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第十二部·大坂风云》 第一章 逆子野心 洋教各派传教士以拜访为名,不动声色打发信徒去往越后松平忠辉处,乃是大久保长安身故后未久之事。 忠辉盛情款待信徒。对精力充沛却百无聊赖的他来说,来访者带来的掌故,似给他打开了一扇宽敞明亮的窗户,吹入“西洋之风”此外,信徒们还将从西洋带来的药物、香料,甚至与洋教有关的饰物纷纷送与忠辉,使他立时想入非非。 与此同时,忠辉岳父伊达政宗亦不断从仙台送来书函。初时,忠辉对岳父无甚兴致。此门婚事究竟有何意味,他一开始就颇为明白;只是他也太年轻,无法看透政宗。可是,自从索德罗到了仙台之后,政宗却大变其样,让人亲近,忠辉的内心亦被深深触动。 在解救索德罗之后,政宗便欲造一艘宽五间半、长十八间的巨船,以扬威欧罗巴,这样的想法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船的图样已送来,桅杆有两根。主桅长十六间有余,次桅亦近十间。忠辉立刻令人在福岛城做了船的模型,虽说是模型,尺寸却与实物无二。遗憾的是,他未能在领内寻到长十六间的主桅之材,无奈之下只得拼接。可就在快要完工时,一股不满却兀自涌上他心头:我造了一艘并不能在海上航行的大船,就兴奋不已,岂非小儿之举?难道骑于木马背上,便能指挥大军?唉,我究竟已长大成人,还是一介小儿? 许久以前,忠辉心生反省时,自会立时想起大坂城的丰臣秀赖,这儿成了他的习惯,这次亦不例外。忠辉眼前浮现出了秀赖的身影,他落寞地下了船模。秀赖也会做这等无聊之事吗? 秀赖的身后,乃是那座高耸入云的大坂城九层天守阁……与其威容相比,忠辉所居的福岛城何其贫弱、何其寒酸!况且,秀赖只领六十余万石的俸禄,却有那般奢华的城池,我松平忠辉所领七十万石,远超秀赖!尽管不当这般计较,但一旦钻入牛角尖,便很难排遣不满了。 秀赖乃千姬夫婿,不就是我的侄女婿?想到这里,忠辉更觉不快。 接着,忠辉心中又浮现出对阿龟夫人之子义直所居名古屋城的赞言。名古屋城的规模或许比不上大坂,虽然忠辉未亲自领略过,但见过之人莫不交口称赞,说名古屋天守阁上的那一对黄金虎鲸,更是旷古未有,天下第一。义直乃忠辉之弟,所居之城竟如此豪华,自令忠辉不快。 不满之芽一旦萌生,便不易除去。忠辉自然又想起大久保长安来。大久保藏匿了大量黄金,却被将军德川秀忠悉数没收,可是,长安那般做并非为了一己私利,此中必有为忠辉的将来筹划之意,忠辉心知肚明。 我为将军的亲兄弟,如今非小儿。正因如此,父亲才不得不与我七十万石的厚禄。大久保长安为我的家老,就算发现他十恶不赦,也当先问问我忠辉的意思,凭何一声不吱便把此事办了? 想至此,忠辉愤愤走进本城房中,把刀递给出来相迎的五郎八姬,压抑着急促的气息,一进门便道:“原来如此,哼!” “什么事?大人脸色这般苍白。” “哼!我告诉你,我一直惦记的那个谜,总算解开了。” 五郎八姬有些担心地盯着夫君的脸,可忠辉却未再说下去。他根本无法把心中所想全然吐出。 我一心一意辅佐将军兄长,兄长却对我这个弟弟怀恨在心。即使不怀恨,他也是大有戒心,否则,他怎会把长安为我隐匿的黄金无理没收了?亦因为怀有戒心,他才不由分说令人搜查长安的宅子,把本属于我的黄金作为判罪的证据。这些狠招定非兄长一人想出,必是和本多父子、土井利胜等人共同谋划。既如此,我忠辉怎能心甘情愿默默退到越后这穷乡僻壤? 忠辉端起五郎八姬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他决定去骏府。 不满的火焰焚烧着年轻气盛的忠辉。在他看来,秀忠城府深沉,阴险如狼,表面事事顺着父亲,实际上完全是阳奉阴违,处处以自己好恶处事。一旦与其有利害冲突,他绝不会给对手生路。他总是悄悄地设下网套,却还不忘装出有道长者的样子。对大久保长安的处分,对索德罗一事的处理,都是明证。关于索德罗一事,秀忠总算给了伊达几分面子,手下留情,但对越前的秀康,却是冷酷阴险。 秀康于庆长十二年闰四月初八故于北庄城。当时就有传闻说,秀康乃是被毒杀。这传言或许便是起于“秀忠为人阴险”之说。 由于秀康生前已皈依了禅宗,故他的遗骸始时被葬于曹洞宗的孝显寺。 可未过多久,秀忠便声称父亲有令,把秀康改葬在了净土宗的运正寺,甚至连其谥号都由“孝显寺吹毛月珊”改为“净光院森严道慰”了。 “松平一族应皈净土宗。”在被告知是父亲这般吩咐时,忠辉还不以为然,可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秀忠恐是别有用心。“即使秀康身为兄长,也是将军家臣。”为了施加这种无形的威压,秀忠就连秀康死后诸事都要横加干涉,这难道不是对信奉的藐视? 忠辉愈想愈觉心事难平:若自己欲入洋教,届时秀忠必无理干涉,难道也默默服从? 忠辉觉得,必须去跟父亲说说个中情形!无论如何,如今已非可以任意威吓诸大名的时代了。就连父亲都鼓励交易,让将近两百艘朱印船畅游世间,从吕宋到安南、暹罗、爪哇等地,日本人聚居的城镇不断兴起。大久保长安亦是为了这个目标,作了种种准备。而眼下,岳父伊达政宗也开始了征服欧罗巴的行动。将军兄长称得上是顺应潮流之人否?思来想去,忠辉决定将自己的不满统统告诉父亲,于是先把重臣小栗忠政打发到骏府,让他先探探父亲的意思。可家康却推说眼下甚是繁忙,无空得见,又云反正早晚要去江户,且候些时日。这又引起了忠辉莫大的不满:将军一定是先发制人,在背后捣鬼,阻止父亲与我见面,岂非令我步兄长秀康后尘?这样,忠辉的不满益发膨胀。 年轻人的不满总是轻率而猛烈,一旦被这种情绪攫住,其人必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八姬,我找到与父亲过话的口实了。”沉默良久,忠辉突然开口。 五郎八姬“啊”了一声,惊讶地抬起头。 “我要去江户,在江户静候父亲。”忠辉一脸倔强,之后,又呵呵笑了起来。 “您要与父亲大人交涉什么?” “交涉什么?这样吧,你权扮作父亲大人。” “那,妾身就把自己当成大御所了?” “对。一旦答不上话,便是父亲无理。那就开始吧。父亲大人,忠辉乃是将军的亲兄弟否?” “然。” “那么,义直又如何?将黄金虎鲸悬于名古屋城的义直,亦是忠辉的兄弟否?” “当然。” “兄长居将军之位,小弟已是名闻天下的名古屋城主,唯忠辉居穷乡僻壤的福岛城。父亲觉得是否公平?” “这个嘛……” “哈哈哈,忠辉并非无理取闹,无非想要一座符合身份的城池而已——不要别处,便是太阁所筑大坂城。” 五郎八姬睁大眼,呆呆望着大君。 “难道这个要求过分了?父亲大人。唯大坂城才不居于名古屋之下。难道父亲认为忠辉不肖,不配那座城池?” “这……” “哈哈哈哈,父亲,孩儿请您莫要闪烁其词,请真心回答。” “唉……大坂城内已有了太阁遗孤右大臣丰臣秀赖。” “让他迁出去不就得了?大久保相模守和已故石见守也多次说过,秀赖不希望成一员武将,而是想以公卿身份生活下去。既如此,在京城为他觅一座宅邸,或把他迁到古都奈良亦可。当然,这些事,孩儿不便插嘴,在哪里建一座符合丰臣氏身份的宅邸,乃是父亲大人和兄长的事。” “……” “总之,忠辉就是想要大坂城,待在那座城中,可一边辅佐将军,一边考虑向海外发展。此乃忠辉的心愿,请父亲大人认真思量,给孩儿一个回复。”说到这里,忠辉再次大声笑了起来。“怎样,我若这么一说,恐怕连父亲也无话可说了。我早就想过了,我不愿在父亲身后再去求兄长,要在江户静候父亲,像刚才这般与父亲交涉,你最好也收拾收拾。” 始时,五郎八姬还只是笑着附和忠辉,但一旦明白夫君之言并非心血来潮,她的不安遂大为加深。忠辉似真的想要大坂城。那若是一座空城,另当别论,可那是太阁遗孤的居城,全天下大名无不瞩曰!当然,要一座城并不意味着想夺取天下,但他要的却是曾一度位极人臣、号令天下者的居城,乃是象征着太阁雄视天下的权力的私城。“忠辉想要大坂城!”一旦世人听到此言,定会产生“忠辉欲夺取天下”的错觉。 “父亲会责备我有非分之想吗?” “大人……” “怎的了?难道你认为不能把秀赖迁往他处?” 忠辉似在戏言,八姬却十分惶恐,“大人说话可要小心些。” “小心?哼,这次的交涉,我就是要从此下手,不过,不是去逼父亲。” “大人不如说,希望重建福岛城,这般说不是更合理吗?” “重建?” “是。家父说,此处其实不适宜筑城,不如在高田一带圈出一块地,重筑一座符合大人身份的居城。” “哈哈,看来你终究还是女人啊,目光短浅!石见守常道,今后的日本国,要以天下为对手。一个要以天下为对手的人,蜷缩在这冰天雪地的蛮荒之地,怎能振翅高飞?心怀大志者,还是居大坂城为宜啊,可以堺港码头为大门……” “大人,此话可不能乱说,只怕祸从口出,招人误解。” “误解什么?我已说过了,这只是与父亲过话的借口!” “可是,大御所若不答应呢?” “哈哈,到时提出艺州、纪州亦可,若我与兄长商议,恐还会把九州的博多或长崎给我呢。我只是想让他们记住,忠辉乃是将军的兄弟、义直的兄长、秀赖的叔父。”忠辉狂笑起来,旋又低下头,“话虽这般说,博多或长崎终是不行。” “啊?” “还是大坂最好。兄长乃是将军,我则必须周游天下,与菲利普皇上和詹姆士国君一决高低。这样一来,门户就显得至关重要,居城气度尤为关键……哼,非大坂不可!” 人的野心总是在不可思议之处,沿着不可思议之路膨胀。忠辉最初所怀有的,只是对父亲和兄长的不满。他拿幼弟义直的名古屋城和地处北国的寒酸之地福岛城作比较,只因为偶尔想起了大坂城的威容,才做起了从没做过的美梦。 当然,这种性情并非一朝一夕养成,其中既有大久保长安的影响,也有索德罗和伊达政宗的引诱,更主要的,乃是因为忠辉为家康之子、秀忠之弟,身份不同寻常。 对忠辉最后的刺激,来自于支仓常长出海及岳父政宗的书函。尽管五郎八姬一再提醒,忠辉还是想立刻赶赴江户。此时,他的野心还在不断膨胀,甚至连他自己都为之惊讶。 在前往江户的路上,忠辉亦只在考虑此事:“既如此,我忠辉须到海外风光一圈,否则岂非如凡夫俗子?”但他却忘了一件事:支仓常长一行至墨国,然后横渡大洋抵班国,进而再航至罗马,究竟会花多少时日?“他的船回来之后,下一个远航的就是我了。嘿,我既要去看看英吉利,也要去瞧瞧尼德兰。否则,就会落于人后了。”忠辉不禁把这些反复说给五郎八姬听。抵达江户之后,他亦是一刻不歇,立刻造访西苑,把这些想法告诉父亲。 许久不见的家康已明显衰老了。忠辉见到他时,家康于面前放了两个火盆,坐在厚厚的坐褥上,倚着扶几。“哦,上总介大人啊。”他的声音听起来甚是和气,简直让人有些惊讶。或许正是因此,忠辉反倒精神起来,草草寒暄几句后,忽向家康说起海外远航之重要。 “父亲大人,孩儿认为,令支仓常长等人出海实是错误,应该让您的儿子、将军的兄弟忠辉去才是。” “哦。”此时的家康似很快慰。至少在他眼中,到昨日为止还是孩子的六子忠辉,现在竟也关心起国事来了。 “伊达家臣支仓常长和将军的兄弟松平上总介,给人感觉自是大不一样。待他的船回来,忠辉便想立刻出海口。” “看来,不站在阵前,是体会不到胜利的滋味啊。” “是。在海外,忠辉自会代将军大展威仪。另,请父亲大人务必答应孩儿一事。”忠辉声音高昂,向前膝行几步。 家康还是笑,“答应何事?” 忠辉要代将军出海——家康似未从这话中听出别的意味,但听了下一句,便立时竖起双眉。 “父亲大人,请将大坂城赐与忠辉。” 这是家康从不曾想过之事,“大坂城?” “是。孩儿听说义直的名古屋城雄壮气派,其黄金虎鲸更是举世无双。代将军远航海外,人家若得知孩儿只是个穷酸的福岛城主,定会耻笑孩儿,故忠辉想要大坂城。” 家康忙扫了一眼房内。忠辉生母茶阿局和本多正纯虽都不在,但正信却在一旁,他抖动雪白的眉毛,急将目光转向一旁。稍远处的外间,柳生又右卫门正背对他们守候,必也听到忠辉的话了。年轻气盛的忠辉,声音是那般有力。 “父亲大人!”忠辉未注意到父亲脸色的变化,继续道,“作为大坂城主,忠辉既要会会菲利普皇上,也想见识见识詹姆士国君。若那座居城是我的,他们的使者便也不敢小觑忠辉。” “住嘴!”家康这才厉声喝止了他,“是谁教你这般说的?这样的事,即使是你自己的主意,也要和重臣们商议之后,先询问将军的意思,方为正道。你休要说了!” 忠辉猛地愣住,看了一眼一旁的本多正信,脸顿时涨得通红,然后长长舒了口气,似明白了,一切是碍于正信啊…… 正信缓缓转向忠辉,“上总介大人,您方才的话有些孟浪了。” “孟浪?” “正是。大坂城并非无主之城。太阁遗孤右府大人正住在那里,故,刚才那话不可轻易出口。” “那又怎样?哼!若是和他人同席,我自然会谨慎,可此处不是只有老爷子你和父亲大人吗?因此,我才请求父亲大人,这有何不是?” “住口!”家康再次厉声斥责道,“佐渡守乃将军重臣,并非你的家臣。你怎可乱了礼数?” 年轻的忠辉,眼看着额头上根根青筋暴跳。 父子虽久未谋面,但忠辉实在太天真了。他原本以为,即使家康难以接受他的请求,起码也会温和地加以解释,得来竟是父亲一顿呵斥。事实上,家康的内心亦已不堪重负,他甚至还需要忠辉的安慰。 “先退下去吧。以后不许你再说那种事!”家康气咻咻地训斥着忠辉,忧色满面,“我早晚要让小栗又一好生调教你。退下!”训罢,家康不再看忠辉一眼。 忠辉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喷火的双眸睨视着正信,道一句“孩儿错了”,便退了下去。 “又右卫门,过来些。”忠辉退下去片刻,家康把守候在外间的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唤了进来,“你大概也听到了吧,但刚才上总介大人的话,你就权当没听见。” “遵命。”又右卫门点点头。但家康又叹了口气,道:“真是麻烦啊。”听上去,这叹息既非对又右卫门,亦非对正信,“盯上大坂城的,何止是洋教徒和浪人啊。” “但大人也犯不着如此忧心。”本多正信安慰道,“上总介大人还不知高田筑城的想法,就容在下详细告诉他缘由吧。” 但家康并未顺着正信的话:“盯上那大坂城的,绝不止忠辉一人。一旦我离世,垂涎大坂城的人定层出不穷。你说呢,又右卫门?” 又右卫门没做声,默默垂下头。 “长福丸和鹤千代还小,一旦长大成人,谁保他们不会眼馋?” “可此事……” “唉!我也有疏漏啊。当我听说比斯在那大坂城大放厥词时,就不能不留神了。那城啊……”说到这里,家康再次深深叹了口气,“大坂城似在大声向心动之人发出挑衅:到这里来,这里乃是攻不破的金汤之城!” 本多正信仿佛在打瞌睡,柳生又右卫门则似被家康打动了,道:“大人,今夜议事,恐怕又要熬到深夜。趁着现在没事,大人何不先小憩片刻?” 但家康似听未听…… 第二章 深夜密议 密议于西苑中书院进行。外面寒气逼人,但中书院四面的窗户却尽皆敞开,从走廊到前院都排满岗哨。 参与者除了大御所德川家康、将军德川秀忠之外,与家康同来的本多正纯、安藤直次,金地院崇传也被允列席。随将军秀忠来的则有本多正信、土井利胜、酒井忠世、水野忠元、井上正就等重臣。此外,柳生又右卫门和青山忠俊也列席,只是这二人还兼护卫。但本该参加这次议事的最年长的大久保忠邻,却始终未曾露面。 “都到齐了吧?”家康不快地环视了众人一圈,催促秀忠发话,“先请将军说说此次议事主旨。” 但秀忠却无要主动发话的样子,他恭谨地向家康施了一礼,道:“既如此,还请父亲大人先训示……” 话音未落,家康就一声怒喝:“岂有此理?为父已七十有二高龄,你就当我已不在这世上。”这一声喝骂让在座所有人心惊胆寒,屏气凝神。 “不敢。”秀忠小声答了一句,立刻回头望着土井利胜道,“处置大久保长安一族之后,天下似有不稳迹象。先由大炊头介绍洋教动向。” 土井利胜早有准备,向前膝行一步,道:“关于此事,由大久保相模守来说明较为妥当,但相模守未出席。最近,江户倒算稳定,这么说,是因为町奉行岛田兵四郎等人,已对屡次秘密集会的索德罗施药院有关人等提出了严正警告。不过,上方的情况还不甚明了。听说开始有信奉洋教的大名到大坂去秘密联络,而且,与加贺的高山南坊也频频往来。故,我已要求加贺大人严加监视。” “大坂城内动静如何?有无新的消息?”家康问道。 “回大人:保罗、托雷斯等神父常出入城内,与速水甲斐守、渡边内藏助等人频频密会,并以明石扫部也参加讲经为幌子,滞留于大野治长、织田有乐斋等处,频频向加贺的南坊派出密使……” 家康拍打着扶儿,打断了他:“我对大炊的话无甚意见,这些无所谓,我关心的是,大久保相模守为何不露面,他有何不平?想必你们知道些吧?”如此性急之间,完全不似家康平素的样子。 “大久保相模守的事,在下……”酒井忠世插进话来,“关于相模守,听说。由于近年来旧友纷纷亡故,他心绪极其低落,正欲提出隐退时却又失去了长子,便越发委靡,身体也大不如昔,据说最近正卧病在床。” 家康睨视着忠世道:“只是这些吗?你们有谁去探望过?”他声音甚是严厉。 一直眯着眼静静端坐的本多正信举起手,道:“今日可非寻常议事:关于大久保相模守,就由老丈来说说。事实上,相模守今日极不愿与我父子同席,现正避在家中呢。”斩钉截铁说完,正信仰视着家康。 家康微惊道:“你以为家康连这些都不知道?但忠邻为何发怒,我要你说说。” “说来话长,从早年,相模守就与正信合不来。他性情刚直,老夫却曾在一向宗暴乱时一度逃逸,是个少见的无耻之徒。就是我这样一个无耻之徒,现竟与儿子上野介日日赖在将军与大御所身边,插手天下大政。他容不下老夫的放肆,这是他亲口所言。” 家康闭上了眼睛。二人禀性的差异,他心中甚是清楚。眼有眼的作用,鼻子有鼻子的用处,各司其职。可双方都已年过七十,却依然不能和解,真是可悲啊! “实际上,对于此事,正信也深感耻辱,也曾努力为他解开心结,但一直未能成功,以至于发生今日之事。最近,让他最感愤怒的,便是对大久保长安遗族进行的处置。他心里一定在想,若长安徇私舞弊,当然要接受处罚,但为何未跟他商量一下就作出了决断?这种愤怒的心思,老大并非不解。大御所大人召他前来,他恐怕也不会推三阻四。当然,他也实让人悲怀。正如酒井大人方才所言,他正下决心要隐居的节骨眼上,长子却先他而去,自弄得他身心俱疲。” “这话……这话,你与忠邻说过吗?” “说过了……啊,非亲自说的,此事需请他容让,故老夫就劳水野忠元大人帮着跑了一趟。但他一听是老夫的口信,便以卧病为由不予接见。是这样吧,水野大人?” 忠元点头。 “唉!既这样,忠邻啊……相模守断无不露面的道理。那么,现在家康就给大家说说,眼下局势不稳到底是何原因。若有偏颇之处,请诸位明言,休要拘束。”家康语气依然像鞭子一样威严。 满座人鸦雀无声。众人都感到,许久不见的、只有作战议事时才有的杀气,又从家康身上散发出来。 “此出不稳,最大的原因,在于某些人忘记了太平世道来之不易。”说着,家康一个一个仔细巡视在座者一遍,“大久保相模守的我行我素,与长安的轻妄,无不根源于此。其实,忘记了太平来之不易而麻痹大意的大有人在。” “我等实在汗颜。”正信插上了一句。 “不懂得战仗残酷之人,先且不论。我要说的,是经历了关原合战的人。我们在世期间,必须把乱世的残酷告诉世人。众位可知最易疏于此的,是谁吗?” “啊!”秀忠最先惊讶地打了个哆嗦。接着,正信也低下了头,“惭愧!” “莫要插嘴!” “是!” “错最大的,便是德川家康,家康继承了总见公和太阁遗志,终于实现了天下太平的夙愿,却安于小成,疏忽了对右府和上总介的教导……正是由于这些疏忽,才导致长安的轻妄和洋教徒的阴谋策动。” 唯有坐于末席的柳生又右卫门脸上现出了微笑。家康对自己的批评,正是石舟斋兵法的极致:若人本身无破绽,对其施何种阴谋和妖术都不能得逞,故,所谓必胜的信念全来自此种自信——“若是发现我有破绽,就只管上来试试!”看来,家康似又恢复了先前的豪气。 “我把忠辉全权托付给长安,竟是这种娇宠害了忠辉。同样,我把右府交与有乐、片桐、小出等人,也是大有疏漏。若他们能够坚定不移,都拥有‘维护世间太平,舍我其谁’的心念,洋教徒也就不可能有发起阴谋的机会。正信恐也知,当我蛰伏于三河时,能够镇压一向宗的暴乱,原因就在于此。他们和我的信奉,究竟谁为真?在这种自信的比拼中,我最终还是压倒了他们。这一次则正好反了过来,我们被打了个出其不意。忠辉跟着长安一起堕落了,右府则沦为了女人之城的装饰之物。听着,到了这种程度,天下还不乱,那才叫怪事!故,错在德川家康。”言毕,家康眼圈红了。 家康究竟要说些什么?秀忠、正信和正纯都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家康会把所有的不满发泄到他们头上,没想到他却泣不成声,率先自责起来。 土井利胜战战兢兢道:“大人这么一说,我等都无地自容了。这哪里是大御所的疏忽,完全是我们这些属下的怠慢啊。” 家康再次缓缓注视着众人。他脸上完全是一种庄严的、无人猜得透的悲愤。无人知晓他究竟是在愤怒还是反省,抑或是为了要斥责别人,而故意先拿自己的是非开刀? “哦?利胜,你是这般想的?” “是。真是汗颜之至。” “你若这么想,那我无论唠叨多少遍都无用。火已经着了啊。你说呢,将军?” “是。” “那么,应怎样灭火?从何处着手?怎样做才能把损失降至最低?当然,对于这个问题,大家一定都有自己的看法。那就先从年长的佐渡守大人开始说吧。” “恕老夫冒昧。”本多正信此时才真正洞察了家康的内心。家康强忍怒火,当着众人的面自责,完全是因为看透了在座众人。“正信以为,应从镇压狂妄的洋教徒入手。最好从三地开始:其一为奥羽之地,完全交给伊达陆奥守即可。听说陆奥守自己都要改宗了,从城内到正门前处处都竖起牌子鼓励洋教。这当然是别有用意的一招反棋。” “反棋?”家康闭着眼睛问道。 “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不利,想以此来向将军表明忠心,也就是说,他是在暗示信徒们,若意图不轨,大可放心投入到他怀中去,他会为他们撑腰。他把一切都揽下来之后,事情自然就平息了,必是如此。” 听到正信这番意外的发言,满座哗然。无论是酒井忠世,还是水野忠元、青山忠俊,对伊达都无这般乐观。不止如此,他们甚至还怀有疑念:煽动大久保长安,怂恿忠辉的,不正是伊达政宗吗?但由于家康正眯着眼睛听得入神,谁也不敢插嘴。 “奥羽之地完全交给陆奥守之后,从关东到信越、东海,江户就足以控制了,乱无由起。最重要的是上方。镇抚上方的骚乱,寻常人不能胜任,因为秀赖那边有相当多的信徒在帮着出谋划策。因此,能够一举镇压骚乱的人,若少了足够的分量和实力,自是万万不可。如此看来,平乱之人非大久保相模守莫属!” 一席话,令在座之人惊愕得喘不过气。 大久保长安事件背后,大久保忠邻与本多正信父子的争斗已然纠缠不清,正信口中却忽然蹦出忠邻的名字,众人岂能不惊?可是,此时家康竟也沉默了。这样一来,无人敢插言。 “老夫居然推举大久保相模守,或许有很多人感到不解。事实上,正信对相模守近来所为也颇有微词,但私情和公事绝不能混为一谈。赶赴上方诘责那些意图闹事的信徒和大名,并且,让右大臣秀赖把他庇护下的神父和传教士,以及企图趁机作乱的浪人都悉数交出,斩断祸根。能够担此重任者,非相模守莫属!” 说到这里,本多正信飞快扫了一眼秀忠。但见秀忠像陶人一样凝然静坐。 “或许,世间会有一些自以为是的读书人造谣说,本多正信再次把对手赶到了陷阱里,但这样的恶言不足为惧。相模守和伊达陆奥守一样,都被世人当作洋教信徒,正因如此,他们亲自出面,才会更具说服力。而且,为了消除此前世人对他怀有的疑惑,相模守定全力以赴。故,无论于公子私,这都是好事一桩。这样,先控制住火势,再慢慢商议善后之策,诸位以为如何?” 但家康仍闭眼沉思,片刻后方道:“佐渡守大人的意思已经明了,酒井忠世有何看法?” “在下恐难以认同。”家康忽然这么一问,忠世倒是明确地表明了态度,“照伊达的性子……先不说这些,对于把大久保相模守派往上方一事,在下无法同意。” “哦?” “即使不这样安排,相模守都曾愤愤说过,他完全是摆设。让这样一个自暴自弃之人去安抚上方信徒,正如佐渡大人所言,这恐被解为带有嘲讽之意的命令。如此一来,相模守的怀疑会愈发加深。把一个自己都不信任的人派去,无异于火上浇油。故在下以为,反倒是派伊达陆奥守去较好。” “正纯你说呢?”这时,家康才睁开眼睛,用刀子般的目光盯着正信的儿子。 “恕在下直言,在下会折中处理。” “折中?你休要拘束,只管明说。” “误导大久保相模守的人,不用说,罪魁祸首还是大久保长安。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与之有牵连。由于长安已去,故应在严厉处置余党之后,再把相模守派到上方去,在下认为方是上策。” “还有一些人与大久保长安有牵连?你指的是谁?”家康似有些纳闷,不解地问道。 “信浓松本城主石川康长、筑摩藩主石川康胜。”说着,正纯从怀中掏出从前那张联名状的抄本,在家康面前展了开来,“大人请看,在相模守和长安的署名之后,石川康长、石川康胜,以及宇和岛的城主富田信高、日向延冈城主高桥原种,亦赫然在目。” 家康沉着脸,把视线从联名状上移开。石川康长兄弟乃石川数正之子。数正多年身在丰臣氏,却暗中为德川效力,家康心中颇明。 “你现在还带着那样的东西?” “是。这份联名状可让在下时时作参考。在这上边署名的,都是与长安最为亲近之人,而且,他们私下里都是热心的洋教徒。” “所以,就要先惩罚他们?” “正是。他们中间,有从前背弃了德川投奔丰臣氏,给三河武士丢尽了脸面的石川伯耆的儿子,还有,富田在四国,高桥在九州,也分别要加入长安的走私交易,故,首先要没收他们的封地,再把相模守派往上方。” 家康无语,盯着正纯——此子露出的机锋,令人何等惊心啊!对正纯来说,大久保长安已铁定是谋反者,大久保忠邻则是被长安利用的好人。对他来说,既然已处决了长安的遗族,为了德川的安全,对那些与长安亲近的人,也要坚决予以剪除。 “这么说……这么说,上野介大人,你的意思,是通过对忠邻周围的人进行处罚,来促使他本人反省自己的不当和过错,之后再将其派往上方?” “正是。否则,相模守到了上方,反而会四处游走,发泄一肚子不满和牢骚。怎么说,他也一大把年纪了,若到处胡说八道,恐会扰乱天下,也会给大久保一族带来灾难。众所周知,相模守与石川一族的关系亦异常亲密。” 说到这里,正纯突然闭了口。这些事情,用不着他说,家康也清楚得很。 家康低低呻吟了一声,再次闭上了双眼。不错,大久保忠邻和石川两家,从家康祖父时起就交往甚密,形同一家。忠邻之妻乃石川家成孙女,算起来便是数正的堂妹,而现在石川一族的家主石川康通的嗣子忠总,实际上乃是大久保忠邻次子。基于此,正纯才提出严惩石川数正家人,再把大久保忠邻派往上方的建议。 或许在有些人看来,本多上野介正纯既然连长安的遗族都予以处罚了,现在又提出这样的建议,其目的恐是要把政敌大久保忠邻一举除掉。为此,与其直接对付领养了忠邻次子的石川家成后人,不如除掉石川数正的儿子,因为众人都认定其背弃主家,投奔太阁,甚至那些顽固的旗本大将仍在私下里喋喋不休:“三河武士的耻辱就是石川伯耆守的背叛。只要除掉了他,谱代们就全都是忠贞之士了……” 每当听到这样的议论,家康都如鲠在喉。石川数正的出奔乃是家康默许过的,事到如今,他却无法将这些说出口来。而且眼下,石川康长和康胜与已故的长安关系笃厚,也是事实。正如正纯所言,在那份令人头痛的联名状上,清清楚楚署着康长与康胜的名字。 “相模守大人上了年纪,故须采取这样的措施,否则,他就极有可能在上方发泄不满和牢骚?”家康问道。 “是。但必须是在没收了石川兄弟和富田、高桥等人的封地之后,才可将相模守派往上方。只有如此,相模守才会紧张起来,认真做事。” 家康不禁打了个寒战。正纯的话说得丝毫不差,但是,那冷气逼人的锋芒后,会不会隐藏着什么呢?将军究竟如何想?家康担心的是这些。他一生所历,车载斗量,倒不是很难作出决断。但一旦秀忠无法明白他的决断,必会埋下祸乱的种子。 “好,上野介大人的意思已明了。谁还有什么想法?” 家康话音刚落,酒井忠世道:“在下认为,相模守并不合适。” “可是……”此时正纯之父正信意味深长插上了一句,“如此一来,就必须另外考虑对相模守的处分了。” 在这种场合下,此言无异于致命一击,其锋芒完全超过了其子正纯。 安藤直次愕然地叫了一声,慌忙闭上嘴。最近的忠邻,甚至对将军都有些怠慢了。因此,是否对其放任不管,实际上乃是关乎幕府威严与体面的一桩大事。 家康又问了一次:“谁还说说?” 此次就无一人发言了。尽管多人内心同情大久保忠邻,但由于其我行我素,谁也不便为他说话了。 “好。关于忠邻,大家该说的也都说了。”家康看向一直在努力控制情绪的将军秀忠,“行将就木的德川家康不便再插嘴,就听听将军的裁断吧。对于将军的裁断,恐任何人都不会有异议,嗯?” 四面黑了下来。柳生又右卫门轻轻站起来,点上烛火,又静静退回末席。 此时,有人喊了一句:“恕在下冒昧,在下有话要说!” 是安藤直次。他看到家康已经在催促将军决断,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他此前一直在为该不该开口而犹豫。 “直次啊,有话就赶紧说,无甚好担心的。” “请恕在下冒昧。”直次又恭敬向家康施了一礼,道,“诸位之高见确有道理,但鄙人以为,此前的话题偏离了关键。不知众位有无察觉?” “偏离了正题?”家康佯惊道。 “正是。” “口气不小啊。说来听听。” “直次对本多大人提出的把大久保相模守派往上方之议,没有异议,但并非随便派个人过去就能解决。万一把相模守派了去,骚动却毫无平息的迹象,到时局面该如何收拾?在考虑派何人去之前,必须先思量思量。” 满座人都一怔,这确是必须考虑的关键。但是,不知家康怎么想的,他忽然一拍扶儿,怒喝道:“直次住口!” “是。” “你以为你不说这些,将军就想不到吗?” “在下糊涂。” “将军会反复权衡天下诸事,在确定孰轻孰重之后,自有决断。现在只谈论派谁去上方的问题。”家康先是粗暴地呵斥了一顿,然后转向秀忠:“请将军裁断。” 秀忠不再畏缩。他已与正信商议过,内心早已有了决断。当然,这里面有两种考虑:若忠邻拼命完成任务,那就可将功抵过;若他仍然到处发泄不满,就只好忍痛将其处置,以儆效尤。 “那么,派往上方的使者,就定为大久保相模守。”说完,秀忠转向家康道,“父亲对此还有什么提醒的,请训示。” 家康有些悲伤地皱起眉梢,但他仍是努力控制着感情,道:“那么,此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派往上方的人,就定为大久保相模守……相模守若无法平息骚动,究竟该如何应对?直次先说说吧。” 先给直次一个当头棒喝,让其闭嘴,现在却又来逗他,家康乐于如此。他又道:“直次,这次你就不要客气了。听你刚才的口气,已是胸有成竹啊。” 直次显然陷入了困惑。在他看来,即使把大久保忠邻派到上方,京坂骚乱也不会平息。不只他一人这般想,事实上,他心里也知,最清楚这一点的是本多正信父子。但如此一来,忠邻必然要引咎退隐了。这位家老的末路真是可悲,因此,直次才会反对。可他的发言却遭到了家康的阻止,派忠邻至上方已成定论。既已决定,他除了服从,还有何说的? “直次,怎的不说话?你不是反对派忠邻吗?” 直次默不作声。既然他已被家康看透,就愈发无话可说。 “直次!”家康的声音益发尖锐起来,“我方才说了,不得反对将军的裁断,你也听到了吧?” “是。” “就连德川家康都服从了,你反对还有何用?把大久保忠邻派往上方的事巳定。现在讨论的,是一旦忠邻失败,该如何处置?” 直次不禁心头火起。若事情到这种地步还不做声,那便是懦夫所为! “既已决定,在下无话可说。但直次依然认为,以大久保相模守的能力,断无法平息事端!” “那么,你认为怎样才能平息事端?” “恕在下直言,只有将右大臣丰臣秀赖请出大坂城,否则,骚乱永无平息可能。可是,诸位大人却仿佛把这一点都给忘了,这实在令直次感到意外。” 听直次如此一说,满座微微有些震动。末席的柳生又右卫门舒了一口气。一定会有人在某个时候跳出来说这些,他从一开始就等待着这一时刻了——在座者中,心存这种想法的不只他一人。 若移封秀赖,正在汇集的信徒及那些意图不轨的浪人,就失去了野心的根基,只好作鸟兽散了。孕育了他们野心的并非秀赖,而是大坂城!秀赖压根儿就无一丝野心。 “哦?这么说,你的意思是要直接与秀赖谈判,让他交出大坂城?若非有如此辩才之人,派去便无意义,对吗?” “正是。” “那么,我倒是要问一问,你觉得有这样的人吗?若有,代忠邻去也可。你觉得,谁适合做这个使者?” 这是直次万万未料到的难题,但他已无路可退,道:“上杉氏的直江山城,或是真田昌幸……” 话音未落,家康反诘道:“混账!昌幸早就死了。” 直次一愣,自己怎会说出这二人来?他刚想到这里,家康就以责怪的语气替他解释道:“你认为直江山城和真田昌幸是能够向家康挑战之人,对吧?” “是。” “连你都这般想,秀赖母子当然也会这么想。把这样的人派去,明言相告,若要动兵刀,大坂只有一败,故秀赖必会乖乖把城让出来。你是不是想让使者如此去谈判?” “是。”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冒失?你不知,直江山城守便是关原合战时向我放箭的上杉家老。哼,准确说,便是他与石田治部合谋,挑起了那千古一战。” “因此,若派他去……” “住嘴!”家康再次斥责,“不与山城和昌幸等人商议,事情就无法解决,特军若给世人留下这样一种印象,即使秀赖乖乖出了城,日后天下的事还怎生处理?一旦招致世人轻视,日后的天下便真要乱了。这样的道理,我想你不会不明。” 直次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听家康这么一说,他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正如家康所言,他一直认为,现在战场上最强大的对手,不是直江山城率领的上杉的军队,就是真田昌幸父子手下的大军。由于心中一直这么想,他方一不留神说出口来。但即使家康不提醒,他也知,此次与德川内部的派系之争纠缠在一起的问题,绝非随随便便就可泄露给外样大名。 “在下惭愧。” “明白就好。并且,我听说昌幸早就去世了。既如此,你这个提议也就无甚意义了。好,下面听听利胜的看法。”家康径直把视线移到土井利胜身上。 利胜缓缓施了一礼,“这绝非一件寻常事。若大久保相模守解决不了……就连大久保相模守也无法弹压,各位这样一想,骚乱自会变成天下大乱。” “这些用不着你重复,我在征求你的看法。” “恕在下不才,利胜无任何看法。” “没有看法?如此怎能辅佐将军?” “无论大人怎么说,腹中无物却硬说有,那才是不忠。服从大人以及将军的决断,并为此效犬马之劳,才是一个愚臣的奉公之道。” 这个大炊头真是滑头!末席上的柳生又右卫门险些笑出声来。 家康轻轻叹了口气,闭上嘴。他很清楚,多数人都无意见,只有安藤直次这种争强好胜之人有异议,但于事无补。面对此意外事件,最好的解决之方便是快刀斩乱麻。目下能够明晰的,是对大久保忠邻的我行我素心有不满的,不只是本多父子,秀忠也颇为不快。大久保这老家伙还以为是从前,动不动就可斥责秀忠两句。看来秀忠无论如何要把弹压洋教徒的重担加在忠邻肩上,将他派往上方。 “启禀大人。”柳生又右卫门旁边的永井直胜道,“厨下来说,晚膳已备好了。” “哦。”家康略显疲劳之态,“那么,就先歇息一下。” “明白。让他们把晚膳送上来。” 安藤直次和柳生又右卫门起身离席,未几便让下人把晚膳端了上来。不过,在这间歇,谁都未说话。时已酉时过半,就连院子里都是漆黑一片了。 “大家好久未凑到一起吃顿饭了。”举筷的时候,家康道,可无人回话。众人都在认真琢磨派遣大久保忠邻去上方一事。 家康忽觉奇怪,一种感慨掠过心头:我现在还不能死! “哈哈哈,这简直就跟在灵前守夜似的。好吧,吃完饭之后,让柳生又右卫门把送到他手里的京城、大坂的消息说说吧,权当消遣。” 宗矩一面恭敬地施礼,一面想,家康终于恢复了本性。事实上,初时他还在想,在这次议事时,自己恐怕得讲点什么,可一开始,家康就对自己进行了深刻的反省,让大家吓破了胆,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议事主题上;看到大家才思枯竭之后,再用新的消息来刺激众人。这便是在关原合战时,家康经常采用的启发众人才思的策略。照此看来,家康心里恐早就有了对策。 未几,饭已用完,侍童奉上茶,退了下去。 “差不多了,又右卫门,听说京城的本阿弥光悦又给你送来了消息。”家康一面剔着假牙,一面催促道。 “是。本阿弥先生似觉得,眼下的事态不宜再耽误……”为了避免给众人形势险恶的感觉,柳生又右卫门努力保持着平和的语调。 “此话怎讲?”家康应道,“他究竟是从何处看出来的?他原本就是个好操心的性急之人啊。” “先生说,大坂城已经三次向加贺派出使者,不用说,目的就是为了邀请高山右近大夫,称是近日想修筑城池,才想请他去。” “高山南坊怎么说?”本多正信立即问道。关于这些,正纯也知,他却装作不知情,一副漠不关心之态。 “右近大夫似立刻把此事禀报了加贺大人,便被利长公阻止了。可之后大坂又连连派去使者。据说右近大夫最近颇为心乱,他既欠加贺人情,又要对大坂城尽义理,立时陷入了两难境地。于是,光悦先生认为,最终决定一切的,必然还是信奉。” “他的意思是说,南坊要离开加贺?” “先生也特意赶赴加贺,与加贺大人及横山大人等会了面,他的推测是在此之后作出的,故甚是可信。” 其实家康早就听到这个报告了,可他却装出一副第一次听到的表情,频频点头,“那么,大坂那边邀请高山的主谋是谁?” “这个还不甚清楚。”又右卫门故意含糊,“只是最近,一个令人意外的传言,似乎在大坂城扎了根。” “什么样的传言?” “传言说,大久保长安带进城内的联名状,是为殉教而做的血盟书。他早就预料到会有今日,为了防备这一天,才特意制了那联名状。” “为了殉教?”秀忠探出身子。 “是。这个传言究竟是进城的神父杜撰的,还是由明石扫部、速水甲斐等捏造的,尚不可知。总之,不可掉以轻心。反正传言的意思是说,长安已经看出,幕府早晚会摧毁大坂,这已是不可动摇的策略。”又右卫门注意到重臣们都惊讶得面面相觑,越发放缓了语气,“长安原本并非丰臣家臣,但他亦非一个背叛天主的信徒。他从三浦按针来到大御所身边的时候起,就已料到旧教会有今日之危,遂忙与越前的秀康公商量,投奔了忠辉公。” 由于又右卫门语气虽是淡漠,但实涉及要害,满座之人皆是目瞪口呆,僵在当地。 “散布传言的那人真是老谋深算。长安真这般想?但他本人已死,越前公亦仙去,一言以蔽之,死无对证。那人这样说,是想巧妙地发挥那份联名状的作用。结果,所有人都像中了邪。” “那么,”家康催促道,“那个传言扎根之后又能怎样,又右卫门?” “不用说,它会让世人陷入错觉,即大坂已被逼到了不得不反的境地。” “大坂不得不反?” “长安已故去了,大御所身边就成了三浦按针一人的天下。其证据是,英吉利、尼德兰的使节堂而皇之在全日本游历,甚至要在江户城拜领宅邸……只是这些,那还只算是旧教之危,而非大坂城之危。故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再次拿出那份联名状……大久保长安早就预料到此日,遂结了血盟。并且无意之中,以秀赖公为首的大坂重臣和近臣,也都一起签了名。长安的遗族都被处决了,这份联名状必会落入将军或大御所手中,如此一来,亦便有了诸公今日的会合,而这次会合也就给大坂制造了一个借口:一次商讨如何征伐大坂的军事议事。” “有理。”家康不动声色道,“这传言的制造者真是老到,为了给日后的骚动打下基础,一定动了不少脑子。” 又右卫门只希望大家听了之后不会大惊失色。可遗憾的是,除了家康,未有一人脸色不变。只有本多正信,虽然有些吃惊,惊愕背后却透着一股森森的冷静。 “但是,你说这传言已经扎根,还有其他依据吗?”家康道。 “有。”又右卫门脸上刻意堆起微笑,“他们还向隐居于纪州九度山的真田昌幸处派赴了使者,是在同大野修理亮商量之后派出的,使者似是渡边内藏助。” “昌幸不是已经死了吗?” “正是。所以,使者也吃了一惊,于是慌忙返回禀报了情况。估计他们现正商量着要不要邀请昌幸之子。世传其子幸村的才能不过尔尔,但宗矩知,幸村的用兵之才,实不亚于其父……” 听到这里,酒井忠世的脸色变了,他打断又右卫门,“那么……那么……大坂那边已经开始备战了?”他的语气听上去颇为焦急。 家康只轻轻责道:“这些事你就不用担心了。我早就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忠世大吃一惊。 家康若无其事轻声道:“我已经交待伊豆守了。伊豆守不会让他兄弟参加谋乱,他欠着德川的人情呢。” 听家康这般一说,忠世点头不已,一座人也都点头。关原合战时,信州上田城主伊豆守信之,曾为加盟西军的父亲安房守昌幸和弟弟左卫门佐幸村乞命,得了家康的宽恕。 故,此次家康想通过伊豆守信之,劝说幸村休要轻举妄动。由于真田幸村之妻乃西军智将大谷吉继之女,其兄长上田城主伊豆守信之之妻,为德川四天王之一本多平八郎忠胜之女,大家都不便多言。 “还有什么新鲜事吗?没有的话,就重新议事了。” 前面是杂谈,接下来是议事,真是泾渭分明,众人顿时正襟危坐。 “那么,对与大久保长安和洋教徒有关联的人之处分,及派大久保相模守往上方的事,就这样定了。” 家康话音刚落,秀忠立刻道:“正如父亲大人所言,派相模守去上方的事就这般决定了。但究竟让相模守带着什么密旨去,必须慎重考虑。第一个问题便是,相模守是否要去大坂城?”秀忠飞快地看了父亲一眼,继续道:“必须先把这个定下来。” 家康使劲点点头,“那就请大家谈谈看法。既然派遣大久保到大坂去,就有要不要会见右大臣的问题。你怎想,正信?” “在下以为,现在的时机还不适合与右大臣见面。与其与右大臣会面,不如与所司代板仓大人先谈一谈,先处置一下造成骚动的信徒。这才是重要的事。” “处置信徒?”秀忠问道。 “恕在下直言,在下以为,首先要将投奔前田氏、在能登获得近三万石封地的高山右近大夫,和同样客居前田氏的内藤(小西)飞騨守如安流放,方是关键。” “嗯。” “听说内藤如安的封地有四千石,再加上高山南坊的,共有近四万石,他们的开支已足够。若他们向世间发出纠集天下信徒的文书,说不定就会发展成昔日一向宗暴动那等大乱。故,在下以为,应该赶紧从此处下手。”正信冷静地说完,飞快看了秀忠一眼。 秀忠看了看父亲,但家康却无意开口。他再度闭上眼睛,把两手放在膝前的扶几上,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他道:“佐渡守的意思,是赶紧处置高山和内藤二人?” “正是。” “那么雅乐头呢?” “未有异议。” “大炊头呢?” 土井利胜略微思考了一会儿,应道:“在下以为,还是当直接去见秀赖公,先向他提出忠告,让他避免卷入骚动;然后,不动声色推进移封一事,才是上策。否则,一旦秀赖听到高山、内藤遭到处置,就会武断以为,江户决意要对大坂动手。准确说,因为他身边皆是奸人,故一旦处理不当,反倒会酿成大祸。” “这倒也有些道理。那么,上野介,你说呢?” 秀忠知,当家康要说些什么时,必然会正对别人,但他现在依然闭目沉默,故秀忠只得催促正纯。 “在下赞成父亲的意思。”正纯严肃地说着,向前膝行了一步,“实际上,秀赖公只是大坂城的一个装饰,事实上是女主掌权……一旦贸然对他说出移封之事,恐会造成大乱。总之,大坂城内的一场骚乱已是在所难免,既已看透这点,就应当机立断。如此一来,就算他们想乱事,也腾不出手脚。不给他们套上枷锁,移封亦不会平稳进行。况且,既然已与上杉氏之直江山城守、九度山的真田左卫门佐也都打了招呼,那就应先将洋教暴乱的核心人物除去,再处置大坂,方能将骚乱控制到最小限度。” 秀忠又飞快地看了家康一眼。但家康仿佛就要睡着了似的,静静待在那里一动不动。于是,秀忠又把视线转向在座众人,“上野介的意思也明白了。还有谁有话说?” 无人回话。看来,实无人对处理此事怀有自信。 “父亲大人。”秀忠不得不望着家康,“大家说得甚是有理,请父亲大人吩咐。” “哦,一不小心竟打了个盹。”家康迷迷糊糊嘟囔道,“此事若不告诉秀赖一声,恐怕不妥。” “这么说,父亲大人赞同大炊头的意思?” “不,和利胜的意思还有些不同。我方才询问了神佛的意见。你听着,人皆是神佛之子。同为神佛之子的秀赖已二十一岁了,他早已成人。对于一个成人,我们就必须以待成人的方式待他;若去施怜悯,只能类似一个愚蠢母亲的愚蠢关爱。” 众人茫然若失,面面相觑。 “那么,先派大久保相模守往大坂吗?”秀忠深感意外,声音不禁高了起来。看来,他已与本多正信反复商议过了。 “不,”家康轻轻摇了摇头,“让相模守去说,太缺乏诚意,嘿,还是由我去说吧。” “父亲大人要亲自去?” “并非我特意赶到大坂去。把忠邻派往上方的同时,还要把片桐市正叫到骏府来,然后把事情恳切地告诉市正。这样,我们的真心就会传达给秀赖了。” “那么,相模守呢?” “要他处置京坂信徒,然后由将军亲自处置高山、内藤之事。”秀忠终于放下心来,舒一口气。看来,父亲还是巧妙地妥协了,既采纳了土井利胜的意见,也给足了本多父子面子。 其实,家康的考虑不止如此。 “总之,不能让太平再度成为乱世。说实话,以忠邻的能力,实无法说服秀赖。既然明白这些,却还是要派他去,我一定会受到神佛的斥责,而且也对不住已故太阁大人。因此,我想向将军提出一个请求,不知能否允准我?” 秀忠大吃一惊,慌忙低头施礼,“父亲如此郑重,吩咐便是。” “也无他。能否请你从河内或摄津当中挑出一块地方,再加封给秀赖一万石。” “一万石?这已经……但是,究竟是为何?” “实际上,当我刚隐居到骏府时,大坂那边曾为修复方广寺的事向我募过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我拒绝了。当时,觉得大坂有已故太阁留下的甚多黄金,才拒绝,可是,一直这样下去,就是我不厚道了。” “这么说,是要修大佛殿?” “不错。我若把片桐叫到骏府来,空气就会益发紧张,因此,我就推说把前些日子的捐赠之事忘记了,现在又想起来,想多少捐一点。这样一来,不但大坂容易接受,一些不必要的误解也可以化解了。”说到这里,家康再次仔细环视着大家,“你们听着,我并不想为此事搅得天下大乱,这是我的夙愿,因此,我对将军也始终是一心一意。我恳请各位不要忘记了这些。否则,当欲铲除骚乱的根基时,骚乱却越弄越大。骚乱一旦大起来,惨遭涂炭的就绝非大坂和江户的百姓了。算了,我的话就说到这里。秀赖的事,就由我担下来。那么,究竟让忠邻如何做,我们再接着合计一下。”言罢,家康微微闭上了眼睛。 夜已经很深了。 第三章 情义两难 真田伊豆守信之的府邸新建于江户麻布台今井,内外依然飘溢着木材的香气。 还不到黄昏,信之就令人将门窗关闭起来,与叔父真田隐岐守密谈了近两个时辰。当然,近侍们都被支了开去。一阵阵激烈的争论声不时从室内传出,融入府邸的静寂之中。 庆长十八年,已近岁末,可由大久保长安激起的骚动仍在世间漾起恐怖的波纹,不仅给真田,也给大多数外样大名心头笼罩上一层恐惧的阴云。德川家康已经离开江户,但他并未返回骏府,而是从武藏中原转移到了小杉的茶屋,据说正逗留于此。这种意外的中途逗留,越发搅起了大名们的不安和揣测。 “你数一数。”隐岐守道,“光是面上的事情就已非寻常风浪。首先,大御所特意把片桐市正叫去,当面说是要加封给丰臣氏一万石,可是话音未落,就立刻又下起猛药来。十月初一,他移封上野板鼻城主里见忠赖。同月十三,没收中村忠一的遗臣旧领。同月十九,流放信浓深志城主石川康长至丰后佐伯。同月二十四,没收伊予宇和岛城主富田信高、日向延冈城主高桥元种的封地,旋义没收信浓筑摩城主石川……” “这些早就知道了!”伊豆守信之不耐烦地打断了叔父,“将军非比寻常的决心,大御所深为苦恼,信之心里非常清楚。” “哦?”隐岐守的话被拦腰柯断,似也颇为不满,“莫要以为你是本多忠胜的女婿,便可万事无忧。你夫人虽是本多之女,可也是大御所大人的养女。这样一来,大御所大人便是你的岳父。难道你不愿体谅岳父大人的苦衷,而要去说服九度山的源次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 “你还沉默?你能保持沉默吗?一旦置九度山的源次郎不管,他很可能就会去大坂城。这样一来,你们兄弟就要骨肉相残了啊。” 伊豆守仍是不言。他觉得,这位叔父根本不明此中曲直,这可谓真田一族的脾性。真田人的宿命,来自于贯穿了父亲一生的、非比寻常的执著和见地。关原合战以来,兄弟幸村一直在父亲身边接受教导,他心里盘踞着另外一种“志向”,像磐石一般,让他无法动摇。叔父根本不明这些……想到这里,信之心头涌起一阵难以忍受的痛苦。 信之也知,照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天下不可能太平。处置完与大久保事件有牵连的诸大名,放心地离开了江户的家康公,为何又待在小杉的茶屋不动,其中理由,信之当然也甚是清楚。还有,应立即赶赴上方的大久保相模守忠邻,为何迟迟未从小田原城出发?信之亦了如指掌。固执一生的忠邻,一定把自己被派往上方的命令,看作是本多正信、正纯父子的阴谋。他坚信本多父子乃是为了除掉自己而不择手段的奸人,故想趁家康返回骏府的途中,拦住家康,把他强行请进小田原城,向他直谏,把奸人从将军身边清除。事实上,当家康到达武藏中原的时候,就有人把这些事密报与家康了。 信之甚至还知,密报者为马场八左卫门。这样一来,家康就会变成小田原城的人质,如此,天下才会真正陷入大乱。 土井利胜面无血色地从江户赶奔中原,在他的进言下,家康暂时转移到了小杉的茶屋。在如此紧急的状态下,若幸村再进入大坂城,德川萧墙之内、江户和大坂之间,都将会陷入无法收拾的混乱局面。正因如此,即使没有隐岐守的劝诫,信之自己也正想飞奔到九度山去阻止幸村。但事情远非如此简单。信之十分清楚,继承了先父偏执性子的兄弟幸村,不会轻易接受兄长的劝诫。这绝非因为性格上的差异,而是见地和理解上的不同。家康与信之皆坚信,人只有靠教导,才能成为尊礼守法的“良民”;而信之先父安房守昌幸则认为“那只能是痴心妄想,人并非都喜欢体面安心的生活”,先父乃是一个彻底信奉“实力”之人。 这世间,成王败寇、弱肉强食,是永远不变的规则。因此,家康欲把战事从人世完全消除的想法,实在有些幼稚。但人间绝无常胜将军,打败别人的人,可能立刻就会被人打败。人只要存在于这个世上,战事就会永无止境。父亲就是如此嘲笑了家康一辈子,方离开尘世。 “源次郎啊,你没有像家康公那等神佛之心。”正因为清楚这些,信之才未贸然行动,否则,一旦遭到幸村的拒绝,只会令他自己进退两难。 “看来大人是要坚持己见了。”真田隐岐守无奈地叹道,“大御所一直信任我们真田一族。一旦天下大乱,信长公、秀吉公、家康公,历经了三代人的努力,就会化为泡影。老夫在这里求你了。这绝非背叛天道,是为了真田一门啊。可是,你却只写了一封信函就想把骨肉兄弟抛弃掉。他两次不听,你就写第三封,三次不听你就亲自去说,只有拿出这样的诚意,才是对先去的令尊尽孝道啊。” “叔父,您且等一下。”伊豆守信之不迭地摇头,“我就跟您说实话吧。叔父您并不真了解自己的兄弟、我的父亲。” “这说的是哪里话?安房守可是从小就与我一起驰骋疆场的兄长啊,你凭何说我不明他心思?” “叔父有所不知。众所周知,父亲从小就是武田信玄公六大侍卫之首。” “那还用说。他在信玄公身边的侍卫中乃首届一指,连信玄公都常常惊叹他乃真正的麒麟儿呢。” “是。父亲大人雄略伟杰。但是,英明的父亲实在好战。他自在长筱之战中失去了源太左卫门信纲和兵库丞昌辉两位伯父,以三男的身份继承了家业之后,就一次也未失手过。” “一点不错。说来已是老话了,在川中岛决战时,你父亲就以武藤喜兵卫的名字立下功名。那是初次上阵,据说他当时才十四岁。在小田原攻城战中,他与马场美浓守监军,在韭山一战中,与曾根内匠一起被信玄公赞为‘双目’。之后,先取沼田城,又杷信州上田城的三万八千石纳入囊中。天正十年,信长公攻打甲州时,为了营救胜赖公,你父亲力劝胜赖公进入自己领地上州岩柜山城。但胜赖公不听,反而去乞求小山田的岩殿城,最终化为了天目山的露珠,身死国灭……” “叔父!”信之忍无可忍,打断了隐岐守,“诚如叔父所言,父亲战无不胜,但,我不得不说,正是这种胜利误导了父亲。说起来,上杉氏直江兼续、丰臣氏大谷刑部、石田治部少辅等,全都为父亲的兵法而心醉。但是,这些人却都因好战才深陷绝境。” “那与此次去九度山有何关系?” “请叔父听我一言。大御所道,父亲大人乃是用兵枭雄,同时也是一介病夫。” “这什么话?他怎的成了一介病夫?” “这样的病夫天下只有三人,一为黑田如水,一为伊达政宗,再便是家父。他们都坚信,世事总是伴随着战乱,总想做天下之主。唉,他们都是患了夺取天下之病的三座大山。舍弟源次郎幸村便是父亲忠诚的儿子。您明白吗,叔父?” “话虽如此,却也不能听之任之啊。”隐岐守回道。信之又慌忙阻住叔父:“请叔父把下面的话听完。虽说如此,我并不认为父亲只是好战。父亲大人先是让我迎娶了大御所的养女,又让源次郎娶了大谷刑部之女,然后,在关原合战时加入了西军。父亲当时所言,我至今也无法忘怀。他说:伊豆守,这样一来,无论哪一方获胜,真田一族都可以存续下去了。你可莫把父亲看作真田的罪人啊……” “若是这些,我也经常听说。正因为他总是深谋远虑,才把你送到大御所身边,把源次郎放到太阁身边,总是防备着变故啊。” “正是。关原合战时,父亲为何会加入西军,叔父您知他的想法吗?” “那是因为他与直江山城守、大谷刑部、石田治部都有着深厚的情谊,加入西军乃是想尽义理。” “不。”信之摇了摇头,摆摆手,“并非如此。人世的战乱乃是常态,太平只是零星点缀,这种观念已深深地扎根于父亲心中。他认为太平的世道绝不会持续十年以上,因此,人的一生就应该赌在战争上。基于这种想法,他就把关原合战看成了七分对三分的战争。” “七分财三分……这么说,他认为西军有七分胜算?” “不,只有三分。但是,若赌在七分一方,即使胜了,也顶多会在信之的十万石上再加上一两万石。但是,万一西军获胜,结果将会如何呢?这场战争的主谋石田、大谷和直江兼续,都是形同父亲大人弟子的人物,到时难说不能取得天下?即使没有这种便宜,起码也可成为一个百万石的大藩之主,父亲因此才把赌注押给了西军。尽管父亲大人当时是笑着说的,但我却浑身冷战。生存方式的差异、对尘世看法的不同——唯有这些无法撼动。” “嗯。” “这场豪赌以父亲的失败而告终。为了给父亲乞命,我便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大御所。” “这些我都清楚。” “那时,父亲也笑了,他说,这一次的太平又会持续多少年呢?或许会持续十年左右吧。但家康公乃是心慈之人,估计会给大坂留下一条活路,因此,我要在被流放到纪州后,好生休养,精炼韬略,一直等到那一天……” “看来,兄长确非寻常之人啊!” “是,父亲不是寻常之人。他每日都在教导源次郎——下一次的战事必发生在江户和大坂之间。源次郎就是这样长大的,您明白吗,叔父?” 言毕,伊豆守信之紧紧盯住隐岐守,吐了一口气。信之已给九度山写了一封书函,深深阐明了太平的重要,信函却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这便是信之目前的处境。 若幸村真是那种生性傲慢、桀骜不驯之人,信之定会派人前去斥责:“把为兄的书函原封不动送回来,真是无礼之极!”但是,幸村却生性温驯淳厚。信之在出战时,会刻意作出刚劲威猛之态,咆哮不已,故作强悍:幸村却连重话都未对人说过。或许,幸村生性就具韬光养晦、运筹帷幄的大器。即使信之勃然大怒,幸村也总是笑眯眯的,不失宽和。若有过错,他会主动道歉,但该坚持的,却必坚持到底。因此,幸村尽管生长在纷乱年代,却几未树敌。 正如信之乃是被送到家康身边长大的一样,幸村也过了一些时日的人质生活。他将幼名弃丸改为源次郎后,不久就做了上杉氏的人质。在那里,他与直江山城守兼续相识。兼续对昌幸简直到了顶礼膜拜的地步,故与源次郎也有非同一般的交情。那时,昌幸正与德川势力抗街,因此,无论如何也需要上杉氏的帮助。后在丰臣太阁的斡旋下,两家和议,于是,幸村又被送到了太阁身边,既称不上是人质,也称不上是侍童。他从此与石田治部相识,又遇到了大谷刑部。由石田治部保媒,幸村娶了刑部的女儿。与信之迎娶德川四天王之一本多忠胜的女儿一样,这桩婚事也是安房守一手安排。 从那时起,昌幸就已认定,不久之后,秀吉必与家康掀起一场霸业之战。虽然此战在秀吉公生前并未出现,但是在他故后的第三年,关原合战就开打了,一切在昌幸意料之中。 西军战败,由于信之的努力,昌幸免于一死,却又对下一次战事作出了预言。他一面闲居在九度山,一面把自己的想法灌输给幸村:“太平只是暂时的,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间,人怎能与战争绝缘?” 若想于赋闲之余,推敲战略,九度山确是最好不过的隐栖之地。各式各样的浪人扮作朝拜高野山的样子,乔装成修验者或僧侣频频出入。伊贺和甲贺武士中,也有一些郁郁不得志者汇集昌幸手下。与幸村合计之下,昌幸把其中的志同道合者安置于附近村落,经十数年的经略,已悄悄发展成一股强大的势力。但他竟紧跟大久保长安之后故去,终未能举起丰臣与德川决战的令旗。但临终时,他将幸村叫到膝前,留下遗言,说一生心念无错。 因此,幸村才把兄长的书函原封不动打回来,其中的意味,就算隐岐守不明白,信之也能痛切地猜到:此乃一封虽可悲,却坚定如铁的绝交书。 “这么说,九度山已经铁心了?即使幸村进了大坂城,你也只能袖手旁观?” 隐岐守眼看着就这样把侄子逼入死地,实在于心不忍。在他看来,家康也似铁了心。在这个节骨眼上,聚集到大坂城的浪人不断增加,若真田幸村和高山右近入城,家康必毅然率兵征伐。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一切都晚了。尽管昌幸拥有从未败给德川的荣耀,但若据此认为他的儿子也会这样,恐就大错特错了。若信之能够说服幸村,使他幡然悔悟,家康或许还会给幸村保有大名的地位。隐岐守实是真心希望,信之能够亲口将这些利害关系告诉幸村。 “我认为,你还当有些兄长器度,莫为幸村的无礼动怒。” “唉!”伊豆守信之叹息一声,“此事到此为止。叔父也是真田一族的人,看来我真田氏总有令人头痛的固执啊。” “嗯?”隐岐守也怒了,“一旦发生决战,你认为胜算在丰臣一方?” “叔父!” “怎的?” “您对此事如此执著,为何不亲自去幸村处走一趟?” “这是什么话!就连你的书函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他原本就把我看作了大御所的亲信,就算是去了,也得吃闭门羹。故而我才来拜托你啊,你怎连这都看不清楚?” “既如此,我想出一招,您就说亲笔书函被退回,我勃然大怒……” “罢罢,去也无用。” “谁让您亲自去了?既然他连您都不见,不如委托与幸村和父亲都甚为亲密的松仓丰后守大人去一趟。” “让松仓大人……” “是。松仓大人的领地在和州,距离九度山也不远。就说我十分震怒,近期就会加入征伐之军,不用假他人之手,亲自去结果了幸村。但是,兄弟相残必令先父痛心,故松仓大人特前去从中调和。” “可是,这样能打动源次郎吗?” 信之不耐烦道:“看来连叔父也怒了。他若连这都置之不理,九度山就要受到松仓丰后大人的监视了。” 听他如此一说,隐岐守才率直地点头不已,拍膝道:“好,此计果然妥当。” 伊豆守信之也放缓了语气:“对幸村来说,比起远在信浓的兄长,还是近在眼前的人对其虎视眈眈更为可怕。故,若松仓大人造访,幸村绝不会将其拒之门外。” “嗯。” “并且,若再向他说明我的愤怒、叔父的心痛、大御所的决断,即使他再固执,也断不敢傲慢无礼。” “唉!你才不愧是真田血脉,真是机智过人啊!” 信之苦笑,“叔父的心情总算好些了。叔父您想,有松仓丰后守重正在大和死死盯着幸村的一举一动,即使幸村有进入大坂的想法,他也动弹不得。能够把他牢牢地绑在那里不动,叔父所担心的不幸,也就不会降临了。并且……最好再加上一条,就说最近一段时日,大久保相模守就会赶赴京都、大坂,去弹压洋教徒。” “相模守会去吗?大御所可还停留在小杉一带啊。” “不用担心。凭着大御所的秉性,无论发生何事,他定会让将军的决断执行下去。另,还须让松仓说,那大久保相模守实际上还有一事,就是去加贺谈判。” “去加贺……谈判什么?” “不是流放高山右近,便是让他切腹。” “这……这是真的?” “若非如此,局面就无法平息。同时,还要暗示他,相同的危险也会降临到真田幸村身上。” “源次郎?” “是,到时候,被命令去验尸的将是松仓丰后守。最好把这些也告诉丰后守。这样,丰后守就会更加努力劝说。丰后认真起来,幸村恐就会被逼重新思量。信之不才,只能如此,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了。”信之说罢,拍了拍手。 不知何时,夜色已经降临,四周漆黑一片。 “掌灯。事情已谈完了。” 在昏暗当中,真田隐岐守再次钦佩地拍着膝盖,“幸村还真不是偷袭就可以攻下的。” “是啊,咱们正面进攻。幸村不是生来就吃软不吃硬的人,他是自信过头。这也是他最像父亲大人的地方。” “总是一副温厚仁慈之态。” 这时,一名年轻的近侍端着灯走了进来,隐歧守忙站起来,“松仓大人也该从城里返回了。此事一刻也不能耽搁。虽已是夜间,我还是得赶紧去拜访他。” 也不知真田隐岐守是如何对松仓丰后守说的,总之,不久之后,松仓就返回了江户城的西苑,拜见了家康,然后径直从江户出发,沿东海道西上,从自己的领地大和进入纪州,造访了真田幸村隐居的九度山。此时已是庆长十九年正月过半。 九度山地处高野山之北,纪川南岸。穿过大桥向南乃是一个缓坡,登上缓坡向右,便是一片沐浴在阳光里的斜坡。斜坡上有一座高大雄伟的楼阁,马厩成排,似为昌幸所建,让人难以想象这里竟是流放者的居所,简直如城郭一般。在来到此地的途中,松仓重正听说了两件大事:一是关于正在京都频频捣毁洋教堂、流放传教士的大久保忠邻的移封之事,江户已有决断——侍奉了德川三代的大久保一族的栋梁,因有瑕疵,便被剥夺了小田原城主身份。 忠邻出小田原城的时候,似已隐隐知道了这种处分。他想把家康强留在城里直谏,便是主因。时代变了,现在已非主从同在三河同甘共苦的时代,已不允许家臣我行我素了。恐念其祖上尽忠尽职,家康才留忠邻一条性命。但是一想起为人忠厚的忠邻从所司代那里听到处分时的义愤之情,松仓重正心头就闷得慌。 与此相比,对于另一件事,即高山右近、内藤如安等人在加贺被捕,松仓倒不是特别在意。不过,那两位估计也能保得性命。因为松仓早就听说,尽管高山右近也曾多次受到来自大坂城的邀请,但他却始终对使者说:“当前不能战。”并一直奉劝大坂应尊奉信仰,维护太平。 松仓丰后守重正心情沉重地走到大门前,使劲清了清喉咙,对着门口的一个年轻人道:“烦请通禀真田先生,说松仓丰后守在归领途中,顺道探望久未谋面的老友。”年轻人是一个俊美少年,还留着额发,估计是幸村的儿子,松仓亦未刻意问其姓氏。 “知道了。请您稍候。” 可是,那名少年进去之后,却迟迟未出来,而是幸村本人出来相迎。 “哦,真田先生,本人久未回领内,今日特到高野山来参拜,在回来的路上,忽欲一见先生。” 但幸村并没立刻把松仓让进屋内,只是平静地看着比他年长的不速之客,道:“那就请大人在此说说来意吧。”他脸上既没有笑容,也不觉有多冷漠,而是透着一股温和。 松仓重正闪着双眼,嘴角浮起了微笑,“先生真是名不虚传,果然柔中带刚。怪不得您把令兄的亲笔书函都给退了回去。一看这份固执,就明白了。” 但幸村依然面不改色,“这么说,大人此次前来,是与家兄有一样的事?” “一样……不,准确说,是得到了伊豆守授意。不仅如此,纪州的浅野氏,以及其他人,也有此意,正好又忆起与令尊大人的交情,也想到他灵前进一炷香,故前来相扰。不知这样是否唐突?” 幸村脸上再也挂不住,一下子红了,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因羞愧。他道:“既是祭奠亡父,作为儿子焉有拒绝之理?快快请进。” “哈哈!”重正豪爽地一笑,脱了鞋,“尽管安房守已经仙去,但九度山风光依旧,真是可喜可贺啊。” “让大人见笑了。实际上,最近来自各地的访客络绎不绝,迫不得已,只好一律谢绝。” “哦?这么说,您已决意要赶赴大坂城,遂谢绝与德川有关诸人?我想,这种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吧?” “是啊,嘴长在别人身上,世间的传言谁也阻止不了。尽管如此,由于兄长的不懈努力,亡父和幸村方被允许隐栖于此,成了禁闭之身。”幸村语气变得坦率,把松仓丰后守让进了厅里。 进入客厅,丰后立刻跪坐在紧挨壁龛的佛坛前,一副专为祭奠亡友的样子。奉上香,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先父定也十分欣慰。” “据传,大御所听说大坂的使者造访了九度山,脸色都变了,恐不久之后就会挥起老拳了。” “哦?”幸村佯惊道。 “当然不是畏惧先生。恐怕他以为令尊还健在,怕那些人拉拢令尊,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哈哈!”幸村第一次笑了,“不致如此,大御所并不那般胆小。实际上,大坂的使者在得知父亲故去之后,甚是失望。” “哦?从大坂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是自称受大野修理亮密令前来的渡边内藏助。”幸村表情平和,淡淡答道。从他的语气和表情中,丝毫感觉不到一点隔阂和愠怒,而是处处显示出友好与豁达。 “左卫门佐,听说你把令爱嫁给了伊达家臣片仓小十郎的嗣子?”松仓丰后故意问道。 “是,片仓一向照顾真田一门。”幸村淡然应道,“听说本多佐渡守正信大人幼男,乃是上杉氏直江山城守大人的养子。” “正是。大御所大人总想把此次之乱圆满平息下去,可周围人却一味散布谣言,故意为难你。也就是说,你把令爱嫁到片仓家,仅仅这一事,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哦?这倒是头一次听到。究竟有些什么样的传言?” “这……说是真田左卫门佐继承了父亲的遗志,决意要进大坂城,与关东相抗,依据便是结了这桩亲事。” “真是岜有此理!片仓大人与大坂究竟有何关系?” “问题就在这里。此次的骚动规模甚大,不只涉及洋教信徒的问题,还与德川内讧搅在一起。片仓与松平上总介忠辉之间,片仓与将军之间……” “哈哈!”幸村大笑,“看来世人总喜无中生有,居然会有这等传言!” “传言说,始终和上总介忠辉大人来往甚密的,有已故去的大久保长安、现正在京都的大久保相模守,以及上总介大人的岳父伊达政宗……据说那些人都会加入大坂一方呢。这样一来,大坂居中调度者左卫门佐,必须首先搞好与伊达氏的关系。” “哈哈,这样一来,自然就有把女儿嫁给伊达氏顶梁柱片仓氏一事了?” “是。因此,本多父子自不能袖手旁观,遂立刻把手伸向了上杉氏,把上野介最小的兄弟,送到直江山城处做了养子。” “若再令上杉氏与大坂接近,可要出大事啊。” “左卫门佐!” “哦。” “既然说到这里,我想你必已明白鄙人的意思了。请恕我直言,目下你一念之间,立时可致天下大乱,决断当需三思!” 吐出了真心话之后,松仓丰后把烟丝盘拉到身旁。幸村的脸色仍无变化,他恐是从一开始就预料到这些了。他仔细思量片刻,竟说起与此完全无关的另一件事来:“看来,幸村把兄长的亲笔信函原封不动退回,兄长似是误解了此事。” “你说什么?”丰后不禁把烟管从嘴里拿出来,急道,“误解你了?” 幸村微微笑了,“大概幸村还不会如父亲所想那般,总希望这世上战事不止,还欲孤注一掷加入大坂一方。” “嗯。”松仓丰后急躁地敲着烟斗,“这么说,你并无那样的考虑?” “幸村并不认为父亲的想法有差。关原合战时,先父与幸村同在上田城阻拦了现今的将军进军。但幸村的打算,却与那时的豪赌有些不一样了。” “这么说,你一开始就未考虑过要加入大坂一方了?若是如此,我也就安心了。事实上,我乃是受隐岐守所托,并在西苑接受了大御所嘱托后,才来贵地。大御所说,绝不能让左卫门佐进入大坂城。他已令纪州的浅野严密监视,暂时还不至于有事。他也嘱托我,面晤真田之后,务必要把一事转达于你,就说,你若不去大坂,他将会在信浓给你加赐一万石,希望真田兄弟二人能和睦相处,为太平盛世建功立业。” 松仓丰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幸村的脸却再次涨红了,“请等一下。大人似误解了幸村的意思。” “误解了?” “不错。幸村不会像父亲那般赌,但也未说不入大坂。” “你……你……你说什么?你已经答应要去大坂?” 幸村轻轻摇了摇头,“当然,我亦未答应,但是,也未拒绝……” “左卫门佐,既然如此,就给伊豆守和隐岐守个面子,也给鄙人一个面子,万不可轻视关东,请尽快决断!” 松仓丰后话犹未完,幸村就反问道:“丰后守大人,这么说,您觉得幸村不去大坂城,战事就打不起来了?您有确切依据?” “确切依据?” “正是。幸村现在还未决定要去大坂,却又不能不进城。幸村心里烦恼啊。” “这就奇怪了,听你的意思,你已经明白,即使入了大坂,大坂一方也会落败。可是,虽知如此,却还要为丰臣氏殉葬,你难道欠着丰家义理吗?” “唉!若不如此,先父那‘世上战事不绝’的想法就成了笑谈,父亲就会沦为山贼野盗之流。幸村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听幸村如此一说,松仓丰后不禁呆然若失。 幸村究竟在想些什么,想说些什么?松仓丰后糊涂起来。他喃喃道:“这么说……这么说,你明知大坂一方会落败,却还必须加入?” 幸村没点头,而是叹了口气,微笑道:“大人还不明吗?” “不明!令兄伊豆守担心你,作为骨肉兄弟,自是理所当然,可大御所的话里,也蕴涵着非同寻常的意味啊。” 幸村不言,他知自己心中有多矛盾。他不恨家康,相反,他尊敬家康,敬其罕有的度量。即使兄长信之乃是本多忠胜的女婿,入了德川一方,但自己在关原合战时为德川强敌,能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已足令世人意外……若是秀吉公或信长公,会如此对待自己杏?每当想到这些,幸村就对家康充满崇敬。家康甚至还答应,此次只要幸村不与大坂同途,便要立幸村为大名。这种雅量,天下何人能及?此乃神佛心怀。但愈明白这些,幸村便愈是心苦。 “看来你还是不能明白大御所的苦心啊。” “丰后大人。” “若不能明白,我此次前来亦无用了……恕我告辞。” “松仓大人,幸村只想跟您说一事。” “还有何事?” “烦请大人只将这一言转告大御所和兄长:无论是否有幸村,此战都无法避免。” “哦?” “想必大人心里也隐约感受到了。想消灭战事,把这个尘世变成一方净土,只是大御所的夙愿,但战事断不会从这个世上灭绝,父亲的断言里蕴涵着真道。” “但这与眼前的事有何干系?” “唉!战事必至……一想到这些,丰臣之主的悲哀就历历在目。幸村无法忍受这些。” “这更怪了?” “是啊。寻常世人怎想得通?幸村正因为这般想,才把兄长的亲笔信函原封不动退了回去。松仓大人,若这世上的战事无可避免,与其打赢这场战争出人头地,幸村宁可把这一杆六文钱的旗帜,赠送给可怜的遗孤,与他一起战死沙场。” 松仓丰后目瞪口呆,他终明白,此方为幸村真心!幸村将自身的荣华、子孙的富贵弃之不顾,毅然支持大坂,此实为此生为人的可悲之处。正如人生来拥有不同的面孔一样,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容他人进入的密室。丰后守便是无法进入幸村心中密室之人。幸村所思所感,大异于常人,丰后守只能如此解释。若不这样理解,幸村即与其父一样,是一个赌徒。 “既如此,我不得不再对你说一次。”其实,丰后的诚实,丝毫不逊于幸村。他把膝前的烟丝盘推到一边,道:“我觉得,你的想法有一个极大的疏漏,不知是否察觉?” “疏漏?” “是。我已明了你的决心。在你眼里,战事无可避免,并且,即便必败无疑,为了可怜的遗孀和遗孤,你也要支持大坂,对吧?” “……” “但你究竟如何去大坂?你可知纪州的浅野氏早已在一旁屯兵监视。” “幸村完全清楚这些。” “当然,若只有纪州的监视,倒还有出走的可能,浅野原本就是丰臣氏的亲戚,说不定还会睁一眼闭一眼,放你一马。但现在,你竟拒绝大御所的忠言与好意。” “这实在对大人……” “不,我倒无妨。只要一想起左卫门佐乃是安房守之后,我也就释然了。但,有一事却……” “哦?” “我现在就返回关东,无论如何,必然要把今日之事向大御所禀报。问题就在于此。正如你方才所言,大御所总想消除战事,一心想把这尘世变成净土。这样一个大御所,一旦得知你无论如何也要去大坂,他怎会坐视不管?尽管战仗在所难免,他也要尽力把祸乱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一旦他认为你进入大坂,只会引起更大的骚乱,岂能轻易放你出九度山?他定会命令鄙人或他人挥兵直进。我既已担当过一次使者,讨伐之事也难以推辞。不只如此,令兄出于义理,也不得不派出人马。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你还是要为丰臣氏遗孤殉葬?你就如此置兄弟情义不顾,真要与亲兄刀兵相向?”言及此,松仓丰后守眼里已噙满泪水。 其实,幸村也欲大哭。松仓丰后守情绪大乱,竟说错了话,他原本想说的,并非什么“殉葬”而是——我得到真田伊豆守的支援,在大和五条对你严加监视,你还能平安进入大坂城?但他深深挂念着真田一族,担心幸村,以致语无伦次了。 幸村心中也矛盾重重,“丰后守大人,先父生前十分固执,看来幸村也不亚于父亲啊。” “这……这就是你的答复吗?” “虽如此,幸村也绝非完全对大御所背信弃义,唯有这一点,大人若有机会,请一定禀告大御所。” “唉!大御所原谅了令尊的过错,大大封赏了令兄,还说连你都要立为大名,你分明对这些恩情一清二楚,却还非要进入大坂城,与大御所为敌不可?” 幸村道:“幸村无比敬慕大御所,后世恐怕也会盛赞他乃是一位旷世雄杰。尽管如此,幸村还是有一点……不能赞同大人。” “你是不是还想说,这个世上不能没有战事,若不继承先父遗志,便无法尽孝?” “在幸村眼里……”幸村一字一句道,“此次战事已无可避免。大御所的夙愿的确不错,即使说成神佛慈悲,亦毫不为过。” “嗯。” “或许,大御所才是要把众生拯救至净土的佛陀化身。但是,他的愿望里面,有着幸村无法赞同的天真,无论他心底藏有何等博大的关爱,也终无法完全拯救尘世之人。当浪人的不平愈甚,新旧教的冲突加剧,憎恨、欲望和野心都纠缠到一起,必会酿出天道和神佛也无法裁断的混乱,结果,一切还是归结为战事。如果有机会,请您如此告诉大御所,就说左卫门佐是这般说的:若有幸村一人挺身而出,可以为秀赖母子带来安泰,幸村就绝不会退缩。但事实却非如此,报应正在将大坂城牢牢束缚起来,现在已经进退两难。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幸村才这般说。或说,真田左卫门佐幸村乃是为了减少哪怕一丝报应,才欲投丰臣氏。这种心境,即如关原合战时的大谷刑部……” 刚听到这里,松仓丰后守猛起身,“今日就到此为止,告辞!” 幸村忙拽住丰后衣袖,“大人不能就这样走了。幸村已命人备好粗茶淡饭,还请您好歹用些。”说着,他拍手把儿子大助叫来,在大助的侍奉下,为松仓敬献了一杯酒后,才让其回去。此时,松仓丰后实已无法释然。在不知情人的眼里,松仓的脸上甚至现出了惊恐之色——幸村难道想在敬完酒后,杀人灭口? 把松仓送出门后,幸村感慨地环视一眼身周群山。春日尚远,枯树、发黑的扁柏、杉树,都不由令人想到生之艰难。但意外的是,幸村不觉孤独:看来,还是父亲有远见卓识啊。若加入丰臣遗孤的阵营,进入大坂城,唯有一死。但在信浓的一角,真田的子孙不正盘根错节地成长吗?在乱世,人生原本就是建立在他人的死伤之上,不只如此,它甚至是建立在骨肉相残之上。即使在兄弟姊妹当中,究竟谁繁荣兴盛,谁会成为他人阶梯,人皆无法参透…… “丰后守大人的深情厚谊,幸村没齿难忘。”幸村忽然念叨出声,一起送客的十五岁的大助突然担忧道:“父亲,松仓大人说他绝不会就这样让您赶赴大坂,他必亲自带领人马前来阻拦。否则,他身为武士的颜面就丢尽了。”他一面笑着,语气却甚是认真。 “我也是这么看的。” “那么,父亲是不是对他透露得过多了?” “不用担心。很遗憾,咱们真田一族有的,只有松仓大人阻止不了的兵略智慧,它已由祖上传入我们的身体之中。” 刚说到这里,幸村忽又有些后悔:一旦动起刀兵,松仓丰后守之辈自不值一提,但这种自豪与松仓的诚意比起来,是不是显得太浅薄了? 天阴沉沉的,看来马上就要下雪了。 “走,回家。”幸村催促着大助走进家门。 “父亲,看来大御所还是想以世俗的诱饵,来钓父亲上钩啊。” “大助,你是这么看的吗?” “大御所想将父亲立为大名。松仓大人不是这般说的吗?” 幸村微笑了,却是苦涩的笑,看来大助偷听到了。处世理所当然要小心,这无可厚非,却总让人伤感。 若父亲还在,他会如何处理?他定会和幸村完全相反,觉得这是一个把大坂城纳入囊中的绝好机会,迅速行动。与父亲相比,自己却……幸村一面如此反省着,一面进了家门。 第四章 病急乱医 从早晨起,片桐且元就把自己关在大坂城内的府邸里,忙着书写什么。 既非书函,亦非日记,更非近日即将完工的方广寺大佛殿的工程记录。他不时地搁下笔叹息一声,旋又重新思量,磨磨墨,舔舔笔尖,接着继续写。实际上,他是在想万一大坂和江户发生战事,能于此留下一些他和家康在骏府会面的记录。 去岁秋天,他被召到了骏府。 “我想给秀赖在河内加封一万石。”当听到家康此言,不知为何,且元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其实无他。此前修理大佛时,我未能奉上一文钱,就权当是一种补偿吧。”当家康添上这句话,且元愈觉可惧,之所以畏家康如此,是因为当时的大坂正流传着一个传闻:“大御所终要荡平大坂城。”这种传闻甚至都已流传到女人之间。如此一来,城内最先被推上风口浪尖上的,自是千姬。 千姬必还不知这股风究竟因何而起,又吹向何处。大久保长安的死和她根本无一丝关系,洋教徒的意图就更不用说了。她成了阿蜜所出幼女的母亲和姐姐,以及玩乐的伴儿。 这时,另外一个女人又给秀赖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取名国松。千姬甚至连国松生母的来历都未问过。秀赖染指来自伊势的侍女,还让她生下了孩子,这种事情既然已发生,也实在让千姬无奈,她似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既无疑虑,也无妒忌。 反倒是秀赖不好意思起来,“这个孩子就别在这里养了,最好和常高院商量一下吧。”他遂让京极家臣田中六左卫门的妻子做了乳母,打算不久后把孩子寄养在田中家。于是,女人们都对千姬隐隐生起敌意。 就在这个时候,家康特意把片桐且元叫去骏府,说起加封一事。且元如坐针毡,实属自然。 “世上正流传着一种无由的传闻,你或许也听到了。”当话已谈得差不多,家康端着酒向片桐且元说起这些时,片桐的心已安定下来:大御所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为了丰臣氏,自己已下了决心,问心无愧矣。可家康并没有责问片桐,单是意外地和他商量起来,语气仿佛在对一个德川嫡系家臣说话。 “我想,现在该让秀赖离开大坂城了。你有什么想法?”家康若无其事道。 且元狼狈之极,甚至战栗起来,“大人,在下……在下……乃是从小就在丰臣氏长大的家老啊。” “所以,我才和你商量。像这种事情,你我之间就不必无谓地隐瞒了。” “但是……即使不这样,大坂城内就已怀疑市正与德川私通了啊。” “市正。这不只是丰臣氏一家的问题,此事关系天下安危。” “正因如此,在下才不敢与大人商谈。” “这是哪里话,你好像混淆了公私。你当然是丰臣家老,但是,你亦是将军属下的大名啊。” “这……是。” “要不,就把你的俸禄从丰臣氏分出来,将领地奉还朝廷……嘿,这当然只是说笑。但是,一旦天下动乱,究竟会带来多大的麻烦,这些你可曾想过?” “这个……在下亦常忧心。” “你是丰臣家臣的同时,还是天下的大名,理应把防止天下骚乱的责任时刻记在心上……希望你把这些好生记在心里,再回我。我若坐视不管,秀赖必会被那些蚂蟥叮上,不由自主地卷入战争漩涡,你说呢?” “但是……” “再让秀赖待在大坂城,就防不住了。当然,我并非说秀赖怀有敌意或二心。可以说,这都是那座城带来的罪孽。” “若是此事,还请大人只管放心。要打仗,最重要的还是军饷,尽管一些狂妄之徒都在盯着,但不久之后大坂便无钱可出了。待此次方广寺的修复、大佛寺的巨钟完成之后,大坂库中几乎就空了。” “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让人安心。这些我也已仔细思量过了。我觉得,为了天下安定和丰臣氏的存续,除了让秀赖出城之外,别无选择。当前就让他先去郡山城吧。也希望你能舍弃私情,好生考虑。如果在众人的怂恿下,乱起大坂,那我也只能不顾私情,对丰臣氏不利了。就算还没到那一步,但若情势如眼下这般,大坂仍连续不断把洋教徒和浪人招进城内,哪怕只射出一支箭,事情的性质也就陡然变了。一旦这样,移封就不仅是减掉傣禄的问题。你要想清楚,以秀赖目前所领,再加上今日加封的一万石,便是六十六万七千四百石。希望你多想想,该如何把这些家业原封不动地传给丰臣子孙后代,好生说服老臣,把事情想清楚,这样,秀赖母子亦会明白。我当恳求你了,市正啊……” “就算大人这么说,恐怕也……”且元忙回道,“现在的形势,已非在下一人之力可以掌控。”话刚出口,他又有些后悔:或许,家康便是故意想知道这些,才来试探的。若真是这样,自己就乖乖中计了。 “哦?事态已到你无能为力的地步了?” “这……倒是也……还未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且元期期艾艾起来。 “所以,我们还不能弃之不管。这种事态下,需要的可非寻常忍耐之功。现在,大坂那边坚信,最大的盟友乃是高山右近和真田幸村吧?” “是。此外……”且元断然反戈一击,道,“还有松平上总介大人。或许这只是在下的错觉。但是在下想,一旦大坂竖起大旗,松平上总介大人、伊达陆奥守自会遥相呼应。” “嗯。”家康认真地点点头,未刻患否定,只喃喃道,“哦,嗯?有这样的传言?” “不只如此。传言道,大家若齐心合力固守大坂城,不久之后,班国大船队就会驶抵沿海,每艘船上至少装有百门大炮,这样的船不下三艘。另,他们还会运来大量新式火枪,与相助本愿寺的毛利军队不可同日而语……” “这样的事情,究竟是何人散布的?” “市正也不甚清楚。或许是洋教徒,或是什么人从伊达氏传出来的。据说支仓常长已经载着索德罗和比斯卡伊诺,从月浦赶往班国求救兵去了。此事早在大久保生前就安排好了……他们似对此坚信不移。” 片桐且元之所以连这些都透露出来,是想向家康证明自己的无能为力。不只如此,他恐还想通过这些闲话,使家康打消对移封的考虑,哪知结果恰恰相反。 “嗯?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如此一来,把众多兵力放进大坂城,不就等于为方广寺举行落成典礼了?” 听到家康如此念叨,且元心冷如冰。他本想转移家康的注意力,但一不小心把实话说了出来。大野修理等人的确有这样的打算:为大佛殿的落成举行盛大的典礼,并以参观的名义,把诸地浪人集中到上方,然后直接让他们入城。 片桐且元战栗了。家康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名将,一眼就看穿了方广寺大佛殿的落成仪式会被利用。他不由道:“大人,在下恳求大人,移封之事能否暂缓?” “哦,不知有无其他防患于未燃的手段……” “在下有一个主意。”可把事实本身作为撒手锏——且元不知已在心里想了多少次,“在方广寺的落成典礼上,且元打算把太阁留在大坂城的资财已耗尽之事,公之于众。一万石养二百五十名士卒,六十五万石差不多能养一万六千余人,可是现在,无论如何也养不起如此多的人了。因此,希望他们能够精简人员,包括各自的家臣和杂役,人数要在一万以内。否则,丰臣氏财力将无以为继。把费用的问题一条一条讲给他们听,他们不会不明白,休要说雇佣浪人,其所有野心,都会由于军饷无着而烟消云散。” “有理。”家康也颇为动容,“若全部人加起来还不到一万,他们怎敢举起叛旗?” “因此,看在市正的分上,移封之事暂先缓上一缓。” “你是让我先等等看?但市正,想必你亦十分清楚,经历了乱世的人,往往都具有一夫当关、百夫莫开的自负。事实上,我也是一直以这样的气概打天下的啊。” “是。” “假如一万士众全被这种妄念支配,他们就会自我陶醉,把自己当成千万大军。故,即使仅留一万人,还是太多了。我欲把那些要进入大坂城的、极度自负的浪人在城外一网打尽,除掉祸根。因此,你莫再纠缠移封一事,好生去劝秀赖母子,别让他们自寻死路。” 片桐且元战战兢兢问道:“那么,加封一万石的事情……” “你多虑了,此事……自然会由将军裁断。” “人心非是铁石,总有几分感情,我从心底里为丰臣氏将来担心,希望你把这些原原本本转达给秀赖母子。” 淀夫人还算知趣,当且元把家康的意思大略告诉她时,她感慨得泪如雨下。但是,众近臣与七手组起事的火焰业已漫卷开去,已非片桐且元所能阻止的了。 平素还算明事理的大野修理亮治长,此时几已变成昔日的石田三成。 在片桐且元眼中,关原合战时的三成就是败于固执己见。秀吉公归天之后,三成顿时失魂落魄。家康逐渐以实力掌得天下权柄,众武将则齐齐把不满发泄到三成身上,甚至到了意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不幸的是,唯一可庇护他的前田利家又故去。这样一来,三成就陷入了两难境地:要么自行隐退,要么借维护丰臣氏,自取灭亡。三成依照自己的性子选择了后者。 与当时的三成一样,现在的治长亦充满妄念。 大坂城内诸人,将治长视为淀夫人的面首,蔑视之极,让他逐渐失去理智,他亦越发焦躁。 关原合战刚结束,治长被家康遣回大坂时,还无这种情形。 “一切与淀夫人和秀赖公子无关,都是治部少辅和大谷刑部的固执造成……”他把家康的话传给了大坂,可以说,似是他给了大坂城一条活路。 且元想,这真是可悲的错觉。不用说,救赎大坂的本是家康的慈悲,但前来传达家康慈悲的治长,却在众人的千恩万谢中逐渐产生错觉,仿佛这种结果是他舍生忘死得来的。秀赖去二条城拜谒家康时,尽管治长极不情愿,但还是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自己绝非可与加藤、福岛、浅野等人比肩的丰臣重臣,手无实权,只是主母的一介宠臣而已……这种感慨,甚至超越了三成在秀吉公归天之后的落寞。 正在这时,大久保的死刮起了一股意外之风,一股关于洋教存亡之风。而且,这股风立时从明石扫部,以及神父托雷斯、保罗等处蔓延到了速水甲斐守、渡边内藏助、茨木弹正、来田喜八郎等人身上。这股欲把大坂城作为殉教大本营的火焰,不可能烧不到极为郁闷的大野治长身上。但是,大野治长却非石田三成。三成拥有向天下发出檄文、向家康发出“借问大义究竟在孰手中”之声的器量,治长却是既无气势,亦无力量。只是,三成当时依靠的大树太阁大人已经故去,治长尚拥有自己的靠山——秀赖生母淀夫人。且元几已心灰意冷,别的事尚可,唯独闺闱之事,他这外人实无能为力…… 自秀赖年满二十,大坂城的权柄就迅速从淀夫人手中转移到秀赖近旁的人手里。这自然也引起了大野治长的焦虑。但他并非自己跳出来指手画脚,而是不断谋划,让淀夫人获得说话的机会。他并不怂恿淀夫人,单是把一些淀夫人非常关心的话题吹到她耳内,哪怕使她不快,也要让她插嘴言事。比如,把渡边内藏助打发到纪州九度山之后,他便说:“听说江户那边发生了大骚动。” “骚动?” “德川内讧。说是大御所六男上总介忠辉,企图于大御所身故后推翻将军。” 类似的说法此前绝非没有,自然一下子吸引了淀夫人。 “真的?居然会有这等事?” “是啊,因此,大久保长安一族已被全部处决,忠辉岳父伊达政宗感到事情败露,遂迅速撤回了自己领内。不只如此,更令丰臣氏无法坐视的,是传言竟说,上总介大人正悄悄谋划着拉少君入伙,实现阴谋。” 如此一来,淀夫人自忍不住先质问了秀赖,再把且元招来询问:“传言说,江户不久之后就会以此事为借口,移封秀赖,是真的?” 且元微笑着予以否定。他说,若有那等事,关东方面早就把他叫过去了。那只不过是些传言,请莫要在意……可接下来,淀夫人听到高山南坊被赶出加贺的传闻后,又大生质问。 “有两种说法。一是利休居士的养女阿吟一直与南坊在京里幽会,事情败露,南坊遭流放。还有一种说法更为可惧,说南坊亦是上总介的同伙,他进入大坂城,是想拥戴右府大人举起反旗。此事败露了,出干和德川之谊,前田利长再不敢收留他。如果此言不虚,他当然会对丰臣氏说些什么。”且元从容应道。 从淀夫人口中听到这些,且元从心底里产生了一股厌恶。大野治长把阿吟和高山右近捕风捉影之事也搅和进来,几句甜言蜜语,就勾起了淀夫人的注意。这种只能在内庭内使用的手腕,乃是何等可恶! 且元很少责问淀夫人,唯在此时,他终于忍不住,反问道:“这样的传闻,究竟是何人告诉夫人的?” 淀夫人竟毫无羞耻,淡然答道:“修理告诉我要小心些。” 此后,上总介忠辉和将军秀忠的不和,似逐渐与丰臣氏纠缠不清时,骏府来人传唤。淀夫人质问道:“何事啊,市正?是移封之事吗?” 尽管老嬷嬷们都侍奉在身边,淀夫人还是着急地探出了身子。 “非也。由于方广寺的工程终要结束了,而从江户西苑移到骏府的大御所,早些时候却一直无任何捐赠,故此次就请求将军,要来了一万石。” 幸得此时,大野治长不在淀夫人身边。 “哦?捐赠一万石?是捐给方广寺的?” “不,乃是加赐给少君,定是体恤到少君的巨额花费。” 听他如此一说,淀夫人顿时眼角通红,“哦,是这样。” “在下也觉得是件好事,遂奉上了承诺。” “看来,大御所仍然未忘记大坂啊。” 可是,到了第二日,淀夫人却忽似换了个人,“关于此次加赐的事,还想问问。” “怎的了?” “有人说,此乃德川终要进攻大坂的依据,是在作准备,你说呢?” “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还说,大御所分明欺负我这个女人,先灌蜜汤,让我放松警惕,然后一击致命。为谨慎起见,我们最好暗中令浪人进城,以防万一……” “究竟是何人……是何人这般说的?” “是修理,他甚是担心。”淀夫人答道。 当时,且元就当狠狠对治长的话驳斥一顿才是。可遗憾的是,一听到言出治长,且元竟面带苦色,与从前一样沉默了。淀夫人宠幸男子倒无妨,若将这样的闺闱痴语拿来干涉政事,真是岂有此理!且元长时装聋作哑,竟酿成了无可弥补的过失。或许,淀夫人已把他的沉默误解成了默认。 此时,高山右近和内藤如安二人,连同家眷一起被流放到吕宋岛的传闻,飞速传进了城内。大坂城里顿时人心惶惶。 之后,也不知大野治长用何等甜言蜜语打动了淀夫人,又不知如何讨好了秀赖,总之,且元竟接到了秀赖一条天真幼稚的命令:“日后就由修理指挥七手组,也是为了减轻大人的劳苦。大人就专心负责方广寺的工程吧。” 且元愕然。但是,因为事关己身,他就无法撕破脸皮进谏了。若是岸和田城主小出秀政此时还在世……且元不免凄然,罢了罢了,他只好把事情告诉了织田有乐斋,让其去劝秀赖再考虑一下。可是,有乐恐又与以前一样,嬉笑怒骂一番,回来便说,主母的想法已难以撼动了。 “算了吧,市正,与其让主母对政事妄加干涉,还不如让修理出面呢,这样你就可正大光明反驳了。现在若再横加干涉,反而降低了身份。” 听他这么一说,且元也有同感。况且,当时且元在挑选铸造大佛殿的巨钟所必需的三十九名铸匠,事务繁忙,尽管他惦记着此事,但还是听之任之了。 其间,家康则在有条不紊地行棋布阵。被派到京都捣毁教堂、流放信徒,并向诸大名发出禁教令的大久保忠邻,于庆长十九年正月十九遭贬。命令传来之时,忠邻已处于所司代的监管之下,无能为力了。在把忠邻贬谪的同时,家康再次从江户出发,亲自进入小田原城,立刻把将军秀忠召去,命其马上捣毁小田原城,原因或许是忠邻身为谱代重臣,却不允大久保氏以外的人进入小田原城之故。同时,家康马不停蹄,下令六男忠辉把福岛城改筑到该领内的另一地高田去,不用说,这分明是对忠辉恬不知耻地提出想要大坂城的回绝。 正月二十六,遭到拘禁的高山右近和内藤如安被直接押送至长崎。接下来,家康一系列举措更是如万雷惊落:二月初二,在京都遭捕的大久保忠邻被流放至近江;同日,又令本多正纯和安藤直次捣毁大久保忠佐的居城沼津城,因为谱代之间似有一股声音:哪怕把忠邻流放到沼津城也好……二月十四,家康又令谱代老臣提交誓书,以表明对一系列处置毫无异议,并对将军忠心不二。 不只如此,为了表示对幕府有关德川内部骚动之裁断的支持,广桥兼胜和三条西实条两位公卿作为敕使从京城出发,赶奔骏府。事实上,这一安排也是根据家康的意旨周密部署的结果。敕使的使命乃是向家康孙女、将军秀忠之女和子小姐传达进宫之令。 如此一来,秀忠与宫廷的关系得到巩固,将军的地位固若磐石。 风云变幻的形势下,片桐且元能有何等应对之策? 为了太平,家康所作准备细致周密,滴水不漏。而与此相比,大坂的片桐且元所为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无论如何也要保全天下太平,并让丰臣氏平安地存续下去,就此一心愿,去岁在骏府城会面时,二人已互相挑明,达成一致。为此,家康不容分说,将德川内部派阀分裂之根斩断。对于亲生儿子想要大坂的愚鲁想法,家康亦断然拒绝,并令其把福岛城改筑到高田。对于眼看就要成为洋教徒暴动中心人物的高山右近,家康并未对他施以秀吉公时的钉刑。“既然异国的神灵要比日本的好,那就满足他们的心愿,让他去异国过活吧。”于是,他便把高山右近连同家眷一起流放到了国外。应该说,此事的裁断甚是合理。它告诉世人,现在已非可任意杀伐的乱世了,它把信奉的自由和与国有王法的冲突巧妙地避了开来。 因此,对于和且元的约定,家康已利索地予以兑现,剩下的就看且元如何行事了。 且元却在“移封”一事上未取得丝毫进展。恰在这时,秀赖称有事寻他商量,说是想把已故太阁的遗产——千锭秤砣金,改铸成分量为四钱八分的一两小判:“现今世上风声不稳,为防万一,我想把这些金子收拾收拾,请你想想办法。” 听到秀赖如此吩咐,且元顿觉眼前发黑。大野治长等人已以修筑大坂城的名义,开始联络各地浪人进城。改铸一两小判,必是想将其用作军饷。“还请大人三思。在如此敏感时刻,这样做恐会招致江户误解,必认为大坂乃是蓄意谋反啊。” 但淀夫人与织田有乐斋,竟都视若当然。 “军饷?你可不要蛊惑人心。即使要把已入城的洋教徒和传教士赶出去,也需要钱啊。事到如今,怎能让剩下的黄金闲置?”秀赖道。 如此一说,且元无法拒绝了。为了建造大佛殿,就连内庭的开销也都大大减少,管事甚至为此屡屡抱怨。且元决定以此为契机,高谈“移封”之事,遂答应改铸。一旦被人说成要用这些钱做军饷,事情就闹大了,故无论如何,且元都要作出将钱财用于建造大佛殿之态。 可是,片桐且元的一片苦心果真有用吗? 人愿不如天愿。家康愈是严厉地控制德川众人,大坂的反感就愈甚,妄想之火亦愈烧愈猛。 人的器量之差实如天地之别。设若片桐且元掌舵幕府,德川和幕府必已大乱。但且元还能感到大坂之危。大坂城内既无大久保忠邻和本多父子那般对立,也无秀忠与忠辉这等极易发生内部大动的隐患,其旁也无伊达政宗、前田利长这等风云人物。但尽管如此,洋教、浪人、移封,以及围绕这些问题的妄想,便已让大坂乱成了一锅粥。 而且,且元可敞开心扉,向其倾诉烦恼的人,几已绝迹。加藤清正和浅野长政父子俱已不在。幸长于去岁八月去世,仅三十八岁,听说似是由于生活放荡而染上风流病。福岛正则现在几乎足不出江户,而一旦贸然与高台院商量,定会引起淀夫人不满…… 但若一直放任下去,家康迟早会派来诘问使。到时该如何回答? 只有一个人似还可倒倒苦水,此人便是所司代板仓胜重,只是如今的胜重却是在上方执行家康命令的人……且元思来想去,决定把一切全记录下来。这种心情背后,隐藏着他可悲而无奈的决心:一旦家康暴怒,欲对丰臣氏下手,自己就算一死,也要保全丰臣氏。照且元的能力,他或许无法挽救丰臣氏,但他并未完全绝望,他尚有最后一手棋,便是先建成大佛殿,让淀夫人和秀赖安心,之后,再向他们母子挑明事态。但在此之前,家康还能继续信任他吗? 且元写累了,搁下笔,茫然凝视着书院的窗棂,一动不动。他无法抹掉心头的不安,为自己的无力悲恸。 且元又思量,是否应与有乐商议一下?尽管为叔侄,但有乐和常真人道谈不来。最近,有乐已明显衰老,唯头脑还算犀利。哪怕他用讽刺的口吻给自己一点暗示也好啊。 想到这里,且元拍手把近侍叫来,令其先去向有乐通报。 “你就说我想去打搅他一下。他恐正因初春风寒而卧床呢,但我确有要事见他。” 未几,有乐给了且元一贯的回复:“诚如你所料,我确因风寒卧床。只是,你若带着好礼前来探望,我也不会不起来相见。” 于是,且元就照所说,携一壶红酒前去造访,去了一看,有乐哪有生病的样子,他正独对着棋盘,陷入沉思。 “市正,看来战事实不会从这世上消失啊。” “净说不吉利的话。” “但老这般无聊,只有一个人,也想让白棋和黑棋厮杀。看来人总喜欢愚蠢的争斗。” 且元笑着拿出酒壶,“且先放下,歇息片刻吧。这可是宝石酒壶啊。” “酒我收下了。只是,要让我拿出一个办法让丰臣氏永享太平,恕难从命。” “哦……这么说,您不指望少君?” “哼!是恨!也许出言不当了。”说着,有乐斋收拾起棋子,“太阁算不上织田重臣……可能不当这般说。论交情,德川和丰臣与我都一样,我若偏向一方,怕招神佛耻笑。” 且元默默从怀中掏出玻璃酒杯,倒进酒去,凑在杯边嗅了嗅,自己先饮了一杯。 “嘿!我不是什么人物,犯不着投毒。我只是一介老糊涂,无论何时闭了眼睛,也无人惦念。” “织田大人,在下只有一事,想请您公正地评断一下。” “何事?” “在大佛殿落成礼之前,江户会不会提出移封少君?” 有乐目光锐利,眼珠上翻,不做声,单是举起杯子。 “我如今已无法判断了。幕府若不提,我想先把这个问题放一放。可是……” “你等着瞧吧,市正。如今谈这些,已经迟了。” “迟了?为何?” “据我所知,真田昌幸之子……” “幸村?” “正是。听说幸村固执己见,不听大御所奉劝,要到大坂城来。看看你那表情,满脸狐疑,必是想问我是怎生知道的——木村常陆介的儿子常来舍下。” “重成吗?” “是。此子在当今年轻后生中,可是少有的稳健之人。当然,其母右京太夫局便是个沉着老练之人。他也跟我一样,可说欠着丰臣氏的恩义……他的父亲重兹,你也知,便是已故太阁下令切腹自尽的关白秀次的家老。”说到这里,他好像想起什么,忽然冷笑起来。 有乐总是以出人意料为乐,这一点,且元十分清楚,但是,他此时的冷笑却让人甚是不快。真田幸村已决定要入城,此若不虚,那才是关系丰臣氏存续的大事啊。 “织田大人,这并不可笑。重成说,此事已成定局了?” “据我的判断,已是无可更改。”有乐仍未停止冷笑,“市正,你我都被人甩到一旁了。在作战方面,你我都已是明日黄花,被当成局外人了。” “竟有这等事?” “看来你也一无所知啊。大坂城主事的,究竟是大野修理亮还是明石扫部,已搞不清了,再加上真田幸村、长曾我部盛亲、毛利丰前、后藤右兵卫……把这些人与关原合战时的人相比较,我无话可说。反正三两日,仗自是打不起来……我也只能一笑置之。” “这话可不像织田大人所言啊。” “照你这般说,就凭这些人也能打起仗来?” “就算大坂无力对抗,但人家若以此为口实挑起战端,那该如何是好?” 有乐哈哈大笑,“你也太小看大御所了。你觉得,像他那等人物,会和一个孩子较真?” “且元可不敢这般想,凡事皆有度。” 有乐摆摆手,根本不当同事,“休要担心了,市正,你要明白,现在的江户和大坂根本不会动起手来。若江户觉得大坂碍眼,呵斥一声足矣。” “难道呵斥一声,孩子就不敢做声了?” “那就呵斥两声。大野和真田怎会真和江户动手?顶多就是虚张声势。所以,最好再候些时日,待他们的确出格时,再从旁提醒即可。”说着,有乐举起未喝完的酒,“酒不错,此味真有达人品性啊。” “织田大人!” “你还在担心,市正?” “您能不能提醒夫人,让她有事也要与且元商议。” “不可。你最好莫多嘴。不挨一顿呵斥,迷惘之人不会醒来。” “可那时便事关领地和性命啊,一旦……” “那也无妨。六十余万石太多了,已故太阁大人侍奉信长公时,顶多也就十二万石。减少俸禄,天经地义!人的器量怎能敌得过神佛的裁定?哈哈哈哈!” 片桐且元心冷若灰。织田有乐斋不再是可商议大事之人,他已成了一介过于淡泊的古怪之人,纵然其所说不无道理,他却似早已对红尘厌倦。且元心中甚至生出这等疑虑:这并不奇怪,尽管有乐生为信长公的幼弟,却最终沦为大坂城的食客,亦未得到丰臣氏厚待。正因如此,他怎会为丰臣氏殚精竭虑? 但且元愈想愈觉得有乐斋不无道理。愚劣者必为优秀者吞并消灭,此几为天理。今川、武幽、斋藤、朝仓之子均不及父辈,现在各家均已后继无人了。丰臣氏也一样,未生出如秀吉公那般器量的子嗣,其衰败势为必然,无论如何挣扎,亦是回天无力。有乐似已洞悉世间一切,遂听天由命了。但是,幕府真要兵临城下,又该如何?他终与有乐不同,无法置身事外,即使以命相搏,也要尽力保全丰臣氏。 “再来一杯。”片桐且元为有乐斟满酒,隔了片刻,忽又道,“织田大人,虽然人生来就有幸与不幸之分,但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亦绝非罕见——谋事在人……” “但成事在天啊。”有乐淡淡应道,“蠢货们惶惶然四处活动,已把命运之门关上了。” “虽然且元就是那等蠢货,但无论如何,岂能见死不救?” “哈哈,既如此,那你就愚蠢到底,去助修理一臂之力好了。只管把秤砣金一块一块熔掉,拿着那些钱去收买更多的浪人。” “唉!” “那样的话,事情解决得就更快了。无论是呵斥,还是移封,大御所还是会让秀赖做一个大名,给他留下三五万石。人一生,只有所得与身份相符,才会安稳。嘿,早早死去,就更是安稳了。” 片桐且元阴沉着脸,闭口不言。有乐此时似已心冷如铁。但事到面前,自己能忍耐下去吗? 此时,且元竟想起自己的姓氏“片桐”来。丰臣氏家徽乃是三七桐,而与这个家徽大有干系的“片桐”,现在却连一个可商议之人都没有了,真的变成了“一片桐叶”! 第五章 蠢人蠢动 片桐且元造访织田有乐斋时,内庭淀夫人的大厅里,众人正在酒席上高声争论。 开始时本无事。大野治长只是把明石扫部带来,与淀夫人等闲谈了片刻太阁生前旧事。可不知不觉,话题竟扯到了被流放的高山右近一行身上。而一谈到右近,扫部的语气顿时尖锐起来,话题亦不山转移到了家康身上。 “大御所定是惧怕右近大夫,只是碍于前田氏的面子,既不能杀,又不能让他进入大坂城,遂想出了最恶毒的诡计,哼,在途中让人将其灭掉。可右近大夫也不好惹,一路上硬是没给人半丝机会……” 正说到这里,淀夫人眉头皱了起来,咣当一声放下杯子。 大野治长一怔,忙轻声责备扫部:“此事先莫要谈了。”气氛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可由于出使到纪州九度山的渡边内藏助回来,再次生起风波。内藏助好像故意说给淀夫人听:“江户决意发起战事,这次九度山之行,在下得到了确凿的依据。”实际上,他纯是妄断。 治长扫了淀夫人一眼。 “这些话以后再说吧。”淀夫人冷冷道。 内藏助置若罔闻,“这是哪里话,座上乃是几位重臣,均非外人,有甚好怕的?已是火烧眉毛,一刻都不能犹豫了。” 听他这么一说,明石扫部亦道:“既然在下在座不方便,那就回避一下……” “不,你最好也听听。”淀夫人阻道。 事实上,不只内藏助,治长和扫部都知,最近淀夫人一听到家康或秀忠的名字,就大生反感。 “夫人,既然内藏助都那样说了,就请您也一起听他禀告吧。”治长劝道。 淀夫人明显流露出不快的神色,却也未拒绝。 “那就听在下一一道来。如今,从九度山到大坂城的大道,从纪伊见岭到大和的五条,都被松仓丰后守手下士众死死把守住了。” “你怎的就看出这是战事准备?”淀夫人立刻尖锐地反诘道。 内藏助转向淀夫人,“在此之前发生了两事。大御所曾派松仓前去引诱幸村,说只要他拒绝进入大坂,前往江户,就赏他一万石,但竟被幸村断然拒绝了。于是,大御所又抛出第二个诱饵,说要给他信浓全境,请幸村拥戴江户。松仓之所以出兵包围五条,就是因为此次的引诱又被拒绝。夫人,即使我们按兵不动,战事也已开始了。” “战事已开始了?”淀夫人厉声道。 内藏助似早就等着淀夫人这句话了,“确已开始!在大和的五条一带,为了阻止真田先生通行,已经处处磨刀霍霍,戒备森严。行人都要接受严厉的盘查。江户若不想动刀兵,有必要如此吗?” “住嘴,内藏助!”淀人人哆嗦着喝住他,“你欺我只是个女人吗?无论是大御所,还是将军,根本就无进攻大坂的想法。我自能判断,绝不许你无中生有,凭空捏造!” “这……”内藏助有些泄气,扫了治长和扫部一眼,“小人斗胆请问,夫人的消息都来自将军夫人吧?” “哼!这也是常高院的意思。怎的,不可信?” 内藏助轻轻摇了摇头,笑道:“在下虽然并不敢与夫人辩驳,可无论是将军夫人还是常高院,尽管都是夫人至亲,但在目前,她们却都站在了江户一边。夫人如此信任江户传来的消息,克一旦在我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幕府举大军来犯,真不知当如何是好啊!” “哼!你张口江户闭口幕府,但不管是大御所心里,还是将军心里,江户和大坂并无区别。秀赖乃是将军女婿,德川和丰臣本为一家。他们怎会首先挑起战事?难道你连这些都不明?” “在下很是意外,生事的不正是大御所吗?大御所要送给真田信浓全境,要他莫支持大坂……” 大野治长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内藏助:“夫人所言句句在理,你最好检点些。”说着,治长转向淀夫人,“内藏助也是一心为丰臣氏着想。夫人还是先赐他一杯吧。” 淀夫人像是才想起来一样,嘴唇哆嗦着,拿起杯子递给旁边的侍女,“是啊。内藏助,你喝了这一杯,辛苦了。” “不敢当。”内藏助恭敬地低下头,但仍无一丝屈服之意,“在下还有一事要禀告夫人。” “何事?” “究竟是夫人的消息准确,还是真田向在下透露的看法正确,在下想在此与夫人稍稍讨论一下。当然,这绝非在下个人的意见……” 淀夫人凛然抬起脸,“你就说吧,我洗耳恭听。”她有些愤怒,突然尖锐地问道:“内藏助,你刚才说,大御所要给真田信浓全境,要他不支持大坂,此事当真?” “不错,在下是这般说的。在下认为大御所老奸臣猾,天下共知,我们不能不防……” “我可不这般认为。若让真田进城,与你们这些冲动的人同流合污,那才会天下大乱呢。一旦乱了起来,江户怎会坐视不管?这样一来,才会危及丰臣氏!当前绝不能让真田来大坂。这种深谋远虑,你能领会吗?” “哦?”内藏助大吃一惊,他绝未想到会遇到妇人如此有力的反驳,“这么说,夫人信任大御所了?” “你有依据令我不信吗,内藏助?我出于任性,以前也怨恨过大御所,但想想,大御所过去刁难过我吗?你说呢,修理?” 忽然被唤,大野修理吓了一跳,忙答道:“是、是。” “我永远忘不了大原合战后的事。那时,我和右府思及己过,惊恐万状,可大御所竟派修理快马加鞭从大津赶回,要我们母子只管放心,那时我的欣喜啊……修理,你一定记得很是清楚。” “是……是。”修理愈发慌乱起来。 内藏助微笑道:“夫人,那时丰臣氏有将近二百万石的领地,现已被减至六十万石。这难道不是事实?” “哦,大御所从一开始便是敌人,你是这样看的?” “不,有时是敌,有时是友。人的一生,利害总在变化。实际上,这亦是真田的看法。因此,根据利害,方有和与争。哪怕大御所内心非常喜欢少君,但那是另一码事。如今两家明显对立,战事一触即发。因此,我们必须作好准备,以应对随时都可能燃起的战火……夫人,在下只是这个意思。” “那么……那么,那个叫真田的,为何连信浓都踢到一边,非要支持大坂呢?” “因为真田与丰臣为世交,出于义理……” “住口!你既能把义理二字搬出来,为何就不承认大御所对丰臣氏的情义?分明是在胡说八道!能够撼动这个尘世的,便是义理和人情。你所谓义理,完全脱离了人情。真正的义理,只有在人情的支撑下,才可感动别人,也感动自己。可你为何不承认大御所的情义,却独独只认真田之流的义理?”一番犀利的驳斥之后,淀夫人尖声笑道,“呵呵,修理你也听到了吧?内藏助欺我乃一介女流,想凭借连三岁孩子都骗不过的混账道理来驳倒我。那个真田必是怀有野心,哼……” 治长一听到这笑声,就知无指望了,遂再次责备起内藏助来:“内藏助大人,休要再说了。” 渡边内藏助咬着嘴唇,闭了嘴。 “夫人,这话只是说说而已。由于内藏助亲眼看到了松仓的军队,不免有些激切。”治长轻声说着,亲自执起酒壶靠近淀夫人,“夫人再来一杯,消消气。” 最近,治长不再惧怕别人的目光,他似已把自己看成可正大光明出入淀夫人内庭之人,看成秀赖的辅佐之人了。他又道:“内藏助大人也无需担心。夫人不会轻易听信将军夫人和常高院之言,也不会轻易被人操纵。夫人有自己的考虑。” 可内藏助仍然浑身战栗,沉默不语。 “你也再来一杯吧。”治长劝道。 “修理大人。” “何事?” “在下方才的话有些过火,为此深表歉意。” “哈哈……不必太在意,夫人看得很清楚。” “但若因为在下的失言,使得真田先生被误认为乃一介野心之徒,在下实难安心,故容在下再说上一句。” “唉,下次再说又何妨?” “真田先生实乃当世少有的高洁之士。此位志士不仅对已故太阁大人,对少君也是有情有义。” “哦?看来真是有些误会了?” “内藏助实在不忍令诸位误解。” “哦,既如此,那就更……用不着担心了。我回头会向夫人好生解释。” “修理大人,真田先生要我无论如何要转达夫人,他留有口信。” “口信?” “是,能否请您将口信也对夫人说说?大人能说上一句,在下感激不尽。” 如此一来,淀夫人也无法继续赌气了,她侧脸看着内藏助。渡边内藏助亦是不肯轻易放弃之人,何况他母亲正荣尼亦深得淀夫人信任和宠爱。他一边认错,一边伺机反驳。 “夫人,您愿不愿听听真田的口信?”治长道。内藏助乃是毫不动摇的主战之人,这一点,治长完全清楚。 “好吧,既然你一心想让我听,那我且听听。” “多谢夫人。”内藏助忙施了一礼,向前膝行一步,“真田先生道:究竟会否打仗,在大佛殿落成之前,必见分晓。” 淀夫人扭开脸,不语。 “江户那边,不会不清楚:一旦让那些以瞻仰落成礼为借口、从各地纷纷涌向京城的浪人都进入大坂城,必会酿成大事,故在此之前,江户必然有所举动。因此,当前我们所当做的,便是尽早把落成礼的日子定下来,取得江户方面许可。这样一来,事态究竟如何,自会一日了然。真田先生如是说。” “……” “在下早就该说出这话,却把真田的意思和自己的意见混为一谈,扫了夫人的兴。还请夫人见谅。”果如内藏助所科,此言动人肺腑。 “内藏助。即使大佛殿建成,江户也不允许我们热热闹闹举行丰国祭吗?” “恕在下冒犯,在此之前,他们必会提出移封一事。真田先生认为,既不想移封,又想让落成礼平安进行,绝无可能。因此,请一定要小心……”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明石扫部接过话茬,道,“真田的意见,是若江户有意动手,绝不会给浪人集中到京都的机会,在此之前,他们便会令我们把大坂城交出去。” “正是。因此,我们一定要提前作好准备,否则事起仓促……”内藏助立刻应道,然后不等人反应,就端起酒杯,“在下再喝一杯就退下。一路匆忙,还未回过寒舍呢。” “好,辛苦了。”大野治长脸色变得阴沉。渡边内藏助惹得淀夫人不快,更让治长不安:莫非真要发生战事? 大野治长心境非常复杂。他绝非单纯地主战,他骨子里完全清楚幕府的强大,以至于在关原合战中,他倒向了家康。尽管如此,他却不想让秀赖母子与江户亲近。小出秀政和片桐兄弟都为了丰臣氏与江户的亲睦,不懈努力,治长却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妒忌和愤怒,这不仅是出于自卑,更因想显示自己的能耐。前时家康,与秀赖在二条城会面,治长这种情绪就凸现出来了。以前他至少还能自我控制、反省,可到了近来,竟有些脱离常轨,似总盼望能发生些大事,以显示自己的重要。 对那些前来控诉江户不义之人,无论他们是洋教神父,还是牢骚满腹的浪人,治长皆十分欢迎。并且,当他们发泄那些不合时宜的牢骚时,他就刻意装出侧耳倾听、深有同感之态。这么做,总免不了生出些波澜,让淀夫人和秀赖有所触动,这让他感到甚是快活。 “修理,该如何是好啊?”淀夫人必会苦恼之极,求助于身为男子的治长。长此以往,他的人生定会豁然开朗。但现实却恰恰相反。大久保长安死后,种种风波让淀夫人变得更如男儿,这样,治长也就益发喜欢暗中推波助澜。 尽管如此,治长绝不想以大坂现有的武力,与江户正面对抗,况且,他也不认为现在的大坂可与江户抗衡。最起码,若骚乱大起,片桐且元兄弟就不得不引咎离去,他的责任自然就比现在重得多了。 治长认为,自己既深得大御所信任,也得淀夫人喜炊,一旦发生紧急情况,还可说服双方。但渡边内藏助刚才的一番话,却让他大为恐惧:若真田幸村要来大坂,便极有可能彻底打翻他的如意算盘。在关原合战时,大坂都无能为力,十四年后的今日,又能如何? 渡边内藏助退出之后,治长慌乱起来。松仓丰后果真以重兵封锁了京坂大道?念及此,他对淀夫人道:“内藏助有的话令人难以放心,治长想前去问问他,恕先失陪。” 淀夫人竟意外地答应了治长的请求。 最近,淀夫人竟变得像孩子一般任性,即使无事,也要让治长侍寝,大大折腾他,而此次竟如此爽快地答应了治长的请求,或许是她今夜极度劳累的缘故。 “我有事与内藏助大人说说。内藏助大人还未歇下吧?” 内藏助的家在本城的瓮城外。当治长站在内藏助家门前时,发现除他之外,还有其他客人造访。 渡边内藏助有一个习惯,便是每次在淀夫人处喝完酒,同家之后必定再饮,皆因为在内庭,母亲差不多都在场,不允他喝醉。 “请大人稍候。”出迎的渡边大人匆匆进去,未几又出来了,道,“木村长门守大人也在,请进。” “哦,竟是重成来了。” “是。少君也甚是担心纪州那边的事。” 治长心里一惊:重成和内藏助居然瞒着我,要煽动秀赖?他跟夫人来到厅上,出乎意料地看到一位女客,她乃是真野丰后守赖包之女阿菊,正在斟酒。嗬,是月下老人先行探路?治长松了口气。自从身为关白秀次家老的木村常陆介承兹在妙心寺切腹后,其子木村重成就在亲戚六角参议义乡近江的府里长大,现在尚未成家。给重成说门好亲,一直是七手组众人的心愿。看今日情形,内藏助似乎给他挑中了真野赖包的女儿,现正相亲呢。 “这是夫人和少君的意思,要长门守娶妻成家,可能的话,就娶赖包之女。” “哦。” “修理大人既有急事,那就请阿菊小姐先回避吧。”说着,内藏助让阿菊退了下去,之后,意味深长地眨眨眼道,“方才我向长门守转达了少君的意思,长门守却不答应,理由是最近大坂危急,这个时候娶妻,恐无法毅然赴死。”他微微眯起眼睛,使了个眼色。 治长一时间竟没弄明白内藏助的意思,但接下来的念头,却使他浑身寒毛竖立。内藏助是不是假托亲事,在策划什么阴谋?一想到这里,治长就再也笑不出来了。最近,秀赖对重成的信赖陡然增加。他们若想让秀赖发动战事,定先引诱重成。无论在谁看来,这都是一条最有效的捷径…… “哦,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少君和大人居然都荐阿菊,便是理所当然,他们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治长掩饰起自己的狼狈,坐到重成上座,内藏助立刻接话道:“谁都这么看,但长门大人居然推辞,说战事迫在眉睫……” “战事……战事的话题,且放一放……” “不。长门守大人乃万里挑一的忠烈之士,将来甚至可能成为少君的辅政家臣,既已为了战事,把一切置之度外,看来是铁了心。我这才劝他。” “你如何劝说?” “战事迫在眉睫,这不只是我一人的看法。真田、长曾我部、毛利等人也都这么看。就连日前站在敌方的松仓丰后守等人,也都觉得箭已上弦,才加强了纪伊见岭的戒备。既如此,成就这桩婚事,不亦是忠义之举吗?我方才一直在这么劝。” “答应这门亲事,便是忠义之举?” “哈哈!”渡边内藏助愉快地笑了,“这听来不似修理大人的话啊。既然决战迫近,就必须招兵买马。但人一旦聚集,所司代就会大生戒心,为避其视线,婚礼不就成了难得的伪装?” “有理。” “哈哈哈,况且,现今世上男女相恋故事多矣。阿菊对正气凛然的长门一见钟情。我自然不能看着她心生相思,郁郁而终,遂出言玉成其事,可这段故事眼见就要变成隆达节歌谣或女歌舞伎里的故事了。修理大人,你好生帮着劝一劝才是啊。”内藏助已是醉了。 木村重成端正的面孔也已通红,含着几分怒气,道:“请恕鄙人就此告辞。” “急什么,再待片刻。” “不了,今晚值夜,也当早早同去。失礼了。” 重成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内藏助再次高声美起来,却不挽留,只嘴上道:“那么,容我送上一送,怎么说,你也是少君的使者啊。” “不用了,请留步,留步。” 一番推让后,内藏助还是送了出去。回来后,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对治长道:“修理大人,看来少君也下了决心啊。这样,大人也可安心了。”说着得意地一笑,吐出一口酒气。 大野治长一时竟无言以对。事态的发展太快了,早已超出了他的预想。少君要决一死战,若真是这样,不用多久,淀夫人也一定会动摇。 淀夫人身边,内藏助之母正荣尼、治长之母大藏局、木村重成之母右京局,以及飨庭局、国局、寿元局,向来都胡乱掺和,对江户既羡慕又嫉妒。她们根本不会思量战争的胜负,一切都凭气性。尤其负责与江户城将军夫人联络的右京局,若是儿子主战,她也便主战,绝不会阻拦半分。 “内藏助大人,此次我来,便是为了战事。” “请您只管安心。”内藏助一面亲自为治长斟酒,一面夸口道,“大坂方今力量强大,绝不会再出现关原合战时的局面。”他大概也知治长内心对德川惧怕有加。 “真田果真说要助我们一臂之力?” “那还有假?”内藏助放下酒杯,拍胸道,“如此一来,就无法后退了。他还说,这也是其父的夙愿。纪伊见岭之事,则促成了这个决心。” “哦……” “既然松仓丰后守去把守那座山岭,说明江户早就打定主意一战,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左卫门佐便是如此分析的。他还说,世间已有肉眼看不见的气息在游动,为祖辈的夙愿,便要不惜性命。至于如何进入大坂城,他似另有良谋。” “等等,内藏助大人。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说,要尽早举行大佛殿落成礼吗?” “那只不过是一种策略。眼睁睁看着对方加紧战备,我们却无所作为,到时岂非措手不及?在修理大人面前,我不说假话。片桐靠不住,那厮已成了德川的一条狗……我不能不这么说。因此,我们只能不动声色把他支开,让他远离权柄。先把兵粮和人数攒够才是。” “话虽如此,若数十万的关东大军洪水般压上来……” “哈哈,那就固守城池。只要固守,大坂城就会纹丝不动。不久,主就会前来帮助我们。看到班国国君率领水军浩浩荡荡前来,奥州的伊达首先会倒戈,接着是伊达的女婿上总介忠辉。如此一来,长州的毛利和萨摩的岛津也不会再观望不动。哈哈,一场规模与关原合战不可同日而语的必胜大战!否则,真田凭何倒向我们?他连信浓全境那样的肥肉都一脚踢开了……” 扬扬自得说个不停的内藏助,表情忽然僵硬了。醉意朦胧的他,猛地发现治长那样不安,毫无自信。 “修理大人。”内藏助压低声音,换成一副严肃的表情,对治长道,“真田都已痛下决断了,您总不当对此次战事无自信吧?” “哪里,怎会啊!” “我看也是!一开始就断言江户根本未有让丰臣氏存续下去的诚意,并让局势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可正是大人您啊。正因如此,大家才同仇敌忾,集结在大人周围。就连七手组也无大人这般了解江户的本意啊。” “这些我自不会忘记。” “当然,我相信大人。否则,我便是贻误大事。” “怎可信得了江户!此等蠢事……” “当然不能!怎会有如此蠢事!江户始终视大坂为眼中钉,一直伺机灭了我们。他们让我们重建各处寺字,让我们耗费金钱,一有机会,就断我们的手,斩我们的足,看到我们终于站不起来,就出兵挑衅。如此信誓旦旦的,不正是大人吗?不只如此,忠告我们说织田有乐斋不可信,片桐、小出也都暗中为江户掌控的,也是大人啊。这样的一个您,今晚竟欲在夫人面前斥责我。我想,大人不至于先把火煽起来,然后在火光冲天时逃之夭夭吧,修理大人?” 或许是借着酒劲,内藏助百般挑衅。治长原本是来提醒他莫要做得太过火,此刻反受到强烈的责问和警告,遂沉下脸,摆了摆手,“你在说些什么?难道说治长行为失当?” “并非没有。就连少君都有七八分同意了,可夫人却当众斥责我。这到底算怎回事!总不能说大人一点责任都没有吧?” “好。这么说,真田加入我们乃是板上钉钉。我只明白这一点即可。来,干一杯!” “哈哈,修理大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去岁九月十五,从月浦出发的伊达氏巨船就是此弩箭,此箭现正不知在哪里叱咤风云呢。据传,高山右近已安抵吕宋了。哈哈,当这弩箭将班国万千水军带来时,昂首站在船头为他们带路的,必为高山右近大人!” 听着听着,治长逐渐畏缩了。 有的人总是采取主动,有的则时不时心血来潮,先巧妙煽动一番,等火焰燃起,即偃旗息鼓。渡边内藏助就属于前者,大野治长则属于后者。前者总是一心一意迈步向前,后者却总是犹豫不决,首鼠两端。 大野治长在渡边内藏助一顿鞭笞之后,不得不调整姿态,重新向前。事实上,内藏助所言,无非治长灌输到他脑中的东西。高山右近之所以老老实实接受流放,便是确信在不久的将来,可以搭乘班国兵船回来……听内藏助这般一说,治长似觉真有这么回事。 “内藏助大人,当前我们或许应先出一手棋。” “此话怎讲?” “我们主动告诉大御所,称右近大夫有此打算。” “这么做有何好处?” “大御所必大吃一惊,然后通过将军夫人,来游说淀夫人。” “有理。” “斯时,我们就事先告诉夫人,说他们必定如此来游说,夫人也就不会游移不定了。当前最重要的,便是要夫人铁下心……大人以为如何?”不觉间,治长出起主意来。 “不错,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是啊,我们若一再把伊达政宗和高山右近的心思灌给大御所,那只老狐狸定会动摇。一旦动摇,他的狐狸尾巴也就露出来了。到时我们就揪着那根尾巴,让夫人好生看看。妙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么,具体怎生做?” 治长不觉又喝了一杯。此时,他已经完全把来此的目的忘却了,“总之,最能够打动大御所的,就是千姬。如果我们派人去说,千姬受尽了折磨,痛苦不堪,结果会如何?” “妙!派谁去骏府合适?” “当然必须是女人。对,有人了。”大野治长认真地凝神思量,“此次战事,规模不会小于上次的关原合战。”不知什么时候,他也开始做起美梦。 壁龛上,主人引以为荣的西洋钟当当响了起来,天已大亮。 第六章 悲音前奏 庆长十九年初夏,骏府本城院中,水池里的菖蒲开满了美丽花朵。 德川家康站在院中,却无心欣赏这些花。年已七十有三的他,感慨万千。 家康已比秀吉多活了十年,可烦心事依然如山一般堆在眼前,亟待他裁决,最没想到的是,竟要处置大久保忠邻。 流放九州的忠邻固然颇为可怜,却也使得家康一度忧恐不堪——那时他无法回骏府,江户城也去不了,只能在中原与小杉等地作短暂停留。一想起这些,家康仍心口发冷。 家康在小杉决断了流放忠邻后,才返回江户,把洋教的事交给金地院崇传,又把喜多院天海找来,把自己身后诸事托付与他。现在想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难道连这些事都收拾不完,就要去了?不安越来越浓,家康竟忽地甚为想咏和歌。虽然他并未有留下“临终诗”等明确想法,但总有一种想倾诉的感觉,这恐是心中苦闷之故。 于是,家康返回骏府之后,一面聆听曹洞宗的禅语,一面特意把冷泉为满从京城招来,让他传授《古今和歌集》。他还让林道春把从头至尾再讲一遍,令五山僧人从《群书治要》、、《续日本纪》、《延喜式》等典籍中,找出可为公家和武家法度的内容,以作永世之用。 但这些并未让家康就此安心。已经十四年未有战事了,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已不知乱世为何物的年轻后生,无甚人把他常说的“太平珍贵”记到心里。更让他痛苦的是,就连真田昌幸之子幸村都无法明白他的忧虑。难道大家还希望倒回烽烟四起的乱世?对于年轻人,他的大声疾呼只像一阵微风。忠辉如此,秀赖亦不例外。他们安逸地生活在太平年代,总是憧憬着波澜。可一旦波涛真的袭来,他们刹那间便会被吞噬。 家康心中思想着,站在院中对着菖蒲花,禁不住老泪欲下。七十三年铁血生涯,莫非仅是一场梦幻? 日下,家康正令崇传、天海、林道春等人广泛收集古书,让他们认真考证、缮写这些先贤的东西。尽管他对那些东西一一过目,佯作平静,内心却在考虑目前的时势。他总算以筑高田城暂时抑制了忠辉想要大坂城的荒唐欲望,但被不理智的欲望附身的绝不只忠辉一人。一旦手头的缰绳稍有松动,伊达、岛津、毛利、上杉、前田,定都会变成脱缰的野马。他们对在太平时世长大的年轻后生的弱点一清二楚,因此,在这些从乱世幸存下来的人眼里,十四年的兴盛便是一块令人垂涎的肥肉。 家康望着盛开的菖蒲花,待了足有半个时辰,任由思绪驰骋。 “大人。”一个侍童打断了家康的思绪。他叹了口气,慌忙把自己从幻想中拉回来。 “大坂使者片桐大人已抵达鞠子的德愿寺了。” “哦?市正来了?等他多时了。好,立刻见他。” “遵命。另,几乎在片桐大人抵达的同时,右京局也来了,她也要求见您。” “右近局?她就用不着我见了。告诉茶阿局,好生款待。” “遵命。”侍童退出去之后,家康这才离开水池。且元究竟为何而来,家康已猜出一二。 除了本阿弥光悦,从心底里敬仰家康,并主动为他搜集消息的,在京坂之地有三人。一是伏见的小堀远州,一是山崎口的石川丈山,再就是堺港的宗薰。根据这些人的消息,大坂欲以大佛殿落成礼为契机举兵,这种看法越来越坚定。 诸地浪人正在源源不断汇集到京都和大坂地区。最坏的预想,便是聚集在大佛殿前的人直接拿起武器,袭击所司代官邸,然后涌向皇宫。此次片桐且元前来,恐怕与此事不无关系,秀赖果真愿意撤出大坂城吗? 家康一只手搭在额上,遮挡着阳光,慢悠悠返回厅里。隔着中庭的一栋楼上,如同往常一样,僧儒们仍排于一列长长的书案旁,拼命抄写古书。 片桐且元到来,已是半个时辰后的未时。 家康特意把正纯和直次打发下去,只留了年仅十六的侧室阿六夫人在身边侍候,方把且元请进房里。阿六夫人乃黑田五左卫门直陈之女,亦是侧室中最年轻者,于家康身后,据遗言改嫁给了喜连川赖氏,此为后话。她从十三岁起就跟在了家康身边,与其说是侧室,不如说是侍女。 当阿六被扶为侧室时,年轻武士皆羡慕地赞叹家康的健壮。侍女们则说,是阿六主动向家康示好,她与其做个侍婢,还不如登堂入室做个未亡人,到时还能够再嫁一个有身份的大名呢。由此,阿六才到家康身边。 家康恐也是带着这样的想法让阿六接近的。“你真是个伶俐的女子啊。反正我也活不长久了,必须为你的将来作打算了。”家康曾一边让她揉腿捏腰,一边当着侍女们的面如此说道。 同为家康年轻侧室的青木纪伊守一矩之女阿梅夫人,后来就在家康的命令下嫁与了本多上野介正纯。这当然是秘闻。据传,阿梅因本多正纯神魂颠倒,若放任下去,二人之间必会生出事端,家康预感到这些,遂成其好事,把二人撮合到一起。如今阿六主动投怀送抱,是不是也有这种远虑?总之,今日家康把阿六留下,恐怕还是不想让且元太拘谨。 “别人都让我支下去了。你不用担心这个女子会泄露咱们说话的内容。”家康命给自己揉肩的阿六夫人泡茶,自己则靠在扶儿上,“怎样,秀赖愿意出城了?” 且元的神色眼看紧张了起来,“此事……如果大人还信任在下,万请再宽限几日。”他把额头抵在榻榻来上,极力请求道。 “市正,你是说,事情毫无进展?” “是。正如去岁所言,在大佛殿落成时……” “晚了!” “啊?” “典礼当日,万一有暴徒作乱,怎生是好?那些人若是呼喊,称他们乃是在秀赖的命令下起事,该如何是好?你现在还未老糊涂啊!” 面对家康严厉的斥责,片桐且元愈发紧张。因为在此前,他着秀赖命令,始终紧张地忙于大佛殿的巨钟和钟楼建造。钟铭由南禅寺的清韩长老撰写,书好之后,又令三条釜座的巧匠名护屋三昌召来三十九名铸匠,昼夜赶制。 金佛已于庆长十七年三月铸成,故一旦巨钟铸成,这场大工程就宣告成功了。且元想通过大佛殿、巨大的本尊,以及巨钟的声音,让天下人都知,建造这些,他们化费了巨额钱财。跟这些莫大的耗费相比,把二十八个秤砣金改铸为近四万个小判的事,就不算什么了。 只一座城池,无论如何坚同,亦无法进行决战——因无军饷。如果明白这些,那些野心之徒也就不会再涌到大坂了。且元始终坚信,家康可接受这一切。然而,家康的算计却和他截然不同。且元这次前来,主要是想向家康请示有关大佛殿和巨钟的事。由于钟楼落成的日子已有了眉目,他想把开钟仪式定于六月二十八,并欲在七月进行大佛开光供养,顺便请示由何人主持法事。这些其实都是表象,他真正的用意乃是想问问家康,究竟何时提出移封为宜。然而家康的呵斥让他惊惶失措。 “你以为我天天在睡大觉吗,市正?” “不敢。” “我不但知道秤砣金改铸的钱流向了何处,连谁受到了何样的邀请,我也让人彻底查过了。你啊,似已被架空了。” “不……” 话音未落,更为严厉的呵斥落到且元头上:“休要说这些没用的,现在还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对你来说,目下正是你的主君或废或立的关键时刻。你听着,市正,你非不明战争之人。你以为战争总是因得失而发动?最可怕的就是人的冲动。大佛开光那日,若有人暴乱如何是好?暴乱的先兆已很明显了,你觉得征夷大将军能对这些坐视不管吗?维持天下秩序乃是江户的职责。如此一来,所司代若不作好准备,岂非要铸成大错?可所司代若真的设防,大坂之人必将其当成进攻的先兆,反而会引发大事。问题必须赶在大佛开光之前解决。在此之前,起码要让秀赖母子明确答应移封,否则,事情焉能顺利解决?” 片桐且元战栗起来,庆长九年的丰国祭,汇集到京都、大坂的人,曾达到三十万之巨,那是何等的风光,又是何等的令人胆战心惊。 “在开光之前……”且元咽下了后半句话。经家康一提醒,他也意识到事实的确如此。三十万人一旦生乱,必将造成一场莫大混乱,无法收拾。可就算想防患于未燃,所司代辖下的三两千兵马也无济于事啊。 且元不禁心中狂跳,事情诚如家康所言,若再派兵前去,必被误解为出兵大坂。 “你明白了,市正?” “是。在下明白了大人的意思,可是……” “既然明白,那就无甚好说的了。在开光之前,就须防止生变。” “是,是,完全如此。”且元惶恐不已,“在下糊涂,在下糊涂之极,无可申辩。” 且元如此坦率地承认错误,家康亦一脸悲哀,默不作声,因事已至此,无论如何责骂且元,也都无济于事了。 “市正,我上了年纪,竟变得性急了。” “不,市正白活这么一大把岁数,太天真了。” “唉,”家康凝神低语,“你我在此大发牢骚亦是无用。听说你前脚刚到,右京局后脚就赶来了。你知她所来何为?” “这……这亦是在下疏忽。在下估量,右京局乃是代淀夫人前来问候将军夫人的。” “哦,她可是特意在骏府停留。” “在下以为,她是帮助两家解开一些疙瘩的使者。” “我看未必如此啊。” “可现在,在下也忽觉有些不安。” “那好,你今日只问候一下,然后回德愿寺歇息。右京局就交给女人们,至于她的来意,早晚会明白,到时再议。” “是。” “我刚才所说的事,你应很清楚了。比起大佛开光,最重要的还是保证休要生乱,否则,家康会被后人唾骂。因此,你再仔细思量,究竟如何才能把大佛开光仪式平安办好。”说到这里,家康忽然意识到阿六夫人在场,遂严厉地叮嘱她,“刚才你什么也未听到,明白吗?” 且元退出去之后,家康把额头贴在置于扶几的双手上,似有些倦了,沉默良久。 “奴婢给大人揉揉肩吧。”阿六夫人娇声道,转到家康身后,给他揉起肩来。 家康仍不做声,他本以为能从且元口中听到一点好消息,至少,在那座天下公认固若金汤的大坂城里,无法供养太阁。“此城乃是治理天下之人才能居用的地方,若为势利小人所用,必成一座引发野心的鬼城。”正因知道这些,高台院才识趣地迅速离去,让有实力者——家康取而代之。家康始终以为,且元会把这些道理详细说给秀赖母子。但且元坚信,用不着这些大义,也能把事情解决,遂一拖再拖。难道从一开始就不应对且元抱有期待?莫非所有人都忘却了太平的珍贵?失望如潮水般涌向家康心头。 正在这时,负责接待右京局的茶阿局来了。茶阿局一直严守内庭规矩,从不进家康内室,因此,年轻的侧室们都对她敬畏三分。 “大人,右近局说,她是作为淀夫人的使者去江户拜访将军夫人,顺道来此请安。” “哦?只是寻常的问安吗?” “是。不过,她顺口也说了些让人担心的事。” “嗯。她都说了些什么?”家康闭着眼,一面让阿六夫人继续揉肩,一面问道。 “说大坂城里最近充斥着流言蜚语,大坂与江户不久就要一战。” “不用她说,我也很清楚。” “因此,以淀夫人为首,秀赖等都对千姬刻薄起来……不知当如何应对?当然,这些都是女人间的闲言碎语。” “嗯。”家康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并未立即作答。 “她郑重其事说,最好莫把此事禀告大人。” “还是告诉我了……居然连女人都活动起来了。”家康丢下这么一句,开始打起盹来。 清冷的沉寂持续。阿六夫人默默揉着家康肩膀,家康也一副半睡半醒之态。茶阿局紧张地盯着家康,她深知,家康尽管有时显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在考虑某种决断。 果然,家康忽然抬起头,睁开眼睛,“阿六,莫要揉了。” “这……” “稍后再揉,稍后再揉。”家康轻声道,“茶阿,我想用些甜点。” 茶阿局膝上早已放了一个小小的陶盘,里边有一块纯白的点心。“是,请大人用这个。” “哦,这是从名古屋送过来的?” “不,是从江户送来的。” “你一定也想过右京局到江户所来何为了?” “是,想过。” “说来听听,她这次来意欲何为?” “是不是来打探风声?” “嗯。”家康笑了起来,擦了一把粘在嘴边的点心碎屑,动作如一个孩子,让人忍俊不禁。“看来我还是太懦弱了。” “大人说什么?” “我说,我太懦弱了,还懒惰……” “大人怎会懒惰!大人若是懦弱懒惰之人,天下究竟谁才是勇敢勤劳之人?” “你和阿六就很勇敢。”家康一本正经道,“我总是怕出事,遂想用土把树根掩住。哪知以土一盖,那根竟愈发旺盛了。” “啊?”茶阿局不明家康在说些什么。 家康忽又沉默。他眼里放射出明亮的光芒,连额头的皱纹都浮现出勃勃斗志。 “阿六,你到院子里去剪一枝你认为最美的花来,菖兰、菖蒲都行。” “是。”阿六一愣,依言去了。 望着阿六离去的背影,家康压低了声音:“茶阿,日后我要把秀赖和忠辉都当作成年人看待了。” “啊……大人所指何事?” “父母不能总庇护着孩子。不久之后,我就会死去。为了在我身后,能让他们自己走路,今后我须像对待成年人一般对他们。此前,我一直害怕这样做,一直懒于这般做。其实,我想差了……” 茶阿局知道家康正在心里作着艰难的抉择,但仅仅一句“要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她还不能明白此中究竟意味着什么,仅试着问道:“大人是说,此前大人太宠爱他们了?” “正是。我忘记了自己的寿命,以为什么都可做到,实际上,我已老了,连凉水都受不了。”然而,凉水究竟指什么,家康并未说明。 此日,家康命人给在鞠子德愿寺的片桐且元和右京局分别送去酒馔,自己则将正纯和直次等近臣叫来,一起用膳。用膳期间,家康若无其事谈论些怀旧的闲话,可当日夜里,他却几乎一夜无眠。此皆为阿六夫人告诉茶阿局。 最令茶阿局担心的,是白日家康谈到秀赖的同时,亦提起了忠辉。家康说欲把他们二人作为成年人对待,究竟是何意? 最近,忠辉似平息了情绪,一心埋首于筑建高田城。但他的名字时时出现在家康的书函上。忠辉与大坂的秀赖之间,莫非有……为了弄清这些,茶阿局更加尽心地侍奉家康,家康也把除了侍寝之外的所有事,都安心交给她打理。 当茶阿局明白个中意味时,已是片桐且元急匆匆返回大坂,然后再度来到骏府的时候了。 且元二次来访,家康并未立时见他。且元的目的,是来询问能否请仁和寺宫觉深法亲王主持大佛开光之事。 家康甚是痛快地答应了且元的请求,并且,对且元所示当日出席典礼的关白以下诸有司座次和钟铭,亦无异议,对其于八月初三举行大佛供养、八月十八进行金堂供养的请求,也一概允准。但到了七月二十一,家康忽然震怒:“钟铭当中有不祥之语,上梁的日子亦非吉日,是何居心!” 家康如此一怒,茶阿局才微微察知他此前的决意为何。家康也许早已决定,在秀赖答应接受移封之前,断不让他进行大佛供养。若真是这样,那么日后把他当作成年人对待,言外之意就是:若秀赖想供养,就以男儿身份来解我的难题。但此时,茶阿局只能闭口不语。 第七章 不杀之剑 家康与且元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天下无人可知。但在不久之后,唯特意从江户赶来的柳生又右卫门一人觉出了其中秘密。 宗矩进入家康的客室之后,家康同样把身边人都支了下去。室内已很是暑热,但家康竟连打扇的侍童和侍女都打发了下去,一开口便问起江户的气氛。 “将军不会因一点小事就变脸,可土井利胜和酒井忠世如何?” 又右卫门笑答:“在在下眼里,二位异常平静。” “哦,好,理当如此。那么,将军夫人有什么动静?淀夫人的使者应已从大坂赶到江户了。” 又右卫门对此十分清楚。由于使者的一些牢骚,据说将军夫人正在担心:万一江户和大坂开战,最先被杀的定是千姬,即使还不到开战的地步,千姬也免不了受苦。但他不敢明提,只道:“略有耳闻,但将军夫人的事,在下不便打探。” “哦。女人间的事,你的确无能为力。伊达有什么消息?” “陆奥守大人立刻亲赴高出,似正热心于筑城呢。” “听说真田的孙女嫁给了片仓小十郎,有未生起风波?” “一切如常。这恐是为留后路,万一有变故,也不致血脉无存。” “京坂情形如何?你觉得大佛开光能够顺利举行吗?” “现在天下都在盛传,参加此次盛会能修成正果,故人们蜂拥而至,据说京都已是薪桂米珠呢。” “怎么,你还一直与光悦保持联络?” “是。我们时有联系。在下还通过京都的坂崎出羽求他赐刀。” “光悦怎说?” “他认为骚乱必发,无可避免。” “哦。”家康并不吃惊,隔了半晌,方叹道,“如此一来,德川家康又要成为万恶之人了!” “大人何出此言?” “外边不是都说,战事一起,大坂就会先杀掉千姬吗?人们定说,是我这老头子先下手为强,把千姬的妹妹献进宫内,哪怕是让宫里出面,也要挽救阿千,他们一定会说,我是连这样的计策都想到了的大恶之人。”说完这些,家康才突入正题,“又右卫门,我已下了决断。你明白吗,从前,我扶持秀赖,现在要罢手了。” 听家康如此一说,又右卫门纳起闷来,“请大人明示。” “我先前始终把他当作一介小儿,我相信人皆拥有天生的器量和运气。此前我始终有一种错觉,以为一切完全可以根据我的意志改变,现在看来,这反而是对苍天的不敬。因此,日后我要把他当作成年男儿对待。” “哦。” “现在江户和大坂之间暗云浮动。我若答应大佛开光,必引发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乱。因此,我要把秀赖当成成年男子,给他出道难题。” “难题?” “不允许大佛开光!”说到这里,家康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又右卫门。 又右卫门微微点点头。家康要把秀赖看成一个武将,告诉他,要想举行大佛开光法事,须要担当起维持大坂秩序的责任。家康恐是想要他离开大坂,接受移封,退到大和郡山?秀赖能解答这个难题吗? 看到又右卫门点头,家康微微笑了,“秀赖究竟能否解答这个难遂,就要看天意了,家康亦无能为力。我把这话告诉了片桐且元。” “大佛开光法事不能举行吗?” 家康点点头,似不愿再谈此事,“秀赖若有器量,能够平安渡过这一关,就无妨了。若他还以为,大坂城仍像往昔一样固若金汤,真能为所欲为,他的迷梦就须醒了!” “大人英明。” “就看他的造化了。尽管日前的交涉亦是谨遵天意,但一旦发生战事,胜负不言而喻。说到底,秀赖与家康就是小儿与成人。这是一场未战而胜负已定的战事。唉,请你答应我一事。” “大人吩咐。” 家康轻轻点头,“我不想杀秀赖。否则,我就违背了与太阁的约定,与老朽得有如一个凡夫俗子的太阁的糊涂约定……一想起秀赖和淀夫人,我就心痛不已。又右卫门,一旦发生战事,我定要救得秀赖和淀夫人性命。你能否提前为我准备一下?柳生之剑的最高境界乃不杀之杀。” 柳生又右卫门睁大眼,张口结舌,半日未动。他咀嚼着家康的话:在家康心中,难道进攻大坂已无可避免?最起码,家康已下了决心,只要对方不接受移往大和郡山,就不答应大佛开光。 一旦秀赖解不开这个难题,战事就要开打。战事一旦爆发,胜负根本毋庸置疑,当然是江户获胜,战乱平息。可是,这些事都是征夷大将军的公务,之后才可顾及私情。家康真想私下拯救秀赖母子? 看到又右卫门还在慎重揣度,家康续道:“对你,我无甚刻意隐瞒的。”他压低声音,继续唠叨:“我想救助的,当然不只是秀赖母子,也想救阿千啊,还有阿千那视如己出的女儿。” “此乃人之常情。” “唉,只怕世人会在背地里骂,那老东西,为了阿千,连秀赖母子一起救了。他们怎说都无妨。此事我本想托片桐市正兄弟,但总觉得市正难以托付,他至今还与我意见相左。” 又右卫门沉默了,直直盯着家康。 “市正总想先让我答应开光一事,他以为这样一来,秀赖和淀夫人就会明白江户的好意,答应移封。他还主张,在此之前要让有野心之人都知军饷不足的事实,以不让他们进城。他简直是痴人说梦。大坝上开着大洞,怎能挡住洪水?因此,我才把你叫来。”家康且看住又右卫门,“你若对我的想法有意见,只管说,不必拘束。” 又右卫门一时无法回话。他已十分明了家康的意思:只要秀赖在开光供养之前决定退出大坂城,就万事大吉。可在又右卫门看来,这亦是不通之路。两厢不愿,战事必起。一旦开战,那些走投无路的浪人和愿以身殉教的疯狂信徒,果真能保得了秀赖母子?对于他们而言,秀赖、淀夫人,与千姬完全一样,都不过是人质…… “又右卫门,你怎的不回话,你有异议?” “无,在下怎会有异议?大人之言句句在理,在下心服得很。”柳生又右卫门并非刻意奉承,这是他的真心话。家康无论是思虑还是感情,条理清晰之极,简直让人恐惧。 大御所为了救千姬,连秀赖母子也不得不搭救,世人极有可能这般议论,但即使非议四起,又何妨?当听到家康这般说,又有卫门只觉得背上直冒冷气:居然有人能把人心看得如此之深!世上果真如家康所言那般动荡起来了? “又右卫门。既然你不肯说,我再说几句。你听着,我也想救阿千啊!若有可能,就把阿千救出,在阿千的恳求下,再决定秀赖母子的命运……我想这样去做,你说呢?” “恕不才愚鲁……”话说到这种地步,又右卫门再不明确表态,恐就是做作了,“大人句句都是至理,可一旦东西决裂,大坂城戒备森严,谁能进城去救千姬小姐?” “是啊。此事不能靠伊贺、甲贺的忍者,我才把你请来。” “这,不知在下能否胜任……” “又右卫门啊,反正四处的浪人都会涌入大坂城。你想想,世上哪有不吃腥的猫?” “大人圣明。” “到时,你就派一批心腹早早进城,不就行了?” 又右卫门不禁打了个颤。他也并非未考虑到这些:可事先派一支可信的队伍进城,命他们暗中保护秀赖母子和千姬的安全。有人做着荣华富贵的春秋大梦进入大坂城,但为了救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的进城,不仅可能失掉自己的性命,许还将一族人也搭上,世上有这样的人吗? 又右卫门想到了这些,却难以开口。此时家康又说了下去:“我已仔细想过了。那些谱代的旗本大名,都未明我的想法。只要与我同甘共苦,他们的子孙就可谋得富贵荣华,他们都是这般想。但,你与他们大大不同。你追求的乃是让不杀之剑扬名天下,乃是力保天下太平,柳生一门始终在为此奋斗。正因如此,我才列入石舟斋门墙,将军亦成了你的弟子,今日才与你相商。” 柳生又右卫门知,自己已被慢慢绑住了。道法如铁,情义如火!在家康极其现实的处理方式背后,难道总是潜藏着如此冷静的情义?此前,柳生又右卫门始终拒绝接受将军和家康加封的好意,只是为了继承父亲的遗志:绝不能让自家的剑堕落成侍奉霸者的霸道之剑!但今日家康竟巧妙地点上了柳生的死穴,点中他最引以为荣之处,其说辞完全冠冕堂皇:既然柳生之剑乃天下之剑,那就理所当然要帮助一心希求天下太平的德川家康。 “又右卫门,我恳求你,你定能拿出好主意。” 此时的又右卫门似已中了家康的魔咒,走投无路,若答复说无能为力,父亲的武道、名誉便会受辱。况且,家康早已看透了这些。这哪是给秀赖出难题,分明是先给我柳生宗矩出了一道犬难题啊! 又右卫门微微一笑,心头的疙瘩也似解开了一些。“承蒙厚爱。在大人面前,柳生又右卫门甘拜下风。” “这么说,你答应了?” “在下不答应此事也不行啊。晚是晚了些,但在下还是意识到了。此次大坂风波,即使真打了起来,也非出于大人本意。为了将大人神心佛肠证明给后世,就须让秀赖母子和千姬小姐活下来。” “唉!知我者柳生又右卫门也。” “在下明白。不过,这可是一副千钧重担啊。” “是,是千钧重担。” “就算是巧妙地进了城,若不能近得了他们身边,事起仓促时,不能施手援助,也是毫无意义。” “是。” “让人担任秀赖等人护卫,城池一旦陷落,把他们救出,自己则悄然而去,或许便是这样的结局吧。” “唉……说不定。我若有幸还活在世上,绝不会忘了此事。” “恕在下冒犯,若是冲着大人这句话而来,怕谁也完不成此任。” “哦,是如此……” “因此,请给在下一些时日仔细计算,容两三日后回复大人。” “也好。只是,又右卫门,此乃你我之间事,将军那边,亦莫透露。” “大人只管放心。” 之后,又右卫门立刻退回了下处——本多上野介正纯的府邸。他脸色苍白,无论正纯问什么也不吱声,正纯以为他挨了家康训斥。第二日晨,他忽地从骏府消失了。 柳生的故乡大和。绿油油的田里,稻子已抽穗,夏日炎炎,两侧的山峦上,郁郁葱葱的树枝在微风的吹拂下翩翩起舞。 眼前一座小跨院,便是被乡民们谓为石舟斋府邸的五个庭院之一——隐居之后的石舟斋曾居住过的跨院,院子背后,是在早前战乱中曾多次用作要塞的工事。院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正在挑拣红豆中的虫子,她已在此劳作多时了。 沿着下坡路再往前走一段,一条坦荡的大道延展开去,小河和道前的正木坂则掩映于绿叶之中。 “太夫人,您先把活儿停一停,到屋里歇歇吧。”一个年轻侍女道。老妪朝她瞧了一眼,并没有停手。大概是头发太白的缘故,她的肤色倒显得颇为红润。她的面目与柳生又右卫门那般相似,令人称奇。 其实她便是又右卫门生母、柳生石舟斋正室,从附近奥原嫁过来的春桃夫人。她已是年逾古稀的老妪,却仍被呼为“春桃夫人”,不免令人奇怪,但乡民们都喜欢这般称她,她亦乐于如此。 春桃夫人的父亲乃是奥原远江守助丰,亦为这一带的豪门,从南北朝时起,每逢大乱,奥原一族都与柳生一门并肩作战。至于从奥原嫁过来的姑娘因何被称作“春桃夫人”,年轻村民知道个中原委的却不多,但上了岁数的人却甚是怀念地回忆道:“那是因为她美丽温和,看去即如春桃一般。”在这一带的豪族当中,“夫人”这种称呼还颇为罕见,但她的母亲乃是来自京城的公卿小姐,因此,她自幼亦被称为小姐,于是,在出嫁之后便被尊为“夫人”了。 这位春桃夫人长得美,也生了不少儿女,育有长子严胜,次子久斋,三子德斋,四子五郎右卫门宗章,五子又右卫门宗矩,此外还言有四个女儿。不只如此,她连庶出的女儿也接到身边抚养,为她们找得门当户对的婆家。 丈夫石舟斋故去后,她便独自留在了这里,一面祭奠亡夫,一面安度晚年。 “拣完红豆里的虫子,我还要做陶呢,你能不能先帮我把陶土在水里浸泡一下?” 夫人以为使唤的小姑娘还在身边,说道。这时,一个人影落到了而前,她缓缓抬起头,“客人来了啊。不知尊驾是哪一位,丫头们也不来通报一声。” 来人把手搭在斗笠边上,十分眷恋地眺望着宅后群山,“这里依然山雀成群啊,母亲大人。” “啊……”银发夫人惊呼一声,“你来自江户,又右卫门?” “母亲,孩儿好久未看望您了。您还是这么康健,这比什么都好啊。”又右卫门这才摘下斗笠,施了一礼,再次欣赏起周围的景色来。 “真是太巧了,刚才拣红豆时,我还忽地想起了你媳妇和七郎呢。” “哦,那真是太巧了。” “你媳妇身子还好吧?算起来,你的嗣子七郎已八岁了,个子长高了吧?” “是。虽然十分顽皮,可最近也知努力研习了。” “说来,七郎下面还有两个连我都未见过的弟弟吧?” 又有卫门听出,内人已通知母亲去年生下次子和三子的事。“是,那两个,母亲一次也未见过。”他挠了挠鬓角,苦笑一下,“总之甚是繁忙。先进屋吧,母亲大人。” “对对,进屋,进屋。哦,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连孩子也未带?” 老夫人刚问到这里,又右卫门把指头放在嘴上扮了一个怪相,“孩儿是心血来潮才来的。莫要告诉近邻。嘿,母亲,先前就是在这一带,宗矩可挨了父亲不少训斥呢。” 老夫人一面点着头,一面站起身。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及儿子肩膀了。 “母亲,听说近来您做起了陶艺?” “什么陶艺!只是时不时地用泥土捏个佛像烧烧,聊以解闷,虽说如此,这也不是些寻常土偶。我是带着希望一族的人都没病没灾的念头来制作这些佛像的。” 母子二人绕过向阳的前廊,进入屋内。 “来人,上茶。”老夫人探出身子喊道,这时,她脸上才泛出久未见到儿子的喜悦。 当又右卫门向母亲提起此次回家之旅的目的时,已是过了小半个时辰,母子二人围着没有火的地炉,聊了片刻各自近况。 又右卫门夫人乃是秀吉最初侍奉过的远州武士松下嘉平次之女,老夫人对媳妇颇为满意,曾让她在自己身边生活过一段日子。松下家主目下也归德川旗下,居于江户。 “七郎又有了两个弟弟……”此处指宗矩次子友矩和三男又十郎宗冬。 老太太似一直认为二子是双胞胎,其实并非如此,三子又十郎为嫡出,次子乃是庶出。 又右卫门有些难为惰,遂未再提这些,而是若无其事谈起了回来的目的,“母亲,以您的眼光来看,在柳生一族,包括家属亲戚之中,谁最有器量?” “你怎的忽然说起这没头没脑的事?” 老夫人有些吃惊,旋又轻轻点了点头。春桃夫人可非寻常的女人,她敏锐的感觉连石舟斋都略逊一筹,并且,她的刚毅也远近闻名。她生性善良,故而善意地推测七郎的两个弟弟是双生子。她亦心思明敏,此时,她已在思量儿子为何忽然现身了。 “你就是为这个回来的?” “孩儿还什么都没说啊,母亲。” “不过,我想你还不至于问你的亲娘,让为娘来品说本族中最有器量的人就是你自己吧?” “哈哈,这般说,母亲已经明白孩儿此次来是为了寻人?” 老夫人微微一笑,应道:“人各有所长。有人适合舞枪弄棒,有人适合圣贤书,不能一概而论。” “不错。”又右卫门深有感慨地抚摸着过去常与父亲相对而坐的地炉,仰望着又粗又黑的房梁。 “这么说,连你亲娘都不能透露?” “是……啊,不不。” “你父亲生前就常说,你们兄弟几个,剑术上以新次郎严胜最好,性情刚猛则数五郎右卫门宗章,而在智慧上就数你了。既然连你都支支吾吾,那定是不同寻常的大事,不妨让为娘猜上一猜。” “母亲就不要取笑了,孩儿怎会让……要不,母亲就猜猜看?”说着,又右卫门十分警惕地环视屋子。 “无人偷听。”老夫人轻轻笑道,“你已是将军的幕宾。这么说,你此次是为名古屋的当家人寻老师?” 又右卫门认真摇头,“实际上,此事也非未谈过。若要正式举荐,孩儿想推举本家的兵助,但此次并非为此事而来。” “哦,没猜着。” “是。此次之事,不必仅限于我们兄弟……” “哦,这么说,也有奥原的表兄弟们?”说到这里,老夫人脸上现出严肃的神情,闭上了嘴。 “母亲,那边谁最可靠?他们都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 老夫人沉默良久,道:“又右卫门。” “母亲。” “是不是和大坂那边要打起来了?” 又右卫门一惊。“不,这……”他慌忙予以否定,可此时老夫人已紧紧盯住了他,道:“因此,你才独自回来?” 又右卫门只觉心中重重一震。父亲令人敬畏,母亲也拥有让人惊骇的敏锐。这非直感,而是一个曾多次把丈夫和孩子送入死地的女人,多年来蓄养成的眼光。柳生宗矩这等男儿,心中所藏秘密,亦能被她轻易看穿……知子莫若母,母亲锐目之下,儿子心思总是有迹可循。 “我明了。”老夫人道,“后面的话我也不问了。我告诉你,在奥原,最有器量的还得数现在的当家人。不过,这得看他的心思了……”话没说完,老夫人就停了下来,改口道:“算了吧。这也非一个老太婆出头的时候。我早已不看不闻不说身外诸事了。可是,你总不致连你兄长都不见一面就走吧?” “这……” “你兄长那里正好有客人。你若不去看一下,事后让人说起柳生又右卫门到老家,竟连兄长都不见一面就离去,可不好听啊。” “客人是谁,母亲可知?” “好像是什么石州……对了对了,就是你兄长年轻时侍奉的浮田氏的亲戚,说是叫浮田右京亮。” “浮田右京亮?那不是现在的坂崎出羽守成正大人吗?” “又右卫门,你知那人?” “当然。他现在乃是石州津和野三万石的大名。” “既然这样,那就更不用说了。你最好还是去露一面吧。” “但,坂崎为何要到兄长这里?”说着,又右卫门忽然使劲摇起头来,“孩儿来过的事,请母亲莫要说出去。孩儿跟兄长性情不和,见了面只会无谓地争吵,到时还得生着气离去。孩儿这么做,也是为了日后……” 老夫人点点头,道:“我明白。那么,此事就谈到这里。”说着,她把使唤的小丫头叫来,让她把刚刚挑好的红豆泡在水里,又道:“不管怎么说,今天为娘也要为你做些你最喜欢的牡丹饼吃。” 看到母亲如此兴奋,当夜,又右卫门自无法离去了。 兄长严胜先前曾侍奉浮田氏,在战场上受伤,后来在又右卫门出生的元龟二年,作为松永久秀的部将同筒井军作战,腿部再度受伤,连走路都不方,便了,遂拖着残废之身隐居于此。但他儿子兵助利严却是技艺出众,石舟斋便把衣钵传给了利严,他亦大大光耀了尾张柳生一门,此为后话。现在,坂崎出羽守前来,难道要把兵助推举到什么地方? 当晚,又右卫门和母亲闲话,第二日晨,便悄悄去了。 顺着从柳生故里通向伊贺上野的官道,步行不到四里,就是奥原家族聚居之地。越过珠数口坂,便会看到一座石制道祖神像,神像已有不少年头,上面爬满了青苔。 柳生又右卫门坐在石像后的杉树墩子上,抱臂沉思良久。这个联结柳生与奥原的珠数口坂,与柳生先祖大有渊源。 据云,在南北朝的笠置进攻战时,柳生先祖播磨守永珍曾率二百七十骑前往笠置行宫谒见天皇,当赶至此处时,遭到敌人伏击。当时柳生军中就混杂着甚多奥原家的人。那场激战之中,柳生军有十三人丧命,三十余人受伤,饶是如此,他们仍击退了强敌,最后赶至笠置。 从那时起,柳生家和奥原家就非寻常亲戚了,他们还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从此,两家的姻亲关系一代一代地保持了下来,一家有女儿就嫁到另一家,一家有儿子就必做另一家女婿。 如今,又右卫门坐在这路旁的树墩子上,嗅一嗅翠绿的杉树林和山间气息,恍惚间还会生出疾驰的马蹄声奔涌而过的幻觉。 比起笠置之战,宗矩的这道题似乎更难。当时,两家同心协力,拥戴后醍醐天皇,让身为奈良春日神领武士的柳生和奥原都扬名于世。可是,又右卫门此行却与荣华无缘,与名声无关。 “为了太平,能否请您率人进入大坂城?”若这么说,不知奥原家主信十郎丰政会如何待他。 奥原一族若居于京坂,倒另当别论,但居于此处,他们自对世间的沧桑漠不关心。他们平静地生活于此,守护着神领一族。 若说太平,恐怕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太平的地方了。可是,口口声声为了太平,硬是要拉奥原一族到争斗的旋涡当中,真是无道。但除他们之外,似找不到可托付大事之人。 还有更令又右卫门伤神之事,一想起此事,就让他一步也挪不开脚——万一向奥原丰政挑明缘由,却被断然拒绝,该如何是好?此事不可令外人知,到时,自己恐只有取丰政性命了。尽管母亲说丰政器量超群,但自己从未与年长四五岁的他敞开胸襟畅谈过。 一度散开的山雾再次淡淡漫过来,小鸟的鸣啾声仿佛粘附在了耳上。 五个儿子,石舟斋让三人学习兵法,二人皈依佛门。习兵法者为长男新次郎严胜、四男五郎右卫门宗章,及五男又右卫门宗矩,其余二子则皈依佛门,二男法号瑞云庵主,三男法号龙藏院主。石舟斋非故意让儿子分别学习兵法和佛道,只是由于长子严胜二十岁身受重伤,俨然一个废人,石舟斋遂令其他几子半数送入杀生门,半数送入慈悲界。 这个尘世远非道义清明的世间,远未到可以完全抛弃武器和兵法的程度。虽说如此,若任由武力横行,必堕入无法收拾的乱世。故,石舟斋才让四个儿子半入武道,半入佛道。儿子力道均衡,世间便有望均衡,此乃是他的苦心。他是想让佛道与兵法合而为一,以此成为太平的守护,达到以剑止杀之境。但奥原信十郎丰政能否明白此中深义? 身为男子,不仅要保证种族存续,还要保证家族光耀。故石舟斋对女儿婚事格外仔细。结果,母系亲戚在这一带甚多。 新次郎严胜的长女嫁与狭川豪门福冈孙右卫门。那孙右卫门身受先祖福泽,泽被后世,代代不衰,延二三百年。次女嫁与大平尾的大盐九左卫门,三女嫁与丹生故里的丹生平藏。三女均已育有子嗣。又右卫门的胞妹则嫁与加茂神官茂春,庶出的两个妹妹也分别嫁入邑地的吉冈仁右卫门和瓶原的安并喜右卫门。这些姻亲都是在当地世代扎根的名门,其婿亦均列入石舟斋门墙。 石舟斋始终以天下太平为己任。 如此说来,又右卫门此不情之请,奥原信十郎丰政会明白其中的残酷与大义吗? 丰政率领人进入大坂城,但谁都知大坂必败无疑,况且,他们还要在大坂城陷落之时,把秀赖、千姬、淀夫人悉数救出,难比登天。即使救人成功,大坂开城投降,他们也仍然无法扬名世间,而是不得不返回故里。想到这些,又右卫门更是举步维艰。 奥原信十郎丰政的宅邸,即在背山的小丘上。 晨雾已散尽,入口处一面为竹林,一面为层层梯田。竹林中,大群鸟雀吵个不停。恐是为了驱赶鸟雀,奥原丰政正举火枪朝空中放。 轰—— 正当丰政欲再扣扳机时,柳生又右卫门笑眯眯地从竹林中走出,到了信十郎面前,道:“看来在这平静的乡间,也需要火枪啊。” 见到斗笠夹在腋下、旅人模样的又右卫门,信十郎愣了片刻,半晌方认出眼前之人,“哦?柳生大人?” “嘿!弟久未来访,还望海涵。” “真是少见啊,我寻思,你怎的连个随从都不带?”说话间,信十郎的眉梢忽地笼起一层阴云,又右卫门却未察觉。 信十郎又道:“难得来一次,进门再说。我给你引路吧,地上都是麦子,你小心脚下。”言罢,便在前走了。 庭前栽满了花草树木,芍药竟相争妍。看到这些,又右卫门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切都是这般平和。 “大人,乡里人都说我们颇为相似啊。” “哦。这倒也不奇怪,我们本为表兄弟嘛。” “但他们也说,你脸上总是带着笑,我却为人冷淡,看上去有些呆头呆脑。哈哈,面带笑容者是又右卫门,一脸呆傻的则是信十郎。” 二人穿过花丛向后院走去,又右卫门笑道:“何人这般说?” “近日,此处可是稀客不断啊。昨日是京都的浮田右京亮,就是现在的坂崎大人。坂崎出羽守前来住了一宿,去了。这些话乃是坂崎大人的评语。”说着,丰政绕过走廊,先踏上脱鞋处的石板,“不用洗濯,直接进来吧。” “失礼了。不知坂崎大人来此何事?” 浮田此人现正在柳生兄长处,但又右卫门还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问道。 “你最好自己猜猜。”信十郎笑着把坐垫放到上座,“你现在乃是将军幕宾,将来还可能举为将军府西席呢。” “嘿,表兄先等一下,这些话都是何人言语?” “当然也是坂崎大人。就连我都觉得沾了光。在此谨表祝贺。”言罢,信十郎两手伏在榻榻来上,郑重施了一礼,道,“坂崎大人磊落风趣,听说与你乃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他还说,这尘世乃是个修罗场,到处血肉横飞,想久居一地亦是不能。故他不仅改换姓名,连家纹也改了,穿的是有两只斗笠纹样的二盖笠纹服,戴的是二盖笠纹样的斗笠。”寒暄完毕,信十郎先为宗矩敬上烟。 “这么说,他想一辈子做个旅人?” “是啊。只是,这旅程并非他一人的旅程。因此,只有一顶斗笠万万不够。” “哦,那剩下的一顶斗笠就是为旅伴准备的了?” “说起这旅伴,可真有些滑稽。他说,此旅伴其实就是体内之热血。坂崎出羽有事相求,就在热血的陪伴下,特意过来了,请无论如何也要答应……你听听,何等滑稽的言辞!” 又右卫门打了个寒战。坂崎出羽从京都赶来求奥原家主,所来何为? “不为其他。”信十郎丰政似看透了又右卫门的心思,继续道,“丰臣氏翘首盼望的大佛殿终要竣工了,不日就要举行开光法事,因此,想遨请我带着族人进京参观。” “邀请你?” “正是。听说,大批浪人都以此次开光为由,从诸地齐聚上方,意欲图谋大事。风闻已传遍洛中洛外。” “哦。” “对此,太皇和主上均甚是担忧,怕京都又要惨遭兵燹。坂崎出羽大人自太阁在世时就负责朝廷诸事,与众公卿交情都不错,才受天皇亲信的秘密委托,来到舍下。” 又右卫门拍膝道:“明白。” “你终于猜到了?他并非受所司代板仓大人所托前来。他既是受天皇亲信所托,便与敕命无甚两样:要我带着族人,装着参观的样子进京,一旦生乱,便与所司代的人马一起镇压。” “哦。然后呢?”又右卫门本想问丰政是否答应了,但还是控制住了急躁——连公卿都活动起来,事情已大不寻常。 “虽然他如此请求,我也不能立刻答应,于是推说,先考虑一下,把他打发回去了。又右卫门,我是否当答应他?” 又右卫门并不直接回答,佯作转言其他:“看来坂崎出羽只是顶着徒有热血的斗笠,并非有二盖笠的男儿啊。” “你的意思是……” “这次的事情并无他想的那般简单。目下的形势,若所司代镇压就能解决,我也不会有此一行了。” “嗯?”信十郎丰政竖起愁眉,翻起眼珠,“看来你亦是为此事而来?” 又右卫门并不理会,继续道:“最好不发生战事。但是,只恐事不如人愿啊!”他断然道:“信十郎,我便是有事相求。” “我看亦是,从你一进门,丰政的心就悬着呢。” “我的请求实在是强人所难。故,即使被你拒绝,我亦毫无怨言。” “嗯?” “你也知,我立志继承先父的遗志,因此,对于江户的加封,婉转谢绝。” “你引以自豪的,乃是柳生传人而非德川家臣,只与幕府将军亦师亦友,可对?” “所言极是。而且,日后的子孙如何我不管了,这种荣耀,在我有生之年定要坚持。” “在你眼里,此次的战事已无可避免。但战仗有大有小。若是大战,势必祸及天下苍生,如此便违背了令尊遗志,故欲令我入了德川一方。是不是这个意思?”信十郎丰政平静地说着,望着又右卫门。一瞬间,二人目光灼灼,定定直视。 “信十郎。” “你终开口了?” “又右卫门和先父一样,从心底对大御所敬畏有加。” “大御所值得世人崇敬。” “故,若有可能,大御所要在此战之后,保全秀赖。” “哦?” “若秀赖被杀,大御所的理想和一生荣耀就会受损。世人会说,大御所也不过一介司空见惯的盗贼,最终还是对无助的太阁遗孤痛下杀手。况且,会作如此风评的多为当今大名。唉,众人都在乱世长大,信奉的都是杀伐,本也无可厚非。因此,我才选中了你。请你离开奥原,率人进入大坂城,不知你是否愿意?”又右卫门淡然言罢,静待信十郎的反应。 信十郎丰政把视线转向了庭院里的芍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蜜蜂,正在盛开的花间转来转去。 丰政已然惊住。他原本以为,又右卫门充其量就是让他加入德川一方,然后悄悄潜入京都和大坂。 “啊!”良久,丰政呼了一声,既非叹息,亦非呻吟,把视线收了回来,“柳生大人。” “如何?” “若我说难以胜任,推辞不去,你欲如何?” “那我就再到熊野一带去看看。” “若你还有别的中意人选,我就谢绝了。” “我既已向你透露了如此重大的秘密……你恐怕只有交出性命。我若这般说,你又将如何?” “哈哈!柳生石舟斋弟子奥原信十郎就此被杀死,将辱没师名。故尽管力量微薄,我怕大人出不了此地。” “哦,要取将军幕宾的首级?奥原家必被一举荡平。这样一来,可就乱起来了。哈哈!” “大人。” “怎样?” “恕难以从命。” “早有所料。” “奥原不似柳生,实无怨恨丰臣氏的理由。” “哦。”宗矩死死盯住信十郎的额头。 “太阁之弟大和守秀长大人在这一带担任领主时,柳生家代代所领三千石,悉数被没收,当然心有怨恨,可奥原的领地却原封未动。因此,看在这些‘恩义’的分上,若令我加入大坂,或许还可考虑一下。但若让我冒此风险,成全江户,这样的纷乱,在下还是不加入为好。” 又右卫门大大叹了口气,“那么,你是真要推拒了?” “正是。” “既如此,柳生家和奥原家恐因此而为仇敌。唉,我乃是想请你在战事发生时,唯将军马首是瞻,作为内应,暗中救出千姬、秀赖和淀夫人。看来,你是万般推拒?” “恕难从命。”奥原信十郎不假思索道,“只是,怎说你我也是表兄弟,好不容易见一次,我亦不能这样让你回去。无论如何,也要吃顿粗茶淡饭再走。请稍候。”说着,他铁青着脸出了客室。 室内静寂无声,又右卫门把视线转向院子。 厨下和客室之间隔着四个房间,大约有十二三间距离。那里确传来了准备膳食的忙碌的声音。 但是,周围似有杀气,虽然不能确定,但似有几人被叫到了屋子附近。 信十郎的妻子已故去,有三个弟弟,两个儿子,差不多都长大成入了。信十郎把这些人召集起来,所欲何为?又右卫门心里扑通一跳,但强忍住,脸上浮起微笑。 又右卫门悄悄站起身,走到廊前,拿起早晨出发时穿上的新草鞋,轻轻掸掉粘在上面的泥土,然后又若无其事回到坐垫上。返回后,他凝神静听,坐着穿上草鞋,然后用衣服下摆把腿脚遮住,盘腿坐下;接着,伸手把一旁的刀轻轻握在手里,拔刀出鞘,取出怀纸细细擦拭。他脸上颇为平静,看上去像是闲得无聊,在保养爱刀。此刀乃是直刃的备中刀,由青江初代次吉打造,由同为石舟斋弟子的黑田长政所赠。 擦拭完毕,宗矩举起刀,时不时侧耳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半个时辰静静过去。 “出来吧,信十郎。”又右卫门高举长刀,以完全不同于先前的粗暴声音,对着隔扇外大喊一声,“不愧亦为父亲的弟子,竟看穿了我的心思。任你如何精心准备,还是有所疏忽。我乃将军幕宾,岂能痴坐在此处等着受死?” 话音刚落,外间隔扇“哗”地被打开。不只是信十郎一人,他左右还有两人手持长枪,另有三个人在廊下,皆持刀怒视。众人围着又右卫门,一步一步逼过来。 “还是让你看穿了我的盛宴啊!”信十郎拎着尖刀,脸色铁青,“在兵法上你我乃是同门,自幼亦是要好的表兄弟,但世道艰难,我也不想以这样的盛宴来迎你。” “嘿,我何尝不是?在未看出你心向大坂之前,我无意杀你。但是,既看出你有意扰乱天下,我就不得不除掉你了。放你逃去,便是强过真田的角色。信十郎,这亦是习兵法之人的难处。得罪了。” 又右卫门再次挥舞了一下擦拭过的爱刀,缓缓举起。 但奥原信十郎纹丝不动。 “又右卫门。” “怎的,胆怯了,信十郎?” “非也。你难道不肯放弃取我性命的念头吗?” “这么说,我若放你一马,你便肯放过我?” “哈哈。”信十郎微微笑道,“在兵法上,你无疑胜我几分。否则,师父也不会把你举荐给大御所。” “哈哈,你以为只是兵法上的缘故?不只如此,是这里的问题。”又右卫门腾出一只手,指指自己的胸膛,道,“怎的,胆怯了?若不拿出斗志来,刀便不是刀。” 信十郎脸色苍白,表情僵硬,摇了摇头,“我不会主动出手。既然是心的问题,我就更不能出手了。石舟斋之剑的极致,乃是不杀。” “哦?” “若主动出击,岂不成了不明道义的乱世杀人之刀?犯了这一戒条,就算到了那个世间,我也定被师父逐出门墙。且放马过来。” “哦。”又右卫门吐了一口气,“你很聪明啊,信十郎!” “不错,我只能采取守势,虽然还未达到‘无刀’的境界,但估计还能接住几招,这点功夫我还是有的。” “哈哈!”又右卫门又一次大声笑道,“我已向你挑明了大事,你却二话不说就断然拒绝,我才迫不得已取你性命。哼,你们六人围住了我,却又不愿主动杀过来,究竟是何居心?” “这全出于师父的训诫。况且,你起杀心于先,我自救于后……” 就在这一瞬,又右卫门拨开右侧年轻人的枪头,猛地跃至庭前。 “勿追!”信十郎大喝一声。 又右卫门背对芍药花,刀指着信十郎,“信十郎,你这蠢货,居然搬出先父来钝化我的斗志!” “此言差矣,虫蚁尚且贪生,信十郎不过求得一命……” “住嘴!你明白我的弱点,哼!还说什么不杀乃是先父境界……好,今日且放过你。你这样的把戏能骗得了世人?告辞!” “休要追!”信十郎再次拦住了众人,“如风一般来的客人,就让他再如风一样去吧。” 从奥原的宅邸逃出之后,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取道上野官道。就这样步行着去,还是从何处寻得马匹?总之,他不欲再返回了。往前走了一段,宗矩爬上一个高坡,这才回过头来。山间小路曲曲折折,掩映在层层绿叶之中,奥原的村落已看不分明了。 “唉,信十郎……”又右卫门忽念叨了一句,不知为何,平时鲜有恐惧的他,竟也小心翼翼地环视一眼四周。已没有闲暇去取斗笠了。烈日射在头顶,一只蝇虻总在鬓边嗡嗡地纠缠不休。又右卫门心不在焉将其驱走,他眼里竟忽然落下一滴泪来。 信十郎已经明确地说了,他会为师父的荣誉而死,又右卫门则将其理解为“答应进城”。 信十郎有他自己的难处,他根本无法公开答应。因为用不了数日,柳生又右卫门现身奥原村,恐怕就会传遍天下,他为何会前来拜访,原因不言自明。为了应对传言,信十郎才未为他准备酒饭,而是为他上了一桌刀枪之宴。柳生又右卫门只得把一直使用的斗笠留在那里,巧妙离去。 二人之间的默契,信十郎之兄弟和儿子皆未察觉,若非如此,他怎能进得了大坂城?即使入了城,也定会被人敬而远之,断无法接近秀赖。可是,战事之后,信十郎还能返回故里吗?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坂崎出羽守的到来,也为此次可悲的较量增色不少。坂崎劝了,柳生也出面了,奥原丰政仍断然拒绝各方诱惑,甚至以白刃相逐将军幕宾…… “请原谅,信十郎……”又右卫门义念叨了一遍,然后朝奥原家的方向轻轻合起双掌,“太平之神似还需要一些供品。我不会让你白白失了性命。”说着,不安忽然涌上又右卫门心头。坂崎出羽在事后听到这些,会不会看出破绽?但现在实无法再返回取其性命。此事就放在以后,再作打算吧。 转过头,又右卫门不再眷恋身后。在绿叶的波涛之中,他朝着上野方向疾步而去…… 第八章 钟铭风波 庆长十九年,京都。 不知从何时起,人们把大佛殿的开光法事说成已故太阁十七周年祭。算起来,此年的八月十八确正是秀吉公第十七个忌日。世人回想起秀吉第七个忌日时的盛况,遂对此次也充满憧憬:连秀吉公第七个忌日都举行得那般盛大隆重,此次的忌日,定是前所未见的盛典…… 其实,在这期待背后,亦隐藏着莫大的不安。直到大梵钟铸成之后,这种不安方稍稍缓解。一时震动天下的洋教风波,亦渐次从百姓记忆中远去。当大久保忠邻前来捣毁教堂,大肆拘捕抗令之人时,人们恐惧之极,以为天下就要陷入大乱。可事后,人们竟发现一切如常。大钟楼建起来了,那座众议纷纷的大梵钟也运到了钟楼旁边。为了守护工程,大坂派来的武士达三千之多。为了一饱眼福,看一看大钟,大批百姓聚拢而来,武士们大声斥赶,如临大敌。 或许是因为工程某个地方存在缺陷,这尊镀金铜佛在后世的宽文二年(一六六二)因遇地动而倒塌,幕府把大佛回炉熔掉,改铸成了宽文通宝,但是梵钟却始终把威仪留存到了后世。此为后话,不言。只是据称有诅咒德川之虞的梵钟,却端端安然留到后世,这里面究竟包含着何等意味,已非凡俗之人可以参悟。总之,大梵钟高一丈四尺,口径九尺二寸,重一万四千贯,京都百姓早已等不及第十七回忌,均想前来观瞻,亦是理所当然。据云,还有些夸耀者让人伕带着香钱前来祷告。一言以蔽之,世人对巨钟的反响热烈之极。 所司代板仓胜重亦在红着眼睛赶工的片桐且元的引领下,前来观看大钟。随行的只有本阿弥光悦和茶屋之妻阿蜜,不消说,此非公开察视。 胜重一眼便明,此钟日后必带来莫大的难题。 当且元解开崭新的席子,让胜重看清韩长老撰写的铭文时,胜重慌忙把脸扭了开去,盯着本阿弥光悦道:“果然不错,真是不错啊。” 在回到所司代府邸之前,胜重表情凝重,一言不发。 本阿弥光悦也已觉察到了事态的严重。上方人众与日俱增,尽管在所司代的努力下,好歹抑制住了货价暴涨,但眼下的店铺客栈已人满为患。除了游山拜佛之人,几乎所有寺院都挤满了来路不明的浪人。 回到所司代府邸,进入胜重的客室,光悦摘下最近才戴用的宗匠头巾,擦了一把额头的汗,道:“估计涌入者有三十万之多。” 阿蜜默默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交给光悦,怕是光悦在委托茶屋进行什么查访。板仓胜重瞥了一眼,也默默擦起汗来。 “这就是了……”光悦一面翻着小本子,一面喃喃道,“涌入上方的浪人约有十六七万……其中,七成由大坂提供用度。” 板仓胜重淡淡把烟丝盘拉到面前,“那是因有坂崎出羽那样的人。” “万一发生战事,有三成人心向德川。” “三成?老先生也太天真了。”胜重重重叹道,“我看不足二成。” 光悦认真地摇摇头,“人看眼前利益,大坂必败无疑,怎会受人拥戴?” “不。”胜重打断了他,“老先生有所不知,世人总有赌博的兴致,总望有意外收获,正因这么想,才莽撞地一拥而上。”说着,他取出一张小纸片,递给光悦。 光悦当着阿蜜的面,默默展开纸片。虽然未明说让阿蜜也看一下,但胜重亦未显出责备的意思。 纸片上写着“真田左卫门佐幸村,五十万石”,接下来分别罗列长曾我部盛亲、后藤右兵卫、塙团右卫门、毛利胜永等人的名字。长曾我部后写着“土佐全境”,后藤后写有“三十万石”,塙团后写有“二十万石”。 本阿弥光悦撇着嘴摇了摇头,“真田充其量也就十万石,剩下的有一万石也多的了。” 胜重转道:“究竟是在尾张虚度终生,还是夺取天下?总见公终生呼喊着这一口号而战,此种嗜赌之性已深深扎根于其后的武将心中。可以说,这是总见公的遗物。老先生说呢?” 本阿弥光悦神情严肃地点头道:“在下也经常想这个问题。已故信长公曾逼着大御所去沙场厮杀,执枪去掠夺,用刀剑去侵占,领地、百姓、财宝、荣誉,都可凭借武力强取豪夺。给天下的武将灌输进这种嗜战之念的,正是信长公。” “是呀。”板仓胜重用扇子指着纸条,道,“这种习性依然深深扎根于世人心中,正如这上面所书,这五十万石、三十万石、二十万石都是诱饵,如此一来,就给人一种印象,越是杀人越货、铤而走险之人,越能飞黄腾达,几无人对此提出怀疑。” “不,不但敢于对此提出怀疑,并着力维护太平世道的人,即是大御所。故,可说,已故信长公和大御所几是死敌。” “精辟!”胜重不断点头,“是啊,信长公时代的好战性情,到了太平时世之后,就变成了大敌。人的心志一旦养成习性,就会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 “说得好。最近以来,光悦也忽地意识到,信长公夸耀武力,实际上,受害最深者乃是已故太阁……” “哦?已故太阁?” “是。太阁从信长公那里只学会了武力征伐,并且成了此中高手。他虽然将信长公统一天下的心愿实现了,但之后当如何,信长公却丝毫未教给他。因此,他又欲把手从高丽伸向大明国,遭到了那样的惨败,把自己也搭了进去。但这并非全是太阁的过错,原因亦在于信长公先前所辟歧途。” “精妙啊,老先生的思虑果然深远。” “此前光悦没有想到这些,乃是因为愚鲁。新的东西总会沦为古旧,光悦只是忽地意识到此。” “新的东西总会沦为古旧?” “是啊。日新月异,时日不会停留于一处,这才是天地之道啊。” “嗯。”胜重歪头感慨了一阵子,方道,“那么,关于此次的开光,我若现在就欲令其停止,先吹出一股何样的风好呢?” “光悦倒也看出了些眉目。” “哦?那你快说说,有无可避免乱事的速战速决手段?”听胜重这么一说,光悦嘴角明显露出一丝嘲笑,他使劲摇了摇头。 “你是说,不能速决?”板仓胜重吃惊地问道。 本阿弥光悦依然摇头,嘲笑的皱纹加深了,“此乃信长公的亡灵和大御所进行的决战。若是速战速决,信长公就胜了。” “哦,这话有趣。不错,这的确是信奉武力第一的信长公,和渴望天下太平的大御所的决战。” “既如此,那就先下令中止开光仪式,再耐心等一段时日。” “哦。” “当然,寻常人会觉得这方法平庸无奇,认为这样一来,就会给大坂准备的机会,但光悦却不这般认为。”光悦恢复了他那有些认真过头的严肃神情,压低了声音,“首先,下令中止开光仪式,静观其变,那些心血来潮、立志入城之人就泄了气,自会重新盘算。一旦他们重新思量,事情就好办了。入城者不会再增长。我们给予他们充分的考虑时间,让他们想想,究竟何方会胜?这既是制胜的战略,亦是一种充满仁爱的关怀。” 板仓胜重似要停了呼吸,直盯着光悦的额头。 “我不妨把那些甘为丰臣氏殉葬之人视为沙中之金。他们怀着截然不同的打算,有欲为天主殉教者,也有欲出人头地者。因此,若过早追逼,恐令入城诸人狗急跳墙。” “嗯。” “并且,万一入城者锐减,大坂城内的主战之众也就没了主张,溃散而去。即使不能如此黑白分明,起码能看清浪人们的动向。我们的对手可是信长公啊,故更要沉住气,等为上策。” 板仓胜重这才轻轻拍膝道:“对,苍天怎会有绝人之路!” “是。即使等一段时日,还是会发生战事。既如此,则不必急功近利。大人慢慢把他们圈起来,再让他们思量,究竟是战好,还是太平好……天下苍生不喜欢战仗。这样一来,大御所身后就有了无数拥戴的百姓,大坂城就在时日流逝中被孤立。他们肯思量,此战所失便小。” “嘿!”胜重有力地应道,“先生所言极是,我亦会将先生苦心禀报大御所。不错,若是行正义之师,顺应天下大势,或许真的不必着急。说实话,此前我一直在想怎样才能将入大坂之人一举收拾掉。对,急不得,我们背后乃是天下苍生。” 此前始终默默倾听的阿蜜,这时突然插进嘴来:“在大坂,已有偌多豪贾察觉到战事难以避免,在暗中寻找退路了。” “看来人们并未完全忘记战火带来的灾难啊。” 胜重附和了一句,却听阿蜜又说起一件意外的事来:“可是,也有人说,此乃大坂玩弄的谋略。” “嗯?” “首先,大坂城附近以及各关隘,乃兵家必争之地,但仗却打不到堺港,很多人遂逃到了堺港。但也有人说,大坂乃是有意先让众人逃过去,再趁机控制堺港。” “哦,这么做有何好处?” “好处是……若不事先控制堺港,待班国和葡国的援军来时,登陆就难了。更主要的是,若把富贾都集中到那里,到时好让他们多出军饷……” 本阿弥光悦沉着脸应道:“这些全是别有用心的流言,休听信。” “可是,避免战乱的手段又在哪里?阿蜜还是觉得,千姬和淀夫人实在可怜。” 阿蜜这么一说,光悦和胜重也无话可说了。她挂心的一定不止千姬和淀夫人。阿蜜到底把亲生女儿留在了城里,她现在虽是茶屋的妻子,但心底依然对大坂本城有着难以抚平的念恋。 “阿蜜从未对先生说过谎。只要能避免战事,阿蜜什么都愿意去做。但,若战事在所难免,阿蜜只好退回去默默祈祷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光悦责道,“因此,你才来到板仓大人面前。现在,局势还未到无法控制的地步,这要看大坂的举动。若战事已无可避免,我亦不会带你来。” “可是,”阿蜜歪头道,“开光在即,怎能阻止得了?” “这个嘛……”光悦约略尴尬地把视线游移到胜重身上。但胜重也是不语。他虽知必须阻止开光仪式,但究竟以何种理由阻此,还毫无头绪。大御所究竟有何计算,他也一无所知。他虽相信家康,可等待还是令人痛苦不堪。阻止开光的命令并非点燃烽燧的镝箭,而是抛给秀赖母子反省的机会。 “这并非谁都要明白的事。可你竟为何如此挂念?”看到胜重保持沉默,光悦不得不开口道。 阿蜜支吾道:“这、这个……” “我想让你知,开光定会被阻止,然后,或许便会动刀兵。只有这些。” “是。” “一旦打起来,茶屋夫人需有打算。至于此外的事,谁也不必知道更多。” 阿蜜欲言又止,她看来甚是担心。 “阿蜜,你心里有事?” “是……不……” “就说说吧。我们就权当未听,回头把它忘掉。” “实际上,一旦真打起来,阿蜜想救一个人。” “是你的亲生女儿?” “不,对她,我无能为力,是另外一人。” “另外一人?” “对,便是少君血脉国松公子。” “他?” “是。因为忌惮千姬夫人,他被寄养到一个与京极氏有些关系的人家。只不知最近会不会送回大坂。若送回了,阿蜜也就无法了。如有可能,我只想悄悄帮他,给他一条活路。”言毕,阿蜜有些畏惧地瞅着胜重。阿蜜生的是一个女儿,伊势的那个侍女生的却是个男儿。就连秀赖也对千姬心生畏惧,故在孩子落地之时,连男女都未公开,单是谎称死胎,直接给了京极家臣田中六左卫门。当然,孩子本人并不知自己便是太阁的孙子、秀赖儿子。只是最近有传言说,有人一再劝诱秀赖把孩子领回城内。 胜重仍沉默,光悦只好问道:“这么说,一旦战争不可避免,你想设法阻止那孩子回城?” “是。”阿蜜十分小心地点了点头,“若说我能帮少君做些事,恐怕也就只有这个了。” “茶屋夫人。”此前多时沉默不语的板仓胜重此时发话道,“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则不可说。右大臣在城外藏匿着子嗣,这种事情就算是捕风捉影,最好也莫要随便言说。” “是。”阿蜜慌孔起来,“或许,这确是在捕风捉影。” “是谣传。据我所闻,那孩子生下来就死了。由于无人作清楚的禀报,右大臣恐还以为孩子仍然活着。像茶屋夫人这样的人,怎能被这等谣传迷惑?” “是。阿蜜明白。” 正在这时,一个年轻侍卫进来禀报:“骏府安藤直次大人到。” 光悦和胜重都吓了一跳,不禁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用说,来者定带来了家康禁止开光的命令。幸好阿蜜还沉浸在国松的事情中,未察诸人惊慌。 “安藤大人?说不定他亦是前来参观大梵钟呢。请茶屋夫人先归宅吧。光悦先生,安藤大人乃是我至交好友,能否请你为他煮杯茶?” “深感荣幸。”光悦道。 “夫人,我派人用轿子送你,你先回吧。” 阿蜜才忽地明白过来,“是。阿蜜告辞了。”说着,她拿回小本子,恭敬地施了一礼,去了。 “先生,终于来了。”胜重似在调整吐纳,念叨了一句。 “是啊。”光悦脸色通红,表情僵硬,“箭已离弦了。” “不,这么说还早了些。恐怕,这还只是个难题。尽管是道难题,也要看人如何应对。” “话虽如此,可秀赖并未吃过苦头,我料他难以解开这难题。” “不能让他等着,总之,先见见直次再说。我先一步过去,请先生准备一下茶,回头就过去吧。” 无论多重要的秘密,胜重几乎都坦诚地让光悦同席。从这等意义上说,胜重对光悦最为信任。 胜重前脚出去,本阿弥光悦便闭上眼睛,诵起佛来:“南无妙法莲华经,南无妙法……” 在所司代的客室里,安藤直次一副行者打扮,面无表情坐在那里。直次这几年威仪大增,身体也发福了。 “是安藤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胜重寒暄道。 直次则简慢地还了一礼,“那些浪人进来了不少啊。乌合之众!看来都是些对腐臭格外敏感的东西。” 胜重温和地笑了笑,“这么说,安藤大人认为,丰臣氏内部已然……腐败?” “不腐败还能怎祥?虽说不关我事,但还是令人激愤,我甚至都欲痛哭流涕了。大御所的好意全都石沉大海,天下何处还有如此器量宏阔之人?” 胜重并未回答,单是问道:“大人这次来意,是下令禁止开光?” 不知想起什么,直次竟簌簌落下泪来,“世上再无比愚蠢更深的罪过了。世人都以为,大御所忍无可忍,要严令禁止开光。” “怎的,不是禁令?” “不是,是延期。八月初三吧……只会延期这么几日。” “延期?” “并非不准。” “哦。就是说,大坂若积极行事,在十八日的太阁忌日之前打理好一切,举行开光也无妨,对吧?” “是。可是,大坂那边真有人能体察大御所的苦心?” “那么,延期的理由是什么?” “对钟铭不满。大御所震怒,说那里面有诅咒德川的字句。” “钟铭?” “是,钟铭文中有‘国家安康,君臣丰乐’的句子。这‘国家安康’就不用说了,分明是把‘家’与‘康’拆了开来,意在腰斩大御所,这‘君臣丰乐’,便是盼望丰臣为君,祈祷丰臣氏繁荣。汇集于骏府的读书人一看便知,报告了上去,竟使得近来身体欠安的大御所震怒,称此为大不敬。” 板仓胜重悄悄在膝上将这几个字比划了一下,不禁哑然。 直次垂下眼,怒道:“假托建造大佛,意在诅咒德川,诅咒大御所,实在天理难容!” “嗯。这道难题……果然难解啊。” “你的意思,是大御所多心了?” “哪里!我非此意,国家安康……是啊,你这么一念叨,把名讳硬是分了开来,大御所自会震怒,即使勃然大怒,亦是理所当然。”胜重假意表示赞同。 见板仓胜重如此附和,安藤直次又苦着脸道:“再也无比蠢货更难处置的了。幸亏现在骏府笃学之士云集,正在整理古籍,发现这种阴险的诅咒之法乃是古已有之。这是何等……何等残忍!” 胜重并未回话,单是低声念叨起那句话来:“国家安康,君臣丰乐……”这一念叨,他心头不禁涌上一股悲伤,几欲泪下。 撰写这钟铭的乃南禅寺的清韩长老,胜重甚是熟悉。清韩虽为寻常禅僧,却亦是饱学之士,尤喜玩弄文字。因此,这次钟铭,他定是抱着逢迎取悦双方的打算,故意把家康的名字和丰臣的姓氏写了进去。可是,家康竟在钟铭上出此难题,这是何等可悲之事!况且,一旦秀赖应对不周,家康晚年的名节就极有可能会被此事玷污。 “明白。不是命令他们停止,而是延期,可对?”胜重复道。 “正是。由于其中缘由不便告人,故大御所的意思,是以所司代大人的名义,将此令告诉片桐市正。” “片桐市正?” “是。市正乃明白人,他应明白此中深意,之后,亦会直接……”说到这里,直次突地顿住,“真是气死我也,我连对路人说话都感到厌烦!” 但板仓胜重却认真低下头沉吟道:“安藤大人。” “板仓大人?” “正好本阿弥先生在此,他欲为大人献上一杯清茶,我是不是把他请来?” “既是光悦,当然甚好。” “好,那就先用先生的茶清理一下肺腑吧。此事确让人费心,又苦闷又气愤。可不是还有人在捺着性子忍耐吗?”言罢,胜重用力击掌。此时光悦早已准备好,只等着他招呼了。 光悦让两个小僧把风炉和茶具搬来,自己则一脸严肃进来,施礼道:“安藤大人,久未拜会,大人神清气爽,真是福气啊。” “先生也还是这般硬朗,亦是大好。” 眼角发红的直次忙别过脸。板仓胜重用眼角的余光把这些看在眼里,他抬起头,以一贯的沉着声音对光悦道:“安藤大人希望品品先生的茶。就请煮一杯吧。” “遵命!”光悦专心煮起茶来。在二人用完茶之前,他什么也不想说。 直次先饮,接着为胜重。胜重细细品味,把最后一滴茶都喝下,方放下茶碗,道:“本阿弥先生,大御所已下令延期举行开光仪式。” 本阿弥光悦平静地点头,“那是为何?” “因为钟铭当中含有诅咒德川的不敬文字。”胜重淡淡道,“有问题的字句就是‘国家安康,君臣丰乐’八字,字句故意把大御所的名讳拆解开,暗望丰臣氏重振昔日风光。” “国家安康,君臣丰乐……”光悦在口中反复叨念,凝神思量,双眼突地放射出锐利的光芒。 “先生也品出来了?”在板仓胜重的再三催问下,光悦竟忽然扭过脸。他的眼角也红了,“清韩长老……唉,清韩长老也和在下一样,从心底里希望太平。”还没说完,他忍不住擦起泪来。他似未把此言理解为清韩的逢迎,仅是感慨清韩不知不觉把愿望渗透到铭文中了。他的话哽在喉咙里,面容扭曲,无语良久,方道:“清韩长老……怕是这样吧。” “是啊……清韩居然诅咒太平世道的脊梁,可憎!可憎!真是个可恨的恶僧!”直次恨道。 “说的是啊。”光悦含混应道。 “可是,大御所大人……不,不明就里的人,或许还认为清韩长老是个大忠臣呢。哼!” “是啊。” “幸好防患于未燃啊。不过,文字的效果立刻就显现出来了。” “是。” “总之,长老已成为俎上鱼肉。不过……” “怎样?” “长老乃是侍奉佛祖的僧侣,还请莫伤及性命。”直次道。 这倒是胜重未想到的,“是,怎生说他也是一介僧侣。” “另有一件,钟铭很有可能会成为向后世诉说此事的重要证物,故请妥善处理,休要将其损毁。”光悦忽道。 此言简直令人意外之极,胜重不禁瞪圆了眼睛,望着直次。直次探身道:“本阿弥先生,你说把那口钟好生保存,留给后世?” 胜重也接着诘责道:“以我之见,诅咒德川的梵钟,最好立刻熔毁。” 本阿弥光悦则一面擦着茶碗,一面道:“将钟熔毁,大御所大人和清韩长老就愈是悲哀了。不,右大臣也是如此。” “可悲?” “是。此次的事情是由愚人引发,故,若连那钟都要毁掉,此事就只能在愚人口中流传了。” “那倒也是。”胜重道。 “可是,若把此钟留下来,到了后世,说不定就会有人用心听出这悲哀的乱世遗物之声。” “可是,”直次道,“它也极有可能成为误解大御所的依据……还是应……” 光悦使劲摇了摇头,“《法华经》不也在某个时日不如其他经文为人重视吗?可不知从何时起,它便大放异彩,受人瞩目。凭小聪明行事,只是对愚者的袒护。让钟和钟铭就那般留存下去,任后人撞击,任后人去聆听,昭昭之心,天日可鉴!” 直次和胜重面面相觑——光悦的看法竟与二人完全不同。 “先生的想法真是罕见。可是,一旦以钟铭为由生起烽烟,大御所的一世英名……” “不会因此而被玷污!”光悦竟变成了斥责的语气,“此事怎能玷污大御所的一生?如此敬畏神佛、施行仁政、热爱太平的大御所,怎会因为这样一事……到时,那钟才会发出巨大的鸣声。” “说的是。” “此乃阻止乱世重现之钟,不,是将残留于世人心中的乱世遗风一扫而光的钟,是警世之钟!它警告世人,愚蠢的执著将带来无比悲哀的战乱!人最可悲的是何物?是愚蠢!再也无比愚蠢更可悲的东西了。” “嗯。” 二人抱着胳膊,不约而同沉思起来。光悦的思虑的确超凡脱俗。可是,事实果真如他所言吗?那钟何时才会真的鸣响?再过一百年、二百年,此钟将会如何? 板仓胜重把视线投到庭院中的水池。忽然,他似觉立在池畔的一块石头仿佛在微笑。那块石头乃是信长公当年为足利义昭筑建二条城府邸时,从天下收集来的名石之一。当时之人已不在世,唯那石依然以同样的姿态静静伫立…… 第九章 祸起铭文 从庆长十九年七月二十六到八月初一,片桐且元待在大坂城内,如坐针毡。一到八月初一,他就速速出城,直奔京都而去。骏府那边依然无半点音信。因此,他以为家康已接受了他的建议,答应暂且把移封之事拖到太阁十七年忌之后。 开光的日子定于八月初三,只差两天了。京都的情形一定都由所司代一一禀告骏府,既然家康公未另向且元作任何吩咐,就说明已接受了他的建议。因此,此时乘坐茶屋船赶赴京都的片桐且元,自是松了一口气。 对于七手组以及大野治长兄弟等人,且元不动声色进行牵制,使其拒绝浪人入城。他苦劝:“一旦他们有恶念,十七年忌必不能顺利举行。万万要收敛。”并且,如同他在家康面前公开宣称的那样,他还不忘在后面添上一句:太阁的巨额遗金已经见底了。劝告究竟会产生多大的影响,他现在根本无暇顾及,总之,只想稍稍喘一口气。他心里如此想着,进了京。 船一到伏见,且元就惊呆了。此前他领板仓胜重和本阿弥光悦观看新梵钟,乃是七月二十五。虽然那时东山一带人已很多,他万未料到,从伏见到京都一带,现在几已是人山人海。通往东山的大道两侧全都搭满了看台,到处撑着幔帐,铺满耀眼的绯纱和毛毡。 到了东山,更是人满为患,衣着华丽的女子尤多。 “喂喂,开光仪式还没开始呢,怎的人就这般多了?”且元向路人询问。 “照这种安排,初三还不挤死人,女人家自然就看不到了。因此,从今日起大家就都出来参拜了。” 且元这才明白,人们已预料到仪式当日定会拥挤不堪,遂提前来参观,怪不得女子这般多。 在杂乱的人群中,不断有吹吹打打的僧侣队列通过,全都是为列席三日后的典礼而汇集京都的各地僧侣。 人们把充满酒气的纸莲花抛酒在行进的队伍中,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在人群中拥挤,有好几次,片桐且元眼角都热了。这些人也知战争不会打起来,才充满喜悦之情。此时的他还不知,他的梦早已被击碎。 当夜,且元令人在方广寺大佛殿前燃起热闹的篝火,以烘托气氛。 片桐且元从所司代板仓胜重处得到“延期”之令,为第二日,即八月初二。 八月初二,气氛比前一日热闹了数倍。从清晨起,身着盛装的女子就络绎不绝,装束的华美,让人想到了极乐净土。太阁在世时的醍醐赏花会就曾让人们瞠目结舌,但那时身着华美衣裳的,都是太阁妻妾及众大名女眷。可是在十七年后的今日,豪华的色彩已变成了从市井流淌出的光艳。太平是何等美妙啊! 且元望着眼前的热闹情景,遥想太阁旧事,不觉间出了山门。 参拜道路前,方圆十数町内,乃是数不清的货摊和店铺,从远近各地的商家到玩杂耍的艺人,全都在扯着嗓子招揽客人。眼前百姓的喜悦正是自己辛劳的成果,且元大感宽慰。 说来,大佛殿与丰臣氏的缘分真是不浅。秀吉公最初决定筑建方广寺,是为天正十四年五月,那时的大佛还是木像。之后,大佛于庆长元年闰七月的大地动中损坏,只剩下佛殿。秀吉公决定重建大佛,可未等完成心愿就归天了。为了为秀吉公祈祷冥福,秀赖母子决定再建大佛,时为太阁故去后的第四年,即庆长七年。那一次,大佛本尊不再是木像,决定铸为镀金的铜佛,在铸造过程中,集中了众人智慧,可铸成的大佛却因铸造师不慎引发大火,又被熔毁,就连在以前的地动中存留下来的佛殿也被烧毁。从庆长十五年六月起,再次重建大佛殿,到十七年,终于完成,大佛殿和大佛都建了起来;之后,又整修了附属的伽蓝,配备了大梵钟,终于完成了佛殿的威容。可是,为此耗费的资财之巨,甚至抵得上筑建大坂城的费用。 此乃丰臣父子两代的执著。既然佛殿已经雄伟地屹立起来,秀赖和淀夫人必都沉浸于无限感慨。 且元沿着店铺林立的大道边走边看,走了两三町,忽地被随他来京的次子为元叫住:“父亲大人,所司代十万火急派人来。” 且元一惊,回过头,“必是商量明日典礼的事。来者是谁?” “是……”为元语塞起来,“似是前来通知延期……的人。” “延期?”且元只觉得脑内嗡一声,顿时头脑发热,眼前发黑。他拼命拨开人群往外挤,连究竟是如何脱鞋登上新佛殿旁的客殿,他都浑然不知。 “哦,是中坊左近大人。”且元连打招呼的声音都尖锐起来。中坊左近秀政缘何作为所司代板仓胜重的使者而来,且元已来不及想了。中坊左近已晋升为奈良奉行,因此,他被派为使者,与丰臣氏的移封绝非无关。 中坊左近正了正坐姿,把白扇立在膝上,“先传达所司代的命令。由于此次所铸梵钟铭文中,明显含有诅咒德川的字句,况且有人控说梁上的铭牌‘栋札’写得不妥,大御所大人极为不悦。因此,明日的供养停止,延至他日。此为大御所大人的口谕。” “口谕?”且元当即反问,“是口谕,不是命令?” “不。”中坊左近岔开视线,摇了摇头,“是传达命令的口谕。” “中坊大人!”且元咄咄逼人,向前膝行一步,“这分明是刁难!典礼万事已备,远道而来的名僧名士齐聚京都,单等明日的供养大典。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要延期?岂非浪费巨大的资财,又丢尽且元的面子?请无论如何准许明日的供养大典,日后大御所大人或者将军怪罪,且元甘愿切腹谢罪。况且,就是想停,现在也无法停了。请尊驾将且元的意思回复板仓大人。”这阵慷慨激昂的回复,简直相平日的且元判若两人。 “嗯。”中坊左近秀政思忖了一下,“这么说,市正大人欲一人承担责任,以让明日的供养照常举行?” “正是!日后如有怪罪,且元切腹谢罪。” 秀政意外地点了点头,“那么,在下就把大人的意思禀报给所司代大人。片桐大人果真豁出性命了?” “不劳挂念!” “既然这样,大人先在此等一下。”中坊秀政轻轻站起来,避开喧闹的参拜大道,飞马去了。 秀政去后,片桐且元的脸色逐渐苍白起来,连嘴唇都没了血色。他因方才一时激愤和慌乱,根本就未弄明延期的深意。这绝非一件简单的事情。德川说钟铭里有诅咒己方的字句,而且,对栋札的写法也不满意。如此说来,修建宫寺时,栋札上除了写施主和监督工程的奉行名字,还需写上主事工匠的名字,因此,此次应该将秀赖、且元、工匠中井正次并列写于一处,可是,且元唯独未让人记上“中井正次”。中井正次定是对此事心怀不满,暗中向所司代告发了。 钟铭中诅咒的字句到底所指何处?不把工匠的名字写于栋札上,这座佛殿就不是“宫寺”就成了丰臣氏诅咒德川的私家戒坛了?德川是不是这样想的?可明日就要开始的大典,却在今日才禁止,真是故意刁难!他们定是早有预谋,为了出这道难题,故意沉默至今。 且元拍手唤过为元,令他把护卫青木民部少辅一重叫来。一重乃七手组之一。不消说钟铭,即使对栋札,他们二人也似毫无意见。 “这里面必有误会。板仓大人和市正大人交情不错,他定会从中斡旋一。”一重道。 且元阻止了他:“总之,先派人到南禅寺请清韩长老来,说有事好让他出面解释。我还根本不知钟铭里写了什么呢。” “遵命!”为元应一声,前去安排。 未久,中坊左近秀政骑马返了回来,他连额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一看到且元,就拼命摇头,“大人严令,明日断然不可举行大典!” “断然不可?” “正是。大人说,片桐大人若在大御所与将军怪罪下来时切腹谢罪,这样做,片桐大人的道义是站住脚了,可板仓大人就无立足之处了。虽说本人不肖,但亦身负拱卫京都的重任,若身在京都,却让诅咒天下的不敬供养照常举行,岂不成了严重失职?到时,恐怕您切腹也无法了事。故,板仓大人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阻止明天的典札。以上为大人口信。”听秀政如此一说,且元茫然,仰天长叹:此乃为何? “板仓大人是这般说的?”颤抖了半日,且元最终只说出一句。 “正是!”秀政探出身子,“所司代还严正道,片桐大人当明白此事。” “我应明白?” “是。片桐大人曾多次赶赴骏府,面见大御所,大人当比我等更清楚此中曲直。请大人赶紧早早发布禁令,并将这些意思转禀秀赖公。一旦有异常,板仓大人就会立刻出兵。大人要您好生看清形势啊。” 且元再也答不上话来,他明白家康的意思,那就是移封秀赖!其实,且元绝未忘记这些,他早就打算,在完成此次供养之后,就向秀赖认真地提出移封一事。 “片桐大人,”看到且元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中坊秀政同情道,“有一点鄙人不明,大人和大御所不是早就谈好了吗?” “唉……也并非全未……” “实际上,骏府最初说钟铭中含有不祥字句,是为七月二十五。” “二十五?那板仓大人为何直到今日才……” “是啊。最初来的乃是大御所的亲信安藤直次大人。第二日,板仓胜重大人的公子重昌来了。重昌是正使,他把五山的僧侣招来,调查清韩长老所书的钟铭是否真是诅咒,若真是诅咒,就即刻停止供养,这是密令。” “这么说,五山长老已经被传去了?” “不错。二十七日,东福寺的守教、南禅寺的宗最洪长、天龙寺的令彰、相国寺的瑞保、建仁寺大统庵的慈稽、胜林庵的圣证、妙心寺的海山等七位长老悉被召集,分别陈述,都认为铭文中有诅咒。” “中坊大人!” “怎的?” “这、这是二十七日的事?” “当然。” “那、那为何直到今日才告诉片桐且元?” “在下也不明。但是,板仓大人吩咐,关于此事,若有什么想法,先稍候,片桐大人定会亲自去说,遂拖到今日。” “啊?”片桐且元强压着怒火。 板仓胜重恐怕一直认为,片桐且元会在供养准备妥当的时候,前去告知他“秀赖答应接受移封”。且元若有这个意思,德川就不会公开钟铭问题了,才等到今天。当然,这都是中坊秀政的猜测,他如何能知真相? 片桐且元脸色苍白,六神无主。如此一来,秀政也害怕起来:原来德川是为了故意让且元大吃一惊,才有意拖延到今日。若事先通知,让对方作好准备,事情便无味了;一直拖到最后,便可让对手措手不及。如此说来,待在这里久了,怕亦有危险。 “片桐大人,恕鄙人多嘴,大人能否立刻延期,并把这个意思通报大坂?” “这么说,已经无法挽回?” “看在你我的情分上,鄙人再告诉大人一事:京都的事情,所司代已安排好了。” “哦?” “事情早于二十七日就判明了,之后,当然有充裕的时日安排。” “唉!” “鄙人再说一遍:明日断然要停止供养!这是严令。” “……” “大人乃是右府大人家老,如此大事,自不能独断,故请即刻把这个意思通报右府,请右府大人定夺,才是正理。” “是啊……” “鄙人只能说这些了。恕鄙人无能。告辞。” “且等一下!中坊大人,且等一下。” 但中坊秀政连头也不回就去了。他必也心存警惕:片桐且元如此失态,身边的武士还不定会做出什么来呢。 “父亲大人!难道就这样让人回去了?”为元匆匆忙忙赶来。 片桐且元茫然地仰头沉思,瘫软委地。他似还没有解开家康的难题,心中除了茫然,还是茫然:难道清韩长老真是在秀赖或淀夫人的授意下,诅咒德川家康? “父亲,如何是好?就让使者这么活着回去?” “混账!不可鲁莽!杀了使者又能怎的?”且元厉声呵斥着为元。可是,之后该怎么办,他心中仍旧一片混乱,毫无主意。思来想去,须先禀报秀赖和淀夫人。 如同中坊秀政所料,当且元清醒地想到此当务之急时,与为元一样激愤的护卫早已把他围了起来。三千人的丰臣护卫,由七手组的青木一重和野野村雅春、真野赖包等人率领。此三人都脸色铁青。 “大人答应供养延期了?”当众人面无血色逼过来时,且元已生赴死之心。但如同所司代所言,他死亦无济于事,疯狂之人会因他的血越发失去理智,而后,所司代的手下便会以骚乱为由,出兵弹压。那样,莫说是举行供养,就连东山一带都会变为人间修罗。 “休要急!据且元思量,这既不像大御所的意思,也不似所司代的意思。”且元终意识到,若他不向众人说明,恐有大乱,“此非汇集骏府的读书人无聊的臆测,乃是阿谀逢迎的误解。”当然,他未必这样想,但若不这般说,事态就无法平息。“他们说钟铭中含有诅咒大御所的不敬之言,因此,一旦各位在此骚乱起来,就会让人对此信以为真。故,各位绝不可慌乱。”说着说着,他逐渐恢复了冷静,“各位都知,清韩长老乃是当今天下第一的学人。铭文既是长老所书,长老定会为我们澄清误解。一旦骚动起来,长老亦会陷于不利,故,务必冷静!” “这么说,市正大人打算就此暂停供养大典?” “除此之外,实无他法!总之,由于大御所震怒,所司代已经下令延期,若有不服,必刀兵相向。各位,像这等极易引发战事的大事,怎能由我等擅自做主?各位想想,是不是这个理?总之,诸位先把延期的命令传达各方,剩下的事情,且元会急奔大坂,禀报少君,请少君定夺。你们听着,在少君作出决定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 看到自己的劝说逐渐平息了众人的激愤,片桐且元稍稍心安。对,就当这么办。殊不知,由于这样一想,他已离“家康的难题”愈去愈远,只是他丝毫未察…… “三日供养延期。” 纵然看到此公告,参拜之人也弄不明此是为何,有人以为是大法师有恙,有人猜测是大施主丰臣右大臣出了什么乱子。尽管立刻就有浪人预感到是来自关东的阻力,并且散布言论,但几无一人会想到理由竟起于钟铭。而且,当不久后,事情在民间传扬开来时,诅咒之说法竟使得百姓心悦诚服,真是不可思仪。 “国家安康……诅咒大御所?” 听别人如此一点拨,百姓豁然开朗。铭文确实把“家康”二字拦腰拆开,对勉强能解文字的百姓,作为最浅显易懂的延期理由,这种说法获得了广泛接受。如此见来,百姓既是聪明的贤民,又是最易受骗的愚民。 “真是可恶!无论如何也不能为诅咒他人,重建大慈大悲的大佛啊。如此居心,圣佛怎能答应?” 当然也有反对的声音:“遭报应啊。诅咒一下亦是理所当然。原本就是太阁大人的天下,关东却横抢过去,逾期不还。” “嘿,这十七年忌不知会怎样呢。” “所司代似也无要出兵的样子。最终,那个梵钟恐要被扔弃了。” “是啊。如想打仗,双方早就打起来了。争来争去,只要把那句文字磨掉,不就没事了?” “唉,最好是不战啊。” 在诸说纷纭之中,片桐且元急匆匆让人备船赶回大坂。 在他的劝说下,尽管众人的情绪暂时平伏下来,但是三千护卫,主张袭击所司代官邸的人却占了一大半,群情依然甚是激切。且元明白,能够勉强安抚住他们的,只有秀赖的命令。此时,所司代周围已聚集了超过五千人马,无不剑拔弩张。且元把安抚众人之事慎重托付给了青木一重和真野赖包。 究竟当如何向秀赖母子说明?一路上,且元始终为此苦恼不已。明日原本要开光了,说不定秀赖和淀夫人都已高高兴兴从大坂出发,准备参加明日的供养呢。在各处张贴延期告示,或是口头传达命令之前,且元先把野野村雅春打发到了大坂,只望雅春能冷静说明事态。这从天而降的祸事,几已压塌了且元的腰。他连以前跟家康会面时的情形都无暇回顾,单是收拾眼前的局面,就已筋疲力尽。 一踏上大坂城的码头,且元就感受到城内出奇的安静,甚至让人心生恐惧。这绝非因为他来自喧闹的京都,一定已有重臣听到这措手不及的延期之令。 且元想得不差。在本城秀赖的客室,以大野兄弟为首,织田常真与有乐斋均已前来,木村重成、渡边内藏助、速水甲斐守、茨木弹正、直森与市兵卫、米田喜八郎等人也都在座。虽然看不见别的女人影子,但在正面上座,淀夫人正和秀赖并排坐在一起。众人高声争论。 一看到且元的身影,众人齐齐闭了口。一瞬,室内冷如冰库。 “市正,这、这究竟是怎回事?”淀夫人最先发问,使劲探出身子,“我们刚才还在争吵呢,都说是我妨碍了大家,错失战机。关东一开始就用毒计。我遭到了将军夫人暗算,轻易中计,被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否则,在所司代抛出难题之前,我们早就该掩杀上去,痛痛快快打一仗。市正,你说呢?我们到底还是被关东暗算了啊!”淀夫人长泪直流。 “先……请先冷静一下。”且元险些流下泪来,一时间竟喘不上气,“且元也想起一些事来,请夫人先冷静,且听听经过。”嘴上如此说着,他却根本未意识到,此话让他陷入了困境。他此时该做的,首先应是冷静地报告,然后再问秀赖该如何处理。作为一个辅臣,即使在此后再陈述意见也绝不为迟。可且元实太疼爱秀赖了,觉得此时已一片茫然,正是这种可怜的同情心,使他自置险地。秀赖自然更不知所措。他尽管身长六尺有余,坐在正面亦是相貌堂堂正正,此时却似个眼看要哭闹起来的孩子。 “绝无……夫人受骗之事……绝对没有。无论大御所还是将军,都希望德川和丰臣同舟共济,他们别无二心。此次的事必是误会。” 且元刚说完,淀夫人便道:“我看也是。怎样,诸位,市正也这般说。” 满座陷入沉寂。但他们未必就被且元的话说动了,只是在想:且元在场,即使同淀夫人争论,怕也无济于事。 “哼!”织田有乐斋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才开口,“大坂城内起了大骚动,市正。若说国家安康是拆解了家康公名讳,是在诅咒他……那日后谁还敢轻易使用文字?” “这个……” “你且等一下。这未必就是谣言。在大坂城内,诅咒那老狐狸早死的人何止一二。只不过他们不是用文字来诅咒,而是在用心诅咒。”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有乐边说边以锐利的目光扫了众人一圈,“这些诅咒的人,从一开始就看出关东会借供养为难。此前他们就下了决心誓死一战,想在供养当日,于现场起事,如此一来,大坂就取得了先机。可是,阻挠他们这般做的,就是片桐且元这位太过老实的忠臣,轻易入了关东的套,以为供养可平安无事举行,遂拼命压制大家,以致有乐之流玩世不恭者,都要为这位老好人撑腰。你说呢,大野修理?” 大野治长的脸顿时通红。治长之弟治房忍不下去,道:“请莫再说了,织田大人!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 结果,有乐气势汹汹,把话锋又指向了治房:“大野治房大人,你是未听明白我的意思,若不明白,就少插嘴。你说呢,内藏助?”他又把锋芒指向了渡边内藏助。 “说不定你也正后悔呢,要是杀掉片桐市正就好了。如是这样,此时就可把五万浪人放进城来,对方一有举动,就立刻起事,先攻下所司代官邸和伏见城,得势之后退守大坂,以图后计,守上两年三年当毫无问题。兵粮大可以让欠丰臣氏恩义的诸大名来出。就算他们不出兵,但出些兵粮,总不致拒绝,想必这点义理还在。刚议到此处,福岛等人就立时答应愿出三万石。对吧,内藏助?” 渡边内藏助若无其事耸耸肩膀,“正是。” “我,”有乐毫不在乎道,“已经老朽,早不知如何打仗了,故不欲对此次战事多嘴。但是市正,你不在时,群情激愤,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若不明今日情势,以后断无法进行交涉。老夫虽为你泼了些冷水,但只是想告诉你真相。”说完,他便沉默了。 不愧是有乐!片桐且元为他的勇气而感动,也充分感受到了他对丰臣氏的好意。但织田有乐当着众人发表了这番高论,却未必出于对且元的好意。有乐是为所有人的愚蠢而愤怒。对不自量力、轻妄主战之人,及对附和赞同之辈,他都怀有愤怒;连关东对秀赖和淀夫人究竟有何求都搞不清的且元,更让有乐焦急,甚至轻蔑。对有乐斋来说,这个世间太无聊,总有一群令人愤怒的愚劣之人在吵吵闹闹。 一瞬问,满座陷入沉寂。 “在下有事要禀告大人。”过了片刻,坐于末席的一人向秀赖道。秀赖一愣,从扶几上直起身子,众人的视线也不约而同聚到了末席。说话者乃是木村重成。 “先前的报告说,片桐大人由于担心事态混乱,才在暂时决定供养延期之后过来。大人应先问一下,事情究竟是否如此。”重成凛然的声音撞击着每个人的心。 “哦,对。”秀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把视线转向且元。 “且元,京中就未引起骚乱吗?决定延期一事,你究竟有何算计?不用拘束,只管说来。” “且元惶恐之至。”且元几欲泪下。他知,秀赖和淀夫人既无大野心,对关东也不存诸多疑虑。对于他们来说,这晴天霹雳未免太残酷。 “善后事宜,我已委托真野丰后守,故暂时还不会有乱事之忧。” “哦,很好。那么,日后你如何打算?” “这个,恕在下斗胆……”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且元恭敬地伏下身,“请再次将市正遣往骏府。”话一出口,就连他自己都为之一惊。此前他从未这般想过——即使自己不离开大坂城,主战之人就已沸腾,如在此时离去,他们将会如何?他们必会认为,且元乃是出逃。 织田有乐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市正啊,市正要前去申辩……仅此而已,是吗?” “织田大人,少君正在问话呢,请你自重些。”淀夫人大声阻止了有乐,回头道,“少君,且听听市正的想法,直到明白为止。” 秀赖使劲点头,“你去骏府之后,欲对大御所说些什么?听说大御所甚是震怒,现在大家担心的就是这个。” “震怒的说法,完全来自所司代的口信。但少君想,一个震怒如此的人,怎会说出延期之类不冷不热的话来?大御所若真正震怒,供养恐早就被断然禁止了。这暂停的说法,必是……” “有理。” “所谓延期,言外之意,便是若有申辩,不妨听上一听。于今看来,骏府并未把全部的路都堵死,市正乃是这般想的。” “那么,你欲怎说?” “由于事情起于清韩长老,故在下欲把长老一起带去,让他清楚说明字句的出典,以除误会。”说着,且元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负疚感,只觉一个声音在心中频频向他呼号:眼下,不可离开此城。 “若问题只是出在钟铭上,许还有回旋余地。”秀赖似已隐约觉得,问题不仅仅在于钟铭,这话也提醒了且元。其实,问题真不在钟铭,而在移封。倏忽之间,此念从且元心头滑过。目下气氛只令为人忠厚老实的且元责任感大增,却阻塞了他的思路。 “无须赘言,直到供养的前一日才提出这等事,自然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但,听说近日大御所身体欠安,若听到一些不吉之语,难免震怒。但仔细想来,大御所向来疼爱少君,而且事关已故太阁大人十七周年忌,故,该询问的还是要询问,争取十八日举行祭典。或许出于这样的想法,大御所才有延期的命令。” “这么说,是疑心生了暗鬼了?那么,你便辛苦走一趟吧。” “是。其他人去,在下不甚放心。若是顺利,许还能赶得上十八日。目下,还得在下亲自去一趟。” “那最好。”淀夫人叹了一口气,答应了且元的请求,“就算是我,若想到遭人诅咒,也会愤怒到气出病。就请市正赶紧到骏府再走一趟。少君,赐市正一杯酒。” 秀赖大方地点头,命重成准备酒杯。 事情可真是奇妙。主战之人当然会把家康禁令视为挑衅,然秀赖和淀夫人则压根就无一战之意,甚至还急急把片桐且元使到骏府去。因此,若片桐且元把家康的意图向二人挑明,或许,二人还会意外地爽快答应移封。如此一来,此乱早巳烟消云散,只叹且元无此眼光,亦无此器量。他既无令人畏惧的策略,也无甚恶意,徒令后世扼腕叹息。 且元常置太平于不顾,眼中只有丰臣氏。他亦看不见太平背后的暗流,只能感念表象的平静。他缺乏应变之能及处世之才,简言之,他并非一位良好的辅政之人。他尽管善于算计,可亦囿于执著,反倒看不见大局。他自以为明白家康的心思,却是只知其一。家康希求他的并非屡屡赶往骏府表达忠心,而是要秀赖母子接受移封。可是,且元竟被大坂城内主战之人的叫嚷迷惑,全然忘记了世事主旨。所谓人有九分聪明,只欠一分火候,片桐且元是也! 且元始时以为,只要说出大坂无钱,主战之论就会消失。可现在,面对家康残酷的难题,他却由于区区的良心之痛,跳到了难题的圈外。即使他的“家康并无恶意”之判无误,但终是只着皮毛。如今,秀赖和淀夫人把命运完全托付给了如此一个片桐且元,真可谓问道于盲。 在淀夫人的主张下,派且元去骏府的事决定下来,一座人又陷入了不安的沉默。有乐不时冷哼,却不再发话,渡边内藏助则怒目睨视。 内藏助心中产生了除掉且元的念头,即是生于此时。他以为,且元已完全变成了忘恩负义之人,成了大坂的心腹之患,此人究竟是从一开始就与江户串通,还是在频频会晤中受了迷惑,已无查证的必要了。 大野兄弟二人则更是混乱。治房已沦为主战之人,治长则还在犹豫之中。 在惊惧忧疑中,片桐且元接受秀赖赐酒,并于次日匆匆踏上了奔赴骏府的路途。 第十章 妇人使者 只派片桐且元一人去,怕还不足。淀夫人产生这种感觉,是为且元刚从大坂出发之后未久。渡边内藏助大肆宣扬,当据城一战。供养用的六百石年糕和两千樽酒已堆积在了城内码头上,虽说已是初秋,但秋老虎依然肆虐,如此下去,年糕定会发霉,酒恐也要酸臭。 不只如此,淀夫人总觉得且元离开大坂时的背影充满凄凉。此时,恰好一位曾随木食应其上人修行的真言宗僧人来此,淀夫人遂让他卜了一卦。结果僧人回道,年糕和酒都不会浪费,但若想成就愿望,还须加倍努力。 “酒和年糕都不会浪费。这么说十七周年忌会顺利举行了?且元一人去还真有些不放心。”于是淀夫人便赶赴有乐府上,请有乐立刻出使一趟。 有乐却沉着脸一口回绝:“我时常腹痛,无法长途跋涉。夫人若真心想向大御所解释,就将此事托付与大藏局和正荣尼,让她们去一趟即可。” “大藏和正荣尼,怎能让她们去?” “这无甚不妥。如此一来,片桐且元为少君派出使者,二位女人则是夫人的使者。这样,就可证明你们并无不同的看法啊。如此双管齐下,可无忧矣。” “这样可好?” “当然!那和尚说酒和年糕都不会腐烂云云,似蕴涵着深意啊。” “深意?” “即使不能如愿举行十七周年忌,陆续进城的浪人也会把年糕吃了。如此解释起来,不也是未曾浪费?” “怎如此说话?” “唉,我才让你派大藏局和正荣尼去往骏府。” 淀夫人还是未弄明有乐斋所欲何为,“你又在戏弄我,我是真心来和你商议。” “绝非戏言。”有乐若无其事道,“正因为夫人来和我商议,我才会献上这一主意。您还不明?大藏局为大野修理母亲,正荣尼为渡边内藏助母亲,可对?” “我知道!” “既然如此,不就好懂了?就是说啊,把那二人派去,大御所究竟是放她们回来,还是将其扣为人质,事情不就一目了然了?” “啊,扣为人质?” “怕甚!母亲被扣了,内藏助和修理还会决意一战吗?这可是决定酒和年糕究竟是用于供养,还是被浪人们吃掉的关键啊!” 淀夫人如梦初醒,禁不住浑身哆嗦。男人之心,真是何等可怕!不过,这也确是个一石二鸟的好主意。片桐且元是秀赖的使者,大藏局和正荣尼是淀夫人的使者,若她们拼命辩解,铭文根本无诅咒德川的意思,效果必比且元一人去好得多。可是,只怕修理和内藏助都坚决反对。他们断定,家康已开始挑衅,第一步应对已经晚了,故当前的重心应立刻转移到战备方面。若此时二人都强硬地主张“不战”,城内的烈火就会熄灭。像家康那样的对手,真想动手,必不会对两名主谋的母亲现身骏府视而不见。他定会先把二女扣为人质,将其作为日后交涉的筹码,可说,这才是战之常道。 “舅父真是可怕。” “夫人觉得可怕,可一笑了之。只是这么做,会比空自商议百遍还管用,亦能摸清大御所的心思,老夫胡言了。” “那就派二人去。”淀夫人认真地点点头,“不过,我可不似你这般心思险恶。我只是派她们去澄清误解。” “那也无妨。最好是让两个女人仔仔细细把夫人的心思解释清楚。这样,那两个女人或许还会放弃狭隘的偏见,阻止儿子的蠢行。否则,酒和年糕就真要成为浪人们的饵食了。”有乐还是控制住自己,未说出更多讽刺之言。 其实,淀夫人并不知道实情。实际上,城内七手组的长屋内,每时每刻都有人或十人一组,或二十人一组,悄悄住进来。他们都以佣人或客人的身份住进,均未向秀赖禀报。但是,若连这些都说出,有乐怕自身的性命也难保了。钟铭只是一个借口,日后的乱子还不知有多大呢。 就连开始还清高自傲、坚决反对战事的木村重成,近日也不再把反对之言挂在嘴上了。或许他也和有乐一样,已预感到了花开花谢的凄凉。有传言说,重成最初强烈拒绝同真野市后守的女儿阿菊成亲,最终却还是答应了那门亲事。时势真是可怕。其实,有乐提出把大藏局和正荣尼派到骏府的建议,实际上是讽刺,他是想看看内藏助和大野兄弟的狼狈相。 尽管织田有乐的方法颇为绝情,但他还是在为丰臣氏尽力。至于派遣两个老女人的建议,他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无非想忠告一下淀夫人,她接受更好,不接受也无妨。可是,淀夫人竟当场采纳。如此一来,他又心疼起外甥女来,提醒了三两次,才把淀夫人送出府。 他临别嘱道:到骏府之前,最好莫让两个老女人和片桐且元碰头。两个老女人可通过目下负责家康身边诸事的茶阿局,直接与家康见面。到了家康面前,可令她们少说家中之事,多说些“淀夫人对这次事件是何等心痛”之类。淀夫人回到内庭,立刻把大藏局和正荣尼叫了来,谆谆下了命令。众亲信震惊不已。不出有乐所料,最为惊愕的要数大野兄弟和渡边内藏助,两位母亲亦是沮丧之极。据大坂城内的情势,不难想象骏府城内必是杀气腾腾。 把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女人送到那虎狼之地,众人怕做梦也不会想到夫人会下此令。 “恕奴婢难以接受。”年长的正荣尼最先拒绝道,“夫人身边还有飨庭、右近太夫局等年轻些的人。像我这样的老女人去了,一旦出丑,那可了不得。我只能回绝夫人,你说呢,大藏局?” 但正荣尼的回绝却被淀夫人的一句话压了下去:“不行!此次的使者别人做不了。正因为大藏是修理的母亲,你是内藏助的母亲,我才令你们去。” 淀夫人如此一说,二人再无拒绝的理由。往坏处说,二人有落入险境的可能,不是被杀,就是被扣;但若往好处说,淀夫人选择的使者,正是眼下最能撼动城内情势之人的血亲。 当日夜,在两个女人的住处,分别举行了母子饯行的宴会。且不说治长兄弟如何,内藏助一定会对母亲说“请把您的性命交与儿子吧”之类的浑话。 就这样,且元出发两日之后,两个老女人也在十四名强壮的年轻武士的护卫下,出了大坂城,直奔骏府而去。为防万一,又增添了一人——渡边筑后守的母亲二位局为副使。她年轻得多,可照顾二人,也可帮着出谋划策。 且元一路策马狂奔,初五傍晚,即抵达专为大坂使者安排的下处鞠子德愿寺。 几名女人乘轿匆匆赶至同一所寺院的另几个房间,已是初十傍晚,只是且元不知内情。 且说大藏局和正荣尼惶恐赶奔骏府时,片桐且元已住进鞠子德愿寺,等待接受家康那严厉的盘诘。此次也和往常一样,一到德愿寺,且元就迫不及待提出谒见家康的请求,但直至当日深夜,他等来的只是本多正纯的独自造访,这让且元愈发惊慌。 “大御所大人吩咐,即使和市正大人会面也无济于事。大人和大御所之间究竟有何约定?”正纯也似十分困惑。 “大人的意思,是不引在下去见大御所大人?” “大人说了,不想见您,迄今为止,市正一个约定都没履行,真是看错了人。大人只说了这些。” 且元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市正,今夜鄙人造访,实是考虑到大人的难处。大人究竟有未履行与大御所大人的约定?若是履行了,请把依据出示给鄙人。这样,还可帮您斡旋一下,否则,恐只能请您返回了。” 一时间,且元只是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正纯这么一说,且元沉睡在心底的记忆这才一一苏醒。“莫要声张,先让秀赖交出大坂城,接受移封至郡山……” “市正,”正纯继续紧迫不舍,“鄙人想,您今日恐怕无法当场回话,我也非抱着想知答案之念前来造访。但是,常在大御所身边,鄙人也大致能推测出大御所大人的想法。大御所大人似有在举行此次供养的同时,公布移封丰臣氏的意思。大坂城既是天下要害之地,就不应为一家一姓所有,当置于掌管天下的征夷大将军管理之下,以维护整个日本国的安宁。基于这样的想法,大御所希望右府大人能移至他处。有些事,即使鄙人不说,想必您也知,大御所大人六公子忠辉,由于想要大坂城,遭到大御所的严厉斥责,甚至令他把新城建在了高田。右大臣也不应例外。现在的郡山城虽小,但大御所大人迟早会为右大臣建一座符合身份的城池。把已故太阁大人居住过的大坂城交给现在的天下人,然后举行全国最大的祭典,告慰已故太阁的英灵。如此一来,就可缔造万世太平。出于这样的考虑,鄙人想,大御所必与大人达成了某种约定。现在鄙人欲问,大人究竟有无令大御所满意的回复?” 本多正纯所言,条理清晰,如一颗巨大的钉子扎入且元的胸口。且元只能答“是”。但大佛供养和十七周年忌该如何是好?难道家康公觉得东西一战已不可避免? “市正,您若无疑问,鄙人便失礼告退了。已是深夜,大人的回复,鄙人明日再来聆听。” “请等一下。”且元已不知当说什么,心中焦虑不己:若这样就让正纯离去,一切都完了。“大御所所言,令人心悦诚服,但……但还是令在下遗憾。对且元来说,这实在是一道冷酷的难题。” “哦?”正纯有些吃惊,“您既然心悦诚服,却又遗憾,好生古怪的说法。” “在下对大御所苦心甚是明白,但,大坂也有大坂的难处。因此……因此移封的事,在下一定按照大御所的意思去办,但当前,就请看在且元的薄面上,先照原计举行供养。在下已再三请求过大御所大人。” “哦。”正纯睁大眼,“这么说,大御所大人已答应了?” 正纯平静的诘问让且元陷入无言以对的窘境。且元确是这样请求过,但家康并未明确答应。“今后,我要把右大臣当作一个成年男子对待。”家康那可怕的声音,至今回响在他耳畔。 “市正。”看到且元理屈词穷,正纯一面做出欲起身离去之态,一面压低了声音,“据鄙人所知,大御所并未答应。否则,他就不会用钟铭之类的问题,刻意给右大臣出谜题了。” “哦?那个钟铭是抛给右大臣的谜题?” “不错。鄙人以为,右大臣已经成为丰臣氏出色的家主,大御所把这道谜题抛给他,必是想看看他如何修身齐家,看看他有多大器量。” “这……这……实让人意外。” “市正,大御所等待的就是答复,您是否带来了?您若未带来,见了面亦有何用?大御所必是这般想的。故请您再仔细思量,明日再把您的意思透露给鄙人。其他诸事,待想明白了再说不迟。”言罢,正纯整了整衣衫,站了起来。 且元欲再一次拉住正纯,却被阻住。恐怕正纯也已看透,且元此次还是重复先前旧话,根本未带来什么新的决定和誓书。 且元如个呆子,直枯坐到天亮。他终明白过来家康所求为何。若不按照大御所的意思,把秀赖答应交城的誓书带来,一切都免谈。但,现已太迟了。太阁忌日是为八月十八,在剩下的十日内返回大坂并把誓书带来,绝无可能。或许真如修理和内藏助等人所言,我片桐且元乖乖钻进了大御所的圈套? 人在这种时候,总不愿责备自己。且元完全有充足的时间,把家康的意思转达给秀赖或淀夫人,可他只忙于梵钟和钟楼诸杂事,完全疏忽了主旨。当然,正因他过于相信家康,才会犯下如此大错。他以为自己不反德川,家康就会给他几分面子。真是天真! 且元逐渐后悔起来:我对大御所如此诚心诚意,到头来……想到这里,他方觉得家康城府之深,实令人畏惧。现在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是徒劳。他从一开始,就是一只陷入巨网的小飞蛾。从罢免大久保忠邻之时起,大御所就已决意消灭包庇洋教徒的大坂城,唯且元不明就里,稀里糊涂,与家康亲近,事无巨细和盘托出,而人家早已磨刀霍霍。但他绝非心向家康,他一心只为丰臣氏。 八月初六一整日,且元一直胡思乱想,最终还是未去拜访正纯。人家在刻意挑战,他已经陷入了恐惧之中,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七日晨,他决定不与正纯招呼,直接闯进骏府本城,为了秀赖,为了丰臣氏,再一次向家康请愿。否则,就算一死,他也无颜面对太阁! 可是,正当他命令随行人员准备时,骏府反倒正式派了人来。 作为家康的正式使者前来德愿寺的,乃是前夜暗中造访且元的本多正纯,以及金地院崇传。 且元把两位使者迎进客殿,请至上座,他刚倒地施礼,眼泪不觉簌簌而下。他思量了一整日,答案只有一个:眼下若违背关东意愿,战端一启,大坂绝无胜算。此际,除了动之以情,别无选择。 “方才在下正欲亲自去见大御所大人,为过失忏悔。”且元挥泪道。 两位使者今日却绷起了脸,不给他多说话的机会。“大御所有两条欲诘问于你。”煞有介事地身着僧袍的崇传话音刚落,正纯便恭恭敬敬捧出家康的书函,傲慢地展开。 且元不禁心惊——看来我要被扣留在这里,给他们祭刀了。他也身为武将,对死自是毫不畏惧,只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丰臣氏的将来,便深感痛惜。 展开书札,正纯厉声宣读道:“其一,栋札违背前例,未记载工匠姓名,究竟有何依据?其二,据传,大坂招募了大量浪人,究竟有何用意?此两条,谨请加以说明。” 且元两手伏地,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诘问的事只有这些?他大觉意外,“请恕在下冒昧,诘问只有此两条?” “是。若有申辩,我等洗耳恭听。请讲。” “启禀大人。鄙人欲赶奔骏府,面见大御所大人,细加说明此事,不知可否?” “不行!”正纯卷起书函,凛然回绝,“大御所大人说了,不必见片桐市正。”过了片刻,他又压低了声音,道:“难道尊使还不明白?大御所担心片桐大人情急之下,会作出切腹之类的莽撞举动。这份诘问状就先交与您,现在不好解释的话,可以将其呈递给秀赖公,待协商之后,再派申辩使前来。” 片桐且元茫然。对于有问题的钟铭,对方毫不责难,仅仅提出栋札和招募浪人的事,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又是一个谜啊…… 从正纯手中接过书函,片桐且元绝望地陷入了深思。见此情景,本多正纯亦心生怜意,道:“鄙人作为使者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接下来,正纯想以私人身份与您谈谈。据说市正大人酷爱年糕?” “哎,年糕?” “记得从前讲武家故事的时候,大人说过年轻时经常在腰间挂上些烤年糕,暗自为自己鼓劲说,在还未吃掉如此美味的年糕之前,怎可被敌人杀死!打了胜仗,再吃年糕……大人还记得吗?” “记得……的确讲过这些。” “今日我带来一些年糕,已交给了打杂的和尚,希望大人在品尝之后再思量。” “不胜感激!” “希望大人仔细思量之后,再作申辩。告辞了。” 且元慌忙站起来,眼巴巴看着二人走出大门。他最终什么也未能问到,那“国家安康”的钟铭究竟如何了?清韩长老也该来骏府解释了,可人家对此毫无提及,仅是又抛下一个谜之后,匆匆离去。究竟是要亲家翁伊奈忠正暗施援手,还是侄女婿本多正纯之弟忠乡从中说和? 这时,一个打杂的和尚端着刚烤好的、蘸了酱汤的圆年糕进来。“此乃本多正纯大人送来的礼物。”他恭恭敬敬把托盘放到且元面前,“本多大人吩咐过,大人若需要,给您包起来,以免冷了。” “包起来?” “是。” “不了。你退下吧。” 事实上,“包起”云云也蕴藏着一个暗示,可惜且元已忧惧惶惶,丝毫未觉其意。烤好的年糕,若蘸上酱汤包起来,可保持柔软温热,乃是旅途中绝好的干粮。这分明是本多正纯的好意,想让他赶紧带着诘问状,飞马回去与秀赖商量。但,且元既不想让秀赖决断,也不指望让他决断,认为这全是自己一人的责任。 且元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两条诘问上。 栋札上未写工匠姓名,这个问题有那么重要吗?他却不会想到,这里面其实包含着分清公私、交出大坂城的谜底。招募浪人一问,他自甚是清楚,这分明是质问大坂有无叛心。但且元可以对天地发誓:大坂绝无这等心思。 初八、初九,且元接连思量了两日,他最终决定必去谒见家康。此时,几位女人已赶到了德愿寺。 当且元得知两位老女人在淀夫人的授意下,紧随自己从大坂赶来,一开始还失望之极。家康的心意已决,把大坂城交与幕府,这已是一道板上钉钉的难题。女人们罗列一堆牢骚话,实毫无用处。但是未久,他的想法竟有了些许变化——骏府城的茶阿局派出迎接的使者,来到了二女的住处。 且元深感意外,并且,也忽地改变了主意。设若两名老女人以探望茶阿局的名义顺利见到了家康,至少也可打探家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想到这里,且元一拍大腿。走投无路之时,难以启齿的话就让女人说。即使她们所想与且元不同,也不会施冷箭。两名老女人若为且元作证,说秀赖和淀夫人已在认真考虑,事情便有回旋余地。 且元决定先一步回去。两个女人也不想在见家康之前见到且元。这绝非只是出于女人的面子。且元为秀赖使者,她们则是淀夫人的使者,她们不想让人误解为两厢在德愿寺汇合,暗中商量。 看来,这并非我一张嘴巴就可辩明的,应及早赶回去,与少君和夫人商量之后,再派使者……且元骑在马上,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回头望了望山门,他总觉得自己这么做,太对不住两位老女人。不告诉她们家康公有多震怒,任其去骏府城,实在不像男儿所为。 出了德愿寺,天上飘起小雨来。 女人的轿子怕已湿透,她们平日喜好打扮,不知会对这场雨生出何等抱怨……且元黯然神伤,策马疾驰而去。 大藏局和正荣尼等于日暮时分抵达了骏府城。 作为内庭的客人,两名老女人被茶阿局的侍女迎进,又请进书院风格的客室,等待主人出来。这当儿,二人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心都悬着。 无论大藏局还是正荣尼,都知儿子召集浪人的用意。正因如此,来的路上,二人都颇觉伤感。 她们谈了甚多:明智光秀之母曾被扣于叛臣家为质,后被杀;丰臣秀吉之母亦曾被送至冈崎为质,住所周围堆满柴薪……类似灾难眼见着就要落到自己身上,她们怎不胆战心惊? “一路辛苦了。大坂的夫人身子可好?”茶阿局进来,收起所奉礼物加贺染,满脸堆笑,而二人并未从容回以微笑。 “茶阿局夫人神采如昔啊。”话音未落,大藏局已哽噎难语。 “真是可喜可贺啊。”正荣尼忙接过话。 可以看出,二人都在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恐惧,吓成这个样子,实在可悲。 “呵呵,二位莫要拘束。”茶阿局刚强中透出自信,“我亦好久未见二位了,得知二位到来,不顾你们旅途劳顿便接来。口信的事过后再说,先歇息一下,用些粗茶淡饭。” “万分感谢。”大藏局似比正荣尼还紧张,说了一句,意识到自己声音在打颤,遂干咳了一声,方道,“实际上,淀夫人……为此次供养延期的事颇为……颇为心痛……” “此事稍候再说吧。” “不,在谒见大御所大人之前,咱们女人之间……跟夫人您好生聊聊……” 正荣尼接过话茬:“茶阿夫人,淀夫人颇为……怀念大御所大人住于西苑的日子,怎么说呢,那时候的传闻……” 看着两个老女人的失态,茶阿局不禁大生怜意。她们慌乱之极,连对女人的怜悯都忘记了。茶阿是家康侧室,向她提起淀夫人与家康的风流故事,只能令她尴尬不已。“请不必担心。我会与大御所好生说说,让他见见二位。我现在就给二位问一问吧。” 事实上,此时茶阿局已得家康允诺,令她引见两个女人。 “唉!”茶阿局出去通报之后,尚有几分镇静的正荣尼难耐沉默,道,“茶阿局都那样说了,她定知要把我们扣为人质,觉得我们可怜。” “你有把握?” “必是无错。你莫抱有期待了。” “这……唉!” 话虽如此,但事情究竟如何,二人实在难以想象,徒有不安。未几,茶阿局回来,脸上带着几分严肃,“大御所说,既然淀夫人的使者远道而来,自应会见。现正准备膳食,请稍候。” 让人给二人送来晚膳之后,茶阿局再次离席而去。同大坂的膳食相比,这绝称不上盛宴,却也并非粗茶淡饭。不知这种接待究竟意味着什么? “奴婢来为两位引路。”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个侍女出现,领着两个老女人走过长长的走廊,把她们带到了家康居室前。 一抬头,只见茶阿局急匆匆迎了出来。两位老女人越发紧张,若人家责问诅咒一事,该如何回话?秀赖和淀夫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无人清楚,谁也不敢断言他们压根儿就无诅咒家康的心思。二人的良心之痛愈来愈烈,反省也越来越深。 “唉,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快进里面来。”看到无声地跪倒在面前的二人,家康也少有地生出些心酸,“从茶阿口中听到你们前来,我不禁想起了从前的冈崎城。我幼时,冈崎城里到处都是不幸的孀妇。” “不敢。”正荣尼首先开口,“能在茶阿夫人的安排下,面见大御所大人,甚感荣幸。给大人请安。” 之后,大藏局也道:“大御所大人依然身体康健,恭喜。” “客套话就免了。你们也还和从前一样康健,便是大好。来,坐到里边来。先喝两杯。茶阿,你已尝过毒了吧,给两位倒上。” 两个老女人如在梦中,在侍女们的催促下,战战兢兢坐到了家康面前。气氛犹如欢迎久候的贵客,对两位老女人来说,大大出乎预料,却更让她们感到恐惧。 “唉!真未想到竟引发如此大的波澜。”当家康从茶阿局那里听到两个老女人心生惶恐,怜道,“男人不争气,总是令女人痛哭,你也好生记着,女人何罪之有?”家康对茶阿局说着,一副很是生气的样子。若且元老练些,早把秀赖母子说服,女人们也就不会有今日这等惶恐了。 “她们看去都是怕事之人,还请大人莫大声呵斥。” “胡说!家康都这把年纪了,怎会呵斥两个无辜女人?你把我想成什么了?好生款待她们,休要让她们担惊受怕!” “多谢大人,茶阿总算有了面子……毕竟都是女人啊。” 用饭之后,家康还特意让人给两位老女人准备了杯盘。酒杯先递给了大藏局,大藏局恭恭敬敬接过来,两手伏地道:“奴婢惶恐,淀夫人有口信,不敢先喝酒。” “口信?我还没听呢。好好,快说来听听。” “多谢大人。实际上,淀夫人对此次供养延期的事甚是痛心。” “哦?” “说是钟铭上有诅咒关东的不祥文字,这样的事……夫人毫不知情。不只如此,夫人还经常担忧地向我等提起,大御所大人身体是否康健……” “哈哈!”家康不禁大笑,打断了大藏局,“我以为什么呢,竟是此事。康健之事家康已经很注意,无须夫人和你等担心。你们听着,关于钟铭一事,大坂方面有家老、长者,还有已长大成人的右府,况且,我也对片桐且元说过,已经暂时无事了。你们放心,今夜就住在城里。茶阿,她们远路而来,身心俱疲,好生招待她们。” 两个老女人面面相觑,惶恐地眨着眼,惊讶得连泪都要下来了,神情甚是可怜。二人本以为会受到呵斥,家康却说无事,仓皇之情跃然于二女脸上。 “大藏夫人,这下重担该卸下了吧。把酒干了,传给正荣尼,咱们再慢慢叙叙旧。” 一度被忘掉的笑容,再次悄悄爬上两个老女人脸庞。对于把事情想象到最坏地步的她们来说,这是何等意外!家康似未感受到大坂城内大战将起的险恶气氛,像个功成名就的老翁似的满面笑容。茶阿局则无微不至,帮助斡旋。如此说来,大坂岂非杞人忧天? “真是庆幸。”大藏局一面把酒杯递给正荣尼,一面情不自禁感叹道。忽然,她想到,此前是否让片桐且元的恫吓欺骗了?嫉妒和争斗总是形影不离。曾一度作为大坂城掌权人、独断专行的片桐且元,其地位日益受到大野兄弟和渡边内藏助的威胁,因此,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且元必利用骏府来恫吓众人。否则,威严如家康者,怎会如此和善地对待两个女人? 正荣尼也跟大藏局一样感慨万千,她忘情地把酒杯端在手里,眼角红了。 “快一口干了,然后递给大藏夫人……大藏夫人,你再饮一杯吧。” “大人。”正荣尼忍不住道,“今日受到的款待,太令我等意外了,简直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是……” “嗯?” “在大坂城里,以淀夫人为首,众亲信无不慌作一团。城内到处有传言,说江户的大军眼看就要打过去了。” “呵呵!”茶阿局娇媚地笑了,笑容当中透着一种侍奉强者的骄傲,“莫担心。无论何种情况,大御所大人都不会伤害妇孺。大人乃是一位永远与佛陀同在的和善之人啊。”说着,茶阿局又笑。她真想把那个只有她知的秘密也说出来——为防万一,家康已向柳生宗矩下了密令,连解救淀夫人母子和千姬的办法都想好了。 “真没想到会受到如此款待,对吧,大藏?”正荣尼完全松弛下来,“我想,应尽怏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淀夫人才是。” “那是最好。”家康把手放在耳后应道,“女人能有什么过错?今日就在此好生歇息,明日一早启程吧。” 当晚,两个老女人在家康房里待了一个多时辰,又再次返回茶阿局的房间,谈笑到深夜。一旦得知家康毫无敌意,两个女人心情自然变得轻松,都出奇地欢愉。 第二日晨,许是由于前夜食瓜的缘故,正荣尼闹起肚子来,在接受了医士治疗之后,暂且回了德愿寺,推迟一日出发。故她们从鞠子出发,已是八月十二。 她们得知片桐且元已先行出发,离开了德愿寺,便商量道:“市正大人恐已带着好消息急急赶了回去,好赶上十八日的忌辰。” “必是这样。我们也赶紧回去,好生参观祭典盛况。” 女人们遂匆匆赶路,当抵达距离京都一百二十余里的土山驿站时,已是十六日傍晚。从此处先回大坂,怕赶不上大法事了,秀赖和淀夫人也必到了方广寺,遂干脆直接去那里……二人一面商议,一面赶往白川桥附近的土山平次郎府中,结果大吃一惊,她们本以为早已抵达京都的片桐且元,竟还住在这里。 “市正大人究竟怎的了?” “许是病了,先去探望一下吧。” 女人们认为,即使片桐在旅途中患了病,只要另外派人前去报信,依然不会影响大法会举行。 “市正大人定是患病了。既然同住一处,若不去探望,太说不过去。二位局且去看看吧。” 听大藏局如此一说,二位局立刻前去拜访住于另一座楼中的片桐且元。 此时且元已用过晚饭,正在昏暗的灯光下,愁眉不展记着日记。 “哦,是二位局。后飞的大雁居然到前头来了啊。”且元压低声音,道,“骏府的情况如何?大御所给你们出了什么难题?” 一听问话的语气,二位局就知他有些迫不及待了。她始终以为且元在旅途中得了病,担心不已,听到这个,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市正大人,您怎能这样?请您休要再戏弄我们女流了。” “什么?我分明比你们先一步离开德愿寺,因担心你们,才在此地等着,想问个究竟。” “呵呵,这算什么,原来大人并非生病。大藏局和正荣尼正要来探望大人呢。” 一听这话,片桐且元脸色大变,立时站了起来,“还是我自己去见她们吧。带路。” 片桐且元从二位局的话中,感受到了几个女人对自己强烈的反感。他初时以为,这全是受了家康之难题的影响。迄今为止,他还从未谈过移封的事,不知两个老女人对此会如何反应。家康一定把他先前的约定告诉了两个老女人。恐怕,两个老女人已经被吓破了胆。然而且元却从未在大坂提起过此约定,实在有些尴尬。 但即便不如此,七手组中也已有人在窃窃私语:市正与关东私通! 且元催促着二位局在前头带路,匆匆赶往两个老女人的住处。两个老女人见到他,大吃一惊,忙将他迎了进去。 “市正大人,您未患病?” 且元并不答,单是道:“你们不必担心。我已不能独自先回大坂了。”他幽幽叹息一声,说出了最为担心的事:“即使片桐且元粉身碎骨,也无法如期举行大家期盼已久的十七周年忌!” “哎?”正荣尼责问起来,“您说什么,市正大人?” “唉,无法举行。尽管不情愿,但,太阁忌辰的十八日注定赶不上了。暂不说这些,大御所究竟给你们出了怎样的难题?” “难题?”正荣尼屏住呼吸,呆呆望着大藏局。大藏局也睁大眼,有些发懵:市正究竟要跟我们说什么?客室一角的二位局紧盯着且元,她以为且元乃是在心怀不轨地揶揄女人们,便道:“市正大人,您可知大御所大人的难题究竟是怎回事?” “这么说,是特别的难题?”且元探出身子。 “正是。”正荣尼向大藏局使了个眼色,应道,“大御所对我们几个女人无甚说的,说事情全都吩咐片桐大人了。对吧,大藏夫人?” “是,就是这般说的,那么,大御所究竟对市正大人说了些什么?”且元顿时缩回了身子,脸上血色全无,像冻僵了一般。 “对,究竟说了些什么,快给我们讲讲。”看到且元的反应有些不寻常,正荣尼故意追问道。 正荣尼和大藏局也都受到了影响,对且元不再抱有好感,观在,这种反感越发明显。二人思虑,且元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有何企图?她们和家康、茶阿局都直接会了面,还被告知一切皆不必担心。她们坚信十八日的祭典定会如期隆重举行,方才兴奋地踏上了归途。可是,为秀赖全权代理佛事事宜的片桐且元却滞留在此处,更为奇怪的是,他竟还危言耸听!如此一来,女人们自然对他猜疑不已:说不定,佛事延期亦是片桐市正的阴谋呢。 当然,且元不会这般想。他并未从女人的话中听出弦外之音。家康对她们什么也未说,他自觉甚是意外,同时,又觉得有些可能。此乃天下大事,非女人可置喙者。家康的做法实无不妥,但自己又当如何? 且元脸色大变,心内依旧茫然。 “市正大人,您究竟是怎的了?怎的不说话?说说啊,大御所究竟对您了么?快些告诉我们。”对于且元的沉默,正荣尼已完全怀疑起来,语气也变成了责问。在这种情况下,她们的误解已愈来愈深。 “对,说说吧。”大藏局也帮腔道,“我们紧跟在市正大人之后赶来,是因为大御所什么也未告诉我们,只让我们问市正大人。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呢,你说呢,正荣尼?” “是,大御所究竟出了道什么难题?” 她们的责问,与其说是出于责任,不如说出于好奇,甚至乃是发泄和作弄。片桐且元额头上渗出一层急汗,他脸色铁青,灯火将他脸上的阴影映得更深。 “家康公什么也未说?” “因此,我们才问市正大人呢。那难题究竟是什么?” “好吧,我就告诉你们,希望莫把你们吓坏了。”且元叮嘱了一句,之后又犹豫了:女人能明白这难题的意味吗? “我们洗耳恭听。请讲!” 两个老女人完全变成了且元的对手。她们并非想从且元那里问出事情的真相,单想取得证据,撕下他的伪装。 “此次供养延期的难题背后,有着深刻的缘由。”且元一面顾虑着女人的理解能力,一面道。两个女人互相施了个眼色,催道:“那还用说?大家如此期待的太阁十七周年忌,若连法事都没有,丰臣氏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若把话追溯到以前……但现在看来,只怕一切都没用了。重要的是,究竟如何才能解决这个纠纷。算了,我直接把一路上认真思量之事告诉你们。听好了,第一,须及早把淀夫人送到江户为质。” “啊?”正荣尼发出一声怪叫,看着大藏局,喃喃道,“把淀夫人交作人质?” 看到两个老女人如此惊愕,且元也有些发慌,“若非如此,少君就只有交出大坂城,移封他处。” 两个老女人什么也没说,但眼里却充满血丝,脸上也明显浮出极度厌恶的神情。 “前面两件,恐怕都很难定下来……如此一来,少君只好亲赴江户,与将军讲和……只此三个选择,此外别无出路。” 且元本来一片赤诚,可他这么一说,更加深了女人们的误解。他应原原本本把自己与家康的交涉过程说出来。但是,他却认为那都不过是些废话,遂把自己一路上思量的解决之方悉数道出。 女人们先是惊愕不已,然后,嘲讽的怜悯之笑浮上嘴角。她们只相信亲眼所见的家康,自然把且元的话都看作借家康名义来实现狼子野心的弥天大谎。 “说不定,大御所仍对淀夫人怀有爱慕之心呢。” “是啊,世人都说,老人的爱恋之心十分执著。” “可是,让少君下江户,应是关东期盼已久的事。若找个人在途中伏杀少君,兵不血刃就可以把大坂城弄到手。呵呵!” 听到这话,且元脸色变得甚是难看,讪讪说了几句,便沉默无语——即使把深思熟虑的解救之方说出,女人们恐也无法理解。他端坐在那里,眼泪不觉簌簌落了下来。 人与人之间,言语本乃沟通桥梁,但万一言语不慎,便成难渡之壑。加上且元与女人身份完全不同,女人一开始就把且元视为“可疑之人”,而且元则认为她们“未见过世面”。双方只有一点相同,便是具有对丰臣氏的忠诚之心。 “总之,这三条当中,必选其一,否则,恐有灭顶之灾!” “既然如此,那市正大人就与我们同行,把这些禀报给夫人吧。”大藏局以揶揄的口吻道。 “不,我怕还得晚一步回去。”且元诚恳答道,“此次虽说钟铭的难题解决了,可是,直接命令我暂停供养的却是板仓大人,故我还要绕回京都,把我的想法告诉板仓大人,跟他好生商量,以求对丰臣氏最为有利,然后返回大坂。” 听且元这么一说,二位局睁大眼睛,插言道:“这么说,大人在见夫人和少君之前,要先去见所司代板仓大人了?” “是。若得不到板仓大人的首肯,只怕事情不好办啊,这是大坂眼下的处境。”三个女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我回城之后再详加说明,你们回去之后,也请先转达一下市正的意思。”说完这些,片桐且元心情沉重地离去。他所想,乃是先去问一问板仓胜重的意思。事到如今,要想隐瞒家康移封的真心,实是不可能了。 且元离去之后,三个女人瞪大眼睛,不知从何说起。 “可把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最先开口的为大藏局,“大御所竟然要把夫人纳为侧室?” “若真把这样的事禀告夫人,不知她会何等愤怒!” “可是,却也不能不说。此非大御所大人所言,而是片桐市正欺我们无知,信口雌黄编派出来的。” 片桐且元说过要把淀夫人送到江户去做人质,但是并未说要让她做大御所的侧室。由于女人们对且元的成见,她们的话自是大变其味。 “市正真是可怕,居然要把少君送到江户!少君可是连城都未出过啊。” 正荣尼偷偷拭掉眼角的泪珠…… 第十一章 柱石折裂 片桐且元在土山与几个女人分手之后,舍了马,乘轿进了京都,时为庆长十九年八月十九。 且元离开时还是热闹非凡的京城街市,此时已然一片死寂,让人心生悲凉。到了三条大桥,处处是全副武装的士卒。此必是所司代理所当然的安排,士卒人数并未多到惊人的程度,路人的表情也和平素无异。只有且元像做了一场噩梦。 恍惚中,轿舆停在所司代官邸门前,此处不愧是所司代府,戒备森然。 一群当值的士卒奔过来,他们手持长枪,高声呵斥:“此地不许停轿,快走快走!” “我乃大坂片桐市正。” “有何事?” “我有事求见所司代大人。你们速去通报。” “口气不小啊。好,等着。”士卒操着一口粗野的三河口音。不大工夫,那士卒返了回来,傲慢地吩咐:“除去佩刀,进去吧。” 士卒分明知道片桐是何人,却如此慢待,看来情势已今非昔比。 且元只好依士卒所言,交出佩刀,进了一间似曾相识的客室。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但板仓胜重迟迟不曾露面,只有下人送上茶来。 “所司代大人有客?”且元问。 “是。从昨日起就有各色人等来访,甚是忙乱,还请大人稍候。” 且元没加注意。昨天乃是十八日,所司代必为警戒诸事操碎了心。正在猜疑间,板仓胜重急急进来。 “片桐大人,你可真靠不住!”胜重并不寒喧,一见面就大加责难,“大人不在期间,涌入大坂城的浪人有多少,想必你还不知!” “在下不在期问……” “不止三两千!据我现在得到的消息,他们终以秀赖的名义向纪州九度山派出了使者。” “真田左卫门佐?” “不只如此。昨日还有约三百人进城。哼,据云为首者乃一大和武士,叫什么奥原信十郎丰政。大坂究竟要怎的?”板仓连续诘问。 见胜重情绪激切,且元一片茫然。 “正因我把你看作丰臣氏的柱石,才把那些本不该透露的内幕全告诉于你。未想到你竟背后使阴招!你我交情到此为止!” “大人这话太让且元意外!”且元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浪人进城或许会在他外出期间发生,但板仓胜重此话实在令人惊心。他遂道:“板仓大人,您究竟是何意?” “难道你未背叛?” “岂有此理!且元若是背叛之人,还能恬不知耻地到大人面前来?浪人进城之事,我必负责处理。” “住口!” “板仓大人说什么?” “我不会罢休,市正大人!你到骏府做出一副诚心向大御所解释之态,实际上却来麻痹我,企图在外出期间让大量浪人进城。事情明摆着,你我岂能再言交情?板仓胜重风雨几十年,还从未遇到如此不快之事!” “且等一下。”且元逐渐恢复了镇定。此时他方弄明白,胜重之暴怒完全出于误解。“片桐市正绝未行半点有负大人之事。待回到大坂,就证明给大人看。大人且先冷静一下,听在下解释。” 但板仓胜重却像已铁了心,使劲摇头,“浪人不只向九度山的真田派出了密使,向长曾我部的残党、丰前小仓的毛利胜永、安艺的福岛正则等处,也派出了密使。由于要囤积军粮,日下大坂米价飞涨。哼,还有,我已得到消息,福岛正则正往大坂城运送大量米粮。你敢说不知这些?” “哈哈!”且元不禁笑了,胜重的担心真让人可笑。“板仓大人,即使派出密使一事属实,但就算战事发生,大坂从何处得来此天大的费度?” “你还强词夺理?” “且元非强词夺理。打仗耗费巨大,不肖的市正,正是掌管金库钥匙之人。” “金库?”胜重这才约略平静下来,但仍怒气未消,“市正大人,你说的可是真话?你掌管金库钥匙的权力恐已不再,难道你竟还不知?” 他怜悯地盯着且元。 “权力不再?”且元的脸刷地变得苍白,“究竟怎回事……且元一无所知啊。” 板仓胜重放低了声音,“看来令弟主膳正贞隆未联络你啊。市正大人,你好生想想,金库的门若还锁着,京坂米价会涨吗?大人以为金库的钥匙还平安躺在令弟口袋里?” “这,这……主膳正他……” “哼。你动身未久,钥匙易主,现已不知转交到谁人手中。你自当明白,就是那些钱造成了米价飞涨。浪人武装进城。你可去京中兵器铺看看,铠甲的价钱已经上涨了三五倍。那些钱差不多已花光了。你还敢说未施暗手?” “……” “板仓胜重正因为信任你,才甚为关注你的骏府之行,始终希望你能圆满解决问题。万万没想到,你竟故意把我的视线引向骏府,趁机于背后大肆购买军粮和兵器。” “……” “你这一手陈仓暗渡,玩得漂亮!可板仓胜重却因此受到了大御所的严厉斥责,从昨日到今日,胜重就一直不断在使者面前谢罪。哪怕我把军粮全部买下,囤积起来,也能防止这场大乱啊。唉,太平大潮已然退去,陆续进城的浪人正兴奋地望着堆积如山的米袋子,狂妄地叫嚣着‘时机已到’,这种狂热已席卷京坂之地。市正,你可真是令人敬重的丰臣忠臣啊。” “板仓大人……” “加藤肥后守和浅野父子,也都欲葬送孱弱的丰臣氏,你们真是葬送丰臣氏的名手啊。” 片桐且元再次陷入茫然:难道自己对弟弟主膳正贞隆太大意了?本该对他千可万嘱,无论发生何事,也不能交出金库钥匙。金库一开,丰臣岂能不败?大坂城内主战之人异常狂热,他们拿到金库钥匙,再囤积粮米……事情正如板仓胜重所言,战端开启只是时日问题了。 且元正茫然,只听得板仓胜重凛然道:“我会把你平安送出京城。但下一次见面,我们就要像武士那般在战场上刀枪相向了。只愿你在此之前,好生活着。” 片桐且元正在京都受到板仓胜重严厉诘责时,大坂城内,听完两个老女人禀报,淀夫人满面怒容,陷入沉思。 “怎可能!”她忽地冒出一句,然后使劲摇头,再次沉默。两个老女人说得甚是清楚:片桐且元是关东内应。此若属实,丰臣氏和秀赖的命运将会如何? “你们再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一遍。我不听你们自己的意思,我只听事情的过程。” 两个老女人惶恐地垂下头。大藏局为难地让道:“就由正荣尼说吧。” “是。请容奴婢禀报。”正荣尼约略思量,从容道,“那一日,正下着雨。尽管如此,人家还是出迎到门外,真是热情。” “谁迎接你们?” “险些忘了说,是茶阿局出来迎接。” “忠辉的母亲?” “把我们请进了客厅,热情款待。当时,我们二人都诧异得很呢。眼见为实,耳闻为虚,两厢相差实在太大了。在这边,总是听说大御所何等震怒,可去了一看,完全不是,茶阿夫人不仅热情欢迎,还即刻把我们引见给大御所。” “大御所第一句说了什么?” “一开始……对了,一开始是这般说的: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快进里面来。还要赐酒。” “你们如何应对?”淀夫人闭着眼,语气犀利地反问。 “大藏推辞,说要完成使命再饮酒。” “然后呢?” “大御所甚是快意,连连称好,让我们快说。” 说到这星,大藏局接过话茬:“丝毫不差。于是,奴婢就说,夫人对此次供养延期之事甚是痛心。” 听到这里,始终闭着眼的淀夫人竟哇地放声痛哭起来。近日,淀夫人异常敏感,即使不听到这些,她恐怕也会落泪。她究竟为何哭泣,两个老女人当然无从得知,却更加紧张。 “然后,奴婢说,钟铭的事……夫人和少君压根儿就无诅咒大御所的意思。大御所连连点头,最后竟笑了。是吧,正荣尼?” “大藏说得丝毫不假。然后,大御所说,他已跟片桐市正说好了,暂时无事,请夫人不必担心,然后才赐酒。” 淀夫人闭上眼睛,咬住嘴唇。她似从二人的话中捕捉到了什么,神情紧张,颇为可惧。 “奴婢一边饮酒一边感慨,觉得不虚此行。我们把夫人和少君的生活详细讲给大御所听,大御所的心结似也解开了。” “住口!”淀夫人闭着眼打断了大藏,“这是你的意思。然后就是正荣尼闹肚子?” “是,奴婢惶恐。” “于是,你们就于十二日赶回了鞠子。当时市正怎样了?” “奴婢询问了寺僧,说是市正大人已离开,在德愿寺未见上面,后来见面,乃是在土山的驿站。” “嗯。”淀夫人深深叹了口气,忽又睁开眼,“说说你们的意思。听着,现在才是你们的意思。在德愿寺与你们擦肩而过的市正,其所作所为,究竟为何?” “由于十七周年忌的日子临近,必有甚多安排,我们对此亦深信不疑。对吧,大藏?” “正荣尼说得千真万确……” 淀夫人抬起手来打断二人,又一次闭上眼,沉思起来。 两个老女人害怕打扰她,屏住呼吸,沉默不语。 “你们两个……” “是。” “你们两个抵达土山,可是片桐市正还等在那里。得知这个消息,你们吓了一跳?” “正是。我们以为市正大人早就抵达京城,正在安排供养的事呢。” “算了。我再问你们。在土山驿站,市正当时是怎生说的,原原本本给我讲一遍,休要胡诌,扰乱视听!” 淀夫人语气如男子一样严肃。两个老女人暗中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快说!市正进入你们的住处,引路者为谁?”淀夫人的质问中透露出一丝异常。 “引路的是二位局。”大藏局有些惧怕地回道,“我等本欲前去探望。不意市正却主动前来……” “停!”淀夫人高声喝道,“下面才是关键。休要弄错了。” “是奴婢先打招呼。”正荣尼也由于过度紧张,声音逐渐高了起来,“原来,市正大人并未患病。先前我们认为,市正大人住在土山驿站,恐是患了疾病。” “那市正呢?” “大人说是担心此次的事情,无法独自回大坂,然后说了一句让奴婢甚为意外的话——大家翘首以待的此次十七周年忌,恐无法举行。” “你们如何应对?” “我们禁不住追问,结果市正大人满不在乎地拿出难题。” “为谨慎起见,你再把那道难题说一遍。听着,照着市正的口气再说一遍!” “遵命。其一,把夫人送到大御所身边为质;其二,让少君交出大坂城,移至他处;另,少君须立刻亲赴江户,向将军请罪。” 淀夫人大哭起来。老女人们不明白夫人为何哭泣。但淀夫人只哭了一声就戛然而止,更是郑重的质问一字一顿从口中进出:“若不答应上面三条,就难免一战,市正是这般说的?” “正是。” “既然如此,我再问你们。当时市正态度如何?” “他料定我等未能见到大御所就被赶了出来,语气很是狂妄,若奴婢是个男儿,真恨不得当场把他痛打一顿。” 此时,女人都已失却常态,因激愤而几近癫狂。她们禀告的内容已与片桐所言大相径庭了。且元的原话乃是三条件择其一即可,可悲的是,两个老女人竟错说为三条都要履行。 两个老女人对家康无一丝恶感,当前她们恨的只是片桐且元。因此,她们对关东提出的三个条件并不甚在意,倒是对拿三个条件来刁难淀夫人和秀赖的且元忍无可忍。 在路上,她们二人就对此展开了种种想象:片桐且元撤如此残忍的弥天大谎,究竟对他自己有何好处?大藏局猜测:“他是不是想把少君移到他处,然后把夫人支开,自己独做大坂城代?” “或许,是出于对修理和内藏助的忌恨。”渡边内藏助的母亲正荣尼认为。 “总之,他一定有着可怕的阴谋。如少君和夫人都被赶出去,最高兴的人是……”说到这里,大藏局连忙闭上了嘴。在她的想象中,为丰臣氏败亡而大快的人确实存在,不是别人,便是在太阁故去后立刻出城的高台院。但是,这样的话却不可轻易出口。 正荣尼却似察觉到大藏局的心思,在行至宇治一带时,她竟忽地说起高台院的事来:对于十七周年忌暂停的事,高台院究竟作何感想?两个老女人始终未怀疑家康。 但淀夫人可不像她们那般单纯。她对且元深信不疑,只虑道:家康对老女人们什么也未说,且元的话也绝非全是谎言。可是,让自己去家康身边,让秀赖去岳父秀忠身边,这究竟是何居心?看来,大御所还是以为我在诅咒。 “好了。你们暂且退下吧,把修理和内藏助叫来。” 两个老女人退了下去。 未久,廊下传来脚步声,治长和内藏助赶来了。此时,淀夫人正倚在扶几上,如雨中花蕾般哭个不休。她为消除不了家康的误解而迷惘。 “夫人召见我们?”那二人过来了。 许久,淀夫人才抬起头。最近,她给人甚是脆弱的感觉。但此时她猛然道:“真是可恶!真恨不得把清韩上人碎尸万段!” 听到淀夫人高亢的骂声,治长和内藏助不禁一惊,交换了一个眼色。治长道:“听说母亲回来了,是不是又带回来了什么难题?” 内藏助也探出身子,“恕在下冒昧,夫人对清韩长老是否有误解?比起清韩,片桐市正岂非更古怪?他作为使者赶赴骏府申辩,却在归途中擅自去了京城所司代处,还似想与板仓胜重密谋。” 淀夫人并不答,而是道:“你们二人好生听着。关东方面下令,要让我到大御所身边为质,还要少君交出大坂城,亲赴江户,向将军谢罪,表明绝无二心。否则,两厢疑云断无法消除。那清韩究竟受谁之托,竟做出这等……立时把清韩传来。” “恐不大方便吧。”内藏助向前膝行一步,“说清韩长老的撰文有差,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就算把他叫来,又有何用?” “住口!事情起自清韩,把秃驴叫来,当着我的面将他的脑袋砍下来。别人已靠不上了,我要提着他的首级亲赴骏府见大御所。” “夫人,在下惶恐,清韩已不在京都了。”大野治长红着脸道,“敌人的准备真是周密啊。” “什么,清韩跑了?” “是。看来他们一开始就合计好了。我们欲让他解释的时候,清韩已假所司代之手被押往骏府了。当然,表面上说是要审问他,实际上却是庇护。如今看来,清韩与钟铭之事,生生便是圈套!” “你说清韩是敌人?” “就算不是敌人,也是细作,或许市正也参与了策谋,京城里甚至都有人这般传言了,他此次骏府之行可露出了不少破绽啊。如此……”大野治长从容地整了整衣服上的褶皱,膝行一步,“作为使者赶赴骏府的片桐且元,并不知长曾我部的人就跟在他身后,还故意在归途中绕到京城,与所司代板仓胜重密谈。不消说,所司代自是幕府设在近畿的鹰犬。恕在下斗胆,此前一再忍让的治长也认为,此事非同小可,在下也下了决心。” “下了决心?我倒想问问,你究竟下了什么决心?快说!”淀夫人面带怒容诘问道,大野治长却歪着嘴微微笑了。 “你笑甚?你欺负我是个女人,竟说这种大话,连我和少君都不问一问就下了决断,你好生无礼!说,到底怎生决定?” “在下已决定,要在近日和片桐决斗,拼个你死我活。” “这么说,只要片桐留在大坂城里,你就要离我而去?” “正是。” “哼!不意你竟如此猜忌市正!你把市正绕道京都的事,看成了他从一开始就参与阴谋的证据?” “夫人,治长也是堂堂武士,绝不会只因区区绕道之事就怪罪市正。此外,市正身上还有五处可疑。故,他才在回大坂之前造访所司代。治长无法对此妄行坐视不理!” “哦?”淀夫人脸色苍白道,“究竟哪五处可疑,说来听听。我虽是女人,亦是总见公的外甥女、浅井长政公之女。你的怀疑若有道理,我甘愿向你赔罪。” “夫人以为在下不敢明言?” 二人语气,越来越像内闱之争,内藏助只能冷眼旁观。 “第一可疑之处,便是金库黄金的数量。一个月前,少君询问市正有无军饷时,他答曰:由于大佛殿的再建,丰臣金库已经见底。若有五万士众守城,顶多可以支三月。可此次从市正弟主膳正手里取了钥匙打开金库一看,即使十万士众死守三年,其钱也绰绰有余。他为何连军饷之事都要欺骗主君?此为其一。” 淀夫人吃惊地叹道:“这……这可是真的,修理?” “我为何要故意撒谎?” “那,第二……可疑之处呢?” “第二,市正与德川诸人交情,远深于与丰臣重臣的交往。夫人也知,他故意与大御所的亲信亲近,把弟弟主膳正贞隆的女儿收为养女,然后嫁给本多上野介正纯的弟弟忠乡。他还把曾与大久保长安并称为‘天下二代官’的权臣伊奈忠正之女娶为儿媳。而且,他与所司代板仓胜重交往甚密,本多上野介、安藤直次亦均为他至交。我等曾尝试着将堀对马守之女介绍给他的嫡子出云守孝利为妻,却被其断然拒绝。一言以蔽之,他厌恨丰臣家臣,亲近德川权臣。此乃其二。” 一旦打开话闸,治长的雄辩便像江河一样奔泻而出。一时间淀夫人也被其辩才吸引,待回过神来,脸已绯红。 “那么,第三条呢?”淀夫人内心慌乱起来:如此说来,片榈且元的所作所为,实有太多令人不解之处。 “第三,已故太阁十七周年忌无法举行,他往来骏府的机会却多了……” 治长越发滔滔不绝,“今岁以来,新年贺喜也就罢了,可后面的三回……也就是说,迄今为止,他已经往返骏府四次之多。他一方面竭力阻止大坂起兵,一方面给幕府留出战备时日,又在最后的时刻以钟铭为由,令供养被禁。他完全有充分的时日和机会通敌。若他是丰臣忠臣,如此频繁地往来于骏府,竟始终未察觉到对方的真意,难道他果真如此迟钝吗?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怀疑他,在下便是玩忽职守!在下现在后悔莫及!” “休要说了!”淀夫人打断了治长,“如此说来,我也有一事未对你说。” “哦?” “老女人们未从家康那里得到一句真言,只有些客套。” “啊?”渡边内藏助惊道,“刚才讲的种种难题,是谁告诉夫人的?” “这正是我要说的。”淀夫人警觉地望了一下四周。她认为且元绝不会撒谎,可是在治长的迷惑下,她也想到了一个可疑之处,“事情我都跟市正说好了,你们完全不必担心——家康只对她们说了这么一句。可是她们在回来的途中,到了土山驿站,原本早应返回大坂的市正,却在静候她们,还说,家康提出了三个条件:把我送去为侧室,交出大坂城,还让秀赖赴江户向将军请罪。” “哼!”内藏助突然以扇子使劲敲打榻榻来,“在下早就说过,市正那厮就是老狐狸的同党,果然不差!” “嘿。”治长也瞪大眼冷笑一声,“这么说,大御所放母亲平安回来,也是为了避开主动挑战的不义名分?” “不,何止如此!他定是做出一副还可讲和的样子,让我们放松警惕。可是……片桐市正那厮……厚着脸皮回来,究竟当如何处置?这个贼人,就是把他碎尸万段,也不解恨!修理大人,若不赶紧拿此贼血祭,只怕士气难起!” 渡边内藏助几近怒号。但此时淀夫人已无力责备他,亦无法申斥。片桐且元这样一个糊涂人,现在不在此处,故,她既不能反驳,也不便解释。 “夫人明白了?”在内藏助的煽动下,大野治长越发得意起来,继续道,“此次的供养,在仪式举行的前一日竟突然被禁,全因区区钟铭上的那几个字?小儿手段!请恕治长冒犯,经过此变,治长认为,原因完全在于大御所的贪欲。” “你说什么?”淀夫人惊问。 “贪欲!除了天下,大御所还想要一样东西,非别的,正是夫人。现在,治长终于明白了。否则,他都那样一把年纪了,怎会说出要夫人到身边的话?” “这……” “夫人也知,大御所乃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著之人。治长今日方明白过来。最先发现大御所的阴谋和执著的,乃是石田治部少辅。夫人可还记得,太阁刚刚归天时,治部大人曾说过一句古怪的话,就是欲把夫人嫁与前田大纳言……那定是治部看透了大御所的邪念,才作出的决断。” “……” “因此,治部便成了大御所无法饶恕的眼中钉,只欲除之而后快,于是爆发了关原合战。夫人可知,那场战事之后……治长说的是大御所让我从大津火速赶回大坂的事。” “我怎会忘?” “实际上,那时的治长也被大御所骗了,以为他真的宽宏大量。关原合战的胜利,让他将觊觎已久的天下纳入囊中,但唯独夫人还未到他手中。在这种情况下,他怕您自杀,遂派了治长来卖个人情。那么多人,他偏偏选中治长。治长以为,此次的难题,根就在此处。恐怕,把千姬送进大坂城,也与他的贪欲不无关系。夫人的妹妹在关东,如此以来,夫人自会到大御所身边……”大野治长完全陷入狂念,几近信口开河。 淀夫人却不知不觉被治长迷惑,频频点起头来。家康依然忘不了她,依然在念着她……这给她带来了一种既可惧又奇妙的快感,她嘴上虽说厌恨,心底却甚是受用。 淀夫人忽地打断了治长的无休无止:“且等一下,修理,你不会因此就让我去骏府,亲自和家康谈判吧?” “夫人这是什么话!”治长凑近淀夫人,朗声道,“即使夫人亲自前去,恐也解决不了问题。夫人明白吗,大御所始终盼望您前去,才对母亲格外友善,让她们平安回来。这体现了那老狐狸的狡猾本性。他以为,若这般做,争强好胜的夫人定会亲自前去,如此即中下怀。他即可直接把夫人扣为人质,以此要挟少君。” 渡边内藏助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重新审视起治长来。他从未想到,治长竟会以如此大胆的方式说服淀夫人。此前,他总是态度暖昧地周旋于主战与主和两派之间,难以琢磨,现在却一下扔掉假面,无比巧妙地说服淀夫人。看来,片桐且元的骗局被揭露,对家康的敌意亦被煽动起来。 淀夫人看着治长,浑身发抖,满脸不快,“就这样为骏府所绊,被一个老态龙钟之人搂在怀里,我恨这样的命运!治长,你说,究竟如何是好?” “不用说,既然大御所的阴谋已明,除了据城一战,别无他途。决战需要巨额的军饷,城中黄金丰足。实际上,说黄金不足的言论,乃是大御所迷惑我们的伎俩,受命于大御所的片桐市正频频散布这等言论,却在他外出时无意败露。此乃已故太阁大人暗中保佑我们。既然军饷充足,我大野治长绝不退却。当前,我们应立时严密监视千姬夫人,把精力转移到备战上来。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只有一字:战!” 大坂城内的气氛,由于两个老女人比片桐且元提前回来一步,猝然一变。世事难道就由这种毫不可靠的“心血来潮”决定了?原本骏府授意且元要大坂答应“三条件之一”,两个老女人错听成“三个条件”似也是原因所在。此前犹豫不定的大野治长便像着了魔似的,对家康大生敌意。他的恶感又进一步影响了淀夫人。一开始,他历数片桐且元罪过,不到半个时辰,矛头就转移到了家康身上,战意立决。众人见那些令人烦恼、头绪纷繁的争论终于有了结论,反倒松了一口气。 “原来大御所早就盯上我和少君了。”淀夫人恨道。 就在刚才,家康还是对两个老女人、对淀夫人甚是宽容的长者,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仇敌。人世间最可怕的祸乱之根,总会从微小的裂缝中迅速成长。 此时,片桐且元却正满怀伤感,走在回大坂城的路上。板仓胜重的绝情让他终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但他尚未意识到,杀身之祸已临头顶。 究竟当把淀夫人送到江户做人质,还是答应交出大坂城,移至大和?二者只要择一,难题就算解决了,但以七手组为首的主战众人定骚动起来,到时只怕生出更大的变故。那就让秀赖去江户,向岳丈将军秀忠认罪,且不说十七周年忌,怎说也应让大佛开光。待人心稍稍安定,再以丰臣氏主动要求移封的形式,解决根本问题。 因此,且元对自己告诉两个老女人三条件之事颇感宽慰,希望两个老女人能不动声色讲给淀夫人,以让夫人心中有所准备。就这样,一路忧心忡忡的且元,于第二日拂晓回到了大坂城。 片桐且元的府邸位于二道城俗称“东府”的地方。一旦战端开启,此处便将成为军事据点,能驻两千人。 一进大门,且元大吃一惊。府里处处都是整备鞋履、神情紧张的士卒,虽不像欲出兵,却也像有大事发生。 “到底怎回事?主膳正在何处?”且元立于前庭枝繁叶茂的楠木下大声喝问。主膳正贞隆闻讯,急急从内门奔了出来,“兄长,此处说话不方便,快到房里来。” “哦,回到自家宅里,竟不方便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贞隆支吾起来,“说是兄长与关东内通,大逆不道,现在全城炸了。” “什么,我与关东私通?” “是。金库的钥匙也被少君一道命令收去了。”一瞬间,且元的脸上全无了血色,心中暗道:唉! “究竟是怎回事,兄长?”贞隆一面追问,一面紧抓着且元的手向里走去。 但且元顾不上说话,三言两语说不清。他寄希望于军饷策略,却未找机会向秀赖禀明。一旦他被误为欺瞒主君,私吞金银,到时可是百口莫辩。 “你真把钥匙交出去了?”且元用额头抵住门口的柱子,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他只感绝望。 “兄长先在房里歇息片刻,愚弟有成堆的疑虑要问兄长。” 且元微微点点头,静静地走进自己房间。 “兄长,方才传达少君命令的使者来了,是个新来的人,名叫……对,名叫奥原信十郎。此人说,兄长回来之后,立刻去参见少君。但奇怪的是,说到后来,他却闪烁其词。” “哦?” “说到后来,他透露前去恐怕凶多吉少,一旦前去,怕会有意气用事之人害您性命。奥原受太阁之弟秀长恩惠,乃大和本乡的武士,兄长也颇熟悉。” 也不知且元究竟有未听见,他只是呆呆地仰脸发懵。 “兄长为何在途中向大藏局和正荣尼透露了大事?大御所什么也未对她们说,就将其打发了回来。她们在途中听了兄长告诉的三条难题,并不以为是大御所的意见,而以为乃是私通关东的兄长,为了向将军和大御所表忠心,私自想出来的。总之,少君和夫人都已对兄长恨之入骨。弟是这般估量,奥原信十郎也这般说。” “……” “兄长乃是接受了那三个苛刻的条件后回来的?” “……” “若只是其中一条倒还好说,可把夫人纳为侧室,交出城池,还要让少君亲赴江户谢罪,这样的几条,愚弟听了都忍无可忍。真是得陇望蜀,欺人太甚!” 听到这里,且元才对弟弟的愤怒奇怪起来,“主膳正,你刚才说了些什么?真是可笑。” “可笑?还有比这更难以接受的刁难?如是这样,就连我都觉得只有一战了。” “你以为一战就能解决问题?” “不能,怕关东也不觉得这三条能兑现。若让夫人为侧室,少君交出城池投降,这样尚可留得性命。但即使为了太平盛世,也不能如此践踏人的体面,就连家臣都忍不下去。说实话,若兄长真是接受了这三条回来的,在您参见少君之前,连弟都想劝您切腹。兄长,您究竟是怎想的?”说到这里,贞隆簌簌落下泪来。 且元刚欲启口,又沉默无语,汹涌的感情封住了他的喉咙:连对亲兄弟都已说不清,遑论对天下? “兄长,您为何不言?我相信,兄长必是抱着决一死战之心回来的。若是这样,那倒罢了,否则,就算未被少君或夫人杀掉,也要被迫切腹。兄长究竟是怎么想的,请告诉贞隆!” “……” “兄长,您不回答,难道想就此切腹?” “兄弟啊。”且元这才开了口,“这三个条件,正如夫人和少君所猜,并非大御所提出,而是且元的主意。” “哦?” “你且听我说。我本想请他们评议,这三条之中究竟取哪一条好,可如今,苦心全都白费了。”说着,且元住口闭目,静如磐石。 第十二章 谋定九度山 纪州高野山的秋日来得早。真田幸村九度山宅院内的柿子已早早着色。天晴的日子,山鸡甚至常常把雏鸡带到庭前来,啄食嬉闹。 “父亲,听说片桐市正大人携族人,从大坂城退回了茨木的居城?” 读书的儿子大助如此一问,正在擦拭爱刀的幸村漠然答道:“哦。” “片桐大人恐是看透了大坂必败。” “哦。” “片桐大人撤出城,我们却偏偏要赶去,不知信浓的伯父如何想?” 听他这么一说,幸村才把视线移向儿子,“大助,你对为父有异议?” “不,孩儿是在想,大坂究竟有无胜算。” “此事你就不必思量了。” “话虽如此,但孩儿总是放心不下。首先,松仓丰后守在五条一带严密警戒,如何才能突破封锁呢?” “哈哈!”幸村笑着把擦拭好的刀置入刀鞘,道,“大助,没想到你如此谨慎啊。” “事情并不像父亲想的那般简单。听说外面已贴出严厉的告示,就连对高野山的僧人都下了命令,说是无论发生何事,绝不许为九度山提供方便。” “要说告示,不光是松仓和高野山。和歌山的浅野氏在桥本、到下、桥谷一带,都布满眼线。一旦我要离开九度山,他们就要毫不客气将我捉拿。战争就是这样。” “父亲!”一句“谨慎”的评价,似大大刺伤了大助的自尊,“大坂众将的性情和力量,您都大致查过了?” “已查。否则怎能指挥调遣?我儿怎的问起这些来了?”说着,幸村感慨起来。从前,自己与先父间的问答,只要事关战事,总是心心相通。可大助却不知战事为何物。他出生于息战之时,生长于太平年间。因此,身为乱世之人的劳苦和决心,他均是从别人口中听来。莫非大助意识到了什么,变得谨慎了? “看看大坂的人,几乎全是关原合战后的浪人。那些人可是惯打败仗啊。”大助仍然一副不服气的样子,道。 “惯打败仗?你为何作此想?”幸村并不清楚大助究竟在想些什么,试探道。 “即使是善斗之犬,失败一次亦无用了,一到胜利的犬只前面,立刻就瘫软如泥。” “这我可未听说过。大助,你把犬和武将看成一样?” “人的习性也一样。因此,战败一次的武士,只有出家一途,孩儿乃是听一个和尚所言。据说此人亦在关原合战时战败。” “哈哈哈!看来,你是从明王院的政佑坊那里听来的。不错,那人确是侍奉过石田三成的武士。”幸村忽然把视线转向天空,觉得此事还是有必要说一说,“不错,战事中只有胜者和负者。但是,关原合战之时,明知西军必败,仍有大队人马加入,却亦是事实。” “父亲的意思是说,战争完全凭一个‘义’字。但是,为义而战,有时也甚是烦恼。那些战败的浪人多多加入,军队的破绽亦由此产生。因此,一个坐镇指挥的大将,不应只靠‘义’,而应靠力量。” “这也是政佑坊的话?” “是。但,无论是谁的话,该听的还是要听。” “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父亲,片桐市正为何离开了大坂城?十数年来,他乃是大坂城的柱石啊。” “片桐?” “是。他去了,说明大坂城内派系之争愈烈。把市正赶走,总大将便是大野修理亮治长,他必不战自败。有人说,他连关原合战时的石田治部少辅还不如。” “怎么说,石田也是佐和山十九万四千石的城主,修理却是区区年俸三万石的小人物,无论是待人还是统军,他几一无是处。” “父亲!”大助终焦急地探出身子,“屡次催促父亲入城的渡边内藏助,定是受了大野之命。那个修理大人与石田治部少辅有着天壤之别,父亲为何会信任他?” 问题终于来了!这个疑问,年轻的大助不能不提,但无论如何解释,大助也无法从心底明白。 “大助,你望望院子。”幸村道,“院里芙蓉花尚未凋谢。那花为何年年都开得那般鲜艳?” 大助将锐利的目光转向庭院,又立刻回望父亲,片刻,方轻声道:“花为何会开?那必是因为花有生命。但是,若要细问为何,那我只能回曰,乃是神佛造化。” 幸村严肃地点头,“一点不差。你应明白,战事有胜败,人亦有帮助弱者的天性。若问为何会有这种天性,那就如问花为何会年年开放一样,无法简单作答。总有一日,你会以自己的方式去想。”言罢,幸村微微一笑,“如不能理解,就不必跟为父同去了,暂且留在高野山上读书吧。” “父亲!” “怎的了,脸色如此仓皇?” “正是因为大助想和父亲同去同归,才提出这等疑问,绝非因为怕死。” “是啊,照你的性情……” “大助在尝试着思量武士之死。从前,不杀人,便被人杀,人们因而在争斗与杀戮中死去。可现在天下太平,大家不必相互残杀,也能活命。尽管如此,流浪的武士仍争先恐后赶赴大坂城,是为更好地活着,还是为了出人头地?其中自有为‘义’而死者,但,若是为了‘义’,最应站在阵前的片桐市正却撤走了,恐市正认为不值一战?” “或许,”幸村未刻意驳斥大助,“有花开,即有花落。世上既有芙蓉、菊花、桔梗,也有女郎花。人也一样,面目各异,脾性不同。故为父绝不劝你进城。” 幸村这么一说,大助焦急地拍膝道:“父亲还是不知孩儿的心!” “哦?” “大助想和父亲同进退,才想弄清这一切!孩儿不想死个不明不白。” 一听这话,幸村一把抓起刀,倏地站了起来,他无法回答。儿子只想和父亲同去赴死,但幸村却是为了领着浪人走向绝路,哪还有“此战必胜”之说? “大助,此事容为父再思量思量。离开此处之前,为父还想和村民们饯别。到底该邀请谁,你且帮我参谋参谋。”丢下这一句话,幸村便走出了宅院。 对真田幸村,片桐且元的离去绝非小事。渡边内藏助说,一切皆因市正的私弊败露,“一旦开战,他定会引关东军进城,再私吞金库的黄金,逃之夭夭。”尽管渡边愤然,幸村却深知,且元非那样的人,他必是受了大野修理亮的排挤,蒙受了不白之冤,终无法忍耐,才愤而出走。可对于渡边内藏助带来的“大坂盟友”名单,尽管幸村无大助那般想法,也不甚满意。除了城内的大野治长、大野治房,据说大野道犬也已决定入城,即使三兄弟凑到一起,实力亦是稀松。就算有七手组,历十四年的太平之后,究竟能保存多少实力?较为出众之人,只有现年五十岁、年俸一万石的南条中务少辅忠成;年六十有八、年俸三千石的织田有乐斋;有乐斋之子、年三十三、年俸一千石的左门人道长赖;刑部卿局之子、年三十三、年俸三千石的内藤新十郎玄忠;细川忠兴的族人、年四十一、年俸五千石的细川赞岐守赖范;原加贺大圣寺的城主山口玄蕃头之子、年三十七、年俸三千石的山口左马助弘定;年逾七旬、秀吉公当年的战场传令使、年俸三千石的郡主马亮良列;武事奉行、年过半百、年俸三千石的赤座内膳正直规。以上诸人尚可。另,年俸一万石的速水甲斐守守久也已年近七旬,年俸三千石的真野丰后守赖包亦早已过了驰骋疆场的年纪。年富力强的人,只有年过四十、年俸五千石的薄田隼人正兼相和渡边内藏助等人,剩下的不是老迈不堪,就是和秀赖差不多的年轻后生,如年仅二十、年俸八百石的木村长门守重成。 另,七手组之一伊东丹后守长次的侄子,年二十三、年俸一千石的伊东美作守长弘等人,尽管内藏助频频褒奖,可幸村还是认为,他们都是和儿子大助差不多的毛头小子。 正如大助所说,那些新入城的人果真几是关原败将。由于幸村当年和父亲一道,在上田城为阻止秀忠而战,故另当别论。但即使仙石丰前守人道宗也背叛了父亲仙石秀久,加入石田一方,战败之后却成了居于京都新町大街二条的浪人;曾为丰前小仓四万石的城主毛利胜永,亦于关原战后,成了一名退回土佐的山内家的败将。仙石已年过半百,毛利几与之同龄。 此际,人能驰骋战场的极限大致为四十二岁,超过这个年龄,就进入“老翁”行列,怎还能成为战场上的勇者。十五年的太平世道,早已令世间物是人非…… 幸村拎着刀出了院子。逐渐衰败的芒草一直从后院铺进山林,林中处处点缀着朱红的叶子。 幸村已下了决心。现在入城,战事必将拖入冬季。刻意选在冬季开战,乃是想阻止关东军队总帅大御所德川家康出马。家康已是七十有三的老翁,若选在严冬季节而战,他怎能出马?总帅是家康还是秀忠,士气将迥然不同。尽管心里如此算计,实际上,幸村亦怀有一股悲悯,他不欲把家康当作对手,不想在战场上与天下人德川家康残酷厮杀。 幸村想,若家康畏寒不出,另一有趣的局面似就可展开了。他可尽情耍弄年轻的征夷大将军。 现在仍有偌多忘不了以武力夺取权势之人,但也出现了一大批令人作呕的浅薄之徒,如何才能保住太平,他们其实毫不关心,却一味装出维护太平之态。那些狂妄之徒若以将军秀忠为总帅,一旦被幸村愚弄,自会露出万端破绽,到时可趁乱将那些招厌的家伙全部拖入战场。神佛需要不时清除轻薄之徒,此乃天意!可是,若总帅为家康,关东恐不会轻易上幸村之当了。七十三岁的德川家康亲自上阵!一听到这风声,正如儿子所言,那些丧家之犬必心惊胆寒。 真正能作为我真田幸村左膀右臂出战的人,究竟是谁?后藤右兵卫、毛利胜永二人年事已高,看来,只能把薄田隼人和渡边内藏助等作为最得力的大将使用了。但问题是,家康究竟会否重拾战枪? 正想到这里,大助急急追至院外,道:“父亲,有人从骏府回来了。” 幸村闻声,回过头,目光锐利地望着儿子,“从骏府回来?”他疾步返回廊前,翘首等待大助身后旅人打扮的僧人。 那僧人来到幸村面前,轻轻摘下斗笠,单腿跪地。他年纪尚轻,目光犀利,看上去是个机灵人。“久违了。” “辛苦了,昌荣坊。旅途如何?” “处处鲜花怒放。” “哦?九度山上已是秋风萧瑟,世间竟还鲜花怒放?”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传言的花朵,说大坂和关东终要开打了。” “你是说,整个天下都欲赏花?” “正是。” “你有未听说何处的花最好?” “胜负的关键,在于大御所之樱究竟能否开在战阵之中,此乃一些有识之士所言。” “哦。那么,结果会如何呢?” “很想开放。听说大御所近日已经下地,见人就大谈战事,真是好战之人。本多屡屡向大名们提及此事。” “昌荣坊。” “在。” “或许,只怕是巧布疑阵,虚张声势。你可打听过?” “当然。实际上,在大御所侧室中,竟有人向出入的商家出借黄金,然后收取利息牟利。” “身为女人,竟还有生财之心,有趣。” “在下遂向那些商家打听。据云,大御所佯装精神,可一回到内庭就瘫软如泥,连话都不愿意说。油尽灯枯之人,恐怕已难久长。如此一来,可依赖的便只有黄金,故尽量多赚些,若有可靠的借家,还请介绍,有的侧室还如此求过商家呢。” “哦,原来如此。”幸村低头想了一想,又仰望苍穹。大助则在一旁似懂非懂瞧着。幸村道:“昌荣坊,你能否再为我跑一趟,邀请四周村落的乡邻?” “邀村人?” “是。我近日就要出门。一旦出去,恐怕一时半日回不来。因此,想跟平素交情不错的人喝杯饯行酒。你告诉他们,就说出发的日子定于初七,酒宴从初五开始。大助,你也听着,把此事仔细记在心上:初五酒宴,初七启程,记住了?”幸村一面让大助考虑需要邀请的人,一面列名单。 “大助,你看这样如何?”写毕,幸村把纸片递给大助。 大助默默看了一眼,既失望亦放心地交与昌荣坊,道:“父亲做事都经过深思熟虑,莫有遗漏。但,的确辛苦你了,刚刚回来又要……” 昌荣坊轻轻笑了,“无妨,刚回来,又匆忙去张罗酒宴,真是风云将起啊。”说着,他一边点头一边将邀请之人仔细看了一遍,拿起斗笠,道:“在下去了。” “大助,无人听到吧?” “是。众人都在田里呢。” “实际上,你刚才的疑问……我方才答不上来,现在仍答不上来,但仍想约略说说。” “是。” “父亲并不愿故意扰乱天下,父亲也愿天下太平啊。” “父亲为此而入城?” “不!以战止战。你明白吗,在父亲眼里,这个世道不会如此容易就能持续太平。故真正致力太平之人,会时时发起战事,因为他们想告诉世人:若不更加谨严、忠诚、努力,太平必守护不住。”说到这里,幸村苦笑。 大助瞪大眼睛,连嘴唇都扭曲了。他并未明白父亲的真意。大助不明战事。一个不明战事的孩子,怎会明白太平的珍贵?因此,神佛才时常把人拖入战场,逼迫人进行反省,这才是幸村和其父昌幸对战争的理解。 “哈哈!算了,大助。总之,为父进城之后,定会一心作战,忘掉胜败。当然,并非说胜败无妨。战争之后便是被谓为太平的间隙。其实再也没有比这更愚蠢之事。但人总是一面为了太平不断发动战事,屡历战祸,又一面哭着希求太平——总是摆脱不了这个劫数。因此,哪怕父亲战败而亡,也是为了即将来临的太平盛世。对阻挠者要宽容,也要尽量避免无益的杀生。大助啊,初五正午,客人汇集到此处之前,你要仔细思量,决定是走是留。” 大助立刻激昂起采,“父亲,大助已下了决心,誓与父亲共生死!” “现在决断还为时尚早!”幸村低声但严厉地阻止道,“后日正午,明白了?决断之前如不深思熟虑,无异于盲目追随。”扔下这一句,他快步进入房中。 大助攥着拳头,瞪着父亲的背影,父亲为何要如此固执地去大坂?必是深受三年前故去的祖父影响。 既然对手乃祖父和父亲都憎恨不已的德川,作为儿子,大助也应该憎恨,但幸村的话语为何总是在关键时刻嗳昧不明?大助想通过片桐且元弃大坂而去一事,探明父亲真意,可父亲却总含糊其辞。 大助学会读书习字的地方就是高野山,在关白秀次切腹之地,亦即与丰臣氏有着深刻渊源的青严寺,至今仍特意为他留有一室。高野山的僧侣友人都挽留大助,原因甚是简单:此战既无大义名分,亦无丝毫胜算。更主要的,是不必说和歌山的浅野,监视幸村的密令已被传至高野山的每一个角落,如何能突破如此严密的监视?若在途中落入敌手,那才玷污了真田一门的英名。让大助留在山上,也可表明幸村并不赞成儿子也加入丰臣氏。 大助最为担心的,便是怎样“逃脱”——通往和歌山的路无需说,从桥本到五条,松仓丰后守重正的属下正在毫不懈怠地巡逻,信州的伯父似也派了人马。绝不能让父亲落到他们手中!高野山似在本多上野介的直接监控之下,所司代板仓伊贺守的人似也潜了进来。实际上,今日邀请参加酒宴的人中,也必混杂着三五个细作。住进高野山上已有十三年了,对真田父子怀有敌意的人看似没有,但一旦接到领主和代官的命令,怕谁也不敢抗命。可是,幸村却公开宣扬:初五举行酒宴,初七启程。莫非父亲已意识到无法脱逃,想故意倒在刺客刀下? 大助心中暗惊,悄悄望了一眼四周——父亲莫非真在等待着伯父派来的刺客?却又似不大可能。大助的母亲已经离世,家中儿女,加上庶出共有八人,大姐已经嫁与伊达氏片仓小十郎景长,二姐嫁与石谷重藏道定。 母亲逝后,父亲侧室以照顾幼者为由住进了九度山。她乃是堀田作兵卫的武士之女,名由良。大助甚至猜测自己即是她亲生。由良夫人育有一男一女,几个儿女终日在家嬉闹,甚是热闹。 可就在大约一月前,自从一个云游的长者来访之后,家里就少了一子,接着又少了两子。半月之前,由良夫人带着最小的儿子大八和女儿可乃离去,现在只余大助一人。 那个修行者似是携有秀赖亲笔书函而来的明石扫部助守重。当时,父亲说了一句令大助甚为担心的话:“这样,即使死去,我也安心了。” 最初,大助只是简单地以为,那是武将出征前理所当然的心态,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事情远没有这般简单。秀赖密令父亲出阵,但在幕府如此严密的监视下,要脱身难比登天。因此,父亲那句话就值得深思了。 进入大坂城后一战,便是死路?父亲向来严谨,轻易不会说这等话。他即使知自己将被刺杀,也必处理好家中诸事。想到这里,大助又悄悄环视了一眼四周。正在这时,家臣由利镰之助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衣裳回来了,既非下地干活的打扮,也非渔夫行头。 “镰之助,你不是在田里干活吗?” “没有。”镰之助讪讪地拍打着垂在腰间的钱褡裢,“小人到各处去支付绳子的工钱了。” “嗯,也是用作脱身的?” “大家都叫这种绳子为‘真田绳’,他们已经用惯了。即使老爷不在这里,当地百姓也离不开这种绳子。” 大助并不接话,却转而问道:“镰之助,你认为父亲能平安离开此地吗?” 镰之助暧昧地笑了,“公子认为不能?当然,用寻常的计谋自是出不去。怎么说四面八方都有人在盯着。”言毕,疾步走进房中。 大助更是心惊,由利镰之助似已下了决心,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也要突破阻挠全力冲出去。家臣当中,以镰之助为首,近藤无手之助、相木森之助、春田弥十郎、穴山小助、海野六郎、浅香乡右卫门、别府若狭、月形主马、明石又五郎、三好新左卫门、三好新左卫门之弟亲兵卫、宫部熊太郎、荒川熊藏、增田八郎右卫门等,全都是盼望天下大乱的亡命之徒。再加上自号“雾隐”、“猿飞”之类的昌荣坊等人,家臣已近百人,火枪也超过了三十支。 但浅野和松仓丰后守,派了将近五百人堵住了出入口。若想硬冲,一旦交手,己方连战马都没有,怎能有胜算?父亲一定另有策谋:后日汇集起来的近邻将近百人,父亲定是按照惯例,搭建帐幔让人尽欢。春天赏樱,秋日赏菊,为了同近邻亲近,家中一直这样做,已成惯例。正因如此,但有宴会,亦立会传入刺客和暗探耳内。在客人面前,父亲必毫不隐瞒,明言要进入大坂。在那种场合下,侍奉酒宴的人也全都是武艺超群的汉子,谋刺之人不会轻易出手。但若父亲想主动制造让人行刺的机会,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大助到底还是孩子,一旦陷入妄想,就难以自拔。他不胜烦恼,穿过后便门,从后院转到前院。当他从硕大的瑞香花株旁走过厨下时,镰之助忽地冒了出来。此时,他肩上扛着幸村惯用的大渔网。 “镰之助,你要下河?” 镰之助笑着回过头,“和老爷同去。吉野川的鲤鱼都在等着呢。” 换了下地衣裳的幸村,脚穿草鞋从里面走了出来,“大助,一起去吧。” “父亲……要去捕鱼吗?” “是。”幸村点头,“多受四邻照顾,既然要办宴席,我怎能不好生尽尽心意?怎样,你也去看看我怎么捕鱼吧。父亲露两手绝技给你瞧瞧。”言罢,他悠然催促着镰之助往河滩去了。 大助不想跟在父亲屁股后面。父亲既未再回头,也未停下脚步,看来,也不是真心想带他去。大助又一次在心里算计,父亲决定的事情已无法更改。以进入大坂城为名大张旗鼓举办宴席,此中真意,只怕一时难明。 此时,浅香乡右卫门和明石又五郎各负一个大缸回来,他们定是把酒从地窖中搬了回来。 “公子在想什么?”明石又五郎问道。 “要进大坂城了,进城之后就要展开大战。我在想究竟该练一练火枪还是剑术。” “还是骑马重要啊,就练马吧。公子终究是要成为指挥三军的大将。在战场上,大将最得力的武器就是战马。” “话虽如此,可是家中……” 家中并无战马啊,大助正要这么说,明石又五郎和乡右卫门已在论别的事情:“说起马,荒川和别府似还未回啊。” “若不赶紧把拴马桩立好,恐就来不及了。” “是啊。此次宴请的人颇多,听说将近一百二十呢。如此一来,拴马桩也当备个大数目啊。” “反正老爷这般吩咐了,疏忽不得。我们赶紧把酒搬完。” 所有人似乎都坚信可以入城,个个深信不疑。 大助返回正屋的走廊,独自坐下思量。战事一起,便妻离子散,人却依然要抛却平静生活,跳入火炕,是何等可笑啊!用高野山僧侣的话说,父亲是不是太固执了?他就算待在此地,也比寻常百姓日子好过:生活富足,吃喝不愁,人羡人慕。可父亲似终希望有名扬天下的荣耀,但因此把一族老小都赌进去,不知值也不值。大助不解。即使不去大坂,父亲也可在信浓做个十万石的大名,可他将这种机会一脚踢开,为了五十万石而入危城。十万石和五十万石,二者之差真有那么大?知足常乐,这是父亲常告诫自己的话。看来父亲终不能知足,想继承祖父的执著,可是,四野围如天网,他如何能插翅飞向大坂? 正在大助心念百转的时候,荒川熊藏和别府若狭汗流浃背,扛着拴马用的圆木进了院子…… 第十三章 金蝉脱壳 设于大和五条外的松仓丰后守重正的大帐内,松仓早已令人备了围棋,每日和近臣手谈。 “纵然真田有孔明的奇略,料也无法飞过这五条。”尽管是闲聊,但重正还是不时叹息,“唉,此人真可惜了。”有时,他亦会评点:“恐怕左卫门佐终比我想得深远。” “为何这般说?” “人啊,终不能都如大御所那般一心向往太平。左卫门佐只恐……想来个釜底抽薪。” 这等话,并非谁都能明白,唯松仓丰后守近日经常念叨。他会这般想,是因他已看到,丰臣氏的人已完全被时势所弃,但他们必会在某时某地垂死挣扎一番。若能将他们集于一处彻底清扫,大坂之乱恐亦是苍生之福。于其他地方,绝不能把他们齐齐集结。 那些身居高官显位的武将,尽管不入大坂,但似还没忘“义理”二字。 据说安艺的福岛正则声称“为丰臣氏尽忠”,向大坂城送去了三万石来;肥后的加藤之子以为大佛供养斋来为由,献钱献粮;筑前的黑田长政也以十七周年忌的名义,拿出若干粮米。 米可以献,兵却不能出,这亦是无奈的好意。可是,唯有最当明白此理的真田左卫门佐一人,却偏偏顽固地声称要入城,与幕府决一死战。决战却非让丰臣氏败亡,而于将好战之人清扫得差不多的时候讲和。能够下出这样一手好棋的人,天下恐只有左卫门佐一人。如此一来,他一片苦心,则乃暗暗为大御所割瘤去毒,真所谓釜底抽薪。 每每想到这些,丰后守总是拼命把这种妄想驱走。幸村纵然真有此深谋远虑,但能否为他放行,却是问题。奉大御所之命守候于此的丰后守,已扬言绝不放幸村过去,而幸村亦宜称定要离去。如此一来,丰后守与幸村皆毫无退路。 从初五展起,放出去的暗探就陆续向丰后守送来消息。 最先来的消息,为幸村接连两天都在吉野川捕鱼。 “花费两天的时日,看来他真的很是用心啊。” 丰后守低头沉思起来,探马也以坚信不移的口气答道:“初五宴请的人颇多,五七条鲤鱼绝对不够,才花了两天时日捕捞。” “有多少人?” “怕有两三百人。幸村想把四邻都请去。” “有理,我们的人数,他很清楚啊。” “是。设若招待二百五十人,加上家中诸人,合起来当近三百五十人。他已有三十余支火枪,再加上从各地陆续赶来的亡命之徒,适当分配,即可成军。” “不用担心此事。我们亦是久经战阵,他若敢胡来,必打他个落花流水。总之,你且回去,继续严密监视。” 被派到桥本一带的加贺人,他的消息比前讯详细多了:“从幸村搬的酒、在桥本买的干鱼和这两日捕到的鲤鱼数量来看,宴请之人估计有二百之多。酒宴许从未时前开始,直持续到夜里。若有豪饮者,怕要到深夜。” “哦。” “今晨,在下飞马出桥本时,左卫门佐特意穿上袴服,说都是常来常往的近邻,当用心招待才不失礼仪,还吩咐让斟酒的年轻侍者也要注意穿着。” “哦,这么说,他并未有把召集起来的人全带走的迹象?” “是。他近来练剑都是和家臣一起,所请之人都是农夫,即使常出去,也只会束缚手脚。” “初六收拾妥当,初七启程,是这个意思?” “正是。此说他老早就公开了,小人总觉着有些可疑。” “可疑?” “今日已是初五,从正午起客人就陆续到了。尽管说是后日出发,他难道不会在此间听了客人计策,寻机出逃?他大可从桥本赶至五条,经木芽奔河内,抄近道而去,让我们措手不及……” 松仓丰后守重正笑着打断了他:“雕虫小技!你回去好生监视。哈哈!障眼之法!” 松仓丰后守重正感到了身上点点苏醒过来的血性。他久违的战场热血,在真田左卫门佐幸村这个与众不同的对手面前,再次滚滚沸腾起来,内心无一丝恐惧,只觉一阵阵战栗的快意,不禁笑道:“哈哈哈,左卫门佐真是有趣。” 丰后守重正早就听说过,幸村虽然近来未曾剃发,但已削去了发髻,扮作修行人模样。“入大坂城,必大开杀戒。”他虽嘴上这般说,却又敬起佛法来,还准备供养,甚至一本正经取了一个法号叫“传心月叟”。 重正一想起“传心月叟”更换衣服收拾鲤鱼的样子,就觉得好笑。“看来终究是个噬人之人。如让那厮言说,定会胡扯说那非噬人,顶多可算食鱼。可是,他的真心究竟如何?”幸村花费两日去捕鱼,大张旗鼓地办酒宴,还公开宣称初七出发,实在费人思量。 暗探禀报,幸村想声东击西,抄近道遁去,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但左右近道无人不知,他还能从地底遁去不成?他必另有良方,可究竟会如何遁去?若他偷偷抄近道溜走,重正的脸面何存?幸村不是莽夫,此中必另有内情! 重正自言自语着,却再也坐不住,慢慢在帐内转悠起来。时辰一刻一刻过去,九度山的酒宴已经开始了吧?丰后掐指算着,踱到院中,正欲在树荫下的折杌上坐下时,一匹快马驰来。五条与九度山有约莫四十里路程,快马应在途中已换过一次,可依然大汗淋漓。 “报!” “是不是酒宴开始了?” “是。客人一百三十二人。左卫门佐换上礼服到了客人们面前,道:鄙人多年来居于此地,深受众位厚爱……” “真是放肆!” “是。本欲安居于此,直到终老,然因武运不佳,右大臣丰臣秀赖公送来书函,邀鄙人进大坂城。后日乃吉日,计于晨启程,尽管行程止八十余里,然众所周知,途多艰难……” “众所周知,途多艰难?” “是。他说:路上需要三日,量初十即可入城。今日便是此生别离之日……他一面说着,一面簌簌落泪……” 重正拍打着腿甲怒骂起来:“此泪与老子何干?” 暗探太啰嗦,悉数重复幸村之言,但幸村并非一个会在这样的场合下落泪之人。 “你休要要胡说!” 被重正一顿斥责,探子愤愤摇头,“小人为何要撒谎?此乃小人亲眼所见。左卫门佐的确泪落无数,令满座寂然。” “你的意思是,你也混在客人当中了?” “未。小人扮作马夫被雇了去,从前院到宅里都探了一遍。客人几都是骑马从附近赶来。故宅院内外搭建了不少马棚。” “你扮作马夫?” “否则无法靠近。” “哦。左卫门佐果真在众人面前假装落泪了?” “是……看去不似假装。他说,战事一起,胜负难料,若闻他战死,恳请大家祈祷。他这般一说,客人中确有不少人落下泪来。” “嗯。然后你就立刻赶回了?” “正是。”那探子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又添上一句,“另,还有一事禀报,乃是关于其子大助。” “大助怎的了?” “客人来的时候,大助未曾露面。遂有一个自称右卫门的长者问起大助。” “幸村如何回话?” “他回道,大助已被送往金刚山大善院。他若战死,就令儿子出家祈祷冥福。另说大助本人亦很愿意,已于今晨到山上去了。那大善院便是大助经常去书习字的地方。” “嗯。”重正眉头紧皱,总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一个铁石心肠的用兵之人,居然簌簌落起泪来,还让儿子为他祈祷冥福,事情真有些蹊跷。他遂道:“左卫门佐这厮,真会做戏。” “啊?” “好了,知道了。退下吧。”刚说完,重正又叫住那人,“现在已是什么时辰?” “快申时。” 听了此话,松仓丰后守重正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好,幸村既然有这个意思,我就给他来个打草惊蛇。夜袭!集合人马,夜袭九度山!一路杀将过去,怕他们正喝得痛快呢。” 乱世中人,打仗即是家常便饭,同时也是才智相博的竟技。真田幸村既敢不断玩弄迷惑世人的奇谋怪招,不给他些颜色瞧瞧,怎能甘心? 此前,松仓丰后守重正总有一丝为幸村惋惜的感觉。若有可能,他并不想主动发兵袭击,只要把出口严密封锁起来,幸村终得改变想法。怕不日之后,他就会来到松仓前,红了脸道:“贵军的友情,在下永世不忘。”这种期待和怜悯始终潜藏在重正心里。 但现在看来,此只是重正的一厢情愿。幸村对他的封锁完全不屑一顾,竟还接连放出哂言。至于暗探们在什么地方,会禀报哪些内容,幸村怕早就了如指掌,正大声嘲笑呢,既然如此,犯不着再客客气气,按兵不动。幸村的疏忽只在一处,便是以为松仓会看在友情的分上,不会主动发动袭击。正是这种自信方令他如此放肆。趁他今日大宴宾客、彻夜畅饮的时机,发动偷袭乃是最好不过。 松仓重正算计:立刻集起战马,让骑兵先把九度山包围起来,四处放枪,封锁敌人逃跑的道路;继而在步兵们抵达之后,一齐杀上去。即使做客的百姓想抵抗,亦是无益,能打仗的也就是那些真田家臣,但他们早已为今日的离别狂喝滥饮,怎有心思防备奇袭? 虽说加上驿站的马也不过二百来匹,但疾驰四十里,一个多时辰后,就可把九度山重重包围起来,再据情况灵活应变。 “在桥本点上火枪引线,直包围真田住处。注意,不要误杀不作反抗的百姓。出发!” 决定刚刚作出,重正并不担心行动泄露。从此地出发,抵达九度山约为酉时四刻至戌时之间。届时,酒宴正酣,有人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了。重正一面策马,一面盘算,竟谴责起自己的良心来。家康曾吩咐过,若情况棘手,将幸村除去亦无妨,而重正实无半丝杀心。但,一旦幸村逃脱,重正便将颜面尽失。重正不由心叹:别怪我!你若是真能运筹帷幄,最好趁我赶到九度山之前,如云雾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骑兵二百,步兵二百。而且,二百骑兵携一百支火枪居于阵前,此乃罕见的新式战法。 行军途中,天黑了下来。 前阵的骑兵与后面的步兵拉开了大段的距离。如果途中有人发现这一队人马而赶去报信,在赶到之前就有被发现之虞。松仓重正也意识到这些,遂一面留神注意,一面让骑兵队加速疾驰,数次抄近道前行。 对手非寻常之人,而是真田幸村。在他们到达桥本之前,幸村必会派出巡哨,只是重正自信不会让他们抢了先。从沿河山道一进入桥本,重正就令骑兵一边疾驰,一边点上引线,并让传令兵向后续部队发出命令:若有人欲从真田居所逃走,格杀勿论! 马已经疲惫之极,众人纷纷在一个可望见真田宅邸灯火的山丘下了战马,把火枪分成四组,封锁周围,余下的一百人则分为两组,呐喊叫阵。 先前,重正打算令火枪先朝宅院一阵猛射,然后让士兵呐喊助威。但如此盲目射击,流弹定会造成太大伤亡,他遂变了原计。 于酣醉中遭到围攻,幸村再强硬,也不敢贸然杀出。只是趁着酒劲,必会有些愣头青奔来,却也只能成为枪下鬼。 对面灯火辉煌,这一边却早已适应了黑暗,从黑暗中摸过去,甚是有利。 松仓重正再次痛心起来,还真有些于心不忍。向南渡河而过,袭敌于不备,此为兵法中上上之策,但这却是背叛友情、最为卑劣的行为。 黑暗中,下马的命令传下,火枪队分成了四组,余人也分作两队。 距离真田的宅院只有两三町远了,包围圈一步步缩小。此时,丰后才纳闷起来:奇怪啊,灯光怎加此清冷? 在无尽的黑暗中,那些照亮夜色的光亮大有孤寂之感。 “奇怪啊,没想到酒宴会结束得这般快?” 终于,靠近了门前,门开着,重正敏捷地跃入门内,就在这一瞬,脚下黑暗中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道:“把马还给我。我……我家里还有病人啊。我必须回去……”松仓重正跳到一旁,定睛一看,一个袒胸露乳、衣服滑到肩膀的醉汉正向他手舞足蹈。 “什么马?”丰后低声一问,后背顿时冒出一股凉气:中计了! “马,马……”醉汉道,“别人的马……我不管,我的马……我得在天亮前回……我和病人说好才出……”说着,那人身子倾倒,双手伏地相求。 丰后急急打量四周。探子说得清清楚楚,这里拴着至少一百多匹马。当然,都是些富有的农夫喂养的耕马。自从真田父子住到此地,骑马就成了乡人的习惯,与无门无派的剑术一起,形成了此地的风尚。 糟!重正慌忙在黑暗中向内闯。那么多拴马桩,却无一匹马。新鲜的马粪气味直冲鼻子,却连马毛也无一根! “都给我上!”重正闯进尚留有灯火的屋内,立时绝望地闭上双目。在杯盘狼藉的地上,到处都躺着呼呼大睡的男子,仿佛被巨浪打上海岸的金枪鱼。这绝非寻常的大醉,必是被施了迷药。 手下人齐齐涌了进来。 “这……这是怎回事?”一个人大声喊道,“怎的一个清醒的家伙也没有!” “真田左卫门佐幸村逃了,哼!有种的真刀真枪出来,比试比试!” “哼!”松仓重正脸色煞白,心中如煎,脊梁还在飕飕冒着凉气。他狠狠朝身边一人踢了一脚,“起来,蠢货!” 被踢之人只是嘴里嘟囔着,胡言几句,微微动一动手,继续鼾声如雷。他们烂醉如泥,在享受着大睡。 “还愣着怎的!休要让左卫门佐逃了!赶紧集队!他跑不远,掉头!返回五条,赶紧回去四处把守!否则……”重正再也说不出话来。看来,幸村早就料到会有偷袭,遂诈称初七启程,巧妙地来了一个金蝉脱壳。重正浑身瑟瑟发抖,气得破口大骂:“没长耳朵?撤!撤回五条!快!撤回五条!” 真是一次丢人现眼的夜袭。原本,幸村花两日时间捕鱼,就是此次金蝉脱壳最初的暗示。捕捞鲤鱼花两日,酒宴两日后才出发,本就有些古怪,但幸村做碍太真了,实能迷惑众人。 真是可恶!如此说来,幸村让百姓养成骑马的习惯,亦是早已预谋:一旦到了紧急时刻,自可夺取他们的马匹。若是这样,此算计自起于上一代昌幸了,真是既令人叹服,又令人震怒。真田父子莫非就是谋略的化身?什么捕鱼,什么簌簌流泪,什么依依惜别,全是迷魂大阵!迷倒农夫,夺走他们的马匹然后逃之夭夭,才是唯一目的。他们是善是恶? 幸村就那般急切去大坂城?他是想得到那五十万石,出人头地,还是喜欢享受戏耍别人的乐趣?松仓重正只想尽快返回五条,予那里阻止幸村。若不能挽回颜面,他有何立足之地? 但正因他一步走错,如今深夜撤兵,远无那般简单。重正一边传达命令,一边与各处联络,待把五百人集中起来,过了不少时辰,再返回五条,天已大亮。 松仓重正遭遇了一生最大的一次失败。对手悄然而去,此时恐已远走高飞。当如何向家康公和上田的真田伊豆守交代? 松仓重正返回大帐未久,手下前来禀报:“二见神社树林里拴有一百多匹马,松枝上系着一封书函。” 当士卒奉上书函时,松仓丰后又是吃惊又是感叹。 “情非得已,逾过贵地,不胜惭愧。另,这些马匹均为百姓珍物,请分别物归原主。与君之谊,鄙人永世难忘。望君武运昌盛,松丰树茂。辱知传心、大助惶恐谨言……” 松仓重正先是大笑,笑着笑着,眼泪竟簌簌落了下来。是啊,此父子二人就是为执著献身的可悲之人、可敬之人! 想到这里,重正甚至产生了自己乃是故意放走真田父子的错觉。他连忙偷偷望一眼四周,暗骂:混账东西,你把老子坑苦了! 第十四章 古稀统兵 德川家康决定出兵大坂,是为庆长十九年十月。在此之前,他始终盼望有别的办法能收拾残局。另外,他迟迟未能决断,最大的原因则仍出于自身康健。 但开战在即,家康却仍对将军秀忠不甚放心。他倒不担心失败,单是担心士气旺盛,会杀戮太过。战事的胜败总会让怨恨之根深扎大地,一旦杀戮太过,怨恨就会代代相传,他日必在意外之处招致不幸。 为了探讨太平之道,九月初十,家康在奈良东大寺听僧人们讲华严经,十五日又特意把南光坊天海召来,整整两日谈讲佛法。 天海表示,若要使太平持续,首先要化人心。若要此举有效,即需要更大的勇气。“老衲并非指责大御所怠惰。但,若您只想安度晚年,老衲并不赞成。人既无晚年也无后世,有的总是眼前危机,只有在危机之中,人生才弥显珍贵。” 天海的意思是来个彻底了断,催促家康痛下决心,亲自立于阵前。家康冷淡一笑,不以为然。 这些事情,家康自是明白。但他担心的是,若要亲自领兵出阵,一旦自己在阵前身有不测,只恐天下大乱。 看看武田信玄就不难知,当年他在阵中倒下,立时危机四伏:葬礼不能举行,议事也要作假。尽管信玄以超乎寻常的谨慎安排好了一切,但仍消除不了围在遗体周围的老臣们的不安,和他们对胜赖的不满。 现在,大坂之战一触即发。家康不想亲临阵前,而是欲坐镇骏府,指挥全局,可是,这样却不能让人安心。诸旗本大将及秀忠与其亲信,都对大坂大生厌恨。怨恨只会招致“孽缘”,家康深知这些。于是,他又倾听了可睡斋宗珊讲法,观看幸若舞,听平家琵琶,欲从各个方面重新体味人生。 在听平家琵琶之时,不知为何,家康竟忽地悲伤起来,险些掉泪,甚至想把年轻的侧室都支走。实际上,与其说是心生悲伤,不如说他是为大坂城里的太阁遗孤秀赖及淀夫人、千姬的命运揪心。当他听琵琶流泪、为是否亲临阵前而犹豫,时日眨眼即至二十三。五日之后,家康意外地迎来了秀赖的使者,通报片桐且元不忠不敬而招致处罚诸事。 战备充足,开战时的用兵和动员诸事早就想好,就连情急之时解救秀赖、千姬和淀夫人的事,都提前委托于柳生宗矩了。但家康真正决定亲临阵前,乃是得知片桐且元的变故之后。片桐且元在秀赖眼里,竟成了一个不可宽谅的不忠之臣,此实在让人无法接受。幼稚者非用眼睛看事,而是用情感判断,从喜欢者中寻找良处,对厌恨者吹毛求疵。然而世上百人中,总有九十稚嫩,他们总是遇事哭成一团,争成一处,不辨东西南北。 十月初一,所司代板仓胜重送来了关于“大坂骚动”的详尽消息。他称,片桐且元畏避嫌疑,躲在茨木城自家府邸不出;石川贞政率先逃离大坂;信长公次子织田常真(信雄)眼看战端难免,为避难离开大坂城。急报说,始终在城内陪淀夫人的京极遗孀常高院,则暗中与板仓保持联络。 常高院苦心劝说无效,淀夫人日渐被主战之人打动,现在日日都诅咒关东。 “但这些都是受周围影响,决非出自淀夫人本心。故只请板仓大人相信我们姐妹情谊。本以为总有一日,家姊会明白我的心意,可眼下竟传起一些恶意的流言。由于担心板仓大人相信流言,只想提前说上一声。至于大御所那里,不久之后忠知或忠高自会前去解释,还请多多关照。”此为常高院的原话。 最后是胜重本人的意见。他以为,即使为牵制西国诸大名,家康亲自出马,对防止事态扩大,亦显得举足轻重。 家康不禁长泪欲落。在这乱世,自己竟得七十有三高寿,正当为此暗中庆幸时,竟有祸乱。 是啊,无超凡脱俗的勇气,怎能平息这次骚乱?但事到如今,不能吝啬这老骨头了。 一旦下了决心,家康就不再逡巡。他立刻传来本多上野介正纯:“向江户派出人,就说同于前议,德川家康决意亲临阵前,讨伐大坂。” 正纯谨慎地点了点头。其实,这一刻,他已经等了许久。 让本多正纯向江户派出快马之后,家康分别向近江、伊势、美浓、尾张诸大名发出了出兵命令。他刻意装得老当益壮。 “看来大御所真是好战之人。自从决定开战以来,连眼神都变了。” 对于本多正纯的说法,十月初二从江户匆匆赶来的藤堂高虎不禁皱起了眉头,“上野大人还是年轻啊。看来,长者心思只有长者才能明白。” “大人何意?”正纯道。 “想必令尊也提醒过,看来当准备一名影武士。” “影武士?” “大御所当然要出阵。但,大御所年事已高,怎能让他在大冬天里经受风雪之苦?故,必须要有一个替身。” 本多正纯内心一怔,“哦!此事当然早有准备了。”由于他的自负性子,遂决定先应承下来,再急寻找替身不迟。正纯已过惯了太平生活,一时竟连这些都忽略了。在挑遍了骏府之后,终于找到了三个可担当替身的老者,他们与家康颇为相似。 “究竟是何样的风度,我想先看一看。”藤堂高虎不放心,继续紧逼。 于是,正纯就令一人武装,一人便服,一人坐地,分别引见于高虎。三人之中,武装老者最像。此人乃是骏府一寻常百姓,名竹右卫门。 “好,把这竹右卫门交与我,我要好生调教一番,好让他看来更像是威风凛凛的大御所。”藤堂高虎道。 此时,家康则正把桑名城主本多忠政、龟山城主松平忠明传到自己面前下令:“忠政立时统率伊势各部,固守近江濑田。” 尽管局势紧张,但家康并不如正纯一再宣说的那样战意大炽,行动也看不出有多么活泛。 “忠明必指挥美浓军队急行至伏见,严守于此。关原合战时,鸟居彦右卫门便是在此血染黄沙。”言罢,家康又恳切地补充道,“守好,但不可急攻。”看来,家康还是虑及自己的老迈,暂时对大坂城围而不攻,许是先围起来,后再谈判。本多忠政不禁焦急万分。不只忠政,旗本中那些眼见着做不了大名的人,亦忧急如焚。 十月首三日,家康把进攻大坂的计划对江户老臣和盘托出,称将亲临阵前,令秀忠驻江户待命。但这并非鼓舞士气,倒似一种期待,在拖延时间,希望大坂能够反省,主动求和。 “现在,必须照顾一下丰臣旧臣了。”言罢,家康令肥后加藤忠广谨守九州,又令福岛、黑田等丰臣旧臣集结江户。 骏府留守交与九男赖房,乃是为了告诉众人,即使年幼的儿子,也不能置身事外,要承担自己的责任。初六,松平忠明和本多忠政已准备完毕。初七,如同所司代板仓胜重所报,受淀夫人之妹常高院所托,丹后宫津城主京极高知、若狭小滨城主京极忠高特意赶至骏府。家康把二人邀进房中,密谈约半个时辰。虽无从知常高院向家康提出了何种请求,但大致情况亦可以想象,必是关于其姐及其外甥秀赖命运。她必称自己还将继续说服家姐,进攻大坂之事万请暂缓。这般推断,乃是因大坂冬战前后,常高院热心于两厢阵营之间斡旋。 东军先锋乃藤堂高虎,高虎将与上野介正纯商议后选出的三个替身编入军中,于庆长十九年十月初八向大坂进发。 此次主力乃是东北诸藩。家康想通过此次出征,考查伊达、上杉、佐竹诸氏对幕府忠心。 初十,家康接见赶往骏府的诸大名,十一日,家康出发。 初十接见诸将,为和歌山城主浅野长晟、佐贺城主锅岛胜茂、高知城主山内忠义、德岛城主蜂须贺至镇、岸和田城主小出吉英、臼杵城主稻叶典通、佐伯城主毛利高政、美浓八幡城主远藤庆隆等。不难看出,曾与家康同甘共苦、并肩为战的人一个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都是其子孙。 “唉,年逾七十还要统领众人子孙,征战沙场,普天之下唯我德川家康啊!”这无疑为由衷的感慨。 但出了骏府城,家康并不甚急,十二日行至悬川,十三日抵中泉,一路颇为悠闲。 随着家康西进,秀忠亦主动提出要出征。 早在家康出发之前,秀忠就特意派土井利胜至骏府,道:“此次征伐,希望能派孩儿去,请父亲坐镇江户。” 家康笑道:“将军孝心我且领了。但家康就是受苦的命,一到打仗时便把持不住。不亲眼看看大坂城,怎生放心得下?”然后,他嘱咐早已定下的江户留守人:“骏府留守,我任命赖房,由形原的松平家信、举母的三宅康贞、久野的久野宗成辅佐。江户诸事,将军必早有算计,切切好生思量。” 土井利胜知此言中藏着一个老父的挂虑。但骏府留守交与年仅十二的赖房,将军秀忠是否亦应把江户的留守交与松平忠辉?此际世间盛传,将军与忠辉仍是不和,许是家康希望能借此次出征平息流言。 于是,土井利胜依将军秀忠的打算,回道:江户留守交与松平忠辉,由奥平家昌、最上家亲、鸟居忠政辅佐。 今,秀忠再次派松平重信为使追来,通报江户安排,及与丰臣氏有着万千丝缕的福岛正则、黑田长政、加藤嘉明等人已答应留于江户的消息,同时,请求家康允他出征。 “为时尚早,不必着急。”家康同样淡然拒绝,并于十四日进入滨松城。 此时,家康令唐津寺泽广高与长崎奉行长谷川藤广,严密监视九州各地洋教徒的动向。彦根城主井伊直胜因病,由其弟直孝率兵把守山城宇治的消息也已传来。 众将士一接家康命令,遂敏捷行动起来。 越前北庄秀康之子忠直已向淀桥本进军,动作神速,仿佛早已作好准备。 十月十五,家康的轿舆至吉田。十六,抵达故地冈崎。到达冈崎,家康才知七男德川义利(义直)已等不及他到来,提前率兵出了名古屋。 尽管嘴上不曾明言,但这亦意外地在家康心头留下阴影:秀赖恐亦和忠直、义利一样,觉得战阵有趣。 下一辈不知战争乃是何其惨烈。他们只是听惯了勇猛的武家故事,对真相实则一无所知。对于凄惨的叫唤、绝望、饥饿,以及血腥的味道,他们既嗅不到,也听不懂。 忠辉、义利、赖宣、赖房,以及大坂城之秀赖、秀康之子忠直,众人都对家康的真意一无所知。但七十有三的家康,竟不得不带领这些徒有勇武的年轻后生去探知天地悲喜。 家康时时觉得奇怪。人生真是无以言喻,真是可笑。一想到这些,他就想自嘲自笑。他怎能不笑?无论和多么凶猛的武士决斗,几无败绩,这样的一个德川家康,现在竟不得不与年少儿郎展开一场血战,此乃命也? 可是,若一不小心,令事态恶化,必会酿成一场无法收拾的天地之悲。即如狮子猎捕兔子,亦当付出全力。 十七日,家康抵名古屋。十八日,传来消息,说从越前北庄赶来的松平忠直和从金泽城奔来的前田利光(利常)展开了竟赌,前者已抵达近江坂本,后者则进抵海津。于是,家康命忠直布阵山城之西南、东寺,命利光扎营于淀和鸟羽,严令二人多让士卒歇息。 家康自己则于十九日抵达岐阜,二十日抵近江柏原,此时,他再次接到一个视战阵如儿戏的消息:几个携秀赖密令的浪人,在京都被板仓胜重捉拿归案。秀赖等人预计家康不日后必进驻二条城,遂定了一个在二条城纵火、趁乱狙击家康的计划,将那些浪人派进了京都。 家康不禁苦笑。昨日,他还收到一封由美浓高须城主德永昌重转呈、由秀赖亲写的书函。函上说,秀赖对家康公和将军绝无异心。为此,家康还略微有些心动。但现在看来,这只是一个让家康放松警惕、诱他入二条城的把戏。 不只如此,家康二十一日经石田三成旧领地佐和山、二十二日抵永原时,分别接到了两个消息:一是将军秀忠已亲率大军从江户出发,另,意气风发从名古屋出发的义利,已抵京都。 “休要太急,否则士卒易疲惫!”家康立时向秀忠派去使者。 家康的进军不急不缓,但决非停滞不前。随着与大坂间距离的缩短,他一步步下出棋子,好令世人看出成人和小儿之间明显的差距。将军秀忠尚不温不火,还算令家康安心。但在秀忠看来,这却是不负责任和孝心不足。在未得到家康允许出兵之前,秀忠对藤堂高虎道:“大御所的指令虽还没到,但我已决定出兵。”他欲先斩后奏。 家康乘坐轿舆进军和秀忠率领大军进发,一缓一急,给世人留下了截然不同的印象。前者令人感觉大坂尚有“反悔”余地,与此相反,后者则毫无顾忌。 已是丰后府内城主的竹中重利得知秀忠出兵,便亲自向安艺广岛城主福岛正则之子忠胜派出使者。正则人在江户,但忠胜若不立刻率兵加入进攻大坂之军,恐受到秀忠怀疑,故,重利此行乃是刻意进言。 竹中重利刚一行动,小出吉英就紧随其后。吉英乃秀赖的辅政秀政之后。“秀赖送来书函,在下把它送到此处。”此为秀赖的亲笔信函,不过要求小出无论如何也要支持大坂云云。本多正纯将书函交与家康。家康一看,皱起眉头:“连小出都抛弃秀赖而走了?”就连丰臣氏从小培养起来的小出和片桐都弃而走之,单靠把那些好事的浪人召集起来,就可决战?秀赖的想法之简单,实令家康叹息连连。 此时,一则令家康更为不快的消息送了来。担任先锋的藤堂高虎受家康之命,令片桐且元与其子孝利担任攻打大坂的前锋,片桐父子立刻交出人质,欣然从命。 藤堂高虎揣摩着家康的心思,让片桐且元担任先锋,这里面当然含有让他和城内主和众人联络的意思。不意片桐父子立刻就答应下来,可见秀赖何等可悲!本应成为大坂盟友的人陆续离去,意想不到的人皆把不利于大坂的消息带给家康,心向关东。 秀忠的进兵,更是令讲和变得不能。 家康已无法停下脚步。十月二十三,他径直进驻京都二条城。 进入二条城,家康再次向沿东海道西上的秀忠派出了使者:“不可着急。兵法云:长途袭远,败军之象。必体恤士卒的疾苦,威风凛凛进兵为宜。” 家康所施,为已故太阁常用的“威压”之略。家康目下乃是想借此促使秀赖反省。不只秀赖,他还欲令唯恐天下不乱而聚到大坂城的浪人,看清天下大势,好让他们改变初衷,放弃对抗。 可情势已然发生变换。若是武田信玄、北条氏政、小早川隆景、上杉谦信诸人,一旦向他们显示出兵力差别,不论他们内心怎样,必不会再生战意。但目下这些小儿从不知战阵为何物,亦不明战事的可怕和实力的差距。 接连聚往二条城的天下大名,都坚信家康很是愤怒,决意要讨伐大坂,遂纷纷请求打头阵。 首先是片桐且元与其子孝利前来请命,接着为细川忠兴。每人都向家康透露了大坂内情。但实际上,家康对城内情形一清二楚,为此大为悲哀。 十月二十四,武家传奏、权大纳言广桥兼胜和三条西实条以敕使身份来到二条城。接到天子的慰问之时,家康眼泪都要下来了。他不想打仗,但无一人能明白他的心思,秀忠更是对父亲心思知之甚微。若是如此,后世之人究竟会如何评价家康?难道众人会评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位好战的德川武士,即使到了七十有三高龄,还耐不住寂寞,拖着连马都骑不动的老骨头硬上战场? 敕使回去之后,就更热闹了。公卿都认定,此乃逢迎巴结的绝好机会,无不煞有介事地穿上礼服前来拜谒,络绎不绝。其中更有一些人,明目张胆地宣称欲废除“丰臣”与新五摄家平起平坐的资格——看不清时势的大坂城,已是四面楚歌。此时,浩浩荡荡、沿东海道西上的将军旗下,除了声势浩大的旗本之外,伊达、上杉、佐竹等东北雄藩诸军,也加入了征伐大坂的行列。 是日,家康分别借与为江户城的修复出钱、此次又出兵的浅野长晟,及锅岛胜茂、山内忠义等人银二百贯,命细川忠兴等人待毛利辉元与岛津家久的人马甫一出发,一起东进。 至此,这俨然是一场席卷天下的可悲演兵。 第十五章 生门死门 藤堂高虎和片桐且元被任命为先锋,高虎的军队迅速进入河内,在国府至小山一带驻防。消息传到已入大坂城的真田幸村耳中之时,已为庆长十九年十月二十五傍晚时分。 正如公卿大名络绎不绝前往德川家康所在的二条城拜谒一样,来自全国各地的浪人亦源源不断涌入大坂城。此中,既有欲真正报答丰臣恩义者,也有不问是非、只为解决生计疾苦者。如此庞杂之人,伴随着数量的不断膨胀,竟也不可思议地鼓起斗志来。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血染沙场!”既有这般血性的年老武士,又有打尽了算盘的年轻人。“若与关东一伙,必为后世耻笑。即使把脑袋砍下,顶多得到百八十石。可一旦丰臣氏得了天下,至少会是三千石。若立得战功,不定还会成为大名呢。”真田幸村故意把亲信放到人群中去,散播此类流言。 “完全一群乌合之众!”当荒川熊藏不知听到什么,不屑一顾时,真田幸村先是严厉斥责,继而道:“点石成兵,乃兵法极致。但究竟是何样之言令你如此小视?” “有人竟散布言论,说眼见着失败,不如对己方大将突施冷箭,死在这种地方大为不值。丰臣氏前途丧失殆尽,五十石、一百石何乐而不为?为了生计与性命,实不必为此等大将卖命。”继而,荒川熊藏又用他那熊掌一般的手拍着脑门,道,“哎呀,怎的让这些一无是处的年轻后生混了进来?” 年轻人真是直率!幸村不笑不惊,其实,这种率直亦为太平所生。生于太平,承平日久,世人自会口无遮拦将心声道出。但太平怎会如此容易持续下去?只怕不久之后,这种率直就会变成疏忽,变成一把刺向自己的利刃。荒川熊藏若非幸村亲信,而是大野兄弟的监视之人,恐怕当场就被斩首了。日下的年轻之人,怎知年老武士经历的战阵为何物。 十月初十,真田幸村依计进入大坂城,本想首先拜会大野治长,提出主动出城迎敌之议。可如今,他却放弃了这种想法,因他手中无一队人马受过野战历练,偌多人连战阵进退都一无所知,必须从律令教起。 战事乃是拿众人的性命和命运豪赌的残酷游戏。正因如此,充分磨炼人的韧性,乃是将帅练兵之首。故,幸村的算计,是首先令以七手组为核心的主力,驻守宇治到濑田一带,其间,偷袭伏见城与二条城,旋撤回阵地,固守城池。 幸村并非真要在濑田展开决战,亦非非让他们拿下伏见城不可,他只是想让队伍在城外演习一番,让他们充分意识到此战与各自的命运息息相关,再返回城内,进行固守。 但大野治长却极力反对。野战乃是关东军的拿手好戏。若前锋撤下,势必会留下“战败”印象,大大影响士气。故最好从一开始就依托易守难攻的大坂城蓄养士众的“不败信念”。治长如此主张有他的缘故,他并不信任浪人,不敢把他们放出城去,因一旦激战起来,谁能保证他们不卷走军饷一走了之? 看到心神不安、犹豫不决的大野治长,幸村觉得必须重新审视此人。治长许是想汇集大军,以此为筹码与关东谈判。一旦如此,问题就截然不同了。于是,幸村不再比量出城迎战与龟缩固守何为重要,而是在城濠附近构筑护垒,令出城的一千多人和预留在此处的五千士众均着红衣,在情况危急时,随时都可以杀出布阵。 此赤衣队乃是模仿关原合战时威震天下的“井伊赤备军”而设。从旗帜到装饰用的小旌、甲、胄,皆染赤色,马印为唐人笠的样子,威武醒目,让人不禁回想起秀吉的千成瓢箪马印。此多为示威之意。 就这样,幸村终放弃了自己的主张,构筑护垒。刚刚完成布防,家康大军已到。此时,幸村又想起一个令人担忧的人。非别人,正是淀夫人的妹妹、京极孀妇常高院。 常高院不只出入于姐姐淀夫人处,还时常进出大野治长阵中,或多与织田有乐斋密谈。其实,就她的身份而言,此并无甚稀奇,但可疑的是,她却同时频频出入秀赖夫人千姬处,近来甚至频频拜谒负责守护内庭的奥原信十郎。这不禁令幸村大为生疑。 城内每日都进行着热烈的议事。人皆聚齐,长曾我部盛亲到来,仙石人道宗也、明石扫部助守重、毛利丰前守胜永等亦到。除此之外,连在大久保长安一案中被赶出领地的石川康长、康胜兄弟也到了。他们都把命运赌于此战。此中,明石扫部乃是狂热的洋教信徒,他甚至邀请与亦为信徒的石川兄弟同入大坂的保罗、托雷斯讲经,祈祷大坂获胜。 众人坚信,当他们据守城池之时,未曾谋面的菲利普皇上的大兵船必来救援。若大兵船赶来,德川部大半会分兵。不消说,此大半必乃伊达政宗和受其指使的松平忠辉。若此部临阵倒戈,上杉部还能想不起关原合战时的恩怨?然后,此战就变成一场神圣的信奉之争了。 在战意大炽之际,设若常高院说动了淀夫人,销蚀了总大将大野治长的斗志,再拉拢织田有乐斋与敌人私通……最担心的乃是在死守城池之时,敌人忽被自家人引进城内。若如此,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固若金汤的大坂城顷刻间便会改姓德川。 必去见一见奥原信十郎。幸村早就听说,奥原信十郎劝说纪州熊野的乡居武士入城,与其说是为了报答秀吉公恩义,不如说是为了偿还秀长公的恩情。 奥原信十郎现奉命守护内庭,负责秀赖母子之间的联络。故常高院若怀有别样的心思,他必一清二楚。 二十六日,幸村拜见了秀赖,禀报了敌人军备及进展诸况之后,又造访了百间长廊外奥原信十郎的值事房。 “幸村有事求见奥原大人。” “大人不在。”当值的士卒冷冷答道。 “他去何处了?” “这……是千姬夫人……”话未说完,士卒支吾起来,“大人究竟去了何处,小的实在不知。” “大人总不至去了城外吧?我就在此等上一等,借折杌一用。” 于是,幸村便坐在士卒为他拿来的折机上,眯着眼睛瞧着晚秋的天空。 天太蓝了!一切光彩仿佛都被吸进了那深蓝之中。幸村闭上眼睛,体味着美景。 两刻之后,奥原信十郎方迟迟回来,他手里还握着一束菊花。“哦?是真田大人!”他走上前来,向幸村举花施礼,“千姬夫人召见,顺便要了一束花回来。大人若是也喜欢,就分些去装饰营帐吧。” “十分感谢。我就要一朵吧。”幸村把鼻子贴在要来的菊花上,若无其事问道,“少夫人还好?” “好。少夫人不愧是将军之女,甚是镇定。” “她召您前去,乃是……” “听说大御所抵达二条城,少夫人想问问城内有无慌乱。” “哦?” “不只如此,少夫人还严厉吩咐从关东跟来的贴身侍女,若大御所真的到了,今后谁也不准外出,也严禁往江户发书函。” “大御所一来,彼此就变成敌入了。嘿,少夫人倒分得清彼此!” “不错,让人佩服啊。好一个大御所的孙女、浅井长政公的外孙女!” “奥原大人,您时常见到常高院否?” “是。常高院夫人有时也到敝处。”信十郎淡淡一笑,“目下,最为痛心的恐就是她了。这亦难怪,姊妹三人当中,两人互相敌对,无论何方取胜,结局都是不忍啊。” 幸村点头,迅速推进话题:“这般说,常高院定在为还有无和谈的余地而苦恼了?” 信十郎收敛起笑容,摇了摇头,“夫人似已死心了。” “哦?她如此透露过?” “是。实际上,鄙人也劝过。事已至此,除了一战,别无他法。织田有乐斋大人也如此劝说,她才死心了。” 幸村眼里放射出锐利的光芒。信十郎的回答虽颇为自然,但很明显,他对幸村的心思甚是清楚。 “奥原大人。” “请讲。” “听说大人乃是剑圣柳生石舟斋先生的高徒。大人认为此次战事要决出胜负,大约当在何时?”幸村想试探对方。 奥原信十郎竟意外地低头沉思起来,神情甚为认真,“这……至多在半年之后。” 回答虽未令幸村感到意外,但在目下,这般回答确需要勇气。周围别无旁人。脚下的小石子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让人很难想到已是下霜时节。幸村佯惊道:“哦?半年就可以决出胜负?众人可都说要拼两年呢。” “两年?并非坚持不到,若愿坚持……” “若愿?” “若敌人攻来,我们不战不退,只提议和,和人周旋……” “高见!不拔刀相向,而以口舌迎之。”幸村一面附和,一面暗叹:果非寻常人物! 二人之间毫无隔阂,若非心意相通,断不会如此。 “奥原大人,您曾与有乐斋说过此事?” “谁也未说过。”丰政爽朗答道,“恐怕即使与他说了,他也不会明白。对牛弹琴与问道于盲了无二致。” 幸村淡然将话题岔开,内心却甚是狼狈:此人分明已看清此战结局,却故意入此危城,究竟是为何?“奥原大人……” “真田大人。” “对于此次战事的结局,鄙人的看法也与大人无二。若能坚持两年,援军必从意外之地赶来,但,此皆为洋教徒的天真希望,实情并非如此。人心顶多坚持半年,半年之后仍无胜意,人必陆续逃散。” “是。” “既如此,鄙人有一言欲问大人:若大坂落败,大人会如何?大人想必定有打算,如果方便,能否透露一二?” 奥原信十郎望着幸村,大吃一惊。此问让他措手不及,至少,以军师身份被迎进城内的幸村,可是全军的主心骨,不料今日竟会说出这等泄气之言。 信十郎抱着花束,朝屋内一扬,“能否请大人进屋一叙,用杯粗茶?” “打扰了。”幸村从折杌上站起,心里震动:非常之地果有非常之人! 值事房由圆木支架外罩幔帐搭建丽成,里边铺着榻榻来,上铺一张棕色熊皮。刀架旁边有一个伊贺的古水壶,里边插花,壶旁为一个正熏着香的香炉。小书案上躺一本抄书,似是兵书。 “请先往这边来。”信十郎先将幸村引往坐垫,自己则坐于茶釜旁,煮起茶来。他与其说是为尽心款待幸村,奠如说乃是在稳定自己的心情。 幸村打量室内一周,冷然凝视着信十郎的一举一动。此人不同寻常,他会说出何等话来? “大人前面说到的那些……”信十郎把茶碗放到幸村面前,恢复了先前的平静,道,“恩师柳生石舟斋乃在下姑丈。” “哦?” “将军幕府的柳生宗矩,为鄙人表弟。” 幸村不禁轻轻拍了拍膝盖。柳生宗矩与德川有着无法分割的关系,柳生为深通兵法之族,亦为深受天下大名瞩目的大器之族。 “就是宗矩,今春到寒舍造访,令鄙人进城……” 幸村不禁哑然,此乃何其大胆、旁若无人的告白!“这么说,大人乃是在柳生先生的吩咐下进城的?” 奥原丰政缓缓摇了摇头,“在下遵从的并非表弟命令,而是恩师的训诫。” “哦?” “恩师曾训诫门徒们道:人生不可自主者,唯生与死。” “生与死?” “是。唯有生死,乃是我等无论如何劳神都不能自己去主宰。” “嗯。” “既不能在想生的时候生,也无法在必死之时逆天命继续苟活。在生死上,人皆无自由,皆为上天的臣子。师父始终训诫我等,要牢记于心。” “上天的臣子,有趣。” “因此,人不可一身事二主。无论以谁人为主君,都是上天的家臣。若家臣忘记了本分,一身侍二主,便是对上天不忠。主君只要一个就够了,万不可侍奉二主,沦为奴隶。” 幸村不禁往前膝行了一步,剑圣的话刺痛了他的心,奥原丰政更让他吃惊。 “奥原大人,既然人之生死皆由天定,那么,在现世就不要主君了?”幸村性急地问道。 奥原丰政微微摇了摇头,“鄙人将此看作恩师的严厉自戒,不,应为柳生一旗的族训,乃是整个柳生门皆应秉承的奥秘基石,故鄙人已立下誓言,谨遵师训。” “这么说,大人并非领俸禄而侍奉丰臣氏了?” “正是。天既不会塑出人上人,也不会生出人下人,万人皆兄弟,皆是通过生死与苍天联于一起的上天之子。只有明白此理,才得到了恩师的真传。” 真田幸村再次拍拍膝盖,啜了一口茶,“鄙人第一次聆听柳生的奥秘啊,实乃三生有幸。”他放下茶碗,道:“这么说,大人本不欲侍奉丰臣氏,乃心有所期,才进城的?” “正是。”丰政使劲点点头,微笑道,“此场战事在鄙人看来,并非丰臣与德川的战事。” “哦?” “此为洋教徒和对太平心存不满的浪人发起的战事,无论愿意与否,被无端推上风口浪尖的,却是可悲的太阁遗族。这些啊,鄙人表弟柳生宗矩看得十分清楚。”真田幸村只觉胸口被狠狠刺了一刀。正如丰政所言,幸村自己怕亦是故意把太阁遗族卷入旋涡之人。 “但,我并非接受了表弟吩咐,才决定进城。表弟乃是将军幕宾,与德川亲近,丰政只想多些历练而已。” “鄙人倒真想听一听。至多在半年之内,必会决出命运的大坂城,为何竟能引得大人前来?” “一言以蔽之,”丰政微笑了,“乃是为了把与战事无关诸人救出。真田大人想必也知,右府不消说,淀夫人怎会喜好战事?还有那位高贵的千姬夫人、那些不谙世事的公子小姐,他们怎会盼望打仗?把毫无战意的人从中解救出去,此为一介为苍天做家臣的习兵法者当尽之贵。先师的声音始终回响于耳畔,不才方才带人入得城来。” 真田幸村凝视着奥原丰政,哑然。 在这样一个尘世,真田幸村第一次看到一个如此慈悲的兵家,其境界之高,俗人焉能知之? 丰政似也看清了幸村的为人,字字句句都无一丝虚伪,都充满了一个自任为“天之臣子”之人的谦逊与诚恳。 说来,此战确非秀赖母子与家康之战。那么,究竟是谁与谁在争斗?奥原信十郎丰政一语道破:此为洋教徒的不安和浪人的不平,共同向太平发起的挑战。可果真只是这些吗?那战事岂非永无休止?因为,若想把一切不安和不平从人世驱除,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如此简洁的断言,依然让幸村羡慕不已。心中若怀有这样的断言,其人便有了清晰的行动基准。 “奥原大人想救出那三人?” 信十郎丰政再次笑了,不语。 “这么说,不才当在这座既无右府母子,亦无千姬夫人的无主之城……一战了。”幸村自嘲道,五分戏言,五分试探,“不过,在一座无主之城一战,实在有些离奇。若我将奥原大人赶出城去……大人将会如何?” “届时……”丰政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脖根,“天之臣子,就只好将性命交还于苍天了。” “大人似充满信心啊。” “嘿。”丰政轻笑,“再来一杯,虽然无甚味道,但千姬夫人送的菊花如此艳丽,大人权且就花饮茶吧。哎呀,一直生活在大和深山的护花使者,身边一旦没有了花,可真是寂寞啊。” 丰政这么一说,幸村才注意到壶中胡枝子花混着菊花,那白色和黄色显得无比沉静,与水壶的质地浑然一体。 幸村忽地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城外关东诸军的包围愈缩愈紧,不久之后,此地便要成为刀枪林立的战场,可面前却有一个不可思议的“护花使者”正悠然地饮茶闲话,坚信可把三个主子救出。 “是啊,既是护花使者,自是不可糟蹋鲜花了。幸村所学虽为杀人兵法,又怎敢向护花使者武刀相向?”真田幸村吐出一句迷惘的感慨…… 第十六章 天意弄人 庆长十九年十月末,德川家康已把战阵推进至天王寺一带,眼看就要发起一场速战速决的攻城之战。大坂遂挖开河内出口村的河堤,破坏枚方附近的道路。尽管早已决定死守,但任由关东步步紧逼,大坂自是按撩不住,但出手的方式却是掘堤毁路。不知为何,家康根本不予理会,任人而为。对方一撤,家康就向松平乘寿的美浓部和从广岛匆匆赶来的福岛正则之子忠胜下达命令:“修复道路,修复河堤。” 但,家康仍不许先锋藤堂高虎出兵。 家康的举动使得丰臣秀赖疑惑不已:关东究竟何意?从大野兄弟及众主战之人口中听到的战争,怎是这种不温不火之势?秀赖认为,自关原合战以来,家康始终威猛有加,似早有意灭掉丰臣氏,现在,终借大佛开光发起战事。在家康抵二条城之前,四向攻城就当开始,当家康抵达,早已血流成河,将士也早已立下几多丰功伟绩。可意外的是,二条城的家康似在故意拖延。 秀赖正迷惘,姨母常高院到。 “听说大御所甚是疼爱少君,故向将军频频派出使者,劝他们莫要急于进军。可一旦将军的军队到来,恐怕就算大御所不愿,也得开战了,真是可悲啊!” 刚开始,秀赖还驳斥她:“这会影响士气,莫要胡言。” 秀赖此言不虚。箭已在弦上,若令士众得知常高院袒护家康,充满血性的年轻武士岂能善罢甘休?险恶的气息甚至已经影响到淀夫人的亲信,众议纷纷:“常高院乃是关东的走狗,最好拿她来祭刀!”“既然战事已开始,就什么都休说了。绝不许有背叛出现。” 但之后得到的消息,令秀赖逐渐觉得常高院的话不无道理。秀赖派出的眼线田中六左卫门送回来密报。田中六左卫门原为京极家臣,在常高院的安排下,他暗中保护着秀赖庶出的儿子国松丸。 六左卫门与伏见的加贺木材商家太兵卫及刀铺掌柜弥左卫门联络,打探家康在京动静。根据这些消息,秀赖发现,家康的行动全都令他无法理解。家康令人把河堤修复之后,又像没事一样接受二条城内皇族和公卿拜谒,似是单为等待将军秀忠大军到来。如此理解虽无不妥,但他又数次向秀忠派出使者道:“莫要急着行军,要缓进,以免将士疲惫。”他为何如此拖延,秀赖实不能明白。 如此想来,受家康密令的板仓胜重,其行为也无法让人释怀,他不断向邻近诸国发出“禁令”,数目之多让人生疑——他已经向山城、大和、河内、近江等地发去了三四十道禁令。 不明就里之人,还以为家康从一开始就没把大坂放在眼里。家康特意进京,恐是为了趁此机会改革内政、整饬吏风。无论是本多忠政还是藤堂高虎,关东军所到之处,都严禁士兵胡作非为,对违令者给予严厉处罚。与关东军的整肃截然相反,大坂众军则格外惹眼。声称为保卫大坂而汇集起来的浪人以筹集军饷为名,四处横行霸道。 此时,悠然前进的将军秀忠也已抵达近江柏原,在那里,他又迎到了家康的使者。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秀忠再次停下前进的脚步,歇了两日。只是秀赖此时还未得到消息。 秀赖终无法揣测出家康的心思,十一月初五,他悄悄把奥原信十郎召到了千姬的居处。 “见大人情绪甚佳,丰政欣慰之至。”此时奥原丰政已在城内拥有相当威望,无一人把他和德川联系起来,人人皆以为他乃一个超然于战事之外、负责守卫内庭的精通兵法的异人。大殿前竟相绽放的菊花纷纷凋零,从檐前到铺满小石子的水池边,结满冰霜。丰政背上却因耀着阳光,让人感觉温热。城内武士都已全副武装,唯秀赖仍着便服。 “丰政,我有事问你。”最近,秀赖养成了一个习惯,千姬在身边时,就格外威风。其实,这也因他决意一战,刻意显示男儿体面。 “请大人尽管问。” “听说你与大和柳生一族有些关系?” “是。将军幕宾柳生宗矩和鄙人是表兄弟。”丰政的表情有些僵硬。 秀赖身长六尺余,颇高大,与其父秀吉公颇为不像,近来又胖了不少,再加上开战前的紧张,竟使他显出威仪,连声音都似凛然有仪。飨庭局不禁大发感慨:少君真是越来越像外祖父浅井长政公了! “你说过,你是和柳生宗矩争吵过之后,才离开故里?” “正是。宗矩劝鄙人加入关东,为德川出力,可敝家深受已故太阁大人之弟、大和守羽柴秀长大人厚恩。故,为了能在万一之时尽绵薄之力,才前来大坂。” “丰政,你和柳生争执,不得不抛妻离子,却也不至于对柳生毫不关注吧?” 丰政一时难以猜透秀赖心思,低头沉思,不语。 “若还关注他,一定对他有些看法。听说,柳生此次也跟在将军身边,正向京都进发。将军刻意放缓了进京的步伐,世人对此都传言纷纷,说大御所一再派使者前去阻止,将军心急如焚,又不得不放慢脚步。对于这些,你有何看法?” “实情正如大人所言。” “何意?” “正如大人所言,将军尚年轻,不免性急,大御所遂责备于他。” “丰政,大御所为何不急于决战?你紊习兵法,只管直言,休要拘谨。” “请恕在下冒犯,在下有一事想先禀告大人。” “尽管说吧,用不着拐弯抹角!”秀赖知身边有千姬,言语故意如此犀利强劲。 奥原猛直起上半身,“为了取大人性命,山口重政正千方百计混进城来。这个消息,大人想必早已知。在下想先问问。” “山日重政想取我性命?” “是。出此主意的人,不是重政就是将军亲信土井利胜,尽管一时难以确定,但土井利胜在大道的驿站,将此事报告给了将军,却是毫无疑问。” “将军答应了?” 丰政轻轻摇了摇头,“擒贼擒王,此为解决这次战事最简便的方法,将军遂派土井利胜去见大御所,询问大御所的意思。” “晤,大御所又是何意?” “严厉斥责了土井利胜一顿,说断不许做出那等事。然后,大御所才担心起后进将士,多次派人,让他们行军不可太急。” 听到这话,秀赖不禁探出身子,发出一声怪叫:“奥原丰政,尔身在城内,竟如何知道这些秘密?说!” 在秀赖的逼视下,奥原丰政移开视线。不论在何样的场合下,他都不想伪装。可秀赖毕竟年轻,不宜向其倾述真心。无论怎样,必须保全秀赖母子和千姬的性命,此才是他的使命。若非能够看透人心的高人,断无法明白此中深意。 “怎的了?你与敌私通?不然,你为何知道这些秘密?” “若在下今日将此事内情禀报了大人,从今往后,恐再无法了解外面的消息了。还请大人容得一二。” “哼!尔果然与关东勾结!” “大人,信十郎非鬼神,若无人暗中相助,怎知这些?” “说!”秀赖大怒,跺脚逼问,“今日你必须说!听着,大御所行事,秀赖一件也不明白。他似攻非攻,居心叵测到处发布禁令,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 “此言差矣,难道大人还不明大御所的苦心?” “管他什么心思!说!” “既如此,在下就斗胆挑明了。大御所并不想和大人决战,此次才会让片桐兄弟打头阵。其实,这是……想通过片桐兄弟来讲和。” “讲和?” “正是。此次战事,对大御所无丝毫益处,他才到处发布告,立禁牌,斥责性急的山口重政和土井利胜,令堺港商家缴纳银子,还到赞岐和小豆岛一带,从盐、薪到水产,到处囤积物资。在下以为,这些都是奉劝大人放弃战事的无言忠告。”说到这里,丰政似是忽地想起了什么,道,“方才大人问这些秘密消息的渠道,在下就告诉大人:都是来自正随将军西进的柳生宗矩。” “这么说,你们的争执是做样子?” 丰政微微摇了摇头,“争执不虚,争吵之后分道扬镳,宗矩才心中不平。大御所毫无战意,丰政却要急入大坂一图决战。宗矩乃是抱着嘲笑在下无知的心思通知一切。今后,若在下继续沉默下去,一定还会知道更多秘事。故在下请大人容让一二。” 秀赖心中一沉,对丰政之言乃五分明白,五分糊涂。“你认为大御所真的……毫无战意?”他的声音已失去了先前的威压和气势,却似含有莫名的欣喜。 “是。大御所并无战意。但并不能说此战就毫无可忧之处。请大人莫混淆了这二事。” 奥原信十郎并非丰臣的辅政,亦非秀赖的幕宾,他说话必须谨慎。秀赖似已得到了想要的回复,却未放松质问。“唔。这么说,常高院所言,并非全无道理?”秀赖瞥一眼旁边的千姬,嘟囔道,旋又再次盯住丰政,“你说得有理,就算大御所没有战意,但我们有,战事亦无可避免,此不言自明。不过,大御所真不许人暗杀我,还斥责了土井利胜?” “柳生宗矩这般说。” “柳生究竟是通过何种途径告诉你的,我还没问呢。究竟是谁,听着,若有隐瞒,便是谋叛!真若事出有因,我自会三缄其口。你不必遮遮掩掩,照实说。” “希望大人为在下保密。” “休要担心。说!” “通过大人身边一个叫米村权右卫门的人联络。” “权右卫门?”秀赖再次慌忙瞅千姬一眼。米村权右卫门可非寻常亲信,他乃是秀赖麾下的高手,同时亦是秘密线人。有时,他会装模作样到千姬面前露露面,也经常出入大野治长、淀夫人处,总之,他会把城内每一个角落都嗅到。 “那米村权右卫门经常奉大人命令去堺港买鲜鱼,看来,柳生宗矩对此颇为清楚,曾两三次托他带信。” 秀赖眼里透着不安,问道:“权右卫门亦是柳生弟子?” 信十郎丰政轻轻摇了摇头。一旦让秀赖起疑,加深了误解,日后行事恐就不那般方便了。“只是商家托付给权右卫门,在下亦未曾托他给柳生带过信。关于这些,请大人再问问权右卫门便清楚了。” “权右卫门竟蒙在鼓里?”尽管秀赖已年过二十,仍末完全失却少年的率真。“哦,好,我的疑惑解开了。丰政,”他压低声音,“我再问你,大御所根本不想与我们交战,但我们若不得不和他对阵,你认为会是何时?” 看着一脸稚嫩的秀赖,丰政答道:“此事最好还请大人去问真田和大野修理大人。在下只是大人和少夫人身边的一介护卫。” 秀赖率直地笑了,“哈哈哈,这用不着你提醒。听着,丰政,左卫门佐是左卫门佐,你是你,我只想听听你的意思。我当面问你,你还有何好担忧的?说吧,怎想就怎说。” 听他这么一说,此前始终默然的千姬轻轻开口:“莫要多虑,少君亦是要释心中之疑。” “容在下禀告。听说将军已进入近江,因此,在将军抵达之后,不过两三日,自会杀声四起。” “唔。这么说,顶多只剩下十日?” “大人明鉴。” “究竟谁会最先扑来?片桐、藤堂,还是本多?” “在下以为,那三者都不会打头阵。” “哦,那是为何?” “那些急于立战功的,估计乃是从西面驰来的、蒙丰臣恩典的大名。” “哦?你为何这般说?” “第一,他们若不打先锋,事后定招致将军的不满和猜疑。其二,他们并不清楚大御所其实不想与大坂交战的心思。” 秀赖恍然大悟,轻轻拍膝道:“如此一来,大御所的心思也就察明了。嘿,战争将从西边打起?” “但也请大人莫过早有成论,此事还要听听诸将的意思。” “丰政,我信不过他们。” “大人!身为总大将,不可这般言说啊。” “无妨:刚才的话,你就权当笑谈。说实话,我也觉得大御所和将军并无太大敌意。小时候,我就在大御所膝上撒娇玩耍,将军又是泰山,一家人刀兵相向,岂不令世入笑话?” “是。况且,一旦决出胜负,就会世世代代结下冤仇,战败一方便会被逼无奈,屈从人下。大人,柳生新阴流一直把不战之剑奉为极致啊。” “哈哈!不战之剑?不,现在我就是要战!我要勇敢地战给你看!” 这完全是把战事视同儿戏的口气。 丰政并未把秀赖看作愚昧之辈,有时,秀赖头脑亦很敏锐,能看出几分世事,但他到底历练少,终看不透世俗人情。普天之下,恐再也找不到一个如他这般生活的人:他二十年生涯,几是足不出户。无论他多么天资聪颖,对人外之人终是知之甚少,对天外之天更是一无所知。他常习字作诗,箭术不错,刀也舞得很好,体格出众,臂力过人,唯不大喜欢骑马。 奥原丰政不禁为此深感惋惜。一个年轻男儿,若喜野游,自会到山野狩猎,以发泄胸中意气。田猎所学,绝非见识各种飞禽走兽,随行之人的良苦用心,所到之处的风俗民情,都是见识,视野自然就开阔了。 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劝阻秀赖骑马,恐是担心他因此胡作非为,重蹈前关白秀次覆辙。丰政叹息,秀吉公养子秀次正因狩猎致祸。秀次在比睿山禁地狩猎,又在途中猎得女子……如此残暴的杀伐,自当遭天怒人怨。但秀赖从不出城半步,不明世间诸事,也令人对太阁后人甚是叹息。 一旦城池失陷,如何才能救出秀赖?骑马不行,就算是坐船,万一堕落,他恐也不会游水。而且,身边的人总是对他毕恭毕敬,点头哈腰。他从小就身居高位,又是太阁的独苗,像偶人一般被摆在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处长大,才会长成有些缺陷的特异之人。 不过,秀赖与千姬倒是琴瑟相和,颇为恩爱。但是,这种和谐也总让人觉得与寻常夫妻有些不同,恐也是因他们从小就一起长大。秀赖总是莫名地忌惮千姬,与其说把她当作夫人,毋宁说乃是看作必须保护的妹妹,当作将军小姐。 丰政欲告辞离去时,秀赖说出一句奇怪的话:“丰政,今后我会时常找你。你也一样,有事定要暗中禀告我。我想见你,你就立时到。”丰政很是担心:秀赖是否把我当成了关东的细作? 奥原丰政行事让秀赖大生疑虑,不明就里。丰政也便不能再问,为何要让千姬听到他们的谈话。若这般问,反倒会引他起疑,于事无益。 诚然,丰政实是在柳生宗矩的恳请下才入大坂。但他并非为支持关东或为关东卧底,而是看穿了此次战事的结果,进而作出决断。“这并非一场加深丰臣与德川仇恨的战事。柳生新阴流的弟子必须把那些沉溺于战事旋涡的人解救出来。”若说里边有一点私心,那就是他与柳生宗矩进行的比拼:究竟是柳生宗矩信奉的新阴流高明,还是奥原丰政的估量了得?但现在要让秀赖全部明白,实强人所难。因此,他才明白告诉真田幸村,实际上也暗示秀赖。 丰政向秀赖表明了言听计从、忠心不二的意思之后,便辞别而去。迈出庭园的栅栏门时,丰政还在苦想:这真是奇怪的情感羁绊,阅尽世事、身经百战的德川雄狮,对饲养于大坂城豪华笼中的雏鹰虽甚是喜爱,劫数却偏偏要带来大乱。隔着牢笼,雄狮和雏鹰相互眷念,却又须置对方于死地,这是何等悲惨的命运!以战止战,以不杀之刀让世间继续太平,便是柳生新阴流高徒的雄心。 柳生宗矩为了保护雄狮,挺身而出,奥原丰政却为了避免雏鹰成为战事的祭品,暗中出力。诸事对这一对表兄弟自是莫大的考验。柳生宗矩定会尽力勒紧将军秀忠的战马缰绳,但奥原丰政怎能输给他? 战事已无可避免,早当让秀赖学会骑马游水。 即使打起来,关东军也不会丧失道义,屠杀妇孺。对于这些,丰政还是很安心。于淀夫人和千姬的营救上,家康必暗使大力,可对秀赖呢? 丰政边走边想,回到值事房,竟早有一人正焦急地等在那里,不是别人,正是米村权右卫门! 米村权右卫门毫不在意地用稻草包了一尾加吉鱼过来,说是来送秀赖所赐,实际上必是又带来了什么消息。他似已理解了奥原丰政本心,或许,他亦已从所知消息中琢磨出家康本无战意、只想不战而和。 “奥原大人,开战迫在眉睫,似乎就在这一两日了。”权右卫门默默把稻草包放下,急道,“伊予松山二十万石的城主加藤嘉明之子式部少辅明成已经海路、过尼崎,沿神崎川而上,安营扎寨,大约六百人。” “哦,就算那里已发生了小股冲突,也不会立刻对城内产生影响。” 权右卫门并不回答,继续道:“加吉鱼越来越难买了。另,今日我听到了一件怪事。” “怪事?” “是。板仓胜重向大和的大工头中井大和守派去了密使,似要建一座高大的箭楼,说要在上面设置大炮,对准大坂城的天守阁。” “瞄准天守阁的大炮?” “命令究竟出自大御所还是将军,目前尚不清楚。”说完,权右卫门取出一个商家常用的烟盒,取出烟管,点上一袋烟,“如何判断,全由您。反正您负责守护主君,我只管把这些相告。还有一事,二条城的巡查城和泉守信茂已被任命为使者,正频繁往来于与加藤争功的播州姬路四十二万石的池田武藏守利隆,以及备前冈山三十八万石的池田左卫门督忠继的大营。命令大致是,绝不可贸然前进,在接到命令之前严禁抢功云云。因此,我才说战事已经逼近。” “抢功……” “大御所的心思真令人费解。啊,我只是说费解,到底怎样,您自己判断。那么,小人且告辞了。”说完,米村权右卫门使劲在炉边磕了磕烟灰,起身径自去了。 奥原丰政本想留他,终究闭了嘴。 伊予松山的加藤嘉明自幼追随丰臣秀吉。此次他以留守名义留于江户,其子明成代父出征。在权右卫门看来,由于明成与池田兄弟抢功,攻击必然会先发生在神崎川一带。看来,烽火终要点着了……秀赖天真的笑容依然在眼前浮现,丰政微微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可是,炮轰天守阁乃是为何?家康公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十七章 疑忌满城 直到奥原丰政退去,千姬几乎未再开口。只是在秀赖问话时,她才回了一句,但既未表示自己的意见,也没提出任何问题。 千姬年方十八,正值女子最美好的年华。但正如秀赖显示出年轻男儿的锐气那般,千姬也完全变了,以前的天真烂漫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乃是磨炼出来的静谧之美。她最近又增加了一股异常气质,这与平常的开朗并无关系,而是一种让人人都敬而远之的冷傲。她总是呆呆地凝神沉思。或许,正是这种让人难以接近的冰冷和安静,约略威吓了秀赖,一到只剩下他们二人时,秀赖总显出一副有意讨好的样子。 “你怎生看待那个丰政?我倒觉得,他是个可信之人。” 即使夫君主动搭讪,千姬也未把视线落到他身上。这绝非对秀赖的反感,自从大坂气氛变得险恶,她心中反倒紧了起来,害怕失去秀赖。 “为何不语?丰政说,大御所喜欢我,我也多有这种感觉。” “……” “你认为丰政如何?”第三次问到,千姬才望着秀赖,轻轻摇首,“妾身真的不知。” “不知?你是说他不可信?” 千姬又摇头。这完全是她的实话。她身边只有女人,男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愈是认真思索,就愈不明白。 但秀赖却不会这般想,“你似是怒了啊。唉,这也难怪,在大坂,现在一开口就是骂关东的话,你自是听不下去。谁人愿意听到自己娘家挨骂?” 千姬悲伤地垂下眼,叹了口气,眼眸中满是泪水。 “你怎的了?你哭了?” 千姬又轻轻摇了摇头,“妾身似已不大记得大御所和将军了。” “你……你在说什么?” “江户已经变得像梦一样。可是,妾身好像也非大坂城里的人……” 这是千姬的真实感受。但是,听了这些,秀赖竟大是疑惑。他觉得,他们是夫妻,也是兄妹。“你又来了,这已经成了你的恶习。” 情意,的确有多种多样的表现,忌妒、焦虑是情意,憎恶、敌意、诅咒和杀心,也都是扭曲的情意。秀赖爱慕千姬,他才千方百计安慰她。但当心意无法打动对方时,秀赖就禁不住焦急起来。他其实也明白,这种焦虑亦是出于爱。 “既如此,今日我就让一步,但希望你莫误解我。我明白你的苦楚。你或许真的连祖父和生身父亲的模样都不记得了。你来大坂已十一年了,小时候在伏见、江户都只待了很短的时日。真可以说,你属于大坂。” “大人说的是。”千姬移开目光,轻声道。她在认真思索。 在奥原丰政眼里,这种眼神有着“无法言喻的高贵”,但秀赖却不这么看。人会因自身意志和感情而,生出偏见,秀赖对此却既无体悟,亦无反省。 秀赖不满道:“就算你所说为实,那也不能说,你不是此城的人。你现在不正在这城中,是丰臣秀赖的夫人吗?” “是。” “是什么是!为了让你摆脱寂寞,秀赖把心都操碎了。母亲也一样,她总是袒护你,甚至不准我在你面前提起关东的事。” “是。” “你到底明不明白?” “明白……” “既然明白,就休要哭哭啼啼,也休要再发牢骚!另,对秀赖的问题,你要老实回答!” “是。” 秀赖皱着眉摇了摇头,“我一听见你说‘是’,就感觉仿佛在和一个偶人说话,真让人着急。唉!我这么说也不对。好了好了,安心回答我:你到底怎样看那个奥原丰政,他究竟可信还是不可信?” “不知。”千姬再次以同样的语气回答,摇了摇头,后又慌忙改口道,“以不知为知,万一误导了大人,可是罪过……” 话音未落,秀赖的右手就掮向了她的脸颊,“你!你根本不懂秀赖的心思。既然如此,秀赖只好用这种方式来证明对你的情意。”接着,秀赖又是啪的一个耳光打在千姬脸上,然后,粗暴地把千姬拥过来…… 日头还很高。开战迫在眉睫,城内外均杀气腾腾,到处都是身穿盔甲、步履匆忙之人。就在这样一个城池的内庭一角,焦虑的城主和夫人并未关上门就亲热起来,情形实在有些异常。秀赖和千姬怎就毫无顾忌呢? 看到眼前的一切,守候在外间的刑部卿局迷惑不已。如今的刑部卿局并非内藤新十郎之母,她乃是千姬从江户带过来的一个侍女,原名阿小,新十郎的母亲生病退出内庭之后,阿小就顶替了她。她今年虽才十七岁,但对于这对夫妇的异常还是能看出来。她悲伤地从外关上门,又悄悄退坐在外间,闭上眼睛忠诚地守护。 到了这种时候,刑部卿局才深切地盼望为秀赖产下一女的荣局能够出现在这里。若是荣局在此,她自会劝阻秀赖这种有悖常理的粗鲁行为。可现在的内庭,已无一人敢因这样的事对秀赖或千姬开口。更何况,此为城主和夫人私事。 刚发生这种事时,刑部卿局心里还充满惊恐和羞耻,蜷缩一角不敢动弹。她甚至还担心秀赖会动粗。可事情似无她想象那般可怕。事后,千姬会跟平常一样整理好衣裳,没事人一样把步伐粗重的秀赖送出门。 下人们多已这般议论:尽管城主与夫人彼此爱着对方,却又不肯坦诚相告,每每争吵之后,又满怀激情亲热。十七岁的刑部卿局逐渐觉得:千姬怕是故意诱惑秀赖,她定是刻意先把秀赖惹恼,然后等他发泄,真是可悲的妇人手段啊! 秀赖实有不是。他自从把手伸向荣局之后,又染指了另外四个女人。因为忌惮千姬,那个生下男儿的伊势侍女被支走,其他三名女子都做了侍妾。 但千姬却从未流露出嫉妒之意。所有的情绪都郁结于心,竟养成怪癖。 对千姬忠贞无二的刑部卿局,还是觉得错在秀赖。 今日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她闭着眼睛静静坐于一隅,等待风暴平息。可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若只是一个人的脚步,刑部卿局自会无动于衷,闭着眼睛发话:“现在少君谁也不见,快走快走。”可今日来了六七个人,她只好睁开了眼睛。 “阿小,不用怕,是我们,快向阿千通禀。”淀夫人笑声朗朗。 “是……是。奴婢现在……就去……”但刑部卿局却未马上起身,并不仅仅是被突然造访的淀夫人一行吓懵了——她早已情怀大开,深知此际进去通报会触什么霉头。 “呵呵,阿小都等得不耐烦了,竟演起了狂言。看看,额头上还抹了那么多唾沫,那就等念完咒语再起来吧。阿千,阿千,是我。我就不客气进来了。”言罢,淀夫人吩咐跟在后面的正荣尼等人道,“你们在外面候着。”她大步从刑部卿局身边走过,猛打开门。 “啊!”随着一声大叫,门又啪地关上了,淀夫人回过头,对蜷于当地、脸色发红、大气也不敢出的刑部卿局吼道:“这是怎回事,阿小?既然少君来了,你为何不早说!看来,一定是少君……”她又以尖锐的声音对着屋内喊了一声:“阿千。” 仿佛自己裸着身子被人看见一般,刑部卿局羞惭不已,真希望里面的人能早些打开门。从脚步和声音来看,淀夫人今日心情不坏。虽说如此,人心善变,刑部卿局很是清楚这些。可屋内的二人似对她的不安毫无察觉,他们并非刻意拖延,他们连整理衣服都是下人动手,何况现在慌作一团? “阿小,”淀夫人又道,“快向少君禀告,说我来了。另,别忘了把香熏好。”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在这微妙的时候,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若老是等在外面,任谁也不会有好心情。 “是……是。奴婢就去禀报。”刑部卿局慌慌张张起身,淀夫人额头上已经暴起青筋。 未久,门打开,千姬跪在入口伏地施礼。淀夫人的目光立刻如箭一样射向了上座的秀赖。 淀夫人与千姬之间,并不像侍女们担心的那般不合,她们有的只是十数年相濡以沫、难舍难分的情感羁绊。 淀夫人只有秀赖一个孩子,可是,自从迎来这个天真的外甥女,十数年转瞬即逝。现在,淀夫人连究竟哪一个是亲生的都难以分清了。千姬已非刚来时的阿江与之女,已被养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千姬。 但今日的千姬和秀赖却给淀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千姬毕竟是儿媳,为何总是怏怏不乐?男女一旦裸着身子被人看见,任何外人都似变成了敌人,难道女人特有的忌妒,还存在于淀夫人心中某处? “少君!”淀夫人无视伏于脚边的千姬,径直站到秀赖面前,“我还以为少君会惜时如命,此刻正在外面忙着指挥作战呢!” 秀赖却不以为然回道:“母亲大人怎么到这里来了?”他就差没加上“可真是稀罕事”。 “少君认为,此时我不当来?” “不敢,只是想知为何。” “少君才应扪心自问呢!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总到内庭?不几日,战事就要开打,就连走卒都在准备,身为一城之主,你却……”淀夫人的声音逐渐尖利起来,她分明意识到老女人们并排伏在外面,遂大声道:“少君,一旦战事爆发,女人也须有准备,嗯?” “当然……须作好准备。” “既如此,作为总大将,大坂城的气息,想必你不会不知!” “总大将?” “这场战事的敌人究竟是谁,你可知?将军已进入伏见城,大御所也出了二条城,可你竟连战事都忘记了,还在内庭厮混!你怎不想想,千姬是谁的女儿?” “母亲大人,您怎能这般说?”秀赖大声道。 “哼!是少君理解差了。阿千虽然是敌将的孙女,也是我的外甥女!” “那……” “不,你误解了!我担心阿千,才特意赶来。想必少君对城内的流言有耳闻。如果城内的消息从此处泄露出去,对我们必大大不利。现在全城人的眼睛都盯着这座大殿。如此下去,阿千身上万一发生一丝闪失,你如何交代?” 淀夫人说的似是真心话。她一面斥责,一面坐到秀赖面前,续道:“阿千固然惹人怜爱。既然喜欢,就应好生去关爱,可你怎就不懂得保护她?大白天来到内庭,我们的武士会怎样想?他们定会认为罪在阿千,一定会觉得乃是阿千故意把你勾引到身边,从你口中套出秘密,传给关东。否则,在此紧急时刻,大白天……” 淀夫人越说越怒。是啊,她此来,并非为了训骂。城内怀疑千姬的人越来越多。打仗总有胜负,万一有差池,于己方大不利,那时,若有人煽动说是千姬泄露了机密,千姬恐就有性命之忧了。因此,在开战之前,先把千姬转移到自己身边,好生保护,才是淀夫人的初衷。若还有人生疑,她自然会说:“我正在对她严加监视,并未发现可疑之处。”如此就有了庇护的理由。 出于骨肉亲情,她才前来造访,但意外地发现秀赖正在此处,还被顶了几句,心中自是巨浪翻涌:这混账东西不明我的良苦用心!想到这些,淀夫人几欲泪下,她更是激切。 “阿千,你也仔细听好。此次战事乃是我们对关东无礼之举的反击。他们目中无人,连已故太阁的法事都要阻止。说到战事,你什么也不知,但我,还有你母亲,却比谁都明白。战场上不讲是非曲直,唯有意气纠缠,猜疑的大浪可把双方吞入血海地狱。小谷城的时候是这样,越前北庄城池陷落时也是这样。正因太明白战争的残酷,我才特意前来接你。如不在我身边,无人能预料你会发生何等不幸,所以,最好由我保护你。可是,你却故意在大白天缠住少君。你究竟在想些什么,难道想授人以柄?” “母亲大人。”千姬甚是意外,不过,她语气平静道,“少君并非阿千叫来的。” “嗯?那么,就是被你的色相迷住了。你敢说少君连战事都忘了,只知往你这里跑?” “这……阿千并不清楚。” “母亲大人!”秀赖忍无可忍阻住淀夫人,“母亲,您太过分了。当着众人,您说话注意些。”他终明白了母亲的来意,遂想堵住淀夫人的嘴,再趁机离开,“您说得这般难听,就是好心也会变成恶意。有话好好说。” 秀赖犯了一个错误。在这种场合下,儿子不应先责备母亲。男子总是先责备自己最亲近的人。淀夫人却早把这种习性忘得干干净净。她原本带着令她自己都感动得落泪的善念来接千姬,却被顶得七窍生烟,不但无人理解她的苦心,反遭到了宝贝儿子一通呵斥。 “你……”淀夫人眼里顿时涌出了泪水,“少君是说,我这个做母亲的有不是?” “不敢,孩儿未说谁对谁错。” “哼,你说了!你就是说了……正因我把阿千和你看作我最心爱的人,才特意巴巴去和家老们交涉,想把阿千留在身边。为此,我到处向人低头,心都操碎了,可到头来……” “母亲!” “少君丝毫也不明我这个母亲的苦心。既然如此,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一概不管!” “母亲!”秀赖比谁都清楚,淀夫人的气一时很难消,他一脚踢飞坐垫,站了起来,“孩儿怎会忘记战事?正因不敢忘记,烦闷不堪,有要事相问,才来此处。可您却还把我看作一介小儿,处处横加干涉。我受够了!”他只顾着发泄不满,完全强词夺理。看到一时无法安抚母亲,他遂放弃了耐心,也大肆耍泼。 “菊丸,走!”秀赖叫过带来的唯一带刀侍童,脚步沉重地去了。 刑部卿局捏了一把汗,追出了好一段,但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叫住秀赖。待她畏畏缩缩回来,淀夫人正高声大哭。刑部卿局心里一惊。淀夫人的随从早已习惯了这种哭泣,尽管她们仍规规矩矩伏在地上,却不怎慌乱,单是不约而同注视着千姬。众目睽睽之下,千姬仍平静地凝神沉思,仿佛一枝高傲的洁白花朵。 为何善意偏偏造成误解?在刑部卿局眼里,千姬绝无责备秀赖的意思,也不曾憎恨淀夫人,她恐正在寻找说辞。但哭得死去活来的淀夫人实在令人生惧,哭完之后,定会爆发一场比先前更猛烈的风暴。更令人恐怖的,则是坐在外间狠狠盯着千姬的正荣尼、大藏局、右京太夫局、飨庭局、荻野、阿玉等女人的眼神。她们中间,究竟有谁会对千姬怀有好意?最近一段时日,每个人都受到了城内气息的影响,都觉得“千姬乃是江户的内奸”,用恶患的眼神盯着千姬。在她们眼里,千姬一定把淀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当成无谓的撒泼。 哭声忽然停了下来。顿时,众女一齐望向淀夫人,她们心里一定怀着恶意的期待:嘿,又要出事了! 哭泣停止之后,静寂良久,淀夫人抬起头来时,声音竟意外地温和:“阿千,你刚才说,少君并不是你叫来的,是吗?” “是,阿千是这般说的。” “并且,他并未忘记战争。他是有要事才来此,对吧?” “是。” “那么,是何事?你告诉我。” “是为了在此处见一个叫奥原丰政的人。” “哦?为何不把奥原叫到外面去?自己的手下,为何要特意藏起来,偷偷见面?” “这……” “马上就要开战了,少君却还在背地里偷偷见人,你应多加奉劝,提醒他不应这样行事才是!” “但阿千并未觉得不妥。” “无不妥?那么,我再问你:秀赖与奥原丰政都说了些什么?你把丰政说的话说给我听。” “是。”千姬微微低下头,道,“他好像说,大御所实无意攻打大坂……” “大御所无意?” “是。少君说他也这般想,他很是想念江户的爷爷……” 千姬刚说到这里,淀夫人慌忙把指头按在嘴唇上,止住她,脸色异常苍白,“少君这么说,一定有他自己的考虑。他必是在试探奥原丰政,你说呢?” “不。” “嗯?不是?哼!把整个大坂的命运都赌上的总大将,心里绝不会有其他想法!”淀夫人声音尖利,“这并非少君本意!” 千姬并不争辩,声音冰冷,“阿千也是这般想的。” “你?你说什么?” “媳妇也这般想。少君乃是为了安慰阿千才说这话,媳妇也觉得,少君不当这般说。” 淀夫人眼睛瞪圆,气都喘不上来。千姬似无意辩驳,但她究竟在想什么? “阿千!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秀赖只是为了安慰你,才特意把奥原丰政叫来?” “是。” “少君为何非来安慰你?” “或许因为阿千是……大御所的孙女。” “又来了!你总是说那些来吓唬人。大御所的孙女就是敌人,不当安慰!” 千姬再次轻轻摇首道:“可是,阿千已和关东了无关系。” “因此,他觉得你可怜,才想安慰你……” “不。” “那究竟是为何?” 淀夫人的声音再次尖利起来,千姬轻轻瞥一眼并排伏在远处的随从,道:“有一事,媳妇想单独和母亲大人说说。你们都退到外面去吧。” “嗯?”淀夫人睁大了眼。她万万没想到,千姬竟变成了一个可如此从容下令的成年女子。 “遵命!”老女人们似也吃了一惊。但千姬也是大坂城的女主人,既然已下了命令,大家只好退出。 众人退下之后,千姬平静地转向淀夫人,“阿千认为,少君是在为母亲大人担心。” “担心我?” “是。把丰政叫来,就是为了这个。” 淀夫人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千姬不只是命令老女人们退了下去,话语背后,甚至还有一股自信,连淀夫人都几被压倒。淀夫人拼命控制住兴奋之情,这话既让她心里有了底,也让她充满惊讶和怜爱。 “你是说,秀赖担心我,才把奥原叫到此处?” “少君……”千姬移开视线,“少君越来越明白,此战将是一场不同寻常的苦战。” “千姬……阿千……你是怎生知道的?” “开始时,少君只是决意血战到底,但,战事总有胜负。” “那还用说?最近秀赖畏惧了?” “不,他变得越来越严谨了,连万一之事都想到了。而且,他最担心的,就是一旦战局不利,母亲如何是好。阿千甚是明白少君的忧心。” “哦,原来如此。”淀夫人猛地松了口气,她庆幸方才未由著性子去揪千姬那头黑发。“那……他是怎生想的?” “少君尽管并不恨大御所,却须据城一战,因此,才特意把丰政叫到此地,万一形势不利,就把母亲托付与……” “且等!且等!阿千……你方才不是说,少君来此是为了安慰你?现在怎的又这么一说,你岂非在撒谎?” “没有。”千姬目光深沉地摇了摇头,“少君安慰阿千的心只有四分,忧虑母亲的孝心却占了六分。” “哦……” “因此,阿千就闹起别扭来,心中不平。当然,这并非单单是妒忌。少君特意让阿千听到他们的话,心底的意思分明就是:万一到了紧急的时候,母亲就托付与阿千。这种用意太明显不过。在这种安排的背后,流露出的是对阿千这个敌人血脉的隔膜。对这个早已不记得江户任何事情的阿千……” 此言实在意外,淀夫人竟说不出话来。她这才明白,这对小夫妻也有这种算计。 “母亲大人,阿千身体里虽流着德川的血,却也流着母亲的血。况且,阿千只知大坂,但少君为何对阿千怀有那等隔阂?阿千就是……想不通!”说到这里,千姬忽地弯身伏地,痛哭起来。 淀夫人不觉把千姬揽到怀里,为她拭泪,自己却也哭了。其实,她们二人流着相同的血。淀夫人忘不了父亲,也无法忘记在北庄死别的母亲阿市夫人。千姬和秀赖不也是那般不幸?多年过去,小夫妻一个成了大坂城主,一个成了城主夫人,眼下情势却如当年的小谷城…… 秀赖担心母亲的心思,淀夫人甚是明白。在得知越前北庄即将陷落之时,当年的茶茶姬那小小的心灵是何等疼痛,她多想救出母亲! 目下秀赖要参加战事,心情正如当年的茶茶姬,他怎能不忧心?可是,如不动声色就把母亲托付给千姬和丰政,必会伤了千姬的感情。北庄城陷落之时,无论茶茶如何劝说,母亲市姬绝不出城,甘愿陪丈夫赴死。现在,外祖母的悲剧,又以同样的形式降临到外孙女千姬头上。 待千姬停止哭泣之后,淀夫人轻声对她耳语道:“阿千,你的意思,是把母亲委托给奥原就行了,你要和秀赖一起……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想这么做,是吗?” “是。”千姬抬起头来,清楚回道,“离开从小一起长大的夫君,阿千怎能独活?若与少君分开,阿千就去死!” “唉!我完全明白。母亲我也一样,万事都经历过。真到了那种时候,母亲也不会独活。秀赖和你都是我疼爱的儿女,我们三个一定要紧紧拉着手,同赴黄泉。”说完,淀夫人总算恢复了平静,道,“这算怎回事!仗还没有打起来,就掉不祥的眼泪?好了好了,大家就齐心合力,帮助少君获得胜利吧。胜了,不都好了?” “是。” “快,快擦干眼泪。这么个美人儿,流泪就不好看了。” “是……”千姬的话里绝无一句谎言。即便她不是秀赖的妻子,只是秀赖的妹妹,在战事中,也不会抛下兄长而独活,定会毫不犹豫地与秀赖同行。 因此,奥原信十郎丰政答应定要救他们性命,此承诺之难以实现,自是可想而知。 第十八章 战乱当头 大坂之战的引线,于庆长十九年冬月初七凌晨被点燃。次日,千姬移至淀夫人居处。 大坂战备诸事已毕,无需赘言。 总大将秀赖率领旗奉行郡主马亮、马印奉行津川左近、侍卫头领细川赞岐守赖范和森河内守元隆,共三千人马据守本城。显然,无人认为他们会直接参与战事。 马上就要进入寒冬,游水已是不能,在奥原丰政的劝说下,秀赖努力练习骑马。 本城的山里苑由近侍铃木源右卫门和平井吉右卫门、平井次右卫门兄弟负责守备,土桥则由三十“与力”官和五十“同心”武士警戒。二道城围住本城,其间为护城河。护城河外则是三道城,围绕在三道城外面的乃是一条又宽又深的护城河。二道城东侧,玉造口到青屋口一带,由浅井周防守长房和三浦飞騨守义世等率三千人把守,青屋口则由稻木右卫门尉教量等率两千人守卫。在这一带,士卒陡然紧张起来,因为敌人很有可能从此两处入侵。 因此,此处的机动部队,亦即秀赖的亲卫队木村长门守率领的五千精锐。 二道城两侧,后门的瓮城由青木民部少辅一重率一千人把守,后门之北则有模岛玄番允重利的一千五百人守卫;再往西,则有名岛民部少辅忠纯的一千人、毛利丰前守胜永的五千人、速水甲斐守守久的四千人结营把守。 南侧,仙石丰前人道宗也、长曾我部宫内少辅盛亲、明石扫部助守重、汤浅右近正寿、石川肥后守康胜等合共一万三千人居中,靠近玉造口一带,则部署织田长赖的一千三百人,事实上的总大将大野修理亮治长的五千人和后藤右兵卫基次的三千人则被部署为机动部队。 北侧,西北角上乃是大野主马亮治房的五千人,京桥口为藤野半弥的三千人。瓮城则由堀田图书助胜嘉等所率三千人守,水手口为伊东丹后守长实所率三千人……大坂城真可谓团团布防。 这些部署构成了秀赖“固若金汤”的主阵核心,另,三道城也作了详尽部署。三道城西南乃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有若干个出入口,分别与街市相连。 若从东侧经森村口、大和桥口、黑门口、平野口、八町目口、谷町口、鳗谷桥、安堂寺桥、久宝寺桥、农人桥、本町桥、思案桥、平野桥、高丽桥、天神桥、天满桥、京桥,一直到东北角的箭楼都严密防守,才真正是“固若金汤”。但,区区三五万人实无法填充这片广阔的区域。 有一句谚语叫“蟹掘等身之穴”,若说谚语里蕴含着至理,那么,对于秀赖这一无所长的普通螃蟹来说,大坂城这个洞实在太大了。若是如秀吉公那等盖世英雄,或许还腾挪有方,但对一个器量平庸之人,仅封堵那些出入口,就已吃不消。况且,他们还需把“固若金汤”的门面装点起来,以煽动那些野心勃勃之人。 城内的人此时虽已达到了十万左右,但统领他们的大将却远远不够。部署于三道城的将领,半数以上不得不身兼二道城的防务。 大野兄弟不消说,青木一重、毛利胜永、明石扫部、汤浅右近、仙石宗也、长曾我部盛亲、郡主马、木村重成等人,也都不得不在三道城身兼数队的统领任务。 而且,要想守住三道城,须在城外要塞构筑一道防护篱。最让真田幸村苦恼的也就在此处。他在城南一紧要处构筑了“真田护城”,令儿子大助幸纲与伊木七郎右卫门远雄率领五千人在此镇守。 城东北的蒲生栅栏,由饭田左马助率三百人把守。金福栅栏由矢野和泉守正伦率三百人驻守。鸣野栅栏由井上郎左卫门赖次和大野治长的部下共两千人把守。只是,治长实不可能到这鸣野栅栏指挥,只是监督而已。 西南的城寨,则由明石丹后守金延的八百人守护。博劳渊的城寨由薄田隼人正兼相、米村六兵卫、平子主膳贞诠的七百人驻守。船场的要点为大野治长属下四百人把守。 西北的船库要塞为大野道犬的八百人驻守。福岛要塞则由小仓作左卫门行春和宫岛备中守兼兴的二千五百人守护。天满城寨有织田有乐斋的一万人……一一部署下来,十万之众眨眼间就分配完毕。 而且,由于城外寨垒的指挥者必须同时负责二道城的安全,也就意味着,外面那些临时雇佣的人,只能照自己的意思随机作战了。 这一系列“固若金汤”的部署,在曾经驰骋于千军万马、连对已故太阁都不曾服输的德川家康眼里,究竟怎样呢? 家康将献计令山口重政入城暗杀秀赖的土井利胜训斥了一顿。他加以阻止,其用意已很明白:秀赖已是“困兽犹斗”,岂可干那暗刺的勾当? 冬月初五,家康把片桐且元传到二条城,命他进攻大坂,然后,立时将城和泉守信茂传来,令他向已进至大坂城西南的加藤、池田两部,传达一条完全相反的密令:不可急于进攻! 家康一面命令片桐且元进攻大坂,另一面却对匆匆进至神崎川一线的加藤式部少辅明成和池田武藏守利隆、池田左卫门督忠继兄弟传下密令:“此地距大坂城甚近,地势不佳,绝不可轻易渡河。继续打探敌人动静,原地待命。” 这种矛盾的命令,无意间还是流露出家康对这场战事的态度。看来,家康终是不想打……在秀忠赶到之前,他想让大坂主动提出“议和”。 两军已经完成部署,进入对峙。尽管事关士气,不便出口,但议和仍是家康的愿望。因此,他才让虽已离开大坂城,但不久前还是大坂柱石的片桐且元,进至城北最近位置,给其劝降大坂的机会。 可是,片桐兄弟竟未采取任何劝和行动,难道他们真的对秀赖怨恨至极?其实,片桐兄弟一度与常高院联络过,但就是不见回复。于是,家康方发出了最后通牒,命令他们准备进攻,还特意令其他部队不准出击。 可当家康把城和泉守派去下令时,加藤的阵营已在商议中之岛进攻战的渡河问题。 中之岛乃是大坂城北围于河中的一处小岛。加藤的兵马从四国强渡海路至尼崎,进而又将阵营从神崎川进至中之岛对岸。扎营之后,中之岛上的大坂军队情形已清晰可见。人计约一万,他们泛起三十多艘船,对河面严密警戒。此时加藤部的人数却还不到七百。看到这种情形,大坂一方把船靠过来故意挑衅:“有种的就过来,管保杀你们个干干净净!” 由于加藤嘉明乃是秀吉公一手提拔的武将,故对方故意高声叫骂挑衅。双方的战意皆渐次高涨。 日暮时分,含有霜气的夜雾将河面浓浓包裹起来,警戒的船只才终消失在河的下游,河面静寂下来。 此时,前去打探的加贺山小左卫门返了回来,劝式部少辅明成渡河:“敌人轻视我们人少,把战船都调到下游的池田那边去了,岸上的军队也朝那边赶去。若想渡河,现在乃是绝好机会!我们不如一举渡河,在对岸安营扎寨!” 结冰时节,最宜发动奇袭。小左卫门如此游说,年轻的明成也眼前一亮。父亲名义上留守江户,实际上是待在那里为质,这一点明成甚是清楚。 并且,与他年龄相仿的池田兄弟也出来抢功,他遂作出了大胆的决定:“好。既然敌人放松警惕,真是天助我也!立刻渡河!” 正在这时,一人匆匆赶来,竟是负责接待家康使者城和泉守信茂的家老佃治郎兵卫。郎兵卫急道:“且等,方才大御所派来快马,严禁抢功。让我们打探敌人动静,原地待命。” “大御所派了使者?不用担心,大御所乃是体恤我们,他知敌人兵力远胜于我,不让我们勉强开战,以免失败。只要打胜不就行了?我非打一场胜仗不可!大御所定会夸我们,在如此寒冷的季节取得以少胜多的大捷。敌人已经移走,机会千载难逢。你看,雾气越来越浓。趁着雾气渡过河去,天亮时分可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满鬓白发、身经百战的佃治郎兵卫却轻轻摇了摇头,怎么也不同意:“大人勇气可嘉,可这严寒天气,渡河也非那般简单。以老夫的经验,就算船只渡到对岸,没有停泊之处,那就如同落水老鼠一般,一旦被敌人冲杀便是大大不利,到时怕兵士手脚都已冻僵,连刀枪都不听使唤。” “到时候把全部火枪集中起来护卫,不就得了?” “差矣!故意放枪放炮,暴露位置,有这样奇袭的吗?况且,我们区区七百人,敌人却有一万多,就是有火枪也无用。依老夫看,还是照大御所所说,一面与池田部联手切断敌人,一而进攻才是上策。还请大人三思。” “你是是怕了?” “若有不测,危险至极。” 听郎兵卫这么一说,明成也觉有理。天一亮,对岸插满了己方的旗帜,只是想象一下,这种情形自然令人颇为畅快,可一旦变成落水老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那就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了。 “难道眼睁睁让战机溜走吗?小左卫门,你说呢?”明成一脸遗憾。 力主奇袭的加贺山小左卫门转向佃治郎兵卫,“恕在下失礼,能否请您听一听晚辈的意见?” “你还未死心?” “正是。”小左卫门探出身子,毫不迟疑道,“我想先请教一下,对于这场争斗,前辈究竟是把它看作加藤的战事,还是天下的战事?”这问法实在极其无礼。 佃治郎兵卫苦笑一声,道:“不用说,当然是天下的战事,是德川幕府的战事。怎么……” “既然如此,今晚就必须渡河!” “小左卫门,你怎的如此固执?你先说说,为何必须渡河?” “那好。”小左卫门并不反感,扬头径直道,“正如前辈所言,此乃一场事关天下的战事。因此,以利隆、忠继为首,中国、四国各路军队都竟相摆开阵势,这一点前辈也知。” “那又怎样?” “万一其中一支队伍抢先渡河,将出现何等结果?中之岛之战就要开打了吧?” “既然众人都为打仗而来,此甚是正常。” “关键就在于此!正因我们人少,一旦抢先渡河,率先开战,其他各部自会争相渡河,与我部联手共同对敌。但我们一旦落后,将会怎样?” “怎样?” “仅池田兄弟的人马就有八千八百之多,一旦让他们抢先过河,我们还去打谁?到时候,我们就只能站在这岸上瞧热闹了。本是为了建功立业而来,结果竟躲在别人后边看热闹,这合适吗?” 听到这种论调,佃治郎兵卫不禁暗中叫苦。 “前辈,我还有一事要说。” “哦?” “加藤家曾受丰臣氏思典,若我们只看热闹,战事就结束了,加藤一门必忧。” “唔。” “这场天下之战,就算中途出现波折,最终必是江户获胜。与其对一场必胜的仗畏首畏尾,冷眼旁观,莫如抢先一步渡河,再获取中国、四国各部的帮助。想让他们相助,最好的办法就是抢先过河。前辈以为如何?” 加贺山小左卫门说到此处,旁边一人接过话茬:“真让人佩服!年轻人有些见地。让别人来帮我们作战,好主意!”最先拍膝感叹的,乃是被誉为加藤双柱“一佃一河村”之一的家老河村权七郎。 一旦打起仗来,人的思虑总是会跳到常识之外。人们原本毫无理由相互杀戮,故出现“异常”本也无可厚非。但在残暴的杀戮为世人接受前,人必须寻一个理由,即出战是为家门争取功名。加贺山小左卫门就明显在这般算计。一旦加藤一门受到幕府猜疑,大家就危险了。正因看清了这些,他们才在家主被留在江户之后,一齐出征。一旦他们被评为“隔岸观火”,招致无端的怀疑,还来出征做甚? 这的确是一场毫无失败之虞的战争,佃治郎兵卫也绝非算不懂这笔账。 故,在河村权七郎称赞了小左卫门之后,他也佯带着更深的感慨赞道:“哦,真是英雄出少年!不简单,佩服!都怪老夫不懂你,真是汗颜。公子,那就请立刻下令渡河吧。” 至此,所有人都把家康的命令想成关怀和体恤,竟无一人提出怀疑。 “好!要在雾气最浓时渡河。多加注意,休要冻了手脚!” 就这样,加藤明成部违背了家康意志,坚决渡河。 加藤一方情形如此,池田又如何呢? 家康的传令者城和泉守信茂,先是到了冈山的池田忠继阵中。池田忠继和姬路池田利隆均为三左卫门辉政之子。利隆为兄,忠继是弟,这对兄弟早在抱阵营移至此地之前,就因争打头阵吵过了。 “进攻大坂时,谁也不能抢先下手,我们兄弟要互相联络,合力作战。”尽管二人早已约好,可自从赶到尼崎,利隆竟抢到了忠继前面,提前渡过左卫门殿川,把阵营推至神崎川一带。忠继自是勃然大怒,也急渡过左卫门殿川,与兄长并排扎营。 “是兄长先爽约,也就别怪兄弟自行行动了。” 扎营完毕,忠继立刻向兄长的阵营派去了使者,正巧家康的使者也到了。 城和泉守以严厉的口吻命令道:“大御所有令:不可轻率出击,士众驻留河岸,仔细打探敌情,原地待命。” 冈山的池田阵中,忠继和老臣荒尾但马守正同席谈事,商量如何在雾中抢功,家康的命令忽然传来。听到命令,忠继一脸苦相沉默下来,荒尾但马守则若无其事满口应承:“遵命。大御所明鉴,从此处进攻,地形不利,敌人众多,绝不可鲁莽进兵。就算想渡河,水也甚深,况尊使也看到了,对面的敌人早就摆下了枪林严阵以待,怎能渡得过去?” 对岸把守中之岛的,为织田有乐斋的一万军兵,荒尾但马守的说法也煞有介事,于是,使者城和泉守也就信以为真,满意离去。他还要赶往忠继的兄长利隆阵中。 待和泉守离去,忠继斥责荒尾但马守道:“你为何连我的意思都不问一问,就擅自答应下来?真是无礼!” “话虽如此,在下也无法向大人您开口啊。大人定是不想答应。” “那还用说?战事的关键在于战机。一旦丧失战机,头阵的功劳就让兄长抢去了。” “哈哈!” “有何好笑?闭嘴!” “哈哈哈,大人可真是实诚。” “嗯?” “好不容易到这战场上,若对和泉守的话都信以为真,怎能抢得头功?对那命令,只做唯唯诺诺模样就是了。” “哦?” “不然,使者怎会满意而归?估计现在令兄阵中,早已吵了起来。机会便在于此,我们完全可趁机迅速作好渡河准备。” 忠继笑道:“啊哈,好。” “若想欺骗敌人,必先蒙蔽同伴,打仗的事大人就交给在下,尽请放心。” 无论是加藤还是池田的老臣,早已习惯了战场上的这种做法——把战功放在第一位。 就这样,荒尾但马守命令手下到附近民家收来门板,做成木筏,自己则率领着火枪队,率先向雾中的河面冲去。 已过了夜半丑时,他们亦未隐蔽行动。术筏前进到河中之时,一声令下,火枪齐齐向对岸射击。浓雾之中,双方顿时人喊马嘶。当进至距对岸两丈左右时,荒尾但马守一马当先跳进河中,“水不及胸,快跳!让木筏返回,再渡三四次即可!”他高举双手示意众人,扬刀冲入敌群。 中之岛上,织田有乐斋的军队大吃一惊,他们完全没料到敌人敢在如此寒冷之夜发动偷袭,他们还抱着期望:此处两军对垒时,大坂城与二条城的家康之间定在交涉。可笑的是,对方却似为了得到家康褒奖而抢功。突如其来的雾中射击,顿时让有乐的人慌作一团,敌人的木筏接连抢渡,令他们措手不及。 “敌人众多,不可轻视。” “顶住,打退他们!” 有乐军且战且退。忽然,背后又传来呐喊之声。原来,趁有乐部的注意力被池田的人马吸引,加藤部亦猛地从背后扑向中之岛。 黎明前的中之岛,眼看着变成了惨不忍睹的修罗场。 中国部与四国部在河对岸一字排开,却又欲进不能,阵营顿时沸腾起来。 “究竟怎回事?” “有人抢功。” “我们也不可落后,即刻准备渡河。” 池田武藏守利隆更是捶胸顿足,叫苦连连:“必是舍弟。看不见马印吗?究竟是谁的马印!” 由于看不见马印到底是何部,利隆急派人去查看,回报:忠继的阵营早就空了,四千二百士众已经全数渡到了对岸。 “唉,让城和泉耍了!” 正如忠继的家老荒尾但马所料,池田利隆确亲自接待了家康的传令使城和泉守。 “事到如今才下禁令,完全不像是身历百战的大御所所为。若是如此,干脆下令屯兵不出。都已经进至此处了,敌人就在眼前,怎能控制住磨刀霍霍的属下?我自会见机行事,把一切交给在下好了。” 听他如此一说,城和泉守被激怒:“你把大御所的命令当成什么了?这是命令!鄙人乃是大御所大人亲自派来的传令使。哼,鄙人的话就是大御所大人的意思。怎的,你欲违抗上意?” 被和泉守气势汹汹一顿教训,利隆无言以对,他气呼呼喝了一杯酒,倒头便睡,不料,他头刚一落枕,外面便枪声大作。他跳起来一声询问,方知先前早就盯上的民家门板,竟都被忠继征用了。他自是后悔不迭,大喊:“起!快起!准备渡河!快!” 此时,河面上的雾气已经微微地泛出清晨的亮白。 打仗讲策略、战术,但比起这些来,更有影响的乃是士气,乃是对胜负的自信,乃是蓄势待发的韧劲。有时,看似偶然的“冲劲”,往往能主宰一切。此次争功便是如此。 设若雾气不浓,天气不寒,加藤明成部自不会考虑渡河。在此条件下,若城和泉守不来,他怕还不会立刻采信老臣佃治郎兵卫的建议,还要往后拖呢。然,由于他们把家康派人看成前来慰问,方立时采取渡河行动。 压抑已久的马群,只要有一匹率先冲出,其余的自会拼命跟上。况且,池田兄弟早就撒腿欲奔。城和泉守适时赶来,马遂脱缰而去。 忠继部与加藤部登上中之岛,在黎明之前让战火燃遍了全岛,此为初七清晨。 放眼望去,池田忠继的马印在下游迎风招展,加藤明成的马印则在河上飒飒飘扬,二部恶狠狠向织田有乐部猛扑过去。 如此一来,众人都按捺不住了。最先跳上船只的,乃是与池出利隆并行扎营的备中庭濑三万九千石的户川肥后守达安,接着,离加藤甚近的作州津山十八万六千石的森美浓守忠政开始渡河。 姬路的池田利隆部亦在天亮未久就发起了渡河战,丹波福知山八万石的有马玄蕃头丰氏的部队,发现中之岛已经被自己人抢先占领,更是进了一大步,径直渡河向天满山方向扑去。 加贺出小左卫门的预想完全变成了现实。若只是小股部队渡河,有乐军于人数上还占有巨大优势,可一旦诸路军队持续行动起来,必势不可挡。在从上游杀过来的加藤部和以荒尾但马为首的池田部的夹攻下,有乐部败相频露。除了加藤、池田二部,河面上黑压压杀来的,全是敌人。 当微弱的阳光再次被云雾遮住,冰霜的大地被雾气濡湿时,有乐部已往天满方向溃逃。 织田有乐斋恨得咬牙切齿,居然如此轻易就被家康骗了!虽然他并未接到确信,但家康看来似真不愿一战。把片桐兄弟派到北侧前线,家康一定也想通过谈判解决问题。其实,有乐的这种判断绝非胡思乱想。可是,在遭受意想不到的夜袭之后,他自然窝了一肚子说不出来的火气,“那老狐狸,都七十多了,还玩愣头小子的手段,真是个好战之人。” 愤愤不平的有乐也已是六十八岁高龄了,当他收拾残兵退至天满时,早已累得精疲力竭。然而就在此时,有马玄蕃的八百军兵驾船一窝蜂涌了上来,有乐赶紧让慌作一团的士众钻进护垒,以稳住阵脚。但就算这样,仍是不敢大意,回首望去,中之岛已被池田忠继和加藤明成的马印填满。 “来人,我部遭夜袭,赶紧进城把战况禀报上去。” 牵马的人在溃逃中不见踪影,有乐抓住身边一个面生的年轻侍卫,问明他名唤芳野三四郎后,令其进城,“原以为将军不出伏见城,仗便打不起来,现在看来,有乐大错。老狐狸还是和关原合战时一样,唆使中国、四国的大名投入了战事。告诉大野修理,我本以为那老东西会先围城,不急下手,却是走了眼,真是万分抱歉。告诉他,城外的战斗已无指望了。看到此处起火之后,立刻为我打开城门,然后,就只有据城固守了。” 人总会犯糊涂,有乐先前的想法自是不差,但在遭遇奇袭之后,他完全乱了章法。若他能保持足够的冷静,向对方派去密使,一定不会失去与家康最后的交涉机会。其实,他早就已看清,仗硬打下去,只会招致丰臣氏败亡,况且他也为如何消除浪人的野心而大伤脑筋。 能力尚值得怀疑的芳野三四郎去了未久,有乐斋脑门上冒着热气,向刚刚上岸的有马部迎了上去。他一开始就未抱胜望,自然无法战胜士气正高的进攻一方。 那个不知大野治长是何模样的芳野,在城内各阵中迷乱徘徊,有乐斋看到宫岛备中的士兵被如雪崩般的福岛和池田部袭击,只好急令士众放火烧了护垒,随后匆匆逃进城内。 战必胜之!对于从小就在战乱中长大,如今终平定了天下的德川家康,此乃不可更改的铁则。“胜之过犹不及。”这又是家康近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但当他听说中国、四国的部队在眨眼间便进攻至天满川岸,在距离大坂城仅有一河之隔的地方扎营,不禁沉下脸来,怒道:“乱我大事!” 将士们仍意气昂扬,陆续前来报功、求战:“何时发动总攻?” 本多正纯只是微笑。家康的计划已被彻底打乱。如还在对峙,试图说服对方,尚可在双方怨仇未炽时,寻到化解之方,可事情既然已到了这一步,未来如何,恐非人力所能预料与控制了。正是为了避免此恶发生,家康才派城和泉守去四处传令,现在想来,怕是选错人了。可事已如此,就是把他砍了又有何用? 事实上,自古以来,军中就有一个不成文的旧例——允许争功。因此,加藤、池田各部率先出击,并不能算作违背军令。立头等战功的,就是一举占领中之岛的主力池田忠继。 “大人,是不是该褒奖他们?”对于正纯的建议,家康许久不答。 “正纯,你似不明我的心思啊。”家康口中,“上野大人”和“正纯”意味大不一样。正纯心下二惊,“是不是在下犯了什么过失?” “唉,非是过失……非是过失。”家康摇了摇头,“但,正如‘饭吃八分饱’于养生一般,胜亦只八分足矣。” “八分。” “你听着,胜之太过,便与多食无二,只能有害。你要好生记着。”尽管口上这样说,家康还是同意了正纯的建议,“褒奖忠继。” 但此时正纯并未意识到家康之深意。据说,直到家康公逝后,正纯被政敌驱至奥州一隅时,才真正明白此中意思。此为后话,不言。 冬月初八于二条城会见急急进京的天海上人之前,家康始终失魂落魄。但见过天海之后,他再次恢复了活力,埋首政务。 冬月初十,秀忠率大军抵达伏见城。 至此,江户与大坂两军正式对垒。 第十九章 缓战定军心 冬月初八,喜多院天海上人与家康究竟谈了些什么,无人可知。令人惊奇的是,家康从第二日起便有了精神,他必是又有了新的章法,且此章法足以驱走前几日乱战于中之岛留给他的忧虑。 十一日,家康与秀忠相见二条城,父子甚欢。家康道:“既然将军已经抵达,战事就不能再拖了。从十三日起,进攻大坂。” 对家康的苦衷半知半解的秀忠,以一贯的严谨态度答道:“拖延太久有损关东威信,孩儿也认为应尽早发起进攻。” 但家康对自己想方设法要和解一事,只字不提,却道:“先前,我之所以再三要将军莫太急,是想避免军兵过于疲劳。此战胜券在握,自当稳扎稳打,将军甫一抵达,即可开战。怎样,将士都还好?” “是。由于父亲屡次提醒,一路上孩儿让军兵把头盔都摘下来,把铠甲都脱了。” “哦。是不可穿着厚重的盔甲长途跋涉。”说着,家康似忽然想起什么,放声笑了起来。 “父亲笑什么?” “哦。我想起关原合战时的事。我还未与将军说过此事呢。当时,军中有一个叫金六的江户商家,他被没收了驿马和人伕。此人甚是稳重,士卒都听命轻装行军,唯金六却依然一身甲胄,坚决不肯脱。有人向我禀告,我才命他脱掉……现在想来,仍欲发笑……” “这……” “可是,待过了吉田,就要进入冈崎时,却有人把一副甚是气派的盔甲弃在路旁。哈哈哈,那人便是金六。就连性子倔强的江户人都吃不消了,每走一步,腿甲就碰在膝盖上,渐渐地,膝盖生疼,身体疲劳,肩膀酸痛,穿着那身盔甲,一步也走不动了。尽管不愿,还是丢弃了。战后,他哭丧着脸大为感叹。” 家康愈是好笑,老实的秀忠就愈糊涂。他不明家康究竟为何提起这毫无由头的话。心中转过几个念头,他仍是大为不解。 “十三日令全军出战,我十五日出二条城。我不想如金六那样,我只穿阵羽织。士卒也莫着盔甲,轻装上阵。我从木津经奈良,转到法隆寺,进入摄津,参拜完住吉的神社之后,再投入战场。将军也尽量轻装上阵吧。” 秀忠本欲速战速决,看来,家康已想好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主意。 “遵命!”尽管如此回答,但秀忠仍不明父亲的心思,不禁焦虑不已。 家康于冬月十五辰时从二条城出发。他身穿阵羽织,不骑马,乘坐轿舆。家康身子肥胖,轿舆尽量用轻竹席制成。正因如此,他给人的感觉不似出征,倒像是优哉游哉游山玩水。 “乘这样的轿子,一旦遭火枪袭击,可不得了。”在一旁服侍的大久保平助担心不已。 家康却不以为然,“休要担心,敌人主力在城内,离我们走的路天远地远。” 家康此次行动的确令人费解,中国和四国的盟军已经逼近城门,他却刻意要转到奈良,还要到住吉…… 当日未时,家康抵达木津,在里正家中用了顿便饭,故到达奈良已是申时四刻。在奈良,家康入住奉行中坊左近秀政府邸,当夜以慰劳将士为名,令秀政请来能乐艺人。据云演出的剧目乃观世宗说的《肋谣》,舞者为延俞四郎人道。 与家康同时出发的将军秀忠,当已抵达平野,可家康竟悠悠然绕到奈良欣赏能剧,怎不令天下疑惑? 能剧结束之后,家康叫来中坊秀政,“匠头中井大和守正清似住在这附近?能否把他找来?” 中坊秀忠有些纳闷,道:“莫非大人有新工程?” “有,我想问问中井的意思。” 未几,中井大和到,家康快意地赐酒一杯,道:“你能造多高的塔?” “塔有五重、七重不等……” “是啊,大佛殿你都能造起来,塔之高矮对你来说,当然不在话下。”家康轻轻笑道。然后,他命左右退下。 事实上,家康特地从木津绕到远离战场的奈良,就是为了在此见中井大和守正清。中井正清为自圣德太子以来天下四大工匠之一的后人,尽管不过一介木匠,却被朝廷赐予从四品大和守之位。由于受到丰臣氏重用,他对大坂的事情当然甚是清楚,但家康此次找他,却是为了另外的事。 “大和守,为了丰臣氏,你会不会犯下杀生恶行?”身无旁人时,家康突然问道。 “杀生?”中井大和不解。 “是。我要你建一座有违义理的塔。” 中井大和守紧盯住家康,沉默良久。他明白家康的意思,因之前二条城早已向他派了使者。 “为谨慎起见,小人想再问一遍。如小人建塔,就真能避免流血?大人可真想妥了?” “你的意思是,我若不能肯定,你就不应?”家康语气平静,表情却极严厉,“此事啊,我对将军三缄其口。打仗最重要的是士气,我却不想一战……这样一来,一切计划都乱了。因此,即使你问我,我也不能……哈哈。” 中井大和义沉默片刻。其实,家康希望他在关东军队完成对大坂城包围之时,在能够炮轰天守阁的位置筑起一个高大的炮座。大炮的重量,家康还未具体向中井清正透露,但似是从红毛人手中买来,相当有分量。如在炮座上置一座可射出几贯重炮弹的大炮,炮座极可能坍塌,况且,也非只放一炮,故中井大和甚是为难。 “若是供养塔,小的当然不会拒绝。可若是筑一座攻打于小人有恩的丰臣氏的炮座……” “我明白。”家康小声打断了他,“说是杀生,其实只是造起来即可,也许一炮不发呢。” “大人能有个准话吗?” 家康摇了摇头,“若说绝对一炮不放,造出炮座有甚用?不发炮,自不会死人;也许会发炮,便会死人。但,我还是认为非建不可。” “唔。”中井大和叹了口气。 “大和守啊。” “在。” “事到如今,解救丰臣氏的办法只有一个。” “……” “那些大将都不足谈,就连右大臣也无可奈何。现在,能提出议和以安抚众人的,只有淀夫人。” “这……小人也知。” “一旦淀夫人被炮击中,他们还有何主心骨?只要让他们生起这种疑虑,议和就水到渠成。这样一个炮座,未必是为杀生……怎样,你答应吗?”说着,家康又平静地添了一句,“此事将军也不知。” 思虑良久,中井大和守默默伏在地上。中井大和守真想一口拒绝,但家康平静的语气背后,却流露出让入难以违抗的威严。家康已明白告诉他,即使建起高大的炮座,也未必会发射,因为其目的只是想利用大炮,让淀夫人弃战求和。 仅仅架上大炮,就会令淀夫人放弃?若恰恰相反,大炮令城内群情激愤怎么办?几炮不就把秀吉公引以为傲的天守阁轰塌了?到时,遭到毁坏的将不仅是天守阁,储存于下面的火药恐也会爆炸,万千人恐会同时丧命。倘若秀赖和淀夫人同赴黄泉,又该如何是好? 中井大和守从心底里觉得家康可惧。曾听人把那种大炮称为“国崩”,但他并未亲眼目睹过它的威力。 “听说只要一发炮,无论多么坚固的要塞,也会在瞬间崩塌……”中井清正喃喃言罢,又不无担忧地加上一句,“真希望这场战事用不着大炮,就能结束。” 家康也松了口气,点头,“不必担小,并非非用这大炮不可。因为家康除了大炮,还有几手棋,亦会让淀夫人更易说服众人。” “希望大人能够如愿以偿。” “大和守,大坂城决非易守难攻、固若金汤,人建造的城池,亦会因人坍塌,他们这么想,就铺好了通往太平的坦途。家康比谁都希望战事能早一日结束。你信我一言,好生去准备吧。” “遵命。” 中井大和守退下之后,家康再次把奈良奉行中坊秀政叫来,并与此次随军而来的金地院崇传、林道春、兴庵等人闲谈片刻,方就寝。 十六日,天下雨。 时已冬,雨水冰冷刺骨,身弱之人实在忍受不住。 “不用太急,等放晴了再走。”家康把意气风发的旗本大将们斥责了一通,决定待雨停了之后再出发。当夜,就住在法隆寺的阿弥陀院。 家康总想千方百计拖延决战,总想给大坂机会,这真是一次令人焦虑、迷惑的旅程啊!崇传、道春等人都在担心,家康是不是病了? 秀忠则把此次出征,看成向天下展示幕府威仪的绝好机会。从伏见城出发之后,他当日就抵达平野,等候家康。父子俩的想法迥然不同。 十七日,雨完全停了,路也干了。 由于家康早就下令寅时四刻从法隆寺出发,众人都觉大战在即,故一起来就穿上了盔铠。 看到崇传、道春、兴庵等都身着武装,家康不禁放声大笑,“哈哈,我的旗本当中竟有三名法师啊。” 他仍不穿盔甲,着一身绣满鹰羽的阵羽织,轻装从大和进入河内。 从黄昏时分起,原本晴朗的天空再度布满阴霾,到达摄津的时候,天下起了大雨。家康立刻命人把轿舆抬到了住吉神社的社司家中,住下,然后派人至平野通报将军。 未久,土井利胜飞马赶来问安。利胜看起来甚是焦急。不只他,敌人近在眼前,有谁还能如家康这般不慌不忙? “将军甚是忧心,怕大人在途中有恙。” 利胜来到家康面前时,家康正一边喝酒一边和神官闲聊,回头道:“嘿,让将军担心了。你看,我这不是很好吗。回去告诉将军,让他放心。”言毕,他又道:“大炊,可不能着急啊。有的仗要速战速决,把敌人杀个片甲不留,有的则不可。话虽如此,太散漫了,也会伤了士气。你告诉将军,让他明日一早赶到天王寺的茶磨山,先仔细察看军情。我亦会于明日卯时赶到那里。” “大人终要出阵了?” “是。明日集众将议事。一切安排都在那之后。” “明白。在下马上赶回去,把大人的意思禀报将军。”土井利胜去了之后,家康于亥时歇下。 家康未食言,于十八日拂晓从住吉出发,赶往茶磨山。 但这一日,家康依然不让身边的一百精兵穿盔戴甲。每个人都衣装华丽,连他自己也仍只披阵羽织。 大坂城必放出了不少探马,家康究竟会给他们留下一种何样的印象呢? 但一抵达茶磨山,看到将军及其亲信出迎,家康立刻换上一副严峻的表情,集众议事。 在杀气腾腾的营中,与秀忠共同出席的家康不禁感慨万分:没想到我一生金戈铁马,竟经历如此令人迷惑的战事。 家康从小就习以为常的战事,时时都是生死攸关,是“我不杀人,人必杀我”的殊死搏斗,是在险象环生的情形下,不得不奋起反抗,血战沙场。可这一次完全不同。此次已胜券在握,但家康却只想竭力避免一战。这是一场磨砺所有人的战事,以小儿为对手,这个对手连最浅显的道理都一问三不知,然而他和他的旗本大将,心中竟已战火熊熊! “父亲,您也看到了,此处距离大坂城只二十七八町远。因此,只要把城围个水泄不通,必破无疑。” 秀忠一边说一边请家康坐下,家康简直哭笑不得。看来,这如此谨慎的策谋,必是出自藤堂高虎之口,因侍立于秀忠身侧的高虎,眼神甚是得意。 “谁在最前边?”家康就座。 “让三十骑火枪手守候,以防万一。”高虎代秀忠答道。 “火枪手?真是细致周到。”家康让秀忠也坐下,举首望着高高耸立于眼前的大坂城天守阁。它直冲云霄,已故太阁洪亮的声音似隐隐从中传出。 “从此处望去,大坂城也变成了一座无甚特别的小城。”秀忠昂然道,“区区一座小城,若不能轻易拿下,必会损害幕府威信。全军士气高涨,几欲吞下敌人。因此,孩儿以为,应从一处突破,然后立即转入总攻,一举荡平大坂!” 家康并不理秀忠,单是对其旁的利胜道:“看来,我们的位置比预想的突前。” “是。已经好久未打仗了,大家自然精神百倍,兴奋不已。” “这无甚不好。可是,敌人的守备似比我们预想的要牢靠。嘿,我和将军的意见截然相反。” “父亲的意思……”秀忠惊道。 “将军的意见虽也大有道理,可大坂毕竟乃已故太阁倾其所有筑建。即使突破外城,其内沟宽水深,城高墙厚,本城更是牢不可破。看来,这次是要打持久之战了。” “持久之战?”秀忠深感意外,立刻道,“这可不像父亲的话啊。如此严冬季节,一旦僵持下去,不仅会长敌人志气,还会打击我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士气。孩儿以为,应趁热打铁。” “我所说的持久之战和将军想的持久之战,可有些不一样。” “有何不同?” “天寒地冻,人的身子自然僵硬。可若我们沉下气来,一点一点构筑工事,然后躲进护垒,这样一来,严寒就不成问题了。” “这么说……就无所作为?” “也不是。乃是作好打持久之战的准备,在城外构筑反击的工事。这样一来,我们就得忙起来了……” 秀忠使劲眨着眼,欲言又止。良久他方明白,父亲定早有考虑。“将军啊,天下一旦太平,世人就很难知些战场滋味了。” “父亲说的是。” “因此,要趁着各地军队好不容易集中起来的机会,好生教教他们,让他们知,仗的打法多种多样。” “是……” “既有抢功的仗,也有力戒骄躁盲目、把伤亡减到最少的仗。” “是。” “如仅仅花费一点代价就可以结束战斗,却硬要盲目强攻,让多人白白丧命,那就有悖天意。不战而屈人之兵,善战者也。所以,我说这场战事中井无强攻的必要。” “……” “最好是在各要塞构筑工事,切断城内外交通,先把城池团团困住。你暂且退到伏见歇息,我也到河内或大和一带去打打猎。何乐而不为?”言罢,家康再一次把目光移向被无数壕沟和河流包围的大坂城,道:“就算他们坚持得住,也拖不过夏天。我们要把他们围起来,在这里过年。好,好主意!”他自言自语,满眼祥和。 秀忠瞪大眼,不语。虽然尚未弄清父亲究竟在想什么,但他心里极其不满。他并不认为敌人已顽强到了非构筑封锁工事就无法拿下的地步。相反,他认为,若现在一鼓作气发起总攻,不几日就可解决战斗。父亲究竟在想什么?难道父亲在等待着城内主动前来请降? 秀忠一脸不满,沉默。家康遂对本多正信道:“佐渡,将军似乎认为,只有一口气攻下大坂,才可展示幕府威仪,你说呢?” “这……” “我却不这般认为。不信就在此时激战一场看看。唉,必会生灵涂炭,无数难民挤满大街小巷。此城破坏容易,重建可就难了,不知要使多少银子啊。仗是胜了,但若让百姓尝尽苦头,却非身为上位者最好的德行。势均力敌的战事另当别论,现在乃是一场只要假以时日,就必然等来胜利的战争。你替我劝劝将军,让他明白此中真意。” 本多正信心里一惊。秀忠几乎从不忤逆家康,可这话若让不明就里的人听了,总觉得已是严厉的斥责。 果然,秀忠神情严肃地抬起头,“既然父亲是这个意思,秀忠还能有何异议?秀忠只想趁着将士热情高涨,将敌人一举荡平……” “且等,将军。” “是。” “这是议事,事情定下来就好。佐渡。” “在。” “你都听见了,将军也同意我的意见了。” “正是。” “既然已经决定打持久之战,就赶紧展开地图,在那席上就行。最近,老夫的眼睛愈加不济事了。” 家康爬上了铺在铁盾旁的六叠大小的席子。如此一来,其他人也就无法再提异议。秀忠也缓了缓脸色,近前来。 “哦,这地图还挺大,看得很是清楚嘛。唔,这里是我方一线。”家康戴着老花镜,仔细察看一遍城周军队的部署,之后,从林道春手里接过他用惯了的朱笔。“真是一座不错的城啊!”一边自言自语,家康一边用朱笔在地图上圈罔点点。当然,他所圈出的就是要构筑要塞的地方。看到朱圈增加,秀忠再也忍耐不住,起身欲去。 为何要做这种无用之事?一个疑念涌上秀忠心头,难道父亲是对我心怀不满,故意为难?忠厚正直的秀忠从未想过此事,此念一生,一股令人胆寒的忧虑袭遍全身…… 众人看来,在进攻大坂的问题上,家康的态度从一开始就有些异样。他虽并未像早年那样面斥秀忠,说话甚是客气,在众人面前,他一口一个“将军”,对秀忠颇给面子,但对于打仗,却几乎不容秀忠插嘴。 秀忠原想趁此机会,向天下大名展示将军威严,可家康的想法却相反。在行军途中,家康的使者一到,口信必是“莫着急”。秀忠一旦兴奋起来,家康必会大泼冷水。正如家康所言,此确是一场不会失败的仗。但话虽如此,一旦打起持久之战,谁也无法保证不会出现纰漏,万一敌人找到破绽,就麻烦了。而且,大名当中也有不少人想在年内就结束战事,好回领内过年,一旦拖下去,必有人觉得将军胆小懦弱。 若父亲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想把将军一职另给某个兄弟……不,不会有那等事!这么想是对父亲的亵渎——秀忠不由得产生了这种疑惑,尽管他拼命压抑,心里仍怀有巨大的不安。 家康甚是严厉,他绝不任人唯亲,此次的大坂之战不容秀忠有一丝失误。大御所虽时常插手政事,但他不再是征夷大将军,德川之主已是秀忠。真有失误,只能说明将军秀忠缺乏头脑和威仪,其责毫无旁贷。若因此另立了忠辉或义利,也非毫无道理。 “将军,你在看什么?” 秀忠心思如乱麻,猛听到家康之言,不禁一怔,回过神。家康搞下花镜,地图上已圈点完毕。 “将军既是赞成,我就把该建工事的地方都用朱笔圈了出来。请将军过目,看看有何可议之处。”说着,他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只怕,现在就要你提出意见,似有些勉为其难。这落朱的地方乃是封锁的护垒,点线表示堆积土山,短线是要挖凿壕沟。如此对阵,这个年就可以安安稳稳过了。我还要赶回住吉歇息,将军若还有什么想法,一并决定之后再让我看吧。佐渡,你也要与将军仔细商议。”说完,家康径直去了。 秀忠拿眼一瞥,光封锁工事的朱印就超过十处,他心口针扎般疼了起来。 送走父亲,秀忠再次把目光落到地图上,藤堂高虎和本多正信也凑过来看家康圈点的朱印。 天王寺和茶磨山当然为主阵,今宫下、传法口、大和路、守口、天满等地也都仔细圈了出来。 “此乃步步为营啊。”高虎说道,“若是这样,就可以安心过年了。” “是。”正信附和道,“只要切断城内外联络,他们自会出来请降,这就是大御所的想法。”秀忠不语,默默听着二人对话。 “严密封锁,敌人果真会请降吗?”高虎用扇指点着朱印道。 “只是封锁……他们恐还不会请降。” “这么说,佐渡大人认为……大御所还有别的主意?” “是。听说,大御所在奈良召见了中井大和守清正。” “中井清正?” “是。我想,大御所怕是想令中井大和筑一座高大的箭楼。” “箭楼?” “是。在上面安置大炮,轰掉大坂城的天守阁,城内将会如何反应?” “高见!” “淀夫人乃一介女流,秀赖从不曾历战阵。他们必会吓得屁滚尿流,主动前来请和……” 听到这里,藤堂高虎拍膝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不只是中井大和,大御所还下了密令,让人从甲州调集掘金人伕来呢。” “哦?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这么说,大御所要在空中架炮,地下挖洞?” “且不管实效如何,如在挖掘的地洞中塞满火药,从地下把城炸上几炸,城内定会阵脚大乱。对,必是如此。” 秀忠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心中骇然。 把这些话告诉城内的途径很多,可以让探哨去,也可透露给常高院。秀忠不禁为自己对父亲无端猜疑感到羞愧,他再次瞧了瞧各朱印圈点的地方和天守阁的距离,然后在天满和寄口又添上两处朱印。 十九日,秀忠带上这份地图和土井利胜一起赴住吉去见家康。 家康身着便服,把秀忠迎进神官家的一个房间,笑道:“怎样,明白我的布阵了?”他笑着瞅了瞅利胜展开的地图,又呵呵笑了起来,“哦,又加了两处护垒。” “将军……”土井代秀忠开口道,“将军告诉在下,说已完全领会了大人布阵的意思。可在最近的这一带安置大炮,直指天守阁,然后再召集掘金人伕,从壕沟下向城下挖掘地道。这样一来,我方不损一兵一卒,即可一举颠覆城池。当然,表面上自要装出一副悠悠然等待时机的样子。如此,到了明春,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家康飞快看了秀忠一眼,又笑了,“哦,好主意,真是好主意啊,上有大炮对准天守阁,下有地道通往城下。” “是。若大人允准,在下立时按此计部署。” “你觉得怎样,将军?这怕是将军的想法吧。”家康认真地瞧着秀忠。 秀忠脸红了,老父宽容而无私地支持儿子,不禁让他感封羞愧。“是。若父亲允许,孩儿立令中井清正等去准备。” “好。只是,最好不用大炮就把事情解决。怎么说,大坂城也是太阁苦心经营的城池啊。” “这一点孩儿也想到了。待我们准备好了,城内人在惊恐之下,自会改变主意。” “是啊,说不定只放一炮……就行了。你定要记着,显示威仪即可,用不着多放炮。对此,想必大炊也无异议。” “在下怎能有异议?如此,方为天下人的为政之道。” “好,就这么定了。与佐渡商议一下,赶紧去准备吧。”言毕,家康若无其事让秀忠用烟。 秀忠心口一热,忙把烟丝盘推到父亲面前。如此慈爱的父亲,自己竟无端猜疑起来! 家康之力,已超然于虚荣和功劳之外,恐怕,他已把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当成了最后的言传身教。 “孩儿现在就回去安排人筑建工事。” “连烟都不抽一口了?” “既然父亲已经答应了,准备愈早愈好。” “好。我也会马上行动起来,希望尽快有结果。” “结果?” “是啊。最好是让金匠后藤庄三郎跑一趟,他在城内颇得信任。你与佐渡联络,让庄三郎暗中来见我一回。” “是。”秀忠几乎语噎,不仅是战备,家康连议和使者的人选都已胸有成竹…… 第二十章 巨炮动心魄 看到织田有乐斋撤回城内,真田幸村后悔不迭,气得浑身颤抖。 此前,众人已决心死守城池。战事才刚刚开始,浪人的士气也用不着担心。可是,自从有乐撤回城内,令人忧心之事就一件接一件发生。被派往城外去刺探敌情的探马,屡屡消失于片桐和藤堂阵中。若说他们乃是为了去打探敌人动静倒罢了,但反过来,也未尝不可解释为:与敌人暗中勾连之人竟可自由出入大坂城。幸村让从小就跟在身边的亲信前去打探,结果发现,有乐斋已在频频与金匠后藤庄三郎联络。后藤庄三郎与片桐且元关系无为亲密,因此,至今仍可自由出人于且元阵中。如他跟城内保持联络,不用说,定有问题。<dfn>http://ww</dfn> 织田有乐从一开始就无甚战意。他有头脑,比片桐且元还要洞悉时势。 他分明从一开始就知道双方实力悬殊,不足一搏,但看到城内的气氛难以抑制,便假装同意开战,实际上却仍在寻找议和的时机。“不妨一试。如果事情不妙,就痛痛快快投降,从头再来。”他怕是正怀着这样的心思,领兵在距离且元最近的地方扎营。 再一想,幸村蓦然发现,大坂城内的气息已和他当初入城时大不一样了。德川大军步步紧逼,越聚越多,眼看就要达二十万了。与此相反,蒙丰臣旧恩的大名却应者寥寥。尽管分别以秀赖、淀夫人、大野治长和织田有乐的名义,向天下大名发去了求援信函,但作出回应的却只有福岛正则、毛利辉元和加藤清正之子忠广。福岛正则在接到借粮的请求后,只答应与大坂以自由买卖的形式交易,他还对江户方面献策:“可把淀夫人扣为人质,然后讲和。”毛利辉元亦只令其家臣佐野道可扮作浪人入城,悄悄送上一万石米和五百锭黄金,但他又暗中把誓书献与了江户。加藤忠广回应说,将令老臣加藤美作守带领两艘大船前来援助,可船的影子至今未见。伊达、上杉等都是前来进攻之敌…… 那些开始时精神振奋、口口声声要发动决战的人,也都沉默下来,现在,秀赖整日大发脾气,大坂城内气氛实在异常。 幸村看得很清楚。开始时秀赖几无战意,想战的只是淀夫人,煽动淀夫人的,则是大野治长和一帮蠢笨的老女人。 一旦秀赖少了战意,一切都无从谈起。于是,幸村已于冬月底特意把大助送到秀赖身边,通过大助让木村重成、细川赖范、森元隆等劝说秀赖。在众人轮番劝说下,秀赖逐渐改变心意,时已到腊月中旬。幸村刚松了一口气,淀夫人和老女人却又动摇了。她们之所以如此,自是受到大野治长的莫大影响。织田有乐已经有了与敌方通谋的嫌疑,若主将大野治长的态度再变,仗还怎么打? 幸村将胜败置之度外,为实践信念入城,现在看来,实是贻笑大方。他在城南的护城真田苑上,望着眼前敌人不断构筑护垒,顿时怒不可遏。家康和秀忠连影子都见不着,只是一味令人构筑工事,为打持久之战作准备。就算己方想忽然杀出去,令对方心惊,也是隔靴搔痒。 幸村忍无可忍,傍晚时分,把护城托付与伊木七郎右卫门守卫,自己则悄悄造访了城内玉造口附近的大野治长大营。 治长此时正在待客,让幸村候了好些工夫,才出来相见。让幸村大吃一惊的,是治长竟身着便服,脸色也甚是苍白,嘴唇在微微发抖。 幸村直感有些不对,来访的似是一位女客,在这最为紧张的时刻,来者自非为行男女之事而来,那么,她是淀夫人,还是常高院? “啊呀,真田大人,让您久候了。刚才……”治长先让幸村坐在杌子上,小心望了一下四周,方道,“是位不速之客。” “谁?”幸村不能不问。能让治长脸色大变,定非寻常之人。 “是……少君派来的。” “右府大人?” “大人已对守城生出厌烦之心,令今晚夜半向敌人发动总攻。” “今夜?” “是。大人说,他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眼前敌人不断构筑工事。” “那么,您答应了?”幸村大惊。尽管他可以理解秀赖的心情,但还是为此匹夫之勇惊住。 “当然拒……不,是劝他三思。只是,不知少君能否听……” 不等治长说完,幸村就截断他道:“右府派来的使者是何人?” “木村重成。” “哦,是长门守……这么说,他也同意出击了?” 治长面带难色,一边叹气一边添油加醋道:“真田大人,此次战事,事实上,早已内定于年内议和。”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幸村并不如何惊讶。他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只是一时竟也无话可说。 “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了,有人说,照这样下去,我们连年都过不了。” 幸村仍然不语。他已猜到是哪些人在说此言。 “但是,右府并不知这些。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凭着年轻的闯劲,欲立刻冲出城去,与敌人决一死战……” “修理亮大人,请恕幸村多言:大人方才说过欲在年内议和,可对?” “正是。” “这就怪了!右府都已决意要决一死战,究竟谁要议和?” 治长一怔,立刻把视线转向篝火,“是淀夫人先提出来,有乐等众老臣及内庭女人也都赞成。” 幸村平静地反问道:“这么说,此次战事的总大将乃是淀夫人了?” “真田大人,您就莫再说笑了。淀夫人也把少君放在第一位,绝不会不为他着想。而且,一旦议和,也须摸清敌方真意,不可能和众人一一商议啊。” “哦?” “不是人人都像大人这等忠义之士,毋需说,汇集到此的浪人,多是为了生计与功名而来,一旦听到议和消息,还不知会如何猜疑我们呢。到时,必会生起大乱,因此,才迫木得已秘密行事。” “……” “想必大人也知,敌人在我们眼前建起高高的箭楼示威,还要在上面安置大炮。不只这些,据可靠消息,从甲斐、石见、佐渡到伊豆,所有掘金工匠都被征召了来。听说,他们或是用大炮轰塌城池,或是从地底下凿一条坑道,塞上火药来炸城。大人,看来这仗难打啊!” 幸村并不吃惊,他不笑,也无责备之意。此非战之罪,罪在天矣。想到这里,他全身无力,连话也不想说了。 “唉,我也极力反对议和。但后藤光次去煽动了常高院,常高院又去鼓动淀夫人,她们已坚定决心,以我一人之力终难改变啊。”看到幸村默默不语,大野治长拼命倾诉起自己的苦处来,“原本,我亦想为了丰臣氏而战,可是,一旦少君母子连同城池被一并炸飞……唉,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夫人还说,我们只顾自己的荣誉和体面,眼睁睁把他们母子往火坑里送。只要少君能够平安,她宁愿亲赴江户为质。” 幸村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情感,道:“织田大人的意思呢?” “当然赞成议和。早知是这样,应一开始就议和才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片桐与大御所有无联络?” “有。一旦议和,我也尽量会向大御所说几句好话。大御所还不至于如此无情。” “为谨慎起见,幸村再问大人一句:一旦议和成功,那些浪人就无用了,大人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这才是问题的核心。六十余万石的俸禄,绝养不起十万余人。幸村话中自有揶揄之意。治长的脸拧住。如今的丰臣氏早已成了空壳,太阁的遗产早已花光,家臣也只剩那些关原合战以来的旧人。 “我想……”幸村讷讷道,“还是照原计去打,败便败了,不战请和,几万浪人在此,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这也是最令我伤神的事啊。” “哦?” “并且,交涉时最先提出的必是此事。怎么说,他们都是甘为丰臣肝脑涂地之人,估计,关东万面也不想与他们为难,怕会说,退隐、留下皆便,一概不多干涉。” “这么说,丰臣氏会比以前更强大了。” “哪里!能够保住原有的领地就不错了。因此,只能把领地分给众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说着,治长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我有一事想求大人,不知大人能否答应?” 幸村有些愕然,但还是恭敬地施了一礼,“若能办到,鄙人自会效劳。”他已明白,治长根本不足与谋。浪人都是为生计功名而来,治长竟天真地以为,不战而和,几个钱就可以打发掉他们!即使议和成功,也是和而无果,苟且偷生。 大御所或许会甚是宽大地让秀赖拥有旧领,或是在其他地方,给他一块同等大小的领地。可是,丰臣氏的病痛就解决了吗?若不找到切实可行之法解决浪人问题,一切皆无意义。可是,对于这个最大难题,似根本就无人深思。淀夫人及其周围的蠢人,出于对大炮和对地下挖洞之谣言的畏惧,只欲一味求和偷生。 “其实,我求大人的,也非别的:大人能否说服少君,让他也接受议和……” “刚才您也说,反对议和的只右府大人一人。” “虽是议和,这一切也都是为了右府大人。可是,在他身边,心高气盛的年轻之人太多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明这种苦心。若说治长害怕敌人,倒也罢了,可若是说我因为胆怯而令夫人动摇,治长真不敢轻易开口了。” “哦。” “不只如此,关东方面若提出要主谋者切腹,治长也只能一死谢罪。” 幸村一怔,重新打量一下治长。治长的声音竟出奇地高亢起来,连眼角都通红了。看来,他尽了最大的努力,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 “修理大人。” “哦。真是让真田大人见笑……” “大人一心为右府着想的苦心,鄙人甚是明白。” “这么说,你答应了?如是大人开口,少君和长门守必放弃成见。” “唉,唯独此事,我不能……” “哎?您不愿?” “请大人宽谅,鄙人生性不会撒谎,若右府问起战事结果,鄙人无论如何说不出议和二字。” “大人反对议和?” “修理大人,议和的时机已经错过了。战是亡,和也是亡,鄙人若这般察告右府,他必定越发铁了心要出城一战。故,鄙人实不能胜任。”说着,幸村的眼角也热了。 幸村失算了,他万万没想到,城内的战意竟是出于稀里糊涂的一时冲动。关原合战之时,众人还能挺直脊梁,坚持到底。无论是石田三成,还是为他赴死的大谷吉继,都是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才起事。“并非唯德川家康才手握至理。”尽管这亦是一己的执著,但其中因烁着的,却是历经磨砺的不惜性命的血性。可现在的大坂城里,却根本看不到这等血性,有的只是模糊的反抗和煞有介事的小算盘,以及为此汇集的呶呶不休的浪人。若真是如此,真田父子的命运至此亦到头了。如真田幸村这等人物,把兄长信之的忠言弃于一旁,驱走叔父,将好友松仓丰后守大耍一番才来到这里…… “大人认为,议和实际也是大御所的安排?” “修理大人,”幸村依然脸对着篝火,“大坂的命运已经到头了,但这并非大御所之过。” “您是什么意思?在责难我?” 幸村轻轻摇了摇头,“当然非大人的过错。非要说是谁的错不可,只能说是这大坂城的劫难……幸村虽不会劝右府议和,但也不会苟且逃生。” “这……” “幸村将继承家父遗志,与右府大人共命运。此意亦请大人记住。” 一瞬间,修理呆住,垂头不语。显然,他并不明白幸村的意思。幸村昂起头来——你即使不明,也是无妨了。 “那么……那么,大人觉得,究竟谁适合劝说少君?” “这一点用不着鄙人说,自是修理大人,或是淀夫人。除此之外,别无旁人。” 正在这时,听到一阵腿甲响动,一个人闯进幕帐,竟是治长之弟治房。“兄长,出大事了!” “大事?” “道犬从船库里开出船只,赶奔堺港,到民家放起火来。” “到民家放火?” “听说他带着一帮人豪气冲天地走了,说是对兄长的决断甚是不满,为了支持少君,他要亲自为决战点燃火种。” “什么,他……”治长的脸色再度变得苍白,狼狈不堪,浑身战粟,几欲委地。 幸村冷冷瞧着兄弟二人,真是人生如梦。人生为何如此可笑?乱起时煽风点火的治长,此时竟已全然没了战意。与此相反,一开始毫无战意、频频提出质疑的道犬,此时竟如抢功似的燃烧起熊熊战意。老臣的野心火焰,已在不知不觉间蔓延到了秀赖、重成、道犬等年轻人中间,烧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混账东西!”治长一声怒号,大喝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竟去堺港放火!他到底要干什么?一旦引起堺港人的反感,莫说死守城池了,就连粮道……都会被他们截断!到时,我们只能饿死!” “可是,那边的火已经着起来了,在海风的吹拂下,正在蔓延……” “真是混账!已经蔓延开了?那……治房,你赶紧去,我也……失陪了!”治长丢下一句话,径直飞奔出帐外。 幸村仍坐在杌上不动。年轻之人心火已燃,势所必然。儿子大助也是一团火,只不知他正在怎样燃烧。 此时,忽听哗啦一片,外面人声嘈杂。看来众人都知此意外之事了。幸村缓缓站起身,把未烧尽的柴薪向火中拢了拢,走出幕帐。外边人慌作一团,不时有枪声在低空响起,一些性急之人怕已在朝敌阵射击了。 南面的天空骤然亮了许多。幸村静静伸出手测了一下风向,风是从东北来,还好,大火不会烧尽整个大坂城。他犹豫起来,不知该回到护城去,还是去看看秀赖的本阵。正犹豫,南面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片红光。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本城的天守阁一带传来轰隆轰隆的倒塌声,脚下的大地也剧烈晃动起来。 幸村僵在原地。莫非,决战终要打了? 接着,右方的黑暗中又喷出一道冲天的火焰,紧接着,又是一声让天地都为之颤抖的巨响!定是德川把堺港大火看成了议和决裂之信号,不由分说,开始了炮击。 巨响一阵阵撞击着耳鼓,大炮轰隆轰隆命中了本城中央及仓库一带。不久,亢奋的进攻者定会从护城河对面发起进攻,城内的军兵也会毫不畏缩迎上前去。 幸村向外疾走五六步,又停下。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本该汹涌而起的呐喊声并未响起,仅有一片让人发僵的静寂。莫非是巨大的轰鸣让人一瞬间呆住了,忘记了行动? 幸村也有些发懵,若浪人被这从未听到过的巨响吓破了胆,仗还怎打? 幸村急急入本城,城内一片寂静。只城脚有篝火在噼噼啪啪响,四下了无人迹,天地都像被冻结了。 “叨扰一下!真田左卫门佐前来看望右府大人。”若是平常,士卒必然会举枪将其挡住,几次盘问后才放进,今夜他们竟连名字都没问。 脚下的霜碴不时破碎,砾石沙沙作响,四周弥漫着令人恐怖的静寂。 幸村预料中的第三炮终未发射。 “真田左卫门佐前来探望大人。”出了瓮城,四面陡然明亮起来。篝火的数量增多,并排在本城空地上的旗帜迎着夜风飒飒飘扬。前面的幕帐中更加明亮,幸村看往那里,口中一声呻吟,呆住不动。 这是一幕令任何人都不禁为之驻足的奇怪景象。秀赖站在正中,身边为镶嵌有绚烂夺目的螺钿贝壳的床几。身形高大的秀赖,挺立在鲜丽的绯色毛毡上,身穿一副由绯色皮条穿连起来的铠甲,全身瑟瑟发抖。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恐惧,他脸色苍白,蓬乱的头发被汗水紧贴在鬓角,左颊上则有一片浮动的光影。比他更奇怪的,则是挡在他前面、两只袖子被大藏局和正荣尼拽住的淀夫人。与其说她是人,不如说是华丽凄怆、傲慢无比的夜叉。 绣在衣上的鲤鱼金光灿灿,在篝火的映衬下,淀夫人双手如银蛇一般。淀夫人脚下,则是被按坐于地的千姬。千姬看去不知死活,如是从某处寺院窗楣上卸下来的一尊五彩雕像。 这些人前边,织田有乐斋正一脸痛苦望着幸村,只有有乐一人看去还有几分气息。 “真田左卫门佐参见大人。” “哦,真田大人。” 搭话的并非秀赖,而是有乐。有乐道:“你也看到了,本阵有木村长门守指挥近侍把守,右府大人安然无恙,你放心就是。另,大炮只是虚张声势,损失不大。一些鲁莽之徒混到了城外,放起火来。因此敌人慌乱之极,遂用大炮来探问我们究竟有无议和的诚意,如此而已。你也要多多小心,以防浪人骚乱。” 幸村欲言,又止住。关于议和,他还未从秀赖口中听到过一句命令。唉,此时就算责问他们又有何用?自己不需插嘴,他们母子必已争吵过了。 “真是一派胡言!”有乐佯怒道,“女人们说,私通敌人,让他们发炮的是有乐。并且,听说还有些蠢货竟然相信,要杀掉我。那就杀好了。有乐早已活腻了,自己都觉活着难受。若是有人帮我结束了性命,我感激不尽。” 正在这时,一个人连滚带爬闯进篝火的光亮中,“报!” 秀赖依然瑟瑟发抖,僵立不动。 “藤野半弥,大人不许应战的命令,你都传给浪人了?” 有乐再度插嘴时,秀赖忽然大吼起来:“是谁!谁说不许应战!我……我……绝不置道犬于不顾!我的命令是让人跟着道犬往前冲!说不许应战的,是……母亲大人。” 年纪尚轻的藤野半弥歪着嘴嘲笑起来,“大人,若是这道命令,就不必了。即使向那些浪人传达了命令,他们也动不了了。在听到大炮声后,他们全都吓瘫了。” “哦?” “唉!正如织田大人所料,浪人都是以生计为目的,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多获战功,可现在哪里还有战意?一听说遭到炮轰的天守阁柱断檐倾,七八人受伤,他们已吓得直不起腰,哪里还有一人敢杀出去!大家都静待原地,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看样子,藤野半弥也着实被浪人气坏了,不好出口的事都咬牙切齿说了出来。 “怎样了!”淀夫人开了口,却是怒吼,“常高院的话不会有假!听说大御所总想议和了事,独将军坚决反对。他连阿千都不顾了,用大炮轰城,还叫嚣着要从地底下炸城。好了,现在给他口实了!” “住口!”秀赖晃动着六尺高的巨大身躯,直跺脚,“母亲是此城的总大将吗?战事要听丰臣秀赖的指挥——半弥!” “在!” “传令下去,传与七手组和众旗奉。看,天空逐渐变红了。让他们在火光未消之前,大开城门一齐杀出!这是总大将丰臣秀赖的命令。” “不!”淀夫人再次颤抖着,绝望地号叫起来,“敌人有三十万。他们在各个出口处静候多时了。两三万旗本杀出去,顶个甚用?眨眼间就会全军覆灭!” “贪生怕死怎么打仗?”秀赖大步走向母亲,举起拳头,“我懂事以来,就把这座父亲筑建的城池当成自己的坟墓了。女人休要插嘴!从现在起,若是再插嘴……就是母亲大人,我也毫不留情!” “哦,有趣!右府竟然把拳头都抡起来了。大家好生看看,大人怒了,要打生身母亲了!打啊,你打,打你的生身母亲!” 淀夫人那激愤的样子,已令人无法正视。她忽地以身子向秀赖撞去,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秀赖仍是举着拳头,茫然僵立。两个老女人从左右拉住倒地大哭的淀夫人,她们自己也呜咽不止。 此时,一人悄悄扯了扯幸村的腿甲,正是奥原信十郎丰政。丰政道:“真田大人,这里有我呢,您就赶紧回营吧。” 幸村这才回过神来,点头。千姬还在面无表情凝视着天空,有乐则皱着眉拔胡须。 “失礼了。”幸村向仍僵立的秀赖施了一礼,急急离去。 出了本城,幸村急向位于八町目口和黑门口之间的真田苑赶去。和去本城的秀赖本阵时不同,他的脚步异常敏捷。恐是一怒之下口不择言,但秀赖刚才那几句话依然在他的耳边回响:“我懂事以来,就把这座父亲筑建的城池当成自己的坟墓了!”不知为何,这话听起来让人泪下。大坂落到这种地步,幸村亦是难脱罪责。 这一月里,发生过各种各样的小股冲突。把这些冲突看作全天下的大名为向家康父子展示其旺盛的士气,分别展开的鏖战,实不为过。无论从哪里望出去,眼前都是从那乱世幸存下来的赫赫有名的大名们的马印。城内的浪人也表现英勇。由于早就定好据城一战,他们并未抱着必死之心,只是为了展示实力,才进行了一些巧妙的骚扰战。敌人虽号称三十万,但根据幸村的冷静估算,当不过二十万。待他们一步步向城墙围逼过来,大家便按原计退回城内,再作算计。 幸村看到从东方森村到中滨扎营的侄子真田河内守信吉、内记信政的马印,以及上杉中纳言景胜的阵营时,心口刺痛起来。再望望松屋口,伊达政宗及其子秀宗的马印迎风招展,西南方则是毛利长门守秀就和福岛正胜的军队齐头并进。虽然岛津的三万大军还未抵达,但关原合战时作为幸村同盟的天下雄藩,现在几成了敌人,唯将军秀忠之令是从。纵然是胆大无比的猛将,若是每日都看着这番情形,自然也丧气了。 守方死守城池,无法增加兵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囤积米粮一日日减少;进攻一方却还可继续从全天下征集更多的军兵。 “看来我们计算有差。”就连幸村阵中都时时传来这样的嘀咕声,“原以为在这寒冬腊月,敌人会耐不住,结果却恰恰相反。如此一来,在明年之前,城内的柴薪就要烧尽了。” 两千五百名旧臣再加上新近入城而来的浪人,大坂的总军兵号称十二万,实际上却只有九万六千,可即便是这样,近十万人马,粮草也是无法计量。 秀赖仿佛是自己唯一可信的盟友,想到这里,幸村疾步走出本城,跨上战马飞驰而去。 回到真田苑,情形与本城大不一样。眼前的小桥村驻着前田利常的一万二千人,篝火通明,左侧的水野村便是近在咫尺的德川秀忠大营。实际上,前田部一旁的古田重治部与真田多有联络。两者之间已达成默契,万一真田杀出,他们会不动声色让开一条通路,让他们直冲家康本阵。但其右侧的井伊直孝、松平忠直、藤堂高虎、伊达政宗、伊达秀宗却一字排开,成了茶磨山家康本阵的前卫,要想随随便便冲过去,自是不大可能。 从真田苑的箭楼上,随时都能俯瞰对面的家康本阵,不难看出,今夜敌营里又增添了些篝火。他们定是看到堺港的大火之后,急急向四面派出了使者,又从八方收到了各种密报。只是那火光并未让人感受到多大的杀气。堺港火灾的烈焰已烧红天空,可怖得多。照这种烧法,堺港街市恐已成为灰烬。 为何要在那里放火呢?这火一烧,堺港百姓便会一下子变成敌人。家破财亡的商家,私怨之深,非鲁莽的武士所能想象。假如丰臣氏能够取胜,大坂与堺港的商家就会在利益一致的前提下,同舟共济,共同御敌,可是年轻和莽撞却断送了这种可能。他们这一帮蠢货,一旦丧失人心,仗还怎么打? 大炮只轰了两次就无声无息了,这究竟是何原因?难道真的如同织田有乐所言,德川只是想让大坂痛下决心议和,现在,他们觉得已达到这种目的了? 正当幸村忽然想起如同夜叉般的淀夫人时,背后忽然传来伊木七郎右卫门的声音。 “哦,何事?”幸村缓缓回过头,视线落到一个正单膝跪下的商家身上——此人似是跟着伊木七郎右卫门一起来的,不消说,定是乔装成商家模样的密使。 “此人为堺港人,名幸兵卫,可信。” “且信你。何事?”幸村小心地后退了一步,问道。因为那人身上透出一种气息,让人不由联想到伊贺、甲贺忍者的那令人惊怖的斗志。 “快,快把你得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向大人禀报。”伊木七郎右卫门低声催道。 那男子似有些口吃,说话粗声大气:“议和已经决定了!但……但是,在他们疏忽之际,却放了一把火。” 七郎右卫门接过话茬:“听说堺港的商人都怕战火殃及,老早就仔细探究过战事趋势了,有此事吗?” “有……丝毫不假。” “大坂城内,是织田有乐斋率先发起的议和,是吗?” “是。但右府大人并不相信,说这是大御所的想法,坚……坚决反对。于是,织田大人又说服了淀夫人……小的连这些都仔细打探过……” 他时不时口吃,伊木七郎右卫门不耐烦地打断他:“织田大人认为,此次战争再持续下去,莫说是丰臣氏,恐怕连这一带都要变成废墟。大御所只是碍于面子,才在众人面前显得那么精神。实际上,他早已疲惫不堪了,年纪也七十有四,一旦撤回骏府,就不可能再来。大御所一去,大名的心思自会随之一变。所以,捺着性子等到那时才是明智之举。是这样说的?” “是……是。这个建议,右府没有听信,可淀夫人……” “夫人悄悄让后藤庄三郎赶到大御所处,表明了心意,说若能保全母子性命,就可议和,是吗?” “正是。” “听到这些,大御所也心动了。于是,当即命本多正纯与二条城里的阿茶局一起赶赴京极忠高阵营,让忠高把母亲常高院从大坂城请了出去……”说到这里,七郎右卫门缓一口气,“就这样,常高院与阿茶局先进行了谈判,紧跟着大野治长也加入。谈判是在我们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进行的,恐怕在一两日之内就有结果。但堺港百姓刚松了一口气,竟发生了此次纵火之事。因此,煽动右府和近侍们反对议和的主谋,就是真田大人,出于这样的想法,你才来到这里的?” “正是。”那人瞪大眼睛。 幸村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劝秀赖一战的并非幸村,但是,若幸村真的被请去参加商议,他定会反对议和。 伊木七郎右卫门再次平静道:“小人未得到大人的允许,便跟此人达成了一笔交易。希望大人能饶他一命。” 幸村沉默,抬头凝望着天空。许是有雾,火光的余焰在头顶形成一个光晕,越来越大,让人不禁联想起那美得炫目的黎明。 第二十一章 女人主事 真田左卫门佐幸村完全被当成了大坂城内的异端。 幸村不知经过了多少深思熟虑才入得城来,他的苦恼无人能知。可是,唯独有一事,大家都感觉得到,幸村绝不同意议和。如果与他商量,他定会明确反对,说什么家康已进入耄耋之年,早晚会归天云云。在众人眼中,他实在可笑。即使是年轻的秀赖,也不知会在何时或中箭矢,或中流弹——战事前景与人之命运,实无法预料。 可是,在现在的情况下,幸村究竟还能做些什么?是从真田苑穿过前田部,直扑秀忠的大本营,还是默默服从议和?若选择前者,量在抵达秀忠大营之前,他就已全军覆没了;若是选择后者,他入城还有何意义? 幸村笑着放了幸兵卫,迷惘地坐到天亮。 黎明时分,堺港的火势已经减弱,天亮之后,就变成了几缕淡淡的烟柱。远远望去,从茶磨山到天王寺的敌阵旗帜,依然盛如昨日。 昨夜的大炮似是从前田的阵地上发射出来,越前的松平忠直的阵营和前田利常的阵营,也似最具活力。 天一亮,幸村就问,城内是否有发动总攻的迹象? 若大坂方发动总攻,就说明议和已经破裂;反之,就意味着在昨夜的争吵后,秀赖最终还是屈服在母亲脚下。但幸村已感到,议和会成功。正因如此,儿子大助一回来,他就返圆帐中睡觉去了。 天亮之后再睡,已然成了幸村的习惯,对四周的噪声也用不着在意。等他足足睡了一个半时辰,睁开眼的时候,伊木七郎右卫门早就已候在一旁。 “估计不久之后,右府就会派使者来传唤,议和似已定了。” 伊木七郎右卫门故意不看幸村,打开士卒送过来的饭菜。幸村默默坐在床几上,喝了一口麦茶,然后举筷。 “听说,今日议完事之后,就要把织田大人和大野大人的儿子送到茶磨山为质。” “连这个都定了?” “是。听说,昨夜常高院和阿茶局正在京极忠高的阵营交涉时,发生了那骚乱,因此,淀夫人非常震怒。” “议和竟由常高院和阿茶局……” “这世道真是变了。最近,女人都强硬起来。” 幸村放下筷子,望着远处,又立刻收回视线,看着饭菜,“是啊,女人都出来了。”他把此战看成为“男人的荣誉”而战,此心愿已成笑谈。 家康真是可惧,他一面激励着大军士气,一面在背后动摇男人,同时还不忘利用女人。 女人与战事无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世人产生了这样一种看法。现在看来,此说真是可笑。渡边内藏助有正荣尼,大野治长也有大藏局。这两个老女人动摇了淀夫人,然后,常高院、阿茶局等齐心合力,形成了一股非同寻常的力量。家康深谙女人之力,幸村却偏偏忽视了。 幸村的母亲乃是大纳言今出川晴季之女,她若还在世,定会帮助儿孙,不会袖手旁观。利用女人,让阿茶局出来应酬,家康此超人的眼光,究竟应称为奸猾,还是应称为明智? 阿茶局并非忠辉生母茶阿局,她乃是甲州武士饭田久左卫门之女,幼名为“须和”原为在田乐洼战死的今川义元家臣神尾孙兵卫久宗之妻,后丈夫亡去。家康在进攻甲州的时候看中了这位才女,纳为侧室。后来,秀忠的女儿和子入宫时,她代和子的母亲进宫,获从一品夫人之位。家康的眼光真是不差。 “听说阿茶局陪伴着常高院悄悄进入城内,拜见了淀夫人。”伊木七郎右卫门一面若无其事用着饭,一面继续道,“当时,夫人打算到关东为质,已将这种想法当作右府的意见。可右府不答应。为了顾全大御所亲自出阵的面子,大坂主动提出拆除二道城和三道城。” “拆毁城池?” “是。作为补偿,关东方面不再要求夫人为质,而是以大野修理和织田有乐二人之子为质。” “唔。” “城中将士,一律免于处罚,希望大御所能答应这唯一的要求。嘿,大御所果答应了。估计一两日之内就要向天下公布,之后再交换誓书。如此决定之后,右府似也动心了。”说完,七郎右卫门忽然又添上一句:“拆毁二道城和三道城,吓,这护城和外护城河全都没了。” 幸村一愣,抬起头,直愣愣望着七郎右卫门,“你的意思,是如要再战,只有趁现在了?” “不。小人的意思,是说议和之后,就不能再战了。” “哦。右府答应了要拆毁二道城和三道城?” 幸村的心口吹过一阵冷风。他非常清楚秀赖和淀夫人命令拆毁城池的用意:只要能保障秀赖的性命,保持旧领不变,一概不予处罚家臣,从今往后,丰臣氏绝不再生事。己方一定是为显示诚意,才主动提出这样的条件。这是在极其不利的条件下,为解救秀赖,维系丰臣氏的存续而作出的决定,也无可厚非。可是,事情怕不会如此简单,这里面隐藏着巨大的危机。拆除城池,永远放弃抵抗,即使六十万石旧领保持不变,大坂也无法养活这十万之巨的军兵。这终究是妇人之见啊! 即使只剩下本城,此城的开销也不下四十万石。这样一来,把剩下的钱财分掉,也是不够过活。 “真是与虎谋皮。”幸村再次举筷。 “可是,议和已然决定了。” “关东方面估计接受了条件。” “小人以为,关东内部也有两派意见。” “两派?” “是。一派大喜过望。因为这样一来,大坂就等于自掘坟墓。” “另一派呢?” “先看看汇集起来的浪人,究竟有多少会自动散去,然后再次提出移封,起码要让丰臣氏存续下去。” “唔。持这种想法的,恐怕只有大御所一人。” 七郎右卫门并不回答,而是道:“希望右府也在想清之后,莅临今日的会议,痛痛快快让大家散去,或者……” “还有别的法子?” “不不,是小的多嘴了。请大人见谅。” 幸村不再说什么,吃完饭,他径直走到营外。外面一片霜,灿烂的朝阳照亮了四周。 战未开,和已议!怅惘之情蓦然涌上心头,幸村把手放在额上,向猫间川对面的真田兄弟阵营望去。在那里,兄长的次子与佐竹义宣并排扎营。 “太耀眼了,看不清啊。”幸村忽然嘟囔了一句,苦笑。兄弟俩刀兵相向,却是无论哪一方胜利,真田的子孙都会存留下去。幸村忽然想起了带着这种想法故去的父亲。 正在此时,大助红着脸跑了过来。看来,城内有人来了。 “父亲,城内来人了。”大助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兴高采烈,他明显比平常激切,“右府说,让孩儿也列末席。看来,关东方面已提出了议和的要求。” “哦,那就一起去吧。” “孩儿陪父亲同去。”大助响亮地回答,翻身跨上士卒牵过来的马,与父亲并辔而行。“大助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了。在初四作战时,父亲夸奖越前大人之子、与我同年的直政出色,也无意杀他,孩儿终于明白缘由了。” 幸村只是呵呵一笑,继续催马前行。大助所言,是在一次反复进攻的战事中,十五岁的松平直政尽管陷入苦战,却仍一步不退,大声怒吼指挥,始终挺立在最前。看到他的样子,幸村赞道:“真不愧是大御所的孙子啊。勇武超群,让人敬佩。幸村就把这个赠与你了。”说着,他阻止了正欲持枪向前的手下,把绘着红日的军扇扔给了直政,随后撤兵。 “即使在陷入混战时,仍有敬重对手的从容,这才是真正的武士。” 幸村不回话。当时,他未对直政动杀心,是因脑中浮现出了大助和侄子们的身影,战争的残酷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父亲大人,这一次讲和,如条件合适,您会赞成吗?” “大助,这些全由右府决定。右府决定之后,众人就不要多嘴。这也是武士之道。” “是。右府比孩儿想象的要勇敢得多。他若决定了,孩儿必会服从。” 当幸村到达本城,诸将几都集于已揭去榻榻来的大厅内。幸村领着大助,穿过走廊,泥脚踏着粗糙的苇席,心里暗自祷告。他只求在今日的席上,以淀夫人为首的女人不要露面。 男人一诺干金,女人容易感情用事。更何况,女人们只在意生死。一旦聚集大坂的浪人要生事,还不知会出何样的乱子呢。 但幸村迈入大厅的一瞬间,心内不禁叹息连连——不见秀赖的影子,可是,上席左首坐着的,不正是领着千姬和老女人们、脸色苍白、像冻僵了一样的淀夫人? 被召集来的,除了本城、二道城、三道城的守将,还有在城外构筑栅栏的十一位大将。旗奉行、马印奉行、侍卫头领、近侍等依次在右侧落座,左侧则是后藤又兵卫基次手下的评定组十人,分别列座。 上席正面,坐着大野治长和织田有乐斋,旁边的位子则空着。 “真田大人,请往这边来。”治长道。有乐仍与往常一样不睬人,单是好奇地仰望着绘在方格屋顶的百花图。 幸村在远离大助的地方坐下,环视了一圈众人。仙石丰前人道宗也、明石扫部助守重、汤浅右近正寿、长曾我部盛亲、毛利丰前守胜永、速水甲斐守守久……每人的脸色都那么难看,定是昨夜睡得不好。不过,他们也并未现出格外愤怒之态,真是令人生哀。或许在入席之前,大家都已讨论过,打算放弃了。若是这样,也罢。 淀夫人已经煽动秀赖作出了决定。既然如此,大敌当前,争得面红耳赤,也不会对结果有任何改变。可先和解,让江户退兵之后再说。 幸村一面想着,一面把视线移到上席的淀夫人和千姬身上。此时听到有人落座。 淀夫人不禁一怔,正了正坐姿,千姬则无奈地搓着手。 秀赖带着木村长门守和近侍铃木正祥、平井保能、平井保延四人进来,五人均身着甲胄,盘腿坐下。 “诸位辛苦了。”落座之后,秀赖道。说完这话,他就闭了嘴,亦用力闭上眼睛,泪珠即从双眸涌了出来,在脸颊上划出几道因光的泪痕。 一时间,满座鸦雀无声。大家都想听听秀赖要说些什么,听到的却是悲痛的呜咽。 “我代大人来说。”木村重成从秀赖身后向前膝行一步,“各位都甚勇猛,丰臣氏绝不会忘。可是,出于长久计,现在决定暂时议和。希望各位能够明白。”他似是想避开评议,以命令的形式强迫众人接受。 “唉!”秀赖忽然插话,“但……大御所已年迈。让他暂且退兵,再图后策。希望诸位莫见怪……” 幸村不禁感慨:此非猛将之言,但,它却以毫不掩饰的真实,感动了众人……真相总具有强大的力量,诸将也多无异议。幸村正这般料想,事情却大出他意外。 “啊!”秀赖再也抑制不住感情,发出一声尖利的呜咽。他猛地转向僵直地坐于此处的淀夫人。淀夫人不由一惊。 “母亲大人,您该满意了吧?这就是母亲希望的太平……母亲希望的讲和……这悔恨!这屈辱……” “少君!”幸村发慌了。大野治长更是吃了一惊,禁不住举起两手相阻,可反倒刺激了秀赖。 “修理,没你的事!”秀赖推开治长,大声呵斥,“我……想和大家一起赴死!可是,我却做不了主!我懦弱,无法……无法说服母亲。请各位见谅!”他完全乱了心志,放声痛哭。 秀赖能动之以情,可能否晓之以理?幸村刚想到这里,忽然响起另外一个声音:“大人所言,只有这些吗?” 淀夫人开口了,这正是幸村最为担心的。 “大家都听清了?”淀夫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威严,“正如右府所言,此次议和乃是我主事的。”她这当然是为失了心志的儿子辩护,但身为女人,这话却是有些越分。 “大人易感情用事,才会说要与大家赴死。但这番对大家的真情,反倒会害了各位。各位之所以入城一战,就是为了让大人作为太阁之子,堂堂正正活下去,嗯?”说着,淀夫人眼睛红了,声音也越来越高亢,“若……若忘记了这砦,急于求死,完全是匹夫之举!因此,我这个做母亲的才想议和。听着,各位都好生记着,大人说,关东毫无怜悯之心,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若看走了眼,到时候,我这个做母亲的定第一个去死。所以,请支持此次议和。” 这比秀赖的动之以情,自要有力得多。 “听着,关东方面说,不改变领地,不把我扣为人质,家臣也一概既往不咎。大家也都看到了,千姬还在这座城里,大家难道还有异议?若是因为我,使议和给大坂带来了损失,你们就先把我杀了!我也是有尊严有体面的女人……” 幸村几不忍再听。淀夫人所言不差,为了拯救秀赖的性命,她失去了常态。但说到底,这只是她自己的算计,并非所有人的意愿。人们想的是,“秀赖一人”果真能“平安无事”吗?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秀赖分明已经直感,事情不会这样简单,才说愿意去死。究竟谁对谁错? “大御所的心思,我甚是清楚。可以说,只要我活着,幕府就必定不会亏待大坂。请各位相信我。各位都知,将军夫人乃是舍妹,千姬又有弟弟……”淀夫人更加激切。 幸村悄悄拽了拽有乐的衣袖。在这种时候,能够结束这混乱场面的,除,了有乐,再无别人。大野治长也无能为力,现在淀夫人眼中。他根本不值一提。 有乐始终闭眼倾听,被幸村一拽,他心领神会,“夫人,好了。” “哦?” “命令向大家传达了,右府也答应了。大藏局,请夫人下去歇息。”有乐提高了声音,“我想,议和已定的事,大家都清楚了。因此,接下来双方签约之后,究竟该如何撤兵,如何不给关东留下可乘之机,这才是大家须多加小心的事。因此,下面就商量一下,究竟该如何善后?请右府也退下歇息。” 有乐使了个眼色,木村重成等近侍起身扶起秀赖。此时的秀赖,已不再哭泣,风暴一过,剩下的只有颓丧和茫然。 大藏局也催促着淀夫人和千姬:“请夫人下去歇息吧。”淀夫人以她那异常亢奋的眼神扫了众人一圈,才放心离去。 “哼!”忽然,有乐在幸村耳边哼了一声,“无聊的儿戏啊。” 但幸村却直摇头,这怎是儿戏?这才是人生的真实呢。一生之中,人究竟要去抓住什么,以何为目标,为甚不断奋进? 满座人忽然吵吵嚷嚷起来。剩下的都是大将,并不为何目的争吵,但压抑已久的情感却决堤而出。众人之所以不争,是因为眼下还无暇打自己的小算盘。两日之后,估计就会大吵大嚷。到时,究竟谁才能把大家安抚下去? “我有话要对各位讲。”大野治长这才回过神来,转过身子面朝众人。 治长简单介绍了一下议和的过程,以及各种条件。其实,议和前夕,秀赖认为可以改变领地,若有可能,想要由海道二地。结果,家康答复道:由海道太远,欲给安房、上总两地。但治长和秀赖都不答应。安房和上总与江户近在咫尺,万一有事,德川一伸手就是一巴掌。他不愿在江户附近,无意中似泄露了心思。但治长意识到这些了吗?总之,丰臣氏最后还是决定留在大坂城,虽然未写在誓书上,但为了保住年迈的家康亲自出征的面子,又在提出了填埋大坂城的护城河、缩小城防规模的条件之后,双方终达成了如下协议: 一,不为难此次守城的浪人。 二,秀赖的领地一如从前,不予变更。 三,淀夫人可不去江户。 四,若大坂开城,无论哪一国都可如愿奉给秀赖。 五,秀赖的家业,不会有名无实。 二十二日、二十三日就会签下议和书。听到这里,之前沉默无语的后藤又兵卫忍不住道:“听修理大人的一席话,这次交涉的难度似非同一般啊。那么,乃是何人前去谈的?” “这……”治长顿了一下,得意道,“京极遗孀常高院,可谓劳苦功高。” “哦,这么说,这么多大男人,竟都置身事外?” “是。幸好常高院在城内,就求她把阿茶局请来,当场达成了协议。” “那女人身边就无一个男人跟着?” “不。除了淀夫人和常高院,右府、治长,以及有乐斋都在。” “那么,关东方面只有阿茶局一人?” “不。也跟着一个人,乃本多上野介。” 听到这里,又兵卫一面苦笑,一面缓缓看一遍在座诸人,“这么说,乃是修理大人和有乐斋大人,劝右府把本多上野介特意请进城来谈判的,当时众女人也在场。唉,既是如此,在下也没什么说的了,已是俎上之鱼,只能听天由命了。” 又兵卫这讽剌之中,明显流露出浪人们的不平。幸村大吃一惊,忽觉脊背一阵寒冷。 大野治长根本无力说服浪人。从一开始,这种期待就不合实际。他连秀赖都劝服不了,让其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般顶撞母亲。想到这里,幸村的不安逐渐加剧:议和条件果真能谈妥吗?若暂时达成和议,让该去之人都散去,倒也罢了。可是,待浪人发现根本难以糊口,由此生乱,所有的心思也就白费了。 幸村对从一开始就对与交涉有关的本多上野介怀有恨意。恐怕,议和未果,本多便已想到了浪人生乱。真是这样,对于丰臣氏的任何条件,他们只需点头即可。不久之后,浪人发现旧领无法糊口,必再生骚乱。江户可趁机一举踏平大坂……就算家康无此心思,怎能断定本多上野介无这般算计? “明日,阿茶局和板仓重昌将会作为大御所的使者进城,阿部正次也会以将军使者的身份前来。到时,我们就要将誓书交给他们。由于右府另有深虑,先在此处把誓书向大家明示。” 随即,治长高声朗读。 一,日后,秀赖对大御所绝无谋叛之心。 二,战争善后之事,请示大御所意见,方可处置。 三,诸事皆依以上各条而行。 “只有这些?”幸村不禁着急起来。 “是……大御所原本就把右府看作自己儿子一般,故诸事只要商量,自可解决。大御所还说,要帮一把呢。依我看,这份誓书也只是为了保住众位的面子。” 幸村不想揭穿治长——如果家康那般亲和,你为何还要怂恿秀赖举兵? 众人茫然若失,正欲退出时,幸村又叫住:“诸位,我有一言要提醒大家。” “哦?” “虽然已经议和,但怎么说,敌人终是敌人。一旦有破绽,敌人未必不会趁虚而人。故今明两日,希望诸位能比平时更加仔细些。” “明白。”送众人到大门赴,幸村站住了。他心里不安起来,总觉得忘了什么:如我真田幸村这等男儿,难道就这般无所作为? 至少,幸村并非为了俗人眼中的出人头地,方下九度山。若是为了荣华富贵,他只要听从兄长和松仓丰后守的劝诫,服侍家康即可。他拂逆兄长善声,不顾叔父的体面及诸亲友的好意,毅然入危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日回营之后,幸村下令要比先前更严加防范,然后,他便独自沉思起来。 大助对父亲在大厅的表现甚是不满,听到父亲严加防范的命令后,他一面故意大声训斥部下,说“战争还远未结束”,一面愤愤出了大帐。 幸村又从头至尾把此次战事和议和诸事,静静思量了一遍。议和绝非秀赖的意愿,他却被逼着缔结根本无法解决问题的和约。秀赖既然对家康举起了反旗,集合大军作战,家康无论如何宽大、如何喜爱秀赖,也不会再给他加封,让拥有如此多浪人的丰臣氏平安无事存续下去。即使家康有意庇护,德川众谱代大名也容不得。若是在烽烟四起的乱世,丰臣氏或许还能通过对近邻的掠夺苟延残喘。可是在秩序严明的现在,依靠武力侵占别人一寸领地都已不能,莫非丰臣氏要就此结束了?剩下的问题只有两个:究竟是抛弃一切荣誉和体面,继续谋求太阁血脉的存续;还是待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交换誓书的消息传来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坊间都在盛传,这一日,木村重成赶赴德川大营交取誓书,让家康在上边按上手印。实际上,木村重成出使的乃是秀忠本阵,到家康本阵去的,为有乐和治长的使者。 “请看,今日敌人阵地多么寂静。”前来告知誓书已交换完毕的伊木七郎右卫门,把幸村邀至嘹望塔上,感慨道,“尽管大家嘴上喊杀阵阵,实际都已厌倦了战争。今日的每一个阵营,都冒着安心的炊烟。” 幸村默默点着头,看着洒满夕阳的河川和街市,道:“河面上原本有偌多军船,也一下子减少了。” “是。昨日议和一达成,不等交换誓书,大御所就下令,令刚刚到达、还未来得及下船的萨摩、丰前、筑前、肥后等地军兵不用登陆,早早撤回。” 听到这里,幸村双目忽然熠熠因光,“真是可笑,我还如临大敌,不敢解除警戒,大御所却早已把远道而来的萨摩强兵都打发了回去。哈,一定有人不满。一旦登陆,军饷和褒奖就必不可少。家康公真是吝啬,连这些都要省。” 伊木七郎右卫门仍未察觉到幸村表情的变化。大约从此时起,幸村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可怕。 “我们也解除警戒吧。军士从昨夜起就几乎未合眼。”七郎右卫门道。 幸村不语,沉默良久,猛然道:“大助!大助可在?”他一面高声呼喊,一面奔到嘹望塔一端,“大助,你赶紧去本城一趟,请木村长门守来,说我有紧要事与他密谈。不去右府身边,到他营里去,你要郑重地告诉他。我立时赶赴长门阵中。”说完,他才回过头看了一眼七郎右卫门:“不许解除警戒。一旦解除警戒,疲劳就会袭来。让士众轮班,继续作好今夜的防范。今晚尤为重要。” 七郎右卫门一愣,“这么说,让军船撤去乃是有诈?” 幸村不言,傲然地点了点头,径直下了嘹望塔。他急匆匆赶回营帐,把引以为豪的云龙阵羽织罩在盔甲外,奔出大帐,翻身上马。 伊木七郎右卫门一阵紧张,也跟着跑下嘹望塔,可终未能和幸村说上话。 “留守就交给你了!”幸村大声说完,催马直奔本城。 本城木村长门守重成营中,由于大助事先通禀,篝火旁边已经安好折杌,重成连赴秀忠阵营时穿的衣服都未换下,只等着幸村前来。 四面已经暗了下来,火焰的颜色也逐渐变红。 “听说大人有急事,我暗中离开右府,赶了过来。” 幸村则显出一副少有的激昂之态,连一贯的寒喧都省了,“长门守大人,有一事,幸村只能和你商议。” “究竟何事,如此郑重?” “幸村若让你赴死,你会答应否?” 一瞬间,木村长门守重成端正而略显宽阔的脸僵住,“既然是真田大人的意思……为了丰臣氏,为了右府,若有需要,重成义不容辞!” “既然你这么说,幸村就放心了。长门守大人,就是今夜!今夜,乃是决定丰臣氏命运的关键!” 许是幸村太激切的缘故,在抛出谜一般的一语之后,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喘着粗气。年轻的重成僵在了那里,他从没见过幸村这副模样,他等待着下文。 “此前,”幸村声音沙哑,“我们输给了女人们的人情,忘记了男儿本来的活法。” “哦?” “男子的世道即如修罗场,长门守大人。” “是,又残酷又苛刻。” “女人乃是为生儿言女而活,男儿则是为了杀戮而死。此性从古至今从未改变。我们必须血战!可惜,许多人竟把此忘了。” 重成双眼圆瞪,“这么说,真田大人觉得今日出使所换的誓书,都是女人的意愿,不能承认,是吗?” “正是!我们要想取胜,只在今夜!”幸村终于稍平静些,道,“想必长门守大人也注意到了。大御所早就看出今日的议和必圆满完成,故从昨夜起,就令萨摩、丰前、筑前、肥后等的军船都撤了。” “是。听到这些,右府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大御所真的毫无战意。” “先不管右府。”幸村直直盯住重成,“敌人也在为议和而快慰,无论哪一座营,都起了平静的炊烟。” “……” “今夜他们定会痛饮,每一营都……” “那么……那么,真田大人的意思……” “先听幸村说。人的心思有限。这一两日,敌人也几乎未合眼。好久未饱食了,再加上饮酒,所以,一旦睡去,就形同死人。” 木村重成疑虑地移开视线,他已经猜出幸村的心思了——幸村定是想发动夜袭,但即使能拉拢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打胜今晚的仗,结果又能如何? “我要一万人!”幸村语气之强硬,不容人反驳,“我要木村长门守重成、渡边内藏助、明石扫部助守重各部!” “但,若只是一方人,连前田利常的一万两千人也……” “奇袭!”幸村打断了重成,“兵分两路,穿越熟睡的关东诸军。袭击的地方也只有两处,一是茶磨山,一是冈山,将大御所和将军俘虏之后再撤。除此之外,焉有生路?除去他们都卸了武装、睡得如死猪一般的今晚,一百年亦无这等战机!” 真是惊人之想!重成有些发懵。不过,此并非痴人说梦。敬服和惊骇汇成一股洪流,猛烈撞击着重成年轻的心。 “重成,你明白幸村的心思了?今日的议和究竟有何意义?那顶多是把丰臣氏的败亡向后推迟了两三个月而已。若是这样,不如从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幸村仍在尽心说服重成,“可遗憾的是,我们的希望必全部落空。什么大御所年迈体衰,早晚一死,全是胡说八道!不信大御所归天之后,你再看看,将军身边那些旗本,定当即撕毁誓书,放马过来。此毋庸置疑。不只如此,在那之前,大坂恐就会发生内讧。大家同分禄米,共享太平,丰臣氏已经没有这等实力了,太平已成为丰臣氏无法实现的梦。幸村未发疯!为虚无的梦,大人不也在今日特地赶赴冈山,见了大御所的血手印吗?大人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长门守大人!” 重成的身体开始哆嗦,“真田大人真的决意今晚偷袭,视死如归?” “幸村只恨两三月后屈辱一死。” “唔。” “长门守,幸村起码有八分胜算。悄然穿过卸下武装、昏昏睡去的前田部和由部部之间,先袭冈山。如能生擒将军,就足以保证我们不会落败。再从后方的舍利寺绕过林寺村,从后面突袭茶磨山,生擒大御所!待各处熟睡的人快要睁开眼,再令人扑向八町目口的井伊部。” “……” “引开井伊部的注意之后,趁机穿过前田部左翼的古田重治阵地,撤回城内。古田重治必然会放我们。最后,用箭书通知对方,大御所父子已被生擒,哼!战事就此终结!” 重成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这绝非匹夫之勇……如此一来,白天交换誓书之举都变成了可怕的谋略:己方连按血印都要特意去监督,让敌人产生大坂决心议和的错觉,从而解下武装呼呼大睡,自己却趁机一举偷袭。兵者,诡道也。一旦取胜,何事不能决?但除了这年轻的激情,重成还有一股清高之风。今天他曾告诉将军,作为大坂对议和的谢礼,明日家康与秀忠在茶磨山本阵汇合时,他想把织田有乐斋、大野治长、淀夫人等人表达谢意的朝廷钦赐的应时礼服,以及七手组首领奉上的名刀之谱录献上。秀忠当然欣然应允。可如此一来,这一切都将变成策谋了? 将军对木村重成的风范甚是欣赏。尽管他一向寡言少语,但还是心情极佳地对重成大为褒奖,称他身为败军使者,却不卑不亢,不辱主命,乃是堂堂武士。但,若这一切皆变成了夜袭的谋略,将会如何呢? “长门守大人,莫非幸村计划有差?”幸村逼近,“打仗乃是生死相赌。当见到有七分胜算,就会断为赌胜,此乃兵家常道。请速下决断,悄然行事。但须得右府首肯。” “右府?” “当然。没有右府裁许,就成了擅自行事。斯时,即使生擒了大御所和将军二人,也无法进行正常交涉。望切切先向右府禀报。至于详细的行军布阵,幸村自会安排妥当。” 重成大大舒了口气。此前他一直以为,幸村想不经秀赖许可,就发起夜袭……至此,重成放下心来,他已把自己的性命都交给了秀赖。 “明白。”重成高声答道,“若有了右府的裁决,重成必欣然从命。” “多谢!一旦让敌人得知,战机全失,故须亲口对右府言说。” “明白!” 二人同出大帐,察看护城河对面的敌情。 四周一片黑暗,天空不时有流星划过。天满川对面的加藤、中川、池田等部似已吃完了晚饭。篝火旁只留了为数不多的守护,一派与昨夜截然不同的静谧气氛。 “是啊,几乎都解下了武装。”重成现在才为幸村的周密思虑而惊讶,“不过,真田大人真是可惧啊。” “哪里哪里。人有时愚蠢,有时正直,有时又会变成可怕的鬼怪。” “是啊,一切都是为了丰臣氏。我们不妨先约略察看谷町口、八町目口的敌情,再悄悄向大人禀报。右府必拍膝大喜。” 二人在黑暗中策马前行,围绕外护城河转了一圈,才奔本城而去。本城的书院和大殿里已经铺上了榻榻来,这是为了展示给前来接受誓书的阿茶局、板仓重昌、阿部正次等人看的。 二人杷马拴在院中的栅门上,重成先走向秀赖的房间。他要先得秀赖同意后,再把幸村领进。 幸村独自留在院中,向值守的士卒燃起的火堆走去。正在这时,一阵久违的小鼓声从里间传来。 幸村解开草鞋带,等着重成,此时,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许久未听过的小鼓,那清纯的音色滋润着他干渴的心田。突然,他大惊失色,慌忙离开了火堆:莫非这次又败给了女人? 不安如疾风一般吹打着幸村的心。他严禁众将士解除武装,但对淀夫人及其身边的女人,他却无可奈何。 “唉!”幸村不禁脱口而出,悔恨地拍打着腿甲。小鼓的声音分明从秀赖房中传出。莫非他也解除了武装,又开始了一度有所节制的花天酒地? 幸村连自己是如何闯进走廊都记不清了。走到一半的时候,他还穿着草鞋。当穿过夜灯微弱的灯影时,他两次受到值夜人的盘问。“真田左卫门佐。”每次他都一面通报姓名一面往里闯,值夜人自然会吃惊地再问几句,可他早巳听而不闻。他是一个沉着的用兵之人,一个大家信赖的人。见此情景,值夜人还惊慌地以为发生了大事。 幸村一口气奔过长廊,来到灯火通明的大书院,几欲瘫坐在地。 赫然映入眼帘的光景,比他想象的还华丽,还令他绝望。七两重的大蜡烛排成一排,其间散坐着男人女人,还有朱红的酒杯……司小鼓的为二位局,上席则为淀夫人、大藏局、正荣尼、飨庭局、常高院等并排而坐。让幸村彻底绝望的,则是在淀夫人身旁,秀赖已然喝得烂醉。他拥着两个侧室,身子摇晃,双目黯然失神,能坐着不倒已是不易。秀赖左侧,坐着脸上依然毫无表情的千姬。 在秀赖和千姬前面,两个女人正抱着两个尚未元服的少年痛哭不已。幸村一眼就认出,那两个女人,一个乃大野治长正室,另一为织田有乐的小妾。她们乃是在和明日就要被送往关东为质的有乐之子尚长和治长之子治德告别。木村重成则无奈地坐在这两对母子身后。 “休要再哭了!”忽然,秀赖甩开侧室们的手,敲打着扶几。他已经除了戎装,肥胖的身子差点要从那白绫的棉袄里挤出,丑态毕露。“又不是去了关东就一定会死。大家都不愿去死……都害怕战争,才缔结了和约,救了你们。哭什么哭!” “是,请少君见谅。” “让少君见笑了。” “小鼓停下!”秀赖再次嚷道,“听着,跟你们这些女人说在前头。今后,秀赖对大御所绝不会有任何野心。你们,若不听秀赖,我就立刻禀报大御所。不管什么事,秀赖都会和江户爷爷商议。当然要商议。我说了,要商议……我都对着神明发誓,按血手印了!” “大人!”淀夫人忍不住,插嘴进来,“正因为大家都希望大人平安无事,才希望议和。” “多亏了你们,战事才结束了。哈哈哈,喝!可喜可贺。大家都喝,都喝……不醉不休!” “是。快,你们二人笑笑,别哭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尚长和治德,你们好生求求少君,让少君给你们带些进献的礼物,省得到那边吃亏。” “多谢夫人。” “母亲的心情我明白。快擦擦眼睛,让少君各赐你们一杯酒。与孩子分别的心情,只有做母亲的才能体会到。少君莫斥责她们。”淀夫人道。 “哦,我怎会斥责她们呢?快,喝!”说着,秀赖便把酒杯推到已放下小鼓的二位局面前,二位局连忙把酒递到那两个女人手里。满座又不约而同一片啜泣声。 淀夫人、大藏局、正荣尼、右京太夫局诸人的孩子,都参加了这场战争,正因如此,其感慨也非比寻常。 “唉!说不哭,我自己竟先哭了起来……”还没说完,淀夫人声音就颤抖起来,她连忙遮住眼角,“再对峙下去,恐怕今晚那个叫什么‘国崩’的大炮,就会把我们所有人都炸成碎片了。幸而没事,大家都看到了,少君不是好好在这里吗?” “真是庆幸啊,对吧,正荣尼?” “是啊,真是恍如梦境啊。”木村重成一面偷看着母亲,一面悄悄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秀赖探出身子来,“长门守,你往哪儿逃!你也喝!你母亲也甚是高兴。对了,给我舞一个。我要看你跳舞。好,小鼓打起来。打!打!长门啊,你是今日的大功臣。听说连将军都羡慕不已,说右府有一个好家臣。” 此时,谁也未发现门外的幸村。幸村不忍再看下去,膝行着一步一步向隔扇的阴影里退去。 重成困惑之极,甚是苦恼。 “快,女人们,把这杯酒给长门。你们早就想与长门眉目传情了吧。哈哈哈,长门,为了庆祝议和,你舞一段给大家看看。奏乐!” 幸村悄悄起身。是如何走过走廊的,他浑然无觉。再次回到星空下的庭院,他茫然站在那里。 “休要把篝火熄灭了!”幸村向坐着打盹的值夜士卒吆喝一声,心冷如冰。“怎样,每座敌营都很安静吧?” 士卒并未认出他来,一面漫不经心添着柴火,一面道,“几乎看不见一点火光。当然,除了茶磨山和冈山的本阵。” “哦,茶磨山和冈山还未歇啊。”在小杌子上坐下之后,幸村这才感到疲倦袭遍全身,接连打起呵欠来。 木村重成带着一脸愤慨出来,已是两刻钟之后了,“真田大人,我现在才明白服侍杀生关白的父亲,最后在妙心寺切腹自尽时的悲哀。” “你的意思,最痛苦的事情便是武士奉公了?”重成异常愤慨,加霞语气,“无右府的允许,今晚的计划就放弃了?” “你的意思呢?” “哪怕只有你我二人,也要吓敌人一跳……” 幸村慌忙摆了摆手,阻止了重成,“长门守大人!” “怎样?” “已经迟了。我们输了……” “不,怎会输?死且不惧,何输之有?” 幸村忙再一次摇头,摆摆手,“幸村说的非是作战。我们不是输给了敌人,而是输给了女人。” “女人?” 幸村缓缓点了点头。以前他自以为对战争万般精通,现在看来,实在差得太远。 “真田大人胆怯了?” “非是胆怯,是不明白对手。或许,这世上的战争永远只是男人与女人的争斗。种植、生育、收成……女人只会为这些奔命,男人们则只知红着眼睛杀戮、抢夺、渔猎……唉!幸村竟连这些都一概不知。连这些都不知,何以为战……”说着说着,幸村大哭。 看到幸村的样子,重成亦叹息不已,围绕着火堆踱起步来…… 第二十二章 险出独眼 真田幸村的计划最终不了了之。庆长十九年腊月二十二、二十三,誓书交换,双方承认,议和圆满成功。 二十四日,为答谢,织田有乐斋和大野治长分别为德川家康献上了时服。同时,有乐斋之子尚长和治长之子治德也与使者同行,交为人质。 对太平的到来,淀夫人比任何人都快慰,另又赠送给家康一套蓬松软和的棉被褥。或许是考虑到家康年迈体衰,阵中又甚是寒冷,这礼充满女人温馨的关怀,不过,却也令老女人们起了不小的非议。 女子向男人赠送被褥之类,只有在大婚时才有,这亦暗含着想与男人同床共枕的意味。此时向家康赠送这样的礼物,究竟是什么意思,女人自然会有口舌。不过淀夫人并不知这些,她只是觉得,要向家康表达由衷的好意,赠送被褥最合适不过。 为和议而欢呼的当然不只是女人们。尽管向丰臣旧臣一一发去书函,但已用不着他们回函了。因此,七手组的老将比女人还要高兴。七位首领遂以进献名刀及其谱录的名义,纷纷赴家康本阵,表示祝贺。 “可喜可贺。”家康在接受了众人的祝贺之后,眯起眼道,“既然已化干戈为玉帛,以前的事就休要再提,也望各位永远为右府大人尽忠。” 听家康这么一说,速水甲斐守和真翳丰后守红了眼圈,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同日下午,关东盟友亦陆续前来祝贺,片桐且元之弟贞隆也夹杂其中。 且元道:“自今日起,希望能把我们兄弟也列入德川家臣之列。”尽管且元这是第二次提出,但家康还是未允,“市正,这也太冷酷无情了。你对丰臣氏的忠心神佛皆知。一个丰臣老臣,却成了德川新臣,如此一来,右府大人会感到落寞。你就再忍一忍吧。” 当日,家康解除了井伊直孝伏见城守备之职,命其返回佐和山,又表彰了蜂须贺至镇诸人战功,最终解除了对大坂城的包围。诸将再次体会到了家康的实力,各自欣喜地准备拔营起寨。 只有伊达政宗瞪着他那只独眼,始终在盘算什么。事实上,一旦江户与大坂以这样的方式收场,他的处境就变得甚是危险了。 可以说,真田幸村的入城,是为了向世人展示他与其父所持的不同于家康的观点——为了义理而战。而伊达政宗却不如此单纯。他不仅逼着武士信洋教,还装出一副虔诚的模样,把支仓常长派为使者,前去谒见班国皇上和罗马教皇,他在进行着一场大赌博……他心中始终秘藏着一件凶器,一旦家康和秀忠乱了阵脚,他随时都可以摇身一变,挑起战乱。他早已算计好了。 奉秀赖之命反抗德川的大名应还有不少,可是,由于家康的手腕和秀忠精心的布阵,政宗始终未寻到机会。不只如此,家康甚至还利用政宗始料未及的女人情感,轻而易举实现了议和。 “真是巧妙!”在这个总是用谋略的眼光看待世事的独眼伊达眼里,这又是家康的诡计。况且,家康定也深藏不露地注视着奥州,一想及此,政宗立刻就觉处境不妙。 政宗始终暗中期待此次战争能够拖长,期待着德川产生内乱和纷争。这样,他就有了让洋教徒起事的机会,不久之后,支仓常长和索德罗那边也会送来西洋是否派援军的消息。若将军秀忠失策,就把女婿松平忠辉……他早已将这颗棋子慎重地布好了,甚至连计划落空,一切都不遂愿的最坏境况,他都作好了算计。 二十五日下午,当政宗看到诸大名接连不断造访家康本阵,又纷纷像狗一样驯服地离去时,他不由感到阵阵恶心。 “陆奥守大人,你的脸色不佳啊。赶紧下去歇着吧。” 家康忽然喊了一声,政宗全身顿时被大汗浸湿——莫非被他看透了?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他还是未退下去,而且他明白,现在还不是该退下去的时候。 “啊呀,听着众人的种种问候,真是感慨万千啊!”政宗客气几句,离开家康时,已是掌灯时分。 家康的营帐尽管乃临时搭建,搭得却不寻常,甚至可以用作居所。出了家康的大帐,政宗并没回去,而是走进了本多上野介的值事处,“上野大人,有一事我想只与你谈一谈。非常重要!能否暂时令左右退下?”政宗绷着脸,不由分说,坐到正纯面前。对于这次议和,本多正纯有何等不满,将军秀忠怀有何种心思,政宗都了如指掌。 正纯把下人都支走后,政宗用他那只独眼紧紧盯住正纯,“上野介大人如何看待此次议和?”这分明是斥责的语气。 正纯有些慌乱地答道:“陆奥守对议和条件不满吗?” “不错。此次议和,只是把更大的骚乱推迟而已。大人可禀告大御所和将军,就说政宗如此断言。” “大人如此断言?” 政宗继续兀自道:“大御所声称用不着记下来,把淀夫人提出的从外城到二道城、三道城全都拆除的条件,当成了耳旁风。对于这些决定,想必上野大人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然后再谈谈陋见。大坂的第一道防线,便是围绕在城池周围的护城河,对此,上野大人如何看?” 见政宗正言厉色,正纯谨慎措辞道:“当然是悉数填埋……” 不待正纯说完,独眼龙便探出身子,用扇子指住墙上的地图,“既如此,为何不阻止诸大名拔营撤兵?你以为只是几个人伕和旗本,就能把如此大的护城河填平吗?我可不这么认为。”政宗耸了耸肩膀,“大御所身边有大人,有安藤直次,有成濑正成。我坚信你们三人乃是三大智囊,才末对大御所多言。此次的议和,等那些汇集起来的浪人从庆贺的醉酒中醒过来,就会立刻变成破碎的薄冰。若是把一切都寄托于薄冰,误了百年大计,只怕一切就都完了。让大名们拔营撤兵,真是失策,大人最好早早设法阻止他们。” 正纯冷笑了一声,不用政宗说,他也知道这个道理,但他却轻笑道:“那么,陆奥守的意思呢?” “那还用说?趁大坂方面还未从庆功酒宴中清醒过来,赶紧让井伊、蜂须贺、前田、池田和两位松平大人调集人伕,即刻拆城。” 本多正纯哈哈笑了起来,“不愧是陆奥守啊,眼光犀利。只是这事,我早已……” 政宗的独眼中顿时浮出恐惧之色。事实上,他此前的话都只是“试探”,正纯果真是个滴水不漏之人。“既如此,何时发动下次总攻,大人想必已得到大御所准信了吧。此次的战事实在是劳民伤财,只怕浪人会狗急跳墙。”他委婉地进行胁迫。 政宗的想法,是消除家康、秀忠及其他们身边那些精明过人的亲信们对奥州的疑虑。但要消除此疑虑,伊达须强硬,须给众人留下“伊达毫不畏死”的印象。此时,他“何时发动下次总攻”的质问,还是令上野介大吃一惊。 “陆奥守认为此次和约,不出十日就会破裂?” “这怎称得上是太平?总之,最重要的乃是抓住由护城河开始破坏城防的机会。嘿嘿,一旦拆除城池,浪人自先乱起来,届时,大名们都返去了,就不得不再回来。而且,填埋起来的河道会再次被疏浚,拆毁的箭楼也会重建。上野介大人,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不知众大名究竟是否赞成我的意见,因此最好尽快召众人议事,将结果呈报给大御所。大家若都赞成,大御所想必也不好反对。”政宗又道。 上野介沉思起来。政宗说得不错,先让大名们停留于大坂附近,一旦在拆城的时候浪人骚乱起来,便可直接讨而灭之。 “究竟把哪些人召集来商议合适?” “藤堂高虎、井伊直孝、松平忠直、前田利常,还有松平忠明、池田忠雄、本多忠政、石川忠昭、水野胜成、永并直清等。这些人都对议和深感不快。” “好。陆奥守大人当然也要参加,到时也好助我们向大御所进言。” “那还用说?我日夜都在为如何让幕府久长而操心不已,怎会吝惜儿句话呢?” 就这样,众大名集结到了茶磨山的大营,经过商议,一起去见家康。余人一个比一个激愤,认为议和丝毫未解决浪人之乱这一最根本的问题,太平不会持续下去。家康默默倾听着众人的意见。 “大御所再宽宏大量,他们终究还是谋叛者,断然不可再为他们加封。若不处置,无非把今日的骚动推迟到明日而已。”年轻的松平忠明一开口,伊达政宗立刻庄重地附和。 家康之前一直和颜悦色,此时却忽然翻了脸。“诸位糊涂!”他一声怒喝,“行不义者,必遭天谴!” 众人一惊,面面相觑。近来,家康已很少有如此激烈的言辞了。 一听家康这怒喝,政宗心中叫苦不迭,却又不得不反复表示歉意。但他并不后悔。为思虑不周而认错,起码还可向家康展示自己的忠诚,他遂道:“大御所如此申斥,在下实感意外,我等思虑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大御所明示。” 家康并不看政宗。他瞪了一眼正纯、忠直,又把锐利的目光投向忠雄、忠明、利常等年轻人,呼呼喘着粗气。 “诸将糊涂。行不义者必遭天谴,这是无法撼动的事实。希望各位,尤其是年轻人,务必将此言铭刻于心,休要误了日后大事。” 尽管他语气已无刚才那般严厉,但仍十分激动,呼吸都乱了,“听着。驱逐了足利义昭的信长公不久即为光秀所杀。以暴戾为名、将父亲赶到今川氏幽禁起来的武田信玄,也惨遭横死。已故太阁的所作所为,大家也要想上一想。太阁与家康的唯一一战小牧之役,原因究竟在于何处?不就是因太阁要将信长公的子孙斩草除根?石田三成也是一样,为泄私愤,欺诈幼主,发起关原之乱,结果落得那等下场。这一切,都因为他们不义。佛法讲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此理永远不可违背。”说着,家康的眼圈逐渐红了。 年轻人全都僵在那里,听得入了神,伊达政宗虽也一副敬服的样子,想法却与别人不一样。他的确也感慨万千,却更是冷静:老东西实在高明!实是老奸巨猾! “我……念及与已故太阁的旧情,才缔结了此次和约。这是向神佛展示我知情知义。灭掉丰臣氏易如反掌,但如此一来,我就陷入了不义。神佛不答应的私心,绝非德川家康该有。望各位能解得我的苦衷。只凭借武力取得胜利,绝非真正的胜利。大家若能理解我的心思,就休再提诸如此类的事了!” 言罢,家康又添上一句,“听着,此次的议和是再一次、再一次……给秀赖反省的机会。秀赖若仍不识大体,忘了上天的体恤,行不义之事,必会自取灭亡……天道便是如此残酷!” 有人大呼“明白”,众人一看,乃是前田利常。 伊达政宗既焦躁不安,又感慨万千。他当然不明年逾七十、行将就木的老人,在人生最后时光那返璞归真的心思,只叹眼前人为一旷世奸雄。政宗的野心和生命还在同现实的争斗中熊熊燃烧,不许他麻痹大意。他接口道:“大人句句在理。天下大事只靠武力终不能解决根本,只有施行德治,才能永世太平。大人宅心仁厚,但眼下有燃眉之急。据在下查访,二道城的护城河深达三四间,其宽大人也知,有五十到七十间。要想把这么大的护城河填为平地,光凭堤上的土绝对不够,而且尚需大量人伕。因此,要么命各藩都出人伕,要么……虽然我伊达父子从陆奥远道而来,但若用得着,只管吩咐……” 政宗刚说到这里,家康就举起手打断了他:“此事我早已决定,无论是谁,一律据俸禄高低出人。”说着,又把视线移到本多正纯身上,淡然道,“上野大人,此事只需暗中传达各大名即可。”政宗心里又是一沉。他和儿子远江守秀宗共率一万人在松屋町口固守。 因而,他自然想留下来看看大坂日后的情形。他伊达政宗在诸大名返回本领之后,完全可以率领一万兵马入城,一旦有胜算,他极有可能再赌一把,鼓动洋教徒起事。可是,家康对此似已有细心的算计和周密的安排。 在家康的命令下,本多正纯把早已备好的写有各大名所出人伕数的纸取出,道:“大御所大人明日一早就将拔营返回二条城。此令原定二十七日在二条城发布,既然已经论及,那就在此处先行内示。”说着宣读起来。 “三万石以上,五万石以下,三十人;五万石以上,七万石以下,五十人;七万石以上,十万石以下,一百人;十万石以上,十五万石以下,二百人;十五万石以上,二十万石以下,四百人;二十万石以上,二十五万石以下,八百人;二十五万石以上,三十万石以下,一千五百人;三十万石以上,五十万石以下,两千人;五十万石以上,一百万石以下,三千人……” 听着听着,政宗的斗志逐渐消失。至此,他只能给众人留下一个他是何等忠诚地为幕府效力的印象,然后退下。家康的思虑天衣无缝,找不到丝毫纰漏。 腊月二十六,家康已撤回二条城,此时,负责填埋护城河的人也已决定,由松平忠明、本多忠政、本多康纪三人负责。由于小藩也为此次出征花费了不少钱,手头拮据。体谅到这些难处,三奉行决定把他们的徭役免了。 可这三人却陆续接到了三万石以下的不出人伕的大名的请愿书。加之众大名大呼不公,只好又追加命令,令一万石以上三万石以下诸藩各出二十人。 尽管如此,世人还是对填埋护城河持有不同看法。 大名们刚刚还与大坂对峙,他们内心只有强烈的敌意,偌多人都想参与填埋工事。接下来就是德川谱代的算计了,他们认为,家康这次处置过分温和,甚是不公。大坂若能体谅家康的情义,便不会忘掉关原合战后的大恩,发动乱事。 关原合战时,德川与西军两厢一刀两断,以武力对决,注定弱者倒下,强者夺取天下。可是,家康却对丰臣遗孤百般怜悯,现出让其永远存续的慈悲。这让世人产生了一种错觉,德川似在向丰臣氏低头。德川究竟从丰臣氏得到过多少恩义?谱代们只记得受过丰臣氏诸多欺侮,并未记得得到过什么爱怜或庇护。 家康和秀吉长期积蓄的实力差别,造成了今日力量的悬殊。因而,现在仍对秀赖施以怜悯的家康,的确让人感叹,但,德川绝非惧怕大坂。“要彻底消灭他们,免得再让他们做谋叛的美梦。”德川谱代众口一辞。 但伊达政宗的考虑则更加复杂。他衷心希望大坂城能保存下去。他目下尚不知,远赴欧罗巴的使者会带回何等惊天动地的消息。但无论如何,也要等着看最后的好戏……他还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即要当着不久于人世的家康的面,让将军秀忠在自己和班国的联军面前摘下头盔,认输投降。到时,新的将军便是女婿忠辉。至于“大御所”之位,不用说,已不姓德川了…… 家康撤回二条城的同时,填埋护城河的工程也正热火朝天展开。由于年关将至,加之参加填埋的下级武士和人伕归乡心切,工程进展迅速。眼见着瓮城被掘开,土堤和箭楼从地面消失。淀川的取水口处,下身只裹布片的人伕们一面在寒风中喊出震天的号子,一面堆起堰堤。 许久未脱下戎装的伊达政宗换上阵羽织和伊贺袴,从斗笠下眺望着他负责的松屋町口的填埋工程。 原本汇集一处的大群水鸟,几不见了踪迹。它们当然无从知道人世间反复无常的较量,看到自己的家园被毁,只好仓皇逃去。填埋的结果,必然会将城内的浪人和武将逼入困境,可是他们此时尚未察觉出这些,仍在兴高采烈地不断举行宴会。水鸟的家虽然被毁了,可它们仍然可以获得阳光和饵食,可浪人和武将还能如此轻易地获得粮米吗? 政宗一想起当年把他叫到小田原的“一夜城”、向他大肆吹嘘的丰臣秀吉,就不禁想大骂一顿。可是现在的情形下,“浑蛋”似不只秀吉一人了,自己亦是浑蛋……设若此城被一举捣毁,浪人们究竟会作鸟兽散,还是慷慨赴死? “此处从前有一座太阁筑造的巨城。”当政宗派出去的密使们带着满腹狐疑的索德罗、比斯卡伊诺等人,大摇大摆返回堺港海滨时,会怎样?在他们眼中,引发关原合战的石田三成,以及后来的大久保长安,现在的大野治长,岂非都成了跳梁小丑? 政宗后背冒出一股凉气:早当命令支仓六右卫门,一旦事情不成,就休再回日本! 若六右卫门得意扬扬地回来了,却只带来一艘兵船,到时,政宗就不得不亲自把它击沉,怒斩六右卫门。因为那时,他必须在全日本的海滨都安排警戒。 政宗伫立在不断被填埋的护城河边,怀着巨大的不安,呆呆凝视着水面。一只离群的野鸭扑腾着翅膀掠过他肩头,落在尚未填平的水面。 “陆奥守大人,哦不,当称仙台侯才是。”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政宗吓了一跳,回过头,乃是头戴斗笠、面带微笑的柳生又右卫门宗矩。政宗真被吓住了。他早就看出,最近柳生宗矩已不只是将军的兵法老师。实际上,他与家康走得比秀忠还近,分明是个严密监视大名行踪的幕府探子。 “哦,是柳生大人。” “是鄙人。仙台侯是否有什么痛心之事?脸色有些不对啊。” “呵呵。”政宗笑了,“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再过几日,我就四十九了。人近半百,体力就不支了,寒冷对身体的影响也愈加明显。” 柳生宗矩脸上依然湛满微笑,“可是,我怎觉得仙台侯的心思似在更远的地方。” “哦,觉得我亦在思念故乡?” “不,大人的心神在更远的地方……”柳生宗矩往前近两步,语气凌厉,“那只去年九月驶出月浦的大船,现在应已抵达班国了吧?” 政宗睑些跌倒,“那……你说那船?” “是啊。那时帮您造船的向井将监,宗矩才在河口遇见了,还和他聊了几句。向井以为,此时,到达班国的使者恐已谒见了班国国君,怕正接受国君的盛情款待。索德罗和比斯的计划似是这样……” 忽然被刺中要害,政宗竟一时答不上话,“那……那……倒是有趣。”他好不容易挤出这么一句,然后干笑起来。如何才能抵挡这锋利的柳生门之名剑?他狼狈之极。 “柳生先生,人都爱做梦。” “大人所言不虚。” “我对这次战事甚是郁闷。现在的日本国,应是上下一心,向天下展示强大力量的时候,却为了这些事同室操戈,真是可惜。支仓现应正在拜谒班国皇上。” “陆奥守大人。” “柳生先生。” “这么说,您笼络洋教徒,是为了一展宏图?”宗矩若无其事说道,微微笑了。 “当然。”政宗的胸口燃起熊熊烈火,拍着胸膛道,“我已把我的真心告诉了支仓,让索德罗和比斯不仅要说服班国皇上,还要说服罗马教皇。已故太阁在大坂城里只想着征服大明国,我却一面占了这天下第一城,一面做着连欧岁巴都要收入囊中的美梦呢。哈哈,虽然听来像是放荡不羁,可是用这样的一个梦来驱赶寒气,岂非趣事?” “是啊。”柳生宗矩全然没有反驳他的意思。怎样不卑不亢、应付自如,他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话虽如此,仙台侯也是罪孽深重之人啊。” “哪里,恐怕不久以后,世人会嘲笑我和太阁一样,乃是个老实巴交的吹牛之人。” “日本国……”宗矩从腰间拿出烟袋,在寒风中美美地点上一袋烟,“有一句谚语叫作‘一朝欺僧人,七世遭鬼祟’,仙台侯若连罗马教皇都要欺骗,那可要永世被恶鬼缠身了。” “柳生先生。” “请讲。” “我有一事想求你。” “若力所能及,一定效劳。” “能否从贵家族推举一人,为在下做老师啊?” “哦?” “教授伊达家臣兵法为第一目的,但这并非全部。我想请一个人来监督我领内。” 柳生宗矩的眼睛亮了,不愧是伊达,懂得反守为攻了,既如此,那就没必要再讽刺挖苦了。想毕,他缓缓收起烟斗,道:“要监视贵领,莫非贵领有让大人烦心的事?” “正是。”政宗平静下来,“刚才谈到鬼作祟的事,其实,我乃是个事事为苍生着想、为幕府繁荣着想的伪信徒。尽管如此,家中也难免有些人会信以为真,成为真正的教徒啊。” “哦,大人想借兵家的眼去辨别真伪?” “信奉的真伪,寻常人分辨不出。但一旦成为师徒,情况就不同了。此事能否认真考虑?”说着,政宗正了正斗笠,施了一礼,“请务必成全……,哟,我险些把明日分配人数的大事给忘了。”撂下这么一句,他径直把宗矩丢在身后,向阵营去了。 政宗一路仔细回味,愈觉宗矩虽若无其事,却已微微嗅出他把支仓常长派往班国的目的,如此一来,更要多加小心了。危急之中,尽管以挑选老师云云搪塞了过去,可这却是一个须认真考虑的问题:假如家康和秀忠早已清楚此事,却还默不作声,那是为何? 家康许并不拿我政宗当回事,可秀忠却不能有这等肚量,定在暗中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想到这些,政宗一脚踩碎脚下水汪里的薄冰,站住。 对!柳生宗矩正按照秀忠之意在监视我……就算不是这样,我既是忠辉的岳父,秀忠也会看我不顺眼。一旦被怀疑,日后可就危险了。 政宗悄悄用手扶住斗笠,回头一望,柳生宗矩还站在原地目送着他。政宗冷笑一声,径直返回护城河边上。柳生宗矩又靠了过来,脸上依然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是不是忘了什么?” 政宗并不回答,而是道:“我有一言,想请柳生大人代我转达将军。” “请讲。” “希望尽早平息此次骚乱,是为德川幕府百年大计。” “尽早?” “是。为此,政宗愿说服右府身边的亲信,要他们力劝右府早日提出移封之请。只请柳生大人把这些转达给将军。将军聪敏贤德,一说这些,自会心领神会。”说完,政宗转身离去。 宗矩愣住:政宗想急急处理丰臣氏的心愿,会给将军留下忠诚之印象,真可谓用心良苦。 第二十三章 鸠占鹊巢 大坂城护城的拆除,以及内外护城河的填埋,让城内议论纷纷,已是庆长二十年新年过后之事。 负责填埋的乃是松平下总守忠明、本多忠胜之子忠政、本多家另一分支康纪三人,都是地道的谱代大名,他们带着何等的敌意和反感来做此事,可想而知。何况还有被称作德川家康怀剑的亲信本多正纯、成濑正成、安藤直次三人,总不阴不阳在背后看着。这三人对家康“以天为对手”的想法有着清醒的认识。“若都像大御所那样成为普渡众生的神佛,倒也罢了,可聚集到大坂的却都是些吃人的狼。”因此,必须趁着群狼沉醉于议和成功,把该填的全部填掉,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心事。 在德川家谱代大名的眼里,议和成功前后,浪人内部已大为混乱。真田幸村、后藤基次等人始终积极催促秀赖一战,可是自从那震天的大炮轰击之后,城内大多数人眼看着失去了战意。他们怕都预感到了最终的结局,大多叫嚣一通,便偃旗息鼓了。 议和之后,接下来当然是解散浪人。可是,在解散之前,丰臣氏定会支付相当的佣金,众浪人就可满载而归。对浪人来说,是“消遣消遣守城的郁闷”,这种想法真切地表现出这群乌合之众的可悲:早知议和,就根本犯不着拼命作战,使性命犯险了,可早早拿了钱到城外逍遥去。他们本来就过惯了流浪生活,一旦惰性重生,立时士气大丧。 浪人被赐了酒宴,又领了些银子,便争先恐后出到城外。岁末的大坂顿时呈现出一派热闹景象。 德川人则完全看透:喝得烂醉的浪人在妓院酒楼玩够后回来,护城河和护城已不见了踪影。如此一来,他们也就对这城断了念头,这对大坂也大为有利。众人一面如此商议,一面加紧填埋。可浪人腰包里的那点钱立刻就见了底。一旦没了钱,他们的酒立时就醒了,又开始计算。当他们晃着脑袋冥思苦想时,大坂城已面目全非了…… “这究竟是怎回事?和约上不是说,只填埋外护城河吗?”最先发出质疑的,是仙石宗也的家臣井上某。 “是啊,他们违约了!一旦所有的护城河都被填埋,到了紧急关头,这城还怎么守?不能打仗,我等怎能尽职尽责?”井上某先是把这些话传到了仙石宗也耳内,宗也又于二十八日晨禀报大野治长。 “大野大人公务繁忙,恐怕还不知此事。关东声称填埋外护城河,但如今连内护城河也给填上了。大人可知此事?” 治长当然不可能不知。但他却装作刚刚知情,佯急派使者到松平忠明等处去诘问:“议和时的约定,是只拆除外城,怎的连内城都拆了?” 忠明便询问与他共事的伊势桑名十万石的本多忠政。忠政答道:“这是大御所的命令。大御所吩咐填埋总城濠。所谓的总城濠,不用说,自是指所有城濠,当然不分内外。” 此前,忠政、忠明与康纪恐已与本多正纯商量过此事,此刻方有这种回复。听到回复,大野治长沉默了两三日。 但在此期间,填埋仍在进行。这些事实足以证明,拆除外城、填埋护城河,乃是大坂一方在议和前根据淀夫人的想法主动提出来的,只是浪人对此根本不知。明石丹后、后藤右兵卫、毛利丰前、生驹正纯等人随后陆续诉起苦来。 未久,大野治长又派去了第二位使者,不过这次不是到三奉行赴,而是直接去拜谒本多正纯。去时正值过年,本多正纯让使者吃了闭门羹。其实,关于拆除城郭一事,正纯一开始便甚是强硬。 治长把因不安而欲生乱的浪人叫到面前,“本多上野乃是如此这般说的,定是奉行们听错了,他会立刻让他们停止。”然后,他才把浪人的近况桌告淀夫人,让淀夫人出面阻止内护城河的填埋。 但热火朝天的填埋岂能就此中止?尽管沟河悉数填平,可江户与大坂之间横亘的另一道看不见的“壕沟”却越来越深…… 城内又频频传出两个令浪人激愤的流言。其一说,反正大坂已无力养活十万浪人,填埋城濠便算是关东的慈悲,这刺痛了浪人乱心。无法养活浪人,议和分明是在明知这种情况的前提下缔结的。通过填埋护城河,尽早把事实告诉浪人——已无力再战,亦是为了丰臣氏日后着想。大坂已不需浪人,浪人还赖在此地做甚? 另一个流言,则是变本加厉的恶意中伤,说议和的原因不为别的,只在于浪人已丧失了战意。天下浪人本以为丰臣氏财大气粗,才汇集而来。可是,由于重建大佛殿、重修诸寺社等,丰臣金库早已告罄。浪人们一得知这些,立时心灰意冷。腊月二十一,真田幸村、后藤基次打算强行发动夜袭时,几无一人愿意挺身而出。因此,秀赖母子才不得不缔结和约。 正因为这些流言亦真亦假,所以,企图把战争责任转嫁到浪人身上的传言,立刻就在后悔不迭的丰臣家臣和袒护丰臣氏的商家中广为传播。若稍微冷静地想一下,这两个流言的来源实在可疑。其实,流言正是来自伊达氏和藤堂氏的人伕口中,可悲的是,竟无一人对此作过仔细访查。 当主动提出拆除城池的淀夫人请求本多正纯停止填埋时,已是庆长二十年新年。 不明真相的浪人顿时窃窃私语:“右府母子惧怕家康。” “是。大御所和将军从一开始就是在骗人。我们岂能坐以待毙?” 渐渐的,不稳的迹象加剧。 一位据云名唤阿玉、曾与本多正纯有过一面之缘的美貌侍女,被派去拜谒正纯。此次派遣阿玉,究竟是真去传达淀夫人和大野治长的意思,还是只为了安抚浪人、堵住自己人的嘴巴而采取的糊涂计,无从知晓。世上都传言,阿玉名如其人,貌美如玉,乃是城中的第一美人。连淀夫人也承认其貌美,还说若真到江户为质,就连她一并带上,家康公有兴致,就让阿玉代为服侍。 听说阿玉前来交涉,本多正纯又惊又喜。 当时,除了三位填埋奉行,正纯、成濑正成、安藤直次也在场。三奉行低头不语。成濑正成却毫不客气地取笑正纯道:“上野介大人赴大坂城内时,似听过那位阿玉姑娘的甜言蜜语,不知上野介还记得否?” 成濑正成尽管只是陪臣,但除了下总栗原的三万四千石之外,还领有大山城,且是家康将爱子尾张义直相托的倚重之人。正因如此,他向来便毫无顾忌与正纯说笑。正纯苦笑连连,摇头不迭。 “女人的心思可真让人烦恼啊。” “大人内心可未必这般想吧?” “你就莫再说笑了。我有要事不得不撤回二条城,剩下的事就交与几位了。” 看来正纯动了真格。按例,公认的美女多被视为“赠礼”。因此,淀夫人把阿玉派到年纪轻轻的正纯处,就别有深意。正因知道这些,正成才拿正纯说笑,可此事家康甚是重视,事事关照。正纯哪敢接碴?除此之外,家康也知道侧室阿梅正暗念正纯。 “听着,我死后,就把阿梅赠与你。你们要好生过日子。”这么说过之后,阿梅渐渐被家康疏远了。阿梅原是青木纪伊守之女,被称为莲华院,日后确实嫁给了本多正纯。既已有了阿梅,若再接受淀夫人的“赠礼”,必出大事。 “哈哈,看来上野介大人真是怕了女人。”正成仍说笑不止。 估摸着阿玉快要赶到了,正纯早早去了二条城。 “看来,只能由我们接待使者了。”安藤直次困惑道。 成濑正成则不屑地回道:“我来负责接待,你只管放心。本来这就不是淀夫人一人的主意,定是大野修理选定的人。身负重任之人,怎能如此处事!” 说话间,侍卫来报,说阿玉带着四个侍女,光彩照人地来了。 “好,由我来打发她。安藤大人,你就装作不知,去督促人伕干活吧。”正成一肚子火,他并非生淀夫人的气,而是无法忍受凡事都临时抱佛脚的大野治长。到了这种时候,还派美女前来,治长究竟想干什么?问题的关键,乃是如何说服浪人,让他们明白大坂的苦衷,自行退去。大坂既已无和关东争斗的实力,也无养活浪人的能力,因此,让丰臣氏存续下去才是关键,填埋城壕根本就是小事……治长这厮根本看不清时势,竟派佳人出使,如不赶紧让他清醒,大御所的苦心恐白费了! “使者到。”传话的下人高声喊道。 “哦,何事?”正成一面走出门外向人伕分派任务,一面大声询问,“公事繁忙,这里缺人。谁?有何事?” “淀夫人派来使者,欲造访本多上野介大人。” “那可真是不巧,本多上野介大人有事回二条城了,不在此处。”说着,正成毫不客气走到阿玉面前,“哟,这不是城内的第一美女阿玉小姐吗?”说着,他从头到脚把阿玉仔细打量了一遍。阿玉看去二十一二岁,肤如冰雪,目若秋泓,面润颊腴,果真是绝世美人…… “阿玉小姐,成濑正成今日得睹芳颜,真是三生有幸啊。倘若本多大人在此,定会大悦,惊叹不已。” 阿玉羞得满面通红,那绝美的唇角也微微发颤,“是……是成濑隼人正大人吗?” “不错。正是以鲁莽远近闻名的成濑正成。” “既然上野介大人不在,告诉大人也是一样。夫人说……” 不等说完,正成就呵呵一笑,打断了她:“这可使不得。要是随手就能采得的鲜花倒罢了,小姐可是大坂城内名闻天下的牡丹,是被指名送与上野介大人的名花,正成可不敢造次。”随即,正成又大声喊道:“诸位诸位,今日机会难得,竟遇见了求之不得的佳人。大家赶紧一饱眼福吧。这位就是大坂城内第一美女阿玉。” 阿玉确是美丽绝伦,就连伊达政宗怕都会折服于其美貌。但她与家康的“怀剑”相比,无论是锋芒、智慧,还是经验,都断然不及。一时间,呆立原地的阿玉,已被粗野的人伕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 “哦,这就是阿玉小姐啊。” “这么娇艳啊。” “若能和这样的女子……啊哈!” 毕竟是远离故土的男子,赞美之辞逐渐变为不堪入耳的粗话。 “行了行了,适可而止,干活去!”安藤直次实在看不下去,大声喝道,“快去干活,干完了回老家过年!” “是啊,干活去!”正成接过话,“阿玉小姐,甚是感谢。方才已然说了,上野介大人去了京城,希望你能把这话转达给淀夫人。另,把这语也同样转告大野修理大人:我等都拜睹了小姐芳容,不枉此生。众人精神倍增,工程会更快,众人的妻小都在故乡等着呢。” 阿玉僵立当场,呆呆望着人伕和武士们逐渐散去。本多正纯不在,她能怎样?况且,成濑正成和安藤直次也迅速离去,周围只剩下被人伕践踏得一片狼藉的泥土和冰霜,屋内甚是严寒。 “我们回去吧。” “这样合适吗?” “上野介大人不在啊。”阿玉儿欲泪下,她的怒火喷涌而出,但她又能怎样?淀夫人真的会把她的遭遇解为莫大的耻辱吗? 阿玉返回后,大野治长顿时受到浪人更加严厉的诘责。对阿玉的出使,浪人无为激愤。 “我说得没错吧?” “关东从一开始就在骗人。成濑和安藤明明白白告诉了我们。” “是啊。大野修理的骨头都化了。” 大野治长的处境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开始时,他只想隐瞒事实,可如今,他已成为众矢之的。原本约定填埋外护城河,可现在变成总濠,结果,所有护城河都不断被填埋,已严重威胁了主家安危,可他完全无能为力。 在众人的诘责下,他知道成濑等人已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于是不得不向家康抗诉。 因此,治长带上阿玉,亲自去京城。这一次,他是想把目前的情形直接禀报将军家老本多正信,求他给出个主意。家康欲在二条城迎接新年,将军秀忠却声称在大名们彻底拔营之前,不能撤兵,仍待在原地不动。因此,只有年逾七十的本多正信提前返回伏见城。于是,大野治长就带上阿玉转向伏见城。治长以为,阿玉既是淀夫人的使者,又有他这位丰臣重臣,本多正信定会甚是郑重地出来迎接。 可在本多正信眼里,大野治长算个什么东西! 正信从水野忠元那里听到二人赶来的消息后,淡然道:“又没什么大事,用不着见面。”说着,看着为人们回乡过年而作的论功行赏文书,摇了摇头,“大野怕是在善后时遏到了麻烦。告诉他,说犬子正纯愚鲁,看来是把大御所的吩咐理解错了。因此,我会直接向大御所禀明。只是,老夫现正伤风卧床,待痊愈之后还要赶赴二条城,不能接见。”若无其事说完,正信把眼镜从额上摘下来架到鼻梁上。 由于正信说得过于冷淡,水野忠元似还有些不放心,“不见怎知对方来意?” 正信又把眼镜推回额上,微微笑了,“他也算是掌管大坂的人,不至于到现在才真心想让我们停止填埋。伤风,一说伤风,他自会明白。” 忠元苦笑一声,不再多言,把正信的转话告了治长和阿玉。 治长脸上眼见着僵硬起来。伤风痊愈之后再向大御所禀明,这分明是不愿一见的托辞。看来,实无人拿他当回事。人心变化真是微妙,他从一开始就无阻止对方填埋的念头,但仍自负地以为,能从正信处借到些“智慧”。可遗憾的是,正信觉得他既是掌管大坂城的家老,自然胸有成竹,此次前来,恐怕还是做给那些浪人看——为了让关东停止填埋,他始终努力不休。 否则,他怎会特意把形同偶人的阿玉带来?若是真想交涉,他定会和织田有乐斋同来。 治长大失体面,顿时怒从心起:“大人果真伤风了?真是体面的闭门羹。这么说,工事是不能停止了?” 水野忠元平静地笑了,他并不以为治长真怒了。治长是在这女人面前演戏,好使她回去之后,可在浪人面前说:治长乃何等强硬地与本多正信进行交涉。 “莫动怒,我们绝无此意。正因本多大人年老体衰,身体有恙,才比将军先一步从冈山返回。请大人放心,待我家大人痊愈之后,定会早早赶往二条。” 水野如此一说,治长也无言以对。不知不觉,他不满的情绪又为受骗的愤怒取代。“我一直以为,本多大人会对大坂的事情思量得比人更认真、更深刻。” “我家大人怎能不思量?正因已仔细思量过,他才怪上野介大人愚鲁。唉,修理大人多费心了。” 此时,午膳端了上来,治长和阿玉连筷子都没动。他们根本无心用饭,尤其是第二次遭拒的阿玉,脸色苍白,浑身发颤。 在出伏见城的正门之前,二人几乎未再开日说一句话。窝火逐渐变为愤怒,愤怒又化为敌意。 “我们被耍了!”阿玉下了轿舆,站在码头上,血红着眼睛道,“一定要把委屈好生告诉淀夫人。” 治长虽未附和,却也一脸怒气,劝道:“阿玉,我们这个样子无法回去。” “大人说什么?难道我们要回去,与他们重新交涉?” 天空阴沉,似要下雪,三两只水鸟在船周低低盘旋。治长死死盯着那些水鸟。“掉头!”他大喝一声,“既然本多佐渡守有恙,我们就去找所司代,去与板仓胜重交涉。火速赶往所司代官邸!” 阿玉表情僵硬地点了点头。年轻的她从一开始就和那些浪人一样,对德川处事充满怨恨。 轿舆被再次安放在二人面前。到了胜重面前,就不必再客套了,直接告诉他,再这般放任不管,浪人就要生乱了。治长实在难称得上是真正的武将。他并未意识到,众多德川旗本正在摩拳擦掌,等待城内生乱呢。 轿舆迅速向二条堀河的所司代官邸而去。 所司代板仓胜重正和儿子周防守重宗谈论着护城河填埋的进展。重宗此次作为侍卫,跟随将军秀忠出征。 当下人报告,说大野治长携淀夫人使者阿玉一同前来时,胜重与重宗刚谈了阿玉被成濑正成赶走一事,二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还是来了,我逃不过。”胜重不禁皱起眉头,叹了口气,“淀夫人不是真心阻止填埋城濠。不过,事情好像有些棘手。” “父亲,最好称病,不予接见。” “唔。” “先由孩儿代您见见,看看他们究竟为何事而来。” 胜重慎重地摇头,“不可。若只是阿玉,倒还好说,修理毕竟掌管大坂,就见一见吧,说不定城内发生了什么乱事。”言毕,胜重更了衣,往客室而去。 大野治长并未靠着暖炉,单是耸着肩坐在那里。室内竟无阿玉的身影。 “修理大人竟意外来访。不过,听下人说来者是两位。” “是,本来是和淀夫人的侍女阿玉同来,又觉不妥,遂借用了贵府一室,让她先候着。” “哦,这么说,是密谈?” “不,阿玉小姐并非派往板仓夫人府上,她乃淀夫人派往本多佐渡大人处的使者,治长就让她回避了。” 胜重纳闷起来,道:“大人想得很是周到。既非派到寒舍,确不便与她相谈。那么,大人特意造访是为何?” “板仓大人,修理在本多佐渡大人那里着实吃了一顿闭门羹。”治长仍是无法释怀的语气,“本多大人称卧病在床,无法相见,竟打发一个下人出来见我。哼!其实,在此之前治长就从下人口中听说了。他哪里患了病,分明还在精力充沛地处理公务呢。” “大人希望由我给佐渡递个话?好,我就转达他。大人请说。” 可治长却不忙着进入正题:“不错,本多大人乃是将军的心腹,可治长也是右府大人重臣,乃是大坂城的老臣啊。本多大人居然假称患病,把我轰了出来,真是……” “唉!”板仓胜重举手打断治长,“真是有些过分,好了,我把这些转达与佐渡守就是了。” 其实,胜重早已看不起大野治长。身为大坂城主事,竟带着不合适的使者出现在所司代府邸,还不合时宜地大发牢骚。因此,胜重才打断了他,治长却是仍未领会。 “正是!”治长探出身子道,“他若能理解修理的艰难,怎么也得和我见见面,问问是怎回事。但他全不放在心上,还称待痊愈后,再向大御所禀明。事情哪有这么简单?我回去告诉浪人,定会碰一鼻子灰!说不定,他们马上就会生乱。” “哦,这我倒是不能不管。”胜重忽然瞪起眼睛,板起面孔,“我立将此事禀报将军,若不立时收拾了那些浪人,怕要出大事。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非也,非也。” “那究竟要怎样?佐渡守的无礼,我已很是清楚。可是,浪人要生乱……若是乱事,便不是佐渡守一人的责任了,这应是大坂城城主的责任!”一阵严厉威吓之后。胜重又放缓了语气,“修理大人,是不是说,浪人不服你的管束,事情很是棘手。照此下去,极有可能发生乱事,你才想找本多夫人商量一下,看看有无好主意?” “对,是。” “既然如此,诘责本多大人无礼之事,就要往后放放了。” 大野治长的脸刷地红了,胜重是在责备他,他甚是明白,可是,激愤却不能一下子消散。不满和羞耻逐渐变成波涛,在他胸口翻腾。 “在下想对板仓大人说的并非别事。尽管已经和谈,可此次填埋城濠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欺人太甚了?现在城内到处皆为愤怒的浪人,能不能体谅我们的苦衷,手下留情?” “哦!”胜重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这么说,大野大人这次的来意,是想让填埋城濠的工程暂缓?” “正是!否则,浪人就控制不住了,希望能够体察……” “修理大人!” “板仓大人……” “延期到何时,城内的浪人才会散去?大人有未算过?” “散去?” 治长耸起肩膀,道,“治长不记得关东曾提出过什么浪人散去。在誓书的第一条中不是写得很清楚,对于守城的浪人,关东并不干涉。想必大人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板仓胜重一肚子气,直想掮他几巴掌。开始时,他还因治长受到了茌多正信的冷遇而些有同情,可听了这一番话,同情全消。人间发生莫大的不幸时,总有一些奇怪的小丑身居高位。怎会把大坂城的命运托付于这样一个东西?至少,在家康公及其周围人心中,都欲坚决巩固太平,大坂城中却都是这样一群乌合之众! 胜重本以为,治长早已有了主见,若能延期到某时,他便能说服浪人自行散去,今日才特意来访。一问方知,此人心中一团烂泥,竟还强词夺理! “修理大人,那就按誓书上所写,我刚才所言全不算数。我刚才设身处地为你考虑了大坂的事,发现有两处让人担心:其一,大坂拿俸禄养活浪人,究竟该如何分配?听着,当初把他们集中之时,或许还有胜利……之念,因而,人人怕都想着高官厚禄。因此,若把六十余万石分给他们,他们恐不答应。一旦他们明白无利益分配时,凭何轻易离去?故,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剩余的金银悉数瓜分,然后向他们赔礼道歉。我此说乃是班门弄斧,修理大人早已成竹在胸,自不希望我再对誓书的事插嘴。胜重再次郑重收回前言。”强压住不快,胜重恭敬地施了一礼。 “其二,现在就谈谈填埋延期的事。”胜重以他一贯的认真周到,尽量对治长客气些,“若最后闹到要和大御所谈判的地步,那之前,我觉得修理大人最好先向大御所道谢。因为此次开战,是大御所硬帮你拖到了冬天。你明白吗?若照将军和众旗本所想,秋日就开战,禄米一粒都收不上来,嘿,右府可怜,平民百姓也会惨遭涂炭。大御所特意待你们收获完毕,这良苦用心……若不明白这苦心,简直……唉!我这又是多嘴。” 大野治长愣在当地。他咬着嘴唇,茫然盯着胜重。可是,胜重的诚意真能让他清醒吗? 第二十四章 最后一坎 二条城内,德川家康脱下长久以来一直不离身的阵羽织,迎来了庆长二十年的新年。他的一个心愿得以实现,终可松一口气了,但心里却仍然阴晴不定。 去岁秋日,家康从骏府出发时,念想“一定要活到下一个新年”,若能活到下一个新年,他定要圆满解决大坂问题,转祸为福,把太平的珍贵和崭新的幕府向世人展示。他一直在这般自负地算计,并且,为了避免把大坂逼入绝境,他始终为其开着一扇交涉之门,让大坂通过此门观察时势,自我反省。 结果大致遂了家康的心愿,和议缔结,阵羽织也脱下来了。但是,天下大名,还有那些聚在秀赖身边的浪人,果真能明白太平的来之不易吗?事情绝未完全解决。一想到这些,他就放心不下。 对议和最为不满的似是将军秀忠。既然连秀忠的不满都可以看得出来,谱代亲信也定都以为,家康的处置太温和了。秀赖又如何呢?一想到这些,家康就再也轻松不起来。他以为这么做,可让秀赖充分悟出战事的无谓,遂不失时机缔结了和约,可是,事情似乎并不如他所想。秀赖认为自己乃是战败之人。 在一些世人眼中,家康已变成一个让人无可奈何的耐不住寂寞的老人。他指点江山,却为何要和一介小儿过不去? 其实,这次不战而和,是对秀赖等生于太平世道的年轻之人进行的恳切教导,为此花费之巨,实可惊天。秀赖若真从这次“战争游玩”中学到了该学的东西,他就应把已故太阁遗留下来的黄金悉数献出,向汇集起来的浪人赔礼致歉,承认自己一时糊涂,令其解散。如此一来,城濠被填埋、已完全失去战斗力的大坂城,就不再会让野心勃勃之人燃起非分之念,大坂便不再为是非之城,作为公卿的丰臣氏亦可永远存续下去。但秀赖糊涂到底,一再向正纯、直次、正成等人诉苦,越发引起了众谱代的反感。 莫非当世竟无人能领会我的心意?此际多有病恙的家康,心中生出难以言表的寂寞、焦虑与痛苦。 无论秀忠还是秀赖,都无法知我真心——尽管这种焦虑的重荷压得人不堪其沉,但家康仍未绝望。可是,正如伊达政宗和藤堂高虎所说,若费尽苦心缔结的太平,只是带来片刻的休战,就不能一笑置之了。家康思量,这恐是神佛对他今生最后的考验。 家康认为神佛有两个意思。其一,人的一生并不“十全十美”。可以说,“十全十美”就是最完美的“大善”。由于家康太想得到“大善”,神佛便在高处训诫道:过犹不及。神佛的另一个意思,则是要家康把大坂冬战看成自己的失败,从而进行更严格更深刻的自我反省。“天真想法断难成事,要好生磨炼。”如此一来,神佛就得让家康再活一二年,让他彻底思量清楚,使天下彻底太平。 “京都的冬天冷啊,太冷了。”回到二条城不久,家康就自言自语。此时,他已下了决断。连神佛都责备他太贪恋完美,督促他再重新想想,他便要远离这是非之地。他遂暗下决定,在迎来新年之前,先向朝廷拜贺,然后返回骏府。 对于秀忠,家康早就送上了一句话:“京都冬天太冷,过年后早早回去吧。” 秀忠当然不能反对。但现在,他正怀着与家康不同的想法,悉数拆除大坂城的二道城、三道城。若父亲不在身旁,秀忠与其手下做起事来自会顺手得多。正因为明白此点,家康就更感到痛楚与寂寞。或许,连秀赖都在感叹:你在这里,都无法畅所欲言。 家康之心,天下皆不知,既是他自身之痛,也是天下之痛。罢了罢了,莫如暂时离开这旋涡,静观事态变化。 个人的智慧总会有限,所谓真正的智者,必定善于倾听别人的意思,择其善为己所用。因此,真正智者的智慧,永远不会停滞。家康在思索中迎来了七十有四高寿。 一年之计在于春。家康比常人更尊重习俗和家风。不过,拘于虚礼的繁文缛节与奢糜浪费,却与他的性情不符。 尽管憎恶无谓的浪费,但一旦认定其来历,并将其定为家规,家康就绝不再允许变更。除夕之日,他亲自检视了进献给宫中的鹤,然后在诸寺一齐撞响的除去百八烦恼的钟声之中就寝。 在这钟声停止之前,对将离开这是非旋涡、向骏府出发的自己,家康又一次加以严格的反省。他当然又会思及人寿。庆长十九年,他有两次险遭大难,如今还能平安无事再活一年吗?向来把生死寄于佛陀的他,却不多想这个问题。他想的是,如何才能在死前的每一日,无愧于天地,真诚地活着。 寅时四刻,家康起来,一边洗漱,一边询问家中传统年货兔杂煮是否已准备妥当。“那是我家祖先舍弃了故土上州得川之地,父子流浪诸地时,获信州一人家救助,吃到了这样一顿大餐,才活下去。这便是它的来历。它教我们莫忘贫困,莫负恩义,亦是可强身健体的珍馐美味。定要让它传下去。”由于身边乃是跟随而来的十四岁的长福丸,家康遂刻意这般解说,然后准备祭拜神灵、向四方祈福诸事。 长福丸恐也注意到了父亲向宫内献鹤,而自家却只享用兔子之事,遂生了疑问。祭拜完毕来到佛殿,长福丸说道:“先祖父子流浪四方,定甚是辛苦。” “是啊。就与现在的你我一样。在寒风刺骨的除夕日,父子在信浓的深山里徘徊。就在差点冻僵的时候,终于摸索到了一处人家,得到了一顿热气腾腾的兔杂煮。没有祖先,就没有我们。这可是阿弥陀佛的恩惠啊。” 长福丸不知在想些什么,大大“晤”了一声。当年是父子俩,现在也是父子俩,他必是对此产生了少年特有的感怀。 由于武家向宫中朝贺的日子,例为正月初三,故初一,家康只向宫中献了鹤,决定初三再次令大泽基宿进宫朝贺。 大年初一,从欣享惯例的膳食时起,各大名、僧侣就络绎不绝前来,挤满了大厅,贺者的名字被一一报了进来。 “右大臣丰臣秀赖大人的使者伊东丹后守长次,从大坂赶来贺岁。”家康不禁放下手中的筷子,一瞬间,喜色跃然脸上,“右府大人的贺使?” 家康原以为,在这世上,再也不会迎来新年。但离开京都之前,他最为担心的秀赖竟然派来了使者,还在大年初一大清早就抵达了二条城。看来,秀赖定是从昨夜就惦念着此事,并早早打发使者前来。 “右府的贺使到了?好,大厅里必挤了偌多人。我现在就让人收拾膳台,你立时把使者请到这里来。”家康忙不迭地吩咐,又回头看一眼赖将(赖宣)“长福丸,你也同席吧。不过,你要给为父执刀。” “遵命!” 父亲的喜悦之情比什么都令人高兴,赖将连忙拍手叫进近侍。他先一步放下筷子,揉揉自己撑得鼓圆的肚子,道:“孩儿现在就替父亲捧刀。” 吩咐下人撇下膳食之后,赖将立刻走到侍童面前,施了一礼,接过仪仗刀。刀身镀金,光彩夺目。赖将动作麻利,侍立于家康身后,煞是英武。 这时,衣冠华丽的伊东丹后守长次被请了进来。在秀赖的近侍当中,他和木村长门守重成同被誉为美丈夫,生得仪表堂堂。他进来时,在场的十余男女也分成左右两列,一齐跪拜下来,向右大臣秀赖的使者表示敬意。 “尊使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往里边请。”家康道。 伊东长次却显出颇为拘束的样子,并未立时到家康面前,远远祝道:“伊东丹后守长次奉右大臣丰臣秀赖之命前来,恭祝大御所新春之喜。” 家康心头忽然涌上不安:莫非是借新年之贺,前来诉城濠填埋纠纷?他心里蓦地一惊。 “辛苦了。你已看到了,家康安然无恙迎来了七十四岁的春日。禀报右大臣,请他放心。”接受完新春贺辞,家康忙探身道,“怎样,右府可好?在这吉祥如意的新年里,淀夫人身子还好吧?” 家康话里有话:今日大节下,若是前来诉苦,定要注意分寸。 “是。右府和夫人都甚是康健,请大御所放心。”长次的姿势和脸色仍不自然,声音也越来越紧张。只听他继续道:“右府吩咐小人给大御所带来口信。” “哦,还有口信?说吧,大声些。近来,我耳朵愈来愈不灵了。”家康有些失望,以手护住右耳,探出身子。 父亲转喜为忧,赖将却未察觉这些变化,似在与使者比拼威风一般,执刀瞪眼。 这时,长次忽然两手伏地,“请恕小的直言口信。” “你说吧,大声些。” “是。我家少君说,若大御所就这样回了骏府,他会终生后悔……” “终生后悔,他所指何事?” “说自己此前太幼稚,未体察大御所的慈爱之心,多有冒犯。” 家康心头一热,“什么,右府是这般亲口说的?” “是。右府红着眼睛道,还请大御所多多宽谅他的幼稚。听说大御所大人过完年就要回骏府,如在此之前不把这些话说出,他会经受不住内心的谴责和愧疚。另,他叮嘱小人无须在言辞上过多修饰,直接把原话说给大御所就是,只因想转达这一言,才急急把小的派来。” 家康呆在当地,心头潮起潮落。秀赖的口信让他忽地想起了信康,想起了信康从大滨赶到冈崎,为自身的糊涂谢罪时的身影。年轻人为何总是让人如此心碎?秀赖若在半年之前就明白这一言,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 “哦,右府是这样说的啊……” “另,今年新年,少君会与少夫人过一个安乐祥和的新春,请大人放心。” “哦。” “一切都来自大御所的慈恩,只要大御所乐意,莫说是安房、上总之地,就是到天涯海角,秀赖也会快意地移去。” “哦,连移封的事都……”话刚说了一半,家康就慌忙住了口——身边的耳目太多。秀赖愿意坦诚地接受移封,为时还不晚。当信康意识到自己的年幼无知时,已彻底掉进罪门,无可救药。秀赖还没走到那一步。我绝非信长公,我是右府和阿千的爷爷……家康心口忽地大热,眼前顿时模糊了,老泪夺眶而出。 “哦。是这么说的啊。好,好,家康活到七十有四,到了今年新年,才第一次体验到人生的喜悦。真是……真是一个吉庆的新年。我会安心离开京都,返回骏府。你回去之后,转告右府,要他好好过活,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听到他诞下嗣子的消息。”说到这里,家康才意识到自己泪流满面,慌忙命人准备酒宴。 家康接受了秀赖的新年祝福之后,出到大厅,显得心绪大好,简直让众人瞠目。他笑对年轻人道:“明年的新年,我还在这里,还这样接受各位的新年祝福。嘿,许已不大可能了。日子流淌不息,去者去,来者来,希望大家珍视每一日,过好每一日。”家康平静地说完这几句令众人惊奇之言,照例赐酒。 对于这些话,有些年轻之人浑然不觉,也有人眼泪汪汪,后者恐已听出,这多是家康公的遗言了。 初一迎来了近百人祝贺的家康,到了初二,忽又意外地迎来了敕使,不只是敕使,连院使也来了。宫内定也听说家康将于初三离开二条城东返,竟在大泽基宿进宫朝贺之前,便来致贺了。 家康诚惶诚恐迎接了两位御使。这次议和,不仅让秀赖心怀感激,朝廷也有深刻的体会。家康之感动难以言表,也极为满足。 敕使乃是大纳言广桥兼胜和大纳言三条西实条二人,院使则是秋筱大弼。看来神佛已洞明一切。欢呼雀跃迎接太平的,不只是京都和大坂的百姓,就连宫廷都在欣享着喜悦。 敕使回去之后,家康还有些恍然,有些不安。 眼中无生亦无死,此乃达人的心境;而死去之后,再也不能与活人为伍,这却是凡愚的现实。在我消失之前,在我的身影还能显现在世人眼前的时候,还有无忘了做的重要之事?这是意外迎来敕使的家康,一心想报答恩赐的良心之间。 傍晚,家康把松平康安、水野分长和松平胜隆叫到跟前,“把你们叫来,不为别的。明日,我就让大泽基宿进宫朝贺,之后出发,歇宿的地方许在近江的膳所。” 话说到这里,松平康安还以为家康要让他负责一路上的护卫,朗朗道:“请大人放心,路上的事早就准备好了。” 家康却呵呵笑了,“谁说路上的事了?我要说的,是在我从京都出发之前,你们三人带上人马向大和郡山进发。” “去大和郡山,莫非那里有乱?” 家康于喉咙深处友出低低的笑声,“你们三人虽然年轻,但所历甚丰,我才把你们派往那里。为何要把你们派往那里,明白吗?”言罢,他眯起眼睛啜了口茶。松平康安耸起肩膀看看胜隆和分长,二人也都低头不语。从纪州到大和一带,百姓的骚乱也非没有,但现在皆已平息,他们耳内也未听到有骚乱的传闻。 “哈哈。”家康又愉快地继续道,“现在大坂那边正在填埋城濠,拆毁城郭,对吧?” “是。” “若单是毁坏,只能为害天下,须继之以更好的建造。明白这个道理吗?” “明白。” 尽管康安嘴上说明白,但眼中依然迷惑。大御所欲在拆毁大坂城之后,再建造一座更好的大坂城,他心里许是如此解释。 “我终其一生在为建造更好的东西……为纠正旧弊,煞费苦心。如今,这种心思似终与右府相通了。因此,右府才特意派来了使者。既然如此,我也不得不思量一下了。” “啊?” “令人填埋城濠,乃是为了天下,既然他已明白,我也得为右府考虑啊。” “这么说,大人要把右府移到大和郡山?” “正是。右府既不再拒绝移封,我便欲把他移往彼处。康安,你去宣抚民风,使郡山成为一个适合身为公家的右府居住的城池。你的主要任务,乃是让民心融和。” “是。” “分长,你去宣示武力,严防不逞之徒生乱。” “是。” “胜隆,你去筑造旧城,看看多大规模的城才适合右府。要花费多少,仔细核算,然后报到骏府。当然,还要和奈良奉行商议,大和全境的总出产,公开的数字和实际收入之间的差别,也要好生调查。总之,须确保右府和现在大坂的俸禄相当。” “遵命。” 三人面面相觑,终明白家康所念。 “既然他已明白人间悲苦,若不为他另建一座居城,实在对不住他。你们三人就是为这些去准备。民心要协合,武功要严酷,算盘要细致。” 然后,家康又把一些重要的事宜向三人徉细讲解过,于第二日,按计划离开二条城,向骏府而去。 归途中,身边的人与出征时的面孔几乎相同。 家康把林道春叫到轿舆旁边,不时向其询问中一些章句的意思。 尽管道路两旁依然为寒风呼啸的冬景,但仍以莫大的力量感动着家康,让他百看不厌。这恐是辞路之旅了——这种感慨一直萦绕在家康心头。有时,他忽地想起茶道的“一期一会”,眼前忽然浮现出母亲的音容笑貌:看来,我也要去见母亲大人了。 初三晚,家康宿于膳所,初四则乘船渡琵琶湖抵矢桥。湖上冷得更加厉害,从遮挡寒风的幕帐的缝隙向对面的比睿山望去,不禁让人百感交集,几欲泪下。当年他与信长公前后呼应、首次进京时的情形,如在昨日。那时,周围一片冰冷,绝无一张笑脸。如今,船一到达矢桥,两侧就挤满了跪地迎候的百姓。 人们都喜欢太平。每一张脸都不再是从前那般恶相,都变得良善。人来人往,人少人老,唯山水不变。 当日从矢桥抵水口,歇了一夜,次日宿于伊势的龟山,初六抵桑名。七八两日住在因黄金虎鲸而闻名天下的名古屋。在名古屋,家康接到留守伏见城的秀忠所派使者送来的关于大坂填埋进展的报告。使者说,填埋工程如期进行,浪人的骚乱也无大碍,将军打算过了二十日之后,派人留守伏见和二条城,然后凯旋东返。 家康很是满意,让义直陪他说话,于初九出发,未几抵达冈崎。 在冈崎,家康更是感慨万千。这里不只有父亲的影子,更有祖母、母亲、姑祖母的无限追忆,可是,家康蛰伏于此时围绕身边的亲人和重臣,如今一个也不在了。 时日如川,山河依旧。 人的鲁莽和谨慎、才智和阴谋,都随风逝去。不久的将采,家康也将入到那“过去”的行列。一想到这些,家康久久不愿离去。他到大树寺去祭拜祖先坟墓,再去比较从前和现在耕地的多少,与现任城主本多康纪的家人尽情畅谈往事,不知不觉,就过了十余日。 生我之土,却非埋我之地。看来,我将要长眠于与父辈不同的土地了。一念及此,家康更是依依不舍。待回过神来,他发现秀忠竟已快追了上来,遂才于十九日痛下决心离开冈崎。 此时,秀赖派的使者赶到了。 家康从接受秀赖的使者新年朝贺的元旦始,到远江中泉,二十多日,他都沉浸在满足与幸福之中。 从冈崎出发后不久,家康接见了追赶而来的秀赖使者,愉悦无甚。使者还是伊东丹后守长次。由于长次飞马追了来,家康遂入了三河的吉良,决定歇一宿。 此次仍与上次一样,家康忽又担心,是否填埋城濠之事义生了纠纷。事情并非如此,使者仍来告慰家康。而且,长次送来的小箱子里装了三件棉袄。其中的一件乃是由秀赖亲自选定的落叶梧桐图案的布料,由千姬亲手缝制。 “好……太好了……”看到棉袄,家康眼泪簌簌就落了下来。他哽咽得语不成调,哭了良久,方道,“请回去告诉右府,就说江户的爷爷可以安心死去,身无遗憾了。顺便告诉阿千,爷爷……高兴得长泪直流……” 此时的家康,既非一员在千军万马中纵横驰骋的猛将,亦非开创太平的不世英杰,只是一个平凡善良的老人,在毫无掩饰地表达喜悦之情。 伊东长次也是大哭。他未想到,家康公这等人物,竟然也如孩子一般笑泪交替。 当夜,家康一再向长次敬酒,慰其奔波之苦。翌日,他忽地改变初衷,欲在三河等待秀忠。秀赖和千姬如此惹人怜爱,此事应先告诉秀忠……可是,到了二十三日,家康又从吉良出发,二十七日进入吉田城。他恐是觉得,吉良城小,不宜等待将军。 秀忠于二十四日从伏见城入二条城,接受了诸公家的问候之后,整顿军列,踏上归途。秀忠也有许多话想对父亲言说,遂令土井利胜先行一步,要他把自己的意思转达父亲。 事实上,填埋工程并未如秀忠预想的那般顺利。他杷剩余的人马交与本多正纯和安藤重信二人,谆谆嘱咐了一番,方急急追赶父亲。 秀忠的看法与家康完全不同。大名多已回领内。看到守备变得薄弱,大坂城内的浪人再次蠢蠢欲动。 议和之后,秀赖的心境发生了很大变化,可秀忠对此全然不知。他听到的,只是秀赖及其身边的年轻人在强硬主战,反对议和。浪人拥戴真田幸村和后藤又兵卫基次。因此,议和之后的不稳必亦发自这二人。秀忠既然得出这种判断,对于家康先前的处置,自然觉得过于手软,无法忍受。 秀忠绝非认为父亲已经老糊涂了,但总觉得,父亲如此手软,无非出自对千姬的溺爱。世人皆言,隔代相亲,孙子比儿子更觉可爱,但断不可因私情而误了天下大事。这绝非秀忠一人的想法。家康自己开口便讲这个,秀忠不过是以此来严格自律罢了。绝不能因阿千而给父亲最后的人生留下憾事,此为忠厚诚实的孝子秀忠的真实想法。因此,他打发土井利胜追上家康,要求密谈。 家康人距滨松只十六里的中泉行苑,在此接见了土井利胜。中泉位于见付南面,古为远江的治所。 家康在此地建行苑,为天正六年。在滨松城的那些年月,家康时常到此处休养狩猎。此行苑后来渐渐成中泉寺,烟火不断。 家康心绪不错,入苑之后,立刻把土井利胜叫进去,主动令闲杂人退了下去。“大炊啊,我亦有一事想令你立时转告将军。” 听了这话,土井利胜忙低下头,他已猜出家康要说什么。 “右府特意派使者来慰问,我和使者在吉良会了面。你猜他们当时送何礼物?” “在下实不知。” “是棉袄。不过,可非寻常的棉袄,乃是右府亲自让人染的布料,阿千亲手缝制,回头让你也看看。” 土井利胜困窘起来,“此事暂且放一放,在下想先告诉大人一件大事。” “先放一放?” “是。将军已劝右府夫人自尽。如此一来,这棉袄或许就变成……生死离别的礼物了。”利胜咬咬牙,慌忙垂下脑袋。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家康猛从扶几上探出身子,急急正了正姿势。利胜的话太令人意外,他一时竟无话可说,“大炊……” “大人必然很是吃惊,可此为事实。将军已通过阿小劝少夫人自尽了。虽未接到回音,但事情已……” 刚听到这里,家康用力地挥手道:“为何?你为何不加阻拦?” “劝了,但将军不听。” “蠢货!” “在下惭愧。” “阿千……在这世上刚体会到女人的幸福。” “在下也这么认为。” “大炊,你明白吗,年轻气盛时,人都会胡闹。但随着年纪的增长,血性都会逐渐收敛。若少了宽谅之心,必会血流成河。右府的血性正在收敛,我看得很是清楚。可是,在这种时候,将军竟然不与我商量,就令阿千自尽。将军疯了吗?”家康大声申斥着,旋又沉默无语。他忽地发现,秀忠作出如此决断,完全与平常不同。对秀忠来说,千姬也是一个可怜的、招人疼爱的女儿……那么惹人爱怜的女儿,为何非逼她自尽不可?如连问都不问一声,只是一味申斥秀忠,亦绝非处事之道。 “大炊。” “大人。” “将军说,定要攻打大坂?” “是。毒瘤不除,身无宁日;浪人不去,天无宁日。若不把里面的脓全挤出来,太平盛世必是一场空!” “所以,若可怜的阿千还在城里,将军便无法痛下决心攻城?” “请恕在下直言,在下以为,将军的考虑似……不止这些。” “还不止这些?” “将军也疼爱阿千,若跟大人商量,大人必不答应,故唯有独断行事,才能尽到孝道。这是在下的一点感受。” “不够!” “哦?” “只是这样,怎能治得了天下?你若是真正的忠臣,就当在这种时候进谏。呀,这算是什么事?小肚鸡肠!鼠目寸光!”骂着骂着,家康的眼前一片昏黑。 前一些时日,家康实在快慰,现在受到的打击方格外沉重。对于浪人,家康不似秀忠那般敏感。他认为,移封便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正因太阁曾居此号令天下的大坂城,浪人的野心才会膨胀。但,若丰臣氏移到大和郡山,情况就截然不同了。秀赖也定会把剩余的饯财分散殆尽。那些既有战功又有气节的浪人,则可在幕府的授意下,让大名收留,偌多人自可找到新的主子。剩下的亦会弃城而去。这样,丰臣氏的负担就轻了许多。若再让丰臣氏像土佐、萨摩那般屯田垦荒,自会丰衣足食。只要方法得当,武士依然可保持自己的铮铮铁骨。 但土井利胜对家康的这些心思并不知悉。 “将军命在下追来,实际上是命在下暗中把他的意思转达与大人。若照此下去,大坂之乱断难平息。最为关键的,是如今的大坂城里,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大人议和的真意,因此,骚乱只能越来越大。从城下到京都,浪人已在频频招募同道。” 家康无力地点头,叹息了一声,“将军是这般看的?” “是。城濠填埋,城郭拆除,面对这种不利的形势,众人再怎么愤怒,也无法与关东作战。他们若能看清这些就好了。但可悲的是,浪人中的绝大多数都已昏了头,只知愤怒,气氛亦愈来愈紧张。他们完全可能把淀夫人、右府和千姬小姐都作为人质关于城内,再把阿千小姐作为谈判的筹码,百般为难我们。现在,甚至有人引用武田信玄的话,说人就是城,人就是濠,日后千姬就是城濠!就算大坂的城濠可以填埋,千姬这道城濠永远无法填埋!因此,将军亦是含着热泪与阿小联络的。” 家康木然凝望着天空。事情大出意外,他脑中一片空白,成了一个发呆的老者。 土井利胜也感到家康大是可怜,但这些话又不得不说。他继续认真道:“这不只是将军一人……的想法。无一人不把大坂城看成麻烦……成濑、安藤、本多父子,还有板仓胜重,也都是同样的意思。问题实在棘手。” 过了片刻,家康令土井利胜退了下去。他从未想到形势会变得如此紧迫,秀忠竟要千姬自尽,但若非如此,淀夫人、秀赖、千姬,都会被一起关在城里,成为浪人手中的筹码。 太阳还很高。远江的天气与京都大不一样,南向的纸门上酒满亮丽的阳光,打开门,就可欣赏椅花。但现在的家康哪有这闲情逸致? 不能让他们杀了千姬! 家康带着决绝的眼神,用假牙啃着指甲,恐连他自己亦未留心这保持了一生的习惯。“这究竟是怎的了?还有麻烦在等着我……”他独自嘟嘟嚷嚷,“右府好不容易读懂了我的心思,这一次将军又来为难我!” 但是,秀忠和利胜绝非鲁莽轻率之人。利胜已明确说过,成濑、安藤、板仓父子,均与秀忠持有同样看法。这里面不可能有一丝谎言和谋略,若是只有家康一人固执己见,那就太勉强了。实际上,家康真想把秀忠和利胜都斥责一顿,还有成濑、安藤和板仓!现在大坂城内全是一群糊涂之人,治长不过淀夫人的相好,算个什么东西? 必须再努力。即使再难,也须说服将军。在我老眼昏花的时候,还予我这等考验,此非神佛令我再遇一难,又是什么? 傍晚,家康终于打定主意,“我要在这里等待将军。”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定会跟随前来,可让又右卫门立刻返回大坂,先阻止千姬自尽,再商量安抚浪人的办法。 在途中超过将军秀忠的本多上野介正纯,也赶到了中泉。他自是与秀忠会过面,商量之后才飞马前来。 正纯把满身是汗的马扔下,径直奔向家康所在的客殿。若知土井利胜已然先到,他怕会先与利胜会面。 一到家康面前,正纯就急道:“事情果如大人所料。” “正如我所料?”家康心中怦怦乱跳。 “是!”正纯使劲点头,擦了一把额上汗水,“大人曾告诫我等,若是大坂忘恩负义,必然自取灭亡,上天绝不佑护不义之人。” “到底怎回事?” “大坂忘记恩情,行不义之举。” 家康失望地皱起了眉头,“正纯,你亦是为说这些而来?” “是。大人也知,我们曾许武田遗臣小幡景宪居于京都。但,就在四日之前,他接到了一份密函。” “密函?何人发出?” “大坂。”正纯定定回道,“看来,浪人已铁了心,欲招募更多的同党,只欲再次固守城池,举起叛旗。” “……” “不只是从街市上招募浪人,为了掘开被填埋的城濠,重筑被拆毁的箭楼,他们竟到京都,把建造大佛殿的剩余材料大摇大摆运回大坂。而且,下达命令的乃是已遭到浪人威逼的大野治长!在与板仓大人商议之后,决定先将这些禀报写大人,在下才急急追赶而来。”这实无异于晴天霹雳!家康再次闭上了眼,沉默无语。 “目下,潜伏各地的浪人大有人在。我们安插于住吉熊野的新宫行朝、堺港的吉村权右卫门也都接到了邀请。另,由于木材之类已严禁沿河商家买卖,他们就特意运走大佛殿的余材。现在,被填埋的城壕怕已被重新挖开了。” “正纯!这些事情右府可知?” 正纯直率地摇了摇头,“恐是不知。” “此非右府命令?” “请恕在下直言,右府已形同虚设。” “住口!” “是……” “此次的谋叛……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忍看到丰臣氏没落,他们才集中起事?他们的意图究竟为何?” “在下惶恐,正纯只是陈述事实,不……他们的本意,早已不知忘到何处去了,因此,在下才说他们乃是多行不义,自取灭亡。但,若置之不理,恐生大乱。恳请大人与随后即到的将军仔细商议。” 正纯双颊通红,甚是激切。 家康本希望这是漫长人生的辞路之旅,可是,随着恶讯传来,此良善愿望轰然崩塌。 “将军也说要到中泉?” “是。事已至此,一刻也不能犹豫了。话虽如此,在路上向天下大名发布军令,似有损将军威严。将军欲先与大人商量,然后火速赶回江户,再重新召集军队。” 正纯的回答铿锵有力,听来很是确信浪人再次生乱一事。看来,秀忠及其身边人已经下了决心,不平息浪人的骚乱,誓难罢休。 “正纯,你和将军是在何处会面的?” “吉田。明日过午时分,将军估计就会到达此处。依在下看来,将军与大人会面,禀报完详情之后,恐不会留于此处,而要匆匆赶回江户。总之,若不抓紧时间,淀夫人、右府大人都可能被浪人幽禁于城内。” “我再问你,正信对此事究竟如何看?” “家父道,他对大人的眼力实在佩服至板。灭掉大坂的乃是大坂自身,绝非幕府,亦非天下大名。大人忍人所不能忍,耐心等待的,似就是这个时刻。这个教训,后世亦当切记……” “够了!”家康打断了正纯。正信虽为当世无双的谋臣,有时却无法窥探到家康的内心。“就连正信都这般说,高虎亦是一样了。众人都以为我早就预料到这一日了,唉!都以为我正指望这一日啊!” 家康这话真假参半。所以这般说,只因本多正信和藤堂高虎等人以为,早就看透了家康的心思,连伊达政宗也以为已看清。他们对家康先前的怀柔之法心有不满,总是以为家康想讨伐大坂。 “好了,你退下歇着。将军就算追到这里来,也要回江户……土井利胜正在别间歇息,你最好去见见他。”刚说完这些,家康便觉全身瘫软,眼前一阵发黑。每当体衰力弱之时,他后背就一阵阵发冷,此为伤了风寒的兆头。 家康打着哆嗦坐起。他知,此时只要丹田没了气力,他立时就会变成卧床不起的病夫。 德川家康啊,你纵横一世,金戈铁马六十年,最后一个坎,岂有过不去之理? 家康一面给自己鼓劲,一面猛吸了一口气…… 第二十五章 千姬自裁 京都大佛殿的余材被陆续运往外城尽毁的大坂城,乃是德川秀忠刚出发不久,即庆长二十年正月末,二月初。 余材公然堆积于百姓眼前的内护城河一带,不久之后,那里就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声音,民间自然也就掀起各种传言。 “将军返回江户,并非因为战事结束。他是先把城濠填埋,再调集大军前来彻底收拾大坂。” 根本无人出来否定。这流言一旦传扬起来,转瞬间便席卷了京坂大街小巷。 “你听说了吗,江户那边要再次派大军来攻?” “嘿,这次可就不会像上次那样便宜了。听说,京坂都将会化为灰烬啊,是真的吗?” “无风不起浪。要找依据,只需看看那边正在重建的箭楼就明白了。” 其中有些人特意赶到码头,向木匠和人伕询问。 不只如此,到了二月中旬,由于担心身家性命,京都百姓甚至纷纷到洛外亲友家避难。 “再犹豫了。听说,江户的先锋已聚到箱根对面了。” 但这些传言却没有传入城内的秀赖、淀夫人等人的耳内。非是传不到,只因大野兄弟拼命隐瞒,使他们依然沉浸于议和的喜悦中。 在浪人的压力下,治长和治房令人把大佛殿的余材运回,以稍稍安抚众疑,但他们内心压根就无再战的想法。 “右府已决心接受移封。但这个消息一旦泄露出去,那才会发生性命攸关的大事呢。真让人头痛呵。”尽管嘴上连连叫苦,大野兄弟却无片桐兄弟那等决断。无论怎样,都要凭借着现有的六十余万石,让丰臣氏存续下去,此为片桐且元的意思,尽管只是意在守成,但终是有明确目的。大野治长却只有与且元争宠之心,了无抱负。就是他,使忠心耿耿的且元黯然奔走去了德川。 目前,有一事完全清楚:淀夫人和秀赖已对家康倾心相待,愿意听从家康的处置。既明了这母子心思,治长怎会再与家康为敌?因而,大野兄弟最为头疼的乃是如何处置浪人。 “真让人头疼。若不赶紧采取措施,右府与夫人就极有可能与浪人生起冲突。” 在这紧要关头,一件从天而降的大事,顿时让大坂城内炸开了锅,大野兄弟二人更是做梦也未想到——千姬意欲自杀。 自从议和之后,千姬就离开淀夫人,回了自己在本城的居处。未久,她的皮肤变得颇有光泽,一度全然不见的笑容也爬上眉梢。 然而,二月十八过午时分,千姬竟躲在安置有木食上人亲手制作的大日如来佛像的房里,意欲自裁。佛堂为淀夫人先前所用,在这里安置大日如来像的也是淀夫人。 是日,淀夫人拜祭完已故太阁,忽地想起令大藏局替她去祭拜如来佛。于是,大藏局带着供品来到了佛堂。她先是到了千姬的卧房,但千姬不在。她遂令侍女带着供品往佛堂而去,便发现了险些就要自尽的千姬。 侍女慌慌张张奔向值事房。彼处,大野兄弟又围绕着是否当重新掘开被填埋的城濠,争论不休。 “大人,出事了。您快去内庭佛堂看看,大藏夫人……请您。” 治长见她哆哆嗦嗦,还以为是母亲有恙,遂边走边问:“病情如何?” 侍女惊惶失措,不能言语,使兄弟二人更是心下大急。 “母亲怎样了?”治长先一步闯进屋内,顿时僵立在那里。 大藏局好端端蹲着,抓着千姬的右手腕,紧张地瞧儿子,“小声些,莫要让淀夫人听到。” 千姬身裹一件纯白的棉袄。佛前的明灯、浓郁的香气,及她膝下紫色纺绸袋里露柄的怀剑……已足以让人明白发生了何事。 “治长,把这个收起来。”大藏局将九寸五分的怀剑扔到治长面前。 千姬右腕被大藏局握在手里,神情呆滞。在她另一旁,从小就跟在她身边的刑部卿局则伏在地上默默哭泣。 “这……这究竟是怎的了,母亲?”治长虽已洞然于心,除此之外却也无话可问。 大藏局并没回话,单是朝刑部卿局拍了拍榻榻来,“莫再哭了,你只知哭泣,我们怎知此中真相?少夫人不言语,可你总不会什么也不知吧?为何见死不救?” 可是,刑部卿局却仍只颤抖着肩膀哭泣。 “听着,阿小,你可非寻常人,你是经过千挑万选的贴身侍女,从少夫人出嫁的时候起,就与她生死与共了。少夫人自尽,你为何竟眼睁睁看着不管?说!”大藏局说完,又望了望治长和治房。 “此事只母亲一人盘问清楚就是,万万不要让右府和淀夫人知。莫让别人进来,母亲盘问的时候,你仔细把风。”治长向治房使了个眼色。 治房心领神会,让侍女去走廊望风,自己则站到门口。 “阿小,你休要瞒我们。即使不发生此事,世上也早已流言满天。是不是江户给你发来了密令?” “……” “你也知,右府和淀夫人现在已完全解开了心结,右府大妇和睦如蜜,母子亦甚是亲密。究竟有何事,少夫人非要寻短见不可?”大藏局完全一副知心知肠的表情,语气愈发柔和,“阿小,你不把实情说出,我们母子便只好把此事禀报右府和夫人了。如此一来,事情可就复杂了。说,趁现在还无别人知。” 但刑部卿局仍是低声呜咽,怎么也不开口。这也难怪,她终日足不出户,年龄也比千姬小。 无奈,大藏局只好询问千姬:“少夫人,您也见到了,阿小守口如瓶。可是,我们母子却不能就这样离开。这处地方得已故太阁大人的保佑,或许还得到了大日如来的庇护。少夫人不要有顾虑,告诉我,究竟是为何?” 千姬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也不知为何,忽然间只想一死了之。” 治长不禁急躁起来,母亲的问法太温和,刑部卿局又太顽固。“既然你们不说,那就由我来说。江户那边必有过分的命令。你以为这点事情还能瞒得过我,刑部卿局?” 治长本想把刑部卿局斥责一顿,不料这话反而让千姬产生了巨大的震动。她的脸颊变得苍白,眼中忧戚愈甚。 治长自觉没了退路,阻止住欲言的母亲,道:“我在问刑部卿局呢。” 说着,他急不可耐地探出身子,向前膝行一两步,“阿小你想想,两厢表面虽已议和,彼此的心结仍未解开,世人以为,极有可能再燃战火。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少夫人有个好歹,如何是好?关东必勃然大怒。他们必定认为,是有人加害少夫人。一旦遭此误解,我们此前的所有苦心都将付诸东流。你虽不更事,也不至于连这些都不明白吧?是有人威胁你不可开口?” “不……不!”刑部卿局忽然喘息着抬起头,“是奴婢有罪,都是奴婢不好,想与少夫人一起赴死,都是奴婢不好。” “嗯?你未阻止?” “少夫人近来一直担忧,怕失去眼前的福气,就想趁还拥有时悄然死去。少夫人这么说倒罢了,奴婢竟也稀里糊涂,最终未能阻止。奴婢罪不可恕,请大人见谅。” “住口!你以为这骗孩子的把戏,能瞒得了我?”刑部卿局脸色大变。 “其中定有内情。说,休要再隐瞒!”治长一个劲地盘问。他原以为,刑部卿局虽刚毅,但毕竟是个小女子,如严加责问,她必会开口。现今看来,这小东西势难松口。 “奴婢所言不虚。”刑部卿局颤抖着嘟囔一句,又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但是,她越是哭泣着拒绝回答,就越说明背后另有隐情。可治长却是束手无策。无论是大藏局还是治长,都无法责问身为主子的千姬,只好询问阿小。可实际上,她似比千姬还难开口。 眼见如此,大野母子只好把监视千姬的事,交与负责内庭警卫的奥原信十郎丰政,暂时退下。 治长焦躁而不快地返回了值事房。不久,淀夫人着人传他。治长以为,定是母亲把千姬的事泄露给了淀夫人。但淀夫人现在盘问,自己也无从回答,最好先把事情放一放,待把刑部卿局的嘴巴撬开再说。 治长赶到淀夫人房里,事情却并非如他预料。 “修理,近前来。”淀夫人的心情似乎不错,正命人收拾斋饭,“右府才来了,刚刚回去。” “右府?” “是。聊了几句。他说是现在城内粮米不够了,麻烦得很。” 治长不禁皱起了眉头,“是啊,吃饭的嘴太多了。” “就是。我想派人去骏府求求大御所,怎样?” 治长抬头打量一眼淀夫人,她看来不像是说笑的样子。“那……那,只怕……” “大御所曾恳切地对我和大人都说过,如有什么麻烦,只管和他商量。战后粮米不足亦是常有事,我想跟他说说实情,求他帮一把,你看怎样?” 治长哑然。他未意识到自己隐瞒实情的罪过,反倒生起气来。据他获知的消息,家康和秀忠填埋了城濠之后,还欲掉过头,再攻大坂。 “若是我去求,即使被拒,也无妨。我刚才还和大藏局、正荣尼谈过这些。春日来了,走一趟骏府应不是什么难事。” “夫人。”治长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痛,“您认为大御所现在还会与您商量?” “即使被拒绝,也……” “岂止是被拒绝!一旦贸然遣使,恐怕就回不来了。”说完,治长自己也是一愣。这么说,夫人自是受不了,但现在大坂在别人手掌心里,别人还不是想怎的就怎的? 果然,一听此言,淀夫人眉毛直竖,“这就怪了。我派去的人怎的就无法平安回来了?你也相信那些谣言,觉得议和乃是欺骗我们母子的手段?” 一旦意见相左,淀夫人的话就咄咄逼入。 治长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这些事本不想对夫人说。”话一出口,治长又后悔了。这些事不应该随便乱说,但是,他亦想到了淀夫人的性情。与治长的犹豫不决相反,淀夫人甚是执著果断。既早晚要说,不如趁机把一切都说明,以卸下心头的重担。治长心一横,道:“关东的想法可不像夫人说的那般。今日,少夫人还欲自尽呢。” “嗯,阿千要自尽?”淀夫人愕然,声音顿时低沉下来,“这……这是真的?” “修理为何要撒谎呢?当然是真的,还有证人呢。”一旦开口,治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治长的话的确起了巨大的作用,淀夫人的表情眼看着僵硬起来,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她以严厉的眼神扫了众人一圈,道:“大家先退下。我有话要问修理大人。”说话时,愤怒的青筋已清晰凸现在她额头上,“大藏和正荣尼,你们留下。其余……还不快退下!” 众人慌忙起身。 “修理。”淀夫人哆嗦着嘴唇,待众人离后,换了一副平静得可怕的语气,对治长道,“你总是说些令我难以接受的事。你……对我们与关东和好,似有不服啊。那么,你说,阿千究竟怎回事?” “我已说清楚了,她想自裁。”治长仗着平常的娇宠,直言道。这种情形,许是他们的家常便饭。 “为何?何时?何处……不说清这些,怎能算是清楚呢?” “既如此,我可就说了。在大日如来像前,半个时辰前……发现并阻止她的,便是家慈。” “还不够!”淀夫人的声音一下子尖利起来,“阿千为何自尽?不说明白,我必会怀疑你的用意。你是不是始终不满我与关东和好?” “哼!”治长红着脸,伸长脖子。这已非说事,而是世上常见的男女口角。这种争吵本就无甚正经道理,无非通过肤浅的指责,确认彼此的情意。 “夫人无端疑我!您既这般说,我更得说清了!夫人以为,若为寻常之事,少夫人会自尽吗?” “住口!这……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你说,阿千为何要寻短见?” “这必是关东……为了刺杀右府或夫人……不,为了刺杀你们二人的伎俩。” “刺杀我们?” “否则,少夫人为何如此?夫人听着,您想必也知,右府和少夫人最近的关系甚是和睦,实在让人羡慕。但关东方面并不知。少夫人始时乃是居心叵测之人送进大坂的密探,只要一声令下,既可让她投毒,也可令其行刺。关东坚信如此,于是下达了密令。”淀夫人不知此乃治长的凭空臆断,只觉怒从心起。 “可少夫人的心已不在江户。右府成了她在这世上唯一深爱的夫君,夫人也成了贤良的婆婆,思来想去,只好选择了舍弃自身。想来,少夫人真是可悲啊。” “等一下!”淀夫人喊叫着打断了治长,“若有这个密令,你又怎能知之?我不明白,大御所和将军……” “夫人不明之事已然发生了,因此,治长才提醒夫人,眼下该好生合计合计了。” “不,我不信!就算阿千接到那样的命令,那也不可能是将军和大御所的意思。定是像你这等……居心叵测的家臣,胡乱想出的臆断之言。” “我居心叵测?” “哼!最近,你总轻视我和右府,不停地在背地里施阴招。这种习性,关东方面也有。这定是土井大炊和本多佐渡的奸计。”淀夫人意外的话有如钉子,直直钉入治长的心。 治长闭了嘴。他内心一阵颤抖,开始冰冷的反省:是啊,这既非千姬所言,也非刑部卿局透露,仅仅是我的猜测。但我这又是为了何人? 治长再也无力争辩,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他大为狼狈,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若如夫人所言,他岂不成了一介搬弄是非的小人? “夫人!”治长大声喊道,急于表白,“不错,这是治长的失误。把少夫人逼到死地的,许并非将军和大御所,而是他们的谋臣。” “有句话叫可怜天下父母心!阿江与也常与我讲起,两边的家臣们都在暗中故意挑起事端呢。” “夫人。” “你明白了?可是,你竟还说阿千……” “治长想明白了!” “哼!” “此事请夫人莫要对少夫人说起。治长现在思量,夫人诚可派人到骏府一试。”治长黔驴技穷,改口道。他慌忙擦拭着额头的汗,探出身子,继续道:“只说是借。由于去年的战事,领民穷困之极,眼下还请多施佛心。达么一说,至少可以弄清楚大御所的心思。夫人高见,夫人圣明。”治长终究是个宠臣,怎样哄淀夫人,他驾轻就熟。其实,他也想听听家康的回复。 “我看也是。”看到治长屈服,淀夫人的声音也柔和起来,“即使被拒绝,也不会给右府丢脸。” “夫人英明。那么,把常高院也派去,夫人看如何?” “最好让常高院也去,不如让她做正使更为妥当,加上大藏局和正荣尼。她们已与大御所见过一次了。听听大御所究竟如何回答。我认为,绝不会太让人失望。结果究竟如何,过几日就知道了。” “夫人高见。”治长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失口得以弥补,他甚至有了更多的收获:眼下先同意此计,以此为借口控制激愤的浪人。“夫人为了再次探问大御所心思,急派了使者,不妨先等等,看使者回来怎么说。” 这虽是权宜之计,但对向来毫无主见的治长,却如救命仙丹——为了活命,溺水者连一片叶子都会拼命去抓。 第二十六章 使者构祸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时,世上诸事常会使人大出意料。对淀夫人派出使者的想法,治长大感滑稽可笑,可是,随着争吵,他的想法完全改变。他亦觉得,此去再打探打探家康的心思,无疑有着重要的意义。不明千姬为何自裁,乃是促使他这么想的主要原因,但由此亦可见,他是何等没有主见。 就这样,大坂向骏府派去使者的事立刻定了下来,人选也确定了。 只是,仅派淀夫人的使者,还不足以让人放心,应派一个强硬的人作为秀赖的使者前去,若人家回复不妥,即可当场堂堂正正大加指摘,甚至撕毁去冬的和约。当然,这些只是后藤又兵卫基次、长曾我部盛亲的强硬言辞,真田幸村和木村重成倒未多言,二人心知,如今的秀赖已非从前的秀赖了。 千姬自杀未遂的事件被严密封锁,就连秀赖也不知晓。 在派遣使者的问题上,淀夫人的想法与治长有着巨大的差别。淀夫人认为,如果自己主动前去请求,家康必然不会拒绝。治长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此去,会给淀夫人带来祸患。 最后,青木一重被选作秀赖的使者。 “京坂一带频频传出关东大军涌来的谣言。请问大御所,究竟如何才能安抚民心?”治长再三叮嘱青木一重,要如此求问家康,看看家康如何回答,以知他的心思。 淀夫人的使者并未听到浪人的议沦,因此,她们也和淀夫人一样,带着天真的期待,享受阳春之旅。前一次出使,老女人们受到家康的优待,此次又有淀夫人的亲妹妹、议和功臣常高院同行,故她们坚信,家康更会善待。 青木一重携金线织花锦缎十匹、镀金鹰架十副为礼,于三月初五坐船从大坂出发。三月初六,淀夫人的使者也乘轿舆从陆路出发。前面为常高院,接下来分别为二位局、大藏局、正荣尼,无不满面春风。看到这队列,大坂人都甚是纳闷:“连女人们都如此悠闲远行,看来是不会打仗了。” 青木一重于三月十二,常高院一行则于十四抵达骏府。与老例同,他们先是入了鞠子的德愿寺,然后着人去禀告家康。家康不想分别接见他们,决定于三月十五将他们一并迎进骏府城。上一次,家康刻意把片桐且元和老女人们分开,可似未起到丝毫作用。家康只把女人当成不担责任的访客,慰劳厚待;把且元则当作掌管城池的家老,可这种做法反而让大坂生起误解,酿成纠纷。 常高院等人到达的第二日,就得到接见,心情自是大好。但早几日抵达,又不得不等到十五日的青木一重,却坐立不安,甚至怀疑来访的目的已由所司代泄露给了骏府,骏府这边正在商议对策。 这种猜忌并非全无凭据。此际,京都、骏府、江户之间密使往返穿梭,颇为热闹。事实上,紧跟着青木一重,所司代板仓胜重也的确刚向家康送来密报。 不为别的,在大坂召集浪人之时,胜重与伏见城代松平定胜暗中派往浪人内部的武田旧臣小幡景宪送回消息:“大坂城已经失控。” 作为甲州流的兵家,小幡景宪似比近日战意丧失的真田幸村还受厚待,被隆重地请进了城内。 景宪的消息最终到了家康手中,几与青木一重到达德愿寺在同一时刻,消息中罗列了更多令家康生忧的东西,择要如下: 一、大坂把大量重建大佛殿的余材运回大坂城; 二、大坂正急着用这些木材,筑建外城的城墙和栅栏; 三、大坂到近畿一带收购、囤积粮食; 四、大坂召集浪人的规模超过了去年,暂时离城的浪人陆续返回城内…… 根据这些得出“战事不可避免”之结论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坂城内军师小幡景宪。如此一来,家康再也不敢掉以轻心。就算无这些,将军秀忠决意要舍弃千姬,已让家康痛苦不堪。因此,十五日接见大坂使者时,家康只想着一事:迅速移封秀赖。 家康一脸难以捉摸的表情,凝神端坐在那里,直到青木一重读完礼单。 他表情深邃,又有些呆然若失,很难判断是忧心还是不快。但,在听完礼单后,家康竟低声要求看几眼送来的礼。 瞧完镀金鹰架,家康望着女人们,像对孩子说话一般道:“真想带着这鹰架,再到田中一带去狩猎。” 一听此言,青木一重顿觉心中一软:大御所真已彻底老了。他发现,家康公头发几已全无,眉毛稀疏得似有似无,看上去仿佛一个圆滚滚的肥胖孩童,裹着白绫子棉袄,软绵绵坐在那里。 “天气也快暖和起来了……” 青木一重刚一开口,家康就把手搭在耳后,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路上的花开得很好吧?” “正是。” “右府和少夫人也都好吧?” “是。心绪甚佳。” 家康使劲点点头,把目光转向老女人们,“夫人也还好吧?” 青木一重想,家康公这个样子,恐怕无法出征了。平时总是两眼放光的本多正纯,今日却没出现在家康身旁,只有迎接老女人们的茶阿局,以及一些谋士和使女。家康真的给人隐居之感。其实,比起青木一重,常高院等人的这种感觉更为强烈。 “得睹尊颜,我等甚慰。”说完这句老掉牙的话之后,常高院似觉有些虚情假义,遂慌忙与大藏局对视一眼。 “哦,大家来得好,身子好比什么都好。夫人有无特别的口信啊?” “有。夫人说,去冬格外寒冷,让我先问候,再说口信。” “哦,她有何口信?” 此时的常高院本应紧张才是,可她竟莫名地感到一阵悻然,失望掠过心头:实权已经彻底转落江户,家康公还靠得上吗? “实际上……大人也知,由于去岁的兵乱,掇津、河内农田荒芜,几乎毫无岁入。因此,城内连将士们都养不起了。所以,夫人吩咐我来求求大御所,看看能否施以援手……” 尽管此时家康仍把手搭在耳后,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可听完之后,脸上竟无任何变化。常高院一见,不得不抬高声音,重复一遍。 对家康来说,这请求实是令人不快的小聪明。在使者到来之前,板仓胜重早已送来了消息,其中就有一条,说大坂方面频频在近畿一带收购军粮。若真如此,来人求骏府施些粮食,只能说是太过浅露的权谋。 常高院抬高声音,一字一句重复道:“由于兵乱,摄津、河内田地荒芜……” 听到她重复,家康刷地把目光转移到青木一重身上。等常高院说完,他朝青木一重道:“这是右府的请求,还是夫人的意思?” 一重狼狈不堪。对于此事,他实毫无准备,“这……右府并未特地……” “哦?哦?”家康面无表情,点了两下头,他扫了一眼女人们,道,“我近日想去名古屋一趟。” “大人说什么?” “我近日要去名古屋一趟。” “名古屋?” “对。我想趁还能动弹,给义直娶媳妇。我要去参加他的大礼。”说着,家康义对侍奉在旁的茶阿局道,“那媳妇叫什么名字来着?我竟一时想不起来了。她是……” “是浅野幸长之女,名唤春姬。” “对对,是阿春!哈哈,春天来了。春天一来天气就变暖了,我本来是这么记的,最后竟弄不清是阿花还是阿梅了。新娘子有多大?” “听说年方十三。” “义直已十六了。对对,是差三岁……”说完,家康又谈起曾担任义直家老的平岩亲吉临终时的糊涂话。亲吉说,义直头脑不灵光,若是娶媳妇,要娶个老实的…… 大藏局比常高院更是着急,她始终惦记淀夫人的命令。 “启禀大人。” “哦,何事?” “常高院刚才向大人提出援助之请,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哦,我还未答复吗?” “是……还未听到大人答复呢。” “我糊涂,还以为已经回话了。近日我将赶赴名古屋,正是好机会啊。你们也先行一步赶到名古屋去,帮着指点婚礼。关东女人不大熟悉礼仪,诸位要是在场,我心里就有底了。” 老女人们不禁面面相觑。家康的话亦令青木一重全身僵硬——大御所究竟在想些什么? 常高院却探出身子答道:“大人只管放心,我们高兴去帮忙。”她笑着接受了。 “名古屋顺道,媳妇又是浅野家的姑娘,说不定还很熟呢,你说呢,大藏?” “是。”大藏局急道,“此事请大人放心,淀夫人的请求,也望大人想些办法。” 家康这时才露出笑脸,“事情就这么定了。我在婚礼后去一趟京都,察看摄津、河内的情况,我怎会让人受饿?好,好,就在名古屋见吧。” 老女人们再次面面相觑。家康似绝无拒绝的意思。不仅毫无敌意,显出亲近的样子,让她们去帮办婚礼,还答应不会让人挨饿云云。 “这样该好了吧?”家康道,“好,茶阿,和客人谈话就到这里。好生招待她们,莫忘了备些时令土产。” “是。请多多关照。”四个老女人感激地一齐跪拜下去。 青木一重也忙学着她们拜倒在地。就在这时,家康忽然说了一句:“右府的使者请稍待。” 目送着老女人们离去,青木一重望向家康,一瞬,后背上顿生一股寒气。家康已不再有方才那孩童般的眼神,他已成了目光锐利、欲腾空而起的雄鹰。 “一重。” “大人。” “女人的事了结了。那么,说说男子的事吧。” “是。” “不论何事,总喜驱使女人去做,这是大坂的一个坏毛病。此前大坂用过同样的手段,我特意分别接见。本来,我是想,若是让人说我欺负女人,就不体面了,可是总如此,却不好。所以,今日我才教给你当如何对待女人。你是男儿,又是右府使者,在这关键时刻,绝非只是简单地来问候。右府究竟有什么密令,还是重臣又有了什么决定?关东的风可是很猛啊,你先想好再说话。”说完,家康趴在扶几上,嘴巴紧闭。 青木一重慌忙端正坐姿——大御所真是个难缠的老头子,方才还是一副怏怏欲睡的样子,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只猛禽。 “多谢赐教。”一重的斗志被鼓了起来,有些不服气道,“在下此次来,并非右府所派。” “这么说,你是重臣的使者了?” “正是。现在,京坂一带频频风传,关东大军就要打过去。” “那又怎样?” “这……因此大野修理大人吩咐在下,要亲自面见大人,报告民心动摇诸况,然后询问:如何才能消除这种不安?” “难道治长无安抚民心的办法?” “是。无论大坂如何辛苦,关东不遵守约定,只是起劲地填埋城濠,不断行无礼之事。长此以往,百姓自然难以安抚。大野大人便是让在下来询问大人,对此纷乱,大御所有何良方?”青木一重昂然地诘责起来。 其实,治长的原话并非如此激昂,只是让青木低调打探家康的心思,青木明显背离了治长的初衷。 家康忽然压低声音:“一重,说得好!” “哦?” “我全明白了。那么,我就——答复你。听着,修理大人似乎误以为,填埋城濠的事并非德川家康的意思,其实,那正是我的意思。你先把这好生记在心里。” “哦?” “我始终希望,让丰臣氏存续下去,千秋万代。但要实现愿望,大坂城本身就成了最大的障碍,因世人都以为它固若金汤。” “……” “人以财死,鸟为食亡,执著于衣裳的女人,会为衣裳背弃纲常。但丰臣氏若想永远存续下去,绝不能执著于大坂城。” “……” “此外,你方才说民心动摇,无法安抚。民心不安,绝非源于埋填城壕。对此心怀不满,吵吵闹闹的,另有其人,关东看到乱将再起,怎能坐视不理?骚乱之源,非在江户,而在大坂。你明白吗?”言罢,家康紧盯一重。 青木一重无法平静,他一度苍白的脸颊,变得热辣辣的。世人皆言家康公城府若海,如今看来,果然不假。青木一旦生出这样的心绪,家康所言便乃强词夺理。青木甚至以为,在江户看来,丰臣氏已无再居固若金汤的大坂城的资格,他把家康的话当成了无法接受的侮辱,以为家康所云,女人为衣裳而背弃纲常之说,乃是对淀夫人的讥讽。大坂城乃是淀夫人衣裳之说,世间多有非议。自从去冬讲和以来,秀赖就变得畏缩保守,淀夫人却事事插手。 “这么说,大御所老早就欲填平所有城濠?人们一旦骚乱,就当刀兵以向?这便是大人的初衷?” 家康吃了一惊,同时深感愤怒与失望。“一重,你真是无畏之人啊!” “是。在下从踏出大坂,就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此非生死的问题。若想安抚民心,手段并非没有……” “在下看,便是彻底荡平大坂城!” 家康怒起:“荡平城池并非不是手段!唉!城濠没了,城墙没了,如此一来,战事也就没了,所以啊,百姓也就不必慌乱了。”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亦只能苦笑,“但,若把丰臣氏和城池一起荡平,却非家康本意。我的意思,乃是宁可踏平城池,也不可令丰臣氏败亡。你想过这些吗?” “未想过!”一重断然答道。他想,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妥协——一我也有自尊,既然把性命都豁出去了,还有何可惧? 两厢之意,已是愈去愈远。 一重愤怒地瞪大眼睛,“大人的话,在下会原封不动转与修理大人。岂止总城濠,大人怕从一开始就想连城铲平!” 当一重平静下来时,发现家康已然恢复了那怅然若失的老人面容,也不再听他言语。片刻,家康怃然对一旁的侍女道:“传永井直胜来,招待大坂使者,然后打发他回去。” 此时的一重,竟生起大获全胜的感觉,便昂首挺胸去了。 家康把青木一重打发出去,甚至连回赠一柄短刀都觉得可惜——如此大坂!如此不识时务!战事已难避免。沉重之感压在心头,他连话都懒得说了。 青木一重刚退下去不久,板仓胜重再次送来急报,说京都的流言已铺天盖地。真是雪上加霜!此前还只是说关东的大军可能卷土重来,此次却完全颠倒过来,说大坂军队马上就要攻入京都,大开杀戒。胜重极力辟谣,以定人心。可流言越传越凶,惊恐万状的百姓纷纷逃遁到了鞍马和爱宕诸山,为防万一,把财物寄存于御所或公卿府邸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家康觉得,胜重的消息必有几分夸张。但亦可看出,板仓胜重与将军秀忠想法一致,他们总想说动家康同意出兵。 可到了第二日,胜重之子板仓重昌竟神色慌张飞马赶来。 此时,大坂的老女人们已经心满意足向名古屋而去,青木一重也已离开了德愿寺。 “大人,一旦决断迟缓,后果将不堪设想。”板仓重昌一见到家康就急道,“进攻大坂的决断暂且不说,守卫京都一事,却是一刻也不能拖延,请速速安排。家父建议,寻常将领怕弹压不住,希望请本多忠政大人率领强兵,即刻进京护卫。”家康厉声斥责道:“慌个甚!关于战争形势,我比谁都清楚。必要的话,本多、酒井、藤堂与井伊,我自会毫不犹豫派将出去。可事情总要有依据,幕府怎可兴无名之师?你说,为何必须派本多去?” 重昌脸红了,“请大人见谅。因有知情者报,说大坂不仅要袭击二条城和伏见城,烧毁京都市街,还欲包围皇宫,挟天子以令诸侯……” “要把皇室卷入战事?”家康惊讶得几不能呼吸,他想起了刚才还在此处昂然声称把性命都豁出去的青木一重。难道真已到这种地步? 家康叹息连连,久久无语。 又过了一日,土井利胜也神色大变从江户赶来。 两三日后,家康决定再度兴兵。 第二十七章 兵祸再起 世上再无比不知战事为何物之人,更让人动怒的了。就在德川家康下定决心再次兴兵时,京都又有人前来告急。一为伊达政宗,一为从大坂逃出的信长公之子织田常真。二人齐声道,始时只是在浪人间燃烧的火焰,现在已经席卷了丰臣旧臣。目下,知战之苦者正在逐渐减少,清醒的浪人也越来越少,更多的是那些铤而走险的年轻之人,狂妄地叫嚣道:“不成功,便成仁!” 对此,织田常真评道:“在丰臣氏,我也算个人物,若是为了丰臣氏的存续,看在与已故太阁的交情上,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可若是与那些叫嚣与城同归于尽的浪人同流合污,却没这个道理。” 伊达政宗则说得更加冷酷无情:“大御所与太阁的为人差别已甚是明显。太阁家臣贫困之极,大坂城绝非穷苦之人可堂皇而居之地。” 家康对二人大是不快。可现在说什么都已无用。织田常真缺乏远见,鼠目寸光,和大坂城内的浪人无甚两样。家康把已成为空宅的大久保长安的宅邸送给常真,让他临时居于骏府。看着面露喜色、连声道谢的常真,家康不禁想起早前的今川氏真。曾让他吃尽了苦头的今川义元,以及逼迫信康切腹自尽的信长公,其后人最终却都不得不寻上门来,求得庇护,真是有趣的因果。 这因果乃是神佛使然。太阁虽未怎积下善因,却也不能扔下秀赖不管。连氏真和常真都可施以援手,为何独独置太阁之子不管? 庆长二十年三月十八,在佛心和治世之间痛苦挣扎的家康,向从江户赶来的土井利胜明确表示,同意再次举兵,并立时命令在骏河的加护鼻铸造大炮。十七日,家康就已命本多忠政援卫京都。 四月初四,家康以参加义直婚礼为名,让末子赖房留守城池,自己则与赖将同从骏府出发。 此次兵祸再起,东西之战终未能避免。 淀夫人接到老女人一行送回的消息时,家康尚未从骏府出发。函上说,家康要在办完义直的婚礼之后进京,绝不会令丰臣家臣和领民挨饿云云。 淀夫人先把信函给千姬看了,又把治长叫来,炫耀似的展示给他,“我没看错。大御所根本没有打仗的心思。” 治长则沉下脸,摇头道:“她们又被骗了!” “你说什么?你那里有另外的消息?” “恕我直言,青木一重也紧跟在女人们身后,赶赴名古屋,他也住在那里。” “青木一重?” “是。一重的书函就在此处,夫人请先阅……只是,莫透露给他人。” 淀夫人脸上浮出苦笑,接过书函,“你吩咐一重到名古屋打探消息了?” “是。不——一重说,是他自己觉得不放心,想主动到名古屋一趟。大御所参加婚礼是假,出征才是真。桑名、伊势的军队已经接到密令,悄悄行动起来了。” 淀夫人脸上的微笑仍未消失,她开始读一重的书函。读到大坂城出现内应一节,她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一重说得很是清楚,那内应不是别人,正是织田有乐斋父子和织出常真。一重在赶赴名古屋途中偶遇织田常真,而且,常真还把一些机密献给了大御所,得赐宅邸,留在了骏府。 若只有这些,一重倒还不怎惊讶,可到了名古屋一查,才发现义直家老竹腰正信和织田有乐斋之间消息频频。恐怕,一旦开战,织田有乐斋父子也会立刻出城,投往江户。书函结尾说:在下也想装着和有乐斋父子一条心,在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和女人们停留在此,请示下。 读完信函,淀夫人不断冷笑,“对于这封书函,你认为怎样,修理?” “我怎样认为?难道夫人不信?” “哼,当然!这是一重在名古屋家老们的操纵下,为了打探你的心思而写,他才是真正的内应呢。” 大野治长皱起眉,“这么说,夫人只相信……织田有乐斋大人?” “不只是有乐。”淀夫人应道,“人会变,今日为人,明日可能变成厉鬼,后日则变为毒蛇。你若怀疑有乐,有乐自也会猜忌你,我恨这种相互猜忌。” “请恕治长斗胆……”大野治长强硬地反驳道,“这并非喜欢或厌恨就能解决的事。危难已步步紧逼。如今,我正为把女人派往骏府而后悔。” “她们乃是我的使者,你欲怎的?” “夫人,请耐下性子听我讲。正如这书函上所言,女人为大御所的花言巧语所骗,高高兴兴帮着操办婚礼去了。” “难道这……有何不好?” “并非好不好。名古屋的婚礼只是做给人看,婚礼一结束,大御所就会出征。说得明白些,婚礼原本就是为进攻大坂作准备。夫人未觉出吗?” “为进攻大坂作准备?” “是。江户若要再次兴兵,纪州浅野氏乃是关东重要的盟友,因此,他们才把浅野之女扣到名古屋为质,还不由分说给浅野长晟纳了小妾。” 淀夫人一怔,闭了嘴。一度被遗忘的“人质”一词,再次在她的记忆深处,令人恐惧地张牙舞爪。 “上次与夫人提起的少夫人寻短见一事,也有多种解释。总之,那是少夫人夹在关东和大坂之间,忍受不了痛苦的无奈抉择。夫人以为呢?” “这……” “关东假装议和,拆毁城濠,之后反攻大坂,知道这些,少夫人自会痛苦得要自寻死路了。”说到这里,治长轻轻拍膝,“刚才说到有乐斋。关于此事,夫人看这么做如何?眼下城内的浪人手中,既无米也无钱财,穷困之极,因此,夫人格外开恩,分给他们少许金银聊度困厄……” “他们有那般潦倒?” “是啊。不……还有一个原因,我想看看分给他们金银之后,结果如何。”治长以平静但又颇含讽刺的语气道,“我觉得,把这些金银纳于囊中,第一个从城内溜走的必是织田有乐斋。不知夫人以为如何?” 淀夫人好大工夫没明白治长的意思。浪人穷困,才把剩余的金银分给他们,这一点她明白,可这样一来,有乐怎就会出城呢? “夫人还不明白?有乐父子已经与关东私通,我早已看出来,才分发军饷。他必然会将此看作开战的信号,弃城而去。哼,有乐父子的弃城与大御所的议和,均为阴谋。” 淀夫人仰面思索片刻,“你的意思是,有乐要放弃大坂?”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已中了大御所的奸计。” “既如此,我问你,万一……两方打起来,有乐却还是岿然不动,你将作何解释?” “那时……”治长用白扇指着腹部,微微笑了。多日以来,他夜不能寐,恨不能痛快地以切腹了断。 “你以性命为赌?” “正是。” “哦。咱们就不必再等大御所援手了,把金银都分了吧。不过,金银非我所有,而是右府的。我马上按你的意思告诉右府,也希望你莫忘了自己的话。” “我会铭刻在心。”这已非寻常的议事,此情此景下,很容易作出不智的决断。 治长退去后,淀夫人立刻去了秀赖处。不过,她把散发金银的事且放到一边,先当场质问千姬之事。 千姬竟异常沉着,让秀赖都为之一惊。“这个尘世便是男子的世间,女子所能做的,就是为心爱之人去死。这样思来想去,就行了糊涂事,请见谅。” 听到此言,淀夫人泪如雨下,“合情合理。是这个理啊……你也原谅我吧。你才是我真正的女儿啊。” 二人同为女人,悲惨的宿命感令淀夫人悲痛不已。 可是,更加不祥的事却接连发生。分得金银的浪人立时摩拳擦掌,坚信决战就要来临,而织田有乐斋父子正如治长所料,从大坂城消失了。 四月初八,佛诞日,下午。 此日,有乐斋父子称至京都总见寺做法事,出城而去。治长之弟治房知了此事,却未吱声,只有几个老臣带着疑心送走他们。 此前已经有了织田常真的出逃,故而难免有人对此心生疑虑。将有乐家已是人去楼空之信通知淀夫人的,乃是阿玉。九日晨,阿玉绣好有乐托付的茶道用小绸巾,送去一看,竟是大门紧闭,里面一个人影也无,询问邻家下人,说府里下人早于七日傍晚全被遣散。 淀夫人之前还以为,有乐斋怎样云云不过治长耍的一出鬼把戏。但昕阿玉一说,她脸色都变了,“把修理叫来。修理不会不知此事!” 未等侍女前去通传,治长已经脸色苍白赶了来,额上全是亮因因的汗珠,“启禀夫人,刚才派到东海的人在田中见了大御所,带来了大御所的密令。” “大御所的密令?谁见了大御所?” “是我派去的米村权右卫门。我曾告诉他,若遇见骏府之人,就称是使者,若是不遇,就打探消息。” “权右卫门见了大御所?” “是。他说,因被大御所的随从发现,只好以使者身份在田中拜见。大御所甚是震怒,责问治长都干了些什么,并令右府移至郡山,否则只有一战!” “一战?” “夫人,战事已无可避免。近畿一带不用说,西国诸大名都已接到出征命令。青木一重和夫人们恐怕已被囚禁于名古屋。据说,五六两日,伊势、美浓、尾张、三河诸大名率军齐齐向鸟羽、伏见集结。米村权右卫门的消息绝不会有误。” 此时,淀夫人真正惊惶失措了,颤声道:“修理,大御所不至于会如此……” “我怎么会听错?大御所始终就在戏弄大坂。” 淀夫人喃喃道:“有乐是早知这些,才弃城而去?” “有乐?”治长约略一惊,冷笑一声道,“他终是投敌了?” 治长已经无法顾及措辞。他若是个冷静的指挥者,就不当一味指责片桐且元和织田有乐斋。且元和织田有乐斋绝无二心,他们只是看清了结局,才作出了明智的选择。治长、且元、右乐,谁才是丰臣氏真正的忠臣呢?治长究竟是全身而退,还是宁为玉碎?浪人之言,听起来有着冲天豪气,实际上不过目光短浅的小儿狂言。 淀夫人的双颊眼看着变得血红,分明已对有乐斋的“背叛”怒气冲天。 “看来,”治长不依不饶,“有乐斋父子逃到名古屋城之后,必然会把大坂机密泄露给敌人。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且等……修理。” “事已至此,夫人还要阻拦?” “今天为初九,大御所不久就会在名古屋见她们,还有常高院呢,再等一两日看看。” 在这种情况下,淀夫人能冷静下来,实在罕见。尽管有乐的行为乃是货真价实的叛逃,但她仍不愿相信家康、常高院与阿江与真会为难她。 但淀夫人的意见立时被治长当成了耳旁风。尽管他在淀夫人面前咬牙点了头,可退出去之后,他还是马上召众将议事。 夫人和右府都指望不上。从去岁冬役起,治长的想法就像风中的芦苇一样。其实,他并无什么野心,只是摇摆不定,从来没挺直过腰杆。好胜心生起时,他才会渴望胜利,但这种渴求亦多是瞬间的想法。懦弱之时,他常想一死。 然而得到米村权右卫门的消息和织田有乐斋出逃的禀报后,治长竟忽地勃然大怒。若是稍冷静些,在决定开战后,他就应派人把有乐追回,将其斩首祭旗,这样,城内的情形自不会泄露出去。但目下,他连这种决断和脑子都没有了。 盛怒之下,治长作出大胆的决定:如淀夫人和秀赖都反对开战,或犹豫不决,他将把他们监禁于城内! 治长之所以产生这种癫狂的念头,当然有莫大的原因。尽管他内心摇摆不定,但从二月下旬起,为了应对再次开战,他就已准许其弟治房和道犬进行真正的备战。有乐若逃到骏府,当然会泄露这边的详情。到时,家康父子怎能放过他?所以,他这胆大妄为乃是因于恐惧。 治长从淀夫人面前退下,把诸梅集中到治房的阵营,计有大野治房、大野道犬、木村重成、真田幸村、毛利胜永、后藤基次、长曾我部盛亲、明石守重等人。他欲先把织田有乐斋父子出逃和京坂局势告诉众人。此时,金银已以军饷名义分发到了诸部,因而,被召集起来的诸将都深感战机已到,甚至远比治长紧张。 “今日将通知诸位一件意外之事。”治长一脸凝重地道了开场白。 治房和道犬异口同声道:“织田有乐斋父子叛逃。” 但诸将并未格外吃惊,所有人都知道了此事。 “敢问两位大人,叛变……这个判断是否下得太早了?应说逃去或溜走更为合适。” 真田幸村平静地看着木村重成道,“有投身之所者,自可独善其身,我们却是想逃也无处可去啊。你说呢,长门守大人?” 众人眼里射出愤怒的光芒,尤其是后藤又兵卫,他被剧烈刺痛了。“真田大人的话可真是奇怪,竟把我们这些对丰臣氏忠心耿耿、赴汤蹈火之人,嘲为走投无路的浪人?” 幸村微笑着摇了摇头,“鄙人绝非此意。鄙人是说,当今世上,除了大坂,无论何处都是德川的天下。故,留在大坂之人,都是与德川不共戴天的仁人志士……” “好!这么说,出走的人都是有二心了?” “但,我们确实走投无路。要认识到这一点。我们若不这样想,便无法团结一心,破釜沉舟。鄙人仔细算过了,关原合战之后,被灭门减封的有九十余家,之后绝户的又有三十余家,合起来接近一千万石,浪人的数量前后达到了三十万。” 治长不知幸村下文如何,睁大惊奇的眼睛,往前膝行了几步,只听得幸村朗声道:“三十万人当中,一部分归农,一部分被大名收留,两者加起来接近半数,故剩下约计十五万。目前,十五万人几已全部集中到了大坂城。他们便是去岁冬战向德川挑战的武士,目前已完全无处可去。” 幸村的眼神和声音尽管依然平静如水,话语却令在场诸人心如刀割。大野兄弟相视点头,治长道:“不错,真田大人说得不错。” 幸村继续道:“留在城内的人数,幸村已经重新仔细核实了。” “哦?”后藤又兵卫有些惊讶。 “骑兵有一万三千,步兵六万八千,另有小卒五万二千,女佣一万,合共……十四万三千。” “哦。” “这些人就是自去冬以来与我们同舟共济之人。要养活他们,即使每人每日一升的伙食和零用,一个人一年的费度也有三石六斗。养十五万人,一年需要五十二万石。丰臣氏总俸禄乃六十五万石,即使按照五公五民计算,只有三十二万石,因此,还有约二十万石的缺口。聚集大坂的人,不仅不能出人头地,恐连命都难保,这便是当前的严峻形势。” 满座而面相觑,鸦雀无声。 “因此,我们本应在去岁冬役取胜,方可解此危厄。既未获胜,各位当尽知结局。因此,织田有乐斋甚至也算是丰臣忠臣。”幸村大胆地说完,刷地把目光移到治长身上。 治长脸色苍白,“有乐……” 治长话音未落,幸村接口道:“鄙人非想毁了丰臣氏,只是希望大家能尽早明白,能减轻右府母子的哪怕一丝负担,亦是忠于丰臣氏。大家都散去,丰臣氏怕还能勉强存活。出于此念,鄙人才主张不应全盘否定有乐。” “真田大人!”毛利胜永忍无可忍插嘴道,“大人的意思,是想走的人今后大可毫无顾虑地走,而且,这也绝非不忠,对吗?” “对于那些有门路的人来说,是如此。”幸村侃侃应道,“那些可以在德川幕府的天下过活的人,若不请他们散去,我们怎能合力一致?只有无路可走之人,才会豁出性命决一死战。鄙人只是这样想。” 刚说到这里,木村重成忽地伏地大哭:“请真田大人见谅,重成误会您了。重成……一定会请求右府……请求右府与我等同归于尽。” 治长浑身一阵哆嗦。他不知秀赖和重成究竟说了些什么,此席上,为了让众人都接受监禁秀赖母子之事,他始终在寻找时机。 “只有如此,”幸村轻声道,“右府才不会扔下十五万走投无路之人不顾。” 最为激愤的大野道犬得知幸村真意,疯狂大吼道:“嗬,原有如此必死之心!” 幸村和道犬对世事的看法,竟有莫大差距。幸村的意思,是只有认清形势,置之死地而后生,才可能获胜。年轻的道犬却只是将其理解为单纯的死战。当然,他年轻气盛,无可指摘。 “众位同意的话,鄙人倒是有个主意可逼迫右府作出决断。”言罢,道犬耸了耸肩,睨视众人一圈,“别无他法,唯有即刻组织勇士,突入大和郡山,一把火烧而毁之!右府近日来迟迟不下决断,原因似就在于郡山城。他还抱着幻想,只要答应移封,搬到郡山,一切便可了结。故,当前最要紧的,便是灭掉右府这种幻想。” “好!”治房应道,“正如真田大人所言,即使到了郡山,我们仍无路。” 治房的话令满座感慨不已。 “真是茅塞顿开。”长曾我部盛亲感动地附和道。 “豁出去了!豁出去了!”后藤右兵卫也豪爽地笑道,“哈哈,真田大人可真不厚道,刚才说有乐是忠臣,惊得在下后背都出了一溜冷汗。” “是啊,说我们都是走投无路之人,我亦一肚子气。” 众人还是很单纯。打动他们的不是利益,是意气让他们同仇敌忾。实际上,正如幸村所言,事到如今,他们不离开这里的缘故,乃是因为他们无处可去,只是他们不愿承认此事实。 “在烧掉郡山之后,首先杀入濑田一带,让关东军无法进入京都。” “对。德川何惧之有?我等要在濑田、宇治一带阻止关东军,攻下二条城和伏见城,抽掉他们的踏板。” “总之,要以修理大人为首,把七手组和寄合众(三千石以上的无职旗本)也招来,立刻合议,先发制人。” “好。而且,要请右府尽早巡视战场。这样,士气就大旺了。” 幸村平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脸上尚挂着泪痕的重成。他明白,置之死地的军兵才真正强大。 众人歇息时,木村重成站了起来。他想让七手组和寄合众到来之前,把事情报告给秀赖。秀赖还无与城“同归于尽”的决心。去岁冬役时,他曾比任何人都有血性。可现在,一切都已被淀夫人和常高院等人扼杀了。在缔结了和约之后,他从前的斗志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能够打动秀赖的,只有木村长门。 幸村察知这一点,才故意把大坂的窘境完全揭露出来。他早已看透,如此一激,木村重成定按捺不住,摇摆的军心也会坚定下来。 本来,既已议和,大坂就当无条件地履行关东的吩咐与安排。若真是“一切都为了丰臣氏”,就不当对幕府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满。可是,议和却未经探思熟虑,它不过出于被迫之下的侥幸心理,幻想着拖延时间,静待家康归天。总之,这是一次漏洞百出的议和。“恶战终究会发生。”好战的恶灵不会相信议和,无时不在如此欢呼,不断煽动浪人的野心、私欲、恐惧和自尊。幸村既觉可悲,又觉可笑,他知战事不会如此容易就平息。但此时,他已无暇嘲讽。 片桐且元离去之后,剩下诸人中唯织田有乐斋稍有见地,可如今连有乐斋都弃城而去了。面对汹涌而来的关东大军,大坂除了任由对方蹂躏,还能指望选择了这条险道的大野治长? “修理大人。”在治房和道犬前去召集七手组和寄合众时,幸村觉得自己还有一事要做,便是必须促使治长痛下决心,“不管是治房还是道犬,年轻之人总是充满了活力,真让人羡慕啊。” “哦……是啊。” “木村长门守恐去说服右府了,那么,夫人又该如何?” “这……”治长眼前浮现出淀夫人的影子,“此事交给治长好了。” 幸村轻轻点点头,忽又使劲摇头,“不,不能失去夫人!无论怎样,都要保全夫人。” 治长当即驳道:“你怎说出这等话!谁忍置夫人于不顾?” 幸村再次摇头苦笑。治长不打自招,其心事已泄露无遗。“谁也未说……鄙人只是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无论我方到了何等不利的地步,也不许夫人自尽,或是不利于她。” “这……这……” “此事用不着多说,但,不只夫人,右府也一样,无论他何其英勇地立于阵头,也不可令他身有不测。诸位,”幸村环视着在座众人,“若让主君与我等同赴黄泉,武道就会有瑕疵。即便不累及主君,我等也会被视为困兽之斗啊。” 治长狼狈地躲开幸村的目光。幸村确认过后,不再言语。除去治长,在场每人都是勇震天下的猛将,因此,幸村无须再加任何诠释。 “说得好。我们都是凭着一个‘义’字来大坂。” “我们必珍视丰臣血脉,忘记了此点,还有何义?” 这些只是空话,可是,若不让他们慷慨陈词,一旦陷入混乱,未必不会有人趁机砍下秀赖与淀夫人的首级,投了关东。 治长也昂首道:“各位的忠诚,治长绝不会忘怀。” 此时,七手组神色紧张地赶来。当木村长门守重成跟在真野赖包、伊东长次、青木信就、郡良列等人身后进来时,十六叠大小的客室都快挤不下了。 “我有话要对诸位说。”重成分开人群,径直坐到上座,“右府对此次织田有乐斋父子出逃一事甚是震怒,说他们必定是受了关东引诱。对此,绝不能坐视不管,应立刻集众议事。” “右府他……” 重成抬手止住治长,继续道:“因此,请诸位即刻集到本城大厅去,右府会亲临,请诸位即刻前往。” 幸村恭敬地伏在了地上,向重成使了个眼色,微微点头。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好战的恶灵充满这座天下第一城,张牙舞爪。但是,能够清楚地看到真相的,又有几人…… 第二十八章 执著于愚 德川家康做梦也没想到,今生还会再走东海道。可是不到两个月,他就不得不再次打此经过。在进入名古屋之前,他就不大快意。 四月初十,午。名古屋城头的黄金虎鲸璀璨夺目,年轻城主的婚典即将举行,出迎之人个个满面笑容。若非大坂有事,家康也定会喜笑颜开,与众人说笑。 “父亲远途劳顿,孩儿未曾远迎。”大门处,在竹腰正信的陪同下,义直问候着家康。 家康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一丝笑容也无,即使见到跟在义直身后出迎的几个老女人,也只有一句简单的问候。家康的这种反应早在常高院的预料之中。“毕竟是上了年纪,劳累了。”听到常高院如此解释,正荣尼和大藏局相视颔首,唯有二位局略有不安。 “该不会发生什么不祥之事?”二位局有些忌惮地对青木一重道。一重沉默,其实,他早就担心他们能否平安返回大坂。 是月初五,藤堂的五千兵马已从上野出发,奉命到宇治川、桂川一带布防;井伊直孝初六出彦根,奉命去淀城警备。大垣城的石川忠总也奉命立刻进京,赶赴昌隆寺,与板仓胜重合力维护京都治安。 军兵调动,但一重无法与治长取得联络。事实上,目下,他只能装作与老女人们一样,完全信任家康,留在名古屋城。可是,有乐斋父子究竟怎样了?他们就算是逃出了大坂城,在途中会不会遭到伏击? “早晚会有命令。在此之前,我们先安心等着吧。”目送着跟在家康身后进入白书院的义直和竹腰正信,常高院和一重催促老女人们进入后面的长屋。 不到小半个时辰,家康派侍童前来传唤。 “果然未忘记我们。快去快去。”老女人们催促着一重,兴冲冲来到家康面前。 家康房中,除了义直和竹腰正信,永井直胜也紧绷着脸守在一旁。 “哦,你们来了。”家康声音虽然无力,但还笑着,“事情有些不妙。听说大坂的有乐父子弃城而走……”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听起来既像叹息,又似失望。 “织田大人……为何要逃走?”最先发话的是常高院。 家康并没立即回答。他端起茶碗,靠在肥胖的腹上,睨视片刻,方道,“有乐是你舅父吧?” “是。舅父为何要离去?” “据说厌恨打仗。估计现正在途中,十二三日就会抵达此处。我必须说说他。” “大人!”常高院急道,“真想知得更清楚些。舅父说厌恨打仗……究竟是什么意思?” 家康觑一眼一重,道:“听说,在大坂那边,大家都想打仗……” 一重急道:“不,怎会这样?淀夫人和右府均非……” “你且等等。这绝非只是你们的不幸。若要一战,德川家康亦不得不再次亲赴战场。若是三五天倒罢了,设若时间延长,连我恐也回不了东海道。就算不死于敌手,自当尽了天寿。”家康想笑,却没能笑出来,“想必你们也知,从去岁冬役的时候起,将军就想用武力踏平大坂,被我百般阻挠。大坂却不领我情,竟再次召集浪人,掘开被填埋的城濠?况且,右府大人和淀夫人已终再生战意!有乐心明如镜,否则,他断不会弃城而走。” “这……” “唉,德川家康也无隐瞒你们的必要了。实际上,将军早就料到会出现这种结果,已经作完战备。唯德川家康仍未放弃。” 青木一重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家康公所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为何会如此心哀? “一重,你最好也仔细听着。在大军包围大坂之前,只需一人足矣!只要一个真正为丰臣氏着想之人,劝得秀赖暂时离开大坂,迁到大和郡山,解开将军的心结就行了。只要有一人能如此奉劝秀赖即可。” “……” “他日,德川家康必会令秀赖重返大坂城。可问题是,究竟能否有人真正为丰臣氏着想?大坂的命运完全决定于此。” “大人的意思,是让我等返回大坂,劝说右府接受移封?”常高院似终于明白。 “常高院,此事若能办成,获救的将不只是秀赖和淀夫人。德川家康……以及已故太阁大人,也都获救了,就不会被后世耻笑了。”家康眼里湛满了泪水。 青木一重凝然望着家康。这和骏府的家康还是同一人吗?在此之前,一重从未想到家康也会如此老泪长流,这若是家康的真心……仅仅是这么一想,他的心都要冻住了。若真是这样,他此前送给治长的消息就完全错了。讨伐大坂的乃是秀忠,家康公却站在秀赖一边,实在令人诧异…… 这时,家康又说出一句令众人大感意外之言:“无论发生何事,德川家康也要救助右府和淀夫人。一定!” 这一次,老女人们比一重更为惊讶。 “你们可能不知。但只要想想我毕生的经历,想想家康一生的坎坷,就会明白。家康始终在征战!数十次?百次?当然,日后还会征战。但,我的敌人却绝非妇孺。袭击手无寸铁的女人小儿,这样的征战才是我最痛恨的征战。” 一重不禁睁大眼睛,伸长脖子,老女人们也屏住了呼吸。 “那些妄图以战事为己牟利之人,便是人间之大恶。德川家康的愿望,就是让他们明白这些,断绝战乱的念头。因此,我总是比其他人能够忍耐,总是以数倍于他人的忍耐在等待。况且,我这样做也必合神佛意愿。太阁亡去之后,天下交到了我手里。我虽不得不杀妻灭子,但无论是今川、织田,还是武田……这些曾与我有缘或是战场上交过手的人,他们的血脉与亲戚,我从不曾下手。我活到高寿,带着感恩的心欲赴极乐时,却不知做错了什么,竟要再次出战。唉!此竟为何?”家康眼神呆滞,双颊沾满泪水,“你们明白吗?让我动怒的绝非神佛,亦非他人。我为不得不迎来这晚年疏忽而怒。我不会取人性命!我怎会为难右府和淀夫人?若杀掉他们,我救助今川氏真、宽谅织田常真是为了什么?我一生的执著又算得了什么?德川家康……德川家康……绝不愿与妇孺为敌!” “大人!”忽然,常高院哭着伏在地上,“大人吩咐吧!如果是我能做的……无论何事,请大人尽管吩咐。” 常高院的话还未完,青木一重就已大哭,其哀之烈,甚至令家康都为之一惊,闭口不语了。 一重的悲哭持续良久。为何会哭得如此伤悲?一重已想不明白,可愈想不明白,便愈觉莫名哀伤。他从未闻想,家康公这等人物,也有这种愚痴? 原来,大御所也始终与我们一样的心思,万物生灵都逃不脱这恶业之苦啊!这么想着,一重不禁哀绝。他非绝望,亦非愤怒,而是发自心底地悲哀。哭够之后,他拜倒在地,道:“在下有一事相求。在下也想跟几位夫人同返大坂。” 家康点了点头,“你是想把我的意思告诉秀赖?” “是。在下想,常高院定会劝右府移往大和,在下愿在旁劝说。” “哦,你真的想帮我?”家康探出身子道,“但,还要再等等。再过一两日,有乐父子就会赶来。你最好见见他们,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如此,你心中应更有数。” “有乐?” “是。究竟是何原因使得有乐弃城而走,在我见他之前,你先去见见他,好生问问。你说呢,常高院?” “是,这样最好。那么我也去准备准备,好在舅父到达之后,能够即刻动身。” 老女人们下去之后,家康又叮嘱一重:“你记着,你家主君离开大坂之后,我必令人重修大坂,不久就会派人迎接他回去。” “是。” “七手组中应有些可在右府身边担任护卫的年轻之人。一定要他们严加护卫,进入郡山城后好生反思。但,你记着,必须在将军包围大坂之前行动。剩下的交给我就是了。” 一重心领神会退出去,家康靠在扶几上,发呆良久,忽道:“我简直就是一介背叛之人,是吧,直胜?” 永井直胜不言,只是微微一笑。 治天下者必先杜绝私情,无论何时都要依法度行事。此前,家康开口闭口均如此告诫将军秀忠。可如今,他在默许将军率军不断集结于京坂的同时,又在背地里苦思救助秀赖的良策。在常人,此行必视为背叛,说得严重些,“谋叛”也不为过。 “直胜,休要泄露出去。”说话时,家康俨然一个害怕上天惩罚的老头。 第二日傍晚时分,织田有乐斋带着儿子尚长抵达名古屋,悄然进入竹腰正信宅邸,会见了青木一重。 有乐究竟会对一重说些什么?家康隐隐有些担心,但因第二日的婚礼,却无暇过问。到十三日接见有乐时,一重和老女人已从名古屋出发离去。 “在下和青木一重于十一日夜里见面。”有乐主动道,“尽管一重识文断字,却完全看不清时势,简直就是个睁眼的瞎子。” 此时,由于传令使小栗又一忠政、奥山次右卫门重成、城和泉守信茂等人都在场,有乐看出家康之征已甚是迫切,遂格外义愤填膺。 “一重看不清时势?” “是。在下告诉他莫回上方,那样只会卷入无谓的战事。他却顶撞说,既是无谓的战争,为何不去阻止?他还以为能阻得了此次战事。” 家康轻轻点头,“这么说,你是看到战争已经无可避免……才出得城来?” “正是。”有乐侧首笑道,“人只要不着急去死,都可活到天寿。战死疆场这种死法,已是不明事理。我告诉他,现在乃是太平之世,就应死在被窝里,唉,他竟一点不通。” 家康道:“一重的事暂且不提。右府怎样,他也急着要死?” “人在年轻时,总是不懂得珍贵性命啊。” “淀夫人又如何?她今年已四十有九,还算年轻。” 有乐撇起嘴,脸上现出一抹阴影,“她已疯癫。一个痴恋他人的疯子是不会幸福的,真是可悲。” 家康对有乐略有恨意,可心里仍有几分好感。信长公喜欢杀伐,有乐生就一副毒舌。二人尽管都敏锐细致,但信长公令人想起大薙刀,有乐却让人想到怀剑。 “有乐斋,你怎的就抛弃了那可悲女人?就算她已疯癫,她毕竟是个女人啊。身为舅父,她有此难,你不留反走,究是为何?” “大人太会说笑了。”有乐歪头笑了,“老夫若待在那边,只有死路一条。织田有乐斋已对生死厌倦了。大人此乃明知故问。哈哈!” “有乐斋。” “大人请讲。” “你刚才说,淀夫人乃是个痴恋他人的疯子?” “是,是这般说过。” “我想再听听。我还不甚明白。”家康认真问道。 有乐微微摇了摇头,“大人,您可越来越不厚道了。她对见过的每一个男子迷恋不已,已是个无可救药的痴情女子。” “她如此高傲,竟是痴情女子?” “她先痴情于太阁,接下来痴情于大人,现在,竟痴情于一介不可救药的蠢货!” 家康讶然。 “歧黄可医身病,佛法可医心病。她根本就已疯癫,一心只望迷恋的男子有所回报。一旦不能如愿,她即病入膏肓,纵有回春妙手,亦是回天乏术,这亦是女人的宿命。” “嗯。” “况且,由于她有痴迷男子的怪病,人若有情,她必有意。她若能和那蠢货断绝来往,有乐也不会弃她而走。可能的话,有乐定会让她与那人一刀两断,劝她和右府离开大坂。唉,她已大病,有乐也只有主动离去了。尽管是在大人面前,可有乐还是要说,决定女人命运的,仍还是男人啊。” 家康扭过脸,装若未闻。有乐的话刺得他心痛。有乐有怨,淀夫人亦有怨,但……她似确然已疯。 她若性情和顺,家康恐也不会刻意回避。她乃太阁遗孀,一旦她跟太阁在世时一样,大耍威风,必会妨碍男人行事——家康不得不这样想,他对淀夫人的确有些忌惮。这“疯子”这位太阁遗孀,却被大野治长戏耍! “罪过啊罪过!”家康眼前忽地浮现出筑山夫人的面容,他慌忙正了正坐姿,“我知了。右府呢?你觉得右府连出城的决断都没有?” 有乐眼里显出一丝悲哀,“这一点大人应已清楚。那个迷恋男人、为情所困、争风吃醋的寡妇所生的儿子,生长在只知逢迎巴结的女人堆中……”说到这里,有乐摇头不已,“遗憾的是,并非有乐弃他而走,乃是他从来都未曾指望过有乐。丰臣氏的命运,从片桐兄弟离去的那一刻起,已铁定了。” 家康非常不快,可他仍未抓住斥责有乐的机会。这信长公的兄弟果然有些眼力。若是家康,在片桐兄弟出走之前,自会主动去管教淀夫人和秀赖,家康却无法强求有乐亦如此。在丰臣氏,有乐既非家老,也非重臣,他无非一介耍弄口舌的食客…… “这么说,你认为现在能够撼动大坂的,既非秀赖,也非淀夫人,而是大野修理?此战的对象是修理?” 有乐再次讽刺地撇起嘴唇,冷笑一声,“那还不至于……战事的对手是不知深浅的修理,以及走投无路的浪人。正因不知他们会做出何等事来,有乐才逃出城来。” “有乐斋!”家康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连你自己都觉得大坂危在旦夕,无法待下去,但你却把夫人和右府弃在大坂,你好薄情。你是不是早料到会背上这个污名?” “不,”有乐淡淡道,“有乐是为了向大人禀报详情,向大人禀明浪人心思,希望大人及早制定平息骚乱的大计,故也可说,有乐乃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来。” “战争已无可避免了?” “大人已经为他们开启了避免战争的大门,可修理不但不把浪人送出来,还反咬一口。大人刚才说,此战对手是修理,真这么想,后果就严重了。大人有所不知,浪人已经变成了一群亡命之狼。”说到这里,有乐忽地睁大愤怒的眼睛。 家康一惊,那目光太像昔日的信长公了。 “若以现在这种心情出战,大人恐怕不会活着回来。为了让丰臣氏存续下去,而失去天下太平,罪莫大焉。为了向大人提这逆鳞之见,织田有乐才逞毕生之勇,赶奔至此。” 家康哑然望着有乐紧皱的眉头——本想斥责对方,却挨了人斥责。谋求丰臣氏存续,恐会失去天下太平,非大智之人不敢言此! “唔。”冢康呻吟一声,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攫住了他,“有乐斋,你大胆!” “哈哈!”有乐大笑,“有乐口不择言。大人若是震怒,尽可把我们父子的脑袋揪下来。” “哼!” “有乐也非寻常之人,此次特意从大坂城出来,在大人的眼里却只是抛弃了主君的薄情寡义之徒,与其受辱,莫如一死!活着还有何意义?” 家康脸刷地红了,“住嘴!谁说要杀你了?只是,此次战事,家康怎会任你摆布?我是斥责你大话说得太多。” “哈哈!大人的斥责,有乐从一开始就料到了。可是,那些走投无路的亡命之狼,绝不会堂堂正正沙场对垒。世上既有‘麒麟一老不如驽马’之说,又有‘追二兔者不得一兔’之前例。像大人这等沙场老将,身历百战,通晓人情也。然大人若贪这样的溢美之辞,而被饿狼撕扯,那才是世人之悲。一旦不慎,天下也要出大事。” “好一张利嘴!” “哈哈。这有如有乐临终之言,当然会将心中所想一倾而出。有乐亦是人子,也知道疼爱不肖的外甥女,关爱外甥女生下的孩子。可一旦天下大乱,莫说我的兄长信长公,就连太阁一生的功业,也都会化为泡影。权衡事情大小轻重,有取有舍,方弃城来到此地,却非只为自取其辱。” 有乐停顿下,家康脸色已由赤红变成了酱紫。 “有乐想说的都已说完。至于大人老迈而无决断云云,实是无礼之极,请大人任意发落吧。” 家康真想将其拖下去痛打一番,但他还是将怒气硬压回肚子里,“有乐……巧舌如簧啊。” “哦?” “你知就算这般说,家康也不会发怒。你都算计好了。无论是你,还是淀夫人,都是让人无可奈何的疯癫之人!” 有乐沉默,望着家康。他明白,家康亦正强忍着涌上心头的愤怒。他该说的都已说了,得尽些礼数了。 “冒犯了。”有乐轻轻垂首,“正如大人所言,有乐仗着大人抬爱,知道大人善于忍让,遂大放厥词。有乐早就箅计好了,说到这种地步,您还不至于震怒。” “你……你知我是这样?” “正因知,才有话要说。大坂城里狼群虽狠,却是乌合之众。有乐认为,他们大致分成三派,日夜吵闹不休。” “说说看。” “真田左卫门佐及木村长门守,为最是难缠的明智一派,后藤又兵卫加入了他们。另一派为修理和七手组老臣。再就是大野修理之弟治房、道犬等,这群不善思量的莽夫,却最善鼓动走投无路的野狼。他们必定认为,大人欲把右府移封至大和郡山,于是必然先袭击大和郡山,切断东军与纪州的联络,然后拉拢各地武士与将军决战。”有乐收起他一贯的讽刺,认真道。 看来,愤怒真是人生大敌啊。家康一面在心中念叨,一面热切地点头回应。 “右府的旗本不会杀出城来。他们若不待在城内,就无法安抚出城作战之人。因此,若是有人出城作战,定是真田左卫门佐。但,若京都伏见被占,战事就要拖下去。” 看到有乐认真的样子,家康忽地想笑。这一切都在他的谋划之中。可是,有乐却为此冒灭门之险赶来,真是难为他了。 “淀夫人还未完全下决心。但这不过由于修理还未决定。一旦修理决定下来,女人就会完全为男子操纵。右府亦同,迟早会把大人看成不共戴天的仇敌,豁出性命也要一战。右府若不如此,群狼就会用弓箭和火枪从他背后下毒手……” “好了。”家康抬手阻止了他,“先生所言,一一命中要害。好,必须要马上行动。来人,伺候织田大人歇息。”言罢,他重新摆出一副威严之势,既然战事已不可避免,就不能把老态显露于人前…… 有乐斋退出之后,家康靠在扶几上,绷着脸沉思起来。尽管于战术无大益,但有乐所言的大坂派阀之争和人心向背,却让人深思——原来淀夫人并不能主宰全局! 淀夫人已是年近五旬的女人,这样一个女人,在乱世男儿面前无能为力,自无可厚非。若母亲如此软弱,秀赖迟早会如有乐所言,陷进深渊。但解救之途究竟在何处? 所有恶果,冢康不是没有想过。为了防止最坏的结果出现,他早就命柳生又右卫门把奥原信十郎丰政安插到了大坂。但经过了去岁冬役的议和,信十郎还会如从前那般,保持着高度警惕和紧张吗? “柳生又右卫门现在何处?”家康问仍留在身旁的传令使小栗忠政道。 忠政当即答道:“在将军身边,正在为出兵准备。” “他既担负着保护将军的重任,定无法来了。” “若有要事……” “又一,现在大坂城内的关键人物是修理。” “他?” “是他。”家康目光锐利,点头道,“要救淀夫人和右府,最好的办法便是说服修理。” “大人要说服大野修理?” “正是。修理优柔寡断,我要让他作好准备,一定要把右府和夫人救出来,无论发生何事,也要保全他们母子性命。” 小栗忠政眨眨眼睛,深感纳闷。大野治长既非关东的盟友,也非关东的家臣,他现在乃是敌人的总帅。家康竟要说服这样一个对手。他自吃惊不小。 “小人不解,大野修理应该是我们的敌人。” “既非敌人也非盟友!”家康高声道,“我是德川家康。听着,德川家康下命令,岂能有顾虑?究竟谁去合适呢?”他认真地思量起来,忽然一拍膝盖,“好,就是阿小——又一,你赶紧去一趟京都,找个人,谁都行,把他弄进城内与阿小取得联络。让阿小告诉修理,这是德川家康的严令。”小栗又一当日就从名古屋出发,赶奔京都。 家康从名古屋出发定于十五日。十三日与浅野幸长之女完婚的义直紧跟在父亲身后,率领军队出发。 战机已经成熟。稍有疏忽,二条城、伏见、淀城等就会落入敌手。 十四日,家康向土佐的山内忠义和因幡鹿野的龟井兹矩发出了早早出征的命令,自己则按原计于次日从名古屋出发。 当夜宿于桑名,第二日刚到龟山,所司代板仓胜重就飞马驰来。 “修理终于下决心分掉了军饷。”胜重恨恨道,“若是在缔结和议的时候,把那些钱分掉,浪人或许早就离城而丢了,岂有此理。” 家康转问:“怎的,事到如今,还无人揣着钱走掉?” “无。怕是担心有人逃散,修理还组建了督战队。” “督战队?” “因此,即便是青木一重和老女人返回大坂,估计也进不了城。” “哦?” “每人都有与关东私通的嫌疑。目下这类传言满城皆是:织田常真和有乐斋已私通了关东,去岁战时所有参与议和之人都有嫌疑,他们都是关东同党……” 家康不为所动,“嘿,淀夫人也想决战了?” “是。她似已发疯,大嚷被大人欺诳,咽不下这口气云云。” 家康忽然想起有乐之言,摇头不已。又一个筑山!很难相信世间会有鬼魂,但仿佛被鬼魂附体般肆意妄为之人,却绵绵不绝。他们欲爱不能,欲恨不行,爱憎纠缠,在癫狂中轮回…… “辛苦了。看来战事不能免。赶紧回去,告诉他们,在我到达之前不可开战。” 十七日抵达水口。十八日,家康进入了本以为今生不会再见到的二条城。 进城之后,家康先是询问出迎的小栗忠政与阿小是否联络上。得知已联络,他松了一口气,静静等待着将军秀忠…… 第二十九章 庶民阻战事 当本阿弥光悦带着茶屋的两名伙计来到大坂之时,大坂已陷入了无法收拾的混乱境地。 百姓已经预感到即将发生战乱,城下几乎空了,从天王寺口到八町目口,坚固的栅栏筑了好几重,想要进城,简直难比登天。 光悦并未立即放弃,他拜访了淀屋,又走访了尼崎屋,努力设法进城,以确认秀赖母子的意愿究竟如何。大坂富商只叹为时已晚,意见一致。“四月初五,右大臣巡视城外。若是在此之前,或许还有议和可能,既已到了这种地步,为了面子,他恐也不会接受议和了。”淀屋的孙子道,他约有两万石米和杂谷被征,自己正准备撤往堺港。 天下皆以为,丰臣氏断难有胜机。由于那些走投无路的浪人的叫嚣,大坂必会变为焦土,世人早就看透了。 “实际上,我们正在暗中商量着战后事宜呢。”淀屋的主人说。如此一来,那些大坂宿老也无法再以“太阁大人商家”的身份行事了。城主当然会改换,大家经常聚到一起商量,战后究竟应让大坂复兴为何样。那些曾与秀吉公有过深厚渊源的人,此时就先请避让,把因经营朱印船而与家康公和所司代板仓胜重交情笃厚的尼崎屋又右卫门立为会长,再把为关东做事的瓦屋的寺岛藤右卫门、大工头山村兴助等推举为总管,欲将大坂复兴为从近畿到西国首屈一指的繁华之都。 “顺便想请老先生也助一臂之力。”他们说。 光悦无奈。无论遇到什么不测风云,他们还是想顽强求存,这就是商家的执著。虽然不能说他们的看法不对,但未免太精于算计了。 “时世就是如此。”他们说,“太阁大人平定天下,满足了商家之愿。现今竟有人喜欢战乱,战乱乃是商家大敌啊。” 此言不虚,但除却战事生意,世间总还有人情……于是,光悦告诉他们,现在还有可以拯救丰臣氏的办法。“大御所和将军已经西上。他们一旦在京都汇合,丰臣必亡。可在此之前,你们难道就不想出最后一份力?” 听他这么说,众人不屑地摇了摇头,一笑置之。他们已然完全放弃,正埋首于下一个构想…… “老先生,您不知右大臣巡视城外时的样子?”淀屋和尼崎屋齐声道。 四月初五到城外巡视时,秀赖的眼神已不同寻常。其前卫由后藤右兵卫和木村重成所领,津川亲持马印,后面则跟着郡良列和毛利胜永。毛利胜永手捧秀赖的头盔,似在监视主人。左右乃是衣着华丽的明石守重、长因兴秋、毛利元隆、木村重宗、藤挂定方、三浦义世、生驹正纯、真田大助、黑川贞胤、伊木远雄诸将,后面则跟着长曾我部盛亲和真田幸村,殿后的则为大野治长属下。七手组留下来固守四方城门,大野治长则留在本城。可以说,乃是倾巢而出,向百姓大展威严。华丽气派的军列出了正门,穿过阿倍野,来到住吉,回去时登上了家康公曾经扎下大营的茶磨山,马印在春日的和风中迎风招展;然后,又从天王寺到达平野,通过秀忠公曾扎阵的冈山,黄昏时分才回城。 “看来,终是下决断了。这让我想起了太阁大人在世诸事。” 可是,听说全军回城当夜就大摆豪宴。从第二日黎明时分起,大街上就挤满了逃难的百姓。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避免马蹄的蹂躏,无法躲过战火了。 “看样子,他们要血战到底了。” “哎呀,这到底是在做甚?” “连关原合战时都未变成战场的大坂城,终要被浪人毁掉了。” 大坂诸人表面的威风无法赢得庶民的拥戴。商家们一面匆忙为逃难作准备,一面紧张地为将来筹划。他们得知领主既无法避免战乱,又无力维持秩序,只能进行可悲的自卫。 无论在谁眼里,这都是一场毫无胜机的战事,因此众人自然无法对铁了心据城一战的领主心服,对已故太阁的崇拜亦在此时完全崩塌。民间遂开始议论,大御所似欲将大坂烧成一片焦土。议论的结果,乃是待战事结束,天下太平,大坂将不仅是军事要塞,还是钱财聚集之地。 “大御所当然想在这里赚钱。”一旦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谁还管得了秀赖母子的死活! 秀赖若愿意主动移至郡山,保得大坂的繁荣,民众宁愿献上自己的血汗钱,为他造一座新城。可秀赖不明事理,不知天高地厚,示威未起到作用,反倒遭人厌恨——他的举动乃是对民心的挑衅…… 但即便如此,光悦仍未放弃。他坚信,救助秀赖乃是家康的本愿。他亦知,造成这种不幸,并非秀赖所愿。他若袖手旁观,世间就不会阳光灿烂。 光悦决定到堺港造访现已成为茶屋夫人的阿蜜;与她商议欲一见秀赖。但阿蜜已与秀赖全无瓜葛,她现在正欲疏远大坂,努力忘掉留在千姬身边的孩子。她对光悦道:“去找修理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看看有无办法。” 米村权右卫门常到堺港打探消息,故与光悦相熟,而且看在阿蜜的面子上,若提出见秀赖,或许能够进城。光悦决定一试。 四月二十,家康已进入二条城两日,但四处奔走的光悦对此并不知情。他到了堺港的大和桥,发现河口已完全被关东的水军挤满。向井忠胜、九鬼守隆、小滨光隆等把驶向大坂的船只全部截住,对所载货物进行严格检查。没收的大米、大豆、兵器之类,已经堆积如山,天地间一片腾腾杀气。 由于光悦和小滨光隆有过一面之缘,总算得到允许,乘上了佃岛村的渔船。当他站在戒备森严的大坂正门前时,已是薄暮时分。 “在下乃是京都的刀剑师,欲拜见大野修理大人的家臣米村权右卫门……” 话未说完,已有人认出他来,“是本阿弥老先生,有何贵干?” “麻烦通禀,就说茶屋夫人捎来口信。” “茶屋?”那人顿时睁大眼睛,然后消失于栅门里。茶屋与德川的渊源,几已是天下尽知。那人很久都没出来。 等了许久,光悦才得到一个意外的回复:“米村大人外出了,修理大人要亲自接见本阿弥先生。” 看来通报人一听“茶屋”二字,直接把光悦来访一事禀报与治长了。对于光悦来说,这正求之不得。他一边回忆着进攻小田原时,到阵中访问利休居士时的情景,一边钻过戒备森严的栅门。好不容易到了治长府门前,他不觉舒了一口气。 门外,身穿便服的侍卫早就候在那里,“小人带您去见大人。”此前的腾腾杀气仿佛蒸发了一般,里面一片静谧,拐过几段走廊,方见到治长的身影。 “咦?”光悦站在入口处,纳闷起来。治长面前坐有一名年轻女子,姿势甚是粗野。 “哦,是光悦,这边请。”治长热络道。 “大人方便吗?” “这位女子乃是少夫人身边的刑部卿局。老先生大概也知道,就是少夫人嫁过来时,从关东精心挑选出来的贴身侍女阿小。” “哦,就是当年的……”光悦不禁为时光流逝大发感慨,“是啊,连我都添了白发。” 可治长并不接话,而是道:“我正被刑部骂得手足无措呢。先生当助我一臂之力。” “大人有事求她?” “是啊。真是伤透脑筋。”治长悄悄看了看四周。敞亮的庭院里只开着三两株杜鹃花,附近别无旁人。光悦这才发现,治长脸色黯淡。 “您大概也听到些外面的议论了。一切都失去控制,元凶竟是我的两个兄弟——治房和道犬都变成了抽打我的鞭子……” “到底是何事?” “唉,就连我也毫无退路了。大御所对这些亦一清二楚,让刑部来传话。” “大御所传话?” “正是。大御所命令我,就算战争无可避免,城池陷落,也要保全了右府、淀夫人和少夫人性命。” “这……便是通过这位传话?” 治长使劲点点头,再次悄悄环顾四周,“可是,现在已无法把我的回复禀报大御所,她才对我大加责备。” 光悦这才发现,年轻的刑部卿局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怀剑。饶是他头脑机敏,可真正明白大野治长的一番话,还是花了些时辰。家康为何要让阿小传达这样的俞令?阿小究竟是被治长的回答激怒而要行刺,还是要自尽?她的脸色和眼神都不寻常,充满杀气。更令人惊奇的是,治长却对这杀气毫不畏惧,这反倒更令人生疑。 思虑良久,光悦似终有所领悟,道,“那么,由我把你的回复带回二条城不就行了?” “多谢多谢。”治长意外地露出了平静的微笑,舒了口气。接着,他转向刑部卿局,“刑部,你都听见了吧,回复的事就托给本阿弥先生了。你当无异议了吧。” 但刑部卿局仍似颇为紧张。治长不再睬她,转向光悦道:“大御所对我的行事,定恨之入骨。” “修理大人的意思……” “大御所深知治长无意惊扰天下,否则,关原合战后就不会早早把我放回了。” “诚然。” “可是,治长如今却沦落到了不得不背叛大御所的地步,这都是器量不足的缘故。” 本阿弥光悦不由有些吃惊,他实未想到如此令人钦佩的感怀,居然会出自大野治长之口。 “先生,这下可苦了治长。既要顾及关东颜面,又要保全丰臣氏的安泰和面子。唉,刚才收到几个女人和青木一重的书函。” “女人?您指常高院她们?” “是。她们让我立刻陪伴右府移至大和的郡山。这样,大御所自会把一切责任都揽下来,重修大坂城,争取让右府在两三年内重返大坂。” “那……修理大人信吗?” “先生,我信。我自认为还是了解大御所的,可是已经迟了!” “迟了?” “郡山已经被大火变成战场。就是舍弟指使人干的!”说到这里,治长现出自嘲之态,“作为补偿,我答应大御所,绝不会为难右府。我已想好了,无论如何也会保全淀夫人母子和少夫人性命,我独自留在此处,以尽义理。我只希望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大御所。” 本阿弥光悦呆住。正如治长所言,大和的郡山若真的变成了战场,只怕回天乏木了。就算秀赖母子答应退出大坂城,可他们能去何处?一旦脱离了根本,枯枝败叶顷刻间就会化为腐土。这些手握重柄之人似还无商家目光长远。治长还说要对大御所尽义理,尽什么义理? “放心。”光悦目光灼灼盯着治长,“即使见不到大御所,鄙人也会向所司代桌报,说大人确已答应救三人。” “那就拜托先生了。” “不过,大人说,要对大御所尽义理?” “是,我是这么说过。” “大人是想与城同归于尽?” 治长的神情变得严峻,平静地摇了摇头,“人迟早有一死,治长仅想以死来尽义理。” “大人的意思……” “只是想把妨碍太平的东西全都带上路。”言罢,治长暗暗扫了四周一眼。 “哦,原来如此。” “先生,城内既有义愤的洋教徒,又有莽撞的舍弟。比起这些,走投无路的浪人们才是太平的最大障碍,大野治长只想把这一切都背在一人肩上带走。” 光悦低吟一声,移开视线。治长未撒谎!他一脸土色,那是决死之相,是一种让人不忍正视的死气。若他在半年前生出这等决断,怎会有今日之悲?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唉!光悦已无甚可问的了。就算战事出现波折,最终也会如治长所言,太平必会扎根。 “这么说,这也是在下最后一次见到这座熟识的城池了?” “不必担心,大坂城会通过大御所或将军之手重建。” “修理大人,光悦一直幸得抬爱,此次也好不容易来一趟,故鄙人想与夫人说两句,不知可得允准?” “见夫人?” “是。这一别……不,也称不上一别。可是,今后恐怕不易在此城拜见了。故,鄙人想在太阁大人筑建的城里见见夫人。” 光悦也颇为伤怀。家康说要保全他们,治长也说誓死救得主君,但不知为何,光悦总想在太阁亲自让人描绘的隅扇图前,亲眼见见淀夫人。 治长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寻思片刻,抬眼看了看刑部卿局。刑部卿局松开了怀剑,瘫软在地。 治长道:“还是罢了吧。” “怎的了?” 治长又看看刑部卿局,叹了口气,“人会因意气露出鬼相,唉,这一切都是治长的罪孽,是治长把夫人变成了一个厉鬼。” “厉鬼?” “唉!先前治长愚鲁,说句不敬之言,先前治长眼中的大御所实是老奸巨猾之人。不只大御所,就连把爱女嫁过来、让大坂安心的将军夫人也是居心叵测。治长的这种恶念已经深深影响到夫人。先生想见她,我明白,但我以为,还是不见……为好。” 光悦慌忙倒身施礼,“明白了。” “唉。” “这个世间,就连男人都会觉得迷惘,唉,就算夫人变成了那样,也当敬她三分。罢了,正如大人所言,不见也罢。” “唉!您也辛苦,请把您亲眼所见禀告大御所就是了。” “明白。” “刑部卿局,少夫人还有什么吩咐的?” 刑部卿局抬起头来,“请让京都的几位夫人早日回来。”她的声音甚是热切,“夫人把先前那个特意从右府身边支开的伊势女人叫了回来,让她服侍右府,又说少夫人乃是心爱的外甥女,把她留在身边,半步也不让离开。这样下去,少夫人一定吃不消,故请几位出使的夫人早些回来。” 光悦吃惊地望着治长,治长却忙移开视线。所谓伊势的女人,必是指生下国松丸的那个女人。光悦听说,此女乃伊势武士成田和重之女,名唤阿米。把那个女人召回来,说明淀夫人已经铁了心,不再让千姬接近秀赖了。 光悦明白,淀夫人把千姬留在自己身边,既是监视,又要折磨。想到这里,他浑身发冷。一个多时辰后,光悦再次钻过戒备森严的栅门,到了城外。人虽出来,却无法立刻举步离开。半年前还灌满了水的护城河被挖得乱七八糟,形成一道斜坡。高耸的天守阁依然睨视四方,但已失去让万民信赖的庄重和威严。光悦不禁暗想,太阁业已走错,不能正本,焉能清源? 回望天守阁,光悦心冷如冰。不幸的淀夫人把可怜的外甥女硬拉到自己身边,整日折磨,实在可叹。淀夫人可悲,千姬更是无比悲苦。治长把在这迷惘世上挣扎之人称为厉鬼,还说,让淀夫人堕落成厉鬼的就是他自己,光悦已对他生出不忍之心。 回头仰视城池,将《法华经》奉为圭臬的光悦,又觉得一切都那般无谓。仇恨究竟为何物?若不将它连根拔起,必将招致更大的不幸,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治长所言不虚,然其言何益? 光悦向地上啐了口唾沫,开步走了。治长说为了对大御所尽义理,要把妨碍太平的障碍全都背上路,完全是弥天大谎!治长最终还是惧怕家康,虽是害怕,却仍割舍不下野心和反抗,终把他自己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困境。 当夜,光悦宿在了淀屋,第二日晨欲寻船返回京都,但哪里去找到船,街市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寻到傍晚,光悦终于找到一匹马,方得从陆路赶奔京都。 但陆路更加险恶,处处被拦下,遭盘问,仅到鸟羽,就花了两日。直到四月二十二,他才到京中,结果发现京都及其周边已挤满了军队。 四月二十一,秀忠已抵达伏见,二十二日进二条城,与家康作最后的商议。 除伊达政宗、黑田长政、加藤嘉明、前田利常、上杉景胜、池田利隆等各率兵马,京极高知、京极忠高、有马丰氏、堀忠政等人也陆续赶到。 在如潮的军士中,光悦急急赶路。他要面见家康,把所有事情告诉他,应还可阻止战争。他发疯似的狂奔着…… 第三十章 前夜决断 庆长二十年四月二十一,二条城迎来将军德川秀忠,上下忙作一团。秀忠携本多正信和土井利胜进城,提议与父亲会面之后立刻召集众人议事。 德川家康已无任何理由阻止战事。十八日进城之后,得到的都是令人震怒的消息,开战已不可避免。如此一来,家康也必须调整忧态,他须将自己还原为谋略天下第一的虎将,而非仁慈的菩萨。 “不等了。立刻召开军事会议。还应再添一人,加上上野介,合共五人。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柳生又右卫门负责警戒。”家康吩咐道。 土井利胜心领神会,速请本多正纯到来,将闲杂人都驱赶开去。 恰在此时,本阿弥光悦赶到城里,见了所司代板仓胜重。此时胜重正忙着应酬已进京的诸大名和前来问安的公卿。家康正在议事,无法面见,光悦只得简单把大野治长并无战意的事转达与胜重。其实,就算他见到家康也已无用,箭在弦上,怎能不发? 闲杂人退下之后,家康顿时如换了一个人,满脸生气,对秀忠道:“于今形势紧迫,放在第一位的必是大义名分。将军想必很清楚了?” 秀忠回道:“不消说,此乃对龟缩于大坂城内的谋叛之人进行的征伐,是身为征夷大将军必须进行的平乱之战。” “嗯。利胜,你说说。” “正如将军所言,稍有怠慢,便是渎职。故在下也以为应尽早乎定,早日拯救黎民百姓脱离苦海。” “佐渡,你说呢?”家康询问眼角布满皱纹、似睡非睡的本多正信。 “这……”正信一惊,忙睁眼道,“老夫还是些有担心。” “担心?” “大战之中,万一宫中插手,该如何是好?” “宫中……” “斯时是接受裁断还是拒绝,并不容易。老夫以为,此次征讨的都是些走投无路之人,并非易事。万一他们向朝廷提出躬请圣断……似总有些公卿喜欢生事,我们必须充分思量。” 家康嘴角浮出微笑,“不错,考虑周到。将军,想必这些都安排好了?” 秀忠立刻答道:“此事,孩儿有一请求!”他少有地愤慨。 “哦?你有何请求?”家康脸上再次浮出微笑,直起上身,“说吧!” “此次战争,秀忠并不想朝廷置喙。” “唔?” “如今所有政事都已委托我关东,即使我们陷入苦战,也不会乞求朝廷调解,那么做是逃避责任,是无法抹掉的耻辱。” “哦。” “此次是斩断乱世之根,亦是让天下万世太平的关键。若不斩断祸根就草草收兵,定会留下无穷后患。因而,秀忠想把此战作为终结之战。” “身为将军,这是理所当然的气魄。我对此无异议,应是结束乱世的时了。” “因此,请父亲在这一两日之内召集众公卿,通告他们,即使大坂城有人向宫中提出仲裁,但由于以上原因,请他们一概回绝。拜托父亲。” 家康使劲点着头,一种寂寥之感忽然涌上心头。看来,正信和秀忠早已有过商量。秀忠的强硬意见听起来理所当然,就连最后的叮嘱也都甚是顺耳,家康觉得自己当真老了。 “是啊,就算丰臣氏不去乞求,公家也厌恨战事,我们这也是为朝廷尽忠。为防止宫中插手,我先嘱咐妥当。”象康郑重地道,“大义名分已经明了,接下来是如何开战,先听听将军的意见吧。” 秀忠先是恭敬地施了一礼,然后行云流水般回道:“本月二十六,人马均会悉数到达。各部抵达之后,立刻包围大坂,发起总攻,力求在本月解决战事。” 家康不再微笑,他微微摇了摇头。 本多正信斜了家康一眼,道:“请恕老夫多嘴。” “说吧。” “尽管将军为总大将,一旦开战,一切还得仰仗大御所。别的不说,独独这开战的时机,一定要依大御所的吩咐,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家康只能苦笑:这个老东西,还给我戴高帽呢。 “这一点我倒疏漏了,就依佐渡所言。”秀忠立刻附和道,“恕孩儿鲁莽,一切全听父亲示下。” “佐渡,”家康面露苦涩,“你和将军可真是心有灵犀啊。” “大人过奖了。”正信尴尬一笑。 “不。正因如此,我才能安心让将军指挥啊。不过,在月内就想把事情解决,我看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佐渡刚才也说,此次敌人乃是背水一战。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你鲁莽地冲上去,反倒会遭到迎头痛击。重要的是,要把一切准备妥当,让人马略作休整,沉着应对。” 秀忠不语,他更担心进京士众生出懈怠。这种担心绝非毫无道理。士众长途跋涉进京,一旦歇息下来,大将倒罢了,那些走卒民夫恐会被京都的繁华诱惑,招致意外的乱事,这种先例数不胜数。 “我有话要说。”开口的是土井利胜,“在围城之前,断不能让士众松懈,否则,反倒会觉疲惫。” “说得好。”家康应道,“敌方的真田、后藤等人都是英勇善战之人,他们定会以为我们必先包围城池,所以,我们不妨来个反其道而行之。” “……” “当然,我说的这些不过是传闻。有人说,待关东全军抵达,家康和将军定会出二条、伏见。我们一旦出去,他们就立刻袭击京都,四处纵火,包围皇宫。哼,待我们返回京都,他们便前后夹击。一旦对崎,我们就会无奈地请朝廷出面说和。因此,我们应按兵不动,先挫挫对方锐气才是。” “是。” “如此一来,敌人忍耐不住,就可能出城。一旦打起野战,习惯了长途奔袭的军队和躲在城里疏于训练的士众,差别自然就显出来了。当然,这一切要等全军到达之后再决定。佐渡意下如何?” 正说着,家康忽地想起尚等在二条城里的青木一重和几个老女人。若有可能,当再见他们一面。念刚及起,家康不禁又感到一丝愧意,这许是老人的愚痴吧。 本多正信低头沉思良久,令人意外地回道:“其实,老夫并不想阻止大人。” “什么?”家康把手搭在耳后,“我刚才说得很是清楚,待大军全部到达之后,再作决断不迟。” 本多正信微微摇了摇头,“过了七十,老夫才终明白了大人的心事。大……人担心的,是怕有负已故太阁大人。”本多正信一语中的。家康睁大眼,默然。 正信略微向秀忠的方向转了转身子,继续道:“大御所大人定是想等右大臣母子回心转意。长年服侍大人,正信终于明白,大人的敌人从来就不是实实在在的对手,而是藏在内心的义与不义。眼下的事情,依着大人心思就是了。不过,由于这次战事出乎大人意料,所以,大人尽了最后的诚意之后,就把剩下的一切全交给老夫去处置吧。” “把一切都交给你?”秀忠也被正信弄糊涂了。 “是。”正信高声道,“明知这非一场出乎大人本意的战争,但最终还是发展到不讨伐大坂,就无法平定天下的地步。恕老夫自作聪明,关于避免战乱的手段,实际上,正信心中颇为清楚。明知其恶却不出手,而是任其胡来。之所以这般做,是因为大人乃稀世之人,乃旷世奇人。凡人就该像凡人那般,在浅薄之处分清正邪。否则,就无法给后人留下教训……” 家康抬手打断了他,“好了,佐渡!” “是。” “我全明白了,原来你就是这样辅佐将军的。” “辜负了大人的信任,抱歉得很。” “好。既然你已想到了这一步,我也无法一意孤行了。不错,我确是有些割舍不下……已用不着再客套了,待大军一到,就杀过去。” “恐有不妥。”正信以郑重的语气驳道,“如此一来,就会陷将军于不孝。应再次把大人的真心传达与大坂,之后再决定是否开战。否则,这场战事当真会沦为早有预谋。” 听到正信坚定的断言,家康闭目沉思起来。虽遭反驳,但他内心却有说不出的快意:正信老家伙,要替我做挡箭的靶子呢:后世定有人指责,说这是一场德川家康讨伐太阁遗孤的战争。我内心深处确很担心,唯正信完全看透,欲做替罪羊。我有一个好家臣……议事时最忌讳伤感,可家康还是禁不住热泪盈眶。 家康慨然道:“你的意思,是照我的想法行事……将军也无异议吗?” “无异议。” “好,好!上野介大人,现在讨论布阵,把地图拿来。”家康觉得欠正信和将军的人情,故未提到千姬。 此时,大野治房和道犬的人已窜到郡山,正四处纵火,家康还全然不知。 众人展开地图,讨论了一阵。既然要打野战,纪州口和奈良就可能成为战场,还要防止有人去堺港纵火。众人还甚是关心战后的大坂如何重建。讨论的结果,是把堺港作为大坂的出口,与海外联结。大坂城内居住数十万人,使其拱卫皇都。这种想法比秀吉公更进一步,终把大坂变成了巨大的商埠,和大坂商家的先见不谋而和。 但复兴大任由谁担负?家康主张让孙子松平忠明担任,秀忠则力推六弟忠辉。“忠辉不合适。”家康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忠辉曾想得到大坂城,此时还仅是在选择承担复兴重任的城代,并未考虑永驻城主之事。然而,家康无意间的这句“忠辉不合适”却在后来掀起了万丈波澜…… 密谈持续了两个多时辰。 待秀忠返回伏见城,家康立刻命正纯把大坂的老女人们和青木一重叫到面前。在得到秀忠和正信的同意之后,家康想把最后的使者派往大坂,同时也让使者把老女人们送回去。使者选定两人,一是高木正次,为秀忠的使者,另一人乃是小栗忠政,为家康的使者。 不知将发生何事的老女人们再次被叫到家康面前,人人脸色苍白。常高院还好,大藏局和二位局已是作好赴死的准备。 一看见老女人们,家康就禁不住想落泪:生于比乱世,女人真是可怜啊! “常高院,”家康看看显得还有些生气的京极遗孀,“你都看到了,战事已无可避免。饶是如此,我仍未放弃希望。幸好你们和一重还留在这里。我想把你们送回大坂,做一次家康的使者,劝说右府和夫人接受议和。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甚好。”常高院立刻道,“一旦交战,就连犬子也必须参战……” 青木一重向前膝行一步,打断了她:“常高院,好了。青木一重已经回不去了。” “何出此言?” “在下想起了片桐市正大人。想发起战事的并非大御所,也非将军,而是大坂。他们怎能听得进去?无论我们如何费尽口舌,怕都没用了。” “大人不妨就留在此处,我们女人再……” 见常高院情绪激昂,家康抬手阻止了她:“一重。” “大人。” “这么说,你不愿为家康传口信了?” “唉!大坂已无意听取意见,否则有乐斋父子也不会出城。先前的片桐市正父子亦是如此……在下现在才豁然开朗。” 家康低吟一声,看来一重已经认定,回去必无善终,他已退缩了。“那一重就留下来吧。但家康仍不放弃,你们几位愿不愿回大坂?” “愿意。”大藏局第一个答道,“奴婢想回到淀夫人身边。” “那么,你们愿意把我的意思转与秀赖母子?” “自不必说。” “好。就请诸位把我的口信好生记在心里:由于城中将士再度召集浪人,违背誓约,我父子才不得不出兵征伐。若如以前所述,右府移至郡山,解散所有浪人,再过四五年……不,一旦天下安定,顶多七年……我定会负责把大坂城重新筑好,让右府返回……即使我死了,也会让将军履行诺言。听清了吗?可明白了?”家康像教导孩子一样叮嘱道。 大藏局苍白的脸恢复了血色。家康要让她回去,这为她燃起了一盏希望的灯。常高院则更加急切地探出身子,“是……城中的将士再度召集浪人,违背誓约?” “是。”家康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父子才不得不出兵,明白吗?征夷大将军的职责,便是无论何处发生乱事,都必须予以平定;纵然备有千军万马,也要誓死征伐。纵然是我的亲生儿子、孙子,我也会断然征伐。这次的敌人既非右府,亦非淀夫人。淀夫人和右府若是敌人,我就不会如此斟酌。就因为想到这责任,七十四岁的德川家康才抱着必死之心,重上战场!” “是……迫不得已……解散浪人……移至郡山……” “唉!不过七年……七年之内,太平就会扎根于天下。为了杜绝战争,我早已想好了对策。刚此,只要他们在此期间能够反省,就算德川家康死去了,也会留下遗言,让将军迎秀赖重返大坂。将军乃诚实忠孝之人,只要我这个做父亲的吩咐,他绝不会违背……”说着说着,家康伤感起来,声音哽咽,泪水模糊了双眼,“听着,我从不愿让你们这样的弱女子在战争中失去夫君和儿子,我一直想缔造一个太平之世,我一生都在努力。你们明白吗?我祖母音容犹在,母亲笑貌依稀……还有妻儿的面容,终无法从眼前抹去……只要太平能扎根,为何非要拘泥于一城一池?我一定会重挖壮观的护城河,在里边贮满清水。你们一定要把这些道理说给他们。至于书函,我会让送你们回去的使者带去,希望你们仔细把家康的真心告诉他们母子……” 家康忘情地说着,当他忽然回过神时,才发现老女人们正纷纷以袖口擦拭眼角。看来,她们都明白我了——想到这里,家康也落下泪来。同战事的悲苦相比,人的隐忍又算得了什么?但世人却常常忘记这个,变得固执。如不努力驱走愚执,人世就是修罗! “完全明白。我们会把大人的真心原原本本转与右府和夫人。”大藏局呜咽着说道,二位局则放声痛哭。 二十四日晨,女人们从二条城出发。本多正纯来禀报此事时,家康正与前来请安的藤堂高虎说话。也不知高虎对此如何想,只听他道:“大人的深谋远虑,总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坂的兵力再多,终无主政大名啊。因而,拖延愈久,就愈是有利。总之,关东胜券在握,万不可因急而招败。在下只知战阵杀伐,却从未想过让女人帮忙。啊呀,真是佩服之至。” 家康沉下脸,责备道:“在你眼里,这也算是谋略?” “是。真是常人想不到的谋略。如此一来,大坂必会阵脚大乱。主战派必会越发激愤,说不定还会主动杀出来。他们一出,就上钩了,我们必胜无疑。” 旁边的正纯也点头不已。 家康则扭过头,叹了口气。其实,他并不认为女人们的劝说会奏效。他先前总是以为正信和高虎能够明白他的心意。实际上,正信真已看穿了家康的执著,现正做着“替罪羊”呢,可高虎……但仔细想想,正信和高虎不都一样?二人都是明白人,其智非凡夫可及。家康不禁疑惑起来,我是不是已老糊涂了,才只想尽量去安慰别人,才要努力尽人情? “你把家康看成一个如此了不起的谋士?” “是。如此深谋远虑,真是旷古未闻。” “我啊,”家康叹道,“只是个老糊涂。只是因为仗打得多了,对战仗多少知些,一个老糊涂而已。” “领教了。是言在下会铭记于心。”藤堂高虎愈发认真,愈发感动起来,“大人品格高入缥缈,策谋深似大海,均非常人所能想象。” 家康面带不快,沉默。此非谋略,而是真心,你们怎的就不明白?女人们滴落在二条城的榻榻来上的眼泪,乃是这世上最纯洁、最清美之物。难道我也老了,变得跟女人一样了? 得知女人们已向大坂回返,秀忠再次向二条城派出了使者。此次为土井利胜和本多重信二人。“军队部署,我们带来了将军的初案,请大人定夺。”利胜已经对老女人们不抱任何期待了,他的意思分明是:按照原计划,二十六日全军到达,家康父子二人至迟应于二十八日率全军出动。 事已至此,无论家康内心怎么想,也不便反对了,“好吧。将军是怎么安排的?” “纪州口的先遣为浅野大人,大和口的先遣为伊达大人,主力则从京都官道沿高野官道进发。如何?” 说完,土井利胜让本多重信把填满了人名的地图取出,在家康面前展开。家康缓缓戴上花镜,仔细察看。仗不可避免,老女人们或许会进入城内,使者恐会直接被赶回来。粗粗一算,老女人们回到大坂的时候,就是开战的时刻。秀忠似早就算好了,已作好了开战准备。 “这么说,从大和口绕到奈良,从郡山越过山岭的先遣队,乃是伊达?” “是。伊达父子麾下有老练的片仓重纲,人马也有一万多,若令其为先锋,再让统御着村上义明和沟口宣胜的越后上总大人(松平忠辉)接应,自是万无一失……” 听了这些,家康轻轻摇了摇头,“恐是未必。” “啊?” “如此关键的地方,必须用谱代大将。大和口的先遣部队最好由水野胜成统领,让胜成指挥精挑细选的大和军突击……这样做反而更有力,伤亡也少。”说着,家康透过镜片,用可怕的目光打量了利胜一眼,“听着,一旦我军溃败,奈良必遭焚烧,那才会成为千古笑柄。若是把奈良的诸寺院都烧掉,就要坏事。” 利胜有些不服,年迈的家康公似把佛心带到战场上来了。“启禀大人,对此,将军也不是未考虑过。” “是要让胜成为先锋?” “是。但却被胜成推辞了。他辞道,身份卑微,指挥不了令人头痛的大和军。万一有人不服从命令,招致失利,实在担当不起……” “坚决推辞?”家康的脸色顿时变了,“把胜成给传来!如此没有出息,怎能指挥千军万马?立刻叫来!”语气之厉,让利胜都为之惶恐。 利胜大惊,立刻命人前去传叫水野胜成。趁这个空隙,家康拿起笔来,从名单上一一挑出些人来:堀直寄、桑山直晴、本多利长、桑山一直、松仓重正、丹羽氏信、奥田忠次、神保相茂、别所孙次郎、秋山右近、藤堂嘉以、山因景以、多贺常长、村越三十郎。挑完,家康把名单塞给利胜,道:“他们共有多少人?” “大约五千五百。” “差不多。若令他指挥这些人,应可胜任。”此时,水野胜成一脸紧张走进来。 家康道:“想必你不会忘了水野氏的血统吧?” “是。” “你乃我舅父之后。水野氏既有谋略,勇武亦决不逊于他人。” “是。” “这些人马再加上你自己的人,差不多有六千。你率领他们,去守大和口。” “这……”由于胜成已经拒绝了秀忠的安排,此刻他拼命推辞,“担任先遣,乃是武士的莫大荣誉,可是这个担子太重,胜成恐承担不起。绝非在下懦弱。去岁,大和诸将连藤堂大人的命令都不服从。在下身份卑微,一旦指挥不动他们,怕误了大事。” “胜成,你好生看看这名单。我把堀和丹羽都交给你,你还敢说担任不了先锋?” “在下不敢……” “既如此,就应示下来,只管放手去做。先锋由你指挥,第二队为本多忠政,第三队则由松平忠明率领。伊达的人马为第四队,其后为松平忠辉,这是家康的命令,不得违背!”大声斥责完,家康又放低了声音,“胜成。” “在。” “名单上的人归你指挥,若有人违背命令,家康准你先斩后奏,这是家康的严命。打仗就需要这等决断。记住了!” 一旁的利胜闻言,不禁颤抖起来。家康定是想斩断心中的迷惘,才说出这严厉之言,不过,这确是初上战场之人必须迈过的一道恶业的门槛。看来,家康终是未老。利胜舒了一口气。 家康继续说道:“休要骚扰百姓。另,不许毁了奈良的寺院。” “属下明白。”水野胜成知道无法推辞。“若是有人不服,格杀勿论”,这口气很是激昂,断不像老人之言。想到这里,他亢奋起来,连眼神都锐利许多。 家康松了一口气,又叮嘱道:“第二队也是谱代,大将为本多忠政,你可莫要输给他啊。”尽管嘴上依然严厉,家康心情却很是复杂:让第一、第二队从奈良赴郡山,逆高野官道进入大坂,这么安排,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即万一秀赖母子出城赶赴大和,可在路上迎接。此时若是派外样大名,恐怕二话不说就会手起刀落,让母子二人曝尸荒野。家康内心仍然割舍不下,故必须使用谱代。第三队用松平忠明,其实也是这种心思。只是,利胜和正纯怎会明白此中苦心? 水野胜成退下之后,家康又布置了向河内口进发的各部。此时,家康的想法便与秀忠无异了。 右先锋乃藤堂高虎的五千人,左先锋为井伊直孝的二千二百人。右翼是小笠原秀政、仙石忠政、诹访忠澄、保科正光、藤田重信、丹羽长重等部,由神原康胜统领,合共六千三百人。左翼乃松平忠良、松平信吉、牧野忠成、松平成重等部,由酒井家次指挥,共三千二百人。第二队右翼由本多忠朝指挥,左翼由松乎康长指挥。第三队右翼为越前松平忠直的一万三千四百人,左翼为前田利常的一万五千人。正如伊达政宗被列为大和口的第四队一样,外样大名前田利常也同样置于最后。 对于这种部署,有人认为乃是为了防止外样大名临阵倒戈,实际上却恰恰相反。因为不久之后,谱代诸将执掌幕府权柄的时期就会到来。为了让他们适应将来的变化,必须让他们站在阵头,磨炼自信。担当大任者,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可以说,这亦是家康锤炼人的方式。 主力由酒井忠世、土井利胜、本多正纯三大重臣调度,秀忠率两万,家康率一万五千旗本,直逼大坂。 负责殿后的,不消说乃是由成濑正成和竹腰正信辅佐的德川义直,以及安藤直次及水野重仲辅佐的德川赖宣。上至七十四岁的家康,下到十三岁的赖宣,德川举家出动,担起了战场重任。 第三十一章 一触即发 开战的气氛,改变了大坂城内的形势。 在争取议和的时候,织田有乐斋和大野治长说话还有些分量,可是自从有乐斋离去之后,治长就顿时变得形单影只。从一开始就强硬主战的治长之弟治房,也强有力地从幕后跳到了台前。战争的阴云愈来愈浓,希求和平的人渐渐销声匿迹,“宁为玉碎”的意气占了上风,莫名其妙的“悲壮”让人陶醉于世。 “修理根本不顶事。” “是啊。都到了这种时候了,还派什么使者?连青木一重也被那老狐狸拉拢了去,回不来了。” “派女人们出去本就可疑。大藏局不是修理兄弟的母亲吗?却故意把她送出去为质,真是不可理喻!” 这样的传言漫天飞时,治房、道犬竟与兄长治长顶撞起来:“难道兄长还想指望那个老奸巨猾的大御所?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把母亲送到敌人手里?兄长为了谋求自己的安稳,难道连母亲和右府都想出卖?” 此时,他们已单纯地认定,只有拥戴秀赖母子,与大坂同归于尽,才是最高的义理,是至善,还一口断定,所有的谈判和交涉,无非都是怕事者苟且挣扎…… 治长沉下脸,斥责道:“你休要发癫,治房!战,战,战,一口一个决战,这既非忠,也非孝。为兄这么做,自有为兄的考虑。大御所绝非那种会把母亲扣为人质或施喑手之人,莫被那些无聊的传言迷惑了。” 事情似就这样了结了,可是其后,治长却在本城和二道城之间的走廊里遭了刺杀,顿时使事情变得复杂。 那是一个深夜,当治长从淀夫人的卧房离去时,昏暗的长明灯影里忽然窜出一个黑影,朝着治长的左肩就是一刀。听到治长悲鸣,那人便如飞鸟一样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时正是大藏局在名古屋帮助义直打理婚礼的时候。所幸未伤到要害之处,并无大碍,但谣言立刻就传遍了城内。 “怎么看也像是治房干的。” “治房倒是经常咬牙切齿地说,不除掉兄长,就无法决战啊。” “不,不对。只是轻轻一刀,想必只是借此让修理痛下决心。” 在这风言风语中,又有一件事煽起了治房的战意:甲府的浪人小幡景宪不见了踪迹! 小幡景宪前来大坂应召时,大野治房对他甚怀疑:“此人绝不可信,定是敌人的卧底。”可是,经过对景宪的种种试探之后,治房又变成了对其最为信任之人。他或许是除了真田幸村之外,还想拥有一位军师,抑或根本就是为了牵制幸村。可是,治房下开战的决心之后未久,景宪竟找了个借口去了堺港,不久便从那里消失了。 在有些人看来,景宪定是在关东的授意下混进大坂,一面操纵治房,一面等待关东大军到达。此事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广,甚至有人称在伏见城曾见过景宪。 治房暴跳如雷,立刻拆毁正在为景宪筑造的宅院。此后的议席上,治房亦成了比兄长治长更急于开战的核心人物,“迟一日,就会多给那老狐狸一日施阴谋之机,缓不得!”他自未把战争胜负放在心上,认为若是战败,顶多跟秀赖一起赴死!当他游说身边人的时候,就直言道:“人终有一死,但轰轰烈烈一死,方是男儿!”于是,年轻诸人心中便燃起熊熊烈火,年长者则闭口不言。 大野治长遇刺之后,城内激切之情愈甚。未几,众旧臣几悉都被治房、道犬兄弟及秀赖的亲信木村重成控制。 木村重成看上去比治房更加激切。治房心中似乎还存有一丝胜的侥幸,而重成心如刀砍斧切,断无一丝回首之意。他已成婚,夫人乃同为丰臣重臣的真野丰后守赖包之女,不过,有传闻说,其婚便是为死作准备。 木村绝非轻浮之人。传言说,他和真田幸村都认定此次战争在所难免,遂决心裹尸于秀赖马前,为受秀吉公之命被迫切腹的父亲常陆介重兹洗刷污名。这种传闻在全大坂人的眼里都成了事实。秀赖的侍女,以及侍奉淀夫人的女人,全都尊他为“长州大人”。这位长州大人怎会因女色娶妻? “真可怜啊,定是为了留下血脉。若能得到长州大人的血脉,乃是女子前世修来的福气,他的血脉每个女人都愿意接受。” 在侍女的窃窃私语声中,木村重成极力劝秀赖据城一战。 木村重成生出此心,还是因为父亲之死。 常陆介重兹曾侍奉关白秀次,因被认定蛊惑秀次谋反,被秀吉公赐令切腹。父亲绝非谋叛之人!从少年时代起,重成就有这种想法,在侍奉逐步走向没落的丰臣之主秀赖的过程中,这逐渐成长为一种铁石般的执著:看看重成,这样一个重成,其父怎会谋反?他决意为秀赖殉葬。这看似矛盾,实则合理。人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灵,尽管在知与情之间徘徊迷惘,但仍切不断与宿缘的联系…… 重成早就明白片桐且元的心思,也认同石川贞政的见解。实际上,他应划入片桐、织田、石川一派才对。他之所以不知不觉间与大野治房站在同一阵地,除了对秀赖的同情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对看不见的宿命的执著。 真田幸村有自己的信念:无论家康如何费尽苦心,战事都不会从这个世上消失。木村重成与幸村往来日久,渐渐接受了这种看法。 丰臣氏大势已去,秀赖更非强主,但能为之慷慨赴死,亦是堂堂正正。然良禽择木而栖,且元、常真、有乐皆弃丰臣而投德川,倒也无可指摘。 “武士的荣誉在于从容赴死。与关东大军轰轰烈烈一战而终,丰臣之名就会流芳百世。” 近日,年轻气盛的秀赖亦大发男儿气,他并不怀疑家康的真心,也不心生怨恨,他有自己的眼光。在了解重成和治长的决断之后,他逐渐悟出,一切都已天定。被常真和有乐父子抛弃,让他悲哀,但浪人的战意让他激切,浪人必会将他推向与家康一战的最前端。如此一来,他的命运已定:大坂城不是他的居城,而是囚禁他的牢狱!要想从这牢狱出去,除了一死,别无他途…… 就在秀赖心潮彭湃、感慨万千之时,老女人们和关东使者竟同从二条城回来了。木村重成十分从容地把老女人们带到秀赖面前,却不见关东的使者。重成禀道:“与夫人们同从二条城来的使者要求见大人,我们将其驱走了。” “把他们杀了祭旗岂不更好?”一旁的大野治房一听,敲打着腿甲大声道。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内心如何想皆无所谓,若杀掉来使,会玷污了右府大人的明德。”重成道。 短短数语,便将与幕府最后的联络切断。 常高院未回来,可即使回来,也无甚可谈。由于激切的浪人不让常高院进城,她只好请大藏局和正荣尼把家康的话恳切地转达秀赖母子,然后返回了京极忠高处。 “唉,总算是平安回来了。大御所还不打算从城内杀出吗?” 披挂整齐的只是治房一人,秀赖仍是身着便服。午后的城内闷热难耐,大藏局和正荣尼全身汗透,她们甚至连秀赖的意思都未弄明白。 二位局探身道:“据小卒们传言,敌人会于二十八日出城……” “二十八日?”问话的是治房,可这反问究竟是惊其早还是惊其迟,老女人们一无所知。他复问道:“确信无误吗?” “是。先前定为二十六日,后来听说拖延到了二十八日。对吧,大藏?”二位局问大藏局。 大藏局慌忙膝行一步,道:“正如二位局所言,延期到了二十八日。”说着,她打量了一下四周,“请、请令闲杂人等退下。” “退什么退!”治房怒吼道,“看来母亲也被那老狐狸骗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人退下?右府已痛下决心,誓与关东决一死战。全城上下士气正旺,您难道想离间我们吗?” 木村重成端坐如石,一言不发。秀赖满眼困惑道:“大藏,此处只有长门和令郎。为什么延期到了二十八日呢,你说说?” “启禀大人,”正荣尼大声道,“改到二十八日,是希望大人趁机退往大和郡山,这是大御所的原话。” 满座悚然。 “哦,是这么说的?”良久,秀赖忍受着重成和治房锐利的目光,继续道,“大藏,真是如此?” “是。”大藏局决然回道,“大御所道,由于城内将士违背誓约,招兵买马,出于征夷大将军的职责,他们父子才不得已出兵。只要大人退至郡山,他会驱走浪人们,于七年之内必会将城池修筑一新,迎大人重返大坂。目前,先请大人退至郡山……” 治房忽然捧腹大笑,“哈哈哈,你以为那个老狐狸还能再活七年?真是好笑!” “且等!”大藏局沉下脸,斥责道,“大御所道,即使他死去,也会给将军留下遗言,要其务必遵从。” “休要再说!”重成打断她,“不愧是大御所,努力至暮年。这种执著,着实令人佩服。不过,这毕竟是欺骗小儿的把戏,右府大人已心如磐石。夫人很是担心你们。你们还是先到夫人那里去报个平安吧。” “对,对。”秀赖也应道,“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才把出阵日子推迟到了二十八,还利用你们,施最后的手段。秀赖已非小儿,此次我必据城一战!你们先向母亲报个平安吧。” “大人……” 大藏局还想说些什么,可治房已经冷眼站了起来,“我们正商量出兵大计。快退下!” “这……” “哎,您怎么这般不明理?若说那郡山,估量目下早让治房放火烧了。那老狐狸再瞧不起我们,母亲也不当要右府到那座废墟里去吧?不只是郡山,怕奈良也已烧了……您快退下!” “郡山……” “他想把右府赶往那废墟,不费吹灰之力骗取这大坂城。妄想!是可忍,孰不可忍!”言毕,治房抓起母亲的手,强行把她拉了下去。 女人们刚一出去,渡边内藏助和明石守重、木村宗喜三人就相继进来,三人都是全副武装。 “天气太热了。可这大热天却要去点火……”木村宗喜向秀赖施了一礼,一面苦笑,一面擦汗。 木村宗喜乃古田织部正家老。治房特意把他叫来,不消说,乃是为了告坼秀赖:放火命令正是出自秀赖之口。 “宗喜,尽管辛苦,但还是想请你立刻人京都一趟。” 治房挺起胸,转向木村宗喜,“这并非我个人的意思,右府也答应了。情况已变得越来越紧迫。” “明白。”木村宗喜又向秀赖施了一礼,方回治房道,“一切都准备好了,请大人放心。” “那就拜托了。由于小幡景宪和有乐父子等人的叛逃,我们已失去了从宇治向势田进兵的机会,结果让关东大军随心所欲集结到了京都。如此一来,手段就只剩下一个:首先在大和郡山至奈良一带放火,把家康父子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再瞅机会烧毁京都。” “此事……” “关东大军被拦腰截断,家康必慌忙撤回京都。趁其混乱之际,我们强力出兵,一举击破来自纪州的浅野部。可以说,京都的大火乃是进攻郡山、截断关东诸军、我方赢得胜利的关键。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是,在下保准万无一失。”木村宗喜满怀自信地保证。 治房又转向秀赖,“他既保证了,大人也再叮嘱几句吧。” 秀赖红了脸,刚才他一直在认真倾听。他恐是第一次清楚地听到战争的安排。 “是啊。”秀赖激昂道,“此次战事,秀赖已决意要把父亲筑建的城池作为自己的坟墓。若有必要,把伏见城和二条城皆烧掉,奈良和堺港……也都烧了。这些都是父亲的城池和街市,若取胜,大可重建;若失败,就让它们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你放心行动吧。” “遵命。”宗喜夸张地伏地领命。 治房立刻接嘴:“好了。老狐狸特意把出兵拖延了两日。我们必须用好这两日。快去吧,暗中进入京都。” “明白。在下告辞。”宗喜朝众人施了一礼,嘴上不断念叨着天热,大把擦着汗退了出去。 目送其离去,治房大笑着起身,大声复道:“我也要发兵。听着,在堺港点火,以此为号。” 淀夫人的大殿里也异常闷热。突如其来的炎热让人思绪不清,心中烦闷。 汗水不断淌下,淀夫人焦躁不已地盯着大野治长领口露出的包扎着肩部伤口的白布,道:“真是奇怪啊。要刺杀你的听说竟是治房?你不觉得内中可能有鬼?” 是日,淀夫人仍把千姬留在了身边,不让她离开半步。 “城内如此危险,我便把阿千留在了身边,万一有谋害阿千的莽者出来,那可就要出大事。”说着,淀夫人瞥了千姬一眼,又把身子转向治长,“一母同胞的兄弟竟要谋害兄长,并且,右府和我都痛恨不已的敌人大御所,竟也清楚你遇刺之事,还要特意派人来探望,这究竟是何居心?” 治长望向敞亮的庭院,面色苍白,不语。 “我的使者被扣在二条城,这也是不得已的事,可是就连你派出去的青木一重都回不来了,这又算怎回事?” “……” “既然探望你伤病的人能来这大坂,一重未必回不来。你说,治房究竟为何要谋害你?” “……” “怎的不回话?你甚至都不是我的家臣了?传言说,治房与你争夺阿玉,才是主要原因,外面的人都这般说。” “……” “在事关主家沉浮的关键时候,掌管这座城的人却……遭到了兄弟的谋害,真是体面啊!” 但治长仍是沉默。如今的淀夫人,已变成一个尤爱唠叨的女人,一有空就抓住治长和千姬大发牢骚。治长甚是清楚其原因:她天性要强,竟然被一个三河人逼得无路可走。行由心主,她自有此心思,便更加乖戾。从她得知家康借口参加名古屋的婚礼而向京都发兵时,人即陷入癫狂。 “我为何要出生到这世上来?”淀夫人不想做浅井长政之女。出生之后,父亲为舅父和太阁所杀,就连继父、生母也因太阁而命丧大火。“尽管如此,我却被不共戴天的仇敌太阁所宠,还为他生下儿子,才招致今日恶业。”定是父母和祖先的阴魂在作祟——这种妄念始终在残酷折磨着她。 怕是真有阴魂在作祟,治长有时甚至这样想。 此间,淀夫人亦经常去城内的真言堂祈祷。“母亲大人,宽谅女儿!宽谅女儿!”有时,仿佛被谁抓住头发,她体统尽失,满地打滚。不只如此,她甚至深更半夜把治长叫来,说是祖父的怨魂出来了,不敢入睡,要让治长陪在身边。“祖父的阴魂在咒骂我。说阿江与嫁入了与浅井无怨无仇的德川家,故会守护她的儿女。可我却生下了仇敌的儿子,要诅咒我,诅咒我……” 冰冷的黎明,在空荡荡的卧房里听到她的疯语妄言,就连治长都觉得房中充满魑魅魍魉,不禁毛骨悚然。之后,她必然又会来那一句:“我为何要生到这个世间……”然后便抢地痛哭。 治长自然无法回话,他也同样迷惘。若是明白了生的目的,就可决定如何存世了,可尽管知道这是一个黑暗的世间,却无破除黑暗的智慧,我和夫人都是永远处于黑暗之中的可悲生灵……正是这种共识,让治长忍受住了淀夫人的恶意谩骂和讽刺。 千姬吓得动弹不得。只有坐在她身后、两眼放光的阿小,看来像来自另外一个世间。她像一块坚固的磐石,不疑天,不疑地,更不疑对江户的信赖。 “看来修理无言以对啊。”看到治长死活不开口,淀夫人便把视线转移到仿佛冻僵了一般的千姬身上。 正在这时,右京局上气不接下气赶来,“禀告夫人,大藏局一行回来了。” “大藏局?回来了?” “是。刚向右府大人问安,马上就过来。” “修理,这究竟是怎回事?”淀夫人问一声,又立刻转向右京局道,“常高院也在一起吗?” “不,常高院未回。” “未回……”话音未落,淀夫人就站起身来,“走,我要亲自去右府大人面前!右京,跟我来。”淀夫人面无血色正欲出门,却已用不着她移步了,大藏局一行已到了廊下。 “大藏,正荣,你们都辛苦了,快到这边来。”淀夫人大为兴奋,旋折回,两手按胸,抑住急促的呼吸,坐下。 在淀夫人的催促下,老女人们快步走了进来。可是,治长的心却猛地一沉:母亲脸色太苍白了!尽管正荣尼看起来亦十分疲惫,但尚有生气,大藏局的脸色只让人想到死人。 大藏局已跪倒在淀夫人面前,嗓子沙哑,痛哭起来。她一哭,正荣尼和二位局也抬不起头。 “哭什么哭!若是平安归来,喜极而泣,过后再好生痛哭一场!常高院怎的了?大御所想把你们杀了?” 面对淀夫人一连声的问话,大藏局哭得更甚。 “休要哭了,大藏!”淀夫人敲打着扶几,吼道,“你们是我派出去的使者,还未告诉我出使结果呢。” “请夫人宽谅!”大藏局忽地大大喊了一声,“已经无甚可说了。请宽谅……” “你说什么,无甚可说了?” “是……没有了。奴婢的不肖子……不肖子已经……放火烧了……已无任何转圜余地。请夫人宽谅。” “喂,你胡说些什么!放火烧了什么?休要慌,大藏!”一阵厉声斥责之后,淀夫人指着正荣尼问道:“我问你,大藏她怎的了?是不是让人欺侮得疯了?” “是……啊不,只是因为……” “启禀夫人。”二位局忍耐不住插话进来,“奴婢想,大藏局指的大概是郡山城。” “就算是筒井的城烧了,大藏又为何……”话还没说完,淀夫人忽地噤口。她明白,家康曾劝说过秀赖,有乐也曾多次提起移封郡山之事,便不由充满落寞,“唉,这火啊!” “是。正是那大火。常高院说定要让大人先迁移到郡山,等待时机。因此,大御所强忍延时,可是如此重要的城池却让治房焚毁。因此,大藏夫人只有自尽以谢罪……” 大野治长把头扭到一边,唏嘘不已。他已明白内情。但只是如此说明,淀夫人恐还不会理解。 此时,淀夫人竟出人意料,平静地制止了二位局,“莫要再说了。我明白了……算了,大藏,抬起头来吧。” “是。” “不许自尽。”淀夫人仔细叮嘱了一句,道,“让人烧掉郡山城的,是我。” 治长不禁一惊,夫人就算是安慰人,也犯不着撤这么大的谎。听不进治长的劝阻、狂声叫嚣着烧了郡山城的,乃是治房。恐怕,秀赖也是到了事后才知。淀夫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我。发布命令的是我!”淀夫人重复了一遍,转道,“这么说,常高院直接从二条城返回了京极家?” “正是。” “那好。一切都好了。” “一切都好了?”好不容易止住眼泪的大藏局惊诧不已。 治长忽然产生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他重新打量着几个女人。 “我至今仍清楚记得,小谷城陷落的时候,从北庄逃命的时候……”淀夫人忽地像变了一个人,声音平和,眼神凝重,先前的疯癫一扫而光。 究竟会发生何事?治长不安起来。因淀夫人一向喜怒无常,此时更是令人恐惧。 “阿千,你也好生听着。无论小谷城陷落还是从北庄逃命,姊妹三人中,我都是坚持要活下来那一个。可是,不知从何时起,我竟被妹妹们远远甩在了后面,倒反要让阿江与和常高院来照拂……”淀夫人仿佛在自语,轻轻用袖口拭了拭眼睛。 治长默然不语,这女人竟然也会这般有人情味,就在刚才,她还勃然大怒,如河东之狮。 “为何非要变成妹妹们的累赘呢?一想起这些,我就觉得无比愧疚。不只是常高院和阿江与,大藏局、正荣尼、飨庭局、二位局和右京局也一样,请你们多宽谅。” “夫人说到哪里去了。您快别这样说,都是因为犬子不争气……” “不是这样。”淀夫人轻轻阻住大藏局,如梦呓般道,“我为何会被妹妹们甩在了后面,现在忽地明白了:我倔犟任性,又固执己见,总是想得到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置他人于不顾。” 千姬都吃了一惊,定定瞪着淀夫人。 治长亦一眨不眨盯住淀夫人,颇为紧张。真是让人震惊,他从未见淀夫人如此温和地安慰众人。正因如此,他更是惊讶和不安,不禁寻思:她不会疯了吧? 淀夫人又说了起来:“请你们宽谅。我从来只知勉强你们做勉强之事,我总幻想着让神佛、道理和情义都服从于我,事情稍不顺心,就大发雷霆、怨天尤人……当我反复无常的时候,常高院和阿江与则踏踏实实、一步一步走着……” “夫人,”治长忍不住道,“该用膳了。” “是,用膳了,好久未和大藏局、正荣尼、二位局和治长同席用膳了。”淀夫人温顺地微微一笑,“当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妹妹们已走到前面,与在小谷和北庄的时候完全反了过来……可是现在,常高院终撇开了我离去了。请各位宽谅,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 治长把脸扭到一边,向一旁的右京局施了个眼色,让她去命人准备膳食。 淀夫人的孤独和惆怅,首次让治长感慨。她也意识到了,战争已无可避免。不只如此,女人的敏锐,让她预见到了后果已非人力可控。 想到这里,治长慌忙站了起来,“治长还有一事忘记告诉护卫奥原信十郎。”说着,他急匆匆走到廊下,又停住脚步,不安地回头——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治长正使劲摇着头,从铃口旁步向大门时,大坂城正门一带竟传来了号角,声声震荡着黄昏时分的闷热。治房终要亲自率兵从堺港攻向岸和田了,他专等夜间行军,定是要去尚未完全烧尽的堺港放火。 “人有病,天知否?”治长长叹一声。此言不仅充满无法控制治房的遗憾,更有因无法裁定战争与太平而流露出的绝望。 治长走进院子,发现假山对面,古田织部正敬献的灯笼旁,奥原信十郎亦正在仔细倾听那号角声。 治长过去,却是无语。 四周逐渐黯淡下来,关空中的星一颗又一颗亮起来,给世间带来微微的清凉。号角带着沉闷的余的,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