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宴1·步步杀机》 自序 《帝宴》是我继《江山》、《歃血》之后创作的第三部新历史小说,但并非我的第三部作品。 写小说本源于冲动,写自己想写的,写自己那个天马行空、与朋友同喜同悲的世界。写新历史小说却在于规划,多了层束缚,却让我有机会沉淀下来,深化自己的世界。 任何事情都和卦象一样,有几面,关键是我们如何来看。 我始终认为,写小说的时候,心中没有冲动、连自己都无法触动的小说,算不上好小说。 幸好我还有冲动,冲动得想到要写的时候,就会内心战栗。幸好我还会在静寂深夜听着一首歌曲时,写得泪流或笑容满面…… 没有任何一本书会满足所有人的观感,但能记录、激起某些人某日某点心灵的琴弦,那就有了存在的意义。 三部小说的历史背景,选的都是好像耳熟能详、却又被迷雾掩盖的历史年段——最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总想写一下那历史真实存在、却有意无意被忽略的人物,总想写一下那史书中如跳跃的精灵、让那尘霜刀笔也掩盖不了的人物。 于是有了江山,讲述大唐前,慷慨激昂的隋末英雄抗争谱;于是也有了歃血,讲述宋朝所谓璀璨文臣的光环下,那些真正可以保家卫国武将的血泪史;于是也有了今天的《帝宴》…… 新历史绝不是历史,也不是故纸堆,当然可以更离奇、更有趣、甚至很多地方可借助武侠、玄幻甚至神话的写法,写得超乎很多人的想象。 《帝宴》在我看来,也是一本超越想象之作。当然朋友现在只看到了半部,如果你能读完全文,你会发现,或许你就算想象,想得也完全都是两样。 也许这才是新历史小说真正的魅力所在。 想象至关重要,人类有了想象才会发展,没了想象,就没有了未来,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历史。 《帝宴》写的是元末明初近六十年的历史脉络,写作灵感源自唐朝《长短经》的一句话,“匠成舆者,忧人不贵;作箭者,恐人不伤。彼岂有爱憎哉?实技业驱之然耳。” 一句话的灵感当然不能直接变成小说,写个百来万字数的新历史小说,照我的惯例,要查几百万字的历史资料才够。 可朋友们显然不必去查历史,你们可以把《帝宴》看成一个故事,当然了,你如果知晓那六十多年的历史,可读出更多内容和趣味、甚至震撼,但你不了解也无妨,因为我们写的毕竟是新历史。 让更多不了解历史的人通过新历史小说,而去了解历史。甚至对那段历史产生探索研究的念头,或许这才是新历史小说存在的真正意义所在。 最后,先要感谢上海英特颂图书有限公司的总裁袁杰伟先生,因为他的宽厚和包容,才有了今日的墨武。还有要感谢的当然就是正在阅读这本书的朋友,有了你的支持,墨武才能继续走下去。谢谢! 《帝宴》三稿校对后 2012年4月 第一章 奇事 细雨蒙蒙,润湿了大地的春泥。江南正是杏花烟雨美人如歌的季节,顺天府的雨儿却还带着沁心的寒冷。 雨雾烟尘中,长街起了喧嚣,自从天子下令将要迁都顺天府后,这北方本是肃杀的边城,一日繁华过了一日。 喧嚣声中,雨丝落得更欢。顺天府内外,渐渐沸腾起来,只有其中的庆寿寺一如既往的兀立,红墙内的高塔冷漠地望着苍生。有百姓到了庆寿寺前,均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低头匆匆忙的路过。 遽然间,嗡的一声大响从寺庙内传来,扰了迷雨,醒了春梦,吓得有个挑着担子的百姓跌坐在地上,筐里的馒头滚了一地,他领的孩童似乎也感觉到不详涌来,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那百姓神色张皇地望了眼寺庙,顾不得收拾馒头,一把捂住了孩子的嘴,横抱着孩子就要离去,可才跑了没几步,就如桩子般立在地上,浑身颤抖起来。 长街尽头,蓦地奔出一队人来,急步如雷,转瞬已到了那百姓的面前。那队人无一例外的身着飞鱼服,腰带绣春刀,神色冷然。 街头百姓不自禁地蹲下低头,神色骇异。在京城的人,不认识皇帝的人很多,可不认识这帮人的绝对没有。 来的那队人竟是京城赫赫威名天子亲兵——锦衣卫! 为首那人眉心皱纹深刻,有如中了一刀后留下的疤痕,正阴森地望着那百姓,“没事跑什么?” 孩童见到这般阵仗,惊吓地睁大了眼睛,忘记了哭喊,那百姓哆嗦道:“小……人……”他哆哆嗦嗦半天,一句完整的话儿都说不出口。 为首那人不耐的一摆手,那百姓见了,跪倒惨叫道:“大人,饶命!”那人面色森冷,根本对那百姓的哀求无动于衷,命令道:“秋千户,姚三思,查查这人的底。”说罢急步向庆寿寺冲去。 锦衣卫潮水般的跟随,狂风般涌入了寺门,消失不见,孩童这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百姓颤抖得如秋风中衰叶,却还不忘记死命地捂住孩子的嘴。眼看那孩童脸色涨红、不能呼吸的时候,一只手伸到了孩童的面前。 那百姓惊叫:“大人你……”他突然止住了话头,孩童竟也不再哭闹,呆呆地望着那只手上的一只蚱蜢。 蚱蜢草绿,映得那只手有些发白,那只手秀气有力,轻拈着蚱蜢不动,沉静如山。那只手的主人脸色也有些苍白,苍白的如终日不见阳光般,他沉默的时候,带着分春雨的迷离,可他看着那孩子的时候,嘴角突然露出了笑意。笑意和缓,竟如乌云散去,春满人间。 那百姓从未想到笑容会在一人的脸上产生这般变化,可他感觉到那人的友善,不再害怕。那孩童显然也感觉到这点,看了那蚱蜢片刻,突然伸手去接那蚱蜢…… 那百姓心中焦急,可不敢喝止。那孩童接过了绿色的蚱蜢,才发现那蚱蜢是马蔺叶子编织而成。望着那马蔺叶做的蚱蜢,孩童泪脸上带着笑容,如同经雨的花朵。 孩童期待地望着那男子,似乎询问这蚱蜢是否送给了他? 那脸色苍白的男子只是点点头,不再理会孩子,询问那百姓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声音微微嘶哑,却带着难言的沉静。 那百姓心神回转,忙道:“大人,小人是路过这里去那面市集卖些早点,听到有钟响,很是害怕,这才跌倒。这庆寿寺的钟很久没有响了……小人要走,就碰到大人们……小人真的是良民,求大人明察。” 旁边有个大眼的锦衣卫道:“秋千户,属下看这人不是坏人。” 秋千户的目光从地上的馒头落在那百姓的身上,反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他额头上有字?” 大眼的锦衣卫涨红了脸,忍不住搔头道:“这个嘛……” 那百姓又有些焦急,申辩道:“大人,小人真的是良民。小人本固安人,应天子的迁都旨意来到这里已三年,一直做些小买卖……” 秋千户点点头道:“三思,把他的姓氏住址记下来,然后放他们走。” 大眼锦衣卫应了声,那百姓不迭地报上了住址姓名,领着孩子就要离去,秋千户捡起地上的一个馒头,说道:“把东西收拾干净再走。” 那百姓忙收拾了担子和凌乱的馒头,带着孩子匆匆离去。 秋千户慢慢地剥去手上的馒头外皮,撕块儿放在嘴里咀嚼着,姚三思肚子咕噜的叫了声,这才记得值夜未到轮班时就又赶到这里,肚子还是空的,有些后悔方才忘记拿个免费的馒头,赔笑道:“千户大人,没吃早饭呢?” 秋千户望着寺门道:“废话。” 姚三思见秋千户望着寺门,不由得也向寺庙望去,低声道:“千户大人,这庆寿寺的钟的确很久没有响过了,怪不得纪大人这么紧张的带我们来看发生了什么事。你觉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秋千户淡淡道:“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姚三思佩服道:“秋千户言之有理。” 二人举步,才到了寺庙门前,就见有锦衣卫立在门前,神色冰冷,招呼也不打一个。姚三思见同僚如此,更肯定庆寿寺发生了惊天大事,心中难免嘀咕。秋千户还是脸色如常,却已咽下了最后一口馒头。 庆寿寺始建于金,元朝时期曾经修整,到如今实为大明护国寺,深得天子重视。寻常人等,根本无缘进入寺庙半步。 庆寿寺中,气氛森冷,一些僧人彷徨而立,不敢乱走,众锦衣卫扼住了寺庙要道,神色肃冷,更昭示寺中发生之事绝非寻常。 有一锦衣卫急匆匆地来到秋千户面前,略带不满道:“秋长风,指挥使让你过去。”那锦衣卫颌下短髭,根根坚硬如针,目光也如针芒般地盯着秋千户,却是站立不动。 秋长风点点头,举步向不远处的九级高塔走去。 短髭锦衣卫略带诧异,挑衅道:“你去哪里?” 秋长风笑笑,“指挥使到了这里,肯定要拜见上师。既然是指挥使找我,我当然应去上师所在的地方了,难道不是吗?” 短髭锦衣卫皱下眉头,拳头紧握又松,换了笑脸道:“秋长风,你最近很得指挥使器重,以后若是发达了,别忘记了兄弟们。” 秋长风斜睨那人一眼,也笑道:“一定一定。” 那短髭锦衣卫不知秋长风一定的意思,却不再刻意为难,带着秋长风入了高塔。二人上了二层,只见塔中宽敞,一穿着黑色道袍的僧人背对众人盘膝坐在窗旁,闻脚步声上来,也不回头。 塔中还有其余僧人和锦衣卫,眉间如带刀疤的纪大人亦在,可秋长风一上塔,第一眼留意的就是那个穿着黑衣道袍的僧人。 僧人怎么会穿道袍? 那僧人让人第一眼望去,就是莫名其妙,可谁都不能否认他本质更像个和尚,因为他秃着脑袋,上有香疤。就像锦衣卫不着飞鱼服,仍旧还是锦衣卫一样,和尚穿个道袍,无疑也应该是个僧人。 那僧人坐在塔中一动不动,若不是有阴风传来,吹拂着僧人的衣袂,让人几乎以为那僧人是木雕石刻。 塔内阴暗,僧人看起来极为的孤独落寞,连影子都没有一个…… 秋长风见纪大人望过来,收回目光,抱拳施礼道:“指挥使,不知招属下前来,有何吩咐?”说话间,他目光已瞥向塔内正中。 那里赫然摆放着一具尸体! 尸体头顶光秃,是个和尚,仰天倒地,上身精赤。尸体胸口有处血肉模糊的伤口,嘴角却带分诡异的苦笑。 这人看起来,被别人杀死时,竟是有些得意的样子。 微风夹杂着细雨吹进塔来,秋长风见到那尸身脸上的笑意,背心似乎有股寒意。 庆寿寺原来出了命案,怪不得钟会响,纪大人如此紧张。秋长风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中诧异。这里是护国寺,谁会冒险杀了寺僧?这寺僧恁地死的这般诡异? 纪大人望着秋长风,森冷的眼中掠过分期冀,低语道:“秋千户,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人怎么死的。”见秋长风又向黑衣僧人望去,纪大人更低的声音道:“死的僧人是庆寿寺服侍上师的一个小和尚,叫做悟心。尸体是另外一个服侍上师的僧人——悟性发现,悟性见悟心死了,忙去敲钟。我赶来时,上师就坐在这里……”悄悄地看了眼那黑衣僧人,纪大人略带谨慎道:“上师似乎哀恸悟心之死,一直没有说什么,我也不便打扰。” 他口口声声称呼那黑衣僧人是上师,对那僧人竟有股畏惧之意。 纪大人说话间,秋长风半蹲在尸身旁,微皱眉头道:“纪大人,验尸本是仵作的事情……” 纪大人冷哼一声,“你难道不知道,这事要经正常途径,肯定要惊动五军都督府那面的人……”顿了片刻,纪大人眼珠转转,又道:“听说圣上准备对北方再次用兵,正需要都督府那面准备。这些小事,我们就不必烦劳都督府、进而阻碍圣上的用兵了。” 秋长风望着尸体道:“纪大人事事为圣上着想,怪不得圣上极为喜欢。” 纪大人脸上挤出分微笑,“此乃为臣的本分之事罢了。对了,让你在寺外查的那人,可有凶手的嫌疑?” 秋长风摇摇头道:“属下详细看过,那人只是个寻常做小生意的百姓,绝不会是凶徒。” 短髭锦衣卫自从见秋长风后,就一直神色不善,闻言冷笑道:“秋千户方才留在寺外不过炷香的工夫,能详细查到什么?我看是在敷衍纪大人吧?” 纪大人回望那短髭锦衣卫一眼,再看秋长风时,脸上露出狐疑之意。 秋长风神色平静,缓缓道:“那百姓本叫张阿三,儿子叫做张虎头,固安人氏。应皇上迁都旨意来到顺天府,已入住顺天府长柳街三年之久,为人胆小懦弱,做早点生意……” 短髭锦衣卫质问道:“这些难道就能说明张阿三不是凶手?” 秋长风微笑道:“这些当然不能证明了。不过我观其衣袖裤腿,尚有盐卤未干的痕迹,想必是起早蒸馒头沾上的……我尝了下张阿三做的馒头,又白又软,手艺相当不错。” 短髭锦衣卫嘲弄道:“你说来说去,都是些琐碎的事情,这和张阿三是否为凶手何干呢?” 秋长风笑笑,“当然大有干系,一个寻常百姓如果在庆寿寺杀了人,肯定六神无主,怎能像张阿三一样还去蒸馒头做生意?既然张阿三蒸出了好馒头,证明他举止有如常日,心中无鬼,就不应该和庆寿寺的事情有关了。” 短髭锦衣卫滞住。 纪大人缓缓点头,拍拍秋长风的肩头,笑道:“长风,你果然观察入微,没有辜负我的信任。好好做。”微顿片刻,问道:“怎么样,可从尸体查出了什么?” 秋长风凝望着尸体,神色略带困惑,半晌才道:“属下暂时查不出尸体的致命死因。” 纪大人皱了下眉头,不待开口,短髭锦衣卫忍不住道:“死者胸口被凶器插出个大洞,显然是因此致命,秋长风,你不要告诉我,那样还不算致命死因!” 纪大人突然回头低喝道:“孟贤,你再不住嘴,信不信我把你嘴缝起来塞粪坑里面去?” 孟贤脸色苍白,忍不住后退半步。 纪大人脸上余怒未去,转望秋长风道:“你如何判断死者胸前伤口并非致命伤呢?”秋长风皱眉道:“看死者胸口伤痕形状、切口,应是被柄极快的短刀所刺……” 纪大人奇怪道:“你怎么肯定是短刀呢?” 秋长风缓缓抽出佩刀,将刀柄递给纪大人道:“大人,你试试用这把刀来刺悟心……” 纪大人比划片刻,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正常来说,刀身过长,应该刺不出这种角度的伤口。” 秋长风接过长刀插回刀鞘,眼中有种古怪道:“可有一点很奇怪,伤口近心脏处,一刀刺下,本该有大量的血迹流出才对。” 纪大人眼露赞许,满意道:“不错,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我看尸体的伤痕周围,竟没有多少血流出,这只能说明一种情况……”他拖长了声调,显然是在等着秋长风的解释,秋长风半晌才点头道:“不错,这一刀刺下的时候,悟心已经死了一段时间,因此才没有大量血液流出!这点很不合常理……凶手为何刺这无用的一刀呢?” 纪大人目光突然有分怪异,喃喃道:“除非这凶徒和悟心有极深的仇恨,这才会在悟心死后,又在他胸口刺上一刀。也或者是他要确定悟心的确死了,这才补上一刀……”似乎感觉解释的难尽人意,纪大人岔开话题道:“可如果悟心在被刺一刀前已死,他致命死因是什么呢?又有谁和悟心有这般深仇大恨,要冒险来庆寿寺杀他呢?” 这些问题,纪大人其实早就想到,但怎么想都是没有答案,反倒越想越是心寒。凭借他多年做事的经验,早感觉庆寿寺这看似寻常的命案中,隐藏着极为不寻常的内情。 秋长风皱着眉头,摸摸尸体的手臂,缓缓缩了回来,眼中满是惊诧。 纪大人见状忙问,“你发现了什么?” 秋长风迟疑道:“属下不敢说。” 纪大人有些不耐道:“你但说无妨。” 秋长风吸口长气,苍白的脸上露出分震骇,“属下怀疑这人……是冻死的!” 冷风袭来,众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孟贤闻言,若非因为害怕纪大人发怒,早就大声指责秋长风荒谬。这种天气,雨虽沁心的凉,但怎么会是冻死人的天气? 这个秋长风,最近在锦衣卫中表现很是扎眼,不想竟得出这种荒唐的结论。孟贤想笑,蓦地见到纪大人的脸色,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从未见到纪大人有如此难看的脸色! 纪大人那一刻脸如死灰,嘴角忍不住地抽搐,眉心如刀疤的皱纹更是紧锁,甚至露出里面的一点血红! 原来那真的是道伤疤。 又是谁在纪大人额头留下的那道伤痕? 孟贤心中惊诧不已,不明白悟心就算是冻死的,纪大人为何会如此惊怖?这种表情出现在纪大人脸上,实在让人难以想象! 纪大人叫做纪纲,如今身为京中锦衣卫指挥使。 京城市井有童谣说: “亲军二十二,锦衣独横行;如狼似虎卫,纪纲占头名!” 明朝洪武年间,太祖朱元璋设十二卫为亲军,径直调度,而锦衣卫是十二卫中最重要的一卫,掌生杀大权,甚至可独立审杀朝臣。当年锦衣卫在洪武四大案中掀起滔天波浪,捕杀数万臣子,横行无忌,朝野失色。朱元璋后来因锦衣卫权利过重,废除了此卫,但当今永乐大帝朱棣自“靖难之役”继位后,不但将十二卫的亲军扩充到二十二卫来加强铁腕统治,而且重设锦衣卫,制衡五军都督府,锦衣卫目前的最高统领就是指挥使纪纲。 纪纲眼下身为天子朱棣的红人,为人心狠手辣,做事六亲不认,官职虽不算高,但权利极大,就算都督府、内阁、六部都要看他的脸色。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被秋长风的一句话骇得如此厉害? 有风声呜咽,塔外树叶刷刷作响,好似那死者悟心正在述说自己的冤情…… 许久,纪纲这才道:“你也觉得悟心是冻死的?”他的声音本来充满了森冷威严,这刻却有分嘶哑。 孟贤一旁脸色又变了下,他明白些事情,心中又有些糊涂。从方才一问得知,纪纲肯定也早看出悟心是冻死的,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要问秋长风悟心的死因?纪纲从秋长风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又为什么这般恐惧? 这一件凶杀案背后隐藏的事情,似乎远比表面看起来要多得多。 秋长风舒了一口气,带着疑惑的口气道:“不错,我觉得悟心是冻死的,因为有很多特征可证明这点。悟心尸体微蜷,身上皮肤苍白,有冻伤红斑。最奇特的就是他嘴角略带苦笑,这是冻死之人常见的表情。” 孟贤虽知道有人会冻死,但从不知道冻死的人有这多讲究,不由得心中暗妒,不明白秋长风如何会知道这些? “那他为何上身赤裸呢?”纪大人嗄声问道,眼中竟似有分惧意。 秋长风道:“这种现象也是人被冻死的反常现象,我听说……人冻死前会产生幻觉,甚至有燥热之感,因此会脱衣。可有点属下实在想不明白,这种天气,怎么会有人冻死?” 纪纲神色竟有些恍惚,才待说些什么,楼梯口脚步声急促,姚三思跑上来道:“纪大人,都督府来人要见上师。” 纪纲恢复了平日的阴森,喝道:“上师不宜见客……”向黑衣僧人望了眼,压低声音道:“孟贤,你挡住他们,等我禀告上师再说。”他急急走到那黑衣僧人的身边,低声道:“上师,都督府来人了。为了……不妨碍上师清修,下官想让他们回去……” 黑衣僧人也不转身,喃喃道:“到了尽头,还能回去吗?”僧人的声音极为的低沉,平静中似乎不带任何感情,可让人听了,又觉得那不起波澜的声音中,有着无尽的波涛。 纪纲皱眉,思索黑衣僧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在顺天府,能让纪纲陪着小心、琢磨心思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当然是皇帝朱棣,另外一个就是眼前的黑衣僧人。 就在这时,楼梯口有人道:“原来纪大人在此,怪不得……怪不得……” 纪纲霍然扭头,才待呵斥孟贤办事不力,竟放人入塔,可见到楼梯口那人,突然堆出了笑容道:“原来是杨大人和徐都督到了,想不到,想不到……” 楼梯口站着两人,左手那人仪表堂堂,顾盼自雄,右手那人神色清朗,长须飘逸,年轻时想必曾是个极具魅力的男子。 那长须之人笑道:“纪大人有什么想不到呢?” 纪纲望着那长须男子,挤出笑容道:“杨学士又有什么怪不得呢?”纪纲眼下身为锦衣卫第一人,寻常官员并不放在眼中,可见到眼前的两人,心中却带分警惕。 纪纲认得那顾盼自雄之人叫做徐钦,是开国功臣徐达之孙,眼下身为五军都督府的都督,掌顺天府的军权。 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素来泾渭分明,明争暗斗,彼此不服对手,纪纲见到徐钦赶来,明里招呼,暗地骂娘,知道徐钦若知庆寿寺发生了凶案,肯定会和他争抢查案。 这案子太不简单! 先不说悟心死因蹊跷,引发纪纲埋藏多年的一个困惑,单说这案子发生在庆寿寺,纪纲就不能不争取抢先破案。 庆寿寺是大明国寺,在朱棣心目中极为重要,但眼下庆寿寺最重要的却是那黑衣僧人。 黑衣僧人叫做姚广孝。 姚广孝是庆寿寺的主持,法号道衍,一直都是亦僧亦道的打扮。少有人知道,他为何会这种装束,纪纲也不敢问。 寻常一个主持,最多不过掌管一寺僧人,在纪纲眼中根本算不了什么。但姚广孝这个主持,却可说是天底下、甚至古往今来最有权势的主持。 因为他主持的是天下! 姚广孝在“靖难之役”中,亲自谋划,帮助天子朱棣取了天下。 当年朱棣之侄、也就是朱元璋之孙朱允炆登基后,削藩巩固政权,对众多叔伯抢先下手,将一帮叔伯不是囚禁京城就是流放他乡,最后要对朱棣下手时,朱棣忍无可忍,以“靖难”之名兴兵夺权。 当时朱允炆拥兵百万,而朱棣只有几万亲兵。 可就是这几万亲兵,在姚广孝的策划下,击垮朱允炆百万雄兵,直杀到应天府南京城,杀得朱允炆丢盔卸甲,杀得朱允炆下落不明,杀得大明又立出个永乐大帝。 朱棣视姚广孝亦师亦友,对于姚广孝的要求,从未拒绝。 因此也可以说,姚广孝的一句话,就能改变朱棣的决定。姚广孝要让纪纲死,纪纲就算身为锦衣卫第一人,也得死! 就是这样一个人,纪纲怎能不刻意巴结? 这里发生了凶杀案,纪纲怎能不竭尽心力的破案? 可当年朱棣是燕王的时候,姚广孝就是庆寿寺主持。如今朱棣已是大明天子,可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姚广孝还是庆寿寺的主持。 姚广孝在帮朱棣取得天下后,本来是应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他不过是要还俗、还俗后仍旧回庆寿寺重当和尚。 如此怪异的请求,谁都意料不到。 朱棣好像也想不到,但他尊重姚广孝的决定。 纪纲永远也想不明白姚广孝的心思,但这一次,他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为姚广孝破了这寺中的凶杀案,就算杨士奇来帮徐钦,也夺不走他的功劳。 长须曾经英俊的男子叫做杨士奇,身为朝廷内阁左春坊大学士,眼下内阁第一人,深得天子器重,可纪纲并不畏惧。 听纪纲反问,杨士奇笑道:“我到庆寿寺之外,发现鸟儿都不敢叫一声,正自奇怪,原来纪指挥在此。” 纪纲脸上带笑,暗讽道:“鸟儿不叫,因为它们知道不叫的好处,喜欢叫的鸟儿总是早死的。我想不到是……这时候杨学士应该是在早朝的路上,而徐都督似乎应该筹备军备才对。可两位大人为何不约而同到了这里,难道早知道这里有凶案发生?” 杨士奇含笑道:“来见上师,不一定非要等死人才到的。这件事倒不难解释,因为圣上要我等前来罢了。我等来之前,倒不知寺中发生了凶案。不过既然有了凶案……” 徐钦立即道:“顺天府既然有了命案,就归我们都督府处置。” 纪纲神色狐疑,猜不到圣上为何让这二人前来,见徐钦不出意料的要抢着讨好姚广孝,纪纲心中冷笑,故作公事公办道:“徐都督此言差异,事关重大,既然是锦衣卫先发现了凶案,又事关上师,按理说应由我禀告圣上,再请圣上定夺谁来查案才对。” 徐钦心道,这件事若是经你口告诉圣上,哪里还有我的份儿?昨晚圣上让都督府派人协助上师做事,上师肯定对都督府的人很有好感。一念及此,徐钦笑道:“既然事发在庆寿寺,那一切不如由上师决定好了。” 杨士奇点头道:“徐都督此言很有道理……”远远望着姚广孝道:“还不知道上师意下如何?” 纪纲心中暗恨,却难以反驳,忍不住向姚广孝望去。 姚广孝竟还是背对着众人。 就算这京城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掌握兵权的五军都督、权倾朝野的内阁大学士来到他的身后,似乎也难以吸引他回转一望。 众人虽是心中嘀咕,却无人不满,因为他们知晓,就算天子前来,姚广孝亦是一样的态度。 不知许久,空气凝得似乎已让众人窒息时,姚广孝终于开口道:“这件案子,谁都不用查了。” 众人脸露诧异,一时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命案,发生在庆寿寺,如此诡异,居然不用查了?姚广孝到底什么意思?所有人都困惑,但无人敢质疑。 上师姚广孝说的话,素来也和天子旨意一样,不容置疑。 秋长风垂着头,还在望着那尸体,苍白的脸上带分凝重……在这些人的面前,他一个小小的千户,本没有说话的余地。可他似乎看出什么,眼中竟有分不安。 只是这种不安,没有人留意。 纪纲迟疑半晌,才问道:“上师,那……怎么办呢?” 姚广孝缓缓起身,转过身来。 春风送雨,点点滴滴的从窗口吹到了他迟缓的身上。谁一眼看到他时,都觉得他年迈不堪,他一举一动,仿佛都在拖着千斤重物,那无形的重物压沉年岁、压碎了年华、压走了曾经的意气风发。 到如今,曾经指点江山的姚广孝,看起来也不过是行将就木的苍老僧人而已。 塔中的每人心中都对姚广孝产生唏嘘之意,可没有一人情形于色。 姚广孝不是需要同情的人! 姚广孝缓缓地解下道袍,跪了下来,轻轻地将道袍覆盖在悟心身上,又坐了下来,双手合十,微闭双眼,似乎念着什么。半晌后,姚广孝这才睁开双眼,望着尸身,不带感情的声音中,似乎有了分波澜,“该走的一定会走,该来的……也肯定会来了。” 杨士奇见状,一直含笑的脸上也带分古怪,他虽然自诩才学,显然也猜不出姚广孝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良久,姚广孝迟缓道:“纪指挥……” 纪纲精神一振,上前道:“上师……卑职在。” 姚广孝缓慢道:“你找两个人,把悟心埋了吧,不要惊动别人。” 纪纲怔住,不想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竟讨了殓尸的活儿,见徐钦嘴角满是嘲弄,纪纲心中不悦,可神色还是毕恭毕敬道:“是,卑职亲自去办!” 纪纲示意秋长风一眼,竟弯腰下来,准备亲自抬尸,姚广孝摇头道:“让别人去做吧,我还有事请你帮忙。” 纪纲心中微喜,向秋长风使个眼色,郑重道:“秋千户,妥善地安葬悟心……小师傅。” 早有锦衣卫抬过担架,秋长风亲自押送,带着悟心的尸体下塔。 塔中沉寂下来,有风吹,更显得塔内死一般的沉寂,众人留在其中,感觉如在坟墓,可没有谁露出不耐之色。 姚广孝枯坐在地上,许久才道:“杨学士、徐都督,不知圣上可否对你们说了,我需要一个人……去做件事情。” 杨士奇一怔,他和徐钦都是遵天子旨意来见姚广孝,根本不知道何事,不想姚广孝只是找个人去做件事。 可究竟是什么事情竟能惊动天子和上师?杨士奇心中凛然,不动声色道:“还不知……上师需要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纪纲心中有了疙瘩,忍不住想到,姚广孝深得天子信任,姚广孝要做什么,就很可能意味着天子的心思。天子让都督府和内阁参与此事,可见事情的重大,可天子为何不通知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呢,难道是对他纪纲有了不满? 一念及此,纪纲心中凛然,更是侧耳倾听姚广孝说的每个字。 姚广孝呆滞地望着前方黝黑的塔壁,又想了半天才道:“你们先各自找一个人让我看看吧……” 杨士奇、徐钦都是满肚子的疑惑,但见姚广孝早闭上了眼,不好多问。杨士奇向徐钦使个眼色道:“是,我等立即去找,一个时辰后请上师择选。” 二人匆匆下塔,纪纲心思飞转,越想越是不安,突然壮着胆子道:“上师,其实锦衣卫中也有好手,若上师不嫌弃的话,卑职可以找个锦衣卫帮上师做事了。” 姚广孝动也不动,脸上还是木然的表情。 饶是纪纲心机深沉,可看着姚广孝那死人一样的脸,也是忐忑不安,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 许久不闻姚广孝动静,纪纲感觉不妙,补救道:“上师……是卑职多事了,还请你莫要见怪。” 姚广孝嘴角动了下,喃喃道:“你有心了……我本来也想请你帮忙找人的,只怕你麻烦。既然你有心,也帮忙找个人手试试吧。” 纪纲舒了口气,立即来了精神道:“不麻烦,怎会麻烦?卑职立即去找。”等回转身来,又恢复森冷的表情,望向了孟贤,孟贤正一脸期冀地望着纪纲。就算是孟贤,也看出眼下是个机会——应该是升官发财的机会。 纪纲威严道:“孟贤……” 孟贤立即应道:“大人,属下在!” 纪纲沉吟片刻,“你去把秋长风找来。” 孟贤神色失望,如同个斗败的公鸡般,“遵命!” 细雨淅淅沥沥,仍旧是蒙蒙的天气。 秋长风正立在雨中,专注地望着自己的手,他的一双手,灵动地编织着什么。他的手指修长有力,不但有力,也很灵活。 他不知从哪里又找了片马蔺叶,撕成几条编织。那单调的马蔺叶在他的手指下,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渐渐的……那几条马蔺叶变成了个绿色的物体,须翼分明,振翅欲飞…… 庆寿寺发生了诡异的命案,惊动了这多大人物,可他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只是望着手上那绿色的物体,苍白的脸上,似乎带了分惘然。 就在这时,脚步声传来。秋长风头也不抬,手一握,编织的那物变成一团无用的绿叶,再没了生机。 秋长风抬头望去,见姚三思急匆匆地走来,打了个哈欠,泯灭了脸上的惘然,伸了个懒腰,顺手将那捏扁的物体揣在怀中。 姚三思赔笑道:“秋千户,我已找了上好的棺材、保存尸体的材料,何时下葬呢?” 秋长风望向高高的灵塔,眼中带分深意道:“我们做属下的,准备就好,具体什么时候埋,还要等纪大人的命令。” 姚三思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压低声音,好奇问道:“秋千户,要埋的这个人是什么身份呢?”原来秋长风抬出尸体后,就吩咐姚三思做事,姚三思到现在还不知道庆寿寺发生了何事。 秋长风饶有兴趣地望着姚三思,“你猜?” 姚三思皱眉很用功的思索,突然一拍脑门道:“秋千户让我低调行事,可见这人死的很有问题,极可能是被暗杀的。秋千户又让我找上等的棺木妥善保护尸体,可见这人身份高贵。难道说……” 四下看了眼,姚三思神秘兮兮道:“是上师……” 秋长风看了姚三思半晌,“你最近的想法很独到。” 姚三思只以为秋长风赞许,不由得笑道:“跟着秋千户你久了,自然也会变聪明点。其实我这么推断,最肯定的缘由是,我虽看不到尸体的面目,但那尸体上的道袍,肯定是上师的!在和尚庙穿道袍的只有上师一个,秋千户,我猜得不错吧?” 秋长风叹口气道:“你如果再这么乱猜的话,我只怕不等埋这具尸体,就要先把你埋下去了。” 姚三思骇了一跳,可不服道:“我猜得有问题吗?” 秋长风嘲讽道:“没有一点问题。只不过全是问题。”见姚三思还在皱眉苦想,秋长风道:“若尸体上的衣服是谁的,这尸体就是谁的,那你家衣橱中若死了几个人,尸体肯定全是你的了?” 姚三思摸摸后脑,诺诺道:“那也不一定了……” 秋长风道:“若是上师有事,谁敢低调压下此事?” 姚三思辩解道:“但你不能否认让我去买副好棺材吧?死人若身份不高贵,为何要这么隆重地埋起来?” 秋长风哂然笑笑,扭头望向不远处担架上的尸体,缓缓道:“这么埋起来,因为我总觉得,尸体会有挖出来的那一天……” 春风料峭,夹杂细雨打在树叶上,劈啪作响。 姚三思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孟贤奔来,板着脸道:“秋长风,尸体埋了没有?” 秋长风摇摇头,突然向灵塔的方向走去。孟贤一怔,叫道:“你做什么?你自己的事儿还没有做完呢!”秋长风也不止步,淡淡道:“不是纪大人找我吗?既然纪大人找,什么事情都可以放一放了。” 孟贤皱眉道:“你怎么知道是纪大人找你呢?”他心中有些说不出的郁闷,不知道这个秋长风为何每次都能猜中他的心意。 秋长风停住脚步,转身望着孟贤道:“因为每次纪大人找我的时候,你的表情都像我欠你八百两银子没还的样子。”他说完后,抖抖身上的雨滴,施施然的离去。 孟贤望着秋长风的背影,早气得浑身发抖。 姚三思一旁看到,突然道:“孟千户,秋千户刚才说得不对。” 孟贤精神一振,立即问:“他说错了什么?” 姚三思凝望孟贤的表情道:“我感觉你的表情不像秋千户欠你八百两……你这么节俭,怎么能舍得借人八百两呢?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孟贤回到塔中的时候,不像被人借了八百两银子,而像是死了亲爹。灵塔中人非但不比刚才少,反倒多了两个。 那两人一剽悍沉稳,一洒脱含笑,倒像是徐钦和杨士奇年轻时候的样子,当然是徐钦和杨士奇找来的人手。 秋长风站在纪纲的身后,早知道纪纲要他前来,是和那两人争锋,不由得暗自留意。可心中想的却是,姚广孝究竟有什么重要事情,居然惊动锦衣卫、都督府、内阁,甚至是天子呢? 纪纲见孟贤上来,立即低声命令道:“传我命令下去,上师择选人手,事关重大,不能被打扰。不要让别人上塔。” 孟贤心中暗自烦闷,只能再次下塔。纪纲望了眼杨士奇和徐钦选的人手,压低了声音道:“长风,不要让我失望。” 秋长风亦是低声道:“属下尽力而为。” 纪纲满意地点点头,上前一步道:“上师,这是锦衣卫中的好手秋长风,是卑职最得力的手下,上师若有事,让他去做好了。” 姚广孝翻着灰白的眼珠,看了秋长风一眼,只是点点头,却不言语。 徐钦脸露不满,暗想这锦衣卫实在讨厌,哪里都有他们的身影,本来这事没锦衣卫的事情,纪纲也要横插一杠子。想到这里,嘲讽道:“纪指挥觉得得力的,上师不见得用得着了。” 杨士奇捋着长须笑道:“徐都督,人找来了,选人是上师的事情,你倒不必着急。” 众人暗地争锋,只有姚广孝还是在那里坐着,如同亘古常存。 徐钦皱下眉头,忍住不满,伸手一指身后那即剽悍又沉稳的人道:“上师,此人叫做卫铁衣,虽只是五军都督府的一个千户,但为人极为稳重干练,武技高强,可堪大用。” 姚广孝闭目坐在那里,连眼睛都不再睁开,也不知道听到没有。 卫铁衣脸色如铁,立在那里有如长枪般的正直,见这种情况,略显尴尬,但还能沉得住气。纪纲方才见姚广孝对秋长风爱理不理,本来心中惴惴,这会见了,反倒要笑破肚皮。因为纪纲暗自觉得,姚广孝应该更看重秋长风一些。 徐钦也是尴尬,望向了杨士奇。 杨士奇眉头微皱,上前一步道:“都督府人才济济,不才觉得这个卫铁衣就可以满足上师的要求,不过既然上师吩咐,不才不敢怠慢,也找了一人……” 纪纲听他说得客气,心道,杨士奇为人老练,深得皇上欢心,这么说显然是在讨好都督府了。哼,你真的以为都督府和内阁联手,我就怕了你们? 杨士奇指着身边一人道:“这是习兰亭,其实是我府上的一个管家,为人别的不会,做些杂事还是可以。” 众人见习兰亭人在中年,双眉细长,丹凤眼,为人儒雅,宠辱不惊的样子。杨士奇这般介绍,看似谦逊,但习兰亭能得堂堂内阁大学士看重,必定有几分本事。 纪纲暗想,上师只说找人办事,但根本不说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去办什么事,这点很让杨士奇和徐钦为难,他们为求稳妥,这才找一武一文过来。这么说,我让秋长风参与进来,取胜的机会还在五五之间! 想到这里,纪纲嘴角带分微笑,可不待多说,突然听楼梯处脚步声响起,又听孟贤道:“指挥使吩咐,不能上去的。哎哟……你怎么打人呢?” 就听到啪的一声响,好像是孟贤挨了一记耳光,转瞬有人入了塔中。 纪纲心中大怒,暗想老虎不发威,是不是都觉得老子是病猫了。徐钦、杨士奇敢和老子作对,老子总有一日要整死他们。眼下又是哪个,竟然不经老子吩咐上楼?老子若再不给你们点颜色看,都要在这庆寿寺开染坊了。 霍然迎了上去,就想给来人一个下马威,不想一见到那人,脸色就变。 那人腾腾腾上了楼,一阵风般刮到纪纲面前,一伸手,差点就戳在了纪纲的眼珠子上,喝道:“纪纲,就是你不让我进来吗?” 纪纲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位高权重,杀戮无数,竟有人敢指着他的鼻子喝问,实在让众人意料不到。 可杨士奇、徐钦二人脸上没有惊奇,反倒带了分喜意。 纪纲才待发威,转瞬又变得和病猫般,垂手而立,脸上挤出分笑容道:“原来是公主殿下来了。” 他本是满肚子火气,见到那人,也只能憋回肚子,不敢发作。 秋长风斜睨过去,眼中也不由得露出分诧异,再仔细看看,本是波澜不惊的脸上陡现古怪之意。他似乎不想别人看到他的异样,立即垂头看着脚尖,可衣袂无风自动,显然心情有些激动。 但当然无人留意这个微不足道的锦衣卫,所有人都是偷偷望着来人。 那人急如风火,带着个文生的头巾,看起来是个男子,可眉目弯弯、嘴若樱桃,面容如画,喉间无结,赫然是个女人。 那人不但是个女人,还是个绝美的女人。 那女子虽美,可塔中大半数人都不敢直视。因为那女人不但是个绝美的女人,而且还是当朝最泼辣的女人,亦是天子朱棣最喜欢的一个女人。 如今天子最喜欢的一个女人,不是后宫的妃嫔才人,而是他的一个女儿。 来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天子最宠爱的女儿……云梦公主。 这样的人,纪纲见到,亦是不敢得罪。可他心中忍不住地奇怪,这云梦公主刁蛮任性,做事肆意,她女做男装不稀奇,可她来庆寿寺干什么? 孟贤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来,急道:“大人,公主她……”不待说完,就听到啪的一声大响,孟贤捂住猪血一般红润的脸庞,错愕万分。 打他的却是纪纲。 纪纲冷冷望着孟贤道:“蠢材,公主殿下前来,我等应该迎接才是,怎能阻拦?还不退下?” 孟贤一心讨好纪纲,心中委屈的如同被踢了一脚的忠犬,可不敢反驳,只能讪讪退后。 纪纲转望云梦公主道:“公主殿下来此,不知有何贵干呢?”蓦地瞥见徐钦得意的脸色,纪纲心中微凛,立即明白了内情,心中暗恨。 纪纲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天子的亲信,当然对朝中的各种势力纠葛了如指掌。 这场看似寻常的选拔人手,在杨士奇、纪纲眼中看来,却是关系极大。 原来如今天子朱棣年迈,膝下有三子。分别是长子朱高炽、次子朱高煦和三子朱高燧。 朱棣为防身后事变,早早立下朱高炽为东宫太子,封次子朱高煦为汉王,封三子朱高燧为赵王。朱棣如此做法,就是清楚的告诉天下,国本已立。 不过在朱棣心中,最疼爱的却是次子朱高煦,也就是如今朝堂中极具威势的汉王。汉王当年在“靖难之役”中,战功赫赫,自恃军功和朱棣的疼爱,一直看不起大哥,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 前几年,拥护太子的风流大才子解缙就因得罪了汉王,被汉王以“东宫迎驾”一事陷害,授意纪纲找个借口抓起来处死。而和杨士奇极好的朝中重臣杨溥亦因拥护太子,被汉王发难参了一本,由纪纲拿到诏狱,至今还没有被放出来。 汉王此举,用意当然是剪除太子身边有用的人手,为日后夺太子之位、进而登基称帝准备。纪纲凭敏锐的直觉,感觉汉王虽不是太子,但登基的希望极大,因此暗中拥护的是汉王。 杨士奇一直是太子少师,拥护的当然是太子,解缙死后,杨士奇隐成太子身边第一谋士,开始拉拢五军都督府与汉王、纪纲的势力抗衡,因此这次才和徐钦同来。但最终决定谁能登基的当然还是如今的皇帝朱棣,姚广孝在皇帝面前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纪纲、杨士奇都要讨好姚广孝,为自己拥护的汉王、太子争取筹码。 而杨士奇显然早料到纪纲会横插一脚,所以事先又把此事告诉了公主。 因为谁都知道,公主和太子、汉王、赵王虽都是情同手足,但也一直不满二哥汉王的飞扬跋扈,对略有懦弱的太子大哥很是同情,这次前来,不用问,肯定是打击纪纲,帮助杨士奇了。 纪纲片刻间,把这里的关系想得透彻,心中冷笑道,杨士奇,你真的以为拉拢都督府和公主,就可以和老子对抗?老子偏不让你如意了。他心中嘀咕,脸上还是恭敬。 可云梦公主脸上却不那么恭敬了,她望着纪纲,冷冷道:“你不知道我有什么贵干吗?” 纪纲故作茫然地摇头,云梦公主看了塔中众人一眼,大声道:“本公主听说上师有难事让人去做,因此也想来雪中送炭,特选了个人手让上师看看。喏……你们看这人怎样?” 公主说话间,向后一指,神色得意,看起来对所选之人颇为满意。 众人早见到云梦公主身后跟着一人,见状不由得望去,脸上都不由得露出讶然之意。 就算是纪纲,都是皱起了眉头。他虽想到公主也可能会推选人手,但显然亦没想到过,公主推选的竟然是那样的一个人…… 秋长风看似望着脚尖,眼角的余光也在望着那个人。他脸上又现出古怪之意,五指成拳而握,手指握得如此之紧,关节竟已有些苍白…… 苍白的有如他那惘然中略带激动的脸色。 第二章 火鹤 所有人都没有留意秋长风的异样,他们都在望着公主推荐的那个人。 云梦公主就算推选个金甲力士、三头六臂、三只眼的人物,都不会让纪纲如此惊讶。可纪纲没料到,云梦公主推选的竟也是个女人。 一个穿青衣的女人。 那女人并不魁梧,相反青衣下腰身纤细,盈盈一握,看似一阵风都能够吹倒。那女人没有三头六臂,她双手秀气,十指纤纤如同美玉雕琢出来,看起来绣花都嫌脆弱了些。那女人当然也没有三只眼,她的眼眸中水波清澈晶莹,如高山流水,但带着分初冬薄冰般的清冷。 无论如何来看,那女子容颜、风姿都不在公主之下,她当然也比公主更像个女人。 但众人望去,又感觉这女人不像女人,反倒像块冰——难以亲近的冰。那青衣女子虽美丽,但也极冷,冷的如同冰水取出长剑的剑锋。 她腰间随随便便地插着一把剑,剑鞘略旧,剑身狭窄。身在众多大人物之中,她没有孤高,可也没有自惭形秽。听到云梦公主推荐,她也没有惊讶的表情,似乎感觉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她有这种自信,因为她信自己。 纪纲看了那女人半晌,终于忍不住道:“公主,她可是个女人。”在纪纲的眼中,女人是弱者、是玩物、是可有可无的摆设,他从不认为女人能做事。 云梦公主瞪了纪纲一眼道:“女人就不是人了?” 纪纲倒真的这么想,可脸上还是赔笑道:“女人当然是人。可很多事情,女人做不了的。”云梦公主冷笑道:“这你可大错特错了,谁说女子不如男人?在本公主看来,男人做的事情,女人没有一件不能做。你若不服,不妨举个例子看看!就算冲锋陷阵、疆场厮杀,你们引以自豪的事情,古时都有花木兰、梁红玉珠玉在前,我们不是不能做,只是不屑做罢了。就算做皇帝,我们女人还有个武则天呢。” 纪纲瞠目结舌,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女人有什么不能做的事情。更何况做皇帝的事情,云梦出言无忌,他绝不能接茬,干咳一声,岔开话题道:“但上师让人做的这件事情,可能很凶险。” 云梦公主反问道:“你知道上师让我们做什么事情吗?” 纪纲微怔,扭头望了眼姚广孝。他们争吵得如火如荼,可姚广孝反倒事不关己地坐着,闭着双眼。 纪纲咳得嗓子发干,只能摇头道:“在下不知。可公主想必也不知道了?” 云梦公主笑道:“本公主的确也不知道,不过多准备些人手供上师挑选总是没错吧?说不定上师想找个女人生孩子呢,这事情你们男人能做吗?” 众人都垂下头来,想笑,又是不敢。杨士奇也是暗自摇头,心道这个公主倒是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 纪纲的表情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几乎连咳嗽都咳不出来。 那青衣女子皱了下眉头,略带不满,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云梦公主话题一转,微笑道:“更何况,你们若知道这姐姐的身份,恐怕就会自动退却,不敢和她争着做事了。” 纪纲皱眉,斜睨着青衣女子道:“还不知道这位姑娘是什么身份?” 杨士奇一旁突然道:“纪指挥公事繁忙,显然还没见过这姑娘。这位姑娘是个捕头,叫做叶雨荷。” 纪纲脸上故露不屑,心道一个捕头算个屁,看你们像个宝一样。 女人做捕头,在大明并不常见,但并非绝无仅有。因为自太祖立国后,就将天下百姓分了职业,子承父业,不能有半分变更。这也就是说,老子做什么,儿子也必须做什么,不能改行。但有些人家出不了男丁,往往只能用女子代替,因此很多行业中也有不少女官,他估计叶雨荷也是这种情况。 可陡然间想到什么,纪纲心中微凛,反问道:“是定海捕头叶雨荷?”见杨士奇微笑点头,纪纲忍不住地皱眉。 他蓦地想到了叶雨荷是哪个。 大明自立国后,除北疆鞑靼、瓦刺长久的边患外,近来沿海亦有倭寇为患。因此天子朱棣在这些地方,都设置卫所,保护大明疆土。 浙江省处沿海之地,实为大明的重中之重,不过倭寇中有极为诡秘的忍者,为祸海域,一直难以缉拿。浙江布政使李至刚为保地方安宁,因此玩个新花样,让浙江十一府的七十八县,各选出一名杰出的捕头在一起论高下。选出优秀人才,甚至可径直推荐给朝廷任用,担当缉捕倭寇高手的重任。 各县都是磨刀霍霍,但谁都没有想到过,这十一府七十八县的头名捕头的荣耀,竟被一个定海的女子摘得。 而这女子,就是叶雨荷。 纪纲想到这里,虽不知道叶雨荷有什么本事,但也知道云梦公主为何会如此自信满满,忍不住吸口凉气,见秋长风垂头不知想着什么,心中蓦地有了忧虑。 秋长风亦是个人杰,这几年在锦衣卫中脱颖而出,端是为纪纲破了不少大案,很得纪纲赏识。纪纲本来对这次取胜有八分的把握,但知道那女子竟是叶雨荷,也忍不住地担忧起来。 转念之间,纪纲动起心思,说道:“公主殿下,我们说的其实都不算……这个什么……叶捕头……究竟要不要用,还是让上师决定。”他故意装作不知叶雨荷的底细,就想让姚广孝觉得这女子无用。 云梦公主扁扁嘴,走到姚广孝面前蹲下来,拉着姚广孝的衣袖道:“和尚道士,你让叶捕头帮你做事,好不好呀?” 云梦公主年幼时,其实也没少见过姚广孝,毕竟那时候姚广孝经常和朱棣一起。那时云梦公主无知,一直都对姚广孝这么称呼的。她也是很久没有见到姚广孝了,感觉这个上师很有些陌生,这次如此称呼,却是要和姚广孝拉交情。 有风吹过,姚广孝霍然睁开双眸,他双眸灰白,有如死鱼一般地看着云梦公主。 云梦公主陡然间觉得心中发寒,竟笑不出来,忍不住松开了姚广孝的衣袖。 姚广孝望了云梦公主许久,这才缓缓道:“女人和男人都是一样……一样只有一条命的。你若参与,要想好了。” 他又闭上了双眼,可言下之意让人心惊。 众人听姚广孝这么说,都已觉得,姚广孝让人做的事情,不但凶险,而且很可能有性命之忧! 塔中沉寂,云梦公主一时心惊无语,斜睨了叶雨荷一眼,心中犹豫。她想为大哥做事,因此不顾规矩拉了浙江送来的捕头叶雨荷来做帮手,顺天府能人当然也有,毕竟不如叶雨荷跟在云梦身边方便。可命毕竟是叶雨荷的,公主虽刁蛮,毕竟不是不讲道理,总不能强制让叶雨荷送命,因此难免犹豫。 不知许久,姚广孝道:“决定参与的人,上前一步吧。” 卫铁衣、习兰亭二人神色略带犹豫,叶雨荷沉默无言,只是迈上一步,云梦公主见了,喜上眉梢。卫铁衣二人一见,心道惭愧,立即上前了一步。 秋长风瞥了上前的三人一眼,皱着眉头,可也终于还是举步上前。 塔内森森,众人交锋伊始,似乎就笼罩分诡异险恶之意。 可更诡异的却是姚广孝,他缓缓伸出手指,向对面的塔壁指道:“那有一幅画,你们左一右三的帮我取过来。” 众人微怔,心道秋长风等人一共有四人,为何要左一右三的去取画?虽是不解,但众人还是扭头向墙壁望去。 墙壁上,空荡无物,哪里有什么画呢? 众人见墙壁无画,第一个念头就是:上师老了,难道他……神志不清了,这才做事颠三倒四?明明四个人,非要说什么左一右三,甚至墙壁上有画无画都不清楚? 这时轻风吹进,吹在姚广孝木然的脸上。那皱纹深深,有如石刻般……带着股儿难言的幽冷。 墙壁的确没有什么画儿,姚广孝又让四人去取,究竟是什么意思? 秋长风目光流转,已看清楚叶雨荷、卫铁衣和习兰亭三人的表情。 叶雨荷眉头紧锁,一直盯着墙壁;卫铁衣却在盯着秋长风;而习兰亭一直看着脚尖,若有所思。 秋长风转目思索间,向塔壁处走近一步,突然听到习兰亭喃喃道:“画非画,取是还,似画非画,似取实还……” 秋长风听到,心中微怔,忍不住止住了脚步。 原来秋长风深知姚广孝绝不糊涂,也不会神志不清。相反,姚广孝眼下绝对应该是大明最清醒最有头脑的一人。秋长风见墙壁无画时,立即就认定这是姚广孝选人的一个考验! 姚广孝既然惊动了都督府、内阁、锦衣卫、公主甚至天子,可见他对选人的重视,而姚广孝看似闭着眼睛、寻常无奇的一个吩咐,难保说不是暗中观察所选之人能否符合他的要求。 墙壁上的确无画,但墙壁上说不定会有暗格藏画,而姚广孝这个吩咐,就是在考验四人对机关的了解程度。秋长风进而推断,姚广孝要人做的那事,肯定和土木有关。 秋长风本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但听习兰亭一句话,心中不由得困惑。习兰亭所言类似偈语,这人身为杨士奇的管家,当然才华横溢,难道说他看到墙壁无画,认为姚广孝说的是禅语,这才凝神参悟? 秋长风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想,姚广孝做了二十多年的主持,半生的道人,半生的和尚,肯定通典知经,既然这样,姚广孝用禅机考验别人也是大有可能。 佛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难道说墙壁无画,如经中所云,本身蕴涵着得见真意的玄机? 其实不但秋长风摇摆不定,在场诸人如纪纲、杨士奇、云梦公主等人,皆是对姚广孝的吩咐大惑不解。 纪纲见秋长风举步时,心中窃喜,可见秋长风突然止步,显然没有把握,不由得心中忐忑。但他为人阴沉,除了必要时候的表情,总是阴沉着脸色。 秋长风迟疑间,忍不住向纪纲望去,可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了杨士奇的脸上,见杨士奇正望着习兰亭,嘴角有分喜意。 秋长风不由得又向习兰亭望去,见习兰亭仍旧眉头微皱,口中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虚空无相,包容万有。” 叶雨荷突然向塔壁走去,秋长风瞥见,立即恍然醒悟。 这是一个局,习兰亭设下的一个局——习兰亭得杨士奇吩咐布下的一个局。 杨士奇显然早看清楚局势,知道目前无论叶雨荷、卫铁衣还是习兰亭得到上师的赏识,他们目的都已达到。杨士奇的目的,在于击败秋长风,习兰亭当然也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因此得杨士奇授意,用言语乱秋长风心弦,就是让秋长风迟疑不决。而那幅画,当然还是在塔壁之内。 秋长风明白这点,心中苦笑,知道他现在是以一对三,很是孤单。但他本是越挫越坚的性格,并不气馁,亦不沮丧,只是不再理会习兰亭,亦到了塔壁前。 习兰亭见秋长风向塔壁走去,眼中微现错愕,向杨士奇望去。杨士奇嘴角笑容微僵,暗自皱眉,发现纪纲的这个手下,也不简单。 塔壁空空荡荡,宽广数丈,秋长风虽断定其中必有机关,可如何来找,也是个难题。 纪纲、杨士奇略带紧张地望着秋长风和叶雨荷,知道能找出机关的重任,就在这二人身上。 云梦公主更是紧张地屏住呼吸,恶狠狠地望着秋长风的背影,感觉这人有着说不出的讨厌,恨不得一脚将秋长风踢到塔下。 秋长风陡然目光一闪,发现什么,才待举步向叶雨荷的方向走去。卫铁衣突然拦在秋长风的身前,冷冰冰地问道:“兄台高姓大名?” 秋长风只能止步,不想这种时候,卫铁衣突然问出这个蠢问题。 方才纪纲早就介绍了秋长风的名姓,秋长风不信卫铁衣没有听见。转念之间,秋长风就明白过来,卫铁衣这个问题一点不蠢,相反,聪明得很。 卫铁衣问名姓不是目的,阻挠秋长风发现机关才是真正的目的。他显然和习兰亭一样,都是要给秋长风设置障碍,助叶雨荷早发现机关。 这片刻之间,叶雨荷如玉柔荑落在了一处墙壁上,纤纤五指轻轻地敲击着墙壁,似乎思索什么。 秋长风只能叹息,他方才借助窗外光线,已看出那处墙壁略带光泽,和别处略有差别。他知道那肯定是有人经常抚摸的缘故,人没事摸墙干什么?不言而喻,那之后肯定就有机关。 他只是被阻挡了片刻,叶雨荷亦发现了这点,这个定海十一府选出的头名捕头,名不虚传。 秋长风心中叹息,脸上反倒露出笑意,望着脸色如铁的卫铁衣道:“在下姓秋,秋天的秋,秋长风,兄台这次要记好了。” 卫铁衣冷冰冰地望着秋长风道:“我记下了。”他退后一步,宛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也不再阻挡秋长风。 其实不用他阻挡,秋长风也无法去抢。众人虽确定了机关所在,可塔壁光秃秃的,怎么开启机关,仍旧是难题。 众人望着墙壁,皱眉思索间,突然见到塔中有道闪电划过,然后锵啷声响,叶雨荷突然拔剑。 众人一惊,就见叶雨荷出剑。 阴暗的塔中,突然间繁星点点,银河飞划。锵的一声响后,光芒陡敛,叶雨荷收剑。 叶雨荷出剑收剑之间,只在转念。 众人脸色均变,从未想过,这样个纤弱冰冷的女子,竟使得这般如电闪的快剑。纪纲见到叶雨荷出剑,脸上亦是动容,眼中突然现出分狠辣的光芒。 那分狠辣,也如那电光般,转瞬不见。纪纲脸上,又恢复了往日沉冷的表情。 众人都在望着叶雨荷,一时间不知道叶雨荷拔剑的目的。可秋长风一旁懒洋洋道:“叶捕头画的这太极图案,倒也好看。” 众人举目望去,才发现光秃秃的墙壁上,突然出现个太极图案,这才明白方才叶雨荷出剑片刻,已在墙壁上划个太极图案。 这种灵动快捷的剑法,很多人想都没有想过,云梦公主见了,几乎要拍手叫好。可见到姚广孝还是木然坐在那里,终于还是忍住这个念头,心中嘀咕:这个和尚道士,究竟选人要做什么呢? 别人不解叶雨荷为何画这图案,秋长风却是心知肚明。方才叶雨荷五指轻弹塔壁,看似思索,却在找寻机关,她显然发现了那处墙壁材质和别处不同,这才出剑用剑划出机关的不同之处。 叶雨荷能在片刻之间,就发现机关的本质,剑法不简单,听力更是惊人。 秋长风望着叶雨荷,皱起眉头,似乎也没有料到这女子如斯本事。 叶雨荷收剑后,并不耽搁,伸出右手两指,在那图案上一按。 铮铮两响,塔壁图样处居然弹出两截手指长短的细铁柱。 众人喜形于色,云梦公主见了,再也忍耐不住,跳起来拍手叫好,得意地望了纪纲一眼。 纪纲强笑一声,不忘记奉承一句,“强将手下无弱兵,公主殿下好本事。” 云梦公主得意之下,不再寻纪纲的晦气,再望叶雨荷的时候,却又收敛了笑容。 叶雨荷停了下来,两根细铁柱弹出,并没有什么画儿。 机关上显然还有玄机。 叶雨荷蹙起秀眉,凝神思索。她发现墙壁上机关,随即听出机关处材质不同旁处,很快断定那是太极图案。她本是聪颖,立即认定机关的关键,在于太极图上的黑白两点。 画出圆圈,是助她确定出黑白两点,果不其然,有机关弹出。可那两点弹出后,墙壁并没有想象的暗格出现,她接下来,如何去办? 叶雨荷当然明白,铁柱弹出并未开启暗格,要开启暗格就要利用两根铁柱。可究竟怎么利用这两根铁柱,是左旋、右旋、拔出,抑或是再按回去?叶雨荷犹豫不决,皱眉思索,盯着那两根手指长短的铁柱和墙壁,心中为难。 贸然扭转,会不会锁死机关? 可若不扭转,只是等待,画儿始终不会出现。最要命的是,上师亦不给提示…… 叶雨荷凝神思索,习兰亭、杨士奇二人均是心思百转,但亦无从启发,众人正困惑时,秋长风突然道:“叶捕头不妨将那两根细铁柱左转一圈,右转三圈来看看!” 众人皆怔,不知道秋长风为何这般肯定开启之法? 叶雨荷突然心如雷轰,脑海中有光电闪过,忍不住向姚广孝望了一眼。习兰亭、杨士奇也露出恍然的表情,可随即表情沉重起来。 他们明白了关键所在,亦骇然秋长风的细心和缜密。 云梦公主还不明所以,叫道:“你不懂就不要瞎说。叶姐姐,不要听他的。”她对一个人好,哥哥姐姐的叫,可要恨一个人,恨不得咬那人几口才解气。 杨士奇轻叹一声道:“公主殿下,秋千户没有瞎说,这本是上师告诉我们的开启之法。”见云梦公主还是茫然地睁着眼睛,不明所以的样子,杨士奇解释道:“方才上师不是让他们左一右三的取画吗?上师的意思就是,开启这太极机关,要左转一圈,右旋三圈了。” 云梦公主终于领悟,忙道:“原来上师早就吩咐了,叶姐姐,按照上师的意思做吧。” 纪纲见杨士奇、云梦公主一口一个上师的吩咐,如何不明白他们在掩杀秋长风的功劳?忍不住道:“上师的意思,也要秋千户明白才行。” 云梦公主冷嘲道:“他明白什么用?这个事情要做的,不是靠说的。”二人辩论间,叶雨荷早扭动了机关。 左一右三。 太极图果然可以旋转,塔壁咯咯响动,似乎许久未被转开,等叶雨荷手臂停止了动作,松开了双手,那太极图竟无声无息的缓缓弹开,露出了其中的一个暗格! 暗格中果真有个画轴。 画轴上系根红绸。画轴已泛黄,可红绸却经久更艳,其红如血。 塔内一时间微有喘息,众人或轻松、或沉重,释放出久久压抑的沉闷之气。 纪纲皱了下眉头,望着姚广孝,心中却想,上师绝不会让人无缘无故的取幅画,竞争不过才开始罢了。秋长风这次表现并不逊色,云梦公主胡搅蛮缠,上师当然不会像公主那样,肯定明白谁会真正的有用。一想到这里,见叶雨荷取画走过来,嘴角反倒带分笑意。 可他的眼中,却带分森冷,掠过那画轴,盯在叶雨荷的剑鞘上。 叶雨荷没有去看纪纲,她只是径直到了姚广孝身前,单膝跪地,双手举起画轴道:“上师,画已取到。” 她第一次开口,声如其人,清脆中带分冰冷,仿佛万物不萦于怀。 姚广孝终于睁开双眸,望向眼前的画轴,木然的脸上似乎闪过分激动,可那激动不过如蜻蜓点水般,涟漪转瞬消失。 “挂起来吧。” 叶雨荷微怔,卫铁衣却走过来道:“叶捕头辛苦了,挂画的事情,在下代劳吧。”他接过那画轴,解开红绸,手腕一抖,一根铁针飞出,就将那幅画轴钉在塔壁上。 刷的一声响,画轴垂落展开,现出真容。云梦公主忍不住地拍手笑道:“果真是好本事,五军都督府的人,真的不错。” 卫铁衣还是神色如铁,无动于衷,徐钦闻言,脸上露出得意之色,谦虚道:“公主过奖了。” 纪纲冷哼道:“现在不是王婆卖瓜的时候。”徐钦脸色一沉,不待反讽时,纪纲已望向那幅画,喃喃自语:“上师要人挂起这幅画,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问题,不但纪纲想问,所有的人都想问。 因为所有人在画儿现出的时候,都扭头观看,想看看如此缜密收藏的一幅画,究竟画的是什么? 可众人一眼望去,脸上都露出困惑的神情,因为他们一时间不知道那画画的是什么。再看几眼,心中困惑更浓。 画上画着的仿佛是朵花,又像是一只鹤。 说是花,因为隐约能看出画中花的根茎外形,可说是鹤,因为那花朵儿的形状又像是一只鹤蜷腿而立。鹤影孤单,那不知是花叶、还是鹤羽好像如火般在燃烧,充斥着血一般颜色。 第一眼看过去,整幅画儿色彩浓烈,富丽堂皇,但众人不知为何,仔细看了良久,就觉得那似鹤似花的物体上,透露着说不出的清冷肃杀。 姚广孝望着那画儿,眼中头一次露出极为厌恶憎恨的神色。可厌恨虽是强烈,众人亦在看着那幅画,并没有留意姚广孝的表情。只有秋长风瞥一眼姚广孝,见到上师这般神色,心中微凛。 杨士奇只看了一眼那画儿,目光就落在叶雨荷身上。 叶雨荷脸色依旧冰冷,可眼中却带分茫然,她剑法精绝,但显然对书画并不擅长,看不出画上画的是什么。杨士奇看出这点,心中微沉,立即把希望寄托在习兰亭身上。 杨士奇当然知道,方才暗中的比试,叶雨荷虽大出光彩,可秋长风的那句话,也极具分量,双方可说是战成平手,太子这方力量若要在庆寿寺领先,就要在这幅画上做文章。习兰亭对琴棋书画均有颇高的造诣,若能识得画儿的来历,可占先机。 可见习兰亭亦是皱眉,显然也是困惑,杨士奇忍不住心头一沉。不过转念一想,锦衣卫素来横行霸道,其中高手是不少,但若说精通书画的人,可说是万中无一。习兰亭不行,秋长风肯定也不行,杨士奇想到这里,又见纪纲面沉似水,不由得嘴角浮出分笑意,但瞥见秋长风嘴唇嚅动的时候,杨士奇微凛,扭头望去,才留意到画旁还有两行小字。 功名竟谁成? 杀人遍乾坤! 那字体如修竹长叶,笔画凌厉如剑,配合这两句的含义、整幅画的意境,让人看了,一颗心都忍不住地怦怦大跳起来。 杨士奇身为内阁大学士,当然也是才华横溢,一见这两句诗,立即知晓这两句本是出自《过奉口战场》一诗的两句。 这首诗本是吴中四杰之一的高启所做。全文不短,通篇描述的是兵祸连接给百姓造成的苦难。杨士奇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想,高启天才高逸,实乃大明的一代才子,不过高启因不喜为官,辞官不做,被太祖朱元璋以为是轻蔑朝廷天子,下令腰斩,因此后人提及此事,都是讳莫如深,甚至根本不提这诗句,只怕惹祸上身。姚广孝在塔内藏了一幅画,画中提诗用高启的两句诗词落注,其中又有什么深意? 杨士奇能身为内阁第一学士,久在天子身边,外表儒雅,可心思亦是复杂,不然何能生存至今?他越想越是复杂,纠结中不知为何,渐渐带了分畏惧之意。可究竟怕什么,他也说不出来。 杨士奇纠结,纪纲何尝不是如此。不过纪纲倒不知道这诗词的来历,因此却在想,秋长风跟着他三年,他从未见过秋长风在诗画上有什么见地,那个习兰亭一望可知,会懂书画,这么说这一局,岂不是有输无赢的局面?这次如果让太子那边占了上风,自己该如何扭转局面才是?那个叶雨荷,剑法如此犀利,自己怎么感觉似曾相识…… 杨士奇、纪纲二人都是转着心思,反倒把竞争一事暂时放下。云梦公主却是忍耐不住,见众人失魂落魄般,虽也奇怪上师究竟挂那幅画什么意思,可毕竟很多不懂。 无知者无畏,云梦公主因此无畏道:“和尚道士,你挂起这幅画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众人终于收敛心神,望向了姚广孝。 姚广孝还在看着那幅画,可眼中的憎恶之意早就去除,只是轻淡道:“我想问问,画上画的是什么,这画儿又是谁画的呢?” 纪纲叹气,杨士奇忍不住吐口气。在杨士奇看来,若是习兰亭也不知晓的事情,秋长风没有道理知道,只要习兰亭对这幅画稍做见解,这场比试胜面就有八成。 秋长风果然抿着嘴唇,不发一言,似在藏拙。 习兰亭轻咳一声,上前一步,再看了几眼那幅画,缓缓道:“上师,恕在下眼拙,一时间看不出这是哪位名家所画……但依在下所见,此画儿为五代黄派传人所画。” 习兰亭说话间,留意着姚广孝的神色,见其并未说话,只是点点头,立即有了信心。可他不待开口,旁边一人突然道:“听闻黄派称作黄笙画派,此画派扬眉于五代西蜀的黄笙,在宋初黄居正手中发扬光大。当年黄笙集前人画法于大成,溶前人轻勾浓色的技法,独具一格,显耀一时。黄笙多为朝廷作画,因此作出的图画素来富贵堂皇,又称黄家富贵……” 那声音带分清脆冰冷,众人望去,忍不住神色诧异。 开口的居然是叶雨荷。 谁都没料到,叶雨荷除了剑法高绝,居然对书画也有些见地。众人心中惊奇之际,忍不住向那幅画望过去,见画儿显得大气富贵,暗自点头。 云梦公主喜形于色,高声道:“叶姐姐原来文武双全,这种人才,上哪里去找呢?”说罢示威般地望着纪纲和秋长风。 纪纲脸沉如水,秋长风皱眉不语,孟贤见到,心中大喜,暗想道,秋长风呀秋长风,你小子一直嚣张得紧,这回可遇到真正的对手了吧。孟贤虽是锦衣卫,也拥护纪纲,可看秋长风吃瘪,实在比自己扬眉都要开心。 习兰亭闻言微微一笑,附和道:“叶捕头说得不错,黄笙及其子孙传人擅长绘制奇花怪石、珍禽瑞鸟,作画勾勒精细,不露墨痕,因此后人又称‘诸黄画花,妙在敷色’。这幅画在敷色上极佳,可说深得黄派技法。” 习兰亭、叶雨荷一唱一和,居然从画上的笔法着手,推测画儿的来历,可说是另辟蹊径。 纪纲听了,一旁却冷语道:“上师只让你说画的是什么,是谁画的,你扯东扯西的做什么?”他擅长找旁人的过错,立即知道习兰亭、叶雨荷这么说,多半也对姚广孝的提问一头雾水。 习兰亭略有尴尬,他的确看不出这幅画是谁的画作,也不明白画的是什么,只想若是秋长风也不知晓,只要秋长风无法说出更多,他们就算赢了,不想纪纲早看出他们的心意。 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习兰亭故作没听出纪纲的嘲讽,如常道:“上师……在下觉得,这画儿虽是黄派技法,但其中有着一股不符合黄派的清冷,应该是宋初黄家弟子所画……至于是谁嘛……” 他忍不住望了眼叶雨荷,叶雨荷明白他的心意,缓缓摇头。 秋长风本是皱眉不语,突然目光闪动,截断道:“此画绝非宋初的画儿!”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不解秋长风为何如此断定? 云梦公主早对秋长风不满,闻言冷笑道:“这鸡窝里出来个凤凰,纪大人,不想你的手下比你还要聪明哩。” 纪纲见男人婆一样的云梦公主居然也会挑拨,心中发笑,不咸不淡道:“在下一介武夫,比在下多懂点书画知识实不出奇。可如果秋千户的学识比大学士还要渊博,真让在下想不明白了……” 他太极打得如封似闭,一句话不但推搪了云梦公主的嘲讽,而且将矛头指向了杨士奇。 纪纲当然也不信秋长风比习兰亭、杨士奇学问高明,可知道大家既然都不确定答案,何不搅乱这池春水呢? 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纪纲想到这里,倒感觉秋长风出言甚合心意,只盼他能再出奇语,搅局成功,然后让上师再出考题。 杨士奇闻纪纲讥讽,脸色平常,反问道:“秋千户,你为何这么肯定画儿不是宋初所画?” 众人均望秋长风,就算叶雨荷也忍不住秋波流传,第一次落在了秋长风的身上。 秋长风只是看着那幅画道:“在下对黄派所知不多,但知道黄派主为朝廷作画,主求富贵荣华,不太可能画出如此肃杀气氛的画儿。” 云梦公主立即道:“不太可能,并非绝无可能!” 秋长风点头笑道:“那倒也是。但我碰巧知道这画儿上所画的花儿的名字……因此认为画儿并非宋代人所画!” 众人都是大奇,不想秋长风居然能知道画的是什么。习兰亭诧异问道:“秋千户知道这花儿叫什么名字?” 秋长风缓缓道:“这花儿……叫做火鹤!” 姚广孝一直神色冷漠,闻言竟张开双眸,向秋长风望去,喃喃道:“火鹤……好……” 纪纲一见姚广孝如此,就知道秋长风说得不差,虽是心中奇怪秋长风为何会知道花儿的名字,可还是大喜道:“火鹤……好名字。这花儿如鹤,鹤儿似火,也就有真实才学的人,才能说得出这名字!”他得意之余,不忘记刺下杨士奇。 杨士奇立即变了脸色,意识到锦衣卫方占了先手。 姚广孝的两个提问,秋长风竟能知晓一个?可秋长风如何会认识这种古怪的花儿呢?习兰亭皱眉道:“秋千户,就算花儿真的叫火鹤,你为何确定非宋时人所画。” 秋长风道:“因为这火鹤花,本是我朝郑大人下西洋时,从大洋彼岸带回,在十年前,中土尚无火鹤花的任何记载,试问宋时之人又如何能画出此花呢?” 众人听及郑大人三字,不由得沉默下来。就算纪纲听到这个名字,脸上也多少带了分尊敬。 郑大人就是郑和!屡下西洋、扬名天下的郑和! 当朝中,朱棣若有两人可信,一个是姚广孝,另外一人不是锦衣卫的指挥使纪纲,而是郑和! 如今的郑和,正奉朱棣之命,再下西洋已有年余,虽不在顺天府,可这个名字说出来,无人敢有不敬之意。 杨士奇皱着眉头,似在想着什么事情,竟一直不再开口。 叶雨荷凝望秋长风,眼中头一次露出惊诧,突然道:“你这般推法并不缜密,虽说自从郑大人后,才有火鹤花的记载,但谁能担保前朝没有这个花种?方才习先生也说过……黄派中人多画奇花怪石,珍禽瑞鸟,这花儿是黄派中人想出来的也说不定了。” 她这般说法,虽说有强词夺理的嫌疑,但纪纲闻言,也感觉到不易反驳。 云梦公主更是拍手笑道:“不错不错。” 习兰亭一旁接道:“叶捕头说得不错,在下见识浅薄,的确不知道这花儿的来历。但在下还认得,这画纸是五代后梁关家所制的朝天纸,当时为朝廷专用,上有关家独有天关暗纹。” 众人定睛望去,隐约可见图纸关门纹路,不由得点头。 习兰亭精神一振,又道:“而那系画轴的红绸,更是后唐李煜亲自御用的、由江南水榭阁制造的点绛绸,当年一尺绸要黄金十两。” 杨士奇笑道:“当年李煜奢华误国,如今圣上勤俭持国,严禁奢侈,绝不会有这种点绛绸了。” 习兰亭点头道:“杨学士说得不错,关家早已泯灭,而水榭阁亦是烟消云散,无论是朝天纸、还是点绛绸都在宋时就已不产,试问这幅画怎么可能不是在宋初绘制?” 云梦公主等人都是精神大振,连连点头。 就算是纪纲都觉得习兰亭见多识广,所言大有道理,忍不住皱眉。 秋长风却还是神色自若,淡淡道:“习先生见闻广博一点不假,可推证手法大有问题。点绛绸和朝天纸的确在宋时已经不产,但如果这两件东西流传下来,由今人在上作画也绝非没有可能。习先生观画纸、系绸来推断书画年代追寻画者倒也可行,但若再细心看看,就知道今人笔墨落在前人画纸上,还是有办法分辩的。” 叶雨荷微怔,她虽是捕头,可也没想到过,秋长风思绪之缜密、见识之渊博、逻辑之合理,甚至还在她之上。习兰亭脸色大变,忍不住上前几步再看图画。 塔中死一般的沉寂。 杨士奇心中焦急,只盼习兰亭能推翻秋长风的说法。 杨士奇焦灼地望着习兰亭,而习兰亭脸若死灰,木然立在那幅画前良久,这才涩然道:“秋千户说得不错,这笔墨和画纸的确并非一个年代!” 杨士奇惊凛,不想锦衣卫中一个千户竟有这种本事,眉头一皱,立即道:“秋千户眼力的确有独到之处,可秋千户是否知道,此画是谁所做?” 纪纲知道杨士奇刻意刁难,心道这画若是今人所画,那应该就是旁人参习黄派所做,那只怕除了姚广孝外,无人知道画的出处了。斜睨杨士奇,纪纲冷笑道:“杨学士身为左春坊大学士,才高八九斗不止,难道还要向秋千户询问吗?” 杨士奇微笑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我倒是真想听听秋千户的高见。” 众人目光不由得落在秋长风身上,或期冀,或厌恶,有憎恨,有讥讽…… 秋长风还是平静如常,只是道:“此画习承黄派画法,但自成一格。卑职倒未听说我大明哪个在黄派画法中深有造诣……” 云梦公主反问道:“那就是不知道了?” 秋长风一笑道:“那也不然,画中还有几处线索可供人追寻。” 众人不服中带着不解,可就是看不出画中的玄机。习兰亭拱手为礼道:“请秋千户明示。” 秋长风道:“不敢。首先是这画的气象,富贵堂皇中又肃杀满怀,显然是个极具雄心……”顿了下,“或者说有野心、有才华却又心有愤然之人绘制。” 习兰亭缓缓点头道:“我也有这种看法。” 秋长风又道:“火鹤一花,只在宫中得见,民间根本无人得知。由此推断,这人应该和宫中有关系……”纪纲、杨士奇脸色一变,有些难看。 云梦公主也在宫中,可平日只看宫外,哪里留意宫中会有什么花儿,闻言道:“你说了这多废话,究竟知道不知道这画儿是谁做的呢?” 秋长风不为所动,又道:“而画中的题词两句,‘功名竟谁成?杀人遍乾坤!’本是大明才子高启所作,画画之人从诗词中唯独选用这两句,又展现此人极具大气魄、伟抱负、同时又不惜一切的性格做法……” 纪纲喝道:“秋千户,不得胡言!”秋长风立即住口,后退一步,谨慎道:“在下只是就画论画,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各位大人海涵。” 姚广孝突然睁开双眼,目光落在了秋长风的身上,一字字道:“那作画的人是谁?”众人见到姚广孝的神色,不知道为何,均是心生凉意。那一刻,静坐的禅者好像变成了杀人如狂的魔头…… 上师有问,就算纪纲都不敢打断,秋长风略作犹豫,施礼道:“卑职不敢说……”姚广孝淡淡道:“你说出来,无人会怪你。” 秋长风得此保证,双眸中突然现出分神采,缓缓道:“卑职知上师是精通书画之人,会黄派画法并不为奇。卑职也知道上师和郑大人是师徒关系。郑大人皈依我佛时,曾从上师这里受戒得法名福善……因此火鹤花也可能被上师看到……”众人眼睛越睁越大,忍不住向姚广孝望去。 秋长风微吸一口气,沉声道:“作画之人的性格和十数年前的上师颇为类似,从诸多归纳,卑职斗胆猜测,此画本是上师所做!”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众人心情迥异,一时间心中惘然,不知道秋长风所言是对是错。 孟贤听了,心中不由得大喜,暗想道,秋长风呀秋长风,你虽是个聪明人,却做了件不聪明的事情。你方才说作画之人做事不惜一切、心怀愤然,不就是说姚广孝的不是?姚广孝的确杀人无数,再杀你一个,也是不多! 姚广孝一直望着秋长风,木讷的脸上突然现出分诡异的笑容。那笑容,似有恶毒厌恶,又像嘲讽戏弄……那笑容,绝非一个得道僧人应有的表情! 纪纲脸色凛然,见到姚广孝的表情,立即上前道:“上师,秋千户他……” 姚广孝又笑,笑容中带种难言的深意,只是摆摆手,截断纪纲道:“他……很好,他留下。你们退下吧。” 第三章 命案 春花迎风,天边云晚。 如愁绪的细雨非但没有歇止,反倒密密麻麻落下来,编织成斩不断,理又乱的雨幕,如愁如叹。 云梦公主坐下来的时候,突然重重一拍桌案,怒道:“这个秋长风,是什么来头,敢坏本公主的好事?” 杨士奇方坐下,又震得差点站起来,皱眉道:“公主殿下少安毋躁,徐都督已派人去查,想必很快就能得到答案。” 云梦公主霍然站起,在厅中走来走去,不停地张望道:“徐钦办事也是拖拉,怎么这久还没有消息?” 杨士奇只能苦笑,心道这个公主如此心急,实在让人有些吃不消。 此刻的云梦公主,未在庆寿寺,而是在杨士奇的府邸。 谁都没有料到,最后得姚广孝赏识的居然是不起眼的秋长风。秋长风凭认识火鹤花,看出那幅画是姚广孝所画,就被姚广孝留下。 云梦公主本对此行势在必得,却铩羽而归,难免郁闷得不得了。出了庆寿寺后,立即让徐钦调查秋长风的底细,同时带叶雨荷找杨士奇商量对策。 终于停下了脚步,云梦公主望向叶雨荷,带分期待道:“叶姐姐,你是捕头,最能猜了,你想那个和尚道士,究竟找那个死秋长风做什么事情呢?” 她爱屋及乌,恨屋自然也恨不得烧了那乌鸦。秋长风虽未得罪她,但她早把秋长风看作是敌人。叶雨荷并未胜出,她却没有半分责怪,只感觉姚广孝出的问题太刁钻,而秋长风的运气又太好了些。 叶雨荷安静地坐在角落处,目露沉思,不知想着什么,闻云梦公主询问,蹙眉道:“上师设立两关,考究人对机关和书画的识别能力,在我看来,上师要人做的事情,只怕和这两点有关。” 云梦公主眼前一亮,迭声道:“是呀是呀,可究竟要做什么事情呢?难道是盗墓吗?” 她倒是从正常思维去推测,感觉此事大有可能。又是机关,又要认识书画,这些事情都很神秘,难道说姚广孝让秋长风去古墓盗画?云梦公主越想越觉得可能,可想不通姚广孝眼下要什么有什么,为何要找人去盗墓,又有什么画这么神异,值得姚广孝兴师动众? 杨士奇暗自皱眉,虽认为云梦公主异想天开、不切实际,可也想不到姚广孝让人做什么。 叶雨荷有些错愕,终于摇摇头,却又道:“我不能确定。但这件事多半也很凶险,这点从上师的口气中能够推知。”她身为捕头,当然善于察言观色,回想姚广孝当初的表情,感觉周身泛寒。 不知为何,叶雨荷总觉得姚广孝让人做的事情,又险恶、还神秘、其中甚至还带着诡异、离奇的味道。当然,这不过是她的直觉,并无证据,因此她未对云梦公主提及。 云梦公主越想越感觉到心痒,更恨秋长风夺了她探寻秘密的权利,重重再拍桌案道:“可无论如何,若帮上师做成了事情,肯定让他赏识,再向他提要求,他也不能拒绝了。我们让上师帮助大哥,对父皇说说大哥的好,他也会帮。杨学士,你说是不是这样?” 杨士奇讷讷道:“多半是这样了。可眼下做事的是秋长风……” 云梦公主不理杨士奇的提醒,目光闪烁,很得意道:“做事的是他,但我们就不能把这事先一步做成吗?” 杨士奇更是诧异,不知道什么事情都不明白,怎么就能将事情做成? 就在这时,脚步声传来,卫铁衣到了厅前。杨士奇顾不得公主,迎上去道:“卫千户,事情怎样了?” 卫铁衣神色如铁,立即道:“徐都督已查到秋长风的底细,特让在下向杨学士回禀。秋长风本是前礼部侍郎秋耿收养的一个孤儿,因此跟随秋姓。” 云梦公主暂时放下了心中的算盘,忍不住侧耳倾听。 杨士奇沉吟道:“秋耿十年前已经去世,家道中落,如今已无人在京城。”他身为内阁大学士,自然对朝廷之事颇为熟悉。 他知道秋耿是个清官,可却不知道,秋长风居然是秋耿的养子。 卫铁衣露出钦佩的神色道:“杨学士记得不差,秋耿虽死,但临终前却请求朝廷给秋长风一个事做。秋耿为人忠正,所求循朝廷福荫惯例,因此秋长风十年前被调入锦衣卫,当了个校尉。” 杨士奇皱眉道:“这事其实不符常理,秋耿也有子女,为何不为子女求官,反为秋长风讨得官职?难道说……秋耿对捡来的孤儿,比对亲生子女还亲吗?” 他知道徐钦虽全力去查,多半也还查不到这些细节。果不其然,卫铁衣摇头道:“这个嘛,徐大人也不知道。” 杨士奇心思转动,问道:“秋长风是在这十年来,逐级升迁,到了千户一位吗?” 卫铁衣摇头,脸色古怪道:“他在三年前还是个校尉。” 杨士奇长眉一挑,满是惊诧道:“你是说他在这三年来,从校尉升迁到了千户的位置?” 卫铁衣只是慎重地点点头,也是满脸的惊奇之意,他当然知道杨士奇惊奇的是什么。 锦衣卫以指挥使最大,官职正三品,其下有同知、镇抚、千户等职。千户正五品,职位已经不低,更重要的是,锦衣卫是皇帝最信任的亲军,若出京查案,多是奉皇帝旨意,不要说同等五品大员,就算各地卫所的指挥使,官至从二品的各省布政使,都不敢轻易得罪锦衣卫。 而千户之下,有副千户、百户、试百户、总旗、小旗等职,小旗是从七品官。小旗之下,才是将军、力士、校尉等职。 这也就是说,一个锦衣卫中的校尉,最多不过是个九品芝麻官,地位很低。可秋长风竟能在三年的时间内,从校尉跃升为官至五品的千户,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半晌后,杨士奇这才道:“这人究竟立了什么功劳,能升迁的如此之快?”他虽说对朝廷的升迁任免极为熟悉,但对锦衣卫这支,全不知情。因为锦衣卫内部的一切事物,只有皇帝和指挥使才能过问。 果不其然,卫铁衣也摇头道:“徐都督也不清楚,但他会去查查。” 杨士奇喃喃道:“锥立囊中,其锋自现。这人能用七年的时间隐忍,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本对秋长风并不在意,但经庆寿寺一事,调查秋长风的底细后,这才察觉,原来这个寻常锦衣卫千户,居然也很神秘。 叶雨荷本是沉默,闻言道:“纪纲得秋长风这爪牙,可说是如虎添翼。”她似乎对锦衣卫没什么好感,这才这么说,但她显然也觉得秋长风这人,远比表现的还要深不可测。 云梦公主没有听出叶雨荷的言下之意,却如得知音般,连连点头道:“是呀,秋长风为虎作伥,我总有一日要收拾他。” 杨士奇沉默半晌,等卫铁衣退下后,突然道:“公主,秋长风横空杀出,其实并非全是坏事。” 云梦公主秀眸困惑,诧异道:“看到那死人脸就讨厌,怎么会有好事呢?” 叶雨荷清冷的脸上突然带分异样,一旁道:“杨学士可是说一山不容二虎吗?” 杨士奇略带诧异,赞赏地望了叶雨荷一眼。他也只知道叶雨荷是浙江省十一府的头名捕头,和云梦公主很是投缘,不想此女秀外慧中,不但剑法高强,而且心思细腻,居然看出他的心意。 云梦公主却是想了片刻后才迟疑道:“杨大人是说,纪纲虽用秋长风,但不能容他?” 杨士奇点头道:“不错,纪纲为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虽能用人,但无容人之量。秋长风眼下锋芒已露,只怕很快就会引发纪纲的猜忌,锦衣卫内斗,对我们并非坏事。”说罢嘴角带分笑,意味深长道:“因此嘛……公主其实也不必太反感秋长风。他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叶雨荷一旁道:“杨学士的意思是……如果公主能够利用秋长风,甚至可牵制纪纲?”她本是冷漠,但一提及锦衣卫的事情,倒很有兴致。 杨士奇心中略带奇怪,可只以为叶雨荷和云梦公主交好,是为云梦着想,点头道:“不错。” 云梦公主终于明白过来,扁嘴道:“杨学士,你让我向那个死人脸示好?” 杨士奇沉默不语。 云梦公主见状冷笑道:“哼,让我向他示好,下辈子吧。我不但不会向他示好,还会让他后悔,后悔今天为何要抢我要的东西。等着瞧吧。” 她笑容突然变得得意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这时一道闪电划破云端,耀照了半边的天空。 有惊心雷响,动人心魄。 杨士奇暗自皱眉,不知道云梦公主为何这般得意,可他心中更是不安,隐约觉得暮色沉沉,雷电惊心,姚广孝今日的举止更让人惊心。只有叶雨荷坐在那里,神色不动,望着天空的闪电,目光中似乎也有光芒闪烁。 乌云散去,碧空如洗。晨风荡漾,有如柔软的歌声。 有小船顺水而下,伴着潺潺流水,好似天籁之乐。 桨儿荡水,船到桥头,一人跃上岸来,询问道:“船家,前面就是分水县了吧?”随着那人上岸的还有两人,一人神色精明,短髭如针,另外一人眼睛很大,略带憨厚。 那船家回道:“客官说得不错。前面就是分水,这紫溪到了分水而止,就算出了杭州府了。” 先前那人点点头,丢下块碎银,船家感谢离去。那人望着前方的县城道:“我们需要三匹马儿……” 短髭那人眼珠转动,询问道:“秋兄,我们已经出了杭州府,究竟要去哪里,你如今可说了吧?” 秋兄笑笑道:“孟兄何必着急,到了不就知道了?我们弃船南下,需要马匹代步,指挥使一直说孟兄为人精干,这买马的事情,还要有劳孟兄,我和三思在此等候,还请孟兄早去早回!” 孟兄心中恚怒,暗自骂道,秋长风,你真的把我当作你的跟班不成? 下船的三人,正是锦衣卫秋长风、孟贤和姚三思。 原来秋长风被姚广孝留在庆寿寺五个时辰后,随即出塔向纪纲请命南下。秋长风南下,当然是奉姚广孝之命行事。 这件事究竟是什么,秋长风却不说出。 纪纲虽很想知道究竟,但见秋长风如此,也不询问。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当然知道什么事情可知道,什么时候装作糊涂最好。 纪纲让秋长风放手去做事情,又让秋长风挑选人手跟随行事。出乎意料的是,秋长风只选个姚三思,纪纲不解,又指派孟贤跟随,秋长风并未拒绝。 秋长风三人出了顺天府,一路过黄河、长江、太湖,眼下进入了浙江省,甚至过了杭州,可具体要去哪里,孟贤也不知道。 孟贤一改常态,对秋长风刻意奉承。可他奉承也好,针对也罢,秋长风始终是那不咸不淡的表情。孟贤多次打听,只盼能得知秋长风究竟要到哪里要做何事,可始终不得要领。 这一路来,孟贤如同下人般跑东跑西,早就憋了一肚子不痛快。 孟贤才待发作,突然又想起临走之时纪纲说过,“孟贤,我知道你能干,但总要表现出来才好。这次南下,你多多用心了。” 纪纲表面信任秋长风,但知孟贤和秋长风素来不和,因此派孟贤跟随秋长风,就是想让孟贤牵制秋长风。这种用意,孟贤当然明白。 孟贤想到这里,终于堆上笑脸道:“好的,秋兄稍候,我去去就回!”见秋长风波澜不惊的一张脸,心中暗恨,秋长风呀秋长风,我让你得意一会又如何,若是抓到你的把柄,我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望着孟贤向分水县跑去,秋长风找块草地坐下来,舒服地伸展双腿,习惯的从怀中取出马蔺叶,撕成碎条,又编织起来。 他平日冷静少言,神色亦是少有喜悲,只有在编织马蔺叶时,神色中才带分少有的专注。 姚三思好奇地望着秋长风,不解秋长风为何有此癖好。半晌才试探走过来坐下,搭讪道:“秋千户,你在编什么?” 秋长风头也不抬,可马蔺叶在他灵活的手指下,已略有形状。 姚三思只能看出,秋长风这次编的绝非蚱蜢。突然听秋长风反问,“你想说什么?”姚三思略带惊奇,他的确不是来问秋长风编什么的,可秋长风头也不抬,又怎么知道他问的言不由衷? “我想……”姚三思搔搔头,诺诺道:“我想问……你……为何要带我南下呢?” 秋长风抬头,目光在姚三思脸上扫过,淡然问道:“你不想南下?那现在回去,其实也来得及。” 姚三思忙道:“怎么会呢,我不知道有多想离开顺天府。”咧嘴笑道:“当初千户说带我南下,我晚上笑得都睡不着了。” 秋长风反倒有些好奇,“为什么?” 姚三思犹豫下,又搔头道:“因为……顺天府太乏味了。”有些不自然道:“秋千户,这次南下可算是个优差,属下不过和你一起几个月,真的不明白为何你会带上我呢?” 秋长风皱眉道:“优差?你觉得是优差?你为什么不想想……这次南下,可能经历惊险无数,甚至会有生命之忧?” 姚三思反倒笑了起来,振奋道:“冒险吗?那更好呀。秋千户,你不知道我当锦衣卫,就是想冒险,我从小就喜欢冒险……可是……”苦恼道:“我姐姐不让,到现在为止,我连鸟窝都没有掏过一个呢。” 秋长风看了姚三思半晌,终于道:“那我保证,你如果想要冒险,这次绝对可以得偿所愿!” 本以为能吓住姚三思,不想姚三思脸上竟满是憧憬,连连点头道:“那好,那好!” 秋长风嘴角带分哂然,低下头来,继续编织手中的马蔺叶,姚三思终于想起一件事,问道:“秋千户,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马蔺叶变成了一个昆虫,略带薄薄的翅膀,却难以驰骋身躯、高飞远走。 本以为秋长风不会回答,不想秋长风望着那昆虫道:“我们的目的地就是处州府的青田县。” 姚三思搔头道:“青田县?去那里做什么呢?” 这时马蹄声响起,孟贤已骑着一匹马,马后又系着两匹马,奔驰而来。见姚三思挠头,问道:“三思,怎么了?” 姚三思憨憨一笑道:“孟千户,秋千户说我们要去青田,我正想去那里做什么呢?” 他倒是实话实说,孟贤一听,心中不满。不知道为何秋长风宁可对姚三思说出去处,却对他讳莫如深? 转念一想,孟贤又是冷笑,暗想到,秋长风怎么会对这傻子说出目的所在?秋长风故意这么说,多半是迷惑老子罢了,你真的以为老子会上当? 秋长风不理孟贤复杂的心思,早就起身,揣起了编织的那虫子,上马继续南下。姚三思慌忙跟随,只有孟贤望着秋长风的背影冷笑,并不急于跟随,反倒四下望望,突然拔刀在路边的一处树皮上划了几道,这才策马离去。 三人离开那里个把时辰后,突然有数匹快马奔来,在方才孟贤所留痕迹的树旁只是盘旋片刻,就再次扬鞭南下,去的正是秋长风等人要去的方向。 秋长风三人一天的工夫,快马急奔四百里,很快过金华,到了处州府的境内。 午后时分,三人到了处州府境内小连山左近。秋长风望着远方,喃喃道:“过了小连山,就是青田县了。” 孟贤听到,暗自冷笑,认定秋长风故布迷阵,青田县绝非目的所在。故意道:“秋兄,难道说……你的目的地竟是青田吗?” 秋长风点头道:“是啊,你昨天没听三思提起吗?”孟贤一听,几乎气歪了鼻子。 秋长风虽没来过这里,可并不犹豫,只是认准南方,一路绕山过溪,看起来目的倒是明确。 近黄昏时,三人穿山而过,前方隐见炊烟升起,看起来已到青田县旁。 孟贤甚至都猜想秋长风可能在山中寻找秘密,不想又一次猜错,不由得暗自咬牙,催马上前问,“秋兄,眼看要到了青田县,还不知上师让你究竟做什么事情呢?” 秋长风目光闪烁,才待开口,突然脸色微变。他身形一纵,竟离开马鞍到了路边的草丛处。他这一纵,真可谓夭矫灵动,倒把孟贤骇了一跳。 孟贤知道秋长风颇有头脑,可眼下看来,秋长风的武功,似乎也不算差。秋长风突然到了草丛中,难道和上师的任务有关? 孟贤一想到这里,心中大跳,慌忙也翻身下马。走到草丛中一看,心中微凛。 草丛中的泥水里竟躺着一个年轻男子,皮肤黝黑,双眸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秋长风伸手探探那人的鼻息,皱起了眉头。那男子还有呼吸,只是昏迷了过去。姚三思也跟了过来,见状问道:“秋千户,这人怎么了?” 秋长风道:“这人被人打晕过去,应是这附近的村民。”说话间,伸手在那人怀中摸摸,喃喃道:“看这人颇为忠厚的样子,会和谁结仇呢?” 孟贤也看到那男子的脑后青肿,隐有血痕,似是钝物所伤,但怎么也看不出别的,忍不住带分嘲讽道:“不想秋兄还会看相,只看看这人的面相,就看出他是忠厚的人了。秋兄更是这人的知己了,和此人素未谋面,也能知道此人与人结怨,进而推出是仇杀了?” 秋长风淡淡道:“这人年纪未及弱冠,但手脚胼胝,都留下常年在田地耕作的痕迹。这种年纪的人,能如此辛劳,岂不忠厚?他怀中还有些碎银,未被人搜去,这就说明打晕他那人并非劫财,显然是积怨出手。这些简单的事情,孟兄看不出来吗?” 孟贤瞠目,羞臊得无言以对。 姚三思早佩服得五体投地,“秋千户言之有理。” 孟贤忍住气,叹口气道:“秋兄真的目光如炬。可秋兄身负上师重任,这人是死是活,都应该交给地方官府去处理,秋兄何必为这种人耽搁时光呢?” 秋长风霍然抬头,看了孟贤一眼。孟贤见其目光如电,心中陡然打了个突儿。秋长风转瞬垂下头来,心中却有些奇怪,暗想凶手只一棍就将这男子击晕,下手利索,绝非寻常百姓斗殴。可凶手为何不杀这人,只是击晕了他呢? 沉吟间,秋长风掐掐那人的人中,不到片刻,那男子悠悠醒转,见到秋长风等人,脸上露出慌张之色,翻身坐起,骇然道:“你们做什么?” 他双手撑地,不停地后退,突然站起,拔腿狂奔,竟是极为畏惧的样子。 不想那男子只跑了两步,霍然止步,眼中露出惊怖之意。秋长风不知何时,已站在他的面前,沉声道:“你又做什么?” 那男子双手摆动,嗄声道:“我……我什么也没做。”他扭头又跑,这次秋长风倒不再阻挡,可那男子没跑多远,竟又倒退了回来。 前方有人声嘈杂,有十数个捕快围了过来。为首一个捕快,身材魁梧,脸色暗青,早拔刀在手,对那男子道:“刘能,你欺嫂杀父,罪大恶极,赶快束手就擒。如若不然,格杀勿论!” 那男子满脸惶恐,嘶声叫道:“我没有做过,你们不要冤枉我。”他还想再逃,可那十数个捕快早从四面八方围来。 孟贤闻言,不忘讥嘲道:“秋兄真的料事如神,这人欺嫂杀父,果然忠厚。” 说话间,捕快早就缩紧包围。一捕快锁链一抖,就向刘能头上套去,刘能神色激愤,后退一步,就要硬撞出去。 不想刀光一闪,一刀斩向他的颈后。 出刀那人是那个脸色暗青的捕快,他一刀出手,十拿九稳,已想到血光飞溅、人头落地的场景,不想单刀堪堪到了刘能的后颈时,手腕陡然一麻。 单刀变线,重重砍到地上,脸色暗青的捕快猝不及防,用错了力道,只听喀嚓声响,手腕竟已脱臼。 那捕快大惊,霍然倒跃,就见到一脸色苍白的男子站在刘能身旁。那捕快捧着手腕,只见脉门处有道红痕,不知是何物所伤,又惊又怒道:“你是哪个,竟和杀人凶手一起?来人,一起拿下,若敢反抗,一块杀了。” 那捕快是为青田捕头,平日说话,素来一言九鼎,属下没有不从。不想这次话音落地,众捕快反倒退后一步,脸露惶恐,惊惧地望着秋长风。 秋长风还是秋长风,只是他手上突然多了块木质令牌。 那令牌倒也普通,可上面的“锦衣卫印”四个字,实在让人一望惊心。 那捕头瞥见,脸色大变,嗄声道:“你是锦衣卫?”他实在难以相信,锦衣卫怎么会到小小的青田。 秋长风望着那捕头,淡淡道:“你不信?”他此次微服而出,未着飞鱼服,手腕一翻,绣春刀带着刀鞘现在手上。 刀鞘泛寒,夕阳下,竟带分凛冽的杀意。 众人一见绣春刀,立即跪下,已不能言。那捕头虽是凶悍,可见到那绣春刀,想起锦衣卫拥有先斩后奏的权利,脸色几变,终于跪倒道:“青田捕头贾一刀参见大人。” 秋长风收了令牌,缓缓问:“刘能何罪?” 刘能见状,慌忙跪倒在秋长风面前,泪流满面道:“大人,小人无罪。” 贾一刀喝道:“你没罪,为何要逃?大人,这人异常奸诈,你莫被他所骗。” 秋长风目光流转,望着贾一刀道:“是人是鬼,我自会分辩。刘能就算是凶徒,按大明律例,也有申辩的权利。你身为青田捕头,不等定案,就要将他置于死地,已是知法犯法……” 贾一刀见秋长风目光森冷,脸色大变,嗄声道:“大人,刘能凶残,小人只怕他再次逃脱,因此出手重了些。小人一心为公,还请大人明察。” 秋长风看了贾一刀半晌,这才道:“断案明察的该是本地知县才对。先把刘能锁住,带回县衙再说。”转望刘能道:“你若是无罪,就应该信官府会给你公道。莫要反抗,不然只有罪加一等。” 刘能嘴唇诺诺,见四周衙役虎视眈眈,终于伸出手来,任由衙役锁住。 贾一刀目光闪烁,见状道:“大人,小人知错了。我等这就将刘能带回县衙,先走一步了。” 秋长风突然道:“且慢。我正找知县有事,一块去吧。” 贾一刀微怔,不敢拒绝,当下前头带路,押着刘能向县衙的方向行去。 孟贤见秋长风多管闲事,有些不耐。可转念一想,又感觉秋长风要见知县,恐怕是和上师的吩咐有关。一念及此,精神振作。见贾一刀垂着脑袋,不由得问道:“贾捕头,这刘能到底犯了什么罪呢?” 贾一刀见孟贤是和秋长风一起,倒也不敢怠慢,解释道:“刘能犯的是戏嫂杀父之罪。刘能有一大哥前几年死了,留下嫂子王翠莲,王翠莲一直寡居。今晨时分,有乡亲突然发现刘能之父刘老成被人勒死房中,慌忙报案。知县大人找王翠莲、刘能问话,刘能不见踪影,王翠莲哭诉说前一日刘能调戏于她,被刘老成看到呵斥了几句。家丑不可外扬,王翠莲当初并未报官,刘老成也压下此事。刘老成本是老实,素和旁人并无恩怨,这次被人勒死,多半是刘能怀恨在心,又怕父亲说出丑事,因此杀了父亲。知县大人这才让我等出手缉拿凶徒,不想碰到了几位大人。” 孟贤听得明白,看了一眼刘能道:“知人知面难知心。谁又知道这看似忠厚的人,禽兽不如呢?” 贾一刀不知道孟贤是在点醒秋长风,闻言忙道:“是呀,这位大人高见。” 说话间,县衙虽还不见,但知县可见。 原来贾一刀知道秋长风要见知县,早派人飞奔传信。那知县闻听锦衣卫驾到,心惊肉跳,怎敢不出县衙迎接? 那知县迎出里许,见到贾一刀等人的踪影,忙紧走几步。陡然间听到青天有雷声响动,心中震颤,目瞪口呆立在那里。 姚三思还未想明白怎么回事,秋长风霍然回头,只见到身后远处,有烟尘冲起,那烟尘才起,蹄声已至,可见一道黑线向这个方向蔓延过来。 秋长风眼尖,看到那道黑线竟是数十骑奔来,而那雷声居然是马蹄声响。 那纵马狂奔的不过数十骑,但蓦地奔来,气势极壮,竟好似千军万马冲来。 那知县哪里见过这种声势,早吓得双腿颤抖,再迈不上一步,搞不懂哪里突然出现了这一队人马? 那队人马来得极快,风卷狂云般,催草激尘,转瞬就来到了秋长风等人身后。贾一刀等人见状,慌忙躲闪,只怕慢了一步,就要被乱蹄踩死。 就算孟贤、姚三思也是策马到了路旁,以避让来骑。 秋长风皱了下眉头,策马亦到了路旁。不想那数十骑到了秋长风的身边,倏然而至,马蹄声陡灭。 那本是如沉雷的马蹄声突然消失,却更让众人心中激荡狂跳不休。 那数十骑倏来倏止,直如以手使指般整齐利索,众人见了,心中不由得想到,来者何人,竟有这般雄壮的气势? 第四章 寻踪 马儿雄壮,人亦矫健。马上之人各个玄衣束带,鞍带枪弓,人佩长剑。那数十骑倏然而止之时,一股烟尘霍然飞出,冲到秋长风的身上。 烟尘中,秋长风动也不动,微皱下眉头。 青田知县远远见到,心中叫苦,暗想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得罪锦衣卫大爷,难道不要命了吗?这些人不要命不要紧,可他这个小知县还是要命的。 正忐忑时,数十骑士勒马分开,后方行出一骑,红衣胜火,面如花娇,略带挑衅望着秋长风道:“秋千户,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正是云梦公主。也好像只有云梦公主,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横行而来。 秋长风心中微奇,暗想云梦公主若是没料到见我,或多或少会有分惊奇,但她只有得意挑衅,竟像是专程为我而来。 斜睨过去,见孟贤目光闪烁,居然和云梦公主交换个眼神。秋长风看在眼中,心中明白,可表面还是平静道:“卑职见过公主殿下。”他目光一掠,看到叶雨荷就在云梦公主身后不远,清冷地坐在马上,秋长风眼中闪过分异样,转瞬泯灭。 那知县终于赶到,听这二人又是千户,又是公主的称呼着,两腿发软,跪倒在地道:“青田知县李求安叩见公主殿下,千户大人。”他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公主,但想着礼多人不怪、遇庙多烧香总是不错。 云梦公主根本不理知县,轻叱道:“秋长风,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为何不答,可是看不起本公主吗?” 秋长风不卑不亢道:“卑职不敢。卑职来此,是奉上师之命。”不待公主询问,秋长风就先道:“上师曾吩咐过,此次要秘密行事,恕卑职不能奉告。” 那李知县听说又扯上了上师,汗水再也止不住地滚下,心中骇然,不知青田有什么事情,可惊动这些大人物关注? 云梦公主心中冷笑,暗想,好你个秋长风,以为这样,我就奈何不了你吗?眼珠一转,突然笑道:“秋千户如此谨慎,自是应该的。既然是秘密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要说出来,不然有了问题,难免会怀疑到是我泄漏了出去。” 秋长风心道,你个刁蛮公主带着燕勒骑跟随而来,就是针对我的,你突然换了口气,又转着什么歪念头? 他早看到离叶雨荷不远处,立着卫铁衣。而这数十骑的马臀上,均烙印着“燕勒”两字。他知道五军都督府有一队铁骑叫做燕勒骑,其势如虎,马快如风,素经沙场,极为剽悍,眼下看来,果真不假。 徐钦派卫铁衣带燕勒骑护送云梦公主快马来此,不用问,还是来抢上师的任务。 二人心中转着念头,可表面还是一团和气,云梦公主突然道:“不过秋千户若做完上师吩咐的任务,不知道能否陪本公主四处转转呢?”她眨眨眼睛,秋波盈盈,神色中突然带分温柔之意。 李知县瞥见,心道,哎呀,看来这公主是对这个锦衣卫大人有了意思,不然何以用这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这锦衣卫大人? 秋长风心中冷笑,硬的不行,来软的了吗?他绝非那些毛头小伙子,只因个女人的眼波软语就想入非非,平静道:“公主殿下,卑职做完事后,要立即回去复命。恕不能奉陪。” 云梦公主心中恼火,暗想本公主一个媚眼抛出去,瞎子都动心,看你秋长风还不如个瞎子。一计不成,再生一计道:“那你赶快做事吧,不用陪我了。” 秋长风立即望向那李知县道:“李知县,听闻青田出了命案,刘能被指戏嫂杀父,刘老成的尸体呢,我想看看。” 那李知县微怔,暗想这个锦衣卫千里赶来,只是为了青田的命案?命案今晨才发现,这锦衣卫几天前就知道了?传言中,锦衣卫神通广大,不想竟神通到这种地步。 李知县心中嘀咕,但怎敢违背秋长风的意思,忙恭敬道:“大人这面请。” 他不敢怠慢锦衣卫,当然也不能怠慢公主,正头痛如何安排公主,不想云梦公主道:“出命案了?本公主正没事,也去看看好了。” 李知县暗自舒了口气,赶快低声吩咐主簿去准备,陪秋长风、云梦到了县衙。 县衙堂上有个担架,担架上盖着白布。李知县见秋长风望来,忙道:“大人,这是刘老成的尸体,仵作早就验过……”说话间,眼神示意身边的手下。 一仵作打扮的人上前施礼道:“大人,刘老成确是被人勒毙。”那仵作五短身材,山羊胡子,说话时自信满满。 贾一刀上前道:“启禀两位大人,刘能在案发后逃走,显然是做贼心虚。此案应无疑点,已可定案。尸体晦气,不如卑职将尸体移走,早些入土为安,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李知县连忙点头,贾一刀一摆手,命衙役上前,秋长风一旁突然道:“等等。” 众人错愕间,秋长风缓步到了担架前,轻轻掀开白布。 云梦公主蹙眉扭头,她虽看似胆大,什么都敢做,可对于死尸,心中厌恶,不敢观看。 叶雨荷却轻移脚步,走到秋长风身边不远,低头望去。她身为浙江十一府的头名捕头,见尸体倒如家常便饭,只是望了一眼那尸体,神色突然有些异样。 尸体脖颈有道勒痕,很像被人勒杀! 秋长风放下了白布,回头看了叶雨荷一眼,微微而笑。叶雨荷却移开了目光,神色清冷依旧。 秋长风移开目光,略带沉思道:“这位仵作贵姓呢?” 那仵作怔了下,说道:“小人姓甄。” 秋长风缓缓道:“甄仵作,我不太清楚验尸一法,但人命关天,我倒希望你详细再验一次。” 甄仵作见秋长风似乎质疑他的权威,脸露不悦。 李知县见状忙道:“大人,这甄仵作一直在我县做事,有十数年验尸的经验,判断应该无差。”向甄仵作使个眼色道:“甄仵作,再验一次也无妨了。” 甄仵作见知县吩咐,有些不情愿地走到尸体前查验。他手法熟练,很快的再次检验完尸体,加重语气道:“大人,属下再次查验后,发现尸体只有一道致命伤痕,就在脖颈,是被勒死的无疑!这位……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再去找别县的仵作查验。” 叶雨荷又皱了下眉头,欲言又止。 秋长风眼中有分古怪,半晌才道:“你真的查清楚了?” 甄仵作本是自信的表情,见到秋长风望过来,目光中似乎藏有深意,不知为何,心中发寒,可不甘示弱,挺胸道:“不错,查得再清楚不过!” 秋长风嘴角露出分哂然,凝望甄仵作,一字字道:“你查清楚了,可我有件事却越来越糊涂了。”略顿片刻,秋长风缓缓道:“我知道一个人被勒杀和自缢还是有些区别的……” 甄仵作突然变了脸色,眼露惊诧之意。秋长风还是望着甄仵作,略带嘲弄道:“刘老成被刘能用什么凶器勒死的?” 甄仵作迟疑片刻,“是帛绳。” 秋长风道:“死者脖颈伤痕是在喉上,若被勒死,人必因挣扎等原因,现眼开、手散等现象!但我看刘老成死相为眼合、手握,很像自缢而死,不知道甄仵作你如何解释呢?” 甄仵作眼中闪过分慌乱,强自镇定道:“你也说了,很像自缢而死罢了。尸体检验法门千差万别,有些差别不足为奇。” 秋长风瞥见,嘴角笑容更是讥诮,“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但人会说谎,尸体却不会!你想必认为我怕麻烦,不会找别的仵作揭穿你的谎言,是以仍旧大话欺人?你真以为我不通验尸吗?我就算不通验尸,身边这位叶雨荷捕头,身为浙江十一府的头名捕头,如何会看不出问题?” 甄仵作心中有鬼,一听这话骇了一跳,望向叶雨荷时,脸色惨白。他身在浙江,也听过叶雨荷之名,不想这头名捕头是这种娇滴滴的样子,更不想这捕头会到了青田。 秋长风冷望甄仵作,缓缓道:“更何况,我也是懂得验尸法门的。被勒死和自缢的人,脖子虽都会出现一道伤痕,但死法不同,伤痕差别还是很大!若是被人勒死,因发力角度会致死者伤痕极深,色泽黑黯,但痕迹不会出现在耳后发际。若是自缢,伤痕是深紫色,勒痕一直到左右耳处。刘老成伤痕符合自缢的痕迹,并非勒杀!此种自缢,因在喉上,死后尸体舌必抵齿,而若被勒杀,舌头不会有此现象。你若不信,我和你赌一赌!” 叶雨荷眼中有些异样,她其实亦看出那尸体像是自缢,而非勒杀。她并未出声,不过想看看秋长风的本事,不想秋长风的本事还超过她的意料。 这个秋长风,不过是个锦衣卫千户,恁地也会这些?叶雨荷越想越奇怪,目露思索之意。 甄仵作脸色灰败,汗水顺着脸颊流到嘴角,涩涩发苦,已不能言。他蓦地发现,眼前这人,实在比他这个仵作还像仵作。云梦公主一直听着,不想一具尸体还有这么多说法,闻言问道:“赌什么?” 秋长风看了云梦公主一眼,冷然道:“撬开刘老成的牙关,若刘老成舌不抵齿,我把脑袋给他。可若是尸体舌头抵齿的话,就证明我说的无误,甄仵作的脑袋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云梦公主闻言,立即道:“这赌注可行。”她倒觉得这种赌法真的不错,秋长风赢了,砍的是别人的脑袋,秋长风输了,她也早想砍下秋长风的脑袋当球踢了。 甄仵作却吓得跳起,摆手道:“赌不得,赌不得!” 秋长风淡淡道:“为什么赌不得,你是不是也知道结果了?” 甄仵作眼珠乱转,看了贾一刀一眼,突然叫道:“你说得不错,人被勒死和自缢的确有所区别,但还有种可能只怕你没有想到,若刘老成熟睡的时候,被刘能吊起勒死,也会有自缢的假象!” 秋长风笑笑,点头道:“你说的半点不错,可我又有一点不明白了……” 甄仵作听得心惊肉跳,颤声道:“你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秋长风道:“你懂得这些,可见方才李知县说的有十数年的验尸经验并非虚言……” 甄仵作忍不住挺挺胸膛,可早知道秋长风来者不善,绝不是想要夸奖他,一颗心都要跳到了喉间。 秋长风微微一笑,轻淡道:“你既然验尸经验丰富,明白自缢和生勒很难分辩,显然也应该知道被勒毙和自缢对本案来说区别很大,为何两次验尸时,一口咬定是刘能亲手勒毙生父呢?” 甄仵作脸色苍白,李知县不想属下竟有这种致命的疏忽,惊怒交加,喝道:“甄仵作,你老糊涂了?” 堂中气氛沉凝,云梦公主也惊得目瞪口呆,再看秋长风的眼神也有些不同。她一直觉得秋长风在庆寿寺是运气好,可从未料到,秋长风在断案方面,竟然如此精熟。 甄仵作脸灰若死,再无话可说。 贾一刀见状,一旁道:“两位大人,甄仵作验尸出错,实有罪过。不过这样一来,刘老成多半是上吊身亡,刘能应无过错,不如放了刘能,押甄仵作入牢定罪如何?” 李知县闻言,连连点头,只觉得贾一刀提议可行。锦衣卫前来,李知县本心惊肉跳,哪想在自己手上,差点犯了草菅人命的过错,只想早早结案。想不到秋长风目光一转,望向贾一刀道:“你这么想要结案,可是怕事情败露了?” 众人诧异,不明白秋长风在说什么。 贾一刀脸色铁青,似是不解道:“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秋长风淡淡道:“因为你本和甄仵作一伙,想置刘能于死地,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叶雨荷目光微闪,忍不住地诧异,竟也不懂秋长风此言何意? 甄仵作垂头,脸色苍白,并不言语。贾一刀神色发冷,还能镇静地看了甄仵作一眼道:“大人,卑职真不明白你的意思。” 秋长风轻淡道:“我开始也不明白的,不明白刘能为何被人打晕,却不被杀死,也不明白为何你正巧到了刘能昏迷的地方,还要出手杀他。后来看甄仵作的表现,感觉他不应验错,他故意一口咬定刘老成被勒死,只不过有人授意他这么说,要置刘能于死地罢了。我方才看了你和甄仵作的表现,这才想明白,多半是你收买了甄仵作,故意让他验错,把刘老成死因推到刘能身上。事后你放风声给刘能,刘能害怕惊走,你却暗中击昏刘能,然后带一帮捕快前来,以拒捕之罪杀他,此案这么了结,端是神不知鬼不觉,可算天衣无缝了。” 孟贤一旁听了,心中凛然,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些。但听秋长风一说,又想到当初的情形、甄仵作的表现,倒感觉秋长风说的极为缜密,丝丝入扣。 贾一刀辩解道:“大人,你……你不要信口雌黄。我当初出手,是怕刘能逃走……你说我打晕刘能一事,根本就是冤枉我,我一直和手下一起搜寻,碰巧遇到刘能……” 秋长风淡然道:“真的是冤枉吗?你打晕了刘能,本来以为计策再无破绽,但不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刘能晕倒的泥水地有处特异的红土,你鞋底也有的,这就证明先前打晕刘能的就是你,这也是碰巧吗?” 贾一刀霍然色变,忍不住缩脚,低头向鞋子望去,看了半晌,嘶声道:“哪有红土?你胡说八道!” 众人也是不由得望去,看见贾一刀鞋子上的确有尘土泥水,但却没有红土,不由得困惑。 秋长风微微一笑道:“的确没有红土的,可你若不是做贼心虚,何必缩脚隐藏?我方才说的那些,本来都是推断罢了,看你这种心虚的表现,倒有八成认定你是凶手了。我既然认定你是凶手,最少有几十种方法定你的罪名,不知你信也不信?” 贾一刀脸色数变,突然大喝一声,拔刀在手,挥舞着向衙外冲去。他知道事情败露,心惊胆战,只想先行逃命,再论其他。 不想他才一举步,就感觉手腕一痛,脚下一软。 锵的声响,叶雨荷收剑。而贾一刀早就摔倒在地,手腕、腿上,均是现出血迹。 原来方才叶雨荷电闪间,拔剑出剑,一剑分刺贾一刀的手腕、大腿,制服了此人。 众人又是惊奇,又是感慨,惊奇叶雨荷剑法如斯之快,感慨的却是,这个秋长风断案实在另辟蹊径,让人惊叹。 秋长风动也不动,望了一眼叶雨荷,微笑道:“我和叶捕头倒是珠联璧合……” 叶雨荷脸色一冷,手握剑柄,寒声道:“秋长风,我制住凶徒,只是因为身为捕头,定要维护法纪,和你半点关系都无!” 秋长风微微一笑,淡淡道:“你既然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总是跟在我身边干什么?”不管叶雨荷薄怒的表情,秋长风转望李知县道:“李知县,这个贾一刀为何要冤枉刘能,就看你如何审问了。” 李知县脸色如土,不迭点头道:“是,是,下官必定追查清楚。” 秋长风截断道:“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办。贾一刀的事情,你以后再审也不迟。” 李知县心惊肉跳道:“什么重要的事情?” 秋长风瞥了云梦公主一眼,见她兔子般支着耳朵,皱了下眉头,拉着李知县道:“借一步说话了。” 他拉着李知县到个角落,低声说着什么,李知县连连点头,又招呼主簿过来,说了几句,主簿匆忙离去。 云梦公主远远见了,心中猴抓一样的发痒,认定秋长风吩咐的事情,肯定和上师派下的任务有关。 偏偏秋长风、李知县说的声音极低,她根本听不到一字。 这时秋长风终于吩咐完毕,云梦公主心急如焚,眼珠转转,突然惊叫一声,蹲了下来。 众人惊凛,叶雨荷、卫铁衣倏然到了公主面前,不知发生何事。云梦公主捂着肚子,神色痛楚,呻吟道:“疼……疼……疼死我了。” 李知县大惊失色,忙冲过来问道:“公主殿下,你怎么了?” 云梦公主只是叫道:“哎呀,疼死我了……疼……快……快去找个大夫来。我这个病,自小养出来的,怎么……这时候发作。”见秋长风皱眉要上前,云梦公主叫道:“你……走远点,我不要见你……哎哟……我见你头也疼起来了。” 秋长风只能退后几步。 云梦公主一把拉住李知县,满脸通红,汗水看似都要流下来,“李知县,你先扶我……去后堂……找大夫……我休息一会儿。” 李知县被云梦公主抓住,感觉镣铐离得不远,只怕公主死在这里,他要被满门抄斩,连忙吩咐丫环妈子准备,空出夫人住的上房给公主休息。 众人好一番折腾,鸡飞狗跳时,云梦公主终于躺在洁净的软床上。无关人等,均是被屏蔽在外,只有卫铁衣带人守在门前,叶雨荷、李知县陪在云梦公主身边。 李知县浑身上下早就和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连连跺脚,恨不得亲自冲出去找大夫,偏偏云梦公主疼得像要昏迷过去,死死地拉住知县的手腕不松开。 李知县着急,对云梦公主道:“公主,你能不能请移贵手,下官出去看看。这大夫……怎么还不来呢?” 他心急如焚,不想云梦公主突然扑哧一笑,松开了手腕。李知县大奇,叶雨荷本是紧张,见状也是奇怪,不由得道:“公主……你……” 云梦公主翻身坐起,摆摆手道:“不用找大夫了,我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眼下不痛了。” 李知县一抹额头的冷汗,神色发苦,心道你这病倒来去无影,可把我吓得魂飞魄散。可公主无恙,总是喜事,李知县大惊大喜之下,松口气道:“那公主殿下就先在寒舍休息,等大夫把把脉后再看情况。”云梦公主突然脸色一沉,喝道:“我说不用找大夫,就不用了,你啰唆什么。” 李知县吓得咕冬跪倒,忙道:“那不用了,不用了。下官这就去赶走大夫。” 云梦公主又是嫣然一笑道:“那也不用的。” 她忽怒忽喜,变脸比变天都快,李知县若非身体还好,早就吓晕了过去,可饶是这般,也是心惊胆寒,不知如何自处。 云梦公主望着李知县,突然道:“李知县,方才秋长风和你说了什么呢,你能否和我说说?” 她蓦地软语相求,李知县倒有些受宠若惊,可神色为难道:“秋千户不让下官对别人说的。” 云梦公主秀眸一瞪,就要发怒。转念间,突然以袖掩脸,抽泣起来。她虽是喜怒不定,可面容如画,本是绝美,常人只见到她的横蛮,从未见到她哭泣。但她蓦地哭泣,亦是如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李知县见状,惊诧道:“公主,你……哭什么,下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打骂就好,千万莫要这样。下官实在担待不起。” 云梦公主哽咽道:“李知县,我不要你担待。你不知道,我很可怜的。” 李知县心道,你这样若可怜,那我就可悲了。顺着话茬道:“公主殿下,那个……这个……” 云梦公主突然问道:“你可知我和秋千户是什么关系吗?” 叶雨荷露出诧异神色,显然也不知道云梦和秋长风还能有什么关系。李知县更是一头雾水,摇头道:“下官愚昧,并不知道。” 云梦公主低声道:“其实……我心中是……喜欢他的。” 叶雨荷饶是冷静,听到这里,也差点跳了起来。她就算听到纪纲喜欢秋长风,都不会如此诧异,她实在搞不懂云梦公主怎么会喜欢秋长风?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欢喜斗气冤家? 李知县却懂了。 当初李知县见到云梦公主对秋长风的眼神,就认为懂了。可他不懂的是,云梦公主为何要对他说这些,难道说公主对他另眼相看?一想到这里,李知县又喜又惊。他倒没有妄想公主喜欢他,可只要得公主器重,他升官发财,也就指日可待了。 李知县想到这里,声音发颤道:“公主殿下,你……” 云梦公主幽怨道:“我喜欢他,可他一直都对我很冷,你知道为了什么?” 李知县恨不得踢秋长风两脚,这种美事摊到哪个男人身上,都会喜不自胜,秋长风竟对云梦公主冷漠,这是为了什么? 李知县不懂,却知道女人倾吐心事的时候,只要有人听,不需要多问。因此他只是顺着话茬道:“这是为什么呢?” 云梦公主叹道:“他是感觉自卑呀。想我堂堂一个公主,垂青于他,他不过是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自然自惭形秽了。” 李知县深以为然,可搞不懂云梦公主和他说这些何用,还能点头道:“秋大人他……的确有点……” 云梦公主截断道:“可我真心喜欢他,爱一个人,何必讲什么门户卑微呢?我从京城到青田,千里迢迢,就是为了他。你想呀,一个女人若非爱上一个男的,怎么会这么不辞辛苦的奔波呢?” 李知县连连点头,心道真的如此,我家婆娘为了我,不也是背井离乡到这小地方来了? 云梦公主放下了袖子,却捂住脸,从手指缝中偷望李知县的表情,低声道:“可他不这么想,他这人很倔强,又不想求人,只想着做件大事,升迁后才对我说明心意。可我怎么等得了那么久呢?” 李知县应声虫一样,连连点头道:“等不了的,等不了的。” 云梦公主轻叹一声道:“他不想我为他求得官职,他刚才让你做事,亦不想让你告诉我,是因为他不想让人觉得他是仗着我才成事。但我总感觉要为他做点事情,让他明白我的心意才好,你……能不能帮我呢?” 李知县迷迷糊糊中,这才懂得云梦公主是要问方才秋长风让他做什么事情,还有些为难,云梦公主望着李知县,哀怨道:“你不肯帮我,我也不会怪你的。谁让我这么命苦,喜欢上这个冤家,李知县,我也不想你为难的,你走吧。”说罢又是抽泣起来。 叶雨荷表情古怪,想笑又想哭的样子。 李知县却没有留意到叶雨荷,只觉得热血上涌,感觉这公主实在可怜,立即道:“公主殿下这般痴情,下官真的今生未见。下官若不帮助公主,还能算人吗?这件事,就算秋大人怪我,下官也自己承担好了。” 云梦公主低声道:“那不行。他若怪,就怪我好了。” 李知县闻言,再无畏惧,压低声音道:“公主殿下,其实适才秋大人只是让下官找个人。” 云梦公主心中奇怪,放下手来问道:“他要找谁呢?”她放下手来,脸上半分泪痕都无,心中却是得意,暗想本公主这柔情似水计策使出,端是手到擒来,秋长风呀秋长风,你就算有点小聪明,也想不到本公主这种妙计,你等着好看吧。 原来她适才故作肚疼,就是要找李知县单独问话,又不想引起秋长风的疑心。而她故作悲切,就是想让李知县说出此事来。 李知县道:“那人叫做刘太息。太阳的太,休息的息!” 云梦公主更是不解,“这刘太息是何方神圣呢?”她如此一问,只是因为姚广孝这般大张旗鼓的选人,要做的事情肯定不简单,就算要找人,那人也不简单。 李知县摇头道:“下官也不知道此人究竟是哪个,但已让主簿去吩咐里长查黄册了,很快就能得到结果。” 云梦公主倒明白什么是黄册,明朝管辖百姓以十家为单位,称为甲,设为一个甲首,而十甲成一里,设一个里长,接受县州的管辖。黄册由里长保管,记录地方百姓的名姓出身来历。 眼珠转转,云梦公主想到什么,低声道:“你附耳过来,我有事……求你帮忙。” 李知县受宠若惊,忙附耳过去,听云梦公主说了几句,皱眉道:“这……这可以吗?” 云梦公主想要瞪眼,可转瞬柔声道:“怎么不行,秋千户就算知道了,难道会怪我吗?” 李知县连连点头道:“应该不会。秋大人若知道公主的一番苦心,只怕还会感动呢。下官其实也很感动哩。” 云梦公主心中好笑,心道你若是知道真相,只怕感动得要死哩。故作感激,轻声道:“那你快去办了,记得莫要让秋千户发现了,不然他肯定爱面子,不肯让我们这么做了。” 李知县忙道:“不会,下官知道怎么做。” 知县才退出,云梦公主就忍不住大笑起来,转望叶雨荷道:“叶姐姐,我这计策不错吧?” 叶雨荷蹙了下眉头,问道:“公主,你准备让李知县带秋长风瞎转,我们亲自去找刘太息?” 云梦公主得意道:“不错。我们虽不知道刘太息有什么用,但先找到他藏起来,不怕秋长风不来求我。” 叶雨荷半晌才道:“可这样做,似乎有点不妥。秋长风毕竟为上师在做事……” 云梦公主冷笑道:“你错了,他是在为纪纲和二哥在做事,他们一心想打倒我大哥,我绝不会让他们如意。” 伸手握住叶雨荷的手,云梦恳切道:“叶姐姐,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叶雨荷凝望云梦公主片刻,轻叹口气,“公主,我当然站在你这面了。可是公主……你为何要留我在身边呢?” 云梦公主甜甜笑道:“叶姐姐,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你就很投缘。你不知道,我从小就向往你们这种游走江湖草莽、自由自在的人。我也想有你这样的一个姐姐,陪我到处走,去看看外边精彩的世界。你武技这么高强,我真的羡慕你无拘无束呢。” 云梦说得极为诚恳,叶雨荷见了,心中暗叹道,你只以为江湖精彩,又怎知道江湖的寂寞、孤单? 二女留在房间不久,李知县又走进来,汗流满面,略带尴尬道:“公主殿下,查到刘太息住在南田乡,不过下官派人带秋大人去了小连山……” 李知县以前从未想到过,还有胆子敢骗锦衣卫,虽说是奉公主之命,心中毕竟有些忐忑。云梦公主大喜道:“李知县,你这次做得很好,我回去禀告父皇,升你官儿。” 李知县本有的一分担心,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忙道:“下官派人去找刘太息过来吗?” 云梦公主举步摇头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去找他。李知县,烦劳你了。” 李知县本是汗流浃背,闻言骨头都轻了几斤,当下带着主簿、里长陪云梦公主前往南田乡。 南田乡本在青田县边缘,离县衙很有些距离。乡间小路难行,众人赶到南田乡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 叶雨荷将入乡里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李知县,你们查了刘太息的名册,不知道可查到他的来历出身?” 李知县立即道:“查到了。这个刘太息四十有八,本是诚意伯的远房子侄。” 叶雨荷心头微震,失声道:“诚意伯?” 云梦公主也忍不住道:“是刘基刘伯温吗?” 李知县赔笑道:“是呀,这大明,不就一个诚意伯吗?” 云梦公主、叶雨荷互望一眼,心中震颤,因为她们均知道诚意伯是谁! 诚意伯就是刘基,刘基字伯温,乃明太祖一统天下的开国功臣! 民谚有云,“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前半句说的是鞠躬尽瘁诸葛亮,后半句说的就是诚意伯刘基。 明太祖朱元璋雄才伟略,在元末群雄逐鹿中得以一统江山,刘伯温在其中运筹帷幄,可说是居功至伟。 朱元璋创大明江山后,封刘伯温为诚意伯,而后刘伯温告病还乡,就是死在青田。 往事如烟又如电…… 太祖已去,刘伯温早死,可姚广孝为何突然要找刘伯温的子侄,这件事,想想都觉得奇怪。 众人说话间,到了一片树林旁,那树林旁有矮树围绕,隐成藩篱。中间搭建了几间木屋,颇为幽静。主簿示意点头,李知县见了,舒口气道:“公主殿下,刘太息就住在这里的。下官去找他出来。” 云梦公主摇头道:“不用了,我去见他。”她翻身下马,就要向院落走去。 叶雨荷突然身形一闪,拦在云梦公主的面前,低声道:“等等。” 云梦公主微怔,不待发问,就见卫铁衣已命人围住了木屋,神色戒备。云梦公主哑然失笑道:“你们也太过谨慎了,这里还能有什么危险?” 不待说完,云梦公主脸色也变。因为叶雨荷身形闪动间,早到了院门前,她蓦地一脚踢开了院门,院中竟躺着一条死狗。 那狗被利器刺穿了喉咙,鲜血撒了一地,夜幕下,看起来颇为触目惊心。叶雨荷眼尖,方才就是透过藩篱见到了异常,这才阻挡公主前行。 云梦公主心中凛然,蓦地发现危机四伏。 燕勒骑以公主安危为重,抢先保护公主。这时叶雨荷心中凛然,手按剑柄,已到了主人卧房前,缓缓拉开房门,陡然身形一闪。 一人扑了出来,摔倒在地。 叶雨荷才待拔剑,突然放弃了念头。因为那人倒地时双目怒睁,喉间鲜血凝固。那人竟是个死人。 死于一剑刺在了喉间! 第五章 连环 云梦公主远远见到突然有个死人扑出来,几乎扑到叶雨荷的身上,一颗心差点吓得停止了跳动。 李知县胆子还算大些,可见状也是面无人色,搞不懂本是民风淳朴的青田县,怎么会接连出现命案。 死人是谁? 卫铁衣担负卫护公主之责,虽迫切想要知道答案,但不敢擅离公主的左右,只是命令燕勒骑分出一半人手,搜寻宅院。 叶雨荷虽惊不畏,一眼就看出死人是被利剑穿喉,暂时不管死人,手按剑柄,闪身入了房间。 房间简陋,不到片刻的工夫,就已搜完,除了一具尸体、一条死狗外,这里再没有其余活物。 卫铁衣确认无事后,才敢请云梦公主进入庭院,叶雨荷这时早蹲在尸体前,目露沉吟之意。 浙江十一府的头名捕头,考的绝不只是武技。主考武技的,那是武状元。捕头不但要武功高明,还要思维缜密、判断精准,验尸也是最基本的一项功夫。 从这点来看,秋长风就算不当锦衣卫,也可以去当个捕头。 叶雨荷想到这点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些好笑,搞不懂自己为何在这种时候,突然会想起秋长风。她对锦衣卫根本没有任何好感,她对秋长风,亦不例外。 她压住了不相关的念头,只是盯着那死人的咽喉上。 一剑穿喉,用的是宝剑。 犀利的剑法,锐利的宝剑。 虽没有比试过,可叶雨荷从来不觉得,自己验尸的本事会比秋长风差,她见过的尸体,也绝对不会比秋长风少。她只从伤痕切口、肌肉切面的光滑,就想到了当时的情形。 这人倚在门板上,神色惊恐地望着凶手。凶手倏然出手,宝剑一闪,光华绽放,就精准地刺入了这人的咽喉。不是宝剑,刺不出这种切口,不是高手,不能准确的一剑刺在喉结上。 尸体未冷,死了还不到两个时辰。 阴差阳错,就在他们到了县衙的时候,这人已被杀。 叶雨荷想到这里的时候,秀眸微眨,突然掏出手帕,垫在手上,掰开尸体的右手。尸体的右手上捏着小半页略黄的纸片,叶雨荷看了一眼,感觉那纸片似是从书的封面扯下来的。 那纸片略厚,看其色泽,似有些年代,上面只写个“歌”字。 云梦公主有些胆怯地走来,不望尸体,只是看着叶雨荷道:“叶姐姐,这里怎么会有死人?”她当然知道叶雨荷也没有办法回答,可这种时候,她若不说话,如何来减轻内心的恐惧? 有里长颤声道:“公主,这死的人……就是刘太息!” 云梦公主脑海中轰的声响,一时间有些空白。 刘太息死了?刘太息怎么会死?凶手为何要杀刘太息?秋长风才来找刘太息,刘太息就遽然毙命,其中是不是有些关系?最要紧的是,刘太息死了,秋长风还会不会受她的威胁?云梦公主心乱如麻,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见叶雨荷还在望着那纸片,云梦公主忍不住道:“叶姐姐,这上面有凶手的线索吗?那尸体怎么会扑出来呢?” 叶雨荷蹙眉不语,听到公主最后一问,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方才刘太息死的房间内。面对开启的房门道:“刘太息虽死,但被门板抵住,并未倒下。因此我拉门的时候,他才会扑出。” 叶雨荷说到这里的时候,扭头望向了窗子,见窗子打开,心中暗想,凶手一剑刺死了刘太息,是从窗子处跃出离去的。她想到这里,举步到了窗下,一无所获,暗想凶手不但剑法高明,而且看起来极为谨慎。 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纸片,叶雨荷入了房间。云梦公主跟进来,不由得问:“叶姐姐,你还进来查什么?” 叶雨荷见云梦公主脸带惊恐,心中突然带分怜悯,低声道:“刘太息死时,手上握了个纸片。这纸片似乎是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 云梦公主眨眨眼睛,“你在找这本书?”房间内一目了然,哪有什么书?云梦公主目光闪过,突然叫道:“如果没有书,那本书当然是被凶手夺走了?凶徒杀死刘太息,难道是抢夺一本书吗?” 这个推断好像有些问题,这年头,有什么书这么重要,值得杀人来抢? 可叶雨荷闻言,点点头,赞道:“公主果然聪颖,我想也是这样。” 云梦公主听叶雨荷夸奖,高兴得如同个孩子,暂时忘记了死亡的恐怖,眼珠转转道:“难道说,秋长风要找刘太息,也是要找这本书吗?”她时刻不忘记姚广孝的任务,竟然想到这点,叶雨荷闻言心中微凛,倒认为公主的推测,绝非异想天开。 这本书如果可要人命,说不定值得姚广孝关注。 低头望了一眼手上的纸片,叶雨荷思索半晌,可也想不到有什么重要的书带个“歌”字。她放弃思索,缓缓关上房门,陡然双眸一凝。 云梦公主也是神色微变,霍然道:“门口有字。” 血字! 是用手指写出的三个血字——王翠莲。“莲”字缺了最后两笔,但谁都看出那字是个“莲”字。 云梦公主顾不得作呕,心思转动道:“这是刘太息临死前留下的血字,他要告诉我们凶手到底是谁!谁是王翠莲?” 叶雨荷也不知道,她对青田县并不熟知。好在李知县也在,闻言颤声道:“难道是刘能的嫂子?这怎么可能?那女的怎么能杀得了刘太息?” 叶雨荷微凛,不想事情转了个圈,竟然扯到了刘能的身上。 他们才到青田,刘老成就自尽身亡,刘能被当作凶徒,现在证明刘能并非凶手,谁想到转瞬之间,所有的事情,看起来竟和刘能的嫂子有关? 这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 叶雨荷思索时,云梦公主根本不假思索,立即道:“快带本公主去找那女的。”她做事素来采用最直接的方法,一把扯住了李知县,风风火火地出去,李知县猝不及防,一脚踩在门槛上,哎哟一声,神色痛楚地坐在地上。 云梦公主差点被知县带倒在地,叱道:“怎么了?”见到李知县痛苦的样子,连连跺脚道:“你怎么早不伤晚不伤,就这时候受伤。来人,把他抬到马上。” 李知县暗自叫苦之际,主簿忙走过来道:“公主,知县大人年迈受伤,不堪奔波,卑职也知道王翠莲住的地方,不如让卑职带公主前去好了。” 云梦公主见李知县头冒冷汗,也是暗自愧疚,立即道:“好,李知县,你休息吧。”她说话间,早就上马而行,众人纷纷上马,跟随那主簿离去。 李知县摸着脚踝,神色痛楚,眼见夜幕四垂,院中还有具尸体,早就心寒。幸好还有两个衙役留在这里,李知县让那两衙役搀扶自己,才准备打道回府,突然心中一寒,差点又坐在地上。 一人如鬼般突然到了李知县的身前。 有乌云卷起,遮住了明月。 李知县身子颤抖,几乎以为刘太息鬼魂出没,抑或是凶徒蓦地出现,听那人阴森森道:“李求安,你好大的胆子。” 那两个衙役早吓得腿软,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李知县双腿一颤,坐在地上,嗄声道:“我……”他坐了下来,离那人远了些,陡然见到那人的脸,见鬼一样地叫:“秋大人,怎么是你?” 李知县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来的那人竟是秋长风。 秋长风脸色苍白如旧,可眼中有分揶揄道:“你觉得我来得太快了?” 李知县的确觉得秋长风来得有点快,按照他和公主的算计,最少要让秋长风兜圈子到明天的。 李知县本来觉得自己做的是没错的,帮助有情人有什么错?说不定以后秋长风还会感激他呢。可见到秋长风死鱼一样发白的脸,他忍不住心寒道:“不是这样的,秋大人……你听我解释。” 秋长风不等解释,早望见那尸体,截断道:“谁死了?” “刘……太……息……”李知县不知道多么艰难,才吐出了这几个字。可随后的话语就利索了,他不等秋长风发问,就将这里发生的一切说了遍。甚至凶徒要抢书的推测,他也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公主不在,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对锦衣卫再遮遮掩掩。 秋长风听到那纸片上有个“歌”字时,目光微闪,其中带了分错愕,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李知县不知道秋长风什么意思,也不敢问。 秋长风却是身形一闪,到了刘太息死的房间内。他好像奉上师的命令来找刘太息,可刘太息死了,他似乎并没有特别震怒惊恐,只是带分困惑不安,见到门后的血字,秋长风目光闪烁,又到了刘太息的尸体前,看了下尸体的左手。 那尸体的左手食指,有些血迹。 李知县讨好道:“那纸片是在刘太息的右手。” 秋长风目光森冷,望着那尸体的左手半晌,突然想到什么,目光一闪道:“不好。”一把拎住李知县,命令道:“带我去王翠莲家里。” 他一把将李知县扔在外边的马背上,翻身上马,喝道:“往哪里走?” 李知县不想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见秋长风脸色极为肃杀,颤抖道:“向西……”话未落地,秋长风已打马向西,未行多远,对面冲来两骑,正是孟贤和姚三思。 二人见到秋长风,立即问道:“怎么了?” 秋长风喝令道:“跟我来。”他说了三个字时,马儿早如风般卷过,孟贤、姚三思对望一眼,从未见过秋长风有如此急迫的表情,不由得心中奇怪。 孟贤二人没空发问,立即策马跟随,心中都在想,究竟有什么事情发生,让秋长风这么紧张呢? 秋长风没时间紧张,他马不停蹄,在李知县的指点下,急向刘家冲去。王翠莲寡居,但还是住在刘家。 原来秋长风很快发觉受骗,立即喝令衙役告诉他刘太息真正的所在。那衙役终究不敢再骗,敢骗锦衣卫的人实在不多。秋长风并未责怪那衙役,甚至没有责怪李知县,他知道李知县也不过是受命于云梦公主。李知县就算有个马桶做的胆子,没有公主撑腰,又如何敢骗锦衣卫? 他立即回转,打马如飞,孟贤和姚三思都被他远远抛下。 其实那时候的他,心中并不算焦急,他中了云梦公主的计,可并不想挽救,因为早见晚见刘太息,并非是任务的关键,可他不知为何,总感觉自从南下后,心中就有阴影笼罩。 在见到门板上的血字后,他心中的阴影蓦地放大。 他嗅到了危机,因此他必须赶去见云梦公主。 夜幕沉沉,天钩晦隐,有乌云从天边行来,渐渐凝聚成厚重的云层。那浓云如墨,像是要压在人的心头。 马快如飞,李知县坐在马上,从未想到有人策马竟有这般速度。疾风刺面,暗影如魅,他一身热汗冷干时,前方现出一户人家。 李知县立即道:“那是刘家。刘老成以前算个富户,因此家业不小。王翠莲寡居后,一直还是住在刘家。”陡然惊骇道:“秋大人,快住马。” 他说话间,就见到马儿急冲,看起来就要冲到高墙之上。 这种冲力,若是撞在墙上,不但马儿难以幸免,只怕两人都要撞得筋骨折断。李知县心惊胆战间,那马儿倏然长嘶一声,人立而起,距高墙不过数尺停下。 李知县抹把冷汗,才待强笑声,赞一句秋长风马术精湛,不想秋长风已经不见。 秋长风勒马之时,倏然纵起,夭矫如龙,跃到了高墙之上。 刘家宅院颇大,一眼望去,其中却是沉寂如死,只有主堂亮着昏暗的灯火。暗夜下,带着分凄凉。 秋长风一见,心中凛然,暗想云梦公主真的如李知县所说,带着几十人前来,这刘家怎么会如此寂静? 难道发生了什么变故?秋长风心思转念间,轻轻跃下。陡然间,心中警觉升起,就见到有双刀一左一右劈来。 秋长风才一落地,陡然前窜,堪堪躲过双刀。他动作简单、利索,像早知道两刀砍来,也像不肯浪费半分气力。出刀之人凛然,才待追斩,秋长风霍然手持锦衣卫令,喝道:“锦衣卫秋长风。” 那两人一怔,收手不砍。 原来光电火闪间,秋长风早看到那两人就是燕勒骑的打扮。见两人收手,秋长风道:“带我去见公主,有急事商量。” 见有燕勒骑在这里防备,秋长风微微松了口气。很显然,这些人在这里,是要卫护公主,这么说,公主还不会有事,他的担心,看起来有些杞人忧天。 那两人互望一眼,知道秋长风虽和公主闹别扭,毕竟也是朝廷中的锦衣卫,行事自有道理。终于有一人站出,带领秋长风到了那点灯火前。一路上,秋长风只见花丛石后树上,隐有光芒闪烁,知道那是燕勒骑在埋伏,心中凛然。 难道说,刘家真的有什么秘密,或者说王翠莲竟是杀死刘太息的凶徒,这才让燕勒骑如此郑重其事? 才到堂前,柱后就闪出一人,望着秋长风,神色中略带冷漠,正是叶雨荷。 秋长风见到叶雨荷,暗中舒了口气,问道:“公主呢?” 叶雨荷见到秋长风赶来,略带惊奇,显然也没想到秋长风这么快就补正了错误。心中多少对公主行事有些歉然,但不改冷漠,向后堂一指道:“公主和卫铁衣正在审问王翠莲……” 秋长风诧异道:“王翠莲真的和杀死刘太息一事有关?” 叶雨荷闻言,缓缓摇头道:“不知道。” 秋长风本举步要走,闻言止住脚步,略带奇怪道:“叶捕头当然知道怎么审问犯人,为什么不在里面问问?” 叶雨荷淡漠道:“我不会你们锦衣卫的那些酷刑。” 秋长风皱了下眉头,反问道:“你好像对锦衣卫有些偏见?” 叶雨荷目光一凝,盯着秋长风道:“我的眼睛没有问题。没有问题的东西,我就看不出问题来。” 她回答的有些冷,也有些含蓄,秋长风却已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淡淡道:“可好像有问题的东西,你也看不出问题来了。” 叶雨荷微怔,不待发问。秋长风已入了后堂。 后堂内孤灯一盏,甚为昏暗,秋长风一看到里面的情况,脸色微变。后堂四角站着四个燕勒骑,神色肃然。云梦公主坐在椅子上,神色不安,而卫铁衣铁枪般立在堂中,面对个女人。 那女人双手上举,像要凌空飞起,脚尖似离未离地面,丰满的身躯不停地扭动,可脸上汗珠滚落,甚为痛苦的样子。 那场面很是香艳残酷,让旁人见到,一颗心都要剧烈跳动起来。 云梦公主早得到警讯,一见秋长风进来,霍然站起道:“秋长风,你怎么来了?”她自知理亏,于是先发制人。 秋长风看了那女子一眼,皱眉道:“这是做什么?这女的是王翠莲?” 云梦公主回头望了那女人一眼,神色不安,不等回答,卫铁衣接道:“不错,这女的就是王翠莲,我正在逼问她的口供。” 秋长风上前一步,盯着卫铁衣道:“对这种女子,用这种逼供的方法?”他早就看到,原来王翠莲被根几近透明的绳索绑住手腕吊起,只有脚尖着地。如此一来,王翠莲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全身重量均落在手腕上,勉强用脚尖分担些痛苦,这种酷刑看起来香艳,身在其中才知道有多痛楚! 云梦公主本来就不算同意,被迫不得不如此,闻言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举动。卫铁衣,放她下来吧。” 卫铁衣立在那里,神色冷然道:“不可以。她若不说出真相,我不会放她下来。秋长风,你可知道,我是在为你着想。” 秋长风有些皱眉,不解道:“为我着想?” 云梦公主接道:“是呀,刘太息死了,临死前留下了‘王翠莲’三字,我们立即断定,这事和王翠莲有关,这才赶到,好在王翠莲没有死。我们逼问之下,才发现你的漏洞,弥补了你的问题。” 她生怕秋长风指责,因此倒打一耙,反倒不停的指责秋长风。 秋长风更是奇怪,“我有什么问题?” 卫铁衣淡淡道:“王翠莲业已招供,是她和贾一刀通奸,被刘老成见到,因此他们给刘老成服下迷药,在刘老成熟睡的时候,吊死刘老成,制造刘老成自缢的假象。不过后来王翠莲又想图谋刘家的产业,贾一刀才想出把事情推到刘能身上,企图害死刘能。刘能一死,刘家的产业,多数就归在王翠莲名下。” 秋长风本有困惑,但当时无暇多问,这刻才算清楚。可仍旧皱眉道:“王翠莲、贾一刀的事情,自然有知县去处理……和我何关?” 一人在秋长风身后冷笑道:“原来这种冤案,本来和秋千户无关的。” 秋长风不用回头,就知道叶雨荷到了身后,冷淡道:“天下冤案多了去,我若一件件管过去,胡子白了都管不完。朝廷设立锦衣卫一职,本是纠察官员的偏错,卫护天下安宁。日月天道,能够生生不息,在于各司其职,若我们来彻底追查,反倒阻碍朝廷的正常运作,那要捕头知县什么用?” 叶雨荷微滞,一时无言,她虽感觉秋长风所言不通情理,但也无法反驳。 卫铁衣截断道:“我等不是越俎代庖,不过是顺便查出此事罢了。秋千户来到青田,不也是顺便帮刘能翻案吗?”他虽冷,但知道眼下不是和锦衣卫闹翻的时候,因此打个圆场,又道:“可我们没想到,逼问之下,竟得知刘太息本来和刘老成有些来往,因此感觉,说不定王翠莲也知道些刘太息的事情,这才严刑逼问。事不宜迟,若她再不说,那物只怕更难查出下落了。” 秋长风目光一闪,“那物?那物是什么?” 云梦公主一旁道:“秋长风,你不要再瞒了,上师让你做事,是不是要找一本书?”她看似刁蛮任性,其实脑筋也很聪明,顺藤摸瓜,渐渐地感觉摸到脉络的中心。 昏暗的灯光下,秋长风苍白的脸色带分阴暗,他望着云梦公主,缓缓道:“你们知道我是来找一本书,因此刘太息一死,你们发现他临死前留下的字迹,就立即前来逼问王翠莲,企图找到她的同伙,寻到那本书的下落?你们在刘家设伏,就是想王翠莲的同伙之人可能前来杀人灭口,因此想要守株待兔?” 云梦公主感慨这个秋长风虽是事后诸葛亮,但也有她的一半聪明,得意道:“不错,就是这样。所以卫铁衣说,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你。” 卫铁衣沉声道:“眼下是齐心协力的时候,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因此秋兄莫要妇人之仁……” 云梦公主接道:“是呀,只要王翠莲肯说出同伙,我们就会放了她。她若是执迷不悟,这种荡妇,我们何必同情?”她说出“荡妇”两字,脸不红气不喘的样子,倒是神色泰然。 顿了下,云梦公主又道:“秋长风,你若真的不想那本书失踪,最好先告诉我们那本书是什么书才好。”她来到青田,就是要和秋长风争功,当然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书,能让姚广孝派人千里迢迢地来取。 秋长风神色更冷,遽然拔刀,锵的声响。 云梦公主骇了一跳,慌忙后退,卫铁衣闪身上前,拦在云梦公主面前,色变道:“秋千户,你做什么?” 刀光一闪,咕冬声响,王翠莲瘫倒在地,大汗淋漓。原来方才秋长风出刀,不过是解了王翠莲的束缚,叶雨荷望见,神色微有异样。 秋长风回刀入鞘,沉声道:“你们错了。” 众人异样,不待发问,秋长风就肃然道:“王翠莲就算是荡妇,就算是砍头的罪名,等待她的自然有朝廷的惩罚。可她根本和刘太息一事无关,你们就没有这么虐待她的权利。” 卫铁衣冷笑道:“秋千户怎么知道她和刘太息一事无关?我们这么来帮秋千户,难道还错了?” 秋长风神色凛然道:“因为门板上那字,本来不是刘太息写的。” 叶雨荷悚然动容,失声道:“你说什么?”她听秋长风这么说,立即想到很多问题,忍不住地心颤。 卫铁衣扁扁嘴,有些不信道:“不是刘太息,那会是谁写的?”陡然想到什么,也变了脸色。 秋长风肃然道:“你们只怕还不知晓,天地造物神奇,天底下,没有任何两个人的指纹是相同的。那门板后虽有血字,但留下的血色指纹,跟刘太息的完全不同。由此断定,那根本不是刘太息所留的血字。” 卫铁衣、叶雨荷闻言,都是面面相觑,感觉匪夷所思。这种道理,后人多数知晓,但在当时,并未能验证,知晓人并不多见。 云梦公主如听天书一样,诧异道:“那血字是谁留下的?” 卫铁衣惊悚道:“不是刘太息,难道是凶手?凶手为何留下血字?” 叶雨荷立即道:“难道凶徒是混淆我们的视线,故布迷局,引导我们走向错误的方向?” 室内冷了下来,众人心思各异。 云梦公主暗自心惊,这才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聪明。可忍不住又想,凶徒如此狡诈残忍,杀人取书,故布谜团,这说明那本书岂不更是诡异? 可那本书究竟是什么书,该死的秋长风偏偏并不说出,怎么让秋长风说出来呢?云梦公主越想越远,心中暗恨。 灯芯吧的爆响,窗外遽然有亮光一闪,众人不由得扭头望去,才听到窗外刷刷雨声。 原来天已落雨。 秋长风心中不安之意更浓,隐约有个判断,但总感觉太过悚然、不可思议,一时间难以说出口来。 这时一道电闪划过,闪电破空而消逝,云墨雨笔,绘出苍穹冥冥,满是萧冷。 秋长风心头微颤,不由得向窗子望去,脸色陡然一变,喝道:“小心。” 众人一震,根本不知道秋长风让他们小心什么,但不约而同地顺着秋长风的目光望去。 又一道电闪,耀目的光华中,有一点黑影迅疾地接近了窗口,喀嚓声响,撞破纸窗,冲入室内,直向公主冲来! 众人皆惊,秋长风眼眸中闪过厉芒,突然暴喝一声,竟将身边的桌子拎起,向那物砸了过去。 那物来得突然,秋长风反击更是快捷,刹那间内堂风声狂作。 眼看桌子就要砸到那物,不想那物遽然一折,反向叶雨荷扑去! 众人又是一惊,不想那物竟是活的。 叶雨荷脸色一冷,倏然拔剑,可剑光未起,就被秋长风一把抱住,滚了开去。叶雨荷猝不及防,又羞又怒,更是诧异秋长风身形有如鬼魅,叱道:“做什么?” 那物一扑不中,倏然向个侍卫扑去。那物两翼震开,纸般的薄轻,尖嘴腮凹,赫然竟是个蝙蝠! 那侍卫见状,心中凛然。可他毕竟身为燕勒骑,身手敏捷,立即拔刀就砍。 秋长风见状喊道:“莫要见血!” 侍卫听到秋长风的喊声,可见蝙蝠张牙舞爪,甚是丑恶狰狞,顾不得思考,一刀还是砍了下去。 哧的声响,刀快锋锐,竟将那蝙蝠砍成两半,一股鲜血标出,撒了那侍卫一脸。余血飞溅,射向卫铁衣、云梦公主二人。 卫铁衣头次见到秋长风如此紧迫焦急,心中一动,飞身扑出,将云梦公主扑倒在地。 而那两块蝙蝠这时才落在地上,两翼还在颤颤抖动,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啪的声响,云梦公主已给了卫铁衣一记耳光。 原来云梦公主被卫铁衣抱着滚倒,不等站起,就挣扎开来,脸上通红,忍不住给了卫铁衣一巴掌。她金枝玉叶的身份,从未被男子如此抱过,难免心中羞臊。 而叶雨荷早就挣开了秋长风,亦是心中愤怒,握剑的手有些颤抖,可目光落在侍卫身上,脸色陡变。 那劈死蝙蝠的侍卫滚倒在地,双手向脸上抓去,杀猪一样的叫唤。众人一惊,才待围上去,秋长风叫道:“莫要动他,有毒!” 众人凛然,止步不前,就见那侍卫一路滚了过去,一头撞在墙上,腿脚抽搐两下,再也不动。 可那张脸,却已溃烂的不成样子,灯光下,有着说不出的惊怖。 云梦公主脸上色变,只想着方才若是血滴沾身,恐怕会和那侍卫一样的下场,心中怦怦大跳。 云梦公主还不知道那蝙蝠为何如此惊怖诡异,叶雨荷已失声道:“是血蝙蝠?” 叶雨荷身在定海,知道南海有种血蝙蝠,一身血液带有剧毒。人若被蝙蝠血液沾身,立即浑身溃烂。可她只是听说,亦没见过,也没想到这种蝙蝠会到这里,更没料到,这种蝙蝠的毒液,比传闻中还要骇人。 方才若不是秋长风阻拦,她一剑刺出,固然能杀死蝙蝠,可若有一滴血液沾身,只怕亦是和这侍卫一样的下场。 叶雨荷想到这里,忍不住向秋长风望去,本是冰冷的眼中,带分感激。不想蓦地瞥见秋长风益发苍白的一张脸,心头一沉。 那张脸上,少了平静和轻松,竟也带了分紧张。 秋长风抬头望向了屋顶。 叶雨荷霍然抬头,脸上亦是色变。 梁上有人! 梁上怎会有人?卫铁衣早让燕勒骑设下层层埋伏,怎么会有人不经传讯,就无声无息地摸到了梁上? 那人是谁?来此做什么? 叶雨荷只见到那人一身黑色,脸上黑色面巾,只露出一双精光闪闪的眸子,心中震颤。 与此同时,秋长风喊道:“撤出这里!”他才一开口,锵的拔刀,飞旋掷出,斩向屋梁。 单刀凌厉如电,空中一闪,怒射到黑衣人的面前,黑衣人显然也想不到距离这般遥远,秋长风的攻击还是转瞬即至,一个后仰,从梁上倒了下去。 长刀射破屋顶,冲到半空,当啷落在屋顶。 眼看黑衣人就要掉了下来,不想他脚尖一勾,带住横梁,只是一旋,空中转了个圈子,又上了横梁。只是这转圈的途中,手臂一扬,有十数颗黑丸向堂中抛了过来。 卫铁衣见状,想起方才的那只蝙蝠,心中凛然,喊道:“退出去。” 他顾不得再次冒犯公主,一拉公主的手臂,已抢到门口,就听到轰轰几声巨响,堂内炸了开来,硝烟弥漫。 第六章 藏地 秋长风冲上了屋梁。 黑丸未落时,他人已冲起,一把抓住空中本是系着王翠莲的绳索,借力跃上了横梁。 来者是谁,目的何在?他心中惊诧万分,但知道所有的关键,就在这黑衣人身上,他不能让此人逃脱。 见到刘太息身死时,他心中就有种强烈的不安。其实云梦公主的猜测,半对半错,他南下来到青田,的确和一本书有关,但秋长风也想不到,这本书会引发一连串的凶案。 刘老成死、刘太息死,那本书应该到了凶徒之手,秋长风一直觉得凶徒是在故作迷雾,这件事本来不应该和王翠莲有关。 可事实出乎了他的意料,凶徒居然胆大包天,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过来,凶手怎么会有这种神通,避开了燕勒骑的视线? 凶手是要趁乱杀了王翠莲,还是目标本在公主?秋长风并不知晓。凶手要杀王翠莲的话,这又说明王翠莲本和刘太息的死有关,可那血字明明应该是凶手留下的,凶手要杀王翠莲灭口,早就可以做到,根本不必引云梦公主等人到此,他们为何等到这时候才下手?这根本讲不通道理。可凶手若不是要杀王翠莲,那目标是谁?他们故意引公主等人来此,难道目标是公主? 公主才到青田县,怎么就会被对手盯上?哪里来的凶徒,竟然有这么嚣张,敢打公主的主意? 电闪之间,秋长风想不明白,可见到那黑衣人掷出黑丸后,冲破了屋顶。他片刻没有犹豫,闪身上了屋顶,陡然间,面前光华大现。 有光华如月,月到眼前。 这本是雷雨的天气,怎么会有月? 秋长风转念之间,立即发现一剑刺到了面前。 那一剑明耀、惊艳,杀气凛然,秋长风亦见过不少高手,可从未见到如此犀利的一剑。 他大喝声中,陡然一个后仰,坐在屋瓦之上。他这招看似狼狈,但极为突然简洁,竟然避开了势在必得的一剑。 出剑那人似有错愕,可长剑如银河倒卷,倏然下刺。 眼看秋长风避不开那剑,不想一点寒光倏然而起,直刺那黑衣蒙面人的咽喉。 寒光如星,虽不如银河闪烁,但其中的杀意,早寒了那黑衣蒙面人的眉间。 叶雨荷出剑。她只比秋长风晚一步上了房顶,见秋长风遇险,立即出剑,围魏救赵,剑刺黑衣蒙面人的咽喉。 那剑突然,快逾电闪,眼看黑衣蒙面人躲不开那致命的一剑。不想光华一闪,明月笼罩。 黑衣蒙面人回剑,一剑削在叶雨荷的长剑上。 嚓的声响,长剑折断。光华一闪,光芒反刺到叶雨荷的面前。 那黑衣蒙面人用的竟是宝剑。 叶雨荷未料这点,优势逆转,心惊之下,人向后纵,手腕一翻,断剑脱手而出,射向对手的面门。 黑衣蒙面人一挥剑,就击飞了叶雨荷的断剑,不想一物飞来,击中他的胸口,乒的大响,瓦屑四飞。 原来是秋长风掷出一片屋瓦,正中那人的胸口之上。 那人闷哼一声,跌下屋顶,可才一落地,就霍然跃起,突然上了高墙,没入了黑暗中。 秋长风暗自诧异,他方才掷出屋瓦,不亚利刃,本以为屋瓦会切入那人的胸口,不想只是击退那人。闪电之间,秋长风一把抓住落在屋顶的绣春刀,纵上一颗大树,再是一跃,出了高墙,落在地上。 叶雨荷几乎不分先后的和他同时落地,才待举步,就见数点黑影打了过来,叶雨荷才待挥剑击落。秋长风突然色变,用力撞在叶雨荷身上。 叶雨荷防备了前面,却不想秋长风对她出手,整个人被他一撞,飞了出去。她心中恼怒,不待喝问,只听到惊天的一声轰响,那几个黑点掷在墙上,蓦地炸开,石屑纷飞。 叶雨荷翻身站起时,心中凛然,不想那几点黑影竟是火丸,她若用剑刺中,只怕现在也变得和那面墙一样。 不到炷香的工夫,叶雨荷就两次死里逃生,心中骇然对手的奇诡多变。烟尘弥漫中,叶雨荷虽惊不怕,才待再追,突闻马蹄声雷动,转目一望,遽然色变。 黑暗中,有五匹黑马从夜幕中闪电奔出,虽没有磅礴无俦的气势,但如黑夜幽灵般的诡异。 五骑奔来,势如风卷。马上五人,均是黑巾罩面,为首一人的马背上,赫然横着云梦公主! 那五骑并非燕勒骑,云梦公主竟然落在敌人手上? 叶雨荷一念及此,心中大惊,搞不懂在卫铁衣的卫护下,云梦公主如何会落在敌人的手上。她念动身动,霍然纵出,一剑刺向为首那黑衣人肋下。 不想为首那黑衣人尚未行动,身后一匹马上的黑衣人蓦地警觉,陡然断喝一声,一刀斩下。那黑衣人纵马狂奔,刀在马鞍,可一遇危机,立即拔刀就斩。 那刀长五尺,刀身笔直狭窄,竟非寻常的长刀,更像是把长剑。 他拔刀挥刀间,天地间竟似划出一道耀目的闪电,闪电先一步,击在叶雨荷的面前。 叶雨荷剑虽快,但剑已折断,比起这五尺的长刀,更是短如匕首般。她断剑还离那人三尺之远,刀锋已及面。叶雨荷大惊失色,霍然断剑斜刺,竟格在电闪的刀背上。而她片刻间,借力后弹,落在雨地上,面颊水滴流淌,一颗心大跳不停。 她几经生死,但从未有如这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 那黑衣人一刀斩空,马儿已驰出数丈,回望叶雨荷一眼,如狼般的眼中似乎有分诧异。可马儿不停,转瞬和其余四骑奔入了黑暗。 陡然见到秋长风不知何时到了身边,叶雨荷嘶声道:“你怎么不追?云梦公主在他们的手上!” 秋长风脸色苍白,暗自皱眉,心道我怎么来追?我两条腿,怎么跑得过他们的奔马。他们怎么能劫持了云梦公主,卫铁衣在干什么?方才那人的长刀诡异,绝不是中土所有…… 所有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秋长风饶是思绪如飞,一时间也想不明白。 前方马蹄声才消,马蹄声又从身后传来,秋长风霍然扭头,见夜幕中,有数十骑奔来,为首一人,脸色铁青,赫然就是卫铁衣。 卫铁衣远远见到秋长风,嘶声道:“秋千户,上马!” 秋长风早就跃起,落在卫铁衣的马上,急问道:“怎么回事?” 叶雨荷亦是飞身而起,落在一骑之上,叫道:“公主怎么会被他们抓走?” 卫铁衣鞭马不停,又怒又惊说道:“我和公主才退出内堂,不知道哪里来的人,竟然乔装成我们的人摸进来,我本想去帮助你们,就将公主交给他们护卫。发觉不对的时候,公主已被他们劫持。他们劫持了公主,立即上马逃走,我只能带人追赶……” 叶雨荷忍不住道:“你怎么这么大意?” 卫铁衣又羞又愧,低声道:“我怎想到他们胆大包天,竟会这么来劫持公主?”转瞬坚决道:“我就算追到天边,也要追回公主。公主若有不测,在下以命抵偿好了。” 叶雨荷见卫铁衣如此自责,反倒不好再说什么。可她心中发冷,暗想若自己是卫铁衣,碰到敌人如此,只怕也要落入对手的算计。 可叶雨荷更奇怪的是,敌人这般深谋远虑,究竟所为何来?难道只是为了劫持公主?可他们劫持公主何用? 秋长风双眉紧锁,安慰道:“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追回公主才是要紧。” 他奉上师之命南下,只感觉命令古怪,但始终不认为任务是难事。可不想一到青田,诡异事情就连连发生,到如今云梦公主都被绑架,一切好像落入个涡流之中,越陷越深,难道说,这一切只是因为那本书? 可那本书,究竟有什么古怪? 秋长风思索间,卫铁衣早命令燕勒骑空出两匹马来,秋长风、叶雨荷换了单骑,马行更速,一路向西北行去,风驰电掣一般。 可前方的马蹄声,早消失不见。 卫铁衣鞭马如飞,目光如鹰盯着路面,正行进时,身子一旋,挂在马鞍一侧,几近地面,被马儿拖着前行,衣衫猎猎,如同扯起的风旗一般。等卫铁衣再次上马时,秋长风立即问,“看出什么了吗?” 卫铁衣目光如鹰,盯着前方的黑暗处道:“五匹马奔西北的方向,暂时无差。”他方才纵马不停,却在贴近地面的时候观察马蹄痕迹。 在这么快的奔程中还能看出泥泞中马蹄印的多少,这并非神话,而是经验。 卫铁衣毕竟还有几分本事,他不是无能,只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太过离奇、甚至还有几分诡异的味道,这才让他应变不及。 秋长风信卫铁衣的判断,望着远方道:“据我所知,前方再行三十里,就近小连山了。” 卫铁衣、叶雨荷点头,心头沉重,暗想小连山顾名思义,群山相连,地势复杂,那些人如果逃入小连山内,更难捕捉。 狂风刺面,如同刀割,前途险恶,险阻重重,但众人却没有半分退却之意。 云梦公主虽是刁蛮任性,做事没有分寸,但她毕竟是天子最疼爱的女儿,若是有了不测,只怕众人都脱不了干系。 疾风如刀,众人不知奔了多久,前方已见山脉连绵,蓦地出现一片密林,分出了两条岔路。 卫铁衣陡然勒住马儿,只见两条岔路都现出马蹄印迹,左面那条路上留有三匹马的痕迹,另外一条路上,只有两匹马留下的痕迹。 可公主从哪条路被劫走,卫铁衣再无从分辩。 卫铁衣又急又怒,求问道:“秋千户,叶捕头,这帮贼子狡猾多计,依你们来看,他们带公主走哪条路离去的?” 叶雨荷立即翻身下马,凝神留意马蹄的痕迹,秋长风亦翻身下马,不看马蹄印迹,反走到了林子边缘,向上望去。 卫铁衣奇怪秋长风的举止,急问道:“秋兄,怎么了?” 叶雨荷突然道:“他们应该是带公主从右面的道路下去的。” 卫铁衣精神一振,忙问:“叶捕头为何这么说?” 叶雨荷道:“对比马蹄印记,这右手的两匹马儿有一匹马的蹄痕最重……” 卫铁衣惊醒道:“是了,他们带着公主,多了一个人,因此马蹄印要重很多。”一想通这点,不由得佩服叶雨荷身为浙江头名捕头,果然名不虚传,翻身上马,才待追下去,见秋长风还立在竹林边,目露思索之意,不由得喊道:“秋千户,我们追吧。” 秋长风鼻翼动动,突然摇头道:“你们兵分两路追好了,前面也有敌人,我去前面看看。”他话一说完,竟弃马穿林而走,转瞬不见了踪影。 叶雨荷、卫铁衣一怔,呆在当场,不知道秋长风为何突然放弃了公主,从林中而走。难道说,秋长风早不满公主的所为,这次借故离去,是想让云梦公主自生自灭? 雨歇云散,明月如眉。 雨后的空气更是清新,可月光总不肯爽透地洒落,轻纱般笼罩着怪石嶙峋的山路。 卫铁衣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抉择的时候,云梦公主也是一样的心情。 云梦公主从来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她被人如同小鸡一样地拎在手上,娇美如玉的脸庞几乎要贴到砂石地面。 乱草拂来,抽打在身上,丝毫没有往日踏青的舒适惬意。一人拎着云梦公主,大踏步地向山上走去,他步伐飘忽,虽是上山,但简直如同擦地飞行一般。 云梦公主惊惧的同时,心中奇怪,不知道这些人究竟要把她带到哪里,冒险抓住她做什么? 抓她的贼人,有着狼的凶狠、狐狸般的狡猾、蝙蝠般的神通。这几人路过一片树林的时候,前方突然现出岔道。 云梦公主正不知贼人要去哪里的时候,拎着她的贼人倏然从马背上跃起,只是凭借一根绳索,就系住了高树,从树枝上纵跃,如履平地。 擒住云梦公主的人,哪条路都没有选,只是穿林而过。 而另外的四个贼子,两人突然骑在一匹马上,三人向右手道路奔去,另外一人却带着三匹马,向左手的道路行去。 云梦公主并不算笨,很快意识到,这般人这么做,无疑是制造迷踪,要甩掉身后的追踪。 明白这点,她心中蓦地害怕起来,若贼人一直跑下去,她还信叶雨荷、卫铁衣能找到她的下落,可敌人这么狡猾,让她很是担忧。 幸运的是,那贼子对云梦很是瞧不起的样子,从不看云梦一眼,也没留意云梦公主还会使诈。 云梦公主一直装作软弱昏迷的样子,却悄然地留下分线索,心中紧张。她只怕叶雨荷他们发现不了她留的线索。 就算云梦事后想想,都觉得要发现那线索,非但要细心,还要有无边的智慧。 脑海中闪过那张苍白的面孔,云梦公主心中暗恨,恨秋长风若早说出了上师的任务,她就不用受这般苦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秋长风。 她却从不想,这一切的变数,只是因为她出现的缘故。 正胡思乱想时,陡然感觉身子急落,云梦公主骇得忘记了叫的时候,就听到砰的声响,已重重落在地上。 原来拎着她的那个人一松手,将她掷在了地上。 在卫铁衣、李知县的眼中,云梦是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可在那人的眼里,云梦公主好像还不如一件货物。 云梦公主摔得早不知道浑身哪里痛,却还能有心情看看所在的环境。她抬头望去,远见星光闪烁,近见蛛网尘结,看其所在地,竟是个破烂的庙宇。 不远处有个神龛,可神龛断腿,上面的神像斜倚在地上,没有了宝相尊严,反倒有着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云梦公主突然发现一个道理,人和佛都是在高处耀眼尊严,若是跌落尘埃,也是滑稽可笑,佛如此,她不也是如此? 苦难总是让人快速成长,也会让人蓦地发现以前从未留意的细节。 面对未知的恐怖,云梦公主忍不住坐起来,蜷缩着身子,望着身前的那个人,脸上带着难言的惊惧,“你……究竟……要做什么?” 她直到现在,才看到擒她那人的一张脸,一颗心揪了起来。她从未见过那么难看的一张脸。那张脸上的五官如同糨糊糊上去的一样,却没有一件糊到了正确的位置。不仅如此,那脸还异常的苍白、如同棺材店中的纸扎。 和这人一比,秋长风那死人脸在云梦公主眼里,可说算是潘安了。 那人看着云梦公主,突然咧嘴笑笑,好像要吃人一般。云梦公主骇了一跳,就听那人森森道:“人和东西……我都带来了。”那人不但长的恐怖,声音也极为古怪,像是咬着舌头在说话。 云梦公主一怔,不明白那人什么意思。可很快发现那人并不是对她说话,而是望向她的身后。 她身后有人? 云梦公主扭头望去,见到身后只有一片黑暗,暗得让人心寒。就听黑暗中,有人道:“果然是云梦公主……”那声音冷得像冰,云梦公主听到,只感觉有虫子从自己背心爬下去,说不出的讨厌憎恶。可她就算睁大了眼睛,还是看不到说话的那人在哪里。 那人怎么会知道她是云梦公主,那人认识她?云梦公主心中奇怪。 长得如糨糊那人道:“我答应你的事情,都做到了。”顿了下才道:“可你答应我的事情呢?” 黑暗中那人道:“我只看到了云梦公主……” 挟持云梦那人突然一抖手,哗啦声中,一物飞向暗处,有如飞蛾。 暗处遽然伸出一只手来,接住了那物。那只手坚定、有力,手指细长,云梦公主不待细看,那只手又缩了回去。 云梦公主这才发现,黑暗中的确站着一人,可那人直如融入黑暗中,就算身影都是模模糊糊。 黑暗中,就听到刷刷的声音,那是纸张翻动的声音…… 云梦公主听到,一颗心怦怦剧跳起来。她立即想到,那人翻的东西是本书,从刘太息手中抢走的那本什么“歌”的书。 可那究竟是什么书?让这些人不惜杀人,甚至不惜和朝廷作对? 不待多想,云梦公主就听黑暗中那人“咦”了一声,口气中满是惊诧。片刻后,就听黑暗中那人道:“这书……怎么会是这样?” 挟持云梦那人冷漠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本书是我们从刘太息手中拿到。东西都已经交给了你,我要的东西呢?” 黑暗中那人沉默片刻,缓缓道:“都说如瑶秀天地,藏地撼山川……今日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挟持云梦那人又道:“我要的东西呢?”他呆板的口气中,带着些不耐烦,似乎对所要的东西极为看重。 云梦心中暗想,如瑶秀天地,藏地撼山川,这句话究竟什么意思?听他们的意思,抓我的那人原来是用我和那本书换些东西,这神秘人要那本书什么目的,要抓我又是什么用意呢? 黑暗中那人似乎笑了笑,“你放心,尔黄……”突然顿了下,才道:“答应过你们的事情,绝不会食言。” 云梦公主更是奇怪,不知道尔黄究竟又是谁? 挟持云梦那人仍旧是那句话,“我要的东西呢?” 云梦公主突然发现,挟持自己的那人不但面容僵硬,就算是声音都有些生硬,似乎那人舌头发直,很多地方如同他这个人般,无法拐弯。 黑暗中那人道:“你要的东西我有……”见挟持云梦那人就要上前,黑暗中的那人叹口气道:“可你要取走你要的东西,还是要先帮我办件事情。” 挟持云梦那人身子僵硬,眼中露出不满,问道:“什么事?” 黑暗中的那人悠悠道:“杀了跟着你进来的那个人。” 挟持云梦公主那人微怔,突然心中惊凛,回头望去,就看到庙门口,月光如水,一人静静的、如岩石般地立在那里。 那人脸色苍白的垂手而立,看起来神色平静,只有一双眸子却是闪着天星般的光芒。 那人赫然就是秋长风! 挟持公主那人惊住,实在想不通秋长风怎么会到了这里。他费尽心思,换乘坐骑,居然还没有摆脱秋长风? 云梦公主一见秋长风,差点欢喜地叫了起来。她看似不愿秋长风追来,可秋长风蓦地出现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她对秋长风的态度,毕竟和对敌人不同的。秋长风似乎看出了脸如糨糊之人的困惑,微笑道:“不用想了,我怎么追来的,你做梦都想不到。” 他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云梦公主,又笑道:“如瑶秀天地,藏地撼山川,甲贺流风水,伊贺火里英……听闻近来沿海一带,多有东瀛忍者出没为乱。而东瀛忍者万千,但眼下以如瑶、藏地、甲贺、伊贺四部最为有名。就算燕勒骑都没有发现你们的潜入,想必你们土遁潜入刘宅,这应是藏地一部的绝招。阁下如此胆大妄为,甚至不惜和大明朝廷作对,莫非是东瀛忍者藏地一部的高手吗?” 脸如糨糊那人眼中露出惊诧之意,他实在想不到,这个寻常、普通的锦衣卫,轻易就猜出了他的来历。 云梦公主暗自惊心,她早知道东瀛倭寇一直为祸沿海一带,不想捉她的竟是忍者。 黑暗中的那人拍掌道:“好,好一个秋长风,果然有点门道,但你若能猜出他究竟是谁,那才算是本事。” 秋长风心中凛然,不想那人也知道他的名姓,心中虽诧异,仍旧波澜不惊的表情道:“听说藏地部其中有才干的不少,但有野心的只有两人,一个是藏地九天,另外一个叫藏地九陷。有才干的人要有野心才会漂洋过海到了大明,阁下莫非是藏地九天?”转瞬摇头道:“不会,听闻藏地九天很是狂傲,绝不会像阁下这么隐忍,这么说……阁下想必就是藏地九陷了?” 话音落地,破庙中再无声息。就算黑暗中的那人也没了言语,似乎也难解秋长风判断为何如斯精准。 云梦公主更是诧异,在庆寿寺的时候,她只感觉秋长风多了分运气,懂得乱猜,在青田的时候,她又发现秋长风有分棺材店老板敛尸的本事,可她想不到,秋长风还能如此博学,轻易猜到对手的底细。 一次可能是蒙的,可次次如此,就不由得让云梦公主心中奇怪,感觉这个秋长风,的确和别的锦衣卫有些不同。 不知许久,脸如糨糊之人握紧刀柄,缓缓道:“不错,我就是藏地九陷!”他不知用了多大的气力,才压住震惊的心情。 秋长风不过是个锦衣卫的千户,却对忍者流派、性格特征了如指掌,藏地九陷震惊的不是秋长风的见识,而是在想锦衣卫是天子的亲兵,行事神秘,同时还代表着天子的用意。秋长风对东瀛忍者这般了解,难道说……朱棣早就暗中留意,想对东瀛下手吗? 黑暗中人终于叹口气道:“秋长风,我们倒是小看了你。” 秋长风目光闪烁,转望黑暗处道:“你们对我们这般了解,莫非是我们的相好?” 黑暗中人呼吸略为粗重,半晌才道:“你这么聪明,为何不猜猜我是谁?” 秋长风扫了公主一眼,摇头道:“这个,倒是很难猜的。”他这句话并非客气,实在是因为他真不知道黑暗中人究竟是哪方势力。 其实秋长风本猜不到藏地九陷的身份,但当黑暗中人说及“如瑶秀天地”两句时,秋长风已然追到庙外。云梦公主不知道这两句什么意思,秋长风却见多识广,凭这两句就推出青田连环案可能与东瀛忍者有关,心下震惊,再想到敌人劈叶雨荷的那一刀,更像东瀛所出,又多了一分确定。 他现身出来,凭借推测言语诈出对手的身份,忍不住又想,根据上师所言,刘太息手中的那本书内容奇异,有哪些人会对此有兴趣?而黑暗中人刻意通过东瀛,让藏地九陷劫持云梦公主,目的何在呢? 这些事情看起来连环紧迫,秋长风在追踪途中,却早就想出很多不通常理的地方,但眼下他最大的疑惑却是,黑暗中那人究竟是何方势力? 黑暗中人恢复了平静,淡淡道:“原来你也有猜不到的事情。” 秋长风哂然道:“我何必去猜呢?” 黑暗中人不解道:“哦……为什么?” 秋长风迈前一步,笑道:“我不必猜,因为我问你们就行了。” 藏地九陷饶是隐忍,听秋长风竟有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意思,忍不住怒道:“秋长风,你未免狂了些。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云梦公主就在我手,你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就可对抗我们?” 秋长风微笑道:“公主在你手中,与我何关呢?” 云梦公主本一直为自己和秋长风担心,早觉得自己和秋长风是一条船上的,闻言脸色大变,叫道:“秋长风,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暗中人冷冷道:“他的意思就是,必要的时候,他甚至可以宰了你!” 云梦公主本对秋长风印象改观,闻言不由得心惊,喝道:“他敢?” 秋长风接道:“公主,我是不敢的。可我是锦衣卫,天子有令,锦衣卫为成任务,可不择手段,事后无咎。当然了……”笑容中带些暧昧道:“我肯定不会杀你……” “但他可借我们的手杀你,事后推到我们的身上,这不是他们锦衣卫的一贯作风?”黑暗中人立即道。 云梦公主急怒攻心,差点晕了过去。她本以为等到了救星,不想来了个煞神,盯着秋长风,云梦公主咬牙道:“秋长风,你莫要让我活着回去,不然凭你今天的话,你死定了!” 秋长风看也不看云梦公主,扭头望向藏地九陷道:“现在公主的问题解决了,你们两个,我只要抓住一个,就可明白真相……” 藏地九陷突然长吸了一口气,瞬间又回到木然的表情,身形躬起,双手几乎垂地,只是说了一个字,“请!”他能由怒极变得平静,倒不愧是东瀛藏地部少见的高手。 秋长风见藏地九陷姿势怪异,就如个巨型的田鼠要冲过来撕咬的样子,心中凛然,可神色不变,问道:“不一起上吗?” 藏地九陷何尝不想与黑暗中人联手,但他身为忍者,自有狂傲,这种话,打死也不肯开口的。正犹豫时,黑暗中的那人平静道:“秋长风,你真的这么有把握?” 秋长风淡淡道:“总比躲在暗中不敢见人要有把握些。” 他话音一落,破庙中沉寂如死。不知许久,脚步声响起,一人蓦地走出,云梦公主也想看看那人长的什么样,可见到那人的一张脸时,一颗心差点跳了出来。 那不是一张人脸。 出来的那人浑身黑色,狰狞五彩的面目,简直如黑暗中冒出的厉鬼! 可云梦公主转瞬发现,那人不过是在脸上涂抹了五色油彩,遮掩了本来的面目。 那人出了黑暗,却仍旧和黑暗一样的神秘缥缈,他缓步走到公主身边,从怀中掏出一卷书,亮向秋长风道:“我知道你们不远千里前来,就是为了这本书……” 那本书封面被撕掉小半,月光下,只有“日月”两字浓墨而写。当初叶雨荷曾从刘太息手中取到小半页纸,上面只写个歌字。若是和这封面一凑,赫然就是“日月歌”三字。 《日月歌》! 这本书难道就叫《日月歌》?这本书究竟藏着什么秘密,竟能吸引这些人赶来,兴起一场腥风血雨? 云梦公主见了那本书时,一颗心怦怦大跳。就听秋长风轻淡道:“你这般谋划,不也是为了这本《日月歌》吗?” 鬼面人嘿然笑道:“不错,我很想看看,刘伯温的《日月歌》,究竟写了什么。可不想一看之下,大失所望。” 云梦公主心中一跳,想不到这让众人抢得你死我活的《日月歌》,竟是刘伯温所写。 云梦公主当然知道刘伯温,也知道刘伯温对得起大明,对得起朱元璋,但朱元璋却有点对不起刘伯温。 传言中,朱元璋虽得刘伯温相助取得天下,但对刘伯温出神入化的能力很是忌惮,因此只封刘伯温一个诚意伯的官衔。刘伯温告老还乡,也是因为怕太祖猜忌罢了。而刘伯温病死后,膝下有两子,长子刘琏,被当时的宰相胡惟庸手下逼死,而次子刘璟,因对太宗朱棣直言“殿下百世后,逃不得一‘篡’字”,被锦衣卫捕捉下狱,死在牢中。 刘家人对朱家很是厚道,但朱家人对刘家似乎不算厚道。 这种时候,云梦公主还能想到这些事情,她事后想想,也感觉有些奇怪。可她更奇怪的是,听闻刘伯温有通天彻地之能,他如果写了本《日月歌》,定当传世留名,可她怎么从未听旁人说过? 秋长风脸色有些苍白,看着那本《日月歌》,微笑道:“你一会儿只怕会更失望。” 那鬼面人蓦地放声长笑,笑声中带着说不出的孤傲,双眸在朦胧的月色下闪着妖异的光芒,“秋长风,你很狂。我真的很想看看,你怎么让我失望?” 话未落,藏地九陷已出手。 而那鬼面人几乎同时间手腕一翻,从腰间抽出一条白带,迎风展动,亮如匹练。 第七章 过招 月光清冷,肃杀满怀。藏地九陷最先出手。 藏地九陷是东瀛高手,渡海到了大明后,本想凭借一身本事开创藏地家族另一个天地。 东瀛忍者最厉害的不是武技,而是忍者之术。 忍者之术五花八门,包罗万象,其中对五行、暗器、毒药、障眼等术的运用,可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藏地一部深精毒药及五行中的土遁之法,藏地九陷身为部中高手,对此自是精熟,不然也不会只凭几个手下,就突破了卫铁衣所布的埋伏。 可藏地九陷最自负的还是武技。 他不得不如地鼠一样的活着,但却有向往苍鹰的豪情。落魄不得志、有抱负的人均有这种情怀。他要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能力,因此他劫持了公主,因此他抢先出手。 一出手就是九陷大法。 他出手时,双膝微蹲只是一撑,整个人就如弩箭般射了出去。他武技取自田中硕鼠,一举一动,均是效仿鼠类的举止。因此他虽有苍鹰的情怀,还不能脱离鼠类的习性。 刹那间,他已扑到了秋长风的面前。 秋长风急退,一退就到了三丈外。如果说藏地九陷是犀利的弩箭,那秋长风就是飘逸的轻风。 弩箭射空,藏地九陷落地一顿一陷,身子好像都要没入土地的时候,再次爆发了出去,这一次,他攻得更急、更猛、更加犀利。这本是他的绝招,停顿为了更好的蓄力,若等他第九次蓄力之后,他相信,就算是长风闪电,都会被他追上。 不想秋长风并没有再退,也等不到九陷之法完全施展。秋长风身形一闪,就和藏地九陷擦肩而过,扑向了那鬼面之人。 二人擦肩而过时,藏地九陷只感觉脚踝微微刺痛下,再次落地时还待转身再攻,可剧痛从脚踝传来,差点惨叫出来。 他低头望去,见到脚踝上早就鲜血淋漓,心中怒极,可也怕极…… 秋长风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知道用什么在他脚踝上轻割了一条口子,那口子若在平时,根本无足轻重,但藏地九陷落地时,正要施展第三陷的攻击,那时候他的脚踝承受的压力,远超平日。 他平日可以承受,但他裂开伤口的脚踝却是难以承受,重压之下,伤势恶化,已不异被人砍了一刀。 这个秋长风,恁地出招这么精准毒辣?竟利用藏地九陷最强的那点,重创了藏地九陷自己! 秋长风不管藏地九陷,早扑到了鬼面之人的面前。在他心中,真正的对手,无疑就是这个幕后之人。 鬼面之人似乎也没想到过,秋长风一招就重创了藏地九陷。他虽亮刃,但并未急于出手,他还想利用藏地九陷看清秋长风的武功路数,可他竟也没有看到,秋长风是如何伤了藏地九陷。 妖异的眼中闪过分凌厉,那人手中白练一展,陡然后退。一退丈许,然后断喝一声,挥出了白练。 白练是刀——一把软刀,软如绸,硬如钢。 刀光如月照风雪,月在天,风雪满人间。 那一刻,鬼面之人施展秋长风方才对付藏地九陷的方法,以退为进。他退一步,拉开最能发挥刀法威力的距离,然后出刀。 刀光如雪,肃杀清冷;风中有火,如火如荼。秋长风无疑就是那扑火的飞蛾,眼看就要撞到如雪如火的刀光中…… 就算云梦公主,都骇得差点叫起来。她虽恨秋长风的冰冷傲慢,但知道若秋长风死了,她只有更惨。 秋长风陡然顿住,再退。 他攻势如离弦之箭,看似没有回退的余地,但蓦地退后,直如飞矢化烟,烟飞云散。 但就算是飞烟,看起来都逃不过如月的刀光,云梦公主只见到冷月般的刀光罩在了秋长风的身上,然后有飞絮蒙蒙,秋长风落在地上,脸色更白,肩头有血,衣衫绽裂。 他终究还是没有逃过那一刀,不但被鬼面人一刀绞碎了衣裳,还被那人伤了肩头。伤是轻伤,斗志更昂。 刀光一击而收,寒气仍在,清光犹存,而那鬼面人眼中的战意,如同烈火般燃了起来。 望着刀尖上一滴鲜血垂落尘埃,鬼面人缓缓道:“好身法。” 秋长风竟还能笑得出来,“好身法也不如好刀法。听闻这泼风刀法本缘起东汉太平道,传到大隋第一高手李玄霸手中后发扬光大,自李玄霸身死,泼风刀也就再也不见,我本以为失传了,不想能在阁下手中见到。” 鬼面人眼中闪过分惊凛的光芒,缓缓道:“秋长风,我本来以为你只是个锦衣卫的千户、朝廷的鹰犬,现在看来,要对你重新评估了。” 秋长风笑笑,并不介意道:“鹰犬也罢,锦衣卫也好,天子赋予我们权利,就是要将你们这些叛逆一网打尽!” 鬼面人握刀的手紧了下,寒声道:“你莫要拖延时间了,卫铁衣那帮人不会赶到了。就算赶到,反倒会成为你的桎梏。” 秋长风抚掌笑道:“你可真知我心,大伙分功劳,当然不如一个人领要好!我亦是不想卫铁衣他们前来,更不想拖延时间,可你一刀得手,反倒收手,却是什么道理呢?” 鬼面人淡淡道:“你这种高手,也算少见,若就这么杀了你,不是可惜吗?其实我倒觉得,你若投靠我们……”他拖长声调,话音未落,突然一个健步就窜到了秋长风的身前,手起刀落,片刻之间就砍出了三刀。 那人故意用言语懈怠秋长风,倏然出刀,端是诡计多端。 秋长风猝不及防,左支右绌,似乎无从应对这种犀利的刀法,甚至拔刀都没什么机会。 转瞬之间,秋长风已退到了佛龛不远歪倒的佛像旁。 云梦公主见了,只觉得那人刀光就如风雪狂涌,虽不识货,也知道这是极高明的刀法,一颗心忍不住提了起来。可蓦地见到一件事情,忍不住眼露惊骇之意,喊道:“小心。” 就在这时,平坦的地上突然凸起一物,寒光闪动,刺到了秋长风的背心! 鬼面人见状,心中大喜,刀法又变,刹那间左右当头各砍三刀,封住了秋长风的退路。他拖延时间,其实就在等着这一刻。 原来鬼面人方才和秋长风谈话之际,早与藏地九陷互通消息。藏地九陷知道和秋长风相差太远,放弃与秋长风斗技的念头,利用土遁之法,潜在佛像之旁。 鬼面人攻得急,就要将秋长风逼到藏地九陷身边。鬼面人见藏地九陷出手,立即封住秋长风的其余三路。 转瞬间,秋长风已四面为敌。 云梦公主惊骇交加,只以为秋长风再也躲不开这致命的攻击。 不想寒芒堪堪到了秋长风的背心,秋长风陡然反踢一脚,竟将藏地九陷连人带刀踢飞了起来。 藏地九陷眼见刀尖入肉,甚至早一步体会到手刃仇敌的快感,哪里想到秋长风还有这招,惨叫一声,只感觉下体剧痛,惨不堪言。 秋长风早在等着藏地九陷。他把鬼面人当作最大对手,但以他心机缜密,又如何会忘记藏地九陷?他故作中计,却是在引藏地九陷上当。 后方危机瞬去,可前方杀气更浓,鬼面人九刀连环,就像刀山般迫过来,秋长风一脚踢飞藏地九陷,但却把自己陷在绝境之地。 眼看他再也躲不过鬼面人的泼风刀。 砰的大响,藏地九陷摔落在地。 乒的声响,刀光散去,火星四溅。 鬼面人一刀砍实,震得手腕发麻,大吃一惊,倒退一步。却听当的大响,佛像落地。 原来方才工夫,秋长风居然举起地上的佛像,抗住了鬼面人的九刀。 那佛像少说几百斤的分量,竟被秋长风硬生生地举起。那佛像极大,根本不用招式,已尽数封住鬼面人的刀势。 鬼面人算了千万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过秋长风竟能力举佛像挡了他这一刀。 可秋长风随即丢佛像在地,反身一纵,已如苍鹰般扑到了藏地九陷身旁。 这时藏地九陷才摔在地上,冷汗直冒。他一直像地鼠般的活着,虽重重摔在地上,还不算疼痛,可他两腿之间,实在和裂开一样。 见到秋长风扑来,藏地九陷的豪情壮志突然消失,再没有对阵的勇气,他双手一展,黑衣倏然解体,向秋长风罩来。秋长风奇异般地一扭,避开黑衣,可眼前的藏地九陷,突然消失不见。 这会儿工夫,云梦公主终于挣扎站起,躲到角落处,可目光还是追随秋长风,只盼他能够击败对手。她无论如何厌恶秋长风,可这种时候,若一定要有个人胜出,她当然希望是秋长风。 黑衣舞动,藏地九陷陡然不见,云梦公主也是看直了眼睛。她实在想不到,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不见?秋长风却半刻迟疑都没有,陡然一拍刀鞘,喝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芒!” 他那一声断喝,直如天雷滚滚,鬼面人才待扑去,身形陡凝。那一声断喝,就如沉雷般击在鬼面人的心口,他从未想到过,一个人竟能发出如此的喊声。 锵的声响,长刀出鞘。 秋长风出刀。 方才秋长风只凭空手,就已挡住鬼面人,重创了藏地九陷,如今他已出刀,鬼面人虽是自负武功,但如何敢正撄其锋? 长刀空中一闪,不刺鬼面人,反倒钉在三丈外的地上。 云梦公主魂飞魄越之际,怎么也想不通秋长风为何要使出这莫名其妙的一招,但她很快就明白了秋长风的用意。 地底一声惨叫,鲜血射出,藏地九陷霍然出现,只是一条小腿,已被秋长风的单刀斩断。 藏地九陷见秋长风迫来,只能用土遁之术逃命。不想秋长风不但看出了他藏身之处,而且只出了一刀,就破了他自傲的土遁之法。 云梦公主大喜,就见秋长风向她的方向望过来,目光凌厉。云梦公主心头一沉,几乎以为秋长风对她动了杀机,不想陡然间身子一轻,转瞬身不由己地飞出窗外。 鬼面人在秋长风出刀的那一刻,先一步纵到云梦公主面前,一把抓住了云梦,蹿出了窗外。他不想再战,因为他发现,这一仗并没有必胜的把握。这个秋长风的本事,远超过他的想象。 秋长风身形一纵,随即扑到了窗口。 嗖的声响,三把飞刀破空而来,直奔秋长风的面门。秋长风人在空中,陡然抓住窗棂,提身而起,避开一把飞刀,双脚连环一踢,竟将其余的两把飞刀踢了回去。 那飞刀回转,去势竟比来势还急。 鬼面人听到风声,陡然一旋。一把飞刀割破衣襟,远远没入黑暗之中。 秋长风一招得手,听身后一声闷哼,忍不住心头一沉。 回头一望,就见一把飞刀正钉在藏地九陷的胸口! 方才秋长风看穿藏地九陷的藏身之地,却只断了他的腿,就是为了留活口逼供。但鬼面人显然看穿秋长风的用意,明是算计秋长风,暗地杀了藏地九陷灭口。 秋长风不再去看第二眼,径直追了出去,才追出两步,陡然间感觉脚下异样,秋长风伸手一抓,手上蓦地多了一物。 那物竟是《日月歌》。 四野幽冷,清风动树,树影婆娑。 云梦公主这才发现,原来她的噩梦没有结束,不过是刚刚开始。 那鬼面人拎着她,一纵一跃之间,就到数丈之远,她就算乘马时,都不见得有这么快捷迅速。她脸孔向下,只感觉山石就要撞到头上,知道鬼面人是带她向山上奔去。 云梦公主睁大了眼睛望向身后,却看不到秋长风的所在,才想呼救,鬼面人冷冷道:“你若敢喊,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云梦公主天不怕、地不怕,可听到那鬼面人阴森的话语,不知为何,竟不敢发出声响。 不知许久,鬼面人终于奔上山巅,停下了脚步。喘息数声,叹口气道:“秋长风,你也算是执著了。” 云梦公主艰难地望过去,见到不远处的树下悠闲地站着一人,正是秋长风。 秋长风也不迫近,只是淡淡道:“我不急……” 鬼面人目光闪烁,缓缓道:“你放任我离去,只因我带着个包袱。我若始终带着公主奔行,体力消耗过巨之时,想必就是你出手的时机。”他时而狂傲,时而诡异,杀藏地九陷的时候,心狠手辣,和秋长风交谈时,又显得心机颇深,思维缜密。 秋长风对这种敌手,戒备极深,却怎么也想不到此人是谁,用意究竟何在。可他还能微笑道:“你也可以想象是你技高一筹,我始终追你不上了。” 鬼面人放声长笑道:“好,很好。秋长风,我此次能够见到你,也算不虚此行。你《日月歌》已经到手,还是紧追不舍,原来终究要救公主的。”他发现《日月歌》已然失落,可脸上并没有什么急迫的表情。 云梦公主一听,心中惊凛中还带分喜悦,她方才只见到那飞刀破空划破鬼面人的胸襟,还在埋怨秋长风不知分寸,如今一想,才知道鬼面人的《日月歌》也在那时失落。 见秋长风得到《日月歌》,还继续追踪,云梦公主心底蓦地有分自得,暗想秋长风还是在意自己的。不想转瞬听到秋长风说了一句话,云梦公主肺几乎要气炸。 秋长风只是道:“救不救公主,不在我任务之内。你也可以想我是……要将你这叛逆绳之以法了。” 云梦公主不等大骂,鬼面人哈哈大笑道:“你说对公主性命根本并不关心……我还不信。” 秋长风神色不变道:“那你可以试试。” 鬼面人目光一闪,喝道:“那我就试试。”话音才毕,振臂一挥,竟将云梦公主向远方的山坡抛了过去。 云梦公主顾不得大骂,惊叫一声,从山坡滚了下去。 而那鬼面人身形一展,向相反的方向飞掠而去,没入黑暗之中,再也不见。 秋长风怔住,绝没有想到鬼面人这么做。他若不追鬼面人,下次再要揭穿鬼面人的底细,不知何年,可他若追鬼面人,公主这般滚下去,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 云梦公主的惨叫声在黑夜里,有着说不出的凄厉惊怖。秋长风只想掩住耳朵,可终究还是身形一展,向云梦公主滚落的方向追去。 他虽看似对云梦公主的生死并不在意,但那不过是和敌人比拼意志,他知道若是露出半分关切之情,只怕就会受制于人,因此故作冷淡。可如今公主性命攸关,他又怎能视而不见? 他冲下山坡时,突然从怀中掏出个竹筒,捻燃后举到半空。 通的大响,紫色烟花高高冲天,无比炫丽,片刻后,繁华散去,恢复了夜空的落寞。 秋长风手上不停,脚下亦如追风,可一直顺着草痕追到山脚,仍不见云梦公主的踪迹,忍不住皱眉。 突然止住了脚步,侧耳倾听,秋长风眼露警惕,目光已扫过不远处的一株大树。原来他蓦地察觉,树后传来极为低微的呼吸之声。 他一直想不通,为何鬼面人费尽心思抓了云梦公主,却又轻易放手,只感觉其中必定有什么诡计。难道说,鬼面人放了公主到山下,还埋伏人手在附近,只要取他秋长风的性命? 秋长风能活到现在,实在是因为素来说得少,想得却多,一念及此,故作向大树相反的方向行去,可遽然身形一纵,突然到了树后。 一道乌光倏然而出,直指秋长风的咽喉。 树后果然有埋伏,秋长风遇变不惊,刀鞘陡出,倏然格开那乌光。 树后之人不想秋长风竟有这么快的反应,心中微惊,才待再刺,秋长风退后一步,放下刀鞘,皱眉道:“叶捕头,是我。” 树后那人顿了片刻,从树影下移出,在月色中露出清冷的面容。 那人竟是叶雨荷。她居然也追踪到了这里。 秋长风见到叶雨荷,脸上并没有什么意外。他知道叶雨荷不笨,相反,也很聪明。她追到这里,是迟早的事情。 见是秋长风,叶雨荷有些意外,但也舒了口气,问道:“敌人呢?” 秋长风反问,“公主呢?”他问话间,抬头向树上望去,见到树杈上躺着一人,衣着如火,正是云梦公主。 叶雨荷见秋长风发现,也不隐瞒,说道:“方才我追过来,公主见我后,只说了一句‘救命’,就昏了过去。我以为有敌人追来,这才躲在树后。” 她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她知道秋长风会明白。那种时候,她只能藏起公主,等待来敌再做决定。 纵到树上,叶雨荷将云梦公主抱了下来,迅疾地检查下她的周身,见云梦公主如火的衣裳早就褴褛,幸运的是,只有手足刮伤,看起来伤势并不算重。 叶雨荷轻呼几声,云梦公主却是双眸紧闭,昏迷不醒。叶雨荷蹙眉,说道:“公主受到了惊吓,我们必须立即离开这里,给她找个大夫。” 秋长风看着云梦公主,若有所思道:“我们?” 叶雨荷只是关切云梦的伤势,说的并没有什么深意,听秋长风重复一遍,反倒好像有什么意味,脸色一板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秋长风望着叶雨荷如霜的脸庞,突然道:“你怎么会追过来的?” 叶雨荷冷淡道:“天底下,并非只有你一个聪明人的。”她虽是这么说,可心中对秋长风的追踪之术,也是佩服。 若非秋长风在前,她几乎就顺着敌人布下的圈套追了下去。见秋长风还是不咸不淡的样子,叶雨荷皱眉道:“这里哪有大夫呢?”她自言自语,当然是希望秋长风能帮助出谋划策。 秋长风似乎对云梦公主的伤势,并不放在心上,淡淡道:“公主死不了的。你既然来了,想必卫铁衣也离得不远了?” 话音未落,远方就有脚步声繁沓,一人道:“烟火应该就是这附近。”另外有人道:“你们成扇形搜上去……”那声音虽还镇定,但已有焦灼之意。 叶雨荷一听,心中微喜,叫道:“卫千户,公主就在这里。” 那镇定的声音露出分惊喜,叫道:“是叶捕头吗?”转瞬火光燃起,脚步声急来,一群人围了过来,为首一人,汗水满面,神色如铁,正是五军都督府的卫铁衣。 卫铁衣见到公主果然就在这里,脸现喜意,见到秋长风,更是惊喜,不待开口,旁边一人喜道:“秋千户,你真的在这里?” 那人浓眉大眼,喜不自胜,却是姚三思。他身边站着一人,短髭根根如针,眼中恨意一闪而过,说道:“秋千户胆识过人,我就说过不会有事的。”那人口气虽像欣喜,但难掩酸意,正是锦衣卫千户孟贤。 原来秋长风入了刘宅,孟贤、姚三思却循正门而入,其后随即公主被劫,卫铁衣追踪下去,孟贤、姚三思满是错愕,但亦是硬着头皮追下去。 叶雨荷发现异样,终究没被马蹄痕迹迷惑,穿林而过追踪秋长风,卫铁衣、孟贤、姚三思等人摇摆不定,卫铁衣一狠心,又追叶雨荷而来。 方才秋长风放出烟花,却是锦衣卫示警所用,姚三思见到,立即判断秋长风在此。 姚三思这次倒没有想错,卫铁衣寻来,正见到叶雨荷、秋长风和云梦公主三人。 卫铁衣虽寻到云梦公主,暂放心事,见云梦公主仍旧昏迷不醒,不由得焦急道:“秋千户,追敌一事不如暂且放放,先救公主要紧,你说如何?”秋长风斜睨一眼昏迷中的云梦,见到她虽闭着眼,但眼珠微动,心中明白,轻淡道:“敌人早就跑远,追不上了,更何况我本没有任务追他们,由他们去好了。至于救醒公主一事,本是卫千户的事情,在下也就不参与了。在下还有事要做,就此告辞。” 他一拱手,转身就走,众人一愣。 卫铁衣不想秋长风撂手就走,不由得错愕。可他也没有阻拦的理由,眼看秋长风离去,一时间说不出什么。 不想一人突然喝道:“秋长风,你慢走!” 众人扭头一望,脸色大奇,喝止秋长风的,竟然是云梦公主。 秋长风止住脚步,也不回头道:“还不知公主殿下有何吩咐。”叶雨荷、卫铁衣对云梦昏迷一筹莫展的时候,秋长风早留意到云梦公主眼皮下眼珠微动,已经醒来。 旁人或许不明白云梦公主为何还在装晕,秋长风却是心知肚明。 云梦公主挣扎站起,又羞又恼,又气又急,她一直风光无限,这次在众人面前出丑,本想故作昏迷混过去,以后再说。可见秋长风要走,想起一事,顾不得装晕。 望着秋长风的背影,云梦公主突然伸出手来,叫道:“你走可以,把《日月歌》留下。” 众人神色异样,有的不知道公主说什么,叶雨荷、卫铁衣二人却是心中一震,暗想公主要的,难道就是刘太息手上的那本书? 秋长风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带分揶揄道:“这本书本是卑职几经辛苦取得,不知道公主有何理由让卑职留下呢?” 云梦公主听出秋长风是说她并无寸功,心中委屈。可她自觉没有功劳,总还有苦劳,见秋长风如此冷漠,横蛮性格发作,怒道:“我让你把书留下,你就留下。你敢不听我的命令吗?” 秋长风看了云梦公主良久,这才道:“锦衣卫自创立以来,只听一人的命令,那就是天子!” 他虽未明言,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他不会听云梦公主的吩咐。 说完后,秋长风道:“姚三思、孟千户,我们走。”他转身离去,再不回头。云梦公主又急又气,对卫铁衣斥道:“你们是木头呀,怎么不拦住他!” 卫铁衣两下为难,低声道:“公主,秋长风是锦衣卫,圣上早有命令,锦衣卫做事,我们无权干扰的。你……你还是养伤要紧,不如先回青田……” 云梦公主跺脚道:“我养什么伤。” 眼看秋长风再也不见,云梦公主咬牙道:“秋长风,你胆敢和本公主作对,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脸上突然露出分狡黠的笑,“哼,你真以为跑得了吗?你等着瞧,总有一天,要你知道得罪本公主的下场。” 第八章 日月 月沉星隐,天现曙色。 秋长风终于出了山区,一路向北行去。姚三思心中满是好奇,本想问秋长风事情的究竟,见秋长风脸上肃然,不敢多口。 秋长风在想着心事,他南下时,从未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般结果。 《日月歌》为何让刘太息毙命?那鬼面人为何要联合东瀛忍者来取《日月歌》?前来刘宅劫持公主的,除了藏地九陷外,还有两个高手,一使宝剑如月,一使长刀如电,那两人就算不是忍者,也是技击高手,却又是哪个? 鬼面人连同这些忍者引他们入了刘宅,突然抢走云梦,又轻易把云梦放弃,究竟有何用意? 这些事情处处透着离奇,秋长风越想越觉得诡秘,难免心事重重,又想起上师的吩咐,更是感觉到其中有太多的不解谜团。 三人行了个把时辰,前方现出个市集,人来人往,很有些繁华的气息。 秋长风打了个哈欠,孟贤见状,忙道:“秋兄操劳了一夜,可要休息吗?” 孟贤和秋长风不同,素来养尊处优,如此奔波一夜,早就疲惫不堪。 秋长风看了眼二人,舒口气道:“这些日子,颇为奔波,两位也辛苦了。” 姚三思忙道:“大人才是真正的辛苦。” 孟贤亦道:“不错,秋兄是真正的辛苦,我们算什么?秋兄这么操劳,不如在这找家客栈休息半天,缓缓疲惫如何?”姚三思说的真心,孟贤却是另怀心事,只怕秋长风不应。不想秋长风点头道:“我也的确有些累了,要休息就休息一天好了,买了马匹,明日再启程也是不迟。” 孟贤心中一动,问道:“秋兄一路南下,就是为了上师的命令。如今突然放松,莫非已完成了上师的吩咐?” 秋长风只是点点头,并不多言。孟贤却是又惊又妒,他跟着秋长风南下,总是想着如何破坏秋长风行事,见秋长风不等他参与破坏,居然就完成了上师的任务,怎不嫉恨?强笑道:“秋兄马到功成,真是可喜可贺。”心中微动,忍不住问,“上师就是吩咐秋兄来从刘太息手上取《日月歌》吗?” 孟贤也不笨,虽未身临其境,竟从点点滴滴的线索汇聚,想到了这点。 秋长风笑笑,并不言语,走进家客栈,抛出锭银子,吩咐道:“准备三间上房。”他给三人一人要了间房间,回房后倒头就睡。姚三思也是颇为疲惫,如此倒是正合心思。 孟贤一颗心却像猫抓一样,恨不得揪起秋长风逼问个详细,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这么来做,等午后出去一趟后,他突然又恢复了常态,吩咐店家准备了好酒好菜。到秋长风门前徘徊片刻,终于重重敲了下房门。 秋长风打开房门,脸色苍白依旧,可精神已好了很多。 孟贤见状,连忙道:“秋兄马到功成,小弟惭愧,一路上并无寸功,特摆下酒菜为秋兄庆功。还请秋兄加官晋职后,莫要忘记小弟。” 秋长风看了孟贤一眼,心道你三句不离本行,吃你点东西,只怕要吐出点东西才行。可只是笑笑道:“一定一定。”又拉起旁边房间的姚三思,一起到了酒席旁坐下来。 孟贤居然很是客气,亲自为二人满了酒。 姚三思有些受宠若惊,问道:“孟千户,从未见过你有这么大方的时候,这次怎么会请客?”他不说不错,一说就错,可自己全不觉得。 孟贤恨不得一巴掌抽在姚三思脸上,可终究只是用鸡腿堵住了姚三思的嘴,故作风度的笑笑。与秋长风对饮三杯后,孟贤放下酒杯,重重叹口气道:“秋兄,这次南下,可说是波诡云谲,很多事情,我和三思都不明白。” 姚三思精神一振,咬着鸡腿还不忘点头道:“是呀,是呀,千户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日月歌》到底是什么?怎么会引起这大的风波?” 孟贤心道有这傻小子,倒省我很多事,故作肃然道:“三思,这等机密的事情,秋兄只怕不方便说,你这么问,不是让秋兄为难吗?” 姚三思愣在那里,神色有些不安。 秋长风喝了杯酒,笑道:“这之前,的确很多事情不方便说。不过现在嘛,你们要听,我倒可以给你们说说。” 姚三思连连点头,孟贤心中窃喜道:“秋兄要说,小弟洗耳恭听。” 秋长风端着酒杯,缓缓道:“这件事一开始,其实就极为的诡异奇怪……可最让我奇怪的是,我出顺天府一事很是隐秘,公主怎么会跟我们过来呢?” 姚三思连连点头道:“是呀,这件事是很奇怪,她怎么会到这里呢?这不像是巧合呀。” 孟贤不知道喝多了还是怎的,脸色有些发青,沉吟道:“公主其实对上师的任务很是看重,秋兄也知道,公主为了太子,做事多少有些任性。我们又没有乔装打扮,路过沿途州县,被公主发现行踪大有可能。” 秋长风一拍桌案,有些恍然道:“孟兄一语提醒梦中人了,多半是这样。我差点怀疑是你们走漏了风声呢,该罚该罚。”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孟贤笑容有些牵强,姚三思也跟着喝杯酒,笑道:“千户大人,你太多心了。”孟贤岔开话题,问道:“秋兄,《日月歌》到底是什么来头呢,为何会和刘太息有关呢?” 秋长风放下酒杯道:“你们只怕还不知道,《日月歌》本是诚意伯写的,刘太息本是诚意伯的子侄。” 孟贤、姚三思均是一震,忍不住浮想联翩。 秋长风盯着酒杯缓缓道:“诚意伯刘大人为太祖立国、坐稳江山,可说是立下了极大的功劳,但一直……被当时宰相胡惟庸嫉妒……” 孟贤一旁接道:“这件事小弟倒也略有知晓,都说刘伯温这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深通玄学星相,五行术数,对六壬、麻衣相人等事也是极为精熟。当初太祖知他本事,曾让他品评当朝文臣,刘伯温说胡惟庸好比一匹劣马,若是重用,定会将大明拉垮,事后胡惟庸得到重用,果然密谋想反,被太祖诛杀。而此事牵连之广,也可算……极大了。” 他说着这些,心中却想,秋长风言不轻发,突然提及往事又是为了什么呢? 见秋长风点头不语,姚三思忍不住插嘴道:“胡惟庸案乃太祖年间四大案之一,因此案被杀的听说有数万人之多。不过很多人都说太祖是……”顿了下才道:“千户大人为什么突然说及此事呢?” 孟贤心中冷笑,暗想这个姚三思不是真傻,也不敢评论太祖的是非。 其实大家都认为,当年胡惟庸虽可能有造反之心,但并没有造反之实,朱元璋不过是借胡惟庸一案铲除功臣,为孙子朱允炆顺利登基做准备罢了。 秋长风道:“诚意伯被胡惟庸所妒,只怕惹祸上身,因此告老还乡。孟千户有件事说得很对,诚意伯的神算在太祖之时,就被传得神乎其神,有人甚至说,他有……”终究还是没有说完这句话,秋长风话题一转,“传言中……太祖数次遇难,还是靠诚意伯解救……当然了,这些都是题外话。诚意伯病死前,曾经将一生所学著书十数卷,让其子刘琏等胡惟庸死后,将那些书送给太祖。” 孟贤问道:“那些书……现在都在圣上的手上吗?”太祖朱元璋早崩,如今朱棣掌管天下,孟贤推断那些书到了朱棣手上,倒是合情合理。 秋长风摇摇头,“没有。”顿了下才道,“诚意伯似乎没有料到,其子刘琏没有听他所言,在胡惟庸还当权时,就入京将书进献。但刘琏不等见到太祖,就先见到胡惟庸,然后刘琏跳井身亡,而那些书,再也不知去向,想必都被胡惟庸一把火烧了。” 孟贤沉思道:“刘琏之死难道就是因为那些书吗?胡惟庸为人权欲心极重,当然也为后世子孙着想,想必是收到风声,怕刘家后人因书得势,这才这般做法,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他是以已度人,倒把胡惟庸的心思猜了七七八八。 秋长风斜睨孟贤一眼,“不错,的确算不上什么。但胡惟庸之后不久亦死,那批书的下落就再没人知道了。不过胡惟庸恐怕也没有想到,当初刘琏带的书,有一本却漏了下来,落在刘琏书童之手。” 孟贤灵机闪动,吃惊道:“刘琏的书童难道就是刘太息?那本书就是《日月歌》吗?” 秋长风缓缓点头,满了杯酒道:“一点不错。” 众人沉寂下来,孟贤、姚三思终于知道《日月歌》的来历,可还不明白《日月歌》到底有什么值得让人抢夺的地方。 秋长风道:“刘太息当年随刘琏到了京城,刘琏身死前一日,他好像知道不妙,偷偷地回转乡下,带走了那本《日月歌》。” 孟贤想到问题关键所在,疑惑道:“刘伯温死了几十年了,这《日月歌》若真有价值,怎么还会在刘太息的手上呢?” 秋长风解释道:“刘太息素来胆小,手上虽有《日月歌》,但从不敢对人说及,因此这本书从未被人知晓。上师不知从何得知此事,这才让我前来,不想……这件事看起来竟有不少人也知道,实在是咄咄怪事。” 孟贤心中亦是奇怪,姚三思一旁问了个最想知道的问题,“《日月歌》不过是一本书,不是藏宝图,也不是黄金屋,究竟能有什么用处,值得那些神秘人来抢呢?”一想到那些人的诡异手段,姚三思打个冷颤。 就算孟贤都忍不住竖起耳朵倾听,秋长风脸色突然变得极为怪异,他只是望着酒杯不语。孟贤等得不耐,却又不得不等之时,听秋长风道:“你们信命运吗?” 客栈内突然有凉风吹来,乱了秋长风的头发,他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灯光下带了分诡异。 已到掌灯时分,这客栈生意看起来不好,除了秋长风三人外,并无外人在场。 孟贤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发凉,强笑道:“这个嘛……还真不好说。难道秋兄信吗?” 秋长风拨弄着酒杯,若有所思道:“一饮一啄,皆是前定。我信人有命运。”顿了下又道:“其实不止人有命运,天地万物皆有命运,就算江山。恐怕也是如此。” 姚三思错愕道:“江山也有命运?”蓦地想到太多古老的传说,姚三思感觉周围气氛也诡异起来。 秋长风目光一闪,缓缓道:“不错,江山也有命运,而《日月歌》说的就是——大明江山的秘密和命运!” 一言既出,孟贤、姚三思互望一眼,难抑心中的震惊之意。 《日月歌》说的是大明江山的秘密和命运?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良久后,孟贤才道:“这《日月歌》难道是说刘伯温在世时……那个……秘密吗?”他以为《日月歌》记载了明太祖朱元璋的隐私,不然上师姚广孝也不会派出锦衣卫来找。他这推断合情合理,但搞不懂为何还有别人对这本书有兴趣? 不想秋长风沉默许久才道:“听说这本书说的是太祖身后的秘密。” 孟贤坠入云雾中,暗想刘伯温先太祖而死,怎么会写书记载太祖身后的秘密?这简直就是滑稽。 姚三思突然一拍脑门道:“我听人说诚意伯神通广大,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难道说……他写的《日月歌》,是预知后世的事情吗?” 孟贤哑然失笑,嘲讽道:“你倒真的异想天开,世上哪有这种事情?”突然瞥见秋长风略泛苍白的面容,孟贤再也笑不出来,诺诺道:“秋兄,你……” 秋长风沉声道:“我也不知道世上是否真有这种人,但我知道……《日月歌》的预言已经开始实现了……” 虽是盛夏,孟贤不知为何,浑身上下都有了寒意。不知许久,他才嗄声道:“秋兄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 秋长风凝声道:“传说诚意伯通晓天意,早就预测了大明江山的命运走向,写在《日月歌》中。本来谁都以为是无稽之谈,但上师却发现,《日月歌》中的预言竟开始实现……” 孟贤神色不信中带分激动,激动中又夹杂着畏惧,姚三思亦是如此。 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不想竟真实的存在。 良久后,孟贤才问道:“有哪些预言开始实现了?” 秋长风摇摇头道:“这个嘛……我尚不知晓。但上师如此慎重地说出,可知此事绝非妄言。” 姚三思不解道:“就算《日月歌》能够预知大明将来,可我也看不出有什么作用。” 孟贤哂笑道:“你当然看不出来了。这本书如果真有那么灵验,作用可大了呢……”眼珠转转,低声道:“秋兄当然知道其中的作用了?”心中突然想到了什么,满是振奋。 秋长风又喝了一口酒道:“我不知道。” 孟贤一怔,心道《日月歌》若真有预知的作用,你小子怎么会不知道用处?眼珠转转,问道:“这书……还在秋兄身上吧?”见秋长风点头,孟贤试探道:“这本书,秋兄当然也看过了?” 秋长风立即摇头道:“没有。上师未说让我看书,我当然不会翻看。”似笑非笑地望着孟贤道:“难道说孟千户想看吗?” 孟贤连忙摇头,强笑道:“秋兄都不看,小弟更是不敢了。”心中大骂,你秋长风还在这装孙子,那本书就在你身上,你待在房间那么久,说不定早就翻烂了,竟然还说没有看过? 他心中虽骂,可还不死心道:“秋兄不看那本书,难道说……有什么忌讳吗?” 姚三思理解道:“应该是这样,听说这种神书,还是不看为好,若是看了,只怕会有祸事。”他话未落地,只听到砰的一声大响。 孟贤吓得差点跳了起来,他本来觉得姚三思是无稽之谈,可没想到只是说说,竟然就有祸事上门。 难道说《日月歌》,真有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力量? 孟贤扭头一看,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终究恢复了本来略带谄媚的颜色,起身垂手而立。 客栈大门前站着一人,赫然就是云梦公主。 云梦公主左边卫铁衣,右手叶雨荷,早没了当初狼狈的神色,看起来又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可额头上有道刮红的伤痕,未免显得有些美中不足。 客栈掌柜见到大门几乎要倒了下来,慌忙迎了上去,一见云梦公主的气势,又见客栈外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数十匹官马,脸都发绿,不迭道:“客官,打尖还是吃饭?” 本来他常说的应该是打尖还是住店,可见到这种来头的人,反倒不盼他们住下来。 云梦公主扑哧一笑道:“我住店。怎么,你不欢迎啊?”那掌柜暗自叫苦,迭声道:“欢迎欢迎,里面请。不过小店房间不多……” 云梦公主截断道:“那就把住的人都赶出去好了。” 那掌柜一怔,为难地看着秋长风三人,直觉中,这三人也绝不好惹,他如何敢赶走秋长风呢? 不想云梦公主突然又是一笑,目光落在秋长风的身上,“秋长风,很巧呀,居然又碰到了你。”对掌柜道:“这几个人倒不用赶走了。”她这么一说,就算姚三思都听得出来,云梦公主竟有要与秋长风和解的架势。 秋长风缓缓站起,拱手道:“参见公主殿下,不过卑职不用公主赶,也准备动身了。” 云梦公主一怔,笑容倏然不见,喝道:“秋长风,你别给面子不要。” 秋长风淡漠道:“卑职面子就算微薄,也是自己的,不劳公主殿下再给了。”说罢转身上楼回房,吩咐道:“孟千户,姚三思,准备启程。” 云梦公主气得满脸通红,孟贤慌忙赔笑,悄然向云梦公主使个眼色,跟随秋长风上楼。秋长风简单收拾后才待下楼,姚三思突然赶过来,焦急道:“千户大人,不好了,孟千户病了。” 秋长风微怔,走进孟贤的房间,见他捧着肚子,神色痛楚的在床上滚来滚去。秋长风皱眉,上前一步道:“孟千户,你怎么了?” 孟贤依在墙角,呻吟道:“秋兄……我……我肚子痛。” 秋长风不解道:“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肚子痛?” 孟贤颤声道:“秋兄有所不知,我从小就有个病根,一劳累就会肚子疼。这段日子总是赶路,竟然又旧疾发作。”见秋长风皱眉,孟贤道:“秋兄,我知道你在躲公主,你怕她为难你,因此要走,可我真的走不了,你就先上路好了。” 秋长风双眉一扬,淡淡道:“我怕她?笑话。” 姚三思一听,立即道:“是呀,秋千户怎么会怕公主。我们一起来的,撇下你一人算怎么回事?”转望秋长风,恳切道:“秋大人,你急着赶路,不如我留下来照看孟千户吧?” 门口突然有人轻淡道:“秋大人身为锦衣卫,公务繁忙,的确照顾不了手下的。你们自求多福好了。” 秋长风不必回头,也知道叶雨荷就在门前,他似被叶雨荷言语所激,反笑道:“叶捕头错了,我现在一点不忙。三思,你去找大夫,我来照看孟千户。” 孟贤目露感激之色,道:“秋兄,你如此对待小弟,真让小弟感激不尽。” 姚三思大喜,心道这个秋大人平日冷冰冰的样子,可对手下,实在没有话说。姚三思不迭地跑去找大夫,忙了半夜,孟贤肚痛终于好了些,可亦是疲惫不堪,显然不能赶路,不住口的对秋长风致歉。 秋长风倒是好言安慰孟贤,等孟贤躺下后,这才回转自己的房间,点起油灯,缓缓坐下来,目露沉吟之意,似乎想着什么。 房门突然一响,秋长风微凛,打开了房门,见到掌柜巴结地站在门口,身后还有两个伙计跟着,抬着一个大桶,木桶里竟盛着腾腾的热水。 秋长风诧异道:“做什么?”掌柜赔笑道:“那个姓姚的客官说大人辛苦了,让我准备热水给大人洗澡。” 秋长风倒有些哭笑不得,从未想到姚三思竟然如此细心,不忍拂却好意,点头道:“把水抬进来吧。” 伙计抬水入房,然后和掌柜离去。 秋长风望着那蒸腾的热水,心中陡然有了分暖意。可他只是坐在桌前,并未解衣。 更声一响,秋长风伸手入怀,掏出了《日月歌》来。 昏暗的油灯下,那《日月歌》似乎泛着神秘的光芒,秋长风目光中亦是有分神秘,但终究没有掀开那书。他并未对孟贤说谎,他并没有翻看那本《日月歌》。 虽然那书近在咫尺,可每次见到《日月歌》的时候,秋长风都忍不住地心悸,感觉若是翻看,就有难以控制的事情发生。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倒也惊奇《日月歌》的诡异。 不知许久,房门又是一响,秋长风倏然将书揣在怀中,闪身到了门前,皱了下眉头,终于打开了房门,眼中露出诧异之色。 门前站着的竟是云梦公主。 云梦公主依旧一身衣红如火,如玉的脸颊亦有分红色,见到秋长风望过来,蓦地垂下头来,神色竟有几分扭捏,轻声道:“秋……你还未睡吗?” 如斯深夜,秋长风见公主前来,本有分诧异,见到公主扭捏,更是如见到太阳从北面升起,错愕半晌才道:“公主殿下有事?” 云梦公主突然抬头,目光盈盈,其中竟像藏着什么,“我……我……睡不着。” 如此深夜,一个绝美的女人突然到了个男人的房间,说出这种话来,是男人好像都难免浮想翩翩。秋长风却还是神色平静道:“公主睡不着,最好去找个大夫,而不是夜半三更地敲我的房门。” 本以为云梦公主会勃然大怒,秋长风也准备了迎接公主的喜怒无常,不想云梦公主居然并不恼怒,只是幽怨地望着秋长风,轻咬红唇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的。” 秋长风皱了下眉头,终于道:“公主多想了。” 云梦公主突然上前一步,仰着秀脸,楚楚地望着秋长风道:“我没有多想。你看不起我的刁蛮任性,不知分寸,你肯定也怪我突然来到这里,坏了你的事情。若不是因为我,你说不定已经抓到那鬼面人了。” 秋长风似乎没有想到云梦公主也会这么明白事理,半晌才道:“公主不必想了,事情过去就算了。若没有你,我说不定根本见不到那鬼面人了。” 云梦公主忍不住扑哧一笑,又上前一步,几乎要靠在了秋长风的身上。秋长风只能后退。 二人一进一退,竟然入了房间。 云梦公主依在房门上的时候,秋长风蓦地发现,云梦公主居然关上了房门。秋长风又皱了下眉头,终于道:“公主殿下,你睡不着,可卑职倒想睡了。” 他说的委婉,这种时候,面对这样个娇羞的女子,他也实在难以冷言相对。 他从未想过云梦公主会有这般娇羞,亦没想到云梦公主娇羞起来,竟是别有风韵。 云梦公主依在门上,似乎周身发软,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有如晚霞般灿烂。她秋波如水,柔情也似水,低声道:“我想了很多,突然明白……你不是表面那么冷酷,其实你是关心我的。” 秋长风本想说,遇难的无论是谁,我都会去救。可见到云梦公主幽怨的眼神,只是道:“公主,很晚了……” “不晚。”云梦公主低头望着脚尖,黑发瀑布般的从双颊划过,露出了雪一般颜色的脖颈,而她的脖颈,在灯光下,看起来也有些慢慢发红,“我到现在才想明白,可我知道不晚。你当时在那个鬼面人面前,故作对我冷漠,其实你只怕受制于人。你若非那样,也救不下我。”霍然抬头,目光灼灼地望着秋长风道:“而你能追踪过来,更是说明你不但细心,对我也很留意。” 秋长风神色古怪,苦笑道:“是吗?” 云梦公主眼中满是柔情,低声道:“我身上的香气好不好闻呢?” 秋长风饶是冷静,闻言也几乎咳出来,苍白的脸色带分尴尬,他实在无话可说。 公主是女人,女人身上很少没有香气的,而云梦公主身上尤香。但她身上的香气,绝非寻常俗粉,更带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秋长风鼻子没有问题,非但没有问题,而且很灵,早就闻到。 云梦公主凝望秋长风道:“我被那个什么藏地九陷抓了,很害怕。我看他穿林而走,只怕你们追不上,因此偷偷将一小块沉香丢下。我身上的香气,就是沉香的香气。这香是从海外进贡来的,和火鹤一样,也是郑和郑大人带回来的。一点木屑,上面的香气就能几年不散。我很喜欢这香气,因此留了沉香在身上,我只盼有人闻到那沉香的香气,发觉异样,赶来救我。” 秋长风笑笑,缓缓道:“所以公主殿下很聪明,那种时候,还懂得自救。”他的确是循沉香之气追到藏地九陷,这点藏地九陷却死都不明白。 云梦公主低声道:“我虽懂得自救,可也得有个关心、熟悉我的人才会来救我。” 月光如水,柔情亦如水。云梦公主缓步上前,到了秋长风面前,轻轻抬头望着秋长风,用如水般温柔恬静的声音道:“我一直梦想着有那样的一个人,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人。” 月色温柔,透过那雕花的窗子照进来,铺下比那灯火还朦胧的颜色。 云梦公主眼中的含义,比那月色还要温柔。 秋长风望着云梦,脸色又有些发白。云梦公主如果带着万马千军杀来,他也知道应对,可对着这个好像全然陌生的公主,他似乎也不知如何应对。 云梦公主一笑,突然转身,背对秋长风道:“我睡不着,就是因为我想说出这些话。我说出这些话……心中好受了很多。” 她竟不再多说,举步看似离去,突然见到房间中的木桶,微笑道:“你还没洗澡吗?”伸手在水中一点道:“水都凉了。” 她这时的表现,完全像个坠入情网的女子,为爱郎试试水温,秋长风见了,脸上也有分异样,就在这时,云梦公主突然叫了一声,竟掉入木桶之中,水花四溅。 秋长风一惊,全未想到为何如此。 那木桶似乎是个妖怪,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子将人吞了进去。 云梦公主虽没有被吞下去,但人已入水,连惊叫都叫不出来,双脚晃动,看起来就要被活活的淹死。 秋长风身形一闪,已到水桶前,再一伸手,就将公主拉了出来,紧张地望着云梦公主的脸色。 那一刻,他几乎以为忍者出现,用幻术制住了公主。可见到公主似嗔似笑的娇容,忍不住一怔,缓缓地松开了手臂。 云梦公主明眸望定秋长风,低低的声音道:“我到现在,才确定你是真心关心我的。” 秋长风实在哭笑不得,他饶是善猜别人的心思,可一时间,也猜不透眼前这古灵精怪女子的心意。 难道说……云梦公主故意落水,就看他是否紧张?这个刁蛮的公主,究竟转着什么心思? 终于压住了念头,秋长风叹口气道:“公主身上都湿了,回去换件衣服睡吧,不然着凉了,卑职担待不起。” 云梦公主低头一看,见衣襟湿透,贴在身上,红云蓦地爬上脸颊,跺脚道:“你……坏死了。”扭头要走,到门前却又站住,说道:“你的衣服也湿了,赶快换吧。” 秋长风这才留意方才一把拉起了公主,水渍亦是满身,不由得尴尬一笑道:“这个倒不急。” 云梦公主跺脚娇嗔道:“你若不换衣服,着凉了可怎么办。不行,我一定要看你换了衣服后才走。”她这种神态,羞涩中带分关切,薄嗔中带分撒娇,若有旁人见到,只怕百分百的确定,她已喜欢上了秋长风。 一个女人若非喜欢上一个男人,怎么会如此关心他的冷热?而女人露出这般神态,也是希望男人明白她的用心。 秋长风见状,目光闪烁,似乎还是不敢确定,却终于解下了长衫,放在椅背上,无奈道:“公主殿下可以回去休息了吧?” 云梦公主见秋长风竟也温柔起来,满意一笑,转身推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秋长风望着公主离去,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云梦公主陡然一声惊叫。那叫声撕裂了沉夜,穿破了整个客栈,其中夹杂惊惧、恐怖之意,似乎是云梦公主遇到了极为惊怖之事。 秋长风听到那声惊叫,心中一沉,身形箭一般射了出去,见到云梦公主软倒在地,竟然昏了过去。 秋长风凛然,一把扶住云梦公主,见她竟真的晕了过去,心中大惊。 这时卫铁衣、孟贤等人均是冲了出来,惊问道:“什么事?” 秋长风手指一弹,似有轻雾从他手上弥漫,然后他用力一掐云梦公主鼻下。云梦公主幽幽醒来,一见秋长风,霍然抱住秋长风,喊道:“他又出现了,他在屋顶。” 秋长风见云梦公主神色如此惊惶,顺着天井向对面的屋顶望过去,微凛道:“他是谁?”见到云梦公主眼中的惊惧,秋长风低声道:“是鬼面人?” 云梦公主闻言惊呼一声,再次抱住了秋长风,颤声道:“你也见到他了?” 卫铁衣惊凛,立即让众人上房顶去搜,不知许久,不要说鬼面人,鬼影都不见一个。云梦公主一直在颤抖,见状忍不住自语道:“难道……是……是我眼花了?” 秋长风心中凛然,不想那鬼面人阴魂不死,居然追到这里。知道追出去无用,见云梦公主怕得厉害,秋长风放弃追踪的念头,轻拍她的背心,低声道:“不要怕,我们都在这里,他无计可施的。” 云梦公主周身颤抖,好一会才发现还在秋长风的怀中,突然用力推开秋长风,脸色涨红,急冲冲地回转房间,关上了房门,再也不见。 秋长风不由得一怔,缓缓站起身来,见卫铁衣正在吩咐燕勒骑,扼守屋顶,又见孟贤正望过来。 孟贤眼中满是嫉妒,低声道:“秋兄……艳福不浅。以后若是飞黄腾达,可别忘了小弟。” 秋长风恢复了平静,淡淡道:“孟兄病好了吗?” 孟贤立即手扶门框,变得虚弱起来,强笑道:“刚才惊了一下,出了身冷汗,倒有了点精神。不过还要回去休息了。”说罢转身关了屋门。 秋长风若有所思的回转房间,才关上房门,脸色蓦地一变,窜到桌案前。他明明记得把湿漉漉的衣服放在椅背上,可那衣服,早已不见。 衣服不见倒是小事,可《日月歌》也在衣服之内。 来人显然不是要偷他的衣服,而是要取他的《日月歌》。 《日月歌》蓦地失去,秋长风却没有什么紧张焦急之意,他只是望了一眼开启的窗口。 方才他守着房门,不可能有人从门口出入,而他没有察觉,不用问,来人是从窗子入内取走了他的衣服。 他并没有急急地追出去,只是走到窗前。 这时明月清辉,冷冷地落在秋长风苍白的脸上,他脸色明暗不定,眼中深邃之意更浓。他蓦地发现,《日月歌》得而复失,预示着所有的事情,并未结束,反倒是刚刚开始。 究竟是谁取走了《日月歌》,难道就是那方才惊鸿一现,被公主看到的鬼面人,抑或是,其中另有内情? 已三更,天正黑、将明。 很多事情亦是如此,看起来蒙蒙黑暗,似乎无穷无尽,但不知不觉间,晨曦就到,撕破了看似难测而又迷离的黑暗。 云梦公主坐在床榻之上,双手抱膝,望着还是黑蒙蒙的窗外,嘴角不知为何,突然带了分狡黠的微笑。 盛夏的夜晚,幽静中带分神秘,炎热中带分清冷,就算皎洁的明月,其中也带分暗影,似乎藏着什么秘密,少女的心中,更是比盛夏之夜还要复杂难以捉摸。 云梦公主经过一场惊吓,本应是忐忑难安,她突然发自内心的笑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房门轻响,公主突然跳脚到了床榻下,拉开了门闩,甚至问都不问,就道:“叶姐姐,事情怎么样了?” 门口站着的一人,如幽夜莲花般清淡,正是叶雨荷。 云梦公主好像早知道叶雨荷会来,又跳回到了床榻上,拉过被子盖住了秀气的纤足,然后很是得意地看着叶雨荷,如同做件得意事,却以为瞒过大人的调皮女孩。 叶雨荷走进房间,手一伸,递过了一件还略带水渍的男人衣服,云梦公主一把抢过,伸手在衣服内一摸,拿出本书来,忍不住喜形于色。 书是《日月歌》,那衣服,赫然就是秋长风的长衫。 秋长风的长衫怎么会落在叶雨荷的手上?叶雨荷无言,神色清冷依旧,可眼中似乎带分别样的味道,毕竟深更半夜去男人的房间,取件男人的衣服这种事情,并不是每个女人都会去做。 云梦公主拿着《日月歌》,还不忘记问一句,“叶姐姐,那个死人脸,没有发现你吧。” 她说的死人脸,当然就是说秋长风。方才她还对秋长风柔情款款,这会儿的工夫,早又回到以往的刁蛮。 见叶雨荷摇摇头,云梦公主拿着书,得意道:“秋长风呀秋长风,我早就说过,你敢得罪本公主,本公主迟早要你的好看。这次上师要的书,在我手上,我看你怎么交差。”忍不住翻了翻那本书,云梦公主蹙眉道:“这上面写的什么?叶姐姐,你看看。” 叶雨荷却后退了一步,低声道:“公主,很多事情,我不便看的。不过这本书,应该是刘太息手上那本。” 她伸手从怀中取出小半页纸递过去,那本是刘太息临死前手上捏的纸片。 云梦公主接过来一对封面,半分不差。扔了那纸片,看着那本书,脸上诧异之色更浓,但终究没有逼叶雨荷看书,暗自想到:不管如何,这本书总是到了本公主手上。嘿嘿,锦衣卫做不到的事情,本公主做到了,上师还不对本公主另眼看待?越想越是得意,云梦公主见叶雨荷还立在那里,说道:“叶姐姐,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谈。” 叶雨荷点点头,转身要走,突然又停住,微笑道:“公主,我发现你做戏倒是极佳,那声惊叫差点让我以为你见到了鬼呢。若非你那么逼真地拖住秋长风,我还真没把握不被他发现。” 云梦公主笑容陡敛,眼中闪过分畏惧。叶雨荷见了,心中微惊道:“公主,怎么了?” 云梦公主望着叶雨荷,颤声道:“叶姐姐,我刚才本来是想故作惊叫的,但我一晃眼的工夫,看到屋顶好像真有那个鬼面人,这才真的叫了起来。” 叶雨荷一惊,上前一步道:“你确定?”她蓦地发现,这事并非绝无可能。那鬼面人大张旗鼓的劫持了云梦公主,杀人取书,怎么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云梦公主反倒有种惘然,苦笑道:“我……我不敢确定。我吓晕过去,醒来后想想,又感觉可能是花了眼。”愤愤地一捶床头,云梦公主道:“你说那些人可能是忍者?”见叶雨荷点头,云梦公主恨恨道:“那死人脸在破庙的时候,也猜那帮人是忍者,我再见到他们,绝不会放过他们。叶姐姐,你一定要为我出这口气。” 叶雨荷心道,只怕不等你见他们,他们就会找上门来。可不忍让云梦公主担忧,叶雨荷只是点点头,就要退出了云梦公主的房间,突然又笑道:“公主,你总骂秋长风是死人脸,可你难道没有发现,他对你其实挺关心的。” 云梦公主一怔,扁扁嘴,不屑道:“他对我关心?”不待多说,叶雨荷已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云梦公主恨不得追出去,抓住叶雨荷,问她什么意思?难道叶雨荷以为,堂堂的公主会看上个锦衣卫? 可她蓦地想起当初昏迷清醒时,见到秋长风的情形…… 那时候她心在剧跳,脸好像烧了起来一样,那种感觉,她从未有过。 她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 她虽到秋长风的房间,故意勾引秋长风,但那不过是在做戏罢了,她只想骗秋长风解下外衣,因为她早算定,那《日月歌》,会被秋长风贴身收藏。 自然了,那洗澡水,也是她假借姚三思的名义送过去的。 这本来是她云梦公主精心巧思的一个妙计,她想想,都是忍不住地得意。她只有得意,对秋长风也只有厌恶,她一直觉得是这样。可为何她推开秋长风的时候,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 那不应是厌恶。 感觉浑身发热,终于扯下了被子,露出了如霜的纤足。望着自己的脚儿,云梦公主有些发痴。 蓦地想起一句古诗来,“履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 那时女人的玉足,素来都是心爱的人,才能够看到。云梦公主想到这里的时候,脸有些发烫。 她那一刻,只是痴痴地望着自己秀气的脚儿,竟也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 叶雨荷出了公主的房间,并没有回转自己的卧房,反倒走下楼,到了客栈的天井处,靠在一颗大树下,抬头望了眼屋顶。 屋顶处有燕勒骑巡视,可更远处,是璀璨的夜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临别时,对公主说那些话。都说女人的心难以捉摸,有时候,就算女子自己都无法捉摸的。 夜凉如水,她脸上少了分清冷,带了分惘然,陡然想到什么,从怀中取出个马蔺叶编织的昆虫。 那本是秋长风长衫里的东西,她当初摸书的时候,顺便将那东西摸了出来。书交给了云梦公主,可那昆虫,她留了下来。 她当时没有多想,只是奇怪一个锦衣卫的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她认得那昆虫是个蝉儿。 蝉儿薄薄的翅膀,栩栩如生。那蝉儿的眼眸中,似乎竟带分怅然。 叶雨荷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想法,心中哂然,可陡然警觉升起,身形一转,手握剑柄,低喝道:“谁?” 她蓦地发现,有人到了她的身后。等看清来人,她清冷的脸上突然有分不自然,松开了剑柄,却将那蝉儿牢牢地握在手心。 秋长风不知何时,站在叶雨荷的身后,见叶雨荷转身,秋长风轻淡道:“长夜漫漫,在下无心睡眠,不想叶姑娘也是如此。” 叶雨荷感觉那锐利的眼眸似乎看出了什么,强自镇定道:“你怎么睡不着?” 秋长风道:“《日月歌》那本书再度失窃,我当然睡不着了。” 叶雨荷心头一跳,尽量让自己吃惊的表情逼真些,“什么……《日月歌》……失窃了,那你怎么办?” 秋长风不答反问道:“叶姑娘为何也睡不着呢?” 叶雨荷蓦地发现秋长风不知何时对她换了称呼,竟不叫她捕头了,脸色转冷道:“我睡不睡,关你什么事?你我本是没什么关系,这次并非我来找你的。”她显然还记得当初在青田县衙,秋长风曾经说过她总是跟在他身边的那句话。 她说完后,也有些奇怪,为何这不相关的一句话,她还记得?但她不想多想,转身准备离去。 秋长风笑笑,淡然道:“你睡不着的确不关我事,但你若是做贼心虚睡不着,那就和我有些关系了。” 叶雨荷霍然转身,怒望秋长风道:“你说什么?” 秋长风并不避叶雨荷灼灼的眼眸,目光中带分揶揄,“我说什么,叶姑娘应该知道。公主晕倒,最先出来的其实应该是叶姑娘,可叶姑娘一直没有现身,难道是在别人的房间偷件衣服?” 叶雨荷心头一沉,从未想到这个不经意的细节,居然也是破绽。 秋长风说得不错,云梦公主受惊,她有卫护公主职责,当然应该出来看看,当初她没有出现,的确很不符合常理。 心中虽惊,叶雨荷还是镇定道:“我看到有人主动护花,自然不想出来大煞风景。有些人沉湎温柔乡内,失窃了东西,难道想推到旁人的身上?如果真的这样,这人很让我失望。” 秋长风目光闪烁,轻叹口气道:“公主的表现,倒是让我不出意料,可叶捕头的表现,却很让我失望。你好好的一个捕头,捉贼才是正事,为何留在公主身旁,陪着公主胡闹呢?” 叶雨荷故作没听出秋长风的言下之意,冷冷道:“我好像没有必要让你期待什么?”她转身就走,不想再留。 秋长风望着那远去的背影,眼中突然露出分古怪,轻声道:“我编的秋蝉你很喜欢吗?” 叶雨荷愣住,回头望去,秋长风已经不见。 她握住蝉儿的手有些发白,心中诧异。她一口否认偷过秋长风的衣服,本认定秋长风无可奈何,不想秋长风方才已看到她手上的蝉儿。 这无疑是铁证——铁证如山。 秋长风早知道是她偷了《日月歌》,可秋长风为何不明说出来。《日月歌》事关重大,在秋长风手上丢失,他本来难辞其咎,可为何秋长风好像并不想要取回? 秋长风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叶雨荷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松开了手掌,看着掌心的那蝉儿。 蝉儿碧绿,幽幽的好像也在望着叶雨荷,想要说些什么…… 第九章 秦淮 天明时,云梦公主最先起床,抢先招呼卫铁衣等人上路,自然,她不会招呼秋长风一路。她来这里投宿,本来就是为了《日月歌》,目的达到,她当然希望离秋长风越远越好。 卫铁衣自然求之不得,云梦公主一路祸事,他身为护卫,难辞其责,只盼快马加鞭的将云梦公主送回京城,卸下这重担。 众人启程北归,云梦公主路上心情轻快,可没多久听身后还有马蹄声,不由得回头望去,心情大坏。 原来秋长风、孟贤、姚三思三人也骑着马儿,就跟在云梦公主身后不远,而且看起来,要一直跟下去。 云梦公主做贼心虚,忍不住催马过去,喝问道:“秋长风,你跟着本公主做什么?” 秋长风不咸不淡道:“昨晚公主说话好像不是这个口气?”见云梦公主气结,孟贤一旁圆场道:“公主殿下北归,我们也要回转,正巧顺路罢了。” 云梦公主眼珠一转,刚想说你们丢了《日月歌》,怎么不去找?可转念一想,秋长风从未暴露此事,她不想此地无银三百两,也不想再装温柔,喝道:“那你们先走好了。”她示意燕勒骑让开道路,秋长风微微一笑,也不谦让,策马先行,路过叶雨荷身边的时候,看了叶雨荷一眼。 叶雨荷扭过头去,只是看着天。 等秋长风走得不见踪影后,云梦公主赶过来,低声道:“叶姐姐,你说这死人脸会不会看出了什么?” 叶雨荷沉默半晌才道:“秋长风不笨,只怕看出了什么问题。” 云梦公主心中微凛,这一路上,她早感觉秋长风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蠢。冷笑道:“他如果看出问题,跟着我,当然就是想在路上把书夺回去了。可我不信他能再偷回去。” 她虽心虚,可知道秋长风绝不敢明目张胆的来抢书。更何况,她早把书保管在一个最妥善的地方,秋长风就算天做的胆子,也不敢来搜的。 一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拍拍胸脯,得意地笑。 她高耸的胸脯,看起来比平日还高了些。卫铁衣见了,不由得奇怪,公主一晚之间,胸脯怎么好像更丰满了些,叶雨荷却是忍不住地想笑,她一眼就看出,云梦公主将书藏在了胸前。 叶雨荷想笑,可想起昨晚秋长风说过的话儿,又忍不住蹙起峨眉。 云梦公主无所畏惧,一路北行,满是戒备,不想秋长风等人只是忽前忽后地走着,始终不离云梦公主的左右,却并不下手。 这一日,终于到了南京。 虽说永乐大帝准备移都北京顺天府,但应天府的南京乃六朝古都,亦是大明如今的京城,经多年风吹雨打,古意更浓,繁华尤盛。 而南京的秦淮河畔,更是聚集六朝金粉,江南风月,到如今奢华一时,天下无二。 云梦公主一路提心吊胆,只怕秋长风突出奇谋,夺回了《日月歌》。她虽看不起秋长风,可知道秋长风绝不简单,有时候想出的计策,她是打破头也想不明白。 不想到了南京后,竟还是风平浪静。 云梦公主心中奇怪,却不急于渡江,反倒在秦淮河找了家客栈休息,又命掌柜在雅间摆上了宴席,看起来准备大吃一顿。 叶雨荷奇怪,忍不住问道:“公主到了这里,为何不入宫休息?” 这一路行来,云梦公主天天睡不安稳,胸虽挺起来,可人却瘦了一圈。闻言冷笑道:“我知道秋长风肯定还要动歪脑筋,若再是赶路,不等见到上师,只怕……”她没说的是,这样下去,她只怕被秋长风活活拖死。 在云梦公主看来,秋长风计策好毒,他不下手,但用疲军之计,就让云梦公主寝食难安。她虽想将《日月歌》交给别人,但又不放心别人。那《日月歌》被云梦公主带在胸前,睡觉都不舒坦,她必须要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叶雨荷心思转动道:“因此公主准备在这休息几天,布下陷阱等秋长风来抢,然后将他一网成擒?” 云梦公主赞道:“叶姐姐,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我就要变被动为主动,先告他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 叶雨荷皱眉道:“可秋长风在暗,我们在明,只怕很难防备……” 云梦公主眼露得意,“叶姐姐只怕不知道,他的行踪……我也了如指掌的。” 叶雨荷目光闪动,不待说什么。雅间外走进一人,头戴斗笠,遮住半边脸道:“卑职见过公主殿下。” 外边还有卫铁衣带人守着,可那人进来,好像没受什么拦阻。 叶雨荷心中奇怪,不等言语,就见那人摘下了斗笠。那人胡子根根如针,可骨头看起来却有些发软。 来人居然是孟贤。 叶雨荷一见孟贤,恍然明白很多事情。她本来有些奇怪,为何云梦公主能知道秋长风的行踪?进而可以追到青田;她也有些奇怪,在客栈的时候,孟贤为何适时的肚子痛?进而留下了秋长风,让她们能顺利地偷到《日月歌》。 这一切,当然不是巧合,而是刻意的安排。 云梦公主早就收买了孟贤,因此才能对秋长风的行踪这般了解。云梦公主显然不再避讳,大咧咧地说道:“孟贤,你这些日子,做得不错。”孟贤看了眼叶雨荷,略有尴尬,转瞬如常笑道:“卑职不过是尽忠做事罢了。” 叶雨荷皱了下眉头,终于什么也没说。云梦公主却笑道:“你做得很好,有机会,本公主就升你的官儿。不过眼下……秋长风在做什么?” 孟贤沉吟道:“他一到南京城,就在秦淮河旁的客栈住下,而且一口气付了十天的房租。” 云梦公主差点跳了起来,几乎认为秋长风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然何以和她做事这般同步?秋长风难道猜到云梦公主要等他,因此要细心筹划,准备和公主耗下去? 叶雨荷也满是讶然,和云梦公主互望一眼,低声道:“他究竟是什么打算?”她知道云梦当然也不知道,问的却是孟贤。 孟贤笑容中突然带分诡秘,低声道:“他什么打算,卑职倒是知道的。” 云梦公主心道,你知道个屁?你若是知道,就不会现在还屁颠屁颠地跟在秋长风身后了。可用人之际,还是和颜悦色道:“他什么打算?” 孟贤诡异笑道:“卑职听他说在秦淮河有个相好,这几天想去……”说罢咳嗽几声,言下之意有着说不出的猥琐。 云梦公主一拍桌案,骂道:“本公主急得要死,他却优哉游哉的风流。”她从不去想为何会急,心中恨不得把秋长风扔在秦淮河里。她已经有了张良计,可秋长风偏偏没有准备过墙梯,让她一时间反倒无从应对。 这个秋长风到底想着什么,云梦公主从未有一次猜中过。不知许久,叶雨荷突然道:“他若是要在南京待上十天,公主的机会就来了。” 云梦公主诧异道:“我有什么机会?” 叶雨荷有些奇怪地望着云梦公主道:“公主不是怕秋长风偷回《日月歌》吗?他如果留在南京,公主不正好去顺天府?他那时,想追也追不上了。” 云梦公主微怔,这才想到自己最近被秋长风气糊涂了,一心想要算计秋长风,反倒忘记了本来的目的。 她本来是准备带着《日月歌》去见姚广孝,如今秋长风放松,的确是她的机会。 云梦公主忍不住地笑,才待开口,一人突然掀帘而入,说道:“公主不必去顺天府了。” 众人一惊,不想还有人在外。扭头望去,见到那人丹凤眼,容颜儒雅,赫然就是杨士奇手下的谋士习兰亭。 公主又惊又喜,问道:“习先生,我们为什么不用去顺天府了?你怎么也到了南京?” 习兰亭苦笑道:“因为根据确切消息,上师也要到了南京。杨大人因此让我早来几天做准备,杨大人近日也会到南京。”瞥了孟贤一眼,欲言又止。 他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见孟贤在此,早知道孟贤做什么。他故作不见,避免彼此尴尬。 云梦公主失声道:“什么?那个和尚道士也要来南京?”自从她记事起,好像就很少听说姚广孝出庆寿寺,更不要说南下到南京,可姚广孝突然南下,难道意味着有什么惊天的事情发生? 或许这事和《日月歌》有关?云梦公主想到这点,怦然心动。 叶雨荷蹙眉道:“秋长风定了十日的客房,难道说知道上师会来?他也算准了,公主迟早还会回南京的,因此在这等待?” 云梦公主心中一凛,望向孟贤一眼,冷笑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可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孟贤满是尴尬,这个消息,他的确并不知情。 云梦公主冷笑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去看看秋长风做什么,一有消息,立即告诉本公主。” 孟贤不迭点头,快步退下。 叶雨荷见习兰亭想说什么,好像不便的样子,主动道:“我去外边看看。” 习兰亭见叶雨荷知趣退出,暗赞这女子懂得察言观色。等只剩他和公主的时候,这才不解道:“公主,你到了南京,怎么不去见太子呢?” 如今太子朱高炽身为南京监国,当然一直在南京留守。云梦公主到了南京,不去见大哥,倒有点说不过去。 云梦公主头一次露出苦涩的笑容,嘟嘴道:“我也想见大哥呀。可我现在是为大哥做事,若去见大哥,被二哥见到,多半不满,甚至认为我和大哥密谋对付他。这件事,我暂时不想让大哥和二哥知道。”幽幽叹气道:“做太子有什么好?怎么二哥总是看不开呢?” 习兰亭望着云梦,眼中带分赞赏。他看得出,云梦公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快乐,她也是忧愁的。 太子、汉王之争,让云梦左右为难。她不想让汉王咄咄逼人,可也不想让汉王误解她这个妹妹。谁又想到,这个刁蛮任性的公主,居然会有这种体贴的一面。 沉默片刻,习兰亭轻声道:“公主这番心意,太子就算不知道,也是很感激的。不过在下来见公主,还想和公主说件事……”顿了下,望眼四周道:“听说……圣上也要到南京了。” 云梦公主一惊,失声道:“父皇来做什么?” 朱棣一直坐镇北疆,清除鞑靼、瓦刺祸患,突然来到南京,比姚广孝前来还要让人震惊。 朱棣、姚广孝不约而同来到南京,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玄秘?会不会和太子、汉王有关?云梦公主想到这里,一时心乱如麻。 孟贤也是心乱如麻,恨不得砍秋长风几刀。 他出卖了秋长风,却觉得秋长风实在不够仗义,该说的事情,一件都没有提及。这个秋长风,显然对他也有戒备。 可见到秋长风打扮利落、好像要出门时,孟贤脸上的笑容比夕阳还要辉煌,忍不住问道:“秋兄可是去秦淮河上会相好吗?” 秋长风点点头道:“六朝金粉夸古都,无边风月话秦淮。像我们这样的人,在秦淮河若没有个相好,岂不是很没面子的事情?” 孟贤恨得咬牙,笑得灿烂道:“秋兄说得正合我心。我在秦淮河上……其实也有几个相好,什么万婷婷,卞小婉呀,也都见过。还不知秋兄的相好是哪个?” 万婷婷、卞小婉都算是如今秦淮的名妓,孟贤只是听过,却从未见过。这刻说出,却不怕秋长风揭穿,因为他知道这种女人,秋长风肯定也没见过。 感觉到秋长风打量他的眼神很受用,孟贤哈哈道:“秋兄要去秦淮河,不如和在下一同前往如何?” 秋长风拱手道:“孟兄老马识途,倒要指教一二了。” 孟贤一颗心飘了起来,当下和秋长风出门到了秦淮河边。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夜泊秦淮河,就算不近酒家,但闻香风十里,听莺莺燕燕,让人置身其中,已然微醺。 秋长风、孟贤二人找了艘小船,荡在河面。秋长风望着河面上穿梭如鲫的画舫,听着笙歌漫漫,感觉着旖旎风光,本是明察秋毫的眼眸中,似乎也带分烟水沙月的朦胧。 孟贤一直奇怪秋长风丢了《日月歌》,为何不紧不慢的样子,忍不住问道:“秋兄丢了《日月歌》,还这般悠闲的样子,难道不怕上师责怪吗?” 秋长风缓缓转过头来,若有所思道:“孟兄怎么知道我丢了书呢?” 孟贤心头一沉,不想无意漏了风声,竟还神色不变道:“客栈那晚,鸡飞狗跳,不问可知,公主是为了《日月歌》而来。那之后,秋兄一直跟着公主,在下猜测,只怕那书早到了公主手上。不知道小弟猜得对不对?”说罢大笑。 秋长风移开头去,微笑道:“孟兄料事,简直赛过诸葛之亮。”岔开话题道:“不知道孟兄的相好是哪位?不如让这艘船先把孟兄送过去再说。” 孟贤心思转动,故作谦逊道:“小弟不急,倒想先见见秋兄的相好。还不知秋兄的相好在哪里?” 这时小船已近了一艘画舫,那画舫规模不小,上有纱灯悬挂,彩巾缠绕,颇为炫丽,但船上只是偶尔有琴声丁东,颇为冷清。 孟贤眼珠一转,有些失笑道:“难道秋兄的相好,在这艘画舫上?” 秋长风望着那画舫,神色带分怅然,不待说话,有一艘船划过来,近了那画舫,船上有一人高声叫道:“媚娘姑娘,我家黄公子,奉上黄金百两,只求一睹芳容。” 孟贤本觉得这画舫上的歌妓只怕早就风光不再,闻言忍不住吓了一跳。他们锦衣卫虽风光,但几年也赚不到黄金百两,竟然有人出黄金百两,只想见这女人一面?这女人到底哪里这么值钱? 半晌后,那画舫上站出个丫环打扮的人,眉目清秀,灯影笼罩,晚风吹拂,看起来姿色也是不错。那丫环脆声道:“多谢黄公子的美意,可我家姑娘今日不适,不想见客,请回吧。” 孟贤更是吃惊,不想这黄金百两就这么随水漂逝。早认定秋长风绝不会认识这种人物,才待让船家调头,不想那丫环秀眸一转,落在秋长风的身上,惊喜道:“这不是秋……公子吗?” 秋长风船上微笑道:“路过秦淮,本想看看媚娘,不想她不舒服,那在下改日再来好了。” 那丫环抿嘴笑道:“看秋公子你说的,我家姑娘,就算谁都不见,可也不会不见你呀。快请上船吧。”早放下舢板,又做了个请的姿势,显然和秋长风颇为熟络。 秋长风一笑,走上画舫。孟贤眼珠子差点掉在脚面上,才待也跟随上前,方才还巧笑嫣然的丫环突然板起了脸,伸手拦住孟贤道:“这位公子,我家姑娘并不想见你。”扭头望向秋长风道:“秋公子,他也要上船吗?” 秋长风笑道:“这位公子还有别的相好,没空来的。” 那丫环脸色一缓,笑道:“那公子请便吧。” 孟贤脸臊得和猪肝仿佛,讪讪回到小船上,早问候了秋长风亲人几遍。等小船走远,一口浓痰吐到了河中,骂道:“秋长风,你不给老子面子,老子给你好看。” 那浓痰又急又劲,不等入了河水,嘣的一声响,一箭射中孟贤身边的船舷,离孟贤只有几尺之远。 孟贤吓得差点掉到河里,扭头一看,见到一艘大船就在他身边不远,那枝箭,显然是那大船上射出来的。孟贤见到这旖旎的秦淮河上,竟然有人射箭,简直不可思议,才待破口大骂,突然见到云梦公主出现那船舷上,向他招招手,不由得大惊,这才知道是云梦公主和他打招呼,可这种招呼,实在让人有些吃不消,慌忙叫船家划船靠近了大船。 公主秦淮河上相招,孟贤心中不由得也有了分旖念,不待想入非非时,就听云梦公主冷冷道:“秋长风呢?” 孟贤四下一望,只见到甲板上隐约有寒光闪烁,习兰亭、叶雨荷都在云梦公主身边,心中微冷,忙道:“他去见个女人,叫做什么媚娘。” 云梦公主眼中满是鄙夷,“那你怎么不去?” 孟贤忙挺起胸膛道:“那种地方,小人不想去的。” 云梦公主呵斥道:“你不想去也得去,我让你跟着秋长风,你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不如跳河死了算了。还不快去?” 孟贤骇了一跳,慌忙下船去找秋长风,可心中奇怪,不知道云梦公主到秦淮河上做什么?难道说…… 云梦公主神色不屑,咬着红唇,半晌才骂道:“那个死人脸不是个好东西。丢了书,竟然还去风流快活,真的要色不要命了。” 不知为何,听秋长风上了媚娘的画舫,她心中竟有些不舒服的意思。她当然不肯承认别的,只觉得秋长风事事讨厌。 叶雨荷神色清冷,向习兰亭问道:“习先生,那媚娘是什么来头呢?” 习兰亭微笑道:“那媚娘本是秦淮名妓,三年前曾为秦淮河的花后。但中得花后后,却未嫁入侯门,反倒一直留在秦淮河。这几年风头不如如今的秦淮八艳了。但素有名气,如今想登她的船儿,没百两黄金不可的。”心中却有些奇怪,不知道秋长风如何能上得船去? 他看得出,秋长风身上绝不会有百两黄金的。 云梦公主斜睨习兰亭一眼,“习先生这么熟悉,想必也上过媚娘的船了?” 习兰亭只能咳嗽,叶雨荷解围道:“习先生,什么叫花后?” 习兰亭停了咳,解释道:“秦淮河这十年来,每年都有花国论后盛事,品评秦淮河最出色的女人。花国论后会选出一后四妃,每个都有倾国倾城之貌。只要秦淮女子有人能当此殊荣,立即身价百倍,不要说金银珠宝不愁,都可能有公子王孙追逐迎娶……”他本侃侃而谈,但瞥见云梦公主铁青的脸色,立即住口不谈。 云梦公主跺脚怒道:“就是有你们这些无耻的男人,才会开什么无耻的花国论后。你们以为女人是什么,玩物吗?” 习兰亭垂首不语,叶雨荷叹口气,知道这冲动的公主又在抱打不平,可偏偏这种事情,千年来屡禁不止的。岔开话题道:“公主,这个媚娘和我们调查的事情无关,不用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了。” 习兰亭立即接道:“不错,叶捕头在客栈附近,居然发现忍者的暗记,那些忍者好像要在这秦淮河附近相聚,我们全力追查此事就好。若能将那些忍者剿灭,皇上来了,定然喜欢。” 云梦公主一听,立即忘记了花国论后一事。恨恨道:“不错,那些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一定要给他们好看。” 她被忍者所擒,又被鬼面人惊吓,早就怀恨在心。叶雨荷身为浙江捕头,对忍者端有几分了解,出客栈后,无意发现忍者的行踪,立即告诉公主。云梦公主一听,当然要报复,因此让卫铁衣去调兵,她却和叶雨荷一块到了秦淮河上,搜寻忍者行踪。 一想到或许能给忍者迎头痛击,她忍不住心中窃喜,再也想不到许多。可习兰亭、叶雨荷互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担忧之意。 公主无知无畏,可习兰亭他们想得多,反倒益发的惊怖。 忍者来此,究竟目的何在?是为了公主、《日月歌》,还是为了别的? 天子、上师到了南京,忍者也随即而到,这本是繁华喧嚣的南京城,蓦地变得风雨欲来起来…… 风雨未来,繁星在天,明月皎皎。 可漫天的繁星、皎洁明月的光彩,似乎也不如灯下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子坐在那里,慵慵懒懒,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可她坐在那里,浑身上下,仿佛有些说不尽的情感。 她极美极艳,但旁人看到她的第一眼,看到的并非她的美艳,而是她的一双眼。她的眼眸半开半闭,似乎晨睡未醒,又像是三更将梦,那双眼看着人的时候,说的不再是秦淮河的红粉繁华,而是人生的寂寞。 那女子正在看着秋长风。 秋长风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也在望着对面的那个女子,眼中露出唏嘘之意,却微笑道:“媚娘,我们好像有一年未见了?” 媚娘启齿微笑,笑容中也带着寂寞,“一年零二十七天了。”她当然和秋长风很熟,熟得分别多少日子都记得。 旁边那俊俏的丫环突然想要落泪,可却拎起酒壶给二人满了两杯酒,娇笑道:“好朋友一年多不见,当痛饮几杯。秋公子,你不知道,我家姑娘,想你才病的……” 还待说什么,媚娘突然望了那丫环一眼,目光中有着说不出的责备之意。 丫环立即住嘴,她明白姑娘的心思。 秋长风神色略带异样,转瞬如常,举起酒杯道:“为了这一年零二十七天,当尽一杯。”他举杯一饮而尽。 媚娘嫣然一笑,水袖掩住檀口,轻尽一杯,姿态如歌般优美。可优美中,似乎又带了分伤悲。她感觉那甜美的醇酒,却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秋长风亲拎酒壶,为媚娘满了一杯道:“这第二杯酒……希望媚娘……” 媚娘没有端起酒杯,只是望着秋长风道:“你有心事?” 秋长风手有些僵硬,强笑道:“我还是瞒不过你。”他会看尸体,亦会观人,可知道眼前这女子观人之术,绝不在他之下。 媚娘本是寂寞的眼眸中,突然带了分关切,“我知道你有心事,一直都有心事,可你从来不会对别人说的。就算对我,你也不会说上太多。可是……”微笑道:“我是你的朋友,你还记挂着我,既然来找我,有什么事情,不妨说说。反正……我听过就忘了。” 她这么说着,但心中却想,其实你说过什么,我都不会忘的。她不想想下去,端起了酒杯,才待饮下,就听秋长风道:“我又碰到了她。” 媚娘手一抖,酒水溅出了几滴在衣袖,浑然不觉。不知许久,才问道:“她还好吗?”她当然知道秋长风说的她是谁,这是秋长风的秘密,她三年前就已知道。 灯火下,秋长风目光如灯火般闪烁,“她很好,可她还是不记得我。” 媚娘心中一酸,微笑道:“你没对她说起从前的事情?” 秋长风摇头:“没有。” 媚娘一怔,“为什么?”她早知道眼前这男人,看似平静若水,但感情如火。这股火,多年来,反倒益发的炽热,可只为一人而热。 秋长风嘴角带分涩然的笑,“还不到时候。” 媚娘反问,“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呢?” 秋长风端着酒杯,却忘记了喝,良久才道:“我不知道。她一直很厌恶锦衣卫,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恨。” “然后呢?你难道就不做锦衣卫了吗?”媚娘轻声问。 秋长风沉默良久,才摇头道:“我不能。最少现在不能。”他说的犹豫,但骨子里面有股坚决。 为什么不能不做锦衣卫,他没说,媚娘也不再问,她静静地望着眼前这脸色苍白的男子,只盼时光停顿在此刻。 她有心酸,有感慨,有柔情,有寂寞。 她等了一年零二十七天,等来相见一面,却在听他述说着别的女人。这种心境,谁能晓得? 她只是将酒拌着心情喝下,突然笑道:“今日秦淮河花国论后,你在这里,可以好好看看。” 说话间,秦淮河不远处突然嘡嘡几声锣响,转瞬有鼓声雷动。 雷声一起,有烟花飞天入云,灿烂夺目,有如祥瑞麒麟,有如花团锦簇。只是片刻的工夫,秦淮河上,天上人间,有如仙境般,原来花国论后之会已然开始。 可就算那般绚烂的景色,秋长风也没有去看,在他的心中,多年前,就和绚烂无缘了。 他甘心平淡,但他知道自己绝不会平淡。 《日月歌》出来后,他就知道,平淡的日子过去了。 媚娘也没有去看船外,其实她也不想看什么花国论后,那早和她无关,她只想让秋长风多留片刻。就算得中花后能如何?花开后——不过是花落。 秋长风目光微闪,不待回答,舱外有人高声喊道:“媚娘姑娘,我家荣公子奉上黄金二百两,请姑娘过去一叙。” 媚娘不语,丫环却气冲冲的出去,叫道:“我家姑娘今天不见客。”她真想不到,有人不经许可,居然擅自就上了画舫。 舱外那人声调突然转冷,“媚娘姑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荣公子给你面子你不要……” 那人话未说完,一人已站在他的面前,冷淡道:“不要能如何?” 来人正是秋长风。他前一刻还在船舱喝酒,可倏然就到了甲板上,身形如电闪。丫环精神一振,媚娘却还是坐在舱内,神色间带了分萧索。 船舱外呼喝那人人高马大,身边还跟着两个壮仆,本来准备软求不得,就来硬的,不想面前突然站了一人,不由得后退一步。 见眼前的秋长风脸色苍白,那人冷笑道:“好呀,原来是养个小白脸在船上……怪不得荣公子的面子都不给……”他一把伸出,就要抓住秋长风的脖领,不想自己衣领一紧,已被秋长风重重摔在船上。 那两个壮奴大惊,慌忙上前,就要挥拳,可不等动手,胸口就被重重踢了一脚,倒飞出画舫,跌入河中,哇哇怪叫。 那人高马大之人被摔得七荤八素,心中怒极,伸手拔刀。 锵的声响,单刀出鞘,那人未待出刀,手腕一麻,那刀不知道怎么又落在秋长风的手上,架在了那人的脖上。 刀光泛寒,映照着秋长风苍白的脸色,深邃的一双眼。 人高马大那人脸色铁青,只感觉刀锋的锐利几乎要割破血脉,颤声道:“大爷饶命。”他蓦地发现,眼前这看似单薄的男子,比金刚还要难惹。 秦淮河上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一人抚掌笑道:“秋兄好身手。这人吃了豹子胆,敢得罪秋兄,若不宰了,那秋兄不很没面子?” 秋长风不用看,也听出是孟贤的声音,哂笑道:“我就算再有面子,又怎及孟兄的面子厚?孟兄去而复返,难道不怕相好埋怨吗?”说话间,手一挥,单刀倏然入了刀下那人的刀鞘。 人高马大那人一激灵,平日他就算插刀回鞘,看起来都没有秋长风干净利索,骇然对手的身手,吓得双腿发软,刀虽离颈,却不敢稍动。 孟贤听出秋长风嘲笑他脸皮很厚,却还安之若素道:“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小弟见秋兄有事,哪里还管那些衣服?秋兄若不想出手,小弟效劳好了。”说话间跳到画舫上,偷偷向船舱内张望。 秋长风轻淡道:“不敢有劳孟兄了。”转望那人高马大之人道:“带我去见你家公子。” 那人骇破了胆,竟不敢违背,诺诺站起,回到来时的船上。他的两个手下也早就湿漉漉的爬上来,失魂落魄。 秋长风纵上那船,孟贤慌忙跟上,听秋长风对那丫环道:“转告媚娘,我走了。” 那丫环焦急,还待拦阻,可船儿早就去得远了。丫环着急,奔回船舱道:“姑娘,秋公子走了……”见媚娘只是漠漠地端着酒杯,一把抢下道:“姑奶奶,你在秦淮河这么久,就是为了等他。他要走,你为什么不留他呢?” 媚娘凄然一笑,缓缓地又拿起秋长风用过的酒杯道:“他能当我是朋友,我就很开心了,还能奢望什么?” 丫环不满道:“黄公子送上黄金千两,无价的珍珠在等姑娘,姑娘拒绝黄公子,只为和秋公子当个朋友。可姑娘你可知道,男人等待的心是有限的,你让黄公子一直等,只怕黄公子也会不耐烦的。你嫁人了,难道就不能和秋公子做朋友吗?” 媚娘涩然道:“我若嫁了人,就要安安分分,再要见他,只怕千难万难。” 灯光下,她的神色有着说不出的凄凉哀婉。 丫环急道:“那你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吗?他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他想要找你谈心,你就陪他谈心,甚至不让我说出你的心思,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说出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可你所做的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媚娘笑了笑,笑容中带着难言的孤单落寞,“珠儿,你不懂的。”轻轻满了杯酒,和着苦涩、夹杂着相思咽下去,她不再多说。 因为懂的人,终究会懂,不懂的人,怎么说都不明白。 一朝春去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种心情,是那些韶华中的少男少女,很难体会的心境。 可等到有一日终于体会了,却已迟了。 第十章 汉王 河上万灯点起,灯火如星,有如那天上的银河也眷恋起红尘繁华,汇入到这秦淮河中,驱赶着千古明月的寂寞。 秋长风人在船上,突然想到,就算是六朝古都,原来也不过雨打风飘落。他带着这种思绪,上了荣公子所在的大船。 那人高马大的人早就先去找什么荣公子,秋长风静静立在船舷处,望着远方的灯火闪烁。 甲板方向行来数人,众星捧月般拥着中间的一个公子。 那公子锦衣玉带,衣着华贵,竭力做出从容淡定之色,望见秋长风时,略带谨慎道:“阁下找我?”他早听手下人说了事情的经过,心中虽怒,可知道对手敢上船来,说不定会有什么后台,不得不带分小心。 秋长风突然道:“这位想必是松江府的荣华富公子了?” 那公子一愣,脸上露出狐疑,缓缓道:“不错,我是荣华富,阁下是……” 孟贤暗自心动,不想眼前这公子竟然是荣家布庄的大公子。 原来松江府是天下产布大户,有民谣说,“买不尽的松江布,收不尽的魏塘纱。”意思就是嘉兴府的魏塘产纱无数,松江府地域织布不绝,这大明天下,眼下穿衣用纱的,有半数都是出自这两个地方。 就因为这样,松江府富户众多,而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荣家布庄,甚至可说富甲天下。荣家不但富贵,就算朝廷上,听说也有他们的亲戚。 可秋长风怎么会认识荣华富? 秋长风笑道:“我其实和荣公子素不相识……” 荣华富心中恼怒,暗想你这不是消遣我,才待发怒,就听秋长风道:“荣公子当然还记得顺天府的李碧儿了?” 荣华富脸色陡变,似激动、又像是畏惧,半晌才嗄声道:“你究竟是谁?” 秋长风笑道:“在下秋长风,想请荣公子以后莫要强人所难,不知荣公子可否给个薄面?” 旁边有个女子娇声道:“这面子是说给就给的吗?”那女子容颜姣好,身上珠光宝气,依偎在荣公子身边,显然是甚得荣公子宠爱,借故讨好兼有撒娇。 不想荣公子突然冷哼一声,一巴掌就打在了那女子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那女子捂着脸,却捂不住脸上的红印,吃惊道:“你……你打我?” 荣公子冷冷道:“滚下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那女子一跺脚,哭着跑进了船舱。荣公子这才拱手道:“秋兄既然开口,在下就当从未认识媚娘好了。相请不如偶遇,宴席正开,秋兄不嫌残羹冷炙,还请入席一叙。” 孟贤暗自称奇,搞不懂为何秋长风一说出李碧儿,就让这个有些傲慢的荣公子改容相对呢? 秋长风似乎早知道这种局面,客气道:“脸是别人给的,面子是自己丢的。荣公子既然赏面,在下却之不恭了。” 荣公子强笑道:“这面请。” 孟贤看直了眼睛,本以为剑拔弩张的局面,不想竟这么收场。而那面的秋长风,已走到了宴席旁。 偌大的甲板上,只摆了一桌酒宴,却有两桌的人在侍奉。 那些伺候的丫环、仆人,秦淮歌姬见到秋长风过来,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搞不懂这人为何来此。 船舷处有了异常,宴席上有几人忍不住站起来,扯着脖子向这面望来。只有一白衣人端着酒杯,望着河上的风月。 秋长风到了宴席前,目光一转,就落在那白衣人的身上。毫无疑问,有些人总能鹤立鸡群,让人一眼就注意。 宴席众人都好奇秋长风的到来,但白衣人年纪虽轻,竟能忍住好奇,镇静自若,若没有非常的见识和心境,怎能如此? 宴席旁站着的几人都是衣锦带玉,最左手那人手摇折扇,远看风流倜傥,近看却有些獐头鼠目,见秋长风前来,愕然道:“华富兄,这位是……” 荣公子脸色阴晴不定,强笑道:“子尹兄,这位兄台姓秋……秋长风,乃在下的……朋友。” 子尹兄闻言,故作爽朗道:“华富兄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秋长风目光从白衣人身上收回,轻淡道:“荣公子的朋友,却不见得是我的朋友。” 子尹兄一怔,心中恼怒,从未想到还有人这么不识抬举。 荣公子装作没有听到,又介绍道:“兄台,这位公子是华州的雷公子,主做矿业生意。对了,那个子尹兄本姓贝,却是在景德镇做陶瓷生意。” 雷公子不像公子,反倒像个屠户,十根手指上倒带了五个金灿灿的黄金戒指,黑夜也挡不住金子的光芒。他见秋长风似乎与荣公子并不熟悉,又看到子尹兄的尴尬,因此只伸着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顺便让人家看看他的戒指,略带傲慢道:“我的朋友倒不是谁都有资格做的。” 秋长风笑笑,“却不知阁下的眼中除了金子,还有没有朋友的位置呢?”不看雷公子气得蜡黄的脸,秋长风目光落在第三人身上。 那人不像公子,也不像个商人,却像个书生。满脸的书卷气息,为人极为儒雅,见秋长风望过来,主动拱手道:“秋兄,在下姓江,名迁,字南飞,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他并没有因为秋长风的傲慢而胆怯,却也没有故作亲热,说话诚恳,双眸端正,态度倒是不卑不亢。 秋长风上下看了江南飞一眼,突然道:“兄台是徽州人?” 江南飞目露讶然,向荣公子望了眼,只以为是他已介绍,荣公子明白江南飞的用意,轻轻摇摇头。 江南飞见状,不解道:“在下和兄台素不相识,兄台何以知道在下是徽州人呢?” 秋长风道:“兄台衣着朴素,举止文雅,看起来倒不像个商人。不过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我大明华州的冶炼、景德镇的治瓷、松江府的布匹都是扬名天下,荣家、贝家、宁家亦是各地的望族,赫赫有名……” 雷公子等人听秋长风竟对他们的身份、行业颇为熟悉,自豪中也带分讶然,荣公子却是神色不安,隐带惧意。秋长风根本不看荣公子三人,只望江南飞道:“而兄台身在其中,衣着寒酸,不显局促,自有风骨,身家应该不会比这三位要差。我看兄台的鞋子是徽州出产,虽是破旧,但并不更换,想必是虽千里之行,却是心恋故土。如此重乡情、懂礼数,温文尔雅而又节俭之人,正是徽商特征,因此在下妄自推断,兄台乃是徽州人。” 江南飞越听越惊讶,闻言钦佩道:“兄台这番推断,实在让在下大开眼界。” 孟贤见了,却是奇怪,暗想徽商最近虽是渐成气候,但这个江南飞也不见得是什么大户,为何秋长风独对此人很是客气呢? 眼珠一转,孟贤笑道:“秋兄的推断能力,小弟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不解秋兄为何对他是徽州人这么有兴趣呢?” 秋长风目光如锥,盯在江南飞身上,缓缓道:“孟兄有所不知,徽州江姓,很值得我们有些兴趣。还不知江兄可认识个叫江元的徽商吗?” 江南飞肃然起敬道:“家祖名讳不敢擅提,难道兄台认识家祖?”他这么一说,无疑承认是江元的孙子。 秋长风微笑道:“认识倒称不上,但大名久仰。想太祖当年发兵入皖,急缺粮饷,江元举全族之力,筹备饷银十万两捐献,太祖龙颜大悦,特赐徽州江家‘忠义无双’四字,在下听闻往事,也是钦佩不已。” 江南飞谦逊道:“家祖临去时,曾嘱家父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个‘道’字,在下亦不敢忘。” 秋长风哈哈一笑,斜睨了雷公子等人一眼,沉声道:“好一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只凭这八个字,当浮一大白。可若不知这八字,就算富贵敌国,不过是个暴发户,终究会有败落之时。”说罢顺手拎起酒坛子,荣公子早让人取了碗筷,秋长风只是满了两碗酒,对江南飞道:“我敬你一碗,不为荣华,只为君子二字。” 江南飞忙举起酒碗道:“君子二字不敢担当,多谢兄台。”他本不擅饮,但见秋长风豪情勃发,也不由得勾起壮士豪情,将那碗酒一饮而尽。 荣公子、雷公子等人听秋长风突然提及太祖,更是心中凛然,暗中琢磨着秋长风的来头。 秋长风端着酒碗,却已在看着座位上身着白衣的那个人。 众人应酬,那人仍旧旁若无人的端坐,这刻方才抬起头来,微笑道:“阁下推断锐利,实乃在下生平仅见,还不知道……阁下是否看出在下的来历呢?” 那人一抬头,目光如电,神色却显得散漫不羁,嘴角带分不屑,态度可说是倨傲。他鼻骨高耸,显得整个脸型颇为硬朗,双眉浓重,又如两把刀斜插在发髻之下。 乍一看,那人容颜古怪,再一看,就会发现那人无论气度、样貌都是颇为张狂硬朗,但又让人感觉,他神色慵懒,似乎没什么能让他放在心上,就算秋长风突兀而现,也引发不了他的兴致。 可那人还很年轻。 他的性格、容貌、慵懒和年轻好像截然不成比例。 秋长风凝望那人半晌,才道:“我看不出来。” 那人皱了下眉头,反倒有些奇怪的样子,“阁下看不出来?” 秋长风笑道:“我只能听出阁下是北方口音……” 荣公子圆场道:“兄台不但眼力好,听力也是不差,这位叶公子……是长白山人士,主做皮草、药材生意,这一次是初到江南。” 秋长风目光闪烁,喃喃道:“长白山的叶公子……”终究还是摇摇头道:“在下倒没有听说过。” 那叶公子哈哈一笑,双眉扬起,神色不羁道:“人生如萍聚萍散,听说与否,有何关系?及时行乐,方是紧要。兄台,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呢?” 秋长风凝望叶公子半晌,这才点头道:“对,很对。可不知兄台要怎么行乐才算及时呢?” 叶公子手握酒杯,却已搂个美艳的歌姬在怀,曼声吟道:“醉卧美人膝,醒有酒相伴,不求连城璧,只求心无憾。” 秋长风缓缓坐下来,嘴角也带了分笑容,“说得好,说得妙。公子大名?” 叶公子搂着那歌姬,厚刀般的浓眉挑了下,一字字道:“在下单字一个欢,寻欢作乐的欢,叶欢!” 二人目光相对,似乎有电花火闪。旁人见了,不知为何,心中均有忐忑之意。 秋长风终于从叶欢身上移开目光,见众人还在站着,微微一笑道:“有酒有菜,有歌有舞,诸位还站着做什么?” 秋长风严肃的时候,如同把锐刃在手,可将身前之人如同庖丁解牛般分拆,雷公子、贝子尹二人虽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也意识到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因此虽气愤秋长风的咄咄逼人,但难免心中惴惴。见秋长风突然一笑,如同严冬陡然入夏,都是暗中舒口气,纷纷落座,却尽量离秋长风远些。 只有江南飞问心无愧,对秋长风很有好感,反倒坐在秋长风的身边。 孟贤见状,只能叹息秋长风这样的人,无论到哪里,亮不亮身份,都很能吃得开。见贝子尹神色不满的样子,孟贤感觉志同道合,主动搭讪道:“不知几位公子今日聚在一起,有何贵干呢?” 贝子尹见与秋长风同来的孟贤这般和蔼,倒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忙道:“今日秦淮河花国盛会,想必两位兄台也是知道的。” 孟贤眼珠一转道:“难道几位公子相聚,是想捧个花后出来?”他随口一猜,见众人神色异样,竟似猜中了,不由得有些佩服自己也有秋长风的潜力,略带讶然道:“那几位公子看中了哪个姑娘?” 他早知道花国论后是从秦淮八艳中竞选,也早看到河中有八艘画舫,每艘都是美轮美奂。那八艘画舫如梦如幻,更像仙境,可说是风格迥异,但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在灯火最明亮的地方,都坐着个极为美貌的女子。 有丝竹声悠扬,有管弦声幽幽,有女儿正轻启朱唇漫唱,一时间水波柔静,桨声有情,这秦淮河上旖旎风情,更胜往昔。 荣公子并不径直回答,只是道:“眼下这唱歌的就是秦淮八艳之一,叫做柳眉儿,她声线柔细,自带媚骨,可说是秦淮一绝。” 雷公子一拍桌子,冷笑道:“我听起来有如公鸭叫嚣河上,有何好听?” 贝子尹轻摇折扇,笑道:“雷公子倒是快人快语,不过甚得吾心。其实虽说秦淮号称八艳,但柳眉儿过媚,万婷婷太冷,董芯蕊琴技虽不差,但歌赋欠奉,卞小婉甚有才气,但琴技并不如董芯蕊……” 孟贤心道,这些女子你总能挑出点问题,都说情人眼中出西施,只怕仇人眼里就出稀屎了。你把这些女人贬得一文不值,多半要捧相好了。 贝子尹还在摇头晃脑道:“秦淮八艳中,若说入得四妃的,我方才说的几人倒都有可能,但花国论后,正如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般,总是要得到那个花后的才能算是极品。” 雷公子大声道:“不错,得个妃子称号有何味道?若依我看,云琴儿高中花后,别无悬念!” 孟贤喃喃道:“云琴儿……”目光转动,望向众人道:“几位公子要捧的就是云琴儿吗?” 见众人并不搭腔,但显然是被孟贤猜中的神色,孟贤叹道:“几位公子皆是身家倾城,有你们几个来捧,那云琴儿只怕想不成为花后都难。”心中却忍不住龌龊想到,你们捧云琴儿成为花后不难,难的是云琴儿只有一个,你们四人如何来分呢? 雷公子傲然一笑道:“不错,其实就凭我一家,捧出个花后也不是问题。我真希望有人和我争争,不然也未免过于无趣了。” 秋长风也在望着江面,喃喃道:“绝不会无趣了,我可保证,会相当有趣。” 就在这时,秦淮河上掌声雷动,喝彩连连。原来柳眉儿一曲已唱罢。众人喝彩不休,早有小船如鱼,游到柳眉儿的画舫前,奉上彩头。竞艳后,彩头最多之人就为花后。 那八艘画舫旁,最少停了二十来只大船,想必都是富家子弟,河面虽宽,但这些大船行驶并不方便,因此派小船去送彩头。 贝子尹撇撇嘴,突然道:“到云琴儿献技了。”说话间,走到了船头。雷公子也跟随到了船头,神色期盼中带分紧张。 就算孟贤都忍不住起身踱到船头,想看看让船上这几位富家公子看中的究竟是何等绝色。可见到雷公子等人的紧张神色,孟贤心中奇怪,暗想花国论后,也不过是个噱头,就算无法选中,也无关大局,可这几人为何这么紧张,难道仅仅是因为面子的缘故? 荣公子和江南飞互望一眼,对秋长风和叶欢拱手道:“两位仁兄难道不想看看云琴儿吗?她弹一曲,真所谓此曲只应天上有……” 秋长风只是摇摇头道:“我是不通音律的。”叶欢一手搂着歌姬,另一只手早把酒儿递到身边那歌姬的嘴旁。他举止温柔中带着放浪,那歌姬含羞将酒吞下半杯,娇笑道:“叶公子,到你了。” 叶欢哈哈一笑,竟将剩下的半杯残酒一饮而尽道:“芳菲不尽红颜老,莫如怜取眼前人。看或不看,结果有什么两样呢?” 荣公子脸色数变,未等再说,就听到了一声琴响。 琴声一响,秦淮河上的喧嚣旖旎倏然不见。 原来云琴儿已然登场,轻舒玉腕,在这灯火如星的河面上,奏起了天籁之音…… 盛夏季节,秦淮河上虽清凉,但多少有分暑热。琴声漫起,却带了分深秋的萧瑟和惆怅。 那惆怅满怀,萧瑟入骨,闻音之人,就算是雷公子、贝子尹,脸上都带分落寞。繁华之后,自然落寞,繁华红尘、纵酒狂欢本不也是另外一种落寞? 那种夜深人静无眠的酒醒,那种漫漫长夜咀嚼的寂寞…… 纵使千古风流,纵是走马章台,但黄粱梦枕,庄生迷蝶,酒醒时,不过是杨柳岸、晓风残月。 琴声错落,就算是秋长风眼中,也是带分萧索的意味。叶欢虽左拥右抱,可目光不时地望向秋长风,带着些许的意味深长。 就在众人沉浸在寂寞之中,琴声陡转,变得慷慨激昂,肃杀肃然,又将众人带入剑阁纵马,夜雨洗兵之境。 铁马金戈,风雨如兵。 那旖旎的秦淮河上,竟然被一曲感染,有了西风残冷,汉家陵阙的壮怀激烈。这截然相反的意境,一曲连接,浑然天成,早让人如痴如醉,如歌如泣。 众人心随琴韵流转,时而萧瑟、时而激昂,忽进寒冬飘雪,又入暖春飞絮。众人闻之,但觉心中愁肠百结,多情多感,不干风月。 一曲终了,秦淮河上出奇的没有喝彩掌声,众人竟还沉浸在曲声曼妙之中,半晌后,才有如潮的掌声喝彩声四起。 秋长风轻轻叹口气,喃喃道:“一曲分四季,妙音天难闻。只是……”他话说一半,突然停止。 叶欢像是不经意地问道:“只是什么呢?” 秋长风摇头道:“没什么。” 叶欢一笑,居然不再追问。 秋长风也是笑笑,竟然也不再说,可他心中却多少有些奇怪,这大船之上,他对江南飞虽是客气,但最感觉有意思的却是眼前的这个叶欢,他始终觉得这个叶欢有些不对劲。 秋长风的感觉很敏锐,他认为有问题的地方,迟早会追出问题所在。他这种敏锐的感觉,却是建立在极为缜密的推断和经验上。 他能片刻看出死者的死因,他也能一眼看明白对手的心思来历,所有的判断,在于他丰富的经验和渊博的头脑。 没有谁知道他如何能做到这点,就算纪纲也不知道。可秋长风自己却知道,他用了足足七年,才学会了一整套观人的法则,他下的苦功,到如今终于有了收获。 这套测人法则听说是传自北宋仁宗年间的名捕叶知秋,经数百年的积累,才由一个天纵奇才的高人发扬光大,整理出一百三十五条法则,二千零二十四句口诀。 口诀叫做乾坤索。 这口诀一直很神秘地存在,直到大明初年才被人发现。 而这两千多句口诀,不但早被秋长风牢牢记在脑海,而且运用的炉火纯青。 他上船后,本是对船上众人一无所知,他就是凭借苦练多年的观测之法,轻易地让几家望族的矜夸公子低首。 可他始终琢磨不透叶欢的底细。 他绝不信叶欢是长白人士,也不信叶欢是做生意的。他方才故意欲言又止,若是寻常人,早就追问,可叶欢竟能忍住不问,可见是个自有主张之人。 秋长风一连数次试探,只测出叶欢这人善于掩饰内心的情绪、孤傲,又很是老辣。这种性格,本和叶欢的年龄格格不入,叶欢能年少老成,对花国论后远没有荣公子等人上心,这说明他本意很可能不是在花国论后,那他来这里干什么? 要知道燕雀不知鸿鹄之志,鸿鹄当然也不屑与燕雀为伍。 秋长风看其举止,知道叶欢绝不会和荣公子等人一路,因为荣公子那些人不配,既然如此,叶欢的本意就很值得推敲。 叶欢和秋长风根本没有半分关系,但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秋长风将此疑点记在心间。而他这时候也没有想到过,许久以后,会从叶欢身上,得到个惊天的答案! 秋长风心思飞转,但表面仍是平静自若,这时秦淮河上又是一阵鼓响,听荣公子道:“田思思登场了。这里能和云琴儿比拼争夺花后的……只怕就是这个女子了。” 贝子尹轻摇折扇道:“田思思不过是歌喉不错罢了……” 雷公子冷哼一声,“我看也是稀松平常。” 那画舫上灯光最耀处,现出个女子,孟贤远远见了,只觉得河面风起,那女子如仙女凌云,似要踏波而去,不由得心中暗想,你们是王八看绿豆,对了眼,那个云琴儿一直坐着低头弹琴,我根本看不到长得什么样,这个田思思风采脱俗,我看却也不错。他倒不想他自己也是看对了眼。 这时乐声响起,却和云琴儿的琴声截然相反,婉转细腻,如愁如叹,若说云琴儿的琴声是大江东去,那田思思画舫的声乐却像花前樽酒,别有一番情调。 乐声浓处,田思思开口唱道:“落花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兰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那歌声悠悠荡荡,在江面上飘着,如思春少女,情窦初开,更有一番让人怜惜的味道。 江上众人听得痴醉,都觉得这一曲仿佛田思思对自己所唱。 田思思唱得是元朝王实甫的一出。 王实甫的,传诵百年,不知道打动了多少多情男女的心扉,从元到明,经唱不歇,益发的得百姓欢心,若论流传之广,简直可媲美当年的柳永巷陌井水之词。 孟贤虽不是雅人,但也听过这,只感觉别的优伶所唱,都不过是聋子的耳朵——配着的,只有田思思一曲,才道尽了天下幽怨少女的心扉。 若不是隔水而望,孟贤真恨不得找个墙头跳过去,守在田思思身前。心中早当田思思就是那个婉转多情的崔莺莺,而自己就是那风流倜傥,夜跳墙头的张生。 歌声方罢,众人不知谁道了一声好,叫好之声排山倒海的涌来,竟比方才云琴儿时的叫好声还响亮三分。 孟贤也忍不住地鼓掌,陡然觉得气氛不对,扭头一看,见雷公子等人瞪着自己,神色不善。孟贤眼珠一转,笑道:“这田思思的曲儿真的不错,但比云琴儿还是差些。田思思的曲儿还能让人记得叫好,云琴儿的琴声却让人已忘记叫好,其中高下之分,云泥立判了。” 众公子脸色好看了些,荣公子叹道:“不错,若论技艺,当以云琴儿第一。可自古以来,素来曲高和寡,这个田思思甚得人缘,只怕很难对付。” 江南飞笑道:“荣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也不用把这花后之选看得太重。就算云琴儿中不了花后……” 雷公子不满道:“还未出手,江兄就打退堂鼓了吗?” 贝子尹轻摇折扇道:“就算江兄退出,凭我们几个也够了。”他口气中自信满满,显然是对自家的身价很有把握。 要知道大明制瓷业蓬勃发展,无论从哪个方面,技术都可说是达到自古来巅峰之境,景德镇的瓷器更是巅峰中巅峰。而提及景德镇的制瓷,就不能不提及贝家,也就怪不得他如斯狂妄。 荣公子松了口气,喃喃道:“这样当然最好,不然的话……” 孟贤见荣公子脸有忧意,更是奇怪,暗想就算云琴儿评不上花后,荣公子也不过是丢点面子,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这时河面上锣声脆响,秦淮河畔再次静了下来。 荣公子、雷公子、贝子尹互望一眼,神色中都有分紧张,反倒是江南飞还算镇静,喃喃道:“眼下就等清点后,由主事人选出结果了。” 孟贤道:“主事人是谁?” 江南飞笑道:“主事人乃这秦淮的高先生和一帮才子。” 孟贤皱眉道:“秦淮还有才子吗?” 江南飞一怔,半晌才道:“这高先生是‘吴中四杰’之一高启先生的后人,应该算是才子吧。” 孟贤不由得心想,“吴中四杰”高启,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哦,对了,当初上师那幅火鹤画中的两句诗就是他写的,可那话上师说出来行,高启写出来,就是在找死。 孟贤皮笑肉不笑道:“想不到如今才子又值钱了。不过红颜命薄,才子命短,只盼高才子不要和他爹高启一样,死的那么早了。” 原来历代文人待遇不同,宋时的文人待遇可算至高无上,把谁都看不在眼里,当年就算赫赫有名、后人传颂的天龙大将军狄青,睥睨八方,纵横天下,在和夏国交锋时,也要花费极大的精力应付宋朝腐朽文臣的牵制。 不过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文人的好运不知珍惜,在宋朝的时候被挥霍了干净,到元朝时,因为元人马上取天下,对文人极为轻贱,甚至把文人列为娼妓、乞丐之流。 到了明朝时,文人的命运总算有所好转,但好转的有限,朱元璋贫农起义、做过和尚,马上得天下,虽用刘伯温、宋濂之计,但对文人其实也不看重。刘伯温那大的功劳,不过才是个诚意伯,不能列及王公之位。宋濂更是惨淡,最高不过是做个翰林学士,五品的官儿,其后沉浮,最后降到从五品的官儿告老还乡。 而秋长风、孟贤等人虽不过是个千户,但也是五品的官儿,可见明朝前期的大才子、大学士不见得得意。 朱元璋曾做过和尚,在世时为树皇权威信,大兴文字狱。文人作诗用什么“僧”、“贼”、“发”的,都有可能被认为讥讽太祖,定罪砍头。朱元璋虽不喜文人,但毕竟还要文人做事,有文人不满朱元璋所为,拒入朝当官。朱元璋自觉受到轻视,曾下令言,凡文人敢不为君用——诛其身而没其家。 高启就是因为辞官不做而被朱元璋下令腰斩! 洪武年间的文人,可说是如坐针毡,一授官职,反倒有如大限之日。到永乐大帝之时,这种风气才略微改善,但文人总是怕往事重演,因此素来不敢张扬、自诩才华,因此孟贤才有此一问。 秦淮还有才子?其实何止秦淮,江南恐怕也没有才子,就算有,也不敢自称的。 江南飞见孟贤对高启下场如此熟悉,又见到荣公子一旁的愁眉不展,再见秋长风气势夺人,虽不知道秋长风、孟贤的身份,但以商人的精明,早知道这二人不能得罪,因此对孟贤所言只是唯唯诺诺。 就在这时,秦淮河上又是一阵锣响,原来主事人已清点完毕,有人高声宣布道:“眼下彩礼,以田思思姑娘最多!” 话音才落,欢声雷动。 当然也有支持别家姑娘的暗中咒骂,孟贤见状,皱眉道:“这结果,就定了吗?”虽然在他心中,也宁愿支持婉转多情的思思姑娘,可毕竟吃人家嘴短,不得不表示关切。 雷公子一拍栏杆,冷哼道:“现在不过是刚刚开始罢了。” 众公子互望一眼,都是提起精神,缓缓点头,荣公子一挥手,就有小船带着包裹划过去。 孟贤知道荣、贝、雷、江四公子要出手,也不由得想看看这四公子有什么身价。 只听到那画舫上的话事人一连串的报道:“华州雷仁公子赠云琴儿姑娘黄金两百两。景德镇的贝公子,赠云琴儿姑娘卵幕、甜白各一只,作价……两百两黄金。” 河上岸边哗然起来,议论纷纷。 孟贤心中微惊,知道卵幕、甜白是大明顶级的瓷器,听说这两种瓷器都是薄如纸,白如玉,偏偏对光一照,还几乎是透明的,都能看到那面拿瓷器的手纹。孟贤虽为锦衣卫,见惯了大场面,可对于这种瓷器,竟也只是听说。 又听画舫上话事人唱喏道:“江公子赠云琴儿黄金二百两,松江府荣公子赠云琴儿松江金镂衣一件,作价三百两黄金!” 秋长风还是端着酒杯,喃喃道:“一件衣服要三百两金子……想昔日李后主的点绛绸也不过如此。不想几位公子这大的手笔。” 贝子尹、雷公子都不由得露出自得之色,荣公子笑容有些勉强,江南飞却有分不安之意,听秋长风淡淡道:“可李后主最后的下场,只盼几位公子莫要学了去。” 雷公子眼珠子一瞪,贝子尹也是脸色改变,他们当然都知道李后主被宋太宗喂了一杯牵机引,中毒凄惨死的。 秋长风这么说,难道有什么深意? 江面喧哗之后,静了下来。 灯火万点,众人心思却比灯火还要繁沓。 荣公子四人片刻就拉高了彩头,祭出近千两黄金,用意当然是要告诉别人,四大公子在此,对此战势在必得,那些有意要捧田思思的,就要思虑下本钱再说。 雷公子兴奋的脸都泛起了金光,挺着胸膛,如同个斗胜的公鸡。他虽不希望有人赌下去,可还故意道:“这场赌局若就这么散了,也就太过没趣了。” 就在这时,有小舟划近了秦淮八艳的画舫,送去一个包裹。雷公子一见,眼珠子瞪得比牛眼还大,就见那面的话事人唱喏道:“有一公子赠田思思姑娘黄金千两,明珠一斛。” 众人哗然,荣公子等人的脸色,变得比碧水还难看。 竟有人向他们挑战?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何不报名姓? 可无论如何,黄金千两就已压过四公子的风头,更何况还有那斛明珠。明珠闪烁,虽有暗夜灯火,还是遮挡不住珠子自身散发出的美丽和光辉。 夜是静的,光是柔的,珠子圆润,如光入云、丁香露珠,所有的一切,本意味着平和宁静,可所有人的心都紧绷了起来…… 贝子尹扇子也不摇了,雷公子的金戒指似乎也黯淡无光,荣公子更是脸色难看,不知想着什么。 他们似乎也没有想到,这般重压下,竟然有人还敢比试,反击竟也异常的猛烈。 雷公子嗄声道:“那斛明珠,只怕价值可在千两黄金之上。” 贝子尹苦涩道:“可在下只带了一对瓷器。唉,早知道这样,多带些瓷器来也好。”他这般说,显然有了退缩之意。 荣公子忍不住向江南飞望去,知道这里若论财力雄厚,只怕江南飞远超诸人。江南飞却斜睨秋长风一眼,听他喃喃道:“钱多不见得是好事,烦恼也必定比人多的。”江南飞心中一动,涩然道:“荣兄……” 不待众人下了决定,那一直纵酒玩乐的叶欢突然笑道:“谁说钱多不是好事,我只觉得钱是越多越好的。荣公子,这仗不能输,不然你们没面子,我这做朋友的,也是很没有面子。我出黄金千两……” 众人都是精神一振,荣公子忙道:“若是叶兄肯出头的话,我等胜算大增。” 叶欢推开了歌姬,斜睨秋长风一眼,对荣公子道:“我若出手,不胜不归。但荣公子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他言语中满是自信,竟不将那千两黄金、一斛明珠放在眼中,若非雄厚的家底,焉能如此? 荣公子忙道:“叶兄请说。” 孟贤见到荣公子的急迫,更是不解,心道你们真被一个女人迷得不知祖宗是谁了。千两黄金,就够百来户人家一年之用,你们却不过打水漂般送给个婊子? 就算云琴儿是花后又能如何,难道你们能因此成为皇帝吗?一想到这般人的作为,孟贤暗自摇头,只是骂这些人蠢不可及。 秋长风端着酒杯,心中却想,如今看来,荣华富对此事势在必得,贝子尹、雷公子的态度倒不坚决,至于江南飞,更是开始就置身事外,方才赠金之时,他只报个姓氏,一方面不想旁人知道他参与进来,另外一方面又不想得罪荣公子等人,算是个聪明人。 荣公子就算和云琴儿两情相悦,也不用倾家荡产的捧她做花后,更何况江南飞等人不是傻子,荣公子能拉拢他们,显然是图谋共同的利益…… 但捧云琴儿为花后,又和他们的利益有什么相关? 秋长风暂时想不明白这重关系,却知道一件事情,荣公子成功的机会简直微乎其微,因为他隐约知道这几人的对手是谁! 叶欢端着酒杯,似笑非笑道:“若荣公子能一掷千金下,博得美人归,松江府荣家定是声名大振了。”荣公子强笑道:“若是云琴儿能得花后之称,这护花美名肯定是叶公子的。” 秋长风闻言心中转念,荣公子不为名声,究竟为了什么? 叶欢哈哈一笑,摇头道:“荣公子大错特错,我肯出手,不过是因为喜欢结交你这个朋友,我出黄金千两,百年高丽参三支赠予云琴儿姑娘,只请荣公子送去,说你自己送的就好,千万不要提及我的名字。” 众人怔住,不想叶欢竟是如此豪爽之辈,出此重礼竟还不求名声。 黄金千两倒也罢了,但三支百年的高丽参拿出来,那可真的万金难求,价值又远在那斛明珠之上。 荣公子似乎也是欢喜得呆了,一拱手道:“叶兄如此厚爱,容小弟以后再报了。” 叶欢的赠金、高丽参一送到画舫之上,经话事人一报,秦淮河几乎沸腾起来。各画舫的歌姬听了,心中可谓羡慕、嫉妒、厌恨交织一起,只恨自己没有云琴儿的本事。 秦淮河自论后以来,黄金百两赠予都算是大手笔,可向后人矜夸,但今日竟有人肯花数千两金子买个虚名,也怪不得别的歌姬嫉恨。 话事人连报两声,眼看无人再出彩金,荣公子在甲板上连连搓手,觉得结局已定,满是兴奋,不想等了多时,话事人竟还不宣布花后结果。 荣公子几人狐疑不定,秦淮河两岸上,也是议论纷纷,搞不懂话事人还等什么。 就在这时,船舷处有人喝道:“干什么的,滚远点。”呼喝那人正是荣公子那人高马大的手下。 众人一愣,扭头望去,只就听到扑通一声响,船舷上那手下人消失不见,他的位置上,站着个身着黑衫的男子。 那男子立在那里,如同融入到黑夜中的精灵般,神秘带着冷漠的味道,他的一双眼眸,泛着死灰的颜色。 这华丽的大船,一掷千金的几大公子,也完全不被他放在眼中。 众人又惊又怒,不待反问,那男子径直走到了荣公子面前,本有家丁想要拦阻,可见到那人冷冰的表情,死灰的眼眸,不知为何,心中发冷,竟不敢上前。 那人死灰一样的眼睛望着荣华富,嘴角带分嘲弄的笑容,“你叫荣华富?松江府的荣公子?” 荣华富狐疑不定,半晌才道:“不错,我就是荣华富。” 那冷漠的男子目光转动,说道:“还有什么景德镇的贝公子、华州的雷公子、江公子……我家主人让你们过去。” 他说得极为不客气,雷公子昂然道:“你让我们过去,我们就过去,那不是很没面子。你家主人是谁?让我们过去做什么?” 雷公子一连几问,那黑衣男子一个都没有答复,目光转动,却落在秋长风的身上,“秋长风?你和孟贤也过去。”他对大船上有什么人,竟然了如指掌,倒让众人很是诧异。 荣公子等人早见过秋长风的傲慢,心道这黑衣男子这么不客气,秋长风怎能善了?正想看热闹,不想秋长风已站起来,伸个懒腰道:“好。”回望荣公子,喃喃自语道:“我早说了,有钱也不见得是好事。” 荣公子等人脸色微变,心中忐忑,已感觉有些不妙。就算秋长风这样的人,对黑衣男子都不敢说不,这黑衣男子背后的主子,不知又是什么来头? 叶欢目光闪动,倒还镇定。黑衣男子提及了所有人,唯独没有提及他的名字,难道说叶欢早有预料,这才在赠云琴儿金子的时候,执意不肯提及自己的名字? 众人困惑不解时,那黑衣人早转身离去,留下一句道:“点名的人,现在若不去,以后就不用去了。”他走到船舷处,双臂一振,从船舷处稳稳落在小船上。 可那人不等站稳,身边又落下一人,正是秋长风。 那黑衣男子死灰般的眼中突然闪过分厉芒,却是动也不动。 秋长风微笑道:“久仰二十四节的秋分之名,今日得见,幸会幸会。”他说的奇怪,孟贤本也在猜度对方的来历,一听“二十四节”几个字,心头怦然大跳,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竟乖乖地垂手而立。 那黑衣男子眼中也有分诧异,可转瞬又变回死灰般,再无言语。 荣华富几人见秋长风、孟贤这般模样,更是心中忐忑,惊凛那黑衣人的言下之意,只能乖乖地跟随。 不多时,小船到了一艘大船之前。 那艘大船上面并无标志,更没有荣公子大船的奢华,可众人到了那大船下时,只感觉心惊肉跳,背脊发凉。 那艘大船上上下下,不知立了多少黑衣男子,单刀在腰,神色冷然肃穆,各个如同长枪插地,动也不动。 那艘大船上,竟有如军船,剑拔弩张,直如开战。 虽无人说话,可只凭这种肃杀的威势,就足以让登船之人胆战心惊。 这是秦淮河上,怎么会突然出现恁地声势的大船?就算是纵横长江的排教,驰骋黄河的青帮,傲笑海口的捧火会,虽是势力磅礴,但也绝不敢在堂堂应天府,南京城的秦淮河上摆出这般的阵仗。 若是如此,跟造反有什么区别? 究竟是何人在此,竟有这般的声势? 众公子脸色发青,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骇然,依次被带上甲板后,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宽敞的甲板之上,只有一张座椅。座椅并不奢华,但极为宽阔高大,众人壮着胆子望去,心头狂跳,只见一只猛虎伏在椅背,正张开血盆大口,冷望着众人。 那猛虎虽没咆哮,但众人陡然在船上见到此物,也是骇得双腿发软。 但定睛一看,众人又都松了一口气,原来那不过是个猛虎的头颅。猛虎连皮带头剥下,铺在那宽敞高大的椅子上。 那是一张白虎皮,不带一丝杂色。 众公子都识货,知道黄章黑纹的老虎易找,但如此纯白的虎皮,他们也只是在传说中听过,只是这张虎皮,恐怕就是万金难求。 椅子上坐着一人,面向河面,背对众人,让人只看到他的黑发如墨,却看不到他的面容。他虽是坐在椅子上,众人还能感觉到他身形剽悍,威严无限。 那人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他手掌宽阔有力,尾甲极长,染着一种血紫之色。暗夜中,那指甲泛着亮光,满是肃杀肃然之意。 领路的黑衣人早单膝跪倒道:“启禀王爷,人已带到。” 众人心头狂跳,荣公子等人更是骇得几乎晕了过去,从未想到过,找他们来的竟是个王爷。 大明功臣中被封王的极少,当年朱元璋之时,勋臣只有六人被封王,分别是徐达、常遇春、李文忠、汤和、邓愈和沐英。这六人为朱元璋征战天下、打下大明江山立下赫赫功勋,但这六人也不过是死后才被追封为王。 而被朱元璋真正封王的,就是朱元璋的二十四个儿子。朱元璋死后,四子燕王——也就是如今的永乐大帝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后登基,只封了两个儿子为王,一是封次子朱高煦为汉王,一是封三子朱高燧为赵王。 看椅子上那人黑发油亮,不带半分白发,显然年纪尚轻。既然如此,那人肯定不会是永乐大帝的兄弟,而是当朝天子的儿子。 可那人是汉王还是赵王,众公子不得而知。 那王爷还是看着指甲,缓缓说道:“方才和我比着赠金的都有哪几个呢?”那声音喑哑低沉,有着难言的萧冷之意。荣公子等人如五雷轰顶,早面无人色。 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要捧田思思为花后的不是旁人,正是眼前这个威严无限的王爷。他们这次,只怕惹了滔天大祸! 荣公子等人早就骇得说不出来话了,那王爷轻淡道:“松江府的荣公子,景德镇的贝公子,华州的雷公子,一掷千金,果然好威风。就算是本王,都不免相形见绌……这么威风的人物,本王若是错过,岂不遗憾?” 荣公子等人大汗如雨,方才只恐不出风头,这会只想找个洞躲起来。得罪了王爷,不要说他们三个,就算他们的家族,恐怕都是难以幸免。别看他们家大业大,但凭这王爷的威势,要把他们家族连根拔起,都是轻而易举之事。 那王爷还在摆弄着指甲,又道:“还有个江公子……” 江南飞虽是心惊,但在众公子中反倒是最镇静的一个,“王爷,小人江南飞。我等……”他话还未说完,旁边一人厉喝道:“住口,王爷面前,焉有你说话的地方!”那人声如雷霆,一声断喝,真如天神一般。 那人就在那王爷身侧不远。王爷在座,旁人骇然王爷的威名、白虎的奇异、大船的刀兵之气,竟没有留意那人。但那人站出来之际,众人又惊诧此人的魁梧壮硕,铁一般的肌肉。江南飞脸色惨白,也被骇得无法言语。 那王爷摆摆手道:“让他说下去。”那声如雷霆之人闻言,立即退后一步,站在王爷影子之内。他虽火暴的脾气,可在王爷面前,却温顺的有如绵羊。 江南飞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不能不搏道:“王爷,我等真不知道王爷驾到,不然给个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 那王爷轻淡道:“你们不知道本王在此,难道秋长风也不知道吗?” 众人一怔,均是望向一旁默然的秋长风。秋长风听那王爷提及,上前拱手施礼道:“锦衣卫千户秋长风参见汉王殿下。” 众人一惊,这才知道眼前这王爷,就是二皇子——汉王朱高煦,心中更是忐忑。他们都知道三皇子虽也跋扈,但毕竟不如二皇子狠辣。听闻汉王为求太子一位,甚至不惜对太子下手,他们撞在汉王之手,焉能有好结果? 那声如霹雳之人喝道:“大胆秋长风,你一个小小的锦衣卫,见了王爷,怎敢不跪?” 这次就算汉王都没有再说什么,秦淮河上晚风吹拂,带着股萧瑟的冷意。 秋长风竟还笔直立在那里,冷静回道:“王爷既知道卑职为锦衣卫,就应该知道,圣上立旨,锦衣卫上下……只跪一人,那就是天子。汉王虽威,却绝非天子,卑职不敢坏了礼数,亦不敢因为这一跪,让汉王坏了纲常。” 话音落地,众人肃然。汉王那闪烁着紫光的指甲像要凝住,河面上,竟如结冰般的冷。那一刻,众人都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看着秋长风。 不知许久,汉王这才转过背椅,终于露出了真容。他宽额高头,脸如红铜,颌下胡须黝黑光亮,可还亮不过一双眼眸中的寒光。汉王目光锋冷,秋长风神色坦然,二人目光相对片刻,汉王冷漠道:“本王听说你不错。” 秋长风不解汉王的意思,沉默无言,可他明白汉王方才为何刻意让手下逼他下跪,汉王要夺太子之位,进而做天子,因此要对锦衣卫立威。 汉王又道:“本王也听说,五军都督府和内阁派的人也斗不过你,纪纲对你很信任,甚至上师都看中了你,派你做事。云梦公主你都敢得罪,你最近可说是出尽了风头。”他竟然对秋长风最近的事情很是了解。 秋长风道:“国有国法,卑职依法行事罢了。” 汉王嘴角有分轻蔑的笑,“依法行事?本王只知道,出风头的人活得都不长久。” 荣公子等人见汉王转了目标,本松了口气,可这时汗水突然又淌了下来。因为汉王目光转动,又落在了荣公子等人的身上,轻描淡写道:“松江府的荣华富等人阴谋造反,勾结贼党,推下去……砍了!” 第十一章 红粉 夜深沉。船上静得惊人。 有明月,似乎也惊凛汉王的杀气,收敛了光辉,钻到轻云之中。 直到有人上前将荣公子四人按住,荣公子等人才如梦方醒,惨然叫道:“王爷,小人没有造反,小人没有勾结乱党呀。请王爷明察……王爷明察!” 上前的黑衣人根本不听荣公子等人的哀求,拖死狗一样的将荣公子等人拖下去,踢倒在地,单刀扬起,寒光闪烁…… 雷公子双眼泛白,裤裆一阵恶臭,贝子尹身子抖得和他的扇子一样,荣公子面色已如死人,江南飞虽还能比死人好一些,可也不过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 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秦淮河风月韵事,竟然转变成一场血腥屠戮,他们出些风头,却引出杀身之祸。 汉王说要砍人,就和早上问好一样随便,可目光却如锥子般钉在秋长风身上。见秋长风还是无动于衷,汉王嘴角微翘,似笑非笑道:“荣华富他们并没有造反。” 秋长风“哦”了一声,竟没有说什么。 汉王又道:“本王也根本没有证据说明他们勾结乱党。” 秋长风神色居然还很平静。 汉王目光森冷,嘴角带着戏弄的笑容道:“可本王现在就要以造反之名杀了他们。秋千户依法行事,准备怎么办?” 天地静,江河冷。汉王的嘲笑,似乎比江河还要冷。 他给秋长风出了个难题。他是汉王,他要杀哪个就杀哪个,根本不用管什么大明律例。秋长风若真如所言依法行事,就要和汉王作对,秋长风一个区区锦衣卫,有什么资格和汉王作对?秋长风若求情,荣公子等人必死,可秋长风若不为荣公子分辩,自然有了被汉王嘲笑的借口。 汉王此举已然明了,其实何为律例,本王所为就为律例! 秋长风安然地站在那里,轻声道:“卑职不准备怎么办。” 汉王有些意外,凝视秋长风道:“你不准备怎么办?”他虽早料到秋长风绝不敢和他作对,但也没想到秋长风放弃的这么直接,他心中倒有些失望。 秋长风站得更直,缓缓道:“不错,卑职对汉王行事,无权过问,自然做不了什么。只不过卑职素闻汉王神武英勇,当年‘靖难之役’,圣上陈兵浦子口,不想被盛庸伏兵所围,危在旦夕,若非汉王浴血杀入,解救圣上于危难,说不定就没有如今的盛世太平……” 汉王听秋长风突然提及陈年往事,很有些诧异。但秋长风提的浦子口之役,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战,他虽还是不苟言笑,但神思悠悠,百感交集,也没有禁止秋长风说下去。 秋长风又道:“浦子口一役因汉王之故,圣上不但转危为安,而且渡江直逼应天府金陵城下,清君侧,再立大明国统,可汉王却在乱战中身中九箭,几乎因此送命。” 汉王长叹一口气,喃喃道:“不想这多年了,还有人记得此事。”他还是冷冰冰的样子,但对秋长风的印象,已有所改观。 孟贤见了,暗自冷笑,心道秋长风这人本是奸诈狡猾之辈,见得罪不了汉王,因此见风使舵,巴结汉王罢了。 秋长风再道:“浦子口一役后,圣上对汉王更是器重,重立了锦衣卫后,更金口谕旨,说汉王行事,自有道理,锦衣卫无权插手,不然死罪。” 汉王朱高煦听到这里,心中暗想,你一番唇舌,捧本王的同时,不过是为自己找台阶下了。 他以为明白秋长风的心思,缓缓道:“那你现在……准备如何呢?” 秋长风沉声道:“卑职食君俸禄,当遵旨行事,今日荣华富等人造反一事,卑职无权过问……” 江南飞等人命悬一线,见秋长风和汉王对峙,将活命的希望都放在秋长风身上,闻此一言,心灰如死。 不想听秋长风续道:“可若有一日天子问及此事,卑职当如实作答。” 汉王嘴角才露出笑容,却又僵住。不知许久,汉王这才缓缓道:“你是在威胁本王?” 秋长风道:“不敢,卑职不过是依法行事。”他虽还是方才的“依法行事”四个字,但此刻再次说出,却有更加意味深长的味道。 汉王脸色一变,不待开口,他身边那声如霹雳之人早就按捺不住,纵身而出,怒喝道:“秋长风,你活得不耐烦了。” 那人还在空中,就拔刀而出,说了十个字的工夫,却已砍了七刀。他出刀之快、发力之猛,就算孟贤看到,也不由得暗自心惊。 不想那人砍得急,秋长风避得亦快,七刀之后,秋长风脚下画圈,竟又回转原地,沉声道:“汉王手下无故向锦衣卫动手,不合法度,还请喝止。” 汉王手捋发亮的胡须,淡然道:“你大可依法行事了。”他见秋长风兜个圈子,对他这个汉王依旧狂傲,心中厌恶。他手下出手,他并不喝止,就是要看看,秋长风如何依法行事。 他不信秋长风敢在他面前出刀! 就算秋长风是个锦衣卫,可敢在汉王面前公然拔刀,汉王有几百个借口可置秋长风于死地。可秋长风若不拔刀,又如何挡得住汉王手下猛将如潮的攻击? 汉王想到这里,嘴角不由得带了分冷笑,可笑容才起,却又僵凝。 刀光陡起,直冲天际。 非秋长风拔刀,而是那霹雳猛将的单刀飞天。 那声如霹雳之人正一刀劈出,只觉得手腕微微一麻,竟不能控制五指,单刀就已脱手飞出,他虽自负,竟然看不到秋长风如何伤他,他甚至认为,自己不过是使力过猛,引发手足麻痹而已。 单刀虽脱手,那霹雳猛将却不放过秋长风,断喝声中,双手一张,竟要将秋长风扼杀在当场。 那猛将比秋长风足足高出一头,双臂一展,如猿臂熊抱,断喝一声,似虎啸狮吼,威力无俦。 不想他才展开双臂,喝声未绝时,就被秋长风抓住衣领,甩了出去。 砰的一声大响,那霹雳猛将沉雷般摔在甲板上,震得众人耳鼓作响。 嚓的声响,单刀这才落地,插在秋长风身旁三尺的甲板之上,颤颤巍巍,发出极为轻微地嗡鸣之声。 秋长风还站在原处,大气不喘一口,仿佛方才之事和他无关。他击飞单刀、甩飞猛将的动作如雷霆电轰般迅疾,可静下来后,却如岩石青山般高耸沉凝。 大船随即沉寂下来。众人难以置信地望着秋长风,汉王眼中,也带了分错愕,不想秋长风就这么击败了他天策卫的二十四节之一——惊蛰。 大明军队分卫,到永乐大帝朱棣时,共有七十二卫,而每卫均有万余的兵马。这百万雄兵不但捍卫顺天、应天两府,而且负责北伐和守卫边陲、沿海等地域。 朱棣的三个儿子——太子、汉王、赵王手下均有三卫,可供三人不经天子和兵部径直调用。不过朱棣对汉王朱高煦最为喜欢,甚至将自己指挥、身经百战的天策卫赏给了汉王。 汉王得天策卫后,实力大增,虽不是太子,但若论实力,早超太子之上。汉王在秦淮河上的护卫,就是天策卫。 天策卫万余人中,最犀利的却是二十四节。不是二十四节气,而是二十四个人,不过这二十四人均是以节气命名。 这二十四人,再加上汉王拉拢的奇人异士,能将谋士,这才让内阁、五军都督府拥护太子的一帮臣子大为头痛忌惮。 方才对秋长风出手的就是二十四节中的惊蛰。 此人身经百战,实为汉王手下最勇猛的侍卫,汉王用此人教训秋长风,本以为大材小用,可这样的一个人,就这么折在了秋长风的手下? 惊蛰重摔在甲板之上,转瞬鱼跃而起,脸色狂怒,暴喝道:“锤来!”他本是纵横疆场、睥睨捭阖之将,如今竟被个小小锦衣卫千户摔个跟头,实在难以忍受。 立即有大锤送来,递交惊蛰之手。那大锤长达丈许,锤头有如硕大的倭瓜,看起来竟不下百来斤的分量。 惊蛰还要一拼!汉王目光带分思索。 就在这时,河面上突然有一声锣响,秦淮河畔静了下来。汉王一摆手,止住了惊蛰的出手,目光投远,望向远方的河面,眼中有了分惊诧愤怒之意。 锣声响后,就听秦淮河画舫上的话事人用颤抖的声音道:“有……公子赠田思思姑娘黄金千两,明珠百颗……” 听到这话,众人脸上都露出古怪的神色,就算秋长风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皱了下眉头。 很显然,荣公子等人踩了马蜂窝,在汉王没有解决这面的事情时,就算秦淮河主事人,也不敢评论花国之后的名次。秦淮两岸的富贾、公子、百姓虽是等得不耐烦,但也必须等。 不想等汉王的,只有等死! 但在这紧要关头,竟还有不知死活的人赠送秦淮八艳彩金,实在让人意料不到。 这人究竟是谁? 汉王收回目光,笑了起来,可那种笑容,让人看了,有如在冰天雪地中吃冰一样,“秦淮的才子,果然与众不同。带他们过来。” 他说的话素来都是简单有效,可他话才说完,就听秦淮河上又是锣声一响道:“现在宣布,秦淮河花国论后结果是——田思思为花后!云琴儿、卞小婉、万婷婷、柳眉儿并列为花国四妃……” 结果公布,两岸百姓哗然一片,叫骂的有之,喝彩的也有…… 汉王朱高煦脸色铁青,握着椅子把手的一双手,早就青筋暴起。这结果虽是他要的,但这过程,却是出乎他的意料。虽有人出千两黄金、明珠百颗助他取胜,但他没有半分高兴的表情。 他喜欢掌控其中的自信,可到现在,却有被人摆布的感觉。 秦淮河的话事人难道不想活了,竟敢不等汉王的意思,擅自选出结果? 众人都在错愕时,汉王突然长舒一口气,转怒为笑道:“荣公子,你们倒也懂得做事,竟这样为本王挽回了面子。你们既然识趣,本王也非不通情理的人,除了秋长风,都下船吧。” 荣华富、江南飞等人一听,如蒙大赦般的喜出望外,呆呆地跪在那里,却忘记了离去。 汉王说的就是命令,定要无条件服从。惊蛰虽不解,但还怒喝道:“汉王有令,你等还不快走!” 荣公子等人打个寒战,不敢多说,惶惶退下。孟贤见了,心中暗喜,只以为汉王想要专心收拾秋长风,不想惊蛰望向孟贤,暴喝道:“你是秋长风?” 孟贤骇了一跳,忙道:“在下孟贤……” 惊蛰不理,又喝道:“王爷下令,除了秋长风,都要下船,你没有听到?”说罢持锤上前一步。 孟贤感觉气氛不对,骇然退了两步,赔笑道:“在下愚昧,这就下船。”说罢转身跑到了船舷处,放眼一望,暗自叫苦,原来小船早被荣公子等人划走,茫茫河水,他又如何下船? 只听身后脚步声响起,知道惊蛰逼了过来,孟贤突然转过身来,抱拳向汉王的方向道:“汉王,方才小人孟贤还忘记给汉王请安,这里补过。小人告辞。”说罢,一纵身,竟跳到河水之中,不见了踪影。 惊蛰也是为之一怔,不想孟贤竟这般选择。 汉王朱高煦望着孟贤跳水的方向,喃喃道:“孟贤……”片刻后,目光一冷,凝望秋长风道:“秋长风,你方才想必也看到了,花国论后不过是一些人的游戏而已。本王若是喜欢,就算丑若无盐,也能捧她做花后。” 秋长风保持沉默,他善于倾听,当然知道汉王有言外之意,而且汉王要说话的时候,旁人最好还是听着,不用接话。 汉王眼中露出分欣赏之意,突然问道:“你在锦衣卫中,现在还是个千户?” 秋长风不得不答道:“是。” 汉王嘴角微抿,带着自负,“若凭本事,纪纲多半不如你。本王想捧一个人,没有谁能够阻拦!你很不错,喜欢做什么,不妨和本王说说……”他话中有话,自然是想说,本王可捧田思思做花后,当然也能捧你秋长风为指挥使——锦衣卫第一人。如何选择,不过是在秋长风的一念之间。 和聪明人说话,本就不用说得太多。 秋长风立在那里,半晌才道:“汉王,卑职是锦衣卫。”他也没有多说,但言下之意很是明显,他是锦衣卫,要听天子之令,而不是汉王的。 惊蛰才待呼喝,汉王一摆手,哈哈大笑道:“好,很好。秋长风,你没有辜负父皇重新设立锦衣卫的期冀,父皇选用你等做事,实在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本王几次试你,但你的表现,也没有辜负本王的所望。” 他笑容似是极为欢畅,船上剑拔弩张的气氛倏然不见,方才发生的事情,亦像是汉王的一场游戏。 秋长风也露出笑容,沉静道:“汉王过誉了。” 汉王笑着摆手道:“好了,天已晚,你下船吧,以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时候。” 秋长风目光微闪,虽有不解之处,还只是躬身施礼道:“卑职告退。”他转身到了船舷处,遇到的也是和孟贤一样的难题,正为难时,汉王吩咐道:“给他一艘船,送他上岸。” 船上众人又是一怔,他们见秋长风数次忤逆汉王,都以为汉王就算不取秋长风的性命,也要给秋长风难堪,不想汉王突然变得好性格,竟对秋长风极为客气。 这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让人诧异。 秋长风一笑,转身施礼谢过。 等秋长风下了大船后,汉王本是笑眯眯的表情,突然又变得和冰雪一样的冷。众人见到,均是凛然。 汉王只是望着画舫的方向,眼中的光芒,蓦地变得比刀锋还要森冷。 那话事人忤逆他的意思,他竟也没有雷霆震怒,抓了那人杀掉,只是又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掌。 那手掌宽阔、有力,缓缓握起,咯咯响动,而那血紫色的尾甲,泛着兵戈般的寒光…… 夜沉沉,繁星点点如眸。明月如钩,撒落清辉在扁舟上,秋长风立在扁舟之上,双眉紧锁。 事情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后来又是谁赠金给田思思,话事人恁地这般胆量敢违背汉王的意思,汉王为何轻易撇开这事,是不是因为汉王看出些什么? 缓缓叹口气,秋长风喃喃道:“能有这般手笔的,难道是那个叶欢?他这一招,既救了荣公子等人,还讨好了汉王,可谓是一箭双雕。叶欢究竟是谁呢?他故作惊人之笔,又有什么目的?可就算是叶欢,也不可能让话事人敢得罪汉王,究竟是谁,敢和汉王唱反调?” 船儿离去,秋长风还立在岸边,心中琢磨。终于摇摇头,才待离去,突然听到水声,不由得扭头望过去,只见到一艘小船划了过来。月色依稀风依旧,那小船行在河上,也带分轻柔之意,船上立着个温柔的女子,丫环打扮,大大的眼睛,见秋长风望过来,轻声道:“是秋长风秋公子吧?” 秋长风略带诧异,他完全不认识这女子,不解这女子怎么会认识他,缓缓点头道:“在下秋长风,可不是什么公子。” 那温柔的丫环嫣然一笑,掩嘴道:“秋公子自谦了。”秋波流转,上下打量着秋长风道:“不知秋公子可有闲暇,我家小姐请公子到船上一叙。” 秋长风皱眉道:“你家小姐……是哪个?” 那丫环咯咯一笑道:“公子去了,不就知道了。”说罢轻侧身躯,做了个请的姿势。她态度已十拿九稳,认定了秋长风必定赴约。 月过中天河映月,柳梢依依话相思。 如此风月,浓浓的情怀,兼又带分神秘色彩,任何一个男子似乎都很难拒绝这种邀请。无论如何,只要是男人,总是要去看看。 秋长风好像不是男人,只是立在那里,冷淡道:“我素来懒赴没因由的约会,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走。 那丫环船头一怔,见秋长风真的走远,不由得焦急道:“秋公子,你要逼死奴婢吗?” 秋长风略带错愕,止步道:“此话何解?” 那丫环苦笑道:“我家小姐早听媚娘姑娘说起秋公子的事情,一直想要见见公子。奴婢夸下海口,说若请不回公子,就要投河自尽的。”秋长风听到“媚娘”两字的时候,已然动容,皱眉道:“你家小姐认识媚娘?”那丫环见秋长风有松动的意思,抿嘴道:“是呀,不但认识,还是好朋友呢。” 秋长风目光微闪,点头道:“那好,烦劳你带我去见你家小姐。” 那丫环又惊又喜,忙道:“谢谢秋公子赏脸。”等秋长风一上船,她立即荡起双桨,向河心划去。 花国论后会已散,曲终人散,繁华的秦淮河上虽还是灯火点点如星落,但多少带了分清冷的味道。 本来花国论后之后,还有盛会,但因汉王之故,就算什么风流才子也是早早地退却,不敢触犯汉王的逆鳞,又如何敢醉酒狂欢? 秋长风见前方画舫碧绿的栏杆,朱红顶盖,灯火几点照在海蓝的船舱上,少了分胭脂的靡靡,却多分胸襟豁然的开阔。 小船划到画舫旁时,秋长风眼尖,见到雕花的窗子内,有宫灯明亮,有一女子正托腮望着灯火。 虽不过是惊鸿一瞥,但秋长风早看出那女子风姿之佳,可说是他生平罕见。 等到了画舫之上,引路的丫环掀开湘妃竹帘,客气道:“秋公子,小姐就在里面,请你进去吧。” 那画舫门前有个翠绿鸟笼,可鸟笼中并没有飞鸟。 秋长风瞥见,眼中闪过分诧异,但转瞬泯灭。舱门前悬着两盏纱帐绢灯,上面仿佛刺着人物故事,秋长风只是抬头看了眼,就已举步进入舱内。 湘妃竹冷,那秀丽精雅、如梦如幻的船舱内,却弥漫着柔轻的香气。 有飞凤铜制香炉内,燃着令人心醉的瑞脑香。香气轻弥,让这如梦的画舫上,更添了分倦懒醉人的味道。 船舱内坐着个女子,如云的秀发,托腮纤纤的玉手,只是一望,尽显楚楚的风情。那墨染般的秀发有缕垂在莹白的手上,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丽色。闻竹帘声响,那女子并不站起,只是托腮向秋长风望来。 那剪水秋瞳只是一转,秋长风却如同被射中了一箭——箭带惊艳。 惊艳的让秋长风都有分讶然。 云梦公主也很美,但和媚娘比,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但媚娘和这女人比,又显得太过成熟沧桑。媚娘风情无双,望向男人的时候,可融入那男子的悲欢喜怒,可那女子似乎不用风情,只用一双水波惊艳、黑白分明的眼眸,就让人沉湎其中、忘记一切。 那女子见了秋长风,并不站起,只是轻笑道:“这位想必就是秋公子了?”她的声音,也如同她的丽色,自有一番难描的意味。 秋长风叹口气道:“你不认识我,却派丫环来找我,倒也是怪事。” 那女子终于起身,嘴角虽有笑容,可眉心似乎有些蹙着,这样的美人,又有什么哀愁?她就用西子捧心的姿势走过来,低声道:“妾身不认识秋公子,但却听别人说过秋公子的大名事迹……” 秋长风目光闪烁道:“媚娘?”他虽这么问,但心中知道绝非这个答案。他了解媚娘,也知道媚娘绝不会对别的女人提及他的事情。 那丫环的邀请,本有问题。 他来这里,本就想看看,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那女子笑而不答秋长风的提问,又道:“妾身知道秋公子实乃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想汉王威风八面,秋公子竟能对他依法行事,只凭此一点,就让妾身倾慕的无以复加,想见一面。” 秦淮风也轻了,月也柔了。此情此景,有个女子轻轻地对个男子述说着倾慕之意,那男子若不醉了,肯定是痴的。 秋长风不痴也不醉,双眸明亮,只是盯着那女子道:“我从不信美女爱英雄的事情,更何况,我从来不是英雄。我也知道秦淮河的水或者不同,姐儿却没什么两样,都是爱俏爱钞……” 那女子听到这里,笑容有些僵硬,神色突然有了些哀怨。她好像发现,在秋长风面前,似乎一切都变得简单直接,直接的甚至让人尴尬。 秋长风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子道:“既然我不会相信你是喜欢我,那你就不用兜圈子,可以把找我的用意径直说出来了。” 那女子轻轻一笑,笑容中多少带了分幽怨,“秋公子猜不到吗?” 秋长风目光闪动,突然道:“汉王船上的事情才发生过,你就已经知道,显然是有人对你提及此事。这么说……你方才说的别人,是荣公子他们?” 知道那船上的事情,只有汉王和荣公子、孟贤等人,知道媚娘的事情,显然也只有荣公子。孟贤显然不会认识这种女人,汉王也不可能说出此事,这么算来,答案简直就是三减二那么简单。 那女子又笑,笑容中多少带了分钦佩之意,“秋公子果然神机妙算,这都想得到了。” 秋长风喃喃道:“原来他们是感激我在汉王的船上,对他们的一番维护。可我不明白,他们若真要谢我,为何不亲自前来呢?” 那女子剪水秋波凝在秋长风的脸上,又近了一步,呼吸细细,幽香可闻,“秋公子为何大事明白,小事糊涂?难道妾身代表他们来谢公子,还不够吗?” 不知何时,她几乎要靠在了秋长风的身上,娇喘细细,本是略显冷艳的脸上,突然带了分晕红。这种娇羞的神色,更易撩拨男人的身心。 秋长风似乎也被眼前绝艳的女子打动,锐利的眼神带了分迷雾,突然笑道:“我明白了,只要有钞,要买这秦淮河上的姐儿还是不算困难。荣公子等人感激我,因此用钞买了你一晚,而你找我前来,就是为了完成荣公子等人的吩咐,想要报答我?” 他复杂的事情一想就明白,可简单的事情反倒想了半天。 那女子似也觉得好笑,掩嘴道:“秋公子终于懂了。”几分娇羞、几分自信道:“虽只一夜,但妾身相信,定让秋公子满意而归。” 秋长风似乎变成了呆子,半晌才道:“你如何才能让我满意呢?”说话间,他突然伸手出去,拉住了那女子的手。 那女子的手……虽是冰冷,可被秋长风一拉,轻哼声中,不待秋长风再有举动,就火一样的投在了秋长风的怀中。 那女子依偎在秋长风怀中,微闭着眼眸,红唇微启,睫毛轻颤,摆出任君摘采的举止。她虽无举动,但这一幅如画如诗的风情中,却不知埋藏着多少红粉如雪,英雄寂寞…… 秦淮河上夜深深,水榭楼台歌舞沉。 不知许久,那女子终于睁开了双眸,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带了分不解。 歌管平江,娇颜在怀,秋长风还是立在那里,却没有近一步的举动。那女子倒真有点读不懂依偎着的男人,轻咬红唇,问道:“公子还等什么?” 秋长风反问道:“我要做什么?” 那女子一怔,几乎要笑了出来,如玉的纤手轻轻地摸在秋长风的胸膛上,柔声道:“公子堂堂个大英雄,大豪杰,此生不知有多少女子倾慕,更不知经过多少欢场,难道到了这里,竟不知道要做什么?” 秋长风目光一闪,突然道:“还未问姑娘的芳名?” 那女子轻垂螓首,依偎在秋长风的怀中,低声道:“妾身……云琴儿。” 秋长风闻言不由得耸容,似乎也从未想到过,眼前这绝艳的女子就是云琴儿。 秦淮河花国论后,云琴儿若非汉王的缘故,几乎就成为了花后。她虽未为花后,但眼下也是四妃之首的身价,不知道多少男人钦慕,想要做入幕之宾。想到这里,秋长风忍不住喃喃道:“荣公子等人倒是大手笔。” 云琴儿娇羞一笑道:“但妾身却觉得,得见秋公子,真的三生有幸了。”秋长风皱眉道:“荣公子他们肯用这种手笔,只怕不是酬谢我那么简单……” 云琴儿闻言,脸色微变。可秋长风似乎没有留意,只顾着自语道:“难道说……他们有什么为难的事情需要我去解决吗?总不成他们得罪了汉王,却让我去当说客调解?” 云琴儿轻轻摇头道:“这些事情,妾身如何能够知道呢?” 秋长风微微一笑,“那你知道什么?红拂夜奔,文君当垆?” 云琴儿目光一闪,略带惊奇道:“秋公子如何知道妾身喜欢这些典故呢?” 秋长风望着云琴儿道:“在下不才,恰巧在舱门前的纱灯上见到了这两个典故。” 云琴儿有些意外地看了画舫外的纱灯一眼,微笑道:“秋公子真是心细。” 秋长风微笑道:“这画舫上的灯儿我看了不少,灯笼上却多是绘制裴少俊和李千金、张生和崔莺莺,诸如此类的风流韵事,而琴儿姑娘却是与众不同,看来琴儿姑娘虽身在秦淮,却向往红拂、文君之女子,可谓是个真性情之人。想必姑娘内心也是向往卓文君、红拂女之流的勇敢了。” 秋长风说的裴少俊和李千金、张生和崔莺莺,正是大明眼下最流行的戏曲《墙头马上》、中的两对人物。 而无数寻芳的男人,当然都喜欢做裴少俊、张生等的风流才子,经奇猎艳,矜夸人前。而无数憧憬的少女,却喜欢做李千金、崔莺莺等大胆的女子,寻找此生梦中的幸福。 在秦淮河上,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此类的事情发生,纱灯画有此风流韵事不足为奇,但云琴儿却在纱灯上,画了红拂、文君,显然多少有些奇特。 云琴儿美眸中突然现出分神采,但又带了分迷离,再看秋长风的眼神,已大有不同。 她似乎也没想到,秋长风随意一瞥,竟认得纱灯典故,随意一句,已从典故中切中她的心思。 秋长风微笑道:“可当年卓文君夜奔相如,红拂私寻李靖,实在是司马相如有惊才绝艳的才华,李靖有安邦定国的豪情,在下即无司马相如的惊艳文采,也无李靖的绝世豪情,与其让琴儿姑娘失望,倒不如趁早走了好。” 他说到这里,竟轻轻地推开那无数男人梦寐以求的娇躯,正要转身离去,却有玉手牵袖,幽香挽留…… 秋长风转身望去,就见到一张亦喜亦嗔的脸庞、脉脉含情的眼波…… 云琴儿望着秋长风良久,红唇轻启道:“你美色当前而不乱,威武在前不为屈,虽非相如,实则相如。” 那檀口轻音,虽未明言,但其中爱慕、挽留之意,却已不言而喻。 秋长风长笑笑:“琴儿姑娘说笑了,我就算相如,也不过是个蔺相如,徒有口舌之利……” 云琴儿截断道:“蔺相如完璧归赵,让强国不敢小窥,亦为大丈夫。其实蔺相如、司马相如,如或不如,早无所谓。妾身现在眼中心内,再不记得他们……” 云琴儿不再说下去,娇羞无限。 偏偏秋长风像不知道言下之意,追问道:“你不记得他们,又记得哪个?” 云琴儿早就脸如朝霞,秀拳轻敲秋长风的胸膛,“你……坏死啦……”那慵懒的尾音,带着说不出的缠绵味道。 她或许伊始时,不过是因荣公子等人的重金,刻意的接近讨好秋长风,到如今,任凭谁都看出,她终于被秋长风文采风流打动,芳心暗许。 不过秋长风仍旧小事迷糊,大事清楚,还带着坏笑问道:“我究竟哪里坏了?” 云琴儿轻咬红唇,露出珠玉般的贝齿,轻闭秀眸呢语道:“你明明文采风流俱佳,却偏偏作出一副不解风流的样子。那好,我考你一考……” 如斯风情,秋长风也忍不住搂紧了云琴儿束紧的腰身,似笑非笑道:“你虽要考,但我不见得会……” 云琴儿媚眼如丝道:“我考你个大才子的诗词……秋公子可知花有清香月有阴的下句吗?”秋长风不由得微笑,嘴唇已靠近了云琴儿的耳垂道:“这下句我是不知道的,但我却知道上句……”突然一伸手,挽住了云琴儿的小腿,竟将她抱了起来。那小腿洁白如玉,光滑细腻,灯光下,有着说不出的诱人之意。 云琴儿早就缩腿藏身,埋在秋长风怀中,再无言语。可那无语的风情,更让男人血脉贲张。 秋长风抱着云琴儿向不远处流苏垂幕的大床行去,曼声道:“花有清香月有阴,春宵一刻值千金……歌管楼台琴心动,长风撩帐秀色深……”说话间,他已掀开轻纱秀帐,就要将云琴儿放在大床之上。 云琴儿数番挑逗秋长风,但真到了这种剑及履及的时候,反倒紧张的只晓得抱着秋长风的脖颈,娇喘连连,小腿虽是蜷的,脚背却已绷紧,似乎连话儿都说不出来。 纱帐初挑时,船舱陡然间暗了下来。那船舱中的宫灯,像是春风解情,适时的熄灭,为船舱带来了分神秘幽静…… 宫灯一灭,秋长风由明到暗,眼睛忍不住地眨了下,以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 就在这时,秀帐后,大床下,突然有亮光一闪,直刺秋长风的胸膛! 第十二章 魔军 那一剑狠辣、快捷、刚劲、突然,竟似要将云琴儿和秋长风对穿在一起,做个同命鸳鸯。 这实在是极为突兀的一剑。 要杀秋长风的人,显然善于把握机会。他算准了秋长风此刻正意乱情迷,决然躲不开这要命的一剑。 秋长风脸色终变。 剑尖及前,剑气寒了眉间时,不过刹那弹指,他只来得及双臂一震,震起云琴儿,让云琴儿先避开了那剑。 可云琴儿避开那夺命的一剑,那剑却递到秋长风的胸前。 秋长风遽然倒了下去,在长剑未曾刺及胸口时,平平地后仰下去。 冬的声响,秋长风摔在地上,但终究避开了那剑。他的招式或不离奇、诡异,可他的举止却是简单有效。 那剑刺空,刺客似乎也是一怔,不想这势在必得的一剑也会刺空。可刺客转念亦快,长剑如蛇,倏然向下,要将秋长风活生生地钉在地上。 秋长风倒的虽狼狈,可像早料到刺客的连环出击。他倒地之时,左脚一点床腿,整个人就顺着光滑的硬木船板倒滑了出去。 玎的声响,长剑入地,只划破秋长风的裤腿一线。 那刺客两剑落空,心中凛然,不想这种温柔的时候,秋长风还有这般身手,如斯敏捷。 月色如水,透过雕花窗子,斑驳地落在船舱内,满是温柔迷离之意,但谁又想得到,这种月色下,竟是杀机四起? 刺客长剑再次落空,整个人双腿一曲,就要如弩箭般地射出,追刺秋长风。 他绝不能给秋长风半分喘息的机会,如果这种时候,还杀不了秋长风,他此生只怕再没有其他的机会。 就在这时,呼的声响,有暗影张牙舞爪扑来。 那刺客惊凛,一剑刺出,这才发现扑来的不过是纱帘——秋长风抛来的纱帘。秋长风倒滑之前,一只手早就扯住了纱帘,趁那刺客追来之时,反手抛出。 那纱帘如网,转瞬就将刺客包在网内。 砰的声响,云琴儿这才掉在了大床之上。 双方交手光电火闪,那刺客瞬间由猎人变成了猎物,一剑刺错,就知不妙,陡然大喝一声,口中居然喷出一股火焰。 火焰一闪,喷到那纱帘上,纱帘瞬间燃起成灰。而那火焰一闪,用意也在阻止秋长风攻来。 这本是一举两得的妙招,也是绝招——忍者伊贺部的绝招。 但火焰才起,网未化灰之时,刺客就感觉身侧风动,又有一物扑来。他想也不想的一剑向旁刺去,只听哧的一声响,长剑刺穿那物,刺客却再次被围,天昏地暗。 秋长风抛出纱帘之时,并不抢攻,只是就地一滚,到了床前,伸手扯下红缎鸳鸯大被,手腕一抖,渔夫撒网般向刺客罩去。 他不用拔刀,身边随便的一物,看起来都能让他利用破敌。因为多年前的地狱般苦练,早让他习惯,不用刀也能杀死敌人。 长剑出被,刺客却如死鱼般被秋长风包裹在被中。刺客不给秋长风机会,秋长风亦是不会给对手片刻喘息余地,他手腕再动,竟将那刺客凌空抛起。 被裹刺客,空中陀螺般地急旋,再落地之时,砰的一声大响,滚撞在船舱墙壁上,长剑当啷啷落地。 哧啦啦声响,鸳鸯被四分五裂,刺客竟能在此绝境中破茧而出。可他才一破茧,却不敢稍动,因为秋长风早就猎豹般纵出,抄起刺客的长剑,一剑光寒,逼在刺客的喉间! “是谁……”秋长风才待喝问刺客是受谁主使,突然脸色遽变,手腕一振,长剑没入了刺客的咽喉。他一剑得手,纵身跃起,突然撞在雕花窗子上。 窗子破裂,秋长风并未冲出。两刀交错,从窗口上划过,若秋长风撞破窗子随即跃出,只怕就被这两刀砍成三段。 窗外亦有埋伏。 这船上竟不止一个刺客。 这本是一个局,是要杀他的局?刺客这般狠辣心机要杀他,究竟是为了哪般? 秋长风脑海转念间,左手一翻,指尖多了两枚铜钱,只是一抖手,两枚铜钱电闪出窗,击在悬挂窗棂上两个刺客的手腕。 那两个刺客只觉得手腕一痛,闷哼一声,再也捏不住长刀。秋长风双脚飞出,踢在刀柄上。 两刀飞虹电闪而出,没入黑暗。黑暗中有人惨哼,鲜血飞溅。 原来有两人正冲了过来,想要拦截秋长风,不想却被那两刀洞穿,死在当场。 秋长风纵到了甲板上,却不再走。他的一张脸,益发的苍白。他立在那里,身形再不如长枪挺直,已如风中杨柳,摇摇欲坠。 这会的工夫,甲板上人影憧憧,竟聚集了数十人之多。那些人神色谨慎,缓缓向秋长风逼来。 月色下,那些人均是一身黑衣,黑巾罩面,只露出一双野狼般的眼眸,月色下,泛着令人心冷的寒光。 秋长风目光扫过众人,长长地吸气,脸上有了少见的凝重。 呼的声响,一黑影在空中盘旋而下,落在秋长风的身前不远,冷冷笑道:“秋长风,你也有今日吗?” 那人并未蒙面,脸色如蜡,人中处留着一簇胡须,两条眉毛居然连在一起,让人一眼望去,有着说不出的阴冷之意。 他当然不是从天落下,而是从船顶跃下。画舫顶端高有数丈,他跃下之际,竟如苍鹰而落,黑衣也如羽翼般灵动。他虽说是借用了黑衣的浮力,但轻身功夫端是妙绝。 秋长风目光一凝,缓缓道:“藏地九天?” 那人微愕,不想秋长风一口道破他的来历,放声笑道:“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竟也知道我的大名。” 秋长风哂然道:“你如此大名,原来也不过是个只会暗算的鼠辈。看来你们藏地部果然没有起错名字,每个人都带点地鼠的特征,鬼鬼祟祟。” 他终于明白对手为何要杀他,当初在青田小连山的破庙内,藏地九陷就是因他而死,藏地九天显然是来报仇。可对手不但用了美人计,还调动这多人杀他,也让秋长风吃惊不已。 很显然,云琴儿也是藏地九天的一步棋,用来拖住秋长风,让藏地九天等人潜到船上。 藏地九天眼中突然喷出了怒火,盯着秋长风道:“我若让你痛痛快快地死了,我就跟你姓。” 秋长风嘲弄道:“你想跟我姓,总得问问我答不答应了。” 藏地九天双臂一张,黑衣抖起,如同苍鹰展翅,眼看要扑过来,陡然长舒一口气,收敛了黑衣,微笑道:“你想死,可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你当然觉得奇怪,不知道为何会突然中毒。” 秋长风身躯晃了下,叹口气道:“不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中了毒。”原来他方才急于撞出船舱,只是因为中了毒。 藏地九天笑容中带了分狰狞,“这船舱内燃的是一种龙涎香,本名叫火黄,原产自遥远的天竺……” 秋长风简洁道:“火黄无毒。” 藏地九天笑道:“不错,火黄的确无毒。你这人好像有点门道,我们若在香炉中下毒,只怕你一进船舱就发现了,于是我让伊贺火光在剑柄上又抹了风絮。” 伊贺火光当然就是藏在船舱中的那个刺客,出剑毒辣,忍术火光也不差,但被秋长风一剑洞穿了咽喉,死在舱内。 见秋长风瞳孔收缩,藏地九天更是得意道:“风絮亦无毒,本是东瀛所产的一种植物提炼出来的,无色无味,遇风而走,如柳絮飘拂。” 秋长风握紧拳头,咬牙道:“风絮和火黄加在一起,会让人中毒?” 藏地九天抚掌笑道:“不错,你实在很聪明,但比老子还差了点。伊贺火光出手之时,风絮就侵入你的鼻息,你若不是拿了他的剑,也不会这早发现中毒。可就算你发现了,也于事无补,眼下东瀛四部的高手在此,你已是瓮中之鳖。你若能逃走的话……” 秋长风冷冷道:“你就跟我姓?” 见藏地九天脸色铁青,秋长风目光流转,突然叹口气道:“你既然稳操胜券,不急于出手杀我,当然是要取《日月歌》了。” 藏地九天眉头一耸,缓缓道:“不错,你把《日月歌》给我,我不杀你。”他倒不怕秋长风拖延时间,只因为他太了解风絮和火黄加在一起的威力。 秋长风身躯又晃了下,伸手入怀道:“事到如今,这本书不给你……恐怕不行了……”他右手还未掏出之际,左手遽然一展,几点寒光陡向藏地九天打去。 藏地九天怒吼声中,凌空而起。 他不是没有防备秋长风使诈,但未想到秋长风障眼法使得也是出神入化,他虽纵起,但仓促之间,只是旱地拔葱,远没有往日的从容。 他振衣一展,本以为秋长风偷袭于他,就要倒退反向而走,因此空中稍顿,就要向秋长风扑去。这本是想当然的事情,藏地九天本性高傲,自恃功夫,知道秋长风中毒,绝不认为秋长风敢向他这方向逃命。 可秋长风偏偏选择了藏地九天所在的方向。 暗器飞出时,秋长风就脚底用力,和暗器一起飞了出去。 那几点寒光没有射到藏地九天,却射到他身后几个忍者的身上。那几个忍者闷哼声中,两人倒地,两人踉跄闪开。秋长风冲到他们的面前,身形拔高,从他们的头顶掠过。他无暇出手耽搁,争取的是要命的时间。 他必须趁藏地九天追来之前逃出画舫,他中了毒,他无心恋战。 他掠过那几人的头顶时,心中一沉,因为他已看到前面的忍者不拦反退,一退就退到了两丈开外。有手持武士刀的人等待聚力一斩,有人伸手入了囊袋准备暗器伏击,还有两人手持铁链,看来就要把他捆在当场…… 忍者的刀法、暗器、毒药都是极为诡异,他们以退为进,错落有致的布成狙击圈,就是要挡秋长风片刻,让藏地九天攻来。 秋长风费尽辛苦争取到的空隙,被这一退,反倒堵得严严实实。秋长风心虽沉下去,可刀却拔起。 刀光起,如流星经天。 人未到,刀光先至,刀光起,人头落。他一刀就斩了两个手持铁链的忍者,可如风般的身形终于顿了片刻,他蓦地发现,已到绝境。 生死关头,他的脑海反倒清晰非常,敏锐地看到手持武士刀的人正在吸气蓄力,伸手入囊袋的忍者手上已多了十字镖,有个忍者手持吹筒,正在留意他的步伐,若是被吹筒中的毒针射中,他不想死都难。 可最要命的是藏地九天终于扭转了身形,扑到了最高点,就要发动他的绝招九天应雷! 船舷就在眼前,对秋长风来说,却像是远在天涯。他长吸一口气,突然笑了,笑容中带了分难解的意味。 因为他蓦地见到了一人从那几个忍者身后腾起,拔剑。 那人不是忍者,却比忍者来的还要突然。那身形熟悉,熟悉的让秋长风在那一刻,并没有想到了死,只是忽然想到秦淮河畔的当年…… 那时柳条正媚,雨丝寒寒,他像个小叫花子般躺在泥泞中,饿得奄奄一息,甚至比他在如今的秦淮河上,还要临近死亡的边缘。 繁华对应着落寞,奢华映衬着贫贱。河上画舫上过着一掷千金的生活,但他却因为饥寒交迫难以再挨下去。 那时虽是春天,可在他心中,却如严冬腊月般的寒。 他那时候想到了死,可有只手递过来——娇小白净的手上拿着个干干净净的馍,无视旁人诧异的目光,用着比春风还柔软的声调道:“你吃吧。” 那柔软的声调,清纯的容颜,就如春风般,融化了他心中的寒冰。 他那时还小,但早不知道流泪。可见到那馒头的那刻,鼻梁再次酸楚,脑海中从此刻下那洁净的小手,如花的容颜…… 原来……死虽容易,忘记太难! 那莹白的小手当然早就长大,握的不是馒头,而是略窄的宝剑。就如他从卑贱的乞丐,变成如今风光的锦衣卫般。 流年如箭,射得目眩,射出惊艳,很多人都被时光之箭雕琢改变,早忘记箭矢破空,曾经划过的弧线。 可他没有忘记。他永远忘记不了那年的柳絮飞舞,铭心的相见——相见如电。 电光突起。 肃杀肃然的甲板上突然掠过了炫目的闪电。 闪电总先于雷声,虽无雷声撼人心弦的震颤,但有惊人心魄的留念。 忍者之后,有人从船舷处窜出,拔剑,挥剑。 拔剑有如弩射、挥剑有如电闪。电闪不过几瞬,发镖的忍者不等镖飞,手腕早断,握刀的忍者不等吸气喉间,喉咙就被贯穿个大洞,那吹针的忍者不待吐气,针筒被电光劈裂,毒针反噬,尽数地打在他的脸上。 电闪转念,就有三个忍者倒了下去。 雷声至,藏地九天睚眦欲裂,他在高空,看得更加清楚。他早看到有人拔剑,拔剑如电,刹那间就杀了三个忍者。 好快的剑! 好炫的剑! 那本是浙江十一府头名捕头的剑——叶雨荷的剑。 叶雨荷突然出现。她在青田时,束手束脚,实在是因为遇到的已是忍者中的绝顶高手,事发突然。可这刻她蓄谋出剑,先发制人,却让忍者猝不及防。 她蓦地出剑,连杀三人,没有片刻的犹豫,就一把抓住秋长风,倏然纵起,落入了秦淮河中。 这时才有劈劈啪啪的一阵响,忍者的暗器,尽数地打在船舷之上。 呼的声响,藏地九天落在船舷旁,见到水花四溅,就像看到一条鱼儿跃到大海,蜡黄的脸色更黄,一字眉几乎要变成了两条棍子,他只是说了一个字,“追!” 几十个忍者没有犹豫,纷纷跳下河去。 藏地九天目光森然,咬着牙,狰狞笑道:“秋长风,你跑不了,上天入地,我都要把你揪出来!你杀了我弟弟,我就要杀了你全家,鸡犬不留!” 秋长风没有家人,他本是个养子,他被秋耿收养时,孤单一人。秋耿虽好,但秋耿的家人对他,却视为陌路。他若听到藏地九天这么说,肯定会笑出来。可他现在只是眯着眼睛,屏住呼吸,任由叶雨荷拖着他在河中游走。 他看着叶雨荷时,神色的迷离、眼中的深邃好像突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温柔和思念。可是叶雨荷并没有看见。 叶雨荷人在水中,游鱼般地穿梭,很快钻出水面,游到了岸边。 她终于松开了秋长风的手,但还握着那把青光闪烁的长剑。 近在咫尺,看着叶雨荷刀削般的肩头、弱不胜衣的腰身,秋长风脸上的柔情早随水不见,叹口气道:“叶捕头,我实在想不到,你会救了我。” 他的确有点搞不懂,叶雨荷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画舫上? 叶雨荷冷冷地望了秋长风一眼,问道:“你还能走吗?”忍者随时会到,他们还没有脱离危险,当然不能在此停留。 秋长风身形晃了下,说道:“能!”他话音未落,脸色陡然一变,整个人也仰天倒地,双眸紧闭,竟昏了过去。 叶雨荷一惊,低声道:“秋长风……” 秋长风不应,双眸紧闭,可脸色铁青,看起来中毒更深。 叶雨荷微凛,从未想到过,秋长风中的毒,发作起来如此突然。忍者就要追来,她带着秋长风,肯定跑不远。 神色略有犹豫,望着秋长风苍白的面孔,突然想到怀中还有的那个马蔺叶编的蝉儿,叶雨荷轻叹口气,剑交左手,右手拎起了秋长风。 秋长风绝对不轻,但叶雨荷拎起他来,好像也没费太大的气力。她猫着身子,行走的也如狸猫般轻盈。 这漫漫长夜,似乎没有尽头,但秦淮歌舞,却已渐渐歇了。 再繁华的秦淮河,岸边也有荒凉之地。叶雨荷拎着秋长风奔走在荒凉之地,盏茶的工夫,到了处密林附近,喘口气,将秋长风丢在地上,突然盘膝坐了下来。 秋长风在地上滚了下,并没有醒转,只是素来苍白的脸色仿佛更青了些。 忍者要追人,素来不死不休,叶雨荷虽跑了很远的路,但显然这里也不是安全的距离,她本来应该再跑远一些,可她突然就停在这里,倒很让人奇怪。 叶雨荷盘膝坐在地上,长剑也插在地上。 月华如霜,霜花凝在长剑上,泛着青光。青光折在叶雨荷的脸上,抚摸着她蹙着如弯月般的眉头。 她很少说话,看起来很冷,只有月光落在她脸上的时候,才看出她清澈的眼眸中好像带着分忧伤。但那忧伤如同月影,不仔细看,看不到明月中还有暗影,但就算仔细看,也是看不出暗影究竟意味着什么。 长剑有影,伫立在那里,如同她这个人一样的孤单。 远方有影,影子在动,慢慢地接近了这片密林,停止不动。 那影子如同风吹草浪,树影婆娑,很有质感。但在这清冷的月色下,又如张牙舞爪的怪物,狰狞丑恶。 叶雨荷缓缓抬头,望向那群影子道:“藏地九天,你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难道你真如秋长风说的那样,不过是只懂得暗算的鼠辈?” 原来那些影子般的物体,就是东瀛忍者。 叶雨荷面对诡异的忍者,居然面色不改清冷,端是胆色惊人。 呼的声响,一人从影子中纵出,如蝙蝠振翅,待敛了黑衣时,人已到叶雨荷身前三丈。 那人正是藏地九天。 藏地九天眼中也带分惊奇,似乎没有想到连杀他三个手下,救走秋长风的人,居然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 叶雨荷望着藏地九天,没有拔出插在地上的利剑,只是平静道:“难道你每次不像蝙蝠一样飞着出来,别人就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她话语平静,可其中的嘲讽不言而喻。 藏地九天目光如芒刺般,蜡黄的脸上露出猥亵地笑容,“你敢和我这么说话?我保证你很快就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话中当然也有别的意味,他的目光正盯着叶雨荷耸起的胸前。 叶雨荷没有被激怒,反倒嘲笑道:“你保证?你拿什么保证?你甚至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能保证了吧?” 如果秋长风能逃,藏地九天就跟秋长风的姓。 这句话,叶雨荷当然也听到了。 藏地九天蜡黄的脸几乎要变成了茄子色,狞声道:“我……”他本来要说我保证你也逃不了,可任凭他再厚的脸皮,这“保证”两个字也实在说不出口,“你真以为秋长风逃出去了?” 叶雨荷冷淡道:“我只知道他现在不在你的手上。” 藏地九天大笑起来,“可他很快还要重新回到我的手上,你知道他为什么昏迷不醒?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防备他从水中逃走?” 叶雨荷没有回应,她的确也有些好奇此事。因为在水中的时候,秋长风好像清醒了很多,但一到岸边,秋长风毒性遽然发作,叶雨荷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 藏地九天得意道:“我不怕他从水中逃走,相反……他若从水中逃走,只有昏得更快。我还不想他死,因此用火黄配风絮让他昏迷,但他的体质的确超过我的想象,竟能撑住不倒,但他一入水,火黄、风絮配上水流在他体内,就变成迷性更强的毒药,他就算入水,还是逃不过我的掌控!” 叶雨荷这才明白秋长风为何会晕倒,心中凛然,表面平静道:“你费这么多的工夫,带了这么多人来,难道就是想抓他,找回《日月歌》?” 藏地九天冷哼道:“《日月歌》我一定要,秋长风我也要杀!” 叶雨荷皱了下眉头,缓缓道:“难道你们没有别的目的?” 藏地九天不由得一怔,反问道:“我们还有什么目的?” 叶雨荷目光一凝,盯着藏地九天道:“十万魔军的目的。” 藏地九天茄子般的脸色遽变,嗄声道:“你说什么,十万魔军,你怎么知道……”他突然顿住话语,脸上露出惊骇欲绝的神色。 十万魔军?什么是十万魔军? 为何藏地九天听到“十万魔军”几个字,会露出如此震惊的表情? 草色青青,青的如人骇然的神色,蛙虫不鸣,似乎也震惊“十万魔军”四个字的魔力。就算风吹过,都带股阴森入骨的魔气。 叶雨荷还是神色自若,缓声道:“五个月前,定海出了件命案,本是告老还乡的李姓工部侍郎突然毙命,化作了一摊血水。但工部侍郎临死前,用血写下了一个‘鬼’字。” 她口气平淡,可不知为何,旁人听了,都觉得有种森冷的味道。 藏地九天目光转动,“鬼……这世上真有鬼吗?”他似乎也被叶雨荷的语气感染,话语中带了分森森的味道。 叶雨荷凝望着长剑道:“但那件血案并非第一件,之后的五个月内,先后十来个告老还乡的朝廷命官身死,死后都是化作一摊血水。命案先后发生在定海、长亭、九山、岑港等地,惊动了沿海的临山、观海等卫所的指挥使开始调查此事。” 她突然说及无关的事情,藏地九天竟听得仔细,并不打断,似乎对这些血案颇有兴趣。 月色下,叶雨荷留意着藏地九天的表情,又道:“但命案并未终止,反倒愈演愈烈,后来朝廷致仕的吏部尚书去普陀山进香之际,虽得观海指挥使乔舞阳护送,却还是死在普陀山,化为血水,而乔舞阳竟也死在那里,临死前却留下两句话来……” 藏地九天目光闪动,问道:“什么话?” 叶雨荷盯着藏地九天,一字字道:“龙归大海终有回,十万魔军血不停!” 藏地九天一震,低声道:“原来……”可原来是什么,他却没有说下去。 叶雨荷接道:“原来这些事情,都是你们做的!” 藏地九天一字眉耸起如山,慎重道:“你说这些事情……都是我们做的?” 二人对望,像均被魔军一事震撼,却没有留意到脸色铁青的秋长风,虽是紧闭着双眸,脸上好像突然露出分古怪之意。 叶雨荷并未注意到秋长风的异样,冷然道:“不错,若不是你们做的,还有谁会有这种胆子?” 藏地九天神色本惊疑不定,闻言嘿然一笑道:“是我们做的又如何?” 叶雨荷眼中杀气一现,缓缓道:“杀人偿命。既然是你们做的,你们就要留下命来!”她蓦地伸手拔剑。 藏地九天忍不住退后一步,仰天长笑道:“就凭你?”他方才见叶雨荷连杀三个忍者,对叶雨荷的剑术,也是心有忌惮,可不信凭叶雨荷一人,就能对付这些忍者。 叶雨荷缓缓吸气道:“不错,就凭我……”她长剑一转,寒光闪烁,众忍者见状,心下凛然,只以为叶雨荷要上来厮杀,不想叶雨荷一弯腰,又把秋长风拎在手上,纵身向密林奔去。 藏地九天怔住,转瞬恍然,叶雨荷方才不过是虚张声势,喘息片刻,为逃命赢得时间。一念及此,藏地九天大笑道:“你现在才逃,不嫌太迟吗?” 黑衣一振,藏地九天蝙蝠般凌空而起,他那黑衣直如羽翼翅膀,诸多妙用。不待他吩咐,众忍者就如浪水般层叠前行,近了密林,离叶雨荷越来越近。 藏地九天早就算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叶雨荷逃出密林。 就在这时,叶雨荷突然就地一滚,似被摔倒。 藏地九天见了,心中蓦地涌起一股寒意。他跳得高,看得更远,因此更早看到些方才没有见到的事情。 密林黝黑,但仍有月色撒入。那点点的月光落在了密林之中,突然泛起无数锋冷的光芒。 那寒芒蓦地现出,带着杀机,让人望见,忍不住地惊怖。 藏地九天只是看了眼,就忍不住怪叫道:“撤!” “撤”字未出口,密林中倏然起来一阵狂风,然后就是嗡的一声。那声嗡响如百琴合鸣,奏着天山雪冷般的哀乐。 天地月色,似乎都为之一暗。 冲到密林近前的众忍者,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那股嗡鸣、冷风吹过,血花如樱花般地飞洒。 弹指红颜、刹那芳华,如樱花的血花飘落虽美,但那一刻,却不知有多少忍者毙命当场,哼都未哼一声! 第十三章 神迹 忍者片刻之间就死了大半。 连弩! 密林中竟埋伏了不知多少弩手,用的竟是经三国诸葛亮完善、隋唐李靖发扬光大的连弩! 连弩历来都是朝廷军营的机要秘密,经改朝换代,数次失传,均仗前人无双智慧再次挖掘出来。 元朝之时,铁木真、忽必烈等人依靠铁骑纵横天下,对当年给元军造成极大杀伤的连弩深恶痛绝,因此连弩制造之法再次失传。但江山代有才人出,大明第一名将徐达偏偏又将连弩制造之法挖掘出来,对抗元朝,凭无上的文韬武略和连弩之助屡败大元,帮朱元璋打下了大明江山。 朱元璋有感连弩杀伤极大,立国后,对连弩制法也是秘而不宣。直到成祖之时,为北伐准备,才又开始发展连弩,将连弩手划分给五军都督府调度,归都督府统领的五军营之下,叫做连机营,一直都神秘地存在。 京城有歌谣流传:“锦衣无情,五军锋冷,三千神机,鬼神也惊!” 这歌谣说的是大明四大让人心寒的军事力量——锦衣、五军、三千和神机。 锦衣无情自然说的就是锦衣卫做事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而五军锋冷,固然是说五军营数次北伐,长枪大刀般的纵横捭阖、铁锋无情,却也暗指五军营下连机营的连弩。 藏地九天一心想要凭借本事开创另外的天地,因此对中原文化了解颇多,对前朝往事也是熟知。 他在空中一眼就认出那伤他无数手下的就是连弩,往事电闪漫过,他也立即知道,凭一个浙江捕头,如何都动用不了五军营中的连弩。 能调动五军连机营的势力,绝非等闲之辈! 五军都督府派人到了这里?这本来就是个圈套,诱骗他们上当的圈套? 这本来是忍者诱杀秋长风、夺回《日月歌》的一个局,藏地九天势在必得,搞不懂他们怎么会突然由猎人变成猎物? 藏地九天在高空,而连弩的目标是人多的地方,因此他才能躲过一劫。 就算忍者神秘诡异,将山林风火等技艺发挥到巅峰之境,每人都有独到之术,但在连弩堂堂大气、冷酷寒锋下,也如樱花般娇嫩不堪。 藏地九天见众手下片刻死了大半,心都寒到阴山,空中振衣,一个转身就飘到几丈外,落地一弹一纵,没入了黑暗中,消失不见。 那些忍者亦是心冷,不等藏地九天发令,早就转身逃命。连弩虽射完,又有一批弓箭手突然出现,长箭一顿乱射,又留下不少忍者。 其余忍者若风行、似鼠遁、有的好像变色龙般倏然不见,融入青草黑暗之中。 但见清风动草,草浪连江,影影绰绰下,也不知是草摇或是人动,可方才还能见到的忍者,倏然不见。 密林中人倒也知道忍者的诡异,不敢怠慢,亦不猛追穷寇,只是一排出列,拔刀在前,弓箭手在后,虎视眈眈,更有弩箭手再上弩箭,又在弓箭手之侧。 密林中涌出来数百人,成扇形向前逼去,但直走到秦淮河前,除了一些尸体外,再不见忍者出现。 那数百人的领军之人,手按刀柄,虎目如炬,色若铁冷,正是五军都督府的卫铁衣。见忍者逃逸,卫铁衣轻舒一口气,喝令声中,众人缓步退回到密林处。 密林处有脚步声传来,一人尖声道:“卫铁衣,把那些人都杀了吗?” 卫铁衣施礼回道:“公主,杀了三十一名忍者,活擒三名。藏地九天带一些人逃走了。” 来人正是云梦公主,闻言跺脚道:“你真没用,有叶姐姐帮手,还是让藏地九天逃了。” 卫铁衣铁镌般的脸上有些发红,叶雨荷见状,说道:“公主,忍者诡异,就算沿海诸卫的指挥使调兵,都难以捉拿。这次你和卫千户联手,能一举捕杀这些人,已是极为不易。” 云梦公主神色自得,终于笑道:“不错。那帮倭贼真以为本公主好欺负?本公主早想教训他们了,这次过后,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我们立了大功,父皇肯定喜欢。” 原来她和叶雨荷到秦淮河追踪忍者下落,叶雨荷发现竟有不少忍者汇聚河上,不由得大奇。习兰亭、云梦见状,请卫铁衣调动连弩营前来帮手,暂时埋伏在河岸旁密林之中。 叶雨荷无意发现秋长风去个画舫,又见忍者向画舫凝聚,当下潜水接近画舫,救出秋长风,将计就计,将藏地九天等人引到密林旁。 卫铁衣见状,当然不肯错过机会,发动连弩,射杀忍者大半。 这件事说起来,倒有七分实力、三分运气,但重创忍者,毕竟是事实,也值得云梦公主自傲。 见秋长风躺在地上,还是昏迷不醒的样子,云梦公主恨得牙关发痒,一脚踢过去道:“你也有今天吗?” 云梦公主见到秋长风就讨厌,一方面是因为对锦衣卫帮助二哥汉王没好感,另外一方面,却是因为这些天来,秋长风总是阴魂不散地跟在她身边,好像要偷回《日月歌》,害得她没有一日睡个好觉。 叶雨荷不经意地拦在秋长风身边,低声道:“公主,他中毒了。”她虽也看不惯锦衣卫,但终究觉得秋长风和别的锦衣卫有些不同,倒不想他昏迷时被人羞辱。 她并不知道,她拦在秋长风身前的时候,秋长风本是铁青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柔和——柔和的有如温柔的明月,可谁都没有留意。 云梦公主一脚没有踢到,闻言叫道:“他不是很能吗,怎么还会中毒?好呀,最好他毒发身亡了,也能一了百了。” 一人远远笑道:“公主错了,秋长风还不能死。”那人远远走来,神色儒雅,正是杨士奇手下的谋士习兰亭。 云梦公主见了,愤愤道:“别人都死了,他为什么不能死?他今天晚上,下了这家画舫,又去了那家画舫,忙忙碌碌,也不知丑。”她早就知道秋长风先上了媚娘的画舫,又去了云琴儿的画舫,只觉得秋长风不但讨厌,而且风流,怎么看秋长风都不顺眼。 其实她心中,还有个古怪的念头。当初她在客栈时,百般用美色勾引秋长风,秋长风看起来都只有那么丁点的心动,反应远低于云梦公主的想象。本以为秋长风可能会有断袖之癖,可如今推翻了她的假设,她心中难免愤然去想,难道我一个堂堂公主,竟然还比不上秦淮的歌姬? 习兰亭提示道:“公主不是一直想压过锦衣卫吗?如今你压过秋长风,又大败忍者,若是把秋长风送给上师,你觉得上师会怎么想呢?” 云梦公主醒悟过来,终于放弃了古怪的念头,拍手笑道:“上师肯定认为锦衣卫都是一帮窝囊废,这一来,纪纲肯定面上无光了。” 习兰亭笑道:“非但如此,上师还会认为公主宽宏大量,而且能力非凡。如此一来,公主如果求上师什么事情,上师定会酌情考虑。” 云梦公主怦然心动,不经意地触摸下高耸的胸脯,感觉硬硬的书还在,问道:“可上师什么时候会来?我真有点等不及了。” 习兰亭缓缓道:“公主不用等了,上师已到了南京,就住在乌衣巷。公主要见上师,天色已晚,不如明日……” 云梦公主跳了起来,叫道:“事情紧急,还等什么明日。再说秋长风中毒了,片刻也耽误不得,我们这就送秋长风去见上师好了。” 其实她并没有把救秋长风一事放在心上,只想找个借口见上师罢了。见叶雨荷拎起秋长风,忍不住叫道:“叶姐姐,不忙,等我踢他一脚解解气再说。” 众人莞尔,向乌衣巷行去。 乌衣巷是风流之巷。这个风流,非秦淮河上千金换一笑、不知明夕愁的风流,而是大江东去,浪淘尽的风流! 乌衣巷当得起这个风流。 想当年乌衣巷本是三国东吴驻守石头城的营房,因军士身着黑色军服,因此以乌衣命名。乌衣巷年代久远,但真正开始被人识记,却是因为东晋高门士族王导、谢安等人在此居住。 东晋开国功勋王导,淝水之战的谢安。 地因人而灵秀,巷因士而风流。 王羲之、王献之的泼墨,谢灵运的诗情…… 诸如此类,就足以让大文豪李白来此,都忍不住发出“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的感慨。 让乌衣巷脱俗的是这些风流之士的光辉映照,而让乌衣巷真正不朽的却是刘禹锡的一首《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乌衣巷经六朝兴衰,到唐时颓废,雕琢新燕,早入寻常百姓之家。到大明时,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虽让秦淮河繁华优胜往昔,但乌衣巷却渐渐黯淡了下去。 那简陋的巷道,安宁的古地,虽在默默陈诉着千古风流,但也有分寂寞。记得它的好像只有姚广孝。 姚广孝到北京必住庆寿寺,到南京后,虽可入宫休息,但他只选乌衣巷。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如此,没有人敢去猜测他为何这样,但众人行在朱雀桥的时候,想着桥边野草黄了又绿,不知为何,望着前方幽静的巷子,心中都有分戚戚之意。 云梦公主没有发古之幽思,只是在想:这上师也真的奇怪,我其实不想见他,总觉得他好像不是人,嗯……更像个幽灵。但大哥这个太子要想顺顺利利的登基,一定要拉拢上师才行……想到这里,轻轻地叹口气。 众人下了朱雀桥,到了乌衣巷前,有兵卫上前拦阻查问,姚广孝在此,甚至不用说,五军都督府都会派人守卫这里。 这里或许还有寻常的百姓居住,但不寻常的人,若不经过兵卫的允许,绝不能踏入乌衣巷半步。 守巷的兵卫见是云梦公主前来,不敢阻拦,带着云梦公主等人到了巷子内最里的院门前停下。 黑沉沉的巷子里,有着说不出的压抑气息。这里没有燕子,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子,只怕也不敢飞到这里。 众人隔着藩篱,只见到里面森森黑暗,黑暗尽头,点着一盏油灯。那油灯虽在黑暗中显得说不出的夺目,但昏晕迷离,又带着不尽孤独的意味。 云梦公主心中嘀咕:这个死和尚道士,父皇要给他修大宅子,建豪华的府邸,他从来不应,怎么就喜欢住在这种阴森可怖的地方? 兵卫小心翼翼地敲门,不多时,院门打开,一个小和尚走出来,道:“公主请进。” 习兰亭目光闪动,突然问道:“小师父,上师还没休息吗?”他识得那和尚本是庆寿寺的和尚悟性,当初庆寿寺发生命案,服侍姚广孝的悟心身死,还是这个悟性最先发现的。 悟性双手合十道:“上师最近睡得少。”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转身带众人入内,等到了厅堂,见四壁简陋,只有一张桌子上放着油灯,姚广孝一身黑衣坐在蒲团上,一如往昔的沉冷苍凉。 听到脚步声,姚广孝缓缓地睁开了双眸,那双眸中,已有昏黄浑浊之意。 比起在庆寿寺时,他似乎显得更加的老迈。 习兰亭抢步上前,解释道:“上师,如此深夜,公主本不想打扰上师安歇,但秋长风中忍者之毒昏迷不醒,公主担心秋千户的安危,知道上师可能有办法会解,因此才冒昧前来……”他只怕公主有脾气,说了不该说的话,因此抢先说出缘由。 习兰亭这个理由,倒是充足。在他心中,其实觉得姚广孝是能够解毒的。姚广孝在跟随朱棣之前,亦僧亦道,甚至通晓医术占卜,要解秋长风之毒,并非难事。更何况,他早听叶雨荷说,藏地九天要生擒秋长风,下的应是迷药,而非致命的毒药。 姚广孝看了昏迷的秋长风一眼,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放下秋长风,你们回去吧。” 众人一愣,不想得到这个答案。 习兰亭苦笑,云梦公主却按捺不住,站出来道:“和尚道士,你让秋长风取的《日月歌》,他丢了,幸亏我找了回来哩。” 路上来时,她早把《日月歌》从胸口取出来,藏在怀中,这刻顾不得许多,掏出那本书一晃,神色得意。 姚广孝好像被“日月歌”三个字惊醒,浑浊的目光望向了云梦,半晌后,才落在那本不知经过多少辛苦磨难,这才到了这里的《日月歌》上。 众人忍不住心中紧张忐忑,想看看姚广孝是什么反应。 姚广孝如此苛责挑选人手,去取《日月歌》,就算瞎子都看出其中并不简单。如今《日月歌》到了姚广孝身边,姚广孝究竟会说出什么惊天答案? 姚广孝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看着那《日月歌》,嘴角带着分笑。 可那笑容,绝非喜悦、欣赏的笑,那笑容中,夹杂着哂然、讥诮,甚至还有恶毒、狰狞。 云梦公主望见姚广孝的笑容,只感觉周身都有毛毛虫在爬动,大叫一声,突然手一抖,书竟掉了下去。 叶雨荷微惊,伸手抓住了《日月歌》。 室内沉寂,沉寂的连心跳、呼吸都可听到。就算习兰亭见到姚广孝的笑容,也忍不住地骇异,不知道姚广孝为何会有这般表情? 就见姚广孝终于泯灭了笑,恢复了森冷,缓缓道:“不错,就是这本书,放下吧。你们……退下。” 云梦公主又惊又怒,她本是满心欢喜,甚至盘算着上师得到《日月歌》后,喜不自胜,许诺帮她做几件事情,哪里想到,姚广孝居然是这种态度。 难道说,她历尽了辛苦、费尽了心思、甚至经历了生死之险,就换来了这种结果? 云梦公主才待喝问,习兰亭慌忙扯了下她的衣袖,低声道:“公主,上师累了,我们走吧。”他蓦地感觉有什么不对,只怕惹怒上师,弄巧成拙。 云梦公主知道习兰亭言不轻发,见他如此张皇,恐怕有什么问题,只能道:“上师,那……我走了。”她委屈的告退,本以为姚广孝会安慰两句,不想姚广孝闭上了眼,再无言语。 云梦公主忍不住跺脚,转身离去。 叶雨荷放下了《日月歌》,跟在云梦公主的身后离去时,还是回头望了一眼。昏黄的灯火下,不知眼花还是怎的,她感觉到秋长风躺在那里,似乎皱了下眉头…… 夜凉如水,残月凝白。风吹梧桐,刷刷响声中,厅堂更静。 孤灯明灭,照在姚广孝的脸上,显得阴晴不定。他还是迟钝的表情,望着那孤灯,神思仿佛过了夜,穿了灯,到了烽火照天地、兵戈乱紫烟的多年前…… 灯芯微爆,跳出一点火花到了静的夜,如流星一点经天,转瞬即逝。 姚广孝眼中似乎也亮了下,突然道:“他们都不明白,你明白了吗?” 他这句话问的奇怪,云梦公主等人早离去,房间内除了他,只有个昏迷未醒的秋长风,他这句话,却是对谁所说? “上师,卑职明白了一些,但有很多也不明白。”一人回道,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第三人在场,不然也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回答吓了一跳。 答话的人竟是秋长风! 秋长风坐了起来,脸上的青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向的苍白,昏暗的油灯下,也显得明暗不定。 他竟然醒了过来。 姚广孝根本没有动手医治他,他中了东瀛忍者厉害的迷药,怎么会突然醒过来? 姚广孝听秋长风回答,没有半分意外,只是望着灯火道:“火黄、风絮、木窍、土凋本是从四种并不常见的植物提炼出来的无毒之物。但世间万物奇妙,这四种粉末随便两三种混在一起,都能形成费解的毒性,若是掺水,毒性更强。但四种粉末加上水流混在一起,偏偏又会变得无毒。” 他很少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但对秋长风似乎是个例外。他说出这些不足为奇,因为姚广孝做和尚之前本是个道士,他当的是和尚,研究的不是佛教经典,却是玄学星相,五行术数。 不但云梦公主觉得姚广孝是个怪人,世人何尝不是这么认为? 秋长风笑笑,“上师果然见闻广博,这四种粉末配合一起,妙用很多,本来是正一派天师炼制符箓中无意发现的秘密。后来被不肖之辈偷取,在勾漏山成立桃花教兴风作浪,使毒方法起名五毒留行,倒是害了不少百姓。不过后来桃花教被朝廷剿灭,为首之人逃到海外,因此把方法传到东瀛,东瀛忍者把五毒留行之术融到忍术中的制毒一术,刻意神话,在外人眼中看起来很是诡异。” 姚广孝望着灯火道:“你对此术了如指掌,当然破解也不难,既然如此,为何要装作中毒呢?”他虽在问,可好像对答案并不在意。 秋长风缓缓道:“真的中毒大为不妙,但装作中毒却有很多好处。” 姚广孝叹口气,并未问有什么好处,只是道:“我没有看错你,你也没辜负我的重托。你从顺天府出发后,一路上究竟看出了什么?” 他这句话问的奇怪,秋长风却没有丝毫诧异,因为他去青田的任务根本就不是取《日月歌》。 纪纲不知道,云梦公主想错了,孟贤不清楚,叶雨荷当然也料不到。除了姚广孝和秋长风外,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过,姚广孝当初在庆寿寺灵塔中和秋长风对坐了五个时辰,只说了三句话。 青田有个刘太息,是刘琏的书童,手中有本《日月歌》,本是诚意伯刘伯温所写,预言了大明江山的走向。 数月前普陀山出了连环命案,观海指挥使乔舞阳也死在其中,乔舞阳临死前,留下两句话,“龙归大海终有回,十万魔军血不停”,这两句话本是《日月歌》中写出来的。 你去青田看看《日月歌》是否还在刘太息手上,到南京和我汇合,然后把路上和《日月歌》有关的事情告诉给我。 这就是当初五个时辰内,姚广孝对秋长风说的一切。 姚广孝只让秋长风看看《日月歌》是否在刘太息的手上,仅此而已。因此秋长风在《日月歌》失窃后,并不在意。他知道偷书的人是叶雨荷,是为云梦公主所偷,但他没有揭穿。 当初秋长风只问了姚广孝一句,“《日月歌》要取回吗?”秋长风那时岂止想问一句,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 真的有《日月歌》这种近乎神迹的东西吗?刘伯温的这本《日月歌》,为何以前从来没有人知道? 普陀命案和《日月歌》又有什么关系? “龙归大海终有回,十万魔军血不停”到底是什么意思? 姚广孝显然早知道要取《日月歌》会有波折,姚广孝派秋长风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太多太多的疑问要问,可姚广孝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于是秋长风踏上了前往青田的道路。 这一路往返,从顺天府到青田,从青田到了应天府南京,秋长风明白了许多事情,但不明白的事情更多。 沉吟片刻,秋长风才道:“卑职奉上师吩咐,带孟贤、姚三思两人从顺天府出发南下,一路到了青田。在杭州府分水后,才告诉孟贤二人目的所在,到青田后,才向李知县下令寻找刘太息这人,这之前卑职没有泄露风声。” 秋长风若有所思望向姚广孝,姚广孝还是望着灯火,不知听进去没有。秋长风的言下之意就是,“我没有泄露风声,却不知道那些来抢《日月歌》的忍者,怎么知道的风声?” 姚广孝不语,秋长风也不明说。云梦公主认为姚广孝风烛残年,很是糊涂,秋长风却知道,姚广孝比谁都清楚。 “但在这之前,我发现青田有个冤案,过问了几句。那冤案死者叫做刘老成,有个儿子叫做刘能……”他将案子简略说了遍,顿了片刻,秋长风又道:“卑职若不知情,不会插手,但明知刘能被冤枉,却不能不管。” 秋长风并非讲废话的人,当然不会把南下的所有事情提及,但刘老成死案这件事后来证明并非闲事,和《日月歌》有些关系,既然这样,他就要说。 油灯一亮,姚广孝眸子中也有光芒一闪,突然问道:“为什么不能不管?”近乎神迹的《日月歌》就放在桌上,他根本看都不看一眼,可对秋长风管的闲事,他好像倒有兴趣。 云梦公主若是在这里,只怕要骂这两个人都不正常。 秋长风昂首道:“卑职既然是锦衣卫,身负圣上期冀,时刻不敢怠慢。太祖在时,设立锦衣一卫,但那时的锦衣卫多少有些……枉法滥杀……” 秋长风说得已是客气,其实当初锦衣卫何止是枉法滥杀,简直可说是杀人如麻。 十多万朝廷官员、朝野相连的人,都死在洪武四大案、死在锦衣卫的酷刑下…… 过了片刻,秋长风才道:“事后太祖后悔,这才在晚年废除锦衣卫。圣上重设此卫,用意有二,一是想要弥补太祖当年的……过失,二来是想告诉天下人,‘匠成舆者,忧人不贵;作箭者,恐人不伤。彼岂有爱憎哉?实技业驱之然耳。’锦衣麻衣不过是个名字,立此卫真正的目的是维持大明法纪,而不是乱大明纲常,既然如此,卑职见到冤案不伸,定要来管,让之重回正途,方不负圣上重立锦衣一卫的良苦用心。” 姚广孝昏暗的眼眸中突然带了分激动,喃喃道:“很好,你说下去。” 秋长风道:“卑职本以为刘老成案和《日月歌》无关,不想找到刘太息时,才发现他被人刺死,《日月歌》被人抢走,却留下了王翠莲的线索……卑职感觉事有蹊跷,赶赴王翠莲所在的地方,不想竟然有忍者前来,劫走了公主……” 他又开始讲述刘宅和破庙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就算事后说说,都有些惊心动魄、波诡云谲。 姚广孝听着,却恢复了木然的表情,仿佛对这些诡异的事情,根本不放在心上。 秋长风益发的奇怪,感觉姚广孝的反应出乎寻常。按照常理,姚广孝本应该吃惊诧异,追查究竟,可看姚广孝的表情,竟似意料之中、波澜不惊。 秋长风陈述完后,这才困惑道:“很显然,那鬼面人和藏地九陷谈了条件,以劫持公主和取得《日月歌》作为交换条件,而藏地部要求鬼面人什么,却是不得而知。但那鬼面人费尽心思的劫持了公主,后来竟对公主毫发无伤,其中的用意,真的让卑职想不明白。而那《日月歌》,究竟写着什么,惊动这些忍者杀人来抢,亦是卑职困惑的事情。” 说话间,秋长风目光落在《日月歌》上,心中满是疑惑。 姚广孝突然问道:“按照你所言,这《日月歌》曾到过你手,但你从未翻过?”见秋长风点点头,姚广孝缓缓问,“为什么不看?” 秋长风沉默许久才道:“卑职不敢看。” 这实在是个奇怪的回答,书就是书,有什么不敢看的?难道这书翻开一看,会有惊天的祸事,因此他不敢看?但他怎么会知道有祸事? 姚广孝却无半分诧异,似乎早知道这答案,“我不想看这《日月歌》,因为二十多年前,我已看过。可到如今,我不想再看,只想你来看看,因为我觉得……只有你……才能找到其中的答案。” 这是期许,亦是命令。 可姚广孝和秋长风到如今,不过只有两面之缘,他为何对秋长风竟如此期许? 秋长风微震,目光终于落在了桌案的那本书上。 姚广孝既然二十多年前就已看过《日月歌》,为何还要他去看看?书中究竟存有什么玄机? 《日月歌》如果多年前就存在,为何偏偏到如今才兴起了无边的波澜? 秋长风神色迟疑,终于还是伸出手去,接近了灯火下——静静平放的那本书。 那是《日月歌》,刘伯温写的《日月歌》,预言大明江山走向的《日月歌》! 这本书一出现,就引发了无数谜团,腥风血雨,这本书是否真如传说中那么离奇、神异,可预言后事? 灯火昏黄,照在那略带残破、却又满是诡异的书上,泛着淡淡的光辉,有如神迹。或者说,那本来就是神做出的神迹! 若不是神,哪个能预言后世的事情? 刘伯温能? 秋长风轻舒一口气,终于翻开了那书页,他初看时,眼中满是不解、困惑,只是片刻的工夫,他额头竟有了汗水,眼中带了分惊惧,甚至捏着书页的手都有些颤抖。 他本是个极为冷静、镇定的人,就算对付最难缠的对手,亦能面不改色。可他看到那本书的时候,脸色竟如看到十万魔军挥刀成血的惨烈情形。 书中究竟记载着什么,让秋长风这样的人也变了脸色? 第十四章 预言 书页泛黄,书纸寻常。秋长风看《日月歌》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这本书最少应该有三十个年头。他那二千零二十四句口诀绝不是白背的。 他一眼可看出尸体因何而死,也能轻易看出纸张的来处。 可这本书除了年代稍远外,并没有特异之处。 奇异的是书中的内容。 书中只有两页写着话,笔力遒劲,笔笔如长剑划下。那两页写着似歌似诗的几句话。 金龙诀现天一统,南方尽平北方耸; 千金易求诺难改,子承父业起刀兵;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徘徊; 北回南渡金走水,一院山河永乐平。 龙归大海终有回,十万魔军血不停。 金山留偈再现时,黑道离魂海纷争。 那让太多人流血的《日月歌》上,只写了不到百字。 似歌非歌,似诗非诗,让人根本看不明白究竟什么意思。 秋长风读第一遍的时候,心中很是困惑,但他看到“龙归大海终有回,十万魔军血不停”的时候,还是眼前一亮。 这句话多年前就被刘伯温写了下来,为何在普陀命案中重现呢? 所有的一切错综复杂,所有的一切看似龙鳞片爪,却好像被无形的大网笼罩渐渐汇聚在一起。 秋长风本是善于思索之人,这一路奔波,他看似沉默,但早就将发生的所有一切反复思索,等再看《日月歌》第二遍的时候,他心头狂震,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结果是如此的让人惊骇凛然,让他如斯冷静之人都忍不住地心惊。 姚广孝一直看着秋长风的表情,见状淡漠道:“你想必读出了什么?” 秋长风霍然扭头,嗄声道:“上师,这怎么可能?”他素来平静的双眸,也似藏着无尽的惊怖之意。 姚广孝森森的脸上,突然现出极为诡异的笑容,喃喃道:“这世上,本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只是愚人少见,妄自否定罢了。” 秋长风回头又望向那本《日月歌》,看了很久,身躯也抖动起来,还是自语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北回南渡金走水,一院山河永乐平。龙归大海终有回,十万魔军血不停?’”他读到“龙归大海”一句时,只感觉普陀沿海发生的连环命案很是离奇,但读到“北回南渡金走水”的时候,却明白了什么。顿了片刻,脸色苍白道:“上师,难道这四句话,是说十多年前的往事……还有要发生的事吗?” 姚广孝神色遐思,望着窗外的残白。 原来夜终去,再现黎明。可黎明后呢?终究还会再入黑夜,天地循环,草木枯荣,自然万物是循环的,就算报应也是不停地循环……“这世间总像有个环儿,你自以为走了出去……你自以为在前行……”姚广孝笑容益发的阴森诡秘,“可你走了许久,才发现终究走不出这个环儿。” 秋长风望着姚广孝的面容,不知为何,只感觉脚底都涌出一股寒意。 他虽不能预知后事,但只从姚广孝的笑容中,他似乎就看出了大明以后的日子,绝不会风平浪静! 啪的一声大响,云梦公主重拍桌案,喊道:“杨学士呢,怎么还不来?”云梦公主实在憋着一肚子的火气,就算在杨士奇的府邸,亦是不能遏制。 云梦公主从乌衣巷出来后,心乱如麻,在习兰亭的建议下,立即带着叶雨荷到了杨士奇的府中商谈一切。 杨士奇亦到了南京。 似乎《日月歌》一出,这些大人物不约而同地南下,都到了这六朝古都,看风云汇聚。 习兰亭看了眼微白的天空,含笑道:“公主稍等片刻,杨大人很快就到。这时候,杨大人总要换衣来见公主的。” 说话间,厅堂口一人笑道:“公主殿下,臣来迟几步,还请莫要怪罪。”那人正是左春坊大学士杨士奇。他身着简服,发髻稍显凌乱,却掩不住翩翩风度,显然是睡梦中被唤醒,匆匆换了衣服前来。 云梦公主见杨士奇前来,火气稍熄,说道:“来了就好。杨大人,眼下究竟还要怎么做才好呢?” 她本早算定,偷了《日月歌》,压了锦衣卫的风头,完成上师的任务后,只要再见到上师,剩下的一切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哪里想到,接下来的事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忍不住乱了阵脚。 杨士奇却先向叶雨荷望了眼,微皱眉头。他要和公主商议的事情,事关重大,有关皇家内部的事情,当然不想叶雨荷听到。 正为难时,叶雨荷突然站起,说道:“公主,我……累了,想早点休息……” 云梦公主一怔,见到叶雨荷略带疲惫的表情,有些歉然道:“我真是粗心,忘记了叶姐姐你奔波忙碌了一夜,这些事情本和你无关,你累了,还是早些休息好了。” 杨士奇见状,心中忍不住想,公主去了青田一趟,看起来长大了些,竟然也会为别人着想了。这个叶雨荷,倒很是识趣。 叶雨荷走出了厅堂,到了一棵梧桐树下,忍不住止步,掏出秋长风编织的蝉儿,心想,他中的毒,究竟解了没有? 蝉儿绿油油的,眼中仿佛带分相思忧愁,叶雨荷看着那蝉儿,神色中带分恍惚,想起了儿时的事情。 那时候,她初学刺绣,在一块手帕上绣的就是蝉儿。那手帕早就不见,可从这蝉儿的身上,她仿佛又想起了当年,微微心酸。 当年拿针线的手,终于握住了剑。当年温馨的童年,终究烟消云散…… 杨士奇见叶雨荷离去,舒了口气。早有下人奉上香茶,杨士奇亲自为公主满了茶水,示意下人不要再让旁人打扰。 待厅中只剩下云梦、习兰亭时,杨士奇这才慎重道:“公主殿下,今天所说的事情,绝对事关重大,除了我们几人外,千万不要让旁人知道。” 云梦公主道:“本公主知道轻重的,好了,你说吧,现在怎么办?” 杨士奇已知道发生的一切,可感觉事情千头万绪,一时间不知如何说起。 习兰亭一旁道:“公主,大家目的其实都一样,就是想让太子能在登基前平安无事……” 云梦公主不耐烦地打断道:“这还用先生废话吗?我跑到青田,还不都是为了大哥好?可如今看来,好像白辛苦了一趟。” 习兰亭微微一笑道:“公主,上师看似老迈,但很多事情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因此我们的这番辛苦,绝非白费。” 杨士奇闻言,赞许地点头。云梦公主只是冷哼一声,心中暗想:可我看姚广孝那样,只怕真的糊涂了。杨士奇把赌注押在姚广孝身上,实在不智。 习兰亭好像看出了云梦公主的心思,缓缓道:“公主殿下多半觉得,我们讨好上师这招无用,但若听在下说件事情,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云梦公主大为奇怪道:“什么事情?” 习兰亭微笑道:“昨晚秦淮河旁,我们对付忍者也是热闹,但更热闹的却是花国论后。公主恐怕不知道,汉王当初也在河上……”他把当初捧花后的事情,大略说了一遍。 云梦公主听了,也不由得奇怪道:“那秦淮河的话事人疯了不成,敢和二哥作对?解缙、杨溥,杨荣这样的人得罪二哥,都是非杀即关押呢,他一个小小的秦淮河话事人,怎么敢这么做?” 杨士奇闻言,笑容有些苦涩,他当然明白云梦公主什么意思。 太子朱高炽手下本有著名的谋士“三杨一解”。 “三杨”就是指杨士奇、杨荣和杨溥,这三人在当今都是极具才华的大学士,可眼下除了杨士奇外,均在狱中——因得罪了汉王,被关押在狱中。 “一解”却是风流大才子解缙! 那个主持撰写永乐大典的解缙;那个才华横溢、桀骜不驯的解缙;那个一门三进士,兄弟同登第,让天下人赞叹的解缙。 可红颜薄命、才子寿短,解缙再有才华,还是死了,被纪纲所杀,也可说间接的死在汉王之手。 就是这些名重一时的大人物,都不敢得罪汉王,一个小小的话事人敢忤逆汉王的意思,也就怪不得云梦公主奇怪了。 习兰亭含笑道:“这件事说穿了一点都不奇怪,那话事人敢宣布结果,是因为上师要他那么做的。” 云梦公主一呆,眼珠转转,问道:“后来呢?” 习兰亭摊摊手道:“后来就什么都没有发生了。” 云梦公主想到了什么,蹙眉道:“什么事都没发生?难道说二哥也猜到是和尚道士的主意,因此不敢违背?二哥还是忌惮和尚道士的?” 杨士奇轻轻抚掌笑道:“公主说得不错。朝廷中,若说汉王还会顾忌的人,只有上师一人了。” 习兰亭接道:“所以我们讨好上师,绝非废棋。圣上喜欢的是真正能做事的人。太子宽厚,但过于宽柔,少了汉王的果敢决断,如果太子能适时表现他的勇敢,倒不难让圣上对他的印象重新改观。” 杨士奇拍案道:“我们这次压倒锦衣卫,就是要告诉上师,很多事情,太子也可以做到。上师和圣上亲如手足,若圣上向上师问及太子、汉王的时候,想上师不会忘记今日之事。公主做的事情虽不能立竿见影,但长远来看,会有大用。” 云梦公主闻言,颜面如花,立即扫了愁容,赞道:“毕竟还是杨大人主意多……老谋深算。” 杨士奇苦笑,心道你是在夸我还是贬我呢?咳嗽声,缓缓道:“上师喜怒不形于色,很多事情心知肚明,只要我们做下去,不会没用的。” 云梦公主皱眉道:“可任务结束了,我们还要怎么做?” 习兰亭接道:“公主这么想就错了,上师绝不会无缘无故找本《日月歌》的。这件事并没有结束,不过是刚刚开始。《日月歌》极为关键……这线索我们绝不能错过。” 云梦公主蹙眉撅嘴道:“怎么个关键法?我怎么看不出来?” 杨士奇和习兰亭互望一眼,脸上均有慎重之意,杨士奇缓缓道:“听说……公主看过《日月歌》的内容了?” 云梦公主不解道:“当然了,书在我手,我怎么不看呢?你们想听听吗?” 杨士奇肃然,忙道:“公主不要说,臣不想听。” 云梦公主诧异道:“为什么不想听?习先生说眼下的关键在于《日月歌》,我没有你们的头脑,猜不出其中的秘密,正要借助你们帮忙猜猜《日月歌》写的是什么意思呢。” 杨士奇凛然道:“公主有所不知,臣当初也曾听闻上师提及过《日月歌》,上师说《日月歌》是诚意伯所写,竟能预言大明江山的秘密。臣虽怀疑,但总觉得若是看了《日月歌》,只怕再也无法抽身出来。” 云梦公主极为错愕,半晌才道:“预言大明江山的秘密,那会不会说父皇之后谁登基呢?”其实这些事情她早从孟贤那里听说了,她要破解《日月歌》的秘密,也是想知道大哥究竟能不能登基。 见杨士奇苦笑不语,云梦公主略作沉吟道:“我明白了,你们是怕我父皇知道此事后,对你们不利?” 学识多,会被人敬仰,但知道的多,却不见得是好事。 大明江山的命运,本来是应该由大明天子来掌控!他们这些臣子知道的多了,却是祸事。 见杨士奇、习兰亭默然,显然是默认,云梦公主突然激动起来,叫道:“可事到如今,你们还可能置身之外吗?你们怕有问题,好了,若父皇责怪,一切都由本公主来承担。那《日月歌》说的是,‘金龙诀现天一统……’” 她也不等杨士奇二人反对,径直将《日月歌》大声地说出来。 杨士奇心中又是沉重、又是好笑。云梦公主虽是误事,但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天子对她很是疼爱,绝不会对云梦重责。杨士奇等人当然想知道《日月歌》的内容,他们故作迟疑,不过是想拉云梦公主下水罢了。 这种手段虽不光明,但他们的确也满是无奈。 云梦公主虽将书给了姚广孝,可她当然是早把书的内容背了下来。等她将《日月歌》说了两遍后,这才停了下来,狡黠笑道:“好了,现在你们都听到了,不管忘记了没有,但你们总是听到了,赖不掉的。” 她觉得这么一来,就算把杨士奇等人拉上了贼船,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就下水,所以心中很是得意。但她看到杨士奇惨白的面容、习兰亭骇然的表情,还是吓了一跳。 这二人简直可用面无人色来形容。 云梦公主虽念完了《日月歌》,可这两人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鼻尖甚至有了汗水,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云梦公主天不怕、地不怕,见到这二人的神色,还是心中泛起寒意,叫道:“喂……杨学士?习先生?”见二人不语,双眸发直,云梦公主更是害怕,突然冲到杨士奇的面前,用手在他眼前一晃,大叫道:“杨大人!” 杨士奇一怔,霍然站起,茶杯都碰到地上。他随即意识到失礼,慌忙致歉,并不叫仆人,只是弯腰拾起茶杯的碎片,一不留神,手指被划个口子,鲜血流出,可他好像全然不感觉到疼痛。 习兰亭也回过神来,若有深意地望了一眼杨士奇,突然打个哈欠道:“杨大人,在下困了,想回去睡觉了。” 云梦公主怔住,暗想我说出《日月歌》,就是想让你们破解其中的含义,怎么这时候提出休息? 不想杨士奇竟也打个哈欠:“是呀,现在天还早,睡个回笼觉正好。” 这二人竟像约定好了般,齐向云梦公主道:“公主奔波了一晚,也该早些回去休息了。臣等恭送公主殿下。” 云梦公主看看这个,望望那个,见二人目光躲闪,突然冷笑道:“好,我这就走,我去见父皇,就说你们知道了《日月歌》的秘密,却不告诉我!”她就要冲出客厅,杨士奇慌了,忙叫道:“公主请留步。” 云梦公主止住脚步,并不回身。嘴角带分狡黠的笑,故用冷漠的语气道:“什么事?” 杨士奇叹口气道:“臣并非不想告诉公主,只是对《日月歌》了解的不过几句,这几句又未免太过不可思议,这才想等会儿再告诉公主。” 云梦公主立即转身,迫不及待道:“你知道几句解释几句好了。” 杨士奇叹口气,缓缓落座,望向习兰亭道:“习先生,我想以你的才学,应该和我想的不差。你思维敏捷,不如由你来说好了。” 习兰亭咳嗽一声,终于不再推脱,缓缓道:“在下当初听到《日月歌》能预言大明江山命运时,还觉得不可思议。但今日得闻《日月歌》,才发现世间真有这般玄奥的事情。”顿了下,才道:“诚意伯写这歌的头两句‘金龙诀现天一统,南方尽平北方耸’,应该是说大明建国后的局势。太祖一统江山后,南方平定,但北元、瓦刺却还与大明在对抗,成为圣上的心腹大患。” 云梦公主有些恍然道:“原来是这样……这预言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她当然也知道如今的局势,如今大明虽击垮元朝,问鼎江山,但元人被消灭的并不彻底。当初大将军徐达北伐,虽将元顺帝赶出了大都——如今的顺天府,但元顺帝带兵北逃,躲在草原中。 而蒙古皇帝、贵族死灰不灭,在草原并列建立了鞑靼、瓦刺两个政权,这鞑靼部又被称作北元或后元,目前由北元太师兼知院的阿鲁台扶植元顺帝的后人当可汗。而瓦刺本在天山以北的辽阔地域,元朝政权覆灭后,有个叫猛可帖木儿的自立为可汗,猛可帖木儿后,瓦刺分分合合,到如今由额森虎为国主,脱欢为太师。 无论是瓦刺还是鞑靼,真正掌控权利的不是国主,而是阿鲁台和脱欢两个太师。 这两人素来不和,但均有野心。永乐大帝几次要阿鲁台、脱欢臣服大明,这两人执意不肯,朱棣大怒,这才几次征伐北疆,可对手狡猾,朱棣数次无功而返,收效甚微。 到如今,瓦刺、鞑靼渐渐壮大,一直和大明对抗不息,成为大明的祸患。 听云梦公主满是不屑的口吻,习兰亭苦笑道:“现在看起来,这预言好像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公主要想想,诚意伯数十年前就能知道瓦刺、鞑靼的难对付,可算是有远见了。” 云梦公主想想也是道理,终于点头道:“前两句别的意思我明白了,可金龙诀是什么意思?” 习兰亭犹豫片刻,摇头道:“这个嘛……在下也不知道。” 杨士奇眼中有分古怪,岔开话题道:“其实何止金龙诀的意思难懂,那‘千金易求诺难改’的意思,也让人费解。” 习兰亭斜睨杨士奇一眼,点头道:“不错,这句话也让人想不明白。不过那‘子承父业起刀兵’在下倒能揣摩些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云梦公主忙问。 习兰亭沉吟道:“这句话应该是说……当年皇太子朱标早死,朱允炆替父登基,此举难免会引发兵戈冲突。” 云梦公主一拍桌案道:“是呀,好像是这么回事。” 洪武年间,朱元璋立朱标为太子,对朱标极为疼爱,而朱标也的确是秉性仁厚,有天子之风。朱元璋本一心想朱标继其大统,不想朱标得场怪病,任凭御医百般挽救无效,竟然先朱元璋身死。 朱元璋悲痛莫名,本来朱标死了,朱元璋还有二十多个儿子,无论秦王、晋王、燕王、周王都可继承大明帝位,但朱元璋偏偏立朱标之子,也就是他的长孙朱允炆为帝。 朱允炆极为年轻,而他的二十多个叔父可说是很老辣。 这么年轻的帝王,不要说管国家,就算对付二十多个叔父都是很困难的事情,可朱允炆当时展现出与年纪不相符的老辣。 几年的时间,除了朱棣、宁王外,朱允炆就将其余的叔父囚禁的囚禁,放逐的放逐。 朱棣忍无可忍,只能以“靖难”为名举事,从顺天府攻到应天府,破了南京,朱允炆自此后不知下落。 朱棣称帝,国号永乐。 这段史实云梦公主当然知道,听习兰亭一解释立刻明白过来。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若不解释,就永远不会明白。 云梦公主拍案后,见杨士奇、习兰亭都奇怪地望着他,笑道:“这《日月歌》说的其实也浅显……”话未说完,脸色突然变得有些苍白。 她终于明白杨士奇为何脸色那么难看,事实是浅显,但若说有人能在几十年前,就知道“靖难之役”,实在让人难以想象。更何况,刘伯温早在朱标之前就已身死,可刘伯温死前,竟能猜到朱标早死,算定朱允炆会登基? 刘伯温真有如斯神通,可预知后事?这岂是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习兰亭半晌才道:“既然浅显,那后面的两句,想必公主知道什么意思了。” 云梦公主收敛惊骇的心神,喃喃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徘徊。”她念了数遍,蓦地眼前一亮,叫道:“我明白了,这两句的燕字是说父皇,父皇登基前本是燕王。他‘靖难’之前,的确徘徊很久,始终不忍下决心同室操戈,因此《日月歌》中说似曾相识燕徘徊。” 她知道得越多,心中越是骇然。 习兰亭道:“前面‘花落去’那句,想必是说太祖崩前,见铁树开花后说过的一句话。” 云梦公主沉默许久,额头上似乎也有细微的汗珠。半晌后才道:“不错,‘无可奈何花落去’应该是说爷爷驾崩时的场景。父皇曾说过,爷爷生平最爱一株铁树,常说及铁树开花难,但坐稳江山,比铁树开花更难。爷爷临去前,宫中铁树突然开花,旁人都以为是大吉之兆,只有爷爷好像很是悲哀的样子,说‘花开花落,自有定数,人死如花落,强求不得’。第二天,铁树花凋,爷爷也就去了。” 说到这里,云梦公主又是伤感,又是惊栗。因为只有身临其境,才知道其中的诡异恐怖。 刘伯温身死几十年,竟能把身后事清楚的写在《日月歌》上,这是神通、还是灵异? 云梦公主虽然惊骇,还能记得《日月歌》后面的话,又道:“那‘北回南渡金走水,一院山河永乐平’两句……”说到这里,想到了什么,身躯颤抖起来。 习兰亭脸色更是肃然,沉默许久才道:“不错,公主当然也想到了,这两句是说‘靖难’中发生的事情……圣上迫于无奈,兴兵南下‘靖难’,到南京时,只让建文帝交出黄子澄、齐泰等逆臣清君侧。可是……建文帝不肯,反倒怕圣上对他不利,烧了皇宫,从护城河水道遁走,再也没有了下落……而国不可无君,圣上参拜太庙后,这才称帝,国号永乐。” 现在意思很明了,“北回南渡”就是说当年燕王朱棣北归顺天府时,被建文帝逼得“靖难”南渡打到南京城下。“金走水”当然就是说建文帝这条金龙走水道而逃! “一院山河永乐平”不言而喻,就是说朱棣建国号为永乐后,天下太平。 丝毫不差,不差分毫,这是何等惊人的预言? 原来这前尘轨迹,前人早定,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想到这里,云梦公主整个人有如坠入诡异冰窟中,身冷心惊。 厅堂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想着《日月歌》,想着这看似不可能,但又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显然也是秋长风的看法,他既然在庆寿寺能比习兰亭看远一步,以他的学识和阅历,当然也从《日月歌》中读出了玄奥。 不知许久,灯火熄灭,东方发白时,秋长风才道:“普陀发生的连环命案,和《日月歌》会有关系吗?”他问话的时候,脸色很是古怪,似有惊怖、又像是战栗。 这件事太过稀奇古怪,冥冥中似乎已非正常途径能够解释。 谶语、命案、神魔、化血…… 姚广孝望着窗外,嘴角突然现出分阴冷的笑,“你可知道普陀连环命案有什么共同点?” 秋长风当时故作昏迷,从叶雨荷口中了解了定海、普陀连环命案的一些事情,略作沉吟道:“好像死的都是朝廷告老还乡的官员。” 姚广孝目光萧索,缓缓道:“你恐怕还不知道一点,那里死的官员,本来是建文帝从前的臣子。” 秋长风一凛,脸色苍白中带着铁青,“难道说……”他声音中略带迟疑,没有再说下去。 姚广孝霍然望向秋长风,追问道:“难道说什么?” 秋长风脑海转念如电闪,只是反复想着“北回南渡、十万魔军”这几句话,遽然身躯一震,嗄声道:“这《日月歌》将诚意伯身死后数十年的事情说得详细,如果从顺序来看,十万魔军一句应该说的是眼下将要发生的事情,‘金走水,龙归大海’难道说……”秋长风顿了下,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道:“这《日月歌》预言,建文帝朱允炆会回来吗?” 建文帝要回来了? “靖难之役”后,建文帝从水道遁走十数年后,非但没死,而且回来了!他当然没有死,他是如今永乐大帝的侄子,比朱棣要年轻许多,朱棣没有死,朱允炆当然就不会死。 这些年来,朱允炆一直都像个幽灵般的存在,存在在朱棣的身边。 秋长风想到这里,脑海中电闪过个念头,“龙归大海终有回”,是了,姚广孝早就看过《日月歌》,也早就猜出朱允炆迟早要有回来的那一天。因此郑和几下西洋,有一个目的,就是奉朱棣的旨意要搜寻入海的朱允炆。 因为根据《日月歌》的记载,朱允炆的确入海了! 姚广孝知道的事情,朱棣肯定会知道。 找到朱允炆后,朱棣会如何?杀了朱允炆……或者重新奉朱允炆为帝?没有人知道。 但郑和显然没有找到朱允炆,朱允炆在郑和还在海上的时候,回转了大明。难道说……朱允炆因为愤然以前臣子的背叛,这才杀了那些不忠于他的臣子,将他们化作血水。 这普陀连环命案就是朱允炆的报复,而且是刚刚开始,接下来朱允炆会有什么疯狂的举动,谁能知道? 《日月歌》能知道吗? 姚广孝让秋长风去找《日月歌》,看似小题大做,但其中显然另有玄机。找《日月歌》不是目的,让秋长风从中猜测朱允炆的举动才是目的其一。这点倒极有可能,这天底下,能让姚广孝惊动都督府、内阁和锦衣卫的事情,恐怕也只有朱允炆复辟一事了。 朱允炆当年遁走,因为大势已去,他今日终回,难道自负有夺回帝位的能力?如今朱棣掌政多年,根深蒂固,建文帝有什么把握可从朱棣手上夺回帝位? 难道是凭十万魔军?十万魔军是什么? 这世上哪里来的十万魔军?可若没有十万魔军,那些官员怎么会死? 最诡异的是,刘伯温真的如斯神通,竟将他身后数十年的事情算得如此明白!那《日月歌》还有最后两句是什么意思?《日月歌》只有这不到百来字的话,难道是预言大明到了那时候,就江山倒颓了? 秋长风想不明白。 这些话,他根本不必和姚广孝说,因为姚广孝想了多年,肯定比他想的明白。 就在这时,姚广孝突然站起,神色中带分疯狂狰狞,伸手一指窗子,嘶声道:“不错,他是回来了!” 秋长风见姚广孝如此表情,疯狂的声调,不由得心惊,霍然扭头向窗子望去。 窗纸发白,白的如死人的脸。晨风过去,吹得树叶刷刷作响,如同述说着建文帝的愤怒。 可窗外没人! 秋长风饶是镇定,一颗心还是怦怦大跳个不停。就听姚广孝幽幽又道:“你回来了?” 姚广孝前面什么都没有,可他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仿佛面前就站着个看不见的幽灵——幽灵就是朱允炆! 秋长风见到姚广孝如此,没来由的一阵发寒。 他感觉姚广孝好像也变成了幽灵,不然何以会和幽灵说话? 姚广孝望着前方,突然又龇牙笑笑,他本来枯瘦的如同死掉的梧桐,这一笑,露出黑黑的牙齿,干瘪的嘴唇,“你回来的正好。当年你可以逃出金陵,只是这次,我对你……却不会那么客气了!” 他一字字地说完那句话,就像正对朱允炆在说话。他仿佛将每个字都咀嚼了一遍,这才吐出,满是森然。 秋长风睁大眼睛望去,却什么都看不到,脸色益发的苍白。 姚广孝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声嘶力竭,笑得撕心裂肺。 厅堂中,只余姚广孝疯狂的笑声,不知许久…… 秋长风几欲冒汗,才要劝阻姚广孝时,姚广孝突然止住了笑,又恢复了常态,坐了下来,如同个得道的高僧。 方才的魔笑,好像是别人发出的。 他闭上了双眸,对秋长风平静道:“你到如今,做得很好。不过《日月歌》一出,群魔起舞,妖孽再生,现在,你继续帮我做一件事情。” 第十五章 做戏 又到清晨。 晨风轻舞着落花,缥缥缈缈,残萤留栖在玉露之上,微泛青光。 无论多么漫长的夜,终究会有过去的时候。秋长风踱在长街上,望着落花晨露,听着狗吠人喧,苍白的脸上,多少有些疲惫之意。 他睡了足足一天一夜,身体的疲乏可以缓解,可脑海中的疲惫,总难消弭。 走在长街上,秋长风耳边还回荡着姚广孝疯狂的笑声。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头。 姚三思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捧着个礼盒道:“秋大人,礼物买来了。蟠桃园上等的寿桃。” 姚三思捧着礼盒,倒满是精神。来到南京后,他不像秋长风立即前往秦淮河畔,反倒美美的睡了两天,反正秋长风说要在南京留一段时日。他错过了些事情,依旧无忧无虑。听秋长风找他做事,兴致勃勃。 秋长风见了,心中忍不住想,做人难得糊涂,像姚三思这样的人,反倒会快乐许多。他心中感慨,却只是点点头道:“你做得很好,我们去宁王府吧。” 姚三思骇了一跳,手中的寿桃盒子差点掉下来,吃惊道:“去宁王府做什么?”他见识虽远不及秋长风,可还是知道宁王的。毕竟这大明天下,不知道宁王的实在少之又少。 宁王叫做朱权,天子朱棣的十七弟、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子,亦是建文帝朱允炆的叔父。 当年朱允炆削藩,最后才对朱棣、朱权下手,实在是因为朱元璋诸子中,这两人并非等闲。 当初有个说法,“燕王善战、宁王好谋。” 燕王朱棣自朱元璋元末起事后,就和朱元璋一起,东讨西杀,南征北战,军事才能在朱元璋诸子中,当属头名。宁王朱权却是自幼聪明,琴棋书画无所不晓,军机谋略更是言语滔滔,在朱元璋诸子中,以智慧称雄。 朱允炆最后对二人下手,也的确是忌惮二人的能力,想先铲除其余叔父,再毕其功于一役。 不想朱允炆发难时,朱棣借朱权之兵,二王联手南下,在姚广孝的策划下,居然击败朱允炆的百万雄兵。而朱棣称帝后,因感宁王朱权的功劳,甚至许诺和朱权平享江山。 不过朱权没有和朱棣平享江山,反倒纵情山水,沉溺琴棋书画、道家学说中,诸事不管。 朱权虽不管朝政,但在朝臣眼中,也是个威望极高的人物。姚三思这种小人物,当然没机会见宁王,听秋长风要去宁王府,姚三思自然错愕。 秋长风平静道:“去宁王府当然是给宁王祝寿。你难道不知道,今天是宁王的寿辰吗?” 姚三思看着捧着的礼盒,不自在道:“可我们就送这些吗?”他用了秋长风十两银子,买了这些寿桃,本觉得是大手笔,可一听要送给宁王,立即觉得寒酸得很。 秋长风笑笑道:“你是不是觉得礼物太轻了些?”见姚三思点头,秋长风道:“你难道没听说过‘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宁王什么没有见过?你送他座金山,他也不见得喜欢。”压低了声音道:“我是代表上师去送礼,就算送宁王个空盒子,宁王也会喜欢的。” 姚三思又吃了一惊,“千户大人,你说送礼是上师的意思?”姚广孝素来不收礼,可也不送礼,这份礼物若真是代表姚广孝送的,那可厚重得紧。 姚三思想到这里,腰身又挺了起来,可不由得又想,上师突然到了南京,让秋千户给宁王祝寿,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心中琢磨,但见秋长风不说,也不敢问。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千户大人,听孟千户说,你前晚在秦淮河上有场大战,十分的精彩?” 姚三思声音极大,周围有路过的百姓听到,向秋长风投来艳羡的目光。 秋长风见到那种异样的目光,老脸却有些发红,咳嗽两声道:“也没什么的……” 姚三思道:“千户大人你太谦虚了。我想那场大战定然惊天动地,你清晨才回,想必是战了一夜,你一定是战得很累……很累很累!我看你昨天早上回来到现在,一直都睡呢。”他又运用起从秋长风身上学到的推算能力,倒是算得唾沫横飞。 秋长风一怔,就见到周围的男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周围的女人,或多或少的带了分鄙夷的目光。 当然了……还有几个女子目光发亮,看着他的神色,已大不一样。秋长风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道:“其实那场大战,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姚三思睁大了眼睛,很是虚心道:“都说云琴儿冷艳无双,难道说,她那方面的本事,还有出乎意料之举?”那晚的事情,他听孟贤说个七七八八,但孟贤也不过知道十之三四,其余的当然是姚三思自己来发挥了。 路人更是惊异,有的甚至都止步留神倾听,想听的内容,自然不言而喻。 秋长风皱眉,几乎想拿起寿桃塞进姚三思的嘴里。突然听身后有人冷冷道:“姚三思,秋千户难道没对你说,他那晚战的都昏死过去了吗?” 姚三思诧异,慌忙转身,见到身后说话那人,脸色微变,忙施礼道:“卑职见过云梦公主。” 说话那人衣红如火,赫然就是云梦公主。云梦公主身边站着两人,一是卫铁衣,另外一人,秋波明眸中带分秋的萧冷,正是定海捕头叶雨荷。 姚三思施礼时,不由得脸红,还忍不住地想,战得昏死过去?难道说千户大人竟然中了马上风?哎呀,那是太过辛苦才得的毛病,怪不得千户大人回来后,睡了那久。 他越想越歪,可无论如何也不敢在公主面前议论此事。同时也错愕这公主倒是什么都敢说的。秋长风又恢复了苍白的脸色,微笑道:“公主殿下,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 云梦公主神色鄙夷,冷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秋大英雄从来只记得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风流韵事,如今早忘记如何误中美人计,被人追斩,狼狈入水的情形?” 秋长风眨眨眼睛,竟没有半分脸红,故作诧异道:“公主怎么知道我落水呢?我落水后……昏了过去,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 云梦公主不想秋长风这般无赖,又气又恼道:“败类!早知道,本公主就不救你了。” 秋长风故作迷糊道:“公主救了我?我还一直以为是上师救的我,却不知公主怎么救的我?” 云梦公主冷冷道:“秋长风,你看起来聪明,其实也不过是个糊涂虫罢了,我何必让你清楚?卫铁衣,我们走!”转身大踏步离去。 秋长风望了眼叶雨荷,见她转身离去时看都不看他一眼,嘴角不由得带分涩然地笑。 姚三思见云梦公主走远,忍不住道:“秋千户,公主说你误中什么美人计,被人追砍,究竟是怎么回事?” 秋长风似有些脸红,说道:“我们还要赶着去宁王府,有空再和你说。”姚三思见秋长风比兔子跑的还要快,追上去,不忘道:“可去宁王府的路上,还有工夫,秋千户,秦淮河上你被人追杀的事情,我们路上边走边说如何?” 云梦公主走过几条街巷,余怒未消,忍不住埋怨道:“叶雨荷,我早说过,这个秋长风是属狼的——中山狼,得志就猖狂那种。当初你为何不让我踢他两脚?” 心中却想,叶姐姐还说秋长风对我不错,其实大错特错。不知为何,我一听他说话,就心里来气。 叶雨荷神色淡漠,半晌才道:“踢这样的人,只怕脏了公主的脚。” 云梦公主转怒为笑道:“不错,我们犯不着为这种人生气。”转望卫铁衣道:“就算卫千户,看起来都比秋长风强上许多。” 卫铁衣如铁的脸有些赫然,慌忙摇头道:“在下比不上秋千户的。”突然动念道:“公主,听人说,秦淮那晚,秋长风虽是锦衣卫,但对汉王殿下好像并不巴结。” 云梦公主白了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卫铁衣见云梦公主神色不屑,诺诺道:“我不想说什么。” 云梦公主扁扁嘴道:“你以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肯定是想说,我若能拉拢秋长风,说不定可利用他对付我二哥了。” 卫铁衣不语,但显然是默认的表情。云梦公主啐了一口道:“可凭秋长风,也配本公主示好吗?哼,不要多说了,去给宁王贺寿吧。” 卫铁衣心道,你不对秋长风示好,那晚为何主动前去秋长风的房间?虽是这么想,可终究不再多说。 云梦公主心中却满不是滋味,只是在想,本公主当初就顾全大局,想要拉拢秋长风,可他真的好歹不分,不知自爱,枉费本公主的好意。 不知为何,她心底深处,对秋长风上了秦淮画舫,始终耿耿于怀。方才不屑讥讽,倒有一大半是朝着那个缘由。越想越烦,只想早些赶到宁王府。 原来她和杨士奇等人探讨《日月歌》的内容,对其中的很多内容一知半解,对“龙归大海终有回”几句,根本不甚了然。云梦公主认定问题的关键是在金龙诀是什么东西,偏偏杨士奇、习兰亭也想不出究竟,杨士奇无意说了一句,《日月歌》起首的几句,是说太祖时的事情,要那个时候的人,才可能理解。 云梦公主知道父皇朱棣可能会知道,但这件事显然不好去问父皇。脑筋一转,突然想到宁王就在南京,而且寿辰将至。宁王知古通今,多半会明白这《日月歌》的秘密。一念及此,她立即想趁给宁王拜寿之机,询问此事,不想早上就碰到秋长风,闹得一肚子的郁闷。 正思索间,突然见前方巷口有几个乞丐正围着个小乞丐喝道:“你哪里来的,懂不懂规矩?” 那小乞丐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一张脸好像多日没有洗过。被众乞丐围住,脸上带分愤然道:“什么规矩?” 为首那乞丐,歪带了草帽,更像是个混混,盯着那小乞丐道:“你不认识老子陈小二吗?在南京乞讨的人,都要先交点保护费给小二爷,这才能要饭。” 云梦公主听了哑然失笑,不想要饭的竟然还有这么多规矩。叶雨荷望见,脸上突然带了分异样,蹙起峨眉。 那小乞丐眼中冒出股怒火,叫道:“我不要饭。”他蓦地向前一冲,撞在陈小二的身上。陈小二猝不及防,被他撞个四脚朝天。那小乞丐冲出了包围,转身向云梦公主的方向跑来。 陈小二面子挂不住,喝道:“给我抓住他。” 那几个乞丐才冲过来,云梦公主喊道:“哪里的无赖,滚远点。”一个乞丐见呵斥的是个女人,并不畏惧,居然一拳挥来,叫道:“你又是哪里的……” 话未说完,拳头未至,那乞丐就被个钵大的拳头击中面门,倒飞了出去,鼻血长流。其余乞丐一见不好,呼哨声中,早就跑远。 卫铁衣收了拳头,退到一旁。云梦公主本一肚子的火气,见状心情大悦,笑道:“卫千户好本事。什么小二、小三的,见到本公主,都要滚得远远的。”转望那个小乞丐,笑道:“你过来……” 那小乞丐见卫铁衣这般神勇,眼前一亮,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叶雨荷见了,心中陡然一凛,暗想一个乞丐,怎么会有这么分明的眼眸。 云梦公主大咧咧道:“卫千户,给他几两银子。”卫铁衣立即掏出几两银子递过去。 不想那小乞丐反倒退后一步,嗄声道:“我不是乞丐。”他蓦地如同受到侮辱般,转身就要走。 卫铁衣、云梦公主一怔,想不到这小乞丐居然有这大的脾气。 那小乞丐才待举步,突然见一只玉白的手递过了两个肉包,“吃吧。这包子是我刚买来要吃的,不脏的。” 那小乞丐愣住,顺着那玉白的手望上去,就见到叶雨荷温柔、同情的一张脸。 叶雨荷素来都是神色冷漠,看起来不近人情,但对那小乞丐,竟然和蔼许多。她眼中,隐约带着分怅然追忆,知道有种人,注定不是乞丐的,因为他有骨气。 记得多年前,她就认识个像乞丐的孩子,那时她其实也是个孩子。可见到那像乞丐的孩子,宁可饿得奄奄一息,可也不去跪下乞讨,那孩子倔强的眼神,就已震撼她幼小的心,因此她不顾一切地用初绣着蝉儿、心爱的手帕,包着个洁白的馒头递给那孩子。 不是施舍,而是真心的帮助。 那时候的她就知道,那孩子以后绝不会是乞丐,可自那以后,她再没有见过那孩子。 不想多年后,她从眼前这孩子的目光中,竟然又读到了久违的倔强。 包子还散着肉香,那小乞丐喉结上下错动,显然也是饿了许久。他望着叶雨荷,眼中带分感谢,可他始终没有伸手出去。 叶雨荷满是诧异,不知道这小乞丐究竟想着什么。她自问没有任何轻视之意,为何这小乞丐不肯接受她的帮助?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个声音道:“你不该给他肉包的。你给他个馒头,或者一碗素面,他都会要。” 那小乞丐闻言,脸色剧变,陡然一把推开了叶雨荷的手,向声音的相反方向跑去,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包子落地。众人错愕,向发声地看去。叶雨荷不用看,就知道秋长风来了,脸色一冷,寒声道:“秋千户这样的人,也懂别人的心思吗?” 秋长风缓步走过来,目光从地上的肉包扫过,不答反问道:“叶捕头随身都带着两个肉包子,难道早算定会遇到乞丐了?” 叶雨荷冷冷道:“我算不定。可我能算定有种人,一辈子高高在上、出没秦淮河上,始终不会明白贫贱中人的心思。”说罢转身离去。 云梦公主拍掌笑道:“叶姐姐可能算到随时会遇到恶狗,这才准备了两个肉包子。我还知道有种人比恶狗还可恶,就算乞丐见了,也要吓走的。”她快走几步,跟上了叶雨荷,同仇敌忾般。 秋长风立在那里,望着叶雨荷的背影,脸上突然露出分古怪。缓缓蹲下来,捡起了那两个沾着尘土的包子,眼中突然带了分怅然,喃喃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懂呢?” 他慢慢剥去了包子略脏的外皮,吃了一口,眼中突然带了分思念。他沉湎往事中,因此虽感觉那小乞丐行为举止有些异样,却没有进一步追下去。 他不知道那小乞丐跑了许久,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了脚步,回头望去,脸色惊恐。 秋长风不过寻常的一句话,恁地把他吓得这般厉害? 发现没人跟上来,那小乞丐这才舒口气,抬头望去,见到前方是个寺庙,上书“般若寺”三字,脸色微变。 那般若寺名字虽气派,但看起来有些破落,但那小乞丐见了,神色激动,突然举步迈了进去。寺庙中香炉不燃,佛像沾尘,满是凄凉的景象,但那乞丐并不在意,他四下看看,见周围无人,神色中突然带分谨慎,走到香炉旁跪下。 旁人若是见了,不是奇怪,就会大笑,不解这乞丐入庙,为何不拜佛像,反跪香炉? 那乞丐跪在香炉旁,伸手入怀,掏出节黑炭,在香炉下的青砖上画了几笔。 他画的有星星,也有月亮,好像是孩童涂鸦般。可他画的时候,神色中带着肃然,亦带分愤然,等画完后,他才舒了一口气,才待起身,就听身后有人道:“你才来吗?” 那小乞丐不想身后有人,遽然一惊,但竟能跪住不动,脸上现出分激动,嗄声道:“天上龙王?”他这时候突然说出这句话来,很是奇怪。 他身后那人却是并不诧异,只是缓缓道:“天上龙王,地上人王。江云滔滔,唯我自狂。” 那小乞丐霍然起身,转身激动道:“你……”他话一出口,蓦地收声。他历尽千辛万苦,来到南京般若寺,就是要见一人,他从未想到会这快就见。他早在猜测对方究竟是谁,可亦未想到过,对方竟然是个和尚。 寺庙中有和尚,并不出奇,出奇的是那个和尚,穿着黑色的道衣、颇为年迈沧桑。那和尚虽是和尚,可小乞丐一眼望见,就感觉那人绝非修持的和尚。 和尚没有那么诡异、森然、杀气萦绕。那不像是个和尚,更像是个魔王,杀人如麻的魔王。 和尚正是姚广孝。 若是秋长风在此,多半也会大惊,实在不明白,堂堂的上师,天下的主持,为何突然出现在不起眼的寺庙中,等着一个乞丐? 宁王府前张灯结彩,鼓乐喧天,朱门前,不时有人前来贺寿,热闹非常。 云梦公主带叶雨荷、卫铁衣前来,立即被管家迎了进去。宁王虽是威望极高,但云梦公主亦是来头不小,公主前来贺寿,谁又敢怠慢? 那管家将公主领进府中,过了养心堂,走回廊,过假山,向王府的后花园行去。 叶雨荷奇怪,忍不住低声道:“公主要见王爷,怎么会去后花园呢?”在她的想象中,公主王爷相见,总得在正式点的厅堂才对。 这时有丝竹管乐声传来,渐近渐响。 云梦公主闻言笑道:“叶姐姐想必一直没有见过我这十七叔吧。他和别的王爷不同的……” 公主未待说完,众人已过了潺潺流水上的木桥,绕过片郁郁青青的林子,眼前豁然开朗。 叶雨荷见了眼前的情形,略有发呆。 宁王府后花园居然少有的宽敞,其中早聚了百来人之多。花园一角,搭了个三层戏台,颇为华丽。戏台前,亦是搭着两层高台,支着挡雨的棚子,虽是简朴,但规模宏大。 入府的宾客,吃酒品茗,笑盈盈的欣赏着台上的优伶唱戏,倒是其乐融融。若不亲临其境,叶雨荷只以为来的是个戏院,哪里想到王府中会有这般场景。 云梦公主见叶雨荷诧异,解释道:“我这个十七叔,为人风流倜傥,行事不羁。” 说到这话时,忍不住想到秋长风,心中暗骂,秋长风那是下流。继续说道:“十七叔不但是个王爷,还是个大才子,不但是大才子,还是个戏曲大家呢。他最爱听戏唱戏和作曲。朱管家,十七叔最近有什么新作吗?” 云梦公主最后一句话,却是对身边的王府管家说的。 朱管家赔笑道:“王爷最近做了《太和正音谱》,融戏曲史论和曲谱为一身,品评历来的戏曲大家,公主若是喜欢,可拿去看看。” 云梦公主摇头道:“我喜欢吃鸡蛋,可从不会去问鸡怎么养的。让我看什么正音谱,不是明珠暗投吗?” 朱管家赔笑,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叶雨荷忍不住啧啧称奇。本来元朝时,做戏唱戏均被视为下九流的行当,为人轻贱,这种境况到了明朝时,亦没有太大的改变。想不到宁王朱权如此身份,竟不顾世俗的目光,投身其中,不由得对要见的宁王,多少带分好奇。 朱管家带着云梦公主已上了二层看台。 二层看台上人倒不多,主位那人,鹤颜白发,脸色红润,双眉颇长,几乎斜吊到了嘴角,看其容貌,竟和民间画纸上的南极仙翁仿佛。叶雨荷一眼见到那人,心中错愕。她感觉那是宁王,可又觉得那不是宁王。 宁王寿辰,坐在主位上的人,不言而喻,肯定是宁王。可宁王是天子朱棣的十七弟,掐指算算,如今还五十未到,怎么会那么苍老?叶雨荷正错愕时,见云梦公主早上前屈膝跪倒道:“云梦祝皇叔福寿双全。” 主位那老者见状,慌忙站起走下来搀扶云梦,笑道:“云梦何必这么多礼?”抚须望着云梦,和蔼笑道:“云梦这丫头也长大了呢,不知可有中意的婆家吗?要不要本王给你留意呢?” 叶雨荷怔住,不想那人竟真是宁王。 宁王有长者风范,不过一开口就调侃云梦,看起来倒和云梦有些熟悉。 若是旁人这么说,云梦说不定早就变了脸色。若是几个月前有人这么说,云梦说不定会神色不悦,但如今听宁王这么说,云梦突然脸上红云,竟有分扭捏之意。 这时日头的光华,正灿烂地照在云梦的身上,竟给那泼辣刁蛮的女子带了分梦幻、温柔…… 可那温柔、扭捏不过片刻,云梦随即笑道:“皇叔,你为老不尊,猜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礼物?” 宁王捋着胡须,故作沉思道:“你这鬼丫头送的东西,我怎么猜得出来?”忍不住又笑,说道:“记得多年前,也是我的生日,你那时候还小,扎着小辫子。送给我的礼盒中,竟是只蛤蟆……” 云梦公主扑哧一笑,“皇叔,那么远的事情,你竟然还记得。” 宁王回过神来,笑道:“是呀,那么遥远的事情,我还记得?”他笑着说出了那句话后,神色中带分唏嘘之意。 戏台上,正在唱着一出《破阵子》的杂剧,那扮演老者的人在台上,正颤巍巍地唱着,“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 那唱词中满是逝者如斯的味道,带着分韶华不再的感慨,叶雨荷听了,心中突然有了分凄凉之意。 云梦却体会不到这种心意,调皮笑道:“我今天给皇叔送上的,其实也是癞蛤蟆。卫铁衣,送上来。” 卫铁衣上前,递过个锦盒,管家接了,放在宁王的桌案上。 众人错愕。宁王望着桌上的锦盒,倒有些哭笑不得。 云梦公主似带挑衅道:“皇叔可敢揭开吗?” 宁王自言自语道:“我本来以为,这丫头长大了,没想到,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刁蛮。”说话间,还是掀开了锦盒,长眉微动。 盒盖打开,却没有蛤蟆跳出,众人看去,见到那盒子里面竟真有一只蛤蟆。不过那蛤蟆似乎早就死去,身上色泽如雪,一双眼眸却是红色,在盒子中蓦地出现,如同玉雕一般。 宁王看了半晌,这才略带惊诧道:“难道是天山雪蟾?” 云梦公主笑嘻嘻道:“皇叔倒认得。这就是天山雪蟾,听说从天山之顶挖出,服用后,可益寿延年,侄女知道皇叔好习道,此次带来,只盼皇叔有如南极仙翁,长命不老。” 宁王捋须笑道:“云梦长大了。这份礼物,可贵重得很了。”轻轻合上盒盖,甚是满意的样子。 就在这时,听到台外有人唱喏道:“锦衣卫千户秋长风代上师前来给宁王祝寿。” 众人一凛,纷纷站起。宁王也是脸色微变,可转瞬如常道:“上师也记得老夫的生日,倒难得的紧。” 云梦公主更惊,她不想秋长风竟和上师有了不可分割的关系,竟有代上师来贺寿的荣耀。 秋长风走过来,深施一礼道:“上师知王爷寿辰,特命秋长风前来,祝王爷福寿永享。” 宁王缓缓站起,微笑道:“上师有心了,秋千户请坐,来人,给公主和秋千户奉茶。” 秋长风缓缓坐下,见云梦公主瞪着自己,只是一笑。心中却想,云梦公主以祝寿为名前来,难道是为了《日月歌》的事情?他当然也猜到,宁王对往事知晓亦多,说不定会知道些如烟的往事。 姚广孝让秋长风做的第二件事就是……给宁王贺寿,同时把寿宴经过告诉姚广孝。 这个吩咐其实和姚广孝第一个命令仿佛,也是一样的奇怪。秋长风多少有些不解,却只能奉命行事,静观其变。 云梦公主见秋长风笑得莫测高深,心中却想,难道这死人脸也是过来问《日月歌》的事情?哼,我偏不让你问。 众人各怀心事时,听看台外有管家报唱:“松江府的荣公子、华州的雷公子、景德镇的贝公子三人联手送贺礼焦尾琴一具,恭祝宁王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宁王听到,脸现喜容,吩咐道:“拿来看看。” 那朱管家很快上了看台,手捧一具古琴,尾部微焦。看琴身陈旧,色泽斑驳,显然是个古物。 宁王手抚琴弦,看了半晌,点头道:“果然是蔡邕用过的焦尾琴,这份礼,可好得很。” 给宁王送礼的人数不胜数,但朱管家都是投其所好的报上来。宁王赫赫威名,府中奇珍异宝无数,送上的礼物,能让宁王说声好的就不容易,能让宁王如此激动的更是少见。 见宁王很是激动,朱管家又道:“古琴虽好,但也要妙持琴律之人弹奏才好。荣公子等人同时买下了秦淮八艳的云琴儿,献给王爷。” 宁王微笑道:“早听说云琴儿技艺不错,这几位公子有心了,今日都来了吗?” 朱管家道:“荣公子等人怕打扰宁王清修,只是献上琴女、古琴,就告辞离去。” 秋长风立即明了,暗想原来荣公子当初不惜血本捧云琴儿为后,却是要献给宁王。只可惜遇到了汉王,让荣公子等人功亏一篑。荣公子等人感觉惹祸,自然不敢露面,可只要朱管家这么一报,谁都知道宁王和荣公子等人有些关系,以后那几家的生意,自然会有人关照,荣公子这招,倒也不错。 一旁的朱管家试探道:“王爷,可要云琴儿上来弹奏一曲吗?” 宁王点头,朱管家匆匆退下。 姚三思听到“云琴儿”三字的时候,就眼前一亮,见状压低声音对秋长风道:“千户大人,云琴儿来了。”又带分暧昧的笑容道:“前晚千户大人才见了云琴儿,想必她对千户大人会另眼看待。” 秋长风低声回道:“我敢赌她肯定对我故作不识,甚至假装没有看到过我。你莫要说出那晚的事情,让她难做。” 姚三思低声赞叹道:“那是自然。千户大人这般体己,怪不得那帮姐儿喜欢你。” 说话间,云琴儿娉娉婷婷地走上看台。人未到,香风先至。那清香雅淡,让人嗅了,都是精神一振。 云琴儿如云的秀发,纤纤的玉手,姣好的容貌,到了宁王面前,敛衽为礼道:“妾身云琴儿,祝王爷寿如青松,常青不老。” 云琴儿的风姿佳绝,最妙的却是她的声音,若说她琴声如流水,那她的声音就如云雀儿,清脆动听。她不但未曾看秋长风一眼,甚至连云梦、叶雨荷等人都不看,她的眼中,只有宁王一人。 姚三思见了那女子的风情举止,口水差点都流淌下来,同时又想,千户大人前晚实在艳福不浅。可他只怕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秋长风亦是从未见过这个女子。 这个云琴儿,竟然和秦淮画舫上、秋长风见到的那女子,相貌完全不同。这个云琴儿,多了几分冷艳,但若论美色,要逊当初秋长风见过的女子几分。 秋长风目光闪烁,似乎也惊诧不已。 云梦公主瞥见秋长风的脸色,嘟囔道:“这个色鬼只怕从未想到过,当初那帮忍者是派人装作云琴儿诱骗他上当了。” 秋长风听云梦公主嘟囔,喃喃道:“你怎知我没有想到?” 他早知道当初画舫所见那女子,绝非云琴儿!因为他在上船之前,就已发现大有问题。 那丫环借媚娘之名引他时,他就知道有问题。他一上画舫,就见画舫前悬挂的翠绿鸟笼中并无飞鸟,但鸟笼中有鹦羽留下,似有变故。 最要紧的是,他故意用舱门前悬挂的纱灯典故试探云琴儿,那假冒的云琴儿回答大有问题,他立即判断出,那个云琴儿是假货! 可他还不知道对方的来头,用意何在,直到嗅到火黄的气息、听到有人悄上画舫时,这才感觉对手可能和东瀛忍者有关。 他故作中毒,竟是抱着深入虎穴,刺探忍者内部的念头,但他看到叶雨荷突然出现时,不得不改变主意。 叶雨荷虽打乱了秋长风的谋划,但让秋长风另有收获。 秋长风闪念间,听那面的宁王笑道:“都说琴儿姑娘弹得一手好琴,本王一直想听听,今日有缘,还请琴儿姑娘为我等弹上一曲。” 云梦公主有目的而来,知道若弹下去,不知要多久才完,正想阻止,听看台下有人唱喏道:“汉王驾到!” 本是靡靡菲菲的王府后花园,突然静了下来,就算是戏台的优伶,听到汉王驾到几个字,都顿了下,差点唱错了词儿。 但那出戏终究不敢停下来。 宁王有些意外的表情,转瞬笑道:“汉王来了,可真是稀客。”他说话间,楼梯有脚步声响动,顷刻之后,一人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人未着官服,只是穿着件黑色便服,但更衬托出豹子般健硕有力的身材。他黝黑的头发随意一束,更显得狂傲不羁,他站在那里,从哪里来看都不像个王爷,但在场众人都脸色微变,就算云梦公主见到那人,都是皱起了眉头。 那人身后有四人跟随,那四人或勇猛,或阴沉,有精明,有孤高,惊蛰和秋分赫然在列。无论谁一眼看到那四人,都知道绝不好惹,但那四人跟在为首那人的身边,就如烛光下的萤火,皓月旁的繁星。 萤火、繁星就算有些许的光芒,也难以掩映烛光、皓月的光辉。他们几人也甘愿如此,不敢去抢了为首那人的锋芒。 为首那人就是皓月,皓月就是汉王! 汉王一到,就算宁王眼中都有分畏惧,但转瞬之间,宁王微笑起来,高兴道:“汉王来看我这个老不死,真让我意料不到。” 汉王孤高不群,但在宁王面前,倒并不失了礼数,抱拳施礼道:“皇叔寿辰,侄儿岂能不来。侄儿祝皇叔福禄永存,年年今日。” 众人见汉王也是来祝寿,不由得轻舒一口气。 宁王更是笑得嘴都合不拢,出席过来,拉着汉王的手道:“来……坐。” 早有人摆了座位,请汉王上座,汉王倒不客气地坐下,目光一转,望向了秋长风。 秋长风见汉王望过来,起身施礼道:“秋长风见过汉王。” 当初他在秦淮河汉王船上时,宁死也不肯对汉王下跪,可在这时,却绝不会失去应有的礼数。 汉王凌厉的目光在秋长风身上顿了下,本是森冷的面容突然露出分笑容,说道:“秋千户不必多礼,请坐。” 众人惊诧,从未想到过,一向孤高不群的汉王,竟然会对一个小小的千户这么客气。 直到秋长风坐下后,云梦惊奇的嘴还没有合拢,心中暗恨,卫铁衣说秋长风对二哥并不巴结,眼下看起来,他们早就沆瀣一气了。 汉王却已经望过去,看着云梦道:“云梦,你也来了。” 这不过是句寻常的废话,云梦听了,脸色有些苍白,只是“嗯”了一声,她虽不满二哥的所作所为,但在二哥的积威之下,倒也不想起什么争执。 她有三个哥哥,太子、汉王和赵王。 小时候,二哥本来是和大哥一样喜欢她这个妹妹,但白云苍狗间,她和这个二哥,慢慢地疏远,可她又多希望能回到从前? 汉王望着云梦时,目光中还带分和缓,可望向叶雨荷和卫铁衣的时候,目光中又带着刀锋般的冷。汉王目光惊鸿般扫过云琴儿,又落到宁王身上,终于多少带了分客气道:“侄儿来的匆忙,不过也为皇叔准备了份礼物。” 宁王呵呵笑道:“贤侄太过客气了。其实礼物什么的倒无所谓,关键是心意有就好。”汉王望了眼云琴儿,突然问道:“这是松江府那个荣华富送给皇叔的礼物?” 宁王点头道:“荣公子他们和老夫当年有些瓜葛,没想到老夫的寿日,他们倒还有心记得。他们知道老夫喜欢琴音,因此送焦尾古琴和琴儿姑娘过来。贤侄若是喜欢听琴的话儿,倒不妨让琴儿姑娘弹上一曲。” 汉王淡淡道:“本王从不喜欢听琴,本王宁可听杀猪叫唤,也不听琴的!” 众人错愕,云琴儿脸色苍白,娇躯已经颤抖起来。她自负的琴技,被汉王这般评说,自然是极大的侮辱,但她又能如何,汉王不要说评说她的琴技,就算杀了她,她亦无可奈何。 看着云琴儿的可怜,不但姚三思,就算云梦公主都露出同情之意。只有秋长风好像心不在焉,虽有宁王、汉王在前,他眼角的余光却在望着戏台。 戏台上早换了别的戏儿,台上翻翻滚滚,云来烟去,倒是好不热闹。 可那些宾客喧哗声却小了很多,一想到汉王就在头顶,哪个还敢喘口大气? 秋长风心中突然有了分悲哀,不为自己,却为宁王。他早知道宁王虽帮天子取得了天下,但一直忌惮天子猜忌,这才纵情山水,示意并无野心。宁王虽看似威望高耸,但不过是个傀儡,甚至连汉王都不敢得罪。宁王未及五十,容颜就这般苍老,当然是心力交瘁的缘故。 不要说对天子,就算对汉王,宁王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样的一个人,表面上却是风光无限,岂不可笑? 秋长风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又有分奇怪,暗想当初去青田是有变故,可今日姚广孝派他来宁王府,却是为了看哪出戏呢? 他心中隐约觉得这寿宴绝不会简单收场,暗自警惕,因此诸多留意。 宁王听汉王这么说,慌忙道:“朱管家,带琴儿姑娘下去吧。” 汉王突然又道:“不过皇叔若是喜欢听琴的话,高煦倒是可以陪皇叔听听的。” 众人舒了口气,宁王忍不住笑道:“贤侄倒真的对老夫不错。可老夫突然也不想听琴了……贤侄有什么礼物送来,老夫倒想看看。” 汉王不语,身后有人站出施礼道:“回宁王,汉王殿下知宁王好做杂剧,最喜欢王实甫之词,曾点评王实甫之词,如花间美人,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 宁王捋着胡须,很是自得的表情,这的确是他说过的话,他也一直以品评戏曲大家为自傲。可蓦地听那人这么说,心中却有分悲凉,暗自想到,汉王命人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警告我,我的一言一行,都被他们看在眼中吗? 那人又道:“汉王知道后,就特意找了秦淮河最会唱的田思思过来,希望宁王喜欢。”说话那人叫做谷雨,二十四节之一,为人儒雅,常在汉王身边出谋划策。 宁王收敛了悲哀,喜形于色道:“这礼物倒是独特,老夫喜欢得紧。太子、汉王都是这般用心,实在让老夫承受不起。” 汉王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听到“太子”两字,那如血的尾甲跳动下,抬起头来问道:“太子来了?还不知他有什么礼物送来?” 宁王摇头道:“太子最近身子不适,一直在静养。不过他知道老夫的寿辰,也知道老夫喜欢听戏,特意请了金陵最有名的‘龙凤呈祥’戏班子来,这台下的戏,都是太子为老夫选的。如今汉王带来了田思思,正好借这戏班子唱一曲,太子、汉王联手,定是天下无敌了。” 汉王笑笑,可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讥诮,目光向戏台望过去,问道:“这台上演的是哪出戏呢?” 那戏台上正有个猴子模样的人翻着连环跟头,颇为精彩。 台上有假山搭建,假山上喷云吐雾,煞是梦幻。 宁王笑道:“这出戏叫做‘梦斩云山蟒’。取材自北宋年间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面有个神通广大的猴精,陪唐朝的玄奘前往西天取经。这猴精自称‘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很是厉害。眼下演到玄奘被蟒精所困,这猴子去救玄奘了。” 一说起戏曲,宁王倒是滔滔不绝,同时历数典故,如数家珍。 汉王望着戏台,缓缓道:“皇叔编过这出戏吗?” 宁王微怔,笑着道:“这出戏……老夫倒也编过。这猴精的原型虽取自三藏取经,但多经加工,融合了远古神话和民间传说,比如说‘石中生人’的故事主角夏启,‘铜头铁额’的蚩尤、还有……”突然顿了下,神色有些异样。 汉王淡淡道:“听说这猴子大闹天宫一段,还取自‘与帝争位’的刑天,对不对?”宁王倏然变了脸色,看台上,遽然鸦雀无声。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古书记载:“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刑天断头仍不屈,仍与帝争位。这精神长存,但与帝争位,素来都是皇帝的忌讳。皇帝不死,就算是太子,也不能轻言帝位一事。太子请戏班演这出戏,隐有抢帝位之意,汉王若在这里做文章的话,不但演戏的要死,只怕宁王、太子都脱不了干系。 云梦公主再也按捺不住,叫道:“二哥,不过是一出戏罢了。你不要总是针对大哥。”那台下猴子还在翻着跟头,锣鼓敲得正紧,却如同敲在众人的心口,怦怦大响。 汉王突然笑了,“云梦,你到底还是个孩子,二哥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 宁王也笑了起来,“呵呵,贤侄这个玩笑,实在有趣。”他笑呵呵的,倒是一团和气,可心中不由得又想,汉王这么说,是警告我莫要和太子走得过近吗? 云梦见二哥转了口气,微滞了下,气鼓鼓道:“如果二哥真是随口说说,那是我错了。” 汉王不再理会云梦,看着戏台道:“那猴子虽然神通广大,但终究逃不了如来的五指山,秋千户,你说是不是?” 秋长风听汉王突然把话头落在他身上,不卑不亢道:“汉王,卑职不会看戏。” 汉王目光中隐泛寒芒,缓缓道:“你不会看戏,我可以解释给你听。你别看这猴子闹得欢,但它终究不过是个戏子罢了。编戏的让它神通广大,它才能神通广大。” 就算卫铁衣都听出汉王的意思,在汉王眼中,锦衣卫虽然神通广大,毕竟也是受命于天子。汉王能左右天子,当然也能左右锦衣卫了。秋长风像是没有听懂汉王的言下之意,微笑道:“汉王说戏说得很有道理。” 汉王微微一笑,又道:“人生有时候也像是演戏,名角只能演叫花子,不入流的戏子却能高高在上演个宰相将军。想高高在上,只凭本事恐怕不行……”盯着秋长风道:“你说是不是?” 秋长风点头道:“是。” 汉王轻淡道:“那你想演什么?” 姚三思虽没被汉王盯着,可呼吸几乎都要停顿。汉王就是汉王,汉王说的每句话,若是应答不好,只怕都有杀身之祸。 秋长风还是平静道:“卑职是锦衣卫,也只能演个锦衣卫罢了。” 汉王目光更冷,而戏台的假山上,突然有蟒蛇出现。 戏台上,“梦斩云山蟒”终于到了高潮的地方,云雾蒸腾,蟒蛇出现!此刻猴子变化,怒斩巨蟒,这本是戏中最出彩的地方,也是叫好最多的地方。 可看台上的众人,都要捏鼻子喘息。 戏台上猴子陡然翻腾数周,上了一根台上布景的长杆…… 汉王突然笑了,缓缓道:“你只喜欢演锦衣卫?你倒是个本分的人。其实本王也一样,别人的东西,本王不想要。本王自己的东西,别人也不要想拿走。田思思若唱西厢,本王自然准备了戏班子让她唱,何必借别人之手?” 宁王想做太子和汉王的和事佬,不想这般结果,神色略有尴尬。 汉王望向云梦公主道:“云梦,你也不必演戏了,其实二哥早知道,你来这里,是想问宁王一些事情,对不对?要问不如现在就问,二哥也正想听听。” 云梦蹙眉道:“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汉王嘴角带分哂然地笑,淡淡道:“你当然是想问问金龙诀的事情,对不对?”云梦等人倏然变了脸色,可众人加起来的错愕震惊,也不如宁王。 宁王脸色蓦地变成惨白,白得如雪、惨得如同泡在水中几天才捞出来的死尸,他看着汉王,目光惊怖,用急剧颤抖地声音道:“金……龙……决?” 就在这时,戏台上重重的锣响,惊天动地,众人骇然宁王的脸色,被那锣声再是一震,神色恍惚,心神不属。 就算是汉王朱高煦,似乎也没料到宁王这种变化,眼中闪过分惊奇错愕。 众人都在看着宁王之际,那猴子跃上了蟒蛇头顶,用力地一扳,蟒蛇吃痛,蛇口打开,如同个血洞。血洞中,遽然有道黑光射出,如电如雷。 黑光破空,只是哧的一声响,那黑光就已到了看台之上、宁王的面前! 第十六章 幕后 有刺客! 刺客要杀宁王! 那道黑光如同电闪雷轰,竟比连弩射出的弩箭还要快上三分。 蟒蛇大口一张,黑光就冒,看客们正在看戏,做梦也想不到,太子请来的戏班中,竟有人要杀宁王。 趁宁王大寿的时候,要杀掉宁王。 宁王德高望重,表面是听曲做戏,谈道论琴的与世无争,实则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度日,又有谁会费这种波折,冒这种凶险,来杀宁王,目的何在? 难道说,有人不想宁王说出金龙诀的秘密? 没有人想得到,就算汉王好像都没有想到,可秋长风早有预感。他一直感觉这寿宴要有事情发生,因此留意周围的动静。那戏台的猴子翻跟头的时候,他已在留意,别人都觉得那猴子跟头耍得好、耍得精彩,秋长风却有分诧异,总觉得那猴子的身手,绝非一般戏班子的身手,而更像是技击高手。 等那猴子腾上旗杆时,秋长风心中凛然,立即知道不对。那种轻身功夫,绝非“龙凤呈祥”戏班子的人能够用出。 一个戏班子中,怎么会藏个武功高手? 那一击选的时机本来极为巧妙,就选在“梦斩云山蟒”这出戏的高潮——众人融入戏中之时。这时候的一击,就算有人防备,只怕也要懈怠几分。 偏偏那一击之前,秋长风就已警觉。黑光一现,秋长风霍然站起,在刹那之间,伸手抄了桌案。 秋长风一动,汉王未动,可他身后的四人均已有了动作。 除了天子、上师外,没有谁敢在汉王面前妄动——妄动者,杀无赦! 就算汉王对秋长风态度不错,但只要秋长风稍微露出对汉王不利的举动,那四人就要将秋长风格杀当场。 众人不是看戏,就是在看宁王,只有那四人的目光,始终在汉王周围,因为他们是天策卫的二十四节——以卫护汉王为己任。 那四人就是二十四节中惊蛰、谷雨、霜降和秋分。惊蛰早看秋长风不顺眼,见秋长风似有不轨,纵身冲了过去,喝道:“住手!” 秋长风没有住手,他手臂一抡,桌案飞出,居然和黑光同时到了宁王的面前。 乒的一声大响,黑光被桌案击飞,直奔顶棚,还在空中时,轰地炸裂。 那道黑光看似弩箭,可箭身中竟然藏有极烈的炸药,若非秋长风将其击在半空,只怕炸裂开来,在场的众人都难免被波及。 可就算如此,一股热浪夹杂着火星袭来,也让众人如在酷暑。 砰的一声大响,惊蛰出拳,一拳击在秋长风的胸膛。秋长风被一拳击中,就如断线风筝般飞出了看台。 惊蛰这才发现秋长风出手是救人,不由得一呆。他这一拳可击倒奔马,秋长风被他一拳击中,焉有活路? 空中弩箭炸裂,星火零落,卫铁衣早就一把拉住了云梦公主,但心中焦急…… 二十四节的任务是保护汉王,他卫铁衣的任务却是保护公主,可汉王、公主都有人保护,那谁来护卫宁王? 宁王听到金龙诀时,好像就已吓呆,见到弩箭射来时,眼前发白,居然晕了过去。一人闪身而出,拦腰抱住要软倒的宁王,闪开火星,那人看起来寻常,但在非常时刻,却是镇定非常,那人正是汉王的手下——谷雨。 谷雨虽镇定,可场上最镇定的却是汉王。弩箭飞来、炸裂,看台上火光四射,汉王立在那里,并不稍动,只是如刀锋般的目光,再转到戏台之上。 眼看火星就要落在汉王身上,霜降立在汉王身边,突然衣袖一挥。有风起,风如霜落,漫天火星,竟然倏然不见。 霜降脸色如霜,双眸深陷,出手为汉王解围后,并无丝毫得意之色,立即垂手立在汉王身后。 惊蛰、谷雨、霜降三人出手之际,汉王只看着戏台,这里的好戏落幕,那里的戏份才要上演。 一人如落叶般飘零,早到了戏台上,扑向扮演猴子之人,那人正是秋分。秋分当初曾和秋长风在秦淮河有过一面之缘,甚为孤傲。 他也的确有孤傲的本钱,二十四节各有所长,而他的专长,就是杀人。别人在为汉王宁王解围时,只有他最先窜出,要擒住行刺之人。 宁王遇刺,汉王在前,若不擒住刺客,他们二十四节如何向圣上交代? 那扮猴子之人才扳动机关,放出弩箭,不等离去时,就见一人到了眼前。 秋分一身黑衣,眼中却透着死灰一样的光芒,看台虽高,戏台虽远,假山还在喷云吐雾,但秋分已到了扮猴子之人的身边。 他的轻身功夫,竟如秋鸿惊雁,快捷无伦。他人到手到,五指有如鹰爪般的犀利,霍然抓向那扮猴子的人,喝道:“留下。” 汉王冷酷的脸上终于露出分笑容,二十四节没有让他失望,秋分更没有让他失望。刺客袭击发动的虽突然,但他的手下,总是第一时间发起最猛烈地反击。 那扮演猴子之人就算真的是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看起来也躲不开秋分致命的鹰爪。 扮猴子之人一笑,油彩画的脸上诡异非常。那爪到眼前时,他遽然跺了下脚。 巨蟒突然炸裂。 二人本在巨蟒之上,巨蟒炸裂,自然立足不稳。变生肘腋,秋分脚下空虚,一抓成空,但他反应奇快,脚尖一点,凌空而起,就要采用苍鹰博兔之势。无论如何变化,他都信刺客逃不脱他的鹰爪。 陡然间,有四人从炸裂的蟒身中飞出,夹击秋分。而那扮猴子之人一声长笑,身形空中翻滚,就要落在戏台的长杆之上…… 那从蟒身飞出的四人,均是手持尺长短剑,分成四面刺来,剑芒一闪,已刺入了秋分的体内。 那四人一招得手,反倒大惊,因为他们只感觉一剑刺出,如刺在空中。 长衣爆裂,秋分倏然怒吼一声,竟脱衣而出,手中厉芒电闪,等到他落地之时,空中那四人停顿片刻,倏然两半。 从头到腹,分成两半。 鲜血暴喷,如秋枫红叶。秋寒未至,人已双分。 原来这电闪的工夫,秋分以长衣为障目,吸引四人的注意,而真身却闪到空中,连劈四刀。将那四人皆是斩成两半。 好狠的刀,好快的刀! 秋分出刀得手,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意,因为他知道,那扮猴子之人才是真正的主脑,那扮猴子之人趁那四人拦截秋分之际,就要到了长杆之上…… 那人只要借旗杆的弹力,就能出了宁王府,任凭秋分如何剽悍迅疾,也奈何不了他半分。 这次的刺杀行动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时机可说是恰到好处,退路自然安排的妥当。出了宁王府,自然海阔天空。 天空海阔,云卷风疏,但那么宽广的空中,偏偏有一人和他同时而到,狭路相逢! 那人苍白的脸孔,深邃的眼眸,如风如絮,已飘到了扮猴子之人的面前。 扮猴子之人心中一冷,突然发现计划并非天衣无缝,因为他少算计了一人。 秋长风! 他还是低估了秋长风,惊蛰也低估了秋长风。惊蛰那一拳,只是将秋长风打飞了出去,秋长风飞出看台时并未停留,就如秋空长风一样到了戏台。 在秋分应对扮猴子那人时,秋长风早早地拦住了敌手的去路。 汉王人在看台,见秋长风倏然而出之际,双眉一动,喃喃道:“好一个秋长风。”他本是凌厉清冷的双眸中,陡然现出咄咄大志。 秋长风出刀! 刀如紫电惊虹,汇聚天光地气,倏然从扮猴子那人的脖子上划了过去。这一刀,时机也是算的极准,有如刺客精心策划的一击,一击必中。 人头飞起。 秋长风的一颗心却沉了下去。 汉王双眉一动,眼中蓦地现出极为诧异古怪的神色,眼前发生的事情让身经百战的汉王,一时间也无法适应。 众人都难以置信眼前的情形。 无头的扮猴子之人竟然没死,而且在空中一翻,一脚踢在了自己的头上。那猴头带着油彩、惊怖甚至十分的诡异,向秋长风射了过来。 这种诡异的情形让人在青天白日下看到,心中也升起鬼气森森之感。难道说这扮猴子之人,真的是什么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神通广大,变化无穷,头都没了,还能活命? 有胆小的,甚至吓得尿了出来。 秋分不怕,他毙了四人,终于扑了过来。就算那扮猴子之人是鬼,他也要补上一刀,让那扮猴子之人鬼都做不成。 秋长风目光一闪,倏然而落,喝道:“闪!”他才一落地,就连环滚了出去。 猴头碰到了旗杆上,只听到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响,烟尘弥漫。 秋分虽得秋长风提示,还是被那股热浪冲击在身,一口鲜血涌到喉间,几乎要喷了出来。原来那猴头中竟藏了烈性炸药,一经引发,就爆炸开来。 戏台四分五裂,烟尘高起,等到烟雾散去后,扮猴子之人和秋长风,都已不知下落。只余一帮看客目瞪口呆地坐在看台上,甚至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秋长风知道。 他知道刺客要杀宁王,他知道刺客最少有五人渗了进来,他知道武功最好的刺客,就是那扮猴子之人。那人居然在他出刀之际,用东瀛罕见的偷梁之忍术,逃得性命! 刺客居然是个忍者。 方才被秋长风砍下的猴头,并非那人真正的脑袋,不过是忍者常用的障眼法。这种戏法本是西域那面传过来,传到东瀛,又变成忍术之一,但在假的头颅中加了极为猛烈的火药,可说是极具威力的杀招。 如瑶秀天地,藏地撼山川,甲贺流风水,伊贺火里英! 藏地部擅长土遁之法,伊贺家族却擅长火药制作,炸药如此强烈,难道说刺客是伊贺部的高手。 这些忍者阴魂不散,从普陀到青田、南京,从普陀命案到抢《日月歌》,直到如今刺杀宁王,处处都有他们的踪影,他们所为何来?他们来杀宁王,又是为了哪般? 秋长风思索的时候,早出了王府,窜到巷口,要追寻刺客的下落。但举目望去,哪里还有那刺客的踪影。 陡然有道青影从秋长风身边一闪而过。 秋长风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袖,喝道:“你……”话音未起,半空一道电光划过,秋长风立即松手倒退,感觉青峰入骨般的寒冷。 一剑划落,几乎擦着他的手腕而过。 要不是秋长风缩手够快,几乎被那一剑把手砍下来。 那青影一剑划落,才要继续前行,秋长风突然道:“刺客是忍者伊贺部的高手。”他已经认出,青影就是叶雨荷。 叶雨荷终于止步,冷漠道:“那又怎样?”方才刺客袭击宁王时,她第一个念头是要救宁王,可见到谷雨出手,见公主也被卫铁衣护卫,立即转念要擒刺客。 事发突然,看台众人各有目的职责,只有叶雨荷目标摇摆。幸亏她犹豫片刻,不然冲到戏台上,只怕要被炸药波及。她慢了一步,见炸药如此犀利,忍不住惊心。 叶雨荷毕竟是捕头,立即判断这是刺客的障眼法,目的是逃出府中,当下跃出高墙。闪目间,见到远远处有人影闪动,才待追去,就被秋长风制止,等再扭头看去时,刺客早就踪影不见。 秋长风望着叶雨荷,眼中有分隐藏的关切,还能平淡道:“你就算追,也要小心些。” 叶雨荷望着远方,冷漠道:“不用你假扮好人。你拦住我追刺客,莫非是自己想追,讨个功劳?”她终于还剑入鞘,可眼眸中寒光似乎比剑锋还要冷漠。 她快步前行,显然还没有放弃追踪刺客的念头。 秋长风紧跟在她的身后,说道:“叶……捕头,我还没谢谢你前晚救了我。” 叶雨荷目光流转,冷笑道:“你不是对公主说,什么都忘了吗?” 秋长风双眸中带分怅然,若有所指道:“有些事情,我永远忘不了的。” 叶雨荷霍然止步,冷淡道:“秋长风,我救你,只因为觉得你还不该死。但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根本没有任何瓜葛,我根本不想再见你,也不要你记得。你这些风言风语,最好留到秦淮河上去说。” 她转身又走,听秋长风在身后道:“叶捕头,其实秦淮河上,并非你想的那样。” 叶雨荷冷冷道:“我想的是什么样?” 秋长风噎住,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他不是不知道,这种事情本来越描越黑,他也一向淡定自若,智珠在握,但在叶雨荷面前,他总好像少了冷静,多了惆怅和惘然。 顿了片刻,见叶雨荷走远,秋长风终于扬声道:“你好像对锦衣卫很有成见?其实锦衣卫做事……很多也有苦衷。” 叶雨荷突然手握剑柄,止步转身,秀眸中竟然夹杂分怒火,“那好,你告诉我,解缙被杀,你们有什么苦衷?” 秋长风微怔,不等回答,就见叶雨荷冷笑道:“答不出来了吧?” 秋长风笑容苦涩,喃喃道:“其实其中也有内情。”他说得很轻,轻得连叶雨荷都没有听到,见叶雨荷远走,他抬头望向天空。 天蓝蓝,蓝如海,高远深广的如同寂寞的心。 他眼眸中突然闪过分诧异,追上去叫道:“等等……” 锵啷声响,叶雨荷拔剑,一剑就指在了秋长风的咽喉前。 长街无声,那剑光肃杀,催落了几点落花,花红如血。 她那一刻,表情比冰还冷,脸色比雪都要白。华清如水的眼眸中,带着难以亲近的寒冷,“你不要再跟着我!” 长剑映白了秋长风苍白的脸,他脸上带分苦涩,却退后一步,点了点头。 那本来深邃如海的眼眸中,好像带了分失落。 可转瞬间,秋长风不再理会叶雨荷,身子一纵,突然上了身边的高树,再是一跃,居然借大树上了一旁的屋檐。他上了屋檐后,伸手从屋檐处捡起了一件戏衣。 他方才抬头的时候,阳光照耀下,看到屋脊闪亮有异,忍不住过来查看。看着那戏衣,秋长风脸色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这是那猴王的衣服。”叶雨荷道。 秋长风早知道叶雨荷跟了过来,并不意外,却也没有斗嘴,只是道:“那猴王刺杀宁王不遂,急于逃命,但身上的戏服显然太过晃眼。” 叶雨荷从侧面望去,只见到那苍白的脸上,带了分专注思索,心中微动,点头道:“所以他从屋檐而走,避人耳目,脱了戏服,就会变成寻常的人。他不用逃。” 秋长风点点头道:“你说的一点不错,他不用逃,或许他就在我们身边。”可心中却想,当初刺客出手前,汉王也曾提及过金龙诀,汉王怎么会知道金龙诀? 本来以为《日月歌》极为神秘,这些事情,也只有上师和公主那面才知道,可秋长风蓦地发现,其中还有不少关系,他没有发现。 难道说上师派他来宁王府,就是为了探索这些关系?上师究竟又有什么打算?刺客要杀宁王,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想着这些纠葛的时候,反倒觉得缉凶事小,叶雨荷却是脸色微变,突然身形一展,从屋檐纵了下去。 叶雨荷下落,只因为她听到了一声碎响,像是瓦罐落地的声音,然后她就听到一个人哑着嗓子道:“你……出来!”那声音中竟带着说不出的紧张之意。 叶雨荷心悬刺客一事,立即想到戏衣在此,莫非那刺客脱了戏衣,就藏在这院落中?看那院落不小,但有些残破,似乎没有多少人住着,岂不正是刺客绝佳的藏身之处? 她想到做到,人从屋檐落下时,就看到一人正在庭院中,对着庭院的一角,微躬着身子,不用看,就感觉那人紧张非常。 庭院那角,杂草丛生,难道说藏着刺客,这才让那人紧张? 叶雨荷一想到这里,空中拔剑。 剑如电闪,带着午后斜阳的一分绚烂。 叶雨荷堪堪落地,就听到两声怒吼,有两道灰影一左一右地向她扑过来。叶雨荷眼尖,立即见到那是两个人扑来。 那两人扑来,就如豺狼般迅疾狠辣,双手虽无利刃,但一出掌、一使拳,左右夹击过来,恨不得将叶雨荷立毙当场。 这莫非就是个圈套,诱骗秋长风、叶雨荷上当的圈套?不然怎么会叶雨荷才落下,就遭到这般猛烈的攻击。 那两人拳能开山,掌能裂碑,拳掌若是击在叶雨荷身上,只怕她要筋骨全断。 电光火闪间,叶雨荷出剑,一剑就刺在了地上。 她这招极为古怪,那两人见了也是不由得吃惊,但拳掌不停,可拳掌未到,伊人踪渺。 那一剑入地,剑身弯曲再展。叶雨荷一刺一弯再加上一弹,不等落地时,身形如燕般,从那两人头顶掠过,到了院角那人的身边,出剑。 剑指喉间。 叶雨荷并未刺下,因为她看到那人背影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等见到那人正脸的时候,更知道他绝非是忍者,更不是猴子。 这人更像是一头猪。 猪都没有那人那么胖。 最少叶雨荷从未见过那么胖的猪。 那人身材虽不算矮,但就和个球一样,肥头大耳,面有油光。无论谁一眼都能看到,那是货真价实的肥肉,那人根本不能扮猴子,他扮作猪八戒还差不多。 不过这胖子头发半黑半白,看起来很有些苍老的样子。 叶雨荷的本意不是那胖子,而是院角,因此她一剑制住了胖子,就冷喝道:“莫要出手。你让谁出来?” 那胖子这才发现脖颈前的长剑,脸上突然现出惊骇欲绝之意,叫道:“别……”他身子一扑,竟向前扑去。 叶雨荷反倒吓了一跳,慌忙缩剑。她在画舫上虽对忍者下手无情,但毕竟是个捕头,若无证据,怎能轻易杀人? 那人像是不知长剑能要命一样,扑倒之时,双手竟去抓叶雨荷的右脚。 这一招,实在出乎叶雨荷的意料。 刹那间,她甚至有种受骗上当的感觉。 这胖子难道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故作迷阵,甚至装作不会武功的样子,借她收剑之际,要暗算于她? 叶雨荷想都不想,一脚踢出,同时人已后飞,长剑护在胸前。 乒的一声大响,叶雨荷一脚踢在了那人的脸上。那胖子闷哼一声,虽有几百斤的重量,竟还被叶雨荷一脚踢倒,眼角处,立即青肿起来。 叶雨荷一脚踢中,反倒怔住。她蓦地发现,那人确实不会武功,半点也不会! 那胖子仰天栽倒,先前那两个灰影终于赶到,见状不追叶雨荷,反倒护在那胖子的身边,厉喝道:“你是谁?” 那两人目光森冷,一高一矮,看起来恨不得将叶雨荷撕成四截,叶雨荷见到那阴冷的目光,也不由得心冷,“你们又是谁?藏起的那人在哪里?” 蓦然间,见到秋长风不知何时,立在众人的身后。叶雨荷微有心喜,向秋长风道:“你对付这三人,我去搜!” 她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只想把烂摊子交给秋长风。可向院角望去,只看到杂草青青,哪里有忍者的踪影? 那两个护卫胖子的人发现身后有人,更是脸色大变,霍然转身望去。 秋长风微微一笑道:“叶捕头,我对付不了这三人,还是交给你处理吧。” 叶雨荷微愕,怒道:“这三个废物你都对付不了,还能做什么?”话一出口,陡然见到秋长风脸上的古怪,心中一怔。 那两个护卫终于怒道:“你是谁派来的刺客,竟然敢对太子无理!” 叶雨荷怔住,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那两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太子?什么太子?就见秋长风抱拳施礼道:“锦衣卫千户秋长风见过太子。” 叶雨荷脑袋轰的声响,差点晕过去。 还有哪个太子?大明天下,不就一个太子? 太子朱高炽! 这个肥得和猪一样的人,被她用剑挟持,一脚踢在脸上,骂做废物的人竟是太子朱高炽? 这怎么可能?太子怎么会跑到这废园子之中? 可秋长风绝非无的放矢之人,他绝不会用太子来开玩笑。一想到这里,叶雨荷握剑的手都有些发抖。 那胖子捂着半边脸,在地上嘶嘶哈哈的,一时间竟不能起身,见秋长风施礼,忍痛道:“秋长风?我知道你。” 秋长风倒有些意外,他见过太子朱高炽,却不想太子居然知道他。伸手要去搀扶太子,那两个属下若有意若无意地挡在秋长风身前,抢先拉起太子。 太子实在太胖,那两人虽是武功不差,但拉起太子也显得很吃力。 太子终于站起来,捂着脸,没有威严,也没有客套,突然怪叫一声,转身向前走了几步。 叶雨荷忍不住退后,她不过是定海的捕头,竟敢一脚踢在太子的脸上,那还了得? 太子并未去看叶雨荷,又扑倒在地。 那两个属下看起来脸都有些发绿,着急道:“太子,属下来找就好。” 说话间,太子右手已粘起一物,脸上满是悲痛,惨叫道:“狼抗,你不能就这么去了呀。” 叶雨荷虽是胆怯,可也不由得定睛去看,只见到太子手上,竟捏着只蟋蟀。 那蟋蟀个头不小,可惜是扁的,早就死去。 叶雨荷见太子悲愤欲绝的向她望来,突然意识到什么,这蟋蟀,难道是她纵跃的时候,一脚踩死的? 太子不顾性命地去扳她的脚,难道是救这只蟋蟀? 叶雨荷感觉好笑,但却笑不出来。她知道有些人喜欢斗蟋蟀,为了个蟋蟀,甚至可一掷千金、倾家荡产,看太子这表情,甚至把蟋蟀当作朋友兄弟,可这蟋蟀,竟被她一脚踩死了。 叶雨荷嘴里发苦,只感觉自己好像也变成了那只蟋蟀。 太子悲痛的神色渐渐森冷,看着叶雨荷,如同看着杀父仇敌,喝问道:“秋千户,这家伙给了我一脚,踩死我的狼抗,究竟是什么来头?” 秋长风道:“太子殿下,这位是浙江头名捕头叶雨荷,本负责定海命案,后来和公主在一起。方才她追刺客到这里,我本以为她是个谨慎的人,不想这般冒失,认为你是个刺客。你要罚就罚好了,她和我们锦衣卫无关。” 叶雨荷见秋长风急于撇清关系的样子,暗自冷笑。见太子望来,咬牙道:“太子,不就是个蟋蟀,我找一只赔给你好了。” 那两个属下齐喝道:“这狼抗价值千金,你赔得起吗?你敢殴打太子,该当何罪?” 叶雨荷心头一沉,哑口无言。 太子望着叶雨荷,发肿的脸上满是阴冷,缓缓道:“你要想赔,只有一个办法。” 叶雨荷见到太子的表情,全身发冷,还能倔强问道:“什么办法?”她本来就是倔强、公正的人,冷漠不过是她保护自己的手段。她知道自己错了,就不会逃避。 太子望了叶雨荷许久,突然道:“你要赔我,就陪我一起喝杯茶吧。有朋友自远方来,我岂能连杯茶都没有?” 叶雨荷不由得愣住,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太子终于展颜笑道:“叶雨荷,我早听过你的名字。听云梦说你武功好得不得了,今日一见,真的不得了,能一脚把我这么胖的人踢倒,好家伙,一脚不得有几百斤的力道。好功夫。” 太子竖起大拇指,一脸真心钦佩的神色,仿佛方才叶雨荷踢的是别人。 叶雨荷呆住,心中突然有种感动,她从未想到太子是这种人。她终于明白,为何云梦每次提及太子的时候,都是同情中带着慕仰。 那高个护卫喝道:“太子宽宏大量,对你既往不咎,还不谢恩。” 叶雨荷才待上前谢恩,太子摇头摆手道:“谢什么谢,不知者不罪。”看着手上的蟋蟀,眼中又露出惋惜伤感的神色。 太子身边的矮子护卫道:“太子,这狼抗……” 秋长风一直在旁边看着,说道:“这狼抗真的值千金吗?” 矮子护卫似乎对秋长风有些戒备,冷笑道:“这还有假不成?” 秋长风不咸不淡道:“天子重廉俭,若知道太子花千金买个蟋蟀,不知会如何想?” 太子和那两个护卫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高个护卫喝道:“秋长风,你在威胁太子?” 太子见状,忙笑道:“裴护卫,不要这样。”上前一步,胖脸几乎要凑到秋长风脸上,“秋千户,这狼抗,其实只花了几百两银子,不值那么多钱。这钱……是我省了几个月省下来的。你照顾下,莫要对圣上说及此事。” 秋长风脸色一板,“圣上若问,我怎能不说?” 太子苦着脸,一时间头痛不已。 那两个护卫见状,不由得对秋长风怒目而视。叶雨荷本是对太子心怀歉然,更见不惯秋长风没事公事公办的嘴脸,一旁道:“秋长风,这不过是个小事,你们锦衣卫何必事事针对太子?” 叶雨荷跟随云梦久了,自然也知道太子、汉王、内阁、锦衣卫的关系。她也知道,锦衣卫一直是看好汉王,见秋长风如此,心中恚怒。 秋长风皱了下眉头,肃然道:“这岂是小事,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如今天底下不知有多少穷苦百姓,食不果腹,太子数百两银子却用来买蟋蟀玩乐,若被别人知道,岂不心寒?” 叶雨荷一滞,怒道:“我不和你讲什么道理,你还欠我一命是不是?你若还懂得知恩图报,就不要将这件事情说给圣上听。” 太子目露感激之意,可还是上前一步,搓手道:“叶捕头,不用了,这本是我的错。”他本是滑稽的脸上,突然现出一分肃穆。 叶雨荷见了,更是愤然,说道:“这虽有问题,但秋长风却在小题大做……” 秋长风望着叶雨荷,突然截断道:“我是欠你一命,你若让我还,拿我的命去就好。可如实对圣上禀告所见之情,本是锦衣卫之责,又如何是小题大做?” 叶雨荷见状,怔了一怔。她几次见到秋长风,感觉都是不同。在庆寿寺、青田时,她看到秋长风的机智沉着,感觉他毕竟和别的锦衣卫有些不同;在客栈时见他故作糊涂,又感觉此人难以捉摸;见他秦淮河风流、对乞丐的冷漠,又让她感觉此人终究难逃纨绔的秉性;可这时见到他如此凛然执著,突然又察觉到秋长风不近人情的陌生面孔。 秋长风究竟有多少面孔,叶雨荷真的难以捉摸,可她那一刻,只感觉他还是锦衣卫。 或许秋长风一直都是锦衣卫,可她忽略了这事实罢了。 正迷惘时,太子上前苦涩道:“秋千户说得对……”话音未落,前院突然脚步声急促,太子一怔,不知道会有谁赶到,扭头望去,两人行色匆忙,却是云梦公主和卫铁衣,不由得又惊又喜道:“云梦,你怎么有空来了?” 云梦冲过来,见到叶雨荷和秋长风在此,也是奇怪,可顾不得询问,气喘吁吁道:“大哥,快和我入宫!” 太子皱眉道:“入宫?入宫做什么?” 云梦公主急得跺脚道:“入宫见父皇呀,二哥来抓你了。” 太子色变,那两个护卫也是骇然失色,失声道:“什么?汉王怎么能来抓太子?” 云梦公主来不及多说,一把拉住太子道:“没时间解释了……”她本想拖着太子前行,可怎拖得动太子,跺脚道:“你快走,我们边走边说。” 太子镇定了下来,摇头道:“云梦,不急,我问心无愧,不必慌张。二弟不会对我不利的。” 云梦公主焦急道:“你知道什么……”话音未落,前院呼啦啦冲进来不知多少人手,已将众人团团围住。 来人均是神色冷然,满是肃杀之气。 众人一望,脸色均变,认出来的居然是天策卫的兵士。 汉王越众而出,黑衣缓带,神色不羁,淡淡道:“云梦,你要带太子去哪里?”见云梦不答,不再理会,盯着太子抱拳道:“高煦见过太子。” 太子见到汉王,略带尴尬,回礼道:“二弟不必多礼。”看了眼身边剑拔弩张的兵卫,不解地问道:“二弟这般,所为何来?” 二人对话极为客气,但却少了兄弟间应有的情感。 汉王缓缓道:“宁王今日寿辰,说太子今日染恙,这才不便去贺寿,现在看来,太子贵体不像有恙的样子。” 太子苦笑指着脸上的青肿道:“我这样子,怎么出去见人?” 秋长风突然道:“太子脸上青肿,是方才才受的伤,应该和不去拜会宁王无关。” 太子略有尴尬,叶雨荷心中不满,瞪秋长风一眼,秋长风只是哂然笑笑。 汉王看了秋长风一眼,示意嘉许,转瞬淡漠道:“太子殿下,不知秋千户所言是不是真的?” 太子看看秋长风,只能叹气道:“是真的。” 汉王嘴角露出嘲讽的笑,“那太子为何不去宁王的寿宴呢?” 太子迟疑,云梦公主不满道:“二哥,大哥礼物到了,不去贺寿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这般问,审犯人吗?”她当然知道大哥为什么不去,太子不去宁王府,是怕汉王也去。而汉王去的地方,太子通常是不去的。 汉王哂笑道:“其实我倒知道太子不去的缘由。” 太子微怔,吃吃道:“你知道。” 汉王目光如刀锋,钉在太子脸上,缓缓道:“太子想必知道,宁王府定会有场恶斗,只想置身事外,因此不去。” 太子失笑道:“谁敢在宁王府打斗呢?”看到众人的表情,太子笑容凝住,诧异道:“宁王府有事发生?”见众人不答,太子望向秋长风,惊诧道:“你方才说追查刺客,难道是宁王府出了刺客?” 秋长风点头,缓缓道:“不错,宁王府有刺客要行刺宁王。而刺客就是在太子请去的戏班之中。”太子脸色苍白,终于明白了事态的严重。 叶雨荷也是一脸的惊诧,想明白了什么。宁王府出了刺客,要杀宁王,而刺客就是在太子请的戏班之中。难道说,要行刺宁王的是太子? 太子知道宁王府有事发生,这才托病不去,置身事外? 这个肥胖、木讷、看似有些蠢笨的太子,难道就是行刺宁王的幕后主使?! 第十七章 厌胜 太子竟是凶手?他为什么要杀宁王? 在场众人脑海中都有这个疑惑,但不敢问。这些事情,无疑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太子脸色苍白,锁紧眉头,一时无言。谁都不知道,他是骇然宁王被刺一事,抑或是被揭穿了真相,举止失措。 汉王一直凝望着太子,终于道:“太子难道无话可说了吗?” 云梦公主有些气不过,才待开口,一人突然道:“太子不应该是行刺宁王的幕后主使。” 众人均是一怔,不由得向开口那人望去。就算汉王都忍不住地错愕,目光落在了叶雨荷身上。 说话的正是叶雨荷。 汉王突然笑了笑,却没开口。他根本不屑开口,可自然有人替他说出心意。 惊蛰怒吼一声,喝道:“汉王在此,焉有你说话的余地。滚出去!”他声到人到,伸出蒲扇大手,就向叶雨荷抓去。 叶雨荷见汉王手下如此横蛮,脸色愤然,才待拔剑…… 云梦公主突然变了脸色,叫道:“不要!” 她知道二哥有个规矩,若有人敢当汉王面前亮刃,杀无赦!叶雨荷若敢在二哥面前拔剑,被二哥安个行刺的罪名,她都救不了叶雨荷。 可叶雨荷并不知情,绝不甘受辱,长剑将出…… 一只手突然轻轻按在了叶雨荷的纤纤手背上。那只手修长、有力、微温,带了分苍白,就和主人的脸色一样。 出手之人,正是秋长风。 叶雨荷一怔,长剑终究没有拔出,可手有些冰冷,瞥见周围肃杀的面孔,明白了什么,一颗心遽然怦怦大跳。她拔剑时,并未想到出剑的后果,但现在想想,忍不住地心惊。 秋长风手按在叶雨荷略带冰冷的手背上,目光却在望着汉王。惊蛰大手探到秋长风的胸襟前,陡然顿住。 秋长风无视近在咫尺、要人性命的巨掌,只是对汉王道:“汉王殿下,对汉王无礼是有错。但大明从未有一条律例说过,在汉王面前说话也有错。” 汉王看着秋长风。 四目相交,有执著,有凌厉,有坚持,有老辣…… 叶雨荷侧望那苍白的、略带执著的脸庞,心中陡然一阵惘然。她方才还恨秋长风不通情理,太过死板。可这刻若没有秋长风的死板,她不就闯下了大祸? 秋长风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对太子不假颜色,对汉王竟也公事公办,他到底想着什么?云梦公主见了,心中也有些错愕。庭院冷静,不知许久,汉王终于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本王也很想听听……这个人……要说什么。”他弹了下手指,惊蛰立即退后。 太子神色有些异样,惊奇地看了眼秋长风,似乎也没有想到,汉王居然会听秋长风的建议。 叶雨荷一颗心怦怦大跳,也后退了一步。不为汉王的威严,只想不露痕迹地摆脱手背上的手。 略定了心神,叶雨荷开口道:“我虽不知宁王府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知道凶案必有目的缘由。首先,太子无行刺宁王的理由,其次,太子就算要行刺宁王,怎么会把刺客安排在自己请来的戏班子内?” 汉王笑笑不语,谷雨从汉王身后闪身而出道:“宁王最近和汉王谈得很开心……因此宁王遇刺,汉王殿下自然紧张。” 云梦公主等人脸上都露出不自然的表情。 谷雨说的话虽正常,但言下之意却很毒辣。如今汉王想夺太子之位,谁都明了,宁王既然和汉王走得近,肯定会支持汉王,太子不满宁王,要除宁王也可以讲得通。最可恶的是,谷雨说的事实明显,偏偏让拥太子一派无从发作。 谷雨微微一笑,又道:“兵法有云,出其不意,虚虚实实。常理来说,若要派人行刺,多会先撇清自己的关系,可真正的聪明人,反倒会故意从最不可能的角度出发,因为他知道,肯定会有人用此为他辩护。” 他这话说的更是昭彰,指明太子用虚虚实实之法在戏班安插刺客,反倒让人不信太子会行此蠢笨之事。 叶雨荷闻言,也有些发呆。谷雨说的虽有些强词夺理,但并非不可能。她才到金陵,对太子、汉王均不熟悉,又怎知太子会不会如谷雨所言? 云梦公主按捺不住,喊道:“谷雨,你闭嘴。我大哥没你们那么阴险。” 谷雨立即收声,汉王脸色一沉,气氛僵凝如冰。 太子突然笑了,说道:“云梦不要生气,也不用多想,高煦不过是紧张皇叔罢了。”转望汉王道:“高煦,宁王遇刺,刺客竟藏在我派去的戏班子中,无论如何,我都有疏忽怠慢的过错。你来找我,当然是想和我一起去见父皇谈及此事了?我和你走。” 云梦公主急道:“大哥……” 太子微笑望着云梦公主,摇头道:“云梦,你担心什么,我们是多年的兄妹,有什么信不过的?有什么话,去父皇面前说就好。”他肥胖的脸上,没什么惊惶,反倒带了分从容之意。 叶雨荷见了,突然觉得这个太子倒还有点太子相,最少他很镇定。 汉王听到兄妹二字的时候,凌厉阴沉的眼眸中有分异样。终于转过身去,护卫让出一条路来,汉王当先行去。 太子有些苦笑,身边的高矮两个护卫快步上前,搀扶他向前走去。 叶雨荷这才发现,太子的腿脚竟然也有些不利索。望着那胖胖的背影,有些艰难地移动,叶雨荷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有分凄然之意。 太子好像并不介意别人的看法,勉强跟着汉王的脚步,喘息道:“二弟,雨天要到了,你还好吗?” 汉王身形微凝,冷漠道:“不好能如何?”他当年在浦子口一役,身中九箭,几乎送命。箭虽早就拔出,但箭伤却终年缠绕着他,每到阴雨的天气,都会做疼。 太子望着汉王那孤高的背影,微笑道:“我请人从长白山那面买了些熊筋虎骨膏来,是关外的老字号,很灵验的。你我兄弟很少见面,本来想托人给你送去,不过你既然来了,不如就拿去用吧。” 汉王止步,回头冷冷地望着太子,冰冷道:“我这辈子要的东西,会自己去取!不劳你费心。” 云梦公主虽想忍,可见到热情的大哥对着冷冰冰的二哥,还是心中有气,不满道:“二哥,你怎么不知好歹。大哥是关心你,你难道一点也不领情?” 汉王冷冷一笑,“我为什么要领情?” 云梦滞住,她在谁的面前都能发脾气,唯独在这两个哥哥面前无法发作,见两个哥哥如今势如水火,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太子见状,苦涩道:“云梦,是大哥多事。你不要生气了。” 他向旁边的一间屋子望了眼,喃喃道:“膏药就在那屋子里。”见汉王不为所动,太子摇摇头道:“走吧。” 他才待举步,汉王却脸色一变,望向那木屋,只是一摆手,就有两人到了那木屋前。 秋分和霜降。 那二人均是汉王身边的好手,此刻脸色凝重,盯着那木屋。 木屋前靠门不远,竟有只软底布鞋。那布鞋尖头如弓,色泽红赤,赫然就是戏子所穿的戏鞋。 秋长风脸色发白,神色凝重起来。他已认出,那就是假扮猴子那人穿的鞋子! 刺客果然到了这里,刺客就在木屋? 刺客为何别的地方不去,偏偏到了这里,难道说刺客真与太子有什么关系? 秋分、霜降一动,汉王手下众人剑拔弩张,各个手按刀柄,神色肃杀。沉凝只是片刻,秋分突动,他身形一展,就如落叶般飘到窗前。 喀嚓,咣当。 窗子被秋分撞破,门板被霜降一脚踢裂,二人不分先后地破门裂窗而入,目视周围。 那木屋内整洁干燥,有书画悬挂,还有两排书架,靠窗处有张桌子,上有文房四宝,看来是太子的书房。 太子身为南京监国,居住东宫,但有时也会出宫散心,这里就是太子常在的一处住所,虽简陋,但书房不能少。因为太子除喜蟋蟀,也好读书,这里设置书房也是正常。 可眼下书房内嘁里喀嚓声响不绝,字画扯落,桌椅掀翻,那书房片刻之后,就变得和柴房差不了多少。 太子的手下眼中都露出愤怒之意。 汉王仗着天子的宠爱,历来不把太子放在眼中,这是事实。可汉王手下如此对待太子的书房,实在是有些过分。 太子在房外看着书画被毁,眼中现出分悲哀之意,却不阻拦,反望着云梦公主笑道:“云梦,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最爱到大哥的书房来,也喜欢翻箱倒柜,把大哥最喜欢的书画都涂得乱七八糟的……” 云梦公主眼中含泪,忍不住冲到汉王的面前,大喝道:“住手,你们在做什么?那是大哥的书房,你们认为会藏贼吗?” 汉王看着云梦眼中的泪光,又斜睨了一眼太子,带着血色指甲的小指弹了下。 谷雨立即明白汉王的用意,喝道:“走!” 汉王的命令,素来令出必行,不想这次发出,却有些失效。霜降、秋分还在木屋中,并没有立即出了书房。 汉王不待多说,谷雨察觉异样,纵身到了木屋中,竟一时间也没有出了木屋。 隔远望去,只见谷雨、霜降、秋分三人都是站在房中,有如木偶。那些兵卫人在木屋中,亦是呆如木鸡地望着房间的一角。 房间中,仿佛突出了妖魔鬼怪,刹那间,将所有人使了定身法。不然为何这些身经百战的精兵,居然会不听汉王的号令? 叶雨荷才待去看,就感觉到手臂被人扯了下,身边有身影一闪,飘到了木屋内。叶雨荷看到那是秋长风,知道拦阻自己的也是秋长风,秋波微冷,可看了眼手臂,不知为何,竟没有再入木屋。 她猜秋长风不想让她入内,只因这里的事情牵扯过大,她参与其中并非好事。她蓦地这般猜测,心中突然带分不安。 她因为一些往事,一直异常厌恶锦衣卫,甚至感觉锦衣卫比罪犯还要可恶。但她为何会对秋长风另眼看待?想到这里,她突然握紧了剑,神色居然带了分警惕。 没有人留意叶雨荷的脸色,秋长风也没有。他到了木屋内,向众人投目的方向望过去,眼中陡然闪过分惊怖之意。 木屋内的那张书桌早被推翻,不经意地错动了几块木屋地面上的青砖。 那铺地的青砖,竟能移动,可见本身并未封死,常被人移动。 如今那青砖早被掀开放在一旁,露出了下面的一个孔穴。那孔穴并不算大,不过尺许见方。 青砖、孔穴都算寻常,但孔穴中有个托盘并不寻常。 托盘是青铜打造,色泽黯黯,托盘上放着一个木人,全身赤裸,身上涂着油彩,颇为诡异。但更诡异的是,竟有七根铁针钉在那木人的身上。 秋长风眼中惊怖之意更浓,居然也和谷雨他们一样,一时间动弹不得。他目力敏锐,早看清楚,那木人的面容,竟和汉王有八成相似。 孔穴、木人、银针……给这幽静的木屋中,带来冰雪般的冷意。众人惊立,如中魔咒,更显得木屋阴气森森。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拿起了托盘上的木偶,静静地观看。 那只手稳定的如同铁铸石刻,伸出来后没有丝毫感情,可那只手的主人眼中,突然现出了千古寒冰般的冷意。 汉王拿着那木偶,转望跟进来、神色错愕的太子,缓缓道:“这是你的书房?”他多年以前,就一直称呼朱高炽为太子——不是大哥,更罕有直接称呼“你”的时候。 太子望着那针刺的木偶,眼中亦露出惊诧莫名之意,仿佛没有听到汉王在说什么。 汉王也不用太子回答,他问的本来就是废话,他不过是用发问平静下心情。半晌后,他才道:“我知道自古流传一种诅咒之法,叫做厌胜……” 他望着那木偶,眼中露出厌恶憎恨之意,“这种方法是用法术诅咒,来让厌恶的人死去。” 云梦公主早跟了进来,听到汉王这般说,又看着那木偶,眼中也露出惊骇欲绝的神色。 汉王舒了一口气道:“青铜做盘、木做彩偶、七针连刺人体的三脉四轮,埋于地下,这在厌胜之法中叫做七破,听说轻则可使人周身酸痛,重则让人经脉阻塞,痛不欲生、吐血身亡。” 太子脸色惨白,突然道:“高煦,这事儿不是我做的。” 汉王缓缓站了起来,望着太子道:“这是你的书房,这个洞挖得很不错,想必有段日子了。” 在场不少人都是目光如炬,当然看到那孔穴平整干净,绝非仓促挖成。 汉王又道:“若不是宁王的事情,我也根本不会到这里来,发现不了这里的秘密。你不要告诉我,有别人为了好玩,做了这个木偶,埋在地下,放在你脚下!” 那孔穴就在书桌下的地内,太子读书时,不每次都踩到? 那木偶很像汉王,太子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把木偶踩在脚下。 众人想到这里,望着太子的眼神都大不一样,就算是云梦,也有些惊疑不定。 太子肥胖的身子有些发抖,突然颤声道:“高煦,我们是兄弟。” 汉王朱高煦叹了口气道:“是,我们是兄弟。所以你不辞辛苦的为我买了熊筋虎骨膏来,在哪里?我想看看。” 太子闻言,踉跄地奔到了书桌旁,翻动那破散的书桌。他的两个手下见太子吃力,慌忙过来帮手。 只是一地狼藉,笔墨四散,太子翻了半晌,一无所获。 太子抹了下脸上的汗水,神色焦急,又有些茫然不解道:“本来是放在这里的,怎么会没有呢?” 云梦公主也急了起来,跳过来道:“不会没有的,我帮你找。”她才要弯腰去找,就听到汉王的声音如从寒天雪地传来,“不用找了。” 那声音飘荡在木屋中,有着说不出的冷酷嘲弄,“你也知道,根本找不到的,是不是?” 太子半晌才道:“高煦,你怎么这么说?” 汉王嘴角突然露出了分哂笑,“我们是多年的兄弟,很多年的兄弟。我了解你,你当然也了解我的。你知道你给我什么东西,我都不会要。但你还是要送,送个根本没有买的东西,你知道我不会收,你想让所有人都觉得……我不近人情,对不对?” 太子脸色大变,汗水不停地流淌。 众人再望太子时,神色已大不相同。 太子很可怜,被汉王逼得已退无可退,手下的三杨一解死的死、囚的囚,手下的文武走的走、散的散,偏偏天子对这一切好像不闻不问。 很多人都觉得天子有了废太子的念头,因此默许汉王的过火举动。除了杨士奇还在苦苦支撑外,很多文臣对太子早就敬而远之。 太子看起来仍和以往一样,好读书,喜斗蟋蟀,处处隐忍,对谁都一团和气,甚至被叶雨荷一脚踢在脸上,都不动气。 可太子也是个人,太子也会恨! 宁王帮助汉王,太子不满,会不会找人杀他?汉王咄咄相逼,太子不满,会不会用厌胜之法诅咒汉王? 谁都不敢肯定,就算云梦都犹豫起来。 太子看到众人的表情,神色惨然,对汉王道:“高煦,我知道我现在怎么说你都不会信我……可是……” 汉王望着太子,一字字截断道:“你若是我,你信不信?” 太子默然。 众人沉默,然后就听汉王悠然道:“你是太子,其实你什么都不用对我说的。要说,对父皇说好了!” 父皇当然就是大明的天子——朱棣。 朱棣不在顺天府,到了南京城。他才北伐鞑靼阿鲁台回转,不在顺天府休养生息,就马不停蹄地南下,到了南京城。 谁都知道,朱棣其实很厌恶南京。 虽说南京城的到手,正式宣告朱棣取代朱允炆成为大明天子,但朱棣却一直厌恶父亲朱元璋亲手所建的帝都。 他若不厌恶,也不会在皇后死后,就将皇后葬在顺天府。那个和他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人儿,死了当然要和他葬在一起。 朱棣这么做,显然准备死后,也要和皇后一起葬在顺天府,而不是南京。 南京六朝古都,金粉汇聚,江南风月繁华,尽聚于此,不知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天堂圣地。 但朱棣不喜欢。 一个地方的好坏,不看风月,只看心境。 可朱棣既然不喜欢南京,他来南京做什么?没人知道,没人敢问。朱棣行事,不需过问别人的心意。 眼下朱棣就在南京城皇宫。 太子闻言有些苦笑,才待点头,突然脚步声急响,竟又有人到了这木屋前。 汉王双目一厉,神色不悦。这虽是太子的地方,但有他的侍卫,无形中就是他的地盘,还有谁敢不经通传前来? 谷雨早就拦出去,喝道:“汉王在此,哪个前来,还不……”他正要让来人报上名号,可倏然脸色大变。 只因来人一伸手,展开一张纸道:“圣旨到。” 谷雨立刻跪下,众天策卫的兵士齐刷刷地跪倒,就算汉王、太子都是目露惊诧,出了木屋,见那手持圣旨的竟是宫中司礼监的太监,只能跪倒道:“臣接旨。” 大明内宫二十四衙门,有十二监、四司、八局。 而这二十四衙门中,以十二监的司礼、御马两监最为重要。朱棣规定,只要从这两监中出动人手宣读圣旨,不得有违,违抗者可立斩无赦。 司礼监有旨意传达,无疑是最急迫的那种,就算太子、汉王也只能听,不能问。 就听那太监大声宣读道:“奉天承运,天子有诏:宣太子、汉王、云梦公主、左春坊大学士杨士奇、锦衣卫千户秋长风五人即刻华盖殿觐见。钦此!” 华盖殿,就在金銮殿之后,渗金圆顶,圆顶之上,还有个硕大的金球。远远望去,金光夺目,气象万千,但也让人略微有些奇怪——奇怪圆顶之上的金球是什么意思? 在重檐飞脊、雕梁画栋的皇宫建筑群中,华盖殿显得极为突兀别致,落落不群。 这个殿虽怪,可无论朱元璋还是朱棣,无事的时候,都喜欢在这个殿里面闲坐,而少去南面的奉天金銮殿和北面修身养性的谨身殿。 虽然那两个大殿均是气势恢弘,琉璃金瓦,阳光照耀下,熠熠光彩,可朱棣偏偏选择在这两殿之间、略显黯淡的华盖殿见人。 众人不解,可无人发问,等从中左门进了殿中时,只见到一人对着描金雕花的窗子而站。 那人轻衣缓带,没有坐在殿中最雄浑萧索的龙椅之上,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起眼的窗前,好像看着窗外的景色…… 窗外同样是金碧辉煌,有斜阳西下,带着血色的残红扑到殿中,偷偷地染着那人很是斑白的发髻,悄然留下道瘦长的身影,无声无息。 他发丝早白,但身子没有半分弯曲,岁月能染白他的黑发,但无法击垮他的壮志豪情。他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众人望去,突然觉得金殿失色,残阳无光。 只因那金殿的威严、残阳的光辉、宫中兵甲的杀气,尽数汇聚在那人的身上。 那人无需金椅龙袍来衬托身份,不必铁甲兵卫宣示威严,他只站在那里,就算强悍无边的汉王、深沉似海的秋长风见到,也不由得屈膝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人跪拜,异口同声,心怀尊敬…… 因为那人值得他们尊敬,因为眼前这人就是朱棣——傲笑天下、叱咤风云的大明天子朱棣! 那一抹残阳还在留恋着晚霞,吃力地支撑在天际。 天已暮。 秋将至,华盖殿早有些凉意。朱棣还在望着天边的残阳,并不转身,缓慢道:“杨学士,听说太子和汉王又在争吵?”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并未刻意提高声调,但众人均听得清清楚楚。真正有威严的人,素来不会和泼妇骂街一样比谁的嗓门要高。 杨士奇一惊,不想天子开口就会问他。他刚才本来不在汉王、太子争吵的漩涡中,但天子宣召,他赶来的路途中,早就把事情打听的明明白白。 但这里有太子、汉王和公主,杨士奇本以为天子从顺天府来到南京,会先和太子、汉王、公主叙叙天伦之乐,可朱棣竟两天闭门,不见任何人。 太子、汉王也不见! 朱棣开始见人后,一见就是五个,不问太子、汉王,先问他杨士奇,看似器重,可其中的福祸旦夕,早让杨士奇胆战心惊。 虽迟疑,但不再犹豫,杨士奇立即道:“是。”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可好像用了全身的气力,背心竟有汗水流淌。 朱棣沉默片刻,并不回身道:“秋长风,你把经过道来……” 众人又是一惊,就算是太子、汉王都忍不住诧异。朱棣召见,二人一路上,早准备了满腹说辞,本以为殿上会唇枪舌剑,哪里想到根本一句话都不让说。 到如今,太子、汉王的命运,竟然握在一个区区的锦衣卫千户手上? 当初天子宣召之时,他们都没想到,秋长风竟也有见天子的荣耀,到如今,他们更没有想到过,天子问的第二个人,就是秋长风。 难道说……朱棣早认识秋长风。抑或是,因为秋长风是姚广孝器重的人,朱棣因此也器重? 秋长风虽睿智、有性格,但在太子、汉王眼中,不过个是千户,官居五品罢了,这里又怎么有他说话的地方? 可朱棣认为秋千户可以说话,没人敢反对,汉王也不敢。 秋长风神色肃然,并不迟疑,立即将从入宁王府,到众人贺寿,从宁王遇刺,到追踪敌凶,再到遇见太子,汉王赶来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他说得简练,但切中要害;快捷,但事无遗漏。云琴儿、田思思的名字,他都不忘上报,太子的蟋蟀叫做狼抗,他也如实禀告。 锦衣卫本来就是天子的耳目,太子、汉王都知道。但他们亦是没想到,锦衣卫汇报的情况,会是这般的详尽——详尽而准确! 汉王皱眉,太子流汗,云梦公主虽一直对秋长风不满,但也不能不承认,秋长风说的事情,完全和事实相符,没有半分的偏袒,就算措辞,都没有夹杂个人丝毫的情感。 残阳已沉,天际只留下了一抹余红。 有燕子归来,燕子徘徊在华盖殿前,徐徐不去,啾啾鸣叫。 除此外,再无声响。 过了许久,朱棣这才说道:“炽儿,朕知道你心中也有不满的。” 太子朱高炽脸上又是畏惧,又是感慨,那一声“炽儿”,他许久没有听过,但后面的那句话,让他如何作答? 朱棣又道:“人不满,总会有恨,人之常情,不足为奇。因此你做了过火的事情,朕也不会怪你。” 太子色变,嗄声道:“父皇,你难道真的认为,是儿臣要杀宁王,诅咒二弟?”他不能不分辩,他心中真的不满,委屈尽数写在了脸上。 朱棣还是望着窗外的余晖,说道:“你若承认了,这件事,朕就不追究了。” 太子惊立当场,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朕就不追究了。” 区区的六个字,其中的含义实在太多太多。 若太子真的做了这两件事情,他完全可信朱棣的话——朱棣说的话,从来没有不算的时候。 但太子若没有做这两件事情呢? 朱棣只凭秋长风的叙述,好像就认定了太子是暗杀厌胜两件事情的主谋,太子如果否认,会不会因此触及朱棣的逆鳞,反倒引发朱棣的震怒? 汉王最近对太子咄咄逼人,朱棣视而不见,谁都觉得朱棣在继承大统一事上还是属意汉王,偏袒汉王,朱棣这时候说出这句话来,难道根本就想太子认罪,借口废了太子? 最后一抹阳光都已散去。 华盖殿漠然地没入了暮色之中,很快暗了。灯未燃,所有人都笼罩在暗影之中,太子也不例外。 太子不语,朱棣也没有再追问。朱棣说话,素来不会重复第二遍。 不知许久,太子汗水涔涔而下,云梦公主见了,心中一阵难受,再也不怕朱棣的威严,叫道:“父皇,这不公平!” 杨士奇汗水也流淌下来,想要止住云梦,却又不敢。 朱棣“哦”了一声,看着殿外一对飞燕落在枝头呢语细细,缓缓说道:“朕没有问你。”若不是云梦的话,哪个臣子敢这般做,只怕早被推出去斩了。 云梦公主望着朱棣威严的背影,咬牙道:“这些事很是蹊跷,行刺宁王的人就在大哥请来的戏班之中,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根本就是在嫁祸大哥。再说大哥宅心仁厚,如何会使用龌龊的厌胜之法?二哥从宁王遇刺追凶到发现厌胜,之间太过巧合,女儿只怕……这些事情……”终于顿了片刻。 暮色下,朱棣的背影看起来肃杀肃然。 云梦公主望着那高大冷漠的背影,心中忐忑,可看了眼大哥,终于开口道:“只怕这些都是二哥所为!” 一语出,黯淡清冷的华盖殿中,心跳都听得见。 那枝头的飞燕振翅飞远,投入了蒙蒙的夜色。 汉王的脸色,刹那间,沉得如同坠入云际的残阳,不见红血,只见萧肃! 第十八章 龙颜 原来所有的事情都是汉王所为! 汉王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这些事情若是太子所为,就是太过愚蠢,但若是汉王所为,可谓是巧妙。 宁王支持汉王,汉王亲自赶到为宁王贺寿,同时派人混入太子请来的戏班中行刺宁王,一方面可擒凶,一方面却可保护宁王不受伤害。 就算没有秋长风在场,以二十四节的能力,要保护宁王平安无事也是游刃有余。 可秋分为何要缉凶、杀人?道理也简单,做戏要做足,如此一来,谁都不会怀疑此事会和汉王有关。 杀了几个人,对汉王来说,并非难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汉王要成大事,牺牲几个刺客算什么? 汉王置身事外,但将事情引到了太子的身上。刺客逃命,故意把线索落在太子城中的闲宅内,汉王质问太子,很容易就会发现太子书房中的厌胜。 想汉王的天策卫可随意将太子的书房掀个天翻地覆,在太子书房提早埋下个木偶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木偶对汉王而言,看似讨厌不详,但若能除去太子,这点牺牲实在算不了什么。 只要朱棣知道这件事,太子仁厚性格自然被削弱。太子无能、肥胖、腿脚还不利索,到如今只剩下个仁厚了,但如果连仁厚的印象都大打折扣,太子的位置,可说岌岌可危。 朱棣因此事废了太子,另立汉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所有的环节丝丝入扣,借给宁王贺寿之际发动,连环缜密,非大才能不能策划,没有非凡算计不能实施。 能实施这计划,从计划中得利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汉王。 汉王够狠、够毒、够算计,他既然能将大明第一才子解缙都置于死地,这种算计对他来说,虽巧妙,但驾轻就熟。 这些话,云梦公主没有说,她只是点出了汉王有可能是幕后推手就够了,这是关键所在。在场的众人,随便哪个都比云梦公主聪明,话已点明,自然都能想到这些,既然如此,何必多言? 华盖殿的肃穆黑暗中,已有图穷匕见的狰狞。 太子、汉王之争到如今,就要到阴阳分晓的时候,但究竟如何判断,还是朱棣的事情。 许久,沉默。 朱棣望着暮色,依旧没有回身,只是道:“朕没有问你!”朱棣回云梦公主是同样的一句话,但更见深冷。 太子、杨士奇、云梦的心,都沉了下去。汉王朱高煦立在那里,亦是神色木然。太子汗还在流,可见到这种情形,终于咬牙道:“父皇,行刺宁王、厌胜两事,儿臣并不知情。具体如何,儿臣很是困惑。” 太子终于表明态度,他不认罪!可他毕竟宽仁,并没有随声附和云梦所言,并不认为汉王是幕后主持。 即使是这种时候,他还不想说汉王的一句坏话。 但他说还是不说,已没什么两样。 又是难言的沉默。 谁是谁非谁能晓? 朱棣终于开口,说道:“煦儿,你说吧。”他说话始终是简单明了,不费气力。可要回答他的话儿,不知要用多少心思。 汉王立在那里,依旧挺胸昂首,方才云梦的指责,可说是一针见血,但他并没有反驳回击,好像真相被揭穿后的默认。这刻听朱棣询问,朱高煦立即开口道:“父皇,儿臣没有做过。” 这就是汉王的答复,同样的简单明了。汉王的确和朱棣很像,父子一脉相承,威严、肃穆、简单、直接,可一颗心,永远让人难以捉摸。 他否认,是不必解释、无法解释、还是不屑?或者是因为他明了,事情的真相和解释,本来就是两回事? 云梦公主才待争辩,见杨士奇频频使着眼色,脸上汗水流淌,不明所以,终究还是不再开口对汉王质疑。 朱棣再次开口,突然说道:“杨学士,你很聪明。” 天子突然转了谈话的对象,堂堂的左春坊大学士脸色如土,颤声回道:“圣上,臣驽笨不堪,有负圣上的厚望。” 被人称作聪明,在常人听来,自然得意。可杨士奇却知道,朱棣称一个人聪明,绝非好事。 解缙就是太聪明了,结果被朱棣授意,让纪纲活埋在雪中冻死。既然如此,他杨士奇如何担得起“聪明”二字? 朱棣淡漠道:“比起你来,云梦就太天真了……”顿了下又道:“以此事的复杂,云梦的头脑,绝想不到此事可能会和高煦有关。她能说出这点,不就是聪明的你教给她的?” 一言落地,虽轻淡,但如雷霆轰在杨士奇的心头。 杨士奇汗水涔涔,脸现死灰之意。云梦公主也是目瞪口呆,不想朱棣虽在深宫,很多事情居然如亲眼目睹。 太子深陷不白之冤,杨士奇、云梦公主当然要为太子申冤。事情错综复杂,云梦公主一时间想不明白究竟,可杨士奇很快就想通脉络、想到疑点,认为这又是汉王对太子的一次攻击。 杨士奇能想明白这事情,已不简单,但他更知道,这种事情,他做臣子的不能出口,不然闹不好就和解缙一样的下场,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出事,因此在入宫时,向云梦公主挑明此事。他明白,云梦公主既然知道,肯定要对朱棣说出来。可他还是没想到,朱棣如斯睿智,轻易地看破此事。 这对杨士奇来说,绝非好事。 云梦公主见杨士奇脸色灰败,心中侠气上升,立即道:“父皇,这些都是女儿自己想出来的,和杨学士无关。”她认为自己必须承担这责任,她不想杨士奇重蹈解缙的覆辙。 朱棣不语,还是看着殿外。黄昏后,那天色是一点点地暗下来,悄然地让人无法察觉,不经意间,天色黑得让人诧异。 殿外早有宫灯点起,衬得华盖殿更加幽暗。 朱棣开口,说道:“秋长风,你如何来看此事?” 就算是汉王,都忍不住看了秋长风一眼。众人都没有想到,事情转了个环儿,竟然又回到秋长风的身上。 朱棣竟然征询秋长风的意见? 难道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竟能左右太子、汉王之间的争斗? 秋长风一直沉默的有如黑暗,听朱棣开口,立即道:“圣上,臣觉得此事,远没有看到的那么简单。” 众人都是一怔,不知道秋长风到底是什么意思?秋长风是要拥护太子、还是要投向汉王? 云梦公主一颗心怦怦大跳,只盼秋长风能看在往昔的情面上,给太子说几句好话。可转念一想,他们之间,往昔的情面比纸还薄,临时抱佛脚,好像有点晚了。 朱棣动也不动,头也不点。 秋长风见状,继续道:“数月前,普陀发生命案,沿海一带,竟然连死十七个朝中致仕的官员,这件事惊动朝廷,责令地方官限期查破此案。” 众人都露出奇怪的表情,显然搞不清秋长风为何突然说起此事。 圣上让秋长风分析宁王遇刺、厌胜两事引发的太子、汉王之争,秋长风怎么会离题万里,扯到普陀命案一事? 普陀命案虽然重要,但圣上最烦废话,曾因有朝臣上书言事,不切要题而被杖责。可这次圣上听秋长风废话,为何沉默不语? 众人不解,听秋长风又道:“普陀命案未破,但现《日月歌》之言,很是奇怪。因此臣奉上师之令,前往青田寻找《日月歌》,却意外地发现,东瀛忍者参与《日月歌》争夺一事,同时很可能和普陀命案有关。” 顿了片刻,朱棣竟还无语,秋长风不急不缓道:“忍者从普陀到青田,从青田到金陵,事事均有他们的影子。而臣和上师谈论《日月歌》、普陀命案时,惊诧地发现,如果《日月歌》所言是真,那这些事情除了忍者参与外,还和一个人有关!” 他说到这里,沉默半晌。 朱棣淡漠道:“和哪个人有关?” 秋长风谨慎道:“臣不敢说。” 朱棣缓缓道:“你说吧。朕赦你今日所言,无任何过错!” 众人又是吃惊,不想朱棣居然对秋长风如此宽宏,而朱棣如此宽宏的对待一人,已许久未曾出现。 秋长风还是迟疑了下,这才缓缓道:“上师推测,所有的事情,本和建文帝朱允炆有关。所有的事情,极可能是朱允炆在暗中操纵!” 云梦公主骇然而呼道:“怎么可能。堂兄回来了?”她声音满是凄厉震骇,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华盖殿的空气都像冻了起来,殿外有树枝摇曳,被灯影送入,张牙舞爪地晃动,满是诡异。 朱允炆是朱元璋之孙,朱棣的侄子,当然亦是云梦公主的堂兄! 可云梦公主对这个堂兄只有残存的印象,因为她很小的时候听说,在父皇兵逼南京城的时候,堂兄从水路遁走,再也没有下落。 听秋长风所言,太子诧异,杨士奇垂首,汉王闻言,只是目光一厉、却少了分震骇的表情。 朱棣一直沉冷地站在窗前,听到朱允炆这个名字的时候,衣袂似乎也在颤抖,不知是风吹,还是心动。 “说下去!”朱棣再次开口,话语中带了分凝涩。 秋长风目光中亦带分凝重之意,这件事实在匪夷所思,但亦事关重大,他不能不每句话都要仔细斟酌。 望着那难测的背影,秋长风说道:“若依《日月歌》和上师猜想,当年朱允炆入海逃命,心怀愤恨,虽沉寂了十数年,如今他很可能是借用东瀛忍者的力量,企图重整旗鼓。”他用词谨慎,不敢说朱允炆重夺帝位,但众人均明白他的意思。 云梦公主听闻此事,更是吃惊,从未想到过忍者为乱,竟藏着如此难测诡异、耸人听闻的阴谋。 朱棣依旧望着窗外,突然笑了。 那笑声中带着讥诮,带着嘲讽,亦带着难以掩藏的震怒。 “当年朱允炆年少,不知江山艰难,不知太祖的良苦用心,听信佞臣所言,削藩逼变,骨肉相残,弄得民不聊生,百姓兴怨。朕逼不得已,难以坐以待毙,这才顺天‘靖难’,清君侧,渡江南下。可就算朕兵临南京城下,亦不过是想清除小人乱臣,还大明个清静,从未想到要取他的帝位。” 朱棣少有如此侃侃而谈的时候,可他一说,就难以遏制。只因为这些话,他埋藏心底多年,一经触动,再难沉默。 众人听了,都是胆战心惊,不敢多言。 朱棣略顿,又道:“可朱允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朕虽城下多次声明心意,可他竟不敢开城见朕。想朕那时顺应民意,已雄兵百万,若要攻城,他如何能挡?朕不攻城,只是不想再次生灵涂炭,朕只让朱允炆交出乱臣,他不听朕言,居然焚宫水遁,不知所终。太祖多年心血,几乎被他数年毁于一旦!朱允炆逃走,国不可一日无君,朕不得已叩拜太庙向太祖谢罪,登基称帝。” 众人听及天子重提往事,均是默然,可难免心想,圣上虽是这般说,可设身处地来想,他们若是朱允炆,当时也不敢来见朱棣的。 朱棣续道:“朕虽登帝位十数年,可每念及此事,都是夙夜难眠,自感愧对太祖所托。当年铁树开花,太祖仙去时,曾招朕于榻前,命朕竭尽所能辅佐允炆,不得起叛逆一心,朕感太祖养育恩情,不忍太祖临终有憾,一口应允。可朱允炆如此,不但让太祖失望,亦让朕背负恶名,愧对太祖。朱允炆若真的有心,就该来见朕。只要他在朕面前说一句,朕就会将帝位双手奉上!” 众人悚然动容,不想朱棣如斯决绝。 太子、汉王都是脸有异样,自然是想,朱棣一诺千金,能在众人面前这般说,心意自然不容更改。可朱允炆若是回来,置太子和汉王于何地? 朱棣似要将多年的心思一朝吐露,沉默许久,这才又道:“可朱允炆经过这多年来,看起来还是稚幼如初,他堂堂正正来取朕之帝位,朕拱手相奉,但他若妄想借东瀛之兵,暗中捣鬼,置百姓太平于不顾,涂炭生灵,朕怎能容他?秋长风,你说朕所言,是对是错?” 众人瞠目结舌,不想天子有此一问。 朱棣行事,居然问个小小的锦衣卫是对是错? 秋长风立即道:“圣上所言,用心良苦……” 朱棣终于收敛了感情,平静道:“看来只有你,才能把所有的原委,说给这帮蠢材听了。你告诉他们,他们究竟错在哪里!” 太子忍不住流汗,汉王脸色更沉,杨士奇脸色灰败,云梦公主脸色不满。 朱棣骂的蠢材,显然包括他们,但他们根本不敢反驳,也真的不知错在何处。 秋长风略做沉吟,嘴角有分苦笑,但不能不答道:“据上师和臣推测,朱允炆入海后,不知如何,收买了东瀛忍者的力量,妄想卷土重来,因此先杀以往的臣子立威,这才造成普陀血案。普陀命案的死者不但是大明老臣,而且当初曾效忠朱允炆,他们被杀,只是因为朱允炆认为,那些人……背叛了他。” 众人均是变了脸色,从未想到过,原来轰动大明的普陀命案,居然是这个缘故。 云梦公主听得惊心动魄,头一次正眼去望那个她以前一直不屑一顾的人物。方才父亲骂她天真,她还不服,可这会儿才意识到,原来她的确很天真。 朱棣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秋长风又道:“可他们为何来抢《日月歌》,挟持公主,倒让臣有些想不明白。不过很明显,那帮忍者已开始由暗到明,唯恐大明天下不乱。在普陀命案后,他们甚至想除去上师,因为上师当年曾协助过圣上……” 姚广孝不是协助朱棣,而是亲自谋划,帮朱棣取了大明江山。 朱允炆最恨的,除了朱棣,当然还有姚广孝。 众人想到这里,望着阴暗的华盖殿中,有殿外的灯影斑驳点点,只感觉到有如幽灵狞笑,忍不住地心惊。 秋长风续道:“天幸上师躲过了那劫难,贼人误中副车,却杀了悟心。贼人杀悟心的手法古怪,极似忍者中的冰蛊一术。上师故作无事的样子,却显然从中推出究竟,感觉此事和东瀛忍者有关,因此派臣南下,查探贼人的阴谋。” 杨士奇忍不住恍然,想到当初庆寿寺的情况、姚广孝古怪的举止,更是凛然,不禁佩服秋长风的头脑清醒。 那看似许久前的往事,原来秋长风从未忘记。 往事如烟,被秋长风抽丝剥茧般分析,形成了一张大网——朱允炆复仇的大网! 伊始听朱允炆回转,杨士奇还有分困惑,可到如今,他却不能不信。 秋长风又道:“朱允炆要害上师之事泄漏,并不收手,目标却转到宁王身上。因为朱允炆也恨宁王。” 当年朱棣“靖难”,就是联手宁王,借了宁王的八万精兵起事,朱允炆当然恨,恨不得宁王死! 众人越听越是心惊,朱棣冷冷道:“他当年就蠢得要死,这些年来,看来更笨,笨得以为这样,朕就怕了他?” 众人终于从秋长风的推断中,得出了线索,脸色均是异样。 朱允炆回来了?朱允炆真的回来了! 朱允炆当然恨,恨太多他认为该恨的人。 朱棣……姚广孝……宁王……旧日那些说要效忠他的臣子,可最后背叛他的人。这都是朱允炆憎恨要复仇的目标。 所以他回来了,借用东瀛忍者诡异的力量,先杀旧臣,再杀姚广孝,然后要刺宁王,最后一个目标,当然就是天子朱棣!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想法,这简直是惊骇世人的疯狂念头。 朱允炆疯了! 秋长风眼中似乎也有骇然之意,缓缓道:“圣上怕不怕,并不能阻挠朱允炆报复的念头。朱允炆显然明白太子和汉王之间的……隔阂。因此他布下一局,派人在宁王寿宴中乔装成戏子刺杀宁王,借以挑拨太子和汉王的关系。” 朱棣突然道:“要行刺宁王的不见得一定是朱允炆。你又如何肯定刺客和朱允炆有关?” 秋长风缓缓道:“那刺客行刺宁王,用的是忍术中的黑光之法,逃命的时候,用的是忍者上忍才用的不传之秘——偷梁。这种忍术,非东瀛高手不能做到,而最近东瀛忍者行事都应和朱允炆有关,因而臣如此判断。” 朱棣点点头,不再言语。 秋长风接着道:“而臣追踪的时候,就察觉大有问题,刺客布下精密的刺杀计划,却大意的把臣引到太子所在的地方,还遗落那么明显的戏鞋线索,这显然不是贼人的疏忽,而是贼人的精心算计!” 说到这里,秋长风终于舒了口气,最后做了结论道:“因此在臣看来,这次宁王遇刺和厌胜,不过是朱允炆借助忍者发动的一石三鸟之计。这一计,不但可杀宁王,还可挑拨太子和汉王的关系,进而打击圣上。” 众人听完,神色各异,却对秋长风的推断能力大为惊叹。这互不相连的案子连在一起,原来竟是朱允炆想要复辟的阴谋。他们虽都是自诩才智的人,可也从未想到过这点。 这个秋长风,真不简单。上师选了这个人来办事,果然很有远见。 太子又羞又愧,望着不远处的汉王道:“高煦,大哥真的没有骗你。那膏药,恐怕是那帮人故意拿走了。他们想让你误会。” 汉王只能冷哼一声,并不作答。 华盖殿静寂下来,静得呼吸都听得到。 不知许久,朱棣才道:“现在,你们还有什么可说?” 众人无话可说,汉王突然上前一步道:“父皇,朱允炆借东瀛忍者之兵作乱,越来越烈,罪不可赦。儿臣请求带精兵一支,前往沿海,先行剿灭东瀛倭寇,再抓捕朱允炆回来。” 汉王言语铿锵,掷地有声。杨士奇见了,虽是对汉王颇为不满,也不能不叹朱高煦做事果敢,颇有朱棣之风,轻易就再次争取到了主动。 朱棣沉默半晌,突然道:“你可知道自己这次错在哪里?” 汉王一怔,身形僵凝,片刻才道:“儿臣……无错!” 朱棣霍然转身,怒视汉王道:“你无错?”他一直背对众人,威严肃穆,这一转身,才让众人看到他眼角、额头都有了深邃的皱纹。 朱棣老了,岁月不饶人,就算摧毁不了他的壮志雄心,但也在他的身躯上留下无情的光阴。 岁月如梭,那曾经挥兵鏖战的天子,已有了颓意,但他怒火喷薄的时候,仍旧如虎啸龙吟,睥睨八方,就算汉王见了,亦是心惊胆战,立即跪倒道:“儿臣不知。请父皇明示。” 朱棣望着儿子,冷冷笑道:“所有的事情,若非参与其中,很难明白所有的一切。但你身为汉王,自诩明断,怎么看不出宁王遇刺、厌胜两事大有问题?你明知你大哥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偏偏故作信以为真,不是心存了要借此事打击他的念头?” 汉王素来沉冷的面容也带分惊惧,额头竟现汗水,俯首在地,竟不敢再言。 朱棣虽老,但头脑更是老辣,轻易看穿这点,让汉王忍不住心寒。汉王不敢辩驳,因为他知道朱棣的脾气,他不辩罪少,越辩越错。 太子见到,忙道:“父皇,二弟他也是紧张皇叔的安危,厌胜一事,摊到谁身上,都难免失去理智。” “闭嘴!”朱棣喝到,龙颜震怒。 太子身子一颤,立即跪倒在地,近年来朱棣对他益发的冷淡,他渐渐习惯。可朱棣如此盛怒对他,他亦是头次见到。 朱棣凛然道:“朕命你为南京监国,总领南京一切事物,可你究竟都做了什么?整日躲在房中避祸,宁王遇刺,你自己书房被人动了手脚都不知。有一天,你被人宰了,是不是也稀里糊涂?” 太子惊悚,颤声道:“儿臣知错。请父皇严惩。” 朱棣冷笑道:“你玩蟋蟀,朕不管你,但因此误事,朕就不能不理。应天府发生这大的事情,朕找你询问,你竟然告诉朕并不知情,很是困惑,你这个监国,当的不错呀。” 太子听朱棣反语中满是怒火,汗如雨下,惶恐不敢多言。 杨士奇硬着头皮道:“圣上,太子监国之时,兢兢业业,善听建议,亲贤臣,远小人,只是偶尔玩玩蟋蟀。事发突然……” 朱棣怒道:“住口!” 杨士奇立即收声,噤若寒蝉。 朱棣冷望杨士奇道:“朕封你左春坊大学士,跟在太子身边行事,是叫你指导太子言行,引他正途。你倒不错,一有事端,立即想到汉王,唆使云梦指责汉王,只怕不引起这兄弟的纷争,削尖脑袋要入别人的圈套,让外人看着笑话,你这学士,是什么狗屁学士?” 杨士奇满头大汗,羞愧难言。 云梦公主见状,恨不得将脑袋塞到地缝中去,只怕朱棣下一个臭骂的对象就是她。 不想朱棣目光转到她身上,只是叹了口气。再望伏地的太子、汉王时,眼中满是失望落寞,“你们真让朕很失望……” 太子、汉王汗如雨下,不敢回答,就听朱棣失落道:“高炽,你可记得,当年‘靖难’前,朕去向宁王借兵,命你看守顺天府最后根基之地时,曾说过什么?” 太子诚惶诚恐道:“父皇说……”绞尽脑汁,终于道:“说顺天府乃父皇和子孙的最后根基之地,让孩儿好好看管,莫要失去,不然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朱棣叹息道:“不错,你没有辜负朕的期许,竟带兵住在城头,鼓舞士气,锐身负难,以少抗多,坚守顺天府数月之久。你虽等到朕回转,但本来体虚,又积了寒气在腿,竟导致如今行走愈发的艰辛,这些事情,朕永不会忘记。” 太子已眼中含泪,几欲泣下。他其实也有怨,只以为朱棣放弃了他,可听父亲今日一说,早就热泪盈眶,不能自己。 汉王脸上却有些异样。朱棣转望汉王道:“高煦,当年浦子口时,为父中盛庸伏兵,本以为无幸,不想你竟带精兵千余杀来为朕解围。你带兵力抗盛庸数万精兵,身披九箭,竟还拼死不退,护为父先走,之后奄奄一息,几乎送命,到如今……你仍旧为旧疾所困,朕其实也记得的。” 汉王垂头不语,可本是阴沉的脸上,也带分惘然。 朱棣又转望云梦公主道:“当年云梦还小,可朕徘徊起事、夙夜难寐时,云梦却已懂事,虽做不了什么,但端茶送水地陪伴在朕的身边。若没有往昔的那一茶一水,朕如何能度过那些漫漫荒年。” 云梦公主忍不住泪下,哽咽道:“父皇……”她满腹心思要说,但这刻却再不知说什么才好。 往事如烟,但往事难忘,他们不想这些事情,朱棣竟还记得。 朱棣眼中满是蹉跎落寞,许久才道:“那时候,我们很苦,但很开心,朕很快乐……朕快乐,因为有你们在身边。朕起年号为永乐,用意很多,可朕有最简单的一个心思,却是希望……曾经陪伴朕渡过最苦难时光的你们……永远快乐。”他声音蓦地激荡,激荡难言,再非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而不过像个迟暮的父亲,感慨地望着那些今非昨日的子女。 汉王、太子均是垂首不语,神色惆怅惘然。 现在他们不苦了,可他们不快乐。因为快乐本在心,和苦难财富无关…… 你心中若是快乐的,就算是磨难,你也会觉得甘之若饴,能够微笑面对。可你心中若充满怨毒,就算钟鸣鼎食又如何? 这些话,朱棣没有说,他只是怅然望着跪着的子女,喃喃道:“这世上本无千秋基业,只有千秋的雄心。如今大明虽看似歌舞升平,但北有鞑靼、瓦刺虎视,沿海又起东瀛倭寇野心勃勃,大明江山不过再次平稳十数年,朱允炆又卷土重来,高卧枕侧……”口气突转愤怒道:“可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你们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强敌在侧,你们非但不能兄弟齐心,反倒兄弟阋墙,钩心斗角,互相指责,岂不让朕失望!” 汉王、太子垂首不语,脸色愧疚。 朱棣愤怒中又有着失望,长叹一声道:“既然如此,剿灭沿海贼寇一事,朕如何放心让你们去做?”突然扬声道:“传赵王来见。” 众人又是一惊,赵王就是朱棣的三儿子,叫做朱高燧。一直以来,都在封地安分地待着,不想也到了南京。 太子、汉王更想,父皇对我等大肆责骂,难道是已心灰意冷,想要重用赵王? 赵王进来的时候,灯火已燃。 点点宫灯亮了华盖殿,却照不亮众人沮丧的神色。 赵王进来,神色中也带着分错愕,显然不明白为何殿中有这多的人在。可见朱棣在前,立即跪倒叩见。 朱高燧看起来斯斯文文,更像个书生,举止规矩,见众人的表情,也有不安之意。 朱棣凝望朱高燧,开口道:“燧儿,朕有一事要你去做。看来,只有你才能完成朕的希望。” 太子、汉王不安,赵王惶惑,可立即道:“父皇有事若需儿臣去做,儿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棣脸上终于露出分难得的笑容,他点点头道:“如今沿海……尤其是普陀附近,有倭寇作乱,日益成为我大明的隐患。朕命你带精兵前去剿灭,你好好的去做。” 赵王有些不解,偷偷看了眼汉王,低声道:“可若论领兵,儿臣远远不及二哥,若论别的能力,儿臣也不如大哥……” 朱棣冷冷道:“你若不想去,朕不勉强。”赵王胆怯地看了眼两位兄长,见两位兄长都是望着地面,忙道:“儿臣领命。” 朱棣点头,吩咐道:“既然如此,朕让纪纲率锦衣卫高手协助你绞杀逆党。高煦,你将天策卫划给高燧平乱。” 赵王骇了一跳,忙道:“这……这……如何使得?” 众人亦惊,天策卫是大明七十二卫中最具战斗力的一卫,朱棣如此做法,难道是不满汉王所为,想要削他的兵权? 众人都在偷看汉王,汉王反倒不动声色,只是平静道:“儿臣遵旨。” 朱棣点点头道:“好的,你们退下吧。秋长风留下。” 众人皆退,那灿烂辉煌,灯火如星的华盖殿中,只剩下了朱棣和秋长风。 无论是谁离去的时候,再看秋长风,眼神已大不一样,就算云梦公主,都不能不佩服起秋长风来。这些年来,能和朱棣独自谈话的已经越来越少。秋长风以一个五品的官员,和朱棣初次见面,就能让朱棣另眼看待,谁能做到? 不解归不解,诧异归诧异。众人散去时,秋长风还是秋长风。 他立在灯火下,并不因华盖殿的辉煌而高大,同样,他就算在黑暗中,也不因地位的卑微而渺小。 朱棣终于坐了下来,坐在那龙椅之上。有了龙椅的映衬,他反倒去了几分威严,多了数点落寞。他不看秋长风,只看着殿中点点灯火。 灯火如星落,落在那君临天下的老人眼中,如烽火兵戈…… 不知许久,朱棣才道:“朕听说你不错,你果然不错。”他没有说听谁说的,但能在朱棣面前说话,还让朱棣肯听的,实在没有几个。 举荐秋长风的难道是姚广孝?只见秋长风两面的姚广孝? 秋长风凭什么能得到姚广孝、甚至朱棣的信任? 秋长风不卑不亢,轻声道:“臣只望没有辜负了圣上的心意。”他说的也奇怪,他和朱棣好像也不熟,他只是个寻常的千户,在锦衣卫中算不上天子的亲信,他怎知朱棣的心意? 灯火闪了下,朱棣眼中仿佛有光芒闪了下,他仍旧望着那梦幻、绚丽的灯火,许久才笑笑,“你是个真正的聪明人。故作聪明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真正聪明的人,朕喜欢。到现在为止,你做得很好。接下来,你任务只有更重,去吧。”他摆摆手,多少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没说什么任务,留秋长风下来,好像只是想闲聊两句罢了。 秋长风脸色在灯火下,却有些苍白。他的眸子中,似乎藏着太多秘密和不解,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他静静地退出了华盖殿。 秋长风离去的时候,忍不住又向华盖殿看了一眼。 朱棣正坐在龙椅上,还是闭着眼,如梦如幻的灯火下,他高高在上,似近实远。 这时夜凉如水。天边有月,月如弯弓,月边有星,星光闪烁,如同长矢的寒锋。 第十九章 夕照 星隐日升,大江如带。 江心一叶扁舟顺茫茫江水而下,满是孤落。那日光投在翻腾的江水上,泛着点点金光,给这萧瑟的秋意中,带来分绚烂的色彩。 那舟头有个红泥火炉,放着个铜壶,看样要煮水,但炉中半点火星都无。 船头盘膝坐着一个和尚,身着黑色的道袍。他就那么坐着,如木雕石刻,若非那人衣袂随风飘拂,胸膛还是略微起伏,旁人见了,只怕以为那不是个活人。 姚三思站在船尾,悄悄地望着船头的那人,低声道:“千户大人,上师没事吧?” 船头坐着的赫然就是大明的黑衣宰相——姚广孝。 大明自朱元璋以来,就取消宰相一位,径管六部。朱棣沿袭此例,组建内阁代替宰相权能,但在朝野臣子百姓的眼中,姚广孝就是宰相——甚至比宰相的权利都要大。 姚广孝不但是宰相,而且很黑,因为姚广孝一辈子,好像只喜欢穿黑色的道服——就算朝拜天子都是如此。 姚三思身侧站着的就是秋长风,江风猎猎,秋长风发丝飞扬,手中又在编织着马蔺叶子。他无事的时候,总习惯用马蔺叶编着什么。听姚三思发问,反问道:“你希望上师有事?” 姚三思涨红了脸,忙道:“当然不是。可是上师坐在船头那么久,动也不动,会不会饿呢?” 说到吃饭,姚三思肚子先叫了起来。 原来素来喜欢冒险、却又总没有机会冒险的姚三思,这次又捡了个他看来根本没有任何挑战性的任务。 任务就是——和秋长风一起,陪上师前往金山。 姚三思其实很不情愿,他知道南京出大事了,听说赵王竟领了汉王的天策卫出了南京,去向成谜。 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挑选锦衣卫高手跟随赵王,肯定是要执行个大任务。姚三思扯长了脖子,也没有等到纪纲点名,反倒是孟贤跟随纪纲离去,姚三思心中难免失落。 女怕嫁错郎,男怕站错行,姚三思感觉自己好像站错了队列。秋长风因为青田、金陵的表现,让人刮目相看,但在姚三思眼中,纪纲反倒有点开始冷落了秋长风,顺便也冷落了跟随秋长风的姚三思。 秋长风手指不停,那编织的物体已现轮廓,和他平日编的蚱蜢不同。好像看出了姚三思的心思,秋长风道:“你一定觉得,圣上让赵王和纪指挥使联手,肯定要破个惊天大案,而且其中凶险极大?” 姚三思立即点头道:“那是当然。” 秋长风摇头道:“其实不然。在我看来,你如果跟随他们一起,凶险肯定比跟我要小。” 姚三思没有畏惧,反倒振奋了起来,忙问,“千户大人此言怎讲?” 秋长风淡淡道:“天策卫万人,这次锦衣卫也派出了数百高手,有什么能挡住他们的联手一击?你在其中,不过是个百户,若是遇敌,说不定连对手什么样子都看不到就回来了。可只有我们两人的话,遇到对手,你肯定要分担一部分,你说是不是?” 姚三思摩拳擦掌,兴奋道:“千户大人说得不错。那我们这次……会遇到什么风险呢?” 秋长风望着江心,悠然道:“风险随处都有,你眼下在船上,说不准这船突然就翻了,就这么死在了江中……人生无常,谁知道下一步会怎样?” 姚三思并没有听出秋长风的担忧之意,泄气道:“这也算风险吗?死的一点都不刺激。”他一直向往着冒险,认为就算死,也要轰轰烈烈,只感觉在江中被淹死,实在是无趣之极。 姚广孝坐在船头,突然道:“你若想找死,为何不找我?”他在船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显然将秋长风二人的谈话听在耳中。 姚三思微怔,呆立片刻,终于过船舱到了船头,赔笑道:“上师,小人就是扯淡,若有什么得罪冒犯之处,你老别见怪。” 姚广孝望着茫茫大江,脸上突然露出了极为诡异的笑,“我不会见怪。反正命是你的,你死了,关我何事?” 江风吹来,姚三思看着姚广孝诡秘的笑,不知为何,只感觉浑身都起了凉意。 姚广孝目光中却带了分茫然之意,缓缓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去金山?” 姚三思搔头道:“我……不知道。” 身后有人道:“上师要去金山,想必还是因为《日月歌》!” 姚三思这才发现,秋长风也到了船头,也终于明白过来,上师问的不是他。但听到《日月歌》三字的时候,姚三思还是兴奋的发抖,因为现在金陵早就秘密流传《日月歌》的神秘,说诚意伯写的《日月歌》,竟能预言大明江山的走向。 虽说大多数人对《日月歌》有什么内容,完全不晓,但对这个传说看起来早就深信不疑。 人总是喜欢信些神秘的事物,姚三思当然也不例外。 姚三思竖着耳朵,听姚广孝桀骜一笑,如同夜枭般说道:“不错,我这次就是要去看看金山的留偈。” 秋长风不知金山有什么留偈,试探问道:“上师,《日月歌》一书虽然匪夷所思,但事实证明,这《日月歌》所写,竟真能预言大明发生的事情。如今龙归大海、十万魔军的预言都已实现,而‘金山留偈再现时,黑道离魂海纷争’两句,却让人十分费解……” 姚广孝截断道:“你错了。” 秋长风虚心问道:“卑职错在哪里?” 姚广孝缓缓道:“据我推测,龙归大海终有回虽然实现了,但十万魔军的预言,还未实现!” 秋长风困惑不解,半晌才道:“十万魔军究竟是指什么呢?” 姚广孝的脸上,突然闪过分惊悚畏惧的神色,他只是说了两个字,“天意!”他吐出这两个字,闭上了眼睛,牙关紧咬,可脸颊的肌肉还是忍不住地跳动。 他本是容色枯槁,这样看来,更有着说不出的阴森恐怖之意。 天意? 为什么说天意?天意和十万魔军又有什么关系? 秋长风心思飞转,并没有问下去。他知道上师若说,没有人能阻止,可上师若不想说,也没有人能勉强。 正以为今日交谈就此结束时,姚广孝突然喃喃道:“其实东瀛倭寇虽有隐忧,但对我大明来说,不过是螳臂挡车。圣上最担心的还是……十万魔军。我们此行,就要想办法消灭这股力量!” 姚三思兴奋的几乎全身都要发抖,汉王率领天策卫、纪纲统领锦衣卫去消灭沿海的倭寇一事,竟然也不如上师要去做的重要,其中的凶险性,自然不言而喻。 秋长风缓缓道:“十万魔军,难道说是一股神秘的力量?”他其实就是顺着姚广孝的话茬,只盼姚广孝说下去。 姚广孝霍然睁眼,眼中带着说不出的惊怖之意,可却放声狂笑起来,“不错,那是一股极为神秘的力量,听说拥有那股力量,不亚于百万雄兵,不但可驱之帮助朱允炆一统天下,甚至可通天地玄奥,苍生之道。我想……眼下朱允炆虽能指挥东瀛倭寇,但力量对我大明而言,实在不足一哂,他肯定还想得到十万魔军的力量,推倒天子的江山。” 十万魔军、天下、百万雄兵、天地玄奥…… 姚三思早听得入迷,如同听着神话般,顾不得身份悬殊,忍不住问道:“可怎么拥有那股力量?”他竟信了,信天地间真有这种力量,实在是因为从姚广孝的眼中,他看出事情虽玄秘,但极为的真实。 姚广孝眼神突变空洞,又吐出几个字,“金龙诀……夕照……离火……艮土。六十年又要到了。终于要出现了。” 他说得断断续续,完全没有逻辑,神思似乎早飘到天涯。 姚三思不明所以,秋长风苍白的脸上突然现出分惊诧,“夕照?”他沉吟不语,似乎想到了极为关键的所在,一时间又不敢肯定。 就在这时,姚广孝向左望去,目光突然一凝,诧异道:“咦……” 能让姚广孝感到惊奇,当然绝非等闲的事情。 秋长风顾不得多想,扭头向江左望去,也是皱了下眉头。 江面上突然现出个木排。平常的木排,都是用轻巧的毛竹捆绑而成,行水便利,但那木排却是用环抱的圆木捆成,江上浮沉,看样竟有三层圆木之多。 寻常竹排不过丈许,但那木排却是用十来个丈许的木排连成一串,竟有十数丈之长。 那大排行在江上,竟有如巨舰般。 大排上,却只有一人,站在排头,身着寻常走船人的灰色麻衣,江上望去,看不清面容。这等大排一出,寻常的小船纷纷避让,如见鬼魅。就算有运材的大船见了,竟也纷纷避开退让,不敢和那大排同争水路。 姚三思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木排,心中好奇,忍不住问道:“千户大人,这是什么?” 秋长风本是苍白的脸上带了分凛然,简短答道:“是排教。” 排教? 姚三思一时间不明所以,秋长风却是清清楚楚。大明目前的水路除官方掌控外,尚有三大势力活跃。分别是驰骋黄河的青帮,占据海域的捧火会和纵横长江的排教。 这三大势力贯穿了大明的水路,帮中能人无数,但均是规规矩矩,约束帮众,少乱大明法度。 朱棣也要利用这些帮会来维持天下和平、兴旺水路,因此对这些帮会素来都是睁一眼,闭一眼。 姚广孝要去金山,不骑马坐轿,选择出南京后,由长江水路顺流而下悄然前往金山,这段水路,有排教人出没倒算正常。 但竟有人在这段水路,如此放排,就很不正常。 放排本是排教的一种营生,主要是通过水路,将长江上游林场的圆木向下游输运贩卖,谋求利益。排教之名,也是因此而得。 不过排教如果放排,通常是在四川、湖广、江西一带水流湍急之地进行,放排一事看似简单,但极为凶险。大排不比舟船,不易控制,长江上中游很多地方水道内更是水流湍急,礁石密布,一不小心撞过去,就要排毁人亡。 放排如此险恶的生活,自然造就排教中人好勇斗狠的性格,排教中人又信水信法术,其中龙蛇混杂,可说是聚集了中原无数法师道派。 因放排凶险,排教每次放排,除了要排头驱排,还要有法师坐镇,进行祭神驱鬼,保大排平安航行,这也让排教本身蒙了极为神秘的色彩。 就因为如此,江上船只,无论是富贵贫贱,见到排教放排,都要避而远之,只怕惹了排教,招惹神灵。 可如今这段水路近金山,已算长江下游,商船来往,川流不息。朝廷有明令禁止排教在这里的水路放排,打扰行商,这时还有排教之人行放排一事,着实让人惊诧。 而那大巨排上面只有一人行排,身兼排头、法师两职,显然是排教中极有分量之人。 这种人不拘常规,行排在长江下游,难道说排教有非常的事故发生? 秋长风想到这里时,见那大排后发先至,不但追上了他们的小舟,而且就要超越过去…… 大排上那人眼中好像泛着死灰之意,不经意地向这个方向望了一眼,肃杀满怀。 姚广孝突然道:“原来是乔三清。” 秋长风心头微震,既惊诧姚广孝认识那人,又惊凛乔三清之名。 排教虽有掌教,但一直都是神秘的存在,真正处理排教事务的却是教中遍布长江水道的二十八星宿。 二十八星宿是指二十八个武功高强的人,分别用二十八星宿命名。 二十八星宿之上,还有四大排法掌控。秋长风虽未见过这些排法,但知道那四排法的姓名。 乔三清、莫四方、简五斗、牧六御! 这四人在排教中,是仅次排教掌教的人物,均有一身诡异莫测的神通,常人不要说见,就算是听都没有听过这名字。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茫茫大江之上,放排而下? 秋长风琢磨间,听姚广孝又道:“叫他过来。” 秋长风一怔,心中略带为难之意。他知道乔三清如此不寻常的举动,显然是要做紧要的事情,怎会轻易前来?但上师有令,他就要去做,无论使用何种方法。 姚三思早看得目瞪口呆,亦是感觉大排上那人鬼气森森,只怕不好相与。 眼珠微转,秋长风扬声道:“天灵神尊三清境,江天一气我独行。排上道友请留步。” 他看似随意一句,那本是随流急下的木排,突然缓了下来。 那实在是种极为古怪的感觉。 大排上无桨无帆,无橹无篙,看起来只是孤零零捆在一起的木头顺水漂流,谁又能想到那人在排上动也不动,江水滔滔中,大排竟慢了下来。 姚三思见此情形,如见鬼魅行法,几乎被骇得合不拢嘴。 这时大排和小舟已渐渐靠近,并排行驶,大排上那人向秋长风望过来,阴森笑道:“你是谁?”他虽像是笑,可面容呆板,茫茫大江上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之意。他见到秋长风的时候,眼中也不由得露出分诧异,似乎想不到对方如此年轻。 原来“天灵神尊三清境,江天一气我独行”这两句话本是乔三清三十年前称雄长江时,被人所赠的两句话,乔三清原名乔立本,后来入排教的时候才改成三清之名。 《列仙传》有云,元始天王在天地未分时为一元精气,在大罗天上化身为三清,一化无形天尊——天宝君,二化元始天尊——灵宝君,三化梵行天尊——神宝君。 乔三清自名三清,显然是极为自负之意。可他亦是没有想到,秋长风竟一口道出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而看秋长风的年纪,是无论如何都到不了三十的。 秋长风不待回答,那人眼珠一轮,突然见到姚广孝,本是沉冷的眼中突然现出一分诧异,“你是……”他才待询问,突然目光中光芒一闪,讶然道:“是你!” 姚三思见到那人腮边无肉,双眸下陷,脸上白一块、黄一块,好像皮癣般。 秋长风见多识广,知道那人脸上,这非皮癣,而是水锈,常在江水泡着的汉子,多有这种痕迹,而这乔三清显然痕迹更多更重一些。他听乔三清的口气,感觉这乔三清竟认识上师。这好像也不奇怪,毕竟姚广孝助朱棣起事前,亦僧亦道,流浪天涯,认识排教中人并不稀奇。 姚广孝目光中突然光芒一闪,开口道:“夕照呢?” 夕照? 什么是夕照? 姚广孝这是第二次提及夕照,秋长风脸色又变了下,脑海中突然想到了一个极为古老的传说。那传说古老的连他的那两千零二十四句口诀中都没有记载。 他是一次不经意间,听到一人对他提起此事。那人好像是随口一说,但秋长风却记了下来。 因为那件事中提及了北宋天龙大将军狄青,对于狄青的慷慨激昂、壮怀激烈,秋长风也是一直神往的。 夕照——难道是……秋长风想到了当年那人所言旧事,脸色突然变得很是难看,甚至还有些惊骇的意味。 乔三清听到姚广孝提及夕照,脸色遽然就变了,变得比秋长风还惨烈,其中还带着几分愤怒,他厉声喝道:“原来是你们!” 这句话,就算是秋长风,一时间都猜不到用意。 “你是……”“是你!”“原来是你们!” 这简单的三句话中,却包含着绝不简单的含义。 秋长风出手,立即出手,在乔三清背脊一耸的时候就出手。 他很多时候,能立于不败之地,不在于武功绝高,而在于能料敌先机。 乾坤索两千多句话中共有一百三十五条法则,有十三法则都是在讲如何观人,而那十三法则中,最常用的两条法则一叫察言,一叫观色。 察言观色两法则中,共用了一百五十六句话来让秋长风如何判断一个人的举止。 乔三清嘴抿如扣碗,眉皱似山川,手紧像握刃,腿绷比弓弦,气息倏急,这些特征让秋长风一眼望见,就知道是极具敌意的表现。 乔三清为何会对上师提及夕照有敌意,这些事情秋长风无暇去想,但他既然跟随上师,就有负责保护上师的职责。他必须保上师周全。 秋长风脚尖一挑,身侧的鱼篓突然腾空而起。 与此同时,江上陡然间有一道水柱蹿起,直奔姚广孝射来。乔三清耸的是背,却有水柱从江上射出,难道他真的道行高深,可行法控制江水? 那水柱去势极快,竟如利箭,阳光照耀下,隐泛青芒。 秋长风一掌拍在鱼篓上,鱼篓倏然平飞,迎住了水箭。 剥的一声响,水箭击在鱼篓上,倏然化作数股水柱,反冲乔三清。 乔三清衣袖一拂,那水柱倏然变雾,笼罩在乔三清周身各处,更显其朦胧神秘。乔三清白一块、黄一块的脸上虽仍旧木然,可心中震惊非常。 他从未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举手投足间,就破了他的盘水之术。 乔三清不待再动,就听秋长风冷冷道:“听闻乔道友的三清之术中,以盘水、行云、布雨之法最为著称……” 乔三清心中又凛,不解秋长风年纪轻轻,如何懂得这多,竟连他三清绝技都了如指掌? 秋长风又道:“可你的九天巨排来之不易,我们又没有敌意,若是乔道友不惜用行云布雨之术和我们动手,岂不坏了你的要事?” 乔三清脸色终于变了,如见鬼魅般,嗄声道:“你如何知道我……”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有鼓响。 冬! 冬……冬……冬! 那鼓响初起沉闷,但转瞬之间就激昂的如雷公做法、行云布雨前的霹雳,响彻云霄,充斥大江。 姚三思被那鼓声敲得心头狂跳,几乎都要吐血,他从未想到过,世间竟有皮鼓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声响。 秋长风霍然抬头望去,脸色也变。他目光离开了乔三清,留了空门出来,正是乔三清出手的最好机会,可乔三清居然没有出手,竟也是望着前方,眼中露出凄厉的神色。 大江下游,行来一艘大船。 在江上诸船都在躲避着排教法师大排的时候,只有那条船迎锋而上,看起来没有丝毫避让的念头。 那大船表面看起来和别的船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船头甲板两侧上燃着两堆火。 那火光竟是绿色的——碧绿的火。 船头甲板正中,架着一具大鼓,那鼓极巨、极为突兀,鼓旁站着一力士,赤裸着胸膛,双臂竟有姚三思大腿粗细,手持两个如同铁锤般的鼓槌。 力士击鼓。 鼓如雷动,惊天动地。 那力士赤裸的胸膛被阳光一耀,竟泛着金光。 碧火、巨鼓、如天神般的力士…… 有了这三样,那寻常的大船蓦地变得不寻常起来。 姚三思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如此怪异的火、如此诡异的事情,虽然被鼓声激得心跳加速,几乎要吐血,还忍不住向秋长风问了一句,“那是什么?”他蓦地发现,此行看起来绝不会枯燥,凶险刺激超过了想象。秋长风脸色苍白,低声道:“金甲神,朝天鼓,是捧火会。他们怎么会来此?” 如此巨鼓、怪火,以秋长风所知,天底下只有一家独有,那就是捧火会。 可捧火会一直纵横海域,和控制长江的排教井水不犯河水,这次突然从海域入了长江口,大张旗鼓地近了排教的心腹要地,这无疑是犯了排教大忌。 捧火会如此,简直就是向排教宣战,难道说大明这最大的会、教之间,竟然有了惊天的变故? 倏然警觉什么,秋长风扭头,就见到乔三清的大排突然窜了出去。 大排上的乔三清,望着下游的大船,眼中突然露出残忍之意。 那大排本是缓慢的和小舟并行,这一急行,如激流勇进,势不可挡。 大排竟像弩箭般,向下游的大船冲去。 秋长风心惊,知道乔三清这般做,无疑是要和捧火会的高手一战。这排教、捧火会啸傲长江,纵横海域,若真的激战起来,只怕大江都要翻腾,他们卷入其中,凶险不言而喻。 看了眼姚广孝,见到他望着排、船接近,神色木然,好像根本不知道险恶一样,这事儿本来是姚广孝挑起来的,可如今姚广孝竟如局外人一样的漠然。 秋长风喊道:“悟性,靠岸。” 这小舟上除了秋长风、姚广孝、姚三思三人外,还有个摆渡的人叫做悟性——姚广孝身边的那个小和尚。 姚广孝前往金山,要了一艘小船,并不要船家,却让悟性摆渡。姚广孝行事怪异,秋长风早就见怪不怪。 怪的是这个北方的小和尚,居然很是精通操桨运舟一事。 这刻突出变异,秋长风对自身从不担忧,忧虑的是姚广孝的安危,只想悟性及时划船靠岸,脱离险境。 悟性见状,慌忙摆桨。不想那大排遽去,江水上陡然出现个漩涡,那漩涡旋力颇强,悟性虽懂得行舟,却抗不过那股巨力,小船入了漩涡,竟然在江面上急旋起来。 长风破浪之际,茫茫大江之上,一道灰线顺江而走,如巨鲸露着背脊,贴着水面腾游。 灰线起伏,乔三清的大排,已近了捧火会的大船。 那大排长达十数丈,几排圆木前后由大铁钉相连,上下更是由三层圆木捆成,这刻水上奔腾撞出,威势简直如千军万马咆哮怒吼。 鼓声通天中,水排急弦,那下游捧火会的大船此刻就算想躲,都是来不及转向。 只听到轰的一声惊天巨响,震耳欲聋,大排撞在了大船上! 惊涛倏起,如千层堆雪。 江水如画,不知湮灭了多少英雄豪杰。 雪中有火,火中有水,水卷木飞,如此撞击之力,大船就算是铁铸的,只怕都承受不住,更何况那大船不过是普通木制。 大船倏然就破了开来。 大排分为几排,最前排的圆木也被一撞之力击起,整排飞天,狂涛怒浪般的再次拍到大船上。 如此壮阔的景象,姚三思实在难得一见,可他没工夫去看,小舟急旋,他在小舟上,早转得头晕目眩,几欲把隔夜饭都吐出来,同时庆幸自己今天还没有吃饭。 悟性无法控制住船势,急得满头是汗。 秋长风人在船上,只是望着水面,突然身形纵起,已到了船尾,伸手操舵,断喝声中,用力一摆。 喀嚓声响,坚硬如铁的硬木船舵断裂成两截,小舟的急旋之势陡然顿住,悟性急划,小舟脱离了漩涡中心,就要出了险境。 姚三思站立不稳,一头撞在船板上。 悟性喜道:“好了。”他见秋长风水性精熟,力道用的恰到好处,忍不住地佩服。可他笑容才出,就见到秋长风脸上的惊骇欲绝。 就算面对神秘莫测的东瀛忍者,秋长风也一直智珠在握,从未有这么失色的时候。他究竟看到了什么,竟如此惊恐? 秋长风才出了漩涡,就抬头望向上游,他发现自己一直被鼓声吸引,竟没有留意上游有只大船无声无息地靠近。 就算下游的木排和大船惊涛骇浪的撞击,也挡不住上游那只大船前进的速度。 而先大船来到之前,有黑色的油光顺流而下,转瞬包围了小舟,然后漫过小舟向下游流淌而去。 秋长风望见那黑色的油光铺满了江面,脸上变色,竟等不及悟性划船,人就窜到悟性的身前,抢过双桨,用力划去。 这时下游那金甲神、朝天鼓都已不见。 大船破裂,一团混乱,那金色的力士没入混乱中,可那两团还在燃烧的碧火飞到了江面上,竟轰的烧了起来。 乔三清瞳孔收缩,眼中也现出凛然之意。漫天凌乱中,有黑色油光从被他撞碎的大船下流出,铺满了前路。 那两团碧火落在黑油中,火光一起,居然火蛇一样的游动,逆江而上,和上游流下的黑油接在一起,转瞬间,大江一片火海——碧绿的火海。 那碧绿的大火,不但将乔三清的大排烧在其中,而且将秋长风等人的小舟亦是围住。 刹那间,烈火扑面,浓烟滚滚。 姚三思火烧眉毛,也终于骇然失色。他好冒险,曾经设想过自己千万种的死法,但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在大江中被烧死! 悟性急叫:“上师,跳水。” 姚广孝竟然还未动,只是望着那碧绿的大火,喃喃道:“金甲神、朝天鼓、藏地火……” 就算姚广孝说下天来,姚三思也无心思去听。生死关头,他低头一望,只觉得一阵眩晕,碧绿大火燃在江上,只是一低头,就有股热浪冲面而来,让人窒息。 跳水?哪里有水? 姚三思急得额头冒汗,喊道:“不能跳,这怎么能跳?” 悟性叫道:“一定要跳,火下是水。我们若等在舟上,只有被烧死,跳过火层,才有生机!” 他不由分说,一把拉住了姚广孝,就要跳下去…… 秋长风出手,拉住悟性,嗄声道:“不能跳!” 悟性着急,就要挣脱秋长风的手。秋长风手如铁铸,“火是藏地火,捧火会放的火,这火中有毒,皮肤沾上一分火毒,毒性就会侵肤入骨。你虽能下水,但毒性发作,你还是要死在水下。”悟性一呆,急道:“那怎么办?”跳亦死,不跳也死,他们还有第三个选择? 秋长风也不言语,用力一板双桨,小舟又回到方才的涡流中。 姚三思忍不住喊道:“秋大人,你疯了?” 他们才辛苦地摆脱涡流,不想秋长风却又回转。油江、火海,秋长风又自绝生路,进入水涡中,怎么不会被姚三思看作是疯子? 不想秋长风喝道:“都抓住了。”他陡然运桨,做出更疯狂的举动。他只运单桨,让小舟转得更急,水涡中,如同陀螺一般。 姚三思紧抓船板,大叫道:“秋千户,你住手。”他实在想不到,平日镇静自若的秋长风,在这生死关头,反倒最先疯狂起来。 小舟旋急中,秋长风突然一把抓住姚广孝,大喝一声,一脚踹了下去,喊道:“进水。” 只听到喀嚓一声大响,那小舟拦腰而断,荡飞出去。江面上那黑色的油光早被荡开,下方露出江水的本色。 悟性、姚三思喜形于色,这才明白秋长风的用意。他做此疯狂的举动,不过是想让众人避开藏地火的波及再行入水。 秋长风几人,倏然而坠,没入大江之中。 等了片刻,那涡流之势稍缓,碧绿的大火这才吞了过来,将整个江面燃成了碧绿。 已黄昏。 夕阳晚照,落在碧绿的大江上。那巨大的木排也融入了碧火之中,随同那将沉入大江的夕阳,燃着夕照的颜色。 第二十章 灼心 哗啦水响,有人头露出水面。水丝缕缕,顺着发丝而落,流到那略显苍白的面孔上。 是秋长风。 无论江面风云如何波诡云谲,他总能逃得出来,就算那诡异的藏地火,也烧他不死。他非但没有死,右手还牢牢地抓住一人。 那人黑衣无发,神色枯槁,赫然就是姚广孝。 秋长风将姚广孝背负肩上,踉跄上岸,等将姚广孝放在岸边杂草上的时候,略带喘息。方才他用力极巨,又拖着姚广孝从水下渡江到了岸边,到如今,仍是忍不住地心惊肉跳。 云冷江滚,那碧绿的大火早就烧远,直烧到大江的尽头。 碧的火、灰的烟,冲到了云霄,给晚霞漫天的东方带来分肃杀清冷之意。 江水虽混沌,可在秋长风眼中,无疑比方才那碧绿的大江可爱许多。回头望去,见到姚广孝坐了起来,也在望着江面,平静道:“好一场大火。” 二人都和落汤鸡一样,狼狈不堪。可姚广孝始终不改古怪,就像秋长风不改沉静一样。 方才一场大火,生死一瞬,秋长风都忍不住地冒汗,可秋长风留意到,船上只有姚广孝还是一如既往的木然。 姚广孝似乎不知道火能烧死人,不知道要逃命,不知道那时候可能再也看不到以后的落日。 姚广孝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秋长风一直觉得姚广孝再清醒不过,大明天下,能有如今的永乐盛世,和朱棣不可分割,但无须讳言,姚广孝在其中也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修永乐大典,重开运河,大明南北恢复通商,修补战乱伤痕,几征鞑靼、瓦刺,清除大明隐患,数下西洋宣扬中华道义。朱棣通过这些事致天下升平,扬大明之国威,四海皆知,可这些丰功伟绩,姚广孝多数参与其中。 如今《日月歌》陡出,朱允炆要借东瀛力量复辟夺位一事事关重大,就算朱棣将平乱的重任交给了赵王和锦衣卫,但秋长风早就看出,姚广孝要做的事情,远比赵王要重要,而且肯定会和朱允炆一事有关。 赵王和锦衣卫去东海平乱,只是治标。姚广孝前往金山,才是治本。 金山留偈,肯定是《日月歌》的关键所在。 因为在朱棣看来,就算亲生的太子和汉王都无法完全依靠,只有姚广孝才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可这么值得信任的一个人,看起来怎么好像麻木不仁? 想到这里,秋长风都忍不住地苦笑,他也开始信这天地间,真的有股力量,叫做十万魔军。朱允炆能指挥这十万魔军,击垮大明的百万雄兵? 朱允炆凭什么能指挥十万魔军? 这本来就像神话一样,姚广孝却坚信不疑。秋长风因为姚广孝的信而有分相信,但见方才姚广孝视死如归的神色,秋长风的信念有了分动摇。 朱允炆疯了,因此做的都是疯狂的事情,姚广孝看起来也疯了,不然怎么死都不怕? 秋长风想到这里,本是缜密的思绪也带了分错乱,望着大江东去,接了一句,“可再大的火,也有燃尽的时候。” 碧火终尽,晚霞如火。那股碧火仿佛燃到了天上…… 姚广孝嘴角带分哂然的笑,说道:“你没有让我们失望。”他用的是我们,好像是说他和朱棣…… 秋长风沉默下来,他听得懂姚广孝的这句话,他知道我们的意思,可他无话可说,这是他的一个秘密。 他现在不能对任何人吐露的秘密。 望着那如血的残阳,他想的不是方才江上的惨烈,却突然想到了如血的当年。 往事难追,但往事难忘。 他永远记得柳丝如雨的黄昏,他拿着那个早就干裂的馒头,痴痴地看着桥头。 灞桥柳色,年年伤别。 柳色下,有粉衣飘扬,玉颜祈望,终日凝眸。可他终究转过身去,一步步地没入了黑暗之中。 有时候,错过了就是一生。 有时候,选择了就没有回头。 那柳色依依,柳絮漫天如雪的季节,他看了扶在栏杆上白玉般的小手最后一眼,义无反顾地走入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他走的坚决,因为他当初还是韶华年少…… 正沉思间,姚广孝已道:“走吧。” 秋长风收了思绪,皱了下眉头,还是望着江面,略有犹豫。 小舟一共有四人,但现在只有两个在岸上,姚三思、悟性都不知所踪。这茫茫江上,秋长风就算再自负,也不指望把两人从江里捞出来。 生死关头,他只能救上师,他别无选择。 他内心中对那大眼浓眉的姚三思,甚至有分愧疚,可他根本做不了更多。他只希望,姚三思会水。 可这是长江,波涛滚滚,会水的也不见得活下去。 姚广孝站起来,秋长风也跟着站了起来,本想问什么,可见姚广孝已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向东走去,只能跟下去。 二人找不到船只,就算找到了,恐怕也没有乘坐的心情。只能沿着长江东进,顺流而下,就是金山的方向。 很显然,姚广孝还是要去金山。 他虽老迈,但行事依旧有坚决之意。这世上能成大事之人,莫不认准一个目标就走下去,不会轻易半途而废。 姚广孝显然是做大事的人。 秋长风跟在姚广孝身边,呼吸渐渐变得平静起来。那惊涛骇浪的风波过去,他虽在行路,但体力渐复。他曾经有过七年地狱般的苦练,七年虫蚁般的隐忍,才能用三年的光阴从校尉直到千户,甚至得到姚广孝的赏识。 这世上本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 那十多年的磨炼,让他看似单薄的身体内,却蕴藏着喷薄的力量。 可姚广孝呼吸渐渐粗重起来,秋长风如日高升,姚广孝却已迟暮。秋长风才待让姚广孝休息下再走,前方树林中,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秋长风目光微动,却不把来人放在心上。他听到那人脚步粗重,喘息连连,显然算不上高手,极可能是周边村落的村民。 等看到那人的面容时,秋长风有些发愣,知道推断有误。 对面那人见到二人,也愣在当场。 那人身上衣裳也带着潮湿,头发一缕缕地沾在额头,神色疲惫,一双大眼瞪得和灯笼一样,片刻后,惊呼一声道:“上师,秋千户,是你们?” 那人却是姚三思。 秋长风未想到滔滔江水也淹不死姚三思,倒有些意外之喜,半晌才道:“你……在找我们?” 姚三思脸上微红,沉默半晌才道:“是……”转瞬振作了精神道:“千户大人……上师,我们现在怎么办?” 姚广孝淡漠地望着远方,喃喃道:“只要不死,总要去金山的。走吧。”他不再多言,举步向东行去。 秋长风又打量了姚三思一眼,暗想,姚三思若是找我们,只会沿江候望搜索,而不会离开江岸。他走的是回南京的方向……他难道有了退意?唉,我本不该带他出来的。 他心中有分后悔,不是觉得带姚三思出来无用,而是蓦地感觉前途凶险,还远超他的想象。姚三思这样的人,一不小心,说不定就会死在路上。 可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跟随姚广孝东行。 姚广孝说得不错,只要不死,总是要去金山的。这本是命,他和姚广孝的命! 姚三思望着二人远去,脸上突然有了分羞愧。他的确如秋长风猜的那样,方才有了回家的念头。这个素来向往冒险的百户,在方才生死一瞬,突然想起不肯让他冒险的姐姐。他从前不懂,不懂人间的生死离别之苦。等懂了以后,回去见姐姐的心思,前所未有的强烈。 刚才舟上四人,转眼间只剩下他一人孤零零的面对大江。他不但思念家里的姐姐,还感觉前所未有的畏惧。有时候冒险,并非想象中的那么有趣。 可见到前方那二人步履坚定,他心中蓦地又来了勇气,终于快步跟了上去,没话找话道:“千户大人,那个什么捧火会、排教为什么要在江上打斗呢?” 秋长风皱眉思索道:“他们或许是吃饱了撑的。” 姚三思信以为真,苦思很久,见秋长风嘴角若带感慨的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大人在开玩笑。” 秋长风心中却想,这个姚三思,太过天真了,本不适合做锦衣卫的。捧火会突然入江,咄咄逼人,乔三清放排东下,难道就是为了要对付捧火会?这一教、一会突然接战,为的又是什么?若是平常,他身为锦衣卫,长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肯定要追查清楚,但这刻他的使命是保护姚广孝,怎能轻离?看了一眼前面的姚广孝,秋长风想要询问他对此事的看法,终究压下了这个念头。 “不知乔三清死了没有?”姚三思自言自语,但显然不知道答案,因此只是看着秋长风。跟随秋长风多日,他对这个千户大人可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秋长风笑笑,“你这样的人都死不了,乔三清是排教高手,怎么会死?” 姚三思道:“那捧火会损失了一条大船,还动用了什么金甲神、朝天鼓,不是毫无意义吗?” 秋长风半晌才道:“他们准备了藏地火,当然不是要烧死我们。藏地火虽厉害,但也绝对烧不死乔三清,捧火会这般作为,或许是想毁去乔三清的大排!” 姚三思大为奇怪,“那大排不过几百根圆木罢了,捧火会真是吃饱了撑的,和木头过意不去?” 秋长风只是笑笑,心中在想,当年乔三清的九天巨排妙用无穷,乔三清有了九天巨排,如虎添翼,捧火会毁去巨排,多半是为了先剪除乔三清的利器,然后再对付乔三清。他虽这么想,可总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但这些事情,当然不用对姚三思说了。 姚三思突然想起一事,暂时忘记了大排,四下望去,问道:“那悟性小师父呢?”见秋长风不语,姚三思心中一沉,忍不住向姚广孝道:“上师,不等悟性小师父了吗?” 姚广孝喃喃道:“要是死了,何必去等?只要不死,总要去金山的。” 姚三思一听,心中微寒,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本来以为去金山之行平淡无奇,可这时却觉得,每迈前一步,就是向阎罗殿行进一层。 三人默然行进了里许,杂草渐无,前方不远隐现村落。 姚三思肚子突然又叫了起来,方才急着保命,早忘记了饿,这会儿又疲又乏、身上发凉,这饥饿又死灰复燃起来。 看着前方的上师,姚三思心中嘀咕,就算碰到强盗,人家还管杀不管埋哩,这位上师,不但不管埋,而且杀都不管。我们的死活,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跟着这种人做事,只能自认倒霉,更不要指望他管我们的肚子。 想到这里,姚三思向秋长风望去,若有期望道:“千户大人,这忙了一天,上师也饿了。” 秋长风望着前方道:“据我所知,前方不远有个牛家村。过了牛家村,再行数十里就是高资镇,然后不到百里就到丹徒,可再渡江去金山。” 姚三思一听到渡江两字就反胃,忙道:“不如到牛家村先用点饭菜再说?你看……”有些惊喜道:“那儿有炊烟。” 突然见到秋长风凛然的神色,姚三思吓了一跳,嘟囔道:“大人,不吃饭也不用生气了。” 秋长风皱着眉头,止住了脚步,与此同时,姚广孝也停了下来。 二人望着远方的村落,竟都默然不语。只是秋长风脸色又开始发白,而姚广孝的眼中却露出分灰冷之意。 这时日早落山,却未入夜,朦胧中冷风吹来,带着分凉意。 姚三思湿透的衣服未除,此刻早恨不得生堆火儿烤干衣服,吃上香喷喷的米饭,然后睡上一觉。看到二人如此的表情,姚三思问道:“千户,上师,不走了吗?” 秋长风脸色变冷,皱眉道:“你最大的毛病就是问得太多,想得太少。前方有问题,你看不出来吗?” 姚三思望着前方炊烟渺渺的村落,微凛道:“那村子有古怪?” 秋长风目注前方的村落道:“当然有古怪。这时正是晚饭时分,偌大的村落,怎么会无人做饭?” 姚三思不解道:“怎么无人做饭,那不是有炊烟吗?” 秋长风叹口气道:“你想必是双手从未沾过油星的大少爷。炊烟发白,你看到的那些烟都是黑色,显然不是炊烟。” 姚三思搔头,从未想到过寻常的烟气竟然也有讲究。 秋长风又道:“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这首诗想必你听过吧?” 姚三思道:“当然了,这首诗将农家乐趣,描绘的十分生动。” 秋长风道:“那你就应该知道,一个正常的村子,狗吠、鸡鸣、炊烟、人喧必不可少。但现在你可见到一样吗?” 姚三思看着远方那寂静若死的村落,心底冒起一股寒意,牙关不听使唤道:“这……这村子……没一个……活人吗?” 姚三思推断素来不准,这一次倒是一语中的。 牛家村竟真的没有一个活人。 整个村子,到处都是废墟残垣,黑烟渺渺。方才姚三思看到的黑烟,就是火烧村落的余烬。 姚三思终于明白了自己和秋长风最大的区别,他什么时候都是个吃货,而秋长风什么时候,都是个随时准备吃人的货。若有人想暗算秋长风,实在是比登天还难,因为这个秋长风,就算睡觉,好像都在睁着眼睛。 三人走在那空旷的泥土路上,见到处都是焦黑的痕迹,有几条死狗毙命在街上,浑身焦黑。 秋长风神色凝重,走到一家门口,望着烧焦的柴门,突然一脚踢开。 咣当声响,那柴门径直倒了下去。 院子中,凌乱地躺着数具尸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可无不身子焦黑,手足蜷缩。 姚三思见到院中的惨状,心中狂震,突然冲到一旁,吐了起来。他奔波一天,粒米未进,呕了半天,颇为难受,却什么都未吐出来。 抬头一望,见秋长风、姚广孝早进了院子。这时暮色垂天,天色早黯,姚三思只感觉到冷气嗖嗖,那暗夜中不知有多少孤魂野鬼在游荡,大叫一声,冲到院子中。 院落中,姚广孝缓缓坐在台阶上,如同坐在庆寿寺中,这满院的尸体,他好像并未见到。 姚三思看着姚广孝,倒感觉姚广孝真的不必怕,姚广孝实在和这满院的尸体很配,因为姚广孝看起来就像个幽灵。 终于移开了目光,落在了有些冷、但还算有些人气的秋长风身上。秋长风正蹲了下来,看着一具烧焦的尸体。 姚三思实在不知道这烧焦的尸体有什么好看,先生起了一堆大火。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比火光更让人心安的? 火光闪烁,淡化了夜的狰狞。 姚三思终于鼓起勇气到了秋长风身前,诺诺道:“千户大人,他们都被烧死了,你还看什么?” 他毕竟跟随秋长风有段日子,也学到些东西,见尸体肉色焦黑,手脚蜷缩,很明显是烧死的痕迹。 秋长风却摇摇头道:“活着被烧死之人,肯定会奔走急喘,因此会有烟灰入口,但我看了几人的口中,并不见此迹象……” 姚三思一凛,立即道:“他们是被杀死后,然后再被焚尸灭迹?” 秋长风点点头,赞许道:“你这次猜得不错。再说大火烧村,竟然无一人活命,这怎么可能。很显然,他们是被人杀害的。” 他身为锦衣卫,虽在赶路,适逢命案,还是忍不住想查查凶手是谁,因此查看尸体的伤痕,希望能找到蛛丝马迹。 可让他错愕的是,尸体若非被烧死,当然应有别的致命原因,可他找了许久,竟一无所获。 他虽不是仵作,但他学了乾坤索,验尸的经验,比有多年经验的仵作还要丰富,不然当初何以能够纠正甄仵作的过错?可他这般经验,还看不出尸体的死因,这寻常的一具尸体,在秋长风眼中,就有极为不寻常的问题。 沉吟间,目光一凝,隔着衣襟,伸手抓住了尸体的右手,抬起来一看,见到尸体右手五指的指甲带分碧绿,虽经灼烧后,却不褪去。 秋长风心中一震,暗叫道:“是灼心?捧火会下的手?” 他见多识广,知道捧火会以火为信仰,善于用火,有一种极厉害的纵火之法叫做灼心。灼心之术一施,有粉末立即可从对手口鼻攻入,直迫心脏。可引起人手足抽搐,皮肤黝黑,状似烧死。不过遇害的人指甲会有点碧绿。 他当下又看了其余几具尸体,发现无一例外的都是指甲带绿,更是肯定了判断,可心中疑惑之意更浓。 他知道排教由四排法主持大局,捧火会却是由天地人三君来操纵。灼心一术,本是捧火会高手才能运用,捧火会的高手突然出现在这不起眼的牛家村,杀人放火,所为何来? 他知道凶徒故意纵火,不过是制造人被烧死的假象,掩盖死者的真实死因。 目光流转,落在堂中的炉灶内,只见死灰余烬,秋长风走过去伸手探试,发现并无热度,心中又想,这家人锅虽清刷,但未下米,昭示这户人家尚未烧火晚饭,凶徒应该是晚饭前动的手。那时候乔三清也在江上,捧火会、排教蓦地在江上大动干戈,难道说,捧火会高手为了狙击乔三清,在这里停留,为防泄漏行踪,这才杀了村民? 他这番推理丝丝入扣,倒也说得通,可他内心却始终感觉有些关键问题还未解决,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姚三思见秋长风前往炉灶前,心中升起分希望,见秋长风又立着不动,不由得失望。知道求人不如求己,才待举步,突然浑身发毛,只见到形色枯槁的一张脸几乎贴在他的面前! 姚三思浑身发冷,大叫一声,几乎要退到火堆上。 等看清楚面前那人竟是姚广孝,姚三思抹了一把冷汗道:“上师,你也对尸体有兴趣?” 姚广孝也不说话,只是手中拿着茅草在火堆中点燃,然后入了堂中,将茅草递入炉膛中,升起火来,又将一口大锅放在上面,盖上了盖子。 然后姚广孝就坐在地上,只是呆呆地望着炉灶。 这庭院中满是尸体,难免鬼气森森,姚广孝的一举一动在姚三思看来,更是古怪难测。 等了许久,那大锅中现出腾腾热气,可姚广孝还在坐着,一动不动。 姚三思终于按捺不住,向秋长风问道:“千户大人,上师他……在施法吗?最近我们路途不顺,上师想必是要驱邪吧?” 秋长风白了姚三思一眼,“上师是在蒸饭。”说话间大步走到锅台前,掀开锅盖。 有米香传来,暗夜中,带了分温暖之意。 秋长风洗了碗筷,为上师盛了碗饭,居然又为姚三思盛了一碗,招呼道:“吃饭了。” 姚三思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他从未把姚广孝和做饭联系到一起,在他心目中,姚广孝几乎是和“饭”字无关的。他亦没有想到,秋长风居然会给他盛一碗饭。 端起饭碗,只感觉有股热从手中传到心里,可看着院中的尸体,姚三思又如何吃得下去? 姚广孝缓慢地咽着米饭,一声不吭。秋长风却是几筷子就扒了一碗饭,又要去盛。无论什么时候,吃饱了才有精神做事。去金山一途,如今看来诡异重重,他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秋长风就要再次盛饭之时,突然脸色微变,似乎倾听着什么。 姚三思才要扒饭,抬头见到秋长风这般,惊叫道:“怎么了,饭中有问题?”经历了这些风雨,他已如惊弓之鸟,只觉得步步杀机。 他话音才落,就听到远处突然有沉雷响动。星月黯淡,但毕竟没有乌云遮盖,这时候怎么会有雨? 转瞬之间,姚三思就已察觉,不是雷声,是马蹄声。 这等深夜,这等荒村,怎么会突然有人纵马经过? 姚三思一念及此,手微颤抖。与此同时,马蹄声遽然停在了院落之前,倏然无声。那马蹄声由动变静,暗夜中,竟有着说不出的惊心动魄之意。 紧接着,人影憧憧,数十人冲进了庭院,为首一人容颜如铁,见到堂中三人时,慌忙过来参拜,大声道:“原来上师在此。千户卫铁衣参见。” 来人正是五军都督府的卫铁衣。他刻意提高了声调,倒不是因为姚广孝好像耳朵聋,而是说给院外的人听。 院外有人尖声叫道:“怎么,上师在这里?不是凶手吗?” 秋长风一听,就忍不住地皱眉。火光一耀,衣红如火的云梦走了进来。 见了姚广孝,云梦又惊又喜道:“上师,在这里见到你们,真的很巧。我们要去金山转转,上师也去吗?” 秋长风心中叹息,暗想云梦赶来,当然是有目的前来,绝非巧合。他心思转念间,目光落在公主身边一人的身上。 那人青衣黑发,简装细腰,就站在公主身边不远,如同湖中雨荷悄然而立,看起来弱不胜衣,正是叶雨荷。 她清减依旧,见秋长风望过来,澄净如水的秋波掠过秋长风,并不停留。 姚广孝听公主询问,也不答话,只是缓缓点点头,继续吃着米饭。 云梦公主见了,微蹙眉头。她的确如秋长风所想,是按照杨士奇的计划行事。 杨士奇虽遭朱棣呵斥,但对太子的忠心不改,感觉如今天子之威益发的难以捉摸,若不帮太子扳回颓势,只怕太子被废是迟早的事情。 如今朱允炆突然卷土重来,极为诡异,若能平了这场叛乱,显然是能极大的提高太子在圣上心目中的分量。 无奈天子对太子、汉王均是不满,竟另派赵王和纪纲前往定海平乱,杨士奇、习兰亭等人有力难使,却敏锐的感觉《日月歌》另有玄机,而上师亦是看重《日月歌》的再现,多半要去金山破解谜团。 当初提及金龙诀时,宁王脸色大变,之后遇刺,虽说未受伤害,但一场惊吓后卧病在床,无论云梦怎么询问,宁王都对金龙诀只字不提,云梦无奈,只能放弃从宁王口中知晓秘密的想法。 得知姚广孝从水路前往金山,云梦公主立即和卫铁衣、叶雨荷快马前往金山,不想路上居然碰到了姚广孝。 卫铁衣早知道这村子是个死村,见到院中的尸体,还是忍不住地触目惊心,低声询问秋长风道:“秋兄,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秋长风看姚广孝保持沉默,对所发生的一切都很漠然的样子,心中微动,摇摇头道:“我和上师也才来不久,不懂怎么回事。” 云梦公主有些不耐道:“管他们做什么,这些事情自然交给镇江府处理。秋……千户,你休息好了吗?”她声音中突然有分温柔之意,实在是少有之事。 秋长风却知道云梦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沉吟道:“多劳公主费心,卑职还好。” 云梦公主偷望了姚广孝一眼,说道:“你若休息好了,会不会连夜护送上师前往金山呢?” 秋长风立即明白了云梦的用意,迟疑道:“上师疲惫,又逢惊遇,为上师身子着想,只怕要休息一晚才走。公主若是着急,不妨先行赶路。卑职护送上师就好。” 云梦公主心中嘀咕,姚广孝不去金山,我去做什么?眼珠一转,笑道:“本公主若是不知道上师在此,当然会立即前往金山。可如今既然知道上师在此,当然要护送上师前往金山了。” 感觉秋长风多半会阻挠,云梦公主有些撒娇地望向姚广孝道:“上师,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反对的,是不是?” 姚广孝终于吃完饭,放了碗,只说了几个字,“明早出发。”他说完后,起身找了些稻草铺在地上,盘膝坐在稻草上,闭上了双眼。 云梦公主只当姚广孝答应了,倒有几分欢喜,立即呼呼喝喝,让卫铁衣吩咐众侍卫轮班休息,保卫上师安宁。 晚风萧瑟,夜幽如梦。 云梦公主吩咐的途中,忍不住斜睨了秋长风一眼,满是得意的表情。 秋长风见姚广孝居然并未拒绝云梦的请求,很是错愕,但无从反对。略作沉吟,见叶雨荷站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神色幽冷。秋长风见四下无人注意,终于缓步走到叶雨荷的身前,见叶雨荷对他视而不见,秋长风沉吟许久才道:“叶捕头,很多事情,其实和你无关,你真的不必参与进来。” 叶雨荷没有扭头,冷淡回道:“我其实也和千户大人无关的,千户大人何必管我的事情?” 秋长风并未被叶雨荷的冷漠击退,只是沉默片刻才道:“那你要怎样才能退出呢?” 叶雨荷缓缓转头,秀眸中带分讥诮之意,“千户大人如果不去金山,那我就可以退出此行。” 秋长风微愕,半晌才摇头道:“我……我不能的。” 叶雨荷冷冷道:“既然千户大人都左右不了自己,为何想要左右别人?难道你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破坏了你们打压太子的计划,这才不想我跟随吗?” 秋长风皱眉良久,终于轻叹口气,缓步走开,可神色中,带分茫然。 姚三思偷偷迎上来,悄然道:“千户大人被拒了?” 秋长风错愕道:“你胡说什么?” 姚三思偷笑道:“卑职跟大人久了,多少也知道些观人之法。大人偷偷去找叶捕头,显然有不能对外人说的事情。你们之间,当然不会有什么公事,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人在南京的时候,对叶捕头好像就点意思,这次莫非是向叶捕头表白情意?”见秋长风叹为观止的样子,姚三思更加肯定了推断,微笑道:“可见大人愁眉苦脸的样子,瞎子都知道大人被叶捕头拒绝了。” 秋长风点头道:“你不是瞎子。”心中想,瞎子想的还有点谱,你猜的全然不在谱上。 姚三思根本听不出秋长风的话外之音,洋洋得意道:“我当然不是了,我非但不瞎,还看出千户大人转身离去时,叶捕头偷偷地在看着你。女人都是这样,越是在乎你,反倒对你越是冷漠,因此我感觉千户大人还是很有戏的。” 秋长风抑制住回头的想法,很是钦佩道:“那按照你这么说,女人要是拔剑指着你,肯定是爱你入骨了?” 姚三思连连点头道:“是呀。”又有些遗憾道:“其实千户大人长的不差,可就是不懂女人,也不懂诗词歌赋,不然以你这样的身份,若是念两句诗给女人听的话……” 秋长风截断道:“谁说我不懂?当初秦淮河上,我就是以一首多情的诗词,这才打动了云琴儿的心扉……” 云梦公主远远听了,暗中讥笑,但知道眼下不是和秋长风闹翻的时候,因此并未揭穿秋长风的牛皮。 姚三思又敬又佩道:“还不知是什么诗词有这种威力?” 秋长风缓缓吟道:“这首诗你要听好了,我这辈子就靠这首诗混呢——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他吟诗的时候,叶雨荷本不屑要走,可只听了两句,陡然止步,虽未望着秋长风,但目光中满是惊奇之意。 姚三思忍不住道:“千户大人,这好像是咏春的词作,现在都秋浓了。” 秋长风并未去看叶雨荷,只是道:“这你可错了,诗词歌赋不过是言为心声,春秋无所谓,关键是你心中是春是秋。” 姚三思似懂非懂,终于问道:“还有下文吗?” 叶雨荷眼中蓦地有分错愕,只听秋长风又念,“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春早去,但相思永在,丁香花谢,豆蔻凋零,但若有相思,何管花谢花开? 秋长风念完词后,望着天空,有流星划落,如那如梦星眸。他呆呆地望着,似已痴了,并没有留意叶雨荷霍然扭头,正有些惊诧地望着他,握着的手掌,带着玉般的苍白…… 云梦公主却哑然失笑,心中暗想,这个秋长风突然泛酸,明明秋天了,还在念着春未休,卖弄斯文,却不解词意,真是笑话。 她并不知道秋长风此刻的心境,眼下更无法体会秋长风言下深意,却出奇的没有嘲讽。她虽是刁蛮任性些,但心地总算好的,只以为这一番换了性子,稍加忍耐,和姚广孝到了金山,就能破解《日月歌》之谜,立下大功,帮大哥顺利登基。 一切均是想的美好,可她终究没有刘伯温的神通,无法预测以后的事情。 她若是知道到金山后发生的一切,只怕此刻立即掉头回转,待在阁中,再不去管江湖的风波险恶、伤心别离。 以致多年后,她每念于此,都忍不住扪心自问,心中绞痛,若所有一切可重新来过,她是否还如今日这般的选择?她不肯全然放弃,只因为江湖虽恶,但仍有些许事情历历在目,虽然情缘搁浅,但思念永远如灼心之毒,刻骨铭心,难以离散…… 第二十一章 玄机 镇江府北,万流东注的大江之中,有一山独立。远望如出水芙蓉亭亭玉立在滔滔江水中,有着说不出的幽绝美艳。 江是长江,山是金山。 日头早升,铺下金光万道,落在粼粼江水中,更显水静天青山如倒影,如梦如幻如在镜中。 北宋沈括到此,就因此景曾赋诗赞道:“楼台两岸水相连,江北江南镜里天!” 云梦公主一到岸边,远望金山秀丽,却无暇欣赏,只是问道:“卫铁衣,船呢?” 卫铁衣立即答道:“公主,卑职早派人让镇江知府准备了船只……” 原来姚广孝虽休息,可卫铁衣并不清闲,连夜派人快马前往镇江府,让镇江知府准备船只,说有要员要过江前往金山。云梦公主为了讨好姚广孝,自然事先要把所有事情准备的妥帖。 可见到岸边的船只时,卫铁衣神色异样,略带尴尬。 江岸早停泊艘大船,居然有四层之高,十多丈长。那大船巍峨庞大,近看竟如宫殿般耸立。 原来镇江知府见五军都督府有令,虽不知道要员是谁,怎敢怠慢,加力巴结,竟然调动大明军舰前来。 这时大明有郑和数下西洋,扬名世界,造船航海业真正到了天下巅峰之境,举世无二。 镇江知府准备这种船只,用来前往江心的金山,倒有种滑稽之感。 卫铁衣也没想到这般声势,不由得脸红。云梦公主倒是喜欢这种气魄,笑道:“这船极好,很妥当了。上师,要不要把两岸渡口都封住呢?”她一番好心,为求保护姚广孝,倒是出言无忌。可看到姚广孝的脸色,笑容陡然凝住。 姚广孝脸上,绝没有半分喜悦之感,他望着那大船,突然道:“这是谁的主意?” 谁都听出姚广孝语气中,竟有了不满。卫铁衣一颗心沉了下去,但还是道:“是卑职……” 姚广孝本是木然的神色中,陡然有了分激动,但还能缓慢道:“难道你不知道,一粥一饭,农家来之不易,半丝半缕,都要百姓辛苦织成?调动这一船,看似容易,但其中不知要消耗多少百姓的血汗!百姓劳乏,我等于心何忍?圣上素来重廉俭,屡次谆谆教诲,让尔等不要铺张,体谅民生,尔等如此行事,岂不辜负了圣上的一番苦心?” 他这般说话,威严肃穆,在那一刻,不再是道僧,终于又露出大明宰相的威严。 卫铁衣面露羞愧,半晌无语。 云梦公主心中不满,暗想你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过是调一艘军舰,我们是想让你舒服一些,你至于把人家骂得狗血喷头吗? 可出南京之前,杨士奇再三嘱托,让云梦不要再树强敌,有两个人能不惹尽量就不惹,一个是秋长风,另外一个当然就是姚广孝了。 云梦公主虽然心中诋毁,但觉得自己还是应该以大局为重,委屈道:“上师,这全是我的主意。可你是上师,本该如此……”还待再说下去,见姚广孝冷冷地望过来,云梦公主下面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姚广孝目光中虽有不满,但终究没有再斥责云梦,只是缓步踱向江边。 云梦公主心中得意,暗想你说得冠冕堂皇,不还是要坐大船吗? 早有军官迎上来,见到卫铁衣,巴结道:“大人,请上船吧。” 卫铁衣见姚广孝钉子一样的站着,丝毫没有上船之意,心下为难。 这时轻舟一叶划过来,船上一人道:“上师,请上船。” 众人诧异,举目望去,见到划船的竟是秋长风,不由得大为惊奇,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马,找了一艘船来? 姚广孝点点头,轻轻叹口气,神色萧索地跳上了小舟。姚三思见状,慌忙下马也跟随跳到了小舟上。 云梦公主见姚广孝不乘大船,竟选小舟,又气又急,气的是一番好意喂了狗,急的是,这个秋长风拍马屁的功夫显然技高一筹,这次又讨了上师的欢心。 那小舟不大,连马都装不下,当然装不下云梦公主这些人。云梦公主急中生智,忙喊道:“叶姐姐,你跟着秋千户保护上师,我们再找船过去。”她让叶雨荷保护是虚,观察动静是实。 叶雨荷明白云梦的意思,却正中心意,跳下马来,轻身一纵,到了小舟之上。 江水粼光如梦,仿佛全落在了秋长风双眼中。叶雨荷见秋长风望过来,移开了目光。秋长风笑笑,荡起双桨,小舟如叶,飘荡向金山行去。 船入江中时,姚广孝没了黑衣宰相的肃穆,又恢复木然的表情。他要到金山,探寻《日月歌》中有关金山留偈一语的奥秘,但眼看要到了金山,看起来反倒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急切。 水波荡漾,叶雨荷目光从江面掠过,突然落在秋长风的身上,低声说道: “我帮你划船如何?” 她少有这么柔声的时候,倒让秋长风有些意外。可秋长风随即空出一只船桨道:“故所愿而,不敢相请。”他侧过了身子,空出位置,叶雨荷缓缓坐到秋长风的身侧,接过一桨,协同着秋长风的节奏轻划碧水。 江水荡漾,水映秋阳。那只玉手持桨,也映在江水之上,白云之旁。 秋长风不语,叶雨荷亦是沉默,二人之间,有股难言的沉寂。 不知许久,叶雨荷突然道:“天凉了。” 秋长风斜睨过去,见到那匀好雪白的脸颊,长睫对剪下的涵光,点头道:“不错,天凉了。”他说的是废话,他素来不喜说废话,但此时此刻,他似乎不介意说着不相干的废话。叶雨荷望着那渐渐行近,玲珑秀丽的金山上的塔尖,又道:“过了秋天,就入冬了。”她说的更是废话,可秋长风竟点头道:“是呀,到了冬天就会更冷。” 叶雨荷突然飞快地望了秋长风一眼,浮光掠影般的又移开,似是漫不经心道:“冬天了,就会下雪。” 秋长风笑笑,有些惆怅道:“可江南很少见到雪。”天冷了,欲雪了,江南还是青翠葱郁的迹象,但遥远的地方,起风了,风如刀,吹到身上,透骨的冷。 叶雨荷握着木桨的手掌,突然紧了下,阳光照耀下,好像透明般。她略带紧张和期盼地问道:“你见过北方的雪吗?” 她究竟期盼紧张什么? “当然。”秋长风目光闪烁道:“你莫要忘了,我一直在顺天府。” 叶雨荷秋波中似乎有了层蒙蒙雾气,突然道:“塔亭将雪了吧?”她好像漫不经心地说出了这一句,可持桨的手竟然如握剑般的凝重。 许久,不闻有声,叶雨荷扭过头去,见秋长风只是望着前方,并不言语。那阳光落下,水波粼粼,晃在秋长风的身躯上,伟岸中带分恍惚。 叶雨荷双眸中竟带分热切,望着秋长风道:“你去过塔亭吗?”秋长风似被水光所耀,眨眨眼,半晌才道:“塔亭,在哪里?这会就下雪了?” 叶雨荷本是略带感情的双眸中突然又现出了冷——极北的冷,可就算那种冷,也掩盖不住她眼中的失落之意。就算是姚三思,都看出了叶雨荷的失落,可他不解叶雨荷为何失落? 塔亭?将雪? 这个本来一直冷漠平静的浙江捕头,为何今日突然对秋长风说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秋长风似乎也在琢磨着叶雨荷的用意,皱眉道:“塔亭?” “塔亭在奴儿干都司,黑龙江入海口的附近。”一人突然道。 叶雨荷一凛,扭头看去,见到说话的人竟是姚广孝,不由得略有讶然。她显然没有想到过,姚广孝竟然也知道塔亭,这天底下,好像没有这个黑衣宰相不知道的事情。 姚广孝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却又什么都听在耳中。望着渐近的金山,姚广孝缓缓道:“天子为防北疆边患,这才设的奴儿干都司……”他看似神思幽幽,又陷入往事如烟中。 原来朱棣“靖难”后,夺取南京,却不喜南京,在永乐四年就开始营建北京,一直为迁都做着准备。 别人都以为朱棣是忌讳南京之地,这才想要选址北京,只有姚广孝才知道朱棣用意深远。朱棣久在边陲,知道北疆边患频频,迁都北京却是想钳制北方铁骑、为大明江山安危着想。 朱棣在永乐七年,为了抑制鞑靼和瓦刺,更在北京之北建奴儿干都司,主要管辖如今的黑龙江、乌苏里江、松花江和库页岛等地,更加环卫北京的安全。 若非朱棣深思远虑,执意要迁都北京,暂时遏制住北疆的隐患,大明如何能有今日的太平生活? 叶雨荷却没有想那么远,见姚广孝提及朱棣,扭过头去,似乎不再想谈论这个话题。 姚广孝突然又道:“塔亭很冷,很冷很冷。”他身子微颤,像是想到了一件事情,突然道:“记得当年解缙的家人,都被流放到了那里。不知道……现在还有活的没有。” 叶雨荷身子微震,那一刻,脸突然变得若塔亭外飘雪一样的白。 紧接着,船身一震。叶雨荷霍然站起,五指就要摸到剑柄,就听到秋长风轻淡道:“船靠岸了。” 叶雨荷见到秋长风平静的面容,终于轻吁了一口气,抢先跳到了岸边。望了秋长风一眼,一时无言。 她在那夜,听秋长风念及诗词的时候,蓦然怀疑曾经见过秋长风。她言语试探,却大失所望,同时忍不住想:我实在是鬼迷心窍,秋长风是个锦衣卫,怎能会是当年救我的那个人?他根本连塔亭都不知道!当年她在塔亭遇到个极大的危机,生死一瞬,一人突出救了她,让她一直困惑至今。可转念又想:他若非当年救我的人,那晚怎么刚好说出了那首词,真的是巧合吗?他心机深沉,莫非是故意装作不知道塔亭?可他若是救我的人,他和我本素不相识,当年为何要冒险救我? 叶雨荷正困惑间,江中有几艘小舟先后靠岸,云梦公主亡羊补牢,终于及时赶到。 姚广孝不等云梦上岸,已向山上行去。 金山历来是游历圣地,名胜古迹俯拾皆是。 不说楞伽台、观音阁、仙人洞,只说那南北半山耸立的双塔,就有气势凌云、鸟瞰江天之气魄。 那双塔本是宋哲宗元符末年宰相曾布所建,一名“荐慈塔”,一曰“荐寿塔”。 姚广孝到了金山后,并不去塔中,只是循山路而上,很快到了楼阁沉沉的金山寺大殿前。 这时金山尚有不少游客,可见到姚广孝等人的气势,不由得纷纷退让离去。卫铁衣示意手下留意可疑人物,确保姚广孝安全,自己跟在姚广孝附近,留意周围的动静。 见姚广孝直奔大殿,秋长风不由得暗想,上师前来,当然是为了破解《日月歌》最后两句的谜团。那两句说的是,“金山留偈再现时,黑道离魂海纷争。”这究竟什么意思,金山留偈到底在哪里,难道说就是在金山寺的大殿之内吗? 众人才入大殿,就是一愣。寺庙大殿气势恢弘,香烟缭绕,前方有佛像威严,倒是颇具气势。可众人一到殿中,看的均不是殿中佛像,而是那佛像后的一面墙。 那面墙上有着一幅画,只一幅画。 十数丈的殿墙上,只画着一幅巨大的图画。 本来寺庙之中,墙上有佛像绘制并不出奇,可那幅画画的却非飞天仙女、佛像神魔,而是山水。 金碧辉煌、气势恢弘的一幅山水画——《万里江山图》。 画中有云有天,有峰有江,极为的波澜壮阔。 这寺庙中怎么会有一幅山水图?云梦公主大是奇怪,错愕不解。她从未到过这里,不由得向卫铁衣、叶雨荷二人望去,二人明白云梦的心意,都是摇头,显然也不明白这幅画的来历。 秋长风跟随入殿,目光投在山水画中,微有错愕。当初在庆寿寺时,虽说他自谦对书画并不精通,但那不过是谦辞罢了。实际上他对书画方面的鉴赏能力,绝不输于习兰亭。 他一眼望去,就看出那幅画是黄派画法,亦是说——这幅画的画法技巧和庆寿寺中,姚广孝画的那幅火鹤图是同一笔法。 秋长风一眼看出这个问题,心中诧异,忍不住心神飞驰。 当初姚广孝要从朝廷中挑一人去执行任务,用自己画的一幅火鹤考验秋长风等人的鉴别能力,那时秋长风就觉得姚广孝所行之事绝不会无的放矢,今日再见这幅画,有些恍然。难道说当初姚广孝选用那幅画的时候,就早想到会带所选之人来看金山的这幅画? 一想到这里,秋长风心中凛然,只感觉所有的事情如同一张大网,越收越紧。他渐渐触摸到关键所在,但那关键是什么,凭他的头脑,一时间仍无法想出。 虽然震惊那幅画的笔法和用意,秋长风却不急于将那山水画看个明白,而是先看看殿中还有何人。 毕竟画是死的,晚看一会无妨,但若因疏忽而致上师出事,他难辞其咎。 殿中香客见到姚广孝等人入内,见到燕勒骑的剽悍,虽不知道姚广孝是谁,但很多人都悄然离去,只怕麻烦。 金山寺大雄宝殿中,很快空空荡荡。但佛像之前,仍站着两人,秋长风目光一凝,看清一人的面貌,皱了下眉头,心中暗想,他怎么出现在这里? 那两人中,面向这方之人,是个公子,一袭白衣,神色孤高,鼻骨高耸,显得整个脸部硬朗决绝,向这面望了一眼,目光如电。 那人长相极具性格,让人一眼难忘,更何况秋长风记忆绝佳,早认出那人就是秦淮河上与荣华富等人相交、一掷千金的叶欢。 叶欢——长白山商人,主做皮草、药材生意。 当初在秦淮河畔,曾一掷千金,帮荣华富等人力捧云琴儿为花后,可后来在关键时刻,又掷出千金反捧田思思,讨好汉王,为荣华富等人买个台阶,之后飘然而去,不知所终。 这人的举止,豪爽中带着诡秘,华贵中又兼离奇。 秋长风脑海中闪过这些资料的时候,目光却是落在叶欢对面那人的身上。叶欢虽带着神秘,可秋长风不知为何,却更想知道他对面那人的底细。 那人是个和尚。身穿袈裟,腰间鼓起,似乎是肚腩,又像是藏着什么。 天底下的和尚实在有千千万万,可那个和尚却是秋长风见到的、最不像和尚的一个和尚。 说那人是和尚,因为他着袈裟,颈带念珠,眉毛如雪,银白的胡子拖下来,已到胸前,那人看起来比宁王还要老上三分。他若闭目宣声佛号,无论谁从侧面看去,都会认为那是个得道的高僧。 可若是从正面看去,无论是谁第一眼见到,心中都会打个突儿。不为旁的,只为那人的一张脸和一双眼。 那人的脸和旁人相比,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多了数十道疤痕罢了。以秋长风之能,一眼就看出,那些疤痕中至少有刀痕、枪伤还有利箭留下的疮疤,不仅如此,那张脸还有火烧,毒侵的痕迹。 一张脸蓦地多了这多的伤痕,无论原来多么俊俏的一个人,只怕也会和厉鬼差不了多少,可秋长风看到那人第一眼的感觉是——那人非但不丑陋,而且很雄壮。 那人不是和尚,也不是厉鬼,看起来更像是个将军。 睥睨捭阖、纵横天下的将军! 这实在是种奇怪的感觉,但秋长风就有这种感觉——身经百炼的感觉。 乾坤索早有言:“以貌取人失子羽,以骨断人方为真。” 这句话是说,若看一个人,绝不能单单去看他的衣帽容颜,而要看他的气质、风骨,一个人会成什么人,当然也不取决他穿什么衣服,能做出多么华丽的词藻,而看他的气质、骨子里面的精神…… 因此秋长风一眼就知道叶欢肯定不是商人——商人不会有那种气度。他也能一眼看出那和尚虽披着袈裟,但肯定是个将军——最少曾经是个将军。 他这般肯定,只因为那和尚一双眼。 秋长风望去时,正逢那和尚也望过来,只是望了秋长风一眼,秋长风就感觉如被雷电劈中一般。 那是何等凌厉、淬冷、肃杀的一双眼?那又是多么沧桑、孤独、饱经世情的一双眼! 那眼中不知写着多少乱世烽火、悲欢离合、苍笙踏歌、关山寂寞……只有杀人无数的人,才有这么一双眼;只有傲笑天下的人,才会有这种寂寞。 秋长风见那目光掠过,一颗心怦怦大跳起来,心思飞转,只是在想,此人究竟是谁?恁地有这般威严霸气? 卫铁衣似也感觉那和尚的怪异,忍不住迎了上去,沉声问道:“那……和尚,寺中主持在哪里?”他心中有些奇怪,暗想怎么偌大的金山寺,和尚竟如此之少? 那和尚双目一张,眼中突然带分讥嘲的味道,开口道:“本……人就是主持。”他蓦一开口,声如洪钟,竟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卫铁衣身形一凝,竟手握刀柄,沉声道:“你怎么会是主持?”他虽远逊秋长风的见识,毕竟是五军都督府的干将,判断敏锐,暗想金山寺主持,最少是个得道的高僧,怎么会自称本人,这完全是世俗的口吻。 这人冒充金山寺主持,所为何来? 那和尚见卫铁衣握刀,眼中突然闪过一分不屑,喝道:“我为何不会是主持?”他喝声一起,燕勒骑有侍卫也围了过来,就要拔刀。就算是那些侍卫,都看出情形有些不对…… 就在这时,一人缓缓道:“无法主持,一向安好?” 一言既出,殿中立静。 说话的是姚广孝,他竟是认识这和尚的。他望着那和尚的时候,本是木然的表情突然现出分激动,可激动一闪而逝。 卫铁衣一见,面红耳赤,立即示意众人稍退。可他心中琢磨着“无法主持”四个字的时候,难免错愕,这主持难道法号叫做无法?怎么会有和尚起这种法号? 无法主持目光一凝,落在姚广孝身上,陡然间闪过几分凌厉。 秋长风望见,几乎就要出手。他看得出,那是杀机,那无法主持要对姚广孝不利!他虽未见过那主持出手,可知道那主持若是出手,定然惊天动地。 可秋长风并未出手,只是舒了一口气,因为刹那间,无法主持眼中杀机已去,取而代之的是数点感喟,再无杀气。 无法主持看着姚广孝,突然道:“十年了。又过了十年。” 姚广孝目光从无法主持身上掠过,又看到墙壁上那《万里江山图》,喃喃道:“不错,又过了十年。” 无法主持感喟的目光突然闪过分光芒,如同夕阳入海前的余晖,轻淡道:“十年了,以你的心智,还没有想出这幅图的玄机吗?” 姚广孝突然笑了,笑容中带着说不出嘲弄,“你呢?可曾想到?” 无法主持望着那幅江山图许久,终于摇头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中,有着难言的苍凉之意。 众人被那主持心绪所动,一时间亦是心头压抑,可始终不明白墙上那幅画上究竟有什么玄机。 姚广孝不是来破解《日月歌》谜团的吗?为何对墙上的那幅《万里江山图》颇有兴趣? 莫非那幅图,就是什么留偈? 无法主持目光依旧凝视那幅画,突然道:“但你今日既来,想必又有什么心得了?” 姚广孝似笑非笑,轻淡道:“我没什么心得,但我带来一人,我只盼他能看出什么。” 无法主持目光一转,落在了秋长风的身上,白眉微动,问道:“是他?” 殿中人很不少,但那无法主持一眼看中的就是秋长风。真正的将军,就会选将,有知人之明,那无法主持有一双将军的眼,当然知道哪些人真正有用! 姚广孝笑了,只回了两个字,“不错!” 众人沉默,云梦公主却是气愤不过,搞不懂为何这些人都是这般器重秋长风。可她也知道,眼下的每句话,都可能涉及到《日月歌》的事情,只能侧耳倾听。 无法主持望了秋长风半晌,缓缓摇头道:“他只怕不行,他太年轻。” 姚广孝不言,秋长风只是笑了笑,他们从来不为这些事做无用的争论。因为他们早就知道,要证明自己,不能靠一张嘴的。 旁边一人笑道:“年轻不见得是坏事,最少还有一股锐气。再说……年轻人,也不见得不知往事。” 众人错愕,向发话之人望去,见那人神色自若,正是叶欢。 无法主持眼中突然闪过雾气,低声道:“你知道什么往事?” 叶欢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亦落在那《万里江山图》上,微笑道:“我最少知道这幅画,本是明太祖命人绘制!” 姚广孝衣袂微扬,无法主持目光一凝,低喝道:“你怎么知道?你究竟是谁?”这一声低喝,依旧震得众人耳鼓鸣响,心中震颤。 就算卫铁衣都对那和尚大起好奇之意,不解金山寺为何会由这种和尚做主持。 众人这才知道无法主持和叶欢本并不相识,暗自凛然。卫铁衣等人更是手按刀柄,满是戒备地望着叶欢。 叶欢身处众人敌视中,还能镇静自若,他只是望着姚广孝道:“这位……道友想必明白,我是谁无所谓,能破解这《万里江山图》的玄机才是至关重要?” 姚广孝目光从叶欢身上缓缓掠过,神色依旧木然,点头道:“不错,这幅画已经让我多年难眠,你若能破解,了却我的心事,我又何必管你是谁?无法,我也没有管你是谁,对不对?” 无法主持哂然一笑,缓缓道:“你说得不错,这宗公案已让你我多年蹉跎,此生若不能破解,终究憾事,既然如此,何必管那许多?”目光一闪,落在叶欢身上,无法主持突然双手合十道:“却不知这位施主,对此图究竟有何高见?” 他方才咄咄逼人,雄霸之气外露,这一刻突然又平静祥和,宛如个修持得法的僧人。 叶欢一笑,看了秋长风一眼,缓缓道:“当初秦淮河一别,叶某对秋兄的推测之法大为叹服,以秋兄之能,当然能看出这画儿很有年头。” 秋长风微微一笑,简短道:“这画儿最少也有二十年了。”他一眼可断尸体死了几个时辰,也能看出一幅画究竟有多少年头。听起来像神话,但前者不过是深得仵作验尸法门的精髓,后者其实是从古董商人赖以自豪的技艺中萃取精华。 乾坤索中,求索乾坤天地之道,自然对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的技法都有涉及。 但真正能做到融会贯通,举一反三,就非一朝一夕之道。 叶欢一竖拇指道:“秋兄果然不凡。在下听闻风言,这画儿本是太祖临终前几年,悄然命人在墙上绘制,之后就封了金山寺,一度金山寺不但游人绝迹,就算和尚也都不见。”他说及往事,煞是离奇,众人面面相觑,显然不知道还有这种往事。 姚广孝却好像早知道这些斑驳的流年往事,目光中又现游离之意。那无法主持伊始惊诧,但很快镇静下来,只是静静地倾听。 叶欢继续说道:“这件事极为隐秘,知晓的人极少。后来朱允炆继位,是为建文帝,他登基之后,很快重开了金山寺。这金山寺才又成为游览胜地,很多人对寺庙中突然出现了一幅山水图很是奇怪,但均不知道来历。日子久了,也就都淡忘了此事,更不知道这幅画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众人心中奇怪,一方面奇怪朱元璋为何要封寺作画,又奇怪既然此事极为隐秘,叶欢怎么又知道? 略为停顿,叶欢又道:“之后就是‘靖难之役’,中原动乱四年后,建文帝失踪,永乐大帝登基,转眼又过了十余年,这金山寺的山水画就一直存了下来,但甚少有人知晓此画的来历。但传言中,这幅画涉及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太祖的秘密。” 云梦公主忍不住,一旁问道:“什么秘密?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呢?” 叶欢一笑,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神秘之意,他环望众人,缓缓说道:“听说这幅《万里江山图》中,藏着金龙诀的秘密!” 第二十二章 定边 殿外残叶随风,舞动影乱往事。殿中沉寂香渺,沉湎斑驳流年。 一听叶欢说《万里江山图》中竟藏着金龙诀的秘密,不要说云梦公主等人悚然动容,就算姚广孝、无法主持都是目光一闪,流露沧桑几许。 金龙诀的秘密? 金龙诀有什么秘密?《日月歌》中起首一句,不就是提及到了金龙诀?众人等苦苦追寻,还不是想破解《日月歌》之谜? “金龙诀现天一统,南方尽平北方耸。” 这《日月歌》的第一句,“南方尽平北方耸”之意,众人早就知道,可金龙诀现究竟是什么意思,众人并不知情。 为何金龙诀出现,天下就会统一,难道说这金龙诀真的有不可思议的神力? 沉寂徐徐,云梦公主终于叫道:“什么是金龙诀?”相比之下,她无疑是最沉不住气的一人。 叶欢微微一笑,望着无法主持道:“其实我知道,主持当然能回答这个问题。” 无法主持冷哼一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爽快地说出来?” 叶欢神色谦逊道:“在下听到的都是流言,不敢保证是否正确。主持曾经经历过,自然说得更详细一些。” 众人心中奇怪,忍不住又看那无法主持的长眉白须,如同望着逝去的年华,同时揣度着那主持的身份。 无法主持冷冷笑道:“焉知你小子不是想从我口中得知更多?”叶欢双眉一动,含笑道:“既然大师不愿多语,小子就不揣冒昧,献丑说说。”顿了下,等众人均望过来,叶欢才道:“想明……太祖雄才伟略,自不用我多说。但其实很多人恐怕都不知道,太祖其实和刘伯温一样,有种未卜先知之能!” 众人又是一惊,面面相觑。 云梦公主呵斥道:“让你说金龙诀的秘密,你怎么扯到太祖身上了?” 叶欢一笑,“这位若想听金龙诀的秘密,最好还是听我讲下去。因为我说的事情和金龙诀有关——有很大的关系。” 云梦公主微愕,虽是不解,终于不再打断。 叶欢缓缓道:“当年太祖本也当过僧人……此事在道友主持面前提及,当然少了些忌讳。但当年若有人敢在太祖面前提及此事,无不落得杀头的下场。” 这件往事众人均是知晓,云梦公主听叶欢议论明太祖,急于想知金龙诀的秘密,倒不追究叶欢的妄言之罪。众侍卫见上师、公主都无意见,自然也不会对叶欢呵斥。 叶欢又道:“当年都说太祖是因为忌讳身份,要树立威信,怕人轻视他的出身,这才讳疾忌医。可太祖雄才伟略,如何会在这些事情做文章?想英雄不问出处,当年汉太祖刘邦岂不也是个无赖出身,但图一代伟业后,有哪个敢于轻视?相反……更多人会因为汉太祖的出身而敬仰他的丰功伟绩。明太祖大智慧之人,如何会忌讳这点?” 众人倒觉得叶欢说得有些道理。 云梦公主第一次想到这点,心中奇怪,立即问道:“是呀,为什么呢?” 叶欢缓慢道:“有人感觉太祖行事不合情理,暗中推测。但很少有人知道,太祖这么做,其实是为了掩盖他当僧人时……见到金龙诀一事!” 众人诧异不解,但见叶欢终于说到正题,专注地听下去,生怕错过了一个字。 叶欢语气中带分神秘,突然又道:“元末之年,群雄逐鹿,太祖绝非算是当年最具实力的力量。想刘福通、徐寿辉、陈友谅、张士诚等人,均是一时翘楚之辈,大元百足之虫,虽死不僵,亦是不容轻视,但唯独太祖能脱颖而出,一统天下,你们说是为何?” 众人不语,心道这个问题倒很难讲。同时又有不耐,暗想你说金龙诀,为何非要说这些陈年往事呢? 卫铁衣开口道:“太祖能如汉太祖般礼贤下士,知人善任,文有刘伯温、宋濂等人相助,武有徐达、常遇春等人协助,自然能一统天下。” 叶欢笑笑,反问道:“太祖手下的徐达、常遇春的确是一时猛将,刘伯温、宋濂也是无双文臣,但旁人既能称雄,和太祖一争天下,难道说那些人均是浑浑噩噩的无能之辈?想徐寿辉当年,远早太祖起事,挥兵千里,打得大元猛将丢盔卸甲,手下岂能尽是平庸之材?徐寿辉当年纪律严明,深得民心依附,更胜明太祖,其手下赵普胜、倪文俊、陈友谅等人可说是文武双全,一时无二,丁普郎、项普略、欧普祥、陈普文等人威猛无双,百战百胜……” 卫铁衣不服道:“他们若真的如此威名,怎么少听人言?” 叶欢放声长笑道:“都说卫铁衣是为五军都督府一时豪杰,不想今日一见,见识不过如此。” 卫铁衣脸色涨红,几欲拔刀,可见叶欢竟还淡定自若,摸不清对手的底细,终于没有出手。同时心中惊凛,不知道叶欢如何知道他的身份。 这个叶欢看似经商公子,怎么会如此精熟陈年往事,同时对他们的来历了如指掌? 秋长风一直沉默,似乎琢磨着什么,此刻终于开口道:“历来成王败寇,圣人孔夫子都笔削春秋,述而不作,后代史官削削改改,只为固帝王之业,早是定律。” 叶欢向秋长风望去,缓缓点头道:“秋兄此见倒是真言。历代史书,均由胜者编写,汉太祖成事,这才成全三杰之名,若是当年楚霸王为帝,削书立史,后人又有谁知道张良、萧何、韩信之辈呢?明太祖得了天下,常遇春这才能成为大明第一猛将,若真的是张士诚、陈友谅称帝,只怕常遇春也难享乱世第一猛将的威名。” 众人虽觉得叶欢此言很不舒服,但不能不承认,他说的也有些道理。 叶欢见众人脸色迥异,像是看出了众人的想法,续道:“远的不说,只说当年鄱阳湖一战,太祖、陈友谅挥兵鏖战在湖上,胜败之势数番转移,陈友谅手下无敌将军张定边屡压明太祖,甚至一举击沉太祖所乘大船,太祖生死一瞬之际,几乎就没了大明的天下。那一战若太祖不幸,怎有大明王朝,后人谁能传颂刘伯温、宋濂、徐达、常遇春等人?” 众人默然,知道叶欢说的是当年朱元璋、陈友谅争夺天下时至关重要的一战——鄱阳湖水战。 那一战可说是惊天骇地,鬼神皆惊。 硝烟散去多年,但朱家提及往事,都是心中忐忑,不能不说侥幸。 鄱阳湖水战后,陈友谅最终兵败,但朱元璋亦是元气大伤,几乎死在湖中,战况惨烈可见一斑。 叶欢环望众人,又道:“但明太祖幸运,终究取胜。取胜的关键却在于常遇春伏在水底半日,遽然水中爆起,一箭射伤了陈友谅的手下第一大将张定边。” 那无法主持听及此事,脸颊突然耸动了下,更显脸上伤疤狰狞。他眼中有厉芒闪动。似乎觉察到什么,扭头望去,见到秋长风正移开目光。 那主持轻轻一叹,望着那墙上的山水图,喃喃道:“万里江山,好一个万里江山。”他叹息中有分豪情壮志,但更多的却是往事如烟,英雄落寞。 叶欢道:“常遇春一箭射在张定边的脸上,但张定边重伤之下,还能一举重创常遇春,打得常遇春五脏俱伤,脉络移位。后来常遇春北伐归途暴死,别人不明所以,但知情人都知道是常遇春在当年鄱阳湖水战的伤势反复罢了。鄱阳湖水战,张定边重伤之下,还能护主杀出重围,张定边离去,明太祖这才艰难取胜,常遇春后来养伤近一年,病榻中不得不感慨道,‘天下英雄归湖广,湖广豪杰看普郎。普郎虽勇亦要拜,拜我定边独嚣张!’” 叶欢最后几句说得朗朗上口,豪情勃发。 众人心中默念那几句话,只感觉话语铿锵有力,同时一股豪气涌上心头,不能自已。 只有云梦不明所以,问道:“这几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叶欢解释道:“这首诗是说经鄱阳湖一战,就算常遇春都不能不叹服,当初天下英雄好汉,尽出湖广,也就是出在徐寿辉、陈友谅所在的地域。但湖广好汉,还要看赵普胜、丁普郎、项普略等人的脸色。说来也怪,当初湖广好汉,很多都有一个普字,因此那里的人,称呼这些人为普郎。鄱阳湖水战,这些人均是中坚之力,杀大明勇士无数。但这些普郎虽勇,还是要拜服一人,那人就是……张定边,元末乱世真正的第一好汉!” 云梦公主听到这些往事,又念到“拜我定边独嚣张”一句,想着当初张定边纵横鄱阳湖的威风,也忍不住叹息道:“原来世上居然有这种好汉,我什么时候能见到这种人一面,才算无憾。”同时斜睨了秋长风一眼,多少又带分不屑。 她当然是觉得秋长风头脑活络,但绝对算不上好汉的。 叶欢突然斜睨了无法和尚一眼,缓缓道:“张定边现在还没死。” 那无法和尚眼中突然厉芒一闪,脸色森然。 众人一惊,云梦、卫铁衣都追问,“他没死,他在哪里?”他们实在难信,因为从当年到现在,大明已经三代君王,张定边没死,那还不快到百岁的年纪? 叶欢目光从无法和尚身上移开,轻淡道:“我又如何知道呢?” 云梦公主难掩失望之意,秋长风目光闪烁,突然道:“叶公子说了这多往事,很是精彩,但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叶欢目光一凝,定在了秋长风的脸上。 秋长风嘴角有笑,笑中却带分探究之意。无论那故事如何奇诡,但秋长风显然还没忘记金龙诀一事。 叶欢突然发现这个人,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还要高深莫测,而且这人很执著。 没人知道叶欢的来历,也没人真正的明白秋长风的实力。 这两人表面看似相处平和,但真正如何看待对方,亦是不得而知。 叶欢略带探寻的目光终于移开,缓缓道:“我说了这些,只想说张士诚有德有兵,徐寿辉有文有武,其实并不逊于明太祖。但他们输了,并非实力不济,而是在于一个运。每人都有个运——命运。” 他本是好像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中突然带了分难言的幽然诡异之意。 众人望见他脸上的神秘,不知为何,心也颤抖起来。 命运! 每个人都有,就算一草一木也有命运。冥冥中,人其实并非自诩的华贵高昂、万物之灵,最少世人始终不明白为何而来,去向何处。 每人的命运都不相同,但后人来看,每个人命运却又是清楚明白。 这像是命运难揣,又像是命运早定! 不但人有命运,江山也有命运,《日月歌》岂不就是说江山的命运?聪明的在想,叶欢突然提及了命运,难道是说,金龙诀也关系了命运?金龙诀和《日月歌》之间,本来不也是有根线在牵扯关联——命运的线。 众人那一刻,想得太多,唯独云梦公主大声道:“我们想听的是金龙诀的事情,麻烦你快点说好不好?” 叶欢笑了,说道:“好,我就说金龙诀的事情。传说中,金龙诀是个改变命运的东西,明太祖就是因为得到了金龙诀,改了徐寿辉的命运,这才战胜群雄,得以一统天下!金龙诀自太祖一统天下后就不见,太祖亲自命人画的这幅《万里江山图》中,就藏着如何得到金龙诀的秘密。” 他这次说得实在太直接,太简单,云梦公主听了,反倒有些不明所以,眨眨眼睛,一时间不知道再问什么。 可很多聪明人都变了脸色,就算无法和尚都脸色迷惘,像是又坠入前尘往事之中。 秋长风听到这里,心中一震,难以置信。 “金龙诀现天一统,南方尽平北方耸。”这句话原来就是这个简单的意思——太祖得了改变命运的金龙诀,因此能一统天下。 简单的又让人难以理解。 这世上真有改变命运的东西?这怎么可能? 可《日月歌》清楚地证明,所言的一切都已发生,而且是确实存在。这又说明金龙诀的确存在,而且可以改命。 朱元璋本是个和尚,用金龙诀改命当了天子。徐寿辉本是气势恢弘,手下能人猛将亦多,有天子之象,但被朱元璋用金龙诀把命数改变,这才身死? 改命!这是多么离奇荒诞的想法。秋长风嘴角带分苦涩的笑,转瞬想到为何姚广孝对《日月歌》重出这么重视。 既然有命运可改,朱允炆就可能寻求金龙诀改命,改变朱棣的命运,改变他朱允炆的命运。甚至可调动命运中的十万魔军,重夺帝位。 朱棣不紧张东瀛倭寇,但在意金龙诀,是以让姚广孝一心一意地寻找金龙诀,难道也信了这个荒诞不经的传说? 云梦公主终于想明白些事情,见到姚广孝森然的表情,也是色变,可随即问:“如何改命?”她立即想到了大哥和二哥一事,振奋的身子都有些发抖。 叶欢摊摊手掌,苦笑道:“我又如何知道。这些不过是传说,我听来的传说,究竟如何,是真是假,我也不能肯定。” 姚广孝本来一直静静的在听,闻言突然道:“你撒谎。” 叶欢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道:“道友何出此言?” 姚广孝目光转过来,面无表情地望着叶欢道:“你是信这件事的……对不对?” 叶欢本神色自若的表情现出分不安,反问道:“道友怎么这么说?” 姚广孝嘴角带分诡异的笑,阴森道:“当年的鄱阳湖水战一事,都说刘伯温未卜先知,让太祖离开座船,这才避过张定边谋划的惊天一击。但实际上,刘伯温当时并未在鄱阳湖!” 叶欢有些不自然道:“他不在鄱阳湖又如何?” 姚广孝道:“刘伯温当初在哪里并不重要。但刘伯温不在鄱阳湖,那提醒太祖躲避的就不是刘伯温,传说的事迹就是有要掩盖事实的目的。你开始就说太祖有未卜先知之能,其实早就觉得,这躲避一事是太祖自行做出的,因为太祖拥有金龙诀,金龙诀既然可改命,当然可以预知命运。这种金龙诀若真的存在,费尽心思要找到金龙诀的肯定是乱臣贼子。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金龙诀!” 众人肃然,叶欢目光微凛,落在姚广孝身上,像是第一次认真来看姚广孝。他蓦地发现,这里真正深沉的人不是无法和尚,亦不是秋长风,而是姚广孝。 姚广孝比任何人知道的都要多。 良久,叶欢才叹道:“就算一切如道友所言,又如何?你方才不是说过,我只要能了却你的心事,你根本不会多管什么。” 姚广孝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残酷之意,“不错,我言出不改。你若能了却我的心事,从这《万里江山图》中找出如何去寻金龙诀,就算你有谋反之心,我也不会对你如何,更不会管你是谁。” 叶欢本是镇静的脸上有些抽紧,缓慢问道:“我若是找不到呢?” 姚广孝道:“那你就是妖言惑众,再也走不出这个大殿。因为我……”顿了下,这才一字字道:“从未相信世上会有金龙诀一事!” 叶欢终于变了脸色。 众人越想越是诡异离奇,但听姚广孝这么说,无意是下了必杀令。众侍卫均是手握刀柄,只要姚广孝一声令下,就将叶欢乱刀分尸。 就算是秋长风,都是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姚广孝绝没有必要虚言恫吓。 不知许久,叶欢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 众人实在不解他眼看要死了,又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就算是云梦公主都知道,姚广孝要让哪个人三更死,那人就绝不会活到天明的。 姚广孝没有发问,他静静地等叶欢止住了笑,竟还没有反问。 叶欢收敛了笑,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嘲讽之意,“我明白了。” 姚广孝仍旧沉默,无法主持一旁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叶欢盯着姚广孝道:“我本来还是不敢肯定,但我今日见到他这样,我终于肯定了,他也是为了金龙诀而来。” 无法主持皱了下眉头,“他既然为了金龙诀而来,正应该和你一起齐心协力地来找这个秘密,为何反倒说不信,进而要杀了你?” 叶欢缓缓道:“因为他只想自己得到金龙诀!” 此言一出,无法主持和众侍卫都变了脸色。姚广孝反倒又恢复了木然的神色。 叶欢不等姚广孝开口,又道:“他早对金龙诀追寻了多年,又如何会不信金龙诀?当年的事情,他比任何人知道的都要多。但他绝不会让别人得到此诀,因为得到金龙诀的人,可以改命,甚至可以当上天子,他对永乐大帝忠心耿耿,又如何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无法主持眼中精光四射,隐显杀机,突然望向姚广孝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姚广孝不语,仿佛那一刻已然石化。 叶欢冷冷道:“我说的当然是真的,因此他就算让你做了金山寺的主持,只要你一发现金龙诀,他就要杀你。” 无法主持身躯陡然一涨,竟如天神般的对着姚广孝。 众人凛然,不由得挡在了姚广孝的身前。现在谁都看出,这个主持武功卓绝,绝非寻常的和尚。 姚广孝还是动也不动,那无法主持盯着姚广孝,寒声道:“真有此事?”他那一刻,如虎如豹,杀气凛然,就算脸上的伤疤,都在充斥着红光。 他当年无疑是个叱咤风云之辈,如今虽老,但威势不改。 这就让卫铁衣警惕的时候又有奇怪,不解这样的一个人,为何要当和尚。这人究竟是谁,竟对上师都敢出手? 秋长风一旁突然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你有脑子,为何不会自己判断?” 无法主持霍然扭头,双目怒张,众侍卫立即拔刀,心中却是忐忑,不知道自己能否接得住那和尚的惊天一击。 叶欢目光闪烁,眼有喜意。他隐约猜到这和尚是谁,知道这和尚虽然老矣,但若是出手,秋长风虽深沉,也未见得接得住。 只要无法主持能拖住秋长风,他自然能轻易离去。 陡然间,无法和尚舒了口气,全身放松下来。叶欢微愕,不待说话,就见那无法和尚望过来道:“你若是为了我好,当和我同仇敌忾。但你挑拨后,只在看戏,可见你方才所言,不过是想拉我下水,趁乱离去。老夫何等人物,怎会被你利用?” 叶欢笑容僵住,半晌才道:“他既然要对我下手,就是不想泄漏这金龙诀的秘密,杀了我后,只怕就会对你下手。你若为我不平,我到时还能帮你,但你若袖手,我难以幸免,那时可没人帮你。” 无法和尚突然大笑道:“老夫何须你帮?”他此言一出,本来垂暮的老和尚突然有了纵横捭阖的无敌将军之气。 任谁一眼见到那和尚的气魄,心跳都不由得加速,都觉得那和尚绝非狂妄自大,而是真正有无边的自信之意。 叶欢见状,亦是一时无语,可眼珠转个不停,也不知想着什么。 那和尚嘴角突然有分狡黠的笑,又道:“老夫其实也想看一个人临死前,是否会灵台清明,参透金龙诀的秘密。更何况,你若参透了《万里江山图》的玄奥,也不会死,我何必急于出手?” 叶欢讶然,秋长风脸上浮出丝微笑,初次感觉这个和尚非但勇猛无敌,而且心智亦不输于旁人。 姚广孝竟还和没事一样,只是望着叶欢道:“说也说完了,笑也笑过了。我给你一个时辰的工夫……”回望秋长风道:“日落之前,他若还参不出此画的秘密,就以妖言惑众之名,将他就地正法!” 说罢,姚广孝坐在一旁,闭上双眸,再也不望叶欢一眼。 叶欢脸色改变,看了一眼秋长风,见到那苍白的脸上带着分凛然,一颗心沉了下去。 这时日头偏西,虽还夺目,但多少带了入暮之意。 秋风萧瑟,吹到殿内,有着说不出的肃杀。 众人看着叶欢,如同看着个死人一样。这《万里江山图》在金山都有了二十多年,以姚广孝和那无法主持之能,尚不能参透其中的玄机,叶欢有何本事,能在这一个时辰内,找出金龙诀的秘密? 叶欢环望四周,额头也有了汗水,苦涩道:“我这是惹火上身,作茧自缚。” 众人虽有同情之意,但上师吩咐,谁敢为他反驳出头?同时众人也有好奇之意,心道金龙诀一事既然极为隐秘,这叶欢又如何知道? 叶欢长叹一口气,终知道姚广孝言出无改,时间紧迫,竟不多说,目光早落在那幅画之上。 时光飞逝,眼看着那日头一点点地沉去,叶欢心悬之际,云梦公主却有些不耐。 她倒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江山图的秘密,索性不想。见叶欢桩子一样,看起来无趣,目光一转,落在了叶雨荷身上。 叶雨荷竟在殿外,望着茫茫江水。 金山寺主殿建在半山腰上,凭栏处,只见大江如带,茫茫东去。浪花翻滚,唱着世间阴晴圆缺,悲欢离合。 大殿内一波三折,述说着惊天往事、波诡云谲,可就算不可思议的金龙诀,一统天下的雄图大志,似乎也吸引不了叶雨荷的注意,她只是望着滔滔江水,似在想着什么。 云梦公主突然想到什么,见叶欢还是皱眉思索的样子,被砍头前只怕不会有什么收获,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叶雨荷的身边,低声道:“叶姐姐?” 叶雨荷本是警觉之人,这会不知为何,竟完全没有发现云梦公主到来。听云梦公主召唤,这才回过神来,有丝茫然道:“公主,怎么了?” 此时日将沉江,那落日的余晖落在叶雨荷的身上、脸上,带着分金红的色彩,一眼望去,如沐浴在金光辉煌之下。 可就算那金光灿烂,似乎也照不亮叶雨荷的脸色。她有心事——很重的心事,但平日都被冷漠遮掩。 云梦公主突然发现,她一直只看到叶雨荷的武功高强,剑法如电,但除此之外,从未留意到这如空谷幽兰、雨夜荷花般的女子,还有股骨子里面带的忧悒之气。 叶雨荷为何忧悒?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云梦公主并未多想,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殿里呢?” 叶雨荷道:“我为什么要去殿里呢?” 云梦公主一怔,竟被叶雨荷问住。《日月歌》引出金龙诀,就算天子都开始惊凛,太子、汉王、黑衣宰相、锦衣卫、五军都督府、内阁纷纷卷入其中,就算云梦,都是不知不觉地被金龙诀吸引,一心想探出金龙诀的秘密。 可直到现在,云梦才想到,原来也有很多人对金龙诀不关心的。叶雨荷无疑就是其中的一个。 云梦公主回过神来,岔开话题道:“那你……刚才在想什么呢?” 叶雨荷略作迟疑,说道:“什么……都没想。” 云梦公主也是女人,知道女人这么说的时候,恰恰是想了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眼珠微转,突然道:“你是不是在想秋长风?” 叶雨荷微震,并不去看云梦公主,只是平静道:“为什么这么说?” 云梦公主不答反问道:“你觉得秋长风怎么样?” 叶雨荷望着苍茫江水,眼中带分江气的朦胧,“他怎样,关我什么事呢?”手触摸下衣襟下的荷包,那里有个小小的硬物还在——那是个蝉儿。 云梦公主看着叶雨荷的脸色,轻声道:“他这个人,虽然脾气坏一些,狂傲一些,对人爱答不理一些,但其实还算个不错的人。” 脑海中竭力去想着秋长风的优点,云梦公主却蓦然发现一处都找不到。不得不绞尽脑汁道:“他其实长得不错,你看他的眼,还算不小,他的鼻子,也算挺直。他的脸……”心中虽想,总和死了爹一样,还是口中赞美道:“他的脸也挺白的呢。” 叶雨荷反倒有些诧异,如同听到如来在赞美阎王,一时间不知道云梦公主为何要说秋长风的好话。 云梦公主又道:“他官也不小,锦衣卫千户,五品,他还得上师和我父皇信任,看起来升官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叶雨荷终于打断道:“公主,你究竟要说什么呢?” 云梦公主感觉叶雨荷似乎有些心动,微笑道:“我觉得你和他……很般配的……” 叶雨荷突然道:“所以你准备给我们说媒,有意让我嫁给他?” 云梦公主没想到叶雨荷说得这么直接,一时间反倒脸泛红潮,有些讪讪。听叶雨荷接着道:“我听公主的吩咐,公主就觉得只要秋长风娶了我,也会听公主的吩咐。眼下秋长风长得不错,更是炙手可热,谁都看出天子、宰相对他不错,因此就连汉王都对他很是拉拢,公主为了太子顺利登基,自然不想秋长风投靠汉王,增加汉王的实力,因此想要把秋长风拉到太子这面,为太子在天子面前说好话,甚至打动上师,帮助太子登基?” 云梦公主听得目瞪口呆,她的确有这个意思。这个念头并非突如其来,而是谋划很久,因为杨士奇等人一直让云梦公主对秋长风好些,莫要再树强敌,现在无论谁都知道,和秋长风作对,划不来,也没有必要。云梦公主虽是委屈,可觉得自己成熟了,要顾全大局,因此来金山的一路上,一直想着怎么对秋长风好。她想的主意,当然还是老路——美人计! 当初她施展这个美人计,成功的取得秋长风手上的《日月歌》后,就觉得这计策对秋长风很好用。她总觉得秋长风对叶雨荷好像有些古怪,突发奇想,这才准备让叶雨荷帮忙拉拢秋长风,可她没想到叶雨荷比她想的还明白。 等叶雨荷说完,云梦公主回过神来,微笑道:“无论如何,秋长风总是个很不错的人儿,姐姐你说是不是?” 叶雨荷澄净的目光划过来,反问道:“他既然真的不错,为何你不嫁给他?那不一样可达到你的目的?” 云梦公主差点跳起来,叫道:“我怎么会嫁给他这种男人。我一见到他就想吐。” 叶雨荷冷淡道:“公主不想嫁,难道我就想嫁了吗?还是说,公主本来就觉得我是个卑贱的人,任由摆布就好,根本不必有什么感情?” 云梦公主愣住,就见叶雨荷走远,立住,背对着她,再不说一句话。 望着那孤单的背影,云梦公主心中终于有了分歉然之意,她这才发现,她的计谋是好,但从未想到过他人的感受。 这时日将沉江,天边有乌云卷上。 云梦公主只感觉眼前那身影俏生生地立在风中,有着说不出的楚楚可怜。虽气愤叶雨荷的口气,终于敌不过心中的歉意,云梦公主轻移脚步,走了过去,低声道:“叶姐姐,我错了,对不住。” 叶雨荷默然半晌才道:“公主,我想走了。” 云梦公主一惊,失声道:“走,去哪里?” 叶雨荷望着那乌云蔽日,神色中有着说不出的失落,“我是个捕头,在你身边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我想回沿海。”突然想到那晚秋长风说过的话,“叶捕头,很多事情,其实和你无关,你真的不必参与进来。”叶雨荷心中茫然在想——我是真的想走,还是听了他的话? 云梦公主急了,一把抓住了叶雨荷的手道:“不行。” 叶雨荷不为所动,只是道:“公主还要下令,让我不走吗?” 云梦公主看到叶雨荷的脸上,似有悲伤流转,一时慌了,忙道:“不是,叶姐姐,我真的喜欢你留在我这里。我很孤单,一直想有一个你这样的姐姐在我身边,我求求你,留下来,好不好?” 她这次说的都是真心话,她虽在宫中,钟鸣鼎食,但心中实在有着说不出寂寞之意。那种寂寞,是无论如何奢华的生活都无法弥补的。 她自出生后,就得到朱棣的宠爱,她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不能如愿的时候,可她益发的寂寞,再多的索求也满足不了心中的寂寞。叶雨荷虽冷漠、刚硬,但处处帮她,在她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在云梦公主看来,叶雨荷几乎就是她的一个姐姐,溺爱着这个撒娇的妹妹。 见叶雨荷不语,云梦公主几欲流泪道:“叶姐姐,刚才是我错了,难道你真的不肯原谅我吗?” 叶雨荷望着那让人怜惜、娇弱如花的面容,陡然一阵心悸…… 就在这时,金山寺不知哪里传来了钟响,嗡的一声,宣告白日的结束。 已落日。 云梦公主醒觉到这点的时候,立即扭头向殿内望去,见叶欢还是呆立在那里,众侍卫就要上前。忙道:“叶姐姐,你还得帮我抓坏人,不能走的。”说罢急急入了大殿。 有灯燃起,乌云蔽日,天色几乎是瞬间黯淡,叶欢呆呆地望着墙上的《万里江山图》,脸上已见寒,就听姚广孝道:“日落了,杀了他。” 话一出口,众侍卫拔刀,一时间锵啷啷声响,寒灯更冷,刀光更寒。 秋长风上前…… 叶欢陡然大叫道:“等等。” 姚广孝一摆手,众侍卫止步。叶欢抹了把冷汗,强笑道:“上师,我好像发现点问题。”他终于发现,无论他如何机智,在冰冷如山的姚广孝面前,半分作用都不起。 姚广孝根本不语,无法主持动容道:“你小子发现了什么?” 叶欢目光落在了秋长风的身上,说道:“秋兄如斯智慧,想必对书画也有绝佳的鉴赏能力,不知道从这幅画看出什么门道了吗?” 秋长风淡淡道:“现在是上师要你来看,你不要觉得扯上我,就可以逃过一死。” 生死关头,叶欢本是孤傲的表情很是尴尬,强笑道:“怎么会呢?在下认出这画是用黄派技法所绘……” 秋长风斜睨姚广孝一眼,见他并不言语,一时间琢磨不透姚广孝的用意,随声道:“不错,那又如何?” 叶欢立即道:“黄笙画派作画,可说是独具一格,富贵堂皇……” 秋长风叹口气道:“若说黄笙画派的技法,只怕说到明天天明也说不完。你若想借此争取活命的时间,可算打错了算盘。” 叶欢脸色变得难看,勉强道:“在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感觉到这幅画虽然说是工笔细描,可算是上上的画师所绘,但工笔中似有拘谨之意。” 无法主持忍不住喝道:“他画的好坏、拘谨有什么关系,你小子看不出来,就径直说好了。”他虽在呼喝,可神色间,显然有失落之意。 叶欢缓缓道:“谁说画的好坏、拘谨没有关系呢?恰恰相反,大有关系。” 无法主持一怔,错愕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和尚昔日的确是个纵横天下的将军,但就因为如此,所以对画法一窍不通,这画儿他成天在看,看了十年,终究不得其法,从未想到过,这幅画的工笔、好坏会有什么问题。秋长风目光闪动,又落在那幅《万里江山图》上,问道:“叶兄若有高见,不妨直说,这般遮遮掩掩,只怕我等得,我的刀可等不得。”他手按刀柄,竟有出手之意。 叶欢见秋长风要出手,脸色微变,走到那墙前,伸手指道:“这幅画乍一看,的确气魄非凡,但若看久了,就会发现此画只为传真,不见神韵,画中缺乏一种风骨,可见画师虽不差,但并非那种大家。” 秋长风凝望叶欢手指,终于点头道:“不错,你指的那笔就可见画师下笔的时候,颇为拘束,难展灵动。”他手指划动,似乎模拟着画中的笔致,突然道:“这一笔乍一看很是别扭,从上向下运笔只感觉那画师手如负重……” 他话未说完,脸色也变了。 叶欢闻言,神色狂震,突然双手撑地,竟倒翻而立。 众人见他举止古怪,均是心生警觉,只怕他对上师不利。不想叶欢倒翻去看那幅画,看了片刻,突然脸露狂喜之意,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等到他再正常站立的时候,容颜焕发,一改沮丧之意。 就算是姚广孝都有些颤声问道:“你明白了什么?”那无法主持还是不解,但脸上也露出激动之意,感觉生死关头,这个叶欢好像顿悟了什么,竟要破解这二十多年,没人能解开的玄秘。 叶欢立直,长叹一声,说道:“我明白这幅画的问题了。这幅画居然是画师倒着画的,你们若是倒着来看,就会发现这幅画绝非《万里江山图》。不过要看这幅画究竟是什么图案,还要离远来看才好。” 众人耸容,从未想到过叶欢竟从工笔中看出此种玄机。 卫铁衣心中微动,突然道:“可你若是引我们倒立,趁机逃走又如何?”他不懂画,但懂人的心理,戒备之下,有此一问。 众人又是一呆,才想到这个可能也是有的。 就听到一声霹雳断喝传出,那无法主持突然长身爆起,身形如箭地窜到大殿门前。 不待众人有所举动,那主持脚尖一点,上了高墙,再一翻身,竟借力到了那大殿的横梁之上,身子倒悬下来。 卫铁衣凛然,不想此人虽老,竟仍有这般身手。若让他这般悬挂,他是万万不能。 此人看起来近百岁的年纪,居然还有如此灵动霹雳的本事,若是年轻时,那还了得? 见无法主持倒悬梁上,向那幅画望去,卫铁衣这才想到,这殿中,的确没有任何一个位置,比那梁上观看《万里江山图》的倒画还方便。 方才叶欢管中窥豹,只见一斑,这会儿那主持在梁上倒望去,当然可鸟瞰全貌。 所有人都想倒转来看墙上的那幅《万里江山图》,但身肩卫护姚广孝之责,又如何能失礼倒立? 不少人都是斜睨无法主持,只想从他的脸色中看出分端倪。 不知许久,突然一道霹雳划过夜空,那无法主持倏然落下,从数丈高的梁上掉了下来。 云梦公主差点叫了出来,就见那主持空中腾身,虽在数丈高处落下,仍稳稳落地。若不亲眼所见,谁都难信如此老迈的身躯竟有如此高强的身手。 众人都看那主持,秋长风还有余暇看了眼殿外,皱了下眉头。 原来众人都被那和尚的古怪举止吸引,全然不知早有乌云漫天,秋雨漫下。那如铅的云层压在整个金山上,却好像也被殿中的奇诡之意逼迫,并不落雨。 一道闪电终于不甘沉默,划破了墨染的天空。 可电闪虽厉,终于还是被黑暗吞噬,半晌后,才有沉雷郁郁传来,如天边战鼓。 不过众人心神都被无法主持和金龙诀之谜吸引,天地之威虽然凌厉,究竟吸引不了众人的注意。 所有人都在想着一个念头,那和尚从《万里江山图》中看到了什么? 难道这图中真的藏着金龙诀下落之谜? 金龙诀重出,是否真如传说中的神秘,可改天换日。难道说堂堂大明江山,就会因金龙诀出现,而就此翻天覆地? 就见无法主持落地,放声长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神色欢娱,竟喜不自胜。很显然,这个秘密压在他心头多年,一朝破解,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 姚广孝目光如电,射在无法主持的身上。这般情景,他居然还能安稳坐立,不动声色,他只是缓缓道:“你明白了什么?” 那无法主持大笑道:“姚广孝,你我争锋了多年,若论心智,我不如你。但今日我敢肯定,就算你也倒着看这幅画,终究还是我先你一步看出这《万里江山图》的秘密,你服不服我?” 姚广孝笑了,笑容不再诡异离奇、森然惊怖,他笑容中带着无尽的沧桑落寞,也有几分讥诮嘲讽,他只是道:“其实我早就服了你。张定边,你能到现在还活着,怎能让我不服呢?” 一道霹雳再次划破长空。 沉雷郁郁。 可就算那电闪雷鸣造成的震撼,也不及姚广孝方才所言造成的震撼为剧。 张定边?哪个张定边?这天底下,还有哪个张定边? 天下英雄归湖广,湖广豪杰看普郎。 普郎虽勇亦要拜,拜我定边独嚣张! 那是天下英雄,无不侧目的张定边。 那是乱世豪情中,就算大明第一猛将常遇春都不敢正撄其锋的张定边。 那是骁勇无敌,身经百战不曾败,虽最终一战落败,但几乎击杀朱元璋,改写天下命运的张定边。 谁都以为张定边早就死了,可张定边原来还活着。 原来眼前这疮疤满面、风月浸染的金山寺主持就是张定边!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朱颜辞镜,落花别树。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些本是人世间最难挽留的憾事,但众人见到那须眉皆张、霹雳电闪中仍豪情依旧的张定边,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一个念头。 张定边还是那个张定边,嚣张依旧,天下第一英雄! 第二十三章 天意 霹雳一道接着一道地划下,似乎不甘冷夜的寂寞,就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般,因为英雄虽老,豪气尚存。 众人知道眼前这和尚就是当年元末第一名将张定边时,那霹雳雷声就如在脑海中轰鸣炸破般,心胆俱惊。 张定边怎么会没死,还当了金山寺的主持? 张定边本是陈友谅手下第一高手,当年是朱元璋的死对头,几乎击杀了朱元璋,姚广孝既然早知道这人是张定边,为何还留他在金山寺? 可无论如何,张定边都算是前朝余孽,恐怕会对大明不利。卫铁衣一想到这里,不由得护在姚广孝身边,只怕张定边对姚广孝抢先下手。 姚广孝竟还平淡自若,这个亦僧亦道的黑衣宰相,似乎很难被什么意外所惊动。 张定边笑后,凝望姚广孝道:“不错,又过十年,我还没死,因为我真的不甘心。” 姚广孝叹息一口气,“因此你当年做赌时,故意赌输给我,留在金山寺?” 张定边森然道:“我没有故意输给你,我赢不了你。” 秋长风只是一转念间,就想出姚广孝和张定边多年前就认识,而且有个赌注。张定边输了,恐怕就要留在金山寺做和尚,而张定边正对金龙诀有意,因此就留在金山多年。可秋长风感觉一点很奇怪,张定边依旧如此霸气,终究是大明的隐患,以姚广孝之狠,为何当年不直接除去张定边呢? 姚广孝皱了下眉头,“但我当年看你,真的感觉你本心死,这才不想杀你。我若杀你,当年是有机会的。” 众人讶然,不想姚广孝居然比张定边还狂妄,他有将张定边置于死地的机会? 张定边昂然道:“不错,你我当时做赌,输者任凭对方处置。我输了,你让我死都无妨,但你没让我死,只让我留在金山寺,一留多年。如今我虽老了,可还没死。” 姚广孝叹道:“你没死,雄心还在,我现在才知道你一切都在做戏,在我面前做戏。你能留在金山寺多年,因为你也信金龙诀的秘密。” 张定边缓缓道:“难道你不信?” 姚广孝默然,可神色已冷了下来。 现在谁都看出来,那幅《万里江山图》中,的确藏着金龙诀的秘密,就因为这个秘密,才让张定边留在金山寺多年。 张定边冷笑道:“其实你也信的。你留我在这里,只是不信我能先你一步看出这江山图的秘密罢了,你也以为叶欢难以猜透这秘密,才要借口杀他,掩饰金龙诀的秘密。只可惜,天意弄人,他偏偏看破玄机……” 叶欢脸色阴晴不定,见众人望过来,忍不住强笑。 事态转折的出乎叶欢的意料,见姚广孝、张定边剑拔弩张,燕勒骑、秋长风手已握刀,他似乎也有些畏惧,再不敢多言。 姚广孝双目一张,目光森冷地落在张定边身上,缓缓道:“我知道你还不死心,你当年输给太祖并不死心。但你知凭一己之力,绝难再撼动大明江山,因此这才隐忍。但金龙诀若出,你就觉得有对抗大明的力量,还想蠢蠢欲动,重扶陈家后人?” 张定边哈哈一笑道:“你说的一点不错。” 姚广孝目光如冰,嘴角带分阴冷的笑,“可你还没有得到金龙诀。” 张定边长吸一口气,一字字道:“那又如何?” 姚广孝咧嘴一笑,露出枯黄的牙齿,“我只想告诉你,你就算天下第一英雄又能如何?我当年可以杀你,今日也不例外。你若不乖乖的留在金山,只怕不能活着出了大殿。” 张定边笑笑,“是吗?”他话一出口,身形陡动,一闪之间,就到了姚广孝的身前。 姚广孝神色不变,只是低沉地说道:“杀了张定边!” “杀”字出口,话音未落,卫铁衣已出手。卫铁衣一直守在姚广孝身边,一看张定边前来,立即拔刀。 刀声嘹亮,可刀光早在刀声之前,就如漫天飞雪般地吹向张定边。 卫铁衣一口气劈出了七刀。 张定边只回了一拳。 殿外有电闪而过。那一拳就如电闪般重重地击在卫铁衣的胸膛! 卫铁衣狂叫声中,倒飞而出,撞在墙上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那一拳直如巨斧开山,晴天霹雳,打得卫铁衣五脏移位,口鼻溢血。 一拳之威,竟致如斯。 张定边一拳得手,眼中寒光一闪,遽然凌空而起,只听到哧哧声响,那一刻,不知道有多少铁针从他脚下飞过。 卫铁衣虽被张定边一拳打飞,终究还是放出了夺命的铁针。若非为了躲避铁针,张定边那一拳,就能打得卫铁衣胸骨尽碎,背脊折断。可饶是如此,卫铁衣跌在地上时,一时间也难以起身。 张定边和姚广孝撕破了脸皮,居然没有逃命。他虽老了,但功夫从未放下,在众侍卫环绕下,蓄意一击,竟要取了姚广孝的性命。 这是怎样的豪情和自信? 这是何等的嚣张和猖狂? 铁针落空,张定边腾空,目光闪动,还是要扑向姚广孝。陡然间,两道黑影左右扑来,刀光一闪,分刺张定边的两肋。 是燕勒骑。 卫铁衣虽败,但他毕竟挡了张定边片刻。燕勒骑亦是不凡,在生死关头,已有人扑来守护姚广孝。 必保姚广孝。 虽没人提及,可所有人都知道,姚广孝不能有事。姚广孝若有事,这里的人都要死! 张定边目光中厉芒闪动,空中怒喝,双脚连环踢出,竟抢在单刀刺来前,踢在了那两人的肩头。 双刀飞空,肩头全折。一人被张定边踢得空中陀螺般旋转,等落在地上时,不成人形。可另外一人却能在电闪间出手,扯住张定边的半幅袈裟。 那人触及到张定边的袈裟时,浑身一震,被张定边一掌拍在头顶,脑袋倏然陷了下去。 张定边掌若蒲扇,一掌击下,竟如千斤铁锤敲下,瞬间毙了那人。 他举手投足间,就击退卫铁衣,连杀两名燕勒骑,可如电的身形终于落了下来。 这时殿中咯的一响,张定边变了脸色,再不顾杀了姚广孝,脚尖一点落下的尸体,火筒一样地飞蹿直上。 只听到嗖嗖响动,有七枝弩箭打出,再次从张定边脚下射过,钉在了《万里江山图》上。 燕勒骑动用了硬弩。 那弩弓是筒状,并非连弩,极为小巧,一次只能发射一枝弩箭,可就因为如此,劲道之强,还要比连弩强悍三分。 但就算这强劲的弩箭,居然也奈何不了张定边。 刹那间,又有三人守在了姚广孝的身前。卫铁衣吐血,两个同伴惨死,非但没有骇破燕勒骑的胆气,反倒激起他们同仇敌忾之心。 张定边人在空中,白眉一扬,身形展动,向殿门扑去。 他知道若要重整旧部,抢夺朱家的江山,眼下必须要除去姚广孝,不然日后姚广孝肯定是起义的最大阻力。他既然要反,当然能先除去姚广孝最好。可见燕勒铁骑前仆后继的剽悍,他已知道,要杀姚广孝并非易事。 张定边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将军,绝不墨守成规,一击不中,立即分析局面,先离开大殿,找出金龙诀,再论其他。 张定边身形一动,第二排弩箭就擦着他的衣襟飞出。见张定边要逃,姚广孝双目一张,喝道:“张定边,今日再败,何必再逃?” 就有燕勒骑要追了出去…… 陡然间,空中狂风大作,只听哧哧声响,不知多少黑影半空袭来,直奔姚广孝。 卫铁衣摔倒在地,天昏地暗,一时间不能起身。见那黑影射来,撕心裂肺地喊道:“保护上师。” 他看得清楚,原来那片刻的工夫,张定边空中扯断颈上念珠,双手一错,念珠纷飞,就如乱箭般射向姚广孝。 有两燕勒骑看不清究竟,抽刀就挡,只听当当嗖嗖声响,刀断人亡,那念珠一击之力,竟不下强弩硬弓,不但打断了单刀,还射穿了燕勒骑的身体。 那念珠如网,大部分是阻挡追兵,可还有十数颗射向了姚广孝。 眼看姚广孝要逃不过这念珠的噬体之击,可他仍旧神色不变,安坐不动。 陡然间,有电光在殿中亮起,那电光瞬间连闪十三次,幻出十三点星光。 星光击在黑光之上,耀出点点火光,照亮了那如梦星眸。 叶雨荷出剑。叶雨荷赶到。 她竟在刹那间连刺十三剑,刺落了击来的十三颗念珠。 好快的剑,剑如电闪。 叶雨荷击落了那夺命的念珠,脸色也变,她虽刺落念珠,但那连环十三击自念珠上传来,震得她手臂发麻,长剑几乎把握不住。 好一个张定边,竟有这般神通,卫铁衣拦不住,燕勒骑拦不住,弩箭留不住,就算余力之下,快剑叶雨荷也勉强抵挡。 张定边要走,无人可挡。可张定边如苍鹰般到了殿外,陡然微凝。 大雨如注,殿外有人。 秋长风立在雨中,脸色苍白,望着那如鹰如虎的张定边,轻淡道:“上师说得不错,今日再败,逃有何用?” 一个霹雳击下来,照得张定边须眉皆立,秋长风脸白如雪。 张定边瞳孔收缩,知道姚广孝眼力从来不错,挑选的人无疑是精英中的精英。秋长风虽年轻,可却有铁一样的神经和镇静。 这样的一个人,既然看到他方才奔雷的威势,还敢挡他,不是有惊天的胆量,就是有惊人的身手。 雷声震天,就要撕裂天地、倒卷江水之际,张定边出拳。 一拳就到了秋长风的眼前。 张定边是百战之将,当然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打倒敌人才是第一要义。秋长风没有多说什么,可张定边早就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要离开这里,就要踏着秋长风的尸体冲过去。 兵法和武技的相通之处在于唯奇胜、唯快不破,讲究的是瞬息之间做出最佳、最快、最准的一击。 那一拳夹杂着天地之威,风雨之势,由张定边全力使出,如黄河怒崩般的威猛。 可在那一拳击出前,就有一道刀光划破了滂沱的雨夜。 秋长风先一步出刀。 他虽没有张定边决战疆场的经验,但料敌先机的能力,早是翘楚之辈。他知道眼下张定边突然重拾信心,决然和姚广孝动手,就是想要颠覆大明,重新收拾旧河山。 张定边沉寂了数十年,一朝动念,绝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服。 眼下要说服张定边,看来只有一个办法,杀了他。 说话时,秋长风就见到张定边暗中吸气,耸眉,沉肩,屈膝。这些动作,均是要发动进攻的先兆,张定边的惊天一击,秋长风没有一分接下来的把握。 秋长风不接,秋长风抢先出刀,一刀甚至在张定边出拳时,就已劈出。 刀如霹雳飞电,离弦之箭,发出去,就再没有收回的打算。 张定边变了脸色,他从未想到过秋长风会和他拼命。一个人能拼命,除了要有拼命的勇气外,还要有拼命的本钱。 若没有本钱,只算逞一时之勇,徒是送死之辈。燕勒骑虽勇,但缺乏本钱,在张定边眼里只是在送死,可秋长风不同。 秋长风不但有勇气,还有本钱。 那一刀之威,就算张定边看了都色变。 张定边虽有一拳击爆秋长风的把握,却没有把握在击中秋长风后,躲过这致命的一刀。张定边虽对敌无数,但那刀势之刚烈、决然,也是他生平罕见。 张定边拳头倏然变线,一拳就击在了如电的刀身上。他的拳头,竟然比电闪都要快。 刀断。 张定边空中不停,吐气,才待再次挥拳,脸色又变。 秋长风连气都未换,手腕一抖,断刀突然化作漫天飞星,急刺张定边周身要害。他这一招,浑然天成,根本没有思考,似乎早料到刀会折断。 可漫天飞星中,居然有飞丝飞出,直刺张定边的双眼。 那漫天飞星虽疾,但飞丝更毒,早一步到了张定边的面前。 张定边凛然,若论招法刚烈,秋长风还逊张定边许多,但若论机灵巧变,秋长风尚在张定边之上。 张定边双手一夹,就将那游丝拍在手上。他知道飞星虽急,但要命的却是那飞丝。他一双手早就硬逾钢铁,就算长刀、铁枪,都能一拍而断。 游丝未断,游丝如蛇。可就算是蛇,也被张定边夹住了七寸。 张定边夹住了那游丝,心中凛然,才发现那游丝不过是寻常马蔺叶丝——坚韧、柔软。 这个秋长风竟将马蔺叶使得出神入化,有如刀剑,这究竟是种什么本事? 张定边并不知道,当初秋长风就是用这马蔺叶割伤了藏地九陷的脚踝,进而破了藏地九陷的九地之陷大法。 张定边至刚,秋长风以柔相对。张定边拍住了游丝,可困住了双手。这世上本来如此,你自以为对一些事情掌控其中,却没意识到反被事情束缚住手脚。 这时飞星终到,不过转念之间。 张定边就要松手,可游丝陡然化作飞环,层层绕在张定边的手腕之上,如情人般的缠绵。 又是一声霹雳炸裂,马蔺全断,秋长风色变,张定边空中陀螺般地急旋。 张定边乃天下第一英雄,岂是区区马蔺能够束缚? 漫天飞星尽数击在张定边的袈裟上,远远望去,只见到袈裟飞旋,如仙人舞天,戏弄繁星点点,煞是惊艳。 群星飞散后,张定边没入了黑暗之中,秋长风也消失不见。 这时燕勒骑才冲到了大殿之外。 卫铁衣嗄声道:“先保护上师。” 众人这才惊凛止步,知道要杀张定边固然重要,可是保护姚广孝更是重中之重。先不说他们能不能追上张定边,就算追上又能如何? 一想到方才惊天动地的一战,看到殿中的尸体狼藉,那些燕勒骑虽是剽悍,可脸色早变。 卫铁衣突然想起什么,心头一颤,转目望过去,只见到云梦公主惊得脸色青白,但总算安然无恙,这才叹口气。突然间一颗心沉了下去,因为他发现,叶欢不在殿中。 方才殿中打得天翻地覆,那个神秘的叶欢不知何时,悄然消失不见。 大雨滂沱,惊雷动天。 霹雳一个接着一个划下,耀亮了金山。巍峨的金山在这惊电之下,没了白日的秀丽幽绝,反倒有种嶙峋森冷的狰狞之意。 一道人影沿山路急奔,如同猛虎纵跃山川般的矫健刚劲,虽有大雨、寒风、雷电、陡崖,但阻不住他坚毅的步伐。 又是一道电闪。 那人终于止步,立足在一株大树之下。那人白眉白须,袈裟破烂,手臂上的袈裟有处划破,袈裟上有点血色,但血迹早被瓢泼的大雨洗淡。 那人正是张定边。 看了手臂一眼,张定边眼中突然露出落寞萧索之意。他败卫铁衣,冲出燕勒骑的包围,几乎毙了姚广孝,就算叶雨荷、秋长风都拦他不住,看起来,他雄风依旧,嚣张依旧。 可他知道,他老了。 他雄心还在,但他已是近百的老人。人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命。他活到近百,竟然还不认命,还有疑惑。他不服,他真的不服,当年他输得不服。 红颜迟暮,英雄末路的心境,谁能体会? 因此他知道有机会再次改写命运的时候,他忍不住地心动,忍不住地出手。多年的压抑,一朝喷薄,他虽近百,但还想一试,试试那昔日睥睨天下的第一英雄,是否还能借金龙诀扭转乾坤! 雷动。 张定边缓缓扭头,望向身后暗处,嘴角带分涩然的笑,“不想老夫多年未出,还能认识你这种人杰。” 电闪。 一人站在滂沱的雨中,脸色苍白如初,神色从容依旧,那人正是大明锦衣卫——秋长风。 张定边一阵急行,仍旧没有甩脱秋长风。他和秋长风交手一招,以他的本事,居然还受了伤! 他虽用袈裟回旋之力崩飞断刃碎片,终究未能尽数避开。袈裟烂,他的手臂亦被一片碎片划伤。 秋长风望着张定边,眼中含义千万,有敬佩,有感慨,有不解,有决绝。 他敬佩张定边的武功,他感慨张定边的执著,他不解张定边的坚持,可无论如何,上师有令,张定边谋反,他就要决绝的将张定边绳之以法,因为他是锦衣卫——代表大明铁血法纪的锦衣卫! “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秋长风终于开口道。 张定边怔了下,根本没有想到这时候,秋长风竟会说出这句话。他突然笑了,大雨中,笑得沧桑萧瑟,笑得几乎流出了眼泪。 雨亦如泪,泪如血。不知许久,张定边终于止住了笑,望着秋长风道:“还来得及,真的来得及?” 秋长风默然,他明白了张定边的用意。 张定边任凭雨水如泪的滑落,喃喃道:“是的,我知道,我若收手,姚广孝不见得要我死,他可能还会让我留在金山寺,以显宽宏大量。我能活下去,再活个一百岁也说不定。” 嘴角带分哂然的笑,缓缓望向秋长风道:“可那有什么意义?就如这棵树一样,就算活了千年,又有什么意义?” 他望着身边的那棵大树,满是嘲讽之意。 树合拢可抱,端是有些年岁,可树已显枯相,叶子萧索干黄,远黄得比深秋的林木要快,看起来也近迟暮。 有志不怕年高,无志空活百岁。 活着的意义当然不是看你活了多少岁,而是看你做了什么。人的一生,只要有片刻的灿烂,为人铭记,千古流芳,远比那腐朽浑噩地过了多年要有意义。 秋长风忍不住叹息道:“你可知,金龙诀若出,这天下又会大乱。百姓日苦,试问你于心何忍?” 张定边淡淡道:“天下迟早会乱,朝代更迭亦是在所难免。该死的就死,该改的就改,此乃天道循环罢了。既然当年朱元璋可以改变命运,为何老夫就不能?” 秋长风目光一冷,“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安乐,你此举不是天道,而是逆天行事。” 张定边抚摸着树干,树干上有道伤疤,就如他脸上的伤疤般,满是斑驳沧桑,“顺天、逆天,不过是迂夫之见罢了,历来都是成王败寇,老夫若能成事,后人只会说大明是叔抢侄位,暴戾残逆,腐朽该亡,老夫顺天行事,你说对也不对?” 秋长风叹口气道:“看来你要一意孤行了?” 张定边还在摸着那大树的伤疤,那伤疤有两尺之长,不知是因何留下。他看着大树,哂然道:“老夫一意孤行,看来你要替天行道了?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他一拳捶在大树之上,砰的声响,目光中陡然有光芒闪动。 秋长风目光闪烁,缓缓道:“金龙诀当然就在金山?” 张定边身子微震,只是望着那棵大树,却不言语。 秋长风道:“你知道《万里江山图》中藏着金龙诀的秘密,因此多年来,一直想要从图中找到那秘密。只可惜你虽精武功,但不懂书画,因此看不出《万里江山图》的秘密。但叶欢指出那画的工笔有异,需要倒着来看,你一眼看后,立即要反,可见你肯定知道了金龙诀究竟藏在哪里。” 张定边冷哼一声道:“你这多废话,无非想从我口中试探出金龙诀何在罢了。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秋长风笑了,笑容中带了讥诮之意,“可你早就告诉了我。” 张定边凛然,终于望向秋长风道:“我早就告诉了你?” 秋长风沉着道:“我看了个把时辰,如何看不出那画工笔有异?我更早看出《万里江山图》倒着看,应是金山的地形图。” 张定边一震,失声道:“你早看出来了?”他心中困惑,不解秋长风为何早看出来,却不说出。 秋长风又道:“但我对金山不熟,因此一直在琢磨金龙诀藏地何处。你在金山多年,当然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你熟知这里,琢磨了多年,当然可从画中一眼看出金龙诀藏在何处,可你一定要立即取出金龙诀,因为你知道以上师的头脑,只要个把时辰,亦能知道金龙诀所在之地。因此你眼下的第一要义不是要逃离金山,而是取了金龙诀。你若逃离金山,我追不上你,但你只绕着金山兜圈子,我自然可轻易跟上你。” 张定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惊诧,他从未想到秋长风推断如斯缜密精细。他心中不服,冷笑道:“其实你还在诈我,你毕竟不知道金龙诀所在。” 秋长风缓缓道:“你错了,我方才是不知道,但我现在已经知道。这金龙诀……”顿了片刻,秋长风一字字道:“这金龙诀,就在你抚摸的那棵大树内。” 张定边脸色遽变,嗄声道:“你又是如何知晓?” 霹雳,电闪。 有雷鸣,惊心动魄。 卫铁衣挣扎站起来,顾不得擦拭嘴角的鲜血,踉跄走到了姚广孝的身前,愧疚道:“上师,卑职护卫不力,请你责罚。” 众人心中忐忑,均是望着姚广孝,一时间不知接下来如何去做。 秋长风去追张定边了,但以张定边的威猛,秋长风就算追上了,只怕也难耐张定边,恐怕反倒会送了性命。 这夜墨电闪的金山,再无白天出水芙蓉般的秀丽,反倒变得处处杀机。这种深夜,燕勒骑有劲无处使,更何况众人还要卫护上师和公主的安危,卫铁衣想到这里,不由得茫然阵阵。 姚广孝还坐在地上,方才那如火如荼地厮杀,竟也难以惊动他的思绪。此刻突然睁眼,望向卫铁衣道:“你知道你比秋长风差在哪里?” 卫铁衣愕然,脸露羞愧之意道:“卑职不如秋长风。” 姚广孝目光冰冷肃然,缓缓道:“秋长风若在这里,就绝不会向我请罪。只要尽力而为,何罪之有?更何况,眼下远未到追究责任之时,金龙诀绝不能让张定边得了去!” 卫铁衣哑然,半晌道:“上师的意思是……” 姚广孝长叹一声道:“我的意思,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叶雨荷一旁突然道:“上师莫非想让我们去助秋长风夺回金龙诀吗?” 姚广孝略带赞赏地看了叶雨荷一眼。 卫铁衣闻言,惊诧道:“可我们若去,上师留在这里,岂不危险?” 姚广孝目光陡然凄厉,喝道:“金龙诀事关国运,若被夺走,大明肯定会有惊变。秋长风明白这点,此刻想必是在竭力拖住张定边,但他只怕还抗不住张定边的威猛。我一人生死何足惧怕,你们缩手缩脚,如何成事?还不快去!” 电闪雷鸣中,急雨如繁弦般响奏,劈劈啪啪打在身上、树上。 张定边目光凄厉,骇异地望着秋长风,实在想不通秋长风究竟是如何断出金龙诀的下落所在。 他一直觉得,姚广孝天纵奇才,明白《万里江山图》的玄机后,很快也能知道金龙诀的所在。但在一个时辰内,姚广孝也无法真正确定金龙诀在哪里,只有他张定边才知晓金龙诀藏在何处。 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秋长风居然一语就断定了他的心思。 不错,据张定边猜想,金龙诀就藏在身边的这棵树中。 秋长风望着张定边,缓缓道:“我知道你并不怕我,只是一心想要找出金龙诀。你在这里止步,并非你累了,而是你到了金龙诀所在之地。可这山岭中,只有树木乱石,金龙诀何在,我亦不知。可我看到了那树上的伤疤……” 张定边脸上的伤疤不由得跳动,嘿然冷笑,一言不发。 秋长风道:“我看到你很留意树上的那道伤疤,始终抚摸那树上的伤疤,又发现你以拳擂树,别人见到你这举动,只怕以为你是对我示威,或是愤怒,我却听出那树中回声有异。我看你神色激动,终于想到,你是用拳试探大树之中是否藏物罢了。这树有些枯黄,看来就要老去,更证明我推断的树中有物不错。那物很可能是金属。” 张定边皱眉道:“树枯黄老去,何以证明你的推断?” 秋长风淡淡道:“你或许不知,天地万物有相生相克之道,水克火,金克木。古老有经验的工匠,若逢屋前有树,认为风水不好,又觉得砍伐麻烦,往往会在树中刺入铁钉,以金克木之法让树枯死。你身边的这棵大树有疤痕、有枯萎之相,多半是当年就被人剖开,在树心中藏有金属异物。” 张定边叹道:“你真的聪明,比我想象要聪明得多。” 秋长风却无丝毫得意之色,又道:“于是我忍不住想,当年太祖想了很巧妙的一招,封住金山寺的那几年,在这种了一棵树,又剖开树干,在其中藏下了金龙诀,等树长了几年,金龙诀自隐。太祖然后在《万里江山图》中,又留下了寻树的线索。这秘密本来只有朱家后人——朱允炆才知道,端是天衣无缝,别人要寻金龙诀,最多是从机关暗道去推测,又如何想到秘密竟藏在一棵大树中?” 张定边又是一拳擂在树上,树身回响,果真和普通回声不同,这次他却不是试探,而是立威,那一拳擂下,大树哗哗摇动不休,几欲被他一拳击断。 “你就算知道金龙诀在树中能如何?”张定边嘿然冷笑道:“难道以你之能,还能从我手上抢去不成?” 秋长风笑道:“张定边是天下第一英雄,我是不能从你手中抢走金龙诀,可我何必去抢?你拳法虽好,毕竟不能摧毁这大树,你要伐树,我阻止你就好。以上师之明断,很快就会派人来帮我。你想离去容易,可想要在我们的眼前毁树取诀,势比登天。” 张定边怒吼一声,暴喝道:“那我就先杀了你,再杀了前来帮你之人!”他一声断喝,直如雷霆般轰轰隆隆。 雨中的秋长风神色凛然,全神贯注。他知道目前到了生死关头,他能不能守住金龙诀,就要看他能不能支撑到有人来援。 他虽极富智慧,但这等决战,终究要看武技深浅…… 方才他们交手一招,张定边反负轻伤,可秋长风知道这种人物,或许不过是略有轻敌之意罢了,真的动手,他能挡张定边多少招,自己也不清楚。 就在这时,陡然发生了一件事情,就算秋长风也意想不到。 张定边须眉怒张,就要出手之际,半空中又是一道电闪。 那电闪破空,本是惊心动魄,可更为骇然的是,那雷电下击,竟劈中了张定边身边的大树。 只听到喀嚓声响,大树断折,张定边怔住,陡然大笑起来道:“天意,这真是天意!” 秋长风脸色剧变,从未想到过天地之威,竟至如斯。 他本来想守住大树对抗张定边,但哪里想到,大树竟折,金龙诀要现。他一番算计顿时成空,局面陡转。 难道说这真的是天意?金龙诀可窥天意,因此要出现时,惊动了上苍,任凭他秋长风如何来做,都挡不住金龙诀的复出? 天意难违! 天威之下,冥冥之中,这金龙诀,终于再次出现。 第二十四章 锦瑟 天意难违,圣意难违,姚广孝的命令,也是不能违背。 卫铁衣听姚广孝要他相助秋长风,实在左右为难。他怎么也没想到,金山之行,居然演变成这种局面。姚广孝脸上已现怒容,云梦公主见了,忙道:“上师,我们也是为你着想。”姚广孝霍然站起,喝道:“金龙诀一出,大乱定起,你等怎么这般不知轻重?” 云梦公主诧异道:“上师,你不是说从不信金龙诀吗?” 卫铁衣心中苦笑,暗想公主毕竟不懂人心算计,上师装作不信,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现在看上师的紧张之意,瞎子都看出金龙诀传言绝非虚妄了。 眼见不能不去,叶雨荷突然道:“有时候人不见得越多越好,我去帮助秋千户,卫大人留守就好。” 叶雨荷毕竟也是捕头,做事果断利落。 姚广孝目光一转,落在了叶雨荷的身上,立即道:“好,你立即带几个弩手前去帮助秋长风,务必取回金龙诀。” 卫铁衣再不迟疑,立即分派五名强弩手跟随叶雨荷前去援助秋长风。 见叶雨荷等人冲入雨中后,卫铁衣心中忐忑,不知为何,总有不安之意。云梦公主也是焦急不安,不时地望了那墙上的《万里江山图》一眼,终于问道:“上师,叶捕头和秋长风两人,能抓住张定边吗?” 说起来奇怪,张定边如此大逆不道,云梦公主对其并没有什么恶感,反倒感觉此人豪气冲天,让人心折。 姚广孝再次坐下来,望着那《万里江山图》道:“张定边虽老,仍是天下第一好汉,谁又抓得到?” 云梦公主急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姚广孝神色转为木然,望着殿外的风雨,喃喃道:“天意,天意,看起来天意如此。只盼他们……”话未说完,突然抬头向梁上望去。 云梦公主一直留意着姚广孝的举动,见状也向梁上望去,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叫。 卫铁衣心胆皆悬,闻到叫声,慌忙向云梦公主看去,见她没什么意外,只是骇异地望着殿中的上空。 卫铁衣也不由得抬头向大殿横梁望上去。 就见到一道闪电划过殿外的夜空。 那大殿梁处,突然有道白色的条幅落下来。 这种情形,突然有条幅出现,也难怪云梦公主心惊。卫铁衣见状,不由得惊凛,喝道:“小心。” 众人凛然,就见那白色的条幅展开,悬挂在梁上。 条幅写着几个血红的大字——乱臣贼子姚广孝死于此地! 殿中陡静,死一般的寂静。 此时此刻,会有谁在这金山寺的大殿横梁上,挂上这如此大逆不道的条幅? 云梦公主心中有电闪划过,突然想到了什么,骇然惊呼道:“是朱允炆,是堂兄来了。” 姚广孝助朱棣取得大明天下,对朱棣而言,当然是无上的功臣。但对朱允炆来说,绝对是乱臣贼子。 痛骂姚广孝是乱臣贼子的,当然只有朱允炆一人。 姚广孝见到那条幅陡现,素来木然的神色,也忍不住耸然。他霍然站起,嗄声道:“是谁?是你!你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 那喝声在空寂的大殿中,夹杂着风雨雷电,有着说不出的凄厉。 卫铁衣虽然惊骇,可还记得保护上师的职责,见条幅展开,上有“姚广孝死于此地”的字眼,心中惊凛,厉喝道:“保护上师!” 有燕勒骑霍然冲来,手持弩筒,在姚广孝身边形成个圈子,一致对外。 如此严密的防守下,有人要杀姚广孝,势比登天还难。 就在这时,遽然有声钟响,嗡的一声。 那声钟鸣极为响亮,就算狂风怒雨惊电沉雷亦是阻挡不住那钟鸣之声。 钟声一响,众人心头一跳,卫铁衣更是大奇且惊,他入殿时,的确见到殿外有口钟,佛寺中有钟,简直和农家的锄头般,再正常不过。但此时此刻,钟怎么会鸣? 殿外只余风雨,风雨不会敲钟,殿外有人,而且很可能是敌人?敌人是谁? 所有的念头,只在刹那间转过,然后卫铁衣就听到钟声再响,有梵语清唱,听不清究竟。那梵语片刻之后,益发的响亮嘹亮,四面八方地传来,将大殿重重围住。 不错,古寺青灯,有钟声就会有梵唱,可卫铁衣等人入了大殿,只见到张定边一个和尚,其余的和尚好像踪影不见,这时候,怎么会有和尚念经? 不止一个和尚念经,好像是一堆和尚在念经。 众人面面相觑,被这种古怪惊骇,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并没有留意姚广孝站在那里,脸色铁青,眼中也终于带了惊怖之意。 姚广孝死都不惧,他又怕什么? 卫铁衣发现这点时,嗄声道:“出去看看……”他才一开口,就发觉那梵唱嘹亮,竟如怒海狂涛般震耳欲聋,他虽喝出,但声音低微,早淹没在无边的声浪中。 古寺、梵唱、风雨、雷电…… 陡然间,天地间的一切化作清晰的六个字,一字字地传到众人耳边。 有鼓声,鼓声沉郁,只敲了六次,和那六个字共同响起,击在所有人的心口。 “唵、嘛、呢、叭、咪、吽!” 是大明咒。这时候,怎么会有人突然念起大明咒? 那咒语夹杂鼓声,竟掩盖了雨声雷声,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冲击了过来。 姚广孝眼中露出疯狂之意,叫道:“是飞天梵……”他话音才出,竟有血丝从他嘴角溢出,然后他就如同被雷电击中的大树般,遽然枯萎,仰天倒了下去。 雷电轰中那本来要枯死的大树,瞬间击折了大树。 风雨中,秋长风长啸一声,不等张定边笑声止歇,就向张定边冲去。刀鞘一戳,直奔张定边的咽喉。他刀虽断,但决心不断。 秋长风不再守,竟主动出手,向天下第一英雄张定边主动出手。他竟有这般的胆气、如斯的豪壮。 张定边眼中也露出惊诧之意,可随即燃起了汹汹的战意。 有霹雳,霹雳起,张定边一拳击出,更胜霹雳。 刀鞘遽卷,四分五裂,可秋长风去势不停,手臂一震,那团卷的刀鞘飞出,仍奔张定边的喉间。 张定边再次出拳,倒卷的刀鞘飞天。 秋长风停也不停,运指为剑,仍旧戳向张定边的喉间。他一招三变,但目的不变,似乎不刺中张定边的咽喉,势不回转。 张定边再次挥拳,他的拳头就是他的兵刃,他一双拳头的灵动,不下雷电,就在秋长风手指要戳中他咽喉的时候,他一拳遽然后发先至,击中了秋长风的胸口。 这是何等快捷的一拳! 可秋长风似乎早有预料,左手竖起,护在了胸前。 拳击掌心,砰的大响,有如雷鸣。秋长风倒飞、吐血,浑身发软,心中骇然。他若非及时用手挡住了张定边的铁拳,此刻只怕早被张定边一拳轰停了心跳,毙命当场。 张定边一拳得手,突然神色一变,变得异常的愤怒。 因为秋长风右手再弹,有道火星弹出,击中了枯树。那火星虽是一点,但一碰枯树,突然燃了起来。 初燃的星火,如同处子的眼波。可转瞬变成热恋的热火,熊熊而起。 惊雨中,带着潋滟地燃。 一燃不可收拾,一燃就要烧毁枯树,顺便烧毁其中的金龙诀。 就算杀不了张定边,也一定要毁了金龙诀,绝不能让金龙诀出现。这就是秋长风的打算。他虽也诧异金龙诀的奇诡,惊奇金龙诀的神异,但若有选择,他宁可不看,也要毁了金龙诀。 因为他知道金龙诀出现的后果,不想天下大乱。他知道,就算姚广孝在此,也肯定如此的选择。 他很少用这种奇门的法术,可他能连破忍者之术、对排教、捧火会的道法了如指掌,又怎能不会些许诡异的法门? 张定边前所未有的愤怒,可再顾不得秋长风,几乎毫不停留地就纵到了树前,一拳挥了出去,击在正在燃烧的半截枯树上。 轰隆巨响,那枯树本已枯萎,又遭雷劈火燃,再加张定边惊天一击,霍然离散,四分五裂,火星点点飞天。 火星中,有一半尺长短、两指宽窄的物体陡现。 树中果然藏物,那物就是金龙诀? 张定边、秋长风都知道金龙诀,也知道金龙诀可以改命,甚至可让人称王称帝,但究竟金龙诀是什么东西,却还是一无所知。 但见到那物,二人都已知道,无论金龙诀是什么,那半尺长的物体,肯定是金龙诀的关键。 张定边长啸声中,不等那物落地,就高纵而起,一纵冲天,金龙诀下落,张定边一把就要将金龙诀抓在手上。 可一道黑光更快,嗖的声响,就撞在金龙诀上。当的声响,那黑光竟将金龙诀横空撞开三尺。 只是三尺,就让张定边一把抓空。 随即黑光幽灵般地飞闪,丁丁当当地击在金龙诀上,竟将金龙诀再次击到半空。 秋长风出招,他知道阻挡不住张定边,就算出暗器也伤不了张定边,他只是及时地掷出了怀中的铜钱,将金龙诀再次击飞。 张定边一把抓空,毕竟不是飞鸟,已落了下来。 秋长风早身形纵起,向金龙诀的落处纵去。他能料敌先机,当然也能判断金龙诀的落点。他和张定边一起一落,先手立即扭转。 此战如棋,先手至关重要。 暗夜中,金龙诀带着水滴,划过道优美的弧线,已到高点,就要落下。 秋长风算得极准,算定张定边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比他先到金龙诀下落之处。只要他得到金龙诀,张定边虽勇,可也不要想轻易地把金龙诀从他手上抢去。 又是一道霹雳,狂风怒卷。 那狂风夹杂着霹雳,瞬间涌到秋长风的身后,就要将他扯成碎片。 秋长风脸色几乎比雪还要白上三分,那一刻,他第一次觉察到死亡离他如此之近。 不是狂风,是张定边在出手——全力的出手。那出手如此凶猛——凶猛得让秋长风不等袭击来到,就要窒息飞魄。 风云! 秋长风脑海中陡然想到了这两个字,心头狂跳。 张定边昔日纵横疆场,横行无忌,当然不只靠拳头,疆场厮杀,纵马驰骋,不比草莽争斗,也绝不能只用拳头来作战。 张定边纵横疆场,用的是三样兵器。他就是凭那三样兵器称霸天下,让群雄俯首。 庖丁刀、落日箭、风云鞭。 昔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庖丁之刀,不但可解牛,甚至可解天地之道。张定边使得是庖丁刀,就是说他刀法早就神乎其技。 昔尧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尧命羿射十日,中其九日,落日皆死,天下终安。后羿之落日箭,不但可射杀神鬼,甚至天日都射得下来。张定边用的也是落日箭,可见其箭术的霸道犀利。 可庖丁刀和落日箭加起来,也不如风云鞭的威风。 因为就是这风云鞭,当年在张定边面受大明第一猛将常遇春一箭时,还将常遇春一鞭击垮,击得常遇春五脏俱伤,六腑重创,英年暴毙。 风云鞭! 到如今,张定边动了真怒,虽庖丁刀、落日箭都已不在,可他身上还有风云鞭。他微凸的腹部当然不是发福,而是藏了风云鞭。张定边出鞭,风云突变。 狂风暴卷飙起,风云鞭倏然到了秋长风的身后,秋长风已入绝境。 秋长风陷入绝境时,姚广孝却入了死地。 谁都能看出,姚广孝必死无疑。 那大明咒夹杂风雨雷电、钟声鼓响传来,尽数击在了姚广孝的身上,姚广孝嘴角溢血,木然的脸上看起来都要开裂。 那咒语击垮了他的身体,击崩了他的意志,击散了他的心神…… 这大明的中流砥柱、定海神针听到大明咒的那一刻,神色惊怖,倏然崩溃,轰然倒塌。 难道说,冥冥中自有天意,《日月歌》、金龙诀、大明咒先后出现,昭示着大明江山,从此风雨飘摇? 众人环卫,姚广孝还是倒了下去。卫铁衣大惊,扑到姚广孝身边,嘶声道:“上师……你怎么了?”他虽然也经历过诡异无数,但从未想到世间还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发生。 姚广孝怎么会突然倒下,这梵语鼓声中究竟蕴藏着什么无边的魔力,可致姚广孝于死地? 卫铁衣不知道,所以他亦惊怖,可他的愤然狂怒更多于惊怖。 在他的护卫下,在燕勒骑的重重环卫下,姚广孝还是将死了…… 天意?难道……这也是天意? 姚广孝眼中神采尽去,谁都看出,他只剩一口气,可他突然笑了,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讥诮,他还能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黑道……离魂,原来……我就是黑道。” 一道闪电劈下。 云梦公主本是骇异的不能呼吸,闻言脑海中陡然有道电闪劈过,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因为她遽然想到了一件不可思议、骇人心魄的事情。 《日月歌》! 掀起了哗然大波、诡异连绵的《日月歌》上,最后不是曾记载着两句话? “金山留偈再现时,黑道离魂海纷争。” 《日月歌》预言神准,前事均已证明正确无误,到如今金龙诀都已再现,只差最后两句没有被证实。 “金山留偈,黑道离魂。”这两句别人都不明白什么意思,姚广孝也不明白,可现在姚广孝明白了,云梦公主突然也明白了。 姚广孝是黑衣宰相,亦僧亦道,黑道就是在说姚广孝这个黑衣道人!难道说,“金山留偈”就是说的《万里江山图》,而《日月歌》中的“再现”二字并非是说留偈,而是说金龙诀的再现。“黑道离魂”就是说姚广孝要死? 现在一切恍然,恍然的简单,简单中却带着惊悚之意。 《日月歌》再一次神准,难道说冥冥中自有天意,早预料天下苍生的兴衰起伏,生生死死?就算姚广孝之死也在天意之中? 云梦震惊得不能言语。卫铁衣亦是魂魄惊悚,突然感觉到手腕一紧,差点骇得停止了心跳。 低头望去,只见姚广孝抓住了他的手腕,死死地盯着他,嗄声道:“让秋长风替我做……最后一件事情!” 卫铁衣神色恍惚,只听自己说道:“上师……你……”他还想请姚广孝坚持住,他那时根本没想到过,姚广孝是在交代最后的遗言。他的确是五军都督府的精英,可他真的被所有的事情迷离了心魂,完全感觉是在做场噩梦。 就听姚广孝咬着牙,如同牙缝中挤出了最后一句话,“让他毁了……排教的夕照!” 卫铁衣只感觉手腕一松,终于醒悟过来,骇然失声道:“上师!” 姚广孝松手,头已轻轻地歪向一侧,眼睛还在看着殿梁,嘴角还带着分诡异的笑,诡异的一如既往,可是——他死了。 他临死前,交代了最后一件事,让秋长风毁了排教的夕照。 排教是大明一个极大的组织,控制长江水路,卫铁衣当然也知道。可什么是夕照,夕照在排教?姚广孝为什么要秋长风毁了夕照? 卫铁衣脑海一阵空白,只感觉浑身血涌之际,就听到云梦公主突然一声惊叫…… 那声惊叫中,带着说不出的仓皇之意,不是为了姚广孝的死。 卫铁衣霍然扭头,本满是麻木的脸色,突然变得惊骇欲绝! 他蓦地发现,如噩梦般的一切原来没有结束,不过刚刚开始…… 姚广孝死了,秋长风并不知道。可秋长风就算知道,也根本没有机会去救,他自救无暇。 风云鞭追上了秋长风,就要将他卷在其中,撕成碎片。 张定边虽老,但风云鞭未老,风云鞭卷起的气势,就算常遇春复活,依旧可将其打得万劫不复! 秋长风衣袂张扬,脸色惨白,他立即做了一个选择。 拔刀。 作为锦衣卫标志的绣春刀虽断,可他还有一把刀,他从未当着任何人面前使用的一把刀。因为当年传刀给他之人曾经说过,此刀不能轻出,此刀亦不能让旁人看到。 因为这刀若不杀了见刀的人,迟早有一天,会为他惹祸上身——杀身之祸。 秋长风本不信的,因为这种说法,将刀本身染了一种灵性和神秘,刀就是刀,刀也会有神异吗?历来神器无数,传说无数,但他从未碰到过这种事情。 可他不能不信,因为传他这把刀的人,在他心目中,也几乎和神仿佛,从来不说、不做无谓之事。 秋长风没有把握杀了天下第一好汉张定边,半分把握都没有,可他不能不出刀,他不出刀,只有死。既然如此,有祸也是以后的事情,他拔刀,反手一抹,就从腰间拔出了如雾如烟的一把刀。 刀身蛇一般地扭转,水一般地流动,烟一般地朦胧,雾一般迷离。他虽出刀,可若有人在场,依旧看不到他手中的刀。 那刀根本不像刀,而像一个梦。一个如彩如虹、如倾如诉的梦。 刀中有梦,梦有悲伤,浓浓的悲伤。 悲伤有如滴不尽的相思红豆、开不完的春花满楼、描不尽的灞桥柳色、歌不完的世间恩仇。 不见刀,只见愁。不见刀,但有声,刀发清音,一刀就击在风云之上——风云鞭的鞭梢之上。 风云陡凝。 电雨倏止。 天地万物似乎都被那清音虹梦所动,心弦颤抖。张定边亦是微怔,眼中神采闪动,但转瞬暴喝道:“锦瑟!” 什么是锦瑟? 张定边为何在这种时候,突然喝了声锦瑟?就算有旁人在场,也不会有人知晓张定边的用意。可秋长风却变了脸色,他根本没有想到,他第一次使出这刀,就被人叫出刀的名字。 刀名锦瑟——锦瑟刀。 张定边怎么会认识他的锦瑟刀? 张定边喝声未停,风云再起,长鞭如相思情索,团团旋转,震开了秋长风如梦的一刀。 刀如烟雾,刀身巨震,抖动若梦,遽然间,刀身竟如瑶琴,其中有铮铮之声发出,天地间,唱着铁马金戈之声。秋长风却早就借那一震之力,凌空而起,几欲飞上云霄。 秋长风出刀,一刀抵住张定边汇聚天地杀气的风云一击,可终究被那巨力所震,凌空飞起。 张定边再不看秋长风一眼,却向金龙诀冲去。杀不杀秋长风,根本无关大局,取金龙诀在手,才是重中之重。 他离金龙诀只有数丈之遥,金龙诀就要落在泥水之中。 陡然间,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接住了金龙诀。那只手坚定、有力,一接住金龙诀,就缩了回去,眼看就要缩回黑暗之中…… 空中的秋长风、地上的张定边见了,都是一怔,他们也未想到,这时候,还有第三人就在附近。 这人是谁?秋长风忍不住地惊诧,可人在半空,无法阻住那人抢去金龙诀,他只盼张定边能阻那人一阻。 张定边出鞭,一鞭抽向了那只手。 他不用管那人是谁,只知道要和他抢金龙诀的人,统统要死! 鞭影如电,霹雳击下,轰然击在地上,只击得地裂雨分,碎石穿云,可一道人影先一步纵起,只是两个纵跃,就没入了黑暗之中。 那人显然知道张定边、秋长风绝非等闲之辈,若被二人缠上,绝无可能善了,他一取了金龙诀,当机立断地离去,时间把握之准、决断之快、心机隐忍,也是极为的惊人。 这金山寺,怎么会蓦地又出来个高手? 这个高手,也是为金龙诀而来? 这人怎么知道金龙诀今日会出现? 张定边怒喝声中,步若奔雷,转瞬也没入黑暗之中。鹬蚌相争,哪想渔人得利,他就算追到天边,也不能放过取走金龙诀之人。 这时秋长风才落了下来。他脚尖才一着地,锦瑟刀就奇异般的消失不见,如同化雾化烟化在雨中。 刀虽不见,秋长风人却向黑暗中冲了过去,金龙诀事关重大,就算不杀张定边,也一定要抢回金龙诀。 可这两件事都是极为的艰巨,他又如何去做,才能完成任务? 狂追途中,秋长风只感觉风雨如刀,热辣辣地刮在脸上,他脚步不停,心思飞转,只是在想着一个问题,黑暗之中,会有谁出现,拿走了金龙诀?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断喝,有弩箭破空之声,紧接着有如霜光华空中闪动。 风雨之中,秋长风却听出那声断喝,就是张定边发出。他心中一喜又是一紧,脚下用力,冲到了断喝余音尚存之处。 有人影闪动…… 然后他就见到了一道剑光! 一剑直刺他的喉间。 秋长风脸色发冷,却不拔刀,只是说道:“是我!”他没有反击,因为未冲到近前时,他就见到了那人影是谁。 那一剑倏然停住,停在了秋长风的面前,秋雨中,瑟瑟抖动。那本是快如电闪的剑、握剑的本来也是稳如磐石的手,可在这雷电交加的夜晚,那剑、那手,也变得萧索颤抖起来。 秋长风直如铁一般的神经,对那夺命的一剑却是视而不见。 出剑之人,正是叶雨荷。 叶雨荷应该是奉上师之命赶到,方才多半是与张定边碰到交手。 秋长风想到这里的时候,目光从叶雨荷身上掠过,落在地上的五具尸体上,神色肃然。他看出那是燕勒骑中的五个弩手,均已毙命。 喉结粉碎,一击毙命。 张定边在追金龙诀,突遇阻截,愤然一击,岂是几个燕勒骑能够阻拦?叶雨荷竟然还能活着,只因为她武技要远高出那几个燕勒骑。 秋雨萧瑟,秋长风停顿片刻时,早不见了张定边和取走金龙诀之人。四处风雨,暗影摇曳,他失去了对手的行踪,但他不急,只是问了一句,“那些人去了哪里?”他不过是随口一问,可眼睛始终盯在地面上。 大雨依旧滂沱,洗刷着世间的一切,可其中仍有蛛丝马迹留下,可供他追踪。 他虽在追问线索,但更多时候,还是凭借自己的判断。 不闻回答,不出意外,秋长风知道叶雨荷素来冷漠,亦不介意,才待向判断出来的方向追去,又再止步,扭头望向叶雨荷。 风雨中,叶雨荷仍未收剑,俏生生地立在那里,脸有红潮,如同幽谷中的芳兰。 秋长风目光闪动,已觉得不对,才待开口询问,就见到纤手松开,长剑带着哀伤的青光落向了地面,夺人心魄。 可更让他震惊的却是,叶雨荷陡然向他倒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雨中荷清,鲜血潋滟。 秋长风心头狂震,陡然出手,一把扶住了叶雨荷软倒的身躯,叶雨荷双眸紧闭,已晕了过去,骤雨击打在那如玉的脸上,如珍珠鸣碎。 叶雨荷受了伤,方才和张定边交手的时候受了伤?秋长风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时,只见到叶雨荷紧闭的眼,长睫如哀草般满是细碎的雨水。 雨更急,秋长风扶住叶雨荷,心中前所未有的为难。 叶雨荷受伤,伤势不轻。她和张定边对战,多半是被张定边重创。如今四野无人,他必须找个地方先将叶雨荷妥善安置,不然任凭她躺在雨水中,只怕伤势转重。 可是张定边和那夺走金龙诀之人,已不知去向,他现在去找,都不见得追上,再行耽搁,失去了线索,再要追回传说中可改命的金龙诀,希望如海底捞针。 金龙诀若被朱允炆取到手上,只怕从此后,大明生灵涂炭…… 他是锦衣卫,他一直都有自己的准则,他必须以国事为重。这是他多年的训诫,岂能轻易更改? 电闪念转间,他就要将叶雨荷放在一棵大树下,带分决绝的歉然。 可才待松手,他就忍不住地心中绞痛——如刀割般绞痛。 望着那雨中清颜,楚楚如昔。黑发凝水,直如当年转身离别时,柳条的轻寒。 烟缕成愁,花飞随风…… 如今虽说海棠凋谢,梨花难留,但相思不过只下眉梢,早在心头。望着那不知梦中相遇多少次的容颜,他那一刻只是在想,难道说当年我一别离去,蹉跎多年,到如今,她适逢危险,我还能那么忍心,如当年一样地离去,空自沉默? 他的手在抖,他的心在颤。 旁人不知,就算叶雨荷都不知晓,他如此待她,只因为当年秦淮河畔一段——静静的流水、倾心的温柔。 第二十五章 亮刃 秋长风顿了许久,那风冷了,雨却柔了。丝丝细雨浇在一醒一梦的二人身上,如织秋愁。 他当然早认识叶雨荷,不是在庆寿寺的时候才见面,而是早在十数年前就相识——相识在秦淮河畔。 这段相识,叶雨荷想必已经忘却,可他十数年中,没有一日不记在心头。 他见到叶雨荷的时候,不知用多大的决心才抑制住相认的冲动,他不和叶雨荷相认,是不想,亦是不能。 可这不意味他心中没有叶雨荷,心中是否有一个人,绝不是只在口上挂着。但他就算关切叶雨荷的安危,如何能放弃事关苍生的金龙诀? 秋长风前所未有的为难,可就在他难以抉择之际,陡然身躯微震,扭头望向金山寺大殿的方向。那里有一缕紫焰冲上了天空,虽在雨夜中,还是绚烂明显。 紫焰形成云骑之状,空中带分铮铮紧迫。秋长风立即认出,那是燕勒骑最紧急的求救信号。 上师有险? 念头一闪而过,秋长风再不犹豫,立即将叶雨荷负在背后,向金山寺的大殿冲去。这条路和追击张定边的方向南辕北辙,但他义无反顾。 比起上师的安危来说,金龙诀似乎也暂时可放在一旁,这是他给自己的解释。但他却不愿意去想内心深处的一个念头,比起叶雨荷的安危,他的性命也是暂时可放在一边的。 很多事情,叶雨荷不知道,但他明了。 盏茶的工夫,秋长风就冲到了金山寺的主殿前,和张定边一战,虽是过招无多,但可说劳心劳力,远比酣战几百回合还要费力,他那时早就疲惫不堪,只凭铁般的意志才能坚持下去。可奔行到金山寺主殿的时候,他体力又恢复到八成。 他还要留着力气,留着力气作战,他早嗅到危机更浓,杀机更深。这金山雨夜,看起来还是步步惊魂。 燕勒骑求援,秋长风虽心急,但他并没有如旁人遇到求救时,到了寺前,就急冲冲地撞进大殿,如果那样的话,七年前,他就死了。 姚广孝说得不错,他和卫铁衣最大的区别是,他想的虽多,但这时候绝不会想责任担当,只是想着尽心尽力地击溃敌手。 本来他们的大敌只有前朝叛逆张定边一人,可张定边去寻金龙诀,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姚广孝的身上。 那金山怎么还会有敌人,敌人是谁,所为何来? 秋长风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站在殿外,身上早就被雨水浇得通透。凉凉的雨落在身上,被寒风吹过,很是寒冷,可秋长风心更冷。 雷声渐隐,大殿内青灯黯燃,有雨声、风声……却没有了钟声、梵唱,也没有人声。 大殿中,尸体狼藉,惨不忍睹。 死的尽是燕勒骑的人手。 那本来庄严肃穆的佛殿,看起来竟如修罗地狱一般。 秋长风只感觉一股寒意冲上脊背,他虽感觉事态紧迫,但根本没有想到,卫铁衣的燕勒铁骑,居然全军尽墨。 谁是凶手,下手恁地毒辣,不留余地? 秋长风背着叶雨荷,缓步走进大殿中,双拳紧握。他目光流转,从殿中的尸体中闪过,心思飞转,他并没有看到云梦公主和姚广孝的尸体…… 他震惊愤怒的内心还有分侥幸,燕勒骑全军覆没固然让人惊心,但姚广孝和云梦公主还有一线生机…… 惨案发生的时候,秋长风并不在殿中,只是凭看到的一切判断,因此还有分侥幸的心理。可他当初若是在当场的话,只怕一颗心早就沉在谷底。 姚广孝死了,可尸体不在,这其中莫非有着什么玄机? 秋长风没有想到这点,目光却落在一具尸体上。那尸体就匍匐在殿中燃香的铜鼎旁,烟飘缈缈,人却早逝。 看那装束,死的那人竟是卫铁衣! 卫铁衣竟也死在此役,秋长风心中震颤,缓步走过去,目光闪烁。卫铁衣脸向地面,衣上染血,一只手还在紧紧地握着断刀。 刀已断,可见当初厮杀的惨烈。来的究竟是哪些高手,就算卫铁衣都难以幸免? 如果所有人都死在这里,那方才释放求援信号的是谁? 难道说敌人如此凶猛,只在盏茶的工夫,连放信号之人都已击杀? 秋长风想到这里,将叶雨荷放在殿中的香鼎旁,伸手去扳动卫铁衣的尸体,想看看他究竟是因何而死。 尸体一翻,面容露出之际,秋长风目光一冷。 就在这时,一道刀光飞出,直如飞瀑耀日,刹那间,就到了秋长风的喉前。 好毒辣的一刀。 刀是卫铁衣的断刀,可那尸体,并非是卫铁衣的。有人刻意换了卫铁衣的衣服,装死等在这里,就算准秋长风会来查看。他们不但要将燕勒骑尽数诛杀,还要将秋长风斩在此地。 那装作卫铁衣之人挥出那一刀的时候,嘴角甚至有分毒辣的笑,似乎已见到秋长风血溅当场的样子。 这本是精心算计的一击。 这也是势在必得的一击。 可秋长风好像偏偏在等这一击。 刀光一起,秋长风就已出肘,肘尖一点,就撞中那人的手腕。那人手腕一麻,单刀变线,当的一声,竟砍在地上的青砖上。 那人一怔,不等变招,双眸陡然凸出,现出灰白的死意,喉中咯咯有声,如响尾蛇吐信般,说不出话来。 秋长风在这之前,掌缘切在了那人的喉结上,切断了刺客的生机。 望着那刺客眼中的不解,秋长风脸色淡漠,轻声道:“你换装成卫铁衣,脸向地面,不想让我看到你的脸。可你不知道,卫铁衣后脖颈处有点黑痣,但你没有。” 那人眼露恍然,松开了握刀之手,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他觉得死也瞑目。 他死的不冤。 尸体脖后颈没有黑痣,尸体就不是卫铁衣的。有人装作卫铁衣,不言而喻,就是对来查看的人进行算计,这件事事后想想,本来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可如此香烟渺渺,气氛迷离的大殿,尸体遍布、血流满地中,还能看出这点破绽,岂是等闲? 这是精心算计中的一点破绽,千人中,只怕只有一人才能留意,秋长风就是能看出那点破绽的人。刺客能死在这种人手上,只好闭上眼。 秋长风一掌击毙刺客,回头望去,见到叶雨荷正神色讶然地望着他。叶雨荷苏醒了过来,见到眼前的一切,还有些不信自己的眼睛。 她只记得昏迷前,见到最后的那人是秋长风。 不身在其中,永远不知道张定边的嚣张所在。当初出剑刺落张定边的念珠,叶雨荷虽震撼张定边的风云之势,还不服输,因此她要和秋长风联手,联手捕杀张定边。 不想山路上才一遇到张定边,燕勒骑五个弩手刚放出弩箭,人已毙命,她才刺出三剑,就被张定边一拳击在了后心。 张定边身法之快,招式之迅疾,实在让人难以想象。 那一刻,她如被雷轰,脑海空白,等到秋长风近前,分辩不出敌我,不由得又是一剑刺出。听到秋长风的声音,这才强行抑制,见到秋长风的双眸时,她才吐血闭眼,倒了下去。 不知为何,她从秋长风的眼眸中,依稀读到分似曾相识,只感觉他一来到,她就可以放心地晕过去——无论多久。 内心深处,她总感觉,秋长风会守在她的身边。虽然她和他,不过才见过几面。 昏迷片刻,或者许久。梦中颠簸,有如斑驳的流年。她睁开眼时,并没有失望,因为她一眼看到的还是秋长风。 秋长风没有放弃她,她心中不知为何,有了分温暖。可她看到殿中的尸体,还是忍不住地骇然,见到尸体出刀,她忍不住地震撼,她那一刻,只想扑过去,但浑身酸软。见到秋长风击毙刺客,她心中稍安。 可见秋长风望过来时,她脸色又转冷淡,蹙眉道:“你应该留活口的。” 秋长风盘膝在叶雨荷身边坐了下来,问道:“为什么?” 叶雨荷环望满地的尸体,凛然道:“究竟是谁下的毒手,我们一无所知,你若留下刺客的线索,说不定还能逼问出凶手是谁。” 秋长风笑笑,眼中光芒闪动道:“我不必问了。”不等叶雨荷发问,秋长风就道:“因为我们不用去找凶手,他们也会来找我们。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 叶雨荷微惊,挣扎坐直道:“你说凶手还在附近?” 凶手是谁?难道凶手非但要杀了姚广孝,杀了燕勒骑,还要将秋长风、叶雨荷一股脑地杀死,斩草除根,一网打尽? 秋长风又如何知道凶手肯定会来? 叶雨荷想到这里,突然感觉一阵眩晕,望着那香烟渺渺的炉鼎,失声道:“不好,快离开这里。” 秋长风脸色微变,问道:“为什么?” 叶雨荷神色焦急,挣扎站起,惶急道:“这香有问题。香里只怕有毒!” 秋长风霍然起身,身形竟也摇晃了下,嗄声道:“他们布下暗算,难道只是想拖延时间,下毒暗算我们?” 叶雨荷又惊又怒,一把抓住秋长风道:“走。”她那一刻,身上陡然来了气力,就要带秋长风离开大殿。 殿外虽是萧萧风雨,但也比这里强上很多。 可叶雨荷才举步,突然止步,脸色苍白如雪。 殿外人影重重,那一刻竟有十数黑衣人走了进来,各个神色冷然,看着秋长风二人,如看着死人一样。 为首两人,一个脸色蜡黄,人中处留着一簇胡须,两条眉毛连在一起,看起来有着说不出的阴冷肃杀。另外一人,赤红的脸色,火一样的胡须,身着火红衣服,竟是所有人中,唯一不穿黑衣之人。 那穿红衣的人站在那里,竟然如团火焰。 叶雨荷一见到那脸色蜡黄之人,终于明白凶手是谁,也明白对手为何要对他们斩尽杀绝。 因为他们的恩怨,早就只能用血来解决。 那脸色蜡黄的人就是藏地九天。 藏地九天的弟弟因为秋长风而死,秦淮河畔,叶雨荷又和卫铁衣联手,一举射杀了数十忍者,让藏地九天落荒而逃,这些东瀛倭寇睚眦必报,死伤惨重,如何会不报复? 叶雨荷只是没有想到,报复来的如此之快。在赵王带天策卫,连同锦衣卫扑到定海去剿杀这些人老巢的时候,藏地九天居然不顾一切的到了金山。 若是平日,叶雨荷不会畏惧,但她现在受了伤,还中了毒。当初秋长风中毒的时候,有叶雨荷来救,如今叶雨荷重伤之下,亦是中了毒,又有谁人来救? 叶雨荷心中暗恨,她本来可以提早警觉的,但她受了伤,嗅觉大打折扣,偏偏醒来见到秋长风的时候,思绪迷离,因此等发觉中毒的时候,已然晚了。 眼下众忍者环卫,她和秋长风想要冲出去,几乎比登天还难。 秋长风望着藏地九天,瞳孔收缩道:“这些人……都是你们杀的?” 藏地九天哈哈一笑,甚为得意道:“不错,都是我们杀的,又如何?” 秋长风缓缓地吸气,又道:“那上师呢?” 藏地九天目光一转,看着殿中的尸体道:“他不在这里吗?” 秋长风目露诧异,不待多说,藏地九天又笑道:“可无论他在哪里,中了飞天梵音,都是会心脏爆裂,永世不得超生的。” 秋长风身子僵凝,嗄声道:“飞天梵音?”他那一刻,脸色白煞。他一直还心存侥幸,只盼姚广孝还活着,可听到飞天梵音的时候,心灰若死。 他知道飞天梵音是东瀛忍者部极为诡秘的忍术,和焚地火、天人水并为忍术三绝。 忍者要杀人,绝非只用刀剑那么简单。 据秋长风所知忍者的杀人忍术,就有百来种之多。飞天梵音是其中极为高绝的一种,听闻飞天梵音若向一人施放,只凭咒语,就可让那人或心神错乱、或心脉断绝。 这些人对姚广孝用了飞天梵音,姚广孝哪有生机? 身形虽在摇摆,可目光益发的森冷,秋长风道:“这么说,如瑶部的高手也来了?” 藏地九天大笑道:“你也算不差,知道飞天梵音本来是如瑶部的秘技。不过凭你现在的能力,也想见识一下吗?” 旁边穿着如火衣服的那人突然不耐道:“我留下、只以为这小子能杀了你弟弟九陷,还有什么本事,可如今看来,已不用我出手。你还不动手吗?”那人身着红衣站在那里,如同火一般燃,对藏地部的高手,竟也没什么客气之意。 秋长风目光一转,缓缓道:“藏地撼山川,伊贺火里英。藏地部以九天九地二人最为野心勃勃,伊贺家却都是狼子野心之辈。阁下如此嚣张,对藏地九天都不客气,莫非就是伊贺宗主伊贺火雄不成?” 那如火之人本来不把秋长风放在眼中,听秋长风竟一口道破他的名姓,为之错愕。 秋长风道:“伊贺家虽有野心,在忍者四部中不过排名第三,本来对如瑶、藏地两部很是客气,伊贺宗主能对藏地九天这般呼喝,莫非看藏地部损失惨重,感觉藏地部不足为惧,这才要取而代之?” 此言一出,伊贺火雄、藏地九天都变了脸色。 原来倭寇本是东瀛一些权贵养的武士,东瀛眼下也处于动荡,一些权贵没落后,养的武士失去依托,一些人另找出路,另外一些人却漂洋过海到了大明沿海,伊始还能规规矩矩的和明朝做些生意,后来渐渐以武技凌人,开始烧杀掠夺,反变成了强盗,亦成为大明沿海的隐患。 而东瀛忍者就秘密的控制着这些倭寇,从中攫取巨大的利润。眼下东瀛忍者中最有名的势力,分别是如瑶、藏地、伊贺、甲贺四部。忍者余部也有,但远不如这四部强大。 可这四部并不算和睦,一直明争暗斗不休,均想取得忍者中拥有至高权力的尊主一位。 眼下这四部的至尊是如瑶部的宗主——如瑶藏主,统领着东瀛诸多的忍者。 如瑶藏主天纵奇才,凭借精绝的忍术,在二十多年前连续击败东瀛十七部的七十二名精通各种忍术的忍者,取得忍者部尊主之位。而那之后,东瀛才流传如瑶秀天地一说。 如瑶藏主之后给众忍者部划分等级,也在忍者部中建立了等级森然的规则。忍者又分上、中、下三类忍者。而藏地部权利紧随如瑶之后,位居第二、伊贺火雄虽是狂妄,还是伊贺忍者部的宗主,但在忍者诸部中,伊贺部只能屈居第三。 伊贺火雄本是极为狂傲之人,对此排名并不满意。他虽然还不敢去撼动如瑶藏主的尊主地位,但早就对藏地部不满。暗想藏地部好大的名气,可一到青田、金陵,就是铩羽而归,本以为对手多么犀利,不想竟是眼前这两个小人物。 秋长风简单两句,就道破了藏地、伊贺两部的关系,也就难怪藏地九天、伊贺火雄变了脸色。 伊贺火雄毕竟老辣,眼珠一转道:“秋长风,就凭你小子,想离间我们,还差得远了。你废话连篇,不过是想争取活命的机会罢了,可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废话?” 秋长风不语,藏地九天接着笑道:“因为你已经中了毒!” 秋长风身子晃了下,如同风中残叶,叹口气道:“你们把毒下在香鼎中了?你们故意派人装作卫铁衣躺在香鼎旁,不但要暗算我,还要吸引我过去吸毒?” 这种方法本就是连环计,其实在秦淮画舫上,秋长风就见识了一回。 这忍者的计策,实在环环相扣,防不胜防。 藏地九天得意笑道:“不错,你虽然也有些头脑,但比起老子,还差得远了。你方才在香鼎旁良久,早就吸入了我们下的酥骨香,中了酥骨香的人,等毒性完全发作后,浑身就会和烂泥一样,小手指都动弹不得。这种香不错,但有个缺点,就是发作得缓慢。” 伊贺火雄放声笑道:“因此你扯着废话,我们就跟你扯着废话,你到现在,只怕早感觉到手足酸软了吧?” 叶雨荷脸色剧变,只感觉周身满是疲惫之意,不由得大骇,知道伊贺火雄说的不假。 忽的声响,藏地九天震开黑衣,背后展开如翅膀般的两翼,恨声道:“秋长风,我不离去,就是要亲取你的性命。你到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秋长风再也支撑不住,缓缓盘膝坐在了地上,脸色灰白道:“我还想问你们一件事情……”顿了下,秋长风脸色一变,森然道:“你们这些倭寇虽在沿海为乱,但我朝天子还想以德服之,不想与你们兵戎相见。到如今,你们竟杀了我朝的上师,天子震怒,你们真不怕、自此后,天子发兵,不但要铲除你们忍者,甚至将东瀛国夷为平地吗?” 藏地九天、伊贺火雄均是大笑,伊贺火雄眼中如燃着火焰道:“你朝天子?嘿嘿,只怕姚广孝一死,转瞬就要轮到他了。” 秋长风诧异不已,暗想伊贺火雄如此自负,难道说抢走金龙诀的就是他们?他们自信金龙诀能够改命,这才如此的肆无忌惮?朱允炆究竟有什么本事,能控制忍者诸部? 藏地九天不等秋长风再想,喝道:“更何况,今日之事,也传不到你朝天子耳中。” 叶雨荷一凛,立即知道对方存了杀人灭口的打算。可这时毒性发作,站立都是疲惫,心思转念间,低声道:“我拖住他们,你冲出去,莫要管我。” 她负伤、中毒,就算冲出去,也逃不过藏地九天等人的追杀,只能希望秋长风中毒稍浅,还能逃得一命。 秋长风目光一转,落在了叶雨荷的身上,突然笑道:“你不是一直很厌恶锦衣卫吗?怎么会为我拒敌?” 叶雨荷微怔,奇怪秋长风为何知道她一直厌恶锦衣卫?这种话她好像未对秋长风说过?但她来不及多想,只是移开目光道:“因为锦衣卫中也有好人。”她说到这里,已要拔剑,却没有留意到秋长风眼中突然闪过一分光亮。 光亮的如同茫夜的明星。 一伸手,把住叶雨荷的手,秋长风还能笑道:“我不会走。不想……今日你我死在一起。”他笑得很是欢娱,似乎根本不把生死放在心中。 叶雨荷瞥见他的笑容,心中奇怪,不待多想时,藏地九天已纵身跃起,叫道:“不错,你们今日就做个同命鸳鸯好了。” 他陡一升空,双翼一震,就要发动他的九天应雷大法。 而在这之前,有四个忍者早蹿了上来,一个忍者手臂一扬,打出四枚十字镖,两枚十字镖回旋,两枚十字镖击地,击地十字镖一弹,陡然加速,直射秋长风的小腹。回旋镖本慢,但不到秋长风面前时,后发先至,竟先一步到了秋长风眼前。 另外一忍者就地一滚,一道卍字夺带着耀眼的光华直取秋长风的双腿。 第三个忍者手中持着根竹竿样、尺许长短的兵刃,还离秋长风丈外的距离,就陡然一刺,那竹竿刺空,遽然暴涨,弹出七节更细的竹枝,瞬间伸到丈许,刺到秋长风的咽喉。此人一出手,就是忍术中的破空之法。 第四个忍者却早就兜到秋长风的侧面,只是一抖袖,有几乎透明的丝网兜头罩来。那丝网在忍术中倒有个雅致的名字,叫做情丝。情丝缠绵入骨,若被那丝网罩住,就如被情丝围绕,终究难得脱逃。 刹那间,秋长风陷入死地。因为所有的攻击,均是向他一人而发。 叶雨荷不要说出剑,就算站立都困难,见到如斯攻击,不由得脸色惨然。她就算安然无事,遇到这种错综复杂的攻击,也只能避其锋芒,各个击破,秋长风已然中毒,又如何躲避这般凌厉的攻击? 眼看那十字镖,最先到了秋长风的面前…… 秋长风倏然动了,他霍然站起。 他不动的时候,好像奄奄一息的样子,可他一动,就如九天神龙,夭矫无比。他右手两指间突然多了一枚铜钱。 然后他就用那铜钱一拨,准确无误地拨在了一枚回旋十字镖上,那枚十字镖倏然斜飞,击在了第二枚十字镖上。 光华一现,第二枚十字镖遽然折回,以比方才还快十倍的速度打了回去。 那放镖的忍者大惊失色,身形陡翻,堪堪避开自己的十字镖,可双足才一落地,就仰天倒了下去。 一枚铜钱不偏不倚地切在他的喉间。 铜钱是秋长风的铜钱,他只用了一枚铜钱,就破了忍术中的十字回旋镖,还击杀了对手,他怎的有这快的身手?这准的判断? 众人惊诧,可还不是最让众人惊奇之处。秋长风右手放飞了铜钱,左手突然持着一物,敲落了击向他小腹的两镖,那两镖又砸在了卍字夺上。 卍字夺被十字镖击中,就像死狗般跌落地面。 那放飞卍字夺的忍者大惊失色,他这卍字夺的回旋之力,远比十字镖要强过数倍,对手若是格挡,卍字夺立即变线追斩,再变杀招,让敌人疲于奔命,而他及时滚到,配合卍字夺,就能将对手格杀当场。 这亦是忍者之术,叫做不归,卍字夺不杀敌手,绝不回归。 可他从没想到过,卍字夺也会有失效的时候。 卍字夺失效,他已滚到秋长风的近前,他吸气、收腹,还要发动绝招。 可一只脚踩了过来,踩在他脖颈上,瞬间踩断了他脖子内的那口气。 脚是秋长风的脚,秋长风一脚就踩断了近身忍者的脖子。可他左手并未闲着,只是轻轻一按。 哧的一声响动。 破空竹竿的尖端堪堪擦秋长风身躯而过,几乎要将秋长风透体穿过,而那手持竹竿之人眼中却满是不信,他喉间一个血洞,脖子透出半截箭尖。 一枝弩箭在那忍者施展破空之术的时候,反射穿了他的脖颈。 弩箭是燕勒骑的弩箭,秋长风坐地的时候捡起,一弩就击杀了对手。 秋长风弹指、出脚、手指一按,射出弩箭,看似根本不费气力,可转瞬间,就连杀三名中忍。 光电火闪间,那撒网的人已胆寒,他实在不知道秋长风如何做到的这点,但他箭在弦上,怎能不发? 他不指望这情丝能罩住秋长风,只盼能挡住秋长风片刻,为他退后争取时机,只要藏地九天发动攻击,他逃命不难。 他退意才生,就听到嗖的一声响。 破空的竹竿从情丝中刺出,刺入了他的咽喉。那忍者脸上露出极为古怪之意,似乎对发生的一切还是难以置信。可遽然间,竹竿抽回,一股血泉喷出来,那人倒毙。 秋长风击杀三名忍者时,顺便取了破空竿,刺过情丝,刺杀了围攻他的最后一名忍者。 不过弹指呼吸间,攻来的四名中忍先后毙命,大殿陡静,就算伊贺火雄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藏地九天怒极,他还在半空之上,因为他要发动九天应雷。藏地家本以土遁之法称雄,可藏地九天心高气傲,只想翱翔天空,他不想一直屈居在如瑶部之下,既然如瑶部精通天地之忍术,他就不想一辈子藏在土中,只想另辟蹊径,也在空中翱翔。 因此他学会了九天应雷,只想凭借这招在忍者部中称雄。 他这招使出,威力极大,自信有雷霆怒电般的犀利,但这种忍术有个缺点,那就是发动要时间。 那四个忍者上前,就是为他争取时间,他飞到空中的时候,心中还有分遗憾,只怕秋长风不等他九天应雷发动的时候就死去,他倒希望秋长风能挺住。可他从未想到过,秋长风非但没有让他失望,而且远超过他的期冀。 不等他动手,秋长风未倒下,他的四个手下就已毙命。 回旋、破空、不归加上情丝,这本是忍术中四种极为难练的技艺,可在秋长风面前,直如小孩过家家一样的简单。 这个秋长风不是中毒了吗,怎么还有这般本事? 藏地九天只期盼,秋长风眼下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过几下。 空中已起风雷之意,似乎九天之雷,都被藏地九天引到了大殿。 就算伊贺火雄见到,都悚然动容,感觉藏地九天这招发出,肯定地动山摇,他甚至担心,藏地九天会不会毁了这大殿? 可他很快发现,担心的有些过早。 忽的一声响,一物在藏地九天就要发动之时,到了藏地九天的面前。 是情丝。 秋长风破空竹竿一抖,就挑着那情丝罩到了藏地九天的面前。 藏地九天做梦也没想到,秋长风的忍术无师自通,使情丝使得比方才那中忍用的还要精熟。事发突然,但他还来得及振翅。 大殿上空中倏然一声雷响,甚至有火光爆发,紧接着狂风涌动,一道光火尽数地击在了情丝上。 情丝虽难缠,也抵挡不住这天雷地火,遽然而燃,远远荡开。 藏地九天终于发动了九天应雷,可尽数发在了情丝上,硝烟弥漫。他吸气,恼怒,愤然杀鸡用了牛刀,他才待再次聚集气力…… 就在这时,只听到哧的一声响,破空之竹破空破烟而来,刺在藏地九天的右胸上,刺个对穿。 硝烟尚在,殿中死寂。就见藏地九天惨叫一声,双翼一震,倒退跌落,一直跌到殿外去,风雨之中…… 静寂,肃然。 滴滴鲜血从竹竿尖头垂落,发出了极为轻微地滴答声响,可比九天应雷还要惊心动魄。 秋长风望着殿外的藏地九天,淡漠道:“你也算有些头脑,但比起老子,还差得远了。” 这句话是方才藏地九天说过的,这刻由秋长风说出,有着说不出的讽刺意味。 藏地九天飞得高,也很是高傲,他以为秋长风中了毒,以为出手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却不知道秋长风就是让他骄傲,然后引动他的九天应雷,击杀了他! 众忍者望着秋长风,眼中都露出见鬼一样的光芒。就算伊贺火雄再看秋长风,眼中都带分凛然之意。 叶雨荷心中的震骇,也一点不亚于旁人。 刹那间,秋长风就连破五种忍术,甚至破了藏地九天赖以成名的九天应雷大法,这些忍术本来均是诡异非常,常人难以抵挡,秋长风恁地这般神通,对这些忍术如斯熟悉,破得举重若轻? 第二十六章 反客 殿中沉寂,呼吸可闻。 秋长风连杀五人,手持破空竿,望着剩余的忍者,凝声道:“你们竟敢害了上师,万死难辞,我秋长风身为锦衣卫,从今日起,就要将尔等缉捕归案,若遇反抗,杀无赦!” 他言语低沉,但其中决心灼灼,不容置疑。 伊贺火雄虽是伊贺部宗主,听到秋长风话语的冷意,也是暗自心惊。看也不看雨水中的藏地九天一眼,伊贺火雄眼中战意火一般地燃起,“就凭你?” 秋长风简洁地回道:“不错。” 伊贺火雄眯缝眼睛,缓缓道:“你没中毒?” 现在就算瞎子都看得出来,叶雨荷中毒了,但秋长风没有。伊贺火雄不由得奇怪,不解酥骨香为何会失效? 秋长风反问道:“你说呢?”他说的模棱两可,又让伊贺火雄有些怀疑。 伊贺火雄是老狐狸,陡然又想,说不定秋长风真的中了毒,现在只不过是硬撑,连出辣手,就是想骇退他们。 一想到这里,伊贺火雄决定试一试。 秋长风展现的身手虽惊人,但伊贺火雄只觉得藏地九天没用。伊贺火雄一直想与藏地部争锋,眼下藏地九天死了,他若能杀了秋长风,不但能削藏地部那些老家伙的面子,还能在日后的争雄中处于上风。 伊贺火雄想到这里,心中早定了主意,却叹息道:“你真的不错,但未免过于狂傲。你真以为凭你的本事,会是我们这些人的对手?”他身后还有十数忍者,各个身怀绝技,他不信凭这些力量,还奈何不了秋长风。 秋长风冷冷道:“你为何不试试?” 伊贺火雄双目一张,陡然手臂一震,笑道:“那我就试试。”他话音方落,一点火星竟从袖中飞出,破空而出,倏然就到了秋长风面前。 秋长风目光微凛,手腕轻动,一枚铜钱迎上那火星,旁落在一具尸体上。 轰的声响,那尸体竟燃了起来。不但尸体燃烧,就算铜钱好像都烧了起来,泛着绿油油的光芒。 这是什么火焰?遇之则燃,一发不可收拾,看起来虽不如捧火会的藏地火有气势,但诡异之处,犹胜三分!叶雨荷手脚难动,见到一点火星竟有如此猛烈的威力,不由得叫道:“小心。” 秋长风见到那点星火的威力,脸色本已发白,面容肃然,闻言反笑道:“米粒之光,不过如此。” 伊贺火雄陡然间脸色发红,红的几欲滴血,喝道:“那你再来试试。”他双手一合,竟有团烈火在手掌燃起,双臂一震,那团烈火已向秋长风飞来。 那火光炽热,未到时,热气灼人。 与此同时,殿中还剩的十数忍者身形展动,刹那间占据四面八方,缓缓向秋长风逼来。他们吸取了方才的教训,不急急前来送死,只想压缩秋长风活动的空间,进而让伊贺火雄与秋长风一战。 那烈火行进的虽缓慢,但总有到面前的时候。等到了面前,秋长风想要再闪避,已是难上加难。 火在行,秋长风不动,可青灯火焰下,他额头似有汗水,苍白的脸上,也带分青意。 伊贺火雄毕竟老辣,知道后发制人的妙处,秋长风一动,火球就动。不要说被那火球击中,就算被那火球迸出的火星击中,秋长风都会烈火焚身,死的惨不堪言。 更何况,秋长风不能动。 秋长风还要护着叶雨荷,叶雨荷中了毒,这点绝对不假。 伊贺火雄比藏地九天经验要丰富得多,他一眼就看出,秋长风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叶雨荷。 叶雨荷早就疲惫不堪,昏昏欲睡,只想闭上眼睛睡去,只是凭坚强的意志支撑不睡,见到这局面,立即知道问题的严重,知道秋长风不动的缘故,虚弱道:“你走,不要管我!” 秋长风不看叶雨荷,呵斥道:“你若真的为我好,最好闭上嘴。” 叶雨荷一怔,看着挡在身前那伟岸冷漠的身影,不知为何,心弦颤动,她从未想到,秋长风是这样的人。 为了她,生死不顾? 他为何对她如此?难道是说…… 叶雨荷呆呆地望着那挺拔的背影,一时间痴了。不知为何,她竟忘记了安危、忘记了险境、甚至忘记了生死。 生如夏花,逝如冬雪。 人一生看似百年,但不过匆匆而过。若真的有一人可为了你死都不顾,你还畏惧什么? 叶雨荷素来冰冷的双眸中,突然带了春湖雾水般的朦胧。 可秋长风背后没有长眼,看不到叶雨荷的眼神,他只是看着那团火,陡然间脚下一点,踩中地上的一个弩筒,只听哧的一响,有弩箭射出,打入了火焰之中。 他的脚看起来,竟和手一样灵动。 这招极为突兀,方才秋长风就是用弩箭射杀了施展破空的忍者,谁都想不到他会这般发箭。 弩箭破空,就要穿过火焰,打向伊贺火雄。 哧的声响,弩箭燃起,燃在火中。 秋长风脸色终变,这团火极为诡异,有如实质,就算这般犀利的弩箭都无法打穿?他终于想到了什么,惊诧道:“焚地火?” 焚地火、飞天梵音、天人水,本是忍术中最为高绝的三种忍术。秋长风似乎没有想到,伊贺火雄用的竟是焚地火。 伊贺火雄哈哈大笑,双掌缓动,控制那火球的方向道:“你听不到飞天梵音,见见焚地火再死,也能瞑目了。” 话音未落,秋长风手中的破空竿就刺了出去。丈许的竹竿,刺入了焚地火之中。 他方才就凭这破空竿,击杀了藏地九天,不想那破空竿一入焚地火中,立即就燃了起来。秋长风一竿刺出,如刺在一面极为柔软的墙上,更要命的是,有火星蛇一样的盘旋,顺着那破空竿,瞬间就燃了过来,燃到他的手前。 秋长风弃竿,俯身,一伸手就抓起了叶雨荷,倒纵。 一退三丈,瞬间到了那香鼎旁边。 香鼎中还燃着酥骨香,他刚才离那香鼎唯恐不远,但这刻火烧眉毛,看起来早顾不得许多。 秋长风动如脱兔,却早在伊贺火雄的意料之中。 断喝一声,伊贺火雄身形展动,双臂一震,那火球就如流火金风一样,刹那加快了百倍的速度,追到了秋长风的身前。 烈火喷薄,就要烧到秋长风的身上。 秋长风突然不见。 那实在是种奇怪的感觉,空旷的大殿中,秋长风就如隐身般,突然消失不见。 伊贺火雄微怔,转瞬发现秋长风不过是躲到了香鼎之后,不待冷笑,就见到秋长风暴喝声中,竟然把香鼎举了起来。 谁都想不到秋长风有那大的气力,竟然举起数百斤的青铜鼎。 可这时候火烧屁股,他举鼎何用? 伊贺火雄闪念之间,很快就知道秋长风为何要举鼎。因为秋长风振臂一挥,那香鼎陡然倒转,扣在了焚地火之上。 烟雾弥漫,那香鼎中不知烧了多少年的香灰倒出,刹那间弥漫如雾,充斥周围。 焚地火虽是犀利,但被数百斤的香鼎扣住,也是抵挡不住。忽的声响,冬的落地,遽然爆燃,燃得青铜鼎都泛红起来。 可终究再动不了一步。 烟尘弥漫,伊贺火雄暴喝一声,几欲吐血。他全部身心都放在了焚地火上,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秋长风会如此破解他的法术。 焚地火和他息息相连,焚地火被压制,他那一刻,只感觉胸口如同火般的燃烧,巨锤敲击。 然后他就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怒极,狂叫,周身红袍倏然而燃,双目红赤,手臂巨震,就要控制焚地火破鼎而出。可遽然间,他感觉全身血脉一凝,心中骇然,失声道:“僵尸跳!” 他突然感觉不对,他好像中了毒——中了一种很古怪的毒。他很快判断出自己中的是什么毒,那毒就叫做僵尸跳,也是忍术中的一种毒。 顾名思义,中了僵尸跳的人,就和僵尸一样,四肢僵硬,只能跳着行走。伊贺火雄清清楚楚的明白他中了什么毒,可他益发的糊涂。 他竟然中了毒?秋长风都没事,他如何会中毒? 不等伊贺火雄再想的时候,他就见到了一道刀光。 秋长风终于再次出刀。 不见刀,只见刀光。 刀光如梦,庄生晓梦;刀光如幻,流离华年。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刀是锦瑟刀,思的是春心,梦的是迷蝶,斩的是流年。 刀光起,破雾、破烟、破火、破幻,就那么带着几许梦幻、十分惊艳地斩到了伊贺火雄的胸前。 伊贺火雄退,爆退,急退。他看不到刀,但他身经百战,如何感觉不到凶险?刀光一起,迷离万种,让人浮想联翩,但他只有一种感觉。 死! 不退就死,退了也不见得不死。 殿中只见到火光一道退到了殿外,然后就见一股鲜血从殿外的伊贺火雄胸口飙出,带着火一般的明艳。 那流火闪入殿外的暗,再也不见。 可伊贺火雄的惨呼声还带着尾音,转瞬间就到了百丈之外。他中了不知怎么中的僵尸跳,挨了怎么也看不到的锦瑟刀,再不逃命,还等什么? 那些忍者才围了上来,就见到惊变陡升,焚地火居然也被制住,伊贺火雄败逃,惊乱中,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事发生。可他们早就有了畏惧,畏惧眼前这看似年轻的人,竟比千年妖怪还要恐怖。 伊贺火雄退却,他们立即要走,但陡然间,感觉到举止僵硬。有明白的忍者想到伊贺火雄方才所言,骇然叫道:“僵尸跳!” 又是僵尸跳! 他们都中了僵尸跳的毒,举止不便。可他们又如何会中僵尸跳? 所有人不等想得明白,就见到刀光再起。 刀光如梦。 梦醒后,所有忍者无一例外的咽喉一道血痕,仰天倒地,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之意。 叶雨荷倒在地上,见到所有的一切。她见到秋长风出刀重创了伊贺火雄,尽诛忍者,毫不留情。 秋长风那刻的杀气,从未有过的强烈。秋长风出刀之际,就已杀机顿起。他不妄杀,但这些忍者公然为乱,杀了上师,只有死路一条! 那刀如梦,更如魔,出刀必见血,定要杀了见刀之人。叶雨荷不知这点,只感觉如同在梦中,可她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又晕了过去。 不知许久,百年或者一瞬,叶雨荷终于又醒了过来。 睁开眼时,就见到天边泛白,飞檐下点点滴水落下,滴滴答答。原来天亮了。 叶雨荷从未想到过,亮天的景色竟是如此美丽,让人心动。或许只因为,她从未想到过还能看到亮天。 夜漫长。昨晚的夜尤其的漫长。 挣扎着坐了起来,回眸望处,就见到一个身影再次走入了大殿。 那身影如往日一样的孤高、落寞,似乎又藏着无尽的秘密,不想让人知道和了解。 叶雨荷见到那身影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想到,难道说秋长风刚才帮她解了毒,一直在照看她。看到她醒来的时候,又去殿中找寻线索? 她以前总对秋长风看不顺眼,不喜他的职业,不解他的固执,厌恶他的风流,不懂他的心思…… 因为她从未想去懂。这刻她好像突然懂了,却还是不想去信。 有风吹,滴水如露,秋意早浓,心意更浓。 叶雨荷还是不知道判断的正确与否,也不想去知道,挣扎站起,发现气力恢复,伤势竟也轻了很多,她也走进了殿中,悄然地走到了秋长风的身边。 静静地望。 她突然发现,秋长风专注的时候,好像换了个人一样。尤其那双眸子,她应该见过?她不敢肯定。 秋长风没看叶雨荷,但感觉到她的到来,望着地上的尸体道:“燕勒骑在动手之前,就中了忍者的酥骨香,不然很多人也不会连弩箭都未发出,就已毙命。” 叶雨荷突然道:“那你为何没有中酥骨香?你早知道香鼎中有毒?” 秋长风不答叶雨荷的前问,只是道:“我可以肯定,在我离开殿中,去追张定边的时候,香鼎中没有下毒的。” 叶雨荷又问:“你带我再次入殿的时候,明明知道香鼎中有毒,为何不告诉我?你故意让我中毒,为了什么?”她的声音突然冷了起来。 秋长风故意让叶雨荷中毒,当然是要麻痹忍者。他这么做,也的确让忍者损失惨重,但他也的确将叶雨荷置在极其危险的境地。 叶雨荷突然心中有些发凉,感觉睁眼时的那些猜测,很有些可笑。 秋长风做事,还是不择手段的——锦衣卫素来都是如此。 二人各说各话,秋长风只是望着地上的尸体道:“酥骨香发作需要时间,应该是我离开后被人投入香鼎的。那时候……”终于转过头来,望着叶雨荷道:“你应该还在?” 叶雨荷突然长吸了一口气,本来变得温柔的目光突然冰一样的冷。她终于明白秋长风的用意,明白的时候,心中绞痛。 秋长风竟然怀疑她,怀疑是她下的酥骨香! 若是以往,她或是不屑,甚至愤然,或许都会拔剑。但她终究什么都没做,只是奇怪自己为何会心痛,她只听到自己有些麻木的声音在问,“你认为是我下的毒?” 又听秋长风道:“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天亮了。有曙色,淡青,虽然冷,但有希望。 叶雨荷怔住,心痛之意竟然轻了很多,又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秋长风叹口气道:“你若是敌人,怎么会去救上师,又怎么会和张定边拼命?若是你下的毒,你怎么会中毒,还叫我离去?” 叶雨荷突然想起了自己昏迷时的颠簸,心中的怨气突然不见。 雨夜中,秋长风背着她奔走,大殿中,秋长风面对焚地火,依旧对她不离不弃,他虽是骗了她,但孤身对敌,把所有的危险都扛在他自己的肩头。叶雨荷想到这点的时候,感觉自己真是莫名其妙的小气。 那种时候,秋长风还有别的选择吗? 一想到这里,叶雨荷心中释然,头脑恢复了往日的灵活,立即道:“那时候殿中只有燕勒骑和上师等人。” 秋长风终于站了起来,眼中露出森冷之意,“我查了殿中的尸体,卫铁衣带来的三十七骑中,除了和你一起出殿的那五人外,尽数死在这里!” 叶雨荷只感觉到心寒,可明白秋长风的言下之意,“那些死去的人是不可能下毒的。”目光环望,又道:“这里的尸体没有卫铁衣,公主和上师,但下毒的显然也不是他们。” 秋长风点点头道:“你看的不错,这里的尸体,少了上师、公主和卫铁衣,不过还有一人,是姚三思!” 叶雨荷惊住,不敢想象道:“难道是姚三思下的毒?”她真的不能相信,那个浓眉大眼的憨厚护卫,竟会在香鼎中下毒。 秋长风沉默许久,这才摇头道:“不会是他。” 叶雨荷立即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秋长风顿了片刻,才道:“我信他。”他口气中有着说不出的坚定,他虽然怀疑很多事情,但他终究还会信一些东西。 就是因为这个相信,他才会和别人不同。 叶雨荷看着秋长风那坚毅又真诚的面容,不知为何,竟也信了,可还是忍不住道:“那下毒的是谁……”脑海中陡然有灵光闪过,叶雨荷叫道:“是那个姓叶的人!” 秋长风拳头握紧,喃喃道:“叶欢?” 他早就怀疑是叶欢,那个来历不明的所谓长白山商人。只有叶欢能在张定边爆起,吸引所有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将酥骨香放在香鼎中,然后悄然离去。 这尸体里面除少了上师等人的尸体外,岂不也少了叶欢? 秋长风想到这里的时候,望向了殿外。 红日未起,破晓,他想的却是风雨雷电的昨晚。当时他和张定边争夺金龙诀的时候,有人横出,居然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抢走了金龙诀。 那人当然是个高手,那人是不是叶欢?叶欢对往日如此熟悉,当然也是志在金龙诀。叶欢和忍者同时出现,他们之间也有关联? 有雾,秋雾重重,秋长风眼中带了分茫然,接下来,他该怎么做? 突然察觉到什么,秋长风转过头去,望向叶雨荷。 叶雨荷也正在望着他,因为她突然见到,秋长风想事情的时候,有着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忧悒——他很少向人展露的忧悒。 或许他本来就是如此,只是他在平日总给自己带上不同的面具,就像叶雨荷的冷漠般…… 移开了目光,避开了秋长风的双眸,叶雨荷轻声道:“现在怎么办?” 秋长风反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叶雨荷立即道:“他们捉走了云梦公主,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用意。但我一直保护着公主,当然要去救她。” 秋长风道:“好,那你去吧。” 叶雨荷一怔,半晌才道:“你难道……不跟我一起?” 秋长风良久才道:“上师去了……这件事我一定要禀告圣上。我们不同路,就此告辞吧。”然后他就看着殿外,再不发一语。 叶雨荷心中不知为何,又有些刺痛。但她知道秋长风说得不错,他们的确不是同路的人,一直都不是。 终于转过身去,叶雨荷缓缓向殿外走去。秋雾正浓,浓得迷离,浓得让人看不清前方的方向,叶雨荷走到殿门的时候,终于止步,转身对秋长风道:“昨晚还要多谢你救过我。” 秋长风淡漠道:“可你也救过我一次,我们扯平了。” 叶雨荷笑笑,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揶揄,“不错,我们扯平了。再见。”她心中却想,你还在骗我?这次忍者计谋百出,酥骨香都毒你不倒,甚至反中了你下的什么僵尸跳,你上次又如何会被暗算?你这么说,当然是不想我和你一起,干扰你行事。 她亦是聪明,知道那些忍者会中僵尸跳,绝非无因,但她怎么也不明白,秋长风什么时候、怎么下的毒。 雾气浓,有风起,吹皱衣袂,吹乱了发丝。叶雨荷终于还是一咬牙,举步要走——她不想走,但她还有留下的理由? 冷风吹入大殿,吹到秋长风身上,他眼中也带分离愁之意——他想挽留,可他不能挽留,因为自此后,相思更浓,但风波更恶。他终于转过身来,脸色突然变了,身形一纵,陡然到了香案旁。 他霍然揭开了香案上的幕帷。 金山寺大殿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巨变,香案倒斜在一旁,这本是小事,就算秋长风也没有留意。方才风过,恰巧吹动了幕帷,秋长风虽也心乱,但还是看到了幕帷下有衣襟露出。 香案下有人? 是谁? 秋长风半点等不得,径直掀开了幕帷,只见到一人晕在那里,脸色已经发黑,却是姚三思。 秋长风有些意外之喜,他百思不得其解,觉得公主失踪还是可以解释,那帮忍者或许觉得公主还有价值,但不解为何姚三思会不见?现在他终于想明白什么,立即扛着姚三思出了殿,舀了一瓢水,然后从怀中掏出个盒子。盒子打开,共有十三个格子。 格子中装了各种颜色的粉末,乍一看,如同女人用的胭脂水粉盒子。 秋长风打开后,根本不假思索,指甲挑了三种粉末,弹入水瓢中,然后撬开姚三思的嘴,把水灌了下去,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叶雨荷,皱了下眉头。 叶雨荷没有走,见秋长风望过来,心中暗想,难道当初他也是这么给我喂药吗?一想到这里,本是莹玉般的脸上有些发热,可又十分好奇秋长风的那个盒子,感觉这个秋长风浑身上下,无不透着神秘的味道。 他怎么会对忍术那么熟悉,他又为何会解忍者之毒,他使的是什么刀,他那一身骇人本事,又是谁传的? 叶雨荷越想越离奇,见秋长风对她视而不见的样子,故作掩饰的咳嗽声,说道:“姚三思中了毒昏迷在香案下,逃过一劫,但肯定对当初发生的事情很清楚。我也想从他口里,听听公主去了哪里。” 秋长风不语,但也没有轰叶雨荷离去。 炷香的工夫,姚三思脸上黑意退去,睁开眼睛时,略带茫然,等看到秋长风的时候,又惊又喜道:“大人,是你?”扭头望去,记起什么,骇然道:“上师被他们害死了。” 秋长风脸色如秋霜般的冷,说道:“你把经过说一遍。” 姚三思诺诺,终于开口将叶雨荷离去后的事情说了一遍,“……上师倒地时,曾让卫铁衣告诉你,让你毁了排教的什么夕照。”如果不是听姚广孝在长江上曾说过什么夕照,姚三思那时只怕会以为姚广孝临死前糊涂了,可这时候,他已知道夕照无疑是个非常紧要的事物,不然也不会让姚广孝临死不忘。 可夕照既然紧要,姚广孝为何要让秋长风毁去? 夕照究竟是什么东西?姚三思茫然,叶雨荷亦是奇怪,只有秋长风望着那远方萧萧的树木,似有沉思,许久后才道:“那后来呢?” 姚三思脸色惨然,“上师一死,那帮忍者突然出现,我们想要迎战,可不知为何,都是手足酸软,根本无法动手,燕勒骑都死了,我也……昏了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他说到这里,垂下头来,脸上有些不自然。 秋长风若有所思地看了姚三思半晌,点头道:“好,我知道了,我们走吧。”他站起来,向山下行去。 姚三思道:“那这里的尸体怎么办?”一想到一日前,这些人还是活蹦乱跳,姚三思心中发冷。 秋长风道:“死人能等,活人等不得的。”他说话间,大踏步地到了山脚江边,那江边还有几艘小船孤零零地系着,秋长风解下一艘,见姚三思跟过来,说道:“我要顺江而下,你自己找船回南京吧。” 姚三思一怔,讷讷道:“大人,你不带我一起走了?” 秋长风看着姚三思,缓缓道:“我要走的路是不归路,你却不必走的。”他操起船桨,就要离去,姚三思突然大喊道:“大人,我知道你都知道了。” 秋长风身子一凝,望着江水道:“知道什么?” 姚三思脸露羞愧之意,迟疑半晌,才咬牙道:“你知道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他们都冲过去和敌人交手,就我没有骨气,早早地躲在香案下,因此我只是中了毒,却没死。你这么聪明,肯定早就猜出来了。”突然放声大叫道:“可是我那时候真的很怕!” 叶雨荷远远地止步,见到那浓眉大眼的汉子难过的样子,忍不住为他遗憾,可不想他竟有承认的勇气。她其实也有些疑惑,疑惑姚三思怎么会活下来。 秋长风还是在望着江水,淡然道:“那时候我若在,我也会怕的,你不用难受。” 叶雨荷心中一软,从未想到过秋长风也会说出这种话来。 姚三思大声道:“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此不想再带我走了。我是孬种,我本来不配和你一路的。”他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又是羞愧,又是难过,转身要走…… 秋长风突然道:“你错了。” 姚三思一怔,止住脚步,不解地望着秋长风,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秋长风终于转过头来,目光晶亮地望着姚三思道:“你不是孬种,从来都不是。那时候去拼命的是英雄,不拼命的是智者。我只知道,若不是你,我就听不到上师最后说的话。死有轻重之分,那时候,我宁愿你活着,我不骗你。” 姚三思脸色涨红,反倒说不出话来。 秋长风又道:“我不想你和我走,因为走上这条路,命就没了一半。你还有家人,是不是?” 姚三思心中激动,昂声道:“可我早就应该死了,现在能活下来,命算捡回来的。我不想再窝窝囊囊地活下去,大人,你若带着我,姚三思再不会是孬种。” 秋长风笑了,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既然这样,上船吧。” 姚三思大喜,立即跳上船。秋长风双桨一荡,船已离岸。姚三思忍不住向岸上的叶雨荷看了眼,低声道:“大人,不带着叶捕头一块吗?” 秋长风最后看了叶雨荷一眼,摇摇头道:“她和我们,不同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