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陵:康煕、咸丰、同治皇帝与慈安太后墓葬盗掘真相》 第一章 揭开一段尘封的历史 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1928年军阀孙殿英悍然指挥国民党第12军盗掘乾隆、慈禧陵墓的事件,早已是个耳熟能详的话题。但是,发生在1945年深秋的第二次清东陵盗宝案却一直鲜为人知,隐藏在了中国近代史的浩瀚海洋之中。 为了揭开第二次清东陵盗案的神秘内幕,笔者曾于1995年深秋十月,经唐山、丰润来到了位于河北省遵化市西北60里的昌瑞山中。此地群峦嵯峨,万峰叠翠,碧柏如屏,松涛似吼。沿着起伏颠连的燕山余脉,昌瑞山在一个名叫马兰峪的小村四周,形成了偌大一片重重叠叠的山峦区。就在昌瑞山的起伏山岭间,我国历史上最后的一个封建王朝——满清帝妃们的陵寝,便在这里依山而筑,形成了庞大的清东陵墓葬群。 在群山间红墙蜿蜒、金瓦辉煌的清代墓葬,是由顺治皇帝的孝陵、康熙皇帝的景陵、乾隆皇帝的裕陵、咸丰皇帝的定陵、同治皇帝的惠陵以及孝庄、孝惠、孝贞(慈安)、孝钦(慈禧)四座皇后陵等十四座大型墓葬组成。整个清东陵区群山环绕、雾岚氤氲。重重殿阁、望柱、五孔桥、牌楼门、石象生、神道碑亭、燎炉、飨殿、配殿、方城、明楼、宝城、宝顶在晨雾中显得雄浑壮丽,气象万千。当晨雾散去,碧绿的琉璃瓦殿顶在秋阳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辉。气势恢宏的清东陵无疑是近代建筑史上一颗耀眼的明珠。可是,谁能想到,这片清代皇家墓葬群的背后,却有着惊心动魄的刀光剑影,历经过兵燹沧桑的劫难。特别是1945年日本投降后所发生的第二次清东陵盗宝案,给这群古建筑群留下的创伤更是痕迹累累。尤为令人吃惊的是,第二次清东陵大盗案的罪魁祸首不再是恶贯满盈的国民党反动军阀,而是当过八路军、在抗日战争中出生入死、“八·一五”光复后又历任我军敌工部长的黄金仲和惯匪王绍义。 第二次清东陵盗案之所以令人震惊,绝不仅仅因为盗陵的时间长达三个月之久,损失远较第一次盗陵事件惨重,当年军阀孙殿英指挥军队也只是盗掘了乾隆的裕陵和慈禧太后的定东陵,而黄金仲、王绍义之流所盗掘的却是三座皇帝陵——康熙的景陵、咸丰皇帝的定陵、同治皇帝的惠陵和一座皇后陵——慈安太后的普祥裕定东陵,而且,盗掘上述四座皇家墓葬的祸首黄金仲、王绍义,是以“皇上是最大的地主,因此他们的陵墓不应保留”为蛊惑人心的借口,煽动纠集了数百人参加盗掘陵墓。在这数百名盗墓者中,不仅有一些流寇惯匪和为窃取珍宝盲目铤而走险的村民,还有我解放区内的区长、公安助理、区小队长和大批的区、村干部和民兵…… 在中国近代史页上,第二次清东陵盗案的发生,不仅严重损坏了中华民族珍贵的历史文物,同时也损害了冀东抗日军民的声誉。为了侦破案件,我党我军拨开层层迷雾,在扑朔迷离中还原真相,最终将盗陵首犯全部绳之以法,但在对跟风盗陵的盲目村民的处理上,却充分体现出了宽大处理的人性化政策,张弛有度,为震惊历史的重大事件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本书还原的是一段尘封的历史。盗陵事件的发生、发展以及侦破无不曲折迂回,纠结的故事当中悬念丛生,却也波澜壮阔……这些都将深深镌刻在读者的脑海之中。 第二章 王绍义何许人也? 翻过一座山,便可俯瞰马兰峪。 马兰峪,这个别说是在中国地图上微小,即便在河北省的地图上也很难找到的小村子,却在中国近代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为什么?就是因为它的四周是一座连绵起伏的昌瑞山,而因山而建的十四座清朝皇帝、皇妃的陵墓群则星罗棋布地散布在这里! “王茂、王慎,你们看,守陵的日本鬼子当真全都逃光了!”这是1945年8月17日的清早,迷茫的朝雾已经在昌瑞山间渐渐散去,露出了倚山而筑的那些清代皇帝、后妃们伟岸雄踞的陵寝建筑。历经沧桑风雨的清东陵,在8月15日日本关东军从这里狼狈溃逃以后,重新回到了国民的怀抱,那一层层金瓦红墙的建筑仿佛闪烁着更加耀眼的光芒,但却诱惑着一些贪婪者的胃口。 说话的人名叫王绍义。他那矮笃结实的身材和眉毛下闪烁着焦灼目光的小眼睛,很难使不熟悉他的人将他与凶险的深山惯匪那种骇人的形象联系在一起。王绍义那黎黑多皱的刀条脸、下颏上丛生的乱蓬蓬胡须和额头上几道深密的皱纹,都使他比42岁的实际年龄显得苍老许多。 王绍义从山顶上望见马兰峪的小街,当真与以往大不相同。就在两天前的下午,王绍义在距马兰峪几公里的兴隆县三拔子岭下的黄松峪村里,惊喜地听到了日本投降的消息。当时有从马兰峪来的人告诉王绍义,从1933年起奉伪满洲国皇帝爱新觉罗·溥仪命令前来马兰峪看守清东陵的一营日本关东军和两营伪军,以及“清东陵管理处”、“东陵地方警察公署”的警察们,都将在日本投降之后离开清东陵。王绍义在那时还将信将疑,此刻才发现,从前一度在日本关东军严密控制下的马兰峪及遍布周边的十四座清代皇陵墓葬群,如今确已是人去陵空了,就连附近的村民都可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进入无人守卫的清陵区牧放牲畜。 在老谋深算、多次蓄意盗陵却屡屡失败的王绍义看来,像清东陵这样的禁区,任何时候都不会允许老百姓随意出入的。所以在最初听到清东陵区将要撤走守兵的消息时,王绍义并没有过多在意。但是,经过两夜的辗转反侧之后,王绍义还是在心里告诫自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果真的有了机会,我决不能放过!”所以,今天大清早,迷朦的晨雾还在昌瑞山间缭来绕去的时候,王绍义就早早地爬了起来,领着他两个儿子王茂和王慎,以砍柴为名,五更天便上了路。在天色渐渐露出熹微时,两只鞋上趟满晶莹露珠的王绍义,已经沿着一阶阶生满青苔的栈道爬上了高高的岗峦,居高临下地望着山根下的马兰峪。 “撤了!他妈的小鬼子当真全逃光喽!”王绍义的心底立刻升起一股兴奋的邪欲,他那瘦削的脸颊上绽出难以克制的笑纹。王绍义清楚地看到,从前布满了荷枪哨兵的马兰峪早已变得人迹杳然,山坡与岗峦上的远望亭、碉堡无人守卫,太阳旗也已被什么人撕扯成缕缕碎片,抛挂在山坡的松树枝桠上,在秋风中发出瑟瑟的啸声。特别使王绍义感到兴奋的是,从前戒备森严的“关东军热河守备团”、“清东陵警察事务署”等处,现在也是一派溃逃后的狼藉惨景。星罗棋布在附近昌瑞山上的一座座清代陵寝,都静悄悄地隐蔽在浓密的绿树丛中。 “爹,小鬼子撤了,宪兵和警察也跑了,机会真难得呀!”长子王茂25岁,身材魁梧高大,龇牙一笑时露出两颗虎牙。王茂显然对父亲王绍义多年以来觊觎清东陵了若指掌,见王绍义涨红了那张刀条脸,已经猜出他内心的变化,急忙在旁怂恿说,“爹,咱们干脆动手干吧,还怕什么呢?” 二儿子王慎黑瘦黑瘦,24岁,相貌与王绍义酷肖。他也有些跃跃欲试,拭去额上的汗珠说:“爹,干吧!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惦挂着马兰峪的陵,可惜始终有官兵把守,一直没机会下手。现在日本宪兵和守陵的警察全跑了,不动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爹,只要咱爷们儿能合伙盗开一座陵,就足够给我们吃喝一辈子了,哪还用像现在这样,有时候还要顺着垅沟找豆包吃!” 王绍义不吭声。 王茂见他爹站在草丛树荫里,探头探脑地俯望着山谷间鳞次栉比的陵墓,眼光流连在一座座石牌坊、飨殿、偏殿、方城及陵区宝顶前的石像石兽,但却拧紧眉毛沉思不语,就忍不住地劝说:“爹,早在十几年前你不就盼着这一天吗?现在鬼子撤了,陵区没有人看管,你却不敢下手干啦!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别嚷嚷,你们懂个啥?我岂止是头十年就想盗陵?哼!他妈的,早在20年前我就打算下手了,可惜哟,盗皇上的陵墓可不是像你们哥俩想得那么容易呀!”王绍义厉声喝止住两个不懂利害的儿子,再次将那双贪婪的眼睛扫视着山下的清东陵。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清代皇陵内部的布局:方城、明楼、宝城、宝顶、地宫、二柱门、陵寝门、隆恩殿、东西燎炉…… 王绍义能够对清东陵的内部格局了若指掌,完全多亏他有一个当石匠的老父亲。王绍义从小就跟着父亲到处干活。他16岁时,父亲被国民政府的护陵承启处雇佣,进入清东陵维修石器石牌坊,而王绍义作为协助父亲的小工,小小年纪便第一次走进了护卫森严的清东陵禁区。从那时候起,野心勃勃的王绍义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动手撬开通往诸陵地宫的青石板,从睡在地宫内的皇帝的楠木棺椁里,掘出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以供他和全家人终身享用,彻底改变王家贫穷的窘境。然而,精明过人的王绍义也很清楚,若要盗掘坚如盘石的皇家陵墓,决非他单枪匹马就可以实现的。在那一座座高高矗立的大殿、方城面前,王绍义曾经自感十分渺小。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撬开皇陵地宫的大门,王绍义在20岁那年就不顾他老父的苦苦劝阻,果断地扔下刨土用的大镐,跑进了深山老林,去投靠当时在冀东山区名震一方的惯匪马福田的绺子。因王绍义心狠手辣,枪法娴熟,冲锋陷阵不怕死,马福田很快相中了他,将王绍义由一个小土匪破格提升为“水箱”(土匪小头目)。 现在,已经42岁的惯匪王绍义再次来到了马兰峪,重新打起了盗掘清东陵的主意。此时,王茂、王慎两个儿子的话不仅让他胸臆间的贪婪欲火愈点愈旺,而且也勾起了王绍义记忆深井里的往事—— 第三章 二十年前的一次盗陵预演 二十年前的1925年深秋,一个细雨霏霏的子夜。 “福田兄,咱们在这昌瑞山下劫车绑票,打家劫舍,终究是小打小闹!现在我们抢来的钱只够糊口,不能养家,长此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腰缠万贯呢?”那时的王绍义人小精悍,在匪绺子“大当家的”马福田面前说话无所顾忌。 “不打家劫舍,干啥去呢?”马福田对王绍义的话最初只当成笑话来听。 王绍义却煞有介事,说:“依我看咱这绺子上下六百多号人,要人有人,要枪有枪,不如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那样一来不但能扬名显身,还能让弟兄们个个都捞到一笔可供终生受用的财产。两全齐美,何乐不为?” 秋风,苦雨如麻。就在那个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夜里,匪首马福田和为他所提携并倚重的“水箱”王绍义俩人,躲在距马兰峪陵区不太远的密林中一架窝棚里避雨。在幽幽的灯影下,两颗沮丧的头凑在一处喁喁细语。那个时候,马福田焦头烂额,正在为他的匪绺子一连数日绑不到人票,弄不到可以供六百余名土匪吃喝的一笔银洋而走投无路。偏偏就在马福田一筹莫展的时候,王绍义为他献上了一计。马福田当时听了王绍义的话,犹如掉进深河里忽然发现了一只救生圈一般,顿时惊喜得双眼发亮,急忙凑近高深莫测的王绍义身边,追问:“兄弟,你别卖关子!你快说,究竟到哪去弄到一笔够咱兄弟们受用一辈子的钱财呢?你说,你说呀!” “大当家的,嘿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呀!”王绍义在那盏豆油灯下的阴影里嘿嘿一声冷笑,吐出了一个让惯匪马福田大吃一惊的地名来:“马兰峪!” “马——兰——峪?”马福田一时没有读懂王绍义的用意。 王绍义点拨说:“大当家的,你怎么还不懂?你怎么守着那些取不尽用不完的珠宝黄金不搞,偏偏带着我们去劫那些根本不值钱的人票呢?” “啊——!?”马福田终于听懂了王绍义的话,吃惊地睁大一双惊骇的眼睛,畏葸的目光在王绍义那枯瘦的刀条脸上掠来扫去,脸肌在不安地抽搐,说:“你……不会是让我去打那些皇陵地宫内老骨头的主意吧?” 王绍义点点头:“对!就是那里才有榨不尽的油水。福田兄,你千万别小看那些地宫里的老骨头,他们下葬时一定带去了数不尽的珍宝!听说西太后下葬时,几乎将北京紫禁城里的所有珍宝都卷空了!” “不!”马福田困惑而茫然地摇摇头说:“不行不行!那种撬坟掘墓的勾当是要遭千人唾万人骂的!再说,马兰峪附近的那些皇陵可不是一般的坟,都是能工巧匠用花岗石和大理石一块又一块垒砌成的,和咱砸的那些地主老财们的土窑可是不一样。就凭咱们这些人马刀枪,怕是连地宫的入口也找寻不到!算了算了……” “我就能找到地宫的入口!福田兄,我王绍义从小就进过皇陵凿石头,对那里面的情况我一清二楚!”王绍义虽然早就萌发过盗陵的邪念,但是他深感没有马福田的支持将一事无成。他见马福田闻虎色变,急忙给他打气:“我敢保证你马到成功。咱们盗陵还怕遭人骂?我问你,像咱哥们眼下靠绑票勒索活人的钱财,莫非就不遭人骂吗?如果你福田兄真的怕人骂的话,早就应该洗手不当土匪了!” 窝棚外秋雨如注。昏暗的油灯映照着匪首马福田那张苦锁双眉的脸。虽然他从内心里对盗掘马兰峪的皇陵充满了疑虑和恐惧,可是摆在马福田面前的困境是六百多个土匪没有饭吃。马福田被王绍义的一席话渐渐说动了心。他侧耳倾听窝棚外连绵不绝的雨声,忽然说:“绍义,别说了。我现在问你,到马兰峪去盗陵,你真的有把握吗?” 王绍义将胸口一拍说:“我说话算数,吐口唾沫都是钉!” 马福田心中升起发财的邪念,说:“好!如果当真能盗到宝贝换票子花,我马福田情愿带弟兄们随你到马兰峪去闯闯看,哪怕就开一座墓也不枉咱们白闹一场!” 王绍义说:“大哥说得有理。其实,盗开一座皇陵就足够咱们绺子所有人马活上两辈子了!我听说裕陵里埋的宝物最多,小时候我跟随老父亲进去过,也感觉里面修得非同凡响。那时候我就开始留心,一边在裕陵里修大青石地面,一边观察从哪里可以进陵。不瞒你说,我在几座陵做过工,最后只觉得裕陵地宫的入口最好撬。大哥,咱们何不先进裕陵?” “裕陵?”马福田见王绍义吹得天花乱坠,急问:“就是乾隆皇上的那座陵吧?” 王绍义说:“正是!我为何要选中乾隆爷的陵呢?大哥应该知道,乾隆可是所有皇帝中阳寿最长的一个,他整整活了89岁。所以,随他装进陵去的陪葬品也必然最多。小的时候我就听过那些守陵的大人们说过,乾隆皇帝的梓宫里不但有金朝冠,还有各种珊瑚珠、红宝石豆和碧牙玉之类的好东西,反正全是紫禁城里的稀世珍宝。如果咱们能挖到乾隆皇帝棺材里的陪葬品,那就不用再干那种打家劫舍的勾当了!” “你小时候当真进到陵区干过石匠活吗?”方才还对盗掘马兰峪的皇陵胆畏的匪首马福田,这时的兴趣越来越大,已经变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马福田问道:“裕陵里的地形你自然是非常熟悉了?” 王绍义拍胸发誓地说:“那还用问吗?乾隆的裕陵都在我的心里,它坐北朝南,陵寝的东侧是一座砂山,宫门以北有两条地下通道,咱们只要能埋伏在砂山上,到时候先打死守陵的官兵,就可以很顺利地从通道口钻进裕陵里去。到了陵内,我就如鱼得水,轻车熟路领着兄弟们撬开裕陵的地宫口,再到下面去砸乾隆皇帝的棺材了!” 马福田刨根问底:“地宫口到底在什么地方?” “这可是个秘密,只有我一人知道。”王绍义左右环顾一番,俯在马福田的耳朵上悄声地说道:“大哥,洞口就在裕陵那座月牙城的玻璃照壁底下。想要进去其实根本用不着大动干戈,只要咱兄弟们将那玻璃照壁下面的砖石撬开,就可以看到下面的地宫入口了!……” “中,咱们干!”马福田正处在穷苦潦倒的困境,王绍义提出盗掘裕陵的大胆设想,宛如有人在昏黯的雨夜里突然点亮了一支火把,为走投无路的马福田照亮了通往富贵荣华的坦途。马福田用手捋了捋颏下乱蓬蓬的大胡子,用巴掌在自己的膝头上狠狠地一拍,粗声大嗓地叫道:“好,咱说干就干!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的疤,老弟,如果想要后半辈子享福发财,看来眼下只有走盗陵这条险道了!” 夜雨初霁,山风呼啸。马福田和王绍义两个人当夜计议已定,第二天夜幕降临以后,便率领着绺子上的大小土匪数百人手拎火枪砍刀,脸上罩有黑布面罩,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裕陵东侧的砂山之上。马福田和王绍义隐藏在巨石之后,在漆黑的夜色下俯望山脚下的陵区。只见砂山幽谷间坐落着气势恢宏的乾隆裕陵,宛如一尊巨大的狰狞怪兽蹲伏在砂山之侧。山谷间夜风瑟瑟,砂山上林涛如吼。那些平日里靠打劫为业的大小土匪们也不得不为重兵护卫的陵区的气势所震慑,一个个屏声敛气,不敢轻举妄动。 “福田兄,你看,那是左侧的龙砂山,那是右侧的虎砂山。这两座山间恰好有一条地沟可以直接通到裕陵后方城的排水口!”虽然在漆黑的夜幕下,王绍义还是能准确无误地识别出砂山顶上迂回进入陵区的路径。他如数家珍般地指点给马福田和身后几个胡匪头目说道:“大家千万别慌,咱们再过一会儿,就从脚下的这条深沟里下去,然后再从宫墙底下的排水口钻进裕陵。只要我们能够爬进去,一切都可以手到擒来!” 夜已深沉。狂风在山林间呼啸着。当王绍义认准盗陵起事的时机已到,便与身边的马福田咬了咬耳朵。 “别慌,大家伙听我的号令!”马福田俯望着山下,黑森森的松林掩映下的幽谷间矗立着几层黑黝黝的巨型大殿,那就是根据国民政府颁发的《保护皇室八条》中第四条规定派有重兵严加保护的清朝古墓葬群之一的乾隆裕陵。这里是南京国民政府所设的“东陵管理处”所辖的地区。在暗夜里,马福田已经望见大殿前后闪动着荷枪实弹的守陵兵的身影。偌大陵区内的飨殿和配殿里,依稀闪烁着幽幽的灯火。虽然半生绿林胡匪生涯,历经无数险恶绝境的匪首马福田和王绍义求财心切,可是如今当他们真正要盗陵劫墓的时候,却都难免心中忐忑不安起来。马福田将手中的火枪举起,朝向隐藏在身后怪石林莽中的土匪们一招手,叫道:“上!” 胡匪们在马福田、王绍义的统领下,沿着碎石嶙峋的山沟,在漆黑的夜幕中蹑足屏息地向山下冲来。在狂啸的夜风中,胡匪们渐渐逼近了戒备森严的裕陵后围墙。就在马福田和王绍义等人已经来到裕陵后围墙的那个隐蔽在乱蓬蓬蒿草里的出水口时,蓦然听到陵区内响起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敲锣声、呐喊声和“砰砰啪啪”的冷枪声…… “不好,官兵早有防备!”马福田本来就对盗掘皇陵就心里发虚,这时突然听到裕陵里枪声大作、喊声如雷,早已吓得浑身发抖,急忙对几个已经钻进下水口的匪徒大叫:“撤!快给我撤……” “福田兄,你慌什么?”王绍义见马福田心慌意乱,手足失措,心里又气又急。一场由他精心策划的好戏还未及开场,马福田就被裕陵内官兵虚张声势的鸣枪呐喊,吓得六神无主而准备鸣金收兵了。王绍义急忙上前来劝马福田:“官兵在明处,咱们在暗处,他们是因为兵少而故作姿态,大哥,咱们六百多弟兄难道还怕他们几十个守陵兵吗?……”王绍义眼见着盗陵将要流产失败,急忙上前去拦截那些慌里慌张沿着来路向山梁上夺路而逃的土匪,高声大叫:“不许跑,不许跑!哪一个敢跑我就枪毙了他!” 然而,王绍义声嘶力竭的叫喊已经没有了效果。那些胡匪们看见匪首马福田慌了手脚,哪里还肯听王绍义的劝阻,早已顾头不顾腚地沿着砂山间的那条深沟惶恐万状地抱头鼠窜。王绍义见裕陵内的官兵已经高举着燃旺的火把,鸣枪呐喊着紧紧追来,情知败势难以挽回,只好在守陵官兵们急骤的枪声中,追随着那些未进陵区就已望风而逃的胡匪们,慌不择路地直向砂山顶逃遁而去…… 第四章 守陵人凄然话沧桑 “爹,你看,附近的村民百姓,都可以随便进入东陵区了!现在是动手的时候了。”膀宽腰圆、脸膛黧黑的王茂见王绍义手提着镰刀,倚在一棵黄柏树上呆呆地俯望着山下马兰峪小街独想着心事,有些急不可待地在旁提醒他说。 王慎也说:“爹,莫非就你甘心一辈子守在黄松峪的村子里靠种地为生吗?” 王绍义还是沉默不语,他望见马兰峪那条小街的土路上,果然走来了一些破衣烂衫的庄户人。他们有的牵着毛驴,有的肩头扛着扁担,有的拿着锋利的大斧子,径直地沿着村街小道,向康熙的景陵方向走来。 王茂说:“爹,那些人什么都不怕,咱们怕个啥?他们敢到景陵去,咱爷们为啥不能去呢?他们拿斧子干啥去?那是去砍伐陵园里的大柏树当烧柴用的!爹,他们都敢伐陵里的柏树,咱爷们为啥不能打打盗陵的主意呢?” 王慎见王绍义不吭声,也忍不住地说道:“大哥说得在理。如果当初不是孙殿英那伙军阀抢了先,恐怕菩陀峪慈禧老佛爷陵里的金银珠宝,也早归咱们了!爹呀,都怪你胆量太小,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当初你真的得了手,咱爷们又怎么能像现在这样穷得叮当三响?” “住口!不许你们在这里胡嘞嘞!”王绍义倚在山崖畔那棵歪脖树干上,不露声色地将整个清东陵区看得一清二楚。当他确切地认定,驻守在清东陵的日本宪兵和“东陵地区管理处警察署”的黑衣警察们确实已经逃离之后,王绍义的心里仿佛洞开了一扇窗子。正如他的两个儿子所说的那样,王绍义盼望的那个千载难逢的时机终于不早不迟地来到了。尽管心里十分高兴,可是王绍义却不肯向两个儿子表露出来。这个颇有心计的惯匪,在黄松峪隐蔽了多年以后,现在他真的想出头露面地大干一场了。王绍义将割草的镰刀操在手里,对王茂和王慎说:“走,你俩就随我到陵上转转去。你们千万都记得,现在是非常时期,只能随我带着两只耳朵去听,谁也不许多说话!干那种事,弄得不好是要掉脑袋的,你们可懂了?” “懂了懂了!爹,放心,只要带上俺哥俩去那陵里盗出值钱的东西,我俩情愿装聋作哑!”王茂和王慎两个弟兄也各有一颗贪财而不顾枉法的心,见王绍义胸有成竹的神态,都连声应诺着。弟兄俩一左一右地追随着王绍义,顺着陡峭的青石栈道走下山来。 清东陵自从划为禁区以来,虽然始终派都有重兵把守,可是盗窃皇陵之事却屡有发生。 端悯固伦公主园寝是清东陵中唯一的一座公主陵,它建在马兰峪以东三里的许家峪村。这里红墙蜿蜒,寝殿巍峨,瓦顶辉煌,金碧炫目,陵园内安息着大清道光皇帝的两位皇女(即长女端悯固伦公主和二皇女祥嫔钮祜禄氏)和两位皇子(奕纲与奕继)。这座始建于道光元年,竣工于道光七年,建筑面积达七千九百余平方米的公主园寝,由于年久失修,享堂与宫门及宝顶之间的建筑,多有坍塌。单檐硬山顶式的建筑,因风吹雨打,梁折木朽,绿色玻璃照壁也已经塌倒。公主园寝显然无法与距此不远的康熙、乾隆、咸丰及东、西两位皇太后的陵园相比。那些埋葬皇帝、皇后的重要陵墓始终都有重兵防守,并不断雇有石匠民工加以维护修缮,虽历经风雨,却完好如初。相形之下,许家峪村的公主园寝显得破败而凄惨。 王绍义记得,就在他10岁那年,他手拎着凿石铁锤,跟随一位白发皤然、银髯飘逸的守陵老人,沿着端悯固伦公主园寝的一条青石小甬道向飨殿后面的方城走来。那一天,王绍义是作为维修享堂的小工,才得以走进端悯固伦公主园寝,并有幸听到那位老态龙钟的守陵人谈论古今的盗陵事件。守陵人所谈的有关盗陵的神秘历史,在当时年仅10岁、尚不完全知晓世事的王绍义心海中,铭刻下了永生难以泯灭的印象。或许日后他长大成人以后,无数次地觊觎与谋划盗掘清东陵,都与最初听信了守陵人的闲谈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 “盗陵干什么呀?”那时的王绍义内心深处还有着善良的天性。 守陵人捋着银髯,说:“干什么?你真是个孩子呀!唉唉,你只会用锤子敲石头,却不知世上还有许多比石头贵上无数倍的好东西。你休要小看这座公主陵寝已经破败了,可是它的地宫里埋有四位公主、皇子的尸体,当年这四口棺材里可全都装满了稀世的珍宝呀!孩子,可惜得很,那些珍宝早已经不在了,特别是道光皇帝最珍爱的长女端悯固伦公主的棺椁,先后两次被盗掘呀!” 王绍义惊愕地睁大双眼,打量着面前这位七旬开外、银须皂袍的守陵人问:“有盗贼?你为什么不抓他?” 守陵人仰面哈哈大笑起来,摇摇头说:“傻孩子,抓盗贼?我哪有那个本事。我告诉你啊,公主陵首次被盗是在道光十六年的7月19日,那是个下雨的夜晚,却有人翻墙而入。那个敢盗公主陵的盗贼名叫贾庆瑞,是个二十多岁的满族汉子。当然,他没能盗开墓穴,只是趁巡逻的官兵不备,撬开了西边享殿的小锁头,从库房里盗得锡蜡扦两只、青云缎褥、绿缎棉袍和黄纺丝包袱等物。道光帝闻报大怒,下令八旗兵丁将盗贼贾庆瑞捕获,解往地方加枷号一年,满日后充军。而守陵官长,撤职的撤职,查办的查办!后来,道光帝死后,这座公主陵园便失去了往日的景象,守陵的官兵日渐减少,盗贼开始时有出没,不但端悯固伦公主的陵墓棺椁最终还是被盗贼所破,就连其他三位公主、皇子的棺材也未能幸免!唉唉,时至今日,这座公主陵园已成了徒有虚名的空穴了!” 王绍义随那守陵人来到方城的明楼下,只见偌大的公主园寝已是一片深幽沉寂的景象,古木萧萧,殿宇破败。三层寝殿以一条石甬道贯穿,地势渐高,形成陡坡。甬道渐渐变为一级级石蹬,趋向墓穴的宝顶。王绍义在萧萧的落叶声中俯望古陵,寝殿两侧各有青砖到顶的硬山朝房数间,四周丈余高的红墙,将公主陵包围其间。从前,这里也曾冠盖云集,香火鼎盛一时,然而历尽沧桑风雨,非但殿宇破败,更令王绍义颇有感触的是,埋在这座寝园地下的四具棺材中的稀世珠宝,居然也被强人洗掠一空。王绍义叹道:“盗贼真是太狠了!连皇家公主、皇子的陵墓都敢盗,莫非连皇家的法律都不管不顾了吗?” “唉唉,孩子,你哪里知晓其中的秘密?古来就讲法不责众,如果只有这几个盗贼来盗这座公主陵,倒是可以以大清律条严加惩治。可惜得很呀,自从道光年间在清东陵里发生盗案以来,盗贼屡屡出没在昌瑞山间,后来盗案频频发生,弄得朝廷官府也无可奈何!” 王绍义惊呆了,问道:“真有这么胆大的贼人,敢接连盗掘皇陵古墓?莫非他们就没有良心吗?” “什么良心呀?孩子,那些黑了心的亡命徒要的只是地宫里的珍宝。他们要拿那些皇陵里的珍宝去换钱,自然顾不得什么良心。”守陵人摇头叹气的说道:“距此不远的朱华山上,还有一座皇太子的陵寝。那里先是埋葬了乾隆皇帝的第二个儿子端慧皇子,后来又相继安葬下乾隆爷早殇的一个公主和六个皇子。本来在乾隆年间那座皇子陵一直有重兵防守,无人敢入。谁知乾隆死后,那座皇子陵便日渐荒疏,后来就盗案叠生,匪患频频了。唉,那座陵墓第一次被盗,是在光绪二十六年的8月18日,几个逃兵抢掠了皇太子陵园的银器80多件。到了1913年农历10月初七,又有一伙逃兵闯进陵来,他们盗得陵内的绣蟒香色缎面被一床、红妆缎仙枕二只!当然,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更严重的还在后面。” 王绍义搀扶着守陵人沿着一级级青石台阶,奋力地朝上攀去。出现在王绍义眼前的是一座高高兀立在坡岗之上的陵墓宝顶。坟冢上已经斑驳凸凹,狼藉不堪。守陵人继续说道:“那一年11月,同一座陵内再次丢失了东西,包括绿色缎面月白里褥子两件、香色团龙缎面绢里夹空单两件、搁迎手金漆木座两个、香色团龙缎绢里夹幔帐一件,还丢失了青缎被子一床。光绪皇帝在北京闻报大怒,亲笔御批缉拿盗犯。大批官兵来蓟县追捕,整整查了一年多时间,才最终找到几次盗窃陵内物资的谢氏弟兄。1915年正月初八,两犯被清兵解押京师,被判重刑入监了!” 王绍义问:“为什么不砍了他们?” 守陵人说:“盗墓虽然重罪,可是谢氏兄弟到底只是盗得陵上的物品,并没有掘陵破墓,论罪自然不是死罪。不过,后来发生的盗墓事件,皇上却不能不开杀戒了。1918年的冬天,又有人盗陵了,那一次是端慧皇太子的地宫被盗,待守陵官兵闻讯赶到地宫时,只见东扇石门已经被盗匪破坏,金棺也被推倒了。因为地宫中积水很深,守陵官兵无法就近勘察,只能远远地望见大水中漂着一些皇太子生前所穿用的绒帽和云缎棺套之类的东西。不过很快官兵就抓到了几名盗陵犯,押到北京菜市口法场砍头治罪!” “老伯,”王绍义沉吟半晌,又问守陵人道:“自此以后,怕是再也不会有人敢来盗墓取宝了吧?” “哪里!那些黑了心的盗陵人,为了得到皇陵中的宝物,往往都是将性命置之度外的!”守陵人捋着雪白的银须,遥望着前方的陵门摇头长叹说:“北京菜市口诛杀几名盗陵犯不到半年,蓟县西大峪的李氏兄弟三人和五个亡命之徒,竟然趁着夜深人静,又潜入了一座皇太子的陵墓。这八个歹徒,利用几个夜晚,终于用利器撬开了悼敏皇太子的墓穴。不过,八个人将两扇地宫的门撬开以后,方才吃了一惊。因为他们看见地宫内积满了雨水,足有两丈深。如果他们泅渡进去,必有性命之忧。可是他们又不肯白白放弃皇太子棺材里的宝物,万般无奈之时,八个亡命徒灵机一动,忙找来几捆秫秸,用麻绳扎成筏子,然后乘坐秫秸筏子进入到了地宫深处。歹徒们进来以后,发现金井上有三口棺材,就挥动利斧去劈,很快就劈开了两口。那是九阿哥和十阿哥的棺材,可惜的是因为地宫里多年积水,已将棺材浸泡开裂。待歹徒用利斧将棺盖劈开以后,方才发现尸骨与陪葬的金银珠宝大多浸泡在臭水之中,根本看不到。几个盗墓贼怎么会就此放弃让眼红的稀世珠宝呢,于是,他们几个又找来了一只铁笊篱,用它在水中打捞东西。这一下可好,他们捞出了镀金银盘三件、金茶桶一只、金银马勺一件、金银镶牙箸一双、金珐琅盅碟一件、镀金银奠池一个、金银执壶一个、金锭子八个,还捞出红珊瑚珠百余粒!后来,官府将这八个歹徒全部逮住,在菜市口砍头示众了!唉,本来以为这一次处斩可以使清东陵肃静好一阵子了,可是万没有想到,几年之后,又有人盗掘了孝陵!唉唉!” 王绍义屏息聆听着,忽有所悟地发出一声感叹,说:“老伯,看来只要陵墓中还有珍宝在,世上就会不断有不怕死的盗墓人了!” 守陵人正色说:“孩子,你可不敢胡思乱想。墓中的宝贝固然好,可是你千万记住,不论到了哪一个朝代,私掘私盗皇家墓陵都是要被砍头的呀!” 王绍义那双诡异的小眼睛灼灼闪光,他从守陵人的谈吐中似乎已经悟出了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道理,那就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第五章 马兰峪恶战曾使王绍义隐居深山 景陵。 殿阁恢宏,碧瓦辉煌。在青石御道上远远望去,康熙大帝的墓葬可谓雄浑壮丽。 “爹,你看,这座大石碑真是太气派了!”有几年私塾学底的二儿子王慎大声地叫道。 满腹心事的王绍义急忙揉揉眼睛。直到这时他方才意识到,他已经领着两个儿子来到了往日戒备森严的康熙景陵。出现在王绍义面前的是那座久违了的大清景陵圣德神功碑!那方数丈高的巨大石碑雄踞在一座硕大的汉白玉石雕之上。镂雕着蛟龙游云图案的石碑上,以满汉两种文字雕刻下悼咏康熙大帝的文字: 皇天眷佑我国家,显谟盛烈,世世相承。太祖肇基东土,缔构鸿图。世祖混一寰灜,克成骏业。笃生我皇考皇帝神圣之姿,立君师之极,大德广运,健行不息,至明如日,至仁如天,集皇王之大成,亘古今而首出,书契以来,罕有伦比,以扬列圣之耿光,以裕我无疆大历。……贻我子孙,卜世无疆。昌瑞之山,峰峙川长。功德穹碑,天日同光。 雍正五年闰三月二十一日 孝子嗣皇帝谨述 心绪茫然的王绍义眼望着那方巨碑下的底座发呆。龙趺下为水盘,精工巧匠用利器在雪白的基石上镂雕成鱼、鳖、虾、蟹等诸种水族图案。这些清代留下来的精美石刻并没引起王绍义大多兴趣,他的耳边却响起另一个声音—— “绍义老弟,这一次咱们再要盗陵可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了!前一次我们是乌合之众,如今咱们已经是被张作霖奉军收编的正规部队。这次非要成功不可!” 呆立在康熙圣德神功碑下的王绍义,耳边响起马福田——1925年昌瑞山上的土匪绺子头目——在1927年冬天再次与他密谋盗掘清东陵时所发过的誓言。 王绍义清楚地记得,当年他和马福田密谋盗掘乾隆皇帝的裕陵失败以后,适逢第二次奉直战争结束不久,张作霖在河北省的滦州一代招兵买马,集结军队。于是,当时正走投无路的马福田便率领一伙在昌瑞山下打不出食来的散兵游匪改投奉系军阀。马福田很快就当上了步兵的团长,王绍义则因为马福田的鼎力提携而成为他手下的一个团参谋长。不过,马、王两人终归是胡匪出身,虽身在张作霖的军队里,又各有官职,然而,当兵并没有为匪轻松自由,况且军饷有限,又不比从前为寇时可以随意劫掠百姓钱物。因此,王绍义和马福田两人在奉命驻防河北省沙河县境内期间,一直没有忘记有朝一日要重返蓟县境内的马兰峪,盗陵掘墓,大发一笔横财!怎奈张作霖、张学良父子管军甚严,马福田、王绍义纵然发财之心不死,可也无计可施。 转眼就到了1927年的冬天,北风狂吼,大雪漫天。马福田和王绍义再也受不了奉军严格军规的管束,加之当年那个没有实现的盗陵夙愿时时刻刻都在诱惑着他们。所以,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马福田、王绍义私自带上他们手下的那一个团大多由胡匪组成的人马,偷偷地离开河北沙河,披星戴月地向着蓟县马兰峪方向奔袭而来。当时,马福田和王绍义的真正用心全在盗陵发财上,根本不曾顾及因盗掘清陵会产生的后果。他们觉得,只要能将乾隆皇帝的裕陵撬开,手中有了价值连城的珍宝,那么,从此就可以免受军旅征战之苦,太太平平地躲到北京或者天津卫去当寓公大亨,享受后半生受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是,马福田和王绍义做梦也没有料到,他们蓄谋已久的第二次盗陵行动居然会比第一次还要艰难,从一开始就进行得很不顺利。 原来,当马福田、王绍义率领一团兵马赶到昌瑞山下的旧城墙时,却十分意外地发现,他们垂涎多年的清东陵十四座金壁辉煌的皇帝皇后陵墓,早在他们由河北省沙河县驻地向蓟县奔袭以前,就已经被驻扎在马伸桥附近的孙殿英的国民党第十二军团牢牢地控制在手中了。那时,大军阀孙殿英虽在马伸桥,却派出他的亲信、师长谭温江亲自率领一团军队,固守在与清代皇陵近在咫尺的马兰峪。 “他妈的,咱们来晚了!让孙殿英和谭温江的军队捷足先登了。看来,孙殿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莫非他也在暗中打着盗掘清东陵的主意吗?”那天夜里,当马福田的一团人马风尘仆仆赶到距清东陵区不远的小梁山上安营扎寨以后,马福田就与他的亲信王绍义一道在岗坡上的密林里用望远镜窥探着马兰峪谭温江师的动静。只见谭温江安排士兵沿着清东陵区域严密布防,军旗猎猎,还在阵地上架设了数门迫击炮和轻重机关枪,一副壁垒森严、重兵布防的景象。马福田自知他们的人马决不可以与孙殿英、谭温江的正规军队匹敌,未接近清东陵,心已经先虚了几分。 “大哥,别胆虚,你怕什么呢?清东陵早就应该是咱弟兄的,他孙殿英算个老几?”王绍义远远地望见驻守在马兰峪的谭温江师团,心里虽然也有些忐忑不安,可嘴巴上却仍旧是铁硬。昌瑞山麓绿树丛中的一座座隐约可见的大清皇陵,对从小就觊觎陵中宝物的惯匪王绍义来说,今生今世永远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他恨恨地咬了咬牙,愤愤地说道:“福田兄,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孙殿英和谭温江这两个老兵痞算个啥?他们全是些外来人,而咱们却是马兰峪的坐地户!如果说皇陵地宫里有宝物,论说也得有个先来后到。谁有资格先取地宫里的那些珍宝?当然应该是咱哥们!” 马福田将眉毛一蹙,无限懊恼地嘀咕了一声说:“理儿自然是这个理儿。可是孙殿英在马伸桥驻有一个军的兵力呢!虽然在马兰峪只是谭温江的师部,但只要咱们一交火,那么孙殿英肯定就会派兵来增援,那咱们还不是必输无疑。绍义老弟,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人少,干起来哪是孙殿英的对手!” “人少怕啥?呸!我才不怕他孙殿英,更不怕他谭温江!”王绍义虽然自知不是对手,却不肯认输,他撸起衣袖说:“自从我投奔你福田大哥的绺子,就为你冲锋陷阵,什么时候当过孬种?几年前咱哥们就在打东陵地宫的主意,现在咱们有枪有炮,又有人马,凭啥让孙大麻子在咱哥们的地盘上横上一道?福田大哥,咱们已经从河北沙河的防地回来了,即使回去了,张作霖还能让你带兵当这个团长吗?” “这……”马福田的脸顿时白了。他非常清楚,此次他在王绍义的鼓动之下私自带领他的一团人马奔回了马兰峪,无疑是一种违犯军规军纪的行为,如果当真放弃盗陵重返沙河县,后果不堪设想。 王绍义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说:“张作霖能饶我们,张学良也决不会放过我们。如果我们走运,也就是撤职关禁闭;可要是不走运呢?很可能就被张氏父子一怒之下军阀处置。我们被枪毙了,可就成了异乡之鬼了!” 马福田进退两难,哭丧着脸说:“老弟,事到如今,你说该怎么办呢?往前打,孙大麻子的兵太多,咱抵不过。往回跑又怕被张作霖关进军牢里问罪,看来咱们是无路可走了!” “不,天无绝人之路。”王绍义却将他那颗橄榄脑袋固执地一摇,咬牙切齿地说,“大哥,大丈夫只往前走不往后瞧。如今咱们既然已经被逼在进退无路的境界,何不来个鱼死网破?拼着性命也得和孙大麻子拼他一场,清东陵这块肥肉说啥也不能让他独吞。再说,昌瑞山下的清朝皇陵还有十几座没有人挖过,谅他姓孙的也没那么大胃口来独吞!依我看,咱们非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才行!” 马福田处在无路可走的窘境,见王绍义手拎着张开大机头的驳壳枪,说得口沫四溅,也情知没有更好的选择,索性狠狠地一跺脚,发狠地说:“就依你,跟孙大麻子的兵干上一仗,不论谁败谁胜,我也只能如此了!” “碰碰碰……”枪炮的轰鸣声顿时在昌瑞山间响起。机枪的啸叫夹杂着一阵阵手榴弹惊天动地的爆炸在清东陵区响起…… 王绍义又从回忆返到了现实。在景陵的牌楼门内,有一株盘根错节、枝桠参差的百年古柏。两个村民,一人手握锋利的长斧,一人举着刨铲,合力砍伐着这棵大柏树。一搂粗的柏树的主干上,早已被斧头砍出了一道深沟。王绍义见那棵柏树很快就要伐倒了,心里方才深切地感觉到,如今的世道真的变了,连从前被官府严加保护的陵内古柏,遭到村民滥砍滥伐也都已经无人来管了! “好啊,看起来机会当真来了!”王绍义在心里默念着,情绪十分亢奋。村民们在陵区内滥砍古柏的现状已经清楚地告诉王绍义,现在的清东陵正处于一种无政府状态。的确,日本仓皇撤退以后,在唐山驻扎的国民党军队根本就顾不上地处荒山间的清代陵墓群,而共产党的冀东抗日武装在短时期内又无法赶到马兰峪来。如此看来,此时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盗掘清陵失败而隐居黄松峪山村里务农多年的王绍义心中暗喜。但是,老谋深算、因多年蛰居而不敢轻举妄动的王绍义,竭力地克制冲动,避开那两个在光天化日之下放肆伐砍古树的村民,重新审视起无人管理的景陵。 景陵北边是一座巨大的五孔桥和由青石板所组成的石台阶。甬道两侧为象、狮、马、文臣、武将等组成的石雕群。向南为景陵的隆恩殿,透过高大的殿门可以遥见后陵的墓穴宝顶。王绍义对景陵的一切都如在胸中。他知道,辛亥革命以前,景陵一直由清朝政府派出的守陵大臣统领大批清兵护卫着。清王朝覆灭以后,南京国民政府派兵来此陵驻防守,只是守陵士兵的人数与清朝时期相比减少得多。1933年以后,景陵与附近几座清朝皇陵一样,改由大批日本关东军固守警戒。所以,在王绍义的印象里,数百年来,景陵从来也不曾允许百姓随便出入。可是现在,景陵以及附近的孝陵、惠陵、裕陵,定陵等十余座大大小小的清皇陵,均已没有了守卫。方才,王绍义和他两个儿子王茂、王慎在山崖上俯望时,已经清楚地看见四里八村的庄户人,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来到对他们来说无限神秘的陵区。这些庄户人虽然都居住在距马兰峪不远的西沟村、峪大村、东沟村等地,可是数年来,他们只能远远地翘首观望隐藏在山峦树林背后的那一座座皇陵殿阁,根本无法走进这一座座神秘的陵区来看究竟。今天,机会终于来了。 王绍义来到康熙皇帝陵寝的方城。这是座青砖环绕、高达数丈的方型城池,四周筑有起伏的墙堞,四角有明楼与箭楼,将方城围成一个封闭的所在。王绍义在少年时曾经来过这里,数十年后,他发现历经风雨侵蚀的箭楼墙堞仍然雄姿伟岸,不改旧貌。他知道,方城的背后就是康熙皇帝的灵柩宝地。地宫前面有一道巨大的玻璃照壁墙,方城内的格局在深晓陵区内部的王绍义看来,与他出入过的裕陵、定陵、惠陵等几乎没有差别。特别是通往地宫的玻璃墙几乎一模一样! “他妈的,可惜当年我都已经画好了草图的乾隆裕陵、慈禧太后的定东陵,让孙英殿这个王八蛋龟儿子先给盗了!如果那两座皇陵能保留到今天,也该让我捞到了!”王绍义在心里咒骂着大军阀孙殿英,他那两只亮晶晶的小眼睛,依次从方城的各个角落扫过。王绍义的思绪情不自禁地回到1927年冬天那场尔虞我诈的火拼中…… 就在马福田和王绍义将一个团的兵力由沙河拉到距清东陵区不远的小梁山上不久,他们就与驻守在马兰峪的谭温江部进行了一场真枪实弹的大拼杀。 “轰轰轰……”迫击炮弹如雨般地向马福田、王绍义阵地降落。 “哒哒哒……”轻、重机枪的子弹如同爆豆一般射向谭温江的马兰峪防地。 平日岑寂的清东陵地区,突然间在夜里爆发出一场空前未有的激战。机枪在夜幕下迸吐骇人的火舌,手榴弹巨大的轰鸣和迫击炮、山炮的巨响震得马兰峪一片喧嚣。马福田和王绍义的部队首先开火射击以后,谭温江部才进行还击。双方接火以后,孙殿英在马伸桥军部接到电话报告后,震怒万分,急忙派兵增援在马兰峪作战的谭温江。谭温江由一个团增加到四个团的兵力参加战斗,很快就占了优势。迫击炮、山炮和重机枪组成了一道又一道稠密的火网,压得马福田抬不起头来。后来,谭温江命令部队强攻距马福田阵地不远的塔山。黎明时分,谭师的火力变得更加猛烈,马福田也在枪林弹雨中负伤。由于他的部下大部分是由流寇和土匪组成,没有经历过大的战争考验,武器又不及谭师精良,所以,打到天将破晓的时候已经死伤大半。还有一些初来时想在盗陵中大捞一把的匪痞子,见谭师火力甚猛、无法取胜,都已经乘机逃离而去了。双方在两个山包上对峙,砰砰啪啪地直打到次日的正午。团长马福田当场被谭师的乱枪打死,顿时阵营大乱。参谋长王绍义见团长已亡,败局已定,情知此次盗陵的计划又告破产。他灵机一动,急忙率领了十几个残兵,沿着山崖滑下山涧,逃脱了成为谭温江俘虏的厄运。 激战过后,侥幸生存的王绍义领着十几个残兵败匪,在山坳里游荡了数日。他们自然没有胆量再回沙河县东北军的驻地去见张氏父子,那样可能也是死路一条。王绍义与几个残兵核计一番,异口同声赞同继续落草为寇,当“天、地、人”三不管的自由人。王绍义故伎重演,带着一伙残匪钻进了蓟县、遵化和兴隆三县交界处的荒山老林里,再次重温打家劫舍的绿林生涯。 王绍义清楚地记得,就在他们一伙在山林里为匪不久,就传来了孙殿英的国民党第12军团以军事演习为借口在马兰峪盗掘了乾隆皇帝和慈禧太后两座坟墓的消息。王绍义听到孙殿英、谭温江盗陵得手以后,既急又恨。他急的是当初为什么没有抢到孙殿英前头行事,恨的是孙大麻子将清东陵中两座珍藏最丰的陵墓给盗掘了!但是孤掌难鸣的王绍义毫无办法,马福田死后他仅带出了十几个人,人少枪少,再也没有到马兰峪去杀回马枪的能力了。 王绍义一伙残匪在蓟县的深山里熬过了深秋。冬天来到时,山风刺骨,大雪铺天盖地。本来,王绍义打算在深山里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待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再次偷袭马兰峪的清东陵。可是,不久之后,王绍义在山里听说马兰峪开来了大批的日本关东军。他急忙命令手下的人扮成打柴的山民,挑着一担干柴到马兰峪的小街上去探刺虚实。不料逃回来的探子吓得满面灰白,浑身战抖。探子向王绍义报告说,马兰峪的前山后岭上几乎全都驻满了日本人,这还不算,小小的马兰峪,还设下了由伪军、警察所组成的“清东陵管理处”和“东陵地方警察公署”两个衙门。 “唉唉,暂时办不到了!”面对日伪军严密护卫清东陵的局面,野心未死的王绍义情知靠他们十几条枪根本无法战败守陵的大批日本关东军。后来,王绍义索性脱离了匪股,只身回到了他的老家——兴隆县黄松峪村。王绍义似乎从此痛改前非,娶妻生子,老老实实地当起了庄户人…… “军队!爹,有军队来了!”王绍义心事重重,忽然,他听到儿子王茂在方城下面喊到,“爹,你看呀……” 王绍义吃了一惊。他方才正在回想着年轻时两次盗掘清东陵未遂的往事,并且暗暗谋划着新的盗陵计划。在这种时候,王绍义最害怕的就是军队,忽然听到王茂说出“有军队”这三个字,使他很快从梦中惊醒过来。王绍义急忙顺着王茂所指的方向朝远方望去,只见马兰峪的小街口上远远地开过来一队穿灰布军装的人。为首的是个黧黑魁梧的汉子,他的腰间掖着一支驳壳枪。那人骑在一头雪白的马上,正举着一架望远镜向附近的山峦间皇陵上眺望。 “八路,是八路军啊!”二儿子王慎在方城顶上已经看清了那一队威武军人手臂上的“八路”佩章。 “他妈的,来得好快呀!日本人刚走,八路军就上来了,莫非他们也是来守陵的吗?”王茂翘首遥望着那队向景陵方向走来的军人,心头升起了失望的阴云。 “不,他们是八路军冀东十五分区的,不可能是守陵兵。”许久不说话的王绍义,以他惯有的精明很快在心里做出判断。 王慎叫道:“爹,走在队伍前头的大个子,不就是西沟村的黄大麻子吗?他怎么也回来了?” “哦,对对,是黄金仲啊,我正寻思这人怎么这么眼熟呢!”眨动着一双诡异小眼睛的王绍义,像猎人在荒野中觅寻猎物一般,忽然将贪焚的目光从康熙皇帝的方城宝顶上,移向了村街上那队越来越近的八路军。刚才还因为东陵地区出现了荷枪的军人而惊骇不已的王绍义,在渐渐看清了队伍前面那个骑马军官的脸孔后,那双精明的小眼睛一亮,仿佛在困境中突然遇到了救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喃喃说道:“是他,真是西沟村的黄大麻子!没想到他回来了!好!他回来得正是时候。王茂、王慎,你们没听说吗?黄大麻子这家伙如今在冀东军区混得好红呀,还当上了什么敌工部的部长呢!” “知道的,爹,你可要小心这个黄大麻子,”王茂在旁瓮声瓮气地提醒着王绍义说,“这小子可不是从前在矿上当伪警察的时候了,人家现在当了八路军的官长,跟咱爷们可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车!” 王绍义一声不吭,咪着那双精明的小眼睛,居高临下地俯望着骑着白马爬上土坡的黄金仲,似乎在追思着他们从前的往事,也似乎在猜测黄金仲到清东陵地区的来意。 王慎见父亲默不吭声,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有些心神不安地问道:“黄金仲是来护陵的吗?” “我已经说了,他不可能是来护陵的。冀东十五分区的任务是配合野战军作战,又怎么能来管地方上的事呢?”在张作霖手下当过兵的王绍义深谙军队内部的布防规律。王绍义的话音刚落,王茂、王慎两兄弟就看见黄金仲骑马在先,率领那一队荷枪的八路军战士,朝着景陵旁边的一条小路走去了。 两个儿子都兴奋地跳起来。王绍义如有所料地长吁出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黄大麻子来马兰峪干什么呢?他这个敌工部长或许是前来协助建立地方政权的吧?孩子们,不管怎么说,黄大麻子如果留在马兰峪,或许对咱们盗陵有点好处!” “有好处?……”王慎困惑地望着高深莫测的王绍义,猜不透他的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王茂也有些沉不住气地提醒王绍义说:“爹,你疯了?黄大麻子如今可是八路军。咱们想干那种冒险的事情,黄大麻子怎么可能支持呢?如果让这小子给捅出去,弄不好可要掉脑袋的啊!” “别喊!……”王绍义厉声喝止,然后他眨眨诡异的小眼睛冷冷一笑,悄声对两个儿子说:“你们俩到底是太年轻,懂什么?盗陵这种大事,仅靠咱们父子三人是根本办不成的。你们要知道,如果想要发大财,就必须依靠像黄大麻子这样有头有脸的人。他有地位,在八路军里是敌工部长。他的牌子亮着呢,在十里八村的人缘就是拉拢人的本钱呀!咱爷们只有拉住黄金仲,才有可能打开康熙地宫的大门。如果黄金仲不当头儿,咱们想发财也是发不起的,你们可懂我的话吗?” 王慎茫然摇头,一时很难接受与穿着八路军装的黄金仲联合盗墓的计划,但是他不敢与王绍义顶撞。 王茂却说:“可是……人家黄金仲能干这种冒风险的事吗?如今他可不比以前了,不但是响当当的八路军,又是敌工部长,怎么能干盗陵这种事情呢?” 王慎也小声叨咕:“大哥说得在理,盗陵掘墓这种事情,当然是可以发一笔大财的,可是弄不好轻则下狱,重则掉脑袋。他黄大麻子现在是共产党的人,又是八路军的官长,我想他是不可能与咱们合伙的!爹,不然就算了吧。” “八路?哼,八路也是人呀,莫非黄金仲不爱钱财吗?”王绍义不再与两个儿子过多争辩,刹那间,他已经想好了一个盗掘清东陵的方案。现在,胸有成竹的王绍义嘿嘿一笑,悄声叮嘱说:“你们从此都装哑巴,不准乱说话,我自有办法让黄大麻子下水!” 第六章 黄金仲的风流往事 时光倒流十年。 那是一个春意融融的傍晚。西沟村外一片绿荫浓浓的苹果园里,一位刚满十六岁的妙龄少女轻轻地分开枝叶繁茂的苹果枝桠,一双妩媚的俊眼透过参差的叶片朝前望去。山间小路上,随着和煦的晚风飘来一阵男人的歌声。她远远地望见一个魁梧的小伙子,赶着一辆吱吱作响的破骡子车,沿着山间小路驶来。那膀阔腰圆、头戴一顶破草帽的青年后生坐在车辕上,挥动手中的长鞭,不住地用鞭梢在空中打着脆响,粗声大嗓地哼唱一支不知什么名字的歌曲: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团圆美满今朝最美。 浮云飘散明月照人,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从果枝丛里向车道上偷偷窥望的村姑,生得白白净净,柳眉大眼,两颊泛起少女怀春的红晕,越加显得娇媚可人。她姓高,是西沟村老长工高驼子的独生女儿,乳名单字珍儿。故而她长大成人后,村中人便昵称她为:高珍儿! 现在,高珍儿又在自家的果园里与父亲高驼子在为苹果树浇水、打枝。当天边现出晚霞的时候,干了一天活的高珍儿累得腰酸腿麻。恰好就在这时,山路上忽然传来了她所熟悉的歌声。那男人所唱的歌曲虽然有些跑调,粗声大嗓,高一声低一声,有些不伦不类,可是在高珍儿听来却比戏匣子(留声机)里放的唱片还过瘾。高珍儿之所以对赶骡子车的青年后生感到极大的兴趣,与其说喜欢他那五音不全、阴阳怪气的歌,不如说是内心里垂青他这个人。说起那越来越近的赶车人,就连高珍儿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他。那个赶车的人名叫黄金仲,与高珍儿是同村人。高珍儿喜欢黄金仲什么呢?是他那因为从小生天花而落满黑麻坑的长脸吗?还是他那只有一位寡居的老母、房舍破败的家呢?显然全不是。姑娘的心思真是让人闹不明白。在她父亲高驼子看来,自己如花似玉的宝贝闺女完全是由于黄金仲的挑逗引诱才上了当,瞎了眼。在村邻们眼里,这根本不般配的丑男靓女之间的相互吸引,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恶作剧。然而,高珍儿不管老父高驼子怎么骂、邻居如何在她的背后戳脊梁,依然我行我素,每日见不到那人高马大的黄金仲就感到心里发慌。 高珍儿自然不会喜欢黄金仲那张马型长脸上的黑麻点,她喜欢的是黄金仲那粗野果敢、生死不惧的男子汉性格,还有黄金仲待她的几分柔情和几分温存!“王八瞅绿豆,瞧对眼了!”高驼子甚至会用这样刻薄的话来挖苦执迷不悟、坠入情网而不能自拔的独生女儿。尽管只要一提起黄金仲,高驼子就会气愤得怒骂,可是高珍儿却仍旧对黄金仲痴情不改。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赶车人在空中甩了个脆响,破骡子车已经来到了苹果园。早在果枝里望眼欲穿的高珍儿这时一跃而出,令坐在骡子车辕板上哼唱小曲的黄金仲吃了一惊。他见了俏美可人的高珍儿,登时眼睛一亮,慌忙吆喝住骡子,从车上跳下来,上前一把抓住高珍儿的手,说:“珍儿,想死我了!真没想到你能在路边等我……” 高珍儿一把将粗鲁的黄金仲推开,嗔怪地说道:“你到蓟县赶集为啥事前不告诉我?小心眼,你莫非怕我求你捎东西?” 黄金仲连连叫苦说:“我的好珍儿呢!我又怎么不想喊上你同去蓟县赶集?只是怕你那驼子老爹不肯答应。珍儿,你也太小瞧人了。我黄金仲虽是穷得叮当响,可是有了钱也忘不了给你花!瞧,俺从集上给你捎回来了个啥?” 高珍儿定神一看,只见黄金仲从褡裢内如变戏法般地取出一个小纸包,当着她的面前“唰”地一抖,原来是一块白底粉花的小布头。那块色泽艳丽的小花布,立刻引得高珍儿两眼发亮,高兴得欣喜若狂起来。不料,就在高珍儿满心欢喜地将黄金仲从城里为她买来的花布接过来时,身后忽然炸雷般地响起一个老汉的怒喝声:“住手!你这好贪便宜的孩子,不许收人家的东西!” 高珍儿伸出的手哆嗦了一下,急忙缩了回来。黄金仲也吃惊地抬起头来,看见从参差的果枝丛后面气汹汹地冲出一个驼背老汉来,多皱的脸上布满了愠怒,手中紧紧攥着一把镐头。来人正是高驼子。 浑身泥巴的高驼子愤怒地将镐头高高地举起来,指着躲躲闪闪的黄金仲骂道:“姓黄的,快收起你那不干净的东西!俺养的闺女买得起花布,谁稀罕你的?老子早已告诉你百次千次,不许打俺闺女的歪主意!还不快给俺滚?如果日后再见你缠着俺的珍儿,我高驼子认得你,俺的镐头可不认得你。到那时我让你脑袋开花,呸,还不快滚!” “你……”黄金仲又气又恨,方才满心的喜悦被这不通人情的高驼子一顿臭骂,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滚,快给我滚!”高驼子不顾女儿高珍儿的劝说,再次将镐头举了起来。气得脸面发白的黄金仲,见无法得到高驼子的谅解,恋恋地瞟了高珍儿一眼,气咻咻地跳上那辆吱吱作响的破骡车,狠抽了几鞭子,赶车进村了。 这天夜里,高珍儿躲在她家那间小屋里,伏在枕头上嘤嘤地悲泣着。她哭她的亲妈死得早,如今落到这性情古怪的驼子老爹手里,连恋爱的自由也没有。 “珍儿,你休要哭闹,你该知道爹的心!”高驼子虽然在盛怒之下将女儿劈头盖脑地臭骂了一顿,但看见独生女儿在家里哭得悲悲切切,想起她亲妈死得早,心不由得软了下来。高驼子劝道:“古来就讲女大当嫁,当爹的自然也知道,早晚有将你嫁出去的一天。可是,我说啥也不准你嫁给黄金仲,为啥?你一朵鲜花无论如何也不能插在他那牛粪上呀!” 高珍儿哭得泪珠婆娑,苦苦相求说:“爹,我知道你讨厌黄金仲那一脸黑麻子,可那也不能怪他呀!脸上的麻点是生天花落下的,只要他能待我好,我情愿不计较人长得丑!再说,您也不该嫌他家穷。我相中黄金仲,就是因为他有见识,有胆量,有头脑,迟早有一天会发达的!” “胡说,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没出息的孩子!”高驼子气得浑身发抖,跳着脚破口大骂高珍儿:“呸,亏你说得出口,我就不信他姓黄的日后能有什么出息?老实告诉你,我不是讨厌黄金仲那脸大麻子,也不是嫌弃他家里穷!我是相不中黄金仲的人品。他在村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时常勾引良家妇女,做尽了偷鸡摸狗的混帐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不想你嫁给黄金仲,是怕你将来跟了这种人会吃苦受罪!” 高珍儿见高驼子骂不绝口,情知无法劝转,伏在枕头上越发哭个没完…… 月上柳梢头。 又一个温馨的夏夜,西沟村万籁寂静。村边一条潺潺流动的清澈小河边,倒映着一对亲昵依偎的青年男女的身影。远方蛙声如鼓,近处绿柳迎风。在河边那片绿茸茸的草地上,黄金仲正与痴情的高珍儿告别。第二天一清早,黄金仲就将告别生他养他的西沟村,到数十里外的华北采金公司的汤泉金矿去当护矿警察了。 “珍儿,你要知道,我这次到汤泉金矿去当矿警,可就是为了你呀!”黄金仲将含情脉脉的高珍儿揽在怀里,手托她的粉腮,动情地说道:“在咱们西沟村里,你是一朵可望不可及的花!我有心想摘下这朵花,可是你爹他不肯。为啥?还不是因为我黄金仲没本事吗?我已经看出了你爹的心思,要想名正言顺地娶你为妻,靠在村里锄锄地、放放牲口是没指望的。我到金矿上当官差,腰包里有了钱,就不愁得不到你!” “金仲哥,好男儿志在四方,你放心大胆地闯吧!”高珍儿紧紧地倒在黄金仲宽坦的怀里,一边任他肆意轻薄,一边说道:“我这一辈子最看重男人的胆识心性,一个男人如果没有胆量就做不成大事情。金仲哥,你到外边闯吧,我在家里等着你。海枯石烂,我的心……” 黄金仲的一张大嘴吻住了高珍儿倾吐衷肠的樱桃小嘴,两个走火入魔的男女忘乎所以,在草滩上放肆地滚了起来…… “珍儿!珍儿!我的珍儿,你在哪里?”就在黄金仲和高珍儿忘乎所以的时候,蓦然间听到西沟村内传来高驼子那声嘶力竭的叫喊声。高驼子愈来愈近的叫喊声吓醒了草地上一对偷情男女的好梦。黄金仲惊恐万状,从草地上霍地跳起,也顾不上穿好衣裤,就手忙脚乱地趟过那条没膝深的小河,连滚带爬地钻进了河对岸的一片香瓜地里,倏然间不见了踪影。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高驼子手攥着一支打狗棒气喘吁吁地跑到河边时,早已不见了他急于想逮到的黄金仲,草地上只有被他的气势吓瘫了的高珍儿,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发抖。 “姓黄的,我操你八辈祖宗!”看到高珍儿这副狼狈的模样,高驼子早已明白方才草地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举着打狗棒劈头朝高珍儿打来,可猛听到宝贝闺女凄惨求饶的哭声,心里登时又软了,终究没舍得打。但是高驼子心头的火气并没有消,他挥动着手里的那根打狗棒,张口大骂了好一阵。见已找不到黄金仲,头脑才渐渐变得冷静下来。粗中有细的高驼子情知这样大吵大嚷地骂下去,非但不能损及黄金仲一根毫毛,还会毁掉女儿的名誉,她终究是个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呀! 高驼子将哭哭啼啼的高珍儿揪回家里,不打也不吵,独自一人只是坐在炕头上不住地抽旱烟。天明的时候,高驼子已经悟出了一个道理:为了不让高珍儿落到黄金仲的手里,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给她寻一个主儿! 秋天来到了西沟村。黄金仲从汤泉金矿回到了已经离开三个月的老家。此时,已经当上矿警的黄金仲再也不是以前的穷酸相,一套黑色的警察服使满脸麻子的黄金仲神气百倍。为了能让从前一贯厌恶他的高驼子见到自己现在的模样,那天中午,黄金仲特意穿着黑色矿警服在高家门前的村街上兜了几个圈子,一副小人得志的架势。 “呸!”高驼子隔窗远远地望见换上了警装的黄金仲,特意叮嘱女儿说:“这小子心里一汪坏水,你可千万不准出去!” 由于高驼子的严密监视,高珍儿纵然有一百个心思想飞出去与黄金仲幽会,也难以实现。果然不出高驼子所料,只隔了一日,黄金仲托的媒人就主动上门提亲了。从前穷得丁当响的黄金仲,此次花钱手面宽阔。媒人为高驼子送来了当时在贫困山区很像样的“四色礼”。这一次,黄金仲原以为高驼子必然以笑脸相迎,当场应允下这门婚事。谁知那软硬不吃的高驼子听媒人刚说到“黄金仲”三字,立即勃然大怒,将媒人与“四色礼”一股脑儿扔出了门。 三日以后,为防止黄金仲再来纠缠,高驼子便忙三火四地将高珍儿嫁进了兴隆县三拨子附近黄松峪村的孟家。孟家是山村里的小康人家,虽然丈夫孟三强比高珍儿足足大了八岁,可是两个人的小日子过得倒也和美。孟三强能娶一位花枝儿一般美丽的老婆,心里十分喜悦,但命相却不长,高珍儿嫁进孟家只有五年光景,就在1943年春天,孟三强就染上了伤寒重疾而一命呜呼。可叹苦命的高珍儿从此成了一个新寡。而在这时,从前在家乡拼命追求高珍儿的黄金仲,也脱去了金矿警察的衣裳,到冀东投奔了八路军。 又过了两年,高珍儿的公婆也双双染病亡故,她只能独自一人在黄松峪的村东小院里打发无聊的日子。高珍儿早已淡忘了从前的旧情,可就在这时,有人将黄金仲推向了她! 第七章 美人计 春雨霏霏。 傍晚时分,在兴隆县三拨子黄峪村那条狭窄而泥泞的小街上,十分轻捷地闪过一个男人的身影。他头戴一顶斗笠,浑身的衣裤已经被沙沙的小雨淋得湿了。在寂寥无人的村街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了一阵,那人来到了村东头一座独门小四合院前。他在院门前左右环顾一阵,发现身后无人盯梢时,才“吱呀”一声将虚掩的院门推开,闪了进去。 这是一座在黄松峪村很说得过去的院宅。东西厢房虽然已经门倾窗歪,梁檐的漆釉斑斑驳驳,可是仍然不难看出宅院昔日的光彩。这座宅院便是高珍儿的家。自从丈夫暴亡之后,她也曾想过再嫁,但算命先生为高珍儿占卜说:她是克夫星下界!这样一来,高珍儿再嫁的念头渐消,黄松峪的老少爷们也都对这位姿色俊美却命运不济的女人敬而远之了。 有一个男人却是个例外,一直对秀色可餐的小寡妇高珍儿盯住不放。此人就是从前当过胡匪的王绍义! “绍义,你……想死我了!”那个幽灵般的男人身影刚闪进小院,还没来得及回手将门关上,他的身后便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嗲笑。 “珍儿!”王绍义在昏暗的光影里急忙回转身来,只见不足30岁的高珍儿正举着一支油布伞,笑眯眯地伫立在门廊下,等候着王绍义的到来。 高珍儿见到王绍义进了院门,急忙迎上去用雨伞为他遮雨,一边亲昵地扑上来与他调笑说:“相好的,这么多天,怎么连你的影子也见不到,该不是又被哪家的姑娘勾去了心吧?” “我的好珍儿,你为何老吃醋呢?”王绍义一边拥着高珍儿跨进了正房的门槛,一边在黑暗里托起她那粉嫩嫩的香腮狠狠地亲了一口,说:“不瞒你说,这几天我有件紧要的大事要干,正和两个儿子在峪大村、新立村几个村屯忙着呢,哪里有闲功夫来找你亲热?珍儿,今晚我来,可是有紧要大事求你帮忙的……” “求我……帮忙?”高珍儿心里疑惑着。她点亮了桌上的美孚灯。出现在灯影里的小寡妇高珍儿,显得娇媚秀丽。她那白皙的瓜子脸上,一双弯弯的柳眉下闪动着毛茸茸的大眼睛。婚后的高珍儿身段略显丰腴,但是仍然不失窈窕,仍是这偏僻山村里数一数二的美人胚子。现在她见王绍义唇边挂着一丝淫笑,已经顾不得许多,一下就扑在他的怀里。王绍义也是邪性爆发,手忙脚乱地将高珍儿抱到炕上…… 云雨之后,高珍儿忙伸出白藕一般的手臂,将王绍义的脖子牢牢勾住,嫣然一笑说:“绍义,我连身子都情愿给你,还有什么求不求的?只要我能做到的,你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也不眨眼!你说,你说呀!到底让我帮你什么忙?” 王绍义喘着粗气说:“珍儿,你跟了我两年多,说实话,我老是想给你弄条纯金的项链、戒指什么的,也不枉你我相好一场。可惜这些年我的运气一直转不过来,如果是从前我在绺子里混的时候,别说是金银首饰,就是给你弄个金元宝也不费吹灰之力。现在真是太难了,刨地、弹棉花能赚几个钱呢?珍儿,我现在对你说的是:好机会来了!我可以为你搞到一笔一辈子吃用不尽的财宝呀!” 高珍儿惊喜地睁大漂亮的眼睛,说:“绍义,我不信!你真的弄到钱了?” 王绍义说:“钱,眼下还没有到手。不过我已经发现了发大财的好门路啦!珍儿,我王绍义是瞎吹不干实事的人吗?小瞧人!告诉你,这回我当真可以发大财!” 高珍儿嗔道:“我不信,就是不信!在咱这兔子不屙屎的荒山野岭,你王绍义就是有天大的本事怕也发不了大财的!” “珍儿,我的好珍儿,”王绍义信誓旦旦地说:“我今晚对你说的话,决无半句谎言。我当真是找到一个发财的门路了,珍儿,只要有你的帮助,我王绍义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腰缠万贯的老财。到我成功那天,我要将你明媒正娶,还要让你终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到那时你别说要一条金链子,你就是穿金戴银我都依你!” “我不听,我就是不听!谁让你又来哄人?”高珍儿却听不进去,“我高珍儿这辈子注定命苦,也不贪图什么金项链、金戒指,我只求你能在我的身边守着我,这我就心满意足了!你说要发大财,我才不相信呢。” “金山银海,其实老早就在咱的身边呀!珍儿,我这回当真不骗你的。”王绍义翻身坐起,侧耳静听着屋檐下淅淅沥沥的雨声。闪烁的灯火,在他的眼前幻化出马兰峪四周那片起伏巅连的群山——昌瑞山脉,那山间星罗棋布的十四座清代帝王后妃们的陵墓,就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金山银海。自从少年时进陵听到守陵老人讲述陵区被盗的历史后,王绍义的心就难以安生,有一天将古陵盗开、获取棺中大量奇珍异宝的奢念便开始在他的心中深深扎根。现在,他已经年近半百,自知机会得来不易。如果这一回再让发财的机会轻易从他身边溜过去,那么今生今世他也只能在黄松峪这片土地上劳作一生了! 王绍义依稀记得,几天前,他和儿子王茂、王慎在昌瑞山上的康熙景陵、咸丰定陵、同治惠陵和东太后(慈安)陵墓,里里外外地实地踏查了一番。从小学过石匠活计,对古陵建筑结构稔熟而精通的王绍义,已经对如何盗掘上述四陵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胸有成竹的王绍义带着两个儿子从马兰峪返回他们居住的黄松峪以后,父子三人连夜在灯下绘制了四张古陵的全图。这些图将景陵、定陵、惠陵和定东陵的主要建筑和方城、地宫位置等,绘制得十分详尽具体。王绍义甚至还在图上标明了从何处可以撬开通往地宫的入口,在意外的情况下如何选择向陵区外逃的通道等,俨然成为一场盗陵工程的总设计者。当他将这一切准备工作都安排妥当以后,方才意识到,要想盗陵成功,必须先要鼓动一些人来入伙!否则,即便王绍义胸中有一千个花骨朵,也是一朵花也开不出的。于是,王绍义和他的两个儿子便分头到黄松峪附近的村村屯屯进行秘密串联,拉朋觅友,网罗可以为财铤而走险的亡命徒。 王绍义在几天的时间里跑了峪大村、新立村和南大村几个村屯。他的伶牙俐齿使一批从前与他在一起混过的惯匪流氓重新燃起了野性的欲火。在这些人中,想追随王绍义盗陵发财的不但有杨芝草、关增会这样在当地臭名昭着的恶棍,还有像南大村副村长穆树轩这样的村干部。通过穆树轩,王绍义又结识了峪大村的副村长贾正国。 那天夜里,穆树轩按王绍义的吩咐,在他家里摆上了酒席,专门宴请贾正国。与穆树轩因工作关系而相熟的贾正国,听说穆树轩请他去喝酒,也没有多想,当晚就骑上一匹马来到了南大村的穆家。到了那里,虽然看到陪客是陌生的外村人王绍义,但贾正国并没有介意。三个人落座以后,杯盏相碰,酒过三巡,菜上五道,彼此便无话不说了。王绍义见贾正国略有醉意,感觉已是摊牌的好时机,便给穆树轩丢了个眼神。穆树轩心领神会,借着酒兴便将联合村民盗窃清东陵的计划说了出来。尚未完全理智的贾正国一听,连连摇头说:“不中不中,那种事是可说不可做的。再说,咱们好歹也是共产党的村干部,怎么可以做土匪那种事呢?” 王绍义借着酒劲儿劝说道:“贾村长,土匪怎样?共产党的村干部又怎样?这年头不论你干啥,如果没有钱就是寸步难行!” 穆树轩也劝道:“抗战打了八年,抗战胜利了咱们还是穷人!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论当不当干部,还不全是为了吃穿吗?” 贾正国经不得王、穆两人的进攻,口气软下来说:“我知道是这个理儿。可是清东陵是历朝历代都由官家重兵防守的,如果咱们来个私盗,日后让上级知道能不处分咱们吗?” 王绍义说:“不错。清东陵是历朝历代官家必守之地,可是你是共产党的村长,应该知道共产党最反对的就是清陵里埋着的皇帝呀!共产党有支歌唱得好:‘我们不信神仙皇帝,一切靠劳动来创造’嘛!再说,守陵护陵的都是些什么人?前清的大臣,日本关东军和国民党。无论地宫里是死人,还是从前守陵的活人,全都是共产党的敌人。现在世道变了,共产党既然是革命的,当然就不可能再保护东陵里那些皇帝皇妃们的尸首了!” 穆树轩见王绍义说得头头是道,也急不可待地说:“王老兄说得对呀!世道变了,清陵地宫里那些皇上、皇后的棺材迟早都要被人挖开的。贾村长,你可知道那棺材里的珍宝都是无价的,如果咱们不抢先,将来别人干了,可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贾正国的心动了,但还是有些犹豫,说:“地宫里的宝确实该挖,我只怕将来让上级知道是我们干的,真的怪罪下来……” 王绍义说:“上级怪罪个啥!共产党真的开过来,也顾不上过问马兰峪那些荒坟烂坟。再说,咱们如果干,就是联合一大批人一同干,法不责众,共产党八路军又怎么怪罪呢?” “既然这样,不干白不干!”醉醺醺的贾正国听王绍义说得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将一盅酒“咕咚”饮干,将拳头在桌上重重一捣说:“王兄弟、穆村长,要干咱们就大伙拧成一股绳来干吧!” 此时,王绍义回想起连贾正国、穆树轩这样的村干部加入了盗陵的队伍,越发喜悦与兴奋,决计向高珍儿和盘托出他的盗陵计划,以求她的鼎力相助:“珍儿,你问金山银海在哪里?就在昌瑞山下那些无人护守的古陵古墓里呀!” “天呐!你要……盗陵?我怕,我害怕!”方才还满心欢喜等待王绍义说出发财来源的高珍儿,现在猛听说是要从清东陵的地宫里撬棺盗宝,登时吓得粉腮上一片煞白。她那身子在被窝里情不自禁地战栗了起来,嗫嗫嚅嚅地说:“绍义,咱们宁可在黄松峪穷死,也不要去干撬坟掘墓的勾当啊。那种损事可是要遭后人唾骂的呀!绍义,我情愿一辈子不戴金穿银,也不想让你去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对你别无所求,只盼你早一日将那个黄脸婆甩掉,和我做个长久的夫妻!钱是身外之物,你又何必为它去冒这种风险呢?” “混,你真混。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王绍义见从前对他百依百顺的高珍儿,一听到盗陵就谈虎色变地苦苦劝阻,立刻发了火,将她狠狠一推说:“你说要与我做长久夫妻,没有一笔钱又怎么能娶你?我不搞到一笔大钱,又怎么能带你往外面跑呢?再说那个讨厌的黄脸婆我也得安置妥当才行。要做这一切,离开钱是根本办不到的!” 高珍儿吓蔫了。自委身于王绍义,高珍儿还从来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她想到自己的一片好意非但没有得到王绍义的理解,反而遭到他粗暴无情的斥责,心里愈发委屈,便忍不住伏在枕头上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王绍义见高珍儿恸哭,心里立刻想起今晚前来幽会的用意,急忙劝道:“你别哭,我的珍儿。你更不必为这件事害怕,我这辈子所经历的大灾大难多得很,哪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再说,盗挖东陵的坟墓也是古来有之。当年军阀孙殿英不是把乾隆皇帝和慈禧太后的陵墓给盗了吗,结果又如何呢?孙大麻子不过是被人痛骂了一阵,谁敢动他一根毫毛?他和那个姓谭的师长还不是逍遥法外?现在我鼓动的这次盗陵,要有几百人来参加,从来都是法不责众嘛,况且如今还有一些共产党的干部入伙,你怕个什么?即便日后真的生出什么事情来,也有那些干部们先要担承着。” 高珍儿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方才的紧张劲儿渐渐消失了。她眨动着泪花晶莹的眼睛,一时觉得劝也不是拦也不是。 王绍义信心十足地说:“珍儿,我把一整套的盗陵方案都谋划好了。到时候你就等着瞧吧,保险要比1928年孙殿英盗陵的举动还大!” “不,绍义,我心里还是怕……”高珍儿在摇曳的灯影里发出一声唏嘘,神不守舍地说,“我不信,共产党的干部当真能跟你干这种事……” “珍儿,我今晚来求你办的就是这桩事啊。”王绍义将头凑近高珍儿,“不瞒你说,这几天我已经串通了南大村的副村长穆树轩和裕大村的副村长贾正国两人入伙。但是,穆树轩和贾正国毕竟只是个小小的村干部。若想将这次盗陵搞成,光靠他俩还不行,思来想去,我忽然想到一个人……” “谁?”高珍儿茫然地问。 “你的老相识,”王绍义嘿嘿地一笑,忽然说出一个令高珍儿脸红心跳的名字来,“就是西沟村的黄金仲呀!” “他?”高珍儿吓了一跳。她瞪大一双惊愕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唇角挂着邪笑的王绍义,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讷讷地说:“你说他干什么?这么多年了,我跟姓黄的早就断了。如今我既然跟了你,也就再不想别人……” “我的珍儿,你误解我了,”王绍义又将她揽在怀里,解释说,“我决不是揭你的疮疤。我是想请你帮帮我的忙。你也许不知道吧,现在的黄金仲,可不比从前喽!1942年你嫁进黄松峪不久,黄金仲就脱下了矿警的黑皮,跑到冀东去投了八路军。别看这家伙生了一脸难看的黑麻子,可是他还真有一套,先是在邵子甫司令的六区队里当侦察排长,1945年六区队改编为冀东军区的十七团后,因为邵司令见黄金仲有脑筋,一下子就被提升成军分区的敌工部长了!” 高珍儿双手掩住耳朵,心里发烦地说:“姓黄的早与我断了情义,他升他的官儿,你向我吹嘘这些做什么?” 王绍义嘿嘿地笑笑,以手拍拍高珍儿的额头说:“我不是吹,是让你先知道黄金仲现今的情况。我也是听别人说,黄金仲这家伙心狠心辣,在咱们冀东地区,连日本鬼子听到他的名字都害怕呢。他在战场上还救过邵司令的命,如今是功臣,红得发紫!珍儿,我挑开窗帘说亮话,有人说你在当闺女的时候,跟黄金仲有过一手,是真的吧?” “呸,你还说我跟黄大麻子有一手?天理良心,我高珍儿这辈子只找了你这么一个野汉子,别的男人连边都没有沾过,”高珍儿鄙夷地发出冷笑,打断了王绍义的话,“当年黄大麻子是没少打过我的歪主意,可是我压根就瞧不上他。别看姓黄的现在当八路,又当什么部长,我高珍儿可不稀罕他!他当他的官儿,我做我的民,井水不犯河水……” 王绍义见高珍儿在他面前不肯露出与黄金仲的旧情,急忙凑过去,在她的脸蛋上“叭”地亲了一口,软硬兼施地说:“珍儿,话不能这么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你与老黄终究是老相识嘛。咱们想发大财,离不开他黄金仲……” 高珍儿吃惊地问:“你……说什么?” 王绍义说:“这件事非求你帮我的忙不可呀,嘻……”他凑过来,如此这般地俯在高珍儿的耳边嘀咕了好一阵子。那高珍儿初时尚能耐住性子听他说下去,后来心中越发烦躁,仿佛被人塞进了猪鬃乱毛一般,搅得她再也无法听下去,勃然动怒地将王绍义一把推开,斥道:“好呀,亏你说得出口?你是要我和黄大麻子睡觉?你……你好狠心呀!呜呜呜,我这辈子好命苦,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好不容易寻了你王绍义,本以为后半辈子有了依靠,哪知你却让我卖身子……呜呜呜,我不想活了呀!” 王绍义见高珍儿煞有介事地大放悲声,呆坐在那里一时没有了办法。当初他本以为高珍儿与黄金仲早有旧情,可以顺顺当当地让高珍儿将黄金仲拖下水来,好成其大事;现在见高珍儿待他心诚,便急忙动情地劝她说:“我的珍儿,没想到你是真心跟我相好。从今而后,我王绍义对你决无二心。珍儿,我知道你是一朵花儿,不情愿插在牛粪上。可如今咱们要想成就百年之好,远走高飞,势必要盗开清东陵才行。盗陵这种事又决不是少数人能做得成的。而我王绍义势力太小,如果没有黄大麻子的号召力,是不可能有成百上千的百姓入伙的。珍儿,为了咱们今后能过上好日子,就求你委屈这一回吧!” 高珍儿不吭声。她此时的内心异常矛盾。她自然十分希望帮助她想终身依靠的王绍义做成大事,可是又担忧一旦与黄金仲重修旧好,再勾起从前的情丝,就不是说断就断那么容易了。王绍义见高珍儿眼里汪着泪却不再撒泼哭闹,就悄悄地在她的耳边将如何拉黄金仲下水的计划,从头到尾地细说一遍。高珍儿紧蹙秀眉,忧心忡忡,可是经不得心上人的软磨硬泡,只好违心点头默许,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 第八章 一个女人将两个罪恶的男人拉在一起 “啧,高珍儿,几年不见,你出落得越发标致啦!” 第三天傍黑。黄松峪村炊烟氤氤。村东头孟家的厢房里弥漫着酒香肉香。一盏美孚灯擦得透亮,灯中跳动的光焰将高珍儿那张涂着淡淡脂粉的面颊映得分外艳丽。 炕桌上已经杯碟狼藉。酒足饭饱的冀东十五分区敌工部长黄金仲,醉眼乜斜,却是一副踌躇满志的容颜。因为酒喝得多,此时黄金仲脸上的麻点坑显得格外醒目。在黄金仲的眼里,当年曾在西沟村小河边与他幽会的高珍儿,虽然早已青春不再,可是却别有一番成熟女人的风韵。黄金仲偷偷地隔桌窥探着他的旧情人,不禁回想起几年前他们在西沟村时的痴迷恋情。 “珍儿,当年千不怪万不怪,就怪我姓黄的没本事。要不,你爹他为什么宁肯让姑娘外嫁穷山沟,也不肯答应嫁给我呢?”黄金仲酒醉心迷,春心萌动。他看见高珍儿将她那张羞涩的面孔转向他,碎玉般的皓齿咬着下唇向他偷偷地笑时,有些情不自禁地去抓她放在炕桌上的白嫩小手:“这些年我虽然早成了家,可是老在想你。我原以为你早将我姓黄的忘得一干二净了,万没有想到你还捎信请我来串门,又给我酒喝!看来你还是旧情没忘呀,嘻嘻……” 笑眯眯伫立在灯影里的高珍儿,心绪纷乱。面对着自负得意的黄金仲,她不禁追忆往事,旧情依依。作为寡居的女人,她当然想过委身于他,鸳梦重温。可是,如今她已经成为王绍义的人,又身负着王绍义的重托,请往昔的情人来入陷阱,高珍儿暗暗地告诫自己,必须斩断她与黄金仲的情丝,一个心眼地忠诚于王绍义。想到这里,高珍儿狠了狠心,将黄金仲的大手推开,嫣然地笑道:“黄部长,你现在不比从前了,可是八路军的大官儿。我今晚请你来,当然酒不能白喝的,你要为我办点事才行。” 黄金仲笑嘻嘻地说:“办点事?你有话就只管直说,你我又不是外人,何必吞吞吐吐呢?”被烈酒烧得脸膛泛红的黄金仲,色迷迷的眼睛在高珍儿那红润的鹅蛋脸上盘桓许久,已经变得心猿意马,忽然又扑了上来,紧紧地搂住高珍儿说:“你有什么事求我办,只管说,为了你我情愿牺牲一切!” “金仲,别急……”高珍儿胸口怦怦地狂跳着。她完全知道,自己今晚只能按照王绍义的指挥演一场戏,根本没有与黄金仲旧情重温的权力。 “高珍儿,你想死我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黄金仲根本感受不到这位孀居小寡妇复杂矛盾的心,只顾将她牢牢地搂在怀里。 “你呀,真是不知深浅……”高珍儿有心拒绝,又觉得不好向王绍义交代。她左思右想,自知事已如此,别无选择。她见火候已到,侧耳听到小院里一片死寂,后山的松林里隐隐传来几声鸟儿的啁啾。她突然将桌上的那盏美孚灯捻暗,见黄金仲用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她,忽然将眼睛一闭,瘫倒在黄金仲的怀里…… “咚”地一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被人用脚重重地踢开了。倒在炕上的一对野鸳鸯大吃一惊地爬了起来。 “好啊!你们八路军的干部也敢私奸民女,真是无法无天了!”猝不及防破门而入的是两个气势汹汹的庄户人。两人各自拎着一根榆木棒子,凶神恶煞地闯进来捉奸。原来王茂和王慎按照王绍义的吩咐,手握棍棒,翻墙而入。他们为灭灯为号,闯进孟家的厢房里时,黄金仲和高珍儿的好事刚成,被王氏兄弟堵在被窝里。黄金仲虽然是伪警出身,生性奸恶,可是如今终究已是八路军的干部,被人当场捉了奸自然是件可怕的丑闻。他一骨碌从炕上翻身爬起来,仍然桀骜不驯地反问:“你俩是什么人?敢来管我黄金仲的事情?” 王茂拽着慌作一团的高珍儿说:“淫棍!高珍儿是我的亲嫂子,我俩不管谁来管?!” 王慎也上前去揪住黄金仲骂道:“狗杂种,今日你骗奸我家嫂嫂,是伤天害理,败坏门风!走,你给我走,将你这个不知道廉耻的八路干部光着身子押到区公所去评个理!也让乡亲们都见识见识你姓黄的是什么东西!” 黄金仲从来没遇到这种难堪的场面。如果当真被这两个粗鲁的小伙子将他光着身子押到街上去,不但丢人现眼,甚至还要被上级撤职罢官。黄金仲顿时吓得骨软筋麻,浑身无力。他正欲去摸枕头下面的驳壳枪,不料早被王茂手疾眼快地一把抢到手,然后将乌黑的枪口瞄准了惊慌失措的黄金仲说:“走,非将你押到区公所去不可,让你的上级也看看,你这共产党员的官儿也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丑事。你给共产党丢人了!” “住手,都给我住手!”就在王茂、王慎以高珍儿娘家小叔子进门捉奸,兄弟俩愣冲冲地揪住赤身露体的黄金仲叫骂着拼命往门外拖拽的时候,房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闪进一个精悍瘦削的中年汉子来。他猛地扑上去抓住王茂手中的枪,大声叫道:“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你们两小混小子,怎么敢这样对待黄部长呢!快,快给我放开他!” “绍义,王绍义!”黄金仲正在无地自容的狼狈境地,本以为自己的光辉前途即将在黄松峪因一时不慎而前功尽毁,万万也没有想到突然有人来相救。当他看清来来人原来就是他从前在汤泉金矿当矿警时的胡匪朋友王绍义时,如溺水之人突遇救生圈,“扑咚”一声跪倒在王绍义脚下,苦苦求道:“绍义老弟,我黄金仲不是人,真不该做这种事情。看在你我从前的关系上,务求你让他们放开我吧!从此以后,我姓黄的再不来你们黄松峪就是了……” “哇……”高珍儿也趁乱放声大哭。 “算咧算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弟兄俩千万消消气,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样闹下去对八路军的影响也不好呀!”王绍义以长辈的口吻劝说着气咻咻的王茂、王慎弟兄。 王茂和王慎却不依:“那不行!姓黄的不该来咱村强奸寡妇,咱不管他对八路军有没有影响,先将这个违犯军法的家伙押到区上去再说!” “算咧!我劝你们算咧!”王绍义故作愠怒地吼道:“你们该通情达理,谁还没有失足的时候?人不是圣贤嘛,黄部长大小也是八路的官儿,不要忘记八路军可是咱老百姓的救星!你们羞臊黄部长就是给八路军抹黑。为这点小事又怎么能让黄部长在咱黄松峪跌跟斗呢!” 黄金仲跪在地上千恩万谢。 王茂和王慎两人不再吭声。 王绍义急忙将衣服披在黄金仲身上,扶他起来,又对王茂和王慎两人劝道:“黄部长的名誉事大。如果你们兄弟谁敢声张出去,势必对敌人有利!国民党的军队可正向咱们冀东地区进犯,你们可知道利害?” “懂了懂了!俺哥俩听你的,不再管就是了!”王慎故作俯首贴耳的恭顺模样,可是王茂还有不肯饶恕之心,气咻咻地说:“可是他黄大麻子不该夜入民宅,欺侮那寡妇嫂子……” 高珍儿也故作悲伤地在被窝里哭起来。 “算咧算咧,这桩事就由我王绍义来处置吧!你们弟兄俩个还不快快出去?”王绍义以威严的口气不容置疑地命令道。王茂和王慎见王绍义已经控制了局面,便退出门去了。 当孟家宅院的厢房里没有了哭声骂声之后,王绍义才对穿好了衣裤、神情沮丧的黄金仲说:“黄部长,你是刚刚30几岁的八路军干部,年轻有为,前程无量,为什么要走下道呢?唉,你真是太不应该啦!” 从前一贯在人前人后趾高气扬的黄金仲,在王绍义面前一下子矮了三分。他又悔又恨,无地自容地斜睨了炕上穿了衣服的高珍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高珍儿见王绍义给他她丢眼神,急忙掩面哭泣:“你这样一搞,又让俺这寡妇怎么做人呢?” “唉唉,高珍儿,事已至此,你闹又有啥用呀?”见高珍儿这又哭又闹,黄金仲又心慌意乱起来,王绍义忙以和事佬的口气劝道:“高珍儿,黄金仲如今也不是一般人物,他现在的名声比什么都紧要。你们之间是旧相好,男女那种事情是做得但张扬不得的。高珍儿,现在你有什么条件,不妨可以当面向黄金仲兄弟提出来。只要他能办的,我保证他满足你,咋样?” “绍义大哥说得对,”黄金仲悔之莫及,恨不得马上从高珍儿这里脱身,急忙说:“高珍儿,千错万错,今晚的事全怪我!你有啥要求条件,就只管说,只要我能办的,决不回绝你……” 高珍儿在被窝里“嘻”地一声冷笑,说:“哼,黄部长,只怕有事儿求你,你却没那个胆量去干!” “你看我姓黄的是孬种?”黄金仲被高珍儿一句话激得心火迸蹿,他将胸口一拍说:“高珍儿,你听着,当年我在六区队时,连小鬼子的炮楼据点都是我端的。现在鬼子垮了,老子还有啥事不敢做的?你说,除了天上的星星我摘不下来,地上的东西你想要啥,我就能给你弄来啥!” 高珍儿双手一抱,挺起脖子说:“好,这样爽快就更好。黄部长,我高珍儿今天啥也不要,就要康熙爷地宫里的那些陪葬的稀世珍宝,你敢答应吗?!” “什么?高珍儿,你……”黄金仲闻言大惊大骇:“你……你是让我去当盗墓贼呀?” “嘿嘿,我就知道你姓黄的虚情假意,全是用大话来哄俺匡俺!”高珍儿鄙夷地朝黄金仲唾了一口。她见王绍义不住地向她投来鼓励的眼神,决心用尖酸冷冰的言语来挖苦黄金仲,以泄当年丢开她之恨。高珍儿挖苦了一阵,又双手将面孔一掩地嚎啕大哭起来,数落他说:“呜呜呜!天呐,我让他给欺负得好苦哟,日后还让我如何有脸面见人呢?” “这,珍儿,我姓黄的可决不是孬种,更不是说大话的人!实不相瞒,盗掘清东陵,那可是件天大的事,如果上级发现我可是要被处分的!”黄金仲没有想到已经落进陷阱。现在,他的把柄被牢牢抓住,满头冷汗地处在进退维谷之中,只好将求援的目光投向坐在旁边冷笑不语的王绍义。王绍义见黄金仲不肯就范,又向高珍儿丢个眼神。 “哇!我好惨呀,我受人骗了呀!”高珍儿哭叫了起来,继续对从前与她有过恩爱旧情的黄金仲哭闹纠缠:“什么纪律?莫非你来和我睡觉,就不怕共产党的纪律处分吗?这分明是借口,你不是说肯为我上刀山下火海吗?” “你……”黄金仲走投无路。 “金仲兄弟,依我看事已至此,你就答应了高珍儿吧!” 黄金仲不肯就范地连连摇头:“不,我不敢答应……” “你怕啥啊?我的老弟,”王绍义发现对方的心理防线已经渐渐被高珍儿的眼泪攻破了。他心里觉得有几分好笑,表面上却装得格外郑重,说:“现在是兵荒马乱的年月,谁还管什么纪律不纪律呢?” 黄金仲的心已经动摇,只是还在迟疑不决,说:“机会倒是个机会,我只是害怕盗陵的事万一被上级知道,我是有组织的人,和你不一样,不好向上级交代呀!” 王绍义嘿嘿地笑了。他已经见到黄金仲被高珍儿逼进了一条死胡同里,就以诚恳的口气开导黄金仲说:“金仲老弟,如果当真去盗东陵,你也不必太害怕,为什么?共产党不是早就主张反对封建统治阶级吗?不是早就反对封建帝王吗?你想想看,埋在昌瑞山的那十几座清朝的皇陵,不都是地主阶级的反动老子吗?砸它毁它,也是老百姓多年的愿望。金仲老弟,现在共产党在北方已经开展土地改革,斗地主分田地。分老财的家产也都是共产党政策所准许的。那些封建帝王皇妃在生前不是吃百姓的肉喝百姓的血吗?他们死后凭什么还要占那么多的财宝?凭什么不能将地宫里的宝贝都挖出来分给咱穷人呢?” 黄金仲闻言眼睛一亮。 “黄金仲,你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还怕什么哟?”高珍儿见黄金仲被王绍义几句话说得无言以对,也不失时机地说:“你如果待我真心,就该给我把地宫里的珠宝盗出来几样,如你不肯,就休怪我不讲旧情,把这些丑事给你扬出去!那样一来,岂不比你盗陵更遭人唾骂耻笑?” 黄金仲方寸大乱。王绍义见状说道:“金仲老弟,你别糊涂了。事到如今我把事情全告诉你吧,听说新立村和裕大村那里已经有人开始准备盗陵了,裕大村的副村长贾正国也站出来带头干呢,而且已经有好几个人都同意入伙一起盗墓了。如果再有你出来登高一呼,势必还有更多的人来入伙。到那个时候咱们人多势众,有什么罪过呢?再说盗陵也是盗那些反动透顶的皇上地主的坟,共产党不但不治罪,说不准还表扬你!只要咱们能从地宫里挖出宝贝来,到北平和天津去变卖成钱,还怕什么哟?” “好吧!我豁出去了!”黄金仲在二人的软磨硬泡之下,决计铤而走险。他狠心地将胸口一拍说:“既然从前孙殿英盗墓没有死罪,我黄金仲又怕什么?干!” 第九章 景陵地宫里诱人的六口棺椁 “轰轰轰”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大爆炸声响,从康熙皇帝景陵的幽深地宫里传来。这巨大的爆炸声响过后,地宫内外立刻响起一阵参差不齐的欢呼喝彩声! “炸开了!炸开了,地宫门到底让咱们炸开了!” “他奶奶的,康熙的棺材里不知道装进了多少宝物,他死前一定是怕咱们后人盗坟,才修了那么坚固的大石门呀!” “大石门又怎么样?它再坚固也抵不过咱们的炸药厉害呀!” “绍义大哥,还是你有种,让我们用炸药炸掉石门。康熙皇帝在阴曹地府听到你炸他的坟,也只能是干瞪眼呀!”…… 在乱哄哄的嘈杂声中,盗掘清东陵的指挥者王绍义脸上挂着如愿以偿的微笑。 这是1945年9月2日夜里。 在漆黑的天幕下,乌云四合,繁星隐没。黑黝黝的昌瑞山在巨大的爆炸声浪中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回响,昌瑞山余脉——宝山群峦所环抱中的景陵区内,人头攒头,由二三百人组成的盗陵队伍,正在王绍义、黄金仲等人的指挥下,开始大规模盗掘清东陵的第一步:攻克景陵地宫! 在火把辉映下,王绍义那张瘦削的刀条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站在景陵隆恩殿后面的那座城堞环绕的巨大方城台阶上,居高临下俯望着脚下黑鸦鸦的人群,心里高兴得很。20年前他在马福田匪绺子当二柜“水箱”时,就期盼着眼下这种激动人心的场面。可惜的是,马福田虽为一股土匪的首领,却生性怯懦,胆小无能注定了他在做出重大决策前的谨小慎微。在王绍义看来,像马福田那种人充其量只能干些打家劫舍的小勾当,根本无力进行盗掘清东陵这类惊天动地的大行动。所以,才有了当年盗掘乾隆裕陵计划的惨败与和与孙殿英部队对垒时的全军覆没!现在,出现在王绍义脚下那座巨大方城里的攒动人头,是经过他和黄金仲秘密串联、摇唇鼓舌的蛊惑煽动,从马兰峪附近的裕大村、裕小村、西沟村、东沟村等聚拢汇集而来的村民们。他们当中自然是以那些从前身有劣迹的土匪、地痞、恶棍、流氓为主,同时,也难免混杂进一些贪财不顾命的老实疙瘩,因为有像黄金仲、贾正国和穆树轩这样的军区和村干部的号召,才盲目地参与其事。现在,这些为了打开康熙皇帝的神秘地宫企图一夜之间暴富发财的村民们,已经在景陵的方城里日以断夜地苦干了两天两夜。今天恰好是盗掘景陵的第三个夜晚,当然也是攻克景陵地宫的最关键的一夜。所以,疲劳已极的村民们,虽然都熬红了眼睛,口干舌燥,但是没有一个人在中途逃脱。人们吵吵嚷嚷,拥来挤去,一只只火把燃烧得噼叭作响,跳动的火光将那座阴森恐怖的景陵映照得俨如白昼。方城、陵寝门、明楼、宝城和康熙陵墓的巨大宝顶,都一片光明! 王绍义双手卡腰地伫立在明楼内那座巨大的琉璃影壁墙前面。一堆碎砖乱石和乱糟糟的瓦砾泥土就堆在他的脚边。他的脚下就是那个已经被无数双手使用撬棍掘开的洞口。 “绍义兄,你为什么一定要主张先盗开景陵呢?莫非康熙皇帝的灵棺内当真比东陵其他几位皇帝的陪葬珍宝多吗?”王绍义想起,三天前,当他和黄金仲走进这座空荡荡的景陵时,作为盗掘清东陵主谋之一的黄金仲曾向他发出这样的疑问。 王绍义的面前雄踞着那座古色古香、雕梁画栋的隆恩殿。这座巨大恢宏的清代建筑,对于从小就曾经来此干活的王绍义来说,简直了若指掌。他知道,隆恩殿的中暖阁里供奉着大清王朝第二帝圣祖仁皇帝爱新觉罗·玄烨的灵位,而东西暖阁里则各自供奉着孝诚仁皇后、孝昭仁皇后、孝懿仁皇后、孝恭仁皇后和敬敏皇贵妃的神牌神位。王绍义如数家珍地对黄金仲说:“金仲老弟,你说得很对,我之所以将盗掘清东陵的第一站选在景陵,就是因为这座古墓葬里的陪葬珍宝多啊!所以……” 黄金仲却不以为然:“如果康熙陵墓里的珍宝多,请问老兄,孙殿英在1928年盗陵时为什么不选择景陵,而是盗了西太后和乾隆皇帝的陵呢?” 王绍义冷傲地说:“那是因为孙殿英根本不了解清东陵的真实情况。不错,西太后慈禧在生前重权威慑朝野,死后极尽人间哀荣。有人说老佛爷死了以后,她的梓宫里(棺材)几乎将半个紫禁城里的宝贝都装进去了!这其实是一种民间的夸张。据我所知,西太后的梓宫里所装的陪葬珍宝虽然不少,可是却比不上康熙爷的景陵里所埋的珍宝多。” 黄金仲越加不肯相信,连连摇头说:“我就不相信孙殿英盗陵的时候,连哪一座陵内的珍宝多都搞不清楚。绍义老兄,你说景陵里的珍宝多又有什么根据呢?” “金仲老弟,请随我来看。”王绍义成竹在胸,见黄金仲对他的话不肯相信,嘿嘿一笑,也不与他争辩,只是在前引路,牵着黄金仲的手,沿着汉白玉的阶梯一步步地爬上隆恩殿前的白玉平台上。只见殿前有一道汉白玉石雕栏,那栏板与望柱的石料上均有能工匠人所精镂细刻的花纹,龙、凤、云、海等图案,虽历经百年的风雨沦桑,依然保持着大清时代的艺术特色。黄金仲不知道故弄玄虚的王绍义为什么不正面回答他的问话,却将他引到汉白玉雕栏与望柱的前面来,正待询问,王绍义却指着大殿东厢的石栏杆说:“老弟请看,东厢建筑所用的石料是否比西厢栏杆、望柱的石料白一些?” 黄金仲仔细一看,大殿两侧石栏杆的石料果然并不相同。西边的石料无论质地还是雕镂的水平,均比东边的略逊一筹。黄金仲说:“石料不同,又与这陵中的宝物多少有何关系呢?我真是越来越糊涂了,老兄有话只管直说吧,何必兜圈子呢?” “金仲老弟,我为什么要你看这两种质地不同的石料呢?就是因为东厢和西厢的石栏望柱是两个不同时期的工程呀!”王绍义嘿嘿一笑说:“西边的石栏是我爹那一辈老石匠在民国初年时给重新修补上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黄金仲困惑地望着高深莫测的王绍义说:“你这话的意思,是说这座景陵里早年曾经发生过什么特别的变故?还是遭到过兵火的袭击?” “你猜得很对。不过,并没有什么兵火之灾,而是盗贼之火!”王绍义将黄金仲领到隆恩殿内,指点着大殿顶上那精雕彩绘的盘龙藻井,故作深沉地说道:“听我那当石匠的祖父讲,这座康熙爷的隆恩殿,当年并不是现在的这种样子。从前初建时要比现在看到的壮观得多。可是光绪三十一年的二月十二卯时,这座大殿里突然燃起一把大火。因为正是冬天,刮着老北风,那风助火势,越烧越大,不到一个时辰,康熙十五年皇家不惜数万两银子精工修筑的这座隆恩殿,竟然烧得坍了架。那真是天大的造孽呀!” 黄金仲说:“我听不明白,隆恩殿失火与我们说的景陵内埋有多少珍宝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先别打断我的话,关系自然是有的!”王绍义见黄金仲如今只是一个心眼关注着盗掘景陵地宫中的财宝,由从前畏惧盗陵忽然变得急不可待,心里高兴,说起话来却越发口若悬河。他继续讲述着景陵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场大火:“听我的祖父告诉我说,光绪年间的那场大火就是和景陵里所藏的珍宝有关。光绪末年时,西太后和光绪的关系紧张。老佛爷只顾忙着修建她自己在菩陀峪的定东陵,景陵一带的守陵兵力日渐减少。就在这种空档时期,从南方来了一个江洋大盗,不仅精通拳脚武功,更会飞檐走壁。他来到马兰峪这个皇陵禁区以后,很想凭他的一身本事盗开一座皇陵,取得珍宝以后,再回南方老家去养老。可是,昌瑞山间有皇陵数座,他盗哪一座好呢?这位江洋大盗便在马兰峪附近转来转去,向本地的老人打听情况。后来,他终于摸清了底细,当地的老人告诉他,若论棺中宝贝多少,当然应该首推康熙皇帝的景陵最多!那位江洋大盗因此才闯进了这座陵,也才有了火烧隆恩殿的事情!” 黄金仲说:“那江洋大盗挖地宫的珍宝就是,为什么要点火来烧毁隆恩殿呢?” 王绍义哈哈大笑说:“如果那个江洋大盗当真盗得了景陵的珍宝,或许也就没有隆恩殿的这场大火了!他最初以为东陵的皇帝墓不难盗,所以就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飞身跑进景陵。哪知他进陵以后,方才发现康熙景陵的方城宝顶是以大块大块的天然青石砌垒而成,工程可谓天衣无缝。他纵然有浑身的气力,也是无处下手。就在这位江洋大盗为找不到盗开陵墓的机关而苦恼之时,忽然有守陵的官员发觉了他的踪迹,官兵们便呐喊着追了过来。那江洋大盗身怀绝技,虽有守陵官兵追赶也并不惧怕,所谓艺高人胆大,他几步便从方城蹿到景陵的前院,在慌急之中,那江洋大盗看到了这座隆恩殿,所以就一头钻了进来……” 黄金仲问:“他为何要放火烧掉这座隆恩殿呢?” 王绍义说:“他当然也不是有意放火焚烧隆恩殿。他钻进了大殿顶部的天花棚。那时正值午夜,天棚里一片黑暗。江洋大盗拿出火镰来取火照明,谁知那天棚顶上阴风很大,他刚将火点亮,不料被风一吹,大殿顶上的干燥梁木便遇火燃烧。大盗本来很想将火扑灭,哪知东风骤起,风助火势,转瞬的功夫,那大火便越燃越大。大盗眼见大火已经不可相救,就一个跟斗从殿顶上翻越出去。在守陵清兵的呼喊追捕声中,那江洋大盗“嗖嗖嗖”几大步就从火中跳出,翻墙而逃了。而当年康熙爷亲自监督建造的这座隆恩殿便顷刻化成了灰烬!” 黄金仲恍然点头说:“原来如此。” 王绍义说:“这座隆恩殿是光绪三十一年那场大火以后又重新修建的。西边的石头栏杆与望柱,都是我祖父他们重新补上的。我说了这一切,就是想告诉老弟,我对这座景陵十分熟悉。” 黄金仲仍然固执己见:“虽然绍义兄引经据典,可我还是不敢相信,景陵地宫真的会比西太后的棺材里所藏的珍宝多?” 王绍义嘿嘿一笑,故作神秘地说:“金仲老弟,告诉你一个秘密也无妨。西太后棺中的珍宝再多,也不过只是她自己一口棺材!你知道这景陵地宫里有几口棺材吗?告诉你,地宫里有六口棺材……” 黄金仲如梦方醒般地“哦”了一声,直到这时他方才知道王绍义为什么将盗陵的目标首先选定在景陵。只听那熟知景陵内幕的王绍义说道:“地宫里不但有圣祖仁皇帝康熙的梓宫,还有孝诚仁皇后、孝昭仁皇后、孝懿仁皇后、孝恭仁皇后和敬敏皇贵妃五人的棺材。金仲老弟,六口棺材里面的珍宝难道还不及西太后一个人棺材里的陪葬品多吗?” “原来如此!我懂了,我懂了,”方才还对王绍义的话充满怀疑的黄金仲,现在被王绍义有理有据的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敬佩得五体投地,连连在王绍义的肩头上用大手拍着,手舞足蹈地说:“太好了,原来我们找到了一处藏金匿宝的聚宝盆呀!绍义兄,你我就在景陵里大干一场!现在串联来的人都已经红眼了,景陵的地宫一旦打开,你给我在下面用枪看住,谁也不许乱抢,说什么也得让咱哥们将棺材里最好的宝贝先挑完,再让他们分!” 王绍义连连点头赞许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就依你金仲老弟的主意。地宫可以靠这些贪财的穷光蛋去打开,可是真的到了分珍宝的时候,谁敢上来抢,我就开枪打死谁!” 黄金仲见王绍义当胡匪时的凶煞神态一下子又露出来了,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也要多加小心,可是脸面上却堆着赞许的笑,用手拍着他的肩头说:“对!绍义兄,对待那些穷光蛋就要狠点!有你替我督阵,我就高枕无忧了!” 现在,王绍义站在琉璃照壁前,俯望着地洞口,只见里面冒出来一缕淡淡的青烟。王绍义知道,那是杨芝草、关增会和他的儿子王茂,正带着十几个不怕死的亡命徒,在地宫里用烈性炸药炸开坚固的大石门。他的心里充满了得意与自负。虽然已经几天几夜不曾睡个囫囵觉,眼里布满了血丝,可是他眼见盗掘景陵就要成功,心中十分兴奋。王绍义腰间掖着两支德牌撸子枪,精神抖擞,俨然是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面对着乱哄哄的村民,不时地挥手吆喝着:“不许乱吵,不许乱动!没有我王绍义的话,任何人也不得随便往地宫里进。等会儿将皇上皇后的棺材劈开,也不许你们进去乱抢珠宝。谁敢抢,我王绍义认识你,我这枪可不认得。小心我枪崩了你!” 那些熬了两天两夜、为撬开琉璃照壁出了气力的村民们,见王绍义腰里掖着枪,谁敢违抗他的话,都参差不齐地叫起来:“王头儿说得对,只要你能论功行赏,分得公平,我们情愿听你的号令!” “谁也不能独吞独占,贪财的人决没有好下场!” “你们争啥抢啥?地宫里不光有康熙皇上的棺材,还有五个皇后皇妃的棺材呢!六口棺材里的金银财宝多了,大家伙分也分不完!” “是呀!到时候咱们每人弄上三两件宝贝,就足够咱活半辈子的啦!急个啥呢?” 村民们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众说纷纭。王绍义在周围一片嘈杂声里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兴奋、喜悦和一种大功即将告成的自得自负,使他想起20年前的盗陵梦在今天已经变成了现实,不由得想要亮开喉咙放声大笑…… 第十章 三道难以逾越的巨大石门 王绍义灼灼的眼睛盯住琉璃照壁下的地洞口。 三日之前,由黄金仲作为后台靠山,王绍义直接指挥盗陵人马,像疯狂的黄蜂一般突然闯进无兵护卫的康熙景陵,挥锄舞镐地开始了破坏性极强的盗陵犯罪活动。 然而,盗掘景陵从一开始就不顺利。这座康熙皇帝在位时就亲自督造、占地数千平方米的宏伟建筑,有着严谨的布局和结实的结构,无论从建筑规模还是建造质量上看,都可以称为清东陵墓葬群中的诸陵之首,甚至比顺治十八年在马兰峪首建的孝陵还要雄伟坚固。正因如此,景陵并不像黄金仲和王绍义当初所设想的那样不堪一击! 进陵第一日,王绍义首先选中景陵方城的明楼下那座精美高大的彩釉琉璃影壁,作为此次盗陵的突破口。赶来盗陵窃宝的村民们多为壮汉,个个都有使不完的气力,可是对于结构严谨、石与石之间无懈可击的琉璃照壁,他们却有些无从下手,空有力气使不出来。琉璃照壁异常坚固,任无奈的村民们挥动大锤狠砸猛击,也是纹丝不动,根本无法轻易从这个完整耐久的古建筑上撬下一砖一石来。直到这时,王绍义方才省悟到,孙殿英在1928年对裕陵和定东陵进行盗掘时,为什么出动了近千余兵力,最后还是不得不进行炮轰才打开地宫的大门。 但是,头脑精灵、石匠出身的惯匪王绍义,到底并非等闲之辈。他并没有采用孙殿英那种用重炮轰毁古建筑的办法涸泽而渔,而是在寻找撬开琉璃墙下青石基座的窍门。在王绍义看来,如果用炸药把这座清代建筑彻底毁坏,对后世的影响将不堪设想。为了不担上千古罪人的恶名,贪财心切的王绍义还是头脑清醒地花费时间研究撬开基座的方式。后来,他命人用坚利的撬棍打入石缝,再一点一点地向外移动青石,速度虽慢,但毕竟人手多,终于还是将一块又一块的青石、青砖纷纷从琉璃影壁的底座上撬下来。经过一天的狠撬,基座上终于出现一个偌大的洞口。 “成功了!”王绍义手举着松明火把,开始让人们进洞。阴森森的洞口里有一股呛人的潮毒之气侵袭而来,立刻熏昏了几个走在前面亡命徒。后边的人看到这一幕,全都不敢继续向洞内钻了。“不怕死的,给我上来!谁想发大财,就不能往后躲!来呀,给我上呀!……”王绍义见无人敢上,站在洞口的青石阶上,拔出枪来向堵在洞口战战兢兢不敢进去的村民们历声喝叫。 在王绍义的威逼下,一些胆大的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幽深的地道里空气令人窒息,火把跳动的光焰照亮了人们脚下一块块生满青苔的潮湿石阶,却将胆怯的人影投射在地道的洞壁上,俨如鬼魅一般闪动。 “老少爷们,你们不要怕,只管往前走,这条地道可是一直通到康熙皇帝的地宫啊!”王绍义双手握着德牌撸子手枪,眼望着那些状若幽灵、深一脚浅一脚沿着湿漉漉青石台阶向地道深处缓缓移动的人们,一边高声大嗓地催促着。二十几个不怕死的亡命徒渐渐走向了深不可测的地宫! “哎呀,王头儿!不好了!”突然,从幽深的地沟里传来关增会的叫声。在王绍义的眼中,有着与他相同的胡匪经历的关增会,是这次盗掘清东陵的骨干分子。他作为冲锋陷阵的干将,手举松明火把一直走在最前头。可是,这个为掠夺钱财不顾性命的河北大汉,不知为什么突然在前面发出了慌张的叫喊。 “关增会,你嚷嚷什么?不得扰乱军心!”王绍义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大吼。 “王头儿,前面堵住了,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关增会在地道的深处一边尖声叫喊着,一边沿着进洞时的青石台阶,一步步地退回来。到了王绍义面前时,关增会才煞有介事地叫道:“你快到前面去看看吧,好像有一座大山,牢牢地堵在这条地洞的前面!天呐,前面有座高不可及的山呀!” “住口!你这混蛋,叫喊什么呀!”王绍义见关增会急得满头大汗,回身指着幽洞深处说,“王头儿,我说的句句是真,洞里确实有一座小山在前面挡着,纹丝不动。也许是当年康熙皇帝下葬以后,为了防止后人进来盗墓,所以在洞里放了一座石头山吧!” 王绍义冷笑:“石头山?你说什么昏话?地宫里又怎么能有石头山呢?分明是你关增会的胆量太小,不敢再往地宫里走,才不得不找个借口来搪塞我吧?” “绍义,你来看呀,这洞里确是挡着一道巨大的石头门呀!”王绍义正在与关增会在青石阶上理论着,忽然听到地沟的深处传来一个粗大的嗓门在叫喊。王绍义听出那人是杨芝草,便不再与关增会说什么,将枪掖进腰间,沿着生满青苔的石阶急匆匆地下了地沟。只见二十几个抢先进洞的人,都手举火把集聚在一起。在哔哔叭叭的火把浑映下,有一个满脸浓黑胡须的黑脸大汉,正在一块硕大的巨石面前骂骂咧咧发牢骚。他正是杨芝草。 王绍义多年以前就与杨芝草相熟并结成朋友。杨芝草原本也是个地道的庄户人,在1927年被马福田的绺子绑了人票。因为是熟人,王绍义从中代为说项,马福田方才将杨芝草释放。因为此事,杨芝草一直对王绍义感恩戴德。这次王绍义决意趁清东陵无兵守护之机进行盗陵时,最先联络入伙的人就是杨芝草。杨芝草正好没有找到报答王绍义的机会,加上他又好吃懒做,时时寻找发财的机会,因此,当王绍义说明来意后,两人一拍即合! “杨芝草,你乱嚷嚷什么呀?”王绍义赶来说道:“日本人在的时候,你不就在东陵管理处当过两年的护陵警吗?你怎么也和关增会一样,胡乱说有什么石头门,这不是吓唬人吗?” “绍义,你看看嘛,哪个敢在这里吓唬人?这可当真是有一扇大石门呀!”杨芝草因为与王绍义的私交很深,此次又被王绍义拉进来充当盗陵的军师和主攻手,自然十分情愿为他效力。可是,杨芝草万万没有料到,洞内居然有两扇巨大的汉白玉制成的石门,巍然如泰山般地拦挡在面前,纹丝不动。杨芝草纵然盗陵心诚心切,面对石门也是无可奈何! “真他妈的奇怪,洞里怎么能有大石头门呢?”王绍义毕竟从来没有进过清东陵的地宫,不由得也吃了一惊。他从关增会手里接过一支燃烧的火把,分开众人,随杨芝草来到那巨大的石门下。王绍义将火把高高地举起来,上下一照,心中不禁暗暗叫苦:天呐!果真是两扇高达数丈、宽五六丈、雪白如凝脂般的巨大石门。在火光的辉映中,王绍义发现,这是两扇在建造景陵地宫时精心设计的汉白玉石门,上面刻有许多花卉龙蛇的图案,细腻逼真,门上还有精美的环状石雕拉手。这石门宛若一座小山般横在王绍义和众人的面前。 王绍义伸手狠命地去推大石门,发觉动也不动。“他妈的,真没想到呀!”王绍义本来想在撬开琉璃墙基座后,率领各村来的盗宝人一鼓作气地劈开棺材,将珍藏在里面的宝物悉数洗劫。可是,面前这道坚不可摧的巨大石门横亘在这里,使王绍义欲进不能,欲退不得,又气又恨地挥舞两只拳头,在那石头上“咚咚咚”地拼命擂打几下,却仍旧无济于事! “怎么办呢?”关增会举着火把在石门前连声唉叹。 “真没有想到呀!已经到了地宫门口,他娘的死鬼却用两扇大石门拦住咱们!”王茂见所有盗陵人都束手无策,也在大石门前挥拳擂门。 “别慌别急,”王绍义在短暂的冲动过后又变得沉默起来,这个颇有心计的惯匪情知在这种关口不能露出半点惊慌与焦灼来,不然便会使好不容易网罗来的盗陵人大乱阵脚。于是,他对杨芝草、关增会和王茂等人说道:“石门是休想吓倒咱们的。依我看,可以让地面上的那些汉子一个个轮番下来用撬棍来撬,用钢镐来刨,还有那么多铁钎子,也都拿进来,人多力量大,还怕撬不开这道石门?” “撬不得的,撬不得的,”站在石门前面许久一言不发的杨芝草,这时见王绍义竟然异想天开地要大家进洞来撬石门,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他急忙以深谙地宫内情的口气劝道:“绍义,那样撬来撬去是无济于事的……” 王绍义问:“此话怎讲?咱们连琉璃影壁也撬开了,为什么就撬不开这道石门?莫非我们就半途而废吗?” 杨芝草不愠不火地说道:“绍义,这石门可不比外面的琉璃照壁,是根本撬不开的。我忽然想起来,我在这里护陵的时候,曾有人对我说起过,这地宫中像这样的汉白玉大石门,一共有三道!” 王绍义和众人大吃一惊:“三道?” 杨芝草说:“没错,是三道!而且,更令人头疼的是,这石门有几吨重,厚度都在一尺半左右,无论撬或者推、刨,都奈何不了它。当年修筑地宫的时候,工匠们就已经考虑到几十年甚至数百年后,或许会有人进来盗陵,石门设计得天衣无缝,在每扇门背后都装了一个石制的千斤顶!” “什么?还有千斤顶?怪不得推不动!”王绍义、关增会和王茂等人听得心里发凉。 杨芝草比比划划,说得绘声绘色:“当年,康熙皇帝是在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戍刻死于畅春园的,先是将梓宫厝在北京的景山,一直到雍正元年的二月十七日才向马兰峪启灵。康熙爷的梓宫在当年三月二十七日到达了马兰峪,四月初二抬进陵园,九月初一才抬进这座地宫里下葬的呀!” 王绍义急得心焦若火,打断杨芝草的话说:“你说这些废话有何用?你倒是说说这些石门背后当真是有千斤顶?” “是呀是呀,真的有千斤顶?”一片哗然。 杨芝草冷静而沉着,讲起话来不慌不急,继续娓娓地说着景陵石门的来历:“绍义你别急,听我慢慢告诉你,我方才是说康熙皇帝的梓宫是在雍正元年才得以下葬,那时这三道石门并没有关闭,更没有用千斤顶从里面将石门封死。为什么?因为还要等其他几位活着的皇后和皇妃入葬啊!” 王绍义浓眉愁锁,一言不发,其他的人也不再叫嚷,他们确实需要真正了解景陵地宫的秘密,方才能够想出攻克石门的办法。 杨芝草继续讲道:“其实,与康熙皇帝同时被抬进景陵地宫里下葬的,还有两位皇太后。一位是辅弼大臣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她是正黄旗人,康熙四年进宫,九月立为孝诚仁皇后,康熙十三年生下皇太子后即崩殁在紫禁城的坤宁宫,只是棺材一直没进景陵。另一位孝昭仁皇后是康熙十六年立为皇后,不到一年就因病死去。她是与孝诚仁皇后一齐随康熙爷的梓宫进入景陵地宫入葬的。康熙的另外两位皇后,就是孝懿仁皇后和孝恭仁皇后,都是死在雍正年间。参领海宽之女章佳氏,也就是敬敏皇贵妃,她在雍正元年六月死后被封为皇考敬敏皇贵妃,并在六月二十六日袝葬进景陵。所以说,直到皇贵妃进了地宫,景陵方才最后被关闭封死!” 王绍义问:“到底是怎样才能用千斤顶在里面将石门封死呢?” 杨芝草这才意识到话题扯远了,急忙言归正传:“当雍正元年六月二十六日最后一位皇妃的棺材入葬以后,匠人们用绳索在门内牵引着千斤顶,沿着预先用凿子在石板上所凿下的石槽,缓缓入定。这样一来,两扇厚重的大石门就被石制的千斤顶从里面牢牢地咬住了。绍义,这些石门都依相同的道理用绳索牵引入槽的,一旦从内封牢,从外面很难打开。所以,我劝你不要让洞口边上的那些人都进到洞里来,干这种事人多也伸不上手!” 王绍义急得心中喷火,但又无计可施,说:“杨芝草,莫非真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绍义,我看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许久不肯说话的关增会,这时突然向杨芝草发问说:“杨芝草,你休要用这些大话来吓唬人。这三道石门,其实根本就不像你说得那样可怕!在咱们以前,不是早就有人攻破了这个难关吗!” “什么?你说什么?”王绍义绝处逢生一般地扑上来,紧紧地抓住关增会的衣襟。王绍义知道,裕大村的关增会脑袋瓜儿灵活,虽然斗大的字并不识几篓,却有一股天生的灵气。作为村里的民兵骨干,关增会在抗日战争年代里曾经独自端过蓟县境内的日军炮楼。所以,王绍义对他的话极为重视,急忙追问说:“你说,是谁攻破了这道难关?” “孙-殿-英。”关增会这句话,使得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王绍义并没有理解关增会提到孙殿英的真正用意,追问道:“你快说!” 众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眼睛全都投向关增会。只听关增会说:“绍义,孙殿英确实已经解决这样的问题了!你想,西太后慈禧菩陀峪定东陵的地宫里,也一定有这样的大石门呀!” “对呀!西太后的地宫里也有石门!”王茂恍然大悟地一拍额头说,“那天我曾经到过已经被孙殿英盗空了定东陵里去看过,地宫真的也有石门!” “我也明白了!炸!只有用炸药来炸开它了!”王绍义经关增会一语点拨,立刻意识到拦在他面前的两扇大石门,只有选择爆炸的办法才可以摧毁。他说:“杨芝草,还是关增会的鬼点子多,咱们为啥就没有想到已经在多年前就被盗开的两座地宫呢?当年孙殿英和谭温江在盗乾隆和西太后的两座陵时,不是以军事演习为名来欺骗西沟村的百姓吗?他为啥说军事演习?还不是在陵里用炸药搞爆炸吗?原来,当年孙殿英也是碰上了这倒霉的石头大门呀!” 杨芝草说:“炸掉大门当然是好,可是咱们不比人家孙殿英呀,人家要枪有枪,要炸药有炸药!如果把这三层大石门都炸掉,那需要多少炸药呀!咱们到哪里去解决呢?” “是呀,到哪儿去弄那么多的炸药呢?”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束手无策了。 “你们别急,当然有办法!”当年在蓟县打游击战时多次端掉日本鬼子的碉堡、对炸药颇有研究的关增会,见王绍义父子和杨芝草等人都为一时无法解决炸药问题而一筹莫展时,忽然叫道:“古人说:没有金钢钻别揽磁器活,我既然说石门可以用炸药来炸,自然就知道哪里有炸药的!告诉你们,就在我们裕大村以北八里路,那里有个日本关东军的小型军火仓库,已经被冀东八路军接管了。据我所知,里面不但有上吨重的好炸药,还有雷管,只要黄金仲一句话,多少炸药都可以搞到!” 众人欢呼雀跃起来。王绍义也愁眉顿舒,说:“好办,我找黄金仲去想办法!” 不久,黄金仲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弄到了炸药。当脑袋发热的王绍义指挥着数十个盗陵者从十里外的日本火药库里扛来一箱箱烈性炸药时,新的问题又摆在了王绍义的面前。杨芝草说:“炸药是足够炸几座陵墓用的了,可是地宫里是几米厚的花岗石铺地,四壁也都是石头墙,分本无法安放炸药呀!” “这事儿是难不倒关增会的!”王绍义望着伫立在两扇石门下蹙眉凝思的关增会说。 关增会眨动着机敏的眼睛思索着。最后,他告诉王绍义:“绍义,你别看这两扇大石门十分坚固,但只要咱们可门下打眼,在门和地板之间凿出一条石缝来,就不愁安放不了雷管、炸药,更不愁炸不开它!” 杨芝草说:“炸毁了门要遭后人的唾骂,它毕竟是古迹呀!只要将里面的石制千斤顶炸掉就行了,咱们的目的只在于将两扇石门打开嘛。” “谁管它那么多!搞到地宫里的棺材和珠宝才要紧。来呀,就这么干,让洞口上的那些闲人统统下来,轮流打眼装药,非把这道石门炸开不行!”王绍义在心急火燎中只好采纳了关增会提出用炸药在局部炸开石门的方案。大批的盗陵者被王绍义、杨芝草、王茂和王慎等人分编成几组,轮番从洞口下到地宫里去,抡起大锤,丁丁当当地凿起炮眼来。只用两天的时间,已将第一道汉白玉石门炸开。刚才那“轰轰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是关增会、杨芝草等人又在地宫里将第二道巨石大门炸倒了。王绍义在明楼下的琉璃照壁前情不自禁地笑了! 第十一章 公安助理郭正不请自来 “炸得好呀!绍义大哥,地宫里又炸开了一道石门!”琉璃照壁之下,忽然在烟尘滚滚的洞口里钻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来。满脸黑灰的小伙子是马兰峪的田广山,这个在地宫里已经熬了三个昼夜的汉子,此时毫无倦意。他得意忘形地向王绍义报告着地宫里的情况:“关增会这小子真不愧是当年的爆破英雄,他发明的打眼办法真是又快又好,现在只有一道石门了。大哥,只要咱们把炮眼打好,天明的时候就可以装炸药了。到那时候炸掉它,咱弟兄们就可以进地宫取宝了。” 王绍义胜券在握地拍了拍田广山那落满灰土的肩头,说:“好好干吧,广山,只要咱能把皇上皇后的棺材劈开,到时候棺材里的珍宝你拣着挑。” 田广山却说:“大哥,盗开棺材以后,别的东西我啥也不要,只想得到康熙皇帝那只九龙玉杯!咱可把丑话说到头里,撬地宫打炮眼俺可是把脑袋都挂在裤腰带上了,到了分棺中财宝的时候,如果有谁胆敢去抢那只九龙杯的话,可别怪我姓田的到六亲不认!” “九龙杯?什么九龙杯?”不待王绍义开口,那些集聚在明楼下交头接耳、等候地宫打开后分财宝的人们,都“忽啦”一声围了上来。大家显然都对田广山所说的九龙杯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个个七嘴八舌地问田广山说: “九龙杯可就是杨香武盗的那只九龙杯吗?” “你怎么就知道九龙杯在康熙的棺材里?” “如果当真能弄到那只九龙杯的话,拿到市面上能换多少钱票?”…… 田广山就像着了魔一般地在那里摇唇鼓舌,喋喋不休地说:“你们猜对了,我说的九龙杯,就是老一辈上传说的杨香武三盗九龙杯的那一只!杨香武是一身好武艺的侠客,为何为一只九龙杯盗三次都不得手,甚至险些赔上了一条性命呢?就是因为那只九龙杯是纯玉的国宝呀!它是白玉制成,听说在黑夜里能闪光发亮。杨香武九死一生盗得了那只九龙杯以后,亲自给康熙皇帝进了贡。康熙听说九龙杯是世间稀有的无价之宝,当场命人将酒斟在那只白玉杯里,果然见杯中有九条金龙在酒里翻滚。康熙皇帝见了大喜,从此他就把那只九龙杯珍藏在皇宫里。每当他有雅兴时就会将玉杯拿出来,斟上酒边喝边观赏杯中若隐若现的九条金龙。这只九龙杯,直到康熙皇帝临驾崩时,还念念不忘,吩咐太监们在他病死以后,务必要将杨香武给他的那只白玉九龙杯放在棺材里。康熙是要这只最喜欢的九龙杯永远陪着他在阴曹地府里度日子!” 这只九龙玉杯经田广山如此花言巧语地一吹,使得那些因垂涎地宫里稀世国宝而来盗陵的亡命之徒们,都立刻精神大振。 “啧啧,这九龙杯可是世上少见的奇宝呀!” “只要咱能把那只九龙玉杯弄到手,就是豁出这条命来也值得呀!” “田广山,你凭啥先要得那只九龙杯?他奶奶的,俺爷们也是连着几天几夜跟着王绍义在这时刨呀干呀,为啥你先要九龙杯?!” 那些已经急红了眼睛的人们,怒冲冲地围住田广山一叠声地喊叫起来。 “他奶奶的,你们这些混蛋怎能跟老子比?”田广山见这群穷凶极恶的家伙冲他兴师问罪,也不甘示弱。他捋起袖子扑上来,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说:“老子这些天一直在地宫里打眼放炮,一不小心就会被炸飞的石头砸死的。老子当然有功劳,当然要分到棺材里上好的宝贝。可你们这些人算老几?你们守在洞口,没有风险,莫非盗开棺材还先让你们抢宝贝吗?呸!老子非要杨香武的九龙杯不可!” “呸呸!姓田的,九龙杯如果当真落到你小子手里,俺就拼命!” “姓田的,你小子那副德性,也不像个能得到九龙杯发大财的人!” 双方唇枪舌剑,火气十足。王绍义在旁见田广山和那些好不容易从四里八村串联起来的人,因为一只尚不知棺材中有无的九龙杯,争吵得互不相让,担心没有将陵盗开就发生一场火拼纷争。他立刻从腰间拔出一只撸子枪,高声喝止说:“他妈拉个巴子,都给我住口。哪个胆敢再嚷嚷,老子就先枪毙了他!” 众人见王绍义匪性大发,凶神恶煞地瞪眼拔枪,立刻都像老鼠见猫一般地纷纷后退。 “王大哥,王大哥,不好了!消息走漏了!”王绍义刚将田广山赶进地宫里,平息了那些因为田广山想独得杨香武白玉九龙杯而激怒的人们,不料,在沉寂空旷的景陵前区忽然传来令人心惊胆战的叫声。 “消息……走漏了?”王绍义的几分睡意立刻被吓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猛然从石基座上跳起来,在漆黑的夜色里,他听到景陵隆恩门外的圣德神功碑亭方向,蓦然间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王绍义的一颗心登时悬了起来。他在石基座上翘望着,前方的陵门、大殿和燎炉、朝房等一片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但是那嘈杂的人声却隐约可闻。王绍义知道,穆树轩带领着一队荷枪的武装民兵,早在后陵开始撬挖琉璃墙的时候,就已经在景陵前门一带布防,担任着警戒。现在,穆树轩和民兵们似乎遇上了什么人来闯陵,双方正在发生激烈的争吵。王绍义感到震惊的是,究竟是什么人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到这阴森可怖的墓葬陵区里呀? 自从王绍义和黄金仲决定以康熙皇帝的景陵为大规模盗掘清东陵的突破口,并将从各村网罗到的为发财而情愿铤而走险的人们,统统拉到景陵来以后,为了防止有外人干扰,他命令穆树轩带领民兵封锁了景陵前后的几个路口,又在景陵前的圣德神功碑、五孔桥、牌楼门一带布哨。十几只三八大盖枪封锁了景陵的两个大门,任何人难以逾越。正因为王绍义预先有这么严密的布置,方才能够保证了他们在景陵方城里撬掘盗陵取得成功。如今经过几个昼夜的苦熬苦战,即将如愿以偿的时候,居然有人不早不迟地来闯景陵,真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王大哥,王大哥……”王绍义手里握着那支20年前他在马福田匪绺子里当“水箱”时所保留下来的德牌撸子枪,在漆黑中穿过隆恩殿旁侧的二柱门准备去看个究竟。忽然,迎面气喘吁吁地疾跑过来一个手拎三八大盖枪的民兵。从声音中,王绍义听出来人是六合村的刘七。他声音沙哑地向王绍义报告说:“不,不好了!有人来了!咱们盗陵的消息走漏出去了,区上派人来追查了!” “区上的人?他妈的,刘七你怕什么?胆小就别做发财的梦,既然干了就别怕什么区上的。哼,有我王绍义在,你们什么也别害怕!”王绍义唯恐刘七的叫喊被方城里那些被他和黄金仲串通来盗陵的人听见,涣散军心,所以冲着失魂落魄的刘七一阵臭骂。然后他压低嗓音问道:“刘七,你别慌,也用不着害怕。天塌下来有地来接着,脑袋掉了不过才碗大的疤!你告诉我,前面到底是谁来了?区上的哪个干部想管咱爷们哥们的闲事?你说,你快说……” 刘七喘息未定:“我也不认识是哪个区干部,只知道他是奉命来查问的。穆村长正和那个区干部顶牛评理呢,是他让我到陵里来喊你去的……” “他妈的,什么区干部县干部?老子是天地人三不管的闲云野鹤,如今世道乱了,莫非我姓王的还怕你什么区干部?”王绍义听说有区干部夤夜闯陵,心里恐慌,但是他还是虚张声势地大嚷大叫,为自己壮胆。他将手枪掖进腰间,与刘七一齐沿着青石甬路向前陵疾走。两人一直来到牌楼门下。王绍义朝前望去,只见昏黑的夜色中人影晃动,几个奉他和黄金仲之命守卫着陵区正门的民兵,拦住几个深夜闯陵的区干部,双方正在圣德神功碑前发生激烈的争吵。 “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深更半夜到景陵来?说,里面那么多人在做什么?为什么还有放炮的响声?”一位身材颀长黑瘦、头戴八路军帽的区干部,正严厉地质问着守住景陵正门的几个荷枪民兵。“你们是哪村的民兵?到这里来有没有经过区上的准许?” “哪村的民兵?哪个村的都有,你管得着吗?”守陵的民兵也气汹汹地回话,口气里充满了不友好的火药味。 “反了天了?!”区干部说:“是不是有人在景陵里趁乱盗墓?我告诉你们,不管你们是哪个村的,必须立即停止犯罪活动,盗陵是违法的!从前不准许,共产党就更不准许。谁敢不听政府的劝阻,那就是犯罪行为!” “犯罪?哈哈,犯什么罪哟?姓郭的,你少来这里吓唬人!”一位穿灰布短褂子、灯笼裤的大汉,从民兵后面迎出来。王绍义在昏黑中认出那人就是南大村的副村长穆树轩。穆树轩面对着赶来制止盗陵活动的区干部与他身后的七八个武装民兵,毫不畏惧。他说起话来精声嘎气,显得有恃无恐:“姓郭的,现在守陵的日本宪兵都逃跑了,日本人再没有权利控制咱们中国的皇陵了。国民党现在正忙着发接收财和国难财,他们的王法自然不灵。共产党嘛,目前还没有派出一兵一卒来守马兰峪的皇陵,再说,共产党怎么会派兵来为封建的皇帝守陵?你说我们到底犯下了什么罪、违了什么法?” “穆树轩,我不许你说话这么张狂!谁说共产党不能派兵守陵,眼下前方的战事吃紧,一时抽不下人手罢了,又怎么能说共产党不护陵呢?我告诉你,清东陵虽然是封建皇帝的陵墓,可是它是一处不容破坏的古迹。你懂吗?”那位颀长黑瘦的区干部说起话来粗声大气,锋芒毕露,将一只驳壳枪从枪套里拔出来,把枪口对准了穆树轩和几个持枪的民兵,声威逼人地说道:“穆树轩,我可是奉蓟县八区区长介儒的命令,赶来马兰峪检查清东陵防卫情况的。现在看来,介区长得到的消息是有根据的,原来当真有人在景陵里盗掘古墓!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们,必须马上给我停止犯罪活动。穆树轩,你可是个村干部,你应该有这个觉悟,千万别以为现在兵荒马乱,就可以无法无天,胡作非为!我方才已经告诉你了,共产党决不能容忍破坏古代文物的行为。” “别吵别吵!大家都不必吵!哦,我当是谁,原来是郭助理来了!”隐身在大牌楼后边的王绍义,在漆黑中睁大两只小眼睛,极力辨认着与穆树轩争吵不休的区干部。后来,王绍义好一阵子才从对方口音与体形上,认出那个夤夜来到康熙景陵里巡查的人,原来是蓟县第八区的公安助理员郭正!王绍义其实很早以前就与面前这位咄咄逼人的郭正相熟。三年前,郭正在区武工队当队员,时常在黄松峪一带的深山老林里与日本军队进行神出鬼没的游击活动。恰好王绍义那时也因为盗陵的两次失败,隐居在黄松峪村里务农为生。有一次,日本宪兵进山追捕武工队,郭正负轻伤在逃。就在日本兵很快追上郭正的危险时刻,王绍义将他藏进自家的地窖里,救了他一命。从此,郭正对他的救命恩人王绍义一直心存感念之情。后来郭正当上八区的公安助理后,还时常对人说起这段难忘的往事。现在,王绍义忽然发现前来景陵兴师问罪的区干部,原来就是他的老相识郭正,心里一下子有了底。这时,王绍义见郭正与穆树轩争吵之声愈来愈大,而且双方各执已见,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担心郭、穆两人争来吵去,万一真的动起枪来,发生火拼,后果必将不堪设想。王绍义急忙从牌楼后边跑出来,上前大声叫道:“郭助理,深更半夜你们争吵什么呀?” 穆树轩本就对郭正以手枪威吓他颇感不满,这时见王绍义随民兵刘七赶到了,更感到有了可以依靠的主心骨。他余怒未消地说:“绍义,你来得正好!郭正他现在是拿区政府来吓唬咱们哥们爷们,太不像话了,好像只有他是正统的,咱们都是乌龟王八蛋!他姓郭的也不想想,如果咱们背后没有硬靠山,敢到景陵这种地方来折腾吗?哼……” “绍义、王绍义,原来……是你在领头呀?”方才还盛气凌人、以手枪相胁的区公安助理郭正,见王绍义突然出现在他与穆树轩中间,立刻收敛了凶煞之气。他心头的火气也消减了许多,忙收了枪。但是,郭正并没有因为有过救命之恩的王绍义的到来,而改变他对盗陵行为的反感与戒备。郭正将王绍义拉到一边,放低声音说:“绍义,你可是我的兄长,我对你不能不正言相告,如果你们当真在景陵里打什么歪主意的话,后果可是非常严重的。日后一旦被上级查出来,就是老弟我能饶你,上级也是饶不得你的。绍义老兄,信我的话,你还是赶紧收手吧!” “郭助理,嘿嘿,你对我的一片好心,我自然是领的。可是现在收手恐怕已经晚了,再说,盗陵这件事儿,我王绍义又怎么能领头呢?”王绍义机敏地避开郭正的逼问,在黑暗里龇牙一笑说。 “谁?除了你以外还能有谁领这个头呢?”郭正见王绍义说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急忙追问王绍义说:“如果你不是头,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呢?” “郭助理,你别在这里审问我。让别人听了,以为咱哥俩又闹什么纠纷。其实,咱俩是患难之交,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呢?郭助理,这件事在这里说是啥用也没有,如果你当真要知道,就请随我到景陵里去吧……”王绍义终究是个久闯江湖的人,平生见过几多险风恶浪。此时,他见从前有过深交的公安助理郭正,深夜到景陵上来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情知仅以两个人从前的旧交情是难以劝服郭正的。面对铁面无情的郭正,他不愠不火,嘿嘿一声冷笑凑上前来在郭正的耳边说了一阵悄悄话,郭正脸上顿时现出了大吃一惊的神色,刚才还义正词严的公安助理,只因为听了王绍义的一席话,顿时变了样子,跟着王绍义大步流星地向景陵深处走去,过了牌楼又回头叮嘱几位随同前来景陵的区公所执勤民兵说:“你们就等在门口,谁也不许再吵。我到里去去就来……” 穆树轩见王绍义只用三言两语,就镇住了来头很大的区公安助理员郭正,更加趾高气扬。他见王绍义和郭正已经走远,就得意地对几个区上的民兵们说:“我早就告诉你,别拿鸡毛当令箭!其实我们敢到景陵里来,也是有人在后边撑腰的!反正大家伙全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人,何必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呢?”景陵内殿阁层层,阴森可怖。王绍义在前匆匆引路,郭正心里怀着深深的疑惑,紧紧跟随着他沿一条碎石通道,径直向景陵的深处走来。王、郭两人穿过隆恩门,眨眼之间面前就出现了那座雄伟的隆恩殿。危危高耸的殿宇在空旷的景陵里显得格外岑寂,俨然像一头蹲伏在漆黑天幕下的狰狞怪兽。犹令郭正为之诧异的是,平日不会有人的大殿西厢暖阁内却透出了一抹昏黄的灯火。 “郭老弟,请吧!”王绍义见郭正在汉白玉丹墀之下迟疑着不肯登上台阶来,便快步迈进隆恩殿的门槛,将两扇殿门“吱”地一推,回身向郭正说,“你怎么不进来?进来后你就一切都明白了!” 郭正怯怯地登上青石台阶,蹑足走进阴森森的隆恩殿。忽然,一道刺目的强光从大殿里映射出来,使郭正双眼发花。渐渐地,他看见大殿的西厢暖阁里,朱漆斑驳的楹柱之上高高地悬挂着一盏美孚灯。昏暗的灯影里,一个十分稔熟的身影出现在郭正的面前!那人就是马兰峪一带大名鼎鼎的十五军分区敌工部部长,人称“黄大麻子”的黄金仲! “啊——?黄部长当真在这里指挥盗掘景陵?”公安助理郭正在阴影里呆呆地与近在咫尺的黄金仲对峙着。他大为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在郭正的心目中,功勋卓着的黄金仲是根本不可能与惯匪王绍义这类人搞在一起的。虽然王绍义当年在日寇追捕时掩护过他,可是在郭正眼里,王绍义与在抗战中颇有佳誉的军区敌工部长黄金仲根本不是一路人!然而,眼前活生生的事实是不容郭正置疑的,黄金仲大模大样地坐在他的面前,生满黑色麻坑的马型长脸上挂着踌躇满志的冷笑。更令郭正为之吃惊的是,黄金仲的对面还坐着一位文质彬彬的干部,那人侧过脸来,郭正不禁更为大吃一惊。原来那位干部就是他在八区的顶头上司、副区长李树清。他怎么也会背着区长介儒在景陵里呢?! “你们……”郭正发现,黄金仲和李树清两人正围坐在一张紫檀木的桌案前,大口地啃嚼着熟食,碰杯饮洒。几乎与此同时,黄金仲和副区长李树清也发现了站在灯影里发怔的区公安助理郭正。 双方都怔住了。 第十二章 黄金仲说:“皇帝是最大的地主!” “黄,黄部长!怎么……怎么也想不到,您真的也在景陵里?”八区的公安助理郭正猛地冲上前去一步,又胆怯地缩回去。一刻钟前,郭正在景陵圣德神功碑前与南大村的副村长穆树轩发生争执时,王绍义在他的耳边说出敌工部长黄金仲的名字时,他根本就不相信,黄金仲是在冀东地区的抗日战争中出生入死、威震敌胆的抗敌英雄,很难让他与目前正在康熙景陵里盗坟掘墓的一伙亡命之徒联系在一起。但是,黄金仲确确实实就坐在隆恩殿内楹柱上的一盏美孚灯底下,与八区的副区长李树清在桌案前推杯换盏,桌上放着一个个油渍渍的纸包,里面是猪头肉、牛蹄筋、炸铁雀、熏肥鸡等等,一大瓶陈年老酒香气四溢。机灵的郭正从黄金仲、李树清以及王绍义三人之间神秘而默契的眼神交流中,立刻就察觉出,黄金仲和李树清不仅仅与正在景陵后边方城里盗掘康熙陵的不法之徒们有关联,而且,他们很可能就是这次大规模盗陵的幕后指挥者。 “哈哈哈,郭助理!你来得正好,你来得正好,如果你不来,我还想去请你来呢!”说话的是满嘴流油的副区长李树清。他见黄金仲与突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郭正正用疑虑与戒备的目光互相对峙着,便急忙以这种和解的语气来和缓双方紧张的气氛。 “是呀是呀!”王绍义见黄金仲一声不吭,阴冷着一张麻子脸冷冷地注视着充满敌意的郭正,担心他借着酒劲对郭正当头一顿臭骂。如果惹恼了郭正,将消息张扬出去,岂不坏了盗掘东陵这桩大事!于是他慌忙陪笑脸,极力地冲淡着黄、郭两人的紧张关系。王绍义说:“郭助理也是不清楚咱们的行动,如果他早知道今夜在景陵的行动是黄部长和李副区长坐镇指挥的话,郭助理也会自报奋勇加入进来的!嘿,谁不知道盗陵这种事,到头来谁也不白盗,都能得些值钱的收获啊!如果咱们这些为打日本鬼子效过力的有功之臣不得景陵棺材里的宝贝,莫非将来国民党的军队打过来,让他们白白得去吗?!” “绍义这话说得对!就是嘛,我黄金仲为打小日本,险些把脑袋都搭上了!现在听说景陵里有宝,咱此时不盗还等何时呀?!莫非将来让给他娘的国民党军队吗?”已经略有几分醉意的敌工部长脸膛涨得通红。他听王绍义说出了他的心里话,用拳头在桌案上“咚”地一敲,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来来,郭助理,你愣在那里做什么呀?来,快过来,黄部长这里有陈年的老白干,咱先喝几盅再说!”处事圆滑、善观风云的李树清始终在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他见黄金仲和郭正方才一度紧张戒备的神情略有缓和,急忙又为郭正在杯子里斟满了酒,回过头来不住地扬手向迟疑着的郭正招手。 “郭助理,你还愣着干嘛?没见黄部长和李副区长在那里请你去喝酒吗?”王绍义觉得在景陵即将盗开的关键时刻,郭正突然闯来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现在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将他拉拢过来。王绍义见李树清那种神态,立刻心领神会,急忙上前拉住郭正来到桌案前,自己先拣了一片肥肉扔在口中嚼起来,然后他将李树清方才斟满的那杯酒端到郭正的面前,劝酒也劝人说:“郭助理,你不相信我王绍义,倒也不怪你。我虽然在抗日时期护过你,但我终究还不是共产党!可是现在有黄部长在这里嘛,你还担什么心呢?黄部长是谁?他是十五军分军司令员邵子甫的红人!他是响当当的抗日英雄,莫非你还不相信吗?” 郭正欲言又止。 王绍义在旁继续鼓动他说:“郭助理,你这个人呐!真是老脑筋,如今是什么时候了?世道已经变了呀,再也不是从前喽!共产党不是在闹土地革命吗?不是说咱们穷哥们应该闹翻身吗?既然允许咱穷人翻身,当然可以把他娘的封建皇帝的陵墓挖开。” 郭正还在犹豫,不肯说话,也不肯去端李树清为他斟的那杯酒。 “郭正,绍义他方才说得很对呀!”黄金仲见郭正充满敌意的两只眼睛盯盯这个,望望那个,心里十分反感。他有心当场发作,将郭正骂个狗血淋头,以发泄心火。可是黄金仲深知盗掘清东陵的可怕后果,如果在这种时候跳出个郭正来与他唱对台戏,或者不顾后果地越级向蓟县县委及冀东地区党委上告的话,后果不堪设想。黄金仲是个表面凶恶而内心空虚的家伙。他见郭正不肯摸酒杯,忙撕下一只肥鸡腿来硬塞进公安助理郭正的手中,嘻嘻哈哈地说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你就不必害怕它。世道确确实实在变,我也是跟着共产党浴血苦战的人,难道就不知道盗陵这件事做得做不得吗?郭正,现在穷人要闹翻身,咱共产党的干部没有不支持的理由!马兰峪的清东陵,按理说也早就该毁掉它了。为什么?就是因为当地的穷哥们不喜欢那些封建皇帝和皇后皇妃们在死后还住那么好的宫殿!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支持穷哥们起来挖皇陵!郭正,你不必怕,乱世出英雄嘛!哈……” 许久坐在桌边啃骨头的李树清,这时接过话茬来说:“郭助理,这么多年你我在八区共事,谁不知道我李树清啊?我都不怕,你还怕个什么?论职务我比你高,黄部长他比你我还高。都是党培养教育多年的好干部!在新的形势之下,我们更应该适应新的斗争。国民党以正统自居,目前趁日寇投降之机,正在时时准备侵占我们解放区。马兰峪的清东陵将来究竟能落到谁的手里也很难说,与其将来陵里的宝贝让国民党挖去,不如咱们带着穷哥们挖出来自己享用。郭助理,有黄部长和我在这里,你还怕什么呢?” 黄金仲又饮了一盅酒,揩揩唇边的酒珠说:“郭正,干不干随你。不过我黄金仲有话要说清,以免你将来暗自后悔。现在日本鬼子投降了,咱们这些经过八年抗战的干部,也该享享清福,得点实惠了!我黄某人为啥支持挖皇陵?那是因为咱穷哥们太穷,没办法!郭正,我看你就别装假正经了,你那个心眼我还猜不出吗?依我看,你放下你那个公安助理的臭架子,咱们大家合伙一块干吧!” “不,不行啊!”郭正被黄金仲一顿训,加上李树清和王绍义两人在旁敲边鼓,当初迟迟疑疑跟随王绍义进景陵时的戒备警惕之心,已经倏然不见了。他接过李树清递来的酒杯,但却没有喝,有些犹豫地对黄金仲说:“黄部长,决不是我郭正不给你面子。其实,你刚才说的也有道理,这些年来咱共产党的干部实在是太苦了,可是盗陵究竟是个大事,我这次为啥到景陵来?那是因为介儒区长接到有人盗挖景陵的报告,所以才指派我带着民兵到陵上来抓人,我,我又怎么向他交代呢?” “介区长吗?哈,我当是谁呢?郭正,你怕他什么呢?只要我黄金仲发话,他介儒也要听我的命令。”黄金仲见郭正已经有所软化,更下定决心将前来景陵兴师问罪的郭正彻底俘虏过来。黄金仲当初就是用软硬兼施的手段将八区的副区长李树清拉入这次行动的。如今,黄金仲借助酒力,将桌案“叭”地一拍,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冲郭正吼了起来。他骂道:“郭正,你敢到这里来抓人?我问你,你凭什么抓人?那些四里八村的穷哥们挖的是皇陵,犯了哪家的王法?郭正,你应该首先站稳阶级立场,你身为共产党的干部,不站在贫苦老百姓的立场上,却去百般维护封建皇帝和大地主阶级的利益,请问你的阶级觉悟跑到哪儿去了?你说,你为什么抓人?!” “什么?你说我没有站稳阶级立场?天呐,我是受介区长的指派来的,我听区长的话还有错吗?”郭正没有想到黄金仲张口就给他往头上扣大帽子,吓得脸色煞白,惊恐万状地辩解说:“黄部长,我确实不知道你在这里。我也更没有想到盗陵还有这么多道理,我现在很后悔我不该来……可是,我既然是奉介区长的指示来抓盗陵罪犯的,又怎么好一下子反过来去支持那些盗掘古墓的人呢?” “郭正,你别再装假正经了!你何止应该支持?依我看你来得正好!你本来早就该是咱们一伙的嘛!”黄金仲嘿嘿一笑,又饮干了一盅酒,危言耸听地说道:“皇上是什么呀!你为什么到现在还迷信呢?我说你的阶级立场有问题,就是因为你是非不分。共产党现在正在北方搞的土地革命,就是在政治上反对一切反动的封建势力。他们的总代表是什么?就是罪恶的地主阶级。景陵和马兰峪周围所有的那些皇陵,都是最大、最反动的地主阶级的代表——皇帝的墓。郭正,既然皇帝是大地主,那么他们剥削人就是最厉害的,所以我才对乡亲们多次说:皇帝的陵墓就是不应该保留,咱们非要毁掉它不可!” 郭正呆呆地望着高谈阔论、振振有词的黄金仲。他的一席话显然已经使本来就很惧怕黄金仲的郭正心生动摇。郭正怔怔地呆了一阵,恍然大悟般地说道:“对对!还是黄部长的政策水平高,从前我还以为清东陵的古代建筑是文物,应当加以保护。现在经你这么一说,我才认识到对待清东陵也有个阶级立场的问题。依黄部长的话,马兰峪周围的十几座皇家陵墓,确是封建反动的大地主阶级的墓。他们在生前吸百姓的血,死后又极尽奢侈铺张,用那么多的钱去为自己造墓,也当真不该保留。我当初真的糊涂,为什么没有认清陵墓里的皇帝和嫔妃们的反动本质呢?” “这就对了!郭正,你的脑瓜子果然灵,遇事一点就透,将来应该好地提拔重用你,政治上很有前途!”黄金仲虽然已经喝得醉眼乜斜,可是说起话来还是能打动郭正的心,“共产党现在要打破旧世界,推翻和打倒的正是马兰峪皇陵里的那些封建亡灵。从前,反动的大清政府派有守陵兵,后来日本又派关东军来到马兰峪建立清东陵管理处。现在日本鬼子被咱们打垮了,莫非共产党还能像日本人当年那样,在马兰峪为皇帝皇妃的亡灵当看守吗?郭正,你说,你方才到底是个什么阶级立场?” “我当然不能站在反动的立场。”郭正被黄金仲这番劈头盖脸的教训,弄得晕头转向。他已经对自己初来景陵时的立场发生了根本的怀疑与动摇。他讷讷地说:“可是我来时,介区长却告诉我说,清东陵是古迹,任何人都不能毁掉它。他说如果当真有人盗掘陵墓是要绳之以法的……” 黄金仲将一盅酒举起来,“咕噜”一声将酒喝下,将桌子一拍说:“马兰峪的陵墓当然是应该保护的。我和介区长在保护文物这一点上并没有什么分歧。郭正,你听清我的话,我现在主张的并不是把马兰峪的建筑一律拆毁,我说的是要让那些埋在皇陵里的国宝都重见天日。你是区助理员,应该了解我党的土地政策,那就是要把地主阶级手里靠剥削得来的所有财产,全毫无保留地归农民所有。你可以想想,将来连那些地主富农剥削的财产都要统统地分给农民,难道像康熙这类反动皇帝所搜刮的民财,就不该让它归还给咱们的老百姓吗?” “有理有理,黄部长,你的话我懂了。”郭正见黄金仲在那里满口浪言大话,情知自己辩争不过,急忙妥协道:“黄部长既然主张只动皇帝的陪葬品而不破坏清陵的建筑,这么说来,您与介区长的意见是完全一致的。我懂了,我全懂了!” 黄金仲见郭正已经彻底投降,又得寸进尺地说:“郭正,你不但要支持群众挖陵,我还希望你入伙,当我黄金仲的左臂右膀。你看,连你们的副区长李树清也来了嘛!你怕什么呢?” 李树清已经喝得红头涨脸,他将酒盅一墩说道:“郭正,黄部长让咱们干,咱们就干!有黄部长做靠山还怕什么呀?再说咱们这些区、村干部,几年来与鬼子打游击、钻山沟,罪也没少受,现在咱们胜利了,也该捞点实惠了。再说,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又怎么能让它们长久埋在地下呢?让国宝去陪那些已经几百年的尸体也是罪过嘛!” 许久不说话的王绍义见黄金仲降服了郭正,心里十分高兴,在旁边不失时机地怂恿说:“郭助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呀,如果错过了,那才是天下头号的傻瓜!” 黄金仲见郭正还在摇摆不定,为他亲自斟酒劝饮说:“郭正,你当真想在昌瑞山里受苦?你真的不喜欢皇帝棺材里的那些国宝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黄部长,你别说了!”郭正的双眼里忽然露出一丝贪婪的冷光。他咬了咬牙,将酒杯举起来仰脖饮进,将拳头在桌案上“咚”地一擂,狠了狠心说:“我……跟你们一起干。” “好样的!来,干杯!”黄金仲大喜。他一声吆喝,王绍义、李树清和郭正都齐声响应地举起杯盏,开怀畅饮。 “轰隆隆……”就在这时,隆恩殿后边的方城里,蓦然间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大爆炸声浪,使得在隆恩殿里碰杯祝贺的几个盗陵头目为之一惊,彼此面面相觑。 第十三章 康熙棺材里暗藏机关 “绍义,王绍义!”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田广山气急败坏地跑进来报告说:“地宫里最后一道石门已经被杨芝草、关增会他们给炸开了,可是不得了呀,守在照壁的那些人发财心切,一个个都像红了眼睛的狼,忙不迭地往洞里钻,现在,他们都挤过地宫里去抢宝了!” “他妈的,这还了得?反了天啦!绍义,我们赶快去管管这些混账家伙!”黄金仲闻听乱民拥进地宫去抢棺中财宝,立刻气得脸面铁青。他霍地跳了起来,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大眼睛,拍案大吼:“棺材里的宝贝,必须由咱们几个人先分。绍义,如果谁敢不听命令,就先枪毙一个,杀鸡给猴儿看!” “真是发了昏了!这些见财眼开的家伙简直都反天了,我非得给他们些颜色看看不可。”王绍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两支德牌撸子枪握在手里,也顾不上再说什么,大家一道疾步冲出隆恩殿。在黎明前的漆黑中,他们沿着一条青石甬道快步地向后陵方向冲去。 方城里果然人头攒动,乌七八糟。方才还集聚在陵寝门前的一群亡命之徒,现在已经哗然大乱,争先恐后地拥下琉璃墙下的那只幽黑的洞口,你推我搡,叫骂不休。怎奈洞小人多,互相拥挤,黑鸦鸦的人群早挤成了一团。这些企图抢先钻进康熙地宫里去破棺抢宝的人们,反而因为互不相让无法钻到地洞宫里去。有人在拥挤中发出声嘶力竭的嘶叫,有人挥起手中的铁锨镐头拼命地擂打着前面抢先者的脊背,一派拼命争夺的混乱惨景出现在匆匆赶来的王绍义面前。 “不得进洞!大家听我的号令,谁也不许进洞!”王绍义近前一看,通往地宫的琉璃照壁下的洞口已被红了眼睛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任王绍义如何高声叫喊,人们只是充耳不闻,王绍义怒不可遏。他忽然手举双枪,“呯呯呯”地连放了三枪。 在枪声的震慑之下,发了疯的人们开始冷静下来。当人们停止了拥挤、惊愕万状地回头张望时,才发现他们的身后气咻咻地站着几个脸色铁青、手中握枪的人。在跳动的火把光焰中,那些惶惑的盗墓者们看清了几张熟悉的脸孔,他们是这次盗陵的指挥者王绍义、黄金仲、李树清、穆树轩,以及区公安助理郭正、田广山、刘七和七八个手持长枪的民兵。在这些区、村干部的震慑下,盗陵的人们一个个手足失措地闪开了洞口。 “混帐东西,你们哄抢什么?都不要脑袋了吗?!”黄金仲手握双枪,瞪圆一双迸火的眼睛,盛气凌人地冲着那些惊呆了的盗陵人大声地责骂起来,“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听着,谁也不许到地宫里去抢!老子可是见过大场面的!当年冀中日本人的大扫荡,我也见过!不是咱瞎吹,与日本鬼子对阵的时候,我连眼睛也没眨一下。我手里的两支枪百步穿杨,指哪打哪!现在你们谁敢不听号令,谁敢私自进地宫里去抢东西,我认得你,我这双枪可不认得你!现在,你们都老老实实地等在这里,谁也不许乱动。一会儿听我和王绍义的调遣,皇上的棺材劈开以后,你们再分批下去,将棺材里的珠宝首饰、古玩玉器等,一样不少地给我拿到前面的隆恩殿里去。一路上有民兵监视,你们也互相监视,到那时候再由我和王绍义给你们论功行赏。各位老少爷们听着,我黄金仲可不是好惹的,如果发现你们之中有谁胆敢私藏东西,哼,到那时不但让你一样宝物也得不到,老子还要军法从事,枪毙了你!” 那些一度疯狂了的盗陵者,在黄金仲的恫吓之下,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 “来吧!大家听着,先随我下去几个胆子大、不怕死的!”王绍义见黄金仲镇住了那些骚乱的人群,方才吁出一口气来。看到王绍义招呼人下去,忽然冷静下来的村民们不仅没有了刚才不计后果的勇气,反而对抢先进入地宫的风险有所担心,生怕被里面的机关伤害,全都站在那里不敢上前来。王绍义看见这种人人自危的状况,只得来到那座琉璃照壁前面,指着那个一米见方的幽深洞口,回转身来招了招手说:“谁敢下洞,将来有重赏!” 一些人胆胆怯怯地闪到后面去了,与方才拥挤进洞的疯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是,还是有一些为了发财而不怕死的汉子,从人群里跳了出来,七嘴八舌地叫道: “我敢下地宫!” “我不怕死,只要能弄到宝贝,让俺干什么都行!” “他娘的,怕个屌,那躺在地宫里的全是些死人,莫非死人还敢把活人怎么样吗?” “来呀,想发大财的就下来,反正是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 “这才像样!”王绍义见田广山已经从人群里找出十几个腰圆膀阔、凶眉横目的强壮汉子,心里高兴,大手一挥说:“每人都带上斧头,举着火把,随我先进地宫!” 十几个手举着松明火把的中年汉子,紧紧跟随在王绍义和田广山的身后,依次沿着长满青苔、潮湿而陡峭的青石台阶,渐渐走进阴森森的狭窄地道,来到了地宫。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座巨大而空旷的地宫,散发着呛人的潮气,一簇簇燃烧的火把将宽数十丈、高十余丈的地宫辉映得如同白昼。已经来到了地宫中的王绍义发现,三天前还巍然如屏障般挡住去路的三道汉白玉巨型石门,如今已被贾正国、关增会、杨芝草、王茂等二十多个盗陵骨干,用炸药接连引爆炸毁。炸得支离破碎的汉白玉石门的残片,散落在阴冷潮湿的地宫里。此时,在地宫的深处闪动着无数燃烧的火把,二十多个鬼魅幽灵似的人影在弥漫的烟雾与闪跳的光影中隐现,俨然是冥冥中的魍魉世界! “绍义兄,现在你可以看得清地宫里的一切了!你看,康熙的地宫里果真有六口棺材!看起来,当初你选中景陵作为咱们盗东陵的主攻目标,是再正确不过的啦!”副村长贾正国手举着一支手电筒,将王绍义引向停厝棺材的高高石台前面。因为连续几昼夜在地宫里领着人打眼放炮、炸毁石门,贾正国的脸膛上烟熏火燎,变得黧黑而消瘦,那双机敏的眼睛因熬夜已经深深地凹下眼窝,下颏的胡须也乱蓬蓬的。他用雪亮的手电筒照亮一排油漆斑驳的大小楠木棺材,将电筒的光柱由棺材移向棺下的一座座“金井”,对王绍义说:“这是‘金井’,每一只‘金井’上面都有一座沉重的棺材。我和关增会是到过已被盗开的西太后慈禧和乾隆皇帝两座陵的地宫的,里面的格局大同小异,而且棺材都放在金井上!” 王绍义发现,那些棺椁之下的大青石上,果然均凿有一只巨大的圆而幽深的窟窿,不由惊愕地问道:“为什么将棺材全放在金井上面呢?” 关增会从后面探过头来,以行家的口气说道:“王大哥,这金井早在昌瑞山下为顺治皇帝建造第一座墓穴地宫的时候就有的。听人说,工匠们是依照着北京明代的十三陵设计的。皇上棺材底下凿有金井,主要是为了防水!” 王绍义不解:“防水?地宫里四壁用厚实的巨石镶嵌,地面和顶上的穹窿也都是大块大块的花岗岩石头,水从何来呢?” 关增会说:“地宫里确实难免进水。尽管陵区都是建造在半山上,地势较高,一般地面之水根本无法流进结构严实的地宫里。可是,石匠的功夫再好,在垒砌方石的时候,也难免在石与石间留有缝隙。平时的年景,固然没事,万一到了雨大的年月,暴雨成灾,山洪暴发,昌瑞山可就是另外一种景象。谁敢保证山洪和泥石流不从山顶上往下冲呢?而石缝中一旦渗进的雨水过多,地宫中积下雨水又该怎么办呢?清代造基工匠的技艺确实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们为了让皇上皇后的楠木棺材百年不朽不烂,就想出个排除积水的办法,在棺下的石基上凿开一个洞,这就叫‘金井’!” 王绍义还在摇头晃脑,不以为然地说:“我还是难以相信,假如当真像你所说,这景陵的地宫里积下了没膝深的雨水,靠石基上的那只‘金井’就真的能够把积水排出去吗?” 关增会说道:“那是自然。王大哥,你休要小看石座上那眼‘金井’。在它的下面,工匠们已经凿出一条深深的排水槽,也就是人常说的马沟槽。景陵的马沟槽是沿着景陵背后的宝山和景陵东西两侧的砂山顺坡凿成的,有两道,很深。如果一旦山顶大雨酿成山洪,地宫内渗进积水的话,那么金井就势必会发挥作用。王大哥,你看康熙景陵里虽然如此阴森潮湿,却不见有一汪积水,就是这个道理。那就是说这么多年来,景陵地宫一定有过很深的积水,可是又都被金井自动地排出地宫之外,沿着东西朝房,流淌到山根底下去了!” “原来如此,关增会,没有想到你这个爆破专家,忽然也对清东陵地下的秘密这么精通了!”王绍义心悦诚服地夸奖关增会说。 “我算什么精通呀,我是现买现卖。”关增会朝王绍义扮个鬼脸,朝身后的杨芝草一努嘴说。 “啊,原来又是你杨芝草在这里当清陵地宫的专家!”王绍义将不苟言笑的杨芝草拉到前面来。 在几支火把的映照之下,众人已经看清在几眼“金井”之上,一字排开并列六口涂有朱漆的楠木棺椁。杨芝草走到一口棺材前面,指点着棺前的灵位说:“这就是康熙皇帝的灵柩!” 王绍义举起了火把,见灵位上依稀可见“清圣祖爱新觉罗·玄烨之灵位”一行字,下面有“生于顺治十一年三月十八日巳时,卒于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戌刻”等语。 杨芝草指着康熙的棺材说:“康熙是大清由东北进关后的第二位皇帝,他八岁登基,六十九岁驾崩,在位执政六十一年。他是大清朝执政时间最长的一个皇帝,所以他的儿子雍正才在景陵的前面破天荒地立下了两块表彰功德的石碑!” “嚯,原来康熙这个老家伙活了六十九岁,那么他在棺材里放的金银财宝也必定是多得很啊!”贾正国恨不得立刻就开棺取宝,根本不喜欢听关增会、杨芝草两人的谈今说古,有些急不可待地说道:“绍义兄,没有功夫再听他们两人闲唠,依我看应该趁热打铁,索性先把康熙的棺材打开再说,让我们盼得好苦哟。” “别忙!”王绍义将两把德牌撸子掖进了腰间,从贾正国的手里接过那只地宫里唯一的手电筒,依次去照看另外五口棺材前的灵位,只见分别是: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孝昭仁皇后——钮祜禄氏;孝懿仁皇后——佟佳氏;孝恭仁皇后——乌雅氏;敬敏皇贵妃——章佳氏……五位皇后和贵妃的棺椁形成了簇拥之势,使得灵台上正中央的康熙皇帝的巨大黑漆棺材(原为红色漆釉,因年深日久,漆色已经变成黑色)越发醒目突出。王绍义看到这六口安然静放在“金井”之上的棺椁,心花怒放。因为在他看来,六口棺材里所装盛的并非是皇帝与皇后们的遗骨遗骸,分明是足以让他及前来盗掘清陵的人们终生受用的连城之宝! “来呀!哪个不怕死的,给我站出来,看他敢不敢劈开康熙的这口棺材?”王绍义忽然回转身来,望着贾正国、杨芝草等近二十多个跃跃欲试的盗陵者,指了指身后康熙那口大棺材叫道。 无人应答。 “怎么,你们都害怕了吗?”王绍义威严冷酷的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一扫,最后落到了田广山的身上,说道:“田广山,你不是老早就想得到康熙墓中的那只杨香武的九龙玉杯吗?如果你敢将他的棺材劈开的话,只要康熙的棺材里当真有那只白玉九龙杯,我王绍义说话算数,打开棺材分珍宝的时候,九龙杯分给你!田广山,你小子到底敢不敢?现在可不是说大话、唱高调的时候,是骡子是马都得牵出来遛遛!田广山,你出来,是条汉子你就站出来。” “好吧!我来劈!”在王绍义当众叫号之下,田广山只好硬着头皮挺身站了出来。他本来也是不敢头一个举起斧头去劈康熙的棺材的,毕竟没有人敢保证康熙的棺材里是否暗中设有伤害人的机关。与其说他是在重赏之下跳出来的一介勇夫,不如说是因为王绍义的当众将军而不得不跳出来的一个孬种。 田广山从别人的手里接过一柄磨得很锋利的斧头,对王绍义说:“王大哥,我田广山从来说话算数,只怕你今天是因为无人上来劈棺,一时冲动,才说出了大话。如果棺中没有杨香武的九龙杯,我自然是无话可说。可是如果当真有的时候,只盼你王大哥别食言……” 王绍义将胸口一拍说:“君子无戏言,田广山,我将来不兑现诺言,大家伙可以将我从马兰峪踢出去!” “既然大哥如此说,小弟自当出力!”田广山手握着那柄闪亮的大斧头,“嗖”地一下跳到灵台上去。他来到漆釉斑驳,但是历经百载仍然完好如初的康熙棺椁前面,高高地举起利斧,对准那棺材的天头盖,“哐”地一斧劈下去。立时,木屑飞溅,棺盖被劈开一条裂纹! “别忙别忙,田广山,我也来算一个!谁劈第一棺,谁就立下盗景陵的头一功,我老关岂能甘居他人之后?”就在田广山壮着胆在众目睽睽之下首劈第一斧的时候,人群里又有人高叫一声。王绍义抬头一看,只见从人群里握着一把长斧跳出来的人,就是那个精通炸药的性能、在炸开景陵地宫三道石门时立下头功的裕大村民兵关增会。只见他和先跳上台基“金井”上的田广山一左一右,各自守住康熙那口棺材,彼此运足气力,双手高高将大斧举了起来。 “劈!给我劈!”王绍义一声喝令。 “哐哐哐……” “当当当……” 关增会和田广山这两个为夺取稀世国宝情愿不顾性命的亡命之徒,彼此较上了劲,两只大斧如雨点一般地纷纷落在康熙的棺盖上。也许是年深日久,也许是受地宫中潮雾湿气侵蚀,楠木棺盖已经风化,被关增会和田广山一阵狠劈,眨眼之际,就已经支离破碎。 就在关增会和田广山要把巨大而破碎的棺材盖掀开的时候,那口棺材却当真在下葬时被工匠们暗布下了何种机关,只听“噗”地一声响,从棺盖下蓦然间喷射出几股骇人的熊熊烈火。 “火!啊——!棺材里有火呀!……”有人在黑暗里发出凄厉的尖叫。 地宫里空气窒息,一片哗然。惊呼怪吼,气氛紧张。 关增会和田广山见劈开朽棺不费吹灰之力,本以为没有了危险,所以并没有对棺材里暗藏的机关多加小心。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们动手要将劈碎的棺盖掀开之时,居然猝不及防地从潮气呛人的棺椁里猛地喷出烈火来。两人根本没有防备,所以也未及躲闪,都被那几股飞喷而出的硝烟烈火,迎面烧个正着。 “我的妈呀!” “天呐!火、火!……” 关增会和田广山的头发、眉毛立刻燃烧起火,一时间头部宛若一只火球。他们在慌乱之中急忙用双手去护住两只眼睛,可是为时已晚,几股猝然从棺材里接连喷射出来的烈焰,不但烧了关增会和田广山的毛发与颜面,而且还伤了关增会的左眼。两人连声惨叫,扑倒在地,双手抱头地“哇哇”嚎叫。 “哭什么?叫什么?!不许哭叫,你们谁也不许哭叫!”王绍义见阴森森的地宫里突然发生了劈棺喷火的大事,一时也被这种意想不到的怪现象惊呆了。 “天呐!火,鬼火!”那些在地宫里等待着盗取棺中珍宝的人们,面对关、田两人被棺中烈火烧得在地上抱头哭嚎的惨景大惊失色,惊叫着纷纷闪躲欲逃。王绍义见状大呼大叫,企图镇住众人,压住阵脚。 “疼死我了!疼死我了!”田广山被烧得脸皮起泡,惊恐万状地在地上打滚吼叫。 “田广山,不许哭叫!再闹老子就枪崩了你!”王绍义初时也被康熙棺材里喷射出的火苗搞得心虚胆寒。可是后来他见那火焰渐渐熄灭了,心里明白那不过是当年在康熙皇帝的遗体下葬时,宫中的匠人们为了防止在若干年后有歹人盗墓葬,才在棺椁之内利用硫磺、松香等易燃之物设下机关,在棺椁遭到强烈打击时引燃成烈火,突兀间袭击盗墓者。这种喷火的机关在晚清的康熙年间,可谓是较先进的科学技术,而且在百年余年后果然发挥了它应有的奇效。然而,终究因为年深日久,火药已经减弱了昔日的威力,因此燃起后很快就熄灭了。否则它必将会酿成一些场无法遏止的烈火,将地宫中所有前来盗掘古墓的人葬身于火海之中! “我要九龙杯,我当然要!”田广山偷偷地探头一看,见关增会早已经扑灭了他头脸和身上的火,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再偷觑一眼那些围在棺材前的人们,一个个也冷静下来。田广山自知惊险的一幕已经过去了,如果自己继续在地上折腾,必然会惹恼王绍义。他的惊恐还没有消失,双手抱住脑袋,趴在潮湿的地上不敢仰视。他对王绍义哭道:“天呐,真是吓死人了!王大哥,方才那棺材里喷火的时候,我当真吓傻了!还以为是康熙的鬼魂显灵了呢!天呐,那火太吓人了,这棺材我可不敢劈啦,说啥我也不敢再劈了!” “混账,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像你这种胆量又怎么能成大事呢?你姓田的哪里是男子汉大丈夫?”王绍义索性不再理睬跪在地上“嗷嗷”直叫的田广山,走到了“金井”前的关增会面前。他俯身一看,见关增会那只被烈火烧伤了的左眼,此时还在淌血,就关心地问道:“老关,你本来是对火药熟悉的,为什么也让火给烧了?!” “王大哥,真没有想到呀,康熙在临死前还留了一手!”关增会用手掌拭去了面颊上的血污,哭丧着脸诉苦道:“我虽是通些火药的道理,怎么也没有料到,一个在康熙末年死去的人,他的棺材里竟然会设有火药的机关呀!再说火药这种东西,在这么阴湿的地宫里,又是经过这么多的年头,即便有的话也会失去效力。真没有想到呀,这棺材里的火药保存这么多年还能引燃……” 王绍义关心的还是棺材里的宝贝,就说:“老关,棺材总是还要打开的。咱们已经到了现在的程度,难道已经到嘴的肥肉还能丢吗?” 关增会痛哭道:“王大哥,我的眼睛已经被火给烧坏了,能不能治好还说不准呢!你就饶了我吧,你就是给我一枪,我也不敢再去开那棺材了!” “他妈的,全都是些熊包软蛋!哼,像你们这样无能的人还敢打盗墓的主意吗?”王绍义见关增会和田广山已经被棺中之火吓破了胆,情知无法再让他们前去开棺。王绍义看着那些曾经在撬掘景陵地宫中冲锋陷阵、又曾在炸开三道汉白玉石门中立下汗马功劳的二十多个盗墓者,此时一个个蔫头缩脑,显然都被康熙棺中喷火的骇人场面惊呆了。王绍义失望地环顾着在火光中战战兢兢的人群,情知在这种危险的关口谁也不肯铤而走险,只得咬了咬牙,走到裕大村的副村长贾正国面前,拍拍他的肩头说:“老贾,来,咱哥俩来打头阵!你们大家伙可要听好,等我和老贾把棺材里的金银财宝全都挖出来以后,可是要论功行赏的!你们哪一个贪生怕死,将来分赃的时候,可是什么东西也别想捞到!” 贾正国应诺了一声,“嘿”地一声壮着胆子跳到那高高的台基上,和王绍义一左一右站在棺材两边。 “老贾,来呀!咱倒要亲眼瞧一瞧康熙的棺材里到底还有什么机关!”王绍义向贾正国一努嘴,两人伸出手来,用尽全身的气力,“嗨”地一声,果真就将那块棺盖板不费吹灰之力地掀了起来。 “吱——呀——”棺盖开启。 “我的天呐!”贾正国瞪大了眼睛。 “啊——”王绍义顿时感到从棺材里喷涌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潮霉腐臭之气。因为接受了关增会和田广山方才被棺中火烧的教训,所以他倍加小心,在棺材盖子被掀开的一刹那间,急忙将头一偏,巧妙地躲过了那股蓦然袭向他的潮霉呛人之气。贾正国更是机灵谨慎,他也早有防范,用双手捂住了他的口鼻。 地宫里所有的人都将心悬了起来。 第十四章 地宫里弱肉强食的抢夺 “天呐——!”须臾过后,王绍义又情不自焚地发出了一声惊叫。 “怎么啦?怎么啦?”浑身被烧伤的田广山误以为康熙的棺材里又有什么毒气之类的机关,惊恐万状地双手抱头,在地上一滚,远远地躲开那口被揭开了盖子的棺材。 “王大哥,你,你看见什么了?”关增会也余悸犹在,惊惧地睁大眼睛。 “别大惊小怪,你们呀,全都是被刚才那几绺蹿出来的火苗子吓丢了魂,其实这棺材里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人害怕的机关!”王绍义冲着惊呆了的关增会和田广山骂一声。他方才的那一声惊叫并不包含惊惧与恐怖,而是发自内心的狂喜。原来,王绍义和贾正国将棺盖掀开以后,方才发现,康熙的楠木棺椁里喷射出的是一派令人炫目的耀眼白光! “我的天,这么多的珍宝!真是海了呀!”贾正国慌忙揉了揉映花的眼睛,璀璨闪光的国粹国宝,使得这个从来没有见过世面的乡村基层干部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他妈的,这哪里是棺材,我们劈开的分明是一只巨大的百宝箱呀!”王绍义那张阴沉冷漠的刀条脸,已经被棺材里的那些珍珠玉器映得发红发亮。当初他准备盗挖景陵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康熙的坟墓里居然会匿藏着这么多的国之瑰宝。现在,王绍义当真大开眼界了。他俯下身来,瞪圆那双亮晶晶的小眼睛,见楠木棺里有数不清的玛瑙、珊瑚、镶金宝石、翠玉戒指、赤金鼻烟壶、珠串玉雕的帽花、亚攒、太平车、如意、花枝、坠子、耳挖、翡翠台灯、夜光玉杯……五光十色,缤纷耀眼。 “爹!爹!……”就在王绍义俯身棺内,贪婪呆望着那满满一棺世间罕见的奇珍异宝时,忽然听到地宫的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奉命在陵区方城的城堞上担任巡逻防范的二儿子王慎,带着一群在洞口上已经等不及的人冲进洞来。 “二弟,你们这是……”在地宫里参与炸毁石门的王茂,见二弟王慎突然闯进来,急忙迎上来探问。 王慎叫道:“现在都到啥时候了,为什么还不许我进来?难道要等棺材里的珍宝被人抢光,才让我们进地宫吗?!” 王茂也慌然醒悟地叫道:“二弟说得有理!咱们跟爹鼓动盗陵,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还不就为了这一天吗?来呀,老二,见什么东西值钱咱就拿什么。当初就是咱爷们张罗的,现在棺材盗开了,自然咱是头功,看谁不许咱哥们动手!” 王茂和王慎兄弟俩见王绍义守在康熙的那口棺材前发怔,都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大叫:“爹,这么多的珍宝你为什么还不快抢?……”王慎见王绍义不肯开口,就急不可待地扑上去,伸手从棺材里抓到一只金灿灿的小金龙。那只金片制成的多节金龙,被王慎托在手掌心上,颤悠悠的,似乎在顷刻间就能腾云驾雾地飞上天去。他爱不释手地叹道:“爹,这条小金龙真是神了,将来拿到北平的珠宝店里准能卖出好价钱!” 王茂也说:“是呀!北平有个琉璃厂,琉璃厂有家荣宝斋,到那里换钱花去。这条小金龙可就够咱哥俩娶媳妇的了!” “抢呀,抢我的那只九龙杯!”见王绍义的两个儿子王茂、王慎从棺材里拿到了一只金闪闪的小金龙,刚才因为劈棺材烧光了头发和眉毛,趴在地上高一阵低一阵痛苦呻吟的田广山,这时也停止了哭叫呻吟,霍地从湿漉漉的地上爬了起来,大叫着向楠木棺跌跌撞撞地扑来,不顾一切地伸出双手去抓抢棺材里的珍宝。 “好呀,有你田广山抢的,就该有我关增会的!我的左眼睛都被火烧瞎了!”满面血污未干、本来不想再冒风险的关增会,这时见王茂、王慎和田广山都拥到棺前,拼命地去抢夺国宝奇珍,也不甘人后,顾不得左眼钻心般的疼痛上前争夺起来。四个人互相争夺,大叫着:“这是我的,这是我的!” “来吧,都来吧,此时不抢,还等何时?”贾正国还在迟疑不决之时,忽见王茂等人已经捷足先登地伸手来抢,知道时候到了,唯恐失掉抢夺珍宝的时机,也将大手伸向棺材。几件闪亮的珠串和金银器皿,顷刻间都被抓抢在他的手里。一刻钟前,因为惧怕棺材里喷火而惊逃到那些被炸倒的石门后的一群亡命之徒,这时见机会来到,都“嗷呀”一声吼喊,争先恐后的扑将上来。那场面真像一群饿极了的野狼,突然发现了可以饱餐一顿的食物。 “住手!他妈的,都给我马上住手!”王绍义初时本无意制止他的两个儿子从被打开的楠木棺中抢先夺取珍宝,但王绍义没有想到的是,只因王茂、王慎的行动引发了地宫里的一场骚乱。当黑鸦鸦如饿狼一般扑上来时,王绍义惊呆了。他知道,这样一来,许多珍奇的瑰宝势必会落到这群乌合之众的手中。而他们父子三人,还有守在地宫上口的敌工部长黄金仲和区、村干部李树清、穆树轩、郭正等人,极有可能空忙一气,到头来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捞不到。 王绍义岂能眼看着这些价值连城的皇家瑰宝落进他人的私囊?他越看越恼火,把两支手枪从腰间拔了出来,将乌黑的枪口对准那些忘乎所以的人们,吼道:“听着,你们都把手里的东西给我放下,如果谁敢不听,老子开枪了。” 经受不住珠宝的诱惑、脑袋发热的盗陵者们,忽见王绍义动了肝火,将枪口对谁他们,立刻收敛了,慌忙后退。就连王绍义的两个儿子也不敢拂逆乃父,恋恋不舍地将抢在手里的金龙、珠串、银樽、金碟、玉爵等物,送回棺材里去。只有田广山还不为所动,自恃在以斧劈棺时被火烧,有功于人,所以仍然弓着腰在楠木棺材前悉心地寻觅着那只垂涎已久的九龙杯。 “姓田的,我操你的祖宗!你凭什么敢不听我王某人的号令?”王绍义怒从心起,一脚飞去,恰好踢在田广山的屁股上,踢得他“哎哟”一声扑倒在地上。关增会见王绍义的眼睛红了,一副六亲不认的样子,急忙捂住左眼闪到一边去。 “王绍义,你不愧是土匪出身,心太狠了!”因为劈棺材而遭火烧的田广山,没想到王绍义如此心狠,将他踢翻在地,痛得他骨断筋折般疼痛。他扑在地上连声发出凄厉的惨叫和愤懑的怒骂。 “老子的手黑!不论是谁,胆敢抢东西我就崩了他!”王绍义脸色铁青,只因踢倒了田广山,才吓退了企图趁着混乱捷足先登的人们。盗陵者们十分清楚王绍义的匪性与霸道,深知如果惹恼了他,非但得不到棺中珍宝,甚至还有被他当场击毙的危险,都吓得俯首帖耳,纷纷说:“一切都听你王绍义的,我们再也不乱动就是了!” “你们都听着,我王绍义当胡子出身不假,可是咱生来最讲‘义气’两个字!”王绍义将两支德牌撸子牢牢地握在手中,凶煞的双眼环顾众人,粗嘎地说:“大家跟着我和黄金仲来挖东陵,谁都是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非豁出命来不行!既是如此,弟兄们就不要动手来抢。我已经说过,将来俺要论功行赏!现在地宫里的六口棺材只劈开一口,还有五口没有打开。怎么办?依我看弟兄们不如一齐动手,等咱们把六口棺材全都劈开后,再把棺中的宝贝都运到隆恩殿里去,大家伙到那里再分,如何?” “行!”盗陵者们情知无法与王绍义相拗,又都深知土匪出身的王绍义手毒心狠,都一叠声地附和道:“就听你王绍义的!……” “那好吧!现在地宫里还有四个皇后和一位贵妃娘娘的楠木棺材没有打开,”王绍义俨然像个山大王一般,双手握着枪,伫立在幽幽的火光里。他指着基座上与康熙并列的五口棺椁,对齐刷刷站了一排的人们叫道:“听我王绍义的指挥和号令,每五个人对付一口棺材,大家千万别怕那棺材里有什么机关,只要多加些小心,是根本奈何不得咱们的。” 立刻,地宫里人影幢幢。火把熊熊,黑鸦鸦的人群在王绍义的指挥调动下,化整为零,将五口棺材团团围住。利斧挥动。响起了一阵“呯呯叭叭”的劈棺响声…… 拂晓时分,雨云四合。 不久,远方的天空渐渐透出一抹熹微,照亮了景陵的方城殿阁,照亮了隆恩殿内盘龙藻井下方悬挂着的一方“隆恩浩荡”的鎏金匾额。 经过了三天四夜的紧张折腾,盗陵者们终于将景陵地宫里六口楠木棺椁中的稀世珍宝,统统搜刮抢掠殆尽,只将六具化成白骨的尸体丢在空空的棺材里。 现在,那些历经了百年沧桑的稀世国宝、旷古奇珍均已重见天日,一堆堆地陈放在隆恩殿那张紫檀木香案前面的青石地面上。金光灿烂的皇陵之宝闪动着诱人的光辉。那些在景陵地宫里苦熬苦干了三天四夜的盗陵者们,都黑鸦鸦地集聚在宽大的隆恩殿里。往日空荡荡的大殿,如今被人们拥塞得密密层层,水泄不通。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投向香案前面那一堆堆璀璨的瑰宝之上。这些宝物有: 天鹅绒鎏金朝冠一顶; 金冠珠顶一座,上嵌大正珠顶、东珠各15粒; 勒苏草拆经缨冠一只,嵌镶银珠20颗; 各种玉及镶钻石、宝石镏子35件; 镀金点翠上带红宝石的连环四对; 玉镂田瓜盅一只; 百褶金龙一只; 金累丝镶嵌色珠石九凤钿一顶; 各色玉佩条环38只; 玉、镶珠挑杆8枝; 金珐琅盅碟2件; 镀金银奠池5件; 镀金银中碗7只; 镀金银爵盏10个; 龙形翡翠饰物一个; 黄杨木镂雕八仙过海盆景一尊; 九龙玉杯一只; …… 黄金仲那张马型长脸上挂着威严的冷笑,面颊上密麻麻的黑麻点里也已溢满无法掩饰的笑意。他的腰间挎着一只装有驳壳枪的木匣子,显得神色凛然而威风。 王绍义依然是惯匪的模样,双手卡在腰间。那两支在地宫里显示着神威的德牌撸子枪,一支掖在腰带上,另一支则攥在手里。王绍义面对着那些金光灿烂、诱人胃口的棺中珠宝,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得意与自负。今天盗掘景陵的成功,恰好圆了他二十多年前的美梦。但是,自己将如何从这批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中获得更大的实惠呢?这正是王绍义此时为之忧虑的事情。 黄金仲和王绍义虎视眈眈地盯着面前黑鸦鸦的人群,他们的身后则站满了参加这次盗陵的区、村干部们:贾正国、穆树轩、李树清、郭正,还有被王绍义视为盗陵骨干的关增会、杨芝草、田广山、王茂、王慎等人。 在这偌大一堆让人心跳的稀世国宝面前,所有人的都屏住了呼吸。一双又一双贪婪的眼睛由闪光的珠宝移向身边的每个人。他们显然在互相戒备着,每个人都唯恐自己得不到自己所盼求的珍宝。空旷的隆恩殿里鸦雀无声,人们几乎可以听得清彼此间的心跳。 “诸位弟兄、老少爷们儿!咱们今日首战告捷了!如果各位肯听从我和王绍义的指挥,那么今天就是发财致富的一个起点,因为在马兰峪的昌瑞山间,像康熙景陵这样的帝王陵墓,还有十几座。咱们只要能拧成一股绳,日后就有发不尽的大财!……”黄金仲威风凛凛,挺胸凸肚,踌躇满志的神态俨然回到了指挥对敌作战的当年。他昂头挺胸地伫立在众人面前,比比划划地大声进道:“可是,如果有谁胆敢怀揣鬼心眼,一门心思地和我黄金仲耍花招,那可是大错特错!你们敢对着干,那非但发不成大财,还要小心你那脑袋搬家。弟兄们大概知道,我黄金仲可是不怕邪的,当年小日本鬼子厉害不?都被我用大片刀砍的砍、杀的杀。我杀人连眼睛都不眨一眨。有人说我手黑,那不假!今天先将丑话说到头里,如果哪个丧良心的当真背地私留一手,奶奶个熊,我和王绍义可不能答应!” 大殿寂然无声。黄金仲一席杀气腾腾的话,说得所有到景陵地宫里参加盗掘和搬运的人们都心惊肉跳。彼此面面相觑,人人心中忐忑。黄金仲和王绍义彼此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黄金仲突然喊了一个人的名字:“刘七!你小子给我站出来!” 众人大惊失色。 那个被黄金仲当众点了名的刘七,二十多岁,鬼头鬼脑。他是距马兰峪不远六合村的人,在村里当过民兵,这次王绍义决计盗掘景陵时,曾经吩咐刘七跟随南大村副村长穆树轩,在景陵前后布哨,担任警戒。一直到景陵地宫中的六口棺材全部被打开以后,刘七才偷偷地从景陵前门混到后陵的方城里来。这个很机灵的家伙,是绝不肯放弃任何一个可能发财的机会。刘七放弃在陵区外站岗布哨,偷偷进陵协助王绍义从地宫里往隆恩殿搬运棺中珍宝的举动,早已被在方城明楼下监视的黄金仲察觉,并且在暗中窥探他的行迹。现在,刘七猛然听黄金仲当众点他的名字,不禁暗吃一惊,一只手紧张而慌乱地去捂掩那已经系上了钮扣的胸襟。刘七心里有鬼,双腿情不自禁地战抖着,哆哆嗦嗦地向前迈了一步。 “他奶奶的,刘七,你小子说,背着我做下了什么亏心事?”黄金仲瞪着两只凶恶的眼睛,猛地冲上前一步,将刘七的衣襟一拽,立刻,几只钮扣“哗啦啦”全拉掉了。刘七的内衣裸露了出来。黄金仲看时,只见他的腰带上挂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被他用双手牢牢护住。黄金仲劈手将布包夺下来,找开一看,里面原来私藏了两只玲珑剔透的象牙小松鼠和一对黄色珊瑚佛头的松石塔! “啊——?!”众人大惊。 “好小子,姓刘的,你他妈的真敢私留一手!”黄金仲顿时气得麻脸发紫,胸口起伏。他一边愤愤地喝骂着,一边挥起手来,左右开弓连连扇打刘七几个耳光。黄金仲将手枪从木匣里拔出来,将枪口对准刘七的胸膛便想搂火,叫道:“老子今天非枪毙了你不可!” 刘七吓得面如土色,“哇呀”一声哭嚎起来,“扑咚”一声跪倒在黄金仲的脚下,连连磕头求饶说:“黄部长哎,饶了我刘七一条命吧!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敢了呀!” “饶了你?不行!我姓黄的说话算数,今天非毙了你这狗日的不可!”黄金仲好不容易在这些盗墓中抓到一个私藏珠宝的人,以便杀一儆百。又岂肯放过他?他将驳壳枪的保险机打开,顶住他瘦骨嶙峋的胸口,只要黄金仲食指一勾动,立刻就可以将刘七打死,吓得刘七大哭小叫。他周围那些心中有鬼的人也惊恐万状,人人自危。 “老黄!黄部长!手下留情!”就在黄金仲当真要对着刘七的胸膛开枪的千钧一发之际,蓦然间从黄金仲的身后蹿出一个人来。来人猛地伸出双手,将黄金仲握枪的右手牢牢地抓住,然后将他的枪口举向大殿的穹窿。“砰”地一声脆响,黄金仲驳壳枪里射出的一粒子弹,击中了隆恩殿顶上的盘龙藻井! “你……”黄金仲回过头来,一看,夺枪的原来是他盗陵的搭档、惯匪头目王绍义。他瞪着迸火的眼睛,有些怒不可遏。 “黄部长,算咧算咧。不看金面看佛面,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王绍义冲满面怒容的黄金仲龇牙嘿嘿一笑。他那只手始终攥住黄金仲的枪把子不肯放开,王绍义说:“黄部长,早年我也吃粮当兵,虽然是胡子出身,可晚最讲信义两字。刘七私藏宝物,违犯咱们订下的规矩,按理应当杀一儆百。可是我念他是初犯索性咱就抬抬手,放他这一回吧?” “这怎么行呢?绍义兄,你也是在军队上待过的,军令如山啊!”黄金仲阴冷着一张麻脸,粗声嘎气地说,仿佛他对王绍义在这种关口来替刘七说情,是卷了他的面子。但是,黄金仲却在心里感激王绍义来得正是时候。黄金仲选刘七这样胆小的人来做突破口,真正的用心是想震住那些私藏棺中珍宝的人。他虽然故做非杀刘七不可的假相,可是他从内心里是决不敢真正杀人的。因为如果他真的将刘七杀掉,后果将不堪设想。非但将来的民主政府要追查他杀人的罪行,甚至盗陵窃宝之恶也将暴露。偏偏就在黄金仲用手枪逼着刘七难以下台的时候,善观风云的王绍义,不早不迟地站出来为他转圜,所以黄金仲才趁机朝向大殿的穹窿开了一枪。 “算咧算咧!看在我王绍义的面上,你就饶他刘七一条命吧!大家伙都是为财而来。都不容易!”王绍义仍然攥住黄金仲的驳壳枪不放手。 “这……怎么行呢?”黄金仲对王绍义来打圆场心领神会,但是他决意将戏演到底,仍然故作不依不饶之态,恶狠狠地望着刘七那颗冷汗直流的秃脑袋说:“现在我不毙了他,那么将来别人再私藏东西又该怎么办?你说,不惩治刘七谁还能信服咱们呢?” “黄部长,依我看你就留下刘七一条命!”王绍义情愿做和事佬,拍着胸脯说道:“有我姓王的做保,下回他刘七一定不敢再犯!当然,这一次也不能放过他。黄部长,索性这次就不准他刘七参加分东西,总算可以了吧?” 刘七连声道:“只要留我一条命,什么东西我都不要了!” 黄金仲见火候已到,狠狠地踢了刘七一脚,就坡下驴地说:“你给我快滚!” 刘七见自己拣了一条性命,便伏在地上千恩万谢地向黄、王两人磕了几个响头,屁滚尿流地逃出了隆恩殿。只因为黄金仲和王绍义狼狈为奸,当众处罚了刘七,吓得所有到景陵来盗掘皇陵的庄户人都纷纷自危,彼此面面相觑,心里有鬼的人更是各自捏了一把冷汗。 “诸位兄弟们方才亲眼所见,刘七他今日虽然拣了一条命,可是他却无法跟大家伙一道分东西了!”黄金仲将那支张开大机头的驳壳枪握在手里,依次用他那双鹰枭般的眼睛扫视众人。他粗声大气地说道:“弟兄们,我心里清楚,你们这些人也和刘七一个样,每个人的身上也都私藏着许多宝物。我本来也想像对待刘七那样,当着众人面前把你们各自的身上都翻个底朝天,然后拉出去枪毙,或者也像对待刘七那样,把你们私藏在身上的东西搜出来以后,再一个个赶出去,什么东西也不分给他们。可是,大家伙连着几天几夜在景陵里熬,谁也不容易呀!也罢。我也学学人家王绍义,以‘信义’两字为重!现在我就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喊一、二、三,在我喊号的时间里,谁如果肯将私藏在身上的东西主动交出来,老子就宽容忍让,准许你们与大家一块分掉皇陵上的宝物。但是,如果还有人胆敢私藏不交,那么一旦让我们翻出来,可就别怪我姓黄的不讲义气。你们不但分不到任何东西,老子还要将他枪毙在隆恩殿外。何去何从,你们就看着办吧!” 大殿里立刻气氛紧张起来。大部分人都神色慌张,左顾右盼,忐忑不安。 “弟兄们,方才黄部长说的话也在理呀!如果大家都像刘七那么损,私拿私藏,别人还怎么能分到值钱的东西呢?”王绍义接过话茬说道:“大家伙听着,黄部长是说到哪办到哪的爽快人。现在趁他还没有对大家进行搜查,弟兄们还是快快地把自己身上私藏的东西都主动交出来为好!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嘛!我敢对大家伙保证,只要你们听我和黄部长的话,把偷拿的东西交出来,一会儿分赃的时候,也决少不了你们各位弟兄的好处!” 大殿里鸦雀无声。那些从景陵地宫里往隆恩殿搬运棺中珍宝的人,大多数都在半路上私藏了些许在他们看来是十分珍贵的国宝。有人装在衣袋里,有人掖在腰带间,还有的将宝贝放在裤档里夹着。现在,见黄金仲和王绍义像演双簧似的,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软硬兼施地逼着,一个个的精神防线大都被冲垮了。特别是经过黄金仲对刘七的当众严厉惩罚,早已起到了杀一儆百的威慑作用。大殿里黑鸦鸦的盗陵者们彼此胆战心虚地面面相觑。 “各位弟兄,你们还想混过去吗?”王绍义在与黄金仲交换了一个诡谲的眼神后,大声地说:“如果你们不听我的话,将来是要后悔的!到时候黄部长当真要军法从事,我王绍义也是保不了你们的,到那时候大家可别怪我王绍义不讲信义!” 黄金仲见人们还是彼此互相观望着,谁也不肯先交出私藏之物,便把驳壳枪瞄向大殿里的盗陵人说:“我姓黄的是因为大家伙都是乡里乡亲,才这么宽大。如果你们当真不给我黄金仲的面子,那好,我就挨个在你们的身上搜搜看。如果哪个真让我搜出来私藏的东西,那就是偷!懂吗?你们敢偷我黄金仲的东西,我可就不念乡亲的旧情了!” 人群里一阵不安的骚动。有人在窃窃私议。 王绍义见火候到了,说:“你们再不交,我可就不再多管黄部长的闲事了!” “来呀!”黄金仲将驳壳枪一举,指挥一队守陵的民兵和李树清、穆树轩、郭正、关增会、杨芝草等人说:“他们再不往外拿,你们就给我搜!” “别搜了,别搜了!” “我们交,我们交出来就是了!” 那些私藏了陵中珍宝的人,虽然不情愿交出来,却又担心被黄金仲、王绍义等人当众搜出来,既出丑丢人,又闹个两手空空,于是纷纷宽衣解带,将私藏在身上的珍贵之物七手八脚地送到“隆恩浩荡”匾额之下的案前。眨眼之间,桌前的珍宝越堆越高,金光闪闪,灿烂生辉。 黄金仲见了这种场面,心里十分高兴。他知道,面前这些纵有贪财之心、却无贪财之法的壮汉们,只要一恫吓便能俯首听命。他嘿嘿地一阵冷笑,将驳壳枪掖进腰间,踱到那批堆如小山般的棺中珍宝面前来,信手从中拣起一只纯金精制的多节飞龙,在手上掂了掂,又甩了甩。本来只有寸把长的纯金小龙,经黄金仲轻轻一甩,倏然间变成一尺多长。而且那金制的小龙金鳞闪闪,翩翩欲飞。黄金仲爱不释手地将那只小金龙在手里把玩着,忽然将脸上笑容收敛,阴冷地蹙蹙眉,一时间马型长脸上的麻坑显得又黑又密。黄金仲粗声嘎气地说道:“你们这些不知深浅的贪心贼,谁让你们私藏我的宝物?你们也想发财?哼,我告诉你们,今天我黄金仲不枪毙你们,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你们莫非当真想分东西吗?好,你们要分也可以,不过你们必须要依我的主意才能分!” 被黄金仲恫吓得六神无主的盗陵者们,知道发财的希望十分渺茫,都参差不齐地叫道: “黄部长,我们当然要听你的!” “你有什么好主意尽管说吧,我们照办就是。” “只要能分到好东西,你让我们怎样就怎样!”…… 黄金仲说:“那好,这次盗陵成功,主要是我和王绍义,还有这些区、村干部的功劳!所以你们想分的话,也要先让我们这些领头的先分先拿!剩下的,再轮到你们大家伙平分!如何?……” “行啊行啊!” “就依你吧!” 那些为盗陵出了力但在分赃时却毫无主动权的人们,都无可奈何地说道。 “来呀!分!”王绍义见黄金仲一边说着一边将那条康熙墓葬里的小金龙掖进腰间,便急忙向他的儿子王茂、王慎两人招手,说:“还在那里傻等着什么?” 王绍义、王茂、王慎父子三人三双手,开始在那大堆的金银珠宝堆里拣选着精品。只见爷儿仨拣去了纯金香鼎、银饰镂花双耳瓶、螺甸漆盘、翡翠板指和一串串的玉珠…… 李树清、贾正国、穆树轩等区、村干部和杨芝草、关增会、田广山等盗陵骨干也一拥而上,去争抢那些康熙皇后与贵妃棺中的陪葬之物,什么青铜簋、金爵、银斗之类的祭器与皇妃们身上的金簪、金钗、金细、玉珠等等。几个小时以前还带民兵前来景陵兴师问罪的区公安助理郭正,这时也一改之前严正的面孔,上前分开几位埋头抢东西的干部,从珠宝堆里拽出一只足有一斤重的纯金掐丝宝相花三足香鼎,得意忘形地将那鼎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又去抢其他的宝物。 黄金仲抢得最多。不一会儿,他的怀里已经抱着皇上的金盔、金甲和各色玲珑剔透的美玉。 关增会边抢东西边以手捂住滴血的左眼睛,满腹委屈地大发牢骚说:“王绍义呀!你当初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你说论功行赏,我姓关的功劳最大!我是在劈棺材的时候被烧瞎了一只眼睛啊,这个没良心的,为什么不让我先挑先拣呢?……”关增会已顾不得左眼疼痛,扑上前去,发现了那只晶莹闪亮的白玉九龙杯!他一把将它抢到手里。 “他奶奶的,到底不讲不讲理?九龙杯应该是我的,九龙杯是王绍义早就答应给我田广山的呀!姓关的,我操你八辈祖宗,你凭什么非抢我的九龙杯呢?!……”田广山捂住被火烧焦了的头,气咻咻地奋力分开众人,猛地扑上去与关增会拼命争夺那只传说中的杨香武所盗的九龙杯! “姓田的,你少给我撒野,什么是你的?这年头,谁抢到手就是谁的!”关增会护住那只九龙杯,在田广山的身上乱踹乱踢。 “关增会,我操你奶奶。今日不把九龙杯给我,老子就砸烂你那狗头!”发了疯的田广山扑在关增会的身上,两人在地上翻滚厮打起来。隆恩殿内哗然大乱,响起了一阵沸反盈天的叫骂厮打之声…… 第十五章 昌瑞山间已是重兵布哨 年轻干练、颀长英俊的公安局长云一彪,从冀东区第三专员公署骑马赶回河北省蓟县县城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一点钟光景。 蓟县地处天津以北的山区,在午夜里显得格外沉寂。解放前夕,蓟县尚不通火车,小城里只有两条交叉的公路,一条通往华北商埠天津,一条通往唐山蓟县的小街坎坷不平,由茅草屋与瓦屋组成的居民区黑灯瞎火,远方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犬吠。 年仅29岁的云一彪策马疾奔在山区的崎岖土路上,这在解放前夕是当地最好的交通方式。他是在专署参加完紧急会议以后,执意连夜返回蓟县。因为他感受到,一个临时的但却异常紧急的侦破任务,已经迫在眉睫! 夜风呼啸,马蹄嘚嘚。小路两侧的群山间松涛狂吼,十分骇人。云一彪的脑海里此时闪现着专署紧急会议上一张张领导者严肃庄重的面庞。 这是蓟县马兰峪(马兰峪解放前归属蓟县管辖,解放以后改划遵化县辖)清东陵区发生康熙景陵被盗掘事件的第三天。中共冀东专员公署在获悉了这一令人震惊的消息以后,在当日午后三时,由专员黎亚夫亲自主持召开了紧急会议。 由于案情重大,中共冀东区党委书记李楚离闻讯后亲自赶到专署赴会。云一彪非常清楚,李楚离的资历颇深。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他曾作为一位意志坚强的共产党人,与彭真、薄一波、刘澜涛等人在北平草岚子监狱与敌人进行过艰苦的斗争。现在,在全国解放战争即将拉开序幕的关键时期,作为冀东区委书记的李楚离,对发生在马兰峪的大规模盗掘清东陵的案件,给予了极大的关注。 紧急会议开始不久,李楚离就满腔义愤地说道:“发生在蓟县马兰峪的景陵被盗案件,是继1928年反动军阀孙殿英盗掘慈禧、乾隆两座陵墓以来的又一次特大盗案,性质极为恶劣。这些作案者是趁日本帝国主义宣布投降以后,马兰峪一带尚无人控制的混乱之机,进行大规模盗掘古陵活动的。清东陵是冀北地区最大的一片清代古墓群。这片陵区在全国解放以后,必将成为十分重要的文物,被国家与政府重视并保卫起来。所以,我们冀东党委和专署必须从现在开始就对保卫清东陵的工作重视起来。马兰峪的盗陵案,足以说明我们的工作出了漏洞,没有在日寇投降后立即出兵保护清东陵。也正是由于我们的疏忽,才给一些唯利是图的不法分子造成了可乘之机。所以,我建议必须立即向马兰峪地区派出至少一个营的兵力进行护陵。同时,请专署公安局和蓟县公安局尽快派出精干人员,前往马兰峪侦破此案,力求逮捕并严惩主犯,追回被犯罪分子从景陵内盗窃的全部陪葬文物。” 区党委书记李楚离的讲话,虽然寥寥数句,但是分量很重。所有与会的冀东党委常委、专署领导人都被李楚离的话深深地震撼了。特别是身为蓟县公安局长的云一彪,更感到心里沉甸甸的,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痛感。那是因为马兰峪就在蓟县的管辖范围内,而公安局理应在作案分子行动之前就将欲伸向国家瑰宝的罪恶之手斩断,可是,他们在事前并未得到有关盗陵的任何情报。云一彪为此深感不安。 专署专员黎亚夫说:“根据冀东区党委的指示,在这次会议召开之前,我已经和冀东第十五军分区司令员邵子甫同志取得联系,决定在会议结束后不久,就派出一个营的兵力迅速进驻马兰峪,以保卫庞大的清东陵墓葬群。请李书记放心,我们会尽快组织力量侦察破案的!” 李楚离清癯严峻的面庞上布满了沉痛的神情。他听了黎亚夫专员的发言以后,沉吟片刻才说:“我感到可疑的是,这次盗陵事件到底是由什么人在暗中组织策划,才能串联起那么大的一股力量?当年孙殿英为盗慈禧陵和乾隆陵,不惜动用了谭温江一个师的兵力,才得以实现。据我们现在得到的报告,参与此次盗掘康熙景陵的人数约有一二百人。这个数目该引起我们高度重视了。他们当中自然不乏一些惯匪、地痞、流氓和恶棍。可是我怀疑,仅有这些乌合之众是无法在我们的解放区组成这么大的盗陵队伍的。他们当中究竟会不会混有我们的领导干部呢?这是一个很需要重视的问题。” 会场静悄悄的,无人敢说话。李楚离书记的话,宛如一枚炸弹突兀地投入会场,使本来气氛紧张的会场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云一彪对李楚离的这番话听得入耳,字字句句都打动了他的心。在他的眼前立刻闪现出马兰峪和昌瑞山间星罗棋布的清代古墓葬群。究竟是什么人在暗中串联并组织数百人的盗陵力量,明目张胆地大肆盗掘景陵呢?马兰峪一带的山区是老解放区,群众的觉悟高,当年抗日的力量也十分强大。而且,这那里并没有可以构成盗陵力量的土匪绺子。云一彪认为,党委书记李楚离对案件的分析判断切中要害!可以肯定,土匪流氓只能是这股盗陵力量的一小部分,而大多数人则是马兰峪附近的普通庄户人。如果当真如此,那么这些普通庄户人究竟是受到什么人的蛊惑、欺骗与煽动,才能铤而走险呢?云一彪越想越感到事态的严重。他想象不出,在这伙一二百人的盗陵力量的背后,究竟隐匿着怎样意想不到的人物!他们会是谁呢? “对于是什么人在暗中策划组织,并串联这么多人盗掘清东陵,我们目前尚无准确的情报,还是一个谜!”李楚离的话音刚落,冀东行署公安局副局长俞枫便说出了他对此案的判断:“不过,我认为这次盗陵的主犯,很可能是当地土匪。因为据我掌握,早在1928年军阀孙殿英盗掘西太后和乾隆两座坟墓以前,那一带就有一股曾经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收编招抚的土匪,多次在马兰峪清东陵的古墓区窥探骚扰。但是这股土匪的盗陵活动一直没有得逞,原因就是人数较少,根本不具备盗掘清东陵的能力。他们这伙土匪的头目叫马福田!” “马福田?!会不会就是他从中策划组织呢?”李楚离认真倾听着。他的两条淡淡的眉毛在眉心处蹙成个“川”字。他听了俞枫的话后,刨根究底地问道:“如果当真只是土匪所为倒不可怕,我们派兵追剿就是了。我所担心的是,我们队伍内部的某些腐化变质分子,会不会也在这次东陵特大盗案中扮演某种角色?如果当真那样的话,案情将会变得特别复杂,甚至给以后的破案工作带来相当大的麻烦!……”李楚离在说完这番话以后,又将他深邃明澈的眼光,越过围坐在会议桌两侧的军政首长,投向坐在末端的一位年轻人——蓟县公安局长云一彪身上。李楚离问道:“云一彪同志,你也认为是马福田带领土匪所为吗?” “不,我并不那么认为。”在冀东地区军、政首长云集的非常会议上,始终保持着缄默聆听的蓟县公安局长云一彪,见李楚离将探询的目光向他投来,急忙欠了一下身,然后毫不掩饰地说出了他的判断:“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以马福田为首的一股土匪,确实于1928年以前在马兰峪一带出没骚扰,大有非盗清东陵不可之势。但是,这股土匪只有这种企图而没有盗陵的实际行动,而且,他们在1928年曾与孙殿英麾下的师长谭温江部,有过一场血腥的厮杀。在那次交战中,马福田的匪股败于当时正在马兰峪驻防的谭温江部,死的死,逃的逃,而匪首马福田本人也在那次火拼之后下落不明。有人说马福田在匪股被击溃以后,逃回他的老家藏匿起来。也有人说,马福田在马兰峪的火拼当中,被当场击毙了。所以,现在认定是马福田做案的可能性并不大……” 会场上窃窃私语。显然,云一彪有理有据的讲话很能引起与会者的共鸣。李楚离深沉地颔首,继续向这位年轻机智的县公安局长发问说:“马福田如果当真早已经不在人世,那么,他当年的匪绺子中是否还有侥幸生存下来的余孽?如果马福田一直都有盗窃清东陵的邪念,那么,他的这种贪欲思想必然会像难以消灭的毒菌一样,影响着他身边的人。虽然马福田死了,但匪股的余孽们仍然会野心不死。在马兰峪出现了暂时无人管理的局面,他们势必死灰复燃,趁虚而入。云一彪同志,这一切是必须侦察清楚的!” “是!”云一彪挺身受命。 李楚离激动地打着手势说:“此外,我已经说了,你们蓟县公安局在邵子甫司令员亲自率领一营兵进驻马兰峪护卫清东陵以后,必须尽快地组织精干的侦破小分队,迅速地投入战斗。首要的任务当然是彻底清查盗陵分子的来龙去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盗掘景陵的主犯!如果是有前科劣迹的惯匪所为,可以请求冀东军分区邵司令派兵协助进剿。特别提醒你注意的是,要查清这群盗陵分子中到底有没有我们队伍中的腐败分子。如果有,不论他的资历和地位,必须绳之以法,予以严厉的打击!” “是,我懂了!”云一彪神情庄重地举手敬礼,吐语铿锵地向李楚离及所有与会的军政首长们表示说:“我一定尽快抓住盗掘东陵的首恶分子!”…… 带着重任,云一彪连夜赶回蓟县。凌晨三点,蓟县公安局的会议室里灯光明亮。云一彪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向局内骨干传达了李楚离书记在专署紧急会议上的讲话。就在这次会议上,一个以云一彪为队长的“清东陵特大盗案侦破小分队”成立了。小分队有四名骨干队员,其中,陈树基、黄健是专署公安局派来协同作战的两位侦察员。陈树基四十多岁,中等身材,魁梧而结实。他曾经在冀东军分区担任过侦察股长,在抗战中历经过战火兵燹,有一套对敌特斗争的本领。黄健不到三十岁,生得精明干练,身材颀长。多年来,他是陈树基的得力助手,此次也随同陈树基来到蓟县协助侦破发生在马兰峪的清东陵盗案。“有你们俩来参战,我就更有信心了!老陈、小黄,这次的任务非常艰巨,虽然小分队人数不多,可是,我坚信以少胜多的道理。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是可以战胜那些隐蔽很深的盗匪!” 陈树基说:“云局长,我们奉黎亚夫专员和俞枫副局长的命令,来蓟县协同侦破此案。到了这里,我和黄健就是您手下的兵,一切都听您的指挥。” 小分队的另外两名成员,一位是蓟县公安局的侦察股长国如剑,另一位是副股长崔大栋。国如剑身材瘦小精悍,性格内向。他办案细心,善于深入到群众中去,虽然只有三十多岁,办事却成熟稳重。崔大栋身材魁梧高大,性格直爽,果敢勇猛。有了这四员大将在自己的麾下,云一彪心里有了底。 “关于案情,现在研究还为时过早。我们必须到马兰峪摸清了情况以后,再开碰头会!”凌晨四时许,云一彪仍然骑上那匹骑惯了的雪白“菊花青”,然后命令公安局后勤股长从后边的马厩里为四位队员选出最好的蒙古马,几个人在黎明前漆黑的夜色里,蹄声嘚嘚驰出一片寂静的蓟县县城,沿着一条通往马兰峪的山间小路,急如星火地驰骋飞奔而去。 在破晓前的微光中,云一彪策马领先,马蹄声在岑寂的山谷里激起了清脆的回音。深秋时节的凌晨,山风很冷,迎面吹来,夹带着阵阵寒意。坎坷而碎石嶙峋的曲折山路两旁,黑黝黝的山影显得格外幽远。山梁上的松柏树林在强劲的山风中不时发出令人心绪不安的涛声。山麓间的灌木丛在风里摇来曳去,草声沙沙。突然,在漆黑的山路上出现了两只绿莹莹的鬼火。云一彪远远地望见了,急忙从腰间摸出驳壳枪。他很清楚,那无疑是一只野狼的眼睛!它正在浓重的夜雾下,贪婪地窥望着越来越近的五匹飞驰的骏马。 有一匹马受惊突然发出了“咴咴”的叫声。“野狼!”崔大栋叫道。接着,陈树基、黄健和国如剑等人拔枪将子弹推上了膛。 云一彪将驳壳枪握在右手里,左手紧握住马的缰绳。他那双灼灼的大眼睛在昏暗中定定地瞄向越来越近的两只绿莹莹的狼眼睛,提醒其他人说:“这种饿极了的野狼,你越是怕它,它便越是敢往马身上扑。如果你不理它,它就会乖乖地逃掉。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要开枪!” 陈树基拍马冲上来,与云一彪并驾齐驱。他问道:“云局长,为什么不能开枪?干掉它算了!” 云一彪说:“如果一枪真能将它打死,倒也罢了。我们是骑在马上,万一打不死它,野狼就会在那里拼命地发出长嗥。到那时,附近定会拥上更多的野狼。它们从后边追咱们,甚至还会有另一批野狼在前面的路上阻拦咱们,我们岂不是自找麻烦?” “哦,原来如此!”陈树基也是初次遇到野狼拦路的非常情况,心情难免紧张。但是因为有云一彪在旁,他稍稍放下心来。 马蹄急促而匆忙地敲点着大地。五匹骏马并没有因为有野狼拦在路口而放缓四蹄腾飞。渐渐近了,两只绿莹莹的鬼火变成了两只骇人的狼眼睛。侦察员们的心都崩紧了,人人手里都握着张开机头的手枪。当骏马驰到路口的时候,如果野狼当真扑上来,他们手中的几支枪一定会同时开火。那时,野狼即便准备逃遁也难逃被击毙的厄运。 “听我的命令,闯!”云一彪已经看清那只凶煞的野狼正蹲伏在路口,双眼紧盯着五匹奔过来的骏马。突然,那只蹲伏的野狼猛地站了起来,前面两条腿支撑着,做出了欲扑之状。正在这时,云一彪双腿狠狠地一夹马肚子,那匹“菊花青”便“嗖”地一下子凶猛地腾开四蹄,飞奔向前。 就在这一刹,那只故作凶煞状、准备猛扑上来的野狼,“嗷呀”一声吼叫,惊慌失措地倏然闪开,远远地逃窜而去。五匹骏马在野狼已经让开的路口,风驰电掣一般地飞驰而过,消失在浓重的晨雾之中…… 沧海隆冬也异常, 小池何事暖如汤? 溶溶一脉流今古, 不为人间洗冷肠。 信口吟诵这首古诗的人是冀北第十五军分区司令员邵子甫! 在距马兰峪清东陵区不远,有一个长方形的水池,周长七丈,深达二丈,池水雾气氤氲,水流清冽。池底似有几只泉穴,汽泡不断上升,使得一泓碧光潋滟的池水,在深秋渐寒的时节里,还不时有一串串水泡从池底上涌,水面上也不断地蒸腾起发热的水汽。这就是清东陵古来有名的“汤泉”。 “一彪,你以为东陵是从大清顺治年间在此地建筑陵穴时方才名扬远近的吗?那就大错而特错了。其实,早在明代时起,昌瑞山就因它的山水秀丽而得名。就以这池‘汤泉’来说,早在唐太宗东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唐太宗人困马乏,也在这‘汤泉’里洗浴过呢!”戎装佩枪,身材不高,但却墩实健壮的司令员邵子甫,一边与公安局长云一彪沿着昌瑞山麓的一条羊肠小道,向山顶上爬来,一边俯望着山谷间那方已经渐趋枯竭的“汤泉”,说道:“我方才的诗,就说明早在清王朝来此山建筑大批古墓葬群以前,已经有许多人看中此地的地脉。并不像民间传说的那样,是清世祖顺治皇帝偶然来昌瑞山中打猎,发现此处的风水好,才决定在这里建立东陵最早的陵墓——孝陵的!” “是的是的,邵司令说得有道理。”云一彪回头望了望随行的侦察员陈树基、黄健、国如剑和崔大栋。他们是在天刚放亮的时候,一路疾驰赶到临靠马兰峪清东陵的昌瑞山的。他们赶到之后方才知道,邵子甫司令早在前一天傍黑时分,已经奉冀东党委与行署的命令,亲自率领一营士兵,火速赶到了清东陵,夜深以前便将兵力分头部署在昌瑞山间十四座清陵附近。邵子甫特别将主要兵力布置在顺治的孝陵、咸丰的定陵、同治的惠陵、孝贞(慈安)皇后的普祥峪定东陵以及景陵妃园寝、定陵妃园寝和惠陵妃园寝等几座皇后嫔妃的陵前。这样布置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以上这几座陵墓尚末发生被盗事件。在这种特殊的情势下,邵子甫根据冀东党委与行署的指示,将这些陵墓作为了保卫的重点。此外,为防止附近村民到已经被盗掘过的慈禧太后菩陀峪定东陵、乾隆皇帝的裕陵等陵区滥伐树木,也相应派出适量的兵力防守。邵子甫对刚刚被盗的康熙景陵格外重视,派去看守的士兵也最多,那是要为云一彪带领的侦破小分队保护好作案现场。 现在,当云一彪的侦破小分队星夜赶到昌瑞山下以后,驻防在山麓的邵子甫司令员便亲自陪同他们,沿着山麓间的小路攀上山顶。云一彪见邵子甫大有儒将之风,心里很快产生了共鸣,兴奋地说:“邵司令读的诗很容易让我想到这片山区的历史。据我所知,蓟县的《州志》记载,戚继光也曾来此征战,并作下一篇传流后世的《葺汤泉记》。到了清朝,这昌瑞山更是诗人墨客的集游之地,听说他们多有诗篇留下……” “你说得不错。清朝诗人李维斌也有诵‘温泉’的诗传世。如我记得不错,该是这样的诗句:‘题咏灵泉尽泛常,独教一绝重温汤。须眉读罢应心折,输与宫娃有热肠。’”邵子甫博学强记,信口吟出诗句,诵罢又仰面哈哈大笑说:“脚下的‘汤泉’,不愧为东陵一景。可惜目前泉水无人管理。全国解放以后,如能在此山修一座温泉疗养院,当是最好的选择了!”邵子甫说到这里,急忙挥了挥手,结束了自己的题外之话,正色对身边的云一彪说:“一彪同志,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根据李楚离书记和黎亚夫专员的指示,我们会很快控制住清东陵地区的局面。同时,我们也将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尽量配合你们小分队早日侦破景陵盗掘案!” 云一彪说:“太好了,邵司令,关于景陵的情况,我们五人刚刚来到,还想多听听您的意见!” 邵子甫略一蹙眉,说:“据我估计,很可能是隐藏在附近的土匪作案。当然,我是带兵行伍出身,对于侦破案件还是外行。一彪同志,此次在清东陵中作案的到底是什么人?对于我邵子甫来说还是一个谜。不过,为了让你们尽快地了解有关情况,我昨晚率部队来到昌瑞山不久,就已经命令我手下的敌工部长黄金仲同志,到东陵附近的几个村庄去摸情况了……” “黄金仲?”云一彪听到这个名字一愣。 邵子甫说:“黄金仲同志是我的老部下,在抗战的时候战斗得很英勇,是个很有胆识和魄力的干部。当然,我所以让黄金仲配合你们侦破小分队的工作,除了因为他是我们的敌工部长以外,还有另一层原因——黄金仲有许多相熟的亲戚朋友就住在这一带,可以很快得到一些有用的情报。只要有了线索可以破案,我想缉捕凶犯就都不难了!” 云一彪说:“据我们掌握,黄金仲早年在华北采金公司当过矿警,曾与马兰峪一带的土匪有些瓜葛……” 邵子甫胖胖的脸上绽露出慈祥的笑纹,不难看出他是一位对下级很有感情的指挥员。邵子甫点点头说:“对黄金仲从前历史上的问题,我们早已经了解。他当矿警时并没有发现什么恶行。至于说他与当地土匪有什么关系,我们还不掌握。我以为凡事都不能离开当时的背景,既然他当过矿警,接触一些当地的土匪也许不足为怪吧?……不过,黄金仲在军区里当敌工部长,或是从前在六区队当侦察班长,都他在对敌斗争中表现得很勇敢!” 云一彪见他这样评价黄金仲,便转了话题说:“当然,我们这样说也决不是说黄部长有什么问题!邵司令,我们现在很想尽快到景陵的被盗现场去看一看,以便根据现场的勘察来决定下一步的侦察方案,可以吗?” “当然可以!走,我随你们一起到景陵去!”邵子甫也不想就景陵被盗的案件过多地发表意见,毕竟他也是前一晚才奉命赶到这里,对案情也是一无所知。 第十六章 跳入云一彪视野中的可疑目标 “邵司令,那就是景陵!”哨兵在前一指。众人穿过偌大一片浓荫匝地松树林,前方的岗峦之上便出现了那座高达数丈的神道碑亭。在它的后面是一座危危高耸的大碑楼和一甬青石为底、宽达数丈的神道。神道两旁由南往北,依次竖立着由象、狮马、武将、文臣等组成的石像生群。这些由巨石镂凿的动物与人物,无不细腻逼真、栩栩如生。在这条宽大宏伟的神道尽头,便高高地矗立着景陵巨大的牌楼门与一根根镂刻着云霓图案的青石望柱。所有沿着青石坡道爬上来的人们,在看到历经劫难后依然壮观辉煌的景陵全貌时,也透过一层层熠熠闪亮的殿阁,望见远方起伏的岗峦之巅,不时闪现着八路军战士荷枪巡守的身影。清东陵再次恢复了它所惯有的庄严与肃穆。 “云一彪同志,这就是被盗匪们大劫过后的现场!唉,太恶劣,简直是太恶劣了!”一行人来到康熙景陵的正门。邵子甫进了隆恩门,只见浩劫过后的隆恩殿内外一片狼藉。他抬头仰望大殿,只见门窗均已毁坏,不禁痛心地叹道:“这些为了贪财而不惜孤注一掷的不法分子!由于他们的无知、贪婪和愚昧,毁坏了本来不该毁坏的东西。一彪同志,你看这座隆恩殿的建筑规模有多么壮观!这是要比那些金银财宝还要贵重百倍千倍的文化遗产呀。他们却一点也不加保护!这些为一时贪欲而不惜毁坏文物的家伙,他们是罪人!是中华民族的可耻罪人啊!” 云一彪面对隆恩殿内的惨景,心情异常沉重。他的目光从大殿中央那块“隆恩浩荡”的蓝底鎏金横匾上移下,看到了大殿里那张巨大的楠木香案,如今已经被挤得变形坍倒,四只木腿拆断了三只。云一彪完全可以设想出,数日前那些撬盗景陵地宫的不法分子,一定在这座空旷的大殿里进行了一次你死我活的分赃。香案与佛龛被挤压成支离破碎的惨状,就足以证明他的判断。当日,那些为了分得更多赃物的盗陵者们在香案前发生过厮打与殴斗。而青砖地面上的尘埃间留下的乱七八糟的足迹,则从另一方面证明盗掘景陵并且参加分赃的人数,远比在冀东行署紧急会议上李楚离同志分析的还要多,至少也有二百余众。云一彪想到这里,心情更加沉重了:这么多人前来盗陵,又怎么可能都是土匪呢? “云局长,你看,我在这里拣到了一只弹壳!”国如剑从挤碎的佛龛下的尘土里,小心地剥出一枚金烂烂的子弹壳来。当他把子弹壳托在掌心上,来到云一彪和邵子甫面前时,所有的人都吃惊地睁大了双眼。有人说:“这大殿里怎么会有弹壳呢?而且是新的……” “毫无疑问,这座大殿里有过一场激烈的财宝之争!” 云一彪托着那枚黄铜的空弹壳沉吟着,忽然问道:“既然有人在这里开过枪,应该可以找到一些血迹吧?” 黄健、崔大栋和国如剑等人顿时领悟到什么,急忙四处分开,在大殿的角角落落里俯身寻觅着可能遗留下的血珠及犯罪者的蛛丝马迹。然而,寻遍了大殿内外,却一无所获。 “云局长,是有人在分赃过程中开过枪,但应该并没有伤到人。”胆大心细的行署公安局侦察股长陈树基一边说着,一边四处寻视着,忽然,他朝隆恩殿内那高高的穹窿顶上一指,对众人说:“请看,弹着点在顶上!” “真是天大的怪事!”邵子甫仰望着大殿的穹窿,只见精工彩绘、五彩缤纷的图案组成的盘龙藻井之上,确实有一个弹着点。“是谁偏偏向天棚上开枪呢?” “邵司令,这个问题并不复杂,”云一彪举着那枚空弹壳说:“从这枚空弹壳不难看出,它是从一支驳壳枪里打出来的。打枪者的目的显然并不是为了打死什么人,倒极像为达到什么目的而进行恫吓!这就说明在这群二百余人的盗陵者中间,多数人手无寸铁,少数人手里有枪!如果这些人中每个人都有枪的话,那么当这个人向藻井上放枪的时候,必然有人还击,也必然会发生伤亡事件,然而现场中没有任何血迹。所以我判断盗陵的人中绝大多数手里没有枪!” “嗯,很有道理!”邵子甫与云一彪及侦察员们走出隆恩殿,来到后陵区的方城之内。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景况更加狼藉不堪:四周由两丈余高青砖墙围起的偌大一座方城内,遍地扔满了稻草,那显然是盗陵者们临时休息用的。稻草堆和稻草铺比比皆是,乱七八糟。在方城的明楼下,留下了一滩滩的臭屎和便溺的痕迹。邵子甫环顾这一切,愤愤地骂道:“不用说也知道,这全是胡子土匪们干的,真是些乌合之众……” “邵司令,是什么人干的,目前还不能下结论呀!”云一彪显然对现场勘察的结果另有见地。他和邵子甫来到那座已经被盗陵者挖撬得乱糟糟一片的琉璃照壁墙前,指着那照壁下几搂粗的漆黑洞口,说:“盗陵的指挥者显然对皇陵地宫的结构了如指掌。他们在撬挖地宫洞口的时候,没有像当年军阀孙殿英那样,盲目地到处挖坑打洞。他们没有走冤枉路,开始就知道地宫的入口在这座琉璃照壁下面。这不能不让我们认定,盗掘景陵的主犯之中,不但有本地人,还有人在日本统治时期或者说在更早的时候,进过长期被重兵防守的清东陵。否则,日本人撤退以后这么短时间,即便你可以每天进皇陵里来寻找进宫的门道,也是无法找到的!” 邵子甫沉吟不语,心里在暗暗地品味着公安局长云一彪的话。他觉得这些句句有见地、有分量的话,只能出自一位具有丰富的侦破疑难案件经验的专家之口。邵子甫不能不对年轻他许多的云一彪刮目相看。 “局长,地宫还要亲自去看吗?”国如剑手里拿着一支长柄手电筒近前探问道。 云一彪望了望沉默着的邵子甫,果决地说:“地宫当然要进。邵司令也一定想去勘查的,那里是我们勘查的主要现场嘛!国如剑,一只电筒不够用,你们马上去折几支松明子来,点燃几只火把,地宫里很黑!” 一簇簇火把点燃了,跳动的光焰映红了空荡荡、阴森森的地宫。云一彪和邵子甫在国如剑、陈树基等人的簇拥之下,沿着湿漉漉的青石台阶来到地宫深处。火光映亮了高高台基上的“金井”,六口已经在暴力下被利斧劈得支离破碎的楠木棺材,东倒西歪地横卧在那里,中央那口黑釉斑驳的巨棺之下,躺卧着一具已呈蜡状的僵尸,那是这座景陵地宫里的主人——清圣祖爱新觉罗·玄烨(康熙)皇帝!他身上的黄绸龙袍,早已因年深日久变得缕缕片片,祼露出风干的尸身早已萎缩变黑。 “太不像话了!真是一伙穷凶极恶的暴徒呀!一彪同志,如果有一天侦破此案,一定对盗陵的罪犯严惩不贷!” “请司令员放心,我们一定不负您和冀东党委所望,力争尽早侦破此案,抓捕凶手!” 云一彪在勘验了地宫现场以后,陪同邵子甫走出空气窒息、阴暗潮湿的地宫,一同来到燎炉旁的东配殿里略作休息。邵子甫说:“一彪同志,从盗陵的现场来看,这确实是一伙心狠手辣的歹徒所为。也就更加印证了我最初来到昌瑞山时的判断,一定是附近的深山老林里隐藏的土匪,一直在暗中打清东陵的主意,现在趁乱洗劫了景陵。” “可是,据我们公安部门掌握,附近山中并无土匪的绺子潜藏。当然也更不会有一二百人的匪绺子,蓟县附近即便历史上也没有这么多人数的匪股,”云一彪显然并不认同邵司令的判断。在他斟酌过后才不得不反驳说:“邵司令,您认为从现场看很像土匪干的,我很赞同。但是,有些虽然不是土匪却已利欲熏心的不法之徒,有时也可能干出比土匪还凶残的事来。我始终认为,冀东区党委和行署对此案的判断是正确的,他们认为景陵盗案既然不可能是大股土匪所为,那么就必然是附近一些不法村民们干的!” “不法村民?”邵子甫有些意外和困惑地摇了摇头,说:“村民们怎么可能做出盗陵的事来呢?再说,日本人才刚刚撤退,他们又是怎么集合和组织起来的?又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胆量和号召力去这样做呢?” 云一彪说:“邵司令,这就是我们必须侦察清楚的。刚才我在隆恩殿里仔细看过,之所以说盗陵者很可能就是距马兰峪不远的村民们,是因为我看到地上有很多旱烟的烟蒂。那是些劣质的干烟沫,常吸洋烟或水烟的土匪一般是不会吸的。当然,如果真的是村民们干的,那么,究意是谁能有这么大的欺骗性和号召力,在短时间里集拢来这么一大批人呢?我想他一定不是一般的土匪,毕竟土匪在解放区百姓中的名声是很臭的。谁能听信土匪的鼓动来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这……”邵子甫虽然在口头上难以认同,可是他在心里又不得不感叹云一彪的分析入情入理。他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很难与云一彪取得一致,便无意继续深谈,转身率先走出了配殿。一行人来到景陵的前庭。在牌楼门前,竖立着两根雪白的汉白玉镂刻的华表。邵子甫似乎很欣赏这清代的雕刻,饶有兴味地谈论说:“一彪同志,你看这华表雕刻得多美,从这一根华表就不难看出清东陵的古代建筑水平啊!这几米高的一根华表上,居然有须弥座、土衬石、栏杆、云板、承露盘、望天吼这六部分。你看这须弥座镂雕的几十条龙,每条龙都各具情态!喏,你再来看这华表的柱身上,上面所刻的图案除开一朵朵的云霓,就是通体上下的一条升云飞龙呀!啧啧,堪称千古神功,如此珍贵历史文物所组成的庞大清东陵墓葬群,无论被什么人盗掘,都是我们坚决不能允许的!……” 云一彪对邵子甫这番自言自语般的谈吐心领神会。他知道,在破获盗陵案件的问题上,自己与这位八路军战士出身的军分区司令员之间,只是在侦察的方向上存地分歧。这种枝节问题上的歧见并不影响他们之间在侦察景陵特大盗案上的合作。云一彪正欲继续与邵子甫就以上问题交换意见,不料突然从前面的五孔桥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告司令员,我们已遵从您的命令,走访调查了附近群众!”云一彪回身一看,只见从景陵外的五孔桥方向走来四五位穿着草绿色军装的人。为首的军人身材魁梧,腰间挎着一支匣子枪。驳壳枪的手把从木匣子口里露出来,枪穗随着他疾如星火的大步走动而摇动着。他的军帽下有一张马型长脸,黧黑的脸膛上隐约可见生有细密的麻坑。虽然他身穿的那套八路军装已经洗得发白,但仍旧抵挡不住他精干而机警的气质。云一彪知道,他很可能就是在蓟县一带很有名气的第十五军分区敌工部长黄金仲。今天出现在景陵里的黄金仲,与数日前在景陵的隆恩殿里边吃酒边指挥这场骇人听闻的大盗案时的他,俨然判若两人。稳重而谦和的举止,与在大殿里用手枪逼迫刘七等人交出私藏珍宝的盗陵者首犯的凶煞相形成了鲜明对照。 黄金仲当然不清楚云一彪方才和邵一甫之间,刚刚就有关盗陵侦察方向所发生的争论。他郑重地向邵子甫敬了个军礼,说:“从昨天傍晚到今天清晨,我根据司令员的指示,已经带着敌工部的同志分头到西沟村、东沟村、南大村、三拨子、破城子、裕小村和新立村等深入群众,调查走访。经过我们和群众的接触,得出的最后结论与司令员预先所估计的完全相同。现在已经可以认定,清东陵的特大盗窃案完全可以肯定是一伙外地流窜到马兰峪的土匪所为,与本地人没有半点关系!……” 云一彪见邵子甫如有所料地点头赞许,仿佛感到黄金仲的报告为他方才的判断做出了一个十分有说服力的旁证。 邵子甫故意问道:“黄部长,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是附近的村民们因为贪财,在混乱之时受什么人的煽动,一念之差干出了违法之事?” 黄金仲对邵子甫的话心领神会。他斜睨了一眼云一彪和他身后几位目光犀利的侦察员,急忙说:“报告司令员,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附近村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违法的事呢?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何况是人?我黄金仲就是距离马兰峪不远的西沟村人,我是非常熟悉附近村里的父老乡亲的,他们决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云一彪冷冷地打量着黄金仲。他并不认识黄金仲,索性不与他搭话,对邵子甫说道:“邵司令员,我认为这次在马兰峪地区趁乱盗掘清东陵的,不像是远路流窜作案的土匪。从八月十五日日本守陵部队撤退到几天以前景陵突然被盗,不过二十几天的时间。如果是外地流窜到这里的土匪作案,他们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手。况且据我们掌握,方圆百里之内也没有一二百人的匪绺子。邵司令员,我认为那些盗掘景陵的不法分子还是有可能就隐藏在马兰峪附近的村落里,这是一个不应该忽略的侦察方向!……” “嗯……这……”邵子甫没有想到这位血气方刚的公安局长如此坚持自己的观点,虽然他从内心里赞同黄金仲的意见,然而云一彪的话有理有据,一时也让他无法驳斥。所以,邵子甫很想尽快离开景陵,结束这种不愉快的争论。 黄金仲见邵子甫很尴尬,对云一彪越加产生抵触和反感。他听到邵子甫介绍了云一彪的身份以后,立刻就将他刚才的判断顶了回去,说道:“我这个人说话从来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决没有藏藏掖掖。虽然我生在西沟村,长在西沟村,可我终究是党培养多年的八路军领导干部,所以我说的每一句话更应该是从党的利益出发。刚才我向邵司令员报告的情况,并不是我黄金仲信口胡说的。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和敌工部的同志们遵照邵司令员的指示,在附近村子里调查摸底后,才得到这个结论。云局长,请问你是根据什么说盗景陵的人,就隐藏在马兰峪附近的村子里呢?你不是今天早晨才刚刚由蓟县赶到这里的吗?既然是这样,你有什么理由一口咬定盗陵是我们附近的村民干的?又有什么证据去否定外地流窜的土匪到清东陵作案呢?” 黄金仲咄咄逼人的质问,使得与公安局长一同前来的侦察员们十分气愤。特别是性情耿直的崔大栋更是气得胸口起伏,不待别人说话,便气冲冲地说道:“黄金仲,你不要那样盛气凌人!到底是什么人盗掘了景陵,现在不是你打保票的时候。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我们当然要查他个水落石出!” “你……”刚才气势汹汹的黄金仲,万没想到被崔大栋一顿狠撞,反倒变得蔫了。或许是崔大栋的那句话触动了他心中的要害,黄金仲的马型长脸立刻变得灰黄,讷讷地张口结舌。 “崔大栋!你说话注意态度……”云一彪厉声地喝止了怒咻咻的崔大栋,同时也对欲站出来讲话的陈树基、黄健和国如剑投以制止的目光。云一彪极力克制住心中的怒火,不愠不火、沉着老练地说:“黄部长,你所提供的情况对我们将来侦察景陵盗案,一定会有帮助的。也许你的调查是正确的,也但愿并不是附近村子里的人作案。可是,方才我所说的情况应该也是一种可能性,现在否定还为时尚早。你说是吗?” 黄金仲终究是心中有鬼,贼人胆虚,已经深切地感到对方来者不善,每一句话都是绵里藏针,但是他不肯败下阵来,强词夺理地说:“云局长,我不想和你斗嘴皮子,你们公安局也难免得到一些无中生有的情况,我劝你千万别听信才好!你应该知道,马兰峪可是抗日的老区,这里的老百姓觉悟高,他们决不可能去盗身边的陵墓。我劝你不要把盗掘陵墓的恶名随便扣在有革命传统的老区人民头上!”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云一彪望着阴阳怪气的黄金仲,心中怒火升腾。 “别争了,同志们,谁也别争了!”许久不开口的军分区司令员邵子甫挥手劝止说:“关于究竟是些什么人暗中策划盗掘东陵,目前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那些不法分子还隐蔽得很深,只有抓住有力的证据,才能断定到底有没有附近的群众参加,目前,这件事还是一个猜不透的谜啊!” 云一彪缄默无语,显然在认真地品味着邵子甫的话。李树基、国如剑、黄健和崔大栋也沉默着,越发意识到侦破景陵盗案的艰巨性与复杂性。刚才说话咄咄逼人的黄金仲,似乎也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向他袭来。 邵子甫的脸色阴沉。他抬起头来凝望着景陵前那座高大的牌楼门,石镂的梁柱顶端各有望天兽,门梁的中央镂雕着火焰宝珠,尽管经过风雨的侵蚀,依然雄踞于此,成为康熙景陵的门面。邵子甫不知为何忽然感到心事沉重,在他的眼前又出现方才随云一彪等人走进地宫的情景。雪亮的手电筒光柱在漆黑中晃来晃去,簇簇火把哗哗咧咧地燃烧着。空荡荡的景陵墓穴穹窿里,散发出一股股令人窒息的潮霉之气。邵子甫在火光里看见了那六口“金井”上的楠木棺椁。已经被盗墓者利斧劈开的棺材里,枯干成蜡状的尸体东倒西歪,发霉变质的衣袍宛若惨白的纸灰一般,在棺椁内飘来荡去。当初在帝妃们大殓时用于陪葬的若干稀世珍宝,早已在一群残暴如野兽般的歹徒洗劫下荡然无存了! “真是令人发指!对那些煽动策划盗陵的首恶分子,必须统统绳之以法!”邵子甫心头升腾起一股仇恨的怒焰。他将一只拳头攥紧,对身边的黄金仲咬牙切齿地说道:“黄金仲同志,你现在的任务是全力以赴协助蓟县公安局的侦破小分队,共同寻找破案的突破口。只有早一天逮捕盗陵的首犯,才能让我心安!” “司令员,你只管放心吧,”黄金仲见邵子甫动了感情,急忙换上了一副恭顺的面孔,信誓旦旦地对邵子甫说道:“马兰峪附近的地形、村落我都熟悉,村民们都是靠得住的群众。我和云局长的小分队肯定能配合好,不论是哪一方流窜到此地的胡匪作案,迟早都难逃我们的法网。” 云一彪敏锐犀利的双眼冷冷地斜睨着向邵子甫拍胸发誓的黄金仲,心海里不由悄悄地泛起一团狐疑…… 第十七章 左手送走情妇,右手找来哼哈二将 “珍儿,珍儿,我的珍儿!现在的风声太紧,你听我的,必须尽快离开黄松峪!”就在蓟县公安局长云一彪亲自率领着一支由强兵组成的侦破小分队在东陵盗案的案发地——马兰峪一带进行明察暗访、追寻景陵盗掘案的蛛丝马迹时,王绍义正在他的隐居地黄松峪村里紧张地安排着善后事宜。像狐狸一样狡猾多疑的王绍义,凭着多年为匪养成的灵敏嗅觉,已经预先感到景陵被盗后,必然会引起中共冀东党委与军分区的注意。为了在风头过去以后继续对清东陵的其他皇陵进行盗挖,也为了防止中共地方公安人员对盗陵首犯的追缉与搜捕,王绍义此时首先想到的是与他明来暗往多年的高珍儿! 天将黎明的时候,王绍义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手忙脚乱地穿好了衣裤,刚想跳下炕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看着还躺在被窝里的高珍儿。在纸窗外透进来的淡淡熹微的晨光中,高珍儿显得格外娇媚。这位在山乡里历经命运坎坷的小寡妇,虽然发髻散乱蓬松,睡眼惺惺忪忪,但是,她那张白嫩丰腴的鹅蛋形脸腮,依然是一番少妇所特有的魅人风韵。她唇角边挂着一抹温存的笑意,显出了几分娇慵无力的倦容。见已经准备离去的王绍义欲走又回,她乜斜着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仰望着王绍义,似在问: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珍儿,我险些忘记了,带来的好东西还没有交给你!”王绍义微微一笑,从衣袋里摸出了一个红布包,亲昵地交到高珍儿的手里,说:“你如果走时,不要忘了将这些稀罕的小物件带去!” “走?你说什么?”高珍儿手托着那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并没有领会王绍义的真正用意。她的手一松,红布包内“哗啦”一声,抖出几个闪亮的什物落在她的枕头上,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只银白色状如鸡卵大小的珠子、一只翡翠玉镯、一只金壳的洋式小怀表、两块山杏大的晶莹红宝石,还有七八粒白色透明、亮闪闪的白玉。高珍儿杏眼圆睁,满面都是惊愕,两条弯弯的柳眉扬了起来,顾不得去收拾落在枕上的好些珠宝,却用一双粉嫩而没有茧花的小手,牢牢地抓住王绍义的衣襟,大声地追问:“你……好好的让我走?莫非……又是那个黄脸婆向你灌了米汤,逼你甩开我吗?” “嘻,瞧你,又是吃了醋的酸相!”王绍义见高珍儿这副模样,忍不住地“噗哧”一声笑了。他用大拇指在高珍儿那玲珑小巧的鼻头上狠狠地刮了一下,沉下脸来正色地说道:“我的宝贝珍儿,你犯的什么傻呀?我家那黄脸婆如果能向我灌米汤,还能让我回心转意的话,我又何苦每夜到你这里来呢?珍儿,你听我的话,我要你离开黄松峪可全是为了你好!” 高珍儿瞪圆了大眼睛,问:“为我好?我住在黄松峪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偏偏逼我走?” “珍儿,你听我告诉你。”王绍义俯下身来说:“你是知道的,为了咱们今后能过上长远的好日子,搞到足够你我花上一辈子的钱,我串联着黄金仲盗开了景陵!那里面的宝贝可真多,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还有那么多皇陵在那里,里面的宝贝更多,真是让我想起来就睡不着觉。所以,我想找机会再狠狠地干上几回,多多地弄些宝贝……珍儿,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劝你走的!” 高珍儿将她那蓬松的头摇得像只拨浪鼓,气咻咻地说:“你搞你的宝贝,我住我的家,又怎么妨碍了你去盗陵呢?” 王绍义说:“你不懂吗?挖坟掘墓究竟是犯法的事,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现在共产党已经听到了景陵被盗的消息,还从蓟县派来了一个侦破小分队。如果他们当真来抓我,砍我的头,那你怎么办呢?” “啊——?”高珍儿大吃一惊地吓白了脸。直到这时,这个愚昧无知的少妇方才感到有些后怕。她的双眼畏葸地闪动着,浑身冷不丁地哆嗦起来。她喃喃地说:“金盆洗手!绍义,你听我的话,干脆别干了!咱们反正已经得到了那么多的好东西!将来风头一过,便卖了它,换些钱花也就行了。绍义,我劝你金盆洗手,再也别去干挖坟掘墓的那种事情了!” “嘻,你说得多轻巧!珍儿,金盆洗手?那已经晚喽!”王绍义将一只手搭在高珍儿的肩头上,蹙眉摇头地叹道:“你可知道景陵是怎么盗的?那是我和黄金仲领着人干的!我就是从今以后再也不干了,那罪也已经犯下了。干一回是干,干两回三回也是干。我就是要把马兰峪清东陵内所有没有盗开的皇陵,一座一座全盗开!他妈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王绍义又怎么能因为什么小分队开进马兰峪调查,就中途不干了呢?珍儿,我告诉你,我这次已经狠下心来了,非要把清东陵所有的地宫棺材里的好宝贝全盗尽不可!”在昏黯的光影里,王绍义见高珍儿已经被他的话吓傻了,方才顿住。他沉吟了半响,叹一口气说:“所以,我才劝你尽快地走,离开黄松峪!珍儿,你懂吗?将来黄松峪极有可能成为共产党挖地三尺的是非之地!我是说,只要你躲在一个十分安全的地方,那么我……才敢在这里豁出命去大干一场!” “呸,亏你想得出!”尽管王绍义说得苦口婆心,高珍儿却并不买他的账。她见王绍义趁天色不亮就准备溜走,急忙伸手将他的衣袖狠狠扯住,嗔怪地说:“王绍义,现在你已经有了值钱的东西,是不是把我玩腻了,想独自到北平?将那些从棺材里盗出来的好东西卖掉,在那里的花天酒地另娶小老婆?” “唉唉,我的小奶奶,你说些什么混话?”王绍义见高珍儿疑心又起,醋意大发,急忙劝她哄她说:“你真傻!你说我现在想跑到北平去变卖财宝,那不是自投罗网吗?眼下共产党的冀东十五分区已经派兵驻进了马兰峪,昨天听黄金仲捎来口信说,蓟县公安局那个姓云的局长已经开始注意上我们了。我的胆子就是再大,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外出去兑换财宝啊!眼下的形势不妙,参加盗景陵的人又太多,谁敢保证不走漏风声呢?如果云一彪当真发现我是领头盗陵的,他就非到黄松峪来逮我不可。珍儿,我让你先逃出黄松峪去,除了担心你受到牵联外,还有另一层考虑,那就是真到出现问题的时候,我也好有一个藏身之处!所以,我想让你尽快到‘八仙桌子’那边去……” “什么?‘八仙桌子’?天呐,你让我藏到那种深山老林里去?”高珍儿听后吓了一跳,一骨碌从被窝爬起来,道:“你真不愧当胡子出身,心太黑太狠!我一个单身的妇女,怎敢到‘八仙桌子’那种地方去呢?既然你说情势不妙,要躲咱俩就一块去躲。为啥你不肯去‘八仙桌子’呢?” “你胡嘞嘞个啥呀?你怎么越来越不懂事了?高珍儿,好话我已说了九千六,你为何听不懂?”王绍义被高珍儿纠缠得无法脱身,心里有一股灼火在燃烧。如果凭从前为匪时的野性,王绍义真想挥掌狠狠地扇高珍儿几个耳光。可是他从心里喜欢这位温存可爱的小寡妇,举起的拳头又缩了回来。王绍义忍住气劝道:“我这个人决不会对你不仁不义的。你问我现在为啥不和你一道去‘八仙桌子’。我已经说了,现在还不到时候。我是想看一看共产党派来的小分队,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如果他们也是来走走过场,那么等风头一过去,我和黄金仲还要串通那些人大干一场。珍儿,景陵里只有六口棺材,可你知道马兰峪后山上还有几座清朝的皇陵没有盗开吗?那里的珠宝可是海了呀!如今可是个乱糟糟的时候,国共两军目前谁都立足未稳,机会难得呀!如果将来这地盘当真全成了共产党的,谁还敢盗陵呢?珍儿,你听我的,现在有黄金仲这样的人当靠山,此时不发财还等何时呢?我的好珍儿,我现在是因为这个才劝你先躲起来的,没有任何不良之意哟!” 高珍儿呆坐在微暗的光影里,一言不吭。她凭着孀居女人的眼睛看透了王绍义确实为她好,而没有甩掉她另觅新欢的恶意。但是,尽管高珍儿相信了王绍义说的话是对的,但想起那密林深处的“八仙桌子”,仍然充满了畏葸的怯意。 “珍儿,你听我说。”王绍义见高珍儿在闹了一阵以后,渐渐地被他说动了心,就对心里犹存疑虑的高珍儿拍胸发誓地说:“至于你说不敢去‘八仙桌子’?怕什么呢?我告诉你,为什么我选中了‘八仙桌子’呢?就是因为它地处蓟县、遵化和兴隆三县的交汇点上,人都称‘八仙桌子’是‘三不管’。可正是这样的地方才便于你我做长期的隐蔽。珍儿,你先到那里找房子住下,用不了多久,你我就可以在那里以夫妻的名义同居了,那才是一个最好的退路。当然,我不是说咱们这后半辈子就永远住在‘八仙桌子’那种鬼地方了!现在只不过是为了躲个风头,等到盗陵的事风平浪静之后,我再将地宫里的珍宝拿出来变卖。有了钱,咱俩就可以到天津、北平、青岛、上海那些大城市里,住小洋楼,过神仙般的日子!珍儿,享乐的日子在后头呢。我现在这样豁出命来干,可全都是为着你呀!”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高珍儿领会了王绍义的良苦用心,转忧为喜,可是她仍然还心有余悸,说道:“绍义,既然你全是为着我,让我去‘八仙桌子’那个鬼地方我倒也认了!只是,你得让我心里踏实。那些从景陵里盗出来的值钱宝贝,可得拿出一些交给我替你保存着。不然的话,我是死活也不肯到‘八仙桌子’那种地方去的!” “依你依你,我的宝贝,我当然要把一些值钱的东西先交给你带去的。埋在‘八仙桌子’,更便于保存。”王绍义见风情万种的情妇好不容易松了口,便手托高珍儿的粉腮,哄劝她说,“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于你的。珍儿,那些从陵里搞到的宝物,我已经偷偷装进了两个瓷坛子里。几天以后,你先到‘八仙桌子’那边落脚,我随后就把一个坛子的宝物送过去。另一个坛子暂且还留在这里,毕竟你一个女人家,那么多宝贝放在身边,我有些放心不下。” “好吧!我信你的话,绍义,既然这么定下了,你不妨先到‘八仙桌子’那边去踩踩点。只要你把房子找妥了,我过那边去就是了……”高珍儿勾住王绍义的脖子,在他那瘦削而丛生着连鬓胡髭的脸颊上狠狠地亲吻了一口,说,“这回你总该满意了!” 王绍义亲昵地搂紧高珍儿说:“说实话,我真舍不得你去那里,可是不去不行!还是在‘八仙桌子’那边待得安全。再说,你想跟我过长久日子,这也是我甩掉那个黄脸婆子的一个好机会呀!……” 纸窗上的天光越来越亮,王绍义正欲继续叮嘱高珍儿什么,不料就在这时候,纸窗上“哗啦”、“哗啦”,有人扬了两把沙子! 这是暗号! 高珍儿吓了一跳。王绍义知道,一定是他的儿子来了,这是他们之间使用的一种临时联系的暗号。现在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否则儿子是决不会随便来打扰他的。 王绍义只好与高珍儿分手,小心地将房门掩上,然后蹑足地来到高珍儿家院的后边。在黎明的微光里,他看见一枝垂柳后面有个鬼鬼崇崇的人影,正在后围墙下隐蔽着,正是他的儿子王茂。王绍义一纵身翻上了后围墙,跳出了高珍儿的独门小院。 “这么早,究竟出了什么事?”王绍义阴沉着脸问。 王茂说:“爹,家里来了客人!都是平时极少见的人,所以我才不得不来惊扰你……”他卖了个关子,不肯说下去。 “你说嘛!什么客人来找我?”王绍义有些忐忑不安,因为他知道在天明前赶夜跑来黄松峪见他的,必有十分紧要之事,这使王绍义很自然地与云一彪带领侦破小分队进驻马兰峪的事联系在一起。 王茂左顾右盼一眼,见附近无人,悄声地吐出两个令王绍义大为吃惊的名字来:“是八区的干部纪新和刘恩,他们说是有紧急事情要见你!” “纪新和刘恩?”王绍义顿时感到格外吃惊与紧张。他知道,纪新是蓟县第八区的民政助理员,在附近的四里八村几乎没有谁不认识他。他在抗日时期时常为各村百姓的生活救济工作频繁活动,特别是在支援抗战的前方,纪新曾不止一次来到黄松峪组织群众送军粮与制军鞋。至于那个叫刘恩的干部,王绍义并不太清楚他的具体职务,可是却听说他很得区长介儒的信任。现在令王绍义感到大惑不解的是,像纪新和刘恩这样平时在八区范围之内有权有势的人物,为什么鬼使神差地闯到他的家里来。特别是在这风声日紧的非常时期,他们的突然造访,就更加引起王绍义的狐疑。他急忙问王茂:“这两个人平日和我仅是点头之交,这种时候他们来找我,莫非是为云一彪那些人来当探子吗?” 王茂见状不由哑然失笑:“爹,你真是被共产党吓坏了!” “不,孩子,你太年轻,没有经过大灾大难。对任何人都不能不存有几分戒心呀!”王绍义的前半生经历过多次失败的挫折与打击,因此对任何异常的事情都难免多疑。现在区干部纪新、刘恩的突然到来,让他心中疑云四起,惴惴不安。他蓦然想起昨天敌工部长黄金仲派刘七给他送来的口信,告诉他:近几天千万小心,无事不得外出。更不许与陌生人私自接触,盲目地将盗得的珍宝出手,以防被云一彪的小分队察觉! 想到这里,王绍义不觉心惊肉跳,急忙追问王茂说:“你怎么这样大意?为什么来这边找我?纪新和刘恩会不会是云一彪派来逮捕咱爷仨的?你可看清了,纪新他们到底带来多少人马进村?” 王茂哈哈大笑说:“爹,瞧你吓成这样子,亏你还当过绺子上的‘水箱’呢。你不是连脑袋都不在乎的人吗?你怕纪新干什么?他是个民政助理,又不是公安助理,怎么有权力来抓人呢?他们俩也没有带多少人马,各自骑一匹马来的!” “不,”王绍义固执地将脑袋一摇说:“你怎么能轻易就相信他们呢?或许他们后边跟随着云一彪的人,只让纪新和刘恩来踩点探风呢!” “爹,你也太多疑了,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王茂嘿嘿地笑了:“纪新他们两个是带着公安助理郭正的亲笔信来的,你还怕什么呢?” “你可当真看清了那信是郭正写的?”王绍义现在失去了在景陵地宫里手使双枪、逼人用利斧劈棺材时的凶煞劲头,如同惊弓之鸟,唯恐被人引入某种意想不到的陷阱,不可自拔。他见王茂点头承认他亲眼看到了郭正的亲笔信,这才放下了心来。他吁出一口气,将两支德牌撸子装好子弹,掖进腰间,然后才和王茂离开高珍儿家的后院墙,拐过一条由蒿草皮覆盖的小路,回到了黄松峪西街的家中。 王绍义进院便见到两匹栓在杨树上的马,他的那个瘦小枯干、满额细密皱纹的老婆正在猪圈前喂猪。她见王绍义进院便恨恨地朝丈夫“呸”了一口。王绍义也顾不得理睬,和儿子王茂径直朝正房走去。 “爹,纪助理和刘秘书坐在炕头抽烟呢!”王慎慌慌地迎出来说,“不知为什么,这回他们与从前不同了,连跟我说话都是点头哈腰的,像矮了三分似的!……你说怪不怪?” 王绍义也颇觉怪疑,停下来问:“他俩到底要搞啥名堂呀?” 王慎困惑的摇摇头说:“俺不知道,纪助理和刘秘书说,非等你回来才能说!” 王绍义悄悄地凑近上房的窗前,伸出拇指蘸唾沫,在窗户纸上捅了一个小窟窿,偷偷地朝房内窥探,果然见八区的民政助理纪新和区秘书刘恩两个人盘腿坐在炕上吸着旱烟。王绍义警惕地环顾家宅四周,断定附近并没有埋伏公安人员和八路军战士以后,才挺直了腰板,大模大样地走进门来。见了纪新和刘恩以后,王绍义双手一拱说:“稀客稀客,纪助理,刘秘书,真不知道是哪一股风儿,忽然将两位大干部吹到兄弟我这茅檐草舍里来!” “绍义老弟呀,你这么说话可是说远了!”民政助理纪新高高的个儿,赤红脸,额头高而隆起,因为头发过早地谢顶,显得头有些秃。在王绍义的眼里,像纪新这样的共产党区干部,他是高攀不上的;而在纪新的眼睛里,像王绍义这样从前当过土匪的人,现在又在村子里乱搞寡妇的人,自然是不屑一顾的。但是今天他和刘恩是主动上门,有事相求,所以不得不放下架子,套近乎说:“这么多年来,虽然咱哥们没共过事,可是我和刘秘书非常清楚你是个仗义疏财的汉子!可惜从前不了解,如今才知道你老弟是干大事的人呐!” “纪新说得很对,”矮胖得像笑面虎般的区秘书刘恩,也不甘人后地从炕沿上跳下来。他先与王绍义打哈哈联络感情,恭维地说,“从前听人说你王绍义行,有种,能干,那时还以为是别人是瞎吹呢!如今你一干大事了,不瞒你说,我和纪助理都是来投靠你的!” “投靠我?!……”王绍义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怔怔地呆立在那里。 纪新急忙解释说:“绍义老弟,你怎么还不知我俩来意呢?我俩是事后才听说是你领着四里八村的哥们爷们发了大财。唉唉,真没有想到,你老弟把我和刘秘书给丢到脑后边了!” 见王绍义不理不睬,佯装不懂来意,精通世故的刘恩急忙满脸堆笑地说:“什么话都别说了!绍义,都是乡里乡亲的,人不亲水亲山亲!既然你能带着别人发大财,自然也不该忘了我和纪助理嘛!我俩如今主动上门来投靠,谅你总不会把我们赶出去吧?” “这是什么话!”王绍义渐渐地听清了纪新和刘恩的来意,但是因为心情紧张,将信将疑的王绍义还是忧虑重重地打量着他们,冷冷一笑说:“两位真把我闹糊涂了!你们可都是八区的干部,又怎么能看得上我王绍义呢?莫非你们就不知道我王某人是绿林出身?” “绿林出身有什么关系呢?古今中外有多少干大事的人不都是绿林出身?张作霖、张作相,还有守热河的汤玉麟,不全是绿林出身吗?”纪新哈哈地一笑,煞有介事地对王绍义吹捧道:“老实说,我和刘秘书从来都没有小看你绍义老弟!谁管是什么出身呢?只要能领着人盗开皇陵,盗出值钱的皇家珍宝来,那就是英雄!绍义老弟,我们这些区干部算个什么呀?不过是当个公差,收入有限,哪比得上你盗开一座皇陵就可以成为腰缠万贯的阔佬?” 刘恩见王绍义不冷不热地站在那里,急忙拿出公安助理郭正的一封信,双手递给王绍义。王绍义斗大的字不识两筐,接过信来仔细一看,却认得信笺下方郭正的那枚私人印章。王绍义这时才相信了纪新和刘恩,换了张笑面孔,从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香烟来,每人分一支,说:“两位来入伙,那是你们看得起我王绍义!没说的,我双手欢迎就是了。有财大家发嘛!只是两位可要知道,我和黄部长刚刚领人盗开了康熙的景陵,可就出了事。你们没听说,邵司令已经带部队到马兰峪去了吗?现在既然已有部队在陵上守着,恐怕暂时是很难再动手了。” 刘恩说:“那怕什么?我们昨夜从区上来的时候,郭正已经得到了可靠的消息,说邵司令的一营部队是临时应急才调过来的,不久就要开拔!现在是国内战争时期,谁还顾得上守那些死人的坟呢?” “此话当真?”王绍义忧疑的眼睛豁然一亮。 刘恩说:“郭助理的话还能假吗?” 纪新见王绍义对这一消息倍感兴趣,在旁添油加醋地说道:“绍义老弟,方才的话是完全有根据的。日本投降以后,国民党的边队与我们共产党冀东地区的部队在谁来收复解放区和接受日军投降问题上,发生了尖锐的冲突。现在美国支持蒋介石垄断对日伪的受降权,排斥我们八路军,很可能发生新的内战!咱们的冀东地区也可能出现国共的拉锯战。今天你占这里,明天他打回来。眼下这兵荒马乱的局面,还很难看得出国共两军谁胜谁负!绍义老弟,如果战事吃紧,邵司令的部队有一天真的要撤出马兰峪,清东陵不还是你王绍义折腾的天下吗?” “好!天大的好消息!借两位的吉言,如果邵司令的部队当真撤出马兰峪,我王绍义当然豁出脑袋来大干一场!”王绍义万没有想到这两个共产党的区干部为了加入盗陵团伙,不但主动找上门来,而且还向他透露出有关国共在冀东地区即将交战的党内机密。他为能够再找到盗掘清东陵的可乘之机而欣喜若狂。王绍义一拍膝头说:“纪助理,刘秘书,既然两位看得起我王绍义,我也决不含糊!咱们弟兄就合伙再大干一玚!两位前次没有得到实惠,我王绍义讲义气,也不能让你们吃亏!……” 王绍义说着,回身向王茂丢个眼神。王茂立刻心领神会,急忙打开身边的柜子,从里面信手一抓,拿出几样金灿灿的珍宝,“哗啦”一下撒到了炕头上。 “哎呀,绍义老弟你真够意思!”在金光闪闪的珠宝面前,被映花了眼睛的纪新感激涕零地叫道。他望着那些金银玉器,心早已激动得狂跳起来。 “绍义,我就说你仗义疏财!怎么样,你果然是个干大事的人,我俩来投靠你没错嘛!”刘恩也被这么多价值连城的东西惊呆了,两只眼睛已被那灿烂金光映花了。纪新和刘恩在王绍义的诱惑下,哪里还顾得上区干部的身份,立刻扑上去,不顾一切地争抢起来。你争我夺,互不相让。 “别抢别抢!友谊为重,金银都是身外之物嘛!”王绍义见纪新和刘恩面对金光璀璨的金珠、银串、宝石、玉器贪婪万状,彼此抢得气喘吁吁,急忙伸出双手上前调停劝止说:“两位谁也别争,谁也别枪。这几件珠宝也不过是兄弟我的一点小意思,算个见面礼。只要咱哥们一条心,下回我们还要合伙去盗开咸丰、同治两个皇帝的陵墓。里面的宝物也一定不比康熙墓里的少,到那时必有更值钱的东西送给两位!……” 纪新将抢到的珠串往衣袋里装,说:“那我真是感激不尽了!……”刘恩抢得额头冒汗,连声说:“真没想到你王绍义这么讲义气呀!佩服佩服,今后凡事都听你的就是!” 王绍义嘿嘿地笑着,拍着纪新的肩说:“不过,两位也别只顾自己发财,你们都是区干部,在附近百姓中的威望比我王绍义高!盗陵如果成功,人少了不行。我不求别的,只求两位替我从村子里串联一些可靠的弟兄来。我要的就是人多势众,日后共产党当真要问罪的时候,也是法不治众!” “好,有道理!绍义老弟,我和刘秘书都听你的!你让我俩向东,我俩决不向西!你说人多势众,我们就给你四处网罗人马!”纪新以手拍胸,向王绍义信誓旦旦地说。 刘恩也将抢到手里的金佛头、玉珠串等塞进腰间。他兴冲冲地附和说:“王绍义,只要你领头干,还怕没人跟你盗陵吗?” 第十八章 不择手段的招兵买马 1945年11月初——入冬后第一个寒气逼人的雪天。 灰蒙蒙的天穹上几朵雪云涌来滚去。小北风“嗖嗖”地刮着,吹得昌瑞山上的松柏树林,发出海啸山呼般的涛声。天将过午的时候,灰云越压越低,天穹间不时地飘扬起棉絮般的雪朵,纷纷扬扬,在山岗、幽谷和密林间飘舞。渐渐地,马兰峪附近的群峦和清东陵那鳞次栉比的殿阁方城上,便蒙上了一层白皑皑的雪毯! 距清东陵不到三里路,有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西沟村。在午后纷飞的落雪中,凛冽的小北风吹来了一阵阵悦耳的唢呐声。在这个下着冒烟雪的恶劣天气里,在村中央的一户宅院里,正操办着一场喜事。一乘颤悠悠的小花轿是从裕大村方向的坎坷土路上抬过来。依照当地的习俗,不论迎娶的人家贫家富,都要以轿子迎亲。富贵的人家多为二十四人抬大轿,中等户也要十六人抬,最贫的寒门小户也须八人抬的小花轿。从轿子的大小便可以窥见娶亲人家在当地的富贵贫贱和地位高低。 今日虽逢大雪天气,但是那乘花轿在当地却是堪称一绝的,它既不是八人抬、十六人抬,亦非二十四人抬,而是三十二个杠夫抬着一乘红缎面为底、绣有“百凤朝阳”图案的轿围的大花轿。轿前有响器班子开路,后边有十余辆大马车紧紧簇拥相随!这种盛大而隆重的迎娶规模,在战争年代的昌瑞山区,多年来极为少见。所以,那一阵阵抑扬顿挫、有板有眼的唢呐、箫管、琵琶的吹奏声渐渐逼进平日岑寂的西沟村时,积满了厚厚落雪的村街,早已挤满了一堆堆一簇簇的人群! “来了来了!” “你看你瞧,还是人家老黄家的喜事办得排场,三十二杠大花轿,谁能比得了呢?” “唉,那是黄金仲的老兄弟结婚嘛,谁能跟他家比?” “是呀是呀,如今有钱不如有势,有势不如有权!人家现在是八路军的部长!嘿,好大的官呢!” “就是嘛,黄大麻子如今不但有权有势,还有钱呢!自从他这次随部队回到马兰峪,不知为何突然大发一笔横财,真是人走时气马走膘呀!越富越添膘!” “哼,他那个财呀,我看发得不地道,迟早迟晚也倒霉的!” “咦,黄金仲是八路,他能发什么不义之财呢?莫非他就不怕军法和党纪吗?” “呸,这年头,兵荒马乱,什么法不法的?我看只要有颗贼胆子,咱也能发财!” 在村街上远远围观那乘迎亲花轿抬进村街的百姓们,都在七嘴八舌地窃窃私议着。这些人中有人羡慕黄家的排场,有人鄙夷地挖苦,也有人恨恨地低声咒骂。但是,那身材高大、穿着八路军绿色大氅的黄金仲,骑在一匹马上兴冲冲地在迎亲的队伍中策马前行,是根本不会听到那些低声私语的。 “诸位诸位,都往院子里请!”当花轿被人们簇拥着来到黄家那新盖了三间大瓦房的院套里时,从马上跳下来的黄金仲以主人的身份大嚷大叫地往院宅里让着四里八村赶来喝喜酒的客人们。在这些冒雪赶来祝贺的客人中,大多是一些区、村干部们。他们向黄金仲打着哈哈贺喜、塞红包。黄金仲不断地拱手抱拳,说着一些感激的话。一时间,黄家大院里人头攒动,喜气盈盈。 一阵哗哗剥剥的喜鞭点响以后,新娘与新郎在正房里拜过天地。院子里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不时有几个穿上新袄的娃子在穿来跑去地嬉闹,他们的口里不停地念着喜歌儿:“月亮月亮,光照东墙。黄家的媳妇好嫁妆。金坡箱,银皮箱,虎皮椅子象牙床。锭儿粉,棒儿香,棉花胭脂二百张,你说漂亮不漂亮……” 拜过天地以后,黄家在东西两座厢房里大排筵宴。这场婚事的主办人——敌工部长黄金仲,当然就是这婚宴酒席上最受欢迎的人,也是最活跃的人。他先是挨桌依次为宾客敬酒,后来被客人拉来拽去,盛情难却,不得不坐在席间与宾客碰杯划拳。 “来呀,黄部长,俺是初次与您喝酒,今日非得喝个痛快!”与黄金仲同席的是新娘的娘家来客、八区的区小队长张森。他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健壮小伙子,性情粗犷豪爽,在抗战中也是个敢冲敢杀的人。当年他带领区小队在昌瑞山附近的山林中打游击,立下了不少功劳。今天张森得以与十五军分区有名的敌工部长黄部长相识,真是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慨。 张森几杯酒下肚,脸膛涨得通红。他起来拍拍身边几个区小队成员们的肩头说:“你们不是时常向我打听有关黄部长的事吗?不错,黄部长大智大勇,独胆英雄,在咱们地面上可称得上是个传奇人物!今日你们也见识了,他果然是个好汉!从今以后,大家伙都像我一样,凡事听他黄部长的指挥!他说东是东,说西是西,谁也不许违逆黄部长的话,可都听清了!” “那是自然,谁敢不听黄部长的呢?”几个区小队员见张森如此崇拜黄金仲,都齐声附和。 “都是好样的!张森,你是强将手下无孬兵,来呀,干杯!”黄金仲举杯豪饮。在此之前,黄金仲也知道以张森为首的八区区小队,在蓟县一带打得机智勇猛,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抗日力量。在觥筹交错间,黄金仲发现张森和他的区小队十几位战士对他都有一种崇拜感,心里暗暗高兴起来。“这支区小队是一股可以利用的力量呀!”黄金仲在心里这样自言自语,面对着频频向他举杯敬酒的精壮小伙子们,黄金仲的思绪纷乱,不由回想起两天前他在黄松峪王绍义家里的那次密谈…… 那天夜深人民静的时候,当黄金仲骑一匹快马赶到黄松峪,推开了王家虚掩的房门。早已预先得知黄金仲来访的消息,在自家的西厢房里等候他的王绍义,在昏黄的灯影里与黄金仲机密地交谈着。他开口便焦灼万状地探问说:“邵司令的军队也该撒走了,可是到现在……” 黄金仲不吭声。他点燃一支香烟,不慌不急地吸着,淡蓝色的烟雾在他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前缭来绕去,为这位夤夜来访者罩上了一层神秘。 王绍义见他不开口,继续忧心仲仲地说道:“近一个多月,听说云一彪带着他那个什么小分队,一直在马兰峪、裕大村、裕小村、定小村、东沟村、西沟村那一带转游,到处找百姓谈话调查,想追查咱哥们盗景陵地宫的事儿!搞得人心惶惶呀!可是我笑云一彪这个人太蠢了,这一带可是你黄部长的地盘,又有邵司令的兵马在马兰峪的陵上驻着,我就不相信哪个不要脑袋的人,敢胡说八道?再说,这些村里有许多人都跟着咱们参与了盗陵,谁没有得到实惠和好处?谁不怕犯法,将来担个挖坟掘墓的恶名?那些参加了盗景陵的人,自然谁也不会开口的,那些没有参加的根本不知道咱们的活动。云一彪他们就是挨家逐户捉人审问,也是得不到半点消息的!黄部长,话虽然这么说,可是我心里却总是不消停……” “你怕什么呀?”黄金仲忽然张开大嘴,喷吐出一股浓浓的烟雾。在王绍义看来,黄金仲像一只巨大的蟒蛇正在吐着毒芯子,在暗夜里看来有些怕人。黄金仲嘎声嘎气地冷笑:“你是怕云一彪吗?哼,我黄某人压根就不惧他。刚才你已经说了,马兰峪这一带是咱哥们的一亩三分地,他姓云的想在这里搞到咱哥们盗陵的线索,那不是白日做梦吗?不错,从云一彪他们那个小分队来到马兰峪那天起,就已经怀疑是附近村子里有人参与了作案,甚至对我姓黄的也有了怀疑!可是你根本就不必怕,到了现在我们还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 王绍义意识到不该在黄金仲这样的人面前说软话,急忙振作起精神来,倏然间又露出了当胡匪的凶煞之相,用手将小炕桌“叭”地一拍,震得壶碗锵然跳动。他色厉内荏地说道:“我怕他云一彪?怕他什么小分队?黄部长哎,咱可不是吹大气,当年我跟马福田拉大排、准备盗马兰峪乾隆皇帝的裕陵那一阵子,连孙殿英和谭温江我都不怕!……”王绍义虚张声势地海吹神侃了一阵,很快又将话题一转,说:“黄部长,我哪里是怕,我心里是急哟!现在不光我,大家伙可全都盼望着邵司令那一个营的守兵早一天从马兰峪的清东陵撤走。而后咱哥们才好再大干一场,只是不知……” “你别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邵司令的一营兵到底啥时候撤走,老实讲,不但我不知道,邵司令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上面研究决定的,军令如山呀,让他啥时候来就啥时来,让他啥时候撤他就啥时候撤。”灯光在黄金仲那张马形的长脸上不安的地跳动,映照得黄金仲脸上斑点点的麻坑清晰可数。他郑重其事地对企图从他这口中得到有关邵子甫消息的王绍义说:“不过,我今晚可以向你透露个机密。邵司令的一营兵只是暂时驻防,不会在马兰峪久留的。我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只要国民党的军队进攻冀东,那么邵司令的军队必须马上拉上前线。目前是内战将起的形势!我们共产党的正规军的主要任务当然是和国民党打仗嘛,怎么可能老是在地方上看守陵墓呢?” 王绍义被黄金仲的几句话撩拔起心头的欲火。他更加坚信邵子甫派来马兰峪守卫清东陵的军队,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即可撤退。他高兴地说:“这样我就放心了!黄部长,只是邵司令带领那一营兵撤退的时候,你怎么办?你是邵司令手下的敌工部长,自然也应该随军行动呀!你可知道,如果将来大家继续再行动,还得大张旗鼓狠干一场!不但盗同治皇帝的惠陵,还要盗咸丰皇帝的定陵,工程浩大,势必众多人马,如果再起事时没有你黄部长当靠山,光我王绍义一个人怎么干呢?这就是我担心的呀……” “哈哈,原来你为这个?”黄金仲坐在幽幽的灯影里,显得踌躇满志。他又接上了一支“大前门”香烟,继续吞云吐雾,信心十足地对王绍义说:“军队只管撤他的,我姓黄的是负责敌工的部长,当然可以另找借口留下来。至于我用什么办法和借口对付邵司令,那时候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操心!” 王绍义大惊大喜地拍掌说:“如果你黄部长不走,那可是万幸了……” 黄金仲继续安抚王绍义说:“至于云一彪,你就更不必惧怕,我已经说了,现在是战争时期,既然是战争就难免要破坏一些建筑,包括像清东陵那样的历史遗产,不破坏旧世界就不能建设新世界嘛!只要机会来了,咱就大胆地干,能盗开几座皇陵的地宫,就盗开它几座。能搂到多少金银财宝就搂多少,他云一彪就是将来有一天侦察到是咱们干的,又怎么奈何于我呢?等不到战争结束,我黄金仲就远走高飞了!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我不能老蹲在穷山沟里,老子也该享享清福了!你说对吗?……” “黄部长说得太对了!”王绍义见黄金仲向他交了底,高兴地说:“现在咱们只有等守陵的军队撤走了,才能再找机会行事!”黄金仲说:“也不能干在那里等着。绍义大哥,依我看咱们眼下紧要的是抓紧串联人马,只等邵司令从陵上撤兵,咱们就可以几股人马一齐行动。” 王绍义大喜,急忙拿出几张刚刚绘制的清东陵区的地形图,指指点点地对黄金仲说:“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请你来看,这是咸丰的定陵、同治皇帝的惠陵、东太后慈安的普祥峪定东陵,还有裕陵妃园寝中一群妃嫔们墓葬的地形图纸。到时候你指挥各路人马,肯定能用得着!” 黄金仲将那卷清东陵的地形图纸小心地在小桌上摊开,在灯光下认真看过,忽然将膝头一拍叫道:“好!还是你绍义大哥有心计,现在有了你的这几张地图,我更有底了!瞧好吧,咱们还有一场盗陵大战!” 王绍义担心地说:“只是人还少些。以后不干则已,一旦干的话,势必几座陵同时下手!” 黄金仲心领神会,拍拍他的肩头说:“放心吧!人好办,只要有我一句话,情愿发大财的人还有不跟咱哥们干的?”…… 黄金仲想到此处,收回心神与区小分队长张森接连地碰了几杯,忽然颇为机密地说:“张森,你别光捧我是啥英雄,这年头当英雄也得有钞票,没有钱是吃不开的。宁可不要官,也不能不要票子!你懂我的话吗?” 张森喝得晕头涨脑,一时很难听清黄金仲的真正用意,便说:“什么社会没有钱花都寸步难行,黄部长说得自然在理,是傻瓜才不想弄到些钞票来花。只是咱这穷山沟里,到何处去搞到票子呢?” 黄金仲将一杯酒仰脖喝下,抹了抹唇须上的酒珠说:“原来我还以为你张森的脑瓜蛮灵的。可如今一看,你竟然是个木头脑袋!别人都已经发了大财,可你却还不知道去哪里抓钞票!唉,你呀你呀,守着个金山,居然还不知那随手可得的值钱东西……” “守着个金山?”张森微微一怔。其实,头脑机敏、善于随风转舵的区小队长当然并不像黄金仲所嘲讽的那样是个木头脑袋,在来西沟村以前,张森已经隐隐地闻知景陵被盗似乎与黄金仲有关,而且他所在的八区也有一些干部参与其中。本来张森今天与黄金仲套近乎,也有询问盗陵事由并准备入伙之意,只恐贸然询问,惹来黄金仲的不快。谁想到黄金仲不等他询问却先开口了!张森心里高兴,却故意佯装不知地说:“咱们这十里八村,全靠些穷山恶水,哪来的金山可找?” 黄金仲说:“山自然是秃的,可那山里埋着多少值钱的东西,你可曾想过吗?” “你是说……打那些皇陵里死人的主意?”张森故作吃惊地问。他与自己身边那些停下筷箸、探头探脑来偷听的几个区小队员互望一眼,然后说:“黄部长,干那种事,可是危险着呢!弄得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呀!” “怕什么?”黄金仲有些恼了,显然对张森这副畏首畏尾的胆怯神态大为不满,将筷子在桌子一掼,说:“张森,看不出你原来是个孬种!当年打鬼子你都不怕,莫非你怕死人吗?”俗话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打鬼子为的啥?为的是今后受穷吗?当然不是,咱们共产党八路军这么多年教育你什么了?还不是反对封建统治阶级?那些埋在马兰峪山间的死人,他们都是些什么人?统统都是反动统治阶级!他们既然是反动阶级,那么他们棺材里埋下的那些国宝和值钱的东西,就是剥削咱劳动人民的!皇上可以剥削老百姓,榨穷人的血汗,咱们为什么不可以将他们的棺材劈开,把那些值钱的东西分掉呢?” “好!还是黄部长的水平高,站得高,看得透!如果您不说这个理儿,我们还当真没有认识上去呢!”张森直到这时,才算达到了目的。黄金仲所说的话,不但证实了张森从民间隐隐听到的有关盗陵的传闻,而且也为他参与盗掘清东陵找到了借口。这一切恰恰正是区小队长张森所渴求与希望的。 张森恢复了初来时对这位八路军敌工部长的敬重与恭维,拍着胸口说:“黄部长的话大家已经听到了,确是这个道理,人不得外财不富。黄部长,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张森说话就算数,我区小队的所有队员没有一个不听我的,只要我张森听您调用,那么整个区小队就统统归您指挥了!只是,我还有些担心……” 黄金仲如愿以偿,将一盅酒一仰脖喝干,瞪着有些发红的眼睛问道:“莫非你还信不过我?” 张森鬼头鬼脑地左顾右盼,见附近几桌酒席上的宾客正喝酒吃菜,便放下心来,凑到黄金仲身边,悄悄地俯在他耳边嘀咕了一阵,只见红头涨脸的黄金仲将桌子“咚”地一拍,说道:“张森,你也太小看人了!我黄金仲是顶天立地的一条汉子,说话从来算数,吐口唾沫就是钉!你放心,只要有一天再搞它几座陵,分东西的时候保证亏不了你,还有你们区小队那些弟兄!” “干!跟着黄部长干了!”张森这个利欲熏心的家伙和他的区小队员们,个个醉眼乜斜,被黄金仲一番充满诱惑的话勾住了心魄,纷纷附和着鼓噪:“只要黄部长吩咐,就是让咱上刀山也不眨眼睛!” 厢房里立刻响起一片参差不齐的叫好声。 “大哥,大哥,有人……来了!”就在黄金仲与张森及区小队员们拉关系,公开在酒席间密谋再次发起盗陵的时候,门外忽然闪进一个人来,在黄金仲的耳边嘀咕一阵。黄金仲脸色立刻大变,霍地站了起来,问他弟弟说:“他在哪里等我?” 新郎说:“就在隔壁!” 黄金仲二话不说,就神色惶惶地随着他的胞弟冲门而出。张森和区小队员们不知突然发生了什么大事,一个个面面相觑,望着杯盘狼藉的残席,谁也喝不下去了。 第十九章 公安助理开口吐实 “李副区长,怎么……会是你?”酒醉酩酊的黄金仲推开隔壁的房门,见里面的炕头上果然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就是在盗掘康熙皇帝景陵时,与黄金仲在隆恩殿里一起指挥盗墓的蓟县八区副区长李树清。此时,出现在黄金仲面前的李树清不再像从前那样镇静自若、谈笑风生,而是脸面灰白,紧张得双手不住地在膝头上揉搓。黄金仲见李树清这种惶恐不安的样子,迈进门槛便大声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大雪天的也值得你跑了来?我就不相信,天能塌下来吗?” “黄部长,大事不好了!”李树清从炕沿上站了起来,心急火燎地说道:“我为什么冒大雪赶到这里来?是告诉你们,咱们盗陵的事儿暴露了呀!” 黄金仲定定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面临重大的变故,他反而越发冷静。 “是这么回事,郭助理他……”李树清见黄金仲两只阴冷的眼睛定定地盯视着他,静听着他的下文,想起已经在八区发生的突然事件,这个平日冷静沉着的区干部,也因为过分的紧张而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吞吞吐吐地说:“郭正这个人……唉,当初如果没有他参与就好了!这家伙从一开始就对干这件事就迟迟疑疑的,这会儿,就看他的了……唉唉,如果郭正这家伙当真一开口,那……那咱们就全露馅了呀!” “你胡嘞嘞些什么?你给我说清楚,郭正他到底是怎么了?”黄金仲已经从李树清那支支吾吾的话语中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但是,作为公安助理员的郭正已经是盗窃康熙景陵的参与者,并且已经分得了一份数量可观的奇珍异宝,莫非还敢背叛大家吗?黄金仲想到这里,又急又气,真恨不得上前狠扇李树清几个耳光子,让他快些讲清事情的原委。但是,黄金仲还是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是愤愤地冲着李树清大叫道:“你说,郭正当真吐口了吗?” “不不,眼下还没有,但是,”李树清说,“区长介儒已经发现郭正参与了盗掘景陵的事情,现在他正在那里追问郭正呢。我是担心他一旦开口,咱们之间所有的事情不是全暴露了吗?所以我才不得不前来找你呀!……” “有这样的事?”黄金仲听到介儒正在审查公安助理郭正,不由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出在八区,而从一开始就对参加盗陵很不情愿的郭正,又成了介儒攻击的目标。云一彪带领侦破小分队现在正在马兰峪一带寻觅盗陵者的蛛丝马迹,如果郭正当真说出了盗案的真相,后果将不堪设想。黄金仲问道:“李副区长,介儒到底是怎么察觉到郭正与咱们有关系呢?介儒又为什么追查这件事呢?你说清全部情况,以便我想个对策!” 原来,以云一彪为首的小分队自从在马兰峪清东陵扎下来以后,数日来分头深入到附近各村摸查情况。但是,由于多数村民对盗窃景陵的内幕不详,所以他们的走访收效甚微,并没有得到多少有价值的线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云一彪和他的侦察员们陷入茫然的困境,直到不久前,云一彪在马兰峪召集的一次临时碰头会上,才发现了一条宝贵的线索。 “我经过近一个月的蹲点摸底,凡是肯于主动向我反映情况的村民,几乎都异口同声地说,景陵是胡匪们干的。”窝着满肚子火气的崔大栋,在碰头会一开始就火冒三丈地说:“云局长,既然都说是土匪干的,咱们为啥偏钻死牛角,非要把盗陵的屎盆子扣到老百姓的头上呢?” 黄健也赞同崔大栋的意见:“经过我对西沟村、东沟村、惠大村和六合村的调查走访,得出的结论也和崔大栋相同。我们应该相信这里大多数群众的觉悟,他们不可能轻信土匪的煽动去干那种犯法的事。流窜土匪来马兰峪作案有什么不可能呢?尽管我们从前不掌握本地有大股的土匪,可是深山老林里会不会藏着隐蔽很深的胡匪,或者是国民党的残余部队呢?我认为,从一开始到马兰峪来就认定是少许坏人煽动大批群众盗陵,这种框框是不利于我们尽快找到破案突破口的!……” 国如剑说:“你们俩认为是土匪,甚至是大股流窜的土匪作案,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也有其他可能,一是大部分向你们反映情况的群众不了解盗陵案的真情,必然怀疑是土匪和歹人作案;二是没能挖到大批群众可能受到坏人煽惑参与盗陵的真凭实据。虽然这些天我也没有得到十分有价值的线索,不过我可以坦率地说:决不可能是土匪所为!” 许久默听大家各抒己见、蹙眉凝思的公安局长云一彪,对国如剑的话题颇感兴趣,说:“你为什么要否定土匪作案呢?” 国如剑沉吟片刻说:“老实说,我也没有更有力的证据,我是凭着我的第六感!” 崔大栋愤愤地撸起袖子,巴掌在桌上重重一拍,反唇相讥地说:“我从来就不相信什么第六感、第七感!那是一种迷信。破案靠的不是迷信和胡乱猜测,要凭证据才行!你老国说不是土匪作案,偏要将屎盆子往那些善良百姓的头上扣,应该有证据才行。” 国如剑也沉不住气地反问:“我凭感觉也是有许多根据的。什么是感觉?感觉就是侦察人员对现场、环境观察后得到的印象。而我的经验往往是正确的。大栋,你不承认是大批因贪财而受骗上当的村民作案,其实也同样是没有证据的!” “不,我认定是土匪干的,是因为在景陵大殿里拣到的那枚空弹壳,”崔大栋理直气壮地说:“有弹壳就必然有枪。老国,请问什么人身上有枪呢?哪个老实厚道的庄户人会有枪呢?有枪的当然只有土匪!” 国如剑被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崔大栋,如此扑朔迷离的大案,是不忙于下结论的。”行署侦察股长陈树基在侦破案中始终显出他的老练和沉着,在崔大栋、国如剑、黄健争论的时候,他始终眯着眼睛托腮思考。这时他见崔大栋和黄健一口咬定土匪作案,摇头说:“我没得到像子弹壳那样的物证,可也得到了一点小小线索,那是马兰峪一位姓孙的老佃农告诉我的。他说景陵被盗的那天夜里,他在半夜里出来喂牲口,听到景陵石碑那里有人争吵…… 所有的人都静下来,专注的眼睛盯住了陈树基。崔大栋说:“卖什么关子,还不快说?” 陈树基说:“据孙大爷说,就在那天夜里,他看到有人在景陵门前站岗,都端着长枪。后来,有另一伙人来到陵前,自称是八区来的,非要闯进陵去,不料守陵的人不准他们进去,双方越吵越历害。后来陵里出来一个公鸭嗓的人,不知他悄声说些什么,就把八区来的人带进景陵去了…… “哦?”双眉紧锁的云一彪完全被陈树基所提供的这条线索吸引了过来。他感到陈树基得到的这一线索,是小分队来到马兰峪侦察清东陵盗案以来最有分量的一条线索。他催促着说:“老陈,那位孙大爷还说些什么吗?” 陈树基说:“孙大爷的耳聋,胆量又小,他没有说出更多的情况。当时天很黑,他家的小院距离景陵前门有百余丈,自然听不太真切,更认不清守陵人和八区干部的脸孔。况且,孙大爷也不想惹事,喂完牲口后就回屋睡觉了!……啊,对了,孙大爷还说,天快亮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景陵里响了一枪,从距离上判断,孙大爷认定是在隆恩殿里发出的枪响!” “老陈抓到的情况非常重要,”云一彪双目炯炯地分析说:“孙大爷说有守陵的人,并且都拿着长枪,可否认定就是某村的民兵?如果他们真是土匪,更不用说是远方流窜过来的土匪,那么,从八区来的人是决不可能被土匪放进景陵的,而且,双方见面时也决不会仅仅是争吵,必然会发生一场激烈的枪战!你们说对吗?” 所有的人,包括很长时间内一直固执地认为盗陵者是土匪的崔大栋和黄健,都认为云一彪的分析入情入理。 云一彪运筹帷幄地说:“现在我们找到了突破口——蓟县八区!马兰峪的孙大爷已经向我们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在景陵发生特大盗案的那天夜里,八区有人来到了陵区!到底是什么人作案,只要找到八区那天半夜里去陵上的人,就能够找到我们所追查的盗陵主犯了!” 陈树清、黄健、国如剑和崔大栋三人亲自来到蓟县八区,开门见山地请区长介儒协助小分队查清在景陵被盗之夜前去景陵巡查的区干部。介儒很快就将怀疑的重点放在公安助理员郭正的身上,可是,他并没有对云一彪挑明,只是说:“云局长,关于景陵特大盗案,我们区政府也只是‘听到轱辘把响,不知井在哪里’。您问那天半夜里区政府是否有人前往景陵?这件事我还不是很清楚。但请您放心,我一定尽快追查,发现线索,就马上向您报告!” “好吧,介区长,我们相信你会以党和人民的利益为重。”云一彪在离开八区时,以审视与信任交织的目光注视着介儒,语意深沉地说:“你是党培养多年的干部,在清查景陵特大盗掘案的斗争中,我相信你会始终站在正义的立场上,明辨是非……” 介儒微微一怔,很快恢复了他惯有的矜持与沉静,紧紧握住云一彪的手说:“我一定要把情况追查个水落石出!……” 云一彪一行离开八区以后,区长介儒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他的心里非常清楚,就在他接到景陵里有人活动的报告后,当即派出了公安助理郭正连夜赶往马兰峪调查。可是,郭正却像断了线的风筝,并没有回来复命。不久,介儒又风言风语地听说郭正和他所带的八区政府基干民兵曾在景陵分得了一些珍宝。对于这样的传闻,老谋深算、处事圆滑的区长介儒,只是一眼睁一眼闭,无意加以深究。可是,公安局长云一彪如今带着两位侦察员坐到了他的面前,一针见血地指出有个别区干部与盗景陵的不法分子勾结时,他那光秃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纵然想为郭正打掩护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介儒马上派人将郭正叫来,当面鼓对面锣地进行一次严肃谈话。 副区长李树清在暗中将情况掌握以后,见事态十分紧急,就借了一匹快马,冒着大雪,飞奔到西沟村去找敌工部长黄金仲。李树清如此急迫,与其说是担心郭正在介儒的压力下交代景陵盗案的内幕,不如说是惧怕自己一旦暴露出参与盗陵的劣迹丑行,会受到党纪国法的严厉惩处。 李树清向黄金仲讲完了发生在八区里的紧急情况以后,非常紧张地说:“黄部长,事情非常紧急,如果我们能够处理得好,可以使所有参加盗景陵的人转危为安;如果稍一松懈,处理不及时,眼中后果是显而易见的。我们这些区、村的小干部出事倒不要紧,我担心的是万一您也被牵扯进来,那事情可就闹大了!不但你这个敌工部长要撤职,就连您的老上级邵子甫司令员也要受连累的!” 黄金仲被击中要害,颓然地跌坐在太师椅上。李树清来时,黄金仲听到介儒找郭正谈话的事确是吓了一跳,但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在抗战中树过功勋、名噪冀东的敌工部长黄金仲,并没有将介儒,甚至一直对景陵盗掘案穷追不舍的蓟县公安局长云一彪放在眼里。黄金仲认为马兰峪是他的一亩三分地,云一彪是动不了他的。可是,当他从李树清口中得到云一彪已经抓住了区公安助理郭正这条线索,正在顺藤摸瓜,并且听说介儒已经在迫使郭正交代问题的时候,他当真有些害怕了。在此之前,黄金仲还在筹划着下一步行动。当守陵的军队从马兰峪撤退以后,他与王绍义会组织人继续盗掘咸丰陵、同治陵和那些皇后、嫔妃的墓,大发其财。然而,如果在大事未成之前,云一彪为首的小分队真的侦破了此案,那么非但他和王绍义的一系列计划会付之流水,甚至他也将彻底垮台!黄金仲想到这可怕的后果,心里难免有些发虚。他问李树清说:“现在你来找我有什么用呢?等不到我赶到你们八区,说不定郭正已经竹筒倒豆子,把咱们盗陵分赃的内幕都捅给介儒了。我又有何回天之术呢?” “不,黄部长,你说错了!眼下这种危急的关头,只有你才能扭转败局!方才我已说了,如果你能处理好的话,咱们将会有个好的前途。”李树清急忙说:“我为什么说眼下还有转败为胜的可能呢?除了黄部长的威望之外,还有一点因素不容忽视,那就是区长介儒……” “介-儒?”黄金仲困惑地望着城府甚深的李树清,猜不透他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李树清深沉地点一下头,以肯定的口气说:“就是这个介儒,眼下绝对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人物。如果介儒当真站在云一彪那边,那么他会攻破郭正,打开缺口,然后让咱们这些盗陵的干部一个剩不下,全部绳之以法。但是,如果介儒能站在咱们的立场上,那么,云一彪他们抓到的所谓线索便毫无作用了。” 黄金仲的眼睛一亮,仿佛绝处逢生一般,说:“你的话自然有理。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介儒已经站到了云一彪的那边,正在审查郭正呢……” “不,依我看,介儒现在并没有真正站在云一彪的立场上,他是在阳奉阴违!”李树清一针见血地说:“我为何说介儒可以拉?就是因为这个人圆滑的性格。如果他当真和云一彪一条心,那么,云一彪到区政府来找他调查景陵被盗那天夜里是哪一位区干部带民兵去景陵时,介儒就不该含糊其词。他分明对此事清清楚楚,毕竟郭正就是他派去的。可是介儒却对云一彪当场说了假话,并且有意掩盖,实质上他是在包庇郭正呀!” “对,说的对!”经李树清一语点破,黄金仲茅塞顿开地一拍膝头,说:“原来介儒对云一彪也留一手。李副区长,依你看介儒在这种时候肯帮助咱们吗?他这个人可是个大滑头呀……” “介儒的圆滑,说穿了是一种意志的软弱。”李树清嘿嘿冷笑,俨然狗头军师一般地点拨黄金仲说:“正是因为介儒是这样一种人,方才可以被咱们利用!黄部长,如你现在马上前去,面见介儒,向他晓以利害,暗施压力,我想是可以力挽狂澜,稳住阵脚的。即便不能将介儒拉过来,至少也能让他严守中立,不向云一彪提供任何情况!” “别说了。”黄金仲已经听清了李树清的来意,在刹那间也想清楚了一套对付介儒的办法。黄金仲霍地起身,披上了黄大衣,操起一支马鞭子对李树清说:“还愣着干什么?跟我快走!” 山路崎岖,风寒雪狂。两匹枣红马就像发了疯一样,迅即地冲出了西沟村,然后犹如两支离弦的箭,在风雪迷离中腾开四蹄,疾奔而去,径向八区的方向奔来。 此时,日影昏暗,落雪无声。在八区区公所里,区长介儒正在燃旺的火炉前面,与心慌意乱的区公安助理郭正“摊牌”:“郭正,这可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呀,你为什么不开口呢?” 郭正显然对这种谈话的方式很不习惯。他觉得介儒平时那双温和的眼睛现在忽然变得很严肃,也很威严,使他顿时感到自己已处在一种被审问的被动地位。所以,介儒刚开口接触正题,郭正早已乱了方寸。 郭正知道,他当时奉区长介儒的指派前往景陵时,从内心里对黄、王等盗陵分子感到憎恶与反感。可是,因为经受不住皇陵珍宝的诱惑,加之有黄金仲、王绍义等人软硬兼施的拉拢,他最终还是被拉下了水。现在,郭正在悔恨交集的复杂情绪中,又感到难以自拔。他很清楚,如果当真向介儒坦白交代犯罪事实,那他将始终处于受审查的难堪境地,而且也势必牵连出许多有头有脸的人来。像黄金仲和副区长李树清这类领导干部,像穆树轩和贾正国这些基层干部的名字,都不得不一一供出。到那时,他必将受到盗陵者的一致指责。感到进退维谷、欲言难言的郭正,额前不一会儿就沁出了豆大的冷汗。他咬了咬牙,就是不肯开口。 “郭正,我是在挽救你呀!”介儒个头不高不矮,生得有几分知识分子的斯文。他一张白净净的瓜籽脸上即便是在与郭正进行严肃谈话的时候,也是微微地带着几分自然的笑意。介儒细声慢语地对郭正进行开导,将本来十分尖锐的敌我斗争变成了和风细雨的私人恳谈。 介儒将口袋里的干烟叶子给郭正抓了一把,让他卷上一只旱烟吸着,然后对他说:“当初,我是因为信任你,才派你到景陵去执行任务的。现在,云一彪的小分队认为你很可能了解盗陵者的情况。本来,他们是要当面审查你的,可是我还是想先和你谈一次再说。郭正,现在你应该对我说真话了……” “我……”郭正吞吞吐吐,欲吐又忍住了。 介儒见他如此犹豫,劝道:“郭正,你有什么话不可以对我直言呢?莫非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那里死不觉悟吗?到底是哪一股土匪盗掘了景陵,你向我说清了不就完了吗?是不是你也当真和那些盗陵的土匪们同流合污了?” “区长,介区长,盗陵的哪里是什么匪徒啊?……”郭正迟迟疑疑地坚持了好一阵了,见事已至此,如不吐实情难以过关,便狠了狠心,对介儒说:“介区长,这么多年来您对我很好,我心里完全清楚。我并不是不想向您说清一切,只是您必须依我一个条件才敢说!” 介儒说:“你说!你只管说……” 郭正拭了拭额头上的冷汗,低声地俯在介儒的耳边说道:“区长!您刚才说错了,我郭正觉悟再低,也总不至于跟土匪们搞在一起。实话都对您说了吧,盗窃康熙景陵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土匪,而是咱们八路军的干部领着干的!而且,我发现,参加盗景陵的一二百人中,地痞、土匪和流氓只是少数,大多数全是庄户人。他们当中有裕大村、裕小村、新立村的许多农民,都是些老实巴交的老实庄户人。你说,有干部拉拢我,我能不干吗?” “啊?——有八路军的干部?”介儒听了郭正的这些话,登时目瞪口呆,倒吸了一口冷气。当初他风闻有人聚众盗挖康熙景陵的消息时,还当真认为是一些流寇与散匪,充其量也只是他们又从附近的村子里网罗了一些地痞无赖之类的人,趁混乱盗掘陵墓,大发横财。可是,他现在从公安助理郭正口中所获悉的情况,却不能不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但盗陵者中间混杂有许多不明真相、为一时私欲而盲目盗陵的普通群众,甚至还有我军的干部从中鼓动。介儒怔在那里好一阵,方才醒过神来,颇为机密地俯身问:“郭正,你可千万不要瞎说,更不要望风捕影地随便诬赖好人!你说有我们的上级干部,这可是真的?!” “这种事情我怎么敢瞎说呢?”郭正见介儒因为突然获知的真相而变了脸色,正用不信任的眼色望着他,便急忙辩解说:“区长,我说的没有半句瞎话。真的,如果不是因为有黄金仲在景陵的大殿里非劝我入伙的话,我……” “你说什么?黄-金-仲?”介儒的声音登时变得有些颤抖了,“他可是十五军分区的敌工部长呀!他是邵司令手下的得力干部,在抗战中打得很勇敢,他怎么会呢?” “哼,我当初还不是和区长有同样的想法?谁能相信是黄部长领着人做这种可怕的事呢?”郭正冷冷地发笑。当他将黄金仲领导作案的话真的吐出来以后,反倒平静下来,索性把心里的秘密全部向这位平时待他亲切的上级倾吐出来。郭正说:“当时,和黄部长在景陵那座大殿里一块喝酒的,还有咱们的副区长李树清同志。您想,我在他们俩的面前,还有什么办法置身事外呢?既然我的两位上级领导可以做,我一个公安助理员又怕什么呢?” “李树清?啊呀,怎么?他也掺和进去了?”介儒实在想象不到真实的情况竟然如此出乎意料,追问郭正说:“连李树清都参与了盗陵,我竟然一无所知。我这是当个糊涂区长啊,也难怪那天云一彪对我说话的口气那么严肃,还点拨我说盗贼很可能就是身边最信任的人呢!唉唉,我真糊涂啊!郭正,你给我说,把你所知道的全部情况都吐出来,也好让我知道是些什么人犯了法。你说,还有谁,特别是我们区的干部,都有谁去景陵了?” 郭正迟疑着。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种火候,即便他还想隐瞒也是办不到的。郭正竹筒倒豆子地将他了解的情况倾吐而出:“区长,事到如今,我什么也不打算隐瞒,统统告诉你,听你的发落。参加盗陵的区干部,除开我和李副区长之外,没有其他的人了。只是还有不少基层干部和民兵,我见过的就有南大村的副村长穆树轩、裕大村的副村长贾正国。当然,也有许多从前名声就很臭的人,像黄松峪的王绍义原来就是胡匪,还有关增会和杨芝草!” “好啊,真是反了天了呀!”介儒见郭正已经将情况和盘托出,心乱如麻。他从抽屉里拿出纸笔来,推到坐在对面的公安助理面前,说:“郭正,盗东陵的案子果然真像云一彪分析判断的那样:是八区附近的村民们作案。他当初怀疑有一些干部也参加了,我当时还不以为然。现在一听,这要比云一彪判断的情况还要严重好几倍!郭正,这些情况你光空口说说是不行的,你把这些全都写在纸上,争取宽大处理。然后,我拿着材料去找云局长汇报!……” “这……”见介儒逼着他写出材料,郭正才感到事态发展的严重。他顿时满头大汗,迟疑着不肯拿起笔来。 “写呀,你给我写嘛!”有些冲动也有些恼火的八区区长介儒,已经被突然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这桩特大盗掘景陵案惊呆了。就在介儒急切地命令公安助理郭正写交代材料的当口,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随着一股凛冽的寒风,两个人影闪了进来…… 第二十章 区长介儒的艰难抉择 面对着两个闯进来的“雪人”,介儒不觉吃惊地睁大眼睛。 走在前面的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头戴一顶绿色的棉军帽,国字型的脸膛被寒风刮吹得有些泛红,唇上的胡髭和眉毛上全都是因为哈气而结挂成的雪白霜花,俨然似个白须老人。那人的绿色棉军大衣敝开着怀,右手握着一支张开大机头的驳壳枪。他进门后就高声大嗓地叫喊道:“介儒,有话你不必追问他。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景陵是我和王绍义领人盗开的,与郭正没有任何关系!我今天到你的一亩三分地上来,就是来听你介区长发落的!要绑要捆,我都随你的便!” “啊——?你……你是黄部长?!”刚才还一本正经地向郭正追查盗掘景陵的案情、坚持让郭正将所供述的事实写成文字材料的介儒,忽然发现冒大雪赶到八区的原来就是他正追查的盗陵主犯之一、冀东一带闻名遐迩的十五军分区敌工部长黄金仲时,立刻心里慌乱,满脸堆满了惶惑不安的笑纹,语无伦次地说:“真没想到……唉,黄部长,我也是没办法,上面来人追查,是云局长来追查,云一彪这个人还真是很厉害呀?……唉唉,我也就只好找来郭助理,也没什么,只是向他打听打听这次他去景陵的情况而已!黄部长,我可没有跟云局长说什么呀!……你千万消消气,可别误会……” “哼,我不怕你跟云一彪合伙整我们!介儒,你可以到冀东行署和党委去打听打听,我姓黄的怕过谁?!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歪,更不怕哪个不识高低的小人在背后暗中算计我!”黄金仲见介儒被他的下马威弄得张口结舌、六神无主,心里更加有了制服介儒的主意。特别是他从李树清在路上的谈话中,对介儒平日圆滑处事、胆小懦弱的性格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所以,情知案情已经在八区败露的黄金仲,决计以他的身份与地位对介儒施行威胁与恫吓,迫其就范。 黄金仲先是含沙射影地对介儒骂了一阵,接着,他将驳壳枪在介儒面前的桌子上重重地一摔,双手卡腰,指桑骂槐地继续撒野:“我姓黄的十几岁就在外边闯,什么样的风险没经过?当年我在金矿当警察的时候,就有几个不长眼睛的王八蛋拿我当草包!他们几个联合起来捣我的蛋,后来咋样呢?妈的巴子,还不是让我用枪把那领头算计我的坏小子打折了一条狗腿吗?后来老子见金矿没啥混头,就投了八路军,反正是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老子在八路军里当侦察员,打了几个漂亮仗,到底还是混出样来了!如今我回乡里来,本来只想呆一阵子还到外头闯去,没想到今日又有那些不识相的狗东西,在背地里偷偷地搞人!妈的巴子,老子倒要领教领教,看什么人胆敢暗算我黄金仲?哼……” 全室寂然。郭正没有想到,黄金仲面临危境非但没有一丝半点的惧怕,反而理直气壮,进门以枪相胁,恫吓八区区长介儒。一下子,刚才还在为自己贸然卷入特大盗陵案而痛悔的郭正,开始为自己竹筒倒豆子般地向介儒供述盗陵详情感到后悔了。 介儒怔怔地呆坐在桌前。火炉里燃旺的柴火发出劈啪的响声,他连大气也不敢出了。本来,性情懦弱、处事圆滑多变的介儒根本就不想多管闲事。可是因为云一彪是他的上级,又有充分的根据才将侦察东陵盗案的重点圈划在他所管辖的八区,所以他才不得不找公安助理谈话的。这本是份内之事,义不容辞,可是介儒万万没有料想到,作为正在被追察的盗陵主犯黄金仲,居然预先掌握了他的动向。就在他通过郭正了解案情,并准备依组织原则尽快将盗陵内幕向上级报告的时候,黄金仲竟闻讯赶来,而且进门就破口大骂,一副与他为敌拼命的架式。 就在被黄金仲骂得狗血淋头,却又无法摆脱僵局的时候,介儒忽然发现,就在黄金仲的背后站立着挂着雪尘的另一个人——副区长李树清。介儒顿时如同找到了救生圈一般,说:“怎么,是老李?嗨,你怎么事前也不和我通下气,我当真就不知道你也参加了那次盗陵啊!唉,我如果知道……” “盗陵有什么值得你大惊小怪的,介区长,我黄金仲今日倒想向您请教,清东陵里到底埋着些什么人?”不待李树清回答,黄金仲却向介儒没头没脑的问道。 介儒不知他的用意,只信口答道:“清陵……埋的当然都是皇帝和他们的皇后嫔妃……” 黄金仲沉下马型长脸,密麻麻的麻坑布满着不怀善意的神秘。他问:“我们共产党主张阶级斗争,请问介区长,东陵里的那些皇帝和嫔妃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是什么阶级?!” “这个……”介儒语塞。 黄金仲将桌上那支驳壳枪掖进了腰间,继续以咄咄的口气逼问脸色涨红、局促不安的介儒说:“请问,封建皇帝是无产阶级吗?……你说,你马上回答我!” “不,当然不是……”介儒现在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踩到一丛扎脚刺人的荆棘。他惶惑地站了起来,在黄金仲厉声的质问下,无言以对。 黄金仲逼近他一步,问道:“既然皇帝嫔妃们不是无产阶级,那么他们就是和共产党对立的反动阶级,是地道的地主阶级,你说对吗?” 介儒吓慌了手脚,一边后退一边频频地点头说:“对对,黄部长说得当然对,皇帝当然都是些封建、反动的剥削阶级嘛!” 黄金仲得理不让人,嘿嘿一声笑,嘎声嘎气地说:“那好。既然你说皇帝们是反动阶级,那么,堂堂共产党的八区区长,为什么还要心甘情愿地去做他们的孝子贤孙?为什么还要拼命保护那些已经死去的反动人物的亡灵呢?为什么你还去拼命追查挖了反动皇帝陵墓的人呢?你给我们说清,你的阶级立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不不!我错了!”介儒从前只听说黄金仲是个厉害的角色,终究因为没有在一处共事,并没有直观的感受。今天见到黄金仲因为追查盗陵案件大发雷霆,方才让介儒真正见识到他的厉害。介儒万没有想到,他奉命对郭正的审查,居然被黄金仲说成是为封建反动帝王张目,甚至还提高到阶级立场不清的高度来加以责问。介儒哪里见过这种声威逼人的紧张场面,一时脸色煞白,额头上扑簌簌地淌汗。他已经被黄金仲吓丢了魂魄,希望尽快摆脱与他为敌作对的狼狈局面,连连摇手说:“我介儒真是政治思想水平太低!如果不是经过黄部长方才的一番开导,我还真的不能提高认识水平。现在我才知道,并不是郭正犯了错误,而是我介儒本人犯了大错误。黄部长,我在不知不觉中犯了阶级立场的错误。还是你黄部长说得对,皇帝哪有一个是无产阶级?列宁发动的十月革命还不是推翻沙皇吗?中国的皇帝与沙皇有什么区别呢?” “介儒,你那脑袋瓜果真比别人灵。”黄金仲本来就是想经过一番恫吓,将正在协助云一彪调查此案的区长介儒压下去。他很清楚,只要能将郭正、李树清这些区干部保住,对云一彪来个封锁消息,那么,他就不会受到影响,更可以在将来寻找再次盗陵的机会。可是,黄金仲没有想到,介儒如此不堪一击。黄金仲转忧为喜,嘿嘿地笑着,拍了拍介儒的肩头说:“介儒介儒,你是一介儒生啊!别人早就在说你处事周到,我那时还不很相信。如今一看,你介儒果真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啊!你的应变能力确实很高,只是我还要问你:既然你说自己错了,那么对待我们打开景陵地宫这件事,到底如何来对待呢?莫非还去向云一彪打小报告吗?” “这是哪里话?黄部长,我已经承认自己错了,从现在开始就要改正自己的错误。”介儒确实很善于适应环境,他仿佛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纷争一样,向黄金仲谦和恭顺地点头哈腰说:“黄部长问我对盗陵的事如何对待?那还用说嘛!其实,我虽然前一次没有和黄部长一道去景陵,可是……我介儒又何尝不喜欢皇陵地宫里的那些宝贝呢?我自然不会是为了发财,我是喜欢那些皇家的古董啊!只是从前思想不开化,误认为盗坟挖墓是不道德的,甚至是违法犯罪的行为。可是今日黄部长那一席话对我的启发很大,我们共产党历来是讲阶级的。这话很有道理,既然皇帝们都是封建地主阶级,是反动的势力,那么当然应当推翻打倒!毁掉他们这些剥削势力总代表的坟墓,我看也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 “这就对喽!”黄金仲见通过他的恫吓,介儒果然心虚胆怯,变得唯唯诺诺,心里十分高兴。一桩本来已经败露的大案很快就被掩盖下来。而且,黄金仲从介儒那顺从附和的神态上看得出来,只要再对他施以利诱的手段,这个区长说不定也会上他们一伙的贼船! “是啊是啊,介区长,有您方才那些话我也放心了,否则,我始终提心吊胆的,因为我老是怕您……嘿嘿。”因为心怀鬼胎,城府很深的李树清始终处在一种精神将崩溃的紧张状态中。特别是发现介儒找到郭正谈话时,他更有一种末日降临的预感。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从区政府的马厮里偷偷牵出一匹马,疾驶向西沟村去寻找敌工部长黄金仲。李树清当时想,如果黄金仲无法镇住介儒,盗陵案当真被揭发后,他也只有向深山里逃窜,以求一条活命。现在事情居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机,李树清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急忙去和缓黄金仲与介儒之间尚存的戒备与紧张。他对介儒说:“本来,干这件事的时候也想向您通个气,可是怕您万一在思想上通不过,反倒把好事情弄糟了。其实千错万错全都是我李树清的错,如果当初我能听黄部长的话,拉上介区长一块干,也不会出这么大的漏洞呀!” “就是的嘛!”方才还以受审者的身份低声下气向介儒坦白交代问题的郭正,这时见黄金仲和李树清的突然到来,一下子将局面扭转了过来,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将面前准备写交代材料的纸笔一推,腾地挺身站了起来,大声地说:“介区长,我和李副区长虽然办了错事,可是您也应该谅解。谁都知道到景陵上去和黄部长他们在一起搞,是可以得到很多实惠的。但是因为怕您不干,所以我俩才没向您通气!绝不是有了发财的机会就把您当区长的给忘记了!” “唉……”介儒虽然口头上顺应着黄金仲,但是他的心里始终充满着难以排遣的矛盾。他既认为盗掘古陵有悖千古之理,但是内心深处也有一股难以遏止的强烈贪欲在作崇。现在,介儒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特别是他从李树清和郭正两人眉来眼去、互相配合的对话中,已经印证了他从前认为很忠诚的两位部下,早已是另一副嘴脸。介儒心里暗暗地叫苦,也在暗暗地咒骂。 介儒眨了眨机敏的眼睛,解嘲地笑道:“大家都别说了,其实你们跟黄部长干也没有什么错误。你们事前不告诉我,我也不会怪罪的。我是个很守旧的人,头脑不开通,当初听说有人盗陵,我还以为是坏人毁坏国家的文物呢!我一下子就和1928年军阀孙殿英盗掘慈禧太后的陵墓那件事扯到一起了。那一次的盗陵事件在我脑子里打下的烙印太深了,我还记得孙殿英盗陵案败露后,天下舆论大哗,无人不斥责咒骂。听说溥仪在天津为此事都哭昏了,阎锡山还受国民政府的训令在平津一带缉捕盗陵元凶。师长谭温江等人被平津卫戍司令部逮捕后,阎锡山还委派商震组织军法会审。所以,我一听有人盗陵,就认为是大逆不道的!” 黄金仲坐在介儒对面的一张梨木镂花太师椅上,接过郭正斟上的一碗热茶,边喝边说道:“也难怪你有这样的思想,介区长,你这个人实在是太老实。不错,当年发生第一次清东陵大盗案以后,平津卫戍司令阎锡山是操办了一个什么军事会审。可是,后来又是什么结局呢?谭温江被判死刑了吗?没有!他后来又被孙殿英花钱给保了出去!当时正是中原大战,阎锡山为了利用孙殿英的军队,不但同意开释谭温江,还派北平的宪兵司令楚希春把姓谭的师长亲自护送到前门火车站!你说,这世界上到哪儿去找理呢?” 介儒连连点头赞同说:“对呀对呀!还是黄部长说得对呀!” 黄金仲吹了吹杯子里漂浮的茶叶,斜睨一眼口服心不悦的介儒,弦外有音地说:“介区长的话当然也绝不是不合道理。如果真按当时民国的法律,孙殿英应该算成第一次盗掘清东陵的头号主犯!既然是主犯,平津卫戍司令应当首先逮他,可是,事情偏偏不按理来走。听说在形势紧急的那阵子,孙殿英这家伙真是有手段,把西太后死后口里含着的那颗几两重的夜明珠偷偷地送到南京老蒋的官邸里,给了宋美龄。所以,孙殿英化险为夷,后来不但以他为首的盗陵主犯没有什么事,就是被阎锡山抓住的其他从犯,在事情过后不久,也都纷纷从轻发落了!介区长,所以我对你说,对盗陵这种事儿,你千万别看得太重!如今这种世道,更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咱们和孙殿英、谭温江相比,军阶小得多,怕个屌哟!” 介儒仿佛茅塞顿开一般,眼睛一亮,一下子明白了许多道理,他说:“正像方才黄部长所说,皇陵埋着的都是一些封建大地主的死尸,咱们无产阶级专政,当然不应该保留这些陵墓的!” “这就对了!介区长,清东陵真是不该留呀。”黄金仲大口地喝着热茶,马型麻脸上漾溢着兴奋的笑意,刚来时的那股凶煞之气早已不见。他所欣喜的是在与介儒的交谈中,已经找到了共鸣。黄金仲振振有词地说:“现在我倒恨那个军阀孙殿英了,真他妈的不是个地道的军人!……” 李树清和郭正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地问黄金仲说:“黄部长为何骂那姓孙的?刚才您不是还说他盗东陵是应当的吗?……” 黄金仲眼睛一瞪,骂道:“他妈的巴子,我是说孙殿英不是个男子汉,胆量太小!当时他带着国民党的第二十军,驻在马神桥,完全可以将马兰峪附近十四座皇陵一座挨一座地盗掘个一干二净才对!可是,谁也想不到正是这姓孙的不肯将清东陵全部盗净!才给咱冀东和华北的老百姓带来了一场灾难!” 介儒也感到诧异,问:“此话怎讲?” 黄金仲摇唇鼓舌:“当初‘九·一八’事变的时候,日本关东军本来只想占领东三省,可是溥仪这家伙后来到东北去当了皇帝,投靠了日本!你们知道溥仪为啥投靠日本?还不是因为孙殿英盗了他老祖宗的坟,而蒋介石的南京政府根本不管吗?所以,溥仪到新京当上伪皇帝以后,向日本人提出的头一个条件,就是请日本人马上派兵来马兰峪替他保护好清东陵。溥仪知道,这里大多数的皇陵还完好无损呀!我骂孙殿英不是男子汉,就是因为他没有将马兰峪山头上所有的皇陵全盗尽!否则溥仪就不会请求发兵,日本也就不会进攻冀东和华北了呀!” 李树清连连点头称是:“有理有理。” 郭正说:“如果马兰峪的皇陵当年被孙殿英的军队全挖尽了,日本人不进攻咱冀东,老百姓也不会受八年的苦了!” 介儒也附和说:“看起来东陵的存在,确是大祸害呀!……” 黄金仲见他的谬论厥词已经引来了介儒的认同与共鸣,更加信口开河地说道:“我的介区长哎,如果当初那些反动皇帝嫔妃们,不在咱们马兰峪修建陵墓,我想日本鬼子或许真的不会侵占华北!所以,我是恨透了那些埋在马兰峪昌瑞山上的皇陵,我黄金仲恨不得带着百姓,在一夜之间将所有的陵墓一一挖开,再把地宫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分给老百姓。我是八路军,虽然不敢和那些古代的豪侠之士相比,可我是敢做敢当的汉子,我非将马兰峪所有皇陵都挖光不可!” 介儒斟酌着黄金仲的话,沉吟片刻说:“打开封建皇帝的陵,再将他们剥削百姓的金银分给百姓,这并没有什么错误。黄部长,我很敬佩您的胆略,也赞同您的观点。既然这样做不违法,又符合群众的利益,我也跟着你们干!……” “太好了,介区长,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黄金仲将大手重重地拍在介儒瘦削的肩上。 “既然区长也同意加入,那咱就是一家人了!来,没别的,我先分给你几样战利品吧!”李树清见介儒变成了另一副嘴脸,急忙去自己的办公室用钥匙打开了一只卷柜,从一只小箱子里找出几个从景陵里盗出来的帝妃陪葬品:东珠豆小荷包、金镶红宝石青金牙签盒、万字玉如意、纯金搬指……金光闪烁,璀璨映人。介儒望着李树清拿过来的珍宝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贪婪之心顿生。他忽然情不自禁地伸过一只手来,可是很快又胆怯地缩了回来。 黄金仲将介儒那微妙的心理活动与欲动却不敢的神情举止,全都看在眼睛里。他嘿嘿一笑,把李树清拿来的珍宝不容推托地放在介儒的手里…… 第二十一章 邵子甫百思不解敌工部长 天将破晓的时候,司令员邵子甫突然被远方一阵隐隐的枪炮声惊醒了!他一骨碌从行军床上翻身爬起,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探头向光线昏黑的室外望去,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四周静悄悄的,警卫员依然持枪在他所下榻的日本洋房——日据时的“清东陵管理处”旧址门前警戒巡逻着。 原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邵子甫重又钻进了被窝,正欲再入梦乡,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成眠了。他侧耳一听,远方确实有断断续续的枪声。只不过那枪声距马兰峪太远,到底是什么地方在响枪呢?发生了怎样意想不到的战事?半生戎马生涯,在战争的烈火硝烟与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的邵子甫,对枪声十分敏感。在凌晨香甜的睡梦里,突然听到枪响,邵子甫很快就警觉起来。虽然有一营的兵力在昌瑞山间驻守,可是具有很高警惕性的邵子甫还是每夜枪不离枕。那是因为他非常相信敌工部长黄金仲的话,十分赞同景陵盗掘案是一伙武装的流窜胡匪所为。正因为有这样的判断,他不但严密地在马兰峪十四座清朝皇陵四周布防,以重兵固守,而且作为分区的司令员,他还亲自驻守在马兰峪,与其说是邵子甫对冀东党委有关指示的重视,毋宁说他不希望自己部队在驻守清东陵期间出现任何问题。现在,究竟是何处响枪呢?当断定枪响处距马兰峪很远,并非土匪前来偷袭清东陵区以后,邵子甫才镇定了下来。 “这样就好!只要不是土匪来趁黎明打劫盗陵就好!”邵子甫再次披衣坐起。没有生火的日式小洋房里冷气逼人——如今已经是1946年的1月10日。这段时间正是冀东冬季中最寒冷的季节。邵子甫双手哈着热气,坐在行军床上侧耳倾听时断时续、时高时低的枪声。凭着多年的从军经验,他很快就从枪的方向断定发生枪战的地点距马兰峪至少在60里以外。而方位则是在遵化县与玉田县交界之处! “真是一件奇怪的事,遵化和玉田两县的交界处完全是八路军占领的地区,为什么在天色未明之时突然响起了枪声呢?”邵子甫对周围地区国、共两党陈兵的情况可谓了如指掌,心中一清二楚。玉田、遵化两县均为八路军的解放区,为什么会从那里传来越来激烈、越来越清晰的枪声呢? 邵子甫坐在桌前,点亮了一盏美孚灯。灯光驱散了小洋房里的黑暗,照亮了小木桌上堆放的文件与他行军时必备的笔墨纸砚。熟悉邵子甫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军中儒将,偶有战事间歇,他必要习练毛笔字。他写的字很美,很遒劲,多半是他青年时临摹字贴打下的基础。现在,灯光照亮了面前一张薄薄的黄纸,邵子甫在上面笔酣墨饱地写下了一首诗: 巉岩瀑布挂前川, 树冷烟寒幂碧天。 关外黎民风俗厚, 涵濡威德已多年。 邵子甫之所以抄录清圣祖康熙皇帝当年来昌瑞山巡视陵地时所诵吟景物的旧诗章,主要是因为他带兵进驻马兰峪以后,面对被暴徒们盗掘得一片狼藉的景陵地宫,内心难免发出一种激愤的感慨!到底是什么人如此胆大,敢冒天下之不韪,为一己贪欲而不惜毁坏宝贵的中华文化遗产呢?! “邵司令员,根据我们近一个月来在马兰峪一带的调查,已经初步可以否定是土匪盗陵。”在闪动灯火的美孚灯下,邵子甫忽然想起蓟县公安局长云一彪昨日下午与他进行的那次谈话。 邵子甫记得,云一彪的语气冷峻而掷地有声,显然是在掌握了某些新的情况以后才与他交换意见的。云一彪开门见山地说:“虽然我们小分队目前还不能最后确定谁是作案的主犯,但是大致的范围已经划定了。盗掘康熙景陵的人就在八区,而且很可能有我们的区、村干部和民兵参加!” 邵子甫听后说:“如果没有可靠的证据,我还是要暂时地保留意见。我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难道共产党的区、村干部会与国民党的军阀一样吗?……” “邵司令,这个问题暂时不谈。我们目前还仅仅是怀疑,一切都有待于小分队依靠当地的群众,进一步寻找有价值的线索。不过,这桩看起来简单的案子,侦破起来却是困难重重。”云一彪又将话题一转,单刀直入地说:“我一直在地方工作,对部队上的情况所知较少。邵司令,敌工部长黄金仲在本案中会不会充当某种角色呢?……” 邵子甫吃了一惊。他万没有想到云一彪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更想不到他的部下黄金仲会遭到公安人员的怀疑。邵子甫真想拍案大怒地吼骂,可还是尽量冷静下来,压住心中火气反问说:“怀疑黄部长,你有什么证据吗?” “目前……当然还没有,”云一彪说,“不过,有人向小分队反映说,黄部长有些反常的言行,很值得我们注意。邵司令,我知道黄金仲同志在抗日战争时期表现十分勇敢,而且对您还在战场上有过冒死相救的恩情。可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任何私情都是不应该顾及的。” 邵子甫打断他的话:“你到底听到些什么反映?黄金仲到底有些什么反常的言行?会不会是有些人别有用心,趁机挑拨离间,制造是非?云一彪同志,黄金仲是本地人,在这一带有朋友,但也可能有对头。我劝你对这些反映不要轻信!” 云一彪默然。他对邵子甫这种极力庇护下级的态度,是早有预料的。他冷静地说:“邵司令,我正是没有轻信那些反映,才决定来找您来了解黄金仲的情况。我现在绝不是说黄金仲真的参与盗陵,而是他在盗陵案发生后,特别是他在弟弟的婚礼酒宴上所说的话,实在很令人怀疑……” 邵子甫不等云一彪将话说完,就愤然地把桌子一拍,截断云一彪的话说:“我这个人从来不听流言蜚语!我历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黄金仲这个人我很了解,他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甚至是错误,但是我看人主张看主流,看本质!他是喜欢贪杯,酒后难免信口开河。或许是有些人别有用心,故意扰乱视听。作为党的干部,我们怎么能随便怀疑我们的敌工部长呢?我觉得他是经过战争考验的,我信得过!” …… “报告司令员——”一位秘书神色紧张地带着浑身的寒气,推门走了进来。他的突然闯入,打断了披衣扶案的司令员邵子甫的沉思。只见秘书把一封信放在邵子甫面前,急切地说:“这是冀东军区派通讯员送来的紧急信件,请您过目!……” 邵子甫急忙拆阅,只见那是冀东军区给他的一道紧急命令: 邵子甫同志: 国民党部队同当地的一部伪军,从昨夜12时开始,突然对我解放区腹地进行偷袭性进攻。丰润、玉田两县城已陷敌手。兹命令你部见信后,火速率兵前往增援,不得有误。…… “哦?原来是国民党的军队进攻……?”邵子甫读罢冀东军区的紧急命令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急忙穿好军装,戴上军帽,来到小洋房的窗前侧耳倾听,玉田县城方向的枪声清晰可闻。他隔窗望见阴沉沉的夜空已被战火映红了。邵子甫在一阵沉吟过后,命令秘书说:“马上向各连、排下达命令,所有驻守清陵的部队,必须在15分钟之内集合完毕,火速开往前线!” “是!”秘书向他敬个礼,转身正欲出门去执行他的命令,又被邵子甫叫住了。他特意叮咛秘书说:“还有一件事,你尽快派人骑上我的快马,到西沟村去把黄部长给我喊来!告诉他也随部队一同紧急行动!” 邵子甫部属好紧急开拔前线的工作后,村街上已经传来了急促杂沓的脚步声、集合的口令声和马匹的嘶叫之声。已经穿戴齐整、戎装佩枪的邵子甫,在大战将临的前夕反而显出超乎寻常的沉着冷静。他不去顾正在为他收拾行李和文件的两个警卫员,披上了军大衣,独自来到日本小洋房门外的空旷天井里。在黎明前的漆黑夜色下,邵子甫伫立在一棵老柏树下,迎着凛冽的寒风,翘望着远方天际。他发现丰润和玉田两县的方向,天穹已被战火映红,激烈的枪声夹杂着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炮响。 “黄金仲,莫非真的有什么问题吗?”邵子甫略显忧虑的眼睛在破晓前的昏暗中翘望着前方不远的康熙景陵。以六根四棱石柱做为支架的巨大牌楼门,黑黝黝地耸立在阴黑的天幕下。牌楼门的后面耸立着隆恩门、东西配殿、隆恩殿和陵寝门,巨大的方城明楼俨然是一头狰狞的怪兽,阴森森地蹲伏在无边的漆黑中。景陵后山那密如屏障的松柏,在凌晨凛冽的寒风中发出凄历的啸音,平添了恐怖也增加了邵子甫心头的沉重。如今他即将带领守陵的官兵前往前线增援,归期无日。他们走后,清东陵会不会再次遭到盗墓人的偷袭呢?这是邵子甫深为忧虑的。当然,心绪复杂的邵子甫此时所关注的还不仅仅是清东陵的安危,还有就是蓟县公安局长云一彪向他正面提起的敌工部长黄金仲!虽然当时他用三言两语就将云一彪的话给顶了回去,可是冷静下来的邵子甫又隐隐地感到有些担忧和害怕,莫非云一彪当真掌握了什么有力的证据?不,邵子甫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假设,他相信黄金仲决不可能做出与身份完全不相符的事来。但是,不久前发生的一件小事,又不能不让邵子甫对黄金仲产生某种隐忧…… 邵子甫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一天傍晚,敌工部长黄金仲满脸堆笑地闪进了他在马兰峪的临时驻地说:“司令员,我知道您的脾性,虽然您是行伍出身的八路军指挥员,可是您与我们这类大老粗是绝不一样的,称得上是能文能武的儒将了!嘿嘿,所以,我今天才给您弄来一个好东西,相信您一定会喜欢它!”当时,他正在那盏美孚灯下扶案挥毫,在几张草纸上习练他那潇洒的毛笔字。邵子甫抬起头来一看,见黄金仲从衣兜里掏出来一件东西。仔细看时,只见是一块黄灿灿、足有一块墨那样大小的闪亮石头。黄金仲双手恭恭敬敬地把那块石头捧送到邵子甫的面前,说:“邵司令,您看这块石头用得着吗?” “老黄,这……这是什么呀?”邵子甫将那方黄色透明的方型石块托在掌心一看,不觉吃惊地睁大眼睛。迎着灯光,那方黄红相间、玲珑剔透的方型石块里含有无数暗红色的花纹。而且,石头的正面已被匠人以娴熟的巧手和锋利的刀子,镂刻下十余条腾云飞舞的龙。栩栩如生的大小飞龙周围,是云霓和云卷的图案。 “邵司令,嘻嘻,您猜这是个啥呀?”黄金仲见邵子甫将那方石头托在掌上,翻来倒去地凝神注视,越看两眼越有喜悦的神采,便在旁龇牙一笑,说出了一句令邵子甫大为吃惊的话:“这是一方古人用的‘镇纸’!您知道吗?古代文人在纸上写字的时候,为怕被风吹掉纸,用精巧的石头压住它,所以就叫做‘镇纸’。您千万别小瞧这块黄色的石料,它可是鸡血石,珍贵着呢!” “鸡血石?!”邵子甫急忙将那块透明的黄石料捧到美孚灯下,认认真真地看了又看,忽然,他将疑惑的眼神投向面前笑眯眯的黄金仲,问道:“老黄,这块鸡血石的镇纸,你是从哪里搞到的?你知道不知道,这块鸡血石的镇纸,可决不是平常百姓所能有的。如果是古人的东西,也只能是皇帝的御案上才可能有这样贵重的镇纸呀!” “啊——?是吗?……”不料只因邵子甫这样一句话,刚才还神采飞扬、准备以此来取悦于邵子甫的黄金仲顿时张口结舌,脸上的笑纹倏地收敛,神态变得紧张而窘迫,许久没有回答上邵子甫的问话。 “老黄,你怎么不告诉我?这块鸡血石的镇纸究竟是从哪里搞来的?”邵子甫并不知道黄金仲心里有鬼,更不会想到面前这位深得他信任的部下送上的礼物,居然就是他盗掘景陵时从康熙皇帝的梓宫内得到的稀世珍宝!所以,当邵子甫觉得这块鸡血石镇纸只能是古代皇帝的御用之物时,黄金仲被一语问中了心中的隐秘,吞吞吐吐难以作答。但是,心地坦荡的邵子甫却没有注意到黄金仲的变化,继续追问说:“老黄,你可是知道我的,这东西喜欢归喜欢,可是如果来历不明,即便它再珍贵,我也是不敢要的!” “哎呀,老首长,您清正廉洁,一尘不染,莫非我还不知道吗?您也应该知道我黄金仲的为人,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别说让我送给老首长,就是给我也是不敢要的呀!”经过片刻的尴尬以后,应变能力极强的黄金仲很快就恢复了他惯有的神态,大大咧咧地将双手一摊,自我表白地说:“邵司令,您刚才说这块鸡血石的镇纸是非常珍贵的玩意儿,那是再对不过的。可是,也不能说它只能是皇家的,一些有根基的富贵之家,也未必没有这类的祖传之宝嘛!司令员问我是从哪里弄来的,我本来不想说,是因为害怕我一说您反而不肯收下了……” 邵子甫固执地将那块镇纸塞给黄金仲,说:“那不行!你不说清鸡血石的来历,我是坚决不收的!我的为人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黄金仲信誓旦旦地说:“可是,我也先给司令员提一条意见,您也太小看人了!我在您身边多少年,难道会把不该送的东西当礼品送给您吗?既然现在逼我说,我只好如实相告了,这是我前去天津卫,在我大姐夫那里弄到手的!” “你大姐夫?干嘛要将人家的宝物弄到你手里呀?”邵子甫稍稍地放下心来,但是仍然不肯收下。 黄金仲说:“我大姐夫是天津卫有名的皮货商呀!他家产万贯,又喜欢收藏古董。我到他那里闲坐,无意之间发现他原来还收藏这么好看的鸡血石镇纸,恰好可以带回让司令员您用!一个皮货商留它又有什么用呢?我是想物尽其用,才从他那里给您弄回来的。司令员,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姐夫小舅子是狗皮袜子没反正,我拿他的东西不是正应当嘛!嘿嘿,司令员既然喜欢,就只管留它用吧。” “既然是这么回事,我就不客气了!”邵子甫见黄金仲说得顺理成章,又见他是一片诚心诚意,也就不再多问,将那块鸡血石的镇纸收下了。如今,邵子甫伫立在破晓的寒风中,浑身情不自禁地哆嗦一下,想起那块逗人喜爱、甚至有些爱不释手的鸡血石镇纸,又从那块晶莹剔透的古玩联想起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黄金仲。难道黄金仲当真背着他干了违背党和人民利益的罪行,与昌瑞山附近隐匿的土匪里外勾连,盗掘了景陵吗?如果黄金仲当真做了这事,在云一彪率小分队在马兰峪附近侦察破案的沉重压力下,他还会像从前那样神态自若、谈笑风生吗?不,不可能!邵子甫不再往深里去想,头脑里多年形成的对黄金仲的良好印象立刻就对刚才产生的怀疑念头做出了否定!邵子甫十分了解黄金仲,自从他脱下矿警的黑皮投奔八路军那一日起,黄金仲就在邵子甫的手下工作,担任他的贴身警卫员。在冀东唐名庄的一次与日寇的遭遇战中,一粒子弹不偏不斜地直向骑在马上的邵子甫头上飞来。紧随在马后的黄金仲在听到子弹的呼啸声的刹那间,急中生智,狠命地用脚在马屁股上一踹。那匹受惊的马飞奔而去,才使得飞来的子弹没有击中邵子甫,却打穿了黄金仲的左耳朵,殷红的鲜血一下子洒满了黄金仲的左颊和胸襟……现在,每当邵子甫见到黄金仲那只缺了一块耳轮的左耳朵,就会油然想起那场凶险,想起对他的相救之恩。在邵子甫的内心深处,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黄金仲参与盗陵冷酷的假设。 “报告司令员,全营已在景陵的五孔桥前集合完毕,等候着您的命令!”气喘吁吁跑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值班连长。邵子甫向他还了礼后,便跟随这位连长离开他住了近两个月的日伪时留下的小洋房,在严冬漆黑的黎明,健步向景陵正门方向走来。一刻钟前,平静而岑寂的马兰峪群峦之间刚刚响过的人喊马嘶声,现在一下消失了。马兰峪重新又恢复了惯有的清寂。 邵子甫随那位值班连长来到景陵前。此时天还没有放亮,虽已是清晨5时半,可是因为冬天夜长的缘故,天空仍然还是黑咕隆冬的,宛若头顶上扣着黑锅底一般。出现在军分区司令员邵子甫面前的庞大景陵,虽然在不久前惨遭歹徒的疯狂洗劫,然而地面上的庞大古建筑群在黑暗中依然显现出它伟岸的雄姿!在大碑楼前是那座有名的五孔桥,桥前面的开阔地里,此时已经集聚起黑鸦鸦整齐布阵、荷枪肃立的一营八路军官兵。所有在破晓时接到紧急命令跑步集合的战士们,都知道投入战斗的时刻即将来临。 丰润县城方向还响着爆豆般的枪声。 “同志们,国民党的军队现在正进犯我们冀东解放区,玉田县城已经陷于敌手,丰润也危在旦夕。冀东军区正在组织军民对国民党军队进行迎头痛击。”邵子甫伫立在雄壮但无声的一营军队面前,将大手有力地一挥,高声命令道:“现在,冀东军区命令我们迅速出击,同志们,马上向丰润方向挺进!……” 得到命令的战士们迅速沿着马兰峪积雪的村街向丰润县方向跑步前进。几乎听不到任何人声,只能听到沙沙的步履声和间或出现在进军行列的号令声。 “司令员,您找我吗?”就在警卫员将一匹马牵过来,邵子甫正准备翻身上马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稔熟的叫声。邵子甫急忙回头一看,见积雪的羊肠小路上有个颀长的黑影正一跛一跛地向他走来。邵子甫见那人手里拄着一根手杖,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迟缓而艰难,不由大吃一惊,急忙扯住马缰绳,惊诧地叫道:“金仲,黄金仲,你这是怎么了呀?!” “哎哟,司令员,真倒霉,我那痛风的老病,不早不晚,偏偏在这种紧要的关口又犯了呀?”黄金仲踉踉跄跄地拄着拐杖,涉过雪地,来到了邵子甫的面前。他口中不住地哼哼唧唧、痛楚难忍地拽着自己的左脚说,“您看,脚后跟昨天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肿了起来,唉,怎么办呢?好不容易盼到个去前线打杖的好机会,可脚又无法走路了!” 昏暗里,邵子甫无法看清黄金仲那左脚究竟是否已经红肿,但是他知道黄金仲患上这种脚疾已经两年多了。他的病因很难查,平时本来强劲有力的左脚,一旦发病,脚后跟便会猝然地发生红肿,胀痛难忍,严重时甚至无法行走,并且还没有什么特效的药可以医治,一般要过七、八天红肿才会消失。军区的医生诊断为“痛风”,却又无力医治。现在,当十五军分区加强营奉命由马兰峪拉上前线参加战斗的时候,黄金仲却突发了脚疾。邵子甫本来还有许多话想在行军路上对黄金仲说,可是见他这副样子,知道他不可能随军作战了,只得劝慰黄金仲说:“既然足疾复发了,你就留下吧!……” “这怎么行呀!”黄金仲故作为难地叹道。虽然邵子甫的话正合他意,可是越是这样他越想表现出他的积极,唉声叹气地说道,“司令员是知道的,我是从来没离开过部队的。如果能给我一匹马,我也许可以跟上您和部队,到前方去打杖……” “胡闹!”邵子甫嗔怪地喝止住黄金仲,关切地说:“现在还是战争时期,要打的仗还多着呢,现在可不是你争强好胜的时候!你那只脚既然犯了病,就该留下来养病。即使给你一匹马骑,到了前线也不能打仗,还不是给部队添累赘吗?” 黄金仲就坡下驴地说:“司令员,只要我这老病一好,我马上就去找您和部队。我留在家里连一天也坐不住!” “不急不争,”邵子甫拍拍黄金仲的肩说:“老黄,你留在这里也有工作干!你在我们走后,尽快将部队撤离的消息通知云一彪。他和他的小分队昨天傍晚已经奉命回到蓟县去了,冀东行署的黎亚夫专员和公安局俞枫同志,要亲自听他们的汇报!你可以转告他,我们走后务请蓟县政府派民兵来这里担任守陵任务。此外,你的病情好转以后,不必急于归队,就留在马兰峪,协助云一彪的小分队尽早侦破盗陵案!” “请司令员放心,”黄金仲从邵子甫的口中得知云一彪已在昨晚奉命返回蓟县县城,内心中不由一阵狂喜,暗暗叫好说:“天助我也!”黄金仲知道,邵子甫率守陵部队去前线的空隙里,如里云一彪的小分队还留在陵区,想要盗陵绝对是妄想;可是如今所有对盗陵构成威胁的力量,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撤离了马兰峪,这样的机会对于仍然觊觎清东陵的盗陵者们来说,可是不可多得的好时机。黄金仲高兴得心里怦怦狂跳,向已经翻身上马的邵子甫敬个军礼说:“只要我黄金仲留在马兰峪,保证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邵子甫在马屁股上狠加一鞭,那匹战马便四蹄腾起,急如星火般地直向丰润方向的土路上飞驰而去。 远方的枪炮轰鸣声更响了…… 第二十二章 匿名信、供词与惯匪马福田的复活 会议结束时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云一彪踏着积雪的小路回到了他在蓟县东街的家。自从前往马兰峪侦破景陵特大盗掘案以后,云一彪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他的妻子沈淑铮在县政府当文书,是位清秀俊美的女子。当沈淑铮在灯光下见云一彪满腮布满浓黑的胡子时,不禁吃了一惊:“一彪,你这是怎么了?瞧你,这些天不见,就变得胡子拉茬,脸也消瘦了许多,眼窝都凹下去了!……你吃晚饭了吗?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云一彪郁郁不乐地呆坐在床前,墙上的镜子里恰好现出他那张憔悴清瘦的脸。云一彪定睛一看,不仅吃了一惊,因为下颏上的胡子实在太长了,使本来三十几岁的云一彪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他见桌上有一盒“恒大”香烟,便点燃一支慢慢地吸着。 云一彪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他之所以苦恼,并不因为他所领导的小分队在马兰峪连连碰壁,找不到重要线索而使案件陷入困境,而是因为在今天的案情汇报会上,在有关盗陵案的侦察方向上,他与行署公安局副局长俞枫产生了很大的分歧,这是他所没有想到的。 “一彪同志,自从景陵被盗,已经有近两个月的时间了。可是令人失望的倒不仅仅是你们没有破案,甚至连基本的线索和侦察的主要目标也没有找到,”俞枫说话直来直去。他长期在大部队做保卫工作,养成了一种急性子,凡事都很讲究效率,主张一切经手案件速战速决,立竿见影。所以,当侦破小分队用整整半天的时间,向专程赶到蓟县听汇报的冀东行署专员黎亚夫、公安局副局长俞枫较为详细地汇报了他们得到的有关景陵盗案的线索后,心绪焦灼的俞枫便冷下脸来,很不客气地直抒胸臆。俞枫说:“坦率地说,你们确实在下面做了许多工作,可是你们所得到的线索实在是支离破碎,并不能让人有一个完整的印象。特别是一彪同志根据这些点点滴滴的表面现象,就盲目断定作案的人大部分在蓟县八区的范围,我认为结论下得太早!你说有些区干部可能参与盗案,证据不足。那个半夜起来喂牲口的老人所反映的情况真的可靠吗?既然他说自己耳朵聋,又怎么能听到景陵门前与守陵人争吵的是八区的干部呢?既然他肯定说是八区的干部,为什么又不说出到底是哪一个人呢?你们按照目前的方式进行侦查,很难让人相信会取得明显的效果!” 云一彪感到很为难。如果不亲临其境,任何人都难以体察到在特殊的战争形势下侦破这桩盗陵案的艰巨性。喂牲口的老人所提供的线索十分可贵,然而却意想不到地遭到了上级领导的否认。只有行署专员黎亚夫将温和的目光投向云一彪和几位在发案地奔波不倦的侦察员,他那理解与信任的目光使大家平静下来。 俞枫继续侃侃而谈:“从你们的情况汇报中,还有另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就是你们怀疑十五军分区的敌工部长黄金仲同志有可能与盗掘景陵有关!一彪同志,这种怀疑应该慎之又慎。黄金仲是军分区的敌工部长,在战争中久经考验,这样的人可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堕落成一个盗掘古陵的犯罪分子吗?这一定要有充分的证据才行。” 会场上鸦雀无声。陈树基、黄健和国如剑虽然很难认同俞枫的发言,但并不会贸然反驳。只有性急的崔大栋早就想起来反驳俞枫的话,但因为看到云一彪制止的目光,也只好一言不发。在这种情况下,侦破小分队的成员们都因为领导对工作的批评而感到十分苦恼…… “一彪,来,趁热吃吧!”沈淑铮为刚刚回到家中的云一彪捧来了一碗香喷喷、冒着热气的鸡蛋面。 “莫非……这桩案子真的是土匪所为吗?”云一彪自言自语着。 在丈夫陷入对案情苦恼的时候,沈淑铮总是会向丈夫提些有益的建议,她说道:“你一定是在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是否正确,其实,任何案件都会有它的表面现象,而且这些表面现象有时更会迷惑人。一彪,凡事都应抓住实质,不要因为有人反对,甚至是很重要的人物反对就轻易改变你的观点,你说对吗?” “淑铮,你真是我的好妻子!”云一彪紧紧抓住沈淑铮的手。她的话正说到了云一彪的心坎上,对于痛苦彷徨中的他无疑是一种慰藉。他叹息着说,“现在的问题是,上级领导并不认同我们侦查的方向,怎么办?是坚决抵制,还是违心地接受呢?” “这两种办法都不可取!”她说。 “如果是你面临这种棘手情况,又该怎么办呢?” 沈淑铮大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深邃的目光。她在丈夫面前托腮深思,忽然莞尔一笑,说:“如果是我,既不顶撞,也不违心接受,而是灵活应变!” 他不能苟同地摇头说:“不,淑铮,所谓的灵活不就是一种无原则的妥协吗?当然,如果是在处理其他工作,你那种灵活应变的办法不失为高明之举,可是景陵的大盗案非同小可,又怎么可以有半点含糊呢?” 她仍坚持自己的观点,语意深沉地说:“一彪,我并不是要你在原则问题上妥协。我是说有时采取了较为灵活的做法,更有利于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破案方针,而不至于被错误的观点左右!你可懂我的意思吗?……” “哦?淑铮,如此说来,我又错了吗?”云一彪两条浓黑的剑眉在眉心间凝聚拢来,妻子的话在他的心湖中激起了层层的涟漪。当初他与她结识在冀东的一个小村子,那时的沈淑铮是位利用地道与日本鬼子进行巧妙周旋的女民兵队长,机敏聪颖,做事干练利落。他们走到一起以后,总是相互帮助着共同进步,面对困难更是共同面对。此时,云一彪向妻子描述了他在会议中的发言与领导的看法…… 在入夜后的会议上,云一彪对顶头上司俞枫副局长的意见提出了反驳。“我并不认为喂牲口老人所提供的线索是望风捕影的,相反,他所说的情况恰恰非常重要。您所怀疑的是,喂牲口的老人既然说那个半夜里带民兵去景陵的人是八区的干部,那么,他就应该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可是我认为,老人不肯说出名字,并不代表他不认识那个干部!”云一彪不说话则已,一旦开口就一针见血:“其实,那位老人很可能当时已经认出八区的干部是谁,只是他不敢说出来,担心受到打击报复罢了。如果只是因为老人没有说出八区干部的名字,就断定他的话不可靠,那显然过于主观!” 云一彪如此尖锐直率的发言,使他手下的队员以及对他十分熟悉的黎亚夫都颇感意外。此时的俞枫副局长面庞因激动而微微泛红。 云一彪继续谈他对案情的认识:“关于敌工部长黄金仲,我们目前还仅仅是怀疑。但是这种怀疑是有根据的。不久前,黄金仲弟弟在西沟村举行了婚宴,有人亲耳听到黄金仲与八区小队长张森公开谈论盗掘清东陵的话题。黄金仲到底是否参与了景陵盗案,现在还不能断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赞成盗陵,而且还公开为盗陵的人找理论根据。他说皇帝是大地主,所以皇帝的陵墓不该保存。这样的话至少可以说明黄金仲具备参与盗陵的思想基础!”云一彪发言时,全场鸦雀无声,与会者无比认真倾听。他继续说:“此外,从小分队的摸底调查中,也发现了其他人的可疑情况,包括八区的副区长李树清和裕大村的副村长贾正国。这一切迹象都表明,从我们内部着眼盗案的调查是由一定道理的。” “你不应该在案件没破以前就画框子,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复杂性,我劝你不要太机械,太保守!”俞枫再也听不下去了,忽然将云一彪的话茬儿打断说:“你们找到确切的证据才是关键,侦破东陵盗案这样的大案是要以事实说话的!” “同志们,当侦破陷入困境的时候,出现两种不同的意见完全是正常的。”黎亚夫制止了火药味十足的争论,说:“发生在马兰峪的特大盗陵案件仍然需要大量的侦察工作。一彪同志和他的小分队得到的线索不容忽视。可是,俞枫同志近日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根据这封信所提供的线索看来,盗陵人很可能是一伙十恶不赦的土匪!” “有这样的情况?”陈树基和国如剑等人愕然一惊。黄健说:“不是在案发初期就否定了附近有大股的土匪吗?会不会有人故意扰乱我们的视线?” 云一彪对黎亚夫的话很震惊,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行署公安副局长俞枫为什么在会议一开始就对他们的侦察方向提出疑问。沉吟半响,他才冷静下来说:“俞局长,那封匿名揭发信可以让我们看一看吗?……” “当然要让你们看的。”俞枫不希望与他的下级在研讨案情时形成僵局。他打开皮包,将一封折叠得皱巴巴的信交给了云一彪。 信在云一彪和侦察员手中传阅着。写信的人文化水平应该不高,遣词造句并不流利,只写下寥寥几句话: 俞局长: 我向您揭发一个秘密,盗景陵的人根本不在咱马兰峪,有人看见是马福田的一伙土匪,他们就藏在距蓟县不远的地方…… 信的下端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邮戮来自蓟县邮局。从这封匿名信上可以看出,写信人就在马兰峪,却在蓟县将信投出。这是为什么呢?云一彪狐疑地蹙紧了眉宇。他感到这封匿名信来得蹊跷,当场就说道:“这封匿名信很可能是声东击西,特别是在我们的小分队发现了一些内部异己分子作案的线索后,它的突然出现更值得怀疑!” 俞枫冷冷地一笑说:“仅仅是因为信中所揭发的问题与你们小分队的侦察方向不一致就值得怀疑吗?…… 云一彪郑重地说:“当然不是。请俞局长工认真分析一这封信,可以发现有很多疑点。首先是写信人的动机,如果他当真是希望我们尽快破案,而不是转移视线,那么,我们小分队和邵司令的军队就在马兰峪,写信人为什么不直接找我们揭发,却要舍近求远呢?” “这……”俞枫语塞。 云一彪的话使陈树基、黄健、国如剑和崔大栋等人精神一振。 黎亚夫说:“这确实是个疑点。俞枫同志,我因事必须连夜赶回行署,你可以留下来和同志们研究下一步侦察盗陵案的方案!犯罪分子很可能采取声东击西的手段来干扰破坏我们的破案工作!你们一定要提高警惕!”…… 沈淑铮静静地听完丈夫介绍的情况,微微地眯缝着眼睛,凝神沉思了好一阵,才问:“一彪,你能断定盗景陵的肯定就有黄金仲吗?” 云一彪说:“当然……还不能。” 沈淑铮微微一笑:“既然证据还不足,我建议你就不必与俞枫副局长过多地争论!在目前这种扑朔迷离的情况下,必要的妥协是有益的!……” “淑铮,你是说不妨沿着土匪盗陵这条明显错误的方向,先去摸一摸吗?” 沈淑铮却不正面回答他,忽然将那碗鸡蛋面推到云一彪面前说:“面已经快凉了,快点吃吧!” 云一彪困惑地望着爱妻,一时很难猜测到她的用意。 天色渐亮的时候,起风了。户外再次飘起大团大团棉絮般的大雪。就在云一彪睡意正浓的时候,忽然有人来叩门。沈淑铮急忙披衣开门,只见浑身是雪闯进门来的正是侦察员国如剑。 “出了什么事?”睡眼惺忪的云一彪急忙披衣下床。 “俞枫同志请你马上到局里去,有非常紧急的情况!”国如剑说:“看起来咱们是非得按照俞枫副局长的意见办不可了。”云一彪急匆匆地与他出了房门。户外北风怒吼,大雪漫天飞扬。沉睡的蓟县小城还没有醒来。刚刚睡到三个钟点的云一彪望着心事沉重的国如剑说:“你是说我们小分队目前必须将侦察的重心转向追踪土匪?可是,我已经在会议上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国如剑似乎有话要说,但是欲言又止,只是对云一彪说:“你马上就可以知道了,也许我们的侦察方向真的从一开始就走入了歧路!” 他们在风吼雪舞的小街上走了一程,就来到了蓟县公安局。 “一彪同志,没有想到吧,昨天咱们在会议上还对侦破方向存在分歧,今天就有了新的进展。”俞枫不再是昨夜被他问得张口结舌的模样,而是变得信心十足,以胜利者的口气对随同国如剑走进办公室来的云一彪说道。 云一彪困惑地环顾着办公室,见到除了俞枫以外,陈树基、黄健、崔大栋等也都已坐在那里,便问道:“我不明白,什么进展可以证明我们的侦察方向是错误的…… “已经有了人证?”俞枫说。 云一彪大吃一惊。 俞枫嘿嘿地笑着,说:“是这样,就在昨天夜里,有一个曾经被土匪利用的无辜群众,主动来到行署公安局找侦查员反映情况。他已经证实,盗窃景陵的确是一伙十恶不赦的土匪!” “有这样的事?”云一彪听了俞枫的话,越发感到吃惊,但一时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便问道:“那个作证的人现在哪里?我可不可以见上他一面?” “当然可以,他现在就在局值班室里休息!”俞枫拍拍云一彪的肩说:“一彪同志,在任何案件的侦破过程中,谁也不能保证不出现失误,也不必太在意,能够认真对待就好!” 云一彪的内心里充满了迷惘、困惑的复杂情绪。莫非真是自己判断失误吗?清东陵特大盗掘案件是中共冀东党委和行署所交办的一件大案,如果小分队当真在侦察方向上出现了问题,那可是不容忽视的错误。云一彪一边想着,一边跟随在俞枫的身后,来到局里的值班室。进门一看,床上果然睡着一个陌生人,身上盖着一件绿色大衣,鼾声大作。 俞枫见云一彪欲上前拉醒那人,急忙拦住了,对云一彪说:“昨夜风大雪大,这位老乡从那么远的山路过来,到我这里已经是凌晨4点多钟,报告了情况以后,才睡下!……” 云一彪还是无法相信:“这个人当真掌握土匪盗陵的证据吗?” “岂止是掌握土匪盗陵的证据!他本人就是个活证据呀!”俞枫见云一彪仍然对活生生的事实将信将疑,有些不满地高声说道:“他被土匪强迫参加了盗陵,还被掳进了山里,后来冒险逃脱才专程赶来报案的!” “啊——?!”云一彪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正在这时,躺在床上大睡的报案人被两人的说话声惊醒了。那人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睁大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打量着面前的云一彪和俞枫等人。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神色有些惊恐地说,“同志,你们吵什么?莫非我反映的情况……有些什么错误吗?” “不!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很及时。”俞枫俯下身来对那人和蔼地说,“请不要误会,我是负责侦破此案的云局长,他很想亲自听一听你的情况,要说得详细一点……” 一旁的云一彪定睛来看眼前的这位报案人。那是一张可怕的脸孔,黑黝黝的面皮显然被烈火烧过,两颊留下了点点疤痕。一只左眼已被烧瞎,凹下去的眼窝像一只可怕的无底窟窿。头发也被大火烧掉,刚刚长出短短毛发稀疏地分布在头顶之上。 那人见云一彪以审视的眼光注视着他,浑身微微一抖。但他旋即恢复了常态,挺直了腰身供述说:“那好,我再说一遍!那是秋天的一个晚上,我正从景陵边上经过,就被一个大胡子的中年人给逮了进去。到了陵区以后,我吓了一跳,只见满地里都是人!我是马兰峪附近长大的人,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陌生的人。当时我被那人拉进隆恩殿,看见几个人在喝酒,为首的那个人我有些眼熟,小时候就在附近见过,后来才想起来,他就是从前在这一带挺有名的胡匪头目马福田!” “胡说。”云一彪厉声叫道,“马福田早在1928年就被谭温江部下打死了!……” “云局长,哎,您说得对!”那疤脸人说,“我从前也是早就听说马福田被打死了!还有人说当年见过他的尸首呢!可是说归说,见归见呀!百闻不如一见,我可以以人头担保,我看得清清楚楚,这伙土匪领头人的不是别人,就是他奶奶的马福田!他就是烧成灰,我也能认得出来!” 云一彪说:“好,就算马福田他还活着。那么你被拉进景陵以后都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振振有词地继续他的谈话:“云局长,你说马福田他们在陵里干什么?他们是挖撬康熙爷的景陵呢!他奶奶的,绑我去干啥?原来是要我进地宫去,替他们用斧头把死人的棺材劈开!我当然不干,马福田非逼着我干!他还说,如果我不干的话,就让小土匪们将我剥了皮,点天灯!天呐,吓得我快没魂了……” “我问你,那股土匪有多少人?!”云一彪打断那人。 “哎呀,这个嘛……”那人对这个问题似乎猝不及防,翻了翻眼睛说,“大概……我想总有一二百人吧!” “您那脸和头发是怎么搞的?” “您听我说呀,云局长。”那人喋喋不休地说道,“当时,我只得听从马福田这个老惯匪的吩咐。我被几个小土匪拉下了地宫,又给我一把斧头,让我劈棺材!人到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呢?我被逼无柰,只好抡起斧子劈。哪知康熙爷的棺材里有个暗机关,喷出火来,将我的一只眼睛活活烧瞎了!唉,面皮和头发也烧坏了,奶奶的,疼得我死去活来在地上打滚。可是马福田那伙土匪根本就不理睬我,他们守在棺材前抢走了金银财宝呀!我的命好苦啊!” 云一彪说:“我想知道的是盗开景陵以后,那些被你说成土匪的人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人道:“我来报告的就是这个呀!云局长,你听我说,马福田这伙土匪洗劫了地宫里那六口棺材以后,又将匪徒们集中到隆恩殿里去分赃。在天亮以后,他们就忙不迭地朝他们的老巢盘山方向逃跑了!” 云一虎双眉紧锁。那人的话无懈可击,有时间有地点,还有盗陵头目的姓名,而且人数也与他们所掌握的情况一致。特别在所说的土匪们逃跑的方向——盘山,确实是一个令人可信的地方。盘山是蓟县西北部偌大一片林海深山,有“京东第一山”之称。那里虽然山峰嵯峨,密林幽深,景致秀丽,但是却很少有人进山。所以,神秘莫测的盘山地区很有可能在战争期间隐匿大股或小股的散兵流匪!如果惯匪马福田在1928年与孙、谭的军队火拼时侥幸生存的话,隐匿在盘山为匪也不无可能。云一彪想到这里,不禁自问:莫非前一阶段在马兰峪一带的侦察方向真的发生偏差了吗? “你叫什么名字?哪村的人?”云一彪问。 “我叫关增会,是裕大村的人!” 云一彪在裕大村走访的时候确实没见到这个人,但仍然狐疑未消,说:“关增会,既然你是被土匪马福田逼着劈棺材的,你又为什么在景陵被盗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一直不向我们报案呢?” “云局长,哎,这话是我正要说的,可让您给问着喽!”关增会披着行署公安局副局长俞枫给他的那件棉大衣,绘声绘色地说道:“为啥到现在才来报案呢?那是因为我关增会没有分身之术啊!你不知我到底受了多少的苦!自从那天夜里被马福田那股土匪逮住以后,我始终没得自由呀!马福田盗了景陵以后,为防止我在事后向政府报告,就将我押到盘山去了。” 云一彪问:“关增会,你说说,马福田的匪股藏在盘山的什么地方?” 关增会一怔,但他很快就又坦然自若,煞有介事地说道:“他们藏在哪里?我怎么说得清呢?盘山大得很哟。马福田他们有时藏在挂月峰,有时藏在九华峰、自来峰和舞剑峰!我决心逃跑,怎奈马福田那龟儿子看得太紧,我无法逃脱。直到前几天的一个夜里,我趁着看守我的土匪睡大觉,才偷偷地从挂月峰半腰的山洞里逃下来!这不,我回裕大村以后,当天夜里就冒大雪来找公安局的同志嘛!” “关同志,你报告的情况太重要了。”许久不说话的俞枫对关增会说道:“如果我们现在派兵上山进剿,你能找到马福田那股匪徒隐藏的地点吗?” “哎呀,这个……”刚才还振振有词、高谈阔论的关增会,忽听让他带路进山去逮捕盗掘景陵的土匪,不知为什么忽然变得吞吞吐吐。就在这时,关增会看见了云一彪向他投来的怀疑目光,立刻拍胸叫道:“没说的!进山去逮马福田,只要有你们公安局的人,我怕什么?豁出去了,我给你们带路!” 第二十三章 三百余众三路盗陵 “诸位!咱们盼望的好时机终于来到了!”这是一个漆黑如墨的夜晚。雪后户外,小北风发出尖厉的啸叫。气温在入夜后骤然间下降,变得干冷干冷。蓟县八区的区公所里,正在召开着一次十分特殊的会议。在几天前区长介儒审查公安助理郭正的那把椅子上,大模大样地坐着伪称有足疾留在地方的军分区敌工部长黄金仲。他在兴奋地说出上面那句话后,一边吸着烟,一边将得意的目光投向周围的人。 美孚灯闪射着昏黄的光线。在那由香烟与劣烟混合成的氤氲烟雾下,办公室的四周散坐着幢幢人影。黄金仲的话对那些在严寒冬夜里赶来参加盗掘东陵的人们——区、村干部介儒、郭正、李树清、刘恩、纪新、贾正国、穆树轩等人,无疑是一个鼓舞。他们在一刹那间仿佛像被黄金仲注射了一支吗啡一般,一个个脸上绽露出兴奋而欣喜若狂的笑容。特别是紧挨在黄金仲身边的另一个盗陵的主谋——惯匪王绍义,今夜的喜悦心情更是不可言喻。在王绍义看来,他不但等到了国民党正规军队因为进攻丰润和玉田而被迫撤走守陵部队的好时机,而且,经由他献策,黄金仲已经密派裕大村的关增会伪装成前次盗陵的受害者前去蓟县报案,采取调虎离山之计,有目的地将以云一彪为首的小分队引向距马兰峪十分遥远的另一个方向——盘山的深山密林中去。这样一来,黄金仲、王绍义等人便可以找到一个相当安全、相当充裕的时间,集中人力,大肆盗掘清东陵! 现在的王绍义已经毫无牵挂。这一次,他不仅不惧怕八路军和云一彪的侦破小分队,甚至连后顾之忧也没有了,因为他的那位娇艳欲滴的情妇高珍儿也已经按照他的安排去了“八仙桌子”。如果此次盗掘清陵成功,他就可以携带盗陵所得的全部珍宝前往“八仙桌子”,从此踪影杳然。想到事成后他和高珍儿在一起花天酒地的神仙日子,王绍义的心里就泛起无限的惬意! 黄金仲更是激动不已。他的心里怦怦地狂跳,有一种难以遏制的紧张、冲动与兴奋。他那张马型长脸上,密集的麻坑都漾着欣喜的笑。现在,黄金仲不再是拄着个木棍向邵子甫苦苦诉说脚疾时的萎靡相,而是重现了他当年的威武之气,俨然像个指挥员,正在对手下的战士作战前总动员。黄金仲煽风点火般地对众人说道:“从前我在军队里指挥打仗时,就会在作战前讲讲大形势。现在我们就要行动了,我的话也离不开‘形势’两个字!诸位,咱们现在面临的形势是什么呢?国民党的大批正规军队正在大举进军冀东地区的腹地遵化、玉田、武清和丰润等县。这些地区中的部分地段目前已经陷入敌手,所以冀东军区才将所有军队都调上了前线,邵司令也带着驻守清东陵的一营军队连夜上了前线!邵司令在撤走之前,要我将守陵军队撤走的消息及时通告蓟县。我还没有去做!可以说,蓟县的公安眼下还不知道清东陵已经没有了一兵一卒!还有,云一彪的侦破小分队也被我和王绍义以声东击西之策,将他们调虎离山了!所以,眼下是咱们弟兄大干一场的最好时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短时间内我们十分安全自由,所以,我们要抢在云一彪的侦破小分队杀回马兰峪之前,三下五除二地动起手来,把昌瑞山间所有皇陵盗开!一座皇陵也不能放过,今夜就开始行动!” “对,兵贵神速,说干就干!” “现在军队都前方打仗,谁还顾得上一个马兰峪呢?” “即便冀东军区当真知道马兰峪又出了事,他们自顾不暇,也没有能力派兵回来!咱就放心大胆地干吧!” “唉唉,只是这清东陵地宫实在难掘难撬,陵区又那么大,恐怕没有一、两个月时间是打不开的!” “屁话,共产党能给你那么久的时间吗?” “此话有理,咱们只能集中人力打歼灭战!” “如果这一次盗陵不彻底的话,那么将来只怕没有机会了!” 黄金仲的话音刚落,介儒、李树清、郭正、刘恩、纪新、贾正国、穆树轩等人就七嘴八舌,纷纷说出自己的见解,一时间人声鼎沸。 黄金仲与王绍义彼此交换一个得意的眼色。他们对如此火热的局面求之不得。这些纷纷站起来发表意见的人中,有人对盗陵心急如火,恨不得在一夜之间就能将马兰峪的所有皇陵统统盗开,各个都成为腰缠万贯的巨富;也有人既想发财,又忧心忡忡。 介儒就属于后一类人。他不无犹豫地说:“黄部长的安排当然再好不过了,可是我担心,万一咱们的墓还没有撬开,云一彪就赶回来了,那岂不是鸡飞蛋打吗?再说,现今入伙盗陵的人至少也有三百人,如果这么多人只挖一座墓的话,窝工不说,就是当真挖开了,那棺材里的珍宝有限,肉少狼多,还不打起来吗?” “这个嘛,介区长就不用担忧了。我和黄部长在打这一仗前,早就想好了一套办法,既能快速将墓打开,又能让每个人都分到宝物!”许久没有开口、埋头在黄金仲身边抽烟的王绍义显然对这次大规模的盗掘清东陵胸有成竹。他见介儒既想吃肉又怕被狗咬的懦弱模样,心中感到好笑。王绍义将一卷厚厚的图纸拿出来,一边当着众人的面将图纸在桌上徐徐展开,一边向介儒、李树清等人一招手,说:“请大家都来看,这就是我和黄部长在一个月前就绘成的战略图。只要有了它,就是有再多的皇陵也可以清清楚楚盗开了!” 许多个脑袋一齐探过来。灯影下,人们发现,王绍义和黄金仲为这次大规模盗劫东陵确是煞费了一番苦心。那一张张的图纸原是大清咸丰皇帝的定陵、同治皇帝的惠陵、顺治皇帝的孝陵、慈安太后的普祥峪定东陵以及裕陵妃嫔园寝、景双妃园寝、二郎庙、百佛堂等处的详细地图。那些精心绘制的地形图,不但标有各陵的陵区方位,方城、宝城、宝顶、明楼的地面建筑位置,而且还将地宫入口、地宫方位、深度以及在挖掘古陵当中一旦发生意外情况,需要临时从各个陵区疏散或潜逃时所应选择的路径,都一一作了标注及说明。 “现在,诸位听王绍义给你们说一说,也就什么都明白了!”黄金仲一拍王绍义的肩头,冲大家嘿嘿一笑,似乎有意将王绍认当做他的副手引荐给众人。 “黄部长让我讲,我就给大家说说!”王绍义眨动着两只精明的小眼睛,得意而自负地扫视了一下围在身边的区、村干部们,指点着面前的地形图说:“如果咱们还像前次盗景陵时那么干,将这三百多人都集中到一座陵墓上去,当然不合算。黄部长是个军事将才,他有相当多的经验。这回盗东陵,他是主张‘整为零,各个击破’的。这可是一招高棋呀!有了黄部长的这个好办法,我王绍义也就有了一整套的行动方案。现在,我们决定分几步走,每一步我们都要兵分三路,把咱们的三百多人分为三股力量。第一步,我们要先掘开咸丰皇帝的定陵、同治皇帝的惠陵,还有在普祥峪的慈安太后的定东陵。据我听说,这三座陵是目前马兰峪陵区里棺藏珍宝最多的,所以我们第一步非掘开它们不可!当然,我们还有第二步和第三步,只要咱们各股队伍行动得快捷迅速,只要云一彪的人不发现,咱们在掘开三陵以后,还要继续分头去掘顺治皇帝的孝陵、裕陵妃园和景双妃园寝,直到将马兰峪所有的清东陵全部打开,把地宫里的金银珠宝一样不剩地统统拿出来!” “好!王绍义说得对,将人马分为三路最好!”公安助理郭正对王绍义如此安排最先表示了赞同。经过前次黄金仲与介儒的正面交锋以后,从前一度对盗掘清东陵暗生悔意的郭正,如今反倒变成了一个死心塌地的盗陵骨干。他不但和李树清入了贼伙,就连区长介儒和秘书刘恩、民政助理纪新等人,也纷纷投到黄金仲和王绍义的麾下,无疑让他有了更大的信心。 “绍义老兄真是个军事将才,从前真没发现你有如此本事。听说前一次盗景陵时,地宫里的棺材喷火,全是你老兄镇住了吓慌了的人群呀!”民政助理纪新自从前次跑到黄松峪村亲自叩拜王绍义以后,已经五体投地拜倒在惯匪王绍义的脚下。现在他见王绍义又拿出了新的盗陵方案,自然举双手赞成。 李树清却不无忧虑地摇摇头说:“绍义,兵分三路的主意,好当然是好,不过咱们每一股最少也要百余人。这么多人去盗陵,如果分派不好的话,弄不好还是会窝工的!” 刘恩也附和着说:“是呀是呀!人多手杂,如果弄得不好,窝工倒还是小事。我担心的是有人难免见财眼开,万一发生互相争抢宝贝的大火拼,那可是会出人命的啊!咱们千万要小心,打出人命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绍义见李树清和刘恩如此担心,嘿嘿地冷笑一声,不以为然地说道:“我王绍义没有金刚钻,是不敢揽瓷器活的。黄部长也是没有弯勾肚子怎敢吞镰刀头呢?刘恩,前一次盗景陵的时候你并没参加,不知道内情,可是李副区长当时是知道的呀!前次参加盗景陵的人谁没有见到?当时是有人想来抢东西,可是我和黄部长两个人手里是拿着枪的,那枪可是不认人的,谁敢乱抢乱拿就开枪打人!这还不算,将棺材里的金银财宝往地面上搬运的时候,也不能有半点疏忽。一路上我命令民兵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监视着,直到把地宫里所有的宝贝全都集中起来为止。谁还胆敢私藏东西?不瞒诸位,当年我王绍义在绺子上的时候,分东西也是用这种办法?土匪都能镇得住,那还有更厉害的人!” “绍义兄说得对!”黄金仲接过话茬,双手卡腰地站起来,比比划划地说,“这次咱弟兄们就先盗三座陵!我黄金仲主张一鼓作气,旗开得胜,咱们这些在座的干部都是头儿,谁也不许当孬种!凡是跟我姓黄的干的,只能取胜,不许失败,大家伙儿都把从前跟鬼子打仗的那股不怕死的劲头拿出来!现在就由我来给各位分派任务!你们听着,第一队由我和区长介儒、刘恩三个人总负责,带领一百多人去打开咸丰皇帝的定陵。第二队由绍义兄带领,前去打开同治皇帝的惠陵,李树清、纪新两个人协助指挥;剩下的那些人统统归郭正指挥,穆树轩、贾正国协助,将普祥峪东太后慈安的坟墓给打开!” 所有的区、村干部都精神紧张起来。 “兵贵神速!我黄金仲在部队里可从来都说一不二,吐口唾沫也是钉!我的命令就是咱们行动的军令,哪一个胆敢不执行,军法从事!”黄金仲将那支驳壳枪从腰间的木匣里拔了出来,杀气腾腾地对大家说:“从今天夜里10点开始,我们用老办法撬开地宫的入口,然后用炸药去炸开陵内的石头门,争取用最快的速度将所有皇陵地宫的石门全部打开。除此之外,区小队长张森要带领区上的所有民兵,对这三座皇陵进行警戒护卫。如果在我们盗陵的时候,发现什么人到陵区来,坚决拦住。有人胆敢不听劝阻闯陵,那可就不客气了,一律开枪打死!诸位,你们一定要记住,各路人马的行动一定要快,雷厉风行;要狠,不论有什么阻力都必须突破!盗陵成功之后,分东西的时候咱们还是老办法,领头的干部先分。谁敢不服,或者私藏私分,一律格杀勿论!你们听清了吗?!” 介儒和李树清这些区干部,在利欲面前将党的纪律与组织原则统统忘在脑后,变得唯唯诺诺,俯首听命。 “黄部长,所有入伙参加盗陵的村民们都按着您所指定的时间,从各村陆续来到了!”担任区公所警戒的区小队长张森,手里拎着一支三八大盖枪,兴冲冲地推门而入。张森向黄金仲敬了个礼说:“黄部长,您的威望影响大,这次来的人多着哩!不但前次随您盗陵的一个不少,还有些新入伙的。他们大多数是从南大村、惠大村、六合村、五花岭、中庄、马兰峪、定小村串联过来的人。这些村民们体格强壮,都是20岁至30多岁的青壮年汉子。现在,这些赶来参加行动的庄户人,都集合在隔壁祠堂的大院子里,听候黄部长的指挥!” “好!咱们马上行动!”黄金仲心里高兴,将驳壳枪往腰里一掖,向介儒、郭正等人一招手,众人便前呼后拥地随黄金仲、王绍义离开了区公所,沿着一条积雪的小路,曲曲折折地来到距此不远的一座破旧的地主祠堂里。 这是一座已经废弃的祠堂。院宅空旷,围墙多已残缺不全。祠堂的正殿因为年久未修,屋瓦狼藉,檐头坍陷,门倾窗折。在断壁残垣的祠堂院外,有一队荷枪的区小队民兵在巡逻着。门朽梁折的大祠堂内人头攒动,火把熊熊。火把的光焰将这昔日冷清的祠堂大殿堂辉映得格外明亮。三百多人所组成的盗陵之众,已将大祠堂的内外挤得水泄不通。在寒气逼人的夜晚,人们已在祠堂内燃起了几堆用以驱寒的篝火,劈柴棒子在大火中哔哔剥剥地燃烧着,一股股浓烟呛得人们不断地咳嗽。 “黄金仲和王绍义来了!” “大伙快快让开!” “快让领头的进来!”围在祠堂外面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祠堂内拢火的庄户人听说黄金仲和王绍义到了,也都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人们自动地闪开了一条通道,恭而敬之地将黄金仲、王绍义、介儒、李树清、郭正、纪新、刘恩、穆树轩和贾正国等人迎了进来。 “黄部长,只要有你这个敌工部长在,我们这些人就有了主心骨了!”新立村的杨芝草急忙从篝火旁边站起来。这个既当过土匪又当过警察,前次在盗掘康熙景陵时,为寻找地宫入口、破毁地宫内石门起了重要作用的歹徒,见了黄金仲就大声地说道:“当初邵司令的部队从马兰峪撤走,我还真的担心你黄部长也跟着走了!如果你当真走了,今夜的盗陵便不可能喽!” “杨芝草,”黄金仲的麻脸上绽着自负而得意地笑,将杨芝草拉到身边说:“其实,前次盗景陵时就多亏了你呀,我老黄虽然能打仗,可是撬坟掘墓到底还是外行!杨芝草,我知道你在东陵管理处干了很长一段时间,哪座陵的内部结构,你老兄都一清二楚,这一回,你还要多出力呀!” 杨芝草经黄金仲这当众一捧,高兴得忘乎所以,连连说:“不是咱杨芝草当着众人的面上吹,这清东陵的十四座皇家陵园,里里外外我都清清楚楚。只是黄部长信得着,我杨芝草听你的号令,指哪打哪,决不含糊!” “黄部长,咱上次盗景陵,田广山也是立下了大功的!”王绍义见杨芝草当着众人吹捧黄金仲,心里难免有些气恨。他为了压杨芝草,忽然从人群里拉住那个满头灰发、已经被棺中之火烧成了疤癞头的田广山,也对众人吹捧道,“大家伙儿都来看,前次田广山在用斧头劈康熙棺材的时候,谁也想不到棺材里设了机关,喷出一股火来,当时就把田广山和关增会两人的头发烧光了!当时可真吓人,如果没胆子是拿不走棺材里的财宝的!” 田广山得意忘形地笑道:“大家伙儿别害怕。如果劈时有防备,棺材里的那股火就不必怕。再遇到喷火时,不必慌,只要你双手抱头,在地上一滚,那火就灭掉了!我烧得不重,那是因为我躲闪得机灵,关增会那个老小子烧得可是真厉害,连左眼睛都烧瞎了!嘿嘿,我只是烧掉一点头发,头发烧了还能长出来嘛!” 那些围在熊熊篝火前面的庄户人,直到这时方才恍悟到什么,有人忍不住地叫嚷了起来: “真是怪了,关增会那小子这会儿跑哪儿去了?” “莫非烧瞎他一只眼睛,就不敢来了吗?”…… “大家伙儿肃静!”黄金仲见那些被欺骗、煽动与诱惑的各村壮汉子们,七嘴八舌地嚷嚷,担心人们追问起关增会此时的下落,万一走漏了风声,岂不坏了他的大事,便厉声地喝止住乱哄哄的人群。他将黄皮大衣的衣襟一掀,有意让那些从四里八村集拢而来的盗陵者们看到他腰间掖着的匣枪。黄金仲忽然跳到一个没有坍倒的土台子上,高声大嗓地说道:“弟兄们,老少爷们!你们都听着,我黄金仲和王绍义领着大伙儿干这种掘坟挖墓的事,可全是为着诸位好!不错,古来说踹寡妇的门,掘死人的坟,是两大损事!可是,我并不认为咱们干的这事有问题,皇帝是大地主,他剥削咱们穷人最历害,所以我说,皇上的陵墓不应该留!弟兄们,你们说这话有没有道理?! “有道理!说得对!”祠堂内外立刻响起了参差不齐的喊叫声,那些素有劣迹的落魄土匪和混迹在乡里的流氓、地痞和恶棍,还有那些被黄金仲,王绍义等人盲目诱骗来的村民们,与其说他们在狂热地拥护黄金仲,不如说是因为急于满足自己的发财私欲而随波逐流地鼓噪着。 黄金仲重复了他曾经多次散布过的“皇上是大地主”的谬论以后,趁热打铁地向众人下达了盗陵的命令,他叫道:“现在,我们兵分三路,马上行动!弟兄们听着,第一队由我带领着去定陵,第二队由王绍义指挥,连夜到同治的惠陵!第三队人马由郭正带领着去普祥峪的慈安陵!哪一个胆敢在盗陵中不听号令,老子的枪可不认人!” 在一阵“嗷嗷”的吼叫声中,黄金仲、王绍义、郭正和李树清等人,带领着被财欲冲昏了头脑的一群乌合之众,冲出了祠堂的大门! 第二十四章 云一彪误入盘山 在河北省蓟县西北百余里,有一座五峰林立、百壑幽深的盘山。素有“京东第一山”之美誉的盘山为燕山的余脉,嵯峨险峻,怪石嶙峋,松柏苍然,瀑布奔涌。它由舞剑峰、自来峰、紫盖峰、九华峰和桂月峰这五座主峰组成,其中尤以主峰桂月峰的险峰峭立而令远近游人望之怯步。盘山虽然幽深岑寂,隐藏诸多狼豺虎豹,但它景色宜人,独具特色。难怪乾隆皇帝在赴马兰峪巡视清东陵路过盘山时,曾激动地感叹道:“早知有盘山,何必下江南!”乾隆之语虽有些夸张,但是从他留给后人的这两句诗中,不难看出盘山景色的奇绝。 “真奇怪。云局长,我们连九龙峰的山洞、沟壑都统统搜索了,别说没有马福田的踪影,就连人留下的半点痕迹也没有呀!”国如剑气喘吁吁地爬上山来。他的心里窝着一团火,见公安局长云一彪双眉紧锁地伫立在桂月峰半腰间的一块青石壁上,爬到他的身边这样说。 这已经是云一彪带领侦破小分队进入盘山的第五天上午。出现在云一彪面前的是峭壁千仞的紫盖峰。一场冬雪初霁,山峰之巅覆盖着一层白皑皑的积雪。在惨淡冬日的斜射下,积雪像铠甲一般闪灼着灰白的光。对面的岩壁上,不知是哪一位古人留下了四个遒劲奔放的大字,左有“入胜”,右有“萝屏”。云一彪那双略带几分忧郁的深邃眼睛,定定地凝望着对面峰壁上的石刻和峰顶上那积雪的岩石与莽莽林海,心绪一片茫然。 五天前的黎明,他在冀东行署公安局俞枫副局长的指派下,于当日上午在那个名叫关增会的报案人引领下,率领小分队进入了盘山。根据关增会的报告,那里至少隐藏有一二百人之多的土匪,所以,云一彪上报蓟县县政府,从当地派来近百名民兵,武装进山搜查惯匪马福田及其残匪。这将近二百余众的搜山队伍,在云一彪的指挥下,冒着刺骨的寒风和深及没膝的积雪,在山山壑壑中搜索。 盘山不愧是历代仙人名士的浏览之地,在这里不但有一座座积雪的山峰和深达百丈的幽谷,还有许许多多的天然山洞,诸如八音洞、白猿洞、契真洞、梅仙洞与桃园古洞等等。但是,偌大的盘山之中,除了在山间的几座古刹庙宇里见到寥寥几位僧人之外,根本没有发现马福田匪股的蛛丝马迹。别说见到一个零星散匪,甚至连土匪的足迹也没有见到。试想,如果当真像关增会所报告的那样,马福田匪股在马兰峪地区对清东陵进行大肆盗掘以后,悉数将盗陵的土匪拉进深山之中,那么一二百人之众的匪股,在这积雪覆盖的盘山,势必会遗留下较为明显的痕迹。然而,云一彪带领着公安人员和武装民兵,已经在盘山大大小小的山头搜查了五日。这么多人的队伍如同过筛子一般地在深山老森里搜查寻觅,为什么连半点土匪的踪迹也没有呢? “云局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马福田的匪股当真藏在这盘山里,是绝不会连一点痕迹也不留的!”侦察员黄健和崔大栋也紧紧地尾随国如剑,沿着积雪皑皑的山间小路爬了上来。黄健未开口,崔大栋已经焦灼万状地大声嚷嚷起来了。 云一彪一声不吭。 黄健见云一彪双眉紧锁地俯瞰着山脚下雪雾迷朦的山谷沉思,想要近前说些什么不禁又顿住了。片刻之后,云一彪忽然转过身来,凝望着身边的国如剑、黄健和崔大栋说道:“这盘山的几座寺庙都搜查了吗?” 心里窝着一团火的崔大栋气咻咻地说:“那些寺庙我们一一看过,哪里有个土匪的影子呢?那个被鬼火烧眼睛的家伙,依我看他说的全是无中生有的假话!……” 黄健也说:“再说,如果真像关增会所报告的那样,马福田的匪股有一二百人的话,盘山上这些寺庙根本住不下呀!可除了寺庙,又没有其他可以居住的地方。我觉得他的那些话很值得怀疑!” “局长,依我看咱们当初就不该轻信姓关的。”崔大栋气得捋起衣襟说:“既然盘山顶上根本没有土匪的半点痕迹,咱们还是下山吧!” “崔大栋,说话要注意影响。”云一彪的心里也是窝有一团火。他何尝不想马上带人下山,返回马兰峪追寻盗陵者的踪迹呢!然而,他必须在这里找到证据,才能否定关增会报告的是假情报。正因如此,云一彪在两天前派出了侦查员陈树基,到山下执行一项秘密任务,可是到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就在这时,云一彪对撸胳膊挽袖子的崔大栋说:“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已经叮嘱过你,一定要注意关增会的行动吗?他现在什么地方?” “那个烧瞎了眼睛的家伙,根本不是个好东西。我见了他那副巴结人的笑容,就恨不得将他一脚踢开!”崔大栋经云一彪提起,想起进盘山的当天夜里云一彪对他的叮咛:“大栋,咱们第一次进盘山,对山里的地形完全不熟悉。你的任务就是时时跟在关增会的身边,与他同吃同住,一起行动。你懂我的意思吗?”当时崔大栋不假思索地一拍胸膛说:“局长,你尽管放心,我知道您是考虑到姓关的熟悉盘山的情况,让我跟着他搜山是可以早日找到土匪踪迹的!”现在,崔大栋发现云一彪用严肃的眼色盯望着,心里虽慌,却依旧大咧咧地说:“姓关的现在就在山腰间的青峰寺里。” 云一彪沉吟不语。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将一支驳壳枪从腰间拔了出来,骂一声:“好你个崔大栋呀!” 所有的人都愕然一惊。 崔大栋似乎也感到一丝不安,急忙辩解说:“见黄健要上山来见您,我早就心急火燎,哪有心思跟着那姓关的瞎子呢!所以也就随黄健一道上山来了。不过您放心,姓关的那个瞎子不敢跑,青峰寺里全是咱的民兵!” 云一彪双眉一蹙,也不多说话,只是向大家一招手说:“走,快随我到青峰寺去!……”国如剑、黄健和崔大栋从没见云一彪这样紧张催促,都感到事态严重,纷纷拔出枪来,紧紧追随云一彪沿一条坎坷的雪路下山。大约一刻钟光景,四个人已经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山腰间的那座青峰寺。 出现在云一彪面前的这座山间古刹,始建于唐代,迎面一座碧瓦朱柱、飞檐翘脊的大雄宝殿,左右各有配殿一座,殿后是几栋朝房、禅房,后山坡上矗立着一座古佛舍利塔。这所古刹在盘山诸座寺庙中虽然属小型,但它古色古香的雕梁画栋,倒也别具一格! “崔大栋,关增会在哪里?”云一彪率侦察员们闯进青峰寺的山门后,那双犀利的眼睛飞快地在古寺的前殿一掠,见大殿和东西配殿前的青石地面积雪早已扫除,三四十位被俞枫紧急调来盘山协助云一彪搜山的民兵们,经过几天几夜的爬山后,都显得疲惫而困倦,仨人一伙,俩人一堆地集聚在一起,或倚坐青石阶上打盹,或在殿前聊天,唯独不见那个头发已被烧光的关增会。 “哎,你们看见那个姓关的瞎子了吗?”崔大栋见云一彪和国如剑等人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心里更加慌乱,急忙来到配殿廊檐下,冲着几位正坐在石阶上擦拭三八枪的基干民兵俯身问道:“方才我出门的时候,那个姓关的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这会儿怎么不见了?!” 民兵们见崔大栋和身后的云一彪、国如剑、黄健都手握短枪,神态紧张,一时都怔住了。唯有一位年长的民兵朝大殿后一指说:“你刚走,那个姓关的就到殿后的朝房里喝水去了!” 崔大栋也不多问,握着枪在前引路,带着云一彪等人匆匆穿过了前大殿。过了一道月洞门,后院果然有一栋朝房和一栋禅房,均是寺庙中大小僧人的住宿之地。几位穿僧袍的小和尚忽然看见气咻咻的崔大栋拎枪引着云一彪等人进来,皆感吃惊。 “各位,方才见到有人来此喝水吗?”崔大栋急不可待地劈面便问:“就是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家伙,可来到朝房里吗?” 小和尚们见崔大栋这脸凶相,纷纷摇头晃脑,唯恐惹来麻烦。云一彪急忙迎上去探询说:“诸位不必惊慌,我们来这里是要搜查可能在盘山隐藏的土匪,对你们多有打扰。现在要找的那个瞎了眼睛的人,是寻找土匪的向导,还请告诉我们那人的下落才好!”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一群小和尚中间忽然闪出一位身披大红袈裟的老僧。他趋前一步,对云一彪等双掌合十地躬身说道:“贫僧乃青峰寺住持,一向慈心向善,普渡众生。方才闻听诸位进山原为搜捕土匪,为民除害,自当鼎力相助。只是方才那位同志说有人来朝房喝水,其实并无此事。贫僧倒是在半小时前见到一位反穿羊皮袄的人来到敝寺的后房,找到东墙下的茅房里解溲去了。只是一直没见他出来!阿弥陀佛,请同志进茅房一看,便可知贫僧所言不谬!” “半小时前?解溲?!……”云一彪双眉一蹙,立刻意识到情况有变。在进盘山之前,他就对关增会提供的情报心怀疑虑。但是,因为俞枫副局长的指示下,他不得不带领公安人员和武装民兵进山搜捕马福田匪股。现在,根据对盘山搜查的情况,云一彪已经认定盘山并无土匪隐匿,同时,他也看清了报案人关增会的真面目。云一彪后悔的是不该将监视关增会的任务,交给崔大栋这个粗心人。想到这里,云一彪头脑发涨,向那位红袍住持道了谢,向身边的几个侦察员一招手说:“快,随我来!” 国如剑、黄健和崔大栋三人,快步追上匆匆疾走的云一彪。四人转过一条小甬道,来到禅房后面,只见那座舍利塔附近的东墙下,果然有一茅厕。云一彪将驳壳枪紧紧握在手中,冲进去一看。只见茅厕中空无一人,墙上却有明显的攀爬痕迹。显然,那个怀着不可告人目的来主动报案的关增会,方才趁着崔大栋随黄健出寺之机,已经爬过这道高墙,逃遁而去了。 云一彪气急败坏地一跺脚,对国如剑等一呶嘴说:“追!” 积雪皑皑的盘山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一个浑身是雪的人来。他就是两天前被云一彪派往山下摸情况的陈树基。陈树基记得,那是经过两天的搜山一无所获之后,在一所山腰间的破庙里歇息时,云一彪对他说:“我认为盘山根本没有隐藏土匪,更不可能隐藏像关增会所说的大股土匪。” 陈树基颇有同感地点点头说:“或许是什么人搞的调虎离山之计!即使是一只鸟飞过去也该有个影儿!如果山上真有土匪,他们怎么会连一个脚印、一泡尿的痕迹都没留下,这就不能不令人怀疑。云局长,我建议停止搜山,赶回马兰峪去!” “不,我们在没有确凿事实证明马福田匪股不在盘山之前,是不可能违背上级命令的!”云一彪左右为难:“现在,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马福田不在盘山的证据。只有证实这一点,才能否定关增会所说的一切。所以,你连夜下山,到百里外的马各庄去!” “马各庄?就是惯匪马福田的老家吗?” “一点不错!”云一彪紧紧地握住了陈树基的双手,一边悄声地叮嘱他,一边将他连夜派往山下…… 果然不出云一彪所料,关增会所报告的惯匪马福田率土匪在马兰峪盗掘景陵的情况,全系无中生有的捏造。陈树基日夜兼程赶到马福田的故里马各庄后,当地区、村政府很明确地证实:马福田在1928年与国民党孙殿英的军队火拼中,为流弹所击毙。当时虽然没有死,但是被几个亲信土匪抬回马各庄后不久就咽气了。关于马福田被孙殿英击毙死亡一事,不仅马福田的家人、邻居、村干们和目击者一致证实,而且陈树基还在马各庄村外验看了马匪的坟茔。既然马福田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于乱枪之下,那么关增会为何还要绘声绘色地向我公安机关称马福田不但活着,而且还指挥数百余众的土匪到马兰峪的清东陵去盗掘古墓呢?关增会究竟是无目的的胡言乱语,还是别有用心地转移公安人员的侦察视线呢?陈树基一边走一边冥思苦想着,却蓦然听到一阵沙沙的草响。 陈树基一惊。 他抬头一看,自己刚好来到嶕峣峰下。两侧各为陡峭千仞的绝壁,凌空处高悬着一块巨大如磨盘的卵石。那块巨石悬于半空,令经过之人无不心里怵然!陈树基对盘山格外熟悉,情知此地名曰悬空石,是盘山上的一条险道,平时极少有人来此行走。他是因为军情火急,方才择此捷径上山,不料他就在路经此地时,忽然听到一阵沙沙的轻响,极像是蒿草的蟋蟀之声。陈树基掏出枪来,警惕地左右寻觅。忽然发现雪路上有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消失在不远的一丛枯黄的蒿草旁不见了! “谁?!”陈树基精神立刻紧张起来,将手枪一举,冲向那丛在寒风中摇来曳去的蒿草,大声地叫道:“如果不出来,我就开枪了!” “别开枪!千万别开枪,是我呀!”乱蓬蓬的蒿草里果然战兢兢地探出一个脑袋来。头顶上的棕色毛发已经被烈火烧掉,变得疤疤癞癞。灰褐色的脸膛上有一双惊恐的小眼睛,其中左眼因为烧瞎已经深深地凹了下去。那人见陈树基正用一支乌黑的枪口瞄向他的秃脑袋,吓得大惊失色地双手抱头,连声大叫:“别、别开枪呀!” “关-增-会?!”陈树基立刻明白山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气得他上前一把揪住吓得浑身颤抖的关增会衣领子,骂道:“你把我们骗得好苦!说,是什么人派你来的?” “我……我……”关增会跪倒在雪地上,忽然挥手扇打自己耳光,哭道:“我不是人呀!……” 第二十五章 定陵地宫里的两丈深水 夜色如墨,风呼雪啸。 地处清东陵最西部的平安峪,群山环抱,松柏如屏。在入夜以后,平安峪四周的岗峦之下,蓊蓊郁郁的百年松林柏树在一阵阵夜风吹掠下,不断发出令人心悸的涛声。由于半夜里彤云四合,不久就纷纷扬扬地飘卷起一团团鹅毛般的大雪,所以附近的山谷峰峦,很快就被蒙上一层白皑皑的雪毯。虽然是在漆黑的夜里,但由于雪光的映衬,初来平安峪的人们依稀可以分辨出在平安峪的谷口之地,巍巍然雄踞着一座巨大的清代陵墓——它就是咸丰皇帝的定陵。 黄金仲已经是两天三夜不曾合眼了。在凛冽的风雪之中,他显得既疲惫又焦灼。他披着那件军棉大衣,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支张开了大机头的驳壳枪,居高临下地俯望着这座即将被打开的大清皇帝陵墓。想到不久之后他就可以像前次随王绍义盗掘康熙陵墓那样,在撬开地宫内的皇帝棺椁以后,肆意挑选大把大把的稀世国宝,黄金仲的心里便充盈起得意与亢奋。如果这一次盗陵顺利的话,他们三股力量可以将咸丰、同治皇帝和慈安太后的三座皇陵同时盗开,所得到的珍宝,将是前一次盗景陵时的三倍以上。这样,他和王绍义所领导的盗陵行动,无论从人数、规模以及所得到的陪葬品的数量,都将远远超过在中国近代史上臭名昭着的盗陵军阀孙殿英。想到这里,黄金仲在心里在暗暗叫道:“孙殿英,别看你是一个军长,可以指挥千军万马,但是你的胆量却根本比不上我黄金仲!我要将清东陵里所有没被人盗开的大小皇陵,一个一个地统统盗开!” 鹅毛大雪一团团地在漆黑的天穹中飘舞,然后又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庞大的定陵之内。黄金仲沿着方城墙间的狭窄砖道走来。在黄金仲的眼里,咸丰皇帝的定陵与不久前盗掘的康熙景陵并没有太大区别。陵区的布局结构遵从祖制,由隆恩门、石像群、五孔桥、燎炉、东西配殿、隆恩殿、陵寝门、石祭台、方城、明楼、宝顶、宝城等组成。所不同的是,定陵隆恩殿的东、西、北三面不设柱栏与栏板,四周均由两丈余高的红墙环绕着。 在这种风呼雪飘的严寒之夜里,整个陵区笼罩着一派紧张而神秘的气氛。令黄金仲感到心绪烦躁的是,盗挖定陵并不像预想的那样顺利。由琉璃影壁下用利镐撬棍打开洞口,就用去了一天一夜的时间。那是因为咸丰皇帝的陵墓修筑得十分巩固,较景陵更加不易损坏。由他所指挥的青年壮汉子们,大多都是盗陵的新手,根本不懂古陵的建筑结构。还有另一个影响进度的因素,就是王绍义充当了前一次盗陵的现场指挥,因为懂得古陵结构,所以撬挖起来得心应手。而黄金仲当时只顾得在隆恩殿内喝酒吃肉,直到瓜分珍宝时才到现场,所以当他独挡一面指挥盗陵时,真切地感到力不从心。加上如今已不是深秋时节,而是冰冻三尺的深冬,又给盗陵增加了一定难度。 “他妈的,快干!如果哪个再偷懒耍滑,老子就枪崩了你们!”见无法撬开那道直通定陵地宫的琉璃墙,黄金仲气得跳起脚冲着那些在小北风吹拂下汗流浃背的庄户人家破口大骂。在他的威吓之下,琉璃墙下的地洞口终于撬开了,露出了一个黑森森的洞口。 “啊——!我的天呐,不好了!” “地宫里有毒气!”…… 好不容易掘出洞口以后,黄金仲本以为可以顺利进入地宫,进而炸开拦在宫口的几道汉白玉大门。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料想到,当他命令一些壮汉从洞口跳下去,准备沿着潮湿黑暗的石阶向地沟里走去时,人群里早已传来几声凄厉的尖叫之声。黄金仲惊呆了。原来,定陵的地宫里预先布有可以令人窒息的毒霉之气,先前跳下去的两个亡命之徒,因为不知道深浅,马上就被毒气熏昏在阴沟里了。 “不好了!熏死人了!”琉璃壁前一群贪财的壮汉们,猛然听到阴沟里传来的凄厉尖叫声,顿时吓得浑身发抖,惊慌四散。 “站住!他妈的,全都给我站住!”黄金仲见盗陵的人乱了营,冲上前来,拔出枪来厉声喝喊道。 那些企图避开的人们见黄金仲变了脸,进也不是,逃也不是,一个个彼此面面相觑。 “下去!你们两个听着,马上跳进去,把熏昏的人拖上来,小心出了人命!”黄金仲将枪口对准两个青年汉子,厉色地命令说:“下洞去!快……” “不,不……洞里有毒气。”两个庄户人胆战心惊地连连后退。 “放屁!哪里有什么毒气?”黄金仲不依不饶地逼上来说,“就是当真有毒气,打开洞口以后慢慢也就散开了,还怕个什么呢?快,不听命令的,休想分到一点值钱的东西!” 两个壮汉子万般无奈,只好用毛巾将口鼻捂住,胆怯地下了地沟,手忙脚乱地将那被毒气熏昏在地沟青石阶上的两个农民拖上洞来。看到没有发生命案,黄金仲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其他人也才有胆量下了洞。 “快,给我往地宫里面传话,让他们快干,越快越好!争取在天亮以前结束战斗!”在大雪飘飘中,脸膛冻得紫红的黄金仲,在方城上向下面集聚的盗陵人发布命令。有人从洞口爬进去,迅速将黄金仲的话传达给正在地宫里打眼放炮、炸毁地宫石门的亡命徒们。子夜时分,漫天大雪,黄金仲翘望着阴冷的雪空,心里万分焦急,担心他们迟迟不能将三座陵墓盗开,反而等到云一彪和侦破小分队从盘山赶回来。 “关增会!现在为了能够再把皇陵地宫洗劫一空,必须引开云一彪的视线。而这个特殊的任务只有交给你去完成了!”在呼啸的北风中,黄金仲想起在此次行动的前几天的夜里,他和王绍义在八区干部刘恩的家里,叫来关增会密议对策时的情景。 “什么?让我去向公安局报假案?”满头被烧得光秃秃的关增会,连连摇头说:“不,我可不敢去做那种虎口拔牙的事!万一被当场识破了,不但咱们的好事难成,连我也得搭进去!” “你怕什么呀?”黄金仲啜了一口茶,嘿嘿地朝着惊恐不安的关增会发出一阵冷笑。他以老谋深算的口气说道:“我当然不会让你去找云一彪报案的。冀东的情况我比你们都清楚,如果对云一彪使用调虎离山之计,确实有可能适得其反,所以我并才想让你直接去找云一彪,而是找他的顶头上司俞枫报案……” “那……我也不去。”关增会摇头晃脑,不肯就范:“这种假案是很容易被人识破的。那个马福田早就死了,马兰峪一带,有谁不知道呢?……” “可是俞枫这些外来的干部根本不清楚内情啊。”黄金仲说,“关增会,只要你按我的话去办,一定能够调虎离山……” “不不,就是真能把云一彪引到盘山去我也不干。”关增会用另一只未瞎的眼睛盯盯刘恩,又瞄瞄王绍义,一口咬定地说,“我姓关的可不能尽干这类傻事。前一次让我劈棺材,结果把左眼睛烧瞎了,可是到头来还是你们当头的分得多?!……今后再有这类傻事,你们还是找别人吧!为什么老是看中我这烧瞎了眼睛的废人呢?别人去报这个假案不也一样可以调虎离山吗?!不干,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 “老弟,你可是我的老朋友了!”许久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只顾吧嗒吧嗒抽旱烟的王绍义,见关增会根本不买黄金仲的账,忽然在他的肩上一拍,说:“当初你入伙的时候,可是说要听我王绍义的话吧?如今刚刚干上了,你怎么就说这种让人失望的话呢?” “这……”关增会不怕黄金仲,唯独怕王绍义,见他这么说,顿时变得张口结舌起来。 “你是怕去盘山以后,我们在这里盗开陵以后分东西少了你的吧?”王绍义一言就说中了关增会的要害,“我王绍义做事从来讲义气,如果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大哥,那么你就只管按黄部长的主意行事。黄部长的主意也就是我的主意!你去了才能保证大家伙盗陵成功,立下的是一个头功,我和黄部长是绝不会亏待于你的!” 关增会虽然不想去,却又无话可说。 黄金仲见关增会被他说动了心,趁热打铁地怂恿道:“关增会,绍义兄的话你还不听吗?我可以在这里发誓,只要盗开陵,宝贝少不了你的!关增会,我黄金仲说话可是算数的!” 见关增会还是默默不语,王绍义忽然说:“你小子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那好,我王绍义现在就先给你一点实惠的,瞧瞧我到底有没有真心?”说着,王绍义便从衣袋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小红布口袋来,往关增会手里一塞,说:“这是上次我从景陵里得到的稀罕东西,好得不得了,所以才始终带在身边。如今,我送了你,是我的心意,莫非你还信不过吗?” 关增会将那个红布口袋托在手上,轻轻往出一倒,原来是一只金灿灿的小怀表。关增会知道,这只怀表是洋人送给中国大清皇帝的珍贵贡品,康熙爷在世时经常挂在身上,视若稀世珍宝。康熙死后,这只在满清时代极少见的洋人金表,就被太监们作为陪葬品放进了康熙皇帝的棺椁里。百余年后,王绍义从若干盗掘出来的奇珍异宝中发现了它,爱不释手,将小表立刻上满了弦,得意地看着它锵然有声地走动着。如今,关增会万万没有想到,被王绍义视若至宝的康熙金表,居然会落到他的手里。关增会见王绍义如此真情,又见黄金仲和区干部刘恩对他盯住不放,就狠了狠心说:“行吧!既然绍义大哥和黄部长这样看得起我,我还能说个不字吗?!”…… 凄厉的夜风在黄金仲的耳边呼啸着。方城内传来人们嗡嗡的议论声,以及因忍受不住冬夜的酷寒发出的跺脚声响。黄金仲担心云一彪一旦发现了破绽,立刻就会杀回马兰峪,到那时该怎么办?一时间,黄金仲心中越来越强烈的恐怖感,逐渐变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他在方城的城墙上俯望着那些围在咸丰皇帝宝顶明楼下的盗陵者们,火气十足地高声喝问:“地宫里到底怎么样了?莫非石门还没有炸开吗?!” 那些在风雪严寒中冻得发抖的盗陵者们彼此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轰……隆隆……”恰在这时,从定陵的地宫里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炸开了!炸开了!最后一道石门被炸开了!……”那些因为金钱的诱惑情愿舍弃性命的盗陵者们,在地宫里的巨响声过后,立刻发出一阵欣喜若狂的欢呼声。这爆炸之声也使一筹莫展的黄金仲忽然转忧为喜,精神振奋了起来。 “黄部长,黄部长——”有人在方城下面叫道。黄金仲急忙沿着积满皑皑白雪的青砖台阶,气喘吁吁地从方城上奔了下来。等到他来到下面的陵寝门钱时,只见区长介儒和区干部刘恩神色慌张地说道:“真是没想到呀,盗陵竟会这样的艰难……” 黄金仲问:“到底出了什么事?石门不是弄开了吗?” 介儒嗫嗫地说道:“石门虽然弄开了,可是……那墓却还是盗不成呀!因为……东西无法拿出来……” “你说什么?东西无法从棺材里弄出来吗?”黄金仲刚刚泛起的一股喜悦,忽然又蒙上了一抹不祥的阴影。他上前追问介儒说:“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部长,你别急嘛,听我慢慢告诉你。”刘恩在旁见介儒一急,说话吞吞吐吐、语无伦次,急忙接过话来说:“地宫里的石门的确是打开了,可是我们进不去,因为里面汪着好深的水。杨芝草和田广山都是盗陵的老手,可是他们也毫无办法,你快去看看吧!” “水?地宫里怎么会有那么深的水呢?”黄金仲愕然。他本来以为只要能在入夜后将地宫里的最后一道石门炸开,就可以像前一次盗掘景陵时一样,进去将棺材劈开,大张旗鼓地盗掘珍宝。谁知道事情却没有那么顺利。现在已经是盗陵的第四个深夜,地宫里居然发现了滔滔的大水。此时,黄金仲两道粗黑的浓眉紧紧地蹙着,胸中再次燃烧起烦躁的怒火。 “怎么办?黄部长,水太深了,你说怎么办呢?这真是作梦也想不到的呀!……”介儒是个胆小的人,每当遇到令人棘手的事情,都变得六神无主。 “慌什么?有我黄金仲,你怕个什么?”黄金仲心底的火在燃旺。他很看不起介儒怯懦软弱的性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骂了一声。然后他将驳壳枪一拎,说:“让我亲自到地宫里去看一看再说,活人总是不能让尿憋死的。有水怕个屌?……” 见黄金仲突然发了肝火,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直向琉璃墙下的洞口走去。刚才被地宫里突然发现的滔滔大水弄得手足无措的刘恩,一刹之间仿佛有了主心骨。 “区长,走吧,有黄部长在前头,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刘恩推了推介儒,介儒方才恍悟地醒过来。两个区干部紧紧地尾随在黄金仲的身后,踉踉跄跄地追了上来。 “他妈的巴子!”当黄金仲看到琉璃墙下面的地沟口前,黑鸦鸦地围着一群手足无措的庄户人时,顿时找到了发泄心中邪火的时机。他愤愤地冲着人们大骂,将肚子里的一团火气都喷向守在洞口前的人们:“都给我闪开,你们全是些狗屁不如的熊货!妈的,你们都慌什么?既然想着发横财,没胆子行吗?都等着从天上掉馅饼呀!妈的,谁想得到横财,谁就得豁出命来!你们都在洞前缩着脖子干等,莫非让我姓黄的替你们冲锋陷阵吗?!” 乱糟糟的鼎沸人声嘎然而止。 “你们都给我听着——”黄金仲没好气地喊着,马型麻脸阴沉得吓人。他用手里的驳壳枪指点着那些既想发财、却又不敢下洞的庄户人,叫道:“老子先下洞去,待会儿,我说不定就在下面喊谁!我可将丑话说在头里,老子喊到谁的名字,谁就得下来!如果再往后缩的话,到分东西的时候可就别怪我姓黄的六亲不认!” 黄金仲骂完,悻悻地走下地沟。 地宫里也是一片嘈杂。黄金仲走进地宫里一看,只见人影幢幢,在硝烟氤氲之中,依稀可见已经被炸药接连炸倒的三道汉白玉石门的残片。在嶙嶙峋峋的碎石中间,一大群浑身烟灰石屑的亡命之徒,手里高举着燃烧着的火把,参差不齐地吼喊着,骂骂咧咧地鼓噪着。 “作梦也没有想到,地宫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水!” “你们看哟,足有两丈深哟,谁敢下去呢?难道哪个傻瓜为了贪图发财,就不顾性命了吗?” “莫非当年咸丰皇帝在下葬的时候,害怕有人盗墓,有意在地宫里注满了水吗?” “也许是雨水,雨水很可能是从泥土里渗透进地宫的!你们闻一闻吧,这里的水已经发臭了!” “什么雨水?我就不信雨水能渗进地宫里来。说不定就是在造墓修陵的时候,有意放的水?” “就是嘛!这话在理。这么坚固的地宫,四壁全是些石头砌成的,雨水又怎么可能淌进来呢?” …… 在众说纷纭之中,黄金仲来到人群里。他探头朝地宫的深处一望,心中不由暗暗地吃了一惊。原来,在被炸倒的大石门到前方地宫的巨大穹窿之间,数十丈宽的青石地面之上,已经汪满了黑幽幽、臭哄哄的积水。在无数支松明火把与手电筒光芒的照映之下,那潭又深又宽的大水闪动着亮闪闪的波光,远远望去,十分怕人。黄金仲尽管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此时也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怎么也无法想象,在距地面十余丈深的定陵地宫里,居然会积汪着如此深的滔滔大水!他信手从地上拣起一块小石头,轻轻地朝那黑色的积水中一掷,只听得“咚”的一声响,足足有两丈余深。面对浩浩大水,黄金仲迷惘而困惑,一时间一筹莫展。 人们都在等待着、议论着。 黄金仲一言不发,阴沉着那张马型长脸。 “黄部长,这水真是太深了!方才我想试着下去,不料刚将左脚伸进水里,就缩了回来。深不见底呀!”一连几夜在地宫里指挥这伙亡命徒炸石门的杨芝草,从后面的人群里挤过来。浑身尘土、满面憔悴的杨芝草,双眼里布满了血丝,手中拎着一根打炮眼的钢钎,无可奈何地对黄金仲说。 黄金仲凝然不语。 “没想到咸丰这家伙比康熙皇帝还有韬略!他在自己的灵棺前面布了一条河,让你眼看着棺材里有宝物却无法伸手去拿!”满脸黑灰的田广山龇着一口白牙,嬉皮笑脸地对黄金仲说道。田广山的调侃使黄金仲的阴煞之气有所收敛,“黄部长,从这条河上看,咸丰皇帝的那口棺材里,珍宝一定比景陵康熙爷还多!到了口的肥肉可不能不吃呀!水怕什么!谁想发财,谁就不能怕,你说对呀?” “少啰嗦!你们谁的手电筒最亮,快给我递过来!”黄金仲不理睬杨芝草的诉苦,也不听田广山的调笑。黄金仲从别人的手里接过一支手电筒来,先在那黑幽幽的深水上照了一圈,然后将电筒光直朝地宫的深处射去。他看见在那片幽幽大水的另一端,高高的祭坛之上,有两具釉漆斑驳的楠木棺椁。黄金仲吃了一惊,向身边的杨芝草问道:“老杨,你是守过陵的人,对这里了如指掌。这地宫里面为什么会出现两口棺材呢?虽然咸丰皇帝有两个老婆,可是她们的陵不是在普祥峪那边吗?为什么这里会多了一口棺材?” “黄部长,这就不懂了!不错,人们都知道东太后慈安和西太后慈禧是咸丰皇帝的老婆,可是却并不知道咸丰皇帝在登基当上皇帝以前,还有一位老婆呢!”对清东陵内部情况十分稔熟的杨芝草,卖弄学问般地告诉黄金仲说:“他这个老婆就是太仆寺少卿富泰的女儿,名叫萨克达氏。其实,她生前只是咸丰皇帝的一个福晋而己,根本比不上皇后!道光29年时,萨克达氏就死了。奕詝登基当皇上之后,正式给她封了皇后的称号。黄部长,你看,左边那口棺材应该是萨克达氏的,右边那口大红棺材才是奕詝这位皇帝的……” “黄部长,这可太好了!我敢断定,这位皇后的棺材里肯定会有很多值钱的东西!”田广山油腔滑调地大声说道:“为啥?那还用说吗?这个娘们在死前才只是个小小的福晋,可是她死以后,咸丰皇帝竟然要封她做皇后娘娘,你说,两人的感情不好,咸丰皇帝能这样封吗?” “有理有理!皇后娘娘棺材里的金银珠宝,决不会比皇上棺材里的少!”区干部刘恩的双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他挥舞着手中的一支火把,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说道:“当初在撬挖地宫的时候,我还以为地下面只有奕詝皇帝一个人的棺材,没想到还有一个外人不知道的老婆。” “两个棺材当然是好。只是……这么深的一片大水,让人怎么过呢?”区长介儒躲在黄金仲的身后小声说。这个在黄金仲威胁利诱下半推半就入伙盗陵的区长,始终对自己未来的前景充满担心。虽然刘恩和田广山等人都对在咸丰的地宫里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棺材而惊喜,但他却愁眉苦脸,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都别他妈的唉声叹气!愁眉苦脸解决不了问题!”许久站在水边阴沉着马型长脸、一言不发的黄金仲,在片刻的沉默过后,忽然灵机一动,说道:“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所有盗墓的人都坚起了耳朵,不知道黄金仲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早就说过,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黄金仲说道:“杨芝草、田广山,你们两个人要想多分东西,还得先立下一个大功才行!” 杨芝草见黄金仲面对浩淼大水全无惧色,也顿时来了精神。他将衣袖一捋说:“黄部长,你对这大水有什么高招吗?只要你下命令,说咋干咱就咋干!” 田广山也不甘人后地说:“你只管吩咐吧,莫非让我们俩领头跳下水,泅渡过去吗?!……” “不用——”黄金仲将大手一摆说,“大冷的天,怎么能让你们跳下水去呢?再说,这地宫里的水也太大太深,总不能为了盗宝把性命搭上去吧!杨芝草,我是要你们马上带人到上面的隆恩殿里去,那里有船……” “那里……有船?!”所有的人全都怔住了。 “你们这些人,全是木头脑袋!”黄金仲揶揄地说,“到隆恩殿去就知道了,那香案顶上不是有块一人高的大匾吗?还有两扇紫檀木的大门板子,你们都给我摘下来,那不就是船吗?” “对,对!咱们真是木头脑袋!”杨芝草经黄金仲一点拨,顿时恍然大悟。 黄金仲说:“只要你们把门板取来,咱们这些人就可以一个个地渡过去。只要上到了金井的台基,马上就可以劈开棺材。兵贵神速,大家加紧点,免得被外人发现!” 盗陵的人们听了黄金仲的一席话,信心大增,都“嗷呀”一声大叫着散开来,忙不迭地朝地宫洞口跑去…… 第二十六章 小镇客栈里溜掉的鱼 盘山青峰寺。 在一阵“叮咚”的暮鼓声中,远方天际边的一轮红日西沉了。公安局长云一彪伫立在大殿后的禅房窗口,隔着镂花窗棂翘望着天边,只见偌大一片俨如浓烟迷雾般的浓黑云朵,从西方地平线上冉冉地升腾起来。那是一团团的雪云,因它的升起,逐渐将那轮缓缓下沉的冬日吞没了。由于浓雾般的雪云越来越多地升腾、扩张,所以,转瞬之间便将天空遮盖得严严实实,一片昏黑。云一彪知道,这是农谚中所说的“老云接驾”,依目前雪云升腾扩展的速度,或许很快就要有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降临。 自从上午陈树基在山腰间那块巨大的悬空石下逮住了关增会以后,已由国如剑和黄健两人对关增会展开了审问。然而,狡诈圆猾的关增会百般抵赖,拒不供认他前往冀东行署公安机关谎报假案、将公安人员的侦察视线引至盘山来的罪行。云一彪已经感到发生在清东陵的盗掘案有着很深的背景,为了防止意外,在对关增会进行审问和向行署公安局请示结束搜山行动的同时,云一彪秘密命令陈树基和崔大栋火速下山,骑上快马向马兰峪方向奔驰而去。云一彪已经意识到,很有可能有人在幕后指使着关增会,以调虎离山之计引开侦破小分队,可是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莫非又有人在马兰峪打着其他皇陵主意吗?不、不可能。云一彪认为,只要邵司令的部队还留守在马兰峪,那么即便有人企图盗陵也是无济于事的。可是当盘山的搜查受挫,又从关增会身上发现破绽以后,云一彪不能不对距盘山数百里远的马兰峪深深忧虑。 天穹上的雪云越压越低,天际间一片昏暗。入夜时北风呼啸着,大团大团的雪朵在风中狂舞。云一彪双眉紧蹙着,脑际里又出现了马伸桥小镇。它恰好地处北平、天津、唐山三城的交汇点上。马伸桥因为距马兰峪很近,所以自从1928年孙殿英制造的第一次盗陵案发生以后,北平和天津两地的古董商人与珠宝老客就时常来此,准备以极低的价格收购那些散失在民间的珍宝。由于愚盲的村民们并不清楚那些国之瑰宝的价值,所以会有人将西太后绣鞋上一颗价值连城的珠子,以一斗高梁米的低廉价格出售!孙殿英盗陵案虽然已经发生了将近二十年,可是,北平、天津的珠宝商们仍然不时有人来到马伸桥小镇上,企图拣便宜发大财! 公安局长云一彪自从受命侦破康熙景陵特大盗案以后,曾一度在马兰峪附近各村侦察并企图获得盗陵人的蛛丝马迹。可是,由于邵子甫司令员所率领的冀东军区第十五分区的一营士兵进驻马兰峪,使得那些隐匿在陵区附近的盗陵者们感到风声太紧,大多都潜藏起来销声匿迹了。本来,云一彪的侦破小分队准备以扎根蹲点的办法得到一些线索,终因国共“拉锯战”的形势吉凶难卜和村民们的疑虑担心,而收效甚微。为了能尽快抓到盗陵者及其幕后的策划人,云一彪决计采取放长线钓大鱼的方法,引蛇出洞! 云一彪清楚地记得,那是深秋的一天上午,马伸桥小镇子上人头攒动。虽然是在战争的年代,但是小镇子上依然延续着十五大集的旧习俗。处于山峦环绕的马伸桥小镇上的集市,拥挤着从附近十里八村赶来出售山货的村民们,男女老少,熙来攘往。街道两旁的地摊鳞次栉比,箩筐席篓里装着红艳艳的山葡萄、黄灿灿的秋白梨、晶莹诱人的白杏、深红的大枣、褐色的山核桃与深红玛瑙似的榛子。深秋的山货,诱人胃口。在小街的上空弥漫着温馨的果香。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杂夹着讨价还价的争吵。就在这拥来挤去的小街上,有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人流里一闪。他很像个地道的山民,穿着千补万纳的灰布袄,或许因为路上涉过小河沟子,黑布裤沾满了泥点子上。这人有二十多岁,头发很长,黧黑的瘦长脸上闪动着一双诡谲机警的小眼睛。他的身形与神态举止,与王绍义十分相似。原来,他就是王绍义的长了王茂。 王茂的肩头上挂着沉甸甸的布褡裢,浑身上下风尘仆仆。从他那左顾右盼、鬼头鬼脑的神态上就可以判断出,他的兴趣根本就不在集市的山货上。王茂时而蹲在地摊前,以买山梨为借口,偷偷地回头窥探身后有无可疑的人。 在确定无人跟踪以后,王茂才将目光朝路边稍远外投去。他那双小眼睛倏然一亮,远远地望见了街北面那块“悦来客栈”的招牌,白底红字赫然醒目地悬挂于门首。那里就是他要去的地方。王茂放开双腿,分开人群,挤出去,快步地向那家客栈走去,但是当他真的接近“悦来客栈”后,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他的脚步却又迟疑着停了下来。 客栈门前并无任何可疑迹象。曾因为父亲王绍义的谨小慎微而倍感担心的王茂,此时略松了一口气。他之所以由黄松峪远路跋涉到马伸桥,是因为几天前获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小镇上来了一位天津卫珠宝行的老客,正住在“悦来客栈”里,坐栈收购散落在民间的奇珍异宝。听到消息的王茂有些按耐不住,很想马上起身赶到马伸桥,将手中那些从景陵里盗掠来的珠宝,尽早尽快地兑换成钞票。然而,王茂却万万没有料想到,他要去马伸桥出售皇陵珍宝的话刚出口,王绍义就勃然大怒地将桌子一拍,吼道:“王茂,不许你胡来!你去马伸桥?莫非就不要脑袋了吗?!” 王茂道:“我怎么是胡来呢?难道让那些景陵里弄来的值钱东西,都变成废铜烂铁吗?不去卖掉换钱,当初又何必冒那么大的风险去掘皇陵呢?” 王绍义道:“我又何尝不想将宝贝兑成钱花呢?我们爷们盗陵,冒的是杀头的罪,自然是为了发一笔大财的。不过,现在就去马伸桥出手,很可能是自投罗网。” 王茂吃了一惊:“怎么是自投罗网?莫非天津来的商人有假吗?” 王绍义说:“老客是真是假,咱且不去说他。我是担心云一彪会不会利用天津老客来马伸桥收购皇陵珍宝的机会,在‘悦来客栈’的附近暗中布哨,坐等我们上钩。在这种时候,咱爷们非要多加小心才行呀。所以,宁肯暂时不出手,也千万不能冒这个风险!” 王茂顶撞地说:“爹,你也是胆子太小,怎么被云一彪吓成这种样子呢?千万不可草木皆兵,我就不相信他姓云的能抓住咱们!……” 王绍义见王茂执意要去马伸桥冒险,气得他将桌子拍得砰砰作响,说:“胡说!如果你真的不听我的话,敢去马伸桥找那个老客换钱花,老子将来就打断你的腿!” 王茂见王绍义坚决反对他到马伸桥去,情知无法辩解,更无法劝说王绍义改变主意,就诡秘地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说道:“爹,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其实,我怎么敢去自投罗网呢?云一彪就是不在马伸桥暗中布哨,我也是不敢乱闯的!你只管放心好了!” 可是,王绍义根本不知道,他的儿子王茂求财心切,已暗下决心非去马伸桥不可。他敷衍了王绍义后,就偷偷与二弟王慎商量。王茂说:“咱爹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他是被吓怕了。其实马伸桥的小集上一直很太平,那个天津珠宝商人既然来到镇上收集民间的宝贝,一定有很多人前去找他。如果当真有什么人在那里埋伏,岂不早就会听说有人被公安逮捕了吗?” 王慎见哥哥说得头头是道,也深以为然地颔首说:“哥哥说得有理。天津、北平不是常有些珠宝商到马伸桥去拣便宜吗?为什么这一回偏偏就有公安局的人在那里设下暗哨呢?再说,咱们从景陵里盗来那么多金银财宝,如果不找商人兑换成钞票,可就成了没有用的破铜烂铁。” 王茂大喜,说:“还是老弟通晓情理!如果今天能将那些宝贝换成钱花,就不该等到明天。后天恰好就是大集,我打算尽快就去马伸桥,先拿上几样宝贝碰碰运气,如果当真卖得出去,价钱又合理,下次咱哥俩就一同前去,如何?” 王慎应允道:“如此最好!不过大哥,我也和你一道到马伸桥闯一趟,我们先少带几样不显眼的东西,试着变卖一些,如果当真那里没有公安局的探子,也好让咱爹与咱一同把东西拿到马伸桥出手!只盼大哥行事时,务须小心才是!” “好,那我们一道去就是!”王茂与弟弟王慎商议已定。 第二天大清早的时候,王茂拣带了几样并不太值钱的珠宝玉器,偷偷地出了家门。他溜出了黄松峪不久,就沿着山林间一条小路,直朝马伸桥镇子上奔来。王慎也带着部分珠宝,预先等候在半山间的密林中。在晨雾朦胧的时候,哥俩在山路间会合,而后相携上路,趟过一条秋雨泥泞的山路,向马伸桥小镇方向走来。 日上三竿之时,兄弟俩来到距马伸桥一里的地方。此时马伸桥的集市已开,各路赶集的村民络绎不绝地向马伸桥汇聚而来。王茂和王慎两弟兄在半山坡的松树林里,可以远远翘望到小集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为慎重起见,王茂让王慎在小镇外边的树林子里等候着,独自一人背着个褡裢向马伸桥走来。 王茂走进嘈杂的街上集市后,很快就找到了路边那家“悦来客栈”。虽然王茂对王绍义的严厉训斥与劝阻不以为然,但是当他真的来到“悦来客栈”门前的时候,一颗紧张的心还是悬了起来。究竟会不会有蓟县公安局秘密派出的便衣人员在此埋伏守候呢?王茂在接近“悦来客栈”之前,除了仔细观察左右,认定没有便衣跟踪之外,还对可能发生的突然情况以及应付的办法,在内心中做了周密的安排。 现在,王茂远远地望着“悦来客栈”的门厅之内,静悄悄的并无任何反常迹象。“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一切都很平静,哪有什么暗探和便衣呢!王茂的胆量渐渐大了起来,暗暗在心里冷笑,觉得“悦来客栈”根本不像爹所预料的那样可怕! “掌柜的,请问从天津卫来的老客在哪儿?!”鬼头鬼脑的王茂蹑手蹑脚地闪进账房来。那客栈的掌柜忽然看见从街门外闪进一个背着褡裢的陌生山民,上下打量了一下,朝客栈的楼上高声喊道:“王老板,今天是好日子,有主雇上门来喽!” 客栈掌柜满面堆笑接待着王茂。就在掌柜的忙着为王茂拿烟倒茶的时候,只听“咚咚咚”一阵楼梯响。那王茂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般,屁股刚刚在椅子上落座又腾地弹了起来,两只手惶恐不安地紧紧抱住那个沉甸甸的褡裢不放。他抬起头来一看,只见从楼梯上奔下一个人来。哪里是什么老客,而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伙计。王茂迎上前去,向那小伙子躬一下身,说:“请问,天津的老客可在吗?他当真是来马伸桥收购民间珠宝玉器的吗?”那小伙子躬身笑答说:“那是当然。我们是天津万碧斋古玩店的。不知你手上可有什么名贵的古玩玉器吗?” 王茂见那小伙计眉清目秀,问话十分精明,便吞吞吐吐地说:“当然是有几样祖宗那里传下来的老古董,只是不知道价钱……” 青年伙计说:“我店是天津卫有名气的老铺子,价钱自然是公道的,而且还是现钱兑换。你那古董如是祖传,自然是真物真货,如果是以假乱真的赝品,本店可是断然不能收购的!” 王茂见小伙计讨价还价的模样,完全是一副商人的样子,心中便不再多疑。他将胸口一拍说:“你只管放心,我手上的货哪会有什么赝品呢?保险你一看就能相中。休怪我说话太直,你太年轻了,不知你可识得我那些古董的价值?” 小伙计也不气恼,只说:“你只管放心,老乡,有什么值钱的货尽管拿出来瞧瞧。我年轻倒也不必惹你惊怪,只要你的货真,我们还有更识货的掌柜在楼上呢!保险不压价,只要你的货儿好,包你卖个好价!” “如此我就放心了!”王茂见小伙计热诚谦和,讲起话来让人服气,就将那只沉甸甸的褡裢放在桌子上,在里面伸手摸了好一阵子,才将一个沉重的小什物撂到桌上,说:“请看吧!可是真的吗?” 小伙计定睛看时,不觉双眼豁然一亮。原来王茂从褡裢里取出来的是一颗雪白晶莹的大珠子,在阳光的映射之下熠熠闪光。那颗白色的珠子正是康熙景陵棺椁中的陪葬之物!小伙计心里一惊又一喜,脸上的表情立刻凝固了。他惊的是果然有人这么快就忍不住寂寞,将真宝出手;他喜的是总算没有白白等候在“悦来客栈”里守株待兔。尽管内心很激动,但那小伙计却故作漠然地摇了摇头说:“哦,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宝物,原来是一颗并不值钱的珠子呀!像这类东西,我们的天津总店里有的是,不足为奇!” “你!别小瞧人……”王茂万没有想到那谦和的小伙计居然会以轻蔑的神态斜睨着他,似乎在嘲弄他这个乡下人怎么会有真正的好东西?王茂被小伙计不屑的目光看得恼了,随手从褡裢里抓出一把银白闪亮的小珠子,还有一只玲珑剔透、碧绿可人的翠玉佛头,朝面前那张朱漆桌案上一放,说:“好东西自然还有的!请看,这些东西你见识过吗?” “哦?”小伙计大吃一惊。 王茂见震住了小伙计,便以凛然的神态将手一伸说:“这回谅你也无话可说了,请开个价吧?!” “不急不忙!老乡,不知你那褡裢里还有些什么值钱的宝贝,全都拿出来让咱见识见识。到那时再一并论质定价,如何?”小伙计并不理睬王茂那急不可待的焦灼,只顾去观察那些闪烁光辉的罕见珠宝,却不肯开口还价。 王茂见状不由迟疑起来。本来,他很想拿出一件珠宝,就请伙计议一次价的。如今却见那小伙计并不议价,反而坚持让他将褡裢里的金银珠宝悉数拿出来。王茂越来越感到狐疑,就在这时,楼梯上又传来一阵笃笃的脚步声响。王茂抬头望去,只见楼梯上缓步走下来一位头戴礼帽,身穿竹布长大褂的中年人。小伙计见了那人,大声地叫道:“掌柜的,可来了大卖主啦!这些珠子可是真正的皇宫藏品呀!” 中年人冷冷地望着王茂。 王茂见小伙计不住地向那位中年人眨动着眼睛,心里疑云四起。他定神一看,忽然发觉那位中年人有些面熟,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但是,那位中年人到底是谁呢?王茂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不过那人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却使王茂的心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你千万小心,云一彪可不好惹,你要是去马伸桥,可要小心内中有诈!”蓦然间,王茂的耳边响起了父亲王绍义当初的担心。王茂警惕地环顾左右,隐隐察觉情势不妙。他悄然省悟到了什么,心里发虚发慌,暗暗地叫了一声:“不好!我上当了!”他也顾不得再与小伙计纠缠搭话,手忙脚乱地将桌子上的翠玉佛头和大大小小的珠子,用手揽在一起,塞进褡裢,口中大声地叫道:“算咧算咧,俺不卖了!不卖了!……”王茂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将褡裢抓住,往肩头上一背,转身便朝客栈的门外逃去。 小伙计见状急了,猛地冲扑上前,狠命地将王茂的衣襟一揪,高声大叫:“盗墓贼!你今天是逃不掉了……” 王茂见状更加惊慌失措,直到现在才知道父亲的猜测完全没有错,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踏进了云一彪小分队所布下的陷阱。王茂一边在心里暗悔不该不听王绍义的忠告,一边拼命地挣脱小伙计对他的拖拽。在紧张与慌乱之际,王茂从那小伙计的手中挣脱了出来,大吼一声,发疯一般地夺门而出。等到那位穿竹布长衫的中年人从腰间拔出驳壳枪,追到客栈门外的时候,王茂已经背着褡裢,神色慌张地冲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倏然间就踪影杳然了!追出来两个人的手里虽然都有枪,可是在门前集市上人如潮水的情况下,也无可奈何。他们沿王茂逃跑的方向追了一程,见踪影全无,也只好回到悦来客栈,这是才发现,王茂在慌乱之际,居然将一只银白的珠子遗落在客栈账房的桌子上了…… 原来,那位穿竹布长衫的中年人就是蓟县公安局长云一彪,化妆成天津珠宝行小伙计的就是侦察员国如剑。当云一彪手托着那只王茂遗落在桌子上的白珠子沉思时,他在心里暗悔一个本来可以将盗墓者人赃俱获的好机会眨眼间失去了。如果当时国如剑能够更老练一些,如果他早一步下楼的话,也许就抓捕住了出售珍宝的盗墓贼。 尽管没有当场逮住那个出售珍宝的盗陵人,云一彪还是做出了如下的判断:一是来人系本地口音,完全可以通过他来否定敌工部长黄金仲关于外地流匪作案的说法;二是在他与国如剑出门追捕盗陵者的时候,发现那人逃窜的方向是在蓟县八区的区域。正因如此,云一彪后来与八区区长介儒谈话时,直言不讳地告诉介儒说:“根据目前侦察所得到的线索分析,参与盗掘景陵的不法分子,极有可能就分散隐藏在八区的村屯里。” 云一彪伫立在青峰寺内的禅房窗前,凝望着越来越昏黑的夜空。在入夜以后,小北风开始吹卷起棉絮般的雪朵,在天际间飞舞。在云一彪的眼前,夜空中无数飘舞的雪朵,变幻成一个个令人生疑的面孔。他们当中既有在马伸桥小镇上侥幸逃脱的王茂,又有故工部长黄金仲和八区区长介儒,这些人与发生在马兰峪的景陵盗案有关系吗? “我是共产党的干部,决不可能做任何有违于党与人民利益的事情!”云一彪记得,那一次他与介儒谈话时,介儒一开始就以这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对他说道:“云一彪同志,我可以以人格和党性保证,在我们八区所管辖的村村屯屯,不可能有参与盗陵的人。当然,区、村干部就更不可能参与此案!……”云一彪当时义正辞严地说道:“介儒同志,八区所属的村屯中是否有人参加盗掘景陵,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我相信你在这一大是大非问题面前,会站在党的立场上,尽快协助公安局查找到盗陵的线索!我也相信你不会在这种原则的问题上犯错误!” “我当然……会站在党的立场上的。”云一彪的话份量很重,一语击中介儒的要害。他将胸口一拍说:“请你放心,我一定不负所望,尽快协助你们在八区查找有关盗掘景陵的线索!……” 当然,云一彪根本不会想到,就在此时此刻,介儒在敌工部长黄金仲的威胁利诱之下,已经采取了妥协的态度,沦落为盗陵集团的主要成员了…… “局长,这个家伙非常顽固!”云一彪的沉思被打断了。他回头一看,见是国如剑走了进来。他浑身上下都落满了白色的雪花。国如剑说:“从天黑时我们就开始审问关增会,可是他始终不吐口,无论如何也不肯交代向行署公安局报假案的真正用心……看起来,这里面很可能有个天大的秘密,任我们如何审问,关增会都不肯招供!” 云一彪颔首道:“你说得很对,关增会的精神包袱很重!”他略一沉吟,便和国如剑走出禅房。外面夜色如墨,风狂雪猛。古寺之内,已经积满了厚厚一层雪毯,殿宇、钟楼和几株苍劲的古柏,在凄厉的北风中剧烈地摇拽着,枝桠在风中发出尖厉的啸叫。云一彪和国如剑沿积雪的小路来到配殿后的一间小偏厦。这里原来是寺中道人们的小库房,如今变为关增会的临时囚所。小房里透出美孚灯的光亮,几个荷枪的武装民兵在门外担任警戒。云一彪将房门推开,只见在昏黄的灯影下,一个双手被绳子牢牢捆在身后的人,颓然蹲坐在墙旮旯里。灯光照亮了他那颗被火烧秃的脑壳。 “关增会,”云一彪抖掉大衣上的落雪,凛然的目光如一道利剑一般注视着不敢仰视他的关增会。他冷冷地逼视了两分钟,忽然说道:“你既然宁死不肯说出报假案的真正原因,我们也决不勉强。为什么?因为我们共产党对待罪犯的政策是坦白者从宽,抗拒者从严!你现在不敢说出实情,是因为你报假案的背后隐藏着更大的阴谋,包藏着不可告人的祸心。” 关增会惊恐地抬起头来。他那两只眼睛一睁一闭,从那只睁大的眼睛里不难看出他心底的惊慌。 云一彪冷冷一笑说:“现在,我知道你那口是撬不开的!关增会,我们给你一定的考虑时间。如果你能在这段时间里供出幕后指使者,我们仍然将你当做胁从者对待。如果你继续顽抗,或者因为你的顽抗给党和人民带来更大的损失,那么你就必须为你的罪行承担责任!” 冷汗从关增会那光秃秃的头顶上沁出来。他不敢与云一彪灼灼的目光对峙,急忙埋下头去,浑身情不自禁地抖动起来。 “云局长,电话。”就在这时,一位荷枪的民兵急匆匆地跑进偏厦,向云一虎报告说:“是冀东行署打来的紧急电话!……”云一彪对国如剑叮嘱了几句,就随那民兵快步地来到前大殿。在临时搜山指挥部里,一架军用电话摆在香案上。当云一彪从电话里听到冀东行署专员黎亚夫熟悉而亲切的声音时,他的心顿时急切地跳了起来…… 第二十七章 惠陵、定东陵夷为空冢 天将黎明的时候,雪霁风止。 双山峪——距离两月前已经盗劫一空的景陵东南三公里。在一夜的风雪过后,双山峪的山山岭岭均披上了白皑皑的雪甲。就在这雪的山峦中间,一片平坦的谷地中央,坐落着清朝第八位皇帝爱新觉罗·载淳(同治皇帝)的惠陵! 这位慈禧太后的亲生儿子,虽然六岁时即在北京紫禁城的太和殿内登基即位,但是因有东、西两宫皇太后的垂帘听政,所以直到他十九岁因病驾崩时,始终也没有做过一日名副其实的皇帝。尽管同治皇帝在位时徒有虚名,但是因为他毕竟是咸丰和慈禧的亲生儿子,所以死后极尽哀荣。从惠陵建筑的规模、恢宏奇伟的殿阁等,都可见一斑! 1946年1月14日夜里,在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里,地处双山峪的同治惠陵,也像他的母后慈禧的陵墓在十多年前为军阀孙殿英盗掘一样,没有逃脱惨遭暴徒洗劫的厄运! 一连几天几夜,惯匪王绍义和他的两个儿子王茂、王慎、八区民政助理纪新等人,就在这距马兰峪稍远的双山峪中,夜以继日地大肆盗挖着同治皇帝的惠陵! 当地宫的几扇巨大石门被炸开以后,满脸黝黑、下颏胡须蓬乱的王绍义,一只手里举着燃烧得噼叭作响的松明火把,在王茂、王慎、纪新和一大群为发财而情愿舍命的盗陵者们的簇拥之下,走进了同治皇帝幽黯而深邃的地宫墓穴!这里没有积水,也没有骇人的喷火机关,在石基台上的“金井”上方,只有两只油彩斑驳的楠木棺材!王绍义对惠陵十分稔熟,十几岁时就与当石匠的父亲来过这里。 “听说同治皇帝是染患天花病而死的?”纪新在一簇簇松明火把的光焰映照之下,望着穹窿宝顶下的棺椁问王绍义道。 “不,不是因天花病而死的。”王绍义说道,“我小的时候也听人说同治是染天花病死去的,还有人说他是得花柳性病致死。其实都不对。当时同治皇帝的年岁太小,西太后又对他看管得甚严,哪能允许他随便外出去逛北京的八大胡同呢?那全是些毫无根据的传言罢了!我后来听我祖父和守陵的老辈人说,他真正的死因,是因为同治皇帝的那个蒙古皇后!” “蒙古皇后?!”纪新和所有举火把的盗陵人,都将惊诧的目光投向距同治皇帝棺椁仅有一米之隔的皇后棺椁。她棺前的灵位上字迹依稀可辨:“孝哲嘉顺淑慎贤明恭端宪天彰圣毅皇后。” 王绍义指着皇后的棺木对众人说道:“这个孝哲毅皇后,也就是阿鲁特氏,原本是蒙古正蓝旗人。她比同治皇帝年长两岁,是当时大清朝翰林院侍讲崇绮的女儿,也是同治四年的状元。当时西太后为何要选比她儿子载淳大两岁的蒙古女子为儿媳,后人不详内情。可是后来不断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是,西太后因为看不上这个蒙古儿媳,不时地在宫中找茬儿打她骂她。西太后还不准儿子与儿媳同床共寝,甚至两个人在一处偷偷说私房话也不准许。所以同治皇帝对母后越生反感。同治十三年,有一天,西太后又发现这位阿鲁特氏皇后在储秀宫内偷偷地与同治皇帝说悄悄话。当时西太后就无故殴打阿鲁特氏,同治皇帝在旁痛心地哭叫,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母后殴打自己心爱的皇后。同治受此惊吓和委屈,得了重病,到深秋时已经昏迷不醒。西太后这才慌了,忙请太医医治,可是已经回天无术了! 同治小皇帝就在这一年十二月初五酉刻,病死在养心殿里了!他死时才十九岁,是清朝最短命的皇帝。因为西太后禁戒儿子与儿媳同床,所以同治连个子嗣也没有留下。” 纪新问道:“那么这个蒙古皇后又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王绍义说:“这个蒙古女人命也很苦,只当了两年挂名的皇后。她的丈夫死后,她也得了病。只过了不到一年,在光绪元年的二月二十日也死了!” 纪新说:“那么这个蒙古女人的灵棺又是何时抬进同治惠陵的地宫里安葬的呢?” 王绍义如数家珍般地说道:“其实同治皇帝死时,这座惠陵甚至连地址也没有选定,当然更没有兴建。同治的灵柩先是在北京景山的观德殿暂厝,后来又在隆福寺行宫停了五年。惠陵是光绪元年二月才建的。这你就明白了,同治皇帝和他的孝哲毅皇后,是光绪五年三月二十六日,一同移到惠陵里安葬的。” 纪新听了王绍义的一番话,朝向黑鸦鸦簇拥在身后的人们一招手,大声叫道:“弟兄们,来呀!把两口棺材统统给我劈开!” “嗷-呀-”众人见状,哪里还肯再等,都一叠声地吼喊着,举着火把直向两口帝、后的棺材拥来…… 天将破晓时分,在王绍义和民政助理纪新的指挥下,暴徒们如同饿虎扑羊一般地将同治皇帝和孝哲毅皇后的两口楠木棺材劈开,棺内所有的陪葬珍宝包括玉器、金银、珠串、凤冠、玉玺等值钱之物,悉数抢光分尽。大批盗陵者在分到了棺中宝贝以后,迅速从惠陵中逃离,四散而退。嚣闹了几天几夜的惠陵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一片死一般的岑寂! “绍义兄,现在咱们也该撤了,否则,万一被蓟县公安局查觉,咱们就难以逃脱了!”在劈棺掘陵时始终带着区小队民兵在惠陵四周担任警戒的副区长李树清,望着惠陵大殿前青石甬道积雪上所遗留下的密麻麻足迹,心烦意乱地催促说。 “不忙!天还没亮,谅他云一彪就是飞毛腿,也无法从盘山赶回来。”久闯江湖、历经风险的王绍义,不以为然地将脑袋一摇说。此时,王绍义已做好了退却的准备。他早已命王茂、王慎将从惠陵中分得的赃物,趁着天色未明时,就送回了黄松峪。现在,王绍义望着空荡荡的惠陵园寝,得意忘形地从心里发出一连串的冷笑。他对李树清和纪新两人说道:“两位别忘了,咱哥们在惠陵所得到的宝物并不多,何不到其他两个陵去看看呢!” 纪新立刻心领神会,附和着说:“对对,咱哥们何不多捞一把呢?机不可失呀!” 李树清听说还有横财可发,也不再吵闹着回家去,只是面有难色地对王绍义说:“多捞点固然求之不得。不过,那咸丰皇帝的定陵是万万去不得的,是黄金仲在那边指挥着。如果他见咱们已经得了这么多的实惠,再到他那定陵里去拣洋涝,岂不是要惹麻烦吗?!……” 王绍义沉吟一下,说:“那咱们就到普祥峪那里去!是郭正领人在那里盗东太后慈安的墓,咱哥们去了,谅他也不会一毛不拔的吧?” “好好,咱这就去!”纪新和李树清两人早已焦盼得心急,这时见王绍义主张去定东陵,都纷纷响应。在大雪过后的黎明时刻,天气干冷干冷。王绍义在前引路,李树清和纪新两人在后紧紧相随,沿着山梁上积着盈尺深的积雪,择近路直向普祥峪慈安太后的定东陵方向走去。此时天穹依然很黑很暗。浓厚的雪云将天空牢牢地遮住,星光全无。由于小北风还在嗖嗖地刮着,天际间时有落雪飞来舞去。 林涛如吼。位于咸丰皇帝定东陵东侧几里路的慈安陵,与已在1928年被军阀孙殿英、谭温江盗掘过的西太后慈禧的陵墓之间,相隔只有一丈多宽的马槽沟。王绍义作为此地土生土长的人,又曾在小时候随父来到两宫皇太后的陵区内做过石匠活,对倚山而筑的慈安陵可谓了如指掌。原来,慈禧和慈安的两座陵墓是选建在两座相连的山下。西侧一山名为普祥峪,东侧一峰则名为菩陀峪。同治十二年开始大兴土木,建筑这两座陵墓的时候,因为慈禧太后看中了菩陀峪下的平川,选定为她的陵墓所在地后,善良而不喜欢与慈禧相争的慈安太后,便情愿将墓葬屈居在西山的普祥峪。令王绍义等盗陵犯为之扼腕痛惜的却是,慈禧的陵墓早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坟! “张小队长!陵下到底怎么样呀?”心急如火的王绍义在积雪中跋涉着,第一个来到定东陵前的五孔桥上。在凛冽刺骨的小北风吹拂下,没戴帽子的王绍义仍然跑得满头大汗。他远远望见区小队长张森的身影,急忙喊了一声。 “张森,现在咸丰和同治的两座陵已经被盗空了,只剩下你们这座太后的陵了!”李树清也踏雪疾步而来,望见十几个区小队的战士正荷枪在定东陵的正门前警戒布哨,心绪不安地探问。 五孔桥上,积雪盈尺。当区小队长张森在浓重的晨霭中看见远远走来的是王绍义、李树清和纪新时,他一边往腰里掖着什么,一边乐滋滋地说道:“是你们啊?王大哥、李副区长,你们来得正是时候,现在地宫已经打开了,郭助理他们正在下面分宝呢!唉唉,很可惜的是,别看这座陵墓这么大,可是东太后到底比不上西太后,棺材里的好东西并不多呀!快,你们三个快些去吧,也许还能上去抢它几样珠宝呢!嘿嘿嘿……” 王绍义、李树清和纪新相视而笑,也不搭话,都放开大步向着定东陵内院疾快地走去。层层殿阁、燎炉、陵门、牌楼,都蒙上了厚厚一层白皑皑的雪毡。在黎明前的昏黑中,黑森森的庞大建筑群巍然矗立在灰朦朦的阴空下,殿宇上的积雪白茸茸的,宛若为漆黑的建筑群镶嵌上了一层白边。王绍义对这座久违了的定东陵记忆犹新,但是他觉得小时候见过的几层大殿,因为数十年的风雨侵蚀,越加变得陈旧,方城里的陵寝门和明楼前的木牌坊多已柱老梁朽。后殿内地面上的皑皑积雪上残留着杂乱密集的脚印。十分明显,就在不久以前,那些在定东陵里苦熬苦干几昼夜的盗陵者们,已经通过地洞入口拥进了慈安太后的地宫,去抢夺太后棺材里的珍宝。就在王绍义、李树清、纪新三人接近地宫入口的时候,他们看见一些已经在地宫里分得了赃物的庄户人们,喜滋滋地手捧着宝贝从地洞里爬出来,与王绍义、李树清和纪新等人擦肩而过后,慌慌张张地向陵区的前门遁逃而去了。 “站住!都给我站住!”王绍义左手拎着一支德牌撸子枪,看到那些分得了赃物的人都不肯理睬他,像躲避强人一般四散奔逃,气不过,急忙张开双手拦住几个人,骂道:“他妈的,你们得意什么?还不快让老子看看你们都分了些什么稀罕物?” 李树清和纪新也上前拦住了分得了赃物的人,正欲夺过来看,不料那些已经分得了宝贝的人们,早已不再像在八区祠堂里听黄金仲和王绍义训话时那么温顺,一个个都唯恐分得的宝贝被他们夺去,一哄而散地向陵门外逃去了。气得王绍义双手卡腰地跳着脚大骂:“早知道你们这样无情,当初真不该串联这些贪财忘义的家伙!” “算咧!绍义,何必和他们计较呢?”李树清和纪新见王绍义手里握着枪,担心他一时发怒开枪伤人,引来意外的恶果,所以都一叠声地劝阻着。 “他妈的,现在我才知道最不可交的是人啊!”王绍义也情知无法从别人的手里抢夺下那些珠宝,只得恨恨地骂着,一边悻悻地与李树清和纪新钻进了阴森森的地沟。 纪新在漆黑中拿着他手中的一支电筒在前引路,王绍义和李树清紧随其后,沿着狭窄潮湿的地沟里一阶阶生满青苔的石阶向地宫的深处走来。地沟渐渐变得宽坦空旷起来。王绍义惊奇地发现,慈安太后的巨大地宫之内,两道汉白玉大石门,居然有一道没有被炸药炸毁掉,而是被人采取巧妙的手法打开了,这简直是个奇迹!王绍义见那扇在暴力之下幸存的巨大石门之上,居然完好地保存着镂刻精美的龙凤图案。虽然在阴湿潮气里数十年,却依旧栩栩如生。特别是慈安太后的地宫深处,暗设着六个古钱状的排水漏沟,可以将地宫里因意外缘故出现的积水得以通过漏沟排到陵墓外的马槽沟里去,这一切均是王绍义在惠陵内不曾见到的。 “绍义,你听,地宫里面好像有人打起来了,吵得好凶哟!”就在王绍义在地宫门下驻足时,李树清在旁提醒他说。 王绍义急忙侧耳一听,地宫的深处果然传来了一阵愤怒的叫骂之声。那声音在空旷幽深的地宫里引发出的回响远远传来。王绍义立刻将眉毛倒竖起来,骂了一声:“他妈的,郭正是怎么搞的?” 李树清说:“还用问吗?一定是分赃不均,火拼起来了!” 纪新说:“郭正这个公安助理不是有一套雷厉风行的作风吗?当年他连汉奸都能镇唬住,为什么几个村民都制服不得呢?” “走,咱们看看去。天快亮了,万一蓟县那边派人过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干这种事,必须速战速决,拖下去必留祸患!”王绍义心里发急发火,手里拎着那支德牌撸子,怒冲冲地往地宫的深处闯来。渐渐地,他看到偌大一片熊熊的大火,是一簇簇燃旺的松明火把,将地宫的巨大穹窿辉映得如同白昼一般。一簇簇鬼魅般的人影,团团地包围在台基上的“金井”前,吵骂之声由此而来。 王绍义、李树清和纪新透过参差的人影朝台基上望去,只见一口楠木棺材已经被人用利斧劈开。一具女人的干尸被暴徒们从棺椁里拖了出来,十分狰狞恐怖地仰卧在“金井”之上。她身上的金色袍子大部分因为日月的蹉跎而变得糟烂若泥,肌肤已朽,胸口处裸露出条条肋骨。她就是中国历史上有着一席之地、在咸丰皇帝于热河避暑山庄殁后与慈禧两度“垂帘听政”的东太后慈安! 出现在惯匪王绍义和区干部李树清、纪新面前的慈安太后,不但已经被人掘尸于棺外,甚至连头部发髻上的金簪银钗也被发了疯的人们一股脑儿地掠去,弄得这具干尸披头散发,恐怖骇人!现在,数十人围住慈安太后的那口棺材前,在一簇簇跳动的火把光焰之下,吵吵骂骂,恶声不断。 公安助理郭正满面怒气,早已不再是两个月前出现在康熙景陵隆恩殿内的正人君子。他现在既是盗掘定东陵的主谋者,同时又是一个利欲熏心的狂妄暴戾之徒!郭正口中愤愤地骂着,一边和裕大村的副村长贾正国拼命地争夺着一只金光璀璨的胭脂盒。那显然是个稀世珍宝!小金盒的四面已被匠人镂空,从外面可以见到珍藏在盒内的一盘伽楠香朝珠、鲜红的珊瑚压豆和一只绿翡翠雕成的西瓜球。郭正的一只大手已将那金盒牢牢地抓住,另一只手紧紧地揪住贾正国的衣襟,大声地叱骂道:“姓贾的,你他妈的是个什么东西?这座陵墓全是我郭正领着人挖开的,老子是头功,你凭什么来与我争争夺夺?这只胭脂盒当然是要归我所有的,你他妈的如果敢再和我抢夺,小心老子一枪就撂倒你!” “姓郭的,我操你八辈祖宗!”贾正国也被他气得脸面煞白,一只手牢牢地揪住郭正的头发,不依不饶地与他拼命殴打,唾沫四溅地骂道:“所有的人都已经看到了,那只胭脂盒是我贾正国在打开棺材时头一个发现的,又是头一个将它抢到手的,你凭什么将它抢了去?区干部又顶个屁?你这是以大屁股压人。姓郭的,今天我跟你拼了,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今天豁出这条命不要了,也非将我那只胭脂盒抢回来不可!” “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姓贾的也配来跟我抢?”郭正将一只手抽了回来,再去摸他腰间的短枪,气汹汹地叫道:“今天老子非让你知道马王爷长三只眼,贾正国,放明白点,你如果再不肯松手,老子可要开枪了!” “不能开枪!郭助理,说什么也不能开枪啊!”围在棺材前的人群中,忽然闪出一个人来。他是南大村的副村长穆树轩。他看到郭正这个区干部不将贾正国放在眼里,仗势欺人,顿时有一种物伤其类之感。穆树轩方才在分赃时也没有得到太多的实惠之物,见郭正将许多价值连城之物都自己独吞,心中无限愤慨。穆树轩见贾正国被郭正揪住衣领子,又用一只手枪对准贾的胸膛,粗声嘎气地叫喊叱骂着,急忙上前来苦求郭正不许开枪,一边对百般不肯屈服妥协的贾正国喊道:“贾村长,那个胭脂盒即便再贵重,终究也是身外之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依我看,你还是尽快把它让给郭助理,求得个太平也就是了!” 刚才已经分得了许多赃物的区小队长张森,不知何时又偷偷地潜回地宫里,又抢到了不少珊瑚珠、象牙箸之类的东西。心满意足的张森见郭正和贾正国当真地动起武来,唯恐出了人命,急忙分开众人,扑上前去夺郭正手里的短枪,一边苦苦地劝道:“郭助理,人和为贵,千万不能为这只小胭脂盒伤了和气!” 穆树轩也上来劝道:“是呀是呀!郭助理,现在云一彪正在到处逮捕盗陵的人,如果当真为一只小盒子出了人命,那祸可就闯大了!如果生出了人命大案,咱们就是抢到了无价之宝,也怕是将来要下大狱的啊!” 郭正还是不依不饶,骂骂咧咧。 贾正国见他这样凶,气得高声叫道:“欺人太甚!姓郭的,你他妈的黑了良心!如你真敢开枪,我服你!来,有种的你就朝我这胸口打……” 郭正本来想用手枪震住想从他手上夺胭脂盒的贾正国。现在见他非但没有被他吓住,反而对他拍胸叫号,不依不饶,使他越加骑虎难下。郭正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他指着贾正国骂道:“好你个姓贾的,你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好,老子今天豁出去了,非一枪崩了你这狗头不可!……” 郭正用手枪瞄向破口大骂的贾正国,就要开枪搂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有人在人群外边高声大喝:“住手!他奶奶的,你们都给我住手,反了天了?!” 吵骂之声嘎然而止。 公安助理郭正听出是王绍义的喊声,急忙回过头来。他刚才那气势汹汹的嚣张之气立刻不见了,举着手枪的手一哆嗦,呆怔在那里。民政助理纪新上前一把将郭正拦腰抱住,李树清立刻从郭正的手里夺下手枪。 “他妈的,谁敢抢?!”郭正还没有缓过神来,就感到左颊上火烧火燎的疼痛。原来一个巴掌重重地扇打在他的脸上,接着方才发现刚刚手里紧抓住不放的那只纯金缕雕的胭脂盒,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王绍义的手里。 “贾正国,你也该打!谁让你来抢东西?棺材里的宝贝全该归我王绍义来分派!”王绍义见郭正被他扇得眼冒金星,另一只大巴掌又扇到贾正国的颜面上,打得郭正和贾正国两个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他妈的——”王绍义将大巴掌在郭正和贾正国两人的脸上左右开弓地连扇几掌,大声骂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为一个小盒子拼命?大家伙儿都听着,现在我给你们传达黄金仲部长的命令,要想活命的,马上给我撤出去!” 众人听了王绍义的话,谁还敢在地宫逗留,都一窝蜂般地四散奔逃…… 第二十八章 被剥光衣服的阿鲁特皇后尸体 午夜时分,公安局长云一彪率领着国如剑和黄健两位侦察员,以及一大批担当盘山搜查任务的公安人员和武装民兵,冒着大雪返回了蓟县的县城。 云一彪得到行署停止搜山的命令时,浓黑的雪云已经从远方天际汹涌地向盘山涌来。这一夜山风凛冽,不久即大雪初降。鹅毛大雪在强劲小北风的吹拂之下,纷纷扬扬地从天穹间洒洒飘落。也就是在黄金仲、王绍义在马兰峪的山谷间指挥盗掘皇陵的时候,云一彪得到了黎亚夫结束搜查盘山、尽快回师蓟县的命令。在黑黝黝的崎岖雪路上,大队的公安人员和武装民兵冒着纷扬的大雪快步下山。 走在队伍中的云一彪内心里充满了忿懑,几天几夜的搜山,显然是一种盲动。实践已经证明,他当初对情况的判断是正确的,盘山上非但没有捕到惯匪马福田,甚至连胡匪的蛛丝马迹也杳然不见。俞枫轻信了关增会的假情报,并且刚愎自用地做出了错误的搜山决定。云一彪恍然醒悟到,就在他们被关增会引上盘山的时候,说不定在马兰峪会发生什么意外。当时,云一彪曾将希冀寄托在军分区司令员邵子甫的身上,认为只要有邵司令的一营驻守军队,任何企图在清东陵区打鬼主意的人,都将难以得逞。可是他在入夜时从行署专员黎亚夫那里得到的消息,却不能不令他震惊。那就是早在几日前,由邵子甫所率领的一营军队,已奉冀东军区的命令由马兰峪撤离,前往前线增援!马兰峪此时早已空无一兵一卒!前次盗掘康熙景陵的罪恶歹徒们,会不会再次卷土重来呢?这是云一彪决计连夜下盘山的原因。 在风呼雪啸声中,云一彪的耳边响起了行署专员黎亚夫黎亚夫在电话中对他的告诫:“是什么人领导盗掘东陵呢?如果不是惯匪,那么我同意你的判断,极有可能是混进我们队伍里的少数败类和坏分子所为。在艰苦的抗日战争结束以后,我们共产党内也难免产生一些蜕变分子。这些人在战争时期不愧为枪林弹雨中的英雄,可是如果意志不坚定,有些人是会经受不住金钱的考验的!”云一彪望着漫天的大雪,想着当他汇报完关增会的审问情况后黎亚夫对他的指示,心胸顿时豁然开朗起来。 在电话里,黎亚夫高屋建瓴地分析案情说:这就向我们提出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串联很大的一股力量呢?必须要有一个或几个在群众中有威望的人才能做得到。” 黎亚夫专员的一席话使云一彪的思路更加清晰明澈了。在漆黑如墨的夜空雪幕中,云一彪深一脚浅一脚向山下走来,似乎又看见了八区区长介儒那张清癯消瘦的脸孔,特别是他那双躲躲闪闪的小眼睛。介儒会不会在内心深处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介儒那欲言又止的暧昧神态,使与他接触过的云一彪心生疑窦。介儒是第八区的区长,如果那些盗窃景陵的不法分子们大部分隐藏在管辖的大小村庄里,他又怎么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呢?既然介儒清楚盗陵案的情况,那么他为什么吞吞吐吐,不肯向明说内情呢? 凌晨时分,当云一彪带着雪尘回到蓟县小城,走进公安局时,只见夜班值勤干警急切地从门卫室里迎出来,将一张便信递给他说:“云局长,马兰峪那里又发生了大规模的盗陵事件,陈树基和崔大栋刚从盘山回到县局,就赶到马兰峪去了!” “哦?果然不出所料!”云一彪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那张便信上写着如下的话: 云局长: 下午2点我们刚由盘山回到县局,就突然接到一个农民的报告,说自邵司令的军队从马兰峪撤走后,当天夜里就发生了盗陵事件。据报案人说,这次盗陵的不法分子约三百余人,同时对惠陵、定陵和定东陵进行突击性盗掘。事态十万火急,我和崔大栋等人已向马兰峪进发…… 陈树基 即日 朔风凛冽,大雪漫天。云一彪顾不上回家与妻子见上一面,就火速率领国如剑、黄健和县局里的十几个干警,连夜冒雪向马兰峪方向驰去。十几匹马宛如离了弦的箭矢,飞也似地逆风奔驰。云一彪骑坐在一匹枣红马上,不断地挥鞭驱马,蹄声嘚嘚地疾驰在通往马兰峪的坎坷山路上。 “应该首先从介儒那里打开缺口,我认为他很可能知道盗陵案的内幕。如果我猜得不错,介儒甚至已经堕落成了盗陵集团的一分子!……”风呼雪啸声中,断断续续地飘来一个声音。那是冀东行署专员黎亚夫根据云一彪的分析而在电话里对他的提醒:“介儒这个人心性软弱,一旦有强风,就很可能成为墙头草!他这种人,可能是敌人要争取的对象。当然,正是因为介儒这种软弱的性格,即便他已经被人诱惑拉拢,甚至坠落,只要我们及时地向他交代政策,加以感召,我相信他也是最容易开口讲真话的人!所以,你到马兰峪以后,再找介儒去谈一两次!必须要他讲出真情。从介儒的口里,你或许能找到侦破全案的突破口!” “介儒……莫非他真的是盗陵案的成员吗?”在马上逆风奔驰的云一彪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天色微明,雪霁。 马兰峪一片银妆素裹。在昨夜的一场空前浩劫过后,积雪的村街上空荡荡的,杳无人迹。仿佛在公安人员冒雪赶到以前,这里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云局长,咱们来晚了一步!……”当公安局长云一彪率领着国如剑、黄健等侦察人员,经过百余里的雪路飞奔、来到马兰峪街上的二郎庙前青石牌楼下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八点半钟。见满身雪花的云一彪滚鞍下马,陈树基、崔大栋等人立即迎了上来。陈树基满面愧色地说道:“我们几个人赶到这里后,急忙到惠陵、定陵和定东陵一看,发现三座陵墓都已经被人盗空了!唉,从现场的情况来看,这些不法分子是在我们赶到东陵区之前不久,才从陵上逃走的。” 云一彪虽然对这种结局早有所料,但是当他从陈树基的报告中听到竟然有三座清陵惨遭盗掘时,心中还是充满了沉甸甸的悔恨。他双眉紧紧地一蹙,追问他说:“现场勘查了吗?莫非连一点线索也没有吗?” 陈树基叹息说:“我们也是刚到不久,现场还没有做仔细的勘查。不过从各座陵墓的积雪上不难看出,那些盗陵的人就在附近的村庄里。我和崔大栋已经沿着雪上的脚印追了一阵。从雪地上的脚印上看,方向纷纷杂杂,奔向西沟村、东沟村、裕大村、裕小村、惠大村、定小村、三拨子、破城子、六合村等都存在可能。但是,因为雪一直在下,我们跟踪了大约一里地以后,那些脚印就被大雪覆盖住了!线索断了!” 崔大栋怒火满腔地说道:“局长,都怪当初俞枫不听你的话,才让咱们中了盗匪的调虎离山之计!那个姓关的混蛋招供了没有?到底是啥人派他到行署去报假案的?哪里是什么马福田的土匪做案,分明是唬人的把戏,那些盗陵墓的分子一定就藏躲在附近的村子里!局长,咱们现在何不挨家挨户搜查,只要找到赃物,就可以抓到那些盗陵的贼,然后来个就地正法!妈的,看他们谁还敢挖坟掘墓?!” “崔大栋,你真是乱弹琴!”心绪烦躁、正为清东陵再次遭受意外浩劫而心情沉重的云一彪,立刻打断了崔大栋的牢骚,“挨家挨户地搜查?我们如果搜不到赃物又该怎么办呢?而且,盗陵的人毕竟是少数败类,我们怎么能违背纪律,贸然到群众家里乱搜查呢?” 陈树基叹道:“从三座皇陵的盗掘现场上看,这是一次有组织、有计划的行动。每一座陵墓的盗掘者人数都不在少数,真是猖狂透顶了!” 云一彪凝望着灰朦朦的云空。大雪虽然早已经停了,但是铅灰色的雪云依然弥漫在天穹上,偌大的清东陵墓群,星罗棋布在昌瑞山间的树丛雪谷里。被白皑皑大雪覆盖的层层殿阁,静悄悄地矗立在山腰间,没有半点力气。一股寒风间或吹来,卷起地面上的积雪,在云一彪的眼前缭绕。此刻,云一彪的心里充满了震惊、愤慨和愧疚。他牵着那匹在坎坷的雪路上狂奔了大半夜的雪青马,在陈树基、国如剑、黄健和崔大栋等人的引领之下,沿着一条深及盈尺的雪路来到了寂静的惠陵。 这座大清朝的短命皇帝爱新觉罗·载淳(同治)的皇陵,坐落在景陵东南方向的双山峪。出现在公安局长云一彪面前的惠陵,无论从占地面积还是建筑规模,均无法与近在咫尺的景陵、孝陵相比。不仅神路两旁并无石刻石镂的神像及石狮、望柱、下马牌等,即使是进陵后一看,神道的碑亭也小得可怜。只是隆恩大殿后面的方城、明楼等建筑,与马兰峪附近幽谷间的其他几座皇陵相似。几个小时前还是人影攒簇的惠陵,现在在偌大的陵区内呈现的是一派恐怖景象!青石铺就的宽大甬道上,白皑皑的积雪之上还依稀残留着密密麻麻的杂乱足迹。云一彪从那些已被落雪覆盖、影影绰绰直向陵门外延伸的路痕之上,肯定了陈树基方才的分析,那些逃遁而去的足迹显然是散向马兰峪附近的各个村落的。 陵外的茫茫雪野上,不时地传来一两声凄厉的犬吠。 “这些盗陵的歹徒实在是太猖狂了!”国如剑从皮大衣的兜里取出一只手电筒来。他和陈树基两人在前面引路。“咯吱咯吱”的踏雪声中,云一彪等人来到了惠陵后的方城,在一方琉璃影壁墙下面,找到了那个可供两个人同时进出的地洞口。雪亮的手电筒光在漆黑中晃动,照亮了那条狭窄而潮湿的地沟。众人沿着长满青苔的青石台阶一阶阶走下去,渐渐地,前面出现了空荡无人的幽长地宫! 这里一派大肆劫掠后的狼藉景象。被炸得东倒西歪的两扇汉白玉门,出现在云一彪和他的战友们面前。在满地的碎石瓦砾之中,有一汪又一汪黑色的积水,在手电筒和一支支点燃的松明火把映照之下,云一彪看见水面上飘浮着一些已经朽烂的黄袍残片与那些被人从黄袍内撕扯下来的缕缕棉絮。一股股充满恶臭的潮气迎面扑来,众人的呼吸难免变得短促起来。 “局长,你看——!”陈树基高举着一把燃烧得作响的松明火把,朝前一指。 云一彪在黄健、崔大栋等侦察员的簇拥下,踩踏着一块块的碎石,涉着发黑发霉的臭水来到地宫深处的“金井”前,眼前的景象更加触目心惊!“金井”上有两个被利斧劈开的楠木棺椁和两具丢落的尸体。一具是同治皇帝载淳的尸骸。这位19岁就因病猝殁的苦命小皇帝根本不会想到,自己的尸体会被盗陵的歹徒们粗暴地拖到“金井”之上。右侧的楠木棺材旁边,仰卧的是一具女人尸体,正是同治小皇帝的蒙古族皇后阿鲁特氏(孝哲毅皇后,清光绪元年2月殁)。 在火光与电筒光下,云一彪俯身查看,只见阿鲁特皇后身上的黄袍玉衣已被暴徒剥走。这个死于光绪元年二月、葬于光绪五年三月的皇后,在这幽深的地宫里停厝了近百载的岁月,尸体居然保存得完好如初,与同治皇帝残露骨骸的尸身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崔大栋望着那具一丝不挂的女尸,心中顿生愤懑与憎恨,怒道:“局长你看,这伙人不仅劫去了棺材里的珍宝,还把死尸剥得精光,实在是太没人味儿了!” 黄健说:“挖坟掘墓,从古至今都为世人所唾弃!这些人比孙殿英那些军阀还凶残……” 国如剑也说:“1928年军阀孙殿英盗掘慈禧陵后,传说孙殿英手下的匪兵曾奸了西太后的尸体,把天津静园里的溥仪气得大哭大骂,甚至想自杀。后来,各地的新闻记者们赶到马兰峪采访,才辟了谣。原来,士兵们不过是为了得到西太后堵屁眼的一颗珍珠,才不得不剥光了西太后的尸体。现在看来,这伙盗惠陵的不法之徒,或许也是为了找到皇后屁眼里的那个珍宝,才不惜将她的衣袍统统脱掉了……” “从这具被剥光的女尸上,也能看得出,盗墓的这伙不法之徒是何等的不择手段!”云一彪听着侦察员们愤怒的斥责,心头也燃烧起一股怒火。他面对惠陵的劫后惨景,十分气愤,在自疚自痛的同时,也对那些尚未抓获的盗陵罪犯充满了切齿的痛恨。云一彪对崔大栋说:“你马上去找到马兰峪的村干部,让他们尽快组织民兵把尸体抬回到棺材里去,然后再让他们用砖石将被掘撬开的洞口重新垒砌起来!” “是,我马上就去办!” 第二十九章 冷枪击穿了反省者的头 在马兰峪的半山腰间,有一处小洋房,是日伪时期的“清东陵管理处”。在小洋房后面的一排大草房东侧,有一间小耳房,此时成了临时拘留室。房梁上吊挂着一盏保险灯。昏暗的灯光把一个细瘦的人影投映在斑斑驳驳的墙壁上。因一股火而烧光了头发的关增会,颓然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他是在云一彪等人来到马兰峪的次日,被人押送来的。为了尽快侦破清东陵盗案,云一彪决定继续在马兰峪对他进行审问,同时在附近开展广泛的侦察活动。 “关增会,到底是什么人指使你到公安机关报假案的?我们已经得到了马福田被击毙的证据!他既然已在十几年前就死去了,当然不可能带土匪来到马兰峪盗掘古陵,更不可能率土匪隐进盘山!”云一彪双目灼灼地注视着垂头不语的关增会。在他的身边坐着侦察员陈树基。两个人在昏黄的灯影里神色严峻,把审问关增会视为侦破盗陵案的关键。所以,云一彪从这次审问一开始,就追问谁才是关增会报假案的指使人! 关增会头冒冷汗。他从看守人员的紧张神情判断,马兰峪很可能已经再次发生了大规模的东陵盗掘案。自从他在盘山逃跑被抓住以后,虽然对公安人员的几次审问一直采取矢口抵赖的做法,但是,自被押到马兰峪以后,他已经深知只有坦白交代这一条路了。成了网中之鱼的关增会,此刻越发悔恨当初不该为贪图区区小利而为黄、王两人卖命!但是,关增会也很清楚,如果他现在当真向云一彪交代盗陵案的内幕,黄金仲和王绍义势必会对他或他的家属进行报复。到那时,他即便能够得到从宽处理,也难以逃脱黄、王的魔爪。内心充满重重矛盾、进退维谷的关增会双手抱住光秃秃的头,冷汗直流,浑身哆嗦地说:“请给我一点时间,再让我好好想一想!……” 当看押室里只剩下关增会一个人的时候,他面对着小木桌上的白纸发呆。白纸上已经歪歪斜斜地写下了“坦白书”三个字。他手里哆哆嗦嗦地拿着一只毛笔,在砚台上轻轻地蘸着墨,正欲继续写下去……。 “关增会!坦白从宽是党对待自觉悔悟的罪犯的宽大政策!”关增会的眼前又浮现出云一彪严肃的面孔,审问他的话语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我们之所以拘捕你,不仅仅是因为你将我们的侦察力量由马兰峪引到盘山上去,而是因为你已经陷进了十分危险的泥坑。据我们掌握的情况看,盗掘清东陵的人就隐藏在距马兰峪不远的村子里,而且,在这伙不法分子的背后,必然有几个特殊的人物在暗中指挥。关增会,一切罪犯最终都会被绳之以法,你千万不要心存侥幸或是为幕后的指使者打掩护……” 关增会再次将砚台旁的毛笔拿了起来。这个在伪满时期读过几年小学的农民子弟,面对着面前的白纸心绪纠结,哆哆嗦嗦地写下几行字,撕碎了,再提笔写下“坦白书”,又觉得不妥,再次撕碎…… “关增会,我们希望你能够主动坦白!”当关增会再次陷入犹豫彷徨的时候,他的面前又出现了公安局长云一彪威严的面庞。他那坦诚的话语时时在敦促关增会从深陷的泥溏中拔出脚来,“如果你真的能够交代盗陵案的内幕,揭发首恶分子,我们将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关增会浑身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了。他认识到,必须尽快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毫无保留地将黄金仲、王绍义、李树清、刘恩、郭正、纪新、贾正国、穆树轩、杨芝草等盗陵骨干分子策划、串联、指挥盗陵的情况交代清楚,才有可能用实际行动来争取公安局对他的从宽处理。想到这里,关增会不再迟疑与犹豫,将那蘸满墨汁的毛笔,在一张白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下了一行字…… “嘭嘭……沙沙沙……” 什么声音在身后响起?开始的时候,这“嘭嘭”、“沙沙”的轻响并没有引起埋头写字的关增会的注意。可是后来,后墙上的响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关增会才停下笔来,惊诧地回转身去。这一看不要紧,关增会立刻被吓得脸面惨白。他看见后墙上结满了雪白的霜花,唯一的一扇窗户已经在外边被用砖坯堵死,但不知什么时候却被人拆掉了两块砖坯,露出了一块巴掌大的豁口!此时此刻,两只迸射着凶光的眼睛正从那个被扒开的豁口朝囚室内窥望! “啊——?是……你……?!”关增会对豁口外的那双眼睛极为熟悉,顿时吓得面如死灰,恐怖万状地叫了出来,手中的毛笔也跌落在桌子上。与此同时,一支乌黑的枪口已经从豁口里探了进来,没容得关增会呼喊救命,就听见“叭”地一声沉闷枪响,一粒子弹已经猝不及防地向他飞来……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在后墙外渐渐消失了。四周一片死寂。 “不好了!有坏人……”守在小耳房外担任警卫的公安干警,尖厉地高声大叫。 院宅里一片紧张。四处响起急促而匆忙的脚步声。 当云一彪带着干警急匆匆闯进那间灯光昏暗的小耳房时,惨案已经酿成!云一彪心事沉重地站在门旁,远远地注视着炕桌下关增会的死尸。在昏黄的灯影下,已经死去的关增会面容恐怖,一只眼睛紧闭着,另一只眼睛睁着,头搭拉在炕的边沿。他的颅骨已被枪弹击中,一大滩红白相间的液体正沿着炕沿滴滴嗒嗒地淌在地下…… “心狠手辣!”云一彪浓黑的剑眉一扬,面对着已经猝然被人击毙致死的关增会,沉吟了许久,口中方才发出一句感叹。云一彪极力克制住冲动,来到关增会曾经睡过的那铺小炕前面,冷静环顾着关增会被害的凶杀现场!在昏暗的灯影下,他的眼睛忽然间一亮,只见炕桌上的白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两行字,却是一句触目惊心的话:“我现在向云局长坦白交代,领导盗掘清东陵的人,就在你们党的内部,他们是……” 云一彪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关增会刚刚下定决心揭露盗陵案幕后黑手的紧要关口,居然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潜入侦破小分队的临时驻地,出人意料地向正在炕桌前伏案写坦白材料的囚犯关增会开上一枪。杀人者的神出鬼没,使得在多年对敌斗争中机智敏锐、遇乱不惊的云一彪内心中大为惊骇! 云一彪将关增会临死前所写下的几句发人深思的话,反复地看了又看。关增会那短短的几句话,已经印证了他最初对清东陵盗案的推断。 “敌人很狡猾,他们处处抢在我们前面!这一次,他们又抢在我们的前面了!”云一彪将目光从关增会那张蜡黄渐渐转为惨白的脸上收了回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国如剑说:“这个行刺的凶手,一定是盗掘清东陵的主谋者,所以才担心关增会把他供出来。为了保全自己,他才冒险选择了开枪杀人,以达到灭口的目的!” 陈树基说:“还有一点也很能说明凶手的身份,那就是他有枪!一般的群众根本不可能有枪!” 黄健点点头:“有道理!在马兰峪一带,有枪的只可能是两种人。一是土匪流寇,二是军人!” 崔大栋见黄健的手上托着一枚沾血的子弹壳,将头一摇说:“不,还应该加一种人,区干部也有短枪。譬如区长和公安助理员,他们平时不也佩带短枪吗?!” 云一彪在侦察员们发表意见的时候,始终沉默着。现在,凶手的轮廓已经在他的眼前若隐若现,他正欲说些什么,忽见一位值夜班的侦察员进来报告说:“云局长,后边发现了凶手的脚印! 天色已经微明。熹微的晨光渐渐从远方灰朦朦的天际显露出来,在雪地上辉映着,闪灼着幽黯的光。云一彪和陈树基在前,黄健、崔大栋和七、八个侦察员紧随其后,来到了小耳房的后面。国如剑和几个侦察员早已等候在那里,正凭着越来越明亮的晨光,在皑皑的积雪里验看着凶手行凶时留下的一行脚印!国如剑指着耳房后墙的窗户说:“云局长,凶手是从后墙撬开窗户上的两块砖才向屋里开枪的,从撬砖的高度来看,凶手的身高应该在一米六左右,是个小个头。从足痕上看,他的体重也很轻,是个又矮又瘦的家伙!” “我们昨天下午才将关增会从县看守所押到这里,而且又是秘密地用马车押运的,凶手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知道消息呢?”云一彪感到心乱如麻。凶手的残忍、狡猾和处处抢在前面行事,使得云一彪不能不重新估量他的对手! 国如剑分析说:“这个凶手必定有相当多的耳目,很了解我们的行踪,甚至有可能安排了暗哨在我们临时驻地的附近监视着,否则,他决不可能如此准确地摸到小耳房后边来!……” 陈树基也点头认同:“此外,还可以从这件事上证实凶手是本地人,彻底否定了外地胡匪流窜作案的可能。如果凶手不是本地人,他是不可能这样熟悉这里的地形的!” 云一彪锁眉沉吟,却不肯发表看法。半晌,云一彪向身边的侦察员一挥手说:“注意保护现场!所有人继续到附近找寻凶手的踪迹。”侦察员们在雪地上散开后,云一彪和国如剑在小耳房后又仔细勘查了一阵,然后沿着深雪里留下的脚印向后边的大墙走去。 “局长,你来看!”崔大栋在盈尺深的积雪里风风火火地向云一彪跑过来,粗声大嗓地叫道:“我这里发现了情况,大墙上有攀爬的痕迹!墙下的积雪中也发现了脚印!” “在什么地方?”云一彪问。 崔大栋说声“随我来!”,便在前面引路。他们匆匆地穿过小耳房后边的雪地,来到后边不远的砖围墙下。云一彪看见,墙下有一条深沟,一丈余深,里面积满了雪。凶手从砖围墙上跳下来,虽然是黎明前的黑夜,却并没有跌进距围墙只有半米远的积雪深沟里,足以说明他对地形的熟悉。 “凶手是从这里跳进来,又是从这里逃出去的!”陈树基站在雪沟的边沿上,指着一处墙豁口说:“云局长请看!……” 云一彪来到那处墙豁口前仔细一看,豁口处果然有人往来攀爬的痕迹。顺着陈树基所指的方向望去,墙外的积雪里果然有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逶逶迤迤地径直朝昌瑞山幽谷的一片柏树林延伸而去。 崔大栋怒不可遏地拎枪冲过来,爬上那砖墙的豁口说:“局长,这个凶手太嚣张了,竟敢到公安局的临时驻地开枪杀人!我带着人沿着这行脚印朝山上追去,不信抓不到他!……” 云一彪眉峰打结,那双深邃澈的眼睛,良久地翘望着积雪的远山、黑森森的林莽和那隐现在雪峦幽谷间的一层层古陵的殿阁,许久不发一言…… 第三十章 心理防线的最后崩塌 “云局长,谁都知道我是个老实人。关于马兰峪最近又有三座皇陵被人盗掘的事情,我在事前和事后确实一无所知!我敢以党性和人格向你作出保证,不但我本人,就是整个八区也绝不可能有一个人会去干那种事。”坐在公安局长云一彪面前的八区区长介儒,即使在紧张的氛围中,也努力保持着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在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才参加革命的介儒,曾经有过一段令人称赞的光荣经历,为消灭冀东的敌伪反动势力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介儒作风谦虚温和,使包括云一彪在内的许多县级干部、武工队和公安局负责人,都对这位勤勤恳恳的区长颇有几分好感。今天,当介儒被请到马兰峪半山腰那座洋房里谈话时,不知什么原因,他一见到云一彪与坐在他身边担任记录的侦察员黄健,双腿就情不自禁地微微打起哆嗦来。但是,介儒毕竟是个老练沉着的基层干部,很快故作镇静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从衣袋里摸出一包“红锡仓”香烟来,点燃了一支以掩饰心中的慌乱。看到面前沉默不语的云一彪和黄健,介儒急忙又欠起身将香烟递了过去,在遭到拒绝以后,不得不讪讪地坐回到了椅子上。 云一彪并不问话。在介儒主动开口表白自己与盗陵案无关以后,云一彪仍是以无言的沉默相对。一时间气氛变得十分紧张。 “云局长,你知道,我这个人是从来不会讲假话的!”介儒渐渐感到尴尬和窘迫。当初来这里时,他虽然有些忐忑不安,但是仍然心存侥幸,误以为此次谈话与前一次一样,云一彪不过是以公安局长的身份向他通报案情,或者是请他提供有关线索。可是,当介儒把目光从窗外几个荷枪民兵的身上移向面前目光炯炯的公安局长云一彪时,他的心跳便陡然加快了,内心里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云一彪冷冷地望着他,暗忖:介儒显然对今天的谈话已有了准备。 “介儒同志,现在仍然这样称呼你的原因,是因为我们相信你陷得还不深,仍有挽救的余地!”云一彪在冷静分析了介儒的内心活动以后,审时度势地说。在他看来,介儒虽然一进来便将交代问题的门封死了,可是他越是这样,越说明他的心理防线并不牢固。云一彪索性抛开以往对被审问者的政策攻心,直言不讳地说:“同时我们也想再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以坦诚的态度交代问题,走一条从宽之路!当然,我所以这样对待你,决非因为你我在从前工作中的友情,而是考虑到你从前对革命工作的贡献!这也是冀东行署领导同志的意见,请你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 “我……我当真没有什么问题呀!”介儒立刻装出令人可怜的哭腔。他的再次矢口否认,使一直对介儒抱有几分希望的云一彪,心头一怔。他感到意外的是,外表懦弱谦和的介儒实际上是个城府很深的人。 介儒决计将假话说到底,于是一拍胸口说:“云局长,你是非常了解我的历史的。我介儒是个清白的人。自从参加革命以来,我不贪不占,不搞宗派主义和独立王国。即便在抗日战争最残酷的时期,我也没有对革命丧失信心。你们现在一定是怀疑我知道东陵那几起盗案的内情,或者是在怀疑我包庇坏人。云局长,我可以坦率地对你说,我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你又非让我说什么呢?方才您言重了,让我走什么从宽的路,您那样说使我非常伤心,因为那说明组织上对我太不信任了!我既然与盗陵事件毫无瓜葛,又谈什么走从宽的路呢!” 云一彪沉默不语。 介儒继续表白说:“我以为,盗陵的案件一直破不了,主要的原因是否在侦察方向上存有偏差?有人早就向你们报告,很可能是马福田的残匪干的。谁知你们偏偏怀疑是马兰峪附近的群众干的。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咱们自己人又怎么可能在身边作案呢?甚至有人还怀疑是我们区、村干部们干的。云局长,那就更是天大的冤枉了!” “介儒,你不要自作聪明!”坐在云一彪身边的黄健,见介儒居然用一副狡猾的嘴脸来应付公安机关对他的传讯,早已经气得忍无可忍了。他激愤地将桌子一拍,说道:“你以为云局长是什么情况也不掌握,就在这里诱供吗?那么你是大错而特错了!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们是掌握了你的犯罪事实之后,才决定找你谈话的。介儒,我劝你尽快争取主动!” “证据?……可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虽然介儒露出一副可怜相,可是他的内心里还有一块难以攻破的顽固领地。他在云一彪那双灼灼有神大眼睛的盯视之下,已经紧张得满头大汗了,口中却讷讷地说道:“云局长,你们不该冤枉我这个老实人呀!我真的对马兰峪盗陵事件一无所知!我介儒的为人谁不知道呢?我是共产党培养起来的干部,怎么能知情不举呢?请你们相信我,我是个老实人啊!” “好一个老实人啊!你是个大老实人!”云一彪见介儒这样拙劣的表演,心中充满了鄙夷。他冷然一笑,不急于去揭穿他的伎俩。在他的脑际浮现的却是另一个场面,那是在关增会被暗杀以后,又发生的一件令人震惊的事件。 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清东陵区漆黑而岑寂。夜风呼啸,昌瑞山上的层层苍松怪柏,宛若黑黝黝的屏障,在朔风的吹拂下发出一阵阵涛声!白皑皑的积雪覆盖在起起伏伏的山峦上,在漆黑的暗夜里闪烁着冷森森的幽光。那天夜里大约一点钟光景,熟睡中的公安局长云一彪突然得到了一个紧急的情报。原来,夜间在东陵区进行巡查的侦察员国如剑、崔大栋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来,叫醒了云一彪报告说:“局长,有人又在盗裕陵妃园寝!” 云一彪一骨碌爬起来。这位已经连着几夜没有合眼的蓟县公安局长,得知有人敢在他的眼皮底下再次公开盗陵的消息后,急忙叫醒了二十多个侦查员和民兵,一同冲向陵区。 夜风送寒,犬吠凄厉。天边有几颗星星在眨眼。马兰峪附近的群峦山巅上,松涛低鸣。裕陵妃园寝就坐落在一片嵯峨起伏的群山盆地中间,偏僻、岑寂且又远离村庄,距离被孙殿英盗掘一空的乾隆皇帝裕陵,约有一公里左右。巨大的嫔妃墓葬群静静地蹲伏在无边的漆黑中,死寂得有些怕人。云一彪在赶回马兰峪的当天深夜,就及时地组织了当地民兵对坐落在马兰峪附近群山间的清东陵古墓群,进行巡逻性的监督防卫。可是,隐蔽在暗处的盗陵首犯们却并未停止他们的犯罪活动,继续铤而走险,顶风作案,将黑手伸向了埋有众多嫔妃宫女的裕陵妃园寝!云一彪站在一处山岗上俯望着庞大的裕陵妃园寝墓群。他知道,盗陵的不法分子们之所以敢于顶风作案,恰恰是因为裕陵妃园寝的偏僻和易于逃遁的特殊环境。云一彪手里紧握着一支张开大机头的驳壳枪,在漆黑的雪路上疾奔快跑。当众人已经靠近了裕陵妃园寝的时候,他特意叮嘱侦察员和民兵们要小心地蹑足靠近,不得发出可以惊动盗匪的任何声响! 所有人来到了嫔妃陵寝前面的那座巨大的砂山。在黑暗中,云一彪已经很清晰地望见了十丈开外的古墓葬群的轮廓。他命令握短枪的侦察员和持三八大盖枪的民兵们,都伏身在冰冷的积雪上,伺机而动。 裕陵妃园寝,顾名思义,正是乾隆皇帝裕陵所派生出来的妃嫔们的墓葬之地。它是一座人数众多的巨大陵寝,但是建筑的规模却远远不及已经被掘洗劫的皇帝陵墓。最为明显的是,在这处建筑群前方没有碑亭与气势恢宏的隆恩殿。在这座陵的前方马槽沟上只建有一座气势很小的一孔券桥。巨大的园寝也只有中门有门楼,两侧的角门均为随墙小门。空旷的陵寝区内有东西厢房、东西班门,左侧有一座燎炉,此外就是一座巨大的飨殿。陵区的后园也没皇陵中必有的方城、明楼和宝顶等。只是一座又一座巨大的坟冢,静悄悄地矗立在漆黑的天墓之下。 云一彪虽然是初次来到裕陵妃园寝,可是他对这座陵的历史却十分稔熟。陵寝内除去在乾隆二十年首次葬进了皇后乌喇那拉氏之外,之后的数十年间,又陆续地埋进乾隆的两位皇贵妃(纯惠皇贵妃和庆恭皇贵妃)、五位贵妃(颖贵妃、婉贵妃、忻贵妃、循贵妃、愉贵妃)、六位妃(芳妃、惇妃、晋妃、容妃、婉妃、顺妃)以及六个嫔、十二个贵人、四个常在等。在这座裕陵妃园寝之内,埋葬了大小等级不同的三十六位乾隆、道光年间紫禁城内的女性亡灵。虽然这座园寝的建筑水平远远不及孝陵、景陵以及东、西两位太后的殿阁壮观宏伟,但是,因为所埋葬的皇后嫔妃们的数量众多,财宝也必定不少。作为公安局长的云一彪,深深感到责任重大。他炯炯的双眼已渐渐适应了黑暗,清晰地望见了神路桥后的汉白玉高大门楼和牌坊。三道园寝门后面矗立的巨大飨殿,正俨然如巨兽一般虎视眈眈地俯望着在它脚下苟且作案的一群人间丑类! “云局长,这伙盗贼正在妃园寝中准备作案!”从前面的积雪小路上,忽然闪过两个黑色的人影来,近前时云一彪方才看出,是陈树基带着一个荷枪的民兵快步地沿雪路跑来。陈树基俯到云一彪身边悄悄地报告说:“从后边的墙豁往里面看,陵园里似乎有百佘人,好像是一伙有组织的盗陵队伍,除了其中一些人在陵区的四周放哨巡逻外,大部人都在陵妃的园寝内撬挖呢。到稍近的地方去听,就可以隐隐地听到园寝里有‘咚咚咚’的敲击响声!……” “真是一伙为财不惜性命的恶徒!明知我们驻在附近,居然敢于铤而走险。”云一彪在黑暗里恨恨地咬紧牙关,“大家千万要小心,这伙歹徒之所以不将咱们放在眼里,完全是因为他们已经被这座裕妃园寝内的宝物迷住了!他们不会不知道,这座陵园里有大小等级不同的三十六个皇宫妃嫔,人数多,所埋的珍宝玉器自然也多,所以歹徒们是豁出命来盗陵的。我们的人数少,如果当真与这近百人的盗陵团伙发生冲突,那么我们势必要有伤亡,而且更重要的是无法遏制歹徒的盗陵行为。所以,我们必须采取迂回的战术,既要冲散裕妃园寝内正在作案的一伙歹徒,使他们的盗陵计划落空、保住陵园内的国宝不受侵害,而且,大家还要设法逮住几个可以成为突破全案的活口!” “好!”在漆黑的夜里,国如剑、黄健等人对云一彪的意见深表赞同。有些侦察员早已经忍耐不住地拉动了枪栓,也有人将腰间的手榴弹也取了出来,紧紧握在手里,准备随时向溃逃的盗陵者人群里抛掷。 “不许动枪!更不准许乱扔手榴弹!我们虽然要逮捕盗陵的主凶,但也要注意政策,毕竟这么多参加盗陵的人中,多数人应该是受主犯欺骗的群众。”云一彪的话渐渐平息了那些跃跃欲试的侦察员们。然后,他将张开大机头的驳壳枪在黑暗中一挥,压低声音对伏在雪地上的侦查员发出了短促却很坚决的命令,“大家听着,我们分路出击。我带着三个人正面进攻飨殿,国如剑和崔大栋带五个人迂回到陵寝的左边,从墙上翻进去。注意,你们到达燎炉以前不得鸣枪。陈树基和黄健,你们带余下的人,迂回到陵后面的砂山上去。我们要打它个措手不及!” 云一彪见侦察员们已经按照他的吩咐,在雪地里悄悄地分头集结,便说:“千万要小心,不许弄出任何动静来。现在分头出击,上!” 云一彪的话音刚落,不料,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迎面突兀地响起“叭”的一声枪声。凛洌的枪声在寂静的冬夜山野里听得十分震耳。就在这一声枪声刚刚响过,云一彪发现前方的裕陵妃寝的神路桥下面,突然飞蹿出七、八个黑影,鬼魅一般地快速隐蔽在已经冰封的河床之旁。他们都伏卧在一丛丛在寒风中摇曳的芦苇中,伸出几只乌黑的枪口来,朝向侦察员所埋伏的砂山方向,“砰砰叭叭”地开起枪来! “盗匪们果然狡猾,预先在神路桥下安排了哨兵。”云一彪在内心里暗暗地咒骂着,心火顿时蹿起来。 “砰砰砰砰!” “叭叭叭叭!” 盗陵歹徒们从芦苇丛里所射出来的子弹,在砂山前面的巨大岩石上飞溅起一簇骇人刺目的蓝色火花。清脆悦耳的枪声在万籁俱寂的山谷里激起了一阵阵震耳的回响。 国如剑、崔大栋等侦察员都忍不住满腔的恨火,纷纷拨出腰间的短枪来,意欲还击。黄健和另一伙准备向古陵侧面迂回的侦察员们,也都不约而同地扑上砂山的前沿。 “不许开枪!”云一彪不动声色,镇定自若地倾听着。凭着他在战争年代的经验,立刻判断出那枪声并不十分的密集,在几支短枪中间夹杂有双筒猎枪空洞的响声。云一彪在对守陵歹徒的战斗力作出正确的判断以后,果决的对埋伏在身边岩石后的侦察员们说道:“不要怕!我们仍然还按原来的布置行动。只要我们的行动迅速果决,马上四散出击,一定可以将徒们打个措手不及!” 侦察员们在参差不齐的枪声里,迅速地开始向两侧迂回。云一彪带领着三个侦察员疾快地沿着砂山沟槽的阴影,蹑足地从正面渐渐向着裕陵妃园寝的神路桥逼近。与此同时,所有埋伏在陵园对面砂山积雪上的侦察员也迅速地撤下来,分头散开。国如剑、崔大栋所率领的侦察员们,已经悄然地向陵区后迂回包抄而来。陈树基和黄健等一群侦察员大步地从砂山上直朝山顶壑间的林带跑去,准备从古陵的背后拦截逃遁的歹徒。 枪声砰然,古陵内一片慌乱。就在国如剑和崔大栋两人率领着侦察们渐渐地挨近嫔妃园寝的朱红色围墙的时候,忽然听到古陵正门前神路桥墩下面的稠密枪声已经渐渐变得稀疏了。他和崔大栋判断那些在神路桥下面担任防守的哨兵们,显然已经察觉云一彪正从正面向古陵正门逼近。歹徒们终究不敢与公安人员采取硬碰硬手段,所以一定是在慌乱之中开始仓惶撤退了。 “是鬼就不敢见人呀,他们逃了!”崔大栋在围攻墙外侧耳一听,方才一度集聚着百余人的裕陵妃园寝内,顷刻变得人迹悄然,他忍不住地叫了起来。 “冲!给我冲进去!”国如剑也不搭话,他只将手枪一举,吩咐所有随他和崔大栋迂回包抄的侦察员们,纵身跃上陵园的围封墙,翻身跳下。出现在国如剑和崔大栋面前的陵区内,厚厚积雪上残留差杂水沓而错乱的足迹,可是,偌大的裕陵妃园寝之内,却无法觅见一个盗陵歹徒的踪影! “真他妈怪了!怎么就逃得这样快呢?一百多号人呀,莫非都生了飞毛腿吗?”心急火了、恨不得当场擒住几个盗陵歹徒当活口证据的崔大栋,恨恨不已地在雪地上跺脚。 “别急,随便我到后殿去看看,”沉差老练的国如剑忽然用枪一指后殿的明楼,回身对身后的崔大栋和个侦察员们一招手说,“即便他们全逃掉了,也不必灰心丧气。因为我们今夜的到来,总算保住了这座园寝里的珍宝没有被歹徒们盗掘走,快到后陵区去!” 崔大栋等人不再吭声,几个拎枪的侦察员都紧紧地追随在国如剑的身后,疾步地冲进后面的古陵方城。在积雪的闪光之下,后勤部陵区里那八九座皇后、妃嫔和贵人们的陵墓,都静悄悄的兀立在凛洌的夜风下,坟墓宝顶上的那些陈年枯草,在风中飒飒有声地摇来摇去。坟冢前的雪地里散留下乱七八糟的足痕。显然是那些盗陵者们惊闻枪声后,从这里惶惶然地逃遁而去了。 “这些坏蛋!跑了,这么快就全跑掉了,他们比受惊的兔子跑得还快呀!”有人以充满愤恨的声音大声地叫喊道,国如剑和匆匆赶来的崔大栋等人,从声音上听出那喊的人就是奉命从古陵另一翼迂回上去的陈树基,这位从冀东分区公安局里临时前来助战的侦察科长,一直对发生在马兰峪清东陵内的一桩桩盗案耿耿于怀。他深为迟迟抓不到盗陵的主犯而心绪不安,现在他气愤得叫骂起来,说:“国如剑,你们快来看看,满院子的土垛子呀!真是太危险了,如果咱们万一晚来一步,那么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国如剑和喘着粗气的崔大栋等人,急忙来到陈树基的面前,在黎明前的一抹淡淡微光里,他们看见那些皇后、妃嫔们的陵墓虽然没有出现整体被盗的惨景,可是,那一座座陵墓前面均有被人施用锹镐等利器撬挖刨掘的土垛子。 “他妈的!他们这些家伙竟然胆敢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干,真是反天了!”崔大栋气得脸色儿铁青,深身发抖。国如剑和侦察员们都已经清醒地面对眼前严酷的现实,显然,就在古陵的正门前神路桥下的望风哨兵们枪响的一刹那,正在裕陵妃园寝后宅里刨撬盗陵的亡命徒们,就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地从后陵的宝顶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逾墙而遁了! “太危险了,如果我们晚来一步,这座妃园寝就也像从前那四座坟一样,全部被他们给盗开了!”黄健手里握差一只张开大机头的驳壳枪,余悸未消地说道。 陈树基和国如剑两人心头沉重,谁也不再说话。他们带领着荷枪的侦察员们,在空荡荡的裕陵寝内里里外外地搜查了一阵之后,又都从各个方向齐聚到那座破的飨殿前面。 “陈树基,老陈!……你们在哪里?”就在这时,忽听后宅的坟墓宝顶上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树基、国如剑他们急忙回转身去一看,原来又有五个从陵后包抄而来的侦察员们,踏着坟冢下面深及盈尺的积雪,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几股人马都在一刹那间于陵区内的飨殿前面汇合了,但是人们谁也没有半点兴奋。尽管盗陵的乌合之众已经被他们惊散,裕陵妃园寝之中没有发生坟墓被人盗掘的后果,可是国如剑、陈树基、黄健和崔大栋等人,都为没有逮住盗陵者而深感懊悔。 “砰——砰砰——”突然间,前方陵区方向又传来几声清脆镇耳的枪声。 “有情况!走——!”陈树基和国如剑两人听到枪声再起,都毫不迟疑地带领十余个侦察员急慌慌地向前陵区疾奔。宫门外的卡子墙前,有人躲在墙豁口处,正用一支长枪向前方数丈远的神路桥上冲过来的侦察员拼命的射击。子弹呼啸在雪夜里十分清脆,一道道的火光划破了漆黑夜空。 “来呀,给我打!”早已经因为追捕盗陵犯未果,急得心急火燎的崔大栋,满面腔怒火正无处发泄。这时他忽然见到有个歹徒正躲在卡子墙的背后,用一只长筒三八枪瞄准着从神路桥上冲过来的云一彪开枪,便大吼了一声,举枪便射。 “不许开枪,给我待活的!”恰好这时,从前面的宫门口方向传来云一彪的叫喊。 隐蔽在卡子墙的后面射击的歹徒忽然看见从后陵跑出来一大群持枪的侦察员,自身已经腹背受敌,寡不敌众,前后均无法逃蹿,忽然大叫了一声:“别打了,我投降,我投降!……” 枪声登时嘎然而止。 前陵后陵一片岑寂。 云一彪和由陈树基、国如剑所各率领的侦察员,都在距离那堵卡子墙几丈远的地方收住了脚步。在黎明漆黑的夜色下,出现了一种可怕的对峙。 “把枪扔出来!”云一彪担心那个歹徒在暗处再下毒手,便厉声喝叫。 “是,是,我交枪!……”一只三八式长枪从卡子墙后扔到前面的雪地上了。 “上——!”云一彪见状一声令下,前后立刻闪出两彪人马,一拥而上。侦察员们七手八脚地将畏缩在卡子墙下的歹徒揪住,狠命地将那人拖了出来。云一彪让黄健打开手电筒,雪白的光立刻照亮了一张吓得有些惨白的刀条脸。国如剑上前问道:“你是什么人?说,是哪个村的?……” “我,我说……”那人吓得双手抱头,胆战心惊且又无地自容地说道:“我是八区的呀!……你们饶了我吧,我投降,我是八区的区小队长张森呀!” “介儒,现在案情已经逐渐明朗化。我们是在充分掌握证据的情况之下,才来找你谈话的。莫非你当真不觉悟,不见棺材不落泪吗?”公安局长云一彪双目炯炯。他定定地注视着坐在面前已经忐忑不安的八区区长。 此时,云一彪想到前天夜里裕陵妃园寝里当场逮捕的区小队长张森,以及那因为他们及时闻讯赶到而侥幸得以保存下来的清代妃嫔们的墓群,心里对坐在他面前不住地长吁短叹、故做姿态的区长介儒充满了憎恨。云一彪虽然心火奔窜,但还是极力克制住自已的感情,盯住心慌意乱的介儒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在做最后的争取工作,说:“如果你肯坦白,还有一条活路。如果你继续顽抵,百般不肯交代实情,那么,将自取灭亡……” “这……”介儒心里发虚,在云一彪凌厉的攻击之下,他方寸大乱,额上冷汗如注。但是,介儒仍然顽固地守着一条脆弱的心理防线,他嗫嗫嚅嚅地说道:“我没、没有啊!” “来呀,把证人给我带上来!”云一彪见火候已到,无意再与优柔寡断的介儒兜圈子,严厉地将桌子一拍。 随着云一彪的喊声,两位公安战士将一个失魂落魄的在押犯押了进来。介儒抬起头来,不由大吃一惊,他看见那蓬头垢面、戴着手铐走进来的人犯正是他手下十分宠信的区小队长张森! “你……张……” “介,介区长……”区小队长张森颜容憔悴,满面苍白。他显然是在裕陵妃园寝里被当场逮捕以后,历经过数次的思想斗争后方才走上了坦白从宽之路的。他以劝导的口气对介儒说道:“区长,事到如今,也只好全部招供了!……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内情,全部说出来了!” “啊——?”介儒头上的冷汗唰地泌出来。他心里最后的脆弱防线已经不攻自破了。汗珠沿着他那光亮的脑门扑籁籁地流淌了下来。 “你……也说了吧!我劝你千万别再软磨硬泡了……”张森劝道:“抵赖是无用的,我劝你,凡是你知道的内幕,就全说了吧!” “你……让我说?!……”介儒顿时浑身乱抖了起来,在椅子上摇来晃去。介儒避开了张森的目光,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扑咚”一声瘫倒在那张椅子的下面,浑身无力地说道:“云局长,只要你留我一条命,我就把所有参加盗陵的干部情况……全说给你听!” 第三十一章 冀东区党委召开紧急会议 刚刚从敌人手中解放不久的河北省遵化县城,与马兰峪仅仅相隔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 遵化小城地处在群山环抱之中。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遵化附近并无铁路,只有一条坎坎坷坷的黄土铺的公路,由这座小县城通往唐山。因此,群峦环绕中的遵化县城在解放初期显得格外闭塞、落后。几场冬雪过后,小城披上了一层洁白厚实的雪。在1946年1月上旬那段时日里,为了能够就近领导并从速侦破那桩发生在60里外的特大盗掘清东陵案件,中共冀东区党委书记李楚离、冀东行署专员黎亚夫、行署公安局长黎耘和副局长俞枫等一批领导干部,都专程来到这座战后硝烟刚熄的山区小县城。 “根据八区区长介儒和区小队长张森两名案犯的供述,发生在本县马兰峪的第二次清东陵盗案的情况已经基本清楚了。”一个飘着小雪的下午,蓟县公安局局长云一彪来到了当时中共冀东区委临时指挥部。作为东陵盗案的主要侦破人员,云一彪已经掌握了东陵盗案的真实情况。他的内心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奉蓟县县委之命,直接向冀东党委与行署的主要负责同志汇报案情。由于案情十分重大,与会者的神色无不异常严肃,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云一彪的报告。 云一彪将一只沉甸甸的包袱当众打开,里面全是来自清朝皇陵地宫里的稀世珍宝:珊瑚雕堕围、金镶套环、绿玉堕角儿、白玉葫芦蔓、金杯表、如意、太平车、亚攒、花枝、玉翠镶珠挑杆、镀金点翠镶玉耳挖、簪花……五光十色,灿烂炫目。当这些从地宫里被盗出的皇族至宝一一排列在冀东军区首长们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为云一彪等人能够侦破案情并避免了陵中珍宝的遗失而感到振奋。 云一彪指着桌上的脏物汇报说:“这些都是介儒和张森两名盗陵案犯主动交出来的赃物,是他们参加盗窃定陵、惠陵和定东陵时分得的。据他们交代,参加盗窃康熙景陵的人分到的珍宝比他们上交的要多得多。根据他们的供述,此次盗掘清东陵主要是由第十五军分区敌工部长黄金仲、黄松峪村的惯匪头目王绍义两个人策划发起的。特别令人痛心的是,参与者不仅有八区区长介儒和区小队长张森,而且他们八区的其他干部,如副区长李树清、公安助理郭正、民政助理纪新、区秘书长刘恩、裕大村的副村长贾正国、南大村的副村长穆树轩等。他们在盗陵案件中充当了主谋和骨干。正是因为他们的煽风点火,裕大村、裕小村、南大村、新太村、新立村、中庄、马兰岭、定大村、定小村、六合村、东沟村、西沟村、五花岭等十五个村、约数百人参加了盗掘清东陵的范罪活动。经过蓟县公安局与遵化公安局的共同配合,侦察约几个月的时间,现在已经基本上将第二次特大清东陵盗案的情况摸清了,请求冀东区党委和行署对此案的下一步安排,给予指示!” 会场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所有与会的首长无不感到发生在马兰峪的第二次清东陵盗案的严重性。中共冀东区党委书记李楚离清癯冷峻的脸上布满了严峻与激愤交织的复杂神情。他将一只攥紧的拳头在桌子上重重地一捣,心情沉重地说道:“1928年军阀孙殿英以筹集军饷为借口,公开调动部下的军队大肆盗掘清东陵,已经成为中国近代史上罪恶的一页!孙殿英毕竟是反动的旧军阀,他能够为一已私利干出这种为后代唾骂的可耻行径,并不足以为怪。但是在今天,我们感动镇惊和无法容忍的却是,清东陵第二次盗案的策动和指挥者,居然会是我军分区的敌工部长,还有蓟县的区、村干部们。我们不难发现,参加这次盗陵的数百名不法分子当中,惯匪、恶棍、地痞、流氓仅仅只是一小部分,绝大多数是受到黄金仲、王绍义煸动诱惑的普通村民。我奉劝同志们要正视目前严酷的事实。1928年,军阀孙殿英盗掘了慈禧和乾隆的两座皇陵,而这一次被毁被盗的确是三座皇帝陵和一座皇后陵!这是一次前无古人的巨大犯罪,不仅损坏了中华民族的历史文物,更损害了冀东抗日军民的声誉。同志们,我深为此案感到内疚和惭愧!……”李楚离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他环顾全场,一时无法再讲下去。 李楚离的话仿佛是一根火柴,腾地一下点燃了人们心头的火,所有与会的领导干部们都陷入了沉思。行署专员黎亚夫的面孔因为激愤而微微地涨红了,颇为沉痛地说道:“教训无疑是非常深刻的。根椐云一彪同志刚才所做的汇报,不难看出这次清东陵盗案,是由一些隐藏在我们内部的退化变质分子,与旧中国遗留下来的惯匪和流氓、地痞们纠集在一起,煸动不明真相的群众来进行的。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尽快行动,尽快出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捕所有参加盗窃清东陵的首犯。毫无疑问,对于首犯要给予毫不留情的打击,而对那些受到煽动加入盗陵队伍的老百姓,还是应该区别对待,只要他们能够主动承认错误、交代问题,并且上交全部赃物,就应该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现在看来,抓捕盗陵案首犯的任务还十分艰巨,云一彪同志,冀东区党委和行署坚决支持你们,由邵子甫司令员派出正规军配合你们的行动,要尽快抓捕,给人民一个交代!” “太好了!”云一彪精神一振。 此时此刻,军分区司令员邵子甫的心绪极不平静。两个月以前,他在马兰峪奉上级命令,带领一营军队前往玉田、丰润前线阻击国民党军队的进犯。在邵子甫的脑际深处,又浮现出他在景陵前与敌工部部长黄金仲的最后一别。那时,邵子甫对于战场上善打硬仗、敢杀敢拼的黄金仲,从内心里充满信任。所以,当黄金仲在部队即将开赴前线的关键时刻请求留在马兰峪附近的西沟村养病时,邵子甫并没有意识到他会另有所谋。令邵子甫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率领部队刚刚离开马兰峪不久,从前深受他信任的黄金仲,竟然大肆煸动附近的村民们,在马兰峪发动了一场盗掘清东陵的狂潮。 “对于黄金仲在这场特大盗陵案中所犯下的罪孽,我作为他的上级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邵子甫听了李楚离和黎亚夫两位冀东党委、行署负责人的讲话以后,颇感沉痛地说道,“从前我只看到黄金仲在战争年代英勇奋战和不怕死的一面,却完全忽略了人性的另一面。当我奉命来到马兰峪承担清东陵的看守任务时,公安局长云一彪已经几次向我提醒,盗案极有可能是内部人员参与并充当主谋。可是,我当时根本听不进去,甚至轻信了黄金仲的一面之词,错误地认为景陵盗案是由马福田为首的土匪所为……” 首长们都沉默着。李楚离和黎亚夫很理解邵子甫此刻沉痛的心绪。 缭绕的乳白色烟雾中,邵子甫紧蹙着双眉,嘴里咬着一只纸烟,点燃后又拧灭了,再点燃。在难堪的沉默中,邵子甫无比沉痛地继续向冀东区党委的负责同志做出深刻检查:“私人的感情一旦占了上风,就很容蒙蔽住人的眼睛。盗陵事件给我的教训是非常深刻的。如果当时我能够认真倾听云一彪同志的意见,如果我能够对从前一度当过敌人警察的黄金仲保持一定的距离和警提的话,或许就能够挽回清东陵再一次惨遭浩劫的严得后果。然而,我当时对黄金仲这个有严重个人主义思想的变质分子,居然没有丝亳警提!我……诚恳地向区党委请求处分! “邵子甫同志,现在并不是讨论和追究领导者责任的时候,”李楚离激动地打了一个手势,制止住邵子甫的诚恳检查,说:“当前我们最最紧要的任务,就是尽快派兵到马兰峪附近的八区,将所有参与策划、组织、煸动这场东陵盗案的首犯尽快逮捕归案。邵子甫同志,冀东区党委希望你能够将功补过,在抓捕罪犯的斗争中,协助云一彪同志,果断、迅速地完成任务!” “请上级党委放心吧,我决不会等闲视之的。”邵子甫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神情坚毅地说道:“一彪同志,我马上就派出两个营的兵力协助你们逮捕盗陵主犯。”…… 第三十二章 匿藏在山洞里的王氏父子 山洞里干冷干冷。 王绍义阴沉着一张枯瘦的脸,双眼里流露出焦灼、惶惑与难以言喻的忐忑,正伏卧在幽黑的山洞里,透过结满水凌的山洞口,惴惴不安地俯望着山下。只见千山成壑间一片茫茫的白雪。山谷里和沟壑间的松柏枝头,都缀满了白茸茸的雪朵。这是酷寒逼人、滴水成冰的三九天,在远离马兰峪数十里远的嵯峨群山,在严冬的时节里,小北风发出尖厉的啸叫之声,吹刮得山顶树间的雪尘在天际飞舞。 干冷干冷的山洞里,王绍义冻得双手抱在胸前,瑟瑟发抖。他从青年时就落草为寇,在跟随匪首马福田打家劫舍的那些漫长的时日里,王绍义也时常在山洞或者沟壑里苦熬过严寒的冬夜。但是,在王绍义看来,那时的冬天却远远不及今年这般寒冷。自从他们在八路军与公安人员进行紧急搜捕的那天半夜里,慌里慌张地逃了出来以后,王绍义父子已经在距离黄松峪十余里外的山岭里,整整躲藏了两天两夜。现在,天穹上又涌来了一团团的雪云,不久,凛冽的小北风吹卷着一缕缕棉絮般的雪片在铅灰色的天际间飘来飘去。 “汪——汪汪汪……” 一阵凄厉的狗叫声,到这时还在王绍义的耳际响着。那犬吠声令他心有余悸,令他毛骨悚然。在前半生的为匪生涯里,王绍义听惯了狗叫声。那时他在马福田的匪股里当过“水箱”、“炮头”和“二柜”,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闯进某一个村庄。王绍义在年轻力壮的时候胆大妄为,什么事情都干过,闯进村中的富户去绑人票、奸淫女人、抢劫值钱的细软什物……那时,他根本不惧怕狗叫,看着那些在凄厉狗叫声中惊惶失措的富户老财与掩面惊逃的姑娘们,心中反而会有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惬意。可是在那一天的子夜时分,北风送来了一阵骤然而起的狗叫声时,他却当真被吓破了胆子! 眼前陷入危境的王绍义,与几天前指挥盗掘清东陵时的嚣张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照。从前天深夜天始,由冀东军区十五分区司令员邵子甫亲自率领的两个营兵力,配合蓟县公安局的侦察员们,开始在马兰峪附近的裕大村、裕小村、新立村、五花岭等地搜捕盗掘清东陵的首犯。从那时起,王绍义就没有睡过一夜的安生觉。邵子甫和云一彪在首先派兵去西沟村逮捕黄金仲扑空以后,便立即派兵直扑距马兰峪稍远的黄松峪村,连夜搜捕盗陵案的另一个主犯王绍义。那夜,刚刚在热炕头上睡熟的王绍义,一场好梦还不曾做完,便蓦然间被一阵尖厉的犬吠声惊醒。他忙不迭地爬起来,在黑暗里侧耳一听,村街上隐隐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王绍义在黄松峪村前后住了十多年,深知在严寒的冬夜里是绝不会有大批的人上街的,更何况即便黄松峪本村有人在夜里上街也不可能引来如此凄厉的狗叫之声。心里有鬼的王绍义像一只狡猾的狐狸,立刻就预感到事情有变! “不好!王茂,王慎!你们……都快快地起来穿衣裳,有人……来抓咱爷们来了!……”猝然惊醒的王绍义慌忙推醒了两个儿子,在黑暗里一边穿衣裤,一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三支德牌撸子手枪,自己掖了两把在腰间,又将另一支忙不迭地塞给了他的长子王茂,说:“快从后窗户跑!……”就在这时,“咚——咚”两声,王绍义发现已经有人接连翻墙而入。紧接着前门就被人拼命地擂打了起来,叫:“开门开门!快给我把门打开!王绍义,开门!” “前面不行了!快,快踢开后窗户跑呀!……”王绍义在情急之中,猛地飞起一脚,“咣”地一声就将已经在冬天里封死了的后窗踢开,“你们怎么还愣在那里,等着人抓吗?快,快跑呀!”王绍义双手各握着一支撸子枪,在情急之中将王茂、王慎两弟兄猛地推到窗外。也就在这时,王宅的前门已经被几个荷枪的战士奋力推开了。王绍义在漆黑中“砰砰砰”地朝向门外的八路军战士连开了三枪,还未等追捕他的战士们发现目标,他已经疾快地翻墙逃遁而去了。 当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王绍义现在回忆起来仍然余悸在心…… “爹呀!太冷了,冻得人受不了啦!”在山洞口睁圆一双迷惘的小眼睛,凝望着漫天飘飘洒洒雪花的王绍义,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王绍义急忙回头去看—— 是他的小儿子王慎! 王慎与他的兄长王茂生得迥然不同。王茂虎背熊腰,紫黑色的脸庞上有一双凶光毕露的大眼睛,手长巴掌大,说起话来嗡声嗡气。可是王慎却生得十分瘦小,白净的瓜籽脸上,有一双游移不定的小眼睛。王慎的小眼睛与他的生父王绍义酷肖。王慎此时瑟缩在那幽黑山洞的深处,神不守舍地呆望着他面前那堆早已成了灰烬的篝火,冲向蹲伏在洞口朝山下窥望的王绍义心焦如火地叫道:“爹,咱们总不能老是在山洞里猫着呀!如果公安的人真的发现咱们,肯定会被逮去的。在这里躲着等死,还不如到‘八仙桌子’的好。那个地方在深山老林里,又离马兰峪远,咱躲在那里比这儿安全得多呀!” “别瞎嚷嚷!”王绍义心里发烦。他回头望了一眼愁眉苦脸、瘦小干瘪的小儿子王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老二,你不懂。现在就到‘八仙桌子’为时太早了……咱们爷仨后来在盗陵时分到的那些宝物,到现在还没有取回来。没带足东西,咱爷们又怎么能去‘八仙桌子’呢?” 王慎哆哆嗦嗦地说:“可是……老躲在这……不被人家逮住,也免不得被冻死啊!……” “你懂什么?”王绍义心绪烦躁地说道:“咱们爷仨有今日这步险棋,还不是全为那些地宫里的宝物吗?现在既然已经得到了,就不能将那些值钱的东西扔下不管。如果咱们丢下那些东西就跑‘八仙桌子’的话,岂不是白白地冒了一回险吗?” 在寒风的呼啸声中,王慎脸色苍白地说:“爹,八区那几个入伙盗陵的干部,是不是也都被抓去了?” 王绍义情不自禁地浑身一抖。他的脑际跳出的几幅画面是令他胆战心惊的:夜。寒风吹雪,一大群荷枪实弹的八路军战士,在冰封的土路上疾奔而来。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八区的区公所。从炕头上的被窝里一把揪起熟睡中的区秘书刘恩,将一副冰冷的手铐子“咔”地一声锁住他的双腕之上。紧接着,战士们在八区所在地的村子里,接连敲开一家家紧闭的房门,将从睡梦中醒来的区干部李树清、郭正、纪新等一个个铐起来,从各自的家门里押出来。在积雪的村街上,当初几个在特大盗陵案中扮演不同角色的区干部们都被监押到一处,在漆黑而冰冷的长街上排成了一列。风中,一辆大马车赶了过来,公安助理郭正、副区长李树清、民政助理纪新和区秘书刘恩等人,都被一一押到那辆双轮大马车上,在一队荷枪的八路军战士的押解之下,马车疾步地朝向积雪皑皑的村街上赶去…… 王绍义事后从他派出探风的儿子王茂的口中获知,在那个惊心动魄的恐怖之夜,同时被公安人员逮捕归案的还有裕大村的副村长贾正国、南大村的副村长穆树轩等人。这些在盗掘马兰峪清东陵事件中猖獗一时的区、村干部与主谋者,除黄金仲和王绍义父子之外,大多都被逮捕,并被监押在遵化县公安局的看守所里。李树清、郭正、纪新、刘恩、穆树轩、贾正国与在盗掘裕陵妃园寝未遂后先期被逮捕进去的八区区长介儒和区小队长张森等人一道,此时正在监狱里接受着以云一彪为首的侦破小分队的严正审讯。王绍义十分清楚,经过云一彪等人的连夜审讯,介儒、李树清、郭正等案犯,必然会毫不保留地交代出清东陵盗案发生的全部内幕。他们父子虽然一时得以侥幸逃脱,但是作为案件的主犯,公安人员是绝不会让他们逍遥法外的。王绍义想到这里,一颗发颤的心又情不自禁地悬到了胸口上。 “爹,如果咱们还不赶快从这里逃走,一旦被人发现了,我们就是想跑也来不及了呀!……”王慎心虚胆战的提醒着。王绍义将目光从山洞外那飘来舞去的雪朵上移回冷风嗖嗖的山洞里,叹了一口气说:“是啊!这回共产党大兵压境,动真格的了!听你大哥说,民政助理纪新、公安助理郭正,还有李树清和刘恩他们这些共产党信任的干部,也都已经坐牢了。他妈的,这全怪介儒和张森这两个软骨头,听说他们俩刚被云一彪逮住就全都招供了!” “要说怪,就该怪你和黄部长,”不料他那瘦弱的二儿子王慎却埋怨起他的父亲王绍义和黄金仲来,说:“如果你们俩见好就收,可能咱们就没有今天了!” “你……”王绍义震怒地冲王慎瞪起了眼睛。他知道二儿子埋怨他的原因,是他和黄金仲在连续盗掘了景陵、定陵、定东陵和惠陵以后,眼看着云一彪率领的侦破小分队已经由蓟县返回了马兰峪,还贪得无厌地继续打着裕陵妃园寝的主意。但是,王绍义是从来不肯认输的人。这是他多年落草为匪以后养成的性格。他恨恨地责斥他的儿子王慎说:“老子干事从来不后悔!别说共产党派兵来逮我,就是砍头掉脑袋,也不说孬话!……当年老子跟马福田拉大排的时候,什么阵势没见过呢?!老子大江大河全过来了,难道在小河沟子里还能翻船吗?……你小子是个没骨头的软东西,既然想发大财,你就得把脑袋拴到裤腰带上干!” 王慎不服气地说:“事到如今,你还逞什么英雄?如果前次你和黄部长金盆洗手,不再去盗那座裕陵妃园寝的话,张森也就不能被逮住。他不叛变,介儒那个老滑头自然也不可能全部招供呀!” “住口!你别再说了,少来教训你老子!”王绍义被他儿子王慎的一番话给激恼了。他恶声恶气地喝住了王慎,说道:“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你要责怪就去责怪黄金仲!那天夜里主张顶风作案的,就是黄金仲!是他贪得无厌,非要去挖那座本来油水就不很大的裕陵妃园寝。张森和介儒这两块软骨头!如果他们当时能够挺得住的话,也不至于让姓云的打开缺口!唉唉,更该责怪那个黄金仲,他如果能听我的话,早洗手不干的话,咱们也早就该到‘八仙桌子’去了!哪里会有今天这种结果呢?你怨我,我又怨谁去呢……” 王慎颓然地垂下头去。 王绍义心里不断地咒骂着已经下落不明的黄金仲,以及最先在云一彪的审问下开口吐实的区长介儒、八区小队长张森。其实,王绍义早就想在捞到不义之财后,尽快逃往深山密林之中的“八仙桌子”长期隐匿起来。如果这样,等风平浪静以后,王绍义父子三人便可以过上吃穿不愁的安逸日子。但是,李树清、刘恩、郭正、纪新、张森这批野心极大的区干部们,在云一彪率领侦破小分队由蓟县来到马兰峪的当天深夜,还主动来叩他王绍义的家门。当时正躺在热炕头上熟睡地王绍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被窝里爬出来探头一望,见这些区干部是由敌工部长黄金仲亲自带领着找上门来的。王绍义急忙爬坐了起来,因惑不解地望着齐崭崭站在他炕沿前的一批共产党干部们,有些吃惊地问道:“黄部长,你们怎么在这种时候……还敢来我这里?应该避避风头呀!” “怕什么呀?”黄金仲神色诡秘地凑上来,悄声地对坐在炕头上揉着睡眼的王绍义说道,“咱们现在满足可不行,大家还得再到惠陵上去走一趟!” “天呐!你黄部长莫非就不要脑袋了吗?”王绍义吓了一跳,说:“不是说蓟县公安局的云局长,已经带着一伙人赶到清东陵了吗?我们现在还去,那不是飞蛾投火吗?万一让他们逮住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你怕个什么哟?”黄金仲见从前曾经拼命鼓动他盗窃清东陵的王绍义,如今突然变得如此怯懦与胆虚,不由哑然失笑地说道:“可惜你从前还跟马福田拉过大排,又在张作霖手下当过兵,你什么大的阵势没有见识过呢?莫非还怕云一彪那个土八路?” 王绍义辩解说:“黄部长,怕?我王绍义怕过谁?当年我跟孙殿英和他的师长谭温江也较量过!我这颗脑袋是拣来的,莫非还怕什么土八路吗?可是,鸡蛋总不该往石头上碰啊,现今咱们既然早已经把几座陵的地宫翻了个底朝天,该弄到手的总算都弄来了,莫非一定要往人家公安的枪口上碰吗?我已经听说,姓云的来到马兰峪以后,可是下了狠心来捉盗陵的人的。兵书上不是说‘避其锋芒’吗?敌进我退,这是古来就有的应敌之策呀!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在这种非常的时候,再到陵上去冒风险呢?” “对!敌进我退,避其锋芒,这些都是当兵人的常识。我黄金仲好歹也在共产党的军队里混过几年,自然懂得这些兵法战略的,”黄金仲见王绍义胆战心虚,激将的手法已经不能奏效,索性开门见山地说道:“绍义兄,我当然也不是不想躲一躲风头。可是不行啊,为什么我现在还想去同治皇帝的惠陵呢?那是因为惠陵的地宫里眼下还有贵重的宝贝没有取出来呢!” “你说什么?惠陵……到现在还有没有取来的宝贝?”王绍义吃惊地支撑起身子来,望着高深莫测的黄金仲问道。不久,他又将头一摇,说:“鬼话!根本就不可能!惠陵的地宫里有两口棺材,同治皇帝和他的皇后尸体都已经让我们给拖出来了,还能有什么宝贝藏在里面呢?” “宝贝嘛,恰好也就在那个女尸的身上!嘿嘿嘿,王老兄,这一回你可是失算了!”黄金仲与李树清等人神秘地相视一笑。他这次不再兜圈子,而是直截了当地向王绍义说清了来意:“我告诉你吧,这回没有将惠陵里的宝贝盗掘干净,完全是因为你也并不知道惠陵的内情:同治皇上的那个皇后是吞金自杀的!这是郭助理和刘秘书两个人从老一辈守陵人的口中知道的。绍义兄,那个皇后是因为吞吃了皇宫中的一只金佛才死的呀!你可知道那只金佛到底有多重吗?我告诉你说,那只金佛有半斤多重啊!” “什么?半斤多重的一只金佛?”王绍义的眼睛豁然一亮,急切地追问道:“你是说那只金佛如今还在皇后的尸体里吗?!” “正是正是!一点也不错!”公安助理郭正与刘恩凑到惯匪王绍义的身边说道:“正是因为我们已经打听到了这个准确的消息,大家才来找你商议的!那么大的一只金佛哟,如果能从那个女人的肚子里弄出来,可是能变卖许多钱的呀!” 李树清是个极有城俯、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轻易表示态度与观点的人。这时他见王绍义已经动了心,才说道:“绍义,因为惠陵是由你经手盗掘的,那里的门径自然只有你最熟悉。所以,我们和黄部长商量,才来找你的啊!” 黄金仲见火候已经到了,说道:“绍义兄,你是久闯江湖的人,什么样的风波浪险你没见过呢?当年孙殿英、谭温江那么多的国民党军队你都不怕,莫非还在意云一彪带来的那几个土八路吗?” 王绍义蹙了蹙眉毛,狠了狠心,说:“去倒可以。可是马兰峪现在终究是有云一彪的人了!云一彪已经命令民兵将惠陵的洞口给封死了。咱们在这种时候仅仅为了那皇后肚子里的一只小金佛,冒如此大的风险,值得吗?万一让别人给发现了,又该怎么办呢?黄部长,咱可要多加小心呀!” “胆小没有江山坐!咱们找到那只小金佛以后,大家伙再来享受!”黄金仲将腰间的两支驳壳枪狠狠地一拍,说道:“你老兄怎么比我还胆小?怕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得到那块半斤重的金子才是真的。再说,只有咱们几个人去,目标小,云一彪他们的驻地离惠陵还远着呢?我保证他们不会发现!” “行,干吧!”王绍义见黄金仲等几个干部如此地怂恿他,只好狠下一条心来,决定再次铤而走险…… 当天深夜,王绍义、黄金仲等人又偷偷地潜入进了那座已经被洗劫一空的惠陵。他们先是悄悄打开了那个已经被民兵用碎乱石块堵住的洞口,然后沿着那条长满了青苔的石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幽深漆黑的地宫。阿鲁特皇后的尸体已经被民兵在善后时从湿漉漉的地上抬进了棺椁里,此时,几个人将那具尸体再次抬抱到了棺椁下面的那只“金井”之上。在闪烁的火光映射之下,那具浑身被剥得赤条条的尸体,肌肤上丛生有茸茸绿毛,显得十分骇人。 “他妈的,这娘们在地宫里躺了这么多年,还这么活生生的,莫不是肚子里吃下了什么长生不老的金丹?”黄金仲见其他人都战战兢兢地后退,不敢上前去,愤然地骂了一声,将那支驳壳枪往腰间一掖,虚张声势地向众人一招手说:“都怕什么呀?莫非怕这光屁股的娘们能成精吗?来,捅开她的肚子!” “是嘛是嘛,”公安助理郭正见谁也不肯上前,就怂恿呆立不动的王绍义说:“怕个什么?死人有什么可怕的?绍义大哥,你不是自称‘贼大胆’吗?活鬼你都不怕,莫非还惧怕一个已经死了多年的死人吗?!” “是嘛,王老弟,干这种事非你不可,”李树清老谋深算地阴冷一笑,既想得到传说中的那块赤澄澄的黄金,却又不敢上前去摸那具在火光下闪着绿幽幽光亮的陈年女尸,他也为王绍义打气说,“我们这些人可全是不敢和死人照面的,这么多年当干部还不是光靠嘴皮子功夫吗?” 刘恩也说:“绍义,你干吧,我们都为你站脚助威!” 纪新说:“来,你不敢下手的话,我来帮忙!大家一块干吧,也省得绍义怕咱们大家伙跟着拣便宜!” “你们都少来吓唬我!他奶奶的,我姓王的怕个什么?告诉你们,别对我用激将法。该干的我是非干不可的。我王绍义这一辈子就连天王老子也不惧怕,难道我还怕一个已经死了多年的女鬼吗?笑话!”王绍义被这些只吵嚷却不情愿舍力的干部们激恼了。跳动的火光在王绍义那张消瘦的脸膛上闪动,与他那双凶光灼灼的眼睛交相辉映。王绍义心中的邪火蹿起,“唰”地一下子从腰间拔出一只寒光雪亮的匕首,恨恨地嘀咕了一声,毫不迟疑地举起来朝那具女尸的腹部刺扎下去。已经风化的僵尸毫无弹性,“卟卟卟”几刀狠扎下去,只见女尸腹腔中已经干瘪的肠子便被匕首从划开的刀口里拖带了出来,十分骇人。可是,王绍义用匕首将那具女尸的胸腔、腹腔和小腹全部划开以后,也没有发现那只传说中足以让阿鲁特皇后致死的半斤重金佛…… “他妈的,咱们落得如今的下场,全怪那个贪心不足的黄金仲啊!他和那些区干部们可害苦了我王绍义呀!……”在山洞里冻得浑身瑟瑟发抖的王绍义,面对着山洞里的那堆已经化为灰烬的柴和灰,又回想到那天夜里在同治皇帝的惠陵剖尸盗金失败以后,黄金仲和公安助理郭正、民政助理纪新、副区长李树清和刘恩、穆树轩等人,将他请到八区区公所里,怂恿他带人盗掘裕陵妃园寝的情景。当时,王绍义清楚地记得,在八区那间办公室里,炉火的光芒中闪动着幢幢人影,其中就有日后首先成为云一彪侦破突破口的八区区长介儒和区小队长张森。黄金仲永远贪心不足,他煽动道:“裕陵妃园寝虽然在建筑规模上远远不及我们以往盗过的景陵、定陵、惠陵和定东陵,可是,我们的失误之处就在于只看了陵区的外表规模,却没有想到地宫内宝藏的价值!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陵里的金货应当很多!毕竟是乾隆皇帝所有妃嫔们的墓葬群啊,咱们现在不盗,将来就不可能再有这种机会啦!” “不行不行!再也干不得了!”王绍义想起那天夜里在惠陵里剖金未果的往事,将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说道:“黄部长,那座裕陵的妃园寝,内情我比你熟悉得多!不错,那座陵里确实埋葬了一位皇后、两位皇贵妃、五位贵妃、六个妃子、六个嫔和十二个贵人……如果按照埋葬的人数来说,这座裕陵妃园寝当然是最多的。不过,埋的人虽然挺多,可是值钱的东西却未必比我们已经盗过的几座坟多!” 李树清对王绍义的话也不以为然,摇摇头说:“绍义兄,你一定是说那里埋的全是些嫔妃,所以才没有值钱的东西?” “那是自然!”王绍义不屑地从那几位区、村干部贪欲外露的脸庞上掠过,固执地说道:“裕陵妃园寝,是建在乾隆十年,当时也只埋了三个嫔妃,后一年葬下的那位纯惠贵妃,当时还仅是个小妃子,乾隆十分宠爱她,才在她死后破例葬进嫔妃陵。早年也有人以为这位苏佳氏晋纯惠皇贵妃的棺中必有大量宝贝,所以在孙殿英盗陵前就有兵痞们盗开过。据说打开棺材以后才知道,里面除了一把老骨头以外,根本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多也就是一些女人的金银饰物!” “金银饰物?嗨,咱们想得到的不是别的,正是那些女人头上的金银手饰呀!”郭正抢过话来说道,“绍义老兄,咱们如果早就选中盗裕陵妃园寝就对了!女人的金银首饰是最值钱的呀!这陵里所埋的女人的东西,当然比不上景陵康熙皇帝棺材里值钱的东西多,可是那里埋的嫔妃们人数整整三十六个呀,聚少成多嘛!一个妃子一件首饰,加起来就是三十六件呀!” “何止三十六件?”李树清精明而阴冷地一笑。下面的话他却咽了回去,准备留给大家说。 “有些贵人和小妃嫔们的棺材里的确不会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可是,还有一些贵妃是受到乾隆皇帝的关照的,她们在死后埋进这座陵墓里时,不但棺材里放进了许多值钱的宝贝,而且连灵床也平墁金砖呀!”黄金仲那双眼睛里迸射出一股贪婪的欲火,他说:“近几天我才知道,陵里的皇贵妃和一般的妃子之间有严格的等级。绍义兄,你也许还不太知道吧?墓葬里宝物的多少就是区分她们之间等级的标志啊,所以,这座陵寝中的一定有几个贵妃的棺材里会埋有相当多的宝贝!我们冒一次风险也值得!” 王绍义见黄金仲等人已经对裕陵妃园寝调查细致,不由得有些动心。 黄金仲望望刘恩,说:“刘秘书,是你打探到的底细,就由你说给绍义听!让他跟咱们再干最后这一回!” 刘恩许久不曾开口,这时龇牙一笑说:“绍义,裕陵妃园寝里确是埋有相当多的一批金银财宝,咱们既然已经干了,干它一回是干,干它两回也是干,何必不将棺里的东西全都掏出来呢?” 郭正鼓气说:“是嘛,大不了是个死!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王绍义问刘恩说:“我问你裕陵园寝里,到底哪几座坟里有金子?到底有多少?你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只要你刘恩说得有根有据,我姓王的不怕掉脑袋,还敢冒一次风险!” 刘恩嘿嘿地冷笑说:“据我打听到的情况是,这座裕陵妃园寝中所埋葬的三十六个嫔妃,大多是在乾隆皇帝身边失宠的女人!但是只有三个人例外,她们不但不是乾隆身边的失意人,还十分受宠。一个是纯惠皇贵妃,苏佳氏,生前为乾隆生过两个儿子,一位是三皇子永璋,另一位是六皇子永瑢。她是乾隆二十五年由贵妃升为皇贵妃的,不久就去世了。她去世后,乾隆大为悲恸,所以决心厚葬这位姓苏佳氏的皇贵妃。第二位便是庆恭皇贵妃,她也是旗人,听说生得十分美丽,又会在皇帝面前调情,所以生前不断得到乾隆皇帝的晋封。她是乾隆三十三年由庆妃晋为庆贵妃的,又因为此人曾为乾隆抚育过愚琰皇子,所以在嘉庆四年,仁宗又追封她为庆恭皇贵妃。最后一个受宠的是乌喇那拉皇后。这个女人本来只是乾隆身边的小妃子,听说她很善于揣摸乾隆的心思,又能代为处理国家大事,乾隆当年有许多御批全是这个女人代拟的,所以,她在乾隆十年晋为娴贵妃,十四年又晋做皇贵妃,从此摄六宫之事,权倾一时,在后宫里红得发紫。她死了以后,听说乾隆皇帝哭得寝食惧废,对她的安葬自然也是极尽铺张了。所以,如果我们放着裕陵妃园寝里这三块肥肉不去吃,那岂不就是天下的头号大傻瓜吗?!” “干!”王绍义的心已经被煽活了。他登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将巴掌在桌子上重重地一拍,叫道:“既然那个埋妃子们的破陵里还有那么多的陪葬宝贝,何不就去干他一家伙?只是……只是云一彪那伙公安局的人,就驻在距清东陵不远的马兰峪,咱们不可不防啊!”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呀!”黄金仲听刘恩将裕陵妃园寝里三位生前受宠的贵妃的情况一说,一股无法接捺的贪婪欲火便立刻燃旺了。他再也顾不得许多,将一只张开大机头的驳壳枪在桌子重重地一拍,说道:“绍义兄,咱们也就干这最后一回了!就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子上,也非得咬牙干这一回了!那个姓云的嘛,也不必怕他!只要让张森带着区小队的人沿着通往裕陵寝的小路上多布下一些哨兵,就不怕他云一彪。” 王绍义见黄金仲决心已下,便说:“只是这一次去盗陵的人要比前两次少一些。人多目标大,再说地宫里的宝贝这回也不能让大家伙随便地分了!”…… 现在,王绍义越想越后悔。恰恰是由于黄金仲当初的不计后果与胆大妄为,才使得他和另外七八十个盗陵者非但盗宝未能得逞,又险些落得个当场被云一彪活捉的可怕结局。不过庆幸的是,他和黄金仲等大批盗陵者在听到追捕的枪声后还是顺利逃脱了,只有在陵区外面担任警戒的区小队长张森被云一彪等人生擒活捉了。由于张森的招供,引出了当初对参与盗掘清东陵迟疑不决、优柔寡断的八区区长介儒。而介儒则成为云一彪突破清东陵第二次特大盗案的缺口。那之后,大批盗陵的主犯接连落入法网。此时的王绍义,虽然带着儿子王茂、王慎侥幸逃脱,但也面临着随时被云一彪等公安人员寻踪逮捕的危险!……王绍义越想越怒,恨不得马上揪住盲目决断、致使他王家父子无家可归的黄金仲,当面臭骂他一顿,以泄心头之恨! 山洞外朔风狂吼着。王绍义和他的二儿子王慎正在那山洞里面对着一堆冰冷的灰烬叹息,忽然听到洞外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踏雪声,有人正沿着积雪的山坡,冒着大风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王绍义父子所匿藏的山洞方向爬来了! “爹,不好了!有人!……”王慎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地跳了起来,探头朝山洞外一望,看见风雪迷离中有一个黑色的人影正向山洞爬过来。一丛干枯的柳树枝条遮住了那个人的身影,无法看清来人的脸。 “坏了!”王绍义的脸立刻吓得灰白,一只手忙将一支德牌撸子枪摸了出来,乌黑的枪口瞄向那个在风雪中向上爬的人影…… 第三十三章 震撼景陵的清脆枪声 就在王绍义心绪紧张,用手枪瞄准那个在参差的柳枝丛后,踏着深雪气喘吁吁地向山顶洞口爬来的人影时,忽然听到王慎在他身后叫了一声:“爹,别开枪,那人好像是我哥!……” 正欲扣动枪机的王绍义,急忙缩回手。他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朝山下定神一看,来人果然就是他的长子王茂。王绍义倒吸了一口冷气,暗叫:好险!如果不是王慎在后边叫的话,他或许早已经开枪了! “爹,是我呀!”就在这时,王绍义看见浑身落满雪尘的王茂,已经从盈尺深的积雪里跋涉出来,神色惶惶地一头钻进了山洞。 “快说,山下怎么样?那里的风声还那么紧吗?”王慎正帮助王茂扫掉肩上的落雪,王绍义却有些急不可待。他将枪掖在腰间,已经从儿子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上,体察到一种怕人的不祥:“你告诉我,姓云的那伙人还看得那么紧吗?!” “唉,别提了,爹,从马兰峪到咱们住的黄松峪,每个村子里几乎全都有共产党的正规军,听说是邵子甫亲自坐镇,来势好凶哟!”王茂的脸被冻得煞白煞白。他呆呆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王绍义和王慎急忙弄来一捆干树枝,架起了篝火。王茂浑身的寒气渐渐被燃旺的火焰驱散,火光在他的面前不安地跳动着。在王茂的眼前,跳动的火焰,忽然幻化出许许多多令他胆战心惊的场景:冰封雪裹的马兰峪,村街上出现了荷枪的巡察队。附近昌瑞山间的一座座清代皇家陵园,层层碧瓦璀璨的殿宇、方城、明楼、宝顶之上,都蒙上了白皑皑的积雪。清东陵区重又恢复了第一次盗掘康熙景陵后,所出现的八路军重兵戒严的紧张场景。积雪的山巅上,不时可见荷枪警戒的战士身影。在王绍义家住的黄松峪村里,也有一排八路军战士临时驻防。在王茂看来,整个昌瑞山区都已经被八路军和公安人员控制了。 “你倒是说话啊,莫非你哑巴了吗?”王绍义见王茂呆呆地坐在燃起的火堆前,愁眉紧锁地双手抱头,又急又气,叫道:“我就不信他们共产党有三头六臂?云一彪就是本事再大,也不能把几百个盗陵的人都逮起来,问成死罪吧!” “你以为人家共产党没办法对付咱们吗?你又错了,人家正在到处抓人呢!”王茂满腹牢骚地嘀咕一声。 王绍义却不以为然地说:“法不责众!我就不相信云一彪他们能把盗陵的人都投进监狱!……”王慎也附和着说:“爹说得是嘛,盗陵的人少说也有四、五百人,共产党的监狱里能装得下吗?!……” 王茂冷笑:“你们以为共产党是傻子?人家当然不会把所有参加盗陵的老百姓都抓起来,我在山下听人说,共产党要采取大多数随从者坦白自首,镇压少数首恶分子的政策。他们这一招非常厉害,那些受黄金仲和咱们鼓动参加盗陵,又没有分到多少值钱宝贝的人,现在一看气候不对,都害怕了。他们不但把在盗陵时咱们分给他们的那些零星珠子、镯子、耳环、坠子、手链、金锞子什么的,全都上交给了共产党,还把咱们和那些区干部如何煽动他们去盗陵的内情,点滴不漏地做了交代!唉,如今真是树倒猢狲散呀!正是那些得了宝贝又卖乖的人,把咱们这些人都给出卖了!云一彪和邵子甫现在正四处追捕黄金仲和咱们爷仨呢!” “啊——?爹,咱们快跑吧!”王慎听了王茂从山下带来的不祥消息,立刻变得坐立不安起来。 “你慌什么?有我呢,天塌不下来!”王绍义的心也怦怦地跳了起来,但是他毕竟年轻时就见识过各种场面,加之两个儿子已经被邵子甫和云一彪在马兰峪一带进行的搜捕吓得六神无主,所以他不得不故作镇静地喝喊了一声,色厉内荏地对王茂和王慎两个儿子打气说:“你爹我从十六岁起就投奔马福田的绺子,后来又随马福田投到张作霖的奉军麾下,跟孙殿英的正规军都打过仗,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没见识过?莫非还怕邵子甫和云一彪吗?你们哥俩什么也别怕,这一关早晚会过去的。王茂,我只是问你,共产党当真将这桩天大的盗陵案子,只推到咱几个人的头上了?” “擒贼擒王嘛!共产党拿领头的人开刀,是为了争取大多数,有什么奇怪呢?”王茂见王绍义对他从山下带来的消息还在将信将疑,便赌气地说道,“听说共产党的冀东区委专门开了会,从几百名盗陵犯中,划出十二名盗陵的首恶分子,除有黄金仲、郭正、纪新、刘恩、李树清、贾正国、穆树轩这几个共产党的区、村干部外,还有杨芝草、田广山和咱们爷仨!唉唉,现在他们正在山下撒大网逮人呢,看来这一回咱怕是法网难逃呀!” 王绍义的心又悬了起来。他的前额在数九寒冬的严寒季节里仍然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但是,王绍义的口气仍然不软,说道:“怕啥?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咱爷儿们当时既然已经这样干了,那么得挺到底。后悔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王茂,你说的那些区、村干部们,目前当真都被云一彪给逮住了吗?!” “那是自然,”王茂将脖子一梗说道,“我在山下时听人说得清清楚楚,共产党划成首犯的这些人中,除黄金仲、杨芝草、田广山和咱们爷儿仨之外,其余的人确实全让云一彪给逮住了。连李树清那个狡猾的家伙,这回也没有逃掉!眼下那些被抓住的干部们,都押在河东,云一彪正在不分黑天白日地抓紧审讯呢!我听说,在对这些盗陵的首犯们审讯完以后,要在年前来一个集体处决!老天爷,这回共产党真不讲客气了,连他们自己培养多年的区干部和村干部也要枪毙了,直是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啊!” “共产党那么厉害?1928年孙殿英第一次在马兰峪盗窃清东陵的时候,当时也是闹得好凶呀!后来还不是不了了之?” 经历过第一次东陵盗案的王绍义,初听到儿子王茂从山下带来的可怕消息时,也情不自禁地大吃了一惊。但是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将脑袋固执地一摇,说:“你们别听共产党的那一套假宣传!他们当真会对黄金仲、李树清那些共产党的干部开刀吗?我根本就不相信!当年阎锡山在北平当卫戍司令的时候,由于报纸和民众的舆论压力,也曾经说过要枪毙盗陵首犯,还把孙殿英手下的师长谭温江给逮了起来,关进北平的监狱里。可是后来又怎么样呢?风头一过,还不是偷偷地将他从大牢里释放出去,交给了已经升了官的大麻子孙殿英,说让他去戴罪立功!这桩让国人咒骂的特大盗陵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你们别听八路军共产党他们现在瞎嚷嚷,古来都是官官相护,他们共产党也不会比国民党高明。” 王茂摇头冷笑说:“你说这一回共产党真会包庇抓起来的那些干部?我不相信他们会是装装样子给百姓看的?” “哼,你当真以为他们会杀了那些干部吗?你到底还年轻呀!”王绍义老谋深算地发出一声冷笑,索性不再去与王茂相争,转了话题说:“那些随着咱们一连盗开四座陵墓的人,又该怎么发落呢?莫非当真都以无罪处理吗?” 王茂将一双已经冻僵了的手伸到火堆上去烤,说道:“我听人说,冀东党委为了贯彻坦白从宽、协从不究的政策,将那些随从作案的人都一律从宽处理了。现在邵子甫的军队正在裕大村、裕小村、东沟村、西沟村、新太村、中庄一带在搞什么审查自新活动。他们说只要那些跟随咱们盗陵分赃的百姓坦白交代,交出那些陵中的赃物,就一律宣布无罪!对那些不认罪的人就从严惩处。共产党的这一招十分灵验。他妈的,那些从前在盗陵中拼命争着分金银珠宝的人,如今见了这种情况,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珍宝呢?他们都恨不得马上就得到从宽处理。也有的人在盗完东陵以后不久,就将他们盗来的那些地宫里的东西,用低价卖给了北平和天津的老客,现在他们为了得到共产党的信任,也情愿将卖得的钞票如数上缴了,人人都求得到宽大处理!” “妈的,这些王八羔子!我当初是瞎了眼了,才拉上那些个不讲义气的人去发财!”心里发虚、恨火正炽的王绍义,在失望与怅惘之余又感觉到无比的气愤。他恨不得马上找到那些从前围在他面前苦苦乞求参加盗陵分赃的人,当胸狠狠地捣上几拳头,以泄心头之恨。山洞外呼啸的风雪使激恼中的王绍义渐渐冷静下来,他忽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急忙问王茂说:“你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你到黄松峪去了没有?咱们埋在房子后面的那个坛子到底挖出来没有?!” “唉唉,别提了!”王茂余悸未消地长吁了一口气,说:“爹,我又怎么能不到咱黄松峪去呢?可是我当真连村子也没敢进去哟!自然更不敢去刨那坛子珍宝啦,为啥?那还用说吗?云一彪带着人一定就在家里蹲坑守候呢,如果我当真摸到了家里去,岂不是正好自投罗网吗?……” “啊呀!”正坐在火堆旁托腮听着王茂叙说下山情况的王绍义,突然间恍悟到什么,瘦削的脸上立刻掠过一抹无法掩饰的恐慌。他一把将王茂的衣襟一扯,急不可待地追问他说:“我问你……有没有给我们带回尾巴了?” “尾巴?没……没有呀!我连村子都没敢进,又怎么会有什么尾巴带回来?”王茂不服。 王绍义却不肯相信,心中仍然狐疑重重,说道:“你还太嫩,是个雏儿!我是说现在正是大雪盖地,你在这种时候回到山里来,雪地里一定会留下脚印。万一有共产党派出的喑哨在雪地上发现了你的足迹,那么可就坏了!他们只要沿着你的脚印往山里一撵,很快就可以找到咱们藏身的地方!” 王茂哪里肯信,固执地与王绍义争辩说:“真是疑心生暗鬼!我王茂也不是五岁的小孩子,莫非还看不到有无人跟踪吗?现在下着大雪,即便当真留下脚印,也会被大雪盖上的,哪里能引来共产党的追兵呢?你只管放心好了,我做事从来都是干净利落的,决不会有什么尾巴跟在后边!” 王绍义、王茂父子俩正坐在火堆旁争辩着,突兀间从山洞外的松树林子里传来“砰——叭——”两声清脆骇人的枪响。这两声冽凛的枪响,立时吓得王绍义父子三人大惊失色。 “他妈的,怎么样?你还嘴硬,还不是把共产党的尾巴给我带来了?”王绍义霍地跳了起来,冲着他的儿子王茂气及败坏地大骂起来。王茂和王慎也吓慌了手脚,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一时全无了主张。吓得王慎连连哭叫:“怎么办呀?到底怎么办呢?” “别吵!”王绍义从腰间拔出两支德牌撸子枪,一步蹿到洞口去,探头一看,只见十几个公安侦察员手里握着短枪,已经从那参着不齐的柳枝丛中倏然地闪了出来。原来,那些循着王茂足迹追踪进山来的侦察员们在渐渐靠近山洞口时,突然不见了潜逃者的足迹。侦察员们为了找到目标,故意在林丛中向积雪皑皑的山顶上鸣枪,致使如同惊弓之鸟的王绍义父子上当,从而聚而捕之。国如剑和黄健所率领的侦察小组,突然向山顶鸣枪的办法果然奏效。当国如剑发现从一个山洞口里当真探出一个人脑袋的时候,他立刻就认出,那正是他们追捕数日的惯匪、盗陵案的首犯之一王绍义。他一声大喊:“王绍义在洞里——!” “砰——砰——砰——”于此同时,手使双枪的王绍义也左右开弓,朝向在积雪山坡上向半山腰冲来的侦察员们,举枪点射。顿时,两位冲在最前面的公安人员扑倒在积雪上。 “王茂、王慎,你俩还不快跑?!快——!”王绍义在非常危险的时候,凭着他从前在马福田匪股里当胡子时所练就的一套娴熟的枪法,双手各握一枪,发疯般地向从雪坡上冲来的公安人员拼命射击。 狂风。暴雪。呼啸而至的弹雨。国发剑、黄健见他们从正面向隐匿在半山腰间的那个洞口发起攻势的办法,完全将他们暴露在王绍义的手枪射程范围之内,急忙命令侦察员们迅速在积雪的山岩边各自寻找可以隐蔽身体的有利地形。但是,尽管如此,还是有两位来不及隐蔽的侦察员中了王绍义的冷枪。 “砰砰砰……”枪声震动着空旷而岑寂的山野。 王绍义占据着十分有利的地形,凭借着山洞这个掩体和娴熟的枪法,很快控制了互相交锋的形势。在他的掩护之下,王茂和王慎爬出洞口,沿着洞穴边那偌大一片低矮的小树林子和灌木丛,仓皇地向后山惊逃而去。王绍义为了保护两个儿子从山上逃出去,有意地将国如剑、黄健等人射来的稠密火力引向自己。在枪林弹雨之中,他拼命地开枪抵抗,后来,王绍义见王茂、王慎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一片莽林的深处,方才放下心来。他担心长久地在山洞里抵抗,弹尽之后势必会遭到公安人员的包围,便双手抱头,在雪地上飞快地一滚,疾快地闪过山下不断射来的密集子弹,然后从雪地上“嗖”地一下爬了起来,沿着积雪的山坡朝下滚了下去。王绍义顿时变成了一个“雪人”,突然,他被一棵老树迎面拦住了去路,他探头朝下一看,好险啊!原来脚下正是一个百余丈深的幽谷深涧!如果他不被那棵老树拦截住的话,跌下去必然粉身碎骨!王绍义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慌忙地爬了起来,朝向两个儿子藏身的那片蓊蓊郁郁的大柏树林子里没命地逃去…… 1946年2月1日。 马兰峪雪后初霁。一连几天阴霾的雪空,渐渐地将浓厚的彤云缓缓移开,裸露出了许久未能见到的蔚蓝色晴空。在黎明的时候,一轮红日从远方的天际冉冉升起来。绚烂的朝日辉映着远近起伏巅连、嵯峨雄浑的昌瑞山上的皑皑积雪,闪灼着熠熠的光辉。 马兰峪的村街从清晨起便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人群在活动。这一天刚好就是旧历的腊月三十,抗日战争胜利后的第一个新春佳节。因为黄金仲、王绍义等人组织盗掘清东陵闹得人心惶惶的村民们,也随着这个节日的到来而变得欢欣喜悦!这一天的大清早,平日(特别是在发生特大盗陵案件的三个月期间里)几乎行人寥然的积雪村街之上,男女老少,熙来攘往。他们都集聚在积雪的街路两旁,自动有序地排列好队伍,似乎在以难以抑制的激动心情翘盼着一个振奋人心的时刻。 突然,村街的东口引来了一阵人群的骚动。 “来了来了!你们看呀,真的来了!” “来了那么多的军队啊!盗陵的干部们今天真的要被执行枪决!真没有想到,那些干部们竟然也能被枪毙!” “共产党真了不起,连他们自己人犯了罪也不宽恕,到底和国民党不一样啊!” “这才真是正义之师,八路军敢于除掉他们自己队伍内部的败类,真是大快人心!” …… 群情激愤,议论纷纷。 在众说纷纭中,人们看见八路军战士们荷枪实弹,雄赳赳地由东往西走来。后面依次驶来六辆双套的大马车,在荷枪的士兵们左右押解之下,车声辚辚地驶向马兰峪的正街。头一辆马车上五花大绑着一个蓬头垢面的死囚。他被两个战士架着那几乎瘫倒的身子,面如死灰,那颗耷拉下去的脑袋正对着脖颈上挂着的一块写有“盗陵主犯郭正”的纸牌子;第二辆大马车上被战士们架着的是区民政助理纪新,他也是一副颓然懊丧的死相,与从前趾高气扬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第三辆马车上站着东陵盗案的幕后策划者李树清,这个平日老谋深算的主谋者,如今在死神的巨大威胁之下变得冷汗淋淋,满面惊恐;第四辆车上绑着区秘书刘恩;第五辆车上是裕大村的副村长贾正国;第六辆马车上被战士们架着的则是南大村的副村长穆树轩…… 在六辆刑车的后面,是戴着手铐子的在押盗陵主犯,包括前第八区区长介儒、区小队长张森等。由于他们在被公安机关逮捕归案后,走上了坦白之路,所以得到了免于死刑的从宽处理。今天在枪毙李树清、郭正、纪新等六名盗陵首犯的时候,蓟县公安机关与冀东党委慎重决定,让介儒、张森和在黄松峪村附近山洞里被逮捕的盗陵案主要从犯王慎等人前来刑场陪绑。 公安局长云一彪精神抖擞地骑坐在一匹枣红马上,蹄声沓沓地行进在这支由一营八路军战士担任警卫的行刑大队里。云一彪的脸膛因为在案发后的连续追捕中过度劳累,显得黧黑而消瘦,但是他那双大眼睛却在此时变得更加奕奕有神。 云一彪将目光从攒动的人群里收回来,远远地盯视着行进在行刑队伍中间几辆马车上的六名即将枪决的首犯,心里却在责怪自己仍旧没有抓到黄金仲、王绍义两个最重要的盗陵犯。昨天傍晚,他在向冀东党委书记李楚离和行署专员黎亚夫汇报侦破工作进展时,首先对未能在案发后果断地逮捕前军分区敌工部长黄金仲和惯匪王绍义,表示了深切的自疚。 “黄金仲和王绍义的逃跑,确实说明我们的工作有许多漏洞,这是毋庸置疑的。”李楚离神色严峻地望着面容憔悴、眼睛里布满血丝的云一彪,他并没有对黄、王两犯在逃的责任做过多的追究,只是说:“不过,侦破小分队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侦破此案,成绩应该肯定。这是在战争年代该地区非常混乱的情况下开展的案件侦破工作,面临着群众难以发动的困难,又有八区一批参与盗案的干部庇护的特殊情况,你们能在短时期内完成全案的侦破工作,成绩是主要的。这一点,值得表扬。当然,对在逃的黄金仲、王绍义等几名重要案犯的追捕,决不可以放松!” 当时,云一彪的心情很激动。李楚离所说的话既批评了他们破案中存在的缺欠,又肯定了他们的成绩。云一彪知道,国民党军队还在进攻丰润、玉田等县城,距马兰峪近在咫尺的华北城市唐山也还在国民党军队控制之下,在这样的严峻环境里,仅仅依靠他们几位侦察人员在群众觉悟尚不很高,而区、村干部及涉案的惯匪、流氓暗中兴风作浪的特殊情势下,很迅速地逮捕李树清、郭正、介儒、刘恩、纪新、张森、穆树轩、贾正国等要犯,确实并非易事。在将上述案犯逮捕后,云一彪一面派出国如剑、黄健等侦察员去王绍义可能落脚的黄松峪一带布控,派陈树基、崔大栋等人潜入国民党所控制的唐山去追踪逃犯黄金仲的行迹,一面亲自在遵化县看守所内,对在押主犯进行审讯、量刑和报批。现在,清东陵第二次特大盗掘案终已告一段落,除了首犯黄金仲、王绍义以及杨芝草、王茂、田广山等人在逃以外,其余六名主犯均已全部判处极刑。 云一彪记得,就在决定公开处决六名盗陵主犯的会议上,冀东行署专员黎亚夫说:“由冀东行署直接出面处理的这起清东陵特大盗案,必须要形成一个强大的声势,在群众之中引起震动,震慑那些对盗掘陵墓仍然野心不死的不法分子!当然,枪毙六名盗陵主犯并不是侦破工作的结束,而仅仅是一个开始,一彪同志,首犯黄金仲和王绍义这两个人,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地捕获归案!” “王绍义实在是太狡猾了!前一次遭遇时,本来有可能将他擒获的,可是却让他跑掉了,这是我们的失职!”云一彪面对着李楚离、黎亚夫等领导关切的目光,心头不禁愧疚万分。那一次,埋伏在黄松峪村附近的侦察员国如剑、黄健等人发现了蛛丝马迹后,冒着漫天的大雪前去追踪那个可疑人。当时,侦查员虽然还不知道那个戴狗皮帽子、穿羊皮袄、脚穿靰鞡的可疑人就是盗陵主犯之一的王茂,可是机警的国如剑还是从那人急于想进村的举止中,判断出此人必与潜逃不见影踪的惯匪王绍义有一定关系。 “追上去!”隐蔽在村边一个马架子里的国如剑,见那人急慌慌地向通往山里的积雪小路惶惶然地逃去,立刻从腰间拔出驳壳枪来,和黄健等十几个便衣侦察员倏然从马架房里跃出,在风雪迷离之中,朝着山路上那个已经被层层雪幕遮挡住的鬼祟身影,紧紧地追撵了上去……在后来的总结会上,国如剑主动地作了自我检查,认为追捕的策略上存在失误。如果当时能够果断地先将王茂捕获,再经过审讯得到王绍义匿藏的地点,以重兵搜山的办法是不难将盗陵的罪魁祸首王绍义捕获或击毙的。然而恰恰因为国如剑、黄健等低估了惯匪王绍义在山里潜藏隐匿的经验,方才失去了一次可获全胜的有利时机!这就是云一彪和国如剑等人在总结教训时颇感沉痛之处! 那天,在弥漫的飞雪中,国如剑、黄健等人与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窥望的在逃犯王茂,始终保持着半里路左右的距离。不曾想,就在最后关头,由于雪越下越大,已经无法分辨出王茂留在雪路上留下的足迹。不得已,侦查员才采取鸣枪的办法引蛇出洞。王绍义哪会束手就擒,不但用双枪掩护王茂、王慎从山洞逃出,还使我方的两位侦察员被击成重伤。 “砰砰砰砰!”清脆的枪声在空旷的雪野山壑里响起。国如剑、黄健等侦察员沿着崎岖坎坷的积雪山路,一路追来,在积雪盈尺的山谷里与惯匪王绍义展开了激烈的枪战。国如剑率领一部分便衣侦察员与王绍义进行正面交锋,与此同时,黄健带着三名便衣从嶙峋的山石间迂回到王绍义父子逃跑的方向出奇不意地击伤了王茂,当场生擒了王慎。王绍义见他的两个儿子一伤一擒,不敢继续恋战,在慌乱之中架起左臂中弹的长子王茂,且战且退地逃进了一片蓊蓊郁郁的松林间,突然消踪匿迹了…… 行刑大队已经浩浩荡荡地来到康熙皇帝景陵南大门前那座以青石板铺成的五孔桥前。在寒风凛冽、白雪皑皑的晚清古陵群前,景陵那巨大的青石牌坊下,偌大的刑场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云一彪望着景陵前这种从未有过的阵势,心头泛起了一股激动的潮水,他回头望了一眼紧紧相随在后的战友陈树基、国如剑、黄健、崔大栋等人,彼此交换着兴奋的眼波,都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闪开闪开!大家快闪开!”担任行刑和警卫的荷枪战士们,在乌鸦鸦拥来的人潮中,拼命地叫喊着维持秩序。在战士们的劝导之下,汹涌的人流渐渐地闪让开一条仅可供一辆马车行进的小道。只见几辆载押着盗陵首犯的囚车,缓缓地沿着景陵下坡的雪路驶上景陵的五孔桥。 “他们竟然也有今日的下场!” “真是不是不报,时机未到;时机一到,一切都报啊!” 见五花大绑的死刑犯郭正、李树清、纪新、刘恩、贾正国、穆树轩等六人,被战士们从刑车上架到雪地上来时,围聚在景陵五孔桥前的万余名激愤的群众,宛如火山爆发一般,陡然地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吼喊声。群众如此激愤的吼叫,使得被战士们从囚车上拖架下来的死刑犯们,在颓唐中又平添了心慌与恐惧! 郭正等人因为死神的威胁,已经脸面苍白,额头沁汗,双腿情不自禁地战抖,在战士们的架扶之下,才蹒蹒跚跚地走来。他们远远地看见,就在景陵最南端那高高矗立的巨大中央石碑前,一字排开着行刑队列。三个月前,他们在敌工部长黄金仲和惯匪王绍义的鼓动煽惑之下,就是从这个即将响起枪声的地方——康熙皇帝景陵,开始步入不可自拔的罪恶之旅。他们万万没有料想到的却是,盗陵虽然已经得逞,但还未及肆意挥霍,居然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他们当初犯罪的原地,接受正义之剑的无情惩罚! “砰——砰——砰……”当冀东行署法院的负责同志宣布了对郭正、李树清等六名盗掘清东陵主犯的死刑判决以后,六声清脆的枪声,骤然划破了景陵冬日岑寂的晴空。顷刻间,这六个丑恶而贪婪的灵魂便为盗掘清东陵的罪恶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第三十四章 军统特务马汉三从中插了一手 1946年2月的古都北平,春寒料峭,积雪未消。 旧历正月14日,北平市天气干冷干冷。有名的六国饭店,在傍黑时灯火灿然,楼前轿车云集。三楼的巨大宴会厅里,响起了一阵阵萨克斯管尖厉刺耳的啸叫。这里正在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元宵晚会。灯火明灭的舞厅里,红男绿女们在喧嚣的爵士乐曲中翩然起舞。 “马处长,请——!”一位穿着水红色紧身旗袍的妙龄少妇,款款地来到一张意大利真皮沙发前,笑容可掬地邀请一位矮胖的中年绅士。这个人一张紫红色的圆脸,厚厚的口唇上留着修剪得十分精致的短须。他就是这场元宵舞会的操办者、舞场上最为引人注目的人物马汉三。 马汉三原名马士杰,光绪年间生于河北宛平,军阀混战时期因为前途无计而投到冯玉祥的麾下当兵。中原大战爆发以后,善于投机钻营的马汉三,见各路军阀在蒋介石的瓦解之下处于四分五裂的状况,一时不知该投奔谁的门下好。在这种复杂的情势下,他极想投靠蒋介石,可是因为官微职小,并无门径直接投奔蒋氏,只好寻到戴笠,心甘情愿地当上了军统局的特务。“9·18事变”后,戴笠派马汉三秘密潜入华北和内蒙搜集情报。马汉三不负厚望,不断地提供敌伪的重要情报,方才得到戴笠的格外看重,官职也连连擢升。最后,马汉三由八战区的少将参议直升到重庆军统局北平办事处处长要职,在戴笠的军统内部一时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蓝色的多瑙河》舞曲很快就转为探戈和恰恰。马汉三与那位艳妆的妙龄少妇,在舞池的边缘缓缓向深处盘旋而去。这位军统局长戴笠手下炙手可热的红人,心中充满了自负与得意。自从1945年8月15日日本人投降以后,他受戴笠局长的特别派遣,只身一人从当时国民党的“陪都”重庆,秘密搭乘一架美国运输机,经由西安,冒着生命危险飞赴当时还在日伪严密控制之下的北平。来到北平之后不久,他就建立了秘密电台,快速地设立了军统特务机关。马汉三及时地将日伪情报不断发往重庆,为国民党顺利接收北平立下了头功,得到了蒋介石、戴笠的特别赏识,他才由此在国发党军队正式接收北平后,即当上了军统局北平办事处处长。同时,戴笠将北平接管肃奸委员的要职也同时交给了他。现在,马汉三正值春风得意之时。就在马汉三准备大展抱负,为蒋介石全面接收华北建立新功的时候,一个对他来说可以大做文章的好机会竟然找上门来了。 “马处长,有人求见!”一位侍者急匆匆地穿过在斑斓灯影下跳舞的男男女女,来到马汉三的身边,将一张名片递给他说:“客人说……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向您报告……” “哦?”舞兴正浓的马汉三虽然十分扫兴,但当他的眼光落到那位侍者双手捧呈的名片上,见上面印有“北平市蒙难同志会总理事——郑恩普”一行字时,不禁微微一怔。马汉三眉毛一蹙,急忙向与他翩翩起舞的少妇赔笑说道:“小姐,实在对不起,少陪了!……”马汉三说完,便急匆匆地走出了舞厅。 电梯的指示灯明灭闪跳,忧心仲仲的马汉三眨眼间来到了二楼。廊道里的灯光幽暗,马汉三推开小客厅的房门,只见两个穿长马褂的人正坐在沙发上恭候着他。马汉三探头一看,见其中一位正是他的部下、以“蒙难同志会”名义在北平从事秘密活动的特务头目郑恩普,另一个獐头鼠目、面皮黄瘦又满脸堆满巴结笑纹的中年人,马汉三则是初次见到,不觉微微地一怔。特务出身的马汉三平时最忌讳的便是不经他同意就随便将陌生人带进他的客室,他立刻不满地瞪了郑恩普一眼。 “马处长,请您千万别误会,我本来是不该随便带人来的。可是,因为这件事情太紧急,太重大呀,所以……”善观风云的郑恩普,很快就从特务处长马汉三那冷冰冰的眼神里猜测到了马汉三的心思。他为了打消马汉三心中的疑虑,急忙从沙发上欠起身来说道:“我是考虑到处长在听到我的报告以后,必然要向我追问此案的有关细节,所以我才把我派到河北省蓟县马兰峪,侦察第二次清东陵特大盗案的特工人员张树庭给您带来了,以便随时回答马处长的所有提问。嘿嘿嘿,我郑恩普之所以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的呀!” “你说什么?盗陵?第二次清东陵盗案?郑恩普,你快给我说清楚……”军统特务马汉三蓦然从郑恩普的口中听到“盗陵”两字,不由暗暗地吃了一惊。他马上就想到那些深藏在皇陵地宫里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方才刚刚进门时的不悦,也因为急于获悉详情的迫切心情而消失了。马汉三急忙坐到郑恩普和特务张树庭对面的一张单人沙发上,点燃了一只洋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急不可待地追问说:“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恩普与坐在旁边的张树庭互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在有意吊着顶头上司的胃口,说:“处长,方才我已经说了,这次盗陵的地点,就在距天津不远的马兰峪啊,第二次盗案比第一次还要大!” 马汉三自然没有听懂,嘀咕了一声说道:“什么第一次第二次的,大惊小怪。” 郑恩普见张树庭已经有些急不可待,欠身欲言,急忙以眼神制止住心急的张树庭,以不愠不火的口气对翘起二郎腿的马汉三说道:“处长,我要向您报告的是,最近共产党在马兰峪的清东陵又偷偷地掘开了四座皇陵啊!……” 马汉三闻听此言,不由大吃一惊地跳起来说:“居然有这样的事情吗?说,你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消息?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情。如果当真有此事的话,就必须马上向南京报告。可是郑恩普,你的消息可靠吗?……” 郑恩普指了指坐在他身边的特务张树庭,说道:“处长,自从您来到北平坐镇以后,就安排我到北平附近地区去刺探有关中共方面的情报。所以,我才秘密地派遣张树庭到河北蓟县的马兰峪去。这个情报是他亲自探听得到的,来源绝对可靠。我正是为了能让马处长听得真切,所以才将张树庭带来见您的。张树庭,现在你就把你所知道的情况,如实向马处长报告吧!” 张树庭龇牙一笑,说道:“处长,我要报告的第二次清东陵盗案,可比孙殿英那个老军阀在1928年盗掘清东陵凶得多了!这一次他们一共盗掘了咸丰、同治、康熙三座皇帝陵和一座慈安皇太后的陵墓,四座皇陵都已经被盗得一片精光!……” 在特务张树庭的脑际里,又浮现出昌瑞山下那片偌大的清东陵陵区。碧瓦璀璨的层层殿阁、望柱、方城、明楼、宝顶和那些在盗陵者们的毁坏下变成一片狼藉的古陵废墟。张树庭祖籍河北省遵化县五区河北庄人,早年在刘备寨村务农。日伪时期,张树庭投靠了国民党。1945年马汉三由重庆飞抵北平并秘密组织“军统北平蒙难同志会”以后,张树庭便成为特务郑恩普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那时,郑恩普在北平的裕新皮毛地毯公司设立了一个秘密特务据点,在马汉三的直接领导下搜集情报。郑恩普正是看中了张树庭的狡猾,才决定将他发展成为特务组织“蒙难同志会”中的一个成员。 1946年元旦刚过,特务张树庭就奉郑恩普之命,秘密前往河北省的遵化、蓟县两地解放区刺探中共的情报。张树庭虽然邀功心切,但是令他灰心丧气的却是,并没有在遵化、蓟县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万般无奈之下,张树庭只好悻悻地来到了巍峨起伏的昌瑞山。在昌瑞山区那片横卧在山谷里与沟壑间的红墙碧瓦皇陵区里,有一个名叫裕大村的小小村落,张树庭岳父的家就安在那里。刚到那里的第一天,老丈人在家里做好了菜,特意款待来访的女婿。就在酒桌上,张树庭与他的两位妻弟张振国和张晓亭边喝酒边闲聊,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居然意外获悉了清东陵发生了第二次特大盗案的情况。原来,张振国和张晓亭两个人也是盗陵事件的积极参与者和获利人。 “姐夫,莫非你当真就不知道吗?马兰峪最近可是发生了一桩大事情呀!”张振国几杯酒下肚,枣核般的脸上现出了一片潮红。他乐孜孜地对张树庭说:“我和晓亭两个人跟着黄金仲、王绍义沾光了!” “黄金仲是谁?是不是西沟村里从前在华北金矿当矿警的那个黄大麻子?你们跟着他还能沾上什么光呢?”喝得酒酣耳热的张树庭,初听时并不以为然,将头一摇,问道:“再说那个当过土匪的王绍义,他们在一起能成什么大的气候呢?” 张晓亭将张树庭的杯盏里斟满了酒,说道:“姐夫,话不可能这么说!如今的黄大麻子可不像从前,人家当上了八路军,还是什么分区的敌工部长呢!有黄大麻子在马兰峪这一带搅和,还能不成大事?也别小看那个王绍义,他从前在马福田的手下干过胡子,练成了一手好枪法,百发百中。现在他派上了用场,有他带着大家伙干,才能发一笔大财呀!” “发财?发什么大财?”张树庭睁大一双眼睛,疑惑不解地盯望着灯影里向他含笑不语的妻弟,一时猜不透两人的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 “当然有财可发!你以为只有你们北平才能发财吗?”张振国见他的姐夫张树庭将信将疑地望着他,嘿嘿一笑,随手从他的衣袋里掏出一些亮光闪闪的什物来,在酒桌上“哗啷啷”地一丢。张树庭急忙探头一望,只见桌上已掷下了几件世间罕见的宝贝:玉如意一件、玉玺一只、鎏金递香盒一只和一串晶莹剔透的玉珠串。张树庭那双小眼睛里立刻闪出一抹贪婪的光。他伸出手来将妻弟张振国掷到酒桌上的四件珍宝捧在手上,逐一看过以后,异常吃惊地大叫道:“天呐,这些都是皇城禁宫里的稀世珍宝,你们是在哪里搞到手的?” “哪里搞到手?”张晓亭高深莫测地一声冷笑说:“自然是在马兰峪!姐夫,天下人谁个不知晓马兰峪有十四座满清皇室的陵墓呢?” “啊——?天呐,莫非……又有人在马兰峪盗陵吗?”张树庭听了两个妻弟的话以后,不由得大吃一惊,端着杯盏的右手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酒泼洒在桌子上。张树庭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在蓟县和遵化空逛了一周以后,心灰意懒地来到岳父家所在的裕大村,居然在酒桌上无意间获悉了这样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他对两位妻弟说道:“盗窃满清皇陵里的国宝,那可是天大的罪恶。不论哪朝哪代,也不论是哪一个政党执政,盗窃皇陵这种特殊的大案子,都是不能等闲视之的!民国年间,军阀孙殿英在马兰峪盗了西太后慈禧和乾隆皇帝的陵墓,虽然没被问成死罪,可到现在还是被国人一致责斥。而且,孙殿英之所以没有被杀头,是因为那时正当军阀混战,阎锡山有求于孙殿英的兵力,蒋介石和宋美龄又收受了孙殿英送过去的珠宝,才被网开一面保住了性命。现在竟然还有人胆敢,莫非为了贪图财宝,就不怕掉脑袋吗?” “怕什么哟?我的姐夫。”张振国将一盅酒饮干,抹了抹胡须上的酒珠,说道:“这次在马兰峪盗那四座陵墓,可都是黄大麻子和王绍义他们领着大家伙干的!黄大麻子是共产党信任的人,又有邵司令在后面做靠山。即便有人知道,也不能奈何他。再说,这伙人里不但有黄金仲,还有许多八区的区干部。” 张树庭精神顿时一振。他此次奉郑恩普的命令,由北平前来遵化、蓟县一带搜集解放区的情报,一直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现在猛听到两位妻弟所说的清东陵第二次特大盗案居然与共产党的干部有关,立刻高兴起来。他探出脖子问道:“说给我听,八区还有些什么干部也参加了盗窃清东陵?真没有想到,共产党的干部居然还有这么大的胆子?!……我就不相信八路军的干部真的能打清东陵的主意?” “这是千真万确的。”张振国拍胸说道,“八区的李树清、郭正是在第一次盗康熙皇帝的景陵时,就参加了的。后来,又有八区区长介儒、民政助理纪新、区秘书刘恩、区小队长张森一些人加入。如果没有这些人领头的话,我们哥俩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干这种挖坟掘墓的事呀!” 张晓亭也说:“法不责众。这次盗掘清东陵的都是各村的老百姓,最多的时候有二三百人参加,还怕什么哟?别人偷得那些宝贝,咱们为什么就偷不得呢?既然是那些干部领头来干,咱们害怕什么!” 张树庭听后大喜过望地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好!真没有料到马兰峪居然会发生这种意想不到的情况!我总算没有白到冀东跑一趟啊!” 张树庭获悉了有关清东陵第二次特大盗陵案的内幕以后,深知这份机密情报的重要价值,第二天就由蓟县赶回古都北平。郑恩普闻报大喜,以无法掩饰的兴奋语气对张树庭说道:“太好了!马汉三一直让我寻找八路军、解放区的丑闻,以便利用舆论来打击共产党。现在这个情报来得十分及时,虽然这次清东陵的盗案是王绍义这类惯匪发动的,可是你在向马汉三做汇报的时候,一定要多多提及共产党、八路军的干部,只有这样咱们这份情报才更有份量!” 现在,特务张树庭在北平的六国饭店里,正是按照郑恩普事前的授意,将发生在蓟县马兰峪的第二次特大清东陵盗掘案的来龙去脉,添枝加叶地细说了一番。张树庭见处长马汉三对这一情报饶有兴趣,心里越加高兴。张树庭将他在裕大村听到的盗陵情况详谈后,又夸大其词地说:“处长,这次清东陵的盗案,要比1928年军阀孙殿英那次盗案规模大几倍。盗陵的主谋除了惯匪王绍义之外,还有就是冀东八路军十五分区敌工部长黄金仲。而且还有人传说,黄金仲的后台就是十五军分区的司令员邵子甫。当然,那个邵子甫的身后也许还有更大的政治靠山!” “你们挖来的这个情报,可实在是太重要了!”马汉三听完了郑恩普和张树庭两人添枝加叶的报告后,登时高兴得一拍大腿,说道:“现在我们正愁无法搞臭八路军,黄金仲却偏偏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发动了第二次清东陵盗掘案。如果我们能够利用好这次事件,那么势必会激起老百姓对共产党的不满和仇恨。郑恩普,你为党国立下了大功,我要马上给重庆的戴老板拍发一封电报,为你请功!” “多谢处长栽培!”郑恩普和张树庭都受宠若惊地站起来,躬身说道。 “可是,我们仅仅有这个情报还不够。”马汉三仰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香烟,一边喷云吐雾一边说道:“郑恩普,我命令你们现在马上办成两件事。第一,马上派人到马兰峪去,打听到黄金仲的下落,这是一张非常有用的政治王牌,也是可以让共产党无话可说的铁证据。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将黄金仲逮到手里。有了黄金仲,就不愁不能搞臭共产党。你们千万要记住,这个黄金仲一定不能让他落到共产党的手里!” “我懂我懂。”郑恩普点头哈腰地连声应诺着,说道:“我马上派张树庭再一次潜回马兰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黄金仲的藏身之地,坚决将这个人搞到咱们的手里来。” 张树庭也附和着说:“请处座放心,我在蓟县的马兰峪一带有许多亲戚朋友,在西沟村里也有耳目,只要我托人到那里去打探一下,黄金仲的藏身之地是不难找到的!到那时一定能将黄大麻子搞到手里。” 马汉三臃肿的脸腮上现出了满意的笑纹。他弹掉了香烟上的烟灰,继续说:“第二件,你马上派出两队便衣,装扮成收买珠宝的津京老客,每天在前门的打磨厂附近去蹲坑守候。我估计像马兰峪这么大的盗陵案子,共产党很难将那么多散布在民间的金银珠宝统统收上来,势必有一些私藏珍宝的人会偷偷来到北平销赃。这些人恰恰是我们逮捕的目标。我们既能从这些人的口里得到一些有关盗陵的情报,又可以借此机会收获珍宝。郑恩普,你千万要记住我的话,只要在北平发现在出手东陵珍宝的可疑人,就一律加以逮捕!所缴获的珍宝必须给我登记造册,如果有人胆敢中饱私囊,那就休怪我六亲不认,军法从事!” “是,处长,我们一定照办!”郑恩普和张树庭两人不敢怠慢,急急慌慌地离开六国饭店去分头行事了。 马汉三的舞兴大煞,而准备利用清东陵第二次盗案邀功的心情,却变得异常强烈起来。郑恩普和张树庭走后,他马上召来了得力心腹、多年跟随在身边的秘书长刘玉珠,将此事告之。两人密议已定,当夜便给重庆的军统局长戴笠拍发了一封密电。电文称: 绝密。重庆,军统局戴雨农将军勋鉴:顷接北平蒙难同志会报告,获悉去冬日军由马兰峪东陵区管理处撒退后,即有当地人劫盗东陵四座。棺椁盗洗一空,国宝下落不明。据报,此次盗案之主谋者乃为中共区、村干部所为……主谋者6人虽已由中共就地正法,但主犯多人在逃……亟请电示,以求妥处。北平办事处马。 当马汉三的这封绝密电报由北平拍发到重庆时,清晨的朝雾恰好弥漫在层峦叠嶂、嵯峨起伏的歌乐山间。军统局长戴笠正在歌乐山间中美合作所禁区内的松林坡公馆悠悠醒来。当戴笠接到马汉三的这封密电后,眯缝着他那双诡谲阴险的眼睛,凝望着公馆玻璃窗外那一片起伏山峦间蓊郁的山林发呆。 “局座,马汉三这个人确实十分能干,居然能这么快就得到有关中共盗陵的重大情报,在国共两党忙于收复地盘的时候,对我党来说无疑是非常重要的。”戴笠的亲信毛人凤毕恭毕敬地伫立在餐桌边,他见戴笠因为马汉三的这封电报精神振作,心中已经掂量出盗陵事件的分量。 “是的,关于河北发生第二次清东陵特大盗案的事件,如果其中确有中共人员充任主谋,那么在目前特殊的情势之下,确实对我们十分有利。我们利用报纸进行舆论宣传,效果将会出乎想象!” 戴笠深深地感到,东陵案在当时国共战争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至关重要,所以在向蒋介石侍从室请示同意后,决计立刻面见蒋介石进行汇报。半小时后,几辆美国高级奥斯汀小轿车驶出戴笠的松林坡公馆,沿着歌乐山间那条沿途布满岗亭与层层电网的曲折公路,直向蒋介石夫妇所居住的黄山别墅驶来。 戴笠透过车窗,凝望着天穹上浓雾散去后所涌来的团团雨云,两道浓黑的卧蚕眉一直紧锁着。他心生狐疑地对毛人凤说道:“马汉三虽然是军统派往北平的专员,与陈恭澍、乔家才、刘艺舟、王天木四人共为军统北方‘五大干将’,可是他魄力有余、稳健不足啊,成绩越大,我对他越是不太放心……” 毛人凤茫然地问:“莫非局座是因为马汉三这个人有所担心吗?他刚刚前往北平担任肃奸委员会的主任委员的时候,办事还算得力,派人到重庆给局座送上几箱在民间搜罗来的名人字画和珠宝啊!此次办理清东陵的案子,我想他应该也会为局座考虑周全的。” 巍巍苍苍的山峦间,彤云在天穹中急骤地飞驰汇聚。戴笠老谋深算,对毛人凤的话不以为然,固执地将头一摇,疑云满腹地叹了一声,说:“对马汉三这个人我一度确也十分赏识,因为他很能干,有魄力。可是他这个人的眼仁不正,你懂吗?眼仁是心之灵窗呀,眼邪则心不正呀!所以,对马汉三不得不防!” 毛人凤万没有想到,一贯倚重马汉三的戴笠,居然会对他有这种评价,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说:“莫非马汉三在东陵盗案这件事上,还能对局座暗做手脚吗?……” “当然不是指这桩东陵盗案。我是说马汉三的野心太大,他在专管北平肃清汉奸这件事上,已经大捞了一把,如今又在谋求当选北平特别市长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戴笠的心思并不会轻易向下级显露,但是在亲信毛人凤的面前,他却没有丝毫掩饰与隐瞒。戴笠说道:“虽然马汉三在这些年对我十分忠诚,但看人要看到骨子里!早年他也像恭敬我这样恭敬过冯玉祥,可是后来姓马的却背叛了冯玉祥,真是个‘倒戈将军’!可是我戴雨农可不比冯玉祥,如见其所行有异时,斩杀便可由我!可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了,局座,我懂得您的用意!”毛人凤急忙答道。 几辆奥斯汀小轿车沿着通向黄山的山间公路疾速地飞驰…… 翌日。由重庆军统总部枣子岚垭发往北平办事处的一封密电,送到了马汉三的手中。 戴笠签发的电报,对马汉三侦获马兰峪清东陵盗案的机密情报,首先通令嘉勉,然后指示马汉三说:“遵从委座面谕,除迅疾侦捕清陵盗案之嫌犯归案之外,则应利用中共人员参与盗案之有利条件,广为利用报界媒体,大肆宣传。以此案鼓动平津唐三地民众,形成孤立中共之太势,以利战争……” “好!太好了!戴老板真是看得起我马士杰,居然将清东陵这桩盗案密告到总座面前,我马某人的脸上有光了!”马汉三将亲信秘书刘玉珠呈给他的戴笠电报反反复复地看了又看,兴奋不已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在地板上绕来踱去地说道:“看来我们利用郑恩普和张树庭这股力量,是下对了棋呀!当初我也曾想到清东陵的盗窃案会与国共两军一触即发的战争联系上。现在看来,我们只要做得好,就能在戴老板甚至在蒋总裁的面前建立大功了啊!哈哈……不知郑恩普在唐山那边行动如何?……” 刘玉珠唯唯诺诺地说:“处座有所不知,自从郑恩普、张树庭他们得到您的命令以后,确实是带人到蓟县、遵化一带侦察在逃盗陵主犯黄金仲的下落。可是,正如处座当初所判断的那样,黄金仲作案以后十分害怕遭到共产党的逮捕,根本不敢在中共解放区蓟县、遵化一带活动。据郑恩普的报告,张树庭已经侦知,黄金仲秘密潜往我们国民党军队所占据的唐山一带……” “唐山?他到底在唐山的什么地方?”马汉三追问道。 刘玉珠吞吞吐吐地说:“这个……这个目前还不清楚。” “要尽快地给在唐山的郑恩普下达命令,让他不惜一切代价,早日侦察到黄金仲的隐藏之地,以便逮捕!”马汉三沉吟半晌,对刘玉珠吩咐说:“还有,立即按照戴老板的训令,命令北平、天津各报,从明天起开始公开刊登马兰峪第二次盗陵案件的报道,特别要叮嘱各报馆的是,务必在报道中突出中共参与盗陵这个重点,让百姓都斥责共产党和八路军。” 隔日,古都北平的街头上,万头攒动的前门大栅栏,报童在凛冽的寒风中兜售着当日的报纸。他们高声的叫卖让路人闻之震惊” “看特大新闻!清东陵发生第二次盗陵事件!” “快看号外!蓟县马兰峪清东陵又有四座皇陵被暴徒盗开!” 当天,北平市的各大报纸都在十分醒目的位置上,以赫然醒目的标题刊登了如下新闻:《清东陵特大盗案系共党煽惑群众所为,为首者乃中共敌工部长》;《中共冀东军分区策划盗掘清代陵寝,惹来天怒人怨》;《四座清代皇陵一夜之间被洗一空,数亿两黄金及稀世国宝下落不明》;《北平、天津警察局开始大肆搜捕可疑案犯》;《北平市警察局施行全市搜捕,逮捕可疑嫌犯44人,没收陵中珠宝800余件》…… 一时间,由军统特务马汉三一手策动的诬共毁共的舆论高潮甚嚣尘上。在军统特务们所控制的报纸上,除点名道姓地攻击黄金仲这个蜕化变质分子之外,又无中生有地将盗陵幕后指使人的罪名强加在冀东十五分区司令员邵子甫、蓟县县长贺年、蓟县公安局局长云一彪等人的头上。这些被军统所控制的报纸上所造出的舆论,在北平甚至华北很快引起了群众思想上的混乱…… 第三十五章 寂静的唐各庄,午夜里响起了犬吠 唐山,京奉铁路线上的一个大站。 虽然抗日战争已经胜利了几个月的时间,但地处平、津地区的唐山,亦与古都北平一样,在1946年的早春季节,仍然还在国民党军队的严密控制之下。此时的唐山,春寒袭人,寒风瑟瑟,根本没有一丝半点的温暖春意。 三月初的一天,在国民党唐山市警察局二楼尽头的局长室里,忽然由北平来了几个身穿长袍、头戴礼帽的神秘人物。这几个不速之客鬼使神差地突然到来,使得唐山警察局长黄彦启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因为从来还没有什么人敢于如此不需通报,便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的。 “你们……是……”黄彦启有些愠怒,同时也有些紧张,急忙伸手摸他藏在腰间的一支白朗宁手枪。当他那多疑的目光投向为首的那位头戴黑色礼帽、身穿玄色长袍、鼻梁上有一副宽边墨镜的中年人时,黄彦启先是感到陌生,而后看清了那人宽厚口唇下方的一颗佛爷痣时,忽然想起来,原来此人就是北平军统办事处处长马汉三手下的红人、特务组织“蒙难同志会”的头目郑恩普!黄彦启这才将面颊上堆满笑纹,慌然欠身致礼说:“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郑老弟光临了!……” “黄局长,别客气!”郑恩普忙将鼻梁上的那副墨镜摘下来。见黄彦启忙不迭地吩咐警察们端茶献烟,一片殷勤,他连忙大手一挥,制止了黄彦启的热情,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对黄彦启说道:“我此次到你这儿来,还是为了那桩马处长亲自交办的重大案件。马处长催办得太紧,所以我这次带的人多些。当然,我来唐山还有一件紧要大事,委托你替我办!” “有话直说,郑老弟,只要是您吩咐的事情,我黄彦启一定照办!”黄彦启完全知道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北平“蒙难同志会”的头目郑恩普与马汉三之间的关系,更清楚郑恩普此次来唐山办案的重要性。他一边亲自将郑恩普等人礼让到客厅的沙发上坐定,一边递上“大前门”的香烟,故意做出一副恭顺之态,点头哈腰地说:“莫非……那桩案子有什么新的线索吗?” “黄局长,确实找到了我们追踪已久的那个目标!”郑恩普接过香烟,点燃后喷出了一股浓浓的烟,回答的语气中带有十分的把握。原来,郑恩普自从奉马汉三之命侦察清东陵盗案以来,先是派人到北平前门的打磨厂和琉璃厂古玩街上布下暗哨,昼夜守候。果然不出马汉三所料,仅仅半个月时间,他们就在北平市警察局的配合下逮捕了到北平出手清东陵宝物的盗陵者达44人之多。郑恩普为了早日得到盗陵首犯黄金仲的隐匿之地,亲自坐衙审案。凡是从马兰峪一带来北平销赃的人犯,郑恩普都一一讯问细节,但是这些人并没供出任何有关黄金仲的线索。不久,44名盗陵罪犯被审理完结,随后被起诉到北平市地方法院,纷纷投进了监狱。与此同时,郑恩普又将从案犯手里收缴上来的东陵宝物,交由侦稽总部登记造册,然后再送到军统北平办事处,上交到处长马汉三手里。郑恩普对案情如此认真,自然讨得马汉三的欢心。但是,马汉三关心的绝不仅仅是从盗陵者手中收缴的稀世珍宝,还有那个迄今已从中共解放区逃脱而逍遥法外的盗陵者首犯黄金仲!他只有将黄金仲这个曾在中共内部任过敌工部长的元凶抓获,才能取得蒋介石和戴笠的信任。所以,马汉三不得不给郑恩普下达了死命令,让他尽快在唐山一带部属力量,力争早日摸到有关黄金仲的蛛丝马迹! “郑恩普,你给我好好干!”马汉三在他位于北平东四三条胡同里的私邸中,亲自接见了郑恩普,拍着他的肩头说:“你已经为军统立下了头功,等清东陵盗案完结以后,我马汉三不但要重重地奖赏你,还要提拔你!郑恩普,我们在北平逮捕了44个案犯,重庆的戴老板对此案格外重视。不过,他来电报说:只有逮捕到中共的盗陵大头目,才有利于我党的宣传。所以,你必须尽快抓到那个黄金仲……” 郑恩普唯唯诺诺地说:“处长说得对。虽然我们已经利用平津两地的报纸对中共盗陵进行大肆宣扬,可是中共冀东行署和军区却对此事提出了强烈抗议。其实,我们也非常清楚,冀东共产党的领导人根本没有参与和指挥盗掘清东陵,我们是为了在平津地区孤立共产党才故意将矛头指向他们。现在,冀东行署已经在他们主办的《冀东日报》上刊登了文章,公开了盗陵案的情况,指责我们是在诬蔑和陷害,舆论形势对我们不利。现在,我们如果拿不出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恐怕确实无法扭转被动啊……” “不必去理睬中共的《冀东日报》,最重要的是北平的报纸都还控制在我们的手里!”马汉三踱到窗前那尊珐琅掐丝香鼎前,向窗外望去,头也不回地对郑恩普说道,“你一定要尽快逮住那个当过八路军敌工部长的黄金仲,只要能把他抓到北平来,就是说明中共参与盗陵的最有力人证。黄金仲是一张王牌,我们不抓,共产党也要抓他。你千万不可大意,不能让共产党抢先一步。”郑恩普接受了军统特务头目马汉三的命令,立功心切,几次前往蓟县、丰润、玉田一带侦察黄金仲的下落,然而一无所获。就在这个时候,被郑恩普派往河北马兰峪的张树庭却为他带来了一个令人兴奋的喜讯:张树庭的两个妻弟几经周折,终天从黄金仲的一位亲戚口中探知黄金仲潜逃后隐居的秘密地点——唐山郊区的唐各庄!郑恩普闻讯即从北平带领着张树庭等七八个便衣特务,会同张树庭的两个妻弟张振国、张晓亭,风风火火地专程赶到唐山警察局来求援。 “黄局长,这是马汉三处长给您写来的一封亲笔信!”郑恩普说明来意以后,为能引起黄彦启的重视,将马汉三的亲笔手令出示给他。 马汉三的手令是: 黄局长: 务请贵局协助郑恩普尽快破案,迅捕黄金仲归案。 马汉三 黄彦启看了手令,有些受宠若惊地说道:“马处长如此看得起我黄彦启,我一定全力以赴协助破案。只是不知道你们得来的这个消息到底可靠不可靠?按理他应该逃得更远些……” 郑恩普将目光投向身边的特务张树庭。 张树庭语气肯定地说道:“黄局长请放心,我们得来的情报出自黄金仲的一个亲戚之口,绝对千真万确。局长说黄金仲理应该远逃,当然有道理。可是说不定黄金仲是准备来个出其不意,就藏在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的地方!” 张振国见黄彦启对盗陵首犯黄金仲匿藏在唐山近郊的唐各庄一事将信将疑,也急不可待地说道:“黄局长,黄金仲藏到唐各庄一定有他的道理,唐山是国民党的地盘,黄金仲一定以为共产党不可能到这里抓人,所以才铤而走险吧。” “有理有理,大哥他说得有理!”张晓亭见他和大哥张振国好不容易打探来的机密消息,居然得不到黄彦启的重视,便抢过话来说道:“黄局长,事情宜快不宜迟,我们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才行,否则万一走漏了消息,黄金仲再从唐各庄逃跑,可就无法逮住他了!” 郑恩普见黄彦启还在那里迟疑踌躇,有些不耐烦地说道:“黄局长,情报是我们千方百计从西沟村搞来的,信与不信在你了!可是,万一当真因为我们行动迟缓,放跑了黄金仲的话,将来马处长怪罪下来,那罪责可不在兄弟我的身上啊!……” “放心吧!既然情报来源可靠,如果黄金仲真的就藏在我们管辖的唐各庄里,那我一定全力缉捕。”黄彦启从郑恩普那不冷不热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内心的压力顿时增大了。他立刻变得郑重起来,站起身来说道:“郑先生,黄金仲既然已经到了我这一亩三分地,他就休想逃掉!不过为了不打草惊蛇,白天暂不行动,我先派出两个便衣巡警,秘密到唐各庄去侦察一番,到了夜里便可以下手了!” 是夜,月黑风高。 天交子时的时候,唐各庄万籁俱寂,一片漆黑。 几辆警车沿着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路悄悄地驶过来,隐匿在了一丛黑森森的树丛背后。警察局长黄彦启亲自率领着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与军统特务郑恩普、张树庭以及张振国、张晓亭等人,摸黑来到了唐各庄村外。他们透过那一丛丛经冬干裂的柳枝缝隙,窥探着前方不远那座沉睡的小村。只见树丛深处的唐各庄里黑灯瞎火,寂然无声。 这是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傍山小村。村后便是一座黑黝黝的山。山间的林木在夜风中发出一阵阵呼啸。 “局座,我们已经摸清了底细,那个叫黄金仲的外来客,确实就住在唐各庄的一户亲戚家里!”见警察们簇拥着局长黄彦启向小庄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早有两个暗中打眼的便衣警察从漆黑的树丛深处迎了上来。其中一个特务凑上前来,在黄彦启的耳边悄悄报告说:“我俩从入夜时就已经在那户人家的房前监视,那个黄金仲就睡在东厢房里。” 黄彦启说:“他可曾发觉你们的行踪?千万不能打草惊蛇呀!” 另一个便衣忙说:“请局座放心,我俩行动十分隐蔽,料定黄金仲是不可能察觉的。他在明处,我俩在暗处。现在他已经睡下好久了,正是捕人的时候!” 十几个国民党特务、警察疾快地由庄外奔向唐各庄村东的一户独门小院。那座被包围的农家小院里,立时响起了一阵尖厉的狗叫声。 “上!快给我上!”黄彦启拔出枪来,指挥着那些荷枪的警察们猝然翻墙而进。 “汪——汪汪——”黑暗中小院宅内猛然窜出一条狰狞的老黄狗,冲向从围墙外汹涌而入的特务、警察们,没有好声地拼命吼叫。 “砰砰砰——”,郑恩普见状手举枪响,那条拴在栅栏上的老黄狗便当场饮弹毙命,扑倒在血泊里不动了。 “上!快上,给我逮活的!”黄彦启见郑恩普已经在慌急中开了枪,心头便有一股怒火在奔窜,担心睡在东厢房里的黄金仲在惊慌之中趁乱外逃,于是急不可待地指挥着那一群如狼似虎的警察,直捣东厢房的正门。登时,“咚咚咚”的擂门声惊得房里一阵惊慌忙乱。 睡在热炕头上的黄金仲,此时正在做着一场好梦。他在梦中似乎已经来到了华北重要的商埠天津——海河边上的那片热闹繁华的大街上。在这里,他早已经不再是身穿土布的八路军战士,而变成了一位西装革履、翘着二郎腿、坐上小轿车的大亨富豪!黄金仲在梦境中将从马兰峪皇陵地宫里所盗得的大批稀世国宝悉数变卖成一叠叠的钞票,出入在灯火摇曳的歌舞场上,被如云的美女们簇拥着。他脚踩着乐曲的舞点,正在舞池中翩翩起舞……黄金仲玩得好不快活。恰在兴起时,黄金仲忽然发现,舞池边上演奏乐曲正酣的鼓手们,突然将鼓槌在架子鼓上“咚”地狠命一敲,架子鼓的鼓皮顿时开裂…… “咚咚咚”、“哐哐哐”…… 从好梦中被惊醒的黄金仲这才意识到,那些嘈杂的声音并不是打鼓声,而是一阵急剧的打门声。他一骨碌从炕头上翻爬而起,急忙去揉他那惺忪的睡眼。惊恐万状的黄金仲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国统区的唐各庄居然还会有人趁夜前来搜捕!这个伪矿山警察出身的狂妄之徒,平生见识过各种枪林弹雨的危急场面,如今他在惊惧与慌恐之中披衣起身,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只张开大机头的驳壳枪,霍地从被窝里跳起来。黑暗中,他见几个黑衣警察正向门里闯,情急之中,“砰砰砰”一连向门口的警察连开三枪。随着一声惨叫,已有一个警察倒在门前。后面的警察看见死了人,哪一个还敢继续往房里冲?都“嗷呀”一声慌然后退。 黄金仲见他的下马威已经镇住了门外边的警察,便准备逃走。他知道前门根本无法冲出,反身一脚,“当”地一声将后窗子踢开,飞身跳出窗外。不料,他的双脚刚刚落在地上,就见黑黝黝的树丛里蓦然飞蹿出几个鬼魅幽灵般的黑影。 “姓黄的,你哪里逃?”张树庭等几个特务一拥而上。 黄金仲见状转身就逃,不料又从对面的破房子里“嗖嗖嗖”跳出几条魁梧的大汉,迎面拦住了他的去路。黄金仲万没有想到自己闯荡半生、在抗战中出生入死,如今居然会落到国民党军警特务的罗网里。他哪里肯于就范,将手枪一举,正欲开火,谁知一只大手猛然将他那只举枪的手牢牢抓住。 “来呀,给我上铐子!”张树庭一声喝喊,七八个如狼似虎的黑衣警察一拥而上,锵然一声,将拼命挣扎的黄金仲牢牢地锁住…… 黄金仲蓬头垢面,颜容憔悴而萎黄。他那宽大的下颏上丛生着浓黑的胡须,往日威风十足的敌工部长,如今沦为国民党的阶下囚,倏忽间变成了另一种颓唐沮丧的模样。 “黄金仲,快走!”黄金仲被两个荷枪的法警监押着,戴着手铐与脚镣,双脚蹒跚地从昏暗潮湿的囚牢里,镣声丁当地来到光线明亮的监狱大墙下面。他现在是作为国民党监狱里的一名重要囚犯,来这里接受狱警拍照的。 “咔咔”两张轻响,盗陵首犯黄金仲沮丧失神的狼狈相已被狱警摄入了镜头! 这里是北平市地方法院的后宅。几栋青砖平房前,有两棵枝桠参差的古老槐树。房屋的背阴处尚能依稀可见点点簇簇经冬未化的积雪。 一刻钟以前,黄金仲被一批国民党北平法院的警察们用一辆囚车从城郊监狱押解到城内法院进行审讯。对于黄金仲来说,自从被押进北平市监狱以来,他已经经历过两次这样的秘密审讯。 黄金仲在阳光下呆然木立着。日光将他那高高的身影长拖拖地投映在一条碎砖小甬道上。他将迷惘的双眼紧紧地闭上,不敢去正视春天的日光,不敢去与那些从前在战场上根本瞧不上眼的国民党军警对峙。黄金仲似乎在冥冥之中重温昔日的旧梦,直到现在他才深切地知道,人生是无法戏弄的。尽管从前黄金仲误以为只要他凭靠着自己出生入死所建下的功劳,就可以在抗战胜利后的解放区里为所欲为。特别是当清东陵中珍宝的诱惑对他构成无法遏制的吸引时,金钱的巨大魔力曾一度使他利令智昏。景陵顺利盗掘后,黄金仲更加有恃无恐,他认为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上,只要谁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就可以成功!直到中共冀东党委、行署蓟县公安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侦破清东陵第二次特大盗案,黄金仲的美梦方才在击毙李树清、郭正等首恶的清脆枪声中醒来! 在被押解到国民党统治的古城北平以前,黄金仲一直被关押在唐山警察局的监狱里。在唐山监狱羁押期间,黄金仲还曾经对自己将来可能获释的前景,抱有一线希冀。在他看来,国民党终究与共产党不同,后者军纪党纪严明,绝对不会容许党与军队内部任何一分子公然违法;而国民党在黄金仲的眼里永远是一个腐败无能与假公济私的政党。孙殿英盗陵后不了了之不就是明显的例子吗?然而,黄金仲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他大错特错了,国民党固然是他所知晓的腐败之党,可是处置以黄金仲为首的45名东陵在押盗犯却是必然。一方面,黄金仲终究无法与借军阀势力暗送国宝通天的孙殿英相比;另一方面,以蒋介石、戴笠为首的国民党上层人物,正企图利用发生在马兰峪的清东陵特大盗掘案来诋毁与诬陷日益强大的中国共产党。 “黄金仲,你还愣着干什么?跟我们走!”国民党狱警粗嘎的喊声,吓得在阳光下闭目冥想的黄金促浑身一哆嗦。他睁开眼睛一看,那为他拍摄囚犯照的警察已经退去了。在前方通往法庭的小甬道两旁,已经站满了荷枪实弹的黑衣警察。 黄金仲的精神登时紧张起来。他的心在怦怦狂跳着。现今已经沦为在北平地方法院受审要犯的黄金仲,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嚣张与倨傲。经过长期逃逸匿居与猝然就逮的沉重打击,黄金仲锐气全无,精神萎靡,浑身无力地弓着腰,再也寻不到当年在景陵恩殿内瓜分地宫珍宝时趾高气扬的凶煞之气。 当黄金仲被两个荷枪的国民党警察押过一条狭窄而阴暗的廊道、蹒跚地出现在法庭上时,他看见了挺胸端坐在审判席上的一排黑袍高冠的法官。这各压抑的气氛使得本来已经精疲力竭的黄金仲,越加变得心虚气短。 主审的法官显然对黄金仲前两次的供述不满。因此,这一次的审讯口气明显地要比以往更加威严与凌厉。脸色阴冷的主审法官将惊堂木重重地一拍,怒斥道:“黄金仲!本院以往的两次庭审,你的供词都支吾搪塞,避重就轻。本法庭早已查明,此次东陵盗案,并不会只有像你与惯匪王绍义之类的小人物牵头作为,区区兵痞、土匪是绝难掀动如此轩然大波的。平津新闻界早已公开披露了东陵二次盗案的内幕。舆论公认,此案皆系共党冀东十五分区司令邵子甫等人幕后策划,由你们出头鼓动煽惑,方才可能形成连盗四陵之势!你须知《民国刑法》之威严,又怎敢无视法典,公然以身试法?如果你尚求保得身家性命,必当尽快将邵子甫、贺年、云一彪等共党要人暗中策动盗掘东陵的内情,一一向本法庭供认清楚。如果你胆敢继续避重就轻,庇护要犯,混淆视听,本法庭势必以《民国刑法》为要,对你严惩不贷!” 早已经锐气收敛、萎靡不振的黄金仲,呆然僵立在法庭被告席上的铁栏杆内。黄金仲从法官的话语中已经感觉到国民党北平地方法院的别有用心,他们是想将本来与清东陵盗案毫无瓜葛的中共干部司令员邵子甫、蓟县县长贺年、公安局长云一彪等人牵涉进案。 已成网中之鱼的黄金仲贼眼一转,立刻心领神会。他决计顺从法官的诱供,将盗陵案向邵子甫等人身上栽赃。黄金仲说道:“法官所言极是,我黄金仲决心痛改前非,洗心革面,向法庭供述一切!诚如尊敬的法官所说,不久前在蓟县马兰峪发生的盗窃景陵、惠陵、定陵和定东陵的特大盗案,自然不可能是我黄金仲、王绍义所能策动的。邵子甫司令是我从前的老领导,我对他的话从来言听计从。这次清东陵盗案,确系邵子甫从中策划指使,是他要我领着老百姓去撬皇陵的!如果没有邵司令的吩咐,我黄金仲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干这种事呀!” 法官闻言大喜,这样的供述恰恰就是法官及其幕后操纵者梦寐以求的结果。但是,主审法官显然希望黄金仲说出的不只是些没有说服力的空洞供述,便“咚”一声再将惊堂木一拍,说道:“罪犯黄金仲,既然已经供认盗陵案系由邵子甫暗中策划,就理当从实供出邵子甫如何策动盗窃东陵的全部内幕秘情,日后法庭量刑时势必对你从轻发落!……现在你就向本庭详细供述盗窃东陵的经过……” 黄金仲满额冷汗。他眨动着一双诡谲的眼睛,暗自猜度着法官此时的心思。虽然自被押转北平以后,黄金仲早已将他与王绍义等人煽动百姓盗掘清东陵的来龙去脉一一供出,怎奈国民党的北平市地方院对于他所供述的真实情况却根本不感兴趣。到了现在,黄金仲已经从那位主审法官的语气之中,看出对他诱供的目的。这个伪警察出身的八路军异已分子,为了能够活命以及从轻量刑,早已决定因势利导地信口雌黄。此时,黄金仲已经摸清主审法官的心思,眉头一皱,计上心间,信口说道:“我愿意向法庭供出清东陵盗案的真实情况……只是我招供以后,不知法庭能不能对我从轻处罚!” 法官眨了眨死鱼似的眼睛,见黄金仲果然经不得囹圄羁押的折磨,已经开始妥协,便给了他一颗定心丸说:“如何量刑,本法庭一定会慎重考虑。现在你必须向法庭供述所知真情,如你巧言掩饰真相,或者蓄意包庇同党,本法庭必对你严惩不贷!” 黄金仲已从主审法官那暗含杀机的言词之中品味出潜在的含义。他狠了狠心,决计按照法官的诱导胡说下去:“盗掘东陵,我本不是主谋。大约在‘八·一五’光复后不久的一天,兴隆县南大村有一个村干部和一个伪警察来我家找我。他们是请我去喝喜酒的。我在外抗日多年,刚刚回到家里,所以他们对我格外亲热,在喝酒的时候,他们说日本兵已经退了,八路军对皇陵也不赞成保护。他们又对我说,八区的区长介儒、公安助理郭正、民政助理纪新和裕大村的副村长贾正国等人,早已把咸丰皇帝的定陵给盗了。他们害怕我将盗东陵的事情报告给邵司令,就一边劝酒一边求我也参加盗陵……” 法庭内静悄悄的,后面的旁听席上空荡荡的,因为这是一次不公开的秘密审讯,只有几位预先受到法庭通知赶来的报馆记者,在记录黄金仲的供词时,也间或将他那俯首低眉的丑态摄入镜头。正襟危坐在审判席上的几位国民党法官,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显然对黄金仲已经更改了原供词而心中暗喜。 黄金仲继续胡言乱语:“我当时是坚决不干,可是他们百般不依。他们一直劝到夜里我也还是不愿意,因为我当时是八路的敌工部长,不敢做违犯军纪的事情。逼到了深夜12点时,我还是不肯答应,他们就给了我白色的大珠子两粒、怀表一只、白色的小珠子四颗、金子二两、九连环一个,白色玉珠子十二粒、白玉镯一只、搬指一只、翠珠五颗、翠佛头一个……以上就是我在盗陵中所得到的赃物!” 主审法官震怒地拍案:“本法官要你供出邵子甫等人策划盗掘东陵的内幕,谁要你胡说这些与本案无关的废话?……” 黄金仲额头上沁出豆大的冷汗,沿着面颊扑簌簌地流淌下来,说道:“我供我供。那天夜里,他们叫我把前面说的那些珠宝都送给邵司令,我、我也就听信了他们的话。第二天就把一两金子、一只怀表、一只白玉镯、三个翠珠和那个翠佛头都送给了邵司令,其余的那些全归了我。最初邵司令见了这么多宝物不肯收,后来因为他媳妇喜欢就收了。这时我说咱们为啥不干呢?邵司令才叫我带着两个八路军的退伍兵一起去集合民众盗陵,并告诉我们要把盗来的全部珍宝悉数带回。于是我们由西边找到了六十多人,又会同八区的人,先盗了孝陵,不能开;又盗孝东陵,因为出水,无法盗取;接下去,才去盗了景陵和惠陵……” 法庭里全场震惊。事实上,黄金仲已经推翻了他羁押在国民党唐山监狱时的供词,将他与惯匪王绍义等人组织、策划、发动的第二次特大清东陵盗案的全部罪责,全都嫁祸给了本来与此案毫无瓜葛的冀东十五军分区司令员邵子甫。与那些惊诧不已的新闻记者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主审席上的那些法官们,一个个难以控制住内心的激动,因为这正是这次庭审所要达到的目的。 “黄金仲,说下去,你继续说下去。”主审法官不给黄金仲以任何喘息之机,迫令他继续沿着这样的思路供述案情。 黄金仲情知只有继续胡说,方才有可能改变他的处境甚至获得真正的解脱,便继续说道:“我们当时是用炸药将石门炸开的。炸开后,有四个架子,分列两旁,一个架子上放有翡翠帝印一颗,一个架子上放有木质娘娘印一颗,往里面走还有两口棺材。这时已经有十多个人进去了,我们用斧头将帝棺劈开。我当时在棺材顶上持枪监视,王茂、王慎进入棺材里取出了金墨盒一只,有六七两重;金八卦一个,重四两多;怀表一只,上一次弦可以走半年多;白、绿色的朝珠共两串,白珠子两串,金火镰一个,烟袋一件……后来,我、我们又从娘娘的棺材里取出凤冠一顶,白玉镯一对,金丝镯一对……我说的全都是实话。就在我们忙着盗康熙皇帝景陵的时候,另一伙人也、也在同时盗挖着景妃陵,唉唉,真倒霉,前面全都冒出来的水呀!我听说,是由后边挖开的……” “不要再说这些了!”主审法官愠怒地打断了黄金仲那些喋喋不休的供词,以威严的口气给他施加压力,以期逼问出更多有用的话来:“本法庭再问你,事败以后,是谁给你通风报信,让你从西沟村逃到唐各庄的?你必须如实供出真情,到底是不是那个姓邵的司令为你通风报信?!” “这,这……”黄金仲一时语塞。他迟疑了一阵子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招供!清东陵四座皇陵连续被盗以后,介儒和区小队长张森被捕以后都坦白交代了,那之后,云一彪便开始搜捕盗陵的主犯!当时,是邵司令事前得到了上面的电报,要他协助追查此案,就给我通风报信,让我跑了!啊,对了,邵司令当时好像是派一连人看守景陵,后来中央军到了玉田,那一连人便随着邵司令到关外去了,我和邵子甫从那时候起就失去了联系!” 根据众所周知的真实情况,黄金仲的说法明显漏洞百出,主审法官不得不适时打断,希望黄金仲能够自圆其说:“黄金仲,除了邵子甫以外,是不是还有什么人在暗中指挥你盗陵犯罪?” 黄金仲一时无法供出其他子虚乌有的情节,早已被主审法官不依不饶的追逼,吓得六神无主了。 第三十六章 杨芝草在天津仿古街上落入法网 眨眼之间,已是1950年的早春。 距四年前发生的那桩骇人听闻的第二次清东陵特大盗案的马兰峪不足百里的蓟县县城,黎明破晓忽然起风了! 在两年前已经调到河北省遵化县任公安局长的云一彪,整整一个夜里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天还未亮,他就从床榻上一骨碌爬了起来。蓟县公安局长国如剑——这位由云一彪培养起来的年轻干部,已经在老上级的办公室守候多时了。他见云一彪走了进来,急忙上前说道:“老局长,盗陵主犯之一杨芝草的下落已经有了消息,他有可能就隐藏在距蓟县不远的盘山!” “盘山?情报准确吗?”云一彪听完了国如剑的话后,精神顿时兴奋起来。许久萦绕在心头的烦恼,因为得知了逃犯杨芝草的下落而化为乌有。自从1946年2月公开处理了李树清、郭正、纪新、刘恩、贾正国和穆树轩等六名盗掘东陵的主犯以后,作为当时蓟县公安局长的云一彪,一直在解放战争的特殊环境下毫不懈怠地继续追捕负案在逃的王绍义、王茂、杨芝草等人。特别是清东陵盗案的首犯王绍义,如果不能将他逮捕归案,那么清东陵的第二次盗案便无法最后结案。然而,王绍义、王茂父子狡诈多端,几年下来杳无踪影。在这种难觅踪迹的情况下,倒是有一些望风捕影的谣传不断传进云一彪的耳朵里。有人说王绍义、王茂父子趁着中共中央在东北地区发动辽沈战役之机,化妆成为逃难灾民,顶风冒雪地沿着京沈铁路线千里跋涉,下了关东。全国解放以后,父子俩就隐匿在吉林长白山的深山密林之中。也有人说,在1947年追捕盗陵在逃犯的紧张关头,王氏父子在河北蓟县与遵化县交界的山洞里,因为无法熬过严冬的奇寒和无粮充饥的困苦,已经开枪自杀了。当然,也有另一种传言,说惯匪出身的王绍义将当年从马兰峪清东陵地宫里盗掘得来的奇珍异宝变卖出手后,就长期和儿子王茂隐居在华北商埠天津。他们更名改姓,有花不尽的钞票,每日不是出入茶馆酒肆,就是钻营在生意场上,优哉游哉地在海河边当起了特殊公民。但是,云一彪对这些没有确切根据的传言并不十分相信。 全国解放以后,云一彪曾向东北三省的公安机关发出了请求协助追捕盗陵逃犯王绍义、王茂父子的函件。可是,东北三省境内始终没有发现“二王”的踪迹。在天津地区,云一彪也曾在当地公安机关、派出所的协助下,多次查找过王氏父子,同样没有结果。王绍义、王茂就这样在蓟县的大地上销声匿迹了!这两个罪恶照彰的盗陵分子,究竟是在亡命天涯,还是像传说的那样隐藏于闹市深山里?这一切,对于公安局长云一彪来说,一直是个令人头痛的难解之谜! “对于在马兰峪清东陵区煽动盗掘陵墓的在逃案犯,我们的原则是,必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特别是像王绍义这样罪大恶极的首要分子,必须要追他个水落石出!”1949年全国解放以后,云一彪奉调改任河北省遵化县公安局局长。当时,从前由蓟县管辖的马兰峪清东陵,已经划归遵化县管辖。在轰轰烈烈镇压反革命的斗争高潮中,云一彪并没有松懈追捕盗陵案犯王绍义、王茂、杨芝草、田广山等人的任务,而是将这项工作提到了议事日程。从1949年冬到1950年春这段时间里,遵化、蓟县两县的公安机关再一次在燕山、昌瑞山那片偌大的山区里进行明察暗访,搜寻有价值的线索。也是在这段时间里,云一彪、国如剑和侦察股长黄健等人组成了一个联合侦察小组,又一次深入到四年前他们曾经战斗过的清东陵区。 马兰峪依旧。附近山间的十四座清代的皇家陵寝,依旧散落在群山之中。只不过全国解放以后,上级主管部门和当地政府已经将历经战火兵燹、疮痍满目的清东陵修葺一新。层层殿阁,碧瓦璀璨,陵区内的牌楼、方城市、明楼、宝顶、飨殿、隆恩殿、燎炉等,均以崭新的面目矗立在山峦间。清东陵在建国之初便已经列为国务院的重点文物保护区。云一彪、国如剑、黄健等人就在昌瑞山附近的小山村里,一边搞土改,一边在农户的茅草屋里蹲点摸底、吃派饭。他们在村民中间宣传党的政策:坚决彻底地打击一小撮盗陵案犯,对于投案自首者,则按政策给予宽大处理。公安局长云一彪、国如剑等人对政策的宣传终于起了作用,已经潜逃在外三年之久的盗掘东陵案犯田广坤前来自首。田广坤是田广山的亲叔伯兄弟,在1945年秋天的清东陵盗案中,只是一个一般参与者。东陵案败露以后,田广坤当时并不了解我党的政策,吓得一直逃亡在外。风声小了之后,田广坤回到家中,在他的妻子、父亲的劝说下,前来马兰峪自首。田广坤当场将他在盗掘康熙景陵时所得的赃物悉数上缴,同时,还交代了另一个盗陵主犯、伪警察杨芝草多年隐藏在外的线索。 云一彪问:“你知道王绍义的下落吗?” 田广坤:“不知道。自从1946年春节前我逃出马兰峪以后,就始终在唐山一带过着流浪的生活。根本就没有见到过王绍义,也没有见过王茂。” 云一彪:“杨芝草和田广山这两个人的下落,你总该知道吧?” 田广坤:“田广山是我哥,按理说他如果出逃的话,总该和我在一起。可是我们确实没有联系,我也不知道他在那年秋冬时逃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倒是在天津卫见到了杨芝草一面,他……” 国如剑:“你只管说出来。既然你已经走了坦白从宽的这条路,为什么不彻底交代问题呢?你将如何在天津卫见到杨芝草的情况,细说一下!” 田广坤:“去年夏天,我在大山里实在熬不下去了,就豁出命来,拿出盗陵时的几颗白珠子,到天津卫去变卖。不料想在天后宫的一家珠宝店门口,和一个人碰上了,他就是杨芝草。这家伙穿得油光水滑,在天津卫当上阔佬了。他看见我破衣烂衫,就将我拉到距离那家珠宝店不太远的一家小饭馆里喝酒,当时,我真的向杨芝草打听过王绍义父子的下落……” 田广坤的脑际里出现了他所稔熟的海河。那流经天津市区、不时翻腾着混浊浪花的河水,倒映着海河两岸楼宇屋舍的影子。海河里不时地传来小汽艇与轮渡经过时尖厉的汽笛啸叫。就在海河边上的天后宫街,有一家临靠河边的小酒肆。一间临街的雅座里,久别重逢的田广坤与杨芝草推杯换盏。田广坤褴褛的衣饰与杨芝草的西装革履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照。田广坤将一杯水酒喝干后,枯黄的面颊立刻泛起了红晕,他感叹说:“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老杨,你可见过王绍义吗?” 杨芝草摇头叹息地说:“唉,哪里还见过他呢?我从马兰峪逃出来以后,听到那边的风声很紧。初时以为王绍义父子也和李树清、郭正那些区干部们一道让共产党枪毙了呢!后来才听说,王绍义和黄金仲也分头逃跑了!现在倒是听说当初领头干的那个黄大麻子,在唐山被国发党给逮起来了!可王绍义的消息压根就没有听说……” 田广坤迷惘困惑地叹道:“真见鬼了,莫非王绍义和他儿子当真钻天入地了吗?为什么在河北的地盘上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也许他是下关东避难去了,也许真像传说的那样,在深山里寻死上吊了呢!”杨芝草神色黯然,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他忽然故作惊诧地问道:“如果王绍义父子真的不在人世了,那么他们从陵里所盗得的那些稀世珍宝,又落在谁的手里了呢?” 田广坤茫然地摇头,说:“那只有鬼知道了,也许早就被王绍义变卖挥霍掉了,也许他死后全被共产党的公安机关挖出去充公了!……” 轰然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滂沱的大雨顷刻之间如同乱箭似地降下来,海河那平静的水面上立刻飞溅起无数的漩涡。杨芝草将眉毛一蹙,狐疑的目光从海河水面上收回来,落到了田广坤那只端着酒杯发颤的手上,固执地说道:“不可能!你说的这些话简直是奇谈!王绍义父子是在刚盗开东陵不久,就被八路军给吓跑的。当时冰天雪地,他们连藏身的地方也没有,又怎么可能把盗陵得来的那些珠宝拿到外边去出手呢?” 田广坤侧耳倾听着酒肆外哗哗地雨声,心头变得沉甸甸的。他困惑不解地摇摇头说:“那么……如果王绍义当真死在山里,他们爷们得到的那些宝贝,到底会藏在什么地方呢?如果让共产党给充公没收的话,那股风儿早就该传开了。现在看来,如果王绍义父子当真都死于非命的话,那些值钱的宝贝,现在可能还埋在地下呢!” “你是说埋在王绍义的老家黄松峪?”杨芝草那贪婪的眼睛豁然地一亮,他又将脑袋固执地一晃,不以为然地说道:“不不!那决不可能,你还不知晓王绍义这个人,他可是当过胡子土匪的人,既狠毒又精明。他这个人是从来不会走错棋的。你想想看,如果他当真知道自己活不成,也决不会将他们用性命换来的稀世珠宝白白让共产党给挖去的!你可知道王绍义除了老婆还有个叫高珍儿的情妇吗?” “高珍儿?没听说过。”田广坤又将杯子里的酒干了。 杨芝草将两只筷子在桌上的一碟冷盘上重重地一捣,深信不疑地说道:“我敢断定,他那些宝贝会在高珍儿那里藏着呢!只要咱们能找到高珍儿,也就能够找到王绍义和王茂了!如果王氏父子当真已经不在人世间了,那么咱们就可以逼着高珍儿那个娘们,将她手上的那些值钱的玩艺,一点也不少地交给咱们来处理。到那时候,将所有值钱的宝贝统统变卖了,我保你田广坤在天津卫也能过上神仙日子!” 田广坤将脖子探出老长,茫然地问:“我这些年有家都不敢回,谁知道那个叫高珍儿的娘们在什么地方呀?” 杨芝草又为他斟满了酒,说道:“如果你当真打听到那个高珍儿的下落,请千万到天津卫来找我!”…… 田广坤向公安局长云一彪、国如剑和黄健等人供述了他在天津面见杨芝草的经过后,又说:“在我临离开酒馆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杨芝草为了让我寻找高珍儿的下落,还给了我不少钱。他将我带到天津去的十粒白珠子和一只金签盒也全都买了去。他说他在天津专门捣腾古玩玉器挣钱,还问我那只九龙杯的下落,并且说他情愿出200万块(旧币)来收买当初盗陵时分给我叔伯哥田广山的那只九龙杯。其实盗陵分赃以后,田广山便将他的那只九龙玉杯放在我这儿啦,嘿嘿,我当时对杨芝草说,不知道我哥在逃跑的时候把九龙杯给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云一彪听到这里,眼睛一亮:“杨芝草住在天津的什么地方?” 田广坤说:“他住在天津的什么地方,我真不知道。不过,杨芝草说他和天后宫附近的那家‘天宫珠宝店’有关系。他在天津专门为那家珠宝店搜罗民间的珍宝玉器,依我看,说不准杨芝草还能知道我外逃的叔伯哥和王绍义的下落呢!” 云一彪想到这里,对坐在对面的蓟县公安局长国如剑说:“看来杨芝草这个家伙还真是个牛鼻子老道呢!只要咱们能抓住他,其他在逃人犯的线索可能会越来越明朗!” 大清早,云一彪和国如剑两人换上了便衣,骑上两辆自行车,径直地沿着通往片石沟方向的公路驶去。北方初春的早晨,天气朗晴,路上的行人格外稀少。云一彪不时地引颈翘首,只见那隐蔽在白云深处的盘山,青峦叠翠。那座埋葬着唐智源禅师60颗牙齿和舍利的白塔,巍巍高耸地在蓝天白云间若隐若现。今天,他和国如剑两人是为了寻找在逃案犯田广山的行踪来盘山的。 云一彪记得,田广坤回乡向公安机关投案自首不久,国如剑和黄健很快来到了天津。他们在当地公安机关的协助下,秘密传讯了“天宫珠宝店”的老板。据老板供称:化名为“杨天喜”的珠宝商人杨芝草,在京津一带游窜,行踪十分诡秘,居所也时常更换。杨芝草极其精明,常以极低的价格从私人的手里收购到日后可以高价出手的珠子、扇坠、如意、翡翠、珊瑚、玛瑙、金簪、玉佩之类的珍宝,然后再将这些东西拿到“天宫珠宝店”等处变卖,从中牟取暴利。据那位珠宝店的老板说,杨芝草不但在天津,就是在北京也有私宅。而且此人在两地又都养着姘妇,每天都过着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日子。 国如剑和黄健决计就在天后珠宝店以守株待兔的办法来诱捕在逃的杨芝草。一连五日,并不见杨芝草的踪影。到了第六天的中午,刚刚离开珠宝店的国如剑、黄健却忽然被珠宝店老板派来的伙计赶了上来:“老板说,客人已经到了!” 国如剑、黄健两人急忙返回,却发现珠宝店的老板正神情紧张地等候在那里,见了国如剑、黄健后,焦急万状地连连跺着脚说:“可惜可惜,你们晚来了一步!他刚刚走呀,唉唉,这个家伙真是太诡诈了,一见这里的气候不对,只呆了一小会儿,转身便走了!” 国如剑遇乱不惊,追问说:“他往哪个方向去了?”老板朝向天后宫左侧的一条长街上一指,说:“他急惶惶地将一些金银首饰出手后,收了钱就往那条小街上去了!” 这是一条专门经营古玩、玉器、字画与线装书籍的仿古式小街。狭窄的青石板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店铺,虽然铺面门脸装饰得典雅精致,但小街上的行人却很稀少。 “就是他!”国如剑朝前一指,黄健一眼就看见从一家名叫“古画斋”的店铺里优哉游哉地走出个人来,身穿一套咖啡色的西装,分头油亮,与他们掌握的照片容颜一致,一定就是杨芝草。国如剑和黄健那两双敏锐的眼睛远远地盯住了正在大摇大摆向他们走来的杨芝草。 国如剑浓眉紧蹙,见杨芝草渐渐地向他们走近,便回头向黄健一呶嘴。说时迟那时快,两个人猛地拔出腰间的短枪,猝然向杨芝草扑过去。杨芝草看到这一幕,惊恐地大叫一声,挣脱着直向那条仿古小街的南口狂跑而去。 “砰——砰——”黄健一时情急,举枪示警。在两声清脆的枪声中,仓皇而逃的杨芝草早已吓得双腿发抖,浑身颤栗,眼看着就要跑到小街的南口,脚下却一绊,“扑咚”一声扑倒在青石板路上。国如剑、黄健猛地拥扑上来,将爬在地上的杨芝草双手揪在身后,用一只钢铐牢牢地锁住了…… “云局长,前面不远就是有名的盘山了!”国如剑的声音将骑在自行车上陷入回忆的云一彪引回到现实中来,他说:“这座素有‘京东第一山’之称的盘山,本来就是燕山的余脉!古来曾有人称它为‘徐无山’,还有人叫它‘四正山’。说来它的历史也很悠久,早在东汉末年,董卓作乱的时候,田畴便隐居在盘山。建安12年的时候,田畴随曹操征伐乌桓,在战争中建了大功。后来曹操对田畴曾赏封亭侯、食邑五百,然而超脱清高的田畴却坚辞不受,继续隐居在这座盘山上,所以后人又称它为‘田盘山’……” “好呀,没想到你这个做公安的胸中居然有许多典故!”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的云一彪用手帕揩拭一下额头上的汗珠,以赞许的目光望着聪明睿智的国如剑,频频颔首说:“盘山确是很有来历。唐、宋、元、明以来,许多名人骚客都曾到此山隐居藏身,古人曾有诗云:‘山秀石多怪,林森路转奇;三盘无限意,幽绝少人知’呀!如今在这座险峻的奇山之中,莫非又隐藏着某些想要避开人世纠葛的人吗?” 国如剑仰首翘望着近在咫尺的葱茏盘山,似乎在闭目凝神地寻觅着那黑森森林莽之中的庙宇,点点头说:“只不过如今隐藏在山里可不再是东汉年间的田畴了,却是一个负案在逃的盗陵案犯田广山!” 第三十七章 隐居在盘山古刹里的神秘僧人 日上三竿的时候,云一彪和国如剑汗流浃背地来到了盘山的脚下。 盘山在云一彪的心目中乃是横亘古今的佛家圣地。他仰面翘望,只见从山麓到山巅,一座座古刹、佛塔和若隐若现的石碑星罗棋布。他们俩沿着一条曲折的青石栈道,气喘吁吁地向着盘山顶上攀爬而来。迎着那条曲曲折折的陡峭山路,只见对面的腰间高高地矗立着一座十三层的古塔。那座始建于明朝崇祯七年的宝佛塔,八角密檐。各个檐角之上又各自悬有铜铎与风铃,一阵微风掠过,那檐角上的风铃便发出叮咚悦耳的响声,给幽谷深涧平添一种岑寂! 云一彪和国如剑经过那条青石栈道,来到白塔的下面。他们在那八角形的花岗岩须弥座前坐下,揩拭面额上的汗水。脚下的山峦起伏,绿树蓊郁,偶尔一阵山风掠过,林涛若吼。深山寂然,群峦幽深,云一彪的心忽然悬了起来,以警惕的目光环顾着群山。 “王绍义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你应该向我们说清楚!”盗陵主犯杨芝草在天津被捕后,羁押到遵化县的看守所里时,云一彪曾经连续几次亲自审问杨芝草。然而,以倒腾古玩玉器为生的杨芝草,也与那位投案自首的盗陵从犯田广坤一样,对王绍义的下落一问三不知。 杨芝草供称:“我确实没有再见到王绍义!连他的儿子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无论北平还是天津,珠宝行里都有我的熟人,如果王绍义父子当真还活在世上,他们的手里又有那么多的珠宝玉器,为了生活,他们也一定会到北平或者天津来销赃,那我肯定会知道的。可是我敢对天发誓,这几年我没有听到半点关于他们的消息,也真的没有见过他们,如果有半句瞎话,就天打五雷轰!” 莫非罪大恶极的第二次清东陵盗案首犯王绍义,当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河北地面上消失了吗?王绍义如今究竟是隐匿在东北的长白山密林里,还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呢?这个难解难破的谜团,始终是云一彪、国如剑与所有当年负责侦破第二次清东陵盗案的蓟、遵两县侦察人员所耿耿于怀的问题。转眼之间,悠悠四载,莫非他们能够钻天入地吗? “我们暂且不说王绍义父子。杨芝草,你住在天津期间,除了田广坤以外,还见到过哪些参与盗掘清东陵的人?”在那间单独关押杨芝草的囚室里,云一彪对杨芝草再一次进行审问。他声威逼人地问杨芝草说:“我们从你被捕后的供词里,只看到你供述了几个盗陵案的从犯,你当真没在天津见到盗陵的主犯吗?我告诉你,继续狡猾抵赖的结局是可悲的!” 杨芝草自知罪责难逃,但善于投机钻营的性格仍使他对未来报有希望,于是嗫嗫嚅嚅地说道:“云局长,我真的是实话实说,在天津确实没有见到过王绍义,不过我忽然想了起来,其他领头盗陵的人我倒真是见到了一个,他就是田广坤的叔伯哥哥田广山!那是去年我在天津一家珠宝店里见到的。不过,田广山早已经改恶从善,现在出家当了和尚!” “和尚?”云一彪穷追不舍地问:“田广山做了和尚?你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他的?快说……” 杨芝草眨了眨诡谲的眼睛说:“去年冬天,我在天津宫南大街的‘锐华斋’正在与老顾客们谈着生意,恰巧看见门口走过一个和尚。当时我就觉得这个和尚有些面熟,急忙追上前去,一看,果然就是田广山!我问他为什么会出家当了和尚,他说是因为在马兰峪一带已经无法藏身,为了保住一条活命,只有选择了出家为僧这条路。那次他是借着来天津的大悲禅院参禅之机,将他从前盗陵时所得到的一些珍贵珠宝,一并拿到宫南大街的‘赢宝斋’出卖的。” 云一彪双眼一亮,抓住这条线索紧紧不放,追问说:“田广山到底是在哪一家寺庙里出家?你问清楚了没有?” 杨芝草闪烁其词地说道:“我当时确实问过,可是我记性不好,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早就把那家寺庙的名字给忘记了。我……只知道田广山是在蓟县城里的一家寺庙里,至于是哪一家寺庙嘛,那……我就记不清了!” 古老的河北蓟县,庙宇众多,不仅有始建于唐代、辽代统和二年重建的独乐寺,而且还有鲁班庙等大大小小的古刹数座。自从杨芝草供出了田广山在蓟县境内出家当和尚的线索以后,云一彪便亲自带领遵化、蓟县两地的公安人员连续出击,尽可能在蓟县城内的大小庙宇中进行调查走访,但是却始终没有发现田广山的踪影。云一彪面临的严峻现实是,逃犯田广山并不在蓟县城内的寺庙里,那么他会隐匿在什么地方呢?究竟是田广山当初向杨芝草说了假话,还是杨芝草有意谣言惑众、迷惑公安人员呢?云一彪为了弄清真伪虚实,曾经几度提审杨芝草,可是他依然一口咬定田广山就隐匿在蓟县境内的某一座寺庙里。 “杨芝草,你在盗掘马兰峪的清东陵过程中,已经对党和人民犯下了严重的罪行。”在最后一次提审案犯杨芝草时,云一彪决计采取攻心战术,因为在他那双敏锐机智的眼睛看来,杨芝草虽然说话的口气很硬,但目光却始终闪闪躲躲,难以掩盖他内心的空虚与胆怯。那么,杨芝草会不会隐瞒了什么呢?云一彪说:“现在是你争取立功的唯一机会。田广山早晚都会落入法网,即使有人企图包庇他,也无济无事。你听懂了我这些话的含义吗?” “我……我……”从前听到田广山的名字便一口咬定不知具体下落的杨芝草,一直低垂着头,听过云一彪的话,前额上早已沁出豆大的汗珠,沿着两颊扑年簌簌滚落下来,而那双畏葸的双眼,更不敢去看面前神色凛然的云一彪。 云一彪盯住心理防线渐被攻破的杨芝草,说:“杨芝草,田广山在什么地方出家为僧,你难道真的想不起来了吗?我劝你应该好好想想。” “是,是,我应该好好想想。”杨芝草口上应承着,眼珠却在滴溜溜地转,内心更是思绪万千。云一彪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面前。这样的安静反而令杨芝草心里越发没底,一番挣扎之后,终于抬起头呆望了云一彪一眼,说:“我忽然想起来了,田广山当时他、他好像对我说过,他住的那座庙宇似乎离毗卢峰很近……” “毗卢峰?不就在盘山上吗?”当天夜里,云一彪就与国如剑在灯下共同拟定了抓捕田广山的方案。这一天清晨,两个人便来到了蓟县西北百余里的盘山。 “云局长,左边是紫盖峰,右边是莲花峰,我们现在爬上来的应该就是最有名的毗户峰了!您看,前面果然有一座古庙!”两人气喘吁吁地沿山间栈道攀爬到奇伟雄踞的毗卢峰半山腰,国如剑朝向前方的峰峦一指,不无惊喜地对紧随身后的云一彪说道。 云一彪顾盼左右,只见毗卢峰与紫盖峰、莲花峰恰好形成了一道马鞍形状的碧绿色天然屏障。山间绿树葱茏,崖畔处有几道白练似的瀑布奔涌而下,不时发出哗啦啦的轰鸣与喧响。在与那座有名的毗卢峰遥遥相对的一片绿色松涛中间,隐隐地露出了殿阁的一角,在阳光下灿灿生辉。莫非田广山当真就隐匿在这里吗? 两个人的心头顿时一阵兴奋。他们沿着毗卢峰下的一条林荫小道,攀登跋涉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到了那座红墙环绕的深山古刹。只见山门上镂刻着泥金大字:天成古刹。云一彪暗示国如剑要提高警惕,随后两个人蹑足进了古寺的山门。只见迎面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碑,碑面上乾隆皇帝所书的“御制盘山碑记”清晰可辨。古寺正面是一座清代康熙年间所筑的大雄宝殿,依山而建,硬山大脊。两厢各有配殿三楹,均为碧瓦红柱,飞檐翘脊。云一彪和国如剑正在古刹的前殿翘望环顾,忽然望见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和尚,在几位小僧的簇拥之下,由后殿匆匆而至。他猛见两位陌生人出现在寺内,大为惊诧,双手合十地说道:“阿弥陀佛,不知是何方的施主前来敝刹焚香?” 云一彪、国如剑两人急忙出示了证件。那位白须老僧见后不觉暗吃一惊,屏退了从人,急匆匆地引领着两位便衣公安人员拐过红柱雕栏的大雄宝殿,沿着左侧的碎石甬道,径直朝后殿的方向快步走来。就在这时,机敏的云一彪忽然看见一丛在风中摇曳的修竹背后,闪动过一颗剃得光秃秃的和尚头。那和尚一定是躲在竹丛后面向他们偷偷窥望。云一彪犀利如剑的双眼急忙扫过去。隐蔽在修竹背后的那个和尚,知道自己已经被突然造访的两个人发现,急慌慌地一转身,径直朝殿后那座危危高耸的藏经阁方向逃去了。 “请问住持,”云一彪本想先随这位仙风道骨、袈裟红袍的老僧人走入后殿后再慢慢说明来意,可偏偏就在这时发现了一个十分可疑的目标。于是,云一彪忽然收住了脚,朝那个疾步走远的和尚一指,问道:“不知那位疾快跑去的僧人是谁呀?” 白髯老僧急忙眯眼捋须地侧头一看,忙说:“两位同志何须如此多疑?敝寺多年来一向平安无事,并无任何蹊跷之人。那是本寺的僧人玄空,自从三年前来此落发以来,一贯小心谨慎,从无任何越轨之事。阿弥陀佛……” “三年前进寺?那就是1946年春天以后才皈依佛门的?” 老僧急忙捋须颔首地说道:“正是正是!玄空乃是在土地改革以前来到敝寺落发为僧的,自然该是1946年的秋冬时节。贫僧记得,他来时正是个下大雪的天气!” “哦?”听了老僧人的话,云一彪与身边的国如剑交换了一个眼神,国如剑便从皮夹内取出几张发黄的照片,拣出其中的一张递给了云一彪,说:“很像是他,只是剃了光头,不敢辨认……” 那个僧人已经走入藏经阁不见了,云一彪便问老僧人说:“那个叫玄空的人可是本地口音?” 老僧人说:“的确是本地口音。三年前的风雪之夕,他前来投奔敝寺,言称父母两亡,妻死儿殁,他独自一人留在世间,早已厌倦了红尘。经他百般苦苦哀求,贫僧心生怜悯,便将他收留在寺内。莫非玄空有什么问题吗?” 云一彪看了看手中的那张照片,忽然抬头问:“玄空的左耳垂的下方可有一颗豌大小的黑痣?” “这个……”老僧人闭目捋须凝神一想,忽有所悟地频频点头说:“正是正是,那玄空的左耳下确有一颗黑痣。” 云一彪将头一点,说道:“此人就是我们寻找已久的田广山。老师父,这个叫玄空的僧人真名应该叫田广山,就是四年前在马兰峪发生的清东陵盗案的主犯之一。我们已经寻找了几年,终于在这里发现了他,还请协助我们抓捕!” 老僧人闻言大惊失色,不由连声唏嘘说:“阿弥陀佛,贫僧万万不曾想到,玄空会做过这样的事……罪过罪过!佛门乃清静无瑕之地,有这种为非作歹之人,毁了我百年古刹的清名啊!公安同志,请随我来!” 云一彪、国如剑从腰间拔出枪来,快步随着老僧人向藏经阁的方向走来。不料,待三个人急如星火般地冲进那巨大的藏经阁里一看,却见阁窗已经大敞四开!方才惶惶然逃进藏经阁里的玄空,不知何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逾窗而逃了! “不好,追!”云一彪和国如剑也顾不得与那寺中的老僧人解释,分别跃窗而出。两人看见田广山已经越过了阁窗下的那道围墙,直向着黑森森的偌大一片柏树林子里逃去。云一彪和国如剑哪里肯放过,双双持枪紧紧追来。渐渐地,他们透过那参差的林木,已经隐隐地望见玄空正在狼狈不堪地奔逃。 “站住!田广山,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国如剑急跑几步,冲了过去。 田广山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正在慌不择路之际,蓦然发现前面出现了一道悬崖! “不许动!”田广山俯望着脚下那深达千仞的幽谷,登时惊骇地后退了一步。他两腿发软,惨叫了一声,颓然瘫倒在地上。 第三十八章 苦苦追捕近五载,逃犯王绍义终于露了头 梨木台子小镇。 此地距古老的长城很近,处于河北省蓟县的北部,与马兰峪只相距数十里。 这座群峦环抱的小小集镇,每逢初一、十五都必有集市。这里的集市以牲畜交易为主,每临大集,附近十里八村必定有大批农夫牵着骡马、黄牛来到梨木台子的市集上出手倒卖,有时候,甚至相距百里以外的蒙古老客也会赶到这里倒腾牲口。 1951年1月,江南已经是莺飞草长、春意盎然,而地处关外塞北的梨木台子镇上,却是春寒料峭,寒气逼人。大雪初霁,惨淡的冬日阳光透过灰暗的云隙,投映在白皑皑的积雪上,不时反射出炫目的白光。遵化县公安局的便衣侦察员崔大栋和小穆,在云一彪的率领之下,组成了精悍的追捕小组,从数千里以外的遵化赶到这地处深山群峦间的小小集镇上来。他们身披着羊皮长袄,头戴狗皮帽子,踏着小街上的积雪,“咯吱咯吱”地走到小集的牲口市上来。云一彪、崔大栋和小穆等三人,都是北方专门倒腾牲口的商户打扮,因此,在小镇集市上并不会引人注目。云一彪和崔大栋、小穆不知不觉间已经混杂在熙来攘往的各地老客们中间,以警惕的目光左顾右盼。 云一彪带着挺胸凸肚的派头,俨然像一个财大气粗的北方老客。天气太冷,他将头顶上那只灰色狗皮帽子的耳朵拉了下来,遮住了他那被寒风吹红了的脸膛,又用手扯紧羊皮袄的衣襟,护住腰间掖住的手枪,然后警惕地从一排排石头凿成的牲口槽子前一一掠过,似乎在打量那些被绳索拴在柱子上的马匹与哞哞吼叫的老黄牛,但事实上却是在贩卖牲口的人群中寻找可疑的目标。 “首长,我别无所求,只求你们留下我这一条性命!我情愿向你们交代一切!我招供,你们让我供什么,我就供什么……”云一彪记得,那是在盘山被生擒的清东陵盗案主犯田广山,落网受审时向他哭求的沙哑噪音:“我在盘山的古庙里当和尚的时候,确实是去天津倒卖过几回珠宝,也确实是和从前一起盗挖东陵的人犯有过一些暗中往来。可是,我田广山敢对天盟誓,我真的从来也没有见过你们所要找的王绍义!自从1945年冬天我们在马兰峪偷盗裕陵妃园寝没有得手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我逃出来以后,先是到唐山附近的小村子里的亲戚家里,闲呆了近一年。后来因为闹土改,我怕连累亲戚,就只好从亲戚家里逃了出来,又到丰润、玉田、蓟县一带流浪。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倒是听到一些有关王绍义的传闻,说他已经下了关东。可是后来,我却发现王绍义就在河北这一带猫着!” “王绍义没有下关东?他现在竟然还在河北的地面上躲藏?”云一彪迫切想要解开心中的谜团。在他看来,王绍义这个罪大恶极的惯匪恶棍,在清东陵盗掘案败露以后,隐藏得最深。四年多的时间里,云一彪无时无刻不设想抓到王绍义,然而总是事与愿违。“如果我们连王绍义这样的逃犯都抓不到,那么我们就愧对党的培养与人民群众的信任。抓不到在逃的王绍义,我云一彪决不罢休!”这是云一彪在遵化县公安干警面前当众发下的誓言。这掷地有声的誓言,既是云一彪鼓舞士气的豪言,也是他发自肺腑的心声。云一彪知道,每个东陵盗案的案犯落网以后,他都会亲自主持审理,除了审问案情,他同样关注着盗陵案主犯王绍义的点滴线索。然而,有价值的线索几乎没有,听到的都是一些传闻,比如有很多人说王绍义父子早已不在人世等等。可是现在,云一彪竟然十分意外地从田广山的口中听到了一条令他精神亢奋的消息,不但以确切的口气否定了王绍义父子俩死亡的传闻和下关东的说法,而且,还肯定他们迄今仍旧隐藏在河北境内,这使云一彪心中豁然一亮! 云一彪紧追不舍地问道:“田广山,你说王绍义还活着,又说他根本没有下关东,必然有你的充分根据!你要将你的根据说出来!” “我讲的都是实话。我敢断定王绍义他不但活着,而且就藏身在距马兰峪不远的地方!” 所有参加审讯工作的公安人员们都精神一振。云一彪简直无法克制内心的冲动,从席子上站起来说:“田广山,说下去!” 田广山却讷讷地说道:“我说王绍义他还活着,是因为去年的夏天我还帮他到天津卖了两只玉如意和一块康熙墓穴里的金壳怀表!” 云一彪追问说:“这么说,你一定是见过王绍义了?他藏在什么地方?” 田广山吞吞吞吐吐地说:“王绍义到底藏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首长,请你们相信我的话,我也从来没有见过王绍义,我给他卖的东西是别人转给我的。” 云一彪说:“那个人是谁?” 田广山欲言又止。 云一彪追问说:“田广山,莫非事到如今,你仍然不肯老老实实说真话吗?” “我说!但是,只求你们宽大处理……”田广山双手抱头想了许久,忽然说出一个名字来:“他就是六合村的刘七!他表面上说是到盘山烧香,实际上就是要到寺庙里找我。刘七说,因为外面的风声太紧,王绍义才不敢公开露面,所以求我帮他卖上些东西。这里面有好处,我当然就同意了,只不过刘七叮嘱我说,不许跟任何人提起王绍义。首长,这次我连刘七也供出来了,可得宽大处理我。”…… 夜。山村黝黑,屋宇隐没在黑森森的树林中。繁星冷月,不时有几声凄厉的犬吠声随夜风飘来。 一辆警车驶进六合村。在万籁俱寂的子夜里,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显得十分瘆人。在一间茅草屋里,几位公安人员用电筒光照亮了一个从被窝里拉出来的人。他的脸吓得惨白如纸,一双惊慌的眼睛惊觑着突然围在他身边的崔大栋、小穆等人,惊骇地问道:“你们……这是……” “刘七,别装蒜了!”崔大栋一把抓住他的双手,被小穆用一只闪亮的钢铐“咔”地一声锁住了。 “同志,我真是冤枉呀!天大的冤枉啊。我刘七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庄稼人,从来不干伤天害理的事,说我替王绍义销赃,这真是无中生有啊,我刘七怎么会知道王绍义藏在哪里呢?”根据田广山的供词,公安机关很快在六合村将盗陵案从犯刘七逮捕。出乎云一彪、崔大栋等人意料之外的是,在最初几次对刘七的审讯中,他不但装出一副老实相,而且对他替王绍义变卖陵中赃物一事百般否认。 云一彪冷峻的眼睛盯住色厉内荏的刘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言不发。 “刘七,莫非你甘心为王绍义效力,已经到了不怕死的愚蠢地步了吗?”面对着这张无法撬开的嘴巴,崔大栋气得怒火升腾,恨不得一拳打在刘七的头上。但是,在云一彪那严厉目光的注视之下,崔大栋还是理智地平复了他的激愤与冲动。 “刘七!你说了吧!事到如今,纸是无论如何也包不住火了。你不是到盘山的寺庙里几次找我,拜托我去天津的熟人那里把王绍义的宝贝兑成现金吗?为什么你到现在反而不承认了?”当对刘七的审讯到了胶着状态时,万般无奈的云一彪只好让田广山与刘七面对面对质。 刘七矢口否认:“不不,我从来就没有见过王绍义,更没有到盘山上的寺庙里去求你变卖过什么东西。你,你不许血口喷人!” 田广山见刘七宁死不供,也不顾自己的犯人身份,冲上来指着刘七说:“刘七!你这个不讲道理的东西,王绍义究竟给了你多大的好处?事到如今,你竟然连去盘山找我的事情,也不肯承认了?” “呸!”刘七双手抱头,被田广山质问得哑口无言,索性赌气地朝田广山愤愤地狠唾一口。 云一彪很清楚,刘七一定是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已经在内心构筑了一道坚固的心理防线,绝不会轻易放弃对公安人员的抵抗。既然如此,审讯强攻已没有意义,云一彪决定将刘七独自监禁在看守所的小囚室里,对他采取“冷冻”措施。 1950年7月10日,河北省遵化县马兰峪,作为清东陵区中最大的古代墓葬群之一的康熙皇帝景陵,忽然聚集起了人的海洋。早在1946年2月,这里就曾经公开枪毙了李树清、郭正、纪新、刘恩、穆树轩和贾正国等六名盗陵主犯。如今,遵化县公安局将在景陵大石碑前公开处决另外两名罪犯,一个是盗掘清东陵的主犯杨芝草,另一个人是前文已经提及的国民党军统特务、当年为了协助特务头子马汉三、戴笠,千方百计潜回他岳父所住的裕大村多次刺探我军情报,并向军统特务机关提供攻击我冀东区党委、行署“炮弹”的张树庭。 罪犯张树庭在解放前曾做过职业特工人员。马兰峪清东陵特大盗案发生后,张树庭不仅来到解放区刺探我军情报,为敌伪报纸提供攻击中共的“炮弹”,协助马汉三、郑恩普在唐山附近逮捕盗掘清东陵的首犯黄金仲。而且,在1948年全国解放前夕,张树庭又秘密潜入马兰峪一带,继续对我解放区的军事情报进行刺探。该年的6月6日,当张树庭预先侦知我中共冀东行署将要在马兰峪的同治皇帝陵区内(惠陵)召开一次有六百余群众参加的大会时,立刻用电台向北平发报。当日上午,国民党空军根据张树庭提供的情报,准时派出两架轰炸机,飞至惠陵上空。飞机从千余米高空俯冲下来,朝惠陵内的人群进行疯狂的低空扫射。顿时,枪声砰砰叭叭地爆响,血流成河,死尸横陈。当场被飞机上的机枪扫射致死的有二十几人…… 1949年,当北京天安门城楼前响起了激越昂扬的《义勇军进行曲》的雄浑旋律时,自知罪恶深重的国民党军统特务张树庭感觉到,他在解放后的北京已经无法藏匿,于是在走投无路的困窘情势下,化名更姓,偷偷地潜伏在河北省遵化县五区的刘备寨里。不久,张树庭即被周围的群众识破,并举报到公安机关。 云一彪在将军统特务张树庭由刘备寨被逮捕归案以后,参与了整个审讯过程。其中有如下的对话: 问:来马兰峪做什么事? 张:来的目的是为了调查解放区的情况。 问:曾调查了什么情况? 张:因为马兰峪东陵被盗,我便立即返京报告了郑恩普,郑又让我再了解盗陵情况,后又返京告知郑恩普说:清东陵为共产党冀东军区司令员邵子甫所盗。 问:是否真实为共产党所盗? 张:不是,因为当时是为了取功,便污蔑是共产党所盗,其实是一些流氓所盗。 问:你报告后,伪中央对该事件怎样处理? 张:蒋中央政府特给郑恩普通电,让我与郑二人专处理该事件。后我便在北京对伪新闻记者捏造了一些情况,说是中共盗的,结果报纸上发表说邵子甫和黄金仲将清东陵盗掘了。 …… 云一彪迄今还十分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在清东陵(景陵)举行的公审大会上万头攒动的激动场面。当杨芝草、张树庭两人被公安干警用囚车押至景陵那巨大的石碑前执行枪决的时候,云一彪有意让在押从犯刘七陪绑。两声清脆的枪声响过,杨、张两犯伏法,扑倒在淋漓的血泊之中。刘七当场被吓得面如土色,心理防线被凛冽的枪声顷刻间攻破了。他一改在囚禁羁押中缄口不供的顽固,突然“扑咚”一声扑跪在地上,凄厉地大声哭叫道:“我说,我全说!我只求你们不枪毙我!” 刘七被从马兰峪的刑场押回遵化县公安局以后,不再是前几次受审时坚不吐实的顽固态度,忽然变得唯唯诺诺。面对着云一彪、崔大栋、小穆等一批神色威严的公安人员,心虚的刘七终天供出了公安人员急于获知的重要情况。刘七供称:“王绍义、王茂父子两人,确实曾经托我去盘山找田广山出手变卖盗陵的赃物。可是,王绍义父子狡猾得很,他们只是将那些陵中得来的金银珠宝交给我替他们去卖,从来不肯把他们的准确住处告诉我。所以,我到现在也一直不知道他们爷俩住在什么地方!……” 云一彪将威严的眼神投向已经决心坦白自首的刘七,问道:“既然你不知道王绍义和王茂的住处,那么你替他们转卖陵中赃物,又是在什么地方联络的呢?” 刘七说:“我和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每个月只能在梨木台子的集上见一次面……” “梨木台子?”所有的公安人员都对这个听来陌生的地名感到惊奇。 刘七说:“是梨木台子,因为它是在深山老林里的一个小集镇,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它!……” 云一彪忽有所悟地问道:“梨木台子?就是距蓟县东北‘八仙桌子’林区不远的梨木台子吗?” 刘七点头:“正是正是。” 云一彪问:“那么偏远的地方,你们又是怎么接上头的呢?” 刘七供道:“梨森台子是山区,距它不远便是‘八仙桌子’林区。每年秋冬两季,可以从那里的山民手中以极低的价格买到蘑菇、木耳、蕨菜、柿子等山货,还能弄到山茱萸、桔梗等便宜的药材和金雕、野雉、百灵、画眉、黑尾卷之类的野禽。当然更主要的是梨木台子那边的大牲口比咱们这边便宜得多,有一年我想去那边倒腾些牲口过来卖,不曾想无意中见到了失踪许久的王绍义和王茂!……” 云一彪说:“王绍义父子是在梨子台子的小集市,来兜售他们手中存放的东陵地宫珍宝吗?” 刘七摇头晃脑地否认:“不不!绝不是的!我敢打赌,这此年来他们并没有在梨木台子卖过陵里的东西。原因很简单,第一个,那里并没有从北京、天津过去的珠宝商人,根本没办法把宝贝卖出合适的价钱;第二个,王绍义在解放以后始终不敢公开露面,他也担心在梨木台子犯事,所以怎么会在小地方卖那么显眼的宝贝呢?我敢保证,王绍义父子俩一直只是在梨木台子那边做牲畜贩买贩卖的生意!” “贩卖牲口?”云一彪、崔大栋等人对刘七的供词颇感意外,他们没有想到,犯下重案的王绍义父子并没有隐匿在深山老林里不敢见天日,而是在共产党领导下的“八仙桌子”林区内,明目张胆地倒贩牲畜。昔日的惯匪,破坏清东陵的江洋大盗,居然敢在梨木台子做生意,真是狂妄至极啊! 崔大栋说:“王绍义是什么时候开始做牲畜贩子生意的?他是惯匪出身,手中又有足够生活一辈子的东陵珍宝,为什么要干这种生意呢?” 刘七说:“王绍义为啥倒腾牲口?那可是一种发财的好生意呀。王绍义父子从内蒙古赤峰一带的山区倒腾些低价的马匹骡子到梨木台子的小集上出手,一来一去,不费吹灰之力就可赚到许多的票子。如此好事,谁不干呢?王绍义当然是不会在梨木台子这个小地方倒腾珠宝,他爷们鬼精得很,那种生意乍眼,又危险,怎么会做?所以,王绍义在牲口集上遇见了我,就百般地央求我,将那些地宫里的值钱东西拿到盘山去,求田广山到天津卫找熟人出手!当然,王绍义每次变卖了他的珠宝,也从来不亏待我和田广山的!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呀!” 刘七被押了下去。 “好狡猾啊!”云一彪从刘七的供词中,了解到王绍义父子俩靠着他们在多年落寇为匪的生涯中所练就的一套潜伏应变能力,不但逃过了解放前我公安机关对东陵盗案逃犯的追捕和放后数次搜捕,而且,如今已将梨木台子小镇当成了他们贩卖牲口的据点。云一彪据此判断,失踪多年的惯匪巨盗王绍义及其儿子王茂,必然就隐匿在距梨木台子不远的地方。但是,对梨木台子附近环境并不十分熟悉的云一彪,对于继续追踪逮捕王绍义父子,仍然充满了茫然与困惑,因为那是偌大一片、占地六千余亩的莽莽山林,谁能猜得到狡猾的王绍义究竟藏身何处呢? “局长,你看,”云一彪好像一个贩马老客,在那些飘荡着马尿臊气的牲畜棚里穿行着。他一边回想着几年来对逍遥法外的王绍义的苦苦追捕,一边以警惕的目光在那些牲口贩子们中搜寻目标,就在这时,有人在身后悄悄地用手肘碰了他一下。云一彪急忙回顾,见是已经化妆成马贩子的侦察员崔大栋。崔大栋压低声音对他说:“刘七从那边给咱们发出信号了!” 第三十九章 黄松峪夜里的殊死搏斗 云一彪透过参差的人丛朝前一看,发现便衣侦察员小穆正和已经得到从宽处理的刘七向他和崔大栋这边递着眼神。 因为双方相距太远,中间又不时地闪现熙来攘往的人流,所以,云一彪虽然已经意识到刘七那眼神是向他报告在人群里发现了他们急待捕捉的“目标”,但是,究竟谁是王绍义和王茂父子俩,他们仍无法断定。毕竟他们只是从敌伪的档案上见到过一张已经泛黄的王绍义照片,有些模糊的画面根本让他们无法清晰地做出判断。 “大栋,注意!刘七既然在那边向咱们递眼神,就可以肯定‘目标’是在离咱俩不远的地方。记住照片上王绍义的相貌,你往东边搜,我往西边搜。只要咱们发现了王绍义或者王茂,务必要抓活的。马市上的群众太多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能开枪。”云一彪的眼光在黑鸦鸦的人群里搜寻着,但是,因为是在严寒逼人的冬天里,那些马贩子们大多戴着可以遮挡住颜面的长绒皮帽子,或用厚厚的毛线围脖围住面孔,使得云一彪和崔大栋很难从那些看不清眉眼的面孔上,去与他们在照片上所见到过的案犯相貌进行对照。就在云一彪左顾右盼的时候,迎面闪过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客,他的衣饰很特别,不像那些普通的马贩子一样穿着羊皮袄、头戴狗皮帽子,而是身穿一件罩有蓝色华达呢面料的火红貂皮长大衣,头戴一顶与众不同的狐狸皮帽子。再看脚下,穿的也不是北方冬季常见的靰鞡,而是一双黑亮的短腰马靴。显然,这位老客的衣着奢侈昂贵,但相貌却显得格外憔悴委琐,刀条长脸多皱得如同一只核桃,下颏和唇上蓄有一绺黑森森的胡须,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的墨镜,使人无法看清他的眼睛。他与云一彪互相对视了一眼,还没有等到云一彪认清他那张脸孔,穿蓝色华达呢面料皮袄的老客就十分轻捷地从他的身边倏地擦身而过了。云一彪隐隐地觉得闪过去的那个老客有几分面熟,稍一迟疑,却忽见前方喘吁吁地跑过一个人来,原来是心急如火的侦察员小穆,他喘吁吁地对云一彪说:“哎呀,王绍义刚刚从您身边溜掉了!” 云一彪吃了一惊。 “就是他!”从小穆的身后又闪出三个扮成马贩子的人来,其中一个就是从遵化带到梨木台子寻找王绍义父子踪迹的刘七。他急不可待地来到云一彪的面前,朝着已经消失在人群深处的那个戴狐狸皮帽的可疑人一指,说道:“方才那个穿蓝色皮袄子的小老头儿,他……他就是你们要找的王绍义!” 小穆也说:“我们看见他就站在您面前,还没等我们从后面包抄过来,就让这个家伙又溜了!” “原来……是他?……”云一彪悔恨莫及。对于盗掘东陵的头号首恶分子王绍义的照片,在几年间他不知反复端详了多少次,现在居然让这个狡猾的家伙溜走了!如果说王绍义当真出现在云一彪的面前,理应是无法逃过云一彪那双锐利眼睛的,然而,他万万没有料想到的是,狡猾多端的惯匪王绍义经过了精心的化妆,唇上启颏下的浓黑胡须与鼻梁上边的那副漆黑的墨镜,使得即便对他的面孔了然于胸的人也一时难于辨认,更何况是从没有与王绍义打过照面的云一彪呢? 当云一彪从刘七的口中听到从身边悄然遁去的人,居然就是他和遵、蓟两县公安机关追捕多年的在逃犯王绍义时,他的心中陡然间升腾起一股激愤的怒火。他恨恨地将脚在雪地上一跺,口里暗暗骂了一声:“好奸猾的东西!”他将腰间的手枪拔了出来,对身边的人说:“追!”崔大栋、小穆和刘七都一齐随着云一彪分开众人,顺着王绍义方才逃遁的方向放开大步疾快地追去。 但是,当他们几个人追出了马市,一直来到小镇的东口,也没有再见到王绍义的踪影。显然,狡诈多端的王绍义方才已经察觉有疑,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在刹那之间闪进人群里,逃之夭夭了…… 沉沉的严冬之夜已经渐渐过去,远方的天际露出了一抹鱼肚白。在山岗上那片积雪的五角枫林里趴卧了整整一夜的侦察员崔大栋,双腿已经冻得麻木了。五更时分的奇寒是令人难以忍受得住,但崔大栋想起昨天傍晚时分临上山的时候云一彪对他的叮嘱,焦灼的心便渐渐平静下来。他将棉大衣紧紧地裹住身体,顽强地抵御着隆冬时节黎明时的严寒。凭借着破晓前的熹微晨光,他双目灼灼地俯望着山脚下那座名叫黄松峪的小村子。只见数十间茅草房,横七竖八地散落在那幽静的山坳里,没有任何动静。 崔大栋带着小穆等七八个便衣侦察员,是从昨晚的入夜时分就埋伏在惯匪王绍义在盗掘清东陵前住过的那三间大草房后的山岗上,已经在腊月寒冬的时节埋伏了整整一夜。 “会不会是刘七所提供的情报有误呢?会不会是刘七这个家伙有意在戏弄我们呢?”爬卧在白皑皑积雪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穆爬了起来,向忍着酷寒的困扰竭力保持镇静的崔大栋嘀咕了一声。小穆所提出的问题,崔大栋也想过,但是,他一连几次否定了这样的假设。 “大栋,我认为刘七向我们提供的情报是可信的。自从王绍义前一次在梨木台子集镇上被我们吓跑了以后,他确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敢在马市上露面。这样看来,刘七所说的王绍义父子想离开马兰峪向东北深山老林里逃窜,应该是可信的。而且,王绍义也知道,如果继续隐藏在梨木台子,迟早有一天会暴露。所以,我认为王氏父子一定会选择逃走的。”崔大栋清楚地记得,昨天上午在接到刘七有关王绍义父子准备向东北地区潜逃的报告以后,云一彪经过深思熟虑,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刘七说王绍义可能在临走之前,再回一次他的老家黄松峪,也是非常可能的。根据熟知王绍义近况的刘七说,当年王氏父子盗掘东陵的时候,他所得到的那批赃物,有很大的一批可能还埋在那里。东陵盗案发生以后,我们对黄松峪一带的布控一直很严,从来没有松懈过。王绍义当然害怕回来时落进法网,所以始终没敢轻举妄动。我因此断定,王绍义还有一定数量的宝贝埋在黄松峪的某个地方。现在,王绍义父子如果当真认为在河北省境内已无藏身之地的话,一定会在向东北地区逃窜以前,冒险来黄松峪挖走宝物珠宝的。所以,对于刘七所提供的信息,我们宁可信其有,决不信其无。来它个守株待兔如何?” 崔大栋说:“在黄松峪埋伏当然可以。只是王绍义父子来这里的时间还无法确定的。” 云一彪说:“白天,王绍义的胆量再大也不敢来。他们如果真的要来黄松峪挖走那些埋藏的陵中珍宝,也只能是在夜间。所以,最近的三五天里是我们埋伏的最好时机,千万不能错过!” 现在,崔大栋和小穆等人按照云一彪的命令,率员埋伏在雪里整整一夜,根本就没有发现王绍义、王茂父子潜入黄松峪的任何迹象,看来是白等了一夜! “老崔,来了!”在黎明前的微光里,忽然从山根底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响,在天刚明的岑寂中,让人听得十分真切。听到小穆的话,崔大栋和埋伏在枫林里的便衣侦察员们都立刻精神振作起来。在昏暗的晨光中,只见两个黑影从一丛灌木里倏然闪了过来。蹑足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着棉大衣的矮子,头顶上的狐狸皮帽子严密地遮住了他的面颊。紧紧尾随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个反穿着光板羊皮袄、头戴一顶狗皮帽子、略略有些驼背的高个子。 崔大栋立刻变得精神亢奋起来。虽然树林中的光线很黯,无法在远处看得清对方的脸孔,可是崔大栋已经从那个驼背人的身形上,认出他就是王绍义的儿子王茂。他曾经在直扑黄松峪王家逮捕王绍义父子的时候,见过此人一面。当时虽然是夜间,但是在崔大栋的电筒光下,遁逃的背影还是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无疑,那个走在最前面的矮个子男子,就是前一次在梨木台子的马市上成为漏网之鱼的王绍义。现在,王绍义父子俩竟然鬼使神差地在昏暗的夜路上匆匆走过来。狡猾的王绍义、王茂这一次终于没有出乎云一彪的预料,正一步步向他们的埋伏圈里迈进! 几支黑洞洞的枪口瞄向了山路上的王氏父子。灰暗的雪路上传来了咯吱咯吱的踏雪声。枫树林里的氛围骤然之间变得紧张起来。 “谁也不准轻易开枪,要捉活的!这一次非要逮住王绍义不可!”崔大栋手里紧紧地握住一支张开机头的驳壳枪,他那乌黑的枪口瞄向了雪路上蹑足向山坡上爬来的两个黑影,发狠地说:“小穆,你和几个人对付走在后面的王茂,我带着人去对付前面的王绍义!” 两个黑影渐渐走近了。 风。山岗林间一片死寂。 就在两个黑影一前一后渐渐接近公安人员埋伏的枫林时,说时迟那时快,七八个侦察员猝不及防地从雪地上飞扑而上。小穆和几个侦察员猛扑向王茂,还没有等到王茂警觉,几只铁钳般的大手已经牢牢地将他揪住了。在惊惧之中,王茂尖声地大叫起来:“爹!快——跑——!” 那边,崔大栋等人也从积雪的枫树林子里飞也似地俯冲下去。老奸巨滑的惯匪王绍义猛然见到几条黑影倏地从林中飞蹿出来,又听到儿子的惊恐嘶叫,情知不妙,正欲回身逃跑,不料他的身后“嗖嗖嗖”地飞窜出几个人来,早已将他牢牢地揪扯住。慌乱之中的王绍义蓦然一闪身,将已经被崔大栋等人揪住的那件皮袄用力一甩,然后将身子像只大虾一般地一缩,“扑咚”一声,在雪地上翻身一滚,突然飞蹿进一堆黑森森的矮灌木丛中。 “王绍义!你往哪里逃?”崔大栋见煮熟的鸭子居然又飞了,想起前一次梨木台子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层层密网中走脱,就不禁气得怒火万丈,迈着大步向王绍义逃跑的矮灌木丛中飞扑过去,一边大声喝喊道:“王绍义,你今天就是长翅膀也休想飞掉!” 王绍义霍地从雪地上飞窜而起,不顾一切地向枫树林子里仓皇飞跑。崔大栋暗暗地吃了一惊,情知此人一旦逃进山林,便难以抓获,一时情急,“叭——叭——”,手举枪响,不偏不斜,两枪都恰好击中了王绍义的左腿。王绍义“啊呀”一声惨叫,颓然扑倒在白皑皑的雪地上,一汪鲜血立时染红了他身下的雪地…… 崔大栋见王绍义俯卧在雪地上不时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之声,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奶奶的,今日倒要让你见识见识马王爷长三只眼!”崔大栋以为卧在雪地里“嗷嗷”直叫的王绍义已经成了一只死老,转身去协助制服那个虽然已经被五花大绑,却仍然“哇哇”吼叫着,在雪地里翻滚的王茂!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老子今天跟你们拼了,豁出这条命不要了!”王茂虽然被几个公安战士牢牢地揪住,但却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野兽,拼命地挣扎大叫。见几个侦察员无法对付,崔大栋挥起拳头,向王茂当胸连捣几拳。王茂立刻收敛了嚣张气焰,就在这时,忽听小穆大叫:“崔大栋,王绍义跑了!” 崔大栋大吃一惊,急忙回头一看,只见方才被他击伤了左腿的王绍义,趁着王茂在雪地里拼命乱踢乱踹之机,已经由山坡上翻滚而下。待侦察员们发现王绍义已经逃脱时,已经晚了,只见他仓皇逃进山麓间那一片浓密的松树林子里倏然不见了…… 第四十章 在“八仙桌子”林海深处 装扮成打柴农夫的遵化县公安局长云一彪,左手拎着一把雪亮的砍柴刀,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积雪没膝的山脊,蹒跚地走上来。 这是1952年的2月初,春寒逼人,冷风嗖嗖。云一彪顶着凛冽的寒风,在没膝深的皑皑积雪里趟了过来,爬到那个名叫四拨子山的山顶上。在云一彪的脚下,山壑幽深,林海茫茫。蓦然间一阵朔风呼啸而过,万顷林海发出海涛一般的巨大轰鸣。 林海的阵阵涛声,在云一彪耳畔变成了一阵阵震耳欲聋的轰响。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在林涛的狂吼中,云一彪的记忆被引回到几天前发生在清东陵区附近六合村那场令人触目惊心的特大惨案。 云一彪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次爆炸案就发生在天色将近黎明的时刻,在六合村村东头的一家独门小院里,三间大草房被炸成烟尘滚滚的一片废墟。在此之前,任何人也不会想到,六合村这个本来十分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会有人在这里放下炸药包,将一所本来很平常的房屋,炸得墙倒屋颓,梁木断裂。 “叮零零”的电话声吵醒了熟睡的云一彪,他一骨碌从办公室的床榻上翻身爬起来。当他听到六合村特派员带着恐慌、以急促的口吻向他报告了这桩惨案以后,立刻叫醒了崔大栋、小穆等一批因随时准备应付紧急情况,夜宿在遵化县公安局里的侦察员们。云一彪、崔大栋等人接到报案以后,很快就骑上自行车,心急如火地沿着土路直向六合村方向奔来。 待云一彪等人疾速地来到六合村爆炸现场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派惨不忍睹的景象。断壁残垣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尘气味,被巨大的气浪掀翻的屋梁和用芦苇所扎结成的草棚子,在大火焚烧过后还依然冒着一缕缕的青烟。尽管在烈火中被焚烧后的四具尸体,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云一彪还是一眼就从那四具死尸中认出,那个被大火烧得身体卷曲如虾的男人尸体,就是几天之前亲自带领着他们在马市上搜捕王绍义、王茂父子的刘七! 刘七的死尸令云一彪触目惊心!看着惨不忍睹的焦尸,云一彪愤然地骂道:“王绍义,你好狠毒啊!居然在这种时候还敢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王绍义真是个胆大妄为的亡命之徒!他是因为刘七在被捕后供出了他们父子,才如此残暴报复的!我们如果抓不到这个杀人盗陵的惯匪,就愧对公安人员的称号!”云一彪面对着爆炸后的凄惨现场,只能在心底这样暗暗地发誓。 云一彪依次察看了被王绍义用炸药包炸得肢体不全的刘家四口人。在刘七的尸体旁边,仰卧着他的妻子和八岁的儿子,稍远处是刘七的老父。整个爆炸现场弥漫着一股十分呛人的血腥气。云一彪、崔大栋、小穆和破案小分队的其他成员们,怒火满腔。他们想不到被崔大栋开枪击中了左腿的盗陵案首犯王绍义,居然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秘密潜进了已经进行过土地改革的六合村,对向公安机关提供了王绍义父子行踪下落的知情人刘七,进行了极其凶残野蛮的报复!其手段又是何其残忍!! “王绍义,你等着,老子非逮住你不可!”崔大栋一腔热血在胸间奔涌。他双手紧紧地攥着拳头,恨不得将天捅个窟窿,以宣泄积郁在他心中的恚恨。 “逮不到王绍义,我们愧对死者!”小穆等侦察员们从心底发出仇恨的吼声。 “是的,我们在工作中出了漏洞,忽略了对揭发人的保护。如果我们在逮捕盗陵主犯王茂以后,能够接受教训,总结经验,那么,我们不仅可以避免发生在六合村的这桩残酷的血案,而且还可以乘胜扩大战果,一鼓作气地追踪到王绍义可能藏身的地方。”云一彪作为公安局长,在刘七被王绍义炸死以后,心里常常喃喃自语。一连几天,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在云一彪的眼前,始终在闪现刘七一家四口人的焦炭状尸体,还有王绍义那双阴森的眼睛。 云一彪一直在自愧自责,认为自己严重失职。在再次研讨逮捕逃犯王绍义的计划时,云一彪无限沉痛地表示,他将亲自进山抓捕王绍义。 “这里就是王茂供出的‘八仙桌子’。云局长,你看‘八仙桌子’这么大,又让咱们到何处去找寻王绍义的下落呢?”侦察员崔大栋和小穆也是庄户人的打扮。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扁担和柴刀,腰间系着一条麻绳子,两个人见云一彪站在四拨子山的山梁上,茫然地环顾着脚底下幽谷林海,便都凑了过来。 “是啊,‘八仙桌子’果然是山高林密,人烟稀少。这里离蓟县县城少说也有二百里路程,离马兰峪更远,真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也难怪咱们这么多年的时间始终无法发觉王绍义这只狡猾狐狸的半点踪迹,原来他一直藏身在这片深山老林里。”云一彪发出一声惊叹。他站在一处陡峭的山岩上,极目环顾着方圆数千米的山海林涛。 这片名叫“八仙桌子”的群山林海,总面积大约可在一千五百多亩。它的西边是梨木台子,南边为长城脚下的黑水河子,东边为兴隆县的二拨子,北边为四拨子林区。在严冬未消的冬春时节里,偌大的“八仙桌子”林区,重重叠叠的山峦上积满了白皑皑的雪毯,宛若黑色屏障般的树林在风中起伏着。“如果王绍义真的选中了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做为他的藏身之地,自然对他是最为有利的。一个人藏在这里,就好像一根针掉落在涛涛滚滚的大海里一样,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找到。”云一彪那犀利如剑的眼光,越过山海林涛中间有名的文燕子沟、石洞沟、元宝山和山峦峰谷间一道道无边林莽,渐渐地将眼光投向“八仙桌子”的群峦主峰——“蝈蝈笼子”…… “王茂!如果你继续采取顽固抵抗的恶劣态度,那么,你今后的结局是可想而知的。这些年来你虽然是隐藏在深山老林里,你也一定会知道的,当初我们不但对李树清、郭正、纪新、刘恩、贾正国和穆树轩这些人,采取了严厉的惩治措施,同时,也没有放过像杨芝草这类即便被逮捕归案,也一直死不悔改的首恶分子。但是,你也应该看到,介儒、张森这样涉足东陵盗案很深的区干部,只要他们肯于坦白自首,也是会给以宽大处理的。如果你能够坦白交代,考虑到你盗陵作案时一直处于随从者的地位,政府很可能对你从宽处理!”云一彪想起自己曾经说过这样一番语重心长、直触罪犯灵魂的话,他的面前很自然地就会浮现出羁押在遵化县看守所里的盗陵犯王茂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这个年纪尚不足30岁的年轻人,即便双手被钢铐牢牢地锁住,可是浑身还是有无法掩饰的凶煞之气。云一彪完全清楚王茂的心理活动。自从王茂在黄松峪被捕,押解进县城看守所以来,由崔大栋等人一连审讯了数次,尽管预审者费尽了唇舌,可是已经死心塌地的王茂却负隅顽抗,守口如瓶,拒不交代乃父王绍义的隐匿地点。在僵持不下的情况下,云一彪决计亲自审讯王茂。足智多谋的云一彪没有像崔大栋那样采取直来直去的严厉审讯,而是一开始就给认为自己必死在王茂指出了两条可供他选择的路。 “王茂,清东陵盗掘案已经发生了多年,你只是一个协从者,党和政府是会给你一条出路的。”云一彪递给王茂一支香烟,心平气和地与他闲聊。初时,王茂还像从前那样对所有提审他的人充满敌意和戒备。后来,因为云一彪尽在他的年龄、婚姻、家庭、前途等问题上与他推心置腹,使得王茂的紧张戒备感渐渐消除了。王茂在无意间说走了嘴,他说:“我又如何不想尽早地成亲娶妻?可是俺爹他百般不肯,敢情他和高珍儿两个住在一起,吃喝不愁!只是苦了我,如今纵然就是有再多的钱,也是无人肯嫁的。‘八仙桌子’的蝈蝈笼子山上,荒无人烟,哪家的闺女肯到那个鬼地方去呢?唉唉,我这辈子算是没有他娘的指望喽……” 山风呼啸,林海翻卷起层层波涛。云一彪正是从死心塌地不肯招供的在押案犯王茂的这番自然流露的谈话中,做出了如下判断:一是王绍义一直隐匿在地处遵化、蓟县以北,人迹稀少的“八仙桌子”林区,而且王绍义与姘妇高珍儿很可能就躲藏在群峦间的主峰“蝈蝈笼子”上;二是王绍义为防止引来人注目,多年来一直反对王茂在“八仙桌子”这种地方结婚,因此父子之间可能多有龃龉,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矛盾;三是因为王绍义在他的老家黄松峪掩埋多年的陵中之宝迄今也没能挖出来,而利欲熏心的王绍义是决不会丢弃黄松峪村所埋的价值连城的宝物,远逃东北或转移到其他远离黄松峪的地方。云一彪正是基于以上三种推理和考虑,才果断地判定王绍义迄今可能仍然还滞留在“八仙桌子”林区里。特别是六合村刘七全家被炸事件发生以后,云一彪更加坚定了自己以上的判断。因为六合村刘七家被炸案发生时,有目击者曾经发现王绍义在入夜前潜进该村。但是,当时的目击者觉悟不高,加之天色已黑,以为王绍义也不过仅仅是路过,故而并没有在意,也没有向村里报告。次日黎明发生了刘七家的爆炸惨案以后,他方才举报是王绍义所为。 云一彪认为胆大妄为的王绍义在这种危境下还敢公开跳出来施以残忍的报复,恰好说明他自恃隐藏在“八仙桌子”这样人烟稀少的林区里,在短时间内公安机关无法发现。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并寻觅到王绍义在“八仙桌子”上的落脚点,云一彪决计和崔大栋、小穆三人化妆成为进山砍柴的农夫,来到林海茫茫的“八仙桌子”。但是,令云一彪等三人大失所望的却是,他们三人虽然数次来到“八仙桌子”,却一直寻觅不到任何与王绍义有关的线索。“八仙桌子”林区确是浩瀚无边,群峦耸立,涛涛林海,茫茫无涯。在这样的地方寻找隐藏多年的东陵巨盗王绍义,简直就似海中捞针!但是,心坚如铁的云一彪,虽然历经六年的失败,却毫无气馁之感。他多次在内心里发誓,只要王绍义他确实隐藏在“八仙桌子”这片涛声如吼的林海里,即便他踏破铁鞋,迟迟早早有一天,也是要找到他的踪迹的!现在,历经多次林海跋涉的云一彪、崔大栋和小穆,又经过整整一个上午的攀登,终天沿着一条山间的青石栈道,爬上了“蝈蝈笼子”。 “你们看,烟,那里有炊烟!……”突然,云一彪抬头一看,远远地看见在那偌大一片蓊郁的黄柏树林的背后,袅袅地升腾起一股灰色的炊烟。那灰蓝色的烟雾在林海的树梢间盘桓缭绕着,与那铅灰色的云空渐渐地融汇成一体。 “林子里一定有人家!”崔大栋和小穆两人见状也大为振奋,他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从林隙中升腾起的灰蓝色炊烟,数日来的沮丧与疲惫,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三个人俨如在沉沉的夜里突兀地发现了光亮!云一彪叮嘱说:“大家千万注意,那里极有可能就是王绍义多年藏身的地方。我们在‘八仙桌子’这一带已经转游了这么久,虽然在山腰间发现了几个住有猎人的窝棚和大小不等的村落,可是经过咱们的明察暗访,都排除了王绍义隐藏在那里的可能性。这也刚好可以印证我们的判断,王绍义因为负案在逃,势必不敢与其他人混住在一起。他的离群索居也是在情理之中,所以,我们要做好生擒活捉王绍义的准备!” 云一彪带着崔大栋和小穆急匆匆地穿过那片葱葱郁郁的黄柏树林子。透过那些参差不齐的树干和错落不齐的枝枝桠桠,云一彪眼前蓦地豁然一亮,就在那片树林间隙的空地上矗立着一间独立房屋,土坯烟囱在冬日的正午时分喷冒着袅袅的炊烟,在“八仙桌子”这片荒凉而人迹稀少的林区里显得格外乍眼。 “果然有人家!不像是猎人住的,因为那些跑腿子们一般住的是土窝棚,可这却是两间用土坯垒成的房子呀!”崔大栋是个急性子,猛然见到了房子,心里突然兴奋地冲动起来,忍不住失声大叫了起来。 “就是!而且肯定还有女人!局长你看,那门前的一根晾衣绳子上,不是挂着几件女人们穿的衣裳吗?”侦察员小穆一眼就发现了新的目标。 云一彪也睁大眼睛仔细观察着前面的一切,只见那土坯小屋门前的树干之上,果然挂着一条晾衣裳的绳子,上面挂有一些洗得干净但在寒风中冻得梆硬的衣裤,其中便有女人穿的艳丽衣服,特别是一件水红色的衬衣在风中显得格外突出。云一彪似乎已经从那些鲜艳的女人衣物上看到了王绍义的姘妇高珍儿的影子。虽然他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个风骚的女人,不过云一彪早已想过,高珍儿肯定是个精明世故的风流女人。在这片林海的深处,随时都有野兽出没,什么样的女人胆敢与王绍义同居在这里呢?高珍儿必然具有一种寻常女人所不具备的胆量。否则,只是王绍义本人以及他身边所藏有的陵中宝物,都不足以将一个水做的女人吸引到这种空旷、阴森、人迹罕至的鬼地方!云一彪想到这里,忙把从腰间拔出的驳壳枪推弹上膛,然后又掖进了腰间。他悄声叮咛着崔大栋和小穆:“你们千万不要太紧张,太紧张容易出问题。先由我一个人进去,你们一个在前面堵门,另一个到房后去堵窗子。听着我的号令行事,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我们要逮活的!” 崔大栋和小穆者不约而同地将手枪从腰间拔了出来。两个人按照云一彪的吩咐,快捷而迅速地分头隐身在房门前和屋后的树林子里,以窥探动静,伺机行动。 云一彪这时才故作轻松地径直朝那座林间隙地上的土坯小屋走过来。小院里静悄悄的,房子里也没有任何人声,像一座毫无生气的孤坟。在有些可怕的岑寂中,云一彪的心紧张得悬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步步踏进险地,而心狠手辣的王绍义,此时极有可能正躲在暗处向外边窥探着,随时准备袭击闯入这里的云一彪。可是,当想起了王绍义往日策动盗掘东陵时的嚣张和炸死刘七一家的凶残罪行,云一彪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于度外。他在临走进那间小屋时,又偷偷地摸了一下掖在腰间的手枪,在认定已经准备得万无一失的时候,才壮着胆子迈进了那间昏暗的小房! “谁?你是……谁?!”小屋里黑洞洞的,内中似乎潜藏着不可预料的凶险!云一彪听到了一个女人惊愕而尖细的发问声。在刹那间,云一彪立刻就判断出是本地口音。当云一彪将目光循声投向灶台下面的时候,方才惊奇地看清,就在他面前不远的地上,蹲着一个水葱儿般白净的妙龄少妇。凭借着从门外投映进来的一抹微光,只见那妇人的年纪在30岁上下,白净的瓜籽脸,弯弯的柳眉,亮亮的眼眸。还没等云一彪的足跟立稳,那蹲在灶前正往灶口里添塞柴禾的妇人,就大吃一惊地慌然站了起来。她惊惧地后退了一步,尖叫道:“你找谁?” “大嫂,你别喊嘛……”云一彪遇乱不惊地嘿嘿憨笑一声,不卑不亢地说道:“大嫂,你别慌,你听我说嘛!” “我不听!你是走错门啦!”那妇人吓得脸腮惨白,浑身情不自禁地抖动了一下,急不可待地用手向门外推赶着忙于向她解释的云一彪,说道:“你快给我出去,俺家里现在没有男人。俺当家的他不在,他去天津卫已经有几天了啊!” “大嫂,你听我说……” “不听不听,我什么也不听!你快给我出去吧!这深山老林里,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地进一个女人的家呢!闲话少说,你给我走开!” 云一彪没有恼火。在妇人不讲情面的推推搡搡中,云一彪很快就证实了面前这位心中有鬼、因惊恐而吓得语无伦次的女人,必然就是王绍义的姘妇高珍儿。那是因为云一彪早在进“八仙桌子”进行侦察之前,就从黄松峪村里得知高珍儿其人的来历,甚至对这位寡妇的颜容相貌,也打听得格外仔细,连她腮边有颗美人痣这一细节也了如指掌。很显然,连续遭到追捕的王绍义已经如同惊弓之鸟。他的姘妇自然而然地将云一彪当成了进山追捕逃犯的人!机警的云一彪发现那妇人腮边的美人痣后,锐利的目光在土坯房里飞快地一掠,立刻满面堆笑地说道:“大嫂,大哥他在不在家里,不关我的事情。我是兴隆县二拨子的庄户人家呀,是到山上来砍柴的。这会儿口渴得厉害,到你的家里来讨口水喝的!” “啊——?”高珍儿惊魂甫定,这才将信将疑地打量起面前的不速之客。只见云一彪农夫衣饰打扮,腰间紧紧地缠了一条麻绳,手里拎着一只扁担和雪亮的砍柴刀。高珍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朝她身边的水缸一呶嘴说:“讨水喝的?既是口渴了,那你喝水也就是啦,又何必多说?” 云一彪从水缸里拿出一只葫芦瓢来,舀起水就“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在喝水的时候,云一彪又偷偷地斜睨着土坯房里面的情况。他看见内室里光线昏暗,确实没有任何人!王绍义的腿伤一定并不很重,如今在六合村作案杀人不久,不知因何目的又独自在光天化日之下潜入天津去了! 云一彪在水缸边上喝了水,用手揩拭了一下挂着唇须边上的水珠,然后随手拎起了扁担和柴刀起身告辞。他向高珍儿一躬身说:“多谢大嫂,下回见!……”他说完就大步迈出门槛去,头也不回地直朝土坯房对面那片黄柏树林子里大步流星地走去了。 狐疑未消的高珍儿战战兢兢地倚靠在那土坯房的门边上,心神不安地翘首遥望着。直到她看见云一彪那魁梧的身影在树林后面消失后,方才余悸未消地退回到房里去。 第二天傍晚。山风骤起,松涛又海啸般地在“八仙桌子”的山峦林海中翻腾呼啸起来。天边在日落时生出一团团的浓黑乌云,渐渐遮住了冉冉沉落下去的一轮夕阳。就在这时候,“蝈蝈笼子”上的那座林海深处的小屋内,闪进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 他蹒蹒跚跚,踉踉跄跄,左腿有点跛。此人正是不久前在六合村制造爆炸血案的东陵案首犯王绍义!自从1945年案发以后潜伏到“八仙桌子”林区以来的几年时间,当年精悍狡猾的王绍义经过无数次惊险的逃脱,变得更加苍老憔悴。加之左腿枪伤未痊,他如今只有弓着腰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的姘妇高珍儿的面前。 一盏在昏黑中闪动着不安火光的煤油灯挂在土坯屋内室的柱子上,灯光将高珍儿那张瓜籽脸映照得分外惨白。她吃惊地睁圆了那双美丽俊逸的大眼,有些惶悚地将双手抱在胸前,惴惴不安地呆望着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王绍义,仿佛在看着陌生人一样。王绍义再也不能像在黄松峪时那样,时时给她以欢悦。由于终日处在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恐怖之中,高珍儿的生活已经毫无乐趣!她呆坐了许久,忽然嗫嗫嚅嚅地问道:“你……怎么才回来?这几天……我心里老是跳,吓、吓死人啦!” 灯光映亮了王绍义那张枯黄的脸。他虽然在提心吊胆的恐怖气氛中生活,显得苍老憔悴,但是那双深深凹下去的双眼里却依然迸射着幽幽的冷光。因为担心刘七的自首可能引来公安机关对“八仙桌子”地区的注意,所以,王绍义与高珍儿早已筹划着潜逃到东北去隐匿。本来在拟定去东北之前,他和儿子王茂计议着要偷偷地潜回黄松峪的老屋附近,挖出当年父子俩在逃进“八仙桌子”以前埋在黄松峪旧宅后山上的一坛子珍宝,然后在向东北潜逃的过程中,伺机变卖出手。没想到的是,身边唯一的儿子也落入了法网,所以在夜入六合屯炸毁刘七的房屋、施以残忍报复以后,王绍义决计一不做二不休,想将手里仅存的几件东陵珍宝冒险拿到天津出手,变卖成现钞以后当做去东北潜逃隐匿的盘缠。谁知他感到到处都有监视的眼睛。就在他潜入津门以后不久,突然察觉到气氛不对,为怕再生出梨木台子的那种意外,王绍义没有换得一分钱就慌慌张张地逃回了“八仙桌子”。如今,满腹狐疑的王绍义刚刚坐在炕桌前,就喘息未定地询问高珍儿说:“自我走了以后……可有什么异常的迹象吗?” 正在忙着往炕桌上为他摆放饭菜的高珍儿,本来早已将昨日中午云一彪前来讨水喝的事情淡忘了,现在忽听王绍义这一追问,悄然记了起来,立刻说道:“当家的,我险些给忘记了。昨天中午山上来人了,一个陌生人突然进来向我讨水喝……” “有人进来讨水喝?”已经摸起了饼子,啃了一口的王绍义不觉大吃了一惊。他急忙将那张饼子放在炕桌上,急问:“奇怪!到底是什么人能到咱这‘蝈蝈笼子’上来讨水喝呢?” 高珍儿似在回忆当时的景况,她讷讷地说:“好像是一个打柴的庄户人……他当时只喝了一瓢水,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就走了!……哦,对了,他还说他是兴隆县二拨子的人……” 王绍义将头固执地一摇,狐疑顿生地说道:“那就更不对了。现在刚刚打春,附近十里八村的庄户人,根本就不可能到这么远的深山老林里来打柴禾!兴隆县二拨子那种地方,本来就有山柴可打,他又何苦舍近求远,到‘蝈蝈笼子’上来呢?再说,山下有的是经冬的干柴禾,他为什么为了一担子不值钱的柴禾,爬到这里来呢?珍儿,你怎么就不想一想?那讨水喝的人可是高高的个子,说一口地道的蓟县口音?” 高珍儿见王绍义突然被一个进山打柴禾的人吓得脸色陡变,急忙说道:“是、是蓟县那边的口音……” 还没有等她说完,只听到房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 “不好!有人从后边包抄过来了!”王绍义正欲吹灭挂在柱子上的那盏煤油灯,不料三个人影猝不及防地闯进门来,登时吓得他大惊失色。王绍义正欲回身去摸炕上的枕头,不料三只乌黑的枪口早已经对准了王绍义的头颅和胸膛。云一彪猛扑上前去,一把压住了他的手,厉声叫道:“王绍义,咱们今天总算在‘八仙桌子’上见了面!现在,你再也逃不掉了!” 王绍义拼命地挣扎。 小穆上前抓住他的右手,云一彪紧紧地抓住王绍义的左手。小穆将一个钢铐“咔”地一声锁在了王绍义的双腕上。 “天呐!……”高珍儿尖叫。 崔大栋从枕头底下摸出两把德牌撸子手枪,用乌黑的枪管顶住王绍义的后脊背说:“走吧!” 第四十一章 盗陵案的最后审判 1951年3月21日。 在河北省遵化县人民法院的庄严审判庭上,解放前嚣张一时的惯匪、巨盗王绍义,双手戴着钢铐,低垂下他那颗被剃光了的脑袋,正在接受人民法官的审讯。 法官:王绍义,你在当土匪过程中,都犯下什么罪行? 王绍义:我在民国14年与大土匪头子杨二秘密勾结,杨二绑票,被绑户找我“说票”,从中落得老百姓的钱财。共合现大洋500多元。除此以外,匪头杨二还分给我钱1200多元,以后,我就在马福田部下当小匪头。在此时常去外边绑票30多次,得钱2万多元。将此钱交给马福田,给我们均分。民国十六年5月,我妻弟徐满生,兴隆县大泉人,与平谷县东高村艾永有些私仇,我妻弟与我说了,当时我说:不要紧,我给你报仇。隔日我就拿着三号德枪,去东高村东等候。第二次遇见艾永,我用手枪打两枪,打死了。以后我就没有做事情,这是在马福田部下当土匪时所做的罪恶。 法官:你由马福田部下回来以后,你自己都做了哪些事情? 王绍义:在民国二十二年时,我曾买了一只狗牌撸子当土匪。并联络20多人,进行绑票。共抢劫十余次。所绑的钱,准确数字忘了,大约有一万多元。同年,我们去头拨子绑票,打死一条人命,是别人打的。我不知姓名。 法官:你再交代一下盗掘清东陵的前后经过。 王绍义:民国三十四年,日本投降后,有马兰峪黄金仲找我商量盗陵之事,我当时同意…… 1951年3月25日,河北省遵化县公安局、人民法院的联合判决书中,对清东陵特大盗掘案的首犯王绍义,作出了如下严正的判决: “被告王绍义充当惯匪、劫抢民财、杀害人命,主谋盗掘清陵。为维护治安,依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第一条第一款、第四款规定,判处该犯死刑! 在对东陵特大盗案的首犯王绍义执行枪决以前,遵化县公安局已经获悉,1945年盗掘马兰峪清东陵的另一名罪大恶极的首犯黄金仲,早在国民党北平市地方法院看守羁押期间,于1948年解放前夕因病死于狱中。 1951年3月30日,马兰峪碧空如洗。昌瑞山的起伏岗恋间,松涛如屏,一座座矗立在山壑间与幽谷里的清代皇陵,在历经历史的沧桑巨变与战火兵燹之后,变得更加雄浑壮观。已经作为近代古建筑群与国务院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清东陵——那经过修葺的十四座皇陵,如今显得璀璨生辉! 在清东陵古建筑群中,那座始建于清康熙二十年的景陵五孔桥前,在那座以巨大的底座、精心镂刻着满汉两种文字的景陵圣德神功碑的前面,又响起了一声足以震撼昌瑞山脉的清脆枪声,扑倒在血泊里的就是第二次清东陵特大盗案的主要谋划者王绍义! 景陵圣德神功碑将永远铭记住东陵巨盗们不容宽恕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