道:“本太师不必知道太多,只需知道哪个有用就行了。不过你要说本太师也不介意听的。”他说得含含糊糊,但众人都听出他对三戒大师的来头好像也有兴趣。 鬼力失上前一步,三戒大师却忍不住后退一步,形势陡然逆转,更让众人好奇其中的隐情。 鬼力失盯着三戒大师道:“你本来不叫三戒的,但你的确是个和尚,你能从青帮帮主手上骗取艮土,不过是因为你是别古崖的弟子。” 三戒大师又倒退了一步,凄厉的脸上满是错愕,众人一见他的表情,就知道鬼力失说得不错。 叶雨荷心中一震,她当然记得别古崖是谁。传说中,别古崖本是青帮的领袖,亦曾帮助朱元璋取过天下,当初金龙诀改命,别古崖就参与在其中。她倒从未想过,眼前这面容凄厉的三戒大师居然是别古崖的弟子。 鬼力失见掌控了局面,半黑半白的鬼脸上更带了几分诡异,继续道:“可你虽是别古崖的弟子,但一直都很不得意,知道金龙诀的秘密后,就挖空心思地想要得到金龙诀,取得夕照、艮土和离火。你其实也很不错,甚至已把金龙诀和艮土取到了手上。” 叶雨荷错愕不已,暗想当初金山鏖战,众人为金龙诀争得你死我活,事后金龙诀不是被叶欢——也就是脱欢之子也先抢走了吗?为何鬼力失说金龙诀会在三戒大师的手上? 三戒大师怎么可能有能力取走金龙诀? 鬼力失很快解释了这个玄奥,说出了极为惊人的一句话:“金山的金龙诀是假的。” 这次连秋长风、朱高煦都是悚然动容,叶雨荷更是骇然失色。 金山的金龙诀是假的?这怎么可能?若金山的金龙诀是假的,那脱欢手上的金龙诀不就是假的了吗?众人所做的一切事情,不就根本没有了意义? 脱欢反倒很镇静,只是眯缝着眼睛望着鬼力失道:“那真的金龙诀在哪里?” 鬼力失一伸手,指向三戒大师道:“真的金龙诀就在他的手上。” 脱欢一扬眉,居然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似乎对金龙诀的真假并不在意。 三戒大师骇然不已道:“你……你怎么会知道?你不会知道的。” 鬼力失微微一笑道:“当然是有人告诉我的。” 三戒大师额头冒汗,更显得面容狰狞,他颤声道:“谁?究竟是谁,谁会告诉你这些?” 一人轻声道:“是我……是我告诉他这些的。”那人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淡,恍恍惚惚,但三戒大师闻言,却如被五雷轰顶般失魂落魄,甚至很有些惊恐地望着前方。 他望的是鬼力失身后的人。 说话的那人,正是和鬼力失同来的——套中人。 可奇怪的是,三戒大师没有去看那人的脸,目光却有点下斜。叶雨荷顺三戒目光望过去,见到三戒大师望的是那人的左手。 那人本全身罩在套子中,不知为何,左手缓缓地伸了出来,向三戒大师摆了下。 那人五指除了细长外,并没有什么特异。无名指处戴个黑黝黝的戒指,很不起眼。 三戒大师见到那只手摆了下,脸上却露出见鬼的表情,呆立在那里,竟不能稍动。 他为何会有如此惊恐的表情?没人想得明白。众人都随着三戒的目光望向了套中人的左手,搞不懂这只手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让三戒大师如此地失魂落魄? 帐中沉寂,只闻到三戒大师沉重的呼吸声。 套中人被众人盯着并不介意,只是望着三戒大师,道:“你想不想看看我是谁?” 三戒大师吓了一跳,回过神来,骇了一跳,慌忙摇手道:“我不想看,你……你……走!” 众人见状,更是心生疑惑,不解三戒大师为何如此畏惧那套中人。 套中人好像笑笑,伸手轻轻地从头上摘下套子道:“故人相见,为何拒人千里呢?”他套子一除,众人都见到了他的脸,心中微震。 那是一张很正常的脸,并没有众人想象中的诡异。 他的脸很瘦,双眸凹陷;他的胡茬铁青,青得让人见到便感发寒;可最奇怪的却是,他虽然看似极为落魄,但让人一看又觉得实在威严无限。 三戒大师见到那人的面容,呻吟一声,几乎要软倒在地上。 叶雨荷并不认识那人,实在不解三戒大师为何如此害怕,忍不住向秋长风望去,本想问问他是否知道答案。 但秋长风的表情让叶雨荷心头一震。秋长风素来都是沉稳冷静,在叶雨荷的眼中,很少有见到他失色的表情,可眼下秋长风不但失色,眼中还有种极为惊恐的震骇! 这种震骇的表情出现在秋长风的脸上,实在让人不可思议。 非但是秋长风,就算一向隔岸观火、神色冷然的朱高煦见到那人后,神色亦是巨变,眼中露出的震骇之意竟丝毫不亚于秋长风。 秋长风、朱高煦无疑都是沉稳冷静之人,能让他们也悚然动容的事情实不多见。 那这人究竟是谁,有着什么惊人的来头,为何竟会让秋长风、朱高煦如此失态? 第四章 龙归 叶雨荷的心中疑团重重,在场的诸人何尝又不是如此?就算是脱欢,见到眼前这种怪异的情形亦是神色微变,搞不懂究竟是何种状况。 本来应该是鬼力失对三戒有愧在心,可那套中人摘下了头套便使形势陡转,三戒大师反倒对那套中人又是畏惧,又是惊恐。 鬼力失、三戒大师、套中人之间显然有着极为纠葛的关系,而他们的纠葛,显然和金龙诀、艮土有关。 叶雨荷想到这点时,套中人突然向朱高煦望过去,淡淡道:“高煦,多年不见了。”他不但认识三戒,竟然还认识朱高煦的。 朱高煦脸上的惊骇之意更浓,望着那人如同见鬼一样,看起来几乎要窒息的样子。谁都难以想象,一向沉静冷酷的汉王居然也会有这种表情。 他为何会有这般表情? 难道说眼前这个人本是幽冥鬼怪,重回人间,旁人看不出此人的灵异,只有三戒、朱高煦能够看穿? 套中人转头时,叶雨荷电闪般看清了那人的全貌,只感觉那人除了沧桑、落魄但又夹杂着威严外,面部轮廓看起来竟有几成和朱高煦很相似。 这完全是女性没有依据的直觉,叶雨荷感觉到这点的时候,内心深处仿佛被重锤敲了下,朦朦胧胧似乎想到了什么,就听朱高煦艰难地开口,一字字几乎是咀嚼出来的一般:“你是谁?” 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但竟和三戒对鬼力失般,有着极为深切的怨恨。 套中人不以为意,淡然笑笑道:“堂弟,十数年不见,我的变化真的如此之大吗?” 众人心头狂震。 堂弟?能称呼朱高煦为堂弟的是谁?敢这般称呼朱高煦为堂弟的好像只有一个? 答案就在嘴边,但人人震骇,不能宣之于口。就听朱高煦用一种极为怪异的腔调道:“你是……朱、允、炆?” 金帐内倏然静得连呼吸都听得见。 叶雨荷脑海中好像有炸雷响动,一时间不能呼吸。众人均是带着震骇地看着那套中人,就算脱欢都不例外。 套中人竟然是朱允炆?! 那个大明的第二个君王?那个逼朱棣发动靖难的建文帝?那个靖难后在金陵城水道遁走的朱允炆? 龙归大海终有回,十万魔军血不停。 原来《日月歌》说的竟然全部应验,朱允炆不但没有死,而且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而且就在他们的面前! 叶雨荷想到《日月歌》所言,只感觉恍然如梦——让人难以苏醒的一场噩梦。她忍不住向秋长风望去,感到这梦魇一般的世界里,只有秋长风才让她感觉到真实可信。 套中人望着朱高煦,脸色平静,笑容竟也很平静,亦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声调道:“不错,你原来……还认得我。” 帐中一片静寂,甚至有些发冷。 朱允炆立在那里,如梦如幻般让人感觉并非那么真切。他堂堂的君王被朱棣从帝位掀翻,朱高煦在其中当然是出力极多,甚至可说也扭转过局面。浦子口之役,若不是朱高煦,朱棣可能就死了,也不会有后来的永乐。 朱允炆应该恨朱高煦的——不但恨朱高煦,而且恨朱棣,恨宁王,恨太子,恨天下那些背叛他的臣子。 朱允炆有理由恨,可眼下的他看起来居然很平静,望着朱高煦只如同望着一个很久不见的旧识,简简单单地打个招呼后,只余平静。 但那平静中蕴含的怨恨,让众人都能感到心寒。 朱高煦似乎也感到心寒,虽还是故作镇静地立在那里,如同一杆铁枪,但衣袂无风自动,可见心情极为激荡。他眼中也藏着几分惊恐,似怕朱允炆立即和他算账。 朱允炆见状只是笑笑,居然从朱高煦身上移开了目光,转望向三戒大师。 三戒大师已不像大师,更像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双腿发抖,看起来只想找个缝隙将自己藏起来。谁都看得出来,三戒大师对朱允炆极为畏惧。 他们之间,当然也有着不寻常的恩怨! 朱允炆平静地笑了,轻声道:“你放心,你虽自称是鬼,但我不是。我还活着。” 三戒大师牙关“咯咯”互击,颤声道:“你……你怎么……可能……没死?” 众人本来感觉三戒大师宛如个得道高僧,可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多少有些鄙夷,均感觉三戒肯定做了对不起朱允炆的事情,这才感到内疚进而畏惧。 朱允炆轻轻一叹道:“或许这是天意。”沉默片刻,轻声道:“太祖应是早有预见,感觉到子孙多半有难,这才早早地准备。太祖临崩前曾给个太监一个箱子,让他在我大难的时候交给我,说那时候才能打开……” 他突然说起尘封的往事来,多少让人意料不到。但朱允炆怎么逃走的,和金龙诀有哪些关系亦让众人好奇不已,因此脱欢并未打断他,太师既然都没有意见,众人也就只有静静地听下去,三戒虽看起来不想听,也不能捂上耳朵。 朱允炆旁若无人般继续说下去:“我在金陵被朱棣大军围困的时候,那太监终于把箱子交给了我,里面和尚的度牒、袈裟、剃刀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点金子……”哂然而笑道:“那之前我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所有的一切都会离我而去,那点金子甚至成为我日后逃难的盘缠,说来实在可笑。” 他说话时带着几分从容镇静,可众人想到一个皇帝竟变得如此窘迫,却实在笑不出来。 世事无常,谁若亲历朱允炆的一切,都只会觉得可悲而不是可笑。 朱高煦一旁听着,脸色铁青,却在抬头望着皮帐的金顶。 众人等着下文,并没有留意朱高煦的举止,只有叶雨荷无意间瞥见,心中暗想,朱高煦在想什么?他眼下的处境倒和当年的朱允炆相似。 “不过太祖留给我最重要的东西却是一封信。”朱允炆坠入尘烟往事中,又道,“那封信中说了几件秘密,一件就是金龙诀的秘密。我从金陵水道逃走,就变成了和尚,一路逃到了金山寺。” 众人又想,朱棣编纂《永乐大典》,都说他是为了拉拢佛门弟子,追寻朱允炆的下落,看起来绝非无因。想必是朱棣当初彻查金陵城,发现了朱允炆留下的蛛丝马迹,这才认定朱允炆会乔装成僧人逃命。 朱允炆目光空洞,依旧平静道:“我一路逃到了金山,在那里取了金龙诀……” 叶雨荷一怔,心中奇怪,暗想如果按照时间推断,金龙诀显然是早在十数年前就被朱允炆取走,那金山一战中,张定边和秋长风争抢,后来被叶欢抢走的金龙诀又是怎么回事? 朱允炆很快解答了叶雨荷的困惑:“我从树心取出金龙诀,又放了个假的进去——太祖给我的箱子里面,就有个假金龙诀。” 众人中有脑筋活络的立即想到,朱允炆显然也很有头脑,他这么做当然是故布疑云,就算朱棣以后猜透玄机,找到了那棵树中的金龙诀,可不知真假,反倒对朱允炆的下落更是困惑。 事实却是,朱棣、姚广孝和张定边竟一直未能破解万里江山图的秘密,反倒是化名叶欢的也先猜透的玄机。 朱允炆又看了眼三戒,见他还在颤抖,微微一笑道:“我虽取了金龙诀,可发现要同时再取到夕照、艮土和离火实在比登天还难。那时朱棣追得又急,我无奈只好取海路逃命,颠簸流离,下西洋,辗转流浪到了西域,又乔装成客商从敦煌古道回转。” 秋长风一直沉默无语,这刻突然道:“怪不得朝廷一直找你不到,谁都以为你去了南洋或做了和尚,想不到你竟然这般胆大,还敢再入中原。你取道敦煌,显然是想从青帮下手,先寻艮土的下落了?”顿了片刻,补充一句道:“敦煌那面,听说本是青帮的发源之地。” 众人闻言都感觉秋长风说得大有道理,心想这个朱允炆果然时刻不忘夺回帝位,这个秋长风头脑敏锐,一下子就猜到朱允炆的用意,更不简单。 朱允炆这才看了秋长风一眼,轻轻问道:“这位是……?” 孔承仁道:“这位是大明的锦衣卫千户秋长风,可能以前还担任过搜捕阁下的任务。”他这么说,无疑是先让朱允炆和秋长风生有隔阂,秋长风也不置辩,沉默下来。 朱允炆并没有半分惊慌的表情,淡淡道:“我逃命那时他还年轻。”不再去看秋长风,目光又落在三戒的身上,“那个什么秋千户猜得不错,我空有金龙诀,可没有另外三件东西,无半分作用。取艮土、夕照和离火的任务虽不易,但我总要试试。”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众人均想,朱允炆岂止是试试,听起来已是不达目的死不休,只是朱允炆通过那平静的口气说出来,更有一种惊心动魄。 一直望着三戒大师,朱允炆笑笑:“我就在玉门关左近遇到了这位三戒大师。”他称呼虽尊敬,但口气中却带着说不出的沧桑嘲弄。 三戒大师脸色狰狞,额头汗水密布,张嘴想说什么,可终究只是嗓子丝丝作响,发不出声音。 朱允炆又道:“我和三戒大师倒是一见如故,不经意地知道他竟是别古崖的弟子。我知道那时候凭借我的能力实在不可能取到艮土,看他也是雄心勃勃的人,因此先和他歃血为盟,立下了此生同富贵、共生死的誓言。” 叶雨荷忍不住心酸地想到,若是有心,何须誓言;若是无心,誓言何用?我和秋长风根本没什么承诺,但彼此间的感情岂是一个誓言能够约定的? 旁人却想,这个朱允炆眼下看起来虽颇为老练,但从前终究是个久在深宫的皇帝,根本不知世事的险恶,如今看起来,他显然是被三戒大师给骗了? 果不其然,朱允炆平静道:“我和三戒大师结拜后,就适当透露了身份,请他帮助寻找艮土,因为我知道,青帮帮主和三戒大师关系不错的。”传说中,别古崖本是青帮领袖,别古崖的弟子和青帮帮主关系不错当然是最正常的事情。朱允炆脸上却现出几分不正常的表情,“三戒大师也真的有本事,居然把艮土弄出来了。” 众人一听,就知道三戒大师用的手段肯定不算光明正大,其中甚至有坑蒙拐骗的味道,再看道貌岸然的三戒大师,脸色都有些不屑。 三戒大师听朱允炆说了这么久,不像是鬼,见众人望过来,恼羞成怒道:“不错,我是把艮土骗过来了,可你当时不是很高兴吗?我行骗还不是为了你?”他这么一说,无疑承认了朱允炆所说的一切确实无疑。 朱允炆神色依旧平静,终于点点头道:“是的,我那时候的确很高兴,甚至告诉了你方国珍在海外的一个藏宝的地方,希望能和你有福同享,可不想你居然立即在我的酒中下了牵机引和鹤顶红!”目光突转凄厉,“为什么?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兄弟?” 众人这才明白二人的恩怨,不由得唏嘘,也才明白三戒为何那么畏惧。牵机引、鹤顶红,无论哪种被人服食均是必死之毒,三戒大师居然把牵机引和鹤顶红让朱允炆一块服用,怪不得三戒大师质疑朱允炆怎么可能没死? 朱允炆不可能不死,三戒大师一直以为朱允炆是鬼魂,因此这才如此畏惧。 可眼下看起来,朱允炆虽看起来有些怪异,但毕竟还是人的,众人心中困惑于朱允炆为何能死里逃生,却听三戒大师嘶声道:“我没你那么野心勃勃,还一直想做皇帝!我有用不完的财宝就够了,何必不要命地再帮你取什么离火和夕照?你逼得急,可我不想再去做。” “因此你就要毒杀我?”朱允炆平静的脸上带了几分错愕,显然没料到竟会得到这种答案。很显然,他从金陵水道逃遁后,整个人生的希望只剩下一个,那就是重夺帝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当然没有想到过,很多人和他的目标是不一样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要当皇帝,三戒大师虽是个和尚,可更像个六根不净的和尚,三戒只要用不完的财宝就够了,改命虽然很有诱惑,可三戒如果富甲天下,他还要改什么命?众人想到这个答案的时候,心思迥异。 三戒大师知道朱允炆不是鬼后,不再发抖,咬牙道:“是的,因此我就想毒杀你。既然我知道宝藏的地点,我又不想再为你做事、怕你纠缠,我为何不取了宝藏,独自享用呢?” 他这刻说起来天经地义般没有半分愧疚,叶雨荷只感觉一阵心悸,实在难以想象世上还有这种用心狠毒却又大言不惭的人。 三戒大师此刻非但心无愧疚,狰狞的脸上又露出怨恨道:“可你对我真的够兄弟吗?你虽告诉我方国珍藏宝的地方,但那里根本没有半分宝藏,你骗我!我本来对毒死你还有点内疚,可知道你在骗我后,我恨不得再毒死你一次。”他盯着朱允炆,眼中露出极为怨毒之意,看起来要扑过去咬死朱允炆般。 众人又是一怔,心中实在不知想哭想笑,暗想三戒大师对朱允炆的确心怀不轨,但看起来朱允炆对三戒大师也早有防范之心。 朱允炆淡淡道:“你实在太急了,我只告诉你那里是方国珍藏宝所在,却还来不及告诉你那宝藏已然转移时,你就已迫不及待地对我下了毒。”脸上终于露出怅然的表情,“其实秘密的宝藏不止方国珍那一处,太祖并不需要,因此不急于起出,他怕子孙有难,将这些藏宝地点都传了下来,不下十处,只要起出任何一处,都能让人富可敌国!” 金帐内众人悚然动容,就算脱欢、鬼力失都露出贪婪之意。 人生追求无数,但很显然,大多数人都对无尽的财富有着极大的向往,就算脱欢身为国师也不例外。他们都知道朱允炆绝非大话,不要说朱元璋自身是个皇帝,只说朱元璋当初击败的张士诚、方国珍等人,每个都是敛财无数,若能把这些宝藏尽数发掘,那简直是世人难以想象的财富。 金龙诀就算能改命,大多数人改命不是为权就是为钱,这里诸人中,只怕除了秋长风、叶雨荷和朱高煦外,均对那些财富极有兴趣。 鬼力失似乎也不知道朱允炆还有这秘密,鬼脸上露出怪异之意。 脱欢见状心中暗想,看情形,这宝藏的事情鬼力失也不清楚。一念及此已有了计较,缓缓道:“那你今日和鬼力失共同来此有何目的?” 三戒大师的脸上突然又露出骇异之意,好像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朱允炆再不看三戒一眼,平静道:“三戒大师毒倒我之后,将我手上的金龙诀和他从青帮骗取的艮土一同卷走,想必是直扑方国珍海外藏宝之处了。” 叶雨荷听着这些人勾心斗角的往事,心中实则有着说不出的厌恶。朱允炆横空杀出,显然是给局面又增加了太多的变数,但她心中关切的只是怎么能在启动金龙诀的时候救秋长风的性命。听到这里时却是心中一动,向秋长风望去,暗想那个藏宝地难道就是当初他们和朱高煦扑去的那个无名荒岛吗? 那无名荒岛的地下迷宫错综复杂,耗力极大,若非方国珍那种富可敌国的人物,平常人是很难建造那种地宫的。 可那藏宝地后来被也先利用,原先的宝藏到哪里去了?想必也是极为波折,但那远不是叶雨荷想要知道的事情。 秋长风似乎知道叶雨荷所想,轻轻地点点头,但目光微闪,却好像完全没有将这奇诡的往事放在心上,而是在想着另外的事情。 三戒大师粗重地喘着气,本是想对朱允炆恶语相向的样子,但不知为何竟没有开口。 朱允炆又道:“可三戒大师显然白辛苦一趟,一无所获。他没得到数不尽的财富,只得到数不尽的失望,不甘就这么作罢,因此拿金龙诀和艮土去和鬼力失大人谈条件,希望通过金龙诀的秘密从鬼力失大人那里得到些好处。” 众人渐渐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系,忍不住奇怪,搞不懂鬼力失为何对三戒大师下手?按理说当时只有三戒大师能有机会将所有东西齐聚一堂的。 朱允炆随即破解了众人心中的疑问:“本来三戒大师可以成功的,怪只能怪他太贪。他和鬼力失大人联系后竟不满足,突然又想把这个秘密进献给阿鲁台国师。” 鬼力失一直沉默,听到这里才冷哼一声。 朱允炆道:“鬼力失大人最恨这种朝秦暮楚的人,因此一怒之下,命人给三戒大师一个教训。不过三戒大师也真是命硬,更留了一手,只把艮土献给了鬼力失大人,逃命的时候却将金龙诀带走了。” 三戒大师立在那里,凄厉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可笑。 孔承仁再望三戒大师,暗生鄙夷之意,心中却想,朱允炆说得倒好听,可很显然,鬼力失觉得三戒大师背叛了他,更怕三戒大师借金龙诀上位,取得阿鲁台的信任,这才抢先下手除去三戒大师。因为相对飘渺的金龙诀,对鬼力失而言,眼下的地位无疑是更要把握住的。 孔承仁以已度人,把因果猜个清楚后心中反喜。原来自从这三戒大师来了后,显得颇有头脑和眼光,渐渐取得了脱欢的信任,甚至已有要将孔承仁取而代之的架势,如今三戒大师被揭开面目,露出比脸还丑陋的内心,脱欢肯定不会再信任他了。 朱允炆不管别人如何想继续道:“三戒大师死里逃生,养好伤后想必是吸取了教训,这次直接来取信太师,将金龙诀作为晋身的条件,同时对太师说出金龙诀的全部秘密。听说这个三戒大师是别古崖的徒弟,别的没有学会,但相人很有一套,当初就是靠这手和我交往,想必他到了太师帐下,也凭这手取得了太师的信任吧?” 三戒大师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众人一见,就知道又被朱允炆全部说中。 脱欢瞥了三戒一眼,微微一笑道:“朱先生推测的倒是有如亲见。”脱欢显然不会纡尊降贵称朱允炆是天子,可目前也暂时不想开罪他,因此以先生称呼,“可朱先生说起这些陈年往事,究竟所为何来呢?” 朱允炆立即道:“真的金龙诀,当然是已在太师的手上?” 脱欢淡淡一笑道:“真假金龙诀都在我的手上。” 朱允炆沉吟半晌才道:“这么说,太师很有魄力,这几年已大有收获了?” 脱欢若有所思道:“其实收获也不算大,只有今日朱先生和……”伸手一指朱高煦,不怀好意笑道:“……朱先生的堂弟都到了这里,本太师才算真正地有了收获!” 叶雨荷心中恍然,几日前脑海中的模糊轮廓经今日所得的消息印证,终于清晰起来。 三戒大师把金龙诀献上,脱欢雄心勃勃,竟有了把夕照、艮土、离火尽数取在手上,启动金龙诀改命的念头,而这个计划的直接实施人就是也先。 也先因此化名叶欢,潜入中原,寻访夕照、离火的下落。也先身为脱欢之子,其野心恐怕还在脱欢之上。他竟从东瀛下手,用囚禁如瑶藏主来胁迫如瑶明月为他效力,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收买了捧火会,甚至挑拨排教内乱,而也先显然想要趁乱取离火、夕照到手。可人算不如天算,朱高煦居然抢先一步得到了夕照,让也先功败垂成,可到如今,朱高煦带来了夕照,鬼力失带来了艮土,看起来脱欢之谋划已近成功。 而朱允炆和鬼力失能站在一处显然也不足为奇,鬼力失虽暗算了三戒大师,但那是为了保全位置,并非对金龙诀没有非分之想,朱允炆很可能事后找到了鬼力失,和鬼力失一拍即合,听闻脱欢要启动金龙诀改命,这才带艮土前来。 脱欢故意称朱高煦为朱允炆的堂弟,当然不是想拉拢二人的关系,而是有些挑拨的含义。 朱允炆缓缓望向了朱高煦,嘲弄道:“是吗?我真不知道高煦会在这里,难道说你也被朱棣赶了出来?” 朱高煦眼中厉芒闪烁,他虽愤然朱棣的偏心,可毕竟不会如朱允炆般对朱棣冷嘲热讽,因此寒声道:“朱先生管得实在太宽了。”他这么说,非但不承认朱允炆是他堂兄,而且言下之意是,朱允炆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朱允炆似乎已被多年的磨难改变得心静如水,对朱高煦的无礼并不介意,瞥了三戒大师一眼道:“那如果我想了却我和三戒大师之间的恩怨,不知道太师会不会认为我管得宽呢?” 三戒大师凄厉的脸上蓦地现出畏惧之意,叫道:“太师!” 脱欢只是一摆手,三戒大师立即住口,脸上露出极为惶恐的表情。 孔承仁见了大是快意,他当然明白朱允炆的意思,朱允炆要报仇——朱允炆要杀三戒大师! 三戒大师虽说有用,但对脱欢而言,有用之处不过是在金龙诀上,三戒大师所知的所有金龙诀的秘密是可以从朱允炆的口中得知,有朱允炆在,三戒大师还有什么用处? 如果朱允炆提出与脱欢合作的条件是杀了三戒大师,脱欢实在难以拒绝。 三戒大师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这才露出如此畏惧的神色。 脱欢坐在案后,眯缝着眼睛盯着朱允炆道:“还不知朱先生想怎样了结和三戒大师的恩怨呢?” 朱允炆望向三戒大师,眼中露着杀机道:“我和鬼力失大人前来,当然是帮太师启动金龙诀的,鬼力失大人想用金龙诀改什么命运我不想知道,但我除了想在金龙诀启动时在场外,还想顺便改一下三戒大师的命。” 他说得含蓄,但谁都明白他不是想改三戒的命,而是想要了三戒的命。 叶雨荷只能感慨,金龙诀还未启动,但已经改了无数人的命,她的命、秋长风的命、朱高煦的命,还有三戒、朱允炆等人无不在金龙诀的神秘笼罩下,若真能启动,实在难以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三戒大师面无人色,只是看着脱欢,如同等待宣判的死囚。脱欢脸色数变,突然哈哈一笑道:“我觉得朱先生提的要求很奇怪。” 朱允炆轻轻道:“是吗?我倒不觉得。” 脱欢脸色突然变冷,以凝冰一样的口气道:“鬼力失大人有条件,那是因为他有筹码艮土在手,但我实在看不出朱先生有什么筹码在手,可让我和你交易。” 众人一怔,这才意识到脱欢说得半分不错。 眼下金龙诀、夕照、艮土和离火均有了下落,朱允炆不过是个落魄的、被推翻帝位的普通人,他有什么资格和脱欢谈判? 朱允炆微微一笑道:“太师只知道集齐金龙诀和夕照等一些东西后就可以改命,可如何来改太师可是知道?” 脱欢一怔,不由得望向了三戒大师,皱眉道:“三戒大师……金龙诀启动难道还要有特别的手段?” 三戒大师喏喏道:“这个嘛……好像不需要。” 脱欢蚕眉几乎要竖了起来,反问道:“好像?”他本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神色,这刻谁都看出了他的杀机。 三戒大师骇得满头是汗,突然跪倒道:“太师,你给我一段时间,我……一定、一定找出启动金龙诀的法子。” 朱允炆微微一笑道:“三戒大师难道不知道,金龙诀六十年——也就是一甲子才启动一次吗?” 秋长风闻言心头微震,突然想到当初随姚广孝到金山,遇到乔三清前姚广孝曾在舟上吐露过几句话。 那几句话就是:“金龙诀……夕照……离火……艮土。六十年又要到了。终于要出现了。” 当初他和姚三思在舟上听到姚广孝这些话时,只感觉姚广孝在胡言乱语,可如今一想,姚广孝所谓的“六十年又要到了”这句话明显是说金龙诀启动一事。原来姚广孝当初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极深的含义。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均没有想到过还有这种事情。 三戒大师结巴道:“六……十年才启动一次吗?那还不晚……”他现在当然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原来金龙诀不是想启动就启动的,六十年才有一次机会。脱欢费心费力地搜集了金龙诀和离火这些东西,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那就要等六十年后再去改命了。 问题是,脱欢还有机会等吗? 脱欢若没机会,他三戒怎会还有活命的机会? 朱允炆还是平静的面容,但望着三戒的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嘲弄之意道:“我只能提醒三戒大师一句,我早就算过,金龙诀改命的日期从今天算起,十三天内启动才会改命。”环望众人,朱允炆一字字道:“我们……只有十三天的时间,不然的话,只能再等六十年!” 众人愣住,脱欢脸色终变,喃喃道:“十三天?”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若朱允炆说的是真的,那错过了就是终生的遗憾。 脱欢凝望着三戒大师,微笑道:“这些事情,三戒大师好像没有对本太师说过。” 三戒大师狰狞的脸上有着卑微的可怜:“太师……我……” 脱欢目光锐利,截断道:“本太师明白了。”转向朱允炆,“从现在起,这个三戒可由朱先生处理了。” 众人心中微冷,只感觉脱欢看似平和,但冷酷无情,实在让人心寒。 三戒大师闻后惨叫道:“太师,我也有方法的……”不待说完,龙虎双骑就已夹住了他,方才鬼力失袭击三戒,龙虎双骑还在保护三戒,这刻对三戒如同对囚犯般,显然这二人绝对是听从脱欢的命令。 就在这时一人突然道:“先放开三戒大师。” 众人凛然,纷纷扭头望过去,不知道这时候还会有谁敢违背脱欢的命令,等看清楚那人的时候,脱欢皱了下眉头,只是摆摆手,龙虎双骑立即放开了三戒。 说话的那人却是也先。 也先不知何时走进了金帐,就站在众人身后不远,他缓步走到朱允炆的面前,儒雅的脸上露出几分微笑道:“我虽从未见过朱先生,但早听说过朱先生的大名了。” 朱允炆见也先前来,微有不解的样子。 鬼力失在他耳边低语道:“也先……脱欢的儿子。”鬼力失虽不满朱允炆对他隐瞒了宝藏一事,但知道目前他和朱允炆是在一条船上,就算要闹翻也不急于这时。 朱允炆点点头,问道:“不知王子有何吩咐?” 也先上下打量朱允炆半晌才道:“朱先生这些年来想必过得并不很得意。” 朱允炆听也先语带嘲讽,竟还是平静的神色,回道:“不想王子对我以往的事情也有兴趣。若是王子喜欢,我有暇的时候,可和王子说个几年了。” 也先微微一笑道:“朱先生也不用特意提醒我时间紧迫,实际上,在下并没有丝毫嘲笑朱先生的意思。” 叶雨荷见也先竭力忍住咳,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想起他前几天的态度,暗自心惊。眼下看来,也先无疑更像个君子,但叶雨荷知道,这人骨子里面是个疯子,她实在想不出这个疯子接下来会做什么事情。 也先继续道:“在下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以朱先生目前的情况,就算拥有明太祖朱元璋留下的无尽财宝,但要想重夺帝位也是十分艰难的事情。” 朱允炆沉默下来,他当然明白这点。如今朱棣坐镇天下十数载,大明天下太平,老百姓不管谁当皇帝,只知道谁搅乱他们的正常生活就是叛逆。他此刻就算起兵,胜算也可说是微乎其微。 也先望着朱允炆的表情,又道:“因此朱先生最后的希望当然就是希望用金龙诀改命……更要紧的一点却是,朱先生想动用金龙诀中的十万魔军夺回帝位!” 朱允炆一震,失声道:“你如何知道十万……”话语戛然而止,平静的脸上首次露出震惊之意,忍不住向三戒大师望了眼。 三戒大师却是嘿然冷笑,带了几分不屑却又得意的表情。 叶雨荷闻言心中凛然,蓦地想到《日月歌》中“龙归大海终有回,十万魔军血不停”的一句话。 当初就是《日月歌》中的这句话引发了观海连环血案,让叶雨荷从观海追到了青田、金陵,进而引发金龙诀等事,也让秋长风卷在其中,命运改变。 到如今,叶雨荷全部心思均在救秋长风的性命上,对十万魔军一事虽还困惑但早就淡漠,今日听也先重新提及,这才再次震撼。 难道说金龙诀不但有改命的功能,还能调动天地玄奥之力,比如说什么十万魔军?朱允炆真的可依仗这些玄之又玄的兵力重夺帝位? 十万魔军真的存在? 一想到《日月歌》所言几乎全部实现,又想到“十万魔军血不停”几个字,叶雨荷脸色苍白,似乎已预见兵戈烽烟、血流成河的场面。 也先更是不慌不忙道:“我知道的事情有些朱先生只怕也不知道,但这无关紧要,我只要知道朱先生一定要启动金龙诀,这个目的和我们一致就已足够。朱先生既然隐忍了这么多年,对汉王……”看了朱高煦一眼,略带嘲弄,道:“对汉王这个堂弟都能做到等闲视之,对于三戒大师,想必也不用太苛求了……” 朱允炆目光闪动,半晌才道:“王子的意思是,一切都可等金龙诀启动后再说?” 也先抚掌笑道:“朱先生果然是聪明人,一点就通。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个三戒大师,当然不用朱先生这般大动肝火,你说是不是?” 众人都有些意外,不解也先为何会替三戒大师这个卑鄙之人求情? 三戒看起来又喜又忧的样子,有些胆怯地望着朱允炆。 朱允炆沉默许久才平静道:“好,一切事情可在金龙诀启动后再说。不过太师……”转望脱欢,“我等既然有诚意,还望太师能考虑鬼力失大人的提议。”他话题一转,又回到方才鬼力失提及的盟誓上,似乎再不把三戒大师放在心上。 三戒虽暗算了朱允炆,不过朱允炆对朱棣都能忍,就更别说是三戒了。如今顾全大局,居然轻易就将和三戒大师的恩怨放在一旁。 可众人还是知道三戒处境不妙,只感觉朱允炆平和的态度下波涛汹涌。三戒更是眼珠乱转,似乎想着以后之事。 脱欢像是把方才的风波看成了笑话,哈哈笑道:“如此当然最好,不过,万事俱备,还欠东风,事情不如一块解决,汉王,你说呢?” 朱高煦本要和脱欢讨论条件,朱允炆蓦地出现,反客为主,反倒将他边缘化。这刻见脱欢逼他表态,斜睨朱允炆一眼,沉声道:“若鬼力失大人将艮土拿出,本王自然会命人将夕照送来……” 也先忍不住道:“几时可到?” 朱高煦道:“今日可到。”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在场多人闻言均是松了一口气。 叶雨荷的一颗心却提了起来,金龙诀启动在际,她终于见到些希望,但知道对她和秋长风来说,困难不过刚刚开始。 朱允炆要参与金龙诀改命都是如斯的艰难,她和秋长风对金龙诀启动并无半分用处,能否参与进来,关键就在朱高煦的身上。 朱高煦斜瞥了秋长风一眼,缓缓道:“可在夕照到来前本王也想和鬼力失大人一样,与太师在迭噶前立下盟誓,不知太师意下如何?” 第五章 惊天 众人均望脱欢,只等脱欢的答案。 脱欢又习惯性地眯缝起眼睛,只透过那一线看着朱高煦道:“你想和本太师定下怎样的盟誓呢?” 朱高煦看也不看秋长风,但却说出了让秋长风都极为动容的话来:“本王想请太师应允,金龙诀可改命时,本王和叶雨荷要同时在场,能分别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叶雨荷一怔,感觉朱高煦这个要求有些奇怪,眼下朱高煦和秋长风结盟,共谋利益,按道理来说,朱高煦应该让秋长风来改命才对,可他为何反倒要叶雨荷越俎代庖? 不过在叶雨荷听来,她来改命和秋长风改命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因此她对朱高煦的提议稍有困惑,却没有多想。 她这时并没有想到过,朱高煦的要求看似随口提出,但大有深意。 也先听朱高煦的提议后脸上闪过几分异样,立即望向秋长风,秋长风却垂下头来看着脚尖,捂住嘴又轻轻地咳。 脱欢似乎也有些意外,眯缝着眼睛似乎在考虑什么,片刻后向朱允炆询问道:“朱先生,这金龙诀启动可改几人的命呢?” 朱允炆略有迟疑,缓缓道:“并无限制,只看改命之人的寿命。” 脱欢不解道:“要看改命之人的寿命?” 朱允炆缓缓道:“造物神奇,实在不可思议,但有得必有失,天地定数。有人要改命,必定有人要丢命的。” 众人错愕不已,一时间难以理解朱允炆的意思。 也先却明白了,在旁道:“这么说想要改命的人无论是要改谁的命,自身都要折寿甚至殒命的?黄楚望本可长命百岁,但经采石矶改命后不几年就销声匿迹了,只怕也是因为改命的缘故?” 朱允炆有些意外地看了也先一眼,终于道:“王子倒是知之甚详……”转头看了三戒大师一眼,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他当然已猜到,也先知道这么多事情肯定是三戒大师告诉的,毕竟三戒大师亦是别古崖的弟子,对金龙诀一事不可能全然不知。 叶雨荷根本不去想减寿的事情,只在想如今万事俱备,除差朱高煦的夕照外,眼下最要考虑的是如何防止也先的破坏! 她当然知道也先绝不会让秋长风活命,很可能会破坏朱高煦的提议,心中忍不住忐忑。她在秋长风身边时总被秋长风的锋芒掩盖,做事束手束脚,但前几日见到秋长风的情形后她早立下决心,再不能让秋长风独自承担一切苦厄,她要把困难尽量先行解决。 出奇的是也先只是笑笑,竟未反对朱高煦的提议。 脱欢闻言微笑道:“既然改命一事大伙互利,本太师实在想不出有反对的理由了。来呀,请出迭噶。” 众人均没想到脱欢答应得如此爽快,倒有几分意外之喜。 脱欢命令一下,帐内金甲力士轰然响应,命令霎时传出了金顶大帐,不多时,帐外的兵士就抬进一尊两尺多高、一尺多宽的黄金雕像来。 帐内瓦剌众人,甚至是脱欢见到那黄金雕像也即刻肃然起敬,现出极为严肃的样子。 那黄金雕像很是怪异,叶雨荷乍一看完全不知这雕像究竟代表什么神佛,就听秋长风一旁低声道:“瓦剌人虽凶悍残忍,但也重诺言,他们信山神,这个迭噶就是他们最崇敬的山神,对迭噶立誓后,他们就绝不能再反悔,不然的话,会被瓦剌上下臣民唾弃。” 叶雨荷心中暗喜,才看出那雕像不像是个人,而像是座山的样子,怪不得她看不出究竟。 秋长风见叶雨荷少有的期冀,心中暗叹。方才情形迂回百转,他虽沉默无言,但脑海中实则早想了千百个念头,他当然知道也先绝不会就这么放过他,更知道无论朱高煦还是鬼力失所提的承诺,均约束不多,就算真的能够改命,变数也是极多。甚至可以说,改命之前,他们或许还是安全的,但改命后,他们反倒处于极危险的境地。 叶雨荷的这般期待令秋长风心中突然一阵茫然,暗想:“我相思这些年,本是立意等完成任务后才和她相认。可时局变幻到如今这种局面实在是意料不到。我和她在一起后危难重重,从未有过安宁的时候,她好不容易有了几分期待,就让她期待片刻也好。”一念及此,终于忍住了先警告叶雨荷的念头。 迭噶早被摆上高台,脱欢终于从案后走到迭噶前,双手合十庄严道:“迭噶在上,瓦剌脱欢今日和鬼力失、朱允炆、朱高煦等人结成盟友,当会齐心协力,重启金龙诀,共同改命。其间不得互相离心,彼此加害,若违此誓,天人共弃。” 他以堂堂太师的身份这般立誓,可说是其意甚诚。 叶雨荷见状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向也先望去,见也先正移开望向她的目光,心中暗自凛然。她一直提防也先捣鬼,但奇怪的是,也先自从上次派人暗杀秋长风后,再没有找过他们的麻烦。 鬼力失、朱允炆、朱高煦见脱欢这般立誓,均是面露欣然赞同之意,先后在迭噶面前同样立誓。 誓言立完,脱欢回到案后坐下,开门见山道:“如今该做的都已做完。不知鬼力失大人的艮土、汉王的夕照什么时候能让本太师看看呢?” 鬼力失哈哈一笑道:“太师这般爽快,我怎会推三阻四?不过要取艮土……多少有些不方便。”见脱欢皱眉,鬼力失忙又道:“只要太师给我准备个帐篷安歇下,一个时辰后,我就把艮土给你送来。” 众人很是奇怪,不知道鬼力失究竟在搞什么鬼,为何不痛痛快快地将艮土取出来,非要等一个时辰?难道说他和汉王一样,都要等手下送来艮土?可鬼力失为何还要帐篷,他真的是要休息? 脱欢点点头向孔承仁望去,孔承仁立即明白过来道:“好,在下这就给鬼力失大人准备帐篷。大人……朱先生,这面请。” 鬼力失大摇大摆地离去,朱允炆却若有所思看了朱高煦一眼,微微一笑,朱高煦却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这是个极为细微的末节,任凭谁一看,都感觉这堂兄弟之间有着难以填补的裂痕,朱允炆当然恨朱高煦,可他已经将仇恨深埋在心底,只等有朝一日发作。朱高煦当然也是恨朱允炆…… 朱允炆恨朱高煦的时候,朱高煦当然就恨朱允炆,这本来是个相互关系,也是莫名的关系,很多原因都会让人产生恨。 可叶雨荷不知为何,见到这二人目光相错的时候,总感觉其中还蕴藏着别的味道。 当然这只是她微妙的感觉,不待深想时就听脱欢道:“鬼力失大人已经去取艮土了,不知汉王什么时候把夕照送到呢?”顿了片刻,略带讥诮,“是不是要本太师给汉王也准备个帐篷呢?” 朱高煦缓缓道:“本王不需要帐篷,但要出帐篷;不但要出帐篷,还要出这山谷。” 脱欢目光闪烁,缓缓道:“这么说汉王是要出谷通知手下把夕照送来了?” 朱高煦道:“太师英明。” 脱欢展颜一笑道:“既然这样还等什么?龙骑,带些人手保护汉王。” 那额头高耸的龙骑凛然遵令,走到朱高煦面前施礼道:“汉王,请。” 朱高煦当然知道脱欢的意思,这龙骑看似保护,实则是监视。看了眼秋长风,缓缓道:“秋兄和我一路,叶捕头,你暂时留在这帐中如何?” 叶雨荷微怔,她知道秋长风现在几乎可说是弱不禁风,很难自我保护,她怎肯离开秋长风半步? 秋长风却伸手握住叶雨荷的手低声道:“我……去去就回,你自己小心。” 叶雨荷心中激荡,可不想不听秋长风的话,咬牙道:“你……也小心。”她身在瓦剌的军营,只感觉步步杀机,心中实怕这一别就会成为了永别。 秋长风点点头,在龙骑的带领下,跟随朱高煦出了牛皮金顶大帐。 叶雨荷望着秋长风离去的背影,一颗心变得空空荡荡,难有着落。无论金龙诀改命,还是帝王家的纠葛,抑或草原中原的纷争,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能置身其中只是因为秋长风。 秋长风还有几天的性命?夕照能不能取来?夕照就算取来,金龙诀能不能救了秋长风? 恍惚思虑间,叶雨荷听到一个声音冷漠道:“其实秋长风对你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叶雨荷缓缓转过头去,望见到的是也先儒雅但略带嘲弄的一张脸。 见叶雨荷蹙眉很是困惑的样子,也先又道:“朱高煦把你留在这里,因为知道秋长风更有用,可他必须要留下一个人来让太师安心,朱高煦就选择舍弃你。若他们取不来夕照,他们固然难逃一死,但你更是必须要死!” 叶雨荷微惊,看起来如蹁跹鸿飞的那种惊。 也先嘲弄之意更浓,兴奋得脸都有些发红,竟能抑制住要咳的冲动。 他不会放过秋长风,他恨秋长风,他一定要击败秋长风。他当然知道秋长风的弱点在叶雨荷,在秋长风为了救叶雨荷不惜背叛朝廷的那一刻起,这缺点就被无穷地放大了。 眼下的也先就要从这缺点入手,彻底击垮秋长风。 “秋长风这么聪明的人,他当然也明白朱高煦的意思。我们都不能肯定朱高煦是否取到了夕照,秋长风当然也不肯定,但他还是选择把你留下……”也先最后兴奋地下个结论,“他把你留在了极其危险的境地,说明他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你要重。你说这样的一个人真的如你想的那么好吗?” 也先说完这番话后,本有八成的把握能击垮叶雨荷的。他以为叶雨荷会辩解,以为叶雨荷会愤怒,以为叶雨荷会伤心,他想了叶雨荷太多的反应,他准备一一驳斥的。 不想叶雨荷突然笑了。 笑容如惊鸿掠过碧水般的那丝波纹——波澜不惊、平静自然。 也先怔住,看着那笑容问道:“你笑什么?” 叶雨荷根本没有也先预想的反应,淡淡道:“若真如你说的那样,我只有感激……” 也先皱眉,实在不解女人的心思:“感激?” 叶雨荷嘴角的笑容还带着几分虽浅但却好看的弧线说道:“我感激他终于肯让我置身危险,我也感激你能帮我想到这点。”叶雨荷没有说的却是:我如果真的能帮秋长风分担危险,我——心甘情愿。 也先望怪物一样地看着叶雨荷,突然红赤上脸,只感觉到热血喷涌,忍不住又是惊天动地地咳,咳得撕心裂肺。 他直到这刻才知道,这世上除了撕心裂肺的痛外,原来还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叫做两情相悦。 秋长风出了金帐后,才发现又有乌云蔽日。 乌云其实和雪一样的寂寞,总想着去遮挡阳光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却不知道,它遮住了阳光反倒更让人忽略它自身的存在。 秋长风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中还有几分牵挂,但他很快就振奋起了精神。他当然明白,争取活的机会并不需要多愁善感。 早有人牵马过来,秋长风和朱高煦先后上马,在龙骑带人前后的簇拥下向谷外行去。 龙骑带的骑兵均是极为的剽悍,他们无言地将秋长风和朱高煦夹在其中,过了绿草,踏上了积雪。 谷内是春一样的温暖,但行走不远,就让人再次感到冬的冷酷。 积雪如银,铁蹄踏在银雪上留下了冬的烙印。偶尔有几处山坳转角竟有梅花默默地绽放着——孤傲中带着几分萧瑟。 朱高煦的脸上也有几分萧瑟,实际上,自从朱允炆突然出现后他就益发的沉默。终于向四周看了眼,轻声对秋长风道:“你是否知道我带你出来的用意呢?” 秋长风呼吸着益发寒冷的空气,回道:“汉王想必是怕我留在那里也先会对我不利。汉王的器重之情,在下倒很感动。” 朱高煦多少带了几分欣慰的表情道:“不错,你眼下只有跟着我才会暂时的安全。”顿了片刻,“我也只有依靠你才能做到想做的事情。也先是个疯子,但他也是个高傲的人,他不到最后的时候还只希望打垮你的信心。” 秋长风知道朱高煦言下的意思就是:如果真到了最后的时刻也先肯定要杀了他,而不只是在意志上摧毁他。他轻淡地笑笑,道:“因此我现在还能残喘一会儿了……如果取到了夕照,再加上艮土,金龙诀真的启动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命看到。” 朱高煦脸上突然露出极为奇怪的神色,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秋兄,我知道你绝不会束手待毙的,因此我会给你创造机会。我也信你一定能取到夕照的。” 秋长风一怔,一时间难以理解朱高煦什么意思,他不解的其实是朱高煦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们眼下不就是去取夕照吗?为何朱高煦信他能取到夕照?这句话看似好像朱高煦口误,但秋长风当然不会这么想,他再想片刻,脸色突然变了下。 朱高煦紧盯着秋长风的脸,还待再说什么,突然长舒一口气,在冰冷彻骨的寒风中吐出了一股白雾。 众人已到了谷外。 苍山鸟飞绝。空旷的荒野中,极目望去,看不到半分人迹。 龙骑望着朱高煦沉静道:“汉王殿下,夕照呢?”他当然明白脱欢让他跟随朱高煦的意思,因此极为留意朱高煦的举动。 朱高煦看着龙骑突然问道:“你怕本王逃了?” 龙骑微有尴尬却沉默不语,他身为脱欢手下龙、虎、豹、熊、狼五骑之首,自有惊人的本事,可他的本事并不是在言辞交锋上。 朱高煦涩然地笑笑:“你放心好了,本王不会逃的。我若要逃,何必来此?更何况……天地虽大,但这次若是失败了,哪里还会有我的容身之处呢?” 说话间他从怀中取出个竹筒。众人好奇地望着朱高煦心中暗想,难道这竹筒中装的就是夕照? 夕照、艮土、离火和金龙诀都是极为神秘的,见到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龙骑虽奉命来监视朱高煦取夕照,但也不知道夕照究竟是什么东西。 朱高煦手抚竹筒,沉吟半晌后突然手一拔,就见竹筒中突然窜出了一道光亮直飞到半空,啪的一声炸裂开来,竟现血红之色,空中显得颇为耀眼夺目。 龙骑虽有千般猜测,但没有想到会有这般变化,忍不住微惊,可随即明白了什么,冷笑道:“汉王原来是通过烟讯通知远方的手下。” 朱高煦点点头道:“这很稀松平常,是不是?” 龙骑想到刚才自己的失态,略有脸红,说道:“虽不算平常,但也算不上什么。”正说话间,远远地,竟又有一道血红的烟花冲到了云霄,良久不散。 那烟花好像接力般瞬间传了下去,竟一直传到天边,给乌云般的天空带来点点鲜血的浸染。 龙骑一怔,一时间搞不懂怎么回事。 秋长风在一旁道:“原来汉王效仿古代烽火传讯之法,一道道地传下去,看这烟火的传递规模,只怕夕照远在百里之外了?” 朱高煦微微一笑,斜睨了龙骑一眼道:“还是秋兄聪明,我身在瓦剌军营,总要带几分小心,因此夕照……远在百里之外,闻我警讯,这才会快马送来。” 龙骑终于明白过来,不禁骇异朱高煦心思缜密。 朱高煦此举当然是怕脱欢不择手段的逼问,亦怕脱欢试探出口风后去附近搜寻他的手下获取夕照,因此将夕照安排在百里之外,一有异变立即离去,让脱欢竹篮打水。幸好脱欢立下盟誓,不然的话,金龙诀启动一说就会成为镜花水月。 想到这里,龙骑多少有些叹服,故作冷淡道:“这百里的路程不知还要多久才能送到呢?” 朱高煦亦冷淡道:“百里的路程……不算远,本王选用的是良马,一个时辰就可到了。” 烟花飞天,终究会散。 金顶大帐中,也先剧烈地咳对应着叶雨荷的沉默。终于忍住了咳,也先也如脱欢一样陷入了沉默。 也先是个孤傲的人,或者说,他自认为是个孤傲的人。孤傲的人有着自己的道儿,因此他不屑用一些连自己都瞧不起的手段。 鼓动排教造反,收买捧火会,要挟东瀛忍者,这些手段虽不光明,但也先会用,因为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成就一个惊天的计划。 但喝令手下人擒下叶雨荷和秋长风,用手段羞辱折磨也先却不屑用。他知道秋长风眼下最强大的不是在于武功,而是在于意志,因此他就要在意志上胜过秋长风,挫败秋长风。 秋长风现在除了叶雨荷外已经一无所有,秋长风几天前说得不错,他还能活下去,只因为叶雨荷在他身边。也先就准备先在意志上击败叶雨荷,进而击溃秋长风最后一层坚硬的壳。 这个计划本不错,但也先从未想到过,看似柔弱甚至累赘的叶雨荷,孤独地站在金帐中的时候,反倒有着竹子一样的坚韧。 因此也先忍不住地思索——思索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去做? 他很疯——但疯得清醒,他就是因为清醒才能做出这般疯狂的事情。 叶雨荷还立在那里,竹子般的挺直,看似没有表情,心却一直随云飘荡,飘荡到了谷外,只想着秋长风眼下如何了? 不知多久,金帐外突然有兵士迅疾奔入,向脱欢禀告谷外朱高煦的情形。 脱欢当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淡然,他一直留意着鬼力失和朱高煦的动向。闻朱高煦烟花传讯,脱欢淡淡笑笑,只说了一句:“朱高煦倒也小心。” 叶雨荷知道了消息,心情略为放松。 也先道:“鬼力失眼下在做什么?”话音未落,孔承仁走进金帐,低声在也先耳边道:“鬼力失和朱允炆进入给他们准备的帐篷后,一直没有动静。” 也先忍不住皱眉,沉吟道:“鬼力失带了多少人来?” 孔承仁立即道:“只带了十几个亲信跟随。不过那些人并没有入谷,只在谷外扎营。” 也先看向脱欢道:“父亲,鬼力失这次的行动显然是瞒着阿鲁台的。” 脱欢缓缓点头,嘴角带着几分诡异的笑,突然道:“你能不能猜出,他要改命改的是什么?” 也先立即道:“鬼力失一直不甘心屈居阿鲁台之下,这次要改命,多半想取阿鲁台而代之。” 脱欢又笑,喃喃道:“每个人的期待是不同的。” 叶雨荷见脱欢和也先交谈并不避讳她,当她如空气般,显然带着几分轻蔑之意,不怒反喜,只是静静听着他们的交谈,期盼能够听到些有用的信息提供给秋长风。她当然也有几分好奇,心道脱欢、也先费尽心力地取得金龙诀,当然也想改命,可脱欢、也先究竟想改成什么样的命呢? 脱欢转望三戒大师道:“不知大师如果有机会想如何改命?” 三戒大师狰狞丑恶的脸上突然有了几分茫然。 本来三戒大师开始时像个得道高僧,可众人得知他的卑劣往事后不由得对其产生了鄙夷之意。在众人都快忘记了三戒的时候,脱欢却还没有忘记这个人。 三戒茫然过后懦弱地看着脱欢道:“在下只想多得到些赏赐罢了……又怎么会有改命的福气?”他说到这里,眼眸中露出了几分贪婪的光芒。 脱欢笑意更浓道:“那也说不定的,本太师说你有,你就有。其实本太师依旧很欣赏你这种人。” 三戒大师有些吃惊,孔承仁却有种难以置信的表情,三戒如此卑劣脱欢还喜欢? 脱欢转望叶雨荷道:“你当然很奇怪本太师为何这么说了?” 叶雨荷心中暗想,我一点也不奇怪,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三戒大师虽卑鄙无耻,可你脱欢也不见得高尚到哪里去,你们无非狼狈为奸,互相欣赏有何为奇?可她毕竟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因此只是道:“我……的确有些奇怪。” 脱欢微微坐直了身子,略带倨傲道:“我欣赏他,因为他毕竟有一种坚持,这世上,只有能坚持的人才会成功。他能为了财富奔波一生,但很多人甚至连这种坚持都没有,徒自浪费了生命。” 叶雨荷从未想到过这个多疑阴沉的太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而且这种话听起来还有些道理。 这世上难道不是浑浑噩噩的人多,坚持的人少? 一念及此,叶雨荷心中顿感苦涩,暗想我呢,我是个坚持的人吗?我这辈子因为父亲的缘故憎恶不平,这才当个捕快,一辈子捉贼。可捉到最后,才发现一切不过是笑话。到现在,我唯一的坚持就是要救秋长风的命,这是坚持还是转变? 沉默许久,叶雨荷轻叹一口气,突然想到脱欢曾经对朱高煦说过的话,于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道:“可你也说过,在通往成功的路上,死的也都是坚持的人。” 脱欢哈哈一笑道:“你果然是个聪颖的女子,可人谁不死呢?只要死得有意义,死有何惧?” 叶雨荷听到这里,竟感觉脱欢倒和秋长风有几分相似了,但这种感觉无疑很滑稽。不待多想,就听脱欢对三戒大师道:“三戒大师……因此、你不必绝望,如果可以改命的话,本太师也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我知道你的野心不大,只想要数不尽的财宝,本太师大可满足你。” 三戒大师有着意外惊喜,狰狞的脸上大喜过望,屈膝跪倒道:“多……多……谢,太师。” 脱欢看着激动的三戒大师淡淡道:“但你还要先帮本太师做件事情。” 三戒大师立即道:“太师请吩咐。” 脱欢缓缓道:“你现在就去见见朱允炆,请求他的原谅。同时帮本太师催催鬼力失大人,说一个时辰就要到了。” 三戒大师微怔,却没有立即起身去做事,反倒沉思片刻后才道:“在下明白了。” 脱欢目光中带了几分嘲弄,道:“你若真的明白了不妨说出来听听。” 三戒大师犹豫了一下,向叶雨荷看了眼,像是要说的话不想让叶雨荷听到。但终究抗不过脱欢的压力低声道:“太师其实是想要在下监视朱允炆,让他莫耍什么花样的。” 叶雨荷立即明白过来,暗想脱欢果然多疑,对朱允炆并不完全相信。三戒大师虽卑鄙无耻,但对金龙诀的了解仅次于朱允炆,由三戒来监视朱允炆,对脱欢来说再好不过。 脱欢用人不拘一格,这点倒也让人佩服。 三戒又道:“可要监视朱允炆,就要先取得他的谅解,因此太师让在下去求朱允炆的原谅。” 也先一旁笑道:“要不太师说欣赏你这种人呢,你果然够聪明。” 脱欢缓缓点头道:“你既然明白,还不快去?”见三戒大师起身要走时,脱欢又补充了一句,“大师的愿望,本太师一定会满足。可本太师不想在金龙诀启动前再有任何差错!”说罢向孔承仁使个眼色,孔承仁会意,当先领路和三戒同行。 脱欢此举当然是又让孔承仁看着三戒。脱欢并没有威胁什么,但三戒大师离去时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当然知道有差错的后果。 脱欢这才舒服地伸开了双腿,望向叶雨荷道:“还不知叶姑娘在金龙诀启动的时候会改谁的命?” 叶雨荷见脱欢这般对待三戒大师,知道他是杀鸡儆猴,心中微凛,不待回答就听也先道:“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她是要改秋长风的命。” 脱欢目光闪烁地“哦”了一声,看了叶雨荷良久才道:“其实本太师早从也先那里知道了答案,可一直不能确定。本太师真看不出叶姑娘是这样的人……叶姑娘难道不知道,天以有余补不足,秋长风本必死,你救了他的命后,极可能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口气中多少带着几分戏谑和威胁,叶雨荷心中却有怒火上涌,暗想夏虫不可语冰,你这种人当然不明白这世上还有一种人想的并非自身。 她当然也明白脱欢说得不假,但她是否会因为改命而殒命,真的从不想去考虑。 叶雨荷暗想,这父子均是极有心计之辈,当我面摆布三戒大师,显然是要给我施压,警告我莫要轻举妄动,此刻脱欢想要激怒我,不知有什么用意?心思飞转间,叶雨荷终究只是长吐一口气,反问道:“还不知道也先……王子有什么改命的愿望呢?” 脱欢、也先见叶雨荷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冷静,都是微露诧异的表情,也先转瞬泯灭了诧异,微笑道:“叶姑娘猜不出来?” 叶雨荷心中微颤,仿佛见到那儒雅后的疯狂,摇摇头道:“我猜不出来。” 也先突然又咳了起来,咳得简直可说是呕心沥血,叶雨荷见到他那种咳法,很担心他会把肝肺咳出来。叶雨荷当然不是担心也先会死,而是担心也先若死,脱欢肯定也不会让秋长风活着。 过了许久也先这才止住了咳,双颊已红赤如火,眼睛中也充斥着火一样的眼色,他盯着叶雨荷狂笑道:“其实你早该猜出来的……早该猜出来的,我这般辛苦地策划要找金龙诀,肯定会有更加高明的计划。” 叶雨荷被他笑得心里发冷,咬牙道:“我实在不知道……你还会有什么高明的计划。” 陡然间心头一震,所有的迷雾遽然被那笑声驱散,叶雨荷倏然变了脸色——苍白如雪,她蓦地想到也先会有什么目的了。 这个目的是如此地耸人听闻,动人心魄,让叶雨荷再也无法掩饰震骇的脸色。 也先盯着叶雨荷狂笑得前仰后合道:“你明白了,你终于明白了,是不是?” 脱欢皱了下眉头,看似本来想要阻止也先说下去,但终究一笑了之,并不阻止。 叶雨荷见到脱欢的这种表情心中不免一寒。她当然知道很多人做了得意的事情后一定要向别人说的,不然做了何用?锦衣夜行在很多人眼中根本是无趣之举。可她更惊异的却是脱欢的表态。她终于想到了事情的始末,可这事实在关系重大,到现在还可说是个秘密,脱欢不禁止也先说出,这清楚地说明一件事,不是脱欢对叶雨荷信任,而是脱欢有把握不让叶雨荷泄露这个秘密。 也先终于止住了狂笑,可笑声还如余音绕梁般萦绕在金顶帐中良久不歇。他喃喃自语道:“叶雨荷,你可知道,我在两日前已得到消息,朱棣要对东瀛用兵了。” 叶雨荷心中狂震,终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想法让她如此惊恐,只要想想一颗心就剧烈地跳动,但她却握紧双拳,故作冷静道:“那又如何?” 也先恢复了儒雅,可双眸中依旧带着疯狂之意。“那当然不会如何,但那是在我精心策划下发生的。” 叶雨荷微吸一口气道:“你命忍者抢《日月歌》,劫持云梦,暗算宁王和姚广孝,鼓动排教造反,联合捧火会,甚至要杀掉汉王,原来就是要把战火引到东瀛?”若在多日前她绝不会想到这点,可到今日时她才明白,秋长风和如瑶明月交谈时她不安的是什么。 她不安的是:事情远非能看到的那么简单,这其中还有个惊天的阴谋! 也先脸上终于现出了几分得意,抚掌道:“你还不笨,终于想到这个关键所在。我知道朱棣志大才疏,暴怒之下,肯定会对东瀛用兵!事实也是如此,我得到确切的消息,朱棣已纠集二十万兵马,就要动用郑和的宝船,亲伐东瀛,完成就算成吉思汗都没有完成的壮举!” 叶雨荷心中发冷,看着幽灵一样地看着也先,终于点头道:“我明白了。” 也先嘲弄地反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帐内沉寂,沉寂中带着几分难言的心惊。 叶雨荷握拳的手有些发抖,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缓缓道:“我亲身经历了大多的事情,到现在本来以为明白很多,可直到方才我才知道,原来明白的一切都是假象。” 也先嘴角带了几分讥诮的笑,但眼中却有光芒闪动,显然是在分辨叶雨荷究竟知道多少。 沉默了片刻,叶雨荷突然反问道:“据我今日所见,很显然,你和朱允炆也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对吧?” 也先点点头,脸上露出几分怪异。 叶雨荷蹙着娥眉,带着几分飞花逐风般的落寞道:“那么,前段时间发生观海普陀连环命案时说朱允炆卷土重来的事情就显得很是怪异,因为那不是朱允炆所为。”顿了片刻,叶雨荷豁然抬头,盯着也先,道:“那是你的刻意安排?” 也先嘴角微翘,似笑非笑道:“哦?”他显然还想看看叶雨荷究竟知道多少答案。 叶雨荷再望也先时,双眸中已带着几分止水般的清澈,她轻启略失血色的红唇,吐出了惊心动魄的几句话来。 “之前朱允炆复辟之事原来不过是你也先一手策划的阴谋!你要使朱棣完全相信朱允炆回来了。你要让朱棣认为,是朱允炆借东瀛、捧火会之力卷土重来,朱棣最终决定东征东瀛,终于落入了你的算计……”顿了片刻,叶雨荷的双眸中仿佛激荡着乱世烽火、兵戈硝烟,“也先,你成功了。如今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内,你接下来的计划显然是:在启用金龙诀改命的同时、借朱棣远征之际,挥师南下,明举拥护朱允炆的旗帜,暗中一举颠覆大明江山!” 第六章 隐形 金帐内静得都能听到雪落的声音,静中带着几分阴冷,静中蕴藏着雷霆。 脱欢益发地沉静,也先竟也不咳了。 二人望着叶雨荷的眼神,都带着几分诧异之色。 一切终于明了,一切匪夷所思、惊心动魄的事件中,不过隐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瓦剌企图颠覆大明江山的秘密! 这个也先,比表面看起来还要疯狂,而脱欢也远比表现的更要深沉老辣。 这父子俩一样的野心勃勃,常人难测。这个计划,没有也先不能启动,可没有脱欢的支持又怎能进行? 这本是脱欢、也先二人携手布下的一个圈套——惊天、惊人而又疯狂的圈套。 叶雨荷忍住心惊,目光流转,见到脱欢和也先的表情后,不用他们答复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女人总有种不经逻辑推理而分辨出对错的本领。 良久,也先这才轻叹一口气道:“叶雨荷,我一直小看了你。” 叶雨荷苦涩道:“你没有小看我,实际上,我也是到现在才猜出了你们的全部用意。而你们的计划显然已经筹划了许多年?” 这是何等惊天又逆天的计划?叶雨荷想到这里的时候,虽厌恶也先的为人,但不能不佩服起也先的头脑,至少她就想都不会去想这种计划。 也先眯缝起了眼睛,看起来倒有点和脱欢一样,但他和脱欢还是有点区别的,他无疑比脱欢更狂傲、也更有骇人的胆量去实施一些计划。 “叶雨荷,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也先自负道,“实际上就算到现在,能猜到我这个计划的也绝不会超过五人!而你……就是其中的一个。” 叶雨荷听后立刻便产生了一个疑问:秋长风是不是这五人中的一个呢? 也先见叶雨荷不语,又道:“秋长风远比你还要聪明,你这时都猜得出来,我肯定……他到草原后就已看出来了。” 叶雨荷心头一震,脸色有些异样。 也先却像没有留意,突然道:“叶雨荷,我以前一直觉得你这个捕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出色,但现在看来,只因为你一直活在秋长风的庇护之下。没有了秋长风,你完全可做到更多。”他的口气中竟有说不出的诱惑。 若是以往听了这话叶雨荷定是一阵茫然,可如今她心境清澈,只是淡淡道: “如果没有了秋长风,我为何还要做更多呢?” 也先一怔,喃喃地咀嚼着叶雨荷说的每个字,只感觉其中情感如烟又如海,不待多说什么,帐外突然有兵士冲进来道:“启禀太师,王子,大事不好……” 叶雨荷一见那兵士的服饰就认出那是龙骑的手下,一直负责传递谷外朱高煦的消息,听那人喊大事不好,忍不住心头一沉,感觉有些不详。 那兵士还未说完,竟又有一个兵士冲进来喊道:“太师,不好了。”后进来的那个兵士本是脱欢帐前的侍卫,一直在通告朱允炆、鬼力失那面的动静。 这两个士兵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怎么会同时进帐示警?看他们惊慌的神色,叶雨荷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脱欢素来以军纪严肃自诩,见两个兵士这般模样,一拍桌案低斥道:“何事大呼小叫?拖出去斩了!” 那两个兵士骇然失色,慌忙跪倒哀求道:“太师饶命。” 早有金甲侍卫上前,将那两个兵士按住就要拖出军帐,也先突然道:“太师,不妨听听他们要禀告的事情再做决定。” 叶雨荷察觉也先很少称呼脱欢为父亲,更多的时候称呼脱欢是太师,微觉奇怪,只感觉也先和脱欢之间的亲情好像很淡,但她更急于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心中倒也赞同也先的提议。 脱欢冷哼一声道:“好,那就听他们说说。”言下之意当然就是,如果这两人大惊小怪,还是照斩不饶。 后来的那个兵士抢先道:“太师,朱允炆遇刺!” 脱欢虽知定有变故,闻言亦失声道:“你说什么?”他那一刻的心中骇异实在是难以言表。 这里是脱欢的行营,戒备绝对森严,虽不能说苍蝇、蚊子飞不进来,可不得脱欢的允许,根本不可能有外人在此出没。 除了朱允炆、鬼力失、朱高煦、秋长风、叶雨荷寥寥几人外,所有人均是脱欢的人。 可朱允炆竟然在这里遇刺了,凶手会是谁?脱欢实在想不出,心中这才骇异。 叶雨荷也想不出凶手是谁,但她现在已知道朱允炆是启动金龙诀的关键人物,朱允炆若死了,他们所有的努力只怕就要前功尽弃,想到这里,叶雨荷只感觉脑海中阵阵血涌,摇摇欲坠。 也先反倒最先恢复了冷静,瞥了眼叶雨荷的表情,皱眉问道:“朱允炆……死了?” 那个兵士立即回道:“朱允炆没死,只是受到了惊吓。” 众人均是舒了口气,脱欢虽困惑不减,但担忧已去,呵斥道:“那你紧张什么?”才待喝令将这兵士推出去,也先看到那兵士的一丝犹豫,低斥道:“还有什么事,为何不一口气说出来,作死吗?” 那兵士吓了一跳,忙道:“卑职不敢。只是……朱允炆虽没死,但鬼力失死了!” 也先心头一震几乎说不出话来,转头向脱欢望去,看到父亲眼中的震惊之意,心中更是惊诧。 也先当然极具心机,不然也不会亲自来谋划颠覆大明江山。他听朱允炆遇袭,鬼力失死了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猜测这是脱欢暗中派人做的。他这么想当然有他的理由,但他见到父亲震惊的表情就意识到自己猜错了方向,可那只能让他更是骇异。 脱欢想的是和也先一样的问题,可他毕竟老辣沉稳,很快恢复了镇定,只是道:“带本太师过去看看。”突然又想到什么,转向先前来的那个兵士问道: “你又有何事禀告?” 那兵士立即道:“启禀太师,朱高煦烟火传讯,让手下前来送夕照。不想中途好像有变,朱高煦、秋长风和龙骑带人去查了。” 叶雨荷又是一惊,只感觉这两个消息均是极为要命。眼下无论是朱允炆还是夕照,均是不能出任何问题,可要命的是,两个好像同时都出了问题。 脱欢不由得向也先望过去。在脱欢看来,如果朱高煦派来的手下出了问题,很可能是也先下的手,因为只有也先才有下手的理由和时机。 也先明白父亲的用意,缓缓摇头。 脱欢皱了下眉头,掩饰住心中的诧异,对那兵士道:“只是好像有变罢了,何必惊慌。龙骑想必很快就能查出结果……”心中在想,难道是朱高煦在耍什么花枪? 就在这时帐外又冲进来一人,高声道:“太师,朱高煦的手下尽数被杀,夕照下落不明!” 众人呆住,一时间心绪纷繁,叶雨荷更是惊得花容失色,几乎要晕了过去。 朱高煦的脸上没有吃惊的表情,甚至都没有半分表情。就算一向冷酷高傲、杀人如麻的龙骑见到朱高煦的表情时,都不免心中发寒。 他们在冰雪寒天中立着,一颗心更如结冰般寒冷。 朱高煦当初放出烟火传讯后,本是自负地等待着手下送夕照前来,他的这种安排应该说是极为巧妙的,甚至龙骑都不得不佩服朱高煦想得周全。但未到一个时辰时,远方的天际突然现出点红色光亮。 朱高煦立即道:“他们已在二十里外,很快就会到了。” 那时秋长风人在马上掩嘴轻轻地咳,也在望着那点红色的光亮。他虽冷静依旧,但看起来一阵风都能将他吹落到马下。 龙骑见到秋长风如此虚弱,倒很奇怪朱高煦为何不惜和脱欢翻脸也要护住这看似无用的人。不过龙骑毕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随口应道:“二十里的路程不算远,马快的话……” 龙骑还在盘算时间的时候,就见到朱高煦脸色陡然一变,惊骇异常地望着远方。他心中微震,顺着朱高煦的目光望过去,就见到苍茫的天际间亮起了一道紫色的烟火。 那烟火极为炫目美丽,可朱高煦望见那烟火时,一张脸几乎没有了血色。 秋长风见状立刻脸色转冷,突然道:“汉王,难道有事?”他如今身手虽弱但睿智不减,见到来往的烟讯本都是血红之色,这刻突然变紫,立即明白有了问题。 朱高煦人在马上,本是稳如泰山般的身子已剧烈颤抖起来,突然喝道:“秋长风,跟我来!”他招呼一声,陡然鞭马向前冲去。 龙骑见朱高煦如发疯一样地冲出去,心中一惊,只怕朱高煦趁机逃走,根本不用吩咐便紧追朱高煦而去,同时还不忘记派人回去通知脱欢。 朱高煦马快如风,龙骑虽是草原健儿,因为带这兵,一时间竟也追不上朱高煦,正心惊间,见朱高煦已勒住了马,跳下来立在雪中,没有表情的神色让人实在发冷。 可更让人发冷的却是眼前雪地中的情形。 雪地上,几匹无主的马儿轻嘶不已,颇为悲凉凄恻。雪地中尸体狼藉,有死人亦有死马,可见当初厮杀的惨烈。粗略一数,地上的尸体有十三具之多。凝结的血水染着如银的白雪,乍一望,有着说不出的触目惊心。那尸体均是穿着寻常牧民的服饰,但龙骑见到朱高煦的脸色,已然明白这些人均是朱高煦的手下。 根本不用人解释龙骑就已明白,事情有变! 有人竟中途杀出,劫杀了给朱高煦来送夕照的手下。可龙骑不明白的是,谁有这般本事和心机,可提前获知朱高煦的举动并且截杀了这帮人呢? 秋长风立在那里,看着地上的蹄印,好像亦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寒风起,有如恸哭,雪花飞舞,漫天白素,朱高煦终于长吸一口气问道:“秋长风,你看出了什么?” 秋长风咳嗽了几声后虚弱道:“很奇怪……凶手应该是向西方逃走的。”他伸手指了下西方,皱着眉头。 雪地上的蹄印痕迹一直蜿蜒向西而去,很明显是凶手截杀了朱高煦的手下后向西逃去了。 龙骑见状,忍不住感觉到朱高煦手下无人至斯,冷笑道:“只怕瞎子都能看出这事吧?” 秋长风听龙骑语带嘲讽但他并没有任何不满,只是有些诧异地望着朱高煦道:“汉王,可我看不到凶手来的方向。” 朱高煦眼角一跳,脸上蓦地现出极为肃杀之意。 龙骑大是奇怪,不屑道:“他们当然是从西方来的,难道你觉得他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秋长风淡淡道:“他们当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可也不是用嘴吹出来的。这位龙骑大人久在草原,难道竟看不出来,西面的马蹄印虽多,但都是离去时留下的马蹄印吗?” 龙骑一凛,脸色突变,急向西方奔行几步,低头望去,脸色更是突变得极为怪异,道:“这怎么可能?” 他在草原多年,当然知道马儿来去的蹄印不同,西去的马蹄印虽是错乱繁杂,可仔细辨别可知,秋长风说得一点不错,西方的马蹄印记竟然都是凶徒去时留下的。 一看出这点,龙骑错愕中又带了几分悚然,冰天雪地里的痕迹最好确认。他早就留意到周围的环境,东方并没有任何痕迹,眼下只有南方来骑的痕迹和凶手西去的痕迹。 但这怎么可能? 凶手杀了这些人后显然是快速离去了,但他们是怎么出现的?方才龙骑说及凶手是天上掉下来的,多少有些讽刺的味道,但这刻再回想自己方才所说,真的心中发冷。 从眼下的情形分析,凶手竟真的是从空中掉下来的,突然出现在这里。 龙骑到现在才发现这点怪异,也才明白朱高煦为何要执意和秋长风一起,实在是因为秋长风这人有着非同一般的眼力,他内心惊骇多过惭愧,终于不耻下问道:“凶手怎么来的?” 秋长风避而不答,望向朱高煦,缓缓道:“汉王……我们眼下应该怎么做?” 龙骑心中错愕,暗想无论如何,夕照丢失,眼下去追凶手当然是第一要务,秋长风怎么会问朱高煦这个幼稚的问题? 朱高煦脸色数变,但仍不出龙骑所料道:“当然是去追!没有夕照,你我都活不下去。”他话未落地就已翻身上马,一鞭子重重抽在马身上。 马儿长嘶一声,向凶手离去的方向冲去,龙骑立即上马追随,一方面要协助朱高煦,一方面又怕朱高煦跑了。他一直感觉朱高煦心思难测,始终怕朱高煦借机逃走,不过他追出去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吩咐手下再去向脱欢通报这里的动向。 从西去的痕迹来看凶手还不到十骑,龙骑带了近百的骑兵,按理说追凶不成问题,但龙骑只觉得其中的森森诡异让人战栗,于是又让手下请脱欢派兵加以支援。 龙骑急急上马的时候,却没有留意到秋长风上马离去时还回头望了眼地上的尸体,那苍白憔悴的脸上好像又带了几分迷离之意。 龙骑追击的时候脑海中只有三个念头,第一个肯定是不让朱高煦借机离去,不然他无法向太师交代;第二个是凶手是什么人;第三个却是凶手怎么来的。?他并不知道,此刻在温暖如春的谷中,众人心中,也盘旋着类似的念头。 叶雨荷孤单单地留在金顶牛皮大帐中,在脱欢、也先离去的时候并没有如释重负,在没有得到进一步的消息前,她只有更加的揪心。 不知过了多久,孔承仁急匆匆地入帐,到叶雨荷身前时竟客气道:“叶姑娘,太师请你去一下。” 叶雨荷一怔,不解脱欢什么用意?但她知道现在没必要闹僵,也好奇朱允炆那面的情况,终于点点头,跟随孔承仁出了金帐。 朱允炆、鬼力失休息的帐篷就安排在湖边,原本可能并无把守,但这刻却被兵士密密地围了起来。 日头偏西,看起来这一天又将随风而逝。 将落西山的太阳,看起来仍苦恋山峰顶的皑皑白雪,强自撑在银白色的相思边缘。 叶雨荷感受着那冬日的短暂,来到朱允炆的帐外。 脱欢并未在帐内,只是盘膝坐在朱允炆帐外的草地上,眯缝着眼睛望着远方山峰的白雪,叶雨荷一见他的两道蚕眉盘起,就知道他在想着事情。 听到叶雨荷的脚步声,脱欢扭过头来,若有所思道:“听说叶姑娘还是个捕头?” 叶雨荷点点头,琢磨脱欢这么问的含义。 脱欢很快破解了这个谜团,故作轻松道:“这里出了个很奇怪的凶杀案,叶姑娘又没事,因此本太师想借助叶姑娘的头脑,探寻凶杀案的究竟。” 叶雨荷沉默不语,暗想无论脱欢还是也先,均是极具心思之辈,这里又是他们的地盘,盘查凶徒自然方便,脱欢为何不合情理地要她这个外人追查凶手呢? 目光瞥见绿波荡漾的湖上有小舟穿梭往来,颇具诗情画意,又奇怪这种情形下脱欢的手下为何还这般悠闲? 脱欢似乎看出了叶雨荷的疑惑,微笑道:“叶姑娘不肯吗?” 叶雨荷一咬牙,硬着头皮道:“太师既然吩咐,我就……勉为其难。” 脱欢目光闪烁,似乎琢磨着“勉为其难”这四个字都包含着哪些意思,但他终究只是微微一笑道:“那就有劳叶姑娘了。对了,还忘记告诉叶姑娘一声,朱高煦那面也有问题了,突然凭空出了一群凶手,将夕照劫走了,朱高煦、秋长风正和本太师的手下去追查凶手。”说罢扭头又望向远处的山峰,不再理会惊诧莫名的叶雨荷。 早有人上前,示意叶雨荷进入鬼力失、朱允炆所在的大帐。 朱允炆所在的大帐很空旷,少有摆设,只有毛毡铺地,简陋的茶几。朱允炆、也先、三戒大师和孔承仁均在帐中,望见叶雨荷进来,神色迥异。 朱允炆似乎还未从遇袭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坐在那里,素来平静的脸上还带有几分惊疑。三戒大师偷窥着朱允炆,似想接近又不敢,孔承仁的脸上还残留着一副根本不相信的表情,只有也先倒还镇定,只看了叶雨荷一眼,目光就再次投向大帐偏西处。 那里平躺着一具尸体,脸上半黑半白,看似半人半鬼,正是那个北元高手鬼力失。 叶雨荷虽早知道鬼力失死了,但此刻见到他的尸体,心中还是不免有些异样。 鬼力失身为北元国师阿鲁台帐下的第一高手,方才在金顶大帐中甚至以一对抗脱欢帐下的三名高手而不落下风,可见身手高明,但如今不明不白地就死在这里,怎能不让人惊诧莫名? 鬼力失虽死但双眸还在睁着,其中似乎也带着几分难以置信,不信天底下竟有人轻易地杀了他。 不用细看,叶雨荷就肯定了鬼力失的致命伤口在咽喉——鬼力失的咽喉被极为锋锐的利器划破。 一招断喉! 感觉有幽风阵阵,叶雨荷目光转动,发现帐篷有一处被利刃划破,幽风正是从那被划破的地方吹了进来。 透过那划破帐篷的空隙,可见不远处清澈的湖水。叶雨荷轻蹙秀眉,心中有了几分概念,暗自想到,青天白日下,凶手绝不可能平白遁走而逃过众人的耳目,难道说……凶手是破帐而出,投入湖水中遁走的? 思索中,叶雨荷目光转动似在寻找着什么,也先却早在悄然注意她的表情,突然道:“叶捕头在找什么?” 叶雨荷简洁道:“凶器。” 看鬼力失的伤口,是被极为锋利的利刃所伤,可帐中似乎没有这种凶器。叶雨荷暗自沉吟,心道凶器多半已被凶手带走。 也先目光闪动道:“哦……难道叶捕头已知道事情的经过?” 叶雨荷微愕,带了几分不满道:“你们不说,我如何会知道?” 也先淡淡道:“可叶捕头好像也不准备听……” 叶雨荷听也先之意竟有怀疑她是凶手的味道,怒极反笑道:“鬼力失遇刺时我还在和你闲聊,难道王子认为我有分身之术能够杀了鬼力失吗?” 也先盯着叶雨荷的表情半晌才道:“那倒不是……”突然笑了,道:“叶捕头实在多心了,其实太师让叶捕头前来,主要想让叶捕头看看鬼力失的伤口,再行商榷。现在……叶捕头想必已看清楚鬼力失的伤口了吧?” 叶雨荷冷哼一声,心中却想,奇怪,为何也先执意让我看鬼力失的伤口,却不急于追寻凶手的下落呢? 也先对叶雨荷的冷漠不以为然,微笑地望着众人道:“这尸体多少有些晦气,凶手也不在帐中,既然如此,大家为何不出去呼吸点新鲜的空气,再研究凶手的下落呢?”他有吩咐,众人不能、也没法有异议,均是沉默地走出了大帐,到了帐外脱欢的身前三丈处停下。 脱欢的目光这才从远峰收回,从众人身上掠过,说道:“现在本太师……需要诸位齐心协力,再把事情的经过说一遍。” 叶雨荷留意到脱欢平静表情下的凝重,心中凛然感觉到这起凶杀案背后绝对并非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不然脱欢何以会有这种表情? 也先目光流转,落到孔承仁身上后道:“还是先请承仁把事情的起始说一下吧。” 孔承仁干咳了一声,脸上仍带着不信和惊疑道:“鬼力失承诺一个时辰内给太师艮土,要我找个清净点的地方休息,我就将他安排在了湖边……” 叶雨荷心中陡寒,急问道:“现在艮土何在?”她才想起鬼力失也是金龙诀启动的关键人物,鬼力失死了,艮土呢?难道就此失去下落? 脱欢笑笑道:“叶捕头不要急,先听承仁说下去。”他言语间不怒自威,看似竟没有把艮土的下落放在心上。 孔承仁不理叶雨荷,继续道:“鬼力失和朱……先生二人进入了帐篷,就吩咐别人莫要打扰,我就一直等在帐外,这期间也向太师禀告过几次。” 叶雨荷听得有些不耐烦,暗想既然追凶,为何不把事情经过详说,反倒这般絮叨?可她毕竟无法做主催促,又见脱欢、也先均是凝神倾听思索,似乎孔承仁所言大有文章,又见三戒大师一副惊恐的表情,心中陡然感觉,这件行刺案子的背后远有更诡异的内情。 孔承仁又道:“直到近一个时辰的时候我再去禀告太师,太师让三戒……大师前来,三戒大师跟我到了帐前,我怕他们责怪就留在帐外,三戒大师就自己走了进去。”看了三戒一眼,低声道:“接下来的事情,就该三戒大师说说了。” 叶雨荷皱了下眉头,心里说这孔承仁等于什么都没说,她直到这时尚未知道也先为何要孔承仁说及这些经过,但见也先极为肃然,竟是很重视这段经过的样子,忍不住回想一遍,却不能发现问题所在。 三戒大师有些畏惧地看了脱欢一眼,这才颤声道:“我……我……感觉以前做得实在不对,心中惭愧,就想找朱先生致歉,希望能得到朱先生的谅解。” 叶雨荷听三戒说的虽卑微可言不由衷。三戒明显是受脱欢吩咐才找朱允炆和解的,但三戒这么说显然是在欺骗朱允炆,同时又想讨好脱欢。 见三戒那丑陋的脸上带着可怜的表情,叶雨荷忍不住心中的厌恶。朱允炆神色间露出了几分惘然又张皇的表情,也不知道究竟是否信了三戒的话。 三戒大师见脱欢微微颔首,这才敢接着道:“我进了帐篷,见到朱……先生面向我,靠近身后的帐篷而坐……而鬼力失大人当时还没死,和朱先生对面而坐,背对着我。” 叶雨荷只感觉这三戒大师说得极为啰唆,几乎想一脚将他踢到湖水中去。可见到也先、脱欢甚至孔承仁均是露出思索的表情,意识到这里可能有点问题,只好继续听下去。 就听三戒继续啰唆道:“我进帐后就对朱先生施礼致歉,请他原谅。朱先生当时坐在那里,只是很平静地看着我,也不知道原谅我没有。好一会儿的功夫,鬼力失大人突然不耐烦道:‘你屁放完了没有,放完了就走。’” 三戒大师说到这里,神色尴尬,也先微吸一口气,突然道:“然后呢……鬼力失有什么举动?” 叶雨荷皱眉,琢磨着也先这个问题的深意。就听三戒大师继续道:“听他那时候的声音很是愤怒,我得不到朱先生的原谅,不好就那么离去,因此苦苦哀求朱先生说:‘朱先生,你若不原谅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也先突然向孔承仁望去,问道:“你当时也在帐外?” 孔承仁明白也先的意思,立即道:“我之前几次打扰鬼力失大人,惹他不满,因此不敢再入帐,一直留在帐外,看不到帐内的情形,可我听到三戒大师的确说的是这些话。” 也先双眉一扬,转望三戒大师道:“然后呢?” 三戒大师哆嗦了一下,畏惧道:“朱先生还未说什么,鬼力失大人突然大喝一声道:‘那你就去死吧。’还没有说完人就到了我的面前,一把抓住我将我丢了出去!” 也先又望向孔承仁,孔承仁立即道:“的确是这样,我听鬼力失大人喝声才止,三戒大师就狼狈地摔出帐来,几乎撞在我的身上。” 叶雨荷听得一头雾水,她虽把这些经过了解的一清二楚,可真不知道也先为何让这两个人说的这般详尽,这和鬼力失之死有什么关系? 也先又吸了一口气,目光投向湖面,竟带了几分惊惧之意,半晌才道:“现在,应该是朱先生继续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了。” 朱允炆一直神色茫然,闻言微震,回神道:“三戒……大师说得很详细,鬼力失大人一把抓住三戒大师,甩出去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在意。” 众人都知道三戒大师曾经毒杀过朱允炆,朱允炆不亲手杀了三戒都算客气,自然不会反对鬼力失为他出气。 朱允炆继续道:“鬼力失大人把三戒大师丢出后,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说道:‘和这个……小人有什么可说的?’” 三戒大师狰狞的脸上有些发红,却不敢分辩。 也先向孔承仁望去,孔承仁立即接道:“我当时见三戒大师被摔出来,只怕鬼力失大人追出来,慌忙带着他远走了几步,隐约听到鬼力失大人和朱先生交谈,可没有听清他们说什么。我带着三戒大师就想去见太师,禀告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在这时,听到鬼力失大人突然一声怪叫……” 孔承仁的脸上露出极为震骇的表情,颤声道:“那叫声很是凄厉,我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叶雨荷心中一震,知道这里多半和鬼力失之死有关了,忍不住留意倾听。 也先立即去望朱允炆,说道:“承仁不知帐中情况,朱先生当然很清楚?” 朱允炆脸上露出惊骇之意,却摇头道:“我其实也不清楚。”顿了下,迟疑道:“当时我是背对那被割破的帐篷处坐着,就见鬼力失大人议论完三戒后,脸上突然露出极为怪异之意,突然纵身而起,向我扑来……” 众人一惊,不知鬼力失为何要对朱允炆动手? 就听朱允炆继续道:“我当时很是吃惊,感觉到背后好像有风……然后立即发现鬼力失大人不是扑向我,而是冲向我的背后低喝道:‘谁?’” 这时日落峰峦,远方雪峰如霜,朱允炆那个“谁”字刚一说出,竟有一股极为诡异的气息。 叶雨荷心中泛起一股寒意,知道事情到了关键的时候,回忆着朱允炆帐中的那个裂口联想到,难道有人居然无声无息地摸到朱允炆的帐后,裂帐而入,潜到朱允炆的身后? 这凶徒是谁,行踪恁地这般离奇诡异? 朱允炆声音中带着几分战栗道:“鬼力失大人说完这句话后一把抓住了我丢了出去,当我被丢出时,根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滚到帐帘的位置时听到身后风声大作,然后就听到鬼力失大人一声凄厉的惨叫,但那惨叫声突然戛然而止……” 朱允炆的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道:“我回头一看,就见到鬼力失大人仰天倒了下去。有个黑衣人就站在鬼力失大人倒下的位置,冷冷地看着我。” 叶雨荷心头狂震,实在难以想象天底下究竟有哪个高手能这么快就要了鬼力失的性命。 脱欢双眸陡睁,低声喝问,“你可见到那黑衣人的样子?” 朱允炆摇摇头道:“他是蒙面的。我只看到他的一双眼睛……好像竟然是绿色的,他瞪着我的时候,我魂魄好像都要飞出去了一般。” 脱欢又闭上眼睛,喃喃道:“眼睛是绿色的?魂飞魄散?” 也先皱眉苦思了一会儿,问道:“然后呢,他没有要杀你?” 朱允炆苦涩地一笑,道:“我想他的目的当然是要杀我,只不过是被鬼力失大人挡了下。可就在我要站起的时候,三戒大师冲了进来,急道:‘怎么了?’” 也先立即望向三戒大师,三戒大师喏喏道:“我当初就在帐外不远处,并不想立即走……因此听到鬼力失大人的惨叫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立即回去看看。”说话间,心惊胆战地看向沉默的脱欢。 众人都明白三戒的意思,三戒没有完成脱欢的命令,随时会有杀身之祸,当然不敢就走。三戒知道朱允炆有危险,怕连累到他,回去看看也是正常。 叶雨荷却想,这个三戒大师,明里道貌岸然,内里卑鄙无耻、无所不为,他这么快地回去,说不准是感觉有异,想要回去浑水摸鱼,伺机取了艮土向脱欢邀功。不然很难理解这个贪生怕死的三戒为何第一时间再返回帐中。 三戒大师见脱欢不语,胆怯道:“我冲到帐中,就见跌倒在地的朱先生正挣扎着要起来,因此我去扶他,就见到朱先生指着帐篷的那个方向很是惊恐的样子,我抬头一看,就见到那帐篷处裂个口子,有风吹动,像有人冲出去的样子,就听朱先生说:‘有刺客,杀了鬼力失大人,逃走了!’” 叶雨荷听明白了究竟后微吸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暮色沉下,有篝火升起。 火光中青烟冒起,加上如魅的火影,并未给众人带来暖意,反倒带来森森的诡异。 火光下,也先的脸上更带了几分惨白之色,他又望向了孔承仁,孔承仁立即接道:“三戒大师冲进去后我也跟着进去了,听朱先生说有刺客便立即传令兵士保护朱先生,同时搜查刺客。” 叶雨荷本来对孔承仁有点不屑,但见他那种时候还能指挥若定,倒有几分钦佩。 追查刺客要紧,但朱允炆无论如何不能有失,这点孔承仁还分得清清楚楚。这是脱欢的地盘,精兵遍布,刺客杀了鬼力失后逃走,按理说孔承仁应该有所发现才对。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让叶雨荷听得目瞪口呆。 孔承仁脸上又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缓缓道:“我命令传得极快,可说是不到半刻的功夫方圆里许都已通传戒备,一只鸟飞出去都不会被我们错过。但是奇怪的是,谷中所有的兵士竟没发现刺客的一丝行踪。” 叶雨荷心底泛起一股寒意,这才明白脱欢、也先如此慎重的原因。 也先看了叶雨荷一眼,说道:“我来此后发现这里有个视线的死角,就是帐篷后靠着湖水,若有人从湖水中游来,摸到帐后割破帐篷进来,是接近朱先生的唯一方法。” 叶雨荷立即道:“那刺客也可能跳湖离去。”蓦地想到了什么,“你们发现不了刺客,这才派小舟在湖中搜寻刺客的行踪?”她现在才清楚那湖上游弋的小舟原来不是在悠闲地浏览湖光,而是在搜寻刺客。 也先脸上露出极为怪异的神色,良久才道:“叶捕头说得不错,他们正在搜寻刺客。目前我听朱先生、三戒大师、孔承仁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三遍,感觉凶手杀了鬼力失后,逃走的过程极为短暂,绝不可能在孔承仁传令后逃出我们四周兵士戒备的视线。” 叶雨荷这才明白也先为何让众人说得这般详细,原来是在推算过程时间。恍然道:“因此刺客唯一逃走的路线就是跳入湖中,然后从湖的另外一端遁走?” 也先立即摇头道:“绝无可能。湖的那面最少有三道封锁线,而且山上亦有哨兵,他们根本没有发现有人从湖中逃到对岸。” 叶雨荷只能道:“这么说,刺客还在湖水中?”这是她目前推出的唯一结论。 也先脸上的怪异之意更浓,甚至带了几点惊恐道:“在叶捕头来之前,我们已派人入湖搜寻,到现在为止,数百人在湖底交叉搜了最少三遍,连条鱼都没有放过……” 叶雨荷见到三戒大师畏惧的表情,瞥见脱欢凝重的神色,又看到朱允炆的茫然、孔承仁的难以置信,心中蓦地涌起一股寒意,她直到现在才清楚,这些人为何会有这种表情。 这些人绝不是因为震惊鬼力失被一个高手杀了,他们惊骇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叶雨荷想到这点的时候,几乎用呻吟的语气道:“你们难道是说……这个刺客……”顿了很久,才颤声道:“这刺客是鬼吗?不然何以会凭空消失不见?” 只有鬼,好像才能在这种搜索下逃脱;只有鬼,才可能刹那间杀掉鬼力失这样的高手。 可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也先脸上也带了几分惊惧,半晌才凝重道:“他若不是鬼魂,就一定是会隐形的,不然一定无法躲过我们的搜寻,一定!” 第七章 凶手 火光熊熊,照得湖面亮如白昼,却难明幽途曲径,三生如梦。 夜如薄纱般铺在黯然的湖面上,沉默的伴着流离不安的光影,粼粼闪烁,空气中弥漫着诡异森然,似有暗魅流动。 叶雨荷目光转动,只感觉火光外似乎总有鬼影在狰狞地闪动。 也先说得不错,在四周兵士的监视下,除了是鬼或者是隐形的人,根本没有人可能逃过瓦剌兵的搜寻。 水荡桨声,湖面上有小舟靠岸,舟上下来一个兵士,跑过来道:“启禀太师,我们已从湖内由南到北搜了五遍……没有发现有人的踪迹。”那兵士口气中带着几分惶恐。 脱欢只是扬扬眉,居然还能抑制住怒意道:“没用的东西,再搜!” 那兵士听出脱欢的不满,才要退下,又有瓦剌将领前来道:“启禀太师,已派狼人沿湖嗅寻,并未发现陌生人的行踪。” 脱欢神色益发的阴沉,蚕眉锁得更紧,却连话都不再说了。 他好像也的确无话可说。 帐篷内没有刺客,湖中亦是没有,岸边也没有,难道说这刺客真的能飞上天去? 孔承仁见状,小心翼翼道:“太师,我们这般搜寻,绝不可能有人逃出我们的视线。” 脱欢反问道:“那凶手现在还不见,你如何解释?” 孔承仁滞住,神色涩然,百思不得其解。 也先目光从众人身上闪过,最后落在叶雨荷的身上,突然道:“听闻叶捕头本是浙江十一府的头名捕头,精熟追踪之法,当初曾让东瀛忍者吃了大亏,不知依叶捕头所见,这刺客究竟会藏在哪里?” 叶雨荷根本不想为也先等人出力,奈何这件事实在极为诡异,吸引得她不由得不想。她的脑海中早将鬼力失遇刺的经过翻来覆去地想过,可依旧没有半分结果,于是缓缓摇头道:“我想不出来。” 也先淡淡一笑道:“原来叶捕头也不过如此……” 叶雨荷虽知也先是激将,还是心中不悦,哼了一声。 这时有兵士又急匆匆赶到,跪倒禀告道:“太师,虎骑已带人手前去支援龙骑,有最新消息传来,抢走夕照的凶徒躲进了距此三十里外的阿卜岭。龙虎双骑和朱高煦、秋长风已入岭搜寻。” 叶雨荷闻言,一颗心忍不住又悬了起来。她本以为夕照、艮土一到,唯一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暗斗也先,争取改命,哪里想到中途又起波折。鬼力失一死,脱欢能否再取到艮土? 一念及此,叶雨荷忍不住向脱欢望去,见他正和也先交换眼色,其中似乎蕴藏着什么隐情。 叶雨荷心中一凛,脑海中突然有了个模糊的印象,但一时间又想不分明。 这时就听脱欢道:“朱先生,鬼力失大人不幸遇刺,本太师甚为痛惜。可鬼力失大人一死,这艮土却不知被放到了哪里?” 众人闻言,不免感觉脱欢实在薄情寡义、人走茶凉,关心的只有艮土一事。 叶雨荷却蓦地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 朱允炆终于从惊惧中恢复到往日的平静,说道:“这点太师倒不用着急。” 脱欢微扬蚕眉,反问道:“本太师不用着急?难道朱先生已知道艮土的下落?” 朱允炆轻叹一声道:“其实艮土……应该就在鬼力失大人身上。鬼力失大人对艮土极为看重,不可能将这种东西交给别人携带。” 脱欢动容,向三戒大师看了眼,似有困惑,三戒大师失声道:“这怎么可能?那艮土……” 脱欢一摆手,止住三戒大师的下文,和也先又交换了个眼色。 也先会意,立即和孔承仁再次带朱允炆入帐,不多时,也先手捧一物出来,长声笑道:“太师,艮土果然就在鬼力失的身上。” 众人之中,大多只听过艮土之名,从未见过艮土的样子,忍不住向也先手上望去。 只见也先手中的那个物什色泽暗黄,有尺半之长,五指宽窄,比砚台略厚,乍一看,如同个放短剑的盒子。 三戒大师一见到那物,周身立刻颤抖起来,得脱欢示意,上前细看了两眼,缓缓点头。脱欢见状,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叶雨荷瞥见三戒和脱欢的表情,明白过来,眼下看过艮土的只有三戒和朱允炆两人,脱欢此举当然是要三戒大师认清艮土,提防有诈。这个脱欢,看似一切难萦于心,实则处处留着机心。 她心中同时有几分奇怪,她不知道艮土是什么东西,但听其名字,只以为和泥土仿佛,哪里想到竟然是这么个东西。难道说艮土是藏在那盒子之中?可更奇怪的是,这东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人若带在身上很是别扭,她真猜不到鬼力失将这东西藏在了哪里? 脱欢确定艮土无误,略松了口气。他费尽心力,眼看功成之际突然有变,当然远比旁人都要焦心,但他毕竟老辣,看起来仍喜怒不形于色,此刻想到的问题倒和叶雨荷一样,奇怪道:“鬼力失究竟将艮土藏在哪里了?” 他早知道艮土的形状大小,因此见到鬼力失时,绝不认为鬼力失会把这东西藏在身上,是以对鬼力失极为客气,哪里想到事情总是出乎意料。 孔承仁立即讨好地笑道:“回太师,鬼力失将这物绑在大腿内侧,用袍子遮住,倒是好费心机。” 脱欢哑然失笑,孔承仁又奉承道:“饶是他这般机心,亦是等不到金龙诀改命之时,可见冥冥之中早注定太师才是得金龙诀眷顾的那人。” 脱欢却是皱了下眉头,不经意地看了朱允炆一眼,缓缓道:“可鬼力失毕竟在本太师这里出的事……” 众人方才被艮土吸引,这刻才想起还有个鬼魅般的凶手隐藏在附近,心中凛然。 也先也向朱允炆看去,目光中突然闪过几分奇异,微笑道:“难道说,我们只有等秋长风回来才能知道凶手是谁吗?” 叶雨荷瞥见也先眼中的嘲弄,脑海中陡然有电光一闪,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脱欢和也先交换了个眼色,突然道:“叶捕头,无论我们以前有什么恩怨,但眼下我们总是同舟共济的。” 叶雨荷“嗯”了声,静待脱欢的下文。 脱欢轻叹一声道:“如今凶手诡异,难觅行踪,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刺杀朱先生是为了破坏金龙诀的启动。”顿了片刻,“因此……也先,你传令下去,务必将朱先生先严加保护起来……”又转望叶雨荷,“也请叶捕头和我们齐心协力,竭力找出凶手下落,不知道叶捕头意下如何?” 叶雨荷面上显出如琉璃般的颜色,沉默不语。 脱欢皱了下蚕眉,缓缓道:“叶捕头难道不愿吗?” 叶雨荷微吸一口气,目光从朱允炆、也先的脸上扫过去,突然道:“我倒觉得不用找寻凶手的下落了。” 众人错愕,就连脱欢都是一怔,目光中陡然闪过几分异样,喃喃道:“不用?” 孔承仁追问道:“为何不用?” 众人的目光刹那间都落在火光旁那静若荷花的人儿身上…… 就见叶雨荷嘴角微翘,似笑似嘲地淡淡道:“因为……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天幕遥,月更远。夜色笼过阿卜岭的轮廓,压到众人眼前;月色却刺透了苍茫的夜,照了下来,形成似远似近的浮沉。 岭浮如龙,雪沉似银。众人骑马踩着如银的白雪,听着咔咔的响声,均是神色肃杀。 秋长风掩嘴轻轻地咳,哈气白霜般挂在他的唇边、眉间,映得他脸色更加的黯淡憔悴。可他还是骑马跟在朱高煦的身边,并没有丝毫的停顿。 就算龙骑再看秋长风的时候,眼中都带了几分钦佩之意,他本以为这个看似弱不经风的人随时都会倒下去,怎料到此人竟有深山老竹般的坚韧。 众人终于停下来,前方的蹄印突然分成了两个方向,龙骑皱眉不语,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抉择。 他们得知夕照被抢后,立即追寻敌踪。幸好谷中温暖如春,谷外还是雪铺苍茫,他们循着雪地上的马蹄痕迹狂追下来,终于入了阿卜岭。 阿卜岭内地形复杂多变,众人却是一鼓作气紧追不舍。不知入岭多久,本是一直蜿蜒的马蹄印记陡然分作了两路,显然是凶徒们分路而走,倒让龙骑左右为难,他一方面为难怎么去追,还要考虑一定要盯住朱高煦,不能让朱高煦借机逃脱。 夕照就算不见,龙骑也一定要把朱高煦、秋长风带回去,才能向太师复命。 朱高煦望着雪地的蹄印,突然望向秋长风道:“你觉得我们应该向哪路追?”他倒没有龙骑的那些心思,只抱着一个念头,那就是追回夕照! 秋长风看了片刻地上的痕迹,突然道:“汉王觉得我们追哪路好呢?” 朱高煦沉默半晌,缓缓摇头。龙骑见状,心中微沉,却听秋长风对他道:“那不如阁下追左边的道路,我和汉王带人从右边的山路追过去?” 龙骑立即道:“那好,我们分兵两路,雅各失,你带一半人马从左边追。”一骑兵队长越众而出,领命离去。龙骑转望朱高煦道:“在下想跟汉王从右路追敌,不知汉王意下如何?” 朱高煦冷笑一声,显然明白龙骑的用意,却不言语,鞭马循右边山路的蹄印追下去。龙骑不敢怠慢,紧跟不舍,却没有留意到秋长风那刻的眼神多少有些奇怪,似不安,又像是焦虑…… 众人疾驰不久,很快发现前方蹄印突然折而上山。山路渐渐崎岖险恶,马儿难行。 不多时,前方突然传来几声马嘶,众人闻声精神一震,奋力冲上近前,见到两匹马摔断了腿卧在雪地上,无助地嘶鸣。 有人高呼道:“他们跑不远了。” 龙骑闻言,望着继续蜿蜒向上的敌人踪迹,一颗心却沉了下去。他意识到可能追错了方向,敌人蓄谋来夺夕照,应该会留有退路,怎么反倒会向山顶逃避? 朱高煦却沉默不语,见山路再难行马,翻身下马,竟徒步向山顶爬去。 龙骑见状,虽有迟疑,但不敢任由朱高煦离去,只能紧紧跟随,回头向秋长风望去,见到他步履蹒跚,但仍勉力前行,暗自皱眉。 众人奋力攀爬,又过了盏茶的功夫,陆续见三匹马儿被弃山路之上。龙骑方才查蹄痕时知道敌人不过十骑,分路后,这里的人手不过只余五人,眼看敌手坐骑尽数抛弃,不知为何,心中反倒有几分忐忑不安。 再过片刻,前方突然有寒风吹来,龙骑蓦地发现,众人已到了山顶,不待细看形势,就听前方有人突然狂笑道:“你们终于来了?” 那笑声夹杂在寒风中传来的,带着无尽的绝望癫狂之意! 夜幕之下,那笑声有如从幽冥中传来。 龙骑虽然胆壮,但在这夜森月凝、雪冷风硬的山顶陡然听到这种笑声,也不由得周身泛寒,胆魄发抖。等他看清楚眼前的情形时更是吸了一口凉气,那凉气从他的口腔喉管沁进去,一直寒到了他的脾脏指尖。 如霜的月色铺在银色的白雪上,泛着清冷的寒芒。 可那寒芒内却夹杂着紫红的血色。血色中竟卧着四具尸体。而那尸体的尽头,背对众人站着一人,长发披散,有如厉鬼。 方才那狂笑之声显然就是那人发出的。龙骑心中一阵茫然,一时间竟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高煦远没有龙骑般茫然,只是立在雪中,冷漠地望着那如鬼的背影,突然道:“果然是你!” 那人狂笑道:“不错,就是我,你想不到吧?”他霍然转身,本是儒雅斯文的脸上竟带着极为疯狂之意。 龙骑见到那人后不免失声道:“怎么是你?”他终于认出,这放声狂笑之人,居然是朱高煦手下二十四节之一的谷雨! 龙骑心中震撼,心思一时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他认识谷雨,因为当初就是谷雨前来联系脱欢,之后朱高煦才来投奔的。但那以后龙骑就没有见到过谷雨,倒也没有留意这人的下落,怎料想此时此刻,居然是谷雨截杀了送夕照之人。 蓦地脑海中光电闪亮,想到当初秋长风曾说了几句古怪的话:“很奇怪……凶手应该是向西方逃走的……汉王,可我看不到凶手来的方向……汉王,我们眼下应该怎么做?” 当初龙骑听了秋长风的这几句话,只感觉秋长风是在请示汉王怎么做,也奇怪凶手究竟是哪里来的。但现在他才想到,秋长风不是在请示汉王,而是早看出凶手可能是谁。 当初那些尸体的南方、西方均有蹄痕,可龙骑根本没有查到敌人怎么来的,只因为他忽略了一点,那些人是沿着他们前来的方向所来。 只是那些痕迹被他们繁杂的蹄印掩盖,龙骑也一直以为那些痕迹是朱高煦本来留守接应人留下的。 龙骑从来没有细数所有的痕迹,现在想想,事实很显然,是谷雨奉命带人在前方接应,但谷雨背叛了朱高煦,在接应夕照的时候杀了同伴后夺夕照逃走。而秋长风显然早猜到这是朱高煦手下的背叛,这才如斯询问。 想到这里,龙骑暗自有些惭愧,望着狂笑的谷雨心中纳罕,不解谷雨为何会背叛朱高煦。他这时已看清楚周边的地形,见谷雨手里捧着个匣子,身子立在悬崖边上,忍不住心惊。 不用问,那匣子里面就放着夕照。谷雨早就失去了理智,他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怎么想办法抢回夕照,不让那匣子落入悬崖,不然可就追悔莫及。 朱高煦凝望着谷雨,轻叹一口气道:“本王真没有想到是你,为什么?” 谷雨闻言,再次放肆大笑,笑得涕泪皆流,许久才止住了笑,抽搐般指着朱高煦道:“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 朱高煦眼中蓦地有了几分悲哀之意。“我不知道,我对你们一直不差……你不该这么做的……” 谷雨截断道:“我不该,那我该怎么做?”脸上满是愤懑,“朱高煦,我们跟你这么多年,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一直以为你可以当上皇帝的,可我想错了,你妇人之仁,优柔寡断,终究是一事无成,绝非做天子的材料。你若早听我言,几年前势力最盛时就效仿唐太宗杀了太子,何至于落到今日的地步?你真的很蠢,蠢到一直相信朱棣给你的诺言,蠢到反做了李建成,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朱棣是骗你的,一直以来都是骗你的。” 朱高煦眼角抽搐了几下,低喝道:“住口!” 谷雨哈哈大笑道:“住口?我到现在为何还要住口!”嘲弄地望着朱高煦,“你实在让我失望,我不会再跟着你了……” “因此你跟了也先?”秋长风冷冷道。 谷雨闻言一怔,竟止住了笑,目光凝冰般看着秋长风,那一刻,冰寒风冷,似乎都及不上他眼中的寒意。 “秋长风,你是个聪明人,你一切都猜到了。”谷雨一字字道。 秋长风望着谷雨的双眸,心底蓦地泛起一股寒意。“你被也先收买,他说你只要能帮他得到夕照,他就可助你实现愿望?” 谷雨又疯癫般地笑了起来,“不错,你猜得实在太对了,简直如同亲见。” 朱高煦握紧双拳道:“本王的愿望和你的愿望又有什么分别?”他浑身颤抖,眼中露出痛恨之意——被人背叛的那种恨意。 谷雨叫道:“当然有分别!你一直高高在上,给我们些东西不过都是施舍,你什么时候想到过我们的真正感受?你到现在还奢望得到皇帝之位,然后期冀从那虚无缥缈的愿望挤出点好处再施舍给我,可我为何还要跟着你,我为何不能为自己做主?你可知道我真正想要什么?” 朱高煦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我不管你想要什么,但你为了这个理由杀了自己的兄弟终究不对。”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四具尸体上,神色怆然,“他们先被你蛊惑,后来不准备和你一路才被你杀害?” “够了!”谷雨一挥手,像要割裂和朱高煦的所有关系般嘶声道,“难道到现在你还要假仁假义?这些人不是我害的,是被你害的!” 龙骑心中错愕,却终于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他当然明白也先的心思,更知道也先绝不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脱欢表面上和朱高煦结盟,也先却暗地里收买谷雨要中途拿走夕照。如果这事成功的话,朱高煦拿不出夕照,脱欢当然不用再对朱高煦守什么诺言,也先这招可说是阴狠毒辣,一箭多雕,不但可挑拨朱高煦和手下的关系,还能给秋长风以致命的打击。可就算谷雨不成功也无所谓,也先事后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也先早算准朱高煦还是要拿夕照给他们的。 一想到这里,龙骑只感觉有个事情很奇怪,按理说,谷雨鼓动了几个朱高煦的手下劫走了夕照,可说是其意甚坚,但那几人后来为何又不想和谷雨一路,反倒被谷雨所杀呢? 龙骑困惑间听朱高煦道:“我一直对得起兄弟……” 谷雨怪声叫道:“那是你的认为!”他手上捧着那个盒子,不知是冷还是激动,抖个不休。 朱高煦脸上去了痛恨,益发地冷冷道:“那你现在要怎么做?” 谷雨不知为何突然退后一步,颤声道:“汉王,我……我……知道……不,你知道,我是迫不得已的。”他突然服软,倒让龙骑大为意外。 朱高煦冷漠道:“那又如何?” 谷雨看了一眼手中的盒子,战栗道:“夕照现在在我手上,只要我抱着这盒子一跳,你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龙骑紧张地上前一步,却被朱高煦挥手止住。朱高煦淡漠道:“你应该知道,我不受人威胁的。” 谷雨抖得如寒风中的落叶,道:“你什么意思?” 朱高煦冷漠道:“我的意思是,你跳吧。” 龙骑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道:“什么?” 谷雨也是一呆,抖得更加厉害,颤声道:“可是我不想死,我想和你做个交换。” 龙骑代朱高煦道:“好,你说。”在他心中,当然以追回夕照为第一要务,无论谷雨提出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暂时让谷雨不跳下去当然最好。 谷雨颤声道:“汉王,这盒子我还给你,但你一定要保我的性命。” 龙骑立即道:“好,我答应。”他当然觉得谷雨的生死可暂时放在一边,更何况谷雨是被也先收买的人,也先也不会执意要谷雨的性命。 不想朱高煦漠然道:“本王不答应。” 龙骑怔住,诧异道:“汉王,你说什么?” 朱高煦冷冷地望着谷雨,一字一顿道:“本王说,本王绝、不、答、应!” 谷雨抖得益发剧烈,失魂落魄地望着朱高煦,哑声道:“你……你……为何不答应?”陡然再次狂笑起来,“我知道你为何不答应,你怕我说出你的秘密,是不是?” 朱高煦脸色微变,但仍沉着道:“什么秘密?”他上前一步,手握紧了刀柄。 谷雨见状嘶声叫道:“龙骑,他要杀人灭口!” 龙骑心中凛然,虽不知究竟,还是立即挡在朱高煦的面前,拦阻朱高煦的进一步举动,缓缓道:“汉王,在下觉得你行事有些不符常理。” 朱高煦眼中寒芒闪烁,没有进一步的举措,只是“哦”了声。 龙骑盯着朱高煦,缓慢道:“眼下我等最重要的事情是取回夕照,不知汉王为何舍本逐末?” 谷雨遽然叫道:“因为他根本没有夕照!” 龙骑一震,秋长风脸色改变,就见谷雨手一翻,打开了盒子。月照霜雪,众人借微末的雪光望去,见到那盒子里面果然是空无一物! 龙骑大惊,一时间心神震撼,不知如何是好。 朱高煦根本没有夕照?朱高煦在做戏?朱高煦没有夕照,却骗说拥有夕照,所为何来? 恍惚间,龙骑突见朱高煦眼中杀机泛动,心中凛然,立即退后一步,朱高煦霍然拔刀前行,锵的一声砍向了谷雨。 谷雨见状大惊失色,惊声道:“救我。” 刀光如月,月如雪,雪光刹那间已将谷雨笼罩。 龙骑大惊,喝道:“刀下留人。”他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更无法立即判断谷雨所言真假,但知道所有的关键均在谷雨身上,因此知道谷雨此刻绝不能死。 朱高煦出手在先,龙骑蓦地出手一抓,却后发先至,一把居然抓住了朱高煦背心裘衣,才待用力回拉,就听到谷雨一声惨叫,落下了悬崖。 那惨叫声良久不绝,从断崖处激荡回来,煞是惊心动魄。 原来谷雨见朱高煦砍来,吓得立即退后,却忘记身后就是悬崖,一脚踏空,竟捧着那个盒子跌了下去。 龙骑大惊,一个箭步窜到崖边,探头望去,只见悬崖深邃难测,如怪兽巨口,想到朱高煦就在身边,忍不住心寒倒跃,一挥手,众手下已将朱高煦、秋长风围了起来。 谷雨已经摔死无疑,夕照根本没有吗?龙骑想到这里,脸寒如霜,心中警惕,只怕如今真相大白,朱高煦做困兽之争,会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有风起,吹得枯枝残雪萧瑟地落…… 朱高煦手持单刀立在那里,却没有望向龙骑和一帮虎视眈眈的瓦剌兵士,他只是看着谷雨落下的方向,脸色如夜般的沉冷、狰狞。 许久,朱高煦缓缓扬刀…… 龙骑脸色微变,喝道:“朱高煦,你要做什么?” 锵的一声,朱高煦收刀回鞘,手却没有离开刀柄,略带讥嘲道:“你认为本王要做什么?” 龙骑以为想通了一切,喝道:“你根本没有夕照,谷雨劫持盒子后,也早知道盒子内没有夕照,因此方在绝望之下杀了跟随他的同伴。” 朱高煦嘴角泛起冷酷的笑道:“或许他们分赃不均——他们本没有赃物可分的。你说是不是?”他最后一句话却是望着秋长风说的。 秋长风除了开始时的震惊外竟一直沉默无言,亦没什么动作,甚至汉王拔刀挥向谷雨的时候,他都没有了往日敏捷的判断,来不及阻止一切的发生。闻汉王发问,秋长风突然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朱高煦望着风中那佝偻的身影,五指松开,手终于离开了刀柄。 龙骑却丝毫不敢大意,喝道:“朱高煦,你乖乖地随我去见太师,我不会动你。可你若是再敢动手,我不会客气。” 朱高煦斜睨着龙骑冷冷地道:“我正要去见太师为何要动手?”说罢大步下山。 龙骑向手下示意,前后夹着朱高煦和秋长风向山下行去。 风雪迂山,龙骑一颗心更是迂回百转,盯着朱高煦的背影,一时间倒猜不透朱高煦究竟想着什么。朱高煦没有夕照,若这般去见脱欢,无疑是死路一条,朱高煦难道真的想不到这点? 若是以往,龙骑倒会这般猜测,但他低头见月色蒙蒙,抬头望青山如老迈白头时,心中蓦地打了个寒颤,他只知道,既然他都想到了这点,阴险如朱高煦者绝对不会没有想到这点,既然这样,朱高煦究竟在想什么,倒和雪峰顶上那朦胧的月般,时隐时现在云侧,让人琢磨难定。 鬼力失遇刺,凶手诡异难测,众人惶惶琢磨的时候,叶雨荷突然说出知道凶手是哪个,众人皆惊,就算是也先都露出了诧异之意。 只有脱欢好像没有诧异,他冷静如旧,因为他是脱欢。 能成大事者,显然都能在关键的时候保持冷静,不然所谓的大事,转瞬就会灰散烟飞,轰然倒坍。 脱欢当然认为自己是能成大事者,其实在他看来,他的儿子也先及朱高煦、朱允炆甚至秋长风都可成大事,因为这些人性情品性虽不同,但无疑都极为能忍。 看一个人的品性显然不是看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而是要看他落寞时候的表现。 叶雨荷落寞的时候,表现得过于软弱,脱欢对其评价并不算高,可脱欢显然也没有想到过,最先发现凶手的竟是叶雨荷。 动动蚕眉,脱欢饶有兴趣地问:“本太师很想听听叶捕头的高见。” 众人侧耳,可叶雨荷反倒沉默下来,神色似乎有些犹豫。孔承仁虽自负才智颇高,但没能发现凶手,早就汗颜。他不信叶雨荷能比他聪明,忍不住问道:“叶捕头,依你所见,凶手会藏在哪里呢?” 叶雨荷突然道:“太师,我不敢说的。” 脱欢微怔半晌才道:“有本太师在此,千军卫护,就算凶徒有惊天之能,也对你无可奈何,你尽管说好了,本太师……负责你的安全。” 叶雨荷淡笑了一下,道:“那真的要多谢太师了。”她蓦地一笑,其中虽还带几分忧悒愁苦,但火光似乎都被她的笑容染得明艳了几分。 众人一直只见到叶雨荷冰冷的表情,蓦地见到这般容光,都不免为之惊艳。 可叶雨荷很快收敛了笑,恢复到平日的冷漠表情,斩钉截铁道:“其实凶手不用藏的,他……就在我们中间!” 一言既出,石破惊天。 众人那一刻的脸色,或难看、或错愕,有不信、有冷笑,可更多的都带着几分震骇莫名,难以相信。 凶手就在他们中间? 众人面面相觑,就算是也先,都是神色狐疑不定。脱欢依旧眯缝着长目,摸着发亮的胡须,望着叶雨荷,似在琢磨着叶雨荷这个人,半晌后才道:“叶捕头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叶雨荷缓缓道:“太师应该明白的。” 若是旁人这么说,脱欢只怕早喝令拖出去斩了,听叶雨荷这般说,脱欢反倒笑起来,摇头道:“本太师并不明白。” 月色下火光闪动,火光闪耀中,叶雨荷双眸如湖水般清澈明净,她仿佛又回到了初入庆寿寺之时…… 蓦地想到当初庆寿寺的初见,叶雨荷心中颤动,那时候她故作冷淡,根本不望秋长风一眼,但其实在上楼之时,早将众人的神色看得清楚。 往事如潮,澎湃起伏,她突然记得那时候秋长风看她的眼神。那时候她不明白,但在此刻,她再难忘怀。 长吸一口气,叶雨荷仿佛又回到浙江省十一府头名捕头的身份,沉着道: “本来我也不明白凶手究竟是谁,藏身何处,这件案子我琢磨了许久,发现如果真的如所有人说的那样,这凶手根本无法逃脱,凶手当然也不会是鬼,凶手让我们看不到,只因为他有一个极为奇特的身份。” 也先眼中略现奇异之意,反问道:“什么身份呢?” 叶雨荷并不直接回答,突然道:“除神智失常者,杀人者必有动机。这凶手这般奇诡的手段,当然不是神智失常,那他的动机是什么?”顿了片刻,见众人凝神倾听,叶雨荷又进一步提出了疑问,又道:“可在这之前,我们显然还要弄清楚一个问题,凶手是要杀谁呢?” 孔承仁本以为叶雨荷有什么高明的看法,闻言忍不住讥笑道:“原来叶捕头连这个问题都没有搞清楚。”见叶雨荷以咄咄逼人的神色望过来,突然有些心虚道:“事实是,凶手本来想杀朱先生,但被鬼力失大人发现,于是前去拦阻,却被凶手所害。凶手还要对朱先生动手时,见我等入帐,这才仓皇离去。” 叶雨荷淡淡道:“孔先生所想,正和我当初听到案情后想到的一样。但我突然有个古怪的想法,那就是……凶手要杀的本来就是鬼力失大人。” 孔承仁一怔,不禁道:“凶手杀鬼力失大人……做什么?”他本是满腹经纶的样子,但话说到最后竟有了几分颤音,还禁不住地偷看了脱欢一眼。 叶雨荷流转,目光又恢复到往日自信的神色。“孔先生这个问题问得好,但我想问一句,凶手要杀朱先生是为了什么?”见孔承仁脸色苍白竟不能答,叶雨荷又望向也先道:“王子是否知道呢?” 也先神色有了几分异样,摇头道:“我也不知。” 叶雨荷轻声道:“如果说王子都不知道,那只怕真的没人知道了,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朱允炆眼下是启动金龙诀的最关键之人,金龙诀未改命之前,谁都不会、也不能杀害朱先生……” 朱允炆一直沉默,闻言平静道:“听叶捕头这话,好像我若改命后,谁都可以动手杀我了?” 叶雨荷避而不答,转望三戒大师道:“我这话说得有些问题,或许眼下三戒大师是唯一有可能杀朱先生的人,但事实证明,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 三戒大师满是惶恐,想要呵斥叶雨荷,却又不敢。 叶雨荷流转的目光落在脱欢身上,缓缓道:“既然杀朱先生的动机根本就没有,我就从结果推断,这凶手前来,只是要杀鬼力失大人罢了,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个掩饰。” 众人神色迥异,也先忍不住问道:“谁会在这里谋害鬼力失大人?” 叶雨荷轻叹一口气,凝望脱欢道:“太师真的要我说出来吗?” 脱欢眯缝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叶雨荷道:“当然要说出来,叶捕头说到一半却突然中止,岂非是吊人胃口?” 他目光闪烁,那一刻,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叶雨荷目光中有锋锐显现,长吸一口气后点头道:“好,那我就告诉太师,这凶手不是旁人,正是太师你自己!” 第八章 虚实 众人几乎都要跳了起来,可看了脱欢一眼,瞥见孔承仁惶惶的神色,又几乎都想沉到湖底。 脱欢竟然是行刺鬼力失的凶手? 这可能吗?好像……有点可能。 这个念头,众人本来想都不会想,但一经叶雨荷说穿后,均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但畏惧脱欢的手段,均是做皱眉沉思状,暗想叶雨荷这般不留面子,脱欢只怕难以善了。 脱欢目光本锐利如针,闻言却没有勃然大怒,反倒笑了起来。 叶雨荷微蹙秀眉道:“太师笑什么?” 脱欢淡淡道:“叶捕头说的,实在是本太师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真不知叶捕头怎么想出来的?叶捕头若不介意,还请详加解释,叶捕头不要忘记了,当初鬼力失遇刺的时候,本太师可是和叶捕头在一起的。”说罢哈哈笑了两声。 叶雨荷见脱欢没有半分被揭穿的慌乱,微有错愕,却坚信自己的想法,沉声道:“或许我方才说得并不确切,当然不是太师亲自行刺的鬼力失,但那刺客无疑是太师所遣。方才我已经说过,刺客绝非鬼,亦非隐身,他能逃脱,只有最后一种可能,那就是刺客本是太师的人,他这才能杀了鬼力失后,逃过根本不可能逃脱的搜捕……” 脱欢“哦”了一声,轻叹口气道:“你说得很有道理,若刺客是本太师的人,我的那些手下当然不会抓他,就算看到了也会谎称不见。” 叶雨荷坚定道:“不错,这是目前刺客始终不见的唯一解释。” 脱欢蚕眉皱起,似已拧成个疙瘩,若有所思道:“可本太师为何要杀鬼力失呢?” 叶雨荷冷笑道:“这里好处多多,难道太师喜欢我一一说出吗?” 脱欢扬眉道:“本太师想听。” 叶雨荷一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样子道:“第一个好处就是:鬼力失已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太师派人杀了他,再为他缉凶,一方面是掩人耳目,一方面却可以不用再守什么承诺。” 孔承仁忍不住喝道:“大胆,你以为……” 脱欢一摆手止住孔承仁的下文,说道:“让她说下去好了。”他眯缝的眼中似乎透出几分寒芒,开始认真地打量起叶雨荷来。 叶雨荷又道:“太师虽在迭噶前和朱允炆、鬼力失及汉王许下了诺言,但无疑不想别人多分一杯羹,因此不但鬼力失是太师要除去的对象,汉王和秋长风亦在太师的算计之内!否则鬼力失、汉王两方面怎么会同时出事?” 她这刻其实心急如焚,断定朱高煦那面同时出事也是脱欢捣鬼,这才豁出去全然不顾。她心中已有了个惊恐的念头,那就是——脱欢绝不会让他们改命,这才在一得到艮土、夕照时就下手。 脱欢瞥了也先一眼,见也先亦在皱眉,微笑道:“看来叶捕头从来没信任过本太师了。”顿了片刻,又问:“那我除去鬼力失还有什么别的好处呢?” 叶雨荷飞快地望了朱允炆一眼道:“太师除去鬼力失的第二个好处,就是可以控制朱允炆。我早说过,取金龙诀时,也先王子就已策划了一场惊天的阴谋,不但要取金龙诀改命,还要趁机搅乱大明江山。也先王子的算计多半是:金龙诀改命后,立即挥师南下,尽取大明江山,恢复元人霸业……” 脱欢微微一笑道:“我一直想让草原人承认,本太师才能继承成吉思汗的道统。叶捕头一语道破本太师的心意,实在是本太师的知己。” 叶雨荷随即道:“可太师显然也知道,单凭眼下的能力,太师很难颠覆朱棣的大明江山。” 脱欢冷哼一声,本待再说什么,却一笑了之。 叶雨荷望了更是心寒。真正的朱允炆的出现触动了她的灵机,对脱欢、也先的心意了解得越多,就越是惊心。 她见脱欢不改自负之意,心中已猜到,如今的脱欢多半早就调动了兵马,暗中向瓦剌、大明边境推进,只要金龙诀改命成功,多半就是脱欢发动入侵之时。 可她到如今却没有半分改变的能力,这是否也是命运的安排? 不再多想,叶雨荷亦不当面说出这点,继续道:“本来也先王子是想利用朱高煦的声望,在入侵中原的时候拥立朱高煦为傀儡,因此才和朱高煦一拍即合。但朱允炆的到来无疑改变了这个局面,拥护朱允炆为傀儡,无疑比拥立朱高煦更有号召力。” 脱欢斜睨朱允炆一眼,微微又笑:“不错,叶捕头想的明白。朱棣从朱先生手上篡位,本太师若帮朱先生重夺帝位,肯定会得到中原更多人的拥护。” 朱允炆闻言只是淡然一笑,竟不多说什么。或许他也早已知道,很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就好。 “可太师想和朱允炆合作,中间却横着个鬼力失,或者说是北元。”叶雨荷轻叹一口气道,“鬼力失野心勃勃,竟然只带十数手下秘密前来,当然想借金龙诀改命后取代阿鲁台统领北元,立朱允炆为傀儡,取得最大的利益,这点算计倒是和太师不谋而合的。” 顿了片刻,叶雨荷冷静道:“可鬼力失也因此和太师形成了冲突,无论在统领草原一事上,还是在立朱允炆为傀儡一事上,太师和鬼力失二人都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因此太师必须除去鬼力失才能名正言顺地和朱允炆合作,鬼力失只以为金龙诀启动前太师绝不会动手,小瞧了太师,因此身死,而太师贼喊捉贼,无非是暂时掩人耳目,做给鬼力失的那帮手下看的,也是不想和北元先起冲突,只要太师事成,谁会在意个死去的人呢?” 脱欢抚掌而笑,赞道:“叶捕头果然分析入理……这么一说,本太师也几乎以为是自己派人对鬼力失下的手了。” 叶雨荷反倒一怔,她早对自己的推测深信无疑,但听脱欢这么说,事情竟还有出入。 事到如今,脱欢好像没有什么否认的必要? 脱欢目光咄咄,从众人脸上一扫而过,见众人或垂首、或惶惑,淡然一笑,凝望叶雨荷道:“叶捕头这么猜测的确合情合理,但你敢说出来,倒真的有点出乎本太师的意料。你难道不怕事实揭穿,本太师对你不利吗?” 叶雨荷轻咬红唇,并不言语。 朱允炆在一旁突然道:“因此叶捕头在推测前也说过不敢说的。太师还说过……会负责叶捕头的安全。”他说得好像不过是个简单的事实,但众人听了,却总感觉其中另有深意。 脱欢斜瞥了朱允炆一眼,突然笑笑,缓缓道:“叶捕头既然都不信本太师对迭噶许诺,自然也不会信我方才所言,如此孤注一掷,当然早就把性命置之度外。” 孔承仁大惑不解,喏喏道:“她这么做……是不是……”在他看来,叶雨荷此举简直是愚蠢。听叶雨荷分析,他也早推测是脱欢暗中派人下的手,但他就算早知晓此事,也绝不会当众说出来的。 也先在一旁开口道:“叶捕头这般做并非愚蠢,而是自知无幸,不过是想以死换取秋长风的警惕。试问我们若对叶捕头下手,秋长风来了,若不见叶雨荷定然心生警惕,说不定会有活命之机。” 孔承仁怔住,有些难信世上还有这种感情,吃吃道:“可她若真的聪明,难道不会等见到秋长风再说?” 也先微笑道:“其实叶捕头虽一心为秋长风求生,可对自己生死一直并不在乎。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秋长风的累赘,若所猜真的无错,根本不想再拖累秋长风。” 叶雨荷脸色微变,不想脱欢、也先居然看穿了她的用意。也先说得丝毫不错,叶雨荷早认定脱欢狼子野心,夕照、艮土一到手后就会对朱高煦、秋长风动手,她这般作为,不过是想先证实猜测,为秋长风博得一线生存之机。 脱欢微微一笑道:“可是叶捕头错了……” 叶雨荷咬牙道:“我错在哪里?” 脱欢轻叹口气,说道:“叶捕头错在对本太师成见太深了,本太师既然在迭噶面前立誓,就一定会信守承诺,怎会派人对鬼力失下手呢?” 叶雨荷立即道:“太师当然不用亲自下令,只要也先王子派人就好,王子可没有在迭噶面前立誓的。” 也先脸色微变,随即恢复了常态,摇头道:“叶捕头实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见叶雨荷嘿然冷笑,也先哂然,“当然了,在叶捕头心中,我已非君子,但我可当所有人面前立誓,绝没有派人行刺鬼力失,不知道叶捕头可否相信?” 叶雨荷见也先言辞凿凿,一时间颇为困惑,她早就开始留意孔承仁的举止,感觉孔承仁并没有参与此事,因此她认定行刺鬼力失一事是脱欢、也先亲自授意亲信所为,可如今脱欢、也先居然一口否认,实在让她意料不到。 脱欢、也先为何否认此事?是他们还不想承认,抑或是……这件事根本不是他们做的? 可若不是脱欢派人行刺鬼力失的,那么,所有的一切根本无法解释。 正中叶雨荷心绪纷繁时,脱欢说话了:“叶捕头无论是否相信,本太师都已决定和诸位精诚合作,因此叶捕头所言,听过就算了。眼下我等要做的事情,还是缉拿刺客!承仁……你加派人手,细细搜寻,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孔承仁神色惶惑,不待上前听令,早有兵士如飞奔来,低声在也先耳边说了几句。 叶雨荷认识来人是龙骑的手下,知道秋长风那面又有消息传来,心中突然又生出了几分牵挂,留意着也先的表情。 也先听那兵士说了几句后,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注意到叶雨荷的目光,含笑道:“叶捕头又猜错了一样,朱高煦和秋长风均平安回来了,如今就在谷外。朱高煦想邀请我出谷叙叙,叶捕头若是不放心的话,不如和我一块去见见?” 叶雨荷不知是惊是喜,见也先对她居然没有动手的意思,更搞不清他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但这时候,推搪无益,她亦想早点见到秋长风,于是立即点头。 也先向脱欢使了个眼色后,便带人和叶雨荷径直出谷。才一出谷口,叶雨荷就见到寒风凛冽中,秋长风、朱高煦立在雪地上,周围有龙骑带兵围住。 叶雨荷又惊又喜,早策马到了秋长风面前,见他正望着自己,只感觉苍茫冰雪,突然尽化为落花。 秋长风低声将发生的一切简略说了遍,叶雨荷闻言又惊又怒又是失望道:“又是也先这个小人在捣鬼。”她对旁的倒不放在心上,可得知夕照竟是一场空,一颗心空空荡荡,不知所依。 秋长风立即听出了什么,皱眉道:“又是?难道方才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叶雨荷有些急迫道:“鬼力失死了。”她失望之下,立即想到眼下情形对他们极为不妙,当然逃命要紧,才想将分析结果迅疾的告诉秋长风,不想发现秋长风闻言,脸上突然闪过几分异样。于是立即问道:“长风,你怎么了?” 秋长风竟似没有把这个消息放在心上,好像也没有感觉到危险迫临,只是低声道:“听汉王和也先在说什么?” 叶雨荷有些错愕,不信秋长风不知问题的严重性,但信秋长风的决定,转头向朱高煦望去。 朱高煦孤零零地立在雪地上,看起来颇为萧索,这时候,龙骑早将谷外发生的一切详细对也先说明,也先听完皱眉半晌,这才缓缓道:“不知道汉王如何解释呢?”他那一刻,眼中寒芒闪动。 有风起,卷起落雪飞扬,煞是冷清。 龙骑等瓦剌军见状均是手按兵刃,只待也先一声令下,就将朱高煦碎尸万段。 朱高煦的价值本来就在夕照上,如今朱高煦的手下送来个空盒子,怎能不让也先大失所望,心泛杀机? 朱高煦冷冷地望着也先,居然无视迫在眉睫的危机,反问道:“本王倒觉得,也先王子似乎应该先给本王一个解释?” 也先微愕,见朱高煦竟如此镇定,一时间反倒狐疑不定。 朱高煦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没有了夕照,为何还能如此镇定? 半晌后,见朱高煦高傲依旧,也先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了什么,微微笑道:“汉王,这个谷雨嘛……早有反骨,当初入草原时就私下和我联系,说可帮我取到夕照,但要求取代汉王,也用金龙诀改命。可太师既然准备和汉王结盟,又如何会信这小人之言?” 朱高煦冷笑道:“但事实证明,谷雨这小人,还是对本王下手了。” 朱高煦越是沉静,也先就越发琢磨不透朱高煦的底牌,摊手故作真诚道:“或许是因为谷雨利欲熏心,这才做了忤逆之事,这件事真的与我无关,汉王总不会信了谷雨的话吧?” 叶雨荷只感觉也先卑鄙险恶,做作得实在让人厌恶,可他们现在偏偏对此人无可奈何。 朱高煦森然道:“本王眼下除了秋长风外,很难再信别人。” 也先目光闪烁,若有所思道:“因此汉王在这之前已经怀疑谷雨了?汉王让手下送个空盒子过来就是想试试谷雨?而真的夕照一定还在汉王的掌控之中吧?” 寒风拂雪,叶雨荷精神振作,忍不住激灵灵地又打个寒颤,只感觉这其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远远地超过她的想象。 风雪冷,朱高煦的表情比风雪还要冷。 也先对朱高煦的冷漠暗生警惕,不敢对朱高煦有任何轻视之意。 沉寂许久,朱高煦终于还是点头道:“本王送空盒子过来,不止想要试试谷雨……”他想试的还有很多人,当然包括也先。声音中带了几分冷嘲,朱高煦又道:“实际上,很多人不堪一试的。” 也先脸色又变,当然知道朱高煦是在讽刺他,不由得有些恼怒。 “那你准备怎么做?”一个声音传来,带来几分雪的飘忽。 众人远望去,只见到黑暗处又涌来一队骑兵,骑兵分开,脱欢越众而出,身披狐裘,脸带微笑,胡子和月色下的雪一样的亮。 朱高煦望着脱欢,缓缓道:“太师风雪夜来,看来对夕照势在必得了?” 脱欢笑容不减,轻声道:“本太师风雪夜来,其实只想表示对汉王的诚心。无论事情怎么改变,本太师和汉王之间的盟约不会改变的。汉王认为本太师应该怎么表示心意但说无妨,本太师尽量满足。” 叶雨荷虽早觉得脱欢远比也先还要老辣、深沉,但听其言语还是忍不住产生一种感觉,认为所有一切都是也先暗中捣鬼,和脱欢无关。 可这件事,怎么会和脱欢无关? 朱高煦沉吟半晌,转望秋长风道:“秋兄觉得本王应该怎么做呢?”他方才就说绝对信任秋长风,这刻又向秋长风问计,可见在他心中,秋长风的地位已无人能及。 秋长风又是掩住了嘴,轻轻地咳,他看似随时都要倒下,但谁也无法知道,他何时会倒下。 也先看着秋长风,露出又嫉恨又赞叹的神色,见秋长风在咳,他的嗓子也有些发痒,却暗自咬牙挺住,他不想败给秋长风,他一定会让秋长风一败涂地。 终于放下了手,秋长风叹息道:“若依在下所见,还得让也先王子在迭噶面前也立下个誓言,若在金龙诀改命之前对我等下手,天诛地灭,死后和太师的灵魂永世留在答鲁泽下。” 也先脸色倏然变得极为难看,忍不住握紧了双拳,就算脱欢脸色都有异样,皱了蚕眉。 叶雨荷大为奇怪,就听秋长风对她解释道:“这个誓言,就和我们中原人立下永世不得超生的誓言仿佛。不过嘛……瓦剌人更信迭噶有灵,也信人有轮回,若在迭噶面前这般立誓,反悔的可能性极小。” 扭头望向朱高煦,秋长风询问道:“汉王意下如何?” 朱高煦毫不犹豫道:“秋兄所言正是我所想的。”接着抬头望向也先,“王子,不知你是否赞同秋兄的提议?” 也先暗自咬牙,不待回话,脱欢哈哈笑道:“我等既然和汉王决定了精诚合作,就不会背弃誓言,既然如此,什么誓言均无轻重之分。” 也先长吸一口气,迸出几个字道:“好,就依汉王所言!” 众人当下重回金顶皮帐,再次请出了迭噶。三戒大师、朱允炆、孔承仁悉数在场,见到这种情形,均是神色异样。 也先以手抚胸,跪下立誓,缓缓道:“迭噶在上,瓦剌也先今日立誓,若在金龙诀改命之前对朱高煦、秋长风、叶雨荷三人有所伤害,天诛地灭,死后和家父脱欢的灵魂……永世留在答鲁泽下!” 叶雨荷听也先这般立誓后总算松了一口气。但转念一想,也先只立金龙诀改命之前的誓言,之后的事情就难说了,但目前他们实在也不能要求更多。 秋长风对也先这般立誓似乎颇为满意,和朱高煦交换下眼神,互相颔首。 也先缓缓站起,回望朱高煦道:“汉王,我如此立誓你应该再无话说。”顿了下,微笑道:“那夕照呢?不知汉王放在了哪里?” 朱高煦目光闪动,说道:“本王还要和秋长风出谷去取……”见也先立刻表现得很不耐烦,于是定睛于他,朱高煦道:“王子若不耐烦,大可和我们同去,只是这次绝不会用太久的时间。” 也先本以为朱高煦如同鬼力失般也会将夕照藏在身上,不想夕照还在谷外,忍不住皱眉思索,但到这时多说无益,当下也先、龙骑等人再次夹持着朱高煦、秋长风出谷。 到了谷外,也先本以为朱高煦会再放烟火传讯,不想他只是策马狂奔,很快到了当初手下被杀的现场。 所有尸体几被冻僵,鲜血凝结,暗夜下说不出的诡异凄凉。朱高煦翻身下马,突然跪到一匹死马旁,沉默下来。 也先暗自皱眉,略带嘲弄道:“汉王若是想为手下祭奠,倒不急于一时。毕竟死人可等,活人不想等的。” 朱高煦嘴角带着几分冷笑,突然一伸手,竟拔出腰刀来。 龙骑微凛,立即挡在也先的面前,也先却皱下眉头道:“退下。”陡然目光闪动,现出诧异之色,只因为他见朱高煦霍然挥刀,竟然向一匹死马的腹部砍去。 擦擦的响声不绝,连砍数刀后,朱高煦突然弃刀在地,伸手入了马腹,竟像要将马肚子里面的东西掏出来。 他只余一只手,行事并不方便,但看起来极为执著,根本不想让人参与。 也先见到这种场景,几乎要吐了出来,差点以为朱高煦发了疯,不然怎么会做出这种疯狂的举动? 不想朱高煦的手拿出来的时候,并未掏出马儿的肠子,手上却多了面精光闪闪之物,意味深长地看了秋长风一眼,这才望向也先道:“也先王子,这就是你想要的夕照!” 也先凛然,忍不住上前几步,借火光望去,见到朱高煦手中那物并不算大,甚至没有占据朱高煦的整个手掌。那物似玉非玉,似金非金,火耀雪光下,有暗影流动,乍一看,竟不知那物是何形状,仔细看,又感觉那物水波般流动,竟像透明的。 也先虽惊喜夕照的神奇,但亦奇怪朱高煦怎么取出的夕照? 朱高煦似乎看出了也先的困惑,淡淡道:“本王明送盒子吸引叛逆,将夕照藏在这匹马的腹部下,倒让王子意外了。” 也先略微脸红,这才看清楚朱高煦并未斩开马腹,只是劈开马腹处的一层皮。知道朱高煦竟将夕照巧妙地贴在了马腹上,也先也只能心中骂娘。 朱高煦用的是瞒天过海之计,他显然早防着也先心口不一,同时也怕手下背叛,因此才这般安排,这样的话,就算有人劫了盒子,朱高煦也是不怕,又有谁会想到朱高煦如此大胆,竟然将夕照藏在一匹马的身上? 龙骑见状亦是不能不服,但亦不解道:“汉王既然早知道谷雨根本没有取走夕照,为何还要去追谷雨呢?” 朱高煦冷漠道:“在阁下看来,人死了就死了,但在本王看来,兄弟就算死了还是本王的兄弟。背叛本王、杀害兄弟的人,本王就算追到天边,化作厉鬼,也要取他的性命!” 也先微笑,可笑容多少有些不自然,琢磨不透朱高煦是有感而发,还是针对他而言。 龙骑不由得有些汗颜,岔开话题道:“可汉王任由夕照留在此地,难道从不担心吗?” 朱高煦淡淡道:“人情如纸,世情如霜,阁下对死人都如此冷漠,这般冰天雪地,怎么会有人留意这匹死马?” 也先见龙骑已有些恼怒,突然笑道:“汉王,如今夕照已到,万事俱备,大家不必挨这霜雪的寒冷,不如先行入谷享受下胜利的成果,不知汉王意下如何?”他早就取过朱高煦手上的夕照,再不理会朱高煦,径直向谷中行去。 叶雨荷见状,忍不住再次担心,心道人情如纸,可也先和我们之间根本没人情可言,这番再次入谷,若启动金龙诀改命后,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活着出来?她虽知前途叵测,可毕竟走的还是义无反顾,只是临行间,突然见到秋长风和朱高煦交换个眼色,那其中,似乎还藏着什么难解的含义,竟连她都无法知晓。 那时候的她,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颤,总觉得过了这久,她虽和秋长风生死不离,但秋长风显然还有许多秘密并未对她说起。 这些秘密,无论她如何机敏聪慧,都是无法破解的。 朱高煦等人再次进入金顶大帐时,夕照已落在脱欢之手。脱欢虽是一向表情阴冷,可得到夕照时,还是喜形于色。 金顶大帐中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夕照在脱欢之手显得极为绚丽夺目,让人一眼望去如梦如幻。 叶雨荷虽是眼力极佳,但远远看去,却一直看不清夕照究竟是什么形状。 脱欢终于收敛了笑容,开始把玩着夕照,对进帐的朱高煦并没有当初的客气,只说了句:“汉王辛苦了。”转瞬望向朱允炆,“朱先生,你可见过夕照?” 叶雨荷不知为何,感觉到身边的朱高煦似乎有些紧张,斜眸望去,见朱高煦轻轻地吸气,眼中有了几分异样。叶雨荷心中微颤,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偏偏无法说出。 就在这时,听朱允炆道:“我亦未见过真正的夕照……不过看这夕照,倒和太祖信中所言很是相近。” 脱欢对这个答案显然不满,皱了下眉头,向三戒大师望去。 三戒大师喏喏地还没等回答,朱高煦一旁已道:“太师这么问,难道是怀疑本王拿的夕照是假的不成?” 脱欢淡然一笑道:“汉王实在多心了,本太师只是好奇问问罢了。”说完舒服地伸展双腿,眯缝着眼睛望向朱允炆,“如今金龙诀、艮土、夕照、离火俱备,朱先生总可把怎么启动金龙诀之法说了吧?若朱先生喜欢,不如就在今晚启动金龙诀如何?” 环望众人,脱欢笑道:“本太师已迫不及待,想诸位只怕也是如此。” 朱允炆沉默片刻,这才道:“深夜不行,金龙诀启动需夕照之力,因此改命之时机必须在黄昏落日,有阳光照耀其上才行!” 众人错愕,脱欢也很是意外,喃喃道:“夕照、夕照,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孔承仁一旁陪着笑道:“太师,若只是需要夕阳落山时启动夕照,我们还有许多时间。” 朱允炆脸色略带凝重,缓缓摇头道:“孔先生所言差矣,我们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据我推算,从子夜算起,我们不过还有十二天可利用。” 孔承仁这才想起朱允炆的确说过,金龙诀六十年才能改命一次,十三日内必须启动,不然的话,只能再等六十年。 那时候众人都以为再聚齐夕照、艮土,就可立即改命,哪里想到还有这么多麻烦? 也先皱眉道:“这么说,如果这十三天都没有太阳出来的话,那我们岂不只能再等六十年?” 所有人均是吸了口凉气,脱欢也不例外。 朱允炆沉默许久才道:“不错,正是如此。”顿了片刻又唏嘘起来,“或许这也是命,看苍天是否给予我们改命的机会。不过看这几天都会晴空万里,不用担心太阳会到时候不见的。” 众人如释重负,脱欢却若有所思道:“除了必须在日落时启动金龙诀外,改命还有何限制?” 朱允炆道:“只要太师给我准备个高处,有充足的日落阳光照耀,其余的事情,我到时会对太师提及。” 也先冷哼一声有些不满,知道朱允炆这么说显然还是有些不信他们,要亲手改命。 脱欢目光闪烁地微笑道:“那最好不过,看来若无意外,我们明日就可了却心愿了。”言罢长长地叹了口气,有欣慰、亦有些振奋,“也先,你负责朱先生的安危。” 如今万事俱备,至关重要的就是朱允炆如何改命。眼下朱允炆关系重大,脱欢当然不想朱允炆有事。 转望朱高煦,脱欢倒也不算冷淡道:“汉王也辛苦了,今晚早些安歇。承仁,好好地招待汉王。” 叶雨荷心中微颤,只感觉这“招待”二字还有别的意思。朱高煦神色如旧,只是抱拳道:“多谢太师,秋兄,我们暂时先去休息好了。”他才要和秋长风离去,就听也先道:“听闻秋大人断案如神,这里发生了一件命案,想必叶捕头已通知了秋大人,不知道秋大人有没有兴趣查查呢?” 叶雨荷蹙着秀眉心中担忧。这命案在她看来并没有别的解释,也先这么说,是真像并非叶雨荷说的那样,还是想借机对秋长风不利? 也先虽发了誓言,可叶雨荷如朱高煦所言般,这里除了秋长风她谁都不信。 秋长风轻咳几声,沉吟道:“在下听叶姑娘提及过鬼力失身死一事,一时间得不出什么结论。”见也先嘲弄的笑容,秋长风仍显平静,“在下有些累了,今日想早些休息,顺便听叶捕头再说说凶案之事,明日再给王子结论如何?” 也先含笑道:“那最好不过,秋大人既然累了,还请早些安歇,只盼那凶手今夜莫要摸到秋大人帐内。” 秋长风微笑道:“多谢王子提醒,王子也保重,莫要被凶手得逞。” 二人言语平和,看起来竟忘记了生死恩怨,可叶雨荷听了,只感觉肃杀之意更浓。 月色冷,杀机浓。 等和秋长风、朱高煦再入了休息的毡帐后,叶雨荷迫不及待道:“长风,我感觉脱欢、也先均不可靠,鬼力失显然没有了价值才被他们暗中刺杀!我们今夜一定要当心。” 秋长风沉吟不语,朱高煦却在几案旁坐下,看着案上的油灯闪烁,脸色明暗不定,似乎根本没有将叶雨荷的话放在心上。 叶雨荷见到二人的反应蓦地明白过来,秋长风、朱高煦都是心机深沉之人,当然也明白这点,可依他们现在的情况,如何来解决这个难题? 很多事情,说出来前只有一个人担忧,可说出来后,就变成众人的烦恼了。 叶雨荷一想到这里暗自惭愧,竭力装作平静道:“或许是我多虑了。不管怎么说……今晚你们好好休息。”她已打定了注意,今晚不眠,要保护秋长风的安全。 秋长风终于开口道:“雨荷,你的忧虑是正常的,但依我所看,凶手不见得是脱欢和也先所派。” 叶雨荷微怔,诧异道:“你说什么?那凶手怎么会不见?” 秋长风沉默半晌才道:“依你所言,鬼力失是被一招断喉而死?”见叶雨荷点头,秋长风沉吟道,“当初在金帐之时,鬼力失曾经出手,你也看过。龙虎双骑加上个熊骑三人出手都未拿下鬼力失,可见鬼力失身为北元阿鲁台帐下的第一高手并不虚传。” 叶雨荷知道秋长风从不无的放矢,刻意提及这点肯定有深意,迟疑道:“这说明刺客武功极为高明……” 秋长风在帐中踱了几步,走到朱高煦面前坐下,若有所指道:“很多事情,绝非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的……” 灯芯“嗞”的一响,秋长风随手剪去点得过长的灯芯道:“很多事情都是欲速则不达,过长的灯芯不会让房中更亮,反倒会浪费灯油。真正的好计策能够摆在明面上,但是简单、容易经常被人忽略。” 朱高煦透过灯火望着秋长风,那冷酷的眸子中显然也藏着什么…… 叶雨荷没有留意朱高煦的表情,却想到了秋长风说的话,便立即道:“这就是你曾说过的常见而不疑的道理?” 秋长风点点头道:“不错,依你我的身手都不可能一招就杀了鬼力失。毕竟凶手划破毡帐时鬼力失一定已经有所防备,凶手虽蓦地出现,但鬼力失身在险境当然不会没有戒心。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高手,能在鬼力失戒备下一招就杀了他?而以鬼力失的为人,他又如何会为救朱允炆而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 秋长风果然还是秋长风,到如今依旧分析得入情入理,很快便找出了疑点所在。 叶雨荷凝眉沉思,对自己的判断开始动摇起来,眼眸中突然亮起一分光华道:“这么说,我推测的方向本来就错了?”突然身躯微颤,“难道说杀死鬼力失的会是他的熟人,鬼力失这才没有防备?” 秋长风点点头道:“我想多半如此。”见叶雨荷难信的表情,秋长风微笑,“你多半猜到可能是谁下的手了,但你还不能相信?” 叶雨荷点头,秋长风缓缓道:“这案子如此诡异,只因为打破了常规罢了,因为你从未想过他是凶手……” 叶雨荷不解中带了几分惊惧:“他为什么要下手?” 秋长风缓缓摇头道:“这个问题,并非眼下最迫切、甚至很要命的问题。” 叶雨荷见秋长风极为肃然慎重,心中又颤,立即道:“那眼下最要命的问题是什么?” 秋长风目光中闪过几分古怪,盯着朱高煦道:“这个要命的问题汉王当然知道!” 油灯又是一跳,朱高煦的身影也跳了下,但他坐在几案旁身躯还如铁枪般挺直,他突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你当然知道了?” 秋长风同样说了句奇怪的话:“本来不知的,但在汉王指点道路后,想了想,就慢慢地知道了。” 叶雨荷听得头大,实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无疑的是,他们说的是件很紧要的事情,因为这二人的脸上都带了几分冰雪般的凝重。 朱高煦斜看了叶雨荷一眼,缓缓道:“这件事我不认为可以让叶捕头知道。” 叶雨荷几乎要大叫起来,秋长风扭头看了叶雨荷良久,见她终于隐忍,不禁涩然一笑道:“汉王,眼下我们三人不该再有什么隐瞒。雨荷她经过这些事情后应该知道如何去做了。我们眼下也需要她的帮手,因此……这件事,不该瞒着她。” 叶雨荷心喜中带了几分欣慰,立即道:“不错,眼下我们三人绝对应是一心,难道汉王担心我会泄露秘密吗?” 朱高煦望着油灯,嘴角带了几分嘲讽的笑道:“这点我倒不担心,我只担心你若知道真相会受不起这个打击。” 叶雨荷斩钉截铁道:“绝不会!”不待再催,就听到朱高煦说了一句雷霆万钧的话。 那话虽普通,但内容之震撼,简直击飞了叶雨荷的三魂七魄,让她只觉得血液突涌,又全部消散。 那句话只有简简单单几个字:“其实……本王根本没什么夕照!” 第九章 一线 叶雨荷好一会儿的功夫竟不知身在何处,看着朱高煦却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江南雨、离亭燕,哀伤别离片片,却都及不上她心中那刻的凄然。 她那一刻,好像突然站到了柳下桥头,看着秋长风一步步地走向无边的黑暗,想追,却无力;想喊,却无言。 朱高煦说得那句话,变得虚无缥缈,游荡在天际,却又梦魇般迫到她的面前,用死波不起的平静道:“我朱高煦、根本没什么夕照。一切,都不过是谎言!本王献给脱欢的那夕照,是假的!” 话语虽轻淡,可叶雨荷实在不堪承受。 她从未想过,在她最有希望的时候,朱高煦会给她如此致命的一击。 灯芯微爆时,秋长风开口道:“雨荷,你不要担心……”他神色依旧平静,似乎这天底下很难有什么让他心惊的事情,就算他知道夕照是假的,就算他知道一切不过是骗局。 秋长风的一句话将叶雨荷拉回了人间,只感觉脸颊冰凉一片,她才知道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茫然向秋长风望去,见到他深邃的眼眸中有着海般的关切,又望见秋长风递过一方手帕…… 蓝色的手帕已泛黄,记忆着岁月的苍白流逝,手帕上的秋蝉却还能栩栩如生,宛若清晰的当年。 春词仍在,只有半阙,哀婉依旧——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叶雨荷见到那手帕的时候,再也忍不住哀恸,不抓手帕,却一把抱住了秋长风,呜咽泪下道:“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她像对朱高煦怒叱,又像对秋长风哭诉。 她这才发现,原来很多事情她都不懂——不懂得心痛。幼时不懂愁,这才将秋蝉绣在春词上;长大了不懂忧,这才不记当年如水的往事;绝境的时候不懂人,这才会将所有的期望放在金龙诀之上。 可朱高煦没有夕照,那他给脱欢的夕照就是假的,金龙诀还剩十二天启动,秋长风也不过十多日的性命。 错过这最后的机会,就错过了一生。她紧紧地抱着秋长风,不想错过,可知道紧紧地不舍拥抱,却不过是绝望的无奈放手。 不知许久,叶雨荷才感觉有手帕轻轻为她拭去了泪水,听秋长风道:“雨荷,我们……还有机会。” 叶雨荷霍然抬头,望着秋长风哽咽道:“你到现在……还要骗我?你为何还要骗我?”她心中恨,并非恨秋长风的欺骗,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朱高煦望着叶雨荷的忧伤,本是冰雪般冷酷的脸上却带了几分异样,长叹一口气道:“我就说,这事不能告诉她,若是说了,她根本无法帮忙再找夕照。” 叶雨荷一震,失声道:“什么?你还能找到夕照?” 朱高煦淡漠道:“我若不能找到夕照的话,也不会来找秋长风。你以为我喜欢看你哭哭啼啼的样子吗?” 叶雨荷又惊又喜,不信,却又不想不信,急道:“夕照在哪里?怎么去找?什么时候能找到?” 她一连三问,朱高煦却根本没有回答,只是眯缝着眼睛看着油灯,沉声道:“你若参与进来,必须和秋兄一样的沉稳,少说多想,不然你还是莫要参与的好,若坏了大事,谁都救不了我们。” 叶雨荷虽不满,但念着夕照的事情还是点了点头,转望秋长风,目光露出询问之意,她对很多事情并不明白,希望秋长风能给个解释。 秋长风只是看着朱高煦。朱高煦亦是望着秋长风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本王手上的夕照是假的?” 秋长风目露思索道:“追踪谷雨的路上……本来我也不能肯定谷雨带着夕照向哪里走,但那时候,汉王偏偏在摇头的时候悄然向右边的山路指去。” 若是龙骑在场定然会大为奇怪,原来当初他们追踪到谷雨并非是秋长风的判断,却是因为朱高煦的指引。 秋长风轻咳几声,再现疲惫之意道:“我们按照汉王的指引果然遇到了谷雨。这就让我奇怪,谷雨既然决心背叛汉王,汉王怎么可能碰巧寻到谷雨?”顿了片刻,秋长风涩然道:“我经历了这么多案子,发现巧合多半都是有人在刻意地安排,能解释我这个谜团的只有一个可能,这件事是谷雨和汉王演的一出戏。” 叶雨荷惊骇莫名道:“什么?他们演戏?为什么?”她明白后果,推测前因,话一出口后就想到答案,低声猜测,道:“谷雨勾结也先是假的?” 朱高煦冷哼一声低沉道:“也先还没有能力让我手下的二十四节叛变。” 秋长风推断道:“但也先以前显然曾收买过谷雨,让他背叛汉王。谷雨忠心耿耿,回转后把此事告诉了汉王,汉王将计就计地演了这出空城计,用意当然是……” 叶雨荷接道:“用意就是掩盖汉王本没有夕照的真相吗?”她这才想起方才秋长风和朱高煦的对话,句句都有所指。 原来很多事情果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朱高煦没有夕照,但他故弄玄虚掀起这么多波折,无非是让脱欢父子相信他有夕照。叶雨荷忍不住寒心,本想问朱高煦,怎么忍心谷雨和他的那些手下就这么死了?陡然见到朱高煦冷酷的脸,叶雨荷竟问不出来。 在朱高煦的心中,当然一切以大局为重,若死几个人能达到目的,在朱高煦看来,肯定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随即有了新的困惑,叶雨荷道:“汉王这般做,究竟是为了什么?”脑海中电光一闪,甚至不待秋长风回答,叶雨荷已自答道:“汉王若是没有夕照,根本不可能参与到改命之中来,也没有与脱欢及也先谈判的本钱?” 想通这点,叶雨荷不能不感慨朱高煦的胆大如天,竟敢如此地争取一线转机。 朱高煦略带赞许地看向叶雨荷,感慨道:“到如今,只有这句话才让本王看出你有点见识。” 叶雨荷暗自惭愧之际却听秋长风道:“她一直都有见识,可终究是女人,始终难以摆脱感情用事。” 叶雨荷暗咬红唇垂头不语,心中那一刻多少带了几分酸楚委屈。听秋长风又道:“可正因为这样,喜欢她的男人才会有福。汉王若找谋士帮手,当然会选我或谷雨,但若选女子陪伴终生,只怕也不会找个冷静如我、满是心机的女人吧?” 叶雨荷嫣然一笑,烛光下的笑颜如烟波江雨,朦胧中带着几分缠绵。 朱高煦望着叶雨荷,沉默半晌才道:“秋长风,我虽还未能达成目标,但看你好像达到了。我现在才肯定,你当初对也先说得不错,你能支持到现在,不是因为你有多强,而是因为有叶雨荷在身旁。” 秋长风淡然一笑,憔悴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光辉。 他不用多说,一切已尽在不言中,叶雨荷望见,那一刻竟奇异般地恢复了信心,但终究没有忘记最重要的事情。“汉王先用假夕照取信脱欢,但这绝非长久之计,只要明日有日落,金龙诀无法启动,脱欢、朱允炆很快会发现问题所在,我们三人都要死!” 这的确是个很要命的问题。 可更要命的是,就算他们能逃过明日,但若找不到夕照,一切都还是没有任何意义。 想到这里,见到朱高煦镇定的表情,叶雨荷盯着他道:“汉王,你来草原能这般算计,肯定知道真正的夕照在哪里,对不对?” 朱高煦哂然笑笑:“你又说对了一句,若非如此,我如何会来?” 叶雨荷忍不住问:“那真正的夕照现在在哪里?” 朱高煦避而不答,转望秋长风道:“但我们在寻真正的夕照时,必须要做一件事……”顿了许久,这才缓慢道:“你应该知道做什么的?” 灯光下,秋长风的脸色看起来有着说不出的惨烈,他望着灯火,眉头几乎皱成了道刀疤:“除去朱允炆?” 叶雨荷微震,一时间心乱如麻,倒有些怀疑秋长风的判断。 眼下的生死关键的确在朱允炆的身上,只要朱允炆不在,他们就暂时不怕夕照的秘密泄露。可目前脱欢将朱允炆看的极重,甚至派也先亲自守护朱允炆,秋长风现在走路都勉强,要除去朱允炆,难比登天。 而且除去朱允炆后,没人懂得启动金龙诀,岂不是更大的麻烦? 朱高煦显然也在琢磨着秋长风的提议,沉吟道:“能杀了朱允炆,当然最好……”他和朱允炆是堂兄弟关系,但此刻说杀朱允炆却和说杀个陌生人没什么区别,叶雨荷听了,不由得暗自寒心。 朱高煦终究还是摇摇头,注视着秋长风道:“以你我现在的处境,要杀朱允炆无疑是自杀。叶姑娘武功虽不差,但她得手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若她事败反倒泄了底,肯定让脱欢怀疑到我们的身上。” 叶雨荷本想主动请缨,听到前面的话时还觉得朱高煦头脑清晰,但听到后面的话后一颗心却有些发冷。很显然,无论如何,朱高煦和秋长风还是不同,秋长风始终会考虑她,但朱高煦考虑的只是他自己。 秋长风点头道:“汉王说得不错,那汉王……想怎么做?我看明日肯定是晴日,到时候……金龙诀无法启动,我们或许可以……先发制人,鱼目混珠。” 朱高煦眼眸一亮,赞许道:“不错,和我想的一样。” 叶雨荷明白过来,低声道:“其实就算朱允炆,都根本没见过离火和夕照两物,艮土也是三戒和尚取的,金龙诀不能启动,谁也不能肯定是我们的夕照有问题……我们抢先一步指责朱允炆拿出的艮土是假货,或许能暂时混淆视听,争取机会。” 秋长风略显迟疑道:“看起来只有这样了,不过我们甚至没有三成的把握。” 叶雨荷明白秋长风意思,在脱欢、也先眼中,朱允炆当然比他们可信。这件事若搞不好的话,三人没有了用处,随时都会有杀身之祸。 朱高煦截断道:“叶姑娘的主意很好。我们有六成的把握让脱欢相信我们。” 秋长风反倒有几分错愕,不解道:“汉王为何这般肯定?” 朱高煦目光闪动,欲言又止,打了个哈欠道:“不论如何,这总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之,明日我们三个要齐心协力,秋兄,还要依仗你的三寸不烂之舌了。” 就算叶雨荷都看出了朱高煦是有所隐瞒的。她有些不满,才待质疑,秋长风却握住她的手涩然道:“好,明日我尽力而为。好了,先休息吧。” 朱高煦点点头,一头倒了下去,拉了床毛毡盖在身上没了动静。 秋长风拉着叶雨荷走到一旁的角落躺下。叶雨荷早没什么顾忌,缓缓躺在秋长风身边,心绪万千。才待说什么,就感觉秋长风的嘴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明日……你一定要当我们的夕照是真的才行,不然,他们会发现异样。” 叶雨荷感受到了秋长风呼气的热度,一颗心竟大跳起来,终于镇定下来,低声道:“我会的。” 秋长风轻叹一口气,稍微挪开些后闭上了眼睛,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叶雨荷却是心潮起伏,哪里睡得着?可出奇的是,她没有去想明日的硬仗,想的只是身边的秋长风。 秋长风刚才凑过来的时候,她甚至不敢扭头去看他一眼,她没想到秋长风就那么拉着她躺下来,没有半分的犹豫,这是不是意味着在秋长风的心中本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她本还有些羞涩,可又知这样的机会很可能再也不会出现,因此她没有半分拒绝,当作自然而然。 可她一颗心真的在跳,脸还一直在发烧,她实在奇怪,自己在这种时候还会去想这些无关的小事。世事沧桑,转瞬百年,或许明日的日落就是他们看到的最后灿烂,想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念及此,叶雨荷终于悄悄地扭过头去,望着沉睡的秋长风。 秋长风实在太累、太过疲惫,那苍白的脸上满是风尘憔悴,可他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却不过像个孩子。 或许在每个女人的心中,她中意的男人都如同她孩子般的金贵。 叶雨荷咬住红唇止住要哭的冲动,竭力告诉自己,会竭尽所能来保护眼前这个为她历经千般磨难的男子,哪怕只有一天、一夜…… 她就那么痴痴地望着秋长风的脸,颤抖地伸出手去,柔丝般抚摸着他的脸颊、唇间。 突然感觉秋长风的眉睫似乎跳动了一下,叶雨荷倏然收回手来,只怕惊扰了秋长风难得的一梦,秋长风却像坠入轮回中般未现稍动,呼吸沉稳依旧。 叶雨荷这才轻舒一口气,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心道若金龙诀真的可改变人的命运,她只愿此生和秋长风永远停留在这瞬间。 月照雪峰冷,帐黯情思绵。 心神恍惚间,叶雨荷突然听到有鼾声响起,这才留意到鼾声竟是一向冷酷孤傲的朱高煦发出的。 原来朱高煦也会打鼾的,叶雨荷想到这点的时候,想笑,可笑不出来。 明日是生死关键,可秋长风、朱高煦居然都能安然入睡,好像算定也先不会来害他们一样,叶雨荷暗自奇怪之际,突然感觉到帐中一暗。 叶雨荷心中一惊,转瞬发现不过是油灯燃尽,四周静寂如死,暗自舒了口气。突然发现朱高煦竟然在灯灭的时候止住了打鼾。叶雨荷皱了下眉头,不待多想,听朱高煦喃喃道:“你早该死的,早该死的……” 你早该死的! 那话语中带着极深切的怨毒和诡异,黑暗中听到如同上古咒语,让人胆惊魄颤。 叶雨荷乍听朱高煦说出这句话来竟周身泛寒,几乎要跳了起来,可四周随即又静了下来,朱高煦也再不闻动静。 许久后,鼾声再起。 叶雨荷还感觉那惊悚就在心口,引发心脏剧烈地跳,试探地叫道:“汉王?”不闻回应,只有鼾声,叶雨荷这才发现朱高煦原来是在说梦话,可她的一颗心,却没有因此而稍减恐惧。 她听得出,朱高煦梦话中带着刻骨怨毒,那已不是梦话,而是他内心真正的诅咒,朱高煦是希望一个人死。 那个人是谁? 是脱欢还是也先?是秋长风抑或是她叶雨荷?叶雨荷想到这里只感觉毛骨悚然。其实就算到现在她还不信任朱高煦,她一直感觉朱高煦执意带秋长风到草原来绝不是为了救秋长风,而不过是要利用秋长风。朱高煦的冷酷无情在谷雨之死上可见一斑。既然如此,她始终认为在关键的时候,朱高煦为了利益甚至会舍弃秋长风。 可虽这般想,叶雨荷又觉得自己和秋长风、甚至脱欢或也先,都没有达到让朱高煦梦中如此切齿怨毒的地步…… 那朱高煦恨的是谁?朱棣吗?抑或是那个一直懦弱却压在朱高煦头上的太子——朱高炽? 叶雨荷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感觉到冷。她心绪起伏,终于难挡多日的疲惫和劳累,闭上双眼很快地睡了过去。 她并不知道,在她进入梦乡的时候,秋长风缓缓睁开了眼,默默地凝望她的脸庞,眼中藏着种复杂的滋味。 秋长风并没有睡熟,他知道如何装睡,更知道如何判断一个人是否真睡。他望着叶雨荷的脸庞,轻轻地伸出手去,为她拉过毛毡盖上,本想轻触那如水的青丝、如幻的红颜,但终于停在那雪白均色的脸颊上空,只半寸、就那么的僵硬,不再稍动。 不想惊醒那个琉璃执著的梦,只想停留在这片刻凝固的光阴。 他那深邃如海的眼眸中终于有了澎湃如潮的情感,只可惜,叶雨荷始终无法望见。 叶雨荷若是能望到那双眼,或许会明白更多,或许也会知道,世间变幻如白云苍狗,年华凋谢似红尘失色,可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些东西,此生难变。 已天明。 叶雨荷睁开双眼的时候,就见到日光透过了毡帐落进来,秋长风却不在她身边。叶雨荷遽然一惊,翻身坐起,就见到秋长风原来就盘膝坐在她身边不远处,见她起身,微微一笑,如同射到帐中的阳光,带着那薄而轻的光辉。 叶雨荷心中稍定,不论如何,他们此刻总还是在一起的,同时大感遗憾,为何她到这种时候才知道相守的可贵? 感觉到身上毛毡轻轻滑落,如阳光轻抚般温柔,叶雨荷心中也带了几分难得的温情。她记得自己没有盖这毛毡,毛毡当然不会长腿,也不会是朱高煦为她盖的…… 听到旁边朱高煦打了个哈欠,叶雨荷扭头望过去,见到朱高煦坐了起来,强笑道:“汉王起的早。” 朱高煦收敛了倦容,看了秋长风一眼道:“那是因为我睡的晚。” 秋长风笑笑道:“想必是昨晚我的咳让汉王难以入睡了。”他说话间又轻轻地咳了起来,憋得脸上带了几分嫣红的颜色。 叶雨荷这才想到,昨晚秋长风好像没怎么咳,可见他这种情况,就明白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努力才抑制住咳嗽。而秋长风不咳,不过是想让他们睡好罢了。 一念及此,叶雨荷激动道:“你没有咳的。” “他是没有咳,但打鼾的声音让我恨不得割了他的鼻子。”朱高煦叹口气道。 叶雨荷本想分辨,说昨晚鼾声雷作的是朱高煦,可终究只是一笑。因为她蓦地懂得秋长风的沉默,有些事情,本来就是不用争辩的。 秋长风轻舒一口气,果不争辩,只是略带感慨道:“有时候,能打鼾也是一种福气了。” 叶雨荷心中一沉,立即从调侃之中回到了冷酷的现实。打鼾也是福气,当然是相对而言,死人就不会打鼾,死人也不会看到日落。 他们今日能看到日升,但能否看到日落呢? 一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叶雨荷心中就如沉甸甸地压了块石头,秋长风和朱高煦竟像忘记了夕照的事情般的均是闭目养神。 到午饭过后孔承仁进帐,倒还客气道:“一切准备妥当,太师请三位前往峰顶等待日落。” 叶雨荷有些意外,她当然记得朱高煦当初和脱欢谈条件的时候,是说改命时,朱高煦要和叶雨荷同时在场才能够改命,可如今脱欢竟让三人均去,这其中可有什么玄机? 不待多想,朱高煦就已长身而起,和秋长风并肩出帐。孔承仁带着三人绕过湖水,竟沿谷继续深入。 不多时,春已去,冬倏来,繁花过后,白雪满峰。 叶雨荷虽早知道谷内谷外两重天,但见到这般景象还是有些惊叹。众人沿山路向山峰行去,只见到上峰之路早被打扫干净,沿途却见不到几个兵卫把守。 朱高煦突然道:“金龙诀改命事关重大,太师怎么不多派人手守卫呢?” 孔承仁也不转身,口气中却多少带了几分傲慢:“汉王倒无须担忧这点,能够入谷的人本来就不多。”言下之意当然就是,不得太师命令,接近这山峰的人是绝不会有的。 叶雨荷若是不经昨夜闻秘,只以为这是寻常的对话,但她这刻,却立即明白朱高煦的用意,朱高煦这般慎重,看似只怕金龙诀改命有差错,但朱高煦早知道今日金龙诀改命绝不能成行,这么询问,不过是为了掩饰夕照是假的真相。 秋长风目光闪动,偶尔向山下看看,对叶雨荷笑道:“这山上山下倒是风光迥异,让人叹为观止。” 叶雨荷点头随口应了声,忍不住想,长风此刻也绝没有心情欣赏风景,那他想看什么? 秋长风见叶雨荷弯眉如月,显然是在想着什么,眼中闪过几分光芒,轻舒了一口气,心中暗想,雨荷到这几日才恢复了捕头本色。孔承仁绝非夸大其词,相反,言语间并不泄露真相,让人一直猜不透脱欢的实力。若启动夕照要等落日阳光,谷中就有山峰,攀上去就好,可脱欢舍近取远,一定要向南出谷登峰,这里登峰只能看到南方谷外的风光,北方却被山脉遮挡,脱欢的用意当然不想我们看清谷中的实力,脱欢一直在防备着我们的,他到这时候已经掌控了大局,却还如此谨慎,实在是个极为深沉的人物。我才入谷时,感觉谷中最少埋伏有数千的精兵,但表面上倒是一派安然。这几日看似风平浪静,但脱欢只怕一刻也没有停止向南方调兵了。 想到这里时众人已登到峰顶。叶雨荷见峰顶好大一片平地,平台周围数十兵士把守,人在峰顶,南望草原如同银海不绝地延展,北望山岭似苍龙腾在半空。 秋长风一上峰顶,见望不到脱欢所在的谷内,倒不出意外。朱高煦和叶雨荷、秋长风不同,他才一到平台目光就落在了朱允炆的身上。 朱允炆早到了山顶,正静静地立在那里望着山顶之南的风光,似有所思。 穿过了那银海,翻过苍山雄关,步入古道幽径就是大明的天下——他朱允炆本来拥有的天下。朱允炆望着南方,是不是在想,有朝一日会再次血染征甲,君临天下? 感觉到朱高煦的注视,朱允炆收回了目光,平静地望着朱高煦道:“堂弟来了?”他说的当然是废话,因为他和朱高煦本没什么话可说。 朱高煦凝望着朱允炆道:“你莫要再这么称呼,我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 叶雨荷闻言,心中微震,只感觉这堂兄弟之间,早已势如水火。 朱允炆脸色变了下,似乎感觉到朱高煦强烈的厌恶之意,轻叹口气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你不见得明白我……” “你错了!”朱高煦凝望朱允炆,眼中有着别样的意味,“这里的人中,只有我最明白你!” “汉王不知道明白了什么?”一个笑声响起,脱欢在龙虎双骑及数十精兵的护卫下,上了山峰。三戒大师陪着也先走在后面,也先虽三步一喘,但见到秋长风的时候,居然神色又变得雍容,只是淡淡道:“秋兄昨晚睡得可好?” 秋长风同样淡然道:“多谢王子挂念。”二人虽均中了对方算计,可都不想示弱,看起来竟和没事人一样。 叶雨荷望见,心中实在感慨这二人之间仇恨的奇妙,这二人显然均是要强,不但要战胜对方——挺到对方先倒下去,还要战胜自己,才能得到最大的快意。 朱高煦闻脱欢询问微微一笑道:“本王明白,今日若改命成功,和这位朱先生只怕还要分个高下。”他到现在倒是一如既往的冷酷,好像他给脱欢的夕照就是真的。 叶雨荷望见,终于明白汉王冷酷的面容下有着怎样的冷静。可她现在亦是明白的越多就益发地清醒,见龙虎双骑一直盯着她和秋长风,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表现出谨慎期待的样子。 脱欢又笑,略带激动道:“当然会成功,朱先生,如今万事俱备,怎么可能不会成功呢?你说是不是?” 朱允炆看似没有介意朱高煦的敌意,只是道:“不知道太师把我所需的东西都带来了吗?” 脱欢一摆手,早有兵士抬着张桌案上前,迅疾地铺上黄绸缎子,桌案正中,又摆上一把桃木制的短剑。 日正悬,山风猎猎,叶雨荷见这种情形竟有如道士施法般颇为神秘,心中暗自纳罕。 朱允炆见状微笑道:“到现在,太师总该让我们看看金龙诀的真容了吧?” 脱欢笑笑,再一摆手,竟有十数兵士虎视眈眈地到了朱高煦、秋长风和叶雨荷的面前。 叶雨荷心中微震,差点以为脱欢发现了夕照的秘密,要将三人当场格杀。朱高煦却还镇静,只是冷冷问:“太师这是什么意思?” 脱欢蚕眉微耸道:“汉王不必误会,本太师倒没别的意思,只想请几位稍远些旁观,以免发生什么意外。” 朱高煦怒道:“太师此言何意?想当初立誓时,太师曾答应本王和叶雨荷可以改命,我们若离得远了如何改命?”他这刻据理力争,看起来竟没有半分心虚之意。 叶雨荷也露出愤愤之意,心中千思百转,却不知道朱高煦下步究竟是何打算。 脱欢反倒笑了起来,摇头道:“汉王莫要误会,本太师既然让汉王来了,岂会出尔反尔,不让汉王改命?只是离金龙诀改命之时尚有些时间……几位既然无事,可暂时到一旁歇歇了。” 朱高煦知道脱欢说的客气,其实还是不放心他们,冷哼一声,愤然退后。 叶雨荷要是不知真相的话,倒觉得朱高煦这时候的表现绝对合情合理,知道真相后反倒有些骇然朱高煦做戏的逼真。秋长风却还是一贯的冷静,拉着叶雨荷退得远些,见龙骑走过来站到他的身边,知有监视的意思,只是微微一笑。 脱欢见状,这才一摆手,有兵士送上艮土,径直交到朱允炆之手。 朱允炆接过艮土,略加端详,平放在黄幔桌案之上,再次伸出手道:“离火何在?” 也先沉吟片刻,伸手入怀,掏出一物递了过去,那物只如毛笔杆长短粗细,外表似红似绿,看不清材质,只能让人感觉一端稍尖。叶雨荷早听说离火之名,本以为离火是如捧火会藏地火般诡秘的火焰,哪里想到过居然是这样的东西。 当初秋长风身中青夜心,若得离火,还不至于像现在这般绝望。可到如今就算离火出现,秋长风也只能仗金龙诀才能救命,叶雨荷想到这里,心中失落。 朱允炆接过离火,看了半晌,缓缓点头,拿着离火走到艮土之前,摸索了半晌,突然将离火向艮土插去。 众人一惊,不等有所反应,就听喀的声响,离火居然插入艮土之内,天衣无缝。 脱欢、也先满是诧异,互望一眼,都露出又错愕又振奋的表情。他们早对艮土、离火有所研究,可始终不得其法,更没想到艮土、离火居然可以合在一起。 这个朱允炆,得朱元璋密信,果然深通金龙诀运用之法。 离火一入艮土之内,艮土本是暗黄的色泽突然鲜艳起来,日光一照,其光色竟如琉璃般闪烁不定,变成七彩,耀得桌案上空如同虹霓笼罩。而离火上的红绿之色竟交错变幻,不多时,竟欲变成透明一般。 众人被这种奇异的景象吸引,一时间心神激荡,不知身在何处。 脱欢嗓子都有些嘶哑,问道:“朱先生,为何会有这般景象?” 朱允炆淡然一笑道:“天地万物本是相生相克,火生土,土生金。太祖信中曾言,艮土得离火之助才能发挥培育金龙之用,启动金龙诀改命。眼下这种情况,不过是火土相生产生的力量而已,等真正可改命之时,这峰顶之上只怕让人就如在梦中。当初采石矶改命之时,隔江百姓曾经看到天空奇异的景色,几欲怀疑天仙下凡。” 也先见到这种变化也感觉喉间发干,忍不住问道:“那夕照呢……夕照何用?” 朱允炆缓缓道:“夕照的功用是引天之光汇聚于离火之上,在特定时刻可让离火产生千倍之能,激发金龙诀启动!” 也先立即问道:“夕照如何引天之光呢?特定时刻又在何时?金龙诀如何改命?” 朱允炆淡淡一笑道:“王子何必着急,时辰一到,我自会对王子详细解释。” 也先脸色微变,知道朱允炆亦不信他们,只怕说出所有的秘密后失去利用价值被他们所害。脱欢却还能镇定道:“大约还要等多久呢?” 朱允炆看了眼天色道:“需在申时左近,具体何时动用夕照我自会通知太师……不过,太师似乎可以把金龙诀、夕照先行取来一观了。” 脱欢眼珠转转笑道:“好,去取金龙诀来。”他伸手从怀中掏出夕照,示意虎骑递给朱允炆。 叶雨荷望见,一颗心立即揪了起来,暗想昨晚因为时辰不对,朱允炆并未发现夕照的异样。可依朱允炆对艮土、离火的熟悉,如今日光下查看夕照,只怕立即就会发现问题所在。 朱允炆接夕照在手,看了半晌,突然皱了下眉头。 脱欢见了,狐疑道:“朱先生,怎么了?” 叶雨荷一颗心几乎要跳到了嗓间,朱高煦饶是冷静,亦是呼吸稍重,和秋长风交换个眼色。 只要朱允炆发现夕照有什么不对,很快,他们之间就要再有一番唇枪舌剑,生死将断。 这场争论或许远没有白刃相见般痛快淋漓、写意长歌,但其中的勾心斗角之激烈,则更显杀机! 第十章 天人 叶雨荷几乎要去摸腰际的剑柄,但终究强生生地忍住。因为刹那间她突然想到秋长风昨晚在她耳边说过的一句话:“明日……你一定要当我们的夕照是真的才行,不然,他们会发现异样。” 一念及此,叶雨荷立即露出诧异不解之色,望着朱允炆,同时瞥见,也先的目光正向她望来,暗叫了一声好险。 她到现在突然明白,为何脱欢、也先对她留在秋长风身边视而不见,很显然,这两人均明白,从她身上更容易看出些问题。 背脊发凉,叶雨荷盯着朱允炆,又做出期待的表情,感觉也先的目光终于掠过,一颗心竟还无法放松。因为朱允炆已开口道:“这夕照……倒很绚丽。”他一直皱着眉头,但没有多说什么,又道:“金龙诀一到后,只要经夕照引光,便可见异象……” 叶雨荷的心跳几乎都要停止,暗想朱允炆现在虽看不出异端,只怕金龙诀一到,夕照真假就会被揭穿,听朱高煦突然道:“朱先生应该没有见过艮土、离火、夕照三物吧?” 朱允炆摇摇头道:“当然没有……”明白朱高煦的意思,解释道:“可太祖留下的信中曾经绘制过这三件东西的草图,因此我对这三物有所了解,而且知道如何配合改命。” 也先突然道:“那书信呢?” 朱允炆笑笑:“我把内容记下,当然早就烧毁,留在身边难道等人发现找我麻烦吗?” 秋长风在远处突然道:“我倒觉得,事情只怕不像朱先生说得那么简单。” 众人发怔,不解秋长风此言何意。朱允炆亦是面带困惑,缓缓道:“这位秋……大人,想说什么呢?” 秋长风立在那里未动,一句话引来别人的注意,却突然岔开话题道:“也先王子,记得你昨天说让我查查杀死鬼力失的刺客?” 也先微愕,先和脱欢交换了个眼色,这才有些讽刺道:“难道秋大人竟然抓到刺客了?” 秋长风悠然道:“抓到是没有可能的,不过我已猜到刺客是谁了。” 众人动容,叶雨荷想起昨晚和秋长风的议论更是心中一动,她也隐约知道秋长风要说什么,但一时间还无法捉摸秋长风突提刺客的用意。 也先闪烁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终于定在秋长风的脸上,缓缓道:“刺客是谁呢?秋大人根本未到现场,莫非就和叶捕头一样认为……刺客就是我和太师吗?” 秋长风摇头道:“刺客绝非太师。” 脱欢微愕,反倒奇怪道:“你为何这么肯定?”昨日叶雨荷指责他是凶手,他一口否定,但今日秋长风为他洗脱凶手之嫌,他反倒又开始质疑起来。 叶雨荷大皱眉头,却敏锐地感觉到尽管刺客极为诡异,但脱欢、也先好像竟已不放在心上,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说…… 思绪间她的目光落在朱允炆身上,只见他拿着夕照,好像根本不关心刺客一事,只是时而看看天空,时而围着桌案踱几步,似乎丈量着什么。 秋长风道:“叶姑娘这么质疑太师,实在是因为不知道迭噶的来历,更不知道在瓦剌人心中,绝不能违背对迭噶的诺言,不然天人共弃。太师虽是瓦剌之尊,但也绝不会对迭噶破誓。再说太师才和鬼力失立下诺言,鬼力失就死在瓦剌军营,谁都会怀疑太师下手,太师如此精明之人,当然不会轻易授人以柄。” 脱欢眯缝着眼睛,暗想这小子倒对瓦剌的一些事情知之甚详,他这般为本太师说话,又想做什么? 秋长风又道:“既然我认定凶手并非太师主使,第二个念头当然就是凶手是也先王子所派。” 也先嘿然一笑,却即不承认,也不否认。 秋长风看了也先半晌后才道:“可有几个缘由让我推翻这个判断,首先,也先王子是个极有算计的人,就算对我这个有刻骨之仇的人都不会轻易下手,他对鬼力失下手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正如叶姑娘所言,他们可能是想置朱允炆于控制之下,可能和鬼力失有冲突,但艮土当时未曾取到,以也先王子的谨慎和算计,就算想动手,应该也会等鬼力失取出艮土后才对。” 众人见秋长风事无巨细均有考虑,都是暗中叹服。就算也先闻言都缓缓点头道:“不错,秋大人甚知我心。” “其次,按照种种迹象表明,凶手杀鬼力失只在一招之间,这人的武功看起来深不可测。”秋长风接着道,“就算是龙骑面对鬼力失也不能一招将其杀了,也先王子手下似乎也没有这等高手,不然当初在观海早直接派去杀掉我了,那样的话也不用费力动用狼豹双骑了。” 龙骑冷哼一声却未反驳,因为秋长风说的的确是实情,也先只是笑笑,不予置辩。 “再次……”秋长风又道,“我一直认为,孔承仁、三戒大师说的证词不会同时有假。” 三戒大师皱眉苦思,手中不停地捻着胸口挂着的那串念珠,似有不安之意。 孔承仁自负才智,但根本不知秋长风提及此事的目的,不由得问道:“秋……大人什么意思?”他本来看不起秋长风,但见秋长风判断如此敏锐,倒有了几分钦佩。 秋长风笑道:“意思当然是有的,我想说的是——孔先生不会为三戒大师说假话,以三戒大师和朱先生的关系,想必也不会为朱先生掩饰什么。” 朱允炆正拿着夕照左走右走,似在测着方位,闻言突然止步,平静地望向秋长风道:“秋大人,三戒大师要为我掩饰什么呢?” 秋长风也在望着朱允炆,一字字道:“叶捕头的推断有些偏差,但大体方向并没有错,杀死鬼力失的人,若非太师和也先王子所派,就绝不可能逃出瓦剌兵的视线。” 朱允炆叹口气道:“不错,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秋长风笑笑:“朱先生不用多想了,凶手不可能逃,也不可能会隐身之法,别人忽略凶手,只因为实在想不到他是凶手罢了。” 众人中还有人茫然不解,朱允炆却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愕然半晌,一指自己的鼻尖道:“秋大人难道认为……凶手就是我吗?” 秋长风随即斩钉截铁道:“不错,凶手正是阁下!” 刹那间,山峰之顶只闻风声呼啸。 众人或惊悚、或诧异、或不信、或困惑,表情不一而足,但无一例外地都望着那个满是沧桑落魄却又斯文儒雅的朱允炆。 朱允炆竟是凶手?这……可能吗? 叶雨荷心绪飞转,早在昨晚时,她听秋长风提醒,就已开始怀疑朱允炆是凶手,但她无疑想得更远,知道秋长风这般费心地推断,绝不是想证明朱允炆是凶手那么简单。 昨晚秋长风和朱高煦商议,为了掩盖夕照是假的事情,要先发制人,秋长风此举,无疑已开始实施打击朱允炆的计划。 朱允炆出奇地平静,半晌才道:“我是凶手,为什么?” 秋长风道:“阁下是凶手,就可以解释太多的谜团。为何瓦剌兵没有发现刺客,只因为刺客还留在帐中,并没有逃出去。为何有这么高强武功的鬼力失却被人一招毙命,只因为他做梦也没想到过,一向托庇于他的、被他轻视的朱先生会对他下手!” 朱允炆皱起眉头,露出思索的表情。 叶雨荷见了心中却涌起奇怪之感。按照常理,朱允炆被揭穿真相应该或是畏惧、或是辩解,却绝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出现思索的表情。 朱允炆在思索什么? 秋长风也留意到朱允炆的怪异,却仍旧坚定道:“这样推断事实就很明显了……鬼力失在扔走三戒大师后,和朱先生就要商议取艮土交给太师一事,因为艮土在鬼力失的腿部绑着,鬼力失必定要坐下取物,甚至可能需要朱先生帮忙。而就在鬼力失低头去取艮土之际,朱先生突然出手,一招断了鬼力失的咽喉,鬼力失惊叫一声,被帐外的孔先生听到。” 孔承仁回忆当初的情形,不禁微微点头,暗想除此之外,果然没有别的解释。他当初听叶雨荷所言,本也怀疑所有一切都是脱欢暗中安排,这才畏惧,这刻听秋长风分析,才发现表错了情。 秋长风继续道:“而朱先生一招得手,立即倒退到帐边,割破了毡帐,制造有刺客入内的假象,同时扑到毡帐的入口处,正碰到三戒大师入内,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不用我再来赘述了。” 众人回想当初各人证词所言,就算三戒大师都忍不住露出相信的表情。 秋长风的推断虽然匪夷所思,但丝丝入扣,也绝对是案子真相的唯一解释。 朱允炆没有半分被揭穿谎言的慌张,又沉吟了片刻,突然道:“秋大人果然好推断,但秋大人不知能否解释,我为何要杀鬼力失大人呢?” 秋长风立即道:“这应该不难解释吧?因为朱先生虽投靠鬼力失,但无非是权宜之计,以朱先生的聪明,当然知道投靠太师才是最佳选择。” 众人都明白秋长风的意思,朱允炆要重夺帝位,只凭金龙诀改命恐怕还难以做到,既然如此,他选择和脱欢联手应该是明智的举动,这岂非和脱欢要与朱允炆联手的目的一样吗? 朱允炆反问道:“可我若留着鬼力失,不是更有和太师讨价还价的本钱吗?” 秋长风略作沉吟道:“这种细枝末节我现在暂时还没有结论,但可以肯定一点的是:你必定有要杀死鬼力失的充足理由。” 朱允炆脸色似乎变了下,转瞬又恢复了镇静。“秋大人这般武断,似乎难以让我心悦诚服。” 秋长风目光闪动,在寒风中又开始轻咳起来。 众人望着风中的秋长风,回想起鬼力失之死一事的始末,心思迥异。叶雨荷本觉得朱允炆儒雅落寞,却不想这种外表下却藏着这般惊心动魄的心思。 “其实阁下若承认了对阁下并没有坏处。”秋长风终于再次开口,多少带了几分讽刺意味,“很显然,太师和也先王子也早想到这点……他们肯定知道这件事不是他们做的,以他们的头脑,很容易想到阁下身上。他们知道阁下的用意,其实也想和阁下联手,你们意向相同,岂不一拍即合?” 众人向脱欢、也先望去,正见到二人交换下目光,其中蕴藏的意味已然昭然若揭。 朱允炆环望众人的脸色,轻叹一口气,突然道:“太师,这么说,你也信秋长风所言了?” 脱欢哈哈一笑道:“其实谁是凶手已经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金龙诀来了,朱先生似乎可以进行金龙诀改命的步骤了。”他这么一说,其实已做了肯定的答复。 众人叹息之余这才留意到,早有亲兵捧来了金龙诀递到脱欢的面前。脱欢只是点头示意,金龙诀又被交到朱允炆的手上。 叶雨荷没有见过金龙诀,此刻见那物半尺长短、两指宽窄,色泽发黑,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所制。原来金龙诀看似极不起眼,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此物就可改变人的命运。 朱允炆默默接过金龙诀,走到黄幔桌案前,轻轻地摸索着艮土。 众人暂时把鬼力失之死一事放在脑后,均是留意着朱允炆的一举一动,细微末节都不想放掉。 叶雨荷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焦急和紧张,朱允炆金龙诀在手,只怕很快就会发现夕照有问题,那时他们该如何应对? 秋长风虽揭穿朱允炆是凶手,但看起来于事无补,脱欢绝不会因为此事对朱允炆不满,相反,脱欢很可能会因志同道合,反倒和朱允炆走得更近。这样一来,朱高煦伪造夕照一事就将再没有挽救的余地。 秋长风的出招好像是无果而终…… 就在这时,朱允炆手一用力,众人只听到“喀”的一声响,金龙诀居然没入了艮土之中。 众人心中又惊又喜,还有几分奇怪的感觉,艮土如同个容器,可将金龙诀和离火融入其中。 离火本流转不定,艮土亦变幻莫测,可艮土一旦被嵌入金龙诀后,光华陡暗,但色泽发灰的金龙诀却蓦地泛着落日溶金般的色泽。 众人都被眼前的奇景吸引,一时间难以呼吸,就算朱高煦和秋长风,都露出了期待激动之意。 人能改命,何等的诱惑和神秘!身在其中,才能感受其中的诡异波折、激荡人心。 叶雨荷佩服朱高煦和秋长风做戏一流时亦竭力装出期待之意,可她内心更是焦灼不安,产生出无能为力之感。 朱允炆将金龙诀嵌入艮土之内后转过身来,又拿起夕照叹道:“到如今总算有些眉目了,只要我把夕照放在那里……”一手持夕照,一手操起桃木剑,朱允炆向左走了十数步,将桃木剑插在地上。接着他站在木剑一旁,从怀中掏出个小小的圆盘,平托在胸口,喃喃道:“我需要有人帮手。” 也先立即上前走到朱允炆身边问道:“朱先生要怎么帮忙呢?” 朱允炆微笑,将夕照交给也先道:“我来定位,到时候请王子将夕照立在我说的方位就好。” 也先倒也知道中原文化,认识那圆盘本是罗盘。那罗盘分有数层,分别标注八卦、天干、地支和甲子、星宿的字眼。 三戒大师见到朱允炆拿出罗盘,脸上露出羡慕又嫉恨的神色。 也先知道罗盘本和五行术数、堪舆占卜有关,但对其并未有研究,见朱允炆说要定位,心中一动,问道:“难道金龙诀的启动玄机还和夕照摆放的方位有关吗?” 朱允炆微微一笑道:“当然如此。”说话间旋转罗盘半晌,突然止住了动作。 朱高煦神色不变,但眼眸中突然有寒光闪动,叶雨荷瞥见后立即知道朱高煦可能要采取什么行动。 就在这时,朱允炆望向秋长风道:“阁下的推断虽说颇为缜密,但也有武断之处……” 秋长风并无不满,只是淡淡道:“有时候武断亦是决断。”众人听他口气,都知道秋长风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朱允炆摆弄着罗盘,突然道:“或许我可能杀了鬼力失,但金龙诀启动在即,鬼力失如斯高手,我若失手,只怕会死在鬼力失临死一击下,我真的会做这种冒险的事情?” 众人本来已经相信了秋长风的推断,但闻朱允炆所言又不由得动摇了信念,暗想以朱允炆的性格和处境,的确不适宜做这种冒险的事情。 秋长风缓缓道:“因此我说,你必定有个不得不杀鬼力失的理由。” 朱允炆轻叹一口气道:“那我用什么杀了鬼力失呢?我手上可没有凶器,太师和也先王子若不信,不妨搜搜我的身上。判人罪名不但要推断,还要实物证明的。” 叶雨荷心中微愕,立即想到这的确是秋长风推断的最大问题。 杀鬼力失的人用的是极为锋锐之刃,但朱允炆好像没有。现场也没有留下凶器,那凶器到了哪里? 秋长风似乎也感觉这问题有些难答,一时间沉默不语。 叶雨荷立即又想,凶器的下落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还藏在朱允炆的身上,另外一种就是已被朱允炆抛在湖中,暂时没有被人发现。 脱欢皱了下眉头,他早认定朱允炆就是凶手,见朱允炆竟不承认,微有不耐道:“无论朱先生是不是杀了鬼力失,本太师都不会追究,这点朱先生大可放心。” 朱允炆的脸上突然露出极为古怪的表情,摇头道:“太师此言差矣……” 脱欢一怔,皱起蚕眉道:“本太师哪里错了?” 朱允炆神色变得肃然,认真道:“我若是凶手,听太师此言自然放心。可问题的关键是,我并非凶手,我实在是确确实实看到有人入帐杀了鬼力失,且逃得不知所踪!” 众人心中蓦地泛起一股寒意,就算也先都脸色改变,骇异道:“你说的难道是真的?” 眼下无论是谁其实都早相信了秋长风的判断,也先、脱欢更是心知肚明,知道二人根本没有对鬼力失下手,因此亦认定秋长风说得不假,不然脱欢何以前期紧张,后来却对凶手不放在心上?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朱允炆若是聪明,就应该就坡下驴才对,因为就算他是凶手,脱欢肯定也不会对他如何,可朱允炆此刻竟然坚决否认是凶手,倒让众人重坠雾中。 也先心思飞转,只想着两个问题,朱允炆不承认是凶手,是因为他有难以启齿的隐情?还是因为他根本不是凶手? 若是第一个原因自然还好办,若是第二个原因,那结果只能用惊怖来形容,瓦剌军中,脱欢、也先的身边竟然藏着这样的一个隐形杀手,怎不让他们心惊胆寒? 众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脸色均变得极为难看。 秋长风亦难信道:“朱先生,你真的看到了凶手?” 朱允炆缓缓点头,点头的动作如同巨槌敲在众人的心口上,那一刻,他冷静的面容突然变得有些铁青。 阳光耀雪,金龙诀、艮土、离火上的光芒琉璃般不定,让山峰也变得晶莹如幻,但众人见到朱允炆铁青的面容,心中却如同见鬼般泛起寒意。 所有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件凶杀案中,竟然还有没有别的隐情? 众人正心惊时,就听朱允炆道:“既然我不是凶手,那么凶手肯定还藏匿在这附近,很可能会对我们不利。我和太师结盟,就要齐心协力,既然这样,我当然不能自承凶手了事,却放过真正的凶手。” 众人望着朱允炆,那一刻脸上突然都露出极为惊恐的表情。 朱允炆见众人的表情突转惊恐,不觉皱眉道:“我说的难道有什么问题?” 也先就在朱允炆身边,望见众人投来的目光时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霍然回头向朱允炆脸上望去,突然眼中蓦地也露出惊骇的表情,立刻退后了两步。 也先本是胆大包天,不然也不会策划那等惊天的计划,联系大明潜藏的所有叛逆,要将大明江山颠覆。 可此时此刻,他却被吓得面无人色,退后时伸手指着朱允炆,手指颤抖,喉间发出嘶嘶的声响,只能说道:“你……你……” 他实在惊骇异常,竟然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实际上,不止是他,在场所有的人,在那一刻都几乎被骇得停止了呼吸,秋长风也不例外。 因为在那瞬间,朱允炆的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红,转瞬变成了黑紫恐怖之色。 这种变化蓦地出现在朱允炆的脸上,也就怪不得也先为之胆颤心惊。可最让人心惊的是,朱允炆好像什么都不知晓,竟然皱眉道:“你们这是……”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朱允炆嘴还张着,但已发不出任何声音,眼中突然泛出死灰之意,仰天向后倒了下去。 峰上静得骇人,似乎风声都已凝固。 众人望着朱允炆一分分地向后倒去,如看到时空凝滞般,一时间众人根本没有任何思维、举止。也先也被眼前的情景惊骇,只感觉四肢麻痹,动弹不得。 秋长风突然喊道:“罗盘!” 在场诸人中也就只有秋长风能最快地从惊骇中恢复回来,他见朱允炆倒下去,五指松开,手中的罗盘已向地上落去,忍不住惊呼一声,就要纵上前去。 可秋长风的身手显然远不如当初,才一迈步,就脚下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龙骑低喝一声,手一探,已抓住秋长风的手臂。龙骑虽亦震撼,但奉命一直监视秋长风和叶雨荷,提防二人有不利于脱欢的举动,因此一见秋长风冲出,立即出手制住秋长风。 也先却是心中一凛,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朱允炆好像中了毒?朱允炆怎么可能中了毒?朱允炆有没有救?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让也先来不及思索,但他听到秋长风呼喝,也立即意识到,无论如何,都要先护住朱允炆手中那罗盘。 只有那罗盘看起来才能定夕照方位,若有损坏,一切将前功尽弃。他念头才起,罗盘几乎就要落在地上,他上前一步就要去抓,陡然间感觉到气血狂涌,身形微凝。 他中的啼血在那一刻居然发作,阻碍了他的动作。 也先一急,眼睁睁看着罗盘就要摔在地上,但陡然有一人扑来,身子跌在了地上,双手却稳稳地托住了那罗盘。 护住罗盘的是三戒大师。 而在这时,“砰”的一声响,朱允炆重重地摔倒在地。也先顾不得喜悦,立即窜到朱允炆的面前,低头望去,心中蓦地打了个激灵。 朱允炆脸色涨紫,双眸已闭,容颜极为恐怖,看似已气绝身亡。 峰顶一阵哗然,就算脱欢都不免动容,喝道:“肃静。” 众人立即沉默下来,但均望着倒地的朱允炆,一时间心绪百转,叶雨荷更是又惊又喜还有几分焦灼,她惊的是,朱允炆为何会变成这般摸样?喜的是,朱允炆突然倒毙,他们暂时躲过了一场危机。焦灼的却是,朱允炆死了,那金龙诀启动的计划就是镜花水月了吗? 迅疾地向秋长风望去,叶雨荷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答案,可秋长风看起来也是一阵茫然,盯着地上的朱允炆,错愕万分。 脱欢缓步走到朱允炆的身边,低头看了眼,脸色如凝霜般立即道:“找大夫来!” 也先本要去查看朱允炆的情况,眼珠突然转转,吩咐道:“三戒大师,你查查朱……先生究竟怎么了。”他知道三戒大师是别古崖的弟子,不但会看相,还通些医术。 三戒大师将罗盘交给身边的兵士,才待上前,脱欢突然道:“等等……”顿了片刻,又道:“三戒大师方才护罗盘辛苦了,先歇息会,让虎骑来看看就好。” 众人心中古怪,暗想脱欢这个托辞极为勉强。三戒不过是恰巧扑过来护住罗盘,有什么辛苦?脱欢此举只怕另有用意。 三戒大师不敢有违,喏喏退后,虎骑上前伸手先试朱允炆的鼻息,立即道:“他……死了。” 众人有如五雷轰顶般立在峰顶,一时间没了动静。 脱欢立在那里再也不动,脸上阴沉如冰,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着什么。他历尽波折,筹划这么久,眼看金龙诀启动在即时,关键人物朱允炆却突然死了,这打击对脱欢来说是何等的沉重? 也先霍然望向秋长风,双拳紧握,一字字道:“秋长风,你做何解释?” 秋长风微愕,皱下眉头道:“也先王子此言何意?” 也先凝望秋长风,双眸有如喷火般字字如锥道:“在这里,只有你才可能杀死朱允炆!”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难以置信地望着秋长风。唰的一声,龙骑霍然拔刀在手,闪电般架在了秋长风的脖颈上。 叶雨荷一惊,才待上前,却被秋长风的眼神止住。刀锋泛冷,映着秋长风苍白如雪的面容,在如此险恶的形势下,秋长风居然还能平静道:“王子太过高看我了。我虽然有些本事,但不会隐形,更不会分身,如何能在王子的护卫下杀了朱允炆?” “但你会下毒。”也先咬牙道,“朱允炆是中毒死的。” 他当然记得,无论在金山还是在地下迷宫,秋长风都展露了下毒的本事。 秋长风叹口气道:“我的确会下毒,但下毒也不是使咒,只凭动动嘴就能置人于死地。我若真有这种本事,只怕在场的诸位哪个都难免是朱允炆的下场吧?” 也先心中微凛,立即知道秋长风说得不错,可他这刻早心乱如麻,认定所有的一切定是秋长风捣鬼,不免有些狂躁。 秋长风见稳定住了局面,眼珠转转道:“更何况,杀人要有动机,我并没有杀朱允炆的理由,难道……我不想金龙诀改命吗?” 也先欲言又止,脱欢还能冷静道:“你没有杀朱允炆的理由,谁有呢?” 秋长风的目光飘到三戒大师的身上,淡淡道:“方才朱允炆中毒大伙都很震惊,就算也先王子近在咫尺都难以动作,可这位大师竟能及时扑过去抢下罗盘,难道是早有准备?” 三戒大师的脸色蓦地变得极为难看,促声道:“你胡说什么?” 秋长风人在刀下居然还能笑道:“我没有胡说,在场中若说还有一人不想金龙诀改命的话,无疑就应该是三戒大师,这个道理我不用说了吧?” 朱允炆和三戒大师的生死恩怨众人自然都很清楚,也知道朱允炆在金龙诀改命成功后,第一个要杀的恐怕不是朱棣,而是三戒大师。 三戒大师虽想改命,但无疑更想活命,如果有个选择的话,只怕真的不选改命,而选择杀了朱允炆永绝后患。 三戒大师的脸色几乎变成茄子色,低吼一声,看起来就要扑向秋长风。但见众人的目光均有猜忌之意,突然屈膝跪倒在脱欢面前,哀声道:“太师明鉴,我真的没有害朱允炆。我方才能及时扑过去,只因为听从太师的吩咐,一心留意朱允炆的举动罢了,难道这也是罪过?” 秋长风在一旁冷漠道:“你真的听从了太师的吩咐?那依你的相人之术,看朱允炆眼下的面相,肯定知道朱允炆还没死,为何不告诉太师呢?” 众人剧震,脱欢失声道:“什么?”他忍不住向倒在地上的朱允炆看去,只见他脸色凝紫恐怖,却看不出更多的情状。 三戒大师更是身躯巨震,突然反身扑到朱允炆的尸体前,伸手过去一摸他的脉搏,又摸摸他的胸口,惊喜道:“原来……朱允炆还没死,只是……他中毒很深,和死差不多了,怪不得我看不出来。” 朱高煦本对朱允炆突然中毒一事满脸错愕,闻言脸色又变,心中立即想到,三戒大师多半早看出朱允炆未死,但三戒大师显然宁可朱允炆死了,因此并不说出真相。 脱欢、也先当然也想到了这点,但到这时候他们却无暇去顾及三戒大师的心思,见有大夫赶来,齐声道:“赶快看看这朱允炆有没有救。” 那大夫甚为老迈,颇有经验的样子,为朱允炆切脉半晌,这才面露困惑道:“太师,这人……中了一种极为奇怪的毒药,心跳脉搏也几乎没有了,看来……没救了。” 脱欢几经起伏,蚕眉几乎要竖起,杀机尽显。许久,他才缓缓望向秋长风道:“秋长风,听说你对下毒解毒一事也有门道,不如过来帮本太师看看,朱允炆中的是什么毒?” 秋长风道:“太师吩咐,我当遵从。”以目示意脖颈之刀,身子却不移动。 龙骑见脱欢摆手,立即收刀归鞘,也先却突然道:“等等,把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再说。” 也先到现在根本不信秋长风,只怕他突然不顾性命去行刺脱欢,那就一切皆休了。当初在金帐时有人护卫脱欢,当然不用担心,但这时候,惊变迭生,局面扑朔迷离,也先已不能不防。 秋长风哂然笑笑,伸手入怀,将怀中一些琐碎东西拿出来,其中有方手帕,有个扁木盒子,还有点铜钱、碎银,甚至还有片干枯的马蔺叶。 叶雨荷认得那盒子,记得那盒子内共分十三格,当初秋长风在金山就靠这盒子里面的药粉解了她和姚三思中的毒。 秋长风将杂物放在脚下,拍拍手就要上前,也先冷笑道:“你还有把刀没有交出来呢。” 也先当然知道,秋长风藏有锦瑟刀在腰间,那刀如梦如幻,绝对是无上的利刃。 秋长风拍拍腰间,略带怅然道:“刀早就不见了,王子不信的话,倒可派人来搜搜。” 也先大为奇怪,向龙骑使个眼色,龙骑上前,细搜秋长风周身,果然不见锦瑟刀。叶雨荷这才想起,的确好久未见秋长风出刀,可那锦瑟刀对秋长风如同至宝,秋长风怎么会让刀离身? 也先也是大惑不解,喝问道:“锦瑟刀呢?你究竟放在了哪里?” 秋长风轻叹道:“我不带刀前来就是以示诚意。也先王子要找刀呢,还是想让我看看朱允炆的情况?” 脱欢道:“也先,让他来看吧。本太师在这里,秋千户知道怎么做。” 也先眼珠转动,终究不再阻挠,退到了一旁。 秋长风缓步上前,龙骑影子一样地跟在他的身边以提防他的举动。秋长风并不介意,只是走到朱允炆身旁,叹气道:“不错,有太师在此,在下怎敢耍什么花样?”他说话间已蹲了下来,翻翻朱允炆的眼皮,按按朱允炆的脸皮,脸色蓦地变得很是凝重。 脱欢留意着秋长风的神色,见状问道:“你看出什么了?” 秋长风立即道:“他中了一种极为奇怪的毒,这毒很可能是……天人!” 众人均怔,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天人?” 第十一章 紫金 天人?什么是天人? 众人面面相觑,叶雨荷蓦地想到了什么,一旁道:“朱允炆中的毒难道是天人水?” 秋长风头也不抬,望着昏迷的朱允炆道:“不错,他中的就是忍者三绝之一的天人水!” 光阴如箭,回忆似电,叶雨荷闻言,立即回想到当初在金山的情形。 飞天梵音、焚地火、天人水本是忍术三绝。当初如瑶明月在金山时,曾用飞天梵音击杀了姚广孝,而伊贺火雄就动用焚地火和秋长风一战,焚地火虽被秋长风所破,但其时甚险,她怎么也想不到,在这北疆草原之地,会再见忍术三绝之一的天人水。 也先闻言神色狐疑不定。孔承仁一旁讥嘲道:“你如今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关键是如何来救呢?” 秋长风沉默许久,终于摇头道:“他中毒极深,我救不了。” 众人虽各怀心事,但眼下无疑都以救朱允炆为共同目标,见秋长风竟也无能为力,心头一沉。也先突然喝道:“叫如瑶明月过来!” 朱允炆竟突然中了忍者奇毒,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众人听也先这般呼喝,不约而同地想到,难道说,对朱允炆下毒的竟然是如瑶明月,不然还有谁会有这般手段? 脱欢眉心一耸,杀机已现,众人望了,均是心中惴惴,三戒大师跪在地上,失魂落魄般模样,秋长风却不肯放过他,突然道:“三戒大师昨晚可曾见过朱允炆吗?” 三戒大师霍然抬头,目光怨毒地望着秋长风道:“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是我对朱允炆下的毒?” 秋长风针锋相对,冷冷道:“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这里还会有谁要杀朱允炆?” 三戒大师鼻孔张合,双手紧紧握着念珠,丑陋的脸上露出野兽般的表情,看起来要扑过来咬死秋长风。 脱欢一旁冷冷道:“秋长风问你,你就答!” 众人闻言都是心中凛然,感觉脱欢好像也在怀疑三戒。 三戒大师如同泄气的皮筏般立即垂首,战栗道:“太师,我昨晚未见过朱允炆。” “有谁作证?”秋长风追问道。 三戒大师不待回答,也先已冷冷道:“秋大人看来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地盘了,还以为自己是锦衣卫吧?谁给你权利来审问我们的人?” 秋长风一笑,摊手道:“我无非也是急于来寻毒倒朱允炆的凶手。王子不喜,我不问就是了。” 脱欢有些不悦地望了也先一眼,低沉道:“如今怪事连出,我等当齐心协力,有怀疑的人当然可以问问。”他这么一表态,三戒大师望向也先,满是求救之意。 也先冷哼一声,斩钉截铁道:“我可保证,昨晚不要说三戒,任何人都难以接近朱允炆。” 脱欢脸上闪过几分阴霾,却再不言语。 山峰上众人静了下来,望着中毒昏迷的朱允炆,心中均是奇怪,既然也先如此保证,倒可洗去三戒大师的嫌疑,那朱允炆怎么会中毒?这简直匪夷所思,难道说杀死鬼力失的隐形人又杀了朱允炆? 寒风拂体,日渐西斜,众人意识到身边竟有个隐形杀手,忍不住心惊肉跳,不知道这杀手什么时候会出来再对谁下手。 不多时,如瑶明月娉娉婷婷地走上山峰,见到众人望过来,神色略有异样,转眼望见了倒在地上的朱允炆,更是错愕,娇声道:“太师找小女子来不知有何吩咐?” 也先抢先道:“如瑶明月,朱允炆中了你们的天人水,你看如何来救?” 如瑶明月秋波流转,定在朱允炆身上,摇头笑道:“他中的不是天人水,中天人水只会全身微肿,脸上根本不会有什么凝紫的。” 众人色变,就算朱高煦都皱了下眉头。也先霍然望向秋长风,嘴角带着几分冷笑道:“秋大人的判断看来已连续出错了。” 三戒和尚更是怪叫一声道:“说不定他就是杀了朱先生的凶手,却在这里乱嚼舌头,挑拨是非。” 龙骑已手按刀柄,只等脱欢一声令下,就将秋长风斩在山峰之上。 气氛瞬间变得比冰峰还要冷。 叶雨荷五指微紧,轻轻吸气,只是等待秋长风的反应…… 秋长风没有反应,他居然还能平静地反问:“不知我哪里有错?” 也先凝望秋长风,目露杀机道:“朱允炆根本不可能是杀鬼力失的凶手,不然也不会中毒。而朱允炆中的根本不是天人水,你却故意说成天人水,显然是在混淆是非,制造混乱。我就知道,你根本和我们不是一路。” 龙骑逼进一步,看来就要拔刀,叶雨荷已经运劲于脚…… 秋长风竟笑了起来。“也先,我一直以为你也算高明之辈,不想说话全然不着边际。朱允炆就算中毒,又如何能反证他不是杀死鬼力失的凶手?” 也先微滞,一时无语。秋长风又道:“我明知如瑶明月在此,竟还敢对朱允炆所中之毒胡乱猜测,留给你们话柄,胆量真的不是一般的大。” 三戒大师手掐念珠,恶狠狠道:“可朱允炆中的明明不是天人水,你却故意说成天人水,是何用意?” 秋长风斜睨三戒道:“因为朱允炆中的的确是天人水!” 众人怔住,三戒大师桀桀笑道:“真的好笑,难道说东瀛忍者对天人水的认识程度还不如你吗?”他话未落地,如瑶明月脸色微变,突然上前几步,细看昏迷的朱允炆失声道:“不错,他中的的确是天人水。” 三戒大师的怪笑如同被一刀斩中了喉咙,戛然而止,露出困惑的神色。 也先皱眉道:“如瑶小姐,我看你是思亲心切,眼睛都不好用了。”他实在不解如瑶明月怎么反倒不如秋长风看得明白。 如瑶明月立即解开了也先的困惑。“我方才见朱允炆脸色凝紫,绝不符合中天人水的迹象,又因中天人水者毒性虽可潜伏,但若一发作立死无救,我见他还有生机,因此才断定他不会是中了天人水,但看其表肤微涨,眼睑银白,耳垂亦是银白色,却是中了天人水的特征,但这怎么可能?” 也先立即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如瑶明月道:“我方才说了,中天人水者立死,朱允炆中了天人水怎么还会活着?” 众人见怪事越来越多,心中益发地感到怪异,三戒大师忍不住退后一步,脸现惊恐道:“难道说……有……鬼?”他说到这里,牙关咯咯响动。 有幽风吹来,众人只感觉周身发冷,再见到三戒的表情,只感觉毛骨悚然。 所有的一切均是无法解释,难道说,这人世间真的有鬼而暗中操纵着一切? 秋长风在一旁接道:“你心中有鬼,自然看什么都诡异了。” 三戒大师怒不可遏,可终究更是胆怯,急于弄明真相道:“那你认为朱允炆为何没死?你可别说他被怨气充涨,这才不死的。” 秋长风轻道:“你怕他无论死还是不死都要索你性命吗?” 三戒大师喉间咯咯有声,额头上青筋暴起,极为恐惧的样子。众人见三戒大师这般模样,竟不由自主地四下看去。 寒风吹在身上,有如鬼魅的抚摸。 日头坠在西山那侧,天倏然暗了。这时候,好像属于另外一些东西的时间,所有的人都忍不住这么来想。 如瑶明月终于掩去了脸上的疑惑,撩发轻笑道:“我们的秋大人显然定有解释了?” 秋长风道:“朱允炆不死,不是因为怨气,而是因为他命好,手上戴着太祖留下的紫金藤戒。” 朱高煦本一直默然看戏般,闻言脸上闪过几分奇异道:“什么?那戒指就是紫金藤戒?”他目光蓦地落在朱允炆左手无名指上那枚不起眼的戒指上。 心细如叶雨荷者,当初在朱允炆身在金帐的时候就看到了那枚戒指。余众若不经朱高煦提醒,到现在也不会留意朱允炆左手的戒指。 脱欢皱眉道:“紫金藤戒是什么?” 朱高煦沉默了许久才道:“太祖当年一统天下,建大明江山的曲折自不用多说。但太祖戎马倥偬,多次九死一生,除了因为英明果敢外,这紫金藤戒也是功不可没。”见众人极是困惑,朱高煦迟疑片刻,“具体如何,你们若喜欢听,不妨让秋长风说说。” 脱欢立即道:“这件事如果和朱允炆生死之谜有关,我们当然想听。” 秋长风却不急言,只是蹲下来用衣袖轻轻擦了下朱允炆手指上的那个戒指。须臾间,那戒指上闪出银白的光芒。 众人这才发现,那才是戒指本来的颜色,又想,难道是这戒指十分的珍贵,朱允炆异常珍惜,这才在其上故意涂抹了尘垢,掩人耳目? 秋长风望着那戒指,点点头道:“不错,真的是紫金藤做的戒指。”站起来,见众人均是急于知晓的样子,秋长风解释道,“传闻紫金藤产于西南穷山绝壑的蛮荒之地,是贴着峭壁生长,生长的速度极为缓慢,一年增长不到一指,可若经飞鸟在上停留,或被猴子抓过,立即枯萎而死,是以极为罕见。” 也先冷笑道:“秋长风,这世间罕见的东西多了,长得慢更不是什么怪异的事情,你不用一一介绍,我等时间紧迫,你还是捡紧要的说好了。” 秋长风一笑,说道:“长得慢当然不怪异,怪异的是这紫金藤如果没被飞禽走兽的践踏便可分泌一种黏液,能吸引各种极毒的怪物前来。若有毒物前来,经紫金藤吸附,当下立死,毒物的毒性就会被紫金藤吸附其中。” 也先听了后皱眉道:“难道说,这紫金藤本是极毒之物?”嘿然冷笑,“若真如此,只怕朱允炆早死了。” 脱欢皱了下眉头道:“也先,欲速则不达,听秋千户说下去。你总是打岔,何时能知道究竟?” 也先哼了一声,神色略有不满之意。 秋长风微微一笑道:“那我长话短说,方才也先王子说得不错,紫金藤的确是有奇毒,但世间万物真是奇妙,相生相克,比如说启动金龙诀的艮土、离火和夕照,又如这个紫金藤。若紫金藤只有剧毒并无奇异,倒不劳苍生费力去寻,但后来有人发现,此物如果同白银混合,偏偏又能解毒,但此种混合工艺极为复杂,听说只有东汉的魏伯阳发现此密,集一生之力采集紫金藤,混合白银,才做了三枚紫金藤戒流传于世,可解世间百毒。” 众人不禁耸然动容,才感觉紫金藤戒的宝贵之处。他们中稍有见识之人都听过魏伯阳之名,知道魏伯阳是东汉道人,善炼丹,做《参同契》传世,几同神仙之流。 秋长风最后加了个注脚道:“不过紫金藤戒流传于世,得之者一直都是秘藏不宣。听闻太祖就得了一枚,这才能在乱世中避敌人毒害,成一代霸业。不想此戒指又落在朱允炆手上,想必是太祖对朱允炆极为疼爱,悄然把这戒指传给了他。” 朱高煦听到这里,握紧双拳,身躯微颤,像是痛恨,又像是愤怒,可其中多少还夹杂着几分困惑惊恐之意。叶雨荷瞥见心中暗想,朱元璋果然偏心,怪不得朱棣不满,朱高煦想必也因此而不满。 可朱高煦困惑惊恐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孔承仁为炫睿智在一旁接道:“这么说,朱允炆中了天人水,因为紫金藤戒这才能够暂时不死?这么说……紫金藤戒也并非传说中的那么灵异了。” 秋长风叹息道:“天人水的霸道之处常人难以想象,毒性甚至远胜牵机引、鹤顶红之毒……朱允炆中天人水后脸现凝紫,看似恐怖,但想必是因为毒被逼到肤表之故。紫金藤戒能暂时保住朱允炆的性命已是奇迹。”突然想到什么,醒悟道:“当初三戒大师以牵机引、鹤顶红毒杀朱允炆,朱允炆却离奇未死,想必是因为这紫金藤戒的缘故。” 三戒大师面如死灰,望着那戒指,露出贪婪又悔恨之意,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 众人听二人这么一说,恍然大悟,不由得感慨朱允炆的命大。 脱欢问道:“可朱允炆什么时候能醒?”他虽也觉得紫金藤戒是宝物,但更关心金龙诀。 秋长风沉吟许久才摇头道:“我也不知,但从朱允炆当初中牵机引和鹤顶红之毒后还能活转来看,想必过些日子……他也能醒转吧。”说到这里,陡然想到什么,哑然失笑,“我真是蠢了,何必等紫金藤戒慢慢解朱允炆的毒性,只要如瑶小姐动手,想必立即就可让朱允炆醒来了。” 众人为之一振,暗想天人水虽是忍者三绝,但如瑶明月仅次于如瑶藏主,当然熟知三绝,应该有解救之法。 如瑶明月娇容现出苦涩之意道:“天人水为忍者三绝之一,中者即死,我不知还有解救之法。”见众人均有失落之意,如瑶明月突然道:“可家父若在这里,说不定会知道怎么弄醒朱允炆。”说罢望向也先。 也先脸上有几分异样,和脱欢对望一眼,却不回话。脱欢打个哈哈道:“是呀,如瑶藏主若在这里就好了。” 叶雨荷心中奇怪,她已知道也先扣住如瑶藏主,要挟如瑶明月听命,如今的关键落在如瑶藏主身上,脱欢紧张金龙诀,按理说就应把如瑶藏主带来才对,可为何脱欢和也先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样子。 沉默片刻,脱欢望着苍茫天际道:“看来,今日无法让金龙诀改命了?” 早已经日落,又过了夕照发挥作用之时,朱允炆偏偏也出了问题,众人无不沮丧,也先略作沉吟,拿着夕照在朱允炆方才所站的位置上晃动半晌,金龙诀上的奇异光芒已去,更无半分反应。 叶雨荷心中暗想,不要说时辰已过,也先不知道方位,就算知道方位,这夕照本有问题,除非出现奇迹,否则金龙诀如何会有反应? 也先终于放弃了尝试,望向脱欢道:“太师,今日看来无望,不如暂时回转谷中,再做决定如何?” 脱欢缓缓点头,面沉似水,如瑶明月的脸上却现出疑惧之意。 夜幕笼罩,秋长风、叶雨荷、朱高煦三人再次返回休憩的帐篷,均看出彼此眼中的庆幸之意。 朱高煦冷酷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几分微笑道:“秋长风,我真的没有看错你。” 秋长风有些疲惫地坐下来道:“可我却看错了汉王。” 朱高煦微有愕然,不解道:“此言何意?” 秋长风略带钦佩道:“汉王能派人不动声色地毒倒朱允炆,可见汉王的高明之处。”叶雨荷闻言,又惊又喜道:“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汉王在操纵,难道说……行刺鬼力失也是汉王所为?” 叶雨荷一直认为,朱允炆中毒和鬼力失之死必定会有关联,而朱高煦和谷雨之间的做戏更让叶雨荷感觉到,朱高煦行事深沉,远比表面看到的还要复杂得多。 不想朱高煦的脸色遽变,甚至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他死死地盯着秋长风,不知多久,这才用极为惊惧的腔调道:“毒倒朱允炆的难道真不是你?” 叶雨荷脸色亦变。 秋长风苍白的脸上蓦地现出几分死灰之意,他凝望着朱高煦良久,这才道:“汉王莫要太高看了我。我如今这般模样,除了搅局外,根本做不了许多。” 朱高煦退后两步,缓缓坐下,竟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叶雨荷何尝不是如此? 眼下的局面只能用诡异离奇来形容。所有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叶雨荷实在想不明白了。 秋长风显然也是苦恼,皱眉道:“鬼力失遇刺的时候,我和汉王你在一起,那事显然也不是汉王派人做的了?” 朱高煦无力地摇头,喃喃道:“我的人根本无法潜入谷中,也无法杀人后鬼魅般离开。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鬼力失遇刺和朱允炆中毒,并非我派人所为。” 秋长风眉头紧锁道:“鬼力失遇刺我倒可以推测是朱允炆所为,但朱允炆中毒真的让人费解。在我看来,脱欢、也先绝对不会在金龙诀未启动前对朱允炆下手。有毒倒朱允炆动机和机会的有两人,一个是三戒大师,可是也先好像很信任三戒,肯定三戒不是凶手……” 叶雨荷忍不住道:“另外一个要杀朱允炆的人是谁?” 秋长风双眉微扬,说出个让人错愕的名字:“我觉得会是……如瑶明月!” “如瑶明月有没有可能对朱允炆下毒呢?”脱欢冷冷地问道。 在秋长风三人研究局面的时候,脱欢在帐中亦在解析着谜团。脱欢少了几分往日的沉稳,眉宇间狐疑之意益发浓郁。 这里仍旧是脱欢的地盘,但他却似乎有些难控如今的局面,一切变得扑朔迷离,就算脱欢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也先、孔承仁两人立在帐下,均是眉头紧锁,闻脱欢询问,也先猜测道:“如瑶明月有下毒的动机,但她一直被我严密监视,很难有下手的机会。” 孔承仁疑惑地问道:“如瑶明月为何要毒倒朱允炆呢?她和朱允炆并无恩怨呀?” 也先冷冷笑道:“这个女人一直对我们阳奉阴违,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救回她父亲如瑶藏主。她知道朱允炆对我们事关重大,若昏迷不醒,我们肯定会让她出面,她托词如瑶藏主才能救朱允炆,就是想先见如瑶藏主,伺机营救。” 孔承仁脸色改变,极为为难的样子道:“可是如瑶藏主他……” 也先截断道:“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遂了她的愿。”转望脱欢,“太师,朱允炆什么时候能醒我们不得而知,可我们已经没有几天时间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想办法启动金龙诀……” 脱欢皱眉道:“这点我如何不知?可有两件事若不能解决,我实在寝食难安。” 也先立即道:“不错,有两件事一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一是鬼力失的死;一件就是朱允炆被何人下毒?”眉头如锁,也先也极为困惑道:“本来我们一直认为是朱允炆为讨好我们才对鬼力失下手,可他临昏迷前却坚决否认此事,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孔承仁道:“秋长风说了,朱允炆应有必杀鬼力失的理由,朱允炆也极可能有掩盖真相的需要,这才否定……” 也先喃喃道:“这么说倒也说得通。”转瞬狞笑,“可你难道信秋长风的话?” 孔承仁望着也先带着几分红赤的眼眸,竟说不出话来。 也先咬牙道:“秋长风一定在混淆我们的视线,从他污蔑三戒的事情上便可见他一直心怀异心,他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孔承仁心中嘀咕,你既然怀疑他捣鬼,为何不索性除去他?他实在不懂也先的心态,只能顺着也先的意思道:“若非秋长风所言……”眼中露出惊恐之意。 也先喃喃道:“若不是秋长风判断的那样……”激灵灵打个冷战,望向脱欢,“这附近无论从哪里入谷,最少要经过七处明哨、十三处暗桩,敌人若不惊动我们的哨卡就能潜入暗杀了鬼力失,实在是难以想象之事。而在谷中,陌生人只有秋长风、叶雨荷、朱高煦和如瑶明月四个,这四人在鬼力失死时均有人可证明不在现场,因此他们没有杀鬼力失的嫌疑。” 脱欢自语道:“这么说,可能是朱允炆真的不想背负杀友之名这才否认杀了鬼力失?”他也暗自寒心,心想若不是这个理由,有个隐形诡异的高手随时在他们身侧,那无疑是极为恐怖的事情。 也先坚定地道:“定然如此。不然这种高手可随时取我们的性命,为何要打草惊蛇,先杀鬼力失呢?” 脱欢缓缓点头道:“话虽如此,但从今日起,多派人手巡查,不得怠慢。” 孔承仁应令。也先道:“太师,我已命豹头从头排查朱允炆昨夜的饮食来源,相信不到半日可得事情真相。若真查出是如瑶明月所为,我绝不会放过她。但目前,如瑶明月还有利用的价值,倒不用急于杀掉。” 他说得极为狠辣,孔承仁瞥见他的表情,心中发寒。 脱欢轻叹一口气,喃喃道:“对朱允炆下毒之人究竟是谁呢?让龙骑今日起严查我等的饮食。”顿了片刻后蓦地问道:“瓦剌部各族人马何时能到?” 孔承仁道:“瓦剌各族共二十万人马七日内必到,而太师部下的八万精锐可在三日内到此。” 脱欢满意地点点头,望向也先道:“朱棣那里有何动静?” 也先回道:“根据最新消息,朱棣震怒东瀛、捧火会所为,已令郑和全力剿灭捧火会,而自己则御驾亲征,坐船出海,要灭东瀛。” 孔承仁迟疑道:“朱棣此举极为冒险,那些臣子呢,难道没有劝阻吗?” 也先嘿然一笑道:“他们并非没有劝阻,只是劝了也没有作用。朱棣刚愎自用,什么时候听过别人的建议?我闻内阁学士杨士奇上本请朱棣酌情考虑,却触犯朱棣逆鳞,被朱棣下在狱中。” 孔承仁偷望了脱欢一眼,微笑道:“看来这真是天亡朱棣,太师就比朱棣强了太多,不取天下,实在天理难容。” 脱欢虽知孔承仁借机拍马,但心中舒坦,抚须而笑,不发一言。 孔承仁又道:“朱棣身为天子,竟亲征东瀛,实在难以想象。他……本可以派将前往的。” 也先不屑道:“这事并不出奇,朱棣为人脾气暴躁,素好犯险。洪武年间,朱元璋为防手下造反,已将大明名将斩杀九成,明廷有点本事的将领经靖难之役,更是折损殆尽。朱棣手下无将,可自负勇猛,当年靖难时,自身不过两万兵马,就算不借宁王八万兵马,亦会出兵和朱允炆争雄。但朱棣当年若不是犯险长驱直入,径攻金陵城下,说不定已被朱允炆所败。朱棣好险,从这两件事可见一斑。经这十数年朱棣脾气不改,东瀛忍者劫持云梦,刺杀宁王,杀了他视如兄弟的姚广孝,害得他骨肉分离、朱高煦叛逃,依他的脾气,不出海征伐才是真正的奇怪了。” 脱欢哈哈一笑道:“这也要吾儿之计才能让朱棣步步入彀。” 也先傲然一笑,随即道:“父亲,朱棣当年只有十万兵马就能取得天下,如今我等集结三十万兵马,趁他劳师远征东瀛无力回顾、民生疲惫之际,重演他当年之法,可径直攻到金陵城下,那时只要再捧出朱允炆,宣朱棣篡位之实,民心必变,大局可定。到时候父亲可再创成吉思汗之伟业,再定千古江山。” 脱欢精神一振,抚须点头道:“不错,就算不用金龙诀改命,我等这计策也有极大的胜算,但若多个金龙诀的因素,此王图霸业可说是十拿九稳。”他话题一转,又回到了金龙诀上,沉吟道:“朱允炆突然中毒,倒打乱了我们的计划,三戒那面可有消息了?” 也先摇摇头道:“三戒又去说服……那人,还没有成功,不过三戒已尽力。”他提及那人时,脸上露出几分古怪之意。 脱欢一拍桌案冷冷道:“尽力何用?若不成功,我等这些年的谋划岂不前功尽弃?他不行,大可换人来做。” 也先皱眉道:“换谁呢?” 脱欢目露思索之意,突然道:“我观察秋长风良久,发现此子很有本事,你不是说秋长风和那人关系不错吗?若由秋长风出马,说不定可行。” 也先遽然变色道:“父亲,此事绝不可行。我虽没有证据,但感觉此人一来我们这里就怪事不绝,那些怪事说不定和秋长风大有关系。他若在这件事上捣鬼,我们很难控制局面。” 脱欢沉吟许久才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干脆杀了他了事?” 也先忍不住地咳,许久才停,一抹嘴角的血迹道:“我不会就这么杀了他,我甚至还会给他点希望,我若直接断了他的希望,那么这场游戏就不好玩了。我一定要让他后悔——后悔和我作对!” 孔承仁听到也先口气中的刻骨之恨,只感觉背脊冲起寒意,强笑道:“所以王子欲擒故纵,玩猫吃老鼠的游戏,不想一口吞了他。” 也先儒雅的脸上露出深切的怨毒之意,道:“不错,直到现在,他还在我的掌控之中。但说服那人事关重大,也是我们启动金龙诀的最后一个希望,秋长风若是捣鬼,我们就算杀了他也无法弥补回损失了。” 脱欢笑道:“对于这件事,我倒从未担心过,我们只要留着叶雨荷在手,秋长风就绝对玩不出花样的。也先,为父知道你谨慎是好的,但你若想助为父一统天下,就要学会用人之法。更何况我们现在……不就是如你所言,再给秋长风一个机会?” 也先目光闪烁,默然半晌,终于下定主意道:“好,我听父亲的,但在这之前,我们要先找朱高煦谈谈。” 朱高煦端坐帐中,和秋长风、叶雨荷二人默然而坐。 许久,叶雨荷才道:“如果对朱允炆下毒的真是如瑶明月,那这其中的关系就益发地微妙了。” 其实岂止是微妙?更应该说是诡异! 叶雨荷虽是捕头,也断过许多离奇的案子,但从未遇到过如今天这样的案子,让她的脑袋简直有两个大。 所有的一切,推测起来均有可能,但细想之下,却根本无法给予定论。 朱高煦听秋长风说出判断后就一直坐在那里,几乎面无表情,叶雨荷根本无从推测他在想什么,只感觉他虽平静地坐在那里,但他心中显然有惊涛起伏。 良久后,正当叶雨荷按捺不住终于想问问朱高煦,眼下的危机虽然暂时解除了,但怎么去取真正的夕照时,朱高煦突然说道:“我认识朱允炆的。” 他这久突然憋出这一句话来,实在让叶雨荷摸不到头脑。 朱高煦当然认识朱允炆,不但认识,还是堂兄弟的关系,朱高煦说得简直就是废话。 可叶雨荷早知道,朱高煦也和秋长风一样,绝不是说废话的人。 朱高煦这时候说出这句话来,肯定有个极为困惑的问题让他苦苦思索。可朱高煦究竟困惑什么? 叶雨荷想不通,立即去看秋长风的表情,发现秋长风脸上似乎掠过几分惊意。但那惊意如鸿飞掠水后的波纹,片刻就平复了,然而叶雨荷清清楚楚地看到,心中更是奇怪。 秋长风不是大惊小怪的人,他惊的是什么? “靖难之役的前几个月正逢太祖忌日,那时候父皇被人密切监视,无奈装疯。”朱高煦望向叶雨荷道,“你知道他怎么装疯吗?” 叶雨荷摇摇头,感觉朱高煦突然在这种时候回忆起往事来,是不可理解的一件事。 朱高煦的嘴角撇了下,似乎在笑,又像是悲哀,道:“在朱允炆派人到王府查看父皇的动静时,父皇在王府后花园爬来爬去,甚至去捡狗屎吃。” 叶雨荷只感觉一阵反胃,初次了解了朱棣的另外一面。 秋长风轻叹道:“世人多看风光繁华,却不知道风光之下总是埋葬着太多的悲哀。这些事情后来传到朱允炆那里引为笑柄,不过圣上也因此争取些时间……”他到现在还称呼朱棣为圣上,因为他佩服朱棣。就像他虽要将张定边绳之以法,但却不碍他佩服张定边一样。 朱高煦的嘴角抽搐一下,追忆道:“当初的时间很紧迫,那时候父皇因信守对太祖的承诺根本不想造反,也一直没有准备,手下不过几千人跟随。太祖忌日,父皇就算疯了也不能不去,因为朱允炆逼着他去……我们都知道父皇去的后果。” 叶雨荷听到这里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忍不住道:“后来呢?” 朱高煦缓缓道:“后来我和大哥主动请缨,代父皇前往金陵。无论父皇对我如何,但我只记得,他在我幼时对我极为疼爱,只凭这点,我为报父恩就要替他前去。” 叶雨荷首次发现冷酷的朱高煦还有另外的柔情,不禁道:“你很好。” 朱高煦略带错愕地望向叶雨荷,那一刻,他目光中有了几分异样,终究哂然笑笑。“我很好?你是第三个这么说我的人。”他脸上带着几分少有的温柔之意,浑然不像那个冷酷的汉王。 叶雨荷心中微动,还想问问朱高煦前两个人是谁,朱高煦却恢复了冷酷,无意提及闲话,继续说:“我和大哥到了金陵后,立即被朱允炆软禁起来。有一日,朱允炆把大哥装在猪笼里面……他说猪不就是应该在猪笼吗?” 说到这里,朱高煦拳头一握,骨节咯咯响动,怒火喷薄。 这股怒火早积蓄了多年,到如今没有稍减,反倒益发地炽热。朱高煦虽千方百计地想夺大哥的太子之位,但显然不会容忍朱允炆侮辱他的亲人。 他从未将朱允炆当作亲人,但他毕竟曾经把朱高炽当作大哥的…… 一想到朱高煦曾对朱允炆说过:“我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叶雨荷只感觉朱高煦的愤怒中还有着刻骨铭心的恨。 “朱允炆甚至还把猪笼浸在水中,说想看看大哥在水中能不能呼吸。”朱高煦又道,“当时大哥在水中就要死了……” 虽知朱高炽没有死,叶雨荷还是不禁问:“后来呢……” 朱高煦道:“后来我就跪在朱允炆面前,求他放了大哥。朱允炆那时候命人端来一盘狗屎对我说:‘听闻令尊深知此中滋味,朕一直想不出人吃屎是什么样子。不知道爱卿能否解朕疑惑?’” 他用冷漠的语气完全地复述着朱允炆当初所言,叶雨荷却感受到其中深切的怨恨,见朱高煦神色木然,竟不想再问下去。 朱高煦居然还能平静道:“于是我就吃了狗屎,救了大哥。”望向叶雨荷,“是不是很好笑?” 叶雨荷身躯战栗,又如何笑得出来? 朱高煦望向了秋长风,一字字道:“所以说,他早该死的……” 叶雨荷乍闻这句话心中微颤,立即想起昨晚朱高煦梦中所言:“你早该死的,早该死的……” 今日朱高煦所言竟和昨夜的口气一模一样,叶雨荷立即明白过来,才发现昨晚朱高煦诅咒的不是旁人,却是朱允炆。 原来朱高煦和朱允炆之间竟然有这般锥心入骨的仇恨,也就怪不得朱高煦对朱允炆如此冷漠无情,也亏得朱高煦对朱允炆忍得住怒火。 叶雨荷想到这里的时候,听朱高煦又说了一句:“我认识朱允炆的。”那句话没有半分感情在内,偏偏让人能听出太多的意味。她方才不懂,这刻终于懂了,朱高煦的确认识朱允炆——由骨到肉、由肉到灰都认识的,这种认识就是——恨。 认识一个人好像瞬间相见般容易,但真正认识一个人,却如三生轮回般的艰难。 叶雨荷想到此觉得很恍然,但突然瞥见秋长风的脸色已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心中遽惊。 她本来以为自己懂了,但不知为何心中又起战栗,只感觉朱高煦最后说的两句话中,竟还有更加惊悚的意味。 这种深意,她叶雨荷不懂,但秋长风已懂了! 第十二章 难题 叶雨荷不待多想时,就听朱高煦重复强调道:“秋兄,朱允炆早该死了,是不是?”叶雨荷立即感觉,朱高煦并不认为朱允炆昏迷就一了百了,他一定要让朱允炆死的。 秋长风回了个看似正常,却又不算正常的答案:“我不知道。” 叶雨荷心中困惑,却敏锐地感觉这一问一答间,总藏着她不明白的深意。 朱高煦眼中的光芒陡然一闪,还待再说些什么,帐帘一挑,孔承仁走进来道:“汉王,太师请你过去。” 朱高煦没有半分错愕,反倒觉得理所当然的样子,再看了秋长风一眼,跟随孔承仁出了毡帐。 叶雨荷听到脚步声远去,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困惑,一把抓住秋长风道:“长风,刚才汉王说的是什么意思?你懂的是不是?” 秋长风的双眸又变得海般的深邃,片刻后才缓慢道:“是的,我懂。他说的我都懂,可我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懂了。”他就算身在绝境,看起来也一直平静自若,浑然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但这刻话语中却带着极为担忧之意。 这番话,叶雨荷更是不懂,叶雨荷如坠雾中,急道:“长风,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不告诉我?难道到这种时候你还对我隐瞒着什么?” 秋长风微震,突然反手握住了叶雨荷手腕,双眸如星般注视着她道:“雨荷,你看着我。” 叶雨荷的秋波早落在秋长风的双眸中,从那双似海般的眼眸中,她看到了太多,但似乎也没看到太多。 她蓦地发现,朱高煦或许早认识朱允炆,但她好像一直没有认识过秋长风。 她知道秋长风对她的情感,可除此之外,她对秋长风一无所知。 “你到现在……信任我吗?”秋长风突然问道。 叶雨荷想要挣脱握住她的那只手,因为她有些难过,但感觉那其中坚决的力量,她又不忍。终究凄然道:“难道到现在你还要问我这种话吗?当初在船上我就已决心和你在一起,前方就算有刀山,但你走,我也一样跟随。”她的比喻虽是简单,但其中的情意绵绵,一生也难以说完。 秋长风目露感激却摇头道:“不同的,那只是你的感觉……” 叶雨荷错愕不已,吃吃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想得越多,反倒陷得越深,一时间心弦震颤竟不敢再想下去,然后她就感觉到秋长风松开了手,任由她的手无力地垂落。 叶雨荷的一颗心也跟着落了下去。 难道这一切都不过是她的感觉?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叶雨荷后退两步时,脸上血色尽失,目光茫然。 她不但不了解秋长风这个人,甚至可能也不了解他的感情。 秋长风虽松了手但还望着叶雨荷的眼,见状叹息了一声,接着转身到了帘帐前,看起来要出帐,但转了一圈又反身回来道:“雨荷,我虽未说但你也知道,我们早在塔亭相遇的十多年前就已相见了。” 他的目光透过毡帐,越过那千里冰封,回到了还是郁郁葱葱的江南。 江南的雪都是软的、暖的,软如当年一生之顾盼,暖如丝帕递来心中的温暖。 叶雨荷却没有留意到秋长风复杂的表情,随着秋长风的目光望过去,只望见毡帐如同江南垂柳,密密麻麻地遮挡着她望向远方的视线。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快死了……”秋长风嘴角带了几分笑,笑如冬日,“若没有遇到你,我实在没有活下去的愿望,那时候我只感觉人世苦多,挣扎无谓。可自从你递给我馒头后,我就再没有想过去死,当初我甚至去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还你的恩情……” 叶雨荷木然道:“你如果要还我当年的点滴恩情,早就还了。”心中却有个声音在喊,难道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我自作多情,他不过是要感恩,不会的,不会的…… 心中的声音越来越弱,微昂着头,不让晶莹的泪滑落,不想让秋长风看到她的软弱。 “但过了多年后我才知道,我能忍受一切苦厄,在地狱般的磨练下还能坚持下去,绝不仅仅是报恩那么简单。”秋长风目光转动,落在那青丝红颜、光阴流转间,“我能一直坚持到今天,因为我想娶你,和你永远一起。哪怕用我一生的流离,只换你片刻的欢颜!” 叶雨荷刹那落泪,心中后悔——后悔自己为何到现在还要怀疑秋长风的心意? 秋长风的心意,从未改变。 “那你……”叶雨荷哽咽道,不知如何启口。 秋长风又掏出了绣蝉的丝帕,走近叶雨荷,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感慨道:“你本不应卷进来的,是我害了你。” 蓦地有纤手凝脂遮住了他失去血色的唇,叶雨荷含泪道:“你若真的爱我,就不要再说这种话。” 秋长风轻轻握住唇边的纤手,温柔但坚定地道:“我爱你,但我有些话一定要说。”他紧握着叶雨荷的手唏嘘道:“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留意你的消息。我知道你的苦、知道你的辛酸,但我实在无能为力,我无法帮你太多……” 顿了片刻,秋长风苦涩道:“在塔亭我虽救了你,但我没有和你相认,因为我是锦衣卫……而你……” “而我那时候是恨锦衣卫的。”叶雨荷凄然道,“可你真傻,你当时若说出真相,我怎么会恨你?”心中暗想,若和秋长风那时候就相认,怎会有后来的波折。 秋长风摇摇头道:“你说的也是一个原因,但我不和你相认还有个极为重要的因素,因为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叶雨荷心中一颤,讶然道:“为什么这么说?” 秋长风的眼中又有了复杂的深意,沉默片刻道:“这个缘由我还不能告诉你。雨荷,我有很多事情瞒着你,也有很多事情,甚至我死都不能对你透漏太多,我只希望你能谅解。” 叶雨荷望着秋长风,带着似解非解的表情。 秋长风突然压低了声音道:“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相信,也一定要认真听……”见叶雨荷轻咬红唇,缓缓点头,秋长风用了更低的声音,“所有的一切终究要结束,我会、我也能让我们摆脱这场风波,我一直在努力,从没有放弃。” 叶雨荷咀嚼着秋长风所说的每个字,心中却是茫然的。 她身在局中,根本对成功不抱太多的希望,秋长风为何会做出这种肯定? 秋长风望着叶雨荷的表情,长舒一口气,叹息道:“你还不信我的。因此我说,方才你说可跟我一起走刀山,我信你会为我死,但那只是你的感觉,却不是信任,那完全是两回事。你不信任我能做到一些事情,因此你做出的事情和我预期的会有天壤之别,很多事情绝不能感情用事。” 叶雨荷心中颤抖,实在不能分辨秋长风是在安慰她的心,还是真的有能力再创奇迹。可望见秋长风的失落不由得心悸,握紧秋长风的手急道:“长风,我保证,从这一刻起,我绝对信你。你也要信我!” 秋长风凝望着叶雨荷的秀眸,许久许久才缓缓点头道:“我信你,我告诉你一件事……很多事情,本来我也事先无法预测,但我现在对所有的一切都已了然。据我推测……很快……脱欢就要找我,他会让我做一件事。” 叶雨荷无法明白秋长风怎么做出这种推测,但她知道,秋长风肯定比她明白。 “我一定要去做那件事……我也一直在等着做那件事,我只怕……汉王……”秋长风目光闪烁,轻搂叶雨荷的腰身,几乎贴在她耳边,“不过我会随机应变,甚至假装不愿。但就算我假意不想去做,他们也会逼我去做,他们多半会用你来要挟我。” 叶雨荷蹙起娥眉,根本不知秋长风说的究竟是什么事情,但她没有去问。她知道依秋长风的性格,该说的一定会说,不该说的,死也不会泄露。感觉到秋长风唇边的热,心惊的时候竟也有些发热。“长风,我早说过,一直是我在拖累你……” 秋长风轻声道:“你错了,你没有拖累我,其实……你一直在帮我。现在我只请你再帮我一件事。” 叶雨荷扭头过去,唇角轻擦秋长风的唇边,一颗心跳得山崩般剧烈。“你说,十件百件我也会去做。” “不是十件百件,只是一件。雨荷,你一定要记住我方才和你说的每句话,绝对信任我,信任到毫不犹豫地去做我让你做的这件事。” 叶雨荷和秋长风已呼吸可闻,看不到秋长风的表情,但感觉到秋长风前所未有的凝重,咬牙道:“我一定会信任你,毫不犹豫地做你吩咐的事。” 秋长风长舒一口气,似放心又似欣慰,低声说了一句让叶雨荷惊心动魄、难以相信的话来:“也先绝不会让我参与金龙诀的改命,但你会有机会去见金龙诀改命。你不要想着许愿,而是要想方设法——毁了金龙诀!” “秋长风究竟信不信得过?”脱欢在金帐中突然问出了这句话,这次他问的对象却是朱高煦。 朱高煦立在金帐内,冷酷如昔——甚至比昔日看起来还冷酷。 脱欢面对朱高煦的时候,不知为何,只感觉朱高煦一日比一日看起来深沉,今日见了,甚至对朱高煦有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朱高煦闻言,默然许久,道:“太师自有定论,何必问我?” 脱欢黑须更亮,目光更寒,又道:“这件事,我始终不放心他去做。”他和朱高煦已经谈论好一会儿了,知道朱高煦会明白他的意思。 朱高煦反问道:“太师决定如何去做?” 脱欢缓缓道:“本太师觉得,若由你去见那个人……似乎也可以。”他一直保持神秘,竟绝口不提那人之名。 朱高煦竟然听懂了,立即摇头道:“不行。” 脱欢目光益冷,重复道:“不行?你不愿意?” 朱高煦沉默很久才道:“不是我不愿,是我根本不可能做到。我和他一直没有什么交情,这世上若还有一人有办法让他启动金龙诀的话,肯定是秋长风。” 一旁的孔承仁冷笑道:“那也不一定。” 朱高煦斜睨孔承仁,冷漠道:“不一定?你们囚禁他已很多时日,现在还不是一无所获?你们让他死容易,但让他做你们想要的事情,难比登天!” 孔承仁哑口无言,也先在一旁皱起眉头亦无言语。脱欢沉默良久,这才赞同道:“你说得不错,这件事本太师想了许久,也感觉唯有秋长风才能完成此事。”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们就只能找秋长风来了……” 若非秋长风还在搂着叶雨荷的腰身,她几乎要软倒在地上。 叶雨荷本感觉秋长风过于慎重,也不认可他的说法。她为秋长风甚至可以赴死,她怎么会不信任秋长风,她还有什么事情,需秋长风这般吩咐才能毫无犹豫地去做? 可她还是错判了秋长风,只因为秋长风考虑的每件事,的确有他忧虑的前提。 叶雨荷可为秋长风去死,但她怎么可能听从秋长风的话,毁了金龙诀? 他们历尽艰辛磨难,波折反复,不就是要等金龙诀改命——改了秋长风的必死之命!这已经是叶雨荷生命中所有的意义所在,可秋长风在这种时候居然让叶雨荷不顾一切毁了金龙诀? 叶雨荷周身战栗,只感觉脸上时冷时热,终于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抬头望向秋长风道:“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秋长风突然低头下去,用失色却火热的双唇封住了叶雨荷下面的话。 叶雨荷刹那间周身如火,只感觉天崩地裂般迷失在那喷薄而出的炽热中。 她没有拒绝的反应,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抓住秋长风的厚背,只盼三生轮回,从此永寂。 可三生如梦,轮回亦如梦。 那个刹那梦幻的短暂甚至不如昙花一现。 帐帘处有脚步声传来,秋长风松开了伊人腰,别离了那柔薄的唇、拭去那一生呵护的泪水,坚定地退后一步,低声对叶雨荷说了最后一句话:“你要信我。” 秋长风转身,所有如火山般炽热的情感瞬间就埋进了大海的深渊,他平静地望着进帐的孔承仁,用一如既往的声调道:“孔先生有何见教?” 孔承仁略感奇怪地看看木然而立的叶雨荷,挺了下胸膛,用更加沉稳的声音道:“太师要见你。”他虽有震骇秋长风的本事,但不信自己不如秋长风沉稳,可他若真的知道秋长风究竟沉稳到何种地步,只怕这刻早就一头撞死。 秋长风点头,举步出帐,甚至头也不回,亦无告别。 相见时难别亦难——最难的却是决绝! 帐帘落下,挡住了那远去的背影,却割不断如潮水般的忧伤。 叶雨荷再无力站住,软坐在毛毡上,她的思念虽可刺透挡在面前的毡帐,牵系在秋长风的身上,但目光却始终刺不破眼中那晶莹、薄闪却又情深如海的泪光。 长风,为什么?你为什么让我这么做? 你今日终于说出了你对我的情意,但你的心思为何还是如斯难测? 难道你不知道,我如果毁了金龙诀,就和亲手杀了你无异?我信你,信你今生今世,但我难信人有三生,你我今生错过,难道真能来生再见?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早就看出来脱欢、也先的野心勃勃,我知道你要我想方设法地毁去金龙诀是不想苍生受苦。就算朱棣要杀你,但以你的性格,如何会因此颠覆苍生? 你来这里是为了改命,但不是为了改自己的命,而是为改苍生的命! 叶雨荷心中忍不住地哀鸣,泪流满面。 蓦地记起秋长风方才曾说的一句话:“哪怕用我一生的流离,只换你片刻的欢颜!” 心如刀穿,泪如箭,叶雨荷再也难奈心中的脆弱,哭倒在地,哽咽道:“长风,我不要你用一生的流离换我片刻的欢颜。若你离去,我今生怎能还有欢笑。我宁愿用我的一切换你的生机一线……但我怎能够做到?” 秋长风的话语再次激荡在她心间,她凄苦无助,但心中早知道,所有的决定再无能改变,就如那江南的垂柳——岁岁年年,黄绿早断。 秋长风进入金帐时,看起来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但他腰身还是挺得很直,先看了眼朱高煦,才望向脱欢道:“太师相召,可有吩咐?” 脱欢微眯着眼,也如秋长风般先望向了朱高煦。朱高煦立在那里谁都不望,只是看着脚尖。 终于收回了目光,脱欢微笑道:“秋长风,如今本太师这里好像麻烦不断,不知你可有什么结论?” 秋长风毫不犹豫道:“我始终认为,是朱允炆杀了鬼力失。至于是谁毒倒了朱允炆……”斜睨一直冷眼望他的也先,沉吟道:“如果不是三戒大师的话,那就需从朱允炆的食物、饮水的源头来排查。” 脱欢见秋长风说得决断,陷入沉吟,半晌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本太师有意让你帮忙查下凶手……眼下我等是不是该齐心协力呢?” 秋长风微笑道:“最少在金龙诀改命一事上我和太师能齐心协力。这凶手极可能威胁到金龙诀改命,我倒想和他斗斗。” 脱欢见状心中暗想,也先一直怀疑所有的事情和秋长风有关,可如今看来却并不像。秋长风毕竟是个人,命在旦夕,还有什么翻云覆雨的能力? 微微一笑,脱欢道:“你真有此心本太师自然欣慰,不过本太师倒有另外很重要的事情想请你来做。你可知道是什么事情?” 秋长风皱了下眉头,沉吟道:“最重要的事情当然还是启动金龙诀,但我对这点真的无能为力。”他虽还是从容的表情,但谁都看出的失落之意。 如今他大限在即,如果不能启动金龙诀,那么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他这刻还能平静自若,视生死于等闲,已让太多的人出乎意料。 脱欢留意着秋长风的表情,缓缓道:“你错了,眼下只有你才能启动金龙诀。”望见秋长风略带错愕的表情,脱欢并不解释,吩咐道:“也先,带他去见那个人。” 朱高煦本一直沉默,闻言道:“太师,我也想去见见他,不知可否?” 脱欢眼珠转了转,旋即微笑道:“你去见见也好。” 也先哼了一声并不反对,只是边向帐外走去边道:“跟我来。” 秋长风恢复了平静,居然也不问去哪里,和朱高煦并肩出了金帐。 夜幕早临,无星无雪,远方山谷时不时有冷风的低吼声传来,夹杂着雪狼的嚎叫。谷中虽是温暖若春,但人一出帐还是忍不住周身泛凉。 秋长风抬头望了眼苍穹,喃喃道:“看来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也先当先领路,闻言也抬头看了下天色,暗自皱眉。这北疆的天气变化也快,今日白日还是日头高照,不想晚上就变了天气。若真要遇到风雪天,有时一连半月日头都见不到,如此一来,万事休矣。 也先虽忧却还能保持镇静,对秋长风道:“只要你尽力帮手,就算看不到明天的太阳,说不定可看到明年的。” 秋长风笑容干涩道:“真的?” 也先止步转身,双眸望定秋长风道:“秋长风,这些日子我又想了很多。我发现,其实你我的恩怨,不过是因为各为其主罢了。” 秋长风抿唇点头,轻轻叹了口气。 “因此我现在突然感觉,其实你我本来不必如生死仇敌般。”也先目光闪烁,“你虽让我中了啼血,但那时候你为保命也是身不由已。” 秋长风听也先这般好说话倒有些意外道:“也先王子这么想当然是最好不过。” 也先诚恳道:“我当然这么想,我现在甚至想用离火帮你解了青夜心之毒。” 秋长风望着也先很是诚恳的面容,唏嘘道:“王子真的这般想倒让我感激不尽。只可惜,你若是一个月前这么说就好了……如今我已毒入膏肓,就算离火也救不了我的命了。” 也先做大惊失色状,见秋长风的额头上有青气笼罩,叹道:“真是这样?哎……我怎么早不知道?这都是你我成见太深的恶果。”顿了下,很是真诚道:“看来只有金龙诀才能救得了阁下的性命……好在你还有机会。” 秋长风竟像被感动的样子,叹道:“不错,在下心胸不够宽广,对王子成见太深,竟自绝生路,实在后悔。”很是懊丧的样子,又道:“今日闻王子之言,在下真是惭愧。如今既然捐弃前嫌,就算王子不说,在下也想先为王子解了啼血之毒。这啼血中毒深了,虽不会必死,但一辈子实在比死还难受。”伸手入怀,掏出那个扁木盒子,轻轻打开,“王子张嘴,我只要送几种药粉入你口,啼血之毒可解。” 昏暗的夜色下,周边的火把噼啪作响,也先望见那盒子分十三个格子,里面的粉末或红或绿,似乎在蠕蠕而动,让人望着发毛,这竟使他后退了一步。但随即镇静下来道:“不急的,为表我的诚意,金龙诀启动后阁下再给我解毒好了。”心中在想,秋长风也早知道只有金龙诀才能救命,是以当初不肯求我的离火。他装模作样要给我解毒,我不能再上他的恶当。哼,就算他能解毒,我何必向他示弱? 秋长风微笑道:“王子倒真是诚心得很。”他缓缓收了盒子,心中暗想,也先当然怕我借机再次下毒,金龙诀若真能改命成功,他当然也不会用我解毒了。他一番做作,不过想释我焦虑,让我为他们做事罢了。 也先脸上微微一红,再不多言。早有人牵了几匹马来,三人翻身上马,向谷北方行去,龙骑带了兵士默默跟随在三人的身后。 行了盏茶的功夫,山路通幽,渐走渐寒。也先突然策马入了条羊肠小路向山上行去,未到半山腰时,也先又是一转,前方蓦地现出个山洞。 夜色低垂,在火把照耀下大山就如扭动狰狞的怪兽,那山洞就像怪兽张开的黑黝黝的大嘴。 也先到了洞口处翻身下马,示意龙骑派人在洞外守候,却不拿着火把入内,径直走进黑黝黝的洞口。 朱高煦、秋长风互望一眼,默默点了下头,跟随也先走进了洞中。这些日子来,朱高煦和秋长风看似已走得很近,但这会儿好像又变得生疏起来。 三人入洞,只听到脚步声轻微踢沓,声声都像山洞的喘息。那山洞天然形成,又经过人工开凿,极为广阔。也先走了片刻,好像转了个弯,后面洞口的火光不见了,前方却有光线透了过来。 也先再转了个弯,前方光线更强。也先止住脚步,隐身暗处,向秋长风、朱高煦做了个手势,二人停下来,却听前方不远处有人道:“你不信我吗?” 那声音中带着难言的焦灼和忿忿之意,经空旷的通道传来有些变声,但秋长风一听就知道那是三戒大师的声音。 三戒大师怎么会在这山洞,他在和谁交谈? 秋长风目光早转,望向前方火光处,只见前方是个石室,石壁两侧都挂着油灯,而石室被铁栏隔为两处,内间的铁笼当然是个囚室。三戒大师正站在囚室外,望着囚室中的一人,踱来踱去。 囚室中的那个人面对石壁坐在一堆枯草上,黑色的衣服看起来早污秽不堪,头上长着寸许的短发,黑白夹杂,让人一眼看去感觉极为怪异。 三戒大师终于止住了脚步,又道:“师兄,你再执迷不悟,只怕我也保你不住了。” 秋长风一见到囚室那人的背影后不禁身躯微震,似乎看到了极为诧异的景象。囚室里的那个人突然开口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那声音低沉喑哑,竟似不带半分感情在内。 秋长风听了,脸上蓦地露出骇异的神色,向朱高煦望去。 朱高煦却未望石室中人,只是盯着秋长风的脸色,见秋长风神色震骇道:“是上……” 朱高煦只是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秋长风戛然止声。 也先将一切看到眼中,压低声音道:“阁下只怕没有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们的上师吧?”言语中多少带了几分嘲弄之意。 秋长风似被震惊得难以言语,只是望着囚室那人。那人不是旁人,赫然就是大明黑衣宰相——上师姚广孝! 姚广孝不是死了吗?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难道说,这里的姚广孝是个鬼魂? 秋长风好像想到了这点,神色极为错愕,见也先和朱高煦均是盯着他,于是收敛些异样道:“黑道离魂,显然不代表就是死了!” 金山留偈再现时,黑道离魂海纷争。 黑道离魂,虽昭示姚广孝会有事,但并未说姚广孝必死的…… 终于恢复了平静,秋长风叹口气道:“原来如此……” 在金山时姚广孝的尸体消失不见,姚三思曾经很是奇怪,现在想想,原来姚广孝当初不过是昏了过去,然后被忍者带走,后来又被也先带到了草原。 怪不得三戒大师刚才叫姚广孝为师兄,三戒和姚广孝二人本来都是奇僧别古崖的弟子。 这些话秋长风却不再说了,因为他知道也先肯定会知晓他的下文。 也先笑笑,神色中带着几分满意,却没有留意朱高煦望着秋长风的眼神中又带了几分困惑——那困惑中还有几分惊恐,当初朱高煦听秋长风讲紫金藤戒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 朱高煦困惑的是什么?惊恐的又是什么? 三戒大师并没有留意到有人从洞外走进,听姚广孝此刻还在说着废话,又烦又怒,但还能压着性子道:“师兄,太师已经动怒,说你要是再不说出金龙诀启动之秘,过几日留着你也没用,就要斩了你。你我师兄弟一场,我真的不想看你去死,只要你说出金龙诀启动之秘,我就可保你性命,送你回中原,你继续当你的宰相,岂不两全其美?” 姚广孝又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三戒大师早劝得口干舌燥,见自己无论说什么姚广孝好像只剩下这一句话回答,不由得眼露凶光,一脚踹在铁栏上,“你没话说了,我却有一肚子话要说!” 那一脚倒踹得颇为有力,铁栏咯咯作响,油灯被震,晃得忽明忽暗。 姚广孝背对三戒大师,默然片刻道:“你要说什么?” 三戒大师盯着姚广孝的背影,狰狞的脸上露出怨毒之意,嘶声道:“我不服,我一直不服,为何师父这么偏心,什么秘密都告诉你却偏偏不告诉我?我不服,我一直不服,为何你当初凭采石矶改命时出现的一些预言就帮朱棣取了天下,当了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我还要颠沛流离,到如今还是一事无成?” 在暗处闻言的众人都是脸色微异,显然都没有料到,姚广孝当年竟也参与到采石矶的改命中。但仔细想想,很多事情又像因此有了合理的解释。 姚广孝只比朱元璋小几岁罢了,当初的元末风云他亦目睹甚多,他是别古崖和黄楚望两人的弟子,能目睹采石矶改命并不稀奇,而金龙诀看起来不但能改命甚至能有预言,刘伯温因此做《日月歌》可见一斑。 既然这样,姚广孝当初在采石矶能看到一些预言也不足为奇。姚广孝因为知道将来的一些发展,因此早早地接近了朱棣,在朱棣极为势劣的情况下还能坚定地站在朱棣的身边,因为姚广孝早知道结局。 一念及此,众人心情迥异,感觉如在梦中。 灯火昏暗,姚广孝如在梦幻中,喃喃道:“改命,真的改了吗?还是说……这本来就是命呢?” 他说得也如梦幻,但话中的深意让人仔细想想,三天三夜也想不完。 三戒大师却显然没有耐性去想,双手抓住铁栏,看样子若没有铁栏的约束,就要冲进去将姚广孝掐死。“当然改了!你原先是个落魄的和尚,现在什么都得到了,难道不是改命的缘故?”神色有如野兽噬人之前的凶残,转瞬变成了哀求的面孔,“师兄,你现在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得到了,把你得到的……就算施舍给我一些,好不好?” 姚广孝不理三戒的表情多变,自顾自道:“那时我对很多事情还不懂,后来懂了,却很后悔。” 三戒大师叫道:“你后悔什么?你风光也风光了,该有的都有了,你有什么后悔的?” 姚广孝用不带感情的声音道:“你不懂的,你永远不会懂的。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三戒大师愤怒欲狂,又是一脚踢在铁栏上,嘶哑着声音叫道:“你放屁,你他娘的放千秋臭屁。你是怕告诉了我我就会超过你,我知道你是怕的,是不是,是不是?”他嘶声大叫,有如荒野里的野兽孤独无助般的嚎叫。 姚广孝望着面前的石壁——或者说望着石壁上那扭曲的人影,说道:“人已至此,夫复何言?” 三戒大师一头撞在铁栏上,看起来要挤进去的样子,嘶哑着声音道:“为何师父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也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石室中,充斥着三戒大师的嚎叫,听起来毛骨悚然。 也先见三戒这般疯狂,陡然咳嗽了几声。 三戒大师听到咳嗽,周身一震,绷紧的身子软了下来,回头望了眼,眼中满是惊恐之意。 终于止住了叫,有些颤抖地走到暗处,见来人是也先,才待说什么。也先摆摆手,示意众人跟随,转身向洞外走去。 秋长风离去时,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姚广孝的身影,只感觉昏黄的灯影下,那背影亦是昏黄迷离起来…… 众人出了石洞后也先这才开口道:“你都看到了?”他望的是秋长风,三戒大师却是跪了下来,颤声道:“王子,我尽力了,我求也求过了,恐吓也恐吓过了,可姚广孝和石头一样,我……我会再想办法,你……再给我点时间。” 三戒和尚虽看起来是个和尚,但由始至终都没有半分和尚的口吻。众人看着他的秃头,眼中都露出复杂之意,其中有厌恶,亦有可怜。 也先皱了下眉头,很快舒展,伸手扶起三戒和尚道:“我都看到了,你做得不错。” 三戒和尚目露感激之意,抹了把额头的汗水。 秋长风在一旁道:“我也都看到了。”他回的却是也先最初的问话。 也先笑笑道:“你既然都看到了,依你的头脑,很多事情不用多说了。龙骑,带秋长风和汉王去见太师。” 龙骑听令,领秋长风、朱高煦离去,也先却不急于跟随,只是望着三戒大师道:“眼下看来,你的作用已不大了。” 三戒大师“扑通”一声跪下,骇然道:“王子,我会再劝劝那个顽固的东西,你……” 也先叹口气道:“你虽有时间,但我们却没有时间了。” 三戒大师脸露惊骇,颤声道:“王子……” 也先见三戒大师如此,反倒笑道:“你以为我会杀你?”见三戒汗水滴落,也先扶起三戒,轻声道:“我不会的,你虽没有做成事情,但告诉了我太多的事情,又对我忠心耿耿,我怎么会杀你?相反,只要金龙诀启动,你很快……就会和姚广孝一样。我会如你所愿的。” 三戒大师嘴里喏喏,看起来想问如果金龙诀不能启动会如何,但终究只是赔笑道:“多谢王子。” 这时秋长风和朱高煦已然远去,也先脸上突然带了几分狰狞道:“你刚才又看到秋长风了?” 火光下,三戒大师脸色扭曲,也带了几分神秘之意,点头道:“是呀。王子要问什么?” 也先缓缓道:“你毕竟是别古崖的弟子,不但会看相,还会看病……” 三戒大师反应过来,立即道:“王子想问秋长风的身体情况?”见也先点头,三戒大师恨恨道,“他如今印堂发青,毒入膏肓,绝没有几日可活。” “可他还活着,而且看起来还很精神。”也先缓缓道。 三戒大师道:“只因为这人意志极强,王子当然也知道,病入膏肓时,有人丧失求生的意志,很快就死,但有人不想死,因此还能挣扎几日。但我可以断定,无论他意志多强,他也绝活不过十日,因为他不是病,而是中毒!如果被他的意志所压抑的青夜心爆发起来,神仙也救他不了。” 小心翼翼地看着也先的脸色,三戒大师目光中带着几分狠毒,低声道:“王子若是不放心,不如我带几个人悄悄地干掉他,那不是一了百了。”他显然对当初在峰顶时秋长风认为他是毒害朱允炆的凶手一事耿耿于怀。 也先一笑,摇头道:“他既然始终要死,我们就不急。眼下我们还需要他做点事情,再看看他折腾好了。” 远望夜幕尽头——秋长风离去的方向,也先的目光闪过几分狠色,喃喃道:“秋长风,我还真想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言罢剧烈地咳,咳得心脾都裂,可他的嘴角始终带着几分笑意,三戒大师看到不免心中泛冷,冷到心脾。 秋长风入了金帐后,脱欢正在闭目养神。 很显然,金龙诀启动前谁都很难安稳地睡上一觉,就算脱欢也不例外。见秋长风入帐,脱欢睁开眼,问道:“你都看到了?” 秋长风点头不语,似乎琢磨着什么。 脱欢又道:“你当然也知道,我们想让你做什么了?” 秋长风沉吟着,似乎在理清思绪,半晌才道:“太师命也先王子费尽心力寻找离火、艮土和夕照的时候,显然也早就想到事成后金龙诀应如何启动?” 脱欢点头微笑道:“说下去。本太师发现,和聪明人说话是很愉快的事情;和聪明人说话甚至连解释都不用。” 秋长风苦涩一笑道:“我不是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到现在才想到很多事情。”顿了片刻,“三戒大师身为别古崖弟子其实也知道很多秘密。他当初接近朱允炆甚至可能是有意为之。三戒知道姚广孝参与了采石矶改命,肯定认为姚广孝知道如何改命——就算姚广孝当初不解,但时隔多年,以姚广孝的睿智也应该想到了。因此也先王子在寻找夕照之时命如瑶明月用飞天梵音击晕姚广孝,将姚广孝带到草原,就是希望一切具备时让姚广孝启动金龙诀。” 沉默片刻,秋长风又道:“或许应该说,三戒大师希望骗出姚广孝关于启动金龙诀的秘密,然后进行改命,但三戒大师显然一直没有成功。我当初一直很奇怪,朱允炆是突然出现的,本来不在太师的计划中,太师如此谨慎的人,除了依仗朱允炆外,一定会有第二套启动金龙诀的计划的。” 脱欢抚掌赞道:“你实在是个聪明人,说得一点不错。本太师开始的时候的确想依仗姚广孝,可他是个顽固的人,由朱允炆前来启动金龙诀当然更好,不想他竟中了毒。” 秋长风望向脱欢,缓缓道:“眼下时间紧迫,太师重提旧事让我得知真相,显然是想让我去骗姚广孝说出金龙诀改命的步骤了?眼下看起来只有我才能取得他的信任,因为姚广孝一直都很信任我的。我有这点优势,就算汉王都不能比的。” 脱欢微笑道:“你说得不错。” 秋长风叹口气道:“这是个难题。” 脱欢盯着秋长风的眼睛,轻声道:“正是难题才需要你去做。”顿了下,口气中带了几分诱惑和威胁,“你当然也会去做,是不是?” 第十三章 瞒天 秋长风立在金帐内感觉很是孤单,看起来朱高煦离他都很有些遥远。他突然有种想笑的表情,他也的确想要笑——笑容中满是无奈。 他瞥了眼一直沉默的朱高煦,突然道:“汉王,我记得我曾经对你说我是个锦衣卫的。” 朱高煦目光复杂地回道:“我也曾经是汉王。” 人都会变的,自古哪来的不朽? 秋长风缓缓道:“不错,人都会变的。可我从未想到过有一天我竟会去骗姚广孝,做一些以前从来不敢想的事情。但是我必须要去做,是不是?” 朱高煦无语,脱欢也保持沉默,他们都曾设想过秋长风的反应,但没想到他除了唏嘘外,还是很平静。 “我若不做这件事,我当然要死,也不会见到叶雨荷……”秋长风满是疲惫,“可我真的很累,有时候我都在想,一个人死了或许是件很舒服的事情。有时候死并不痛苦,活着才是。” 脱欢瞳孔收缩,缓缓道:“你只要成行,肯定会更舒服,你一生都会和叶雨荷厮守的。” 他本来极有信心——信秋长风必定会答应他的要求,但见到秋长风如此,反倒不敢肯定。 你实在不能要求一个快死的人太多,尤其是这个人看起来根本不怕死。 秋长风的身子虽很软弱,但他的意志却好像仍如钢铁长城。他唯一的弱点就是叶雨荷,可脱欢还是不敢肯定,他虽听说秋长风为叶雨荷背叛了朝廷,但他一直不信什么爱情的。 朱高煦在一旁道:“你若事成,你就是姚广孝。”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事成后,朱高煦取得江山,他可与秋长风共分享。 脱欢威胁,朱高煦却是利诱,但他们两个显然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让秋长风去骗姚广孝! “可姚广孝看起来也不快乐。”秋长风哂然笑笑,“我来这里本是无路可走,只希望能改了必死之命后和叶雨荷离开一切烦忧,再不管天下之事,我不想做什么姚广孝。” 巨烛明耀下,他那一刻的表情不再平静,而是带了几分憧憬。 无论谁看到他的那种表情都不会怀疑他说的每个字。脱欢心中一动,缓缓道:“本太师倒有点羡慕阁下的幽情,也想玉成阁下的美事。阁下但请放心,只要金龙诀改命成功,我必定让你带叶雨荷安全离开。本太师言出必行,若阁下不信,本太师甚至可以再对迭噶立誓。” 秋长风看了脱欢半晌,说道:“我信太师,可是这件事极为难办。若在这之前未经三戒插手的话,事情恐怕好做得多……” 脱欢困惑道:“为什么这么说?” 秋长风叹道:“姚广孝对朱棣忠心耿耿……”旋即自嘲起来,“或许我和汉王会变,但姚广孝却绝不会变,这人智慧之高远胜旁人,只怕早从三戒口中得知太师的用意。” 脱欢冷笑一声道:“他知道能如何?” 秋长风道:“他倒不能对太师如何,但他绝不会背叛朱棣,他知道了太师的用意后又怎能再说出金龙诀的启动之法?因此这件事异常棘手。” 脱欢反倒笑了,“本太师倒不用想这件事是否棘手。” 秋长风苦涩道:“是了,太师只要想怎么让我去做就是了。”见脱欢神色森冷,“太师,但我在想办法套取姚广孝的秘密前,想单独和汉王说几句话。”他着重强调了“单独”两个字,脱欢听他竟有应允之意,心中微喜,虽好奇秋长风要和朱高煦说什么,还是大方地摆手道:“你们两个到帐角去说好了。” 秋长风环望金帐,寻了个离众人较远的地方,回头望去,朱高煦已悄无声息地立在他身后。 见秋长风望来,朱高煦的表情有了那么几分复杂,随即道:“你要和我说什么?” 秋长风反问道:“难道不是汉王应该和我说什么吗?” 朱高煦的表情掠过几分阴冷,随即道:“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他问得极为奇怪,言语中还藏着几分别的意味。 秋长风坚决摇头道:“我不知道!” 朱高煦面对秋长风的执著脸色古怪,许久才道:“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话到嘴边终转淡漠,“我只要告诉你一件事,夕照,肯定在姚广孝手上!” 这消息若当脱欢面说出来,只怕脱欢会跳起来。 秋长风却连眼角都不挑一下,只是轻轻地舒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朱高煦皱眉反问:“你都明白了什么?” 秋长风带着几分自嘲道:“我一直不明白,汉王为何突然对我这落魄之人推心置腹,甚至不惜得罪太师也要保我。现在想想,汉王原来早知道姚广孝没死,也推断夕照必在姚广孝手上,让如瑶明月费尽波折带我前来,就是要刺探姚广孝的秘密了。” 烛光明亮,照在朱高煦的脸上,却闪出几分暗影。他虽被揭穿秘密,但并没有半分失措,只是移开目光,望向金帐内悬挂的巨烛。 巨烛落泪,无人知会。 秋长风又道:“汉王当然是从如瑶明月的口中得知了姚广孝未死一事,但我有点奇怪的是,汉王怎么肯定夕照会在姚广孝手上?” 朱高煦的神色在烛火下显得有些恍惚,回道:“你以前推测的并没有错,我的确派高手杀了陈自狂,但并没有找到夕照。后来我多方打听,发现陈自狂之子陈格物沿江而下,曾经到过金陵般若寺,而姚广孝当时亦在寺内。” 秋长风立即明了,“因此汉王怀疑陈格物早将夕照给了姚广孝?” 朱高煦冷冷道:“除此之外,我再想不到别的可能。”说到这里,他脸颊肌肉狰狞地抽搐了几下。 秋长风的眼眸中满是悲哀。“汉王只因为这个猜测就千里迢迢地来到了草原?若猜的不对呢?” 朱高煦扭过头来,目光突变得有如刀锋般犀利,并未回答秋长风的问题,反道:“秋长风,你头脑到现在清醒依旧,我是极为佩服。但你方才说错了一件事……” 秋长风微挑眉角,问道:“哪件?” 朱高煦涩然道:“你开始说得不错,我让如瑶明月寻你,的确想要你帮我从姚广孝口中问出夕照的下落。但在脱欢面前我一力保你,却是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把你看作是知己了。” 那一刻,他神色萧索,眼色落寞。看着秋长风,带了几分肃然,他不解释、不立誓,但无论谁听到,都信他这时候说的是真话! 秋长风微震,凝望朱高煦良久,终究低声道:“那我误会了汉王,实在……过意不去。” 朱高煦冷哼一声道:“你误会我没什么,天下人都误会痛骂我也无妨,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从不后悔。你既然曾经说过本王‘不称帝,毋宁死’,就应该知道,眼下不止你在赌命,本王亦是一样。” 他说到这儿后抿了双唇,再无一言,只因他认为,该说的都已说完,不必再加解释。 如果他若猜错了,也就是夕照不在姚广孝手上的话,秋长风固然要死,他朱高煦也不见得再活下去。 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秋长风望着那孤傲依旧、冷酷如初的朱高煦,烛光下,目光也变得有些闪烁,片刻后才道:“如瑶明月知道这一切吗?” 朱高煦摇摇头,神色却有几分感慨。 人心难测,没有谁能真正了解另外一个人的心,他朱高煦也不例外。 秋长风心思转动,不知朱高煦摇头的意思,是说如瑶明月不知道呢,还是说朱高煦也不知道如瑶明月知不知道? 他没有再问,因为他知道这时候问出的答案不见得是对的,眼下唯一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判断。终于再次开口道:“汉王,我知道怎么做了。”不等朱高煦再说什么,秋长风转身走到脱欢近前,“太师,我去见姚广孝,可设法探出金龙诀启动的秘密。但此事极为棘手,你们必须按照我的意思去做。” 脱欢微笑道:“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了。” 秋长风道:“我要有人帮手……” 脱欢四下望了眼,缓缓道:“本太师的手下人手颇多,就算你想用龙虎双骑做帮手亦不成问题。” 秋长风出乎意料道:“我想用如瑶明月作为帮手。” 脱欢微怔,沉吟许久才道:“她能帮你什么?” 秋长风道:“太师只要回答可不可以就行了。” 脱欢狐疑不定,却终于只是一笑道:“好,找如瑶明月来。” 如瑶明月走进金帐时仍旧娉娉婷婷如同出水芙蓉,听闻秋长风的要求后,她也有些诧异,不解秋长风要她做什么。 秋长风也不解释,又道:“太师,我来此本没料到要做这么多的事情,此刻若不讨价还价似乎有点太笨了。” 脱欢的手下俱是脸色改变,然而脱欢却只是笑笑,眯缝着眼睛道:“你要什么条件?” 秋长风道:“太师和也先王子的许诺当然会兑现,不需我再来赘述。我只想太师再答应我一个条件……只要我骗姚广孝说出金龙诀启动之秘,你们就放了如瑶藏主,让他和如瑶明月相聚。” 金帐突静。 如瑶明月微震,讶然地望着秋长风,油然心生感激之意。她没想到此时此刻,秋长风竟还会牵挂着她的事情。 脱欢摸摸胡须,微笑道:“这好像和阁下没什么关系?” 秋长风斜瞥一眼如瑶明月,见她秋波盈盈地凝过来,移开目光道:“我当初得如瑶小姐相救,这才逃出朝廷的缉捕,这个恩情,我一定要还。” 帐中众人心思迥异,不知道这个秋长风究竟是聪明还是傻子,这时候居然还纠结着看似无关的事情。 脱欢想了很久点头道:“好,没有问题。不知道你可还有其他要求?”见秋长风摇头,脱欢又道:“你何时出手呢?” 秋长风打个哈欠道:“明晨……但在这之前,我想好好休息一晚……” 孔承仁见秋长风这刻居然好整以暇地还要休息,怒道:“你莫要得寸进尺!” 脱欢摆摆手,安详道:“阁下这时候不知可否把妙计说出来呢?” 秋长风语出惊人道:“我准备硬闯进山洞,杀几个守卫后,把姚广孝救出去!” 孔承仁喝道:“你这是痴心妄想。” “闭嘴!”脱欢陡然喝道,孔承仁从未见到脱欢如此震怒,骇然俯首道:“太师恕罪。” 脱欢不理孔承仁,只是望着秋长风道:“你想用欲擒故纵之计?” 秋长风抚掌笑道:“太师果然比孔先生高明得多,如今姚广孝对三戒深有抵触,我等强攻只会让姚广孝更加戒备,只要我仍以锦衣卫身份营救他出去,自然会取得他的信任……到时候再骗他说出如何启动金龙诀,岂不是事半功倍?但在这之前我必须好好休息几个时辰,养好精神才能去见他,不然很容易被他发现破绽。当然了,我去营救姚广孝之时,还要太师派人配合做戏才好。” 脱欢含笑道:“果然好计,本太师自然会和你演好这出戏。承仁,带秋长风、如瑶明月去休息,给他们各自安排个帐篷,今晚秋长风当养精蓄锐,不近女色最好。汉王殿下也可以回去休息了。” 秋长风哂然一笑,并不反对。朱高煦若有所思地看了秋长风一眼,也不多言。 孔承仁应令,带三人出帐,很快回转,脱欢立即问,“秋长风可曾要求去见叶雨荷?” 孔承仁摇头道:“没有,他入了帐篷后,就熄灯休息了。如瑶明月那面反倒燃灯难眠,卑职听从太师吩咐,并未给他们单独交谈的机会。” 脱欢抚须沉默,喃喃道:“秋长风真的会为本太师做事吗?” 孔承仁在一旁道:“太师,此子心思一直难测,卑职只怕他会借此举救走姚广孝,或者趁机逃命。” 脱欢淡然一笑道:“这个可能倒是不大,他只余几日的性命,带着姚广孝还能逃到哪里?本太师任他闹得欢,但要收他还是反掌之间。本太师只是要防他耍些花样……” 孔承仁皱眉道:“秋长风如今还能耍什么花样呢?” 脱欢轻叹一声道:“承仁,叶雨荷、朱高煦均是不足为惧。本太师唯一感觉要提防的就是这个秋长风,自我见他第一眼起就感觉此子城府极深,难以揣测。不过……”嘴角带了几分难测的笑,岔开了话题,“朱允炆那面如何了?” 孔承仁道:“朱允炆仍是昏迷不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王子派人详查了朱允炆这两日的饮食起居,有一个发现……”低声在脱欢耳边说了什么。 脱欢脸色微变,问道:“真的?”转瞬笑笑,喃喃道:“好,很好。承仁,你立即去办一件事情。” 晨欲破,山如魅影。远山近树,朦朦胧胧中,更显幽暗。 秋长风出帐时早换了夜行的装束,吸了口清凉的空气,精神也振作了许多,他看起来一日比一日衰弱,但他的双眸中还是闪着往昔的光辉。 如瑶明月几乎立即出现在他的身边,也换了夜行的装束,望着秋长风,明亮的双眸中微带了几分不安之意。 秋长风瞥了眼,微笑道:“如瑶小姐昨晚没有睡好吗?” 如瑶明月轻叹一声道:“秋长风,我实在想不出,你为何会帮我?这时候,又如何还能这般镇静呢?” 秋长风笑笑,“我帮你,无非还是帮自己。我这么镇静,因为我……习惯了。” 孔承仁亦是彻夜未眠,见秋长风、如瑶明月从各自的帐篷钻出时,迎上来道:“太师有令,一切听阁下的指挥。眼下当然先带阁下和如瑶小姐去山洞前。”递过把带鞘钢刀,“洞外减弱了防备,目前只有四人,一般的身手,依阁下之能,杀了应该没有问题。” 如瑶明月虽也见惯杀戮,见到这帮人如斯冷血,视人命于草芥,也是暗自心惊。 秋长风接过单刀,似乎不堪单刀之重,叹口气道:“我现在能杀的人,只有自己。杀人的事情,还有劳如瑶小姐了。” 如瑶明月默然不语。 孔承仁又牵了两匹马来,将缰绳递给秋长风道:“这是逃命的马匹,你们到时候可骑马逃走。” 秋长风却不接缰绳,叹口气道:“我们能潜入进来救姚广孝已是奇迹,还能骑马进来,你把太师的防备真的视若无物,还是把姚广孝当作傻子?” 孔承仁脸色微红,略带恼怒道:“那你们如何逃走?虽说太师有令让我等配合你逃走,但你也要逃得聪明些,不要让我们欲盖弥彰。” 秋长风轻轻道:“这点倒不用先生担心,只希望先生跟紧点,莫要找不到我们,那就不好对太师交代了。” 他说完后,当先向姚广孝囚居的地方行去,等近数十丈的距离,孔承仁止住脚步,冷冷道:“我们会暂时撤掉方圆里许的防备,怎么逃走,就看阁下的本事了。还望阁下真的有点本事,莫要阴沟翻船,被山洞前护卫的四个守卫宰了。也先王子顺便吩咐,铁笼的机关就在你们当初站立之侧,以阁下的聪明自然能找到了?” 他故意不说详细位置,这倒有点刁难之意,本以为秋长风会请教,不想秋长风淡然一笑,居然也不问详细,向如瑶明月使个眼色,二人趁天色朦胧,向洞口走去。 孔承仁机心用在了空处,一颗心反倒被吊了起来,只盼秋长风找不到机关出个大丑,又怕秋长风找不到机关反坏了大事。 洞外果有四人,但都是倚石闭眼,昏昏欲睡。 如瑶明月暗想秋长风虽是在做戏,但无论如何出手时机总是极为恰当,这种时候,无疑是人最疲惫、也最松懈的时候,忍者高手行刺,多半也选在这种时候动手。 秋长风来到那四人身前丈许时陡然低声道:“我一个,你三个。”话音未落,脚步加快,冲了过去。 洞口那四人虽是困倦,但乍闻动静还是有人豁然站起,喝问道:“是谁?”他话音才起,秋长风已反手拔刀,一刀就割断了那人的喉咙。 秋长风此刻身手虽远逊巅峰之时,但出手之准确,杀人之利落,仍和常日无异。 另外三人遽然而惊,纷纷就要跳起,如瑶明月目光一闪,手腕一动。朦胧中也不见如瑶明月有什么兵刃出手,那三人蓦地放弃了拔刀,伸手去掐着脖子。 可三人的手才到了脖颈,双眼就翻白,喉咙咯咯作响,仰天倒了下去。 这情形极为诡异恐怖,就像那三人活生生地掐死了自己般。 秋长风扫了眼却不惊诧,只是道:“果然是‘相思弦一起,魂魄黄泉见’。”说话间他脚步不停,继续向山洞内走去,似乎早料到如瑶明月能轻松解决其余三人。 如瑶明月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心中暗道,这个秋长风,恁地有这般广博的见识? 原来如瑶明月曾仗天涯咫尺琴傲行忍者诸部,天涯咫尺琴有三招绝杀,分别是明月心、入骨针和相思弦。 当初如瑶明月和秋长风交手,却被秋长风连破明月心和入骨针,后来不得不依靠相思弦逃命,但相思弦除了逃命外还因无色透明,极为坚韧,亦可杀人。方才如瑶明月挥手间就是用相思弦套住了那个三人的脖颈,勒死了那个三人,招式奇诡巧妙、干脆利索。 如瑶明月当初未用相思弦和秋长风一战,事后想想,总觉不甘,这刻见秋长风对自己的绝技了如指掌,多半也有破解之法,倒有些庆幸当初未有出手。 二人入了山洞,走了不久,就见前方有残灯暗火闪烁,火光尽头,姚广孝依旧一身黑衣地面对石壁而坐,铁栏将姚广孝的出路封断。 秋长风见了,伸手在身侧的石壁上一拍,只听到咯吱吱声响,铁栏升起。 如瑶明月见了暗自叹息,心道秋长风对这种土木机关看起来也极有研究,这人的一身本事真不知道怎么练的。可就算有这种本事只怕也离死不远了。 一念及此,如瑶明月脸色微有异样。 姚广孝闻声却不回头,只是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他显然以为又是三戒大师前来威胁利诱。 秋长风几步蹿到姚广孝的身边,低声道:“上师,是我,锦衣卫千户秋长风。” 姚广孝微震,终于扭头望过来。他本是光光的头顶,这段日子不经剃度,早长出头发,让他本是枯槁的面容更显诡异。他双眸深陷,眼珠灰败,看起来比死人只不过是多了一口气罢了。 见到秋长风的那一刻,姚广孝本是灰败的眼眸陡然一闪,极为惊诧道:“是你,你怎么来的?” 秋长风低声道:“上师,金山惊变后,圣上知上师失踪,坚信上师未死,因此派我等四处搜寻。卑职历尽辛苦,这才找到上师的下落,特来相救。上师先跟我走,一切等安全了再说。”他当初虽对朱高煦说不会演戏,但那显然是自谦之词,此刻无论声调、表情、动作,绝对让人看不出有半分心虚和破绽。 如瑶明月要不是早知道真相,几乎就认为秋长风是再创奇迹来救姚广孝的。 姚广孝却不急于离去,只是问道:“只有你来了?” 秋长风道:“我带了个同伴,是东瀛忍者,不过信得过。还有锦衣卫帮手,但眼下事态紧急,一时间无法通知,请上师跟我先走。”说话间,一把拉起了姚广孝,向如瑶明月使了个眼色。 如瑶明月立即上前扶住姚广孝,向洞口冲去。 天微明,孔承仁心中陡然有了几分不安之意。秋长风、如瑶明月已入洞中好久,按照孔承仁的推算,就算这三人爬,只怕也爬出了好远,可直到此时,他竟仍然没有秋长风的消息传来。 他只是配合秋长风演逃亡之戏,取信姚广孝,但显然不会让秋长风逃走很远。 这方圆数里他虽撤了警卫,但在这之外,他早就埋伏了暗卡伏兵,只要秋长风路过,他没有道理不知情。 当然了,他目前是要监控秋长风的行踪,并不实施抓捕,一切行动都要等秋长风套出了姚广孝的秘密后。但直到这时,外围的哨卡居然还没有秋长风的行踪来报,让他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终于按捺不住,孔承仁一摆手,带着兵士向山洞处冲去。 众人一到洞口,就见到防卫的四人死去,立即警哨声大作。这警哨声,半是做戏半是认真。 孔承仁虽早有预料,可见到死去的四人中有三人扼住喉咙,双眸怒睁、死不瞑目的样子,还是心中发毛。 这时已有兵士冲到洞中,片刻后冲出惊呼道:“孔先生,姚广孝被人救走了。” 孔承仁做戏自然要做足,喝道:“他们定然跑不了太远,分头去搜,一有消息,立即回来禀告。” 众兵士凛然听令,成扇形向山下、山上搜去,孔承仁坐镇洞口附近不远,见山石林立,随便捡了块大石坐了下来,听手下人一路路地回传禀告,没有发现姚广孝的行踪。 这会儿都是做戏的兵士回来禀告,孔承仁倒还安心,可不多时,有消息传来,山洞附近的暗卡竟然也没有发现姚广孝。 天沉沉,乌云蔽日,孔承仁心中蓦地涌起了一股寒意,他从未想到过,这场戏居然弄假成真! 姚广孝逃了,不但姚广孝逃走,就算是秋长风、如瑶明月二人也是消失不见。 孔承仁本是稳坐中军帐的样子,这刻再也忍不住了,他着令兵士继续搜捕,自己坐不稳石头,急匆匆向山下走去,才行了里许,就遇到也先带着龙骑前来,又惊又急道:“王子,秋长风使诈……不见了。”他立即将所有的一切说了一遍,脸上满是难以置信,这次倒不是做戏。 他实在不明白,秋长风几人,怎么会在众人的重重监视下突然消失不见? 也先皱了下眉头,倒还镇定,只是低声道:“你立即带人去看守叶雨荷,莫要让她再不见了,这件事我会处理。” 孔承仁早就心中发冷,不迭地答应着向谷中冲去。 也先并不着急,只是和龙骑并肩到了洞口处,进去转了一圈又走了出来。 龙骑满是错愕,一时间真的不知道秋长风会逃到哪里,这个秋长风,看起来总能让人出乎意料。 也先立在洞口,目光转动,突然问道:“这附近可有密林?” 龙骑微愕,立即道:“有两处密林。” 也先立即决断道:“带我前去,仔细地搜。姚广孝绝跑不了太远,很可能会在密林之中。”他说话间当先行去。 龙骑不知也先为何这般肯定,但立即带兵跟随也先前往。 众人闹哄哄地离去了,本是喧闹的洞口处很快变得静寂下来,只有地上还留着的四具尸体,怒睁着双眼,好像要诉说什么,但又无法说出口来。 不知过了多久,孔承仁曾经坐过的石头旁的不远处,有块黝黑的石头好像动了下。 石头蓦地能动,好像变成活物般。 那种感觉异常的奇怪,甚至有几分阴森的感觉,石头将裂未裂之时,听到如瑶明月的声音从石头中传来道:“现在怎么办?” 秋长风的声音亦从石头中传来。“眼下他们均去林中搜寻,一时半会儿不能回转,山洞反倒是他们忽略的地方,更无人把守,我们暂时入山洞躲避一时。” 石头陡开,里面竟现出三人,赫然就是秋长风、姚广孝和如瑶明月。 孔承仁若在当场,只怕会目瞪口呆,不解石中为何能够藏人,这秋长风难道真的有孙猴子的本事? 石头分开刹那,还可见秋长风、如瑶明月双手均撑个似绸似布的黑色外套,转瞬间,那黑色的外套已被如瑶明月卷入手中,再一抖手,消失不见。 如瑶明月并不多说,立即带着姚广孝跟随秋长风再入山洞。三人很快到了姚广孝当初被囚禁之地,石洞内静寂得可怕,但目前来说,这里显然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如瑶明月轻舒了一口气道:“总算逃过一难,秋长风,你下步要怎么做?这里并非久留之地,若让他们回来,只怕要瓮中捉鳖。” 秋长风倒显轻松道:“有如瑶小姐的色藏之术瞒天过海,我们何必害怕?” 如瑶明月叹口气道:“你真的不是人,竟记得我有这种忍术,怪不得一定……”看了姚广孝一眼,“怪不得你一定要带我来。” 她身在局中,也有了那片刻的混乱,直到如今,竟有些分不清秋长风究竟是在骗姚广孝,还是要救姚广孝。 秋长风目光闪烁,却向石洞的上方望去,接道:“我和如瑶小姐曾经一战,当然更清楚如瑶小姐的本事。” 色藏术属于忍者八技中的藏之法门,当初如瑶明月曾用这招对付过秋长风,以秋长风的目力,一时间也看不出如瑶明月藏身之地,最后用言语恐吓,这才惊出如瑶明月。 慌乱之中孔承仁自然更看不出秋长风等人原来并未跑远,只是一出洞后就藏身石缝中,然后用如瑶明月拿出的忍者衣,和秋长风各撑一边,将三人罩在其中,施展色藏术化身为一块大石。 这听起来好像天方夜谭,但不过是野外动物的一种躲避天敌的本事。忍者将其中之术更发挥得淋漓尽致,若非真的到近前绝难发觉。 孔承仁虽知道秋长风的本事,但也绝对没有想到他竟这般胆大包天,这次居然就躲在他的眼皮下。 如瑶明月忍不住叹息道:“你让我带你们变成石头躲在那里,真不怕他们坐在上面,发现我们的藏身之地?”她当时的确有些担心,色藏术毕竟不是仙法般天衣无缝,人只要靠近抚摸接触,肯定会发现其中的异样。 秋长风轻道:“我们藏身那地方相对凹陷,同时前方有尖锐的碎石铺垫,极不适合站立走动。正常人就算休息选坐的地方,只会选方便之地,绝不会坐在那里。” 如瑶明月细细一想,只感觉其中道理简单,但能够运用之人真不会有几个,叹道:“你这一辈子从未有算错的时候?” 秋长风喃喃道:“我倒算错过几次……” 如瑶明月见他有些发青的额头,心中悚然,暗想秋长风唯一算错的地方,就是为救叶雨荷中了也先致命的一剑。 像秋长风这样的人,算错一次只怕就会万劫不复,一想到这里,如瑶明月的神色有了几分异样,又道:“方才孔承仁绝不会留意到野外突然多块石头,但这山洞里的一切他们极为熟悉,蓦地多出块石头肯定会引发他们的怀疑,只要他们再回转,我们绝不可能幸运地躲过。” 秋长风似乎早有算计,向上一指道:“你难道没有留意上方有个凸出的平台可供我们几个落脚?” 如瑶明月借昏黄的灯光望上去,果见石洞的上方有凸出的岩石。恍然道:“若他们回转搜寻,我们就化作石头躲在上面去,人的上空本是视线的死角,很少有人留意,我们若再用色藏术,他们绝不会发现。” 秋长风微微一笑道:“不错,你越来越聪明了。”转望一直沉默的姚广孝,“上师,他们搜寻后若发现不了我们的行踪,有八成的可能会再返回入洞搜寻,那时候我们再躲到上方,只要避过那劫后,他们这里的防备必定松懈,到时候我们能逃出去的机会更大。只要一到山外,自有我们的人接应,可保上师平安。” 如瑶明月若不知道真相,真会感觉秋长风计划周详,可就算知道真相,都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秋长风此刻真是想救姚广孝。 姚广孝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其实你不用救我。” 秋长风忍不住皱眉道:“上师何出此言?” 姚广孝不带感情道:“我被飞天梵音击昏后,反倒醒了……” 如瑶明月略有些不自然,也有几分不解。秋长风立即道:“上师,忍者部出现叛逆,搅乱沿海,这位如瑶小姐本是忍者尊主如瑶藏主之女,知道此事后,奉如瑶藏主之命,和圣上有了约定,助我等铲除叛逆,今日来救上师可见诚心。当初在金山用飞天梵音击晕上师一事,如瑶小姐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秋长风并不隐瞒如瑶明月的身份,但说的话显然是半真半假。 姚广孝还是一如以往的冷漠和萧索,也不知道听到秋长风的解释没有,自顾自道:“我助圣上取得天下,自以为改了命运,但后来想想,或许这也是命,我一直在梦中,只有这些日子才是真正的清醒。你走吧……” 如瑶明月一怔,实在搞不懂姚广孝在说什么,但知道秋长风很可能功亏一篑。秋长风的脸上掠过几分焦灼,目光一闪,关切道:“上师,他们现在随时都会杀你。” 姚广孝“哦”了声,目光一闪,望着秋长风的眼,似乎等待他的解释。 秋长风并无任何心虚的表现,直视姚广孝的双眸道:“脱欢他们已取得了金龙诀和离火、艮土、夕照三物,但若不知启动之法,金龙诀亦是废物。上师以为他们不从你口中逼问出启动之法,不会对你如何,因此才觉得性命无忧?可上师并不知道,朱允炆竟然来了。” 姚广孝终于一震,声音中带着几分波澜。“他来了?他……知道金龙诀启动之法?” 秋长风道:“是呀,卑职探听到,朱允炆得太祖密信,知道金龙诀启动之法。要启动金龙诀,是不是要先拿罗盘定住金龙诀的乾位……” 姚广孝听闻朱允炆前来脸上更现枯槁之意,喃喃道:“他果然回来了,还真的知道金龙诀启动之法!哦,他定是从太祖那里知道的了。”突然伸手握住了秋长风的手,带着几分急切,“他怎么启动金龙诀,是不是乾转大有、趋同人、变无妄,走离位后启动离火?” 说到这里,姚广孝死死地盯着秋长风,静待他的回答。 如瑶明月心中一震,她对中原文化颇有涉猎,虽还不解姚广孝所言的具体含义,但知道姚广孝所言均是易经六十四卦中的方位,亦明白这多半就是开启金龙诀的关键所在,一颗心忍不住怦怦大跳。 她显然没有想到过,脱欢百求不得的开启之法,居然被秋长风施展诡计,轻而易举地就套了出来! 第十四章 毒计 秋长风听姚广孝说出金龙诀启动之法,并没有半分激动,只是点头道:“不错,朱允炆就是这么做的。上师……难道你说得就是金龙诀启动之法?” 姚广孝听闻朱允炆竟然来了,已难保持平静,催问道:“这当然就是启动之法,朱允炆呢,他也知道这些?” 如瑶明月听了,心中暗想,秋长风果然有点本事,用的是抛砖引玉的计策。姚广孝听朱允炆一来,知道金龙诀开启之秘已不是秘密,竟然轻易地说了出来。可这法子也只有秋长风使用才灵,若是三戒和尚来,只怕还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秋长风立即道:“不错,他……好像就是这么对脱欢说的,不过昨天恰逢阴天,而今天也不见太阳,金龙诀无法启动。可朱允炆既然知道开启金龙诀之法,自然用不到上师,所以卑职觉得他们很快就会对上师下手,是以冒险来救上师。”他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谎言有些难圆,他又是如何得知朱允炆和脱欢说什么的? 姚广孝心情激荡下,却根本没有留意这些细枝末节,缓缓松开了秋长风的手,恢复了平静,喃喃道:“他果然回来了,他果然回来了……就在这六十年轮回的时候回来了。太祖当然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回来索命了,报应,嘿嘿,报应!” 如瑶明月听到姚广孝的干笑声中带着说不出的惊恐,背脊不由得冲起一股寒意。 世事神奇,轮回不休,原来真的有宿命,而且命中注定——注定朱棣从朱允炆手中取得了帝位,也注定朱允炆回转启动金龙诀,报朱棣当年的夺位之仇。 秋长风留意着姚广孝的脸色,试探道:“上师,眼下我们极为危险,还是想办法逃离这里再说。卑职会想办法破坏他们金龙诀的启动……卑职已经看出,脱欢狼子野心,只怕脱欢改命后,第一个愿望就是做个一统天下的皇帝,而随即就要入侵中原,颠覆大明江山。” 姚广孝微震,转瞬便变得异常冷静,喃喃道:“他们不会得逞的,他们不会得逞的。” 如瑶明月似不知道秋长风这么说还有更深的用意,见他轻易套出金龙诀启动之秘,使个眼色,只想让他尽快脱离这尴尬之境。 秋长风却不急于离去,仍然焦急道:“上师,如今他们已聚齐了金龙诀启动的全部物件,虽这几日未有阳光出现,但太阳迟早会出现的,到时候只怕天下大乱。卑职眼下第一要务就是护送上师离开,然后拼尽全力,坚决不让他们启动金龙诀。” 他言语焦灼,神色诚恳,又是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如瑶明月听了,一时间又是恍惚,感觉秋长风这人实在是做戏的高手,让人根本无法分辨他的真心假意。 姚广孝反倒恢复了往日的冷漠,静立许久,嘿然又道:“他不会得逞的,因为……”他欲言又止,凝视着秋长风,似乎考虑着什么。 秋长风微舒一口气,揣摩道:“情况危急,上师竟还这般冷静,莫非上师还有应对之策吗?” 姚广孝凝望秋长风良久,这才道:“秋千户,你一直未让我失望。” 秋长风涩然道:“卑职这次也不会让上师失望,一定会竭尽全力,带上师脱离险境。” 如瑶明月虽知秋长风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从来不显目的,可见他这时候还一口一个要救上师,心中也忍不住茫然。 姚广孝嘴角微翘,似笑非笑道:“我早该死了,在金山时就该死了,在庆寿寺时亦以为要死了,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秋长风神色茫然,显然不解姚广孝的言下之意。 虽已白日,但洞内幽暗,如瑶明月借昏黄的油灯望过去,只见姚广孝神色枯槁,更像个死人,闻他语带诡异,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我以为自己功成名就可流芳千古,可是……我错了。”姚广孝像在望着秋长风,又像是望着虚无,“我什么都没有得到,就算家人也一个个离我而去。” 秋长风倒知道此事,当年姚广孝靖难之役后本功业盖天下,但回乡省亲时非但好友不见,而且还骂他“和尚误矣”,就算他姐姐亦是同样的说辞,对他避而不见。他虽荣光无限,但最后除了朱棣外,再无亲人朋友。 姚广孝自此后又到庆寿寺为僧,少理政事,沉默寡言。 少有人理解姚广孝沉默后的心思,秋长风亦是很难揣摩,见姚广孝如斯,秋长风忍不住想,朱棣呢?朱棣会不会了解姚广孝?可谁了解朱棣? “王图霸业,不过都归尘土……”姚广孝淡漠自语,“我自以为成王霸业可流芳千古,可终究不过是一场骂名罢了。当初你看‘功名竟谁成?杀人遍乾坤!’两句,推断我极具大气魄、伟抱负,同时做事又不惜一切……” 秋长风回首庆寿寺之时,恍如昨日,低声道:“卑职信口胡言,上师莫要放在心上。” 姚广孝不带感情道:“你说得很对。我为了一己之气颠倒苍生,误人误己,现在想悔,却已迟了……” 秋长风身在险境,看起来终于有些焦灼,并不解姚广孝之意,只是道:“还不迟……” 姚广孝自说自话道:“我该死了,你却不必。你带着我很难逃出他们的追捕,可我还余愿未了,希望你帮我去做。” 秋长风迟疑道:“上师请讲。” 姚广孝喃喃道:“他们不会得逞的,因为……夕照在我这里。” 秋长风早从朱高煦口中得知此事,还是忍不住露出吃惊之色,“夕照竟……在上师手上?” 如瑶明月也是讶然,想说这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当初他们抓了姚广孝,详细搜了姚广孝的身上,根本没什么夕照。 姚广孝表情中带了几分嘲讽。“是的,在我这儿。当初我就和陈自狂说了,一有危机的话,立即把夕照送来给我,我和他还是有几分交情的。陈自狂虽死了,但他儿子陈格物还是守信将夕照送到了我的手上。我将它……藏在了身上。” 如瑶明月神色错愕,想破头也想不出姚广孝把夕照藏在了哪里才不会让他们发觉? 顿了很久,姚广孝这才面无表情道:“你把它带给圣上,告诉圣上……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如瑶明月脸色微变,只感觉这老僧诡异中又带着几分森然,听姚广孝又道:“只要夕照在我们手上,朱允炆就无法启动金龙诀。”终于有些恍然,明白姚广孝为何一直说脱欢不会得逞。 “刀来……”姚广孝伸出了干枯的手。 秋长风迟疑地递过刀去,姚广孝接过单刀,一刀插在大腿上,只是一划,有血淋淋又泛着晶莹之光的一物出现在姚广孝的手上。 如瑶明月心中骇然,终于明白姚广孝如何藏得住夕照。 姚广孝竟然将大腿剖开个口子,把夕照藏进去又缝合了起来,怪不得忍者搜了姚广孝的周身也仍然搜不出夕照来。 这人恁地疯狂?对自己怎会如斯的残忍无情? 如瑶明月震惊之时,秋长风却已伸出颤抖的手来……他当然也没想到这种情况,但他当然也没有忘记他的最终目的——来取真正的夕照! 姚广孝要递夕照时,突然望向秋长风道:“你如何知道脱欢和朱允炆的阴谋?” 秋长风陡然色变,手一翻,向夕照抓去。 若是他还能有以往的身手,这一把抓去,只怕天王老子手上的东西都会被他取到,但他早无以往的能力,心中兼之震骇,这一抓,已慢了许多。 姚广孝退后一步,避开了秋长风的一抓,突然道:“你是来骗夕照的?” 秋长风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低呼道:“上师,你听我解释……” 姚广孝却根本不听,手一用力,就将那血淋淋的夕照向地上摔去! 如瑶明月从未想到会有这种突变,一时间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秋长风话未落地,身形一滚,一个扫堂腿踢了过去,夕照堪堪落地时,秋长风一腿及时扫到,竟将那夕照扫起,向如瑶明月飞了过去。 如瑶明月顿时醒悟,伸手一把抓住夕照,微舒了一口气。 秋长风一腿挽救了危机,疲惫欲死。只见头上刀光起,再次滚去,刀光擦身而过。秋长风一直滚到石洞尽头,这才勉强站起,贴石壁而立。 钢刀还带着血水,这刻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听起来却是极为的惊心动魄。 刀是秋长风用过的刀,血还是姚广孝的血。 姚广孝出刀斩向了秋长风,却斩在空处。 秋长风那一刻看起来脸上青意笼罩,已无一分血色。 当啷声响,单刀落在了地上,姚广孝缓缓坐下来,目光漠然地望着秋长风。秋长风脸上有了愧疚之意,哑声道:“上师,我……” 姚广孝叹了口气,没有半分震怒,有的只是无边的死寂。“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秋长风闻言脸色又变,甚至变得有了几分惊恐畏惧,突然身形一展,向姚广孝扑了过去。 当的声响,有铁栏落下,隔在了秋长风和姚广孝之间。 只是这一次结果却是截然相反,姚广孝人在栏外,而秋长风却被关在了栏中。 秋长风扑到铁栏前,手摸冰冷的铁栏,脸色青中亦带着几分冷意,缓缓向远方望去,一字一个惊心道:“如瑶明月,你、做、什、么?” 放下铁栏,将秋长风关起来的人,竟是如瑶明月。 如瑶明月放下铁栏,手持带血的夕照,轻咬红唇,一撩秀发,叹息道:“秋长风,很抱歉,我也是逼不得已。” 秋长风握着铁栏的手青筋暴起,冷冷道:“逼不得已?我帮你救你父亲,你不报答我也就算了,还把我关起来,只因为逼不得已?” 如瑶明月立在那里,略显尴尬,未待多说什么,一个声音传来:“因为她知道,你并非是那么可靠的。” 声音响起时,踢沓的脚步声跟随响起,竟有几人从暗影处走了出来,为首那人,赫然就是也先。 也先身侧却立着三戒大师,踌躇满志、洋洋自得的样子。而三戒之旁,朱高煦站在那里默然地望着秋长风,仿佛一切事情和他无关。 秋长风见这三人同时出现,青冷的脸庞陡然变得苍白憔悴。许久,这才点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缓缓松开了手,倒退了两步,虚弱的身子似再也无法经受这般打击,坐在了地上。 姚广孝坐在栏外并不转身,亦不再看秋长风,任由鲜血从腿上渗出,神色木然,看起来和死没什么两样。 三戒大师望着姚广孝的背影哈哈笑道:“师兄,现在可真如你一直说的那样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姚广孝不语,或许到现在,他也根本没什么可说的。 那一刻,三戒和尚狰狞丑恶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得意。他并非无话可说,而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锦衣夜行有何意义,一个人若做了得意的事情,如果根本无人知道的话,有何得意? “秋长风,王子早看出你小子诡计多端,知道你绝不甘心任人摆布的。”三戒大师洋洋自得道,“王子算定你小子若是得到金龙诀启动的法子,得到夕照,反倒会借此要挟我们,这是你最后的底牌。” 秋长风脸色苍白,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最终落在了朱高煦的脸上,涩然道:“汉王,他们早知道夕照是假的,你之前是在做戏,不过是给我看的?” 朱高煦沉默许久才道:“他们并没有知道太久,我是在你答应太师来骗姚广孝后才对他们提及此事。” 秋长风轻叹一声道:“好,很好。”他这时候除了这句话外,实在已无话可说。 也先微笑道:“我的确刚刚知道,汉王对我说及夕照是假的时候,我倒真的很吃惊。汉王,你的骗术也很高明啊!” 朱高煦冷冷道:“但夕照还是我帮你得到的。” 也先立即点头,笑道:“不错,你终究兑现了承诺,我当然也要信守对你的承诺。秋长风,你的算计我一直都很佩服的,但你显然也算错了一件事情。” 秋长风萧然道:“我算错了很多事情。我应该早想到,你一直都想对付我。给我希望,不过是要我绝望的。” 也先上前一步,目光中带了几分猫戏老鼠的意味道:“你这句话并未说错。我一直希望在你最有希望的时候再让你绝望,那样岂不更是有趣?秋长风,你已黔驴技穷了,要不要我把你想的都说出来?” 不用等秋长风回答也先就道:“你当然知道我不会让你活下去,你只有自己争取机会。你看似为汉王来骗姚广孝,但终究只是想自己取得夕照和金龙诀改命之法,用做筹码,参与其中,让我对你无可奈何,这是你最后的底牌!但你实在无人可用,只有借为如瑶明月救父的引子请她帮忙,你早连做戏救姚广孝的气力都没有了。” 秋长风似乎不想再看如瑶明月,接道:“太师把我和如瑶明月分开后,王子就去找如瑶明月?太师当然也想到这点了?” 这时候看起来,脱欢的任何一个命令都有着深意。 也先笑道:“你现在终于想到了,可惜有点太迟了。太师早知道你的打算,因此让我去和如瑶明月谈判,就算汉王都知道你已用处不大而舍弃了你,如瑶明月当然知道怎么做。” 如瑶明月一旁忍不住道:“秋长风,你莫要怪我,我也不过是想救家父。” 若是旁人,这刻只怕都要破口大骂,声嘶力竭,然而秋长风只是淡淡道:“我为何要怪你?路是我自己走的,我棋差一招罢了。” 也先摇头道:“你错就错在,算错了自己的能力。你这种情况,又如何妄想有人会跟你一起……当然,叶雨荷是例外。” 秋长风垂下头来喃喃道:“也先,我输了,我无话可说。”突然竟笑了起来,“可你还没赢。” 也先脸色微变,凝声道:“我还没有赢?” 秋长风眼中有光芒闪现,缓缓道:“你们虽可从如瑶明月口中得知金龙诀启动之法,但并不知道怎么去做。”他的口气中多少又恢复了些往日的自信。 也先看看如瑶明月,又看看姚广孝,突然仰天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肆无忌惮,秋长风望见,脸色白得和雪一样。 不待也先回答,三戒大师已笑道:“秋长风,你只怕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我们本来不需要知道金龙诀启动之法的。” 秋长风微震,困惑道:“不需要?” 三戒大师脸上尽扫懦弱卑劣,昂然道:“如瑶明月……你当然知道金龙诀启动之法,说与我听。” 如瑶明月犹豫片刻,说道:“我方才听姚广孝说乾转大有,趋同人……” 三戒大师截断道:“是不是乾转大有,趋同人,变无妄,走离位后启动离火?” 如瑶明月略有惊奇,她知道姚广孝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三戒等人还未入山洞,既然如此,三戒大师从何而知这个秘密? 三戒大师很快道:“其实我这些年来一直在研究金龙诀启动之法,知道奥秘无非是五行相生。金龙诀启动不过是以六十四卦为基,运转五行,火生土,土生金,金克木,但改命。不过我虽推出这步骤,却一直不能确定,故意示弱哀求姚广孝,不过是想证实自己的推论。早在朱允炆拿出罗盘时我就知他要测量方位,朱允炆虽故作神秘,好像信步而走,但我早看到他走的方位和我猜的并无两样,那罗盘本没有什么玄奥,只是朱允炆不精五行,因此要借用,真正的高手何须用那罗盘?” 转望秋长风,三戒大师哈哈笑道:“你当初故意混淆视线,把那罗盘看得很是重要,让我等去抢,我就将计就计,故意演戏,让你认为我真的什么都不懂。” 秋长风神色异样,似乎也没想到过这个卑鄙的小人竟然是个扮猪吃虎的角色。 三戒大师又道:“我早从朱允炆走的方位了然了金龙诀启动之法,再听今日姚广孝说的已可确定,我的推测,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也先微微一笑道:“大师既然知道秘密,当然不会对我隐瞒了。” 三戒大师立即收敛了狂态,恭敬道:“王子,小人知道王子若成行,定当少不了我的好处,怎会对王子隐瞒?有了真的夕照,不用朱允炆和姚广孝,我也能启动金龙诀助王子、太师一统天下。”转望姚广孝哈哈笑道:“姚广孝,那时候我的成就不会差过你。别古崖那老鬼若还活着,只怕会后悔为何对我没有另眼相看。” 姚广孝背对众人,沉默无语。 三戒大师斜睨着秋长风道:“秋长风,你真以为自己很是聪明?你真以为我身为别古崖的弟子什么都不会吗?”他和秋长风本没什么恩怨,但被秋长风说成是毒害朱允炆的凶手,显然一直耿耿于怀,伺机报复。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可见一斑。 秋长风默然半晌才道:“我只知道你会屈膝卑颜,丢尽了别古崖的脸。” 三戒大师低吼一声,看起来就要冲过去杀了秋长风,可终究不敢太过上前,他为人卑鄙又谨慎,对于落水狗是想要痛打的,但又怕被咬上两口。现在的秋长风,沉静中带有疯狂,若真的近了他的身,被他临死抓住,那可得不偿失。 也先在一旁道:“秋长风,你可是想死得快些?” 秋长风微吸一口气,又恢复到平日的漠然道:“你当然不会让我这么早死,你还没有玩够呢?更何况,你对迭噶发誓,金龙诀改命之前绝不会对我有半分伤害,不然你和你父亲将永世不得超生的。” 也先脸色微变,三戒大师已冷笑道:“王子的确发誓不会在金龙诀改命前杀你,但我没有发誓。王子……”他看向也先,言下之意当然就是:只要也先喜欢,他就可致秋长风于死地,他武功虽是不高,但秋长风眼下如笼中困兽,他有几百个方法可杀了秋长风,更何况,只要不送食水,秋长风绝挨不过三天的。 不待也先回答,朱高煦已道:“也先,你的属下这么回答,倒让本王有些担心起自己的安危来了。无论如何,秋长风总是帮本王取了夕照,本王对他的承诺并不会改变。你当初对本王许诺,金龙诀改命之前绝不对他加于一指,囚禁他不过是为了防他再耍花样而已。” 秋长风脸有异样,似乎没有料到朱高煦这时候居然还为他说话。 也先眼珠转了转,哈哈笑道:“汉王说笑了,我既然立下承诺,当一诺千金,怎么会在金龙诀改命前杀秋长风呢?我的手下更不会如此!更何况,囚禁秋长风的是如瑶明月,和我何关?若有谁敢对秋长风下手,我就对他绝不客气。” 三戒大师一呆,喏喏不敢再说什么。 众人见也先这般表态,心中却不约而同在想,也先现在若杀了秋长风,对秋长风而言反倒是好事,不然也先说不定会有什么恶毒的手段用在秋长风的身上。 也先不管众人所想,望向如瑶明月道:“如瑶小姐,你现在是否可把夕照给我呢?” 如瑶明月手握夕照轻露贝齿笑道:“我帮你算计了秋长风,答应的事情已经做到,可你答应让我见到家父的,你还未履行承诺呢。” 也先毫不犹豫道:“只要你给我夕照,我立即让你见到如瑶藏主,若有食言,天诛地灭,在场的诸人都可将我斩在刀剑之下。” 如瑶明月脸现犹豫,突然望向秋长风道:“秋大人,你说我该不该信他呢?” 她这刻突然询问秋长风,众人都想,她这是自讨没趣,秋长风不杀你骂你已算大度,又如何会为你出主意? 秋长风冷哼一声,缓缓道:“你没有见到我信他的下场吗?” 也先双眉一挑已现杀意,但竟还能忍住冲动,微微一笑道:“秋长风,我发现你的每句话都是很有深意的。先前故作惊人之语,污蔑三戒大师是毒害朱允炆的凶手,现在又在挑拨我和如瑶明月小姐的关系……” 秋长风冷漠道:“如果不是三戒,是谁对朱允炆下的毒呢?你难道不信是朱允炆杀了鬼力失?” 也先微微一笑,避而不答,转望如瑶明月道:“如瑶小姐,你当然和秋长风不同的,我不会那么对你,是不是?” 如瑶明月嫣然一笑。“也先王子这么说真把我当三岁孩子哄了。我和秋长风对也先王子而言眼下好像没有什么不同,都已失去了利用的价值。我实在害怕也变成秋长风一样的下场。” 也先怫然不悦道:“那你让我怎么做才能相信我?”他谋划甚精,极为谨慎,知道如瑶明月并非表面上那么柔弱,虽迫切想得到真正的夕照,但并不急于求成。 如瑶明月沉思片刻,娇声道:“除非你发誓,我见到家父后你们绝不拦阻我们离去,不然不得好死!” 也先嘿然一笑,道:“如瑶小姐谨慎得让人叹服,好,我也先当众立誓,如瑶明月见到如瑶藏主后,我也先绝不会让人拦阻如瑶明月父女离去,若违此诺,不得好死!”带分嘲弄道:“如瑶小姐还不放心吗?抑或是,根本不想把夕照给我?” 如瑶明月的贝齿轻咬红唇,考虑良久,似乎再找不到不相信也先的理由,终于道:“好吧,夕照给你。”纤手递过了血染的夕照,美艳中带了几分触目惊心。 也先上前一步,伸手接过夕照,轻轻舒了一口气。 三戒大师和朱高煦也舒了口气,他们这般波折,终究得到了夕照,其中艰辛曲折、勾心斗角,只有他们自己最是清楚。 如瑶明月见也先只是看着夕照,蹙眉道:“家父呢?你答应让我立即见到他的。” 也先微微一笑,揣好夕照道:“你放心,我绝不会食言。”伸手一指铁栏之侧的石壁,“那上面有个机关,只要一按,你很快就会见到令尊了。” 如瑶明月美目流转,将信将疑。但她这般辛苦,无非是要见到父亲,见到希望就在眼前,终于还是挪步到了那铁栏之侧,伸手去摸石壁,只摸了两下,感觉那石壁极为粗糙,不像有机关的样子,轻蹙娥眉道:“怎么开启?” 她话未落地,陡然色变,长身而起,就要反扑出去。 “哐”的一声巨响,有铁栏从空而降,竟将她又关在里面。 不但如瑶明月被关,就算姚广孝也被关在了铁栏之中,可姚广孝由始至终竟一言不发,无论如何的惊天巨变,似乎都不能引起他的半分注意。 他虽活着,但看起来已经死了。 石室内果然还有机关,但这机关竟是陷阱! 如瑶明月身在铁栏内,竟如秋长风般逃脱不得。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愤怒得几乎连指尖都颤抖了起来。 石室内死一般的沉寂,油灯也在沉寂地燃着——燃到如瑶明月眼中,熊熊如烈火。 那烈火陡然熄了,变作了一汪春水,如瑶明月以手撩发,风姿不减,微笑道:“也先王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也先微微一笑,居然面不改色道:“当初困姚广孝的时候,用的是子母机关。子机关是为了不让姚广孝逃走,而母机关却是困来救姚广孝的人。” 如瑶明月笑意更浓。“可是……我没有想救秋长风或姚广孝呀,甚至是我亲手将秋长风关了起来,也先王子的用意实在让我想不明白。” “你应该明白的。”也先淡漠道,“秋长风刚才问了我两个问题,但我没有答。” 如瑶明月上前一步,微笑道:“什么问题?” 也先倒退三步,冷冷道:“如瑶明月,我知道你有几分本事,可你若出手一击不中,我就下令将你射杀当场。” 如瑶明月僵立那里,娇媚的面容带了几分僵硬。她知道也先说得不错,就算她本事极佳,但身在牢笼,活动空间极小,也先根本不用费力,只要命十数人放箭,她和秋长风均没有活路。 冷望如瑶明月,也先又道:“你这样最好。秋兄,你刚才的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他现在居然还和秋长风客气,别人听了,都感觉骨子里面泛着寒意。 秋长风对如瑶明月作茧自缚既不同情,也不愤恨,只是平静道:“我问的问题自己都忘了。” 也先嘿然一笑道:“但我不会忘,你问我谁杀了鬼力失,谁对朱允炆下了毒,我现在告诉你。”顿了下,“你对第一个问题推断得没有错误,杀鬼力失的只可能是朱允炆。至于他为何否定,的确有个不得已的理由。” 秋长风问道:“什么理由?” “我现在还不能说出来,但我保证,到时候一定会告诉秋兄的。” 秋长风反问道:“我死的时候?”他到生死关头居然还能等闲视之,旁人见到不能不有些佩服。 也先抚掌而笑。“秋兄真的善解人意,此生只能和秋兄为敌,却不能和秋兄联手,实在是遗憾的事情。” 秋长风斜睨了一眼一直沉默的朱高煦道:“和也先王子联手的如果都如我和如瑶明月一样的下场,不联手也罢。” 也先又笑,瞥了朱高煦一眼,“汉王当然和你不一样的。” 如瑶明月突然道:“方才你好像和我也是这么说的。” 朱高煦的脸色瞬间数变,终于只是淡漠道:“本王的确和你们不一样,本王和也先王子并无仇恨,只凭夕照换取个改命的愿望,也先王子不至于连这点度量都没有。” 也先道:“汉王此言甚得我心。”话题一转,“可汉王知道究竟是谁毒害了朱允炆吗?” 朱高煦神色不变,简洁道:“本王不知。” 也先叹口气道:“其实要毒朱允炆的人并非如当初秋长风所言的只有个三戒。秋长风、甚至汉王殿下你都可能下手的。至少你们那时候不想让朱允炆说出夕照是假的秘密。可是我知道,汉王和秋长风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朱高煦回道:“你知道就好。” 也先又道:“可我知道三戒虽恨朱允炆,但一直亦没有机会。” 三戒大师赔笑道:“王子明鉴,不是王子,我当初只怕真的要被秋长风冤枉死了。” 也先轻吐一口气,望向如瑶明月道:“我从朱允炆的饮食、饮水方面调查,发现如瑶小姐当初曾接近过给朱允炆送食物的丫鬟。” 如瑶明月蓦地变色,退后了一步。 也先冷冷地望着如瑶明月道:“于是这事情就变得很明显了,如瑶小姐为救令尊,毒倒朱允炆,只是想引出如瑶藏主,那时候,你以为我们别无选择的,从未想到过我们就算不用朱允炆也能启动金龙诀。而如瑶小姐身为如瑶藏主之女,故作不识朱允炆中了天人水,更是显得有些欲盖弥彰。因此我肯定,毒倒朱允炆的,就是如瑶小姐你!” 如瑶明月孤零零立在那里,也不承认,亦不否认,许久才涩然道:“可无论如何,你总是对我有了承诺,说我只要交出夕照,就让我见到家父,你不怕违诺吗?” 也先突然仰天狂笑了起来。“我当然怕,我也先只要许诺就肯定会遵守,这点你大可放心。你很快就能见到如瑶藏主,只要你肯见。” 如瑶明月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眼中露出了极为惊恐之意,道:“你说什么?” 也先长笑转身,向洞外走去道:“秋大人这般聪明当然已明白我的心意,麻烦你向如瑶小姐解释一下好了。哈……哈……” 如瑶明月不怕秋长风出手,霍然扑过去,一把抓住铁栏,嘶声道:“也先是什么意思?也先究竟是什么意思?秋长风,你告诉我!” 秋长风冷漠道:“你不知道?” 如瑶明月摇头道:“我……我……不知道,你……你告诉我。” 她声音不但惶惑,还带了几分惊恐,可她惊恐的显然不是自身的安危。 那她惊恐的是什么? 秋长风哂然笑笑,笑容中带了几分残忍和冷酷,到如今他实在没有必要对出卖自己的人有所同情。“你早该知道的,自从你说朱允炆中了天人水,只有如瑶藏主能救的时候就应该知道。” 见如瑶明月握着铁栏的手咯咯响动,秋长风漠然道:“他们若真能带来如瑶藏主,那时候就应该让如瑶藏主前来,暂解燃眉之急。可是他们没有……只能说明他们已不能带来如瑶藏主了。” 如瑶明月如受重创般倒退了两步,浑身颤抖道:“你是说……”她的眼中突现绝望之意。 “不错,我是说如瑶藏主已经死了,不然他们没有理由这会儿还不让如瑶藏主出面。”秋长风移开目光,望向了石壁上的灯火,“也先立誓,说你给他夕照他立即可以让你见到如瑶藏主,就是说你如果死了,当然可以见到令尊了。” 如瑶明月一震,脸上血色全无,听秋长风又道:“至于他说你见到令尊后不会让人阻挡你们父女离去更是个笑话,你们死都死了,他还阻挡你们做什么?” 如瑶明月的娇躯摇摇欲坠,突然冲到铁栏前,嘶声道:“你既然早知道,为何不早告诉我?” 秋长风头也不转,冷漠道:“你若是我,你会说吗?” 如瑶明月怔住,泪水流过雪白的面颊,感觉也先疯狂的笑声还远远传来,突然反身扑到铁栏前,大喊道:“也先,你这个疯子,你不是人,我迟早……迟早会杀了你!”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一股恐惧涌上心头,只是在想,我能杀了他吗,我甚至连这石室都无法出去,如今我和秋长风都没有了被利用的价值,唯一的结局就是等死。一念及此,周身战栗,又想到一直下落不明的父亲还是死了,一时间凄婉欲绝,痛哭起来。 那哭声激荡泣血,幽幽传出石洞,只怕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动容。 也先听到那哭声,竟是很享受的样子。如瑶明月看错了他,但如瑶明月有一点没有说错,也先是个疯子——很冷静的一个疯子。 就算三戒大师闻到哭声都有些惴惴不安,低声道:“王子,迟则生变,这两人,不如早杀了的好。” 也先斜睨着一旁冷酷如昔的汉王,微笑道:“你想让我做个无信之人吗?” 三戒大师退后一步忙道:“不敢。可是……” 也先截断道:“不用什么可是。你以为我会这么就杀了秋长风吗?”突然纵声笑了起来,笑声带着难言的得意。 他的确有理由得意的,他和秋长风之战,终于以他的胜利而告终。他不信秋长风还有翻身的机会! 三戒大师望着也先难以描绘的表情,有些惶惑不安。只有朱高煦还是立在那里,抬头望天,天有乌云,无日,雪未落。 笑声止歇,也先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咳了许久还未停止。 “人生多是如此,得到了笑声,总要付出些什么。汉王,你说是不是?”也先终于道。 朱高煦回道:“本王已失去了很多,但至今还未得到什么。” “你不用急,很快我们就都会如愿以偿了。”也先喘息片刻,突然又诡异地笑了,“今天不会有阳光,可明天会有,明天不会,后天也会有的。”他喃喃自语的表情,又显出了疯狂之意。 朱高煦望着天空亦喃喃道:“若再没有阳光,过了金龙诀改命的时日,只怕你我此生都不会有阳光了。” 也先又笑,望着苍茫的天空,恨声道:“不会的,老天也不敢玩我的……”突然恢复了冷静,条理清晰道:“明天日出之前我们要去见一个人。” 朱高煦不为所动,只是皱了下眉头问:“谁?” “我现在不能说,反正你见了自然会知道,那人十分有趣。”也先又笑了起来,笑得诡秘非常,“秋长风见了那人肯定也会觉得有趣极了。”说罢又大笑起来。 朱高煦望见,眼中闪过几分警惕,但仍不动声色。 天边的云闻到也先疯狂的笑声,也终于忍不住掩住了耳朵,落荒而逃。 阳光未有,但云已稀薄。 第十五章 死地 朱高煦走到脱欢金帐前的时候,还是镇定自若。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好像一直没有变,冷酷、孤傲,没有人能彻底地了解他的心事,抑或可以说,没有人了解他,到如今为何还有着那股难言的执著。 一路上,也先一直研究着朱高煦的脸,突然道:“汉王,我发现你我很像。” 朱高煦头都不转,只是望着金帐,感受那磅礴如山般压来的窒息。“哦?”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出卖秋长风的,但你出卖起朋友来倒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看来在你我是眼中都是无所谓朋友仇敌,不过利之所在罢了。”也先道。 “王子说得不错,朋友本来就是用来卖的。”见也先望过来,三戒大师在一旁赔笑道,“可王子还是要效忠的。”他开始时还像个得道的高僧,可如今看起来,不过也是个谄媚的势利小人而已。 朱高煦根本不望三戒和也先,只是道:“王子是不是喜欢见谁都要咬上一口呢?”他身居险地,但孤傲不减,打死也不会如三戒般的姿态。 也先明白朱高煦的隐喻,脸色微变,但眼珠转转,化作一笑道:“那也不是,最少我不会咬自己的父亲。”说话间进了金帐。 朱高煦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但终于只是长吸了口气,一步步向金帐行去。 他的处境并没因为秋长风的陷落而有所好转,相反,更加的恶劣。 也先要他见谁,他一时间也想不出来,但他知道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一定要走下去的! 金帐内兵卫依旧,脱欢仍旧坐在案后,孔承仁站在旁侧,熊骑站在脱欢身后,如同半截铁塔般,龙虎双骑立在案旁,沉稳凝重。 这种阵仗,朱高煦早见过多次,并不诧异。他入帐后,目光从脱欢身上掠过,落在脱欢案前的三个人的身上,脸现古怪。 案前立着三个人,竟均着大明官兵的服饰。 这里怎么会有明军?也先要见的人难道就是这几个? 朱高煦只是看着那三个人的背影,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惊疑不定。 脱欢见朱高煦走近,哈哈一笑道:“汉王,本太师给你介绍几个故人了……”他说话时,那三个人中有两个转身望来。他们一个是娃娃脸,一个是浓眉大眼,可无论脸上、眼中,见到朱高煦时都布满了错愕。 第三个人仍立在那里,头也不回。可朱高煦望的偏偏是那第三个人。 脱欢又笑:“沈大人并不回头,难道是早知道汉王在此吗?” 那人背对朱高煦,许久才道:“非也。”他声音低哑干涩,似乎每个字都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一样。 那娃娃脸的人立即转头对脱欢道:“沈大人的意思,是天底下如今只有一个汉王。太师说为汉王介绍故人,沈大人自然猜到是哪个汉王。沈大人不回头,恐怕是在想要和汉王说些什么才好。” 那娃娃脸的人说了一堆,又转向朱高煦,施礼道:“卑职参见汉王。” 那浓眉大眼的人犹豫片刻,也施礼道:“卑职参见汉王。” 朱高煦的脸色瞬间百变,终于化作孤傲,并不理会施礼的二人,盯着那不肯回身之人道:“沈密藏?” 那人似乎叹了口气,缓缓转身,抱拳施礼道:“沈密藏见过汉王。”那人细眉细目,神色慵懒,似乎山崩面前色不变,赫然就是奉郑和之命,一直缉捕秋长风的沈密藏。 而他身边的两个人,娃娃脸的那人就是他的得力助手皮笑,那浓眉大眼的人则是锦衣卫百户姚三思。 这三个人竟到了草原,又见到了脱欢,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朱高煦冷冷地望沈密藏,许久才道:“你来做什么?” 沈密藏依旧惜字如金,道:“秋长风。”话说完后,似乎觉得很明了,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皮笑仍然充当解释的角色,说道:“圣上传旨,务必将叛逆秋长风绳之以法,沈大人发现昏迷的姚三思后,查到秋长风竟和忍者暗中勾结,一路追踪到了草原,多方打探。今日被脱欢太师派人找到谷中,说有秋长风的下落。”转身望向脱欢,“太师,大明和瓦剌眼下井水不犯河水,若太师真知道秋长风的下落,还望告之,我等感激不尽。” 朱高煦眼中有光芒闪动,望向脱欢道:“原来是太师将我等的行踪泄露了出去?怪不得他们能找到这里。” 脱欢微微一笑,抚须道:“汉王此言差矣,本太师素来仰慕大明天子之威,知其有事,当尽心协助。本太师亦最恨叛逆,听说秋长风居然如此大逆不道,实在意想不到,若不帮沈大人将之拿下,真是寝食难安。” 皮笑含笑道:“太师果然深明大义。只要将秋长风交与我等,我等回禀圣上,必然提及太师的盛德……”顿了片刻,“还不知秋长风现在何处?” 也先微笑道:“这点还请沈大人放心,我等急大明天子所急,已将秋长风拿下,定会将秋长风交给明廷法办。汉王,我一直是在遵守承诺,你说对不对?” 也先的笑容可说是极为诚恳,朱高煦见了心中却泛起了一股寒意。他虽早知道也先不好相与,但到现在才知道也先比疯子还要疯,也先曾立誓金龙诀启动前不伤秋长风,可他将秋长风交给沈密藏,用意真是歹毒无比。若真的成行可说一石二鸟,一方面不违诺言;另外一方面却让秋长风生不如死。 秋长风本是锦衣卫,背叛朝廷,又落在朝廷的手上,其结果可想而知了。 这个也先,心思恁地这般毒辣? 长舒一口气,朱高煦缓缓点头道:“不错,你的确信守承诺。”转望沈密藏,“那圣上呢……可曾让你带本王回去?” 沈密藏道:“不知。” 皮笑立即解释道:“沈大人一路在草原上搜寻秋长风的行踪,本不知道汉王在此……” “住口!”朱高煦怒叱道:“本王在此,焉有你说话的余地?”他虽落魄,但狂态不减,根本不屑和皮笑对话,冷望着沈密藏,“沈密藏,你又不是哑巴,难道说话也要别人代替吗?” 方才沈密藏和脱欢对话亦是皮笑代传沈密藏的心意,脱欢早有不耐,但脱欢自有算计,倒是颇显大度,一直没找这个毛病,这刻闻言,心中倒有些痛快,却故作和事老道:“汉王何须因这种小事动怒?想这是沈大人的风格,或许也是因为他没什么可说的。”他看似在平息朱高煦的怒火,实则如一刀刀般戳在朱高煦的心上。 沈密藏没什么可说的,是不是因为朱棣对朱高煦已没什么可说的了? 朱高煦根本不看脱欢,只是盯着沈密藏道:“沈密藏,我要你亲口回答我!” 沈密藏睡不醒的脸上依旧慵懒,只是眼中隐约有光芒闪烁。“汉王殿下,圣上从未对卑职提及汉王一事……甚至严禁任何人提及汉王一事,违令者斩。不知汉王还让卑职答什么?”他头一次一口气说了这些话,语调很是干涩,似乎大感不惯。 但所有人这次都听明白了。 原来朱棣一直都对朱高煦行刺一事秘而不宣,他也有能力做到的。当初朱棣抢了朱允炆的帝位,不知有多少人口诛笔伐朱棣谋权篡位,朱棣还不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压了下来?就算杀得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汉王造反本是惊动天下的事情,可很显然,朱棣将此事直接封藏,甚至不让别人提起。 可不提不代表着就已忘记。 朱高煦亡命天涯,朱棣却是将痛楚自囚一隅。朱高煦怨恨朱棣,那朱棣呢,不让别人提及汉王,是伤心、难过,还是对自己的惩罚?抑或是,朱棣完全地放弃了朱高煦,任凭朱高煦自生自灭? 谁都在猜想,没有人猜得到朱棣的心思。 朱高煦也猜不到,他只是笑笑,喃喃道:“从未提及?严禁提及?”他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失落,本是冷酷的脸上带着锥骨般的痛楚,目光从众人的脸上掠过去,最终还是定在了沈密藏的脸上,“你见到本王了,打算怎么做?” 沈密藏嘴唇动动道:“卑职是来捉拿秋长风的。”见朱高煦还在冷冷地望着他,沈密藏终于多说了一句,“卑职奉劝汉王回去。” 朱高煦闻言,目光空洞地望着沈密藏,喃喃道:“你让我回去?” 脱欢眼珠一转,道:“是呀,高煦贤侄,父子之间岂有隔夜的仇恨?你来本太师这里做客,我当然倒履相迎。可若因此耽误了你父子的感情,本太师就过意不去了。”他这刻有如和煦的长者,竟第一次称呼朱高煦为贤侄。 朱高煦冷冷地望向脱欢道:“太师这般称呼,本王受用不起。” 脱欢并不介意,抚须微笑道:“贤侄莫非还不知道,你我很快就要成为亲家了。” 朱高煦微有诧异,皱眉道:“亲家?” 也先微笑道:“不错,家父知云梦公主貌美如仙,又看小弟未曾婚配,因此早在汉王未到之前就已派人前往中原见令尊,提议和亲,想看看有没有这个可能。只怕这几天就有消息传来了。若令尊真的应允,那我们不就是亲家了?”转望沈密藏,“沈大人,你可知道这个喜讯?” 沈密藏倒是干净利索道:“不知。”皮笑一旁笑道:“王子说得难道是真的?那我们可要讨杯喜酒喝了。”皮笑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波折反复、瞒天过海的个中滋味,倒是颇为喜悦的样子。 也先微笑道:“那是一定的。沈大人和这两位小哥若是喜欢,和汉王在这里多留些日子等消息也无妨了。” 皮笑看了眼沉默的沈密藏,为难道:“我等奉旨捉拿秋长风,只怕无法等那么久的。还不知秋长风现在何在?” 也先凝视着沈密藏道:“不知道沈大人要死的秋长风,还是要活的秋长风?” 沈密藏简洁道:“均可。”姚三思一直沉默无言,听到这里脸色变了下。皮笑在旁又解释道:“圣旨已下,对秋长风这等叛逆,务求捉拿归案,若遇反抗,可当场格杀。圣上的意思就是……能抓活的就带回去剐了,若不能的话,带首级回去亦可。” 也先微微一笑道:“这点沈大人倒可放心,无论如何,秋长风的脑袋你总能带得回去的。” 沈密藏简洁道:“何时?” 也先悠悠道:“明日黄昏落日时,我把秋长风交给沈大人,不知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密藏脸上困惑之意一闪,却只是点点头,皮笑不解道:“为何要等到明日黄昏呢?” 也先微笑,笑容中带着难言的恶毒之意。“我早就算过,明日黄昏肯定可见落日,无论杀人还是祷告,均是个好日子。沈大人找了秋长风这久,当然也不在乎一时半刻了?” 沈密藏“嗯”了声,皮笑也忍不住舒了口气,似乎感慨这番追捕总算有了眉目,姚三思却在看着也先,突然道:“这位是也先王子吧?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也先早就认出了姚三思,当初在金山他曾和姚三思见过一面。也先此刻早改了装束,再非江南的翩翩公子,不想姚三思匆匆一面,竟还记得他。心中略觉得有些不安,可究竟不安什么,自己也不清楚,装作若无其事道:“是吗,我倒没有印象,在哪里呢?” 姚三思拍拍脑袋,似在冥思苦想,半晌摇头道:“总感觉很面熟,但忘记了在哪里见过。” 也先微微一笑,再不理会。脱欢案后道:“承仁,先带沈大人去休息。” 沈密藏话不多说,只是施礼谢过,和朱高煦擦肩而过时,欲言又止,终于离开了金帐。 脱欢等朱高煦也离去后缓缓道:“也先,你似乎对他们三个人有所怀疑?” 也先喃喃道:“我总感觉他们来的似乎有些巧了,难道他们真有这般本事,居然知道秋长风会逃到草原?” 脱欢笑道:“听说沈密藏这人是郑和的手下,很有些追踪的本事,能发现秋长风的行踪并不出奇。更何况他们早在草原附近徘徊了几日,一直在询问牧人有关秋长风的下落。为父早发现他们了,不过考虑到你的想法,今日才找他们前来罢了,秋长风若是落到朱棣的手上,你不是更感快意?眼下我等只差几日就可挥师南下,这时候,沈密藏若带秋长风的人头回去,让明廷更信我们的诚意,放松戒备,对我等挥师南下将大有帮助,这本是一石二鸟之计。” 见也先还是迟疑,脱欢微笑道:“沈密藏再是深沉,不过是三个人罢了,更何况那姚三思看起来根本就是个蠢材,本太师倒不信他们有什么惊天的本事。” 也先轻轻点头,喃喃道:“不错,若行机要之事,沈密藏不会带姚三思来的,这么说,沈密藏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我看来有些多疑了。”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明日定会有太阳,等黄昏日落时,一切再不会有什么改变,就算秋长风也改不了这个结局了,沈密藏更是不足为虑。”微微一笑,望向脱欢,“父亲,你我多年筹划,虽然说秋长风已被囚禁,如瑶明月作茧自缚,朱高煦孤掌难鸣,再难有所作为。可我在此一刻总是有些忐忑。不过朱高煦还有利用的价值,朱允炆若无法醒来,你我还要利用朱高煦的名号进占中原,倒不急于和他翻脸。” 脱欢握手成拳,轻击在桌案上,淡淡道:“你放心好了,这个结局,命中注定,就算是金龙诀都是无法改变!” 朱高煦回到毡帐时,见叶雨荷坐在地上,容颜憔悴,微闭秀眸。 听脚步声响,叶雨荷睁开双眸,眼中已有血丝蔓延,她不见秋长风已整整一日,在她的感觉中却如一世般的漫长。 “秋长风现在如何了?”她缓声问道,出奇的是,声音中没有任何颤抖。 朱高煦走到叶雨荷身前不远,缓缓坐下道:“秋长风从姚广孝手上取得了真正的夕照,骗得了金龙诀的启动之法,然后他被关了起来。” 叶雨荷双拳一紧,秀眸中带着凛冽的寒意。“你任由他被关了起来?他为何会被关起来,是你出卖了他?” 女人总有难言的直觉,叶雨荷凭口一问,见朱高煦神色微变,立即知道自己的判断不错,当下拔剑。 “锵”的声响,剑尖指在了朱高煦的喉间。 “你说实话,不然我杀了你。”叶雨荷一字字道,她再没有了曾经的软弱,又恢复到往日那个如冰的叶雨荷。 秋长风在时她柔弱如水,但秋长风不在的时候她早知道,能够依靠的,只有她自己,她不再想秋长风用一生的苦难来呵护她片刻的欢颜。 朱高煦喉间起了微细的疙瘩,剑尖的寒光让他又一次感觉到死亡的迫近,可他仍然倨傲道:“是我出卖了他!” 叶雨荷长吸一口气,握剑的手青筋暴起,眼看就要刺下。 朱高煦突然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救他。” 剑尖凝光,叶雨荷眼中也有了几分光芒,想了许久才道:“这是也先的主意?他始终担心长风会破坏他启动金龙诀的计划?” 朱高煦道:“不错,也先注定不会让秋长风参与改命。我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参与进来。” 叶雨荷一寸寸地收回了剑,反问道:“其实这些事情你早就想到了,不然当初让脱欢承诺的时候,也不会刻意让我去改命?” 她现在的脑海异常清醒,当日初见脱欢时发生的一切宛若就在眼前。当初她不明白朱高煦为何让她参与改命,这刻才是真正地明白了。 明白后,叶雨荷心惊中更有心酸,她心惊的是自己虽是捕头,可若论心机,比起朱高煦、脱欢等人实在差得太远,心酸的却是,这一切秋长风是否早就明了? “你出卖长风,他知道吗?”叶雨荷虽有答案,还是忍不住地问。 朱高煦神色冷漠地反问道:“你说呢?”他似乎不屑回答这个问题,但还是补充了一句,“所有的事情,从头到尾想得清楚的只有他和我。” 说到这里,朱高煦的脸色变了下,怔怔地出了神,似乎想到了什么。 叶雨荷见朱高煦表情奇怪,才待追问,突然想到了什么,心头一震。她那一刻蓦地想到个很奇怪、很不合常理的事情。 若非她头脑足够清醒的话,她根本无法想到其中的矛盾之处。 秋长风显然早料到了结局,因此在离开前曾让叶雨荷做一件事,那就是毁了金龙诀,秋长风当然算定只有叶雨荷才有机会接近金龙诀。 叶雨荷到现在对于这个艰苦的抉择还是下不了决心,一直在心中反复琢磨。方才她听朱高煦说秋长风取得了真正的夕照,心中就感觉有些不对,秋长风若真想舍弃性命也不让脱欢改命得逞的话,只需把夕照毁去就行了,那样的话金龙诀就无法启动。为何秋长风反倒把夕照交给也先,却将阻止金龙诀启动之事交给她叶雨荷? 这件事越想越是奇怪,奇怪得简直没有道理,仿佛秋长风思虑不周,举止反复,但叶雨荷偏偏知道,秋长风无疑是个极其精算的人。 奇怪的事情,肯定藏着一个重大的关键,这个关键……叶雨荷想到这里的时候,一颗心都颤了起来,她甚至已不敢往下再想。 望见朱高煦冷酷中带着几分疑虑,叶雨荷忍不住道:“汉王……你想到了什么?” 朱高煦一震,自语道:“没什么,不会的。可他说的,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吗?”他神色悠悠,似在回忆着什么。 叶雨荷根本不知道朱高煦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感觉到朱高煦言不由衷中竟带着少有的焦虑,蹙起眉头道:“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朱高煦恢复了冷酷,只说了一个字:“等。” 叶雨荷轻叹道:“但也先不见得会遵守诺言,我们这样等……和等死差不了多少。” 朱高煦冷漠道:“人生下来其实就是在等死,不论有多少人在你身边,你总是自己去死的,无人可代替。” 叶雨荷想着对策,不想朱高煦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本要反唇相讥,终于忍住道:“眼下我们不是争辩的时候,至少目前我和汉王还是目标一致的。长风对汉王已仁至义尽,希望汉王也能知道这点。” 朱高煦的眼中又闪过了几分疑虑,喃喃道:“仁至义尽?”他垂下头来,衣袂无风自动,沉默许久后才霍然抬头,凝望着叶雨荷道:“明天……所有的一切都会明朗。秋长风若不负我,我不会负他的。” 叶雨荷不知为何竟冲动地想问一句,他若是负了你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冒出这种古怪的念头? 朱高煦似乎看穿了叶雨荷的所想,嘴角带着几分冷酷又决绝的笑道:“背叛我的人都要死的,秋长风这么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他虽说得如此肯定,但那皱起的眉梢眼角,还是显出了其内心的焦虑。 秋长风轻咳几声,用力掩着嘴。他脸上泛着一股青意,无论谁一眼看到他,都知道他实在没有几日好活,就算不被囚在牢中。 可秋长风居然还很冷静,如瑶明月望着秋长风,突然道:“我一直在想着一件事情。” 石室中只有三个人,姚广孝坐在那里,如同死了一般,根本对秋长风看也不看。 秋长风好像也心存愧疚,一直没有去望姚广孝。 如瑶明月哭泣了许久才停,停下来后就一直在观察着秋长风,突然一问,打破了彼此间的沉寂。 秋长风望着铁栏,哂然笑笑。“你是不是在想,我死的时候会不会也这么平静呢?” 如瑶明月笑了,笑中带泪。“猜对了,你是不是一辈子都这么精明?” 秋长风淡淡道:“偶尔也会做几件糊涂事,比如信错了人。” 如瑶明月的脸上居然没有半分愧疚,她突然轻叹口气,带了几分哀怨道:“我其实也想过会怎么死,可我一直没有想到过会和你一起死。” 秋长风摇头道:“我从未想到和你一起死,我也不会和你一起死。” 如瑶明月若有所思道:“你这个人,每句话听起来都是应情应景,但琢磨起来却都有深意。你怨恨我是正常的,说这种话也是正常的,但我偏偏知道,你说的这句话还有别的意思。” 秋长风又咳了几声。“你怎么想是你的事。” 如瑶明月抹去了泪痕,似乎不再哀恸父亲之死,岔开了话题道:“秋长风,我越看你越像个怪人,当初在秦淮河上的时候,你忽而如儒雅君子,忽而像色中狂魔,若不是我手下人蓦地杀出,说不定我们已有了鱼水之欢。我不止一次地想,若那时候真的和秋大人有了肌肤之亲,不知道以后事情的发展会不会两样?” 她这刻说出这种事情,倒有点往事风流、沧桑如梦的味道。 东瀛的女子,态度转变之快,也让人难以捉摸。 秋长风终于瞥了如瑶明月一眼,说道:“一个女人在这种时候还有闲情逸趣提起这种事情,不是精明得过头,就是痴得可笑,你是哪种?” 如瑶明月突然向秋长风处凑了下,媚声道:“没想到秋大人这么了解女人。” 秋长风并没有退缩,但也不再看如瑶明月,“说了解女人的男人只有一种可能。” “是精明过了头,还是傻得可笑?”如瑶明月忍不住问道。 秋长风道:“都不是,是蠢得无可救药。女人的心思,自己都不知道,男人怎么能知道?” 如瑶明月忍不住轻笑——笑得昏黄的灯火都柔媚了起来。“秋大人真是高见。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什么,你我本来应该是势不两立的仇人,甚至几次要置对方于死地,偏偏此时此刻,我想到和你可能会一起死竟然很喜欢,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秋长风干脆道:“不知道。” 如瑶明月轻叹一口气,幽幽道:“秋大人这么聪明、善解人意的一个男人,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当然明白,一个女人如果爱上了一个男人,和他生、和他死,都会无所畏惧的。”她此刻似乎因为处于死地因而便再没有了顾忌,竟当姚广孝不存在般说出了心事。 秋长风立即道:“可我不喜欢。” 如瑶明月微滞,幽怨道:“秋大人,临死之际了,难道你这般铁石心肠,就连哄我开心一下都不愿意?” 秋长风脸色如同青岩,灯火下带了几分冷意。“谁来哄我开心?” 碰到这种人如瑶明月的一身妩媚无从发挥。秋波流转却不动怒,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当初我们来……骗姚广孝时,秋大人肯定知道也先事先对我威胁利诱,让我不利于你。秋大人早在入山洞之前就知道这个结局,是不是?” 秋长风闭口不语,看起来话都懒得说了。 如瑶明月却不肯住口,又道:“秋大人早知这个结局,却故意装作入彀,当然是另有打算?小女子不才,那时候虽对父亲的生死有所怀疑,但不能试试。可秋大人对也先的判断,小女子并没有对也先说的。” 秋长风目光闪烁,若有所指道:“嘴是你的,说不说也在你。” 如瑶明月又凑上一点,几乎贴在铁栏前,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小女子不但没有说这件事,甚至连一个极为关键的事情也没有说。”顿了片刻,“毒倒朱允炆的绝不是我,我那时候接近丫鬟的目的,不过是想借机探问家父的下落。然而也先既然认定是我,我也不必否认。” 昏黄的灯光下,秋长风的面容似乎变得迷离起来。 如瑶明月又低柔地道:“若不是我下毒,那对朱允炆下毒的是谁就很有意思了。秋大人自陷绝路,其实在小女子看来,正应了中原兵法中的一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知道……秋大人认为小女子的猜测可有道理?” 秋长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如瑶明月止住话语,就听到囚室那头有脚步声响起,片刻后,三戒大师、龙骑和十数瓦剌兵走了过来。 如瑶明月一惊,不知道这些人来做什么,难道说她猜的并不正确,也先突动杀机,居然要将他们置于死地? 三戒大师走到栏前不远处站下,手在不停地捻着念珠,听秋长风还在咳,狰狞道:“秋长风,你要咳就快咳吧,以后想咳恐怕也不见得有机会了。” 秋长风凝望着三戒大师良久,缓缓道:“兔死狗烹,千古明鉴,大师想做什么,也要抓紧了。” 三戒大师脸色又变,怒哼一声,放弃了在意志上打垮秋长风的念头,转望姚广孝道:“师兄,师弟有感这些日子来实在委屈了师兄,想请师兄移驾。师弟夜观天象,知道明日不但会有日出,还会有日落,师弟我参详玄机很久,想请师兄明日斧正师弟我启动金龙诀的错误之处。” 他虽这般说,洋洋自得之意溢于言表。他当然不是想要姚广孝斧正,而是很想一斧头劈死这个一直骑在他头顶的师兄。明日是启动金龙诀的日子,也是羞辱姚广孝的日子,他当然不会放过。 龙骑一摆手,有十数兵士手端弩箭,立在如瑶明月身前不远。箭矢寒锋,冷指如瑶明月。 如瑶明月花容失色,身形微躬,咬牙道:“你们要做什么?” 龙骑冷漠道:“如瑶明月,王子说了,眼下并不想杀你……” 秋长风一旁淡淡道:“如瑶明月,你何必紧张?也先的野心不止颠覆大明,还希望借你之力掌控东瀛,杀了你不如留着你有用的。” 如瑶明月心中稍定,蹙眉道:“那你们做什么?” 三戒大师拨弄着念珠道:“王子感觉这里太过简陋,要请师兄好好休息一晚,但碰巧如瑶明月你和师兄关在一处,因此带走师兄时,警告你莫要妄动,不然格杀勿论。” 如瑶明月这才明白,轻舒口气,涩然道:“我不动就是了。”说完便倚着铁栏而立。就听铁栏咯咯声响,倏然上升。她当然知道若是搏命,这是机会。可眼下十多把硬弩近在丈许,她稍有动作,就会劲射过来。她绝无半分把握逃过这轮弩箭的射杀,只能眼睁睁看着瓦剌兵将姚广孝带走,铁栏再次落地,将她关在其中。 三戒大师道:“如瑶明月,算你聪明。”说罢得意地大笑,一摆手,带着姚广孝扬长而去。 龙骑等人押后而退,片刻后消失在山洞的那头。 如瑶明月立在那里许久,涩然笑道:“秋大人,你说小女子方才若是动手,有几分逃走的机会?” 秋长风笑笑,伸直了双腿靠在石壁上,闭上眼睛,打个哈欠道:“我不知道。” 如瑶明月紧盯着秋长风的表情,看不出半分端倪,试探道:“小女子可能有一分的机会,但太过渺茫,小女子没有动手,是因为感觉若是和秋大人在一起,逃生的机会恐怕更大。” 秋长风不咸不淡道:“是吗,那你太瞧得起我了。你费尽心力示好我,恐怕是想借我之力活着出去为父报仇了?”不闻如瑶明月的动静,秋长风自语道:“可这是真实的你吗?” 如瑶明月贝齿又咬红唇,压低声音道:“秋大人,现在你我真的是一条船上的人,难道你还不信我?” 秋长风喃喃道:“这不是我信不信你的问题,而是你信不信我。你若信我,何必这么多废话?” 如瑶明月咀嚼着秋长风的这句话,一时间心绪百转,还是不服地问道:“无论如何,我总能对你有所帮助,你若有计划,现在已到了对我说的时候了。” 秋长风的嘴角带了几分若有若无的笑,自语道:“你始终不懂的,有些话,不用说。有些人,无论如何,始终都是可信的。”他闭上双眸,脸上的青意被那昏黄的灯光冲淡了些,带了几分暖暖之色。 昏黄的灯光激荡着姚三思脸上的慷慨之意。他自从到了帐内后,就一直有话想说,可他一直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再次开口——一开口便言辞激烈。“沈大人,我觉得你很多事情做得不对。你不应该一直想杀了秋……千户。” 灯光下,沈密藏安坐在那里,将自己的慵懒隐入了影子的暗处。他根本不说话,似乎觉得没必要,似乎也是一直的习惯。 姚三思见状,忍不住上前一步,唾沫星子几乎都要喷到了沈密藏的脸上道:“大人应该先想办法活捉秋千户,然后问他——问他是否有难言之隐。” 皮笑在一旁尴尬地笑道:“姚三思,你不过是个百户,没有质疑沈大人的权利。你难道忘记了,当初是秋长风击昏了你。秋长风也说过,你信错了他。” “可秋千户没有杀我!”姚三思激动道,“他本来可以杀我的,但他没有。他宁可泄露行踪也不肯杀我,这说明他人还是好的。” 皮笑苦笑道:“他不杀你和他背叛朝廷根本是两回事,你不要总是混为一谈。” “这根本就是一回事。”姚三思激动地辩解,“他并不见得背叛了朝廷。” 皮笑一怔,半晌才道:“他救了死囚,劫持了公主,勾结东瀛忍者造反,这如果都不算背叛,什么是背叛?” 姚三思盯着背对灯火、暗影下的沈密藏道:“这里肯定有隐情,我今天见到了那个也先王子,我认得他是当初在金山害了上师的叶欢。可我当时并没有说……” 沈密藏终于看了姚三思一眼,眼中藏着几分锋芒。 “我知道那不是说的时候,但我看到也先的时候,我就奇怪,也先怎么在这里?秋千户为什么来这里?秋千户到这里只怕是为上师报仇来了。”姚三思越说越感觉自己想的没错。 皮笑打个哈哈,偷望沈密藏一眼道:“姚三思……你想的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吧。秋长风做了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就是为了到这里行刺也先?” 姚三思用力地捶捶头,苦恼道:“我只是想说有这种可能。我不是想的离奇,只因为我信秋千户——信秋千户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个坏人,我信。” 他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本是憨厚的脸上竟带上了几分激动、倔强——倔强中的执著。 见到沈密藏嘴唇动动,姚三思喜道:“沈大人,你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是不是?那求你莫要一见面就杀了秋千户,给他个机会,好不好?” 沈密藏冷冷地望着姚三思,半晌开口道:“睡吧。” 姚三思一怔,这次不用皮笑解释,他也明白沈密藏是要休息的意思,不由得大失所望,哀求道:“沈大人,你一定要信我。” 沈密藏打了哈欠,临躺下前出乎意料地说:“有些话、不用说的。” 姚三思怔住,立在那里一时无言。 帐内沉寂如夜,唯有那昏暗的灯火,如同那繁华的凋谢,苦伴着明亮下暗影,微微地颤动。 第十六章 逆天 灯影如梦,秋长风再次睁开了双眼。他未睁眼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如瑶明月的秋波,正一霎不霎地望着他,可等他睁开双眼时,那秋波已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幽幽一叹,如瑶明月轻声道:“秋长风,你醒了?” 秋长风“嗯”了一声,望着灯火道:“我……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石室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了,他说得恍惚,神色间有几分迷离。一时间,好像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如瑶明月霍然转头,盯着秋长风,目光中满是不解之意。 她一直没有睡,她实在睡不着。 虽如秋长风所言,也先多半还认为如瑶明月有利用的价值,所以一时不会杀她,但如瑶明月并不这么想——她实在想不出一个疯子下一步究竟如何做。 如瑶明月也真的想不出秋长风还有什么奇迹?她本坚信,就算她想不出,秋长风还是能解围的,可看秋长风将最后剩下的时间都用在了睡觉上,如瑶明月的信念终于产生了动摇。 这时候,秋长风还有心情睡觉? 难道说,他已自知绝路,干脆放弃了? 如瑶明月千言万语,只是化作了一句话:“你做了什么梦?” 秋长风望着那灯火,白里带青的脸上突然有了几分憧憬。“我……梦到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江南有柳,柳下有桥,桥下有河,河旁有我……”秋长风梦呓地说着,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没有接着说下去。 江南好,怎不忆江南? 可江南好,终究不过是因为那里有他的思念。 他没有说的是,在他的梦中,桥上还有个女孩儿,翘首顾盼。 这是他的梦,他可以和别人分享梦境,但不会和别人分享那段思念。他许久没有做梦了,不想这时候还做了个童年的梦,或许是苍天可怜他的流离境遇,想补偿给他一点温暖吧。 如瑶明月的眼中也不由得露出片刻的憧憬,幽幽问道:“你的梦中当然也有叶雨荷了?”秋长风虽然没说,但她感觉得到,她本想问问他的梦中是否有她?但是许多日前这种话也许可以轻易说出口,但如今她反倒不想再问了。 戏谑容易爱时难,她现在才明白,真正的爱,不会整日挂在嘴边。 秋长风沉默了许久,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如瑶明月立即从恍惚中惊醒,道:“午后,最多两个时辰,就是金龙诀启动之时。秋长风,怎么办?”她的言语中带了几分急迫。 秋长风突然道:“如果你知道自己只剩一天的性命时,会怎么做?” 如瑶明月一怔,似乎从未想过这种问题,许久才道:“我不知道,或许我会……”若依她以前的性格,或许会怨恨、或许会滥杀,但在这刻,她只感觉到空虚阵阵。 秋长风不闻回答,唇边带了几分笑道:“最后一日对死囚来说是个折磨;最后一日对忧患缠身的人来说是种痛苦;最后一日对有万贯家财的人来说是个讽刺;最后一日对我来说……只是个解脱。” “解脱?”如瑶明月不解地问。 秋长风喃喃道:“不错,是解脱,一切都到了尽头了。我……很想吃点饭,我知道死囚要死的时候还能吃顿饱饭的。我甚至都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如瑶明月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也搞不懂秋长风是不是像她想象中的那么聪明,这时候,他还想着吃饭? 不但有饭菜的香味传来,脚步声也跟着传来,孔承仁带着两个兵士走近,略带防备地看着如瑶明月和秋长风。一摆手,那两个士兵从铁栏口处塞进两筒清水和两份草原人吃的糍粑。 孔承仁道:“王子知道两位饿了,特意吩咐我莫要简慢两位。”望向秋长风,“尤其是阁下,更要珍惜这顿美餐,因为很快我们就不会再见了。” 秋长风目光闪动,哦了声问道:“今天是晴天?” 孔承仁忍不住笑道:“今天不但是晴天,而且阳光明媚,看来要让阁下失望了。” 秋长风轻叹一口气。“也先准备启动金龙诀改命的时候,就让你杀了我?看来我的命改不改都没什么两样了。” 孔承仁微微一笑道:“阁下这次又猜错了。”秋长风的确有些能耐,他本有些佩服。但无论如何,谁都不会对阶下囚太过客气的。 秋长风皱了下眉头,问道:“哪里错了?” 孔承仁带着几分诡异的笑道:“王子不会杀你,只是准备在黄昏时将你交给另外的一个人——你绝想不到的一个人。” 秋长风的眼中掠过几分光彩,却皱眉道:“我想不到的,不知是哪个?” 孔承仁哈哈一笑,转身而去道:“你这么聪明,不妨好好地再想想。”那讽刺的笑声激荡出了石室,盘旋在洞口,很快就消失了。 秋长风竟还沉静如昔,望着眼前的食物,拿起来在鼻端嗅了下,然后缓慢吃了起来。 如瑶明月好像从这个细节中看出了什么,突然问道:“你怕食物中有毒?” 秋长风不语,口中细嚼慢咽,又嗅了下竹筒里的清水,缓缓地喝了几口。 如瑶明月的眼中带着几分异样道:“我知道你刚才嗅一下的目的绝不是要闻食物的香气,而是想要辨别食物中有没有下毒的。你现在这种情况,人家下不下毒在食水中本来没什么两样。可你还这般谨慎,肯定是想到脱身的办法了?” 秋长风垂头咀嚼了许久,这才望向如瑶明月道:“我想死是一回事,被别人毒死是另外一回事。你要还想活的话,把饭吃下去,不要那么多的废话。” 他此刻蓦地出声,脸上竟没了疲惫憔悴,有的只是——无边的坚毅之色。 日渐西斜,千峰雪色。那金帐在雪峰环守、芳草围绕中更是闪着熠熠的光辉。 沈密藏身在金帐之中,望着案后的脱欢沉默无语,可他的意思当然很明显。他身边的皮笑继续解释道:“太师,黄昏将至,还不知道秋长风何在?” 姚三思也在旁侧,神色中略带期待之意。 脱欢鹰隼般的目光从三人脸上掠过,唇边浮出微笑道:“本太师既然答应了沈大人,自然会如诺行事,只盼沈大人回转大明后,转告大明天子,就说瓦剌只盼和大明千秋万代永为睦邻。” 沈密藏点头道:“好。” 话音刚落,帐外踉踉跄跄地冲进一人,却是孔承仁。 众人望见均是微惊,只有沈密藏头也不回,无动于衷。脱欢喝道:“何事?” 孔承仁慌张道:“太师,有意外之变,秋长风突然死了。” 姚三思震惊失色,皮笑也满是错愕的表情,沈密藏还立在那里,慵懒的表情根本没有半分改变。 脱欢的目光落在了沈密藏的脸上,皱眉道:“这可如何是好?” 沈密藏只是道:“好。” 脱欢听不明白,皮笑恢复了常态,说道:“沈大人说,秋长风死了也好,但他身负圣意,就算秋长风死了,也要带他回去,哪怕是尸体。” 脱欢轻抚胡须,倒有点不敢相信皮笑这么懂沈密藏的心思,皱眉道:“沈大人真的这般想?” 沈密藏只答了一个字:“是。” 脱欢陡然哈哈大笑起来。“沈大人实在是本太师见过的最有趣的一个人。”沈密藏沉默寡言,可说是相当的无趣,脱欢非要这么说,却也没有人反对。 有趣、无趣,有时候也要看是谁说出。若是不识趣味,妄加反对,得罪了太师,有趣也变成无趣了。 沈密藏没有半分笑意,只是道:“首级。”皮笑立即道:“沈大人是说,秋长风死了,他要带秋长风的首级回去,虽然功劳小了,但也略胜于无。” 脱欢眯缝起双眼叹道:“沈大人如此尽忠明廷,又是这么一个有趣的人,本太师也是赏识的。既然如此,本太师怎会不给你一个大大的功劳?” 沈密藏不语,像是在思考脱欢说的意思,皮笑忍不住道:“太师还能给沈大人什么功劳呢?” 脱欢不语,只是使个眼色,孔承仁立即道:“秋长风其实未死。” 姚三思脸色又变,多少带了几分惊喜之意,沈密藏反倒皱了下眉头,皮笑立即传达了沈密藏的心意道:“沈大人不知道孔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 脱欢并不多言,孔承仁道:“其中的含义不必多说。在下只需告诉沈大人,秋长风未死不是更好吗?沈大人带个活的秋长风回去,自然是更大的功劳。只是希望沈大人能快马加鞭地带他回去,见过大明天子,呈太师美意。不过秋长风好像没有几日可活,若是死在路上,那就和太师没有关系了。至于汉王嘛,太师也会尽量劝他回去,还请大明天子宽心,毕竟是父子,会有什么难解的仇恨?想来汉王在草原舒心几日自会回去了。” 脱欢微微而笑,倒很满意孔承仁得体的言论。 沈密藏想了半晌,终于点头道:“谢。” 皮笑忙补充道:“沈大人谢过太师的美意,只是秋长风若没有几日可活的话,恐怕有些可惜,如今圣上在海上……” 沈密藏慵懒的神色突然带了几分犀利,喝道:“多嘴!”他素来睡不醒的样子,似乎万物不萦于怀,这刻雷霆一怒,众人失色。 皮笑亦骇然失色,忙掌嘴道:“沈大人,小人多嘴了。”他似乎极为畏惧沈密藏发怒,以手掌嘴两下,打得脸上竟泛起了红印。 脱欢看在眼中,突然道:“谁没有个多嘴的时候?沈大人看在本太师的面子上就不要动怒了。”心中在想,在沈密藏心中,显然还觉得朱棣出海是个秘密,因此不想让手下提及,却不知老夫早知道此事。 沈密藏一摆手,皮笑止住了抽脸,看了眼沈密藏的脸色,喏喏道:“谢过太师。那我们……去领秋长风了?” 脱欢也摆摆手,龙骑上前道:“几位请跟我来。”说罢当先出帐,沈密藏拱手谢过,带着皮笑、姚三思离去。 脱欢一等沈密藏离去,立即道:“承仁,你怎么看?” 孔承仁立即道:“王子设计让卑职说秋长风已死,要看看他们的反应。卑职看了,那姚三思显然和秋长风有些关系,是故震惊多些,皮笑只是错愕,却没有什么伤心震惊,表现的符合情理,至于沈密藏,根本不将秋长风的生死放在心上。王子总担心沈密藏来救秋长风,从方才的情形看来,实在是过虑了。” 脱欢缓缓点头道:“不错,本太师也是这么看的。不过也先小心些总是无坏处的。让龙骑带沈密藏等人先绕圈,等金龙诀启动后再让沈密藏带走秋长风,就万无一失了。” 孔承仁道:“卑职早就吩咐了龙骑。” 脱欢轻叹口气,喃喃道:“也先哪里都好,就是脾气犟了些。” 孔承仁附和道:“太师说得极是,其实如三戒所言,早杀了秋长风,就不会有这些事情了。” 脱欢摆摆手道:“不然,也先毕竟在迭噶面前立过誓,人欺神不欺,若是毁诺,也先在瓦剌国人面前威信何在?” 孔承仁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但他并没有三戒那样厚的脸皮,于是讪讪道:“是。太师……要起身去观金龙诀启动吗?” 脱欢的脸上现出几分振奋,突然问道:“承仁,你若想要改命,要如何来改呢?” 孔承仁想了半晌,谨慎道:“卑职只想一辈子能留在太师身边,心愿已足。” 脱欢哈哈一笑道:“你倒是忠心。”心中却想,本太师费尽辛苦,终于有了改命的机会,但却一时拿不定主意究竟如何来改才好。也先说一人只可改命一次,也就是说只能满足人的一个愿望,当年朱元璋改命是要当皇帝,他果真当上了,我也要当皇帝吗? 思绪至此,却有些踌躇不决,又想,老夫已老迈,就算当皇帝还能当几年?其实当个太师也不错,在瓦剌呼风唤雨,好不威风。额森虎虽是瓦剌国主,还不是任由老夫摆布?老夫在瓦剌,想让谁当皇帝就让谁当皇帝,若不是也先鼓动,老夫也不会聚兵准备南下。其实老夫一直在想,若能改命,长生不老最好了,可好像没有这种可能。人之命终究有穷尽之时,金龙诀虽是奇异,终究不能让人长生不老的。轻叹了一口气又想,到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老夫培育多年的八万精锐,明日就可到达半数,而也先号召瓦剌各部的二十万人马,也会陆续到来。如果真能推倒大明江山,再铸成吉思汗的伟业,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正沉吟间,金帐有兵士进入,递过封书信。孔承仁先展开一看,脸现喜意,低声道:“太师,好消息。那人又传信来了。如今朱棣命郑和打头阵,自己则坐阵海上,同时抽调七十二卫多半人马南下,看来竟有意灭掉东瀛。” 脱欢接过一看,霍然起身道:“天助我也。起驾前往峰顶。”他本是患得患失的心情,但被来信激励,重拾了雄心壮志。 很显然,他在大明早安插了眼线,随时都能知道那里的动静。 千峰苍颜,碧穹着色。 脱欢到达昔日峰顶时,桌案早摆,也先的神色中也带了几分振奋之意。 姚广孝孤单单地坐在冰冷的岩石上,不看忙碌的三戒大师,只是望着远方,若非衣袂飘动,真的让人感觉如石雕木刻。他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事已至此,更知道多说无益。被欺骗的愤怒、无助的悲哀,都被他掩盖在木然的神色中。 任由谁看到姚广孝,心中都会不约而同地产生悲凉之意,不想再对他冷嘲热讽。 也先见脱欢前来,迎上去,咳了几声,低声道:“父亲,三戒大师说,时辰很快就到。到时候,你我父子多年的愿望就将一朝实现了!” 脱欢将接到的书信递给了也先,也先望了眼,长吁一口气道:“天作孽,尤可为;人作孽,不可活。朱棣如此作为,让你我父子的大业更增胜算。”他事到眼前本也有些忐忑,但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只感觉此事万无一失,再没有不成功的可能。 脱欢看着忙碌的三戒大师,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朱允炆现在如何了?” 也先望向孔承仁,孔承仁立即道:“仍旧中毒昏迷不醒。”也先略带嘲讽道:“好在我们有两手准备,如今也不用他了。” 听脚步声又起,也先向山下望去,见到朱高煦、叶雨荷在虎骑的监视下走上峰顶,也先喃喃道:“就算能够改命,秋长风的命运也已注定,再无法更改的了!我真的想看看秋长风现在是什么脸色。”说话间一摆手,有十数兵士上前,长矛闪动,将朱高煦、叶雨荷围在当中。 叶雨荷脸色略变,朱高煦倒是冷傲依旧,只是问:“这是什么意思?太师和王子想要毁诺吗?” 也先微微一笑道:“非也,我既然答应了汉王,就绝不会食言。只是这种时候……”盯着叶雨荷,“我也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金龙诀的启动!” 叶雨荷神色冰冷,但心头一震,蓦地想起秋长风最后所言:“你会有机会去见金龙诀改命。你不要想着许愿,而是要想方设法——毁了金龙诀!” 她其实一直在挣扎,挣扎着是不是要按秋长风说的去做。秋长风无疑将她看得透彻,这才千叮咛万嘱咐,但很显然,她自己有时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朱高煦凝眉道:“王子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事到如今,还会有人想毁了金龙诀?” 也先向朱高煦的断手处望去,道:“汉王损失这么多,改命前当然不会有不利于我等的举动。可有些人,比如说秋长风,是否会做些损人不利已的事情就很难说了。依秋长风的为人,事先都有可能让叶雨荷毁了金龙诀。” 朱高煦目中厉芒闪动,转望叶雨荷,见叶雨荷神色冰封般并没有反应,于是缓缓道:“不会的,秋长风若真的要破坏我们的计划,就不会帮我们取来夕照。” 也先道:“汉王若是这么想只怕错了。秋长风是个极为狡猾的人,他来这里的目的有三:一是改命;二是和叶雨荷全身而退;三是毁了金龙诀,不让我等改命。” 叶雨荷神色不改,心头狂震,立即意识到也先说的可能是对的,最了解秋长风的显然不是她叶雨荷,而是也先。 众人神色均变,孔承仁冷笑道:“他若真的这么想,实在是视我等于无物。” 也先缓缓道:“他这人是很贪心的。他向姚广孝骗取夕照,就是他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棋,只要夕照在他手上,那时候我们想不答应他都难。我虽破解了他这招,但不能不防他把毁去金龙诀的任务,交给了爱他爱到骨子里面的叶捕头。” 朱高煦目光游离,终于道:“那么,也先王子的意思是?” 也先轻声道:“改命一事,事关重大,我不能不谨慎从事。我只请两位稍安勿躁,只要三戒大师启动了金龙诀,我和家父改了命之后,自然轮到汉王和叶捕头。那时候,就算叶捕头毁了金龙诀,也不干我事了。事到如今,汉王总不至于反对吧?” 他说得倒是合情合理,也没有丝毫违诺的样子,朱高煦听了不禁目光闪烁,瞥了眼三戒大师道:“这样好像也说得过去,那我不妨……等上一等。叶捕头当然也不会反对吧?” 叶雨荷表面沉静,心乱如麻,不想秋长风所想,竟也早在也先的算计之中。 朱高煦却不等、也不用叶雨荷回答,又道:“不知道三戒大师何时能启动金龙诀呢?” 也先也有此疑问,忍不住道:“三戒大师,你可有眉目了?” 金龙诀早摆在了黄案之上,醒目地闪耀着迷人的光芒,有如往昔。三戒大师左手持着夕照,右手掐着八卦道:“王子莫急,小人很快就好。” 三戒虽说着不急,但神色间早有了焦灼之意。 他口中念念有词道:“乾转大有,趋同人,变无妄……”持着夕照,脚下踩着六十四卦的方位,等念到“走离位后启动离火”时,已脚踏离位,手中的夕照一晃,有道阳光折了过去,正照在那细长的离火之上。 众人心头均是一跳,但见离火好像明了下,但转瞬便恢复如初,金龙诀依旧是呈淡金色,不见任何变化。 三戒大师光秃秃的头顶上倒有了变化,亮晶晶地布满了汗珠。他不敢去看脱欢和也先,又重新从乾位走动,周而复始,但金龙诀始终没有异样。 日渐西斜,脱欢的脸色也渐渐阴沉,也先长舒了一口气问道:“三戒,怎么了?” 三戒大师满是惶惑,自语道:“不会的,不会的。没有错的,没有错的。王子,你再让我想想。” 朱高煦皱了下眉头,突然道:“你再想想只怕要日落了,难道要想到天黑吗?” 众人向西看去,见到离日落西山虽还有些时候,但一日也将尽了。 说话的功夫,三戒已再走一圈,神色愈发地惊恐,突然冲到姚广孝的身前,低声道:“师兄,你看师弟我方才做的,哪里有错呢?” 他本来一副得志便猖狂的脸孔,但这刻发现所想的和实际很有出入,不由得有些乱了分寸,本想让姚广孝来看他的威风,但不想被姚广孝看了笑话。 脱欢、也先脸色均变,那一刻,杀了三戒和尚的心都有。 他们见三戒和尚信誓旦旦,本来以为他有十足的把握,可没想到事到如今,居然还要去问姚广孝? 姚广孝怎会说出来? 果不其然,姚广孝枯槁的脸上露出几分嘲弄,只是望着远方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三戒大师紧握着夕照,全身抖个不停,甚至不敢转身去看脱欢脸上的表情,颤声道:“师兄,师弟若启动不了金龙诀,只怕今日就要死了。同门一场,你难道忍心亲眼看到师弟死于非命?” 姚广孝话都懒得再说,好像也有些心软,不忍亲眼看三戒和尚去死,索性闭上了眼。 三戒大师的额头上有黄豆般的汗珠滚下,当他哀求和恶毒的表情混在一起时,就听一人轻声道:“原来三戒大师并没有把握一定能启动金龙诀啊。” 三戒大师回头望去,见说话的人却是朱高煦,哑声道:“我不过是想证实一下……” 朱高煦叹口气道:“可我们实在没有时间让大师再磨蹭了。” 脱欢眉心一动,道:“依汉王的意思呢?” 朱高煦道:“三戒大师若无能为力,不妨让本王来试试。” 众人均显惊讶,就算叶雨荷都有些失色,难以置信地望着朱高煦,不想关键的时刻朱高煦竟会有这种本事。 三戒大师研究数十年都无法启动金龙诀,朱高煦怎么能够知晓开启金龙诀之法? 姚广孝坐在远处,眼帘动了动,死灰的脸上突然带了几分悲哀之意。只是无论是谁,均在望着朱高煦,并没有留意姚广孝的表情。 也先的脸色阴晴不定,示意手下撤了长枪,微笑道:“不知汉王如何来试呢?在下倒是想闻高见。”三戒大师是没脸,也先却是太多张脸,翻脸却比翻书还要快,没用的人,他弃如敝履,但一有求于人,立即变成了谦谦君子。 朱高煦从长枪林立中走出来,冷酷依旧道:“也先王子放心让本王来做此事?” 也先眼珠转转,又从朱高煦的断手上掠过,微笑道:“这世上若还有两个人让我相信,一个是家父,另外一个人当然就是汉王了。”他虽防着朱高煦,但从未怀疑过朱高煦启动金龙诀的诚意。朱高煦对于启动金龙诀甚至比也先还要迫切,这点也先当然看得出来。 朱高煦为何会懂得金龙诀启动之法?也先闪念之间就已想到了什么。见朱高煦神色依旧,也不知信了他的话没有,道:“汉王准备如何来启动金龙诀呢?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好了。三戒……大师,把夕照给汉王用用。” 三戒大师满脸都是汗水,好像还有泪水,喏喏地走来,想递过夕照,却又不甘的样子。 朱高煦摇头道:“先不用夕照。” 众人一怔,脱欢皱眉道:“夕照有问题?” 就是这个夕照,不知经过多少波折磨难,已让脱欢的脑袋比酒坛都要大,闻言难免有此一问。 朱高煦望向姚广孝,却对也先吩咐道:“给我准备四块铜镜大小的冰来,记住,一面可照人,另外一面要有积雪。” 众人均是诧异,不懂朱高煦究竟要做什么。也先也是不懂,转念时立即传令手下取冰。 冰天雪地,要取冰倒是颇为容易,不多时,就有四块铜镜般的冰取来。 三戒大师看着那四块冰块,狐疑不定,皱眉苦思,似乎想着什么。 朱高煦四下走动,吩咐道:“这块冰放在这里,第二块冰放在那里……”片刻的功夫,冰块已被四个兵士捧着立在四个方位。 三戒大师见了喃喃道:“是大有、同人、无妄和离位。”他刚才早转了多圈,自然将金龙诀旁的六十四卦方位计算清楚,见到朱高煦摆放四块冰的位置,赫然就是口诀中的方位,不免暗中思索起朱高煦的用意。 朱高煦吩咐完毕,伸手从三戒大师的手上取过了夕照,冷酷的脸上带着几分释然,眼中却略带嘲弄地望着三戒大师道:“三戒大师,你很让本王失望。你既然知道金龙诀是用五行相生的道理,怎么会没有发现这其中唯独少了几分水运?” 三戒大师灵光一闪,失声道:“是了。眼下只有火生土,土生金,但无法彻底运转五行,难道说启动金龙诀要在临水旁?” 也先失声道:“还要临水吗?”他突然想起,当初朱元璋在采石矶改命时的确是在临江处,难道这才是金龙诀启动的关键所在? 朱高煦叹息了一声摇摇头道:“也不必临水,只要加冰即可。”他垂头看着手上的夕照,夕照反射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带了几分铁青之意。 不知为何,也先见了心中微颤,感觉那场景似曾相识。就听朱高煦道:“夕照本属木,木生火,但需经水来滋润,亦是水生木才能……”突然大喝,“叶雨荷!” 他这突然的断喝声未落,便手握金龙诀,脸上变色,仰天倒了下去。 众人均是大惊失色,脱欢虽是沉稳老练,见状也是心头狂震,眼前的此情此景他是熟悉的,当初朱允炆适逢改命时,不也是突然中毒倒地? 难道说,旧事就要重演? 难道说,阴暗中,真的有个恶魔,每当有人启动金龙诀的时候,就要将那人置于死地? 莫非说,冥冥中金龙诀本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不然为何每次启动时,都有奇诡之事发生? 朱高煦为何要呼叶雨荷的名字?莫非说,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叶雨荷暗中捣鬼,那个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女子,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众人震惊失色,也先却顾不得去看叶雨荷,只想要先抢到朱高煦的身前…… 旁人却望叶雨荷。 叶雨荷竟已消失不见,众人均是心头大震,几乎以为那个隐形人就是叶雨荷! 可只有虎骑知道不是,他看到叶雨荷已夭矫在天。 方才朱高煦那里生变时,就算监视叶雨荷的兵士都被诡异之事震惊而目光被吸引过去。虎骑心头亦震,可他终究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那就是监视叶雨荷。 他在刹那之间立即望向叶雨荷,只比别人快了一眼——一眼见到叶雨荷在朱高煦厉喝声起前,就纵身而起,跃出瓦剌军的包围。 虎骑自负高手,可那一刻,也诧异叶雨荷的身法,惊奇她的能力。 那一刻,叶雨荷简直不是个人,而是变成了蹁跹惊鸿。她的飞跃之能,就算虎骑都是望之兴叹。 虎骑一声低吼,有如虎啸般迎上了叶雨荷。他能截住叶雨荷,是因为他的判断。他发现叶雨荷的目标居然是也先。 叶雨荷立即拔剑,也先对她并不看重,因此也从未想过除去叶雨荷的剑,却不知道,叶雨荷的危险就在于她的剑。 叶雨荷一剑刺向虎骑的喉间。 要对也先下手,首先要过虎骑那一关。 一剑光寒,血光四溅中叶雨荷的心却沉了下去,她一剑刺中了虎骑的肩头。 虎骑未躲,也知不能躲。因此只是避开了要害,怒吼声中双手一夹,半空中就扭断了叶雨荷的剑,他的双手,简直比虎爪还要犀利。 双手才扭断叶雨荷的剑,虎骑再吼一声,伸手掏向叶雨荷的小腹,他这一抓,犀利无比,曾经从活羊身上掏出心来。 叶雨荷身形陡变,陀螺般地旋转,竟在间不容发的瞬间躲开了虎骑的一抓,身形落地时到了也先的面前。 也先色变,他发现朱高煦有异,心急之下立即查看,但随即发现危险瞬间即至,叶雨荷居然刹那间突破重围,冲破了虎骑的拦截来到他的身边…… 也先顾不得再看朱高煦,立即起身准备应战,他反手拔出宝剑。他用的一直都是宝剑。 可当他蹲下突起时,蓦地感觉头晕目眩,同时心中热血沸腾,涌上喉间。 这要命的时候他中的啼血之毒居然发作了?也先心中凛然,但仍在刹那间挥出了三剑。他见过叶雨荷的功夫,根本未将叶雨荷放在眼中,更何况叶雨荷此刻手中又没有了剑。 叶雨荷后来的表现让他实在有点失望,也让他产生了轻视之意。一个女人再强悍,在他眼中也还是个女人而已。 可也先忽略了一点,有的女人,或许平常的时候会让人失望,但关键的时候绝不会手软。 三剑挥出后,也先再也不动分毫,眼中露出难以置信之意,感觉到喉间有一点冰冷。 原来,有一尖锐之物已抵在他的喉间。 那尖锐之物,不过是个发簪——叶雨荷的发簪。 叶雨荷手中无剑,但在扑来时欺宝剑光寒而入,随手拔下了青丝上的发簪,抵在了也先喉前。青丝凌乱,可发簪凝练如剑,稳稳地握在叶雨荷的手中。 须臾转念,所有要扑来的兵士都僵持不动了,脸上均露出了惊诧之意——不信这个娇滴滴的女子,竟能在虎狼之兵面前羞煞须眉。 峰冷雪冷人更冷。 发簪尖光芒闪动,耀着叶雨荷双眸中的一点寒芒,她动如脱兔,静若处子,雷霆一击后,冰雪般的沉静。 也先喉间咯咯响动,半晌才道:“叶……捕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改命——改秋长风的命。”叶雨荷干净利索道,无一分犹豫,她也不信自己能做到这点,但她终于做到了,因为这次本来和行刺朱棣不同。 上次她是杀人——杀一个不知道该不该杀的人,这次她却是救人——救一个她必须救的人。 也先强笑道:“可你实在不必如此,我已答应了让你改命,就不会食言。” “是吗?”朱高煦突然道。 也先的身形有些僵硬,脸色又变。 朱高煦竟然没有倒下,朱高煦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那朱高煦刚才为什么惊叫? 转瞬明白,也先愤然道:“汉王,你和叶雨荷……在算计我?”他也是极为聪明,立即明白了一切,刚才朱高煦的惊叫不过是吸引旁人的注意,目的是让叶雨荷一击得手。 可朱高煦为什么这么做? 叶雨荷取了也先手中的剑,反横在也先的脖颈上,转望脱欢道:“太师,你若想要宝贝儿子的命,就莫要让人偷偷上前。” 所有悄然欲偷袭的兵士立即止步。 脱欢面沉如水,实在没有想到,这种时候怎么会有这种转变。他考虑了太多的变数,当然也把叶雨荷考虑在内,方才有十数兵士围住叶雨荷,他本以为万无一失,可他还是忽视了这个女人的能力。不想就是这一点疏忽,让局势陡转。 “你要做什么?”脱欢心思飞转,用的是拖延的战术。 叶雨荷并未有丝毫的得意,她知道现在才不过是开始。“我说过了,我要改秋长风的命。汉王,谢谢你。” 她直到这一刻才是真心地感谢朱高煦。因为在来峰顶之前朱高煦曾经悄悄对她说:“我一喊你的名字,你就出手。” 叶雨荷当初不知道朱高煦的意思,但朱高煦一喊,她立即明白了所有的一切。任何机会都是抢来的,而不是靠别人的施舍。她如果不想任由也先摆布,就一定要先发制人。 朱高煦哼了一声,拿着夕照,面无表情地走到了金龙诀的乾位道:“这是本王应该做的。本王的朋友本王不会背叛,对不住本王的,一定要死!” 也先受制于人,急怒欲狂,眼珠转了转突然笑道:“其实命运早改晚改都是一样的,汉王何必出此下策呢?” 朱高煦淡漠道:“是吗?也先王子真的以为本王了解的事情比你要少吗?” 也先的脸色变了下,皱眉道:“汉王此言何意?” 朱高煦摆摆手,示意那四个手持冰镜的兵士在方才的方位站好。那四个兵士有些犹豫,只是看着脱欢,脱欢脸沉如冰,终于吩咐道:“照他吩咐的去做。” 也先的脸上突然现出几分焦灼,欲言又止。 朱高煦看着那四个兵士就要归位,冷酷的面容上突然带了几分讥嘲道:“其实本王也知道朱允炆为何要杀鬼力失的。王子对秋长风遮遮掩掩,不过还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顿了片刻,“也先王子可想听听朱允炆杀鬼力失的理由?” 也先的脸上掠过几分惊疑,竟不多言,叶雨荷忍不住道:“为什么?”她自认眼下和朱高煦一路,暗想朱高煦先改完命后自己再改也可。朱高煦既然帮她,她也要帮朱高煦达成心愿,此刻她成功在即,一时间早忘记了秋长风的吩咐。 就算记得,她无论如何也要在给秋长风改命后再毁了金龙诀。而改命后自己如何逃脱,那是从未考虑的事情。 朱高煦带着几分哂笑道:“因为朱允炆和也先王子都知道,这金龙诀一次启动、只能改两个人的命运!” 众人变色,叶雨荷也是心头狂震,霍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怪不得朱允炆一定要杀鬼力失,因为金龙诀改命次数有限。脱欢曾问过朱允炆关于改命的事情,朱允炆故意说金龙诀可改很多人的命运,显然是在欺瞒。 所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都在撒谎,朱允炆也不例外! 朱允炆要改命,朱高煦要改命,脱欢要改命,鬼力失要改命,也先亦要改命,她叶雨荷也要给秋长风改命。 许许多多人要改命,但只有两个人能够实现愿望。 这本来就是个残酷的选择,朱允炆早知道此事,因此怕鬼力失明白真相后翻脸,于是提前干掉了鬼力失。而也先当然也知道这事,因此要先行改命,若也先和脱欢改完命,这金龙诀就是个废物,朱高煦和叶雨荷不过是空欢喜一场。如此一来,也先不违承诺,却又能装作毫不知情地戏耍朱高煦和叶雨荷。 一念及此,叶雨荷这才知道也先的心肠有多么毒辣、多么疯狂。这个疯子,显然一直等着看叶雨荷知道真相后的表现。他不但要报复,而且要报复得让人痛入骨髓,他想给别人希望的时候再给予其毁灭性的打击。 可朱高煦怎么会知道这些?这个朱高煦,原来比表面看起来的还要深不可测。 也先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虽刹那想过千般主意,但不感觉有一个有用。 他是清醒的疯子,知道有的女人疯起来比疯子还要疯,叶雨荷不傻,知道真相后,他若敢妄动,叶雨荷说不定会不惜一切和他同归于尽。 没有把握的事也先不会去做。可机会转瞬即逝,他若再不行动,一切皆休…… 就在犹豫间,朱高煦已一晃夕照,有一道夕阳的光线照在夕照之上,折出道金黄的光芒。那光芒一闪,瞬间就曲曲折折地连在大有、同人、无妄、离位的四块冰镜上。 那曲折的光线,从离位的冰镜上再次射出,转眼之间照到了金龙诀的离火之上。 然后就有一道紫光如龙般冲天而起,极为绚烂。众人虽震惊叶雨荷制造的混乱,但更吃惊金龙诀的异样壮观。 难道说,时隔六十年,金龙诀终于再次启动,终究要燃起大明江山的兵祸烽烟? 三戒大师失声道:“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的样子。众人中聪明的人都已知晓,原来金龙诀启动的口诀,不是要人持夕照走六十四卦方位,而是要引光线经过这些方位,启动金龙诀。 天地玄奥,多尽于此。 就在这时,朱高煦陡然色变,“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众人又是一惊,立即想到金龙诀改命,必须以启动金龙诀之人折寿为代价,难道说朱高煦在这瞬间已给自己改了命?天威难违,同时减损了朱高煦的寿命,朱高煦这才吐血? 众人均望朱高煦,却见朱高煦突然握紧了夕照,掩了夕照的光芒,那冲天的紫光陡然消失不见。 朱高煦不看金龙诀,只是望向了北方,脸上露出惊骇欲绝之色。众人忍不住顺着朱高煦望着的方向看去,脸色均变得骇然惊恐。 原来紫光冲天后,遥远的南方突然现出一道黑线。 那道黑线在众人一望间就如潮水狂涌,卷着银雪冬寒劈面而来。 有风起,有云动,有千峰肃杀,有夕照血色。 可风起云动、关河萧杀、天苍野茫似乎也掩盖不住那黑线的磅礴无俦和诡异迷离之意,黑潮中有旗帜招展,带来了几分惊心动魄。 那是一队人马——拥有天地浩瀚之力的人马。这时候,怎么会有这样的一队人马出现? 也先见状,忍不住骇然惊呼:“十万魔军?” 众人心头狂震,叶雨荷更是脸无血色,脑海中有光电一闪,那埋藏很久的记忆瞬间爆发。 龙归大海终有回,十万魔军血不停! 这本是《日月歌》的预言,叶雨荷就是因为这两句话才卷入了无穷无尽的苦难之中。 这预言是说,朱允炆为了重夺帝位,要借助十万魔军的力量。 这本来是荒诞不羁之谈,这本来是不可思议之事。 但到如今,无论谁都相信了这个预言,原来天地间真的有奇迹,真的有十万魔军,真的可逆天改命。朱高煦逆天行事,启动金龙诀后虽未说出改命的愿望,但他的愿望已昭然若揭。 朱高煦要统领十万魔军,来夺想要的一切! 第十七章 信任 千峰尽冷,天地失色时,秋长风盘膝坐在枯草之上,霍然睁开了双眼。 他本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直觉,十万魔军被金龙诀所招、终于出现时的诡异,他好似感觉到了。 可他并没有惊骇欲绝,亦没有悚然失色,他只是望着囚室内明暗不定的灯火,眼中闪出一分忧虑。 如瑶明月见到,立即想,秋长风忧虑的是什么?她虽猜不到秋长风忧虑的是什么,但她知道秋长风不会杞人忧天。 能让秋长风忧虑的事情,绝非等闲。 “要日落了。”秋长风突然道。日落就是金龙诀改命完成的时候,也是决定他命运的时候。 如瑶明月一阵心悸,不禁道:“只要金龙诀改命成功,就是你的死期,你现在……还等什么?” 所有人都认为秋长风根本没有任何活路、只能等死的时候,如瑶明月偏偏觉得秋长风绝不会死。那是出自一种女性的直觉。 要死的人,本为命运的鱼肉,怎么还会这么的冷静? “我必须要等……”秋长风喃喃自语,“因为我还看不到外边的情况……” 如瑶明月完全不懂,这时候,秋长风看不看外边的情况有什么区别? 眼前突然一亮,宛如了解秋长风的心情,金龙诀改命的时候,不也正是这里防备最弱的时候吗?日落的时候,不也是突围的良机吗? 压低声音,如瑶明月道:“秋长风,你有开启机关的法子没有?只要破了这两道铁栏,日落前我们就可以冲出去。我可以带你走,请你相信我。” 她十分沮丧,她眼前只有一道铁栏,但和天堑仿佛,她无法突破。开启的机关偏偏处于这里的死角,她虽多习忍术,但对启动机关无能为力。秋长风身前更有两道阻拦,她不能的事情,秋长风能办到吗? 秋长风目光突变锐利,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如瑶明月,突然叹口气道:“我信你这句话是出自真心的。” 如瑶明月不知是喜悦还是悲哀,道:“这么说,你以前从未完全信我?” 秋长风避而不答,突然闭上了眼睛,伏地听了下,说道:“有人来了,很多。” 如瑶明月一惊,知道眼下到了生死关头,来人就可能决定他们的生死,来者是谁? 秋长风听了半晌,又喃喃道:“他们又停了下来,站在了洞口。难道说……我判断有误?” 如瑶明月不疑秋长风的听力,忍不住道:“你判断了什么?” 秋长风脸色瞬间万变,那一刻时心中只在想,他们来了,却被阻挡,难道说也先还有稳妥的安排,防他们救我?也先这般心机,不知道雨荷那里如何了?雨荷,我信你,信你一定能来见我! 洞外果然有人,秋长风听得一点没错。来人到了洞口处就已站住,来的是沈密藏、姚三思和皮笑三人。 三人并未入洞,只因为龙骑带着近百人在他们身旁,却没有带他们入洞的意思。 龙骑在看着南方的远山,那里是金龙诀改命的地方。 沈密藏望着洞口,依旧是睡不醒的样子,话都不说,只是指了下。皮笑立即问:“龙骑大人,沈大人问,秋长风难道就关在这山洞里吗?” 龙骑点点头,目光收回来,神色带着几分犹豫,高耸的额头看起来带了几分狰狞。 沈密藏皱了下眉头,嘴唇动动。皮笑立即明白过来,说道:“沈大人问,龙骑大人不立即带我们进去见秋长风,是不是在等也先王子的命令,没有王子的命令,龙骑大人也不能把秋长风交到我们手上的吗?” 龙骑有些诧异地望着皮笑,他一直认为皮笑是个传声筒,本没什么本事的。可沈密藏只是动动嘴唇,皮笑就能说出这么多的事情?龙骑实在有些怀疑,真正主事的究竟是沈密藏还是皮笑? 这两个人莫非有什么心灵相通的能力? 可这时候龙骑没空多想,皮笑也的确说出了他的犹豫所在,因此他只是点点头。 姚三思一直沉默无言,突然道:“秋长风肯定是被关着的吧?” 龙骑这次倒有些好笑,轻蔑地点点头,他认为姚三思说的无疑是废话,这个姚三思和皮笑比起来,能力不可同日而语。 姚三思犹豫道:“既然如此,我们进去看看他,和他说两句,也先王子应该不会反对的,对不对?” 龙骑微怔,一时间倒感觉不好拒绝。他见皮笑、沈密藏均是默然的样子,心中暗想,王子已吩咐要将秋长风交给沈密藏,在麻痹明廷的同时,又让秋长风生不如死。但王子又怕秋长风会生事端,这才将他关押起来,只等金龙诀改命完成后才行动。眼下日薄西山,王子还没有命令传来,难道说那里有了什么问题? 可终究不能总在洞外待着,一想到这里,龙骑向副手使了个眼色,然后微笑道:“这位小哥说得不错,沈大人请。” 龙骑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南面峰顶均被十万魔军的出现所震骇,就算也先没有被叶雨荷所制,一时间也发不出任何信号来。 风卷残云,天地萧肃。 那道黑线如潮起狂涌,让人窒息。万蹄踏动,地动山摇,不多时,魔军就从天边奔近了山峰。这时夕阳晚照,金灿灿的光芒照在那兵甲寒光之上,更带来如梦如幻之感。 来骑像魔军,更像是天兵。 众人望见,只感觉仿佛是苍穹大地蓦地撕开个口子,涌出了这些鬼神之兵来。 有号角长鸣,苍茫万里。山路各处,陡然间马嘶繁沓,人却不乱。伴随着苍凉的号角声,有无数瓦剌骑兵陡然间冲出了山峰夹道,列队在山峰之前。 叶雨荷见到,暗自心惊,她一直都在山谷中的几处游走,虽也见了脱欢手下的肃杀威武,但实没有见到瓦剌在此有多少兵马。这刻才知道原来瓦剌兵竟一直隐在山岭中,直到危险时才蓦地出现,脱欢心机的深沉和隐忍,由此可见一斑。 瓦剌兵极为凶悍,亦根本不知前来是十万魔军,列阵相迎,丝毫不乱。 这种齐整的军容中蕴藏的攻击如虎狼啸野,叶雨荷初次见到,惊心动魄。 也先虽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但见颈部长剑微颤,知道这是个机会,才要有所举动,就听叶雨荷喝道:“你若敢动,我就杀了你!” 叶雨荷虽惊凛十万魔军的气势,亦凛然瓦剌骑兵的剽悍,但这些在她心中终究抵不过秋长风的一条命。这般环境下,亦能执著自己的目标,并不放松戒备。 无论如何,她叶雨荷这一次一定要救秋长风,容不得半分闪失。 也先心中微冷,首次发现轻视叶雨荷的后果。他不敢稍动,却向一旁的孔承仁使了个眼色。孔承仁点点头,缓缓而退。 脱欢见到魔军前来,虽是老辣,但暂时也顾不上儿子了,冷望着朱高煦道:“朱高煦,你请动十万魔军,就是为了要对付本太师吗?” 说话间,十万魔军已冲到山下瓦剌军前数百丈外,戛然而止,激起漫天冰雪,扑面而来。 雪落风冷,那魔军再无稍动,号令的严行、骑术的精绝、阵型的齐整,就算瓦剌军见到,都不免肃然动容。 脱欢心惊之际,却发现朱高煦的脸上没有半分自得之意,相反,朱高煦冷酷高傲的脸上竟现出少有的死灰之意,甚至是他的双眼中都泛起死灰之意。 脱欢见此马上感觉那魔军的诡异魔力已侵入朱高煦的身体,不免心中发寒。他虽是太师,尊贵无比,但对天地间的这种魔力,还是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就在这时,听到也先突然道:“不对,不是十万魔军。”他最先喊出了十万魔军几个字,在众人心中造成的震撼不言而喻,他陡然又推翻了这个说法,不由得让众人大是奇怪。 不等众人询问,也先已道:“是明军,是明军的旗帜!” 众人又凛,向山下望去,许久,脱欢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一字字道:“不错,是明军的旗帜。” 来的竟是大明骑兵! 大明骑兵,怎会蓦地来此? 脱欢那一刻心思百转,望向朱高煦道:“汉王,不知你如何解释?” 朱高煦脸色发灰,许久才道:“本王解释什么?” 脱欢反倒一怔,方才见到明朝骑兵前来的时候,他立即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这里是瓦剌的地域,明军怎么会肆无忌惮地前来,他甚至认为,这些明军本是朱高煦勾引过来,对他脱欢不利的。但见到朱高煦的脸色,脱欢立即知道自己判断错误,朱高煦看起来更不愿这些明军来的。 这就让脱欢疑惑更甚,忍不住向也先望去,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明军突然杀来,用意当然不善,但在这种敏感的时候,他们是战是谈? 这片刻的功夫,脱欢终于从十万魔军的震骇中解脱出来,从山上粗略一望,感觉明军远没有十万之众。他毕竟久在草原,也擅用兵,粗略一望,估算对方应该不到一万的铁骑。 方才大伙都是惊凛骇异,主要是以为来骑和十万魔军有关。可这时神秘氛围一去,脱欢虽凛然对手的声势,但震惊一去,怒意上涌。 脱欢一直在隐藏实力,近日来不断有兵力悄然汇聚,如今在连绵的山中已聚集了不下两万的兵马,再说明日还有数万精锐赶来,当然对来敌并没有畏惧。相反,心中却涌起一股怒意,暗想大明军队竟然这般耀武扬威地前来,真的不把瓦剌放在眼中了? 也先一直留意着朱高煦的脸色,人在剑下,不忘记问道:“汉王认为,这明军大举杀来,所为何来?”心中却有些奇怪,暗想这里入瓦剌国已有些距离,为何这些兵力杀来,却没有瓦剌人前来示警?这些明军若是要对瓦剌开战,来的人也未免少了些,可若不是对瓦剌开战,蓦地杀来,难道不怕惹起两国的交战? 朱高煦握着夕照的手如磐石,衣袂却无风自动,突然道:“日落了。”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可这三个字中,就如雪野孤狼的嚎叫,其中满是凄凉惨恻之意。 众人一怔,才发现因为被前来的明军吸引,竟忘记了日头一直在落,如今已落到西山那头。最后一缕余晖强自挣扎在天际,但照来时已很有些寒意。金龙诀、艮土和离火都褪了流离之色,又变得黯淡起来。 山之身影笼罩在众人的身上,沉沉甸甸的,让人难以呼吸。 叶雨荷听到朱高煦说的三个字时,一股凄凉笼罩周身。落日了,可秋长风的命根本还没有改,朱高煦呢,究竟改命没有?她并不知情。 也先目光冷冷地落在朱高煦身上,一字字道:“汉王,你启动了金龙诀,可曾改了命数?” 朱高煦孤高地立在那里,神色数变,终于摇摇头道:“还未曾。我发现……金龙诀现出的迹象和我所知相符,但其中有个关键的地方我还没有想通。” 众人大失所望,就算脱欢都难掩失落之意,方才金龙诀的奇景他看得很清楚,暗想就算金龙诀只能改两人的命运,朱高煦改了,他还来得及更改,怎想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难道说又要等到明日才能再启动金龙诀改命? 也先望着脖颈的宝剑,冷然道:“那你们呢……准备怎么做?” 朱高煦又恢复了冷酷的神色,斩钉截铁道:“本王要见秋长风!”叶雨荷心头一跳,只感觉这是他们眼下最好的选择。 也先的脸色变了下,故作不经意道:“好,你和叶捕头去见吧。” 叶雨荷手中剑一紧,就听朱高煦道:“要烦劳王子和我们一路。” 也先长吸一口气,问道:“你这是要挟我?” 峰顶的瓦剌军缓缓围上,剑拔弩张。朱高煦竟还能冷酷道:“是!因为本王现在知道,要活下去,就得和王子一起。要死……也不妨和王子一块。”他说话间走近了叶雨荷,和她并肩而立,“脱欢太师,本王必须如此,还请见谅。本王问过秋长风一个关键问题后,明日就会改命,改命后,亦会还给太师一个完好无缺的儿子。” 脱欢冷了脸色,一时间踌躇不决。他心中早恨不得将朱高煦、叶雨荷二人碎尸万段,可他终究难舍也先。他虽有不少儿子,但知道此子雄心壮志不次于他,因此对其极为疼爱,如今大业将成,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用也先的生命来做赌。更何况,眼下金龙诀要改命还要依仗朱高煦的。 这时山下的明军阵营突然裂开,闪出了几骑,向瓦剌军呼喝着什么。只是众人均在峰顶,听不清明军到底说些什么,只见瓦剌军中并没有异样,显然明军并非对瓦剌军挑战。 也先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声一起,又忍不住剧烈地咳。 叶雨荷手中的宝剑伸缩不定,倒没有禁止也先咳嗽,但警告说:“你不要想逃,你绝快不过我的剑。” 也先从叶雨荷的语气中听到前所未有的自信之意,一时间竟不敢耍什么花样。等咳声止歇后才喘息道:“好,我和你们去见秋长风,可我只怕你们见不到他了。” 叶雨荷一凛,沉冷道:“你早派人杀了他?”她心中绞痛,可握剑的手却更稳。 也先轻叹一口气道:“你没有见到,孔承仁并没有在这里吗?我早和他说了,若是叶捕头有反常的表现,就传令出去,杀了秋长风。秋长风若真的因此而死,叶捕头,你就是杀他的凶手。” 也先说完后,本以为叶雨荷会惊慌失色、哀婉欲绝,那他就有了机会,不想叶雨荷只是道:“他死了,你我都不要活了。”众人都是心中一寒,感觉到其中的决绝之意。 也先心中一震,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儒雅,微笑道:“但叶捕头不见到秋长风的尸体,终究不会现在就和我一起死的,是不是?” 叶雨荷轻喝道:“带我去见他!”也先说得不错,无论秋长风死活,她总要再见秋长风一面——这一面,那怕是碧落黄泉。 也先微吸一口气,眼珠转了转,缓缓道:“好,我带你去见他。其实我也想去看看,他究竟死了没有?” 秋长风还未死。 他听洞口处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向洞中走入的时候,微吸了一口气,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这次来的人竟然有十数人之多。除了瓦剌兵,为首的赫然是龙骑,而龙骑身边的三人,正是沈密藏、皮笑和姚三思。 如瑶明月一颗心本忐忑不安,见到来人是龙骑和沈密藏,更是讶然于色。如瑶明月当然认识沈密藏三人,可她实在想不到,沈密藏居然有这种本事,竟能到瓦剌地盘缉捕秋长风,而看起来沈密藏在瓦剌地盘上也吃得开。她当然也很快想到了脱欢和沈密藏之间的微妙关系,忍不住叹息起来,眼下的秋长风,无论落在哪方的手上,都是死路一条。 看起来她信错了秋长风。 沈密藏走到铁栏前,隔着两层铁栏望着秋长风,神色依旧慵懒,可眯缝的眼中透出了几分刀锋般的寒芒,他只是说了两个字:“天网!” 秋长风盘膝坐在原地,略带异样地看了眼姚三思,皱了下眉头。却终究只是轻叹了一声,五指握紧成拳,旋即舒展。 他看起来如溺水的人要抓住最后一根浮草,可他终究什么都抓不住。 皮笑也叹了口气道:“秋长风,沈大人的意思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背叛朝廷,罪不可赦。虽用尽心机从中原逃到了草原,就算暂时逃过了沈大人的追捕,但不过是徒劳一场,仍旧逃不过大明律例的制裁。” 姚三思听皮笑侃侃而谈,神色激动,欲言又止。他看秋长风神色憔悴不堪,似乎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一颗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般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他其实还是信秋长风的,就算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指责秋长风叛变,他还是信秋长风。 无它,只因他还当秋长风是朋友。是朋友,就要理解,他始终认为,秋长风做事一定会有他的理由——尽管这理由他并不知道。 秋长风似乎感觉到了绝望,垂下头来,握拳的手在轻轻颤抖,拇指掐在了拳眼之上。 如瑶明月心灰意懒间仍在留意秋长风的举动,见状突然有些奇怪。她是个极为心细的女人,暗想常人绝望握拳,拇指绝不会处于那个位置,怎么秋长风的握拳方式如此奇怪?她发现这一点后立即去望秋长风的左手,发现他的拇指竟和小指相对。 如瑶明月心中微凛,只感觉秋长风握拳的方式好像有什么玄机,不等多想,沈密藏就哼了一声,皮笑立即道:“龙骑大人,沈大人问,何时让他提走秋长风呢?”他这个问题倒是正常,龙骑却有些为难道:“这个嘛,倒是不急。” 沈密藏低哑道:“不急。” 皮笑立即笑道:“是呀,不急。如果这时候不走,说不定还能在这里吃顿晚饭呢。” 龙骑见沈密藏等人不急不缓的样子,也笑道:“三位若留下来用膳,想必太师欢迎的很……”他话音未落,突然脸色一变。 只因为与此同时,一声尖锐的哨子声蓦地传来。 那哨声极为的凄厉震颤,响在众人的耳边时,如鬼哭狼嚎,几乎要勾飞人的三魂七魄。 龙骑脸色一变时,沈密藏本是慵懒的表情也蓦地变了。 二人目光一对,陡然间都望见彼此眼眸中如矢锋般的寒冷。 龙骑心中一震,从未想到过,眼前这个沉默寡言、慵懒如睡不醒的沈密藏,竟也有如此犀利的眼神。 灯光昏暗欲冷,哨音震撼未停。 沈密藏突然开口道:“杀了秋长风!”他本一直说得缓慢,但这句话却说得干净利索。话音未落,身形一晃,看起来就要向秋长风冲过去。 到底那哨声中有什么魔力,让一向镇定自若的沈密藏也变得如此疯狂,竟要立即动手杀了秋长风? 龙骑不解,但他立即下意识地向沈密藏出手,阻挡沈密藏去杀秋长风。他甚至来不及拔出兵刃,一掌就劈向了沈密藏。 龙骑倒知道哨声的意思,那哨声是说,事情有变! 也先看重金龙诀,但对秋长风的重视仅次于金龙诀,也先绝不会让秋长风再活下去,可他不会让秋长风轻易就死,因此他要将秋长风交给沈密藏。 可在这之前,也先已吩咐过,让龙骑在日落后将秋长风交给沈密藏。 那时候,金龙诀改命已完成,秋长风再没有活命的可能。 也先是个疯子——极为清醒的疯子,他享受着一点点扼杀秋长风生机的快感,但也防备事情有变,因此早就和龙骑约定,若真的有了极为紧迫的变化,就杀了秋长风! 哨声一起,龙骑本来是要先杀秋长风的,他带来的十来个手下均是龙精虎猛,持有弩箭长枪,只要出手,牢中的秋长风绝没有活命的机会。 可偏偏是沈密藏抢先开口,竟然要杀秋长风。 这就让龙骑产生了片刻的动摇,他下意识地拦阻沈密藏,并非是要救秋长风,而是考虑到如果秋长风死了,也先会不会不高兴? 如今瓦剌之中,手握生杀大权的人第一人是脱欢,第二个却不是国主额森虎,而是也先! 瓦剌人虽凶狠残暴,但众人却都知道,脱欢对也先这个儿子极为的喜欢。惹恼了也先并不是好事。 龙骑身为脱欢手下龙、虎、豹、熊、狼五骑兵之首,武功高绝,大好前途,当然不想惹也先不快。因此认为既然沈密藏也要杀秋长风,他们目标一致,并无冲突。秋长风既然必死,他就不用担心结果,他只是想先见见也先再说。 思绪千般,不过转念之间。 龙骑一掌劈出,才到半空陡然化抓,劲抓沈密藏的肩头。变招之快出招之疾,端的是如龙腾云,变化无穷。 不想沈密藏身形才扑,陡然后跃,一跃就出了龙骑的一抓范围之内,身法之快,亦是让人动容。 龙骑微惊,不想这个慵懒的沈密藏居然也是个高手,见他后退,立即道:“沈大人,等等……”到这时候他还只认为沈密藏杀秋长风心切,只想先说个明白。 不想沈密藏倒退之势不减,脚尖又点,竟又退了两丈。 龙骑心中一动,实在想不明白沈密藏究竟在做什么,沈密藏好像要逃,他为什么要逃? 可转瞬之间他立即明白了沈密藏的用意所在。只见沈密藏飞脚踢中一块岩石,只听咯咯声响,有铁栏倏然而升,困住如瑶明月的母机关已被开启! 如瑶明月又喜又惊又困惑,喜的是束缚不见,惊的是沈密藏如何会知道机关所在?困惑的却是,沈密藏究竟要做什么? 龙骑脸色已变,脑海中立即闪过一个念头——沈密藏竟是来救秋长风的。 沈密藏为何要救秋长风? 念头闪电间,沈密藏接着一掌拍在了岩壁之上,那是囚禁秋长风的机关所在。 “啪”的轻响,那声音虽轻,但惊得人魂飞魄散。 沈密藏突然也变了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虽开启了机关,可囚禁秋长风的铁栏并未如先前那个铁栏般上升。 他本计算精准,机关一开,他集秋长风、如瑶明月之力,要破围并不难。 可他显然也没有想到,关键的时候机关竟然坏了。 是机关偶然失灵,抑或是也先早有防备破坏了机关?沈密藏连想都来不及,低喝一声扑向了龙骑,擒贼擒王,要救秋长风必须要控制龙骑。但能否制住龙骑,沈密藏并没有半分的把握。 龙骑实为脱欢帐前第一高手,反应亦快,在这之前已短暂吸气,霍然转身,喝道:“射!”随即他躬身,耸背,片刻之间便有三枝弩箭射入了铁栏。 那十数瓦剌兵士根本没有判断的时间,立即扣动弩机,只听嗖嗖声刺耳,弩箭如飞蝗般铺天盖地射出,直取笼中的秋长风。 龙骑在弩箭射出之时已手一抄,从手下手中抢过一杆长枪,只是一抖,龙腾半空,劲刺栏中的秋长风。 秋长风脸色蓦地变得极为难看,他也是身经百战,但从未有一次如今日这般束手束脚,生死立断。 弩箭声才起,长枪即至,囚笼中空间极小,秋长风根本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有清越凤鸣,刀光已起,秋长风出刀。 锦瑟刀! 锦瑟刀本已消失不见,却不知为何如神物般蓦地出现在秋长风手中。可秋长风没有半分喜意,眼中突然闪过几分骇然,叫道:“不要!” 砰砰砰数声。 如电般近身的硬弩竟被如水的刀光劈散,可长枪却毒龙般飞来,眼看就要刺穿秋水、刺破长风,杀人于一念。 有人影纵出,蓦地挡在长枪之前。 嗤的一响,鲜血飞溅,龙骑一怔,秋长风愕然,石室中燃着的油灯似乎都凝固了,让所有人看清挡枪之人的容颜。 扑来之人竟是姚三思。 枪尖光寒,透过他的背胸;鲜血潋滟,标出他的胸口。他死死抓住铁栏,叫道:“秋千户,你快走……” 此时此刻他实在做不了太多,但他仍信秋长风——信秋长风无所不能,可以逃出生天。他能做的,只是帮秋长风挡住长枪,为秋长风争取活命的机会。 秋长风眼中蓦地掠过几分伤痛、闪过几分狂野、带着几分暴怒。 龙骑一见秋长风眼中的狂伤,心头一颤之际,感觉身后有疾风一道,近在咫尺。他心中凛然,立即知道沈密藏扑到了他的近前。 他立即反身作战,要挡住沈密藏的一击,他半点不敢小瞧沈密藏,这个人太过深沉——深沉得让人一见就产生畏惧之感。 可他做了今生最后一个错误的判断,他不该背对秋长风。秋长风暴怒时,就算也先都不敢背对,更何况是他? 龙骑出手挡住了沈密藏攻来的三招,叉眼、锁喉、踢其下阴。 这三招可说是极为歹毒,龙骑从未想到过沈密藏会使出这种招式。可就是这种招式,让他不得不疲于应付,他甚至看见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避开了沈密藏的第三招。 那是具无头的尸体。 那是他? 龙骑想到这里的时候才听到雏凤悲声——不是凤鸣,是刀声。只听刀声,甚至连刀光都没有见到时便只觉得眼前红赤,再是一黑,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秋长风出刀,锦瑟刀脱手飞旋,飞出了铁栏,一刀将龙骑的头颅砍下。 囚室陡暗——完全的黑暗。 原来油灯突灭,众人心惊,进石室的那些瓦剌军见到龙骑身死更是凛然,却没有忘记要杀秋长风,只听到嗤嗤声再响,又不知多少弩箭射向了铁栏内。 声响之后,就是接连地闷哼,那一刻,石室中有如人间地狱,血腥充斥。 不知过了多久,“啪”的声响,有火石闪亮,油灯再燃,点燃油灯的是皮笑。石室内,十数个瓦剌兵均已倒了下去,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之意。 石室中还活着的,只是沈密藏、皮笑、远远立着的如瑶明月、奄奄一息的姚三思,还有铁栏内望着姚三思的秋长风。 龙骑无头尸体挡在姚三思的背后,尸体上被射了五枝弩箭。 原来灯暗之时,龙骑尸体却被秋长风用马蔺叶拉过来,挡在了他和姚三思的前面,为他们挡住了弩箭。 杀机已除,困局未破。如瑶明月知道十数个瓦剌兵有一半是被她杀的,可另外一半显然是沈密藏下的手,骇然沈密藏武功之时,又十分担忧,因为更大的困扰在洞外。 现在突围说不定还有机会,若等对方冲进来,那就是瓮中捉鳖了。 如瑶明月想离去,可望见秋长风的样子,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秋长风眼中竟有了泪水。他看着姚三思胸口的创伤,知道就算有金龙诀,都救不活姚三思了。 那一枪几乎刺在姚三思的心脏上,他还能活着就已是个奇迹。 秋长风只是紧紧握住姚三思的手,如同握住姚三思最后的一线生机。 姚三思望着秋长风,突然笑了,笑容中带了分轻淡。他嘴唇动两下,只是说了一生中最后的判断——那是他从秋长风身上学到的判断:“千户大人没有……背叛……我这次……猜得……对……不对?” 可他还没得到答案,喉结上下动了两下,再上不来最后一口气,头一歪,死了。 他嘴角还带着分江南烟雨的轻淡,睁着眼,似乎在等秋长风的答案。 秋长风以颤抖的手盖过那期待的眼帘、掠过那憨厚的面容,泪下道:“三思,你、猜对了。” 有灯火明暗,照着姚三思合上的眼。 第十八章 暗度 秋长风缓缓放下姚三思的尸体,动作僵硬,他似乎全然忘记了生死,更不知道如今形势益发的紧迫,只是漠然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带他来?” 皮笑再也笑不出来,沈密藏只回了三个字:“他要来。” 姚三思要来,因为他不信秋长风会背叛朝廷;姚三思要来,因为他认为秋长风就算背叛也会有苦衷;姚三思要来,因为他觉得秋长风如果有苦衷,就罪不至死,他希望能尽微薄之力帮助秋长风。 因此他来了,为秋长风挡了一枪,他想告诉秋长风,他不再懦弱;他想告诉秋长风,无论如何,秋长风总不孤单,因为还有一个朋友始终信他;他想告诉秋长风,朋友不是用来背叛的。 可姚三思什么都来不及说,他最后只问了一个已有答案的问题,他无憾,因为他知道,秋长风比他要清楚所有的答案。 一直以来,岂不都是秋长风教他、救他、告诉他所有答案的? 昏暗的灯光下,如瑶明月望着秋长风伤痛的侧脸,突然想到就在昨晚,秋长风曾自语说过:“有些话,不用说;有些人,无论如何,始终是信的。” 那时候她不懂,现在她好像懂了,但不解——就像那北疆的风刀霜雪,不解江南的和风细雨。 秋长风那句话是暗说姚三思吗? 可秋长风怎么知道姚三思来了? 如瑶明月的心中满是疑惑,只感觉很多事情仍旧让人如坠雾中,但她现在可以肯定的一件事是,姚三思说得不错,秋长风还是个锦衣卫,他根本从未背叛大明朝廷! 那所有的一切看起来就很有深意了,秋长风舍命来此,目的是什么?沈密藏来此,不是要抓秋长风,恰恰相反,是为了救秋长风? 他们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取了金龙诀,还是毁了金龙诀?如果要取金龙诀,显然势比登天,如果要毁去金龙诀,秋长风为何要取夕照? 抑或是,秋长风根本不如姚三思认为的那样,还是想要启动金龙诀救命? 所有的一切绞做一团,让如瑶明月根本无能分辨,她见秋长风、沈密藏还在沉默,忍不住提醒道:“我们要走了。” 秋长风缓缓抬头,看了如瑶明月一眼,反问道:“走,去哪里?” 如瑶明月感觉秋长风是个呆子,着急道:“当然是先冲出去。我们困在这里,和困在囚笼没什么两样的。” 秋长风冷漠道:“那你走吧。” 如瑶明月一呆,转瞬笑道:“当然,我们先想办法把你救出来再说……” 机关已坏,怎么弄断铁栏,似乎也是个难题。 秋长风手一翻,锦瑟刀又到了手上。他脸上凝青,突然低喝一声,斩在铁栏之上。 锦瑟铮鸣,隐发金戈之声,砍在铁栏上,如水波荡漾。 铁栏震颤下,并没有异样。 如瑶明月暗自叹息,虽奇怪秋长风的锦瑟刀为何会失而复得,却觉得锦瑟刀显然对铁栏无能为力。不想秋长风一刀斩下,转瞬挥刀又斩,接连三次后,身躯突然跳起,猛地撞在了铁栏之上。 小孩胳膊般的铁柱倏然弯了。 锦瑟刀隐,秋长风一弯腰,从铁栏中钻了出来。 如瑶明月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秋长风三刀连斩,均是砍在铁柱的同一位置,竟将那铁柱硬生生地砍出豁口,秋长风再用力撞去,因此竟能撞弯铁柱。 如瑶明月又是惊喜又是不解,忍不住问道:“你早可以脱身,为何不早走?”秋长风的锦瑟刀如此犀利,连破两道铁栏看起来也不是问题。问题是,秋长风若早走,逃命的机会肯定很大,这刻想走,阻碍更多,秋长风为何舍易取难,做出让人费解的事情? 如瑶明月想不懂,她唯一知道的是,她想不懂,只能代表她想不懂,而不是代表秋长风做了错事。 山洞外静如死,自从那尖锐的哨声传来后,山洞外就一直很平静。 可如瑶明月当然知道这平静下蕴藏的骇人杀机,否则她何以没有在脱困后立即逃走? 秋长风不理如瑶明月,只是望着沈密藏道:“我一直不走,因为我要等你。” 沈密藏“嗯”了声,斜睨一眼如瑶明月,并不言语。 皮笑一旁道:“秋千户,沈大人也一直早想来见你,可他只能按照计划来。他方才听你说出机关所在的位置,本以为可顺利开启机关的,但不想……”看了一眼姚三思的尸体,略带伤感,“这些都是无法挽回的事情,我想多半是也先提防有人救你,提早弄坏了机关。” 如瑶明月一旁听了大为奇怪,不知道秋长风什么时候告诉了沈密藏这些事情。 秋长风喃喃道:“也先,你好手段。”转望如瑶明月,“按照常理,洞外示警,这里发生了事情,洞外的瓦剌军总要过来看看。但一直没有人入洞,很显然,洞外的瓦剌军已经知道不好,因此均伏在洞口,等我们出去。” 如瑶明月轻叹口气道:“不错。”她就是想到这一点才不肯先走。 秋长风又道:“我们四个要冲破洞外瓦剌兵的包围,希望并不大。” 如瑶明月立即道:“但不是没有,依两位大人的心机,要带小女子脱困,并不应该太过困难。” 秋长风表情哂然,没有言语。沈密藏依旧是慵懒的表情,皮笑开口道:“但我们并不准备走!” 如瑶明月花容失色,低呼道:“你们说什么?”不走,当然只有等死,她实在想不出沈密藏为何说出这种话来。 秋长风轻步向洞口走去,沈密藏和皮笑点点头,突然一人拎了具尸体跟在秋长风的身旁。 如瑶明月当然立即跟随,只以为秋长风改变了主意,心中微喜。可见秋长风和沈密藏默契的程度,又忍不住暗自心惊,看起来,沈密藏和秋长风的关系,绝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四人悄然到了洞口边,只见前方的空地上竟燃着堆大火。 这时早已经日落,夜幕朦胧,那大火燃得夜如白昼般。火光旁,却是半个守卫都没有。 秋长风望着那大火低声道:“如瑶明月,我们不会走。要走,也只有你一个走,但能不能走得成要看运气。我们抛出这两具尸体为你吸引敌人的注意,你如果想走,就在彼时。”说罢低咳一声。 沈密藏、皮笑手臂一震,两具尸体腾空而起掠过火堆,飞向了暗处,宛如两个人横空直掠般。 那两具尸体才到火光处,本是静寂如死的洞外突然“铮铮”声响,那一刻,暗处不知闪动了多少点寒光,尽数打在了那两具尸体之上。 那尸体竟被硬生生地击落,摔在地上时如同刺猬般。 如瑶明月立在洞口,动也未动,她并未随那两具尸体跃出去,因为她明白,和秋长风在一起生机无疑更大,她不敢再质疑秋长风的判断。望着那蜂窝般的尸体,如瑶明月花容失色,方才她若走,肯定也和这两具尸体一样的下场。 这静寂的暗夜中,简直可说是步步杀机。 脱欢仍在峰顶,握紧了双拳,神色中满是肃杀之意。明军霍然而来却并不进攻,反倒安营下寨,竟如要住下来一般。 也先和叶雨荷、朱高煦才离去不久,孔承仁就再次登上峰顶,递过封书信道:“太师,明军射来一封书信,说是请太师亲启。” 脱欢冷哼一声,并不接信道:“念。” 孔承仁立即展开书信,低声念道: 字喻瓦剌太师脱欢阁下: 今闻我大明上师竟被瓦剌囚禁,心有愤然,故兴兵前来卫护。常言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师身为俊杰,当识时务,还请阁下送归我上师,我等既往不咎,如若不然,化玉帛为干戈,反倒不美。盼见信回复。 宣德卫指挥使朱勇敬上 孔承仁念完后,惶恐站立,不敢去看脱欢的脸色。 这封信说文不文,说白不白,说是客气,可字里行间满是飞扬跋扈之气,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既往不咎”,明显是盛气凌人的口吻。 至于什么“化玉帛为干戈”改自“化干戈为玉帛”,更是有几分挑衅的味道。 堂堂瓦剌太师脱欢,蓦地收到明朝一卫所指挥使的这种来信,怎不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脱欢握掌成拳就要拍下去。蓦地醒悟前方没有桌案,硬生生地顿住,长舒一口气,竟然平息了怒意。 他毕竟老辣,想的更多,更知道眼下并非发怒之时,向如石化的姚广孝斜睨去,喃喃道:“朱勇是谁?”心中却很是困惑,暗想姚广孝被囚瓦剌本是极为机密一事,这个什么宣德卫指挥使怎么会知道? 孔承仁立即道:“朱棣靖难时,手下本有三猛将——张玉、朱能和邱福,朱勇是朱能的儿子。” 脱欢嘴里“哦”了一声但心中冷笑。他倒知道朱能这个人,当年朱棣靖难之役时,此人勇猛难挡,曾为朱棣攻下南京立下了汗马功劳,被朱棣封为成国公。不过永乐四年,朱能奉旨前往安南平叛病死路上,死时尚不到四十岁。 朱勇能当上宣德卫指挥使,不问可知,是仗着父亲的名头。想到这里,脱欢又道:“你们如何来看朱勇的来信?” 孔承仁道:“此子如此嚣张,若不给他个教训,实在让人看轻太师了。太师,我请兵一支去击朱勇,让他来得去不得。” 脱欢皱了下眉头,问道:“三戒,你怎么看?” 三戒大师再次失手,未能启动金龙诀,一直战战兢兢的样子,闻言惶恐道:“在下认为孔先生说得不错,只看朱勇来信,可知此人不过是仗着朱能的余荫,生性喜功,矜夸人前。他若真想迎回姚广孝,修书一封便可,这般动用武力,极不谨慎,多半是年少无知,喜炫耀、矜夸武功。太师若出兵击之,瓦剌必胜。” 脱欢微微一笑,手抚胡须道:“是吗?可本太师现在还不想和他动手,他要姚广孝,我们就给他好了。” 三戒大为吃惊,一时间不敢反驳。孔承仁眼珠转了转,恭声道:“太师的意思是……?” 脱欢轻淡道:“本太师的意思是,需要有一忠心之人去见朱勇,对他说一声……姚广孝虽在本太师手上,现在却未在此地,本太师明日才会把姚广孝送还。他们这些鼠胆之辈只敢射来封书信,我瓦剌勇士却可亲临敌营的。” 孔承仁吓了一跳,心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脸上忍不住露出畏惧之意。 三戒大师更是悄悄退后一步,垂头不语。 脱欢望着二人道:“不知你们谁愿为本太师分忧解难?” 孔承仁一直想要压倒三戒大师,知道眼下当然是个机会,可这事也大有凶险,虽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但谁知道朱勇这小子会不会斩使以立威?人若死了,什么机会都没用了。心思微转,上前一步道:“卑职知道上师派人前去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观察朱勇这个人,卑职虽想去,但三戒大师无疑看人更精,应该更可以完成上师的期望。” 三戒大师额头的青筋都要冒了出来,看起来要打孔承仁一顿,但终究不敢造次,颤声道:“在下去没有问题,但在下口才欠佳,心思更笨,若说揣摩太师的心思,无疑孔先生更胜在下。在下……”见脱欢脸色阴沉,不敢推搪,咬牙道:“在下想和孔先生同去。” 脱欢看着二人,脸上闪过几分失望之意,缓缓道:“好,本太师就派你们二人同去。你们此去的目的有三,可都知晓?” 三戒喏喏道:“告诉朱勇,我们明日把姚广孝送给他。” 脱欢皱眉,心中不满,暗想这个三戒以前还很有头脑,怎么最近益发地少了心智。 孔承仁见木已成舟,心中虽暗骂三戒卑鄙,可不能退缩,反倒鼓起勇气道:“传大师所言当然是个目的,但更主要的目的却是观察朱勇为人,同时问出他们如何知晓姚广孝未死一事。” 脱欢点点头,目光远眺,望着山峰下的明军,心中却想,也先呢,现在不知如何了? 也先、叶雨荷、朱高煦几人已到了山洞前不远。 叶雨荷的宝剑不离也先的喉间,瓦剌的军士亦是不离叶雨荷的左右。 刀枪泛寒,火光一映,流离地照在叶雨荷的脸上,闪不去她心中的坚毅。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再见秋长风一面。 死也要见! 近山洞时,也先眼中突然现出几分古怪,有兵士从黑暗中冒出,闪身到了也先、叶雨荷的面前。 叶雨荷一凛,横剑喝道:“让他们退开!” 也先轻叹一口气,他虽是百般狡诈,但此时此刻倒真的不想冒险一搏,皱眉望着眼前的兵士道:“何事?” 那兵士立即道:“王子,洞中有了变故。龙骑和带的十数手下好像都死在了洞中,我们遵从龙骑的吩咐,一直守在洞口,对出洞人格杀勿论,却一直未见有人出来。”原来龙骑入洞前只怕有变,因此这般吩咐,是以瓦剌军只是坚守洞外,对洞内的情形并不了然。 也先目光闪烁,突然扬声道:“秋长风,你还在洞中吗?”他蓦地得知这个消息,心中惊凛,心中感觉到极为的不妥。 洞口沉寂无声,叶雨荷凝眉道:“他……究竟如何了?”她握剑之手青筋暴起,看起来就要宰了也先。 也先立即道:“秋长风,我知道你还活着。叶雨荷要挟我来见你,你若再不出声,大伙一拍两散,我死了,叶雨荷也活不成了。” 片刻后,洞口处传来个声音道:“雨荷,是你?”人影一晃,秋长风现在了洞口处。 叶雨荷蓦地见到秋长风,只感觉天旋地转,似乎一切苦难都化作云烟。可她转瞬收敛了心神,喝道:“也先,跟我过去。”向朱高煦望去,说道:“汉王,你先过去。” 这一刻她头脑出奇地清醒,而且极为谨慎小心。朱高煦帮了她,她就当朱高煦是朋友,这时候,也考虑到朱高煦的安危。 朱高煦立在那里,冷酷的脸上突然带了几分怅然,若有所思地看着叶雨荷。终究只是点点头,先行走了过去,到了秋长风的身前,冷冷地望着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秋长风斜瞥一眼他手上的夕照,脸色有些异样,不及多说,就向叶雨荷望去,上前几步。 火堆毕剥作响,众敌环绕下,叶雨荷不敢有丝毫大意,横剑胁迫也先走过火堆,一步步向洞口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秋长风突然叫道:“小心。”他话音未落,只听到“嘭”的一声,火堆炸了开来,火星四射。 一惊之际,两个瓦剌军倏然窜上,直取叶雨荷。 为首一人,倏然一刀砍向叶雨荷的后颈,叶雨荷虽惊不乱,却有刹那的迟疑。她当然能挡住这一刀,但她还能不能制住也先?她也能杀了也先,但也先若死,他们失去这最后一道护身符,多半要尽数毙命于此。 转念间,叶雨荷挟着也先转了半圈,变成也先面对那刀的形势。她这招倒也高明,瞬间将难题交给了来袭的瓦剌刺客。 那出刀之人一怔,立即收刀,叶雨荷眼中突然现出诧异之色。因为那人之后的瓦剌军突然一剑刺出,刺穿了先前那人的背心。 这是什么怪招?瓦剌两个刺客,怎么会互相斩杀? 叶雨荷诧异之时,就见那人简短低喝道:“叶捕头,是我,卫铁衣!” 叶雨荷见那人脸色如铁,一团正气,赫然就是五军都督府的卫铁衣,忍不住又惊又喜。卫铁衣怎么会在这里? 往事如电,瞬间闪现。 叶雨荷当然认识卫铁衣,当初在庆寿寺时,叶雨荷和秋长风还是对手,卫铁衣是五军都督府选出之人,本是叶雨荷的帮手。后来事情百变,卫铁衣在金山守护姚广孝时却被忍者暗算,事后忍者假扮卫铁衣偷袭秋长风,但真正的卫铁衣的尸体却一直未见。 叶雨荷事后也想到过这个人,只以为他被忍者毁尸灭迹,不想他今日竟然蓦地出现,还帮叶雨荷斩杀了刺客。 难道说卫铁衣在金山事件后自知失责,一直也在调查姚广孝的下落,这才偷混到瓦剌军中? 思绪如电,叶雨荷想到这里时,眼前突然寒光一现,如星闪,瞬间到了她的喉前。叶雨荷大骇,本能地立即平仰了下去,躲开了致命的一剑。 可她心中更是骇然困惑,因为向她出剑的不是旁人,正是来帮她的卫铁衣。 这是怎么回事? 卫铁衣难道疯了?先帮她阻敌,又向她出剑,卫铁衣究竟要做什么? 叶雨荷根本来不及多想,后仰之时,却立即知道事情不妙,她已控制不住也先了。 也先似乎早料到这种情况,在这电光火闪之间,倏然用力一窜,挣脱了叶雨荷的束缚。 卫铁衣一剑刺出,救出了也先,似乎并不想善罢甘休,长剑再闪,要将叶雨荷钉在地上。 就在这时,有锦瑟声起。 卫铁衣蓦地一怔,知道秋长风已出刀,他虽也自负武功,可知道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比秋长风相差太远。他杀了叶雨荷,固然可讨也先欢心,但还能不能躲过秋长风的一刀? 卫铁衣闪念之间,想要收剑后退,他目的已达到,似乎不用再冒险一搏。陡然间喉间一凉,卫铁衣眼中露出难信之意,却见叶雨荷已拔剑。 剑尖有血——血是卫铁衣的血。 卫铁衣倒下时,脑海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原来他不仅不如秋长风,甚至难敌叶雨荷的快剑。 叶雨荷一剑杀了卫铁衣,茫然中带了几分决然,她茫然卫铁衣为何会出手,但知道她必须要将也先再捉回来。 若是跑了也先,所有人均要死。 她腾地跃起,才待窜出,就被秋长风一把抓住,听秋长风急迫道:“走。” 秋长风终于赶到,才一拔刀,卫铁衣就被叶雨荷刺死,但他却有更清楚的认识,一把抓住叶雨荷后,尽全力后退。 天空中只听到嗡的一阵响声,刹那间,秋长风、叶雨荷方才所站的位置早射满了弩箭。 秋长风一跃一退,早带叶雨荷后退数丈之远,入了洞口,弩箭没有再射,但他们距离也先已是远了。 叶雨荷还要挣脱秋长风的手,急声道:“你……不该拉我。”她心中懊丧,蓦地想通了一件事情。 当初在金山时,忍者蓦地出现伏击姚广孝等人,事后叶雨荷也不是没想过,但只觉得是忍者神出鬼没,如今见卫铁衣突然出现竟救也先,事情霍然明朗。 很显然,当初姚广孝虽然行踪隐蔽但仍然难逃忍者的伏击,无疑是有人泄露了行踪。泄露姚广孝行踪的人多半没有死,而那时候在场没死的人只有几个,叶雨荷没有怀疑姚三思,但也没有去想卫铁衣。卫铁衣下落不明,叶雨荷只以为他死了,可他居然能混到瓦剌军营,不言而喻,当初是卫铁衣泄露了众人的行踪,卫铁衣竟然是也先安插在大明军中的奸细。而也先一直不慌不忙,显然早吩咐卫铁衣前来,一直在等着最佳逃走的机会。 一念及此,叶雨荷心中绞痛,只恨自己为何不早点想到这点? 一旁有人道:“你怎么不知好歹,秋千户若不拉你,你已经死了。” 叶雨荷回头望去,见到说话的人是皮笑,皮笑身旁站着两人,却是沈密藏和如瑶明月,心中大为诧异。她当然认识皮笑和沈密藏,可沈密藏不是来捉秋长风的吗,为何会和秋长风在一起? 她心中困惑重重,一时间反倒忘记了身处险境。 秋长风道:“她不是不知好歹,而是想要用自己的死换得大伙的生。” 叶雨荷心中微暖,暗想无论如何,秋长风始终明白自己的用心,涩然道:“可是现在,我们完了。” 也先似乎听到叶雨荷所言,洞外狂笑道:“秋长风,你们完了,你们真以为可以仗着这石洞躲一辈子?” 火光暗影处,那一刹不知有多少瓦剌军人影闪动,早将此地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起来。秋长风一帮人就算会飞,只怕也会被射下来。 也先又叫道:“沈密藏,我知道你也在的,是不是?没有你,秋长风怎么可能脱困杀了龙骑?” 沈密藏皱了下眉头,藏身在暗影中,沉吟不语。 也先目光闪烁,冷冷道:“沈密藏,你是来救秋长风的,这么说……秋长风并没有背叛朝廷?”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叶雨荷见到沈密藏时,心中虽有个模糊的想法,但听也先说出,忍不住心头狂震,再看秋长风的目光,已大不相同。 秋长风不望叶雨荷,只是和沈密藏交换下眼色,突然扬声道:“不错,沈大人也在这里,你若是聪明的,就莫要轻举妄动,以防误伤了沈大人,挑起瓦剌、大明的纷争。” 火光下,也先的脸色蓦地变得有些诡异,他只是问道:“沈密藏,太师诚心对你,但你却对不起太师的。”他在洞外只见到洞内幽暗,根本看不清洞中的情形,亦对自己的推测难以肯定。 沈密藏保持沉默,秋长风笑道:“是呀,你若见到沈密藏,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才好。” 也先沉默下来,他一直未听到沈密藏出声,因此不敢肯定沈密藏是否参与此事。他本有定论的,但听秋长风这么说反倒又狐疑起来,沈密藏是否活着极为关键,他若不确认,实在寝食难安。 眼珠转了转又叫道:“如瑶明月,你当然也在。沈大人不想说话,你也不想说话吗?” 如瑶明月心思飞转,娇声道:“沈大人他……嘿嘿,他和你无话可说的。我呢,亦是一样。” 朱高煦、叶雨荷都是目光转动,从众人身上掠过去,似明白,亦似不解。 秋长风突然道:“也先,夕照还在我们手上,你不想要了吗?” 也先又是大笑,然后剧烈地咳,他正在想着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但心中热血阵涌,让他实在难以集中精力,“我当然会要,但你不会就这么给我,是不是?我若派人硬攻,你宁可毁了夕照,是不是?” 秋长风斩钉截铁道:“是!” 也先喘息道:“可夕照在朱高煦的手上,决定权并不在你手上。”声音更大,“汉王,你当然不会为了秋长风他们毁了我们的盟誓,对不对?你若带夕照出来给我,我保证……我保证不会伤害你。事到如今,秋长风、叶雨荷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了作用,是不是?” 众人微震,均望向了一直沉默的朱高煦。 朱高煦冰山般耸立,默然许久,扬声道:“也先,你让我先想一想。” 也先又笑,前仰后合道:“好,你想,只是希望你莫要想太长的时间。我实在等不了太久,一个时辰,只给你一个时辰的功夫,只要你带着夕照出来,你我盟誓照旧,不然的话,我也难保不狂性大发,玉石俱焚!”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眉头皱如山川,似乎也在吃力想着什么。转瞬又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暗夜中如夜枭鸣叫,有着说不出的诡异疯狂之意。 冷风呼啸,寒鸦冷笑。 孔承仁、三戒大师进入明军军营的时候已镇定了下来,他们毕竟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来见一个明军的指挥使,甚至有些屈才的感觉,根本用不着如此紧张。 二人前来,明军倒并未刁难,径直将他们领到了帐内,请他们坐下,然后奉上一杯清茶。 茶水香喷喷、绿油油的,孔承仁虽有些口干,但终究未喝下去。三戒大师眼珠子也是滴溜溜地转,不知是否和孔承仁一样的想法,只是舔舔嘴唇,不停地捻着胸前的佛珠。 不多时,帐外有人笑道:“有劳两位久候了。” 话到帘掀,竟有香风飘过,一人带着几个兵将走进帐中,大马金刀地坐下道:“脱欢太师让你俩来,要对本指挥使说什么?” 孔承仁一见那人忍不住一怔。那人中等身材,走进来的时候竟带着股香气,若是个瞎子,多半会闻出那人是个美人。可那人却是一脸的络腮胡子,肤色黝黑如炭,眉端炸起,如同隶书的败笔。 偏偏那人好像对自己的眉毛颇为欣赏,说话时还用手指弄了几下,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孔承仁不想堂堂宣德卫指挥使竟这般模样,半晌才道:“这位就是朱大人?” 那人哈哈一笑,看了下四周的兵将,故作幽默道:“我不是朱勇,谁会是呢?” 众兵将都笑,有个颇为秀气的将领叱道:“指挥使问你们话呢,怎么不答?”那人声音尖细如同女人,离朱勇颇近,看起来恨不得贴在朱勇身上。 孔承仁见对方无礼,非但没有恼怒,心中反倒有些喜意。他毕竟很有几分眼力,这朱勇不但狂妄,看起来还有断袖之癖,心道若明军都是这种角色,不愁太师大事不成的。 一想到这里反倒恢复了往日的从容,道:“朱指挥使,还不知你兴兵入瓦剌境内,所为何来?” 朱勇败笔的隶眉皱成了楷书,傲慢道:“你们没看到本指挥使的信吗?” 孔承仁益发的平静,道:“看到了,可恕在下愚昧,不知道指挥使大人如何肯定姚……贵国的上师在瓦剌呢?” 朱勇益发的狂傲,嘿然一笑道:“前些日子本指挥使在林中打猎,突然射到一只大雁,那大雁的脚上绑着帛书,上面说我大明上师就在脱欢太师手上,因此来讨!” 孔承仁一听,总感觉这话好像耳熟,微微一笑道:“指挥使大人把苏武鸿雁传书的故事搬过来,并不见高明了。”他本对此行有些担心,但见朱勇不过莽夫一个,反倒放松下来。他孔承仁无论如何对付一个莽夫还是有办法的。更让他好笑的是,这个粗鲁的指挥使竟然把汉昭帝骗匈奴单于的典故原样照抄了过来。 朱勇微愕,好像被孔承仁说穿了心意,一时间无言以对。他身旁那个秀气的将领道:“不管如何,上师在你们手上总不假吧?”冷笑两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们真的以为自己做的事情没人知道吗?你们是不是派了一个叫伊贺火雄的人行刺上师的?” 孔承仁皱了下眉头。“在下不知阁下说什么。” 那秀气的将领不容分辨道:“伊贺火雄重伤后被我们抓住……” 朱勇咳嗽一声,颇为不满的样子。那秀气的将领立即改口道:“是朱指挥使奋勇将伊贺火雄抓到,伊贺火雄招认,他们捉了上师,却送到了你们这里。你还不承认吗?” 孔承仁见状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他当然知道伊贺火雄这个人,金山血战时,藏地九天和伊贺火雄两人带忍者围攻秋长风,藏地九天当场被秋长风所杀,伊贺火雄重创逃逸,下落不明,不想落在明军的手上。他明白了原委,很是释然,转念之间就有了托词,“其实阁下所知并不确实。” 那秀气的将领急了。“你还不承认上师在你们那……你敢说我说错了?朱指挥使,他说我错了。”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朱勇轻轻摸了下那将领的手掌,安慰道:“你莫要生气,我斩了他,为你出气。” 孔承仁本是胸有成竹的样子,闻言骇了一跳,忙道:“朱指挥使,我只说这位兄台说得不确实,但并未否认贵国上师在我们这里。”暗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跟这两个乱七八糟的明将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叹息道:“贵国上师的确在我们这里,但事实还是有点出入,实际上,是东瀛忍者劫持了上师,被脱欢太师的手下看到救了下来,可贵国上师伤得很重,才一直在瓦剌养伤,最近才好。脱欢太师知道你们来迎上师,因为派我前来传言,说其中必有误会,说明日定然奉还上师,还请朱指挥使稍安勿躁。” 那秀气的武将立即道:“朱指挥使……他说你燥。” 孔承仁皱眉,三戒大师也好像看不过的样子,终于开口道:“我们不是这意思,只是想请朱指挥使等待一晚,明早……明早我们亲自送上师来,朱指挥使就知道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根源就是伊贺火雄那小人挑拨离间所致。” 朱勇皱起了眉头,神色犹豫,喃喃道:“难道说真的是伊贺火雄搞鬼,哼,我若知道谁撒谎,定然阉了他。” 孔承仁心头一颤,感觉任务完成,起身道:“既然如此,还请朱大人等候一晚,我们明晨就送回上师。在下要回去复命,先请告辞。” 朱勇哈哈大笑道:“脱欢果然颇识时务,既然虚惊一场,两位不如留下用饭,本指挥使为你们压惊如何?” 孔承仁其实饥肠辘辘,但哪有吃饭的胃口,坚决婉拒。本以为朱勇会强留,不想朱勇话不多说,早携手和那秀气的将领离去,方才留客不过是客气而已。孔承仁只能摇头,出了军营,回返脱欢金帐。 一见到脱欢,孔承仁先将所见所闻详说一遍,脱欢略带惊诧道:“原来他们前来是这么个缘故?” 脱欢见到明军的那一刻实在想得太多太多,但亦从未想到是这种原因。 孔承仁见脱欢居然安坐金帐,忍不住问道:“太师,王子如何了?” 脱欢皱了下眉头道:“也先没事了。他正在逼秋长风他们拿出夕照,这个秋长风……”他一想到秋长风就大为头痛。方才他得到消息说也先已脱险,正和朱高煦谈判,让他不要担忧,所有的一切,也先自己来处理。不过也先说了,一等事成后,立即来见脱欢,有个极重要的事情要谈。 脱欢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脾气,也知道也先一定要亲手解决秋长风,微有不耐,同时不知道也先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和自己说。 三戒大师在一旁道:“若早听在下的意见,一见他就杀了他,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见脱欢霍然望来,不怒自威,忙又道:“当然……现在有王子运筹帷幄,秋长风也绝活不了。” 脱欢皱了下眉头,一时间思绪如潮,忍住烦躁低声道:“三戒,你如何来看朱勇这人?” 三戒大师犹豫片刻才道:“这人好像好男风。” 脱欢又气又笑,叱道:“本太师不是问这个。” 孔承仁一旁立即接道:“太师,当初朱勇身边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人说及伊贺火雄时,本说他重伤被擒,后来改口说伊贺火雄无恙,是朱勇擒住的他,由此可见朱勇这人的确好大喜功。卑职推测,应该是伊贺火雄为求活命,这才吐露了姚广孝的下落。” 脱欢微微点头,以示赞同。 孔承仁精神一震,又道:“朱勇为了立功,竟然孤军深入来向太师要人,又可见此人做事鲁莽,少计后果。此子飞扬跋扈,又专好男人,心性迥异,脾气暴躁。这种人,实在不足为惧……”说话间,欲言又止。 脱欢缓缓道:“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孔承仁谨慎道:“依卑职所见,太师实在不必对这种人太过客气,在这人的威胁下交出姚广孝,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脱欢淡然一笑道:“中原有个用兵之道,叫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莫非忘记了?” 孔承仁眼前一亮,惊喜道:“太师是说……” 脱欢握掌成拳,重重砸在桌案上,灯影里杀机陡现。“竖子无礼,若不惩戒,本太师颜面何在?本太师正要一统中原,适逢这种人送上来祭旗,再好不过。命豹、熊双骑秣马厉兵,五更出击,务必将朱勇部斩杀殆尽!” 第十九章 底牌 依孔承仁来想,五更时明将朱勇可能正做着颠鸾倒凤的事情,脱欢暗度陈仓,那时击之,朱勇绝见不到天明。 可朱勇显然不算是运气最坏,秋长风这时候似乎都活不到五更。 也先说完玉石俱焚后,就命瓦剌兵缓缓地逼近洞口,众人后退,一时间不知道也先是不是要立即翻脸。沈密藏、皮笑更是早早地缩回洞中,始终不让也先发现行踪。 瓦剌兵到了洞口后,就再也没有前冲,似乎也先的用意,不过是要把众人的活动空间压缩罢了。 之后也先再没有任何举动,甚至连催促、威吓都没有。 可偏偏就是这种寂静无声,反倒更让人心惊。 朱高煦根本没有心惊,他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他一直望着秋长风。 那目光冷峻、森冷,如同长枪般,看起来要将秋长风刺个对穿。 旁人见到那种目光都是心中惴惴,不解此刻正应该同仇敌忾而为何汉王用这般眼神来看秋长风。秋长风却还镇静平淡,问心无愧地看着朱高煦。 “秋长风……你很好。”朱高煦突然开口,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干涩。 秋长风沉默片刻,才道:“汉王过奖。” 朱高煦无声地笑了,笑容中带着难言的讥诮。“我过奖了?我没有过奖,你实在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如瑶明月暗自皱眉,心想为何外边有个疯子,这石洞中好像又要多出个疯子呢?叶雨荷的目光却是从众人的身上缓缓掠过,神色中带着几分茫然。 良久,朱高煦才又道:“记得在宁王府看戏的时候我曾经说过,人有时像演戏的演员,但演技有拙劣的,有高明的、我问你想演什么……”顿了片刻,不待秋长风回答,朱高煦又好像若有所指,“那时你对我说,你是个锦衣卫,只能演个锦衣卫。” 秋长风抿着干裂的嘴唇轻轻叹口气道:“原来汉王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所有的一切都记得。”朱高煦喃喃道,“很多年前的事情我也记得,我记得的事情远比你想的还要多。可记得容易,明白太难,明白一个人更是难上加难。我这些天,其实一直在想一些事情,但越想越糊涂。” 如瑶明月有些不耐,暗想也先只给众人一个时辰的时间,大伙就应该好好想想怎么对付洞外的也先才对,这些陈年往事为何一定现在说呢? 可她看在场的几人均在留意倾听朱高煦所言,那个神色慵懒的沈密藏,眼中似乎也带了几分紧张之意,不由得暗自奇怪。 沈密藏和秋长风都不是大惊小怪的人,他们紧张的是什么? 朱高煦又道:“秋长风,你是一个让我难以理解的人,来到草原前,我们其实并没有见过几次面。” “不过汉王显然对我很了解?”秋长风反问道。 朱高煦哂然道:“了解的多,但……”凝望秋长风,一字字崩出来,“我了解的都是假象!” 秋长风的脸色又有些白皙,甚至掩盖了本来笼罩在脸上的青意。 叶雨荷在一旁望着秋长风,只感觉那沉默的背后,依稀又带着几分陌生。 “根据最初的消息,你本来是礼部侍郎秋梗的养子,秋梗死后,未为子孙请官,却把你这个养子举送到了锦衣卫。秋梗的家人至此后和你再无联系,而你一开始在锦衣卫中不过做个校尉。你当校尉七年默默无闻,但之后用了三年就跃为千户,实应了古人的那句话,‘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如瑶明月在一旁忍不住道:“有时候也看运气的。我知道庙堂中会有一些官员,本无才能,却能位居高位。” 朱高煦看也不看如瑶明月,摇头道:“不是运气,是安排——巧妙的安排,安排得像命运,像运气……唯独不像安排。”他眼中蓦地闪过几分凄厉,咬牙望着秋长风,“有人这么安排,因为他要你升迁、要你来做一件事情,蓝落花绝没有这种本事的。” 如瑶明月忍不住看了沈密藏一眼,依稀明白了什么,但仔细想想却又茫然,不由得问道:“谁有这大的神通,要安排他做什么事情?” 朱高煦并未直接回答,冷冷地望着秋长风道:“我本来一直猜不出来的。” 秋长风抿着嘴唇还是保持沉默,但眼中有了几分不安之意——他不安的难道是因为朱高煦看穿了他? “你有一把刀——锦瑟刀。”朱高煦又道,“这把锦瑟刀泄露了你的身份。你在金山亮出锦瑟刀,在常熟也出过刀。锦瑟刀本来是蓝落花的刀,你直到最危急的时候才动用锦瑟刀,这说明锦瑟刀对你来说本是个秘密。这就难免让人从刀中推测你的身份,因此也先推测你是蓝玉的后人。” 众人均知道蓝玉和蓝落花,如瑶明月叹口气道:“汉王,你若这么说下去,只怕说到天明都说不完。这个事情我们都知道。” 朱高煦冷冷笑道:“可你只怕从未想到过,在我看来,他根本不是蓝玉的后人,他和蓝落花本来连狗屁的关系都没有!” 如瑶明月肃然动容,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她心中一片茫然,她和也先当初都以为掌握了秋长风的底细,曾拿此事要挟过秋长风,但不想秋长风根本不信邪般地拒绝和他们合作。后来秋长风背叛朝廷,在如瑶明月、甚至也先看来,秋长风固然是为了叶雨荷,可秋长风身份泄露,也是逼秋长风不得不反的一个关键因素。 可如今这个假设蓦地被推翻,那其中的玄机,想想都让人心悸。 如瑶明月想到这里时心在颤,同时留意到叶雨荷的身躯也在颤,叶雨荷想到了什么? 朱高煦还是望着秋长风,见其沉默,缓缓道:“你很好,到如今仍旧什么都不说,那不如我替你说。你根本就是在做戏,你的锦瑟刀也不过是做戏的道具,锦瑟刀……哈哈……好一个锦瑟刀。” 朱高煦的笑声中竟带了几分凄凉之意,“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把锦瑟刀,梦的好、迷的好,骗了太多的人,包括我。这把刀晃了所有人的眼睛,还掩盖了你真正的身份。不但如此,锦瑟刀还能给你一个背叛的理由,让人觉得你没有道理不背叛。” 如瑶明月迫不及待道:“他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朱高煦突然望向叶雨荷道:“叶捕头,你记不记得当初和秋长风相遇庆寿寺时曾见过姚广孝的一幅画?” 叶雨荷缓缓点头却沉默无言,只是再望秋长风的时候,眼中也带着锦瑟鸣乱的惘然,她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她毕竟也不笨的。 “那幅画点明了一个关系,姚广孝和郑和是师徒关系。”朱高煦道。 如瑶明月有些不屑道:“这算什么,这个事情我也知道。” 朱高煦淡漠道:“但有件事情你难道没想过,秋长风如果不是蓝玉的后人,和蓝落花扯不上关系的话,那他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是从哪里学的?” 如瑶明月露出期待之意,反问道:“你知道?”她倒真的好奇秋长风究竟从哪里学到的武功。 朱高煦道:“我当然已经知道,不然何必说。”停了片刻,“他的武功庞杂不说,又熟知验尸推演,甚至对书画诗词也是颇有涉猎,更兼知识渊博,甚至对你们东瀛法门都有所研究,这就不由得让我想起大明本有一人,也是有如斯神通,甚至更为精湛的。” 如瑶明月脑海转念中闪过一个人名,印证着朱高煦方才提的关系,却不敢宣之于口,只是道:“你是说郑……” 朱高煦看穿她心思般一字一顿道:“你想得不错,我说的就是郑和。我认为,郑和应是秋长风的师父!” 如瑶明月震惊得退后了几步,脸色煞白,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叶雨荷的脸上亦是血色尽无,眼神迷惘。 郑和本是秋长风的师父? 这怎么可能? 如瑶明月反复想着这两个问题,只感觉脑海中沉雷滚滚,电闪如潮。她,刹那间明白了太多的事情——明白得简直难以置信、心惊胆颤、魂飞魄散。 她太明白了,反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朱高煦望着秋长风白皙的脸,道:“秋千户,这种时候,你似乎也没再否认的必要了?” 图穷匕见,水落石出,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没有隐蔽的必要了。因为他们谁都可能活不到明天,还需保留什么秘密? 秋长风竟还不开口,掩嘴轻轻地咳,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了沈密藏,沈密藏好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可眼缝中亦闪着锐利的锋芒。 他们不经意的交流被朱高煦捕捉到,朱高煦亦望向沈密藏,漠然道:“我在入山洞之前还根本不能肯定这点,这是个让人难以置信的计划……这计划,绝非是用了一年两年来策划的。” 如瑶明月震惊的正是这点,因为这个计划越想让人越觉得恐怖,越想越让人觉得深远。 “可直到我到这里看到沈密藏后,所有的一切都豁然开朗。”朱高煦叹了口气,“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思似密藏。如瑶明月,你当然知道这句话中有半句就是在说沈密藏?沈密藏是郑和的人,你当然知道了?” 如瑶明月两次误断,再不肯第三次展现无知,认真思索后才道:“沈密藏应该是听郑和之命行事的,他又特意来救秋长风,这两件事情一对照就昭然若揭了。沈密藏、秋长风都是郑和的人,所有一切都是他们事先串通好的。”目光从沈密藏、秋长风的身上扫过,如瑶明月娇躯微震,“这么说,当初郑和击杀秋长风是假,追捕亦是假,出动沈密藏追踪秋长风也不过是做戏,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所有人相信,秋长风是叛徒!” 沈密藏、秋长风互望一眼,慵懒的依旧慵懒,沉静的依旧沉静。 他们二人看起来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人,但这二人显然也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均是隐忍如渊、深思熟虑,不想开口的时候谁都撬不开。 但二人就算不承认,也没有人质疑如瑶明月的判断,朱高煦更是喃喃道:“不错,他们成功了,本王都信了秋长风,认为他是个叛徒。” 如瑶明月忍住心惊道:“汉王能推出秋长风和郑和的关系,就因为沈密藏这个点。”灵机一动,恍然道:“郑和是姚广孝的弟子,可说是大明的第三号人物,也只有他才能在三年中不动声色地将秋长风提到锦衣卫千户的位置……也只有他才能让姚广孝如此信任秋长风。可是这一切,难道都是郑和策划的?他这样做究竟是什么用意?”问话的时候,还是难掩脸上的骇然。 她越想就越觉得郑和要做的事情,简直只能用骇人听闻来形容。 朱高煦不答,望向叶雨荷道:“郑和把秋长风安插到纪纲的身边也有用意,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叶雨荷脸色惨白,回首往事,嘴唇动了两下,却发不出声息。 朱高煦略带残忍地笑道:“秋长风一直在骗你的,你这么聪明的人是不是当然知道?”见叶雨荷后退两步,只是摇头,朱高煦并不解释,长吸了一口气,“秋长风不惜背叛朝廷来救你,本来就是场天大的骗局。我开始就说了,人生就像演戏,有拙劣的、有高明的,秋长风自称不会演戏,可我们看错了,他不但会演戏,而且一直演得很好,他演的锦衣卫骗过了所有人,甚至骗过了本王,骗过了你!” 顿了下,朱高煦这才轻淡地下了结论道:“他救你,不过是骗你,到现在,他还是在骗你,骗你为他死去活来,但他却在看戏。” 洞中死寂,灯冷且暗。 暗得如所有人的面容,朦朦胧胧都罩着一层迷雾,让人看不真切。 秋长风无疑是让人看得最不真切的一个人,也是最静寂的一个人。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分辨,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这根本无法分辨?还是因为他觉得,这时候也没有必要分辨? 众人不看秋长风,他们从秋长风的脸上实在看不出半分端倪,他们只望着叶雨荷,不知道叶雨荷如何应对这个打击? 叶雨荷似乎连站立都有些困难,她晃了下,扶住了墙壁,不知用了多大的气力才抬头望向了秋长风,问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真作假时假亦真,知人知面难知心。 众人在那一刻不约而同地都涌出了这个念头。 秋长风抿着嘴唇,默然地望了叶雨荷许久,道:“你说呢?”他的嘴角带了几分若有若无的笑,像是柳桥河上的韶华初见。 叶雨荷也笑了,笑容中带着几分柳丝轻雾般的朦胧。“应该是真的,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可我实在是笨。” “你不是笨,是天真。”朱高煦在一旁冷冷地说道,眼中露出了几分狠厉之色。 如瑶明月看到朱高煦的表情时心头一颤,感觉到大事不妙。 叶雨荷竟然点点头轻声道:“笨也好,天真也好,我总是我。”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最终还是落在秋长风的身上,“长风,我知道,你早在十数年前就见过我,甚至在那时候就喜欢上了我。” 众人诧异,不解叶雨荷为何这时会说出这种话来,朱高煦亦是皱眉。 秋长风开口道:“是,那时候我就喜欢你……” “或许这也是他在演戏。”朱高煦在一旁说道,眼中露出怨毒之意。 叶雨荷不理,又道:“但那时候,我根本没有喜欢你。我只是……可怜你。” 秋长风沉默,朱高煦眼中却多少带了几分快意。 叶雨荷道:“那时,我只是可怜你……为了让你坚强地活下去,约定和你在桥上相见。我一直在等你,等了你七天,但你那之后却再也没有出现。” 如瑶明月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感动,显然没有想到过秋长风、叶雨荷之间还有这段纠葛。 “我那之后也曾想过你究竟去了哪里,但想你的心慢慢淡了,也从未产生过什么爱恋。”叶雨荷的嘴角带了几分柳丝般的笑,“可我从未想到过你竟一直记得我,为了那点滴的恩惠,还我海般的深情。我在庆寿寺再遇你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曾和你还有几次相见,我也很笨,根本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心中开始有了你的影子……是在牛家村、金山、常熟,抑或是海上多日的相对相守?还是在迷宫内,你我的生死瞬间?在那荒岛……在观海……在我要被斩首之前,你不顾一切地冲出来,挨了郑和一掌,救了我一命?” 她喃喃自问下去,泪水从憔悴又情深的脸庞划下去,落在了衣襟上,不带一分声响。 可其中的情感,却比春雷还要震撼。 朱高煦的嘴唇动了两下,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他虽极为厌恶秋长风对他的欺骗,但他实在不想在这种时候再刺伤叶雨荷。 他不是君子,但他也不是小人,更不会如也先般见人就咬。他隐约知道叶雨荷要说什么,心中蓦地十分茫然。 “太多了,多得让我无法分辨,多得让我这一辈子有这些回忆,就算此刻死了,也无悔无怨!”叶雨荷流泪,但始终睁着秀眸,望着秋长风,一霎不霎,似乎此生再也不忍移开。 因为她早知道,每一次的相见,或许就意味着永别。 “相思相知难相守,相扶相偕难相依……人生本来就是如此,你我一起,经过了千难万难,但看来注定了难以相守相依,这是命——金龙诀也无法改变的命。”叶雨荷泪湿青衫,哽咽着,“如果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宁可……从未和你相见。” 秋长风一震,上前一步,哑声道:“雨荷……”他有千言万语,但他说不出口。 “我从来未和你相见,或许我今生,从此会苍白无色。但你若没有了我,我只有替你喜欢。”叶雨荷喃喃着,“从我们入草原的这些日子来我就开始憎恨自己、甚至有些厌恶你……” 如瑶明月虽然也是女人,可一时间显然也不能够理解叶雨荷要说什么。 秋长风却理解了,径直道:“雨荷,谢谢你的厌恶。” 众人有些面面相觑,朱高煦更是诧异,半晌才问道:“叶……捕头,你厌恶秋长风什么?”他虽然明白太多事情,但显然还有更多事情不理解。 叶雨荷笑了,笑中带泪,如雨后荷花的那份清浅。 “我厌恶我和他做的一切,我厌恶我们开始改变,我厌恶我们在改命前已改变了自己的性格。我们明明知道脱欢的阴谋,却不想着去揭穿,这本来就让人生厌。可我是个小女子,为了心爱的男人,做什么事情好像都说得过去?如瑶小姐,你当然是这么认为的吧?” 如瑶明月坦然承认道:“不错,这一直是我的看法。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比你做得还要过……”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的是秋长风,见秋长风并没有留意,只能暗自叹口气。 “可我终究是捕头,我始终难过自己的心关。我更厌恶秋长风因为我而发生了很可怕的转变。他变得不是秋长风,他变得让我陌生。” 顿了许久,叶雨荷才道:“可我显然又错了,秋长风还是秋长风,他没有让我失望。他骗了我,我现在知道了,却只有喜欢。” “喜欢?”朱高煦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只感到阵阵茫然。他懂叶雨荷的意思,也懂得了秋长风为何要谢,但他做不到。 懂和做,本来就是两回事。 “我曾奢求苍天,请它给秋长风一个做回自己的机会,苍天帮我实现了,我很喜欢。”叶雨荷望着秋长风,泪水朦胧,目光中却带着说不出的清醒眷恋,“不管他骗了我什么,可我终于知道,他为人始终没有改变,我只知道他一直做着自己坚持的事情,这就够了。” 最后,叶雨荷切冰断雪地道:“因此……我从来……不恨他的欺骗!” 洞中又沉寂下来,沉寂在胜过千言万语的无言中。 相爱——或许在一些人心中本就是无言的。 如瑶明月明若秋水的眼波从秋长风的身上掠过,盯着叶雨荷脸上的执著,心中微颤,突然想,我当初感觉秋长风在感情上不知亲疏,这是他的弱点,但我是否又错了? 许久,叶雨荷才移开目光,望向木然的朱高煦道:“汉王,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是个好人?”朱高煦喃喃叨念着,心中还想着叶雨荷说的那句话:“我从来不恨他的欺骗。” 他一直很茫然,甚至到现在还不解——不解叶雨荷为何会不恨,因为他的一生中最恨的事情就是别人的欺骗,就算骗他的那人是他的兄弟、他的父亲。就听叶雨荷道:“我知道你恨秋长风骗了你,你说过,背叛你的人,都要死的,你恨他……” 朱高煦凝望着秋长风,眼中闪过厉芒。“我本来已把他当作是兄弟的。” “但你明白一切后却想要报复,也想让我刺痛他、恨他。”叶雨荷叹了口气,“可我实在看不出,他哪里背叛了你?” 朱高煦冷笑道:“他没有背叛我?” 叶雨荷执著道:“没有!你让他取夕照,他就帮你取了夕照。你让他做什么事情,他都为你做到了,这也算是欺骗?” 朱高煦滞住。“可他有很多事情未对我说。” “汉王何尝不是如此?汉王难道没有秘密?”叶雨荷立即反问道。 朱高煦没来由地生出了一阵烦躁,突然放声狂笑道:“你不知道,原来你根本还是不知道,你若知道一切的话,现在就不会这般和我说话。” 叶雨荷感觉朱高煦的笑声中带着几分疯狂甚至绝望,忍不住一阵心悸,问道:“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朱高煦不再理会叶雨荷,盯着秋长风道:“你当然知道!” 秋长风摇头道:“我不知道。” 朱高煦厉喝一声,看起来就要上前,但转瞬间后退了两步,喝问道:“秋长风,我警告你,莫要再对我隐瞒什么!不然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所有的事情,是不是因为邱福?” 邱福? 如瑶明月听到这个名字时大为茫然。叶雨荷倒知道邱福这个人,邱福本为朱棣靖难时手下的三猛将之一,不过早死了,朱高煦突然提及这名字做什么?如瑶明月却注意到,秋长风和沈密藏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见朱高煦又退后一步,秋长风立即道:“是。” 朱高煦止住了脚步,冷笑道:“你终于肯对我说出真相了吗?” “他不是不肯,而是不能。”一个人开口道。 是沈密藏开口了,声音嘶哑,众人望向沈密藏,均是一脸的错愕,不知这时候沈密藏会说出什么惊天的答案。 朱高煦冷冷地望着沈密藏道:“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们早在行动前就将性命融入到了这个计划中。我们加入了这个行动就是去死。而我们曾经立誓,就算死也不能说出真相。”沈密藏没有再用皮笑代言,说出的每个字都低沉有力。 朱高煦微有动容,转瞬讥诮道:“为什么现在又说了?怕我?” 沈密藏和秋长风均是无语。 朱高煦冷冷地笑道:“以也先的聪明,只要知道沈密藏还活着,是沈密藏救的秋长风,很快就能推出所有的前因后果。沈密藏,你很聪明,因此一直不吭声,反倒让也先狐疑不定。也先现在还不知道秋长风如何逃脱囚笼,杀了龙骑,也不知道沈密藏和秋长风的关系,因此一直想不到关键所在。” 如瑶明月有些恍然,终于明白为何方才也先几次要和沈密藏对话,而沈密藏和皮笑为何不答,原来这些人的心机深沉如渊,难以猜测。 “但只要我一说出这个关键,也先很快就会明白一切,包括邱福的事。他明白这点,你们辛苦多年的计划将立即前功尽弃。”朱高煦咬牙道,“我现在明白郑和的意思了,他好绝!” 他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有痛恨,也有佩服。 沈密藏叹了口气道:“因为你是汉王,所以你明白。” 秋长风接道:“如果是太子,就不会明白。” 沈密藏皱了下眉,涩然道:“如果是太子,根本不会在这里。” 他们二人说的话很有些莫名其妙,如瑶明月和叶雨荷听不懂,朱高煦却懂了,放声狂笑道:“不错,朱高炽不会在这里。我朱高煦在这里懂了,但是又有何用?”说到这里时,狂笑的脸上突然有了两点水渍,但转瞬飞散。 朱高煦不会流泪,只会流血。 “这根本就是命,谁都难改的命。”朱高煦咬着牙,望着秋、沈二人,“我不管,也不想去管,更管不了许多。我只问你们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莫要骗我……不然你们知道我会怎么做。”顿了许久,朱高煦双眸红赤,用全身的力气说出要问的话来,“金龙诀是不是根本就是个——骗局?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金龙诀!” 这番话刚一说出,洞中人的心跳似乎都停了。 只见油灯寂寞地燃,燃得心惊。 叶雨荷那一刻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耳边只回荡着朱高煦说的那两句话——金龙诀根本就是骗局,根本没有金龙诀。 如瑶明月的脸上那一刻也有着说不出的可笑之意,她根本无法理解朱高煦的意思。 金龙诀是骗局?根本没有金龙诀?他们为之惨斗,争个你死我活的金龙诀,竟然不过是骗局? 骗什么? 怎么可能?那些传说,那些言之凿凿的人,那些波诡云谲的勾心斗角,都不过是为了一个骗局? 如瑶明月想笑,却笑不出来,眼中满是惊骇欲绝之意。 只有秋长风和沈密藏立在那里,脸色一个白皙、一个慵懒。秋长风开口道:“这世上有金龙诀,脱欢手上的金龙诀就是太祖当初改命的金龙诀。” 朱高煦嘶声道:“秋长风,你到现在还要骗我?若金龙诀是真的,为何我用正确的方法却无法完全启动金龙诀?” 秋长风摇头道:“我不知道。” 朱高煦神色欲狂,笑着点头道:“好,好,你不知道。”转头望向沈密藏,“你和他是一路的,你当然也不知道。” 沈密藏默然地点点头。 朱高煦转身要走,喃喃道:“好,那我去找也先问问。” 众人均变了脸色,知道朱高煦若带夕照出去,只怕也先转眼就会把洞中的人斩杀殆尽。沈密藏突然道:“汉王,请等等。” 朱高煦止步,却不反身,冷冷道:“你还要说什么?” 沈密藏慵懒的面容中突然带了几分肃然。“方才如瑶明月说的话,无论对对错错我本没有义务纠正什么。但有一件事她说得大错特错,我必须纠正。我来这里不是救秋长风的。” 如瑶明月露出不信的神色,朱高煦冷漠道:“你以为我会信你?” 沈密藏嘶哑的声音中带了几分冷峻。“你一定要信,很多事情绝不能想当然尔,也不能听别人说了就信,一切事情、还要凭自己的判断。我只想说,如果秋长风要走早就走了,他不用我来救!这点,你可以去问如瑶明月。” 朱高煦霍然转头望向如瑶明月,如瑶明月讶然半晌,回头向铁栏望望,终于点头道:“不错,秋长风要走早就走了。” 这点沈密藏的确没有说谎。 秋长风锦瑟刀在手,三刀后就崩弯了铁栏,脱了一层束缚,他连破子母机关绝非难事。 锦瑟刀一直不在秋长风身上,显然也不是沈密藏交给秋长风的,如瑶明月判断,锦瑟刀本来就在囚牢中。 可秋长风的锦瑟刀难道真可通神,不然怎么会出现在姚广孝的囚牢中? 如瑶明月想不通这个关键,但明白一点的是,若昨夜秋长风突围,他能逃走的机会极大,秋长风的确不用等沈密藏来救就可以走的。 想到这里,如瑶明月神色恍惚,一时间感觉自己的脑袋实在比西瓜都要大。 她想明白的一切,难道又都错了? 秋长风和沈密藏的所为,看起来简直是非颠倒、浆糊一般。 朱高煦只看了如瑶明月一眼,就知道沈密藏所言不假,不禁问:“那你来……” 沈密藏用沉静的声音,清楚分明说道:“我来这里本是来救汉王的——奉圣上的旨意。” 朱高煦怔住,冷酷的脸色在那昏黄的灯火下终于有了改变——改变如沧海有泪、玉暖生烟…… 第二十章 兵锋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往日如泪如烟…… 朱高煦本是冷酷、孤傲又疯狂的,可眼中突然有了泪,那泪如雾如烟,转瞬破散,他立在那里,神色木然,摇头道:“你骗我的。” 他话语中少了几分坚决,带了几分软弱,但那软弱转瞬就被压到了无底深渊。 沈密藏道:“当初在脱欢面前我说了谎。实际上圣上并没有忘记汉王。圣上在汉王北行之时就已对郑大人下令,要他务必想方设法带汉王回去。圣上对臣说过,无论汉王做错了什么,始终是圣上的亲生骨肉,他不想汉王一错再错!” 他的声调中并无太多的情感,但传达的父子深情,就算如瑶明月听了都为之动容,原来朱棣一直没有忘记朱高煦。 秋长风却变了脸色,他知道沈密藏说错了一句话——尽管沈密藏是在复述朱棣的话。 朱高煦也是变了脸色,他本是有了那么几分的软弱、那么一点的期待,但不等沈密藏说完,就嘿然冷笑道:“可本王何须你救?” 沈密藏皱眉且略带错愕之际,朱高煦放声长笑道:“本王手握夕照就是最好的救命之物,本王何须你救?”大笑声中,霍然转身,不顾而去。 沈密藏微惊,就要去拦,朱高煦厉喝道:“你敢挡本王?”沈密藏一怔之际,朱高煦已出了洞口。 众人见朱高煦笑声中的疯狂,心中凛然,均未再出手拦阻,只是呆呆地望着朱高煦离去,就像带走了最后一个活命的希望。 叶雨荷罕见地沉寂,良久,幽幽问了一句道:“长风,这金龙诀,终究无法启动了,是不是?” 秋长风微微一震,扭头望去,就见到那平静却绝望的一双眼。 朱高煦大踏步地走到了也先的面前。 暗影处,树后石旁均有寒光闪动,瓦剌军早将石洞里外三层地包围起来。当初秋长风独斗狼豹双骑众高手却能脱险而出,也先当然不会让旧事重演。 自从勒令朱高煦一个时辰给出答案后,也先就在火堆旁枯树一般立着,动也不动,谁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谁也不敢去问他在想什么。 只有沉静——死一般的静。 火光闪烁,望见朱高煦走来,也先依旧儒雅。他静静地看着朱高煦前来,静静地问道:“汉王决定出来了?”对于朱高煦手上的夕照,他竟看都不看一眼。 朱高煦虽见识过也先的疯狂,也早下定决心,但不知为何,见也先这般,一颗心竟如影子般地颤。 “本王还会信守承诺,也先王子当然也会守诺了?”朱高煦微吸一口气,火光中,脸色明暗难定。 也先嘴角浮出几分微笑,目光中却藏着针般盯了朱高煦良久,并不回答朱高煦所问,突然问道:“沈密藏还活着?” “是。”朱高煦毫不犹豫道。 大火熊熊,黑烟冲天,遮得天边的明月似乎都黯淡了下来。 也先笑笑,叹口气道:“他还活着,这倒有趣。”拍拍手,有瓦剌军上前,长矛攒动,已把朱高煦围了起来。 朱高煦动也不动,只是道:“也先,你要做什么?” 也先也不动,微笑道:“汉王就这么出来,又这么痛快地将他们全部出卖,我很喜欢。”他说话的时候,眼中带着几分幽蓝——如荒野的恶狼。 朱高煦见了,五指紧握,骨节咯咯作响。“你喜欢就这么对我?” 也先轻叹一口气道:“汉王以为我会杀你?”带了几分被冤枉的表情,“我怎么会杀你?我立誓了,金龙诀启动前不会对你如何的,我不会破誓的,我不会的。我怕他们恨你,不顾一切伤了你,因此才派人先把你保护起来,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他现在每说一个字口气都是极为的平静,可那平静之中的疯狂傻子都能听出来。 朱高煦望着那泛着幽蓝的双眸,虽是阅人无数,一时间也是心底泛寒,竟也猜不到他究竟要做什么。 “我曾经在迭噶前立誓的——也先若在金龙诀改命前对朱高煦、秋长风、叶雨荷三人有所伤害的话,天诛地灭,死后和家父脱欢的灵魂……永世留在答鲁泽下。”说到这里也先突然狂笑起来,“这个誓言实在有趣,是不是?” 他笑得涕泪俱流,似乎真的感觉特别有趣。 朱高煦冷漠道:“本王倒不觉得有什么有趣……” “你不知道的,你若知道的话,怎么还能出来?我是疯的,你是傻的。”也先边笑边说道,“可这么有趣的事情若少了秋长风,不是太无趣了。秋长风,你出来,我要见见你!” 那声音如雪狼对月夜嚎,激荡在山腰,秋长风当然听得到,他的脸色又开始变白,举步就要出洞口,却被叶雨荷一把拉住。 秋长风顿了下,扭头望向了叶雨荷。 叶雨荷的眼中带着几分担忧和不舍,凝望只是瞬间,终于松开了手道:“要小心。”她知道挡不住秋长风的步伐,也知道说的话并没有意义,但还是要说。 秋长风点点头,不待再次举步,就听也先叫道:“你不出来吗?汉王,他不出来,我们怎么办?” 朱高煦冷冷道:“本王不知道。” 也先又笑,满是狂意道:“他不出来,这辈子就不要出来了。汉王,你看到洞口堆满了什么东西吗?” 朱高煦这才留意,原来山洞口处竟多了很多包黑黝黝的东西,眼中掠过几分凛然。 也先笑道:“那是火药——可将这山都炸平小半的火药。只要点燃,轰的一声,会如火树银花般美丽绚烂,秋长风,我准备与你共赏,你不出来看看岂不遗憾?” 人影一闪,秋长风现在洞口处,沉声道:“也先,你准备当着你的瓦剌部下自毁诺言?” 有瓦剌军就要上前,也先突然一挥手,有长剑破空,直如电闪。 秋长风并无稍动,因为那剑飞出,却不是对付他的。 有瓦剌兵士惨叫,竟被那一剑从前胸贯穿过后背,钉在地上。瓦剌兵士立即退后,脸色惊惧,就听也先怒道:“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动秋长风,你们可是眼中没我了吗?” 火光乱跳,所有人的心也俱是乱跳不止。 秋长风立在那里,淡淡道:“也先王子果然一诺千金,在下佩服。” 也先转怒为笑道:“我当然会守诺。我若在金龙诀启动前杀了你,实在不妥。但我真的蠢,好蠢的……”举手用力拍着自己的脑袋,一副懊丧的样子。 秋长风见也先已近疯狂,暗自警惕,平静道:“王子何必谦虚……” 也先不待他说完就截断道:“不是谦虚,是真的蠢。我竟然蠢到以为金龙诀肯定能启动。可是,金龙诀若不启动,我不是一辈子都奈何不了你了?” 山风轻吹,吹得火星四射。 秋长风的眼中也有火星闪了下,远见也先望着他的眼眸竟有说不出的清醒,心中微凛,淡淡道:“王子何出此言呢?眼下万事俱备,只等明日再出太阳,金龙诀说不定就启动了。汉王就是因为还有这个念头,这才弃我们而去的。” 朱高煦眼角跳了下,突然向南方望去。 天苍苍,山路阻挡;人茫茫,心路漫长。再远再高的山,也有翻越的时候,但心中的裂缝,还会有弥补的可能吗? 也先看也不看朱高煦,含笑道:“要不我刚才说他是傻的,傻的到了现在还有着这个希望。不过这不能怪他,他为了这个希望在活着,他宁可现在还信的……可是我,却开始怀疑了。” 秋长风轻微吸气。“王子怀疑什么?” 也先突然剧烈地咳,咳了很久才停,喘息道:“我知道中原有句话,叫做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秋长风目光闪动,点头道:“王子真的见识渊博。” 也先越是疯狂,秋长风反倒越发冷静,二人看似说着废话,但所有的人都感觉到空气仿佛都在一点点地抽紧! “盖楼,当然要从地基盖起。”也先居然好整以暇地说道,“地基若不牢固,楼阁就是个笑话,镜花水月亦是如此,所以说什么空中楼阁、镜花水月均是笑话。秋千户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秋长风还有闲暇看了眼天色,见明月早升,却躲在山头后偷偷地窥人,赞道:“王子妙理,发人深省。” 也先那一刻竟如妙解的高僧,轻问道:“金龙诀是楼阁,《日月歌》就是地基,毕竟大伙信金龙诀能够启动,很大原因是由于《日月歌》展现了它的神奇。这句话,秋大人觉得对不对呢?” 秋长风沉默许久,道:“好像是这样。”他轻轻地舒了口气,但看起来是叹息,因为他知道,这时候多言无益。 也先反倒笑了。“不是好像这样,是根本就是这样。”顿了片刻,“我信金龙诀,是因为有《日月歌》,可是我突然想到一个很好笑的问题,如果《日月歌》本来就是假的呢?” 他说得声音虽轻,但洞内的叶雨荷却听得明白,心中狂震。 《日月歌》是假的? 所有的一切,均是从众人南下寻找《日月歌》一事引发的,所有人的命运,也因为《日月歌》而改变,可也先突然说《日月歌》是假的? 《日月歌》本是刘伯温所做,预言大明江山的走向,为何是假的? 叶雨荷本以为明白了很多,如今才发现,还有更多的不明白。 朱高煦还在望着南方,那一刻的眼中突然露出深邃的痛苦之意。 秋长风扬了下眉头,诧异道:“假的?这个……”本待还说什么,见到也先咄咄逼人的眼色,好像把一些话语又咽了回去,“愿闻王子高见。”心中却叹,也先终于全部知道了,其实就算汉王不告诉他沈密藏在洞中,他这么聪明的人也应该想到了。事到如今,图穷匕见,难以做到面面俱到,只能尽力而为。看了眼朱高煦,见他神驰遐想,好像根本没有把危机放在心上,心中暗叹。 也先笑道:“高见不敢当,当初去青田前我就早知道《日月歌》的内容……《日月歌》的内容,却是别人告诉我的。” 秋长风点头道:“哦……然后王子就信了?” 也先目光一凝。“你为何不问我,是谁告诉了我《日月歌》和金龙诀的事情?是不是你早知道那人是谁?你刻意不问,是不是还想为那人隐瞒什么?” 秋长风皱眉道:“当然是三戒大师告诉你的,难道还有别人?” 也先死死地望着秋长风,良久,狰狞地笑道:“你再也骗不了我什么了,我会把所有的人都挖出来,一个不剩。方才你们在洞中,我在洞外,已把所有的事情想得清清楚楚了。” 秋长风喃喃道:“你原来是方才的一个时辰内才把事情想清楚的?”他这话好像是简单地重复也先所言,但那一刻,他悄然地松了口气。心中暗想,事态恶劣,但还没到最糟糕的时候。 也先并没有发现秋长风的变化,冷笑道:“不错,我发现的虽迟了,但还不晚。我还有时间将你们一网打尽。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 秋长风附和道:“你也的确是个聪明人,你让《日月歌》完全按照你的意思来走,《日月歌》预言命运,但你却改了《日月歌》的命运。” 也先有了那么一刻的茫然,但转瞬便坚定地摇头道:“你到现在还想诱导我?不行了,你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我的想法了。开始时我的确很自负,自负得以为可以控制《日月歌》的走势,但我现在认定,《日月歌》绝非刘伯温写的!” 秋长风的眼角微跳。“难道大明还有另外的神人可做出这种神作?” 也先道:“当然有……”顿了许久,这才带了几分诡异的笑,“姚广孝岂不就是其中的一个?” 众人震颤。 《日月歌》竟是姚广孝写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秋长风皱眉道:“王子说得越来越高深莫测,让人想不明白。” 也先一直留意秋长风的表情,见状又是放声大笑起来。“秋长风,直到现在你还在演戏?你真的不懂?其实你比任何人都懂的!姚广孝选你执行这个任务,实在是太聪明了。” 秋长风笑笑,带分轻淡,“什么任务?” 也先凝望着秋长风,叹口气道:“对付我父子的任务!” 秋长风干脆道:“我不懂。”他冷静如初,但目光流转,看着周围的环境。 也先留意到了,淡淡道:“你懂的。你这么说无非是想拖延时间,你留意地形,可想逃吗?你放心,我不会让旧事重演的!”他说得越平淡,但其中的坚决就越让人心寒。“但你不用拖延了,我一定来得及补救犯的错误。”顿了下,“但在这之前,你我之前的事情显然要做个了断了,是不是?不然我以后岂不寝食难安?” 秋长风亦微笑道:“你终于想结束这场游戏了?可你不要忘记了你立下的誓言,金龙诀启动前,你不能伤我的。” 也先又大笑起来,癫狂地指着秋长风道:“汉王,你说秋千户是不是很有趣的一个人,他当然早知道金龙诀无法启动,这才让我立下这么个誓言。你说他是不是有趣得可怕?” 朱高煦收回了目光,却谁也不看,也不言语,那一刻,眼中藏着深深的绝望。 他是不是也早明白了什么? 也先不闻回答,也不介意,他本来就不需要别人再给答案了,又道:“我当然不能违背诺言的……秋长风,你真的让我头疼。” 秋长风淡淡道:“我听说把头砍下来就不会疼了。” 也先又是大笑。“这时候,也就只有秋长风还敢这么说话了。可头疼也有个好处,就是逼我想出个好主意。你要不要听?” 秋长风反问道:“我不听你就不说了吗?”到了这时候他知道和也先根本没有和解的可能,言辞也变得尖锐起来。 也先抚掌笑道:“你一定要听的,你没有选择!我的好主意就是——我虽不能杀你,但你若自己杀了自己,肯定和我无关了?” 秋长风冷冷地看了也先许久,道:“我只是中了毒,但没病,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自杀。” “是吗?”也先又笑,笑得撕心裂肺般,等直起腰来,一摆手,身后已有瓦剌兵弯弓搭箭——搭的是火箭。 火箭燃起,数排点点错落,如烽火狂歌! “你会想出理由的。”也先带着几分狂热,“你若不死,转眼间这山洞外堆放的火药就要爆裂,我敢肯定,那样的话山洞里的人绝对出不来了。你也不用想着杀我,你眼下没有这个本事,再说你就算杀了我,所有的人也要陪葬。” 秋长风的脸色微变,洞中众人亦是脸色大变。 如瑶明月更是闪身就要出山洞,可见沈密藏等人均还留在洞中,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动。 叶雨荷也想冲出去,她不是要逃,只是想帮秋长风。可知道此时此刻,也先无论如何都要对付秋长风。她蓦地出现,于事无补,只能徒乱秋长风的心绪。 “因此……你打算让我用一条命换取他们所有人的性命?”秋长风叹口气道。 也先爆笑道:“你太聪明了,终于想到了这点。这很伟大,是不是?我一直把你看得很伟大,你这么伟大的人,当然会为别人去死的,对不对?” 他手一摆,瓦剌兵缓缓地拉弓,火箭明耀,但却冷了所有人的心弦。 空气中带着难言的肃杀,也先的脸上也带了几分嫣红的颜色,眼中幽蓝之意更盛,他等了这么久,就在等待着这一刻,怎不激动? “我没有功夫等太久。”也先切齿道,“秋长风,我数到三,你不选择去死,我就放箭!一……” 有风吹,有凤鸣,倏然之间,锦瑟刀到了秋长风的手上。 锦瑟无端,相思千年,终究抵不过一缕飞烟。 不见金戈铁马、不见明月关山,那如梦如幻的锦瑟刀,虽仍让人看不清究竟,但再没有以往的慷慨悲歌,它唱的只是一首挽歌——秋长风自己的挽歌。 刀如雾,泛着微薄的光芒,映衬着秋长风如霜的脸庞,他似已绝望——绝望挣扎许久、终究不过还是要引刀一割。 除此外,他还能有什么选择? 也先说得不错,他是秋长风,有着自己的原则,这时候如果用他的一条命可换取洞中所有人的性命,他可以去做——更何况,洞中还有叶雨荷,而他也没几日可活。 叶雨荷见秋长风拔刀,心中一阵激荡,就想冲了出去。 她不想阻挡秋长风去死,因为她太了解秋长风这个人,她也隐约明白,原来金龙诀看起来不过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她那一刻只是想,既然要死,不如死在一块。 就在这时,沈密藏突然一把抓住了叶雨荷低声道:“秋长风让我告诉你们,现在谁都不要乱动!” 叶雨荷一怔,如瑶明月也是脸现诧异,她们根本没有见过秋长风和沈密藏说过什么,沈密藏这么说,是安慰她们还是真有其事?抑或是,关键时刻,沈密藏展现自私的本性,阻止她们轻举妄动,只为苟且偷生? 就在这时,秋长风右手持刀,左手却如抚弦般在锦瑟刀上轻弹两下,轻声道:“你杀了我,一辈子都要忍受啼血的折磨……你真的不介意?” 也先狂笑道:“我不介意,我从不介意,只有这样,我才能一辈子记得你!我宁愿用一直咳下去的代价,看看你死时的表情。你死后,我把你埋在这里,每年清明的时候,都过来看望你,你说好不好?” 他笑得疯癫,秋长风却笑得淡然。“也先,其实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可皆大欢喜。” 也先目露警惕,他虽算定秋长风再无第二条路走,但不知为何总是心中忐忑,感觉秋长风绝不会就这么自尽。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知道是脱欢赶到,也先大笑道:“家父来了,可谁来了也救不了你。这世上没有皆大欢喜的主意,你我注定只能有一个欢喜。二!”他声音泛寒,眼中泛起疯狂的杀意。 火箭烈燃,就要射出…… 不待也先数到三,秋长风突然道:“那我只能让你不欢喜了……”话未说完,左手一拂,天地间只听到“铮”的一声大响。 那响声如锦瑟琴断,只有决绝。 众人一听,均是心头一震。也先听到却是脸色突变,伸手要指秋长风,蓦地吐出一口鲜血,陡然间感觉天昏地暗,仰天就倒了下去。 一人从暗处窜出来,叫道:“王子。”那人正是豹头,本一直听从也先吩咐埋伏在暗处,见也先突然倒地,大惊失色。 其实岂止豹头失色,在场所有的人均未想到会有这种变化,均是错愕不已。 沈密藏这才松开叶雨荷的手,并不解释。可叶雨荷、如瑶明月再看此人的时候,神色已大不相同。 很显然,沈密藏和秋长风之间可进行神秘的沟通,不然沈密藏怎么会知道秋长风的选择? 瓦剌军一阵骚乱,才要放箭,就听秋长风断喝道:“要救也先,莫要放箭!” 那些瓦剌军闻言,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豹头却发现也先虽然双眸紧闭但还有呼吸,心中又惊又喜,立即喝道:“莫要放箭。”转瞬起身怒望秋长风,“秋长风,你究竟把王子如何了,拿解药来!” 锦瑟刀又隐,秋长风淡然笑道:“你若是我,这时候会不会救也先?” 豹头微滞,不待多言,就见瓦剌军潮水般散开,豹头回头望去,惊喜道:“太师……王子他……” 来的竟是脱欢。 脱欢一摆手,止住豹头的下文,有一人从暗处闪出,蹲在也先面前,查看也先的动静,那人正是三戒大师。 脱欢冷漠地望着秋长风道:“阁下真的好本事。”他终究还是放不下也先这面,亲自赶来了,却只见到最后的一幕。一见也先倒下,他已明白了秋长风的底牌是什么。 秋长风立即道:“也先王子先中了啼血,又被春心激发,虽被他强行压制,但如今被锦瑟一音激发了潜毒,这才晕倒。若不马上施救,活不过明天。” 脱欢看了秋长风许久,这才阴冷道:“能救他的,当然只有你?” 秋长风微微一笑。“在下不才,恰恰能解这毒。” 豹头厉喝道:“这毒本就是你下的!” 脱欢止住手下的冲动,皱了下眉头道:“你当然不怕死,可洞中好像也有人,难道也不怕死?” 秋长风明白脱欢的威胁之意,但早懂讨价还价的手段,轻描淡写道:“太师当然可用这些人的命来要挟我,我也只有用王子的命来保命。如今就是看看在太师眼中,我们几个人的命是否和王子的命一样重呢!” 脱欢长目陡睁,杀机闪动,三戒已然起身,满脸的惶恐,向脱欢缓缓摇头,显然对也先的伤情无能为力。 脱欢终究只是吸了口气,决然道:“好,你救活也先,本太师立即放你们走。” 看了眼一直木桩般站立的朱高煦,脱欢心中复杂千万。他老谋深算,亦能当机立断,见也先性命垂危,毕竟父子心性,决定早下,他虽想将秋长风千刀万剐,但还知道忍耐克制。 秋长风皱眉道:“走,去哪里?在下未曾等到金龙诀改命,怎会就走?在下难道不要命了?” 脱欢蚕眉微耸,远远望着秋长风,许久才道:“本太师倒忘记这事了……”转望朱高煦,“汉王显然也在等着改命了?” 朱高煦喃喃道:“本王在等着……” 脱欢笑笑,可笑容看起来有着说不尽的萧瑟。“秋长风,你如何想?” 秋长风道:“在下想把也先王子带到山洞内医治伤势,等明日日落时,我就带也先王子前往峰顶改命,改命后,把王子交给太师,然后我再离去,不知道太师意下如何?” 豹头怒喝道:“你放屁!” 脱欢竟还冷静如初。“那你要不要带汉王一起呢?” 秋长风不等回答,朱高煦就道:“我不要再和他们一起。”脱欢微怔,但还是盯着秋长风,火光下,秋长风犹豫片刻才道:“不用。” 脱欢点点头。“好,本太师都依你。但本太师要在明晨时看到也先醒来。”说罢留意着秋长风的表情。 秋长风沉吟片刻道:“好,没有问题。” 脱欢话不多说,只是点头示意,有瓦剌军上前,抬也先到了洞口,脱欢远远只是说了一句:“秋长风,本太师希望你言而有信。来人,好好照顾汉王。”说完转身没入黑暗中,瓦剌军拥着朱高煦,看似保护,实则监视着隐入黑暗。 脱欢没入黑暗后,并不回返金帐,反倒向峰顶行去。 孔承仁、三戒大师一左一右地跟在脱欢身边,均是神色不安。如今惊变迭起,让他们也不由得产生了茫然之意。 等到了峰顶,风更寒,夜更幽,脱欢坐在早就准备好的椅子上,望着峰下。那里正是明军指挥使朱勇下营的地方,灯火如漫天繁星尽落。 脱欢望着那灯火,神色中掠过一分狠厉道:“承仁,传令下去,让豹、熊双骑,五更一到,立即出击。” 孔承仁当下传令,三戒大师一旁惴惴道:“太师,可王子那面怎么办?小人感觉王子性命垂危,很是危险。” 脱欢截断道:“王子那里我自有安排。” “可是……有句话,小人不知当讲不当讲。”三戒大师欲言又止。 脱欢目光扫过,漠然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当讲的呢?” 三戒大师似有犹豫之意,神色数变,终于鼓起勇气道:“太师,小人觉得,这里面似乎很有问题。” “这里面?”脱欢喃喃自语,双眸中闪过几分厉芒。 三戒大师连连点头道:“是呀,就是金龙诀改命一事里面,大有问题。太师,小人只感觉,自从朱允炆、秋长风来后,金龙诀改命就变得困难重重……” “你不是到现在才想要告诉本太师,金龙诀根本无法改命了?”脱欢淡淡道。 三戒大师一见脱欢的脸色,扑通跪倒,颤声道:“不是,不是。当初采石矶改命,千真万确,小人若有半句谎言,不得好死。” 脱欢凝望三戒很久才道:“本太师自然早调查了采石矶朱元璋改命一事,那事无可置疑,否则我怎么会信你?” 三戒大师摸把冷汗道:“金龙诀绝对是真的,不然启动时,何以会有那种奇景?”脱欢神色狐疑,一时间摇摆不定,他早有不祥之感,觉得金龙诀启动一事很像镜中花水中月,但当日在峰顶,金龙诀又的确展现出了神异之处,让他又不能割舍。 三戒又道:“可小人总觉得有人一直在暗中捣鬼,不然为何每到关键时刻总有阻碍,让金龙诀不能顺利启动?小人怀疑,秋长风一定要拖延到明天日落,其中定有阴谋。” 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如瑶明月也在山洞内问道:“秋长风,你为何不借这次机会带我们离去?”她对秋长风早佩服得五体投地,难信秋长风竟还留了最后一手对付也先。 这个秋长风,总能让她有太多意料不到的地方。 沈密藏干涩道:“如瑶小姐若着急,大可自行先走。” 如瑶明月脸微红,蓦地想到什么,困惑道:“秋长风,你难道真的要等金龙诀改命?” 叶雨荷娇躯微颤,默默地望着秋长风,静待他的回答。 本来她早相信金龙诀的传说,可经过今夜,信念再次动摇,但见秋长风这刻还镇定自若,又对金龙诀半信半疑起来。她知道眼下所有人对金龙诀能否启动均是狐疑不定。但一直期待金龙诀还能启动的人,无疑还有两个,一个是她叶雨荷;另外一人当然就是朱高煦。 秋长风望向如瑶明月,突然道:“如瑶小姐,我知道现在若可能的话,你甚至可舍却我们的性命为自己争取机会。” 如瑶明月微惊,见众人均望过来,半晌才道:“秋长风,你真的一直这么看我?” 秋长风不答这个问题,只是肃然道:“其实你这么做无可厚非,我们本不是一路人,你有你的准则,我们亦是如此。但不管怎样,眼下你和我们一起,活命的机会无疑比投靠瓦剌人要强过许多。我说过,你若信我就不用多说。”说到这里,若有意无意地向叶雨荷看了眼。 叶雨荷一切话都再也问不出口,只是看着秋长风左手,那只手的手心手背早就青如眉黛——满是凝愁。 秋长风握紧了手掌,环望众人道:“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撑到今日……日落。”他用的是“今日”两字,因为这时候天虽黑,但已经是新的一天的开始。 如瑶明月心头一颤,急问,“日落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秋长风再不言语,闭目盘膝坐了下来。 此时,在远远的山顶脱欢也在问:“三戒,你觉得日落和现在会有什么区别?” 脱欢闭着眼,容颜中带着几分阴沉,问话时,又像思考着什么。 三戒大师迟疑道:“朱勇他们适逢赶到,虽很嚣张,小人总感觉事情的真相未必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只怕他们会对太师不利,太师留在这里一日,就多一日的危险……” 孔承仁闻言道:“你的意思是,让太师把姚广孝送给他们,然后对他们退避三舍?” 三戒大师本想点头,可见到脱欢面沉如水,苦涩道:“这个……如果真的这样,自然万无一失……当然一切要太师自己决定。” 脱欢双眸一张,目光从二人身上闪过,喃喃道:“起码天明前我们还有时间——有时间让我想个究竟。姚广孝肯定不会对我说出金龙诀的玄机,可朱高煦显然认为金龙诀还能启动,不然何以会和我们在一起?但朱高煦所知亦有限,知道这件事的人……”手掌一握,突然道:“承仁,朱允炆现在如何了?究竟有没有醒来?” 孔承仁摇头道:“还没有,天晓得他会昏迷到什么时候……” 脱欢眉心锁起,突然动容道:“立即带他过来。” 孔承仁犹豫道:“可是他现在……”见脱欢眼中精芒闪动,不知为何,只感觉到寒心,立即道:“卑职马上命人抬他过来。” 脱欢不语,只是点点头,再次闭上了眼。不知沉默了多久,这才喃喃道:“所有的事情,真的是错综复杂,让人难以理解,但关键点无疑是在朱允炆身上,只要他能醒来,就可解开很多不解之谜。三戒,一会儿朱允炆来了,你务必弄醒他。” 三戒大师勉强道:“小人尽力而为。只希望紫金藤戒能如传说中的那么神奇。”抬头看了眼天色,“太师,好像快五更了。” 就在这时,山峰遽冷。 本是凛冽的寒风,似乎都冻了起来。 月色渐残,天变灰暗,此时的江南,已是走马喧嚣之时,但此刻的北疆,却是最最黑暗之时——尽管很快就要到了天明。 三戒大师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向峰下望了眼,突然张大了嘴巴,惊奇得说不出话来。他只见到山峰谷口两侧突然流淌出两道灰线。 那灰线如溪,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流出谷口,流向了明军的大营。 那不是灰线、而是脱欢手下最精锐的两队骑兵——豹、熊双骑。那两队人马选在这种时候无声无息地出击,无疑有猎豹的凶猛、雪熊的狡诈。 两队骑兵加起来已不下万余,蓦地出谷,山峰上竟然都察觉不到声息,可见沉忍的可怕、静寂的骇人。 豹、熊双骑眼看离明军大营还有里许的距离,蓦地加快了速度。 有闷雷声起,万蹄踏地之声,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天动地,只因为他们早在出征前就已人衔枚、马裹蹄。 脱欢既然命令他们出击,他们就会做最好准备。脱欢志在一统天下,当然在这些精锐的骑兵身上早下了极大的心血。 近年来,瓦剌铁骑本已驰骋草原,睥睨八方。这刻虽无骇裂天地的威势,可那滚滚的闷雷声,无疑更给人带来一种从心底涌起的惊惧。 三戒大师见状,又惊奇又佩服道:“太师的精锐之师果然名不虚传……”话音未落,突然扭头望向山路来处。 有兵士急急地奔来,脚步声虽没有惊骇天地,但冲到众人面前不远时却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为之动容的话来。 “太师,朱允炆……不见了!” 第二十一章 神机 朱允炆不见了?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比万马奔腾的蹄声还要让脱欢震撼,他霍然睁眼,厉声道:“他怎么会不见?” 朱允炆中了天人水昏迷后一直未醒,脱欢、也先早把金龙诀启动的事情落到三戒、朱高煦的身上,虽也命人看守朱允炆,但显然只等他醒来,并未多加防备。 也先一直认为毒害朱允炆的就是如瑶明月,而怪事连连,就是因为秋长风的缘故,因此也先当机立断,将秋长风、如瑶明月一同囚了起来。 秋长风、如瑶明月被关后,脱欢身边的怪事果然再也不见。 脱欢虽心存困惑,毕竟还是暂时以启动金龙诀、挥兵南下为重。也先突然晕倒,临昏迷前说的那些话,早经豹头传给脱欢。脱欢一路思忖,只感觉很多地方难以理解,却直觉地认为朱允炆是个关键,才想抬朱允炆过来再看看,不想就在这个时候,朱允炆竟然不见了。 朱允炆被人带走了? 带走朱允炆的是谁,难道就是朱允炆口中那个杀了鬼力失的隐形刺客? 那刺客先杀鬼力失,再带走朱允炆,所为何来? 一切原来和秋长风无关? 脱欢越想越是心惊,孔承仁也是大惊失色,见那兵士呆如木鸡,喝道:“你没有听到太师的问话吗?” 那兵士如见鬼的表情,喏喏道:“卑职也不知道。我们奉太师之命进帐抬朱允炆时,就发现他不见了。”那兵士心中也是稀里糊涂,朱允炆昏迷过去直如死人般,虽有兵士看管,但只等他醒来,哪里考虑到他突然会凭空消失? 脱欢眉头紧的和山川一般,百思不得其解,孔承仁喝道:“一群没用的东西,还不去找……”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当的一声大响,震的心都乱跳,双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骇然失色。 不但孔承仁骇异,脱欢、三戒大师听到那声大响的时候,都是心惊肉跳,面无人色。 那声大响却是从山峰前、雪原上的明军营中传来。 本来万马遽奔,瓦剌军毫不遮掩偷袭的意图,蹄声如滚雷般向明军阵营涌去。 脱欢震惊朱允炆失踪时,瓦剌军已将冲到了明军阵营之前,就要马踏连营、大肆屠戮……脱欢虽未去看,但脑海中已有烽火连天的场面。 瓦剌人素来凶残嗜血,骑兵勇猛剽悍,不逊成吉思汗当年统领的铁骑。 这一仗,本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 当初朱棣手下三猛之一的邱福,带十万骑兵轻敌深入,遭脱欢派兵偷袭,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那时候,脱欢手下骑兵的实力还远逊如今。而这时候朱勇有勇无谋,仗着父亲的余荫,带着不过近万的骑兵,竟敢向他脱欢挑战,根本是个笑话。 如今朱勇地利不占,人和未有,而瓦剌军五更出击,利于天时。这一战未曾开始,天时地利人和均在脱欢这面,在脱欢眼中,结局已定。 很多战役是在开战前就已注定了结局的。 可就在脱欢胜券在握的时候,惊变突生。惊变起源于那声大响。 天蒙如雾浓,雪卷带狂风。瓦剌军在接近明军军营时,阵型突变。本来瓦剌军如同两支利箭,左右穿刺,可接近明军军营的瞬间,后骑遽猛,拥前骑,稍缓。 从山峰望去,骑兵霍然展开,箭矢羽枪如林,就要刺入明军军营……而明军根本没有动静,似乎哨兵都陷入了沉睡中。 那声大响就在这时响起。 响声如同数千面的大锣遽然在同一时刻敲响,山崩地裂般——瓦剌军其实在山崩时,都没有听到过这种巨响。 他们从未想到过,原来声响也可以作为一种武器! 那声响直如寒风利刃,击在所有瓦剌军的胸膛、耳边,激得他们几欲吐血落马。可他们毕竟身经百战,人人剽悍,竟能挺了下来——可马儿却挺不下来。 那一刻,不知道有多少战马惊嘶惨叫,人立摔倒,瓦剌军本来接近完美的一击,刹那间阵脚大乱。 山峰上脱欢脸色遽变,顾不得朱允炆的事情,瞠目喝道:“明军有诈!” 他老谋深算,一眼就看出,明军并未如表面上那么松懈没有戒备,明军沉静的背后,定有着火山般的反击。 可这时候脱欢已鞭长莫及。 瓦剌军如离弦之箭,射出去就难以收回,虽有无数马儿受惊,但也有更多的马匹冲过了明营前的木栏鹿角,却又突然倒下一片。 静寂的五更,天色冷青。 脱欢从山峰望去,只能见到瓦剌军灰蒙蒙的身影映在白皑皑的雪地上,他看不清楚究竟,但清楚地知道,瓦剌军又受了暗算,一颗心忍不住提了起来。 就算孔承仁、三戒二人都看出了不妙,异口同声叫道:“明军有埋伏!” 明军有埋伏! 不但有埋伏,还是连环的狙击。 明军先用声音扰敌,后用铁蒺藜伤敌。 鹿角木栏后数丈宽的军营内,不知何时,竟被明军埋了锋锐的铁蒺藜,马儿踩上,怎不哀嘶跌倒? 瓦剌军已心冷,但终究还是有半数人经过考验,忍住声浪的冲击,踏着同伴和死马的尸体,就要冲到明军的军帐之前。 就在这时,明军中军营处又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响,接着明军的军帐之后倏然射出了无数寒星——蒙蒙天色都挡不住的寒星。 瓦剌军闷哼惨叫,终于被这三拨连环的反击阻挡了前进的步伐。他们本用偷袭之计,不想对手早有准备,反落入明军的圈套之中,不由得心中惶惶。 可他们更紧张的却是,明军显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果不其然,天地间又是传来了一声大响,然后军营中一个“杀”字传出。 那“杀”字沉冷凝冰,转瞬间铺了开去,明军营中,瞬间传来了明军的怒吼。 杀、杀、杀!!! 地动山摇,就算远在山峰的脱欢,闻之都是耸然动色,魂飞魄摇。 明军营中,突然冷光再亮,锋芒尽出,甚至破了黎明前的黑暗。那一刻,不知有多少明军持枪挺盾涌了出来,冲向了瓦剌骑兵。 锣声嘹亮,杀气横天…… 那杀气越过空山孤雪,竟隐约传到了山洞之内。 山洞中油灯还是亮的,但只有一盏油灯在亮。秋长风早就灭了其余的油灯,洞中暗无天日,若没了油灯,会完全陷入无边的黑暗中。秋长风他节省使用油灯是准备持久战。 他为何始终不肯突围,他究竟在想着什么? 难道他也如朱高煦般,执意要等金龙诀启动? 很少有人知晓秋长风的心意,但沈密藏显然明白秋长风的意图,因为他从未反对过秋长风,秋长风所作的一切,在沈密藏看来,似乎理所当然。 秋长风听到那声锣响的时候,周身一震,听到杀声震野,隐约透过山缝传过来时,和沈密藏交换了个眼色。 皮笑振奋道:“来了。”他这一声中不知包含了多少期盼等待,可他见到秋长风、沈密藏望过来的时候,终究收敛了兴奋,垂下头来。 来了? 如瑶明月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心中大为奇怪,她也听到了惊响厮杀声,但完全不懂怎么回事,奇怪道:“什么来了?有人来救我们了?”她念念不忘的当然还是自身的安危。 秋长风不理,突然向沈密藏道:“我们突围的机会应该快到了。” 如瑶明月感觉到有些奇怪,因为秋长风虽什么都没有看到,但好像对外边的事情了如指掌。 沈密藏摇摇头道:“稳妥起见,还要等。但应该不用等到日落。” 秋长风看了眼一直昏迷不醒的也先,皱了下眉头道:“一会儿就要弄醒他,不然洞外的瓦剌军听不到也先的声音,只怕会对我们提早下手。” 叶雨荷的声音从洞口处传来。“长风,天快亮了。”众人留在洞内商议对策,却派一人留在洞口处,留意着洞外的动静。 叶雨荷主动请缨守在外围,她不放心如瑶明月去守洞口,更想让秋长风、沈密藏节省体力。 可无论是谁,这种时候,焉能休息? 天快亮了,瓦剌军就快来了,瓦剌人要见醒来的也先,这本来是秋长风和脱欢的约定。 秋长风皱了下眉头,沈密藏见到问:“你担心什么?怕也先醒来捣鬼?”秋长风那一刻心中真的有几分不安,但究竟不安什么,他一时间也想不明白。 缓缓取出怀中的扁木盒子,轻轻打开,秋长风接连挑了七种粉末,弹到了也先的鼻端。 等秋长风用到第六种粉末时,也先鼻翼就动了下,片刻后,打了个喷嚏,醒转过来,睁开了眼,略带茫然。 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去,落在秋长风的身上,也先竟微笑了起来,淡淡道:“原来你我都还没死,果然皆大欢喜。” 秋长风望见也先眼中的冷静,不知为何竟然感觉到有几分心寒。他从未怕过也先,但他始终认为,一个清醒的也先,让他一刻都不能放松警惕。 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也先剧烈地咳嗽起来,依靠墙壁撑着坐了起来。 没任何人出手相扶,如瑶明月见也先起身,退后一步,对眼前这人,她既有痛恨,也带几分畏惧。秋长风和沈密藏并无稍动,但二人四目均留意着也先的一举一动。 也先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止住了咳,嘴角却留有一点血。望着秋长风,终于舒口气,道:“看来……我输了。”他说得很是平静。 秋长风也忍不住轻咳两声。“我也没有赢。” 青灯下,也先看着秋长风发青的脸,叹口气道:“是了,你也没有赢,你没几日好活了。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秋长风和朋友谈心般淡然道:“这就和我想不明白你为了什么一样。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不过你放心,你不会死的。” 也先看看自身,竟很平和,喃喃道:“你们现在当然不会让我死了,因为你们要活,就必须让我活下去。”抬头望向秋长风,轻轻问:“可我一直很奇怪,你这个很伟大的人,为何不带着他们先逃呢?难道说,你一直还在等金龙诀启动?” 这也正是如瑶明月困惑的一个问题,她忍不住侧耳倾听。 秋长风不语,也先突然又大笑了起来,笑了良久,才一字字道:“你不说,我也知道。金龙诀绝不会启动!只有朱高煦那傻子还在等金龙诀启动,只有我这个疯子才会信金龙诀能够启动!” 秋长风心中又有了几分不安,皱起了眉头。自从也先醒来后,他这种不安就越发地强烈,他甚至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险,可他偏偏找不到危险在哪里。 沈密藏一旁开口道:“你是疯子,但汉王不是傻子。” 也先横了沈密藏一眼。“你现在肯开口了吗?”见沈密藏又住口不言,自语道:“我也傻,真的……” 秋长风终于叹了口气道:“你不傻,金龙诀绝对是真的无疑,而太祖用这个金龙诀改命也是不会有错的,你知道的一切,都是真的。” “是呀,都应该是真的。”也先望向了墙壁上的孤灯,喃喃道,“若非我调查了这么久,不能肯定是真的话,我怎么会花这大的气力?一切早就开始……早就开始了。”看向如瑶明月,“一切是从普陀连环命案发生时开始的吧?” 如瑶明月根本不知道也先为何旧事重提,藏拙地闭口不语。 也先紧锁眉头,似乎想着一个不解的难题,许久才叹息道:“我故意让如瑶明月在普陀制造连环命案、抢《日月歌》、刺杀宁王,目的有很多……” “你最大的一个目的,当然是希望我们以为朱允炆真的回来了。”秋长风一旁接道。 也先笑得有些轻淡,“不错,我要制造朱允炆回来的假象,我要闹得大明鸡犬不宁、父子猜忌,我要将战火引到沿海、引到东瀛,在明廷疲于奔命的时候,再一举颠覆明廷。可是我错了……秋兄,你说我错在哪里?” 他的称呼突变客气,秋长风却是一阵心悸,只是摇摇头。 也先哂然一笑,自问自答道:“我错就错在太自负;我错就错在太相信自己这个计划的天衣无缝;我还错在小看了秋兄;可我最大的错误,却是小瞧了姚广孝。” 如瑶明月忍不住道:“你没有小瞧姚广孝,你们多年前就有入侵大明的打算。金山之局更让姚广孝损失惨重。” 也先又笑,笑容中满是讥诮。“原来你也和我一样,始终不解问题的关键所在,始终认为姚广孝如张定边一样蠢笨,这些年还看不破万里江山图的秘密?” 如瑶明月吃了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这个事情对她来说,的确有些难以理解,因此她立即问,“姚广孝早看出万里江山图的秘密?那他去金山做什么?” “做戏,当然是做戏!”也先喃喃道,目光落在秋长风的脸上,根本看不出半分变化,不禁一叹,“秋长风,你真的会做戏,你也真的好心机,到现在还不肯对我说明真相吗?所有的一切,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知道什么?”秋长风暗自吸气。 也先嘴角带了几分讽刺。“你好——你好能忍。你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张定边却是真的不知道,姚广孝比谁都知道,我却是自以为知道,于是我们在金山演出了一场现在想想都光怪陆离的好戏,我那时候真没想到,姚广孝为了做戏甚至不惜死,而你为了做戏,如今不惜来这里送死。朱高煦够傻,我够疯,但你和姚广孝都够狠的!”说到这里他咬牙切齿,但眼中却露出几分佩服之意。他毕竟是个高傲的人,该佩服的会佩服,该出手的还是要出手。 秋长风望着也先,回忆却瞬间回到观海。 那时候,朱高煦被砍断一只手,他追凶出去,击败如瑶明月,突破也先的截杀,辛辛苦苦地就要回返到朱棣的天子大营,但路上却碰到了永乐计划中的人。那人只说了两个字“去死”,他那一刻就明白了接下来要走的路。 有时候去死并不是最痛苦的,有种事情比去死都痛苦,那就是背叛,尽管那是假意的背叛。 那时候他别无选择,因为他在十数年前就做了选择。那条路是他注定要走的路,死也要走。只是他没想到过,这条路是和叶雨荷一起走的。 石室空寂,也先的声音沿着黑暗传出好远。 黑暗的尽头,有薄稀的晨光。晨光落在叶雨荷的脸上,伴着她脸上如露的泪光。 她早就明白了很多,可明白的越多,就越是心痛。她心痛不是为了自身,而是为了秋长风的命运早定。 这世上,痛苦的大多是清醒的人。 看起来也先的表情也有些痛苦。“我最大的失误,显然是坚信能够误导朱棣,让他相信朱允炆回来了,让他相信朱允炆是借捧火会、东瀛之兵要来颠覆大明。可我现在错了,很显然,我错了。” 侧耳听着远山传来的厮杀声,也先淡漠地道:“朱棣发现了一切是我做的?什么时候?我哪里露出了破绽?”见秋长风即不承认,也不否认,也先看向沈密藏,“最少郑和已经知道一切都是我策划的,所以他将计就计,先派秋长风前来,然后派你来。不对,应该说,最早是姚广孝来,而朱高煦却是和我一样,都身在局中,被命运安排了进来。” 看向秋长风,知道他不会说,也先淡淡道:“眼下事实看起来很明显,你没有背叛朝廷,你还是个锦衣卫,因此你、沈密藏、姚广孝都是一路的,你骗姚广孝的夕照给我,也不过是做戏。” 如瑶明月娇躯又震,檀口轻张,吃惊地话都问不出来。 如瑶明月突然发现,她漏想了一点,关键不是答案,而是答案背后隐藏的玄机。 也先却在分析着这个玄机。“姚广孝和你在做戏,你故意把夕照踢给如瑶明月当然也是有目的了?” 如瑶明月张开的小口几乎无法合拢,只感觉脑海中空白处处,但偏偏有念头如电闪。 “金龙诀若启动,你不会不知道问题的严重,但你和姚广孝偏偏把夕照又给了我们。”也先叹息,“你们真的好心机,演的简直天衣无缝,让我当初根本没有想到别的,只以为你秋长风要利用夕照救命,但却忽略了一点,姚广孝怎么会让金龙诀启动?姚广孝既然不会让金龙诀启动,那他给你的夕照根本也是假的,到现在,谁还指望金龙诀启动,根本是个笑话!” 舒了一口气,整理下思绪,也先得出结论道:“因此你们的根本目的,不是启动金龙诀,而是制造事端,千方百计地借金龙诀一事拖住我们,让明军赶来剿杀我们,而到如今,你们的计划已成功了大半,你说我猜的对不对?” 如瑶明月秀眸圆睁,早听得惊心动魄,又听到山那面依稀传来的厮杀声,秀容早就失去了颜色。 平野处,有杀气凝聚,战意横空。 战事并不像脱欢事先想的那么顺利,相反,才不过刚刚开始。 明军声威夺天时,埋伏争地利,出箭射停瓦剌军的两路攻势后,立即反攻。 平原适于驰骋,但在明军的阵营左近,步兵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瓦剌骑兵僵持不动之时,明军兵营中的长枪手、短刀手奋勇冲前,挠钩手、盾牌手相互掩护,长弓手远射,刀斧手近砍…… 斧一扬,有血飞如花;弓一张,有马嘶人落。 平野处、明营前,刹那间雪花激荡狂舞,鲜血流淌盈路。 脱欢人在峰顶,见到这种惨状竟还能神色从容,只是抚着发亮的胡须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们看错了朱勇。” 孔承仁、三戒和尚羞愧垂头,面无人色。很显然,明军有诈,朱勇有诈,可他们怎么会想到过,那么个鲁莽的指挥使,竟会有如此精细的心思?看今日朱勇用兵的表现,很显然,朱勇一直在做戏! 难道说朱勇在孔承仁、三戒过去时,就知道他们是刺探军机,因此做戏给他们看? 就在这时,有号角长鸣,苍凉广寞,远远传开,撕裂了晨夜交替的最后一分朦胧。 已天明,明中带了几分风云诡谲的颜色。 瓦剌军后军变前队立即回敛。这些人毕竟驰骋纵横身经百战,能放亦能收,一闻军中的号角,立即知道怎么做。 撤! 众人来如风,去亦如风,回转时,再无开始时的肃杀齐整,看起来更像是散沙。 明军骑兵两队千骑瞬间就衔尾追击,看起来要趁势掩杀,尽歼瓦剌来敌在峰前。 号角声陡然再起,从山峰顶望去,瓦剌军的散沙突然变了形状,瞬间凝聚,变成了雪熊的两只巨掌,反拍了回来。 而另有两队骠骑突然化作了凶猛的猎豹,几乎以闪电的速度插到了明追骑之后,截断了对手的后路。 三戒大师轻吐了一口气,孔承仁神色振奋,脱欢眼中露出了满意之色。 瓦剌军的豹、熊双骑虽一时不慎折损了人手,毕竟没有让脱欢失望,先是以退为进,摆脱了和明军短兵相接的危局,然后引敌出动,发挥出自己最大的长处——平原骑战。 风云陡变,天才亮,仿佛就已黯然。 熊骑凶猛,豹骑剽悍,转瞬间将明军追兵与后路明军切断,越冲越近,眼看就要将所有的明军追兵斩杀在包围圈中。 陡然间,明军营中金鼓声大作,有一路骑兵从军营中冲出,奔向了瓦剌军的豹骑,卷起一地的积雪。 那积雪才起,未及遮盖天色,那队骑兵就如龙卷风般冲到了豹骑的边侧。那队骑兵启动之快、奔腾之猛、杀意之急,就算一辈子生在马背上的瓦剌军都是骇然失色。 脱欢脸色骤变,哑声道:“明军中怎么会有这种骑兵?” 说话间,那队骑兵已经和瓦剌军的豹骑不过一箭之远。 羽箭漫天。 双方几乎同时射箭。 平原骑兵作战,弓箭、长枪、马刀几乎是每个骑兵必配的武器,而这等距离,无疑是弓箭攻击的最佳距离。 谁抢到先手,无疑谁就占据了先机,就能在视生命为草芥的战场博取一分活命的机会。 豹骑不愧是瓦剌军的精锐,第一时间射箭,可让山顶脱欢震颤的是,明军的骑兵也是在同时出箭,如此看来,对手的骑兵,竟丝毫不亚于他们训练多年的精锐铁骑。 一个宣德卫的指挥使朱勇,就算深沉些、狡诈些,故意示弱引他们来攻,但如何能培养出这样的骑兵? 大明七十二卫,如果每卫都是如宣德卫这般,他脱欢还有什么颠覆大明的指望? 脱欢越想越是心惊,隐约中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 思绪间,瓦剌军的豹骑和明军的第三支骑兵已急速地缩短着距离…… 明军虽猛,但豹骑亦是嗜血成性,更被明军逼起了凶悍血性。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两军相争就是那个志——志气! 众人甚至来不及再次挽弓,这等距离、这等速度,仓促挽弓,远远不及白刃相见般的畅快淋漓。 众人持枪,瓦剌军豹骑盘算着距离,只感觉再奔十丈,就是投掷长枪的最佳距离。 而熊骑的两只巨掌,看起来也要和明军的另外两路追骑硬撞在一起。 山峰顶,脱欢突然感觉到一阵心悸。 骑兵速度太快,身在其中,完全感觉不到突如其来的变化,但脱欢居高临下,却清楚地感受到了危机。 他蓦地发现,明军的骑兵实在有些镇静——镇静得如山岳般的沉凝、如火山喷薄前的沉默。 嗖嗖嗖的声响遽然响起,天地为之色暗。 一排暗影突然从明骑兵中射了出来,击在瓦剌军铁骑的身上。 是连弩——明骑兵射出的竟然是连弩! 瓦剌兵的盔甲陡然就变得纸糊一般的脆弱。 无数瓦剌骑兵闷哼摔倒,无数瓦剌马匹惨嘶鸣叫,鲜血飞溅漫天,如桃花春落。 天染血色,云带征容。 刹那间,三队明骑几乎不分先后地出动利器连弩,刺穿了瓦剌豹、熊双骑的拦截,横穿了出去。 脱欢见状霍然站起道:“怎么可能?” 三戒大师脸露惧意,孔承仁更是面无人色,亦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双方骑兵交错,瓦剌精锐骑兵倒下一片,瓦剌余众勇气尚在,但已心惊。不等对方骑兵迂回厮杀,就再次散了开去,目露极度的惊惧。 就在这时,明军营中又是一阵金鼓大响,骑兵尽出,瓦剌熊、豹双骑退却,有退入山中,有绕山而走,明军转瞬间冲到了山峰之前。 孔承仁忙呼:“太师……请移驾。”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身经百战的豹、熊双骑在大明骑兵前竟这般不堪一击,虽说谷中还有瓦剌精锐骑兵,但依明军之凶猛,看起来冲到太师面前也并非没有可能。 脱欢脸色遽冷,未待多说,山谷中号角声起,谷中瓦剌伏兵尽起,居高临下展开了还击。 一时间箭矢如雨般倾泻,马嘶人叫,明军攻势立阻,稍稍退却,但不离峰前。就在这时,为首一将手中长枪挥动,有明军千人呼喊道:“脱欢太师: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出尔反尔,自取其辱,速还我上师,化干戈为玉帛,此为上策。” 千人齐呼,声音激荡,远远传了开去。 可千人竟异口同声,实在让人出乎意料。 孔承仁细一想却更是心惊,暗想这些人显然是事先经过了训练,难道说,这些事情也早在明军的预料之中?他在山峰上看去,见到挥枪那将赫然就是朱勇,而朱勇之侧还立着几个人,其旁一人,依稀就是那秀气的将领。 “是三千!”脱欢突然道。 孔承仁一震,心中茫然,三戒已失声道:“难道朱勇带来的骑兵中,竟夹杂了明军的三千营?” 三千营,本是大明最令人心寒的四大军事力量之一,怎么会出现在瓦剌境内? 脱欢眼中狐疑带了几分狞恶,缓缓道:“不错,就是三千营。大明步兵带连弩的是连击营,骑兵能带连弩征战的,只有三千营。” 孔承仁道:“太师,难道大明要向我们宣战,不然三千营怎么会来?” 三千营可说是大明最精锐的力量,素不轻动,蓦地出现在这里,其中的深意让人想想都心寒。 脱欢蚕眉拧得和蚕卵仿佛,望着山峰下,喃喃道:“本太师错了,大错特错。” 孔承仁、三戒面面相觑,不知脱欢哪里错了,想问又是不敢。 “可他们显然也错了……”脱欢目光投远,淡淡道,“他们真以为这样就能奈何本太师了吗?” 孔承仁顺着脱欢的目光望过去,突然惊呼道:“太师,你看!” 山峰两测陡然气冲霄汉——是杀气、亦是兵戈之气。 孔承仁虽不会望气,但毕竟也有见识,立即看出那股气亦是雪意——有大军冲来,激起无数雪屑飞天,凝成带雪意的杀气! 雪舞如尘,尘冲霄汉时,有沉雷声响,沉雷声才传到耳边,有骠骑遮盖云天地到了眼前。 刹那间,明军微乱,但转瞬便严阵以待,再没有方才写意肃杀的风姿。 全部明军瞬间分成两部,一部依山,一部面向平原布成了方阵,对抗突如其来的骠骑。 三戒大师见状喜道:“太师,是我们的人……”见脱欢微微一笑,三戒大师补充道:“原来太师早就神机妙算,还有后招。哈哈,这下朱勇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了。” 孔承仁也明白过来,脸露喜意道:“太师,原来是太师的精锐之师及时赶到!” 脱欢养精蓄锐,志在中原,当然不会只有谷中的两万人马。他一直留在这里,一方面是等金龙诀启动,可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却是在等随后要来的八万精骑,以及陆续要到的瓦剌各部二十万兵马。 此时那二十万兵马还在草原上汇聚,但八万精骑有半数晓行夜宿,终于在这关键的时候及时赶到,让脱欢也不由得舒了一口长气。 三千营也好,宣德卫的明军也罢,不过是眼下的这点人马,再怎么勇猛,又怎堪再战? 如今朱勇率部负隅顽抗,败亡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最要命的一点是,朱勇依山抗拒,看似不差,但他的后方有脱欢虎视眈眈、居高临下,山前有瓦剌生力军蓦地杀来,可说是腹背受敌。 山峰众人均看出如今的形势,忍不住放声高呼,一时间气动山野。 而明军再无半声发出,似乎已被眼前的危机震骇得难以动弹。 有鼓声响动,脱欢谷中的精骑早就按捺不住,随鼓声从山中、山上冲出,抢先攻击朱勇的后路。 朱勇似知不妙,早分派兵力扼住身后,死死抵住瓦剌军从背后的冲击。 明军地处山脚,骑兵难以纵横驰骋,瓦剌军从山中出击,难展所长。明军似乎也知道到了关键之时,刀斧手、长枪挠钩手尽出,阻挡住了瓦剌兵,一时间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号角长鸣,瓦剌增援的生力军迂回个圈子,已将明军尽数包裹其中,列阵稍整,呼啸声中,如潮涌来。 一时间,天亮不如枪尖的锋亮,寒风难敌马蹄带起的疾风。 有风起,风沙漫野;有雪激,雪聚风云。 风云色变! 从山峰望去,只见到瓦剌军如惊涛骇浪,怒涨冬之雪意,萧杀地冲来,掀起的狂潮仿佛就要尽吞山前的明军。 孔承仁舒气,三戒喜形于色,脱欢目光从二人脸上掠过后,落在了山前的明军之上,陡然皱了下眉头。 明骑兵、包括三千铁骑并未出击,相反,均是有些后撤。 朱勇似乎慌了手脚,只是挥枪让一些盾牌手上前,形成了第一线的防御,而弓箭手却聚集到了两侧,零零散散地射箭。 双方距离急速地缩短。 瓦剌军气势如虹,而大明的三千骑并未出击,似乎就算大明最剽悍的精锐之师,也被瓦剌军的杀气震慑得丧了胆气。 但是,脱欢知道不是。 他久在草原,一眼就看出,三千营并未乱。一队骑兵乱不乱,不看人的表现,而看马的镇静。 三千骑的马镇定如铁铸般。 他们怎么会如此镇定? 这种时候还这么镇静的人,不是疯子,就是还有扭转局面的手段。脱欢想到这里时,心中震颤。 陡然间,有千余人突然冲到盾牌手之后,错落有致,形成了三排。领军之人,正是朱勇身边那秀气如女人般的男子。 脱欢居高而望,蓦地望见那千来人突然举起了一个似矛似棍的东西,对准了冲来的瓦剌骑兵。脱欢的脸上倏然没了血色,苍白得如阴山雪峰终日不化的积雪。 那一刻他突然嘶哑地喝令道:“停下来!” 孔承仁、三戒大师都是奇怪的表情,不知道脱欢这时候要让谁停下来? 谁都停不下来! 瓦剌军气势已成,就算军令如山,也无法让这些杀意弥漫、疯癫狂野的兵士停下来。 但有人却能让他们停下来。 明军中盾牌手陡散,众人只见那秀气的将领手臂一挥,就听到“轰”的一声响,立时硝烟弥漫! 那声巨响,几乎震聋了所有人的耳朵。与之相比,五更时,明军营中的千锣齐响,听起来简直是天籁之音。 有巨响,有烟起,烟尘弥漫中,最先冲来的瓦剌骑兵的铁流倏然崩溃,本是强悍如潮的瓦剌军遽然如击在了坚硬的绝壁陡岩上,散成了烟雾尘埃。 刹那间,哀鸿遍野,雪红如血,无数瓦剌骑兵哼也不哼便连人带马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一刻造成的震撼,使人心跳遽停,让天地动容。 这世上还有这种声浪?直如神之法力、鬼之咒语,甚至鬼神见到这种威力也要失色惊凛。 脱欢近乎呻吟地说了一句:“神机!” 什么是神机?神之机心、还是神之机心造就的如此磅礴无俦的威力? 孔承仁听到这两字的时候,立即明白过来,震惊的双眸暴出,甚至没有了呻吟的气力。他那一刻,脑海中只闪出一句话来。 那本是大明京城中流传的秘密,但也传到了遥远的草原。 锦衣无情,五军锋冷,三千神机,鬼神也惊! 那喷薄出如此声响威力的千余人,原来就是神机——大明最让人胆寒的四大军事力量之一、让鬼神都惊骇的神机! 第二十二章 生死 天已明,战未停。 原野处的轰响神机声隐约传到了洞内。也先忍不住咳,灯火下,脸色发青,甚至比秋长风的脸色还青。 秋长风的脸色青中却有些发白,竟还一言不发。 事到如今,他好像没什么可说的,又好像还是不想说。他还有什么顾忌?水落石出时本无什么秘密可言,他为何还不说出真相? 灯火下,众人脸色各有阴晴,洞外的寒光亮了叶雨荷的泪光,但终究照不到秋长风的脸上。 如瑶明月吸口凉气,整理着乱麻一样的思绪,良久才从所知中整理出个答案。“也先,你是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日月歌》是假的,金龙诀也是假的,秋长风来草原改命的目的也是假的?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声东击西、或者是瞒天过海……”她也知道中原的兵法计谋,但感觉这布局的磅礴深远,远超她能想到的任何一计,“无论什么计策,他们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没有说下去,是因为如瑶明月没有把握。 “你说得不错,《日月歌》是假的,是个诱饵。”也先皱眉思索,“金龙诀是诱饵之后的一个诱人的陷阱。所有的人都被《日月歌》这个美妙的诱饵吸引,纷纷跳到诱人的陷阱之内。你、我、张定边、瓦剌、东瀛、捧火会、排教甚至鞑靼……可是,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入局的呢?” 他想不明白,他还不甘心。他自负才智,但现在才发现和对手差了一大截,最可悲的是,他根本不知什么时候入的局?不知为何会入局?更不知对手究竟怎么设置的这个惊天的迷局! 只因为一切看起来那么美好,一切又是那么的真实。 真实美好得让人跳下去,义无反顾,甚至死都不悔。 如瑶明月听得越发心寒,她现在才发现,原来以为的妙绝高计在这个计划面前,都有着说不出的脆弱。当初他们忍者的表现,在这个计划面前有着说不出的幼稚可笑。 他们忍者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们自以为担当着很重的角色,但眼下看起来不过是大明、瓦剌博弈的一枚棋子——一枚任由摆布的棋子。 也先摆布这步棋,下了极为精妙的一手,如瑶明月当初感觉也先实在下得很绝,但那时她没想到,也先下到了别人的陷阱中,也先那时并不知道,但现在好像知道了。 她到现在还迷迷糊糊,因此才觉得惊恐——惊恐身在局中,迷惘徘徊,不知所往,而在他们的外围,原来一直有只眼睛,冷冷地望着他们折腾。 也先目光如死灰,望着灯火道:“听到外边的厮杀声,我现在终于可以肯定,那绝非是寻常的明军,朱勇是棋子,是诱兵——那也应是诱兵之计。”凝望向秋长风,“任何一个布局,无论如何诡异、故作迷雾,但总有个最终的目的?” 秋长风终于点头道:“也先王子是布局高手,当然清楚这点。” 也先的表情像要落泪,又像是自嘲。“布局高手?布局高手怎么会落入别人的圈套?”沉默许久,“是不是因为邱福?” 如瑶明月心头一震,难以理解。她曾听朱高煦也很凄厉地说过这个名字,似乎这个名字中蕴藏着极为不寻常的内容。 秋长风不语,可他心中的不安越发地强烈,因为他发现,也先在绝境中显然有着更加敏锐的思维。 “你不答,就说明我猜的很接近真相了。”也先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了,你们的最终目的,是借金龙诀这个陷阱,不惜一切拖住我们瓦剌的兵力,为明军大举赶来做准备。你们想凭此一役击垮瓦剌,是不是?!” 他最后一声喝问几乎是声嘶力竭,话未落,又是剧烈地咳,咳得撕心裂肺,咳得惊心动魄。 “原来在我一心想要颠覆大明的时候,你们也早在准备对付我们!甚至,我没有想着对付你们的时候,你们就已在考虑铲除我们!”也先又大笑起来,笑声中藏着无尽的疯狂。 如瑶明月听到了这个结论,一颗心飘飘荡荡全无着落。她虽自负聪明,但实在难以想象,天底下还有人有这般心机布下了这种局——神鬼皆惊的局。 她不知道这个局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这个局肯定已经开始在收网了! 秋长风的脸色似乎变了下,和沈密藏互望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担忧之意。 “可这个局中还有很多问题,也有几个关键的秘密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也先止住了咳,叹了口气,望着秋长风,“我很希望你能帮我破解。无疑……你是最清楚所有事情的人。” 他眼中带了几分渴望,他无疑是很想知道真相的。 秋长风无言,也先皱着眉头,开口问道:“朱棣也是配合你们在做戏,对不对?他亲征东瀛是在做戏,对不对?他故作入彀,不过是麻痹我们,对不对?他现在、甚至很可能领兵到了草原,就在这左近,对不对?” 他一连几个问题,各个问得惊心动魄,让如瑶明月骇然失色。 骇然失色的不但有如瑶明月,还有脱欢。 而三戒和尚和孔承仁看起来,脸上已没有什么颜色再能失去,他们的脸,均惨白的如孤峰上阴暗不见天日的白雪。 一声巨响后,神机之前,瓦剌军枯草般萎缩,看似强悍、纵横草原的骑兵,却如纸一般的脆弱。 可那声巨响还不是终章,瓦剌如潮的攻势,被那声巨响只是震得稍凝、稍乱,但余众并未止歇。 瓦剌军甚至早预想到有狙击,他们早准备用一批人手作为代价,换得连环攻击的机会。 可显然,神机营并不给瓦剌军这种机会。那个秀气如女子的将领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瓦剌军,脸色不改,只是挥挥手臂,神机营前排的射手急速退到最后,第二排兵士迅疾上前,再次举起那似枪似棍的东西。 轰的声响! 瓦剌军又被轰倒一片,等到第三排兵士顶上再轰的时候,瓦剌军整体队形早被轰得混乱不堪,气势也完全被扼杀殆尽。 所有瓦剌军眼中都带了十分的惊恐,就算最强悍的勇士,也没有勇气面对神机营手上的怪物。 这时第一排的兵士看起来再次严阵以待,举起了手上的利器。这霹雳如雷轰的阵仗,似乎没有止歇的时候。 瓦剌兵僵凝之时,大明三千骑终动,如龙卷风般杀出,刺入了瓦剌军的心腹。 脱欢心中一阵茫然,看着峰下的潮来潮往,神游物外。 他认得神机营使用的怪东西,听说那叫火铳,有比连弩更为恐怖的杀伤力,他当初曾经见识过一次。那一次,是朱棣手下三猛之一邱福领军前来,就有一队兵马使用这种火铳,但那时候,明军被偷袭,出其不意,甚至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火铳虽猛,但发射火铳需要准备时间——填充火药和铅子,脱欢如天兵而降,那些人根本没有发射的机会。 脱欢那时候也见到了火铳,但认为那不过是个笑话、神机也是个笑话,他从不把这个东西放在心上,对神机也很是轻蔑。 要学祖先成吉思汗般驰骋天下,靠的还应该是弓箭。他信这点,因此他一直在训练骑兵——训练天底下最精锐的骑兵。 他现在有些后悔,后悔本应该让邱福抵抗一下,若是那时他就见到火铳的这种威力,就可能会想方法应对。 但事情当然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很显然,如今神机营卷土重来,并非如邱福那般鲁莽,却是有备而来,改良了方法,配合三千营出击,给瓦剌军造成了难以想象的重创。 可最让脱欢感觉到重创的却是神机会来! 神机来了?神机怎么会来? 三千营、神机营竟然同时在一个小小宣德卫指挥使朱勇的帐下出现,其中蕴藏着的玄机让脱欢想想都震颤。 这两队兵马,均是直接受命于大明天子的。 是朱棣让他们来的,这毫无疑问。 可疑问是,朱棣不是在东海吗?朱棣不是早被也先勾起了无边的怒火,如今亲征东瀛了吗?朱棣不是已向瓦剌表达了善意,甚至要把云梦嫁到瓦剌吗? 当初那个皮笑不经意地说漏了嘴,不是也说朱棣在海上,甚至还因此被沈密藏训斥? 脱欢一直联系的那个人——那个一直给他通风报信的人,不也是言之凿凿地说朱棣的确在海上吗? 这一切,难道不过是个假象? 这一切,或许不过是做戏? 脱欢想到这里,心中有闪电击过般难受,吩咐道:“带姚广孝、朱高煦来。” 战局已乱,三千营出击,一阵冲杀,斩瓦剌军无数。可瓦剌军并没有轻易被击垮,远远地散开去,随时凝聚。 三千营冲杀势阻,立即收敛,撤回到山下。明军早有准备,并不指望凭着这一波攻击,就彻底地击垮远超过己方兵力的瓦剌军。 瓦剌军如水滴凝聚,很快就会汇聚成洪流,准备再展开新一轮的攻击。可他们有了迟疑,不知道由谁去先当替死鬼,去抵挡住神机的连环轰击? 脱欢根本没有注意峰下的战局,一颗心沉沉浮浮,如也先一样想着千个问题。 朱高煦、姚广孝很快被带了过来,姚广孝脚步蹒跚,根本没有任何言语,他本伤得不轻,可还坚持走下去,不过现在看起来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朱高煦冷酷依旧,见到峰下的厮杀,嘴角带着几分冷笑,眼中却带着深切的悲哀。 脱欢急闪的目光从二人表情上掠过,落在姚广孝身上,缓缓道:“姚广孝,你真的好本事。可是……你不怕死吗?” 他眼中杀机闪动,他本来从未把姚广孝放在眼中,但到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了眼前这看似衰弱的身躯中,却藏着无尽诡计! 他中计了,但他自信还可以挽回败局,他眼下想要明白件事情。 姚广孝不望脱欢,睁开眼向峰下望去,喃喃道:“路回荒山开,如出古塞门……不知将军谁,此地昔战奔……” 脱欢一怔,他想到姚广孝会给他太多的回答,却没想到过,这种时候,姚广孝居然在吟诗。 姚广孝好像真的不怕死? 这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脱欢并不相信。 孔承仁见到脱欢的茫然,只以为脱欢在琢磨着姚广孝的意思,低声道:“太师,他说的是明初高启做的《过奉口战场》一诗。”见脱欢冷冷一笑,孔承仁不敢再多嘴。 脱欢知道《过奉口战场》这首诗的,他其实知道很多事情,他甚至都知道,当初在庆寿寺时,姚广孝曾经用一幅画来选人,那幅画上就题了那首诗上的两句话。 功名竟谁成?杀人遍乾坤。 那是一切的开始,脱欢却没有想到过,时隔多日,姚广孝竟旧诗重提? 难道世事始终不过是一个环儿,你自以为前行,自以为走向了终点,却不过回到了起点? 姚广孝什么意思?脱欢以前不屑知道,现在无法知道。 就听姚广孝继续喃喃道:“登高望废垒,鬼结愁云屯……” 这时峰下杀气弥漫,残雪夹杂着血意、兵甲凝结着烽冷,熠熠生辉,如同地面凝着愁云惨雾。姚广孝的脸上突然泛起几分光辉。 薄薄弱弱,但坚定如日升前的晨晓方破。 “当时十万师,覆没能几存?年来未休兵,强弱事并吞!功名竟谁成?杀人遍乾坤。愧无拯乱术,伫立空伤魂。”姚广孝不理众人诧异的目光,伫立在那里,如同幽灵。但他脸上光辉更浓,转望脱欢,微微一笑道:“我……早该死了,我也以为自己早就死了,现在才死,已然迟了。你现在可以杀了我。” 他就那么站着,道袍早就肮脏不堪,可他枯槁的脸上,却有着几分期待的光辉——期待着去死的光辉。 脱欢见到姚广孝脸上的期待,内心一阵悸动,他蓦地发现,死对姚广孝来说,不是折磨,而更像是解脱。 他本想问太多的事情,可蓦地发现不必问,因为姚广孝根本不会说——没有必要去说。 明白的始终会明白,不明白的,何必去解释? 三戒大师眼露怨毒之意,一旁嘶声道:“姚广孝,你这个大骗子,你告诉我,金龙诀究竟能不能启动?”他此时的声音中已带着十分的哭腔,失落之意溢于言表。 现在就算三戒大师都看了出来,金龙诀的启动更像是个笑话。 脱欢的脑海中亦闪过这个念头,瞥见朱高煦眼中的痛苦之意,突然明白了,他蓦地大笑起来,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自嘲之意。“汉王,本太师明白了,不知你明白没有?” 朱高煦不语,只是眼中的痛苦更加深邃。 “你早就明白了,你早就明白了!”脱欢指着朱高煦,笑得都在打跌,他像揶揄、又像自嘲,“可世上总有一种人,明明心中清楚,却还是自欺欺人,拿着空虚的借口,欺骗着自己,还给自己坚持的希望。老夫如此,你朱高煦也是如此!朱高煦,到现在,老夫都醒悟了,你还没有吗?大明天子——你的那个父皇,原来对你这个亲生儿子也骗的,世上还有这么好笑的事情吗?” 他似乎都要笑出了眼泪,可眼中带分痛恨和惶惑,“是了,朱棣一定要连你也骗的,不然他何以骗过老夫和世人?老夫不如朱棣,老夫是不如他,他连儿子都骗,老夫怎么能做到?” 他找姚广孝、朱高煦前来,本是想要询问些困惑,但不知为何,只见到姚、朱两人的表情,心中那一刻便顿悟开来。 他蓦地发现,原来姚广孝、朱高煦对很多事情都是明白的,而他一直被金龙诀的光彩所蒙蔽,到现在才明白了一切事情。但明白的同时,心中惶恐的感觉却是更加剧烈,他立即想到的一件事是,他中了朱棣的圈套,跳入了陷阱,但该如何逃脱这个陷阱?他还有没有机会再跳出来? 朱高煦眼中带着几分死灰之意,孤傲的神色似乎也带着几分死寂,他听到脱欢的嘲讽,即不愤怒,也没有忧伤,他只是用那种死灰的眼神看着姚广孝道:“上师,你我本不是一路人,我很少见你。” 姚广孝缓缓转过头来,好像第一次见到朱高煦一样,许久才道:“这世上本没有一路的人。” 朱高煦微愕,似在琢磨着姚广孝的意思,轻轻叹口气道:“是的,本没有一条路上的人,跟随你的,迟早会离你而去。”沉默片刻,才用平静如水的声音道:“可我还想问你两件事,我希望你能回答我?” 见姚广孝沉默,朱高煦喃喃道:“或许这两件事不过是一件事……金龙诀真的能改命吗?”他那一刻,目光投向了南方,带了几分深切绝望之意。 他或许早就知道答案,可他还是想问,问一个绝望的答案。 姚广孝嘴角微翘,似乎在笑。“能。你们到如今不都被金龙诀改了命运吗?这也是一种命。既然如此,何必去改?”他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迷离,变幻不定,还夹杂着诡异之意。 他虽实实在在地立在峰顶,但看似非在人间。 众人见了,心中都不由得涌起一股寒气。 就在这时,孔承仁突然喊了声:“太师,你看!”那喊声中带着无尽的畏惧。 众人心头又震,顺着孔承仁的目光望过去,均是身躯颤抖。 日光初升,还带分挣扎的朦胧,投在远峰上,带出个巨大的身影。 可众人留意的不是那天地落寞不变的身影,而是那身影尽头、更加磅礴壮阔的气息。 有杀气弥漫,有雪飞如龙。 龙腾天际,呼啸盘旋,乘着初升的日光咆哮着从南方飞来。日照其上,云霞蒸腾,光折其下,鳞甲寒冰。 南方平原近处,突然飞来了一条龙——山岭般的巨龙。 不是巨龙——是烟烽、大军兴起的烟烽! 那烟烽或许没有瓦剌骑兵潮水般的汹涌澎湃,但有着天地间山岳的沉凝,那是烟烽、那是山岳、那是难以摧毁的众志成城。 那更像是天地间流淌的一股磅礴无俦的烽火连绵,千古关月,那也像人心中永难消磨的千秋寂寞,万岁豪情。 脱欢眼中露出万分惊恐,朱高煦更加绝望,孔承仁颤抖得不能言,姚广孝却闭上了眼。 那天地磅礴的气势下,众人心境迥异,但谁都明白一点,那是令人惊恐的答案。很多事情,最终还是要有个答案。 只有三戒和尚还能用颤抖畏惧的声音喊了一声,喊出那个早有结论的答案:“朱棣来了,朱棣来了!” 朱棣不在观海,朱棣亲自领兵,再次对北御驾亲征! 也先没有得到答案,他问出了几个问题,没有一个得到了答案。 秋长风保持沉默,他一直也是沉默的人——沉默得可怕。 直到现在,如瑶明月才明白,这沉默中蕴藏着怎么的惊心动魄。 也先似乎习惯了秋长风的沉默,目光清冷着道:“朱棣肯定要来了,说不定现在就来了。你们一直在拖,拖到他来的那一刻。你现在还不说,因为你还怕我?” “怕你?”皮笑一旁开口道,“你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沈密藏突然瞪了皮笑一眼,皮笑心中微凛,知道沈密藏是警告他莫要说话。他们之间,早不用多说什么言语,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可皮笑不明白的是,事到如今,秋长风为何益发地谨慎? 也先微笑道:“他怕我真的有机会冲出去,说破了他的秘密,让他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秋长风一直是个很谨慎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秋长风笑笑,心中那股不安之意更浓,不待多想,就听叶雨荷在远处洞口道:“长风,瓦剌派一个人来看也先醒来没有!” 秋长风看了也先一眼,沉声道:“让他进来!” 也先恍然道:“是不是我中了你的暗算,只有你能解,家父这才以你救活我为条件,暂时放过你们。而你将计就计,就用这点继续拖延时间,等朱棣前来?” 秋长风只是道:“你不会死。你是个聪明人,来人过来看你时你不会说很多的,是不是?” 也先大笑了起来。“怪不得你一直不说明真相,一直让我在猜,原来你怕我对来人说出究竟,怕破坏了你的计划,可你又不能不让家父派人来看,我若有问题,你们都活不下去了。不过你放心……猜谜很有趣,我不会说!”说罢又笑起来,边笑边咳。 如瑶明月只能叹息,这其中的勾心斗角委实让她难以想象。她现在真的不想多想,只盼能够活着出去,约束手下,再不要和这帮人为敌。 这帮人的心机实在难以揣摩,他们东瀛人神奇陆离的忍术斗不过这些人,若论心机,也远远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可关键的一点是,她还能活着回到东瀛吗?虽然说现在他们还有机会,但眼下四处杀机,她真的没什么信心。 轻叹口气,望着东瀛的方向,她的视线当然不能穿过厚冷的岩壁,但她的思维可以。 冬漫长、冬难尽。 可她却好像已经感受到了春的气息。她的四季显然不是真正的四季,对女人来说,四季好像永远只在心思的转念间。 春天来了,一些早开的春花还没有凋谢,樱花又开了。她喜欢樱花、喜欢那漫山遍野的樱花的海洋,躺在樱花树下,望着远方山顶皑皑的雪——就像躺在海中望着远方的岛屿。 洁白中有蔚蓝,浪漫中有纯情。 她很想有一日不是自己孤单单地躺在那里,唱着古老沧桑的情歌,喝着泛着酸甜、淡淡乡愁的米酒。 她多希望有个人在身边…… 她不由得看了秋长风一眼,感觉他近在咫尺,但和她却像隔着天涯一般的远。 轻轻叹了口气,如瑶明月听到脚步声响起,收回了思绪,她也奇怪自己这时候怎么会想到这些事情。世事本是如此,你可以控制住一个人的举止,但永远无法控制那人的思绪。 看到那人走进来的时候,如瑶明月的春绪突然不见,瞬间又被扯回到冬日的境地——冰冷而警惕。 谁都看出来的是个人,但又感觉来人不像人。 那人弓着身子,双手几乎都要垂地,他不是佝偻的太厉害,而是双臂极长,更像是他的两条前腿。 他下颌凸起,上唇回缩,露出剑锋般尖锐的牙齿,他进来时缓缓地看了众人一眼,昏黄的灯火下,眼中竟带着几分绿意。 如瑶明月看到那人的第一眼之时就感觉那不是个人而像只狼。这种时候,脱欢派这样的一个怪物来看也先的动静,其中难道有什么深意?她没有对秋长风做出提醒,因为她知道秋长风无疑比她还要明白。 也先见到众人戒备的目光,微微笑道:“秋兄也怕了吗?我还没有介绍,这位是狼骑的头顶,叫做狼吻,武功不差,当初在观海的时候,他没有去,若去的话,秋兄说不定就活不到现在了。” 秋长风也不辩解,只是笑了笑,可眼中带了几分警惕的锋芒。 狼吻并未说话,只是用他那发绿的眼睛看着也先,就算沈密藏都是暗自凝力,只怕此人蓦地发力搏命,救走也先。 现在所有人的生死都系在了也先身上,沈密藏当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狼吻就算武功奇高,沈密藏自信和秋长风也能应对。 狼吻未动,他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还在看着也先,似乎想看他究竟好转了没有。也先道:“你回去告诉太师,就说我很好,前所未有的好。”他那一刻好像又变成了温文儒雅的公子,态度谦和,“我在和秋长风聊天,很愉快。我还要问他几个问题……” 顿了片刻,也先望向秋长风道:“朱棣是否来了的问题,我不想再问。《日月歌》是不是姚广孝写的,我也不想再问。《日月歌》这个好笑的诱饵引发的一系列问题,我已经想明白了……” 秋长风突然道:“《日月歌》哪里好笑?”他突然发问,不是因为不明白,而是在借问话的时候,极力去想危机到底在哪里。 他嗅到了强烈的危机。 他知道也先绝不是自甘认输的人,也先还要反扑,他必须要尽早清楚也先的手段。 也先文雅道:“《日月歌》开始时看起来的确很诡异,能预言太多的事情。我也利用《日月歌》制造了很多《日月歌》预言的事情,我甚至有种错觉,因为有我,才有《日月歌》的结果。我一直以为在改命——改《日月歌》的命,改苍生的命,好笑地望着被我玩弄在掌心的苍生。可眼下看起来,好笑的却是我。” 秋长风平静道:“人和命运的关系本来就难以说清。” 也先亦静静道:“可我现在认真想想才发现,《日月歌》问题很大。十万魔军一直没有出现,金山偈语出现的时候,姚广孝也没有死,甚至没有离魂,姚广孝无疑是最清醒的人。朱允炆虽然回来了,但也不像是什么真龙天子,这《日月歌》的预言,看起来并非正确,甚至有些好笑。我突然明白了,这《日月歌》是别人托刘伯温之名所作,无非是骗人的把戏,而能把骗人的把戏玩得这么炉火纯青的,当然只有姚广孝这个人,也只有他,才能策划所有的行动。而那个刘太息恐怕也是骗子,奉姚广孝之命行骗。可他也是个疯子,为了这个谎言,在青田不惜丢了自己的命,姚广孝更是疯子,在这之前甚至可能都修改了黄册,造出这个人来,姚广孝有能力这么做的,是不是?” 如瑶明月听得又是瞠目结舌,难以想象这些人竟有如此周密的计划。听也先又道:“我和如瑶明月本来就够疯狂,可你们更都是疯子,为了这个计划,把命都赌了上去,刘太息如此,姚广孝如此,你也是如此,你们根本不要命,只要这个计划继续进行。你们无论谁死了,计划还是要继续进行,这实在是个疯狂的计划。我从常理揣度,因此始终被你们欺骗,你说我现在才想清楚这点好笑不好笑?” 他说完后又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叶雨荷在洞口听也先所言却出奇地没有激动,只是望着天光。 日头升起,有几分黄澄澄的颜色,阳光普照大地,照着那喋血鏖战的大军,可过不了山峰,照不到她憔悴的脸上。 她的眼中雾气朦胧,似泪似思,她并不激动,是不是因为早已想到了这点? 见秋长风一分笑意都没有,也先突然问:“可姚广孝为何要把书起名《日月歌》呢?是了,这个名字很有深意,好像是明字拆开了,又像是通天地之道的意思,名字起的实在好极了。”不等秋长风回答,又顾自说了起来:“其实起什么名根本不重要,就算名叫《烧饼歌》也行,你说是不是?”他的思绪看起来益发地清楚,“《烧饼歌》也好,《日月歌》也罢,都不是关键,关键是书中的预言要足够地神秘,和传言中的秘密扯上关系,自然有一帮蠢人会想方设法去解释它——解释它内在的深意,比如是我。你们真的好手段,什么都算到了。” 秋长风抿着嘴唇,见狼吻还是静静地站着,也先好像也没有要逃命的样子,皱了下眉头。 “大部分事情我想明白了,一些更远的事情,我不想去想了。”也先幽幽地叹了口气,“但我还有个很关键的事情想不明白。现在想想,金龙诀启动前的那些波折,显然都是你在搞鬼,你弄出这些事端,就是要拖延时间,以等待朱棣前来。鬼力失之死、朱允炆中毒两事恰巧出现,看起来诡异,但暗中符合你们的预期,若别人来看肯定觉得巧,可我偏偏知道不是,我虽没有证据,但一直认为,肯定是你在做文章,鬼力失不见得是被朱允炆杀的,朱允炆也不是被如瑶明月毒倒的,是不是?” 如瑶明月睁大了秀眸,难以置信地看着秋长风。 这两件谜案,实在吸引了所有人太多的注意,也的确拖延了金龙诀启动的时间。这好像是已有定论的事情,难道还另有玄机? 秋长风轻叹一声,终于开口道:“其实……王子也有结论了,是不是?” 也先点点头,突然道:“锦瑟刀当然不会飞?” 秋长风的眉心跳了下,脸上微有异样,也先捕捉到秋长风的反应,缓缓又道:“当初锦瑟刀不在你的身上时,我感觉很奇怪,但没有多想,可如今锦瑟刀突然出现在石牢,就很让人惊诧。若是以往,我说不定真的以为刀有灵异的,可我现在知道不是,你有一个帮手!那个帮手拿了你的刀,杀了鬼力失——鬼力失的伤口是被锋锐的利刃所伤,那应是被你的锦瑟刀割的。那个帮手又算定你会被关在这里,因此早早地将锦瑟刀藏在姚广孝所在的囚室内,助你脱困。” 如瑶明月吃惊得无以复加,可仔细想想,又知道也先绝非无的放矢,秋长风的锦瑟刀突然再次到手,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秋长风在这里还有帮手?那帮手是谁?如瑶明月忍不住心惊肉跳。 油灯下,秋长风的脸色又开始苍白起来,目光微闪,重复道:“我有帮手?” 也先点头肯定道:“不错,你有帮手!你的帮手不是朱高煦、叶雨荷、如瑶明月,当然也不是被关着的姚广孝,更不是才来到这里的沈密藏三人。这个帮手不但帮你搅乱了局面,还毒倒了朱允炆,拖延了金龙诀启动的时间。这人是谁,现在想想,已很明显。” 如瑶明月绞尽脑汁,把事情的经过飞快地掠了遍,隐约有个人名要冒出口来,心中却难以置信。 难道说秋长风的帮手竟是那人,可这怎么可能?就在这时,听到也先一字字道:“你的帮手,是三戒和尚,对不对?” 如炸雷响起,轰在如瑶明月的耳边,她那一刻,秀眸圆睁,几乎忘记了呼吸。 三戒和尚竟是秋长风的帮手?这从何说起? 三戒和尚不是一直要杀秋长风,而秋长风也一直在冤枉三戒和尚吗? 三戒没有疯,为何要帮秋长风? 也先半分惊诧都没有,他只是平静地望着秋长风道:“只有他,才能借着见姚广孝之机,把锦瑟刀预先放在这里,他也有毒朱允炆的动机,也有杀鬼力失的机会。” 秋长风一笑,不置可否道:“可如果这样的话,还是说不通的。别的我不清楚,鬼力失是不可能被三戒杀的,最少有两个人可证明三戒不是凶手,他们是孔承仁和朱允炆!” 如瑶明月立即觉得秋长风说得是对的,当初朱允炆在场,分明看到三戒从帐外冲来,这点孔承仁也已经证实,也先怎么会忽略这么明显的证据? 也先皱起了眉头,隔着山洞,听到那平原的杀声鼓声仍旧不歇,轻叹道:“不错,这的确是个问题。”看了狼吻一眼,“你去吧,告诉太师,我还要和秋长风再猜猜谜了。” 狼吻点头,转身离去。 众人微有诧异,他们总觉得脱欢派狼吻来定有深意,不想这人居然这么好打发。难道说,也先真的已经认输,放弃了再和他们对抗的念头? 狼吻没入了黑暗,脚步声传向了洞口。 皮笑、如瑶明月都轻舒了一口气,只感觉狼吻一走后,压力蓦地减去。沈密藏却皱着眉,看着也先,他亦是沉稳精算之辈,总感觉事情很是不妥,但一时间找不到问题所在。 秋长风心中的不安在那一刻蓦地放大,他和皮笑、如瑶明月相反,只感觉狼吻离去时,危险才真正地到来了。 也先似乎看到了秋长风的不安,微笑道:“我知道,你们之间,肯定不用说话也有交流的方法。” 秋长风目光闪动,其中竟带有极为惊惧的神色。沈密藏望见,本是睁不开的双眸中突然也透出了一分寒气。 如瑶明月见了,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喉间。她实在猜不出,让秋长风、沈密藏这等人物都惊惧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在她听来,也先说得平淡无奇,再寻常不过。 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玄机? 就在这时,她听也先轻声道:“其实、我也不怕死的。” 沈密藏脸色突变——变得极为难看。而秋长风甚至不等也先说完那句话,苍白的脸色欲发地苍白,身形一闪冲向了黑暗中。 那一刻,时间似乎停顿了,可秋长风心中的惊惧却无穷地放大了。 因为在那一刻,他蓦地明白了不安所在,清楚了危机所在,也因此知道了众人的生死都系于千钧一线! 第二十三章 末路 灯火在跳跃着慢慢地黯淡下来,似乎预示着洞中人的生命之火随时都会熄灭一样。 秋长风没入黑暗时,沈密藏那一刻的表情也变得震骇莫名,他显然也想到了什么,只有如瑶明月还是吃惊莫名,一时间想不出究竟。 可她知道秋长风绝不会莫名心惊,也知道众人目前到了一个最紧迫的时候。 听也先突然疯狂笑道:“秋长风,你终于也被我骗了一次!” 如瑶明月听到那疯狂的笑声,虽还不知危机何在,但一颗心早就怦怦大跳,只感觉杀机就在近前。那一刻,她只想冲出这个石洞,可她知道、此刻已经太晚。 秋长风如长风破空,闪身入了黑暗,再一刻,就见到前方洞口传来的光亮。 日早升,有单薄的亮色驱赶着石洞内挣扎的黑暗。 他目光敏锐,看到在洞口的光亮处,狼吻正和叶雨荷擦肩而过…… 秋长风感觉胸口血涌,额头冒汗,他以前就算面临最艰难的绝境时,也没有此刻这般恐惧。 他明白了也先的用意。 也先不怕死,也先在骗他,也先根本不想再和他玩什么猜谜的游戏。 秋长风很多事情并不说,并非故作神秘,而是因为他知道一个人还有好奇的时候,总不会立即去死,一个人若有生机的时候,如也先这种人,还会希望转败为胜、不会轻言放弃。 因此他还在布着谜团,给也先留着悬念,让也先看到反败为胜的机会。 他若真的说出了全部真相、或让也先猜出了全部的真相,只怕也先会一头撞死,因为也先那时候会知道,所有的计划都是缜密精细、丝丝入扣进行下去的,根本没有中止的可能,也先根本没有翻身的余地。 秋长风不想如此,倒非他心软,而是因为他知道,要死的也先,远比一个要求胜的也先更可怕。 因此他一直吊着也先的胃口,给着也先希望,可他没有想到,也先竟已绝望。也先故意做出和他要继续探讨究竟的假象,但也先早就传给狼吻命令…… 不用言语,狼吻就已知道。 也先要和所有人同归于尽?! 念头电闪,秋长风狂呼道:“拦住他!”他甚至来不及说其他话,他知道叶雨荷会明白他的意思。 叶雨荷已明白,她甚至不等秋长风喊出,先一步已经出剑,一剑就刺向了狼吻。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知道事情有变。她只想先制住狼吻,再谈其他。在狼吻入洞之时,她其实就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妥,狼吻实在太平静,也先也实在太平静,平静得简直有些可怕。而按照常理,他们本不应该这么平静的。 狼吻陡然爆喝一声,右臂一探,径直抓向叶雨荷持剑的手腕。他看似动作缓慢,但蓦一出手直如雷电轰闪,他双臂本长,居然后发先至,竟要拿住叶雨荷的手腕。 他右手指甲极长,有如狼爪,若被他一把抓住,只怕手腕就要被废掉。 叶雨荷立即缩腕,与此同时却五指疾弹。 宝剑电闪脱手而出,先一步击穿了狼吻的小腹。 叶雨荷这一招可说应变极快,她绝境之中反倒将剑法发挥到了巅峰。虽然一招创敌,但一颗心却沉了下去。 因为她发现狼吻的一张丑陋的脸居然没什么痛楚,反倒笑了,那笑容让人心悸。然后她蓦地瞥见,早在这之前,狼吻左手一弹,几粒黑丸弹了出去。 那几粒黑丸,轻轻却又迅疾地落在了洞外。 “啪啪”的几声响,石破天惊。 叶雨荷心头狂震,立即明白了一切,那黑丸是引子,而只要黑丸一爆,洞外埋的炸药就要全部被引爆…… 她早见到那洞外的炸药,知道一旦引爆石洞会立即塌掉,他们几人就要被活生生埋在洞内。 此刻就算有通天的神通,她也无法阻止那几粒黑丸落地,她能做的或许只有一件事,就是在这瞬间冲出石洞,那样的话她或许还有一分生机。 可如若那般,她和秋长风就会生死永隔,再也不见。 她闪念之间身形微动,却不是想冲出洞外,而是要扑过,压在黑丸上,阻止那黑丸的爆裂。她知道那很傻,她知道阻挡无用,甚至那一扑就可能粉身碎骨,可若能给秋长风争取一点时间,她真的无悔无怨。 刹那弹指,转念红颜。 秋长风尚在远处,见状嘶声道:“雨荷,退回来!” 叶雨荷才要冲出,陡然顿住。冲过去,必死无疑!退回去?炸药爆裂,她还能和秋长风死在一起?心中犹豫,蓦地见到眼前红光一闪。 那一刻她甚至感觉到红光倏然放大,带起了一阵红尘归寂的光芒。她的心狂跳,突然想到秋长风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你要信我! 她纵身、后跃,只感觉一股风浪击在身上,浑身一热,陡然十倍加速地退却,半空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长风…… 她忘记了一切,只是在那生死瞬间转过头去,希望再看秋长风一眼。 火光冲来,伴随着天崩地裂,石屑纷飞,但她全然不顾,她终于如愿以偿,最后看到了秋长风焦灼的脸。 然后她就沉了下去,一沉下去,有如万年。她宛如又回到了塔亭将雪,那里,原来并没有春天。 不知许久,或许亘古长久,或许三世轮回,或许她不甘就这么沉下去,一直沉到十八层地狱、阎罗十殿,她听到了秋长风的呼唤——那呼唤声是如此的遥远。 睁开眼时,眼前却漆黑一片。 她只感觉周身痛楚,有如被撕裂般,她竭力地去望,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我死了吗?我在哪里,地狱吗?她心中迷迷糊糊地想,就听秋长风的声音传过来,急切而又焦灼,“雨荷,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们能出去!” 语气焦灼浑不似秋长风,但其中的一丝坚定从未改变。 是秋长风的声音,叶雨荷心中微喜,只感觉周身轻轻荡荡,再也感觉不到痛楚。原来他们还在一起,这比什么都要重要。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疯狂笑道:“秋长风,你莫要再自欺欺人了,如今石洞坍塌,就算几百人来挖你,也要挖个几天几夜,可我们都要死了,憋死在里面!” 叶雨荷这才明白为何没有光亮,原来石洞坍了,油灯都灭了。他们均被埋在地底。这难道……就是他们最终的命运? “秋长风,你真以为我还不知道一切吗?我都知道,我都知道!”黑暗中传来了也先癫狂的笑声,“你不告诉我秘密,就是吊着我的胃口,不想让我和你鱼死网破。可我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我骗了你,我终于骗了你。我死了,和你一块死,我实在开心!” 黑暗中,充斥着让叶雨荷厌恶的声音,她蹙了下眉头,嘴唇蠕动了下,喃喃道:“长风……” “我就在这里。”秋长风立即道。 “对不起,我救不了你们。”叶雨荷轻叹,“我一直……都很没用。” 只感觉脸上似乎有水滴轻击,凉凉的,有如江南秋风中的细雨。 并未多想,叶雨荷只是继续道:“我无法启动金龙诀改命,无法改了你的命,可是……我还能改了自己的命,和你在一起。” 感觉到紧紧地拥抱,浓浓的不舍,听到秋长风哑声道:“雨荷,你放心,我们永远会在一起。” 空中还夹杂着也先疯狂的笑,“是呀,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了……” 叶雨荷嘴角抽搐下,轻声道:“我很自私……”感觉到秋长风的不解,叶雨荷断断续续地解释着,“我自私到……不想看你先我而去,命运注定,我反倒先走一步,我……很喜欢。” 她终于说出了想要说的一切,缓缓地闭上了眼。 感觉到潮水一般的疲倦,将她沁浸、淹没,她心中反倒有着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早下了决定,自从知道秋长风的命运无法挽回时,她就下了决定,改变自己的命运,和秋长风永远在一起。 她喜欢,她再无怨。 最后的沉寂中,只感觉又有点滴细雨落在她的脸颊上,恍惚的思绪在想,不是江南的雨,是长风的泪。 江南虽好,但雨荷露珠,在某些人的心中,总不及秋天长风带来的萧索。 长风……你真的好傻,难道你不知道,我从未希望你用今生的流离换取我片刻的欢颜,我只希望……你还有……春天。 黑暗——无边的黑暗。 日头早升,脱欢却如笼在夜的影子中。 那里有沉寂、有黑暗、有寂寞,还有无边无际的勾心斗角,纵横捭阖。 朱棣来了,肯定是朱棣来了。转动这个念头的时候,脱欢心如死灰,那一刻,他虽还有不少事情不理解,但终究肯定了一件事。 在他脱欢积极要颠覆大明江山的时候,朱棣也一直更积极地准备对付他。朱棣一直在想着清除北疆的隐患,十数年来从未改变。 只是这一次,朱棣的行动无疑更迅疾、更诡异,也更加的果敢。 原来一切不过是个阴谋,原来一切看起来更像个笑话。脱欢只见到无数的矛锋刺向了天空,遮云蔽日,就要吞没瓦剌新来的援军…… 瓦剌军有了骚乱,脱欢心中已乱,他也听到了身后远处传来一声巨响,那一刻,心沉谷底。 果不其然,很快有消息来报,也先埋在洞口的炸药被引爆,秋长风、也先等人都被埋在了洞中,根本没有了出来的希望。脱欢神色木然,缓缓问道:“现在怎么办?” 孔承仁立即道:“太师,我等援兵还有数万精锐未到,若能及时赶来,还可与朱棣一战。如果瓦剌诸部二十万大军再来的话,甚至可将朱棣全军扼杀在草原。邱福当初的十万大军,不也在草原全军覆没了吗?” 脱欢瞥见朱高煦嘴角的哂笑,心中微颤,望向了三戒,问道:“三戒,你的意思呢?”他心中蓦地涌起了几分凄凉,几天前他还雄心勃勃、气吞山河,看起来就要效仿成吉思汗,推翻大明江山,重现草原人往日的辉煌。 可只是几天的功夫,所有的一切就要烟消云散。 到如今,谷中虽还有近万的兵力,但他信心已散。 三戒大师似乎看穿了脱欢的心意,斜睨了一眼孔承仁,低声道:“小人倒觉得孔先生所言有些不妥。” 孔承仁皱下眉头,但在这种时候,顾不上意气之争。看着朱棣的大军一步步逼近,看着瓦剌新军有了慌乱,一部分仍试图冲垮大明的三千、神机两营,另外一部分却后军变前军,开始准备应对朱棣的攻击,孔承仁道:“那依大师的意思呢?” 三戒大师小心翼翼道:“当初邱福来犯,全军尽没,是因为莽撞中伏。可这次明军显然是有备而来,气势又盛,双方对垒,太师并没有胜算。若被他们合围势成,只怕……”轻咳了声,三戒不说昭然若揭的结果,“小人倒觉得,太师可效仿当年之法,带兵先离开这里,向西北撤退,只要和来援之兵相遇,然后诱敌深入,太师甚至可重演当年击败邱福的那一幕。” 孔承仁心道,你说得冠冕堂皇,不过还是建议太师逃走。 脱欢望着山峰下的兵戈寒锋,瞥了一眼还在一旁的姚广孝和朱高煦,当机立断道:“好,就依大师所言,我等以退为进,再等机会!” 号令一下,山谷内瓦剌军立即整装出发,弃谷外瓦剌军于不顾,悄然沿山岭小路向西北潜去,同时带姚广孝、朱高煦随行。 至于也先那面,脱欢虽是伤痛,但一时间也顾不了了。 山岭连绵,道路崎岖,瓦剌军悄然拔寨,有豹骑开路,熊骑断后,蜿蜒行进间,不到个把时辰,已到了山岭的外围。 厮杀声渐远,脱欢暗自舒了一口气,心想只要出了山岭,那就是瓦剌人的天下,若一路向西北狂奔,到了阿鲁浑河后就会有瓦剌军赶来接应。到时候若是情形不好,就继续北退,效仿当年击败邱福之计,若是阵容齐整,万众一心,说不定还可和朱棣一战。 正思绪间,瓦剌军已有半数出了山岭。陡然间,有沉雷声响,脱欢扭头望去,心中一颤。 沉雷声竟是从左右两方传来,声才至,就见战意横空,远远望去,只见山岭的南北两处平原上有两条雪龙迅疾地逼近。 雪意狂舞,雪龙如飞,那两条雪龙看起来就像朱棣如龙的大军生出了两条小龙,张牙舞爪地向瓦剌军扑来。 豹头见状立即叫道:“太师,是明军!他们要包围我们!” 脱欢心中狂颤,不想明军竟有这般迅疾的速度,而明军看起来正像等着他们突围! 当初脱欢采用合围之术,本想里应外合,将朱勇部一举歼灭,但不想现世报来得快,朱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要用同样的方法进行瓮中捉鳖。 无法想象朱棣究竟带了多少兵马前来,可知道若被明军困在山岭中,只怕死无葬身之地,脱欢当机立断,呼喝道:“熊骑带三千人抵抗左路明军,虎骑带三千人阻挡右路明军,豹头,你领兵开路,跟本太师冲出去。只要到了阿鲁浑河后就会有援兵接应,我等就可反败为胜!” 伸手拔出腰刀,脱欢露出多年未有的剽悍之气,喝道:“奋力杀敌者,连升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脱欢奋勇当头,众瓦剌军重新鼓舞了士气,呼喝声中,立即分兵三路,一路斜冲西南,一路直奔西北,而脱欢径取西方杀去。 雪起如尘,瓦剌军毕竟骑术精湛,剽悍勇猛,三路人马杀出就如三支利箭射出,卷起了漫天的风雪。 青山震颤,杀声连天。 脱欢带领千余兵士竟在明军合围势未成之际冲到了包围圈外,可余众大半陷入明军包围中,两军立时厮杀在了一起。 脱欢只因稍有犹豫,竟致数万骑兵转瞬间就剩下这点人马,瞥见东南方狼烟高冲,向这个方向蔓延来,心中战栗,再顾不得许多,喝令手下押着姚广孝、朱高煦二人一路西退。 他知道姚、朱两人的重要,也知道这是他和朱棣讨价还价的本钱,因此绝不会轻易舍弃。 众人一路飞奔,每次回头望去,均感觉那狼烟烽火就在身后蔓延,而那如雷般的蹄声根本从未中断,仿佛他们逃到天边就会跟到天边,不由得暗自叫苦。 晌午时分,本是日头高悬,可那兵锋萧肃之气弥漫在东南方,让人只感觉周身冰冷,惶惶难言。 脱欢回头再望,只见到身后尘雪飞起,似乎都遮盖了半个天,心中发冷,暗想朱棣这番追赶,难道是抱着要灭瓦剌的念头? 前方不远就快到阿鲁浑河了,那里说不定会有援军,但援军是否能够抵挡住朱棣的大军呢?脱欢不敢肯定。 就在这时,孔承仁突然欢声道:“太师,我们的人来了。” 脱欢抬头望去,只见到前方亦是烟雪弥漫,蹄声隆隆,正是有大军前来的迹象。 此时此刻,这种地方,不用问,来的肯定是接应的瓦剌精骑,脱欢失落的心中微有喜意,同时吐了一口气。 他从天上到地下,似乎只经过一夜,方才惶惶间更如天崩地陷、末日来临般,这刻得瓦剌雄兵接应,蓦地又有了雄心壮志,盘算着朱棣千里奔袭,粮草多半不济,若再能拖朱棣深入瓦剌境内,等明军疲惫之际,号令瓦剌众部落反击,说不定可扭转乾坤,甚至杀了朱棣,颠覆大明江山…… 正沉思间,突然听到前方一声响炮,惊天动地。 脱欢惊凛,举目望去,脸色遽变。 狂奔的千余瓦剌军亦是陡然收了缰绳,激起了一地的冰雪。冰雪扑去散开,前方大军的面目旗帜可见,那队大军呈偃月形排开,止住了脚步,冷然相对脱欢等人。 孔承仁、三戒和尚望见,脸上均是露出惊骇欲绝之意。 那一刻脱欢的心中蓦地飘飘荡荡全无着落,刚才方涌起的豪情壮志,转瞬间便灰飞烟灭了。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前方来的竟然是明军! 是明军的旗帜、阵型,更是明军的肃杀和敌意,可是……脱欢想不明白,明军怎么会从前方冒出来?难道说,明军早算定他们的退路,这才兜圈子截来?还是说,朱棣在这之前早将瓦剌援军击溃?脱欢虽不相信,但事到如今,已没什么不能信了。 朱棣的这次计划,远比他能想到的还要磅礴高远! 众人心已乱、胆更寒。 脱欢双眸无神,忍不住向身边的姚广孝、朱高煦望去,希望从他们身上能得到个答案。 姚广孝人在马上,望着前方拦路的明军,没有喜悦激动,没有期待欣然,他只是就那么望着,眼中甚至露出几分惘然。 朱高煦眼中却露出真正的绝望之意。 明军赶来,按照脱欢来想,朱高煦总该高兴才对,可朱高煦为何会绝望?脱欢心思转念间,突然见到朱高煦向他望了一眼,那目光中,竟然带着无尽的决然。 脱欢一震,不等明了朱高煦眼中意思的时候,朱高煦突然双腿一夹,催马冲出了瓦剌的军中。 瓦剌军大呼,明军中亦是有了几分骚乱!谁都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朱高煦会有这种举动。朱高煦一直都很平静,因此瓦剌军对他的防备早松懈了许多,竟被他轻易地就冲了出去。 但朱高煦才出了瓦剌军中,就有弓弦绞动,瓦剌军几乎是下意识地拉弓,这种时候,他们当然不能让朱高煦逃出生天,他们均望着脱欢,只等脱欢下令。 脱欢心中却是一阵茫然,射死朱高煦?射死朱高煦有意义吗?朱高煦是他活命的本钱,留着朱高煦,就算被朱棣抓了,也不会就死,若射死了朱高煦,那朱棣岂能让他活着? 若是以往,他根本不会多做考虑,但见眼前大军临近,知道无论如何也斗不过对手,忍不住患得患失。 心中转念,脱欢只想喝令手下将朱高煦逼回来之际,就听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在喊。 “射!” “不能射!” 喊射的是孔承仁,他见脱欢神色惶惑,心中焦急,并没有脱欢想的深远,当下替脱欢做了决定。 喊不能射的却是三戒大师,他在那一刻似乎又明白了脱欢的难处,因此阻挡。 姚广孝双目一张,看着朱高煦远去的背影,枯槁的脸上蓦地涌起了悲哀之意,他嘴唇喏喏地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未能开口。 嗤嗤声响,有羽箭凌乱飞出,划出道道心思般的弧线,射在了朱高煦的身上,有血飞出,如梅花般的娇艳…… 马儿疾驰,朱高煦落马! 天地那一刻,像要静了下来,就算那兵戈烽烟的寥落,都盖不住天地间的寂寞。 众人望着落马的朱高煦,静寂如死,脱欢却在望着孔承仁。孔承仁见到脱欢冷冷地望过来,心底蓦地涌起一股寒意,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情。 最要命的是,这错误根本无法弥补。 “是你?”脱欢冷漠道,眼中杀机尽起。 孔承仁有些慌乱,陡然明白脱欢在问什么,忍不住策马退后两步,摇头道:“不是!” 砰的声响,朱高煦落马,砸起了雪花如血,明军阵营立即无声,可那沉静中,却不知包含了多少杀意。 明军阵营中,有一人几乎和朱高煦同时纵马而出,那马极快——快逾电闪,可就算如斯快马,显然也追不回逝去的流年。 那人只差一步赶到,在朱高煦才摔在地上时,伸手提起了朱高煦,扔回到疾驰的马上。他动作是如此地刚健,可出手扔出朱高煦时,又如放花瓶般轻盈小心。 明军又有两骑只差数步赶到,挟住了朱高煦。 无论朱高煦是死是活,无论朱高煦叛变与否,天子早有命令,朱高煦还是汉王,他们必须要救。 救起朱高煦的那人,催马却不回转,只是掌一拍,那马儿就箭一般地向脱欢冲去。 瓦剌军大叫。他们方才射箭时心已不齐,只因为毕竟没有听到脱欢的命令,可这刻见那人只身单骑,居然如此胆大包天,视他们于无物,立即上前护卫脱欢。 早有羽箭如飞蝗射出,那人所骑之马蓦地就中了数十箭,哀嘶倒地。可那人却早如苍鹰般纵起,抢在利箭射到前扑出。 箭落身后,人在军前。 那人刹那间避开一轮羽箭,离脱欢不过数丈之遥。有数名瓦剌勇士呼喝声中,眼见长箭莫及,立即弃弓催马,双人长枪劲刺,一人马鞭抽来。 长枪、马鞭,倏然击在了那人的身上。 瓦剌军不等欢呼,蓦地发现,长枪、马鞭击中的不过是个幻象。 那人陡然飞纵,竟从那三人之间尺许的空隙挤了过去,那一刻,所有人看那人时都有一种错觉——只感觉那人像雾又像水。 若非是雾,如何会有这样朦胧的身影?若非是水,如何能有这般克刚之韧性? 豹头一直护在脱欢的身边,见状一声吼,纵马踏来,他这一踏,实在抓住了白驹过隙的一霎,算准那人将将前来,新力未生,旧力已尽。 他那一踏,看似寻常,但有踏破贺兰山的气魄。 那人果然避无可避,却只是一挥手,众人惊诧莫名,然后就看到一个奇景。马儿悲嘶、豹头怒吼,连人带马,似乎都禁不住那人的轻轻挥手,横摔出去,落在尘埃。 那人随手摔飞人马,云彩般升起,沉雷般击下,落在脱欢马鞍之上。在脱欢举刀未劈之际,就顺手取过那雪亮的刀,轻轻地架在脱欢的脖子上道:“脱欢,你败了。” 瓦剌军停像被施了定身法,呆若木鸡却又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人,不信他孤身一人就能破了瓦剌军的数层保护,举重若轻地擒住脱欢。 脱欢只感觉手一麻,刀已去,还有些可笑地举着手,身形很是僵硬。他只感觉到刀锋冰冷,迫得他汗毛都要竖起。 可他心更冷,他看到了明军的动静——明军根本没有任何动静,只是静静立在那里。 明军根本未动,因为他们相信出手的这个人一出手,就一定能擒住脱欢。 用弓用强,擒贼擒王。事到如今,厮杀无益,只要能擒住脱欢,一切可定。明军就用大明最强的一个人擒住了瓦剌的王。 那是个平凡的人,衣袂飘飘,甚至不着甲衣,可他坐在马鞍上,却凝如山岳。那是个平凡的人,颌下无须,看起来有几分苍老,但方才飞身一展,简直比苍鹰还要雄健。 那不是个平凡的人,因为他当年纵横天下,笑傲四海,一生未曾有过一败。就是当年,他只身入宫,亦面对千军万马,轻易擒下了锡兰的国主。 千军斩将擒王,对他来说,如闲庭信步般等闲寻常。 脱欢未见过那人,但已猜到那人是谁,声音干涩,感觉声音简直不再属于自己,“郑和?” 是郑和,只有郑和才有这般惊人的身手;只有郑和,才能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平淡若雪;也只有郑和,才能布下这等惊天的计划…… 那人微笑,笑容中却带着难言的落寞,他只回了两个字:“是我。” 脱欢目光空洞地望过去,两军虽然还未厮杀,但结局已定,他败了——败的似乎连命都要送进去,可他还是败的心有不甘。 他想不通为何会败。但他没有问,他只是望着地上的一滩血,那血蔓延开去,点点滴滴,如同梅花盛开。 血是朱高煦的血,血水沿着草原洒过去,形成了一条路。 末路。 他和朱高煦的末路。 想到这里的时候,脱欢轻轻地叹了口气,望着远方不知生死的朱高煦,用近乎没有感情的声调道:“朱棣也来了吧?死之前我想见见他。” 郑和远远望着伏在马上、不知生死的朱高煦,轻叹口气,道:“圣上也想见你。” 第二十四章 十年 叶雨荷睁开眼时,只见金碧辉煌。她目光尽处高阔辽远,有金光闪烁,迷离万千。 她那一刻以为自己到了天上。 好像只有天上才有这般炫目迷人的景色,没有痛苦,没有分别,可秋长风呢?想到这里的时候,她挣扎坐起,游目四顾。 没有秋长风的地方,天上好像也黯然失色。她很快发现,身躯还隐约发痛,她又回到了人间,这里的环境依稀眼熟,再一看,一颗心沉了下去。 这里竟然是脱欢的金顶大帐。 她怎么会到了这里?难道说……叶雨荷想都不敢想,惶惶站起,蓦地发现诺大的金帐中,只有一个人。那人背对着叶雨荷,让人看不清面容。帐中还有脱欢曾经坐过的高台,那人并不落座,只是看着那高台,听到身后声响,开口道:“我曾经答应过秋长风,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会把金龙诀一事的经过告诉你,他不想再骗你。” 叶雨荷听到那声音,望见那凝重的背影,立即想到了什么,急问:“你是郑和……郑大人?”她虽只见过郑和一面,但对郑和的印象极为深刻。 那时她虽然情非得已地对郑和出剑,可对郑和的武功却佩服得五体投地。 见郑和点点头,叶雨荷立即追问道:“秋长风呢,他还……在哪里?我怎么还活着?”她如今隐约知道金龙诀一事的脉络,虽也想知道事情的始末,但更关心秋长风。 她竟能脱困而出,这么说秋长风也可能活着? 可秋长风就算活着,也不过几日生命。而听郑和的意思,好像秋长风早预料他会有不幸……叶雨荷想到这里,心中绞痛,上前一步,急切地等着答案。 郑和沉默许久才道:“你们都活着,那山洞处在山腰,其下有溶洞。炸药虽封住了山洞的出口,却震裂了山洞的下方,秋长风、沈密藏从下面的溶洞带你们出来的。” 叶雨荷只感觉实在是鬼使神差,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悲哀,想着要是也先知道这个结果不知会作何想?念头闪过,她对也先的结局没有半分兴趣,只是执著地问:“那……秋长风呢?” “他去了一个地方。”郑和道,“他回来前,希望你能明白一切。” 叶雨荷不知是惊是喜,想问问秋长风去了哪里,何时回来,看着那落落的身影,终于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她心中,当然觉得和秋长风相见最为重要,但她亦知道,秋长风决定做的事情,定然有他的理由。她无能改变太多,只希望秋长风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哪怕时日无多。 可秋长风究竟还要去做什么事情?叶雨荷猜不到。 郑和沉默许久,似乎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良久终道:“靖难之役后,江山虽固,但实则波涛暗涌,只是凭天子的雄才伟略,这才将一切事端压了下来。虽说素来只有千秋的雄心,并无万岁的基业,朝代更迭,在所难免,但天子总想有朝一日就算离去,也能让大明江山多存几年……” 叶雨荷蹙了下眉头,一时间不解郑和为何要说这些。 郑和口气中有了几分唏嘘之意,又道:“于是天子定下个计划,叫做永乐,希望借助永乐计划,铲除大明隐藏的所有内忧外患。这个计划,自我参与起,运筹了最少十数年,但可说是在二十多年前就曾设计过。” 叶雨荷立即听出问题所在,质疑道:“二十多年前?那时候还没有靖难,朱……天子还没有登基呢?那时候天子怎么可能会设计这个局?” 郑和背对叶雨荷,点点头道:“你能想到这点,说明你很细心。实际上,这个计划本不是天子筹划的。布局的人应说是太祖,我们不过稍加改动而已。” 叶雨荷震惊道:“你说什么?是太祖设计了这个局,这是……怎么回事?”她本来以为自己明白了很多,但直到如今才发现,这个布局的深远和磅礴,还远超她的想象。 郑和沉默良久,看着金帐中的那个高台,若有所指道:“世人熙攘,多为权利,就算当了皇帝也不例外。没有当皇帝的,想方设法去当皇帝;而当了皇帝的,又会竭尽心力地去稳固皇位,甚至终日提心吊胆。做皇帝,权势肯定是大的,得到的东西亦是多的,但在我来看,快乐未见得比常人要多。永乐永乐……不过是个梦想罢了。” 叶雨荷虽感觉世人或许多半不认可郑和的看法,但她自己却是心有戚戚焉。 望着那宁静而又沧桑的身影,叶雨荷问:“话虽如此,但你呢……不想当皇帝吗?”她这话实在有点大逆不道的味道,幸好这金帐虽大,却只有他们两人在。 郑和好像笑笑,道:“那你呢……想当吗?” 叶雨荷沉默许久,终于摇摇头。郑和好像感觉到了,又道:“大千世界,人各不同。有时候,在某些人看来,两情相悦,给个皇帝都不换;在另外一些人看来,或许探寻天下的玄秘,比当皇帝还要有趣。” 叶雨荷本想问郑和口中的另外一些人,是否在说他自己,因为郑和数下西洋,看起来就是在探寻天地玄奥,乐此不疲。终究没有兴趣再探讨这个问题,回想到秋长风的身上,感觉郑和先前有感而发的皇帝理论,似乎说是朱棣和朱高煦,又像是说朱元璋,但仔细想想,古今皇帝,鲜有例外,心中不由得有了几分惘然之意。 郑和似乎又笑了,“我扯得太远了些。我想说的是,如今天子其实和太祖最像,也认为最能理解太祖的心思。” 叶雨荷微哼一声不置可否。这事情她倒是懂的。朱棣一直忌讳别人说他是篡位,因此一直宣扬他才是真正继承朱元璋衣钵的人,而又对世人说朱允炆倒行逆施,不尊祖宗家法,但这些事情,她不想多想。 “实际上,天子也的确和太祖想的一样。”郑和略带感喟道,“当初太祖在位时,就想让大明江山世代永存,这才定下了许多家法,同时用尽心力地铲除心中的叛逆……包括所有知道金龙诀的人。” 叶雨荷见郑和提及到金龙诀,精神微振,问道:“难道那金龙诀……真的可改命吗?关于太祖用金龙诀改命一说,真有其事吗?”这是个最根本的问题,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绕着这件事发生的,她听了也先的话后,明白金龙诀本是个骗局,但听郑和所言,又感觉真有其事。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和肯定道:“太祖确有金龙诀改命一事,此事若不是真的,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为之赴死?太祖当初借洪武四大案为由,大肆诛杀排教、青帮、捧火会中人,就是为了掩盖此事。” 叶雨荷一颗心又怦怦大跳,想起个奇怪的问题,道:“太祖既然怕,为何不索性毁了金龙诀?”转瞬好像又悟道了,“他舍不得毁去金龙诀,他还希望有朝一日,用金龙诀改命,或许他还想长生不老呢。” 郑和默然许久,轻轻叹口气道:“你说的或许有些道理。可太祖那时候就已知道,金龙诀虽可改命,但只能改一次,之后无论多少年,六十年也好,一百八十年也罢,虽能显现灵异,终究不能再次启动改命之能!这才是金龙诀最大的秘密!” 叶雨荷身躯晃了晃,只感觉脑海里一阵空白,她经历了太多的失望,但从未有一次如此地绝望。听着自己的声音,好像从天籁传来。“那秋长风中的青夜心,是不是只有离火或金龙诀可救?” 郑和点头道:“是,之前可用离火救治,但一个人中青夜心之毒到了如今,只有金龙诀改命才能救他了。” 叶雨荷反倒笑了,只是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凄凉。她望着郑和,又像望着虚无,只感觉前方蓦地出现了江南的景色。 在望不尽的江南柳色中,秋长风一步步走进黑暗——走进他最终的命运:死! 脱欢一步步走进军帐的时候,也感觉自己要走到了路的尽头。 死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无法避免的结局。事到如今,他反倒并无畏惧,但他愤然、不服还有不解,他就算死,也想问个明白。 于是,他见到了朱棣。 军帐中,朱棣没有坐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他背对着脱欢,身形没有威严无限,只是带着几分北疆的哀伤——入骨的冰冷、入骨,可哀伤终究是哀伤,无论怎样冷酷的外表,都是无法遮挡。 朱棣没有去望脱欢,不是因为孤傲,只是因为他在看着面前躺着的一个人——那个他疼爱的儿子,那个忤逆的骨肉,那个最像他的血脉,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奄奄一息的汉王。 朱高煦躺在那里,脸上唇间没有半分血色,他只是空洞地望着帐篷的上方。 有御医正在给朱高煦切脉,可见到朱高煦的神色,却是暗自摇头。 脱欢见到这种情形时,一颗心沉了下去,他本来还抱有半分希望,可知道朱高煦若死,他只有陪葬。一念及此,反倒昂起头道:“朱棣,你妄自兴兵,寇我瓦剌境内,倒行逆施,本太师不服!” 他反正没有了指望,也就不用再卑躬屈膝地讨饶,见朱棣不语,索性豁出去道:“要杀要剐,本太师绝不会皱下眉头。只希望你还能有点人性,莫要对我瓦剌子民大肆屠戮,我做鬼……也会……感激你。” 他一番话说出去,心中空空荡荡,自伤中带了几分自傲,自傲中夹杂着自怜。他是瓦剌的国师,万人之上,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朱棣也不转身,用极为空洞的声音道:“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脱欢一怔,根本不知道朱棣在说什么。他虽知道些中原文化,但也有限,若是孔承仁在此,或许能知道。但这刻他没有了退路,早恨不得宰了孔承仁,就算孔承仁来了,他也不会去问,只是哼了一声,示意听到。 朱棣望着眼前生命垂危的儿子,又道:“脱欢,你勾结东瀛,策反排教、捧火会,甚至收买朕的亲信与你里应外合,和我大明为敌,趁朕移兵海上之际,已要准备兴兵入侵中原,置天下百姓于倒悬,你以为朕不知道吗?” 脱欢心中微凛,冷哼道:“你现在当然说什么是什么了,可现在入侵屠戮百姓的是你朱棣,而不是我!”他如今豁出去了,反倒振振有词,倒打一耙,倒也义正词严。 朱棣还是望着朱高煦,喃喃道:“朕不动手,你迟早也要对朕动手的。” 脱欢哈哈大笑道:“入寇之人,莫不如此托词。朱棣,你要打就打,何必诸多借口?” 朱棣漠然道:“不错,朕要打就打,何必解释呢?可你来见朕,不就是要个解释?” 脱欢沉默下来,半晌才道:“不错。”他到现在还不知道真相,心中难免郁闷愤然,这样就死,实在不甘。他毕竟和也先还是有些区别的。 朱棣轻声道:“你若回头,就会明白所有的一切了。” 脱欢霍然回头望去,见到帐帘掀起处,一个人走了进来,丑恶的脸上竟带了几分微笑,忍不住见鬼一样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是你!” 他的叫声中有着说不出的凄厉,那一刻,神色愤怒中带着恍然、恍然中又带着怨毒,看起来恨不得扑过去一把掐死那人! 郑和望着金帐中的高台,不理叶雨荷的摇摇欲坠,只是若有感慨道:“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这本是朱棣对脱欢说的话,他突然也说了一遍,倒有些奇怪。 叶雨荷头脑空白,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听着自己空洞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或许此刻,只有发问,才能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郑和解释道:“这是《秦誓》文中的一句话。当年秦穆公伐郑,不听臣言,被晋襄公大败。秦国被俘三帅归秦,秦穆公军中立誓,说过这句话。这句话的意思大略就是,岁月如梭,一去难回,但大志难成,因此心中焦虑。” 叶雨荷神游天外,却明白了什么。“你引用这句话,是想说天子的心意吗?” “不止想说天子,其实太祖亦是如此。”郑和轻叹一口气,“太祖虽知道金龙诀不能再启动,但又期望有朝一日可启动,因此不舍毁去金龙诀。可太祖又怕别人得了金龙诀对大明不利,因此在临终前设下一计,希望能将所有觊觎大明江山的人全部消灭。他然后就封了金山寺,在其中做了一副万里江山图,故作谜团,指示了金龙诀所在的位置。” 叶雨荷回忆往昔,记得这些事情和也先在金山说的一样,略微蹙眉道:“太祖为何这么做?” “你应该知道的。”郑和缓缓道。 叶雨荷本来已麻木,但那一刻终究还是想明白了。“太祖埋在树里的金龙诀是假的,他只是想用假的金龙诀诱骗真叛变的人来找,趁机将企图寻找金龙诀的人全部消灭!”蓦地想到了什么事情,朦朦胧胧却不真切,只感觉那闪念必定是破解多数谜团的关键所在,叶雨荷忍不住皱眉去想,转念心中满是苦涩地放弃了这个念头,只是想到,这一切,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郑和也不转身,再次点头道:“不错,你现在终于想通了,从开始——金山留偈、万里江山图时起,本来就是个陷阱。但太祖不等实施这个计划就已过世,朱允炆虽知道太祖的这个计划,却不以为然,将这计划弃而不用。” 叶雨荷虽麻木但亦心惊,终于道:“可当今天子靖难后,却重启了这个计划?”她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太多真相,心想若是也先在此,只怕真的会一头撞死。也先虽也聪明,但怎能想到,这个计划中,竟有朱元璋、朱棣两代的盘算,假假真真,酝酿了足足有近三十年! 郑和接道:“不错,天子有感大明江山虽看似平稳,但实则波涛暗涌,知道太祖的计划后,就准备重新利用,将内忧外患一网打尽。” 叶雨荷心中有个模糊的疑问,朱棣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感觉无关大局,并未多问。 郑和似乎也不想解释,又道:“天子那时候找到了我和上师。” 叶雨荷心中微震,突然道:“纪纲没有参与吗?”她其实一直很奇怪,因为纪纲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天子信任的第三人,没道理不参与此事的。 郑和沉默很久,摇头道:“没有。参与这件事的人很有几个,但纪纲没有。”他好像在解释缘由,缓缓道:“参与这个计划的人,都是准备去死的!” 叶雨荷没有震撼,反倒冷笑道:“可死的都是旁人,却不是制定计划的人。” 郑和霍然转身,盯着叶雨荷道:“你错了,制定计划的上师,其实也准备死的!” 叶雨荷望着郑和那深沉如海,如有波涛起伏的双眸,一阵心悸,竟说不出话来。她本有疑问,但望见那双眼眸的时候,不知为何,再也无法怀疑,她凭直觉知道,郑和并没有撒谎。 “纪纲不是那种人,因此他无法参与。”郑和眼中藏着几分犀利,接着道,“制定这个计划的是上师,实施这个计划的人却是我。但我其实……”顿了片刻,才道,“并不赞同这个计划。” “为什么?”叶雨荷追问。 郑和沉吟片刻,避而不答道:“无论我赞不赞同,但很多事情根本无法改变,我为了天子也只能准备。我准备了多年,挑选了四个人来实施这个计划。” 叶雨荷一阵心痛,恍然道:“其中有一个当然就是秋长风?!” 郑和看了叶雨荷很久,这才轻声道:“你猜的不错,秋长风是这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人物……” “他也是最可悲的一个人物……”叶雨荷哑声道,“他在其中随时都会死的!” 金帐辉煌,可在叶雨荷眼中,早灰暗无光。 原来这一切早就命中早定,就像今生的重逢,只为一生的永诀! 怪不得秋长风一直不对她说明身份,秋长风有件事没有骗她,当初秋长风不和她相认,因为那时候已知道终究是永别的结局。 郑和平静地望着叶雨荷道:“不但他随时会死,参与这个计划的每一个人都随时准备去死。比如说沈密藏,他选择那时候去见脱欢,如果不能成功地麻痹脱欢,为我们争取最后的时间,他也要死的。” 叶雨荷木然道:“沈密藏当然也是四人中的一个了?”心中略微有些好奇,暗想郑和说一共有四人,其余的那两个是谁? 郑和似乎看出了叶雨荷的疑惑,缓缓道:“‘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思似密藏。’这句话想必你也听过?”见叶雨荷点头,郑和道:“‘静虑深思似密藏’这句话,说的就是秋长风和沈密藏两人,而‘安忍不动如大地’说的是另外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人扮作个和尚。” 叶雨荷心头一跳,回忆往事,一个名字立即迸出口中。她神色满是惊诧,甚至直到现在还带着几分不信,因为那人实在让她无法认为是郑和的人。 “第三个人是三戒……和尚?”叶雨荷终于问。 郑和淡淡地笑了笑,“不错,就是他。不过他不是什么和尚,也不是上师的师弟,他叫做安忍。” 脱欢见到三戒和尚安然无恙地走进来,还向朱棣施礼时,霍然明白了太多的事情。 他如果不是被绑着,如果不是知道就算冲过去也是自取其辱,早就冲过去一口咬死这个三戒和尚了。 若是目光能杀人的话,脱欢也早杀了三戒和尚几十次。他狠狠地盯着三戒,咬牙道:“三戒,我对你不薄的,你的良心难道让狗吃了?” 他心中有些痛恨,痛恨自己有眼无珠,痛恨自己直到最后还在怀疑是孔承仁捣鬼,让他万劫不复。他早就怀疑身边有个隐形人一直在暗中活动,却没想到那人是三戒。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 叛徒怎么可能是三戒?脱欢到现在都有些怀疑。 三戒神色平静,只是道:“太师对在下的确不薄,但也算不上太厚,比不过圣上的信任。” 脱欢立即明白过来。“你是朱棣派来害我的?” 三戒大师飞快地瞥了朱棣一眼,说道:“其实是郑和郑大人派小人到了太师的身边。” 脱欢不管这其中的差别,也觉得根本没什么两样,怒望朱棣道:“朱棣,你好卑鄙,怎么不真刀明枪地来,反倒使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朱棣背对脱欢,冷漠道:“你何尝不是收买了朕的亲信纪纲想要暗算朕的?” 脱欢一滞,难以置信道:“你……都知道了。”他心中错愕万分,不信这个秘密也被朱棣发现了。朱棣不语,脱欢惶急,“纪纲在哪里?”此刻他终于绝望,因为朱棣的一句话断了他最后的希望。 朱棣淡漠道:“在他该在的地方!” 帐中沉寂若死,只闻脱欢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三戒大师才道:“所以太师也不用喘了,更不用故作委屈,你的所作所为,有纪纲为证,有小人看着,早都被圣上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看着三戒和尚脸上的刀疤都在发亮,脱欢咬牙道:“鬼力失当初一刀,为何没有砍死你这个畜生?” 三戒微微一笑,并不动怒。“我若不是被鬼力失砍上一刀,太师好像也难以就轻易地相信我了。”他到现在对脱欢还是客客气气,一口一个太师,看起来仿佛卑鄙小人,但双眸中已带了几分超然物外的冷静,“不过我们的这计划并不算成功。” 脱欢咬牙道:“什么计划?” 三戒和尚向朱棣的方向看了眼,见朱棣只是点点头,三戒终于开口道:“将瓦剌和鞑靼一网打尽的计划!” 脱欢握紧双拳,再没有往日的沉着,道:“你……你……”他本来想说三戒和尚痴心妄想,可见到自己如今的情形,如何骂得出口? 三戒轻声道:“不是痴心妄想,而是经过周密的计划。我奉郑和郑大人之命,本来是想接近鬼力失向阿鲁台奉上金龙诀。不过鬼力失权欲之心胜过了对金龙诀的贪婪,终究对我下了手,无意中破坏了郑大人的计划。” 脱欢冷笑道:“鬼力失怎么不砍死你呢?”他到现在十分后悔被秋长风所骗,未对鬼力失之死一事详查下去。 鬼力失之死当然还有内情! 三戒微笑道:“倒让太师失望了,我那时已对鬼力失有了戒备,当然会想保命的方法。不过我挨了鬼力失一刀后,只能逃命。后来偶然碰到了也先王子……或者说,不是偶然,是必然。我有挨一刀的身份后,反倒更容易取得也先的信任,这也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天意,或许这就是天意,三戒说到天意的时候,丑陋的脸上也带了几分唏嘘。他值得唏嘘,他九死一生,但他总算完成了任务。 脱欢望着三戒,想到这些人的深谋远虑、忍辱负重,一颗心忍不住地剧烈震颤起来。 “没什么天意。”郑和望着叶雨荷道,“所有看似天意的巧合,不过是刻意的安排。看似苍天的意思,其实不过是人的心思。你现在当然知道《日月歌》是假的了,其实根本没有《日月歌》。” 叶雨荷重听《日月歌》三个字,满是苦涩,“《日月歌》当然也不是刘伯温写的,是上师写的?那根本不是什么预言,而不过是你们凭已知的内容写了上去,再加上你们的计划,就构成了《日月歌》?” 她现在想想,都感觉那么诡异的《日月歌》竟有些好笑。但她笑不出,反倒带着几分惊恐,因为所有的计划,均经过极为周密的安排,想想都让人耸然。 也先终于猜出所有的一切,但为时已晚。 她叶雨荷也知道了一切,可还有什么用? 郑和微微一笑。“是谁写的已经不重要,只是要造成这个事实,让那本书看起来是刘伯温写的,倒颇费心思。” 无论如何费心,他们毕竟做到了,叶雨荷望着郑和,心中苦涩,暗想有姚广孝、郑和两人作伪,只怕别人想不信都难。 “但《日月歌》毕竟是个幌子,目的不过是让人相信金龙诀。”郑和轻叹一口气,“在你看来,计划的发动是在初入庆寿寺之时,甚至更早些,在观海连环命案时就已经开始了。” 叶雨荷终于沉静地想了下去。“肯定比这还要早……你们早想对付瓦剌。” “不止是要对付瓦剌,也可说这计划本不是要对付瓦剌。”郑和突然说了句奇怪的话。 叶雨荷却明白过来,缓缓点头道:“是了,你们的这个计划,本来是要清除内忧外患,对付的并非瓦剌,只是放下了诱饵,对付那些上钩的人。也先自以为得计,却不知道不过是吞下诱饵的第一人……上钩的不止也先,还有东瀛忍者、捧火会、张定边和排教的一些人物。瓦剌因为最急切、最先发动,因此遭受到最彻底的打击。你们这计划,实在……”她实在不知怎么形容这计划,唯有心惊。 原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猎人和猎物之间的游戏罢了! “可是,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启动的这个计划?”叶雨荷脑海中有灵光一闪,“三戒去接近也先的时候,显然就开始发动这个计划了?” 郑和的目光中露出了几分赞许,转瞬带了几分惘然,喃喃道:“计划早就制定下来了,《日月歌》也早就做好,但一直并未启动。所有的一切所以实施,却是因为邱福。” 又是邱福! 叶雨荷第三次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惊诧。 这个邱福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和这个惊天的计划有关? 郑和看出叶雨荷的疑惑,感慨道:“几年前,瓦剌作乱,屡犯明境,日见骄横,圣上曾派邱福带兵征伐过瓦剌。结果是……邱福十万大军,一朝尽没。外人都说邱福轻敌深入,导致全军覆没……” “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叶雨荷心惊道。 郑和沉默许久,才摇头道:“不是这样,是因为有人泄露了军机,被瓦剌提早埋伏,导致了明军的败亡!” 叶雨荷急问:“是谁泄露的军机,可曾查到?” 郑和望着叶雨荷,许久才说出个答案道:“这人你是认识的……”见叶雨荷蹙眉思索,郑和不再遮瞒,“就是纪纲!” 叶雨荷一震,失声道:“是他,怎么会是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郑和淡然道:“我曾说过,这世上有些人不想当皇帝,有些人,却是一辈子都想的。” 叶雨荷更是惊诧道:“你们说纪纲想做皇帝?他倒是好大的雄心。”回想和纪纲的几次见面,均觉得这人除了残忍外,还城府极深,喜怒难行于色,叶雨荷却没有想到过此人还有称帝的野心。 郑和轻声道:“当然,在邱福全军覆没后,我们只是有所怀疑,并没有明证,一直暗中观察。但纪纲杀了解缙,又对解缙的家人百般虐待,倒侧面证实了我们的猜疑。” 叶雨荷心中灵光一闪,失声道:“难道说纪纲杀解缙,不是天子的意思,而是因为他要逼问金龙诀的事情?” 若是以往,她绝对想不到这点,但这刻她的脑筋异常地清醒,想到她行刺朱棣时,听到朱棣所言,顿时将所有的一切串了起来。 郑和略带惊奇,转瞬恍然道:“是了,天子对你说过这事。你父叶昭重和解缙都知道金龙诀的秘密,因此可说是……”顿了许久,竟不再说下去。 叶雨荷心中有着说不出的苦涩,替郑和说了下去。“因此我父和解缙,可说是你们放出诱饵后钓到的第一条鱼!” 回忆往昔,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她该恨朱棣?还是该恨郑和?抑或是这一切不过是他父亲和解缙咎由自取?她分辨不清,也不想分辨。 郑和沉默许久,道:“你说得不错。但这本来不是我们预期要钓的鱼,因此这件事被圣上遮掩过去,只将二人派以别的罪名,但纪纲却知道了金龙诀的事情,一直逼问解缙。在得知天子询问解缙如何时,怕天子知道他的事情,因此竟说揣摩到了圣意,雪里埋杀了解缙。之后纪纲将解缙的家人全部流放到了塔亭,暗中还在逼问金龙诀一事。” 叶雨荷握紧了双拳,指节苍白无血,神色愤怒道:“你们既然早知道这事,为何还让纪纲逍遥?” 郑和避而不语,回到话题道:“那时候我已开始实施永乐计划——早在你和秋长风相见于庆寿寺前就已开始了这个计划。我派三戒假扮上师的师弟——也就是青帮的人物去接近鬼力失,开始实施引蛇出洞的计划,但很快发现,瓦剌对大明无疑更具威胁,也对金龙诀更有兴趣,三戒然后就转而去接近也先。” 顿了片刻,郑和的嘴角带了几分嘲讽的笑。“也先显然早就从纪纲口中得知金龙诀的事情,也更早包藏祸心,想要颠覆大明,见到三戒后,更因鬼力失一事而对三戒深信不疑。” 叶雨荷略带激愤道:“这当然是也得益于你们的算计。” 她没有道理不愤怒,因为她蓦地想起了更多事情——更多让她心酸、心寒的事情。 郑和似乎并没有留意叶雨荷的不满,轻轻叹口气道:“之后的事情,你也一直参与其中,想必也想明白了。纪纲是上钩的第二条鱼,鬼力失算是第三条,而也先是上钩的最关键的那个人物。也先无疑比他的父亲脱欢更要野心勃勃,他不但要金龙诀改命,还要借此推翻大明的江山,因此他要挟了东瀛忍者,串通排教中人暗算排教教主陈自狂,然后鼓动捧火会,企图调虎离山,浑水摸鱼。” 叶雨荷将所有的事情终于串联起来,心中益发地发冷。“也先甚至打出朱允炆的旗号,故作迷雾,自以为得计,却不知道你们早就清楚他的举动。姚广孝前往金山显然是在做戏,目的是为了更加坐实金龙诀之事,而你们故意移兵海域,造成进攻东瀛的假象,就是要麻痹瓦剌。而秋长风故作背叛、沈密藏大肆追踪、三戒和尚鱼目混珠,所有人的目的,却是反借金龙诀一事拖住瓦剌的兵力,让你等兼程赶来和瓦剌一战!你们不怕战,却怕脱欢效仿对邱福之举,打不过就逃,让你们难以一举清除瓦剌的隐患!” 郑和轻叹一口气,缓缓道:“你很聪明,这些都想到了,自然不用我再多解释。” 叶雨荷脸色益发地白皙。“我不聪明,聪明人怎会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中?”心中却想,怪不得秋长风一直让我信他,原来这一切都是在他们的计划中,他也一直在骗我,他肯定更早地知道一切。心中蓦地酸楚,却没有气愤之意,只是想到,他为何不早些对我说出始末,他是不信我吗?不是的,他说得不错,我太过感情用事,我若知道一切,反倒会破坏他们的计划。 郑和似乎看穿了叶雨荷的心思,道:“这件事必须要绝对秘密,秋长风不负我们所托,完成了他的那环任务,同时保住了这个秘密。由始至终,知道这秘密的人只有几个,甚至……” 叶雨荷立即想到了什么,说道:“甚至连汉王都不知道此事?” 郑和望着叶雨荷良久,这才回答道:“是!” 叶雨荷悲哀道:“我现在终于明白,汉王为何会如此绝望,他显然也早知道一直是被你们蒙在鼓里。他也是可怜上钩的一条鱼,他知道金龙诀的一切事情,也是假象。”一想到这个计划连汉王都不知情,叶雨荷实在无话可说。同时心想,汉王是从何得知金龙诀的秘密呢?他如何拿出以假乱真的夕照来?开始完全知道这个秘密的看来只有郑和、姚广孝和朱棣三人,既然如此,朱高煦多半是从朱棣身上探知的一切,可朱高煦却从未想到过,朱棣竟对他隐瞒了一个最关键的秘密。 金龙诀虽奇异,但不能启动! 而这个秘密,让所有跳下来的人万劫不复! 朱棣一直在关注金龙诀的动静,郑和也一直留意着东瀛忍者,因此朱高煦和如瑶明月联系的时候,朱棣、郑和早就知道,不然观海时,朱棣何以能轻易地瓦解朱高煦的谋反之计? 郑和点点头,甚至话都不再说了,他本是如海般深邃的眼中,也带了几分悲哀之意。 是不是他因为也想到了这一点,因此才替朱高煦、或者说,是替朱棣悲哀? 叶雨荷喃喃道:“我终于明白了一切。怪不得秋长风到脱欢身边的时候举止有些反常。他为什么让我毁去金龙诀呢?他不是怕金龙诀启动,而不过是让这场戏更逼真一些,让旁人从我身上看不出金龙诀的破绽。” “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郑和平静道,“但金龙诀如果一直不启动,三戒就会有危险……” 叶雨荷道:“是了……如果金龙诀不能启动,脱欢不能被抓住的话,三戒就还要找借口留在脱欢身边。你们还有连环的计划,一定要抓住脱欢为止!石洞中的锦瑟刀显然是三戒放在那里的,只有他才有机会取秋长风的刀,也只有他才能接近姚广孝而不被别人怀疑,也只有三戒才能将消息放出去,让沈密藏和你们知道谷中的一切。可是三戒和秋长风根本没有说过什么话。” 心中又想,关押姚广孝的石洞多半也是三戒选的,就算不是三戒选的,三戒显然亦是知道那石洞下方有溶洞,给秋长风留下了退路。怪不得当初石洞坍塌时,秋长风让她退回去,原来秋长风一直不走是因为早知道有退路。想到郑和所言“所有看似天意的巧合,不过是刻意的安排”,叶雨荷一时间心中感慨万千,感慨自己最后信了秋长风。可是信之后却为自己争取了活命的机会,而秋长风呢?一想到这里,心中低徊无限。 “有些话本不用说的。”郑和轻声道,“你也知道,聋哑人也能沟通,他们依仗的是手语。秋长风他们几人,早就可以能够通过手语来交流。” “不错,三戒大师总是拨弄他的念珠,别人并不留意,但那应该是他和秋长风交流的手段。”叶雨荷有些恍然,脑海中却是有光点一闪,突然叫道,“不对,三戒大师虽是你们重要的棋子,但只凭他,还难以胜任谷中的任务,你们一定还有第四个人在暗中行事。” 蓦地想到了郑和方才所言,叶雨荷立即道:“你刚才说过,你一共用了四个人执行计划的,秋长风、沈密藏、三戒只是三个,那第四个人是谁?” 她越是惊诧,心思反倒越清醒,陡然望见郑和眼中有了几分悲哀——那悲哀中,似乎藏着极大的秘密。 叶雨荷心头狂震,思绪千转,脸上倏然血色尽去,因为她在那一刻想到了可怕的答案。这答案如此可怕,让她甚至稍微深想,都感觉周身发冷,惊惧难言。 “不对,不对!”脱欢同时也在摇头自语,他虽被俘,但毕竟孤傲不改,自知必死,并没有哀求什么,只是想临死前要明白一切答案。可他显然也发现了什么,因此死死地盯着三戒道,“这么说朱允炆是你毒倒的?你们制造混乱,无非是想拖延金龙诀启动的时间,等朱棣带兵赶到?” 三戒的脸色好似变了下,一时间沉吟不语。 脱欢紧盯着三戒,冷笑道:“只有你才能在朱允炆杀死鬼力失时接近朱允炆,趁机给他下了毒,反而嫁祸给如瑶明月。” 三戒飞快地向朱棣看了眼,终于道:“不错,是我毒倒了朱允炆,至于鬼力失应该是朱允文下的手……”他对这个问题,似乎感觉极为的为难,吞吞吐吐。 事到如今,正是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的时候,他犹豫的又是什么? 脱欢突然放声大笑道:“你撒谎!朱允炆为什么要杀鬼力失?金龙诀根本就是笑话,他如果真的是朱允炆,肯定明白这是一场骗局,如何还会来启动金龙诀?难道说……”他想到问题的答案时,眼露惊恐之意,看的却是朱棣。 朱棣仍旧背对着脱欢,可背影在那一刻看起来有着说不出的沧桑落寞。他只是看着眼前那随时会离去的骨肉,似乎根本未听到脱欢说什么。 太医早已站起,流汗低声道:“圣上,汉王他新伤引发旧创,又像……恐怕……”他胆怯地望着朱棣,很是为难。朱高煦当年浦子口之役时就曾身中多箭,箭创一直未好,如今又中了数箭,有一箭几乎刺穿心脏,可说是生命垂危,但朱高煦又是紧闭牙关,一直不肯服药,太医就算有华佗之术,亦是无计可施。 朱棣紧握双拳立在那里,双眸中满是痛楚之意,看着朱高煦,才待劝说,朱高煦突然开口道:“朱允炆的秘密,我知道!” 朱棣脸色倏变,变得很是难看。 朱高煦眼神空洞,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充满讥诮地道:“父皇,朱允炆早就该死了,是不是?”他这句话,梦中说过,对秋长风也说过,当时叶雨荷只感觉定有深意,却一直不解。片刻后,朱高煦终于补充出了惊人魂魄的话来:“金陵城破的时候……他没有逃,已经死了——死在姚广孝的手上,是不是?” 朱棣周身一震,似乎石化当场,他那一刻的表情,纵是世上最出色的工笔,都难描出其表情的万一。 朱允炆早死了? 《日月歌》是个诱饵,金龙诀是个陷阱,那《日月歌》中的“龙归大海终有回”就不过是笑话,这一点朱高煦显然早知道,但他当然还知道更多的事情。 那个如幽灵般的大明第二个君王朱允炆早就死了?死在十多年前的金陵城破之时?朱高煦为何会知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夜来幽梦忽断肠……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十年一梦,原来纵是相识,亦不会再次相逢,只因朱允炆早就尘土埋面,而朱棣亦是鬓发如霜! 第二十五章 对错 十年生死两茫茫,细思量,自断肠。 叶雨荷想到答案的时候,周身发冷。 郑和静静地站在那里,虽沉凝如山,却又飘渺如雾。很明显,郑和是最了解事情最终真相的人,但了解的人,并不见得会说。 叶雨荷这才发现,秋长风实在和他很像,或许因为他们是师徒,或许也因为他们都知道,很多事情不用说的。 说有何用?不过是明月夜、短松冈。 可叶雨荷还是要说,她用尽全身的气力说道:“你派出的第四个人……就是那个朱允炆!” 一言出,金帐冷。 郑和沉默不语,他那一刻的表情如同藏到了雾中,再也让人看不清心中到底想什么。他没有承认,可也没有否认。他也不再去看叶雨荷,只是转身去看金帐内的那个高位…… 位置还在,但人却无影。 叶雨荷亦难以揣摩郑和的心思。朱允炆怎么会听你的吩咐?很明显,那个朱允炆是假的!这就可以解释所发生的一切。你显然认为只凭三戒一个人冒充姚广孝的师弟,并不稳妥,因为脱欢、也先、鬼力失均是狡猾之辈,岂会轻信旁人?因此你早早地设计了一个连环局,让假朱允炆适时出现,和三戒和尚演了一出对手戏。那个假朱允炆说什么逃到南洋,然后回转玉门关遇到三戒和尚,被三戒和尚毒害未死等等统统都是谎言。事实是,假朱允炆和三戒和尚早就奉之你命做前去戏,分别获得了鬼力失和脱欢的信任,而经过鬼力失的证实,脱欢和也先更加相信金龙诀一说,也从未怀疑过三戒和朱允炆都是假的! 想想这个连环局,叶雨荷只能叹息,她当初见到朱允炆和三戒和尚的表现时,曾经恨之入骨,可哪里想到,这二人也不过是演戏。 这两人若真的去演戏,只怕梨园都要饿死一大批人。 “假朱允炆和三戒和尚骗过了所有的人,然后在秋长风来到草原后,开始实施拖住脱欢大军的计划。”叶雨荷恍然道,“我到现在才明白,秋长风来这里最大的目的,是迷惑也先和脱欢,吸引他们的全部注意,然后方便三戒和尚和假朱允炆做戏!” 此刻叶雨荷回忆往昔,一切历历在目。所有的诡异迷离终于烟消云散,现出了本来的面目。 “鬼力失不见得是假朱允炆杀的,下手的很可能是三戒和尚。当初案发时,三戒和尚曾和假朱允炆先见过一面、和鬼力失有过争吵,那一刻,应该是三戒动手杀死鬼力失的最好时机。假朱允炆很可能那时就已将鬼力失迷倒,鬼力失当然想不到一向柔顺的假朱允炆会对他下手,被迷昏后,三戒和尚就用利刃——锦瑟刀杀了鬼力失!鬼力失的伤口本是被极锋利的利刃所伤。之后和之前,鬼力失虽有声响发出,但那只怕是假朱允炆模仿鬼力失的腔调所言,我知道有些人擅长口技,可将别人的话语模仿得惟妙惟肖。” 郑和背对着叶雨荷,闻言点点头道:“你猜的一点不错,那个……他并不会武功,不然鬼力失焉能对他没有半分防备,但他会易容和模仿别人的声音。”他这么一说,无疑是证实了叶雨荷对案子的分析无误,可他始终未提朱允炆之名。 叶雨荷立即道:“三戒大师杀了鬼力失后,从容地割破帐篷,然后假装被鬼力失抛了出去,被孔承仁看到。那时候谁都想不到鬼力失已死了,孔承仁更是被骗,当了个糊涂证人,使所有的人都从未怀疑过三戒大师是凶手,因为所有的人都想不到,假朱允炆会为三戒大师说谎,他们本来是对头!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两个生死对手其实根本是一伙的。而假朱允炆说有人入帐杀了鬼力失显然是故作谜团,搅乱局面,要弄得脱欢、也先猜疑心乱,失去分寸。” 顿了片刻,见郑和无言,叶雨荷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秋长风那时候应该早和三戒取得了联系,他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但他分析案情的时候,故意把矛头指向假朱允炆,当然也是在混淆视线。” 又是恍然,又是心酸,还带了几分莫名的怅然,那一刻的叶雨荷,心中百感交集,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秋长风原来又在骗她。 可她埋怨吗?她一时间无法分辨自己的情感,又想起了一件事情,说道:“假朱允炆中毒一事又让众人猜忌纷纭,现在我也想明白了。” 凝望着郑和,叶雨荷下了定论道:“下毒的不是三戒,也不是旁人,而是假朱允炆自己!就因为这样,才让人找不到头绪。假朱允炆对自己下毒,用意也在拖延,为你们前来争取时间。我现在敢肯定,他事后一定会醒来,而且能偷偷逃走。没有人留意看守一个中毒昏迷的人。” 郑和轻轻一叹,似唏嘘,又似认同。 此时此刻,他实在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但他偏偏什么都不说。 他到底在忌讳什么? 叶雨荷并没有豁然开朗的畅快,不知为何,心中反倒有种难言的惊恐,她望着郑和突然叫道:“那真的朱允炆呢?现在何处?假朱允炆为何对金龙诀一事如此清楚,假朱允炆手上为何有真的金龙诀和太祖曾传的紫金藤戒?假朱允炆为何从未考虑真朱允炆会出现一事?你们本应对朱允炆极为忌讳,为何这次仿佛对朱允炆从不关心?” 她一连数问,思绪滚滚,难以自己。 不闻郑和回答,又像是从郑和身上已得到了答案,蓦地想到不久前曾听到朱高煦梦中所言“你早该死的……”,又想到朱高煦说及往事,提及受到朱允炆的羞辱后,对秋长风又说过“他早该死的……”,回想起在朱允炆毒发前朱高煦和朱允炆相见,说过一句“你莫要再这么称呼,我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 这些言语当初听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只觉得其中有一腔怨毒。可叶雨荷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惊心动魄,脸现惊恐,大声道:“我知道了,朱允炆是不是早死了,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死在金陵城被攻破的时候!” 她说出这句话时,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后摇摇欲坠…… 朱允炆的死活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为何这般惊恐?她一时间也想不明白。 但她终于明白了另外的一些事情,明白朱高煦为何不时地会露出那种绝望的情绪。 朱高煦早就知道朱允炆死了,他在假朱允炆出现的那一刻就知道有问题,就明白其中蕴藏着个极大的阴谋。 然而,朱高煦为何还要等金龙诀启动? 这或许就像溺水之人握住漂浮的稻草不放一样,朱高煦不称帝,毋宁死,金龙诀显然是他最后的一个希望。 其实朱高煦和叶雨荷极像,二人都知道希望渺茫,却不肯全然放弃那个希望。 希望——有时偏偏是绝望。 朱高煦望着空旷的帐篷顶处,甚至连绝望都没有,他没有去看近在咫尺却像远在天涯的父亲,也没有去看曾经风光如今落魄的太师脱欢,他像在看,他又像什么都没有看。 没有了伤痛,只感觉轻飘飘地就要飞到天上,远离人间。 朱棣眼中的伤痛之意更浓,突然一把握住朱高煦的手,哑声道:“煦儿,你挺下去。”他知道眼下救活朱高煦的关键,不在大夫医术的高明,而在他是否希望活下去。 脱欢在不远处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多少带了几分疯狂。“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好像蓦地也明白了很多,才待开口,朱棣霍然转身,喝道:“住口!” 脱欢冷笑道:“朱棣,你可以杀了我,但如何能制止住我说什么?” “你错了。”朱棣凝望着脱欢,一字字道,“朕能制止住你说什么,朕不会杀了你!” 脱欢一怔,细长的眼睛眨了眨,像是一时间不明白朱棣的意思。 朱棣冷冷地望着他道:“朕知道你以为必死,这才如此放肆。可你错了,你不用死,你的儿子也先甚至也没有死。你们父子可以活下去,再好好地活个几十年也说不定。” 脱欢本是全然不顾的心境,蓦地听到朱棣这么说,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他当然不想死,他还是瓦剌的太师,就算不一统中原,就算不成为成吉思汗,也还有无边的荣华富贵去享受。他见朱高煦奄奄一息,想着自己的儿子也死了,临死前不免产生了几分快意,但闻自己的儿子竟还没死,自己好像也不用死,一时间倒有些喜出望外,颤声道:“大明天子,你说的是真吗?” 他本来一直对朱棣直呼其名,不肯弱了瓦剌第一人的威风,但这刻发现有了活命的希望,顿时放下了一切的尊严。 朱棣淡漠道:“朕要杀你,早就杀了,何必等到今日?” 脱欢本是不信,可望见一旁的三戒,心中凛然,暗想自己这几年来有眼无珠,渐渐把三戒当作心腹来看,若三戒真的不动声色下手,只怕害死他的机会也是有的,由此可见朱棣不想干脆杀他倒是事实。见朱棣冷冷望过来,脱欢心念飞转,立即明白过来。“大明天子……你当然有条件?” 朱棣冷哼一声。“你们瓦剌各族的二十万盟军很快就要到了。” 脱欢一阵茫然之际,听朱棣一字字道:“朕要你当着瓦剌军众之面立誓,终此一生,和你儿子也先臣服大明,再不生叛逆之心。” 脱欢一震,终于明白了朱棣用心之深远,朱棣若是杀了他,瓦剌另有新主,说不定大明、瓦剌征乱转瞬就起,可朱棣这般逼他立誓,虽不杀他和也先,但却最少能保大明、瓦剌数十年的安宁。 朱棣老了,但想的还是大明的江山。 一念及此,脱欢心中震颤,忍不住狂笑道:“朱棣,本太师真不如你。至少在你心中,江山远比儿子的生死还要重要!” 朱棣回望朱高煦,目光中又露出深切的哀痛。 脱欢望着那孤单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亦有了几分凄凉,终究收了笑声,缓缓道:“大明天子,你用一计,甚至不惜牺牲骨肉来换取大明、瓦剌的和平,真的是用心良苦。你想必已算定,本太师一定会答应了?”他明白朱棣的用意,知道朱棣终不会杀他,又多少恢复了以往的狂傲之意,开始盘算怎么讨价还价。 朱棣也不转身,冷漠道:“朕什么都算不定,也算不定你的打算,你可以选择不答应的。” 脱欢本待开口,可望见那孤寂的背影中又带着无边的肃杀,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叶雨荷却连寒颤都打不出来。 她本来每次都觉得自己明白一些,但直到如今,才算是真正的明白。可明白后,只有更加的心冷。 幸福的糊涂,残酷的清醒,她甚至觉得,或许一直糊涂下去反倒更让她好受一些。 “朱允炆早死了,朱允炆早死了。”叶雨荷喃喃道,脸上带着几分自嘲,“也先败得不冤,他败得一点都不冤,因为他不但败在朱元璋、朱棣的两代策划之下,而且一直不明白个关键的事实,他不知道朱允炆早就死了。” 郑和不语,或许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有时候,有些话,有些人始终都不会说的,因为这些人总是清醒地知道,说出来不见得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也先自以为很聪明,制造个朱允炆卷土重来的假象,他到现在可能还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叶雨荷回想也先的儒雅和疯狂,心中反倒有些可怜,可怜也先,也可怜自己,“他最大的错误就在于,他制造朱允炆重来的假象,就是在告诉你们,有人故作文章,有人终于上钩了,因为你们清醒地知道,朱允炆绝不可能回来了,因此你们在普陀血案的那一刻,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郑和抿着嘴唇,还是看着那高台,轻叹一口气。 叶雨荷不知道郑和叹息什么,继续道:“甚至不用三戒大师那里传讯,你和姚广孝就知道有人上钩了,而且是你们想要的鱼,可你们不满足只上钩一条鱼,你们一直都希望这个计划应该将所有的叛逆一网打尽。那时候,如瑶明月等人并不见得要对姚广孝下手,因为姚广孝还有作用,但是悟心之死就很奇怪,想必是姚广孝杀了悟心后故作迷踪,挑中秋长风做诱饵,撒了弥天谎言,也撒下弥天大网。” 郑和沉默片刻,摇头道:“悟心不是上师杀的,他中的是一种蛊毒……但和此事无关。”他说到这里,脸上带了记分怅然,似在追思什么。 叶雨荷再次出乎意料,但知道郑和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撒谎,不由得又是困惑。听郑和又道:“不过悟心胸口那一刀倒的确是上师刺的。他死后,上师才刺的那一刀,因此伤口无血。” “为什么?”叶雨荷忍不住诧异地问。 “上师那一刀本也是个考验——考验被选中的人是否懂得用脑。”郑和道,“上师之前从未见过秋长风,我虽举荐了秋长风,但上师自有他的判断。他知道执行这个计划的人极为重要,不但要有高绝的武功、书画的造诣、机关的神通,还要有极为清晰睿智的头脑,这人一定要身在局中,而且最终能够破解迷局,因此才能知道怎么去做!” 叶雨荷表情苦涩。“姚广孝最后考验出来,我、卫铁衣加上习兰亭三人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秋长风,因此姚广孝最终选秋长风做为执行任务的人选,但那时候秋长风显然也有很多事情不明白?” 郑和缓缓点头道:“不错,他那时候也不明白,但他显然比很多人要聪明,最早破解了迷局,也最早知道应该怎么做。” 叶雨荷凝望郑和的背影道:“我明白你们这么做的意义,因为你们必须让所有在局中的人都相信金龙诀和《日月歌》的灵异之处,这才能骗更多的人入局。我和汉王也都被骗了进来。” 郑和也不回身,只是道:“这个布局中,你们两个是最让我们没有想到的人物。可既然走进来,就得一直走下去。” 他说到这里,本是波澜不惊的声调中带了感伤之意。 叶雨荷回忆往昔,也带了几分伤感。“我终于明白,为何秋长风一开始对我故作冷漠,为何一直要让我离开,原来他是为我好,他知道我若陷入进来,结果只有悲剧,可我总不听他的话。一开始是抗拒地加入,后来想要走却已晚了。”她心中却想,我若知道最终的一切,会不会离开秋长风,避免参与这个局呢?不会的,不会的,这本是我的命,今生若没有长风,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一念及此,心酸中反倒带了几分甜蜜,可那几分淡淡的甜蜜却是浸泡在无边的绝望中。 郑和自语道:“世事本来就是如此,或许这才是命,一个人自以为挣脱却终究深陷的命。” “不是命!”叶雨荷积郁许久的情绪霍然爆发,上前一步,望着郑和的身影道,“郑和,你到现在还骗我?这不是命,所有的一切本来就是你们的安排!你说过,没什么天意,所有看似天意的巧合不过是刻意的安排,看似苍天的旨意,其实不过是人的心思所在,是你们安排了我们的命!在你们的安排下,排教、捧火会、东瀛、也先甚至我、秋长风和朱高煦都掉入了你们的陷阱。你们早知道纪纲有问题,却为了欺骗脱欢,故意对纪纲放纵,不惜让纪纲作恶,置解缙的家人于不顾,这难道就是解缙家人的命运?你们早知道金龙诀有问题,却故意让朱高煦上当受骗,这难道就是朱高煦的命运?你们早知道秋长风为这个布局很快就会死,可还是旁若无事地在清谈命运,难道你不觉得很是可笑?每个人的命只有一条,应由自己掌握,并非由你们控制,你们安排了我们的命运,那你们的命运呢?难道你们从来不考虑我们的感觉?” 她许久心思,一朝喷薄,心中忿忿难平,可最悲伤的是,命运早定,如今的秋长风,无论是谁,都挽不回他的性命。 郑和缓缓转身,平静若水,用那深邃的眼眸望着叶雨荷。“这是我们的安排,但终究还是你们自己做出了决定。我们布下了局,只有命中注定的人才会进来!” 叶雨荷望着郑和,一时哑然。郑和的话,本有着极深的道理,让人明白过来后只有惘然。 郑和又感慨道:“上师也有命,他为了这个计划本准备死的,我并非未考虑你们的感受,但我就算考虑千万,再重来一次的话,这件事我还必须去做,这也是我的命!” 叶雨荷泪盈眼眶,哑声道:“为什么,究竟为什么?难道为了所谓的千秋江山,万岁基业,就一定要有这些无辜的人牺牲?” 郑和沉默许久,这才答了几个字:“是!这也是命!” 千秋万岁,终究抵不过一个“命”字。 朱棣立在那里,鬓角斑白如雪,眼中的孤寂伤感如同千峰那亘古的苍冷无情。脱欢已被带走,去考虑如何决定自己的命运。朱棣终于蹲了下来,不用再在旁人面前维系自己的威严。 他那一刻不再是天子,不再是九五之尊,看起来只是被命运流转的一个普通人。他轻轻握住了朱高煦的手,感受着自己生命的流逝。 眼中有泪,却终究未让泪水流淌,朱棣哽咽道:“煦儿,你要坚持下去。” 这句话,他多年前就曾说过,可他从未想到过会再次提及。 朱高煦只是望着帐顶,喃喃道:“他死了,是不是?父皇,你曾告诉过我,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的。你说过,一定要给我们兄弟报仇的。” 朱棣望着那苍白无血、空空寂寂的一张脸,身躯颤动,艰难地开口道:“父皇从未骗过你。” 朱高煦笑了,笑容中带着几分沧海桑田的寂寞。“是的,父皇从未骗过我,一切都是我自以为是……” “不是的。”朱棣双手紧握——握紧了朱高煦仅剩的一只手,哽咽着,“煦儿,是父皇不对。”这个满是苍老,一辈子倔强不屈的人,就算在朱元璋面前都不认错的王者,声带无尽的悔意,“煦儿,父皇本来准备……准备让你当太子……” 脑海中闪过朱高炽肥胖的身躯、屈辱的表情,朱棣心中一阵茫然。 他真的这么想?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他是天下无双的君王,可他却和寻常的父亲没什么两样,甚至,他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他欠两个儿子太多太多,朱高炽不说,但他怎么能装作不知道?他到这刻仿佛才明白太祖当年无可奈何的抉择。 可是不是已经晚了?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你没错的,父皇没错的。”朱高煦眼中闪过几分光亮,那许久未曾有的光亮,透过那光亮,他似乎看到了天光,“父皇说过,就算作为一个君王,有时候,也是无可奈何的。你为了千秋大业,做的这些事情,我理解……” 朱棣嘴角颤动,一张脸上满是悲伤。 “可我也没错……是不是?”朱高煦空洞的眼中,带了几分困惑。 朱棣立即道:“是的,你没错!” 朱高煦笑了,笑容中带着无尽的寂寞。“我是没错的,我一直按照父皇的要求来做,别人的东西我不想要。我自己的东西别人也不要想拿走。还记得父皇当年有个玉佩,我想要,但终究被大哥得了去,大哥又给了我……” 他的眼神益发涣散,嘴唇蠕动,声音越来越低。 朱棣心中的惊惧之意更加强烈,只是紧紧地握着儿子的手,嘶声道:“煦儿,你……” “可我没有要,我摔了那玉佩,那毕竟不是我的东西。”朱高煦的嘴角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那时候娘亲为了安慰我,特意给我涂了指甲,血紫的颜色。娘亲说,这个我有,大哥没有的。” 朱棣心酸莫名,仍是嘶声道:“是,你娘说得没错。” 朱高煦轻轻吁了口气。“我一直染着那指甲的颜色,很喜欢。只可惜,手断了,指甲也没了,世上,本来就没有永远留着的东西……” 终于艰难地望向了朱棣,朱高煦脸上带着几分潮红,眼中带着几分解脱。“父皇,我想通了,我累了,我就算当了皇帝,又能如何?你说是不是?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 朱棣无法点头,亦无法摇头,见到朱高煦眼中的神色,心头狂震,嘶声道:“煦儿,你不要放弃……” “可我想不通的是……你我都没错,那究竟……是谁的……错……”朱高煦话音未落,眼中最后的光亮散去,头一垂,再无了声息。 朱棣一震,紧紧握着那垂落放弃的手,脸上悲痛欲绝。 眼未眨,但泪落。 泪水终究滴在了那苍白孤傲如雪的脸上,划了道弧线,流过那似笑似叹的嘴角,让他的心品尝到了无尽的苦涩。 暮雪千峰,江山万里,冷冷地看着那帐中,红尘轮转、弹指凋谢的景色。 郑和说“是”的时候,脸上带了几分萧然和坚决。 叶雨荷一见郑和的表情,不由得退后一步,她明白郑和所言的意思,为了千秋基业,为了万岁永存,为了救千万百姓于水火,有些事情,一定要去做,有些人,也注定要担当这些角色。 可她不能接受。 明白的人,本来就不见得能接受,因此才有那些说到做不到的事情发生。 泪水轻落,不同的情感,一样的无色。 “是了,这是命,这是秋长风的命。他早知道自己的命,可他还必须要去做。”叶雨荷喃喃自语,嘴角带了几分哂笑。“这也是朱允炆的命,因此他虽死了,但还得活着,只是为了掩盖朱棣篡位的真相。所有人都受命运的摆布,只有朱棣不用,他可掌控一切,包括天意。” 郑和眼中少见地闪过丝痛楚。“你错了,天子也有命……”轻叹一口气,“你和汉王都还不知道一件事,当初朱允炆为了逼天子造反,可说是不择手段。” 叶雨荷摇头道:“我知道的。汉王告诉过我。”回想起朱高煦和朱允炆的恩怨,她也分辨不出谁对谁错。 郑和轻声叹息道:“你们不知道的,汉王只知道他为了大哥承受了难以忍受的屈辱,却不知道太子为了他付出的更多。圣上就因为这点,一直难以抉择。” 叶雨荷心悸不已,实在想不到还有这段内情,亦想不出太子究竟被朱允炆如何折磨,但见郑和说话间对那个肥头大耳的太子满是同情之意,却是一阵心悸,她心悸的是朱高煦都这般被辱,那朱高炽呢,到底受了朱允炆什么非人的折磨?她本对朱允炆被夺帝位还有些同情,但这刻想想,却感觉朱允炆行事有些咎由自取。 良久,郑和才道:“圣上行事的确也有过错。但斧钺加身,又有几人能淡定?” 他毕竟和朱棣的其余臣子有些不同,这般话,杨士奇等人死也不会说的。 叶雨荷冷冷道:“因此他不但早杀了朱允炆,又杀了齐泰、黄子澄,又灭了方孝孺十族?”见郑和沉吟不语,叶雨荷冷笑,“当然了,你可推说这一切也是为了大明江山。因为这点一切便都有了十足的理由。” 郑和神色怅然,半晌才道:“不错,为了江山,一切便均有了借口。但你难道不知道这等腐生更是误国,当年若非这三人百般虐待太子和汉王,逼反天子,何至于天下生灵涂炭?你若是天子,他们要将你满门抄斩,你又该如何?”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这或者本是一些人注定的选择! 叶雨荷一怔,心中茫然,一时间已不知道究竟谁对谁错。 或许很多事情,根本没有对错可言。 “可天子毕竟有感杀戮过重,已在慢慢改正,只是他素来就算后悔也绝不会认错,上师亦是如此。”郑和悠悠轻叹,“过而能改,总是我们应该支持的事情,难道不是吗?” 叶雨荷凄然地望着郑和,喃喃道:“是的,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但是最好不要有过。可他们终究有个改过的机会……有些人,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郑和神色微变,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伤感。 叶雨荷上前一步,缓缓地伸出双手来,望向郑和。 郑和微怔,皱眉道:“你要干什么?” 叶雨荷秋波凝雾,如烟缕深愁,“我知道秋长风去做什么了。” 郑和目光微闪,略带诧异道:“你知道了?” 叶雨荷的嘴角带着几分涩然花落的笑。“我一直不解他这个人,直到今日和你说了这些话,才算真正地了解他的为人。他骗了我,但是……他并未做错,对他来说……或者对你们这些人来说,有些事情,远比情感要重要得多。” “但在他的心中,你却和他的任务同等重要。”郑和的嘴角微翘,似笑似叹,“他对我说过,他可以为了任务去死,但却能为了你,一直努力去活!” 泪水瞬间迸出,晶莹无瑕。 叶雨荷再次哽咽,哑声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也知道,他眼下肯定是为了我,去向天子求情,他并无罪,但我毕竟行刺了天子,罪不可赦!他和我在一起,总是没有结果,我不求郑大人放过我,也不想再求改过,只求若是有错,千错万错,都算我的错!” 泪水点滴化红颜,湮没了繁华无常。 她就那么看着郑和,哽咽难言,但知道郑和肯定会理解。 郑和望着那泪中妆颜,轻叹道:“因此你为了他,想要担下一切的错?你难道不知道,你就算如此,他也不过只有几日好活?你如果这么做,那他付出的努力不是全没了意义?” 他这么一说,无疑证实了叶雨荷的说法,秋长风做的最后一件事,当然就是用自己的一切功劳,试图洗掉叶雨荷的过错。 他去死,为了叶雨荷好好地活。原来直到最后一刻,秋长风做的每件事,还是为了她叶雨荷。叶雨荷想到这点,哀伤欲绝。“可我真的不想他用一世的流离,换我今生的难忘。我只想陪着他,共死共活!” 十年茫茫,悲伤的是相识未见得再相逢,悲哀的是相逢却不见得能相识……但若能相识相逢、相逢相识,那无论几日,虽不够,但足够! 她就那么地伸出了双手,等待命运的束缚,只为换取和秋长风最后的一面。 郑和静静地望着叶雨荷,良久,突然开口道:“你真以为明白了我说的意思?你认为我们会为了朱允炆这个秘密杀了你。而秋长风为了你,因此才去向天子求情?” 叶雨荷并不点头,但神色已说明了一切。她想通了朱允炆的事情,一直惊恐,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 郑和轻叹了口气,叹息中带了几分风轻云淡的无奈。“原来你还是不懂的。”再次转过身去,不望叶雨荷,缓缓道,“圣上早厌倦了杀戮,但不得不继续北伐,因为这是他的命。上师亦厌倦了杀戮,因此定下最后的计策,不是杀人,而是舍身。我亦是一样,从始至终,我并不想参与,但我不能不参与,这也是我的命。只有秋长风一直是在主宰着自己的命运,你应该信他……” “我应该信他?”叶雨荷喃喃自语,不解其意。 “他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死,说不定,他还会比我活的要长久很多。”郑和的嘴角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笑容,如春暖花开。 叶雨荷怔住,满是不信,却又期待着什么。“你说,他会活下去?这怎么可能?你不是说,他中了青夜心,没有离火和金龙诀的救治便只有一死?如今金龙诀不能启动,他怎么还能活下去?” 郑和淡淡道:“但我有离火。”目光透过帐篷,望向了遥远的西方,“听说金龙诀本是金龙的一角,来自遥远的西洋彼岸,离火等物亦是如此,我下西洋的时候,已在一个遥远国度的神庙中找到了离火。”带着几分向往,郑和又喃喃道:“天地间的玄奥实在很多,探寻这些玄奥也很快乐。” 叶雨荷双拳紧握,激动得浑身发抖。“可是,现在就算有离火,也无法救长风的命了!” 郑和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味道。“现在是不行,可你莫要忘记了,当初在观海时,我就见过秋长风。” 叶雨荷一股狂喜涌上心头,激动地道:“难道说,在那个时候,你就为他解了青夜心的毒?可他为何还是中毒的模样?”立即醒悟过来,“是了,他又在骗我们,他用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策。” 只有如此,秋长风才能骗过也先。只有这般,秋长风才能让脱欢放弃警惕。 因为有三戒和尚的配合,脱欢和也先才认为秋长风必死无疑,但三戒和尚显然撒了谎,三戒和尚对脱欢说秋长风必死无疑,无非是麻痹敌手的计策。 这一切,不过是秋长风的终极策略。 叶雨荷想到这些,却没有再说什么,她唯一想说的就是:“秋长风现在何处?”她那一刻,大悲大喜,欢喜得几乎要炸了开来。 有马蹄声起,如江南雨落,郑和听到马蹄声的时候,喃喃道:“说不定他这刻已见过天子,回到了这里。”话未落,叶雨荷已闪身出了金帐。 帐外有花开,有日落。夕阳晚照,带着几分黄澄澄的颜色,那日落的尽头,如飞地奔来一匹骏马,骏马之上的人儿,带着天地间的亮色。 他的脸色苍白依旧,他的眼眸深邃多情,原来十年苍茫,改得了江山风月,却改不了他一生的执著。他轻轻地跳下了马来,望着早就不能稍动的叶雨荷,大踏步地走过来,如同当年的柳桥春色…… 全文完 后记 中国的历代王朝,看起来就像一个环儿。看似不停地前行,实则不停地重复。 而每次朝代更迭,动荡最激烈的时候,很多并非是在开国时期,而是在之后第二代交接之时。 这种现象,出现在隋炀帝、唐太宗、宋朝赵氏兄弟,也包括我写的明朝初期的阶段……太多太多,惊人的相似,内情看似千差万别,但改不了骨肉相残的本色。《帝宴》上卷名为步步杀机,谜团多有,但总逃不过人的心机。 历史总是个谜,不同人有不同的揣测。 而明初六十年的动荡,却像是宿命的刻意安排,朱棣继承帝位时,经过了惊心动魄的波折,本身亦遇到了朱元璋同样的问题。 如何解决? 在真正雄图大志的帝王心中,要摆平的不仅仅是后宫。 当然了,历史并非墨武写的那样,墨武只是将不同的问题,同构在集中的冲突中,增加些小说的波折性。 可这个问题,显然是很多历史时期的共性,甚至是人类性格的共性,倒值得我们自身去探索。 人生的趣味,就是在探索…… 《帝宴》当然还是不改墨武本身行文的特色,看起来甚至比《江山》、《歃血》还要玄幻,最后虚晃一枪,回到命运的探索,至于金龙诀,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说明,留给喜欢的朋友想象探索。 毕竟我们写的不是玄幻,因为这本来不是墨武要写的重点——重点是希望通过那些光怪陆离的现象,探讨命运多磨的同时,奉献给朋友们一场帝王的盛宴。就如《歃血》一样,五龙并非重点、香巴拉也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心中是否有过香巴拉? 人生哲学有两大终极问题,一个是生,另外一个是死,生死之间,就是命,遗憾的是,科技并没有昌明到可清楚解释这些问题。 不过这恰恰给小说家留下了无尽想象发挥的空间,是福是祸? 古今中外,对此进行探讨的数之不尽,如古希腊的《俄狄浦斯王》,如中国历代喊出的口号——“我命由我不由天”。命运究竟是什么?没有谁能够掌控。到底有没有永远的快乐,有谁知道? 但这不妨碍我们去追寻。追寻本身,就是一种快乐。 有了追寻,就会有人类向前的动力,命运如何或许并不重要,关键是你如何对待命运。 在以“对错”为标题,写《帝宴》最后一节时,突然想到古人说过的一句话:“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那时候不知为何,突然想到,能改过当然是最好不过,但命运最让人唏嘘的却是——有时候,我们并没有真正意义的对错。 墨武信手涂笔于《帝宴》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