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第十三部·长河落日》 第一章 夏役开战 夏役开战庆长二十年四月二十六,大野主马亮治房率兵两千余,穿过背阴的山岭,放火烧了郡山,大坂夏役由此开始。 未几,郡山东北民房悉数焚烧殆尽,倘若置之不理,奈良二带很可能随即化为一片焦土,一时间危机重重。于是,五条城城主、幕府代官松仓丰后守重正为了迎战,与奥田忠次一起撤退至国分一带——大和顿时成为战场。 大野治房变得如此强硬,说是因为兄长大野治长态度暖昧,但直接的引线,乃是他发现视为心腹的甲州浪人小幡景宪,竟与所司代板仓胜重暗通消息,后竟一去不返。治房对景宪备极信任,在各项军务大事上,他亦常与景宪互通声气,与真田幸村对抗。他曾对景宪的为人和才具大为敬服,甚至特意在自己府邸内为其修建了一处宅院。而那小幡景宪,声称要去探听堺港动静,出城之后便再也未回,使得治房的处境变得非常尴尬。为防人非议,他不得不痛施重手,以明主战之心。 由于景宪之变,治房疑心大起,认为人皆不可信!别说寻常人,就连亲兄治长和母亲大藏局,他都不再相信;对秀赖,他亦疑虑重重。 治房并不是煽动并挟持秀赖发动战争,而是不得不战。当他隐隐知兄长和母亲想劝秀赖移到郡山,便先入一步,付之一炬,以绝了他们的念头。他派出军队在郡山和奈良一带烧杀抢掠大生混乱,然后打算挥兵直指和歌山。 和歌山之主乃浅野长晟,为年纪轻轻便故去的浅野幸长之弟。这个与丰臣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浅野家主,对治长和秀赖的力邀完全不予理会,反把侄女嫁给了名古屋的义直,对家康摇尾献媚。这在大野治房看来,实在无法原谅。“等着瞧,我要让你知我的厉害!”他放弃说服之念,而是煽动其领内众乡绅以及吉野、熊野等地的土豪发起暴动,他们竟也真在各地频频生乱。治房与其弟道犬一起,又放火烧了堺港,然后朝岸和田进发,想一举灭了已投靠德川家康的小出家主吉英,巩固局势。 见乱事大起,四月二十八,板仓胜重遂向浅野下令,催促其迅速出兵。<u>http://w</u> 此时,堺港已淹没在一片火海中。 四月二十八这日,大火肆虐的堺港,关东水军向井忠胜和九鬼守隆等人与大野治长、模岛玄蕃等人激战。此时,在京都也发生了一件大事,以致京都百姓无不人心惶惶。“大坂派出了众多奸细,妄图烧毁京都。”这样的谣言散布在大街小巷。 “天下当勿虑,包括主谋在内的纵火贼人,已悉数为所司代掌握。”板仓胜重发放布告,安抚民心。 德川家康原定二十八日出征,亦延至五月初三。 未久,纵火之人在京都百姓的骂声中被押赴刑场。主谋是和大野治房相呼应、潜入京都吉田家的木村宗喜,连同宗喜的属下,一共逮捕了三十余人。 郡山城守将筒井正次已弃城而逃,大坂军杀到奈良,却是无力再进,否则,被烧掉的使不仅仅是堺港,奈良和京城这两座古城无疑将化为一片焦土。 世人对此忧心忡忡,板仓胜重正是因为察觉了天下之人的忧心,才催促浅野迅速出兵。 以水野胜成为主将的大和口军先锋,正急速朝奈良方向进发,但在他们到达之前,奈良仍然有被毁之险。胜重认为,此且不够,只有把浅野军调出和歌山,给大野治房足够的压力,方能阻挡他们。 “必保京都和奈良!”这是家康下达的严令。若无严令相阻大坂军定会被人看作不知丰臣氏和两大古都孰轻孰重的乱兵,留下千古骂名。 浅野长晟就是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在留心领民暴乱的同时,率五千兵马出征。这却令大野治房暗喜:长晟中计!因治房的战术乃是诱出浅野军,寻机煽动暴民袭击和歌山城,进行两面夹击。 浅野的先头部队到达佐野,已是午时四刻。此时,长晟率领的主力也随后到达了樫井川对岸的信达。信达曾是大野治长的领地,故治长老臣北村喜太夫和大野弥五右卫门正等着大坂军到来,以起事呼应。但他们正要起事时,浅野得知消息,立即活捉了喜太夫,杀掉弥五右卫门,由此揭开了两军对垒的序幕。 浅野长晟面对的大坂军,有人说是四万,有人说是两万,即便号称四万有些夸张,但对于只有五千兵力的浅野来说,大坂军仍然数倍于他们。 这支大坂军的总大将自是大野治房,麾下聚集着道犬治胤、郡主马、冈部大学、塙团右卫门、淡轮六郎兵卫、御宿勘兵卫、米田监物等人,个个都是猛将。其中的御宿勘兵卫正友,关原合战时战败受斥,一怒之下弃甲而去,投了越前的忠直,因与主君不和,又愤然离开。现在他仍然扬言,战争胜利之后,要领封越前。大野道犬和郡主马原本就是丰臣家臣。余者不管冈部大学则纲还是米田监物,都是不好对付的角色。他们率领的两万大军,个个都是嗜血的浪人,到处烧杀抢掠,甚是不得民心。堺港的百姓对他们更是恨之入骨。指挥放火烧了堺港的乃治房之弟道犬,他后来被堺港百姓乱棍打死,此为后话。 这样一支极端残暴的队伍,在二十八从堺港行进至岸和田贝冢附近。若对其正面迎击,浅野军根本不堪一击。 总大将大野治房原想命塙团右卫门和冈部大学为先锋,一举击溃岸和田的小出吉英,把队伍推进至纪州。但小出吉英和前来增援的金森可重并肩为战,严守军令,紧闭城门,按兵不动。治房只好将道犬留下盯住岸和田城,自己率军从贝冢朝佐野进发。 浅野军的先锋到达佐野似后,确认后续人马已陆续到达樫井、信达,则稍事休整,以与后续部队不差太远。 先头部队的大将为浅野左卫门佐、浅野右近和龟田大隅三人。正当三人聚在一处准备用午饭时,尾崎一个叫九右卫门的百姓奔来,禀报大野治房已朝此杀来之信:“报告大人,大野主马亮治房率两万大军杀来,先头许已至贝冢。” 在此之前,浅野军始终未摸清敌军动向。 “大事不好!速派人前去探听虚实。” 探事的不久便回报:“敌军确已至贝冢。” “多少人马?” “大野治房、塙直之、冈部则纲、御宿正友、米田监物等人合军一处,号称两万。” “两万?”浅野左卫门佐立道,“两万也好,三万也罢,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我们打他个落花流水。” 战争往往靠一鼓作气,己方先锋不足两千,但既已来到这里,撤退反而会伤了士气。浅野左卫门佐正是出于这种想法,才说要一鼓作气将敌军击溃,但龟田大隅却严肃地提出反对。 “敌军虽是乌合之众,但人数大占优势,士气又旺,只怕难以抵挡。大人也听到了,对方人数超过两万,从堺港到岸和田一路高歌猛进,烧杀而来。在这种情况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军好不容易鼓舞起士气,要下令撤退吗?” “非怯阵,而是退至可一举击溃大军的地段,诱敌深入。” “哼!此举仍是害怕敌军。” “此言差矣。如可正面迎敌,我们也可正面出击。但佐野地形如此,不宜阻击。因此,必须迅速撤离到安松、长泷一带,待敌军气焰渐渐消退之后,再一举将其击溃,以进军大坂。这才是正确的用兵之道。” 双方各执己见,无法抉择。于是,浅野右近介入调停,派人把双方的意见原原本本禀报了浅野长晟。长晟却担心领内乱事,对此颇为慎重。“不错,在佐野迎敌的确不占地利,让右近和大隅撤退到安松、长泷一带,左卫门佐撤退到樫井川,面向大河,在河沿布阵,等待敌军到来。” 长晟既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大家便只有服从。浅野先锋放弃佐野,于傍晚撤退。他们刚到佐野时万里无云,撤遇时,天空却乌云漫卷,半夜则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这算什么?早知如此,当初就没必要那么汗流浃背赶路了。” “就是!半夜里冒雨撤军,真是败阵之迹。” “这说不定能让大御所他老人家高兴。他不是说,只知进而不知退,乃灾祸之源吗?” “你省省吧,是说只知胜而不知败。在战争中,若知道自己要失败,还打个屁仗!” 雨夜撤军和重新布阵,一直持续到早晨。幸好黎明时雨歇了,但又立刻大雾弥漫。浅野右近退至长泷,龟田大隅退至安松,而一开始便对撤退极不满的浅野左卫门佐,退到了更后的樫井川岸边,各军却也迅速布好了阵。 却说大坂军赶至贝冢已是傍晚时分。这支东拼西凑的队伍暴露出本性,乱乱哄哄喊道:“饿着肚子可没法打仗。开始征粮,征粮了!” 当地百姓最惧者莫过于大坂军“征粮”。浪人们似仍生活在梦中的乱世,他们在世间本已无立足之地,梦想着借此次战争谋求新的功名。战场上的“征粮”遂成为他们唯一的乐趣。家康下令,在不得不征收必要的粮饷时,必须付给百姓一定的报酬。大坂军当然也有这种军令,但未落到实处。 前日晚上,众人从大坂城出发,一路马不停蹄,已奔波了整整两日。这时候,人马都没了力气,其劳累和饥饿可想而知。 “喂!全体出动,去寻些吃的。” “米不够,务必弄些掺了小麦的饭团子!” 听到此令,自有大量喜好热闹的无赖之徒自告奋勇,“挺身而出”。 “粮食的事就交给我等。” 此中也有一人主动出去,协助兵士征粮,他乃贝冢愿泉寺一个半路出家的和尚,号卜半斋。 卜半斋大摇大摆闯到老百姓家里,不问人家有无余粮,强行收取米和麦。也不知他有何种神通,不久之后,他竟弄得甚多酒水。 “真是个有心的和尚,连酒都给我们弄来了。” “这秃驴真不厚道,必是私藏了许多,都去搬来!” 在这种情况下,酒会起到什么作用,已无需赘言。这些地痞流氓争先恐后地喝酒,有的在天亮之前始终杯不离手,有的甚至已酩酊大醉。 “真拿这些人没办法!天都亮了,还在喝!” 先锋为塙团右卫门,次为冈部大学。冈部大学早晨起来之后,大部分士众都还醉卧不醒。大学只得率领业已醒来的属下,迅速出发。 冈部大学和塙团右卫门甚是不和。二人之所以如此,其实并无甚大不了的原因,只是因为在去岁冬役中争强好胜,争做先锋。 雨停了,塙团右卫门在晨雾中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眼时,冈部大学率领的小队人马已经离去。他愤怒地拍鞍道:“又要不声不响去抢头功?追!” 塙团右卫门让淡轮六郎兵卫重政在前领路,追赶冈部。在佐野往前的蚁通稍北,重政追上了冈部。就在前一晚,浅野军刚从此处撤走,冈部和他的属下亦正在此歇息。 “喂!冈部,抢功也得分时候!今日之战,先锋大将乃是我团右卫门。你竟跑到先锋前边,此法是从何处学来?要是误了战事,你溜圆的脑袋有几个也保不住。你这恶犬!” 稍后赶来的团右卫门对着大学破口大骂。 乱世之人互相谩骂也是常景,人们可借此扬威。 被塙团右卫门一番恶口谩骂,冈部大学也不示弱:“哼!你这浑蛋,在行军途中醉得一塌糊涂,甚至忘了出发时间,这便是先锋大将的用兵之术?要是因此导致败事,切腹自杀时,从肚子里流出的怕都是臭气熏天的浊酒!” “住嘴,不知好歹的东西!我要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呵,我倒要瞧瞧,谁强谁弱,还得比了才见分晓!” “说得好!千万别忘了你今日这些话。”塙团右卫门吐完一肚子怒气,方才对纪州的领路人大声喊道:“喂!山口兵内、兵吉兄弟听令!” “在!” “今日之内,我们要进至和歌山,敌军必在那一带,你们马上前去探听消息。” “遵命!” 如此,团右卫门行在最前,冈部大学则紧随其后。就在他们快要到达蚁通时,前去探听消息的山口兄弟回来了。 “发现敌情了?”塙团右卫门两脚蹬着马镫,大声问道。 “未发现敌军,但听到前方有枪声。” “笨蛋!就是敌军!好,让我们打他个落花流水!”说完,他就要往前飞奔。 此时,淡轮六郎兵卫重政忙转过马头阻道:“这一带还是由在下引路,莽撞行军太危险。” “哼!难道要在这里停止不前吗?” “非是止军不前。从此地至樫井约四里路程,处处险坡,多有堤坎,最适合埋伏。因此只有百骑的小股部队往前行进,甚是危险。在下认为,应在此处等待后边的军队。” “住口!”团右卫门再次敲打着马鞍,怒吼,“要是害怕伏兵,要先锋还有何用?把他们打垮,前进!” “万万不可!非要前进,也得先向贝冢派出使者,催促后续部队赶上。” “你小心太过了,后边冈部那厮可要争着抢头功呢。”口上虽这么说,但塙团右卫门还是觉得淡轮重政的话不无道理,便派了一个贴身侍卫前往大野治房阵中报信。 “现在好了吧?今日要让他们见识我团右卫门的厉害!出发!”令毕,他快马加鞭,往前飞奔去了。旗帜高高飘扬,上面大书“塙团右卫门藤原直之”几字。 淡轮六郎兵卫感到事情重大,立刻纵马追去。 云渐渐散了,露出点点青空。 塙团右卫门的探马山口兵内和兵吉兄弟先前听到的枪声,乃是浅野部的先锋龟田大隅守所放。龟田大隅守奉长晟之命,在前日夜里撤退到了安松,连夜往蚁通方向前进,迎来了第二日黎明。此间,他带着军队沿原路折返,亲自带领小队人马探察,往返三次,对此处地势已了如指掌,因为所率人马数量与敌方差得太多,故,行动必须谨慎。 天亮未久,龟田大隅守看到了塙团右卫门派出的山口兄弟的身影。 “好,放几枪让他们听听,注意,莫伤了他们性命。” 不出龟田所料,山口兄弟听到枪声,立刻折身回去禀报。 “好,敌军已经逼近,成败在此一举。准备埋伏,大家听好,待走近了再打。” 大隅自己先匍匐在地,命头阵和二阵埋伏于大路两边的堤坝和岩石后。枪队共计五十人,静候敌军入套。 未久,前面便隐隐约约出现了塙团右卫门的旗帜。人数并不甚多,只一百二三十人左右,径自朝这边而来。当敌军渐渐靠近时,龟田令蚁通入口处岩石上的枪队,作好准备。 “打!” 砰砰砰——枪一齐开火。 受到突然袭击,近三十人从马上跌落。团右卫门停下马,组织反击。 “好!枪队三阵各就各位!”大隅又令道。 伏击者与被伏击者,心中所念有明显差异。团右卫门认为,停下来等于挨打受死,于是催马往前急去,手下自是紧迫其后。 第二阵的枪声大作,敌方又有十几人被打得人仰马翻。塙团右卫门的队列本齐整,但又伤了十几人,变得稀疏起来。 而在此期间,龟田的头阵已退至第二阵后方,此时正伏于距第二阵约两町的地方,重新填好弹药。 连遭两次火枪阵袭击,团右卫门的军队却越发勇猛,团右卫门亦大喊:“再无伏兵,快往前冲!”此时,他看见冈部的人马正在沿着河沿往前行进。“决不能落在冈部后面!快!从河沿这边赶过他们!” 若从河沿一直往下去,冈部则将遭遇在长泷布阵的浅野右近。 右近却未开火。他见冈部人数太少,决定先把他们包围起来,莫要打草惊蛇。待敌人渐渐走近,一阵呐喊之后,冈部大学的人马已被包围在浅野右近的长矛林中。 砰砰砰! 龟田大隅的第三阵,已对准团右卫门的队伍,开始大肆射击。 浅野军巧妙地将敌军从安松引诱至樫井,但塙团右卫门还以为,自己是凭着勇猛突破了重阻。 “冲!”射击之后撤退,之后再射击,龟田大隅守采取这种依次后退、轮番攻击的战法,如退至樫井,他即可改为攻势。 长晟则从主力中派出上田主水正的一队人马,几队人马合兵一处,一举反攻回去。受到上田和龟田两厢夹击,塙团右卫门陷入绝境。 “呔!我乃塙团右卫门家臣坂田正二郎。有种的就来跟我一决高下!”到了混战的时候,武士仍然摆脱不了以前的毛病。上田主水正手持长矛刺向团右卫门,一个同样手持长矛的武士亦高声自报家门,喊将着朝上田主水正奔过去。 “竟是个小卒。哼,虽不配做我的对手,但我上田主水正很是佩服你的勇气,且给你脸,看枪!” “上田主水正……爷爷可从来不曾听过这名号。爷爷来也!” 在这种时候仍恶语相向,便是乱世武士的旧习。二人手持长矛拼在一处,主水正的长矛折成了两段。二人亦都觉得用刀太麻烦,遂跳下马来,赤手空拳地搏斗,在地上扭成一团。 二者心境看来颇为豁达,实则不然。二人在地上翻来滚去的时候,双方的侍从都靠了过来,唯恐自家主人遭遇不测。 樫井陷入混战之时,沿着河沿前进的冈部所部也已溃不成军,主将冈部大学身负重伤。他恐是过于关注与自己抢功的团右卫门,所以一开始并未注意浅野右近的埋伏。这出其不意的伏击一开打,敌我双方士气差距立现。冈部大学一心只想着不可输给团右卫门,却未注意到敌军伏兵,此已非“失误”可形容。这种时候,他既无暇自报家门,也无隙装腔作势。 主将冈部大学已身负两处枪伤。见主将身负重伤,又被敌军伏军所苦,士兵遂大肆逃窜…… 冈部沿来路亡命撤退之时,樫井的混战仍在继续,接连传来两次胜利的呼喊:“龟田大隅守拿下淡轮六郎兵卫重政的首级!”“坂田正二郎首级被横关新三郎割得!”横关新三郎乃是上田主水正手下。 云已经完全散去,太阳毒辣辣地照射着大地。雨后的路面已干,海边吹来的风卷起地上的尘埃,时而罩住正在格斗的人们。前面的大海与雨后的碧空相接,天海一色,但是谁也无心欣赏美景。 塙团右卫门在马上不时回头往樫井方向张望。此时此刻,已被龟田大隅守斩杀的淡轮重政的忠告掠过他的脑海。已经派人去报信了,治房大人应该快到了吧——他求救般地四处张望,看到的只是陷入重围的己方士众身影,增援的部队不见踪影。难道援军也中了埋伏?罢罢,要是如此,只有先行撤退了。 手下士众大部都已倒下,剩下的不到二十人。塙团右卫门咬咬牙,就要调转马头往回撤。此时,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破空而来。 “啊……”团右卫门大喊一声,拉紧缰绳,立起马身。根据多年的经验,此箭乃是瞄准自己侧腹的强弓所放。战马咆哮着竖起前蹄,只听“哧”的一声,羽箭呼啸有声,穿透铠甲,深深扎进他的左大腿。团右卫门翻舟落马。 出手之人,乃是被称为神箭手的浅野武士多胡助左卫门。 “塙团右卫门,接招!”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团右卫门落马的一瞬间,一个武士手持长矛朝他刺了过来。团右卫门一个转身,抓住矛头。对方慌忙将长矛往回拉,团右卫门趁势站了起来。起身的同时,他执起武刀,一阵乱砍。他感到武刀似已砍中了对方,便于慌乱中急拾起缰绳。 大腿被强弓射伤,落马之后却又再次跃马,团右卫门可谓勇猛异常。他见海岸方向守卫薄弱,遂驱马朝海边奔去。 “塙团右卫门,吃你爷爷龟田大隅一刀!” 不好!塙团右卫门心中虽这样想,嘴上仍不示弱:“爷爷要先行撤退,改日再跟你较量!”若非久经沙场,是不会想到这种话的。龟田身边有三十余骑,自己手下只剩七八骑,这种情况下和对方硬拼,只能是自寻死路。 然而,往樫井撤退的时候,塙团右卫门碰上了另一个更难应付的对手,看来无路可走了。 “呔!这不是先锋大将塙团右卫门吗?爷爷上田主水正等你多时了。你我单枪匹马决一死战!” 此人是性情甚是粗鲁的上田主水正,方才赤膊杀掉了团右卫门手下。他在关原合战时乃是石田三成家臣,现效命于浅野长晟。他与塙团右卫门一样,乃是乱世中常见的“择主”之人。 要是别人,塙团右卫门也许会退避而去,但现在他面前乃是上田主水正,他实无法逃遁。就此逃去,对方必然会施以恶骂,百般嘲笑。塙团右卫门不得已,只好停下马。 “嘿,原来是在关原合战中被打了个半死的上田主水正。” “正是。那之后一度落发为僧,改名宗吉人道,听说敌方有个团右卫门,我便还俗为先前的主水正了!休要逃!” “住嘴,该死的恶贼!本不想取尔性命,且跟尔比试比试。武刀太麻烦,我们赤手空拳较量!” “好!怕你不成!” 如今别说火枪,就是大炮在战场上也司空见惯,二人却喜赤手空拳相搏。 “谁也不准出手相助!”二人吩咐手下。他们催骑逼近,扭在一起,同时落下马来,落下之时,两转三转,塙团右卫门以左手抓住了主水正的脖颈。 主水正方才与团右卫门的家臣坂田正二郎一番狠斗,似已耗去了不少力气。 “啊,主水正危险,快救主水正!”浅野部的四五个武士飞奔过来,持着长矛朝团右卫门刺去。 塙团右卫门用左手拧住主水正颈脖,站了起来,右手已拔出武刀。“小卒子也要一起来?”他死劲抓着主水正,一边挥舞着大刀,防止对方手下靠近,一边朝樫井而去。 “哪里走!”主水正的年轻随从横关新三郎朝他急奔而来。 但团右卫门并未停下脚步,他挪着受了重伤的左腿,左手揪着主水正的头发,一跛一拐地往前走,边朝新三郎大骂:“别过来!敢走近一步,老子一把掐死这个孬种!要想主水正活命,就休要近前!”他大概是想,这样往樫井一步一步靠近,治房的援军许会赶到。 但刚刚走出七八步远,团右卫门的算盘就落空了,年轻的横关新三郎看到他受伤的左腿站立不稳,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他扳倒在地。 “可恶!”一阵惨叫响起,双方像疯狗一样撕扯作一处。未几,新三郎的拳头已像雨点一样砸向团右卫门的鼻梁。团右卫门的双目和嘴唇眼见肿了起来,往外大肆喷血。 此时,主水正站了起来,快刀一闪。只听“啊”的一声,团右卫门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曝晒于烈日之下。然后,主水正哑着嗓子喊道:“塙团右卫门藤原直之被上田主水正斩杀!” 塙团右卫门独自奋战的时候,大野治房根本就未出发,他仍留于贝冢的愿泉寺。卜半斋再次搬出酒来犒劳军士,治房亦甚是快意地沉溺其中。不过,他并没有完全沉醉于美酒,而是心中另有打算。 “在下以为,先锋已到达樫井,我们也该出发了。”接到塙团右卫门的急报,近侍这样催促。但是治房依然举着酒杯,笑道:“休要担心!该怎么办,我心中有数。今日一战我们必胜无疑。且再等等。” 治房这样说,是因为他已派了北村喜太夫和大野弥五右卫门两位老臣率人潜到了和歌山城下。他让二人前去守候,待浅野长晟出得城来,看准时机,一举拿下空城。他正在此处等着二人的好消息。根据他的判断,先锋大将塙团右卫门在前线遭遇了敌军,也就意味着和歌山城已经成了空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拿下。 “马上就会传来好消息。然后再作前进的打算不迟。你们就当这是提前庆祝胜利,尽情喝!” 此时,大部分人已经从昨夜的醉意中醒来,慢慢睁开了睡意嗓咙的双眼。听得总大将劝酒,聚集于寺院周围的浪人哪里还有不喝的道理? 然而治房寄予厚望的北村喜太夫和大野弥五右卫门,别说杀进和歌山城,他们甚至还未靠近城门,就在信达被浅野军俘获了。但治房对此事全不知晓,甚至在冈部和塙直之全军被围,请求尽早发兵援手之时,他仍劲头十足道:“好戏就要开演了。且再等得片刻。” “报!” “噢,辛苦了。是北村和大野的消息吗?和歌山城已经拿下了?” “不,先锋大将在樫井孤身奋战,大将及诸将士全部死于敌军刀下。” “全部?那团右卫门和大学……” 治房扔了酒杯,猛地站起身来,“将士们,冲!” 待他心急火燎赶到樫井,战事早已结束。 路边躺着一具具尸体,都是自己军中士卒……四野望去,根本不见浅野军身影。他们必是悉数撤离,回了和歌山城,以防生变。 更让治房感到手足无措的,乃是在他身后,醉醺醺的士兵皆道:“看来追不上敌人了。” 治房愕然无语。他进退无路,因身后的一路已经被他们烧光抢光,若在此地按兵不动,就当忍饥挨饿。 寻思良久,治房一咬牙,率兵退回了大坂城。 第二章 出兵道明寺 先锋在樫井全军覆没,这让大野主马亮治房甚是难堪。若遭遇的是德川的旗本也就罢了,他万万未料到竟会输给浅野长晟。从暗地里煽动和歌山城的暴乱,到安排北村喜太夫和大野弥五右卫门秘密行军,他以为一切安排均无懈可击。他充满自信,以致不知塙团右卫门业已战死,还沉溺于酒席。然而,团右卫门和冈部大学都已全军覆没,浅野军却几乎毫发无伤撤回了和歌山城。吃了如此败仗,治房还有何勇气独断专行? 回到大坂城,治房立时请兄长大野治长召众将议事。 此时已传来关东大军主力陆续朝大和口进军的消息。水野胜成领第一队,本多忠政紧随其后,松平忠明第三,伊达政宗第四,松平忠辉殿后…… 大坂城内已经确认了这个消息,但是庆长二十年四月三十正午时分,聚集于本城大殿里的诸将均冷静沉着。 今日的议事,按惯例秀赖应出席,但大野治长却未让他来。“我会将今日议事的结果禀报右府大人,请诸位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他之所以不让秀赖出席,许是不想让大家看到秀赖听到败仗之信后的忧郁,以免挫伤士气。秀赖因治房打了败仗而郁郁寡欢。治长的脸色也并不好看,在城中遭袭负伤以来,他脸上一直黯淡无光。 最先进入大殿的,为真田幸村和后藤又兵卫基次,接下来为毛利胜永和福岛正则之弟正守、渡边内藏助、大谷吉继之子吉久、薄田兼相。众人对着治长施了一礼,却无人理会与治长并排而坐的治房。这个于塙团右卫门和大学战死毫不知情、只知一味饮酒的治房,让他们既可怜又蔑视。 坐在后藤又兵卫旁边的明石守重为了缓和气氛,对治房道:“塙团右卫门的死真是可惜。他应该为右府多效劳些日子。” 旁边的后藤又兵卫基次冷笑了一声,众人不明就里,亦不多言语。 治房质问道:“后藤大人,有何可笑之处?” “并无可笑之处。在下只是在想,塙团右卫门那颗长满大胡子的头颅,现在许已被带到了德川家康面前,无奈地冷笑呢。” “后藤大人!” “何事?” “你莫非是说,塙团死了之后才见家康,我在活着时就当被带去见家康……你便是因为这个发笑?” 治长惊讶地打断了治房:“你在说些什么?莫忘了此乃是议论军政大事之所!” 但是,治房已竖起双眉,转向基次。 “正是因为此乃议论大事之所,我才不得不说。后藤大人,你恐也知最近城中传闻。有人说,有个和本多正信关系颇为密切之人,作为密使到了阁下帐中,我想问问,此事是真是假?” 无论在谁看来,治房都已恼羞成怒,有些失态,但他所言却不容忽视。 大家的视线顿时齐齐转向后藤又兵卫基次。 “原来是此事啊。”又兵卫基次又冷冷一笑,“是,确实有一个和本多正信关系颇为密切的、叫杨西堂的僧人,来过我处。” 大殿里的榻榻米已被收起堆在门口,隔扇大部也被取掉,在这样的情势下,全副武装的众将心里已填满了勇猛的杀气,如在战场。 “听说他是来劝降,要说服你在战场上倒戈,投靠关东,不知是否属实?” “正是。”基次马上道,“他来传达正信的话,说基次这等人若不识时务,实在可惜,战事怕会因基次的去留而更变胜负。我若能倒戈易帜投了他们,正信定将我荐与大御所。” 在场之人顿时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基次依然镇定自若道:“当时,我告诉使者,请他转告正信和大御所,我感谢他们好意。若说我的去留可以决定战事胜负,实在抬举基次了。但在现在这个时候,舍大坂而投关东,非基次的性子。”言毕,基次向众人施了一礼,然后转向真田幸村道:请教大人,关于此次用兵…… 幸村微闭着双眼,沉默不语。基次见无人理会,继续道:“我想,若是继续据城死守,怕实在不是办法。此城已无护城河,敌军来去无阻。虽说如此,若在平原上迎敌,则正中德川家康下怀。故鄙人以为,在敌军主力朝大和路进发时,我军赶往山势险要之处,静等敌军到来,伏击其先锋,是为上策,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说得极是。”毛利胜永立即接口道,“要想以少胜多,必须善用地形。伏击其先锋,封住敌军进路,则敌军必从奈良撤至郡山。他们要再次进发,恐需数日整顿。故在这几日里,我等可再议随机应变之策。” “真田大人意下如何?”问话的是薄田兼相,他和一帮老臣仍只信任幸村。 治房见基次巧妙地避开了自己的追问,紧紧攥起的拳头在膝盖上颤抖。 此时,幸村睁开眼,默默看着在面前展开的地图。渡边内藏助催促道:“您意下如何?” 幸村拿起扇子,指向地图上的奈良,却并未说话。后藤又兵卫基次的意思,是欲从奈良进入河内,以迎击进入大和路的敌军。这样的话,战场便是河内志纪郡的道明寺附近。 道明寺位于大坂城东南约四十里处,东有国分,乃丰臣领地的东南边界。此地东接大和,无论从奈良前往堺港,还是从纪伊前往京都,都是必经之地。生驹山、葛城山和金刚山连绵起伏,将大和与河内隔开。因此,要从大和前往河内,必须翻过众山脉。翻越山岭的道路细数起来有十七条之多,但可让大军通过的只有三条——北部的暗岭道和南部的龟濑、关屋二道。龟濑与关屋二道在国分合二为一。因此,道明寺乃是三道汇合之处。此地地势紧要,在此处迎击敌军自是恰当。 幸村心中寻思,却不说出口。近日以未,他对战事已绝望。织田有乐斋父子、织田常真离开大坂城,大野治长、治房兄弟之间明争暗斗,让原本精神抖擞的浪人多已军心涣散。即便不如此,这支被世人嘲为乌合之众的大军,也已逐渐暴露出缺陷。就连治长和治房这对同胞兄弟都不能一心,丰臣秀赖的斗志自无法高扬,一股悲观风潮在大坂城内大肆蔓延。 塙团右卫门在樫井战死,有名的勇猛之士也在各自寻找葬身之处。此乃讲义气、重名誉的武人心思,但在幸村看来,这只不过是败相之迹:若有赢得此战的信心,谁也不会如此悲观。 幸村收起扇子,默默看向治房,“当然,战场并不仅仅限于此处,不知大人有何建议?大人的看法若与后藤不同,鄙人愿闻其详。” 听幸村突然发问,治房忙转向治长,“还、还是请兄长作最终决断吧。” 幸村微微点了点头,道:“修理大人,您的意思呢?” 治长却比治房更加不知所措。他呆呆坐在那里,似在想别的事,慌忙道:“这……若真田大人和后藤大人同意,我无异议。” 渡边内藏助使劲拍了拍膝盖,道:“真田大人还未说出自己的意思!”正在此时,木村重成进来。若非如此,内藏助和治长之间必然会发生口角,令气氛更紧张。 重成道:“对不住各位,我迟到了。刚才淀夫人去了右府大人处,右府命鄙人相陪。” 薄田兼相向前探了探身子,将议事经过一一向重成说明。重成十分认真地听罢,道:“我也同意出兵道明寺。”他亦是抱定必死之心。 幸村再次环视一眼在座众人,木村重成、渡边内藏助、大谷吉久、后藤基次、薄田兼相、长冈兴秋……从每一个人的脸容和眼神里,都可看出必死的决心。为义而生,为义而死,是什么将众人逼到了这一步? 幸村转向治房,轻声道:“幸村也同意在道明寺迎敌。” “兄长,请您作出决断!”目下只有治房还对此战抱有希望。 “好,我无异议。我会尽快将此事禀报右府,请求裁断。在此之前,拜托各位认真备战。” 治长刚说完,治房便接口道:“若真田大人同意,我想请兄长担任第一阵指挥……” “不可!”后藤基次立即打断了治房,“此事由我提出,第一阵理应由我后藤又兵卫指挥。” 从后藤基次的口气中似可听出,他断不会向人让步。但是治房不理,继续道:“尊驾是想作为第一阵先锋,击溃东军?” “哼!”基次内心怒火终于迸发,“战事,七分力道,三分运气!若遭遇强敌,就当拼死一战。未见过你这般人,醉倒战场,伤亡部众,自己还恬不知耻活着回来!” “休要争了!”幸村立即接口道,“后藤大人既欲指挥第一阵,幸村就担当第二阵的指挥吧。但不知后藤大人是否有了主将人选?” 他明显要出来调停,治房只好压抑怒火,瞪着双眼,闭了嘴。 “在下想请薄田兼相和明石守重二位担当第一阵主将,其他人选请适当分配。”基次似乎连和自己一起赴死的人都想好了。 幸村感到一阵寒风掠过心头,他轻轻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敌军先锋想必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我军也须慎重。”自言自语说着,他看看治长。 目下的大坂城,操权柄者不用说乃是大野治长,在排兵布阵上须充分尊重他的意思。然而,治长却回道:“我想听一下真田大人的方案。” 其实,治长只是不知所措才这样说。他绝非完全信任幸村,而是已彻底放弃了战意,以为无论怎样打,这一仗断难取胜。在绝望中,治长陷入了近似自我埋怨的反省:情势到底为何发展到今日这地步?去岁冬役,已是一场不当为而为之的战事…… 德川家康对大坂城的不满,发端于钟铭事件,知各地的浪人入城之后,其不满达到顶点。那时,本应多多出面解释,片桐且元也看清了局势,甚至采取了行动,但治长却无所察觉……他愈想愈觉眼前一片黑暗。 我难道是被夫人的宠幸遮蔽了双目?冬战之后,治长看清了双方实力差距。但目下的大坂城已被两股势力主宰,他已无能为力。这两股势力不是别的,其一为无处可去的浪人,另一便是面对战事与死亡,情绪高涨的洋教徒。 保罗和托雷斯两位神父及其众多的信徒,都进入了大坂城,成为将士的主心骨。偌多人亦仍然坚信菲利普皇上的大舰队会来救援,这期盼把众浪人都留了下来。浪人对战争胜负极为敏感,因此,若无这援兵良讯,他们念及子孙后代,大半会弃城而去。 一言以蔽之,冬役之后,大坂城的主君就已不再是丰臣秀赖。 治长为此心恨不已——本是为了不让家康夺走城池,这城池却被浪人和神父们夺了去。 “大人看这样布阵如何?”治长回过神来,幸村已经放下笔,将一张纸递到他面前。治长忙接了过来,只见上面写着:第一阵,后藤基次、薄田兼相、井上时利、山川贤信、北川宣胜、山本公雄、棋岛重利、明石守重;第二阵,真田幸村、毛利胜永、福岛正守、渡边内藏助、小仓行春、大谷吉久、长冈兴秋、宫田时定。 “我无异议,继续议论下一步。”见治房正从旁觊觎,治长瞪他一眼,将纸递给后藤基次。 治长既已同意,众人便也不再提出异议。 “这样估计,第一阵的人数大概有六千五百。” 基次话音刚落,幸村便回道:“正是。第二阵为第一阵的一倍,约为一万两千人……这是考虑到,无论第一阵胜负如何,都能够充分根据形势,作出应对。” 基次拍胸大笑,“此足矣。若是背后有真田大人,后藤基次可安心赴死矣。” “后藤大人!” “何事,真田大人?” “不可言说什么赴死云云!如后藤大人这等刚勇之士,原本不论生死,只计胜利。” “哈哈哈!恕我失言,我们必胜,是吧,薄田大人?” 薄田兼相耸耸肩膀,微微一笑,把手中之纸递给毛利胜永。毛利胜永又将它递给福岛正守,正守则传与大谷吉久。 “这样一来,我竟与父亲和兄长为敌了。”细川忠兴之子长冈兴秋笑道。 此时,木村重成插嘴道:“关于此次布阵,在下立即前去禀报右府大人。” “长门,且等一下。”幸村止住木村重成,“我想还是请修理大人前去请求右府裁决为好,你说呢?” “是,鄙人失虑。就请大野大人前去面请右府裁决吧。” 这样,那张纸再次回到了大野治长手中,由他转呈秀赖。 幸村请治长前去征求秀赖的意见,是想看看秀赖对此次出征有何反应。 一旦出城应战,偌多人必是战死沙场,一去无回。因而,他希望秀赖能够立即来到大家面前,向众将赐酒,以鼓舞士气。只有这样,秀赖、治长、幸村和基次才能上下一心。 然而,不久之后,治长却是一个人回来,道:“右府未有异议,派出伊木远雄监军。右府着各位立即作出征准备,不可疏忽。” 后藤又兵卫长叹一声,暗暗朝幸村望去。幸村避开了他的目光,不由寻思:又兵卫乃是决心赴死了。武将的义气往往和荣誉、体面联系在一起。家康将基次捧为可以决定战争胜负的刚勇大将,而在其出征之前,秀赖甚至未赐上一杯酒为其送行。在开战之后,基次便会以死报答家康的识人之恩。 在基次的叹息声中,毛利胜永也站起身来,满怀凄凉。 善战之人与不善战之人的区别,就在于出征之时是否擅鼓舞士气。乱世之中,这人情尤其重要。动辄便会丢掉性命,难免让人觉得人生无望,于是,武士们便各自在心中树起一面叫义理的旗帜,以谋求安慰。现在,支撑后藤又兵卫的,正是誓死坚持的义理。即便是真田幸村,很多时候也靠这种心念,方能坚持。 家康正是深刻地洞察了众人之心,明知会被拒绝,还说要赠与幸村信浓十万石,并将后藤基次奉为以其一身之向背,便可决定此战胜负的刚勇大将。想让良马驰骋,必当有伯乐之心,但要让不通世故人情的秀赖明白此中玄机,实在难比登天。 就此,大坂确定在大和口迎敌之战法,幸村和基次开始准备出兵。此前,他们往各处派出大批探子,以摸清敌情,作出正确判断。他们得知,四月二十八后,东军大和口的诸将均驻扎于奈良及其附近,欲与伏见秀忠和二条城家康的进攻遥相呼应。于是,大坂决定于三十日之前完成备战。 后藤基次的第一阵,以薄田隼人正兼相和明石扫部助守重为两翼,五月初一出城,当夜在平野扎营,以逸待劳。 第二阵的真田幸村,任毛利丰前守胜永为副将,出城后驻扎于天王寺,又进至可看清敌人进攻路线的位置。 与此相对,东军水野日向守胜成指挥的大和口第一阵、本多美浓守忠政指挥的第二阵、松平下总守忠明指挥的第三阵,以及松平上总介忠辉的第五阵,于四月三十会师于奈良。伊达政宗率领第四阵,当天还在木津,到达奈良时已是五月初三。因为伊达军的迟到,东军进攻之日遂改成了五月初五。 东军以水野胜成为首,从奈良出发,取龟濑和关屋二道朝国分进军的消息,传到天王寺的幸村处,已是五月初五正午时分。他接到消息,马上叫来了毛利胜永,不焦不躁道:“决战马上就要开始,我们和后藤最好碰碰头。” 幸村和毛利胜永同到平野军营,见到后藤又兵卫基次时,他正在帐中修剪胡须。 “他们马上要来了。”基次放下剪子,转向道明寺形势图,道,“我决定今夜从平野出发,取道藤并寺,前往道明寺迎敌。若有可能,直接进军国分。若得机会,便依傍山形,打敌军一个出其不意。” 基次话说得刀砍斧切,幸村和胜永对视了二眼,道:“后藤大人,若有机会,还望大人与幸村取得联络。” “哈哈哈!真田大人多虑了。打仗当随机应变。后方既有您压阵,基次自可放手一搏。” “若敌军进至国分,请务必暂止进攻,及时通知我们。幸村从一开始就誓与大人协力。若敌军河内口的人马接近了若江、八尾,也请缓进。” “哈哈!”基次大声笑道,“不用担心我。河内口的敌军先锋乃是藤堂高虎和井伊直孝,请真田大人对此二人多多留意。我军由谁来对付那支先锋?” “欲派木村长门守镇守若江,长曾我部和增田盛次镇守八尾。” “哦,重成镇守若江……”基次脸上笼上乌云。与其说他在担心,不如说是年长的他因体恤年轻的重成,而发出悲叹。 其实在这个时候,后藤基次便已决定,无论何种情势下,都不会向幸村求援。倘在若江决战,便会遭遇家康和秀忠的旗本部队,那些将士均是经过精挑细选。基次如向真田求援,势必导致木村重成孤军奋战。久经沙场的基次,心中理应有对年轻之人的体恤。 “不管怎么说,基次都是个幸运之人。”基次解下腰间的葫芦,给幸村斟了一杯酒,“身负丰国大明神之子的重托,同时又得江户大御所和将军的怜惜,基次能够如此战死沙场,也算是武士最大的荣耀。哈哈哈哈……” 毛利胜永正欲张口,却被幸村用眼神止住。幸村拿起酒杯,心中寻思:又兵卫一心赴死。他此来正是为确认此点,因又兵卫若有求生之念,幸村之后的战法也将随之改变。但又兵卫若已抱走必死之心,幸村于战阵之外,也当细细作一番准备了。 幸村将酒一饮而尽,“明日就请尽力而为。” “噢,尽力而为!”基次爽快地应着,把酒杯递给了胜永,“毛利大人,有幸在世间走一遭,我很知足了。阁下也要尽力啊。” 胜永欲言又止,笑了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幸村和胜永井未与后藤基次商议更多用兵之策,便打道回府。他们本来想说:“在夜深之时,你我三人会合于道明寺,于黎明之前翻越国分诸山,二阵合兵一处,在道路最窄之处迎击东军。”但基次已决定独自冲入道明寺,甚至已抱必死之心。幸村和胜永若仍坚持让他于后阵等待,就有抢功之嫌。 “他若陷入苦战,我们就立时发兵救援,目前且按兵不动。”胜永与幸村约定后,从平野回到天王寺,已是亥时。 基次为二人敬了临别酒,将二人送走之后,和衣睡了一个时辰,在子时之前醒来了。他已很久未醒得如此干脆了,此时神清气爽,已无任何留恋。 “大家都起来!起来!朝道明寺进发!”基次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命人进兵,“要是大楠公用兵,必不令人知晓踪迹,但后藤又兵卫不会如此。”他令士众点上早已备好的火把,率领两千八百人,沿着大和道,堂堂正正、威风凛凛出发了。 要是敌军的探子看到这等模样,定会吓得落荒而逃。这正合基次心意,他已不想再活下去,反而轻松了许多。他不仅深得秀赖信任,也得家康公青睐,这双重的体面给了一介武将莫名的感动。基次突然透悟:人生不过是为自己寻得葬身之地。他不再关心自己死后会前往极乐,还是堕落地狱,现在只是一心赴死。 基次率军来到藤并寺,稍事休息,同时往道明寺派出了探马。不久,探马回报,前方并无敌军。他遂下令继续赶路,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穿过誉田,到达了道明寺。 然而,基次正欲率军朝国分进发时,接到探马来报。 “禀报大人!敌军先锋已经到达国分,兵力约两三千。据小人观察,乃是水野胜成部。” “好!”基次骑在马上,望着昏昧的晨霭,道,“看来敌军也是看到我们的火把才出来的。来得好!”他下令立即渡过石川,占领小松山,然后一马当先,向前飞奔而去。 时下正是酷暑季节,但在晨雾中静静流淌的石川之水却很是清凉。 “渡过了三途川,就可与敌军故手一搏!”基次吩咐。他无一丝畏惧,毫不犹豫往前冲,渡河之后,迅速占领了小松山。从此地沿山坡朝东直奔而下,可直杀进敌军布于东面的阵营。 天色渐明。从山顶可见,东军的旗帜正在前往国分的大道上移动——敌军已经开始行动。根据用兵常识,基次应该在此地等待后军,真田幸村和毛利胜永也曾专为此事到军营一访。但基次已无意在此停留,久经沙场的他十分清楚,情势已非幸村与胜永可掌控。 根据基次的判断,家康处决在二条城与京都纵火未遂的木村宗喜之后,断不会滞留京都。如此一来,战场就不只在大和口,谁都可能和沿着大和口而来的关东大军发生遭遇战。 但即便真田或毛利同基次并肩作战,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不论愿意与否,今日这场战争,己方各军只有在哪里遭遇敌人,便在哪里奋力厮杀,听天由命。 后藤又兵卫基次对目下的处境甚是明白。见敌军陆陆续续爬往山顶,他令众人放声呐喊。这乃是不顾后果的大胆之举。 听见小松山上的呐喊时,水野胜成属下的奥田三右卫门忠次正带着六七十人爬山,试图占领小松山,以获地势之利。 “啊,有人呐喊!” “已有人占领了山头!” “不是敌军,许是堀或丹羽的军队。前进!”队伍最前面的奥田三右卫门忠次高举长枪,对手下士众大喊。此时,山顶的人呐喊着冲了下来,有如猛虎下山。 “啊!敌人!是敌人!”三右卫门在惊讶中摔倒在地,从山顶冲下来的大军,以基次为首,排山倒海般从他身上碾过。 此乃夏役首次遭遇战。后藤的一千多人马从山顶奋力冲下,奥田军眨眼间溃去,只剩下七八具尸体,如石头般扑棱棱滚落下去。 到了山下的平地,奥田士众慌忙寻找主将的身影,但是奥田忠次已不在世上了。他躺在地上,身旁扎着沾满血污的长枪,早已断了气,小腹还留着被刺伤的痕迹,全身为人踩踏,惨不忍睹。 一举击溃了奥田军,基次率军回到了山顶。 天已大亮。基次在山顶悠悠吃着手里的饭团子,看着山下的战势。山脚的大道、农田与河岸上,到处都是杀气腾腾的人马。 水野胜成乃是家康亲点的指挥将领,也是勇猛之士。是日丑时,他见通往藤并寺的路上右火把移动,立即判断:“必是后藤又兵卫!”然后,便令堀直寄和丹羽氏信派人前去打探。 “他们果然选择此地作为战场!将军大人和大御所正是如此预料,才出兵河内口。今夜,将军便会到达千冢,大御所抵星田。接下来的五六日,便能与敌军一决胜负。” 关东认为,敌人只有选择此处拦截他们。大和各部从郡山前来、占据奈良之前,大御所和将军都留在京城,考虑如何诱敌出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从道明寺到八尾、若江的战场,其实亦是东军所选择。 若是在平原上与敌人相搏,只有此处为宜。水野胜成下令,占领小松山,以监视敌人的行动,后令奥田三右卫门和松仓丰后守先行出兵。 确定战场之后,小松山的高地自然成了双方争夺的紧要处。 奥田三右卫门迅速朝小松山进发。但是,他却死在先他一步占了小松山的后藤又兵卫基次枪下。 初战不利,此时又听得山顶呐喊四起。 “糟!敌人已占领山顶!那是何人的旗帜?” 大和五条的领主松仓丰后守重正,得知山顶上乃是后藤又兵卫,立时在北面布好了枪支,准备发起进攻。 此时,东军准备发动进攻的并不只是松仓一人。“我可不能落了后,让人笑话!”藤堂高久在前,天野可古在后,各率领小队人马转到山的西北侧,往上强攻。 未几,每次枪声响起,后藤部都会有人倒下。而且,枪声愈紧,倒下的人愈多。 “先把敌军的火枪队打散!我们的火枪数目不足。”后藤又兵卫基次手持长枪,驰骋往来,得心应手,已有近八十人倒于坡下。又兵卫不禁叹道,我竟有如此长进!在敌军面前,他从未如今日这般冷静沉着。可是他也知,今日这战场便是他的葬身之地,这已成为无法改变的宿命。 小松山上,基次遭受着水野、伊达及年轻气盛的松平忠明三方夹击,他已无法硬撑下去。 毛利胜永、明石守重和真田幸村等人从天王寺出发,正朝这边赶来,途中一定遭遇了沿河内口而来的其他敌军。基次认为,自己最好放弃这小松山,撤至道明寺,这样或多或少能为友军分散些东军的压力。 “好,弟兄们!我们要准备下山。下山之前,有话要跟大家说。”又兵卫一脸胡须并未掩住他的感慨,他骑在马上,笑道,“弟兄们干得很好!基次从心底感谢大家。但,人人都会有自己的打算。到目下为止,各位血战不止,已尽到你们在战场上应尽之责。现在,基次要下山奔西边而去。此间想活命的请离开队伍,勉强留下也不会给我增添冥福。”言罢,他调转马首,朝西下山而去,一直奔到石川河岸的平地。回头望去,近一千五百人的军队依然紧紧相随。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跟着勇猛的将领,士众便也不同寻常。 “弟兄们要和基次一起赴死吗?” 士兵们应声回答,同时高高举起武刀。 又兵卫的脸因感动而扭曲,他大声道:“好,后藤基次也就不跟兄弟们客气了。兵分两路,直击敌人!” “是!” “好!杀啊!”后藤又兵卫一声呐喊,心中又是快慰,又是感慨:死亡的意味究竟为何? 基次生出万般感喟,奋力冲进了尾随追来的水野军中。敌军顿时闪开一条道,两三个小队眼见着乱了阵脚。 “弟兄们,杀啊!” 此时后藤又兵卫的英勇之举,后人芥田的书中记述如下:“……其武勇,自源平以来应无人可比,诚为前所未闻之举。” 既作出时人未见过的勇猛之举,基次定是心无杂念。 见基次令水野军阵脚大乱,丹羽部立时从侧面猛烈射击。东军各部之间的配合真可谓天衣无缝。 时已正午。 太阳火辣辣晒着每一个人,对阵双方无不浑身尘土,汗流满面,个个疲惫不堪。遭到丹羽部袭击,后藤军立时乱了阵脚,皆匍匐于路旁麦田里。当他们从麦田里站起身来,人已少了大半,也有趁乱逃窜的,但大部为火枪打死,地上尸首累累。 见敌人不再射击,基次跳回马上。但此时,除他之外,所有人都已负伤,无法再上马,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单骑”。他旁边,山田外记和古泽满兴二将领已横尸于地。 “去川边!”基次道。他这是基于求生之念。与其在这里硬撑着遭受敌军的反复射击,还不如跳进水里,蹬到对岸。涉水过了道明寺川,自与友军接近几分。此时薄田兼相、山川贤信、北川宣胜、井上时利、明石守重、模岛重利、长冈兴秋、小仓行春和山本公雄等人,各率人马,已陆陆续续赶到了道明寺川边。但只叹后藤又兵卫气数将尽。他单枪匹马行在最前,正欲赶往河边,东军再次射击,把他逼进了麦田。 “啊,啊!”基次呻吟几声,庞大的身躯翻落马下,掉进田里。 “大人!请振作些!”侍卫金方平左卫门慌忙过来扶持,却见落马的基次瞪着一双无神的大眼,茫然望着天空。 “大人无事就好,请让小人背您走!”平左卫门拉起基次的手臂,放到自己肩上,试图站起身来。但基次身体沉重,他竟未能站起来。“快,请振作些,咱们往前走一点,好歹也能寻一个隐蔽些的地方。” “哈哈哈……”基次口中已翻出自沫,一脸歉意地笑道,“莫要勉强了,平左,我的腰已断了。”说着,便挣开手,张开来,掌上赫然沾满了鲜血。“我已站不起来了,哈哈,替我介错!你要是不砍下我的首级,我就只能拖着这样的残身继续与敌人一战。”他举起长枪,勉强挥舞。 “小的明白!”金方平左卫门眼中含泪,拔出了大刀。 他砍下基次的首级,埋在附近的田中,然后悄悄渡河,逃了开去。 第三章 激战若江 后藤基次在小松山奋战的同时,小松山北十六里处的八尾和若江,也正进行一场激烈的遭遇战。 关东诸军在前一夜(初五),于暂驻星田的德川家康大营,召开了最后一次行军会议,对此后的作战进行了细致商讨。 河内口的先锋军由藤堂的五千人马和井伊的三千二百人组成。明日就要决战,他们都心知肚明,家康的吩咐更是明白直接。因而,在会议之后,藤堂高虎便回到千冢的营帐,迅速准备,只待天明。 他们面对的大坂军将领,乃是长曾我部盛亲和木村重成二人。木村重成于五月初二得到秀赖许可,四处探听家康父子的进攻路线。但当时家康身在二条城中,并未出动,终是无从知晓他将从何处下手。当木村重成确认家康乃是从星田出发,途经砂、千冢,取路高野官道前往道明寺时,已是五日以后。 秀赖把重成叫去,道:“他们好像是要从今福进攻,你马上率兵前往今福。” 照重成的性子,自不会违背秀赖的命令,他急去了一趟今福,重新探查那里的地形。但那里并不适合大军通过,擅长野战的家康怎会选择那样一个行军不便之地?他们肯定还要沿高野官道,进往道明寺。重成能断定敌军的进攻方向,却无力改变敌军路线。 右府为何令我往今福?就在重成疑惑不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大野治房派来了密便。密使传言:“右府现在惧怕非常,不敢亲上前线激励将士,此必有伤士气。望大人于百忙之中,务将右府请出城外。” 仅仅如此,重成许还不会独断专行。然而,使者之后说出的一番话,顿时让重成惊讶万分。“大野大人说,右府乃是害怕出城之后,会被自己军中的浪人刺杀,他甚至怀疑主马都已怀有二心。因此,若我等劝右府出城,反而会使局面更糟。故,还请长门守大人多多费心。” 一句话令重成感到无比恐慌,“倘若此言属实,说不定右府也在暗中怀疑我木村重成呢。”重成悟到了已死的塙团右卫门直之、活着的真田幸村与后藤基次等人的真心。他们万念俱灰,一心赴死,虽然令人感怀,却也让人心焦——为何他们不使出浑身解数,奋力杀出生路呢?不管心中如何慷慨激昂,放弃努力,便意味着失败。 听到治房使者之言,重成如万箭穿心:难道真田和后藤都已看清右府的心思了?他们便是想通过殉身之法,来表现自己的节操? 重成告诉使者,自己已明白治房心意,此后却未去见秀赖,若好心前去相劝,却遭拒绝,他必心痛如绞。 之后,重成怅然回到城中自己的宅院,看望新婚的妻子。 他让妻子剪下一段头盔上的带子,将其放在枕上,点上了香。“在出征之前,应该这么做。” 重成之妻乃是真野丰后守之女,香枕是她侍奉淀夫人时所得的赏赐。她脸色苍自,怯生生道:“我可能已怀有身孕。” “好极!”重成击掌道。他早就作好了赴死的准备。因被秀吉公猜疑,父亲含恨自杀,正因如此,重成愿以死表明白己乃是忠心耿耿之臣。但他现已生出和父亲当年一样的动摇。他让妻子剪短头盔上的带子,焚香之后准备出征,并不仅仅是为了向妻子表明心志,亦想坚定自己已动摇的决心:我要壮烈赴死,决不能苟且偷生,那非武士之节!幸村、基次及已死的塙团右卫门,人人皆知气节。 “今日乃是端午,插上菖蒲。”说完,重成便离开家门,决意带兵顺着高野官道前往道明寺。但,他打探后方知,幸村和基次均已进发到了道明寺。跟在赴死之人后面,必显得胆小怕事,此实令重成不快。 “看来大御所和将军要沿高野官道朝道明寺而来,我们就在半道中杀个出其不意。木村重成于黄泉路上,一定要拉一人同行,要么是大御所,要么是将军。我定会砍下其中一人的首级,让各位见识见识!”重成对帐下的山口弘定和内藤长秋表明了决心,令他们于六日子时集于大和桥旁。 但至子时,士众并未聚齐,待他们出发时,已是丑时。他们的行军与后藤基次不同,不点一个火把,单是令最前的人提着一个昏暗的灯笼。 木村长门守重成一旦参透生死,便显示出异于常人的忍耐力。只是他天生性急,今夜也无二致。主君与家臣之间的信赖,原来终是有限,这一念头隐隐令他不快。不管是真田幸村先他一步决定出兵道明寺,还是后藤基次已然出兵,都令年轻的他焦躁不安:我怎能落后于人? 从大河桥出发后,大约过了一个时辰。 “且等一下!”重成突然发喊,停下马来,“有未听到前方的枪声?” 黑暗中有人回道:“确是枪声……什么地方已打起来了。”答话的乃是老臣平冢治兵卫。 “不论什么地方,这时响起枪声,后藤定然是遭遇了敌人。” “这么说,敌军已经埋伏在那里了?” “对。南方可以隐约见到火光,或许是火把。不论怎样,你先前去打探打探。” “遵命!”治兵卫应一声,又回过头来叮嘱道:“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前在泥泞路上行军多有不易。在下去若江探明情况之前,大人请务必在此静候,不可贸然前进。” “不必担心,我自有计较。你快去!”重成有些不耐烦。 可是治兵卫的身影刚消失,他便令队伍道:“枪声让我揪心。迅速前进!”言毕,他便率军朝南匆匆去了。 重成若在原地等待治兵卫的报告,是日在战场上的运气怕会好一些。但性情急躁的他,天刚蒙蒙亮便进至八尾附近。 平冢治兵卫飞马径直去了若江。若江的百姓感到此处难免战火,早就藏匿得踪迹全无。难道家康和秀忠的先锋已来过这里?平冢治兵卫见此情形,立刻调转马头,回去禀报。百姓都已藏匿起来,关东诸军必已到达,怎能指望于中途突袭他们?一不小心,必会和数量多己数倍的敌军正面遭遇,敌强我弱,焉有胜望?因此,平冢治兵卫只想回来禀报重成,劝主人暂时撤回城中,从长计议,但当他回到原处,哪还见得重成的身影! “糟了!”平冢治兵卫脸色大变,慌忙向南追去。他猜测重成必是往八尾方向去了,于是策马狂奔。此时天已大亮,前方的枪声也越来越紧。不仅如此,百姓房舍也冒起自烟,和晨雾混杂一起,必是有人故意放火,时而还可听见呐喊,气氛令人压抑。前方农田中,蜿蜒延伸的小路很是狭窄,田中刚插过秧,水比平常涨了不少,要是失足陷进去,可就是进退不由人。想及此,治兵卫愈发焦急起来。 重成带领的人马不少,直属四千七百,再加上山口弘定、内藤长秋以及木村宗明各人部下,合近六千人。六千人马若沿着这条小道下去,遇上伏兵,必无路可退,说不定会重蹈山崎合战后明智光秀之覆辙。 治兵卫正循着前方大队的马蹄声直追时,猛见前方走来一个背着蒿草的老农。他便勒住缰绳,喊道:“喂!老丈。” 老农连忙放下背上的蒿草,扑通跪在地上,大叫:“大爷饶命!” “我不要你的性命,只想向你问路。” 但那老农吓得浑身发抖,竟已不敢张口说话。 “你放心便是。我哪有收拾你的心思。好了好了,你镇静些……这条路若直走下去,会到何处?” “八、八……八尾。” “确定无疑?” “但,骑马无法到达。此路中途断开了……对,对,要是一直走下去,会走进一片沼泽。” “沼泽?” 老农颤抖着身子,点了点头。 “刚才你遇见打着大旗行军的大队人马了?” “小老儿遇见了。” “那么,大军正朝着沼泽地行进?” 老农胆怯地点了点头。 治兵卫气得咬牙道:“你为何不告诉他们走错了路?” “可是……当时小老儿藏在草丛里,哪敢多言?” 听他这么一说,也有道理。治兵卫又道:“老丈!” “是。” “可抄近路赶上他们吗?” “这……可是小老儿……” “我非让你带路。你要知道,就告诉我。” 老农这才放了心,如此这般告之一条羊肠小道,穿过那小道到小川河,然后沿小川河堤一直往下,便到了八尾前方的沼泽地。 不待听完,治兵卫快马加鞭,飞奔而去。 寻常日子运气的好坏,关系人生幸与不幸;战场上运气的好坏,则直接关系人的生死。重成为何这般心急,要去一片难进难退的沼泽地? 平日的木村重成,有着寻常年轻之人没有的慎重与沉着。前几日,他都在亲自视察这一带的地形。 若江和八尾约有八里之遥。与若江相连者为西郡,西郡之南有一萱振村。若江北为岩田村,八尾北为穴太村。八尾西方,有一个久保寺村隔河相望。久保寺村有一条路穿过斜坡,直通大坂。 重成是想走一条与此相反的路线迎击敌军。他知后藤、真田以及毛利的人马都沿着那斜坡来到此处,若是跟在他们后面,必遭人耻笑,便特意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线。 由此可看出,重成还欠火候,亦可看出大坂诸将并无统一指挥,乃是各行其是。战场征伐,必须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上至总大将,下至小卒兵士,都当统一调度。 得知重成正朝着沼泽地进发,平冢治兵卫如疯了一般,在薄薄的晨雾中抄近道追赶。直赶到已近八尾,他终于赶上了重成,远远喊道:“且等!” 队伍最前面的重成听到喊声,还以为遇上了敌人,急忙执起长枪,喝道:“来者何人?” “在下平冢治兵卫。” “哦,治兵卫。” “大人不能继续往前。前面乃是长濑川沿岸的沼泽地。敌军并不会攻到这里,我军反会深陷其中。万万不可再往前走。” “沼泽地?”重成也愕然,“大坏矣!道明寺到国分一带已成战场,本欲前去增援,快马加鞭方赶到此地,不意……” “大人不可再犹豫,赶快撤至若江,在那里截住敌人去路,还能助道明寺那边的弟兄一臂之力。请大人快快离开此处。” “唉!我竟奔往进退无门的沼泽地!”重成恨恨调转了马首,浑身都在颤抖,下令回到若江。 道路狭窄,一度散去的大雾再次弥漫开来,周围昏暗不已。沿着小路,重成催马向前,试图走到队伍前头。他拨开队伍走出两町左右,只听见右前方传来一阵呐喊。 重成勒住马凝神细听。莫非自己进军之时,敌军已经追了上来?此时,重成才感到毛骨悚然。 若真如此,追兵定是德川方布防于河内口的先锋藤堂高虎与井伊直孝的赤备军,此二人是善于统兵野战的高手。难道己方要在此地被敌军追赶,陷入沼泽? “治兵卫!敌人的军旗?看一下敌人的军旗!”重成慌忙在人群中寻找治兵卫的身影,大声道。此时,右边久保寺村附近的长濑川河岸上,也响起了呐喊。 “治兵卫,治兵卫在何处?” “小的在!” “听这呐喊声,难道我们被敌军包围了?” “大人放心!先前呐喊的乃是藤堂军,次后左边呼应的乃是我军长曾我部。” “长曾我部?” “我们不如把藤堂交与长曾我部,撤到若江……” “住嘴!你是要我在敌军面前逃逸?” “非逃逸。敌军不只藤堂,有井伊赤备军在侧,酒井、神原的强势兵力在后。我们绝非向敌军示弱,只是为了尽快避开沼泽地!”言罢,平冢治兵卫调转马头,来到队伍后头,掩护着兵士,就要往前走。 其实,木村若在此处迎敌,无异于以卵击石。故,长曾我部的出现,对木村正可谓雪中送炭。只是,长曾我部的人马并非为了援助木村而来,他们亦是凭借着一身蛮劲冲到了八尾,直到玉串川堤坝附近,与藤堂部起了激烈冲突。 藤堂高虎是日一大早便欲进军。正待出发时,他听见道明寺方向传来枪声。“是何人?看来已经有敌军期国分进发。” 若有人试图从国分堵住大和口的去路,自然也会有人从北面的大坂道朝立石道进发,或从十三道来到高野道,试图堵截关东主力。高虎恨不能立时将这紧急消息禀报驻于星田和砂的家康父子,却来不及了。 透过薄薄的晨雾,可以看见敌军的旗帜,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木村、长曾我部、增田、内藤各部,均已在八尾、穴太、萱振和西郡各地开始行动。 藤堂右先锋大将藤堂良胜尚未想及木村军已转移,道:“木村部对我军视而不见,径自朝若江方向去了。他们定是想袭击我军在星田和砂的大营。让在下前去两面包抄,一举将其攻破。” 高虎吃了一惊,却点头应允。要是家康与秀忠的大营遭到敌军袭击,自己身为先锋,颜面何存?他正欲从侧面袭击木村部,却碰上了长曾我部,于是两军对垒,开始厮杀。 木村长门守重成将藤堂的四千七百余人留给了长曾我部,率军撤退到若江村,已近卯时。天已大亮,迷蒙不清的晨雾也已散去。 长曾我部盛亲和藤堂高虎定在八尾村一带,各逞武将威风,进行生死搏斗。呐喊声、枪声不时涌进木村重成耳内。看到敌军正在从高野道沿着十三道赶来,他感到无比悔恨。他原本是想从侧面袭击家康与秀忠率领的主力,拿下二人首级,夸示天下,以此扬名后世,因此带着军队连夜奔波,但没想到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若江。战阵之间稍有不慎,便是死伤,进退得法固然重要,可是进退不得法……重成恨道,定要挽回体面! 重成驻马,将士众分为三路,其中一路自是迎击藤堂右翼;另一路二百余人由木村宗明率领,前往北面的岩田;主力则留在若江之南,以逸待劳:不久重成才知,前来之敌乃是被称为“德川赤备军”的英勇之师井伊直孝的三千二百人,但在他下达命令的时候,哪里知道这些?不管遭遇何样敌人,都必须有将其一举击溃的信心——重成慢慢找回了自信,令山口弘定和内藤畏秋率军先顶住井伊的进攻。他亲自指挥人马,迎击已紧紧逼来的藤堂之军。 木村重成的判断无误。 藤堂良胜与良重见木村撤退,料定他是要从侧面袭击关东主力军。“要是主力遭侧袭,我藤堂岂不名声扫地!”于是,他们放弃长曾我部,紧迫木村不舍。 首先杀向木村右翼的乃是藤堂良重。他甩开后面的部队,大声叫喊,单枪匹马冲进木村的队伍,挥舞着大刀一阵乱砍。 “来得正好!给我杀!”年轻气盛的重成遭遇了横冲直撞的良重,一场激战就此爆发。 两军相战勇者胜,重成怒从心起,更是英勇无比。他大吼一声,持枪朝良重奔去,长枪在空中划过,马背上顿时已不见良重的身影。士众慌忙赶过来将落马的良重围住,扶他站起。 “灭了敌将。好兆头,弟兄们冲啊!”木村重成稍稍退后几步。一旦厮杀战斗,重成便心无杂念。他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紧紧蹬住脚下的马镫,显示出冷静和沉着。 由于良重受伤,藤堂军顿时乱了阵脚。一旦失去主心骨,败相立现。重成属下则个个成了猛兽,对有些发懵的敌军穷追猛打,一时之间杀声四起,藤堂部众喊爹叫娘。 正在此时,西面枪声大作,藤堂良胜亦立时往西边遁去。木村重成见此情形,大喊道:“杀啊!”他举起手中的长枪指向两面,策马追赶。士众呐喊一片,齐齐转向西面,冲进火枪掩护下的藤堂乱军中。 两军重新展开激烈的生死之搏。 “休要退缩!让他们瞧瞧藤堂大军的威风!”良胜大吼一声,阻止溃众。 胜了!重成默念一句,高兴地敲打着马鞍。此时,一个小将高举着长枪朝良胜刺去。良胜扔了长枪,拔出武刀相搏。不几回合,良胜手下已急急围了上去。重村一抬头,猛见士众背后,良胜的战马一跛一拐逃窜而去,马上已不见良胜的身影。他轻笑一声:这厮是死了,还是受了伤? 两个大将都落了马,藤堂军登时大溃。重成手下的士兵齐声呐喊,试图乘胜追击。 “穷寇莫追!”听到重成的命令,号手立刻吹响收兵号角。 “我们胜了。休要再追。带着受伤的弟兄,进至若江与主力会合。”重成从容地命令,掉转马首,到队伍最前带领大家撤退。他知道,接下来的敌人将不是藤堂部,而是井伊直孝率领的精锐之师,有一场更惨烈的厮杀。 井伊直孝此时还是一个和重成年龄相差无几的年轻武士。由于兄长直胜体弱多病,他受命继承家业。为了不损父亲英名,他带着一身腾腾的霸气出征了。 要论刚勇,井伊与木村也算旗鼓相当。 重成击溃了藤堂右翼,暂时撤至若江南部、玉串川堤坝一带,稍稍歇军,填饱肚子。 木村重成似命中注定要和井伊直孝展开一场激烈的决战。此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井伊直孝风骨凛然,却沉默寡言,眼神如刀,一脸胡须让人想起加藤清正。他一向不苟言笑,不善言辞,即便有人搭话,多不理不睬。重成则长相俊美,足以让每个见到他的女人倾心。但二者的斗志和谨慎却有着共通之处。 井伊直孝子时四刻便起身,下令:“立刻吃饭,填饱肚子!”他令将士将午饭带在身上,等待黎明到来。 此时,老臣庵原朝昌过来劝道:“在下以为,今日的主战场乃是道明寺,请思量朝道明寺……” 直孝瞪大眼,摇头道:“不!今日之战役当在八尾和若江。要是避开,日后必然后悔。”他并不细说,口气稳重,毫不犹豫道,“你作为右先锋,带领火枪队前往若江的前堤,等待天明。” 庵原朝昌依言沿十三道朝西进发,抵达玉串川的堤坝,埋伏于此。 然后,直孝任命川手良利为左先锋,令其守于堤坝左侧,自己则率领主力进至从若江通往高野道的十三道,静候敌军到来。 井伊直孝早已看出,大坂武将试图偷袭关东主力侧面。十三道乃是敌人必经之地,他遂作出这等安排。天亮之后,两厢隔着玉串川对峙,直孝的判断丝毫无误。岂能让你们得逞?他冷笑一声,头盔下双目闪闪发光。 “敌方乃是木村重成的精锐,请立即发动进攻。”川口良利催促。直孝却道:“休要着急,太早进攻会伤了元气。”他此后不再多言,一直等到卯时四刻。 隔江相对的木村重成则一边确认敌情,一边整歇。 “让火枪营的三百六十人埋伏于堤坝后面。”重成命今山口弘定。 继续对峙下去,对连夜行军的自己一方显然不利。于是,重成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先从西岸的堤坝朝敌军射击,诱使敌军渡河,然后将其引入那条通往沼泽地的小路。 火枪营领命出动。 刚布置完毕,弓箭营头领饭岛喜右卫门单膝跪于重成面前,禀道:“敌军左翼已开始行动,领将乃是川口良利。时机已然成熟。” 重成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搭眼望去。井伊军的左先锋——川口良利率领的人马已开始渡江。 他们已经心急了,重成暗道,小队人马一上岸,便向其射击。几排枪一过,敌军要么会被火枪吓得畏缩不前,要么会逞强向前冲。反正不管怎样,井伊直孝见此,必会率主力渡河。我则佯装败逃,沿着田中小路撤退。当井伊军到了通往沼泽地的小路上,我便回头猛击,再与先前伏下的人马两面夹攻,年轻的直孝必是插翅难逃。取下大将井伊直孝的首级,此战便结。 真正的大战应在此之后,重成继续寻思:可乘胜追击溃不成军的井伊部,沿着十三道直至高野道。那时在高野道上行军的,到底是家康的铁军,还是将军秀忠的主力?不管是谁都无妨,反正把那里当成自己的葬身之地便是,要能拿下其中一人的首级,便是更好……此时,井伊左先锋川手良利在队伍最前,到了玉串川左岸。 枪声大作。 “哦!”重成不由低吟一声。少许枪声确是他手下发出,但对岸右方也响起了枪声。那里怎会有人放枪?重成大吃一惊,搭眼张望,原来是井伊右先锋庵原朝昌。看来,朝昌预料到渡河时会有麻烦,预先伏兵于此。 枪声过后,木村部火枪营已有十数人横尸岸边。 木村部据命令沿着田间小道撤退,川手良利安然无恙上了岸,齐声呐喊。 一直到此时,事情的进展都如重成所料。他正暗自得意,又听到一片呐喊。重成瞪大眼,紧紧盯着新一批渡河的敌军。此非井伊直孝的主力,而是掩护川手渡河的庵原,他们也顺利过来了。 重成双唇不由剧烈颤抖——即便把庵原诱至沼泽地,也无任何意义,因自己的目标乃是井伊直孝的主力。 “休再撤退!回首踏平川手都。”重成厉声喊道,他的声音在麦田里回响。 部下听到重成的大喊,调转过头来,举起长枪,迎住了紧追不舍的川手所部。 现在的情势对于追击的川手部,还有诱敌的木村部,都是一个意外。而这意外所致的细小变化,在战场上往往有着决定胜负的意义,此时的意外正导致了一场混乱。 “不可后退!此乃胜败的关键!”川手良利已身负重伤。他是在木村部折回时,被人刺中了大腿。 在属下转身反攻的那一瞬间,木村重成道:“敌人已开始急躁。”他的判断完全正确。这也无甚奇怪,从八尾到道明寺一带的战场,到处都可以听到枪声和呐喊。被任命为右先锋的井伊老将庵原朝昌几次援助良利,未果。若要进攻,左先锋和右先锋应同时出动。然而年轻的良利却并不这么想,他认为,一方发动进攻,敌军便会将注意力完全集中于此,另一方也就更从容了。于是,他积极开始进攻。他受到庵原掩护于先,得到他们背后的支援于后。若在此溃败,武将的体面何在? “休要后退!后退者斩!往前冲!往前冲……” 然而,川手良利的怒号并未持续太久。在庵原部齐声呐喊着赶上来时,川手部前头已经没有了川手良利的身影。混战当中,他烈死于敌军的乱刀之下。 赶上来的庵原替代了川手。而此时木村却也后悔莫及,在和川手及庵原的激战中,木村部已经精疲力竭。就在这个时候,他眼睁睁见井伊直孝率领着主力,缓慢渡河。 要与直孝进行决战,就必须首先击溃庵原,但哪有那么容易?重成不再阻止逃窜的士兵,而是驱马冲进了敌丛。 重成如急流中的磐石,一路砍杀,穿过敌军的洪流,往上游驰去。他飞速跨过岸边矮堤,来到青草丛生的河边,浑身颤抖着从马上翻身下来。因他渴得要命,嗓子眼里直冒火,便欲和战马一起喝最后一次水,然后从正面杀进井伊直孝的主力中。 此处可以听见敌我双方的呐喊,喊杀声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重成趴在地上,捧起水,贪婪地灌进口中。在放开双手的那一瞬间,他看见倒映在水面上的身髟,大吃一惊。水里的影子和平时的自己完全不同,那不再是一张端庄神气的脸,而是一张汗流满面、扭曲过度的面孔,充满血丝的双目中满是焦灼。 这是木村长门守重成吗?在这一刹那,重成仿佛看见脸上充满了恐惧的新婚妻子,她悲号着跑开了……不必怀疑,这是重成,锹形头盔、丝线连缀的盔甲、红锦礼服,全身的装束都可以证明。他身上沾满鲜血,已是多处负伤。然而,喝了几大口清水,他又猛地感到浑身有了力气。 “嚯!”重成大呼一声,猛地从水边站起身来。此时,一只蜻蜒落到了他的头盔上,倒映水中,如画一般。他未立刻拂拭头盔,脸上却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你也在碌碌而行……好,且让你在此歇息片刻。”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哎呀呀,这不是敌军大将吗?我乃赫赫有名的井伊先锋大将庵原助右卫门朝昌是也!” 匆忙赶上重成的老仆太兵卫此时正要将马从河中牵上来,见此情形,不由大喊:“大人危险!” 几乎在太兵卫呼喊的同时,重成猛跳起来,拔出武刀,“你就是庵原朝昌?” “来吧!”朝昌虽已年过七甸,但长枪刷地便直指重成咽喉。 重成浑身开始发热。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朝昌的出枪无懈可击,几无法躲开他的枪头。 此前重成一直执一支北国流的丈八长枪杀伐。若未丢掉那长枪,自可抵挡一阵……吓!重成只得抢起武刀,猛地扑了上去。 “呔!”朝昌闪开身子,刀刃掠过他的脸颊。他再次直起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了重成。 “啊!”长枪刺在了重成的大腿和左腹之间。 “南无阿弥陀佛。”朝昌迅速收回长枪,并未再次出手,单是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重成,“还年轻啊。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重成以刀拄地,摇摇晃晃试图站起身来。如木村重成这等大将,怎可受不住老人的一击!但他却吃一惊,老人将念珠挂在脖子上,口中念念有词。 他在可怜我!这令年轻的重成实难忍受。 “呔……再来!”重正明白自己已无法再站起,但他依然用刀尖指住对方。 朝昌停止念佛。“战场乃是个残酷的所在,你就休要再逞强了!”他顿一下又道,“你叫什么名字?有无遗言需要老夫转达?” “住嘴!尔为何不取下我的首级?” “唉!”朝昌苦笑道,“我乃井伊大将,年过七十了。即便拿下你这等年轻后生的首级,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也不稀罕这点战功。既然已站不起来了,不如跟我一起诵佛吧。” “休要贫嘴!快快砍下我的首级!” “罢了罢了,真是一个不通事理的年轻后生!你似还不知草丛中流淌着自己的鲜血。即便无人砍下你的首级,过不了多久,你也会前往西方净土。南无阿弥陀佛,南无……” 见老人就要离去,重成感到一阵眩晕,顿觉从未像现在这般耻辱。他骂道:“老东西,站、站……站住!” 正在这时,又听得另一个声音:“老伯!”一人从青草丛后钻出,对庵原朝昌施了一礼。 “咦,安藤长三郎?” “老伯……在今日之战中,晚辈还未取得一人首级。” “大将还在意取下多少首级?” “话虽如此,可若一颗首级也未拿到,定会被人耻笑,没了面子。从这盔甲来看,这人也是有些身份之人,老伯能否将这首级赐与晚辈。他现在还能拿起刀,也不算是捡的。”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重成,道:“说不定他会领你的情,请便吧。”说完,他便匆忙去了。安藤长三郎道了声谢,走到重成跟前。 此时的重成,手里虽然还拿着武刀,但视线已经模糊。正如朝昌所青,草丛下面湿漉漉的全是鲜血,浸透了他的裤腿。 “啊,也不知你是何人,你的头颅就归我了。对不住!”长三郎挥起了刀。 像木村重成这等人,在其短暂的一生中,许做梦也未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好好,这下我可长脸了。”安藤长三郎砍下重成的首级,扯下系在尸身腰间的自熊旗,将其包了起来,若无其事挂在腰上,离去了。 刚才还在附近的仆人和战马都已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具无头的尸体横于地上,引来了成群的苍蝇。 此战以木村部大败告终。不仅木村,一旁与敌军激战的长曾我部也已败势大现。 庆长二十年五月初六下午,太阳毒辣地照在战场上,这一带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第四章 父子入阵 真田幸村率三千人马从天王寺赶往道明寺,在他前面,乃是后藤又兵卫基次。作为后援的毛利胜永也率三千兵马,在天亮之前已从天王寺出发。幸村阻止了急于行军的部下,他在担心赶往若江的木村重成,亦在为后藤基次忧心。后藤基次已下定了必死决心,这在情理之中,士为知己者死,他生就一副犟脾气,已将这话刻于心底。基次曾是黑田家臣,但在那里过得并不如意,于是又无反顾地离开黑田,投了秀赖。现在他虽感觉大御所和将军更欣赏他的实力,但想同时报答大坂和关东的知遇之恩,他别无选择,唯有一死。 幸村明白基次的心思,才特意不着急行军——要是急着前去和后藤会合,势必会被卷入其中,与后藤一起赴死。我现在还不能死!但真田左卫门佐幸村绝非贪生怕死,此亦他毫不认输的倔犟使然。战争不可能从世间消失,幸村对此深信不疑,正因如此,他才下定决心走进大坂城。既然家康公坚信可以打造一个太平盛世,要是毫无意义死在对方刀下,便是对对手的不敬! “打造一个太平盛世”。幸村认为,这样的想法不过是狂妄之人的自负。即便可以打造出那么一个世间,武人之间的人情和义理,也会将其搅得无法安宁。我现在还不能死,还有一件东西要送给家康公和秀忠——幸村这种奇异的倔犟,在今日的战场上,怕无一人能够明白。就连他自己,在天明后从天王寺出发时,也将其忘得无影无踪,现在心中所想,唯有将战事进行到底。 幸村骑在马上,冷静地仰望着星田的天空,据云家康公即驻阵于彼。连绵起伏的生驹山脉,雾气飘荡,浓云徘徊。要是下雨,家康公念及自己年高,应不会出征。在没有家康公的战场上一死,实无意义。因此,只有在后藤基次与毛利胜永请求增援时,才可急行,但他们现在皆不吃紧。幸村遂率领人马,慢慢悠悠行进。当他到达藤并寺时,已是巳时四刻左右。 此时毛利胜永率领三千兵马,先幸村一步到了此处。幸村马上来到胜永阵中,询问道明寺后藤和薄田两部战况。 “胜败已成定局。”在一个农夫家中,毛利胜永请幸村坐下之后,感慨道。他似已微微察觉到了幸村的心思,又道:“两队溃退的残兵正陆陆续续朝这边赶来,惨不忍睹。” “哦。”幸村若无其事道,“我若能早到片刻,也可与你协力前去增援,可是……真是太对不住他们。” 此时的幸村,成了一个异常冷静的撒谎之人。他非常清楚,只要自己未到,毛利胜永就无法继续前进。他故意放慢行军的脚步,只是不想让后藤基次这场必败之战将毛利胜永也卷入其中。 这时,福岛正守、渡边内藏助、大谷吉久和伊木远雄等人,陆陆续续赶到。他们一个个都急速行军,气喘吁吁。 于是,藤并寺会师的大坂总兵力,已超过了一万两千。 “切切不可急躁!”在诸将面前,幸村用一副沉稳的口气道,“击溃后藤、乘胜而来的敌军不只是水野胜成,还有伊达的一万大军和松平忠辉的九千兵马。下午一战如何应敌,将直接关系到大坂的命运。在敌军以势不可挡之势冲过来时,我们要摆成枪林阵,匍匐于地……他们必会大肆射击。伏于地上,则大大减少伤亡,可于放枪之后,再起身猛刺……”这是幸村在九度山时便经常尝试的用兵之策。 “在遭受枪队的袭击时,不能与其硬拼,应暂时伏于地上,等待敌军射击后再站起来。因都使火枪,无法连续射击,敌军就束手无策了。当然,我军的火枪营应在敌军攻击之隙,进行射击,但不可太过乘势追击……”幸村讲完战术,双手合十道,“由于意外的迟到,导致后藤和薄田两位大将以及众多勇士丧身,这都是幸村的罪过。今日已错过了良机。因而,我方在若江和八尾的军队败退时,务必尽快收兵。决战定于明日,在天王寺和茶磨山展开。在此之前,务必爱惜每一兵勇,珍惜性命。” 这是幸村真假难辨的作战方略。他对自己眼睁睁看着基次和兼相丧命而表达的歉意,也许并非谎言。若非如此,大坂士众说不定都已萌发了临阵脱逃之念。 在人皆变得疯狂的战场上,要保持像清水一样的冷静,实在甚是难得。真田幸村便是想利用这种至难的冷静,给予关东大军痛快一击,然后离开战场。 此时,没有任何消息说明家康的主力已经出动。 到了正午,阳光透过云间的空隙,直直照射到大地上。星田定是下过了雨,家康也定是害怕泥泞,才不愿出征。在小心谨慎的家康面前,幸村只要佯装退却,家康便一定不想放过这得胜的机会,必在今夜率军前来。若从此地撤退,战场便只能选择天王寺到冈山一带。去岁冬役中,那里也曾发生过激战,家康也定然会在熟悉的茶磨山布阵。 幸村欲在茶磨山张开大网静候家康。在他眼中,已无战争的胜负,只有对“战事永远无法消灭”之事实的坚信。基次输给了家康的识人之恩,甘愿前去送命,但幸村却无那般单纯,他以为,真正的报答,是夺取家康性命,让世人明白,这个世间永不存在什么安逸的太平! 众人在藤并寺的民宅中商议完毕,时已正午。 幸村离开毛利,和渡边内藏助的人马会合,组成了军队右翼,朝着道明寺河沿右边的誉田进发。他们出发之后,才发现到处都藏匿着后藤部负伤的士众,才知基次已完全溃败,但谁也不知基次战死时的情形。 幸村进发时尽量避开道明寺正面。因伊达必然来此处,伊达军中应该有女婿片仓小十郎。翁婿战场相见,幸村心中有些为难,有些不忍。他感觉出伊达政宗和大坂城内的洋教神父有些联系。伊达在战场上到底会如何?若能及早知此,对明日的战事有重大意义。幸村寻思,要对付伊达,最好的办法就是莫把他当成敌人。 幸村来到河岸边时,一群乱兵慌慌张张朝这边跑来。“何人?你们是何人手下?”幸村在马上喝道。 乱兵回话,说是北川宣胜部下。既是自己人,就不能坐视不管,幸村咬牙掉转马首。 这里可不值得我真田幸村拼上性命!虽然心中如此算计,他却不能袖手旁观,因为今日之战将直接影响全军士气。 幸村打马急进,看出北川宣胜已经陷入苦战,遂立刻命令同行的儿子大助幸纲前去助战,自己则驱马来到北川宣胜跟前。此时,他还不知将北川宣胜逼至如此困境的敌人是何人。 “北川大人,你带兵后退二三町,这里就交给我了。” 为了让已经溃败的军队再次振作,重新面对敌人,这是唯一的办法。幸村令北川部撤退到大助幸纲后方,大助则摆开枪林阵,迎击敌军的骑马火枪队。这样一来,撤至真田后方的北川便能稍作休整,重新迎敌。那时的北川部,将不再是夹着尾巴四处逃窜的败军,而会变成一支勇猛的军队,成为真田的后援。 幸村领兵打仗,总是能巧妙地将力量和人情组合分配。今日,他便是如此巧施腾挪之法。已溃散的北川部在幸村的指挥下往后撤退,幸村直接指挥大助幸纲和渡边内藏助拉开战阵。与此同时,已经作好准备的真田火枪营,对着敌军的先头人马一阵扫射。 疯狂的扫射震动四方,战场局势顿时发生逆转。北川士众已停止逃散,他们的溃逃和撤退变成了诱敌深入。真田的兵马挥舞着长枪猛攻,双方一番激战之后,敌军撤退,两军之间拉开了五六町距离。 “敌方撤兵实是故意,要小心行事。这是何人的兵马?”幸村停下马,打量着已经喘过气来的北川部,问道。 “敌将乃是伊达手下大名鼎鼎的片仓小十郎。”北川宣胜回道。 “片仓……”幸村立时僵住,“哦,竟是片仓……” 在乱世的战场上,经常会碰到意想不到的无情伏兵。幸村一直想避开女婿的人马,没想到女婿却一下子挡在他面前。况且,这一战乃是为鼓舞士气而主动出击,焉有退却之理? 此时,片仓小十郎也生出了同样的惊讶。伊达怕也想避开与真田的决战。道明寺正北面乃是水野胜成和大和诸将,挨着本多忠政的伊势军以及松平忠明的美浓军,伊达来到最南的誉田。然而,该死的真田幸村却偏偏也避开了道明寺正面,来到了誉田!二虎将相争,自是一场龙争虎斗。 片仓小十郎和手下将领商量,避免独断专行:“敌军就在眼前,我们先与哪一支人马捉对厮杀?” 本川宣胜已经和真田合兵一处,但与这支军队相隔三町处,还有几支队伍高扬军旗,右边乃山川贤信部,左是福岛正守、大谷吉久、伊木远雄等部。 片仓本来可以稍稍改变进攻的方向,选择旁边这几支军队中的一支作为突破口,但考虑到明天就要决战,不得不顾虑士气。若是不慎挫伤了士气,士众一个个变得如丧家犬,怎能继续为战? 众将的回话令片仓小十郎异常寒心。 “当然是赤备军!赤备军乃是我们最好的敌人,首先要击溃的便是那支兵马。” 所谓赤备军,毋庸置言,便是红旗红盔的真田部。 “好!就这么决定了。我也将骑兵分为两队,火枪营埋伏于左右,目标直指对方大将。虽说赤备军大名鼎鼎,但他们也有一个弱点:一旦没了领头的,他们便是乌合之众。记着,首要目标乃是取下大将性命。” 亲情与战术无法两全。身为武士,在战场上首先当学会的,便是不可囿于亲情。 赤备队已在片仓前面摆开阵势,真田幸村站在队伍中间,暗中观察对方动静。对方亦未想过要退。撤退就罢了,但敌人若发动进攻,无论如何要将其击溃。 片仓不过是伊达的一支,即便被击溃,对于率领大军的家康来说,也不过如被蚊子叮了一下。但真田军若在此地失败,大坂士气便会一蹶不振。 “父亲!敌人似要进攻了。”大助幸纲气喘吁吁赶到幸村马前。 幸村微微一笑,道:“休要慌,再等片刻。与其冒冒失失发动进攻,还不如耐心等待时机。大助,敌军大将的首级就交给你了。” “遵命!”大助一脸自信,大声回答。 片仓的军队首先吹响了进军号角。未几,一队骑兵齐声呐喊着冲了过来。真田军挥舞着长枪准备迎击。 已经料到真田战法的骑兵队,如旋风般从旱田冲到岸边,由另一队人马替换上未。在两支人马替换的间隙,子弹朝真田父子呼啸而来,其精准令人毛骨悚然。 “危险!真田大人危险!”渡边内藏助的一支人马从旁斜冲出去,两军顿时陷入混战,无法分清敌我,也分不出谁是大将,谁是小卒。 “片仓小十郎何在?”真田大助穿着一身绯色缀线铠甲,身后插一面红旗,骑马冲进阵中,左冲右突。 但无人停下来向他报上名姓。谁都知,一旦停下来,必会死于枪下。大助奋力搏斗,未久,右腿便负了伤。当然,他的长枪也伤了三四人。他杀了一阵,这才看到,伊达几乎所有的士众都在流血。 大助睁大眼,努力寻找小十郎的身影。此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溃退,若再战片刻,所有人都会精疲力竭。刚念及此,只见一个敌阵大将接连砍倒两人,大声喊着“撤退”,自己亦飞奔去了。那人便是大助寻找的片仓小十郎,但大助却未看清。 “追!快!敌人怕了。”大助看到敌人朝着誉田方向撤退,才知己方已然大胜,不由大喊:“父亲!父亲……” “令尊在那边呢。”右边脸颊淌血的渡边内藏助骑马奔过来,他指着身后的堤坝。 “内藏助,快,我们快追!” “好!” 但此时幸村却下达了撤兵之令,撤退的号角大响。 “为何撤退?”幸村的判断毫发不差,片仓的撤退亦自有道理。 见到片仓危急,伊达派出奥山出羽精锐部队中的骑兵前来增援。幸村正是看到这一点,才下达了撤军命令。若大助乘胜追击,必被奥山的骑兵队截断退路,自寻败阵。 在奥山骑兵队到达之前,真田幸村已经整顿人马,朝誉田之西撤退了。这时,木村重成在若江被人砍下了首级…… 是日之战中,片仓所部无不挂彩,由此可知厮杀是何等惨烈。在真田这边,除大助幸纲,渡边内藏助、福岛正守、大谷吉久也都不同程度受伤。但若无幸村无比冷静的部署,西军怕已全军覆没了。 幸村把军队驻扎于誉田之西,派人打探各处友军战况。 从冬役到现在,幸村认为能坚持到最后,并对之寄予厚望的,其实只有毛利胜永和长曾我部。其他部要么有勇无谋,要么感情用事,要么自以为是。真正打起仗来乃是难上加难,或许正因如此,幸村才热衷于战事;亦正是因为知兵知战,他才能临危不乱。 近未时四刻,双方都已精疲力竭,此乃情理中事,因为几乎所有人马在深夜丑时就已开始行动。因此,怎样保持体力以应付明日的战事,才是问题关键。 “好了,战事才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让我们先歇息。” 幸村下令全体将士稍事歇息,派人打探各处战报。未久,他得知长曾我部在八尾遭藤堂部重创,残余人马集于久宝寺。去了若江的木村重成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他并不知,木村主力业已覆没。 此时,大野治长派来使者,报说接到了木村宗明的战报:“木村长门守战死!若江和八尾既俱已失守,请速速退兵!此乃少君命令!” 幸村郑重送走了使者。命令下起来容易,但想平安撤退,必须有一出比进攻还要周密的策略。塙团右卫门、后藤又兵卫、薄田兼相、木村重成等人或战死沙场,或生死不明。目下要确定的,乃是剩下的人应如何应付明日的战事。 幸村随后召集诸将,商量撤退路线。 “在这战场上还有未曾露面的强敌,那便是松平忠辉率领的大军……初战至今,他还未尝战阵,若遭到他的正面攻击,我军必受重创。因此,我想在此待到傍晚,以观形势,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诸将还会有什么异议?撤退,自是越早越好。松平忠辉统领的军队,人数怕在一万以上,要是遭到新一轮的攻击,己方殊难抵挡。 “我们当于申时四刻撤退。在此之前,让士众好生歇息。”幸村的口气依然平稳如水。 幸村若在誉田的密林中遭到了关东新一轮猛攻,大坂军在这一日许已全军覆没了。 但关东并未发动进攻。关东不攻,并非因为无人,亦非无力。伊达政宗的女婿、越后高田城主松平上总介忠辉率领的军队毫发无伤,就人数来说,忠辉直接指挥的人马就有九千,加上村上义明的一千八百和沟口宣胜的一千,总数高达一万二千入,自上杉谦信以来,何人可比?这支越后的雄师盘踞于道明寺伊达部的后方,无任何动静。这是为何? 此处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去岁冬役时,家康六男松平上总介忠辉奉命留守江户,年轻气盛的他感到焦躁不安。而此次奉命统领一支人数多达一万两千的大军,求胜心切的他时刻准备着大战一番。但,他毕竟经验浅薄,于是岳父伊达政宗被任命为他的辅佐之人。忠辉来到道明寺附近的国分,却又为何眼睁睁看着其他兵马一次又一次在眼前展开生死搏斗,自己按兵不动? 关于此事,战后有人这般记述: 〖东军第五路将领松平忠辉较晚从奈良出发,虽在中途已接到开战消息,加快了行军,但到达片山时已是下午,最终贻误了战机。忠辉同母异父姊婿花井主水建议,即刻对西军发动进攻,但玉虫对马和林平之丞却极力反对。忠辉派主水为使前往伊达政宗处,请求代政宗出战,但政宗不允。 传令官皆川广照拜谒忠辉,告之敌军经半日战斗,已然疲惫,若马上发动进攻,一举即可将敌击退,追其溃败之师,攻入大坂,自能拿到头功,请求忠辉任其为先锋。但忠辉不允……〗 忠辉按兵不动的原因至此明了。那么,政宗为何故意阻止忠辉,致使他自自丧失了一次建功立业的机会?前文已明言,政宗有入了洋教之说;大坂城内亦已混入了大量神父和信徒;忠辉亦曾缠着家康,要求把大坂城封给自己。数疑并起,忠辉大军自是不能动得了半分。 但忠辉毕竟年轻英勇,用大久保长安或者大久保忠邻的话来说,简直就与当年的信康一模一样,乃是一员猛将。他若追击敌人,定不会仅仅停留于天王寺,很可能一举即冲进他梦寐以求的大坂城。然后,他或可乘机提出要了大坂城。即便不如此,始终被秀忠亲信视为眼中钉的忠辉,在不知不觉中也已为自己大树敌人。老到的政宗岂能令女婿身人险境? 但事实是否果真如此? 因为停止行军,宿营于圆明村,从而贻误了追击西军的大好机会,此事后来葬送了忠辉的一生,远无如此简单。 花井主水奉命去面见伊达政宗时,政宗道:“你告诉你家主君,所谓大将,并非必须首先出兵。上总介大人战场经验尚少,可能并不知,战场上的敌人并非只与自己正面相对,也可能从背后袭击。上总介大人与将军大人亲信有芥蒂。加上大久保忠邻和大久保长安事发之后,就有人散布谣言,说上总介大人心存野心,试图取代将军,掌管幕府。若有人信以为真,说是在这战场上,上总介趁乱……那将如何?” 花井主水听了这一番话,大觉有理,回去报告给了忠辉。他虽为家老,但先前却只是一个能剧艺人,作战经验同样不多。加上之前玉虫对马和林平之丞等人也曾经极力反对,忠辉便亦压制住急躁冒进之心,驳了皆川广照的追敌之请。 伊达政宗让片仓和奥山孤军奋战,自己按兵不动。见真田朝誉田的树林撤退,水野胜成请求道:“现在乃是追敌的大好机会,希望大人能与在下一起发动进攻。”伊达政宗却严厉拒绝:“我部经过了激烈奋战,人马俱疲,无法继续为战。” 水野胜成怎说也是道明寺一路军的总大将,在战力上绝不输于四路的伊达。但政宗却严词拒绝,还要求第五路松平忠辉也莫要轻举妄动。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此日西军能够安全撤退,毋庸置疑,乃是因为伊达政宗。 真田幸村在誉田的树林中稍作停留,见松平忠辉依然按兵不动,遂令毛利胜永的火枪营断后,并放火烧了附近民宅,佯为进攻之相,实则趁机撤兵。 撤军之时既到,真田幸村对伊达的先头部队大声喊道:“哎呀呀,还说什么百万雄师,堂堂关东大军竟无一个男儿!”幸村赚足了面子,开始撤退。这可说乃是为了鼓舞士气,亦可说是他看清了政宗心思,才敢如此嚣张。伊达绝无追击的意思,若非如此,如幸村这等冷静之人,断不会如此虚张声势。政宗许是为了在日后有个说法,才先派出片仓小十郎来虚晃一枪,拖延时日,以察大坂命运…… 五月初六的战事就这样结束。 此日,秀忠的军队进至前夜藤堂部驻扎的千冢,家康则从星田行军至枚冈,安营于此。 藤堂高虎的使者分别来到千冢和枚冈的帐中,请道:“今日一战,我军死伤惨重,恳请辞去明日的先锋一任,还望将军和大御所应允。” 对于此际武将来说,先铎乃是至高名誉,藤堂却提出辞去先锋,可想而知,他在此日的战事中受到的打击是如何之大。 于是,家康便改任藤堂高虎和井伊直孝为秀忠先头部队,任前田利常为冈山先锋。此际前田利常已至大坂官道的久宝寺,驻阵于此。 却说平安撤至茶磨山的真田幸村,虽已精疲力竭,却依然立刻召众将议事。时已是深夜,然而他们仍不清楚己方各路损失有多大。 紧跟在幸村之后撤退的大谷吉久、渡边内藏助、伊术远雄、福岛正守,陆续来到营中,见过了幸村,个个亦都精疲力竭,形容憔悴,与其让他们现在思量明日的用兵之策,莫如让他们稍事歇息。 “等众人都到齐了,我再叫醒你们,此前你们先睡片刻。” 众人围于一堆火苗微弱的篝火旁,未久便鼾声大作。毛利胜永与其子胜荣入帐在前,吉田好是、木村宗明、筱原忠照、石川贞矩、浅井长房、竹田永翁进帐在后。未几,营帐中鼾声四起。 山川贤信前去迎接大野治房。当治房在三十名根来僧兵的护送下来到大帐时,幸村这才叫醒诸将,商讨明日如何用兵。 虽说是议事,打了一天仗的将领们并未提出什么像样的见解。他们每人心里都清楚,这一战已无望。敌方还有偌多好手未曾出手,而己方大部都已上过战场。两厢相比,胜负立判。 幸村厉声叫醒还在熟睡的儿子。 “大助,过来!”幸村的声音异常严厉,不只是幸纲,在座诸将也都不由端正了姿势。 “孩儿睡过头了,请父亲恕罪!”尚留着额发的少年慌忙起身过来。 “坐下!”幸村再次厉声斥道。 全场鸦雀无声,帐内气氛紧张。 “听好!你要把为父说的话铭记在心!不可违背!” “嗯。”大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十分惊讶,然后慌忙两手伏地,不敢直视父亲。 “天明之后,你马上前往大坂城。听好了,明日便是父亲战死沙场的日子。因此,你必须回到大坂城,侍奉右府……” 不等幸村说完,大助使劲摇着头,大声道:“不!” “你敢违抗父命?” “别的事也就罢了,父亲既已决心赴死,大助决不能离开父亲半步!” “胡说!” “父亲!明日决战中我们将遭遇真田信吉兄弟。斯时他们见父亲血染沙场,旁无大助,他们会怎样?他们定会嘲笑大助,骂孩儿贪生怕死,抛弃父亲,独自逃回了大坂城。别的事,孩儿定会听从,唯此事万难从命,还请父亲另派别人。孩儿不孝,请父亲务必体谅儿子的苦心!”言毕,大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幸村冷冷看着伏在地上的大助,脸上却无任何感动,“只有如此说辞?” “父亲!父亲!自从和父亲一起离开九度山,大助就已经准备和父亲一起战死沙场……” “混账!”幸村骂道。这骂似乎不仅是对大助,也是为了振合在座诸将。“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这场战事已经不在于胜败。它乃超越生死、维护男儿心志的战事!” “这,可是……” “大楠公赴凑川应战之时,其子正行同行了吗?当时小楠公比你还年幼,你怎还不如人懂事?我要你回到右府身边,非让你苟延残喘。父子应是一心,我在战场上,你在右府身边,各自尽力完成使命。我让你回去,乃是要你和父亲一起成就大义!万一右府身有不测,你就当坦坦荡荡殉死。这是为父的命令,不得违背!” 大助仍在呜咽,但在座将领眼里却大现生气。 幸村缓缓转向诸将领,“好了,现在就和诸位商量一下明日的战事。”幸村将军扇放在膝头说话时,众人的视线还在大助和他之间逡巡。见着垂头丧气的大助,人人都觉得自己也必须寻找归处了。明天战事就要结束了,不仅真田父子,在座众人都要为自己选择归处,这是宿命。 “我们将在天王寺与敌军决一雌雄,已无需赘言。冬役时我们曾经采取闭城不出的战法,但这回不能沿用老例,因护城河悉被填平。”幸村说到这里,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人人对死亡都已有了预感,这微笑再次提醒了众人:现在已无回头路,面前只有死亡。 “大人说得是,这回要把老底都掏出来了。”毛利胜永笑着回道,“既如此,不如令城中所有将士都出城参战。” 幸村点了点头,“让城中的各位将领率兵经由茶磨山,前往天王寺,将东军引诱至此,才能决战。对手不到,与谁决战?” “哈哈……大人说得对。” “然后,另留一支队伍在船场,在两军正面作战正酣之时,令其秘密绕过下寺町,绕道至茶磨山南。” “好,此法妙极!”毛利胜永巧妙地附和着,他十分清楚幸村心中所思。 “绕道而去的人马,在敌人背后发动袭击。那一带应是家康的主阵。” “是。那里乃是一决胜负之地。今日在撤军途中,多见这一带的沼泽、水池和沟渠等处均插着些竹竿,上贴纸条作为记号。看来,这是有人依照家康命令,秘密探查了地势。关东甚是谨慎,我们亦当心中有数。” “哦,他们连路标都做好了?” “不愧是家康公,果然是领兵打仗的好手。”胜永赞道。 幸村笑道:“哈哈,这倒令我好奇,却不知明日家康公会命丧谁手?”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大助幸纲已停止哭泣,悄然站了起来,坐到后面。 “好了,下面讨论人员配置。”幸村把人名簿放到战阵图旁边。此时大助道:“父亲!大助愿意回大坂城。” “哦,你终想明白自己的责任了?” “是!大助绝不急于赴死。” “哦。” “只要右府活着,大助就会侍奉左右,坚决完成使命。” “这正是我要托付给你的啊!”幸村双目闪亮。但他声音如常,并未落下泪来,仅探了治长一眼,声音平静,“右府说不定会坚持亲自出城迎战。但是,你无论如何都要制止他。你知这是为何?” 大助道:“混战当中,会触到偌多尸首,此多有不吉……” “正是。因此,你不可离开右府半步。他若非要出城亲自迎战不可,你就与负责警卫的奥原信十郎商议。” “奥原信十郎?” “他为人忠厚,且又年长,他的判断应该不会有大误。右府若听取了奥原信十郎的建议,你就要无条件遵从。无论是生是死,你都要和右府在一起。” “孩儿明白。” “已无甚可说的了。务必时刻谨记,你是真田幸村的儿子……好了,你去吧。” 有人啜泣,却无人站起来和大助说一句话,只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大帐。 大助去后,幸村释然一笑,道:“好了,终于说服那个不成器的小东西了。接下来,我们商议人员分配。”他从笔筒里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写下“茶磨山”三字,然后看一眼大家,道:“我想在茶磨山布阵迎敌,不知诸位有无异议?” “只有如此。”毛利胜永立即回答道,“既然真田大人镇守茶磨山,那么毛利胜永就当负责天王寺南门的防守。” 对于毛利胜永的提议,大家无异议。幸村刷刷写下了和他一起镇守茶磨山众将的名字:大谷吉久、渡边内藏助、伊木远雄、福岛正守、福岛正镇。写毕,幸村把纸笔递给胜永。 胜永让儿子胜荣看了一眼,便在纸上写下“天王寺南门毛利胜永”几字,加上了儿子胜荣和两位老臣浅井长房与竹田永翁之名,然后,他用眼神一一征求了各人同意之后,又加上了吉田好是、筱原忠照、石川贞矩、木村宗明等人。他表面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却知,此乃最后一仗!这种感慨像巨石般压在他心头。 长冈兴秋、模岛重利、江原高次等将领镇守天王寺和一心寺之间的石华表以南;大野治长的火枪营则埋伏在毛利军左前方,治长率领主力和后藤、薄田、井上、木村、山本等人的残部,驻扎于后方的毗沙门以南;大野治长之弟大野治房自是左方冈山口的总大将。 确认了自己所在,众人都发出了一声叹息。 第五章 夜半激将 在大坂诸将最后一次议事的时候,德川家康率兵从星田进至枚冈。在大营中,他迎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与之进行了一次密谈。 家康的心绪并不好。只要一开战,他便十分激动,血在身历百战的体内沸腾,此时家康会变得很是敏锐,全身充满斗志。开战六天以来的几场仗,让他颇为焦急。他也自知这场战争拥有绝对的优势:然而,正是这种所谓“不会输”的自信,才让他焦急万分。 许是大家都认为这场战争无论如何不会输,才如此放心,并无多少人尽全力。大家都想着面子上过得去就是,并不使全力一战。但战事绝非面子上的事,一个小小的失误,便可能导致全局被动。 在六天战斗中,值得褒奖的只有水野胜成和井伊直孝。不管是藤堂高虎还是伊达政宗,表现都让家康不满。今日本来就可攻入大坂城,却非要拖到明日不可。虽说只有一日之差,却关乎数千士众的性命,众人为何就不明白?若今日攻进了大坂城,明日便可昭告天下:“战事结束!天下息兵!” 世人都知,在那个没了护城河的大坂城中,诸人不可能闭城不出,死守在内。然而,必胜之军却放弃乘胜追击的机会,让西军逃了回去。这样一来,敌军必在天王寺至冈山一线布兵,结阵应战。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己方军队漫不经心,敌军却多是为了留名后世。他们居于死地,自会拼命反击,因此,更会有万千士众丧生。 伊达政宗拒绝了进攻,藤堂高虎也以死伤惨重为由请辞先锋。这样还如何打仗? 甚至对始终带在身边的义直和赖宣,家康都无好脸色。但一个意想不到的僧人来访,却让他心绪大好,笑声不断。 来客乃是天王寺附近一心寺住持本誉存牟。存牟说因为这一带将会成为战场,故决定前往高野山避难。他着一身缁衣,打扮成行脚僧模样,并不引人注目。 “真是过意不去,险些连贵寺也烧了。”家康靠在扶几上,道。 存牟以念珠抵额,看看四周,小心翼翼道:“明日一战,贫僧有一事容禀。” 存牟大师和家康之间颇有缘分。去岁冬役,家康将大营扎于茶磨山,与坂松山的净土宗一心寺毗邻。因此,存牟时常来军中与家康饮茶,讲论佛法。在此之前,二人也有交往。庆长五年二月,家康曾将一夭折男儿葬于一心寺。彼儿名仙千代,死后法号为高岳院华窗林阳大童子,当时主持葬礼的便是存牟。 “贫僧知道那一带将会成为战场,故已令人在各处插上竹竿以为标记。请传令出征的各位将士,务必注意那些标记。” “多谢大师!” “在纸片上标有圆圈的乃是泥地,标有三角的则是小水塘,未做任何标记的,乃是此路不通。” “真是多谢。直次,把这些记下来通告大家。”家康吩咐旁边的安藤直次,然后道,“今晚他们应在着手巩固那一带的防守吧?” “关于此,贫僧还有一事相告。” “何事?大师听说了什么要紧之事?” “听说真田将出兵镇守茶磨山。” “想必如此。” “此乃真田的党徒所言。既在彼处布阵,势必欲谋大人或将军性命,以为黄泉路上相伴……净说些不吉之吉,请恕罪!” “哈哈!无妨无妨,战争就是要取对方首级,不是杀人,便是被杀,都是一样。” “另有一事,明日将会有八位真田左卫门佐出现在战场上。” “八位?” “有人透露,他们准备了八件红色铠甲、八顶鹿角头盔,另有八匹着红马铠的自马……” “哦。” “那八位真田幸村将会神出鬼没,现于各支军队中督战,以此混淆视听,致使大人军乱。” “多谢。我也想过他会使此招。这么说,真正的幸村乃在茶磨山?” “是。所有人都已作好了战死之备,对守护佛堂的僧人也格外亲切。” “哦?对僧人以礼相待的对手最是可怕。多谢大师告诉我这些。我亦有一事要拜托大师。” “请大人吩咐。” “明日一战,我军和敌军士兵的尸首将在寺院附近堆积成山。怨亲平等,俱会一处,我想拜托大师清理战场,超度亡魂。” “此乃老僧分内之事,不必吩咐。” “直次,取些金子来,作为超度亡灵之用。然后,派人护送大师到高野山口。”家康吩咐毕,心情已是大好。 一心寺的存牟得知寺院周围将会成为战场,便将寺中宝物转移到一些安全的地方,自己也前往高野山避难。避难不过是个借口,但如不这样说,在偌多关口都不会被放行。 “真田左卫门佐要化为八人驰骋战场啊。”存牟去后,家康嘀咕道,“敌军以一人之身化作八人来应战,我军很多将领甚至连应做之事都不想做。”言罢,家康转向安藤直次:“直次,你认为前田如何?” 直次不言。 “你怎想便怎说。” “可是……” “到底如何?” “在下认为,大人不应将这些说出口。” “为何?” “在战场上会出现八个真田幸村,是说敌军想乱我军心……” “那又怎样?” “这样的话,有人会散布谣言,说关东军中有人谋反……” “嗯。” “他们这样散布谣言,首先动摇的会是谁?在下觉得,首为伊达,次乃前田与浅野等人。因此,大人不如反对前田利常深信不疑,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也。” 家康呵呵一笑,转变了话题:“直次啊,去把忠辉和忠直叫来!”但他又马上改口道:“忠辉就算了。用你的话说,忠辉现在有我们必须信任的伊达辅佐。把忠直叫来就是。” “遵命!” “要是有人以为我只让外样大名和旗本将士奋力杀敌,却不舍得让自己的骨肉上战场,这将会成为此次战争一大瑕疵。我得让孙子忠直担负起重任。” 直次领了家康命令,马上派小粟又一前往忠直阵营。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秀康之子忠直来到家康阵中。刚一见面,家康便劈头盖脸斥道:“忠直,白天的战斗中,你睡觉了?” “啊?” “你父亲可不会在战场上睡觉。你这个混账东西!” 年轻的忠直被这突然的一喝愣住了,但马上就明白了祖父的意思,顿时满脸通红。“那……那……明日一战,请任命忠直为先锋。” “不可!” “不可……” “要是先锋在战场上睡觉,本能得胜的仗也会失败。” “那么,先锋为谁?” “我已经任命了前田利常。把你叫过来,就是要责你今日怠慢。退下!” “是。”被狠狠责骂了一顿,忠直一度通红的脸变得苍自,唇角哆嗦着,走了出去。 忠直不敢顶撞祖父。然而家康责备他,是因为心中十分清楚,松平忠直乃是一点就明的孙子。 “大人,您过严了。” “嗯?”家康佯作不解。 “越前大人年轻气盛,定会让老臣前来劝慰大人,请求取代前田先锋一职。” 家康不答,转道:“直次,把大炊叫来。” “遵命。可是,即便不去叫,想必他已来了。” “哦?你掐指会算?” “不敢。现在将军还未明确是前往冈山还是茶磨山,必会前来和大人商议。” “呵,你近来倒是变得精明了。” “不敢。” “好了,吩咐下人准备一碗葛根汤。” “葛根?” “我不是只会训斥孙子,明日我自己也欲拼死一战,必须鼓舞十气。” “哈哈!”直次笑道,“大人,您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 “住嘴!” “是。” “我不是以前的德川家康了。我也不再是将军,将军另有其人,我就是战死沙场也无妨。正因我原来没有这样的准备,才无法激励将士。战事比铜镜更能照出大将的心思。” 安藤直次还未能明白家康的意思。一开始,他只是以为今日无人乘胜追击,家康因此心情不佳,但不久忠直的家老本多富正到来,在他和家康的谈话中,直次方逐渐明白家康之意。 本多富正面无血色。忠直脾气之暴绝不亚于其父,但如今竟被祖父责骂,不免将满腔怒气撒到老臣身上。 “实际上,是在下阻止了忠直公子进攻。听说大人因此责骂他在战场上睡觉?” “是,我骂了他,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只是忠直公子感到颇为羞愧,希望大人能让他担任明日先锋,如此方能雪耻。他说,大御所要是不答应,他便退隐到高野山。” “哦?好啊,那就让他退隐吧。我已决定让前田担任先锋。” “那样的话,就……” “住嘴!”家康厉声喝道,站起身,“你们一个个难道就不明德川家康心思?德川家康不是个只会责骂孙子的懒惰之人!你去告诉忠直,要是明天他听到祖父战死的消息,就让他留在高野山念佛,为他的祖父超度亡灵!” 此时,长枪奉行大久保彦左卫门陪着土井利胜进来,本多正富只得闭上嘴,却亦为家康方才之言吃惊不小。 “在下告退,在下会将大人的意思转达与公子。”言罢,富正偷偷朝安藤直次递了个眼色。直次会意,随他走出帐外。 天空漆黑一片,营帐内外都很闷热,四周蛙声一片。 “安藤大人,刚才大人如此严厉,把您吓坏了?” “您也一样吧,大人今日的确太过了。” “在下已下定决心。我们决定违令发动进攻。当然,我家主公不能独自上阵杀敌,我们都会同行,其中也有令弟,故还请大人在其中周旋。” 不愧是忠直的老臣,这样就对了,直次心道。他口中却道:“可是,即便是抢功,也要看你进攻何人呢。” “这还用说,越前大人进攻的自是真田左卫门佐。” “很好。” “之后的事就拜托你周旋了。” 直次站在黑暗中,直到富正的马蹄声渐渐消失。真正的战争看来要开始了,他真切地感觉到夜空中的杀伐之气。 当直次回到帐中时,听到家康正厉声训斥土井利胜。家康气愤地拍着扶儿,声色俱厉:“亏你还在将军身边,就这点见解,还能胜任么?” “别的事也就依了大人。”土井利胜并不示弱,道,“让年逾七旬的老父与真田对垒,自己却去冈山,大人若有个闪失,将军大人颜面何存?大人您已说过,从今往后,天下人伦第一,将军要做个圣人……” “浑蛋!那是平时,现是在战场!” “可是,不管怎样,战场也是人世!要是不知敌势也就罢了,我们明知驻守茶磨山的乃是真田,驻守冈山的为大野治房。要是将军把年迈的父亲推给强敌,必会威信扫地。故,利胜请求大人能改变主意,转攻冈山。” “不!” “在下恳求大人!” “不!”家康毫不客气道,“唉,我还似为大炊是个明事理之人,不想也是如此糊涂。”他看向直次。 直次已经明白了二人争执的缘由。土井利胜似欲劝说家康前往冈山,让将军秀忠攻打茶磨山,这怕也是将军的意思。冈山敌首乃是大野治房,而在天王寺和茶磨山一带布阵的,则是真田幸村和毛利胜永。 茶磨山和冈山均位于一个方圆二十町的高地,进攻的路线却大有不同,最右一条道沿平野川通往冈山,另一条则从奈良道通往天王寺。往左还有一条纪州道,沿此道而来的乃是伊达政宗、松平忠辉,以及沟口、村上等率领的越后诸军。非但如此,和歌山的浅野长晟亦会沿此路而来。因而,从茶磨山通往天王寺的奈良道,位居中间,乃是敌人正面。 “直次,你与大炊解释,我为何必须直面茶磨山。”家康吩咐之后,端起葛根汤喝了一口。 直次只好转向利胜,冲他摇了摇头。这是在告诉利胜,家康公一旦话出口,便绝不会听别人劝。随后他方道:“大炊,大人身体还好着呢,并不像将军大人担心的那样。”他分明话中有话。 “这个我明白。可我说的乃是孝道。” “大炊头,难道这世间最重要的只是孝道,孝道才是至高无上的?”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百行孝为先,您敢说它不值一提?” “非也。”直次摇了摇头,看了大久保彦左卫门一眼。“别笑了,彦左!”责一声,他又道:“孝固然重要,却非至高无上。孝为大道,为苍生谋福亦为大道。” “大人说……什么?” “大御所已经退隐,将军继承了大业,担负着治理国家的重任。请大人把眼光放远些,何为更重要?” “住嘴!” “嘿,您听我说完。大御所若是个寻常人,想必会因为将军之言喜极而泣。但大御所不但没有快意,反甚是生气,这说明老人家的心境高出寻常人许多。大御所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将军对于天下万民却无可替代,才会有这样的安排。” 此时,旁边的彦左卫门扑哧笑了起来,插嘴道:“哎,真是可笑:哈哈,错了,错了,大炊。大御所啊,是不想在战场上输给将军,真是任性!要由着他的性子才是真正的孝呢。你要是不这么说,将军怎会满意?” 家康无柰地将头扭到一边。 “哦。”听了彦左卫门忠教这一说,土井利胜这才闷声叹息。奇怪的是,就在这个时候,他也突然明白了安藤直次的意思,不禁心口一热:大御所是担心将军有什么闪失。 此时,彦左卫门继续道:“大御所甚是想与真田左卫门佐比试比试。忠教耳闻,左卫门佐明日准备了几个替身,欲使出三头六臂的本领。大人并不示弱,也想派出几个大御所与之奋战。这种乐趣如何能让将军夺了去?你告诉将军大人,请他务必让步。” “哦。” “若非如此,安藤又会像方才一样说出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任何事情都莫要太啰嗦,应干脆利落。” “平助!”家康再也忍耐不住,道,“大炊已经明白了!休要再多嘴!” “是。” “好了,就这样定了。大炊,在到达平野之前,将军自是总大将,负责全军调度。然后,将军从平野率军前往冈山,我则直奔茶磨山。在行军时,要警惕的并非占据阵地的敌人,而是四处出击的游兵。” 土井利胜这时已不再多言,“在下明白,就听大人的意思。” “这样就好。另,明日一切听从将军指挥,务必将此禀告将军。” “一切听从将军指挥?” “是,就当我家康不在此。如你所言,我已一大把年纪,不定什么时候便断了气。若让我这样的老家伙指挥调度,一旦出现差池,便会导致难以收拾的混乱。” “哦。” “你告诉各处的传令官,在当日……就是明日一战中,要教习义直和赖宣领兵作战之术,因此不可轻易开战。将战马放在身后一二町处,手持长枪朝敌人进攻就是。” “将战马置于身后,徒步持枪进攻?” “是。这样方能无懈可击。慌乱中骑马驰入敌阵,反而会损失更大。明白吗?” “是。” “我们面对的乃是企图拼死一搏的雄狮,在任何时候都不可掉以轻心。最后一事……” “请大人吩咐。” “必须处处小心谨慎。以将军名义正式往大坂城派出使者,当然,乃是前去招降。” “到这个时候还……” “自古用兵,师出有名,先礼后兵,乃是旧例……好了,就这些,退下吧。” 土井利胜去后,家康叫来本多正重,让他再次前去探听敌情,然后,便打发义直和赖宣睡下。义直虚岁十六,赖宣才十四。二人听说父亲明日要让人教他们如何统兵作战,都神情紧张地回到了营地。 未久,本多正重便回来,对家康报告:“我军有一支队伍没有休息,在连夜行军。”此时已近亥时四刻。 “是忠直?休要管他。”家康道,“忠直、义直、赖宣,都要让他们在明日一战中不遗余力,不管是谁战死,都无甚可惜。” 大久保彦左卫门脸上又露出一丝冷笑,却猛听得家康一声断喝:“平助!” “大人。” “你这狗东西最近古怪得很,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在一旁冷笑,你也滚去睡了!” “这可不行。在下要是比大人先睡,会玷污明日的功劳。即便立了功,也不过是因为睡了觉,理所当然。” “你还真是不省事!那你今晚就别睡了!” “大人,想必还有一事您忘了吧。是吧,安藤大人?”彦左卫门再次用揶揄的口气道。自从同族大久保忠邻受到责罚之后,他总爱露出一脸讽刺的笑容。 “还有一事?” “是,一件顶重要的事。” “何事?” “非别的,只是既然大人已经有了战死之心,在下就不得不问一声。” “哦?” 彦左卫门嘿嘿一笑,道:“在下想问,大人战死后,您的遗骸当送往何处?” 家康怒眼圆睁,使劲瞪着彦左卫门,安藤直次大气也不敢出。 “不仅是大御所,还有大人从骏河带来的竹右卫门等酷似大人的替身们,或死或伤,又应送往何处,当如何处理?您连战场的清扫都安排妥当,唯独忘了比事。此会惹人笑话,大人。” 家康不言,他唇角颤抖,舌头打颤,良久方道:“是。任何一个家康战殁,抬到已经烧为一片废墟的堺港寺院之内便是。”说完,径回卧房歇息去了。 第六章 五月决战 庆长二十年五月初七,晨。 天还未亮,松平忠直连夜行军,穿过水野忠胜和本多忠政等人的营地,一直来到堀直寄前方。此处位于天王寺和一心寺之间,可瞧见敌军阵营。 将军德川秀忠自不会在军营中坐等天亮。他率领大军于丑时从千冢出发,天刚蒙蒙亮使抵若江和八尾,并在四处进行详细勘察,向各部传达命令,仔细部署。 此时,德川家康还在熟睡。接到秀忠的通报之后,他方率军从枚冈出发,穿过片山、道明寺一带的战场,抵达平野,已近巳时。 在平野的阵地上,为了防止自相残杀,每支部队负责一个地盘,暗号是:“采邑还是青山?” 若回答“采邑”便是自己人。 冈山先锋前田利常约有一万五千人马,其军以家老山崎闭斋、奥村河内、本多正重等人为先导,从久宝寺出发,来到冈山前,即刻安营扎寨,等待后续部队。前田军右边分布着本多康俊、本多康纪、远藤康隆等部,左边则是片桐且元、片桐贞隆与宫本丰盛部。 片桐且元此次来到前线,心头依然无限悲哀。万一丰臣秀赖亲自出征,且元定不会把他交到别人手里。 与右翼先锋并列、来到左翼最前方的,竟是真田信吉。不消说,这亦是出于情面和意气。真田信吉乃幸村之侄,其父为幸村兄长,其母则为本多忠胜之女。冬役时他年十五,和尾张义直同年。他带着与赖宣同岁的弟弟内记来到了前线,作好了亲手斩杀叔父的准备。 忠胜次子本多忠朝及浅野长重、秋田实季;依次排列于真田信吉之左,再往后和松平忠直并排的,从左往右依次为诹访忠澄、神原康胜、保科正光、小笠原秀政等。再往后则是本多忠政,约有两千兵马。水野忠胜负责大和口,他手下的六百士兵在之前的战斗中遭受重创,此次与本多忠政汇合,形式上成为本多军的前卫。 在左边的纪州道,布下了伊达阵营。伊达以片仓小十郎为先锋,后面紧跟着主力。而伊达后方则是沟口宣胜、村上义明的越后军,最后为松平忠辉的九千大军。为何偏偏将松平忠辉的队伍安排于最后?自然也出于伊达政宗的苦心考虑。就这样,关东军布阵完毕,已至巳时。家康和秀忠均已到了平野,一场激烈的战事马上就要开打。 此战中,家康最警惕的莫过于流言蜚语。兵力上,关东占绝对优势,但因为敌军全体都抱有必死之心,因而士气反是远胜关东。大坂方若一边打仗,一边散布“某某叛变”之类的谣言,必定导致关东军心动摇。因为世人都以为,直到现在,还有大名心向丰臣氏。 家康再次叫来义直和赖宣,教给他们领兵作战的心得。赖宣此时封远江中将,性子比兄长义直烈得多,说不好便会窜到队伍最前头,直接和敌军交手。 “中将不应太靠前。太往前,则可能被敌人的游击军从侧面进攻,以致乱了阵脚,应时刻走在队伍最中央。行军时亦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然后,家康对义直说了一番完全不同的话:“作为参议,在今日的战事中,应仔细观察部下,看清他们的禀性。” 家康教导完两个儿子,用过午饭,便率兵朝天王寺口的茶磨山进兵。是时,家康着一身黄褐色单衣,乘轿,让入牵着战马,未骑。 轿旁乃是传令官小栗又一忠政、战旗奉行保坂金右卫门、长枪奉行大久保彦左卫门忠教。永井直胜、板仓重昌、本多正信、植村家政等谋士骑马随行。 中午时分,前面响起了枪声。冲在最前边的忠直所部开始对茶磨山的真田幸村发动进攻。不用说,忠直乃是属于违背军令的抢功之行。 年轻的忠直一听家康责其在战场上睡觉,怒不可遏。“要是败了,我就去高野山落发为僧!”他干脆地表明了态度,然后令全军用完饭,道:“好了!现在已经吃饱,即便战死,也不会成饿鬼。好,就让我们放心前往阎王殿!” 这时,越前部和敌军大约相距十町,右前方的本多忠朝听到枪响,心头一惊,急催进兵:“要是被越前抢了头阵,可是我们先锋的耻辱。快!” 家康对忠直的训斥当然含着激励,但这一剂药过猛了。此时越前部进攻乃是何等激烈,从后世流传的民谣便可以想见。 〖勇战越前军,虏敌蹈长驱。 丧身锋刃下,不肯弃黑旗。〗 听到这民谣,年轻勇猛的忠直跃马横枪、立于阵前呐喊之态,仿佛就在眼前。 越前军和真田军之间,星星点点散步着一些水塘和洼地,此间则正埋伏着毛利胜永的四千火枪手。毛利胜永的伏兵最先遭遇的乃是本多忠朝的枪队。忠朝害怕落后于越前军而紧急出动,而越前军亦被卷入激烈的乱战之中。 “时辰还早!我们的目标不是越前军,而是后面德川家康率领的主力。”对于这意想不到的变化,真田幸村脸色大变,试图阻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忠直的年轻无谋,却从根本上改变了老谋深算的真田幸村的作战计划。冲突既起,冒失的忠直让幸村束手无策。 “冲啊!冲啊!”在忠直的怒号之下,本多忠朝应声往前。 未几,本多部已经和越前部融为一体,这支队伍冒着毛利胜永的枪林弹雨,跨过一具接着一具倒下的同伴尸身,拼命往前冲杀。 毛利的伏兵只有四千,越前和本多部加起来却超过两万。况且,真田信吉兄弟也在忠朝的指挥下开始行动,浅野长重、秋田实季、松平重纲和植村泰胜等人率领的军队,更是争先恐后加入攻击。 毛利胜永的火枪营之勇猛,冠绝一时,但关东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 “冲啊!杀啊!”黑旗的队伍没有丝毫后退的迹象。不把他们全部歼灭,就无法挡住他们冲锋的步伐。如此一来,不管忠直如何不讨人喜欢,毛利胜永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应战了。真田幸村亦终于下达迎击越前军的命令。对于真田幸村来说,这必是一件天大的憾事。他放开扶几站起身来,八个幸村同时冲向了四面八方。 毛利胜永的队伍冲进本多的队伍中,真田兄弟稍稍撤退。 就在此时,战场上突然流传起一个奇怪的谣言:“浅野长晟倒戈了!”毋庸置言,流言正是幸村的那些替身散布出来的。 激战当中,人数悬殊实在太大,要想惑乱关东军心,最有效的莫过于制造此类流言。德川谱代大名自不会反叛。但浅野和前田却与丰臣氏有着特殊的关系,家康及秀忠的旗本始终对两家怀有戒心。此时,放出浅野长晟倒戈的流言,自是恰当不过。 浅野长晟沿着关东最左翼的纪州道向前挺进,比伊达政宗与松平忠辉还要落后许多。然而,前方已隐隐响起了枪声。浅野长晟当然会担心:万一赶不上决战……于是,他们横穿伊达和松平的队伍,试图直接从今官前往生玉、松屋方向。 真田幸村看准了这一瞬间的变化,适时放出了流言。“看啊,浅野倒戈了!他们朝大坂城去了。” “是真的吗?确定无疑吗?” “怎会有错?看啊,你们看那支叛军……” 流言带来的影响非同小可。大家都在全神贯注朝敌人进攻,万一浅野长晟从背后掩杀过来,必定导致阵脚大乱,满盘皆输。 首先,越前的队伍开始动摇。接着,小笠原、诹访、神原、秋田、浅野长重和水野等人的队伍也稍稍变得混乱。几乎与此同时,在船场布阵、欲从侧面杀向关东诸军的明石守重燃起了狼烟,带领队伍大肆进攻。这种战法,乃是真田幸村经过深思熟虑才想出的。这样一来,已略显溃相的关东诸军自无法辨明那是明石率领的游击军,还是叛乱的浅野军。 “浅野已经叛了!” “赶快寻找退路!” 只有忠直仍然在声嘶力竭呐喊:“冲啊!不许后退!你们这些贪生怕死之辈!杀啊!” 久经沙场的大坂将领毛利胜永,哪会放过这趁乱进攻的机会!“胜机在此!一举冲进秀忠的大营!”他一马当先,率先冲过已陷入苦战的本多忠朝部,直接冲到将军秀忠的先锋前田利常部前。本多康纪和片桐且元位于前田军前卫位置,顿时遭到出其不意的冲击。 此时,冈山前方的大野治长和治房率领着七手组,对关东扫射,猛烈进攻。先前还颇平静的战场,顿时硝烟弥漫,喊杀阵阵。“不可后退!不可后退!马上就杀到将军和大御所跟前了!”双方都被这种传闻迷惑,红色装束的真田军和白色装束的毛利军在战场上飞驰,即如凶悍的罗刹,甚是引人注目。 正午,家康还未抵达天王寺。家康率领的军队若行进速度过快,他的大营则很可能已成了混战中心。为了不让家康大营遭到袭击,本多忠朝与小笠原秀政都已作好了死守的准备。 在大野治长、治房兄弟开始行动的时候,本多忠朝身上已负伤二十余处。但他丝毫没有退却,依然挺立在毛利军的长枪阵前,英勇奋战。但他在路旁一个小水沟处打了个踉跄,毛利军中的一个士兵瞅准机会,一枪将他放倒在地,结果了他性命。 小笠原秀政父子也落得了同样结局。他们与保科正贞一起,攻破毛利手下竹田永翁率领的小队人马,却在天王寺右方朝前行进的时候,遭遇了大野的先锋队。在其奋力抵抗时,另一支毛利人马乘胜杀到此处。小笠原秀政身负重伤,儿子忠侑被杀。忠侑本来奉命代父负责守卫松本城,但他违令奔赴战场,结果丧命。秀政亦于当夜咽了气。 一言以蔽之,第一回合,以大坂方的大胜告终。 旗本各部不断往前冲,身边的守卫自是变得薄弱。家康虽然担心,但未停止前进的步伐,渐渐的,家康拉开了和义直、赖宣之间的距离,左右只有小栗又一和永井直胜。和他紧紧相连的队伍,乃是在孙子忠直的督战下、不断前进的越前军尾部。 家康未停止行军的步伐,许是因为还末接到秀忠的“命令”。 “今日的战事悉由秀忠指挥。”他既然下达了这等命令,就必须严格遵守。但这个老将心中,此时此刻却充满了无限感慨。 子弹穿过轿子,一直跟在身边的战马此时已不见了踪影。在弥漫的狼烟中,真田军红色装束的战马时而在眼前一闪而过,有几次差点就与家康撞上,让他感到骄傲的金扇马印若还在身边,他会说些什么呢?“把马印藏起!”他必会如此吩咐。然而,那个令他引以为豪的大金扇,今日却让给了秀忠,战场上的他,说到底乃是个退隐之人。 战殁者的数量在不断增加。家康看见不远处有棵罗汉松,自己的食盒滚落在树下,似要被人踩到。家康一脸苦笑,吩咐小粟又一:“像个什么样子,快捡起来系在马鞍上!” 而这时,带着金扇马印赶往冈山的秀忠,又面临着怎样的苦战呢? 秀忠听到天王寺的枪声,发出开战命令时,时已至正午。在此之前,秀忠谨遵父亲“不可冒进”的嘱咐,欲继续观察情势。 若未见到一路杀来的毛利胜永出现在阵前,将军秀忠许还会延迟开战命令。他觉得,现在正值午饭时辰,两位还不熟悉战阵的幼弟,此时必定在父亲身后打开干粮袋……然而,毛利在战场上横冲直撞,成了大战的引线。 前田先锋本多正重一队急忙沿着东线进发,重臣猛将青山忠俊、阿部正次、高木正次先后迎战毛利,但因大野治房、道犬兄弟径直朝秀忠主力冲了过来,双方一时间陷入了混战,不分敌我。 阿部正次驱马纵横,发号施令:“莫要打了自己人!咱们长途跋涉而来,肌肤变得黝黑。黑的都是自己人!”此时,他往秀忠方向看了一眼。没想到原本驻扎于主阵左前方的藤堂高虎和井伊直孝,眼见天王寺那边呈现败相,遂匆忙去支援,他们一去,将军主阵岂非没了任何掩护? “不许撤退!往前冲!这么几个敌人,怕甚!”阿部挥舞着长枪,拨开敌军。在刀枪丛中,他见敌军已经杀至秀忠旗下,顿时怒火中烧——土井和酒井忠世在干什么! 其实,此时酒井和土井都因进军过猛,反被敌军困住。土井的队伍尤其狼狈,已溃不成军。 此时西军与秀忠主阵相隔咫尺。由于大野治房、道犬兄弟的杀入,东军陷入一片混乱。此时,两员身披黑丝铠甲的大将骑马挡在了正在溃散的酒井、土井两军之前,他们正是黑田长政和加藤嘉明。 “此乃征夷大将军大人阵前!休要丢脸!杀!” 两员大将分明知道秀忠就在身后,却挥舞着长枪狂乱刺杀溃散的士卒。这非是因为他们无谋,乃是想阻住溃逃之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若进也遇枪,退也遇枪,士卒与其被自己人刺杀,还不如转向敌军。 见到这番情景,秀忠再也无法静观不前,“杀,上啊!” 看见秀忠突然扬鞭策马,安藤彦四郎慌忙飞奔过来,劝阻道:“不可!万万不可!”同时,秀忠身边的侍卫拔出武刀,冲进敌阵之中。 谁也未想到秀忠的前卫会出现如此大的破绽。最有实力的井伊直孝和藤堂高虎,眼见本多忠朝和小笠原的队伍业已溃散,急道:“大事不好,大御所危险。”遂马上转向左线。这样一来,能救秀忠于危难之中的,便只有秀忠跟前的武士了。故,若无经验老到的黑田长政和加藤嘉明,将军眼前的武士怕瞬间便席卷于混战之中。 安藤彦四郎飞奔到秀忠马前,于千钧一发之际抓住马缰。 “谁敢过来!”负责保护秀忠的侍卫身穿铠甲,未着里衣,可以看到铠甲里包裹着的结实躯体。他们勇猛地阻杀一步步朝秀忠逼近的敌军。 瞬息之间,秀忠马前只剩下一人。连安藤彦四郎也在秀忠驻马的一瞬间冲进了敌群。 “还有何人?”秀忠勒了一下缰绳,喊道。 “将军勿虑!柳生又右卫门在此!”话音未落,便有一个敌军武士挥舞着长枪冲过来。又右卫门抡刀砍去,对方倒在马下。又有一人奋力冲来。又右卫门大喝一声,额上青筋毕露:“将军,马!”秀忠应了一声。 第三个、第四个敌人从不同方向一起发动了进攻。但是,他们的长枪依然未能刺到秀忠的马腹。长枪举起之时,其中一人被砍中肩膀,而另一人则被砍断大腿。此乃柳生宗矩平生第一次挥舞杀人之刀,刀冷如冰,精准无比。 四人连连被杀,敌军顿时停止了进攻的步伐。 宗矩并不呐喊示威,单是岔开双腿,高举武刀。 秀忠终于松了一口气,似才想起寻找属下,“来人!前田的主力怎还无动静?前去命令他们赶快出战!” “是!” 答话的乃是安藤彦四郎。他砍翻了几个敌人,此时正大口喘气。彦四郎乃是直次长子,此时二十九岁,结实的脊背上大汗淋漓,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罗汉一般威风凛瘭。 “你快去!”又右卫门道,“这里交给我便是!” 话音未落,彦四郎便大喝一声,打马冲进了敌阵。 将军面前仍无他人。炎炎的烈日下,只有柳生宗矩挺立当地。在混战当中,似突然有了一瞬的宁静。 “又右卫门,不可急躁行事啊。”秀忠说话时,敌军已经闪开一块空地。 “将军说的是。敌人已经开始撤退了。” “哦?要撤退啊……万万不可错过机会。” 柳生宗矩在秀忠马前砍倒七人,但这不过是秀忠看到的人数。宗矩以杀人、伤人为耻,绝不会将“战果”道出。战场上,被敌军杀至将军旗下,本乃奇耻大辱,焉有战果可言? 安藤彦四郎重能飞马前往前田的阵前,这一去就再也未回来。他赶至前田的大营时,已经派出前锋的前田还不知战势紧急,正在用午饭。面对焦急万分的彦四郎,他竟以嘲弄的口吻道:“好不容易安心吃个饭,再等片刻。”完全不把彦四郎的催促当回事。 彦四郎一时冲动,便带着手下的几个侍卫,径自杀入了大野军中,结果战死沙场,尸身好不容易才被抢回来。“公子的尸身该如何处置?”下人问。安藤直次面无表情道:“扔了喂狗!”他看也没看尸体一眼,继续指挥赖宣的军队。 在秀忠这边,柳生又右卫门见敌军开始撤退,手持马印的战旗奉行三村昌吉不知为何,竟策马朝前无去路的水塘边奔去。秀忠吃了一惊:“昌吉这东西,他要怎样?那边无人。”他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宗矩,但宗矩不言。 三村昌吉将马印插到水池旁边,大声喊道:“呔!将军大人在此,赶快聚过来!”这是战场上的随机应变。因为前面有水塘阻挡,敌军无法靠近,因此,让大家在此地聚拢,溃散的士众便能稍稍放下心来。 “将军大人,咱们也过去吧。”柳生宗矩牵着秀忠的马,往水塘而去。 此时,土井利胜已经回来。他瞪着一双大眼,满脸铁青,“昌吉主意不错!” 未几,秀忠周围已经站满了浑身血汗的士众,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已经不见了很多人的身影,不只是安藤彦四郎,成濑正武、筱田为七等侍卫,均已半裸着身躯战死沙场,成了这意外之战的祭品。 五月初七一战,作为家康此生的最后一战,确算不得光彩。将军秀忠可谓九死一生,家康的旗下也再三陷入混乱,险象环生。 此次混乱的原因,仍可归因于东西两军士气不同。西军诸将都抱定了必死之心,以迎接今日之战,而东军诸将则均为太平盛世的大名,各自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再加上西军毛利胜永骁勇善战,真田幸村奇谋不断,家康此败,自是难免。可即便如此,人也万未料到家康旗下会变得几无一人。 关于激战的场面,后世《细川家记》曾这般记述:“我军向前猛攻,接下来的一战,许久不分胜负。但因我军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才最终取得胜利……”的确,此乃一次人数上的胜利,而非战略的胜利。 是日,船场的明石部试图从侧面进攻家康主阵,如果他能成功,家康与秀忠怕已丢了性命。但明石虽然击破了越前军一部,却遭水野胜成的奋力阻挡,最终未达目的。 大坂军三番五次将家康逼入绝境,最终却未能取了家康性命,主要是因为年轻气盛的忠直。他率领的人马大声呐喊往前冲锋,人人都抱着战死沙场的决心。 第一次见到身边的人变得稀落,家康叫过内藤主马,吩咐道:“让义直前往敌军的茶磨山,另,命远江中将紧随其后!” 见家康如此命令,一旁的本多正信惊讶地问道:“二位公子还未曾经历战阵,就将他们推入混战之中……” 话还没说完,家康便瞪大了双眼,斥道:“这是什么话!要是不早些让他们出发,战事就要结束了。天下罢兵,还怎生教他们领兵作战!”从他脸上的表情,已经看不出他乃是一位七十四岁高龄的老翁,而是一员充满自信的骁勇猛将。 未久,家康又叫过北见长五郎,令他前去催促尾张军进发。“怎的了?成濑隼人正成这个窝囊废,磨磨蹭蹭干什么!你去斥问他,难道闪了腰不成!”他怒吼着,脸都变了形。 见这样的阵势,北见长五郎只得驱马前往尾张军大营,原原本本传达了家康的话。 成濑正成正侍候义直用午饭,一听此言,也大声吼道:“说我是窝囊废?大人说隼人正是窝囊废?想当年,他遭遇甲斐武田信玄的时候,那才叫窝囊!” 义直惊讶地放下筷子,即刻下令发动进攻,成濑正成负责督军。午饭还未吃完便加入混战的义直,在自己的军队险些溃散时,还有心思说“左右田与平看去竟像有四只眼”,足以见出其性情的沉着冷静。 但弟弟赖宣却正好相反。他由安藤直次负责督阵。安藤直次见他不断冲进敌军之中,慌忙阻止道:“不可急躁!大人年纪还小,日后有的是展示本领和建功立业的机会。”说完便拽住缰绳。 “混账!你以为我还会有两个十四岁吗?”赖宣大喝一声,便又转向了敌军。他的性子显然要比兄长烈得多。 就连本是来学习领兵作战的义直和赖宣二人,都被冲入了混战当中,可见当日的战事是何等激烈。 家康正在等待两个儿子到来,欲发动更大攻势。在方圆二十町的高台上,家康命人到处布阵,准备一举攻入大坂城。可是他这种想法多少有些勉强。人的秉性不同,斗志与功名心亦各不一样。他本来是想激励忠直,未想到他的怒骂竟致此大变。是日横冲直撞、一味进攻,反而导致阵脚大乱之人,包括越前忠直、小笠原父子、本多忠朝等人,他们在前一日的战事中均寸功未立。 家康主阵之乱,日后《萨藩旧记》曾有一封书函记载道:“五月初七一战,真田左卫门佐攻入大御所军阵之中,大军陷入混乱,溃逃二十余里,方得以保全性命。追击中,真田战死。真田实堪称天下第一,旷古烁今。兹记。” 书中还记着:值此溃乱之际,被卷进混战之中的大久保彦左卫门回身一看,却见家康身边只剩下小栗又一,遂慌忙举起家康大旗,以致七十四岁的家康再次被推到了死亡边缘。 那些家康带来的替身,多已消失在混战之中。他们的遗族在战后都得到了相当的抚恤。至于他们战死在何处、死在何人的手下,均不可考。因真田军在此次战事中几是全军覆没。某些真田幸村手下,到死还以为自己砍下了德川家康的首级。 从秀忠的左前方慌忙赶来的井伊和藤堂的两支人马,最终化解了这次危机。未时四刻,此战终迎来最后对决。 对于大坂一方的真田幸村来说,是日的开战并非出于他的本意。他原本是想待家康更靠近茶磨山时,再杀将下去。这样,以烽火为号、在船场等待的明石军,可从背后对家康的主阵进行夹击。如此,他便有七分胜算。他的计划若得成功,当日战况许会有重大转变。虽说东军指挥权悉交秀忠,但若拿下家康,对关东诸军的打击便如釜底抽薪。在幸村的计划当中,这才是此战的关键所在,乃是胜败与命运的岔路口。他始终认为战争和争执永远不会从这世间消失,从未改变过此心志。在他看来,家康战死的一瞬,关东诸军必会四分五裂,天下失其鹿,群雄共逐之。 首先离开关东之阵的便是伊达政宗,然后乃是前田利常与浅野长晟诸人,他们怎甘居于德川家康为了太平而创立的幕府政权之下,必会重新寻找自由,即如真田幸村。不管是曾经拯救了秀忠的黑田长政,还是加藤嘉明、片桐且元,都会变成脱缰的野马。分裂关东诸军,乃是幸村此战最大的目的。 然而,开战伊始,计划便出现了破绽。见越前军莽撞进攻,本多忠朝也不甘示弱,发动攻击。接着,小笠原军也挥兵杀出,一时令毛利胜永不得已应战。 幸村马上派人前去阻止毛利胜永:“为时尚早!马上停止射击!”他以为,这样一停,对方会暂缓进攻。在这期间,德川家康自会行进至他已布好的大网中。届时,可与明石以烽火为号,一举歼灭家康的主力。 为了鼓舞士气,他亦曾慷慨而言:“今日我们要拼上性命,背水一战!”话虽如此,他并未忘记战事乃是为何。每一场战事中都会有无限转机,并未有绝对的胜负。 然而,毛利胜永却未这般深刻地体会到幸村的心思。这就是二人之间的不同。毛利胜永抱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必死之心,认为终究都是一死,与他们拼了!二人之间想法的差异,使幸村最终未能阻止毛利的进攻,原计大打折扣。 初战胜利,并非真正的胜利!贸然应战易陷入敌阵……此于幸村来说,乃是莫大打击,他眼前发黑,已无力阻止红了眼的毛利军,他们如脱缰野马一般在战场上驰骋。 既然这样,幸村只能根据事态变化,另想办法。 这时,松平忠直的队伍朝茶磨山袭来,忠直甚至比毛利更无头脑。 此时,越前军和茶磨山真田军之间只有二里距离。在这二里之间,从两军对垒到开战,幸村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目标。他万分惋惜,只好随机应变,执枪应敌。 幸村立即命人散布“浅野长晟倒戈”的流言。此时开战虽然违背了原来的计划,却也不能错过取胜的机会。 幸村下令全军用午饭,然后令七位替身奔赴各方。 大助的舅父大谷吉久、当年曾数次至九度山邀幸村出山的渡边内藏助,以及去岁冬役作为监军的伊木远雄,都是幸村谋士。在九度山就跟随他的人自不必说,现在在他指挥之下的每一个将士,都似是为了战事而生的豪杰之士。 放眼望去,狂嚎的越前忠直军后面,便是家康卫队。 “昌荣,昌荣!”幸村话音刚落,就有一个戴头盔、身着红色铠甲的武士驱马前来。他曾扮作僧人前去打探骏府消息,现在已成为一员大将。幸村长枪一指,道:“看,那就是德川家康!” “在下已经看到。” “前面负责防卫的乃是本多正纯。” “右翼似是松平定纲。” “正是。去将这两个绊脚石除掉!” “遵命!”昌荣精神抖擞跨上战马,举起长枪,大喊了一声“走!”声音浑厚有力。然后十六七个人齐刷刷举起长枪,聚集于他周围。他们箭一般朝着本多正纯和松平定纲冲去。茶磨山第一次响起了掩护的枪声,真田军就此开始了进攻。 看见敌人攻来,本多部高声呐喊,松平部也作好了迎击准备。 真田尖兵似旁若无人地往前冲,他们采取的为正面突击。若除掉了本多正纯军和松平定纲两部,便相当于剥落了德川家康的两块护身鳞片,攻克家康本阵自是容易许多。因而,真田及手下都认为,本多、松平两部必皆为死士……然而,让人大为意外的是,他们毫不费力穿过了“鳞片”却又掉转马首,奔向了越前军恻腹。 那么,幸村所言除掉两块绊脚石,又是何意?若是为了牵制越前军,当有更好的进攻之法……正当一些观战之人这般想时,尖兵下一步的行动更是出入意料。越前军正欲转身迎战,双方刚一接触,真田的人马使拍马沿着回路撤退,莫非是看到越前军不好对付,转而再去进攻本多正纯? 此时本多正纯和松平定纲两军已聚拢一处,堵住了他们的去路,想再次驱入其中,哪能如前次那般轻松?双方似要进行一场血战,战马嘶呜,长枪乱舞,双方的士众就要同时被卷进混战的旋涡。然而,真田的尖兵却在这时再次拨转马首,沿着越前军守卫较为薄弱的一侧,风一样驰往纪州方向…… 这怪异的变化倏忽之间便被杀伐淹没。本多正纯和松平定纲本当聚拢一处,准备迎击二十来骑尖兵,然而,他们却于敌人驰去未久,大肆自相残杀。他们有各自的守备区域,战场上形势虽错综复杂,可也并未混乱到敌我不分的程度。他们此刻却不分敌我,狂乱厮杀。到底是何原因引起这场惨剧? 据传闻,混乱起因于真田尖兵在本多与松平队伍中扔下的一个箱子,两厢为争夺箱子大开杀戒。然而,真田尖兵个个都骑马持抢,谁也不可能提个箱子。有人说,似是为了争夺真田兵投下的信匣,既是信匣,里面必是有些来头的书函,若非内应,便为暗递消息…… 反正,关东的两支人马均以对方侵入了自己的守备区域为由,刀枪相向。 这时,茶磨山的幸村下达了新的命令。左翼已与越前军厮杀,幸村自己则率领人马,如疾风般从正在自相残杀的本多、松平两阵旁边奔过,径直朝家康大营冲去。 这一冲既为突袭,实出人意料,家康的队伍顿时乱作一团。有人见情势不妙,即刻逃窜,家康队伍顿呈溃散之状。 《萨藩旧记》叙说此阵,有此文字:“溃军逃出二十余里,方得以保全性命。”但实非众人全都逃散。倘若如此大乱溃散,真刚幸村岂非轻易得了家康首级?此不多表。 却说家康虽一度生死攸关,连干粮都扔之不顾,身边只剩下小栗又一忠政,但幸村却未找到扑向家康的机会?因家康身边队伍虽乱,但大部仍是拼死抵抗。 危急关头,秀忠左翼井伊部与藤堂所部及时赶到。他们见秀忠前方有前田所部,还有本多康纪和片桐且元等人,大野治房也似无发动猛攻的迹象,一听“大御所有难”,哪还顾得了许多,便亡命朝真田扑来:他们若是来迟一刻,且不论此战结果如何,家康恐怕真会血染疆场。 “大坂一方战术非凡,此役最终获胜,全仰大御所福德高深……”此为《萨藩旧记》中的一段,此中“福德高深”一言可谓大是妥帖。与家康“福德高深”的好运相反,幸村却正是时运不济。 幸村的突袭正要大功告成之时,却被井伊和藤堂生生阻住。他拼杀一阵,只好悻悻然率兵撤回茶磨山。此时真田幸村听到越前军的呐喊,多少有些不安,却又大不甘心,恨不能再朝家康本营来一次狂攻。 幸村施擒贼擒王之计,却未算到井伊和藤堂两支人马会死命来援。如此一来,他本要发动一场黑虎掏心的奇袭,却反遭井伊和藤堂背后掩杀……要论奇袭,他先前对本多与松平两部的横冲直撞才大不寻常,正是因为他的奇谋,此战才变得波澜万丈。 “个个都有必死之心,真田一袭扬名天下。”就连以勇猛著称的萨摩人都认为真田“前无古人”,可见其果敢和勇猛。 井伊和藤堂援军赶到,真田幸村再也无隙接近家康。家康周围溃散的士众陆陆续续回到阵中,旗本将士也开始疯狂突击。让幸村大感佩服的是,家康重整队伍之后,阵形竟如一条长河一般庄重,以势不可挡之势缓缓推进。 天地之间但凡有一种力量可以阻挡此河,幸村必能想出起死回生之策。然,此时的天上地下,已无任何力量能阻挡这条大河。而且,在大河旁边,越前军也以席卷之势奔涌而来。 大河依然不疾不徐缓缓推进,庄重稳健。隆隆大阵之前,不论蝼蚁之穴,还是三川尊之窟,一旦被其见出破绽,此阵必立时变成凶猛的洪流。幸村被迫再次率兵后撤。 此时,秀忠曾经溃乱的队伍亦逐渐重整,东军的洪流覆盖了方圆二十町的高地,步步为营,稳稳向前。 茶磨山和家康大阵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几无可让幸村左右腾挪的余地。他虽强撑发动了三次进攻,杀入敌阵三五次,可叹人马俱疲,多是有去无回。他本人也曾两次更换战马,浑身是血。此时,他正欲再次率人撤退,却发现越前军的旗帜已飘至自己阵前。 松平忠直率先杀上了茶磨山。 幸村仰天长叹一声,忠勇如是,谋略如是,战已如是,此天意乎? 幸村已了无再战之意,他和驰骋疆场六十载的德川家康的最后一战,就这样结束了。他不由再叹,普天之下,谁识我心? 他打马来到安居天神神社,在小院里下了马。此时他已浑身是伤,四肢无力,几站立不稳。 幸村走到一盏长明灯下,摇晃着正欲弯腰坐下,只听身后有人高喊:“我乃越前武士西尾仁左卫门,尔乃何人?” 幸村试图站起来,报上名姓,身体却不听使唤。他挣扎着还未站起,便被一把铁刃刺入了腹部。他感到一阵剧痛,更说不出话。 这便是死亡么?哦,这死,与生相比,确是简单而无趣。 西尾仁左卫门刺了一枪,又踢一脚,见倒地之人已无任何反应,便一刀砍下了幸村头颅。 第七章 败军无略 庆长二十年五月初七未时四刻,秀赖得知,大坂已一败涂地。 在此之前,虽有人从城池东北方向陆陆续续接近,但秀赖并不知那些人是敌是友。石川忠总、京极忠高与高知,从枚方而来,经守口,驻于备前岛。秀赖甚至寻思,说不定他们乃是要保卫大坂呢。沿水路而来的池田利隆则于天满守卫中之岛,已坐观了七日,秀赖亦不将他视为敌人。他寻思,大御所难道真的要消灭丰臣氏?若大御所决心已下,为何派石川与京极这些同丰臣氏渊源深厚的人,来攻打防守甚弱的大坂城? 假如在冈山和天王寺一带决战之时,防守薄弱的大坂城遭了攻击,秀赖自会二话不说,带兵出击。然而,负责同城的却是姨母常高院的儿子,常高院始终在大坂与关东之间游说……秀赖觉得,家康并无杀他之意。 正午之后,毛利胜永派人前来请求秀赖亲征,秀赖推拒了。这难道真是决定命运的最后一战?他始终存在这样的疑惑,不断自问。木村重成死了,在每次议事中都甚是活跃的后藤又兵卫也死了,但是,这一切对于秀赖,皆如一梦。 关于秀赖拒绝亲征一事,《山本丰久记》中这般记述:“真田左卫门佐赤备军,驻于茶磨山上,从天王寺前到冈山以东,呈半月形布阵。秀赖公此时若在黎明之时,下令出征,鼓舞士气,诸军定能英勇作成。虽说胜负乃靠天时,但即便兵败,秀赖公在天王寺山门前,结束自己性命,那么即便赢弱残兵,也不会四处逃窜。如此,此战便可成为前所未闻之战。然秀赖公迟迟不出,单将马印交与当值之人,派往八町目,自己断断不出二道城,时刻推移,败亡不远矣……” 但是,这种叹息不过只是推断,与秀赖的真实心思相去甚远。此时,对于秀赖,性命已不再那般重要。若说出征的勇气,他还是有的,但,关东诸军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他心生敌意,他逐渐失去了斗志。 茶磨山插上了越前军的旗帜,真田幸村战死之后,冈山的大坂军争先恐后撤退。申时,战况已定。 秀赖尚在本城的樱御门之内,有人来报:“池田利隆已过了河,逼近城门。”刚刚说完,身受重伤的大野治长被人抬进城内。 即便如此,秀赖仍然无战败之感,去岁冬役时亦是如此。他从未历战阵,不知胜,亦不知败。但他突然道:“我也上阵,拼死一战!” 他这般说,乃是看到身边的真田大助得知了父亲死讯,泪流满面。然而,秀赖最终未能出得城去。因为他正要上马之时,从天王寺撤回的速水甲斐守阻止了他。 “万万不可!”甲斐守摇晃着沾满血污的乱发,把战马驱到了一边,急道,“战场上已是一片混乱,尸横遍野,大人万万不可前往乱军之中。大人不如退居本城,于万不得已之时,自行了断。” 这时,乘胜追击的关东诸军已逼近三道城,甚至有人闯入。秀赖心中这才开始动摇。本城厨下的大火又令他勃然大怒。与大火一起弥漫的,还有一个传闻,便是厨监大隅与右卫门见关东步步紧逼,故意纵火通敌。 此人真的通了敌?未等秀赖得到确切答案,又传来了一个更大恶讯:闯进了三道城的越前军放火烧了大野治长府邸,火势愈来愈大。 “二道城危在旦夕,请大人速回本城!”刚刚冲出去的速水甲斐守又奔了回宋,命人将秀赖的旗帜和马印放进太阁曾引以为豪的千叠殿。此时,两处大火烧得人心惶惶,不少人四处逃窜。 战局已定!秀赖只想认命。但,他仍不知战败将会带来何样的后果。他满腹狐疑,来到千叠殿。一瞬间,他便呆住了。他见过人受伤,却还未见过死尸。大厅里的人,郡主马、津川左近、渡边内藏助、中堀图书、野野村伊予……一个接着一个,不断将刀刺向自己的小腹。 这些人似已忘记了秀赖,他们坐在垫高了的榻榻米上,急着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就是战败的结果吗?每一人都目光呆滞,面目僵硬。当刀刺进小腹的时候,他们的脸更是痛苦地扭曲,就像被鬼魂附了身。 中岛式部奔了进来,对一脸平静的渡边内藏助说了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喊道:“内藏助,好!”随即,一个人影飞奔至内藏助身旁,秀赖还没回过神,人影便掏出匕首刺向胸腹。 秀赖眼睛瞪得老大,如要爆裂一般,此时他方知,那人影乃是内藏助的母亲正荣尼,她的生命已渐渐逝去了。 这个老尼哪来的这么大勇气?秀赖甚至未来得及发问,便听到另一个声音:“这个世间太让人痛苦了!好了,现在让我们母子一起,六根清净,前往佛祖身边吧。”这已非人的声音,而是幽灵的声音。秀赖感到,那声音穿透了他的胸膛,让他毛骨悚然。 “大人!”此时,一人扑到了秀赖面前,道,“火势已经扩散了!此处很是危险。” “奥原信十郎……” “快前往山里苑避一避!修理大人和甲斐守大人都在那里等您。” 浓烟已经进入房间,死去之人和垂死之人眼看着被烟雾吞噬。秀赖家臣郡良列所竖起的旗帜,在烟雾中微微可见一丝金黄。秀赖心中却不甚伤感。奥原信十郎再次推了推他后背,他才摇摇晃晃向前走去。一人紧紧牵着他的手,是大助幸纲。秀赖眼泪夺眶而出,大助那张刚刚哭泣过的脸庞,唤醒了他心中的悲愁。 “夫人和少夫人都去了山里苑避难。请大人冷静。” “嗯。” “大家都为了您殉难。您与他们道声别,马上走吧。” “嗯……”秀赖这样应着,却无人教过他在这种场合应说些什么。他嗫嚅道:“各位将士……对不住。” “对,这就是了,走吧。” 之后去了哪里、是怎么走的,秀赖皆如梦里。当他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换成了另一幅情景。这里有母亲,有妻子,有大野治长,还有速水甲斐守……母亲的身影最引人注目,她一见秀赖,即大声喊道:“我儿!我们最后的时刻到了。” 秀赖仍被大助拉着,茫然若失坐在扶几前。此时,大野治长哆嗦着苍自的嘴唇道:“万万不可!要是大人和夫人终要自行了断,我们受这些苦又是为何?万万不可!” 秀赖并不知他在说什么。 “住嘴!”淀夫人声音十分尖利,“到了现在这等地步,还有何值得留恋的!” “留恋?请夫人冷静地看看敌军的阵容。冈山口是片桐且元,北边是京极兄弟……这些正是大人的武运还未结束的证据。只要还有一丝办法,都要等到最后……此乃我等的职责。” “真是有趣!大家都听到了?修理还没败呢。城池已经着了火,三道城和二道城也都已失守,还有什么地方可让我们再丢一次脸?” “夫人!” “你想说什么,我听着。你说吧,还有什么办法,我听着!” “大御所绝不会为难夫人和大人……” “他不会杀我们,是吗?哼,你是说他虽要灭了丰臣氏,但对我们母子却并无敌意?” “请大人平静些。我所说的办法,是指少夫人……” “哼!阿千乃是我儿媳,我怎可弃之不顾?我要带着她同赴黄泉。” “不!首先要把少夫人送往冈……的将军帐下,让少夫人为大人和夫人乞命。” 秀赖惊讶地看了一眼千姬。千姬此时坐在淀夫人和刑部卿局之间,显得格外瘦小,脸上亦无任何表情,两眼无神。在其身后盘腿而坐的奥原信十郎,其表情和这紧张的气氛大是不同,让人觉出一丝悠然。 秀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悲哀:已经败了。而且,现在的丰臣氏、母亲、妻子和自己,都站在了生死关头,不得不作最后的打算……泪模糊了双眼,他开始颤抖。 “你还嘴硬!”淀夫人的声音像刀一样刺进秀赖的胸膛,“你要是这般坚持……好!那就让大人来决断吧。秀赖,你听到了吧,修理说要让阿千去为我们乞命。你是不顾脸面,去向大御所和秀忠请求怜悯,还是与这座天下公修建的大坂城共存亡?” 秀赖缓缓闭上了眼。是啊,必须作出决断了,这已不再是别人的事,是我丰臣秀赖……他正想到这里,猛听得治长又激烈驳道:“大人!大人您明白郡良列和渡边内藏助等人的心思吗?他们之所以未战死沙场,而选择回到城中,便是因为深信大人还活着。正因为主君还活着,便不能让旗帜和马印落入敌军之手,或被践踏于敌军马蹄之下。他们乃是抱着这种心思才回得城中,在千叠殿自行了断,以表明战败之歉意。” “他们是为了我?” “是,您还要无视他们一片忠心吗?”秀赖还未来得及琢磨这个问题。 “报!”一个浑身血污的年轻之人扑倒在秀赖面前,大声道,“敌军已经闯入二道城,堀田正高、真野赖包、成田兵藏因火势凶猛,无法退入本城,已在三道城与二道城之间的石壁前,切腹自杀了。” “这么说,这么说……已经无法登上天守阁了?”速水甲斐守迫不及待道。 “是。唉,但愿大人武运长久……” “什么武运长久!”淀夫人猛地站起身来,她似还欲冒着弥漫的浓烟,前往天守阁自行了断。 “急报!”此时又有一个浑身灰土的年轻人扑倒在淀夫人脚下,“仙石宗也见败局已定,逃之夭夭了。” “逃之夭夭?” “不!”与秀赖的反诘同时,治长一字一顿道,“仙石乃是知大人必能活下来,先保住性命,以便日后继续效劳。” “急报!”众人已经没了思索的余暇。在熊熊烈火中,一个个令人绝望的急报接踵而至。“大野治房大人与道犬大人潜逃了!” “非是潜逃!”治长喊道,“要是大家都战死了,准来侍奉右府?退下!” “急报!” 此时速水甲斐守已抓起秀赖的手,拉着他就要离去,“要是大火烧到此处,便无法继续商议了。请去芦田苑的谷仓避一避吧。”接着,治长的母亲大藏局也拉起淀夫人的手朝外走去,淀夫人急急揪住千姬的袖子。 奥原信十郎冷冷看着这一切,站起身来。“胜败乃兵家常事。” 速水甲斐守一边催促着秀赖,一边重复道。他许不是说给秀赖,而是说给自己听,“死去易,活着难!此时还当记着修理之言啊。” 奥原信十郎走近治长,扶他起来,靠在自己身上。被刺之后,伤势未愈,治长在战中却是英勇刚烈,手上、脸上、脚上都沾满了血污,人早已气息奄奄了。良久,他方道:“信十郎啊,多谢!” “不必客气……是芦田苑的谷仓?” “是,拜托了!无人会发现那地方,火也不会烧到那里。唉,虽说如此,不能将少夫人带往那里。” 奥原信十郎不答,转道:“本城已是一片火海。” “信十郎,拜托了!” “……” “请将右府母子……不,请将少夫人送出城外,让她前去恳求大御所,饶了右府母子的性命……”治长说得很快,似乎怕别人听去,但他的腿已动不了。 奥原信十郎甚是轻松地将他扛在身上,跟在众人后面,心中暗叹:此人轻佻一生,终也与这城池一道迎来了临终时刻…… 今日的晚霞本应甚是美丽。天空中弥漫着烟雾,天还未黑,但是已经看不见天守阁。下风口恐已被烧成了焦土。枪声和呐喊声,混杂着火苗燃烧发出的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 未久,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奥原信十郎心头,他有一种冲动,想把背上的治长扔将出去——就是此人的优柔寡断,最终带来了这巨大的惨剧。但信十郎并不那么怨恨治长,因治长已忘记了自己的生死,只担忧秀赖及淀夫人,他最后的希望,竟然和奥原信十郎丰政拼尽一切要达到的目的,毫无二致。 眼前出现了一方平地,通往前面的芦田苑。此处乃是上风口,又有石墙挡着,在滚滚的浓烟之间可以着见点点青空。有人剧烈咳嗽,许是因为此地突然变得清新,反而想将吸入腹中的烟灰吐出来。 “安静些!”是速水甲斐的声音,“我们要藏在这里面。进去之后谁也不许出声,马上就会有船来接我们。” 信十郎十分清楚速水甲斐守的意思,他定是想让秀赖从此处乘船逃往萨摩……速水和明石等人都是虔诚的洋教徒,与治长的想法大大不同,他想等待菲利普皇上的援军。 芦田苑的避身之处,乃是一个四面涂抹了灰泥的稻谷仓,宽五间,纵深不足三间。夜幕逐渐降临,周围变得昏暗。速水甲斐守拉着秀赖的手走了进去,也不管他愿不愿,便将他的头盔摘下来放到了稻谷上。秀赖已经没有了马印,也没有了旗帜,只有这一顶头盔,成了战败之人唯一的装饰。 突然,淀夫人放声大哭。 奥原信十郎丰政扛着治长,看一眼谷仓,仓里的情形让他很是惊讶。在这么一个狭小的仓里,挤满了男男女女,身子都动弹不得。没想到小谷仓竟能容得下这么多人,有六十人,或许更多。若有大炮打到了这里……奥原信十郎突然一阵战栗,心如寒冰。 “啊!”信十郎忽惊讶地喊出声来。千姬不见了!他深信,淀夫人绝不会放开千姬,愤怒已把她变成了一个疯狂的夜叉,已不会平心静气坐下来思量,到底是何阻断了她和家康公之间的交通。因而,在自行了断的时候,她定会拉上千姬以为陪葬。 信十郎把治长交给其子治德,嘱道:“赶快疗伤要紧。”然后拨开人群,到了淀夫人身边。此时他才发现,还有一人也不见了,那便是刑部卿局,她始终紧紧拉着自己主人的衣衫,跟在她们后面,似在与淀夫人争夺千姬。 她们逃走了! 这对于信十郎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定要保住秀赖、千姬和淀夫人的性命!这是他在心里发下的誓言,他也想通过此事证明给柳生又右卫门看,自己所虑不差。 “夫人,少夫人逃走了?”事情已然明白,可信十郎还是要确认。 淀夫人伏在地上抽泣起来,“信十郎,不,不要追!” “这……这是为何?” “是我让她们去的!我有事拜托阿千。” 信十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夫人……夫人说什么?” “是我拜托了阿千。现在能救右府性命的,只有阿千。请各位见谅……”她的哭声近于悲鸣,信十郎默默无语。秀赖却探出身子,他面色通红,道:“母亲让阿千去为孩儿乞命?” 淀夫人无语。 “事到如今,您还瞎操心!”秀赖颤抖着责备母亲,“您不觉得羞愧?您以为阿千能平安走出城门?” “你就原谅母亲吧,我不能看着你去死……”话说到一半,淀夫人已泣不成声。 奥原信十郎目不转睛盯着伏在地上的淀夫人。他有些感动,也看到了已无法改变的宿命。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母亲,母亲爱孩子,这种爱,乃是天地间任何力量都无法抗拒和阻挡的。 “信十郎!”秀赖厉声叫道,“你在干什么?赶快去找,把少夫人带回来!要足阿千落到了叛乱的浪人之手,该如何是好?” 奥原信十郎一听,并不惊讶,秀赖显然还关爱着千姬。 “大人不必担心。”他本想这样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的内心渐渐恢复了平静。千姬不会有事,他有这个自信。曾有两人和他有过秘密约定,若有万一,他们自会出手相助,其中一人便是大野治长的家臣米村权右卫门,另一人则是堀内氏久。况且,还有从小与千姬一起长大的刑部卿局跟在身边,她应不会出现意外。权右卫门与氏久会把她们带到家康面前,刑部卿局会说出千姬的身份。到时,不管何等凶狠残忍之人,也不会伤害她。但是,如何才能救出离开了千姬的秀赖和淀夫人? 信十郎不由想起了表弟柳生又右卫门。又右卫门对他说过,可先让千姬前去乞命,然后救出母子二人。这样,双方都保住了面子,千姬也可守住妇道,此事甚至可传为千古美谈。但事情哪会那般容易?信十郎在心中嘲笑迂腐的柳生这个主意。他原本是想,哪位东军大将出现在这三个人面前时,让千姬出面说话:“将我们三个带到大御所面前,我有话要对他老人家说。”然后,他只要负责守卫这三人的安全,事情便会得到解决。可淀夫人的母爱却在这个时候迸发了。 千姬不在,东军大将到底还会不会听从自己的请求呢?德川谱代对秀赖和淀夫人的怨恨超乎想象,别说帮助,他们只怕会一怒之下宰了二人。 “信十郎!”秀赖再次大声道,“我叫你去找阿千,你可听见了?” “遵命!”信十郎只好出去。 天已黑了,火焰映照着天空,让人毛骨悚然。外边已经听不见枪声,也听不到刀剑相撞之声。关东似乎只留下一些人负责二道城和三道城的守备,便都撤了。 此时不管是在茶磨山家康的大营,还是在冈山秀忠的大营,怕都在举行庆功宴,载歌载舞。分明是胜负已定!信十郎回头看一眼谷仓,叹了口气。 大门紧闭的院落里,露出一道微弱的光亮,周围一片寂静。火焰照在院子里,不见一个人影,甚至连一只猫都没有。众人死的死,逃的逃。只有火焰的余光旁若无人,照着残垣断壁…… 信十郎开步走了,他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家康和柳生又右卫门大概还深信他是潜入大坂城内的自己人,但,他并非那种听从他人指手画脚之人,为何要活在别人的命令下?信十郎一边走一边握紧了拳头:我要为了自己的心志而活!可是,他的计划被淀夫人打乱了。 今晚谁也不会来这里。知道此藏身之处的人,都藏进了那个谷仓内。可到了明天,将会怎样? 天亮之后,家康与秀忠的旗本将士自会拼命搜寻秀赖母子。即便今晚千姬见到了父亲与祖父,即使他们答应了千姬的请求……想到这里,信十郎嘿嘿一声冷笑。他知,人们想尽办法让两家和议,丰臣氏却不屑一顾,自己若是德川旗本,到了这个时候,也绝不会饶过他们。“不杀此二人,实难解心头之恨!”若他们被杀,自己便是失职,还不如像明石和速水守所想一样,偷偷从水门乘船,逃往萨摩……若柳生又右卫门知道了此事,却定会大发雷霆。 此时,信十郎见自己的身影投在地上,便忙走到柳树下,坐在一块拴船的石头上,低声叹息。被大火映得通红的不仅是天空,涨潮的江面也似在燃烧。关东诸军的篝火在对岸燃烧。把什么都烧掉,世间反而干净。他擦了一把脖颈的汗水,突然发现水门口的土墙根处冒出来一个黑影。 “是奥愿大人?”是一个年轻之人,声音压得很低。 奥原信十郎丰政并没朝那人走去,单是迅速扫一眼周围,“谁?出来!” “是。在下宗三郎。少夫人已经平安出城,现正赶往茶磨山大营。”这个宗三郎乃是他从奥原带来的本家。宗三郎似乎以为,放走千姬乃是信十郎的意思。 “是吗?平安出了城啊。” “是。途中也几次遇险,但还算顺利。” “哦。” “毕竟因为火势烧得太快,刑部卿局将她从天守阁的石垣推进空壕时,大家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空壕?” “是,此乃堀内大人和米村大人的主意。少夫人说她不能一个人出城,要和右府死在一处,还说自己不是大御所的孙女,也非将军的女儿,而是在大坂城中长大的右府之妻……她哭闹着不肯出城……” “我明白。”信十郎打断了他,“推进空壕之后呢?” “少夫人一下子失去了知觉,然后,我们三个人把她抬了起来,当然,都是小心行事。一直走到空壕对岸,可前方也已是一片火海,寻不到出口,正不知道怎么办,遭遇了敌军……” 年轻人双手比域,眼前似是熊熊火焰,“眼见已经陷入绝境,堀内大人只得大声喊道:此乃千姬小姐!此乃右大臣的夫人!因而公开了少夫人的身份。”说到这里,年轻人歇了口气。 奥原信十郎的视线已经不在年轻人身上,他正目不转睛盯着秀赖的藏身之处,“知道是少夫人之后,对方竟十分吃惊……对,好像是一个姓坂崎的大人,是坂崎出羽守大人……这样,护送的人数又增加了,我们冲过大火,到了猫间川岸边,方感一阵清凉……然后找到了一乘轿子,便把她送往了茶磨山。” “……” “不久,便会到达大营了。我们又乘小舟顺水来到了此处。可是,大人……”信十郎依然无语。 “正所谓人心难测。待我等回来,那些从奥原一起跟来的人,已经剩下不到一半。他们不是战死,您就当他们是为了躲避大火而走散了。从老家一起跟来的人,无一人背叛大人……是,一人也未背叛,应该如此。” “你辛苦丁!”信十郎站了起来,“要好生看管那小舟,莫要让人看见,悄悄藏在芦苇丛里。” “是。” “现在情势危急,莫被人发现了。” 年轻人消失在芦苇丛里。周围再次回归寂静,火焰发亮,让人感到似不在人间。在火光中,奥原信十郎再次迈开脚步,他的步伐此时变得甚是坚定。 千姬的出走,乃是拯救右府性命的关键一环。 米村权右卫门乃大野治长老臣,又与家康公相识,途中遇到的又是与柳生又右卫门交情甚笃的坂崎出羽守,现在已无必要担心千姬。世间都以为坂崎出羽守和宇喜多秀家有些亲缘关系,唯又右卫门知,他乃朝鲜人。文禄之役时,出羽曾经救过宇喜多秀家性命。因此,宇喜多秀家便声称出羽乃是自己的血亲,并让他姓了宇喜多,改名字喜多右京亮直胜,把他带回了日本。关原合战之时,直胜投了家康。生于异国的他看清了家康将主天下,便决定一心跟随,为太平盛世的缔造效犬马之劳。 “虽是异邦人,但无论气节胆识,都是个气派武士。”连又右卫门都这般夸赞他。家康公亦颇为赏识,封给他石州滨田三万石。 宇喜多直胜在宇喜多家败亡之后,复改姓坂崎,名字也改成了成正。因此,现在皆称其为坂崎出羽守成正。既然有坂崎出羽守护送,自不必担心千姬。但,千姬的平安出走,现在却与奥原信十郎的心志产生了激烈冲突。 若只有千姬得救,而秀赖和淀夫人却自杀了断,事情将会怎样?世人定会评说,家康公乃是个冷酷无情之人,只管救得自己的孙女,眼睁睁看着太阁遗孤走向败亡。这样一来,信十郎也会变成一个未能明白柳生又右卫门心意的乡下武夫。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哪还顾得上世间的议论? 奥原信十郎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背并离乡走进大坂城?要是有人误以为他乃是欲趁着天下大乱,为了出人头地,才带着自己的一帮手下卖身与大坂城,身为品行高沽的柳生高徒,他颜面何存?这样,他既对不起始终信任他、跟随他的属下,也无脸再见表弟又右卫门。 “问题是……”信十郎在火焰的亮光下走来走去,再次自言自语道,“定要救出右府和淀夫人……就是这样!”但这只不过是一个信念,他并未寻到解决之方。 如何才能将他们救出?信十郎再次坐到柳树下,目不转睛盯着秀赖母子藏身之仓。 第八章 忠勇片桐 片桐且元前往茶磨山和冈山的军营致毕胜利贺辞,便回到了黑门附近自己的军帐。他令人把折杌搬到帐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目不转睛盯着烧焦了的大坂本城。他脸形瘦削,头发蓬乱,狂乱若鬼。这绝非因为连日作战的疲劳,而是因他终日苦苦思索如何保住丰臣氏,心中焦虑。 片桐被大坂城视为叛徒,斥其与敌人勾结,人人欲杀之而后快。落到这个地步,他心中忧愤,真正羡慕有乐的豁达。 织出有乐斋从骏府回到京城,醉心于茶道,变成了旁观世事之人。然而,片桐且元却无法如此冷静。 行动越多,就越会被人误解。他对此甚是明白,却仍不离家康左右,手持刀枪进行一次次违心之战,无法撒手,这便是他的宿命! 在一些人看来,片桐乃是个献媚于家康的俗人,为了保全性命,苟且偷生。在这个意义上,有乐要比他聪明得多,自在得多。但,就连对有乐,家康亦百般保护。这让且元心中生起希望——家康许不会取秀赖性命。 再爱一回在当今天下,将军作为武士栋梁掌管政务,因此,只要是武家,不管是何人血脉,理当服从幕府命令。当年太阁执政之时,家康虽然拥有二百五十五万七千石的领地和庞大的军队,但仍然作为大老为太阁效力。而现在作为一介大名的秀赖,却不能生活于岳父的统治之外……这虽是一个裉容易明白的道理,但在感情上,却不容易接受。 从冬役到此战,秀赖业已两度举起叛旗。别说他是丰臣氏,即便是德川本亲,亦已无饶恕的道理。 头顶上的夜空依然通红。 “助作啊,阿拾就拜托给你了!”秀吉公的声音似在这天地之间隐隐回响。 这都是因为且元无能!若有足够的能耐说服丰臣诸人,让他们明白时局的变化,怎会发生如今这些惨剧?就连在关原合战时,大坂城都能幸免于难,现在却化成了一片焦土。此城乃是太阁筑建,亦寄托了且元当年的梦想,他们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此城的每一块基石。如今,城没了,秀赖却还活着! 且元收起对往事的回忆,抬头望着天空,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下…… 太阁的丰功伟业全都化成了灰烬。既是如此,片桐且元为何苟且偷生?且元觉得,自己已无任何活着的理由:我应殉死,在太阁故去之时,就应随之而去。我这一生啊,在羽柴筑前守的时代或许就已结束了。那时,且元每一日过得都那般干脆充实。但,在秀吉公归天之后,一切都变了。且元似出人头地了,可实际上,他双肩每日都因落下的重担而酸痛,最终,他不得不扔开担子……但,为了秀赖,他今日仍慌忙前往茶磨山拜访,在冈山奉承秀忠…… “父亲,您在看什么?”儿子出云守孝利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 此时已近亥时四刻。且元慌忙擦了把泪水,“你何时从冈山过来的?” “父亲!”孝利尖叫了一声,然后环视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大人的事情好像有些不妙。” “大人?你是说将军?”且元故意装糊涂——当然指秀赖,他心里很是清楚,但出于警惕,他仍然这么一问。 “不,乃是右府大人。” “我倒罢了,你已无必要再称他为大人。” 孝利有些生气,“将军大人似不愿理会千姬小姐的请求。小姐的请求乃是通过本多佐渡守转呈将军的,但是被将军大骂了一顿。孩儿正好在旁边,亲眼见了这番情景。” “哦,将军大人怎生说?” “将军大人说,妻子应与丈夫一同赴死,问阿千为何不与秀赖一同赴死,竟然独自逃出城来,真是想不到!还对千姬小姐说,让她自行了断。” “这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未必出于本心。” “不,孩儿认为不见得。” “负责传话的是本多正信?” “不用担心。本多深知大御所心思。大御所定会有感于千姬小姐的忠贞,饶恕秀赖和淀夫人性命。且等一等,看看事情的变化。” “可是不能再等了!”孝利断然道,“将军大人已然下令,明日一大早前去搜寻每一处未烧掉的院落,不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对那些还不降伏之人,格杀勿论!” “杀?”且元变了脸色,“将军大人确是这般说的?” “确实如此。”孝利斩钉截铁道,突然歪了歪脑袋,“对了对了,说到这里,孩儿想起来,在此之前,将军大人还问了我一个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 “将军大人问:大火还在燃烧,也不知最后会剩下些什么。你经常出入城内,应知那里有何样的建筑。千叠殿的尸身中无秀赖。你觉得秀赖会藏到哪里去?” 且元脸上有些抽搐,但声音却意外平静:“那么,你怎么回答?” 孝利摇了摇头,道:“孩儿说,若见到即将战败,他会从天守阁前往千叠殿切腹。除此之外,在下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藏身之处。” “哦。那将军大人又怎生说?” “他说,河边也有人严密监视,故现在秀赖必定还潜伏在城内。他这么说完,便叫来了井伊直孝,命其前去仔细搜寻。” “当时在座的都有何人?” “有大番头阿部正次和安藤正信。” “阿部和安藤?” “父亲为何问这个?父亲莫非……”孝利压低了声音,“知道藏身之处?” 且元使劲摇了摇头,责道:“我怎会知道!你胡说些什么!” “请父亲宽谅。父亲和孩儿一样,始终在城外作战。但,他们若找不到,不定会令父亲前去搜索。” 且元闭上眼睛,并不马上回答。每一个城池都会有些密室与秘道,以备紧急之用。知道大坂城密室与秘道的,只有片桐父子。就连最近大坂城内储藏的黄金数量,且元都一清二楚。 “本多正信也找来千姬小姐身边的侍女,问了许多,试图打探秀赖的藏身之处。但据说千姬小姐和刑部卿局从天守阁出来,离开本城之前,亦是与秀赖一起,后来却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若是父亲,您会把他带到何处?儿子只是想问上一问。” “孝利,我要去见一见将军。将军应该还未歇息吧?”说完,且元站起身,他脸色焦黄,随后剧烈地咳嗽。 孝利见这咳嗽非同一般,急转到父亲背后为他捶背。咳了一阵,目元感觉似有什么东西,从胸腔一直堵到了鼻子里。 “父亲您振作些!”孝利急急为父亲捶着背。且元哇的一声吐出什么来,温热的液体从捂着嘴的手间,淌到孝利手上。 “是饮食有毒?快回营帐躺下!”孝利抬起沾满脏污的手,摸了摸父亲的额头,烫得吓人,是风寒,还是疟疾? 孝利扶着父亲走进营帐,在灯下一看,顿时呆住:父亲方才吐出的,乃是一滩黑血!因为孝利抚摸过父亲的额头、领口和肩膀,且元身上沾满血污,惨不忍睹。 “来人!快拿水来!” 且元积劳成疾,生命将要走到尽头。大量的血差点堵住了他的嗓子,使他无法呼吸。狭窄的营帐中,孝利抱着父亲的身体,为他擦拭着血污,且元闭上了眼睛,他已知自己咯血无数。 “儿啊……”过了片刻,且元睁开眼睛,长叹一声。 “父亲,您好生歇片刻吧。” “我今日恐是去不了冈山军营了。” “要不然,让儿子代父亲去?” 且元缓缓摇了摇头,“明日一早吧,明日一早,我就去!” “那父亲就好生歇息一下。” “不,我还有些话要交待。” “交待?” “是啊。我将不久于人世了。我有自知,这无妨。” “父亲您这是什么话!” “大人啊……” “大人?父亲是说右府大人?” “我知道、我知道他藏在何处。” “父亲……” “血块堵住喉咙的时候,我总觉得已故太阁捏住我的嘴巴和鼻子,对我吼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去死!” “父亲别说这样的傻话……” “不,无妨……那时,我也会反抗。我会告诉他:您就看看吧,片桐且元不会眼睁睁看着少君赴死……就在刚才,我胜利了,我掰开了他的手……明日一早,我就去冈山,只望说服将军大人,务必饶过右府性命,”然后,且元停顿了一下,又小声咳嗽起来,“但,我若有万一,你当替我走一趟了。” “不会有什么万一,您要有信心!”虽然这样说,但且元既已大吐黑血,孝利也知,父亲病已不轻。于是,他示意近侍退下,再次用凉水小心擦拭父亲的脸颊和额头。 “大人定是藏在芦田苑的谷仓之内。”且元任由儿子拭着自己的身体,道,“我以前也说过,万一敌军攻入城中,有两处地方可供藏身……” “两处地方?” “其中一处在填埋城濠时,从外面堵住了出口,现已无法使用。因此,剩下的只有芦田苑的那个谷仓了。” “……” “在那个谷仓内,我命人放进了两对金屏风,以便到时可以围住大人。武士做事自当谨慎,那对金屏风今夜必定派上了用场。” “芦田苑……从那里如何脱身?” “过河,坐船走。装上稻谷也好,杂粮野菜也罢,只要装上些什么,再随便盖土草席,谁也不会想到有人藏于船中。如此顺河而下,便有岛津的船接应……这是我设计的万不得已时的办法。” “父亲是说,您可以断言,目下右府大人潜伏于谷仓内?” “别无他法。况且,城内的那些洋教徒还梦想着班国军船前来救援。因此,他们首先会把大人送往萨摩,指望在那里等待援军。” “难道、难道这真有可能?” “唉!事已至此,一切都只不过一场梦!所以,我要交待你,万一我有什么好歹,你就去大御所那里告发。听好了,是去大御所处!” 孝利有些不解,“父亲,您刚才不是说要去拜访冈山的将军大人吗?” “正是。若是为父,自是去将军处,你则必须去大御所处。你明白吗?将军大人不肯饶恕右府。因此,父亲欲前去求情。要是你去,绝不能说动将军。故,你就前往大御所处,告诉他右府的藏身之处,请他务必救救右府性命。你告诉他,这是父亲在咽气前的嘱咐,他不会责怪你,而且,可能真会饶右府一命。明白了吗,到时,你要去的乃是大御所的大营。” 孝利点了点头,且元这才昏昏沉沉睡下。他气息微弱,很难想象前两日他还披盔戴甲在战场驰骋。 八日晨。 片桐出云守孝利几乎一夜未睡,衣不解带守候在父亲身边。直到天亮,他才打了个盹。当他睁开眼睛,父亲竟已起来了。且元脸色虽依然苍自,但已看不出是个昨晚竟已交待遗言之人。他好像从谁口中听说了什么,手执香炉,点上香,甚是稳重地说:“看来大御所还是有饶恕右府的意思,我这就去一趟将军那里。大御所派出旗本将领加贺爪忠澄和丰岛刑部,带书函前往大坂城内,命他记下幸存者的姓名。” “他?他是何人?众人应均与右府藏在一起吧?” “是,收信人乃是治长。必定有人知他们藏在何处,他定是看准了这些才派出使者。”言罢,且元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大御所的智慧与常人不同。听说,事情果然如他所料,二位局带着幸存者名簿出了城。” “二位局?” “是啊。治长也是想让二位局为右府母子求情。可是,他怎比得了大御所的智慧?二位局不过一介女流之辈,若拘于大御所军营,被人稍稍拷问,很快会供出右府的藏身之处。这样一来,我的苦心也将化为泡影了。” 对于父亲之言,孝利似懂非懂。且元说完,双手合十,似乎在祈祷什么。然后,他站起身,道:“今日应不会发生战事,但要注意周围情况,休养兵马。” 城池虽还继续散发浓烟,但火焰多已熄灭。天守阁附近的烟雾有气无力地冒着,烧焦了的箭楼之木散于各处,即如孩子的玩物一般,显得格外渺小。 且元乘轿前往冈山之后,孝利才突然领会了父亲的意思。在二位局泄出秀赖母子的藏身之处前,他要亲口向秀忠告发,让人感觉他始终忠于德川,然后再请求秀忠饶了秀赖母子。 既然二位局迟早会说出藏身之地,不如且元前去告发。可仅此一点,若传扬出去,且元便会永远背上出卖主君的叛贼污名。但孝利并不欲前去阻止他,知父莫若子,他明白父亲的凄苦处境。 且元到达冈山军营,来到秀忠面前。秀忠和土井、井伊、安藤等人正围于一张地图前,用朱笔将烧掉的院落一个个勾去,听说已准备派出刺刀队,前往那些已化为焦土的废墟中搜寻。 “哦,市正啊,来来。”秀忠停下话头,一脸喜色地转向且元。他许已知且元此来的目的。“我正准备前往茶磨山,向大御所致以胜利的贺辞呢。”言罢,他又轻声问身边的侍童,“现在什么时辰?” “卯时左右。” “时辰还早,辰时之前去就可以了。听说大野修理派了二位局前去大御所营中。哦,对了,你辛苦了。”秀忠今日好似格外喜欢说话,“昨夜大御所还夸奖了秀忠,真是前所未有……此战中肯定也有不足之处,但大御所对我道,士气高扬,指挥得当,今后要好生治理天下,未来三年,不可令大名修复大坂城,定要体恤各位将士在此战中的辛劳云云。” “大御所大人一向仁慈宽厚。” “当时还提到你呢。说你受苦甚多,但今后不会再出骚乱了。在山城、大和、河内与和泉诸地,择一领与你,领四万石,让你放心。” “这……多谢将军恩典。”听着听着,且元的泪水便哗哗流了下来。他非是为了自己而采,秀忠肯定也知此,才唠唠叨叨欲堵住他的嘴。 “在这四地之中,有三处城池,你不妨选择一处安居,静享晚年吧。” “请恕在下冒昧……在下有一事相告。” “哦?何事?” “二位局说过右府的藏身之处否?” “没有,还没听说。” “那么,在下有些线索。” “哦,太好了!”秀忠暗暗给井伊直孝递了个眼色,“是啊……市正久居城内,理应熟悉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是。若在下猜想不差,他们应该藏身于芦田苑的谷仓内……”且元的额头到脖子上都渗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太阁大人,原谅且元,无能的且元现在要演一出戏…… 秀忠的反应却异常平淡,冷冷道:“哦,谷仓……” “是,不会有错。故,请让在下前去擒拿,请将军答应在下请求。” 秀忠再次暗暗将视线转向井伊直孝,缓缓摇了摇头,“多谢了,此事已经有人去办了。” “有人了?将军的意思……”且元迫不及待问道。 井伊直孝冷冷道:“那一带已经全权委托给鄙人。鄙人的人想必已经出发。” “已经出发了?”且元无比丧气,转向秀忠,急道,“将军大人,求求您了!请让在下负责此事……要不且元就……就成了不……不忠不义之人!” “此事你不必担心。”土井利胜从旁插嘴道,语气里带着怜悯,“对于市正的忠诚,将军和大御所都甚是清楚。今日一大早你就特意跑来告诉我们秀赖母子藏身之处,就足以证明你的忠义非同一般。原本,大御所也是看到了你的忠义,才决定给你加封,以让你安享晚年……” “大炊大人!” “怎么?” “你的嘲弄未免太无情了,你根本不知武士之谊……要是这样,片桐且元……” 利胜厉声道:“市正,你注意分寸!现在可是在将军面前。” “是。” “我不妨直说:你怕要失望了。” “失望?” “即便你不来告发,我们也已大致猜出藏身之处。你不可仗着大御所对你的偏宠,就忘了片桐一门的将来。” “可是……” “你还要辩驳?真是个毫无决断之人。你可知,市正,若在该决断的时候,你能断然决定,便不会有这两场战事。你却犹犹豫豫,最终导致大坂城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所以且元才要提出这样的请求……” “不!”利胜再一声喝道:“该出发了。”然后对秀忠施了一礼,催他动身前往茶磨山,回头又小声安慰且元说:“错事做一次就够了,市正。将军和大御所都在替片桐一门的将来着想,你不可再无决断,故意辜负这一切。你已经身心俱乏,该好生歇息了,明白吗?” 此言像一把尖刀,无情地扎进了且元的胸膛。 大家都站了起来。 “啊……”且元站起身来,突地向前一个踉跄。他急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若在此处吐了血,他的一生怕就完了。 “等……等……等一下……”且元捂着嘴,心中重复着这样一句,然后俯在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九章 孤城落月 夜,芦田苑里的谷仓格外闷热。梅雨季节的天空布满云朵,却不下雨。这极狭窄的地方又挤满了人,憋闷可想而知。 天亮以后,众人便不能都挤在一处,于是竖起金屏风,将谷仓分成三个部分。淀夫人及其他女人一处,中间为从战场上生还的大野治长、毛利胜永、速水守久以及其他武士,最里乃是丰臣秀赖和几个侍童。 女人发油的味道自不必说,男人身上的气味更是难闻。他们几乎都受了伤,一身血污,加上梅雨季节的潮湿和闷热,谷仓里充满了一股刺鼻的恶臭。每个人都面如死灰。 奥原信十郎不断在谷仓巡视,偶尔走到外边透透气,然后再次回到仓中。 夜里下了几次小雨。此间,信十郎作好了某种准备,以备在万一之际,仍然能达到目的。其实并无必要说得这般含蓄,他乃是想到藏在这里的人随时都可能小解。在半夜之前,大难临头,人似都忘了此事,直到一个女人脸色苍自央求信十郎,他才猛地拍拍膝盖,想到了一个法子。谷仓里肯定无法方便,他遂于河边柳树下的苇丛中挖了一个小坑,用草席围住,以备方便之需。“要去方便,就到这边来。”他对大家说过后,暗中令人在茅厕旁预备了一只小船。在情况紧急之时,可以让秀赖和淀夫人装作如厕,把他们带走,不管他们同不同意,救命要紧。 如此,倍十郎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千姬的乞求到底管不管用?若家康公和秀忠属下堂堂正正前来迎接,便将母子二人交与他们。若非如此,他断不会让任何人碰二人一根汗毛。信十郎最忧心的,乃是有人受不了谷仓里的闷热,在绝望之中发狂。伤了自己也就罢了,万一有人将凶器指向淀夫人母子,那就糟了。出于这种担心,他丝毫不敢松懈。但淀夫人的表现却让他吃惊不小。 信十郎原本以为,最有可能咆哮大叫的便是淀夫人。可是午夜过后,她仍端然而坐,安静地数着念珠,小声念佛。 直到天亮后,治长派出二位局前往家康大营的时候,信十郎才明白了淀夫人:她其实也是一个普通母亲,她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了前去为儿子乞命的千姬身上。 派二位局前往家康大营,乃是因为加贺爪忠澄和丰岛刑部二人奉家康之命进城,命人写下幸存者的名录。那二人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谷仓里有人。亲信得知二人来意,报告与信十郎,信十郎与毛利胜永之弟勘解由见了他们。 堪解由从战场上生还之后,依然想与敌人再大干一场,自不会让二使者接近芦田苑半步。对方大概以为他手下还有不少兵力,在二位局出来交名簿之前,便老老实实在门口等待。 二位局正要离去时,治长匍匐着爬到她跟前,在她耳边小声嘀咕道:“你告诉他,这上面写下的人,每个人都会自杀谢罪,但请务必饶过右府和夫人。右府身边只需留下三两个侍童照顾起居,其余均会自行了断。夫人也一样,有一个侍女留在身边便已足够。务必饶过二人。其余众人早已下了必死决心,每个人都会安安静静去死,请务必转告大御所……” 此时,淀夫人停下捻念珠,喝道:“你这样说话太丢脸了,修理!我不愿二位局前去为我乞命。” “唉,这……” “我若能够活命,也是因为阿千的一片孝心。你问问,阿千是不是平安到达了?” 听到这话,奥原信十郎似听到了姑母的声音。柳生石舟斋之妻春桃夫人常道,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女,母亲活着就是为了让儿女尽孝道。目下,淀夫人的心境同样单纯,她放走千姬去为秀赖乞命。若亦能活命,她希望乃是因千姬尽了孝道,是千姬救了自己…… 二位局去后,淀夫人马上闭了眼睛,默默念佛,她许是在默默忏悔先前因任性妄为,犯下的各种过错。 但秀赖却无母亲那般安然和平静。他一夜未睡,不停拍蚊子。他已厌倦了各种牢骚。直到二位局欲去时,他方靠着稻草包睡去了。 真田大助始终在秀赖面前正襟危坐,他仍在体味父亲之死带给他的苦痛和最后之言的深意。与大助并排而坐的,乃是十五岁的高桥半三郎及其十三岁的弟弟十三郎,他们在一旁打盹儿。二子依然留着额发,貌如女子。 二位局出去后未久,井伊的人马便包围了院子。 院子被围,井伊却未马上破门。奥原信十郎松了一口气,二位局定然将此藏匿之地透露给了家康公,家康公派井伊前来,乃是保护秀赖母子,不久自会有人前来迎接。到时不管怎样,将母子二人交与那人,自己也算尽了职…… 井伊后面,出现了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等人的旗帜。 “军中有本多上野介正纯的身影。” “他来了,上野……” 奥原信十郎愈发放宽了心。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等人都是将军的亲信,本多正纯却是家康的心腹之人,许是这些人前来迎候……想到这里,信十郎回到了谷仓,弯下身,靠近匍匐在地的大野治长,耳语了一番。 治长已经半死不活,但听了信十郎之言,猛从地上坐起身来,对侍童们喊道:“快伺候右府更衣!” 十七岁的土肥庄五郎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了一面小镜子,为秀赖梳发。庄五郎亦留着额发,貌若女郎。 梳完头,庄五郎将手中的镜子递与秀赖,道:“愿大人身体安康,万事如意!”这是早上一贯的问安,但此时此地听到这些,却不免令人脊背发凉。 “半三郎、十三郎,快来捶背!” “是。” 若说土肥庄五郎如个正值妙龄的女子,高桥半三郎和十三郎兄弟则似还末长全的小女孩。高桥兄弟跪在秀赖左右,为他捶背。此时,秀赖才看了看镜子。在此之前,他还未完全从睡梦中醒来,眼皮和舌头都像醉酒一样不听使唤。他自无法定下心来,一脸茫然,看到镜中的自己,才慢慢恢复了生气。 “好了,”他拨开肩上二人的手,道,“辛苦了。”说完这句慰劳之词,秀赖抬首,眼睛刚好对着从高窗射进来的阳光,遂慌忙低下头。 大野治长已经无法动弹。他若能起身,定也想亲自去见见敌方大将。 奥原信十郎丰政走了出去。此景已经令他不忍再看,他心中生悲,只欲号啕大哭…… 信十郎拭了拭眼角的泪水,抬头望着天空。天空暗云浮动,从密密的云层间洒下了少许阳光。看看太阳,约已到了巳时。外面不再那么闷热,顺着河道吹过来的风轻轻拂动着低垂的柳枝。 治长终于熬成名副其实的大坂城辅政,可是,此前多年,他究竟有何作为?自从片桐且元离去,又经历了去岁冬役,他立时成了让人刮目相看的大才,只可叹大坂城和他的命运都已到了尽头。“就是爬着,也要去见一见井伊……”在他这种赤胆忠心面前,石头也会动心,井伊直孝怎会无动于衷?他若能表现出如此气概,大御所怕真会饶他一命。 但信十郎走出门外之后,治长依然未能动身,只道:“虽有亲自前去交涉之心,但你看我这样子……速水,就拜托你去走一趟了。” “遵命!” “就说这一切都是大野治长的过错……右府完全不知情……” 速水嘴唇颤抖道:“好了,我去了。”他显出一副争强好胜的样子,来到信十郎面前。 “请让在下跟去,负责护卫。”信十郎道。 “不!”速水斩钉截铁拒绝,理了理后背上的小旗,朝着井伊的马印大步走去,显得越发有气魄了。 信十郎想象着速水甲斐守手持武刀的样子,不由苦笑。此人太好强了。 剑可以柔软自如,刀却不能。现在他乃是使者,是前往对方军营乞命,如此好强,如何能完成便命? 奥原信十郎慌忙追出几步,转念一想,又停了下来。他的出入已经让敌军知道了秀赖母子的藏身之处,既然已知,就应该在此处竖上马印,可马印却已在郡良列和渡边内藏助等人自杀的时候毁去了。罢,罢,败军之将乞命,其实不必过于拘泥。信十郎这样一想,又回到了仓房。 速水甲斐正如信十郎忧心的那样,昂首挺胸,进了竖着井伊直孝马印的大帐。 “军使,辛苦了!”不见本多上野介的身影,迎接甲斐守的是井伊直孝、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三人。 当一人将生死置之度外时,自会勇气备生。但其勇若事起仓促,只会令人惊而不惧。若平时少了磨炼,勇则勇矣,乃是莽撞;能加上平日修炼,才可谓智勇双全。速水甲斐守便属莽撞。死且不惧,我还怕甚!他为秀赖母子乞命而来,却绝未想过自己活命,正因如此,才显得骄横无礼。但照实言之,他的强硬不过出于内心胆怯,虽决心一死,他却是因惧而故作强势。乱世之人多历生死,故喜虚张声势,速水甲斐守亦然,他作为败军之将,甚至忘了自己首先应听对方吩咐。 在井伊、安藤和阿部三人的引领下,速水甲斐守走进军帐,马上道:“守久奉右大臣丰臣秀赖之命前来出使。快备座。” 备座? 要是家康听到,自会开怀大笑,拍膝褒扬:“毫不惧死,真乃勇士!” 但现在他对面诸人同样血气方刚。井伊直孝立时便面带愠色,语带嘲讽:“你的见识还真高明。城池烧了,右大臣还是右大臣吗?” 这几句交涉便注定了此日之悲,只是双方事后才知。 “右府的一切都是大野修理一手把持,想必大御所和将军均知。” “是,不把城池烧掉尚不甘心,真是遗憾啊。”安藤重信语气里带着嘲讽,“休要说那么些废话。赶快进入正题!秀赖公打算何时投降?我想问问具体时辰,也好去请求将军大人吩咐。”他似更熟悉谈判。 “正午从樱御门出来。” “正午……这么说还有一个时辰?” “正是。我早就说过,右府母子若能活命,不管如何问罪我等,我等皆无异议。请务必对有府以礼相待……” 井伊直孝不由得笑出声来,“以礼相待?你是说让他腾云驾雾不成?秀赖乃是两度谋叛之大罪人,现在的身份乃是俘虏!” “俘虏?”速水守久绷紧了脸,正色道,“你的意思,是不能以右大臣身份,以礼相待?” “就是这个意思!你待怎的?”安藤重信道。他比兄长直次性急,口舌毒辣。 见他挖苦,甲斐守再次高声道:“这般待人,大御所和将军定不会满意!诸位忘了右府乃是丰臣太阁之后?” “哼。”重信的语气变得越发冷漠,“那应怎样对待丰臣太阁之后,才合乎礼仪呢?” “备轿。” “轿子?井伊大人,在这战场之上,可有供贵人乘坐的轿子?” “哼。”直孝语气里带着嘲笑,“就连七十四岁高龄的大御所也仅乘着竹轿出征,战场上岂有什么贵人乘的轿子?到京城里去寻一寻,兴许还能寻到,在这废墟里嘛……” “嘿?”安藤重信再次转向速水甲斐守,“轿子不是没有,只是因为此处乃是战场,无处去寻。丰臣太阁爱子再次发动叛乱,如今沦为俘虏,哼,到时候不五花大绑他,就是宽和了!” “五花大绑?真是……岂有此理!” “那又怎样?” “你们难道不知大御所的心思?” “嘿嘿,这个嘛……我等未在大御所跟前侍奉,故大御所的心思,我等无从知晓。轿子?休想!” “嗯?难道你们就这样当差?请问,你们欲如何将右府带至贵军军营?” “走路你定不愿,我们预备了马匹。” “难道让夫人也骑马?” “实属无奈,我们何处给她寻辆香车?” “不!”速水甲斐瞪大眼,一声断喝,“鄙人决不允许你们将丰臣太阁之子、敕封右大臣,带到各大名军营示众!” “哦……”井伊直孝一副无奈之态,叹了口气,“你的意思,若无轿子,右大臣就会切腹自杀?” 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已不仅仅是讽刺。速水甲斐守顿时语噎:罢了罢了,无论骑马坐轿,事情必须尽快了结。但无论怎样,也不可让他们带秀赖母子去诸大名军营,甚至到下人和脚夫中示众。本以为对方对此已充分思量过了,可是……速水甲斐守咬着牙,苦思善后之策。 因为甲斐守言语失当,气氛更是紧张。他这才察知,因出来之前未与秀赖母子及大野治长商议出降方式,此时又过于激切,已给了对方口实,处于劣势。 “如何了?”阿部正次似要打圆场,道,“你也见到了,这城内皆是断壁残垣,何处去寻轿子?顶多也就能寻些担架和竹轿。你自思量,是要体面,还是要性命?” 阿部正次的话合情合理。速水甲斐浑身颤抖,心痛如割,却又无可辩驳,思量良久,喃喃道:“你是说绝没有轿子?” “你也看到了,此处已成一片废墟。” “哦……请各位稍等片刻。” “要等到午后么?” “不,只是在此之前,鄙人要去请示一下右府。” “到现在才……”井伊直孝还没说完,阿部正次平静道:“速水守一人自无法作主。既然这样,我们且再等等,请尽快定下来。” “明白。”速水甲斐马上站起身来,他已迫不及待要离开大帐。 待速水昂首挺胸转身离去,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气得咬牙切齿。 “全无悔改之意!”正次开口道,“真想把他碾个粉碎!” 井伊直孝似也动了怒,平时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竟道:“怎的?就这样等着?” 安藤重信笑了笑,话里有话:“大御所乃是百年甚至千年不遇的罕见之才。在他看来,秀赖谋反根本不足挂齿。但,大御所百年之后,要是仍然屡屡出现这等叛乱,何人可治得安稳?” “你的意思……” “我无甚意思,但,此事必须好生思量。” 三人再次互相看了看,都在揣摩彼此心思,然后,谁也不多言了。 速水甲斐回到谷仓时,女人都已与淀夫人一起念佛。众人的名字已被悉数写在名簿上,交与关东的来使。各人都将自行了断,即使秀赖和淀夫人能够得救,其余诸人也必须一死。绝望之下,她们唯有将希望寄托给佛祖。 “好了好了休要再哭丧着脸念佛了!”洋教徒速水甲斐一进门,便带着一腔憎恶之情道。 奥原信十郎不在仓里。半死不活的治长听到甲斐的声音,睁开了眼睛,“速水啊,结果如何?” “这……”速水一屁股坐到治长前面,道,“井伊直孝那个浑蛋,实太无礼!” “你是说……事情谈崩了?” “那些混账东西,他们定是想让右府母子骑马到各地大名军营示众。” “什么,让大人……” “示众!他们定是这般想的,连一乘轿子都未预备,如何是好?” 但治长也不知如何是好。大家停止了诵佛,仓里一片寂静,众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二人谈话。 “修理,”甲斐守咬牙道,“我们想得太天真了。今日的谈判便可看出,必是如此。” “你是指……” “大御所那老狐狸,从来就无放过右府之意。” “从来就无?” “正是。修理,你把人想得太善了。他要是想放过右府,不管是井伊还是安藤、阿部,都不会那等蛮横无礼。安藤竟说,要把右府五花大绑,或用担架抬走。” 甲斐守一气说完,只听见屏风里传来淀夫人尖利的声音:“守久,到这边来。” “见谅,在下在夫人面前说出无礼之言。” “修理也过来。对于刚才那几句,我不能不问一下。右府也要听一听。过来,再跟我说说详情。” 速水甲斐守若非怒火中烧,必会甚是狼狈地掩饰方才之言,但,他此时却反而火上浇油:“是,那夫人就听在下说。在下作为使者前往,他们却一味愚弄……” “你说了些什么?” “在下说,右府会在正午时分从樱御门出城,可井伊却嘲笑说,右府要腾云驾雾云云。在下便说,需乘轿,请预备轿子。” “他们怎说?”淀夫人看起来颇为冷静,抬起头小声道。 “他们断然道,没有轿子,还嘲笑,此乃战场……”甲斐守未注意到,自己的言辞已因过于愤怒,有些添油加醋了,“他们还说,若非要乘轿不可,就去寻些搬运死人的担架或者路边的竹轿,要将右府反绑到上面……” “右府也在听着呢,你不要说了。”淀夫人身体发颤,阻止了他,“唉……井伊并非奉大御所之命,前来迎接我们母子。” “恕在下斗胆,他们还说,决不会放过右府和夫人……” “修理!阿千难道未……” “不会,即便少夫人忘记,身边的刑部卿局也不会忘记提醒少夫人,为右府和夫人乞命。” “那……井伊为何如此无礼?” “恕在下斗胆,井伊直孝乃是奉将军之命前来。” “你是说秀忠不欲放过我们母子?” “啊……是,啊,不,将军心里怎生想,在下并不知,但必与大御所不同。” “哦,原来如此……”淀夫人用念珠抵额,茫然若失,低叹一声。 “不!”速水甲斐道,“都是那心狠手辣的大御所的阴谋,每一步都是他亲自谋划……” “甲斐守,你控制一下!” “在下不能!在下还要去一趟,去转达右府的意思,是骑马还是坐轿?”速水甲斐转向屏风里的秀赖,大声道:“大人,在下想问您,您能忍受别人将您带走,到敌营示众否?” “且等,甲斐守!”淀夫人再次打断了他,“事态严重。天下公之后,是不是应作为俘虏拉去示众,谁也不知。大人平静之前,你好生等着。”甲斐守这才缓缓平静下来。 “甲斐守。” “在!” “谁的竹筒里还有水,现在就以水代酒,准备离别吧。”淀夫人颇冷静。 “离别……” “是。只要右府能活下去就是了。我要留在这里。不论是去是留,这都是今生最后一杯酒了……” 女人们哭了起来。秀赖无言,他正在仔细思索即将到来的死亡。 速水甲斐守从侍童的竹筒里收集了一些残余的水,倒进腰间的葫芦,也渐渐恢复了平静。是骑马跟对方走,还是在此切腹自杀,这已不是面子问题,也非双方言语相争便可以解决的。是生是死,只能选取其一。 秀赖将会作出何样的回答,甲斐守已经猜到七分。秀赖若失去了母亲,眼睁睁看着大家去死,一个人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甲斐守往葫芦里装水的时候,暗暗看了秀赖一眼。秀赖将扇子竖在膝上,双眼紧闭,上身挺直坐在地上。他这种坐姿还真是少见。由于有些肥胖,他虽然称不上端庄,但至少不令人生恶。 “甲斐守,可准备好了?”淀夫人在背后道,“若准备好了,我先饮上一杯。” “是。” “把屏风拿开。右府也好生看看母亲……” 高桥半三郎站起身来,将屏风挪开。秀赖睁开眼睛,他眼圈通红,已知死亡正在步步逼近,心中定反复思量。 “大人,我不能再和大人继续待在一起了,我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 秀赖不言,只是目不转睛望着母亲,胸腹微微起伏。 “此乃我第三次见着城池被毁。第一次是在父亲切腹自杀的小谷城,第二次乃是母亲殉死的越前北庄城,此次……这次乃是我唯一的儿子居住的大坂城!我这一生,先是失去了父亲,母亲随后也被烧死于大火之中,这次,却要看着儿子赴死……我前生造了什么孽啊,只要有我在的地方,便会发生不幸。”淀夫人使劲摇了摇头,又道,“正因如此,大人必须离开我这个不祥的母亲。给儿子带来噩运的母亲不主动离去,必然再次给大人一生带来困厄。好了,十三郎,把水递给大人,我们母子的缘分就此了了。斟上水。” 速水甲斐守默默将葫芦交与十三郎。十三郎依言,从食盒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红色酒杯,来到淀夫人跟前。淀夫人微微一笑,接过酒杯。 秀赖依然定定望着母亲,高桥十三郎将淀夫人饮尽的酒杯递到秀赖面前。 速水甲斐守看着这一幕,并无说话的杌会。淀夫人的平静和从容,让他绷紧了心弦:淀夫人的话里,隐藏了只有母亲对儿女才有的无限慈爱。秀赖到底会不会决定活下去? “好了,我们母子的缘分尽了。这是母亲给儿子的离别酒。”说到这里,淀夫人一脸严肃转向甲斐守:“待喝完离别酒,你就陪着大人出城吧。大人乃是武将,骑马并非耻辱。” “是!” “跟随大人的,只半三郎和十三郎等三四个侍童即可。” 秀赖默默从十三郎手中接过杯子,“母亲,孩儿饮了此杯。” “好,多谢大人。” 秀赖仰头一饮而尽。看着这样的场面,不仅淀夫人,就连速水甲斐和大野治长都以为秀赖会听从母亲之言,他的动作是那般自然。 喝完,秀赖微微一笑,道:“荻野道喜,到这边来,我有事要托你。”他若无其事地将杯子递给了道喜,又道:“道喜,拜托你来为母亲和众夫人们介错,辛苦了。” 全场鸦雀无声。 “自尽之时很是痛苦,拜托为她们介错,减轻她们的苦楚。” “遵命!” “毛利胜永,”秀赖朝毛利胜永招了招手,“我的头颅就拜托你了!你甚是忠诚,我不会忘记你的劳苦!” 胜永一脸茫然,等着侍童递过杯子。他看看治长,又看看淀夫人。 淀夫人突然尖叫一声。 一瞬间,外面的屋檐下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燃烧之声,接着是一阵枪响。 井伊军的火枪队见速水甲斐守迟迟不回,便在约定的时辰开枪示警。 “不!”淀夫人的喊声与枪声几乎同时响起。 “啊——”甲斐守呆住了,“他们真要置我们于死地!” 大野治长张大嘴,却说不出话来。 有生且有死,生且生矣,死且死矣,何憾之有?人生处处人陷阱,落旋涡。 女人发出声声悲鸣,互相抱在一处。男人则脸色大变,纷纷站起…… 第十章 丰臣末路 德川家康看起来格外快慰。这场战事的伤亡绝对不小,但原以为大坂本城着火之时已被烧死的丰臣秀赖夫妇,竟还活着。千姬甚至在坂崎出羽守的护送下,到了本多正信的军营。正如家康所料,她此次来乃是为秀赖母子乞命。 “我自无甚异议。好!可是我已隐退,将兵权悉数交与了将军。此事,就拜托你们好生在将军面前周旋。”他对本多正信和治长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道。 正信与权右卫门领命,家康松了一口气。正欲歇息时,二位局带着大坂城幸存者名录来了,照旧例,此举便意味着投降。应让谁活命,让谁负起战争之罪责,只要确定了这些,一切便都结束了。家康特意将一切交给秀忠。 “佐渡,我们不可过多插手此事。但不管怎说,关东伤亡亦是不小,修理和速水甲斐守不能饶恕。另,还有毛利胜永……”说到这里,家康觉得有些惋惜,咬了咬牙,道,“真是一场无甚意思的仗。真田和毛利,都是难得的将才啊。”本多正信毕恭毕敬,答应将这些话传达给将军,便退下了。 之后未久,秀忠带着土井利胜来到茶磨山,向家康致以胜利的贺辞。 此间,家康始终想见一见千姬。在接受了秀忠的祝贺之后,他又叫来了正信,命他去传与千姬同时逃出的刑部卿局。 刑部卿局到来,家康瞪大了眼,叹了一口气。“唉,你就是当年陪嫁的那个小姑娘啊?是啊,都出落成大姑娘了。我已上年纪了。这些年,你辛苦了!你就放心吧,我会如小姐所愿,尽量周旋,保全秀赖和淀夫人性命。”他眼睛有些湿润,亲手递给刑部卿局一柄怀剑,然后道,“阿千现在怎样?” “是……不……” “那到底是高兴还是害怕?她还未从惊吓中缓过来?” “小姐说,若右府自杀……” “她是因为秀赖而闷闷不乐啊。” “是。” “哈哈,不必担心,据说秀赖躲在芦田苑的米仓中,井伊直孝正在那里守卫。我让上野去看了一下,那里还有安藤正信和阿部正次等身强力壮的勇士,无甚可担心的。嘿,阿千在担心夫君啊。”家康再次陷入老人的感慨之中。 “好了,我前去迎接吧。”良久,他突然眼睛一亮。 刑部卿局从未见过如此孩子气的家康公。在她的记忆当中,家康公平常不苟言笑,总是给人威严之感。现在他却如风中的蒲公英,让人感到无比轻松。 “奴婢甚是明白大人的心思。但,将军大人却很是严厉地斥责了小姐。” “将军都说了些什么?” “说妻子应为丈夫殉死,还质问小姐为何不留在丈夫身边,跟他一起自杀。小姐对奴婢说,若将军的话传到右府耳内,右府必不会苟活。她说她恨奴婢把她带出来……” “阿千这样说啊,真是可怜!”家康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自己也觉有些尴尬,道:“阿小,我这泪啊,不是因为悲伤,是因为上了年纪,控制不住自己。哈哈哈!”他言罢,传来了本多正纯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巳时。” “按照约定,秀赖果真午时从樱御门出来?” “正是。” “好,我们前去樱御门接一接吧。我骑马前去,另外预备一乘轿子。” “遵命。”正纯不问预各轿子何用,事情明摆着,定是为淀夫人备的。 “阿小,你回去安慰阿千,说爷爷会替她去迎接秀赖母子。不久,我们便会手拉着手,共贺太平了。” 刑部卿局大着胆子问道:“大人,关于右府移封大和一事,就这样……” “哦,这事啊。”家康脸上露出不快,“大和……不行。唉,都是秀赖过于任意妄为了。恐怕只能在江户附近的下总一带……但,你告诉阿千,让她莫要担忧。” “是。” “好了,我们走吧。”家康带着包括本多正纯在内的五十名旗本将士,朝着樱御门出发。 樱御门乃大坂城正门,可直接通往千叠殿。里面虽然已成了一片废墟,但正门依然庄严地挺立着。家康以为,秀赖必定会选择从此门出来。 家康在门前下了马,坐在折杌上,“现在什么时辰?”正在这个时候,芦田苑方向出人意料地响起了一片枪声。 “怎回事?”家康微微歪了一下头,心中生起不祥之感。他拍着膝盖,竖起了眉毛,“是怎回事,正纯?” “应是枪声。” “我知是枪声!仓中的人手里会有枪支?” “这……”正纯佯装糊涂,“这,怎会……” “这么说,开枪的乃是井伊手下?” “恐是因为右府不安分……” “你过去看看!”家康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咆哮道,“直孝这个急性子!我……我都到这里来迎接了……” “在下速去……” “且等!” “是。” “正纯!他们是否已接受了将军的密令,特意瞒着我……” “在下完全无从知晓。这样的事,外人更是不知。” “你就快去!狠狠地……”家康说到这里,那边又响起了一片枪声。 本多正纯扬起头,施了一礼,起身奔了出去。 家康站起身,紧盯着前方。此时,枪声第三次响起了。枪声为何会接连不断?是谷仓之内有性急之人杀了出来,还是井伊的手下对秀赖有什么过激之举?家康心内大忧。 到了约定的正午时分,天空布满了云,但头顶上的太阳依然火辣辣地照在众人身上,如蒸笼中一样闷热。家康几次撩衣擦拭脸颊,他陷入了沉思:秀忠若丝毫不顾忌他的意思,不愿搭救秀赖,并已安排下去,该如何是好?若秀赖从仓里出来时,直孝对其射击,众人开始骚乱,直孝便再次对人开枪……唉,在这大坂城内,并无他人能见到真相。“秀赖在最后时刻竟杀将出来。”若己方以此为借口,言称不得已才放枪,秀赖之命休矣。 家康咬着指甲。古稀之年的他,却有此最后一战!他眼冒怒火,心头有说不出的焦虑。“这些浑蛋!”家康像一头被关在笼中的野兽,在杌子前踱来踱去。 本多正纯赶到井伊直孝的大帐,却听见井伊军中到处都是笑声,不见一个敌人的影子。前面七八十步远的地方便是谷仓,谷仓前一片长草的平地。在夏口闷热之中,四周一片寂静。 要是秀赖母子真能得救,本多正纯必多怨愤——家康既亲自来到大门迎接这母子二人,日后不管秀忠的意思如何,谁还敢轻易插手此事? 正纯咬牙跑进军帐,大声道:“枪声是怎回事?” 井伊直孝、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三人都一脸轻松,他们一边笑,一边用凉水洗脸。 “大御所等不及,巳来到了正门。请务必……”话说到这里,正纯咬了咬嘴唇。他真想说:在此之前,你们就应把事情料理了! “大御所……”安藤重信甚是惊讶,随后笑问,“大御所来了?” “他见过阿小之后,听说千姬小姐担心秀赖自杀,便坐不住了。刚才的枪声是什么意思?” “因到了约定的时辰,开枪催一下。”井伊直孝粗声回道。 安藤正信笑道:“右大臣说,若无轿子,便不出来,还说无法想象自己的尊颜暴露于众人目光之下,必须备好两乘轿子,一乘给淀夫人……他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下人呢!” “轿子……他们不会说还要用牛车吧?” “我等只预备了马匹。实在没有办法就给淀夫人寻一乘竹轿。我们问了前来谈判的速水甲斐是否可以。” 井伊直孝禀明了事情经过,阿部正次这才慎重道:“速水甲斐一去无回。现在已到了约定的午时,我等遂开枪催促。” “哦。”正纯脸上带着暖昧的微笑,点了点头,“要是他们无视约定的时辰,岂能坐视不理?阿部的做法合乎战场上的规矩。好!他们现在还没有出来的意思,那正纯便提一个办法:井伊,再开枪催促!” 正纯的语气甚是干脆,脸上露出阴冷的笑意。四人已有共识:一旦过了约定的时辰,就可动手。 “不必再等”正纯道,“连大御所都亲自来到正门迎接,我等岂能在此干等。井伊大人,开枪催促!” “明白!”井伊直孝应一声,走出军帐,故意大声道,“真是些无礼之徒!竟把约定当儿戏!” 行事一向谨慎的阿部正次亦道:“事已至此,罢了!”言罢便叹一口气,旁边的安藤重信则不断点头,“真是没有办法……不管对方是何等人,行此无礼之事,岂有谅解之理?此乃战场,战场就当有战场的……”刚刚说到这里,外面又响起了枪声。三人吃了一惊,不约而同走出军帐。 谷仓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正在这时,仓房右前方的柳荫下奔过一个人影,消失在仓房里。 “那是何人?他竟进了仓房。” “咦,要是说从里面逃出也罢,他进去……”阿部正次歪头不解,忽小声道,“坏了!” 几与此同时,本多正纯扬手对井伊直孝喊道:“井伊大人,从仓房到水门,说不定有秘密通道!大家休要再有顾虑,赶快动手!” “明白!” 刚才的那人影乃是奥原信十郎丰政:关东诸将自是不知信十郎为何来到大坂城。 井伊再次扬起手。枪声响起,趴在地上的士众开始匍匐前进。他们人人都披盔戴甲,手持漆黑的火枪,看来虽无枪声那般可惧,但一旦行动起来,亦是杀气腾腾。 仓内依然不见丝毫反应。火枪队后面紧跟着长枪队,他们均已作好准备,单等一声令下。他们个个腰杆笔直,浑身红衣,但谁也不会如昨天那般冒矢。秀赖母子就在仓房之内,众人并非有所顾虑,而是不敢胡抡乱砍。 在离仓房约三十步远的地方,长枪队替换了先头的火枪队,先是一阵呐喊,然后戴上头盔,冲进了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的谷仓。 四将目不转睛盯着众人冲进仓内。井伊直孝自不必说,连本多正纯、阿部正次和安藤重信等人也都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此战最后一击,便集中在了这小小的谷仓上。现在,里面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们自比冲锋的士众更加期待。不消说,四人谁也不望秀赖活命。多少年来,他们尽力隐忍,已对秀赖充满怨恨。 他们变得如此激切,乃是因为对将军秀忠的心思一清二楚,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已获共识:自己并非生活在家康的时代,而是生活在秀忠的时代。若宽谅了秀赖,日后将如何治理天下?随便都可寻得一个借口,将其灭掉。 但谷仓里面,依然不见任何动静。 天空布满乌云,小雨落下,天幕显得比刚才更低了,但依然闷热无比。井伊直孝忍不住,急急朝谷仓奔去。 “哦,下雨了。”本多正纯也迈开了脚步。正纯似以为,劫后余生的大野治长与速水甲斐守、毛利胜永兄弟等人,必又要进行谈判了。他怨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磨蹭……” 井伊直孝在距谷仓还有十几步的时候,意外地听见一阵喊声。此非从谷仓内发出,而是响自京桥口一带。正纯驻下脚步,转身细听。喊声似是发自关东士兵,但在那声音中混杂着各种各样的悲呜,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孩子的声音,皆为声嘶力竭的悲号。 京桥口聚集着一群从城内逃脱,却无去处的逃兵与老弱妇孺口本说在战争结束以后,就把他们放了,难道看到秀赖至今末出城,这些人便忍耐不住,要起骚乱?他们若起乱事,定然又招致惨不忍睹的大屠杀。 正纯再次看向谷仓,不由惊呼一声,屏住了呼吸。 一直寂静无声的谷仓,入口却冒出了滚滚自烟。正纯心叫不妙,猛地冲进浓烟当中。 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连本多正纯这等精明之人,在冲进浓烟之前,都未想过谷仓内可能发生何事,真是糊涂! 在井伊直孝发动第一次枪击时,仓内诸人已迎来了他们的最后时刻。在第二次响枪时,仓内之人怕已死了大半。四人对此事竟完全不知,还在一旁胡思乱想。 最先冲进浓烟中的本多正纯,呛得直咳嗽,无奈又飞快退了出来。这时,只听见井伊直孝慌慌张张的声音:“赶快灭火!还不赶快把火灭掉!”但是,当他见火势越来越猛,谷仓已经变成一片火海之时,只好下令:“无法扑灭!把尸体搬出来,休要烧毁了尸体!”这位赤备军将领,此时最得格外狼狈。 谷仓内外一片狼藉,里面已经燃尽,几十具尸体被胡乱摆在只剩下一个空壳的仓房前,任由雨水冲刷。 “这到底是怎回事?刚才还无人放火。”正纯一脸茫然地盯着地上的尸体,井伊直孝则大声咆哮。 “是!无人放火!可是……” “是何人放的火?”直孝大吼。 “应该是自杀之人最后放的火。”属下战战兢兢道。 “死了多少人?” “记得好像是三十五具尸体。现在数却变成了三十四具,怕是刚才数错……” “笨蛋!大御所要来察看,赶快清理尸体!混账东西!” 听着井伊直孝大骂,正纯并不认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他拿起荻野道喜手中的纸片,和二位局报上来的人数对照了一下,尸体和名单上的人名并无不同。 道喜的纸片上写着:“毛利胜永砍下右府首级,右府享年二十三。荻野道喜刺死夫人,夫人享年四十九……” 秀赖的尸身旁边有他的头颅,被包了起来。淀夫人乃被刀刺进胸膛而死,她依然微睁着眼,细雨落在她的尸身上。看着眼前身首分离的秀赖,及依然微睁双眼的淀夫人,根本想不到他们生前惹下了那么多事端,这些人也不知自己身后会发生何事。 “这便是淀夫人?”正纯小声道。 尸身不会开口说话。但这个躺在地上、微睁双眼、白白胖胖的女人,就是令关东的智囊们激愤了十数年,将家康和秀忠折腾得不浅的妖妇?正纯始终把淀夫人看作一个妖妇,这妖妇把秀吉、三成、治长,甚至家康公都迷得神魂颠倒。可是,现在这具尸体却这般丑陋。不管这妖妇罪孽何等深重,一旦死了,也就和一条死鱼无甚两样。温凉的细雨落在她的身上,让人生起难以名状的对人生无常的感慨。她的胸腹之上,石榴一般裂开的伤口已经闭合,嘴唇微微张开,可以看见染黑了的牙齿发着幽光。怕是死前吐过血的缘故,雨水落在她嘴里,血水顺着她的舌尖流到脖子上…… “那边有件罩衫,给她盖上。”正纯对士众道,然后踱到秀赖跟前。这人真是丰臣太阁的儿子?他作为一个男儿,绝不令人尊敬。六尺多的肥大身躯上长满赘肉,砍下的头颅亦如长满了脓疮,肥肥大大。正纯似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头颅。 “这个不孝之子,令母亲都无法放心。”正纯叹道。秀赖脸上看不出一点秀古公的样子,却如一个愁眉苦脸的乡下草莽。 旁边围着四具尸体,乃真田大助、加藤弥平太、高桥半三郎和十三郎兄弟。这几个少年的脸俊美得让人不忍正视。除却他们几个,大野治长及其子治德、毛利胜永兄弟,速水甲斐守守久及其子出来麿等人,个个都是响当当的武士,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缕让人感慨不已的悲壮。 “哦,这是木村重成的母亲。”正纯一边数着,一边确认他们的身份。当他来到最后八具尸体跟前时,不南得双手合十。治长的母亲大藏局排在最前,后依次为重成母右京太夫、大上鹏宫内局、飨庭局、阿玉,除此之外,还有三具尸体,正纯并不认识。她们都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死去的,有双手合十于胸前、被刀一刺便死的,也有挨了两三刀才死去的……但每个人脸色都很平静,她们已决心要逃离这个痛苦的人间。 “报!”一个侍卫道,“大御所突然身体不适,不欲再回军营,要直接回二条城。” 正纯大惊,大声道:“谁将此事禀报了大御所?” “在下。”和正纯一样静静察看尸体的阿部正次擦擦脸上的雨水,道,“在下有责任将事情经过禀报将军。若不先将此事告诉特意前来迎接的大御所,便是疏忽……” “你难道无视我本多正纯?” “且听在下说完。在下命人对大御所禀道,对方已经停止抵扰,均已自杀,关于详细情况,由上野介大人向大御所禀报。” “多事!”正纯大怒,丝毫不似平时,“我在此处检查未了,此间若有疏忽,导致将军和大御所之间产生隔阂,当如何是好?” “这……”阿部正次声音很小,但字字甚是清楚,“大御所已将战事悉委托与将军,即便将军要杀了他们,大御所也不会有异议。” 听到这刚正之言,正纯不得不缄口。 “大人!”侍卫又道,“大御所还让小人转告您,说上野介大人不必同回二条城,仔细做完善后诸事再回不迟。关于后事,由小栗忠政负责,由一心寺的大师主持。” “且等!”正纯叫住正要离去的侍卫,道,“我当然会跟去……大御所已离开樱御门了?” “是。突然身感不适……” “是病了?” “是……不。” “到底怎样,你说清楚!” 侍卫期期艾艾道:“大御所大发雷霆,说大家骗了他。” “听见了吗,阿部,他说众人都骗了他。” “此非欺骗。”阿部正次依然面不改色,“上野大人也看到了,是秀赖自己拖延,自行了断的。” “好了好了!现在谁在大御所身边?” “板仓胜重父子负责护送,小的以为,在前往二条城途中应不会有危险。” “哦,好!我会去追你们的,你转告板仓大人,让他务必小心。” “遵命!” 侍卫离开之后,本多正纯在尸体前走来走去,良久方停下脚步。他茫然若失,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对他来说,这一切皆如梦中。 家康乘上来时预备的轿子,让人牵着马,朝着守口出发了,他一脸失落。突然说要回二条城,属下根本不及准备船只,遂只有走陆路先到守口。 茶磨山的军帐尚未撤去。他本来准备在接到秀赖和淀夫人之后,与他们一起回茶磨山,甚至已令士众作好了迎接的准备……千姬和刑部卿局目下许已到了一心寺未被烧毁的禅房之内,等候他们。 当时,家康看到谷仓突然起火,顿时失色,大声吼道:“叫板仓胜重!”胜重来到之后,家康劈头盖脸骂道:“你也和他们一样!我本是要救得秀赖母子性命,他们竟对着谷仓放枪……竟还辩解,说是对方放火自焚!他们以为德川家康什么都不知?” 胜重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他也认为秀赖之死乃理所当然。真想留秀赖母子一命的,普天之下只有大御所一人……秀忠心里怕也这么想。毕竟秀赖为女婿,秀忠不欲真要置他于死地。但,秀忠乃是治理天下的将军,如此大事上,怎能徇私情?他同样痛苦,但他的亲信却并非如此。自小牧之战以来,他们受了丰臣氏太多刁难和折磨,多年来在隐忍中生活。两家几十年的恩怨持续到今,是该了结了。 “你默不吱声,就知你与他们乃是一丘之貉!你们把德川家康骗得好苦!你们……”家康突然举起鞭子,却未抽到胜重身上。似是因狂怒,也似是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摇摇晃晃,垂下双手,浑身颤抖,“水……拿水……” 侍童战战兢兢捧上水,家康喝了一口,怅然端坐,一脸怃然。 “胜重,还在烧吗?”过了片刻,家康黯然问道。此时,他已压制住了心头怒火。 “回大人,烟已逐渐消失了。” “唉,直接回二条城。” “可是,这样一走,将军……” “笨蛋!我要是现在看见将军,说不好会当众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痛打一顿,罢了罢了!”言罢,家康又陷入了落寞。 在家康这铁血一生中,还从未体味过如此凄惨和彻骨的孤独。他到了这把年纪,方体味这等孤独。他一生驰骋,都有人陪伴身边:少年时代有诸多老臣;中年时性格渐稳、斗志日炽,自是有心中万千希望支撑,亦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到了晚年,他倾心于教导子孙,亦多见成效。然此时,家康不免仰天长叹:普天之下,何人知我心思? 然而,这不过只是一种自负。家康亦常道:“就当我已死了!”可实际上,他仍热切地活着,事事都想操心,为身后作准备。可惜,他诸多操劳并未全得秀忠及其年轻亲信信服。在秀赖母子之事上,他做不了主。 人但凡生于天地之间,就不可完全不顾世故人情。平定战乱,开创太平,自需建立新的秩序,这些不必多说。而新秩序赖以存续的“法度”,亦须严格遵守。但法度毕竟由人定,有了人才有法,非先有法后有人。然,人也罢,法也罢,在此之上,还有督管天地自然的法则。 “我要救得秀赖母子性命,正是基于这天地自然的法则。秀赖和阿千都是我的孩子。况且,太阁不仅是令人敬重的前辈,还是教了我偌多道理的师尊,故,如果此时我为了维持自己制定的秩序而践踏私谊,就有悖常理。这种有悖常理的行为只会让人畏惧萎靡,又岂能长久?法度欲令人去遵守,使不可完全脱离人情。”一有机会,家康便如此教导秀忠,在看到秀忠似已完全领悟之后,他道:“就当我已死了!”便把一切权力交给了儿子。 然而,这是家康高看世人。于天地世道,他已洞若观火,但不管是秀忠还是其亲信,何人能知家康心思一二?只怕,他们会在心中暗自嘲笑:“大御所业已年老昏聩了!” 秀吉公在病中,反复发些奇怪的牢骚时,已陷入了完全的孤独。而现在,同样的命运难道已降临到了家康身上? “胜重,该走了!”家康怅然说话之时,眼里早已噙满泪水。 但家康并未从樱御门直接返回二条城,他吩咐:“先入城,从京桥口前往二条城。”这一方面乃是出于自尊,不愿让人见他独自回去;另一方面亦是出于谨慎,他想视察一下城池,再回二条城——他不想让世人看出他和将军有隙。 板仓胜重心领神会,在城内转了一圈,过了京桥,然后从野田、坂口前往东野江。快到东关目之时,方见一些百姓陆陆续续返回家园。 家康依然一副茫然若失之态,沉默无语。 板仓胜重令下人牵着马,徒步跟在轿旁。“战争已经结束了,赶快回家好生做买卖吧。”他安抚过往的商家,回头又对家康道:“看,大家都安安心心往家里赶呢。” 家康仍是无语。 “大人,您还在难过?” “……” “可是仔细想想,此事必非将军本意,定是有误会。” “混账!”家康咬牙,却无力道,“唉!秀赖终是不能起死回生了。” “将军……”胜重给轿夫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放慢脚步,“将军不会违背大人的意思。况且将军身边还有本多正信,定是有误会。” “住嘴!” “……” “这将成为德川家康一生的污点,你们谁能知我?” 胜重听到此言,离开轿子几步,扪心自问:自己能否明白家康公的心思?全无抵抗之力的太阁遗孤秀赖切腹、千姬亦出走,这些只怕会被人当作无情与自私的阴谋使然。多事之人自会大加编排,家康公也许会被看成灭了丰臣遗孤的冷酷无情之人。 “胜重,”家康突然道,“到了枚方,派人去将军处走一趟。” “遵命!” “就说我已累了,想让孩子们陪着。让远江中将和尾张参议速去二条城。”略顿一下,他加了一句,“让忠辉也一起来吧。他们都突然松懈下来,定会觉得无趣。” 胜重这才放了心,家康公的心思似已转向教导儿孙上了。“遵命!在下立时派人前去。” 还未到枚方,板仓胜重便派人去了冈山秀忠的军营,亦顺便去了茶磨山,令在那里等待家康归来的重昌尽快赶赴二条城。 此时与家康同行的人马,加上胜重的手下,计约三百余人。因未寻到大船,众人只能挤在一处,家康和胜重亦紧紧挨着。即便这样挤着,家康依然不正眼看胜重,单是失神地望着雨丝纷飞的天空,缄口不语。 胜重这才感到了彻骨的孤独。仗打胜了,可是,大御所心里留下了一道抚不平的伤痕。 “胜重。”当家康再次说话时,船已经在纤夫的拉拽下,逆流而上,在众人的喊声中,即将抵达京城管辖的河道。 “大人有何吩咐?” “之后,我想将大坂的一切均交与将军处理,当不会有何意外吧?” “是。无甚可担心了。” “之前是我管得太多了?” “这……可是,这是父子之情……大人要是有何吩咐,在下马上派人前去传达。” “算了,仔细想想,都是我多嘴。说什么让阿部正次、青山忠俊和安藤正信负责看守城中的金银财宝,让松平忠明守卫城池……这些啊,都不过是老年人的唠叨。” “不,这并非唠叨,而是老成之虑,将军亦会谨慎行事。” “你认为将军如何?他有能力治理天下吗?” 胜重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不管何事,将军都尽心尽力,毫未玷污大人的丰功伟绩。有这等孝心之人,可谓独一无二。” “哦……我得再死一次了。” “大人……” “虽生犹死……虽生犹死。难哪,便当自己是个活死人。” 胜重使劲点头。即使如家康这等人物,到了这般年纪,对完全舍弃权力仍不甘心。 “大人此言意深,胜重将铭刻在心,努力锤炼。” “胜重,我无意再责备将军。但,到了二条城,不妨将藤堂高虎传来。” “藤堂高虎?是。” 家康脸上这才露出了平时的沉着和冷静。 未几,板仓胜重的良苦用心,在家康一行到达二条城前便显出效果。将军秀忠得知家康回了二条城,马上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了各种消息:秀赖母子自杀时诸情景;为了防备有人从海岸逃脱,已命九鬼守隆和小滨光隆二人负责海岸的警备;对于大坂城中的金银,悉遵家康的意见,由阿部、青山和安藤重信三人负责;城中废墟,已命西国、中国地区的兵众于百日之内清理完毕…… 秀忠亦依关原之例,并未奏凯歌,单是祭拜军神,超度双方阵亡将士,然后,方带着两位幼弟及欲面见家康的藤堂高虎前往伏见城。 “这都是谁的主意,是本多佐渡守还是藤堂高虎?”回到城内的家康似对秀忠迅速处理完后事、紧撤至伏见诸事感到颇为满意。他在樱御门大发雷霆,突然决定直接返回二条城:不消说,这种异常举动使人大为生异。秀忠亦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马上处理完后事,自己也跟回伏见城。这样一来,谁也不会发现父子有隙,还以为他们乃是事先约定。 胜重微微一笑,道:“做父亲的看来,总是觉得儿女还小,还远未长大。” “没有父母,儿女焉能长成?” “神佛法力无边。” “胜重,他一句也未提到阿千,这又怎么说?” “恕在下直言。”胜重沉着答道,“在下以为,祖父疼爱孙女,无论怎样皆可。” “作为父亲,便无法保护从战场生还的女儿?” “大人圣明!” “好,此事……我还要见一人,便是和你相交甚笃的本阿弥先生。” “光悦?” “是,想跟那老儿聊聊,问问他,当如何对待孙儿孙女。他性情率直,不说假话。我还想让他将事情经过转述高台院……唉,如此甚好。” “在下立即去传请光悦。” “胜重,有时我会落泪,但落泪之事休要说与别人。我本想令秀赖和阿千同坐于我面前,好生教导他们……那、那曾经是我的一个梦,唉!” 在板仓胜重看来,家康已经变成了一个时常落泪的老人,这并非因为老朽,他依然判断精准,决断如刀。胜重隐隐觉出,家康与先前相比,如今颇为性急,怕是因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在下这就去叫光悦。”胜重说完,到了廊下,但顿了一下,他又改变了主意。正如家康所言,本阿弥光悦乃是刚直之人,要是叫他来商量千姬之事,说不定他会作出比秀忠更加严厉的裁断:“淀夫人和右大臣都已亡故,千姬作为右大臣的夫人,也应自行了断。”他要是这般回话,家康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怕又会乱了。想毕,胜重走进旁问,给光悦写了一封书函。 因秀赖母子自杀,大御所甚是落寞,先生从中怕亦深感世事无常。鄙人认为,大御所应很快便会启程返关东。大御所年事已高,此次回去之后,只怕与先生再无缘相见。故,请先去慰问高台院,在大御所回关东之前,请她前来见上一面。详情改日再议。在此之前,请仔细思量如何应对。幸甚。 胜重派人送出书函,回到了家康房中。此时家康两手支于扶几上,深陷沉思,良久,方问道:“他立时过来吗?” “这……先生不在家,出门了。” “远足?” “不。一两日便回。在下已着人送去信函,请他回后即来拜见。” “哦。”家康目不转睛盯着胜重,“胜重,阿千之事,不想再问那老儿了。” “大人……” “你故意说他不在家,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想再问了。” “这……这……” “无妨,人有时说谎,亦是善意。人太刚直,反而冷酷。好了好了,待本阿弥来了,我会好生褒奖他,不必忧心……” 板仓胜重颤抖着双肩,大哭不已。 第十一章 壮士悲愁 柳生宗矩始终待在将军秀忠身边,等候秀赖母子的消息。他一直留在冈山的军营,故并不知速水甲斐守和井伊直孝等人之间的争执,也未听到枪声。他对表兄充满信心。有奥原信十郎在大坂母子身边,还有何可担心的?信十郎有见识,有才干,能决断,定能不负重望。自己安安心心等到约定的时辰就是。 然而,正午,京桥口却开始动刀动枪,这可是双方意料之外的事。 先动手的一方,说是不得已。此时德川家康已经进了樱御门,也已过了约定的时辰。但在京桥口前面的四方空地上,仍聚集着大群人。这些人主要是从大火中逃出的老弱妇孺,还有走不了的伤残士兵,但动手的关东一方哪知他们的实力? 关东军队在暗暗担心,万一里面藏有偌多武士,一举攻进樱御门,堵住出入口,那还了得?当然,若是家康在正午之前接到了秀赖母子,自不会出现这等猜疑,告诉诸人“战争已经结束,放下刀枪回家”便是。但因谷仓内诸人的拖延,局势急转直下,关东自然生疑:莫非这些人有什么企图?怀疑变成了警戒,警戒又成了恐惧。于是,关东军队放弃了等待,用火药炸开了关闭的大门,冲进四方空地。 爆炸的声音震惊了大坂。 “发生何事?这声音……”秀忠变了脸色,站起身来,“又右卫门,去看看!” “遵命!”柳生宗矩飞马赶到了京桥口。他一到,已见偌多尸体横七竖八倒于地上,其状惨不忍睹……有被切开腹部而死的年轻女子,也有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幼童,有僧人,也有市井百姓。 此时,赤裸着上身的武士依旧在疯狂地屠杀。 “住手!住手!你们这些畜生!”又右卫门怒吼着,猛地,他发现还有一个人也拔出了武刀,似欲阻止屠杀。 “啊,奥原信十郎?”柳生又右卫门不由得擦了擦眼睛。他原本以为,信十郎定会留在秀赖母子身边,亦须留在他们身边,但如今怎会在这里? 宗矩一边大声斥责着疯狂的武士,一边靠近那颇似信十郎的人,道:“可是奥原?” “唔……”对方轻轻应了一声。 “发生了何事?已经将秀赖母子交与大御所了?” 那人不答,转身扑通跳进了石垣边的护城河。 又右卫门惊呼一声。烟雾笼罩的水面上,一叶小舟急速驶了出去。信十郎是坐船来的,这是为何……柳生宗矩为了制止眼前的屠杀,无暇仔细思量。他仍对信十郎十足信任,也对芦田苑的谷仓十分放心。 其实,那人正是奥原信十郎。 奥原信十郎也和宗矩一样。他听到一个下人禀报了京桥口的危急事态,心想不妙。但当时的谷仓内也躁动不安,他不敢有丝毫疏忽。只是,京桥口若发生骚乱,必堵住引水渠的出口,他预备的在最坏情形下逃生的办法也就没了用处。 “快点划,快!”他在拼命赶往京桥口的途中,听见了火药爆炸的声音。到达时,惨不忍睹的屠杀已经开始……这不是战争,这块方形空地上,一群张开了大口的狼,扑向了一群毫无退路、且已失斗志的羊,开始了暴行:人群发出一阵阵悲呜,四溅的鲜血更助长了狼的残暴。 “住手!战争已经结束!我让你们住手!”奥原信十郎丰政抡刀冲了过去,他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虽只一瞬,但他真的忘记了自己因何而来。当他醒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冲进了人群。若非柳生宗矩赶来,为了让狼群恢复冷静,他定会卷入无法脱身的疯狂杀戮之中。 听到宗矩的惊叫,他才猛地恢复了冷静。回过神来,他听到的已不再是京桥口的悲呜,而是芦田苑的枪声…… 坏了!奥原信十郎在小船上使劲咬着嘴唇。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连想都不曾想过。他明白,昨日一战中吃了亏的井伊军,必会报复,他们皆对秀赖母子恨之入骨。 “快划!”他催促着下人,“水路无人把手,在万一之际按原计……”他大声说道,似是在告诉自己,“听着,静下心来,静下心来!快划!” 但,当信十郎将小船停到茅厕旁的柳荫下时,井伊军已包围了谷仓,谷仓内一片寂静,不见任何生气。他顿时感到脊背发凉。 “好,到了!” 信十郎听到下人颤抖的声音,却像冻住了一般,纹丝不动。都完了!似是有人乘了这个小小的空隙,使他的苦心全都化为了泡影。仓内众人是被残杀了,还是自杀?他悲苦欲泪,吸一口气,一跃冲进了谷仓——他要亲眼确认已无活口。 天!映入他眼帘的,是几十具被血染红的尸体,说不出的惨烈静穆:他忍痛将灯油倒到草席和谷堆上,灯芯一倾,大火腾起。此后,他以眼角的余光窥见井伊军杀气腾腾冲了进来。 信十郎已无隙逃走,他只好趴在秀赖和淀夫人中间,装成一具死尸。茫然若失的他一系列沉着的行动,绝非先时想好,只是一时情急使然。 在井伊直孝和本多正纯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混进了井伊的杂兵之中,不停往外搬运尸体,清洗血迹。火焰和烟雾能遮住他的身形,却遮不住他心头的悲凉。 “多多宽谅,多多宽谅……”信十郎暗念着,取下刺在淀夫人胸口的怀剑,牵过袖子遮住她裂开的伤口。此时他才回过神来,顿时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是我害了丰臣氏…… 无论怎样,都要保全秀赖夫妇和淀夫人的仕命,这是他离开奥原来到大坂城时的誓语,甚至是他近日埋在心中的信念。然而,这个信念却因他瞬问的离开而被碾了个粉碎。 秀赖的尸身已经没了首级,淀夫人的脸庞则显得颇为安详,带着从烦恼中解脱之后的轻松和平静。得救的只千姬一人?奇怪的是,此事反而刺激着信十郎的良心。直到井伊直孝洗净秀赖的头颅,拿走,信十郎还九法平静。他不断劳作,因为他知,一旦不动弹,旁边的士卒便会生疑,会再次流血。他一边匆匆地走来走去,一边恨道:日后我当怎办? 几十具尸体被分成几堆,就地埋在了芦田苑内。监督之人不是井伊直孝,而是本多正纯和阿部正次二人。当土井利胜从冈山的军营赶过来时,谷仓四周已收拾干净。 众人站在蒙蒙细雨之中,脸上或是沉痛或是感慨。每当从仓房用粗草席搬出死尸时,他们便会双手合十,口中诵佛。 一座座土坟新堆起来,在蒙蒙细雨中显得格外静谧。信十郎周围的人影逐渐变得稀疏,井伊直孝、土井利胜、本多正纯、阿部正次、安藤重信和青山忠俊等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战争胜利之后,他们要做的事堆积如山。 众人离去,并未因还留在原地的信十郎而生疑,这让他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 良久,一个叫作新七的下人,悄悄回到芦田苑,他头戴斗笠,忧心忡忡望着信十郎,道:“大人,大家都在对岸等着。上船吧。” 不听则罢,一听此言,奥原信十郎号啕大哭。新七取斗笠遮在他头上,默默站于一旁,等他哭完。但信十郎的号啕哪会片刻就止? 雨越来越大了,啪啪击打在斗笠上。 奥原信十郎颤抖着身体,大哭了约莫一刻钟,终停下来。他回头看看新七,充血的双眼里,已可微微见出平时的模样。 新七这才松了一口气,“请上船吧。” 信十郎微微一笑,这笑里带着一抹令人魂断的哀伤。他缓缓走了开去。 “大人!”新七喊一声。但当他意识到信十郎将要往何处去时,亦便闭了嘴。 快倒塌的仓房旁边,生有几株十尺多高的海桐树,还有几棵菩提树的幼苗。信十郎径直走到海桐树旁,突然大把大把扯下花瓣。他甚至薅掉了菩提树的幼苗,有如屠杀生灵。 新七屏住丁呼吸。平日信十郎认为每一个花蕾、每一片花瓣都有生命,甚是珍惜。“草木也有性命,它们不能如猫狗一样诉说自己的痛苦和饥饿,真是可怜……”经常将这些话挂在嘴边的信十郎,此时为何如此残忍地对待它们? 新七疑惑不解。信十郎已经返回,两手间皆是残花败叶。他直望前方,目光古怪。 信十郎径朝雨中的土坟走去。他手捧着海桐花和菩提树嫩叶,来到一座新坟前,停下,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钉在坟头。血的腥味早已渗入了泥土,消失在无边的茫然之中。 “落叶归根!”信十郎小声叨念一句,手往前伸,“人土为安……呔!” 花瓣和嫩叶纷纷洒落。 听见这一声大喝,几个留在仓房旁边的士卒吃了一惊,齐齐朝这边看来。奥原信十郎已转身退回暗处。 “好了,开船。”他声音甚是细微,有如啜泣。此船本乃为淀夫人和秀赖备下的,以备他们万一时出逃之需。但是,关东士卒却无一人觉得此舟奇怪。 丰臣众人已无一个活口,这么一想,奥原信十郎丰政和在他令下伏在各处的家臣,都自然而然变成了关东的人。他原本就未对任何一方或憎或喜,或许正因如此,他心念的转变亦是自然之极。 还是大人的兵法高明!新七一边划船一边暗赞。此几日一过,所有人都可平安回到大和了。偌多人还有父母妻儿,即便没有家小,他们几百年来的祖坟还在奥原。见这些跟着信十郎的人归来,祖先九泉有知,也定会颇为快慰。竟能活着回去,真如一场噩梦……想到这里,新七眼睛发热。 划向河沿的时候,一只插着九鬼守隆旗帜的船划来,有人喝问:“采邑还是青山?” “采邑!”新七大声道。 他们要去的地方乃是八轩家。在河岸,已有很多家人聚在一处,等待奥原信十郎。不必说,河岸上也开始了对大坂余众的追捕。四处均可看到有人交手,但几无人对这无所顾忌的小舟产生怀疑。 船上,奥原信十郎两手抱胸,陷入沉思。 现在还不可打扰大人……新七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看着沿途景色,不敢惊扰了奥原信十郎。在他看来,奥原信十郎一心一意要拯救秀赖和淀夫人性命,却得这样一个结果,心里自然难过。 眼前出现了天满桥,桥上可见一些百姓的身影,正急急走过。人们均知战事已经结束,准备回家打理明日的生计。 “新七。”信十郎丰政突然道,“令堂可还康健?” “两年前就已去世了。” “哦,已作古了。” “小人回去之后,首先要到墓前报平安。” “即便在九泉之下,母亲还是要等着儿女平安归来啊。” “大人也要去扫墓吧?” “嗯。” “看见我们回去,老家人定会很欣慰。但现在这个时候,芋头还太小了。” “芋头?” “是。虽然还小,却也要把它们挖出来吃,都是为了要活下去啊。” 信十郎却道:“我就要和你们分开了。” “哎?您说什么?”新七慌忙道。 “我不能回去。”信十郎丰政小声道,看了一眼新七,“新七,你觉得墓中之人是活着呢,还是死了?” 新七瞪大眼,停止了划桨,“是啊……都说人死是往生,就是到另一个世间继续活着。” “哦。” “您不这样想吗?” “我也这般想。到另一个世间继续过活……是啊,正因如此,才把在这个世间的死叫往生。” “是。祖父跟小人说过:他不是去死,是到另一个没有烦恼和悲伤的世间继续过活。小的虽听不到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面容,但,只要小的行事端正,他都会暗中帮忙。” “哦。” “因此,回去之后,首先要去扫墓,向祖父道谢。大人也定会这般做吧。大人家的祖坟要比小人家的大许多啊。” “哦。” “因此,有比小人家多很多的佛,在等着大人回去呢。”说话问,船已靠了岸。 “采邑还是青山?” “采邑!” 问话的正是伊达兵卒。 主仆二人下了船,眼见着伊达军队走过后,便来到一家古樟下的废旧茶舍内,坐下。这里的店主怕是去避难了,大间里挂着苇帘,却不见开张的样子。奥原信十郎的家人约有四十,他们围成一圈,盘腿而坐,每人左肩都挂着一块写着“采邑”字样的小布,已完全是关东诸军的形貌。 雨渐渐小了,西面的天空亦逐渐明亮起来。 “哦,老爷到了。” “正好,刚生上火。” 果然,从屋里飘来一阵饭香。 “你们辛苦了!”奥原信十郎人房,擦着脸上的雨水,小声道,“战事已经结束了。用完饭,大家分成两队,各自回家吧。” 这话让新七感到甚为不安,“那大人您呢?” 信十郎缓缓摇了摇头,“我不能回去。我无颜去扫墓,去见祖先……” “这、这是……为何?”家人慌忙问道,“老爷不回去,我们怎能回去?老家人便不会同意,大家定会生怒,骂我们不忠不贞……” “对!我们怎能抛开老爷独自回家!老爷不回去,我们也不回去!” 下人们在一旁附和。言罢,全场无声,均想听听信十郎的解释。然而信十郎并不多言,单是解下腰间的鹿皮袋,扔到众人面前,“绕奈良道回去。里面装着我们的军饷,是右府发的。” “但……” “很多店铺都已开张了,给家里买些礼物……另,家里人若问起,就说我已战死沙场,或已失去踪迹。” “老爷是无论如何……” “对,无论如何也不回去!”信十郎强装笑颜,抬头望着洒落细雨的天空,“你们不明白,我……我不能回去,原因已不必再说了。我输了……输给自己!我忘不了这次失败。” “……”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我乃丰臣家臣。我不想因此连累了乡亲。你们要记着,耍是有人前去盘问,你们就说奥原信十郎丰政一去未回。他们便不会怪罪你们。不,也许你们日后还会得到赏赉……” 大家面面相觑,均不出声,对信十郎的话似懂非懂。 “你们记着,定要和村里人和睦相处,也要拜托各位好生守护我家坟墓,我一生之愿,只此一个。如此,祖先才会快慰,说信十郎有些骨气。”说完,信十郎站了起来。 “且等一下!”新七抓住信十郎铠甲,“这样……这样,在此之前大人先躲一躲。况且,行走天下,还需要些盘缠。这些您且拿去!” “不用担心!”信十郎微微一笑,“近日内不会再打仗。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都要开张了。我将身上这铠甲、这把武刀一卖,自能过活。记得每年代我去扫墓,拜托了!” “啊……” “大家莫要寻我……莫去寻找战败之人,此乃柳生门墙的规矩。无论是谁问,都说我已不知所终。”言罢,信十郎拿开了新七的手,消失在细雨濛濛的街上。 奥原信十郎丰政再也未踏上故土一步。多年之后,村子里的人还守护着他家那片墓地…… 第十二章 独目窥鼎 “且等,我们有事要与伊达陆奥守说,请停一下。” 庆长二十年五月初八,伊达军从大坂城西南发起行动。正在这时,两个武士朝伊达政宗的主阵奔来,他们肩上都戴有“采邑”字样的布条,但头发凌乱,盔甲里的衣服沾满血污,已看不出是哪支队伍的人。 此时正是芦田苑将要起火、京桥口将要大开杀戒的时刻。 政宗周围的守卫紧张起来。“来者何人?不说清楚,杀无赦!”他们齐刷刷举起了长枪。 “住口!”两名武士愤怒地大喊,“我们乃是昨天奋战于纪州口的神保出羽守的家臣,不与你们这些人说废话,有要事直接禀与陆奥守!闪开!” “你们乃是神保出羽守的家臣?” “正是。虽说主公俸禄只有一万石,但对于昨日伊达的血腥之举,我们岂能就此罢休?我等乃是前来交涉的!” 听到他们乱喊,政宗马前的侍卫不由得面面相觑。前一日混战之际,三万伊达士众和松平忠辉的越后军一起,最后到达前线,从神保出羽守背后发动了进攻。此时,神保出羽守正一心一意要击溃大坂的明石军,毫无防备,几乎全军覆灭。 神保出羽守的俸禄只一万石,士众总数顶多不过四百人。他们若因抵挡不住明石军的进攻而溃退,也就罢了。但就在他们一心一意与敌作战之时,政宗竟在其背后下令:“把两支人马统统灭掉!”眨眼间,神保出羽守的队伍便消失了。无论有何怨仇,政宗的命令未免过于阴狠,就连马前的侍卫也大为不解。但此刻,众人本以为已全军覆没的神保军,竟留有活口,还找来算账了! “好,武士之间要论武士之道,你们既是神保家臣,就帮你们通报一声。你们叫什么名字?” 一人道:“上村河内和高田六左卫门。” “稍候!”伊达队伍停了下来,两个武士才长出了一口气。 “上村,他好像要见我们呢。” “这是当然。当时战场上再怎么混乱,可那样自相残杀,休想蒙混过去。哼,他们是不是睡过了头,当时还未清醒呢!” “先莫说这个了,且看他怎么说。”说话间,负责通报的武士回来,却未说政宗要见他们。一个自称伊达阿波守的武士面带微笑走了过来,道:“我乃伊达副将阿波守,代主公前来见你们二位。”他带着一脸平和的微笑,招手示意他们来到一户废弃的民家,坐下。 “继续行进。”阿波守示意负责通报的武士,又回头道,“听说你们乃是神保出羽守家臣。” “正是。我等来是想问,昨日一战中,伊达军与越后军为何一起对我们出手,先以火枪,后以长枪袭击我军?即便是在混战中一时分辨不清,此等手段也未免太阴损了。”上村河内瞪大眼诘问道。 “哦,有这等事?”伊达阿波脸上一副无辜之态,仿佛初闻此事,“伊达越前两支人马合起来多达三万,战场上可能会出现些许疏忽。那么,神保可还好?” “战死了!”高田跺着脚,大声道。 “哦,战殁……他的儿子或兄弟呢?” “都被屠杀殆尽!” “哦?” “哪还有什么家人!你们去战场上看看,那二百八十八具尸体都是后背中弹,即便未中火枪,也被长枪刺中!” “哦……”伊达阿波侧首道,“万一是你们不敌,逃逸时被敌军掩杀呢?也不能都推到我军头上……” “住口!我们人马虽少,岂会临阵退却!我等人人都手持长枪朝着明石进攻,你们却在背后……” 伊达阿波举起手打断了他:“你刚才说是二百八十八人,有几人生还?”说话间,十二三个随从将这三人围了起来,军队则继续行进。 “只有我们二人!我二人出使水野部,恰好不在阵中,方幸免于难,要不然,二百九十人悉数战死……这样回去,还不被天下人耻笑?”说到这里,叫高田六左卫门的武士放声大哭。 “哦,全部战死……”伊达阿波一副颇为同情的样子,皱起眉头,“真是惨烈!你们二人听着,你们能够生还,乃是因为当时不在场。故,尔等不能成为证人。不过,我亦会进行调查。但,若无实证,绝不可说我们杀了自家人。” “明摆着……” “因为同样可说,我方是见你方不敌,转身欲逃,为了不伤士气,才毙杀了你方军士。你们二人不如闭口不言此事,投了我们伊达,怎样?” 两个武士一听伊达阿波守这意想不到之言,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尸体的总数是二百八十八人,他们如实相告,这是对是错?若冷静思之,也可认为:伊达军误杀了神保军的几十人,为了避免日后发生冲突,索性将神保军全给灭了。但二人却无如此冷静,全军覆没,已令他们心志大乱。 “你们以为,水野大人或将军会信了你们的鬼话,彻查此事?” “这……” “你们稍有不慎,必会给业已亡故的主君蒙羞。伊达先锋乃是大名鼎鼎的片仓小十郎,若他说眼见神保军不敌强敌,临阵脱逃,喝令他们继续战斗未果,才不得已杀入以正军心……我未亲眼瞧见,自会信了小十郎。反正死无对证,你们岂有辩驳的余地?” “……” “罢了,得我阿波守举荐,乃是你们的福分。你们能活下来,便是与我有缘,不如就投了我们伊达。” 二人再次对视一眼。他们似已控制住激愤,渐渐恢复了平静。 “不!”高田摇头,阻止上村的动摇,“我们两人怎可苟且偷生!我等只欲将要说的说出,之后切腹便是。” “这么说……”阿波守缓缓站起身来。这时,大部队已经离去,此地只剩下他们三人,及围在他们周围的伊达兵。阿波守又道:“你们不想效力于伊达?” “不!” “你们回去,好生想一想,想通了,就过来寻我阿波守。”说完,阿波守转身欲去。 “啊——”就在这一瞬,他背后发出两声悲鸣。二武士满脸茫然看着阿波守离去时,阿波守的随从猛地出手,欣掉了他们的头颅。 “愚蠢的东西!伊达氏军令如山,岂能见容扰乱军心之人!”一个随从吐了一口唾沫,收刀入鞘。 此时,又一人急匆匆到了队伍最前,以一件女人衣服包了头,看样子乃是从京桥口的屠杀中得以逃脱之人。“求求……求求各位,有事……”他声音甚是生硬。 “来者何人?”伊达部已插下马印,停了下来。 此时京桥口已然打开,男女老幼都从那里涌了出来。那人虽包着女人衣服,但声音绝非女人。几十个武士以长枪直指此人,大声喝问。那人扑通跪在泥泞的地上,“是伊达大人的军队吗?救救小人,小人被人追杀。” “不必担心,此乃伊达大军,谁敢靠近半步?” 此时,那人才松了一口气,轻轻取下头上的衣服。看清他的面容,武士们后退一步,大声喝道:“你是何方怪物?” “鄙人非怪物。”那人急将女人衣服置于膝上,指着胸前的十字架,大摇其头。有人终于认出,他乃大坂城内的神父保罗。他此时依然浑身颤抖,“鄙人乃是班国神父,乃天主的使徒,非是怪物。”他那一脸认真的表情,反而令他那剃光的脑袋看起来更是滑稽。 “你是洋教神父?” “正是。鄙人乃伊达大人的朋友。烦请通禀一声,就说保罗来了。另,托雷斯神父亦在城中,请务必前击搭救。” “你认识我家主公?” “是,我们都是主的孩子。” “好,且等一下,马上就去通报。” 保罗乃是一介小老儿,深陷的眼窝里一双清澈的蓝眼,他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看见这副模样,众人不知不觉聚到他周围。 “这是怎回事?” “嘘,听说是和主公相交甚好的洋教神父。” “哦,那他之前都住在大坂城?” “是啊,听说还有朋友留在城中,才奔来求主公前去搭救。” “喂,神父。”一个年轻武士毫无顾忌道,“地上全都是泥,你这样跪着会脏了你的法衣。来,坐到这里来。” 但保罗并未立时站起身。 “来,这里有杌子。哦,你闪了腰不成?哈哈……你这神父,看来身体不甚好啊。来,我帮你一把,起来吧。” 在武士的搀扶下,保罗站了起来,不住地在胸前画十字。“您真是善人……鄙人会对大人说,让他奖赏您。” “哈哈,不用不用,我要建功立业,可不靠这个。可是啊,神父,你跟我家主公关系很是亲密么?” “当然。我们都在焦急地等待菲利普国王的军舰到来。定会来,军舰到达之前,还要忍耐一二。”说到这里,保罗那双清澈的大眼竟然落下泪来。 “闪开闪开!这位神父乃是主公的密友,不得无礼,闪开!”见保罗开始落泪,年轻武士挥手驱开围观人群,然后取过一把大伞为保罗遮雨。他态度和蔼,一边为神父拭擦身上的泥水,一边问道:“神父,刚才你说还有谁留在大坂城中?” 保罗此时也恢复了平静,环视一眼四周,语气已经变得颇为镇静:“是托雷斯,和我一样,也是神父,现在还留在城中。他通过后藤基次大人举荐进城,始终不辞辛劳在城中传教,真是勇敢之人。” “你是说,他也参战了?” “不,神父不能手执武器!我们只是盼望菲利普国王尽早……”说到这里,保罗再次环视一眼四周,神色大为不安。 “是什么,那菲利普皇上的……” “好了好了,不说了。鄙人只祈祷正义胜利就是。” “有正义便能胜利……这么说,我们确实胜了。而且,神父你也来到了我家主公身边,可以放心了。” 年轻武士以为,这个叫保罗的洋人乃是被诱拐到大坂,监禁了起来。但保罗的意思却正好相反,他相信政宗虽加入了关东,却心向大坂。他对此深信不疑,不用说,原因便是在庆长十八年,政宗曾派出支仓常长和索德罗等人从陆奥月浦出发,前往班国。他们一行带着写给菲利普的信,请求菲利普国王马上派兵舰前来。伊达政宗是否真相信援军会到来,无从可知,但从大坂城逃出来的保罗神父却对此深信不疑。 “这么慢。”年轻武士取出竹简,倒些喝剩的水递给了神父,感到有些奇怪,“主公的营帐就在前面,藤太,你去看一下。”他吩咐一个和他生得颇为相像的武士,回头又对保罗道,“莫非主公忘记了你?” “不!”保罗斩钉截铁摇头道,“要是忘了,您就说是经常和索德罗一起前往造船处的保罗。他在江户浅草也曾见过我。” “啊,好。主公的记性甚好。你们老早便已认识?快两年了?” 不知不觉,围观众人已然散去。 “冒昧问一句……”保罗神父见年轻人颇为和蔼,遂放下心来,低声问道,“卡鲁萨是不是也上战场了?” “卡鲁萨……卡鲁萨是何人?” “将军之弟、大御所的儿子、伊达大人的女婿。” “噢,你是说松平上总介大人啊。” “是,就是那个卡鲁萨……我们在江户见过一次。” “上总介大人现正和我家主公在一起呢。此战中两军合一,我家主公作为上总介大人的岳父,总督兵马。” “哎呀呀,可真是位明事理之人,卡鲁萨竟和大人在一起。” “是啊,现在二位大人应该居于同一营帐,说不定会同时见你呢。连上总介大人你都认识,你还真不赖。” “旁边的那军队,就是卡鲁萨属下?” “不,那是蜂须贺的队伍。怎的,你不会连蜂须贺也认识吧?” “认识认识,就是哈奇斯卡。” “咦,真认识?” “是。开战之前,鄙人前去传教,曾见过他一次,就是哈奇斯卡啊……”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有人喊道:“那位是……” 骑马过来的,正是伊达阿渡守。 “他乃是主公密友,居于大坂城内的保罗神父,现正候着主公召见,已经派人去通报了。” “保罗神父?” “是。鄙人保罗,奉伊达大人之命,前往大坂城传达主的声音。” “奉大人之命?” “是。请问阁下是……” 但阿波守不答。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甚是锐利。他看了看四周,靠近保罗,“神父,你跟我们有何怨仇,竟说出这等莫须有的话来?竟说奉伊达大人密令前往大坂……” “不,非什么莫须有。我们确是经过商量,才……” “住嘴!”阿波守一声大喝,眼内杀气大炽。刚才杀掉神保出羽守家臣的近卫又围了上来,偷偷转到保罗背后。“神父,我看你是被吓疯了吧?你是从何处逃出的?”阿波守声音颇为平静,但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保罗神父感觉到了伊达阿波守的异常。此人先是一声断喝,接下来却温和异常,前后变化太大了。 “啊!”神父回头一看,不由一个踉跄,因武刀冷不防从后面砍来,划过他的肩头,未中。那侍卫往前跨一大步,挥刀横劈,却又劈空。他跨步太大,地且泥泞,脚下一滑,便摔倒在地。 保罗一声悲号,从阿波守身旁冲了开去。 “休让他逃了!”有人大喊。随从马上追了上去。神父急于求生,一路狂奔。 “见鬼!”随从猛地在雨中站住了。 先前与保罗搭话的年轻武士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不敢说话。 “算了,别管他了。”伊达阿波守忿忿嘀咕一句,让随从们收起武刀,“旁边便是蜂须贺至镇,我们不杀他,他们也会动手。” “但是……”一人话说到一半,不敢往下说。 “但是什么?” “他说了些奇怪的话……不,让人担心的话。” “哦。”阿波守撇着嘴笑道,“伊达大人是何等人物,怎会借助南蛮势力帮助大坂?哈哈,从月浦派船出航,乃是想将那些招厌的南蛮人集中一处,轰出日本,是为了保证德川幕府天下太平。此事将军与大御所共知。大家亦是仔细商量之后才行事,谁会相信那洋疯子的鬼话?” 此时,片仓小十郎急匆匆赶来,他已和政宗等人商量过了,“那个和主公颇熟的洋教神父怎的了?”他右脸放着油光,贴一块膏药,显得年轻而剽悍。 “已经轰走了。” “轰走了?” “对……此人不够格见主公。” “哦。”小十郎微笑着抬高了声音,“主公本来说要好生保护他呢。如此,或许那菲利浦的大兵船真会万里迢迢赶来。他们一到,出其不意一击,天下还不轻轻松松握于手中……嘿,你放过了一个好诱饵啊。” 伊达阿波守和片仓小十郎相视一笑,消失于刚刚筑起的栅栏内。 实际上,在大坂城破之前的几日,城内一直流传着一个奇怪的传言。托雷斯神父推说乃是保罗神父传出,保罗神父却说是托雷斯神父口授此秘密。 传闻如是:一旦大坂城破,自可逃往伊达政宗处,伊达非与德川同心,他不管何时都与天主教徒在一起。不用说大坂城铜墙铁壁,固若金汤,若真陷入危难,伊达政宗大军自会倒戈,战争局面必为之一变。传闻的来龙去脉还未弄明白,一切便结束了。但据说,城内所有信徒都曾对此深信不疑。 另云,伊达对神保出羽守的人马突施阴招后,关东诸军已多有议论,说伊达叛心口炽云云。否则,他何苦去杀人家区区三两百人马? 但政宗听到这些,一笑置之:“伊达政宗的军法无敌我之分。即便是自己人,他们若溃不成军,我亦会毫不留情痛下杀手。若非如此,我军只能与其一起倒下,无法尽忠尽责。若将军怪罪,我自前去陈述……” 家康和秀忠亦未因此事对政宗多加责备。但在当日的战场上,政宗却阻住正要进军的女婿松平忠辉,对他说了一番完全相反的话:“作为领军大将,绝非冲锋在前便是勇猛。若被自己人从背后攻击,该如何是好呢?有些话本不当说,但将军的旗本将士个个都妒你才干,稍有机会,便欲除你而后快。” 这些话不久即传进了家康耳内,忠辉的命运亦因此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反正不管怎么说,伊达政宗的真心如何,世人之论皆是一锅糨糊。 却说保罗神父好不容易得以脱身,逃到了旁边的蜂须贺至镇军中,但其他随保罗来到伊达军营乞求保护的洋教徒,却从世间消失了。这是为何?仔细想一想便可明白,只因伊达政宗乃是一只仍未放弃夺取天下之念的猛虎。 这猛虎紧跟着女婿,不日到了京都。 伊达政宗到二条城见到家康的时候,家康身体己甚是虚弱,看去有如一个尤为疲倦的老翁,须在下人搀扶下才能坐起。 家康叫来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啷嘟囔囔不停责道:“为何秀赖未能搭救?我没脸去见太阁。你那个时候到底何处去了?”他看来只是一个唠唠叨叨的平凡老人,绝非威慑天下的大御所。 岁月无情,此人看来真变了!是年四十九的政宗未有过多感慨,只是暗嘲家康的老态。德川家康也是平凡人啊!想及此,政宗不免大生厌倦。此时,家康叫来了藤堂高虎,“将军和他亲信全都不明我苦心。我这七十多年,都是为了什么,他们难道一点都不明?” 藤堂高虎只好多加劝慰,好不容易躲过了责骂。 第三个进来的乃是所司代板仓胜重。家康亦不停责骂他:“为何还未把本阿弥光悦带来?” 政宗不免想道:年龄不饶人啊,当年那个万事谨慎、叱咤风云的德川家康,竟沦落成这样一介只会发些牢骚的平凡老朽。只怕,这两次大坂战役,不仅消耗了他的生命,他的智慧也由此干涸了,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德川家康…… 正想到这里,政宗只听见家康又道:“对,还得教训教训孩子们,把上总介叫来。” 政宗不由得心头一震。大御所要将忠辉叫到面前责骂,就相当于责备政宗本人。但忠辉已非小儿,越是责骂他,他越会逆情而动……这勾起了政宗的兴致——且让我看看你这老糊涂能怎么办? 未久,忠辉进来。 “上总介,到这边来。” “是。”忠辉暗暗看一眼岳父,坐到家康面前。 “你今日都干什么了?” “孩儿想让人去看看河川,遂赴郊外,查勘各处地理。” 家康突然大声骂道:“混账东西!” “啊?” “你为何不去伏见向将军问好!将军何时下令解散队伍了?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被这一骂,上总介忠辉瞬时呆若木鸡,不明所以。 政宗亦正发愣,家康又骂:“此战之中,我最不满意的就是你!你可记得为父多大年纪了?” “父亲已七十有四。”忠辉一脸无奈,看一眼政宗。“哼!亏你还记得!那你知老朽至此的为父,为何还要亲上战场?” “知……孩儿以为……” “我问你,听说你在前往大坂途中,突发脾气,灭了你前面的队伍?” 忠辉皱了皱眉头,爽快地承认:“是。孩儿是怕延误战机,一时冲动……此中曲直,孩儿会去向兄长致歉。” “上总介,你称还记得老子的年龄,那你听好了,连你七十四岁的老爹都要亲自上阵,你却杀掉了将军家臣!万一由此生出嫌隙,如何是好?你的心思都长到狗肚子里了?” “皆是孩儿疏忽,请父亲恕罪!” “不只如此!” “啊?” “在道明寺一战中,你到底为何姗姗来迟?你不知老爹和兄长在战场上受了多大的苦?” “……” “你和义直、赖将不同,已长大成人。你看看越前的忠直,头日挨了责骂,第二日便冲到茶磨山前线。我并非要他那般蛮干。但同一处高地上,父亲和兄长陷入苦战,命悬一线!你可知那些乱兵怎生说?” “这……孩儿实在不知。” “畜生!他们说你乃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还说,上总介从无协助将军的意思,只怕欲等着将军战死,取而代之!” “怎会有这等事!” “哼!可是,你出征途中屠杀友军,见父兄危急却按兵不动,这样的儿子,我还要你做甚?” 政宗心头大骇:家康公远未糊涂! “哼!必会产生新的谣言,说上总介原本就和秀赖有秘密约定,欲除掉兄长,取而代之。将军也已发现此点,遂不管我的心意如何,坚决杀掉了秀赖……” “请恕在下多嘴……” 政宗终于忍不住:忠辉毕竟是一路跟着岳父伊达政宗出战的。连忠辉家老,在排兵布阵上都要一一请示政宗。当着政宗的面,忠辉遭到这般严厉的责骂,政宗如何还能泰然处之? “请恕在下斗胆,大御所应该责备在下!” “住口!” 听到家康这声大吼,政宗不由大吃一惊,在场诸人亦都大气不敢出。 “我是在教训儿子!休得多嘴!” “哦……” “哦什么!你是跟我客气了,娇纵了他!且等着瞧吧,若任由谣言传开,还不知会带来何样祸害呢。” “大人说得对。” “这场战争,便是上总介和秀赖联合起来对将军发动的叛乱,而且,还不仅仅是一家之内的骚乱,加上南蛮人和红毛人……再有这等谣言传开,天下必大乱。儒家的圣人君子之道,难道不过是骗人的把戏?可笑至极。每个人都是为了野心而活,人本性如此……世人若都这般想,我这一生的努力还有何意义?我像畜生一样白白活了七十几年,只是不断灭敌,只不过是一个张牙舞爪的老禽兽!我怎会有这样一个不肖之子!我责骂他,你休要多嘴!” 伊达政宗瞪大了眼,后悔莫及:这个狡猾的老东西,刚才那些牢骚全是演戏啊。他刚想到这里,只听板仓胜重喊了一声“不可”,人已冲到忠辉跟前。 政宗这才见忠辉竖起双眉,拔出怀剑,就要往胸膛上扎。政宗顿时变了脸色,大声喝道:“休要莽撞!” 胜重一把夺去了怀剑,忠辉垂头丧气跪于当地。 “要死,也应由伊达政宗去死,而非上总介大人。你刚才未听懂大御所是怎说?”政宗终于找到了这个场合下自己的位置。 见此情形,柳生又右卫门刷地站起身来,一脸严肃朝门口而去,板仓胜重则膝行到家康一侧,负责守卫。只有藤堂高虎微微闭着双目,认真思量,试图探寻事情真相。 “哼!你是要切腹?”家康嘲道,“你要是切腹,倒了结了,但之后怎么办?世人会想,传言果然不假。你想死,就死吧!” 政宗插嘴道:“你再冷静想想大御所之言,这些话里含有对天下苍生的关切,也有对儿女的关怀啊。”他却有些忍俊不禁:家康并不直接责他,却指着忠辉指桑骂槐。难道就这样让他耍弄下去?我伊达政宗何时困窘胆怯了? “刚才大人所说的每一事,都是政宗的疏忽。可政宗并非要阻止上总介冲锋陷阵。” 这些话不是对着忠辉说,而是对家康陈述,“政宗并不知途中和将军家臣发生的那些纷乱。对方到底为何无礼,他们的做法是否越分,政宗均是不明,但,之所以按兵不动,乃是因刚听到谣言,为了维护将军体面,才决定谨慎行事。” 家康默默将脸扭向一边,故意把耳朵对着政宗,像是耳背。“本来,那日的战场上,我们若打了头阵,定能马上结束战斗。先头水野胜成麾下合三千两百人,加上本多忠政所率第二队人马,总数不过八千。然而,伊达和松平军加起来却逾两万之众。但,我们若抢先出击,当日的功绩就全被我们占了。彼时,在下便这般劝慰上总介:打胜仗容易,但若与将军的旗本将士争功,恐会导致日后生隙,不如先让他们杀敌,在决定胜负之际再出兵,方为战场礼节。大御所亦知,战场自从转移到河岸之后,片仓作为先锋,一马当先,并不比任何人逊色。松平伊达齐心合力,同属将军麾下。亦因身份殊异,政宗才说更要顾全大局。” 家康似听未听,脸上只愈发疲惫,始终默不作声。 “另,攻破大坂的前一日,亦即五月初七,有三事令政宗担忧。其一为我们背后的浅野军。其二为真田在船场附近安排了伏兵,稍不谨慎,便会被他们从侧袭击。第三,便是城内洋教徒以为上总介会对他们生怜,可能拥至上总介军中,乞求保护。因此,那一日我军领头,上总介跟后,都是政宗的主意。故,受责骂的应是政宗。” 说到这里,政宗突然放声大美,又道:“哈哈,上总介大人竟这般冲动,还要自杀。你若真的自杀了,谣言必会越传越凶。说不定会有人说,忠辉与秀赖一同谋反,背后其实皆由伊达政宗操纵。你要自杀了,只会令那些喜欢无事生非之人大悦,政宗却没了立足之地。请仔细体味大御所话中真意。”政宗一字一顿说完,然后转向家康,道:“刚才大人所责之事,都是在政宗的示意下所为,在此请求大人宽谅,改日在下亦会亲赴将军处细细解释。” 家康看起来已经很是疲劳,他并不理会,单把视线投向忠辉。忠辉依旧一削垂头丧气的模样,双拳放在膝上,一会儿伸开,一忽儿攥上,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家康似乎换了一个人,声音变得甚是柔和,“今只,我就把上总介托付给你了。希望你能好生教导。现在世间最有趣的谣言,便是杀掉了太阁遗孤的德川幕府,又起萧墙之乱。” “遵命。这方面诸事,上总介并非不明白。” “我是恨铁不成钢啊。” 政宗立时转身,对忠辉道:“上总介,我们退下吧。” 忠辉似乎还有些别扭,一言不发向家康施了一礼,方站起身。 家康甚至未抬头看他们一眼,他心中似还在担心别的事。 “大人这般责骂他……”藤堂高虎有些坐不住了,道,“上总介大人真是不易。此次战中进退,即如陆奥守所言,上总介大人其实并不能做主。” 政宗与忠辉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家康不语。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摸索着拉过了扶几。 政宗与忠辉走到大门外,谁也未开口说话。直到城门外,二人都像在愠怒,看都不看人一眼。 上马之后,政宗方道:“岂有此理!你先去我帐中一趟。”政宗的营帐设于中立卖,与忠辉千本府的营帐相距甚远。 “你怎的不说话?要绕道而行?”政宗骑马靠近忠辉,随后嘿嘿一乐,“怎的了,因为这点屁事就要落泪?哈哈,真是没出息,还说要驰骋海上呢。” 忠辉这才猛然将马首转向政宗,亦猛地抬起头道:“好,我去!我也有话跟您说。”他心中真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伊达主力在政宗长子秀宗和前锋片仓小十郎的率领下,尚驻留大坂。根据将军秀忠的命令,诸军以百日为限,处理善后事宜。因此,京都的营帐仅仅是为少数人准备的歇息之所。政宗建了一座大帐,周围筑起瓦顶的泥培,门前设有衣着华丽的卫士。 刚刚进了帐中,政宗的语气和态度马上大变,虽然无家康那般严厉,但作为岳父,这指责已大是过分:“你到底干了些什么?真无骨气!我都看不下去了!”他把忠辉带进里间,咬牙道:“你这样不知分辩,分明是直落别人网中。你为何不辩解?即使是在大御所面前,也不当一言不发。” 忠辉不答。 “既然有幸被叫去,上总介就应首先禀问大御所,我亦在旁等着你呢。你应说:此次合战之中,有些不明之处……先前正欲发动进攻,神保出羽守的部队不知为何,却在前面放下长矛,转身溃逃,不得已将其灭了。出羽守到底是和谁串通好了,才做出这等事来?主动与被动可不仅限于战场。你只需此一问,便掌握了主动。但你竟然当场就要自杀……人这一生啊,就是要不停地奋争。若丧失了奋争的勇气,即便是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定要时刻充满斗志,若非如此,你只会成为别人的食饵。” 忠辉听到“食饵”二字,一脸惊讶,目不转睛看着岳父,“忠辉有一事要问岳父大人。” “问吧,身边无外人。” “神保出羽守难道真对我们抱有敌意,在某人授意下把矛头指向我们?” 政宗嘿嘿一笑,道:“若非如此呢?” 忠辉道,“那样的话,兄长便越发疑我们了……嗯,可能真是我们错了。” “哼!”政宗再次动怒,“这就是你的弱点。我告诉你,假使神保出羽守接受将军密令,要在混战之中灭了你,你却对此毫无防范,恐怕早就不在这个世间了。你要离了世间,一切也都交代了。故,他对我们有无敌意,非问题的关键,关键乃是局势千变万化,时时刻刻都要小心谨慎,随机应变。” “那么岳父大人对将军……” “我还会对他说起此事。阴谋和敌意,彼时可能没有,但只要你让人见出一丝可乘之机,他们就会如苍蝇见血一般向你扑来。” 忠辉依旧一脸吃惊,目不转睛看着岳父。他并非不明白伊达政宗的意思——任何情况下,疏忽大意都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但以神保出羽守为例,却似有些不当。政宗似乎坚信,秀忠有意在混战之中除掉忠辉。将军秀忠到底有无此意?政宗认为定有,还想让忠辉先发制人,前去探问家康。 “哈哈,你好像还未想明白。”政宗用他那独眼仔细端详着女婿,“这世间之事,并非都如你想象的那般简单。你看看真田安房的用心就知。他让长子做了本多忠胜的女婿,跟随德川,次子幸村则娶了大谷刑部之女,靠了丰臣氏。还不仅仅是真田,细川忠兴也将儿子长冈兴秋送进了大坂城。福岛正则将子侄正守和正镇送了过去,将自家分成两支。这并非要分强为弱,任何事情都千变万化,这样做只是为了防止万一。我伊达政宗何尝不是?”此时,他的眼角才露出一丝微笑。在此之前,他虽然亦时时发笑,脸上泛起了皱纹,但那一只独眼似不为他所有,甚是阴森可怖。 “连岳父也一样?” “哈哈,你自是不觉。我根本不欲令长子秀宗继承我在奥州的领地。秀宗已在战场上立下了战功。” “岳父的意思,他能立下战功,才故意不将家业……” “正是!秀宗能自寻功名,能自创天地之人实不需父辈家业。我欲让他另立家门,而将现今的家业传与次子忠宗。” “……” “这啊,这亦是谨慎。不管将来生起何等风浪,伊达子孙都不会灭绝。只有想得如此周全,才能永远立于世间。” 忠辉的脸渐渐红了起来,他终明白了政宗的意思。 “日下,不管大御所和将军怎样想,将来都会变化。在秀赖一事上就可见出,大御所本想救得秀赖性命,却也未能如愿,因为他并未认真做好可挽救秀赖的安排。你明白吗?若把人生想得太简单而疏忽大意,便会出现无法补救的破绽,便须引颈就戮。不管是真是假,秀忠都会认为你只是个碍事之人,随时都欲除掉你。你当时刻用心啊。”说到这里,政宗脸上再次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目光如醉,“哈哈,看来我的女婿实在让我中意啊。” 忠辉低下头,满脸通红。 第十三章 再起风波 德川家康早早结束了召见诸将,然后用了大约一刻钟,对义直和赖宣讲评战事,之后便睡去了。 京都的夏日非常闷热,进了蚊帐,家康越发担心起白天发生诸事:我责备得有些过分了。为何在众人面前,唯独对忠辉如此严厉?是对儿女过分疼爱了?义直身边有成濑正成,赖宣身边则有安藤直次,忠辉身边却无一个能够让人放心的、有能力的家老。先前看中的大久保长安背离了正道,现在留在忠辉身边的皆川广照虽然刚直不阿,却管束不了忠辉。忠辉异父同母姊婿花井吉成虽然位居家老,但能耐有限。目下能够教导忠辉并管住他的,只有其岳父伊达政宗。 我把对政宗的怨气全都撒在了忠辉身上……想到这里,家康愈发觉得忠辉可怜。忠辉不管性情还是长相,都与信康颇像。如果培言得当,说不定真能成为如信长公般的一代名将。然而,他也似信康,身边无良辅。长此以往,他的资质反而会使他走向邪路。最近最让人担心的,正是其岳父政宗。 我看错了政宗?家康非常清楚政宗的野心和斗志,据他观察,对全盛时候的太阁亦从不生惧的,天下只有自己和伊达政宗。政宗此人天生才具出众,能够敏察时局转变,不会逆潮流而动。在岁月的洗刷下,如今他那超出寻常的野心和斗志更是成熟。因此,家康当年选择与他结为姻亲,自有深意。然而,如今局面却变得更是复杂,因随着岁月流逝,政宗的野心似也变得越来越大。 政宗现在总梦想着借助家康缔造的盛世之力,去世间海洋叱咤风云。因他生性谨慎,做事绝不草率。这样一来,他其实和秀吉公无甚两样,不知心有多高。政宗若始终怀揣梦想,对将军提出种种建议还好,但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已对女婿忠辉大加利用。家康认为,此大坂之战,政宗对忠辉过分庇护,不让他身赴险境,并非只是出于岳父对女婿的爱护,更是为了自身。 人各有志,但多数人仍念天下太平。为了实现此愿,就必须扼杀些许野心。秀吉公不知自控,他发动文禄之役,最终黯然离世。 秀吉公若在统一天下之后,能够下令:“现在已是世人希望得到的太平时世,当天下息兵。”从此一心整顿内政,便早已建成一个天下太平的日本国。然,秀吉公却懈怠内政,这或许是因为他乃是于战乱频仍、烽火连天中成长起来,亦是因为他逢战必胜,自满遂生。总之,他晚年之为,将前半世之功一笔勾销了。 在秀吉决定出兵朝鲜之时,家康认为,那是出于不畏神佛的傲慢,亦经常这般告诫自己:“只知胜而不知败,必害其身。”同样,他亦经常用此言告诫亲信。所谓战事,就无必胜之理,若强求之,不过出于粗人错觉。不仅战事,任何争斗,胜败皆各半。只是现世的战事,除了胜败,还有“和谈”之路。若不知疲倦地打下去,不论如何强大,腹内终空,胜者终将成为败者。 秀吉公用兵之才世间罕见。小牧合战之时,家康虽曾有几分胜算,当时若非秀吉相让几分,最后鹿死谁手,实未可知。 只有秀吉公才是不知有败的古今第一英雄。然而,就是因为“不知有败”,才导致他晚年不堪。发动了对朝战争,还欲远征大明国,甚至要把天竺纳入自己掌中。他被野心和梦想冲昏了头脑,若非如此,他或许真能作为一个不败名将,成为开辟太平的雄杰之士,天下苍生部对其感激不尽,永世为之歌功颂德。但他并未因为平定天下而稍驻脚步,后在病痛和苦闷中怅然而去。 神佛的惩罚往往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降临。家康认为,若有人会再犯太阁旧错,此人必是伊达政宗。但现在,忠辉也有可能被卷入政宗的噩梦。忠辉之秉性出类拔萃,头脑更在将军之上,因此,他才会讨要大坂城。他真是一个毫无顾忌、不知胜败、不通人情世故之人! 家康躺在铺中思来想去,竟然不能成寐,此情形真是少见。许是因为秀赖和千姬之事未能如意,伤了他的心。他由秀赖想至千姬,由千姬想至信康,亦想起信康的切腹。信康便是因行为不端招致死难。 但忠辉毕竟是将军兄弟,他心中自有算计:连义直都成了名古屋城主,自己成为大坂城主有何稀奇?而且,他曾经宣称,一旦入主大坂,便会一手承揽外交事务,不分南蛮红毛,要将所有的欧罗巴人都聚到大坂,向世间宣扬日本国威,这种霸气真似当年的秀吉。细察之,这种霸气其实与伊达政宗密不可分。 “我的志向乃在天下,非在这大坂城下奔来跑去。”此战中,忠辉未至最前方迎战,怕是因为心里生着这等轻蔑。 但不妙的是,令忠辉垂涎的大坂城如今已成一座废城。饶是如此,家康还是担心他再次讨要,才那般严厉斥责。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时,家康总算有了决断,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家康决定再次把忠辉叫到身边,亲自教诲:现在还不到凭着霸气去海外叱咤风云的时候,海内刚刚肃清,天下并不稳定。此时,首先应协助将军,让天下大名争先恐后施行仁政。目前,海外并无一个强敌敢轻易出兵,侵入日本,故,要巩固国内基业,构筑太平盛世,要从足下一寸一地开始。先说这些,年轻之人许会反感,不如把他叫来,去进宫面圣……家康并不想长日待在京都,他认为,若长期待在京都,许会在世人面前和将军生起冲突。不管怎说,秀忠现在乃是德川家主,是征夷大将军。要是在众人面前把他臭骂一顿,于体面有损。因此,家康想尽快寻机会进宫面圣,向天子问过安之后,便起身回骏府。进宫面圣时,他会带上忠辉,也好跟此子说说当今天下的形势。 家康刚昏昏睡下,院中的小鸟已经唧唧喳喳叫了起来。 起身之后,家康便让板仓重昌去叫忠辉,让他装扮齐整,于辰时四刻之前过来。 仔细想想,此次进官让人觉得有些悲哀。由于丰臣诸人在宫廷内外活动,皇室试图调停战事,被家康婉言谢绝。若皇宫的调停起了作用,将会对日后产生重大影响——每当有人发动叛乱,便会央求皇宫出面调停,如此一来,不仅朝廷不得安生,还会重演源平时代院政之悲。于是,家康以丰臣氏亦是幕府治下的大名为由,拒绝了皇宫的介入。另一方面,家康亦想让秀赖承认过错,以求得到世人谅解,让丰臣氏得以存续。如今,一切皆成云烟。若天子问起此事,就禀明详情,以期宫中明白。虽未达成所愿,但他亦不能一声不吭就返回骏府。 家康在永井直胜的帮助下穿上了朝服,让人在房里点上香,思索如何对天皇言说。忠辉的事情还压在他心头。昨天忠辉虽未说出口,但家康知,他终想得到大坂城。目下应如何与他解释,才能让他断了这个念头?“你也知道,秀赖母子已经自杀,若马上把城池给了你,世人会怎么评说?他们定会说,德川家康只知疼爱自己的儿孙,只想把城池封给儿子,才不顾一切攻破大坂城。要是被世人这般误解,乃是何等心痛之事!这会让为父和将军费尽心血构建的天下,蒙上假公济私的瑕疵。要是公私不分,天下会重新变回没了秩序的乱世……大坂城会安置一个负责守卫皇家和京城的城代,但不会分封予一个世世代代继承的领主,这是为父的主意。” 腹稿打到这里,家康看了看永井直胜,道:“忠辉还未来?已经快到辰时四刻了。” “是……这……” “怎的了?重昌不是去迎了吗,怎的还未回来?” 家康的声音似传到了隔壁,然后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重昌似已回来。 “在下去把板仓叫过来。刚才,已经……”直胜止住话,起身去隔壁。未几,两个人便来到家康面前,坐下。 “请大人再稍等片刻。”重昌道。 “等片刻?进宫面圣已定于巳时。迟至皇宫便是大不敬。” “啊……可是……” “可是什么!是不是上总介病了?” “不是……”重昌咬咬牙,道,“上总介大人一大早便去川中捕鱼了,现在还未寻见他。” “捕鱼?” 家康刚对重昌怒吼,又后悔了——这并非重昌的错,重昌沉默至今,定有别的原因。他遂道:“重昌,你分明知真相,为何到现在才说?” “啊……越后的家老和家父都说,肯定会请他过来,让在下再待片刻……” “这么说,大家都去寻忠辉了?” “是。” “哈哈哈!”家康大笑,却只欲大哭。此场乱事之善后还未结束,秀忠在伏见城忙得不可开交,可忠辉…… “重昌,那个混账东西出门时是怎生说的?” “他说,挨了大人一顿臭骂,要出去捕鱼,散散心。” “去了何处?” “说是去桂川。” “桂川无人?” “是。” “浑蛋!” “……” “你为何不早说?我不是常与你说,不管何事,都不可瞒着我?万一错过了进宫面圣的时辰,你担得起?” 听到这话,重昌有些怨气,道:“这正是越后家老们忧心的。即便不是如此,上总介大人已被人视为了眼中钉,若是寻他不到,便会被责令切腹。若是这样,可非寻常之事,在下便去寻了父亲商量。” “混账!刚才你说什么?上总介大人已被人视为了眼中钉……这话从何说起?” “不不,此非在下所言,乃是越后家老们口出。他们认为,大御所大人处处看他不顺眼。” 听了这话,家康无语。 “重昌以为,昨天大人对他责骂得有些过分了,这也难怪。” “哦。” “可是,听说上总介大人昨日回去之后,却格外爽朗,说他甚明老爷子心思……” “老爷子的心思?他叫我老爷子?” “在下冒昧。实际上,我等在背地里都把父亲称为老爷子。” “我非要问你这个。他是怎么明白我这老爷子的心思的?” “他说,老爷子怕他提出讨要大坂城,才先发制人,把他大骂了一顿。老爷子可真精明……” 家康拍膝站起,道:“真是混账东西!既然他这般不更事,我这做老爷子的也就不再等他了。进宫!” 事情闹大了!板仓重昌和永井直胜送走家康之后,赶紧去了所司代府邸。重昌觉得,若父亲回来,或许能知道些内情,但到了一寻,父亲仍旧未归。厅堂里两个客人正在说话,待胜重回来。一人乃是本阿弥光悦,另一个则是先前做过尼崎郡代的建部寿德。 重昌进来时,正与二人撞个正着,他便不能离去了。 “建部大人,本阿弥先生,恕重昌冒昧,请问二位途中可曾见过上总介大人?” “没有。”本阿弥光悦首先答道,“上总介大人出了何事?我刚才听说大御所甚是震怒。” “您已听说了?” “是啊。”建部寿德接话道,“我昨晚听藤堂家臣说了,关于伊达的传闻可真是麻烦啊。” “伊达陆奥守的传闻?”重昌疑心大起,遂坐了下来。 寿德续道:“都是伊达的责任,不能对此人疏忽大意啊。听说逃到大坂城内的托雷斯和保罗两位神父跑到伊达军中寻求保护,他们以为伊达也信仰天主,必会二话不说搭救他们。但伊达却不仅不加护卫,还欲杀之。” “杀神父?” “是啊。刚才我正和本阿弥老先生说到此事呢,伊达是不是真信天主?” “光悦以为,他非真信。他岂会借助神佛力量?伊达甚至以为,他的才智已超过神佛,只是姑且利用罢了。” “先生所言极是。”建部寿德亦是天主教信徒,因此,他对伊达所为颇为愤怒,“本来,耶稣教派和弗兰两斯教派的信徒接近红毛人,就是接近恶魔。然而,你知道吗,伊达竟然毫无顾忌去接近他们。听说不管是在大坂还是京城,伊达总是允许英吉利商会诸人出入自己府邸,还介绍上总介大人与他们相识,甚至还说:这才是下一位将军……” 板仓重昌佯装糊涂,“那考克斯,就是在平户新建的英吉利商会奉行吧?” “正是。对于正宗的天主教信徒,他就是一介恶魔。伊达和那恶魔联手,要杀掉神父。也不知伊达跟上总介大人说了些什么。” “这……大人是说目下关于伊达的传闻,和上总介大人也有干系?” “嘿,你还不知?这样的话我可不敢说。要是让人知道流言蜚语乃是从我口中传出,只怕招来祸患。你就当我什么也未说过吧。”建部寿德突然变得颇为胆小,缄口不言。但照本阿弥光悦的脾气,怎会将话憋在肚子里?他坦然开口道:“其实也非什么大事,恐是一些人故意中伤,传闻说,将军家中父子兄弟不睦……” “竟有这等谣言!” “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传言云云,令尊甚是清楚,不必担心过甚。” 因风雅与胜重相知、并深得敬重的本阿弥光悦,对于重昌来说,是一位人生之师。因此,见光悦如此坦然,重昌也就不再追问。但这等谣言已在街头巷尾散布开来,却实令人忧心。制造这个谣言的,怕就是投奔伊达军中,却险些被杀,然后至蜂须贺军中寻求保护,最后逃得无影无踪的保罗神父。 据说平户的考克斯听说了这个谣言之后,急给大坂属下去函,令他尽量将余货卖掉,换成金子返回平户。由此可见,谣言已大肆散开,说得有鼻子有眼。一言以蔽之,便是说政宗要举兵谋反。但这已是后话,不言。 板仓重昌惴惴不安地离开了所司代府邸,回了二条城。他虽未见到父亲,但须赶在家康从宫中退出之前回来。 但重昌回到二条城,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父亲胜重已经带着忠辉来到。不仅有忠辉,还有忠辉家老皆川山城守和花井远江守,二人亦脸色煞自,久候多时了。忠辉和胜重同坐在家康房间隔壁,忽而凄然地看看胜重,忽而仰头沉思,不安显而易见。 世间之事为何偏偏如此不巧?重昌亦感到悲凉:若能早一刻寻到忠辉,把他带来,便大可缓和父子之隙。然而,家康一脸愠怒,前脚出了二条城,忠辉就在胜重的陪伴下到来。 在家老们等候的房中角落,放着一个装有朝服的衣服箱子,另有一支黄金簪子。但这些都成了多余,房中隐隐已生杀气。 见重昌进来,胜重语气平和道:“你去何处了?” “孩儿为了上总介大人的事,去了所司代府邸。”胜重转向忠辉道:“不管怎么说,此事未及时通知您,是随从之误……故,首先要向大御所致歉。” “……” “无论您怎生责骂家臣,事情都已经不可挽回了,过后再好生教导他们……目下大御所心绪不佳。” 忠辉突然发出一声冷笑,“少把我当小儿!我要说我不致歉,你待怎的?” “唉,这……即便是兄弟之间,也长幼有序,何况是大御所?您当然要致歉。这么大热天,大御所身着朝服巴巴等您……” “哼!不管碰到何事,就要致歉致歉致歉,致歉就是孝顺?让我每一事都致歉,就能养出一个乖巧聪明的儿子?”忠辉瞪一眼重昌,接着道,“你也整日挨你家老爷子的骂,然后致歉,致完歉后再挨骂?哼!昨夜我在众人面前被老爷子那般羞辱,若要带我进宫,为何不在当时就说?为何偏偏故意刁难?非要待我去散心才突发奇想,这是故意刁难,故意寻我的毛病,骂人责人似成了他的乐趣……” “大人,您这样说实为过分,大御所……” “好了好了,反正你和我们家老爷子是沆瀣一气。但致歉与否是我做儿子的自在。我就一声不吭,听他怎么说,看他会怎的责备我,要是能让我心服口服,就致歉,不然,我就要说说自己的意思。他不是也常说:诤臣乃家中至宝吗?那就莫把喜欢谏言的儿子说成不孝之子!” 正在此时,家康回来了,大门处传来的通报声传进寂然无声的走廊下,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第十四章 黜子去祸 德川家康从宫中归来。板仓胜重已无暇再与忠辉分辩,他待家康擦干身上汗水,换上单衣,便诚惶诚恐禀告忠辉到来。 胜重深知,行动比言语更能体现一个父亲的苦心。家康今日让忠辉随他进宫面圣,便是父亲对孩子表示的歉意。因此,胜重并未如重昌那般对此事大感忧心。忠辉虽然争强好胜,但天分不愚,况且家康也不会被一时的爱憎左右。 “哦。令他进来。”家康让侍童用大团扇为自己扇风,悠悠喝了一口凉葛汤。见他并不太动怒,重昌亦松了一口气:若大御所避开责骂,平心静气劝说忠辉,或许更有效果。 忠辉进来,紧紧盯着家康,“请父亲令他人回避。” 家康情绪甚好,可忠辉开口一言却太蛮横。 胜重心中正担心,家康却爽快道:“哦,看来上总介有话要说。不用扇了,都退下吧。” “遵命。”虽不甚放心,胜重父子还是与其他人一起退到隔壁房中。 “父亲,您听说最近流传的一些毫无根据的谣言了?” “谣言?这世上总会有谣言,要是在意,就没完没了。” “但孩儿无法置若罔闻。谣言说,忠辉有意谋反,想推翻将军,取而代之,因此,在道明寺口一战之后,就再也未上前线。” “哦。”家康发出一声奇怪的感喟,点头道,“若说兄弟不和,我也听得多了。” “孩儿颇为意外!而且还不仅如此!” 忠辉还要说下去,但家康轻声打断了他:“且等。为了消除谣言,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正是。关键不是谣言,是你有未做些消除谣言的事。嘴长在世人身上,默默将谣言消除,才是你应尽之责。上总介,为了辟谣,你都做了什么?今日真是去捕鱼了?” “孩儿是去捕鱼了。”争强好胜的忠辉探出身子,犟道,“捕鱼有何不是?这与放鹰一样,乃是去勘查地形,以防有变。忠辉今日诚是捕鱼了。” “哦,捕鱼。”家康轻轻放下了手中汤碗,接着道,“捕鱼并无过错,年轻之人嘛。但,在此之前,你难道无必须要做之事?回到刚才的话,你说有些谣言让你颇为意外,因此,你就应该努力辟谣。你说呢?” “反正总有一日会真相大自。”忠辉大声道,“如您刚才所言,嘴巴是封不住的。与其担心那些谣言,还不如抽出时日增进武艺,忠辉才去捕鱼……” “住口!”家康突然抬高了声音,喝道,“到底是谁说有这谣言的?是你!我才问你做了什么,做了,还是没做?回话!” “孩儿说了,人嘴既封不住,不如去捕鱼……” “上总介,”家康的声音一下子变温和了,“这么说,你是输给了谣言?你因谣言闷闷不乐,才去捕鱼散心,是这样?” “不!” “到底是怎样?父亲想知你心中所想!若是不知,我怎给你忠告?” “父亲您也信那谣言?” “我不愿相信。但你这么一闹,我便寻思:无风不起浪。上总介,谣言必须消除,不能由它散布。若非如此,德川家康便会被世人笑为糊涂,骂我只知大事,却看不清自家乱起;能对天下大名大加干涉,却对自家骚动毫无察觉。” “果然如此!”忠辉扭过头去,“父亲果然也在生疑,即便不是生疑,也心中不快。忠辉难道就那般不可信?” “不可信?” “父亲定是想,忠辉还会提出讨要大坂城,才满怀戒心。孩儿还欲问父亲的真实心思。” 家康瞪大眼,叹了口气:此子对大坂城果然还未死心。他的不明事理更让人心痛,他哪里知道,他现在的领地越后,对于幕府,乃是个何等重要的要塞。上杉谦信占据那地盘之时,就连武田信玄那等名将都束手无策。家康原本是想利用越后地利,阻止伊达政宗向北陆扩张,但这些苦心却丝毫不被人解。此子难道真已被政宗夺去了? 家康一时无语。 目下最想得到大坂城的,实际上乃是伊达政宗,但他是想通过忠辉把大坂城弄到手。若到了秀忠的时代,伊达政宗成了大坂之主,试想斯时会是怎样一番局面?那既无远见又无谋略的丰臣秀赖,怎能和伊达相提并论?手中捧着忠辉这元宝,伊达又怎肯轻易放手? “上总介。”家康气得直欲大哭一场,“你知为父今日为何想带你进宫面圣?” “不知!”忠辉大声道。他绝非一介天生不明事理的愚笨之人,但倔犟的性格不许他轻易低头,“因父亲不欲给孩儿大坂城,见孩儿去捕鱼的时机……不,父亲许根本就知孩儿去捕鱼了,才特意令人前去叫我。孩儿觉得以父亲的智慧,自能想到这一点。” “忠辉?” “听说忠直挨了父亲责骂,甚至想去一死。父亲一旦对谁生疑,哪怕是亲生骨肉,亦断不留情。” “哦。” “对秀赖也一样。您故意把阿千嫁给他,待他放松了警惕,便随手把他消灭了。世人都说您城府如海,凡人无法参透您究竟所思何为,所虑何为……” 家康目不转睛盯着亲生儿子,不断叹息:秀赖的死果真在作怪……这愈让家康生哀。儿子闹些别扭也就罢了,再将秀赖的死扯进来,只能令人神伤。忠辉背后,定有政宗在唆使,但这话却不能随便出口。 “上总介。” “何事?” “父亲已然老了,或许无法知道年轻之人心思,我才想问你。你知这些谣言的根源吗?” “孩儿不知!这些完全出于孩儿意料之外,孩儿也不想知道。” “听说你以伤了你的随身侍卫为由,把将军家臣、血枪九郎的兄弟杀了。这算谣言之根源吗?” “孩儿早就把这些事忘了。” “忘了?你可知长坂血枪九郎与我德川一门有着怎样的渊源?” “不知。不管他是怎样的家臣,只要敢对孩儿无礼,忠辉就不会放过他!” “哦。”家康再次叹了一口气,道,“真是好性情,为父比不上你。但,这都是谁教给你的?” 忠辉见父亲的语气格外平静,多少有些不知所措:父亲为何不劈头盖脸一顿大骂?忠辉若再老成些,许会发现这种冷静和忍耐才是山雨欲来,乃是惊涛骇浪掀起前的宁静。然而,他还以为父亲已承认了自己的能耐,已对自己宽和如昔。 “孩儿认为,孩儿的性子不管是好是坏,都和父亲很像。”忠辉以为家康会在感情上接受自己,遂趁此机会把话都说出来,“忠辉不肖,以前向父亲提出讨要大坂城,但那绝非出于私心。” “哦。” “那都是望父亲缔造的太平能万世不衰。父亲,您可知目下大街小巷藏匿有多少没有俸禄的浪人吗?” “有人说是三十万,有人说是五十万,应在两数之间。” “据孩儿的寻查,约在四十万上下。” “哦……” “四十万啊,与现在幕府治下武士总数相当。若放任不管,天下必会暴乱不断。因此,现在必须推行能令人心一振之政。孩儿正是出于这般算计,才讨要大坂城。”忠辉双目闪闪发光,接着道,“父亲却不答应,还说即便向将军提出来,他也不会答应……” “且等。”家康打断了忠辉,但声音甚是平静,“一事未完,便扯到其他事,只会令事情越说越乱。先把将军的事放一边,我问你,我若把大坂城给了你,你将如何治理那四十万浪人?” 忠辉以为,父亲之所以有此一问,乃是因为对此并无主意,亦是承认了他的才具,遂朗声道:“父亲亦知,将军规规矩矩、刚正不阿,但他不会眼观海外。因此,忠辉虽然不肖,但作为将军兄弟,却能弥补将军之不足,欲做一个总管海外诸事的总奉行。父亲也知,来到日本的洋人,分为两股,其一为南蛮人,其一为红毛人。忠辉自信能够游刃有余周旋于两方。父亲且看,现在孩儿一边和索德罗等南蛮人来往,同时也接见了英吉利商会会长考克斯,深得两方信任。故,孩儿想通过这两种势力,将那四十万浪人派到海外,在世间各地筑建日本人居住的城池。这便是忠辉想到的贸易救国之策,欲通过这一良策来治理浪人。” 家康始时被忠辉的话吸引了。此子所思高远,若步步为营,说不定真能让城池遍布世间。然而,他很快冷静下来,道:“上总介,你是说,你要和索德罗等旧教徒,及英吉利、尼德兰的新教徒都友好往来,多方交易?” “正是。父亲现在不就已开始了?孩儿乃是追随父亲。忠辉欲派遣那些流落在街头巷尾的浪人前往异国,筑建日本人居住的城池。况且,这些事若要一一麻烦将军,可能会出现偌多波折。因此,忠辉才想入主大坂城,在大坂帮助将军治理天下。这样,在两三年之内,便可以贸易所得解决浪人之厄,国威亦能大振……” 家康打断了忠辉:“刚才你说,你有与南蛮、红毛两方友好往来的自信?” “是。” “那么我问你,你凭什么和南蛮人交往?” “信奉。” “哦,那红毛人呢?你应知,前者视后者如海盗,后者视前者为恶魔,二者势如水火。他们只要碰面,便会兵刀相向,二者不共戴天啊。” “孩儿有办法。”忠辉抬起头,颇为自信道,“我们以信奉与南蛮人结盟,以武力与红毛人联合。这便是孩儿的两把钥匙。” “红毛人为新来势力,他们每到一个地方,便需以武力扬威。” “一方是以信奉结盟,必无阻碍。但重要的却是和红毛人联手。在红毛人中,父亲只知有三浦按针,但孩儿却与英吉利商会会长及偌多属员交往,熟悉红毛人详情。” “哦。” “他们要在世间各地开辟新的据点,故水军强盛,陆军不足,应该与他们缔结武力合作的条约。” “且等一下,上总介,你要在武力方面背叛以信奉结盟的南蛮人?” “哈哈。”忠辉不由得放声大笑,“父亲对世间的情况还不熟悉。红毛人在开辟据点时,他们的敌人不仅仅是南蛮人,还有当地的土著。” “我非在问这个。”家康脸上依然平静如水,“我是问,南蛮人的船若进了红毛人的地盘,你会助哪一方?” 忠辉嘿嘿一笑,道:“帮胜利一方便是。败则败矣,便由它去吧。只要将与红毛人联合之事秘而不宣,在南蛮人发动进攻前,便可从他们那里获得消息。此所谓稳占先机。” 忠辉甚是得意。家康亦觉得,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这主意的确不赖。 “父亲。”忠辉扬扬得意道,“孩儿觉得您过于谨慎了。南蛮人也好,红毛人也罢,他们表面上是传教,是做生意,实际上个个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对于这些伪善之狼,如何阴险毒辣都不为过。况且,让浪人去到海外,对维持国内的太平,大有好处。孩儿以为,这才是真正的一石二鸟……” 家康抬起手打断他:“我已知你这个主意了。你说将军无法胜任?” “正是。父亲您也知,将军乃是不懂随机应变、老实巴交的淳厚之人,乃是个名副其实的正人君子。” “哦。”家康的心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不愧是上总介,你看得很准啊。将军的确是个正直之人,从来未跟为父顶过嘴,也从来未向为父讨要过什么。” “他是从心底里畏惧父亲。” “这么说,你不畏惧?” “是。我尊重父亲,但生身父亲,有何可惧?” “哦。既然不惧,我问你话,直说便是。” “是。” “霸道和王道,你知二者的区别否?” “应知一些。” “南蛮人和红毛人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即便欺骗他们亦无妨,你觉得这是霸道还是王道?” “这……这是霸道。” “这么说,所谓的霸道,就是为了取胜而欺骗别人。那么王道又如何?” “父亲经常对孩儿讲,王道便是以慈悲之肠和仁德之心治国。” “好,你还都记着。我再问你,父亲为缔造太平盛世的一生辛劳,是霸道还是王道?” “当然是王道。” “为父便是想推行王道。这么说,是因为我看到了丰臣太阁晚年的失策。若让太阁领兵打仗,他是个举世无双的盖世英雄。但,只因他原本就是霸道中人,至太平之后,便不知如何施展身上的霸气,最终生出出兵朝鲜之策。你的主意虽好,但也是霸道。父亲之志非在霸道,而在王道。将军深知为父的心思,才要做个谦谦君子。” 说着说着,家康深觉惋惜:此子若生于乱世,所领必是虎狼之师…… 忠辉却顿时有些不快,这不快却是出于年轻儿子的纯真之心。因父亲称,那个刚直而死板的秀忠才是真正继承了大志,还是真正的君子,直令忠辉如刺在骨。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父亲竟然把他的海外之策判为“霸道”。他对儒学的感悟还不甚深,还无法分清王道和霸道之别。解决掉国内浪人之困,消除引发战乱之源,难道不正是对苍生的慈悲?况且,此举大有助于维护父亲希望的太平,不是最大的孝心?他遂用沉默表达对父亲的不满。 此时,家康又说了一句让忠辉更为不快的话:“上总介啊,你不觉得你的想法和太阁的颇为相似吗?” “不觉得!”忠辉怒道,“太阁所为,是因为他缺乏谋略。他让诤臣如居士千利休者切腹自杀,又毫不熟悉朝鲜和大明的情况,便妄生战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却误以为朝鲜国王会唯唯诺诺听他调遣,为他引路。战争还未开始,他就已失算。” 听忠辉这般一说,家康的脸绷了起来。忠辉的这番评论,几与伊达政宗的想法同出一辙。达样一来,不管再怎么疼爱儿子,家康亦不得不生出疑心了——此子已为政宗所夺。 “况且,太阁本就缺乏海事见地,要于海外发动战事,就当……” “好了!”家康大声打断了忠辉,“太阁初时想法其实与你无二。他彼时想的便是,若无更多的土地,便无法养活手下武士;若放任武士不管,便会引发内乱……他和你现在的想法大致无差。” “怎会无差!太阁的目标不过朝鲜和大明国,孩儿的目标却是整个世间……” “世间也好,朝鲜也罢,只要有战事,就会有受苦的苍生。为父和你兄长现在一心想的,正是如何缔造没有战事的万世太平。” “哈哈,父亲的眼界真是太窄了。即便我们不主动去海外,敌人来了,照样要发生战事。战事怎会从这个世间消失?” “不会消失?” “当然。不管是在何时何地,都会有战事。所谓人善被人欺,只做一个奉行王道的谦谦君子,必受人欺凌,因此应该施行霸道——父亲和兄长不也刚刚以霸道结束了战事?”说到这里,忠辉猛住了口。他见家康愤怒不已、下巴颤抖不休,以为又会挨一通臭骂。他于冲动之下,只图口舌之快,这般评说父亲,未免太过。但他非感情迟钝之人,发现自己过头之处,便立时致歉:“父亲,孩儿说得太过了。孩儿只是把心中的想法说出,只是觉得战争不易消除。” 家康仍是目不转睛盯着儿子,他那张大脸依然有些扭曲。比起愤怒,此,时他心中更多的是失望。“坚信战争不会消除的顽固之人,父亲只知两个。”半晌,家康方道,“一个乃真田幸村,另一个便是伊达政宗。然而,你亦持此说法,你算第三人。” “不,孩儿并不那般确信……” “忠辉,你可知,很久以前,我便认为佛祖和我有过同样的经历。” “佛祖?父亲是说释祖?” “悟道之前的释祖和悟道之后的佛祖,大不一样。不过,这些都无妨。我觉得我能明白佛祖抛妻弃子、赤裸裸去修行时的世间之苦。” “啊?” “那时,不仅战事连年,世间亦有病痛,黎民贫苦,满眼皆是不幸。即使能暂时温饱,也不过一瞬之梦。世间只有不幸……” 忠辉不明父亲的意思,侧首倾听。 “但,佛祖没有绝望。他认为,这定是因为人们不够努力。他发誓要激励世人……” “啊……” “我年轻时只知拼命打仗,指望有一日战事能从这世间消失。望着连天烽火,累累自骨,我拼命征战。” “……” “因此,只要人运用聪明才智,即便战事不会一时断绝,但总会减少。首先,自己要变得强大,要让人知,所临为强手,战必讨辱,如此战亦稍少矣。出于此心,我才与信长公联手。信长公在东,我在西,未几,二人齐心协力,天下无人能敌。我就这般步步为营,累积实力。后来与太阁联手,亦是出于同样原因。但仅仅如此,战事仍不会平空消失。人各有志,人各有欲,人各有念,诸心难齐。但现在,我已深信不疑:世人齐心努力,战乱一定能够消除。战乱若未消失,只能说明我们修为不够。” 忠辉以为,父亲在他面前发出这么些感慨,是因心中已释然。家康加重语气,紧紧盯着儿子,又道:“净土无战事!” 如果忠辉再老成一些,对人生的理解更深刻一些,他许能够发现,其实从此时起,家康所思便已脱离了常轨,此时所言已并非针对忠辉。这些感慨,乃是他对自己人生的深刻反省。 “净土既无困苦,也无病痛;既无那么多怨恨的种子,也无导致战乱的欲望……是,若无了欲望,还有何不足?” 忠辉不语。他觉得,与其附和父亲,还不如默坐一旁,让父亲平静下来。 “所谓的困苦,可用劳作改变。至于病痛,若有药师如来张开慈悲之怀,亦能得到解脱。世人若能将在各种争端和战事中所耗,全部用于追求福泽,便定能在这凡俗世间缔造净土。而这一步……忠辉!你知缔造净土的第一步是什么?” 家康的语气变得很是严厉,忠辉不敢不答:“是、是太平……还有财富。” “混账!” “啊……” “你对我方才所言根本一无所知!” “不,孩儿……” “哼!”家康一声怒吼,又闭了嘴——莫要动怒,我当与他好生说说,让他明白。 家康的自制,与其说是为了忠辉,不如说是对自身的反省。 “若财富可让人幸福,太阁聚敛了那么多的金银财宝,为何求不得一日安宁?” “因为他发动了一场糊涂战争。”忠辉说道。此时的忠辉已经变成了一介小儿,他只想让父亲高兴,讨父亲的欢心。 但家康哪有欢心?他脸庞因愤怒和自制而扭曲,似在拼命思量什么。良久,他方道:“如是通过不当手段聚敛财富,这财富必定沾满了罪过。通过杀人,通过抢掠,通过折磨别人而聚敛的财富……怎能让人安心?此种财寓无法构筑净土。” 家康的语气虽然已变得缓和,但眼睛里依然隐藏着某种厉光。忠辉屏住了呼吸,不语。 家康眯住眼,似在寻找敌人。他不疾不徐道:“要在人间缔造一方净土,就须付出坚韧不拔的努力,超越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一丝不苟。我缔造净土的第一步,便是要消除战乱。” “嗯……”忠辉胡乱点了点头。消除战争,怎么可能?他依然无法同意父亲,却不敢说出。反正父亲已来日无多,他的附和并非向父亲献媚,只是一种体恤。 “我原本以为,在关原合战之后,战争便已消失。不,我估量错了,才有去岁今年这两仗。但这两仗之后,又有新的怨恨扎根了,战争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离开主家之人,被人杀掉父兄之人,失去了亲人之人……他们的可怕之处,不在于他们的野心和欲望,而在心中的仇恨。这仇恨一旦和野心纠缠,稍有不慎,便会天下大乱。” 忠辉现在已听不清父亲只字片语。他躬身直坐着,腿已发麻,身心俱疲。 “在关原合战结束之时,我以为神佛已被我的努力感化,以为所作的努力已经足够缔造一个没有战事的天下。对于那些能明白我心意的旗本,我并未给他们太多的报赏,但给那些外样大名的分封却甚至超过了太阁所封,这并非因为他们立了大功。在这世间,本来就无一样东西属于我。所有的领地和领民、财富和生命,都是神佛托付于人的身外之物。因此,对他们的分封,实际上是因为他们明白我的心思,适时帮了我一把,这是神佛对他们的回报。此中亦另有一层意思:既然你有此能力,今后的事就交给你了。领地和领民、上交的年赋和租税,都为上天赐予,必须珍惜,同时须努力消除领内可能生出的怨恨。带着这希望,我将神佛赐予的土地,根据各人能力的大小,一一托付与他们。在太阁故去七周年时,举行了盛大的丰国祭,不仅让南蛮人,甚至连大明人都瞠目结舌。考虑到秀赖,为了保住他的威严,让他能够顺利当上关白,我亦苦心寻了一个两全之策,让他既做公家,又做武士。实际上,我心中仍在自责。在神佛看来,我所作努力还是不够。你能明白吗?若仅仅是为打赢这场仗,还用你这七十有四的老父持枪上阵?谁都知道,此战在将军的指挥下自可轻易取胜。但,将军乃是天下苍生的将军,不可轻易生杀心,我才拖着老弱的身子重上战场。神佛有眼,我哪敢片刻偷闲?”说到这里,家康捂住脸,痛哭失声。 忠辉一惊,旋又厌烦地扭开了头——父亲真已老朽。他偶尔虽会表现出几丝朝气,但终是如此唠叨,一遍一遍,不断重复。也难怪,他都已到了这把年纪,自当如是了。 忠辉有些可怜父亲,但今日父亲的说教为何如此冗长?他麻痹的双腿变得异常疼痛,脚趾几已没了感觉。若此时家康令他退下,他怕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刚想到这里,他发现父亲锐利的双目在盯着自己。“忠辉,你知我刚才为何落泪?” “这……” “唉!你怎会明白?神佛仍未对我说:此足矣。神佛仍在严厉责我,责我的努力不够。” “父亲!哪有此事?浪人已经失败,大坂城也已攻破……” “罢了罢了,”家康擦了擦泪水,松松肩膀,“这也难怪。我要让你明白,是因为……” “……” “这次战事便是对父亲的指责。你可知,我本是要救秀赖性命,他却切腹自杀了。” “此事并不怪父亲……” “是我的错!”家康厉声道,“本想救他性命,却眼睁睁看他自杀,这就说明,我的心愿被拒绝了。拒绝我的心愿的,并非秀赖,而是神佛。” “哦。” “不,若仅仅如此,秀赖怕还能得救。然,神佛又在指责……” “哦?” “秀赖之死乃是一错,但下一错可就不这般简单了。” “何事?” “你终不会明白。故,我才问你知不知霸道王道之别。你说将军乃是正人君子,是秉性正直之人,不锴,但,神佛责我:将军也有实施霸道之危。” 忠辉再次感到了厌倦,不由皱了皱眉,旋又绷紧了面皮,他感到父亲又要泪下。但家康却未落泪,他紧紧盯着儿子,眼里渐渐失去了刚毅之色,似是说话稍不小心,便会号啕大哭。 忠辉咬着牙,默默忍着不语——我不抗颜,不再讨要大坂城,也不想再跟父亲辩了。父亲已然累了,不,已经老了,成了一个不得不由儿女悉心关照的老朽,他还能有多少日子?忠辉忽在内心反省:在父亲走向经常挂在嘴边的“净土”之前,自己定要压抑住不快,对父亲笑脸相迎。 “上总介。”家康变了称呼。当他叫“忠辉”或者“辰千代”时,定是要对忠辉厉声责备;当他呼儿子为“上总介”时,则是承认儿子已为堂堂男儿,此中亦包含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爱。 父亲心情似好些了,忠辉想。 “为父目下正在进行这一生中最后一次苦思,苦思自己应如何应对神佛的指责。” “这是父亲……” “秀赖自杀,都因父亲的疏忽和怠慢。自己本以为所作努力已滴水不漏,神佛却连丝毫疏漏都不放过……”家康说到这里,勉强苦笑,以止住泪下,然后,又是连连叹息,“上总介啊,看起来你已决定,在我有生之年不再违逆我了。” “孩儿正是此意。” “唉!” “在父亲面前,任何虚荣和谎言都是小把戏。” “你想学习将军,做个孝子?” “正是!” “好了,你这般说,在我看来,你也是这般想。你可退下了。若……”家康的声音越发温和,“你若还有话要对父亲说,父亲倒是可以听上一听。” 家康的话里似乎隐含着什么,忠辉不由得心头一惊,道,“不,没有了。父亲您累了,歇息一下吧。” “你已无话说了?” “是。孩儿就此告退。”忠辉站了起来,但因双腿已经发麻,起身的时候打了个踉跄。他皱着眉,讪讪笑了笑,便一瘸一拐去了。 家康并不看忠辉,他拍了拍手,板仓重昌进来。家康瞪了重昌一眼,道:“叫你父亲!你退下!” 胜重进来时,家康已伏在扶几上,痛哭不已,“胜重啊……我……又失去一子……” 胜重不语,只将额头低低抵在地上。 第十五章 王道苦门 将军德川秀忠到二条城的时候,德川家康的精神出奇地好。他隐藏了内心的愤怒,道:“已是隐退之身,却仍把将军叫到这里,本是不合规矩,但望你念在我已经老朽的分上,多加体谅。”这是他与秀忠说的第一句,话里透露着无限威严。 父亲仍在意秀赖之死!秀忠有些不知所措,原本他也无违背父亲的意思,但若真放过秀赖,日后如何治理天下?他所虑已非一二日。于是,他便让诸将无需压抑对秀赖的怨恨,而将其逼到自杀绝境。但,千姬仍然活着,此事却成了他心中负担。千姬为秀赖和淀夫人求情之时,秀忠感到的不仅仅是困惑,更是狼狈。秀忠本已深信,大坂城破,千姬必随夫君赴死,他心中亦早有准备:兄长信康在信长公令下切腹自杀时,父亲悲痛不已,与之相比,自己失女之痛又算得了什么?他甚至写了一封书函给留在江户的阿江与,对她谆谆开导。然而,千姬得救,秀赖和淀夫人却已不在人世。淀夫人与阿江与乃是同胞姊妹,对阿江与来说,淀夫人母子之死绝非她所愿。 “不敢,孩儿也正想来看看父亲,今日能睹慈颜,欣慰之至。”秀忠愧道。 “将军啊,本来,在战争结束以后,我已想把善后之事都交与将军,自己先回骏府。可后来转念一想,还有不妥。” “父亲的意思……” “这样,对将军便是不够忠诚。早早撤退,不过是我太任性。我时常对大名们说,为了建成太平盛世,大家悉应努力效忠将军。但我只想赶快返回骏府,实属怠慢……” “但是,父亲已这么大年纪了……” “你不用安慰我。此战之中,偌多人不惜性命为幕府奋战,德川家康也不能例外。故,我想让将军将战后诸事交与大名,尽快回到江户料理政事。我暂留在这里,若万事进展顺利,自会禀告将军,然后再回骏府,还望将军应允。” 不仅仅是秀忠,在场的土井利胜和本多正信等人一听,莫不面面相觑。 “此事就这样定了。还有一事,此战中,必须处罚一人……” “处罚?” “是。松平上总介忠辉……”家康的声音有些颤抖。秀忠不明父亲的意思。忠辉在此战开打时迟到一事,确是事实,但他乃是跟在伊达政宗一旁,而伊达也在关键的时候奋勇杀出,与敌血战。忠辉仅是迟到片刻,为何非要处罚不可?若要处罚,忠直的急躁冒进更应责罚,父亲到底在想什么?秀忠大为不解。父亲突然决定让他先回江户,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秀忠感到必定发生了何事,遂慎重问道:“恕孩儿斗胆,上总介做了什么让父亲不快之事?” “将军,你觉得为父是那种因一己悲喜而对人大施赏罚之人?” “不,孩儿绝无此意。” “是啊,若是让我感到不快,我忍忍便是。但事关国家大事,就绝不能忍耐了事。我现在正为开创太平盛世而煞费苦心。” “是。” “首先,必须分清公私,绝对不可将二者混为一谈。” “那……忠辉犯了何错,以至于必须受到惩罚?” “第一,他本是年轻力壮之人,却怠慢行军,未赶上道明寺之战。这难道不是过错?” 秀忠松了一口气,对于此事,他也不满,但若仅仅如此,他只要替忠辉说几句情,事情便可了了。 “这笫二个错……”家康顿了一下,“他仗着与兄长的情谊,不顾自己不过一介领主,竟无礼屠杀将军家臣。” “啊……” “事情昭然。就连他生母也曾抱怨,此子性子太烈。对于他这种任性妄为之举,倘置若罔闻,法令势难得以施行。” “哦……” “第三个错,比前两个更是严重。” “还有第三个么?” “将军,事情既已发生,岂能视而不见?昨日,我决定进宫向皇上辞行,本欲令忠辉随行,已提前得到了皇上恩准,谁知忠辉竟拂我之意,擅去捕鱼,置我于尴尬境地。此乃无法无天、大逆不道之举。”他厉声说道,环视一眼众人,“你们可知,太阁儿子犯了过错,我忍痛责罚了他。但,我的儿子若犯了过错,我却视而不见,有何脸面以对天下?” 秀忠突然脸色大变。 “常思己过,勿怪人非。”家康仍不疾不徐往下说,“即便不如此,人也总喜造谣生事。世人若以为我是拿人失败来自我安慰,以求掩饰过失,认为大御所和将军都徇了私情,天下自此便没了规矩。世人若皆有此念,法令必荒颓。故,必须不分公私,对天下子民一视同仁。” 本多正信默默落泪。他最先预感到,家康公失去秀赖的痛苦必将爆发,要拿忠辉上供了。他所列忠辉三错,只要将军和老臣稍稍求情,并非不可饶恕。但家康公有负太阁的托付,致秀赖切腹自杀,此良心上的病痛,普天之下,何人可医? 秀忠是否已如此深刻地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他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只有土井利胜显得颇为平静。这时他已明白今日为何不令本多正纯列席。大御所是欲令忠辉为秀赖殉死,以求对得起太阁,使心中稍得安慰…… 利胜甚至想到了下一次战事。如今看来,到了正月,不定就要征伐伊达政宗了。不管怎说,忠辉所以变成丁一个不把兄长放在眼里的狂傲之人,大久保长安和伊达政宗难辞其咎,长安连累了于自己有大恩大德的大久保忠邻,他一死,也算一了百了。土井利胜觉得,断不能让伊达政宗独在一旁耀武扬威。 “请父亲听孩儿一说。”将军秀忠顾不上擦一擦汗,便道,“忠辉的过错,条条诚然如父亲所述。但仔细想来,这些亦都是孩儿的疏忽。” “你有何过?” “请父亲把责罚忠辉一事交与孩儿。” “将军,你说话要谨慎些!” “是。” “你觉得谁是方今天下之主?况且,上总介并非我的家臣。你要揽去责罚一事,是何意思?” “忠辉乃是孩儿兄弟。” “是,他是将军兄弟,亦是我这隐居之人的儿子。因此我才要说,你要含泪责罚他。从我……从你们的父亲口中……” 秀忠见家康早已老泪纵横,吃了一惊。忠辉之过,似并不在这三条。这三条不过是由头,并非真正的过错。那真正的过错是什么?秀忠也知,秀赖之死对父亲打击甚巨。但他哪能把秀赖之死和对忠辉之责联在一处? “父亲说的是。”秀忠缓缓点头,心中思量:难道忠辉又向父亲索要大坂城?不,绝无可能。高田城刚刚筑好,甚是壮观,其领地亦是要害。我背地里已多次与他说过,他亦似明白。那又是何故?难道父亲还是出于对伊达政宗的疑心?想到这里,只听家康道:“不可对他的这三条过错置之不理,他于战场上畏缩不前,又蔑视兄长、违背父亲,更于进宫面圣一事上大逆不道。像这等人,怎配拥有六十万石领地?对他的处罚,由将军定夺,但当与老臣们仔细商议,再作决断。” 秀忠并没有马上回话,单是望着父亲。家康依然挺着胸,精气十足,但从他深陷的眼窝里,仍可明显看出他早已心力交瘁,鬓角处也爆出了条条青筋。 “将军,看来你还有不明之处啊。” “是。但父亲说的这三条,或许稍有误会。孩儿想把忠辉传到此处,且听他稍作陈述……” “罢了。”家康干脆地摇了摇头,道,“他也是我的亲生儿子。我已听过他陈述了。这请求就是听过陈述才提出的。” “那么……”秀忠慎重地揣摩着父亲的心思,“那么,这三条过错,孩儿会酌情对其进行处罚,不知父亲有何吩咐?” “这样就对了。依将军之见,应该如何处罚?” “首先,应该禁闭一些时日……孩儿觉得这样即可。” “太轻!” “难道要移封或者削封?” “轻了。”家康轻声道,把头扭到一边。他那瞪得大大的眼里竟淌出两行老泪,顺着皱纹流了下来。 “唉。”此时,本多正信往前探了探身子,长叹了一口气,道,“关于此事,我等本不当插嘴。但,上总介大人刚届二十四岁,移封或削封之罚,未免过重了。”根据他的判断,家康恐是想杀了忠辉,以作为对秀赖之死的补偿。他怕家康下一言可能是“切腹”二字,便提前堵住此险。 “佐渡。”家康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耳背了么?我是说,移封或削封都太轻了。” “那么,还要比这……” “他所犯之错,并不仅仅因为他的任性和无能。” “大人是说,他还有别的过错?” “这三条就已够了!”家康斩钉截铁道,“在他周围,无一人能指责或阻止他的过错。长此以往,他必将成为将军治世的大患。” 从这一言中,秀忠终于明白父亲的心思,他叹了口气——父亲是在后悔与伊达结亲。秀忠非常清楚伊达政宗是何样人物。不管秀吉还是家康,伊达从未放在眼里,其为人骄横,视他人如无物。 当年在伏见城学间所,秀吉公和家康、前田利家及政宗四人睡在一处。太阁向众人提议,举办茶会,召集各地大名。于是,这四人作为主人,在伏见城茶室分别招待大名,显示威仪。当时,太阁把那些互有芥蒂且不喜政宗的大名,生生分给了政宗,由他接待。那些人乃是佐竹义宣、浅野长政、加藤清正和上杉景胜等人。“你们看吧,就要有好戏上演了。” 但秀吉公有些傻眼,因什么事也未发生,政宗故意令人将茶汤煮得滚烫,再将滚烫的茶分与大家,众人因此烫伤了嘴,急着缓和唇舌之痛,哪有心思发生口角?这样一个精明的伊达政宗,又怎会把秀忠当回事?但忠辉却成了政宗的女婿。他本争强好胜,加上政宗的煽风点火,更会视秀忠如无物。若非如此,家康也不会说出“成为将军治世大患”之类的话。 秀忠领会至此,方觉得自己实不该再向父亲多问。一旦父亲亲口说出“切腹”二字,忠辉焉能活命?想毕,秀忠遂道:“孩儿甚是明白父亲的意思。责罚上总介一事,孩儿会与老臣们仔细商议,再作定夺。” 家康爽快地点了点头,转移了话题。 对家康来说,继续在此处谈论如何处罚忠辉,实有些不忍,他亦马上把话题转到了战后赏罚上,但心思仍然无法从忠辉身上移去:我并非出于对太阁的意气,要对秀赖如此处置。正相反,在家康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莫名的情感:太阁啊,宽谅家康,家康并非仅仅处罚您的儿子,我的儿子为非作歹,亦当一并处置。不管何人阻碍了太平之路,都将受到责罚。德川家康必须有这种坦荡之气,神佛亦要求我有这种气概…… 但,家康决心处罚忠辉的另一个理由,绝非出于这等感情。不管怎样,都要把忠辉和政宗分开,这乃是为了日后。让忠辉这匹悍马去接近伊达政宗这般人物,本身就是一个无法挽回的大错。不仅仅是忠辉,让索德罗跟随政宗就已是一错。政宗将索德罗带回领内,决定制造船只的时候,他的野心就已无限膨胀。政宗就是这等人,身上埋有永世不除的“大盗天下”之病根。 秀吉盗了天下,家康也盗了天下,政宗也想盗天下,这又有何过错?政宗不肯放弃他狂傲的野心,心中还燃烧着火焰。家康偏偏不意将忠辉这个“油瓶”送给了他,那还不立时燃起熊熊大火? 只因家康太过自负了。他本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政宗会野心稍息;也想通过忠辉的亲事让其收敛狂傲,但此希望已然落空,此举只是将瞧不起正直兄长的儿子送到了政宗手上。政宗的霸气和野心,竟比家康想象的还大得多,家康终于明白:在我身后,若有人还能令天下大乱,此人必伊达政宗。政宗若让忠辉去攻讦兄长秀忠,令德川发生内讧,他在一旁便可得天下。要是忠辉是个明白人,这一切都不足为道,可忠辉虽然口头上说着霸道、王道,他哪能明白父亲的深谋远虑和眷眷苦心! 既然如此,为了保证太平,就只有对忠辉大加责罚。这其实乃是以处罚为名,让政宗和忠辉断绝关系。若非如此,不久之后便会发起另一场更为惨烈的战役。 家康并非只想严惩忠辉。他另向秀忠建议,给予现在守备大坂城的孙子松平忠明五万石,在整理完毕之后,将其移封至大和郡山。家康在内心仍然觉得有欠忠辉,但不知将军到底如何理解他的意思,是会立时命忠辉切腹,还是念及手足之情,饶他性命?若仅是移封削封,自无法令伊达之女离去。伊达之女不去,一切便都无用,政宗还会继续煽动女婿。可是,家康若刚刚收服大坂城,马上又去征伐奥州,定会被人说成不惧神佛的残暴之人,况且,他已七十有四矣。 “大坂城中的金银财宝,令安藤重信负责监管,后藤光次负责铸币……”家康一边就战后事宜一一向秀忠提出建议,另一方面又觉得不得不再次提及忠辉,“此次赏罚,将军想必已心中有数。却不知你的做法是否符合王道?” 家康忽从铸造钱币猛地跳到赏罚一事,秀忠一时未能明白,“当然,孩儿以为,符合王道。” “是啊,将军非那种依仗霸道,强行推行主张之人。” “是。” “可是,不管怎么说,战事才刚刚结束,过分的慈悲只会留下祸根,必不利于履行征夷大将军职责。” “秀忠也这般认为。” “以上总介的事为例,你若觉得他是亲兄弟,便从轻发落,仅仅移封削封,他夫人想必不会离去……” 秀忠吃了一惊,看看本多正信。但正信于白色双眉下眯着双目,看不出有任何表情。秀忠只好道:“父亲说的,是伊达氏嫁过来的五郎八姬?” 家康轻轻点头,“听说他们夫妻感情甚好。因此,即便你把忠辉转封到偏僻之地,削减他的俸禄,她也会跟着忠辉。” “作为妻子,此是理所当然。” “不可。” “啊……” “将军先回江户,回到江户之后,令伊达领回上总介的媳妇。女人无罪,有罪的只是忠辉。” 忠辉连连点头,但仍未理解家康的意思。他突然想起了和五郎八姬年龄相仿的千姬,千姬也必须受到责罚。 “关于此事,孩儿已经明白。” 家康点头。秀忠让他感觉到肩上的担子突然变轻了。他相信秀忠的正直,即便此子未能明白父亲的真意,但只要令五郎八姬离开忠辉,政宗的野心之火便失去了引线,慢慢也就灭了。 然而,秀忠此时突然道:“孩儿另有一事,乃是关于阿千。” “阿千……她怎么了?” “她目下已回到了伏见城,想请父亲将处置阿千一事,也交与孩儿。” 家康不由得瞪大眼,“阿千的处置……” “丰臣氏的大坂城已毁,她虽逃离了大坂城,但已算不得我的女儿。” “那么,将军要把阿千当作丰臣遗孀看待?” “正是。”秀忠的回答十分干脆,这让家康有些不知所措。家康主张日后对一切事情都要严峻,可未想到打了自己的嘴。他寻思片刻,总算有了个主意:“是啊……这样办就好了。就依高台院之例,如何?高台院乃是丰臣太阁遗孀,因此,先据她的意愿,由她居于三本木。后来她一心向佛,又为她建了寺院。阿千的事情可依此例。” 秀忠端正了一下姿势,“孩儿认为,两事有所不同。” “哦?” “太阁归天之前将一切后事托付与了父亲,高台院作为太阁正窒,如此相待,亦是理所当然。但阿千却是两次掀起叛乱、终是不降的大罪之人的妻子。” “哦!” “若将二者混淆,必会被世人说成公私不分,成为幕府的瑕疵。处置阿千一事,亦请交与秀忠。” 家康茫然,这就是秀忠的王道?律令和法度必须遵守,但是在此之上,还有更大的天地法则。在不能违背的法度之上,还有“人情”。人情并非出于道德和法度,而是出于人之本性,出于神佛的意愿。他遂道:“将军啊,我觉得你想差了。要是顾及私情,便无法给天下立规矩。你要是这般想,你的法便非为人立的法。离开了人情,焉有王道?” 秀忠侧首一思,道:“非是人情……这处置阿千和责罚上总介,二事并非殊途。” “难道要一样处置不成?” “正是。孩儿若对上总介加以重罚,逼着他与五郎八姬分开,斯时上总介若问我,将如何处置阿千,我何言以对?我对女儿放任自流,却对兄弟课以重罚,眨眼之间,流言蜚语自会大起。故,循处置上总介之例,处置阿千一事,也请父亲交与秀忠。秃忠定会着父亲所述人情,适当处置。” 家康险些咳出声,原来秀忠在意这个!“将军为人正直,作此想也难怪,可这想法却是大错特错!” “这是为何?” “你想想看,流言蜚语和世人心思暂且不论,忠辉和阿千的处境完全不同,相同的只是骨肉之情,忠辉乃是你兄弟,阿千为你女儿。你要是拘泥于感情,对这二人处以相同责罚,便是小肚鸡肠,绝非人情。” “哦?” “况且,那个不孝之子,坐拥六十万石,权重一时,却犯下三桩大罪。与此相比,阿千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女子。” “是。” “况且,阿千并非因不愿和秀赖同死才逃出,她乃是为了夫君和婆婆才涉险乞命,乃是个贞烈女子……将军啊。” “在!” “你休要把阿千当成自己的女儿,也休要把她当成我的孙女,仅仅把她看作一个薄命的女人,你不觉她可怜吗?” 秀忠挺直上身,闭上眼睛,不语。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将军啊,我要谈的人情,乃是人间之情,而非一家一户之私情。我说的人情,乃是指对那些贫弱不幸之人的体恤和怜悯。要是少了这等人情,这世间便如同浩瀚沙漠,何来温情……”家康暗暗拭一下眼角,继续道,“阿千并不逊于离开大坂城移居三本木、一心供奉太阁亡灵的高台院。就依高台院的前例便是。你认为她未随同秀赖赴死乃是有罪,未免狭隘。” 此时,秀忠睁开眼,摇了摇头,“孩儿还是不能明白此事……” 家康大出意外,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将军,你还无法明白?” 迄今为止,秀忠几从未违背过家康,若善待千姬,他作为父亲,理应感到安慰。家康也望如此,可秀忠却总是无法释怀。家康又道:“我且听你说说必须责罚千姬的道理!” 秀忠目不转睛盯着父亲,吸一口气道:“父亲乃是世所罕见的雄杰。” “这与此何干?” “父亲乃是百年不遇、千年无二的豪杰,秀忠及众亲信无不对父亲敬畏有加。” “我问你,这与此何干?” “但,如父亲者亦不可能长生不老。故,秀忠必须走一条和父亲完全不同的平凡之路。” “说话休要拐弯抹角。我问你为什么必须责罚千姬?” 家康使劲拍了拍扶几,可秀忠并不惧怕,反而越发沉着:“因此,即便是方才所言人情,父亲的人情与秀忠的人情也有着莫大的差异。目前,秀忠的人情,还只是伤己方知人之痛……若不伤自身,便会忘记他人之痛。秀忠乃是这种浅薄愚蠢之人。” “等一等!”家康打断了他,“你是说,你要扎一下自己……你要责罚阿千,免得自己忘了痛苦,是吗?”他的语气甚是严厉。 “正是。”不料秀忠的回答颇为干脆,“若不令阿千赴死,断了丰臣的根,秀忠实无信心经略父亲缔造的太平。” “断根?” “是,阿千可能已有身孕。” 家康亦抽一口凉气,喃喃道:“将军可还记得,武田胜赖在天目山自杀之后,我们还寻过他的血脉。若让人断了血脉,神佛也不会宽谅。阿千已有身孕,就越发不能让她赴死了。待那个孩子长大,世道早已是今非昔比。彼时,乱世的怨仇早已烟消云散。” “不!”秀忠冷静驳道,“若是如此,秀忠便会成为一个只会惩罚他人、不罚己身的暴戾之徒。就在这两日,秀赖的遗孤国松丸便将捉拿归案。秀忠已决心将其处死……” 家康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秀赖遗孤?” “是。”秀忠扬起眉毛,点头,“叫作国松丸,乃是伊势侍女所生。” “唉!他一出生就未住在城中,早就与丰臣氏断绝了关系,送至京极氏的商家……常高院应已将他送与了一个身份低微之人,唉,希望他能平平安安。你何苦再找他出来?寻出来反倒麻烦,莫如忘了他。” “事情岂能就此罢休?” “这么说,是有好事之人出来告发?” “是。不便说出那人名姓,但,他将于两日内把人送到我处。” “你说什么?”家康脸容开始扭曲,咬开道,“这可非寻常之事!将军要下令将其处死?” “他乃叛贼之后,怎能法外开恩?放过了他,怎能处罚其余诸人?必须处置,以儆效尤!” “这、这些事,”家康忙道,“将军无必要亲自处置,交给板仓好了。胜重定会作出适当处置。” 秀忠似乎就在等着这句话,接口道:“决定处死国松丸的,正是板仓胜重。” “胜重他……” “胜重似已有更深的思量。世人已知国松丸此子,有人告发了他的藏身之处,若不对其处置,如何处置其他有罪之人?” “其他人?” “常高院一家,京极一门。” 家康闭上嘴,是啊,世人都已知,叛贼丰臣秀赖有一唤国松丸的儿子,这个儿子正是常高院藏匿,即使以国松已不知去向为由放过他,但京极一门何处逃去?京极自要承担窝藏国松丸的罪名,遭到惩罚。 在板仓胜重看来,是放过国松,还是保全为了太平不惜余力的常高院一门,必须慎重。思之良久,他方建议处死国松丸。“我逼秀赖母子自杀,又下令处死国松丸。凡俗人情均已不顾,自也顾不得女儿千姬了。此事还望父亲恩准。”秀忠哀哀道。 家康已无处可退,将头扭向一边…… 第十六章 大坂遗孤 要消除战争,就得付出百般努力。德川家康消除战乱的愿望深处,有着佛法的大慈大悲。但一些人为了根绝战争的隐患,却把这种愿望和寻常爱憎联系到了一起。如今在京坂,就有些嘴里喊着渴望太平的人,正大肆搜岁大坂的残兵败将。人皆以为,若不将敌人斩草除根,便难免被其遗族怀恨在心,将复仇之意代代相传。丰臣秀赖遗孤国松丸便成了众矢之的。 阿蜜生下的女儿,已被处置完毕:照例,女子多不被问罪,遂将她给千姬做养女,千姬不日亦落发为尼。但若是男孩,便不可草草了事。秀忠的亲信当中,既有人提起此事,事情便无法再遮掩。 “国松丸之事无需担忧。”本多正信道,“他到底是否秀赖亲生儿子,尚且存疑:有人说,那不过是秀赖年少时笑闹之果。国松亲父怕另有其人,故,国松丸出生未久,便通过常高院送出了城,给了某商家,是死是活尚且不明。总之,那孩子来历不明,大家无必要为此挂心。” “事情并非如此。”井伊直孝道,“听说后来秀赖还特意将孩子接到城中抚养。” 这个传闻不假。但,并非秀赖特意接其进城。事情的真相是:常高院将孩子送给了某商家,但在去岁战时,那商家害怕日后受到牵连,遂将孩子送回了大坂城。照世间的先例,关东和关西反目,关东终胜,有人胆敢藏匿太阁之后,必将招致杀身之祸。国松丸的出生已是可悲,若无人说他为秀赖骨肉,怕也不会有此祸。 其实,当初常高院乃是怕千姬在不久后将会产下嫡子,遂与淀夫人商量之后,将国松送给了若狭商家、在伏见农人町经营干菜的砥石屋弥左卫门。常高院托京极家臣田中六左卫门将国松送与别人为养子时吩咐:“此子的出身非同一般,当好生抚养。”常高院虽然只说了这些,但六左卫门却泄漏了国松的来历。 收国松为养子的砥石屋弥左卫门,让年轻守寡的弟媳做了乳母:在国松七岁之前,他皆甚为快意地怀有此秘密,对国松亦细心抚养。国松乃是已故太阁之孙、大坂城城主之子,说不定哪日便会被召回大坂城,成为大名。这一夜富贵之途,令弥左卫门激切不已。秀赖碍于从德川嫁过来的夫人的脸面,送走了孩子,但父子之情终难斩断。弥左卫门揣着这美梦,为了让国松日后有出息,还暗中请来田中六左卫门,教他武家风范和技艺。 然而,事情却突然生了变化。德川和丰臣之间,战事阴云越来越浓。去岁秋日,弥右卫门再次通过田中六左卫门,道出不敢收养之苦:“这孩子出身高贵,在陋处难免会有闪失,请将孩子接回抚养。”当时常高院已奉家康密令去了大坂城,试图和解,京极家老遂领回了国松,将其送到了秀赖身边。此时常高院一心希望能通过自己让双方和解,若非如此,她定已再度将国松送走。国松就此回到了大坂城,成了一片风中的树叶。 秀赖见到七岁的国松,颇为兴奋,请回国松的生母,下令众人称国松为“少主”。千姬还未生育。关西关东不睦之时,国松有如秀赖开心解闷的玩物。国松生母当然更是大喜,她被召回秀赖身边,又一次得到宠爱。若千姬不能生育,说不定国松丸日后还能成为大坂城主呢。但今岁大坂夏役爆发,她的美梦随即烟消云散。弥左卫门的弟媳一直在大圾城侍奉国松,秀赖遂将国松托付与她,国松亦再次藏入了弥左卫门家中。 这令弥左卫门甚是惊恐。送国松来他家的一行人,便是田中六左卫门夫妇和国松乳母,以及京极氏大津仓廪奉行宗语之子,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亦是国松的玩伴。虽不足一年,国松却已在大坂城习惯了“少主”的生活。乳母和玩伴都是他的仆人。弥左卫门怕出事,遂将国松托付给与他相交甚厚的加贺旅舍材木屋。 大坂城已成一片废墟,国松父母都已不在人世,关东诸军在京城和大坂也已开始对残兵败将昼夜不停地搜捕……材木屋经常留宿加贺武士,本并不引入注目,但谣言却流传开来。 “加贺材木屋家中有个奇怪的小孩。” 大坂城被关东攻破四五日之后,各地出现了这个传闻。 “奇怪的小孩?如何奇怪?” “七八岁。听说,附近的小孩子问他叫何名,他称自己为少主。” “少主?” “是啊,身边总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下人,那孩子称他为少主,却不知道是谁家的少主。” 此时已发下文告,令人揭发大坂残党,故每日都会有人告发。在这种时候,怎能对这种传闻置之不理? 此时负责伏见警戒的乃是井伊直孝。是何人向井伊告发此事,已经不详。前去盘查之人初时也认为孩子有些身份,但谁也未想到竟然是秀赖之子。 “听说这里住着一个自称少主的小孩,带过来让我们看看。” 材木屋主人听到此话,很是惊恐,速将此事告诉了乳母,乳母则从后门跑去田中六左卫门处。六左卫门脸色苍自,他本应早些将孩子转至若狭,因京极老臣不太愿意,故迟迟未动,延误了时机。 六左卫门换好衣服,来到材木屋,事已晚矣。他试图辩解,称孩子乃是京极忠高的私生子。“孩子称少主,因他乃我家主公血脉,本应将他带回领内,只因战后事务繁忙,遂一直拖延至今……” 六左卫门说得郑重其事,但兵卒却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说的这些太离谱。你所说和这个女子的话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 六左卫门过于慌张,竟未注意到被官兵按倒在地的乳母。 “你刚才称这孩子乃是京极血脉?” “正是。” “哼!那女人,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是。我们侍奉的这位公子,乃是这个世上绝顶高贵人家的孩子……” “你这么说,必非寻常人家,说,是哪一家?” “恕难从命。” 见乳母如此,田中叫苦不已。兵卒既起了疑心,怎会轻易罢休?他遂道:“这其中还有更深的原委。在下想直接禀告所司代板仓大人,烦请各位通禀。” 这时,已有另一支队伍将宗语之子和国松带了出来。 那乳母乃是个倔犟女人,虽只出身于伏见商家,但因在大坂本城住了一段时日,心中自已刻了“忠义”二字。她错以为,只要说孩子是秀赖之子,这些下级小官便不敢拿他怎的。而且,她觉得身后有常高院撑腰,只要常高院出面,不管井伊还是板仓,都不敢怎样。于是,她打算打出最后一张牌,护住了被众士卒拉拉扯扯的国松,道:“休得无礼!以少主之尊,岂可让你们这等粗手粗脚之人相碰?” “这个小孩到底是何人?” 田中六左卫门心中忐忑,试图阻止乳母,但已听她盛气凌人道:“说出来怕吓着你们,乃丰臣太阁大人的孙子——国松丸公子!” 材木屋前面早已人山人海。六左卫门暗叹一声。 “啊,他就是右大臣大人的公子……” 顿时,人群中一片唏嘘。这位最能勾起京坂市井之人兴致的悲苦小儿,由此登场。 “国松公子被捉了!” 传言又直接关系到了京极氏的生死存亡。 “听说是京极家臣把他藏到此处的。” 这样一来,京极氏的行为便会被视为叛逆。 “这和京极氏无甚关系。这孩子出身高贵,小人才将他收为养子……” 田中六左卫门虽极力辩解,仍被带到了井伊直孝处,又被押到了所司代府邸。乳母和宗语的儿子被押在一起。 井伊直孝正在帐中用午饭,见士卒押着国松过来,便给他扶几,又给他饭,然后问:“人称你少主?” “是,少主……” “呵,少主要喝酒?” “嗯,好。” “来人,斟酒。” 国松津津有味将朱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旋将杯子放下。直孝笑着拿起酒杯,自斟了一杯。 “气数已尽的少主之杯,我们不能再用。”他说着,便将酒杯扔了出去。 此时那乳母厉声道:“大胆!” “你说什么?” “此乃右大臣遗孤,尔等粗鄙之人,根本不配坐到少主面前,尔竟敢扔掉少主洒杯,真是无礼狂妄之极!” 听到女人的恶骂,直孝一声冷笑,“你可真是个忠义之人,想让京极一族与你一同赴死?” 未几,国松被转交到了板仓胜重手上。 板仓胜重让国松洗了澡,然后问乳母,他喜欢吃什么,乳母见板仓胜重上了年纪,又十分殷勤,遂如实道:“少主喜欢若狭的鲽鱼。” “哦,蒸鲽鱼,我马上令人去做。”言罢,胜重在心底叹了一声,又道,“这个少主,确是秀赖的遗孤?” “是,正是右府遗孤。乃是常高院将他托付与田中六左卫门,田中又将孩子送至弥左卫门家抚养。怎能有错?” “你何时做了他的乳母?” “从他生下来起。”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是砥石屋弥左卫门的弟媳,弥三郎遗孀,阿乐。” “哦,他一生下你就在身边,你必甚是疼他了?” “当然,宁愿赔上性命,也得保护少主。” “唉!”胜重长叹了一口气,“若常高院说,通过田中之手,将孩子交给了砥石屋属实,但孩子并非秀赖所出,那将如何?知道真相的只有常高院。你怕只是听信了谣传,或是你随意编排。” “不!怎会有这等事?奴婢被召进大坂城侍奉少主一事,便是明证。” “我听常高院说,去岁冬役后,城内一直事务繁忙,哪有闲暇管这些事?” “夫人会说这话?”乳母颇为惊讶,往前探了探身子,继续道,“请让奴婢见一见夫人。要是现在还说少主身份可疑,少主怎能有立足之地?在本城,少主经常在右府大人膝下玩耍……” “等一下!”胜重无奈地打断了她,“这都是你一人胡思乱想,据我查证:事实并非如此。那田中,似就是个歹人。” “六左卫门?” “对,据说常高院托付给田中的孩子,早已经死于天花。” “啊!怎有这等事?” “待我说完。为了遵守约定,六左卫门便将自己的孩子送去做了养子。这样做,虽是不义,但之后仍可称孩子乃是秀赖所出,许还能成为大坂城主。他起了坏心,才将孩子送进大坂城。这个传闻,你可听过?” 板仓胜重知道家康心中悲苦,便想救国松一命。他把罪过全都推到了田中头上,如此不仅可救国松,还能令京极一族免去藏匿之罪。 板仓胜重故意将乳母单独叫到自己面前,极尽暗示。若她说这孩子乃是先前效力于京极的浪人之子,这浪人出于私利,故意说孩子乃是秀赖私生云云。这对父子便不能继续留在京城,将被逐放,事情就可不了了之。好事的市井之人也因此不会再多言,田中乃历事之人,自能明白胜重的心思,必颇乐意回到乡下,隐姓埋名。但首先得把这个乳母的嘴堵住。然而,这女人心中的盘算却与胜重所计完全相反。她以为,只要能言明孩子乃秀赖所生,便能救得他;孩子若被人判为假冒,定会斩首不饶。 “奴婢有事禀报所司代大人。”乳母耸起双眉,道,“说什么少主乃是六左卫门的孩子,定是井伊诸人造谣。井伊对少主太无礼,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大骂了他一顿。他定是怀恨在心,才……” “不!”胜重实拿这女人没了办法。既然她无论怎样都不明白己的暗示,就只有清楚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了,“我是听田中六左卫门这般说的。” “田中大人?” “是,现在就可把他传来对质。你静下心来好生听我说。要是果真如六左卫门所言,也只有将他父子流放。你对此事完全不知情,亦不会对你深究,你回去便是,你可明白?”胜重言毕,拍了拍手,叫来下人,“把田中六左卫门夫妇带来。” 乳母一时呆住。据她所知,田中夫妇并无孩子,若有,怎会大老远从大津把宗语的儿子带来给国松做玩伴?乳母满腹疑问,她已把板仓胜重当成了一个老奸巨猾之徒。 田中夫妇被带进来。田中之妻比乳母更是惶恐,但田中却未失去武士的稳重。 “你就是田中六左卫门?” “正是。” “真是个歹毒之人!你为何将自家孩子藏匿于加贺旅舍的材木屋,还把他说成是罪人之后?你是不是以为,只要说他是国松,就能得到丰臣领地?你若这般想,真是白日做梦。秀赖乃是叛贼,其子国松理应受钉刑。你还敢说这个孩子是秀赖所出?” “小人不敢。”六左卫门马上回道,“小人从未说过国松是右府遗孤。” 胜重松了口气,回头看了看乳母,道:“哼!看来不过是些好事的市井之人,说他是右府遗孤,造谣生事。你说不知此事,嗯?” “正是。”六左卫门回道。他已明白胜重的意思,眼神中明显带着对胜重的万般感激。 “那我再问你,加贺旅舍材木屋的小孩是你的儿子,可对?” “是,正是小人所出。” “好,你退下吧,静候判决。”胜重又叮嘱了一遍,“将军的亲信怕还会传你询问。到时,你要沉着冷静,将实情如此禀报,可明白?” “明白。” “好了,把这二人带走。” 胜重认为,当再请来井伊直孝。只要封住直孝的口,事情就好办了。但因意外地有他人告发,本多正纯已单独对此事开始调查。告发人便是国松丸的玩伴之母宗语之妻。宗语怕是害怕此事会连累到主家,才让妻子出来告发。“国松丸正是右府大人血脉。因害怕受到连累,弥左卫门才将他送回大坂城。此事常高院并不知情,都是田中六左卫门和砥石屋二人相谋,将国松丸和犬子放进衣箱,扮作京极家的家具偷偷送进了大坂城。在城中负责接应的乃是国松丸的生母伊势夫人。大坂城破前夕,孩子又被送同了砥石屋。此事还请大人明察,将儿子返还奴婢,请大人慈悲为怀……” 宗泽之妻表面上请求饶恕儿子,实则在为京极开脱,言明京极与此事毫无干泵。 正纯马上寻到井伊,确认了两个孩子被捉时的情形,然后速将此事禀告了秀忠,自己则来到所司代府邸。 正纯好像主意已定。若议论太多,常高院势必被人怀疑,亦会连累京极氏,事情便无法隐瞒。按战时旧例,国松当作为叛贼之子处以极刑,以向天下显示法令威严。在这种情况下,秀忠一般也不会强更旧例。 “在下有事要与所司代秘密商议,速速通报。”本多正纯骑着马赶到板仓胜重府邸时,国松丸正坐在六左卫门和乳母中间,对着若狭的蒸鲽鱼咂巴着嘴。 本多正纯和板仓胜重在四门紧闭的书院里密谈了一个半时辰。其间,三人的贴身侍童和下人均不得靠近,但仍时而听见他们激烈争吵。 胜重主张放过国松,正纯却坚持处以极刑。到了最后,又请来了井伊直孝,后又叫来安藤重信。这样一来,主张处刑的人越来越多,板仓胜重则变得势单力薄。 但是胜重毫不让步,未久,重信便去了伏见城询问将军秀忠的决定。 未几,重信回来,大声道:“将军大人已经决断,要依法行事。国松丸应于六条河滩斩首。” 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只有胜重的泪水哗哗往下淌。 “田中六左卫门呢?” “当然也是斩首。他话语随便,险些连累了主家。身为武士,太不应该。” “那么……乳母呢?” “乳母乃是女人,无需问罪。” “侍童……宗语的儿子呢?” “那个孩子……”重信话说到一半,侧首想了一想,道,“将军说,一起斩首。若无人陪着,国松丸在黄泉路孤苦伶仃,太寂寞。” 这同情真是奇怪。照例,谋反当罪诛九族,因此,这般严厉亦是常有之事。将军之所以坚持处死国松,最大的目的是想震慑那些在逃的残兵败将——要是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还不知他们会惹出什么乱子。但只是以暴制暴,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暴力的轮回。 板仓胜重小心翼翼站起身来,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国松丸住处时,已经过了亥时。他尽力了,却无力回天。颇具挖苦意味的是,须执行这个决定的,正是他本人。 胜重眼前浮现出夏日的大条河滩,其热不堪,头顶上骄阳似火,天地如焚,唯一条闪闪发亮的清流静静流淌。国松丸可怜的小小身影,踏着灼热的碎石,一步步走向死地……这小儿究竟有何罪过? 胜重穿过走廊,看看屋子里的国松丸,他已和宗语的孩子一起睡着了,旁边的乳母看上去形容憔悴,正用团扇帮着赶蚊子。 “给他们送些蚊香过去。”板仓胜重小声吩咐过下人,怅然回房…… 第十七章 朝阳落日 庆长二十年五月二十三,晨,片桐且元得知丰臣秀赖遗孤国松丸被捕,并将在六条河滩被处死。此时他居于京城三条衣棚的松田庄右卫门家中,已卧床不起,每日都会吐血。庄右卫门之妻怕他的病体受不了这打击,告诉他时战战兢兢。 众人都以为,且元离开大坂后,便直接去了新领地大和额安寺养病。且元却以大和乏良医为由,拖着病体,跌跌撞撞来到京城,秘密住进了三条衣棚的松田庄右卫门家中。 先前,且元在京都也有一处府邸,但已借给德川家康之子远江中将赖宣。且元的名声在京城并不甚好,人称:“世道愈让人糊涂啊。那个一向被人称为大坂忠臣和脊梁的片桐大人竟得以苟且偷生,还得到了幕府褒奖,一向名声不佳的大野治长却和右府大人自裁了。”且元不仅仅得以保全性命,俸禄还又增了一万八千石,领地散布在山城、大和、河内、和泉诸地,他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 世人皆以为,主家已败亡,且元即便出于无奈投了关东,也不应将自己的府邸媚献于赖宣,还领受幕府嘉奖,实在太无节操绝非武士所为。就连松田庄右卫门也有些瞧他不起。松田的妻子也知道丈夫的意思,才故意将国松丸的消息告诉且元。 “这是何时的事?”且元继续煎药,面不改色问道。 因为他过于平静,庄右卫门的妻予约略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今日下午,消息已传遍京城。” “今日下午?” “行刑之地乃是六条河滩,正是二十年前关白丰臣秀次一家被处死的地方,至今还被称为畜生冢。人人都说是因果轮回呢。大人您要去为他送行么?” “送行?” “是啊,右府大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真是残忍啊。” “是啊,去一趟倒是无妨。但,人必甚多,我这身子恐怕经不起折腾。况且,我还得去取药。” 庄右卫门的妻子脸上明显露出不满和鄙夷,冷冷道:“那我就独自前去为国松丸公子送行。不管是敌是友,孩子总归无辜。” 且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将药缓缓注入碗中,闻了闻,又吹了吹,缓缓喝下。 松田庄右卫门家正面三间半,纵深约十二间,宅子不大。且元住在院中一个小屋,足不出户,邻里并不知所住者何人。 右卫门内心虽瞧不起且元,却从未与人提起,他有自己的盘算:若让人知且元住于家中,大坂的残余势力定然前来。他原本想得到片桐的信赖,借此飞黄腾达,如今看来,一切都已化为泡影。后世有说且元在大和额安寺自杀,也有说乃是病故,由此可见,且元前往京城一事当时并不多为人知。此不多言。 且元长子孝利代父前往伏见城,侍奉将军秀忠。只有他知道父亲在何处,还派人暗中保护。 辰时前后,且元戴上斗笠,偷偷出了门,迅速雇了一乘轿子,到了新京极三条后方的誓愿寺门前。誓愿寺乃天正年间为京极高次的姐姐松丸夫人而建。当年松丸夫人无论才智还是美貌,都不逊于淀夫人,深得秀吉公宠爱。 且元到了寺院山门前,下了轿,直奔塔头所在的护正院。“烦请小师父通报一声。”他声音平静。他在努力控制情绪,他知,自己只要稍一激切,便会吐血,堵塞口鼻。他对门口的年轻和尚说完,取下了斗笠。僧人认得且元,应了一声便急急朝里去了。 且元弯下身,坐到门前的台阶上,等着。他小声自语道:“还是太着急了。忘了浇庄右卫门家的牵牛花。” 住持智信和尚出来,拉着且元的手,把他带至客室。且元约略调整一下呼吸。住持道:“大人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大师听说了?”且元提起了国松丸的事。 “所指何事?” “今日国松公子就要被处决。” “这……”住持倒吸一口气,击掌叫来一个小和尚,“所司代大人会放过国松公子一事,你是听谁说的?” “弟子是听本阿弥光悦先生所言。” 住持转向且元,道:“大人可确定?” 且元缓缓道:“且元有一事要拜托大师,希望大师能安排。” 住持看了一眼伺候在旁的小和尚,道:“你再去打听。等等,叫个人到六条河滩去看看,便知真伪。”他有些慌乱,又转向且元,道:“老衲虽有所准备,但还是未料到国松公子这么快就要被处决。” 且元不动声色,单是问道:“当初大师为他取的戒名叫什么?”他声音很低,似乎在吝惜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且元要去高台寺,好久未见到夫人了。我要去拜托她供奉国松公子之灵。还得麻烦大师帮且元确认公子戒名。” “老衲马上前去确认。” “牌位呢?” “已备。” “棺木?” “亦已备好,外面看只是几块木头,里面却刷了厚厚的土漆,还画了家纹。” “多谢。墓址选在何处?” “暂时葬于为松丸夫人所建墓旁,待风声过后,再将他移葬到弥陀峰太阁大人墓所。若斯时老衲已不在人世,也会留下遗言,托付后人。” 是年,松丸夫人病逝于西洞院的京极府。且元见欲将国松丸暂时葬在松丸夫人墓旁,心中略安,道:“请大师将他戒名相告。”他催促着,一刻都不肯浪费。 “稍等。”住持忙起身,取过一张美浓纸,上有一张小小纸片。 且元接逍来,毕恭毕敬捧住纸片作了一揖,方念道:“漏西院云山智西童子。” “大人认为可合适?”住持问。 且元并不回话,转道:“为即将安眠于东山的孩子取一西字……”他再作一揖,轻轻拭泪,“世上并无佛国和净土,梦想着能够东山再起的,不仅仅只有清盛人道。且元寄托于牵牛花的希望,终是破灭了。” “牵牛花?” “且元现住在庄右卫门家中,在他家院子的一角,种了一株牵牛花。且元曾经想,待牵牛花开,丰臣氏的运气自会……唉!”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折起戒名,就要起身,又道,“后事已交待给了孝利和为元,死者的供养,就拜托给大师了。” “大人自家也须保重。”住持忙伸手相扶。且元只是笑了笑,表示谢意。 “丰臣血脉并未完全断绝,还有一位小姐。大御所大人赐给且元的……”且元话说到一半,笑了笑,止住。他许是想说,正因此念,他才接受了幕府加封。 出门之前,且元又向住持要了一碗葛汤,以振作精神? 高台寺中蝉呜凄切,这令且元感到阵阵悲凉,他想起秀吉公归天时所咏辞世诗,也想起了他将要拜访之人命途多舛的一生。 〖露落露消我太阁,浪花之梦梦还多。〗 当且元听到这辞世诗时,也似明白了自己的人生。 然而,明白便可了结?那无尽的梦,分明就是充斥于整个天地的巨大诅咒。且元的人生乃如一场噩梦,石田三成和大野治长的一生也落满尘灰。不仅仅男儿如此,淀夫人、高台院、松丸夫人,以及三条夫人,当年在伏见享受的荣华富贵亦转眼成空。她们的记忆深处,怕还淡淡残留有当年的爱憎情仇,但那都变成了一场幻梦。 且元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站在与丰公庙紧紧相连的高台寺山门前,并未立时叫门。这座被称作高台寺的小庙,叮谓美轮美奂。约四间的小厅堂四壁皆是描金莳绘,栏间则挂着土佐光信所作的。十六歌仙图。在秀忠的授意下,小堀远州对庭院亦进行了修整,引来菊涧之水。一棵树、一块石,都安排得甚是合理,颇为精美。但这一切均非太阁留给爱妻的遗物,而是夸示着丰臣宿敌的力量。 “烦请通报。”且元报了一声,忍不住欲泪。 太阁的丰功伟业已如一场梦,化为乌有,德川家康却完全不同。阿江与夫人与淀夫人虽为同胞姐妹,却仅仅因嫁入德川,她的命运便与姐姐有了天壤之别。到底是何物导致了这等差别? 听到叫门,庆顺尼从寺内茶室唐伞亭出来,道:“是哪位施主?啊,片桐大人!出什么事了,看您脸色苍自。” 且元极力忍住咳嗽,道:“我有事见高台院,甚急。” “过来吧。”唐伞亭下传来一个安详的声音,是高台院。且元双目不由得模糊了,黯然道:“夫人,不好……是个不好的消息。” 高台院在茶窒摆弄插花,平整炉灰。 “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匆忙。” 高台院语气亲切,就像在对自己的弟弟或孩子说话。说完,她用眼神示意且元坐下。她于头巾下露出一张笑脸,显得比且元年轻许多。 “说来听听,是不是又有人死了?” “国松公子被捕了。” “国松?是……” “是右府大人和伊势的侍女所生的孩子。” “是秀赖的孩子啊……” “是。他是在伏见的加贺商人住所被捕,将于今日未时在六条河滩被处决。” “他几岁?” “八岁,是在商人家中长大。” “可能因为我没见过他,想象不出他的模样。你是来让我去救他么?” 且元使劲摇了摇头,道:“要是还有办法救,我就不会这么慌慌张张来通知您。此事已经无法挽回,真是可怕。”且元就像在对自己的亲人说话。大概是因为他自小追随秀吉,是在高台院的教导下长大的缘故。一直以来,高台院就像一位姐姐或母亲,倾心照顾着他。 “市正,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绝了,怎么还如此慌张。我知道了,国松丸被捕,并于今只未时在六条河滩被斩首。那么老尼应做点什么呢?”说到这里,高台院转向庆顺尼,吩咐道:“上茶,先缓缓。” “老尼早已见怪不怪了。秀赖和淀夫人死了,不就多了一个国松吗?以后不能如此大惊小怪。”高台院又对且元道。 “您这么说……这么说……太无情了。” 且元有些不知所措。高台院果然还在憎恨淀夫人。因为国松是淀夫人的孙子,所以她才不悲伤。想到这里,他越发生气,道:“夫人!国松丸公子或许与您没有血缘,但他毕竟是太阁大人唯一的孙子。他就要被斩首了,而您却认为事不关己,打算一笑了之么?” 高台院使劲点点头道:“好,接着说。不要着急,静下心慢慢说。” 高台院依然如此要强。且元气得咬了咬牙,愈发不能自控,“多谢夫人关心。虽说那孩子非您的亲孙子,但他毕竟是太阁大人血脉,所以请您跟我一起前往六条河滩,为他念佛送行。” “原来你是想说这个。” “太阁肯定在九泉之下哭泣呢。您应该不会拒绝吧。看今日的天气,应不会下雪,早晨太阳这么大……” “市正。” “何事?” “我与你一起去那里。” “您要跟我一起去?” “可是,去有何用?仍无法让死者安息。后事应该如何料理呢?” 且元道:“此事我已安排好了。” “哦,那么安葬在何处呢?” “安葬在誓愿寺内的护正院。” “誓愿寺内?那是松丸的寺院吧?” “是。松丸夫人以后也会葬在那里,偷偷造了一个墓穴。” 高台院并不回且元话,而是对庆顺尼道:“庆顺尼,马上到中午了。命人去备两顶轿子,不能去晚了。”然后她方转向且元:“市正,你说得很好。可是,我去并不是为了国松。” “啊?” “你说太阁可能在九泉之下哭泣,听了你的这句话,我才决定去。我是为了太阁而去。” “惭愧。” “我最不喜愚蠢之人,太阁去后,那些愚蠢之辈争来争去,荡尽了太阁家业。你看看,到如今剩下了什么呢?” “都是在下无能。” “我不是在责备你。剩下的,只有这间茶室和居所,都是我请求大御所,让他帮我建起来的。这些你要好好记着。” “是。” “对死者真正的供奉,是寂寞凄凉的。” 这时庆顺尼来禀,说轿子已经备好。 “庆顺尼,你扶扶市正,一个大男人,身子这么弱。” 高台院责备了一句,便走了出去。外面阳光刺眼,她不由得眯上了眼睛,这时浮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素未谋面的国松丸,而是当年在大坂城见过的可爱的秀赖。 “不仅仅是为了太阁,也是为了秀赖。”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便穿过院子,来到山门前。 乘轿赶往六条河滩的高台院,此时的心情比且元还要复杂。她与太阁同筑大坂城时的辛劳,现今想来即如一场梦幻,一切都那般虚幻。人生莫非便是如此?她这样想着,心中陡然生起一个疑惑:秀赖到底是不是太阁的亲生儿子? 太阁当年在内闱,总会对她唠叨:“宁宁啊,定要怀上孩子。我想要个儿子!” 当时的宁宁也想满足夫君的愿望,每日都会向神佛祈祷。然而不知为何,宁宁始终没能为秀吉生下一丁半子。因为此事,她责备过秀吉,有时甚至会一直吵至天亮。“都因您老在外边拈花惹草。您就不能忍耐忍耐,养精蓄锐?” 最清楚这争吵的,当数加藤清正。不仅清正,在宁宁身边长大的侍童,个个也都一清二楚,亦煞费苦心。出征朝鲜时,他们便常在打仗间隙去猪,为秀吉搜寻壮阳秘方。 那时,宁宁自己已放弃怀胎生子的努力,将希望寄于松丸夫人和三条夫人身上,虽然内心总会有些疙瘩,却亦无可奈何。 秀吉定然也在她们房中重复着同样的话。宁宁想到这个,便会对太阁出言挖苦:然而,怀不上的并不仅仅是宁宁,比她年轻许多的加贺夫人和姬路夫人也都未怀上身孕,几个更年轻的侧室也终是腹内空空。松丸夫人和三条夫人也有和宁宁一样的疑惑。“大人怕有些问题。”她们开始小声嘀咕:问题怕不在女人,而在太阁。 然而正在这时,淀夫人却有了身孕。那时背地里多有传闻,首先被怀疑的便是石田三成,然后乃是名优名古屋山三。谣传绝非空穴来风,因为在所有侧室当中,只有淀夫人肆无忌惮地和别的男子接触,任性妄为。舍丸夭折未久,她又有了身孕,是为秀赖。秀赖的出身更是令人生疑,因淀夫人似在秀吉出征时怀了孕。 今日将要被处决的国松丸,果真是太阁血脉吗? 对秀赖来历的怀疑,使高台院如堕地狱。转眼二十年过去,一切都无关紧要了。但话虽如此,作为一个女人,她仍无法释怀。然而她又寻思,不论秀赖是谁人所出,反正是在丰臣家出生,权当是收了一个养子。她每念及此,便会陷入自责:这都是神佛的安排,不能不知足。太阁相信秀赖是自己的孩子,从中得到了满足,此已足够,何苦再将疑心挑破?这亦算高台院对先夫的体恤。然而,当高台院眼见丰臣氏岌岌可危,心中竟突生残酷而怪异的期待。 既然神佛将秀赖赐与了太阁,总有一日也会将他带走……她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冷酷的旁观之人。 在她内心深处,许还有一种更加残忍、近似于报复的快感。若秀赖果真为太阁之子,神佛便绝不会看着他走向败亡。此为信,信即真,这真信便在她心中扎了根,让她颇为安心。 前往六条河滩途中,高台院一遍一遍自语:“我是为了太阁才去,绝非为了国松丸。”然而,当她到达六祭河滩时,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看到埋葬秀次一家三十八口的畜生冢,以及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她心中大动。 一堵青竹栅栏挡住了围观之人:往前挪动的人群,像是事前约好了一般,纷纷数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有如在体味自家不幸。 可怜,我怎如此自私?高台院暗责。 “啊,看,那个是田中六左卫门,其后便是国松公子。” “后面那个孩子呢?” “那是和国松公子一起被捕的京极氏仓廪奉行之子。” “真可怜!我们再走近些,为他们祈祷来世之福吧。” 高台院默诵佛经,她还在反省,亦欲控制内心的动摇。 此时,旁边几个生意人模样的百姓的谈话传进了高台院耳内:“真是报应啊。二十年前,太阁在这里将关白幼子一个个杀死。唉!这世间的事,都是因果轮回,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果真应了此话……” 片桐且元也隐隐听到了这些,心头一惊,呆立当场。 〖万事有因果, 善恶各有报。〗 且元又听到一人说起了当年的惨剧,他遂扶住高台院,拨开前面的人群,“这边……这边能看清楚。往前再走一步吧。”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火辣辣的太阳照在人们的头顶上。 “几个贱民走近了栅栏,莫非要由他们行刑?” “怎么可能?竟然让贱民斩杀太阁大人的孙子?” 只要是有人之处,便免不了有这等议论。高台院和且元却不能堵住耳朵。 “你们看,那孩子很是有些气节。” “是啊,大些的那个孩子大哭不止,小的那个却静如木石。唉!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后据传教士巴塞的《日本基督教史》记载,当时国松怒斥德川家康背信弃义,从容就戮。但按常理,一个八岁小儿哪会说出这等话!许是知行刑之人乃是贱民,而非武士,国松可能会道:“我乃大坂少主,无礼之徒!”此为旁话,不多言。 不管后人如何思之,行刑之人确是贱民。 且元对此大为惊讶:“这是怎回事?”言罢,他又慌忙闭嘴,他已明白了此中缘故:此并非对太阁不敬,必出自所司代板仓胜重的苦心。他是想告诉世人,今日处决的小儿并非太阁之后,而是冒充的刁民。如此一来,即便家康责备,所司代也可推脱责任。 且元护着高台院继续往前挤,终挤到距离栅栏一问左右处。他小声道:“夫人身体可还吃得消?大汗淋漓的。在下想看看他们会怎生处置公子遗体,故才来此。” 高台院不言,继续往前挤了一两步,只想看国松丸几眼。 此处已能看清国松丸。他双手反剪,一张小脸清清楚楚映入二人眼帘。隔着铺在地上的草席,滚烫的石子灼烧着国松丸的小腿。他一脸苦相,不时皱起眉头,看看旁边的田中六左卫门。田中六左卫门紧闭双眼,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浑身不动,死人一般。 监斩官乃是个三十多岁的武士,且元和高台院都未见过。他坐在国松丸对面,一手支案,一手不断擦拭汗水。 高台院紧紧握住胸前的念珠,屏住呼吸,仔细端详。国松和他的祖父太阁有何相似之处? 但即便年幼的国松丸长相甚似太阁,又有何用?如今,孩子的头顶屠刀高悬,散发着刺眼的光芒……不,他不像太阁,怎会相像?秀赖根本就非太阁之子。 高台院之心似化为了两人。一人驱除心中杂念,为国松丸念佛祈祷:另一人却变成了不怀好意的鬼怪。 “不像……”高台院轻轻擦了擦流进眼角的汗水,小声道,“和太阁一点不像,倒是和淀夫人像。”秀赖乃是淀夫人亲生,毋庸置疑。此子乃秀赖亲生,与淀夫人相像是理所当然。 正在此时,另一个孩子突然弯下身,大哭起来。他怕是在围观的人群中见到了熟络之人。 监斩的武士说了句什么。一个贱民拔出刀,朝着大哭的小儿走去,随后大声责骂。但因围观之人太多,声音嘈杂,根本无法听清他骂了什么。 “似要行刑了。”且元道,“先是国松丸,然后便是那个孩子。” “……” “刚才他们对田中六左卫门道,恕他妻子和国松丸乳母无罪。” 高台院依然不语。 贱民把刀放进桶中,蘸了些水。另外两个贱民相继把手中的大刀放进水桶中,再拿出来抖水珠。三人互相笑了笑,笑容甚是狰狞。然后,他们走到受斩之人背后,举起了大刀。 且元这才发现,犯人面前都有一个小坑,怕是为防血溅四处。 监斩的武士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站起身来。就在这一瞬问,国松丸往后看了一眼,随即紧紧闭上了眼。 “啊——”一声惨叫。刀第一个砍向了国松丸稚嫩的脖颈:高台院听到咔嚓一声,与此同时,人头落地,在石子问滚动。无头的尸身往前倾倒,鲜血汩汩喷溅了出来。 “啊——”又一声惨叫。高台院突感一阵眩晕,踉跄几步,跌坐在滚烫的石子地上,口齿不清地呻吟。 “夫人怎的了?”且元蹲下身,伸手,欲把高台院扶起。 高台院慌忙拨开他的手。她欲言又止,喘息不定,喉中声音既非呻吟,亦非祈祷。这到底是为何? 高台院的肉身已经干枯,但就在她看到国松丸的身体里喷出鲜血时,似突然活了,重新生起女人的感觉。她仍旧喘息不定,想站起身。眼下,她从发梢到脚趾,都充斥着一种快感,这种快感遗忘已久。她遍体酥麻无法站立起来,心中茫然不堪:为何会这样? “大人,我扶您起来。”且元再次伸出手,搭存她身上。 高台院身子猛地一震,如被火灼一般。 “田中六左卫门……去得很是从容。”且元无话找话道。周围众人已纷纷诵佛,有如初夏夜晚的蛙声。 良久,高台院醒过神来。国松丸的尸体已被搬走了。且元叨念,但愿是誓愿寺的僧人照吩咐领走了尸体。 “夫人好些了么?” “好了,我自己能走,放开我吧。” 高台院一边回答,一边撑着灼热的石子地,站起身来。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全身已然汗湿,难道这就是女人的宿命,是人的劫数?她踉踉跄跄站起身,闭眼诵佛。 行刑结束,人们纷纷散去。唯有那被砍下头颅的、汩汩冒着鲜血的尸体,还清清楚楚浮现在高台院眼前。 且元再次拉起高台院的手,道:“夫人能为国松公子念佛祈祷,真是他的福分。对此,在下也要表示感谢。”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我们走吧,小心脚下。轿在河堤上……”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清理刑场的人冲洗地上的血痕,六条河滩渐渐宁静下来…… 片桐且元一回到松田庄右卫门家中,便躺下了。 庄右卫门之妻听见开门声,蹑手蹑脚过来往屋里一看,只见且元伏在枕边,边还点着燃了一半的香。“您……您怎的了?”她进去扶起且元。她尚不知且元已去过刑场,只道:“来,喝些药,振作些。” “多谢。”且元老老实实地喝一口,然后道,“让我独自待上片刻。只是走路太多,歇息片刻就好。” “还是得给茨木报个信吧。” “不,还早。” “您家人都称,若有异样,定要去送信。” “哦,还早。”且元摇了摇头,笑道,“在你看来,我活不长了?” “不,不,您多心了。” “你还是担心,嗯?” “嗯……是。” “承蒙照顾,且元感激不尽。其实你猜得没错,我怕时日无多,因此,这房中的匣子、香炉和茶具之类,都送给你们了。我会写下遗书,你且帮我记着。” “大人莫要说这气馁话。” “到不能说话的时候,便晚了。你答应我。趁我还能说话,我有一事要拜托你。” 女人扶且元躺下,坐在一边,道:“只要奴婢能办到,请大人尽管吩咐。” “你能办到,这也是为了你们家好。” “请大人直言。” “你去禀报所司代大人,称十几日前,有一个自称片桐市正的古怪之人潜入了你们家中,问他是否该问罪此人。” “禀报所司代?” “是。”片桐且元苦笑一下,“你就说我要见板仓大人。你装作不识得我,告诉他:此人虽自称片桐市正,却不知真假。你这样一说,板仓大人会亲自来见我。” “……” “你明白吗,我若能和板仓大入见最后一面,你们必不会有麻烦。现在风声甚紧,到处都在寻找大坂残党,外面已纷纷贴出了告示,禁止留宿陌生武士。” “是。” “好了,你若听明白了,就退下吧。我想歇息片刻,今日走了太多路,累了。” 是夜,关于是否应着且元所言,向所司代禀报,庄右卫门和妻子商量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庄右卫门还是决定走一趟,因为关东对大坂残部的追杀实让他们心生恐惧,国松丸被斩之后,京坂对大坂残余的追查变本加厉。长曾我部盛亲已然被捉,大野治房、道犬兄弟却行踪不明。市井间依然流传着秀赖尚在人世的谣言,不知道谣言出自何方。据说,在大坂城破那日,自杀之人并非秀赖,而是顶替秀赖的一个近臣,秀赖本人则在前茨木城主茨木弹正之子平田半藏,及直森与一兵卫、米田喜八等七人的保护下,逃离了大坂城。他们到了人坂城附近的织田有乐斋军中,脱光衣服,裹上粗草席,如垃圾一般顺淀川漂走了:谣言被人说得有板有眼,就像真有这回事。还有人说,当时秀赖随身带了一把七寸五分长的刀,准备随时自尽。他一路漂流,到了海口,上了加藤肥后守的船。这时,七个近侍只剩下平田半藏、直森与一兵卫和米田喜八三人。加藤肥后守准备了一艘双层船板的船,主从几人便藏在船板下,下了海,后在海上换了福岛的船,朝着肥后、萨摩方向去了…… 此谣言在京坂流传了许久,还说到达肥后的秀赖,改名为菊丸自斋,打扮成富商模样,隐居山里,后又将直森与一兵卫之妹暗中从京城接到肥后,为他生了一男一女,姊唤阿辰,弟名菊丸……这些传言多为附会,不多言。且元身在京城之时,谣言还未传开。但秀赖还在人间之说,使得追查愈紧。甚至还有人说,尚在人世的不仅有秀赖,在大坂城破头一日,秀赖、淀夫人与大藏局等人就已不在城中,早已遁去他乡…… 然而,关东的追查愈急,也是因家康称要在京城待到秋后。世人认为,家康公之所以久待,便是为了荡平丰臣残余,扫尽天下乱事之源。庄右卫门去了板仓府邸,禀报家中有自称片桐且元之人。板仓胜重一听,大为吃惊,急急赶到了三条衣棚。 片桐市正在板仓胜重心头,仍是一个谜,且元称不上奸猾之人,也难称忠贞之士,更非忘恩负义、仅仅为出人头地而汲汲营营的小人。胜重有时觉得且元工于算计,有时又觉得他甚为诚实。对于大坂,且元自是个令人咬牙切齿、心思不定之人。但这样一个片桐且元,却深得家康同情,投关东之后还得到加封:“在你自己领内,你喜欢怎样便怎样,好生养息身子吧。” 但且元为何不领受家康好意,反而暗中潜入京城? 怀着疑问,胜重只带了一个随从,便装行至庄右卫门家中。穿过院子,进到一处院落,他猛地怔住:一个幽灵一般的影子蹲在狭小的院中,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掘泥,在墙根处埋东西。他是市正?为何会如此衰老?上次见市正的时候,他还是一身披挂的大将。 “是市正?” “噢……”且元惊讶地抬起头,道,“大人果真来了。”他声音有些嘶哑,忙遮住身旁的碗。 “您在干什么呢?大热天,在这太阳底下。” “被大人看到了……” “碗里是什么?” “是这家女主人煮的韭菜粥。” “哦,看来不合您的口味啊。可是……”胜重苦笑,“您是觉得人家一番好意,剩下不好,才倒掉么?”胜重以为,照且元的性子,他会这般做。 “大人看看这个。”且元指着墙根处已长出了藤蔓的牵牛花,“这花啊……且元希望它能开花。这花是太阁大人的……” “太阁大人?” “是。刚至长滨城之时,一向习惯早起的太阁大人对且元道:助作啊,养牵牛花之事就交给你了。”说着,且元掩盖了倒在墙角的韭菜粥,站起身,“此处是且元病卧之处,不免肮脏,还请大人莫要见怪。里面请,所司代大人。”他踉跄了一下,扶着墙根,挪到廊下。 胜重眼圈一热,几欲泪下。 “太阁大人栽种牵午花的时候,正如日中天。”且元踉踉跄跄走到门前,把碗轻轻放下,进屋。屋内檀香味轻轻散溢,他定是知胜重要来,早燃上了。“大人一定觉得奇怪,且元既已领受了大御所加封,为何还要暗中来京?” “正是。此是为何?莫非加封诸领,大人无一处满意?” “不敢……且元昨日和高台院同去了刑场,为国松公子送行。” “那非国松公子,应是冒国松之名的刁民。” “是也罢,不是也罢,都不甚重要了。虽说高台院还健在,但丰臣氏已被除根了。” 胜重不敢插话,他心中尚有疑问:且元把自己请到这里,到底是为何? “且元并不会因此事而怨恨德川幕府。” “哦。” “一切不幸,都归咎于且元的无能。且元也知大御所和板仓大人都为了丰臣氏的存续,费尽苦心。但正是如此,我才更加苦楚,如火烤油煎。”且元指了指院中的牵牛花,干枯的手指即如冬日枯枝,“大人看看那个。且元一见那墙,就如同见了大坂城墙,一见那牵牛花,就如见到了太阁大人的英灵……” “哦。” “事到如今,何可逆料!且元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但总想保住右府一城之主的香火。” “……” “到如今,丰臣氏已家破人亡,片桐且元却得到了三处城池。大御所令我任选其一,安享晚年。所司代大人,事到如今,且元能安享晚年吗?” 胜重吃惊地盯着眼前之人,他这才明白且元为何暗暗进京。“市正大人是想为太阁殉身?” “大人想,若……若且元死在某处居城,不仅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太阁,还会被后人斥为卖主求荣的奸贼……”说到这里,片桐且元抓住褶皱的衣裳,大哭不已。 板仓胜重扭开头,拭去眼角的泪水。“且元有一事相求,大人。”且元大哭了一场,有气无力道,“希望大人能明白且元的心思:片桐且元不想死在大御所所赐城中。” 板仓胜重不点头,不摇头,单是紧紧盯住院中的牵牛花。花藤已经沿着墙边的竹子往上爬,茎上已有了小小的花骨朵。 “且元不能死在大御所所赐城中,绝非心怀怨恨。请大人多多体谅,且元将感激不尽。”且元双手伏地,向胜重深施一礼。 胜重所见,已非一个武士的坚韧,而是一个寻常人的良心。 “且元对德川感激不尽,但却不敢死在所赐居城,请大人体谅且元的苦楚。且元死时,对大御所和德川无一丝怨恨。” 胜重扭过头来,看住且元,道,“市正已决定死在此处了?”且元苦笑点头,“原本是想切腹,但这样一来,外人会以为且元是对关东心有怨恨。命贵命贱,都是一命,舍弃性命时必须慎重。故,且元欲不食而去。” “哦?” “因此,且元才把粥埋下,刚才却被大人看见了。且元希望将粥食供奉太阁的英灵,不食而去,望大人能明白……” “我明白!”胜重感慨如咽。寻常武士往往会一边喊着豪言壮语,一边走向死亡。在他们看来,且元这种死法真不体面。但胜重却知,且元之苦,常人不明,且元之境,常人不及。“胜重明白,大御所于您有恩,但您亦不敢忘了太阁的恩情与嘱托。” “是。” “胜重愚笨,却能理解您的苦楚。” “多谢。”且元将手置于膝上,哈哈大笑道,“日后,且元仍会用这家女人给我的粥食为花施肥,看看是那花先开,还是且元先到太阁大人面前受他的训斥。多谢了,多谢了!” 胜重无语,起身离去。 此后四日,大坂城陷落二十日后,亦即庆长二十年五月二十八,板仓胜重接到片桐且元的死讯。孝利的家臣从茨木城赶了来,带走且元的遗体。片桐家对外宣称,且元公逝于大和额安寺内,享年六十岁。 第十八章 草民忧国 大坂城陷落已过一月。 在本阿弥光悦看来,世间已完全陷入无可救药的堕落和混乱之中,没了“王法”也没了雅致。 京城商家以为,丰臣氏的败亡带来了世间太平,自甚是快意,但城破月余,善后之事比战事还麻烦,众人的日子一团糟,不知何之将往。 关东追查丰臣残余愈紧。太平刚刚到来,世间便渐多告密,先时还是禀报何处藏有武士,慢慢的,告密变为谁曾受到丰臣庇护,谁谩骂过关东……被捕人数日众。初时,告密实只是为了得些奖赏,后来竟变为发家之途和铲除异己的手段。 一些人家经常受到骚扰,门上被莫名其妙贴上诸如“丰臣右大臣御用”之类的字条,房屋被人涂上肮脏的泥巴,有的大门甚至写有“丰臣氏残余某某人住处”字样。就连本阿弥店铺,也曾被人歪歪扭扭刻上“丰臣氏御用刀剑师”字样。 光悦认为,大御所定是看到了此种混乱,才迟些回去。板仓胜重曾令光悦去与大御所道别,但他至今无回复。 世人为何如此愚蠢?战事结束,本应思量怎样过活,他们非但不安居乐业,反而冤冤相报。佛家所言极乐世界,最终不过是一张纸上画饼么? 这日,光悦离开宅邸,欲去拜访住于西阵的画师俵屋。僚屋宗达原本为织造师,由于生来喜欢绘画,在为布帛画底样时,大量模仿了古时的大和给,采众家所长,形成了一种笔势舒缓的独特画风。此画风既不同于以往的大和绘,也不同于狩野画派。他将原来的家业交与家人打理,专事绘画。如今由他设计的扇面,已成京都屈指可数的名物。 光悦欲让宗达在自己的鉴定纸上绘上秋草、春天的节节草以及紫萁之类的花草做底纹。光悦以此为借口前去拜访,实是因无法排遣心中困惑:宗达对现今这混乱局面怎样看? 宗达宅中并未传来织布之声。这无甚奇怪。宗达曾笑称,如今他已成画师,甚至有很多人想拜他为师,向他学习绘画。 “有人在家否?”光悦拍门道,但无人应声。他便径自往里走去,一边走一边朝里喊道:“我乃德有斋,光悦进来了。”光悦知宗达的画室在最里一间,他家人不在,往往无人应门。宗达自小耳朵不灵,在绘画的时候,更是一心无二。 光悦走近画室,却见宗达正背对门口,在铺于地上的纸上作画,画的似是屏风。 “哦,这是送给哪位贵人的礼?”光悦见宗达不理,遂脱了草鞋,走到宗达身后,看他作画。 真是一幅奇怪的画。这并非宗达擅长的幼犬或花草,纸上乃是拨浪鼓,不止一个,两三个拨浪鼓围成一罔,是为画的底纹。 宗达还未识得人来,他吟哦有声,陷入沉思。 宗达想画什么?正在光悦百思不得其解时,宗达从膝旁的废纸堆中拿出一纸,在画纸上展了开来。 “啊,雷神!”光悦瞪大了眼,宗达要画的似是在空中击打拨浪鼓的雷神。那雷神生着一张看似糊涂的娃娃脸,既无丝毫威严,也无一丝狰狞,和蔼可亲,分明是醉心于祭祀之乐的宗达自己。 不,此非宗达,这张面目在何处见过。光悦突然想起来,他哦了一声,心下默然:这是现正居于二条城的家康公面目,不怒而威,威而不戾。 光悦忍木住拍了拍宗达肩膀。但宗达却令光悦大出意料。他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立时僵住。他屏住呼吸,盯着光悦。不仅如此,他的眼圈亦开始发红,慢慢竟湿润了。 这究竟是为何?光悦吃一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宗达站起身,静静将画纸卷起。看他脸上的表情,似要马上大哭不止。 光悦屏神静气,不语。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自需耐性。光悦与宗达交往虽深,亦总是颇为谨慎。他问:“怎的了,为何不画了?” 宗达不语,将那新画纸卷起,盘腿而坐,如做了错事被人发现的孩子,眼里依然噙满泪水。 光悦拍了拍榻榻米,“为何不言语?你我之间还有何不能说?” “呵呵!”宗达笑了笑,笑声平淡。 “我不明,你为何不让我看那画?” “呵呵……” 这时,光悦才发现泪水已从宗达眼里流出。 宗达站起身,从架上取下另一幅画,在光悦面前展开。这是一月前光悦让宗达帮忙设计的香囊图案,上铺了一层金箔,金箔上则用银丝勾勒了四五枝蕨菜芽,颇为雅致。 “银会变黑,亦会与画纸结合愈紧……”宗达似不想再提雷神,试图尽快将话题岔开。但这样一来,光悦越发想知其中原因,遂再次拍了拍榻榻米。“先别说香囊。是,贵重的香,加上你的画和我的字,以及金银镶嵌,作为送给乡下大名的礼物,已足够贵重。但我要问的,是你刚才画的那个拨浪鼓!” “对不住。”宗达似有些坐立不安,两只手在膝上揉搓。 “你有何对不住我?我和那雷神有何关系?” “对不住。”宗达再次道,“我怕先生骂我……” “这么说,那雷神……是光悦了?” “始是如此想,但画着画着,便改变了主意,我想到一个让人烦恼的雷神……” “哈哈,我明白了,这么说,那画的是光悦,也是居于二条城的……” “对不住。”宗达僵硬地答道。他有些不知所措,耸了耸肩膀,又道:“就是先生甚是敬重的大御所大人。” 光悦捧腹大笑,“哈哈哈哈,有趣,所以你才会如此狼狈,真像你啊,俵屋。” “对不佳,这并非出于怨恨,还请宽谅。” “即便不是出于怨恨,你心里肯定也有怨气。在你眼里,本阿弥光悦乃是个雷神啊。” “不,先时并非如此,但后来竟变成了二条城……” 看见宗达还要一本正经往下说,光悦制止了他:“且等,俵屋,你最好莫要将大人名讳道出,否则,会引起世人误解,给你带来麻烦。” “正是。” “我倒是有一事要问你:你是否不喜那位大人?” “见谅。” “我要是问你到底是为何,你又嫌我急躁。在你画中已然说了,觉得我惹人烦。可是,你觉得我何处让人烦?” “我且举个例子。”宗达见光悦并不生气,遂放心道,“我只是想每日悠闲自得地作些画,也曾经以太阁大人赐与我的‘天下第一’封号为荣。然而这位大人做事却甚是啰嗦,找出种种理由,推说怕自己的评价不公,还说要做优秀的画师,就要进寺院画所,而且须先做大法师。” “哦。因此,你才决定画一幅雷神之画,准备进献?” “不单如此。在先生面前,我才敢这般说,不知先生对处决国松丸一事怎样想?此岂非欺凌弱小?那些败逃的武士亦是一样,他们既已走投无路,何苦还要斩尽杀绝?这样说虽为不敬,但说心里话,我不喜他。”宗达很少如此直言快语,顿一下,又歉然道,“我这样评说你敬重之人,还请见谅!” “哈哈!” “有何可笑?” “其实,我亦心中忧闷。我虽并不以为是他杀了淀夫人母子,但如你所言,他却杀掉了国松,企图斩草除根。如此一来,他和早前的乱世武将有何区别?” 宗达一脸惊讶看着光悦,道:“先生……先生说的是真的?先生该不会在取笑我吧?” “我怎会取笑你?若他还与早前武将一般,必会冤冤相报,不久之后必会再起战乱。我心中忧苦,才来拜望你。” 宗达恻首回目,大为不解。在他看来,光悦有一处不是,便是心口不一,总喜抛砖引玉,以试探人家;而且,他一旦得理,便会不由分说将人训斥一顿,宛如一尊雷神。 “您此话当真?”宗达再次道,“德有斋先生无论做何事都谨慎有加,现在却亦说不喜,真让人难以相信。” 光悦一本正经盯着宗达,“俵屋。” “果然有谎,先生分明还是……” “唉!好了,先不说这个。我倒想问你,在世上你最恨什么?” “这……”宗达犹犹豫豫道,“我最恨……蚰蜒和雷神。” “哦?” “所有雷神当中,我最喜德有斋先生。” “哦?”光悦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我一向觉得,你的才具和人品都非同寻常,对你颇为敬重。原来,你竟这般想……” “我所恨并非雷神。嘿,我想起了那春日在山间见到的长虫,对,我最不喜蛇。” 光悦笑不出。他亦经常对宗达设计的刀剑鉴书的纹样及扇面大加评判,甚至连香囊和纸签上的图画都会加以评说,有时甚至说出“画已害字”云云,这等话难免让人厌烦。看来我是太挑剔了……想到这里,光悦突然想到家康。家康有时会自作聪明,说些自己的意思,有时还会如孩子一般任性,总要人说话时直言不讳,不要怕得罪人。但到了关键时刻,这些全都派不上用场。 “俵屋。” “先生?” “我要去一趟二条城。” “二条城?” “是。我欲说出心中之愤,以求心安?” “您太性急了。” “他若因此把我杀了,也就罢了。他要不杀我,从此我便不再做什么雷神,而要远离尘世,隐居到丹波深山之中。” “不好!”宗达一本正经道,“雷神有何不好?何苦去丹波深山老林做个野鬼。请先生三思!” 本阿弥光悦这等乖僻之人,见到俵屋宗达之后,也成了一介小儿。倒不如说他是被宗达的天真打动,取下了脸上的面具。他见宗达也认真起来,便摇了摇头,怒道:“不,做鬼更好!谁也休想阻拦我,我已下定决心了。” “又来了。你这脾气,真非寻常的雷神。” “罢了,我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改变,否则岂不愧对你送我的这个称号?” “那好,多请保重。” “我现在就去二条城,将憋在心中的话全都说出,然后便隐居深山。” “这……这可是性命攸关啊。” “命是何物?”光悦说着,竟流下泪来。“命是什么?我们不能违背日莲上人的圣言,不能无视这世上的污浊和歪曲,否则便是偷生之人。”他大声喊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感怀涌上心头,“对,就是偷生之人!不仅是我,你也一样。在这个世上,最大的偷生之人便是那老糊涂鬼,他年过七旬,还要残杀妇孺。他自己枉活了不算,还要害他人性命!宗达,你休要再阻拦我,就算死,我也定要到那个老糊涂鬼面前,把心里怨愤悉数道出……”光悦于亢奋里带着几丝疯癫。他似是因一生的努力不得到结果,心中积郁已久。 “不可!”宗达脸色骤变,扑向光悦,他看出光悦就要离去,“来人,本阿弥老爷子要……” “放开我,宗达!” “不,我不放。我不当说您是雷神。您既非雷神,也非鬼。我从内心里仰慕您……” “哼!宗达,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求您了!来人,来人!”光悦这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心中暗道,弄假成真,罢了,索性趁机最后一谏,然后便隐居山林,远离这尘世。就如日莲圣人一般,向北条氏强谏之后,便隐居身延山。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匹夫到了真正发怒之时了! 宗达是一个难得的诤友,光悦一边想着,一边推开宗达,出门穿鞋:他并不理会宗达的惊愕,径自去了,宗达无意间的几句话,已让光悦下定了决心。 阳光火辣辣照着大地,光悦若稍有些犹豫,方才的亢奋便会马上烟消云散,决定亦会取消。 但坐上轿子,光悦却有些心虚了:不能这般逞强,不管怎说,对方乃天下之尊,总当换件见客的衣裳,在礼数上不当有闪失,亦当心平气和提出见解,不能先乱了阵脚。想到这里,光悦平静了许多。“我先回一趟家,你稍等我片刻,我换衣裳后就出来,然后前往所司代府邸。” 光悦回到家,首先拿了一个刚刚烧制的“柿茶碗”,作为送给家康的礼物。烧柿茶碗,乃是光悦向长次郎学来的手艺。他对这茶碗的色泽和形状都颇有自信:和长次郎的茶碗不同,他的茶碗浑圆,而非中间凹进。掌中托乾坤,光悦怀着这般心思,烧制了这土黄色的茶碗。 光悦拿了茶碗出得家门,乘上轿子,往所司代府邸而去。他欲先拜访板仓胜重,若胜重不在,才前往二条城,让胜重之子重吕为他通报。然而胜重正在邸中。 “所司代大人,恕光悦冒昧,光悦今日欲前往二条城向大御所告别。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分上,还请大人恕在下莽撞。请为在下引见。”光悦拿出了茶碗。 “道别?你是要离开京城?” “是。在下已厌倦了京中生活。” “你要去何处?” “不知!”光悦使劲摇头,道,“在下决定隐居,已对这污浊的世间了无留恋,再也看不下去了!这样一去,只怕要和大御所及大人您永别了。” “哦。哦。”胜重看了看眼前的茶碗,道,“好。大御所最近颇为繁忙,却不知他会怎样,我且去为你引见。” 答应一声,板仓胜重便出了门,直往二条城。 光悦在所司代府中总等不到胜重回来。他亦知,家康近日必忙,因大御所已来日无多,每日必有多位公卿大名、僧侣、学者和神官候着见他。 下人端上午饭,原本激愤不已的光悦,此时已有些心灰意懒:今天怕见不着家康了。 就在下人撤饭时,胜重擦着汗回来。“大御所说,本阿弥不同于别人,今日必要见上一见。”这般说完,他又小声道:“说话时定要注意分寸,言辞不可过于激烈。” 光悦默然,一上午枯坐,他已完全失了斗志,哪还谈什么言辞激烈。这怕是和家康公最后一见了,他一边想着,一边跟着胜重到了二条城。 在二条城,他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夕阳西下,才被人带进家康房中。此时,外面已是暮蝉声声。 “久等了。”家康一见他,便道,“过来坐,我也正想见见先生呢。” 这时,外面噼里啪啦下起雨来,雨点洒在金色的夕阳中。 “这是白雨。”家康似有些吃惊,望着外面金色的雨,咬牙道,“近日一切都似乱了。此时稍有不慎,人便垮了。先生怎样,最近身子还好?” 光悦不知所措地摇头。他本想痛陈一番,但人家说话如此柔和,他如何张口?但亦不能因此挫了锋芒。他遂道:“多谢关心。大人也看到了,小人体并无异样。小人今日是来向大人道别的。” “哦,我已听胜重说了,听说你已厌倦了尘世。” “是。尘世愚蠢肮脏,光悦厌倦了京中生活。” “你打算前往何处?” “想到一个看不到愚蠢之人的地方隐居。” “真令人羡慕!” “哦?” “你一怒之下自可隐居,真真令人景仰。可我呢,即便碰上气恼之事,也无法隐退。现在这种情况,更不允许我遁世了。”家康说罢,回头对侍奉在旁的板仓重昌道:“给先生取些茶点。”然后,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把住扶几,道:“我想问先生,最让你动怒的是何事?自不止一件,你不妨一件一件说来。” 这对于光悦来说,无疑乃是求之不得,他嗫嚅道:“可是……可是,在下说出……” “但说无妨。”家康表情非常平静,他哪知光悦正在恼他,“我七月将回骏府,此次回去之后,可能再也不会进京了。我们今生怕会就此别过,你有话只管说。” “那就恕小人无理了。”光悦生怕被对方气势压倒,挺起腰板,“小人原本以为,有大人在,丰臣氏离开大坂城,便能平安无事。” “多谢你如此信任我。” “然而,事情却变成这个样子。右大臣和淀夫人自杀身亡,丰臣氏血脉断绝,这对天下有何好处?在此次动乱中,右大臣母子只不过被人挟持的傀儡,既非大人真正的敌人,也非动乱的主谋,大人却将他们一一除去,还装作全不知情。大人这般做,只能给您一生带来瑕疵,为乱事埋下祸根。因此,小人才下定决心,在下一次动乱来临之前,找个无人的地方隐居。”他尽量不正视家康,单是一口气把积郁说了出来——净说本色之言,这才是我自己,我本阿弥光悦一向秉承日莲圣人的信念。 “说得好!”家康并未如光悦想象中那般大发雷霆。幸而本多正纯不在,板仓胜重父子和永井直胜听了,不由面面相觑。 这时,阿茶局带着侍女送一卜茶点,二人的谈话暂时中断。 “阿茶,你也来听听我和本阿弥先生的谈话。”阿茶局将点心放到光悦面前,正要离开时,家康对她道,“先生也说,因为右大臣母子被杀,他已对这尘世感到厌倦了。” “哦,那妾身也来听听。”阿茶局让侍女们退下,自己小心在一旁跪下。 “光悦,我知道了,还有什么原因?” “第二件,便是国松丸公子之事。杀掉一个无辜小儿,对大人的太平盛世又有何好处?这真是……” “第三呢?”家康似已听不下去,急不可耐打断了光悦。 “第三,便是对右大臣夫人的处置。” 此时光悦已是满脸通红。不知何时,雨停了,夕阳把整个院子照得通红。红色的夕阳下,氤氲着云气。 “右府夫人怎的了?”家康的脸色渐渐变得苍自,但他还是想听听直率的光悦会怎样说。 “小人听说,将军大人听说右府夫人出了城,大发霄霆,要逼其自杀。杀掉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又能给太平带来何好处?” “光悦,还有吗?除了这些事,还有什么让你如此动怒?” “有!”光悦声调激昂,“大人您竟允许这等事发生,高台院竟也不加阻止。据高台院身边的尼子说,国松公子被杀之后,高台院便躲在屋里,一味念佛,任谁也不见。要是一味念佛便能扫清这世间污浊,带来太平,我们何必这般辛苦?她为何不来为右大臣求情?难道她还对淀夫人怀有嫉妒?唉,说不定她正在幸灾乐祸呢。这个世界实不堪入目……” “德有斋!”胜重忍不住打断了光悦。 但光悦并不理会,继续道:“要想拯救这个世间,就须有圣人的学问,这话是大人您说的。但事实怎样?在此次乱事中,自始互终,并无一丝圣人之道,全是些无道之举……” “好了。” “不,小人还有一言要说。大人听了,要是着恼,把小人杀掉便是、在小人看来,将军大人对您的孝心,原本便是大错特错。将军大人不应对您这等行事视若无睹。小人若是将军,定要拼了老命,也保全右府母子性命……” “光悦!”胜重愤怒地止住光悦,“你的话过了!” 听到胜重这一声断喝,原本欲言的家康一脸茫然,闭上了嘴。但光悦无丝毫退却之意。 “大人有些累了。你该说的也都说完了,想必未有遗憾了。就此与大人道别吧。”胜重舒缓语气。 光悦这才回过神来。“是啊,要说的都已说了,大人要怒……”他犹犹豫豫地看看众人,垂首施礼,心中的怨气已完全消散。对于光悦来说,这种情形极其少见。 为何我如此数落,大御所却毫不震怒?疑惑堵在光悦心头,让他比来时更加窘迫。但他既然已把心里话说了,也当就此收场了。 “请大人见谅。”他这么说了一句,便站起身。重昌起身,将光悦带了出去。 家康看着窗外,一脸茫然地陷入了沉思。他之所以不着恼,只因光悦所言正是他欲言,他还有何可恼? 天暗了下来。夕阳藏到云后,乌云布满天空,似又要下雨了,远方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大人。”胜重揉搓着双手,道,“光悦一向追求美善至极,他实无法在这尘世生存,只能做一条清流中自由自在的游鱼。” 家康看看胜重,不置可否,再次把视线投向窗外,似乎在倾听什么。 “请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原谅光悦。光悦在大人面前直言,正因他对大人敬重。” “我明白。”家康微微点头,看向末座的阿茶局:“阿茶。” “在。大人需要什么?” “什么都不需。我想让你去一趟伏见城。” “去见将军大人?” “是。你告诉他,让他火速将右府夫人送往江户,这是我的命令,不得有丝毫违背。” “将千姬小姐送往江户?这……” “这样可好?” “好!” “光悦也说了,太平若需杀掉女人和孩子才能保全,要它何用?让安藤信正护卫,你跟着同行。另外选些随从,不可给右府夫人丢脸。好了,一切都交给你了。” “遵命!” “另,右府还应有一个女儿,她亦是右府夫人的养女,让她们结伴同行吧。将二人送往江户,也是为了丰臣冥福。你告诉他们,不许任何人对此提出异议!”说完,家康压低声音,续道,“送出右府夫人,将军再派人向高台寺请安。听说目下高台院闭门不出,一味诵经念佛。”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雷声却愈米愈急。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天空响起,雨哗哗下了起来,啪哒啪哒打在房檐上。雨若倾盆,道道闪电划破长空。 家康又叫住阿茶局:“雨停了再去,稍候就好。” “是。” “胜重啊。” 板仓胜重侧耳道:“大人说什么?” “我想说说光悦。” “请原谅光悦的无礼。” “我并未动怒。我是羡慕他啊。” “羡慕他?” “他说他已厌倦尘世。” “是,他一向有话就说。” “虽说他已厌倦了尘世,但既然活着,就还得过下去。” “他真是任性之人,大人莫把他的话当真。” “不,我喜欢这老东西,不管他怎生骂我,都喜欢。” “在下惶恐。” “对了,洛北有一块空地,便是鹰峰,当年我们筑建伏见城,曾带兵驻在那里。” “那一带最近有山贼出没,无人敢过……” “哦。盗贼出没的地方,自不会有人去。但对已经厌倦尘世的光悦来说,却是个难得的好地方。让光悦在鹰峰选一块地方吧。” “那里……” “是,你告诉他,他想要多少地都可,他可带着喜欢的人一起去。” “啊?” “你不明白?这是我对那老东西的奖赏。他既然厌倦了尘世,就去那种荒地里吧。在那里,他可烧制喜欢的茶碗,作喜欢的和歌涂涂抹抹,随心所欲。”家康说完,再次将视线转向了窗外,看着从天而降的大雨。雷还在轰隆隆作响,雨还在哗哗地下,如同瓢泼一般。 “哦,是。”胜重终于明白了家康的意思,不由得笑了。 光悦这老东西,把想说的都说了,还白得了这等好处。洛北鹰峰一带,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可称得上隐居胜地。带上自己喜欢的人,弄些心爱的东西,随心所欲……大御所对他可真是体贴人微啊。胜负分明了,还是大御所胜了。想到这里,胜重一阵欣喜,有如自家事。 胜重比谁都明白最近家康为何沉郁。自从五月上甸开战以来,一切都非家康所料。“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因我误以为太平世道已经到来,疏忽大意。”家康这样说过。就连胜重也去寻了一个灵验的算命先生,为他卜了一卦。“流年不利,请务必注意身子。”胜重听了这话,脊背亦有些发凉。若是寻常人,定会大发雷霆,气致卧床不起,但家康却始终端端忍耐着:他未立即回骏府,而是留在京城,把一切归于自己的疏忽,独自承担世人的褒贬。正因如此,就连本阿弥光悦,也认为丰臣灭绝都是家康之过错。胜重以为家康会对光悦解释些什么,如此,他心中也许会轻松些。但家康却毫不辩解,非但不辩解,还赏人封地。 光悦自然也非寻常之人,日子一久,定能明白家康之苦心和好意。家康让光悦在洛北鹰峰选一块地,在那里随心所欲建一个村落,真是个好主意。光悦现在不仅自己制造炉灶,烧制陶器,还制造笔墨纸张。目下,他亦召集各类匠人,制作各种可流传后世的器物。这一切家康都知,他是想告诉光悦,去开辟一块和凡俗尘世完全不同的新天地。不管在何处,都要生存下去。两厢相比,自是家康更胜一筹。 家康原谅了光悦,也明白光悦。 “雨停了。”家康道,“待雷声过了比睿山后,便下令备轿,可以去了。”他瞧了瞧阿茶局,又看看永井直胜,道:“将军已经作好献金的准备了?”向宫中献金一万两后,将军秀忠便要着手制定武家诸法度及约束宫中与公卿的法令了。胜重再次对家康肃然起敬。 第十九章 天命人命 德川家康决定暂留京城,亲自处理战后诸事务,此时的家康,在胜重看来,即如尊神。 每当家康见到胜重,都会说:“我的努力还不够。”每当要作决断时,他都会叫来五山长老或高野山僧侣,听取他们的见解。一日作出决断,他便会毫不犹豫去执行,不再征求秀忠意见。 大坂城内的金银已于六月初二转移到了伏见城,计有黄金两万八千六十锭、白银两万四千锭。家康听到此数,意味深长对胜重道:“要是这些黄金早些消失,丰臣氏也不至于家破人亡。” 身边人听了这些,说了出去,竟以讹传讹,甚至有人以为,淀夫人和秀赖之所以那般浪费,都是家康所迫。其实,家康完全不是此意。 “人生在世,往往身不由己,人人头顶都有命运、宿命和天命三柄利剑。太阁为儿子留下了巨额金银,正是这些金银导致秀赖走向穷途末路。” 胜重听了,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命运、宿命和天命之间,有何区别?” “你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明白?” “在下愚昧,愿闻其详。” “你听好。好比有一个圆盆,内有一碗。” “圆盆?小碗?” “是。碗便是人。只要他在盆里,不管往左还是往右,他自可抉择,在盆内抉择,便是命运。因此,命运可因人意愿改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而那盆沿……人走到盆的边上,再也无法前往,便是人的宿命。” “那大坂城的黄金……” “那些黄金便是阻挡了秀赖的‘宿命’。但在宿命之外,还有天命。” “哦?” “所谓天命,便是造出了这盆以及碗的命令。人只有知道了自己有所能、有所不能,知道这世上还有事情乃是自己奈何不得,方能随机应变。我的天命是什么?上天应该赋予每个人使命。若未弄清这些,无论你怎么做都是徒劳。在宿命的‘盆沿’,无论你如何挣扎,都无用处。” 胜重才终明白家康的心思。家康已知了天命。天命不可违,却可以知天命,尽人事,为自己的使命作最后的努力。 庆长二十年六月十五,家康再次进宫面圣。他向天子禀报,已派人收拾好焚烧后的大坂城,以原来的大坂城为基进行筑建,以为幕府直辖城池,并全面整修附近道路,以图京畿繁荣。最后,他献上白银千两、锦缎二百匹及其他礼品。 此时,家康已在考虑朝廷的法令,并请崇传和天海等人商议。之所以这般做,是因家康看到后水尾天皇和太上皇不睦,众公卿也因此摇摆不定,长此以往,朝廷肯定会出乱子。当然,他要制定的不仅是朝廷法令,同时也已下令尽早准备颁布《武家诸法度》在全国实行一领一城制,拆除诸大名除居城以外的所有军用城池壁垒。此为预防武力叛乱之法。 闰六月十三,德川家康下令颁布了一领一城法令。七日后,他令秀忠进京面圣,将此法令奏明圣上。秀忠亦献黄金一万两,奏明圣上,希望值此太平盛世到来之陈,改换年号。家康进宫只献白银千两,将军秀忠却是黄金一万两,在胜重见来,家康自是有所用心。 对大坂城的修缮以及对落败武士的追杀,都是在将军秀忠的指挥下进行。七月初七,将军秀忠将诸大名召至伏见城,向他们宣布了《武家诸法度》七月十三,改年号为元和。七月十七,朝廷法令颁布。 将军秀忠于十九日离开伏见城,返回江户。 家康原本应返回骏府,但秀忠刚刚离开伏见,他便令胜重请来中院通村,听其讲授这让胜重顿感扫兴。家康原本喜好诗文,但不过一个宫廷绮丽故事。在这种时候,为何……胜重虽心中不乐,却也不敢违背,只得领命去请通村。 中院通村也有些纳闷。这个已逾七十且公务缠身的大御所,缘何要听这等猎色故事? 家康在二条城听讲的时候,又制定佛教诸本山、本寺的法度。他的目的,似并不在于听解而是向通村打听宫内诸情。 二十八日,鹰司信尚罢关白之职,前关白二条昭实再次出任。 二十八日夜,家康告诉胜重,他有事与胜重父子商议,令胜重传来重昌。 是夜,家康气色甚佳。他沐浴毕,着一件纯自的绫浴衣,周身散发着暖意。 夜风乍起,院子里的胡枝子花已经开始零落。房里依旧只有一盏灯。 “稍稍有些暗,不如破例加一盏灯。”等胜重来了之后,家康吩咐侍女加了两支蜡烛,回头道,“胜重,我们在京城要做的事,都快做完了。” “大人辛苦!” “不,似已无甚可做了。你想想,可还有疏漏?” “哪里会有疏漏?大人思虑周全,任何一事都是在下未想到的。” “也并非如此。”家康微微一笑,道,“今日二条大人再次出任关白一职,如此,宫内也可恢复平静。未久我便要离开京城,返回骏府。这次离开京城,怕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才把你们父子叫来。” “大人有何吩咐?” “胜重,仔细想想,我活了七十多年了。” “胜重以为,这是神佛保佑,是为了天下太平繁荣昌盛……” “那事后来怎样了?我是说本阿弥光悦。” “在下将大人的话转告,他先是有些茫然,过了片刻便号啕大哭起来。他说他生了一双狗眼,在完全不知大人心思情形下,说了那么多浑话……” “哦,这么说,他愿意到鹰峰去了?” “是。他如今踌躇满志,立志要承日莲大圣人之志,建一个最为太平的村子。大人要是愿意,不如在出发前再见一见他。” “不了,不用了,他建村子,定是能明白我的心思。但他会建一个什么样的村子呢?” 胜重见家康心情颇佳,于是往前探了探身子,细说光悦的想法:“光悦认为,这世上所有的争端,都是源于对财富的争夺。” “是啊,鸟为食亡,人为财死。” “他还说,那些原本正直却性急的人,因此沦为盗贼草寇,稍有智谋之人则招兵买马,成为大将。但大将归根结底不过是大盗。因此,他欲在新建的村子里,不准人拥有私财。” “这么说来,在那村子里,只要劳作,便能过活么?” “是。众人各尽所能,剪纸,作画,油漆,制笔……用这些技艺换来的金银,全部用于大家生活所需。不管是金钱物件,还是山川河流,均非某人私有,而为众人公有。这样的生活,才符合天地之法……” 家康见胜重滔滔不绝,扬手打断了他:“这么说,全村只有一个钱袋?” “是。倘若人人都有自己的钱袋,便会贫富有异。一旦有了贫富,便会出现盗贼与武士,互相争夺。聚集在村中的匠人,无高低贵贱之分,众人平等。他还扬言,要让每个生活彼处之人都不必为钱财发愁。” “我知道了,这个光悦。”家康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道,“仅如此还不行。这世上有劳作之人,也有不劳之人。那些辛勤劳作之人怎会听从四体不勤之人的支使?” 胜重被家康打断,有些心急,续道:“光悦说,人之才能有异,情况各别。比如有人虽有一身力气可搬运石头,但书写却比孩童还差。有人并无后嗣,而有人却有儿女八九。在下便问他,即便如此,村中诸人能视他人儿女如己出,无任何怨言?” “你连这也问了?” “是,因为在下也想不明白。在下对他说:人能力有异,但所得一般,却不公平。” “他怎么说?” “他出言反驳,说在下目光短浅。” “目光短浅?” “他说我们所见之人,与人数多少、能力大小均无干系。人人都为生命存续,上连远古祖先,下续子孙后代。要是能明白这个道理,便不会觉得不公。也就是说,不能因为邻居的孩子多,便在心中打小算盘。暂时可能会有损失,但日后也可能儿孙满堂,自是需要别家劳作。这世间并非一代两代的世间,只有把目光放长远些,想到百年千年之后,才非目光短浅。在下被他如此责骂了一通。” 家康突然大笑出声,“胜重啊,看来是你输了。我所说的并非这个。我是说,必须要有一个里正,来消除人之不平,并让众人明白这些。” “里正?” “不错。我是说,此里正要放眼今后百年千年,让不管出生在何时的人都行正道,幸福地过活。首任里正自当本阿弥光悦来做。他以日莲大圣人为榜样,是个有识之士。但,他若不能教导下一任里正,村中繁荣自将如昙花一现。世世代代的繁荣才是长久繁荣,里正的责任,正是要使这种繁荣源远流长。设若无人继承上一代的志向,一切都会变成一场梦……”说到这里,家康声音突然有些颤抖,竟扭头哭了起来。 胜重吃了一惊。家康所言似并非光悦那村子,所谓上一代下一代云云,定是指将军秀忠。胜重不由浑身僵住:家康对将军战后事宜的处置并不满意。 “那老东西真是不错。”半晌,家康方变回笑脸,继续道,“一村,一藩,抑或邦国,初时如日出,总是振奋人心。” “是。光悦比上次大人见他时,要精神许多。” “但一旦真开始做,只怕会觉诸事不堪。” “……” “我肯定还有颇多未想到的地方,但我已然老了,将不久于人世。”家康看了看旁边的蜡烛,道,“胜重,剪剪烛芯吧。今日我想与你在一个亮亮堂堂的地方好生谈谈。” “遵命。都是在下疏忽。” “啊,亮多了。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村子建成之后,应该教导下一任里正。” “是啊,万物皆有源,如花果皆有种子。因此你把我的话告诉他,告诉他最重要的是教导后来之人,而且,要好生掌握教导之法。稍有不慎,便易疏漏。此乃我活了七十四年的心得。” “遵命!大人,在下却还有一事。” “今晚有什么话就尽管问,莫有顾虑。我也想在回去之前,好生与你谈谈心。” “在下想知,大人在京城的这些时日,最不满意的是何事?在下也好在日后引以自戒。” “最不满意……” “是。” “有四件事我甚不满意。第一,便是在短时内,我打仗不太行了。关原合战已去十五载,此次战事让我受惊不小。” “这都是承平日久,天下息兵的缘故……” “打仗不力,人便会变得弱小,由此失去自信;一旦没了自信,就只会使人残酷。兵器虽精,人却会因胆小而心冷。此事啊,我要令柳生又右卫门反省……第二,便是世人颠倒了道德和法度。” “道德和法度?” “是。不管是将军还是众家老,都颠倒了道德和法度。法度之世的关键,在于是以道德为先还是以法度为先。胜重,你想想,若将二者颠倒,便总会强调威信。”说到这里,家康阴阴地盯着胜重。 胜重有些惶恐。他这才渐渐明白家康今日为何把他叫来。当家康问到道德与法度何为先时,他自责不已,胸膛如被一把利剑穿透。实际上,除了秀忠,胜重也时常将“威信”二字挂在口头。他们自然知道德很是重要,但亲信和谱代大名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先应树立幕府威信。 “你应该明白,胜重。”家康依然冷冷看着胜重,继续道,“所谓法度,不过是一些人为了需要,才制定出来捆绑他人的绳索。” “这……” “你认为可恣意使用这绳索去捆绑他人吗?” “当然不能。” “嗯。家主在制定禁止奢糜的家规之前,若能以身作则,用度节俭,即便不必每日讲威信,家里人也会自觉遵守。” “是。” “但若把达二者颠倒了,会怎样?世人对太平的渴求,其实就是想让操权柄者停止杀戮,让百姓安乐过活。” “是。” “但本来渴望太平之人,却杀掉了原本可以不杀之人,这正是胆小,是缺乏自信。” 胜重不由得垂下了头。听到“胆小”二字,他感到无地自容。这原本可不杀却杀了之人,不用说,便是秀赖、淀夫人和国松丸。口口声声说不能放过他们的,不过是些胆小怯懦之人。正是重臣们让将军秀忠变得怯懦。在此事上,胜重也脱不了干系。 “你听好,为政者若不知法度为先还是道德为先,便变成只会用威信来掩饰其懦弱的残忍之人。所谓道德,乃是舍弃自家情感,始终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知别人疼痛。道德当始终为先,而法度其实乃是一种众人皆可明白、皆愿遵从的世间规矩。” “……” “这种原本众人皆当明白、皆愿遵从的法度,若变成了威吓手段,为政便成了恶政,恶政正是乱世之源。你可知,所谓善政,应首先得到百姓拥戴。对大名来说,最重要的则是使领民信服。要想令人信服,诸大名就要在日常积蓄道德。我此次公布武家法度,正是对神佛立誓,要以己身来证明德之力。” 胜重听家康意外谈起武家法度,愈发感到惶恐,因为他也是参与制定法度诸人之一。胜重先前以为,此法度乃是用来禁止武士轻举妄动,以维持秩序,从未想到里面还隐含如此深意。 家康还说,法令若不能让百姓明白,法即不法。此说颇为意味深长。“善政自有善民,恶政自有恶民。为政如舟,其民如水,舟水和谐,方可水涨船高。” 说得太好了!若非如此,上下怎能齐心协力?家康之言令辛勤奉公、力求善政的胜重茅塞顿开。 “第三处不满,乃是对自己不满。”此时,家康嘴边露出自嘲的微笑,板起脸道,“是我过于自负。原本以为,经我德川家康深思熟虑而决定的诸事,定是板上钉钉。正是这自负,导致了不可挽回的疏忽……” 胜重忍不住道:“大人,此事您不说,在下也……” “你也明白么?唉,我是如何痛苦地自责啊!” “是……大人的第四处不满是什么?” “第四……哦,我正是为了此事才叫你来,我正要与你商议。” “愿闻大人详述。” “非别的,便是关于上总介忠辉。”家康叹了一口气。 “上总介大人一事,不是全权交与将军大人处置了吗?”家康落寞地摇了摇头,道:“将军无法对此事进行裁决。我将此事交与将军去处置,原本就错了,我的儿子,还是应由我自己去责罚。” 胜重全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他未想到还会提及这事。但这毕竟是父子之事,将军怕也想待家康心绪好些时,说几句好话。大御所现在再提,只怕凶多吉少。 “在下斗胆问一句,大人欲何处置上总介大人?”胜重努力控制着自己,但愈是这样,身子愈是僵硬,呼吸愈是急促。 实际上,在家康和秀忠的亲信当中,胜重最为清楚此事背后的隐情,只叹忠辉自己并不知情。 大久保长安死后,他府邸里寻出一个小匣子,里边装有联名状。胜重也曾看过。世间传言,那联名状乃是莫大阴谋,联名状上诸人希望信奉洋教的大名一同废掉将军秀忠,拥戴忠辉,再与班国联手,称霸海上。大久保长安为了积攒海外交易本钱和军饷,秘藏了大量黄金,因此受到责罚。不仅长安一家,联名状上署了名的许多人,包括大久保忠邻、里见忠义和石川康长,都被削去了封地爵名。 因当时对洋教徒的追杀过于紧迫,板仓胜重曾暗中雇了儿艘小船,把京中的传教士稍稍送了些去长崎。 世上传闻风起,很长时日都不平息。有人说,驻长崎的摩洛船长写给葡国皇上的密函落到了家康手中,胜重也看过那密函副本。书函的内容甚是露骨,如次:“我们决定齐心合力,除去与英吉利、尼德兰关系密切的德川家康,推翻其长子秀忠,拥立忠辉。为遵守前约,请速派兵舰及水军前来……” 对这莫多传闻,胜重心存疑问:背后定是有人指使,欲将单纯的武将诱入陷阱。而幕后的指使人,到底是索德罗、大久保长安,还是伊达政宗?但不管谁是幕后之人,忠辉都在不知不觉间深陷其中。想到这里,胜重愈觉忠辉和家康都很是可怜。 “上总介还是不可饶恕。”家康见胜重变了脸色,扭开头续道,“此次出征,忠辉从自己的领地来到前线的道路不对。” “路……” “他从高田进攻大坂,若不想迟到,自有捷径可循,便是从高田前往越中,然后经加贺、越前、近江、大津。但忠辉却从越前至近江,又从美浓转伊势,再从伊势、伊贺前往大和,越过金刚山,方来到大坂!若非别有用心,怎会如此行军?” “此是因伊达在他身边……” “不管是何理由,这样迂回赶路以致贻误战机之人,怎配称作武士?”家康说完,再次落下泪来。 胜重叹一口气,不等家康吩咐,便赶紧剪了剪灯芯。他原本担心家康会提及洋教或者长安之事件,却是说行军道路,这多少让他放心了些:若大御所单单是指责忠辉在战中迟到,事情应还有周旋余地。 “胜重,”家康有气无力道,“除了此次贻误战机,他还有两条罪状:第一,在该进京面圣时擅自下河捕鱼;第二,斩杀将军家臣。有这三条还不够吗?” “这……”胜重试探道,“可从轻发落么?” “哼,不可!”家康摇头道,“若他只是个两三万石的小藩之主,尚可从轻发落。他乃是年俸六十万石的大名,虽是我儿子,却无能耐见识。对这等人不施惩戒,其定会成为我身后瑕疵。” “可是,这……” “因为还有义直、赖将和鹤千代,正好趁此机会,给他们一个警示。我已经决定了。” “大人……” “我已不再是征夷大将军。因此,对忠辉如何处置,当由将军裁决。但你也知,此次战事将军在很多地方都拂了我的意思,故对我多有顾虑。在阿千的事情上如此,上总介的事情上也是如此。我若放任不管,怎能安心而去?我决定一到骏府,便要宣明:永远不见忠辉。” “永远不见?” “我决定这辈子再也不与他见面。若不让将军知我已作好了这等准备,他自不敢责罚骨肉兄弟。” 胜重无言以对,这位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父亲,竟然决定永远不再见儿子,这种隐忍,究竟能为他带来什么? “因此,我才和你商议。”家康看到胜重纳闷不解、手足无措之态,定定道,“我要与你商议的就是此事。我一回到骏府,便昭告天下。忠辉母亲也在骏府,我一回去,他定会向我问安。我想先派人去告诉一声,使者应将我的良苦用心传达与他,让他明白我为何如此。正纯、直胜和重昌都不行。胜重,你莫取笑我。我虽震怒,却不想让他蒙羞。我应该派何人去?你不妨说说。”说到这里,家康忍不住长泪直落。 胜重浑身发颤,体味着家康话里的意思。从家康的泪中便可看出,对于父亲,这是何等苦楚的决定。家康若下定决心付诸实施,秀忠自会收回忠辉的六十万石封地,甚至不得不令兄弟切腹。家康见秀忠很难作决断,便首先表明白己的意思。这样看来,难道这父亲恨自己的儿子?不,怎会这样!胜重感觉似被一块烙铁烫伤了胸膛,鼻腔内火辣辣的。 “请恕在下斗胆……”胜重额头已经渗出豆大的汗珠,强道,“此事,大人不能再考虑考虑?” “不必了。” “可是,此有违大人平常告诉我们的道理。第一,不合人情,第二,不合自然。大人不必如此,在下也会将大人的心思禀告将军。” “胜重,我作出这个决定,已经过深思熟虑。你只回我,应派谁去合适?” “大人……” “我这个做父亲的行事自应谨慎,要以此为将军及义直等孩子们——不,还有天下苍生、神佛及天地作出示范。我未能保全秀赖性命,这便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胜重吃了一惊,不由得看了一眼周围。最近有侍女说,淀夫人的亡魂经常出现在家康房里。君子敬鬼神而远之,他绝非因传闻而害怕,但是,良心上的自责实比遇到亡魂还要可惧。 忠辉为何会如此不幸?他并非自己想让大久保长安做家老,也并非自己要娶伊达政宗之女。所有这些都是家康出于政略的考虑强加与他,然而,这些竟终导致他的不幸。 “请恕在下直言,”胜重道,“如此一来,大人能够向神佛证明您的清自,但大人又如何看侍上总介大人的不幸?在下认为,大人这样做有失偏颇,难怪有人说大人对自己的儿女过于残酷……” “休要再说,胜重!若说报应云云,我已经受到了惩罚。回我,谁去合适?” 但胜重并不明家康真正的用心。 虽然口口声声说关爱儿女,但人最终还是难以跨越自私的心墙。难道对儿女的关爱也会有偏颇?胜重有些迷茫。家康对待义直、赖将、鹤千代和对待忠辉的态度完全不同。前三人因为年幼,老实规矩,忠辉性情中则带着霸气,经常会出言顶撞。但无论怎样,这几人均为亲生儿子,家康缘何单单对忠辉如此严苛? 家康幽幽道:“他但与伊达一途,将军就永无宁日。若政宗和忠辉联手,将军所有的亲信合力恐也无法与他们抗衡。这便是忠辉的天命,你这般想即可。” “这……” “胜重,虽是我让他与伊达联姻,但我未让他成为伊达傀儡。忠辉若是能够尊重、拥戴兄长,便不会到今日这地步。我已想好了,虽说忠辉可怜,但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不可再生动乱了。” “大人的意思,对上总介大人不管不顾,他便会与伊达联手生事?”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万一一旦发生,天下便会遭殃:故要消除隐患。伊达领地已达百万石,加上高田的六十万石,你想想,长安那厮的阴谋将会成真。从此次战事来看,天下还有众多大名对将军并未心服口服。” 胜重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忠辉啊忠辉,你竟是乱事之源! “设若,我是说设若,菲利普皇上派兵舰攻打,伊达跟着起兵,那些尚未完全舍弃洋教信仰的大名遥相呼应,天下将会如何?必立时大乱!不管发生何事,作为征夷大将军,都当自己去镇服。若非如此,征夷大将军便名不副实。我已经想好了,胜重。” 胜重茫然地看着家康。 “我未能救得秀赖母子,我自己的儿子却会成为下一次动乱之源,倘若我明知此病,却讳疾忌医,到了九泉之下,怎有脸去见太阁?” “在下明白。” 胜重不由得掩面而泣,家康亦老泪纵横,徐徐道:“你若明白,就帮我寻个合适的人去。正纯不合适,照忠辉的性子,很可能对他刀剑相向。”哭了一阵,家康又小声道,“若是让利胜去,忠辉定会认为秀忠乃出于私怨行事;直胜又不善辞令。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也想过成濑或安藤,都是忠辉兄弟家老,他们前去,忠辉必又以为这乃是兄弟们的阴谋。京城一日少不了你,你又无法脱身。我应派谁去说服他,而不致把事情搞砸?”胜重想来想去。这可非个好差使,使者不能全靠讲道理让对方明白,也不能意气用事。除了家康,还有何人会想出这等惩罚?家人犯错时,大楠公曾经以数日不见为罚。家人怕了寂寞,从此再未犯过错。但家康这般严厉处置,该怎样向忠辉言说? “如何?你有合适的人选么?此人必须能与我同回骏府。” “不知松平重胜五男胜隆是否可担此重任?” “哦,你说出云?” “胜隆亦非外人,况且他一向不参与政事,年龄与上总介大人相近,为人宽厚,故,在下以为,此人甚为合适。” “哦,那就让他去吧。”松平重胜五男胜隆乃是鸟居忠吉的外孙,他和家康亲缘不远,且年龄与忠辉颇为相近。 “在下以为,首先应见见胜隆,把前因后果告诉他。” “你能与他说?” “是。若非如此,恐怕无人敢领这差使。” “是啊。”家康垂下肩膀,叹一口气,“我还有一个难题,就是如何说服他的母亲茶阿。” “是。” “忠辉是个男儿,可他母亲……胜隆的事就交给你了。” “但愿他不会辜负大人期待。” “此事定要保密,万一泄露出去,于幕府不利。之后,我便一切皆不再插手,全权交与将军裁夺。” 板仓胜重渐渐恢复了平静,但他心里愈是平静,便愈不敢抬头看家康:如此为父,何其艰难! 走出家康房间,板仓胜重心情沉重地来到城门外,去拜访松平胜隆。虽已是深夜,但若不立即相访,胜重只怕难以入眠。 “今晚想请你去舍下住一夜,饮几杯薄酒。” 年轻的胜隆立刻应承下来,他怕是以为,这位前辈会给他讲些武家故事。“此所谓忙里偷闲吧。” “是啊。”二人同至所司代府前,弯身进去,胜重再次回头看看二条城,道:“刚才我去了大御所处。有件让人为难之事。” “大御所已告诉您他何时回骏府?” “初定于八月三四。来,我们边饮边谈。” 到了房里,胜重便马上命人备了酒菜。酒菜上来,他便令诸人都回避了。 “多蒙款待,最近可真有些烦闷啊。” “这里不必拘礼。马上就要起秋风了。” “一旦刮起秋风,便会想起故乡。仗一打完,甚觉无趣。” “你最近出任出云守了吧?” “是。在下微薄之功,便受此厚遇,实在惭愧。” “谦虚了,听说你和上总介大人颇为亲密?” “正是。我们同为松平一族,家康公先前与茶阿夫人同住浅草,在下与上总介大人幼时便是很好的玩伴。” “最近你可见过他?” “最近……约五六日前,他去河中捕鱼,然后送了我些。为表谢意,我去拜访了他。” “他还是那般喜欢捕鱼?” “听说上总介大人还因为此事误了进宫面圣,受到大御所责骂。” 胜重哈哈笑道:“如此豁达的一人,竟也令大御所为难。”他一边为胜隆斟酒,一边思量如何提出家康吩咐之事,“来,再来一杯。对了,你还记得庆长十八年大久保长安谋逆之事吗?” “大久保长安……听家父提起过。” “你是否知,那事至今还未完全解决。” “啊?那事……” “我今日叫你来,正是为了此事,有一大事要拜托你。” 胜重若无其事说完,又将胜隆杯中斟满。 胜隆脸上顿时僵住。他母亲和忠辉颇为亲近,与其说二人是甥女与舅父的关系,莫如说她更像忠辉的姐姐。 “这……您说,大久保长安事件尚未结案?” 板仓胜重清楚胜隆因何不安,道:“我直说了吧。为了解决此事,还需出云守相助。这并非我个人的意思,实际上,乃是大御所的意思。希望你能担此重任,并为此保密。” 松平胜隆不语,正了正姿势。 大御所的密令,仅这一句话,便让胜隆紧张不已。胜重心道,看来他已有准备。 “但是……”胜重再次执起酒壶,道,“但此事绝非简单的密任。我们要商议好,思量切实了。” 胜隆低低喘了口气,拿起酒杯,又使劲摇了摇头,努力挥去盘旋于心中的不祥之念,“大人请直说。在下还年轻,决断思虑有诸多不足,请大人赐教。” 此人果然慎重!板仓胜重看着胜隆的样子,突然想起了年轻时的家康,遂道:“我不知你对大久保和上总介大人之事知道多少。但,此事太过复杂,一时难以道尽。我先告诉你大御所的决断。你若有不明,尽管问。” “是。” “大御所很快便会离京东返。他欲一回骏府,便对这事作个了结。大御所要派人去告诉上总介大人,今生不再与他相见。” “永远不再相见?” “此生永远不再见面。这可解释为,上总介犯下了大错。” “哦……” “只有你才能胜任此行。故,大御所的意思,是让你去向上总介大人传达此意,并向他说明……” “不!” “嗯?你说什么?” “在下无能,无法担此重任。上总介大人不会因在下的几句话便明白一切。这样的话,在下必须说服他。但在下既无这等手段,也无此能耐,故,只好拒绝这差使。” “哈哈,你先别急。”板仓胜重笑着拿起酒壶,一边给胜隆斟酒,一边后悔自己刚才过于松弛了,在言语上自当计较,尤不能让胜隆觉得前方乃是陷阱。 “大御所他……”胜重的表情变得严肃,一本正经道,“他觉得,若不此了结,他会死不瞑目。便是说,他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说了遗言。” “不,不管大人怎说,此事……” “胜隆!”胜重加重语气,以威势压人,“我也不愿插手此事,可你要是不去,明年只怕要发生战事。” “战事?” “此战将会席卷江户以东……不,说不定还会席卷整个日本。你也应隐隐约约有些预感。” 胜隆低声咕哝一句,拿起酒杯。 胜重抬头看他一眼,道:“大御所费尽苦心想避免战乱,好不容易才想到此法,便是永远不再与上总介大人见面。他想和儿子共同分担痛苦,来保证天下平安无事。此乃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你说呢?” “……” “你既明白,就不能推辞。实际上,让你担当使者,乃是我的建议。” “……” “你若还有不明之处,我会一一向你解释。你先别这般急着拒绝,回去好生想想,希望天亮前能作出决定。”胜重脸上一阵痉挛,转道,“不急,来,再饮一杯。” “那么,伊达……” “你觉得,伊达有起兵之心?” “有也好,没也罢,他终是野心勃勃。” “哦……” “此次大坂战事甚是奇怪。伊达未赶上道明寺一战。在茶磨山一仗中,我方一支人马又被自己人攻击,全军覆没。不仅如此,一个曾和他有过秘密约定的、叫保罗的神父跑到他阵中求助,他却企图杀入灭口。” “根据那神父所言,大久保长安行为不轨,背后的主谋便是伊达。总之,长安事件还没完全平息。你明白了吗,胜隆?” 松平胜隆这才放下杯子,面色略缓。“在下有一事要请问板仓大人。”他到底是年轻人,直道,“大人刚才的那些话,即说伊达政宗有反叛之心,乃是大御所的判断,还是板仓大人的看法?在下想先问清楚。” 胜重表情严肃答道:“我们二人都这般认为。” “那么,在下还有一问。为何只有惩罚了上总介大人,才能防止战乱发生?原本一个巴掌拍不响,战事乃是双方之事。是伊达先起兵造反,还是幕府率先举兵讨伐?战事引线会是什么?” 胜重不由得想笑,终是忍住了。他知道胜隆为何会这般问,但对方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他感到好笑。 “你提出了三个问题。但我先要提醒你,休要忘记最重要的,乃是大御所已决定永远不见六男上总介大人。” “是。” “上总介大人的脾气你也知,世人皆知,他比将军争强好胜,甚至还杀掉了将军家臣。他这种脾气,怕也是天命。” “天命?” “以他这等脾气,再加上伊达煽动,会是何等结果?大御所归天之后,必是兄弟内讧,这内讧的实质乃是伊达之乱。那个保罗神父,就是认为伊达乃是大坂的盟友,才跑去求救。” “……” “大御所现在后悔把上总介大人给了伊达为婿。若仍把上总介大人留在伊达身边,便是留下了一场天下大乱的祸根……”板仓胜重不能自禁,竟流下泪来,“胜隆,大御所觉得,为了不让伊达有机可乘,只有让自己的儿子来负此过。大御所说将永生不再和上总介大人见面,也就意味着,上总介大人将被收回领地,本人将被幽禁,如此一来,上总介大人的夫人便会离他而去,被送回奥州。这对上总介大人自大为残酷,但为天下苍生,也只有如此了。” 松平胜隆一脸严肃地瞪着胜重,他渐渐明白了大御所所谓“永生不再见面”的意义所在。但他心中还有几处不明。他也经常听到关于伊达有叛心的传闻。以前伊达便嘲笑秀吉公不会打仗,说家康公不过是运气好。这样一个人,自会煽动女婿和将军相斗。但大御所为何容得下这样一人居于卧榻之侧?他为何偏偏要牺牲自己的儿子,以化解此事? “你既明白,就不得草率地拒绝。”胜重接着道,“大御所之所以如此只是为了防止战乱。你此去,担子不轻啊!” “大人,再来一杯。”松平胜隆端起已凉的酒,一饮而尽,“大御所为何如此惧怕伊达呢?为何不一举讨伐他?” 胜重见胜隆一脸焦虑,笑道:“你竟不明白?” “不明白!为何大御所要忍痛惩罚自己的儿子,以保全伊达?” “因为上总介大人乃是伊达女婿。” “这么说……这么说,是要令上总介大人和夫人离散之后,再举兵征伐伊达?” “不,不,若是征伐,又要发生战事了。你好生想想,一旦把上总介和伊达分开,伊达自会放弃二心。伊达有了上总介大人,便如蛟龙腾云,但若蛟龙没有了云,他便只能盘踞在池底,不敢兴风作浪。” “在下还有一问,上总介大人受到惩罚之后会怎样?领地被没收,本人被幽禁,夫人会离去,那之后,他会不会重见天日?” “这就不得而知了。”胜重忙摆手道,“在此之前,悉听大御所处分。但在此之后,如何处置,则全由将军做主。不知将军会命其切腹,还……”说到这里,胜重叹一口气,道,“既然大御所决定永远不和上总介大人见面,之后上总介大人重见天日之机,只怕微乎其微。将军乃是至孝之人,对于父亲的决断,他怎会轻易更变!” 听到这里,胜隆的脸有些扭曲,抱膝呜咽道:“这样的话,上总介大人只怕难逃一死。” “正因如此,大御所亦是伤心欲绝。” “唉!既然是大御所的吩咐,在下怎能拒绝。” “你愿接受了?” “即便在下说不接受,大御所也不会同意。抱着一死的决心……” 松平胜隆似已有了几分醉意,突然挺直胸膛,咬牙道,“在下会说服他!但他毕竟为大名鼎鼎的上总介,即便能明白父亲之意,却也不会乖乖接受惩罚。斯时,胜隆会一言不发在上总介大人面前先行切腹。想必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胜重激切道:“你既有这等决心,定能说服他。他亦为人子,怎会眼睁睁看着父亲的使者死在面前?他定会哭着接受父亲的决定。我和大御所都信你能说服他,才决定派你去。可是胜隆,你仔细想想便能明白,你这一行,重如万里江山。” 说罢,胜重不由全身抽搐,大哭不止。 第二十章 晴天霹雳 战争结束之后,德川家康下令要在百日内处理好战后事宜,但诸事完结,比他预想的提前了十日。 元和元年(一六一五)八月初四,晨,家康从京城出发。 同日,于七月十九离开伏见的将军秀忠抵达江户。 松平上总介忠辉紧随父亲离开京城。松平胜隆之父松平大隅守重胜负责指挥越后军撤退。 大久保长安死后,皆川山城守也被撤职,之后大隅守重胜便作为忠辉家老,居于越后的三条城。 三条在高田以北,与高田城相距甚远,位于伊达与忠辉的领地之间,将二者隔离开来。大隅守重胜之所以选择此地,似正是想暗中监视,但忠辉对此并不介意。 忠辉在大津和大隅守重胜别过,带着不足百人手下,朝骏府而去。从前番事件后,忠辉便再也未见过家康。因为家康从没召见他,他也未想过去看看父亲。在忠辉眼中,父亲原本一代雄主,如今也由于年龄之故变得多牢骚。一旦自己言语稍有不慎,他便会大发雷霆,或是唠唠叨叨,或是泪流满面。忠辉因此认为,只要父亲不派人召见,便不去见父亲,这样也算孝行。现在他之所以将人马托付与大隅守重胜,轻装沿着北海道前往骏府,实是为了见见母亲。 茶阿局一直在照顾家康日常起居。忠辉亦常切切叮嘱:“父亲已经老了。定要好生照顾,莫有闪失。”忠辉想,此行若能与父亲一见,请个安,也是好事。但他觉得,作为孝子,最重要的还是要将年迈的父亲好生托付给母亲。毕竟,父亲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在京城时,伊达政宗多次提起此事:“大御所在世之日无多,万不要拂他心意。不仅是他,在大御所有生之年,你都不可出言顶撞将军。即便有不满,也要憋在心中,不可流露于外。要记得大御所之言:生气乃是人生大敌。”他的意思,是说忠辉现在不可与老人拌嘴,以防给将军留下口实,反正大御所也将不久于人世,且忍耐一些时日。 有些人听了此话,可能感到不快,以为伊达是在等待大御所归西,但忠辉却并无反感,他认为岳父还未放弃让他成为大坂城主之念。 忠辉并未往深处想,在到达名古屋之前,他始终跟在家康后边,与之相隔十里左右。待家康入名古屋城之后,他便走到前边。 八月初十,家康带着义直和赖宣进了名古屋。 要在此歇息两三日吧,这样也好,忠辉心道。但当他看到名古屋城头金光闪闪的黄金虎鲸时,心中为之一震:兄弟们竟然拥有如此气派的城池,我的城池却比这里差了老远。他有些艳羡,亦有些恨意。 事情未能如忠辉所愿,大坂城最终由松平忠明暂管。忠明乃是奥平美作守信昌四男,其母乃家康和筑山夫人所生长女龟姬。虽说大坂城终究会为幕府直辖,但家康却拒绝了儿子之求,将它交与外孙管理。里外一思,总让人有些想不通。 父亲许是觉得,松平忠明年三十三,正值壮年,我却还年轻,不堪大任?忠辉心下也承认,忠明也是出类拔萃之人。忠明把原来八十町的百姓移到城内的三道城,把三道城改成一条街市,还疏通了道顿堀、京町堀、江户堀和木津川等主要水路。而且,他还把散布于城外的大小寺院,都集中到天满及上町一带,并丈量土地,整顿街区。他的大张旗鼓和北国高田的开垦荒地有着天壤之别。设若是我,定会招来海外大商船,在此处修建一处大港,堂堂正正和海外交易,可若这般撤回高田城,一生都恐与大坂城无缘了。名古屋城头的黄金虎鲸多少伤了忠辉的心。他思虑道:在父亲心绪好的时候,不知母亲能否替我圆了心愿? 忠辉掉转马头,马不停蹄从热田往鸣海赶去。 从此处到冈崎的每一寸土地,都能勾起家康的无限回忆,但对于忠辉,不过一个陌生之处,阅历的差异隔断了父子情感的沟通。 忠辉比家康早三日抵骏府。到了骏府,他接到一个意外的喜讯:居于高田城的侧室产下一个男婴。他自赶不及回去为孩子举办七日祝福宴会,但来报信的人希望他能给孩子起个名字。 喜讯顿时吹散了忠辉心中的烦闷。他兴致勃勃在信纸上写下自己第一个孩子的名字“德松”,然后举办了热闹的酒席。 第二日,母亲茶阿局来到了忠辉住处。忠辉原本也可到城内去拜访母亲,但依例,仍有诸多不便。松平上总介忠辉乃是大御所之子,作为侧室的茶阿局虽生下了忠辉,但其地位却仍是忠辉的仆役。故,茶阿局虽是来看望自己的儿子,却要说成是向主子问安。 “茶阿局前来向大人问安。”侍童田村吉十郎通报之后,忠辉还未从昨夜的酒意中清醒过来,一边再次命人准备酒宴,一边把母亲请进来。 “母亲,我有儿子了。”不管礼节如何,见面之后,二人仍是亲密的母子。房门大敞,二人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 “听说是个大胖小子,可喜可贺。”茶阿局道。 “母亲,我让使者带回信函,给孩子取名德松丸。” “那使者是从江户派到高田城的?” “是,那边要近一些。” 此时,茶阿局突然皱起眉头,她许是想到了江户的五郎八姬还未有身孕。但满心欢喜的忠辉并未想到这些,单是道:“母亲,我们好久不见了。先喝一杯,您身子一向可好?” 茶阿局似有些忧虑,道:“你为何不从大津前往大坂,却故意绕远道,从伊势穿越伊贺的大和路?” 忠辉并不在意,道:“此事乃是父亲的命令。不管孩儿长到多大,父亲还是让人畏惧。” 但家康并没有下达这等命令,松平忠辉的人却都以为乃是家康的命令,听命行事。此中有一个奇怪的误会:伊达家的片仓小十郎,让忠辉信了那乃是依父命行军。 茶阿局之所以这么一问,定是忠辉贻误战机的消息也已传到了骏府。若是往常,她定会再次询问一番,但因今日乃是母子二人好久不见,她只是道:“既是父亲的命令,便无妨。”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不再往下细问,将话题转到了千姬身上。 七月初,千姬沿北海道返回江户,茶阿局至今还不能忘怀楚楚可怜的千姬。 “你于高田城内产下男丁,可喜可贺。但你不知阿千当日伤心的模样,这也难怪,我也是个女人,能够明白她的酸楚。”茶阿局眼中噙泪。 “是啊,定会不快。对于千姬,大坂城乃是她的家。她怕已记不清出嫁前在江户的那些日子了。” “并非这个原因,而是女人根深蒂固的悲哀。” “母亲是说她拒绝进食一事?” “唉,她已心灰意冷了,要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她说,她宁愿一死,也要保住……” “肚子里的孩子?” “是。阿千已经有孕在身,你可能不知道。” “是啊,我从何得知。” “许是旅途劳顿,到达骏府的时候,她便突感腹痛。” “哦。” “我叫去了医士,日夜看护,但最终还是未能保住她腹中骨肉。” 说到这里,千姬当时痛苦不堪的模样又浮现在茶阿局眼前,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双手合十。 “原来如此,怪不得您会因我的孩子想到阿千呢。” “是。高田平安产下男丁,阿千却……” “之后怎样了?” “她都不想活了,说这世上已无甚值得她留恋。” “哦。” “只有女人才能明白她当时的心情。在你出生之前,我也曾怀过一个孩子,当时掉了,我便想到过死。” “哦,原来我当有一个哥哥……” “哎呀,看我说了些什么。当时我从阿千手里夺过怀剑,劝她想开些。可她却说,她每日都会看到秀赖的亡灵愤愤道:绝不能让德川家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 忠辉晃了晃身子,惊讶不已:“母亲,这是真的?” “是,她怕是太累。但她说,就算是和秀赖赌气,也要把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但却掉了。她如今一心求死,要我莫再阻拦她,还希望在她死后,将她的头发送往伊势的尼寺庆光院,与秀赖的牌位放在一起。” “真是可怜。这都是因为她念着秀赖。母亲,您帮她实现愿望了?”忠辉此时已有些醉了,突然泪下。 为了让千姬打消寻死念头,茶阿局劝解将近十日,一时自不能从这个话题转移开来,只是叨叨说着。 茶阿局在忠辉府邸待到傍晚才去。两日后,家康便会返回骏府,因此明日一早,她就得忙着准备迎接诸事。 “我们在城内再见吧。”茶阿局刚要起身离去,却又想起了什么,坐下,说起了她听家康所言幼时诸事,“听说这一带原叫少将宫,你父亲幼时在这里过活。当时,你父亲还是个无依无靠的人质,被人称为三河野种。但现在,他已为天下公。每当他在城中巡视,便会说些往事。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啊。” 这也是茶阿局自己的感慨。先前,茶阿局乃远州铁匠之妻,因丈夫死于非命,她抱着三岁的幼女远赴滨松城,寻到家康,请他为自己伸冤。这就是缘分,家康将她收为侧室,她后生下忠辉,现在忠辉已成了拥有六十万石俸禄的亲藩大名。她是想起了自己的命运,才发出如此感慨。 “我想我不必再说,你也应明白,定要孝敬父亲,报答他的恩情。” 忠辉笑着打断了她:“母亲不必挂怀。您就是让我不孝顺,我还偏要做给您看呢。” “那,我们城内再见吧。” “孩儿倒是要拜托母亲好生照顾父亲。” “好,好,我知道。”茶阿局起身离去。但她穿草鞋时,鞋带突然挣断了。这许是有何预兆,但她却未多想,重系了一遍。 忠辉带着几分酒意,目送着母亲,“母亲小心慢行。孩儿这样说或有些可笑,此处和骏府城近在咫尺,况且您是坐轿回去,哈哈!”他放声大笑。茶阿局未让忠辉看到自己断开的鞋带,慌忙进了轿子。 之后,忠辉继续喝酒。他几乎不来骏府府邸居住,因此,此处亦无女人。待母亲去后,他便从花街柳巷叫来了一些妓女。“父亲明日便会回来。待见过父亲我就要启程了。今夜不妨一醉方休吧。” 他知还会在城中见到母亲,只备到时婉转向母亲表达心思:“忠辉想再历练一两年,入主大坂,为幕府效力。”他想让母亲先给父亲透露此意,看看父亲作何反应。 就这样,忠辉在骏府心满意足度过了两夜。 “吉十郎,父亲平安抵达骏府了?”到了第三日,忠辉依旧带着几分酒意,问身边的侍童。此一整日,他睡得不多。 “是,已经平安到达,真是可喜可贺。” “哦,好。明日我就进城向父亲问安。今夜我要好生睡一觉。你们自己可以尽情饮,莫要因些屁事吵了我就是。”他吩咐过后,便昏昏沉沉睡去了。 妓女还留在府中,但因忠辉已沉沉睡去,她们也就懒散下来。院子里一片寂静,听不到小鼓和笛子之音。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周围依旧一片寂静。 忠辉忽觉一股冷冷的夜风吹过,遂朦朦胧胧睁开眼睛。 “小的有事禀报,请大人醒醒。”说话的是吉十郎,他提着一盏昏暗的灯,压低了声音道。 “何事?不是叫你休要吵醒我吗。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才天黑未久,城内有使者求见。” “城内?是母亲派来的?” “不,乃是三条城城主之子松平出云守胜隆,奉大御所之命前来求见大人。” “家老们呢,让他们代我去见见便是。” “他说必须要面见大人您。他说他乃是大御所派来的使者,让小的定要叫醒您。” “大御所派来的?”忠辉这才慌忙起身。由于喝了太多,他依然感到头昏脑涨。“好,把他请到厅里,我马上就过去。”忠辉起身之后,伸了个懒腰,速速换上见客的衣杉。 忠辉一边换衣一边寻思:松平胜隆在父亲身边,若让他见到自己一身酒气,回报父亲,怕大事不好。说不定母亲将自己生下男婴的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特意派人祝贺来了。“我儿子也做父亲了啊。”他莫不是要赐我什么东西? 忠辉昏昏沉沉想着还未谋面的儿子,来到了厅里。松平胜隆乃是忠辉家老之子,二人之间毋需客套。 “啊,胜隆,天色已晚,你来这一趟,真是辛苦了。父亲有何事?”他的口气显得很是随意,但仍旧坐在了下座,“你说吧,我听着。” 此时,婴儿和父亲的笑脸仍旧浮现在忠辉眼前,正因如此,松平胜隆在烛光下坐正了姿势,要传达家康的旨意之时,忠辉还是昏昏沉沉。 “大御所有令!”松平胜隆一脸严肃道,“第一,尔于大坂出征之际,在江州守山一带,不及报告将军,便擅自斩杀将军家臣——长坂血枪之弟六兵卫,可谓僭越之罪。第二,进宫面圣之际,提出各种异议,拒不同行,敢去捕鱼,实乃罪不容赦。第三,身为六十万石之大名,仍不知足,还敢要求加封,实在傲慢无礼。因此,我永不再与你见面。元和元年八月初十。”胜隆朗声读完,正要收起纸卷。忠辉却侧首,一脸迷茫道:“胜隆,这是何意?” 胜隆并不答话,单是默默卷起纸,放在忠辉面前。 “你说什么?第一,随意处置血枪的弟弟,有僭越之罪……” “正是。” “第二,只顾捕鱼……” “正是。” “第三是什么,领受着六十万石……” “如此还嫌不够,真是不知好歹。大御所对此大为震怒。” “哦,我还以为你是前来祝贺的使者,你竟是父亲派来责骂我的?” “正是。” “你等等,我不明白。刚才你所言三条,在二条城的时候,我已经向父亲致歉无数,事情已经了结。”忠辉边说边打开书函,“永不再与你见面……这‘永不见面’是何意?” “也就是说,此生永不再相见。” “此生……谁和谁?” “上总介大人和令尊大御所大人。” “浑蛋!” “……” “父亲永远不再见自己的儿子……父亲永远……不,是近在眼前的儿子永远见不到父亲……”忠辉大声吼着,脸色渐渐变得苍自,“胜隆!” “大人先把这书函收起来。我是作为大御所使者而来。” “哦,是么,你是父亲的使者?好,我把这个收起来,放好了。好了,你说吧,这‘永不见面’到底是何意?” “在下已回答过了。就是说,大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大御所的意思,是让您马上回到浅草,等候将军发落。” “哦?这可真有趣!这世上哪有这种惩罚?这必是父亲年迈糊涂,一时兴起。”胜隆一本正经拿起扇子,抵在小腹上。 “你是说,我若不从,你便要切腹?”忠辉道。 胜隆依旧十分沉着,冷静道:“正是。” “这可愈发有趣了。我从没听说过‘永不见面’这种惩罚,这怎生可能?你竟巴巴跑来告诉我这事。事情原本已然了结,到底是谁再次煽风点火?将军早已回了江户,说不定是义直或者赖宣。两个幼弟与我毫无积怨,这样的话……”忠辉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拍膝道,“定是忠明在搞鬼:忠明定然是听说我想得到大坂城……” 胜隆拿起扇子拍了拍膝盖,打断了忠辉:“这都是大御所的意思。请大人莫要妄自揣测。” “什么?” “大人竟说出大御所业已糊涂云云,大人可能不知,大御所今日长泪不止啊。” “浑蛋!”忠辉拿起茶碗,用力砸向彩绘隔扇,“以上这三条,我都已经向父亲解释清楚。贻误战机一事,我决定亲去江户向兄长赔罪。仙台的岳父大人也说,我自己去还不够,他会一起前去。第二条,那是因为父亲的使者来传话时,我已不在营中。那第三条,怕是因为我想得到大坂城。不错,我的确想入主大坂,但这绝非因嫌六十万石太少,而是想借大坂进行海外交易,是为了天下繁昌,因大坂正好占尽天时地利。但,若父亲不准,忠辉不会勉强。可父亲现在说什么‘永不见面’……好!现在我就去父亲那里,在他的面前把这书函撕个粉碎,向他讲明一切。” “……” “这样行吗,胜隆。你可别急着切腹,否则会弄脏我家的席子。休要太性急!” “且等。” “休要拦我,浑蛋!我听说若儿子犯错,会被逐出家门,但从未听说过‘永不见面’这等惩罚。我可是越后之守,此事要是让外人知晓,我还有何面目见人?” “请您冷静,上总介大人!” “嗯?” “您以为大御所就是因为这三条罪状,才给您这等惩罚?您竟还未看出这都是些借口?” “胜隆,你这狗东西说话真是古怪。” “大御所既然老泪纵横,作此生不再与大人相见之决定,其中定有深意。” “你快说,浑蛋!为何之前你不说?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 “在下不知。” “不知?既是不知,你还假作聪明,狐假虎威?”忠辉说着,忍不住一巴掌扇在胜隆脸上。 胜隆似早有准备,捂着脸一个踉跄,依旧平静如水。 “快说!里边有何隐情?” “在下不能说。” “刚才你说不知,现在又道不能说,竟敢耍我?” “不知。” “此事可与你父亲也有干系?”胜隆惊讶地抬起头,使劲摇头,“大人怎会如此说?此事父亲一无所知。” “哼!你父亲身在三条城,整日两眼放光监视我,生怕我有谋反之举。哼,定是你老子对大御所说了什么。” “上总介大人!” “你休要那般瞧我!就连你也像野狗一般盯着我!” “大人难道丝毫都不觉惭愧?” “惭愧?” “大人怀疑别人之前,请先好生想想您身边诸事。” “这,这……”忠辉突然闭上了嘴。他虽然任性,却并不愚笨,冷静地想想自己身边诸事,立时心中骇然:父亲作出这种奇怪的处分,莫非因为以前自己身边之事? 听胜隆这么一说,忠辉首先想到了大久保长安。他只知长安在八王子府邸里私藏了大量黄金,至于事件详细经过,他并不知情。“这么说,和大久保长安的谋逆有关?” “不知。” “又是不知!” 胜隆驳道:“身为武士,有时即便是知,也只能作不知。上总介大人,难道您还未发现,有些时候在下只能这般说?” “你所说的不知,就是同意我所言?” “不知。” “好!父亲是说长安的谋逆乃出于我的指使?” “无这般简单。”胜隆摇了摇头。 “什么?没这般简单。” “不知上总介大人是否知道,大坂陷落之时,有一个洋教神父险些被伊达家臣杀了,亡命到蜂须贺军中,方逃得一命。” “我怎知这些?” “大人可知那神父说了什么?他说,伊达政宗怕他泄露秘密,才要杀人灭口。” “泄露秘密?” “是。他说天主教徒和伊达政宗、松平上总介大人之间有密约,要和大坂方结盟,讨伐大御所和将军。” “你……你?”忠辉不由得探出身子,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这可真是古怪!竟有这等传闻!我会和洋教徒及岳父联手,讨伐父亲和将军?” “您不要笑,上总介大人。”胜隆似有些动怒,“此次大坂之战,您不是迟到了?而且,当神保相茂军与大坂的明石军激战时,伊达竟从背后偷袭,致神保相茂全军覆没。可疑的还不仅这些,据那神父说……” “且等!”忠辉厉声打断胜隆,“父亲以为我迟到,就是为了成就所谓阴谋?” “正是。” “正是?你这厮真让人生恨。你也觉得父亲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 “不知。” “哦。好了,不管你是‘正是’还是‘不知’,都随你便!可忠辉该问的还是要问。对于伊达军误灭了神保之事,岳父大人想必已向父亲和将军解释过了,也已得到了谅解。” “不知。” “他们已然明白,现在却将气撒在忠辉身上!你不认为他这般做,不过是懦弱?” “不知。” “你又是不知!哼!即便长安和伊达有野心,松平忠辉怎能与他们沆瀣一气?” “恕在下直言。”胜重摇头道,“上总介大人乃是伊达女婿。” “女婿又怎样?翁婿和父子,何人更亲?” “那个逃到蜂须贺军中的神父,说得颇为清楚。” “又是那个神父……那神父说了什么?” “他说,伊达大人让大久保长安私藏了巨额黄金,希望用这些黄金操纵信奉天主教的大名,以图在不日后推翻将军,让女婿掌管天下,他则取大御所之位而代之。” “哈哈哈,这真是一派胡言!即便岳父有这等想法,忠辉也不会同意,况且他也非这种人。” “话虽如此,神父却有依据。” “依据?” “是。乃是伊达写给索德罗的书函。” 忠辉咬牙道:“函里写了什么?” “请他到达班国之后,定要设法让国王菲利普往日本派遣水军。只要班国的兵舰一到,伊达就与信徒同守大坂城,立即出兵讨伐江户。大御所已有察觉,才不断催促秀赖离开大坂城。” 胜隆一言道破真相。忠辉沉默不语。 “这些话请莫要外传。”胜隆越发觉得不吐不快,“祸事根源还在于大久保长安。真如一场梦,但这梦却是有根。” “哦。” “大久保长安私藏巨额黄金属实,不仅如此,秀赖署名的联名状也确凿无疑。当然,上边并无伊达签名,但有结城大人,有上总介大人,还有大久保相模守忠邻大人。这样一来,将军的亲信怎能视而不见?而且,据云相模守欲在大御所从江户回骏府途中,将他劫持,监禁于小田原,强行要求他传嗣位于某人。” “……” “因此,大御所才不得已处分了相模守,不仅如此,加贺的高山和内藤二人旋被流放,只有伊达一人安然无恙。但伊达手中还有大人您。他拜托索德罗前往班国,请求班国皇上派出兵舰,他日日等着兵舰到来。今夏大坂一战,他只欲尽量拖延决战时日。大人可知他为何拖延?” 忠辉紧闭双眼,听着胜隆一一道来。他酒意全无,浑身打颤,只听胜隆续道:“大御所心中一清二楚,上总介大人您并无异心,因此,今天大御所将这封书函交给在下时,才大哭不已。上总介大人,胜隆所能说的就这些了。函中所书三条罪状,实际上……” “哦。哦。”忠辉喃喃着,闭了眼,虑道:从大久保长安、大久保忠邻、高山右近,到内藤如安、神保相茂,甚至连伊达对友军相袭,都关联在一起,事情并不简单。如此说来,我只能不见父亲,直接回江户了? “上总介大人,胜隆多嘴了。在下所言,您就当从未听过。” “不,你有话尽管说!” “多谢!胜隆以为,大御所怕是想让上总介大人和伊达断绝关系,然后举兵讨伐之。” “嗯?” “因此,大人回到江户,当与夫人离散。” “……” “那之后将会怎样,在下就不得而知了。不知将军会命大人切腹,还是让大人担当征伐奥州的先锋。但不管怎样,都是大波大折。大人定要作好准备。” 但忠辉紧闭着双眼,沉默不语。 对于忠辉来说,达一切皆如天外之事,现在却如暴风骤雨滚滚而来。是自己疏忽了?他原本以为大久保之事早已过去,世人也已忘了那厮,没想到直至今日,还会重提。忠辉此前确有些过于依靠别人,他一直深信,父亲、兄长、岳父以及身边诸人,都待他甚好,切切爱护。事实却非如此,兄长自有兄长的心思,父亲也有父亲的心思。伊达怎会舍弃一门之利而一心为女婿着想?在这世上,有何人是一心一意为了我松平忠辉? 但此责罚对于忠辉来说,还是过于残酷。正如胜隆所言,这个惩罚,并不仅仅是“永不见面”那般简单。 下一步,胜隆说忠辉要么会被命令切腹,要么会被任命为征伐奥州的先锋。但在这之前,还将会出现什么?父子将永不相见,但将军将会对他作出何样惩罚?伊达政宗是否真让索德罗去菲利普皇上那里搬救兵了?若果有此事,等菲利普皇上的兵舰登岸之时,日本国内又将掀起怎样的大乱?父亲难道已预感到将会有一场天下大乱,才决意举兵征伐奥州? 狗大意破头,人大意失首!忠辉闭眼,泪流不止。 听说侧室生下一个儿子,忠辉欣喜至极,甚至还想让母亲帮自己问问大坂城之事。想到这里,他忽觉自己实在愚蠢至极。此时他亦想起,当日在二条城和父亲争执时,父亲并未曾说过一句原谅之语,只是跟他讲了一番王道霸道之别。他却一厢情愿以为,自己既然把该说的都说了,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但哪能这般容易了结? “胜隆,”忠辉忽道,“将军将会对我作出何样处分,你听说了?” “不知……” “你必定听说了。他会怎样处置我?” “将军大人定会看在手足面子上,尽量从轻发落。大御所也定然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才先行给大人惩罚。胜隆以为,大御所对大人作出此等惩罚,乃出于父亲对儿子的关爱。” “你的意思,是说严重些,我可能被令切腹。但看情况,事情还些有转机。” “是。不管怎样,大人都是将军大人之弟,他怎会怀恨在心。只是不知将军身边那些亲信怎样想。前些日子,他们便无视大御所,逼着秀赖切腹自杀。” 二人不再说话。忠辉许已完全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拍手叫来了一个侍童。 “大人有何吩咐?” 忠辉却转向胜隆,道:“你的事已经完了吧?” “正是。” “好了,休要说什么‘正是’了,你我之间,不必拘礼。我且认为你所言有理。我们二人同饮几杯吧,就当是离别酒,可好?” “好。在下荣幸之至。” 胜隆双手伏地。忠辉这才吩咐侍童道:“快准备些酒菜。” “遵命。” “胜隆,你的公事已毕,现在我们仍是好友。我有几事要问你,你想说便说,休要顾虑。” “是。” “若我对父亲这个决定不满,进城求见父亲,他会怎样?” “他不会见您。” “我要是强行一见呢?” “大御所定会向世人宣称,说您疯了。” “发疯……”忠辉凄然一笑道,“父亲定然以为,要是不这般说,我便会累及家母。” “……” “我若推说父亲所言之事,我并不知晓,即便伊达和大久保抑或其他某某有何野心,皆与忠辉了无关系……” “嘘!”胜隆打断了他,侍童正端了酒菜进来。 “是啊,我说过只有我们二人。哈哈哈,你把酒菜端来就退下。我现在倾心于一个女子,此事我要与胜隆好生谈谈。”忠辉支开了侍童,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将酒壶递给胜隆。“若忠辉因为气愤而切腹自杀,又将怎样?” “世人会说大人乃畏罪自杀,反而会累及大人家臣和茶阿夫人。” “哦。你也是这般想。来,再来一杯,我也再喝一杯。”忠辉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大声笑了起来,“胜隆啊,我现在真想当场把你杀了,然后切腹自杀,还把肠子拽出来扔在地上。罢了罢了,我怎会如此?我知你来之前已作好了准备,已有所防范。你,还有父亲……哈哈哈哈哈……” “我明白大人的心思。”胜隆定定看着忠辉,端起杯子,缓缓递到唇边。 离别酒!忠辉这话让胜隆感到一阵心痛,却又不敢掉以轻心:忠辉并不愚笨,只是性子刚烈,他很可能拿刀杀入。忠辉要是自杀,我就先他一步。胜隆从一开始就下定了决心。 忠辉大笑过后,又拿起酒杯,一连喝了两杯,方道:“胜隆。” “大人。” “目前,我似连一个知心朋友都无啊。” “哦?” “但今日我寻到了。就是你,松平出云守胜隆。” “在下惭愧。” “因此,我有事想与你商议,你莫要拒绝。” “在下怎会拒绝?大人之言令在下荣幸之至。” “我就说了。我想暗中切腹自杀,你就说我乃是服毒身亡,因此……”忠辉微微一笑,接着道,“你能否莫跟着我自杀,活下去?” 胜隆依然紧紧盯着忠辉,摇了摇头。 “我若自杀,你也要切腹?” “无此准备,在下不会接受这差使。” “哈哈……下一事。” “请讲。” “你若是我,会怎样?” “明日一早,便老老实实离开骏府,前往江户。” “不强行进城么?” “正是。” “是啊,把一切都交与父亲。到了江户,我又当如何?” “回到江户自家府邸中,闭门不出。” “静候兄长发落,甘做俎上之肉?” “正是。” “但,若兄长并无发落呢?” “在下以为,将军首先会令大人和夫人分开。” “我也要老老实实遵他命令么?” “正是。” “但夫人非我,若她要寻短见,又当如何?” “她不会寻短见。” “你怎知道她不会?” “夫人乃是虔诚的洋教徒,洋教的教义不许信徒自杀。” “哦。天主信徒不能自杀,是,她不会自杀。”忠辉似已把思绪转到了江户的五郎八姬身上。 胜隆松了口气,危机似已过去,忠辉亦会不声不响回江户吧?若忠辉真能安分离开骏府,胜隆也就卸下了肩上一大重担。这之后诸事,将军和他的亲信自会好生考虑。唉,只可惜上总介大人了! 忠辉再次往酒杯里斟满了酒,陷入沉思,他已在冷静思量下一步该怎样了。 “此情此景下,”胜隆再次说道,“请大人务必保持冷静,切忌暴躁。” “嗯。” “此乃命运泥潭,大人愈是挣扎,愈是着恼,便会陷得愈深。” “胜隆,我会一一照你说的去做。你说得有理。因此,我想托你一事。待我离开骏府,麻烦你去告诉我母亲。” “在下明白,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你见到我母亲,告诉她,阿千不幸。” “千姬小姐?” “是。她不仅失去了夫君和城池,肚里的孩子也掉了。可是,幸福还会再次到她身边,忠辉深信不疑,请母亲莫要难过。” 胜隆扭开头,低声呜咽。忠辉乃是借千姬之事诉说自己的不幸,想到此,他亦感肝肠寸断。 “千姬也想过自杀,但是母亲阻止了她,这是天命。跟她比起来,忠辉已经颇为幸运了、在高田城,我有了儿子。我虽不明母亲的心思,但已明白父亲的苦心。你就这般替我传话便是。为了儿子,我也要好生活下去。” “在下谨记在心。”胜隆点点头,颤抖着声音道,然后双手伏地,“刚刚出生的孩子焉有罪过。非但无罪,他乃将军侄子、大御所之孙:是,他有何罪!” “胜隆,我若有万一,孩子就托付于你了。” “这是自然。家父也不会忘了大人之后。” “哈哈,真是可笑!人生不可思议啊。我在骏府受到了父亲责罚。而一向性急的松平忠辉为了一个尚未谋面的婴儿,却学会了保重自己,真是妙不可言。好,我已决定了。来,再喝一杯,你就回去,明日一早我使出发。” “多谢大人!” “我们还能再次相会,你定要保重身体。” 不知何时,窗外已经下起了小雨…… 第二十一章 借耳说佛心 在隅田川的船桨声中,松平上总介忠辉江户的府邸迎来了新的朝阳。 客室在院中向阳的方向,打开门,可见阳光照在川面上,水上飘着一层雾气。岸边的垂柳在风中摇曳,婀娜多姿。 门口铺着猩红毯,伊达夫人在毯上洗漱完毕,开始做早课,向天主祷告:“主保佑我夫君平安无事。” 自从忠辉出征以来,五郎八姬便日日这般祈祷,从未间断。但今晨,她心里却生了个疙瘩,昨夜几是无眠,皆因昨日傍晚,她接到侧室产下庶子的消息。 五郎八姬当然希望能为夫君生下长子,却被一个没见过儿面的侍女抢了先。她记得那个女子是春日山附近的一个乡下武士之女,唤作阿菊,不多言多语,总是低眉垂首,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五郎八姬从没想过忠辉会看上她,她却怀了孕,还生了儿子! 听到这个消息,五郎八姬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莫非他喜欢那等女人?夫人和阿菊完全不同,她开朗活泼,令人愉快。况且,她自己也认为,作为妻子理应如此。在开朗的伊达夫人面前,阿菊不过如一捧淡雪,若责骂她,她便会立时消融。伊达夫人心道,原谅她吧,这都是神的旨意。 但是,夫人却不想让阿菊亲自抚养孩子。她未责备忠辉,能责他什么?但她于优渥境地中滋生出的利己之心,总能找到自卫的借口:既然此子是夫君之子,就当由自己抚养。她决定,不管孩子是男是女,都要由自己抚养,这亦是神的旨意。 孩子出生之后,要马上告诉我,她曾这样吩咐过。她原本以为听到孩子出生的消息时,不会再有什么不安。但昨晚,她突然想到了一件担心之事,开始了各式各样的猜测,合不拢眼,直到天亮。 问题在于,出生的乃是一个男孩。若是女孩,她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抚养,也不必担心。但若是男孩,孩子接过来,便成了嫡子,将来可能会继承家业。要是这样,我日后生了儿子……这心思让她既犹豫又心痛:欺骗别人是为不善,欺骗自己同样是不善。 伊达夫人寻思,若收了阿菊的孩子为养子,我再生下儿子,对这两个孩子,我能倾注同等的关爱吗?若无法做到,不仅会使自己痛苦,还会伤害对方。 伊达夫人先前在娘家时备受宠爱,无人敢违背她的意思。她正因在娘家那般任性,才选择相信神灵,以求自戒和反省,这也是她每日向天主祈祷的原因。 莫非我只是想从阿菊手中夺走孩子?不,绝无此事!要是这样,我还有何脸面站在主的面前?独居空闺的伊达夫人,实不能驱散心中的迷茫,似看到两个长得颇像夫君的孩子坐在面前。一向开朗的她,竟心灰意懒伏在地上,甚至想象起了自己发怒时如夜叉的形貌。 天蒙蒙亮时,夫人才迷迷糊糊睡了片刻。 洗漱完毕,夫人让人点上自己喜欢的麝香,道:“叫尾上过来。”她令人叫来尾上嬷嬷。尾上嬷嬷今年三十岁,并非她从娘家带来,乃忠辉之母茶阿局所荐,如今总管内庭事务,比寻常男子还能干。 “夫人,您叫我?” “是。尾上啊,过来坐。” 尾上并不答话,单是抽着大鼻子,道:“这香太浓了。夫人您就喜欢这香。”言罢,方笑着坐在夫人面前。 “尾上,我有一事想问你。看在我母亲和婆婆的分上,你要想好了再回话。” “哦?” “我想把阿菊的孩子接过来抚养。你觉得我这么做,可妥当?” 尾上心头一惊,道:“孩子……孩子才刚刚出生啊……” “把孩子留在阿菊身边,让我惶恐,我要把孩子接过来。你觉得我这般做,妥当否?” 尾上半张着嘴,茫然望着夫人。 “回我话!我有无资格把孩子接过来?若我无这资格,孩子将会不幸。” 尾上自以为了解夫人的品性。但今日的问题过于唐突,她茫然道:“夫人,请再说一遍。高田那边产下一个男孩,夫人您是想……” “我想把他接过来亲自抚养。” “要是这样,当赶快寻个乳母了。” “我在想,是否不必如此?” “这……”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嘛,我不知是否当把孩子接来抚养。有两事让我感到迷茫。” “哦?” “若把孩子接来,那孩子就成了我的孩子。” “是。夫人要是想把他当成亲子……” 此时世人把养子称为“亲子”。若把孩子作为正妻的“亲子”来抚养,孩子便算作嫡出。 “若日后我又生了儿子,当由何人继承家业呢?” “这……” “我是个自私的女人。我想让亲生儿子继承家业。” “夫人!” “有话直说,不必顾虑。” “夫人,这些都是您自己的想法,我们可从来……” “所以我才想问你,难道我不是一个能将亲生骨肉和养子同等视之的女人?” 尾上一脸茫然,她渐渐明白夫人的意思,但对这种问题,却不能立时作出回答。 “你还不明?”夫人有些着急,道,“我若是不能对其同等相待,那怎能将孩子接来?” “这……” “我不知应当如何。我心底对阿菊母子怕有些怨恨,出于怨恨,才要让他们母子分离。要是这样,我真是恶魔。你说,我是不是这样的女人?” “夫人,您莫为难自己。” “为何要说‘为难’二字?你说,你有何想法?” “唉!夫人还是再等等,待大人回来再说。” “你是说,我应该与大人商量?” “是。” “哼!这样的话,我就输给他了。我定要在他回来之前作出决定,否则……” 正在这时,一个侍女来到门口,毕恭毕敬伏在地上,道:“伊达府上有使者求见。” “伊达使者?”话题被人打断,伊达夫人心中有些不快,但很快恢复了笑脸,道,“许是来告诉我大人消息的。把他们带进来。”说完,她又叫住了侍女:“来者何人?” “一个是远藤弥兵卫大人,另一个人,奴婢未见过。” “哦,是弥兵卫,定是来告诉我大人何时回来,当让他们喝上一杯。尾上,你吩咐下去,备酒。” 等尾上和侍女离去,伊达夫人看了看周围,自言。三语道:“晚了,已经来不及了。原本不想听大人吩咐……” 未久,侍女带着远藤弥兵卫过来,后面跟着一个陌生武士。远藤弥兵卫乃是政宗属下,负责伊达内庭外庭的联络。 “小人见过夫人……”弥兵卫双手伏地。 话音未落,夫人便打断了他:“父亲母亲身体可好?” “好。” “这人是……” “此乃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大人。” “柳生?” 宗矩紧紧盯着夫人,道:“鄙人乃是将军身边的人。” 夫人脸上笑容越发灿烂,点了点头道:“你们必是来告诉我上总介大人何时回来。来,往这边一些。” “夫人,”远藤弥兵卫伏下身子道,“小的今日前来,并非奉伊达大人之令。” “哦?” “小的乃是奉太夫人的密令。故,小的才带着熟知事情前因后果的柳生大人前来。这些事,伊达大人并不清楚。” “母亲的密令?会是何等事情?真让人心急,你快些说!” “恕小的斗胆,小的想请闲人回避。” “好。大家都退下,告诉尾上,我不叫她,她不用过来。”然后,夫人探出身子,问道,“发生什么大事了?” 远藤弥兵卫谨慎地看了看周围,道:“夫人,您只怕很快就要和上总介大人分开了。”他一字一顿,尽量不吓着伊达夫人,“此事过于突然,夫人可能无法接受。故太夫人才让小的先来禀报一声。因此,小的找来了对此事比较清楚的柳生大人。” 伊达夫人一脸惊讶,使劲摇头,“要我离开上总介大人?哼!主为每个女人都选了一个丈夫,离开丈夫绝不可能!” “夫人。”弥兵卫不慌不乱道,“若说离开夫君有违天主旨意,说成别居也可。不管怎样,夫人怕都不能继续留在松平府了。” “这是为何?” “容小的细禀。上总介大人在此次出征中犯了过错,受到了重罚。” “大人他……” “大人近日便会回到江户,但他不能和夫人见面,要蛰居一室,谨慎思过。到时,夫人您……” “且等。莫非母亲是让你来告诉我,到时我不能强去见大人,而应……” “是,夫人不能因无法与大人见面,生出怨恨。” “这真是奇怪!”夫人使劲摇着头道,“太奇怪!弥兵卫,领内侧室刚刚为他生下一个儿子。” “彼此并无干系。” “不,这定是别人的阴谋,想让我和大人分开。”说到这里,夫人似意识到了什么,眼中带着几分恐惧,转向宗矩。但宗矩却如一块石头般,目中无神,口中无言。 “弥兵卫。” “夫人。” “大人到底犯了何错?” “共有三条。” “哪三条,说给我听听。” “第一,出征途中,逞性杀掉了将军家臣。” “杀了将军家的家臣?” “是。第二,在大和口战中迟到,贻误战机。” “真是奇怪!大人应是跟着父亲,父亲怎会……” “夫人且先听小的把话说完。第三,便是领受着高额俸禄,还嫌不够,竟讨要大坂;并在大御所要他一起进宫面圣时,去河里捕鱼,不肯一同前往。身为大藩之主,实在是无礼怠慢之极。因此,在将军大人施以处罚之前,大御所便给了大人‘永不见面’的惩罚。” “永不见面?” “父子二人今生今世不再相见。如此,夫人离开大人,错并不在夫人,都是上总介大人自己的不是……” “等等,弥兵卫!”夫人厉声道,却又陷入了沉默。此时她方明白事情非同寻常,紧绷起原本满是笑颜的脸庞,凝神沉思。 “至于详情,就请柳生大人来说吧。”弥兵卫谨慎地说了一句,便缄口不言。 柳生宗矩忽将视线转向夫人,却欲言又止。夫人关爱着忠辉,此情意非同一般,对于夫人,这完全是一场意外的灾祸。他明白这些,愈觉得此时不应随便插嘴。但他亦能明白家康的苦恼:为了世间太平,大御所只能牺牲儿子。方今天下,权柄操于家康手中,但他一心要国泰民安。宗矩想起父亲努力独创“无刀取”刀法的苦心,有大得,必有大失。由于家族禁止步入仕途,柳生一门目下仅是靠代代相传的三千石寺院领地过活。而深得父亲真传的奥原丰政,已不知所终。 家康苛求自己,挥泪黜亲子,亦是为对得起良心,对得住天地。可……宗矩感到室息。这个女人太无辜,她只是一心爱着大君,何恶之有,何过之有?神佛为何不施救? “夫人明白了?”远藤弥兵卫忍不住道,“上总介大人早晚要受将军重罚,故,夫人要赶快离去,尽快回到奥州。因事情过于突然,夫人可能一时想不通,太夫人才让小的前来劝您。” “……” “太夫人不会违背教义,令您离开上总介大人……只是暂时离别。当下要讨论的,乃是您二人应怎样分开。” “……” “夫人是回到江户伊达府,还是回奥州?太夫人让小的问明夫人的意思。” “我不知!”夫人突然转向宗矩,道,“大御所惩罚上总介大人,身为兄长的将军大人为何一声不语?大人和将军可有不和?” 宗矩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只好不语。 “柳生大人,您乃将军幕宾,深得将军赏识,这些事您应知悉。不用顾虑,告诉我。” “这……夫人说得对,二人些有不和。”宗矩想了想,断然道,却移开视线。 “果然不和?我竟都不知!多谢你们前来相告,我家大人和将军不和,既如此,我更当尽人妻之责了。弥兵卫,不可再提离开大人之言!”夫人严厉斥责了弥兵卫,转向宗矩,紧紧盯着他,只让他浑身发凉,心中七上八下。 “他们本是亲兄弟,定有办法化解矛盾。我若不努力,就此和大人分开,便有失为妻之道。您说呢,柳生大人?” “夫人所言极是。” “您若也同意我的话,我便想问您。我想让家父亲自去向将军大人陈述,可否?” 柳生宗矩感到心头被人刺了一刀。夫人不愧是伊达之女,看似柔弱,实则如钢。“鄙人以为不可。” “不可?” “是。要是有回旋余地,大御所也不会作出这等责罚。” “这么说,我家大人之所以犯错,责任在家父?” “夫人明鉴。” “要是我亲去求将军夫人……” “不妥。”宗矩摇首道,“将军夫人不会见您。夫人非要见她,事态反而恶化。” “那么……”伊达夫人依旧不肯罢休,眼中灼灼放光,一本正经之态让人大觉不忍,“那我就去见天海上人,据云,他近日深得大御所信任。” “是啊。”宗矩还从未想到那位高人。天海上人若能巧妙用佛理将家康心中的苦闷化解,必能柳暗花明。“不失为一法。” 伊达夫人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开始舒缓下来,露出自信而坚强的微笑,“弥兵卫,你都听到了,我还不能急着离去。你回去告诉母亲大人,现在将军还未对上总介大人作出处罚。我要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样子,迎接大人归来。” “可这……”弥兵卫说到这里,缄口不言。对于此事,柳生宗矩许还未察觉,但政宗已觉出事势危如累卵。他甚至想到,一到江户便要改筑府邸,以便随时迎战。 “你明白了?回去告诉母亲,让她莫担忧,此事女儿自有主张。” 远藤弥兵卫一脸为难,看了宗矩一眼。他希望宗矩能帮他说句话,又害怕宗矩看透政宗的心思,不敢贸然开口。事实上,伊达政宗乃是在经过骏府的时候,方听说忠辉受罚。一听此罚,又听说忠辉不声不响离开骏府前往江户,政宗歪着嘴嘲道:“耍什么小聪明!这定是和将军商量好的。”但他并未因此事而生惧,在他眼中,家康垂垂老矣,秀忠则有如自痴。 “大御所时日无多。”政宗经常毫无顾忌对近臣道,“他要是试图对我不轨,我怎会束手就擒?即便他想找我麻烦,我也会拖过他有生之年。大御所非轻率之人,对于有生之年无法解决的事,他不会妄动。”他相信,即便家康要动手,自己也会巧妙躲开,家康既明白于有生之年无法制服我,也必放手。至于将军秀忠,他算什么东西? 目下,政宗要对江户伊达府进行筑缮,就是为了应付幕府可能派出的捕吏。同时,他也为筑缮寻了一个借口,就是为了庆祝大坂一战的胜利,要在家中招待将军大人。 “将军会接受大人的邀请吗?”远藤弥具卫不无担心道。 独眼龙笑道:“他来也罢,不来也罢,这叫未雨绸缪。在对手努力寻找挑起争端的借口时,我们便改筑府邸。提出邀请,仅仅是打草惊蛇。我就是要打草惊蛇!”他还道:“我要招待将军,大坂之战业已结束,我是真心为天下太平而欣慰。将军若无应对我伊达政宗的胆识和勇气,自会惧我三分。他要是壮着胆子前来,我也并非无应对之法。” 但近臣并不像政宗那般毫不在意。他们一到江户,便从土井利胜等人口中听说忠辉受罚,要伊达家领回五郎八姬等传闻。但政宗对这些并不在意,单是致力于筑缮府邸,邀请将军到府上一叙。 “远藤,不如就着夫人的意思,寻天海上人说说事情原委,如何?”宗矩道。远藤弥兵卫则抱臂陷入了沉思。 夫人见柳生宗矩点头同意,又变得大为兴奋,“不用思量了,弥兵卫。上人现在骏府还是江户,你赶快去打听。只要知道了他在何处,我就……” 弥兵卫觉得自己不得不阻止她,此事实不能有外人插手,便道:“太夫人吩咐,此事定要保密。” “跟天海上人也不能说?” “不,小人须得到太夫人允准。” “我写封书函给母亲,就说我去央求上人,并非你让我这般做,是我自己——上总介忠辉正室夫人,为了夫君前去周旋,与你了无干系。” “这,可是……” “可是什么?” 弥兵卫语塞,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要是天海听说了此事,定会关注伊达政宗和德川父子之隙,或许,他还会进一步发现政宗的野心,反而会点醒将军。此事关乎伊达氏生死存亡,况且眼前还有柳生宗矩这个将军亲信。 “可是,太夫人已然说过,请夫人见谅,小的不敢答应。” “哦?”伊达夫人有些意外,咬牙道,“有我的信函还不够?” “是。小的既已经答应了太夫人,况夫人也知太夫人笃诫信教,而天海上人乃是佛教信徒。” “呵呵!”夫人捂着嘴笑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若是如此,就无必要了。在我出阁时,母亲曾告诉我,大人若要我改信佛教,也无妨。母亲并非如你想象的那种顽固之人。” 弥兵卫愈发不知所措。 此时,宗矩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插嘴道:“时候不早了,远藤,在下想在此用饭,不知夫人能否应允?” 弥兵卫吃了一惊,笑着点头道:“这样最好。既然到了饭时,就靖夫人为我们准备一下,我们二人在此……如此甚好。”他说着,便伏在地上,躲开了夫人令人窒息的逼问。 既然客人说肚子饿了,伊达夫人也只能暂时中断谈话。既是午饭,自然该在另室,二人亦当有些密事要谈。 伊达夫人吩咐下人把二人的饭菜送到一间房里。据说忠辉亦常在此处一边喝酒,一边把鱼钩从窗户投将出去钓鱼。窗台还放着一根赤青两色的鱼竿。 “听说上总介大人经常一边吃饭一边钓鱼,真是性急。”柳生宗矩环视了一眼房内,若无其事道。 “啊,大人可帮了在下大忙。”远藤弥兵卫一屁股坐下,刚说了一言,又忙闭嘴,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若是被柳生觉察出什么……种种不安和窗外鸥鸣,齐齐掠过弥兵卫心头。 “远藤,我并非特意要帮你。” “这……可是大人那句话却确确帮了在下。夫人还有一名唤胜姬,从小就争强好胜,一旦想做什么,便非要做成不可。” “让下人先退下吧。” “你先下去,这里有我。”远藤弥兵卫对侍女道。听到侍女的脚步声渐去渐远,他表情严肃地转向了宗矩,“柳生大人,您还要劝夫人去天海上人处,让上人替上总介大人求情?” “正是。” “大人觉得,上人可改变大御所和将军大人决定?” 宗矩拿起饭碗,道:“远藤,你认为应见死不救了?” “见死不救?” “是呀,这样下去,怕又会战事大起。你尚未闻到血腥之味?” 听到这话,弥兵卫面如白蜡,“在下……” 宗矩一边慢慢往碗中盛饭,一边道:“将军大人只是让我来看看伊达夫人。将军乃是因为刚刚从大坂回到江户的千姬小姐,才……” “千姬小姐?” “千姬小姐现今住进了江户城中新建的清水谷,但仍让人放心不下,她随时都可能自杀。” “……” “将军大人担心伊达夫人也会寻短见,才派我前来看看。妻子对夫君的情意不可小觑。特军大人让我来听听夫人怎么说,说不定夫人的话会给我们些启示。”宗矩淡淡说着,把饭碗递到弥兵卫跟前。弥兵卫却毫无胃口。 莫非柳生宗矩已看穿了我家主公的心思?想到这里,弥兵卫腿有些发颤。“柳生大人。” “何事?”宗矩一边吃饭,一边轻松地扬起眉。 “刚才您说闻到了血腥之味?” “正是。此事若得不到妥善解决,战乱将会再起。若是如此,大御所苦思冥想出来的解决之方和将军大人的心思,都将付诸东流。” “这和夫人去见天海上人有何干系?” “远藤,你也看到了,夫人乃是一位严守妇道之人,她与此事怎无干系?” “但,要是让她见到上人……” “让夫人去见上人,才能让她明白,耍小伎俩只会带来血光之灾。” 远藤弥兵卫脸色苍自,陷入了沉思,他既怕被宗矩套去话,又不得不发话相问:“柳生大人,恕在下冒昧,大人也知我家主公正在改筑江户府邸,欲邀将军至府中一叙,大人认为将军能接受邀请否?” “这……要是此事一出,谁知会怎样?” “这……” “你也知,此次上总介大人受到处分,原因在于伊达。” “哦。”弥兵卫低声支吾着。柳生宗矩似从一开始便知悉一切,最好坦诚相待于他,但越往下说,弥兵卫越觉只能伪装下去。“大人乃是深知此中曲直,才觉得夫人应该见天海上人?” “正是。想让伊达大人改变初衷,只有求助于天海上人。” “改变我家主公心思?” “目下,天下之柄尽操于德川,已如铁石,固若金汤,岂能由一两个豪杰改变?百年乱世业已结束,太平已然到来。只有上人能让伊达政宗顿悟此中道理。夫人正是凭着执著和真心,寻到了最好的解决之方。” “那……这么说,这次离开上总介……” “这当然是因为伊达大人。不仅这个,还有上总介大人的处分、江户府邸筑逵、邀请将军大人,都是政宗公所为。要是夫人知道了这些,她会怎样?还是应该着夫人的意思,方能保全伊达荣耀。” 弥兵卫听着听着,饭碗竟从手中滑落,哐当掉到地上:宗矩所言血腥之味,其实是讽刺…… 弥兵卫拾起饭碗,黯然将撒在地上的饭粒弄到角落里。他狼狈不堪,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宗矩已知天晓地,自己还有何必要再三掩饰?“大人是说,应让夫人知道事情真相?” “上总介大人受罚,都出于大御所对天下太平的渴望。夫人若能将这些话传与政宗公,方能改变政宗公的心思。” “柳生大人!”弥兵卫使劲往前探身,道,“大人的意思,是说此次要上总介大人和夫人分开,并非要征伐伊达家,而是……” 柳生宗矩缓缓点了点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今日又是太平一日。” “哦,这么说……”弥兵卫把菜碟推到一边,道,“将军已知我家主公筑缮府邸的真正意图?” “不仅江户府邸,就连你们在领内所作一切准备,将军早已洞然于心。” “这么说,我家主公已离不开江户了?” 宗矩缓缓摇了摇头,道:“你不必担心。大御所为了防止战乱发生,已然决心永生不见上总介。” “大人。我弥兵卫也是好汉一条,请您给在下说明白:大御所宁愿处罚儿子,也不愿和伊达大人大动干戈?” “正是。” “在下还是不明。他分明知道我家主公一向不知何为大慈大悲,目无神佛,随时都欲……为何还宁愿惩罚儿子,放过我家主公?这里面可还有内情?请大人明示。” “无他,只因你不知大御所。大御所终在自责,总觉自己德行不足,才使得政宗公这等英豪目下还未收起叛心。” “哦?” “他以德川为姓,一生都在以德律己,正因如此,才一手缔造了当今太平。当年他和伊达联姻,亦是出于让两家永世太平相处的苦心。然而,此翁婿关系反而助长了伊达大人二心。大御所且忧且责,重责儿子,断绝姻亲,只望政宗公能改变心思。因此,即便将军大人要举兵讨伐,大御所必会断然喝止。普天之下,何人识得大御所苦心?” 康公竟然觉得伊达政宗未放弃叛心,只在于自己德行不够,还大为自责。弥兵卫定定盯着柳生宗矩,简直无法相信,这个世上竟有这样如神佛之人。 宗矩似看穿了弥兵卫的心思,道:“远藤,我给你讲讲兵法吧。设若有二人,并非势均力敌,一为高手,一为初学之人,各拿一把刀,砍向对方。” “这样怎能比试?” “此种情形比比皆是。高手一眼就能看出对方乃是初出茅庐,但新手却很难看出高手修为。” “是。” “因此,新手多以为,只要自己奋勇亡命,便能获胜。高手却是本无动手之心,只因人拼命挑衅,躲闪不过,只得杀将起来。你说,大坂两战不就是这等比试?” “是。” “唐人有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等凡俗之人,多是如此。大御所目下自责,正是因为灭了一个原本不当灭者。因此,大御所的心思,亦非我等凡夫俗子可见其万一。” “大人的意思,是说大御所便是那高手,我家主公还似一介小儿?” 宗矩微微苦笑道:“我只是打这么一个比方。仙台公乃雄杰之士。但从大御所的心境来说,他们一个站于山端,一个居于山谷。” 弥兵卫不由默然:是啊,目下伊达欲与幕府抗衡,无异蚍蜉撼树。必须说服主公,只求平安无事,何苦自寻灾祸? 正在这时,尾上嬷嬷过来招呼,说伊达夫人急等着见二人。 “告诉夫人,我们立时便去。”远藤弥兵卫还没下定决心。嬷嬷去后,他叹了口气,咬咬牙,打开朝河的拉窗。外边下着雨,雨点落在水面上,波纹荡漾。 柳生宗矩眯起了眼,看着顺流而下的小舟,舟上自帆如梦…… 第二十二章 鹰野之虎 远藤弥兵卫回到伊达府,伊达政宗正与亲近的观世左近兴致勃勃谈论着猿乐。政宗近日要邀将军秀忠到自己府邸共赏猿乐,此请观世左近来,便是与他商议,到时应上演什么节目。 “《实盛》如何?”政宗道。 “大人高见。” “《实盛》的开头是什么?华发苍颜,却也曾金戈铁马当年,豪气依旧,英姿勃发……”伊达用扇子敲膝,扬声唱了起来。 左近侧首道:“大人,实盛太老,大人应演一个更年轻些、富有朝气的人。” “哈哈,你说我们年龄不称?大坂一战啊,我真觉老了,知天命了啊。” “不如换个曲目,如何?” “我能演” “将军难得来府上一次。” “哈哈,所以才觉演《实盛》好。既知天命,已不再想与年轻人争功夺名了,但,万一非要打仗不可,我还会染黑了白发,上得战场杀上一番。”说到这里,他似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道,“很好,蒙大御所和将军不弃,封犬子秀宗伊予宇和岛十万石,还向朝廷举我为正四品参议。你拜见将军时,转告他,政宗对将军感恩涕零。我演《实盛》,正是为了表达对将军的谢意。” “哦。” “我虽已上了岁数。但一旦发生当年镰仓之事,也会效仿斋藤实盛,将白发染黑,于将军鞍前马后效命。” “是,小人拜见将军时,定会转达大入苦心。”观世左近道。此时远藤弥兵卫进来,一言不发坐于一旁。 “弥兵卫,何事?” “在下受夫人之命前往浅草,刚回来,有事向大人禀告。” “哦。与观世刚刚谈完,且听你说。左近,改日我再派人请你,还请多多指教。”政宗把观世左近送走,若无其事问弥兵卫道:“柳生有无透露什么?” 弥兵卫愣一下,道:“这……在下前往上总介大人府邸……” “是我吩咐夫人的。你不必担心,上总介不会来江户。我已作好了安排,让他沿信浓道去往越后。孩子刚刚出生,他正想去一趟高田。”政宗眯着那只独眼,微微笑道。 弥兵卫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原以为自己是受夫人之命前往浅草,但内中却是政宗一手安排。政宗关于柳生一问,更令他惊诧不已。五郎八姬日思夜盼的上总介忠辉竟然不来江户,而是潜到了高田城,这消息更令他惊心。主公方才还一本正经让观世左近拜见将军秀忠时,将自己的忠心转达,但此刻……不知他意欲何为? “哈哈!”政宗见弥兵卫惊惶失措,放声大笑道,“我说了,你不必这般惊讶。平静一下,回话,小姐怎么说?” “小姐自是日夜盼望上总介大人返回江户。” “我已经让上总介去越后了。他要是就此回江户,于我不利。” “不利?” “我会被束缚了手脚。上总介会去见将军,斯时定为自己申辩。他会说乃是我指使,由此便会给我带来无穷的麻烦。” “大人!” “你这是怎的了?你想说我无情?” “不!这些事已经……”弥兵卫往前膝行两三步,道,“大人的这些想法,只怕将军和大御所早已心知肚明。” “哈哈哈!我知,我知,是柳生这般说的。”弥兵卫闭口不言。 “不必担心,弥兵卫!” “是。” “我不蠢。正因如此,大御所才赏赐我庶出儿子十万石,还举我为正四品参议。” “可是,这……” “你是想说,这不过是惑人之计?”政宗突然瞪大独眼,但笑依旧挂在脸上,“弥兵卫,你知大御所为何把秀宗封到伊予宇和岛,封赏十万石?你定是不知,此正是大御所和将军惧我的凭据。” “……” “哼,若秀宗和我率领数万大军同回了仙台,将军和大御所敢不惊心?故,他才将秀宗派到四国,把我们分成两支。” “哦。” “我感恩戴德地为儿子领了封。既然领了封,就当把家臣分成两部,我亦要有所准备。”政宗瞪着他那只锐利的独眼,却长叹了一口气,“大御所父子乃是从乱世一路走来的猎人。但伊达政宗并非寻常虎豹。他们先把小虎放到四国,再引箭对准老虎。我必须作好准备,怎能坐以待毙?这些都是未雨绸缪。只有如此,他才不敢小觑了我。我现在还是一只猛虎,还能让他们惧怕。” 远藤弥兵卫却浑身颤抖:政宗的想法和柳生宗矩之意有着莫大的差别。政宗观天下,以长气惧人;柳生论人心,以德行服人。柳生与大御所之自负的背后,乃是自信,因为德川幕府拥有绝对实力。大坂两战如戏,正是实力悬殊所致。 “怎的了,弥兵卫?”政宗带着戏谑的语气道,“在人费尽心思要除掉我这只从乱世走来的老虎时,老虎身旁若有一只涉世未深的小虎正步履蹒跚,老虎自会受人束缚。现在你知我为何让上总介去越后了?” “……” “哈哈,无他。我对上总介道:诸事我会亲自替他向将军赔罪。孩子刚刚出生,就去一趟高田城,静候佳音吧。” “可是,这……” “你是说这不可能?哈哈,不错。但这也是策略。要是小虎蹒跚来到江户,只会变成将军手上的人质。但若让他回到越后,即便是只小虎,对于将军,便是一头可惧的野兽。” “……” “战事伊始,当务之急乃要迷惑对方,以乱其阵脚。政宗一人就足以令将军畏惧,他亲弟弟在越后与我呼应,此所谓相得益彰。这样一来,对方便会担心,正好搅乱战局。” “可是大人既有这样的想法,还邀请将军……” “对。我要毕恭毕敬提出邀请,作为封赏字和岛十万石和举我为参议的答谢。” “但,柳生大人说,照这样下去,将军怕不会接受邀请。” “他不来无妨。”政宗摆了摆手,道,“我原本就未想过他会来。” “哦?” “这就够了。我已经加固了屋顶和墙壁,他见我已有准备,自不敢来,他若不来,怎能仓促行事,行无名之师征讨我?” 远藤弥兵卫再次感到脊背发凉。政宗行事虽小心谨慎,心中却毫无畏,惧。他那自负的神情令弥兵卫大感恐惧。 “柳生还说了别的什么?”过了片刻,政宗道。 远藤弥兵卫知,自己不可只这般沉默,亦不能胡言,稍有不慎,将会导致大乱。就如自己先前不明大御所和秀忠的想法一样,政宗对他们所想更是模糊。若双方因误会和自负生起纷争,乱事自是难免……想到这里,弥兵卫不免沉吟片刻。 “恕在下斗胆。”未久,弥兵卫有些顾虑,试探道,“在下以为,柳生所言中,有一事颇为重要。” “哦?好,你说吧。” “实际上,大御所和将军大人无意与主公相争,正好相反……” “相反?” “是。他们希望以德行化解两家嫌隙,希望两家能永远太平相处。” “嗯?”政宗把手放到耳后,复放声大笑,“弥兵卫,真是可笑。哈哈哈。是啊,只要对手言听计从,谁也不愿发动战争。哈哈哈,好了好了,这些话,你就不必再说了。不过有一事你要记着,只要有机会,自家的狗也会咬主人。世道艰难,我们不得不作这方面的准备。” “请恕在下斗胆。” “嗯?” “在下还未跟主公说上总介大人夫人,即我们家小姐的事呢。” “你快说。” “是。对上总介大人所受猜疑,小姐很是担心,想通过增上寺的上人,去见见深得大御所信任的天海大师。” “哦!她见天海做什么?” “向大御所致歉,希望天海上人能替上总介大人解释。小姐说若不如此做,便是有违妇道。她已请柳生去联络天海上人。” “嗯?” “柳生也觉颇妥当,便答应下来。” “你何不早说!” “在下原本想说,可主公……” “五郎八姬这丫头啊,忠辉日后不能踏进江户半步,她还不知,竟要去见天海!唉!”政宗咬牙切齿,大为不快,陷入了沉默。五郎八姬乃是他的掌上明珠,他甚是溺爱,实未想到女儿会因恋着夫君,挡在自己面前。他喃喃道:“柳生同意了?” “还有一事……” “有屁快放!” “柳生说,大御所责罚上总介大人,乃是因为不想和您打仗。他还说,大御所为了天下太平,宁愿儿子受苦……” 伊达政宗目光阴冷地盯着弥兵卫。他早就看出柳生宗矩身上有着一股非同寻常的力量。人生于此凡尘之世,不管嘴上何等冠冕堂皇,在领地和重赏面前怎能不心动?无论是太阁还是大御所,对此都一清二楚,才能统领天下大名。但,唯有柳生宗矩例外。在大坂战中,宗矩守于将军马前,救了将军性命,却拒绝加禄增封。 政宗也曾委婉建议给宗矩加封,秀忠却道:“他不愿为任何人的家臣,并以此为荣。他说若因俸禄而被封住进谏之口,便无法真正为天下效力,对已有的一切心满意足。” 政宗遂一笑置之,但自那之后,便对宗矩大感兴趣:此人拒绝加禄增封,那想要什么?宗矩如今让五郎八姬去见天海,为忠辉乞命,还处处顺着大御所的心思,时时以天下苍生为念,为了避免德川伊达之战而大费苦心,到底是何居心? 政宗紧紧盯着弥兵卫,使劲叹了口气,“弥兵卫,你觉得柳生的话有理?” “是。小姐的担心乃是遵从妇道,要是不让她见天海,只怕她不会罢休。” “天海若介入此事,我的心思便会暴露,你未想过?” “想过。” “那你为何不阻止小姐?你被柳生骗了。” “在下惶恐。主公也知小姐的脾气,在下说什么,她也……” “好了!”政宗焦躁地打断了弥兵卫,“柳生清楚地跟你说过,大御所和将军并无动手的意思?” “是。”远藤弥兵卫低下头,伏在地上。 “这么说,是我要发动战争了?哼,他在唬你。他说我若继续挑衅,便会发生战争,是这样吗?” “大人英明。”弥兵卫抬起头,脸庞不由痉挛,“在下若不明言,便是不忠。柳生说大御所和主公,同为善用兵法之人,但眼界相去甚远。主公身在山谷,故所见不远……” “哼!”政宗大喝一声,旋又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柳生那厮,自以为得道,我现在山谷,所见不远。哈哈哈!” 政宗的大笑令远藤弥兵卫不快:我豁出命进谏,您却放声大笑,这算什么!他遂道:“恕在下斗胆,还有一事。” “好了,你不说我也知了。” “不,在下必须说。柳生还说,大御所宁愿惩罚儿子,也要避免和主公发生争端。为了能说服主公打消举兵之念,首先应令天海和小姐一见。” “哦?” “柳生说,若小姐知道大御所心思,自会转告主公,天海也会帮她策谋。他说,为了伊达氏的将来,当令二人见面。” “住口!” “大人!在下还有一言,乃是小姐原话。” “小姐的……” “小姐说,她欲先通过天海上人向大御所道歉,大御所若依旧不回心转意,她也算尽了力。但,她不能和上总介分开,否则便自杀。” “愚蠢!教义禁止自杀!” “在下也说过,但小姐不听,还说这亦有先例,嫁到细川家的克蕾西娜便是一例。她说,伊达之女不应该输给明智之女。在下以为,怕无人能改变小姐的心思。” “住口!” “在下不再说了。只是,小姐作了这等决断之后,日思夜盼的夫君却在主公的授意下去了高田,她若知之,会怎样?她会选择自杀,还是独自前往越后?仅此一念,在下便觉肝裂肠断。”弥兵卫一口气说完,端正了姿势,又道,“在下无礼,要打要罚任凭……”他以额抢地,颤抖着肩膀哭泣不止。 政宗这才恢复平静,道:“蠢货,别哭了。” “……” “我并未责备你,只是让你莫担心。” 弥兵卫听了这话,愈发伤心——不管自己说什么,主公都只告诉他莫要担心。他怎能不担心? “你休要再哭!我乃五郎八姬的父亲,心中自有数。” “是。但……上总介大人的父亲乃是大御所。” “哦。”政宗闭上眼,抱起了胳膊,“你和夫人都说让我帮帮五郎八姬,顺她的意。我明白,我明白。” 远藤弥兵卫不再说话,暗想:政宗嘴上说明白,却带着满脸疑惑陷入了沉思,这才似动了心。五郎八姬若在柳生宗矩的安排下见到天海,便会明白其中内情——大御所责罚忠辉,乃是对政宗的警告。但五郎八姬若知了这些,她会怎样?她若认为无法说服父亲,只怕会亲去找大御所或将军,必给伊达氏带来大乱。 政宗一脸茫然,低声叹了口气,“阿胜还是固执如昔啊。” “是。小姐一向如此。” “看来,我还是不应让忠辉去高田,是吧?” “小姐以为上总介大人会在两三日内回来,想在他回来之前,把事情弄清楚。” “我非说此事!” “啊,主公是说……” “我是说,我应在上总介去高田之前,和他同去狩猎。” “狩猎?” “是。人长时不动,便会肥笨。要想不让身子肥笨,只有狩猎。” 远藤弥兵卫呆住,不知如何是好。他原本以为,政宗还在想怎样说服五郎八姬,没想到却突然说起狩猎。既是如此,政宗心中仍是不愿服输。 突然,政宗瞪大独眼,道:“弥兵卫!要是连根性也变得蠢笨,可就麻烦了。所以啊,我要带着鹰去狩猎。” “主公何时动身?去何处?” “明日一早,就在今春特意分给我们的葛西猎场。你集一百多人,天亮之前赶到那里,作好准备,单等我到。” 弥兵卫不语,茫然看着政宗,他满腹狐疑,却不敢多问。 “听明白了?” “明白!” “猎物少了,便是无趣。若在葛西打不到猎物,就还得往前寻。你吩咐下去,行动时脚步要轻,休要惊走了猎物。” “遵命!” “另,你告诉众人,休要惹我生气。我心绪不佳。” “遵命!” “你莫要这般紧张,我非在责你。我在责备自己,以防自己变成一块钝物。” 弥兵卫一脸茫然,慌忙低下头,离去。 平口,政宗总是狂妄自大,但怒时,却像惊雷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这种性子成为他吸引家臣的力量所在,也是他控制家臣的手段。无论何时何境,他都不会说出“为难”二字。其人不怒则胸若万川,发怒则力重千钧,弥兵卫从未见过拥有如此耐性之人。自从跟随政宗以来,弥兵卫也见过政宗生病,但从未见过他白日躺着。即便病重,他也只是凭着扶几靠上片刻,不到就寝时辰决不上铺。他对房事更是节制有度,他的姬妾,不仅有本国的,还有南蛮和朝鲜的,但他从未因贪恋女色而迟起。 今日见政宗带着怒气,又事出突然,远藤弥兵卫不得不立时照主公的吩咐去准备。他寻思,主公怕想借散心,思量上总介大人的事。 “主公今日心情欠佳,各位定要注意言行。”弥兵卫吩咐下去。虽已入秋,但大雁和鹤还要过些时日才能多些。他又道:“就算野鸭子也不多。各位定要努力追赶,休要让大人因猎不到东西而发怒。” “大人为何突然要狩猎?” 弥兵卫不语。政宗平素就让人惧怕,众人不敢再问,紧张地开始准备。 第二日一早,一百多人乘船从芝口出发,提前到了猎场,等候政宗到来。远藤弥兵卫自然不在其中,他行伊达管家之职,主公不在,他要负责守卫府邸。 弥兵卫送走众人,又送出政宗带领的十二骑士,方才约略松一口气,回到房里开始吃饭。 此日乃是个晴天,山鸡皆出来觅食。即便无大雁野鸭,自可猎得些山鸡……弥兵卫正想着,夫人的一个侍女进来,道:“启禀远藤大人。” “这么早,有何事?” “夫人请大人速速进城,向将军禀报大人返回领内的消息。” “大人返回领内?”远藤弥兵卫一路小跑到了三春夫人处,只见夫人倚着扶几,握着一封书函,陷入了沉思。 夫人乃是三春城主田村清显之女,名爱姬,才色俱佳,虽已四十多岁,依然端庄秀丽,脸上无一丝皱纹。她生下了五郎八姬和忠宗,和儿女坐于一处时,经常被人误以为乃是二人长姊。政宗亦甚是尊重夫人,无论遇到何事,他都会寻夫人商议,离家时所写的书函,多是给夫人。 “夫人,您说大人要回领内,是真的?”弥兵卫气喘吁吁跑进房内,劈头就问。 夫人皱了皱眉,道:“大事不好。” “啊?” 夫人无奈道:“他怕是想发起战事。” “战事?” “他在这上边写着要先发制人,回到领内,便立即与片仓景纲商议,作出决断。若有万一,上总介夫人和我可以自行决定去留。” 弥兵卫心中大忧,脸色苍自。大御所和将军皆无战意,此乃为何?伊达政宗从去岁到今年两度出征,只要向将军招呼一声,便可返回领内。他假装狩猎,是欲回领?莫非他真以为能打败幕府? “弥兵卫。” “夫人。” “虽然大人并未明言……” “夫人是说大人未明言要返回领内?” “是啊,大人现去狩猎了。” “正是。” “但,由于无甚猎物,大人心绪低落,要回领内狩猎。” “哦……” “你就称:大人原本就要回领内,之前一直留在江户,是怕有公务,但如今看来并无大事,故在狩猎之时吩咐你去禀报将军,说他要回领内了。”夫人似经过了深思熟虑,顿了一下,又道,“今日傍晚你再去,要是太早,便会被看穿。” 言罢,夫人一脸平静,一动不动。远藤弥兵卫心中落寞,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在下会着夫人的吩咐去做。”弥兵卫说着,探出身子,压低声音道,“可是夫人,大人真欲发起战事?” “这……谁知呢?” “夫人,您觉得我们举兵,有几分胜算?” 夫人缓缓摇了摇头,“毫无胜算。对此,大人也应清楚。” “那……主公为何还故意如此?” 夫人不答,转道:“你去见将军时,再加上一句。” “是。” “你就说大人回领内,想好生料理领内诸事。幕府若有公干,请莫要客气,派人去通传一声,大人自会即刻返回江户。要是加上这么一言,便无虞了。” “是。” “留我们在此,大人真是心宽啊。” 弥兵卫咬牙道:“在下以为,先向幕府禀报为宜,但只怕此事不会就此罢休。在下还有一事……” “你是说小姐?” “正是,这样下去,小姐怕是不依,不知夫人如何寻思。” 夫人微微闭上了眼,她也颇为担心。 “小姐这两日便会见到天海。天海已从川越来到增上寺。” “弥兵卫。你去向幕府禀报时,顺便见见小姐。” “劝她莫要见天海?” “不。”夫人缓缓摇了摇头,道,“她和她父亲一样,一旦决定,别人之言,定是油盐不进。到时你可以对她这般说……” “怎样?” “就说大人对上总介大人受责罚一事甚是震怒,决定和幕府一战,自狩猎处直接回了领地。大人性烈如虎,一气便能行走千里。当然,大人当与上总介大人议过此事。” “议过?” “是,你心中也当这般想,就说上总介大人也和我们大人一般心思,在回江户途中改道回了高田。战事已不可避免,请小姐作好准备。” 远藤弥兵卫无语,紧盯着夫人那张端庄秀丽的脸庞,其面如水,其言如刀,若说主公乃是鹰野之虎,夫人又是什么? “你听明白了吗?”夫人的声音依旧平静,“既然上总介大人已直接回了领内,而且战事已不可避免,小姐若听你这般说,肯定大为惊讶。但之后的事,你休多言,我自有主意。” “这……可是,这些话若传到了幕府……” “无妨。”夫人脸上露出微笑,道,“仔细想想便可知,大人实把我们都骗了。” “此话怎讲?” “他不仅骗了我,信上还写着,如有危难,让我自己化解。一旦将打仗的谣言传出,伊达氏必为千夫所指,但也是大人大展身手之时!” 弥兵卫大气不出,紧紧盯住夫人。她唇边露出微笑,似在冷笑:不管有何谣言,都与我无关!此令弥兵卫甚感忧心:夫人是否真正关爱夫君? “弥兵卫,男人应有男人的智慧。” “这……” “大人要与幕府背水一成。伊达氏的将来便甚清楚了——或是一战而得天下,或是一战而家破人亡。” “夫人……” “呵呵,是啊,一个年届五十的老将竟然和二十来岁的年轻武士一般,一怒之下便直接回了领内。他若未想到这样能引发战事,就不只是瞎了一只眼,乃是全瞎了!” “……” “他回到领内,定会与隐退的片仓景纲商议。景纲比他还年长十岁,两个这等年纪的人商议之后,还决意发起战事,自是无可救药了。” 弥兵卫惊讶地望着夫人,一声不响。 “弥兵卫啊,这次我且看大人的笑话吧。” “这……” “大人似要举事。若非如此,他必不会让上总介大人回领内。你去向幕府禀报之后,我们就散布传言,说大人要发动战事,为难为难他。” “哦?” “之后大人将会怎样想,我们且作壁上观。伊达氏原本就是幕府的眼中钉,一两次波折在所难免。人常言,真正疼爱孩子,就让他远行。我们就捉弄捉弄这远行的老虎,看看他的笑话。”言罢,夫人撇起嘴笑了。 弥兵卫对她这番话大为不解。望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庞,他只想到充满斗志的鹰。 第二十三章 漏船火屋 元和元年九月初八,两个江户使者先后到了骏府。 其中一人为柳生宗矩,他并非将军派来,而是家康请来的。家康想通过他遍布天下的门生打探各地消息,就太平时代的武道问题征求意见。 另一人的到来,却是家康不曾想到的。此人乃是将军的侍童头目水野忠元,表面上,他此来是向家康禀报大坂一战中旗本将士立下的战功,以斟酌封赏诸事。忠元首先见到本多正纯,在正纯的带领下来到家康房中,然后请家康屏退了在场诸人。若非负将军秀忠机密要任,他不会要求他人回避,就连骏府重臣都要回避,事情的重要自然可想而知。家康清楚这些,皱起了眉头,道:“又有什么麻烦了?” 忠元显得比往常紧张,“此乃八月二十八的事。” “八月二十八,不就是十日以前吗?” “大人明鉴,就在十日前,本在江户的伊达政宗突然不见了。” “忠元,说话休要这么离奇。伊达政宗不见了?不是说他被人杀了吧?” “他原本说要改建府邸,还邀请将军大人到他府中欣赏猿乐,却突然返回了领内。” “那你怎不说他返回了领内,说什么不见了?” “在下说不见了,是因头一夜他还跟手下说要去狩猎,却在去猎场途中改变了主意,直接返回了领内。” “狩猎途中?” “他说猎场无甚猎物,不如领内好,骂骂咧咧回去了。” “这话是留在江户的人说的?” “正是。” “他走后第二日,将军方知此事?” “不,当日傍晚。” “嗯?既是如此,怕真是因未猎着东西而生了气。不必担心。” “可是,上忠介大人回领内一事,据说便是伊达一手谋划。因此有了传闻,说上总介大人夫妇分开一事让伊达很是恼怒,他便与上总介大人商议,准备举兵谋反。” 家康苦笑一声,一脸认真地陷入了沉思。 “关于此事,将军大人属下有两种意见。”水野忠元说话颇为小心,生怕家康责他大惊小怪,“其中一种较为强硬,认为这是对幕府的蔑视,必须责罚。另一种则认为不必担心,只要照原计划,先对上总介大人进行责罚,事情自会化解。” 但家康依然皱着眉头,紧紧盯着扶几上的花镜。 “将军大人说,伊达乃是大人您长久交好的友人,不敢僭越而自作主张,才派在下来相禀,请大人吩咐。” 不知家康想起了什么,再次发出一声苦笑,“真让人为难啊,将军被政宗的气势压倒了,这样不行,这样可不行。” “大人的意思,是说此时应该显出幕府的威严?” “非也。我是说,指责对方,人且不顾,责有何用?伊达说要领回上总介的妻子了吗?” “他并未对此多言,便急着回了领内。” “定是将军语气不重,尚需锻炼啊。” “是。” “人间诸恶,世上纷争,多起于误会啊。” “大人的意思……” “我向朝廷举荐了他,还赐与他的庶子秀宗字和岛十万石。此为我对他的补偿。这些补偿亦可以充分显示出我毫无敌意才让他领回上总介之妻。”家康道,“不如这样,就说希望伊达领回上总介之妻,同时要把德川家的一个女儿嫁给伊达嫡子忠宗,以续两家姻亲之好。要是这样说,对方就不会恼了。” “大人是说将军的千金?” “养女也无妨,重要的是能保证天下太平。”家康脸色阴沉道,“好了好了,我会想想办法,你先回去歇着吧。”他把忠元打发走,马上叫进另一个等着要见的人,便是柳生宗矩。“又右卫门,你听说伊达的事了?” “在江户,传闻已家喻户晓,甚至还有人说会发生战事。” “你说呢?” “在下以为,伊达虽一向为人轻狂,但这次却真有些过分了。” “他轻狂?有话叫弄假成真。你觉得我们应如何应对?是就势对他劈头一剑呢,还是对眼相刺?” “当然是对眼相刺。” “哦。因为未将剑对准他的眼,他才如此轻狂,目中无人?” “大人,轻狂和酒后发疯,是一事还是有别?” “你这个问题好生古怪。你是说,伊达政宗只是轻狂,非借酒发疯?” “是。他绝不会借酒发疯,他有条不紊,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家康咬着牙,发出一阵苦笑,“又右卫门,自从大坂一战以来,你长进甚多。你还无意接受将军的加封?” “是。若非如此,我会被大坂城陷之日便消失的奥原丰政耻笑。” “你非害怕奥原耻笑,你害怕的应是令尊的眼睛。” “也是原因之一。” “真令人羡慕,石舟斋有一个好儿子啊。” “不敢。先父地下有知,听到大人是言,必感欣慰。” “我叫你来,非为别的。我在世的日子不多,想明春再去一趟京都。” “去京都?” “是啊,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我抱着这想法进京,已是第三次了。” “大人此去有何事?” “此次进京,是想带着未来的将军竹千代进宫面圣。”家康脸上带着少有的自嘲,接着道,“真是让你见笑,原本以为,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不会事担心了。” 柳生宗矩吃了一惊,认真听家康往下说。 “然而,事情并非如我想象。” “哦。” “人年纪越大,便会越发忧心,分明已看到生命将尽,却还整日为世事迷茫苦恼,放心不下。又右卫门,我还没能‘悟’啊,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愚钝之人。” “在下惭愧,就连大人的这些话,在下也听不明白。” “我想过,不能迷乱下去。我想明确地将竹千代立为德川第三代家督。我这想法,你说说看怎样?我现在的心思,就如同身在火屋,行于漏船。” “火屋?漏船?”柳生宗矩还是第一次听到家康这般感慨。人人都希望安心,但世道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人怎能时时“安心”?人生于天地之间,原本就不能安心。已开始思索这些问题的宗矩,愈发为家康之言震撼不已。 家康又道:“我原本以为,已为儿孙们想得够周到了。将军,上总介,义直,赖宣……我以为此次把最小的儿子封到水户,儿女的事就不用我再操心了。可实际上,事情还没完,我又担心起竹千代来。” “这亦是人之常情,兵法上也是一样。” “所以我才有事要拜托你。你还年轻,能不能教给竹千代兵法,并于明春与我们一起进京。” 宗矩不言,默默望着家康。 “师父不能一代而终,你就答应了罢。人世多欲,迷茫不安已成了一个无底洞,我愈陷愈深。你就答应了吧。” “这……” “若将军有将军的师父,竹千代有竹千代的师父,父子二人必会产生隔阂,从而生成对立,更深的不和也将因此而生。我和将军很少争执,便是因为将军幼时有阿爱,阿爱把我的心志传达给了秀忠。而且成人之后,秀忠身边有本多正信,也正确无误向他传达了我的心志。但即便如此,将军有时还会拂我心思。” “……” “我将不久于人世。待我离去,便无人能交通将军和竹千代了。因此,我整日忐忑不安,就如居火屋、坐漏船。怎样,你可愿意?” 柳生宗矩不由心头一热,泪水模糊了双眼。他明白过来,这哪里是老年人杞人忧天,这才是真正的关爱、真正的谨慎。宗矩一时大为感动,激切道:“大人言重了,在下不才……” “你答应了?”家康松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那我还有一事问你,你认为将军会对上总介动刀吗?”他马上把话题转向了忠辉身上。 “我日日担惊受怕,夜夜忧心忡忡。将军治理天下,倘若家中起了内乱,还谈什么天下太平?”家康又轻声道,“是争斗还是和睦能带来天下的繁荣昌盛,就连三岁小儿都知。但即便如此,稍不留意,便会产生争执,这世间就是如此。我便要消除将军和上总介之间发生争执的可能。人老了,总会不自量力,但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你觉得我把处罚上总介的事交给将军,可合适?” “这……”柳生宗矩支吾着,开始思索:家康公还有另一层意思,似是索性不管忠辉,一举制服政宗。这又回到了方才的问题上——是应劈头一刀,以武力制之,还是先将刀对准对方之眼,以机巧取胜? 宗矩沉吟片刻,心中略定,道:“在下冒昧一问,大人以为将军和伊达二人短兵相接时,伊达是一个怎样的对手?” “短兵相接时?” “恕在下冒昧。” “应是个可怕的对手。”家康道,“你也说过,政宗并非那般轻狂,他看似要和我单枪匹马对决,实际上周围早已伏下援兵。他就是这样一人。” “是。” “因此,不得掉以轻心。” “在下也这般认为,但在下想冒昧让大人想象一下,将军单枪匹马和伊达对决之情形。” “哦?” “伊达说不定真在四面八方皆埋下了伏兵,这样的话,将军当采取一些对策。” “是啊,我当帮将军一把。” 宗矩见家康应得爽快,笑道:“大人,您一直都是这般做的。只是,大人现在所帮的不仅仅是将军一人,而是每一个渴望太平的大名和庶民。这便是大人的丰功伟业。” “唉!我明白,我明白了啊,又右卫门。”家康眼中含泪,道,“你觉得我之所以着急,乃是因为想帮太多的人,是吗?” “大人不如此便不会安心,您急天下之所急,正因为您一味顾念苍生,故在外人看来,安然如山啊。” “动即是不动?”宗矩施了一礼,道:“对上总介大人的责罚一事,请大人帮帮将军。” 家康突然觉得,柳生宗矩似是奉将军之命而来,但这也无妨,宗矩的话有理,只要按理行事就是。的确,政宗在太平时代还要以乱世之道行事,将军却秉承家康之志,一心想巩固太平。二人之间自有差异。但将军并非拿政宗毫无办法,只是他若轻易使用权力和实力,举兵征伐,便会战事再起。德川父子为了天下太平,开创幕府,世间若再起战乱,便是他们的大败。因此,即便是要帮秀忠一把,也不能再生战乱。 “我明白你的意思。”家康道,“但又不明,政宗是怎生想的,他为何要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挑衅之态?” “这……”宗矩笑道,“在兵法上,此曰投石问路。” “他想试探将军?” “是。他想要试探的不仅仅是将军,也包括将军的帮手大人您。伊达若看不清您父子二人合在一处的力量,他便很难改变心志。这同样也是一个迷局。” “不错。”家康使劲点头,大为叹服:又右卫门,你已成熟,并不亚于乃父石舟斋。 “政宗是想试探一下,幕府是否有实力让他放弃战争,他才故意让上总介回领内,自己也一走了之。大人说呢?” “哦。” “恐怕他会失望。但他也是一世豪杰,若见人有所备,己方力有不逮,便心服口服,一气撤回领内。” “这么说,政宗并无战意?” “他并非愚钝之人,不会挑起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事。况且,他身边还有片仓……” “这么说,将军并非要兴兵,让伊达安心足矣。” “不!”宗矩意外地加重语气道,“若不令伊达知自己无法与幕府抗衡,他便会变成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他瞪大了眼,说得斩钌截铁。 “嗯,老虎怎会不食肉?”家康见宗矩那样看着自己,笑道,“他虽无战意,也并无顺服之心。在这太平世间,这只老虎因寻不到猎物,才大发雷霆。” “大人明鉴。”宗矩的目光缓和下来,笑道,“但,他到底是要在这太平世道变成一头驯服的老虎,还是依然要做一头行走在野外的吃人之虎,林中百兽都在拭目以待,且看将军如何扬起鞭子。” “哈哈,宗矩啊,我再问你,若让那老虎继续留在林中,将军也已亡故……当然,那时我也早已不在人世,在世的便只有拜你为师的新任将军竹千代。” “这……” “你想想看,斯时你将教竹千代怎样的手段,以对付那老虎?” “大人真会出难题。”宗矩一脸兴奋。他一本正经想了想,方道:“到时,把那老迈之虎和林中百兽同宣召到将军面前,让将军吩咐……” “要说什么?” “诸位,你们中多有人与我祖父和父亲同历乱世腥风血雨,一路走过。你们乃是我祖父和父亲的友人啊。” “是啊。” “因此,出于友情,祖父和父亲会对你们客气三分,但我不一样,你们莫忘了,我生来便是征夷大将军。” “哦。” “若有人胆敢不服,挑衅太平,我决不轻饶,请诸位谨记。” 家康不由一阵轻笑,道:“是啊,到了竹千代那一代,诸人天生便是将军家臣……” “斯时,既无必要发起战事,亦无必要互相杀戮。若有争执,只要将军的一个命令便可解决。只有这样,才能令老虎意识到,爪子之利和牙齿之锋都已失去意义。” “好!我问了一个无趣之问。此事不可泄露出去。” “在下明白。” “你下去歇息吧。我还得好生想想,应怎样帮将军一把。” “请莫要拔刀,不可流血。” “你是想说,若轻动刀兵,便是失败?” “在下不敢。” “好了,我知道了。明春进京一事以及竹千代,就拜托你了。”言毕,家康取下身上所佩短刀,放到宗矩面前,道“拿着,此乃备前兼光所制。” “多谢大人!”宗矩感激不尽…… 第二十四章 慈悲之本 柳生宗矩退去,德川家康并未立时召见专门从长崎赶来,求出海朱印状的长谷川藤广一行。 本多上野介进来,道:“让他们进来否?”家康摇头,“你去帮着办一下,完事之后跟我打个招呼即可。” 上野介正纯知家康在为何苦恼,遂领命而去。藤广一行有十一人,内中还有唐人和西洋人,皆来请求签署往吕宋、交趾、暹罗、高棉和高砂等地的朱印状。 大坂战事结束以后,商家们又开始活跃,纷纷欲往海外扩展。 家康在一张纸上写下:慈悲为草木根本,人和乃花朵果实。然后把纸交给正纯,要他说给前来索要朱印状的人,让他们以此为在海外行事的准则。 在海外,只有人和才不会生乱;但,人和只有拥有了慈悲之本,才能开花结果。因此,要想得到人和的花果,必须努力培养慈悲之根。“慈悲无疆,人和无界,要培养慈悲之本,应始终以人和为念,并以此作为生意成功的根本。” 家康如此吩咐了正纯,等他退下之后,便开始回味自己刚才写下的那一句话。“慈悲为草木根本,人和乃花朵果实。”在伊达政宗一事上,自己是否不够慈悲?又右卫门言,应将那老虎赶进幕府之门。这太平之门,不正是缺乏慈悲之门? 人与人立场对等时,便无所谓慈悲,只有同情。因此,所谓慈悲乃是对苍生的关心,但我是否似这样一种心思看政宗呢?家康开始反省,他有些羞愧:正因他能充分识得政宗的能力,政宗才时常让他感到恐惧,这份恐惧亦带来一丝戒心,使得他在与政宗接触时,总是小心谨慎。但他从未认真思量过,自己乃是畏惧政宗。 家康独自思量了小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外边已经日影西斜。 “大人,要掌灯吗?”一个侍女走来,小声问道。 “还早。现在点灯太不节俭。”家康道,“叫出云守胜隆进来。”他终于想出了一法。 侍童头领松平出云守胜隆,此时已被擢升为骏府的大总管。由于他顺利地向松平上总介忠辉传达了“永不见面”之意,完成了使命,家康便破例提拔了他。 胜隆来时,已至薄暮时分,但家康还未让人掌灯。 “胜隆,稍微有些暗,你就忍耐些。”家康道,“老夫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有节俭了。现在天下还很贫乏,节俭乃是第一要紧事。” 胜隆似早已经习惯了这些,道:“天尚未黑尽。有事大人尽管吩咐。” “胜隆啊,你还未成家吧?” “啊?是。” “我给你一个女子,你可愿意?” 胜隆吃了一惊,马上坐正。 “我把阿梅给了正纯,就把阿牧给你吧。她年方十六。” 胜隆愈发紧张起来,一言不发。阿牧乃是家康侧室当中最年轻的一人,二人每日都会见面,胜隆自然知道她的年龄。正因如此,他才感到惧意遍生。 “阿牧常说,你是个名副其实的武士,对你很是倾心。我也该给自己身边的年轻女子寻找归宿了。让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子落发为尼,实为不道。” “这……但是……” “好了好了,想必你也不厌弃阿牧。就让阿牧嫁给你吧。” 此时,女人尚不因改嫁而为人闲话。此前旧例,贵者身去之后,身边年轻男子中须有人为之殉身,女人则落发为尼,日日为其祈求冥福。因此,家康归天之后,诸侧室亦当日日坐在长屋一隅,在诵经念佛中打发时日。但最近,家康却把侧室一个个都与了人。本多正纯就娶了阿梅夫人,将其立为正室。此种奇怪的馈赠方式,所受之人已当成一种荣誉,并无非议。 “你不会厌弃阿牧吧?” “不。这……” “嘿嘿!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阿牧定会大喜。说正题吧,你去一趟高田。” “高田?” “待你从高田回来,我就为你们完婚。我会给阿牧办一些陪嫁。但,你要好生完成出使高田的任务。” 胜隆心中暗暗叫苦。他咬着嘴唇,一脸为难。这时他已明白家康的心思,忙道:“在下斗胆问一句,方才这事……” 家康却故意装糊涂,道:“方才这事?你是说阿牧还是出使高田?” “是……是这两事。” “两事?” “恕在下斗胆,出使高田才是正事,可对?” “你说呢?” “大人是说,出使高田并不简单。按上总介大人的脾气,在下的话,他怕根本就不会听。故大人令在下莫要急躁,只要能顺利完成任务回来,便为在下举行婚礼,可是这样?” “哈哈。”家康若无其事笑道,“既都明白,无需多言。明日就出发吧。” “不!”话一出口,胜隆才意识到自己失礼,到底年轻气盛。 “你不愿?你要抗命不去?” “不,在下是说,把这两事扯在一起,让人觉得不妥。” “胜隆!” “大人。” “你以为你能和我一般看透人生?此次出使高田,须抱着必死之心,方能完成任务。我以婚礼为诱,乃让你珍惜性命。你怕别人说你想得到奖赏才出使,自作聪明!” “这……” “你以为我不知你的心思!”家康一声断喝,旋又压低声音,“是啊,对付上总介,寻常法子不行。他违背了你们二人的约定擅自回了高田。但正因如此,才必须令你出使。” “……” “你要责问他为何背约,然后便可以明白事情原委。你把我的意思传达与他,便会令他感到内疚。” “大人的意思,怎样处罚……” “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你要作好准备——如此还无法完成任务,便是无用蠢材。” “……” “我令阿牧嫁给你,是觉得你定能完成任务,是信任你。你竟自作聪明,就凭这点见识,还能干成什么?” 胜隆翻着白眼,叹了口气。 “我此次选你出使,不像上次那样是出于父子感情,而是策略,是为了巩固天下太平,平息那些蠢蠢欲动之心。”家康继续道,“天下有公有私,凡俗之人常会将二者区分,若分开,便要忍受因‘公’废‘私’之苦。能否恰当协调‘公’与‘私’,便显出一人的能耐。” “恕在下斗胆……”胜隆打断了家康,“在下以为,若顺利归来,大人便为在下完婚,是为公私不分。” “一知半解!” “啊?” “我是说你尚稚嫩。若人常在心中为公私而苦,那么这一生只能是不断牺牲。愈是想遵守法度,维护秩序,人生便愈苦。原本美好的人生便会变成苦海。” “应怎样想才是正道?” “有公有私,各得其宜,方为人生上上之策。”家康看着年轻的胜隆,笑了——骏马有时也需鞭策。他又道:“胜隆,我已不为上总介而苦恼了。我若一味关注他的不幸,便可能忽略对第三代将军竹千代的调教,或令企图乱天下者有机可乘。因而,对我来说,我已无公私之分,只需各得其宜。也正因如此,我才想到了阿牧的归宿,才把她交给你。” 胜隆侧首沉吟,仍是无法平息心央焦躁。 “我跟你说这些,乃是因为,你身边还将出现一人,夹在公私之间,痛苦不堪。” “在下身边?” “是,就是令尊。重胜乃忠辉家老,我若派你去传达令忠辉切腹的命令,上总介若一气之下起兵,偕伊达政宗造反,令尊将如何是好?” “啊!”胜隆一下子呆住。 “令尊的处境之艰难,你是否发现了?” “啊……” “你若发现了就好。只怕令尊听说是我派去的使者,也会与上总介坐在一处听我的吩咐。这样的话,你更要注意怎样说话了,稍有不慎,便可能使你父亲痛苦不堪,切腹自杀。” “是。” “你放开些,休要惹怒上总介,亦休要致你父亲自杀,你也要活着回来和阿牧完婚。这三件你都应该想到,只有把这三件都想好了,才说明你真明白了。在思量问题的时候,应把眼光再放长远些。” 胜隆脸上一阵红一阵自。和阿牧的婚事,他原本以为不过是赏赐,实则却是为了解决上总介这难题。 胜隆紧紧盯着家康,叹一口气:大御所是否真已放弃了上总介?当然不会,这世上哪有父亲不关爱儿女,哪有儿女不忧心父亲? 当家康说到重胜可能会自杀时,胜隆不由心中狂跳,“大人,在下还有一事要问。” “尽管问。” “大人,您已决定命令上总介大人切腹了?” “我还未决定。”家康语气平静,但愈发加深了胜隆的疑心。家康又道:“那就得看你了,我并不恨上总介,只是不想让大坂之战那般毫无意义的仗再打。若重复这等战事,便说明我和将军都无治理天下的能力。” “大人,您……”胜隆壮着胆子道,“您不明言,在下一介浅稚之人,如何作准备?” “胜隆,这就不对了。不管于公于私,你认为这个世上有愿除掉儿子的父亲吗?” “虽如此……” “那你就休要想差了!问题的根本在于防止伊达起兵作乱。能否让上总介继续活着,这毋需问,秀赖当初也是一样情形,我真希望当时片桐市正的心能放开些。” “这么说,大人是想令在下这个冒失之人,去完成和片桐当年一样的使命?” “是。你要是想好了,我现在就可爽快地答应你。但,你目下还是白纸一张。” 大御所真是巧舌,三言两语便把责任转嫁到了别人身上。胜隆突感气恼,这样的话,他只能任人摆布了。 “胜隆,我再说一遍,在这个世上有叫‘和’的果实,它并非一朝一夕便能长成。在泥土深处,必须有叫‘慈悲’的根本为它添肥。战乱便是怨恨之根生出来的仇恨之花。” “这么说,大人,您不仅让在下去做这个使者,您还有慈悲的办法?”胜隆急道。 家康严肃地点了点头,道:“当然。我怎可能只把这重任交与你一人?大坂合战已让我大感惶恐。” 由于家康语气严厉,胜隆身子不由得往前一伏。他原本以为大御所只是把他推向了难境,但一听大坂合战亦令大人惶恐,他似感被人打了一巴掌,有些不知所措。 “大坂战前,我若能不辞辛劳亲自前往大坂一趟,万事皆谐。我若亲自见过秀赖母子,自能说服他们,焉有后来的结局?” “大人的意思,是要亲自去见伊达?” “我倒要看看,伊达会否老老实实回江户来。我要去江户,若不用尽一切手段,阻止战事,便会与大坂的情形一样,到了这把年纪还须再穿铠着甲。大坂之战便是上天给我的惩罚。” “最近大人也要……” “我会如你一样努力。我去江户,你去越后,但我想听你从越后传来消息,再动身。” 胜隆低头,脸色通红,家康公之言让他感到惭愧。 “对上总介的惩罚已然确定。但,希望你此次出使能将此事处分得宜,莫给更多人带去伤害,尽快回来与阿牧成婚。等到那个时候,你也就长大了,更是成熟了。每当见到你,我便会想到大坂冬役时去了茶磨山的木村长门守。他现在若还活着,亦是一个如你这样大有前途的年轻之人。战乱不仅会摧花折木,还会助长怨恨的根茎,只会给世间带来苦痛。你要记得我的话,撒播慈悲种子,培言慈悲根茎。你现在有主意了?” “大人!” “看来你终明白了。” “在下有一个请求。” “哦,你说吧,不必客气。” “上总介大人将来怎样,且不说,目下……” “你是说先把此事搁上一搁?” “是。上总介大人还只是新开之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大人若能给他痛改前非的机会,他当能修成正果。” “哦。” “但,大人若命他切腹,就如同花朵刚及开放,便被人掐去了。” “且等,胜隆,我何时说过令他切腹了?” “因此,在下才请求大人莫下达此令。在下只要把大人的话记在心里,便能够顺利完成使命,回来成婚。” 家康突然别开脸,点头不已。胜隆这份情,亦是他顺利完成使命的根本。但若一开始便由着这份情谊办事,便可能导致其父切腹自杀,他自己为忠辉殉死。此令家康甚为忧心。但,若让忠辉活在世间,忠辉能否真与伊达断绝关系呢? “大人!”胜隆一脸严正地伏下身子,“请大人千万莫下达切腹之令,请大人三思。” “……” “只要大人答应在下这个请求,即便大人令在下今晚出发,在下也又不容辞!” 家康依旧不明言。他嘴上虽说还未作出决定,但令忠辉切腹之念早已根植心底。世间之人,有时生实比死还要痛苦。一狠心令忠辉切腹倒也罢了,若令他蛰居一隅,小心翼翼苟活,可比生还要痛苦百倍。 “胜隆啊,你不觉得,上总介这种情形,切腹岂非让他解脱?” “大人这话令在下感到意外。”胜隆使劲摇头,不由往前探了探身子,道,“大人亦常说,人来到这个世间乃是神佛的旨意,断送别人的性命即是违背神佛,乃是罪过。人死如灯灭,一旦切腹,焉可复生?上总介大人乃是聪慧之人,只要能活下来,日后定能明白大人苦心。” “只怕上总介不会有这等悟性。” “恕在下直言,在下觉得,这只不过是大人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解不开的疙瘩?” “是。大人觉得是自己导致了秀赖公自杀身亡,故,您想牺牲儿子来抚平心中内疚。目下大人心里既有这样一个解不开的疙瘩,怎能平心静气处事?” “哦?” “若令上总介大人切腹,大人日后定后悔。事事后悔,必将陷入苦恼深渊。因此在下以为,大人不如饶得上总介大人性命,看他日后如何。如此才是神佛真意。” “可是胜隆,我已七十有四了啊。” “因此,之后诸事托付与将军大人便是。且看上总介大人是否真会成为太平天下的麻烦。大人啊,上总介大人毕竟是将军大人的亲兄弟!” 家康点头,闭目喃喃道:“好了好了,我再想想。今夜你就陪我一起用饭吧。天已经黑了。”他拍手叫来侍女,吩咐道:“掌灯,我已看不清胜隆的面目了。”然后,他似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去一趟长屋,让阿牧来伺候晚饭,就说我有礼物给她。” 吩咐罢,家康笑了,声音嘶哑道:“好了,胜隆,我要与你商议一下,我会真心听取你的意见。无论如何,都要于今夜作出决断,明日一早你就得出发。” 第二十五章 越后悲雁 元和元年乃是闰年,有两个六月,故冬日原本来得早的越后,不到十月就下了霜。 松平上总介忠辉望着渐渐变黑的潮水,品味着冬季的霜气,思量自己目下的奇怪处境。他已不似当初回到高田时那般忐忑不安,但望着这单调的潮起潮落,忽觉世间一切皆如梦幻。 父亲真的想惩罚我?至今为止,他还未亲耳听家康说起此事。最初让他吃惊的,乃是松平胜隆的突然到访,其次则为岳父派来的密使。密使说,他一旦回到江户,便可能被将军不由分说幽禁起来,还不如先回领内,等待将军派来的正式使者。领内有人有马,因此,将军必有所顾忌,不会轻易动手。虫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莫如先离险境,静观时变。 “江户的情况,伊达大人会派人相告。您且先回去。”忠辉听密使这么说,也就改变主意,回了高田。但回到高田,他却真正担心起来:将军若真派了使者,又当如何?因此,他日日都焦虑不已,难以忍受。 然而,将军的使者至今未到,忠辉倒是接到政宗也撤回领内的消息。他不由想道:已过去两月,夫人在江户做什么? 回到高田,见到德松丸之前,忠辉感到异常兴奋与激动,但见过婴儿之后,却觉极其平凡,也就是“自己的孩子”。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不辨相貌,怎能指望与其心灵相通?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直接去江户。 领内农田几已收割完毕,百姓都在兴高采烈庆祝今岁丰收。但目下忠辉已被剥夺与百姓同欢的权利。让他成为一个拥有六十万石俸禄大名的是父亲,现在要把这些统统收回的也是父亲;给了他性命的是父亲,现在将他大责一顿、许会取他性命的也是父亲。试问天地,我松平忠辉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而生,为何而活,又是为何习武,为何受到百般责骂? 天气晴朗之时,忠辉的疑问常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一到阴沉之日,他的疑问便如北国阴郁的天空和海面,笼上心头。此刻,忠辉亦心陷阴郁之中。 “大人,三条城的家老求见。”前不久生下德松丸的阿菊在门口两手伏地,小声禀道。 “让他不必拘礼,进来吧。之后你就不要来这里了。”忠辉道。他这些话并非出于让她待在孩子身边的体贴,而是因为思念伊达夫人而生的冷漠。 “是。”阿菊应一声,小心翼翼离去。这又令忠辉感到一种难忍的郁闷。 “大人,一向可好?”背后传来父亲为他任命的家老——三条城城主松平重胜的声音:忠辉默默望着大海方向,不语。 “在下今日是来向大人报告一些骏府和江户的事。” “江户那边已下处分命令了?” 重胜不答,转道:“江户流传着一个不太好听的传闻。” “是说松平忠辉谋反?” “不全是,稍微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你说说?” “谣传说,明年正月会再次发生战事。大御所亦为了此事,将于近日离开骏府,前往江户。” “说谁会发起战乱?” “自是伊达。伊达为了起兵,甚至未禀报一声便回了领内。因此传言四起,说一战已不可避免。” “哦,这么说,伊达的同谋便是我松平忠辉喽?这话我已听够了!” 但重胜并不年轻了,也非愚笨之人,他并未就此退却。他似是骑马来的,一边缓缓擦着脖颈间的汗水,一边道:“大人,您也要把心放宽些,好生思量一下了。” “我把心放宽?” “是。您只要睁大眼看一看便知,世间诸人莫不同等而生,不仅大人您经历着大风大浪,大家都各自经历着波折,面临着困难。江海不捐细流而成其大,泰山不让杯土而成其高。” “哼,你又来说教。不过无妨,反正我闲极无聊,你且说吧。”忠辉生气地看重胜一眼,不由得笑出声来。他看到松平重胜弯着上身,额头大汗淋漓,那样子即如刚从温泉中爬出的癞蛤蟆,便笑道:“老头儿,你好似来得急啊。” “是。在下害怕被后面的大雁赶上。” “大雁?” “犬子胜隆奉大御所之命出使高田。” “胜隆要从骏府过来?” “正是。怕是大御所见将军大人难以决断,便亲自派出了使者。看我身上这些汗。”重胜突然哼了一声,擦了擦汗水和泪水。 “哦,父亲亲自出马了?”忠辉听重胜说到了自己关心的事,心里的疙瘩逐渐解开,“老头子,休要哭,我已从阴沉的天空看到了丝丝阳光。” 重胜并不回答,转道:“不过还有一个传闻,说战事的传言不过是谣传。”他开始抽鼻子。 “传言乃是谣传?” “是,这另一个传言说,不会再起战事。这传言并非来自市井,而是从将军亲信口中传出。” “哦,还有不打仗的传言。” “是。伊达领内的片仓景纲……今年已五十有九,据云已经病危,将不久于人世。” “小十郎的长辈……” “不管遇到何事,政宗总会去寻退隐的片仓商量。要是景纲病危,政宗自会放弃起兵之念,这便是传言的依据。” “不无道理。” “可是,大人打算怎样?” 忠辉听这么一问,瞪大了眼道:“什么打算?” “犬子一两日内便会带着大御所的旨意来到高田。请大人在此之前作出决断。” “哈哈哈!”忠辉不由大笑起来,“你休要再装糊涂,老头子。” “是。” “父亲派你来监视我,我不过是你的俘虏,我哪有什么决定的权力?你是狱卒,我不过是牢狱里的犯人。我这犯人哪敢违抗狱卒和父亲的意思?哈哈哈哈。” “这么说,大人便是想老老实实听从大御所的命令?” “我除了老老实实听从,还有什么办法?你休要说些不着边际之言,乱我心志。” 松平重胜耷拉着肩哭起来。 “别哭了!我不需你的同情。” “大人……” “何事?” “大人,您可知老夫为何这般急匆匆赶来?” “你不会是来劝我举兵吧?” “不,当然不。可是,大人若真有此等决心,那也……” “什么?” “在下也想了许多。奉大御所之命跟随大人的那一日起,老夫的命运就已注定。” “我听不懂!你这是在发牢骚,还是规劝我?” “都是。当时大御所送给在下一柄短刀,他说,若发现大人您有谋逆之心,便令我用这柄短刀杀了您。”胜重一边说,一边拿出短刀,放到忠辉跟前,号啕大哭不止,“大御所将您托付给了在下。成濑正成跟随了义直公子,安藤直次跟随了赖宣公子。他们二人都和在下一样,从大御所那里得到了一柄短刀。” “你是让我自杀?”忠辉脸上没有了笑容,额上暴出根根青筋。 “不。请大人先冷静。” “浑蛋!松平忠辉到现在还有何不冷静?我目下只是一条鱼,一条别人案板上的鱼!” “因此,老夫才决定把大御所赠的这柄短刀给大人。” “刀?” “是,老夫终于明白,大御所送这短刀,有两层意思。其一,万一您真有谋逆之心,就令我杀了您。但这个意思背后是信赖,亦才是最重要的。”松平重胜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泪水,接着道,“大御所的意思,其实是他相信在下不会把大人调教成一个谋逆之人,因此,才把大人的生死托付与老夫。” “哦。” “重胜就有了两个责任,看似两个,实为一个。只要在下尽忠尽职侍奉大人,便不会出现那恶果。” “……” “然,现在却出现了乱子,这完全出人意料。但既然出现意外,自是老夫修为不够。大人,老夫已想明白了,方将这刀给您。” 忠辉依旧一脸怒气,看看短刀,又看看重胜,“我还不明,不懂!” 重胜道:“老夫把这刀给您,是因老夫无能,未能完成大御所的嘱托:在下已然对不住大御所,若再对大人不忠,怎还有做武士的资格?” “你说什么?我还不明。你不是发疯了吧?” “大人这话让在下心痛。若说大人是别人的俎上鱼肉,那么老夫也只能跟着大人去做那鱼肉。老夫已经决断,大人,也请您作出决断,当场杀掉从骏府赶来的犬子、举兵造反也好,赶往奥州和伊达大人会合也好,都要当机立断。今日老夫把这柄短刀给您,从今日起,松平重胜就是大人的家臣,听从大人的命令,照大人的指示行事。” 忠辉表情骤变,道:“你给了我短刀,以后就不再是父亲派来的家老了?” “正是。老夫乃是上总介大人一人的家臣,大人把我煮着吃烤着食,悉听尊便。” “杀了你儿子,也无妨?” “无妨!” “为慎重起见,我再问你,你要说心里话。即便我要杀了你儿子,率兵赶往仙台,你也无异议吗?” “当然!随大人之意。” 忠辉突然缄口不语。松平重胜称自己虽辜负了大御所的期待,却要为忠辉尽忠。这些话深深刺痛了忠辉:老头子在怜我身陷困境,但即便如此,他实令人惊心,竟说可杀其子,也可与伊达结盟,还说要率领军队,听从调度,这便是对父亲与将军的背叛。义直和赖宣都在父亲和兄长的关怀下一步步成长,唯独我忠辉竟有今日。罢了罢了,这老家伙实在让人无法明白。 想到这里,忠辉却省得,嘴上所言未必出自真心。这个老头子这些话,怕不过是他的策略。他或是觉得,说要为我赴汤蹈火,不管背上何样的污名也在所不惜,我一听,说不定反而大为感动,老老实实接受处分。如此,他儿子平安无事,他也履行了职责,父亲和兄长也均如愿以偿。 忠辉眉宇间带着疑惑,道:“你改变主意了?” “是!” “嘿,那我就得重新想个办法了。”忠辉试探着道,“实际上,我本已下定了决心。原本以为有你在旁,我不过一个手脚都动弹不得的犯人。但,你既有这份心思,事情就不同了。人生只有一次,我须无怨无悔。” “是,和老夫想的完全一样。性命只有一次,不能稀里糊涂。” “你留在这里,我想好了。”忠辉站起身来。他感到自己无法再待在房里,遂走到廊下,朝婴儿房间走去。他觉得当面怀疑重胜,大为不忍。 婴儿在走廊一端的阿菊房中。忠辉大步走进房里,轻轻站住,瞧着乳母怀中的婴儿,他就像一块红色的肉团。 “啊,大人!”坐在乳母对面看着孩子睡觉的阿菊慌忙低头;两手伏地。 “嗯。”忠辉冷冷地扭开了头。这婴儿的性命也只有一次吗?他顿一下,道,“阿菊,你爱这个孩子吗?” 阿菊惊讶地抬起头。她五官匀称,面上却没有血色,眼里充满惊慌。 “我问你,你爱这孩子吗?回我话。” “啊……是。妾身爱他。” “我若现在要把他杀了,你会怎样?”忠辉的话说得残忍阴冷。 当他走进这房间、看见酣睡的婴儿的那一瞬间,便忽地明白胜隆将带来何样的命令——定是切腹!重胜定得知了消息,才慌慌张张跑来。如此思来,那老头子所说一切,莫非有几分真实? 忠辉正想着心事,只听刭阿菊忧郁的声音:“大人,妾身有事想问大人。” “问我?我是在问你。我若亲手杀了这个孩子,你会怎样?” “嗯……” “你会一言不发把孩子交给我,还是……”他感到一阵焦急,顿了一下,接着道,“跟这个孩子一起赴死?” 阿菊的目光突然停在正在酣睡的婴儿脸上,那眼神并不迷离,却带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妾身会求您,求您放了孩子。” “我若不愿呢?” “妾身就一直求您……” “不!现在父亲生了我的气,要命我切腹。因此,这孩子怎可留在人间受苦?太可怜了,我要带他走。” 阿菊突然跑到了婴儿和忠辉之间。她紧紧盯着忠辉,眼里无任何感情。 “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不愿服从我的命令?” “……”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陪他死?” “……” “好吧,你既然这般关爱孩子,你就跟他一起死吧。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啊!”乳母发出一声悲呜,猛往后退了一步。她以为忠辉真要拔出刀来。 “不要吵!”忠辉厉声喝道,又自言自语道,“在骏府,母亲肯定也在求父亲。但是父亲心中有无法动摇的理由,他已作出了决断。” 婴儿依旧酣睡,乳母战战兢兢蜷缩在一旁。阿菊抬着头,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忠辉。她平静而冰冷的表情下,燃烧着一团紧张的火焰。 “但父亲的理由,连重胜这老头子也无法理解,那理由原本就与我了无关系。”忠辉继续自言自语,“正因如此,兄长无法处罚我,父亲才亲自出马。他的理由就是,只要我忠辉没了就好。于是,重胜这老头子……” 忠辉又使劲摇头。重胜忽说可以率兵前往仙台,这种变化还是让他无所适从:若重胜跟着自己举兵反叛,他的儿子胜隆怎办?自己若真的率兵赶往仙台,从骏府赶来的胜隆就不能留下。即便不杀胜隆,按照胜隆的性子,也会当场自杀身亡。老头子既然那么说,定已作好了准各。 “阿菊!”忠辉突然一喊。阿菊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只听忠辉柔声道:“我们的儿子……就交给你了。我若有万一,你就带着孩子回娘家。” “是!” “然后,你就说孩子死掉了,或给农家了,只要能保全他性命。” 阿菊不语,单是使劲点着头。这无法用语言表达感情的女人,心中怕有着比寻常人精明的打算。 忠辉沿着回廊,大步走到了秋风萧瑟的院子里。院子的一角,有一个破旧的船模,那是在大坂之役前,他命人做的。 “下雪的时候它会被埋掉。”忠辉小声道,“会被掩埋在一个白色的地狱里。冬日!是,我的冬日来了……”他闭上眼,闻到寒气中夹杂的霜味。 池水中已经没有了鲤鱼,为防止冻死,它们均被移到鱼笼中,等着被一条条拿上砧板,然后变为美味佳肴。世人亦无非如此……令我切腹的父亲、兄长、重胜老头子、胜隆,所有人无非都是苟活于世间这个鱼笼中,等待死期的鲤鱼罢了。 忠辉缩了缩头,返回廊下,然后直接回了房。他此时方知,乘着大船到大洋中航行,不过一个虚幻的梦。 “老头子,我已决断了。” 回到房中,忠辉见松平重胜忧郁地睁开眼,便道:“不管父亲下何命令,我都要切腹自杀。我被父亲怀疑、被父亲指责,不管事实如何,仅凭这些,我就应该切腹。” 重胜顿时睁大眼。他眼角布满皱纹,眼睛通红。 “你明白,你帮我想想。我不想活了,这不能成为切腹的缘由。对了,你就这么说,被父亲和兄长怀疑,忠辉乃是无德,因此感到羞愧,决定切腹自杀。” “不管大御所下达了何样命令?” “是,我已活够了。但我若就此去了,会给你和母亲带来麻烦。你为此要好生周旋。只要我死了……”忠辉说着坐了下来,“你和胜隆也不必因此难过。你们要记着,休要急着自杀,多活一日是一日……” “大人!” “不必担心。我并非说现在就要切腹。我要静静等着胜隆到来。你明白吗,我要老老实实听完父亲的旨意。对,老老实实听完父亲的意思之后,你、我、还有胜隆,我们三人好生喝上一次,以鲤鱼佐酒。和你们悠然自得用完最后一次酒宴,我便切腹自杀。若有必要,你们不妨把我的首级送往江户,另将我的遗体和院中那只船一起烧掉,烧得干干净净。我命令你这般行事。” 忠辉感觉心中的忧郁一扫而光,仔细想想,此前心中所有混乱都是那般可笑。不就是早死和晚死之别吗?世人往往为了这么一丁点事,让别人为难,也让自己为难,真是愚蠢! “老头子,你莫哭。正如你所言,人的性命只有一次。我就按照自己的意愿,主动离去。” “这……可是……” “我这样做并非因为悲伤,而是乐意如此。好了好了,你下去歇息吧。无甚可担心的,什么都不要说了。” 重胜哑然,默默哭着去了,忠辉独自在室内踱着步,放声大笑。他转念一想,这个世间并不值得为之迷茫、痛苦。离开此世间,不就像扔掉一张肮脏的纸吗? 第二日,忠辉迎来了骏府的使者。 高田并未如松平胜隆想象的那般紧张。为防万一,他带着六十余步卒、十六支火枪来到高出,却并未遇上任何骚乱。 “胜隆,有失远迎。上次见面之后,我原本是想回江户,但想看看刚刚出生的婴儿,就……” 忠辉话音未落,胜隆便带着一脸轻松,摆手打断了他:“此事我们稍后再详谈。” “那你先跟我到这边来吧。令尊也来了。”忠辉亲自到大门口,把胜隆迎进了还散发着木香的新大厅里。 重胜在厅门口双手伏地,迎接使者到来。胜隆虽是儿子,但现在乃是大御所的使者,不能乱了礼数。胜隆看见双眼通红的父亲,松了一口气。 来到厅里,忠辉依旧毫不拘泥道:“路途遥远,你辛苦了。在传达父亲的旨意之前,我们能不能先谈些私事?” “当然。”胜隆爽快答道,“在下这个使者并非那拘礼之人。我们先喝些茶,慢慢谈。” “哦。”忠辉惊讶地瞪大了眼,笑道,“可是昨晚在城中,为了迎接贵使到来,家老们可是聚在一处商量到深夜呢。” 胜隆脸上依旧带着微笑,道:“大御所身子依然很好,说待在下回去之后,他便起身前往江户。茶阿夫人也一同前往。” “如此最好。今夜我准备了酒宴,我们三人一起,吃着雪国的鲤鱼,痛痛快快喝上一次。可好?” “在下怎会有异议?在下也有很多话想跟大人说呢。” “听你这么说,我心甚慰。我就把家老都叫到这里,听贵使传达大御所的旨意吧。” “不必了,反正父亲在场,就足够了。” “老头子和我就够了?” “是。大御所的意思,大人也都已知道。难道大人还想让在下再把那三条说一遍?” “哈哈!那三条啊。大坂出征之时杀掉将军家臣、进京面圣之时擅自出去捕鱼,还有第三条,骄奢傲慢……”忠辉一口气说完,大笑。 松平重胜看二人兴高采烈说着,在一边担心不已。他已知忠辉的决断,但还想先听听大御所是否让忠辉切腹。他觉得自己须和胜隆一起,努力保全忠辉性命。 “大人既然都已知……”胜隆整理衣襟,摆正了姿势,继续道,“就南在下先传达大御所对大人的处分,再好好品尝美味吧。” “忠辉恭听上谕。” 胜隆看了重胜一眼,道:“父亲,您也听听。” “是!” “上总介忠辉听令:着你尽快离开高田,前往武州深谷城蛰居。”胜隆笑着说完,转向父亲道,“城池和家臣暂托付于松平重胜,请重胜务必用心打理。” 忠辉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看一眼重胜。重胜也疑惑地看着忠辉。 “我不明。”良久,忠辉小声道,“庆长七年以前,我们一直待在武州的深谷城,那里现在已是一座废城。要我去那里?” “是。那里虽是一座废城,但已经过简单的修缮,日常起居应无问题。” “哦……”忠辉再次看向重胜,道,“这到底是怎回事?”他这句话既非对重胜,也非对胜隆说,而是自言自语。 “在下以为……”重胜在旁边毕恭毕敬施了一礼,道,“大御所的意思,是让大人回到武州深谷城蛰居,等候发落。因武州深谷乃是大人继承松平源七郎家业之后,最初入住的城……” 不等重胜把话说完,忠辉便打断了他:“你说得不错,我在那里时,领地为一万石,然后到了下总佐仓,领地为四万石……是,我到佐仓时是十二岁。让我到那深谷城中,等候发落?” 忠辉又想到了昨日下的决断。而现在父亲之所以这样决定,是害怕他反抗,才在收回城池之后,给他生机?父亲是想先把城池和兵马收回,再给处分?他还担心孩儿会一怒之下发动暴乱?父亲,父亲,孩儿早已想开了。我怎还会活下去,活在这样一个世上?……忠辉脸上恢复了笑容。 “胜隆,好了好了,事情就这样罢,我知了。来,且放松一下吧。” 由于忠辉表现过于轻松,胜隆忧心乍起。他毕恭毕敬将家康的书函递给父亲。重胜拿给忠辉看了看,便离开去了一边。此时,胜隆一脸严肃转向忠辉,道:“上总介大人,您切不可性急。” 忠辉佯装糊涂,说道:“性急?胜隆,你指什么?” “有两事。” “哦?” “一是切腹自杀,另一便是和大坂的秀赖一样。” “哈哈哈,胜隆,你说话真有趣。你觉得松平忠辉是那种背叛父兄之人?” 胜隆不理会,单是道:“大御所说待在下回去,便亲自前往江户。” “此事你刚才已经说过。母亲也一同前往,可对?” “大坂一战已令大御所备感疲惫,到如今仍未缓过来。但大人知他为何要亲自前往江户?” “难道要去与将军商议如何处分我?” “是为了让伊达放弃起兵之心。”胜隆斩钉截铁道,“大御所已七十有四,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日夜操心,担心再次发生战乱。难道大人晚上睡觉时,从未听到大御所的哭声?” “哈哈哈!胜隆你说话好生有趣。父亲会因此每晚落泪?” “正是!”胜隆说完,伏在地上,“在下有一个请求。” “对我忠辉?” “是。在下想请大人听了大御所的命令,回到深谷,不断给大御所和将军发函,向他们申诉。” “我申诉?” “是。表面上,大人是在就那三条向将军亲信辩解,顺便向他们申诉,实际上是大人对父亲的一片孝心。” 这话让忠辉感到意外,他不由得探出身子,道:“让我厚着脸皮……” “是!唉,怎是厚着脸皮?” “我不懂!胜隆,我不懂!我现在之所以这般愁苦,并非因为那三条罪过。” “因此,您才应前往深谷,和伊达氏断绝了关系,回头再去处理罪状的事。” “我还是不懂。这和孝道有何关系?” “上总介大人,您以为这世上会有憎恶自己儿女的父亲?对于大御所此次的苦楚,胜隆看得清清楚楚。只要大人安然前往深谷,便能让大御所摆脱愁苦。” “是因为我和伊达的关系?” “是。只要大人和伊达氏断绝关系,之后那三条……主动跳进别人撤下的罗网中,并非孝行。大人要放下脸,向幕府申诉,不可糊涂!” 忠辉侧首沉思,一脸迷茫:胜隆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厚着脸皮为自己辩解、向幕府申诉是孝道,还是索性一死、让父亲无忧是孝道?我已不怨恨父亲,胜隆是否以为我还在苦恼之中,才说出这种同情之语? “上总介大人!”胜隆语气坚决道,“您想切腹自杀?” “你说什么?” “这意思已写在大人脸上了。大人是觉得只有一死,才能让大御所和将军放心,以为此乃上策?” 胜隆这小子,眼光还真犀利!忠辉有些不知所措。 “但在下以为,身为武将,此举实为懦弱。” “懦弱?” “是。即便不是懦弱,也是逃避,此实非武士所为。” “哦。” “大人不愿抗争,但亦不当逃避。” “胜隆!” “大人?” “以你我之谊,我自不当和你计较。但,你说我懦弱,我就当与你理论了。” “所以在下才建议大人去往深谷,再行辩解之事。” “……” “大御历马上就要七十五岁,还拖着老迈的身子前往江户,为了天下太平不辞辛劳。大人不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勤奋、真正的勇猛?” “自作聪明!” “可就连自作聪明的在下,都能看得出大御所的良苦用心。大御所但有一口气在,便不会退却,始终为天下苍生着想。正因有了这等勇气,他才成就了今日大业。” “……” “可是大人呢,大人还这般年轻,却因一次小挫折而心灰意冷,甚至想一死了之。大人不觉愧对大御所?在下以为,比常人勇猛贤明的上总介大人能够宽谅在下的自作聪明,才会这般劝您。大御所也在努力。上总介大人只有和父亲一样努力,才可谓真正的孝顺。在下正是坚信如此,才向大人提出了请求。” 这时,重胜毕恭毕敬端着上放一张纸的三方台进来。胜隆闭上了口。 “此为给大御所的回复。我会尽快安排大人出发,前往深谷,请务必在大御所跟前替大人多多美言。”重胜跪在儿子面前,把回复递给了儿子。 胜隆瞧瞧回复,又看看忠辉,并未马上伸手去接。忠辉的脸有点扭曲,“胜隆,你为何不接?” “在下以为,上总介大人应知原因。” 重胜吃了一惊,惊惶失措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游走。忠辉的脸再次变得苍自,“胜隆!” “大人?” “把回函接去。我们如此郑重,你有何理由拒不相接?” “大人同意在下刚才之言了?” “这是两回事。” “不,是一回事!” “不!”忠辉大声吼道,“你乃父亲的使者,忠辉也接了旨。老头子刚才不是也说了,他会尽快安排我前往深谷?你的任务已了,自应老老实实接了回复。” “不。”胜隆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世事实难预料,惝若在下就这样回去,便会有意想不到之事发生。若说此事和在下无关,便会遭人耻笑,哪有脸再见大御所?在下再次请求大人,请务必答应。”他一步不让,把三方台推了回来。 重胜终似有些明白,顿时紧张不已,心惊胆战。房里顿时陷入沉默,但这并非令人窒息的杀气,而有一丝相互体谅的温情。忠辉与胜隆似就要哭出声来。 忠辉黯然道:“胜隆。” “在。” “你是否已下定决心,我若不改变主意,你便切腹自杀。” “不知。” “父亲去江户到底为何?伊达已远在仙台,他当不致发兵仙台吧?” “不知!大御所一向深谋远虑,心思非我等愚钝之人所能猜测。但,大御所却说,上总介大人若能去往深谷城,谨慎思过,日后还能出来,为天下太平效劳。” “哦?” “大御所对在下说,大坂当时也一样。秀赖不能再待在大坂城,事情仅仅如此。但,就这么一点事,片桐市正却未向秀赖说明白。胜隆……” 忠辉厉声喝止:“好了!休要再说!”他声音颤抖,眼圈发红,“你的意思是说,你比市正明白,不惜豁出命也要说服我?” “恕在下无礼。” “老头子。” “在。” “我输给令郎了。不,我非是输了,我是中了他的圈套,延期而已……” “延期?大人的意思……” “笨蛋!在此处争执又有何用?” “是。” “这是父亲此生最后一个心愿,我焉敢不让步?”忠辉言毕,将三方台推到胜隆面前,“胜隆啊,老头子原本说让我自己决断。他说我带兵去仙台亦可,当场切腹亦可。” “在下也曾这样想过。” “我原本想,人不过这世上的匆匆过客,从落地那一日起便是奔向死亡。虽说有前有后,但人谁无一死?” “是。” “想到这些,我便觉得,何苦再与父兄争执,不如提前一步离开这个世间。” “大人这般说虽不无道理,但仔细想来,却是大错。” “你别说了:忠辉非不知,人虽终有一死,但死亡之途,亦性命之途,有人会行得成功,而有人一味逃避,终得失意。” “是。” “因此,我才决定暂时接受你的建议。到深谷之后,我会不断为自己辩解,其烈可能超人想象。我要看父亲如何完成最后的心愿,也要见着将军和他的亲信如何继承父亲大业。” “谢大人听从在下建议。” “先莫急着谢。” “是。” “我若发现掌管天下之人做了糊涂之事,便会毫不留情一言道出。只怕他们到时会后悔养了一条蝮蛇。” 胜隆抖着肩膀大哭起来,“这……这正是大御所所望。大御所也这般对在下说起……” “父亲?父亲还说过什么?” “大御所说,不管是生是死,父子总有相见一日,到时候,还要和上总介大人比上一比,看谁可称俯仰无愧于天地。” 忠辉脸上一阵抽搐,伏在地上,亦大哭起来。 忠辉原本想大笑,但刚一张口,却堕入了悲伤的深渊,无限的悲哀源源涌上他心头。这便是人生,福祸同倚,悲喜同途。 他知自己亦会死亡,但在死的时候,若能自信地说自己的一生无怨无悔,此生便足亦。忠辉有如一个孩子,大哭不止。已收起眼泪的胜隆父子一言不发看着他。胜隆心道,让他好生哭上一场吧,该接过回复了。 “上总介大人,这回复就收下了。大御所看到这个,便会启程前往江户。大御所到了江户,乱便无由。不日之后,说不定大御所会在深谷城与大人相见……” “胜隆,多谢你能明白我现在的心思。我尚无你想的那般安分。我虽听父亲吩咐,但,若有可能,我会自己眼观天下。” “是。大人无法明白的事,在下也不会劝您去做。大人若已经考虑清楚,在下便不再多嘴,只望大人早至深谷城中,好生想上一想,莫留下遗恨。” “不要再说了。我心已平静如水。” “是。” “我除了去深谷,已无路可去。我明白了,也是这般想的。到了深谷,若还想死,我便不会麻烦任何人。老头子……”他看着担忧不已的重胜,“你也应放心了。令郎已将我说服。” “在下惶恐。” “好了,如此一来,我便得救了。吩咐下去,把鲤鱼端上来。对,趁着还未下雪,把院子里那个船模烧了。它总会令我想人非非。” 忠辉言罢,又低声哭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 江户之蛙 江户城将军府的内庭甚是简朴,仅是将军秀忠从外庭回来时歇息、用饭和睡觉的地方,还不如后面的长屋宽敞。 只有少数亲信可来到此,接受将军召见。土井利胜便是其中之一,另有水野忠元、柳生宗矩、居于西苑的竹千代乳母阿福夫人,以及从大坂回来的千姬侍女阿小。阿小已为总管,不再称刑部卿局,改称阿为。 秀忠一般不把当在大厅处理的政务带回内室,因此,正室阿江与夫人对政事儿完全不知,更无法插嘴。 是日,秀忠阴沉着脸回到内庭。 阿江与大人提起了至今仍郁郁寡欢的千姬,“不如寻个好人家,将她再嫁了吧。” 秀忠未搭话。阿江与夫人这般说,乃是因为德川家康的孙女、本多忠刻之母熊姬曾经与她暗中谈过,但秀忠目下实无心思去理此事。 秀忠用饭时还思虑。用完饭,他叫来一个侍童,吩咐道:“柳生当还留在前庭,把他请来。” 柳生宗矩刚从骏府回来。中午,秀忠接见了他,听他转述了家康的意思:明年便让竹千代进京,作为德川嗣子面圣,请圣上赐封官职。斯时家康也会一同前往,柳生宗矩则担当沿途护卫。秀忠及其重臣均已料到这事,但此外,家康肯定还有密令。前庭人众,秀忠未问宗矩。若事情重要,宗矩定会与秀忠单独见面。然而事毕,宗矩并未要求单独见面,却也不急着退下,似在等待什么。这样一来,秀忠便觉得应把他请到内庭。 最近一些日子,秀忠和宗矩之间越来越默契,甚至可说心有灵犀。 未几,宗矩进来。“将军召见,在下速速赶了来。”他首先郑重地对秀忠施了一礼,又转向阿江与夫人,道:“大御所希望夫人能偶尔给他写些书函。” 秀忠见宗矩若无其事谈起家常,会意地打发阿江与夫人下去。 房里只剩下二人时,秀忠默默看着宗矩,等他自己道出。但是宗矩依然两手伏地,一本正经抬头望着秀忠,道:“请问将军召见在下,有何吩咐?” 秀忠咬了咬嘴唇,道:“父亲说最近会来江户?” “是。他差遣大总管松平胜隆去了越后,责罚上总介大人。胜隆归后,大御所先是听了曹洞宗僧人讲法,又召见了喜多院的南光坊天海上人,问了些佛法,便去狩猎了。” “佛法、狩猎与来江户有何干系?” 宗矩一本正经地道:“佛法讲慈悲,狩猎却是杀生,我们寻常人都会这般想。但大御所却认为,杀生也是慈悲。” 秀忠歪头想了想,道:“这么说,在你看来,父亲狩猎是为了强身健体,为来江户作准备?” “正是。照常理,大御所这么大年纪,原本不该出门,他却决心来一次,为此自是要作些准备。大御所现在还如此严于律己,真让在下感佩不已。” “哦。” “此次拜见大御所,又听他说了一句令人钦佩之言,便是:心中无慈悲之正直,实乃冷酷。” “无慈悲之正直?” “正是。正直原本为美德,但若心中无慈悲,正直便只会给人带来伤害。在下认为,这是为人父者教导儿子的心得,在下已将此言铭刻在心。” “哦。” 秀忠再次侧首想了想,道,“你是说处罚上总介一事?” “不,不只上总介大人,也包括伊达。在下以为,这是站在高处之人表现出来的关怀。大御所决定先在猎场练练筋骨,于月底来江户。” “月底?” “在此之前,不如派土井大人等去一趟骏府,问问出行的具体安排。” 秀忠道:“又右卫门,在你看来,父亲会在江户待到何时?” “不知。”宗矩干脆地摇头道。 “不知?” “在下以为,此非大御所自己所能确定。要看伊达,他什么时候放弃心中妄念,大御所便什么时候回去。”宗矩的回答理所当然。 秀忠脸上顿时泛起红晕:原来父亲竟是为了此事!他为自己的愚钝感到羞愧,道:“若伊达仍不识时务,父亲便要举兵灭了他?” “非也!”宗矩脸上带着嘲笑,摇头。 “嗯?” “大御所觉得对不起神佛,他认为在大坂合战前夕,应亲自前去说服秀赖母子。” “大坂?” “是。大御所说,此乃他一生犯下的大错,是他自己怠慢了。他说,他以老迈之身,依仗着地位,出力不足。大坂合战便是神佛对他的惩罚。要想消除战乱,就不能有丝毫怠慢。” 秀忠瞪大眼,屏住呼吸盯着宗矩,“父亲竟说出这等话来?” “是。而且,他已经亲自制定好了日程,只要伊达一日不放弃野心,大御所便一日不回骏府。” 秀忠长叹了一。气,点头道:“哦。这样的话,是应派利胜去骏府走一趟。” “大御所也说过,江户的青蛙若不明取舍,便会成为真正的井底之蛙。” 秀忠的脸更加红了,“哦?江户之蛙……当赶紧把西苑腾出来,收拾收拾了。” “大人说什么?” “竹千代还是孩子。父亲要是在这里住一些日子的话,就要把西苑腾出来,让父亲舒舒服服住下。” “将军!” “有何异议?” “在下以为,您若这般做,大御所便会责骂您不懂他的心思。” “哦……” “大御所决定亲手解决伊达之难,然后带着少主进京面圣。他想把此事作为自己最后的努力。” “父亲的关怀真是无微不至啊。” “因此,他即便来江户,也不会住进西苑。因西苑乃是继承大御所和将军您大业的第三代将军的居所。” “你是说父亲要住进本城?” “非也。本城乃是征夷大将军的居所。将军要是想为大御所准备一个住处,就选择二道城吧。如此,大御所会甚是快意。” “宗矩,你连父亲的日程和住处都已知……你真是会刁难人。我要不问,你便不说!真是如灯盏,拨一下亮一下!”秀忠面带怒色,责道。 宗矩毫不在乎施了一礼,道:“正是。” 秀忠见宗矩如此应答,更是生怒。他虽一向严肃认真,但对如此揶揄实难容忍,“你虽然什么都知,却不欲主动道出?” “正是。”宗矩再次毫不犹豫回道,“将军大人与大御所父子之间必心灵相通、步调一致,若我等介入其中,破坏了您父子之谐,便是不妥。因此,除了大御所让在下传达之言,其他事情,只要将军大人不问,在下决不敢多言。” 秀忠咬了咬牙,道:“有理。” “将军大人,您要是明白这些,在下也就有立足之地了。” “又右卫门,待大御所来江户,就住在二道城。但,父亲已年迈,还未从大坂之战的疲惫中恢复。作为儿子,我应尽量把诸事理好,也好让父亲早日回骏府。” “这才是孝心。” “我还有一事要问。我若把伊达请到江户,让他当面发誓,事情便能解决吗?” “这……” “事情会暂时得到解决,但之后还会发生动乱,如此便无法去除病根。父亲有何主意?虽还未说,但父亲心中定已有所考虑。先生,你所虑如何?” 宗矩微惊,原本以为秀忠已怒,却不料到他竟如此耐心下问。“不敢当。”他刚一开口,又忙止住。下无诤臣便上无明主。他至今仍旧拒绝加封,拒绝晋爵,只因欲作为一介诤臣侍奉于将军左右。 “将军这么问,在下便不妨说说。”他故意摆了摆架子,道,“大御所问了在下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什么问题?” “他说,出现了一只食人之虎,不愿踏进太平大门。” “食人之虎?” “是。若将军他日往极乐去,那虎却仍留在世上,不知他会如何对待少主。这个问题让在下意外,也很难回答。” “嗯。” “大御所还说,到那时,他也早就不在人世。吃人的老虎说不定会捣乱,当如何是好?”宗矩语气比家康还严厉,紧紧盯着秀忠。 一只不愿踏进太平门槛的食人之虎……秀忠闭上眼,眼前浮现出两张面孔,一为伊达政宗,一为忠辉。 “倘若置之不理,那食人之虎定会闯入市井,致使血流成河。”宗矩似在说别人之事,“但,若枪炮齐放,不仅可能被老虎反噬,还可能伤及无辜。此乱一起,必有人沿川逃跑时溺水而亡,有人乱中放火烧掉家园。况且,若让老虎逃了,百姓战战,天下兢兢,何能安心?” 秀忠轻轻点头,睁开眼,“先生是怎样回话的?” “在下未找到合适的答辞,单是说令少主好生看住那老虎。” “让竹千代好生看住?” “是。少主定非它对手,只能在还未举枪放炮时,便想法令老虎乖乖人笼,然后看住它,但并不杀之。如此,天下无忧矣……” 秀忠低应了一声。他为人一向规规矩矩,在他看来,宗矩的这说法几如戏言,饶是如此,却说得条理清晰头头是道,自不便深驳。他遂道:“父亲同意你的说法?” 宗矩拿出随身所佩短刀,“大御所说甚好,还赏给在下这柄短刀。” “哦。” “将军有何疑虑,请尽管说。” “竹千代若无这个能耐,当如何?他的眼神若不够威严,便无法对老虎产生震慑。” “不。”宗矩挺起胸道,“将军差矣。即便是将军的眼神,就已足够威严。” “我?” “大御所请林道春为首的诸多学人,传授太平之际的圣人之道。圣学与已遍服天下大名的征夷大将军的武力合为一体,此力威慑之下,何人敢不惧?若人不惧,只能说将军还不明此理,不会以眼神慑人。” “哦……”秀忠脸色再次微微泛红,似是出于羞愧,“你是说我太懦弱了?” “只有懦弱心虚之人才会马上拔刀。执刀在手,就与盲目地用枪炮打老虎一样,只会让老虎疯狂,伤及百姓。因此,敝派新阴流主张,不当轻易拔剑,拔剑则必胜。” 秀忠默默盯着宗矩。他面上平静如水,但宗矩却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他在拼命体会宗矩之言。秀忠是个很难得的老实正直之人,因此,家康才选择他作为继承大业之人,对他信赖有加。 “父亲所言和你的剑道乃是一致?” “殊途同归。” “多亏了先生,我才明白父亲的心意。你去把大炊叫来,我们议一议前往骏府之事。” 柳生宗矩毕恭毕敬施了一礼,起身出去。 将军似已明白。宗矩这样想着,心里虽还有一些不安,但寻思片刻,自觉无大差。土井利胜将前往骏府,大御所必再次问到秀忠的想法,若觉有不足之处,定会指点迷津。 柳生宗矩沿着长廊去到前庭,不仅土井利胜还没离去,本多正信、酒井忠世、水野忠元等人都在,仍在议论家康来江户之事。 宗矩走到土井利胜身边,贴在他的耳边轻语数言。土井利胜便站起身来,匆忙往秀忠内庭赶去。 秀忠静静坐在房中,抱着胳膊,闭了眼,似睡着了一般。火炉里的炭已有了偌多灰烬,灯台上的烛芯亦变得很长。 “将军大人?”利胜坐下,剪了烛芯,小声道。 “大炊,父亲来江户诸事,你们商议妥了?”秀忠并未睁开眼,单是将手放在了膝上。 “还未。”利胜往前膝行一步,摇头道,“本多佐渡守建议待大御所一到江户,便占领江户的伊达府,擒拿伊达夫人和忠辉夫人为质,然后观伊达反应。但众人反对。” “反对之人是说,在江户的仙台武士可能生乱?” “且不论这个。”利胜道,“大御所将来江户,他想亲自坐镇。目下最重要的,是将军要有讨伐伊达的决心。” 秀忠听到这里,才睁开眼。“大炊,父亲并无这种心思。”他这么说着,嘴边不由得浮起一丝微笑。 “大御所有何……” “无甚特别吩咐,知父莫若子,我大体能明白他的心思。因此,欲派你速去一趟骏府。” “在下?” “是。按照父亲的计划,他将于本月出发,我们必须先去和他商议行程安排。” “这是理所当然,可是……在大御所到达江户之前,我们应先有主见。” “不必,我心中已有了主意。” “将军有了主意?” “是。你到了骏府,就对父亲说,想问问他欲到何处狩猎。不,不能这般问,这么问会挨骂。” “为何会挨骂?” “父亲肯定会说:那要看情况……说不定还会去奥州呢。” “这么说,将军是觉得大御所准备亲自上阵,讨伐伊达?” “正好相反。哈哈!” “相反?” “父亲是要用眼神吓唬伊达那只老虎。” “眼神?”就连一向机敏的利胜此时也瞪大了眼,一头雾水。“是。要是害怕那老虎,便会发生战事。父亲铁血一生,怎会怕了那只老虎?” “啊?” “因此,他紧盯那虎几眼,那老虎便会乖乖走进太平之门。对了,你就这样说,在父亲之后,秀忠也会用眼神威慑老虎,请父亲告知威慑老虎之法……这样说,必万无一失了。” 土井利胜歪头想了想,突然拍膝道:“是!将军圣明!” “大炊,父亲说我们是井底之蛙。” “井底之蛙?” “江户不是井。我们只会在这里胡乱叫唤,却忽略了问题的关键。仔细反省,我们确实有些好事,又有些胆小怯懦。”秀忠说到这里,拿起火钳从火炉中厚厚的灰烬底下掏出一块通红的炭。“还有一件三就是上总介。上总介将按照父亲的吩咐去深谷。你问问父亲,在他来江户之前,能不能再与忠辉见一面?” 土井利胜突然挺直上身望着秀忠。大御所并无打仗的意思,但也不能就此坐视不管,因此要亲自来江户,告诫政宗不可对幕府无礼。秀忠把此事理解成以威慑服人。这些利胜都能明白,但上总介之事,他却无法明白——秀忠是真心想让父亲再和忠辉见一面,还是表面为忠辉求情,实际上却催促父亲尽快处置?此言非常暖昧。利胜反对秀忠怜悯忠辉,主张行事彻底,如打蛇半死,只会招来祸患。 “在下冒昧一问,若大御所拒绝和上总介大人见面,应如何是好?”利胜这一问问得隐晦,他想从秀忠的回话来判断其真意,“在下以为,对上总介大人的惩罚,便是对伊达政宗的巨大震慑。” “你是想说,不必提此事?” “嗯。一不小心,便会搅乱大御所心绪。不如让上总介大人蛰居深谷城,如此才能让政宗有所忌惮……” “嗯。”秀忠依然非常坦率而真诚。 土井利胜认为,秀忠若是出于真心,肯定会说:“你不懂兄弟之情,我是想让你为他求情。”但秀忠却不动声色,这样一来,利胜便心中有数了。 “在下以为,大御所为了天下太平,作出了这等牺牲去震慑伊达政宗。我们若是插嘴,坏了大事,就有些糊涂了。” “你是说我考虑不周?好,那么上总介的问题还无定论时,我们便不要插嘴了。” “如此甚好。” “此事以后再说。要是父亲马上出发,我也应该到川崎一带迎接。你去好生和上野介裔量,途中要经过哪些地方,路上如何护卫。父亲已经年迈,若有万一,唯你们是问!” “请将军放心!” “明日一早你就出发。我们要让父亲知,江户的青蛙也有青蛙的想法。若非如此,便是不孝。” 土井利胜松了口气,低头施礼。他实际上并不想打仗。但,说到应该怎样对付伊达,他实并无多少自信,切要借助家康公的智慧。 第二十七章 末巡关东 德川家康命上总介忠辉蛰居深谷城,后与从江户赶来的土井利胜一番密谈,方于元和元年九月二十九从骏府出发,踏上了前往江户的旅程。寻常人到了七十四岁,早已躺在家中闭门不出,打发严寒的冬日。但,家康却决定离开骏府到江户狩猎。天下大名听说此事,纷纷揣测,一时众说纷纭。 不仅诸大名,就连寻常百姓也议论纷纷。“肯定要发生大事。” 此疑问又和传闻缠在了一起。 “伊达回到仙台,决定与幕府一战。听说大御所到江户,就是为了举兵征伐伊达。” “对。听说伊达女婿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因此被幽禁在深谷城了。” “这么说,上总介大人虽是大御所亲生儿子,却与岳父勾结,背叛父亲?” “上总介大人正是因此才受到了圈禁。” “过年的时候,便要征伐伊达了?” “江户却并未这么说。伊达也非等闲之辈,说不定他先动手呢,到时江户便成了战场。听说已有很多浪人带着铠甲前往奥州了。” “这么说来,大御所到江户狩猎,实际上是出征?” “对,大御所这么说,是怕人心大乱,实际上就是出征。” 这些传言传到了江户的旗本将士中间,遂演变成了另外的流言。 “伊达军已经从仙台出发了。” “越后军也想夺回主子,从高田出发了。” 谣言沸沸扬扬,让百姓大为吃惊。有人甚至取出已经收藏的长矛,检查弓箭,擦拭火枪。 据传闻,江户的伊达府紧闭三道大门,府中武士也全副武装,高度戒备。浅草河岸的忠辉府邸也已被米津堪兵卫田政接管,夫人五郎八姬则被井上主计头正就送回了伊达府。 就在各种传言沸沸扬扬之时,家康离开骏府,悠悠东下。他先是歇在沼津,后在三岛召集伊豆的代官,对他们进行一番训示,然后越箱根,在小田原进行了大狩猎。 谣言遂传得更快。 东去队伍中,家康乘着轿子,后而跟着三匹战马,跟随左右的侍卫亦全副武装,一路到了川崎。将军秀忠已经着一身威风凛凛的猎装,带着重臣与众旗本,张开印有家徽的军帐,候了多时。 家康下了轿,秀忠和往常一样,一本正经致欢迎之辞。 家康不加理会,进了军帐。不管在谁看来,这都是他从未有过的妄自尊大。但家康绝非轻视秀忠。在此之前,他在大名面前始终对秀忠颇为尊重,若非如此,秀忠便会被大名瞧不起。 “秀忠。”家康坐在扶几前,望着秀忠率领的重臣,道,“我和大炊头说过,但现在改变主意了。” “父亲的意思……” “我决定住进竹千代的西苑。这也是这次狩猎中的变数。” 重臣比秀忠还要吃惊。此次跟着秀忠来的有青山忠俊、安藤重信、水野忠元、内藤正次,以及井伊直孝和柳生宗矩。土井利胜和酒井忠世留在城中负责守卫。 “可孩儿认为,江户的大名会来向父亲问安。” “到时就在本城见他们吧。虽然时间短暂,但我还是想和竹千代多住几天。我就到竹千代那里做客吧。” 秀忠听了这话,不敢多言,只是道:“一切听父亲吩咐。” “就这样给我安排。狩猎的路线也有所改变。将军就当我这老头子任性,宽谅我吧。”家康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身边的松平胜隆,淡淡道,“忠左,把地图拿给将军看。” “遵命!”胜隆从怀中取出一张折了四折、绘着关东地图的美浓纸,郑重打开,放在秀忠面前,道,“按照原来与大炊头所议,原本决定先在葛西狩猎,但现在改成从武藏的户田开始,一路布防于川越、忍、岩规和越谷等地。”说到这里,胜隆抬头看看家康,改口道:“非是布防,是狩猎。就照这上边箭头的方向一步一步走。” 秀忠看看图,对家康施一礼,道:“孩儿明白。”言罢,又把视线落到地图上。 带箭头的红线,从越谷指向葛西,又从下野的千叶指向上总的东金、下总的船桥,然后伸到佐仓。表面上是家康狩猎的线路,实际上却是为江户筑起一条防线。但,这条防线并未经过现圈禁忠辉的深谷,此令秀忠甚是难过。 “孩儿已经谨记在心。”秀忠道。 “目下猎事如何?”家康一边接过神原大内记递过来的麦茶,一边若无其事问道。 “哦……秋日的鸟雀甚多,有时还能看见鹤。” “哦?有鹤啊,老虎呢?” 秀忠吃了一惊,抬头看看家康。父亲要问的似并非猎物,而是伊达政宗。可是,这也未免太性急了。他原本想进了城,再好生与父亲商议,但父亲立时就着急一问,难道是故意令在此诸人都听听?于是,秀忠大着胆子回道:“倒是有个对老虎颇为不利的消息。” “莫非老虎蛀牙了不成?” “是。可说是老虎的牙齿,也可是说是老虎的爪子……片仓景纲故去了。” “啊,你在说伊达啊。”家康佯装糊涂,“片仓景纲乃是政宗的左膀右臂。他去世了?” “是。十月十四,片仓景纲故去,长眠九泉。伊达应大为落寞。” “真是可惜啊,快派人前去吊唁。你派出使者了?” “可是……伊达对丧事秘而未宣。” “不管对方怎样,既知了,就当派人去。”家康发出了深深的感慨。伊达政宗的气焰恐稍受挫,但余事甚多,仍不得有丝毫放松。若仅仅担心伊达之叛,实无必要如此大张旗鼓。上总介忠辉已经交出兵权,被政宗派向班国求援的支仓常长至今了无音信。这个时候,片仓景纲又死了…… 秀忠原本想视父亲的康健状况,劝他适可而止。此时一见,他才发现,父亲现在与以前大为不同,总在试图掩饰自己的衰老。 家康未继续谈议片仓景纲之死,用完午饭,便站起身来,拿年轻的井伊直孝取笑:“直孝,你是德川旗本将士头领。我问你,若南蛮军乘大船攻到川崎海边,我也越过箱根,攻陷小田原,再打过来,你在江户该如何阻挡南蛮和我前来?我们回江户城时边走边谈,你就跟我讲讲这攻防之法,听好,你要是有一丝疏忽,我可就要把你灭了。” 井伊直孝有些委屈地应了一声。他的办法,是在六乡堤埋伏旗本精锐,先趁天黑杀入停泊于海边的南蛮船。他因循当年元寇入侵,在博多湾迎战的旧例,待敌人降下船帆之时,看准时机,驾小舟袭击敌军大船,便能将敌人全部拿下。 “不让一个敌人过六乡渡口。”井伊直孝走在家康旁,回答着家康的问题。柳生宗矩微笑着,和他并排而行。 “但若这时又传来另一个急讯:我得知你为了保卫江户,带着精锐出了彦根城,便在背后包抄了皇宫,你如何用兵?” “大人,您的大营驻在何处?”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骏府。” “那样的话,您便过不了名古屋。因尾张参议已率领属下将士挡在了那里。” “你是想借助别人的兵力?”家康揶揄地笑道,“我当然也知名古屋有参议和成濑等人把守。但我若借用南蛮大船,从海上至堺港,便可登陆包围京都。自从井伊谷以来,井伊门便以勤王闻名于世,因此,你在任关东旗本头领的同时,还担任拱卫宫廷的大任。” 这里是海边,天气晴朗,碧蓝的天空中传来苍鹰之呜。井伊直孝的黑髯在初冬的风中飘逸,他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哈哈!”家康见直孝不答,笑道,“好了。上马。” “可是……” “你不必马上回话,与我同去打猎吧。在到达武藏野的忍城之前,你要好生思量,要是想不出好法子,就会有三家走向败亡。” “啊?” 家康见直孝惊惧,笑道:“三家走向败亡,日本国自会因此走向灭亡。一是井伊家,一是德川家,然后,便是最重要的皇家。因此,你岂能有丝毫疏忽?” 柳生宗矩心头一热。从家康对直孝的揶揄,可看出他此次来江户的目的:一是阻止伊达谋变,但这非全部。他还想确定竹千代为下一代德川家督,更确切地说,他想向包括自家在内的诸大名明示嫡子相续的规矩。他还故意改变行程,以试探将军及属下临机应变之能。其……就像刚才试井伊直孝,他要言传身教,训示部下。 这如遗言啊……宗矩感到一阵冷风吹过心头,就如冬日的大雁掠过天空。 家康此间,只是为了掩饰疲倦。他仅在铃铛森林歇了一歇,当日便到了江户西苑。 家康进入西苑,和将满十三岁的竹千代见面诸情,柳生宗矩就不得而知了。 当年围绕着秀忠、秀康继承家督之争,家康身边重臣分成了大久保和本多两派。现在的江户城内,也和当年一样,乳母阿福自是拥戴竹千代,正室阿江与夫人则独喜国松丸。据云阿福夫人有机会便拽住家康的衣袖,求他关照竹千代。但据柳生宗矩所知,家康公之所以立竹千代,并非受他人左右。二子虽为同胞兄弟,能力必有高低。在武力至上的乱世,以力道决定优劣,实为迫不得已,如今不同了。 “但,这和野兽的世界有何不同?”这就是家康的想法,“生于太平之世的人,必须依靠智慧而非武力维持秩序。” 关于家督之事,柳生宗矩曾多次听家康说起。家康将其称为“长幼有序”。不管有几个孩子,皆是世间的神佛赐予,乃天地之子,因此,既虔诚顶礼神佛,就不应掺杂私情,扰乱顺序。这便是家康“嫡子相续”的根据。宗矩认为,这是拥有诸多儿子的家康公最后得出的结论,也可说是智慧。 “人们要是以这种心态来调教后人,便能培养出有德之人。若不付诸努力,便对儿女分出好坏贤愚,必会受到神佛惩罚。”若人人都认为理当将家业传给最贤明的儿子,父母也会迷茫:谁为最贤?重臣自然也各有主张。自古以来,家事争斗皆是围绕着嗣子问题展开。若不为家督之立定下一个规矩,骚动便会萌芽,无限扩展,就难保天下太平。只要长子非天生愚钝,就当继立家业,方符合天意。 柳生宗矩认为,竹千代能继承大业,并非乳母阿福之功,而是家康公经过深思熟虑,为后代定下的规矩起了作用。柳生宗矩后来才知,在家康公住进江户城当晚,阿江与夫人偏爱的国松丸和竹千代同来向家康问安。当二人同时坐在上席向家康请安时,家康默默把国松丸从上座抱了下来,道:“此非阿国该坐的地方。国松丸乃是竹千代的家臣。” 家康此来江户,此前争论不休的嗣子问题轻而易举得到了解决。家康说要到三代将军竹千代处做客,阿江与夫人不必说,重臣也只有依从。第一日夜,家康和竹千代一起住在西苑。第二日,他在本城正式见过秀忠,然后见了在江户的诸大名。 “恐是因为老年人不自量力,我竟还喜欢田猎。”他一边若无其事说着,一边给大名分了狩猎场。这既像是邀请,又像是命令,但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显示关东守卫坚不可摧,为巩同太平进行无言的示威。 十四日午前,宗矩被叫到西苑。此时,家康和竹千代在一起,告诉竹千代,柳生宗矩日后便是他的老师。三人便在一处用饭。 宗矩意外发现家康神色甚是疲惫,心中大不忍。他觉得,大御所必须静养两三日,否则,此去猎场很可能出意外。 家康似也感觉到了,道:“这样和竹千代在一处,还是首次,故,我决定把狩猎日子延后几日,听增上寺的上人讲些净土宗的佛法。” 宗矩也想听听上人讲佛法,可借机观察一下日后负责调教的竹千代。后来他才知,净土宗的佛法问答,乃是要教给竹千代对百姓的慈悲之心,这和兵法有所区别。将军为武士统领,勇武为表,慈悲在内。若把表面修养和内在修为混淆,必令少年感到迷惑。 宗矩要离开时,家康留住他,道:“不管多苦,竹千代这孩于都会努力。你能不能让一步,答应出仕?” “出仕?” “令尊曾自称但马守,但不知道是否有过正式任命。你愿真正继承但马守之职否?” 宗矩不语。他若让步,便意味着失去作为将军幕宾的自豪,变成德川家臣。 家康见宗矩默不作答,遂转移了话题:“好了好了,你不用急着回答。但是,作为竹千代的老师,少不了要和大名打交道,因此有个名号为宜。” 佛法问答后,十九日,家康会见了从足利书院来到江户的禅珠;二十一日,出发田猎。 乱世之人,贱生贱死。百姓若立战功,即可光耀门庭;武士战死沙场,是为荣耀;虽已战败,国灭家亡,能切腹自杀,亦为无上风光,故,当世男子能年过四旬,已是大不易。善感之人常称“人生五十年”即为高寿。年已七十有四的德川家康公,简直有如圣人。 柳生宗矩奉了将军秀忠密令,负责保护家康,但他时时被家康吸引,甚至忘记自己的职责,直叹这个老人为何有这般惊人的智慧? 第一只,他们在户出和岩渊渡口狩猎。荒川流经此地,有好几个渡口,天生是个好猎场,也形成了天然的要塞,可防止北方兵马入侵。 人人提心吊胆看着老鹰从头上飞过。即便在这种时候,家康双目亦未紧紧盯着天空。他让人仔细将河道深浅和地形变化绘成图纸。 “要记住哪里有什么猎物,这样才有趣。”家康佯装糊涂,小声嘀咕,逢见寺院使去小坐片刻。他们去了位于河口、被人称为川口寺的善光寺,也去了蕨地以西八里的笹目乡的地方守护神社,以及美女木八幡神社。另有多福院、开禅寺,以及妙显寺等,只要看见能成为阵地的寺院,家康便赐一些领地。 家康若非如此细心,只怕无法让战事从世间消失。他对太平真是太执著了!但在结束户田狩猎前往川越,在城南小仙波的喜多院落脚之时,发生的一事,让宗矩对作为用兵之人的家康公,佩服得五体投地。喜多院被称为星野山无量寿寺,乃天台宗古刹。与家康关系甚密的南光坊天海便是此处的住持。家康一到,天海忙着出来相迎。 到了喜多院,家康吩咐从人在寺院用饭,然后和天海进了方丈窒。若非天海叫宗矩一起过去,宗矩怕此生也想象不出他们二人说了何事。此为元和元年十月,宗矩永生不会忘记。 宗矩作为家康的贴身护卫,坐在朝向院子的方丈窒廊上,背对二人,自能听到他们谈话。 房中只有他们二人时,天海道:“大人有一个确定的法子了?您一定累了,千万不要硬撑。” 家康道:“还是不够周全。我知这样下去不行。”他的语气意味深长。 宗矩以为他们是在说对付伊达的法子。但下面的一段谈话,却令他大为意外,有些迷茫。 “为皇家和公卿制定法度,尚无先例,家康这是要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是啊。”天海应道,“大人作何打算?” “记得大师先前对我说过,从前赖朝公曾请一品亲王东下野州二荒山?” “正是。” “我只是一个建议,绝非为了自家心思而对皇室指手画脚。我必须留下证据,以免后世误以为我乃一介窃国之贼。” “大人说得很是有理。” “因此,我有一事要拜托大师。请大师代我请求皇家,为了复兴二荒山的神社寺院,依循前例,请一位一品亲王东下,来此住持。” 天海未立即作答,他默然不语,以锐利的目光盯着家康。 “我已决定了……”家康道,“待我西去时,会命人将我葬于二荒山。如此,我便成为关东镇守。因此,要再建伽蓝,请亲王来此住持。因为,我多少有些担心皇家的事情。为了防止京坂有万一,我把井伊安排在了那里。为了防止逆臣策变,我在鸟羽口安排了石川丈三,在伏见口安排了小堀远州,于丹波口安排了本阿弥光悦,让他们随时收集消息。这些人也明白我的心思,定在用心监视。他们和诸大名、公卿交往密切,但他们都已不再年轻。万一事变仓促,江户还没来得及派兵援救,皇统便断绝了,才是家康的罪过,那时便是家康的粗疏导致了日本皇室之终。” “那之后呢?”天海愈加平静。 家康的语调愈发高昂:“仅仅在彦根安排井伊,还是远远不够,我想把一个儿子安排到纪州。我非说自己儿子就可靠,我亦会为他安排有能力的家臣辅佐。” “大人是说远江中将?那家臣便是安藤带刀直次吧。” “是,看来大师已然猜到。但仅仅如此,仍是不能让人放心。于是,我想请一品亲王东下。但若无恰当理由,世人定会说:德川家康这只老狐狸,竟然向朝廷索要人质,真是个不识国体的俗物。” “哦?” “因此,我才想拜托大师,寻个合适的理由,无论如何,都不可让皇统断绝……” “可是,圣上若答应了此事,真要把一位尊贵的亲王请到二荒山吗?大人是想让亲王前往野州的山中,将他保护起来……” “非也。”家康断然道,“要是在二荒山,发生意外,则无法保证亲王安危。我欲在江户建一处寺院,请他常住江户。人在江户,不管发生何事,都能保证亲王安危。” “哦。”天海冷冷道,“但要为一品亲王建住处,可要比建一座江户城还费功夫,那也无妨?在京城,皇亲贵族住持的寺院甚多。若是在江户,仅仅一座普通的七堂伽监怕不行。况且,若只是一座普通寺宇,众人更会说大御所乃是在扣留皇家人质。” 家康低声笑道:“不用担心。幕府已经颁布了一国一城令,可将原来用于建造城池的钱分些出来,用于打造太平。即如京城有镇护王城的比睿山一般,关东也要筑建一座相当规模、可被人称为关东比睿山的寺院,能守护天下,保得长治久安。若能因此消除战乱,把原本可能浪费在战事上的血汗和金钱省下,也不算昂贵。” 柳生宗矩听着听着,浑身发暖:大人真是太执著了。乱世武士为了争夺领地,只会瞪大眼相互杀戮。如此乱世,为何能出这么一位视野开阔的雄杰之士呢?在世人眼中,他已不再是肉身之人,似为神佛! “大人这般说,老衲岂敢说半个不字。老衲就去试试,亦会尽早前往京城。”天海也被感动了,低声笑道。 原本在确定皇家和公卿的各项法度时,家康便寻天海商议过,以天海为首,对法案进行了反复推敲。此法度与幕府的施政息息相关。若幕府在施政上稍有欠缺,这试图约束皇家公卿的法度就会有僭越之疑。天海怕正是考虑到这些,才深深意识到家康和秀忠责任重大。 法令第一条为:“天子诸艺,学问第一。”这一条明碥规定了天子之道。 “天子诸艺,学问第一。不学不明古道,因而至今未有能创长久太平之善政。有明文。《宽平遗诫》虽未尽通经史,却亦有可取之处。《群书治要》亦应诵习。和歌自光格天皇以来传习至今,虽多绮语,却为吾国习俗,不可弃之。《禁秘抄》中所载,亦为学习专要。” 第一条作为对天子的规范,指出了天子研习学问的必要。乃是大唐太宗时,将太宗与群臣论政及名臣行迹记录在册的书籍:《宽平遗诫》则是在宽平九年,宇多天皇让位于年幼的醍醐天皇时,送给他的一些训示,其中对公家仪式的意义、任官叙位之程序、分辨臣下贤愚诸法,及作为天皇应为之事和应知之艺,均有详述,因此备受历代天皇重视。《群书治要》乃是大唐太宗名臣魏征从众多书典当中,选出可为为政之箍的君臣言行集为一册。《禁秘抄》则是顺德天皇为子孙留下的著作,内中记述了宫廷仪式及诸典章制度。 此法度合共十七条,详细规定宫廷内的位次及任用诸法。其中第四条曰:“即便为五摄家出身,若为无能之辈,亦不当位列三公(内大臣、右大臣、左大臣)及摄关(摄政、关白)其余比照此例。” 法度规定颇为严格,难怪恐世人认为,此乃臣下试图约束天子的无礼法令。 但,经历了漫长的乱世,宫廷早已礼崩乐坏,目下必须依照传统进行整顿,因此,此法度的制定也可看作一种责任。如此思之,家康正是要把宫廷作为天下百姓的行为之范,法度也就有了非凡意义。 在天海看来,家康要请一位亲王东下,正透露出他隐于法令背后的赤诚之心。 “那就多谢大师了。” 宗矩听见家康长出了一口气,接着便听到二人一阵低低的笑声。 “既然大人为皇统之事如此费心,老衲自无法拒绝。老衲也是生长于天子土地上的草木。” “多谢。家康心头又可卸下一副担子了。” “可是,大人说要建一座可堪称关东比睿山的寺院,是否有个好处所?” “这个,”家康立即答道,“听说比睿山原本是为了镇守王城,方建在了皇宫的鬼门方向。因此,江户的关东比睿山,也应建于江户城的鬼门方向,便是上野台地一带,如何?” “呵呵。”天海低声笑了,他也有此想,“是啊,是个好处所。归根结底,乃是关东的比睿山,可以叫东睿山……对对,还可加入年号,比如东睿山元和寺,因偃武而建。”天海说到这里,突然压低声音,“大人是否想让老衲暗中将此事告诉陆奥?” 宗矩心头一惊,不由得想转过头去。 家康不答。但是,若令伊达政宗知,家康对皇统之事都已作出了这般细心的安排,政宗怕会放弃妄念。 “伊达的事情……”过了片刻,家康道,“还是先不让他知这些为是。” “老衲明白。何时需要,大人尽管吩咐。”天海爽快道,“还有上总介大人,他现就在武藏,大人何不顺道去看看?” 宗矩再次凝神细听。这怕是忠辉想通过天海向家康致歉。不仅是忠辉,现已被送回娘家的五郎八姬及忠辉的母亲,均欲求天海斡旋。 家康不答。 忠辉到底有无打算一见家康?这对于宗矩,仍是不得而知。 半晌,家康方道:“这是我自家之事。我想在解决当前紧急诸事之后,再作考虑。我亦还有些不得不做的事。” 天海也轻松地转开了话题,“也好。时辰不早了,我们用些饭吧……” 第二十八章 圣人佛光 德川家康离开喜多院,回到川越城过了一夜,第二日出发时,柳生宗矩发现家康的脸色有了很大变化。 此时的川越城城主乃是酒井赞岐守忠胜,后被三代将军家光的重臣松平伊豆守信纲取代。从地形上看,此处乃是江户城外围防备的要冲。出发时,家康半开玩笑似的对忠胜道:“唯有胜利,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应无可忧心者。”然后上轿离去。 家康公脸上的笑容,顿时照亮了宗矩的心。在此之前,家康心中似始终有个疙瘩,表情阴郁。但自从离开川越城,他突然变得明快了。家康的变化太大了,昨日还一脸阴沉,今日却阳光灿烂,难道仅仅因为天海答应去请一位亲王东下? 家康身体的疲惫并未消除,还在日日加剧。但现在他眼里却看不到丝毫忧郁,如稚儿眸子一样明亮。宗矩后来才知,此时的家康不仅仅因为拜托天海一事而松了口气,更重要的是,此时他已达到了狩猎的目的。苦难重重的家康心中照进了阳光,他已大彻大悟矣。 当日傍晚,一行抵达忍城。当家康从轿子里走出来时,宗矩似真的感觉到有一缕阳光照到身上。忍城曾是家康四男、秀忠同胞兄弟松平忠吉住过的城池。忠吉后来转封至尾张清洲,于庆长十二年病殁,年仅二十八岁。 “又右卫门,你看,忠吉这孩子在城门口迎接我呢。” 宗矩听家康这么一说,慌忙环视了一眼周围,死去之人怎会出迎?许久,宗矩才明白,家康公的眼睛清澈如水,许可看到冥界。 城池目下未有城主,由阿部丰后守担任城代。 家康微笑着叫出一起跟来的井伊直孝,道:“直孝,我在川崎问你的问题,你有答案了?” 井伊直孝一脸苦涩,跪伏于家康面前,大声道:“请大人宽谅!” “宽谅?”家康缓缓问道,他的眼睛依旧如清泉般明澈。 “大人见谅!”井伊直孝重复着,泪水哗哗落了下来,“直孝无能。直孝一直在想,却无法寻出一个两全之策。” “哦?” “请恕在下愚钝,在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向大人致歉,愿引咎退隐……” “慢着,直孝!” “大人……” “你已经成熟了,说得很好。” “啊?” “在乱世,武将忌讳说泄气之言,气势最是重要。但如今,只靠豪言壮语大是不可,最为重要的乃是防备。没有自信的豪言壮语,只是一句空话。你说得很好,好极!”家康言毕,从怀中取出一张早就备好的纸,笑道,“为了表彰你这种知己不足的勇气,我加封你五万石。收下吧。” 井伊直孝惊讶地抬起头,满是胡须的脸上泪痕犹在,“这……” “不用担心。我决定把一个儿子安置在纪州附近,协助你拱卫京城。因此,你要记着: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誓死拱卫京城。你就抱着这决心,好生想办法。这五万石便是慰劳你。” 直孝一脸茫然看着家康,过了片刻,他明白了家康的意思,顿时浑身颤抖。 柳生宗矩已不再感到惊讶,这正是父亲石舟斋所创的新阴流的要诀,家康公把这个要诀活用于治世。他似看到父亲正在某个地方,面带微笑,点头不已。 正在这时,将军一行也到了。父子二人在岩规、越谷和鸿巢同狩猎毕,秀忠从鸿巢回了江户,家康却似无退回之意。和将军分开之后,他再次赶往越谷,然后从葛西至下总的千叶,最后至东金本渐寺,晚上宿于此。 家康在狩猎之时,主要对荒地的开垦和水利兴修作了些吩咐。冬月十六,他再次把回到江户的秀忠叫到了下总船桥,二人一路狩猎,同到佐仓的土井利胜居城。 父子抵达佐仓城,和城主土井利胜密谈一番。此时亦是柳生宗矩护在三人一旁。 此时已到了冬月下旬,家康周围放着三个火炉,点着四盏烛台。 “我决定今后两三日,在船桥和葛西一带田猎,之后于二十七日回江户。”家康道。 “此前大人吩咐的事……”土井利胜话接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私下似接受过什么嘱咐,要于猎毕解决。宗矩一开始很是迷惑。 “又右卫门,你也坐到火炉旁边吧。”家康道,“江户的防卫已得充分保障,可放心回骏府过年了。” 秀忠依然一本正经坐于旁边。土井利胜回头看了看宗矩,小声叹了口气。 “大炊好像还在担心呢。这次江户的谣言真可谓沸沸扬扬。” “江户的谣言?” “是说伊达。但伊达已不敢妄动。支仓现在还无消息,片仓景纲又亡故了。他呀,我当伸手拉他一把。又右卫门,这样如何?” 宗矩侧首等着家康下文。家康的意思似是说,伊达政宗已经收起了叛心。但哪能轻易相信伊达? 家康好像未注意到宗矩的担心,继续道:“我给伊达写了一封书函。告诉他,这次狩猎应请他同往。” “和伊达一同狩猎?” “我在函中说:此行乃是为了巩固江户防备,想听听他的意思,以改正不足之处。他却因为片仓的病情不得不暂时回领内,真是遗憾啊。听闻片仓已亡故,还请节哀顺变……” 宗矩惊讶地看了看家康。政宗突然返回领内,家康则解释作他是紧急回去探望片仓景纲,为他寻了一个台阶。但政宗能否欣然接受这番好意?他没准会说:“这只老狐狸,又在耍心机。” 宗矩正这样寻思,家康又说出一件让人难以置信之事来。 “我让人去向上总介的夫人致了歉,说犬子忠辉愚钝,让小姐受了委屈,真是抱歉。但,为了两家世代友情,我决定把将军的一个女儿嫁与伊达忠宗。这都是为了天下的安定,请务必答应。” 家康淡淡说完,看了一眼土井利胜,“大炊虽反对,但能因此换来太平,又算得了什么?” 宗矩暗暗抬眼看利胜一眼。土井利胜似反对这法子,但家康的开阔已足够压制他的褊狭。 伊达政宗原本为丰臣秀吉提防,秀吉公险些命他更换领地。是在家康的周旋之下,政宗方得以继续留在陆奥,亦才有了今日威势。目下家康又试图让政宗从世人对他的憎恶中解脱出来。 “又右卫门,”家康的表情依然平静如水,他将视线转向宗矩,“兵法与为人之道本是一途,可对?” “是。” “我回到江户之后,欲把大家召集起来,告诉众人:万一天下有事,藤堂和泉守担任先锋,井伊扫部头紧随其后,堀直寄居中直进。” “藤堂任先锋?” “然后,我告诉政宗,让他切不可离开将军左右。这主意如何,你说说?” 宗矩道:“在下不敢妄断。” “政宗乃是难得的将才,只要他瞪着一只眼守护在将军身边,天下何人敢妄动?这样就好,不用担心。” 宗矩以为家康接下来会说起忠辉,心跳不由得加快。但家康终未出口。 第二日,家康继续以少有的开朗心绪,尽享田猎之趣。 二十五日从东金到船桥,二十六日到武减葛西。途中遇到百姓,家康便会轻松地与他们搭话,问及地里的收成,及确认先前颁布的四公六民的赋制有未得到施行。“年赋如何?是轻还是重?”新开垦土地免除七年年赋,其后的三年三公七民。若在七年内将荒地开垦成沃田,实行四公六民,天下民无食之忧矣。 “好生对待农夫。只有农人辛勤劳作,天下才不会忍饥受饿。”家康一有机会便对近侍说教,“天下何为苦?农夫最苦。他们并未得到什么,只是没有了战争,他们不会身死于战乱而已。因比,武士应该时刻想着百姓之苦,节俭第一,不可奢侈。” 家康于二十七日返回江户城,然后在西苑与竹千代同过了六日。这是三代将军家光最后见到祖父了,但他总是痴痴地望着家康。在这个敏感少年眼中,此时的祖父乃是一棵在阳光下散发着万丈光辉的巨木。许正因为如此,日后他才命人为家康公画了十多张像,筑建了华丽至极的日光东照宫。此为后话,不表。 腊月初四,家康见伊达政宗已无力举兵,便离开了江户。 柳生宗矩奉将军秀忠之命,负责护送家康回骏府。秀忠许是已知宗矩奉了家康之命,担当竹千代的师父,才故意把他安排在家康身边。 返回骏府途中,家康依然颇为快意,有如一条在阳光下畅游的鱼,但他肉身上的疲劳已无法掩饰,此次来回,终令他劳累至极。 家康自己似也感觉到了。他一路在稻毛、中原、小田原停留歇息。至三岛时,他说要在此西南八里处的泉头城旧址造一处隐居之所。泉头城旧址在堂庭北的清水池旁,在此背对小田原北条氏的山陵建造一处别苑,必是一处名胜。 “又右卫门,你来看看,作为隐居之所,天下再无比此处更佳的了。” 在前往江户时,家康以狩猎为名考察沿途地形。返回途中,他却在思量选择何处为隐居之所。宗矩一边与家康闲话,一边徒步跟在轿边。 若是阳春三月倒罢了,现今乃是腊月中旬,寒风毫不留情呼号而来,清水池四周皆不过一片落寞的荒草地。 来到一处小山脚下,家康命人住轿,让人在一株萱草的背阴处铺上毯子,道:“又右卫门,来这里坐。” “是。” “此次与我一起狩猎,有何体会?你觉得百姓都安乐了?” “是。与乱世比……” “不会被人杀掉……仅仅如此,便是福泽?” 宗矩不答。人之幸福,并非仅仅与悲惨旧事相比便可感知。 “哦。你要是回答不了,不答也罢。”家康听着呼啸的寒风,眯起了眼睛,道,“若领主非良善,不守规矩……” “哦?” “我是说年赋。设若他们大肆抢掠百姓,实施恶政……” “哦……” “到时百姓应该向何人诉苦呢?若向领主家臣诉苦,不管你如何诉说,他们亦不理会。” “是。” “又右卫门!” “在。” “我要解决这些问题。若农夫发起暴动,领主自有足够的力量镇压。但是此时的武力,已非防卫之需,乃是欺凌百姓的恶贼所为。” 宗矩听到这里,心头为之一震,“是。此大违武士之道。” “必须照拂百姓。领主施行恶政,百姓可以直接向将军提出诉讼。只有这样,大名才不敢任意胡为。”家康在寒风中蜷缩着身子,目光却如炬。 柳生宗矩对家康此言不甚明白。为政根本在于慈悲,慈悲乃是佛法胸怀,若脱离慈悲,便不配当政。而且,武士乃是佛祖之子,百姓也是佛祖之子,他们都应受到慈悲之光的照耀,不得有半点不公。宗矩时常会听家康说起这些,他明白家康的心思,但应怎样判定一个准则,以区别善政恶政? “大人的意思,是说在领主欺凌领民时,领民可以直接到将军处告状,是吗?” “若非如此,便无法防止领主作恶。” “大人是说,将军也可能支持农夫?” “正是。所谓暴动,有些毫无理由,有的则是因领主的恶政所致。”说到这里,家康似又想起了什么,问了一个让宗矩深感意外的问题。“你知古人为何把一反分为三百六十坪?” “在下不知。但,自从已故太阁丈量天下土地以来,一反便改成了三百坪,至今通用。” “正是。太阁并不知一反之含义。他整日埋首于战事,无暇研习典故。一反必须是三百六十坪。” “哦?” “有一种说法,是一坪地的收成即是一人一日的食粮。一年三百六十日,因此,一反也便是三百六十坪。一反耕地的收成,乃是依靠农耕为生的佛祖之子一年的口粮。一切都因此而起,太阁却因三百好计量为由,将一反改成了三百坪。但,目下的农耕比先前长进甚多,若辛勤耕作,即能弥补内中差别,也就不追究太阁是非了。” “是。” “但,我们却不能忘了,我们生在世间,一日必须耕种一坪土地,方能生存。这便是佛祖赐予世间众生的平等慈悲。既能降生于世,便能生存下去。此乃神佛对众生的关怀。上天的慈悲之手会伸向每一人,让每一人生存下去。若忘记这一天意,便不配当政。” 寒风呼啸着掠过水面,吹起阵阵涟漪,天空飘起了羽毛一般的雪花。宗矩屏住了呼吸,望着被寒风吹红了脸庞的家康公,心中思虑:要在此处筑建一隐居之处、安享晚年的家康公,究竟想说什么? “百姓辛辛苦苦耕种,才从一反地中得到些收成,因此,绝不能夺取其四分以上。六分收成乃是百姓耕种土地所得俸禄,若不把六分交与他们,神佛便会震怒。武士不事耕种,若有了四分还不足以防卫,武士只会成为无用凶器。” 柳生宗矩在这一瞬间,仿佛感觉到被一缕强烈的佛光照耀。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树枝,均突然抽叶开花,眼前净是初夏情形…… “因此,领主必须恪守四公六民之规,否则,就必须受到责罚。”家康笑道,“若出意外,天有灾舛,甚至突发兵变,领主要说明情况:方可免受责罚。若非如此,百姓便可能揭竿而起。” “百姓揭竿而起,必会酿成暴动。” “虽说允许直接诉讼,但这毕竟是对领主的逆反。因此,大名会因为被起诉而除封,而诉讼之人也会受到惩罚。刑断诸事,不可儿戏。” “是,从前就有比睿山僧徒和南都的暴僧怂恿百姓上告旧事。” “我决定了,我决定了,又右卫门。” “啊?” “我要制定一条直接诉讼的法度。被告大名将被除封,诉讼的领民也将被施以钉刑。” “钉刑?” “在根本上还是慈悲,如此方能有效控制恶政。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你并不反对。好了,我们回去吧。” “那隐居住处的筑建?” “以后再说无妨。我一直在为自己寻一个明春上洛归来后的安心之所。我寻到了!太冷了,我们回去吧。这一带的景色真不错。如一心只想着皇家而忘了万民,就如同这美景当中有山,却没了水一般。只有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才是真正的太平。你有机会,就把这些话说给竹千代。” 家康一行当晚住在了濑子的善德寺。 元和元年腊月十六日,家康回到骏府,新年之声依稀可闻。 此时,奉了伊达政宗密令前往欧罗巴的支仓常长一行,从罗马经由西塔非,到达佛罗沙,然后朝着里窝那港前进。 菲利普不会派出援军,消息也传不回日本了。在上总介忠辉被圈禁于深谷城、伊达重臣片仓景纲去世之后,伊达政宗在仙台城读着家康写来的书函,身上流淌的滚滚叛逆之血渐渐冷却…… 家康和前来迎接自己的儿子远江中将赖宣同入了骏府城,与随后赶来的土井利胜见了一面。土井利胜禀报,伊达政宗郑重其事给将军回了一函。 家康只是“嗯”了一声,并不在意。 第二十九章 终年新岁 德川家康相信自己已成功地令政宗收起了叛心。政宗并非石田三成那种不知进退之人。石田三成自非愚人,他对秀吉去后天下会变成何样,心知肚明,但他是那种只愿为情义殉身之人,无法控制自己,才会逆流而动,自取败亡。 但伊达政宗并非如此,他能冷静思量。三成既不知明哲保身,也不会韬光养晦,政宗却能随机应变。他在看到家康亲赴江户,仔细地检查江户周边军备时,便已知万事休矣。 政宗苦苦等待的欧罗巴的消息如石沉大海。从少年时便与他同甘共苦、为他股肱之臣的片仓景纲也病殁了。被当作挡箭牌、甚至可当成人质操纵的女婿松平忠辉,竟被家康三下五除二圈禁于深谷城。政宗可谓爪牙皆断。 政宗是个聪明人,已对天下局势一目了然。此时家康若要责罚他,他只会走向穷途末路。但若责罚他,便会违背家康所言“为政之要诀乃是慈悲”。于是,家康主动向他伸出了宽谅之手,不仅为他的忽回领内寻了个体面的理由——回去探望病重重臣,还为两家安排了一桩新的婚事,以弥补忠辉和五郎八姬的离散。这对于目下的家康来说乃是正道,绝非策略。政宗自应明白。 家康回到骏府,自信之心遍及全身。但对家康并不责罚政宗,还要把将军之女嫁与政宗之子一事,土井利胜认为过于示弱讨好心存不满。 “没有年龄相当的女儿,可收养一个再嫁去也无妨。”家康淡淡说完,又谈起了新年诸事,“过年时,皇室依例会派来贺年敕使。但这次不用了。来年春日,我会带着竹千代同赴京城,给圣上拜年,此次不必再派来敕使了。”说完,他便开始认真思量进京一事。 土井利胜依然对“伊达已服”半信半疑。他觉得,家康的关东巡游反而可能煽起政宗的斗志,于是,他每日都在注意江户传来的消息,决定在骏府稍事停留,以观察事态。 关于伊达要举兵的传闻,又一次在江户市井被人大肆传扬,乃是新年之时。“怕是想利用过年的机会,出其不意。”在将军的亲信当中,多有人赞成此种说法。唯家康并不在意。 家康和赖宣、赖房同迎来了元和二年新年,一边给他们讲些已讲了几十遍的信浓旧事,一边吃着兔杂煮,从大年初一起便高高兴兴接受诸家臣贺年。 家康与其说是疲惫,不如说是真已老矣。和土井利胜留于骏府的柳生宗矩,在这个平静的新春亦深有同感。以家康公目下的身子骨,他能否亲自进京?初六,家康听完曹洞宗的佛法问答之后,柳生宗矩突然想及此事。 此次佛法问答乃是元和二年首次。家康听了两个时辰的佛法之后,从座位上站起身时,摇摇晃晃,险些摔倒,旁边的茶阿局急扶住了他。 家康自己却并不在意。到了初九,他便令土井利胜赶回江户:“你要是不在将军身边,将军定然有诸多不便。回去吧。”家康又对竹千代的元服仪式作出了详细的指示。竹千代年已十三,将在京都举行元服仪式,因此,家康决定在梅花开放时节,再次前往江户商议此事,让江户重臣作好准备。 此时受命担任竹千代师父之人,又增酒井忠世、土井利胜和青山忠俊等。竹千代元服仪式之事,家康亦已知会了京都。土井利胜领命,决定退回江户。 出发前,利胜到家康房里辞行,发现家康正戴着老花镜,在书案前写着什么。土井利胜心里寻思,怕是写给将军的书函,便等在一边。信到手里,他才知是安慰失意的千姬的。信如次: 〖常收来书,欣慰之至。谨祝新春,身体安泰。祖父甚好,不必挂念。 另,向阿小致意。〗 家康一脸认真道:“帮我把这信交给阿千。人人身上都背着一个担子,一个重担。你要告诉她,不能气馁。” “是。”利胜忍不住声音颤抖,眼圈通红。 利胜去后,柳生宗矩依旧留于骏府。宗矩在此处并非仅仅陪家康闲聊,他要仔细观察日常生活中的家康,将他的体会传达给日后会成为三代将军的竹千代。宗矩眼见着家康的身子一日日衰老,愈发感到焦急。 家康却依旧怡然自得。正月十一,他再次见了明人华宇、明人三官和舟本弥四郎三人。 “今日乃是新岁开库的好日子,把仓库打开吧。”家康说着,把前往安南的渡海朱印状交给了他们,旋又吩咐金地院崇传和本多正纯,就竹千代进京一事给板仓胜重修书一封。 家康觉得必须改变一下“阳春之际和竹千代同进京城”这种说法——如果行事草率而受人轻视,此次进京便无法达到目的。函中说,此为第三代征夷大将军的元服仪式。因此,家康公先进京,在二条城进行各种准备,其中包括进献给皇宫的礼物,还要给各亲王和公卿加封,并预先通过武家传奏广桥兼胜和三条西实条二卿向圣上问安。 这实为一封公文,故本多上野介正纯和金地院崇传署名之后,家康也画了花押。 家康欲于四五月进京。竹千代在各种准备齐备之后,再正式从江户出发。 “竹千代的事就交给你了。”家康对宗矩道,“如果我这个做祖父的带着他同去,很可能公私混淆,竹千代可是要成为幕府大将军啊。” 从此时开始,进京之旅和竹千代元服仪式的准备便占了家康大半心思。他原本说要在伊豆的泉头为自己建一座别苑,但正月十二,他下令中止了别苑的筑建。十九,他请来崇传和他器重的林道春,下令刊行《群书治要》。在这之后,他突然提出要去志太郡的田中狩猎。 “今年为心中无大忧之年。我的志向并非只传与竹千代一人。想给有志之士留下希望,唯有通过书典。忘记读书研习,何以治国?你们尽快往京城派出使者,准备刊行《群书治要》。要多寻些有才之士。切木三人、刻字三人、嵌入三人、涂墨三人、校对三人,这些人都必须从京中请来。” 家康这性急的吩咐,多少让人感到有些异常。 “西苑还存放有刊行《大藏一览集》时所用的铜活字,共一万三千八百六十八字,以前的,总共该有八万九千八百十四字。”家康将铜活字的数目随口道来,令崇传和林道春目瞪口呆。家康公原本博闻强记,但他竟连这等数字都记得,着实出人意料。 “加起来合有十万三千六百八十二字,还不够的话,寻三个刻字的人足矣。对,让板仓胜重召集二三十个能人,即刻从京城出发。” 《群书治要》共五十卷,家康立志刊行此书,老早之前便曾命令镰仓五山寺院、骏河清见寺和临济寺等寺院僧侣抄写此书。 “在下会尽快派出使者前往京都。”林道春道。 “这样就好。让他们快些动手,尽量在我进京之前完成此事。” 家康这般吩咐之后,次二日,他精神大振,从骏府出发去田中狩猎了,是为元和二年正月二十一。 以松平胜隆为首的近侍都对此大感不解。天气虽然已稍微转暖,但梅花花蕾还甚小。他们担心家康会伤风,却无人敢拦。家康的老躯流露出一种堂堂气魄,堵住了众人之嘴。当然,家康为何又要去狩猎,他们也都颇为清楚。 “身体要时常磨炼。”家康经常把此言挂在嘴边,不消说,这次乃是为进京举行竹千代元服仪式作准备。他是怕这样蜷在骏府,季节慢慢变暖时,身体必已倦怠,进京之旅便会变得困难,才决定去狩猎。 藤枝驿东的田中一带有一座小城,乃是当年武田信玄让人筑建,信玄公与马场美浓守在此有过短暂的驻留。武田氏败亡之后,家康曾将家臣高力清长分封至此,但未久之后德川转封关东,后来骏府亦成了中村一氏的领她。在关原合战后,中村氏也被转封,此处便成为骏府番城。 进了城门,家康令人将轿子停在大门口的石板上,故意穿上草鞋,站在院中,迎着从烧津海滨吹来的风,使劲跺地。 “又右卫门啊,人要是不时常跺跺地面,腰板就会变软。明日我要在这附近徒步狩猎,休要让竹千代笑话他爷爷老了。”家康兴奋地眯起了眼,却未说当日便去狩猎。 他还是累了。柳生宗矩心中想着,离开家康,走到驯鹰人的小屋前。 此时,城中负责守卫的武士一一前来问安,领民们也陆陆续续送来一些鲜鱼。尤为重要的是,一个稀客从骏府跟着赶了过来,请求谒见。这稀客便是暂留于长崎的茶屋四郎次郎。 如今的茶屋四郎次郎,乃是奉家康之命继承了茶屋家的茶屋清延次子又四郎清次。他现在身兼京都商事奉行、上方五所商家礼仪管事、总町总领等职。而且,他现在长崎奉行长谷川左兵卫的手下做事,负责丝绸交易,交易所得多归家康。大坂之役时,轰击大坂城的天守阁、让大坂心惊胆战的大炮等武器,便是茶屋清次从尼德兰购来。 茶屋四郎次郎此行从长崎至京都,又从京都至骏府,一听说家康来此狩猎了,遂马不停蹄跟了过来。 家康听说茶屋四郎次郎远路来此,如个孩子一般兴高采烈道:“嘿?又四郎。不,不能叫又四郎了,乃是茶屋之主,四郎次郎清次。快快请进。” 田中城的房舍,最大者也不过和富裕百姓之家差不多。朝南的廊上,摆放着领民不断送来的礼品。最惹眼的是那些活蹦乱跳的鲜鱼,其中尤引入注目的,乃是一条装于竹篓里的一尺五寸加吉鱼。 四郎次郎用温水洗过脚,进屋。家康坐在檐下的坐垫上,入迷地望着那加吉鱼。 “茶屋四郎次郎清次见过大人。” “啊,茶屋。好好,近些来坐。” “是。大人别来无恙?” “四郎次郎啊,这里非二条城,也非骏府,不必拘礼。看见你身体好,我也很高兴,你的妻小都还好吧?” “多谢大人关心,他们都很好。” “令堂怎样?你母亲出身花山院的分支,我直想见她一面,在二条城的时候曾要见她,但当时她正因风寒卧床不起。” “是。托大人的福,母亲之后很快便痊愈,现在又唠唠叨叨了。” “嘿,老人乃是家中的至宝。你要好生待她。你去京城时见到板仓了?” “听说大人将在阳春之际进京,为少主举行元服仪式,目下所司代大人正在紧张筹备。” “你家家庙乃是堺港的妙法寺吧?” “是。大人还记得?” “我怎会忘记?令尊去世那年乃是庆长元年,五十二岁,即是我封内大臣那一年。二十年过去了。但,四郎次郎啊,当年我和你父亲谋划的朱印船,加上前日派出的前往安南的那艘,现已达一百九十八艘,很快就要到两百艘了。这都是你家的努力。”家康说着,指着眼前的加吉鱼道,“真是可喜可贺,大‘吉’大利啊。” “见大人这么高兴,父亲九泉有知,也自欣慰无比。” 茶屋不再说话。如今交易如此繁盛,多因如他等商家的努力拼搏,为此赌上了青春年华。当他知心爱之人被秀赖玩弄,上方风云突变,京城、大坂可能会成为一片灰烬时,他远在长崎,手拿算盘,无语望着这个世间。他把京城、大坂和堺港的偌多事务交给了弟弟新四郎长吉。新四郎在得知大野治长试图烧毁京城,袭击二条城时,先发制人,向板仓胜重告发。所司代逮捕了那些企图纵火的歹徒,挽救了京城。兄弟俩都从心底里佩服家康,拥戴家康,以为家康办事为荣。 新四郎常对人说:“我和兄长,以及本阿弥光悦和小堀远州等人,都是大御所的信徒。” 当被人问及所司代板仓等人算何人时,新四郎坦率道:“家臣。所谓家臣,乃是倾心于主君、甘心为其献出性命之人。大名和大商家多少都有些这等家臣。但是,只有家臣还不够。当政者,除了拥有家臣,还必须拥有信徒。家臣忠贞于主君,身为主君活,身为主君死。信徒则完全不同,不管世事如何变幻,即便从者离散,出于信仰,信徒会永远信任所拥戴之人。兄长和我都是这种人。” 但茶屋却不这般想。世道朝着某个方向前进,非某人之力所能左右。家康公把这种潮流叫民心。民心者,乃是指大势所趋,世道长河使会朝着大势流动。信徒也好,家臣也罢,都是大势的子民。 “这样看来,多数人还是希望天下太平。”家康道,“但,我们也须思及日后大河之势。又四郎,太平已然到来,人们不再动辄有性命之忧。世人生存的愿望已得满足,下一个愿望会是什么呢?”茶屋二十岁时,家康经常如此谆谆相问,又自问自答,“当然是如何活,是财富,是富足。太平时世,人人都追求富足。因此,我命你去开拓财富。” 这些话至今还在茶屋心中回响。茶屋望着家康目力所指的加吉鱼,一脸快意地拍了拍手,道:“在下有一件礼物送给大人。” 茶屋让两个下人搬上礼来,道:“这是麝香,这个叫作‘肥皂’,这是上等的红酒。另,这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一件件取出。其中有一个径约七寸有余的陶壶,里边盛着水样的东西。他眯着眼晃了晃陶壶,放在家康面前。 “这是何物?” “是油。有如我们用菜籽榨油一样,这是从一种叫橄榄的东西里榨取的油。大人您闻闻,很香。” “哦,有加吉鱼和竹叶的香味啊。” “还有橘子的芳香。” “不错不错。果然不同于寻常的菜籽油,香气虽淡,却是味道久长。” 茶屋见家康高兴,遂接着道:“长崎人现今喜用这种油炸食物。鸟鱼、蔬菜、豆腐和肉丸之类,用这油炸上一炸,很是美味。” “哦,有这等好处?” “若是炸鱼,先要将鱼切成片。” “哦。” “然后上芡,放入滚热的油锅当中,炸至焦黄。趁热滴上两三滴橙子醋,吹着吃。也可蘸酱油,蘸盐。有些讲究的人,还会撒些胡椒面。” “听你这么说,的确美味。”家康听茶屋一说,竟舔起了嘴,似尝到了橄榄油的香味、橙子醋的味道,以及胡椒的辣味。“你食过?” “是。”茶屋四郎次郎顿了顿,脸上洋溢着微笑,“岂止食过:在下还亲自炸过几次呢。” “哦。” “在下想,大人若想尝尝,在下现就给您炸一些。” “哦?现在就能炸?” “是。这里既有这么多鱼,就做鱼吧。” “甚好。就用这加吉鱼怎样?我刚才还在发愁,应怎么吃这鱼呢。” “加吉鱼啊,”茶屋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乃是不可多得之物。在下肯定能炸出大人喜欢的至味。” “好!”家康高兴地拍了拍膝,“那就拜托你了。对?让茶阿、胜隆、又右卫门都来用些。多做些。” 茶屋一脸满足,对家康施了一礼。 上天给与每个人的“天寿”终是谜团,非凡间之人智力所能解开。 当晚,茶屋炸了一大盘加吉鱼,和陪着用饭的人一起,把大盘里的炸鱼分到小盘里。家康心绪颇好,同席者有茶阿局、松平胜隆和柳生宗矩。下厨的茶屋四郎次郎比家康先动筷子,此为试食,有尝毒之意。众人都咂巴着嘴,交口称赞:“好吃!”“真是近来少有的美味。”家康看到这一情景,带着一丝奇怪的表情,拿起了筷子。 鱼香四溢。家康吃了一口,眯着眼放下筷子,道:“多点几盏灯吧。目下新年虽已过了,但茶屋既然来贺年,就特别允许多点儿盏灯,奢侈一回。在暗里品尝如此美味,太可惜了。” 一个年轻武士领命加了四盏灯。 家康道:“六盏太浪费了。五盏就可。”说着,让年轻武士熄了其中一盏,令大家继续用饭:“趁热好吃。我再来一块。” 中间的大盘里,还有偌多炸鱼片散发着香味,但众人都有些拘束,并不动箸。 “大家莫要拘束。看我!”家康再次拿起筷子,大笑,“都这般年轻,却这般没出息。我年轻时,吃好睡好乃是武士习惯,有时一顿能食一升米,之后两日都不再进食,坚持打仗。当时把这习性称为武士之道呢。” 之后,家康不断举箸,他比宗矩和胜隆多食了些,还喝了三碗清鱼汤,食下两大碗饭,又喝了一点点酒。他兴高采烈地述着明日如何打猎,或是向茶屋询问近日长崎流行的歌谣。将近亥时,他方在茶阿局的搀扶下回了卧房。 此时无人能知,家康的性命已至尽头。 家康回了卧房,众人也都各自散去。日后想来,此时家康天寿的火苗已将燃尽,只要门缝里有一丝风,便可以将其熄灭。怕是上天也已察到一生食惯粗茶淡饭的德川家康生命将尽,才赐与他最后的美味。 “不好!大御所在如厕时摔倒!病危!” 此时为丑时。 “饮食不当!呕吐!高烧不止!” 一瞬间,城中大乱。 第三十章 发病 待柳生宗矩赶到,德川家康已经被人抬入卧房,无力睁眼,无力发话。 “大人!大人……”茶阿局拿湿巾敷在家康额头,不停唤着。 “柳生,速速前往江户,禀报将军大人。”松平胜隆急道。宗矩看一眼家康那苍自的脸,急急离去。 有人猜是食物有毒,但与家康一起用饭的人皆无事,故家康此次昏厥当是疲劳所致。 柳生宗矩带着一个识路的武士,骑马连夜赶往骏府。他心中暗悔,为何未带医士随行!为了今春进京,他过于兴奋,竟忘此责。若是远行,定要良医随行。为何单单于这种时候发病?难道是天命? 如此一念,令已跟随家康左右多时的柳生宗矩内中大哀:家康公已无半丝私心,心中所念只是后事。他成功压制住了伊达政宗叛,闭口不提忠辉一言,一心为竹下代进京元服准备。为了这最后的愿望,他倾尽全力,为了顺利进京,才到此处磨炼筋骨,谁曾想…… 宗矩在马上不断擦拭着泪水。他不时想起家康公那双清澈的眼睛,只觉心痛如割。大御所那孩童般清澈的双目,是否已看不到现世的肮脏了? 宗矩赶到骏府,叫起本多正纯,大声道:“大御所病重。” 正纯脸色骤变,急令侍童铁三郎道:“速去叫宗哲,医士片山宗哲。”然后急急开始换衣服。 “什么症候?”他换完衣服出来,已异常平静。 “晚上吃了炸加吉鱼,故有人说是中毒,实可能是过度劳累所致。” “炸加吉鱼?” “是。茶屋四郎次郎去拜访,亲自下厨,我们皆已试过。” “炸加吉?第一次听说这么奇怪的东西。后来怎样了?” “丑时如厕摔倒,呕吐不止。” “若是中毒倒也无妨,想必应该带着些药物。只怕是中风。但愿我们赶去,大御所还能醒着。”说罢,正纯马上往江户派出使者,然后带着以片山宗哲为首的三名医士连夜赶往田中。 当本多正纯带着医士赶到,家康已经微微睁开了眼。 谁都认为大难将至。众人皆知,生老病死乃是世间铁律,但直面死亡,却还是均觉事起仓促。 片山宗哲为家康把了约近半个时辰的脉,方道:“不是中风。”然后到旁边房中,望着一动不动的正纯、胜隆和宗矩等人,道:“只是感到腹中有异物,加上现在高烧不止,暂时当让大人在此歇上一歇……” “不!”正纯厉声道,“倘若在这种地方发生万一,该如何是好?必须赶快回骏府。你们几人好生商量一下,怎样才能把大御所平安抬回骏府。” 此时,神原大内记、酒井正行和松平家信等人也闻讯赶来。众人都只暗暗往家康卧房看一眼,不敢说话。即便问候,家康也只是徽微睁开眼,不知是否明白。 “不可。轻易搬动,只怕途中……”宗哲眨巴着眼,还没说完,正纯便再次打断他:“若在此静养,便能康复?” “是。脉息还很正常,小人的想法,是让大人再静躺两三日,稍事观察。” “你为何不早说?不用急着把大御所儿女请来吗?” “这……” “你到底是何意?平常就当熟知大御所的身子诸况。” “话虽如此,大御所毕竟年迈……” “应将大御所儿女皆请来一见吗?” “这……” 正纯焦急地看了看胜隆,道:“该如何是好?不让大御所儿女们过来和他见一面,但有不测,便是我等疏忽。但,江户尚无吩咐之前,又不能因此引起轩然大波。” 胜隆思索片刻,道:“在下觉得,还是照医士所言做,先让大人静养两三日。两三日后江户自会传来明示,就当是大人偶染微恙,先莫将消息泄露出去。” 终于有了一个定论。众人不让侍女接近卧房,以家康公偶感风寒为由,先让他在此静养两三日,以观后效。若稍有好转,便马上返回骏府。如此,二十二日就在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中度过。 秋日多云的天空,时而明朗,时而阴沉。家康却是时睡时醒。第二日,一直守护于身旁的正纯听到家康说了一句:“知会江户了吗?”过了片刻,又以对着茶阿局的口吻说了一句:“往后的事就拜托你了。”这种郑重其事的口吻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然后仅可听到轻微的喘息。 “终于让我看到了生死啊。”这是二十三日正午,家康对正在为自己把脉的宗哲的感慨之言。当时他似甚为清醒。宗哲惊慌地应了一声,只听家康又道:“性命如生于地上诸物。” “是。” “朝着天空生长,如树如木,长高,长粗,几十人也合抱不住,直直地朝着天空生长。” “是。” “不会枯老……不会。地上的巨木大树,怎会干枯?但枯了,凡俗之眼不见。” “是。小人看不见。” “神佛对我这般说过:现在就让我看看生死之树。是,我在那大树的枝叶之间,见了很多人。” “啊?” “今川义元停在最下枝条,如鸱鸺一般竖了双耳。上为信长公,他有如苍鸻。对了对了,还有太阁,也在树上,直似瘦削的白鹤。他托着我的手,哗哗落泪。他说对不住,对不住……” 宗哲为难地看了看正纯。正纯觉得家康在说胡话,皱了皱眉头,移开视线。但茶阿局和胜隆却贴在他身旁,不住点头。他们相信,此实为家康的感慨。 “又右卫门在吗?” 听见这话,在檐下守卫的柳生宗矩急急进来。 “哦,又右卫门啊。我在那树上,也见到令尊石舟斋了。” “是。” “你父亲所在的树枝比信玄公还要高啊。他对我恭敬道:大御所的树枝还要往上,实乃正直之人。”家康说到这里,闭上了眼,又道,“这生死之树伸向太阳,乃是连接大地和太阳的桥梁。人不会死,只是隐藏起来,回到这大树之上……” 宗哲听到这里,低声对正纯道:“小人以为,可以准备回骏府了。” 从家康这番关于生死之树的言语中,宗哲感到了时日紧迫。实际上,最近一段时日以来,家康常被痰瘀堵,致呼吸不畅。然而,到了二十四日晨,家康却突然退了烧,主动提出要食随身携带的万病丹和起缘丹。 家康的突然恢复让宗哲无法明白,他担心药物药效太强。但家康不听众人劝说,坚持服用自配药物,然后坚定地对正纯道:“明日,二十五,回骏府。” 他竟然还清楚记着日子,这让始终守护在旁的几个人难以置信。之后,家康又说了一句离奇之言:“我只是从那生死树上借了一点时日回来,不可疏忽。” 片山宗哲听到这话,脸色苍自,“大人之思,果然乃我等所不及。” 从骏府赶来的金地院崇传坐在家康旁边,不停往本子上写着。他是想给板仓胜重修一封急函,详述家康病情。 正月二十五,家康回到骏府,见了从江户急急赶来的青山忠俊,随后又叫来藤堂高虎,“江户应如原先所想,平静无事吧?”他已经大有起色,甚至能问起这些事来。 当日,高虎和崇传联名给江户的土井利胜、酒井忠世和酒井忠利三位家老写了书函:“大御所病情已逐渐好转,二十五日从田中返回骏府,气色愈好。” 但此时家康已预感到自己天寿将尽。众人皆能看出,他从心底里感激上天给他延命之机,在静静品味天寿余霞。 继青山忠俊之后,秀忠又派安藤重信和土井利胜前来探望。二月初一,秀忠从江户出发,赶往骏府。他现在才动身,仍是对伊达不放心。 秀忠辰时动身,快马急进,于初二戌时赶到骏府,立即前来探望父亲。从江户到骏府要越过箱根山,约五百六十余里,平时需要五日,但秀忠却只用了十数个时辰。 义直也从名古屋赶了过来。秀忠便带着义直、赖宣和赖房三个兄弟同至家康病榻前。负责照料家康的茶阿局红着眼迎接了兄弟四人。自己的儿子忠辉已被排除在外,想到这里,她心头涌起万般悲伤…… “躺着见将军,实在失礼。”家康看到秀忠到来,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便问道,“江户还平静吧?” “是,甚是平静,只愿父亲能早日康复。” 家康不语,单是将视线转向与秀忠并排而坐的三个儿子,小声道:“你们都要记着,休要违背将军命令。” 三人齐声答道:“是!” “将军,长兄如父,日后代我好生照顾他们。” “孩儿明白。” “还有大炊。”家康看着跪在秀忠身后的土井利胜,道,“这三个孩子日后诸事,你已告诉将军了?” “是。已详细禀报将军。”利胜和秀忠对视一眼,道。 他们三人便是后世的“御三家”。如果秀忠无可继承将军之位的子嗣,便要从义直、赖宣家中选取嗣子。赖房一支则代代作为将军之副任辅佐之职。家康曾将此事认真地对土井利胜说过。 家康九个儿子,存世只秀忠、忠辉、义直、赖宣和赖房五人。 家康到如今也未提起忠辉。茶阿局坐在末席,低头不语,强忍悲伤。 但,谁人会顾得上她的悲伤?家康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发出低低的呻吟。秀忠遂催促着三个兄弟离去。 虽说家康有所恢复,但是谁也不敢期待他能完全康复。天寿将终,这只怕是暂时的好转。 “我会暂时留在骏府处理政务。你们注意和江户联络,不可疏忽。”秀忠这般吩咐过土井利胜和本多正纯之后,从二月初二起便住在骏府城。 家康的病情时好时坏,时而痰液瘀堵,时而脉搏紊乱,骏府城笼罩着紧张之气。 进入二月之后,京都也陆续派来探病的使者,有上皇的妃子近卫氏、女院、亲王、公卿,还有各神礼寺院派来的人。 初九,皇宫为家康的康复祈愿,在内侍所演奏神乐,令土御门泰重劝信徒布施。不仅如此,十一日,圣上亲自下令,各神社寺院祈祷,并于二十一日特意将三宝院义演招到清凉殿,命他修“普贤延命法”。 家康病重之后,众人才发现,对于天下,他乃是不可或缺之柱石。 诸大名陆陆续续来到骏府。众人瞩目的伊达政宗也于初十从仙台起身,过江户而不停,一路来到骏府。当他到达骏府,已是二月二十三。 家康的病情在秀忠抵骏府第三日略有好转,甚至偶尔能从病榻上坐起。伊达政宗抵江户的前一天,即二十二晨,他却突然再次昏倒,卧床不起。 当接到政宗要来探病,并业已抵达骏府的消息,秀忠顿觉一股杀气。 “大御所病重,万万不可把他带至病室。” “野心勃勃之徒,怎能对他笑脸相迎?” 青山忠俊对政宗的怨恨尤甚,其次为本多正纯。正因为众人清楚,家康欲压制政宗叛心,伊达之请才令人大为棘手。但伊达政宗十分固执,声称若不能见到家康公,亦当即刻见将军。 “惊闻大御所染病,在下日夜兼程从仙台赶来,只怕见不到大御所最后一面而后悔终生。伊达政宗之心,大御所必知,他定会盛情相迎。在下只想去问候一声:大御所,政宗来了。” 土井利胜最终决定为伊达政宗通报。但此人毕竟为当代少有的枭雄,利胜让藤堂高虎和柳生宗矩守护在家康一旁,并打算令政宗摘下身上长短刀,才放其人房。但在入房之前,政宗已主动摘下佩刀,递给松平胜隆,方进去。 土井利胜通报时,家康似已明白,又似正糊涂。 将军亲信都欲将政宗带进,让他看一眼,施一礼就罢。这样,他便能知家康绝非装病,众人也绝无掩盖大御所归天消息之意。他若胆敢有半丝失礼,就把他带到将军面前,给他颜色瞧瞧。 然而政宗进来时,家康竟已坐起身来。纯白的褥子叠了起来,家康靠在上面,裹着一块紫巾,望着政宗,清晰道:“哦,有失远迎啊!”他眼中发红,但目光清澈平稳,“我原本想去迎你。你来了就好,就好……” 政宗往前踉跄了两步,扑倒在地。他两手伏地,浑身颤抖,大哭不止。 柳生宗矩从来没见过男儿如此恸哭,那声音有如横吹残笛,其音哀哀不绝。 “你是……你是我在这世上最想念的人。政宗啊,我见到你了……见到你了。我们生在同一世间,你是我最想念的人……我终又见到你了。”家康表情平静,屡屡点头,“唉,我们生在同一世间,但是我得先去一步了。” “大人!”政宗大声喊道,“您怎可先去!不,哪怕是再过些时日也好……政宗日后该如何行事,还要请大人指点啊……” 不知家康是否听到了这些,不等政宗说完,他却道:“拜托你了!陆奥守。”又感慨颇深道,“在我这一生中,遇到了四个可惧的、亦是世所罕见之人。其一便是信玄公。信玄公教会我如何打仗。再便是总见公织田信长……这是一个令天地震怖的名字。我从他身上学到睥睨天地的大器。” 此时政宗已经正襟危坐,他的心许也平静了下来,“总见公?” 家康道:“当然!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只要沉下心来,认真察看,便能发现,即便是一看之下甚是愚昧的下人,其身也闪耀佛祖的光辉,有着无限智慧。” 政宗泪流不止。“我的另一师父便是太阁。太阁教给我如何应变,不,应当是以何种心思去应对世间变化。太阁以自身生死告诉我这些。我真有难得的福分啊。” 政宗大声呜咽,但在哭泣的同时,他的一只独眼亦紧紧盯着家康。 “下一个,便是伊达政宗……如果你早生二十年,绝不会输给信玄公、总见公、太阁大人,不,即便是如今,你亦是不二雄杰。你乃神佛之子,将军就拜托你了……我死之后……”说到这里,家康的头突然歪到被子上。 茶阿局忙把药汤送到家康唇边,但他似已无张嘴的力气。 “我明白了!”政宗的声音大得惊人,把藤堂高虎和柳生宗矩吓得面面相觑,“伊达政宗若未遇到大御所,便是一辈子都在黑暗中徘徊的野兽,绝无法变成人。现在,政宗看到了光芒,看到了照耀整个大地的神佛之光,这光照进政宗心间,照进政宗灵台。”政宗言罢,以拳抵在膝上,独眼紧盯家康,颤着身子,复又大哭不止。 家康唯眼神还活络。他紧紧盯着政宗,浑身上下似生成万丈佛光,笼罩了对方。 听到藤堂高虎长出了一口气,柳生宗矩也不由得放下心来:伊达政宗铁肠终被感化矣!二人默默对视一眼,沉浸在感慨之中。即如政宗所言,他许是真的受到普照世间的阳光一照,慈悲方使他还原成人。 “莫要哭,陆奥守。”家康喘一口气,嚅动着嘴唇道,“有心之人,并无亡故。” “嗯?”政宗惊讶收泪道,“并无亡故?” 家康复道:“对于有心之人,并无亡故。” “并无亡故……大人是说,生死如一?” 家康缓缓点了点头,道:“这世上有一生死大树,我们都是树上的枝桠。” “……” “即便其中的一根小小枝桠枯了,却也不能因此说大树枯了。大树还会年年生长,年年开花,万世不休。” 政宗屏住了呼吸。 “你记着,我们皆不会亡故。” “是……” “即便我的躯体不在了,还会继续活在生亡大树上。我会看着大树开出何样的花,能长到多高。我要做之事和先前并无不同。如何让此生死大树枝繁叶茂,便是我的责任。仅仅如此,既无生,亦无死。” 政宗目光锐利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拍拍膝盖。这个动作究竟是何意,有人明白,有人不解。柳生宗矩似已明白:这莫不是一人在找到生命归属之时,不可言说的欢悦吗? “大人!”政宗再次用他那低沉浑厚的声音道,“政宗日后也会活在这大树底下,日夜守护……” 伊达政宗刚说到这里,片山宗哲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道:“时辰久了,对大御所身体不宜。请……” 政宗顿时面露愠色,却未发作,他此时发现家康已安然睡去了,遂喃喃叹道:“唉!一生劳苦啊!” “是。如今能言已是不易。不能再……” “对不住!只因好久不见尊颜,大喜过望,一时疏忽了。”政宗转向众人,郑重施了一礼,“就此别去……” 第三十一章 生死之间 当夜,柳生宗矩回拜伊达政宗,二人促膝谈了大约一个时辰。他乃是奉了将军秀忠之命,但他自己却也想拜访政宗。 当世不二枭雄伊达政宗,是否真的服了家康,还是只是如当年装成洋教信徒时一般,大演一场戏呢?柳生宗矩心中自有万般疑问。然而,此次却大是不同。政宗回到住处,仍是无法抑制泪水。他有生第一次如醍醐灌顶,如今方知,让他这等感动的人,世上只有两人,一为师父虎哉禅师,一为德川家康。“然,二人都是在让我真正心生敬服之时,便要离开人世!”他已预感到家康之逝,长泪难禁。 宗矩见伊达如此,也不由泪流不止。两人真正相知之时,却是其中一方死别之际。这究竟是上天对人世的嘲弄,还是悲哀人间的业相? 当宗矩回到秀忠面前禀报时,他已为政宗辩护:“大御所胸如川海,终令独眼伊达心服口服矣。” 当作为京城敕使的武家传奏权大纳言广桥兼胜和三条抵达骏府时,柳生宗矩直面了更为悲哀之事。 家康听说敕使到来,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他张口第一言便是:“不好,令松平忠实速速严守伏见城!” 秀忠和正纯都吃了一惊,茶阿局则认为他烧糊涂了。更为惊讶的乃是片山宗哲,他忙扶住家康,道:“大人莫要起来,安心躺着歇息便是。” “退下,在一边待着!”家康拨开宗哲的手,“敕使既都来了,看来我实已病重。” “正是!大人已病重,请……” “我让你在一边待着!”家康再次拨开宗哲的手,对正纯道,“我病重的消息传到了西边,要是出现不法之徒,如何是好?首先令松平忠实入驻伏见城。即便我病重,天下也会纹丝不动。这才是对皇室前来探病的答谢。正纯快去!” 家康并不糊涂,只是担心敕使来探病一事,可能会引起民心动摇,才下达命令。 “在下明白。在下明白了,大人好生歇着。”正纯施了一礼,然后与宗哲耳语几句,他想让家康躺下。 “不!”家康以罕见的气力甩开宗哲。“退下!宗哲退下!正纯快去!”家康喝道,看一眼茶阿局,大声命令,“我要换衣服!把衣服拿来。”他苍自的脸扭曲了,无疑,他定是想换上正装,恭迎敕使到来。 “大人不可硬撑着……不可硬撑着。”宗哲哭道,“大人要是这般,先前的疗养都白费了……病人、病人必须听医士吩咐。” “你说什么,宗哲?” “病人应该把性命交与医士……听从医士……” “住嘴!”家康颇抖着责道,“我的性命,你们怎生知道?我自己最是清楚。” 宗哲伤心地皱着眉头,向秀忠求救。 家康亦对秀忠道:“将军,把宗哲带下。这家伙不过一个医士。”柳生宗矩在一旁见着家康和宗哲的争执,心中亦是犯难:此情此景下,到底是宗哲对,还是大御所对?近日,比起宗哲所开药物,家康更喜自己制药,而且对于服用之量,他也不听宗哲之言。在宗哲看来,家康随身携带的万病丹和起缘丹药力甚猛,对几已不进食之躯乃是虎狼之药。家康虽也喝宗哲开的煎药,却不停止服用自己所配之药。 “大人请少服用一些。” “不必担心。我最清楚自己的身体。” 每当这时,宗哲便一脸无奈。像家康这等人物,一旦有恙,完全与寻常之人了无两样。 “恕小人斗胆。小人和其他医士一样,要负责大御所安危。” 家康最不满的便是此言。他认为,虽有天命,但人力亦可改天换地,“宗哲,你说得不对,我并未把性命交与你,我只是把疾病交与了你。”他心情好时,会笑着说出这样的话来。但今日敕使到来之际,二人冲突已不可调协。 “宗哲,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但今日就算了,你先去候着吧。”将军秀忠语气平静地吩咐,宗哲只得退了下去,但额头上却还青筋直跳。 此后,家康命令秀忠、义直、赖宣、赖房都换上礼服,和他同迎敕使。 父子五人和敕使见面时,房内似飘荡着一股阴森森的鬼气。 将军秀忠后跟着义直、赖宣、赖房三人,端坐于本城大厅当中。末久,家康亦在下人的搀扶下到来,他脸上无一丝血色,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十分狰狞。 敕使见到家康,大吃一惊,一时竟忘了问候。此时片山宗哲亦来到廊外入口处,却不能进去。 敕使道:“圣上甚是担忧,二十一日,圣上召三宝院至清凉殿,请修普贤延命之法。与此同时,令各神礼寺院一起祈祷。务请大人安心疗养,早日康复。” 家康口齿清晰回道:“臣谢天子隆恩。臣已下令松平忠实与所司代协力巩固上方防备,请圣上放心。” 会见时辰不长,敕使很快便退到别室,家康也被人抬回房里。 但这段时辰对侍医片山宗哲来说却是度时如年。医药是为何?祈祷是为何?敕使是为何?探望又是为何?不都是为了病能痊愈么?大御所为何不听医士之言?重病之人即便在榻上迎接探病之人,又有何妨?大御所把医士呕心沥血的努力都当成什么了? 正如宗哲所担心,家康刚被抬回,即又晕厥过去。宗哲愈发不忍,家康在病榻上,怕也能听到他满腹的抱怨和不平。 敕使急急回了京城,家康的病要比他们想象的严重许多。 二月二十九夜,家康病危,几近弥留。秀忠四兄弟和重臣围于家康四周。此时,却出现了奇迹。 “醒过来了。”凝神为家康把脉的片山宗哲几露绝望之色时,突然小声道,“脉息恢复了正常。真是平生罕见!” 第二日,家康喝了小半碗稀粥。他业已干枯的躯体,竟复苏了,所司代板仓胜重派人前来禀告:回到京城的敕使向天皇禀报了大御所的病情,天皇不日将会再次派使来骏府。皇上希望在家康公还活着之时,任命他为太政大臣。 然而,家康得知这消息之后,却将日日夜夜守护于榻旁的片山宗哲,以不称职为由处以流放之刑。 众人都惊住。片山宗哲虽爱唠叨,但无论忠心还是医术均无懈可击。由于为人诚实,表里如一,自会发不平之言。但他的这种性情,家康应比别人更为清楚,但,他却要将宗哲流放。即便说此乃病中人任性之为,也令人诧异。 松平胜隆圆场道:“他可能口有失言,但其忠心天日可鉴……” “哼!” “可是,他绝无半点恶意……” 家康并不理会,自顾自道:“流放到信浓去:让他去信浓的高岛,我不想再见他。” 此事很快成为城中众人的话题。 将军秀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几如一个偶人。他执行了父亲的命令。医士们原以为将军秀忠会替宗哲周旋,此一见,都吃了一惊。柳生宗矩亦开始忧心当家康再次接见京城敕使,提出要亲自设宴招待时,宗矩忧心愈盛。 家康身体日益衰坏,在万人看来,皆已无望,归天只是时日早晚之别。若宗哲还在,家康提出设宴招待,会怎样呢?依宗哲性情,定会挺身而出,大加阻止。片宗哲生性耿直,要么会豁出命与家康据理力争,要么会当场切腹自杀。家康知他性子,才先发制人,流而放之。 敕使带着册封太政大臣的圣旨来到骏府,家康欲亲自设宴招待。当他在心底作出此决定时,便已不能再把生性纯朴的宗哲留在身边了。正直单纯、坚信医术便是仁术的宗哲,怎能容忍家康于病中如此折腾自己?家康自是看重朝廷,要将对朝廷的重视宣示天下,他一边掰着指头盘算自己剩下多少日子,一边忍痛起身迎接敕使,设宴招待。家康认为,此为人臣之礼;宗哲却以为,性命为大,礼数为其次,这自是大不合家康之念。 片山宗哲瞪着通红的眼睛,默默朝着信浓的偏僻之地高岛去了。之后,由半井驴庵接替宗哲。 宗哲前脚刚去,京城敕使后脚再来。还和上次一样,来者乃武家传奏广桥兼胜与三条西实条二卿。是日为三月二十七,他们住在临济寺的新馆。 家康接了圣旨,便和将军秀忠同在本城设宴招待敕使。 土井利胜和本多正纯都建议家康在卧房领旨,然后把宴会交与将军以及义直、赖宣、赖房三个儿子便是。但家康却很是固执,拒不答应。 死亡已近在咫尺,任谁都无法阻挡。家康说,他目下所惧,并非生死,而是日本国丢失了尊崇皇家的“礼仪”。“你们也要好生看着,不能忘记。”家康在三个儿子面前坐起身来,吩咐茶阿局为自己梳理头发。 如果躺着接受宣旨,家康的性命怕能延长几日,但他的心愿便会落空:家康绝非清盛人道,亦非丰臣太阁,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会依礼拜受圣旨,为此感激不尽。如果无法将此心意传达给敕使,无法传给后人,便是罪过。家康认为自己能在榻上寿终正寝,便已是万般幸运,若仗着幸运不知感激,自将与恩宠无缘。但他的心思,身边亲信究竟能明白多少? 当日接待敕使的宴会,有着一种无上的庄严和华丽,让人似觉不在人间。 日后,柳生宗矩详细地将此情此景说与三代将军家光,故在宽永十一年(一六四三)家光进京时,圣上曾下旨封家光为太政大臣,但家光却以不能胜任为由,婉言谢绝。彼时他年方三十一,如何能受祖父在七十五岁、人生的最后时刻才诚惶诚恐接受的官位?此为后言,不表。 宗矩常向人说起当日之事:“奇怪的是,当日大御所面如佛颜。这绝非错觉。心灵贫瘠之人在濒死时都会鼻子塌落,眼窝深陷,皮包骨头。但大彻大悟之后得以永生的大御所,面容反恢弘无比。这恐是往生之人和不得往生之人的区别吧。” 敕使一行整顿好行装,从临济寺新馆出发,进入骏府城。 中原师易和秦行兼在前喝道,其后是宣命使舟桥少纳言秀相、乌丸大纳言光广、广桥中纳言总光、四辻中纳言广继、河野参议实显、柳原右大弁业光、乌丸右中弁光贤等人,颇有威仪。后乃冈部内膳正长盛,他骑着马跟在队伍后面。 将军秀忠来到城池大门迎接。秀忠把敕使一行请到本城大厅上首时,家康已经着好礼服,坐在了下首。 元和二年三月十七,由藏人头右大弁藤原兼贤捧旨,由上卿、大纳言日野资胜口宣天子旨意:“从一品源朝臣家康,宜任太政大臣。” 身为武将而被任命为太政大臣者,德川家康之前只有三人,即平清盛公、足利义满公和丰臣秀吉公;家康身后也只有两人。而三代将军认为自己不及祖父功业,生前不敢接受此封。后话不表。 家康从心底里既感快慰,又感惶恐。宴会之中,这种心思愈是明显。他当着众人,宣读了一首辞世和歌。 〖盛世大和花竟放,千秋万代颂春风。〗 家康怕在病榻上便想好了此歌。只叹目下虽确为春日,但与鲜花相映的,却是近在眼前的亡故。 庆祝仪式上,能乐谣曲、歌舞雅乐可谓众彩纷呈,有《高砂》、《吴服》、《喜界》、三番拍子,还有《太平乐》、《营翁》、《春莺啭》和《安摩》。然后,众人以《多春花契》为题,吟咏和歌。 家康待敕使返回临济寺,再次传来诸大名,接受众人祝贺。 有生之年位极人臣,自是可喜可贺,但亦很是严肃。家康对诸大名朗朗道:“我天寿将终,尚有将军统率灭下,毋需忧心。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若将军施政有悖常理,陷百姓于苦难,则人人都可取而代之。但使四海咸定、万民得其恩泽即可,我九泉有知,绝不敢因此怨恨。” 此乃家康对神佛吐露的真心,亦是对诸大名的威吓,仿佛道:“如何,德川天下可有破绽?” 家康接受诸人祝贺,当场下令来骏府探望的诸大名返回领内,“在此滞留太久,领民疏忽了稼穑,就不好了。皆各自回去,勤理政事。” 家康令诸大名回国,无疑乃此生离别。 招待敕使的宴会对于家康已是莫大摧折。让人拿出早就备好的赠礼送与诸大名之后,元和二年四月初一,家康病危。 金地院崇传写与板仓胜重的信函道:“相国大人(家康)自患病以来,身子日渐衰弱,打嗝、瘀痰,时时忍发烧之痛,日日受病楚之苦。将军大人与重臣及诸大名均到城中,越发令相国大人呼吸困难,想必大人亦能想见之。宣旨众公卿返京之后,更加需人照看。老衲每日前去探望,含泪写成此书。” 家康却于此际,再次接见前来道别的伊达政宗,实在罕见。就连从不掩饰病情的秀吉公临终之时,对亲信也秘而不宣,唯家康却言要与政宗一见。 家康送给政宗一幅清拙的墨迹,以为临终赠品。 “天下之事就托付与你了。”家康信任地望着政宗,坦言道,“不知我还能活几个时辰。我要好生享受闲暇。” 此回政宗不再放声大哭。他膝行到家康跟前,轻轻握住家康的手,独眼一睁一闭,泪如泉涌。 政宗去后,家康召来堀直寄,说这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相见,故有事相托:“我死之后,若发生战事,先锋为藤堂高虎,次为井伊直孝。你要在二人之间,随时准备突进。切记!”他说此言时语气严正,让周围诸人大吃一惊。平日他常说“不会再有战争了”,今日却完全相反。从他的话中可听出,日后必还有战事,万不可掉以轻心。 此后,家康又陆续叫来了金地院崇传、南光坊天海,以及将军秀忠和本多正纯诸人。他现在似不知早晚。正如他对政宗所言,他要在肉身完全衰竭之前,好生享受人生最后的闲暇。但,他已无法看清诸人的面目。 “你是……” 金地院见家康如此询问,遂把头靠过去,哭道:“贫僧崇传。” “是崇传。”家康点头,旋抑扬顿挫道,“刻书都还顺利吧?那些书典乃是太平盛世之人不可缺少的大道。仓廪实当知礼仪,衣食足当知荣辱,天子与万民皆要研习学问,不可懈怠。切记!” 不管是怎样的雄杰之士,在面临死亡时,往往会心绪混乱,但家康目下却很是清醒。柳生宗矩坐于一旁,似已被人忘记。怕也正是因此,他方得以静观众相。他估量家康短日内还不会往生,同时,他亦明白为何流放忠诚的片山宗哲。 自从流放宗哲之后,家康几不再令医士到身边来。医士也怕惹他生气,虽总是候在外面,却不会再如宗哲那般耿介强硬。家康对此全然不顾,单是忙着最后的吩咐,尽享最后的“闲暇”。 崇传去后,接着进来的乃是天海。 “一品亲王东下之事如何了?”家康如在与儿女说话,“不论做何事都不可大意,此为立国之基啊。此事不可疏忽。” “请大人放心,圣上听了也很是快意。” “哦,那就好。下一个,正纯。” “是。正纯在此。” “正纯,你锋芒太露。” “啊?” “在我死后……你要谨慎……” “是。” “你要好生想想德川家康这一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记着,不可树敌太多!” “是。在下谨记在心。” 此时,家康才把视线转到了秀忠身上。不知他是否能清楚地看到儿子,此前耳背的他,耳朵似变得灵敏起来。 “将军啊。”家康停顿了一下,微笑道,“你都看到了。” “是。” “你应已明白,这个世上无一件东西归于自己,包括你的肉身和权柄。” “是。” “这些都和江海、日月、天地一般,金银财宝自不必说,就连性命、子孙,均无一样属于自己。”此时,家康双目似突然有了神,“万物均非个人所有……人间有万物,万物皆属人间。” “是。” “所有的东西都是上天暂时放于我们之手,你明白吗?为父的性命亦是神佛所赐,我已珍惜了。” “孩儿明白。” “我且把遗产交与你,这已是第三次了。第一次乃是将将军之位让与你,第二次乃是从西苑搬到骏府,这第三次,便是我要离开人世。我要把遗产交给你,但它并不归你所有,只是大家交与你保存的东西,我把原来由我保存的东西交与你保存……你明白了?” 对于秀忠,家康这种“万物均为上天所赐”的说法已不再新奇。他一本正经施了一礼,答道:“请放心。孩儿绝不敢私用一分一厘。” “是啊。将军确是这等人。”家康满足地点了点头,接着道,“当时时谨记,此为一生之理,非一时之理。” “是。” “你为德川家康的继承之人,我现在把遗产交与你,你准备好了?” “多谢父亲。” “只是……”家康喘了口气,环视了一眼周围诸人。他想告诉大家,让大家也好生听着。众人会意,个个都屏住了呼吸。“只是,我虽将它交与你,但是它并不归你所有。故,你不可将它为己所用。” “是。孩儿谨记。” “第一,用作万一之际的军备费用。” “军备费用?” “是。你乃征夷大将军,若无法内平国内之乱,外抗寇敌来袭,便是失职。故,第一便要用作军备费用。” “孩儿明白。” “第二,饥馑所用。” “饥馑?” “是。百姓自己吃着粗粮,却整日辛勤劳作。但,十年八年,总有一年颗粒无收。这是上天对世人的考验。” “是。” “也可能年年皆是丰收。年岁一好,米谷自贱,世人便不再把米谷当一回事。斯时,不能仅仅把这些事交与商家,而应该购下米谷,储备起来。” “从商家手中购米?” “是。在饥荒之年,赈饥而出。你要记着,天子把天下委托给了我们,即便是在饥荒之年,如果有一人饿死路旁,便是你失职!是为第二条。” 一旁的藤堂高虎心中一热,捂嘴哭了起来。 但家康却依然兴致勃勃道:“第三,用于天灾人祸之时。上苍经常会考验世人,看我们是否有疏忽。但有备便无患。江户和骏府、京城和大坂的居民都越来越多,只要一处起火,便是烧尽全城之大灾。为政者若不用心,即刻平息,便会致人心大乱……第四……”说到这里,家康似有些累了,“之后就不必再说了。一言以蔽之,我把遗产交与你,它不归于你,不可为己所用……”他突然停了下来,接着,传来鼾声。 敕使去后,四月初一到初五众人日日守护于榻旁,生怕有急。整座骏府笼罩在紧张之中。 四月初六,家康又有了一些好转。在此之前,他几已水米不进,但此日他竟喝了些稀粥,每次虽皆只一小杯,但喝过两三次,人逐渐清醒了。 亲信开始试着问他一些话。 初六晨,略展愁眉的秀忠带着江户增上寺的存应、了的、廓山三位长老和三河大树寺的鲁道长老,来到家康跟前。 把江户和三河的僧人带至病人面前,实需莫大的勇气。如果家康还清醒,必会对葬礼有些吩咐。 秀忠禀告完两寺的长老们前来探病,便把话题岔开了。他开始与父亲商量为水野忠清加封一万石俸禄,及令石川忠总继承家成家业诸事。他是想试探父亲是否还清醒,想试试父亲能否从石川家成想到石川数正的子孙,再想到大久保忠邻。 家康同意秀忠诸议。“为家成恢复家业,如此甚好。找个机会,给大久保也……就交与你了。”他竟主动提起了大久保忠邻。 正在这时,藤堂高虎得知家康尚清醒,忽从隔室进来,“大人,请大人收在下为弟子。” 家康睁眼一看,隐约见高虎已剃去花自头发,身披袈裟。 “大人才是在下在这个世上遇见的最高明之人,请大人收在下为弟子,让在下在黄泉路上陪伴大人!” 此为殉死之求。家康惊讶地盯着高虎。 “大人!增上寺和大树寺的长老便是证人。在下信奉的宗派与大人不同,但,从今日开始,在下决定皈依大人!不,应说在下早巳皈依了大人。自从天正十四年在下第一次于聚乐第见到大人,就已皈依。大人乃是真正的神佛,请您务必答应高虎之求,收在下为弟子……” 家康唇边迸出一言,断然拒绝:“不!不,高虎……不可殉死!” 由于家康口齿过于清晰,此时已失去心智的藤堂高虎范然地抬起头来。 “所谓殉死,便是要把性命据为已有……不可!” “即便如在下这般剃掉了头发,大人也不愿收在下为弟子?” “若是弟子的话……”家康环视了一眼枕边的寺院长老,吸了一口气,道,“既然连我的性命都不属于我,怎能随意要了弟子的性命?” “大人!” “你还有重责在身。若有战事,你要代替我充当先锋……” “可是……” “不仅如此。井伊直孝守卫皇宫,你要守卫伊势神宫。我说的这些,你要谨记。只要皇宫和伊势平安无事,无论天下发生何等乱事,都终能平息,因此,皇宫和伊势对于国家,便是主心骨。高虎,你要知道,狭隘之人即便明白动乱之害,也看不清恒定的中心。如看不到这个中心的人越来越多,万民便会陷入苦难的深渊。因此,我才经常对将军言,要把伊势交与你。你近年长进甚多,已非吴下阿蒙,莫要胡来。你若是真正为德川家康着想,便替我好生守卫伊势,它乃万民的性命之根……” 高虎欲言又止。他常听家康道:万物皆有主心。日本国的主心便是伊势。但直到此刻,高虎才真正明白:往上想去,史上确无一朝一代伊势荒废而万民安乐。伊势神宫乃是天下安定之主心,甚至就是安定本身。 “你既明白了,帮我叫来神龙院。趁着增上寺和大树寺的长老亦在,我便说说葬礼诸事。”家康觉得藤堂高虎已然大悟,便将视线转向将军秀忠,又道,“我乃天下少有的有福之人。” “父亲说什么?” “我原本应死于疆场上,现在却能将心愿一一托与众人,毫无遗憾离去了。”家康的感慨掀起了一阵波澜。他把心愿一一托给大家,在这其中,独无上总介忠辉。这对于照料家康起居多年的忠辉生母茶阿局,却是撕心裂肺的痛,她“哇”一声哭了起来…… 第三十二章 立命往生 而此时,德川家康是否明白茶阿局的苦闷和悲哀? “莫要哭了。”家康劝道,但是后面一言,虽是安慰,却仍未提到忠辉,“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相会便是别离之始。”然后,他转向秀忠,一脸淡然地与之商量后事。他希望将军秀忠尽快将灵枢移至久能山埋葬,佛式葬礼在江户增上寺举行,牌位放在三河的大树寺。“将军不能长久离开江户。故,我还有一口气,便要把一切都备好。” 此时,秀忠派人传请的神龙院梵舜在天海和崇传的带领下进来。此处顿时变成了神佛两道议事之所。 “遗骨……”家康一脸满足,环视一眼在场诸人,道,“遗骸先葬于久能山,面朝西方。” “面朝西方?”发问的非将军秀忠,却是坐于秀忠身旁的本多正纯。 “是。我先前以为,人生只在此世,但事情并非如此。人去可称为立命,也可叫作往生,人无有生死。我于今方明白过来。明白过来,心境自然也就变了。” 天海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拍膝道:“正如大人所言。” 家康不理,他张开颤抖的嘴唇,接着道:“既知人无生死,剩下的便是努力,所谓成事在人。” “是。”众人道。 “我要紧紧盯着西边,这是因为,西边还让我忧心。西方不仅有皇宫,往西更有南蛮和红毛人。我们不去侵犯他们,但一旦我们被人侵犯,便是征夷大将军失职!因此,我要紧紧盯着西面,专心致志。……” 天海再次轻轻拍了拍膝盖,道:“大人是想守在那里,盯着西方?” 家康使劲点头,“对。既已领悟到自己乃是不死之人,这便是我的责任。然后……过了周年忌,便在下野二荒山建一处庙堂,把我迎到那里。我要守护关八州。只要关八州平安无事,日本国便会安泰。”此时,家康已是精疲力竭。 人们松一口气,互相对视时,家康已昏昏睡去。 秀忠眼含泪水,吩咐神龙院梵舜日后以神道仪式,将家康之灵迁到久能山。 四月初六到初十,家康有过短暂好转,十一日再次昏迷不醒。 守护在家康榻边的人喜一阵忧一阵,但他们的心情阻挡不住家康日渐枯萎。 十二日,崇传再次给京都的板仓胜重修书一封。他在信中写道:“相国大人气色略差(中略)每日喝粥少许,交待诸事。九日晚呕吐,一度昏迷,上下忧心(中略)自染病以来,一日弱于一日。” 当日,他再修书一封,道:“相国大人自染病以来,日弱甚一日。自十一日以来,已无法进食,只饮水少许。往生就在今明两日。吾等心情沉痛……” 日日夜夜守护于家康身边的茶阿局再也坐不住了。在家康众多的侧室当中,目下只有她在家康榻前照顾,有时她觉,许只有自己才真正是家康之妻。家康有时会睁开眼,紧紧盯着她,道:“你累了,去歇息片刻吧。” 每当此时,茶阿局便会想到忠辉,心痛如绞。她照料着濒死的家康,焦急地等待着,希望家康能够说起忠辉。他怎能忘记? 但十二日,家康再度病笃,随时都可能归天。 茶阿局生性争强好胜,不会主动提起忠辉。她认为,家康表面上毫不在意,但怎会忘记仍在圈禁的儿子?他定是以超出常人的忍耐,等待着提起忠辉之机。 实际上,自从家康在田中病倒以来,蛰居深谷的忠辉便频频来函询问父亲病情。每当此时,茶阿局都会回函告诫:汝乃有罪之身,不可轻举妄动,万一有变故,母亲自会相告。在此之前,万不可擅自离开深谷,否则反而惹恼父亲…… 茶阿局知忠辉树敌甚多。以土井利胜为首的将军亲信,至今还认为忠辉有叛心,不服老实正直的将军管教,企图入主大坂城,号令天下。家康也定是知道这些,才一直耐心等待提起忠辉的机会。但家康什么都还未说,便已病笃。 从十二日至十三日晨,茶阿局经过反复思虑,终于决定派出信使,前往深谷。若不告诉儿子真相,作为母亲自是失体,作为妻室亦是不贤。 却说忠辉自从圈禁深谷,已性情大变。他已经没了先前的霸气,更不欲对兄长指手画脚。他的心胸已变得开阔,想法日渐深邃,已能冷静观察和反思人心。但正因如此,茶阿局越发心疼。 “忠辉已长大成人。儿子已知,原来是何等不肖!”忠辉每次来函,都会写上这一句。他总在信函中说:希望见父亲一面,向父亲道歉,哪怕只是一言。若还未见父亲一面,父亲便离开了人世,他必会死不瞑目!他希望母亲能在其中周旋,使他和父亲见上一面。 若家康始终不能原宥忠辉,父子二人不能和解,便将天人永隔,忠辉定然悲怒不已。作为母亲,茶阿局不得不好生安排。她体察到儿子的苦心,修书一封,内容如次:父已病危,怕有万一,时日紧迫,请暗中来骏府等候父亲召见……茶阿局想让忠辉与父亲见最后一面,绝非出于对儿子的偏爱。她知,家康心中深藏悲戚,父子生死一见,定然能抚慰苦心。 十三日一早,茶阿局刚刚派出了信使,便收到了忠辉的书函。 许是出于不祥预感,忠辉已等不及母亲知会,暗中离开深谷,现已到了离骏府二十余里的蒲原。茶阿局不知他到底是带着怎祥的行装前来。从蒲原到骏府途中,除了兴津的清见寺,再无一处可以秘密歇脚的地方,他怎就私跑出来了? 太阳已升得老高,天空万里无云。 茶阿局定定瞧着家康,他偶尔睁开眼睛,旋又会昏昏沉沉睡去。夜间,众人都到另外一个房间歇息去了。将军和三个弟弟亦在天蒙蒙亮时回了西苑,现在未归。要说话,只有现在。 茶阿局并无他意,只是想让一个濒死的父亲放心,但,即便她这般想,一想到儿子正满怀忧郁,充满期盼一步一步朝骏府而来,便心中如割。 “大人……” 每当家康睁开眼,她便想唤起家康,却又不敢伸手。她责备自己,如果忠辉想得不够周全,在自己还什么都未说时,便贸然来到骏府,该如何是好? 巳时,茶阿局端着茶汤唤醒家康:“妾身有事,请大人醒醒。”她摇了摇家康的肩膀。 家康小声嘀咕一句:“定可!定可!”他似仍在梦中。 茶阿局惊讶地执起家康的手,一手扶在家康肩上,问道:“大人说什么?您做梦了?” “唔……”家康突然睁开眼,不断看周围,似在寻梦中与他说话那人。 “大人……大人做了什么梦?” “是梦。”家康道,“我方才梦见了真田昌幸和太阁大人。” “啊……幸村的父亲?” “是。那家伙……太倔强,”家康长喘了一口气,脸有些扭曲,“他声称,战事必不绝于世。天有利诱,人心唯危,还会……”说到这里,他又轻轻摇头,“都是梦话……跟你说这些无用,让我喝些水。” “是,您躺着莫动。” “真甜……我的嗓子干得不行。” “妾身有事求您。” “有事?”家康看着茶阿局,“你在流泪?” “嗯……是。妾身想跟您说……” “上总介?” “嗯……是。” “这事啊,我方才在梦里已与太阁说过了,是我……我害死了秀赖。” “妾身想请大人再见他一次,只一眼就是。上总介大人听说大人病重,在深符城如坐针毡,未经您的允许,他已来到离此不远处……他说,如果不向父亲道歉,他死不瞑目。” 茶阿局一口气把话说了出来。原本不当这样,她欲一点一点说,小心冀翼,不让人惊怒,以察家康的反应,但这对于一个将心事埋藏许久的母亲,实是太难了。她说完,屏住呼吸,战战兢兢。 “求求大人!这是茶阿此生唯一的请求!如果实在不能相见,即便是隔着屏风也好。只要一句话……大人只要与他说一句话。若非如此,照他的性子,说不定真会把怨恨撒到将军身上。” 家康紧紧盯着茶阿局,那目光并非一个心志恍惚之人所有,但从他那干涸的眼中看来,他似并未能完全明白茶阿局之意。 “大人!妾身非在为儿子说话。他即便有错,但也是大人之子。请答应茶阿,见他一面,与他说一句话……”茶阿局突然闭了嘴。家康那业已干涸的眼里流出泪来。 大人明白了!茶阿局心道,他是孩子的父亲,怎能忘记?但自己却如此絮絮叨叨!她一边自责,一边急急把水递到家康唇边,道:“大人再喝一口。” “茶阿,我没跟你说过?” “说过什么?” “就是那横笛,信长公送给我的名笛野风。” “啊,大人倒是让妾身从架上取下来过。” “哦。你再给我拿来。那是一支好笛。” “这……大人是要吹笛?”茶阿局慌忙站起来,迈着碎步走到架前,取下装在红锦袋中的横笛。 “取出来。”家康说道,“威猛的信长公亦有风雅一面,他常站在吹过原野的风中吹笛。” “是啊,风雅之心人人都有。”茶阿局取出横笛,递给家康。家康刚要伸出手,又无力垂下,他已无力执起笛子,便柔声道:“茶阿。” “大人?” “这笛子于德川家康,乃是救命之物。” “救命之物?” “喜欢打仗的信长公也有喜欢笛声的风雅一面。战事难消,风雅不绝。人自可放下屠刀,享受笛趣。人并不愚蠢,并不喜欢杀戮……” 茶阿局不解地点头。她约略明白家康的意思,却不知他为何于此时说起笛子。 “茶阿,我是想说,在我死后,你把这笛子交给上总介。” “给忠辉?” “是。你把这个交与他,他便会明白,他并非愚钝之人。你告诉他,这笛子让父亲开始相信世人并不愚蠢,乃是举世无双的宝物。” “大人一直就想送给忠辉?” “是,是,我怎单单把此事忘了……你明白了?” “是……可是,与其让妾身去送,不如您亲手交与他。” 家康缓缓摇头,“我不能见他。太阁在盯着我……他在看德川家康是单单对秀赖那般残酷,还是对自己的儿子也同样严格。” “啊!”茶阿局吃了一惊,笛子几欲脱手,“要是……要是这样,妾身把笛子还给大人。”她浑身发抖。她明白了,家康只欲给忠辉一支笛子,不欲相见。 “我恨您!”茶阿局尖声道,再次摇晃着家康。但家康已闭上了眼,一滴泪从他深陷的眼窝静淌出来。 这泪让茶阿局心志大乱,“茶阿……茶阿始终严守规矩。您为何单单这般恨忠辉?我恨您……” “……” “忠辉娶了伊达家的女儿,但这怎能成为责罚他的理由?他实有些年轻气盛,有些任性,但同样是您的儿子,您为何单单……” “……” “求求大人!即便大人不能见他一面,隔着屏风与他说句话也好,只要一句。请大人与他说句话!” “……” “妾身非是让大人宽谅他。大人不必取消对他的责罚。大人就在……看在茶阿的面上,与他说句话……” 家康依然一动不动。 难道他已经听不见了?茶阿局心里突然一紧。“大人!大御所!您答应了?谢谢大人!妾身就照大人的吩咐,待他一到骏府,便带他到这里。多谢……” “茶阿,你扶我起来。” “这,您的身体……” “无妨。扶我起来,我有话对你说。” “不!您要起来,万一……您有话对茶阿说,就躺着说吧。” “唉!”家康也明白不能起身,遂摸了摸茶阿局的手,“你就这么听着吧。” “是。” “在这个世上,哪有父亲厌恨儿女的?我也爱着忠辉……”家康说到这里,执起茶阿局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他脸上渗出了汗,有些热。他又道:“但,在现今这个世上,还不能随心所欲爱己所爱。为了缔造一个太平盛世,必须有人受苦。你明白吗?这个道理……” 茶阿局不语。她还存有戒心,觉得为了儿子,不能贸然回话。 “在我失去信康之时,亦是出于这种心思才忍住了。太阁最后变得神志恍惚,忘了忍耐,见人就说:儿子就拜托你了……”家康似感觉睁眼太累,遂闭了眼,把头靠在茶阿局身上。 “太阁这些不合时宜之言,最终导致了他身后的两次战事。一为关原之战,一为大坂之战。最后,将军也不得不舍弃了阿千,伊达之女亦整日以泪洗面。若无如铁的忍耐,便会落进无间地狱。所谓无间地狱,皆由任性之人造成。” “……” “你是个少见的明理女子,你应能明白。我疼爱忠辉,但,我有我的苦心,才决定今生不再与他相见。要是违反了这个决定,便违背我一生的心志。唉,你这样想便是了。我此生不见上总介,乃是事出有因。我有负太阁之约,杀了秀赖,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因此即便是我的儿子,只要他做出于天下不利之事,我亦会毫不留情。对上总介的处置就是……” “我有话问大人。”茶阿局大声道,“这么说……大人是觉得,如果让忠辉继续为大名,他还会起兵谋反,与将军作对,致天下大乱?” 家康睁开眼睛痛苦地看着茶阿局,微微点了点头,“人若器量太过,有时反而成祸。上总介……适合为一统帅……故,我才把野风送与他。” “这……” “你莫要意外,我也难过啊!但……你就把这当成是德川一门为太平盛世献上的供品吧。”家康泪落无数。 茶阿局手被家康拉着,一脸茫然。她知家康想说什么,也清楚,无论如何求他,他也不会再见忠辉。他坚持对太阁的义理,觉得杀了秀赖,有负前约,故他也必须舍弃一个儿子。 茶阿局在所有侧室当中,乃是最为争强好胜之人。她知求情亦是无用,遂哀哀拾起滑落被上的名笛野风,揣度家康到底想通过这支笛子,向儿子传达何样隐衷? 家康拉起茶阿局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又道:“你刚才说,上总介擅自离开了深谷城?”他的神志已些有模糊,但仍努力定住心神。 “是……他已到了蒲原,现正朝着骏府赶来。” “唉!你去告诉他,不可住在清见寺,住在临济寺吧。” “大人!您让他到临济寺?” “是。” 家康小声道,“临济寺有一间房子,我幼时曾在彼处读书习字。你让他住在那里……把这笛子送给他。” “您是说,妾身可去见他?”茶阿局迫不及待道。 “不!”家康止住她,“让胜隆去。让胜隆暗中带着笛子去。你去禀告将军,说上总介未经允许,擅自离开深谷,现已至临济寺,让将军大人派人严格监视。” “跟将军这么说,可……” “未经允许擅自离开圈禁之地,有违法度。你若不去禀报将军,怕会出事。人心不古,世事滔滔,稍有不慎,他怕有性命之忧。相信我,我比你更明这世间。” “那么……大人是要令将军捉拿忠辉?” “茶阿,我也疼爱忠辉,将军定会即刻派人监视临济寺,乃是保全他!” 茶阿这才明白过来,沉默不语。但是,让儿子住进临济寺,又去禀报将军,父子咫尺不得相见,其哀若是,其苦若是! “你明白了?”家康再次小声说着,拉住茶阿局的手,摩挲于自己脸上,“相信我。我也疼爱儿子啊!” 茶阿局不答,只是“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可怜天下儿女!可怜天下父母! “发生何事了?”听到哭声,松平胜隆和柳生宗矩紧走了进来。 “无事,无事,大人又睡着了。”茶阿局慌忙擦去脸上的泪水,坐正身子。 第三十三章 东照神君 德川秀忠、本多正纯、土井利胜、崇传、梵舜与天海诸人,齐齐到了家康病榻之前。 义直、赖宣、赖房三子不曾到来,分别由成濑正成、安藤直次、中山信吉代替他们来此。此乃将军秀忠的吩咐。他不想让年幼的兄弟们看到父亲临终时的痛苦。 秀忠有不安,也有恐惧,有如高山巨石的父亲,万一在临终时失去心志,定会给兄弟们心中留下阴影。秀忠告诉他们,他会在父亲临终时派人传请,在此之前,且在西苑好生歇息。 家康曾两次睁开眼睛,要了水。 但第二日,他已经连水都不要了,偶尔会突然睁开眼,惊讶地看看四周,接着又睡去。 十五日一大早,通宵守候于榻前的秀忠用冷水洗了脸,道:“事情太多,我几忘了。”言罢,他叫出自家康发病以来,始终等候于城下自家分号的茶屋四郎次郎,令其返回京城,给所司代板仓胜重送一封书函。“此乃天寿。你不用担心,回去吧,希望你们一家团结协力,为国家效劳。”之后又加了一句:“你留在骏府日久,大御所吩咐你该回京城了。”他这是在说谎,但又觉得,父亲会这般说。 此后,秀忠的心竟变得轻松了许多。他对茶阿局道:“这里有我,您去歇息一下。上总介……听说昨夜在临济寺,吹起了胜隆转交给化的笛子。” 茶阿局惊讶地瞪大了眼。因为昨夜通宵,她与秀忠同守于家康跟前,并未见人向秀忠禀报。这亦是秀忠的谎言,只是她不曾识到破绽。 “您告诉了我笛子的事,我才明白了父亲的心思。父亲是想让他放下武刀,走风雅之道,此乃一条新的人生之路。” “将军……将军说什么?” “我原本担心父亲会令忠辉切腹,如今有了笛子。多亏了笛子。” 秀忠紧紧盯着正睡着的父亲,道:“茶阿夫人,您看,父亲正凝神倾听上总介吹笛呢。是,我也该振作起来了……”他看了看板仓重昌,道:“重昌,把神龙院请来,当在父亲临终前确认。” 从十五日下午开始,秀忠有如变了一人,开始干脆利落下达指令。他令茶屋返回京城,对忠辉的处置也已心中有数,随后叫来神龙院梵舜,询问他关于“神道佛法两义”之事。 “我已明白父亲心思。”秀忠把三个兄弟叫到父亲榻前,道,“父亲现在还记挂着你们,不忍离去。你们只要不违背父亲训示,父亲也就能安心往生了。你们在父亲面前发誓吧。” 他决定,一旦父亲归天,便按照神道仪式将父亲的灵位迁到久能山供奉。 这对于老实正直的秀忠来说,实需要莫大勇气。作为儿子,父亲尚未咽气,便强忍悲伤,分心庙址和庙堂诸事,实在是战战兢兢,惶恐不安。但,见着父亲平静的睡颜,听着父亲匀匀的呼吸,他遂觉得这都是父亲的遗命。若是父亲觉得儿子如妇人一般犹豫不决,必心急若煎,不!我当学会自己做主了!有此一思,他心中大安。 结束了和神龙院梵舜的商议,秀忠又把神原清久叫了来。清久乃康政之侄,十八岁便追随家康左右,现年三十三,乃是家康近侍。 当着三个弟弟,秀忠决定让清久守护久能山庙堂。他道:“内记,从大御所吩咐,令你为久能山祭主,不得违令。我先捐赠祭田五千石,另外再给你一千石。你记着,在久能山安排四个社僧负责杂务,你与他们均要时时斋戒沐浴。” 眼睛红肿的清久自然不敢有异议。只是,不知他是否发现,这是秀忠从家康睡颜上读到的一种防止殉死之法。如不这样做,忠诚正直的清久定在家康归天之时殉死。 清久退下,秀忠又定下作为神体、献给久能山的“三池宝刀”,称此为父亲的命令。 此时的秀忠亦相信,这些都是父亲在断断续续的吐纳之间,传给他的吩咐,实是父亲的意愿,自己只不过是将父亲吩咐付诸实施。 十六日,秀忠与梵舜、崇传二人商议后,派本多正纯前往町奉行彦坂久兵卫光正处,再次检视大工头中井大和守正次在神殿的筑建中有无疏忽。 十七日丑时,秀忠令三个兄弟暂时回了西苑。 虽然秀忠吩咐众人去歇息,但仍有五个家臣坚持守候家康,是为本多正纯、板仓重昌、土井利胜、神原清久和酒井忠利。他们都已精疲力尽。 唯独茶阿局似完全不知疲倦,日夜守候,她白日仅歇息了两个时辰,此时又欲通宵守候。秀忠望着正抚摸父亲肩膀的茶阿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哀油然而生:忠辉的处置已得到了她的理解,她亦松了口气,放心许多,只是还似有话要说。 秀忠觉父亲似还有什么牵挂,让他无法安心上路,因此,那一口气总是幽幽悬着。他希望听懂父亲无声之言,不仅要听懂,他亦要践行。 室内一片寂静,榻前众人都打起了瞌睡。这时,秀忠突然从茶阿局身上看到了生母阿爱的影子。 秀忠坐正,默默在心里盘算:已令茶屋回了京都,也已派人守住忠辉,并成功阻止了神原清久的殉死之心,久能山诸事已无疏漏,板仓胜重和松平忠实已加强京坂防务,江户则有酒井忠世打理幕府事务…… 父亲还有什么牵挂?难道是记挂石川和大久保之事?此事,秀忠均已处理完毕。他令美浓大垣城主石川忠总继承了家成家业,又令跟随酒井忠总的大久保忠为在大垣开垦新田,未久之后,大久保一门自会复兴。然而,父亲似还有什么牵挂……他看了家康一眼,马上坐正身子。 周围一片寂静,就连蜡烛燃烧之声皆是不闻,然而家康清晰的声音竟传到了秀忠耳内:“我天寿将终,尚有将军统率天下,毋需忧心。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若将军施政违背常理,陷百姓于苦难,则人人可取而代之。但使四海咸定、万民得其恩泽即可。我九泉有知,绝不敢因此怨恨。” 秀忠大吃一惊,紧盯着父亲。此时,家康突然睁开眼,直视秀忠,“将军。” “父亲。”秀忠顿时伏在地上。 “将军。”家康道,“我留给你的遗言,你要切记。” “是。” “这个世上,所有的东西都不归于某一人。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孩儿已铭刻在心。” “天下人的天下……这便是关键。天下属于天下之人,并非说仅仅是属于现今世人,还有万千后人,均须谨慎对待。不能只计眼前,休行遗祸后人之事。” “是。” “人皆赤裸裸来,亦当赤裸裸去。” “孩儿明白,自当时时为世人忧,日日为后人忧……” “你明白就好,我就不多言。” “不,请再多给孩儿说些话,什么都行……孩儿还想听父亲说说话……” “我就再说说,亦是我常说的。我这一生,把节俭视为第一美德。这正是因为我知金银财宝均非自己的东西,而是世人托付于我保管。” “是。” “现在我要把保管的东西全都交与你了。” “多谢父亲信任。” “但这些东西非给你的,你不能私用一分一厘。” “孩儿谨记在心。” “第一,德川家主为征夷大将军,故首先要用于军备,以防万一……” “第二,便是用于饥馑之年。”秀忠接道。 “对。几年便会有一次荒年。但有荒年,不可让一个人饿死路旁。” “是。” “后面我就不说了。人人都是神佛之子,是天地之子。只要明白了这个道理,便能够明白战事于天无益,于人无益。人活着非为了互相厮杀,而是彼此鼓励,相互倚携。憎人之心不可有,律己之心不可无。如此,上天的恩宠定然临身……” “大人的脉息……大人。” 茶阿局使劲摇晃着秀忠的膝盖,秀忠这才醒过神来。他似打了个盹,不,不,此定是父亲最后的训示。秀忠振作起来,传来医士,立即令板仓重昌前往西苑。 元和二年四月十七。 三个兄弟从西苑赶过来之前,房间已经坐满了人。 从长屋赶来的侧室们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准备给家康含于口中的“末期之水”。 尾张参议率先奔了进来,接着乃是另外两个弟弟。他们在秀忠身后坐下时,天已大亮,鸟雀在屋檐下婉转啁叫,细雨纷纷落下。 秀忠的视线落在了为父亲把脉的医士手上,寻思,上次去巡视关东,太为难父亲了!为了祈愿今后不再有战事,天子年号改为“元和”。今春,为了防止伊达政宗坏太平之事,父亲特意巡视关东,威服政宗,令“元和”名副其实。父亲的一生,皆为太平着念。 此时已有侧室拿起念珠开始念佛,也有人号啕大哭。秀忠对众人道:“哭亦无用。大御所最厌懦夫行为。” “准备与大御所道别吧。”医士话音刚落,松平胜隆便毕恭毕敬端着盛有“末期之水”的器皿来到秀忠跟前。 家康其颜如佛,祥和安宁。他被病痛折磨了这么久,鼻梁却似比平日更是挺拔。所谓往生,当是这般模样。 秀忠把托盘轻轻挪到茶阿局面前。眼睛通红的茶阿局惊看秀忠一眼。她原本以为下一个向家康辞行的应为尾张参议,所以,当秀忠把托盘递过来时,她才如此惊讶。秀忠微微摇头,把手里的棉棒递给她,若无别人在场,秀忠或许会小声跟她说:“替忠辉向父亲辞别吧。”当茶阿局用棉棒往家康嘴里滴水时,她终明白了秀忠的用意,心哀不已。 “诸弟。”秀忠声音里增加了几分威严,“各自再在心中念一遍对父亲的誓言。” 诸子辞行之后,托盘从本多正纯手中传到土井利胜手上。此时,英吉利皇上送给家康的时钟在隔壁房中当当响了起来。 侍医道:“巳时,大御所往生了。” 女人们哇地哭成一片。 秀忠并无丝毫慌乱,单平静道:“下一人!” 秀忠忍住就要涌出的泪水,当父亲还活着,让在场诸人一个一个向父亲辞行。他心中虽早有准备,仍是悲恸无比。父亲称人无生死,只是肉身去了,性命却依然息于生死之树。但,对于还未能大彻大悟的秀忠,这不过一个幻梦。父亲的身体逐渐变冷,嘴亦永远不会再张开,微闭的双眼,直令人觉得亡故便是万世之终。 想到这里,秀忠觉得自己很是不孝,但这种想法更令他悲伤不已。他再也忍不住,稍稍离去。当他哭过,净完面出来,雨已经停了,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映透大地。 “紫藤花开了……”秀忠望着绽放的紫藤花,及逐渐变绿的院中树木草丛,喃喃道。这一切,都和以前并无两样。但父亲不再大笑,不再出声,他已去了。 秀忠不得不强忍悲怅,他要指挥众人为父亲送行。 道别毕,马上为遗骸净了身,放进备好的棺木中。人还有一丝温热。照佛教仪式,应先诵经超度,秀忠下令在佛阁举行佛事。女人们也追到了那里。大人还活着……她们自言自语说道,净身之时,那一丝温热给了她们无限安慰。 入敛毕,秀忠将众人叫到大厅,“元和二年四月十七,巳时,太政大臣从一品源朝臣往生。嘱众位即作好灵柩迁座之备。” 诸重臣早就知了如此安排,并不惊讶。唯女人们一听,无不大吃一惊。照例,灵柩至少应在城内停放两日两夜。家康公刚归天,尸骨未寒,将军便令将灵柩运到久能山,实令世人惊心。 “真是不知礼仪啊!” “即便是寻常百姓,也不会如此。” 但,将军秀忠却道,若非如此,便是违背大御所生前的吩咐,他说得异常冷静。 傍晚,天又下起绵绵细雨。 秀忠把自己意思均说成是父亲的“遗命”,诸事遂顺。即便他不这般说,也不会有人违抗命令,提出异议。大家来不及歇息,迅速转移灵柩。 “尾张参议义直、远江中将赖宣、少将赖房不必亲自前往,各人派出家臣即可。” 秀忠这般吩咐完毕,又暗中增派町奉行彦坂光正属下的二十骑士前往上总介忠辉暂居的临济寺,严加警戒,借机告知父亲已经归天。 秀忠不让三个兄弟随行,理由颇为简单,表面上说他们年幼,怕他们因过度悲痛而伤身,实际上他是想令诸弟智勇双全的家臣随行护卫,以防万一。义直派了成濑隼人正正成,赖宣派了安藤带刀直次,赖房则令中山备前守信吉前往,诸人均备受家康公的厚爱和信赖。 此次迁座自非正式葬仪,单是将灵柩送到久能山,等待葬礼之期。因此,祭主德川秀忠并不随行,单由土井大炊头利胜指挥。 灵柩于酉时出城。 天已黑,绵绵细雨中,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灯火。百姓已听说,纷纷跪伏路旁,恭送太政大臣。 最前面乃是本多上野介正纯,接着为松平右卫门大夫正纲、板仓内膳正重昌、秋元但马守泰朝,再往后便是家康灵柩,正成等三人则紧紧守卫于旁。金地院崇传、南光坊天海、神龙院梵舜亦随行。队伍到了久能山山脚下,闲杂人等便不能进山。 是日夜,侍奉于家康公灵侧的,除了先前已回到山中的神原大内记清久,便只有前面所述的几个家康公宠臣。 十八日,筑建神殿的锤凿之声,在雨后的晨雾中迎来了黎明。天晴之后方知,此地实为一处视野开阔的风水宝地。 西南面的大海一片蔚蓝,和远天连成一片,右边骏河水拐过一个弯,与海水相互嬉戏。 秀丽的风景,不禁令人凝神细听万物低鸣。 “此处真乃超脱凡俗。”天海道,“一眼望去,便能明白地水火风之源。”佛说,地水火风共成身,随波因缘招异果。 此时,施工锤凿之音愈发清晰。 十九日亥时,家康公葬礼依神道仪式举行。 在町奉行彦坂九兵卫、黑柳寿学和大工头中井大和守正次协力下,十九日傍晚,一个三间的四方殿堂落成,就连鸟居、井垣和灯笼亦都制好。左右拉上帷幔,殿堂前面二十五间的路上都铺了新草席,迎接灵柩。 入山参加葬礼的除了松平一族,另有三河诸旧臣及其子孙。酒井、本多、植村、阿部,以及安藤、水野、青山、板仓……其中手持长矛的大久保新八郎(康正)最是引人注目。 家康公绝非不爱惜性命之人。他一生征战,家臣殒命甚多,但对其遗族血脉均予厚遗,非只为护其后人,他亦斥责之,教导之,厚道以待苍生,坦荡回护。七十五年,家康公一生无时不崇尚太平,即便是逝后,他也要面朝西方,况在一年过后,还要移至二荒山,镇守太平。面对他坚如磐石之志,世咸臣服。是夜,山中庄严肃穆,风亦止住,似不敢有一丝不敬。 将军秀忠默默跟于辕车后,重臣皆随秀忠默默而行,无不感念家康公大志。 家康公之卓绝志向,后世将会怎样消长,已非家康公所能鞭及,后人自有后人的疆场与天地。公之功过是非,后世自有评说。 熄灭灯火,禁止喧哗,队伍默默朝灵堂行进。最前面的人施撒五谷,其后的人持镜。神原清久持驱邪幡,梵舜摇铃。然后便是灵柩。秀忠扶灵而行,其他戴乌帽子之人跟随。后边还有弓箭百副,火枪百支,弓矢台,长矛二百柄……灵柩就要进入灵堂时,人或执镜施谷,舞幡摇铃,以符驱邪。 灵柩停于殿内,燃长明灯。神供一份,菜六品,另精选三十六味,供奉灵前。梵舜至灵前,进行三加持和三大祓百二十座。祈祷之声缭缭回荡夜空。 山顶纹风不存,古今罕见。 众人垂首伏身,与天地同闻祈祷之词,送公归天…… 与此同时,暂居于临济寺的忠辉静坐于房间一隅,手握父亲所遗笛子,悲从中起…… 天地万籁俱静。房中孤灯一盏,灯焰摇晃,忠辉身影寂寂映于壁上。他已知父亲之逝,亦知此时葬仪将尽。 父亲归天,孩儿以一声清笛相送。忠辉心念一起,笛子横于唇边,却哀哀无声。他全身无力,今生何怨?往生何倚?如梦如电,将之何之? 临济寺夜空,群星灿烂。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