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第十一部·王道无敌》 第一章 谋生四条河 自庆长八年始,京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百姓亦安居乐业。同九年举行丰国祭时,此种繁荣已有落地生根之势。至十年夏,人间似乎已成太平盛世,战乱恍若隔世。 德川秀忠入京,曾在一片繁华中激起些许微澜,不意最后反而彻底消除了百姓的不安。最初听说秀忠携十六万大军赴京就任将军之位,京坂各地百姓纷纷作好了逃难准备。后来,经过所司代板仓胜重及茶屋四郎次郎清次、本阿弥光悦和角仓与市等人积极游说奔走,才未发生大骚乱。不久,便举行了盛大的高台寺落成礼。 丰臣秀赖入京,因遭到上方大名和淀夫人反对而未果,对此,一些有心人曾隐隐感到担忧。然而,据说德川家康事后不但对此并未深究,反命六男忠辉代秀忠前往大坂城问病。待秀忠圆满主持了高台寺落成礼后,前往江户赴任,世人方才完全放下心来,深感天下大势已定。 庆长十年六月初四,秀忠出发前往京城。 当日,本阿弥光悦家中做了红豆饭,举家同庆。光悦在丰臣秀吉时曾心存不安。当日,他却召集亲朋好友。“只要有大御所,海内便不会乱!”推杯换盏之际,他兴奋地声称:“新京城诞生了!” 秀忠赴京二十多日后,高台院正式迁往高台寺。 京城内外,民风焕然一新。民心真正稳定下来的证据之一,是北野天满宫境内、四条河岸附近搭起了杂耍戏棚,虽值盛夏,依然观者云集。其中不仅有京城居民,还有各地前来觐见的使者,以及上京亲身体会太平盛世的外地游客。 一日,本阿弥光悦行至四条河畔的歌舞伎馆前,巧遇旧友角仓与市。 与市作为商家,已与同样年轻的茶屋齐名,他本人亦雄心万丈,一直在暗中寻找扩大交易的机会,计划再增加一艘朱印船。此日途经此地,乃是为了去游说专门负责幕府海外交易事宜的丰光寺承兑大师。 “在此处遇到先生,实乃晚生之幸。咱们到附近用些茶吧。”与市不由分说,把光悦拉到附近一家挂着苇帘的茶舍里。 “先生一直颇为关照茶屋先生,可也别忘了与市啊。晚生希望,无论如何再增加一艘朱印船。”与市道。 “明白,明白。此事我已向大御所禀报过了。”光悦道。 河面上吹来清凉的风,二人甫一落坐,光悦突然意识到,邻座那个客人,在哪里见过……此人头戴宗匠头巾,年纪五十左右,身形气派一望便知乃是武士。光悦一面听角仓与市说话,一面努力回忆。 “知道知道,你就放心吧,一定能批下来。”光悦继续敷衍着。突然,“啪”的一声,他重重拍膝道:“对,高山右近大夫!” 角仓与市吓了一跳,问道:“您说什么?” “嘘——”光悦赶紧向与市使了个眼色,身子一转,背对苇帘。此时与市似也明白了些,小声道:“旁边那位是何人?” “就是想把洋教立为日本国教、惹得已故太阁震怒的高山右近大夫。” “哦?那位寄身于加贺前田门下的茶道师?” “是啊。现已改名为等伯。在茶道方面造诣颇高,乃‘利休七哲’第一人。” “噢,时隔多年,高山右近大夫又从加贺回到此处游玩?” “嘘——”光悦再次止住与市,他听到,那个和高山右近坐在一处的武士似提到了松平忠辉。 忠辉公子不久前曾代将军同往大坂城问病,京坂一时议论纷纷。然而引起光悦兴趣的倒并非此事,而是因为光悦的表妹阿幸嫁给了忠辉家老大久保长安为妾,但听说最近她已离开佐渡,到了京城。 “啊,这么说来,松平忠辉大人还真是器量非凡啊。”光悦凝神细听时,高山右近的声音如行云流水般清晰传来。唯经常练习歌谣,才会有这般好嗓子。 “我在大坂也听说了,家康公诸子中,松平大人的气度丝毫不逊于结城秀康大人。” “正是。” “但大人的眉眼之间隐生反骨,您不认为有些意思吗?”那武士说罢,低声笑了。高山右近好像对此也颇有兴致。 “众多兄弟之中突然生出一个逆子,但还远远不止这些吧。” “是啊。让我们旧教的敌人、英吉利人三浦按针一直待在家康公左右,甚是危险。不知何时,我们的人可能就被他用计赶出日本了。天主教信徒的不安并非没有道理。” “嗯,如此说来,得让忠辉出头喽。”高山右近道。 角仓与市突然凑到光悦面前,悄声道:“旁边那武士乃是明石扫部大人。” 光悦不觉胸口狂跳。明石扫部主张立洋教为日本国教,甚至强迫领内的百姓信教。现在,他居然和曾激怒太阁的高山右近相会于四条河畔,这绝非偶然。明石扫部乃虔诚的洋教徒,一直伺机让淀夫人和秀赖也信教,也许右近大夫正是扫部特意从加贺叫来。这样一想,光悦觉得,对那二人的话绝不可掉以轻心。 “是啊,忠辉……”高山右近并未察觉本阿弥光悦正全神贯注听他们谈话,又低声道,“他如今拥有信浓?” “是。眼下在川中岛,不过大多时日都在江户,不在领内。” “这么说来,就无能接近他的法子?” “目前还说不好,不过应可找到门路。天下岂有绝人之路?” “唔,和他关系最亲密的大名乃是何人?” “他岳父伊达政宗大人。” “哦,伊达的女儿……” “媒人还是和您甚熟的今井宗薰先生呢。” 高山右近沉吟道:“这么说,在江户建了施药院的索德罗终于和伊达大人牵上线了?” “是啊。” “好在伊达之女,亦即忠辉之妻,和我们一样都是信徒,也算我们的同道。”高山右近道。 本阿弥光悦突感嗓子发干,忙喝了口茶:“意外之风带来的凉意,很容易让人昏昏欲睡。”他暗示角仓与市应戒备。 大致了解邻座之言后,便会识到其中意义非比寻常。这二人似是认为,因为忠辉之妻乃旧教信徒,便可利用她煽动忠辉,同时拥护忠辉的岳父伊达政宗,以谋求旧教——葡国的耶稣派、班国的弗兰西斯派和多米尼加派之平安。不用说,他们如此策谋,直接原因在于家康的亲信兼西洋老师三浦按针乃是英吉利人。英吉利和法兰西作为欧罗巴新兴势力,近年来不断扩张国力,到处与葡国、班国竞争。它们的船只但凡在海上相遇,必会战火四溅,故多有军舰护航。因此,光悦看到高山右近密会明石扫部时大吃一惊,并非毫无缘由。 “听说,索德罗不但在江户建了施药院,”扫部道,“还献给政宗一个洋女。” “那无甚大不了。”生性正直的右近对扫部的话颇不以为然。 扫部佯作未闻:“政宗勉强收下了,但那女人竟在府里生了病。” “哦?” “于是,半夜三更把施药院的布鲁基利昂叫去,索德罗也随之进了伊达府,见到了政宗。这便是他的手段。”高山右近沉默着。 光悦虽和右近信奉的教派不同,然而也是日莲信徒,同样为人正直,因此他完全明白右近为何沉默。虽然事关重大,但索德罗把为救济贫民而建的施药院的女看护都献了出去,还让她装病,以和政宗建立联系,这种策谋乃是对真正信徒的侮辱。 “然后,索德罗请政宗帮忙,另寻他路。”扫部续道。 “何路?” “看能否有人,让索德罗见到松平忠辉。” “政宗或是忠辉家老大久保长安都行啊。” “不过那二人都已回绝了。” “回绝了?” “是。大久保长安说,他自己倒可见索德罗,可忠辉年纪尚幼,不宜为其引见。伊达大人则以不能强迫女婿信教为由拒绝了。” “唔,他们都看透了索德罗不好对付。” “但我们若袖手旁观,按针把英吉利船队唤了来,后悔便来不及了。” “且等,扫部大人。我不明白,那索德罗到底想干什么?他为何要面见忠辉?” “当然是想把英吉利人的海盗本性给松平大人讲清楚。” “但忠辉不过是信浓大名,并非手握重柄啊。” 扫部说出一句话,让光悦大吃一惊。 “等伯先生,我方才说过,忠辉生有反骨,有意凌驾于新将军之上。” “您确实这般说过。” “让他和大坂联手,万一有事,就从班国调来军舰,我们好不容易站稳脚跟,不能前功尽弃。” “难道要让忠辉谋反?” “嘘——有了这种准备……有了这种准备,心里就踏实了。大御所已经老朽了。” 高山右近似乎颇为吃惊,许久没有应声。 没想到事情如此可怕。本阿弥光悦忙站起身,拉拉角仓与市的衣袖。高山右近必也未想到,才疏于防范。此时他若关注周遭,定会发现光悦和与市在旁。 “对了。我们去看看歌舞伎,人都说不错。许久未去了。老板,茶钱放这儿了。” 二人慌忙走下河岸,胸口还在扑通扑通直跳。本以为天下已然太平,可以安心了,不料仍有骚乱之源。而且,这源头与最让光悦担心的“粗野大名”完全不同。 光悦急急在前面走,来到土堤旁的茶舍前,轻轻揉揉胸口,坐了下来,“角仓先生,刚才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然而角仓与市并不似光悦那般吃惊,“听到了。白日做梦的东西!” “虽说是白日做梦,但可不能掉以轻心。” “哈哈!”与市笑起来,似觉光悦的话很是奇怪,“我们势亦不弱。即便是班国葡国的大军压境,也无甚好担心的。” “哦?” “我们不但有船夫,还有水军。除此之外,欧罗巴正被两派势力分裂。我替日本国感到高兴呢。” “唔?” “只有信旧教者和信新教者联手打过来,那才堪忧。” 光悦不答。年轻人总是乐观,虽说并非毫无道理,但光悦心中仍觉恐惧。 天下初定之时,秀吉公想出兵大明国。当时,光悦只觉眼前一片黑暗,甚至僭越身份,坚决表示反对。最后的结果正如他所预料,征朝只是在秀吉公生涯留下苦闷和失败的烙印。之后,家康公率众人走向太平。然而不安于现状的人,依然潜藏各地…… “角仓先生!那些人如此猖獗,我岂能袖手旁观?”光悦的声音异常激昂。 角仓与市似不明光悦的不安,安慰他的心情更甚,“那种妄想,根本不值先生担心。万不得已时,我们还能向英吉利和尼德兰求助,反正他们总是在大洋上你争我夺。” “那是权宜之计。没有比战事罪孽更深重者。即便是英吉利和班国打仗,我们也要劝和,此乃为人之责。” “哈哈,先生乃是批评晚生。”与市笑着挠了挠鬓角,立刻把话题转到了朱印船上。 欧罗巴的旧教国和新教国连年交战,已经打到了南洋海上。因此,与市极力主张日本应尽量增加船只和他们抗衡,绝不能落后。光悦并非反对与市和茶屋四郎次郎等年轻后生的意见,但令他难以心安的,是倘若再发生一向宗那种暴动,新旧两教势不两立,该如何是好?若日本再次分裂,定会形成大坂和江户分庭抗礼的局面,众多浪人必定蠢蠢欲动。斯时,可就苦了天下苍生。 光悦在河边和与市道别后,一路无知无觉,回到家中。他脑中一边想着日莲上人,一边琢磨《法华经》有无与眼下心情相符的句子。 “回来啦。脍色怎的不好?”妙秀提着水桶站在家门口,担心地问道。 “母亲,这么热的天,您还要劳作?” “正因天热,才要洒水。小心踩一脚泥。”妙秀看去心情不错,她抬起下巴指指屋内,微微笑道,“进去吧,你最讨厌的客人已等你半日了。” 光悦还没醒过来——此事绝不可置之不理,应提醒众人防患于未然。 依然无风,房里却很是凉快。光悦走到内室门口时,惊讶地站住了。房里,一个女人面朝外正宽衣带,看到光悦,她慌忙扭过身,饱满紧致的身体像卖弄似的隐约可见。 “呀,吓了我一跳。进来也不响一声!” 女人正是从佐渡来到京城的阿幸。她像刚刚冲过凉。 “你终是回来了。”光悦忙移开视线,心生恼意。他向她微侧过身子,道:“向大久保大人告假了吗?” 阿幸像小女子一样笑了起来,“呵呵,别站在那儿,赶紧进来啊。这里可是表哥的家啊。” “何时从佐渡出发的?” “这是秘密,不能说。但我非告假而来,放心吧。” “你这身打扮,简直像那些不正经的女人或歌舞伎。”光悦说着,背对门口脱下鞋,走进房中。 此时阿幸也已系上衣带,斜斜坐着,膝上摊开一把折扇,“表兄,您未在京城见到大久保长安吗?” “你是和他一起来的?” “不。我想让他吃一惊,才偷偷来的。” “那大久保大人来没来京城?”光悦忙问,他心中仍惦念高山右近和明石扫部的密谋,“阿幸,大久保大人上次未和松平忠辉大人一起来,是有要事耽误了?” “那时他在伊豆的金山,四月末才离开佐渡。” “阿幸!” “怎的了?样子这般可怕。” “大久保大人对你……他喜欢你吗?” “您猜呢?” “看你一脸喜色,和大久保大人一定合得来。” “那就别做出那种可怕的样子。”阿幸将扇子抵在丰满的胸前,似想起什么,扑哧一笑。 “笑什么?对了,你从大久保大人口中,有未听过关于伊达陆奥守或索德罗之事?” “呵呵,您这么一说,我还真听过他们二人的趣事呢。” “听说过?都是什么事?”光悦急急迫问,随后又有些尴尬,“你听到的,都只是他随口说的?” “嘿,看来那些话已经传到了京城。” “哪些话?” “伊达把洋女人推给长安的事。” “伊达?洋女人?” “听说长安断然拒绝了。呵呵,洋女人很难对付。伊达大人也说过,索德罗献上的女人不好驾驭。没想到表兄对这种事也颇感兴趣。若想要洋女人,我可以帮您搭桥。”阿幸说得一本正经,戏弄着光悦。 生性严谨的光悦简直想给她一巴掌,忍了一忍,终没出手,眼下她终究是大久保长安侧室。 “呵呵。”阿幸又笑了。许是因为好久未回京城,她感到甚是快意,“天下大名中,只有伊达收了西洋女人为妾,故最近世人都管好色之人叫‘伊达’。” “你听到的就这些?” “这些奇闻轶事在其他地方可听不到。那个女人未得宠,就立刻生了病,深更半夜遣了下人去浅草的施药院叫洋大夫。大概日本的药治不了西洋女人的病。” “这些都是长安说的?” “怎么不是?大人对我言无不尽。伊达应付不了洋女人,还想推给长安呢。” 光悦有些迷惑。通过阿幸的话,他能揣测索德罗接近政宗的意图。然而,连秀吉公都不敢掉以轻心的伊达政宗,为何会从索德罗处接受那个女人? “人们都说,是伊达提出要求。对了,听说伊达向那个女人要面包。哦,不对,是为了面包才要那个女人。有这样的谣传。” “面包?是什么人?” “不是人名。是一种烤好后很久亦不会腐烂的食粮,打仗或狩猎时可用作干粮。” “这么说他为了面包,就收下了那女人?” “那女人大概知道面包的制法。总之,长安说伊达乃是多欲之人。” 光悦正是对“欲”感到忧心。无论角仓与市还是茶屋四郎次郎,都年轻而多欲。年轻固然令人心如朝阳,然也容易使人落入圈套。索德罗尚可对付。但若根据对方是否容易对付便来定计,就显得有些不慎了。 “阿幸。” “怎的了,表兄?” “我有件秘事要拜托你。” “哎呀,真难得啊。我还以为表兄是座金佛,不会理睬阿幸呢。” 光悦皱眉道:“你能否当作是祖师爷的命令,为我们探探内情?” “哦?日莲圣人也派奸细?” “都是为了日本国啊。倘若和大久保大人来往的人中,有提到江户和大坂不和诸言,一定记下来,然后告诉我,行吗?” 阿幸意外而紧张地盯着光悦,想必是因为表兄从未这般严肃地和她说过话。“表兄,请再说一遍。阿幸粗心,怕听漏了。” “好,我说。”光悦表情更加严肃,悄悄看了一眼四周,“方才说的是,希望你……帮我好生留意长安身边之人。” “这样做,表兄有何好处?” “阿幸啊,此非事关光悦个人得失。我是为了让天下避免战乱,宣扬祖师正义。” “是和立国安邦有关系?” “对!立国安邦,立国安邦,就是这个意思。我担心啊,怕战火即将燃起。” 阿幸注视着光悦,耸了耸肩,道:“战事?我最恨打仗!” “好了。好生听着,牢记在心。日本要是发生战事……必是因为三个隐患。” “三个隐患?” “其一是江户和大坂不和。并非说大御所、将军大人和秀赖不和,但是大坂城内都以秀赖为天下之主,很多人对江户心存不满。江户的情形也一样,自从八万骑旗本绝大部分被迁至关东,也都对丰臣氏起了深深的反感。” “阿幸明白。那么其二呢?” “乃是南蛮人和红毛人的对立。” “呵呵,所谓红毛人,日本国也就三浦按针一人,由此联想到打仗,未免多虑……” “不。”光悦打断阿幸,低声道,“你不知,南蛮人和红毛人在教义上有分歧。比方说,南蛮人是比睿山的天台宗,红毛人便是本愿寺的一向宗。日后双方的船只不断开到日本来,还不知会引发何样的纷争呢。” “呵呵。好吧,就算真有其事。那第三呢?” “第三是……”说着,光悦再次重重叮嘱道,“绝不可泄露出去,知道吗,此乃祖师爷的经文给我的暗示。第三便是,德川恐有萧墙之忧。将军和他诸弟之间……你可能又会说绝无此事。对,现在其还未出土,不过正在地下长着呢。” 阿幸这次未笑。她压低声音,道:“是松平忠辉大人吗?” “对。”光悦重重点头道,“我刚去过一个地方,听到有人说,忠辉的才具无人可及。” “这……”阿幸看左右无人,低声道,“大久保大人和我谈心时也常说,在大御所诸子中,忠辉最有出息。” “他也这般说?” “是啊。说他比将军更有能耐。他若早出生,必不会让本多正信父子和土井利胜为所欲为……” “言之有理。”光悦急急回答,突然又噤了声。他意识到了更令他不安之事,“阿幸。倘若比将军和越前结城大人更有才具的兄弟,给天下最有野心之人做了女婿,会怎样?” “最有野心之人?” “是,连太阁都不敢掉以轻心,特意安排人监视他。” “您是指伊达大人?” 光悦未直接回答,“若你是那人,会怎样想?会不会认为,自己的女婿亦是大御所儿子,让这般出类拔萃的女婿做天下之主,有何不可?” 阿幸大气也不敢出,直直盯着光悦。 “若那人对我方才说的隐患已有所察觉,他会怎样想,怎样做?” “……” “江户和大坂不和,南蛮人和红毛人对立……他便不想加以利用?” 阿幸慌忙给光悦扇了扇风。她感到很热,光悦额头上也渗出了汗水。 “先撇下这个问题不谈。想想索德罗、伊达、大久保……你不觉揪心吗?” “是,”阿幸这才皱着眉头,叹息道,“阿幸终于明白表兄的意思了。” “阿幸,我认为,若不及时清理,所有的头绪会纠缠一处,到时恐难以收拾。” 此时,洒完水的妙秀提着水桶过来。 “今日这是怎的啦?也没见拌嘴,还聊得这般起劲!”妙秀很是欣慰。阿幸和光悦虽不太投机,不过毕竟是表兄妹。 “看来佐渡岛很适合阿幸。好久未见了,今日给你做些你爱吃的。”妙秀朝井边走了两三步,又折返回来,“阿幸,今晚你回家,还是住这里?” 阿幸不答,她和光悦还没说完,但说不定得回此时可能在乳守宫附近游玩的大久保长安身边。 “唉,你们还没说完吧。”妙秀苦笑着走开了。 “这么说,表兄乃是让阿幸监视大人了?” “监视?这样说太生硬了。但倘若天下再度陷入战乱的深渊,百姓可又要受涂炭之苦了。” “那是自然。女人比男人更恨战争。可是,大人不会被伊达利用。” 光悦对这一点亦很是清楚。大久保长安何止不会被利用,倒是经常利用别人,他绝不会输给伊达政宗。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两个个性强烈的人互相利用,会形成何种局面? “阿幸,我担心的,是大久保和伊达相互利用,狼狈为奸……” “可是表兄,这世上就是如此。女人靠男人,男人又为女人。无可利用之人,就一无是处。这是您教我的。” “那是说善与善的交会。若是恶与恶结合,就……”光悦不耐烦地咂了咂嘴,“好了。假如伊达想颠覆天下……” “啊呀,好生可怕!” “而大久保想让自己的主君继承将军之位,那时又会怎样?他们一旦臭味相投,就极可能生成颠覆天下的阴谋。” “哦……” “这只是假设。若加上索德罗背后的南蛮国、洋教众信徒,以及浪人和大坂城主,会怎样?” “请莫再说了!莫要再说……”阿幸突然捂住耳朵,闭上双眼。 第二章 倚红拥翠 阿幸的确被吓坏了,身上一滴汗也无,口干舌燥,她想起了关原合战前攻打伏见城那日的情形。 那日,阿幸去伏见城里一酒家访友。关西大军所到之处,包围的不只是城池。那酒家里不时有散兵游勇进进出出,调戏女人,喝酒撒疯。目力所及,下至十二三岁的女仆,上至六十多岁的嬷嬷,都遭了侮辱。阿幸和酒家女小萩一起藏身于酒窖一角。 把二人藏在那里的,乃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佣,后来她说出去看看风声,便一去不返。阿幸和小萩不安起来,小萩便也偷偷溜出去察看情况,没想到竟成永诀。终于,不知哪里起了火,浓烟从阿幸藏身的酒窖入口钻了进来。阿幸憋住气,拼命逃离了那里…… 直到如今,在疲劳时,阿幸还会梦到那时的场景。 阿幸所经历的“战事”,不是弓矢纷飞、剑拔弩张,而是满地翻滚的大圆桶中,堆弃无数女人尸首,惨状惊人。那些兵士喝足了酒,侮辱够了女人,还不满足。在肆意妄行一番之后,监军大概怕上头责骂,干脆大开杀戒,一把火将为害处烧了个精光。 阿幸逃跑时发现了小萩的尸体。小萩和在她之前跑出去的女佣依偎着倒在血泊中,下身插着一支长枪。阿幸大声尖叫着先前喝过的甜酒全吐了出来。她穿过重重烟雾,拼命奔跑。自那以后,一提到“打仗”,阿幸脑中便是那一日小萩的惨状。 “表兄,莫再说了……”阿幸剧烈地颤抖着,“阿幸全明白。请明白告诉我,该怎么做。只要能够阻止战事,阿幸什么都愿意做!” “呵,全明白了啊。”阿幸剧烈的反应,让光悦吃了一惊,“记住,若伊达和大久保谈到战事,要详细地告诉我。” 阿幸毫不犹豫地点头:“表兄,阿幸立刻就去寻大人。其实,阿幸也想知大人现在正干些什么。” 光悦未问阿幸从佐渡出发后,走哪条路来的京城,也未问她打算如何联络长安,他甚是放心,相信她自己能处理好一切,只把所忧之事反复叮嘱。 一旦关乎日莲宗和天下,光悦就忧心如焚。若非如此,他便不是本阿弥光悦了。光悦志存高远。为一事倾尽全力的人诚是伟杰,而一个男子,不管他是为了野心、技艺,还是兵法,那种竭尽全力、专心一致、心无旁骛之态,都让阿幸深深倾倒。阿幸嘴上虽轻描淡写,心中却称扬不已。她深深感叹,若光悦并非姐夫,她必会以身相许。除了光悦,她最喜欢的人便是大久保长安。长安与她不仅有男女之情,亦把她曾脱缰的心绪拉回尘世。然而,现在她喜欢的一个男子,让她去监视她喜欢的另一个男子,这是何等新鲜有趣的事啊! 阿幸从光悦宅中出来,朝一街之隔的娘家走去。她父母开着一家店铺。 “啊,阿幸啊,家里人都回来了,正等着你呢。”嫂子看到阿幸,嚷嚷道。嫂子乃是光悦的亲妹妹,两家其实便是一家。 “哦,多谢。”阿幸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后要突然出现在大久保长安面前,吓唬他,然后照光悦教的探探他,阿幸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想着想着,她已穿过长长的走廊,到了内院。 “臼井?” “是。臼井三郎兵卫在此恭候夫人。”臼井三郎兵卫乃是京城人,负责管埋长安的年赋,也是护送阿幸从大久保长安辖地来到大坂的人之一。 “怎的了,大人又换住处了?” “是。大人在大和的公事已毕,现住在堺港奉行成濑正成大人别苑。” “堺港?乳守宫附近的妓女早把他围住了吧?还有何人知我来了京城?”阿幸不忘身为侧室的体面,比面对光悦时显得威风了许多。 “这……难得大人有兴致,夫人还是莫要放在心上……” “呵呵,这样啊。那好,不过今晚就要出发了,也不知船备好了没有。” “今晚?” 臼井三郎兵卫吃了一惊,“但是,大人今晚已安排好了住处……” “呵呵呵,”阿幸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大笑起来,“难道大人喜欢上了什么人?” “夫人……” “到底怎回事?没有船?” “船倒是有。但在下就这样把夫人带到堺港,大人万一怪罪下来……” “怕什么?” “其他从能登跟来的人,对此也甚是担心。” “呵呵。这个我心里有数。我在佐渡时,倒是想准备船来着。” “呃……” “不过来不及了。不是有很多运送矿工的米船从能登开到佐渡吗?我就坐那种船去找大人。我想他会夸我,而不会责备。我想好了,不管大人是惊喜还是生气,都由我担着便是。” “那……能行吗?” “哼,你以为我是因嫉妒才跑去责他?怎么说,我亦是在京城长大的女人啊。好了,立刻备船。” 臼井三郎兵卫凝视着阿幸,会心一笑,“遵命。” “唉,为何我非得做出让你们为难之事呢?” “在下立刻去办。”三郎兵卫以前曾和大久保长安一起演过手猿乐,年逾不惑,人情世故颇为练达。他恭敬地退下,走进暮色中泥泞的街道。 阿幸拍拍手召侍女,“阿杉!阿藏!” 此时,她嫂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你不在的时候,姑娘们都出去买扇子了。” “两个人都……好吧?那她们就待在这儿吧,嫂子,我马上要去堺港走一趟。”阿幸乃是那种按捺不住之人。 大久保长安夹在一堆从乳守宫周围召来的妓女中间,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了。 位于宿屋町临海一面的堺港奉行的别苑,和旁边的旭莲社一祥,都用来招待高贵的客人。照例,奉行只负责警备,客人在内尽可自由自在。召妓召艺,洽谈生意,悉随尊便。长安充分利用了这种自在,每次从京城或大坂到奈良的属地时,定会来这里歇息歇息,放松筋骨。此处除了拥有四通八达的河道,海上交通亦甚是便利,无论去石见还是相模,都颇为方便,甚至还能及时掌握长崎的流行风尚。 “来来,今晚大家都得喝个痛快,玩个痛快!明日我就不在堺港了。”长安靠在一位叫千岁的妓女膝头,有些昏昏欲睡。 昨日长安刚到时,成濑正成过来聊了两句,之后就再未露面。在座的有堺港奉行的同心、长安的一个幕僚和从石见带来的半兵卫几人,还有演奏大鼓、小鼓、月琴和笛子的男艺人,外加十几个妓女。 “再热闹些!怎生和深更半夜一样安静?来来,喝,喝!” 此时入夜未久。从窗户看出去,暮色中若隐若现的渔火、泊船上的灯光,以及戎岛灯塔的光芒,随着海上夜色的加重,灯火愈发明亮起来。 女侍进来,不停地和正在同妓女喝酒的同心咬耳朵。同心点头不已,东倒西歪走到长安面前,半说笑道:“在下有事要和总代官大人说。” “总代官大人?哈哈!今晚就叫我老爷吧,老爷我被石见和佐渡的金银之气弄得虚弱了许多啊。哈哈,要是不常把身上的铜臭洗一洗啊,气都喘不上来了!” “是,老爷。” “何事?” “来了一位明石扫部大人先前的家臣,带着长崎奉行长谷川左兵卫藤广大人的书函。该怎生处理?” “长崎奉行介绍?” “正是。” “既然得太郎冠者长崎奉行的照顾,恐与大御所爱妾阿奈津夫人之兄关系匪浅。”长安离开千岁的膝头,站起身来,完全如个狂言师,手舞足蹈,狂态毕露。 长安本就贪玩。加之最近的金银开采量远远超出预期,他的收入便也翻了几番竟常常大言不惭在妓女们面前说笑道:“方今天下最富有之人啊,除了将军大人和大坂城主,便是我!”他从白天喝到现在,马上就要醉倒,可一听说有客人来访,竟立刻兴奋起来。 “对远道而来的客人不可慢待,你且把这话给我好生传下去!” “明白。” 看着同心摇摇晃晃走了出去,长安豪迈地大笑起来,“哈哈!一下子就清醒了!既然来人和大御所爱妾有些干系,就当再叫几个女人!咚一呛——次郎冠者听啊——令——” “在!大人!”长安的幕僚哼着狂言唱腔走上前来。 “有劳你,去乳守官附近,找一个漂亮些的女人来!” “明白!”幕僚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正了正身姿,衣襟扫过榻榻米,退了出去。 “哈哈!愈发有趣了。千岁!” “嗳,大人?” “我的记性一直甚好,可现在竟突然把这客人的名字给忘了。客人叫什么来着?” “呵呵!大人还没问过客人的名字呢。” “怪不得我想不起来!你们说,不问怎能知道别人的名字呢?” 此时,隔扇被推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道:“是啊,我可想不起那个名字。” 长安愣了一下,看着来人,然而烛光摇曳,他的醉眼已看不清女人的长相。“嗬,还挺水灵的。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阿幸。” “阿幸?好似在哪儿听过啊。”长安嘟哝着,“不对啊,客人当是个男子,要不也不会特意差人去寻漂亮女子,是吧,千岁?” “是,老爷。” “客人确是说从长崎来的?” “从长崎……倒未说清楚。” “到底是从何处来的?” “这……怕是从天上来的吧。” “天上?那可不行!天上的客人有时会送来红头发、蓝眼睛的女人,那可怎生使得!”长安似想起了伊达政宗身边的碧眼侍妾,突然缩了缩脑袋,一副颇为害怕的样子。 这时,同心领着客人走了进来,“客人来了。” 同心禀报的时候,长安清醒了些。他有几分想起了伊达政宗和索德罗,人立时变得谨慎起来,严肃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来客。只这一瞥,他又变回了那个吃过很多苦头才走到今日的大久保长安。 “听说乃是长谷川大人介绍你来的?” “是,此处有一封书函。”来人年方二十五六,容貌俊美,谈吐文雅,像个生意人。 “你原来真是明石扫部手下?” “这……是。但小人职责实际与军务无涉,小人如今专门负责从堺港到长崎的船务。” “哈哈!这么说来,你和我一样,太平时还有些用处,打起仗来就一无是处了。” “呃……是,是有那样的说法。” 长安从同心手中接过书函,边看边问:“你信洋教?”他似漫不经心,实则在认真观察对方的反应。 对方似是吃了一惊,道:“大人知道?” “哪能不知!每次看到胸前挂着十字架的人,我心里都会咯噔一下。” “这么说,总代官大人您也信奉……” “不,那倒不是。总的说来,洋教徒对自己很是严谨。” “惭愧。小人名桑田与平,信函上也写着。” “是写着。不过只有名字,未说何事。喝酒之前,先说说此行的目的吧。” “多谢大人。”桑田身子有些僵硬,施了一礼道,“乃是关于生丝的生意……小人想获生丝进口之权。” “哦?那可找错人了。我只管金矿。” “在下对此甚为清楚。” “那还来找我谈生丝?” “小人看出,获生丝进口之权的人,都非洋教徒。” “哦,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大御所和将军大人各有信奉,大家也知,这情形和太阁时可不一样。” “非也。小人想,与其说大御所身边的人厌恨洋教,不如说乃是有人不喜欢耶稣派、弗兰西斯派和多米尼加派。” 长安摇了摇头,戒心益甚。果然,他们都对三浦按针不满。他遂道:“我可明白地说,无那等事。真不明人怎会有这种念头……” 桑田好像相信了长安真的对此一无所知。他略放松了些,轻轻吁了一口气,表情严肃地跪坐下,“其实,洋教国家也分两种。” “哦?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开始时,众人都信天主教,后来出现了所谓清教徒,形成了实行新教教义的国家,信奉新旧两教的国家,不断在欧罗巴燃起战火。” “你倒是清楚得很。” “是。日本有人原本信奉天主教,也就是旧教。新教的船只在庆长五年时第一次进入我国。” “船?”长安假装糊涂。 “就是三浦按针乘坐的博爱号。” “哦,对,三浦按针,我倒是有所耳闻。他尊大御所之意,发誓绝不会把欧罗巴的战火引到日本来。他绝不会那般做。此人比我们更执著,我信他。” “总代官大人,您真这般认为?” “你说长谷川大人不这般以为?” “不不,长崎的奉行大人也有同样的想法。” “这么说来,我们二人都这般想,你们却不信?” 那人语塞。 长安端起酒杯,“哈哈!这般说来,你们认为乃是因三浦按针在大御所身边,你们才得不到生丝进口之权?” “不,那倒不是。”桑田与平刚喝了一小口酒,听到长安的话,立刻抬起头,“一不留神,长崎港便可能萧条了。长谷川大人也希望能与总代官大人谈一谈。” “长崎变萧条?” “是。大海如此广阔,小人不知应否在总代官大人面前说这些,不过有些交易自是见不得天的。” “哦?到底怎回事?” “大名们私下交易日渐猖獗,发现了自当处罚,但随随便便监视,却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故必须思量,是否让坚决维护旧教的人管理交易,否则,不仅日本近海将不断发生战事,朱印船也可能受到牵连。” “那你想让我做些什幺?” “希望大人能够明察,大御所是否欲与新旧两教都有往来。” 长安战栗,立时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杀气。 家康的信奉和贸易分离的想法,仿佛已卷入巨大的旋涡。而在此之前,长安从未想过这一点。“你认为日本应只和旧教国家做生意?” 桑田与平向前挪了挪,“若非如此,小人担心新旧教派之争会令日本大乱。” “你刚才说,因为海域太广,才很难禁止私下交易,是吧?” “正是。” “你是想说,除了长崎和堺港,再增加贸易口岸?平户或者博多?” “恐怕只有平户和博多还不够。若加上五岛、一岐、对马,大人意下如何?” “嗬!明白!有那么多孤岛,到彼处去做生意,长崎奉行便管不着了!呃,你认为应该只选择旧教国贸易,是因为信奉旧教?”长安语气温和,其言却似一把利刃刺入桑田与平的胸膛。 “小人不敢说不是,但事实出乎意料。” “怎的出乎意料?” “我们多方访查,发现新旧两教国家的实力差异甚大,在日本国附近建立据点的都是旧教国。” “哦?” “葡国占领了天川(澳门),班国占领了吕宋岛,大洋那边有个墨国(墨西哥),此外还有西洋诸国,包括旧教的大本营罗马。新教国也在天竺和爪哇、暹罗一带延伸势力,但是和旧教国相比还差了许多。小人以为,和势力强大一方联手,对日本大有好处。” “嘿。”长安点点头,举杯饮酒,“我近日将去拜见大御所,会向他一一禀报。不过,桑田与平啊……” “在。” “我有一事想问你:万一三浦按针欲与诸新教国联手,要把旧教势力从日本赶出去,怎生是好?” “恐怕旧教的传教士已对此有所警惕了。” “唔?三浦按针虽未出手,但早晚会凶相毕露,那时又当加何?” “那时……”桑田与平大声开了个头,却微笑着停住了,许是怕他人听到。 长安点了点头,心道:看来,情形比我以前想的更复杂了。他渐对眼前这个叫桑田与平的男子重视起来。 “好吧,你的来意我大致明了。今日酒逢知己,切要喝个痛快!”长安重重点了几下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将酒杯伸到右侧的女子身前。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桑田与平身上,虽然把酒杯伸到了女子下巴处,嘴里说着“满上满上”,却未看她一眼。 女子扑哧一笑,给长安斟上了酒。 长安还是没看那女子。他一门心思要弄清楚,桑田与平此行究竟想干什么? “来,再给您满上一杯。”长安终于觉出,身右的女子不再是千岁,而换成了另外一人,她端端正正坐在那里。长安再次默默递过杯子,不解地问道:“我瞅着你眼生啊。你叫什么来着?” “小女子阿幸。” “阿幸,呃,好像在哪儿听过。”长安转向左边的千岁,道,“这是你家的女人?” “是。”千岁一本正经,夹起菜往长安嘴里送。 此时,又有一些妓女喧闹着进来。长安的色心大涨:“阿曾、阿封、阿实、阿遥,你们四个都来。来来,站到老爷跟前来,让老爷好生看看,看哪个最是漂亮!” “难道老爷已对千岁厌倦了?” “呃,酒不醉人人自醉哪。不能安静些?动来动去,我可没法品评了。”长安闭上一只眼,醉眼惺忪看了片刻,道,“客人,你从这里边挑个你喜欢的,两个也行。”他在戏耍桑田与平。 “大人好意,小人心领了。小人胸前挂着十字架呢。” “不能碰家室以外的女人?哈哈!这点倒和我一样!看看还行,不能碰!你是想上天吧?”他已不胜酒力了,回头再次把酒杯伸到右边那女人面前。“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阿幸。” “阿幸?……好像在哪儿听过啊。” 阿幸的眉毛挑了挑。 本应在佐渡的阿幸,以妓女身份出现在堺港的酒席上,对此,长安哪里会想到?但对阿幸来说,一切都在算计之中,让长安吃惊便是她的目的。然而长安居然问了三遍,却仍未想到竟是自己的侧室。这下,阿幸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老爷,恐怕……” “怎的,想喝酒?” “老爷,也许您知道茶屋四郎次郎清次先生吧?” “哦,茶屋的第三代掌柜啊。他有个兄长,乃是第二代的四郎次郎清忠,不过二十多岁就死了。于是清次,就是长谷川左兵卫藤广的养子,通过大御所,做了茶屋的第三代掌柜。此人虽然年轻,却颇有才具。” “老爷,恐怕……”阿幸发现自己仍被忽视,强行把长安的脸扳向自己,“那个有才干的茶屋清次,现在在哪里,您知道吗?” “不知。现在还在长崎……其实啊,他的任务比长崎奉行还重要!” “重要的任务?” “哈哈!看起来你和清次挺熟识。茶屋清次得到大御所举荐,将要担任长崎奉行了。虽然过去的奉行乃是他的养父,但现在清次已是大御所的亲信了。” “老爷。” “怎的?尽问些年轻男子的事!” “长崎奉行未把这位来和您谈朱印船生意的客人介绍给同在长崎的茶屋先生,而是介绍给您。老爷您并不负责朱印船的事务,您身为金山奉行、总代官大人,对吧?” 长安微微侧了侧头,好像还未明白阿幸话中之意。若他明白了,必会大吃一惊,对阿幸刮目相看。正如阿幸所言,关于朱印船,长崎奉行与其找金山奉行,不如找同在长崎、负责幕府对外交易的茶屋清次,问题自能解决得更快。 “老爷,您喝得太多了吧?” 阿幸再次抱住长安的头,使他朝向自己。长安眯起一只眼,道:“怎样?你今晚和我一起逍遥。我给你两个钱。” 还没认出她来!阿幸眉毛倒竖,感到了巨大的侮辱。 “两个钱不够?那就三个!哈哈,再多可不行了,再多……”长安眯着一只眼盯着阿幸,似觉她不值更多,微笑着摇摇头。 “总代官大人,请把这个女人让给我吧。”这时,以胸前挂着十字架等堂皇理由拒绝狎妓的桑田与平站了起来,一脸严肃。 “哦?你要破戒?” “是。鄙人虽已成家,然而妻子已不在了。小人……小人现在乃是个鳏夫。” “哈哈。鳏夫终于遇到喜欢的女人了?” “是……第一次,遇到和亡妻一样的女人。” “好!”长安粗暴地一把抓起阿幸的手,把她推到桑田与平那边,“就两个钱,你陪客人!我要那个……那个就行!过来过来!”长安像要醉倒一般,朝一个后来的妓女招了招手。 阿幸呆住。她天生任性,喜捉弄人,固执反叛。然而面对这种阵势,她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呵呵。”突然,千岁一阵狂笑,站了起来,一把扯住长安招呼的那个妓女,要把她拉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乳守宫的千岁大夫今日被老爷彻底抛弃了!漫漫长夜,空闺独守,泪雨纷纷啊。啊呀,老爷,您可要好生疼爱这个姑娘啊。” 千岁滔滔不绝,阿幸无法插话。更让她惊慌的是,她正发呆,桑田与平已紧紧搂住了她的肩膀,“你叫阿幸?” “啊……是……” “我要你了。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说很是了解第三代茶屋?” 阿幸吃惊起来,与平似有目的,好像害怕她再和长安多言。他到底想干什么? 阿幸亦并非寻常女子,她旋即回道:“是,小女子和第三代茶屋乃是老友。”她颤抖着,但回得清清楚楚。 “茶屋的朋友?不错。今晚我的运气真是不错。”与平把嘴凑到阿幸耳边,轻声道。 阿幸更慌了。本以为说认识茶屋清次,对方会吃一惊,松开她。 “小女子喘不上气来了,请您放开我。”阿幸推开与平的手,朝长安望去。 长安不好对付,若他已认出阿幸而故意戏弄,她又该如何是好? “嗬,你可够狡猾。”桑田与平再次缠上阿幸,“咦,总代官大人枕在喜欢的女人膝上了。咱们也换换位置。” “等……等一下!”阿幸真想立刻逃出去,但下不了决心。桑田与平的目的,愈来愈让人生疑。他特意接近长安,到底有何企图?为了长安,为了本阿弥光悦,阿幸想弄清楚。 “啊,对了!还未给你斟酒呢!来,倒上吧!” 阿幸端起酒杯去接酒。桑田也坐下来,捧起酒壶,“那我倒了啊!喝交杯酒吧!” “呵呵。交杯酒还早呢。” “咦?怎的……好容易得到总代官大人的恩准……” 阿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强把杯子塞给与平,唱起谣曲: 〖吾家有娇儿, 面目璨如画。 贵者长踯躅, 问是谁家子。〗 阿幸一边唱,一边不停往桑田杯中斟酒,拼命想该怎的把这厮打发掉。“哎,总代官大人已打起呼噜来了,我们也换换位子吧!”她边唱边站起身来。 〖郁郁定家葛, 凄凄难分离。 采撷入吾怀, 携之赴长崎。〗 长安真已枕在妓女膝头睡着了。阿幸却不想轻易放弃。她故意摔开与平的手,等到与平又伸手来扶时,她便佯醉,娇滴滴靠在他身上,“我还要、还要喝酒。哈哈……” 阿幸随桑田与平走到另室,再度向他要酒。与平虽然酒量不小,但一握住阿幸的手腕,就变得比长安更为纯情。“现在只剩下咱们二人了。让我说几句心里话,你为何要把我引到这里?” “说什么呢,呵呵,起先完全不把女人放在眼里的您,一听到我说茶屋的事就立刻变了。您想问什么?”说着,阿幸硬把酒杯塞到与平手中。 “你为何从长崎到了这里?你必是明石扫部或高山有近的人……哈哈。乳守宫的妓女不是瞎子。” 与平如一座大山向她压下,阿幸立刻避开,坐正身子。 与平道:“就算你注意到了,也不当说出来。我们知总代官大人是何样的人物,才希望接近他。”说罢,忙将三枚小金币塞到阿幸手里。 阿幸用对孩子说话的口吻道:“其实,小女子也信天主教……”略加引诱,对方就会热情地宣扬教义,诉说自己的不安。他们对大御所家康身边的三浦按针还是感到不放心。 “大御所是很公正。但毕竟年事已高,不知哪天就会归天。那时若按针说服将军禁了旧教,该如何是好?那样,日本恐怕又要变成乱世。” 阿幸听着听着,开始困倦。同样的话题,已不像在光悦那里听到时那般令人激切了。她现在关心的是大久保长安。长安现在恐已被抬进去睡了,喝得那般醉,必如一摊泥,然而他睁开眼之后,自己可就危险了。阿幸在与平身边,不断给他添酒,一边胡思乱想:得赶快把与平灌醉,离开这里,打听长安和堺港奉行的心思,不可令海事为按针一人掌握。 但眼前的人,却让阿幸脱身不得。醉意渐浓的与平变成了恶魔,意欲和她交好。“我啊,真的喜欢你!”与平双手抱着阿幸的头,轻声道,似乎要让她牢记此刻…… 第三章 敢违天命 大久保长安最近老做梦,甚至连喝醉了也做。多梦常因五脏虚衰。长安平时非常注意保养,也时常提醒自己不可过分劳累;然而尽管如此,最近他还是多梦。那些梦或是年轻时的行径,或是沉入朦胧的幻境,皆令人不可思议。 在梦中,长安甚至拥有一座巨大的宫殿。宫殿用金银造就,巍峨的殿宇旁有一池清澈的湖水,可以坐在水边悠闲地垂钓。从未见过的东西,居然会出现在梦中?初时,长安被梦境迷住了,经常胡思乱想:那恐是信长公邀我到安土城看猿乐?近日,他一睡着就会梦到那宫殿。 睡了后,大久保长安进入了一种和清醒时完全不同的生活。清醒时的长安固然有快乐,当然也有不快和悲伤。然而梦中的他没有任何哀伤悲叹,只有满足。故当他一睁开眼,反而感到不安:这是上天在告诫我,死期将近?在梦里,他想要的一应俱全,梦中的他并不像平日那般贪婪地沉迷于风光之美、金银财帛,甚至美酒和女色。若真有西方净土,梦中的他也许已到了那里。对长安来说,睡觉业已成为乐事,醒来的瞬间,反而会感到落寞。 今夜,长安又在梦中的宫殿里垂下渔线,然而渔线突然纠结起来。他叹道:又要醒了!一瞬间,他不得不回到现实——哦,昨夜我干了些什么?是在堺港奉行的别苑,叫了几个乳守宫的娼女一起行乐。那时为何想要那空虚的热闹?是想把梦境和现实间的空虚填上,行为才越来越出格? 正这样想着,身旁女人压在长安脑下的胳膊轻轻动了一下。长安不想动,恰在半梦半醒之间,乃是人之极乐;重返现实后,他将感到饥渴,既有口渴,也有对女人肉体的渴望。无论如何,一个人感到口渴,就说明他还活着,同时亦会引起各种不安:难道要继续像这般在仕途和游戏之间往复,等待衰老和死亡的降临?若是如此,人生岂非一场幻梦,甚至比不上一个短暂的梦? 长安身旁的女人又动了动。她用脚钩住了长安的脚,胳膊搂住了他的后背。 长安打了个激灵。女人似想帮他驱走那梦醒后不可名状的空虚。若有人不爱女人,真是可怕。长安开始梳理自己的记忆:来了一个客人,名桑田与平,说了朱印船和生丝生意诸事。长安以招待他的名义又叫了些妓女来,其实是他自己对那个叫千岁的女子的身体已经厌倦了,想找寻新鲜刺激。然后,自己选了一个不错的女人。对了!不是选了个如经雨淋、像幽怨的花一样美丽,却固执莫名的女子吗? 想到这里,长安感到身边的女人又动了动指头。 长安对此深有体会:酒醒后再抚摸对方,不过是再次体味失望和懊悔;没有欲望的肉体接触,只会不断令人烦扰。人之欲念真不可思议。 长安遂摸索女子的身体,没甚特别的,女人都差不多。 “我以前碰触过很多这样的身体。”长安小声道,叹了口气,“都是一个样,唉。” “您失望了?” “嗯。”长安小声回答。 女子突然一掌朝他脸上打来。 “啊……”长安捂着脸,身子向后退了退,然而不知怎的,心里反倒踏实了。他能感到,这女人并不陌生,且无杀他的敌意,只是痴情与恼怒交杂。 “怎回事?”长安道,“趁我睡着,换了人?” “您知我是谁?”阿幸眼睛通红,样子颇为狼狈。这种情形,和地精心描绘的幻想出入太大。 “怎生不知?我啊,早知是这么回事!” “您说我是谁?” “哼!”长安捂着脸,“千岁嘛,打得真狠啊。” 一瞬间,女人沉了沉肩膀,似欲再打过来。光线昏暗,女人又背对着灯笼,看不清楚长相……她不是千岁!长安突然寒毛倒竖。 这是怎的了?恐怖顿时笼住长安,他真切地感到四周充满杀气。 女人沉默。 这女人是谁?长安要能想出来就好了,那样便能立时将女人心中的杀气驱除。然而,还是不知她到底是谁,“你是……” 良久,女人方道:“您不知我为何要追到这里?” 这对阿幸来说,乃是意料之外的让步,也许,可说乃是女人的软弱——一旦发现对方真认不出自己,就立刻变得忧虑不安。倘若在长安心中,她竟和那些几个钱便能买到的女人一样,那她该如何是好? “大人根本就不担心我。您前面有个大陷阱,可还浑然不知,我才特意追来……” 啊?长安心中大惊。特意追来……这话终于吹散了阴霾。他笑了,“我怎会不知!我早就知是你了。”说罢,他偷偷看了看对方的反应。 “大人您什么都不知!”阿幸的语气变得异常强硬,“您不知世人全都盯着您!您就知自己寻开心,整天吃喝玩乐!” “……” “您知道索德罗怀着何样的野心到江户?您知伊达大人为何把爱女嫁给上总介大人?您对伊达的野心真的毫无察觉?” 长安已经不需再琢磨了。阿幸就是阿幸!但,她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大人,您不知,现在南蛮人和红毛人正在为了各自的利益,争得你死我活。红毛人特意把三浦按针安插在大御所身边,欲把南蛮人从日本赶将出去;南蛮人为了阻止红毛人,把日本变成自己的天下,也正在拼俞想办法。您看看大坂城里,新受封的都是信奉洋教的大名。那些人一旦发现大御所站在红毛人一边,必会包围江户,不利德川。” “……” “不,只是这样,他们也还斗不过江户。所以,除了信奉洋教的大名,他们还拉拢伊达大人,还有您……” 长安不由屏住了呼吸。他对此一无所知,阿幸又是从何处听来这些的? 阿幸看长安不做声,说得愈起劲:“现在南蛮眼里,一是大坂城主,二是伊达大人,不,也许是加贺大人——那个一直和高山右近、内藤(小西)如安走得颇近的前田利长,怕老早以前就已支持南蛮。再就是大人您。即使大御所不站在红毛人一边,他毕竟年事已高,故拉拢当今将军的兄弟、伊达大人的女婿上总介大人,就更能保证一统天下。而那位上总介大人的家老,恰恰是手握大权的大人您。您现在不仅是影响时局的关键,甚至是影响南蛮和红毛诸国的关键。这样一个人,还什么都不知,一味在此饮酒作乐!若伊达大人宣布顶替了您的位置,那时如何是好?” 长安身子越来越僵,不只是因为清晨的寒冷,他也许已被推到了风暴的中心,而这风暴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大坂的丰臣秀赖,伊达、前田两个实力强大的大名,再加上一直对德川心怀不轨的毛利、岛津,若再加上将军的兄弟,天下会怎样?他不由紧紧闭上眼睛。 阿幸的话并不完全正确,也有臆断。比如她说英吉利和尼德兰特意把三浦按针送到家康身边,就纯属臆测。按针乘坐的船乃是无意中漂到丰后岸边的,而伊达氏与家康六男忠辉的结缘亦并非刻意。另,家康想和伊达政宗联手,政宗本也有此打算,但是他招忠辉为女婿确实在先,倒并非因为有谋叛之心。 尽管如此,阿幸话里还是包含了不可忽视的事实。索德罗想把三浦按针和家康分开,才特意到江户,乃不可反驳的事实。最明白索德罗心思的乃是伊达政宗,亦是事实。万一南蛮和家康敞开胸怀,握手言欢,日本必被卷入新旧两教争夺天下的风浪中,甚至可能一分为二。德川治下,心怀不满的外样大名远远多于阿幸所估,若他们和海外势力联手,举大坂城主秀赖为盟主,必能形成足以和幕府对抗的强大势力。如此,大久保长安作为松平忠辉的家老,负责支配天下黄金,他如何选择,必成为决定新旧两种势力胜负的关键。 长安心中僵住,身子却发起抖来。 “大人,”阿幸还要继续倾述自己的怨怒和感慨,“大人,您正手握天下之匙,让天下大乱还是万世太平,只在一念之间。大人若是清醒,就能让天下太平;您若继续这般糊涂度日,早晚会被伊达逼得走投无路!” “等等,阿幸!”长安终于开口,“你说的话,有一半我未听明白。陆奥守为何要把我逼得走投无路?” “您怎能想不到?大久保长安拥戴上总介大人,站在大坂一边,若世人这般说,您如何理会?” 似有一根大钉子插入胸口,长安猛地一惊。伊达政宗真可能这么干,先制造谣言,再察世人反应。政宗对这种事一向得心应手。 “大人啊,伊达造谣的事情即使败露,他必也佯装糊涂,一推三不知。但大人的嫌疑当如何洗清?”阿幸悄悄把双手伸进了长安衣领里,为他轻轻揉捏。 似有火花在长安冰凉的身体里爆裂,是因拥抱着他的阿幸恢复了奇妙的母性,还是因他心中另一个计划逐渐明朗?他思索道,不就是演一出戏吗? 自己始终鞠躬尽瘁、兢兢业业,多次在佐渡、石见、伊豆的深山里和蝮蛇搏斗,难道仅仅是为了总代官之职的四万石年俸?非也。自从第一次在大坂城见到那巨大的金块,长安就做起了前所未有的美梦。这梦便是利用日本地下的黄金,称霸世间海域,成为贸易王者。追随家康以来,他开始有了梦想成真的感觉。 然而现实和梦想之间仍不无距离。在造船和贸易往来方面,出现了比他更有能耐的茶屋清次,以及家康侧室阿奈津夫人之兄长谷川左兵卫藤广,二人在长崎都颇有影响。而就海外情形,三浦按针比长安更稔熟。如此一来,长安不过一介负责挖掘黄金之人,能够支配金子的,却是家康、藤广、茶屋和按针等人。 真令人泄气!长安紧紧抱住阿幸,一边听着她的喁喁低语,一边在心里暗道:我期望太大,才失望愈深,酒量才变得越来越大,游艺也越来越频繁。 然而如今,从天上掉下一个新的筹码给他。这筹码并非让他去搅乱世问,让天下陷入战乱,而是让茶屋四郎次郎、长谷川左兵卫、家康、按针、秀赖、忠辉等人不能再忽视他大久保长安。那便是,利用伊达政宗和索德罗,不动声色封杀他们的野心。这么一想,伊达和索德罗都成了有趣的玩物。 “对不起,阿幸。”男人和女人说话,必须掌握好分寸。此时长安若不安抚阿幸,怕会被她看透。“阿幸,我会变好。你的话让我眼界大开,我会为了世人好生活下去。阿幸啊……”长安边说,边用劲抱住阿幸。 阿幸抽泣起来,认为长安真的收心了,亦真正用心爱抚她了。然而长安已被另一种欲望燃烧着,才狂野地挑逗阿幸。正所谓同床异梦,二人真是可悲! “您不会再忘了妾身吧?”阿幸又道。 “怎的会忘了?我因为你而重生了啊!”长安道,脑中浮现出忠辉的面孔,然后是五郎八姬。他想道:此二人即便成为将军与将军夫人,仪容气度亦无半分不称之处。大御所终究已然老了。他又想起怪癖的伊达政宗那张生一只独眼的脸。太阁归天时六十有三,自那以后大御所一直过分操劳,即便能够长寿,也就五六年光景了。这样一想,长安突然对怀中的阿幸生起怜爱:女人真是单纯啊! 然而,若大御所仙去,二代将军能否如大御所期待的那般,压制南蛮人和红毛人的气焰,继续和海外做生意? 长安这样一想,脑中的政宗装模作样笑了:“哈哈,你知我的心思了?为了日本国,为了德川,我要调教出能真正继承大御所志向之人。此人你我皆知……” 长安浑然忘记了怀中的阿幸。男人的野心如此之大,伊达可能因此变成贪婪的魔鬼。红毛人有三浦按针在家康身侧,行事就甚是方便,故才要加强和南蛮人的来往。所幸索德罗愿辅佐伊达,为了利益,必尽力一搏。凭着伊达政宗的非凡脑筋,他定会想出法子,如刺杀二代将军,或是煽动大坂谋反…… 长安正胡思乱想,阿幸冷不防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啊!疼!”长安终于梦醒。 他似完全恢复了活力。阿幸那被彻底征服了的模样,更为他的昂然生气注入了力量。 让女婿做将军,让大久保长安一般杰出能干之人辅佐,掌握天下权柄……伊迭政宗一定会在长安面前露出狐狸尾巴。 长安乃是伊达政宗女婿的家老。万一事情败露,爱婿、爱女、丈人,以及长安,都将同堕深渊,故政宗不会对长安不利。但若伊达政宗不把长安放在眼里,又怎生是好?那样的话,长安既可暂缓挖掘金银,也可将金银埋藏起来。和海外做生意,没有金银如何能行?洋人不就是希望日本乃是马可·波罗笔下的黄金岛吗?只要长安处置得当,伊达政宗就绝不敢无视他的力量。 长安发现,阿幸已经美美地睡着了,微微起鼾。他突然有一跃而起、去附近转转的冲动。然而此时还是慎重为好,阿幸的脑子惊人地敏锐,计划完全成形之前,长安可不想愚蠢到被别人看穿。他想,也可对大御所使一使手段,称金银产量减少,矿脉似乎消失即可。只要能牢牢攥紧黄金这根命脉,忠辉和伊达政宗、五郎八姬一众就都在自己手心。忠辉之母茶阿局至今尚在家康身边,伊达政宗一有动静,外样大名们必会发生反应。 长安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这非谋反,也非背叛!但他已然处于风口浪尖…… 第四章 家康问道 德川家康尚未意识到,由于众人对他的心思不明,周围正形成一股不安之气。倘若在往常,某种不安会致乱,他当有所察觉。然而他还未经历过太平天下滋生出来的不安。 德川秀忠进京时,丰臣秀赖拒绝拜访,让家康震怒;但他依然以为,假以时日,耐心教化,便可解开淀夫人心结。对于此前大坂的行为,他并非毫无察觉。幕府刚一宣布扩建江户城,大坂就迅速改建,筑起千叠殿。之前秀吉公虽亦号称“千叠”实际也就八百叠左右。但仔细想想,此举不过是孩子气的争强好胜,可一笑置之。秀赖小时候曾说过,既然号称“千叠”没有千叠便是说谎云云。 忠辉代秀忠去大坂,返回伏见城后,家康曾经问过他对秀赖的评价。 忠辉侧头想了想,道:“看上去稍显瘦弱。”旋又赶紧更正:“个子比孩儿高,估计能长成六尺的魁梧之躯。秀吉公也那般高吗?” “那倒不是,你也高过我了。恐是太平时人会更健壮些。”家康笑着回答,然而他感到,忠辉对秀赖有些轻视。他随后含蓄地对忠辉解释了他们二人官位的差别。忠辉为左近卫少将,和右大臣根本无法相比,无论何时,都不能对官位高于自己的人失礼…… 听说秀赖即将在醍醐三宝院仁王门举行法会。三宝院乃是已故太阁为赏花而建,极尽奢华。家康夸奖秀赖:“不忘乃父,其诚可嘉!” 然而这是否也是一种攀比?家康这个念头并非无中生有。一个月前,高台寺落成之时,整个京城都在议论高台院的贤德。当然,这些事对如今的家康来说,都只不过是吹过心头的微风…… 现在,家康最感兴趣的是两件事,一是和藤原惺窝荐给他的年轻儒者林道春谈天,另一是扩大交易。 林道春的确值得举荐,他的言谈充满令人愉悦的机锋,总能准确抓住家康提问的核心。承认人乃万物之灵,才能为教化提供根基。要开辟新的天地,就要先有尊重贤良的虔诚之心——二十多岁的林道春,似在手把手地辅导六十四岁的德川家康。 “这些我同意。我从年轻时,就认为人人皆有佛性。”家康表示赞同。 林道春却又说出了一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他毫不畏惧地问家康,是否打算将那些迷失方向、提着血刃在乱世中游荡之人,改造成圣人。 家康苦笑。他知林道春想说什么,但也非常清楚,并非所有人都能成圣人。无论善恶好坏,人都得思索、存活,这是老天的眷顾,以让个人才智足以冲破混沌。固执地坚持己见,乃是对天意的违抗,由此,学问分出了不同派别。家康刚一说出这些,林道春就和他严肃地争辩起来,与其说是争辩,口气更像是在教训稚子。 “大御所下决心做些什么吧。人啊……”说到这里,林道春苦笑一下,“即使您想让天下人都成为圣人,却只些须几人能够。虽然如此,仍可从这几人开始,有所作为。在教化方面应多投入些,没有热情的教导如同腐鱼,只会带来毒害,无法滋养身子。” 家康觉得,这种充满活力的热情弥足珍贵。林道春说得确实有理。能引领时代之人,做事之前必会经过仔细选择,以免出错;然而一旦下定决心,即会全身心投入。 “好吧,那就这样办,把日本人都变成圣人!”听家康这样一说,林道春第一次备感轻松。“为了将东海之地变为圣人之国,林道春愿意将一生都奉献给大御所。恳请大御所能给世人做个表率。”这是太平时代的过活方式,对于那些只知靠刀枪讨生活的人,须先让他们知,还有其他的生存之道。 但林道春对家康的“交易第一”并不看重,“在下以为,大御所恐应好生反思,已故太阁为政,最欠缺什么?” 听他这么一问,家康顿时被勾起了兴趣,不由反问:“先生认为,他缺少些什么?愿闻其详。” 年轻的道春昂然道:“礼。” “礼?” “太阁和大御所同样具有热情,希冀天下统一、太平。然而‘和’与‘礼’共存,才能打造坚固的根基。在下以为,太阁并未认识到这些。” “哦?” “圣德太子教诲后人以和为贵,但把此言分开理解,实为大谬。太子的教诲里面已经明示,维持‘和’必不可缺少‘礼’。” “嗯。要把在战乱中长大的粗鲁之人变成圣人,必先教会他们知礼。但是先生,我想还有一事比这更重要,古人说‘仓廪实而知礼节’。” “在下以为,二者缺一不可。无奉礼之心,衣食丰也不知满足,因人欲无限之故。小人常戚戚,太阁栽培起来的大名与将领,在太阁故去后并未携起手来。” 家康点头不已,“先生是说,您对我的富国之策存有异议?” “是。颇有异议。通过促进交易来兴国富民,本身虽是极好的善政,然……” “仅仅如此还不够?” “不够。丰衣足食后却乱了天下的例子,古往今来不胜枚举。衣食不足亦不失礼仪,教化若不能及此,百姓富足之后,反而可能欲心膨胀,最终引起天下震动。故在下以为,大御所应布告天下,端正礼道,使礼节与富国并行,方为长远之策。” 家康完全清楚道春想说什么,秀吉公确是因此而败。秀吉公的“礼贤下士”天下闻名,和谁都不分上下地称兄道弟,虽然带来了一股新风气,人却未必真心臣服。他培养了部下的霸气,也导致了部下放纵冶游和目无法度的恶习。太阁故去未久,部将便分崩离析。这正是由于他不重林道春所言的“礼”。家康已明白此理,遂道:“谨记先生教诲。富国乃有礼之富,‘无礼之富不能成富’。” “财富未能使人安乐,反而致人放纵,扰乱世道,此必是大御所不望看到的。”年轻的林道春反复对家康强调“礼”之重要。他道,“礼”乃是秩序的基石,若要建设真正的太平盛世,首先便要筑牢道德之基,让武士能明确善恶,严格遵守礼仪。 “事情有时会出乎大御所之意料。若大御所以为善,天下皆以为恶,还望大御所屈己从善。” “话虽如此,有时善恶实难分辨哪。” “教化中若出现这等混乱,就无法维持秩序。故要明确是非,不论对谁,都应公正。” “是啊,对天下人不分彼此,一视同仁,即所谓‘诚’。” 林道春似终对家康的回答满意了。他提醒家康,莫要忘了自己乃是操天下权柄之人。天下终归在家康之手,他自己不过一介引路之人。若家康不能严以正行,他只是空谈。 “深得吾心。”家康笑着频频点头,“操天下权柄者,必须有坐于漏船、卧于火屋之心,德川家康断不会辜负先生。毕竟我也活了六十多年,明白一己之道可立于天下,天下之道也尽在这一己之身中啊。” 人和天地本为一体,能够明白这个道理,则无论愚钝者还是贫贱者,都会以天下为己任。此乃家康的信条,也是他的顿悟。听及此,林道春眼中现出感动之色。 “承蒙指教。大御所真如一株大树。大树不会只朝一边生长,那样的树不会丰茂,只有让枝叶伸向四面八方,方能长成参天巨木。就让林道春在这大树之下,尽心尽力开拓‘诚’之大道!” 自那以后,家康在身边侍从的眼中,总有仰之弥高之感。林道春虽然具有无比的热情,然而在功成名就的家康眼中,终还有些未脱稚气。 庆长十年九月初三,家康将往返安南的朱印状授予角仓与市时,正色道:“记住,礼要正。不管他国人是轻视你还是尊敬你,都要以礼为本。” 家康重“礼”诚已受了林道春的影响。在此之前,家康很是羡慕丰臣秀吉的坦诚待人,坦坦荡荡,与谁都能敞开胸襟。秀吉公能做到,家康却不行,正因如此,他才会心存羡慕。不过他也思量,这容易让人变得轻薄,脱离常轨。 故,家康和家臣们晚间的闲谈,也在一贯的说教之外,增加了一些厚重之感。说教似变成了庄严的经文,这让众人感到了些许压力。 本多正纯经常说笑道:“大御所好似变成了活祖师。”年轻一些的竹腰正信等人,近来亦多被家康传召。他们说,家康公好像周身都沐浴在威严的光芒之中。不只竹腰正信,负责颁发朱印状或与海外进行文书往来的丰光寺承兑等人也觉得,每当听到家康说“就这般”的时候,舌头就会打结,想说的话便也说不出来了。众人皆以为,“大御所的想法终究有理”。 家康以为,“礼”于治国,绝对不可或缺,乃是凌越个人品格之上的法度。故,他制定了新军令十三条,同时颁布殿中法度八条,命令天下大名严格遵守。规范世人行止的同时,也让大家备感受了约束。这导致昔日与家康同列的旧大名之间,亦开始流传一些风言风语,“大御所威仪愈来愈盛”“是啊。大御所已天下无敌,便是号令我等,亦理所当然”,诸如此类。 另一方面,家康加紧扩大海外交易。批准角仓与市和安南做生意后,又准吕宋可每年派四艘商船来日本,但须保证日本近海安全。 这些举措无疑让索德罗等洋教徒感到不安,但也说明家康打算将信奉和交易分离。最近,索德罗未经过伊达政宗引荐,直接拜见了将军秀忠。浅草的施药院已经盖好,政宗之女和忠辉的婚礼也近在眼前。 家康一方面端正国内礼仪风气,一方面愈发热衷于海外交易,天下太平之象愈盛。高棉国君派人送来文书和贡物,安南也送来国书…… 家康的善政带给百姓国泰民安之感。大坂亦开始修缮筑建大小寺院,以秀赖的名义在醍醐建造了三宝院的仁王门之后,立刻为相国寺法堂造了一座钟楼;钟楼还没完工,又开始修醍醐三宝院的西大门;接着,杵筑社也开始动工……一众举措简直像着了魔。颇有讽刺意味的是,此时醍醐寺发生了火灾,如意轮堂、五大堂和御影堂均被焚毁,必须重建。 对此,世间也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说,大坂无能人,把太阁大人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金银都花在筑建寺庙上了。还有人认为,修缮寺宇乃是淀夫人想让天下所有的寺宇同时诅咒德川的败亡。 其间,家康鼓励林道春大量刻印经书,同时从安南、吕宋着手,意欲恢复与大明国的交易。 但,偌多人的眼光还依然停留于乱世,一有风吹草动,遂立时认定为江户和大坂的对立。但在洋人传教士眼中,此时的日本国则另有一番风貌。 后人于《日本西教史》载:“将军(家康)表现得有如一位诚实坦荡的主君。他根据太阁遗命,视秀赖如己出,命令大坂两位奉行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保护秀赖,明令禁止大坂的药铺出售毒药云云。”在洋人眼中,家康乃是秀赖的依傍,而日本亦尽入家康之手,朝着太平盛世的方向发展…… 实际上,林道春时时催促家康实践圣人之道,家康自己也为了普及推广而不辞辛劳,印了诸多书文。故如此说来,大坂的行为也可看作秀赖母子对家康的鼎力协助。 一日,本阿弥光悦被召到伏见城。 本来,家康还敦促光悦将准备送给安南国君的配刀刀饰也一并带来,然而刀饰此时还未做好,故光悦此次到伏见城,还得对此作些解释。 竹腰正信带着光悦到里中时,家康正于小书院听林道春讲解,表情前所未有地庄严。 光悦在外间静候,直至林道春的讲解停下。他心中暗想,家康的表情固然严肃得有些可怕,却也有一种奇妙的庄严——年近七旬、手握重柄者,却能端端正正坐着,听二十多岁的年轻儒者讲课。若是先前的太阁大人,又会怎样?恐怕林道春断无胆子来传道授业。即使他无所畏惧,秀吉公也会因为面子一口回绝。 从这一点来说,家康完全将自己当作了一个愚钝之人,不过,也许他是个难测深浅的天人,一脸“朝闻道,夕死可矣”般的严肃,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听,全身心都已入了儒道。 林道春亦聪明至极,授课甫一完毕,立即退后拜倒,从老师恢复为家臣,开始闲聊:“现在世间有些奇怪的传言。” “先生指的是……” “说藤原惺窝先生将在下荐给大御所,乃是因为先生自己拒绝了大御所。” “哦,拒绝我,所为何故?” “大御所心里总想要灭了大坂的秀赖,先生看清了这些,巧妙地脱了身,方将在下荐给了大御所……诸如此类。” “唔,老套!” “在下也这般认为。这些传言背后,却总像有些无事生非的乱世阴影。” “好了,先生放心,我非市井之人,岂会轻信传言?” 光悦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急又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笑出来可是大大不敬。只听家康道:“你就退下歇息去吧。我要和先悦说说话。” 道春恭敬地退下,光悦方被叫到家康面前。 “光悦,坐近些!刀饰做得怎样了?” “望大御所能再宽限两三日。” “好吧。希望你能把刀饰做好,莫要给幕府抹黑。我在这世上的日子也不多了,但是你做的刀饰会作为幕府的宝贝,在安南国王室永远流传。倘若流传的净是些粗糙玩意儿,往后的日本人就可怜了!” “谨记大御所教诲。” “另,我最近要去骏府,着手修缮骏府城,作为我日后隐居之处。虽说是隐居,但也会有些客人。你替我想想,准备一些可以送人的刀,或是印着德川家徽的新鲜玩意儿。” “骏府?”光悦眉头忽然笼上一丝阴影。 “怎的了?”家康立刻注意到了光悦神情的变化,微笑道,“你想说,隐居倒是无妨,隐退还嫌太早?” 光悦毕恭毕敬施了一礼,“大人明察。恕小人直言,确如大人所言,现在提隐退,有些言之过早。” “我……”家康解释道,“打算向众大名征赋役修缮骏府城。” 光悦一下子放下心来。他明白了,即使隐居,家康也未打算就过闭门谢客、不问政事的日子。 “我打算每五百石征一人,是不是太重?” “五百石一人,那就是五万石百人,五十万石千人……不,丝毫不重!为了筑建大人的居城,再多一倍,天下也乐意出力。” “那么,我再问你,我想对大坂也这么个征法,你以为如何?”家康若无其事说完,等着光悦的回答,他一直把光悦的批评当作百姓的心声。 光悦的眼睛睁大了,“那,那……” “不应向大坂征赋役?” “不。大御所可别这般决定。那必给世间种下不安的种子!” “那么你是赞成征收赋役?” “大人,丰臣与德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将军大人和大坂的关系若与私事混为一谈,并不合适。若因疼爱秀赖而免其赋役,这样公私不分,只会让世人迷惘。光悦深感不安。” 家康抬眼看看光悦,沉默良久。 “大人,让大坂城主明确知道当怎么做,才是对他真正的关爱。大坂之主既是身份高贵的公卿,也是将军治下的大名。大人应同样对待天下大名,否则天下秩序就难以巩同。小人以为,对大坂征赋役实在理所当然。” 家康吁了一口气,道:“不许徇一丝私情,我的晚年也太乏味了吧。” “赋役乃是献给神佛所派之人,故真正的赋役公平无别。” “好!既然你这般说,我也决定这般做!还有一事,我搬到骏府之后,打算把专驻大坂的猿乐艺人们迁到骏府去,你认为如何?” 这一次,光悦慎重地想了想。猿乐艺人改驻骏府,他可从没想过…… 当初秀吉公为了犒劳天下大名,让猿乐艺人专驻大坂城。本来并未规定艺人必须待在天下人身边,只是一种偶然,但世人似把它理解成了一种法度。故家康才想把猿乐艺人迁至骏府,以在有人拜访时,请其共赏。本阿弥光悦是这般想的,却不能这般简单作答。他一直以冷静自居,故在公私分明地让秀赖和其他大名一样课役之事上,他想得很是清楚。然而,和法度无任何关系的猿乐艺人,自另当别论,这归根到底,就是个人喜好问题。特意从秀赖身边迁走猿乐艺人,有甚好处? “大人,此事不如三五年后再说吧。”光悦深思熟虑之后,道,“先对大坂课役,再把猿乐艺人迁走,如此一来,大坂城主可能会对大御所产生怨恨和误解。” 家康闻此,突然开怀大笑,“哈哈,我放心了。就按你说的,但是,光悦……” “大人。” “我发现,即使聪明如你,也如此容易掉入我的圈套。” “圈套?” “是啊。我方才是故意问你,想听听,你以为家康还能活几年?” “呃……” “我若单刀直入地问你,量你也不会说出一二年的话来,故我干脆用猿乐的事情试试你。你是觉得,三五年后我还能安然活着?” “这个……”此时,连光悦也不由得哑口无言——家康居然有孩子般的心思! “光悦啊,我若还能活上三四年,就绝不会去看什么猿乐。我要把海内各重要城池都打造得坚固无比,能够面向天下。” “如此说来,大人还要修缮其他城池?” “是。不过这种修缮可非大名那样装装门面,那只会导致乱事。修缮乃是为了日本,是为了提防那些觊觎天下者和他国勾结。有此准备,子孙后代都可安心从事交易了。你说呢?” 光悦无言。 “另外,有万世的太平天下,才能有万世的德川幕府。” 光悦听到家康说出这等奇怪的话,不由得屏息凝神,身子稍稍向前挪动了一下,道:“诚如大人所言。” “其实,不管是小家的昌盛,还是国家的繁荣,终归都是一理。我非硬把这二者捏到一起说,而是深有感慨。本来,我以为秀忠不会有儿子了,没想到生出了竹千代,接着是国松……此乃天意啊!我年事已高,却又连得五郎太丸等几子,那时就有点大势已定之感。对于我的血脉,不可能只给两三万石俸禄就弃之不顾,但若被世人说‘那老家伙只顾自己的子孙’,也多有不妥。倘若连德川家康也只关爱自己的儿孙,忘记了天下苍生,那可就违背了林道春先生所言的圣人之道……” “但是,那……” “其实,这种烦恼不分年龄。但我最近才意识到,我犯了大错。不论是我的儿孙,还是别人的儿女,能够降生到这世上,都是超越了人之才智的神旨,是神的恩赐啊。” 光悦微笑着点点头。若想生孩子就能生出来,晚年的秀吉公也不会那般着急了,可能就不会出兵朝鲜,更不必说后来的乱事了。像家康这般人物居然最近才明白这些,直让人感慨万千。 “那么,大人,您现在怎生想的?” “光悦啊,人的成长,有三个重要阶段,你知否?” “三个……只有三个?” “不,细说起来可能无数,但是首先,人乃是为了自己而奔波。” “是。只是大部分人都碌碌一生。” “然而,不能一直为私心而活,我苦恼的是该如何去掉私心。” “是。” “口里说为了天下,为了家臣,其实只是为了一己之欲。每当这样一想,我就觉无颜面对诸神佛。但过了那个阶段,我又悟到了另外一个理:世间和个人乃是一体!明白了此理,就能立于天地之间,将天地之道浓缩于此一身之中。也就是说,私心经过锤炼之后,能成为天地间的法度。” 光悦全神贯注,听到这里,略微松了口气,开始咀嚼起家康话中的意思来。“大人,可否再讲一遍?何为明白了此理,就能立于天地之间……” 家康严肃地盯着光悦,重复道:“明白了此理,就能立于天地之间,将天地之道浓缩于此一身之中。” “人和天地乃是一体?” “是。人能够降生,并非仅因为父母所愿所期,而是在父母的努力之上,加诸天地之愿。故人子亦是天地之子啊!” “大人若这般想,私心便是天地之心,公心亦是天地之心,二者就合二为一了。” “我幼时听骏府临济寺的雪斋禅师说过些类似的话,比如一粒沙中包含日月之道……但成年以后,就忘记了许多,误以为去掉一切私心,就能成为圣人……” 这正是光悦现今的修为。推及己身,光悦脸不由得微微泛红。经常为身外之事动怒,其实便是伤害自身。家康的修炼似已超乎常人了。 “光悦啊,私心经过磨炼,就能成为天地之心。明白了此理,我一直都过得很是愉悦。要严格调教儿女,请有才能的家臣辅佐指点,方能使他们成有用之材。不仅是自己的儿女,他人之子亦是如此,不分什么你我,都为上天之子。” 光悦心悦诚服,豁然开朗。“小人明白。大人您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天下苍生,才不断筑建坚固的城池。”言毕,他哈哈大笑,虽无礼,却也自然坦荡。 “光悦,你觉得奇怪?” “不……是。想到大人如此关注世间……哈哈……” “好生无礼,居然笑我!” “大人,忠辉公子和五郎太丸公子都将入住大城。这样,大人作为父亲,既能为儿女计,亦能为天下计。私心即公心,公心即私心。荡荡之心,可昭日月!” 家康脸有些红了,笑道:“看来,你是要不断锤炼我了……” 光悦胸口一紧,谨慎地收了笑。想想亦确实如此,只有自己才能和自己斗到最后。“大人,您的话让小人眼界大开。不管是自己的儿女,还是别人的孩子,都一样,都要不断磨炼,使其得以成材。小人深深领悟到了这些。” “光悦啊,”家康的目光变得严厉,“只想到这些,还远远不够啊!” “哦?” “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无甚区别,能够看到这些的,乃是老天之眼。” “是。” “认为人皆有天眼,可就过于自大了。上天把孩子托付给人间的父母,非给父亲,亦非给母亲,而是父母,此中蕴涵着无限的意味。明白吗?父母会怎样对待孩子,上天深知这些,才把孩子托付给他们。故,人对自己的孩子常常比对别人的孩子更加疼爱。” “晤。”光悦突然揉了揉耳朵,心中犹疑。 “光悦,你的表情好生奇怪。我的意思,是不要因为是自己的孩子,就有所顾虑,孩子都是上天托付,应毫无隔阂对待。只是,爱之不能过分。上天对所有孩子一视同仁——这样说,你能有所领悟吧?人生来都是一样,对愚痴病弱者,皆不可侮辱轻视。” “是。” “大树的枝叶向四面八方伸展,不会只朝某个方向;或者可以说,只有生得不偏不倚、枝叶繁茂的树才能成为大木。再简单些说,兼爱众生,不分彼此,这才是上天定下的诚实之道。”家康说着,恢复了笑容,“我的毛病又犯了,光顾着说自己的事,还未顾得上听你说。能够让人说出自己的想法,知其好,知其恶,方是真智者所为。除此之外,实无甚智者。来,有无趣事讲给我听听?” “是。”光悦长吁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家康,道,“所谓智者,便是能听取人之善言并加以应用之人,小人说得可对?” “对。故归根结底,众人及你,均是家康的智慧源头啊!” “岂敢。听大人这样说,小人备感荣幸。其实,小人真有几句话想对大人说。”光悦脑海中浮现出阿幸,道。 “哦?那你就说吧。”家康略感意外,将扶几略略前移,身子向前靠了靠。 “其实,这是一位叫阿幸的女子所言。”光悦道。 “阿幸?” “是。那女子甚是机敏,不似寻常女子。她乃大久保长安大人爱妾。” “大久保长安去佐渡,还带了家眷?” “正是。” “好啊,并非多大恶事,少了女人易生杀伐啊。” “阿幸给小人讲了一些事,引起了小人的警觉。” “她从佐渡过来说的?” “不是,是她去京城时。” “说了些什么?” “说是大久保大人被洋教的人盯上了。” “洋教的人?” “正是。那些人似对三浦按针得以追随大人左右,甚觉不满。” “那可有些时候了。从三浦按针的船漂到丰后海边时开始,神父们就说什么尼德兰人、英吉利人都是海盗,坚决要求我砍了他的头。” “实际上,其怒火还未完全熄灭呢。” “没那般容易熄灭。按针说过,尼德兰、英吉利、班国和葡国经常打仗。是因为教义不同?” “正是。教义不同,积怨甚深。” “唔。” “日本的洋教属于南蛮所信之教。故他们甚是担心按针会仗着大人宠信而禁了洋教,就像先前太阁大人禁教一样。” “不无可能。” “故阿幸才说,大久保大人似被盯上了。” “她这样说?” “是。他们急于通过大久保来接近大御所,谋求旧教安泰。阿幸是这般说的。”光悦发现家康脸上并无一丝不安,遂加重语气,“总之,那些洋教徒万一再弄出像一向宗之乱那等……可怕的乱事来,把大久保大人卷了进去就不妙了。阿幸都明白告诉了小人。” 家康笑着点了点头,“光悦啊三我说过,大树的树枝不会都朝同一个方向生长。对我来说,并无什么南蛮红毛的分别。我只希望能和双方友好地做生意。虽然这只是一个想法,但我已作好了充分的准备。” 光悦有些为难,“大人,您的教诲让小人受益匪浅。不过,可否容小人再说两句?” 光说心中仍有巨大的不安。家康看去对南蛮和红毛的对立已了然于胸。然而仍有两件事是他所不知的,其一乃是伊达政宗的性情,其二为大久保长安的人品。对天下之人与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者,唯有神佛。人总有误信误见。比如信长公,性喜猎奇,少了新鲜玩意伺候着,很快就会被他厌弃,故荒木村重才被迫叛乱,佐久间、林佐渡守等旧臣亦遭流放,明智光秀才会兵变。秀吉公也一样。在他晚年令利休居士切腹时,他的昏昧不明已尤为显著。那时他听信谄媚,已堕入骄奢自大的深渊。光悦以为,秀吉公并非真心信服信长公,故才先追随而后代之。然而到了晚年,多疑与骄奢便毁了秀吉公倾半世之力打下的江山。家康公便比秀吉公少了许多弱处,若想寻得比他更圣贤之人,世间鲜矣。虽然如此,在光悦看来,家康身上毕竟还是有些缺失。 “无须多虑,但说无妨。” 望着家康坦荡的表情,光悦感到身体有些僵硬。但是,愈紧张愈要一吐为快,正是光悦的性格。“非他,小人担心大人您对教义的态度。” “你不是要劝我也信教吧?” “不,小人从未这般想过。但是……” 光悦不知该怎说才是,干脆横心直言道,“大人对信奉之事过分仁慈了。换言之,亦是对神佛不够坚定。此即小人所忧之处。” “唔……”家康表情古怪地沉默起来。 “小人以为,大人对所有教派一视同仁,太宽容了。” “唔。” “小人绝非想劝大人皈依日莲宗。同为洋教,南蛮和红毛斗得如此激烈。面对这一事实,大人您是否也当好生了解他们各自的教义?万一他们的争斗殃及我国,您也能够清楚判断,当支持谁,不支持谁?”光悦说着,感到身上越来越热,汗水渐渐渗了出来。 家康沉思良久,方道:“光悦,我记得你常常道,人和人的脾气秉性不一样。” “是。不过脾气秉性和教义宗旨不能一概而论。” “那可能是和危害人间的邪教相比而言。重视人的性命,主张慈悲为怀,宣扬正义与太平……秉持这些信奉的人,比那些少了信奉的人离我们更近。” “大人,可能小人这样说太固执了,但人性情各异,亦有令人忧惧之辈。若其变成脱缰之马、谤法之徒,或成野狐禅,如魔道一般,也许比毫无信奉还要可怕。” “不,并非说你没有道理。是啊,许多人以为自己已然悟道,其实是魔道。强迫别人信奉,或者不许人信奉什么,都毫无道理。人之性情千差万别,长相也各不相同,无非因为人的出身心性之不同。故不论来自何宗何派,何妨顺其自然……这便是我的想法。” “大人,就这一点,小人想说说浅见。大人您方才说到‘魔道’,小人不认为大人真在讲魔道。但是世上诸多学人,信奉之忠诚完全不及大人,却对八大宗派了如指掌,无论鬼神儒佛,都能如数家珍。” “此乃小魔道。” “可这般说。他们知之,却并不信之。故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水流,他们都会立刻被冲走,即如随波逐流的浮木。” “是啊。” “天降雨,雨生洪,洪浪滔滔,此乃天道。小人我……”光悦逐渐难以抑制心中所思,眼中绽放出异样的光芒,“改变大人的信奉,并非小人本意。大人对浮木的无所顾虑,让小人折服。但若让那些浮木把辛辛苦苦筑好的大堤冲垮了,堤后的百姓可就遭殃了,故小人才提醒大人要注意‘浮木’。” 家康突然使劲点了点头。“嗯,我似明白你的意思了。”停了一下,他又道:“光悦,你言中所指,似为大久保长安?” 光悦呆住,但他并无懊悔。他在说到“浮木”时,心里想的确实是长安。长安并无严肃认真的信奉,却一肚子见识,仗着那些玩意儿傲气十足,神气活现,实不过是狐假虎威。 “光悦,你对伊达政宗亦有所忧?”家康冷不丁冒出一句说笑般的话。 面对如此直白的问话,光悦也无法立刻回答。他并非对伊达政宗有所忌惮,而是忌惮心中神圣无比的日莲大圣人。人与人之间,互生憎恨万万不可,但对于那些玩弄权术、野心万丈之人,却绝不可宽大待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久保长安和伊达政宗亦有所不同。二人同样都有强烈的贪欲,但长安虽有怪癖,却无杀气。政宗则相反,貌似超然,实则周身充满乱世的凛凛杀气。家康此时特意提及二人,是否已对此有所察觉了?不过,现在光悦无确凿证据以评说是非。 “是我过分了。让你说说心中好恶,其实,说了又有何用?” “不,大人,既然大人问起,小人焉有不说之理?小人以为,伊达大人令人恐惧,小人诚不喜他。说这些真是不该,小人心里的祖师刚才这般数落,才未立刻回您。” “明白。完全明白。尊重心中的佛祖乃是诚心啊。” 家康停了一下,又道,“但是,想想啊,我非疏忽大意之人。我对将军亦常说,真正的大将既能坐于漏船,亦能够卧于火屋。从你说的话中,我似发现船上有一两处快漏了。” 光悦再也说不出话来。一些人一旦拥有武力,便有极大威风;一些人则一旦有了权柄,就再难驾驭;但多数人因露了真面目而让人恐惧,也因露了真面目而让人亲近。光悦觉得秀吉公可怖,乃是因秀吉仗权杀了关白秀次及其妻妾。现在,光悦觉得家康可畏,乃是因为自己的真面目露在了家康面前,但这种畏惧亦伴着一丝亲近。 “嗯,看来,宗派对立比我想象的要可惧许多。” “大人明察。” “但我也很顽固。天下稳如泰山,德川方能安稳。故,我会为我的儿孙们计。先前我不愿世人这般评说我,如今已不为此烦恼了。” “若非如此,名剑恐就无用武之地了。” “赠送给安南国君的长刀,你用心做吧。” “事关名誉,小人定打造出能代表日本国的名刀,体现大人心意。” “有劳你了,光悦。” 光悦恭敬地垂首起身。 第五章 筑城风波 大坂城的丰臣秀赖要按照五百石一人的比例,为修缮骏府城派出人伕。所司代板仓胜重把这话告诉片桐且元时,且元反倒有些惊喜。 德川秀忠入京之时,秀赖拒绝前去拜见,这让且元很是紧张,不知德川家康会何等震怒!然而家康竟未表示一丝怒意,反而让忠辉代将军来大坂城问病。这让且元忧虑非常。无论在谁看来,大坂方都是理屈:岳父出任征夷大将军,女婿却拒绝去拜见,这实是挑衅。毫无实力,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等事,真正无礼之极。然而对方无一丝怒意,实属罕见。且元认为,家康和秀忠心中定然余恨难消,他们隐忍不发,只因千姬在大坂为质,但仔细一想,这一顾虑早晚会消失。 此时,且元对于今后的课役也不放在心上了,一是想也无用,另也有些讨好之意。他遂道:“明白。少君定尽力而为。”对各寺院神社的捐赠必然不断,和那些银子比起来,这点赋役又算得了什么?答应了板仓胜重,在回家的路上,且元开始琢磨给各方送礼事宜。 没想到,虽然秀赖痛快应承,淀夫人亦无异议,却另有意想不到的反对,它们来自淀夫人身边的那些女人。也不知究竟是渡边内藏助之母正荣尼,还是飨庭局有异议,反正当话传到且元耳内时,连大藏局也开始反对了。大藏局之子大野治长甚至公开责备且元:“真是屋漏偏遭雨淋!” 且元立刻反问,是否有大事要发生。但治长却含糊其辞,不愿解释,但言下之意乃是,对天下之主丰臣氏征和其他寻常大名一样的赋役,实乃大不敬,必须一口回绝,否则后患无穷。 “此言差矣。若觉得行赋役令人不悦,便权当是奉与大御所的贺礼吧。”且元说罢,只得再次去拜会秀赖。 秀赖近日常从市井把各种各样的艺人召至本城,有时欣赏猿乐,有时甚至从京城召来歌舞女伎。 织田常真常常忠言相劝,但秀赖却道:“母亲好吗?你向她问过安了吗?”常真尴尬不已,回头对有乐斋大吐苦水。有乐曾对且元道:“无道之人不妨随他去。”此言,既可理解为有乐束手无策,也可理解为乃是对常真的嘲笑…… 且元到了内庭,还好,众女人都不在,只一脸不悦的荣局立于一旁,秀赖和一帮近侍僧人、侍童正在下棋。秀赖似刚刚和荣局吵过架,大声冲她吼道:“拿茶来!茶……” “大人,在下有些麻烦事想与您说,希望他人能稍稍回避……” 且元话犹未完,那些人就纷纷散去,只剩下荣局和速水甲斐守。且元对二人也挥挥手,他要问问秀赖那些强烈反对赋役之人的事。 “市正,有什么事,快说!” “大人不开心?” “是,方才荣局说了些浑话。” “浑话?” “她说,不许我去母亲那里,也不许把市井之徒招来,不可随随便便和侍童们玩乐……不许这不许那,到底该怎的才好?” “哦。” “听说江户老爷子为我考虑,禁止大坂出售毒药。但比毒药更可怕之物,却正在市面上流行呢。市正,此事当真?” “比毒药更可怕的,是何物?” “天花!得了天花,十之八九都死路一条。即使治好了,脸上也会留下严重的疤痕,故阿荣才说,不要随随便便去母亲大人处。” 且元苦笑着点点头,道:“所以您才呵斥荣局?” “是啊!母亲又未患病,她说这样的话,分明是挑拨我和母亲不和。” “大人差矣。夫人身边人口芜杂,荣局亦是为您着想,担心那些人带了恶疾来。应该称扬才是啊!” 秀赖认真地盯着且元,道:“这么说,你也带了病根来了?脸色很不好啊!” 从小看大,三岁看老,人的变化总有迹可循。但在成人之前,人常乖戾无常,过了这个时期,人便喜虚张声势——秀赖此时总使自己举止尽量和成人一样,虽还不致让人反感,但总是炫耀不已,尽嘲讽之能事。这些其实却都是皮毛,距离成人所为还差之甚远。眼下,秀赖作成入口气讥讽且元,只能说他想念且信任且元——他信任人,亦希望人信任自己。 且元最近才明白此理,明白之后,就愈加心疼秀赖。已故太阁和自己在秀赖这个年纪时,正在做什么?秀吉公彼时寄身于蜂须贺小六家,每日忙着冒险玩耍;且元则正在秀吉身边做侍童,沽名钓誉,每日所想,只是下次要打败多少人、砍下多少人头等事,骑马耍枪,浑噩度日。然而秀赖却被囿于高高的城墙之内,手脚被牢牢缚住,憋得喘不过气来。秀吉公少时虽贫,但无拘无束,能尽情享受自在;秀赖却是一出生便被财富和名誉所累,有如幽囚。 “老夫无妨,少君却不可接近患恶疾之人。” “市正,你似并不明我乃是讥讽你。我的意思,是说你若真怕我患病,你也不能来啊!你不也经常在外面走动吗?” “此言差矣。”且元不为所动,“老夫须不断向大人进言。” “哼!每次你看到我都这么说。” “少君,对于在骏府筑城准备退隐的大御所,您有何想法?” “他老了。” “这些戏言,当适可而止。少君觉得他是敌是友?您是喜他还是厌他?” “哼,人哪能这么简简单单就区分?人人皆有好坏两面,您休把我当孩子看!” “是。那少君喜他什么,又厌他哪里?” “问这何用?我不想回答毫无意义之事。”秀赖嘴上这么说,却逐渐流露了自己的心思。 “少君此言差矣。”不知何时开始,片桐且元变得喜和秀赖对谈,“市正从来不说毫无意义之语,因为事关重大,才想听听您的意见。” “哦?那我就直言了。江户老爷子和先父,都是世间罕有的人杰。” “那,您喜他?” “是。与其说喜他,不如说他值得敬畏。但大坂城里,不理解大御所的人实在太多了。” 片桐且元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诚然……在下也这般认为。少君,之前老夫曾得到消息,要大坂尽快按五百石一人之例派遣人伕。” “此事我仔细想过了,还是拒绝了好。” “大人的想法又有了变化?” 秀赖轻轻颔首道:“城里反对之人太多。我问了问他们的意见,觉得有些道理。” “少君不妨说明白些。” “是七手组的意思。他们认为,丰臣氏在寺庙神社方面花销太多,应适可而止。” “这……” “丰臣氏非寻常大名,两方面的义务都要尽,无异于败家。” “他们是认为……您的负担过重?” “正是!所以我说要停止花销。为了祈祷,就浪费巨资……我打算取消施舍,但女人们都反对,害怕神佛惩罚。市正啊,女人真让人心烦!” 为了继续修缮各寺庙神社,便反对支援骏府修缮城池,这都是女人们的意思。且元不由重新打量起秀赖来。 秀赖突然说出一句且元意想不到的话来:“洋教若也像日本寺庙神社那般,有类似修验道的祈祷就好了,但似没有。” “修验道?” “是啊!若有,女人们会改向天主祈祷。不论如何,她们都是为我,这种迷信真让人心疼啊!可怜啊,市正!” 片桐且元忽探身向前,“少君,您是说,女眷们无法改变信奉,才反对为修缮骏府城出资?这可真是奇怪的说法。” “大概是吧。”秀赖含含糊糊点了点头。 “若能通过不用花钱的洋教,为少君祈到平安,那会如何?” “那样的话,对寺庙神社的投入就会减少,那时再反对修缮骏府城也就没有理由了……”秀赖掰着手指喃喃自语,似要把这话牢记于心,“我可对她们说,天主也能保护我,这样,女人们就没有反对之理了。”他非常认真地说,悄悄看了看且元的反应。 且元道:“在下却糊涂了。” “我很乐意为大御所做些事,你明白吗?他老人家辛劳一生了。” “少君,到底是谁最先反对?” “飨庭局。” “那么提出停止施舍寺庙神社的,又是七手组中哪位?” “速水甲斐守。” “速水甲斐守信奉洋教,他和飨庭局不大和睦?” “不,二人融洽得很。” 秀赖疑惑道,“确实奇怪啊,市正。” “正是!” “二人相交甚好。可能他们……” “少君,在下怕能解开这个谜了。” “谜底如何?” “其实,速水甲斐守是想让您信奉洋教。” “唔——所以才说,去寺庙神社许愿祈祷是迷信?” “而且,飨庭局可能已入教了。” “那就怪了。飨庭局反对停止施舍寺庙神社。” 片桐且元低头沉思,半晌无言。终于解开谜底了:飨庭局已改变信奉,她欲擒故纵,只要胸前挂着十字架,就可伺机争取秀赖信洋教。这也算是善意的计策。 “好吧,在下想先见见飨庭局。” 秀赖仍然赞成,故不必再费口舌。但事情牵涉到淀夫人,秀赖便感棘手。最早反对的是飨庭局,她和淀夫人的娘家有些血缘,关系相当复杂,有时超越了利害,有时却又互相对立。 “少君,此事也许出人意料地简单。”且元言罢,告辞而去,前往淀夫人处。 飨庭局若能明白事情重大,就能劝服——长期独居之人,虽然肝火旺盛,亦有其脆弱之处。 走过长长的走廊,且元发现今日淀夫人的居处甚是安静,好像无甚客人。他颇觉宽慰。日常生活流于奢华放纵,绝非善事。他松了口气,对门口的侍女道:“庭院向阳之处这般安静,甚好甚好。” 最近不通过侍女通报,就自行出入之人明显增多,以前亦只有岸和田城主小出秀政与且元二人,现在已有十来人有此特权,但都是些淀夫人亲信,侍女们一一记在心中。 现乃是淀夫人午歇时辰,飨庭局正在自己房里歇息。她一看且元的样子,就知他为何而来。“大人如今可是朝廷重臣,不知今日来有何贵干?” “这个时候打扰,实在惶恐。” “呵呵!谁敢责怪片桐大人。”飨庭局让侍女整了整坐褥,有些戒备。 且元点头坐下,出其不意试探:“实际上,我听了速水大人劝说,打算改信天主。”这自然是假话。片桐且元也变得奸猾了。 “这……片桐大人要信教?” “是。人要认真、单纯……也许是上了岁数吧。” 听了这话,飨庭局露出亲切的笑脸。她虽非美人,却也丰满清秀。 “不过,有一事我颇为不解。我是否听错了?”片桐且元故意一副甚是疑惑的样子,“真是奇怪。” “有何奇怪的?”飨庭局放松下来,逐渐上钩。 “许是我听差了。我亲耳听少君说,要停止对寺庙神社的施舍。” 飨庭局的表情有些僵硬,“这个我也听说了。” “但有传言说,最先反对停止施舍的就是夫人您。这可真奇怪,您是信奉天主的,应不会反对。” 飨庭局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眨了眨眼。 “我考虑到夫人的种种担心,故只约略提了几句,但最近丰臣氏对寺庙神社的施舍的确过多。我担心被人指摘,言辞上很是小心,但我以为,信奉足以拯救人心。” “大人,您是从谁口中听说,我要求继续施舍?” “这个,有乐斋……” “其实,我想停止供奉。” “哦?那是何故?” “大人,我有自己的计算。” “呵,让人意外,愿闻其详。” “最近骏府传来关于赋役的传言。” “确有比事。” “丰臣氏定反对。” “唔,也许吧。如此,我们就是不履行对幕府应尽之责。” “所以,我声明,不能停止对寺院神社的供奉。” “我似懂非懂。” “大人,我会始终反对取消供奉。您若愿意接受赋役,也请坚持己见。” “我更是不明了。那样,我和你在少君和淀夫人面前可能会争执起来岂不尴尬?” 且元假装糊涂,飨庭局却首次露出微笑,“一方认为事关丰臣氏兴衰,绝对不能拒绝赋役,一方不过是迷信,故毫无胜算。我被大人一问,势必哑口无言,但那时少君和夫人就会明白了。这绝非对天主的背叛。” 片桐且元呆住,心中感叹:“女人真是可畏!” 飨庭局考虑很周到,也是因为时日充裕。她早就打好了主意,一开始她就明白赋役无法回避,故欲在淀夫人和秀赖面前同片桐且元争论,到时故意落败,以拉近母子二人对洋教的感情。这只是她一人的智慧,还是速水甲斐守和城内其他信奉洋教之人共谋之策? “是啊。”且元故意使劲点头不迭,“这样,淀夫人和少君也许能有合适的信奉。” “还能节约金钱,维持和骏府的关系。” “真让人惊讶。夫人真是才智过人,我自叹弗如。” “呵呵,大人,您可别这般说。不论如何,您躲不了赋役,我们也躲不了施舍。” “我不会反对赋役。” “有些事可反对,有些事却不可。现在的丰臣与幕府相处时,若稍不慎,恐大不妙。” “听夫人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之前我还以为您从心底反对,来时还心惊胆战。” “呵呵!大人倒是不用担心。” “那么,我就坚决和您争论了?”片桐且元巧妙地掩饰住难以排遣的沉重,起身告辞。 飨庭局送他到走廊,再次大声强调:“我反对取消供奉。”廊下一片静谧,她的声音撞击着且元的胸口。 此城,正被女人控制。 这里既没有开拓的汗水,也无对善政的批评。整个天下,只有大坂城漂浮在巨大的云层之上,变成了与世隔绝的虚幻之城。 这让且元感到不安。这到底是什么人造成的?秀赖公子乃是太阁遗孤,而对于家康,这种风气并不合他胃口。难道家康也和秀赖一样,是优柔寡断之人? “不,不是。”且元嘴里嘟哝着,朝淀夫人房里走去,即使家康姑息一时,大坂必也在劫难逃。 且元到了淀夫人房前,道:“有人吗?” 有人匆忙跑来,推开隔扇,是渡边内藏助之母正荣尼。 “夫人还未睡醒?”且元问道。 正荣尼小声道:“是。最近夫人心绪欠佳,午歇时辰变长了。” “哦。那我改日再来。”且元摇了摇头。 “不。贫尼这就去叫她,也该起来了。”正荣尼想了想,朝卧房走去。她估计夫人不会拒见片桐且元。 传来嗽声,随后是淀夫人的声音:“哎呀,叫我就对了。我早醒了。”这声音和平常不太一样。先前她嗓音甚是动人,最近不知是否心事太多,听来很是疲惫,“市正,你犹豫什么?赶紧过来!” “打扰了。”且元径直走入卧房,开门见山道,“夫人,最近有人劝您改变信奉吗?” “信奉?” “比如改信洋教。” “呵呵,说什么呢,市正?”淀夫人以为且元是来进谏,神色十分不满,“我做了什么了?虽说对身边人有些宠爱,那又如何?和太阁对女人的痴迷相比,算得了什么!” 男人可以纳妾,贵妇亡夫后招纳年轻男子的旧例也不少,众人并不会对此大加指摘。且元感到很是狼狈,他不是来说这个的。 “不胜惶恐。好像有人在劝少君改信洋教,在下想来问问夫人。” 淀夫人露出奇怪的神色,不过先前那种不快立时不见。“哦,那些事啊!呵呵,我和已故天下公一样,讨厌那些无聊的戒律。何况……”说着,淀夫人双手合十,“我也有诸多担心,所以在各寺庙神社施舍颇多。这些你也知道。” “且元因为担心才前来。夫人对修缮骏府城一事,是反对还是赞成?且元望听到夫人的心里话。” 淀夫人“嘘”了一声,原来正荣尼正眯起眼睛听着他们说话。“正荣尼,还有堺港送来的西洋点心吗?拿来给市正尝尝。” 正荣尼退了出去。淀夫人把声音压得更低,道:“不给骏府城纳此赋,便会出大事,你是想说这个?” 且元没直接回答:“夫人身边一些人好像有奇怪的想法。” “你是何意?” “其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实是想劝夫人停止对各寺庙神社的施舍。”且元说完,观察着淀夫人的反应。 淀夫人望着且元,若有所思地连连眨眼,道:“究竟怎回事?” “在下认为,有些人认为去寺宇祈愿乃是迷信。” 淀夫人似还未明,也许这种遮遮掩掩的说话方式也让人糊涂,但且元顾虑说得太直白会惹她生气,适得其反。 “市正,”淀夫人沉默半晌,方道,“赋役一事就当我不知,你照自己的意思去办。要回避正荣尼,知道吗?对大御所不可不忠不义。” 且元听到这样的话,忙进前一步,“那……那行吗?” 淀夫人似乎有所忌惮,再次看了看周围,点点头,“世上传言甚多,说我痛恨家康公……真是胡扯!我还打算骏府城修好后,去拜望大御所呢。” 且元更加意外,不由垂下眼帘。这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心话?万一不明就里地随声附和,结果夫人也如飨庭局那样设了个陷阱,他该如何是好? “市正,我仔细思虑过了。” “哦。” “秀忠上洛之时,我未让秀赖往贺,实是我的错,我有罪过啊!”淀夫人的倾诉仿佛并非虚言,言语表情,都是一个好胜且孤独的女人真情流露。片桐且元紧张地点点头。 “昨日宗薰宋过,他说,家康公每次询问千姬的情况之前,必先问我安否。我真是器量狭小啊!” 淀夫人似真的悔恨不已,双目发红,饱含泪水,声音也颤抖起来。片桐且元胸口一热。 且元一向认为,女人之不幸,多半来自对男人的独占欲。愈是好胜之人,这种倾向愈明显。淀夫人专横霸道,难为他人,这正是女人宿命的昭显。她对已故太阁如此,对秀赖和家康公也不例外,不只是对男子,折腾侍女也是如此。所以,如今这番倾谈,才让人感到悲哀。一听说家康公对她约略示了一点点好意,她就后悔不已。不过,且元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从性情上,他终胜不了淀夫人! “市正,寺庙神社的施舍你先别管,先照秀赖承诺的来吧。” 且元本还想再仔细说说飨庭局的事,听闻此话,也就作罢了。 “且元就放心了。我会着夫人所言行事。” “嘘!正荣尼好像回来了。”淀夫人用眼神制止且元说下去。 且元一边笑,一边将话题引到宗薰身上,“宗薰常来夫人这里?我和他最近不曾谋面。” “他许久未来了,是少君召他来喝一杯。宗薰也尝过了西洋点心,称赞得不得了,说入口即化,美妙无穷呢。” 淀夫人情绪甚好。且元觉得,她这种温柔会随着年纪增大而日益明显。他恭恭敬敬接过点心,尝一口,的确名不虚传。 “怎样?来喝一杯?” 此后二人从进入堺港的葡国船只,谈到红酒的种类云云。此时木村长陆介重兹之子重成匆忙赶来,禀报说秀赖突然发烧。“夫人,少君和片桐大人谈话后,感到身体不适,继而卧床,可能是天花。” “天花?”且元手中的白扇啪地掉到地上。他与秀赖刚刚说过现在民间正流行天花…… 第六章 借病施疑 不同的人,一生充满无数奇妙的差异。人们把自己的经验称作“人生”。人生在各个不同的时期,有着完全不同的内容,即如人的面孔。 大坂城内,丰臣秀赖有恙的消息逐渐传开,人人都甚感吃惊,作了各种各样的猜测。 “生的是何病?” “天花。” “天花啊,不会有性命之忧吧?” 问的人和答的人都不是希望秀赖有事的薄情之辈。然而人人皆知,一旦患了天花,十之八九乃死路一条,即使能活下来,亦面目全非。侍童和侍女害怕秀赖治愈后,脸上会留下疤痕,年长之人则担心秀赖有性命之忧。 片桐市正立刻在本城内辟一处,将秀赖移至此,用青竹围起,严格控制进出,并派人不断传召名医。淀夫人也派人到各处寺庙神社祈祷,在城内洒水清洁,举行“百度”,诵念经文等,用尽各种方法。 然而,谁都无法从对死的恐惧中摆脱出来。秀赖毕竟是丰臣秀吉公唯一的血脉。这一血脉没有了,大坂城将会变成何等样子?到时他身边的侍童和侍女必会趁机溜走……这些且是小事。若马上收领养子,幕府必会迅速出手。秀赖在,还能对家康公和将军的“温情”有所期待,若失去了他,还剩下什么?若被德川取而代之,淀夫人会如何?七手组又会如何? 各种各样的猜测引起了种种不安,亦影响了寻常百姓,全城笼罩在惊惶的气氛中。各人虽然表面看来和往常一样,私下的行动则完全不同。 首先是福岛正则,他从去江户的半途赶来探望。他未去病室,单是和淀夫人见了一面,相对流泪;恰好九州大名高桥元种也来探望,二人相携来到城内的织田常真家,密谈了几个时辰后离去。 然后,从伏见城传来消息,大久保忠邻将来探望。 让大坂城内诸重臣慌作一团的,正是大久保忠邻的到来。片桐且元考虑到病情传染的可能,已基本不让重臣接近秀赖,进入本城的医士也不许再出城。没想到和本多正信地位同等的德川重臣大久保忠邻偏偏此时来访,此人与其说是慰问病情,莫如说是打探情况。不过即便这样推测,丰臣诸人也绝不能形诸于色。 大野治长、速水甲斐守和堀对马守三人齐聚织田常真府邸,提议请织田有乐斋来。其实他们各自早有打算。 有乐斋还是那般别别扭扭。他一来,众人立刻开始商议。 “片桐大人不让我们靠近病室,会不会是准备在万一之时,封锁消息?” 大野治长刚一开口,速水甲斐守立刻回道:“确有可能。主膳正贞隆道,连他私下问市正如何打算,都被训了一顿。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万一传到淀夫人耳内如何是好?市正是此意吧?”速水从旁插嘴,似是为了让在座的有乐斋早些明白,让他知众人的意思。 “其实……”治长道,“福岛大人的意思是,万一少君不测,就立刻恳求大御所,将尾张清洲城主、下野守忠吉大人立为养子。但听说,这位下野守现亦卧病在床呢。” 有乐斋始终沉默,单是用阴沉的目光打量着诸人。 “我们三人商议的结果,是在大久保忠邻到来之时,采取主动,私下建议,在万一之时,收忠辉为养子。” “为何?”有乐突然冷笑道。 “当然是为了丰臣氏的存续。” “哼!若为了丰臣氏,曾经给太阁做过养子的结城秀康倒是有个儿子。” “但是,他和大御所、将军的关系都不大和睦。” “那千姬怎的是好?总不致与其叔父婚配吧!”有乐捋着新近留起的细髯,反问道。 “是啊。我们未考虑到千姬的不幸。即使淀夫人认可,千姬的问题还未解决呢。” 常真这么一说,有乐立刻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我非说不赞成收忠辉为养子,但你们过于乐观了。休要遗漏了大事。” “乐观?”治长问。 有乐盯着速水甲斐守道:“你们想过吗?忠辉有可能改信洋教。他目前刚刚娶了伊达陆奥守之女。而伊达之女和细川忠兴之妻克蕾西娜一样,都是非常虔诚的洋教徒。” 速水甲斐守蓦地脸红了,当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突然心中激切,“因为他的夫人信洋教,您才反对?” “言重了。万一之时,是以丰臣氏的存续为重呢,还是为了我们的信奉采取行动,这可得分清楚。另,若不对大久保大人说明对千姬的计算,会让大御所不快。忠辉是大御所之子,大御所固然疼爱,但千姬亦是大御所的孙女。既要对得起将军,我们面子上也得过去。” “是啊。”治长打圆场道,“有乐,您不赞成收忠辉为养子?” 有乐嘲笑道:“还有一事若疏漏了,日后必有麻烦。忠辉对淀夫人来说完全陌生,但千姬可是淀夫人的外甥女。这是疏远外甥女,却和外人亲近啊。” “这……”治长有口难言。他深受淀夫人宠幸,固然有自信说服她,但若说了出来,自己又得受累,遂道:“明白。我们且祈祷那种情况莫要发生,同时准备好迎接大久保大人。” “等等,还有一事。市正啊,大久保大人要确认你是否有异心,肯定不会让我们看出什么。” 正在此时,门外有人禀说:“少夫人和荣局来此处寻有乐斋大人。” “少夫人?”常真怪叫一声,大家不由面面相觑。 “找我有什么事?快快有请。”有乐深深蹙眉,一脸疑惑。 千姬特意来访,无人可拒。她进来,到了众人面前,人又长高了许多,虽然还是处子之身,但隆起昀胸脯已完全不似孩子了,整个人亦显得水灵灵的。 “少夫人有何贵干?”有乐搀起千姬,请她上坐。 千姬困惑地对有乐道:“请您给说说,市正不让我去探望少君!” “这个嘛,天花会传染,市正才会阻拦您,我也同意。”有乐干脆地回绝了千姬。 但千姬完全听不进去,“少君乃是千姬的夫君!妻子因为害怕传染,就不去看望病中的夫君,这可是大大有违为人妇之道啊。” “这……这是谁说的?” “宗薰和教我练字的松斋都这般说。甚至连石阿弥也这般认为!” “那是因为,他们还不知此病的可惧。假如……”有乐环顾了一番在座众人,不巧这里并无谁脸上有生过天花后留下的疤痕,“若去探望少君,少夫人却被染上病,礼数倒是尽了,少夫人这白玉似的脸儿,却会变得丑陋无比。您还去吗?” 千姬立刻摇摇头,“不必担心。阿千不会得天花!” “咦?您怎知?” “阿荣,我种的黑豆已和我年龄一样了吧?” “黑豆?” “对!煎得乌黑的豆子。” “少夫人何意?” “豆子不发芽,阿千就不会得天花,故不必担心。” “荣局,”有些发呆的有乐转向荣局,“是你教少夫人这种事的?” 这出乎荣局意料之外。她确实生了秀赖的孩子,再次回到千姬身边来抚养那孩子,但从此再也未应过秀赖的召幸。她历经艰辛生下的婴儿,被当作了十岁的千姬的孩子抚养,后悔和自责始终萦绕于她心中,令她永远躲在别人不见之处默默度日。但有乐好似误会了。他似认为,荣局想见到秀赖,才煽动不更事的千姬。 荣局低头不语,有乐遂又转向千姬:“少夫人,您觉得这种无聊的事有用吗?被煎得乌黑的豆子当然不会发芽。但您若接近病人,脸上就会长出一颗一颗豆子,最后整张脸都会毁掉。” 有乐故意夸大其词,吓唬千姬,但千姬仍是轻摇头,“那也无妨,我要去看他!” “和荣局一起去?” “不,阿荣并非少君妻妾。” “无论如何,您也要单独去见少君?” “对。只看看他便是。然后,我会在屋檐下种上和少君年龄相同的煎豆。您告诉市正。” 千姬歪着可爱的小脸,有乐有些不知所措,“少夫人,您这么关心少君?” 千姬毫不犹豫地点头,“阿千对不起少君。” “对不起?” “是。阿千太小了,虽名为妻子,却还不能服侍少君。少君也深感遗憾。” 有乐愣了一下,再次看了看在座诸人,把视线移到荣局身上,“少夫人,这是谁对您这般说的?” “是少君。”千姬说完,又想了想,道,“对,母亲也说过。她希望我快快长大,能给少君生儿育女。” 有乐赶紧摇摇头,又点头不已。千姬在世风吹不到的地方成长,还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她不会分辨训教的好坏,对世人通常感到害羞或应回避之事,竟全然不懂。 “那么,少君是否也曾探望少夫人?” “少君待我很好。他希望我快些长大,成为真正的妻子。” 有乐忙转移话题,“少夫人无论如何也要探望少君?” “是!即使染病而死,该做的事我一定要做。织田大人,您立刻陪我去看看少君吧!”千姬毫不犹豫道。她还是一个不懂生死、不懂恐惧的孩子,有如一尾在温暖阳光下的水里畅游的美丽金鱼。 “那么我带您去。我去,我去。” “多谢了。阿荣,咱们走吧。”千姬高兴地站起身,向在座众人道别,“打扰了。各位也为少君的康复祈祷吧。” 众人异口同声回答:“是。” 有乐不得已走在前边,心中的阴影却难以驱散。人的命运孰能逆料?秀赖生病,不仅在大坂城内,于天下都意外地引起了骚动。世人并非为秀赖担心,而是担忧秀赖身后,谁来顶替此位。此事绝不单纯。而千姬的固执却是真情流露。也许她尚不知疾病的可怕,但就算死也要去探望夫君,当是何等单纯的感情啊! “少夫人,我们去找市正之前,还应和一人商议。” “谁啊?” “淀夫人。我去求淀夫人,让她和我一起去斥责市正。” “这样也好。” 有乐愈来愈郁闷。千姬越单纯,就愈是得接近病室。有乐很少屈服于人。若对方是个可恨的角色,他也会固执己见;不过面对清纯的千姬,他一句讥讽的话也说不来。 “少夫人,您似忘了一件大事。” “大事?” “若淀夫人和市正都同意您去探望,但少君却反对,如何是好?” “少君不会说这话。他肯定不会。” “少夫人言之过早。少君喜欢您,才担心您染病。” 有乐的话一语中的,千姬没应声。有乐不去看千姬的反应,他用扇子遮着阳光,走过院子,朝正殿而去,一边道:“总之,我会仔细向淀夫人禀报。走吧。” 千姬还是不回话,她怕是对有乐的话甚在意。 三人默默走着。到了淀夫人房前,有乐和千姬把荣局留在外间,一起进了屋,谁知片桐且元也来了,正和飨庭局、大藏局、正荣尼说得热闹。 “呀,织田大人。”正荣尼回头朝有乐斋施礼。且元看到有乐斋身后的千姬,亦立刻俯身施礼,“少夫人也来了啊。” “母亲大人,您身子可好?”千姬先朝淀夫人施了一礼,在她身旁坐下。 “阿千,怎的出来了?如今正流行恶疾呢。”淀夫人道,但她并无不悦之色,“你是担心少君病情而来吗?” “是。”千姬据实相告,“媳妇一定要去看少君,但市正竟不允许,媳妇才去找有乐商议。” 有乐立刻接过话:“在下和少夫人说了,这个病,最好谁也莫要接近,市正才会阻止少夫人。但少夫人听不进去,说,不探望生病的夫君,便不是贤妻,死也要去,才让我来说说市正。” “啊……阿千这般……”淀夫人眼眶立刻红了。 有乐垂首遒:“故,我想来请示夫人,到底是市正对,还是少夫人有理?若市正不对,就请您斥责他,让少夫人去探望少君。” 有乐的话令女人们大为震动,她们开始窃窃私语。 片桐且元有些着慌,“这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有话想对有乐说。有乐,可方便移步?” “好!但恐你说什么均已无用。”说罢,有乐立刻转向千姬,“先请夫人裁断,再作决定吧。”说着,他起身离席,跟在且元后面来到廊下。 “有乐,其实少君的病,并非真正的天花。” “那是什么?” “嘘——”且元看了看周围,“这是昨日才确定的。不过,我想过了,暂且维持现状,亦想借此了解城里的人心动向。我觉得,有些人会因少君的病有所行动。这恰是老天爷给的机会,我定要看个清楚。”他表情甚是认真。 有乐哑然。秀赖得的不是天花,这就是说,全不会有性命之忧。他们先前的一番争论岂不显得可笑? 有乐还把众人狠狠骂了一顿,说市井中流行的恶疾怎会那般容易传到内庭,自然是因为内庭风纪糜烂。侍从们总是随随便便接近囚犯商家,甚至还把妓女召进本城,沉溺享乐。侍女也一样,常把能剧或歌舞艺人召来行男女之事。老天爷便把惩罚降到了少君身上。他大声数落,故意让淀夫人也能听到。但秀赖竟不是真患了天花! “呵呵呵,”有乐忍不住笑了,“市正,你捉弄世人?” “嘘——” “不过,若是我,也会这般做。开始时以为少君患了天花,一时风生水起,结果又得知并非此疾……这时谁都会如你这般。不过市正,其实不必郑重其探查人心向背,谈笑中自然明了。” “也好。倒是让骏府课役风波烟消云散了。” “是啊,少君也许会时来运转。” “然而……”且元好像有些尴尬,“此事何时告知淀夫人?” “呵呵,”有乐释然笑了,“能不能让我也加入此中?最近正好无甚趣事。” “这……” “之前均为你独乐,从现在起,有乐也得凑个热闹。好啦,我们马上回去。” 有乐轻轻笑了,但又立刻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固到淀夫人房里。众人都非常紧张地等着他们。 “这可是大事啊!”有乐道,“少君之病十之八九……唉,不能这般说!有心的,待少夫人探望后,便可去探望了。是吧,市正?” “是。” “少夫人,有乐带您去。难得您一片真情!可别太亲近,其他都好说。” “是。”千姬立刻起身,淀夫人只是瞪大了眼睛僵坐在那里。 市正无论何时都一本正经,有乐却常常逗笑。一得知秀赖已无生命之忧,有乐遂立刻开始作怪。他看也不看呆坐不动的淀夫人,跟着千姬快步出了房间。 且元坐立不安,踌躇半晌,方道:“在下也得去了。失陪!”说罢,便逃也似起身离去。 屋里的气氛静得有些压抑。 “来人,把那些雀儿轰走!太吵了!”淀夫人高亢的声音把众人吓了一跳。大家抬头一看,院中果然有麻雀。一个侍女忙站起来,拍手呼喝,却并不能轰走那些不知人之可怕的鸟雀。 “去!”侍女又大呼一声。 “吵死了!拿东西砸!”淀夫人再次发作。 在座的老女人反而松了口气。夫人怨气满怀,若把一腔怒气都撒出来倒好了。众人再次感到秀赖的重要。没了秀赖,这大坂城还有何意义?太阁唯一的血脉,便是支撑城池的全部。后继无人,家族必将崩溃。但还不仅如此,没了秀赖,就没了淀夫人,众人的美梦、虚荣、争斗等等,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捐了无数黄金,修建了几十座寺庙神社,到底有何用?正荣尼正想到这里,淀夫人突然号啕大哭起来。除了和众人同样的想法,她还有深切的母爱。 “夫人,还有希望。”飨庭局说着,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虔诚地祈祷起来。 “飨庭,我再也不靠任何人!” “但是,就这样让少君……” “好了!神佛根本不向着我!不用他们了!谁也不用!”淀夫人大吼,旋紧紧咬住嘴唇,又哭了起来,全身亦剧烈地颤抖,“还有办法。收养阿龟的儿子,阿万的儿子也行。”她说罢,又开始发呆。 人生苦短的悲伤掠过淀夫人心头时,原本禁止闲杂人等出入的秀赖病室前,有乐下决心开个更大的玩笑。他带着千姬一进入室内,立刻把侍医轰了出去。 “来,您好生握着少君的手。这样,少君的痛苦就转移到您身上了,便会轻松许多。”有乐以此为乐。 千姬听话地握住秀赖的手。 秀赖刚退烧不久,半睁双眼,迷茫地看着千姬,样子甚是憔悴。“少君,您好些了吗?” 千姬一脸严肃,将脸凑到秀赖眼前,“您感觉好些了吗?” 有乐道:“少夫人难受吗?您有多难受,少君就能轻松多少。” 千姬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屏住呼吸,聆听自己的心跳。她当真希望分担秀赖的痛苦,那样子无比可爱。 “怎样,感到有些痛苦了?” 千姬悲伤地摇了摇头,“唔,还没感到疼痛。许是阿千的心意还未传达过去。” “那怎生是好?” 此时,片桐市正走了进来,有乐示意他莫要做声。 “唉!阿千变得痛苦就好了。”千姬眼中涌上泪水,倏地滴落到秀赖脸上。秀赖的眼睛闭上了。 有乐眯起眼盯着二人,看了半晌,方道:“少夫人带煎豆了吗?” 千姬好像猛然省悟过来,忙伸手向怀中摸去。 “把那些煎豆种上吧。您种的时候,心里要想,愿代少君生病……但这样,您可能真的会生病。您不怕吗?” 千姬想了想,明白过来,使劲点了点头。 “少夫人是不是说过,死且不惧?” 千姬再次紧张地点了点头,悄悄抽出手,嘴唇紧闭,从衣内掏出煎得乌黑的豆子,“在屋檐下种,可好?” 有乐心生怜悯,起身跟着千姬走到房外,“种和年龄一般多的……是吧?” “是,已经数好了。只要不发芽,少君就有救!” “不,不仅如此,少夫人您愿以己身替少君受苦,这片真心也大有助益啊。”有乐终于被千姬折服。 千姬拿着有乐给他的怀剑在屋外挖土,一粒一粒种下烤焦的豆子。她动几下小嘴,闭一闭眼睛,如此反复,似在不断祈祷。 “好了好了。够数了吧?来,洗洗手进屋去吧!”有乐仿佛亦变得单纯。他站在屋檐下看着千姬种下豆子,眼圈渐渐红了。 “真的便好了?” “好了。”有乐把千姬引上阶,亲自捧来盆,端了水给千姬洗手,道:“好了,这样就能继续握着少君的手了。” 千姬的纯真使有乐感动,他愈想演下去。 千姬再次握住秀赖的手。有乐凑近且元耳边道:“再叫个医士来。不过告诉他听我的。一定告诉他,什么也不可多说!”然后,有乐使劲摇醒秀赖,“少君!哎呀,您脸色看上去好多了!真是奇迹,奇迹啊!您觉得怎样?什么?好了很多……是吗?那您起来吧!” 虽说有乐一贯性情粗放,却也有些过头了。他身上流着与信长公一样异于常人的血。信长公致力于“天下布武”,有乐则对一切都冷嘲热讽,取笑别人的天真与愚钝,并以此为乐。此时,他硬生生让莫名其妙的秀赖坐起来。 “先生,过来过来!”有乐连声道,“少君病情有变!赶紧去禀报淀夫人,有好转的迹象!看啊,这生气勃勃的脸色……” 一位医士急急进来。 “快过来,快!”有乐冲着一脸茫然的医士大喊,“真是奇迹!还说少君得了天花,情况不妙。根本不是!已经治好了,真是奇迹啊!这都多亏少夫人一片真心啊!” 千姬一直微笑着,满心欢喜地看着秀赖,却不免有些尴尬。 “了不得。不过,少夫人害羞了。” 人人都有些违背常理的举动,却不似有乐那般极端。他发现千姬颇为认真,立刻热情高涨;而当人们激切起来,他又会把人从高处拽下来。 “这可不行。少君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啊,没有脉搏!这可不行,少夫人,可有些麻烦了!” 清楚有乐性情的人听了这话,也就一笑而过,但千姬对他乃是深信不疑,认为自己的祈祷一定灵验。她握着秀赖的手,立刻仰头问有乐:“您说什么?” 有乐把慌慌张张想扶住秀赖的片桐且元推到一旁,又骂正给秀赖把脉的医士:“笨蛋!不能那样对病人!快拿些开窍的药来!” 医士手忙脚乱,一边给秀赖把脉,一边试着唤醒他。 秀赖眼睛越睁越大,最后,视线落在了千姬和医士身上。 有乐端端正正坐着,脸上的表情变化多端,他正在等待淀夫人的脚步声,“哈,市正,我听见有人来了。” “好像女人们都来了。” “好啊,就让我来给她们解释吧。只要把实情给她们说清楚就是。” 片桐且元也有同感,点点头。 “先生别说话!”有乐阻住医士。 且元本想先把秀赖并未患天花一事,隐瞒一段时日,既然有乐愿意解释,可算帮了大忙。 凌乱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拉门打开的一瞬间,有乐伏身行礼,“夫人,恭喜!奇迹发生了!” 淀夫人呆住,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君已醒了?”之前她听说秀赖随时都可能断气,现在居然看见他好端端坐在那里,看着众人,怎不惊讶万分? “之前,先生说少君坚持不了多久,我遂让少夫人握着少君的手。少夫人为少君祈祷,情愿代他生病。”且元道。 淀夫人立刻看了一眼被侍医搀扶着的千姬。千姬确实面色苍白,气喘吁吁。 “母亲大人,您别站着了,请到这边来坐。” 淀夫人看了看身边跪着的女人们,突然号啕大哭。 有乐静静退立一旁,轮番打量着众人,心中翻腾不已。对他来说,这是一场无比有趣的人生大戏,角色全到齐了,演的则是生死之间的大事,可谓精彩绝伦。 淀夫人哭完,快步走向秀赖,颤抖着抓住他,“果然是老天有眼啊……”她异常激切,声音含混不清,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狂乱地用脸去蹭秀赖。也许她在感慨,在寺院神社所作的祈祷终非无用之功。 飨庭局虔诚地在胸前画着十宇,正荣尼则双掌合十,口中不断称颂。有乐只心中暗笑。飨庭局也许认为,此乃天主眷顾,正荣尼则必以为,此即观世音菩萨的慈悲。只有片桐且元手足无措,如个蹩脚的角色。 秀赖惊讶地看着千姬,千姬被侍医搀扶着,已然放心了许多。 淀夫人终于意识到了千姬在身边。在此之前,她眼中只有秀赖,心中也只有秀赖。 “阿千,”她的手离开了秀赖,“阿千做了些什么?方才片桐大人说过,是吧,有乐?” 有乐想,终于又轮到自己出场了,他忙调整心绪,正色道:“是。像这般奇迹,在下以前从未见过。” “阿千做了什么?” “少夫人先是握住少君的手。” “然后呢?” “少夫人开始念叨:天上的神灵啊,就用我的性命换少君一命吧!” “在此之前,少君重病卧床?” “是,生命垂危。对吧,且元?” “是。” “少夫人祈祷的同时,天空飘来奇异的紫色祥云。对,既非绿色,亦非蓝色,而是紫色的如烟一样的轻云,从庭院飘了进来,好像被什么牵引。” “紫云?” “然后,那些云包裹住少君和少夫人。此时,少君口中发出呜呜声响。对吧,且元?” 且元肩头微沉,不太自然地点头。 片桐且元虽知有乐喜捉弄人,却未想他竟如此过头,倘若自己一味沉默,有乐会做出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来。当然,有乐乃是希望能借此缓和德川和丰臣的关系,且元才未打断他,但他胡说什么紫云缭绕,实无稽得让人难以忍受。 且元的表情也许给有乐增添了更多乐趣。他夸张地睁大眼睛,似空中真有什么东西飘过来:“真是太神奇了,难以言表!少君每呻吟一声,脸上就多一分红润,少夫人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二人的精气倏地转移。这种事,我和市正活了这么大年纪,都还从未见过啊。” 且元附和一声。 “然后,少夫人定是听到了仙界传来的声音,嗖地站起身,走到院中。” “没有脚步声?”淀夫人悄悄搜了拽衣服前襟,问道。 “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们都呆住了,许是未听见。但那边有挖过土后留下的痕迹。” “是什么?” “少夫人在檐下种下了和与少君年龄相合的煎豆。只要豆子不发芽,少君就不会再得天花。然后,少夫人回到少君身旁。不知何时,少君已从床上坐了起来,但少夫人当时就倒了下去。” “啊!” “这是神佛的旨意!少夫人的诚心感动上苍,救了少君,但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故方才我和市正在祈祷少夫人平安。我们二人并无信奉,只得赶紧默诵般若心经,情愿缩短自己的寿辰以救少夫人。不论如何,只希望少夫人平安……”说到这里,有乐挠了挠头,可能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呵呵,再往下说就成自夸了。总之,这时少夫人也醒了过来,然后,您们就赶来了。丰臣氏必定千秋万载,神佛一直在看不到的地方保佑我们呢。这次,连织田有乐也不得不信了!”说着,有乐又转头问且元:“我说得可对,市正?”看着紧张得瑟瑟缩缩的且元,他心中暗暗好笑。 “哎呀,瞧我,只顾自己高兴了。这里的事就拜托夫人了,在下和市正还得让众人知道这个好消息。我立刻就和少夫人、市正回去。少夫人,请吧。” 有乐催促着还在发呆的千姬和且元,三人一起来到廊外。有乐把千姬交给一直在另室等候的荣局,才擦着汗随且元出了内庭,到厅里坐下。 “啊,终于结束了。”且元呆呆坐到有乐面前,有乐使劲扇着扇子,道:“市正啊。” “怎的了?”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能信你了。”有乐认真道。 且元忙道:“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有乐自顾自道:“你可真行。我那般胡诌,你竟也一本正经,还大点其头随声附和,真是狡诈。你好生厉害!我怎敢再信你?” “这……这,大人的意思,在下应揭穿胡言?” “不。我是说,你好会骗人。” “编造那些的可非在下,而是您,织田大人!” “嘿。呵呵,是谁附和我的?市正真是了不起。”有乐接过下人送来的茶水,一脸严肃一饮而尽,又道,“这样我死也放心了。” 他脸上的表情很是滑稽,继续道:“只要有如此奸猾的市正在身边,还怕有人欺骗少君?即便是关东狐、西国狸、四国河童、羽黑天狗来了,也对付不了你。今后就请多关照啦!” 且元吃惊得合不拢嘴。虽然他知有乐本为善意,但这般没完没了地冷嘲热讽,亦让他颇为生气。“这么说来,且元总让您有恨铁不成钢之感了?” “不敢!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你!嘿,市正的才智将使未来一片光明啊!” “未来?” “是啊!仅仅是少君病危的谣言就让城内人心大乱,然后再一一鉴赏世态。片桐市正心术不正啊!有乐也能跟着沾光。哈哈!” 第七章 良教良子 千姬对大坂城内人心浮动有所察觉,乃是从德川家康迁居骏府始。她正值妙龄,已对夫君丰臣秀赖生起异样的情感。 不知何故,在千姬周围,江户、三河之事比大坂诸事更吸引人。比秀赖年长一岁的松平上总介忠辉迎娶了伊达政宗之女五郎八姬,小两口甚是和睦,这段姻缘时常成为话题。从江户陪嫁过来的侍女们尽情描述新婚夫妇之美,有人说他们如画中人,有人说他们像两朵竟相绽放的花。其实谁也没亲眼见过,大家都只是空想,但这一对璧人的确值得羡慕。千姬在听说此情事之后,脑中亦常出现秀赖的身影。 千姬过去常能见到六叔忠辉。她暗中将秀赖和忠辉比较,竟觉秀赖比忠辉高贵俊美甚多。不过论威仪,秀赖终逊于忠辉。千姬心中不免生出些不安和不满。让千姬尤为不安的,乃是隐居骏府的祖父如何调教五郎太丸等三个小叔父的传言。 五郎太丸生于庆长五年,排行第七。长福丸排行第八,今年只六岁。末子鹤千代年仅五岁,当年春天被阿胜夫人收为养子,已为常陆下妻年俸十万石的领主。 虽然身为领主,鹤千代仍然和养母阿胜、五郎太丸及长福丸二位兄长一起住于骏府。八岁的五郎太丸继承了亡兄下野守忠吉在清洲的旧封,就要成为尾张之主。长福丸也将继承亡于庆长八年的信吉先前的领地,成力常陆水户年俸二十五万石的领主。 千姬对于这些事无甚兴致,但对于三位叔父,却不能不关心。听说他们所受的训练甚是古怪苛刻,故引起众人的兴趣。三人都还不能骑马去鹰野,家康遂特意挑选了些健壮的侍从,扛着他们去锻炼。 鹰野虽乃习武道场,练习完毕之后的野味却让人兴味盎然。各人带了自己打到的猎物,在大锅里煮了吃。但听说,家康绝不让三个年幼的儿子分享锅中美味。 刚听说此事时,千姬想,小叔父们正是应被人全心全意宠爱的年纪。祖父莫不是疯了,不仅把尚不能骑马的幼子带到猎场,还不让他们享受最大的乐趣,实在残酷!千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遂问一个老嬷嬷:“祖父是不是不疼爱儿子?可他对阿千这般好。” 老嬷嬷仿佛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大摇其头,然后给千姬详细解释其中原委。 当时,狩猎结束后,各人要对其他人的表现发表评论。煮猎物用的大锅摆好后,所有人都围着大锅坐下,正面摆放着为三位公子准备的折杌。 火红的篝火,在乌黑的野炊用大锅下熊熊燃烧。大锅里放满了兔肉、野猪肉和山鸡肉,再配上许多蔬菜,咕嘟咕嘟煮着。 奔波了半日,各人都饿坏了。从锅里溢出阵阵香气,让人不由得深深呼吸,肚子里的馋虫亦开始咕咕乱叫。三个孩子不由自主探过身子去。 食物要用野营时用的木碗盛好,分给众人,先给小孩……千姬认为本应如此,但老嬷嬷说绝对不能。千姬惊问:“在野外做的饭对他们身体不适?” “不,那都是美味。” “为何不给他们用?” “五郎太丸公子已经长大了。最小的鹤千代竟也闹着要吃。” “那就给他,有何不可?” “一旁随侍的安藤大人和成濑大人便批评鹤千代公子:大将不应有吵闹着要吃这吃那等不得体的举止,好吃的要给家臣,大将只吃干饭团。小姐明白吗,那是因为大御所的严令。” “但是,那也太可怜了。” “不,那才是因为大御所真心爱护他们。” 千姬想了好几日,方明白其中道理,同时,她感到异常惶恐。倘若那是真正的爱,有谁疼爱秀赖呢? 人的不安,常在无意之中悄悄降临。尽管秀赖如今亦是一位大名,年俸六十余万石,远远超过了五郎太丸、长福丸的二十五万石以及鹤千代的十万石。所以,若严格管教才是关爱,秀赖应比他们三人受到更严格的磨炼才是。然而,谁给过秀赖那样的教化呢?不只是秀赖,家康对千姬是真正的疼爱吗? “但祖父那般严格地调教他们,万一他们生出不满,如何是好?”千姬说出自己的疑问时,有人笑了,亦有人喝止了她,解释道,三人若未教导好,做不了大名,大御所会立即把他们拉下去,若实在无用,还可能被命令切腹。只因是自己的儿子,就让其担任大名要职,大御所不会如此,而是把他们锤炼成能够胜任要职的有才之人,这才是更深沉的关爱。 “大御所给各位公子封了地,既考虑了他们的年龄,也饱含了真心的祈祷。既然已给了封地,他们就须成为能管理好封地的有才德之人!” 老嬷嬷的这番话让千姬愈发失落。不论谈到什么,她都会立刻想到秀赖。关于秀吉公如何疼爱秀赖的故事,她已从身边人口中听过无数遍了。当然,秀赖也时常听到一些诸如“您须成为天下之主”云云。然而,谁给过秀赖能成为天下之主的真正教化呢?甚至连秀吉公也未做过,他确实为秀赖操尽了心,但仅仅是操心如何让他顺利继承关白之位,如此而已。即使秀赖能够健康长大,是否能成为天下之主,谁能逆料? “大名辖下有众多子民。公子们要牢牢记住,把好吃的让给手下,自己吃干饭团。大御所是这般说的,也这么做。”老嬷嬷尽心解说。 千姬先前亦常去秀赖的房中。饭桌上常常摆满饭菜,亦常常会剩下大半。但侍女和侍童都坚信,这才是符合“将成天下之主”的贵人身份的餐食。这样下去,他真能成为天下之主吗? 这是情愫初生,还是母性,千姬很难分清。但是有一个不容怀疑的事实,她相信自己和秀赖之间有着不可割舍的缘分,犹如一盏忧郁的灯,在她小小的心里熠熠发光。 三个月后,千姬把三个小叔父狩猎的故事讲给秀赖听。彼时正是寒意渐消、春意渐浓的时节,家康即将开始纵马放鹰。 秀赖饶有兴趣地听完,赞道:“大御所真是了不起!”称赞之后,他却加了几句让千姬感到异常悲伤的评语:“他虽很了不起,但最近有些古怪。世人都说,不应让林道春走得太近。” “那是为何?” “之前大御所和三浦按针来往密切,几乎变成了商家,现在他若与林道春往来过密,则可能变成一个学者。大御所兴趣太多,姑且不论,倒是变得特别妄自尊大了。” “但那个林道春已从骏府到了江户,成为父亲的老师了。” “哈哈,能把祸害赶走也不错。不过,可能是林道春的能耐让那几个小孩受罪了。”说罢,秀赖想起了什么,扑哧笑了。 “怎的了?” “无他,以前七手组说大御所贪心,我还骂过他们,只是突然想起此事。” “祖父贪心?” “是,去年三四月间,大御所把在伏见城时所存金银都运到骏府了?” “是。也把三万锭黄金和一万三千贯白银送给了父亲。” “所以,那些人说他贪心,我才骂了他们。他们认为,大御所不愿把那些金银都留在伏见,才那么说。” “这……” “我自己也还有些金银。但是,有人特意数过从伏见城出去的运货马匹,然后来告诉了我,说三月二十三日是一百五十匹,闰四月十九日是八十匹,总共是二百三十匹,准确无误。” 千姬渐渐感到不快,因为她的情感和秀赖的想法并不一致,“少君真的认为那事古怪?” “难道不是?七手组那样说,也不无道理。大御所对我还说过,要重视金银,不可随便浪费,修缮寺庙神社要量力而为。不仅是钱上,他对我也事无巨细地操心,完全不管世人的传言,也许真是够贪心的,哈哈!” 千姬极为不快。若是以前,她但凡心有不快,只要起身走开就是。但最近,她的想法变了,不会拂袖离去,却对秀赖忧心不已。秀赖胡乱拨弄着螺钿火盆里的炭,没心没肺地笑着,似游离于世外的滑稽戏伶,让千姬感到无比心酸。 “少君心里,真认为祖父贪心?” “不,不仅如此。但他是个任性自私的人,大概英杰本来都自私。” “自私?” “先前大御所曾经对我说,不可把金银藏起来,当拿出一些在世间流通。” “我从织田有乐大人处也听到一些。” “现在他又变得这般贪心,说花钱要适可而止。我也不知该听哪句了。” “少君!”千姬不由得提高声音,“对于此事,织田有乐大人很是佩服。” “哦,那个怪老头也称赞大御所?” “是。祖父以前那样说,正是小判金币和铜钱紧缺的时期,于是他命令后藤光次等人多多铸造小额钱币,在世间流通。不那样,百姓就活不下去。但是,现在钱有富余了。钱多了出来,货物价格就会升高。故应把小判金、银子和铜钱都埋到土里。有乐道,不愧是大御所,对这些甚是明白……” “哈哈!”秀赖抬手打断了千姬,“夫人不必动怒。我说大御所有些自私,但并未说那不好。夫人你也知,今年正月,我还特意遣人到骏府拜年呢。他是你祖父,我也当尊重。” 千姬无话可说。他这严谨的诚意,可是谁也未教过。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难过,眼睛便湿润了。 “怎的了?” “没什么。” “是生气了?” “不,是……是高兴呢,不……是担心。” “担心?告诉我。我可是你的伙伴啊!” “不是伙伴……是夫君。” “哦?”秀赖好似吃了一惊,默默打量着千姬。 从千姬口中听到“夫君”二字,秀赖几从未想过。然而此时,他吃惊地重新打量千姬时,却发现眼前的女子虽还未完全长成,却也不是个小姑娘了,她娇小的身体妩媚动人。 “我是你的夫君?” “少君认为还不是?” “不不,当然是!是夫君……但亦是伙伴,没错吧?” “嗯。”千姬松了口气,脸上笑意盈盈,非娇媚,亦非羞惬。她面颊和眼泛出粉色,显出异常洁净的妩媚。 “是,我是你夫君!” “您还说这样的话……” “但是我还没对夫人做过夫君该做的事啊!难道夫人也想像你祖父在骏府对五郎太丸和鹤千代那样,给我筑起残酷的围栏?” 听了这话,千姬心中一沉。人心之隙,如隔大川。不过在这个场合,她还不能用适当的言辞表明自己的意思,只幽幽道:“少君……” “怎的了?脸色这般凝重。” “祖父常常对骏府的小叔父们说……” “又是你祖父!” “百姓乃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做了领主后,切莫变得骄傲自大。” “这些话谁都会说。市正也常常这般说!” “倘若被百姓们怨恨,就当一死以谢天下,故祖父还教给了他们切腹之法。” “呵,真够严厉!” “我把这些事情和有乐说,有乐说那是‘家康公之治’。祖父的为政之道,关爱百姓甚于关爱大名和武士。在他新颁布的法度中还规定,若领主欺压百姓,百姓可以直接控诉。” “夫人只对特别古怪的事情有兴趣啊。我可不知那些劳什子。” “不知可不行!”千姬如成人般严肃道,“若少君对辖内的百姓征收苛税,被百姓告了官,百姓虽会受罚,但领主的领地亦会被收回。有乐大人说……” 秀赖突然搂住千姬的脖子,和千姬脸贴脸,另一只手则捂住她的嘴,道:“莫再说了。那些事和丰臣氏无关。我日后要做关白。” 听秀赖这么一说,千姬深以为然,即使她对秀赖仍不满意,却也不认为丰臣氏只是寻常大名。虽然她不明原因,但从出生始,她就觉得,这座城和城主好似拥有某种特殊的权力。也正因如此,她才嫁到这里。 “阿千,你总是为我操心,我当好生慰劳你。” “阿千惭愧。”千姬天真地依偎着秀赖,秀赖轻柔地把手措在千姬肩头。虽还未对她生出男女之情,但秀赖感觉,千姬真如妹妹一样可疼。 “你有未从别人嘴里听过‘人质’二字?” “人质?” “是。即使听到,也不用放在心上。你和秀赖乃是表兄妹,下边人喜欢在背后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可能因为长期没有战事,大家都有些闲闷。” “哦。” “七手组聚在一起,就说些打仗的事。先前不论早晚都是打仗,但从庆长五年到现在,快十年了,也未有战事。这简直让他们发狂。” “所以,他们才会说到人质?” “是啊。大家都喜欢活在过去,说些过去的事。” “哦?” “说什么战事还没结束。否则,他们就失去活着的意义了。这世上若真的没了战事,武士就无甚用了。” “呵。” “所以,大家都说,早晚要打仗,他们就靠这些话来安慰自己;也说,少夫人的祖父不知何时就会打到大坂来。” “祖父?” “是。因此才把少夫人留在大坂做人质。大御所表面上是遵太阁遗言,其实是特意把少夫人送过来,好让我们安心,然后出其不意袭击。怎样,有趣吗?” 千姬还从未听过这样的事情。 其实,这种说法不只在七手组间流传,甚至连内庭的侍女也常常这般议论,只是确实从未传到过千姬耳内。此话不无道理。过去一百四十年间,天下几无不打仗的日子。但近十年来,战事基本消失了,太平的日子似还将继续。这样的话,还能以什么理由佩带长剑、打磨刀枪?武士们将陷入无限寂寞之中。 千姬和秀赖都在“太平”中出生、成长。但对那些视战事为性命的人来说,十年岁月全无战事,实大大出乎他们意料。最初的两三年,众人面对渴求已久的太平的到来,无不欢欣鼓舞。然而过了八年九年,欣喜逐渐变淡,人们开始有意无意地希望发生些事情,在不让自身痛苦的情形下,寻些故事。然而世态越来越稳定,“太平”逐渐根深蒂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常常会做些怪梦。大坂城七手组亦常纸上谈兵,其实正是出于“长久太平”的安心感。 “那么,祖父何时会打过来?”千姬笑了一笑,问道。 “不,我们不能挨打。所以要多招募些响当当的英雄豪杰,此外,还得好生利用你这个人质!” “这……” “大御所很是疼爱你。若他打过来,少夫人必痛苦万分,只要能让他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唉!” “你别叹。这只是一些人的意见,还有其他的说法呢。” “什么说法?” “那就更残忍了。大御所把千姬扔在这里为质,故有人说,绝不能手软。” “那会怎样?” “那就有趣了。大御所和将军总会有上京的时候,在那之前,我们装作和他们修好,只要他们进入伏见城或二条城,我就派兵把他们包围起来。”说到这里,秀赖把千姬放在自己膝头的手握住,笑了起来,“所以啊,你祖父对五郎太丸他们严格教导的事,还是不要说的好。不然,人家会说,大御所就是那种无情之人。只会让人闲话。” “这……” “还有,传言说,大御所对自己的孩子都那般无情,所以受了责罚,孩子都早死了。” “都早死?” “是啊。你长伯父信康被信长公命令切腹,你二伯父秀康今年闰四月初八也没了,你五叔信吉于庆长八年仅二十一岁时死了,四叔忠吉也于今年三月初五方二十八岁时没了。如今剩下的,只有你父亲将军大人和你六叔忠辉了。”说着,秀赖又笑道,“哦,还有还有,五郎太丸、长福丸、鹤千代,他们都是好儿子啊!” 千姬逐渐被秀赖的话吸引。身边的侍女和秀赖所言的完全不同,若秀赖只是毫不在意地将骏府小叔父之事付诸一笑,定会激起她的好胜心。然而,秀赖似有自己的打算,那打算非出于对骏府的僧恶或反感,而是出于好意。 “你祖父的严格训练,使我对如何做一个大名管理家臣和领民,有所领悟。但那些浑蛋们制造谣言,说家康公深谋远虑,要把五郎太丸、长福丸和鹤千代培养成大将,要让他们攻打大坂城。” “哼,几个年幼的叔父能够指挥大军时,祖父多大年纪了?” “等等,今年……六十六岁了。” “所以,到了那时,应该是八九十岁了。” “是啊!”秀赖好似深有感触地拍了拍膝盖,道,“跟着神功皇后、经过三韩征伐的武内宿祢,听说活了三百岁呢,你祖父比他年轻多了。” “但是,说祖父贪心,这话是不是不合情理?” “情理?哈哈,若说话都合情理,那多无趣!愈不合情理,才愈是有趣呢。” 说话之间,千姬不知不觉接受了秀赖的说法。 这时,荣局静悄悄端了茶点进来,似不想打扰二人。她本打算把茶点放下就退出去,没想到心情大好的千姬欢快地对她道:“阿荣,你过来。” “是。” “少君说了让我高兴的事。你给我做证人。” “证人,你们有什么约定?” “少君刚才说,他要文武兼修,胜过天下之人呢。” “那可是好事!奴婢不会忘记。” “你是我的心腹,还替我给少君生了孩子呢。” 尽管千姬说这话时不带任何怨恨,荣局还是慌忙伏身跪倒。秀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千姬又兴冲冲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阿荣,你觉得无趣吗?” “无趣?”荣局不由反问。 “是,众人都觉得无趣不是好事,要尽可能让自己有趣些。” 在荣局听来,这天真的话里包含了对她的讽刺。她生了秀赖的女儿,这女儿现在已在学走路了。因是女儿,又因出生太早,给她起名的事,大家便也没放在心上,内庭的人管她叫“阿鲷”。除了荣局,另有两个乳母伺候阿鲷。 侍女们在背后议论纷纷。有人说:“阿鲷,乃是天下太平的意思。”也有人说并非如此,因为她毕竟是丰臣太阁的孙女,遂用“腐烂的鲷鱼依然美味”这个意思取名。 无论如何,这个女孩儿的出生,对千姬实在意外。即使时至今日,秀赖早已没了感觉,然而每当想到此事,荣局就如坐针毡。千姬最近日渐成熟了,刚才又突然说出“无趣非好事”来,荣局不禁浑身不自在。她犹犹豫豫,眼角余光则瞄向秀赖,回道:“阿荣并未感到……特别无趣。” “哦,那太好了!”千姬欢快地点头,“你若不觉特别无趣,我就要把阿鲷放到我们身边了。” “啊?少夫人说什么?” “你替我生了阿鲷,今日开始,我要把她放在身边自己抚养。” 荣局还没明白过来,“这,少夫人,要把阿鲷放到身边?”说着,她脸红了。 千姬肯定是想从此陪着秀赖。把阿鲷放到身边,不过是个借口,是为了把自己轰走……荣局正胡思乱想,千姬又道:“我们有时也感到很无趣呢。”然后又果断地点点头,道:“这样不好!我要自己抚养阿鲷,我也是她的母亲!” “这……” “少君不反对吧?” “哦,不反对。但是,你能行吗?”秀赖一脸淡然。 “养孩子是妻子的责任,也是母亲的责任。少君立志习文练武,阿千当然不会加以阻拦。” 荣局松了口气,眼前有些模糊。 千姬没有恶意,也无不周全,然而荣局心中隐约感到不安。她已打算好了,一旦千姬成人,她自会照千姬的意思去做。 茶屋清次现多在长崎,负责贸易事宜,业已成为家康的心腹。有时从堺港来大坂城做生意的人说,他在长崎的势力,比家康侧室阿奈津之兄长崎奉行长谷川藤广还要大。 长崎模仿堺港,官职名都带些洋味儿,负责小判和判金铸造、管理的后藤庄三郎叫“财务官”,茶屋清次叫“商务官”。众男子致力于大事,经常彻夜不眠,舍弃了家庭。 当然,新贵并非只有他们。除了从事生丝生意的淀屋介庵、龟屋荣任、角仓与市等人,还有被委任为大津代官的末吉勘兵卫。他们夜以继日地辛劳,希望能让京都、大坂与堺港同海外打成一片。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照的,乃是那些整日无所事事、对局势毫不关心的大名,以及那些靠禄米为生的高傲武士。他们之中自然也有那么一小撮人,占据高位,不太娴熟地拨拉着算盘,但他们的算盘只能算出不足之处,却不会增加收入。仔细想想,大坂城的地位多么尴尬。 对荣局来说,这平静蕴藏着巨大的不安,却也不无解救之法。就要起风了,连千姬似也要有所行动。若如此,大坂城也许会有新的面貌。千姬心中似无一丝忌妒或敌意,若真是这样,荣局也要抛弃长期以来的沉郁,为了秀赖和千姬……及家康和秀忠心之所念的大坂而操劳。 “怎的了?你哭了?是不是舍不得阿鲷?” “不!不是!”荣局反应甚是激烈,“阿荣很高兴!不管是少君的承诺,还是少夫人的苦心……阿荣要努力,让大坂城吹进新风!” 听了荣局铿锵有力的回话,秀赖和千姬都甚满意。但二人对荣局心中的微妙情感却毫不知晓。 这时,近侍木村重成进来,“少君,明石扫部大人求见。”秀赖迅速看了荣局一眼,他至今还习惯依赖荣局,荣局放心地朝秀赖轻轻点点头。 “好,说不定今日给我带来什么有趣的故事呢,正好夫人也在。让他进来吧。”秀赖漫不经心道。 “遵命。”重成退下,在座众人沉默。荣局和秀赖都记得很是清楚,明石扫部现为浪人,然而他亦是颇为虔诚的洋教徒。 “明石大人到。”重成唱一声,明石扫部和速水甲斐守坐在门外,伏身施礼。 “少主,尊颜如昔啊……” 秀赖轻轻打断明石:“近前来。不过你的问候还不合时宜。” “在下惶恐。” “记住,我非少主。少主乃是相对父亲而言,秀赖乃是此城城主。” “不胜惶恐。请恕罪。” “哈哈,我未骂你。对了,你养的孔雀怎样了?” “很好,只是尚未产卵。待产下卵来,在下立刻让它把雏鸟孵出来,献给大人。” “好啊,我虽见过那鸟儿,夫人还未见过呢。” “是。也请夫人过目。” “最近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这……倒不是没有,但是对少……大人您……” “不能让我知道?” “不,不是……不是不能说,是怕引起大人不快。” “无妨,说来听听。” “是……有传言说,最近恐有可疑船只开到日本来。” “可疑船只?” “是,大御所身边的三浦按针到底还是把红毛国的船招来了。” “红毛国的船?” “是,是尼德兰的船。但按针故国英吉利在海上横行霸道,多被称作海盗。” 荣局吃了一惊,看看扫部,又看看秀赖。 明石扫部经过思量,才以刚才那段话开头,荣局似乎有所领悟,秀赖却只有如此简单的兴趣,“哦,那叫英吉利的红毛海盗很厉害吗?” “是,很强大,似胜过南蛮。然而,不辞辛苦把这等危险的暴徒招来,实在甚是麻烦。” “这么说来,三浦按针把那些海盗叫来,是打算把南蛮人从日本赶将出去?” 明石扫部原本肃穆的表情扭曲了,故意环视了一眼在座诸人,“当初按针刚漂到日本时,神父们再三敦促,恳请大御所严惩按针,怕早晚会出这种事。” “哈哈。没想到。大御所是因为不怕红毛,才允许他留下。” “尽管如此,理应有所顾忌……”这话说得重了些,扫部连忙缓和了语气,“人很难忘记故乡,三浦按针蒙大御所眷顾,受了封地,还生儿育女,但他私底下却多次给英吉利送密信。” “按针自己不能造船出海吗?” “恐是害怕南蛮国的船。他怕独自出海会翻船,才要把故国的海盗招来。此乃在下浅见。” “是把自己人叫来啊。” “是。只想回故乡倒无他,但神父们都说,红毛海盗生性凶残,绝不会仅仅把按针带回去。” “他们好战?” “是。海盗的女头目也喜暴力。” “女头目?” “是。说得好听是女王。那些海盗打着效忠女王的旗号,抢南蛮国货物,夺其船只,践踏国土,作恶无所不尽其极。那些奸诈之徒,定会对大御所百般奉承,在日本掀起滔天风波。神父们都这般说,他们对此很是警惕。” 秀赖眼睛发亮,笑道:“实在有趣。我们捉几个红毛人,然后让他们在这城里和南蛮人比试比试,看他们到底谁厉害些,如何?” “大人说笑了。他们船上载了很多大炮,其威力能摧毁一国,若让他们从淀川口侵入进来,少主……不,大人那时可就笑不出来……” “你是在吓唬我吗,扫部?”秀赖朗声笑着,打断了明石扫部。 第八章 红毛“海盗” 庆长十四年。江户大和桥附近按针町。所谓按针町,毫无疑问,便是将此处宅地赏赐与英吉利人威廉·亚当斯时所取地名。旁边街道住有原博爱号船长耶扬子,名八重洲町。 此时,按针正在拆看一封耶扬子派下人送来的书函。日下的按针,除了头发和眼睛的颜色,生活与衣着已同寻常日本人无二。甚至可以说,他比普通日本人更像日本人:朴素的黑罗纱外罩、扎起的和服下摆、端正的坐姿,都让被海风吹红了头发的江户船主们叹服。 按针特意一身古风武士的打扮,一是为了让德川家康放心,二是为了让妻子放心。 家康看出按针心中隐有强烈的思乡之情,故每次见面都会问他:“怎样,想家了?”想家本是情理之中,但按针不便直言,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总有一日能回归故里。”妻儿更是让他不舍。妻子本是马进勘解由之女,家康做主许配与他,已生有两个孩子,长子乔瑟夫,幼女苏珊娜——和他在故乡的孩子同名。目下,妻儿都在领地三浦半岛。他位于三浦半岛逸见十三峰的居处,比按针町的府邸更加清净宽敞,不像在按针町人多眼杂,不得安宁。 按针妻子以武士之女的身份,嫁与第一个来到日本的红毛人为妻。周围人经常“关心”他们,谈论些诸如“不知他们生的儿女会是何样”之类的话题,猜测他能否与妻子白头偕老。按针在故乡还有妻儿,他很快就要回国……此类流言甚嚣尘上。 “他总归是要造了船,开回去。” “那两个眼睛颜色和咱们不一样的孩子,不就没爹了?” 按针为了不让流言传到妻儿耳内,尤其小心,特意照当地风格穿衣,照搬当地人的生活习惯,既是为了让他们放心,也是为了不触及自己的心头之痛。 按针日前正按家康的命令,在伊豆的伊东造第二艘船。这艘船属西洋风格,重一百二十吨,有三根船桅,很快就要试航到浅草川了。然而,耶扬子的书函中却说,他已得到许可,可驾此船回国。按针感到,心中那早已淡却的思乡之情,再次绵绵漫卷起来。 耶扬子竟能提请回国,看来,按针先前的灰心丧气诚是早了。 倘若目下航海足够安全,他们也不必在完全陌生的异国,被思乡之情啃蚀了。他们于庆长五年春,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登陆丰后海岸,可见当时航海之艰。海上除了有暴风雨,还有强盗和疾病。另,近来欧罗巴新旧两大势力的战争也已波及海上,呈扩大趋势。若非如此,按针恐怕早就抛下妻小,搭船回去了。 和到日本来的船主或船长结成朋友,很是容易。只要多些许诺,他们就会让他登船,但之后却并不安全。沿途各港湾都有新旧两教国家之争,只要一听他是英吉利人,敌人必会围过来打杀,甚是危险。想避开风险,就要等拥有强大武力的英吉利或尼德兰船队到日本来,但那实在有些异想天开。 按针心中埋藏着希望,已造好一艘船,第二艘也在紧锣密鼓的打造中。 当然,这船并不归按针所有,它的主人为德川家康。家康其实是想让按针乘船去吕宋或墨国。耶扬子肯定已有所察觉,才向家康提出先离开日本。耶扬子为船长、按针当导航的那艘博爱号,来到日本已九年。耶扬子的计算,许是不论家康这新船驶到哪里,都可再搭便船回国。尼德兰在爪哇岛有一个据点。若船能开到那里,耶扬子的计划就有可能实现;船若到了墨国,即便是离开了日本,却和故国离得更远了。 按针看完耶扬子的信,提笔准备回复。但当他坐在桌旁,用毛笔写下故国的文字时,心中立时涌起痛彻心肺的伤感。 先生计划,仆能明了。但吾国海军早晚来日,既已至今,何不再稍候时日,等待良机?仆虽认定爪哇无吾国人,然不断寄书,告知近况,想必有所回应…… 按针刚写好回函,侍从三十郎禀告有客来访。 来者乃是大久保长安。 事实上,按针这些年来一直在写些不知该寄给谁的信函。与尼德兰人密切合作的英吉利人,早晚有一日会把航路扩至东洋。即使来者不是英吉利人,是尼德兰人也好。毕竟,尼德兰船队已绕过非洲,经过天竺,到达了爪哇的矮脚鸡村。按针在信函中详细记载,他们如何从冲上日本丰后海边之日起,就受到旧教传教士的迫害,后又如何得家康公帮助,以及其后在日本受到幕府及众多好心之人厚待云云。当然,这些信函现在依然堆放在案上,因为无论是尼德兰船还是英吉利船,都还没来到日本,来的只是葡国、班国船。只是按针并不绝望,他将以比日本人更强的耐性,等待国人的到来。 按针曾在骏府城内偶然对大久保长安透露过想法。他感觉,长安对海外抱有强烈的兴趣。此外,长安在九州信奉天主教的大名中人脉甚广,他对按针回国,也许有帮助。 “我嘱咐过,不让人知我在江户。”按针嘟哝了一句,收拾了一下书案,将坐褥整理好,等待访客。 “哎呀,我本以为三浦先生的住所定摆满了奇珍异宝,没想到却是这般朴素!” 长安大声和侍从说着话,走了进来。一见到端坐的按针,他不由低声感叹,旋又爽朗地笑了,“若非如此,三浦先生恐怕没法在日本住这么长时日啊!先生是想彻底变成日本人了?” “大久保大人,好久不见,大人看上去气色很好啊!” “哈哈!多谢你这般生硬的问候。你想变成日本人,是因为寂寞?你的故乡与人见面怎么寒暄,是说‘你好’?哈哈,恐怕你时不时会梦见尊夫人吧。” “这……大久保大人怎连这些都知?” “哈哈!我还知道更多呢,包括班国和英吉利不合的原因。” “哦?那是为何?” “因情事而起纷争啊。班国皇上爱慕贵国伊丽莎白女王,向她求婚。但性格倔强的年轻女王说自己必须嫁本国人,拒绝了他。怎样,长安我连这个都了解。” 长安一到,宅子里立刻热闹起来。 “大久保大人必是从唐·罗德里格处听来这些的。”按针笑道。 长安倒也不掩饰,“你知道啊。那咱们换个话题!” 唐·罗德里格乃班国人,前任吕宋总督。去年,他任期满时,从吕宋回班国的属国墨国,途中遇到暴风雨。七月二十五,他的船被暴风卷到了上总夷隅郡岩和田的岸边,触了礁,现在,滞留日本,受到保护。触礁时,溺死三十六人,三百五十多名船员和罗德里格获救,被送到了浦贺,现在他们正在为了回国修造船只。住在伊豆金山的长安,怎会错过这个机会?他必是想直接到他们的造船处,暗中学些新本事。 长安道:“先生,我今日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两个重要消息。” “好还是坏事?” “这就要据你的心情而定了。” “那就请赶快告诉我。”说着,按针把侍从端来的茶放到长安面前。 “哈哈,莫要急。其一,尼德兰船要到日本来了。” “尼德兰船?” “是。有消息说,尼德兰依然把葡国当作眼中钉,这次是为了追捕从南边的天川到日本来的商船。所以,若日本准许葡国船入港,它必然在港内和随后追来的尼德兰船展开争斗。” “晤,这消息,大人从何处得来?” “有个唐人船的船长去拜见一个九州大名。”长安好像只知道这些,他摇了摇头,就又转到下一个话题:“还有一个消息,是关于你造的船及其命运。先生,你造的那船取名字了吗?” “名圣·博纳文图尔号。有大名说,这个名字比日本风味的名字更好。” “哈哈,明白。” “大人明白什么?” “按针啊,托你的福,日本才有了这么多能造洋船的工匠啊。” “不敢当。” “有个日本工匠,去唐·罗德里格的造船处看过,说那样做不成船。” “哦?” “他说,那船只是身子大,细节则做得粗枝大叶,那样的东西漂在大海上,估计连江户都到不了。”长安压低声音,定睛望着按针。 唐·罗德里格当初是要到墨国去。船在岩租田触礁后被拽航到浦贺,本身还没破损到无法修复的地步。现在虽然是造一条新船,但用的尽是原先残存下来的船具。罗德里格从吕宋带来的工匠,技术还不够熟练,即使半路上能够处理浸水等意外,但量也造不出坚固到能安然渡过大洋的船。大久保长安便是这个意思。 “大御所对罗德里格特别照顾,先生也知吧?” “大御所一视同仁,对没有恶意之人都给予保护,和对我们一样照顾他。” 长安听了按针这严肃的回答,笑着摆了摆手,“先生真是有礼数,说的都是规规矩矩的情面话。是啊,大御所一视同仁,但其背后却有其他目的。” “……” “你不必那般吃惊,我乃是一片真心。我们和吕宋、墨国间的交易用船,比从天川来的船只要少很多。大御所其实是想缩短和班国皇上的距离,故此次罗德里格遇海难,正是大好时机。” “……” “明白了?盛情帮助三百五十余人回国,对方自然心存感激。但倘若大御所大人知他拨款造的船不好用,那会作何感想?是弃之不用,还是用你造的那个,那船叫什么来着,圣·博纳文图尔号?用它把他们送走……” “大久保大人,您认为,大御所会令在下送唐·罗德里格回墨国?” “不能吗?” “那么,他们若不厌恨我……” “不不,绝对不会!”长安使劲摆手,“先生确是英吉利人,坐尼德兰船而来。但此次情况完全不同。你是日本征夷大将军的使者,送他们回国,他们安敢怨恨你?更不敢迫害。此举其实能让你和班国达成和解。到时,你不论哪条船,都可在天下各地畅游。” “晤,”按针认真地思量,正了正身子,单刀直入,“我若听大御所命令,送他们去墨国……大久保大人,您有何吩咐?” “哈哈,先生真是目光犀利。的确如此,你若去墨国,我的确有事麻烦。”大久保长安向前探了探身子。 “呵,事情尚未决定?不过,到底何事?” “想请你帮我雇三两个熟悉那边矿脉的人,这亦是我的职责。” “哦。” “另,想请你帮忙调查墨国和其他地方关于银山分成的方式。” “那是……” “是自古以来对矿山收入进行分配的方式,领主分几成,亲身去探矿采掘者,也就是山师能分几成。” “哦?还有这样的法令?” “是。即使大事开采,却也不知能否出矿,故此法令乃是领主为避风险而制定。” “大久保大人,您让我调查那边的此类法令,是想有所为?” “哈哈!好生直接。现今天下,能对此话题提出这个问题的,除了按针,再无第二人。那就让我与你说清楚吧!日本山师的分成若比外国的少,就请大御所有所增加。这似乎颇为贪婪,其实并非如此。我欲带着日本的采金者,到世间各地的矿山去开采。” “唔,原来如此。” “当今世上,葡国和班国的势力依然强大,但也绝不可轻视贵国和尼德兰。我们也应和大御所一样一视同仁。但我们要到世间各地的海域去,去找能吐出金银的矿山,毕竟,在交易中,金银最是值钱。按针,你说呢?” “晤。”按针正了正身子,嘴里嘟哝了一句,并未立刻回答。长安所言丝毫不差,欧罗巴人冒险在海域闯荡,其实就是为了金银。为了这个,不知多少人客死他乡…… 长安看到按针有所触动,说出了更是惊人之语:“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能嗅出地下埋着的金银味道。不论到了哪里,只要有金银,我便立刻能闻出来。哈哈,从黄金岛来的大长保长安,乃是能点石成金的魔法师啊!这不有趣吗?” 三浦按针静静注视着长安。他和世上各种各祥的人打过交道,对于哪些东西能够虏获人心,他再清楚不过了。除了食欲和色心,最能使人发狂的便是黄金。但令人意外的是,许多日本人对黄金却甚是淡泊。按针至今仍然留在日本,根本原因便是家康在关原合战之关键时刻,仍爽快地给了他五万两黄金。那之后,按针默默观察家康,发现家康绝非奢糜之人,节俭得甚至有些吝啬。然而,有大事发生时,他对金钱却毫不吝啬。此次造圣·博纳文图尔号,家康几不限钱财。他对唐·罗德里格也一样,不吝黄金。这也许便是日本人的性情。 世人为了寻找传说中的宝藏,连命且不顾,但按针还没遇到过如长安这般想去世间各地开采矿山之人。想要挖出藏在地下的金银,需长期探测,人人都怕白费力气…… “怎的,你不信我?大久保长安自被大御所委派此事,已寻出十八处地下黄金,现在依然每天都能挖到金子。仅只如此,却也算不得什么。日本国一定要到海外去,在世间各地挖掘金山,扩大在各港口的交易,这才是大御所真正的用意。” “大久保大人,”良久,按针咽了口唾沫,道,“您希望在下去调查……不仅如此吧?” “哈哈,不错。但你若无兴致,我与你说今后的事也无用,故我首先要弄清你是否有兴致。” “大人到底想让我做些什么?” “无他。不知你能否如对大御所坦诚地献计献策那般,也给我们一些建议。如此而已。”说罢,长安稍稍停了一下,冷静地观量按针。 按针感觉到,长安的奇思妙想并非只是夸夸其谈。他刚开始透露的“尼德兰船要来”之言,如在按针心中刺下了一枚针。以长安现在的地位和势力,他完全能把那艘尼德兰船赶走,也可悄悄让它停泊靠岸。他有足够的力量,可把按针的命运重新和欧罗巴联系起来。 “大久保大人,我当然相信您,因为您乃是大御所大人难得的忠臣。” “那,你会帮我?” “这……”按针对于立刻提出交换条件,似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有事想麻烦大人。” “我明白。既是志同道合,长安定会不遗余力。你说!” “大人刚才说,尼德兰船最近将追逐葡国船到日本来?” “这是从天川来的唐人言。我啊,在平户、长崎就不用说了,在丰后、博多和堺港等地,亦经常听到海外消息。” “尼德兰船若到了日本,能否请您安排一下,莫要立刻把它轰走,而是给予保护?” “哈哈!”长安大笑起来,“这样的事,何不恳请大御所大人给天下大名下达命令?但按针偏偏不这般做!” 按针脸涨得通红,点了点头。确如长安所言,圣……博纳文图尔号业已造好。家康始终暗暗盯着按针,看他是否要逃回欧罗巴。按针焦急地等待欧罗巴船的到来,但他不想被家康看透心思。若令家康心生忧虑,也不合礼仪。 “先生,你可放心。若被追的是葡国船,追它的船自不会去别处,怕会首先到达平户。我先和他们联系上,先生先佯装等着葡国船,随后方与尼德兰船搭线……” “这、这对大御所大人……” “不不,大御所大人也想和新旧教国家都交好。尼德兰船‘恰好’在你去平户的时候来了。好了,大御所只会欣慰,不会动怒。不过,你若就此登上尼德兰船,撇下日本,那又当别论了。” 三浦按针虽觉出大久保长安将索取巨大的回报,却不得不照他所言去做。长安寥寥数语,点燃了按针的思乡之情,对他是极大的诱惑。 “那么,尼德兰船到了九州时,就请大久保大人暗中叮嘱各位大名,莫要无情地赶走它。” 长安拍了拍胸脯,承诺道:“既是同道,小事一桩。” “且容在下一问:当如何助大久保大人一臂之力?” 大久保长安笑得眯起了眼睛,“按针真是快人快语。你常说的协议,就此成立!” “请大人明示。” “其实无他。”长安轻描淡写地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卷,“来,请你在这上边签个字,再照我们的规矩按个血印。” “血印?” “这叫联名状,我们日本人之间签订不可背叛的重要协议,都用这个。” “哦。”按针郑重打开纸卷。开头以甚是雄浑的字写道:“吾等在此对天地神明起誓:以松平上总介忠辉为主君,同意实现大久保长安所定的千年大计。立此存志,绝无背弃。” 后面有松平忠辉的手印,然后是大久保忠邻、有马修理大夫晴信、武藏鸿巢城主伊奈忠正、信州深志城主石川康长、信州筑摩藩主石川数矩、伊予宇和岛城主富田信高、日向延冈城主高桥元种等人的名字。 “如何?日本国内有大志者,亦大有人在!”长安朗朗道,“日本大名按下血印,同心协力驶向海外。这样,一定能够实现先生常说的,打通从北海到英吉利的航路。来,你在这儿按血印吧。” “唔。”按针表示同意,“那么,我签名后,还要做些什么?” “先签名吧。这样,这份联名状就有了信用。也就是说,在去过世间各地的三浦按针来看,大久保长安的志向并非不能实现。”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按针提起笔来,慎重写下自己的名字。 从按针签字,到按下血印,整个过程中,长安都紧闭双唇,连大气也不敢出。按针将联名状放回他面前时,长安大喜,笑着收起。 “好!好!一些狭隘之人说我乃是妄想,如今却也不得不认可了!” “大人,您诚让人心悦诚服。” “哈哈,只不过是眼光长远些罢了。好了,先生,既已签了名,就休要再拘泥于新旧两教之别,加入他们双方的争吵了。” “明白。” “没有这种胸襟,就无法在大海中乘风破浪。长安眼中,便无伊丽莎白与菲利浦之分,都是需要互通有无、一视同仁的朋友啊。我希望你亦能以这种心思,给我们各种建议。” “大久保大人,方才那份联名状,松平上总介大人乃是主君,对吧?” “日本想走到海外,在世间各地拥有自己的港口,光靠将军万万不够。就让将军专心内政吧。” “哦。” “关于交易,以及和交易有关的与国外的交涉,我欲辅佐松平大人,由他总理调度。我想为他找个合适的位子。” “好!须得这般做。那我就彻底放心了。” “那么,若大御所有令,让你公平交易,你会推辞吗?” “三浦按针非无信之人。” “哈哈。好!对了,这是我从伊豆山上发现的一块黄金,权作礼物送给你吧。”那是一只闪烁着夺目光芒的金鸡。 “这,如此贵重之物……” “小小玩物不必挂怀。”长安连忙站起来,“我鼻子这般一嗅,地下就冒出了这只鸡。” “但是,这……” “哈哈,三浦先生,马可·波罗说日本遍地黄金,你不信吗?休要忸怩了。告辞!”言罢,长安起身朝门口而去,留下按针在原地发呆。 按针茫然看看那只黄金鸡,忙站起身送长安。长安已穿上了草屐,朝来时所乘轿子走了去。 轿子刚一出三浦府大门,长安立刻吩咐至“浅草施药院”,然后又气短似的加了一句:“乞丐药院,贱民药院,索德罗开的那个!” 除了轿夫外,还有两个侍从,一个拿枪,一个提鞋。这对长安来说乃是罕见的小排场。也正因如此,他才未事先定下出行路线。 听到说去浅草施药院,前边的轿夫皱起了眉头。索德罗把浅草施药院称为博爱病院,寻常百姓都不喜欢那里。个中原因,大久保长安非常清楚。其他药院刚开业时,因众人不太知道,往往门庭冷落。但浅草施药院从刚开张就门庭若市。进出之人并非寻常百姓,而是些脏兮兮的人。他们乃是弹左卫门手下的贱民。事后证明,他们每日领二十文钱,假装病人聚于药院门口。一切还真像是索德罗所为,只是,他错把贱民当成了贫民。 索德罗以神的名义帮助贫困之人,努力传扬博爱,也是做给幕府看的。当然,贱民转天就被奉行所的衙役们打散。他们中间有些人不承认收了钱,一口咬定自己治好了病。仔细一查,不过是在红肿或溃烂的皮肤上涂溶了硫磺粉的白浊水。结果,附近浅草寺的和尚也用小纸包包些硫磺粉到这边来卖,称“观世音菩萨保佑”。 索德罗解错了“贱民”含义。幕府绝不愿看到贱民集结。百姓看到他们也会吃惊,并不会与他们凑到一起。不过,现在病院并非门可罗雀。贱民对于拿钱治病自未忘记,一旦有人生病,就会立刻前去,而真正的穷人亦遮遮掩掩溜进施药院大门。 虽然幕府并未如索德罗期待那般称扬他,但施药院的存在并非毫无意义。索德罗最近改了策略,他开始和传教士们一起治疗重病者。他们但凡得到些线索,就到一些大名、旗本甚至巨贾豪商家中,请求施以救治。即使被人轰走,他们亦会非常恭谨地告辞。有了这些故事,病人遂逐渐增加。长安坐在轿中,想着这些,不由微微笑了。 第九章 南蛮野心 轿子到达浅草施药院,时已过正午。院内不见病人,柳树静静地随风摇摆。药院外观并不特别,一进门有和式门廊,檐下如悬挂家徽一般挂着一个十字架。 长安还未出轿,持枪侍从就跑到门廊,大声通报:“大久保长安大人来见院长。” 一个着白色衣裳的矮个子男人应声出来,当然是个日本人。“大久保先生哪里不适?” 长安此时已穿上草屐,来到门廊下。 “你不知大久保大人?”持枪人急躁道,“院长先生知道。你只管通报,来的乃是大久保长安大人。” 那个男人嘴里嘟哝着,转身进了屋内。 “怎生还不出来!”长安对持枪侍从道,“索德罗这家伙恐又上街去搞什么了。” 持枪侍从低头道:“大人,您今日到的地方都有些古怪啊。” “是啊!我现在就像个焊锅匠,正尝试着让裂成两半的欧罗巴合二为一呢。” “裂成两半的锅?” “不,不是锅,是欧罗巴。就像日莲宗和净土宗。” “呃。”佐渡出身的侍从摇了摇头,默不作声。他似懒得费神去琢磨这些无法明白的事。 “可是按针也好,索德罗也好,都非恶人,他们本性善良。对对,因为都是天父的儿子啊!” 持枪的侍从不言,他盯着空荡荡的门廊,等待返回的脚步声。 “这些善良的人,都以为唯自己才持有正道,故而时有纷争。不过只要给他们讲道理他们自会明白过来。” “大人,好像有人来了。” “哦,可能是个日本医士。” “不是一个人。啊,有一个留着河童头的人,带着几个和尚和女人出来了。” “好。那个河童头的就是索德罗。” 持枪侍从走到长安身后立住,长安呵呵笑了。索德罗一脸严肃,郑重其事走了出来。他的日本话好像念经,干巴巴的:“大久保长安大人,有失远迎。” “请进。穿鞋进来无妨。”言罢,索德罗装模作样,迅速转过身,昂首朝里走去。众人恭敬施礼后,长安依言跟进去。 三浦按针好像本乃庶民之子,可索德罗却不如此,他夸耀父亲乃是颇有名望的市政议员。正因如此,二人在日本的生活方式亦完全不同。按针如俭朴的日本人,索德罗看来却威风凛凛。 索德罗大概不会如按针那般住在书院,享受喝茶的乐趣。长安正这么想着,他们已到了礼拜堂隔壁的索德罗卧房。房内乃是南蛮风格,摆着一张紫檀交椅。墙上挂着西洋画,一张薄纱的睡床旁挂大大的地图。书桌上的琉璃花瓶,微微散发着醺光。 索德罗到了案前,道:“这是本院医士布鲁基利昂,旁边这位是摩尼尤斯神父,那边是巴纳比神父、医士约翰尼斯,旁边是护士长玛丽亚。” 被介绍到时,那些人就装模作样低头施礼,长安故意随便点点头,也不还礼。他旁若无人盯着那护士长看,比较她与索德罗献给伊达政宗的女人,谁更好看些。长安想,还是这个好看。这绝非毫无目的的消遣,长安不信什么圣职,他只想看看,索德罗是把漂亮女人献给政宗呢,还是留在自己身边? 政宗和索德罗的交往实在有趣。政宗爱装模作样,天下无双;索德罗则更胜一筹。有时看看他们二人,令人忍俊不禁。政宗很想见索德罗,他盼望的当然是交易之利,也想知些海外的情况。因此,他让被送去的女子装病,半夜里把索德罗和布鲁基利昂叫到自家,大费周章地演了一场戏。后来,病人声称已经痊愈,政宗就送了金银、衣物和丝绸给索德罗。可索德罗未接受,“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他反而回赠政宗五十个面包、三十支白蜡烛、三斤丁香和三斤胡椒。 长安现在正要笼络这只狐狸。 介绍完毕,除了索德罗,那个日本医士和女看护也留了下来。他们坐在索德罗身侧,像是为了衬托他的威严的装饰之物。索德罗日语尚好,无需翻译。 “今日来访,是想请教,你认为大海是属于谁的?”长安态度傲慢。 “不敢当,在下十分荣幸。”索德罗马上回答道,“不用说,大海当属敝国与葡国所有。贵国尚有多人不知,此乃一百多年前,即明应三年由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裁定。” “哦,请告诉详情,也好让我知其一二。” 索德罗立刻转过头,用棍子指着大地图道:“地球上有一条南北贯穿大西洋的子午线,距佛得角岛西三百七十海里,此为划分两国势力的界线。葡国人由这条线往东,绕过好望角,航向天竺的果阿,然后是马六甲,再从天川来日本的平户、长崎。相对,班国人由这条界线往西,航向墨国,再经南美的麦哲伦海峡到达太平洋,航向马里亚那群岛、吕宋的马尼拉,然后来到平户、长崎,与葡国人相遇。” 大久保长安微微笑了笑,问:“这般说,海上诸权目下都属班葡两国了?” “是。鄙人奉罗马教皇旨意从事圣职,必须尊重这个决定。同时,两国国王也遵守这个决定。” “这么说,现在把船开进海中的英吉利和尼德兰,都是无法无天的海盗喽?” “是。大御所也完全遵此惯例。庆长八年,尼德兰海盗袭击由天川来的葡国船,把船掠夺一空。其实,那艘被抢劫的船上载有我们传教士的俸禄。我们把此禀报大御所后,他很快补偿了我们三百五十两银子,又额外赠送五千两白银,帮助传教士传教。这便是他认为尼德兰行事不当的例子。” 索德罗语气不够谦和,可他无比清晰的头脑以及流利的答辩,和三浦按针古时武士似的木讷迥异。 长安的斗志愈加旺盛,待他说完,微微笑了笑道:“这么说,若大御所想在海上分一杯羹——万一他有此打算,该如何是好?除了像英吉利女王伊丽莎自那般以海战取胜之外,便无他途了?总之,现在英吉利船和尼德兰船,也正堂而皇之入侵贵国海域呢。” “这……”索德罗道,“可以请求菲利浦国王加入同盟。若只有国王同意,你们还不放心,鄙人可帮你们到罗马教皇处斡旋。” 长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摆摆手。他故意作此轻视之态,因为他知,这样最能刺伤索德罗装模作样的自尊心。 “大人笑什么?” “哈哈,神父似考虑得不够周详啊。大御所思量得比你深入些。若请求加入贵国皇上同盟,就会和墨国、吕宋一般,把国家献给贵国皇上,对此,大御所大人甚是明白。” 索德罗立刻变了脸色,“这话让鄙人很是意外。” “哈哈,我再说些意外的事给你听听。庆长十年,大御所特意致信吕宋总督,问他最近从班国来船较少是何原因。日本想和贵国做更多生意,大御所才颇为郑重地问,从贵国领下的墨国,到底运了些什么东西到吕宋?” “总督是如何回答的?” “哈哈,料你也想不到。当时总督的回答是,运去的都是士兵。哈哈,因此,属于弗兰西斯派的你,一开始就对大御所怀有警惕,提防日本运输的也都是士兵吧?万事开头难。哈哈!” 索德罗忙令左右退下,“大人难得来一趟,你们去准备些饭菜。”只剩下二人时,他微笑了,“大久保大人!” “怎的?” “感谢大人以朋友身份,将实情相告。” “神父现在言谢,不嫌太早了吗?” “不,鄙人明白大御所的心思。他只希望能做些生意。” “哈哈,的确如此。正好,先生想成为日本的大主教。如此一来,你的权力就能超过总督了。大御所和你同样汲汲以求。” 索德罗立刻按了按桌上的铃。进来一个少年。 “送咖啡来。”索德罗吩咐。之后,他默默注视着长安。长安愈不安分,上身歪斜,还用手挖鼻孔——他想惹恼索德罗。 “大久保先生!”索德罗道。他本想称呼长安为“大人”现在改成了先生。长安当然注意到了。“您找我,究竟想干什么?” “你是那种人家让干什么,就老老实实做什么的人吗?” “那么,说出您的条件!” “嘿!你是个和葡国耶稣派大不一样的人,长安也承认这个。总之,这家药院有可取之处。” “是啊!这是我愿为之献出生命的圣职!” “好,我也承认。不过,我希望你休再说什么‘世间之海属于班国葡国’之类无稽之谈。” “哦?” “日本亦在大洋,我也知天正十六年,贵国水军被英吉利打了个落花流水。” “这……” “贵国舰队以一百二十九艘兵船、三千门大炮、两万水军、三万四千陆军出击,与仅有三十艘船的英吉利水军激战七日七夜,大败。随后,英吉利堂皇进入世间海域。你竟然像给小孩子讲故事似的,说世间之海归贵国和葡国所有。” “且等,大久保先生,我还未听您的条件,且说说看。” “好,我告诉你,最近尼德兰的船就要来日本了,英吉利的船也快来了。” “哦……” “大御所欲一视同仁。当然,我会尽力不让英吉利和尼德兰在日本的港湾内,对贵国船只有所侵犯。其他的,就要看你的能耐了。” “我明白。” “我也有一个条件。代表贵国和大御所见面的人,当被大御所问到关于矿山的分成方式时……” “分成方式?” “对!希望你让他们回答,最少六四分,通常都是七三分。就是说,大御所得三成,开矿者收七成。” 索德罗似未立刻明白。话题突然由海上霸权转到了矿山剩益分配,也难怪他无法理解。他看住长安,良久,方突然拍拍膝盖。 “可明白了?”长安微笑道。 “是。”索德罗拍膝点头道,“您究竟是从何处知道塞巴斯蒂安·比斯卡伊诺将军要来的?知道此事的,应该只有鄙人啊!” “这就应了那句唐人古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是从一个女人口中泄露出来的。”长安不便说出那女人,因为她正是伊达政宗的洋妾。 “唔,居然有如此不可思议之事。”索德罗沉吟良久。这时,咖啡端来了。“我知道了。”他又恢复先前的自大,一边热情地劝长安喝咖啡,一边道,“您是说,若大御所要从敝国请技师开采矿山,到时敝国提出来的条件,就是采出来的金银七成归敝国,三成归大御所,是吧?” 长安认真地点点头,“大御所应会向即将到来的比斯将军问起此事,到时希望他能明确回答:是七三分成。” 该说的话都说完,房里又只有他们二人,长安把脚搭在膝盖上,姿势甚是倨慢,“索德罗先生,你有何打算?为何特意把比斯将军请来?休要再瞒着我了。” “这……鄙人并无特别用意,只不过因为敝国的前吕宋总督唐·罗德里格在贵国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照。为表谢意,敝人觉得有必要派一个有身份的人来,就向国王陛下提出了。” “哈哈,真是奇怪!贵国陛下那么信任比斯卡伊诺将军?” 这种问法令人不快,索德罗使劲眨着他蓝色的眼睛,“这您也知,大久保先生?” “我是顺风耳,连地狱士卒们的密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那鄙人就不瞒您了!”索德罗打了个响指,“其实,比斯卡伊诺将军是看了马可·波罗的见闻录后,想来寻宝。不用此计,断无法让国王陛下的子民多多出来,因为他们懒散成性。鄙人不想输给英吉利和尼德兰,遂有此种种努力。” 索德罗终于对长安说了实话。长安亦达到了拜访索德罗的目的。那个什么比斯卡伊诺将军来东洋之谜,彻底解开。索德罗想成为日本的大主教,为了达到目的,他必须增加家康公看重的交易量,以博得日本人的欢心。 班国人过去对日本太过傲慢。因此,虽然借着唐·罗德里格手下三百五十多人获救的机会,但有相当地位的人都不愿意来,只有比斯卡伊诺将军有些兴趣。不用说,是那个马可·波罗连蒙带猜写的黄金岛云云,激起了他的冒险心。 当然,比斯卡伊诺将军并不完全相信书上记载。根据他的想象,之所以会有这么多黄金,必是地下有巨大的储量。其实,在他之前,也有抱此种梦想之人,但认为黄金岛的地图已被他秘密掌握。一言以蔽之,比斯卡伊诺乃是来寻黄金的。让人以为他是来答谢救助唐·罗德里格等人之恩的使节,这主意实在欺人。 “鄙人明白大久保先生的意思,因此,也有一个请求……” 索德罗刚要出口,长安马上强硬地摆摆手道:“索德罗先生,还是莫要说出为好。” “咦?我还什么都未说……” “你不说我已明白。你必是希望,比斯将军来时,能以国宾身份与大御所见面?” “如您所说,”索德罗向后靠了靠,“他乃是贵客,对大御所有利无害。” “索德罗先生,你想得太简单了。” “此话怎讲?” “一旦成为大御所的上宾,就会受到郑重招待,将军日后就不方便寻宝了。你可明白?” “是。” “大御所和比斯将军正式见了面,然后乘小舟环岛……开始寻宝,这么做,不是有伤贵国体面吗?” 索德罗靠着椅背,微笑道:“大久保先生,您对山很是在行,对海恐未必深知。” “哦?” “其实,将军正是为了寻宝方便,才希望作为上宾。他也许会对大御所说,为了增加两国交易船只的数量,请先让他去近海探查,看看何处可为良港,这是为了两国共同的利益,因此,务必详细勘查。否则,如何寻宝?”索德罗言罢,挑战似的看着长安。 长安暗中吃惊:索德罗的脑子转得太快了,即使和自己短兵相接,也丝毫不见劣势。他道:“乃是为了两国的共同利益?” “正是。日本国有陆地图,却无海洋图。若想统治海洋,必须拥有图纸。关于这些,还是敝国人懂得多些。这样的请求,贵国能接受吗?” “我明白!”长安痛快地点头——短兵相接时,出刀一定要快,“可是,那位将军打算在日本国待多久?其实,日本并非没有真正的黄金岛,长安可据情告知一两处地方。” 长安意想不到的提议,令索德罗迷惑了片刻,他心头浮上阴影:长安还有何条件? “大久保先生,难道您要带将军去佐渡岛?” “哈哈,你觉得让贵客看到黄金岛,有些不便?” “不,将军沉迷于寻宝,带他去,或许能比您更准确地发现地下的宝藏。” “哦……” “万一他说要一直待在日本,鄙人怕有麻烦。” “嗯,你想当日本的大主教,因此,将军待在这里,会给你带来麻烦,是吧?” “大久保先生,他不能待太久。” “嘿,待太久会露出狐狸尾巴。”长安不介意地笑道,“那么,此事就作罢吧。可是若他到处探测,却一无所获,也太可怜了。” “鄙人有个计划,让他在江户待一阵子,然后赶快去仙台。” “你笼络了陆奥守?” “不,仙台人热衷学习新东西,一定要让将军去。”索德罗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异样。长安觉得,那种目光很像是在棒打逮到手里的狐狸…… “大久保先生!” “你的目光真令人不快。何事?” “您知世间流传着一个有趣的说法吗?” “有趣的说法?” “说佐渡的金山,最近黄金产量大大减少了。” “你听陆奥守说的?” “不,不只是他。可是,佐渡的黄金真的减少了吗?” “你是何意?” “世人说大久保大人施了手段……” “手段?” “是,贵国人管这叫私曲。就是说,私藏挖掘出来的黄金,或者挖掘时避开某处,都叫私曲。请您密切注意身边人……” 一瞬间,长安寒毛倒竖。这非寻常人能说得出来的,而是走遍世间的金毛九尾狐的故意恐吓。这厮真是可恶! 正在此时,布鲁基利昂来禀告,饭菜已经备好。 索德罗这人,真是可怕,恐是想用这话封住大久保长安的嘴,使他不敢任意妄言。可是,故意避开矿脉的采掘之法,内行人一说便知。家康对此完全是个外行,但若有人把这话传给他,他必会生起疑心。 长安这般想时,索德罗已悠然起身,道:“请到厅上用饭。”说罢一本正经,率先走了出去。 正当他们用饭时,来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罗德里格所造大船被大浪所袭,已彻底损坏。因此,他可能到江户去见将军秀忠,继而转向骏府恳求,希望能借三浦按针所造的一百二十吨帆船。带来这个消息的便是索德罗的同道,也是他的心腹——传教士阿伦索·姆诺兹。 姆诺兹日常在秀忠身边辅佐。此际他禀报,说亦是听老康思克所言。由于太过担忧,他甚至忘了长安在场,快速禀报着。当然,长安听不懂他的话,可他知老康思克乃指本多正信,亚当斯为按针。而且,他又听到了家康和秀忠的名讳,因此不能保持沉默。 “此乃何等大事,索德罗先生?”长安压低声音问道。 索德罗见事情已然无法隐瞒,遂原原本本道了出来:“罗德里格总督擅长外交事务,在本国非常有名。大御所大人定会被他说动。”言罢,索德罗不由叹息起来,一脸为难。 长安甚是清楚索德罗的心思。索德罗明白,大御所并不特别欢迎天主教,他的目的无非想加强与欧罗巴诸国和吕宋之间的交易往来。故,交易对索德罗而言,乃是最重要的诱饵。可是,突然冒出来个前吕宋总督、长于外交的罗德里格,所谈均与传教无关,只交贸易,这么一来,索德罗的地位自岌岌可危。 大久保长安也甚担心,因为家康一旦见了罗德里格,必会问及矿山诸事。 “风雨比比斯将军来得还早啊!我告辞了,你们也还有事商议。”长安趁机起身。 长安离去后,索德罗和姆诺兹密议起来。他们从一开始就对罗德里格造船不放心,可实未料到情况这么快就恶化了。或许是那些对造船毫无自信的工匠,故意让船受风浪打击,也恐是罗德里格知三浦按针已完成了一艘一百二十吨的船,才改变了主意。无论如何,他是想横渡大洋到墨国去,故很是清楚自己不能乘坐危船。可是,他突然要拜谒将军秀忠和大御所,这对索德罗自是严重一击。由于罗德里格是去向家康借用按针所造之船,故,不管家康所提条件是否可行,他必会完全接受。 如此一来,索德罗辛辛苦苦建了施药院,想借此讨好幕府的计划,就完全被打乱了。但他断然不会将欧罗巴诸事坦白告诉幕府要人。 “不能袖手旁观。”索德罗道。 “是。”姆诺兹道。 索德罗抱臂沉思良久,道:“希望你能早他一步到骏府。我会写一封书函,你带着它,先罗德里格一步拜见小康思克。” 所谓小康思克,指本多上野介正纯。 “你见了康思克,就对他说,为了让罗德里格遵守约定,请允许我们搭同一艘船去新班国的诺比斯班(墨西哥)。” “可是,若我们二人都不在日本……” “不能都不在。到时有一人装病。可以由我来,然后就让你一人去。” 姆诺兹睁大眼睛,思索索德罗所言。首先去见幕府重臣本多正纯,禀告他,罗德里格只想回国,因此要求同船而去,以让罗德里格切实遵守约定。如此一来,正纯和家康自会爽快放行。然后,其中一人装病留在江户,也便有了人质的意味,显得更真实了。 “好,我马上去骏府!”姆诺兹彻底为索德罗折服。 第十章 出航大洋 前吕宋总督唐·罗德里格到江户拜谒过将军德川秀忠,还欲去骏府,直接拜见大御所德川家康,故取陆路向骏府出发。此际,相关人员几已齐集骏府。 原本打算让为此事斡旋的三浦按针当通译,中途又改成了传教士阿伦索·姆诺兹。个中原因,恐全拜姆诺兹带着索德罗的密令来到骏府,面见本多上野介正纯之功。 大久保长安本欲去视察相模土井山的矿坑,但以得到家康之令的名义到了骏府;伊达政宗亦因要在松岛修建瑞严寺,以禀报进度的名义而来。家康对未获得允准便开工,表露出不快。政宗早就对此有所察觉,此行也是为了当面解释:瑞严寺大兴土木,归根结底是为了信奉,并无他意。 罗德里格来到要员云集的骏府,乃是庆长十四年九月初。骏府城的七层天守阁刚于是年八月二十建成。此于家康来说,已极尽奢华,但在罗德里格眼中又怎样?罗德里格后来的奏报写道: 〖……业已抵骏河。其城占地远较皇太子(秀忠)居所广阔。然江户有人口十五万,骏河只十万。屋宇亦是江户较为轩丽。至骏河翌日,皇帝(家康)派大臣(本多正纯)至下榻武家,赠衣十二领,剑四把,并恳请晋见。 午后二时,又派二百余带枪护卫,轿一乘迎接。上轿启程,许久方至护城河畔。城中忙忙放下吊桥,一队护卫下桥来,乃是一军官领三十余带枪士兵出迎。行至铁门前,门应声而开,内又有二百余带枪士兵列队迎接。 军官在前,穿过军列,五百余步后至另一吊桥前。至此被移交他人,时另一扇门开。 门内枪队井然。一路有人恭敬行礼,直至宫殿走廊。走廊处仍有千余警卫。又过去八九间……藻井金碧辉煌,壁上有彩绘,极似国内进口屏风,然而更为精妙。与皇帝所在两间之隔房内,有二大臣出迎,请仆稍候……〗 此记述可见家康手握重柄盛况。 建议采取如此接见和出迎方式的,当然是三浦按针。他为了家康之威严,煞费苦心。家康在洋人眼中是何等样,与按针的命运息息相关。世之强国英吉利的高官们对日本当政者的看法,将关系他们如何看待家康亲信威廉·亚当斯。 唐·罗德里格在另室等待时,本多正纯则去向家康禀报。至于接下来的情况,罗德里格奏报称—— ……大臣向内禀告,一刻后方出,告知仆将被赐予日本国内前所未有之名誉,请放心随其晋见。 仆依言前行。里间阔大,中有三阶,置二座。吾皇宝座镀金,日本称是纯金! 皇帝坐于覆绿天鹅绒宝座上,衣裳宽大,似用绿绸金线织就,佩双刀,束发,约六七十年纪,体胖,乃可敬老者……仆欲吻其手,被禁,只在距座六七步处站立。 稍候,皇帝令仆坐于距宝座六步左右椅上,并允戴帽,视仆良久,拍手,唤一人来,令驱走坐于仆身旁一大臣…… 家康和罗德里格之间的交流,是家康先把话告诉本多正纯,正纯将之转告于隔扇后待命的姆诺兹,姆诺兹再告诉罗德里格……如此反复。罗德里格所言,也必须通过姆诺兹和正纯之口传到家康耳内。 家康伊始就用命令的口吻道:“告诉他,见到他,我甚快慰。” 正纯膝行退下,将此言转给姆诺兹。终于,“得见尊颜,深感荣幸”的回复回来了。 “武士在海上遇有不测,亦不能丧失勇气。不必担心,你有什么请求尽管说,我会斟酌行事,对贵国皇上亦是一样。” 家康对罗德里格,亦是一副说教口吻。 唐·罗德里格身材高大,衣着华丽,通身贵族气派,在南蛮人中也甚是出众。然而,矮胖的家康毫不逊色,定定坐在椅上,看去自有一股无法动摇的庄严。几句问答间,他以充分的王者风范,把世上第一大国和其引以为傲的菲利普国君当作朋友一般,毫不胆怯。他还将台阶下侍立的三浦按针夸奖了好几遍。 唐·罗德里格自惭形秽,措辞愈发恭谨,“过去苦难,确令人忧愁,然能得见尊颜,稍慰吾怀。吾等必能得恩典,蒙恩惠。” 他这几句话完全是外交口吻。家康似对他的用心颇同情,“你似还有所顾忌啊。不必担心,想要什么就说。我亦非严苛之人。” 唐·罗德里格遂提出了三个请求。 其一,不虐待日本耶稣会的教士和信徒,应如对待日本各派僧侣一样保证他们的安全,允许他们自由传教。 其二,想进入日本港口的尼德兰船只乃是班国之敌。日本不应保护强盗,希望在他们甫至港口,便立行驱逐之事。 其三,希望和班国国君继续保持和睦,善待从吕宋进入日本港口的船只。 家康听完,苦笑着对正纯道:“果然,真话一句也未说出。今日就到此为止。把礼给他,带他在城里转转,就可请他回去了。这也算大典。” 这样,家康和唐·罗德里格的会面结束。这之后,就是罗德里格和本多正纯之间的交涉了。罗德里格的直接目的,是想乘着三浦按针所造之船渡大洋去墨国。但是他想在吐露真相之前,试探按针的想法,及家康对他是否怀有善意。 见面之后两日,家康通过本多正纯带来消息,答允了罗德里格提出的三个请求,同时说,若能在墨国寻到矿山技工,希望罗德里格送一百五十人来日本,最少五十人。 骏府安藤直次的府邸内,本多正纯、三浦按针、何伦索·姆诺兹和大久保长安坐于一处。家康的意思传到了他们耳内。家康和罗德里格会面后去了江户,考察为生母修建的传通院进度。 “大人心中记挂许久了。建传通院让他大为慰心。”本多正纯对长安和姆诺兹道。 家康对罗德里格的正式回答由姆诺兹翻译,颇为简洁:对班国弗兰西斯派、葡国耶稣会传教士,都不会加以禁严,他们可居于日本。家康原本不知尼德兰人乃是海盗。能够和班国这等强国国王交好,亦是家康所期,对到达日本的班国船只,将尽可能行方便。然后,便提出了矿山技工的问题。此事本为庆长七年班国传教士罗尼摩到日本来时提出,家康只是督促。对此,唐·罗德里格又将如何回话? 因为言语不通,故罗德里格回话之又不能十分确切地为众人所知,根据姆诺兹的翻译,大意为由此出产的矿藏要分给采矿者一半,剩下的一半则由家康和班国国主均分,故班国还要派人到日本来。 听了这话,大久保长安微微笑了笑。此事当场自定不下来,本多正纯事后会禀告家康,而家康当然不会轻易同意。 一旦罗德里格和家康身边重臣熟识,就会更加得心应手。他的确擅长外交,刚开始只说希望不要禁严传教士,允许公开礼拜……然后,又提出既然和班国交好,就应该拒绝尼德兰人,把他们赶出口本等等。 家康听完正纯的汇报,只是苦笑了一下,他似有些心不在焉,“船,还是借给他吧。” 家康身边的人,都未想过会将三浦按针所造一百二十吨巨船借给唐·罗德里格。在罗德里格提出借船时,本多正纯等人曾暗中向按针和姆诺兹打听欧罗巴是否有过类似情况。但家康发现罗德里格迟迟不肯提此事,遂道:“正纯,罗德里格是否并未坦言要借船?” “是。也许是欧罗巴审时度势的外交方式。班国皇上统治着世间的班国人,大人不能随意处罚他们。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谈判而被派来,这种试探真让人生厌。” “哈哈。这倒是有趣,跟我们绕圈子,但不用费那个功夫,赶快让他说实话吧。” “大人不用担心,在下自会阻止他那些没用的话。” “没用的话?” “是。我们对他和颜悦色,他倒愈得意忘形了。让他领教领教我们的厉害便是。”本多正纯道。 正纯许是担心,罗德里格迟迟不肯说借船一事,乃是为了找家康要钱买船。若不得不从日本雇用船夫和船工,条件又会让人头痛。罗德里格擅玩外交辞令,绕来绕去,只是为了找寻说真话的时机……这样看来,还不如单刀直入。 “大人,是不是让罗德里格再造一条船?” “不,”家康苦笑,“不论是他,还是他身边之人,都无造船之能,他也明白这些。故我要派使节去菲利普皇上和他手下的墨国总督处。” “使节?” “是。可派索德罗和姆诺兹。让他们写下墨国和日本交易的详细条件带过去。” “那唐·罗德里格该如何安排?” “把他一起送去。” “像漂流者一样……” “他本来就是漂过来的,结果改头换面成了外交使节。他倒无特别的算计。” “但就这样让索德罗和姆诺兹……” “就当是命令他们坐船回国。我不喜罗德里格仇恨尼德兰人。” 正纯静静看着家康。 坦白来说,本多正纯对罗德里格十分反感。此人从吕宋返回墨国途中,漂到上总夷隅郡岩和田,受到大多喜城主本多忠朝保护,到了丰后,又以搭乘班国船的理由长途旅行一番,回来后便在伊豆造船,使尽手段。若丰臣秀吉公还在,怕不会由他随意而为。且不说这个,罗德里格那番狂妄自大之言,早就让本多正纯火冒三丈。但家康并不在意,还笑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宽广的胸怀,断无法和其他国家做生意。不过,早在罗德里格开始耍弄其自以为高明的手腕时,家康已在思量如何堵住他的嘴。 “大人,索德罗和姆诺兹可来去自由?” “是啊。但他们会回来。他们乃是作为德川家康的使者,送罗德里格等人回去。故他们应比罗德里格有面子得多。” “是。” “把罗德里格和姆诺兹叫到家中,当着罗德里格的面对姆诺兹说,我已经决定了,问问他和索德罗愿不愿意做德川家康的使者。” “他们必同意。” “若他们同意,就当场决定,然后再和按针商议出发日期。”说完,家康看了看旁边叫作地球仪的物什,眯起眼睛,“有趣。” “呃?” “太阁想打下全世间,最终也未能踏上大明国土地半步。德川家康却要乘坐日本人造的船,做第一个渡过大洋之人。” “大人胸襟,令人佩服。” “对了,给吕宋总督多备些好的土产。” “是。” “对我的真意,要严格保密。” “大人何意?” “哪样东西喜欢的人最多,它也就最值钱。像罗德里格那般孜孜以求,只会让世人厌恶。哈哈。不过,我也不能欺负罗德里格。不管怎样,他还是历尽辛苦漂过来,其他三百五十余人也一样。” 家康的话,使正纯在回家路上感到无比兴奋。 唐·罗德里格被本多正纯请到家中。 “大御所决定派阿伦索·姆诺兹和路易·索德罗二位神父为使节,乘船前往墨国。故您带着其他人也乘同一条船吧。” 罗德里格大吃一惊,“姆诺兹和索德罗为使节?那能安全航行吗?” 本多正纯故意轻描淡写,避开话题,“您若担心,就先别去。反正,很快就有军船来迎接您。”他知班国水军目前正在为船只不足而发愁,“怎样,您是接受大人的好意,还是推辞?” 罗德里格完全被家康抢尽先机。他在提出借船之前,所扮外交使节之举,有些过头了,所提期望更是异想天开! “不!强大的皇帝断不会让毛头小子来开船,鄙人非常愿意乘那条船!”罗德里格急道。 译完此话,姆诺兹在正纯耳边悄悄道:“此计乃是三浦按针想出来的?” 正纯微笑着摇头,“你也同意大御所大人了?” “大御所大人……” “是。本来你是通译,不过未事先告诉你,抱歉。” “大人何意?” “请你和索德罗为大御所大人的使节,前往墨国。” “这……”姆诺兹脸色通红,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家康出手,快得出乎人意料。 “大御所大人真乃雄杰!” “索德罗不会有异议吧?” “不……不会。索德罗神父虽身体略有不适,但必欣然接受。” “好。那就请你将此事代为转达。船员人选确定下来后,我再向江户禀报。” 至此,送返罗德里格一事已定。家康和菲利普三世所辖墨国之间,一扇崭新的交易大门正在打开。 无论对于德川家康还是对于日本国,庆长十四年都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年份。 从庆长十三年到十五年这三年间,家康与其属下的开拓热情熊熊燃烧,其高潮正是在庆长十四年。是年,朝鲜确定再建日本馆。岛津家久向本多正纯报告,已占了琉球,经家康许诺,将进行管辖,是为五月下旬。日本和朝鲜国主之间缔结己酉条约,是为七月初四。同年,尼德兰国主提出通商希望,决定将平户港设为贸易港;大明国的十艘商船组成的船队带着货物,亦来到萨摩交易…… 俸禄较高的大名,也开始将眼光投向海外。 伊达政宗纳洋女人为妾,绝不仅仅因为好色和特殊癖好,他在加贺的前田府中秘密照顾和保护高山右近和内藤如安等人,也不仅仅因为他们忠于天主。 先前那强盗武士不分、恃武逞强的耐代,早已过去了。家康的强大武力和巨大声望,成为建设太平盛世的坚实基础,其眼光自然远胜古人。家康自然乐于看到此情形,这亦可为稳固国内统一垂范。 为了让日本人亲手打造的船只首次横渡大洋,作好各种准备之后,“按针号”于庆长十五年六月十三从江户出发,顺利到达目的地,并于九月十一抵墨国马旦彻鲁。搭船前往的日本人,当然不是只有负责船务的武士和船员。京都的朱屋立清和田中胜助等商家就有二十三人。很难想象此际的世人是如何看待外面的世间。 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甚至给班国国君送递了外交文书。由于家康乃是隐居之身,故信函只能以秀忠名义书写。信函中虽提到罗德里格,细节却让姆诺兹和索德罗转述,均表明了家康的谨慎。 此事却在唐·罗德里格的日记中,被大大粉饰了一番。他说,皇帝(家康)派使节时曾向他请教人选,他便提名姆诺兹神父。 姆诺兹一行正欲出发之际,索德罗却声称抱恙,不能同行——他从一开始就未打算离开日本。因为正于此时,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尼德兰船队首次来到日本,获准于平户入港,英吉利船队很快也会到来,他不会蠢到在这个时节离去。 “按针号”满载着迷茫、荣光和希望,从江户出发。这次远航究竟有何作用和意义? 日后京都商家朱屋立清所著《外藩通书》中言:所乘“按针号”横渡大洋后,带回了甚多猩红毡,但彼处并无多少金银。朱屋发现墨国人对渡海而来的日本人无甚兴致。作为商家,他感到此万里交易前景未必光明。和朱屋立清、田中胜助等人一起出航的后藤庄三郎,则于庆长十六年夏回到日本,带回颇多红酒和呢绒。此为后话,不言。 但此航成果,已有人向家康详细禀报,家康对墨国和出航困难也有了新估量。之后不久,自称“答谢使节”的塞巴斯蒂安·比斯卡伊诺将军,来到了日本。 比斯卡伊诺于庆长十六年夏来到日本,六月二十日在骏府城拜见了家康。作为对送罗德里格一行回国的谢仪,他送与家康钟表、猩猩绯的斗篷、红酒,还有班国国君、王妃和太子的画像。家康欣然接受,同时批准比斯将军在日本沿岸探测的请求。 家康知其目的不过是要寻找黄金岛,对他希望在长崎至浦贺之间寻找良港的说法,答应得很是爽快,因家康有自己的心思。 比斯将军乃是和商家田中胜助一道而来。不过,他的请求如此爽快得到允准,立时导致尼德兰人和英吉利人对他生出猜测和中伤。比斯卡伊诺在奏报中写道: 〖当地一名耶稣会教徒告知仆一子虚乌有之事,曰在此之英吉利、尼德兰二国人将仆寻金银岛一事密告皇帝(家康)、皇太子(秀忠)并谗言吾国人好战,仗威势横行欧罗巴。 皇帝则曰,同意仆等探测海岸,然若有不轨企图,必倾全国之力御之……〗 此“耶稣会教徒”便是索德罗。索德罗从一开始就认为,即使同意比斯卡伊诺在黄金岛探险,也不能让他产生特别的野心,更别指望他说出心里话。 家康通过扩大贸易和开发矿山,努力开拓国人视野。当然,他在武功方面,亦充满自信。这些都是后话,不赘言。 却说庆长十四年初冬时节,家康决定派索德罗和姆诺兹为使节,乘“按针号”送唐·罗德里格回国后,便离开骏府前往江户。他要去为生母传通院祈求供养,督建寺院。安藤直次和竹腰正信随行。此二人乃家康亲手调教出来的年轻俊才。家康坐轿,二人骑马,其他随行人员均为步行。他们走得并不匆忙,三百多里路走了十来日,直如游学。 走了大概一半路时,一日午后,一行到达箱根权现境内,回头可遥遥望见富士山。此时,安藤直次似想起什么,突然对家康道:“大人,日后的世道必发生巨大改变。” “改变?” “日本国内不再只有英吉利人和尼德兰人,世间各地的人都会来。” 直次所言令人不安。竹腰正信摇摇头,看看家康,又看看直次。 “是啊。不能说那样的日子不会到来。直欢,你感到不安?”家康道。 “是。不……真是那样,天下是否会治理得更好?” “哈哈!你最近和洋人接触得太多了。”家康一边笑,一边指着碧空之下的富士山,“看那里。” “呃?” “高的东西,好的东西,不论从何处看,都稳稳当当。” 直次也朝湖对面的富士山望去,不过他这个年纪,还无法完全明白家康的深意。 “直次,正信,你们都听着。你们知我为何挑选骏府隐居吗?” “那里可直视关东和关西各要害处……”竹腰正信说了一半,便打住了。 直次小心翼翼道:“因为有富士山?” “哦?你认为有了富士山,便会让人心绪大佳?” “是。” “哈哈。就是因为这个。”家康微微一笑,“到了江户,咱们再看看富士山。骏河的富士山、甲斐的富士山、箱根的富士山、江户的富士山……” “不管站在哪里看,富士山其美如一。”竹腰正信接了这么一句,好似已领悟到什么。 “正信明白了?”家康稳坐如钟,笑着摇摇头,“从何处看都一致的富士山?不,是富士山教导我,要有征服世间所有大海的勇气!” 众人不语。 “富士山从不同处看来都不一样。来,仔细看看。近处、稍远处、再远处,早晨的、中午的、傍晚的……真是千变万化啊!” “但……不管何时,何地,富士山都其美若是!” “哈哈!正信似不喜得罪人啊。” “有何不可吗?” 家康又笑了,“从哪里看皆美如是,我对此并无异议。把这留在路上想吧。到达江户之前,你们可都得好生想想。我啊,每次看到富士山,就想,它究竟想告诉我些什么?它是不是在告诉我,要走出日本?” 直次和正信对视一眼,不语。山顶的寒冷已使树木披上了一层霜,只觉四下凉飕飕的。 家康见下人正单膝跪地听他们说话,便道:“走吧。” 第十一章 祸端初显 从箱根到小田原的路上,竹腰正信和安藤直次一直在思量德川家康所问。家康每次提出问题,他们都会苦苦思索,直到得出定论。家康对此亦似颇有兴味,时不时想出些古怪问题扔给他们。但这一次,快到江户的门户铃铛森林之前,家康都未再提富士山。 过了铃铛森林,马上就到品川宿。先前,秀忠常到此迎接父亲,但自从把将军位让与秀忠之后,家康就把这项仪式取消了。“孝”虽为人伦第一美德,但是公和私定要严格区分。“将军必亲自来接老夫,但若有人意图不轨,父子二人都会有危险。为了避免给百姓增添麻烦,日后莫要亲自出迎了。”家康如是吩咐。因此,家康一行虽然仍如往常那般在松原略事歇息,欣赏江户湾的风景,同时调整队列,但秀忠不再来迎。 竹腰正信和安藤直次二人作为队伍先驱,要去铃铛森林的滨海憩所查视。 “竹腰,大御所再未提富士山呢。” “是啊。不管什么时候问,我也不惧怕了。” “哈哈,竹腰,你害怕的是在铃铛森林换马吧?” “休要说笑!”竹腰正信笑笑,“对了,庄司甚右卫门最终还是把这片海滨起名为铃铛森林了。” “不管怎样,开始时非得让大人在那里歇息不可,还是在天正年间吧?” “关原之战时,还叫了妓女来。” “你知道得还挺详细。铃铛森林的叫法由来已久了?” “大概是。因为常有鲨鱼,故远处海滨叫鲛洲滨。但自从庄司甚右卫门在那里接待大人后,其他大名和旗本也都到那里歇脚,甚右卫门立刻盯上了彼处。” “甚右卫门应是住在江户钱瓶桥一带吧?” “是,但是这片海滨也成了赚钱的地方。先是开了个茶舍。不过,妓女们也开始在人迹罕至的松树林中招呼客人,客人都吓得落荒而逃,还以为是打劫。” “不过那些妓女和强盗可不一样。” “为此,甚右卫门命令那些女人都得在腰间挂上马铃,此人还真是有趣。” “嘿,所以才叫铃铛森林?” “你装甚糊涂?” 二人互相取笑。 突然,一阵铃声传来。 “咦?”直次勒住马缰,凝神细听,“这不是招呼客人的铃声吗?” “唔?”竹腰正信也停住了马,认真辨别。 铃声清清楚楚,愈来愈近。 “来了,正信!” “没错!就是那些女人!像是有谁在追赶她们呢。” “两位大人!”从松树荫下慌慌张张跑出来的,是两个年轻女子,每人衣上都挂着两个马铃。 二女定是来拉客。二人紧张地面面相觑。竹腰大声道:“我们乃是为大御所检视憩所的!” “大人误会了。”一个女子立刻答道,“小女子们知今日大御所大人要打此经过,特意在此候着呢。” “你们得了消息?” “是啊。队伍里是否有位安藤直次大人?” 直次吃了一惊,回头看看竹腰正信。竹腰呵呵一笑,道:“你们要见他?你认识安藤?你们可是镰仓河岸汤屋的女人?” “不,不,我们才不是那样的女人呢。” 事情有些蹊跷。若这女人识得安藤直次,断无认不出眼前人的道理。 “那你是何人?” “小女子阿藤。” “富士?①哈,好古怪的名宇!” 『①“富士”日语发音与“阿藤”发音一样。』 竹腰看看安藤,“我们为了这富士山啊,从箱根到此处一直发愁呢。你叫富士啊。那么,富士小姐,你找安藤直次大人有何贵干啊?” “有一封书函要交给他。” “哦?这么说来,你是听到关于直次的传闻,喜欢上他了?” “这,是……” “这可巧了。安藤直次是爽快人,但模样可不那么见得人:个子小,眼大,巧舌如簧,对女人而言却是不大可靠啊。你要把信函给这样的人?” “是,这……”女子两手下垂,认真道。 竹腰正信已觉无甚趣味,便摇摇头,道:“唉,不上我的钩啊,真是个稳重女人。哈哈!” 安藤直次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紧张渐消。他朝那女子走近一步,道:“我是安藤直次。” “啊,大人就是?”女人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书函,又重新打量二人,“无错吧?小女子可是奉了主子之命,切要送到。” “主子之命?”直次道,“你的主子便是庄司吗?” “不。乃大久保石见守大人的夫人,本阿弥光悦先生表妹。” “本阿弥光悦?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阿幸夫人吧?” “是,是。夫人现正在江户庄司家做客,小女子乃是夫人的侍女。” “阿幸夫人现居何处?先前听说在佐渡。” “是。现已从佐渡到了八王子宅邸。” 竹腰略有不耐,道:“安藤大人,我先行一步,去准备下处。你将事情处理妥当再来。”言罢,便自顾策马去了。 安藤直欢从马上下来,接过女人递过的信函。用的乃是美浓纸,叠了四折,在封口处只画了个记号。没写收信人的姓名,亦无署名。 直次认识阿幸,是与家康在伏见之时。首次见到她,乃是在所司代板仓胜重府中的茶会上,那之后还见过三四次。那个光芒四射的女人长于应对,大方坦率,常常成为人们眼中一抹亮色。她派人候着直次,究竟是有何用意?也许应该向大御所大人禀告。直次暗想。 一接过书函,直次立刻拆开。 此番唐突,大人见谅。然,方今天下,有三处堪忧,想与旧知一叙。其一佐渡,其二武州,其三陆奥。阿藤会与大人详叙…… 信中同样没提收信人的名字,也未署名。直次无法判断信函究竟是否为阿幸所书。“函中说细节让我问你。你看过这封信了?” “是。” “好,那我听着,你讲吧。”直次把缰绳缠于松枝上,在旁边寻了个树桩坐下。和阿藤同来的女子到较远的地方望风。 “信中说到佐渡。佐渡有何事?”直次看看四周,问道。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 “佐渡产出的金子愈来愈少了。” “哦。大久保石见守今春才特意过去检视。” “但金子的产量其实不应减少,夫人就告诉小女子这些。” “不应减少?” “其他的事,小女子就不知了。夫人只让小女子转述这些。” “晤。”安藤直次迷惑不解。这一两年,佐渡的金银大量减少。大久保长安调查后复命道:不能期待过高。但,阿幸的信函似在暗示另有隐情,她难道要状告长安? “那么,武州之事指什么?” “虽还谈不上金库……米库的地板下,都是黄金白银。” “什么?这……这个,就这么多?” “是。小女子只管传话,其余一概不知。” “陆奥呢?”安藤直次异常兴奋。 这个叫阿藤的女子自然不会不知。但若她所言不虚,不就揭开了天大的秘密?佐渡黄金产量减少是假,其实在武州八王子的犬久保石见守宅中,藏着数目惊人的金银。 “翁婿欲齐心合力,进入大海。” “翁婿齐心合力?” “进入大海。” “唔,翁婿?”安藤玩味起女子的话来,“你怎的从八王子宅中出来了?” “小女子给公子传书,被老嬷嬷发现了。” “公子?石见守的儿子吗?” “是。” “有多大?” “十四。” “所以你才跑了出来,到庄司处做汤屋女人?” “大人明鉴。” “这都是阿幸夫人的吩咐?” “是。不,小女子正想顺便回京都。” “走得了吗?” 女人轻轻摇了摇头,“小女子想混到从京都来的歌舞伎中。” 远处那望风的女人看来颇为胆大,不停左顾右盼。 安藤直次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奇妙的感觉。他想问的、想知的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女子想说的已再清楚不过。大久保长安乃是松平忠辉家老,忠辉和伊达政宗则是翁婿。大久保长安正是这两种关系中的关键,他身为幕府的金山奉行,却暗中捣鬼,私藏金银。只是这样,问题倒还简单。长安具有罕见的才能,仅几年已平步青云。他虽朋友众多,但也招致多人忌恨,树敌不少。此外,矿山分成,他所获不菲。关于他在武州八王子宅中米库地板下藏有巨额金银的传言,也许只是妒忌之人的中伤。但若涉及陆奥,事情可就复杂了。 伊达政宗和松平忠辉联手,进入大海;家康公和秀忠则指望扩大海外交易。若大久保长安乃是因为惊人目的,为储备交易所需金银,谎报金山产量,事态已如霹雳,可定为谋反! 松平忠辉乃是家康六男,亦是如今年纪仅次于将军秀忠的兄弟。结城秀康于前年闰四月初八死于越前,一时间各种传言甚嚣尘上。有人说,因为秀康曾做过丰臣秀吉公养子,并不心向亲兄弟将军秀忠,反而对秀赖示好,故被毒死。这当然是毫无根据的谣言。但五男信吉和四男忠吉亦相继故去,剩下的只三男秀忠和六男忠辉,再往下便是尚年幼的五郎太丸等三人。故,若关于忠辉身处阴谋之传言属实,秀忠必会先从忠辉身边人下手。伊达政宗从秀吉公以来,就日渐坐大。 “你什么都不知?”安藤直次紧紧盯着女子,“此事不可大意。大久保长安姑且不论,上总介忠辉大人乃大御所大人六男,他的生母茶阿局如今还在大御所大人身边伺候呢。” “但,这完全……” “你明知事关重大,却想脱干系。直次还有话问你,你知道什么,全说出,否则,哼,看我怎么收拾你和阿幸夫人!” 阿藤并不吃惊,不过她对直次的话尚未全然明白。 “阿幸夫人让你送信给我,自然是希望我禀告大御所大人了,是吗?” “是。” “但大人怎会轻信于人?” “这……” “此言如霹雳,必在大御所父子和将军兄弟之间引起滔天骇浪,大人若是轻信,便不是大御所!” “这……” “我若禀报本多正纯大人,本多大人定会在禀告大御所之前,先把你和阿幸夫人宰了。流言可畏,必先杀了你们,再暗中打探。” “这……” “我且问你,阿幸夫人最近和长安可和睦?” 阿藤愣了一下,静静地摇了摇头,垂下眼睛。 “若夫妻和睦,女人断不会中伤夫君。” “但……这……” “好了。你只要回答我就是。伊达大人家臣有无出入过八王子长安宅邸者?” 阿藤再次摇头。 “另,宅中米库的地板下都是金银,信函里虽这般说,但阿幸夫人怎能视及彼处?她是怎生知道的?” “是大久保大人酒醉后说漏……” “好。就算米库地板下皆为金银,长安又是如何把那么多金银运到八王子去的?运送如此之巨的黄金而不被人发现,难比登天。” “正是!”阿藤突然大声道,然后警惕她看了看周围,“小女子到现在还清楚记得,夫人听说此事时十分震惊。大人也知,大久保大人出行甚是奢华……” “唔,随身总是带着女人,很热闹。有人说,长安的随从最是气派。不过,那也多是因为带了妓女。” “那些妓女的衣箱里,实都装满了黄金。夫人知道后,吓倒在地。” “女人的衣箱里?” “是。大人说,山里不能没有妓女,故队伍颇为热闹,目的却是为暗中运送金银。夫人是这般说的。”阿藤越说越激动,脸上渐渐泛起红潮。 直次依然半信半疑。大久保长安和阿幸似已交恶。全天下都知,长安性好渔色。像阿幸那种好胜女子,不会满足于在成群妻妾中默默等待宠爱。这种不平和不满若变成了怨恨和反抗,不知会导致什么后果。 阿藤的话引起了直次的重视。长安的队伍里带着妓女,却是为运送金银做样子。女人的衣服箱子,倒是不错的工具。 “阿幸夫人是何时看到那些箱子和金银的?” “从佐渡到八王子的路上。” “她怎生想到去查看?” “在中仙道的山路上,脚夫跌了一跤,夫人的衣箱掉了下来。从箱中滚出好些包有黄金的小包。夫人惊呼,被大人严厉喝止了。” “好了好了。你们不是等着大御所大人一经过就摇铃奉茶吗?现在可以去了。” “是。” “且等!从衣箱里滚落出黄金,此言有些道理。但黄金到底是私藏,还是通过正途而得,殊难判断。不如请本多大人和大御所大人都暂不张扬,我安藤直次也藏在心里。你切不可泄露出去,若不小心说漏了,你必有灭顶之灾。” 阿藤不语,似被震慑住了。 “好了,就这样。回去吧。” 二女四下看看,在“叮铃叮铃”的铃铛声中远去了。 安藤直次双臂抱胸,闭眼沉思:若不立刻告诉大御所……但家康公已失去了长子、二子、四子和五子,正对忠辉满怀期待…… 忠辉与大久保长安同伊达政宗勾结起来,必于将军秀忠不利。念及家康公的年纪,他一旦得知此事,必起滔天骇浪。家康公年已六十有八,他若有不测,将军和忠辉之间必生纷争。唉,家康公英雄一生,最后恐将以悲凉收场。直次心念彷徨数匝,难作决断。 涉及数人,无一不引人注目。若松平上总介忠辉和当世第一能吏大久保长安落入伊达政宗掌心,必能演出一场惊天大戏。家康公若身有不测,此三人抱作一团对付将军秀忠,该如何是好?将军自然能举谱代大名和旗本八万骑之力去对抗他们。双方必是倾力一搏,斯时,恐会集结起比关原合战时更多的兵力。想到这里,安藤直次忽觉周身寒毛直竖。 还有一个大瘤子——大坂城。关原合战时,秀赖还是一介顽童,如今他已是和忠辉年纪相仿的成年人了。不仅如此,秀赖还是秀忠的女婿。伊达政宗和大久保长安怎会忽视这些? 关原合战时,有家康公坐镇,外样大名不敢不冷静比较双方实力差异,然而,此后能期待秀忠具有乃父实力吗?若外样大名知伊达政宗、丰臣秀赖和松平忠辉结成一线,他们必会生出和关原合战时完全不同的心思。关原合战时,伊达政宗和家康公遥相呼应,上杉氏明树兵刀、暗递款曲。现在情势却不一样了,在西国众大名中,如毛利和岛津那般待机而动者不在少数。况且,稍有风声,那些在关原合战被打散的浪人必先奔赴大坂。 直次突然又想,这一切,当不是阿幸争强好胜的忌妒心所构。即使如此,此妄想还是让人烦躁,他忙站起身,从松枝上解下马缰。 天空渐渐晴朗,家康的队伍马上就要过来了。直次使劲晃了晃脑袋,“刷”地抽马一鞭。 第十二章 联名状 德川家康到达江户后,伊达政宗几乎每日都登门拜访,二人常单独闲谈。而且,不论是去纵鹰田猎,还是去小石川传通院的工地,二人也经常偕行,甚是亲密。 将军秀忠内心不知有何想法。政宗并不认为秀忠对他已全无戒心。故他每次出现在秀忠面前,都只说些生意话题,因交易乃是家康的富国之策,只要谈这个,就说明他是家康的拥趸。 “唐·罗德里格终还是乘坐日本造的船渡过了大洋。”一日,他问候过家康后,特意到了秀忠处,“我们造的船能够渡过太平洋,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秀忠不明他是何意。 “这说明,日本国的工匠已能造出可在大洋航行的巨船了。也许诸大名会因此竟相造船,大开生意之门。” 政宗甚是清楚,秀忠对他的话会产生怎样的不安,又将采取何种举措。政宗还说,自己和家康谈了些心里话。 “不论罗德里格还是索德罗,也不管他们可信与否,他们的见闻都已过时了,并不足深信。因此,在下希望集结能造帆船的工匠,在陆前的月浦再造一艘大船,派可靠的自己人乘船直接去欧罗巴。大御所对此亦甚认可,还请将军也多多关照。”政宗保证,若把能造帆船的工匠集中起来,自能防止其他大名任意造船,以免引起混乱。 问候完毕,政宗回到家中,在房里点土了一撮岛津氏赠送的萨摩烟丝。此时,大久保长安来访。 长安仍一边与下人打趣一边走进来,一见政宗便道:“陆奥守大人,在下给您带来一个有趣的消息。”说罢,他从紫色小方绸巾中恭恭敬敬取出一份文书,“大坂城内有偌多志同道合之人。请大人过目!” 政宗默默把烟管递给侍女,不快地将文书推还长安。“石见守,你很能干,但有些过头了。” 他日光古怪,言辞异常尖锐,“联名状本为甚是重要的誓约,大家都要赌上身家性命。但你不是。” “那……那大人对长安是怎么看的?”长安有些受挫,面露不快。 “你的联名状不过儿戏!如今可不似乱世,各凭实力夺天下。齐心合力,到海外去,这个主意倒不坏。” “若是坏事,长安也不会如此热心。这也是对大御所一片忠心。” “只是为了大御所,就不会有什么联名状了。联名状自古以来便是阴谋祸乱的开端。即使你无那种想法,眼见大久保石见守拿着联名状四处走动,别人必会立时想到谋反。” “谋反?”大久保长安倒吸一口凉气。 “哼。我从未想过联名状,我打心眼里就不信那玩意儿。” “唔……”长安的表情益发严肃,把文书收回怀中。 “罢了。不叫联名状,改为同道书之类……盖上印章封存起来吧。”政宗说完,拍手叫来一个侍女,“给石见守奉茶,准备晚饭。” 政宗依然将忠言和亲密明确区分开来。大久保长安微笑着,把烟丝盘拉近了些,视线转向政宗背后的墙上。那里有一幅狩野元信的画,画面上,一只鹰踞在古木枝头,目光炯炯。 “陆奥守大人。” “何事?” “长安出言不恭:您的人品也不过尔尔!” “哼!我天性老实厚道,行事从不只为一己私利。” “长安能读憧陆奥守大人心事。大人必对有多少大名在这联名状上按过血印,颇为好奇。” “那倒是。我感兴趣的是,现在天下到底还有多少明白时势的仁人。” “但大人今日突然这般说……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在下不无担心。”长安轻轻拍了拍胸,“刚才这个文书……乃是立志环游世间的同道中人的盟约。索德罗给过我一些绿宝石,我打算造些镶嵌绿宝石的螺钿盒子收藏此状。但长安并不仅仅满足于此。” “不错,绿宝石的小盒子,想法很好!”政宗又欲封住长安的嘴,“我把我手里的红宝石也给你吧,必能做出更珍贵的盒子来。” “陆奥守大人!” “还有其他好的想法?” “在下不知有‘林中无鹫,鸢竟称王’这等事。”长安向前挪了一步,敲了敲烟嘴,“长安站在陆奥守大人您这巨鹫的背后,只是小小的伯劳鸟。” “呃?” “大人突然那般戒备,不,也许从一开始大人就那样想……唉,长安感到甚是失望啊!” “石见守。” “定是事出有因,在下这般说,或许有些冒失。” “唔……”政宗沉吟了一下,用力点点头,“并非……并非毫无端倪。” “到底发生了何事?请明示!” “但是……说亦无用。依你的聪明,怎能不知?” 此时侍女开始端饭菜上来,二人的话中断。一个侍女给政宗和长安斟满茶,政宗对她道:“把椿夫人叫来。石见守好久不来了。椿夫人来了,你们就退下吧。” 椿夫人正是索德罗献上的西洋女子。据说伊达政宗还未教那女人说日语,以他的性子,必然担心人泄露机密。长安暗想,今日叫那女人来,定是为了掩人耳目。 侍女带来椿夫人后,便自行退下。大久保长安冷哼几声,“椿夫人穿上和服,还真是好看啊!”他本来想说,她还真像传说中的金毛九尾狐,不过忍了一忍,终未说出口。其实,裹在华丽服饰中的西洋女人奇妙的妖艳,大大刺激了他。 “这女人不懂我们的话,我们随便说。”政宗对从头到脚一身和式打扮的椿夫人做了个手势,让她把杯子端给长安。 长安恭恭敬敬接过杯子,心中仍在暗想:绝不能就此撤回。一股斗志从丹田升起,他愈是精神,“陆奥守大人,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石见守,大御所可对你说了什么?” “尚未。” “呵呵,那便是我胡乱猜测。” “莫非有何不妥?” “大御所曾问我,可曾见过长安往来于矿山的队伍?” “在下的队伍?” “是。我答道:虽未亲眼见过,但听过一些传言。” “呃……大御所大人说了些什么?” “大人轻描淡写,小声道,长安喜欢炫耀,真是麻烦。” “麻烦?” “石见守,你对大御所说,从越后到佐渡的金山产量均有所减少。” “其实便是关于大鹫。”长安突然另有所想,指着政宗背后的画,道,“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很快就要兼有越后的高田,成为年俸五十万石的大名。” “唔。” “正如大人所知,那地方自从上杉氏移封后,土地枯竭,天灾不断,表面看来,其俸禄仅次于丰臣氏,然而除了修城之外,开销多,负担重……” 政宗抬手阻止他继续下去,“土地贫瘠,就想把山养肥?这个计划不好。” “不好?” “上总乃是我女婿。我希望他能造出雄伟的城池,足以控制北方,这不就是你刚才所言的大鹫?身为大鹫,却行些小器事,说起来有损声誉啊。” “唔。”长安突然把杯子放下,静默下来。 “说了这么多,只怕适得其反。” “在下不欲改变初衷。从越后到佐渡的矿山逐渐远离矿脉,到那时,大人的谨慎才最是重要。天施恶手,方显大能……此乃在下浅见。”大久保长安吃准了政宗的心思。政宗对长安始终心怀戒备。因为家康说过,长安的队伍过于奢侈,故政宗一直怀疑他牟私。 在长安看来,这样想真是荒谬——家康警惕的乃是伊达政宗,而我大久保长安乃是家康心腹。家康让忠辉娶了伊达政宗之女,不就是对政宗怀有戒心?家康甚是清楚,政宗最宠的便是正室所出的长女五郎八姬,将此女嫁与忠辉,相当于从伊达政宗家获得了人质,这人质和被留在大坂城当人质的千姬具有同样的价值。出于这个原因,非得在忠辉身边安插一个智谋足可匹敌政宗、能看破政宗一切企图的人,才能安心。而被选中做家老的,正是我大久保长安。在此期间,我长安却逐渐被政宗迷惑,然而这也是因为政宗器重自己。但此际,政宗居然对我心生怀疑! “陆奥守大人,您也知上总大人很快就要成为年俸五十万石的非凡大名了吧?” “是啊,大御所和将军都表示过此意。” “那么,请大人略微收敛些吧。” “石见守,话不能这么说。在高田建造坚固的城池,既是为了牵制北方的伊达和上杉,也是对北陆有所忌惮。” “哈哈,为了威慑岳父,让女婿……” “正是。城池筑好之时,定会把政宗给圈起来,哪里谈得上对我毫不怀疑?其实便是对我大有猜忌!” 长安依然微笑着。的确如此,对于已有怀疑的人,家康必会先委以重任,迷惑之,瞧得机会,一击必中。“陆奥守大人,即使您不说这些,也早就和我家主君结缘了。” “所以,我才必须不辜负大御所大人。” “长安也想和大人更亲近些。”长安言有讥讽,政宗却立刻应承下来:“石见守,好!我和你近日有些疏远了,我们怎么也得照顾面子啊!” “这……大人的话愈发让在下意外了。是不是最近在下做了让大人不快之事?大人好生想想,长安可是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的家臣。”长安突然提高声音,看了看周围。政宗的话实在让他太意外、太吃惊了。 政宗开始喝酒,脸上仍是毫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许他看到长安开始不安,反而要表现出平静。 “陆奥守大人,您似有事瞒着我。”长安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长安和陆奥守大人之间,最近有些疏远,不能这么说说就完了。若长安被大御所和将军疏远,那时必危及伊达氏。大人以为呢?” “唔,是一损俱损吧。” “这可非说笑。设若长安确实谋私,采矿时故意避开佐渡的矿脉,故意把队伍搞得热闹非凡,还把金银藏在女人的行李箱里,就算这样吧。” “还有一桩呢,石见守,联名状呢!” “就算还有那个。世人议论纷纷,却不知将军和大御所怎么想?” “……” “长安终归还是被伊达诳了。这便是大鹫和伯劳的差别——被盯住的其实是大人啊。” 伊达政宗打了个激灵,看看长安,继续默默喝酒。 “大人便被叫作大鹫、独眼之龙,为世人所惧,怎会久居人下?长安乃是受了伊达的吩咐,才私吞金银,怂恿伊达女婿上总介,犯上作乱。大久保长安不过挥挥手就能赶走,大鹫可就不行了。故长安根本没妄想过凭借区区伯劳之身来胁迫大鹫。若有大事发生,大人却对长安一味隐瞒,在下安能束手就擒?” “……” “只要长安有一口气在,就会与人斗下去。不让自己被大风吹落的唯一办法,便是把大鹫周遭发生的事尽数撂出来……” 政宗哈哈笑了。 “抱歉,说了些让大人发笑之语。” “不过,你的话真是有趣,我无言以对啊。政宗身边有让将军震惊的秘密吗?” “发现了一些。”长安也想笑,然而两颊颇为僵硬,“大人在上总介大人内室秘密宣扬洋教信仰,就足以让将军大人吃惊了。” 政宗独眼精光闪闪,盯着长安。 “大人似忘了索德罗和长安的关系。”大久保长安似决心正面迎战政宗。他眼睛泛红,嘴唇苍白,“索德罗认为,长安比陆奥守大人更加贪心。也许他的意思,乃是长安实为陆奥守大人的忠实心腹。” “石见守,这些话到此为止。” “好不容易说到这般有趣。这可是长安的佳肴啊!” “唔。” “索德罗原以为,天下心机最深之人便是大御所大人,后来发现自己错了。还有一人,毫不逊于大御所,索德罗……” “那厮最擅见风使舵。” “不管大人怎生说,索德罗说这话时,在下全身冰凉。是啊,世上还有智者……” “……” “在日本国,想赢得天下,只有一个方法,便是利用海上吹来的风。索德罗这样说,在下还浑然不明。索德罗曾经放出话,若把弗兰西斯派的传教士全都召集过来,瞬间就能颠覆幕府。着眼于此,陆奥守大人才让女儿信了教。当然,在您的领内扩大洋教的影响,当您为了夺取天下奋战时,便能防止百姓和侍从发生暴乱。听索德罗这般说,长安想起了信长公时的一向宗暴乱,心有戚戚啊。 “索德罗的想法和那时本愿寺的光佐一样,他想用洋教这条强劲的绳索把整个日本国联结起来,雕琢大坂的秀赖和江户的松平上总介这两块宝石,然后在信奉洋教的大名领内煽动信徒起事。届时,支持他的信洋教的大名领内必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对他们来说,这场战事比起发动一向宗暴乱更神圣。还有一桩事,由于索德罗的恳求,班国国王将不断派来装备有大炮的军船,日本国将再起乱事,斯时谁为天下之主?是丰臣秀赖、德川忠辉;还是伊达政宗……” 说到这里,长安终于大笑起来,“哈哈!这正是索德罗对长安所言的大鹫之梦。但这大鹫最近似已遇到了些麻烦。大鹫当然无真正的信奉,它的野心只想扩大领地。但出人意料的是,令爱的信仰甚是执著,大鹫恐无法应付了。” 长安想,伊达政宗当然得说点什么。但政宗什么也没说,长安定睛一看,他似正在打盹。 大久保长安见政宗心不在焉,便将杯子伸向椿夫人,要她斟酒。那女人也早就打起盹儿来了。听说政宗也难以应付这女人,故不得不经常从浅草施药院叫布鲁基利昂来,请他用洋教的法子。想到这里,长安一下子感到心中舒坦:人是多么奇妙,喜女人和权力,也喜美酒和黄金,还喜欢“神”! “椿夫人,大人好似累了。最近您的痼疾好些了吗?” 二人语言完全不通。长安问完后,自己哈哈大笑起来。那女人听到了这话,优雅地侧了侧头,扑闪着水灵灵的双眼,很是可爱。 假如刚才的话,政宗全然不知情,也就罢了。但索德罗说了,那确是政宗的打算,只要这样禀告上去,家康还好,将军秀忠定会紧张异常。二代将军对大坂的动静异常敏感,也甚关心世人对忠辉的评价。看上去不动声色的政宗,绝不会不打这种算盘,也许他正在暗骂索德罗多嘴……长安懊悔得咬牙切齿,如坐针毡,想着对策。 正在此时,假寐的政宗动动身子,睁开眼睛,道:“啊,真是失礼了!” “大人好像对长安之言都听不进去?” “是啊。不过无妨,我什么也未听到。” “那么,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无他。来,再喝一杯吧!” “哦?” “是啊。我现在还分不清梦境和现世。不过我对你实无甚好说。” “如此说来,大人是要放弃长安了?” “非也。你的计划比我想的大得多,欲望也更是强烈。你才是大鹫,我是雀儿。” “唉,大人演得真是出色。那就这样吧。” “好。你带了绿色的小盒子来,从那小盒子中冒出五彩烟雾,咻的一声消散在虚空之中。在烟雾消失的地方,呆呆坐着一个脏兮兮的独眼老者。石见守,我现在难道不就是梦醒之后的样子吗?我心里不好受。”政宗说罢,将杯中洒一饮而尽。 长安有些得意,然而心底还有些意犹未尽。政宗心里藏着的那个野心的盒子,不知盖了多少层盖子,长安要再深入窥探,若不下定决心一试,则永远搞不清真相。只要政宗活着,那个野心的盒子就不会毁去,也不会埋葬。可以说,那是自政宗生下来,就和他如影随形的宿命。不过今夜的政宗显得过于胆小了。“咱们别说这些了。”他一直重复这话,显得暧昧,似欲放弃一搏。 “陆奥守大人,您有些过了。” “怎的?” “您在装疯卖傻。凭您这个态度,长安就会断定,您已放弃一搏,可能立需仰他人鼻息。” “唉!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就随它去吧。” “如此说来,大人是打算三缄其口,就让在下一人在此大吐苦水?” “石见守,我不妨直说。” “在下洗耳恭听。” “实际上,我从小女口中听来一些消息。” “令爱口中?” “是。有个在你矿山上的女人到她那里,说了一些事。” “矿山上的女人?” “正是。据那个女人说,你欲拥戴上总大人为天下之主,故一直在为此储备军饷。其他的倒和你所言不差……女人的衣箱里,其实藏有黄金。女人特意来告诉我们,定要小心行事,切切不要让上总大人产生怀疑。” 长安松了口气,“哦。” “一定要小心。谣言一旦引起别人的兴趣,就会让他们的野心不断膨胀,就像刚才你说的索德罗诸人。” 长安大笑起来,“哈哈哈!那就请大人一想吧,辟谣的方法很多。哈哈!原来大人乃是因为那谣言,才要疏远长安啊。大人就放心吧!哈哈!” 政宗仍然一脸的不得要领,只是一味劝酒,然后就送长安去了。长安照政宗的忠告,把联名状放回小盒,承诺不会再让它招致误会。 长安在回家路上和以往一样安心。从女人行李中滚落出黄金一事,他找出了好些开脱之辞:很多女人在矿山卖笑,攒了不少金银。她们故意在人多的地方,把行李翻落在地。这样,人们才会羡慕她们。 “矿山里有女妖,她们都住在山里,生活富裕。若把这些话散布开来,那些贪心之人必心动。如此,进山采矿便会风行一时。” 长安去后,政宗不由叹息起来。在他看来,长安实是个值得关注之人。性情倒和秀吉公相似。政宗觉得他十分有趣,同时亦对他充满警惕。 长安终于未能窥探到政宗的本心。政宗故意说些让他难堪的话,原因非常简单,只是因为他不想在那份联名状上签字,但那联名状却与政宗不无关系。 政宗利用长安,同时又对他充满警惕,原因只有一个:长安的妻妾中,有一人和本阿弥光悦有血亲关系。本阿弥光悦之父光二便是德川亲信。不论光悦本人是否有所察觉,他们父子二人虽然出入天下大名府邸,但只对家康一人显示出特别的尊敬。故政宗想对阿幸探个究竟。他逐渐发现,阿幸与众不同,个性刚烈,她暗恋表哥光悦,但她的父母让光悦娶了她姐姐。然而,最近阿幸的姐姐及其女儿双双亡故,阿幸心中顿时掀起巨浪。难以预料的人生和执念常让阿幸苦闷:若知道姐姐会早死,还不如自己嫁给光悦!女人的执念就和男人的野心一样,并不那么容易就能熄灭。随了长安,甚至令阿幸对自己也心生厌恶。 长安性情直爽,一如既往饮酒作乐。一旦喝醉,就会吐露机密。他不用在战场上博命,只在酒席间度日,因为酒的缘故,他养成了喜好大言之病。阿幸对长安所为很是清楚,联名状之事,必也知之甚详。 让政宗感到忧心的另一桩事,则是最近本阿弥家的事。光悦之母妙秀嫁给了光二,回身帮助娘家兄弟,以将两家紧密联系在一起。光悦之妻便是妙秀的侄女,光悦的妹妹便又嫁给了妙秀的侄子。 但光二已不在人间,现在光悦妻女又相继亡故了,连接两个家庭的纽带逐渐变弱。性好结交的光悦不愿做本行,又得到了加贺前田利长支持,目前正在积极为幕府奔走…… 若真如此,长安身边的阿幸自会更加急躁。若阿幸回去,众人必会同意将阿幸许与光悦,两家又会结成一体。 想到此,政宗拍拍手,命侍女重新上酒。表面看来,他还是如岩石般面无表情,不过心里已松了一大口气:对长安、阿幸,都不能放松警惕,因一旦阿幸离开长安,回到京都,对光悦吐露秘密,势将掀起轩然大波…… 第十三章 密盒天机 阿幸一整日都未离开火盆,只默默在小方巾上刺绣,她向姑母学的这门手艺。本阿弥光悦之母妙秀身体康健,居于京都,今年已过六旬,至今不肯穿丝戴绸,只着棉麻。她说,过分奢侈,就是违背日莲大圣人的训诫。 光二和光悦父子经常出入各大名府邸,得赐甚多丝绸。妙秀皆将丝绸做成一块块小方巾,分给府中众人。阿幸曾问她为何如此,妙秀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道:“人不能只为自己。众人认可我本阿弥家,送了这些贵重礼品。若我都留给自家,就是冒认了下人们的辛苦努力。冒认他人功劳之人,祖师爷会施惩罚。把这些分下去吧,转达我的谢意。”众人的辛苦能得到赏识,让妙秀很欣慰,她欢喜地在方巾上绣上松、竹、梅,赠与众人。 不过,阿幸现在在方巾上所绣的并非松竹梅,而是秋草。除此之外,她还常常绣些以桔梗和芙蓉花为主,配以女郎花和萱草的图案。她在绣一个心中极度萧瑟的女人的身影,想把这块刺绣方巾当作遗物。 阿幸现在方知,自己是多么强烈地恋着表兄光悦。和光悦结缘的姐姐亡故了,讣闻和另外一个消息一起传到了佐渡——本阿弥家已一分为二。阿幸非常震惊,只觉人生无望。她始终相信,父亲和表哥光悦永远都是同心,然而事实证明,井非如此。为了让两家人团结一心,她将光悦让给了姐姐,但两家最终还是因尘世的利害分道扬镳。那么,她的牺牲到底算什么?她立时万念俱灰。 那之后,阿幸强行从佐渡撤回。大久保长安身边并无所谓“正室”,在旁人看来,阿幸也许想做正室,以求心安。但不管她最初的打算是什么,在八王子宅中见到的一切,令她绝望。 长安并非待在家中度日之人。他奔放的幽默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只有在享乐时才会放射出光芒。一旦回到府邸,变回总代官大久保石见守长安,他便是一个暴君。唯一相同的,是他处处必耍酒疯。然而,他在外边耍酒疯时,尚挥洒自如,在家里却是阴骘乖张。长安的十二个侧室仿佛十二匹厩中之马那般受到束缚,甚至连侍女和下人们也被严格要求谨守虚礼,人人都古里古怪。也许他不过是个目光短浅、一步登天的凡夫俗子。即使阿幸不愿这般打量长安,本阿弥光悦表里如一的性情还是让她深有感触:即便光悦也有褊狭之处,他依然努力要做最正直、最纯洁之人。 长安却是虚张声势。从本心来说,他并不厚爱别人,只是带着特殊的决心,圆滑地混迹于这浊世之中。阿幸很难把大久保长安当作丈夫来尊敬和感激。 八王子所见,让阿幸感到自己和光悦、长安的距离皆更远了,而待在佐渡,也许还有机会从能登去加贺,见到同在加贺的光悦。 阿幸从两月前开始绣方巾,原因之一,自是她不喜奢侈的衣料;另一原因,则是她认为自己的生命已近终点,对姑母的纯洁念念不忘。 “阿幸,还未歇息?”长安突然来了。他似又喝醉了,若不喝醉,怎会到宅里的女人这边看一眼? 房门“刷”地被拉开,扑进一股柿子香味。“哎呀,是大人啊!快请进!”侍女忙伏下身子。 “请进。”阿幸未停下手中的活计,声音冷淡,“您有何事?” 长安咂了咂嘴,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啧啧,好生冷淡!” “大人也够冷的啊。阿幸终于清楚,大人您对妾身是什么样子。”阿幸两手没停下来,说出来的话还和往常一样尖锐。 “唔……”长安站在那里,瘪起嘴,眯起眼睛,吐出一口酒气,“你似对我厌倦了?” “不是厌倦,是我明白过来,感到失望。” “失望?你这女人净说些难听话。我怒了!” “知道大人会生气,我才绣了这些活计。请您把这些方巾分给侍女和亲戚吧。” “这是遗言?” “是。我早就准备好了,您什么时候撒气都可。” “晤。”长安嘟哝着,坐到阿幸身旁,“阿幸不愧和乖僻的光悦是亲戚啊,说话越来越毒了。” “不,光悦不乖僻。您过于公正了。” “过于公正?” “是。过于公正,并非公平。不偏不倚乃是傻瓜所为。”阿幸说出这些让人难以招架的恶毒之言,终似呼吸顺畅了,轻轻一笑。 长安又啧啧道:“世上没有比古代那些历经劫难的女子更为强硬的人了。她们除了毒言恶语,既不知眉高眼低,也不解风月之情。” “那是因世事艰难。您有何贵干?我想继续刺绣。” “自便。不过阿幸,今夜你失仪了。” “哦?阿幸希望令大人动肝火,得以往生极乐……” “阿幸,我其实有事想麻烦你。” “可真少见。您来求我?您先说说看。” “你还不肯消消气?真是目光短浅!” 这时,三个年轻女子端着酒食进来。阿幸无动于衷。这三个女人中有两个一直在长安身边伺候,爱多事。从这点来说,长安便不能让人放心。 “先喝一杯,今晚我要说的可非寻常事。”长安看到阿幸又要开始手中的活计,粗暴地把那方巾掀到一旁,将酒杯伸到她面前,“其他人退下。啊,对了,今晚我就在这儿睡,你们给我铺好被褥就退下。”他把酒杯伸到阿幸鼻尖下,“阿幸,我想让你做两个漂亮的盒子。你和光悦是亲戚,会画画,又能做漆器。” “盒子?” “是。信盒大小,不过要比信盒深。你做两个漂亮的盒子,能装些零碎的发饰。一个给你,另一个我自己好生保管,唉,就用来装你留给我的遗物吧。” “那盒子,大人要用来做什么?” “放重要的东西,还可装些金银。饰以螺钿、青贝、铅,还要在盒上镶上绿玉,描上星辰。” 说罢,长安伸手朝怀里掏摸。但见榻榻米上光芒一闪,他甩出两颗绿玉。 长安这话来得如此突然,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阿幸毫无伸手的意思。“这是上好的翡翠?” “不是翡翠。这是索德罗给我的玉,叫祖母绿。” “索德罗给的?” “是。听说这种玉要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分开保存。我才要做两个盒子,我俩一人一个。哈哈,怎样,心情好些了?” 阿幸严肃地摇摇头。她不再是那个凭借甜言蜜语就能哄骗住的阿幸了。把宝石镶嵌起来,做两个美丽的螺钿盒,到底是何意思?阿幸相信,这必是长安疯狂的梦想之一,有些出乎意料的离奇。 “想什么?把这美玉拿过去看看吧。这可不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玉石。” “盒子装什么?” “装什么?当然是最重要的东西。”长安道。 “收纳的东西不同,花纹图案也要有区别,需要先定底色。您不告诉我,我便爱莫能助。阿幸做的东两,绝不能成为后世笑柄。” 听阿幸这般说,长安又低声嘟哝着,拾起榻榻米上的宝石放在手心。美丽、温润的玉,仿佛闪烁在红薯叶上的一颗露珠。 “不告诉你放什么,你就不做?”长安看着左掌中的宝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若你是先前的阿幸,我自会一五一十把一切都告诉你。不过最近的阿幸嘛……” “说我不可信?” “你对我有敌意。你把这当作遗物的方巾缝好后,就要杀了我?” “呵呵,我有那样的勇气,就不在大人眼皮底下缝遗物了。阿幸觉得……女人的末日已经来临,遂开始为自己的枯萎作准备。” “女人的末日……唔,有那样的准备?你总是在做梦啊。” “还是别让多疑的女人做那般重要的盒子了,找合适的人吧。” “阿幸!” “怎的了?” “我再问一遍:你不打算变回以前的阿幸了?” “以前的阿幸?” “很喜欢我的阿幸。” “这可就怪了。感到厌倦了、不愿被人打扰的,不是大人您吗?” “好吧。其实,我今日去陆奥守府上吃了顿饭。” “这和镶宝石的盒子有何关系?”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 “您就明说吧,像以前的您那般……阿幸也许也能变回先前的阿幸。” 长安突然睁大眼睛,正视阿幸半晌,又把视线重新落到掌中的宝石上。 阿幸觉出肯定有什么事发生,长安今日太不寻常了。他身上时常流露出深深的孤独,让侧近的人也陷入寂寞的情绪。今夜,那孤独似乎正开始蔓延。 “阿幸,我其实真的喜欢你。” “唔……” “虽然喜欢,却也有些怕你。不是因为你可怕,而是害怕你背后的本阿弥光悦。” “……” “你对此心知肚明。你的眼睛已然告诉了我。在我来看,光悦狂妄,对我怀有戒心,他只信我乃轻薄之人,会给日本和德川幕府带来麻烦,故对我很是警惕。但光悦也去了加贺,他原来和板仓那般要好,近日也疏远了。” “这和盒子有何干系?” “听我说完:光悦不在京都!故明白告诉你,盒子里放什么东西也无妨。这就是我想说的,明白吗?”言罢,长安又陷入了沉思。 阿幸的眼睛渐渐亮起来。不仅因为长安这副不寻常之态,还因他话中出现了伊达政宗的名字,甚至还出现了阿幸最关心的光悦的去向,及和光悦交往甚密的板仓胜重等人,这愈发说明事情重大。这些人和盒子绝不会毫无关系,不能掉以轻心。 “人有好恶。”过了一会儿,长安眯着眼,望着手中的酒杯和宝石,道,“但光悦一旦厌恨什么,就只会越来越生厌,如此执拗,可见人实无完人啊。” “……” “光悦对我身边的人都抱持戒备,想监视我的一切活动。假如我修好了八里台,他会认为我是在为打仗筹谋;假如我扩宽道路,他就认为我是心怀二志;我从矿上运了些金银出来,他就认为我是徇私舞弊、中饱私囊;我接近其他大名,他就以为我是在图谋不轨。结果,我和你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疏远了。” 阿幸默默听着。长安的话中有几分真实,但也有不少夸大的成分。 “听着,阿幸,我喜欢像你这种女人。男女之间也如战事。你的不恭让我心绪躁乱。你生得美,令我喜。但我惧怕光悦。光悦和所司代板仓、伏见奉行小堀以及商事总管茶屋、堺港奉行成濑都过往甚密,还牢牢抓住了大御所的心。万一光悦说几句大久保长安的不是,长安可就要掉脑袋了。” 这才是真话!阿幸突然大笑起来。她有些同情起长安来。长安和自己关系疏远,自然不只是因为这个,因自己对长安醉酒后的荒淫深感厌恶,才疏远他。阿幸的反抗有时会令长安斗志倍生,有时又让他束手无策。不过,这都和光悦有关。 “有甚奇怪的?你明白我的心吗?” “明白。您早就当明白告诉我要做盒子的事。” “阿幸啊。” “嗯?” “倘若我据实以告,你能发誓不说与别人?” “大人您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倘若您发现我泄露大事,尽可立刻杀了我。阿幸不过大人手中的一只小虫。” “呵呵,只怕这只小虫会从笼子里逃了去。”言罢,长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我就实说了。其实,我是想把这个放到盒子里。” 再次把绿玉放到膝上,长安伸手入怀。拿出来的是那封联名状。他醉醺醺把联名状上的带子解开,刷地在阿幸面前展开。 阿幸故意淡淡一看,但一看之下,险些呼出声来、文书上以松平忠辉为首,下面写满了大久保忠邻及诸大名的名字。 “这是……这是什么游戏?”阿幸努力装得若无其事,声音却打着颤。在那些名字中,确实出现了光悦最为担心的高山有近和内藤如安。 “怎的了,吓了一跳?”长安似已下定决心,显得异常沉着,将联名状重新卷起,“其实,我今日欲带了这个去伊达政宗府上请他签名,没想到,没想到……” “陆奥守拒绝了?” “正是。陆奥守甚是吃惊。”长安道,“他认为这是谋反的联名状,说要把它好生封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不过你看啊,这哪是什么谋反的联名状,上边清清楚楚写着:有志之士发誓共同携手,齐心合力朝大海前行!” “所以,您是为了把联名状封存起来,才让我做盒子?” “正是。听他这么说,我多少有些担心。我明白,现在虽然还是将军秀忠公的天下,但若真心颠覆,并非无隙可乘……” “……” “大御所毕竟年事已高。一旦大御所不在了,将军若是不顺着我们,生意不好做了,就等着尼德兰和英吉利打过来吧。陆奥守是如此假设。不过我以为,正是因为日前有这样的见解,索德罗才会拼命。因为二代将军更信赖三浦按针,而非他索德罗。到那时,将军就得退位,让位于三代将军,亦即我的主子、将军大人的兄弟上总介大人。我虽这般想,陆奥守却不这般认为。他怕受人猜疑,不仅不愿签名,还想给我安了罪名,要去告密呢。” 阿幸叹了口气。长安这个主意,若得了大坂城秀赖的支持,局势必将向光悦所料的最严重的方向发展。 “那……那么,结果怎样?”阿幸不得不催问。 “咳,我就把梦忘掉好了。”长安轻声道,口气出人意料地平静,“我已经历过人生浮沉,算是小有所成,也许世人还羡慕我呢。我虽备感失落,却不想和陆奥守争斗,落个谋反的罪名。” “真的?”阿幸看到长安额头上已有了很多皱纹,不由一阵哀伤。 “唉,太可惜了!”长安啜一口酒,“唐·罗德里格曾详细告诉过我南蛮诸国的分山情形。若南蛮国的人到日本来挖金山,大御所和幕府的总收人便只是产出的两成多,一半分与采金者,剩下的再分给大御所和菲利普皇上。这样,我的身家自会比肩大御所和将军,也无甚稀奇,但我不能那么做。何止是三倍,我把金库里面的一半都……为了将来能进入大海,特意将黄金运到这里。但若出现一些莫须有的谣言,说我为了争夺天下而徇私,我就立时放手。我把梦想封存起来,继续做我的总代官好了。心中的梦,就封存起来,留给后世当话题吧。至于那个盒子,我是想做得漂亮些。”言罢,长安眼中竟然有泪珠扑簌簌掉进酒杯。 阿幸才不会轻易被眼泪骗住。这个野心勃勃之人,不得不和梦想诀别,必会非常失意。心觉幸运之余,阿幸却也有些同情,“大人,您的意思妾身明白。妾身会竭尽全力做好盒子。” “真的?” “大人本来是让妾身做盒子装些首饰,不过您又要一个,只是为了封存那文书?” “我是要把盒子送给你。” “仅仅如此?” “呃,我的遗物……当作是我的情意罢。” 阿幸深感失望。长安依然只会说些奇言怪语。特意一问,是因她担心长安会把联名状的副册放到盒子里,在末尾伪造政宗的签名,赠给伊达政宗。不这样做,就无法堵住政宗的嘴。阿幸相信事情必然是如此。不过,若长安并无打算,倒也不必冒冒失失说出。 阿幸终于持起已冰冷了的酒,送到唇边。 正如长安所言,阿幸非寻常女子。她若是一男儿,早就催着光悦同去修行日莲宗了,也许还会进行那极其清苦、挑战自他魔性的修行。但阿幸终究是一介女子,有各种各样的烦恼。故,她虽甚是清楚对长安不可掉以轻心,却依然对他心生同情,这便是造化弄人。 阿幸默默从长安手中接过宝石,约略估算了联名状的尺寸,“大小比着信盒……” “阿幸,你体谅我了?” “是您的一番话让我决定帮您。确要留一个盒子给妾身吗?” “休要怀疑。那盒子是和你结下姻缘的夫君——我大久保石见守长安用来封存一生美梦的盒子,给我画上最好看的图案!” 阿幸心中已开始筹划,如何使用另外一个盒子。要做一个西洋式的带钥匙的小盒子,然后把锁落下,成为她的遗物。那么,内中应放些什么呢?她在做盒子之前,常常想这些。这时,她眼前甚至出现和长安过往的纠葛,就像春霞中的一丛小花。 是夜,长安未如往常那般耍酒疯,必是有事盘踞心头。 老长时日未在阿幸这里过夜的长安,此夜却难得地安静,让人备感不可思议。凌晨时分,他把那份视若珍宝的文书放进怀里,悄然离去。 长安一出门,阿幸便掀起一扇窗户,向外张望。在她脑海深处,一个问题转个不休:我留下些什么呢? 黎明时分的天空仍然悬着一轮月亮,然而阿幸并没注意那淡淡的月光。女郎花若凋零,徒剩一杆花茎,甚至算不得花朵。行将枯萎的女人想在这世上留下曾经活过的依凭,倘若能够留下一个孩子,那将是最好的遗物,可阿幸不曾生育。想到这里,阿幸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的微笑。 不能留下子嗣作为活过的依凭,那就做一个命运与众不同的小盒子。想毕,阿幸忙关上窗户,急急走回卧房。 她收起洁白的被子,坐到案前,点亮烛火,研好墨,蘸黑笔尖,放入口中咬了两下。突然,她心中一亮:长安和其他侧室育有儿女,把小盒子交给其中某人保管,也并非不可。 阿幸准备好笔墨,却像着了魔似的站起身,伸手往书架里翻。姐夫俵屋给的函纸还在。俵屋又名宗达,擅在京城土产上作画。他表面看来成熟稳重,其实颇有些顽固。他对岳父的接济一概拒绝,自己辛辛苦苦靠给扇子作画糊口。俵屋宗达在纸屋藤兵卫所造的薄纸上画蕨草和鹿兽,制成函纸,十幅一叠出售,深受好评。他曾送与阿幸一些。“那纸不生虫,可保存几百年。”俵屋对自己制的纸和作的画甚是得意,四处宣扬。故除了扇绘,这一项生计的收入也颇丰。 取出纸来,阿幸全神贯注写字。 此盒乃京城女子阿幸所制。阿幸心怀对刀剑师本阿弥光悦的爱慕之情,嫁大久保石见守长安为妾。庆长十四年岁末,大久保石见守令阿幸制此小盒。此盒有两款。另一款为大久保石见守藏,内中有一封重要文书。 文书本应有伊达陆奥守签名,但被其以石见守觊觎天下为由拒绝…… 写到这里,阿幸搁下笔。无论如何要留下真实的记录——她这样想,也想这样写,但实在太困难了。即使这样写,也无法传达心思之万一。就给光悦写封书函吧。 阿幸悄悄把两手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她想到了自己那可悲的少女情怀,几欲哽咽。 窗外,小鸟开始欢叫。阿幸站起身,打开窗户。清晨的阳光扑面而人。往事加此易逝,让人甚是不安。不过,到底该怎么写,当好生推敲。没有儿女的女人,制一个小盒为遗物,这想法真是奇异。日后那小盒不知被何人打开,在明亮的阳光下,看到里面的内容。文意略有偏差,只会招人嘲笑,对盒子自身的命运也会产生巨大影响。小盒固然漂亮,若要人认可,便应该给观者一种感觉,仿佛女人一生的悲哀正穿越时日,绵展开去…… “再加上一首诗吧。”回到案前,阿幸细细赏鉴俵屋宗达绘出的纹样。 宗达喜用银箔画蕨,但时日长久银会变黑变灰。不仔细想周全,用假名书写的部分日后很难辨认。书法部分,最好找光悦借些样子来看看。光悦精通书法,在天下大名及其幕僚之中备受称赞,阿幸写的字只能让人想到干瘪僵硬的牵牛花枯藤。此事急不得,先且好生练字。 想到这里,阿幸的心情顿时轻松起来。她要倾尽全力。挑选图案,画到盒子上,再定下宝石和青贝的位置,还需要颇多时日呢。 “夫人起来了?”一个侍女端了水进来。 “是啊。我要生孩子呢,必须得把心和手都洗净了。” “啊,夫人说什么?” “呵呵,我说啊,从现在起要生孩子了。” “夫人要生孩子?” “是啊,不过我生的时候,谁也不能看,得一个人悄悄地生。” 侍女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在被褥旁铺上红毛毯,往盆里注了些水。 “好了,你给我准备些染齿用的铁浆。既然要做母亲了,自然要打扮得漂亮些。” “母亲?” “是啊。我要生个让世人都目眩神迷的漂亮孩儿!” “哦……是。” “呵呵,你真有趣,好像真明白了。” “是……是。但奴婢完全没想到,夫人您已有了身孕。” 看到侍女认真的样子,阿幸大声笑起来。笑着笑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胸口,泪珠顿时纷纷滚落下来。 第十四章 窗开三百年 大久保长安的野心由于伊达政宗的戒心而受挫。而此时,三浦按针和德川家康却是所获甚丰。 得到家康热烈欢迎的,不只是葡国和班国。家康希望,能和元龟三年便摆脱班国控制的尼德兰,及大败班国水军的英吉利也公平往来。 庆长十四年,日本正式与尼德兰互通国书,家康当然甚是兴奋。在此期间,为两国百般斡旋的自然非三浦按针莫属。此时的亚当斯,已经彻头彻尾变成了日本人三浦按针,对家康很是敬慕。 大御所待余极厚,赐予堪比吾国贵族之位,并赐仆八九十。外人得此位者,余第一人也。 因得大御所信赖,葡国、班国人极其震惊,纷纷示好,欲与余结交。余亦不计前嫌,为其尽力奔走…… 按针在书简中百般表达了感激之情。书简寄予着按针的希望——但愿有朝一日,英吉利人能看到此书。 家康治国,秉承儒家公平,主张“天下归仁”。按针被他感化,也逐渐抛弃私怨,与葡国人、班国人往来。人与人的交往真是微妙,竟全凭人心决定,实在有趣。 这样,紧随葡国、班国人之后来到日本的,将是尼德兰人。 不过,最早踏上日本土地的尼德兰人,正是和按针一起漂来的八重洲(耶扬子)和雅克布·库夸尔奈克。库夸尔奈克于庆长十年获家康允准,与圣弗鲁特一起返回巴丹,并将家康有意通商诸事呈报上去。庆长十四年,尼德兰船到达了平户。 初次登陆平户的尼德兰船,派船员雅克·斯皮克向骏府献上礼物。本多正纯将此事告知崇传,命他拟定回复。 尼德兰有书上呈大人,然文字不通。吾国文述之,其希望今后船只通行,并设港口,互通往来。对方呈宝杯二只,丝绸三百五十斤,铅三千斤,象牙二十根。谨此,请复。 崇传很快便得家康旨意,拟好回复。从此开始了日本与尼德兰间长达三百年的交易,后话少提。 却说三浦按针既被家康感化而抛弃私怨,可见家康胸襟可容六合。不消说,在这背后,乃是家康对自身实力的自信。 金地院崇传拟定回复如下: 〖……国君殿下圣鉴,惠书收悉,见字如晤尊颜。殿下遗礼,不胜感激。贵国兵船远渡重洋,抵我平户,其志可嘉,虽相隔万里,望能永缔同心,互通往来。无道则正,有道则归,渡海众商尽可安居。贵国若派数人,留驻敝国,可凭贵国之意建馆立舍,开设港口。从今往后,力修其好。其他事宜,谨请贵国船主转致意。顺颂秋安。〗 原文为汉文,然而家康在其中所表达的意思却历三百年不灭,其志诚为后人大嘉,不累言。此为两国之间的第一封国书。 在日本国内,新风却掀起轩然大波。 三浦按针虽为了日本和尼德兰之间的公平往来努力斡旋,葡国、班国人一听,顿时震怒,旋派二兵船大侵海上商家,商家急避,方得以平安抵长崎。洋船尾追而至,见侵夺无望,遂转至平户,于平户港停留三月,拜谒当权者,得厚遇,留人于此,亦约定,若出航,必载货而返…… 由此可见南蛮人之嚣张,异邦之间仇恨的火焰已燃烧到近海。 三浦按针渐得儒学真道,他抛弃个人恩怨,在家康“天下归仁”的宗旨下,期望各国能公平交易,而非诉诸刀兵。所有大名都服从于幕府,不敢逾越儒家道义。但在欧罗巴,却是烽燧不息。班国、葡国等旧势力和英吉利、尼德兰等新势力之间彼此对垒,相互征伐,烽烟漫卷…… 家康一心救天下苍生于水火,极力开创太平盛世,他曾对南蛮诸国颇为疏远,也是事实,但如今不同了,他要对天下诸国同等以待。三浦按针心胸变得开阔,许是因为长年待在家康身边之故。 此时,同索德罗和罗德里格素有往来的塞巴斯蒂安·比斯卡伊诺将军,也从墨国来到日本,不断试探,以图接近家康。如此一来,伊达政宗对大久保长安产生戒备,亦在情理之中。 伊达政宗和家康获得海外见识的途径不同。他从索德罗处得知,以罗马教皇为中心的天主教势力,和班葡两国的势力非常强大,不可小觑。临近日本的吕宋、天川和墨国,均已在他们的势力之下。庆长十四年之前,尼德兰和英吉利甚至连名字也不为人知。 然而,家康从三浦按针那里获得的海外见识更广泛一些。他认识到,尼德兰和英吉利等新兴势力已经越过天竺,到达了爪哇,也许很快就要从琉球到日本来了。所以,应与新旧势力缔结平等外交,以求富国之策。 大久保长安的见识则源于奔放的想象,略近于胡思乱想。他以为,凭借幕府的武力,加上自己挖出的金银,睿智机敏的幕府继任者若能进入世间海域,断不必惧怕任何一方,即能成为海上霸主。 若尼德兰船来航,以原本萧条的平户港为大营设立商馆,三人的想法必将发生微妙的变化。家康自会认为,按针所料不差,英吉利定也会到平户来。不断遭索德罗诋毁为海盗的尼德兰、英吉利,必使政宗因不甘落后于长安而更加戒备,不会轻率表态;理所当然,他亦会拒绝在长安那幻梦般的文书上签字。 一日,政宗突然得到了一个消息,让他颇为纳闷。 府上来了一个叫宗兵卫的男子,乃是索德罗秘密派到平户的洋教信徒。 那人虽有教名,但政宗忘了,也未想到要记住。那人出生于长门,受索德罗派遣来过府上几次,故政宗记得他的模样。 宗兵卫到了日比谷御门伊达府,称送胡椒而来。见到政宗,他一一禀告了尼德兰船如何可恶,以及他所事生意与前景。 “平户的尼德兰商馆头领,乃是一个叫雅克·斯皮克的可恶之人。”宗兵卫脸上充满憎恶,大摇其头,“长崎的主教甚是生气,因大御所大人贪心太炽,必无法逃避主的惩罚。” 政宗仍不动声色,但一听其口吐诋毁家康之言,立刻皱起眉头,道:“住口!那商馆有多大?” “馆员五人、一个通译,将来必会不断扩大。但他们把偷的东西拿来买卖,真是可恶!” “偷来的?你亲眼得见?” 政宗问得尖锐,宗兵卫眼神却是一片执狂,毫无被嘲讽之感,“倒未见。他们乃是在遥远的大海上不法而得,故小人未得亲见。偷来的东西乃无本万利。此次,其货以生丝为主,货款一万五千二百三十一基尔德,另有用来造枪弹的两百根铅,重两千二十五磅;小人带来献给大人的胡椒一万两千颗,现金三百雷亚尔……” “你说的那些南蛮数目字,都是些什么狗屁东西!” “小人也不明白。总之,不可掉以轻心。他们还给老臣松浦法印、隆信公、丰后大人,以及长崎奉行都送了礼。” “哦,我也从你手中拿了一袋胡椒啊。” “这……胡椒乃是小人献给大人的。他们可是给四位大人送了火枪、生丝、缎子和奇珍异宝,还瞒着人呢。不只如此,三浦按针那厮是否和大人有些不和?” “按针做了什么恶事?” “此人可谓坏事做绝,却很难抓住他的尾巴。设若无他,那些人怎能贿赂长崎的奉行大人?定是按针的主意。” “长崎奉行?乃是长谷川左兵卫藤广?” “正是。奉行之妹乃是大御所大人侧室。这简直是触犯主的教诲,主教大人对此颇为生气。” “连奉行都送了礼,日后葡国船主和班国船主都得送礼了。简直目无王法。” “大人明鉴。南蛮人为了宣扬天主的慈悲历尽艰辛,红毛人却为了把人间变成地狱而大施贿赂恶习。他们当受天主之罚。” “那些人给长崎奉行送了些什么?” “橄榄油,白兰地,还有一尊大炮,以及十五根铅,哦,还有六丈五尺绯罗纱。都是些稀罕之物,可见他们实在用心良苦……” 政宗有些怀疑,双方怨仇已发展到如此激烈的地步了?若真如此,导致这种怨仇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宗兵卫口中的主教,似对家康亦抱有强烈的敌意。许是因为传教士们的生计乃是来自于通商的收益,而尼德兰船的到来将妨碍这笔收入;但也许恰恰相反,尼德兰真的是海盗。不过,真这样想,那索德罗所言便是弥天大谎。索德罗说过,菲利普国君的水军世上无敌,和罗马教皇于信奉和武力上平分天下,他们会任凭尼德兰船在日本近海夺去利益而无动于衷? “这么说,尼德兰人在日本贱卖他们偷来的货物,是吗?” “正是。” “那么主教震怒的是他们贱卖了货物,还是在海上为盗?” “均有。和那些可恶的盗贼们亲近的大御所大人也有不是,故主教才大为震怒。” “这么说,给他们做眼线的按针,就更可恶?” “大人明鉴。若再把英吉利红毛招来,日本就暗无天日了。” “宗兵卫,你去对那主教说,先把尼德兰给我灭了。他对大御所的怨恨有些言之过早。班国国王不是拥有世上最强大的水军吗?”言罢,政宗突然有些后悔:居然对这个混账东西说了这种话。 宗兵卫眼中放光,向前探了探身子,“主教大人也想过了。但必须找个点引线的人。” “引线?” “大人明白吧?”宗兵卫露出一丝让人生厌的笑,“小人还要从平户到长崎,顺道去一趟大坂城,给城里的信徒们好生讲讲原委。能够帮助主教大人和神父们的人,除了大人,就只有大坂城……” 政宗的独眼突然瞪得浑圆。 此事干系重大。这些人想向班国国王求援也就罢了,但把求援和大坂的丰臣氏联系在一起,甚至要拉拢他伊达,便要充分警惕。这事恰恰发生在大久保长安带了奇怪的联名状来之后。若有人把这事传到家康和秀忠耳内,政宗便会招致灭顶之灾。 在政宗看来,外样大名中备受家康父子信赖的乃是藤堂高虎。从家康公首次答应秀吉公上洛始,高虎就已效忠家康。除了高虎,最受信赖者便是政宗。 家康最恨看不清形势的愚钝之人,在这方面,他具有令人钦佩的敏锐感觉。政宗发现,就像老江湖厌弃不知江湖险恶之人一样,家康甚是瞧不上目光短浅之徒。 能洞察天下大势的政宗,虽只一眼,却自信略胜家康。无论是家康决定发起关原合战,还是放宽对大坂的制裁,抑或是决定在江户开府筑城,他都能在家康之前,率先献计献策。作为家康六男的岳丈,他希望能作为有才干、有诚意的姻亲,于两家之间维系适当的信赖。若被卷入洋教新旧两派之间的争斗,再被误以为欲与大坂结盟起事,自会成为后世的笑柄,他的自尊何处置之? “宗兵卫,你的话好生奇怪。” “呃,让大人不快了?” “不。我刚才说了,尼德兰若真是十恶不赦,我就请求班国国君除了他们,不过我可未说要把大坂卷进来。” “抱歉。但小人以为,涉及信奉大事,断不能让信徒缩手缩脚。大坂城信徒颇多,故……” “混账!竖子不足与谋!伊达政宗粉身碎骨,也要和大御所一道将日本建成太平盛世,有不轨之人想掀起骚乱,我决不饶他!” “小人完全明白大人的意思。不过,大人,倘若尼德兰和英吉利打着我们的旗号和国内交易,说不定真会引起大人不愿看到的骚乱。大人当知,方今主的仆人计有六七十万,若想镇住他们……” “退下!去吧。”政宗本欲大声呵斥,末了却语气稍缓。 宗兵卫退下后,政宗对下人道:“给那人一些黄金,权为盘缠。” 他表情变得凝重,心中亦开始盘算:宗兵卫必去大坂,说些和方才类似的话,对此,不知信徒们会作何反应?得采取行动!想毕,政宗立即给所司代板仓胜重修书一封。 洋教教众不愿尼德兰船来日,乞氛益发不安。有一信徒至寒舍游说,被斥回。此人许会拜谒京城或大坂教徒,虽不足为虑,然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样说后,即使那人提到政宗,板仓定也会释然;另,须趁拜年去骏府见家康,约略提醒,大御所恐还蒙在鼓中。 政宗尤为担心家康身有不测。家康只认实力,秀忠只认乃父。秀忠知,自己才具远在父亲之下,便坚持一种奇怪的信奉——绝对服从父亲。政宗认为,由于今川氏真、武田胜赖、织田信雄等人的前车之鉴,秀忠才对父亲绝对服从。万一家康留下遗训,说要小心伊达政宗云云,局势便会对政宗大不利。秀忠定会日思夜想,寻他的破绽。反之,若家康为伊达留得些许善言,政宗及伊达氏自能稳如泰山。那些沉不住气的后辈早早讨好秀忠,政宗却能灵活对应,他知家康的分量。 政宗决定年初去拜访家康,回头将家康的意思转呈秀忠。如此,他便成为了一心为德川幕府献计献策之人。新旧教派彼此不合之事,也得以似从他口中灌到家康耳内。 想毕,政宗慢悠悠站起身。家里已开始岁末扫尘,他却想躲起来…… 第十五章 身后计 庆长十五年新年,德川家康在骏府接受完家臣拜贺之后,让安藤直次与成濑正成留下。二人有些意外。 家康称要在茶室请他们用饭。二人面面相觑,自然不能拒绝,不过他们亦觉得,大御所很少这般不近人情。通常,拜完年后,家康就催着他们早早回家,去接受家人的祝福——这是旧例。既特意让他们到茶室,定有大事。 二人心下转念间,已依言到了茶室,诚惶诚恐候着。 家康很快来了。毕竟年已六十有九,人明显老了。他道:“直次跟我多年了。我第一次带你上战场,是在何处?” “姊川合战时。” “哦。那时,你还和五郎太丸差不多大吧,如今已和正纯一样,成为幕府的栋梁了啊。”言罢,家康又看看成濑正成:“正成也在堺港辛苦了很多年。我可是一直重用你啊。” “承蒙大人恩典。” “先上酒。天气太冷。” 二人愈是紧张。家康平日里虽不会贬低家臣,但也很少褒扬,今日却似换了个人,一旦大意,不知他会冒出什么话来。 “放松些。到了茶室就不分上下了。我一想到马上要进入古稀之年,便无限感慨啊。我把将军位让给秀忠是在六十四岁,那时还真没想到能活到今日。” “身体康健最是重要,大御所丝毫不比壮年人差。” “直次在奉承我。”家康迅速把视线移到正成身上,“听胜重说,正成在堺港常常参禅?你的口头禅是……吾不知生来去往,佛祖亦不知有涯……是吗?” “在下惶恐。” “不,不用怕。说得很好。为何到这世间来,又为何离开,谁也不知,佛祖亦是一样。” “是。” “说知自己的死处,是自大。” “大御所所言极是。” “你们都还年轻。我即刻死去,也不会后悔——希望知得生死,实际却是不能,故我才坐禅念佛。” 二人悄悄交换了个眼神。大御所特意把他们叫到茶室来,就为了说这些? 成大业者,必须有坐于漏船或身处火屋之心,一生有如磐石般安稳泰然的家康,究竟为何突然发这些禅佛之语?必定有大事。 此时下人端了酒菜上来,不是正月吃的年饭,而是茶室里用的餐点。汤也不是通常兔肉,倒像鹤汤。 “来,筷吧,我给你们斟酒。” “不敢当。” “怎的不敢当!正因为有了你们,才有我今日。感谢你们,理所应当。来,饮吧。” “恭敬不如从命。” “我未想到,今年还能跟你们这般说话。真让人快慰啊!” “唔。” “但也不会总得神佛眷顾。直次,你说说,设若我今年寿终,还有何事未了?” 直次会心一笑,其心稍安,道:“大人自己很是清楚。” “不必顾忌,只管直言。在世人眼中,我是个任性的老头子吧?” “不,大人有主见,亦是最虔诚的修行者。” “不。今年,我为义利(五郎太丸)在名古屋筑城,想让外样大名主事。前田、池田、浅野、加藤、福岛、山内、毛利、蜂须贺、生驹、木下、竹中、金森、稻叶……”家康放下酒杯,掰着乎指头数了数,“听说加藤很是恼怒啊。他道,江户城和骏府城乃天下之尊,不得不建,怎的连稚子也极力扶植?” “在下也约略听说过。” “听过?” “是。听加藤大人道,大人您若斥责他,他就立刻举兵。” “正是!不过,我并非只给义利一人封赏。忠辉年俸六十万石,还在越后的高田给他筑了城,那城就在伊达、上杉、佐竹和最上之东。” “是。” “还有长福丸赖将(赖宣)去年,他仅八岁就任骏河守,年俸五十万石。在世人看来,我真是只计私利。不过,为何我这老头子竟未从身边人口中听到过哪怕一句谏言呢?来,喝酒。” 二人缩了缩肩,忙捧起杯子,马上就要知今日这顿饭的真意了。 “我们是想进谏,却怕惹恼了大人。你说呢,安藤大人?”正成道,“大人确实给至亲骨肉赐予厚禄,但和大坂的秀赖公仍有差别,他年俸六十五万七千四百石,俨然大藩。” “在下和正成谈过此事。”安藤直次接口道,“已故太阁给织田秀信公的俸禄为十三万五千石,秀赖公比他还多五十二万两千四百石。这是大人和太阁的差别。” “哦?你们这样计算?”家康低声说着,默默端起酒杯送到唇边。二人的回答似乎出他意料。二人又交换了一个眼神,轻轻摇了摇头——好像会错了意。 “尼德兰和班国之关系,比想象中还要恶劣啊!”正成道。 “班国传教士开口必骂尼德兰为盗,尼德兰则必骂班国人为贼。” “唔?” “欧罗巴正烽燧大炽啊。” “唔。” “真在海上相遇,亦会大打出手。” “唔。”家康根本不接茬,正成也只能闭嘴了。 “大人,最近听说大久保长安病了,好些了吗?”安藤直次想起去年晚秋在铃铛森林遇见的那个女子。他半说笑地把那事告诉了家康,亦是为了试探,不知长安是否真做过。但家康对此却似毫无兴致。 “来,再喝些。今日不必拘束,只管畅言。” “是,已足。” “时候还早,一口气干了!”家康紧劝。 “遵命。”直次赶紧干了。 “你太死板了啊。” “大人明示……” “该放松时就得放松。我还欲待天气暖和些了,去阿倍川的花街看姑娘们跳舞呢。” 二人益发不得要领。 天色已开始暗下来,白雾晕染着院中光秃秃的树干,仿佛水墨画一般迷蒙。 家康的款待终于结束。二人退出后,成濑正成在安藤直次耳边轻声道:“也许大人在担心什么。” “哦?”直次稳住脚步。 “我突然想到,大人是不是病了?” “病了?” “最近风流病肆虐。” 安藤直次吃了一惊,“您到底知些什么?” “大人精力旺盛,还曾把阿倍川町的女人叫到本城来。” “正成!” “怎的了?眼神那般吓人!” “你这人想法龌龊!因年轻武士常光顾阿倍川町,大人才故意讥讽。” “哈哈,也可以这般想。若大人在那里有相好,我们就不能随随便便去了。” “你不信我的话?” “好了,不必这般针锋相对。若真如你言,大人处心积虑把我们留下,不定是患了风流病。” “好了。年节时积些口德。若是为那个,也不致找你我商议,有那么多医士呢。” 听直次这么一说,正成搔了搔胡子。即便是家康为此而羞愧,也尽可找医士看完病后,差二人抓药啊。也许家康本有话要说,不知怎的最后又咽了回去。 二人别过,各自回家,当夜无事。 过了一日,二人居然又被叫到茶室。此次款待极其丰盛,令入眼花缭乱,除了盐烤鲷鱼、鹤之外,竟然还有山鸡、山芋和葛煮嫩藕。酒则是尼德兰敬献的白兰地。 “来,休要拘束。若不喜洋酒,还有清酒。” 二人不禁胡猜乱想。安藤直次想,也许有人想捣乱,大御所要命令我们去平息;正成则想,说不定会把一个年轻小妾赏赐给我呢。家康确实曾把年轻侧室赏赐给属下,也有赏赐后又收回之事。不过,当日家康并未说些什么,只不断劝二人吃喝,最终也未张口言事。 正月初五,安藤直次和成濑正成再次被召。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二人惶恐进了内室,一个侍从来禀道:“大御所大人要请二位大人用餐。请到茶室。” 二人一阵心悸,带着疑问和惶恐,立刻起身到了廊下,走了四五步,又停下来。直次拉着正成的衣袖,回到内室,“正成,我心里有谱了,来!” “唔。我也觉出些门道。” 二人感觉紧张万分。 “安藤大人,你以为怎样?” “此事也许和义利公子、赖将公子有关。” “你也这般想?” “你的想法也一样?” 二人木然相对。 “如何是好,成濑?” “计将何出,安藤?” 二人陷入沉默。 若事情果然如二人猜测,对他们来说可是惊天大事。家康说过,往生之前,有几事非办不可。过完年就实满十一岁的七男义利,以及实满九岁的八子赖将,必然让他操心。他为义利筑名古屋城,又封赖将骏府五十万石年俸。不过,只分封领地尚且不够。就像大久保长安乃是六男忠辉的家老一样,义利和赖将亦当托付给可靠之人。倘若二人被选中,对他们而言,意义何等重大! 现侍奉家康的本多正纯被提拔成大名,领下野小山三万三千石年俸,成为朝臣。如此算来,即使处于幕府治下,他也算是朝廷大臣。然而,一旦做了义利和赖将的家臣,就不能做朝臣了。此事不仅事关本人,还延及后代子孙。若是现在应允了,就相当于断送了日后出人头地的机会。 “如何是好?”直次又问了一遍。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正成皱着眉头反问,起身走出房间。 “若大人要我死,我也毫无怨言。”直次边走边道,“但若子子孙孙都为陪臣,大名就不用想了,就连旗本也做不上啊。” 成濑正成扑哧笑了,“大人不会想不到这些。他心里清楚得很,才会兜这么大个圈子。” “你已决定接受了?” “哪能这般容易就决定。” “如何是好?咱们商议后再去见大人吧。” “不用,见机行事吧。说不定让我切腹呢。” “这可非要我们的命那般简单,乃是关系到子孙命运的难题啊。” “明白就是。我们违背大人意愿,就只能切腹了。既如此,姑且一搏吧。”直次默然。 这样,二人第三次进到茶室。家康正微笑着等待他们,“茶屋和长谷川左兵卫送来些珍馐美昧,一起尝尝吧。来,这是盐渍鲸鱼。”饭菜和前两次一样丰盛。二人餐盘旁边,一块像硬豆腐似的东西端端正正摆在白纸上。 “你们知那像膏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吗?” “不知。” “那是左兵卫从长崎送来的。他知我正月会摆酒,故送了这个能一口吃下的东西。” “什么味道?” “这叫胰子。我尝了一口吓一跳,滑溜溜的,还冒了许多泡泡。后来按针来了,赶紧让我漱口。” “那是为何?” “这非吃的东西,是用来洗漱的,就和我们用的米糠包一样。用它蘸水洗脸洗手,倒也干净。你们也试试。” 安藤直次轻轻拿起那东西,托在掌心仔细看;年轻气盛的正成则立刻就欲吞食。 “哎呀哎呀,正成,我说了,不能吃!”家康连忙阻止。 正成使劲耸耸肩,“要是能洗脸洗手,去掉污垢油脂,吃了应该能洗心吧,大人!就让我把心洗净吧。与其在此兜圈子请吃请喝,不如明白吩咐我们!” 家康忙移开视线。 “大人定是有事吩咐,才会屡屡款待。但大人缄口不言,却折损了这些佳肴。” 正成说完,直次立刻附和道:“大人您事事深思熟虑,我等理当耐心等着您裁断,不过实在等不下去了。” “哦,你们也这样想?”家康轻轻叹道。他侧着身子,悄悄擦了擦眼角。 正成和直次一时愕然相顾。 “大人,您的事必与义利、赖将二公子有关。”正成捅破了窗户纸,“请大人明示。在下万死不辞!” “那我就直言了。不过,说来话长。”家康笑道,“为政实乃罪过啊。我这行将就木之人,深有感触啊。” “为政乃是罪过?” “是啊。希望造福天下苍生,不过多是空想;总会有人身灭,有人遇不公。见此情形,我们也只有擦擦眼泪,继续前行,背着恶名、诅咒和仇恨……必须有此决断。” “大人,那和您的事有何干系?您说的乃是德川家事吗?” “正成,天下原本一家。” “这……是,不过……” “我应在初一就和你们明言。连太阁那般睿智之人,临终前都变得糊涂起来,为了儿子四处求人。我很快也要犯糊涂了。五郎太丸和长福丸、鹤千代,我赐予他们五十万石之巨的俸禄,已够任性了,对此,为何没有一人向我进谏?我要责备你们啊。” 直次和正成悄悄对视一眼。家康的确这般说过。但平定天下、劳苦功高的家康,有些自家打算,亦是人之常情,实无甚好苛责的。 “你们不会以为,德川家康亦和太阁一般糊涂,把天下事和家事混为一谈吧?你们定是这般想过。不过你们都三缄其口,故我才不知该如何开口。” “大人,若我等进谏,您会怎样?”正成反问。 “我会称扬你们,因为我最是了解你们过人的才具。” “才具?” “不错。你们的才,绝不在土井利胜和本多正纯之下。因此,我才想把五郎太丸和长福丸托付给你们。” 二人对视一眼。 “我可能会因此被视作糊涂之人。然放眼天下,能够当此重任者屈指可数。我把五郎太丸和长福丸都安排在关隘之地,功罪由德川家康承担。我心中暗暗期待,希望有人责我枉徇私情,然终无人。故,我就得麻烦你们了。” 事情果如他们所料。 “但我怕你们为难。你们的才具,足以做一个出色的大名,若为陪臣……唉,你们也许会拒绝。而子孙们身份的差距,亦将愈来愈大。我的无理要求,让你们为难了啊!但你们既问到这个,我也就不隐瞒了。正成给五郎太丸,直次给长福丸,可好?当然,我会尽量向将军争取,厚待你们的子孙……” 二人不言。 “好,你们二人合议合议吧。你们若认此为我的私心,是犯糊涂,就一口回绝。我不再提起,也不再问你们。”言罢,家康起身就要离去。 年轻的正成忙拦道:“大人,且稍等!” “你们不需商议?” “既然大人这样坦诚,我等也不能背着大人商量。请大人在此处听我们说话。” “哦,在场?” “是。安藤大人,”正成兴奋地转向直次,“是切腹还是接受,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他声音冷静,曰光死死盯着对方。“不论是哪一位公子,大人只要吩咐即可,却迟迟未能出口,款待我等三次啊!安藤大人,还有何商议?”正成似已有决定,他一脸感激之色。 直次也感到胸中发热,他正了正身子,“大人……” “想就就说吧。” “我们二人追随五郎太丸和长福丸……乃是为了天下?” “老夫惭愧。”家康涨红了脸,“我若置天下于不顾,和那些糊涂老头子有何区别。你们说呢?” “……” “为了太平,必须把孩子们安排到要处。但坦白说来,我并不真信那几个孩子,幼子的品格和力量均不可知。照他们的性情脾气,再加上你们的能力,一切听天由命吧!”言罢,家康取过身旁的赤锦小包,放在膝上,“我早备好两把短刀,你们若接受了,就送给你们。一把正宗,一把长光。” “不敢,只是代为保管。” 家康淡淡道:“虽然那两个孩子不会谋逆,不过终究还是太小,一切都还未知。万一他们有乱心,就请你们用这刀替我把他们宰了。怎样,老头子还算糊涂吗?” “正成!”直次终于按捺不住,大声道,“大人已把二位公子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你我。我等还犹豫个甚!” “唔……”正成使劲咽了咽口水,“这……这……这样受大人信赖,断无再推托之理了,安藤大人。” “无妨无妨,你们还是好生商议。” “大人!”直次突然伏身在地,“我们甚是愿意听从您的安排,子子孙孙都……都……誓不忘却大人这片为天下苍生的苦心!”说罢,他肩膀剧烈抖动,哭了起来。 家康有些茫然地看着二人。他的确深思熟虑,故迟迟未对二人提及此事。此前,义利的老师一直是平岩亲吉,但亲吉毕竟上了年纪。家康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必须为五郎太丸重新物色合适之人。赖将的老师原为水野重仲,但他不过是个从常陆提拨上来的年俸仅五万石之人,倘若封给那两个孩子年俸五十万石的国之要地,实让人无多大信心。 若封为大名,他们为“家康之子”效劳的同时,亦是幕府官员,必须严格遵守礼法。要让成濑正成辅佐义利,安藤直次辅佐赖将。在心中挑人时,考虑到二人的才具,家康心中惭愧。因为他们二人就像家康自己的孩子一样,又都才华出众,于情于理,家康都不便张口。 “你们答应我了?” 这时,二人已恢复了平静,坐回自己的位子。 “你们说,子子孙孙……” “是。”正成回答。 “这么说,我可得到你们子孙的帮助了。好,我会仔细斟酌,把此事写入家训。但你们将身负重要使命,非寻常大名可比!” “明白。” “不仅五郎太丸和长福丸,若他们的儿孙做了错事,你们的子孙也要得而诛之,你们必须这般教化子孙,知道吗?” “为了太平,我等谨记于心!” “唉!”家康的声音忽然哽咽了,四周布满皱纹的双眼,扑簌扑簌滚下串串泪珠,有如流水淌过岩石。“神佛都未细想,就答应了我这个任性的请求,就请你们收下短刀吧!记住,一旦发现有人谋乱,或是不服管教,立刻动手,休要犹豫!” 说罢,家康双手各握住一把短刀,递与二人,瞪大了湿润的眼睛。 后人思之,家康公的愿望以及二人的承诺,都似打算太过。连子孙的生活都打算好了,这便是执拗。然而,人往往愿意为了信任而赴汤蹈火,这,也许便是另一种美好的“心志”。二人接过短刀,表情分外坦荡。 “如此,我担心的事也就解决了。来,喝,你们都喝了!” “大人,我们一定不负所托!”成濑正成朗声道。 “既然如此,在下也直言了。我们亦是凡夫俗子,对于前程,亦曾胡思乱想过。如今疑虑全消……在下决定了!”安藤直次伸出酒杯,接满家康倒出的酒,“在下欲明日就去拜见义利公子,转达大人的决定。” “好。对你们来说,每一日都甚重要!” “另,刚才大人说,您这桩担心的事解决了……” “是这样说过。” “另外还有几桩?” “哈哈,正成真是率直。哈哈,德川家康亦是凡夫俗子,担心的事像山一样多呢。” “只怕有负重托。” “既然太多,干脆念念南无阿弥陀佛吧。” “请大人莫要笑了,可否告诉我等,我等亦当为大人分忧?” “好。另外一桩便是秀赖。” “是。”正成点了点头,看看直次,“在从堺港来骏府之前,我等也曾私下想过,大坂诚令人生忧……” “我最近想见见秀赖。” “把他叫到骏府来?” “不,那可不行。那边还有不少看不清时势之人啊。” “大人亲自去京城?” “是啊。要是不去,就对不起太阁。不知他怎样了。我和太阁约定,要照顾秀赖。若我背约,太阁在地下恐怕不得安宁。”家康心情大好,笑声亦分外洪亮。 直次和正成也稍微平静了些。家康似已知自己大限将至,要把未竟诸事都一一办妥,一言一行,似都是遗言。但他们二人却不甚明白这种心思。 “在下去拜见将军时,偶尔会去大坂城探访,觉得……似有人认为,秀赖很是可怜。不过,在下认为,并无人真心爱护秀赖。”正成一脸严肃。 “不。有加藤肥后守,还有浅野幸长。”家康一口否定。 “但是,那里的人并不甚欢迎他们。” 正成本欲在说出见解之前,先试探家康的意见。但家康只是笑着反问:“这种氛围的源头是什么?不必问别人,只说自己的想法即可。你说呢,直次?” “是。正成偶去拜访秀赖和淀夫人,自然知些那源头。” “哦?正成一向爱寻根究底,我才把那短刀给了你啊。” 正成搔着胡子,再一次恭恭敬敬捧起刀,道:“问题在于,秀赖没有家臣能保有这把短刀。加藤和浅野二人虽然频频拜谒,淀夫人却并不在意。” “那是为何?” “因淀夫人身边有些所谓忠义之辈不喜欢他们。加藤和浅野都为高台院夫人一手提携……” “真是可怕啊!关原合战前,三成和七将就互相仇视,时至今日,还阴魂不散。”直次补充道。 家康点点头,添了些酒,“希望你们明白,对那些所谓忠义之辈,我有恨有忧。我把短刀交给你们,是希望能让太平持续下去。你们若是我,会怎生对待秀赖?是维持现状,还是让天下一分为二?近臣之中重用谁,疏远谁,另,这把短刀该托付给谁?你们怎么想就怎么说。直次,你先说。” “这……”直次好像吃了一惊,“在下浅见。首先要维持关白地位,然后和将军家结为姻亲,方能为长久安泰打下坚实的基础。故,必先把淀夫人和秀赖分开。”言罢,他静静等待着家康的反应。 “必须分开?”家康反问。 “正是。”直次断然回道,“但若向淀夫人示令,让秀赖带着身边重臣迁到其他地方,其实很难带走真正的重臣。非是怀疑淀夫人,而是这方法很难实现。” “嗯。若淀夫人同意呢?” “若是那样,希望秀赖能作为公卿栋梁,离开大坂,将治所迁移至古都奈良。” “唔,去大和的奈良?” “是。大和有甚多皇陵、寺院,与皇宫、公卿们渊源深厚。一边参与祭祀典礼,一边接触众大名,安安分分,则一切无虞。其门第官位高于将军,不管怎生说,也都给足了丰臣氏面子。那时,大御所若愿意,可以为其增加三五万石,予其旧臣修理城池。”直次意识到自己太严肃了,忙笑道,“当然了,他若不想接受,就罢了。是吧,正成?” “是。”正成应道,好像二人经常谈论这话题,“若在下是秀赖,会从巨额的寺庙捐赠中截留部分黄金,筑一座华丽庄严的城郭,远离武力,保有一颗隐逸之心,不树敌,亦无敌忧。这样,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野心勃勃之人,自不会和他亲近。在这太平世道,可安逸万年也。”正成逐渐陶醉于自己的描述,眼睛微微眯起。 “嗯。”家康也似对二人的提议动了心,“你们果然能够为日后计算。听了之后,我真想去见见秀赖。” “太好了!”正成向前探了探身,“大人您亲自去见秀赖,单此已能让秀赖痛哭流涕。开春天暖,再去京城如何?” 家康苦笑着摇头,“真是年轻啊,正成。” “大人不会这么随便就进京吧?”正成挠挠头,瘪了瘪嘴。 “是啊,不会这么轻易。”家康神色轻松,“我要是突然说要离开骏府去见秀赖,必会有人立时持刀跳将出来。明白吗?” “是,确有可能。”家康点点头,转向直次,“直次,你有什么好办法?我想见见秀赖,有什么办法把我的心意传达给大家?” “这……”直次陷入沉思。 “你平时就思量过这个问题?” “是。其实,在下想过,请淀夫人到江户来。毕竟,让秀赖和淀夫人分开最为要紧。” “嗯,这个想法不错。那你想怎样?” “想麻烦将军夫人。” “阿江与?” “将军夫人和淀夫人毕竟是同胞姐妹。她去转达大人的心意,最好不过。” “唔,是个办法。” “在下会在将军夫人将淀夫人请到江户时去拜访,并将对丰臣氏的长久打算详细相告。这是在下先前的想法。不过,如今先以大人的名义去一趟京城,说大人很想见见秀赖。有在下斡旋,当不致引起什么猜测。” “嗯,得拜托阿江与夫人。”家康立刻朝向正成,“正成,你说过要去给将军拜年吧?阿江与夫人性情比淀夫人好,也许乃是人生际遇不同使然。夫人对竹千代也甚在意,我常把教导儿女的方法写下来给阿江与夫人。你就带着这个去,交给她吧。” “明白。在下明日先去见五郎太丸公子,然后直接去将军处,将欲辅佐五郎太丸公子一事一并禀告。” “好,就这样吧。”家康毕竟年纪大了,有些气短。直次的主意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家康又道:“私下对阿江与夫人说,我想见秀赖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事关丰臣氏的未来。就这么说吧。” 主从三人,此日竟然一直谈到亥时。 二人离去后,家康由下人搀回卧房。是夜,他辗转难眠。人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刻,会坐出各种各样的想法,多得令人吃惊。尽人事,知天命,话是这么说,不过能不能尽人事,依然完全不可预料。 秀忠作为第二代将军,无可挑剔。但他的儿子竹千代尚年幼,未来很难预料。嗣子人选,并不能只通过能力决定。在乱世,自然是有能力者、武力强大者得天下,太平时期却并非如此。若不定立长幼之序,一旦有了出色的兄弟,祸患必先起于萧墙之内。家康正是考虑到了这些,才对竹千代尤为关注。 因为阿江与的关系,淀夫人也许会放秀赖到骏府。他若来了,该怎样接待?若他不来骏府,家康恐只得再次进京,在伏见城或二条城见他。但上次进京,家康以为秀赖会甚为爽快地出迎,却因为种种阻挠而未果。此次若仍然如故,对日后会有怎样的影响? 秀赖不见家康,是一种孩子气的怨恨,他是相信了那些风肓风语。 然而家康身边的人甚是清楚,家康公乃是如何苦心孤诣,有些人对此甚至心生恼怒。家康特意进京去见秀赖,若无个说法,自得不到众人的理解,以致生出怨怼。 各种各样的想法在家康心中转来转去,眼看到了丑时,还是无法入睡。正成已有想法,阿江与心思更是缜密,不如听听他们的意见……心下粗粗有决定,家康才安稳合目。 第十六章 血浓血薄 庆长十五年正月十一,成濑正成至江户城拜谒将军夫人。 是日,阿江与夫人亲自到厨下,指导众人制作御具足饼(镜饼)。近日城里的女人打扮得越来越华丽,随之而来的便是将军内庭的各项费用增加,佣人数量增多,故今日阿江与带头做起节俭的表率。 “听着,咱们虽在将军府内,但绝不可奢糜浪费。你们当记住!”阿江与正在做小豆饼。以前小豆饼都做成咸味,今年欲做成甜味,故骏府送了些红砂糖。为了不糟蹋红砂糖,阿江与亲自作了好几次示范。节俭乃是家康和阿江与夫人共有的美德。随着岁数的增长,阿江与夫人愈发尊重家康。 据说阿江与夫人和竹千代的乳母阿福夫人略有不和,原因之一就是阿江与夫人太过节俭。她过去曾尝尽人间不幸,故虽然现在贵为将军夫人,穿着打扮依然颇为俭朴。下人们说,将军大人有些忌惮阿江与,所以未娶一个侧室。不过,成濑正成想,也许秀忠真的满足于这一个妻子。 正成被带到阿江与夫人房里,拜过年,便把家康托他带来的书函交给夫人。夫人端端正正叠好,放进壁橱。她身上并无年轻艳丽之感,只觉端庄贞淑,那种从容优雅的气度,让人觉得成熟稳重。 淀夫人到底又是怎样的女人?年轻时,她自然出类拔萃,但现在是否依然?女人随着丈夫地位的改变,必会生出种种变化。正成心下正在感慨,夫人道:“正成,今日请你用些甜小豆饼吧。请你记得小豆饼的滋味,代我向大御所致意。大家都很高兴啊。” 这位端坐在正成面前的贵夫人,的确高贵得令人不敢正视。 “是。”正成恭恭敬敬平伏于地,转达了家康想和秀赖见面之意,然后道,“仔细一想,大人已快七年未见过秀赖公子了。不过大人也不能随随便就请秀赖公子来骏府啊。” “就等他进京的时候吧。”阿江与夫人眉头微皱,侧首道。她好似已明白正成在打什么算盘。 “大御所大人道,夫人您与淀夫人乃骨肉至亲,也是知根知底之人,也许有些办法,故让在下拜完年后,私下来看看您。” 正成逐渐进入了主题,阿江与夫人则似陷入了沉思。 “她的确有些气焰太盛。”说的当然是淀夫人。然而,阿江与夫人很快就展开眉头,道,“这对丰臣氏、秀赖和阿千都甚是重要。我若不尽力,实对不住大御所大人。” “夫人不必过于劳累。” “不……”阿江与夫人侧首微笑,一副凝神思索之态,“大坂城里有些人说,秀赖今年已到了从本城走出来见识天下的年纪了。” “在大坂,曾有人问过在下:大御所大人欲何时打进大坂?” “井底之蛙!没想到姐姐居然愚蠢到这般地步。”阿江与夫人轻轻叹息了几声,突然轻轻一拍膝盖,“有了!” “夫人有了什么好法子?” “只有我们几个还不够,还有一人……不,两人,若找她们援手……” “她们是谁?” “其中一位乃是京极高次大人的遗孀,亦是我的亲姐姐常高院。” “夫人说的是。”正成施一礼。 淀夫人、常高院和阿江与夫人从小谷城陷落后,一起历尽苦难。京极高次在关原合战时作为东军驻守大津城,兵败后将城让给了立花宗茂,但被家康宽宥,封他在若狭小滨,年俸九万二千石。高次去年五月初三病故于小滨,遗孀常高院现于京西的西洞院幽家。若姐妹二人一起游说,自能打动淀夫人。 正成正想时,阿江与夫人又道:“另外一人,便是高次的姐姐松丸夫人。” “松丸夫人……” 松丸夫人便是曾和淀夫人争宠的京极夫人。秀吉公在世时,她与淀夫人关系不睦。但秀吉亡故后,二人同病相怜,来往反倒密切了许多。 “对常高院和松丸夫人说,是我的意思,她们不会不明白。大人就以我的名义去见常高院吧。” 成濑正成心道,是好法子。即使淀夫人因为谗言对家康和江户抱有怨怒,有两个亲妹妹,以及和浅井家关系密切的太阁侧室松丸夫人的游说,自会消除许多误会。 “淀夫人啊,”阿江与夫人边笑边说,“从年轻时就是这个脾气,话一出口,必难更变。但她生性耿直,聪颖异常,不会不明大御所的苦心。” “夫人言之有理。”正成心悦诚服道。 “我们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阿江与夫人除了自己的亲姐姐,还要加上松丸夫人,其用心谨慎,愈来愈像家康了。若京极氏的人能让淀夫人冷静,家康仁至义尽地照顾秀赖的苦心,必会令其明白。京极氏和六角氏虽然均为近江源氏佐佐木一族的后裔,不过在高次之父高吉时,松丸夫人之父被浅井长政夺了领地,高次幼年时流离失所,无比辛酸。自从松丸夫人成为秀吉爱妾,淀夫人的妹妹嫁与高次以后,高次始得到秀吉庇护,京极一门亦渐渐复兴。 京极一族应该对此心中有数。阿江与夫人对此亦甚是清楚,方才设此一计。 正成照例喝了冷酒、吃了具足饼后便退下了。事不宜迟,正月里可借“拜年”之名,做许多大事。 阿江与夫人立刻叫来民部卿局,命令她准备出门,“辛苦你一趟,去京城西洞院拜年。” 民部卿局一听,就知是要让她去看望京极遗孀常高院。京极家那位夫人每年年初,亦会郑重其事派人来看望妹妹阿江与夫人。 “你去常高院处。又是一年了,孝也满了,她成了寡妇,一定颇为寂寞,安慰安慰她吧。”说完这鉴客气话,阿江与才把真意明明白白说给民部卿局。不过民部卿局看似很是为难。她已认定,丰臣和德川根本不会消除芥蒂。 乱世仿佛就在昨日——人人用尽心计,父子兄弟无不互相提防,偌多人尚未适应太平。我若也是没落大名的遗孀,想必也会疑窦丛生。阿江与暗想,她的第二任丈夫、秀吉养子丹波少将秀胜亡故时,觉得自己一生仿佛就此完结了。人生即如炼狱,一生都将受到诅咒。第三任丈夫死后,她被强行嫁给比她年轻的秀忠——那时她几乎绝望。然而这桩姻缘,却令她枯木逢春。 刚开始时,阿江与亦一片茫然,心若死灰。但自生了儿子竹千代和国松丸以后,她的心思立时改变了。家康时常挂在嘴边的“神佛”似的确存在。她先前遭遇的种种不幸,都是人生磨炼。过了那扇门,再回头看去,发现先前所历其实皆是幸运的前兆。 那时开始,阿江与夫人开始真正亲近家康,尊敬家康。家康也是多受磨炼之人。对秀忠,她也重新认真思量。以前,她对男人的放纵甚是痛恨,恨不能把男人的手脚都捆起来。不过,现在她亦开始尊重秀忠。她意识到,秀忠不娶侧室,并非畏惧她。 家康决定以儒道教化天下,秀忠也严格实践。“父亲心愿若得以实现,日本将成为东海君子之国。让人人都成圣人,这想法即如神佛之言。我不如父亲,故我当严格遵照父亲吩咐。”秀忠的这些话,牢牢刻在她心里。自那以后,她心思起了巨大的变化。 此时,阿江与暗下决心:定要让淀夫人明白家康的良苦用心。 “也许淀夫人会做出将军进京时那样的事。”阿江与夫人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写给常高院的书函,方交给民部卿局,提醒道,“世人因此添油加醋,说江户与大坂不和,纯属子虚乌有。” 民部卿局不答。 “你想想,”阿江与夫人爽朗地笑了,“若我们两家不和,只会令世人笑话,我们姐妹也丢脸。我亦常这般对常高院与松丸夫人说。” “是。” “我和两个姐姐,当初从越前北庄逃出时,都直叹自己命薄……” “是,今日想来,还令人伤怀……” “但我们姐妹生的儿子一个要做摄政关白,一个要做将军,共同负起天下重任,这又是何等幸运的事啊!” “是。” “你说淀夫人会不会这样想?” “是。不……虽然认为如此,但……上次将军进京,便发生了不快。” “呵呵,你不能总这样想。对方误会,就要把误会解开。” “是。” “我不能亲自去说服她。常高院和松丸夫人会带你去,你只要告诉常高院即可。我以前也不喜欢大御所大人,冷冷的……其实不然。人都在不断成长,大御所大人对此甚是清楚,他知我早晚会明白过来,故一直等着。如今,他连教导孩子的心得都写下来给了我。” “大御所大人……” “你要让常高院也明白这些。大御所大人最近老了许多,对我们的教训都将成为遗言。今年他想见见秀赖,想看看秀赖长成什么样子了。若能进京,希望能高高兴兴见面。倘若能见到淀夫人,大御所大人不知多快慰。就这样说吧。”说着说着,阿江与夫人眼中蓄满泪水。 “大御所大人若怨恨秀赖,为何特意把忠辉派去大坂?他自然希望,姐姐和她周围的人能够醒悟。我身边几曾有过如此宽大之人啊!我如今方明白过来。” 阿江与夫人一番恳切的言语,听得民部卿局也流下泪来,“明白。人不会一成不变。静静等待对方成长,这真是神佛一般的心思啊。” “是啊。这样的人就在身边,对我们姐妹来说,乃是前所未有的幸运啊!” “是。” “大御所大人若不在这个世上,京极氏就会先灭亡了。” “正是。” “关原合战时,京极几遭灭门之难,也多亏大御所大人。而且,正是因为有这么好的公公,阿江与今日才能如此幸福。你要好生说给常高院听。我认为,浅井三姐妹真正的守护佛,乃是大御所大人,阿江与日夜都参拜呢。” 这是阿江与夫人近日的真实心境。先前,她亦认为家康乃是一口深不可测的冰冷古井,但后来才渐渐发现,家康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冷淡,其实来自于慎重劳苦的“忍耐”。他对媳妇阿江与都能如此怨耐,为何不会同样对待淀夫人和秀赖? “我要是离大坂近,肯定立刻就前去,亲自说给姐姐听。你帮我转达,大御所大人对我们姐妹不分彼此。我考虑得很是清楚,他不会长生不老,故,我希望能做些让他快心的事。” “夫人放心,奴婢会好生向常高院夫人禀告,一定让大坂明白夫人的心意。” “好。你和她一起去大坂,千姬的人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也莫要放在心上。” “是。” “这次是为了我们姐妹。” “谨记于心。” “这是我们应尽的责任,既是为了我们姐妹,也是对大御所大人的报答。此事定要办妥,拜托了。” 民部卿局转天立刻离开江户,前往京城。 明白了家康要成濑正成转达的意思之后,秀忠自无任何异议。不过,土井利胜却不肯轻易点头。他打理幕府诸事,一向事必躬亲。和秀赖见面的影响和后果,家康虽已充分考虑过,然而利胜还有顾虑:丰臣旧臣多还幻想着会把天下交给秀赖。在这种时候,大御所提出想见秀赖,甚不合时宜。他会怎样向秀赖解释呢?大御所真是老糊涂了,还是看到了秀赖的才具,要把他从大坂城赶出去? 幕府不会让秀赖就这样坐在大坂城内。原因有二。虽然都是谣传,但绝不能掉以轻心。传言之一,大坂城固若金汤。不过,除了以前的火枪,幕府已有了能把大坂天守阁炸飞的威力无比的大炮。“攻不下的城池”虽已成过去,但是,那些经历过关原合战的浪人们还依然坚信不疑。另一个传言则是关于秀吉留下的黄金。那些黄金被用来修缮、建造了无数寺庙神社,基本告罄。但无论浪人还是百姓,都以为大坂城里仍有数不尽的黄金。 这两个传言让土井利胜很是担心。家康想见秀赖,风声一旦走漏,必将掀起轩然大波。无人认为天下会交给秀赖,世人定会认为,家康乃是欺负秀赖。 土井利胜想罢,悄悄叫来米泽堪兵卫。土井自是有他的考虑,令米泽先于民部卿局到达京城,和所司代板仓胜重约定,务必防止谣言。“堪兵卫,你去京都,以拜年的名义去见所司代,转告说,我想见片桐且元和织田有乐斋。” 拜年真是好借口。 阿江与夫人对骨肉至亲的想念,与土井利胜出于政略的考虑,有天壤之别。 利胜并非与家康作对,而是要维护德川的体面。他想先让秀赖出大坂,家康也当有同样的想法。但二者的区别在于,利胜乃是出于为政的需要,家康则是出于对丰臣氏的感情,希望丰臣氏能够永存。 利胜想先让板仓胜重到大坂去,给秀赖拜完年后,再和片桐且元、织田有乐斋见面,让他们同意移封秀赖。不过,且元和有乐斋也不易说动,但他们至少不会妄动。 “休要让大御所想与秀赖见面一事传扬出去,否则一旦世人议论纷纷,将对秀赖不利。”利胜毕竟老成持重,一切考虑都围绕着现实利害,“与其这样,不如让秀赖去看望大御所大人,毕竟大御所大人仍是长辈。而且,还有将军夫人和常高院,这乃是浅井三姐妹真正会面。然后在一片和气中引出移封的话题,讲明这乃是让丰臣家永续的最好方法。必须这么做!移封的费用,无人敢反对,尽可命诸大名帮衬。城池筑好以后,推举秀赖为关白,斯时千姬夫人也许已生子嗣了。总之,莫要让两家之间生起风波。关于移封后的治所,大御所大人有他的想法,将军和我亦正在考虑大和的郡山城。此事如有必要,可以透露一二。”利胜自信这是最好的办法,米泽堪兵卫牢记在心。 谱代大名和众旗本之中,依然有人认为“先下手为强”。但如今,天下太平,丰臣氏已不是敌人。秀吉公的血和家康公的血,为了实现太平,已融合在一起。虽然利胜这样认为,但毕竟是他一厢情愿的看法,并不知阿江与夫人作何想。 第十七章 大坂回心 生于不同月份之人,体质亦有差别,有人耐寒,有人抗暑。淀夫人的体质亦随季节变化。天气转寒时,她就会迅速消瘦,变得颓废;到了夏日,则精力旺盛。夏时见到淀夫人,人都觉其性情暴躁,给人莫大的压迫;但冬日见她,她就如一个多愁善感之人。 想到母亲正在这初春时节,于大坂城内庭拥炉而坐,秀赖感到一阵难耐的苦楚,不过他已不再抗颜。 秀赖的侧室,在荣局之外只增加了一个,即伊藤武藏之女千种。千种被淀夫人亲自选为儿子侧室时,城里有过各种传言:“主母不愿少君宠千姬夫人。”她乃是为了让秀赖的视线从千姬身上转移,方特意从自己的侍女中挑选了天真可爱的千种。秀赖自然也听过了传言,一笑置之。 “世人认为,丰臣与德川不和,希望看到两家打起来。两家若真兵戈相向,本来已无望再出人头地的浪人,必会煽风点火、火上烧油,那只会给我们带来莫大灾患。”片桐且元说得煞有介事,秀赖亦模模糊糊明白些。 去看望畏寒的母亲,说些安慰的话,乃是秀赖最近愿做的事。这种时刻,经常让他生出温暖的喜悦,心中爽快。 看到秀赖成熟了,淀夫人心里也甚是宽慰——少君长大成人了,得赶快让他和千姬圆房。淀夫人全然未听过那些不怀好意的传言。京极高次故去了,越前秀康亦亡了,曾和她争夺太阁宠爱的、美貌的加贺夫人也往生了……身边的人一个个或死或去,让她感到无比落寞,与这寒冷的季节一道,让她日渐憔悴。 人总有一日会老去,从这个世间消失,淀夫人亦不例外。她常想,身后最终能留下什么?这样一想,就觉得先前的固执真是愚蠢之极。因此,淀夫人对来拜年的人都尽可能亲切些。这天,她迎来了两位意外的客人——京极高次遗孀常高院和高次的姐姐松丸夫人。带她们来的,乃是秀赖近侍木村重成之母右京太夫局,她故意未提前向淀夫人通报。 “夫人,有稀客来了,您切切想不到。” “稀客?你又胡闹!” “不,夫人猜猜……是谁?” “嗯,是谁?” 这时,常高院轻悄悄走了进来。 “啊,妹妹!” 松丸夫人也紧接着跟了进来,“听说夫人身体不太好,看来不像啊,还和过去一样精神。” “哦,松丸夫人!” “好久不见了。” “是啊是啊。”女人间的问候,有着少女时的夸张。 “夫人,我常想起在伏见时的日子。”松丸夫人叹道。 “来来,你们来得正好,请坐。” “唉,听说加贺夫人已经亡故了。” “是啊,太阁亡故后,她立刻就改嫁给了万里小路,让我们好生羡慕。” “昨日凋谢的花,和今日凋谢的花,虽有早晚,结局却是一样。” “大节下,快别说这样的话!妹妹今春丧期满了吧?你可松弛一些了。”淀夫人笑道。 “我来给姐姐拜年了。夫人,恭喜您啊。” 二人忙朝淀夫人拜倒。 此时右京太夫局已不在室内,许是令侍女们给客人准备茶点去了。刚过正午,外边日正当空,屋里却有些阴冷。 “姐姐您真是消瘦了,比上次见您时瘦多了。” “是啊,也变得更加年轻了,是吧,常高院?” 正如松丸夫人所言,常高院也觉得淀夫人的憔悴,反而为她增添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艳丽。但常高院佯作未见,不言。也许淀夫人的憔悴,乃是因为大野修理。况且还有传言说,她也颇疼爱右京太夫局之子木村重成。 “请姐姐保重身体啊。哦,江户将军夫人知我们要来,还让我们转达问候。她希望我们也能去江户,三姐妹再聚聚。”常高院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淀夫人的反应。 “阿江与夫人可有信给我?” “有。江户派人到所司代府上拜年了,应是先到大坂拜完年后才去的吧。” “江户来拜年的……”淀夫人回忆着。 “听说,骏府的大御所大人今年正月好像身体不太好,总归上了年纪……” “是啊,已经七十岁了啊。”淀夫人道。 “不,六十九岁。”松丸夫人插嘴道。 淀夫人好像小女子似的红了脸,歪着脑袋道:“好了,我们又不是他房里仁。” “嗯。” “不过,真那样的话,又要经历一次分别啊!丈夫嫁一个就够了。总有分离的一日。” 常高院放心地抚了抚胸口,听说家康和淀夫人之间曾定下盟约。淀夫人愿意嫁给家康为妻,但家康只亲近五郎太丸的生母阿龟夫人和长福丸的生母阿万夫人,一人方才交恶。但现在听来,姐姐似不特别怨恨家康。 常高院悄悄和松丸夫人交换了个眼色,故意抛出这么个问题:“这么说来,哪个女人最喜欢大御所呢?” “这个……常高院不知吗?”松丸夫人立刻接道,“这个,当然要问淀夫人喽。”说完,缩着肩膀笑起来。 “松丸夫人,说什么呢。” “是真的。已故太阁最喜欢的是你们的母亲,大御所大人最喜欢您。男人啊,有时真是说不清,自己打心眼里喜欢女人,却不敢说。真是可惜,连手都不能摸……这种心情啊,只会白白错过好时机……” “松丸夫人是从哪里听来这嚼舌头的字?” “已故太阁大人……”松丸夫人说到这里,忙捂住嘴。 松丸夫人曾经和淀夫人在秀吉面前争宠。见松丸夫人神色慌张,淀夫人轻轻一笑。时间将她们的敌意淡化,共同的回忆变得美好。松丸夫人立刻又趁热打铁:“夫人,若大御所大人不顾自己病情,非要来看看您和少君,您会怎样?” 淀夫人好似吃了一惊,看了看松丸,又看了看常高院,道:“常高院,大御所的病情,到底严重到何种地步了?” “总之是上了年纪……” 淀夫人明显狼狈起来,准确说乃是不安。她沉吟道:“阿江与夫人的信里也提到此事了?” “是。据说大人甚是恳切地说,想再见见少君和夫人。”松丸夫人再次抢过话题,“也许真是上了年纪……也许大人有这样的感觉吧。不过,他已比太阁人多活了六年。” “呵,可别这么比。” “为了身后的名声……若大人这般说,夫人会怎样呢?” 淀夫人眼睛睁得大大的,叹道:“若无世人的眼睛……” “世人的眼睛?” “我去骏府。不管是为了什么,这种事必然引起流言。姑且不说少君……” “那么,只能派少君去?”松丸夫人假作无意的试探,正中其的。 “当然……不过,不能由我说,秀赖很快就满十九了。” “是啊,很快就要成为出色的大坂城城主了。就说是重臣们的决定吧。” 松丸夫人微微眯起一只眼,向常高院使了个眼色,意下说:我就试探到这里,接下来就看你了,淀夫人似乎并未对大御所抱有特别的敌意。 “姐姐,”常高院压低声音,认真道,“必须让少君见见大御所。大御所不在了,就无法亲自问他本人了,说不定会有德川后人拿些无稽之谈假充大御所的遗言啊。” 淀夫人未立刻回答。她的不安越来越沉重,不停叹息。“嗯,已经这么严重了?”她又轻叹了一声。 “即使不严重,也到了年纪了,总得好生想一想了吧。”松丸夫人淡淡道,“是见一见大御所好呢,还是保持沉默对丰臣氏有利?若欲在大御所身后拼死一搏,倒也无一见的必要了。” 淀夫人看着常高院,“妹妹怎样想?你也觉得见一面好吗?你说那时怎生见他?” “这……”常高院故意慎重地侧头想了想,“这样的话,我们……请江户将军夫人来帮忙张罗张罗吧。”说罢,她看了看松丸夫人:“就这些。” 松丸夫人爽快地点点头,“与其让其他人掺和进来,引起不必要的传言,还不如让你们姐妹解决。毕竟都是流着浅井血脉的亲姐妹……” “松丸夫人。” “怎的了?” “我先派片桐市正去看望他吧。” “看望?还是以拜年的名义为好。骏府也未来说病情。” “这倒是。即使大御所病了,也许还不想张扬出去呢。” “就去拜年吧。怎样让他去好呢,这可颇为重要。若哪天大人不在了,那可就晚了。我和市正也好久不见了。干脆趁着我们在,把市正和有乐都叫来吧。” “是啊,也好寻些主意。” “市正也许比我们更清楚大人的身子骨呢。他平时也会打探些骏府和江户的事,是吧,常高院?”松丸夫人在太阁宠妾中以才情闻名,在这种场合也现出不同凡响的果决和敏捷。 “是啊,好,来人!”淀夫人立刻摇铃唤人。来人乃是渡边内藏助之母正荣尼。 “去请片桐市正和有乐斋来。常高院和松丸夫人来了,想见见他们。你告诉他们,既是在内庭见面,不必太拘礼。” “是。” 松丸夫人和常高院交换了个眼色。此事是为了丰臣家,为了淀夫人,所以她们二人打心眼里感到得意和高兴。 未几,片桐且元和织田有乐斋一前一后来到淀夫人房里,此处立时安排了春意融融的酒席。三个女人已微醺,大藏局和正荣尼侍奉左右,右京太夫局不断斟酒。另摆了两张膳桌,自然是为有乐和且元准备的。 “未料到此处樱花盛开啊,市正,你可得看好了!莫要让人摘了。”有乐尚未问候夫人,先瞪着眼开了个玩笑。 “是。常高院和松丸夫人守丧期满,先祝贺二位。”且元和有乐身份不同,有乐乃是淀夫人和常高院的舅父,且元为秀赖家老。 “市正,”淀夫人给二人递过酒杯,朝且元道,“骏府的大御所身子不适,我这边却未得到过任何消息。” “呃,关于此事,听说所司代……从江户来的米泽堪兵卫大人进京拜年时,在少君那边待了一两日,都一一禀报过了。” “从江户来拜年的人……市正,那不是晚了吗?” “晚了?” “是啊,你应在米泽到来之前,就去骏府拜年的啊,是吧,有乐?” 有乐微笑着放下酒杯,“市正,夫人终于不计前嫌。是这个意思吧?” 淀夫人却心头火起,“非是儿戏!无论如何,大御所并未自己掌管天下,而是照顾少君,是大恩人!知他有恙,也不闻不问,乃是大不义!市正,你说呢?” 有乐又抢在市正之前道:“我想这是樱花们的协议吧。不过……上次将军进京,气息可太不对了。那时,我们和高台院怎么劝都不行,结果少君还是未去伏见城。这次又说大御所是大恩人,先让我好生想想,再回答您。” “有乐!” “啊啊,吓我一跳。您这般呵斥舅父啊!” “说笑也要看时候。那时我们正被小人烦扰,当然不能想怎样就怎样。这次不同!” “哦……这次是真心,那次非本意……” “正是。你好生想想,德川除了大御所,还有谁会为少君的前途打算?那些家臣们,一有机会,必如老鹰一般扑来。大御所对此很是担心啊!”说到这里,淀夫人暗暗擦了一下眼角。 有乐满心喜悦:丰臣氏即将走上平安大道。但他故意隐住自己的真实想法,像平时一样带着讽刺的微笑,撇嘴道:“这般说,将军大人该怎样?大御所支持少君,将军可怎生是好?” “他不会像大御所那般为少君操心。” “哈哈!市正,你听见了?我觉得将军可靠,你说呢?” “且等,有乐,”淀夫人蓦地提高声音,“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大御所和将军孰重孰轻,我心中有数。” “哦。” “无论将军怎样,一旦大御所仙去,大御所身边的人说些他的遗言,将军那边无人敢当儿戏。” “这……的确如夫人所言。您都想到这一层了?” “有乐先莫要说话,且喝些酒,我要和市正说些正事。” “好好。我喝酒,喝酒。”有乐搔了搔胡子,端起杯斟酒。 “市正,我和秀赖都令你早些去拜年,你竟还是晚了?” “因为在下伤了风。” “不!是因为有其他想法。” “其他想法?” “喏,秀赖和千姬都已长成大人了,我吩咐过你,今春圆房。” “啊?是。”有乐吃了一惊。 “虽说并非大婚,但一方为丰臣之主,一方乃将军千金,诸事芜杂,才耽误了。” 且元拍了拍膝头。他比有乐更高兴,也放心了。淀夫人果然通情达理,只是脾气不太好……想到此,他不由得热泪盈眶。 “你无异议吧?” “是,一切听夫人吩咐,再无比这更好的礼物送给大御所大人了。大御所大人定会快意得泪下。” “哦?你也这样想。”淀夫人再次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好了,你可别着凉了。再喝一杯吧。我的话可要好生记在心里。”她再次举杯。 常高院和松丸夫人对视一眼,宽下心来:淀夫人又送了个人情。秀赖和千姬已经长大,自然而然圆房了。家康定会颇为高兴,阿江与夫人自比家康更是宽慰。 有乐不时悄悄看看在座诸人,罕见地收起他的讽刺,不断喝酒。 “来,干了!”淀夫人举杯对且元道。 “是。谢夫人盛情。” “少君幼时,我对他很是严厉,是怕他受欺负。其实,大御所一直都在身后……一想到这个,这恩情一日也不可忘了。” “夫人对大御所大人说过吗?” “我的话直接……就说,我想为小两口讨些祝辞!” “给。君和少夫人的祝辞?” “是啊,让世人放心之言,请大御所写一些丰臣氏千秋永存之类的祝辞,再给那小夫妻些教诲。” 有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次的笑不是讽刺,是笑中带泪。“实在太好了!夫人不愧是信长公的外甥女,不,让我想起了浅井长政大人。向小夫妻道喜的书函,确是再好不过的贺礼了。夫人啊,您让舅父感动不已。啊,今日饭菜味道如何?酒为上品,菜亦绝佳……”然后,他又对在旁斟酒的右京太夫局道:“樱花亦是无与伦比的上品!”言罢,他举起一只胳膊,搭到她肩上,“令郎也是上品啊。就让重成和市正一起去骏府吧。在座各位中,老夫最为年长。你们也不会一直活下去,故是令重成成为少君左右手的时候了。让他多见见世面。” 有乐又哭又笑,大吃大喝。 “呵呵,织田大人总是这般宽心,才是真正的大坂名物啊!”松丸夫人大笑起来,常高院也道:“何止是大坂名物,太阁还在时,他就是天下第一大名物呢。” 淀夫人扑哧笑了。她看见有乐故意逗笑般鼓起眼睛,假装被一口酒呛了。 宴毕,淀夫人先行离席。 “市正,你跟我来。”织田有乐斋对片桐且元道。他醉意朦胧,脸色发红。 “但在下要赶紧去骏府拜年,还得准备准备。” 有乐打断他:“就是为了准备,你去我那里,咱们再喝几杯。” “再喝,恐怕对您身子……” “无妨!有个东西给你看。非是别的,你一直在等江户的使者,他已早你一步,先到寒舍了。我是为了让你的官做得长久些。想想真古怪啊,哈哈哈!”有乐大声笑道,然而在暮色中,可见他眼中闪闪发光。 “板仓胜重大人也来了?” “是。市正啊,太阁健在时,不论是你还是我,都被当成傻瓜啊。” 且元苦笑着随有乐斋去了。说来的确如此,福岛正则和加藤清正不必说,石田三成、堀尾、堀、胁坂等,都比且元更有才干,堪获重用。 “你还好,我一开始就被当成开茶舍的,一生都是饭桶!”有乐又道。 “您说笑了。” “但如今怎样?除了我这个傻瓜,还有谁会真正为丰臣氏流泪?” 听有乐这么说,且元胸口一热,“我陪您,好!咱们两个傻瓜一起喝!听您这么说,我哪能推脱?” “其实傻瓜也有用,淀夫人信服了。”二人并肩走出大殿,此时天还微亮着。但出了大坂本城,已是华灯初上。 “如此,也好给板仓回话了。板仓虽不好对付,但并非固执得不近人情,还算明白事理。” “是。”且元附和道。他擦了擦眼泪,尽量不被有乐看到,“他虽为德川忠臣,却也不想与丰臣家为敌。也许他才是最明白大御所心思的人。” “市正,你想不想假装喝醉,咱们演一出戏试探试探他?” “在板仓面前……” “当然!板仓不会说把城让出来那样的话。但江户将军身边的人,已暗中决定把少君移封大和的郡山。郡山……乃是已故太阁亲兄弟秀长公的城池。那么少君这……” 二人不知不觉已到了有乐家门口,不由得压低了声音。 “演什么戏?”且元知板仓胜重正在室内等着,未立刻脱鞋。 有乐虽性情古怪,却也有些才具。且元正是深知有乐,才愿前来见板仓。 “也非什么大事。你和我就说,淀夫人低头了。” “啊?” “淀夫人对大御所大人低头了,其依凭就是派市正去骏府拜年。不知江户对此会怎么看?板仓必知大御所和将军的心思。”有乐快速说完,立刻进了屋。 且元有些担心:这样几句,真能说动一生谨慎的板仓胜重?但不探明江户的真意,他甚不放心,且试试吧。他相信有两件事必会让板仓高兴,一是大坂派使者到骏府去拜年,二是秀赖和千姬圆房,若二人恩爱,生下一男半女,就可希冀和江户建立牢固的关系。但若少君夫妻不和,两家关系必将恶化,板仓胜重对此当然心知肚明。 “方才中途退席,实在失礼。”有乐来到厅上,“正巧有要事,市正亦被我拉了来。他奉淀夫人命令,明日一早就要去骏府拜年。米泽去的时候,他不在城里。” “哦?淀夫人派使者去骏府?”板仓胜重似吃了一惊。席间已经备好酒馔,似刚刚开始吃喝。有乐之前被淀夫人叫去,就把客人们扔在家里了。 “所司代大人,新年到了,给您拜年啦!” “同喜同喜,今年还要请片桐大人关照啊。” 且元和胜重客套着,瞅见有乐已忍不住要发话了,知他接下来就要演他的“大戏”。 “板仓大人,时日真是良药!今岁,淀夫人终于脱下了虚荣的外衣啊!”有乐道。 “虚荣的外衣?” “哈哈,脱下来一看,众人绝倒——夫人原来一直爱慕大御所啊。哈哈哈!” 板仓胜重吃了一惊,看着有乐,惊疑愈甚,“您说……什么?” “夫人爱慕大御所……是吧,市正?”有乐往前挪了挪身子。 且元只好点头附和:“总之,在下也吃惊不小,但是给了夫人真正支持的,非是在下或有乐斋,而是大御所。常高院来看望夫人时,说大御所染恙,夫人就立刻令在下去看望,担心得直流泪呢。” 板仓胜重表情严肃,点了点头。织田有乐又立刻帮腔:“市正言重了。夫人的确这般说过,她说,大御所万一有事,乃天折柱石,连脸色都变了。夫人派市正悄悄去看望,市正毕竟是丰臣脊梁啊!” “嗯。这样啊,不过胜重暗中也为两家操碎了心。” “所司代大人,还不只如此呢。还有一份再好不过的礼物给大御所!” “礼物?” “让少君和千姬夫人圆房,怎样,这礼物不错吧?” “这……也是夫人……” “正是!我说是不是早了些。夫人却听不进去,她只一心想着让大御所宽心,就定在阳春。两家误解烟消云散了啊!” “唔。” “所司代大人,江户怎生也得褒扬我们几句吧?” “哦?” “我不望加官晋爵。城内常真人道(信雄)等人亦有此望啊。” 这么一说,板仓胜重似也想起来了,他慷慨激昂:“让诸位都高兴的事……那就是可保得淀夫人和少君住于同一城里的事。胜重虽不才,也要将此事细细禀呈将军。” “哈哈哈!”有乐突然一阵大笑,却涕泪泗流,“不愧是所司代!板仓真是了不起啊!休要笑我!我乃是信长公的傻兄弟,还当向着淀夫人啊。像小谷夫人似的……和常真人道一样……尽量让他们母子和睦,哈哈。这是舅父……信长公的傻兄弟……唯一的愿望啊!” 一在座众人突然静默下来。天色已暗,烛光给三人周身笼上了一层奇妙的阴影。 仔细一看,哭的不只有乐一人,且元也不断用怀纸拭杯边的水滴,再拭眼角;胜重则抓着衣服下摆,低垂着脑袋,肩膀剧烈颤抖。对他们三人来说,淀夫人令他们各感心痛。 对且元来说,毫无疑问,他时时为丰臣氏众人见解不一而苦恼。淀夫人亲近的大野治长、大藏局和正荣尼,事事与秀赖身边的人作对,愚蠢到连鸡毛蒜皮的事都得争个高低。淀夫人的任性,固然是导致这种局面的原因之一,不过深究下去,就会发现,这多是出于因自卑而产生的抵抗。她如今终于明白了过来。只为这一点,且元就当痛痛快快哭一场。 织田有乐斋在和且元相同的理由之外,还有对于亲人的感情。有乐与淀夫人母亲阿市夫人乃同胞姐弟,二人本来年纪相仿,姐弟之间难以忘怀的情感时常纠缠着他。 不过,板仓胜重就完全不同了。他只是觉得家康公心苦身苦。家康公是想继信长公、秀吉公遗志,完成统一大业。若有人妨碍大业,即使是亲生儿子,必杀无赦。长男信康就是因此被迫切腹。大坂长期以来的做法,让家康左右为难。板仓胜重对此看得一清二楚,他知,家康公苦于在秀吉公的两个遗志之间进行取舍。秀吉公将天下和秀赖同时托付与他,但天下太平的最大障碍若是秀赖,那么自可想象,他的苦痛该有多深!现在这种担忧,全成了杞人忧天,只凭这,已让他高兴得泪下了! 三人各怀感慨,只默默地喝酒。半晌,有乐方道:“问题是,淀夫人之心啊……”他语气甚是谨慎,全然不似平日模样,“那样的心也能变得风平浪静,天下恐真不会再起风波了。只怕她那脾气……她毕竟是我外甥女。” 且元和胜重也有同样的感慨,不由点头附和。 有乐续道:“二位多多支持夫人吧!以她的处境、脾气,如今……实难能可贵了。” “事都过去了,如今好了,有乐。”且元插了一句。 有乐笑了,“市正,正因为事将过去,才能这般说啊。她那可怜的好胜心,严重影响了少君,她自己也颇清楚。然天性难改,任是高僧大德,恐也解脱不了。” “然而如今有了变化,多多体恤夫人吧!”胜重不由道。他想安慰有乐:太阁遗愿也许可实现了。他一口喝干杯中酒,将酒杯伸到且元面前,“片桐大人,该快心时就当快心啊!您带来了这么个好消息。” 且元慌忙坐正,接过酒杯,道:“啊,多谢多谢。多谢板仓大人。是啊,当这般,就当这般。” 席间再次热闹起来,觥筹交错。 但且元等人的期待,果能如愿以偿吗? 几于同时,大坂城一隅已是山雨欲来。 “大久保长安中风卧床!” 长安的一个亲信将这出人意料的消息带给明石扫部,又禀告于速水甲斐守。明石扫部自是在长安那联名状上签过名的旧教信徒,不过,他却是出于和长安完全不同的目的,请求包括秀赖在内的诸多大名签了名,故甫听长安中风卧病,立时被巨大的不安笼罩。 那份联名状上,也有家康公六男松平忠辉的署名。但联名状一旦离了长安之手,不知将会变成有何等威力的马蜂窝,引起何等惊涛骇浪…… 第十八章 平地风波 松平忠辉从母亲茶阿局口中听说,和他年纪相仿的丰臣秀赖终要在今年三月与千姬成为真正的夫妻,顿时感慨万千。作为刚成人的男子,他不知是当祝福秀赖,还是当报以同情。 “您独自笑什么?”新妇五郎八姬端坐于忠辉对面一步之遥的地方,她已用一张奇妙的大网把他困住了。 “唔,无他。蛎鸟都互相偎依着飞来飞去,有些古怪。” 松平忠辉面向隅田川而坐,纸门大开,面前摆着酒盘,一派悠然自得。他身长六尺,从眉眼和身材上,皆露出堂堂之气。 忠辉当然不知,父亲身边的人和将军秀忠的家老,一看到他都会慨叹道:“简直就是信康公子再世!”茶阿局并不喜欢这种赞美。信康乃筑山夫人之子,信长公令其切腹自尽。然而忠辉却不介意,甚至还有些得意。 忠辉时常听人讲,信康虽性情暴躁,但武艺高强,才具不在父亲之下。忠辉有时甚至会模仿信康行事,道:“若兄长在世,不知会建下何等功业。”或道:“父亲可能太疼爱兄长,神佛体恤父亲心意,才让兄长托生成了我。”茶阿局看到他模仿信康,就会很是生气,“绝不可随随便便说出那种话来!传到将军耳内,如何是好?”忠辉只是付之一笑,“将军不会认为我有叛心。好了好了,我会小心。” 伊达政宗的爱女嫁进门以前,忠辉已很知女人了。家臣久世半左卫门有一女唤阿竹,忠辉与她的情事,在女人之间广为流传。伊达政宗爱女、信奉天主教的新娘带着严格的戒律嫁给了忠辉,对他而言绝非幸事。 “蛎鸟互相偎依有甚好奇怪的?”五郎八姬问。 “像是你我一般。” “毫不奇怪。鸟儿也有伴侣,才互相偎依。” “晤。秀赖与千姬很快也会相互依傍了。” 五郎八姬表情甚是严肃,思量着忠辉的话,道:“妾身不大同意大人的话。” “哦?” “秀赖必须成为千姬的依靠。” “那又怎的?” “不怎的。秀赖不愿让夫人依靠吗?” “这……也许是,也许不是。”忠辉有些语塞,转而道,“嘿,你喜欢大久保长安吗?” “对大人的家臣,妾身即使讨厌,也必须喜欢。” “哦。秀赖也是,他即使讨厌千姬,也得喜欢。也许他就这般想。” “大人……” “怎的了?” “大人对妾身也如此吗?” “啊……我不一样,我喜欢你!”忠辉突然定定瞧住八姬,“你……是不是觉得,因为我是你夫君,才假装喜欢我?” 忠辉的不安表明他已然喜欢上了八姬,然而八姬比他更坦诚,“倒无厌恨,先前觉得您……有些可怕。” “可怕?我?” “是。每次大人用可怕的眼光看着妾身,妾身就觉得心跳好像停了一般。但是……” “唔?” “您并不可怕,心地善良。” “我善良?好!”八姬身后的侍女掩着脸哧哧偷笑起来。忠辉并不责怪她们,“秀赖比我还高一头呢,再长得结实些,就有些大将风采了。” “大人也一样。” “哦?坦率说,阿千个子太小,我还是喜欢像你这般高挑的。” “大人!” “怎的了?” “大人喜欢秀赖?” “不讨厌。我们年龄相仿。” “您还是莫要说喜欢。” “那是为何?” “越前的秀康兄长,生前常说秀赖好,结果引起家老们反感。” “谁出此言?” “家父。” 听到这话,忠辉双目狡黠地滴溜溜转了几圈。“陆奥守大人还真是出言不凡,所论入木三分。”他迅速探问道,“他对已故太阁丰臣大人有何评断?” 五郎八姬一脸沉静,道:“他说……很羡慕太阁的身世。” “太阁的身世?他出生于尾张贫家,从小四处流浪,有何可羡之处?” “虽然生活艰辛,然而一身轻松,自由自在,即如蒲公英一般,挥洒自如,才令人羡慕。” “像蒲公英一般?” “是。父亲说,和太阁相比,他和大御所一生下来,就身负家族命运,被重任束缚,只可心无旁骛,连气都喘不过来。” “夫人,那你私下怎生看我?” 忠辉想问的,其实并非岳父对丰臣太阁的评价,而是如何与八姬谈论自己的女婿。 八姬怪异地笑了。 “怎的,他嘲笑我?” “不。父亲说,要是您早生几年就好了。” “早生几年?” “是。设若如此,谁做将军还未可知呢。” “唔。岳父并未说我不是?” “不过也未夸奖。” “此话怎讲?” “后来父亲又道,您如今处境尴尬,纵有本领,亦无处施展。大久保长安和您就如狐狸与天马。父亲还让我定要拉住天马的缰绳。” “我是天马?” “是。大久保长安就是那骑上天马的狐狸。” “夫人!你不认为岳父的评断有些差池?” “这……” “看来,你认为他说得不差?” “妾身无法判断。” “好了。但岳父大人为何会说这话?” “您并不逊于大御所……也许他这般认为。” “唔。不管怎么说,都不是什么好话。这话休要告诉人。”忠辉一脸苦相,捧起茶碗。 “大人!” 此时,从外边慌慌张张跑进一个人来,脸色苍白地跪倒在忠辉面前,正是花井远江守。 花井远江守娶了忠辉同母异父的姐姐,即是茶阿局之女,现任海津城城代。幕府已决定让忠辉除川中岛旧领之外,另封越后原福岛城主堀忠俊的领地,成为年俸六十万石的大藩之主。远江守此番来江户,正是为了商议此事。越后福岛城位于直江津北,距高田甚远。以前该城一直由丰臣旧臣堀秀治主事,以统辖北陆。到了忠俊一代,领内乱事不断,忠俊以年少不能管制为由,移居至磐城国,故幕府决定由忠辉前去治理。 新旧领地合并起来达六十万石。花井远江守留在信州川中岛,大久保长安事无巨细,都和伊达政宗商量,若稍有不慎,恐有大忧。 此时花井远江守脸色大变,一进门就要余人退下,必是发生了大事。女人们即速速退下。 “说吧,夫人也不能听吗?”忠辉看五郎八姬还稳稳坐着,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问道。 “夫人就罢了。”远江守话尾含糊了一下,“大久保长安大人中风,恐再也动弹不了。” “长安中风?” “是。恐是平日饮洒过多。现正是大人迁往越后新领的重要时刻,真让人为难。” “晤。长安还真识时务啊!” “人生难以预料。但说到麻烦事,大久保那边还有一个突然的消息。” “还有其他麻烦事?” “是。” “说吧!休要顾虑!” “那么……其实,还有一份联名状。” “联名状?” “这……长安想要进入世间海域……” “哦,怎的了?” “那联名状上有大久保忠邻大人、大坂城的丰臣秀赖等人署名。另,江户城里最近生出了些风言风语。” “什么样的风言风语?” “这……” “我说了,休要顾虑,说吧。” “是些居心叵测的传言,说联名状上以大人为首的人,都已厌倦了当今将军的辖治,有谋反之心……” 忠辉大笑起来,“好没意思!就为此事啊,为这个,长安的病还能好吗?好不了。” 花井远江守见忠辉对联名状一事毫不放在心上,刚欲松一口气,旋即又担心起来——恐有人借此传言生事,遂道:“大人,您最近是否听说过大久保和本多父子不合?” “本多父子和大久保忠邻?” “正是。世人传言,两厢针锋相对。对那二人切切需要留心,但不能偏袒任何一方,我们必须警惕。” “这和我有何关系?我是问你长安的病情。” “如大人所知,大久保长安乃是经大久保相模守忠邻大人推荐,才有了今。” “哦?” “大人别不放在心上,且仔细听在下说。他的姓也是随了相模守大人。因这层关系,长安一旦有闪失,本多父子定会趁机攻伐大久保忠邻大人!” 花井远江守夸大了自己的不安,“在下担心的正是此事。” “唔。”忠辉淡淡点头,“这么说,长安如今病倒了,若此时朕名状现于世间,谣言四起,大久保忠邻可就有些麻烦了。” “那联名状成为罪证,有麻烦的便不只是忠邻。上边有大人您的名字,还有大坂的秀赖,以及尊兄秀康公。” “好了好了。我会解释。” “大人!” “脸上怎的那般可怕?” “恕在下直言,若有人造谣,说您想与人联手对某老臣不利,又和大坂勾结谋反,您可百口莫辩啊!” “我和大坂勾结?”素来胆大的忠辉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已不记得联名状上写了些什么,唯知毫无谋反之意,故彼时他未特别在意。 “唔。这般说来,长安生病……确有可能被无端怀疑。” “大人,希望您能微服去八王子看看长安。”远江守话中有话,直直伸出两手,伏倒在地。 “嗯。是得先去瞧瞧。”忠辉有些紧张,旋又恢复了先前那懒洋洋的样子,“你说得有理。夫人,去八王子看看吧。你也得做些什么啊!” 八姬比忠辉更激切,“请大人带妾身同去。” “嗯。如今白日长了,天气越来越好,一路风光甚佳。”说着,忠辉严肃起来,“远江守,我是去看望长安。松平上总介忠辉可是体贴家臣、宅心仁厚的男儿。我可不愿见旗本们去父亲和兄长处进谗言。” 说这话时,忠辉眼前出现的乃是家康的面孔。然而花井远江守似未注意忠辉的心思,他只一心想着眼前的危机。 “请大人切切把那联名状带回来!” “不过长安正病着,恐不便吩咐。” “令他的家人找。” “麻烦!好,你也一起去。长安和他家里人知道了,定然高兴!” 忠辉对联名状始终不甚担忧。他心情愉快地看看五郎八姬,道:“如此一来,越后筑城一事就能遂岳父大人心愿了,长安在那事上的确固执了些。” 五郎八姬的思绪已飞得老远。她的目光静静落在河面上,丰润的脸颊上映出春水般的光泽。忠辉觉得,此时的夫人无比美丽,竟一时找不出言辞来赞美,只好默然。 突然,五郎八姬看着忠辉,痴痴道:“大人也和妾身一样皈依主吧!那样,定能得天主眷顾。” “让我也信洋教?” “是。妾身会永远为大人祈祷。” “好了,此事再议,不必急。父亲信佛,听说最近他一有空就提笔抄写经文。另,兄长秀康生前曾说要葬在禅寺,但父亲不允,咱们家代代都信净土宗,故得改葬……” “哦。” “故你莫急,欲速则不达啊。” 对忠辉来说,如今似是人生的阳春。 五郎八姬想再说些什么,想了想,还是噤了口。她只想问,丈夫为何要如此忌惮大御所? 伊达政宗常对家康赞叹不已:“他不会把自己的信奉强加给身边人,就这一点来说,大御所实乃圣杰,不愧在逆境中锤炼过,谨慎得很啊!” 八姬此时想起父亲的话,有些气馁,自己只是劝人向善,夫君为何要生出顾虑? “大人,”八姬终于忍不住,道,“大御所乃明慧之人,为何会令结城大人改葬?妾身听说,大御所断不会把自己的信奉强加于人啊。” “哈哈!”忠辉似感到有些可笑,“因为兄长乃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啊!” “这么说,可以强迫自己的儿子?” “不。曾有人劝父亲皈依洋教。” “哦?” “那人说,信奉其他,进不了天堂,只会堕入地狱。父亲道,那就无须改变信奉了。那人问为何,父亲道:照你的说法,我先辈都堕入地狱了?他们都已不在人世,恐怕就得去黄泉下改变信奉了!祖先都在地狱里,家康也当下地狱,方是孝道,我可不能扔下祖先不管!”忠辉朗声笑道,“故,越前的兄长也不能和祖先们分开。正因如此,父亲才会那样不近人情地下令改葬。” 八姬沉默,虽然无言,但她心中的疑窦和不满并未消散。年轻的八姬并不能理解这话其实是小小的揶揄,她只以为是一个老者无可救药的固执,难以苟同。不过,话中蕴涵的人情和孝道,却亦有几分道理,故她决定暂时保持沉默,待真想明白了再说。 忠辉又道:“咱们花了多长时日,才这般心心相印?” “这……” “难道我二人还有不谐之处?” “这……”八姬亦有同感,忙回道,“待到探视长安回来……嗯,请大人带妾身一起去吧。” 第十九章 微服探病 阿幸一直在写,涂涂改改。盒身上点缀着孔雀毛,大久保长安送的宝石镶嵌其中,与嵌着的青贝争奇斗妍,华美得令人目眩。两个盒子中的一个自然照约定给了长安,另外一个则留给了她自己。如今,她的盒子正摆在书院窗下的阳光里,比房中其他物什更早地享受着春日的温暖。 然而,阿幸的脸色并不像春日般明媚。她胸中难受,有时会咳出带血的痰,之后就始终有一种令人不快的微热,无法安眠,梦中老是在被什么追逐…… 阿幸以为,这一切都是大久保长安的缘故。长安恐是可怕的妖怪转世。最近,阿幸似在梦里看透了这妖魔的真面目。它非别物,正是一只莫大的山蛭。人在深山中行走时,那东西会如水滴一般滴落于人身上。当人发现时,那东西已喝足了人血,身子膨胀起来。长安不正是一只巨大的山蛭吗? 阿幸觉得,长安所做的每一事都让人生怨。他虽常说什么大海、交易,却总离不开山。不仅如此,不管他去哪座山,都要带上女人,似要把她们的血吸光。他带了五六十个女人去了矿山町,结果,那些女人大部分从此消失了。 这些奇怪的想法,恐只是阿幸因身子虚弱而产生的幻梦,然而她还是希望将自己的不安和恐惧记下来,留给他看。这个“他”,便是阿幸一直念念不忘的本阿弥光悦。日记就装在眼前的绿色小盒里。她希望,在闭上眼时,盒子能交到光悦手中。 阿幸润了润笔尖,再次提起笔。 今晨,我又被大山蛭紧紧抱住,喘不过气来。我恐不久于人世。山蛭出于某种原因,把这绿色小盒给了我,两日后他便中风不起。他每日都要悄悄到我处,说些可怕的话,如在诅咒…… 写到此处,阿幸又把纸撕碎扔掉了。她觉得,这些字句并不足以表达对佯病在家、脸色苍白、怪里怪气的长安的怨怼…… 长安以医嘱为名,拒绝一切来访。他躺在被褥中,被褥外裹着厚厚的雪白被罩。长安自己则穿着柿色法衣,着同色头巾,真如古怪的修行之人。他有时会来阿幸房间。“阿幸,我在这世间,最关爱的便是你。我虽有偌多妻妾,但知我者唯阿幸,其余诸妇,不过摆设!”不过,他没忘了再加上一句:“万万莫对外人道,我正托病四处活动……” 长安病倒的消息,已从身在骏府的大御所口中,传到了江户的将军府,以及大久保相模守府上和松平忠辉府上。来探望之人一律不许进屋,连正室池田夫人似也相信他得了重病。池田夫人乃本愿寺显如上人心腹池田赖龙之女,属池田辉政一族。长安对池田夫人都要伪装,侧室和儿女应均不知实情。 说起来,长安内室的复杂还真令人吃惊。阿幸刚嫁进来时,以为儿女均为他与年纪相当的侧室所生,后来才发现,已有五男二女长大成人。 她本以为乃同族重臣的大久保藤十郎,竟是长安长子,他娶了信州松本城石川康长之女,居于八王子。次子外记之妻是备前守池田辉政三女,在家中较有权势。阿幸最近才知,长安两个女儿所嫁之人,也都是如长安一样奇怪的人家。长女嫁与伊贺统领服部半藏正成次子正重,次女嫁给甲州武士三井十右卫门吉正,此人在信长公身后不久发动暴乱,杀死了信长公攻陷甲州后任命的川尻肥前守镇台。 由此可见,除了骏府、江户和奥州,长安在本愿寺、备前、伊贺、甲州方面皆有安排。 绿色小盒刚一做好,长安便突然称病,似欲在暗中摩拳擦掌。 阿幸最先想到的,便是那份联名状。自从被伊达政宗拒绝,长安似更加小心。然而他那一身修行之人的打扮、偷偷摸摸的行为,都让阿幸感到难以言喻的怨恨。而且,他一旦想要发泄身内膨胀的欲望时,便只到阿幸这里来…… 阿幸又仔细想了想,再次提起笔。若将心中对长安的怨怒如实写下,恐怕会让人以为她有私怨;但若一板一眼地罗列事实,却也让她有些为难。 在众多侧室之中,只有阿幸知些长安的古怪行为。她感到一股恐怖之气弥漫开来,她不只觉得自己将成为长安贪婪欲望的殉葬之物,还时常想到,长安必杀她灭口。阿幸虽想赶紧记下一切,但山蛭身上还有无数令她无法参破的谜。最大的疑问便是,长安每晚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也曾暗中去他的卧房探访,长安均蒙混过去。偶尔,他干脆道:“老子去挖金山了。” “金山?去哪里?” “离得太远,往来一趟太累。我闻到附近就有黄金的气味。” “附近?” “嗯。就在黑川谷中。嗯,休要说与人。” “黑川谷中?您亲自去那山里了?” “正是。其实,这金山乃是武田信玄公生前发现的,当时特意只挖了一点点,就停了下来。”长安坦诚相告,神色看来并无一丝警惕。 黑川谷,文永年间日莲上人曾书:“行甲州北原,游田波黑川。”田波便是山梨郡玉山之大菩萨峰。黑川则位于都留郡境内,乃玉川源头。《甲斐国志》中载:“黑川山在其北,距山梨郡蔌原村四十余里。传其中多掘金者。” 阿幸并不知这些记载,但她听说,现今还有人去黑川谷淘金。但大久保长安若欲再次挖掘那金山,为何要装病,还要独自行动呢?他难道以挖掘金山为借口,把那绿色小盒藏起来?阿幸隐晦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长安大笑道:“哈哈,和盒子毫无关系!我已经把它好生藏了起来!” 一日拂晓时分,长安突然出现在阿幸枕边。 家中有暗道数条,若不走走廊,还可从设在壁橱里的台阶进到房里。台阶通向二楼,那里原本是阿幸婢女的卧房。 如今那自然是一间空屋,听说那间房的天井与屋顶之间,有几条路可以出去,不过阿幸对此一直颇反感,从未深究过。 “阿幸,给我暖暖身子。”长安道,“我只能向你要些温热。我只信任你,也只喜你一人!”他边说边钻进阿幸被窝,浑身冰凉。 “您身子好凉!” “哈哈!这身子正生着重病呢。” 阿幸无奈,只好双手环住长安。她的体热必能让长安感觉舒服些,未几,她自己的身体却难以遏制地打起战来。 “这座宅子里,究竟有多少人知道您的秘密?”阿幸在长安耳边轻声问道。 “十一个。”长安回答,“不过女人只你一人。我只想带你到地底下,不,到最南方的孔雀岛去。” “孔雀岛?” “哈哈,打个比方。没这个狗屁岛,其实就是你画在小盒子上的岛。” “都是何人知道秘密?” “我的手足,四大天王和六大神将。再加上我,合十一个人。” “每晚都做些什么?下雨也不歇。” “好吧,我不瞒你了。”长安身子似暖了些,亲一下阿幸,道,“你以为我是在运什么?” “运什么?”阿幸第一次听到“运”这个字。 “呃,”长安似也注意到了,“我还没告诉过你啊!” “是。您说过,您在黑川谷开采新的金矿。” “哈哈,嘿,其实不止。” “那,究竟在运些什么?” “嘴要紧,休要告诉他人!去的确是黑川谷,不过目的恰恰相反。” 大久保长安双目牢牢盯着阿幸,让她心中不安。 阿幸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长安似终于要说真话了,阿幸却无法判断,自己能听到那些“真话”是幸运抑或不幸。但她心中那团执著的火无法熄灭,她只想看穿山蛭的真面目。 “大人,我的命早就是您的了。” “哈哈,所以我才只上你这儿。”长安立刻回以甜言蜜语,“其实啊,我是担心现今这世道。去岁底,九州一个大名因不满葡国船只,竟一把火将那船给烧了。” “有这等事?” “我未与你细说过。其实,我和那位西国大名见过面,就交易的事多有来往。” “都谈生意了?” “是啊。我要统驭大海,自不可瞻前顾后。但葡国船在天川附近抢我货物,杀我船员。他们自要报仇。我若事先知道,定会加以阻止,但在我得到消息前,他们业已报复了开到九州岸边的葡国船只。此事虽未传到大御所耳内,但已导致我恩公大久保忠邻大人和本多父子反目。” “哦。” “本来,他们二人均为德川重臣。一旦交恶,定会演化成无穷无尽的权力纷争。伊达政宗心里恐正多有算计,故他拒绝在联名状上签名。”说到这里,长安又瘪了瘪嘴,亲一下阿幸。 阿幸本要咳嗽,一见事关重大,只好屏住呼吸,点了点头。 “对伊达不可不防。如此一来,我便不能随随便便向人倾述大志。若有人要不利大久保一族,必首先冲长安而来。所以,我并非挖黑川谷的矿山,而是要先把黄金埋到那儿。” “那么……那么……是把府里金库的黄金……” “正是!不过,其实和金库并排着的米库和兵器库下,都是黄金。当然不只有我的,还有上总介大人、大久保和石川的。即使为进入大海,也当备有足够的黄金。” “哦……” “不过,倘被本多父子发现,那可是滔天之罪。他们若闻出一丝黄金的味道,诬我长安为大逆不道之徒,想开脱必难如登天。”长安声音愈来愈低沉,最后长叹一声。 阿幸一言不发,只抱住长安的头。听上去不像是谎话。若本多父子和大久保忠邻交恶,最有危险者定是长安。长安遂才让阿幸做了绿色小盒,先把联名状藏起来。那之后,他感到危险愈发迫近,便欲再把黄金埋起来。他说打算把黄金埋于黑川谷云云,完全可信。他佯作向黑川谷运采矿工具,只要把黄金扮装一番,从地窖运到其他地方,再多找些帮手,自可将其藏得了无痕迹。 “记住,万万不可和人说!只要别人不知,早晚有一日我会再把它们起出来,好生利用。” 阿幸的身子逐渐不再发抖。真是人生如戏!眼前这个男子本是演手猿乐的十兵卫,却意外得到家康赏识,摇身一变,成为负责开采天下黄金的金山奉行。 这位金山奉行摆弄着自己挖出来的黄金,见财起意,顿时生起巨大的野心。他让人偷藏黄金,却又不得不把它们再埋回土里,否则将性命难保,真是令人慨叹。为了把那金子埋回土里,这被赞为“掘金之神”的男子竟“中风不起”。赤条条来到世间之人,如今掌握着万千财富。如此思之,丰臣太阁和大御所又有何不同? “呵呵。”阿幸忍不住笑出来。 “嘘——”长安表情变得甚是可怕。 “您埋好了黄金后,就暗中回到病榻?” “当然!再过两三日……”长安悄悄抬起头,环视了一圈——自然不会再有他人,“我就庆祝自己痊愈,然后开采黑川谷。那时正是杜鹃开花时节。带上众人同去,在山谷搭台,举行盛大的祭山仪式,饮酒唱歌。其实,从那座山里还真能挖出黄金呢。” 阿幸抚摸着长安胸膛,可笑不出来。在她眼中,他既像一只巨大的山蛭,又若一出狂言里滑稽可笑的大名。 转日,阿幸依然写下既不算信,也称不上日记的文字。 想一想,说大久保长安乃是狂言中可笑的大名,阿幸也可算作一介滑稽艺人。她要从长安身边逃去,并非不能,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便相信自己再也无法从这巨大的山蛭手中逃走,反而温驯地等待日益逼近的灭亡……也许,她乃是为了发泄对和长安肌肤相亲的愤懑,故意在心中幻化出光悦,聊以自慰。 阿幸现在有很多可写。大久保忠邻和本多父子之争所为何故?九州某地烧了一条葡国船只——光悦只要听说这么一点,定能知事情真相,若有不明,他自可前去询问茶屋。另,大久保长安私藏了无数黄金……权先记这些吧。 记下了些,阿幸突然感到全身冰冷,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她想起长安说要举办祭山之仪云云,说不定乃是欲趁众人喜乐时猛施毒手,阿幸脑中突然闪过这可怕的预感。 然而,这种突如其来的担心,很快就被另一消息吹散——松平上总介夫妇微服来八王子探望长安。家中上下慌作一团。 长子藤十郎前来通知阿幸:“迎接时,请夫人亦出席。” “知道了。这是大人的命令吗?” 阿幸若无其事地一问,藤十郎似乎有些着慌,“上总介大人自然不会说乃是来探望大人病情,也许会说只是狩猎归来,顺便来访。请夫人留心。”藤十郎以“大人”称呼父亲,他似也知些黄金的事。 阿幸恭谨地应承下来,藤十郎方才离去。 藤十郎一走,阿幸立刻把刚刚写完的日记收入匣中,唤来侍女服侍自己更衣。想到长安去迎接突然到来的忠辉时,可能现出的狼狈相,她心中鼓荡着奇妙的兴奋:真是讽刺!长安虔诚地供奉于心中的忠辉,却在这节骨眼上意外出现,不知是喜是忧…… 不过,长安究竟在不在这宅子里?他若去了黑川谷,又当如何迎接忠辉?忠辉还年轻,性情急躁,设若藤十郎以长安病重为由拒绝探视,他能信吗?倘若他坚持要见长安,又当如何是好? 忠辉此次特意以狩猎为名来到八王子,此中意味深长。他若真认为长安乃是良善家老,十分信赖,主从之谊必为外人所不知。然而,若忠辉对长安敬而远之,所谓探望病人,无非只是做给众人看,游山玩水亦非真正目的,那么,此中意味恐就多了。 无论如何,忠辉的突然到访,都将给长安所行诸事带来巨大阻碍。但无忠辉,长安恐不会行如此冒险之事。这样一想,阿幸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她刚匆匆忙忙妆饰好,长安次子外记便走了进来,脸上不着任何表情,仅道:“上总介大人很快就到厅里。请夫人出迎。” 言罢,他即刻起身欲去。阿幸忙唤住他:“啊,且等!大人也同去迎接上总介大人吗?”这么一问,就能知长安是否在家了。 “不。”外记硬邦邦答道,“父亲病情严重。” “但上总介大人非要探望不可呢?” “那也不能阻止。” “不能阻止?难道便带他去?” “是,上总介大人来探望病人,岂能不容一见?那时,就请夫人带他们去吧。”说罢,外记立刻走了出去。 阿幸纳闷起来。难道外记还不知父亲的秘密?即便如此,也不得失礼。她忙带着两个侍女朝厅上赶去。 大厅房门已全部打开,上座铺了一张斑斓的虎皮。但是除了阿幸,厅里并无他人。藤十郎和外记恐是与下人们同去玄关前或大门外迎接了,但其他妻妾呢? 长安正室池田夫人,亦为天主教徒。但夫妻二人似甚是冷淡,她不出来,亦可以理解。但藤十郎之妻石川夫人,以及外记之妻却应出来相迎。 难道大人担心其他人走漏风声?长安真正信赖之人,难道只有……这么一想,阿幸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让一个侍女去厨下看看,酒食应已吩咐下去,但需以防万一。 此时,走廊里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阿幸忙催促侍女来到廊下,平伏于地,试图挡住客人。 “病重至此,为何不早些禀报我?”忠辉生机勃勃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不想让大人担心。家父吩咐,医士诊断清楚之前,不可让大人知。” “哦?他还能言语?” “是……不,用笔写。” “右半身还能活动?” “用左手。”藤十郎和外记合力应对。 阿幸心中一跳,全身冒汗,他们似未配合好,要是自己出去,必能从容些。但那不是去兜揽责任吗?阿幸有些着慌:我究竟怎的了?本来那般恨他,现在……正想到此,头顶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给你们添乱了。不过,长安突然发病,想必你们也都急了。” 知此人是在和自己说话,阿幸更加狼狈。 “大人与夫人特意来此,感激涕零。”说毕,阿幸抬头一看,夫人那华美的礼服尚有一半拖在厅外。夫人也来了,这可如何是好?阿幸不由眼前一片黑暗,她壮着胆子抬起头看到了一身猎装坐于虎皮上的忠辉。 “歇一歇,就去房里探望吧!他既能笔谈,应知我说些什么。你们带路。”忠辉的话让众人吃了一惊。 外记立刻抢在藤十郎前回道:“是。请大人先在此处稍作歇息。” 阿幸心下大骇,紧盯藤十郎,恐只有他知长安到底是否在病榻上。但藤十郎一言不发,他默默看着外记走出大厅,接过侍童奉上的茶,颤巍巍捧给忠辉。 “没想到大人会来……寒舍凌乱不堪。” “不必费心。我甚是震惊,你们自然人心惶惶。我一路上和夫人讲了长安许多功绩呢。他有什么万一,最惶恐的怕是我啊。” “大人太客气了。” “对了,我刚想起一事,尊夫人乃石川康长之女?” “是。” “外记夫人为池田辉政之女?” “正是。” “有缘啊。我们来时路上也聊起过这些,内子倒比我还要清楚得多。她建议我也信洋教,让我去洗礼。” “哦?” “无他。尊夫人与令弟媳及内子一样,都乃洋教的虔诚信徒啊。如大御所那般整日念阿弥陀佛,我肯定忍受不了,你们夫妻过的清静日子,倒真令人向往。” 阿幸紧张地看了看五郎八姬和藤十郎。藤十郎脸色平静,五郎八姬则是一副称心如意的样子,丰满娇嫩的双颊上浮现出小小的酒涡,头微微侧倾,娇媚无比。 此时,外记进来,仍是用那干巴巴的嗓音道:“家父让在下把这个交与大人。” 他拿出来的是一张扇面,上面乱七八糟写了些东西。 忠辉接过,一边看一边点头,“室内脏乱,不堪接待夫人。好吧,我一人前去。阿幸夫人……是你吧?” 阿幸愈发狼狈。 “长安说,有事想和我说,让你带路,藤十郎他们就不必去了。前面带路吧。”忠辉简短地说罢,啪地合起扇子,立起身来。 阿幸几乎无暇考虑。她试图弄清楚怎么回事,但忠辉斩钉截铁的动作不容她思量。 “阿幸夫人,请吧。” “大人请。” “听说你乃与本愿寺颇有洲源的池田之女,是吗?” 忠辉把阿幸认作长安的正室,尤为亲切,这让阿幸心里更加忐忑,“这……不,妾身是侧……侧室。” “哦。看来是你在服侍长安。怎样,他还能恢复过来,像先前那般为我效力吗?” “这……” “郎中怎样说?这附近若无名医,我立刻就回去安排。浅草施药院的布鲁基利昂亦能看病。长安喜欢洋玩意儿,说不定还希望他来呢。” 说话间,二人已走过长廊,到了长安房前。 阿幸已出了一身汗,心中愈想愈着急:既然能故意用左手写下那张扇面,长安应该已回到床上了,只是不知他会怎样装病。他既令我带路,定是要我想些法子。 然而,打开门后,阿幸暗暗朝巨大的屏风后一瞅,不由发呆,那里并无长安的影子,只有他的被褥胡乱堆在当地,甚是扎眼。 “咦?瞧我来了,竟起床了?”忠辉也有些纳闷。他看到地上铺着一张比刚才那张虎皮更为华丽的豹皮,也摆好了扶几,便径自走上前去,面冲着那堆无人的被褥坐下。 这时,突然从屏风后传来一句:“大人,多谢您来看长安。”声音清晰有力,自然是刻意为之。随后,长安出现了,身着彩染和服,威严端庄。 “啊?”阿幸吃了一惊,慌忙退后,四下张望了一番。 忠辉也似吓了一跳。“这……你怎的就起来了?不用特意换衣服……”说罢,他才突然意识到,“长安,你根本就没病?” “大人明鉴。”长安平静地整了整衣服下摆,施礼坐下。 “唔……” 事情实在出人意料。忠辉发起呆来,他的眼神似在质问:究竟有什么埋由,非得装病不可?然而长安坐下之后,立刻严肃地正视忠辉,沉默着。两人互相瞪了许久,年轻的忠辉终于忍不住打破僵局,“石见守,你给我说说!” “是。” “你装病是为了我?” “正是。” “住口!我可不想让家臣为了我装病。太过分了!” “请容在下解释。” “讲!” “为了大人,长安甚至愿意装死,遑论装病!” 阿幸静静退后望风。 “唔。”忠辉仍然用刚才那种可怕的眼神瞪视长安。长安沉默着。看来忠辉心里已有数,只等长安解释。 “长安,到底发生何事?” “无甚事发生,等到发生,恐就晚了。” “那将会发生什么?这总能说吧?” “在下不妨直言:在下为了大人做过很多生意。” “生意?那有何特别?大御所大人也称扬过交易生财。九州一带,不论是岛津、加藤、黑田、有马,还是松浦,都在做生意。” “然而我做的都会引起纠葛。” “哦?你在买卖什么?” “我们卖黄金和刀剑,不知怎的传了开去,结果,在下委托一个大名去天川的船,半路被海盗劫了。” “被海盗抢了?” “是。被抢去的黄金与武器,都是那帮匪徒甚想得到的。遇到这种事,在下只得四处安抚;但与此事有关的大名甚是生气,说待到葡国船进入长崎时,他们必要报复。” “和此事有关的大名是何人?” “为大人计,现在不提也罢。” “那我便不问。那些海盗是葡国人?” “正是。”长安简单地解释道,“故,在下才不得不装病。为了防止把我们做黄金生意的事泄露出去,在下不得不把黄金从家里搬出去。请大人明察。” 忠辉再次沉默。他还不具备评断大久保长安或论其功过的能力,贸然开口,必有感情用事之嫌。他寻思,正因如此,父亲才把长安派给我做家老,因为乃是父亲托付的老臣,必当足够尊重他,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对其十分信任。 “要烧了葡国船的,是我不认识的大名?” “是。大人若认识,自会被人猜疑,就有些麻烦。” 和葡国船起纠葛的大名乃是有马晴信,但长安就是不肯说出他来。他怕年轻的忠辉卷进来,对自己不利。 “罢了,我也不问了,我会替你遮掩,如何?” “请大人回去后说,因为亲来探病,在下感恩不尽,激动之下,竟能在八王子自家宅子里行走了。” “嗯?” “大人,您毋需担心。” “我不会说谎。” “大人。” “怎的了?” “在下方才说过,长安为了大人,甚至能装死。” “所以,你让我也与你一样?” “待大人成人,在下要让您凌驾全天下所有大名之上,故要储备些钱财。” “我明白。” “然而,储备得太多了,若数目被世人知晓,定会有人出于嫉妒而中伤在下,不利大人。” “故,你装作生病卧床,只是为了把黄金转移到其他地方,是吗?” “不只如此。否则那些和在下病倒之事完全无关的谣言,就不会出现了。大人您的一干重臣皆能应对,然而还不能算是‘忠’。大人若有万一,长安已打定主意,不仅愿意赌上自己的性命,还愿陪上一家老小,斯时自将罪名全都承担。这样,大人仍然不愿为在下说个谎话?” 忠辉严厉地盯着长安,“我当怎的说?你太冒失了!” 大久保长安哀怨地凝视了忠辉半晌,终于垂下眼帘,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是啊,在下确是冒失,我行我素。阿幸,伺候我歇息吧。长安口拙,行事更是糊涂,大人早就这么认为。” “是。”阿幸不便说话,依言站起身,除去长安的肩衣。 “失礼了。”长安就在忠辉面前胡乱除下外衣,扔到一边径自躺倒。 “砚台、纸……”扔给阿幸这句话后,他就闭上了眼睛,亦紧紧闭上嘴巴。这绝非平时那个能言善辩、让人捉摸不透的大久保长安,他表情阴沉,给人威压之感。忠辉额上青筋暴跳,但长安一动也不动。忠辉只要叫他,便是主动示弱。 “长安!”良久,忠辉终于唤道。 长安轻轻睁开眼睛,左手拿笔,写道:“在。”话回得真令人无奈。阿幸第一次深切感受到长安决绝的斗志,心紧张得扑通直跳。 “我那一句话,就让你气成这样?” 长安又拿起笔来写:“正是。” “喂,哼,起来,长安!” 长安慢吞吞坐起,仍用左手写字,回道:“一听到大人的声音,在下就能坐起来了。啊,有如神助,南无阿弥陀佛。” 忠辉朝铺席挪近了些,突然伸出手去,恨恨在长安肩头打了几下。长安抬起头,干笑两声。忠辉猛地退后,重重喘着气。 长安又径自平静地躺下,闭上眼睛。阿幸看得有些发呆。 忠辉忍住气,一动不动,他心中正生出些悔恨:自己动手打人确显得太性急了些,无论如何,长安亦是为了自己。然而更让忠辉困惑的,却是此时该如何收场? 想不到,长安竟发出平稳的鼾声。 忠辉吃了一惊,看向长安。他在装睡,还是真睡着了?以忠辉浅显的人生阅历,他完全无法看透长安,眉间顿时杀气流转。 阿幸赶紧对忠辉道:“大人……” 她朝忠辉膝行了两三步,无声地抬起一只手,又看向房门口。阿幸自然不能出口不逊,不过,她已很清楚地表达了“请先回去”之意。她似在恳求:接下来,就让阿幸来处理吧。 忠辉浑身震颤。他当然不能把长安杀了,恐怕杀了长安,他自己也不可能平平安安离开这宅子——他此行本是微服,只带了几个随从,况且五郎八姬也跟了来。 阿幸朝着门口举起一只手,再次恭敬地施了一礼。 “好,就拜托你了!”忠辉叹道,“我去了以后,长安立刻就恢复了。哈哈哈,如何?” “是。” “我来之前还说,长安定会欣喜若狂。”忠辉稍稍思量片刻,迅速起身,厌恶地把扇子扔到地上,昂首出了房间。 阿幸目送他去了大厅。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后,她压低声音笑了出来。大久保长安这人,实在胆大妄为,竟敢拿身家性命作赌。阿幸正思及此,长安的身子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道:“回去了?” “是。” “那就好。你去送送吧。” 阿幸“扑哧”笑了,随即走出房间,往大厅而去。 看到阿幸进到厅里,忠辉目光低垂。厅里已摆好酒席,除了阿幸,无其他女人。侍童恭恭敬敬给忠辉奉上杯盏。 “请让在下试试毒。”藤十郎示意另一个侍童奉上酒杯,一饮而尽。 阿幸忍住笑,坐到藤十郎身后…… 第二十章 匹夫忧国 曾有一些时日,本阿弥光悦在加贺做细瓷茶碗。 其父光二尚在世时,父子就从加贺的前田氏领二百石。光二去世后,前田利长和光悦约定,继续给他和其父同等待遇。因此,当他和本家发生不快时,就避到了金泽。虽然远离京城,光悦的心情却无法平静,许是积习,他为世间诸事担心,时时传进耳内的消息让他焦躁不已。利长有时会传他去,在闲话时向他打听些世事,以光悦的脾气,他自无法含糊。 “听说有马晴信和长崎奉行商议过后,烧了葡国船。” 听此一问,光悦心下一惊,之前他对此事一无所知。 “葡国人常是先派传教士去驯服当地人,再以武力征服。只要我们一出海,他们就派出海盗。有马的船便可能在什么地方被葡国人抢了。” 听了这些,光悦立刻去找高山右近。右近现被称为南坊,亦居于金泽。不料南坊对此竟甚是清楚,他说,此事恐是尼德兰或英吉利通过一浦按针之手,鼓动家康打击旧教。此若确实,日本国内不久就会发生南蛮人和红毛人之争…… 可南坊除了信奉“空寂茶”,决不染指其余诸事。为了坚守信奉,他才躲到茶室。他奉行“和敬清寂”的利休茶道,设置了一间四叠半大小的祈祷间,常为了一件茶器花费心力。在这种超脱的生活中,真正的茶道和信奉乃是唯一能安慰他的东西。他曾道:“利休居士若再活久些,或许会与禅断缘,而将洋教和茶道结合在一起。”照他看,业已故去的蒲生氏乡,以及现居大坂城内的织田有乐斋,从内心来说都已属洋教信徒;其他如牧村政治、芝山监物、古田织部、细川忠兴、濑田扫部等自然亦不必说,甚至前田利长也不例外。他甚至说:“只有心中有信,心才能真正静寂。”似是故意要避开世事。 与高山右近的此次相会,成为促使光悦回京的原因之一。 对于高山南坊所论,光悦心中自有分寸。南坊忠于信奉,这一点或许和本阿弥光悦甚为相似。他既自称是南坊、旧教教徒,就丝毫不会动摇对洋教的信奉。有关佛教和神道,尤其是和禅宗有关的东西,他一概听不进去。或许他曾遇到过自甘堕落的和尚,使得他彻底切断了与佛法的缘分。 我对日莲大圣人,恐亦无这般忠诚啊——光悦马上开始反省,脸稍稍有些泛红。 信奉可使人安心,也会致人盲目。盲目的信奉会沦为迷信,终将给信奉者带来痛苦。一个拥有如此虔诚信奉之人,若感到宗派之危,他会怎生做? 假如大御所说要消灭日莲宗,光悦能够袖手旁观吗?当然不能!南坊等众多洋教徒肯定认为,乃是三浦按针给他们招来了危机,自然不会听之任之。想清楚这些,光悦方从加贺动身。 洋教新旧两派的对立,很可能把众多日本人卷入动乱。仔细想想,和光刹之争,实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人应有更高的追求。想及此,光悦立刻去拜见利长,告诉他,自己想回京城住。利长大为赞成,他助光悦生计,是想自光悦那里获得京城的消息,绝非要留他在身边服侍。 当光悦离开加贺,抵达京城时,已是庆长十五年入夏。 “好久不见了!长期住在京城的人,住不惯乡下。”光悦去拜访舅父光刹时,道。 光刹将一个精美的绿色小盒变给了光悦,称是武州八王子的阿幸托他转交,还说,他正要写信去加贺。 “阿幸给我的?”光悦有些恍惚地看着盒子。 “光悦,其实阿幸有一封书函和这盒子一起送来,那书函让人有些担心,我就翻了翻盒子,但里边什么也没有。” 光刹乃是日莲宗信徒,以世俗之人眼光看来,他绝非不洁之人。但听说翻过寄给自己的东西,光悦有些不快,他忍住,道:“信函上写了些什么?” “说是信送到时,她或许已不在世上,故请把信送到的日子当成她的忌日。此外,绝不要到大久保府上去问,若非如此,恐给我们家带来麻烦。你也知,阿幸不争气,把她供在家里倒罢了,到了外边,真不知她还会做出何等事来。”性子刚烈的光刹抚弄着花白的鬓角,“故,请你把此事忘掉。我也未对姐姐说起过。”他口中的姐姐,便是留在京城的光悦之母妙秀。 光悦无语退下。 那小盒子端端正正收于杉木盒中,用颇旧的红锦缎包着。光悦捧着它,到了母亲曾住过的通出水下町茶屋别苑。当日,他只是把盒子放到架上,不想打开。 茶屋主人此时去长崎公干,不在家,光悦悻悻而归。灰屋绍益、角仓素庵和俵屋宗达等人得知光悦回京,便来拜谒。大家叙完旧散去,所司代板仓胜重又来了,和光悦聊了很久,故光悦根本无暇思量阿幸之事。不过,他还是若无其事向胜重问了问长安的情况。 胜重若无其事道:“石见守运道甚强,听说今春中风倒下,我以为他会就此隐退,不料他很快就恢复如初,又在甲州黑川谷挖金山了。”接着,胜重降低声音,提了两句长崎港烧毁葡国船只之事,不过和光悦在加贺听到的大相径庭。加贺那边的说法是:有马晴信为了报复,才烧了葡国船只。可胜重说,放火的人并非有马晴信,而是那洋船的船长。 “其实,有马的船上载了许多兵器,那洋船在受袭击前,似已着火了。”板仓胜重顿一下,又道,“看来,这样还不能消除大久保石见守和此事有牵连的传言啊。” “长安与此事有牵连?”光悦吃了一惊。 “长安似提议过,若将日本的兵器卖到海外,定会大受欢迎,可大赚一笔。可是,如先生所知,如今的欧罗巴分成了两半,双方战得正酣。我也相信日本的兵器一定会受一些人欢迎,然而无论兵器落入何方之手,南蛮和红毛之间都得出大事。天竺、爪哇、马来,以及吕宋和香料岛,处处都剑拔弩张。因此,班国国主密令葡国船袭击载满兵器的日本船,不只是抢夺货物,还要把船弄沉,杀死所有船员。故有马怒气冲天。然而葡国并不希望自己夺来的兵器,再通过日本人落入敌手,那样之前就是白费力气,故他们自己把船烧掉,把货物统统扔到海里。我想,这些话还是莫要传进大御所耳内为好……” 家康主张和平交易,出口兵器自会引起海外骚乱,他必不容。葡国人把船烧了,使得长崎奉行和有马晴信均狼狈不堪。 “据说,船上还有生丝。他们载了很多生丝来,其实乃是从日本船上夺来,再卖给日本。这事被我们知道,他们就忙把船烧了。”胜重非常清楚光悦的性情,故,甚至连“莫要禀报给家康”的话也挑明说了。 “可在下还有不明之处。” “何处不明?” “葡国船只强夺日本兵器,这个在下明白。这对葡国人而言,亦为大事一件,若兵器落入敌手,自大不利。可他们为何把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兵器又运到日本?又为何要进到危险的长崎港?这一点,在下无法理解。” “是啊!”胜重蹙眉摇首,“我也疑惑,可世间的传言更离奇。” “传言?” “说是班国和葡国已无可避免地要在日本与红毛开战。大御所和将军都被三浦按针瞒骗,已大大支持新教。因此,旧教信徒要把足够的兵器运进大坂,以此为据点,拼死一战。他们运送兵器到长崎,由于有马晴信强烈反对,故又慌慌张张把船烧了。如此一来,就把大久保长安和丰臣秀赖都卷了进去。这个传言可真是来势凶猛啊!” 本阿弥光悦屏住呼吸,看着板仓胜重,其实他也这般想过。 “如此说来,葡国船乃是打算把从日本船上夺去的兵器运回日本,存放于大坂城?”半晌,光悦才道。 胜重忙摇手阻止光悦,“唉,我可未说必是如此,只是这种传言让人很是头痛。” “唔,这么说,大坂城里有人想与葡国班国结盟,与看似更支持尼德兰和英吉利的大御所一战?” “是啊!总会有虔诚的洋教徒,那些人被葡国传教士一鼓动,难免这般想。真是麻烦啊!” “经常出入大坂城的传教士究竟是何入?” “我也不瞒你了,便是保罗神父。而且,大坂城内的重臣怕都和那神父有些关系。” “何样的关系?” “不是信徒,就是后援!织田有乐斋、片桐市正,以及明石扫部、速水甲斐守等,无一例外。有些人想隐瞒此事,就热心建议淀夫人再建大佛殿,暗地里却想把大坂城变成洋教旧教据点……。嗯,还有传闻说,有一个比斯卡伊诺将军今年要来日本,为去年送回前吕宋总督罗德里格的事道谢。人言可畏啊!若大坂城成了南蛮人的据点,班国国君必不断派出载有大炮的军船到日本来。这不只是谣言,听说此乃南蛮人的惯用伎俩。只是我不会胡乱相信谣言。” 本阿弥光悦甚是清楚板仓胜重的为人。胜重绝非轻信之人,但谣言肯定让他心惊。 “其实,你回到京城,我也松了一口气。不管是茶屋还是角仓与市,都尊你为人生之师。他们若对你说了什么,请一定告诉我。” 胜重言罢,告辞去了。光悦茫然坐了许久,才想起阿幸送来的绿色小盒子,难道里边真藏着什么? 打开来,小盒子是空的,可在耳边摇一摇,就能听到轻微的纸张窸窣声——盒子有两层!光悦小心翼翼检查时,涂满金粉的内盒悄无声息开了。 “啊,果然如此!” 盒中整齐叠放着光悦曾见过的宗达函纸。每张上都密密麻麻写着小字,落了日子。有的纸上还写着“光悦先生亲启”。光悦静静读着。渐渐地,他脸红了,各种情绪令五内翻腾。信中,阿幸毫不掩饰地说起对光悦的情意,感伤流露无遗。她说,她对光悦一往情深,这让性情严谨的光悦几不敢相信。可是他亦感到,阿幸对他大有深意,是一种对骨肉至亲般的依恋之情。总之,正如光悦所想,阿幸并未真正倾心于大久保长安。这个女人的宿命,无比痛彻地流露于字里行间。 光悦花了一个多时辰才读完这些文字。他冷静地思虑着阿幸到底想说什么。对阿幸所言,他并不特别惊讶先前见过板仓胜重,他心中已生出种种猜测。 阿幸在信函中说,由于与政宗发生龃龉,长安方才感到政宗的重要。过去,政宗的支持令他得意忘形;可政宗一旦弃他不顾,他便危在旦夕。 不管怎么说,大御所和将军对政宗另眼相看,何况他还是忠辉的岳父。若政宗对大御所和将军进言,说长安对忠辉毫无益处,长安便可能掉脑袋。政宗变卦之前,长安几未想过此事。 阿幸明言写道:如此一来,最麻烦的乃是联名状,第二便是那些积存的黄金。 光悦寻思,金子产量,完全由长安根据自己的目的安排,问题在于,家康和秀忠对长安究竟有多信任?即使长安乃是为国积财,若引起怀疑,必招致大祸。光凭他那奢糜的生活,就足以令那些仅靠米谷收入过活、口子节俭的大名争而毁之。 长安假装中风不起,欲在此期间把黄金埋藏于黑川谷,等日后再重新挖掘。一旦有急用,黄金随时都可起出;而万一事情败露,八王子的宅子被抄,家中并无多少金银,那便是瞒天过海之计。 阿幸说,知道内情,让她身置险境。长安真正信任的只有阿幸,若知事情败露,他想要杀人灭口,第一个目标便是阿幸。她估计,也许很快就会被带到黑川谷,秘密除掉,若光悦可怜她,希望他能到黑川谷一趟。她甚至说,自己的血可以使那一带的杜鹃开出黑色的花…… 光悦颇为了解阿幸,她从不肯服输,喜戏弄人。因此,对于阿幸的伤感,他并不那般担心。不过,阿幸信中有一段说,长安让她做了另外一个盒子,里边藏有联名状,不知被藏到了什么地方。若是寻常人,恐早已把这种东西烧了个干净,可长安不会。他野心勃勃,欲留名青史,这不仅出于他的虚荣,亦出于自卑——我长安不仅能当个山师与猿乐师! 想及此,光悦愈觉不安,他想起板仓胜重所言,长安似与烧葡国船只之事有关。难道长安装病,不单是为了藏匿黄金,亦是暗中把兵器藏到大坂城?如此想虽匪夷所思,然长安和寻常人不同,他要正大光明出海,因此,恐欲接近出入大坂城的神父。 此事可不能置之不理!到这时,光悦才兴起给阿幸回函的念头。他未提收到绿色小盒一事,只是把自己的意思隐于字里行间,写道:“长安近日开始做生意,可能有些奇妙的故事,希望能陆陆续续说给我听。” 刚封好信函,下人禀报,又有客人来访。 “把书函交由茶屋的江户桥店铺,送到八王子去。”此时茶屋在江户桥设有驿站,常有信使来往。光悦把信交给女佣后,就到厅里去了。 “啊,真是稀客!竟是纳屋小姐。”刚才通报说客人自堺港纳屋来,光悦还以为是下人,不料竟是在大坂城服侍千姬的阿蜜。 阿蜜的打扮又恢复了商家女儿模样,她礼貌地向光悦问安。 “听说先生回京了,遂马上赶来拜望。”此时的阿蜜,已非先前的荣局了。 “你怎的有空?似乎瘦了,身体怎样?”光悦一边拍手叫母亲,一边笑道。 “今春,千姬小姐已和少君圆房了。”阿蜜道。 “哦……” “他们甚是和睦,大坂城内又恢复了好久不见的和睦景象。” “好!不,辛苦了!”光悦说着,忙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茶屋清次未过门的妻子阿蜜被秀赖玷污,其中苦涩,光悦感同身受。“淀夫人还好吗?”他问。 “她变了许多。” “那是为何?” “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夫人性情温和多了。” “哦?” “而且,千姬小姐收我生下的千代为养女,实在感激不尽,束缚我的枷锁便已打破。” “哦!你的辛苦终于得到了回报!千代成了千姬夫人的养女?” “是。少夫人说,以前她年幼,让我受苦了,要我……宽谅她。”阿蜜抬袖擦了擦眼角。 光悦又拍手叫母亲:“来客了!茶点稍后准备也行,请母亲过来见见客人。”只有两人相对,必会泪下,光悦可受不了。 阿蜜本可与茶屋清次速结良缘,却被秀赖染指,进而被淀夫人疏远,被老臣排斥,又被千姬的侍从敌视。她若非心如磐石,恐早已不堪重负,香消玉殒。如今她终得离开秀赖,和过去比,她虽瘦了些,气色却颇佳。 “哦,真是太好了!”端茶进来的妙秀,瞪大眼睛,在门口站住了。 “婆婆,您一点没变,真令人高兴。” “没变?呵呵,变了许多。看看这头发,已全白了。”幸而母亲赶来,光悦赶紫取出怀纸,速速擦着眼角。 “以后阿蜜会常来。只不过进城那么一些时日,出来一看,却觉恍如隔世。” 妙秀佯装糊涂,摇头道:“世道如常啊,依旧有穷有富,有官有贼,只是大家都把心思用在了家业上。” “呵呵,婆婆真会说话。” “是真的!我自己不喜改变,却希望儿子能稍稍改变一下呢。” “哦?” “是啊!媳妇先他而去,至今仍然独身一人。他要是能像撮合灰屋之子和吉野太夫那般热心就好了。” “哦。” “姑娘,有无适合的人?我都等不及了。”妙秀打趣道。 光悦本想说说阿幸的事,却又打消了念头,他不想让母亲以为自己还在思念亡妻。 “好久不见了,你必有很多城里的故事讲。我这就去准备牡丹饼。阿蜜,你喜欢牡丹饼吧?” “是,非常喜欢。” “好好,我马上去做。”虽说上了年纪,妙秀依然甚是细心体贴。她定是察觉到阿蜜必是来打听茶屋清次之事的,因此借故离开了。 “阿蜜,你刚刚说淀夫人变了?” “是,真变了。夫人最近成了一位无可挑剔的主母。” “使淀夫人改变的原因,只是……年纪?” 阿蜜摇摇头。 “哦,还有其他原因?” “是,淀夫人毕竟是女人……” “此话怎讲?” “大御所特意派了人去,也有信函送至,她才变了心意。” “我不明白。难道过去大御所对她不好?” “呵呵,先生真是不解女人啊!” “嘿。你细说说。” “淀夫人先前似认为,大御所亲近别的女人……” “别的女人?” “高台院。呵呵,阿蜜以为您很是清楚呢。” “高台院?”光悦险些笑出声来。他从未听过这等事。从未生育过的高台院,看起来确显得并不甚老,可到底也是老妇了。难怪他想发笑。 阿蜜却道:“先生一定误会了。” “哈哈!若淀夫人真这般想,只能说明她心志失常。” “不,此乃女人真心。她认为,大御所信任高台院,不信任她,心中自有怨念。” “这不就是嫉妒吗?” “是比女人的嫉妒更甚的争斗和固执。如先生所知,大御所先后两次给高台院建寺宇,将军进京时,还想让秀赖以高台院之子的身份去伏见。” “哦?” “淀夫人此时的心情,男人不会知悉。其实,阿蜜也是生下千代后,才体会到夫人心思。” “淀夫人那般固执,完全是因为怕儿子被抢走?” “不只如此。有一次她喝醉酒,无意中向阿蜜透露了一事。” “何事?” “她似想到大御所身边去,起因为大御所还在西苑时。” “哦?” “可是,使她打消了这个念头的便是少君。为了少君,她必有所忍,自然也顾不上情爱了。淀夫人认为,高台院乃是太阁正室,故大御所才区别对待,她因此心怀怨恨。” 光悦轻轻合上眼,心想,阿蜜一定也曾那样困惑。他不由叹道:“人之真心,外人真正意想不到。淀夫人若是太阁正室,定是一位贤妻。” “淀夫人还说,如今她还怨恨太阁。”阿蜜继续道,她似欲将心中的积郁吐尽。 “因为不是正室?”光悦道。 阿蜜露出神秘的微笑,摇头,“不,据说太阁在病中,曾劝她带着秀赖嫁给大御所。” “此事我也略有耳闻。” “淀夫人为此夜不能寐。” “这个我也能体会。” “到了第七日,她终于下定决心,可太阁已绝口不再提此事,似已忘了。不只如此,石田治部又说出完全不同的话来。” “说了何言?” “他说,太阁有遗言,要她嫁与前田大人。” “这个我也听说了,太阁当时恐已神志不清了。” “因此,她怨恨太阁不解女人真心,竟随随便便说出那等话,害得她在大御所面前甚是尴尬。” “哦。” “可一切都已过去,高台寺已建好,大御所也未令淀夫人和少君分开。况且,大御所已从伏见搬到了离高台院甚远的骏府,淀夫人心里方平静下来。阿蜜真高兴啊。” 光悦松了口气,他以前亦常担心,天下会因淀夫人再动干戈。“淀夫人真变了?” “是,千姬小姐定会幸福。” “姑娘,我有一事要拜托你。” “拜托我?” “对,我和你都须好生维护淀夫人和千姬夫人的幸福。” “这是自然。” “可是,我似听到了令人不快的乱声!” “乱声?”阿蜜蹙起眉头,侧耳倾听,“什么乱声?” “你回到堺港后,便又是纳屋家的小姐了。那里一定有些从海上传来的消息。你能否仔细查查有马烧毁葡国船只一事?此事可不能大意。” 阿蜜不解地望着光悦,看来她还未听说此事。“有马家烧葡国船?” “对!可能会因此掀起一场风暴,我很是担心。” “究竟怎回事?请把事情经过……简要告诉阿蜜。” 光悦点点头,不把事情告诉阿蜜,她就无从打听。光悦简言几句,道:“此中最重要的人,便是有马修理大夫晴信。他到底是因私愤而欲烧南蛮船,还是获得了大御所默许,这需弄清楚。” “这一点至今尚未查明?” “对,只查出长崎奉行似与此事有些关联,其余就不甚清楚了。” “未获大御所默许……” “那就无甚好担小的了,事态应不会演变为日本与葡国之间的冲突。有马大人有不是,大御所自会责罚他,如此而已。” “反之呢?” “便是我所忧心的了。如你所知,日前大御所对海外交易寄予厚望。南蛮人和红毛人对此也颇为清楚。若是大御所默许烧毁葡国船只……” “嗯,南蛮人确可能这般认为。” “这正是我担心的,南蛮和红毛如今打得难分难解。” “班国、葡国同尼德兰、英吉利相争?” “正是。这种争执不同寻常。同为洋教,却分裂成两个教派,为了争夺海外利益打得头破血流。” “我听说过。” “嗯,若此时大御所下令烧毁南蛮船,南蛮定以为乃是三浦按针说动了大御所。他们必会担心被赶出日本……这种想法恐引起大乱啊,亦会使大御所的志向和天下苍生渴望永世太平之心愿成为泡影。” “哦。” “我们过去之所以站在大御所身边,为他尽心尽力,便是祈望太平万世,不想再有乱起。总算结束了那烽燧四起的日子,本以为终于太平了,却又要卷入洋人的纷争。这样一来,事态将如何演变?天下苍生的愿望又会如何?”光悦说到激切处,忘情地用力拍膝。 阿蜜屏息看着光悦,她已明白一切。浮现在她脑中的,是大坂城里的淀夫人,以及千姬、千代的面容。 “先生担心,若烧船确是大御所授意,日本恐有再陷乱世之忧?” 光悦严肃地点头。 阿蜜又道:“那样一来,大坂和江户可能再启战端……先生这样看?” “正是!”光悦斩钉截铁回答,“大御所若信了红毛一方,南蛮人为了对抗,只能以大坂为据点。” “……” “可是,方才听你的意思,大御所的忍耐已让世人看到春景,大坂城里现已吹起了和风……可是这和风之城虽拥有无比坚固的城墙,却是一座只有女人和小儿的无防之城。” “……” “你应明白,不可让城里的春风休止!只要大坂城春风吹拂,畿内和近畿,甚至整个天下,人人都能沐浴其中。这个时候若再起纷争,可怎么了得?我是担心这些,才从加贺回来。从总见公、已故太阁,到大御所,天下总算太平了,怎可令南蛮人和红毛人坏了千秋盛事?” 听着听着,阿蜜身体颤抖起来。 “阿蜜明白。阿蜜一回堺港,马上派人调查从长崎来的船。我虽为一介女子,也能听得见乱声。” 光悦轻轻点头,仍然十分激切。 世人分成两派,争斗流血,大坂与江户将再起纷争之说,并非空穴来风。光悦真的很是为天下忧,阿蜜想着,内心益发感佩。 “从前太阁身边有利休居士,另有纳屋先生和曾吕利先生,我们能看得更远。可是秀赖的身边啊……”光悦使劲摇摇头,换了个话题,“唉,我只顾说自己的事了。你怎样?茶屋有信函来吗?” “有。” “他等了许久了。你既出来了,还是早些办了的好。” 话方出口,光悦大吃一惊,阿蜜脸上竟浮现出冷漠的苦笑。她与茶屋之间似发生了何事,他能觉出那绝非好事,只是未立刻问出口。 “此事,阿蜜有些话对先生说。” “你是指……”光悦压低声音,心生怜悯。 “我决心不嫁给茶屋了。” “哦?你是要毁了婚约?” “是。”阿蜜昂首挺胸,朗声笑了,“起初,我以为必须遵守约定,可如今才发现,约定也有许多,并非当一一遵守。” “你并不厌恨茶屋,却不想嫁他了。你是为了茶屋,才改了主意?” “是。” “阿蜜!” “嗯?” “唉,你的想法是对是错,我没法立刻回答,也不知是否该赞成你。” “先生难道不知,有些贵人想替茶屋说亲?” “这是两回事!”光悦稍稍提高了声音,“所谓约定,乃是经双方商谈之后,互相承认的。” “这……我明白。” “既如此,就不能因你一人的想法改变,坏了约定,明白吗?你必须先明白茶屋的心意。男人的想法有时超乎常理。你的算计并不见得是为他好。” 阿蜜吃一惊,垂下头,耷拉着肩膀。她定是因生了秀赖的孩子而羞耻。这种想法虽出于女人的善良,却未必适用于男子。茶屋清次若愿意撇开这事,接纳阿蜜,又当如何?况且,清次身边的人都已知此事,若阿蜜毁约,不只伤了清次的心,更会伤了他的体面。 “这样吧,”光悦道,“你以受我之托为名,去向茶屋询问烧船之事。唉!看他的回话,再决定是否遵守约定。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呢。” 阿蜜不由悄悄擦了擦眼泪…… 第二十一章 忠义之臣 庆长十五年,让德川家康最感安心的,便是和大坂的关系得以缓和。 正月初,片桐且元作为丰臣秀赖的使节,或说乃是淀夫人的使节,到骏府贺年。千姬和秀赖不久圆房。二月,诸大名筑建的名古屋城告成,也让家康甚为满意。他下令修筑名古屋,完全是为让继承了兄长忠吉之位的又赢(五郎太丸)搬过去。 世人传言,家康为了几个老来才得的儿子费尽了心思,对他无比宠爱。 家康虽以环绕清洲城的五条川洪水每年都会破坏城基为由,令诸大名筑建名古屋城,但此借口甚为老套,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实际别有目的。 家康曾下令禁止大名随意修筑城池,现有城池的修理亦由幕府全权负责。在太平时期,这种限制建立于防守的最低需求之上。采取这种措施,从根本上说,乃是出于对幕府财力的全局考虑。现已非乱世,王侯将相不能再似过去那般慕虚荣,喜攀比,随意筑建城池。如今幕府鼓励开垦,兴修水利,充实国库,禁止筑城。掌权的大名也不敢如乱世时那般奉行武力至上,他们当下最看重的,乃是如何笼络民心。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对防卫家国的放弃。和过去一样,作好各个城池的防卫,乃是最低要求。此外,居于各领地中心的要冲之地,也必筑建超过以往规模的城池,以容纳幕府军队。 名古屋位于东诲腹地,倾全国之力,在此建一座威风十足的城池,自然是一系列昭示幕府权威之举措的核心,亦是国家百年大计。不论世人如何议论,义直不过是暂时居于此,此地真正的管理者,乃是已被家康认可的平岩亲吉、成濑正成和竹腰正信诸人。成濑正成乃家康最信任之人——家康甚至密令,他可在必要时取义直性命。 为了筑名古屋城,家康令前田、池田、浅野、加藤、福岛、山内、毛利、加藤(嘉明)、蜂须贺、生驹、木下、竹中、金森、稻叶等几乎所有觊觎东北的大名们参与,便是为了看看究竟有多少大名真正解得他的大志。试探虽是主要目的,工程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越后城亦具有同样的意义。从地理位置来说,此处将成为直通日本各方的关隘;家康派了松平忠辉坐镇,严密防守。 二月,忠辉从信州迁至福岛城。 其实,家康欲废弃福岛城,建一座与高田规模相当的大城,但就自然条件而言,东北比不得关西,财力也还不允许,故只得延期。家康的想法,是以伊达政宗为主,让参与筑名古屋城的关东与奥羽各大名在此事上继续协助,他与将军秀忠则于一旁仔细观察。 如今家康唯一的不安,其实来自宫中。天皇和太子政仁不和,几位公卿介入其中,眼看就要掀起巨浪。导致平地生起风波的原因,也许便是公卿们从乱世的穷困境地摆脱出来后,各有打算,欲重新做起权力美梦。 秀吉公任关白时,众公卿并未为即将安定下来的世道感到欣慰,反认为他是亵渎了国体,议论纷纷。将来万一秀赖做上关白,地位超过他们,又作为幕府亲藩,获年俸六十万石的领地,那就大大妨碍了他们。 “丰臣氏不过卑贱之人出身,靠武力夺取天下,在武家制度之下,武将成了大名也就罢了,若让他们统领五摄家,就是僭上!” 这种话虽不能说出来,却终导致天皇父子不和。随后,后阳成天皇放出了希望早早禅位之言,家康上奏,请求将禅位之事延期,此事方暂时压了下来。 家康心中牵挂的大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故欲再次进京,以晋见天皇为名,实则欲见见秀赖、千姬和淀夫人。然而此时已不能随意行事,因为家康若是此时上洛,宫里可能会认为他试图干涉公家事务,必将招致更强烈的非议,恐怕还会将秀赖卷入。家康想到秀赖和千姬圆房后,其乐融融的诸般情形,遂决定把进京之事姑且放一放。 一日,一直为筑建名古屋城奔波的加藤清正突然来到骏府。家康很是欣慰地接待了他。 家康眼中的加藤清正,不仅是出色的武将,亦是甚有能耐的父母官,他并非才华横溢,但自能比石田三成等人看得清时局。三成和清正都性情倔犟,不肯服输。然而三成崇奉权力,清正则生性诚实,对玩弄权术极度反感。清正始终对高台院敬重有加,而三成虽被看作淀夫人一派,却将淀夫人逼入困境。 “清正啊,快请坐!是不是名古屋有变故?” 家康在大厅接待客人,一般都保持距离,清正却直接到他跟前。于家康身边侍奉的仍为本多正纯,此次辅佐赖宣的安藤直次也被请了来。 此时赖宣虽已定为骏河、远江年俸五十万石之守,然仍待在父亲身边,接受父亲调教。 清正还是老样子,瘦削的双颊隐藏在一蓬引以为傲的胡须里。他不喜奉承,和人面对时总是先捋捋胡子,既傲慢又威风。他说话之前,亦总是先咳嗽一声,清清喉咙,显得颇为庄重。“大御所尊容未改……”这既如问候,又似逞威,有时甚至像说教。 “好啦。你这胡子的功德,我很是清楚。近前些。” “哈哈!”清正径直到家康面前,坐下笑道,“大御所似已知,在下今日又要抱怨。” “还有抱怨?你的笑声都要穿透屋顶了!” “大人说的是。大人,清正此次要演一出好戏,比那些女歌舞伎演得还好。戏台就在名古屋。” “哦?有趣!你想怎样演?” “前几日,在下去大坂城拜访了少君。” “哦,他和千姬处得可好?” “在下和且元就此谈了许久,他对大人的苦心感激不尽,甚至泪流不止。” “哦,你还见到市正了?其实,正月里淀夫人还特意派他来看望过我,没有哪个春日,像今年这般让人心情舒畅了。哈哈,那么市正未和你说些什么?” 豪康其实想问把清正的女儿八十姬许配给赖宣的事,然而清正仍将话题岔远:“还有一桩,在下在大坂见了个南蛮人,是个叫保罗的神父。他正欲照大御所的心意做生意。您猜保罗和在下说了什么?”说到这里,他使劲挺了挺胸脯,捋捋胡须,清清嗓子,然后微微一笑。 “说了些什么?”家康身子向前探出。见清正昂首挺胸,他故意显得随意。 “大御所,您认为当今世上,最富庶之国为谁?” “咦,世间第一……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那神父因自己来自班国感到骄傲?” “不不,非也。”清正使劲摇头。今日,他眼中罕见地闪动着顽童般的调皮。 “哦,那又说了什么奉承话?之前有个住在江户的洋教徒来见我,说我这骏府,乃是世上第二大城呢。” 清正愉快地微笑道:“这般说,世上第一大城在哪个国家?” “他说乃江户。哈哈!江户第一,骏府第二,大坂便是第三喽!班国、墨国,都无日本太平盛世的繁华城池啊。当然,我只是把这当奉承话听。” “可那非奉承。” “咦?这也是你的看法?” “保罗非说谎奉承之辈。他说,现今世上最了不起的国家便是日本。” “哦,你相信?” “他未说谎,故在下相信。其实,庆长九年八月时,他亦参加了丰国祭,当时他尚以为,那种太平气象能持续两三年就不错了。” “哦?” “通常,南蛮和红毛五年未有战事,就值得普天同庆了。然日本国已连续十年无兵戈之祸。因无战争之虞,百姓聚集的村落渐渐变为市镇,世人安居乐业。他这话,是发自内心。” “你刚才说什么,一出好戏?” “这个嘛……”清正挺了挺胸,摇摇扇子,“日本堪称世间第一,故不为此庆祝一下,可说不过去。” “哦,有理。” “清正非草莽之徒。名古屋城筑建得前所未有地气派。在下想把原三郎左、林又一郎等人从京城叫去,再找几百个艺伎,以及时下流行的女歌舞伎,给她们穿上一样的服饰,由在下领歌。如此庆祝,大人是否赞成?”言罢,清正用力挺了挺胸,盯着家康。 家康忙把一只手放到耳后,道:“肥后守,你说什么?你要站在艺伎前边……转木筒?” 清正故意一愣,“大人不同意?” “不,非也。你真欲这么干?” “在下为何巴巴跑到骏府来说谎?日本国已是世间第一。为了庆祝,在下欲混到艺伎中,和她们穿一样的衣裳,领唱,跳舞。这个庆典要热热闹闹的,让太阁在九泉之下也高兴高兴。不过……”清正义捋了一下胡须,“若大御所反对,也就罢了。” “晤……” “请大人仔细想想,再允准在下。正如大人所知,少君和淀夫人近日心情好了许多,正欲重修大佛殿呢。因此,在下才打算办一场举世无双的庆典。” “哦。先用些茶,名古屋的转木筒,是举世无双的庆典啊!” “正是。” “京城艺伎们的师傅——那原、林二人先前是给太阁牵马的吧?” “是。到了太平时期,他们目光长远,获准在外城柳马场训练艺伎,真是有眼光的聪明人!只要他们招呼一声,京城艺伎们都会欢呼着赶过来。” “哦。这么说来,这个庆典并非和太阁全无关系?” “大御所大人!” “嗯?” “大人若认为,在下只是为了大坂才到此迎合,才这般游说……那在下可就百口莫辩了。” “咦,谁说过这等话?” “不,大人若这样认为,那可就违背在下的本意了。若大御所允准,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说说何事?” “大人得先批准庆典……在得到大人的允准之前,清正不能说。” “好。那我就赞成!家康虽不喜无谓的花销,但肥后守大人不会做那毫无意义的浪费,故意让领民受罪。你就好生用那二人吧,我同意。” “哈哈!”清正爽朗地笑了,“在下就猜大人会说节俭一事。哈哈,所以年轻人才对大御所敬而远之啊。不过大御所,事情还有些棘手。” “棘手?” “是。日本毕竟乃是世上第一。为了庆祝,希望大御所大人能真出些力。” “你是想让我出些金银?” “不是一些,是像山一样多。哈哈。” 家康使劲摇头。一向谨慎的清正,眼中闪烁着顽童似的光芒,真是少见。他全无恶意,带些游戏意味,定是想做一件让家康既吃惊又高兴的事。 其实,在此次筑建名古屋城一事上,清正显示出了非同寻常的诚意。诸大名都从各自领地召集大量工匠到名古屋,日夜劳作。工匠中有人调戏妇女,喝酒闹事,惹得百姓官兵颇为不满。然而只有清正带去的人与百姓相安无事。他们的任务,便是用旧城池周围丘陵上的土填埋山谷和低地。 “你们要当作是在筑建自己的城。低地不能成为海道通衢。把高地都铲了,把低地填平!” 肥后工匠很快把高山削平,把低地填高,修整得地面宽阔平坦。平岩亲吉等五位参与筑城的大名,为此感激不尽。 新名古屋城以旧城内的龟尾台为中心,选择了地下有岩石的一块地作为地基,以抗地动。负责此项的乃是牧野右卫门信次、泷川丰前守忠征、佐久间河内守政实、山城宫内少辅、村田权左卫门五人,诸人无不对清正感激不已。 就是这个清正,现在像孩子一样,眼睛闪闪发亮,请家康多出金银。家康高兴,自尽量不败他的兴。“这么说,肥后守大人打算强迫节俭的……强要铁公鸡德川家康大出黄金了?” “非是强迫。单是祈望大人的贺仪。” “一样啊!”家康回道,“就看怎生拿出来了。你似并不了解我啊。” “哈哈!”清正又大笑起来,“不管怎生说,此乃为了庆祝大御所建了世间第一的大城啊!世上第一的天守阁,必给它寻个合适而气派的装饰,那是为后人留下的礼物。” 家康昂然挺起胸,看着清正,明白过来。说到天守阁上的装饰,谁都会想到屋顶的虎鲸——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清正乃是想让家康送金虎鲸! 然而,家康不会立刻就拍板应承下来,他想再耍耍清正。 “咦,你说得越来越有趣了。”家康故意摇摇头,“肥后守大人强迫……不,是希望德川家康送贺仪。论交情,我也不能拒绝啊。好,你直说吧。” “君子不食言!” “呵呵,家康不记得自己跟谎言有缘。” “哈哈!那就这么定了!清正说了,既是世间第一城,就不能用泥烧的瓦面,清正想在天守阁使黄金铸虎鲸。” “黄金……黄金虎鲸?”家康故意吃惊地睁大眼睛,“这……这可不同寻常!” “大人不同意?” “黄金……是无谓的浪费啊。”一旁,安藤直次和本多正纯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尚未看出家康其实在故作姿态,但他们知,以前秀吉公曾在伏见城天守阁的瓦上镶黄金,家康对其奢糜大加批评,甚至还说,此种奢侈惹恼了上天,才以地动作为惩罚。现在清正居然对家康说出这些话,然而话已出口,不能收回。 “只有两条虎鲸以金铸,并非屋顶全由黄金做成。金山奉行大久保长安曾言,不用顾虑金子。他还放言,黄金多的是,巴巴地想着人去用呢。大御所,此城意义非凡啊!” “我可真是应承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啊。” “大人应承了?哈哈,那就这么定了!清正想现在就得到大人的承诺。” “那样一座城,虎鲸小了可不行!我被肥后守大人算计了。” 清正难得地摇晃起身体来,看上去很是快心,“哈哈!清正也得到回报了。数月就成全大御所心意,让子孙都感骄傲啊!哈哈!” “肥后守大人,”家康弓着背,声音温和,“不过,也不可都随你的意,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清正猛止住笑,有些发愣,“大御所您要强迫清正了?”家康的语气让他无法拒绝,他有些惶恐。 然而家康乐于看到清正紧张,“肥后守大人难道不愿?” “这……竟是何事?” “你真心想听,我才说。” “这……在下要听大人说完再寻思。” “肥后守大人。” “何事?” “你经常对我提些无理要求,是吗?” “不,绝无此事。大御所日理万机,辛苦异常,在下绝不敢提无理之事,不过在未听完大人的话之前,清正不敢轻易答应,这是在下的性子,请体谅。” 家康甚是意外,道:“那我就说了。” “愿闻其详。” “肥后守大人,你有位千金吧?” “千金?大人说八十姬?” “对,三浦为春曾在府上见过,确是叫八十姬。” “三浦大人看上小女了?” “是看上了。不过你也不用那般吃惊。三浦不会娶一个还未到十岁的小丫头。” “哦。” “他是想让令千金给长福丸做媳妇。长福丸已是骏府、远江之守,名已改为赖宣,很快就要赴任了。如何,愿不愿把八十姬许配于他?”家康说完,故意认真地大睁着眼睛,盯着清正。 清正表情复杂,刚开始显得有些困惑,后终大笑,“这么说,大御所想要小女?” “也许还不甚合适,肥后守大人。长福丸性情温和,虽一直有水野重仲和三浦为春教导,不过还不够,故我又让安藤直次做他家老。当然了,两个孩子都还小,先订个亲,若肥后守大人愿意,就择一吉日,派水野或三浦去提亲。这是强迫肥后守大人的骨血做我的儿媳妇。德川家康真够贪心的啊!” 清正使劲正了正坐姿,眼中泛起泪光。 家康是言,完全出乎清正意料。若此事成真,必然会招致各方责难,也许还有人认为清正的女儿乃是做了人质,清正本人也会被看作为了保全自家,向家康摇尾乞怜。 但清正从不管别人怎样想。他顾不得擦泪,道:“若是此事,还请大人三思。”他似又变成了往日那个异常谨慎的清正,“因为,在下认为,这桩姻缘会给大人带来些难处。” “哦。”家康似乎知道清正会这般说,毫不吃惊,“我有何难处?” “若有人制造谣言,说大御所又和过去一样施手段,先笼络住清正,再向大坂出难题……” “肥后守大人,你判断得失的标准太过偏颇。我只想夺走你的心爱之物啊,施这种手腕的,可非寻常恶人。” “大人又说笑了啊,在下喜长福丸公子大甚于小女。在下并非舍不得小女。” “休要撒谎!我知你乃硬汉子。你要从我这儿拿走仅次于我性命的黄金,就算我找你要回报吧。” 言罢,家康转头朝向直次,“你也来美言两句。你说说,三浦是怎生看上八十姬的。” “是!”直次立刻看向清正。 清正突然抬手止住了直次,“安藤大人的情,清正领了,请您莫再多言。” “这么说,你答应了?”家康终于大声笑了起来,“好,那就这么定了。上酒!没有异议吧,肥后守大人?” “是,承大人美意,清正祖上真是积了阴德。” “你也被我算计,我可不能让你白拿了黄金。”清正不言,再次使劲挺了挺胸,凝视着家康。在正纯和直次看来,此种姿势似有某种奇妙的挑衅之意。 此时,侍女们端上四张餐台。 酒过三巡,清正终于恢复了开朗模样。在此之前,他看上去既懊恼又自责,正纯和直次都小心翼翼。清正随后聊起了文禄之役时的种种趣事,酒后告退,返回下处誓愿寺。其时已是未时四刻。 清正去后,家康让正纯取出名古屋城的设计图,戴上老花镜,凝视良久。 “肥后守的心情看上去怎样?”家康叠起图纸,仿佛自言自语,不提名古屋。 “刚开始,好像跟平时换了个人似的,日本成为世上第一……他好像是发自心底地高兴。” 本多正纯这么一说,家康猛抬起脸,打量着正纯和直次,“直次,你也这般想?给名古屋城镶上黄金的虎鲸,是为了庆祝日本成为世间第一?” “他只能这么说。” “哦,那你认为真正原因何在?” “自然是因为大坂气氛缓和而高兴。” “唔。正纯,你说呢?” “正如安藤大人所言,加藤大人心里有秀赖。所以,在下认为他和大人您一样喜悦。” “可笑!” “难道不只如此?” “还有一桩,你们不明白啊!” “还有一桩?”二人异口同声,面面相觑。 “唉!黄金虎鲸需要四个。两个一组,一共两组。” “黄金虎鲸?” 家康点点头,把名古屋城的图纸收到架上,“肥后守虽有情有义,但心思也多。他看透了秀赖早晚得离开大坂城。” “看透了?”正纯道。 “正因为看透了,才说要带京城的艺伎庆祝!” 正纯和直次不由面面相觑。 “说什么为了修建名古屋任劳任怨,还要举行一场举世无双的庆典,以及铸黄金虎鲸,都是因为他看透将来而下的棋子啊。这才是肥后守。” “啊!”直次低唤一声,“这般说,那是他为了秀赖的新居城而布的棋子?” 此时,正纯也拍了拍膝盖。二人终于明白家康的意思了。 清正对秀赖始终念念不忘,不仅如此,家康还意识到,清正已预见到了,秀赖最终不得不离开大坂城。 秀赖迁居之地将是奈良、郡山,还是离江户极近的上总或安房?无论他去哪里,其居城必然会参照名古屋的规模。故,若名古屋的天守阁用了黄金虎鲸,秀赖的居城,其豪华程度自然不能逊于名古屋。清正果然在演一出好戏。 “原来如此,在下明白了。安藤大人,咱们还是眼拙啊!” 直次也颇有同感地点点头,“是。还说什么日本是世界第一……” 家康又摇了摇头,道:“你们又想差了。” “又错了?” “照你们的说法,我是中了清正的圈套?” “他的确费尽心机。” “我的想法可不一样,”家康似乎心情大好,一边啜茶,一边道,“我出大价钱买了清正对秀赖的忠诚,明白吗?日本要成为世上第一,日本人就当有世上第一的器量和见识!” “是。蠢材无论如何成不了第一。” “我愿意顺肥后守的意,是因为他具有看清时势的眼光。不过光有眼光,还不能称为第一!一个人若无赤子之心,有远见也许反而坏事。石田治部便是先例。他早就看出,太阁殁了之后,天下之主将是德川家康,才急着作乱,竟招致败亡。他为此害了所有关心他的人。与其如此,倒还不如没了那些见识。” “是。” “然而肥后守虽有远见,却先热情地帮我,这便是诚意。故我不能拒绝。赤子之心,可动天地!” 座下二人不约而同正了正坐姿。 “好吧,我们来作个约定!设若我离世而去,你们都必须遵守此约定!日本要做天下第一,一定要做到这一点!”言罢,家康静静闭上眼睛,低声道,“寻机会,告诉秀赖,肥后守有何等忠心……” 第二十二章 相会二条城 庆长十五年,天下平安无事。 丰臣秀赖母子把精力放在重建京都方广寺的大佛殿上,家康虽未能进京,却也在为名古屋城忙碌。同时,海外交易船只数量不断增加,时光在家康的自信和满足中悄然而逝。 太平时代,国家须走向海外。走向海外,不仅能通过交易获利,也有其他益处,首先便是可借此转变世人观念。乱世中武士好勇斗狠、横暴掠夺的混乱情形得以改变,世人开始修身齐家。苍生眼界大开,乃是走向海外最大的效用。 其次,文禄年间始设朱印船九艘,至今已增至一百二十五艘,航行海外的雄心勃勃的浪人,也益发增多。其中虽有身上仍残留粗暴根性之人,所至之处时常招来非难,然而至少给一大群好勇斗狠之人暗示了一条活路,利益不可谓不大。 其三,交易往来带来海外文化,从而影响国人心智。智慧和财富在任何时代都能吹起和合之风,此风又将让人生出新的希望和梦想。 家康授丰光寺承兑和金地院崇传重任,不断努力发展交易。同年,家康为长期以来祈望恢复贸易的大明国广东府商家签发了朱印状,允许他们来日本做生意,还给暹罗国主去书示好。是年,安南国使节来萨摩;萨摩的岛津家久带着琉球尚宁王从骏府来到江户;日本制造的船首次成功横渡大洋,到达墨国;日本亦和大明国福建总督开始协商,试图恢复由大明国颁于日本船只的正式交易书“勘合符”…… 遥想信长公“天下布武”和秀吉公的时代,恍若隔世,尊奉儒教的太平国家总算建立起来。清正所言“世上第一大国”,虽多少有些夸张,但来过日本的传教士在与本国通信时,都对日本和家康大加赞誉,已是毋庸置疑。除了尼德兰国君在国书中提醒家康,注意提防班国和葡国,有马晴信烧了葡国商船之外,日本完全呈现出一派顺风满帆的新貌。 名古屋城在东海道显示威容,各大名则争相把妻儿安置到江户。 筑建名古屋时,加藤清正的热心最是引入注目。对于应尽之义务,清正未流露出丝毫应付之态。他主动负责铲平城下的丘陵,开拓出城周的大片土地。面对搬运巨石的大难题,他巧用良方,一时名动天下。 清正任命先前曾给太阁做过马夫的原三郎左卫门、林又一郎二人,从六条三筋町挑选一百多名太夫过来,再加上后来临时加入的,妓女总数超过四百,一时使名古屋如同百花齐放的园林。 此时的太夫,不只是酒坊茶肆里的妓女,还有女歌舞伎中的头牌。 自从庆长八年出云的阿国跳起歌舞伎之后,这种舞蹈逐渐传入青楼。她们一改旧习,在四条河岸搭起小屋,白天跳冶艳的舞蹈,晚上接客。妓女们到了名古屋,追随她们而来的人,数目亦甚是可观。 她们穿着跳手古舞的男装行头,拉运堆放在热田的石头。领头的便是名震天下的“鬼判官”加藤清正。但见他头裹素巾,身着赤底锦袍,站在石头上喊着号子,高傲的胡须随风飘动。盛况真是前所未有。 “如此一来,必天下震动。” “说什么江户大坂不和,都是骗人!连加藤清正都此般热心!” 聚集在名古屋的诸外样大名,因此事而震动莫名。 清正建造的天守阁上,铸了黄金虎鲸,昭示“太平”意义尤为重大。 然而,也并非毫无异议。前来观看的真田幸村道:“加藤好生狡猾!让妓女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使障眼法啊!”他的意思,是说和大坂城城墙的石头比起来,名古屋的石头嫌小,为了不让人感觉其小,遂故意用花枝招展的女人引开众人的视线。 加藤清正果真这般算计吗? “不,从未那般想过,他全是为了始终倾心关爱秀赖的大御所啊!”虽然有些人这样理解,然而也有人吹毛求疵,“清正为了不让大御所注意,居然让六条的女人……啧啧!”然而,这些批评之声最后皆消失无踪,日本国仍一片太平气象,百姓安居乐业。 清正确实甚是希望在渴求太平的黎民的喜悦之中,继续保持丰臣氏的声望。另,名古屋距太阁出生地颇近,令清正心有所牵。人实不可能完全脱离人情啊!名古屋城对清正来说,恐还具有另一层意味:祭奠长眠于此的丰臣先祖的灵魂……对这种微妙的心思,家康不会毫无察觉,他同意清正在名古屋天守阁饰以黄金虎鲸,乃是极妥当之举。这对黄金虎鲸分雌雄,身上有两千片金鳞,花费黄金约小判一万七千九百七十五两,震惊天下。 然而也有人对此无动于衷,其中就有那曾经中风倒地,却以不死之身再度站起,重新挖掘天下金山的大久保长安。他对此只是笑道:“太小太小!” 日本国乃新兴国家。班国、葡国、墨国和吕宋,都已开始衰落。因此,以家康和秀忠为首建立起来的日本国,正值盛世……带着豪言壮语、欲寻找黄金岛而来到日本的塞巴斯蒂安·比斯卡伊诺将军,就这样掀起了一股新浪。 比斯将军表面上乃是为了答谢家康把前吕宋总督唐·罗德里格及其一行三百五十余人送回墨国而来,其实只是打着这个名头,到马可·波罗描述过的黄金岛探险。 具有称霸世间海域野心的长安,也许还想趁此机会,打造一座真正的黄金城给他们瞧瞧。“这些人见识短浅,器量狭小,大久保长安挖出来的黄金可是绵绵不尽!”长安虽口气甚大,但不可否认,关于黄金虎鲸的各种传闻却刮起一股奢华之风,甚至影响到了正在重建的丰臣氏大佛殿。眼下大坂绝无和幕府或家康为敌的意思,然而他们身上却不可避免地具有和寻常人一样的想法,即想要修建一座不让已故的天下人蒙羞的建筑。这在日后便成为悲剧的源头,故有人以为,此乃人为所致。不过这只是后人的牵强附会之辞,不多言。 总之,庆长十五年,乃是充满勃勃生机之年,太平之风吹拂到了每一个角落。然而,此中只有一个例外,发生在与百姓生活稍有些距离的地方,那便是禁宫。 遥想信长公初次上洛时,都中何等荒芜!兵火连年,京城杂草丛生,处处断壁残垣,弃尸无数,恶臭盈天。公卿纷纷弃都而去。皇宫更是一派凄凉,甚至连天子的每日餐饮,也难以保全。那情景令人不忍卒睹……当时,信长公承诺,保证每年皇宫三千石供给。之后,秀吉公又将此数增为六千。对信长公和秀吉公的努力,皇宫及重返京师的公卿怀着怎样感激之心,不言而喻。后,家康将宫奉增至一万石。但亦从那时始,天皇似对宫内风纪之乱大感不安。 常言道,饱暖恩淫欲,好容易方回京城的公卿,终于能松一口气,不再为生计担忧,欲望自然随之觉醒。从这一点来说,贵人和百姓无甚差别。宫廷侍从曾经只剩寥寥数人,一旦有所增加,势必重立规矩,然而长期散居各地之人,步调自不那般容易统一。 如此种种,最终演变为庆长十二年,年轻公卿和女官之间闹出诸多丑闻。男女之欲乃人之常情,然而常情一旦变成放纵,就非世人所能容忍了。内廷风纪混乱让后阳成天皇大怒,即着家康处理。 看上去,天皇对此事的处理些须缺乏威严,这许是因为在持续的乱世之中,天皇自己亦难以理清头绪,因为公卿在混乱中早巳丢失了维护皇室尊严和体面的教养。家康提议严惩淫乱公卿,以儆效尤。花山院忠长、飞鸟井雅贤、大炊御门赖国、中御门宗信等人,皆被处以流刑。 天皇通过此事,向幕府打开了干涉禁官的大门。风纪问题自然在皇廷引起风波。庆长十五年初,后阳成天皇提出禅位。在家康奏请下虽得以延期,然而事情似已无可挽回。 名古屋城基本完工的庆长十五年岁末,天皇退位成为定局。正式传位于政仁亲王,是为转年三月二十七,故家康庆长十五年计划上洛一事,终于在同十六年春得以成行。 天皇退位实令人遗憾,然新帝即位亦可喜可贺。原本应由统领天下的将军德川秀忠上洛,却由家康走了这一趟。此时家康已逾古稀之年,世间多有传言,说他身体欠佳。然而知悉四月十二将举行天子登基仪式,家康便希望能借最后的上洛之机,再次感受年长者之喜悦。此种心愿对于历尽苦难之人,甚为自然。 此时的家康,已许下每日诵经六万遍的悲愿,且已开始实行。“多活一日,便要怀一日感激之情。”这便是功成名就之人追寻的能让自身满足的“静寂”境界。由于亲自发起的文禄之役,秀吉公还未来得及体会此种境界,便撒手人寰。他许正是出于对无法估量的生之末日的焦虑,为掩盖心底的苦恼和悲愁,方去醍醐赏花。 家康公已比秀吉公多活了七年。怀着感激,他日日提笔书写“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六字每字写六万遍,便是三十六万字,长此以往,其数难以估量。每张纸可书写二百字,便需要一千八百张。家康用细细的毛笔,虔诚地一字一字书写。 寻常人也许一开始便会被吓退,然而家康对于自己能活到七十岁大是心存感激,特意为此不可为之事。每字再添上唱名,便又是三十六万遍。写着写着,他眼前出现了二十五岁就被杀害的祖父,以及二十四岁便亡故的父亲,随之而来的便是正妻筑山夫人、长子信康、今川又元、织田信长、明智光秀、秀吉、胜赖、氏直……乱世悲哀之人一一浮现眼前。不得已杀掉的无数敌人,被无辜殃及的黎民百姓,比起为他欣然赴死的众多家臣,这些人更为悲惨。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七十高寿的家康,还在为亡灵祷告。 家康放下日课,离开骏府,最后一次上洛,是为庆长十六年三月初六。 家康中途去看了看业已筑成的名古屋城,感到无比快慰。十七,家康一行到达京城。一进入二条城,他备感须尽快见见秀赖。通过织田有乐斋,家康把自己的心思转达给了秀赖。 对此次家康和秀赖在二条城的相会,世说纷纭。听来最合乎情理的说法便是:“大御所把德川和丰臣两家地位颠倒,昭示天下。”然而,这种所谓示威,完全无必要,因为筑建名古屋已证明一切。还有人说,家康定欲把秀赖传到二条城赐死,故淀夫人开始最是强烈反对,但被业已洞察天下大势的加藤清正和浅野幸长一番安慰,不得不勉强答应……诸此种种,传得有模有样。人们认为,若秀赖现在拒绝家康的要求,不肯上洛,家康便会立刻发兵攻打大坂。故在高台院、织田有乐斋、片桐且元等人的劝说下,淀夫人方无异议。 街坊巷间议论纷纷,然而实情究竟如何? 家康希望见到秀赖的心意,已由将军夫人、常高院和松丸夫人之口传到了淀夫人耳内,故淀夫人本人对此次相晤也颇为期待。让她担心的并非家康,而是德川家臣。大坂城内现还有众顽同之人,坚信家康乃是篡夺天下之人,对他怨恨至极。同样,德川一方亦应有不少人视丰臣为敌。这才是淀夫人感到恐惧之处。 织田有乐斋将家康的意思转与秀赖后,又向淀夫人禀报。淀夫人只问了一句:“高台院对少君此次上洛有何看法?” “高台院毫无二言。使者乃夫人识得的板仓大人。” “我也去,是否不甚方便?” 有乐故意严肃地摇摇头,“不管怎生说,此次上洛乃是为了新帝即位,还请夫人三思。” “就是说,并非女人抛头露面的时候?” “嗯,这……我以为,让加藤清正、浅野幸长、福岛正则、池田辉政等丰臣旧臣一同前往,得体地拜见将军和大御所,对少君未来大有好处。” 听有乐斋这么一说,淀夫人笑着点点头,“好,少君也长大成人了。你和市正好生商议此事。” 有乐斋看出来,淀夫人很想见见家康。但他亦明白,家康公甚是重视此次上洛,最好莫要掺入个人私情。故他又加了一句:“此次非游玩。大御所且不论,德川家臣对大坂尚有戒心,最好还是仪容严整前往。” 片桐且元、加藤清正和浅野幸长则担心有意外发生。清正担心,关原合战时于伏见遭死难的德川家臣不少,若那些人依然心怀怨恨,很可能鲁莽地趁势起事,对秀赖不利。斯时他和浅野只有舍命保护。故他们决定下船后直接进城。这种想法,对此时的武将来说自然而然。 福岛正则因担心众人均随同前往,太过张扬,故决定不去,此举本属正常。世人对此却又有妙论,认为福岛正则是为了留守大坂。因为万一二条城有事,家康定会立刻发兵攻打大坂城,那时福岛便可迎战云云…… 家康并非世人所想的那般。庆长十四年,他就“抱恙在身,脉象不稳,目常朦胧”,每日誊写南无阿弥陀佛,翘首期待秀赖上洛。 然而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浪人,对各种传闻津津乐道,忖度清正的悲壮,却把一介莽夫福岛正则看作诸葛孔明一般的深谋远虑之士。 高台院派了庆顺尼到浅野幸长处,希望秀赖上洛之时,去供奉着秀吉公牌位的高台寺一趟,和她见上一面。 浅野幸长去与有乐商议,有乐道:“高台院的要求虽不过分,我们却不得不拒绝。” 一旦提到高台院,淀夫人定会难以释怀,到时必会生事。 丰臣秀赖进京的日子定于三月二十八。这个决定有违常规,在家康来说,极其少见。新帝即位之日定于四月十二,自应等到仪式结束后,再行私事。安排在天子即位大典之前见秀赖,恐是家康自己等不及了。 家康此次带了名古屋城新城主义直与其弟赖宣。义直是年十二岁,赖宣十岁。家康印象中的秀赖与这两兄弟一般大小。秀赖实已十九岁,变成何样男儿了?家康有些恍惚。 浅野幸长对家康禀报了高台院欲见秀赖之意,遂建议家康,是否考虑在二条城会见秀赖时,让高台院同座,这样她亦能得偿所愿。家康立刻答允。 此次他未通过高台院敦促秀赖进京,便是考虑到淀夫人的心事。不过此时,他似已把这种顾虑全然忘记了。 庆长十六年三月二十七,秀赖乘船离开大坂。 “请代向祖父问候!”千姬不那般想念家康,许是因为幼时的记忆已淡却了。 秀赖的随从除片桐且元、大野治长、七手组等人,另有加藤清正、浅野幸长等三十余人。一行人乘船抵伏见,当夜宿于加藤清正府邸,次日晨前往二条城。 清正派五百亲兵沿途驻防。此外,板仓胜重奉家康之命,也作好了万全准备。 对此,世人又有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说,称病留在大坂的福岛正则已集结了一万士众,随时应变。但真在闹市集结一万人,大坂百姓肯定早吓得四处避难去了。归根结蒂,这种说法不过可笑的流言。 家康对这些流言完全不放在心上。他亲赴二条城迎接秀赖。一看到秀赖,他忙摘下眼镜,出话招呼。 秀赖身长六尺一寸,已然超过清正,充满活力的体态衬托得家康益发肥胖。 “真让人惊讶。肥后守看上去小了一圈。来,坐到这边来。” 二条城大厅上座,家康满面含笑,命人在面前为秀赖摆上褥垫。看到家康这般亲近,清正都忘了捋长须,脸上露出笑容。 秀赖心中感慨万千。以前被呼为“江户爷爷”时,家康还是黑发黑眉,如今已须发皆白,眼睛周围是一圈圈皱纹,显得慈祥而平易近人,和“大御所”这个威严的称呼似不甚相称。他的下巴垂下两层,倒有些像个胖老太太。 “先前一直听说大人身体不爽,秀赖甚是担心,今见气色甚佳,亦便安心了!”秀赖忽然心生异想:不叫“爷爷”似不足以表达思念之情。 “哦……”家康不禁叹息。秀赖说话的正经样子,使他感到时光顿如倒流。 “且来看看啊!”家康朝高台院道,声音哽咽,“你替太阁好生看看……唉,我们老啦!” 秀赖终注意到坐在家康身侧的高台院和两位少年义直和赖宣,不过秀赖完全不认识他们。 “母亲大人安好!”秀赖连忙问好,“母亲大人一切无恙,可喜可贺,秀赖给您问安了。” 高台院温柔地对秀赖点点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紫色的头巾下,她那一双眼睛饱含泪光。 大厅里,家康的近侍、义直和赖宣的家臣,以及秀赖的随从,已依序坐好,到了义直和赖宣向秀赖问好时,气氛方活络起来。 “来,拿酒杯来!现在我无甚牵挂了!我特意到京城来,就是为见见秀赖。嘿,秀赖已和我当年往大高城里运粮草时一般年纪了啊!”接下来,家康的老脾气又犯了,开始试探秀赖的才具:“平常可习兵法?” “是。有时射箭。” “好。每日都练?” “每日射三十支。接着是骑马,然后去阿千处用早饭。” “嗯。”家康使劲点点头,这个回答让人满意。 “如今读何书?” “正读” “哦,好!老师何人?” “请了妙寿院的学僧。” “好。你从小就喜习字……”家康正要问下去,又忙摇了摇头。此时下人开始端酒盘上来。 酒过三巡,家康说起假牙时,清正终忍不住拭泪:家康让下人把盘里的蒸鲷鱼先分给自己一块,尝过之后,方让与秀赖用。他未说试毒云云,却对秀赖道:“秀赖,我还长牙了呢。”言罢,指指嘴,咀嚼起来。 “长牙了?” 家康得意地笑道:“哈哈!其实啊,是把山上长的牙装到我嘴里了!” “山上长的牙?” “是黄杨。用做梳子的黄杨做的牙齿。前两年琉球王拜访骏府时,长崎的茶屋四郎次郎带了个叫东作的假牙工匠去,花了三个月时间给我做了这副牙。还有,这副眼镜,乃是长崎的工匠用红毛国产的玳瑁做成。太平世道里能做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啊!” 家康特意大张嘴,以指叩了叩假牙。秀赖惊讶地往前探身,似有些惊心。此种有趣的场面,引得清正忍不住笑出声来,眼里却泪花四溅。 关原合战以来,丰臣旧臣始终心怀不安,认为家康早晚会给秀赖母子出难题。此种担心并非毫无根据,胜者为王败者寇,胜者通常会把弱者斩尽杀绝,人们无不为此机关算尽。信长公如此,秀吉公、三成也如此,九州的黑田如水至死都信这一条。而如今,时势完全不同了。 清正正想着,家康特意叫过义直,让他把眼镜递给秀赖。 “你看看这做工!道理和远视镜一样,戴上就能看见东西了。我以前想,眼睛花了,别说写字,恐怕连读书也不行了,不过一戴上这个,就能看得清楚。故才敢发愿书写南无阿弥陀佛六万遍啊!” 秀赖先是依家康所言看了看眼镜,然后试了试,赶紧摘了下来。原来甫一戴上,眼前顿时一片模糊,秀赖自是吓了一跳。 家康呵呵笑了,“秀赖这年纪,就算戴了也看不清,是给我们这个年纪用的啊!” 秀赖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把眼镜放回义直手上,颇有感触地对清正道:“您还不需要眼镜吧!牙齿似也很全呢。” 清正拍拍胸口,捋了捋胡子,那仿佛是他一生最为开心的一刻。 清正觉得,今日这情形,仿佛有秀吉公在冥冥中相助。他念了一辈子法华经,这份功德今日终于显现在眼前了。他看作母亲一样的高台院,以及太阁遗孤秀赖,竟和家康这般融洽。 清正为了今日,不仅讨好家康,甚至还要取悦福岛正则和浅野幸长。连这把胡子,也不能不说没有向德川家示威的意味。不过,这些并非因为对德川武力有所忌惮,而是因为家康正在创建一个清正从未经历过的“太平世道”。这并非完全不可能,《法华经》中有相关佐证,史上亦曾有过太平盛世。姑且相信家康的努力,给他帮助,正是武人义务。若不尽此义务,只是祈祷丰臣氏繁荣昌盛,清正从信奉与良心上都过不去。正是出于此种考虑,他才费尽心力。今日这场面,让他感觉自己的努力并未白费。 秀赖的随从被安排去了其他房间,家康和他已喝过了五巡酒,但还不想放秀赖走。其实,清正也是一样的想法:和高台院、秀赖、家康同席畅谈的机会,此生恐怕再无第二次了。 双方武将相继离开大厅,这时又进来一些侍女,重新备膳。 义直和赖宣还是孩子,遂让他们去了另室,在此种场合通常会陪侍的本多正信和正纯父子也未同席。也许家康知清正和正信不合,方这般安排。 饭菜上毕,侍女们又端上酒。 清正让侍女斟上酒后,对家康道:“今日乃是清正这一生最快慰的日子!在下多谢大人!”一开口,他立刻变得很有气势,只是泪眼朦胧。 “我也一样啊!太好了,少君!”一直沉默无语的高台院,似也被清正的泪水感动。 在座众人此时并不知,日后会发生何等不幸。 在此之前,高台院有所顾虑,故始终压抑着喜悦之情,一旦开了口,声音便高昂起来:“少君应知老身的心思。我原担心,世道虽越来越太平,万一少君有个闪失……不过,现在完全放心了。你已长大成人,往后切切不要忘记大御所和将军的一片苦心!” 秀赖频频点头。他并不厌恨高台院。他听人说过,自己出生时,高台院特意到伊势神富去祈福,他患重病时,高台院也是日夜忧心。更让他不能忘怀的,是高台院亦是他的母亲。当年她为了留下丰臣血脉,在秀赖出生后就立刻将他过继。秀赖并非通常所谓的“养子”,而是严格遵循旧习,把高台院和淀夫人分别当作“母亲”和“生母”。 “孩儿绝不会忘记母亲大人吩咐。能见到母亲,孩儿也很高兴。” “是啊,能这样见面,你就不用特意去高台寺了。我会告诉你父亲今日情形。” “母亲大人要让孩儿到高台寺?” 听秀赖这么一问,高台院吃了一惊,浅野幸长似未把她的意思传给秀赖,必是顾忌淀夫人。 “呵呵,我以为清正和幸长知道。不过无妨,我已经看到你,就放心了。”高台院突然话锋一转,“对了,阿千还未有身孕吧?要是看到长孙就好了。” 秀赖暗暗看了家康一眼,脸不由红了,“是,还没……还没有。” 家康心里一动,秀赖的羞涩道尽了小两口的融洽。“秀赖,告诉阿千,做个贤内助,就说是我的话。” “是。” “还有一件要事,容老夫放肆。” “不敢当。请问何事?” “人有性善性恶,是吧,肥后守大人?” 家康说教的老毛病又犯了。不过如就此别过,此次见面的意义也少了一半。清正忙坐直了,“正如大人所言,是有善恶。” 秀赖表情严肃起来,看着家康。他似准备诚心诚意接受家康的教诲,一脸紧张。 “秀赖,这是我经常回顾这七十年,深思熟虑后悟出的结论。” “哦。” “人生并无善恶,只用眼睛去判断,必铸成大错。”家康说完,看了清正一眼。 清正挺挺胸,点头,他似明白家康要送给孙女婿何等礼物了。“说谁人为善,谁人为恶,心底必有偏见,以为令自己满意者便是善人,令自己不满者便是恶人。” “大人说的是。”秀赖放下酒杯。 “去掉偏见,人就变成一张白纸。这张白纸被放到什么地方,自身欲望的多少,都会给它染上不同的颜色。人若贫困时自暴自弃,可能变成强梁夜盗;在女人堆里厮混,必会沉溺酒色;怀才不遇者易生谋反之心;有为量者若有可乘之机,可会引起大乱。对吗?” “是。” “人重在后天的培养,与先天无甚干系……” 清正端端正正坐着,心下诧异。秀赖一脸诚恳。家康却颇为得意,双眼放光,拳头紧握,或许这才是这个七旬老翁一生的真意。 “若觉得身边坏人多,就是你的错!你应认为,是白纸被玷污了才是。” “是。” “另,你如今高居右大臣之位,将来许坐关白之位。不过,你不只是公卿,还是有领地的大名啊!” “是。” “因此,有暇无妨去狩猎。不是去杀生,而是去乡间看看,你所到之处,百姓怎样迎接领主。” “啊,是。” “明白了?哈哈!这样我也放心了许多。看看出迎百姓的态度,就知自己为政得失。一个领主若不能让自己的百姓引以为傲,就不能算是明主,不能算善政。” “是。” “好了好了,我无有说的了。你要和义直、赖宣,以及忠辉等人一比高下,如何?” 话虽如此,直到宴席结束,家康一直在说教,高台院也在一旁兴致勃勃地附和。 清正不断点头,心中发热。家康所言,大都是太平之世的处世之道,全都来自自己的经验:如何正风纪,如何管理百姓,如何养生……若听者毫无兴趣,这番说教真可谓冗长乏味。然而,清正几欲泪下。自秀吉公归天,秀赖便被抛进锦绣丛中、女人堆里,何曾听过这番真言?总之,在清正看来,此次会面甚是圆满。 家康毫不掩饰情感,说明秀赖比预料中更讨家康欢心,两家之间也许就此亲近起来。 秀赖即将告辞之时,家康道:“公卿大多嫉妒你,故为答谢你今日来访,我令义直和赖宣送你回大坂,礼数要全,得让公卿们看看。” “承大人好意。不过,二位公子年纪尚小,让他们去犬坂,大人不担心吗?”清正戏言道。 “有何好担心的?” “福岛正则在大坂拥兵一万,固守城池,防备德川入侵……” “哈哈!”家康摘下假牙,大笑起来,“你告诉福岛正则,德川义直和赖宣乃总大将,一万两万的军队还吓不倒他们。”言罢,又低声道:“不过,左卫门大夫那厮,心里还老想着打仗,疏忽了百姓吧!”家康似真心为此感到担忧。 清正却又戏言道:“正则现享俸五十万石呢,大人可不能疏忽大意啊。” “你又打趣。” “正因他是个好战之徒,才不马上收拾他,而是把他扔到一边。”这句戏言让清正完全占了上风。家康似乎颇为惊讶,层层皱纹中的眼睛转了几转,沉默不语。 家康和秀赖会面甚是和睦,然而双方随行的侍从却未必那般融洽。 板仓胜重负责招待片桐市正,二人知根知底,倒无他。但浅野幸长、大野治长和负责接待他们的本多正纯之间,却阴云密布。 本多正纯尽情讽刺浅野幸长的风流病,幸长则讽刺治长和淀夫人的情事。 “听说浅野大人喜欢妓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真真让人羡慕。” 正为疾病烦恼的幸长听正纯这般一说,瞪着眼睛反驳道:“我记得这是大御所大人重臣的本多正信大人说过的话。我听说,大御所精力旺盛,有时还从外边召妓,此事是真是假?” “这……这种话还是……” “还瞒着啊!我等鼻子都在,四肢也还健全。大御所便是那个少了鼻子的越前大人生父啊!我们还真不敢比。” 这话说得甚为露骨,大野治长不禁失笑。在这种场合下发笑,令好胜的幸长觉得不可宽谅。他立刻讽刺道:“大野大人倒不用担心染上病。”语中讽刺的自然是淀夫人。 大野治长当下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借了酒力,道:“啊呀,大人话中有话。” “呃,你还问我。天下谁人不知!” 吃了对方迎头一击,治长只得噤口。气氛虽险恶,倒也不至于剑拔弩张。 一行人离开二条城时,已入黄昏,到了伏见上船时,天上已见点点星光。 “赶紧回去吧,夫人怕等不及了!”清正希望赶快向淀夫人禀告消息,遂下令立刻开船。沿着淀川顺流直下,清晨就能返回大坂。 清正催促开船后,四处检查了一番,方回到秀赖身旁。秀赖静静坐在星光、水波和橹声中,似乎还在回味。 清正不由流下泪水,“老夫……老夫……即刻死去,亦无遗憾了。” 水拍打着船板,一路前行。 第二十三章 大坂刁妇 庆长十六年三月二十九拂晓,淀夫人才沉沉睡去。头日夜里,她唤来千姬,与几个留守女人聊到夜深。众人散去以后,淀夫人辗转难眠,直到快天亮了才合上眼。失眠并非今年才有,每年这个时节,淀夫人都会睡不着觉。 但凡有病根之人,恶疾就会在这个季节抬头,然而淀夫人无病。冬日那仿佛已然凋零的生气,到了此时,便会悄然回暖。 一旦睡着了,淀夫人便不愿醒来。她于睡梦中,大有恬美的春眠况味,但突然间,似有人在耳边大声喧哗:“啊,少君平安归来了!” 虽然听得真真切切,淀夫人还是不想起来,自然是因为她对秀赖此次进京并不担心。与其自己慌慌张张出去,还不如让千姬出去相迎为好,无论怎样,千姬也是至亲。千姬不似淀夫人和阿江与夫人那般好胜,那张脸看来却和外祖母阿市夫人惊人地相像。当她默默垂下眼帘,听人说话时,那神态使淀夫人觉得,那隐忍一生的母亲又重新活了过来。淀夫人曾说笑:以前盼望老死后往生极乐,现在似不这般期待了。 “夫人为何这般想?”下人问。 “因为阿千啊。先前我认为,到了那个世间,就能再见到母亲。现今母亲大人已活了过来,便不必再急急赶赴那里了。” 千姬的面容、眼睛、嘴唇,都与阿市夫人一模一样,但淀失人先前却不知疼爱这孩子。千姬总是声称要永远留在淀夫人身边,如今淀夫人每每听闻此言,心中就涌起万般爱意。 淀夫人在梦境和现实间徘徊,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睁开眼,发现有人在门口背她而坐,定睛细看,竟是大野治长。 淀夫人又闭上眼。治长身形看起来有些恍惚,不过作为唯一能自由出入淀夫人房中的男子,他居然在等待她醒来,这可有些奇怪。再等等,看他怎的?淀夫人有些逗趣地想。 此时治长忽然低声道:“夫人,您要是醒了,能听我说几句吗?” “你知道我醒了?” 治长苦笑,他太了解淀夫人了。 “去二条城这趟……都顺利吧?” 治长转言道:“约明后日,为答谢少君,大御所七男名古屋的义直和八男赖宣同来大坂。” 淀夫人终于在被窝里动了动身子,“那两个小孩……特意到大坂来?”这说明家康对秀赖的去访是何等高兴,想到这里,淀夫人躺不住了。 “是。不过有一事不好办。” “无甚好担心的,我和阿千陪他们好生玩玩,再送他们回去即可。” 大野治长垂下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能让那二人活着回去,有人这般说。” 淀夫人猛坐起身,“这……这,谁这样说?”她整理了一下衣衫,“难道少君在二条城受了委屈?” 治长缓缓摇了摇头,脸色已然暗沉下来,“七手组认为,此次会面,与其说是大御所的意思,莫如说是高台院夫人的计策。如今想来,加藤、浅野、片桐等人都是高台院的亲信。高台院从一开始就坐在大御所身边。” “高台院?” “少君、大御所、肥后守和高台院四人一起畅谈,我被支到另室饮酒。夫人,浅野大人在席上大大羞辱了在下。” “你被羞辱?” “浅野大人乃是高台院外甥,他故意在席上说夫人宠信在下,借机羞辱。在下也是男儿,照此下去,恐怕难再继续伺候夫人了。” 治长说罢,唇边露出冷漠的苦笑,看着淀夫人。他想着看,自己这番话究竟会在淀夫人心中掀起怎样的波澜。 淀夫人看着治长,沉默良久。 治长低下头,继续道:“七手组一众应已看出端倪。他们说,全都是高台院夫人在搞鬼,定是打算让少君接近高台院,把夫人从大坂城赶出去。” “……” “七手组认为,高台院欲先让你们母子疏离,然后笼络少君,把大坂城拱手送与幕府,通过自己的手让丰臣氏存续下去。” “……” “当然,我也向七手组提出过忠告,说夫人断不会轻易离开少君,不过他们似不这般想。” “那……他们怎么认为?”淀夫人迫不及待道,“不管谁说什么,我自有打算。但还是要听听他们怎生说?” “正如我刚才所言,他们坚决主张,不能让义直和赖宣轻易回去,这样,立刻就能知事情真相。” “他们打算除了两个孩子?” “倒不一定。把他们抓起来,真相自然水落石出:是高台院来斡旋,还是德川大队人马杀过来。” “治长,你说呢?” “稍后向夫人禀告。夫人先听听他们怎么说。他们认为,我们要多多防备。” “大坂岂是江户的对手?” “夫人说的是。”治长声音益发冷淡低沉,“他们说,一切都瞒着您和少君,先拿那两个孩子当人质,再加上少夫人,就是三个。只要小心些,大坂不会落败。” “这……” “他们打算让江户答应咱们的条件,再放人质,如此,于我们并无损失。” “……” “总之,这样一来,就能知道对方底线。七手组的意思,是早晚都有一战,正可以趁此机会探探对方底细。不用夫人和少君吩咐,一切都由他们去安排。”治长说完,抬眼瞧着淀夫人。 人总有痛处。对大野治长而言,心中痛处便是受到淀夫人宠爱。此种事例并不稀罕。有的女人在丈夫死后,虽然削了头发,还是会找年轻武士陪伴。丈夫活着时,如此行事肯定不可,但没了丈夫,贵妇这般做并不被视为不贞。不过在这种情形下,被宠幸的男子绝不会位列重臣,也不能对政事置喙。既然伺候的是寡妇,便须知道自己低人一等,见不得光;即使衣着光鲜,别人心里还是瞧他不起。然而,大野治长的情形有所不同。他本为秀赖近侍,地位与大名无二,之后才受到淀夫人宠信。故在大坂城,治长既是重臣,也是淀夫人的宠幸之人。 正因如此,治长心中备觉苦闷,一旦有人触到这痛处,他就会不依不饶。浅野幸长在二条城酒席上的那番讽刺,即如以热烙铁烫治长的伤口。治长的怒火则正好烧灼到淀夫人的伤口。在淀夫人面前,绝不可提起“高台院”三字。淀夫人乃是丰臣太阁侧室,根据世间习俗,丈夫死后,侧室即使生有孩子,也要交与正室抚养。这种习俗仍在天下大名间严格被遵循。但只有丰臣氏允许高台院出家,而让侧室抚养少君。不用人说,淀夫人也清楚这种做法乃是异数。故治长才故意提到高台院,甚至暗示,高台院恐是打算回大坂城,把淀夫人赶将出去。 淀夫人浑身颤抖不已。真相或许并非如此,这一切都是家康的希望,是阿江与夫人和常高院从中斡旋的结果——她虽努力这般想,然而一听说高台院在场,便觉得心中着火。治长的煽风点火,加上嫉妒和负疚,淀夫人怒上心头。 “治长,你是否故意夸大?” “岂敢!浅野只说了些羞辱在下的话,需要一一向夫人禀告吗?” “这么说,加藤和浅野都是高台院的人了?”淀夫人狠狠道。 大野治长的话,并非空穴来风。返航途中,七手组的几人的确说了类似的话。他们都知淀夫人怨恨高台院。对他们来说,高台院和家康一起出现在二条城,非常出人意料。因为他们知道,将军秀忠上洛之时高台院曾经邀过秀赖,当时闹得颇不愉快。还有一事让他们吃惊——家康居然放心让年幼的义直和赖宣到大坂回礼。有人怀疑家康是老糊涂了,还有人认为家康想掂量掂量大坂的分量。 “他定是认为丰臣氏已完全沦为寻常大名。那只老狐狸,怎会如此糊涂!” “不过,万一二人被扣留在大坂,如何是好?” “无一人敢出手——这便是大御所眼中的大坂。” “就是说,片桐大人、有乐斋都完全是德川的走狗了?他们根本不把我等放在眼里?” 接下来,速水甲斐守把话题引到两个孩子身上——将那二人留下,会怎样?对于无聊的夜间行程,这样的想象真是再好不过的话题。 “把那二子扣下,再加上少夫人,便是三个人质。” “大御所总会有所顾忌。” “先把这三人留下,随后再交涉……”速水甲斐守道。渡边内藏助昂首挺身,在座众人不由感到一阵杀气。内藏助道:“其一,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已故太阁筑建的大坂城交出去。” “当然!” “其二,让少君做第三代将军。” “这怕有些勉强,不过事在人为。” 速水甲斐守突然压低声音,道:“各位,万一他不顾三人死活,率领大军打过来,怎生是好?” 众人顿时闭上嘴,面面相觑——家康恐真能下此决断。 “那时只能奋力一搏了。”内藏助冷冷道。 “办法很多。先给全国信洋教的大名发下檄文,把信徒都召唤到大坂城。” 船上的一千人就这样在无聊中展开了各种想象:先把义直和赖宣扣下,再把洋教大名和浪人聚作一处…… “如此还无胜算,要不要向菲利普皇上求援?”渡边内藏助又提议道。这话让在座众人大惊,尔后感到莫大的振奋,甚至连堀对马守和伊藤武藏守也为之一振。 “正是。此事未必绝无可能!”速水甲斐守眼中放光,“和我们有联络的神父和信徒们还有不少。通过这些人,向菲利普国君求援,或许会来个五七艘军船……如此,亦可除去日本国内心向尼德兰、英吉利的新教教徒。” 听到这里,大野治长害怕得恨不能捂住耳朵,众人的空想和治长的不满将引燃一场大火。 众人把江户假想为丰臣之敌,为了打效“敌人”,设想了种种手段。关原合战时便走到一起的毛利和岛津认为,待到菲利普三世派来军船支援,就立刻采取行动。东北要靠伊达,而非上杉。伊达政宗乃上总介松平忠辉岳父,这位女婿最近受政宗和夫人的影响,已入了天主教。故借推举松平忠辉取代兄长将军位,以争取他,德川必四分五裂,破绽百出。 “好!”众人异口同声道,“那时,大御所估计已不在人世。那将是又一次关原合战啊!” 夜深了,众人不知不觉闭上嘴,进入梦乡。 天亮后,众人一踏上大坂城的土地,就把那空想忘掉了。大野治长很清楚这些,却决定将其汇报给淀夫人。他其实别有用心。 淀夫人听罢,突然拍手道:“来人,水!” 然后,她意气风发地站在镜前,开始妆饰。 秀赖上洛,淀夫人未同行,秀赖却见到了高台院,这实在令淀夫人尤为不快、难以容忍。她想弄清其中是否有阴谋。 “治长,你可退下了。我得见见有乐斋和市正。”淀夫人面朝妆台,对治长道,突觉治长面目尤为可憎。 治长在二条城被浅野幸长侮辱,为何不当场把幸长砍了?不过,那对治长来说大不可能,在千军万马间自由来去的浅野幸长,武功远在治长之上。浅野幸长若非一心一意为秀赖,淀夫人也不会让他到大坂城来。不过,他对秀赖的好意其实也颇为古怪,说不定便是给高台院做眼线呢。 “治长,我说你可退下了。”镜中自己疲惫的面容与治长阴郁的脸色,使淀夫人忍无可忍,不由提高了声音,“答礼的使者该如何应付,这种事让秀赖去处理。少君不是孩子了。” 治长轻轻苦笑一声,去了。在淀夫人看来,那苦笑流露出他内心的轻视,这让她益发不快。 “飨庭局在吗?飨庭局!”淀夫人不耐烦地喊道。 飨庭局听出声音不同寻常,忙和右京太夫局来到房中。 “都来啦,太好了。飨庭去叫有乐斋来,右京叫市正来。”淀夫人依然对着镜子下令。二人得令,迅速离去。 已过辰耐四刻,院中已听不到清晨的鸟啼。套窗的细木条层层叠叠,凝神细看,可以发现院中的土已经濡湿。 淀夫人默默妆饰完毕,一言未发。飨庭局与右京太夫局竟还未回,难道都聚到秀赖处,去商议该如何迎接义直和赖宣了? “来人!”淀夫人大喊,起身走到外间,却见正荣尼把清正带了进来,后者显然一副好心情。 “夫人,少君此次平安归来,可喜可贺!”清正坐下来,悠然捋着胡子。 “加藤大人,辛苦了。”淀夫人迅速向清正道出疑问,“听说在二条城,你和少君受了大御所和高台院的接待?” “是。大御所和高台院夫人都甚欣慰,看到已经长大成人的少君,都大为感慨。” “清正,你要说的只有这些?” 清正轻轻摇头,“不,还有很多事要禀报夫人。夫人的心情……” “清正,高台院是否拜托过你什么?” “这……她确说过少君和丰臣氏拜托给在下云云。” “此事不可掉以轻心!为何高台院只把你和少君留下,把其他人支走?定有机密事要说。究竟说了些什么,能否让我也听听?” 清正脸上的笑容倏地逝去。他感觉到,淀夫人对他竟产生了怀疑。 “这……夫人这话问得古怪。只招呼我们,并非高台院夫人的意思,而是大御所下令,希望亲人间好生说说话。” “嗯?为何单有高台院在呢?你怎生看此事?” “夫人,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高台院夫人原本希望少君去高台寺。” “去高台寺?” “是。她曾托浅野幸长转达过此意。不过,我未答应。” “呵,你拒绝了,为何?” “这……因为颇有些人认为,大坂和江户仍为宿敌,故我和京城所司代都认为此事麻烦。另外,去高台寺,就轻慢了大御所。恐怕还会有公卿评说,既然时日如此充裕,少君就当在京中一直待到新皇即位大典完毕。故我只能回绝高台院夫人,而在二条城见她。此中并无玄机。” 淀夫人一直盯着清正,此时突然垂下眼帘,血气涌上她的脸颊和额头,唇角也抽搐起来。清正这番无懈可击的回答,反而让淀夫人感到可疑,她道:“拒绝了浅野,高台院却许你同席,此行不虚啊。” “正是。”清正是个虔诚的日莲教信徒,故必然据实以告。但他又同执己见,这种固执和本阿弥光悦相似,有时会激怒于人。石田三成与他一生不合,怕也是因为他这个脾气。 “夫人,您是否对清正的做法不满?” “无人说过这样的话。” “其实,这次……”清正脸上一片潮红,从怀中掏出一把遍布五三桐金纹的短刀,“我已认定,此次和少君一起上洛,是在下今生最后一次尽忠,故把贱岳合战之时太阁所赐短刀藏在了怀中。”把短刀置于膝前,清正傲然捋起胡子来。 “为带它去?” “在下已打算好了,万一大御所有灭了丰臣氏的心思,我便用此刀与他拼命!” “……” “清正绝无半丝强表忠义的意思。连这把胡须,都是为了掩盖衰老、彰显丰臣氏威风的玩意儿。唉,我怕斗不过根深蒂固的病患了,故把此行看作是最后一次……然而,我看到的大御所,不愧是太阁托付天下的有德之人,并非那种视丰臣氏为敌的小肚鸡肠之辈。他摸透了高台院夫人的心思,为少君的未来苦心打算。夫人,清正此后便要回故乡静养。请容进言!若说有能消灭丰臣氏的,非德川,而是来自丰臣氏内部。这便是清正最后之言,希望夫人能牢牢记在心里。” 清正话已说得甚是过分了。淀夫人心情好时,必然会接纳他的诚心。然而,今日的淀夫人郁郁不乐。清正说得愈有道理,她愈觉得高台院和他有阴谋。 “清正,你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些?辛苦了。” “辛苦了?”清正呆呆看着淀夫人。 “怎的了,加藤大人?”淀夫人毫不相让,“你说把太阁遗下的短刀揣在怀中以防万一,还有什么,请尽管说。” 清正默然垂首,肩头剧烈颤抖起来,泪珠啪嗒啪嗒落到膝上。他认为,淀夫人必是对他在筑名古屋时那般出力气心怀不满,却未想到此乃淀夫人对高台院夫人的嫉妒。若意识到这一点,他就不会说什么高台院的心愿,住淀夫人伤口上撒盐了。 “夫人,在下失礼了。见谅。” “……” “我……其实认为,这是此生最后一次来大坂城……一时有些乱了方寸。” “你是说,大坂城很快就要破了?” “清正死也不敢说这样的话!” “呵呵!好了,不论如何,这次让你受累了。你要回老家,就好生休养吧。” “在下告退了。” 刚进房间时,清正还希望能饮一杯离别酒,谈谈今后的事,没想到竟不欢而散。 其实,淀夫人心中何尝好受。她亦清楚,清正本是个直言君子,然而她还是由着性子为难清正。 清正脸上泪痕未干,把寄托了秀吉哀思的短刀收回怀中,静静施了一礼,离去,淀夫人却感到一阵奇怪的悲伤和寂寞涌上心头:难道他真的病入膏肓了?“最后一次……”清正的这句话背后,肯定蕴藏着什么…… 清正离去后,带他过来的正荣尼似也颇觉意外,立刻诚惶诚恐退下了。 房中只剩下淀夫人,她静静听了片刻屋檐上的雨声,心中突然生起奇异之感。 淀夫人知自己有时控制不住感情。即便如此,她偏偏喜欢游戏于狂风大浪之间。太阁生前,她便有所自知,那个时候,对于毫无刺激、乏味沉闷的生活的厌倦,已经让她隐约察觉,自己天性如此。 家康真心为她和秀赖打算,清正和高台院则合谋把她从大坂城赶出去……这些都让她兴奋不已。她自言自语着,把扶几挪到面前,静静待了片刻,心中念头千回百转:家康为何冷落有乐斋和治长,而让高台院和秀赖单独见面?当时的清正和家康,都是那二人谈话的见证人,为何清正说出“最后一次来大坂城”云云?此外,高台院外甥浅野幸长为何故意羞辱大野治长? 胡思乱想常常让人陷于不幸。淀夫人倚着扶几,双手托腮,冥思苦想,身上渐渐冒出汗来,不是因为天气热,而是血肉中的热融化了理智,黏糊糊的,仿佛要渗出皮肤。淀夫人顿感不快,全身忽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似看见一条黑蛇从院中石头下的洞穴里探出头来。 “哼!”淀夫人站起身,“我该去见见家康!” 理由甚多——送义直和赖宣回去,去查视方广寺大佛殿修缮情况,拜谒寺院、神社……“对,我要亲眼看看,谁也不用问了!”淀夫人小声嘟哝着,迅速摇了摇铃铛。 此时,奉淀夫人之召而来的织田有乐斋和片桐且元,正穿过走廊急急朝淀夫入住处赶来。 庆祝少君平安归来的酒席,让二人的脸一片潮红,一名侍女引着二人进入夫人室内。 “来了来了。”有乐的样子很滑稽,抢在侍女之前和淀丈人招呼,“市正啊,咱们在这儿还能再喝上一杯,真是高兴啊!” 说着,他抬头看看淀夫人,“哦,奇怪,夫人脸色不善啊!” 淀夫人立刻回道:“您又想说我病了,是吗?” “不不,”有乐装糊涂,“您有些发热?” “不劳您费心。你们听着,我要进京。” “您……进京?”片桐且元吃了一惊,“夫人要去看皇宫的盛典?” “不。我要见大御所。” “见大御所?那是为何?若有事,我们去就……” 不待市正说完,淀夫人大声喝住了他:“你们在二条城虽被宴请,但未和少君与高台院同席,是吗?” “是。不过,其中有缘故。”有乐呆呆看着淀夫人。 “那么高台院和肥后守说了什么,你们就不知了?” 市正暗暗看了一眼有乐。有乐嘿嘿笑了两声,“夫人是要斥责我们?我们不在场,自然未听到。不如说些没法不听的事吧!” “舅父大人!请您少说几句废话!您都多大年纪了?” “失礼。不过,这和年纪有何关系?” “假如……”话一开口,淀夫人又猛然收住。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反而坏事,虽然这般想着,她抬高的嗓门却压不住了,“假如高台院和清正先商量好了,趁你们不备胁迫了少君,那如何是好?” 有乐捧腹笑道:“市正,这话有些失礼。高台院和肥后守胁迫少君……”他神色一变:“夫人,请注意您的话。高台院乃少君母亲,肥后守乃当今对少君最忠心之人!” 片桐且元赶紧打圆场:“若是忱虑此事,夫人大可不必。方才在少君面前说起清正,众人都感动得泪下。” “这么说,你们也看到太阁赐与他的短刀了?”淀夫人撇撇嘴,“那把短刀看来不过尔尔!” “不,在船上时,少君就看到那把短刀了,当时他突然激切地抓住了清正的手。清正和高台院合谋胁迫少君这种事怎会发生?夫人问问少君便知。当时大御所甚是高兴,高台院和少君都好久未那般开心……” 有乐抬手打断了且元:“且等,市正,我想听听夫人为何要进京,这才是关键啊!”言罢,他又故意谦逊地朝向淀夫人:“方才您说是为了见大御所,才要进京城一趟?” “晤,我这么说过。我得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市正,我们说的话不可信啊。我想再仔细问问夫人:您为何觉得不安,要去京城?” 淀夫人一时语塞。她心中非常明白,撇下一干老臣,亲自进京,这种事有违先例。 “那……你们是不许?” “不敢。只是不明您为何不安。你说呢,市正?”有乐此时似认为,必须以舅父的身份责备淀夫人的任性。 “对,请夫人明示!”且元恭谨地垂下头,尽量不激怒淀夫人。 淀夫人益发辞穷。有乐的刚,且元的柔,似可合二为一,给她嘴里塞了一团烂泥。 “呵呵!”有乐笑起来,乃挑衅似的冷笑,“夫人,我们喜欢万里晴空,望够避开风雨啊。” “……” “您要是觉得,那样的人生太无聊,您就随意为之吧,我不会阻止。您就去京城吧!不过,我可不认为您能平平安安回来。在大坂城,有鲁莽之人正欲把前来答礼的义直和赖宣扣下。真那样,恐怕您也会变成人质喽。” 有乐的毒舌常常能把人噎死。不过对于这位他内心疼爱非常的外甥女,这种辛辣往往有效,虽然偶尔毫无用处——并非他的话不机敏,而是她一开始就听不进去,她太任性。 淀夫人眼里燃烧着火焰。 “哟,眼神变成这样了。看上去刚刚冬眠了一阵子的臭脾气,很快就要爬出洞穴来了。毕竟是春天了啊,也好。” “也好?”淀夫人立刻道,“你是说我回不来了也好?” “是啊,人一生下来就带着‘业’,克服不了!” “舅父大人!” “何事?” “你不问我缘故,就认为我去京城不好?” “唔,您让我少管闲事。我不记得您问过我的意思。” “那我现在问您:我能去京城……” 淀夫人话犹未完,有乐便大喝一声:“不可!” 淀夫人肩头猛地一震,闭上了嘴。 “少君此次为何上洛?因为大御所不同寻常的苦心,将军夫人、常高院、松丸夫人,无不为此次会面操碎了心,夫人您全忘了?” “……” “另,肥后守等忠贞之士为防意外,作了种种安排。少君平安归来的大喜日子,为何只有您疑心重重?有乐和市正不希望如此。您若还是不能冷静,心里还有不安,自然会闹着进京。但在此之前,您至少该和一干老臣商议商议吧?少君已长大成人,日后会成为朝廷重臣,您认为不用得少君允许,就能自行决定外出?您还要我少管闲事!” 大坂城内,敢说出这种话的,除了织田有乐斋,别无他人。然而,他那严厉批评中,流露出的仍是无比的关切。淀夫人对此看得一清二楚,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唔,怎的有草笛之声?”有乐嘴上虽然取笑,心中却乱作一团。淀夫人哭声之中,似凝聚着浅井氏、织田氏历经乱世的悲愁。这不幸的女人,天生比人要强,只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她本性不坏,但种种宿怨和仇恨变成漆黑的鸦群,在她头上盘旋不去。 想及此,有乐坐不住了,道:“行事要适可而止。我明白您的心思,但这世上自有诸多无奈之事。” “不……不,您不明白!人人都说我的不是,恨不得我死!”淀夫人哭得愈甚。 有乐的脸一下子紧绷起来。他明知说也无用,却不能坐视不管,一连串激烈的言辞从嘴里蹦了出来:“您……您是想给大御所留下话柄吗?说什么不要把您和少君分开,都是多虑!人家本就无那个心思,却偏要自己说出来!您到底想怎样?您就没想到,这反而会让人击中您的弱点?另,安安静静好生招待完义直和赖宣之后,送他们回去,方是夫人该行之事!”有乐恨得牙痒痒。 不出所料,淀夫人抬头问道:“您这话我会记牢!那么,您和市正可带了誓书来?大御所亲手所写,保证大坂城和我安危的誓书,取出来让我看看吧。” “誓书……” “您不明白我的担心吗?您以为大御所还能活几年?大御所死了以后,别人还能遵守那些口头约定吗?秀赖在高台院面前发了什么誓,你们说给我听听。你们特意避开,就那么想喝酒吗?我就不能进京吗?” 有乐低头哭了出来。此时的他已不再冷静,和淀夫人一样,他不过是乱世阴影下的凡夫俗子。 “看看,您也理亏,哼!”淀夫人的心魔已无法控制。 第二十四章 流浪圣人 骏府街道两旁,树上缀满新绿。 富士山只剩峰顶的雪。负责开采金矿的总代官大久保长安府里,那片他引以为傲的紫藤早已铺满棚顶,俨然一间紫色房屋。这些紫藤是长安从伊豆的绳地金山移植过来。他给它们起名“小督”搭了两间半大小的棚子,照料有加。长安好风雅,紫藤花也被他想成了平安时代的宫中女官。 此时,长安正默然坐在“小督”棚下等人。他不敢在厅上与人相对,想必是有不快之事。 长安拿着酒瓢,朝青贝酒盏里咕嘟咕嘟倒满酒,连饮了两杯。第三杯倒满后被搁在毡上,他只是发呆,仿佛浑然忘了今夕何夕。 长安留守骏府这些日子,来了不少客人。特意从江户浅草施药院赶来的索德罗告知他一件最令人不快之事——将军秀忠正在盯着他!最大的原因,便是目前在四处探测的班国人比斯卡伊诺。 对于此人的目的,长安再清楚不过,他表面是为了答谢日本去年送唐·罗德里格等三百五十余海难幸存者到墨国,其实是为了探宝。他坚信,日本近海存在着马可·波罗记载过的黄金岛。恐他在发现黄金岛、拿到巨额的财宝之前,断不会离开日本……索德罗如是说。 索德罗去岁秋到骏府见了家康,然后到江户拜访将军秀忠,现正逗留浦贺。他曾与比斯卡伊诺相见,见识过此人那可笑的野心。 “置之不理,必有大事。”索德罗道,“比斯卡伊诺威胁过我,让我从浦贺坐去墨国的船。我当然也想,因为大御所和将军都曾说过,坐那船到墨国去,打开和墨国通商之路。” 大久保长安也甚是清楚此事。因为让索德罗向家康建议开辟新交易之路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大久保长安。然而,比斯将军强迫索德罗,让船在离开浦贺、到达堺港之前沉掉,这样,日本就不会再派船出海。对此,长安心中有数。 “比斯卡伊诺将军根本不欲回墨国。”索德罗道,“他才找借口拖延时日,在日本近海仔细探测,寻找黄金岛。这是主所不允许的恶行。” 长安也看透了索德罗的所思所想:他希望做东洋大主教,世上没有一个地方像日本这样,令他野心膨胀。 “唔,那么,送给伊达大人一个碧眼女子,故意让他有好几个女人,主对此就熟视无睹吗?”长安笑着讽刺道。 索德罗一下子坐直了:“危险也可能降临到石见守大人身上。由于安藤直次大人和本多正纯大人的警告,将军已开始警惕您了。” “真是让人敬畏的圣人啊!圣人对长安有何指教?” 索德罗面不改色说了两点:其一,尽快扳倒本多正纯。安藤直次作为赖宣的贴身家老,近来受到将军疏远。但本多正纯定会被秀忠亲近,他身不离重柄五寸,权力自会越来越大,索德罗和长安必须先发制人。 “第二是什么?” “鄙人很难拒绝比斯卡伊诺将军。故万一沉船的秘密泄露出去,想请大人指点鄙人脱身之策。” 其中有威胁的意味——你若不给我生路,我也能令你走上绝途……听索德罗这样一说,长安呆住。 如今的索德罗软硬不吃。他在浅草修建的施药院,最初只为贱民看病,但随着洋医与洋药逐渐被世间认可,现在连大名也去找他们瞧病。因此,他有诸多的消息来源,不得不防备。 “好。我就告诉你该怎么办。”长安爽快地点点头。 “石见守大人果然智者,有宰相之才。”索德罗恭维道。 长安不为所动,“事情败露时,赶紧投靠伊达政宗。若我被抓住,必连累松平大人的夫人,请万万别牵连我。在此之前,通过夫人牵线,先给政宗讲讲洋教。如此一来,政宗定会向将军请求保全你的性命。” “哦。” “不过,那时你就不能待在江户了,说不定得暂时住到伊达府上,就暂且在仙台传教吧。其实无需这样的提醒,你是何等人物!” 索德罗似放下心来,留下带来的面包等礼品后,便回江户去了。 如何才能扳倒本多正纯?这个问题久久萦绕在长安心中。天下太平了,敌人却未全部灭绝。比起在战场上真刀真枪,不动刀枪的新敌人正越走越近。传言本多佐渡守和大久保忠邻不和,佐渡守之子正纯和受忠邻提携得以出仕的长安,自然也有了不和的传闻。如索德罗所言,必须尽快想出扳倒本多的办法。 长安也有烦心事:几处尚有斩获的矿脉,以幕府“不产金银”之由被封,还有些矿的实际产量也未如实上报。 正纯眼下随家康进京城去了,不在骏府。 代正纯管事那人仿佛看透了长安的心思,恰于此时来访。此人名松尾松十郎。他知道正纯属下冈本大八的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曾欲用十锭黄金的价格把它们卖与长安。长安自是斥责了一顿,把此人轰走,他担心是对方下的圈套。然而,松十郎今日又来了。 长安专在紫藤架下等的,便是松尾松十郎。 “唔,来了啊。”长安绷着脸,举起酒杯。 庭院水池中,映出松尾松十郎形销骨立的身形。他脸色非常差——形与神关系重大,此人看上去不太康健,长安如是想。 “大久保大人,您似乎不太快心。您不想见在下?有人说,一靠近在下就浑身不自在……”松十郎坐到长凳上,把他那张长满斑痕的苍白大脸凑到长安跟前,“大人要有烦心事,还是早些解决的好,这对大家都有好处。怎样,十锭黄金,换本多大人手下冈本大八做的坏事?” “我不需要那东西,去别处!” “哼!”松十郎从鼻子里嘲笑道,“依我看,此事啊,是给大久保大人脖子上套绳索呢。” “哦,那我就买那条绳索。你的长相看去让人不痛快。”说着,长安从怀中取出一只酒盏,放到松十郎面前,一言不发往杯里倒酒。 松十郎低头致谢后,执起酒杯,道:“大人,您想把大御所大人和将军大人禁止输出的货物卖到南蛮国去?” “是啊,来,干一杯!” “是……我干了。冈本大八知道那是些刀剑和黄金之类的东两。” “哈哈哈,知道亦无妨,它们已经沉到海底了。大八找不到证据。” 松十郎低着头,从杯子的阴影中抬眼看着长安,微微笑了。 “就这个,你就想要十锭黄金?” “大人,大八是不是来要挟过您?嘿嘿。那人未来府上,必是去了别处。” “别处?” “和大人非常熟识的有马大人。那位大人会赚钱啊。” “哼!”长安第一次认真打量起松十郎来。有马晴信早就成功获准与海外交易。长安只是把刀剑和黄金装船,打算试试看,但那船在天川附近被葡国船只袭击,货物被抢夺一空,船也被烧毁,船员全部葬身海底。有马晴信大怒,打算等葡国船开到长崎时也袭击他们。煽动他发起报复的不是别人,正是长安,因为长安担心葡国船把夺去的货物存起来。然而,在有马晴信发动袭击之前,葡国船已着火沉海了。 “大人,冈本大八未胁迫有马大人,而是恭维了他一番,由此得了很多钱。大八真是可恶啊!” “冈本大八恭维有马?怎回事?” 冈本大八乃本多正纯手下一个没规没矩的下人,若他知些什么秘密,以此胁迫有马晴信,倒也不稀奇。但他恭维了有马,还拿了好处,便令长安大感不解。 “那厮狡猾得很。他拍马屁说,葡国海盗早就该烧,如此日本方有威信,大御所大人定会行赏,实在可喜可贺云云。” 长安呆了一呆。 “您明白那奴才为何能得那么多银子了吧?”松十郎微笑着抬起眼皮,“他拍马屁的功夫,连小人也佩服得很呢。” “哼。” “有马大人一高兴,就给了大八可乘之机。他说,本多正纯大人怕是觊觎有马大人的领地呢。” “哼,可恶!” “有马大人听信了他的一派胡言。如今锅岛所领的藤津、彼杵、杵岛三郡,都是有马世代传承的领地,有马想请您斡旋,让上野大人把它们还与他。大八那厮说,只要向幕府某人使使金银即可,还给了有马大人一些颇为可疑的文书,骗得六千两白银。” “六千两?”长安怪叫起来。有马晴信虽容易轻信人,但也不当被大八之流的花言巧语蒙骗那么多银子。 松十郎依然微笑道:“的确不似真的。冈本大八的算计是,万一有马大人想向大御所或上野介禀明此事时,就威胁他。” “怎的威胁?” “是谁和大久保大人联手,把禁运的刀剑、黄金等偷运出去,借机牟利?不过这还算不了什么。有马大人似欲在大御所上洛之时问问行赏一事。大人觉得,这些还不值十锭黄金吗?” 大久保长安浑身寒毛竖起,这可非十枚黄金的事。若此事属实,自己项上人头就要落地…… “大人还有何不明,请尽管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 长安眼前一片昏暗。有马晴信也许真会为了夺回领地,把事情抖出去,若本多正纯知道真相,将会如何?正纯肯定不会放过大八。然而有马和自己也必然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受到难以想象的惩罚。那可非十锭黄金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我是为防万一才一问。”长安往松十郎杯子里倒酒,“好吧,我就出十锭黄金。然后怎样呢?点燃的火会就此熄灭吗?” 松十郎吃了一惊,眼神有些呆滞。他意识到,若有马晴信公开要求大御所行赏,自己今日的要挟便没了任何意义了。 “这……既然大人已知道了,您自己有何对策?” “哈哈!其实我心里已有了对策。要是给你黄金,反倒添麻烦。你说呢?” “大人。” “怎的?再干一杯!好像起风了。” “鄙人还知您的一个痛处。” “哼!是什么?” “黑川谷的矿山。” “哦?去年春天,我听信传言去试了试,发现金银都已被挖空,便打道回府了。” “大人似有失当之处。” “噢……我做了什么?” “听说您在祭山时,把盛装的女子与矿工合共一百七八十人一起扔下深渊。” “哈哈,屁话!你也认为那是我行的恶?有关此事的证人有好几位。因为藤蔓被虫子啃坏,才有此惨祸啊。” “这种解释只有大人您自己相信。小人听说,那时掉落深渊的阿幸夫人,鬼魂至今仍夜夜徘徊。” “松十郎,你是信了那谣言,才来要挟老子?” “是。小人不过微末之辈,大人再震怒,也不会随便杀了小人,小人才敢前来。” “唔。骂也不是,杀也不是。你就认准了这些?” “是。” “不过你漏了一桩紧要的事。”长安笑着又往松十郎杯里斟满了酒。 “忘了一事?”松尾松十郎只是喝酒,遍生黑毛的苍白脸上露出享受醇味的神情。 “是啊,你处处设陷,却忽视了关键。你太不知我长安了,我岂是那般怕事之人?” “这么说,卖刀剑和黑川谷杀人都……” “我做这些事面不改色。不过,那种事一个人可做不来。哈哈哈,世人怎么说来着?飞蛾扑火……但这季节早了些。” 松十郎哐当放下酒杯,捋了捋胡子,“其实小人知道,所以来之前已给同僚留了信函。若我未回去,他就会拆那信函。收信之人正是本多上野介大人。为了不让那封信函流传世间,小人只能活着从这里离去。” “哦?” “虫蚁尚且偷生,小人命薄,自不敢太疏忽。” “话虽如此,那信函还有取回来的办法。我只要威胁冈本大八,他自然乐于帮忙。” “大人,您过于气盛,其实,有时输也是一种赢。您就不欲抓住小人,为您所用?” “我若说放了你,你欲如何?” “我就会离开江户到京城,去求板仓大人施一碗饭。” “看来你是急等用钱。好,我手头只有五锭金子,就借与你。记住,我可非受你要挟才与你。你拿着这些,赶紧回江户吧。” 长安从怀中取出刚刚铸成的五锭庆长大判搁在怀纸上,放到松十郎面前。松十郎脸上毫无感激之色,却也未推将回去。 “这些也许够使了。那么,小人就借下了。”他抬起脸,喝了若干杯酒之后,那脸上尚未现出红色,“好花啊!”他掐下一串耷拉到头顶上的藤花,和大判一起放入怀中。 “松十郎,心情不错啊。打算向谁去炫耀藤花主子的金子?” “不,盗花不算贼。” “好,来,再干了这杯,你便走。” “大人。” “还有何事?” “刚才所言鬼魂之事,可是真的?” “鬼魂?” “阿幸夫人似是很受大人宠爱,听说大人在黑川谷祭山时,把她推下了深渊。尸身在下游被拾起,掩埋尸骨的地方开出了黑色的杜鹃花。”言罢,松十郎飘飘然地起身离席。 长安本欲叫住松十郎,却又摇头作罢。再被他试探一番,恐要在他手里落下把柄了。不过,长安确实还想问他一事:被冈本大八骗了六千两银子的有马晴信,是否和谁说过此事? 松十郎似已嗅到了黑川谷事件的真相。长安不只是在黑川谷掘金,还把以前挖出私藏起来的金子埋在了那边。所以,若松十郎知道了真相,绝不能置之不理。 当时,长安把祭山的舞台搭建在深谷之上,再把栈道砍断,让观众都掉了下去。没想到已尽晓真相的阿幸也在人群之中,她才和其他人一起死了。 此事倒无妨,有人问起时,长安只要如实承认即可:“修建时做得很结实,但缠着藤蔓的岩石松动了。”或者,可说有人和枉死之人有仇,故意搞鬼。 打发松十郎走后,长安一门心思考虑如何解决火攻葡国商船之事。 假如有马晴信真为了此事请赏,首先会惊动谁?毫无疑问,必是本多正纯。本多正纯吃惊之余,是会保住属下,把此事按下,还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严惩大八?照正纯的脾气,必是后者。斯时只可利用索德罗,那个流亡的圣徒不是和有马推心置腹吗? 第二十五章 恶人恶心 从年轻时开始,长安心中就住着两条蛇:一条精神抖擞,为他带来无比好运,让他美梦成真;另外一条蛇,贪婪执拗,发现他人弱点便紧紧咬住不松口,浑身充满剧毒。此蛇永远在用阴险的眼睛睥睨周围的一切,一旦面临危险,便会不惜一切,放毒咬人。送走了松十郎,大久保长安心中,后者又高昂起了它那尖尖的蛇头。 长安打算通过索德罗,促使有马晴信去请赏——有马自然坚信索德罗乃是少见的圣徒。让索德罗装作听说了冈本大八的事,给有马去一封书函,书函的内容应如此这般:鄙人近日于骏府见到大久保石见守大人,惊闻冈本一事。冈本先生在江户、骏府颇有人望。容鄙人多事,想问大人请赏之事究竟是否属实?若果然如此,大久保石见守大人会与本多上野介大人同向大御所进言,鄙人亦乐于促成此事…… 此函经往返于骏府和长崎之间的船只,不几日便可到达。有马晴信见此信函,必会立刻给本多正纯寄函催促。那时,即使本多想帮冈本大八,也已迟了。待正纯从京城返回,长安只消问他冈本的事打算如何处理,正纯怕长安泄露出去,便会立刻禀明家康,等待吩咐……而且,冈本大八乃本多正纯手下,旁人何必多事? 事关海外交易,家康定会寻长安问话。斯时长安再请求留在骏府,好生调查,还怕找不到本多正纯破绽?长安抬头看着紫藤花,忍不住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我非恶人哪!” 假如长安知那六千两白银并未全落入冈本大八囊中,本多正纯也有份,他也不会冷酷到一定要扳倒正纯。 长安会劝正纯把所有罪名都安到冈本大八一人头上。不管怎么说,冈本大八都是和松尾松十郎一般的小人。对付小人,自当用小人之法。 这帮小人在乱世之中亦是恶事做尽。战争时期他们靠去百姓家抢掠,或是把战亡者的盔甲扒下来变卖,才活到现在。如今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战场,便以四处坑蒙拐骗为生。对付这帮畜生,必须得驯畜之法。 问题只在于有马晴信。不论多么眷恋祖先传下来的旧领,作为天下闻名的大名,他的所为都太过轻率。他也并非少了本事,当朱印船在海上被击沉时,为了报仇,他不是袭击了航至长崎的葡国船吗?世人都说有马英勇,其实他没查明那条船上运了什么货物,便把自己的东西也沉入了海底。 家康若是知道真相,必然震怒。姑且不论这是否阴谋,大权在握的大名,居然被骗去六千两白银,其所作所为必不能为武士所容。 但那时,长安可帮有马斡旋:若家康逼他切腹,可以帮他求情;若把他关起来,可以先把他弄到八王子,再从长计议。 长安摇了摇葫芦,酒已喝得精光了,他寻思,先骑快马到江户索德罗处,让他写好信函,并赶紧送到有马手中。然后好生休养一阵子,等家康归来。我谁也不恨,就是不能容忍冈本大八,居然骗到六千两白银,可恶! 长安通过索德罗给有马晴信送了一封书简后,便立刻和江户联络,把冈本大八叫到骏府来。 此时家康正在京城,准备观新帝即位,那之后又有约莫十日滞留京城。在此期间,为了整肃皇宫风纪,家康制定了三条法令,并让近畿、中国、四国和西国各大名写下誓书,管好自己的领地,不给天子添乱。之后,他便会踏上归逾,半路上自然会在业已落成的名古屋城稍作停留,将城主义直托付于成濑正成和平岩亲吉。踏上返回骏府的归途,将是五月之初。长安计划在此之前把冈本大八一事料理完。 本多正纯若知我已把冈本大八叫到骏府来调查,不知会是何等表情?长安觉得颇为有趣。 冈本大八急匆匆来到骏府。他的样子和长安想象中差不多,一见长安,便主动贩卖消息:“总代官大人,小人有一些您值得一听的事。” “哦?值得一听?你最近手头松快,交际也广了啊!听到什么了?” “小人听说,一旦大御所大人从京城回来,这里就会有大地动,甚至波及幕府。” “你是说本多父子和大久保要动粗?” “不敢。总代官的消息也很灵通啊。” 此人和松尾松十郎有几分相像。他的脸单纯得像个孩子,声音也很清澈,虽然总觉得有些轻率,但也绝无阴沉之感。长安觉得对方和自己有些像,不由脱口道:“看上去你来此之前什么都不知;其实今日恐怕得让你进牢房里住住,才把你叫来。” “牢……牢房?小人我?” “你似想说自己毫不知情?不过你有一桩洗脱不掉的嫌疑。” “哦,真让人吃惊。请问是何事?” “何事?你心中有好几件事?好了,不管什么情况下,大久保石见守都会与人方便。你对我就休要隐瞒。人生如战场,耍小聪明反而会带来麻烦。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也是过来人。” 听长安这么一说,冈本大八立刻露出惶恐的表情。看上去,他是个善良、乐观的小人。他并无善恶之分,只是勇敢地畅游在人世间,像搅浊池水的锦鲤一样。 冈本大八模样出众,衣饰也甚是奢华。大小配饰以至印笼,都引人注目地镶着金箔。此人若生于市井,恐怕会打扮得和歌舞伎一般华丽。不过他如今的身份,毕竟是以节俭为美德的武士,尚懂得些节制。 “大八,您怎的认识有马晴信修理大夫?” “有马大人在长崎时对小人有知遇之恩。小人曾奉本多大人之命,特为打探火攻葡国商船一事而去。” “就是那时,你对有马大人说了你那些值得一听的事?” 一种阴沉的神情从大八脸上一闪而过,“总代官大人。” “怎的?可不许转移话题!” “总代官大人是站在小人这一边的。刚才大人是这般说的?” “是啊。我站在正义的一方。” “小人就直说吧。有马大人称自己勇敢地烧了葡国船,那都是谎话。烧船的是葡国人自己。” “哦。然后呢……” “那非武士应有的德行。故,小人就试探了他一下。小人对他说,此次的事定让大御所大快于心,定会颂扬有马大人……” 长安微笑着点点头。 “然后,有马大人便刨根问底,追问所谓颂扬是何意思。小人就顺着他的心思,说到有马氏被龙造寺夺去的旧领……” “哦。作为回报,有马给了你什么?” 大八微笑起来,“大人似都知道了。黄金三锭,锦一匹,还有珊瑚。” “你尝到甜头了,这次便来要挟我?” “小人不敢隐瞒。”大八看去完全不担心自己会否锒铛入狱。 “小人多自以为是。要挟恶人不算要挟。有马大人烧了葡国商船,你就趁机敲诈,此乃杀头之罪。另,你还写了些东西给有马,对此亦不能置之不理!” “是,”大八却似松了口气,“小人给了他假借本多大人名义写的东西,说是必须得四处打点。哈哈,他遂拿出白银六千两。世上还真有些特别的生财之道呢。” 大久保长安拍手命下人上饭菜。他打算让冈本大八尽情大放厥词,再立刻按重罪将其收押,故对眼前这小人竟有些同情。一旦关进牢房,此人势再难见天日,此际当令他好生吃一顿。可大八似完全会错了意。 充满自信的长安在心底同情着大八,同时劝酒:“来,边喝边说吧。” “这……大人亲自斟酒,小人担当不起。嗬,这酒真好!” “白银六千两,都用来喝酒的话,连舌头都要喝肿。” “不,和住在黄金屋里的大人相比,小人不算什么。” “你是不是也给本多大人分了点羹?” 大八听闻此言,一下子拿开酒杯,意味深长地微笑道:“总代官大人,此事小人必须和您说清楚。本多大人对此毫不知情。” “哦?令人佩服啊。” “大丈夫不应连累主人。” “大八,万一有马当面与上野大人对质,你看会怎样?” “哈哈哈,有马大人真那般做,本多大人推不知即可。小人也会拜托本多大人,请他如此回答便是。” “你认为有马会保持沉默?” “正是,天下有几人会自损颜面?另,小人还掌握着有马大人一些秘密。” “哦?” “有马大人欲把对烧船事件来龙去脉了如指掌的长崎奉行长谷川左兵卫杀了。” “长崎奉行?” “是。若有人妨碍了他夺回旧领,即使那人是大御所宠妾阿奈津夫人的兄长,有马大人也会把他除掉。否则万一恶行败露,该如何是好?因为吝惜六千两白银,让自己家族败亡,他不会连这都想不明白。有马大人还真是可怜。哈哈!” “你想得很周全啊!好,再来一杯!” 冈本大八双颊泛红,毫无顾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长安见他如此磊落,突觉不安。若自己趁本多正纯不在骏府期问,把他的手下监禁起来,是否会引起正纯的反击?看了索德罗的书函,有马晴信定会去寻正纯问个究竟,恐怕还会询问我长安呢。这个头阵,就让大八去打……想及此,长安心中大快,简直等不及好戏上演。 “有马修理大夫想要长崎奉行的命?” “人要是被欲望蒙住了眼睛,会变得异常可惧。” “你也记住这一点。不过,你知道那么多秘密,六千两白银就够了?” “是。价钱不错吧,大人?时机也甚重要啊,大人,您知本多父子打算怎样陷害他们的对手大久保大人吗?” “大久保大人……是指相模守忠邻大人?” “正是。相模守可是本多大人的眼中钉。” “我不知,他们打算怎样陷害他?” “哈哈!大人要多加小心才是。他们正在议论您的过失,想让您吃不了兜着走呢。” “哦?议论我的过失?” “不是说大人有过矢,大人怎会有失?不过,他们正在寻呢,看大人是不是用度太过奢侈铺张……确是在不断寻呢。” “哈哈,难说,我到底是在黄金堆中和大山搏斗的男儿!不过和战将比起来,我不过只有两三百个女人。” “那就是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人,最是容易让男人生忌。大人不会左拥右抱,不过,那些坏东西就会产生那种错觉,他们可能兴风作浪,由羡慕而妒忌,甚至生出怨怒。请大人千万小心啊!” 长安心中暗道:必须动手了!这也许是人的防御本能,先下手为强,必先尽快把有马晴信弄到骏府来,让他把冈本大八的事说清楚。留守骏府的长安有这等权力。 “本多大人父子竟然行此奸诈之事?”长安又亲自给大八斟满酒,“设若你所言不虚,我大久保长安该怎样?又该如何应付本多父子?” “小人不敢说。”大八快慰地笑了,那笑全无心机,“小人只能请大人慎重处理,仅此而已。不论如何,当今世上,村正的刀锋利无比,举世无双;上野介大人的头脑却比那刀还要快。” “哈哈,若请你斡旋,估计得送给上野介大人一座金山吧!那样一来,你就不只是拿六千两白银了。这生计不错。” “岂敢!”大八大吃一惊,“小人可没那胆子。俗语说,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若权倾天下的石见守大人和上野介大人互相争斗,将给天下带来莫大损失啊。” “你这厮还真是个善良的恶人!” “这……” “我险些被你感动得涕泪横流呢。” “那……那是为何?” “索要六千两白银,最初恐怕是为了你的正义。” “是,正是。” “恶人不是你,是有马修理大夫,是吗?” “有马大人本未攻击葡国船,却想夺回旧领三郡,这种企图实在可恶!” “是啊,可恶!却又不敢斥责他……” “话虽如此,若要惩罚他,除了卷走金银之外,还有其他办法。只怕小人身份卑微,大人不会采纳。” “所以我才可怜你。得到六千两银子,你定以为自己赢了?” “在总代宫面前,小人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所以我觉得你可怜。大八!你得了六千两,便把自己的脑袋卖了!” “啊?” “有马修理大夫已把你如何骗他,都和我说了!” “那……那么蠢的事都……” “好了好了。来,干了这杯!今日好生吃一顿,明日就在监牢里了。” 冈本大八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了,脸一瞬间变得苍白,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仿佛走投无路。 “总代官大人。” “怎的了?” “大人方才的话,不是捉弄小人?” “哼!我为何要和正处于风暴中的本多上野介大人的手下说笑?此事我必亲自处理,才特意把你从江户传来。” “……” “我曾打算拜托町奉行,不过想想,你也挺可怜,又怕给上野介大人带来麻烦,还是亲自处理,然后向大御所大人禀明。这是为你好,也是为修理大夫好。” 大八默然不语。他不知不觉将事实道尽,此时即使想反悔,也来不及了。此后若不仰仗长安,他绝无生路。不知何时,四周围了些人——万一大八起了杀机,长安文弱之身,恐有性命危险……三岁孩子也知这个道理。 “大八,你好歹是个男儿,好生把这酒席吃了。” “总代官大人……” “另,若想给家人留个口信,或交待那六千两银子的去处,就赶紧都说清楚了。” “总代官大人,小人有一事尚未及说。” “何事?” “那……那六千两银子。小人并未一人花光。” “你把它们分给了别人?” “是……小人,还有,这事其实……本多上野介大人也听说了。” 长安故意大笑着,训斥道:“大八,你以为我连这个都不知就来审你?上野介大人听你说时,恐怕只是冷哼几声,怎会往心里去?” “是,是的。” “那就好。那并不说明他已知了。事情危急时,他必推个干净。方才我说可怜你,就是为这个。本多大人本就和修理大夫不和,你竟不知?”说罢,真有热泪从大久保长安脸上滚落…… 第二十六章 大坂隐患 此日,阿蜜走出位于乳守宫附近的隐居之所纳屋邸处,朝许久不曾去过的灯明台而去。 最近到堺港来的海外船只明显减少。平户、长崎及博多的兴旺,使得堺港日渐萧条。日本船只进出虽增多,但无外国船只出入,自难维持繁华。正当世人议论纷纷时,突然有一艘洋帆船进港来了。后来大家方知,此乃从江户附近的浦贺航去墨国的船。船在远州滩触礁,船桅折断,迫不得已驶入堺港。船上有班国国君的使节比斯卡伊诺将军,因此,负责领航的江户浅草施药院的弗兰西斯派神父索德罗甚是惶恐。不重新造船,便无法把使节送回墨国,这个责任如今便落在神父身上。 这艘船日前泊于灯明岛,船身右斜,半边没在水中。船上的比斯将军和索德罗决定走陆路回骏府。“既到了此处,就到大坂城去拜谒秀赖吧。”他们自堺港出发了。 船的损伤究竟有多大,竟至无法修理?阿蜜有些疑惑地走向海边。她欲去大和桥附近的茶舍。今日,她要与茶屋清次的人见面。此人受本阿弥光悦之托,访查长崎葡国沉船一事,并打探八王子长安内宅阿幸的消息。阿蜜打算听完那人的消息之后,直接坐淀屋船去京城见光悦。 她走过一排排仓廒,走下大和桥,却见那茶店里坐着一个相貌丑陋的武士,正兀自饮茶。阿蜜毫不介意地在他对面坐下。 “店家,有无茶屋的手下来找我?”阿蜜小声问店主。 “您是纳屋家的姑娘?”那武士打扮的客人盯着阿蜜问道。 “您是茶屋先生的……”阿蜜不知来人长相,可她以为对方会以商家打扮出现,所以有些吃惊。 “是,小人松尾松十郎,先前曾在长崎奉行手下。” “哦。” “在这里说话可方便?事情复杂……” 阿蜜抬眼对店主道:“店家,我帮你招呼客人,你去我家帮我取船上用的毛毡可好?” “是。”店家知他们要密谈,四下望望,弯腰走了出去。 “好了,请放心说。”阿蜜神态自若,把烟丝盘移到那人面前。 “在阿蜜姑娘面前也许不当说,不过大久保石见守真是可畏!” “他确与有马大人的事有关?” “是。去天川的日本船上装有兵器,颇为麻烦。把这些运出去,必会在南洋一带惹起乱子。日本虽业已太平,不需要那些东西,可出口兵器乃是神佛不允。此事传进大御所耳内,便是灭门之祸。石见守对这些颇为明白。” “兵器?” “此事被葡国船只知道了,就在天川附近海面袭击了那船,把货物抢掠一空,又把船弄沉。” “此事我也知一二。有马为了报复,就派人烧了葡国人的船。” “一般人是这么认为,可真相是……葡国人知道有马大人要动手,就自行连船带货一起烧掉了。” “这般说,长崎奉行瞒骗了将军和大御所?” “正是。长崎奉行认为,此事与夷人有关,不想事情闹大,故他虽知真相,却依有马大人的说法上报。可后来听说,大御所认为这种行为有利于彰显幕府威风,还褒奖了有马大人。” “怎会有这种传言?” “这……依小人看,可能是大久保石见守的手笔,货物便是石见守的。” 阿蜜若无其事移开枧线,点头。她听到一些消息,说后来有刺客要袭击长崎奉行,竟被抓住,那刺客一句话不说便咬舌自尽了。难道那刺客为有马或大久保所派? “长崎奉行想怎样?” “他想以生意开辟新局面,在实现大志之前,难免意外,因此他不甚在意此事。” “哦,辛苦了。我大致明白了。另……本阿弥的内妹,她……” “那位阿幸夫人……已不在人间了。”松尾松十郎抬头沉吟着,冷冷道。 “阿幸已不在人间了?”阿蜜压低声音,紧盯着松十郎。本阿弥光悦的担忧成了现实!“会不会弄错了?娘家竟未收到任何消息!” 松十郎不知在想什么,仍茫然面无表情,“小人未亲眼看见,因为小人未去八王子。” “那么……” “如小姐所知,大久保大人的家臣多为甲州武士。若小人要请小姐留神,小姐恐怕要担忧了。他有几名家臣和名古屋新城主义直公子家老平岩亲吉有些往来。因此,我去拜访了其中一位,自称是阿幸夫人亲戚,特地从京城去见她。” “那人告诉你,她死了?” “不,他说他什么也不知,可有个下人在黑川谷的金山做过劳役,他叫了那个下人来。” “黑川谷的金山?” “是。那人说,阿幸夫人自大祭山奇祸后,下落不明。栈道绳索断了,计有两百人一齐坠落深渊,漂到下游的尸体还不到一半。” “就这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是,多半已是……不,他怕说阿幸死了,我会难过,只称不见踪迹。” 阿蜜总算知道松十郎为何总仰脸说话了。他肯定听到了更多详情,他那饱含泪水的双眼便是证据。 “就是仔细去打探,也无法寻到她?” “是,无人知道更多消息。怕大久保石见守大人自己也不知。” “他自己?” “姑娘,谁也不知真相,因为所有人都落入了深渊。” “啊?” “那些人的灵位被供奉在营地一隅,不敢让他们家人知晓。因怕有人侥幸活了下来,不敢贸然断定他们生死,徒惹家人悲伤。这真是‘慈悲’啊!总之,石见守大人仍在骏府。” 此时,店主人抱着毛毡回来了。 “多谢,请帮我铺在船上。”阿蜜别过脸,站起身。 当阿蜜带着从松十郎处得到的消息搭船前往京都之时,在本阿弥光悦府邸,来访的角仓与市正语气激昂,讲述他在大坂城内的所见所闻。“总之,就是羊与狼的感觉。” 与市先前为大和代官,最近增加了朱印船数目,自然而然成了新晋巨贾。可一到光悦面前,他看起来有如小儿,或许他心里对光悦有依赖之感。 “秀赖体格壮硕,可一夹在比斯将军和索德罗神父之间,就登时变小了。嘿,此次谒见时,那二人离他太近了。大御所绝不会让洋人离他那般近。不让他们靠近,自己又坐在上位,在别人眼中就会显得高大。太过靠近,看起来就像狼和羊。比斯将军盛气凌人,那个通译的脑袋也太低了。日后见洋人的机会甚多,一开始就必须注意礼法!” 角仓与市为了河内丰臣氏的年赋一事去大坂,恰好看到比斯将军与秀赖见面情形,遂说给光悦听。 大坂方面为了显示威仪,似煞费苦心。在已故太阁引以为傲的大厅,所有大名和家臣倾巢出动,排立两侧。可与比斯卡伊诺和索德罗一起前去的堺港、京坂传教士们,离秀赖太近了,故与市如此愤慨。 秀赖虽体形高大,可有乐、且元和治长都不过寻常身量。他们被比斯卡伊诺六尺六寸的巨体,及周围的洋教士的气势压倒,虽身处上位,看起来却惶恐委屈。 “人心微妙,如此一来,洋人便自以为是,高声大气,何况比斯一介武夫,若在日本,说不定乃是加藤肥后守似的豪杰。他拼命赞美自己的国君,然后说,若日本要弹压教会,他们随时会率大船队来相助。真是无礼至极!” “他居然这般说?” “是啊,似乎之前有人在他面前说过有失体面的奉承话。连索德罗都吓白了脸,忙阻止了他。” 光悦缓缓摇动茶刷子,额头突突冒出青筋。他绝对无法容忍比斯卡伊诺的无礼,及纵容他如此无礼的大坂众丰臣家臣。 光悦对自己的激切感到惭愧:这样一把年纪了,竟和角仓、茶屋一样冲动,实是不该……“嗯,我知道了。难得常庆亲手做了茶碗送给我,你润润喉咙。”放下茶刷子,他静静把茶碗推到与市面前。 “不敢。原来是常庆所制,难怪这般漂亮。”与市津津有味用完茶,把杯子放在膝前,可他的眼神并不像在欣赏茶碗,“听说自从太阁薨去,大坂一直为被江户压制而苦恼。” “角仓先生,何人所言?” “比斯将军。” “他?” “这话也使得同行的索德罗神父吓了一跳。索德罗想讨好大御所和将军,举止还算得体。他碰了碰比斯的膝盖,提醒他注意些。这些,我在末席都看见了。” “唔。” “可比斯粗暴地把索德罗的手推开,大声道:万一与江户有龃龉,可立刻求助班国,班国自会全力支持,希望秀赖胆子更大些。他还说,秀赖亦是主的孩子。” “这些话是索德罗翻译的?” “不,他未让索德罗张嘴,是保罗神父所译。” “秀赖怎样说?” “他只答‘知道’二字,脸色为难。” “唔。” “接着,神父们异口同声道,应立即攻打尼德兰和英吉利,说他们乃是神人共愤、穷凶极恶的海盗,江户的大御所竟让盗贼近身,实非天下之福,日本恐会有灭国之忧。若那帮强盗依旧留在日本,秀赖应奋起与江户一战。斯时为了保护自己的国人,班国必会派大军来助……” 光悦不知不觉握紧两只拳头,身子剧烈颤抖——这正是他担忧之处。从前的比睿山、日莲宗和一向宗,都只是国内之事。来自海外的教派之争,其规模将大不相同。 “跟随比斯将军去的神父,就是为进谗言才去见秀赖的?” “正是,我才先来通报先生。” “大坂的老臣们竟无所作为?” 光悦不仅叹息,还发自肺腑地责备。世人都在担心江户与大坂,害怕重又沦为乱世,这想法或许是多虑,然而这不安让光悦紧张,也使他内心甚为愤慨。让视尼德兰和英吉利为大敌的旧教传教士同去谒见秀赖,老臣们也太轻率了。比斯将军似喜夸夸其谈,而日本也早就知他所来的目的了。 可比斯来时,适逢尼德兰商馆落成,又准许了英吉利建馆,便使得旧教传教士惊惶失色。大坂重臣们难道不知此事?他们必定认为家康最后会容新教传道,旧教势力则会被连根拔起,驱逐出境。带着这等妄想,他们竟想靠夷人,才特意让那些人与秀赖见面?如此一来,高台院夫人、将军夫人,以及常高院等女人的努力便全白费了。就连以加藤清正的苦心及光悦等人的努力汲汲营建起来的大堤,也濒临崩溃。 “关于此事,我想听听你们这些年轻后生的见解。” “先生,晚生不认为大坂重臣会无知到毫无防备的地步。晚生认为,他们在心中算计过了。” “哦?” “片桐大人与织田有乐斋大人不都信洋教吗?” “哦。”光悦口中应着,心中生出大疑惑。 “此便是大事。” “唔。” “如今,还有人感念丰臣恩德,希望秀赖日后能继任将军之位。可一旦此事与信奉纠缠不清,就非同小可。大御所当年年轻时,德川谱代家臣曾参与一向宗暴乱。说到洋教信徒,首当其冲便是德川脊梁大久保相模守大人,以及伊达政宗大人及其爱婿松平忠辉大人,当然还有现庇护高山右近的前田利长大人……” 本阿弥光悦再也听不下去了,摆手阻止了角仓与市:“好了,再这般下去,明日日本又变成乱世了。”稍后,他用力摇头叹道:“大御所的志向乃是千年一现啊!大御所既不偏袒班国与葡国,也不袒护尼德兰与英吉利。为政与生意截然不同,你明白吗?” “您是说,日后日本应确定与某国合作?” “不。我如今亦心中迷茫,便想问问你的想法。”光悦轻声道。 “我……”与市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赞成大御所。” “是维持现扶吗?” “那样当然好,可过去的一切并不顺利。” “你到底何意?” “为了双方能继续顺利交易,我以为,必须彻底解决一事,要下大决心。” “彻底解决?” “是。那就是:狠下心,把秀赖赶出大坂!” “什么?你与丰臣氏如此亲近,竟说出这等话来?” “先生,且先听晚生说。信奉问题不能用言语或刀兵解决。勉强弹压,便难再与海外和平相处,这是晚生的微末之见。” “有些道理……” “故,若希望继续与海外做生意,就应彻底削除隐患。” “唔……” “在这一点上,大御所稍嫌贪心了。他心疼大坂,又想要班国土产,还想赚英吉利的钱。这怎生可能?必须放弃大坂,否则,就可能引起战火。此为晚辈从大坂城回来后的感悟,因此,才尽快来见您。” 光悦直直注视着与市。他未想到会从角仓与市口中说出这等话来。 第二十七章 一期一会 角仓与市来拜望本阿弥光悦,并非只是为了通风报信。 与市心中想的是:为了发展与海外的交易,必须维持国内太平,否则,旧教国家便会利用大坂,谋划挽回颓势。 与市甚至还说出了对策——迅速将丰臣秀赖赶出大坂,粉碎不轨之徒的妄念! “你想让我做什么?”在与市临走之前,光悦问道。 与市高声笑了,“这才像先生!哈哈,背负家国重任的是大御所大人,非角仓与市。” 光悦终于明白与市为何而来了——他想让光悦去骏府见大御所。若非如此,他何苦在此以这等言语相激? 光悦一脸疑惑送走了与市,回到房里,默默拿起常庆茶碗。他无心欣赏茶碗,只管用手摩挲着碗底,目光定定。 先前,从京城和大坂到堺港来的大商家多为秀吉公的人,只有茶屋和光悦从一开始就追随德川家康。但他们一直坚信,保证其生意兴隆的人仍是秀吉公。后来有了朱印船,日本开始和海外各国做生意,一切都在快速变化,大商家拨拉算盘珠的方式,似也在义理、喜好和利益之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然而,光悦万万没想到,商家口中居然会说出要把太阁遗孤从大坂城赶将出去之言! 看到了如此残酷的现实,光悦不禁心生怜悯,同时生出几许厌世之感。他站起身,从多宝格里又拿出两个茶碗把它们和面前的常庆茶碗并排放在一起。他按照第一代长次郎,第二代常庆,以及年轻的第三代道人的顺序,把茶碗排成一行,静静地看着。 “连茶碗都能体现出时世的变化啊。”光悦叹道。 长次郎工艺淳朴厚重,胎体圆润沉稳,这种风格在第三代道人的活计中已见不到了。相反,道人的茶碗纹理清晰,造型洗练,光泽鲜艳…… 正在此时,母亲进来,说阿蜜来了。 “哦,先生果然为风雅之人,是欲开茶会?”阿蜜跟在妙秀身后进来,立刻被道人的茶碗吸引住了。阿蜜为纳屋第三代,后生技术果然最易入她的眼。 光悦默默留下道人茶碗,又将其他两只收回盒中,道:“给你上杯茶吧?” “多谢。好久未喝先生的茶了。” “阿蜜,你多大了?” “呵呵,阿蜜已忘记年龄了。” “是我思虑不周。我拜托你做的事太过了。”光悦一边说话一边取下茶叶罐的盖子,“不过,若我不拜托你些事情,你和茶屋之间便会更加疏远。唉,我也就是安慰自己。” “先生……” “事情帮我问清楚了?” “是。长崎火烧葡国船一事,火星子似溅到骏府去了。” “哦?” “茶屋雇的人已把事情都查清楚了。那人和我一路乘船到伏见。” “哦。” “煽风点火的似乎就是大久保石见守。” “趁大御所不在骏府的时候?”光悦静静搅动着茶刷子,不动声色。 “是。大御所已回到骏府,有马修理大夫也坐船去了骏府,说不定已到了。” “这般说,事情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 “不过,点火之人绝不会被火烧着,这也是那眼线的意思。” “哦。”光悦将煮好的茶放到阿蜜面前,重新坐直。 “先生,有一种说法,叫一期一会?” “乃利休居士喜欢的言辞。” 阿蜜津津有味啜着荼,赞道:“好茶!”她施了一礼,脸色却忽地变了,一字一句道:“阿幸,似已不在人世了。” “阿幸?她……” “只是石见守未被火燎到。这火点得真够谨慎。” “阿蜜姑娘,此事要保密啊!” “是。舞台搭在高高的溪谷上,绳子断了,人都掉进了万丈深渊,但奇怪的是,尸身却未寻到多少。”阿蜜尽量说得若无其事些。 “哦。这么说来,那个小盒子真是阿幸的遗物了。”光悦把茶碗推到一边,露出怃然的神色。 阿蜜听着茶釜里的水声,换了个话题:“一期一会……不管时势如何变化,人生总是变幻莫测啊。” 光悦不答。 阿蜜的意思若是说不论在乱世,还是在太平时期,人终归有一死,那可不能随便点头赞同。人生确实变幻莫测,不过,死在战场和死在床铺上可不能混为一谈。 然而阿蜜似在想另外一事。“有时候,我亦觉得越来越不明白。”她平静道,“不明白人,也不明白自己。我觉得,人好像为了活下去,必须让他人受苦,必须得杀了别人……” “那可不行!”光悦大声打断了她,“自己要活下去,也要让别人活下去,没有这样的智慧,就算不得人。” “先生相信人真有那般智慧吗?若有,为何大久保石见守把阿幸……”阿蜜刚想说“杀”又觉得此字不妥,遂生生把话咽回肚子里,垂下眼帘。 光悦笑了,脸上却是一副哭相。阿蜜的疑惑狠狠刺痛了他。 “也许人生确如阿蜜姑娘所言,必须牺牲他人。” “那牺牲太过巨大,我没法真正恨石见守。我虽明白,不憎恨恶人世间便难有晴日……” 光悦又慌忙使劲摆摆手,道:“那可不行,姑娘要是这般想,人恐怕都要变成无间地狱里的鬼了。”说着,光悦又给自己取茶。他欲一边听阿蜜倾诉,一边把事情打听得更详尽些,否则很难决定日后如何行事。这些可都是和他的生活紧密相关的大事。 “阿蜜姑娘啊,现在你正站在正确信奉的大门口哪。” “呃,我正迷惑不已……” “即使石见守是杀了阿幸的极恶之徒,你也不当恨他,因为你具有慈悲之心,能从恶人身上反省自身的罪障。” “是。” “不懂反省之人,即使保得肉身,也和神佛无缘,明白吗?”光悦顿一下,道,“阿蜜姑娘方才说到一期一会,我才这般说。神佛不会施恩于无缘之人。所谓缘分,便是我们的赎罪之心啊!”他用无比锐利的目光紧盯着阿蜜,“赎罪、认错……若非如此,人便不能称之为人。若为了达到目的一味追逐……这样的人非人,乃是鬼!鬼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诸种模样出现,其事只能称为‘鬼业’,必不能长久。” 阿蜜似颇为惊讶,她目不转睛看着光悦。光悦的反应比她预想的要激切很多,她大为吃惊。 “不过,只是憎恶恶鬼,还无法灭了它。若无神佛眷顾……” “神佛眷顾?” “你莫要用那种眼神寻找神佛。神佛并非虚幻不实,它在你内心深处,在你合十的双手紧贴着的心中。” “合十的双手紧贴着的心中?” “是。神佛在那颗看到自己的罪孽,为自身不洁而愧疚的慈悲之心中。人一合掌,就抓住了真正的信奉;抓住了信奉,必然会发一些誓言;完成自己的誓言,奉行神佛的教诲,这样,人才具备驱逐鬼怪的力量……” 阿蜜想,光悦亦如一个“鬼”,她还未见过其他人如他这般执著地追逐正义。 光悦似也有所察觉,道:“哈哈!我便是鬼啊——你的眼神这般告诉我。不过我非鬼。我已走过了你正在走的路,进了信奉之门。想想见到日莲上人时的情形吧!见到他,上人定会指点迷津!何为菩萨行,何为鬼业,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那时,你亦会充满自信,从容进入信奉之门了。你当自己走进那扇门。这样,你便可以体味一期一会的诚挚之心了。” “……” “罢了,再说说大久保石见守吧。你方才说,石见守在火烧葡国船一事上煽风点火?” “是。而且,我还说,点火之人不会被火烧着。” “这是何意?石见守大人若行了恶事,我定会让他被火烧得更惨!” 阿蜜又陷入沉思,她信光悦的执著。 “被火烧伤的,不一定就是纵火之人,这话虽有些奇怪,却是本阿弥光悦不可动摇的信念。为了自己的野心和欲望而玩火,这与为了野心和欲望而摆弄凶器之人二致,必然伤及自身。你早晚会明白因果报应的道理。接着说说石见守的事……”光悦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吐出一串话后,再次转到之前的话题,“放火之人不会被火烧伤,那人是这般说的?” “他觉得他比别人都要聪明得多。” “哼!那聪明只是小聪明,先且不说……你以为他何处聪明?” “火烧葡国船之事,若置之不理,那把火早晚会烧到自己身上——他意识到这些,便刻不容缓地把从有马大人处骗得银子的冈本大八关到家中审讯,事情处理得有条不紊。” “他只是把和自己有关的事处理了,未被大御所知晓?” “不,还不只这些,他把冈本大八扣押起来,还堵住了本多正纯的嘴。一切都在石见守掌握之中。茶屋的人是这般说的。” “有马大人怎样了?” “茶屋的人说,他行了巨额贿赂,恐怕会先被没收封地和官职,再被扣押起来。” “那个叫冈本的家伙呢?” “那人说,那得看石见守的心情,冈本可能会被施以火刑,也可能是钉刑。” “本多大人会有何麻烦?” “他属下有如此恶徒,对其恶行又一概不知,就这些,已足够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 “哼!真是想不到。”光悦摇了摇头,“我虽只是个鬼,却是个笨鬼啊!我忘记了本多上野介和大久保石见守的官位不同。” “官位不同?” “是啊。”光悦淡淡转移了话题,“本多上野介虽在大御所身边侍奉,大久保石见守四处走动,但大久保毕竟是大御所信任的金山奉行啊。本多大人必寻机会收拾他。这种愚蠢的行为,便是我们茶人最痛恨的小手段。” “那么,点火之人早晚会被火烧到了?” “此非我的预言。日莲上人明明白白教诲过了:为一己私利与人为敌,必罪己身。若施此愚行鬼业之人横行,世间将堕入无边地狱。唔,阿幸许真被杀了啊。”光悦眼中泛起泪花。 阿蜜沉默地打量着狭小的庭院。那个据说由伏见奉行小堀远州所赠的石灯笼,被斜阳余晖一分为二,各处阴阳。 “先生,我也觉得,阿幸恐是被害死了,但我说不出恨大久保石见守的话来。”光悦没有反应,只是静静擦拭起茶碗来。 “先生,我和清次说一说吧?” “说给茶屋?” “大久保石见守的这些恶行……” “给你讲这些的人,可能已跟他说过了吧。” “不,我想……要不要把这些都禀报大御所大人……” “不!”光悦当即打断她,“你要是把我和你所想的告诉茶屋,他可能会立即禀报大御所。但那时候,此事恐怕会把茶屋也牵连进去,乱子可就大了。”光悦微微一笑,极力不让阿蜜钻牛角尖,“阿蜜姑娘,这些事啊,请存在自己心中吧。” “就永世不说了?” “有一人可说。” “何人?” “所司代板仓大人!板仓大人和我相熟,尽快找他说说吧。你尽可装作局外人。” “是。” “这可非小事啊,大御所一生辛劳。德川氏恐会因为此事一分为二。大御所和将军身边的人若分成大久保相模守和本多正纯父子两派,那便是天下苍生之祸了!” “是。” “太阁身边的文派和武派相争,最终导致关原合战,此乃昨日之戒。我们必须谨慎定夺,再采取行动。”光悦这般说着,却终有些按捺不住:是不是最好去见见大久保石见守?还是在那之前,先去见板仓胜重? 看到光悦认真思索,阿蜜道:“先生,阿蜜还有话要和婆婆说。还未杷礼物拿给她呢。”言罢,她悄悄离开了。 光悦双手抚膝,继续思量。 小盒子里阿幸的手记,并非心智不明者的妄想。大久保长安似已强烈感到正面临危险,方才着急起来。关于其原因,阿幸在手记中写了三处:第一便是那联名状,第二,对私存黄金的处理,第三乃对伊达政宗的戒备。政宗对长安产生戒备,便似是由于大久保忠邻和本多正纯父子的对立。若是如此,便又有古怪了。 光悦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站起身,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他快速走到旁边的房间,在佛像前上了一炷香。接着,他返回房中,穿上鞋,走到屋外。对于光悦,这样不告而出,实属少见。 到了路口,光悦招来一个轿夫,道:“去堀河所司代大人府上。”言罢快速钻进轿里。事情可能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茶屋的人向阿蜜汇报已有数日,家康从二条城返回江户也已过了近两月。拜访大坂城的比斯将军之言,自然已传进板仓胜重耳内。光悦想问的事实在太多了。 到达所司代府上,光悦已大汗淋漓。板仓胜重似刚从外归来未久,他身着便装,站在檐下的廊里,给泉中的鲤鱼投食。 “吓,德有斋先生!来,廊下凉快,快过来。”板仓命带光悦进来的年轻侍从把坐褥拿到廊下,自己背靠屋柱坐下。 “小人惶恐,还是如以前一样叫小人光悦吧。” “那可不行。你是我们的老师,我这不肖弟子,总是不知该如何运用先生的修身立世之法,大为苦恼啊。先生今日有何急事?” 板仓一副悠然之态,光悦则忙擦了擦额头的汗,“听说比斯将军去了大坂城。” “哦,你听说了?” “角仓来过了。近日骏府是否有古怪事情发生?” 听到光悦这一涟串追问,板仓胜重脸色阴沉,视线落到泉中的鲤鱼上。 “其实,在下族中有个在大久保石见守大人府上伺候的姑娘,许久未来消息了,在下便派人去打听了一下。”光悦还是老脾气,直言快语,“但派去那人带回了奇怪的消息,在下才急急登门,也为最近疏于联络向大人致歉。” “那奇怪的消息,是……什么?”胜重终于收回视线,缓缓将手中白扇置于膝上。 “大久保石见守大人最近似正为了某事,在骏府忙得不可开交。” 胜重立刻回答:“那事已有定夺。” “定夺?” “冈本大八的事吧?大八那无法无天的奴才,已在安倍川河岸被施以火了。” “哦。裁断的,便是大久保石见守大人?” 胜重颔首,又似想到什么,微笑道:“事后想来有些不踏实,本多父子和大久保相模守别为了此事起矛盾才是。” “石见守大人果然是那点火之人?” “事情的起因,是有马修理大夫突然找到本多上野介大人,问了些事情,但那时石见守已将冈本大八收押起来,无法挽回了。大八虽想寻上野介手下帮忙,却也来不及了。事情已然彻底暴露,大八便被施了火刑,修理大夫亦被石见守看押起来。石见守怕很快就会被提拔。”板仓胜重似乎不想再多谈,转移了话题,“您本家的那姑娘可还在大久保府上?” 光悦黯然不答。阿幸的生死乃私事,但他来造访胜重,却是为了履行一个庶民之命。他择词道:“所司代大人,大久保石见守大人最近似有些操之过急,您说呢?” “也许吧。” “每当在下想到,石见守大人这般着急,与比斯将军在大坂城放出的话,会不会有某种联系,就坐不住了。” “晤。” “石见守大人并非睚眦必报之人。他不愿别人妨碍他出人头地,但他也不想妨碍别人,愿意让自己和别人都高兴,都荣耀。不过最近这些事,却都和他的本性相违,不知是何原因?” “和本性相违?” “石见守大人为何故意把本多父子变成敌人?那族中姑娘为何失了踪迹?他为何把联名状藏起来?”光悦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一桩桩列数出来。 板仓胜重多行刑事,擅以理服人,然而光悦在他之上,其言如刀般锋利,能直直扎进入心中。 “所司代大人也和洋教的神父们见过一两次。他们在和本国的信函往来中,经常提到大人。请容在下失礼,他们要对大人传教并不那般容易,但将军臣下若分成两派,加入南蛮和红毛之间的争斗之中,分裂江户和大坂便颇为容易。此乃天下大事,请容在下再冒昧问一句:大御所大人准备一直让大人做所司代吗?” “正是。” “若大人对此心中有数,请对大久保石见守多加小心。” “是,呵不,唉!这是骏府的事,我这京都的所司代恐怕鞭长莫及啊!” “在下只是提醒大人,失礼了。不过,大久保石见守此次打算与本多大人父子为敌,实在……不追究原因,恐怕会惹来大祸啊。即使本多父子对此事保持沉默,但心生不快,斯时石见守必图谋……唉,将军属下若真分为两派,说句不吉利之言,一旦大御所大人仙游,谁能来弥补这裂天之隙?本多佐渡守大人乃将军良师,大久保相模守为大老,大久保石见守又乃将军胞弟家老……任其下去,何止分成两派,人间也许又会变成四分五裂的乱世!想到这些,在下便不由得全身寒毛直竖……” 光悦如此激愤,板仓胜重不由大为震动,“您既如此忧心,我若继续举棋不定,也实在有负先生苦心。其实,我并非完全未想过。” “哦,那就好……” “其实,我想先寻成濑、安藤谈谈,探探底。不管怎么说,本多父子乃是谱代大名,石见守即便自称大久保,仍是后进。万一两家矛盾激起,必是石见守落了下风。故此次石见守才先把有马修理大夫扣押下来。其实,此乃本多正纯建议他主动躲避争端的办法。” “哦?” “若任由谱代大名傲慢下去,就不好管束了。若一味由着他们,三河的荣耀将会蒙尘,这些,先生同意吗?” 这时,下人奉上来凉麦茶。二人默默用着。 “德有斋先生。” “大人。” “利休居士生前便常说一期一会啊。” 一再听到“一期一会”这说法,光悦睁大了眼睛,道:“这话……容在下仔细想想,似颇有深意啊。” “是啊,其实,我亦正好想到了这说法。” “但有几人能体念到它的真意呢?”言罢,胜重戛然而止,下面的话似是让光悦自己考虑,自己体会。光悦似无奈地掉进了胜重下的套。人生不过是一瞬的累积。珍惜每个瞬间的相会,为了瞬息的相会倾尽真心,这便是茶道的主张,是能丰富人生的真意。幸福、充实、太平、荣耀……茶道教诲世人,成功之途只在于此。 “世人多是口中喝茶,心中无茶,并未真正领会一期一会的真意。”光悦道。 “我……”隔了半晌,胜重道,“有时候,我会数数身边的人。当今世上,真正领会了‘一期一会’真意的人,首先是大御所大人,其次为德有斋先生。也有人拼命努力追求,想要达到此种境界,然而,对风花雪月了然于心,并以无限喜悦奉行一期一会之人,世间实寥寥无几啊!” “我?不敢不敢。” “其实,大御所大人每日诵佛。这种修行,说明他心中时时刻刻充满诚意。大御所大人在纸上书写佛名,德有斋先生脚踏实地。人生只有一次,在这一去不返的时日刻下真实的足印。胜重以你们二人为师尊!日后如有所悟,还请不吝训诲。”言罢,胜重脸上现出微笑,轻轻拍了拍胸口,“先生的忠告,永生不敢忘记。” 光悦突然抽泣起来,这种感伤决非微小的感情波澜。在这无垠的空间和无尽的时间之中,自己和胜重活在同一个时日、同一片土地上,多么不可思议。这是他真切体会到的感动。 “一期一会……”光悦低声念着,唇边浮起微笑。 光悦离开所司代府上,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双足居然未往自家去,而是朝着角仓与市宅邸而去。 角仓与市本名吉田与市,严格说来乃是光悦的书法弟子。不知从何时开始,除了书法,二人开始一起品茶,渐渐变得志趣相投,成为半师半友。在世人看来,与市许与茶屋一样,都为光悦的拥趸。 角仓与市先前说过的话,正冷冰冰敲打着光悦的心。与市道,为了天下太平,必尽早令丰臣氏离开大坂城,这番话和今日数次被提及的“一期一会”的主旨,似起了小小的冲突。 “让与市说出那样的话,罪过在于我。”光悦本是善恶分明之人,他对秀吉早有不满,真心佩服的武将只家康一人。然而,今日他为此备觉苦恼:我只是个器量狭窄之人,在这广袤的世间,春秋往复,日月更迭,偶然降于同一个时世、同一片土地之人,竟彼此憎恨,相互嫌恶,当是何等羞耻之事! 忘记了一期一会的茶道真意的,乃是自己……光悦觉得,由于受了自己的影响,角仓与市才那般轻率地说出了应将秀赖赶出大坂云云。这世间的事并非那般简单。生于同一时世之人,不论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人,都应彼此真诚相待,方为上智。 我绝不认为必须将秀赖放在大坂。但反过来,决然地把他赶出去,乃是不智之旁观者所为。与市,拜托了,你必有良方,请你以宽大之心为天下苍生念,怎样才能在不引起祸乱的情形下,让秀赖自己离开大坂城? 光悦觉得,不把这些说出来,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踏实。也许因为方才被板仓胜重大大赞美了一番,再想到家康现在也许正在骏府虔诚地誊写“南无阿弥陀佛”,光悦觉得,自己也须一步一步在大地上刻下《南无妙法莲华经》。 对,这便是一期一会,我就低头恳求与市,为了可怜的秀赖多多运用他的智慧与慈心吧,光悦寻思…… 第二十八章 命有反骨 庆长十六年冬月初,伊达政宗提出,正式将浅草施药院的索德罗神父邀请到府中布道,这并非因为女儿——松平忠辉夫人的热心推荐。起因是,他去江户城时,将军德川秀忠怃然道:“大御所寸暇不歇,每日净书佛号,据云已完成一半了。” 今岁伊始,德川家康身边不断有人故去,使得他的无常之感益发强烈。政宗也知,自正月以来,讣告接连不断。正月初三,由良国繁殁;正月二十一,岛津义久薨;二月初六,火枪名家稻富一梦身故;二月二十七,山科言经又去。家康赴京期间,亦多有讣告接踵而至。三月二十三,本多康重亡故;三月二十四,北条氏胜故。政仁亲王(后水尾天皇)即位大典之前,四月初七,浅野长政薨,享年六十有五。 大坂的力量就此大大削落,有感于此,政宗尽快促成了家康养女和儿子忠宗的婚事,于四月下旬与德川再结姻缘。 接下来,又有人不断故去。六月初四,真田吕幸故;六月十七,堀尾吉晴故;六月二十四,加藤清正故…… 得知真田、堀尾和加藤相继亡故,连政宗都心有戚戚焉。他不只是对生死存灭感到忧惧,还为丰臣氏黯淡的命运幽思。就在不久之前,加藤清正还为了筑造史上最华丽的城池,搬石运木时始终打头阵,胡须拂荡于胸前……此情此景亦永远不再。 浅野、真田、堀尾和加藤,都是大坂的忠诚追随者,即使器量和心念有别,也都忠贞不二。这群人好像被一起勾走了,离开了这个世间,这是否在暗示什么?真田昌幸年六十五,堀尾吉晴年六十九,也可谓天寿。然而,加藤清正才五十一岁啊! 接下来,德永寿昌七月初十殁,名医曲直濑正琳也于八月初九离世,他才四十七岁。随后,大久保忠邻之子忠常也离开人间,年仅三十二。为此,忠邻情绪低落,近来基本不再奉公。 然而,伊达政宗特意把索德罗请来布道,自然不仅仅因为悲叹人世无常。 政宗令家臣将索德罗的随从带到别室招待,只留索德罗一人于自己房中。“索德罗先生,初次见而。我乃伊达政宗,你可记得?” 索德罗愣了一下,看着政宗。 是日虽为二人初次正式会面,然而过去见过远不止三五回了——为了给那个洋女人看病,两人谋面有十次以上。 “想起来了。对,鄙人记得。”过了许久,索德罗方重重咽了口唾沫,点头不迭,却有些奇怪。他听说,政宗学会了面包的制法,在放鹰狩猎时派上了用场。 “索德罗先生可是躲过一次大劫啊。听说比斯将军的船触礁了!” “是。这……” “莫要找借口了。将军已然震怒,自然因为看清了你的心思,你为何不对我明言?” 索德罗的脸一下紧绷起来。他还不欲和政宗谈此事。因为被比斯卡伊诺逼迫,才让船触了礁,然若事情未泄露出去,谁也不会察知真相。 比斯卡伊诺将军是作为墨国军队头领,以班国国王和总督代表的身份到日本答谢,其实,他乃是个贪婪的冒险之人,真实同的便是到黄金岛探宝——他对这等下作之事自会尽量保密。 “那……将军对此……” “先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不事先对我明言?” “实在是比斯卡伊诺卑鄙,鄙人羞于启齿。” “哼!你可知,因为我不知情,正在引起一场大乱?” “呃?这……这……鄙人可万万未料到。” “若非如此,我亦不会把你叫来。” 门口只有一个年轻的带刀侍卫,政宗的姿态非常随便,旁若无人地纵声大笑,“好了,索德罗先生,我已不欲认真听你传道了。不过有一大事,我不得不好生听你说说。将军身边有一人,对于我与你的往来,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大人说的哪一位?” “大久保长安!”政宗急急地吐出一串话,“你不会真不知尼德兰和英吉利都在平户设了商馆吧?你也不可能不知那些商馆的人到将军和大御所处所欲何为!” 索德罗慢慢平静下来,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傲慢神色。他当然不会不知出入平户的尼德兰人和英吉利人的事。就像葡国和班国传教士们无所不用其极地辱骂他们一样,尼德兰和英吉利的传教士们,也公然宣称旧教的传教士都是菲利普国王的侵略前锋。 “此事鄙人甚为清楚,反倒是比斯卡伊诺将军的事很难说出口。” “你清楚?” “是。鄙人知道。” “你不知道!”政宗突然拍打扶几,斥责道,“你以为比斯要做什么?他奏请上边,准许自己延迟回国,直至新船造好,又从按针那里借船,现已开始探测江户湾了!” “所以,那些,都是他那卑鄙的寻宝……” “住口!黄金岛本就子虚乌有,休要再提!不过,你知尼德兰人一旦得知真相后,会怎生和将军交通?他们必道,在欧罗巴,绝不允许开其他国家,尤其是军队探测本国国土或海岸的先例。若连这些都纵容了,必会很快兵临城下。比斯已开始探测,便说明班国皇上有侵略日本的野心,此乃他事先打探停船地点,不立刻阻止此事,必生大祸。” 索德罗脸色惨白。然而即便如此狼狈,他也不会乱了阵脚。 “这可真令人意外。”他断然否定道,“对于比斯卡伊诺将军,鄙人之前已再三说过他不会有这等的野心。若大人令鄙人拿出证据,鄙人可把测量图呈与将军,反正将军也会有用到海图的时候。这样,也许能得到将军恩赦……” “住嘴!”政宗打断他,“这种小伎俩有何用处?索德罗,你和比斯密谋,故意让船触礁,帮助他寻机测量日本近海。你这等险恶居心,明眼人一看便知,世人皆言当捉拿你归案。我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给压下来,你竟还若无其事!” “这,要捉拿鄙人?” “哼!其他神父说,对索德罗可不能大意。比斯乃是班国使节,故不得轻易出手;但若把索德罗捉来,让他吐出实言……你到现在还是不知?” 政宗语气凌厉地诘问,索德罗终于不再说话。他唇角剧烈地抽动着,也许他确实未想到,事情竟已如此不堪。 看到索德罗被震住了,伊达政宗亦收回了利刃,寻思道,索德罗之机敏天下无双,一旦给他机会,他必可想出绝处逢生的计策。 “唉。”索德罗那浅蓝色的眸子锐利地盯着政宗,低声道,“这么说,鄙人被卷入大久保一党和本多父子的争斗中了?” “正是。”政宗干脆地回答,“政宗对本多正纯手下的一个叫冈本大八的人施了火刑,你可知?” “是。” “有马修理大夫也被没收了领地,由长安看押。事情对本多父子甚是不利。你和长安走得那般近,谅你对本多父子亦无好感。” “大人言重了。” “你既知深浅,为何迟迟按兵不动?呵呵,与长安颇为熟稔的索德罗,和比斯齐心合力,帮他把本来要回国的船弄得触了礁,比斯回头便去测量别国的海岸,而这在欧罗巴难道可以堂而皇之?” “这……” “另,那条破损的船被特意弄到堺港,比斯方得以面见大坂城主丰臣秀赖。比斯竟放出话来,说有必要时,班国国君会派大兵船帮助秀赖。” “这……这些话,难道也已传入将军耳内?” “哼!大坂城中,丰臣德川的人各占一半呢。” 索德罗脸一沉,把头别向一旁。他感到,将军既然已经知晓,事情便不会那般容易平复。眼前姑且不论政宗有何打算,他必先为自己好生算计一下了。 “你好生想想吧。冈本大八事件会让本多父子承受世间诸多误解,极为不利。无论如何,大八诈取的银子实在太多,真是他一人得了吗?世人种种疑惑,本多父子岂能摆平?所以,把你这个长安的亲信捉拿起来,要从你嘴里吐出:把比斯留在日本,让他得以测量海岸,让他见秀赖,都是长安的指使。有人这样托我了,我不得不依计行事啊。” 然而索德罗却非被这三言两语迷惑之人,“陆奥守大人,听您这么一说,此事对将军来说确是大事一桩!不过,比起鄙人来,大久保长安和大人更亲近,还是贵东床的家老。若对长安道,此事亦曾和陆奥守大人及上总介大人商议过,会怎样?鄙人听大人的吩咐。” 索德罗只能紧紧咬住政宗不松口。政宗叫他来,心中自有胜算。他只有先冷静地分析政宗的意思,再寻找破绽。 索德罗又道:“贵国有句谚语:穷鸟入怀,猎人不杀。索德罗本是一只可怜的穷途之鸟。实话说,比斯卡伊诺在大坂城说那番话时,鄙人也很为难——居然和如此愚蠢的人同行,鄙人的辛苦将成为泡影啊。但那个被黄金蒙住了心灵的小丑不会明白,他就知得意扬扬地大吹大擂。的确,此事若与测量海岸之事联系在一起,追究下去,我等百口莫辩。陆奥守大人,请您救救这只可怜的穷鸟!” 政宗动了动嘴唇,沉吟片刻。他方才一开口,就严厉地表现出毫无转圜余地之意,已使索德罗瘫软如泥。政宗天生有反骨,亦有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转危为安的自信。 “真是麻烦的家伙啊!”政宗吐出一声叹息,“你先写一份恳求书吧,把你如何受比斯逼迫,以及他的真实目的都写下来。那厮表面上为班国使节,实则居心险恶,恶事做尽,还敢招摇撞骗,四处游走。你要郑重地恳求将军,尽早将其遣返。” “晤。” “另,你说因为他想参观大坂城,方与他同行,却未料到他竟放出那样一番厥词。让此人长期待在日本,恐会给全体传教士带来麻烦。他测量海岸虽说是为了寻找黄金岛,但是测绘图万一落到他国手中,将不利于日本,故才会拼了性命也要把图取回来,或者令其献与将军。最后,为了报答将军大恩,你欲再造大船,为交易尽绵薄之力。” “奥守大人会交与将军?” “暂无别的法子了,同时我也会进言。索德罗乃是对日本未来发展不可或缺之人,故不能将你和比斯及大久保长安同等视之。” “呃,和大久保长安?” “是!不喜本多父子的乃是长安和相模守啊。你即使不得不偶尔与之往来,也不会真心将他们引为知己。说出了这个意思,穷鸟便能飞出来了。”言罢,政宗的表情变得深沉起来,陷入沉思。 政宗再次从头思索整件事情的经过。那条触礁的船其实并未破损到不能修理的地步,这个事实已传到将军秀忠耳中了。这让政宗心中无比焦躁。比斯强迫索德罗,索德罗亦担心做不上日本大主教,才答应与之联手。 秀忠却是甚为清楚,“索德罗奸诈,不可小觑。他嘴上说为了扩大和日本的交易,不只是墨国,连英吉利和罗马都会利用,实际上他只是不想离开日本。” 政宗听将军这么一说,感到背上嗖地凉了。确实如此,索德罗便是想继续留在日本,支配所有教众。 “听说那条船还未坏到无法修理的地步,似是特意沉到港口附近,乃是为了去大坂城拜访秀赖。陆奥大人也留心着些吧。”秀忠这样提醒政宗,说明他已经知道伊达和索德罗的关系。也许在秀忠看来,索德罗出入松平府上,是为忠辉夫人传说教义之故;但和大久保长安亲厚,还经常见政宗,事情便有些复杂了。政宗当时只好回答:“以传教的名义把索德罗叫到舍下,让在下试探试探他的心思。”故,今日政宗和索德罗相会,将军亦早就知道。 “索德罗先生,恳求书的事就这样办吧。另外还有一事放心不下。你要如实回答。” “当然。鄙人怎敢欺蒙大人?” “将军为何会知船并未破损得很严重?你估计是谁说给他的?” 索德罗缓缓摇了摇头,“也许……是在我等去大坂的时候,港口的船夫接近那条船时看到……” “船虽然看上去破损不堪,但开到堺港时还未沉呢。”索德罗方才回话时口气虽然轻松,脸上却笼上了一层微妙的阴云。 “你处理事情思虑周到,未让船立刻沉设,定有什么理由,说吧。”政宗觉得,他肯定会说些实情。 索德罗垂下眼睛,沉默良久。“其实……”他看了看周围,道,“有些事,使鄙人实不忍把那船弄沉。” “不忍弄沉?”政宗不急不慢问道。 “是。有人私底下对鄙人说,把船悄悄转移到别的地方,能派上用场。他请求鄙人。” “噢,谁?” “这……能不说此人吗?” “你自便!不过,你要是连我都不说,我能帮的自然也就有限了。” 索德罗很为难地绞着手,“鄙人就说了吧!他和大人东床上总介有些关系。” “这么说,是大久保长安?” “是。鄙人对石见守说了被比斯卡伊诺将军胁迫一事,他便托了鄙人。” 政宗悄悄向前挪了一下,“你认为石见守有何目的?” “他说,是为了上总介大人走向世间海域。” “世间海域?” “将军现在万事都听大御所吩咐。但大御所年事已高,不知哪天就不在人世了。到那时,上总介大人……” 政宗听不下去了。照这样下去,等家康一去,将军兄弟必陷入纠纷。 “哦。不过,为何你接受如此重托,从大坂回来之后,却又把船烧了?” “在大坂城,比斯卡伊诺说了一堆大话。索德罗绝无挑起大坂江户之争,让将军兄弟相残的心思。但将军要是知道鄙人把船交给石见守,鄙人乃是百口莫辩。” 政宗松了口气,重重点头。这似是索德罗的心里话。即使他希望掌握教会大权,也不希望日本再次陷入战乱。 “这么说,你在大坂城里感觉到,江户和大坂会再起纷争?” “正是。”索德罗悄悄看了看四周,“若出现了鼓动之人……嗯,居心不良之人恐有可乘之机……鄙人当时就这般认为,故赶紧就把船弄沉了。” 政宗把视线转向院中,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冰冷的雨。 政宗心头涌上一阵奇怪的空落之感。在他看来,眼下似谁也不具“野心”。他完全了解索德罗的本事,大久保长安也有让他须多加留心的一面。长安和身后的大久保忠邻只是随随便便烧了把火,就在有马晴信和冈本大八之事上起了关键作用。若有人巧妙地煽动了大坂,天下必再起烽烟。 更值得警惕的是,连索德罗都能想到,家康身后,将军和忠辉兄弟起纷争,几是势所必然。 政宗和本阿弥光悦的思虑完全不同,他不会愚蠢到草率地露出自己的尾巴,但对别人的蠢蠢欲动饶有兴味。他相信,即使自己牵连进去,亦能毫发无损,游刃有余。其实,索德罗吐出实话之后,政宗很是失望:这小小荆棘上面虽然布满了刺,也不过尔尔,若真想维系太平,应该勇敢地去挑战更大的风浪。 酒菜摆上来后,政宗道:“来来,天气凉,喝些酒暖暖身子吧!” 他把红色的大酒杯递给索德罗,自己试了试毒,心头又涌上一阵古怪的感觉:日后的世间将以和为贵,还需要这般试毒吗?太平这东西究竟有益无益? “陆奥守大人认为大坂和江户之间不会有战事?” “这……要是无甚大争端,当不至于。仗哪会那般容易,说打就打?” “是,故鄙人才急急把船弄沉了。” “哈哈,恐怕大坂城里,正有人希望来一场势均力敌的大战呢。” “是。偌多人都这般想。故,若尼德兰人、英吉利人煽动,这……” “好了,不会,根本不能。我亦会在将军面前斡旋,你别忘了方才说的恳求书。”政宗说罢,为了掩饰不快,举起筷子。 伊达政宗特意把浅草施药院的索德罗请到家中布道一事,很快在江户流传开来,甚至已从各大名在江户的府邸传遍天下了。 政宗从六岁始便接受远山觉范寺虎哉禅师的教导,使他成为一名豪气冲天的武将。那虎哉禅师出生于美浓方县郡马驰,乃同为美浓出身的名僧大通智胜国师快川的弟子。快川于甲州惠林寺被织田火烧之时,大喝一声“火甚凉”,之后方圆寂一事,始终流传于斯时的武将之间。虎哉禅师乃一代俊才,他跟随快川和尚研习,刚满二十岁便被称作“少年上人”。 伊达政宗之父左京大夫辉宗在政宗刚出世,便为他起名“梵天丸”并在僧侣之中为他遍寻名师。元龟三年,政宗六岁,虎哉禅师被招到米泽近郊的资福寺,成为政宗的授业之师。政宗现四十六岁,和虎哉禅师之间已有了四十年的师徒之谊,此事世人尽知。现在政宗居然要洋教士布道,这自然会成为茶前饭后之议。 有人认为,政宗是受女儿影响,有人则说是大久保忠邻劝他信教,也有人认为,事情绝非简单的信奉问题。政宗这位武将比世上寻常僧侣更是虔诚,此次的目的不是为了信奉,他恐怕乃是打算利用洋教开展海外交易。议论纷纭之际,也有人站在中间立场,两面讨好,说政宗既可能受了忠辉夫人的影响,也可能因为大久保忠邻和长安的劝说。但政宗却非这般轻易就改变信奉之人,他总忘不了“利用”二字。 然而,在这个时候,又有另外一个话题流传开来。索德罗将被幕府捉拿,判处死罪。此事早就众说纷纭了。传云,索德罗自己分辩,他坐上了比斯将军的船,一不留神导错了航,船才触礁而沉。这番说辞激怒了将军秀忠,斥索德罗为刁猾之徒。众人虽作了诸多努力,似毫无挽回的余地。故索德罗已被捉拿归案的传言甚嚣尘上。 流言这东西,古往今来都具有神奇的力量,有时能撩拨人心,引导议论朝着良善的方向发展,有时却会引发难以挽回的暴乱。 一听浅草施药院的圣人索德罗要被抓起来,江户的贱民们立时团团围住了病院。差役要来抓索德罗,必从贱民们中间通过。 这样的骚乱绝不只发生于浅草。散布在全国各地的洋教信徒遥相呼应,最终恐变成比昔日的一向宗暴动还要严重的大骚乱。 神田的某长屋中,关原合战的残众正擦着大刀蠢蠢欲动,欲趁这恶风重出江湖。“那些浪人的事我也知道。那帮人每日对着太阳击掌祈祷:天下大乱,天下大乱……”这些传言不知有多少真实成分,然而町奉行土屋权右卫门由政已为此令暗探进入闹市,加强警备。 一日,伊达政宗来到江户,在本城的小书院和将军秀忠见面。 秀忠把胞弟上总介忠辉的岳父看作父亲的战友,对他甚是尊敬,言语措辞也甚恭谨。他甚至未让本多佐渡守和土井利胜留在身边,只有柳生宗矩面朝院中的冬日枯坐。 “陆奥守大人认为索德罗翻不起大浪?” “就像他的恳求书中所写,索德罗是因为受到比斯将军的胁迫而屈从,仅此而已。” “但我听说,他还带着比斯去拜见过大久保相模守。” “我想,恐怕也是被迫。” “晤。”秀忠在言辞之间对这位独眼武将无丝毫轻慢,却也未流露自己的感情。他神态冷静,举止得体,然而谈话绝非敞开胸襟。他把每一字每一句都在心中反复掂量咀嚼,然后继续思量。真是滴水不漏之人——政宗时常都有这种感觉。 “其实,最近大久保相模守一直没来过。” “是不是身体不适?”政宗想起来,“还是因为爱子新故,情绪低落?” “嗯,我也这般想。听说忠常亦是虔诚的洋教信徒。” 政宗心中一震:将军到底想说什么?“听说忠常仅三十二。”他又把话题拉回来,“正当盛年啊,白发人送黑发人,确是难以承受之痛啊。” “故,多要留神。索德罗乃是洋教的人,把其他信奉都叫邪教。”秀忠冷静地继续道。 “哦……哦?” “人有强有弱。相模守若把儿子的死归咎于信奉邪教,恐会扰乱心神。” “恕在下失礼,但我觉得,索德罗不会朝着这种小小弱点下手。” “哦……”秀忠微微侧头,“要是由着相模守性子下去,关于各地洋教蜂起的传言,便会激起大浪。若有人煽动说,连大久保相模守也支持洋教,最近才不奉公,那时当如何是好?” 伊达政宗道:“将军就严令他奉公吧。” 秀忠轻轻摇头:“如何处置索德罗?” “想先听听将军的意思。” “其实啊,”秀忠义转移了话题,“尾张犬山城主平岩亲吉在名古屋城辞世,大御所似有所不满。” “平岩大人……年事已高了吧?” “是啊,七十了。” “即使寿辰已高,但死在前面仍是不忠,故大御所才有所不满吧。” “正是。” 平岩亲吉亡故于刚刚建成的名古屋城二道城。从家康在骏府为质始,亲吉便与他甘苦与共。对秀忠来说,亲吉乃是德川重臣,既教导了兄长信康,又是义直老师。故秀忠才特意派阿部四郎五郎正之去名古屋探望。在此期间,亲吉亡故,亡故的地点又在新名古屋城内,便成了一个问题。 这位把一生都给了德川的老人,心里必对新名古屋城城主义直极为不舍。此时他已身居从三品右近卫权中将,仍不想离开,便死在了名古屋,未回到自己的犬山城。 然而听到这个消息时,家康甚为不快。他已料到事情可能发生,才派了成濑正成和竹腰正信二人前往名古屋城。家康觉得,亲吉不应以一介老朽之躯留在名古屋,自应回犬山城将息。 “大御所也真是强人所难啊。平岩大人可谓寿终正寝,生死有命,非人力……”政宗故意笑道。 秀忠不笑,他表情严肃道:“大御所道,不论如何老迈,临死之前失去理智,乃是修炼得不够。” “哈哈,可真固执。师父虎哉禅师也曾教训过同样的话。” “陆奥守大人,你觉得大御所说得过了?” “岂敢。” “被托付以天下之人,修炼得不够可非天下之福。故我思量,平日便当作好准备,在离开人世时才不致后悔。” “将军胸怀让人敬佩。” “哼,索德罗……”秀忠正了正衣襟,“此恶不除,天下难安。” 政宗吃了一惊,看起来秀忠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认真。“将军这样考虑,政宗自然毫无异议。” “轻易采取措施,会被人笑为思虑不周。如陆奥守这般老成持重之人,居然拿来了恳求书,其中必有缘故。” 政宗感觉心里一跳,浑身冒出汗来。秀忠的态度比他想象中更严厉,他只能拿出更为强悍的本事来应对了,“哈哈,这般说,将军认为在下乃是为了替他求饶?” “不。索德罗乃南蛮之人,不过我不了解南蛮人天性如何。故,把他捉拿之后,绝不能传出些莫须有的事情扰乱视听。” “在下听说索德罗还到松平忠辉大人府上去过,亦去大久保相模守、大久保石见守府中布过道。也许此中他无意间说了些奇谈怪论。” “陆奥守大人!” “在。” “秀忠不会将世人的风言风语放在心上。” “是。” “秀忠想知道,陆奥守是否想救索德罗一命。” 政宗的独眼眨了眨,心里大为不快,但秀忠所言无可辩驳,故他愈加不快。 “将军,在下有些不明白。”政宗故意向前探了探身子,“您似在说反话?” “哦?” “在下年轻时便追随大御所,如今与大御所乃是亲上加亲,无人不知在下蒙受的恩宠。” “这……正因为如此,秀忠才毫不隐瞒……” “将军大人!”政宗抬高了声音,“您为何不能明明白白吩咐?索德罗被捉拿归案,是让在下救他,还是莫要管他?” “唔。” “政宗与将军大人一心同体,将军大人如何想,我便如何做。” “……” “将军莫要多虑。政宗办了恳求书之事,乃是为了让将军多知些世间之事。老话说,盗贼也有三分理,将军只听身边人的说辞,便会困囿了眼界。此乃大御所时刻不忘的训诫。在下知各人有各人的本分,决断由将军下,在下只需奉命不误。” 秀忠微微点点头,静静闭上了眼睛。政宗心里又来了气,却不敢再多说,否则,一言不慎,恐有大忧。 “嗯……”过了片刻,秀忠睁开眼睛,“那就这样办吧。先拿住索德罗,毕竟是他把船弄沉的。非说他故意,即便是过失,也须问个清楚。” “遵命!” “拿人,亦当有理有据。” “是。” “要是让他说出些不好听的话,就无趣了,我想让陆奥守搭救他。” “搭救?明白。” “好,既然陆奥守要帮他,就把他交给你了。只是,他不能再住在江户。” “是。” “其实,最好把他遣回本国。” 这不正是沿着政宗一开始就想好的方向发展了吗?政宗平伏于地,深深施了一礼,“将军英明!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言语是个奇妙的东西。若对方是家康,政宗不会这般赤裸裸地奉承,因为言语会反映出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然而秀忠毕竟还嫩,不足挂怀,至少比自己还差得甚远。念及此,政宗也就能坦然地说出违心之语了,这也便是常言所谓“玩弄于股掌之间”。 秀忠轻轻叹了口气,他在终于说出“饶索德罗一命”之前,已经费了不少心思。 “那么,我命令土井大炊协助你,可好?” “明白。在下绝不辜负将军。在下命令索德罗早早回国,造出更多的船。” “你让他这样来赎罪?” “是。有才不用,罪若杀人。在下会与负责船务的向井将监商议,想法为将军造出更气派的军船!” “好!” 秀忠就这样掉进了政宗的圈套,毫无还手之力。最近,将军幕僚对大名建造“巨船”有些反应过激。而如此一来,政宗等于让将军亲口允许他建造巨船,只是秀忠似并未意识到这些。 “将军,您是否知,索德罗此举乃是因为想留在日本?” “因为日本乃当今世上少见的太平国家?” “不不,非也。他想做包括日本和大明同在内的大主教。” “大主教?” “正是。也就是洋教在东方的住持和尚吧。最大的住持在罗马。” “哦。” “故,若将军赞成,我欲再稍用用索德罗。” “除了建造军船,此人还有其他用处?” “正是!让他作为日本的使节去罗马,他必欣然接受。他与其在日本做些小差事,不如直接参见大主教,得到大主教的承认。当然,他能得到的好处和将军的好处不同。若想将日本的交易扩大到欧罗巴,便需起用合适之人。索德罗能乘风破浪,些须值得一用。”政宗若无其事说完,突又转移了话题:“啊,已申时了,就此告退,不扰将军处理政务。”他再次双手伏地,恭敬地施了一礼。 第二十九章 命如虫豸 眨眼时入庆长十八年春,大久保长安突然生出人生苦短之感。近年发生诸事,以及熟识之人接连不断亡故,让他这个甚为自负的人也有些伤怀。 冈本大八施以火刑时,长安还神采飞扬,毫无自危之感。然而,自从有马晴信切腹自杀后,他的自负开始动摇了。有马晴信年仅四十六。长安本欲先把他关起来,再寻机会放他出去。另,不管世人如何议论,大久保忠龄依然地位稳如富士山,绝不会被本多父子的专横吓退。除此之外,家康对长安亦十分信任。然而,对大八行刑后两月,有马晴信突然被令切腹,便匆匆去了。 之后不久,长安年轻放浪时便引为知己的近卫前久辞世,时年七十有七;接着,家康女婿蒲生秀行也殁世,年刚三十。近卫公在长安还是手猿乐艺人时,便不顾身份地位和长安来往,他于古稀之年辞世,长安心中并未特别伤感,但蒲生秀行年方三十,两厢比较,长安便觉心中悚然:黄泉路上无老少啊。 正当长安心生不安之时,正亲町季秀随之故去,然后是大友义乘、内藤信成,和他亲近之人纷纷从这世上消失了。 到了庆长十八年,生死亦在长安周遭逡巡。正月二十五,妻族的池田辉政亡故,时年五十。和长安在政务上关系密切的天野康景故于二月中旬。未几,原关东奉行、长安的姻亲青山忠成离世;大坂的小出吉政亦故去,时年四十九。 长安不得不开始思量自己的年纪了。他也已六十有九,虽很少有人把他看作六十多岁的人,然而岁月不饶人。 此日,长安在院中用火烧着聚集在樱花树下的毛虫。他让三个年轻侍女在竹竿前端缠上破布,浇上油,在一旁候命,自己先去寻虫子。看见一堆幼虫,便用火烧将起来。这时,他突然想起阿幸。阿幸的尸骨现沉在哪条河中?一瞬间,他感到天旋地转。 “啊!”一个侍女把着火的竹竿扔到地上,扶住长安。 “危险!你把竹竿扔到那地方,要是着火了如何是好!”长安左手撑在樱花树干上,呵斥那侍女。 侍女并未放开长安,她大声道:“来人啊,大人他——” 长安怒目圆睁,制止道:“小声些!别人还以为我怎的了。” 侍女们急忙把火踩灭,旋又围在长安身边。长安靠在树干上,闭着眼睛——我不过一点眼花,怎的就大惊小怪?我尚如此健壮,在侍女们眼中,真已那般老迈了? “好了。小声些!把我吓一跳。” 侍女们面面相觑,松了口气。 “我啊,还硬朗得很呢!年轻时就爬山锻炼,和你们这些人可不一样!今后不许你们随便嚷嚷唤人,需要的时候,我自会吩咐。” 侍女们却交换了几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怎的了?怎的了?” “这……”一个蹲在稍远处的侍女回道,“最近,这周围有鬼。” “鬼?哈哈,现在可是白天啊!休说傻话!” “是。” “你们谁看见过?” 另外一个侍女诚惶诚恐抬起头,“奴婢看见过。” “噢,你是池田夫人的婢女吧?真的在大白天看见过?” “不,是在黄昏时。她站在这棵树下,朝奴婢招手。” “哈哈,那鬼是谁?” “是……”侍女犹豫了一下,“是阿幸夫人。” “阿幸?”长安的嘴唇“刷”地失去了血色,“你们是夜里睡得太少,白天打盹儿了吧?回去!” 长安被侍女们搀扶着走了两步,突然脚步踉跄。他当然不信侍女们的鬼怪之说,不过,他刚才无意间想起来的女人,和侍女们说起的女鬼皆是阿幸,令他不快。 人若有灵,像阿幸那样的女人也许真会变成鬼呢。 长安不再烧毛毛虫,在侍女的帮助下回到房里。他道:“不过,阿幸要是来了也好。现在没个人陪我说话,真是无趣啊。” “大人说什么?”搀扶着他的侍女问。 “哦,我,说了什么?” “大人说要叫人来陪您说话?” “啊,是吗?好,那就叫吧。我好生吊唁吊唁她。那女人要是无我祭着,恐怕没法成佛呢。” “呃,大人是要唤……阿幸夫人吗?”侍女顿时全身僵硬。 “是。不是有返魂香吧?听说点上那香,鬼魂就会出来。” “这……那香,置于……于何处?” “哈哈,要有的话,我早就烧了!没有那种东西,故也无鬼魂。”言罢,长安又附在侍女耳旁道,“好了,别再说这种话了。” “是。” “关于鬼魂的话休要再说,我头晕的事也休说出去。” 侍女默默把长安扶到廊下,搀他坐下,“大人,奴婢给您铺张垫子吧?” “为何?” “您的身子……” “我非病人!我在这儿看着,你们再去烧虫子。太阳已快落山了,到明日虫子就会大许多。” “是。” “小心火。休令人笑话咱们的宅子被毛虫的怨灵毁了。” 自己为何念念不忘虫子?长安感到有些吃惊。一旦着手做某件事,便不会后退,此乃长安的天性,倒也不是一定要对毛虫怎样。 婢女们知道长安的身体并无大碍,便着他的吩咐,回到院中,重新点上火。长安觉得,那火的颜色比刚才更是鲜艳。 “真好看啊!” 要不是担心发生火患,他也许会让侍女继续烧到夜里。在宅里自是危险,若是到城外的梅林,举着赤红的火焰,在树林之间游弋的女人,身影该是多么诡异而美丽啊…… 长安正浮想联翩,突然一阵难闻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孔,是毛虫燃烧时发出的气味?长安突然想起与之相似的另一种气味——焚烧冈本大八时发出的气息…… 长安摇了摇头,抬手想把鼻子捂住,忽又想到,冈本大八那像虫子一样的东西,把他烧了有何不好?大久保长安总是无误,总是大步流星,到了这把年纪,若为了不留遗憾而得过且过,我可非这种人! 屋里的侍女端了药汤出来,“请大人用药。” “谁叫你端来的?” “公子和夫人。” “你告诉他们,我无病。” 夫人乃池田辉政同族、本愿寺显如上人心腹池田赖龙之女。不知道受了何种影响,她竟成了热心的洋教徒。她并非长子藤十郎的生母,乃是藤十郎出生后很久、长安功成名就之后迎娶的女人。她生了两个孩子,年纪尚轻,姿容端丽,但张口必及天主,更不能陪着长安喝酒欢谈。她多劝长安洗礼,长安便道:“等我死了再做吧。”最近,他觉得她太聒噪,干脆不接近她了。就是这位夫人和儿子藤十郎,真正如此关心长安。不过,藤十郎的年纪和夫人更加接近,他们之间的感情似有些超越了母子之情。藤十郎之妻乃信州松本城主石川康长之女、石川数正的孙女,亦为长安为巩固地位而请大久保忠邻游说后娶进门的。她太过柔弱,现在也被池田夫人所劝,成了热心的洋教徒。少夫人天性善良,完全相信婆婆为虔诚的信徒。 长安喝了一口药汤,眉头皱了起来,“他们定觉得我是心地恶劣之人。”只喝了一口,他便把药汤放下了,无意中朝院中看了一眼,低声喃喃道:“唔……真是阿幸啊!阿幸,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院子里暮色沉沉,无边无隙的黑暗正在拉开大幕。已经无人烧毛虫了,何时开始变成这样?难道是竹竿上的油已烧尽,众人都已退下了? “阿幸,叫你过来,不明白吗?” 在一片昏暗之中,只有阿幸站立的地方微微发着光,衬托出后面矮木的一片灰暗。“唉,你真的来了啊。我始终等你来呢……好,我出来迎你吧。”长安撑着扶几想站起来,不意猛然向前仆地,只是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然倒了。 长安蜷曲着身体,腰顶在扶几上,低低呻吟着。但他脉息仍存,心中清楚。但在他的身体倒下时,他的灵魂似轻飘飘地脱离了肉身,朝院子飞了去。 “阿幸,你死在哪里了?” 阿幸没有回答。她伸出手,握住了长安的手,那只手不温不凉。 “你这女子总是不言不笑,唔,即使快心时也不笑。” 长安被阿幸拉着手,静静地在院内草地上走着。周围逐渐变成青灰色,难道月亮已经出来了?长安突然寻思,然而四周太过安静,他说不出口。 “大人烧了不少毛虫呢。”阿幸突然说。 “是啊。要是不管那些虫子,好好的树叶都被它们糟蹋了。” “大人您喜欢那种味道吗?” 长安吸了吸鼻子,没有任何味道。 “阿幸,要去哪里?” “去黑川谷。” “黑川谷……你摔下去的地方?” “不,是被推下去的地方。” “在我,是你掉下去的地方;在你,是被推下的地方?” “接下来的旅途很是漫长。” “无妨,反正有你在身边。” “但是我半路上就会离去。” “半路……半路指何处?” “我像毛虫一样在黑川谷被烧掉了。” “啊,你……你也混在那些尸体里了?” “烧了之后便被埋了。在黑色杜鹃花下……” “然后,你就一直待在那里?” “是,本来要长眠于彼,又被召了回来。就大人一个人……” “阿幸,走到哪里草都这么灰,难道……这是……” “呵呵,大人终于发现了啊。这是通往黄泉的路,甚是漫长。” 长安想使劲甩开阿幸的手,“来人!阿幸死了,变成神了!阿幸接我来了!” 长安被匆忙赶来的下人抬到洁白的被褥里,三个医士轮流给他把了脉,又检查了眼瞳。长子藤十郎木然坐在长安枕边,夫人闭着眼睛在胸前画十字。 “是中风。情况很是严重。”医士话音甫毕,藤十郎便猛地大声喊:“父亲!父亲!” 谁也无法得知,一个人在从生到死的旅途中会走过怎样的路,看到些什么。然而,有些人再也不能回首,有些人则得以在生死之间徘徊后,重返人间。这些人的回忆往往有一个共同处:行走在奇妙静谧的广阔原野上,唯原野呈现出来的色彩因人而异。有人说灰色,有人说一直是绿色,还有人说充满了薄紫色的光。他们是为了何样目的,去向何方?有过类似经验的人往往众口一词:在那时,他们刚开始想为何来此,便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唤,急回头一看,便重返人间。长安也一样。 “父亲!父亲!”长安也不知是藤十郎,还是次男外记,抑或是给青山成重当了养子的三男在呼唤,然而他终是折返了回来。 “啊,醒了。”长安听到医士道。 “我怎的了?怎的大家都来了?”长安已然忘记甩开阿幸的手后重返人间一事。众人围坐在枕边,让他心中疑惑,想要问个清楚,却张不开嘴。几年前,大久保长安曾经假装中风,把秘密埋藏在黑川谷,这次却真的中风了!难道他冥冥中便知道自己最终会死于此病?长安发现无法说话,便动动身子,做出要说话之态。藤十郎以为长安要作什么手势,便让他伸出双于;然而长安双手只是剧烈地颤抖,丝毫动弹不得。 “大久保长安再次中风。”翌日,庆长十八年四月二十一,江户的松平府里得到消息。此时,忠辉去了越后的福岛城,人不在江户。江户立刻派人去越后。府里诸多事情除了长安,无人知道,长安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张不开嘴、亦无法书写的长安,过了不到半日,便又陷入昏睡,鼾声如雷,如饮酒醉后或累极的模样。 “父亲……父亲……” 不只松平府上,大久保一门也有诸多事情要他一一吩咐。三个儿子不停地呼唤长安,这次却似唤不回来了……若把长安散落各处的子嗣计算在内,他应有七男两女。对此,长子藤十郎只是有所耳闻,父亲究竟有多少儿女,他也不甚清楚。长安所到之处便有女人,恐怕实际数字尚在此之上……现下,即使想问个清楚,也是不能了。 之后的四日三夜,长安仍是鼾声大作,完全看不出对“生”还有何眷恋。到了二十五日日暮时分,鼾声停止。不只鼾声停了,脉息也停了。 “大人归天了。”就算医士不说,大家也都明白:长安死了。 围在铺边的有五男一女、正室和两个侧室,以及十二个侍女,然而谁都不哭。经过了四日三夜的服侍,长安之死只是时辰问题,他们早就哭累了。藤十郎和外记都只茫然端坐。 长安身后事,万般茫然。 除了正室和两个侧室,于长安临终前赶来的十二个侍女之中,有多少人被他染指过,连藤十郎也说不清,也许无人幸免。最让人头疼的,是即使藤十郎和外记费尽心思堵上了其他私生子女的嘴,他们对于长安的交游也仍不清楚。先应将讣闻通报松平府和大久保忠邻府,然而,除此之外应该通报谁,他们皆是茫然。 女人竟开始议论长安的年龄。 “大人毕竟活到了六十九岁。”有人叹息道。 “非六十九,是六十五。”另一人更正。 “你们都错了。大人明明白白告诉过我,是五十八。” 藤十郎和外记呆住,沉默不语。岁数云云,必是父亲当日喝多了,胡乱与她们说的。 “不,是五十八,只是若太年轻就当总代官,会被大名轻视,才对外称是六十五岁,大人自己这般说。” 沉默许久,藤十郎和外记方命人把屏风倒过来,将父亲遗体挪到北面枕上。安置完毕,外记突然说:“接下来可不好办了。松平府和大久保府倒是无甚问题,然后该通禀谁家?” 藤十郎道:“必先通禀亲戚:信州的石川,备前的池田,江户的青山……当然,还当去骏府……” 外记的表情顿时僵住。 “是啊,最先必通禀骏府!”外记道。他妻子乃冈山池田辉政三女。池田辉政今年正月刚驾鹤西归,眼下府中正值孝期。方才,外记正想到要去池田府奔丧,突然便想到了骏府的大御所。辉政乃家康的女婿,自然会由骏府而想及家康。 “当先去向将军禀告,随后去大御所那里,行吧?”长子藤十郎不太确定地小声道。 “不。有了大御所才有将军。必须先禀报大御所。” “是。让谁去?我们为丧主,不得离开。” “这个自然。拜托服部吧。” “唔,那就拜托服部正重吧。” 服部正重乃伊贺统领服部半藏正成次子。长安当年果断地把长女嫁与了他,不消说,自然是出于自己的打算——若要准确掌握天下消息,采取行动,有这样的亲戚甚是必要。服部正重的妻子已于两日前从江户到了此处。由于她在长安逝前一直侍候榻前,非常疲倦,现正在内室歇息。 外记立刻去寻她,托她请正重去骏府。姐姐自然毫无异议,她派了脚力快的随侍抬轿子,连夜离开八王子,赶往江户。 对大久保兄弟来说,有了服部帮忙,方约略松了一大口气。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比不上父亲那般考虑周全。此时应请松平忠辉派使者前来。松平忠辉生母茶阿局此时在家康身边伺候。先由松平府通知茶阿局,再将长安的死讯禀告家康,自会平静得多。他们却派长安的女婿充任使者。这个女婿可是服部一员,而服部一门对天下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尽在掌握中。服部虽未拒绝做使者,却也没忘记警戒,因为大久保长安的名声已天下皆知。 一旦长安身故,本多父子自然会大肆反击。那时,服部作为长安的女婿,如何是好?服部觉得,大久保忠邻和本多父子不合,必另有原因,细加思量,必是将军继位时之事引起。大久保忠邻保荐越前的秀康,本多父子则推举现任秀忠。从那时始,两家便结下宿怨,到结至今…… 第三十章 长安事败 庆长十八年四月二十六,服部正重从江户出发,于二十八日夜抵骏府。在拜见德川家康之前,他先去了一趟本多正纯府上。 “在下乃服部正成次子,虽已夜深,然有要事在身,烦请通传。”服部正重请下人如此禀报。 正重旋被带进正纯的房间,似已睡下的正纯拥被而坐,身披一件羽织,旁无他人。 “你是正重?” “是。”正重稳稳地笑笑,道,“大人可知在下为何前来?” 本多正纯皱了皱眉头,略带不快地低声道:“是令岳父亡故了?” “正是。此事本应首先通知上野守大人。” “石见守一生操心啊。” “尊意是……” “石见守和服部、池田都结了亲,却未留下一句遗言便仙去了。” “大人也听说了石见守的一些传闻吧。” “哦。” “比如说,京城的所司代大人对石见守的做法颇为不安云云。” “啊,这我知道。”正纯轻描淡写,随后微微笑了笑,“你既是女婿,自不能置之不理。” “是。服部家一心为公,不会偏袒姻亲。” “哦?那我问你,世间传说,石见守藏匿了巨额金银以牟私,你欲如何理会?” “此事也已传到大御所大人耳内了吧?” “你打算掐灭它?” “不,在下也听说过这些传言。不过,关于藏匿地点,却无人知之。也许在宅中,也许是哪个村寨。” “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 “传言便是如此。”正重立刻附和。 正纯又轻轻笑道:“正重,我在问你呢。” “实在失礼。关于此事,所司代大人似乎掌握了一些情况,才特意把事情……” “板仓胜重?” “是。似除了金银外,他连联名状的事也已知悉。” “哼!” “大人?” “他若连这都已知,你最好还是和尊夫人分开,便无人会怀疑服部一门的忠诚。”正纯严正道。 正重突然感到一股怒火腾起。这么看来,一切都很是明白了:恐是有人先一步把岳父的死讯告诉了本多正纯。即使无人暗通,正纯也对岳父中风倒地、可能无法复苏之事甚是清楚。不只如此,正纯恐已相信了世人关于大久保长安牟私的传言,怕正暗自打算弄到那些金银。就算如此,他竟让我夫妻尽快散去,真是其毒如蛇! 其实,说正纯欲将长安的私藏据为己有,只是正重臆测。正纯实是忠告正重,事已成定局,为了不受到牵连,最好有所准备。 “唔……”正重有些发呆。 “明白吗?”正纯继续轻声道,“我不想危及服部一门,也不愿随便找个替死鬼。” “是。” “大御所大人年事已高,正纯不得不狠心快刀斩乱麻——石见守做事太不规矩了!” 服部正重屏住气。本多正纯心中的怨恨,似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这对正纯来说,绝非出于私恕。他有自己的志向,若大久保长安站在前面,将他阻挡,就不可容忍此人! “这,算是对你特意来通报我的回报。其余诸事,无须多说。” “是。” “此事你就放在心中,然后再想些应对之方。” “在下谨记在心。” “石见守的手已经伸到了一些不当交易之中,大御所对此也心知肚明。他曾苦笑道,长安是想与他为难。” “这么说,有马修理大夫的事……” “是啊!他们秘密勾结,做那些大御所大人最厌恨的买卖,牟取巨利。” “就是那些金银、武器之类?” 正重问得着急,正纯却未直接回答:“不只如此,他还和不良教士往来,被唤作‘洋教大名’,有所图谋。不过,若是只有这些,我也许就算了;但他的手下结党集派,蠢蠢欲动,对此,我焉能置之不理?他们就像丰臣太阁后期的石田治部那般,都是狮子身上的虫子!” 正重有些怀疑,然而仍认真地点点头。只有本多正纯这样的人,才会首先联想到石田三成。 “好了,我告诉你——用心听好了!”正纯伸手擦了擦烛台上的油。 服部正重向前略探了探身。 “你尽快去八王子,待到开始查办的时候,要尽力保护女人孩子。” 正重咽了一下口水,心想,事情大概已经决定。 “他的儿子恐已搭救不了,不过还不至于连妇孺也要惩办。只是,也要看你们出力的程度。” “是。” “嫁出去的人,既已是别人家的人,自然可以留在夫家,孩子们也能偷偷安置在山寨或代官官邸。当然,我也会暗中帮忙,不过还是需要你出力。” 正重根本未明白正纯的意思,“在下出力?” “今晚你就在舍下歇着。明日一早,我把你来通报的消息禀告大御所大人。这一路舟车劳顿,我让人给你烧些热水,具体办法路上再想,现在先歇息。”言罢,正纯拍拍手,唤来年轻侍从,把正重带去客房。 正重终于彻底明白本多正纯的意思,乃是他在客房用完饭后。“啊!原来如此。”他正欲钻进被褥之中时,猛地明白了正纯话中之话:原来……是让我寻找岳父牟私的证据啊!这样一来,便只能祈祷族中的女人和小孩能得些慈悲了。 作为下属,不得不忖度上司的吩咐,而不论上司的吩咐多么让人不快,也只能恭恭敬敬奉行。若不能掌握任务的实质,别说是白白辛苦,恐怕最后连脑袋也得搬家。 想明白之后,正重睡不着了。他想先回八王子把来龙去脉和妻子说清楚,她可对外称留在夫家,实际仍在大久保府内。然而,恐怕没法挽救藤十郎和外记等住在八王子的七个男丁了。长安为防万一,把正重召为女婿。但这个女婿在此时却得寻找不利于岳父的证据。战争虽然终于停止,人和人之间的争斗却仍然不休。本多正纯究竟打算给大久保长安扣上何样的罪名?他说的话颇耐人寻味,因为,若真打算查办长安,罪名和证据俯拾皆是。 天将大白时,正重方朦胧睡去。 正重刚刚醒来,正纯已进了骏府本城。虽然正重还有诸疑问,但若因此耽误了禀报,正纯恐怕也会受猜疑。他照正纯吩咐,洗漱后直奔八王子。 本多正纯一早便入了城,将大久保长安的死讯禀告家康。 家康眉间顿时阴云密布。“茶阿,把线香点上。”吩咐毕,他口中诵着佛号,停下了手中的功课,面向正纯道:“他对继承诸事,一概未说什么?” “是。”正纯严肃答道,“请大人令旁人退下。” “哦?就让茶阿和侍女……”家康到底点点头,“你们都先退下吧。上野守大人和我有要事相商。” 最近,家康有意在人前给正纯名字后带上“大人”二字,或是故意如此。近臣们颇感意外,伏身施礼。家康的表情很是严肃。他也是要为日后打算:自己身后,还要多多倚仗正纯。他对正纯非常信任,直到现在,他也经常以“你”或“佐渡”称正纯父亲正信,对正纯却甚为有礼。就这一点来说,颇似丰臣太阁晚年对待石田三成那般。也许为了不让正纯重蹈三成的覆辙,家康甚至在措辞方面都很是注意。 “服部正重说什么?”只剩下二人时,家康说话又恢复了常态。 “大人,这和所司代板仓大人、成濑、安藤所想一样,大久保石见守的世评太差。” “那么,”家康不动声色,“有了什么证据?” “还无证据。不过,本阿弥光悦给所司代送了一件有趣的东西。” “什么?” “一只镶了绿宝石的小盒子,上面绘了秋草图,风格颇似京城的画工宗达。” “那小盒怎的了?” “小盒之中,放有一份石见守爱妾的书函。” “哦。那书函和长安牟私有何关系?” “石见守手中有一个和那小盒一样的盒子,里面应该封存着那份联名状。” “联名状?什么联名状?” 本多正纯端言:“松平上总介大人号召以大坂城丰臣秀赖为首的洋教大名,将箭矢对准将军。长安那侧室说,联名状便是为了这个目的。”他故意用淡淡的口气,择要点把事情说了。 然而,即使正纯假装平淡,家康还是大吃一惊。家康吃惊过后,会发生什么,正纯已无法想象。 “叮——叮——”书架前红毛人赠送的钟表打起了钟点。待钟声响过后,家康道:“正纯。” “在。” “你再给我慢说一遍,我似有些耳背。” “是。松平上总介大人号召以大坂城丰臣秀赖为首的洋教大名,将箭矢对准将军,为此缔结的联名状应收于另外一个绿色盒子里,藏于八王子宅邸某处。那上面是这般写的。” “忠辉?忠辉!”家康团着身子朝扶几探了探,“联名的都有哪些人?” “还不知。那联名状还未找到。” “哦。除此之外,那书函上无其他的了?” “是。” “那么,正纯……板仓、安藤和成濑也都知道了?让他们查一下书函的真伪。” “传言让人太意外了。” “长安煽动上总介谋反,若真如此,确不……不过,陆奥守……政宗不知此事吗?” “这,还……” “还只是传言吗?将军知否?土井利胜可知?” “还未透露出去。也还非透露的时候,因为眼下这也许不过是传言。” “哦。” “石见守树敌甚多。若他那个侧室乃是因为私怨而胡言乱语,恐有不妥。” “唔。” “大久保长安作为金山奉行,使起黄金来有如流水。他甚至召妓去矿山町,荒淫无度,令世人瞠目。正因有这等传言,故人觉得他可能和女人结怨。”正纯的口气愈发淡然,“另,之前被下令切腹的有马晴信,其实还写了一份密状,说自己受石见守秘托,暗中藏匿武器和金银。” “正纯!你怎的这般爱绕圈子?”家康的口气突然变得很是严厉,“为何不明明白白地说,想搜查八王子宅邸?你心里难道对长安就无判断?” 罕见地被家康斥责,本多正纯仍如寻常一样,面无惧色。他使劲直起身子,道:“大人让在下意外。世人一直传言,正纯本与大久保长安不甚和睦。” “所以你就绕圈子?你认为这样便是为天下好?” “在下未这样想,才绕了圈子。若在下之言带有私心,那便成了谗言,将引起万般恶果,只望大人明断,才不敢多言。正纯并无搜查长安宅邸的打算。大人若这样想,正纯今后对长安一事不再有任何看法。” “混账!”家康涨红了脸,怒斥道,“别装得那般无谓!退下!退下待命!” 一瞬间,正纯的眉毛森森立了起来。然而他没出声,只回答了一声“是”单膝下跪,平伏施礼,脸色苍白地退出房间。 “且等!”家康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自从关原合战以来,还未见他流露过如此强烈的感情。他斜睨着伏在地上的正纯,道:“好了,退下吧。可以退下了。” 正纯退下后,家康盯住桌子上摆着的“南无阿弥陀佛”,表情高深莫测。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他方道:“叫茶阿来。”在这一时辰中,他所虑的似不只是正纯和长安的事情,他把上总介忠辉、右大臣秀赖、千姬、淀夫人,以及生下了忠辉的茶阿局等人都想了一遍。 “大人叫妾身?”茶阿局进了房中,看到家康弓着背,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找人来,叫罗山先生,还有从江户来的柳生又有卫门来!” “罗山先生和柳生先生?” “对。我想听听年轻后生的见解。虽说我现在无欲无求,却并非不能思虑。” “大人心里有何事?” “跟你说也无用。我非担心什么。”家康又突然道,“长安这厮,死得真是时候!” 家康对大久保忠邻和本多父子之间的不合已略有所闻。他还知,导致这种不合,直接原因其实不在忠邻,而在长安。长安这人,到底干了多少坏事,恐无法计算。开采金矿逐渐变成了他一人专事。家康并不怕他会隐瞒矿脉不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生性耿直的正纯却认为长安此乃不可容忍的牟私。 林道春被茶阿局带进来时,家康已恢复了冷静。去岁腊月初九,家康令林道春从江户移居骏府,这也是他为身后打算。乱世遗风逐渐得到了改变,然而伦理道德的确立仍需时日。正世之道在于教化,家康明白这些,然而只有想法势难打破局面。所以,他把林道春叫到身边,早晚和其议事。这次长安的事,家康也想听听他的意思。然而道春来了之后,家康的想法又变了——这毕竟是为政之事。另外,他也不欲使政乱外泄。故,他只是和林道春聊了聊在各藩建立书院一事,便让其回去了。然而,他和随后到来的柳生又右卫门却密谈了约一刻钟。 “又右卫门,大久保长安死了。” 宗矩似已知此,眼神复杂地看着家康。 “上野介大人说,长安的名声很是不好,想查一查他的宅邸。” “那……大人同意了?” “不,我骂了他。若这般做,本多父子和大久保相模守必势同水火。” “是。” “日前派阀萌生啊,才当好生安排以后的事。” “大人已不欲检视了?” 家康缓缓摇头,“到了这一步,纸终包不住火。何况,上总介和秀赖也有些牵连。真假尚未知,却也不能置之不理。故,我要麻烦你。” “不敢。” “我不让上野介去查,也不让町奉行去查,由我亲白查,故我想让你帮我暗中打探。”言罢,家康把正纯所言一一讲给了又右卫门。 柳生又右卫门对家康所言丝毫不惊。他现在的官位表面上是“将军府修正”,负责指正兵法,其实乃是被家康派到秀忠身边为谋,其敏锐的判断比剑还要锋利。见又右卫门毫不吃惊,家康心中充满疑问:难道这些风传已到了将军耳中?若真是这样,自己便更加为难了。忠辉和伊达政宗并非全无干系,但秀忠对此却一副淡然之态,不予挂怀。家康便不得不快刀斩乱麻。 说完正事,家康突然想试探宗矩。“将军那边,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他尽量问得若无其事,而这句话还是令又右卫门的面上紧绷一下。 “伊达陆奥守去为索德罗求情时……” “他说什么?” “大久保长安大人和索德罗先生乃是密友,不过双方似都不大信任对方,将军这般说。” “唔,互不相信。” “更多的,在下也不得而知了。请大人宽谅。” “哈哈,宗矩还是这般谨慎啊。好了好了,我也不多问了。我给将军写封信函吧。你就放心调查,休要带任何成见。不过……”说着,家康又有些疑惑,“本阿弥光悦、茶屋四郎次郎,另,有必要的话,所司代、伏见奉行,以及石川丈山等人,我想也可以了解一下。记住,要暗中行事。若乱了天下,我可就保不了你。” 宗矩似已充分明白了家康的意思,他表情坚定地施礼领命。 “好,拿杯子来!万万不可让莫须有的传言散布世间,拜托了。”家康又强调了一次,方叫茶阿局端酒盘上来。 问题变得有些微妙。又右卫门感到家康的视线在回避着茶阿局,不由为之侧然。茶阿局所出六男松平上总介忠辉,微妙地出现在旋涡中心,家康也很无奈。这些风言风语有意无意地扰乱了家康的晚年。事实上,越前的秀康故去时,便曾有过流言。那时,世人以此作为话题,津津乐道。传言说,秀康乃是被家康秘密下令毒杀的,理由自是因为秀康违背家康意志,过于同情秀赖。传言说,秀康少年时成为秀吉公养子,然后继承了结城氏。对他来说,秀吉公遗孤秀赖便是他的兄弟,凡事都当照顾有加,家康却把他看作德川一门的异端。秀康家臣中或许也有这等喜生妄想之人。不过柳生又右卫门对于这些传言只是付诸一笑。但眼下的风言风语,自比之前更为恶劣,稍不留意,恐会闹出乱子来。 又右卫门接过茶阿局递上的酒杯,莫名地感到阵阵寒意…… 第三十一章 以剑止杀 柳生又右卫门当夜便返回江户。 关原合战前后,宗矩便到了德川家康身边,故他对家康的心思了如指掌。家康信赖他,他也敬重家康。只是他的敬重和成濑正成、安藤直次等心腹对家康的敬重,有些不同。成濑和安藤毕竟是家康手下出色的家臣,宗矩却不想做家臣。从这点来说,他冷静侍于一旁,亦僚亦友,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是。 这种心思,源于他父亲石舟斋的“无刀取之剑”的慈悲心愿。“无刀取”乃是指不杀不戮的大乘之剑,此剑与天地共存,不对一时一日的权贵献媚屈从。故又右卫门带着自尊和自律,把自己当作“师表”,而非“将军府修正”。悲哀的是,当今世间,他无法将此种心思形之于外。若他把心志讲出,则会被认为桀骜不驯、不可容忍,必会受到诸多非难。故而他安于柳生氏三千石的旧领,一直拒绝接受加封。 秀忠认为这是宗矩固执,宗矩只是笑道:“那就算在下不听大御所大人的吩咐吧。世上的财物、性命,都从神佛处借来……”他用佛家教义来回答,秀忠却完全不明。 然而当家康得知,不由拍膝道:“他乃真正的修正啊!” 家康让他去访查,自然有其深意。甲贺和伊贺自不必说,天下大名无不学习柳生兵法。柳生一门算得上是开枝散叶的宗派,柳生石舟斋则是开山祖师。 宗矩回到江户城正门前的自家宅院后,先把家人聚到一处密谈。 宗矩已和尾州兵库介利严取得了联系,又让家人与在仙台为西席的长兄严胜的三子权右卫门联络。备前的池田氏有三兄龙藏院德斋在,不必忧心;兵库介曾于肥后的加藤府中客居过一段,这方面也有所准备。 四月三十,宗矩自己则以吊唁长安的名义,骑马赶往八王子。 柳生宗矩到达八王子,最早出迎的乃是长安的女婿服部正重。 正重毫不惊讶。伊贺众的首领服部一族和柳生一门并非全无往来。服部一族对柳生石舟斋行师礼,在消息收集方面互通有无。正重对宗矩的本事和声望甚是清楚,宗矩也颇了解正重的人品。 宗矩在正重的带领下来到灵前,和跪成一排的藤十郎等人见过,才注意到服部正重低着头,身体颤抖。 长安的遗身被及时用盐镇起来,故虽天气湿热,竟未发出臭味。正重恐怕早就作好了准备,想到此,柳生不忍再看藤十郎以下那些小孩的面目。长安劳苦一生,最终竟是这般可悲的下场,难道真是由于一时疏忽? 柳生又右卫门和大久保长安所行殊途。长安忘了控制自己的野心,只是一味欲求,结果愈陷愈深;相反,又右卫门则致力于修身,严格控制欲念。 宗矩拜过之后,正重立刻起身,“请先生到别室歇息。” 正重敏感地察觉到柳生又右卫门此行的目的。二人在别室相对坐下,正重立刻道:“柳生先生,您可听说了京城风传?” “风传?” “石见守一故去,京城立时山雨欲来啊!”言罢,正重将送上来的茶点放到又右卫门面前,道:“京城洋教徒已蠢蠢欲动。” “消息已传到这里了?” “是。石见守故去,他们一得到消息,便着手准备,此次的乱事恐怕不会轻易罢息啊。” “唔。”宗矩对正重下文似隐约有些明白了,沉稳应对道,“京城又有骚乱?” “洋教信徒们失去了依傍。他们看出,今后将是三浦按针一人的天下,很快,葡班两国传教士就会被驱出日本,他们方才闹事,欲涌进大坂城。” “哦。” “此事出有因。请先生看这个。”正重拿出来的,乃是又有卫门也有所耳闻的联名状,不过并非原件,单是一份抄本。又右卫门脸色变了:实物去何处了? 能够有联名状的抄本,必是正重亲自在宅邸某处找到了那个绿色的小盒子。又右卫门感到心中苦涩得简直无法吐纳。他快速扫了一眼联名状。“为了让日本国成为世间第一大国,有志者在此署名。”开头一句为石见守的笔迹,仅此而已,看不出意图颠覆幕府的阴谋。恐是大久保长安用自己如簧巧舌把众人诱上了钩,以做生意的名目骗人签了名。全然不知实情的人对此又怎样看? 松平忠辉最先署名,然后是大久保相模守忠邻。由于发起人乃是大久保长安,倒也无甚稀奇。然而不同的人署名,必会产生各种复杂的意味。署名者有越前的秀康、大坂城的丰臣秀赖,然后是池田辉政、前田利长,还有已故的小早川秀秋、浅野幸长、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有马晴信也签了名,与长安有姻亲关系的石川康长也落名纸上。在大久保忠佐、里见忠赖、富田信高、高桥元种、石川数矩、佐野政纲等人的名字之中,还夹杂着织田有乐斋、大野治长、片桐且元等秀赖身边人的名字,以及寄居加贺的高山有近大夫、小西如安等。公卿、僧侣、传教士,豪商富贾的名字甚至也散见其间,让真正了解大久保长安的人看到了,恐怕要大笑出来。与其说这是阴谋,不如说是大久保长安这个喜欢热闹之人一生的“交友帖”。 然而稍微转念一想,又确实奇怪,让人困惑:这联名状之中,竟无一个世所公认的本多父子一派的人,也无对将军秀忠和大御所忠心耿耿者。柳生右卫门清楚其中含义:因为这些人颇为保守,对“卑门富贵”的长安的夸夸其谈颇为不屑。长安也知道逮些,才不和他们接近。 然而世间风评对此却巧妙地加以演绎。若本多父子看到联名状,必会道:“长安这厮定是要寻隙图谋不轨……”这样的联名状,只会让人如此联想。 “正重,这是抄本,在下可否看看原件?”又有卫门卷起联名状,点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 “原件不在此地,已交与骏府的本多上野介大人。”正重若无其事回答。“已交到骏府了?” 又右卫门之前的不安变成了现实。 正重仍是淡淡回答道:“柳生先生,希望您体谅。像这等会引起骚乱的东两,在下想还是莫要留在自家手中了,尤其在下还是女婿……” “正重,这份抄本真未给别人看过?” 服部正重仍是静静地摇头,“我等既是将军的家臣……” “这么说,将军已知?” “总之,原件送去了骏府,抄本送到了将军大人手中,除此之外并无外泄。” 宗矩突然重重叹息了一声:来迟了! 送去骏府的那份,想必已稳妥地交到了大御所手中。大御所定已严令正纯,在决断之前,不得对任何人泄露。然而,一旦抄本到了江户,事情便会发生重大变化。秀忠性情耿介,肯定认为要把东西交给父亲派来辅佐他的本多正信和土井利胜,一起商量……重臣们商议后,必要“听大御所的吩咐”,便会从江户派使者赶赴骏府。此后的家康公,便再也无法回护于人了。 然而此时正重想的,却是别的事情,他道:“我带先生去一处隐秘的地方。那里有会让先生吃惊的东西。” “吃惊的东西?” “是金库。在下吓了一跳——地板下有黄金。” “晤。” “在下相信先生是受大御所大人差遣而来,才会将牟私之事逐一汇报,回到江户后,在下更会小心谨慎……” 现在连正重也用了“牟私”二字,却未觉得任何不妥。这实不怨他薄情,对他而言,此事实在太重大、太复杂,他担当不起。 “不。”又右卫门严肃地打断了正重,“我本是吊唁而来,事情到了这一步,便不得不让你待在此地,直到一切水落石出。” “先生的意思……” “我先去江户,把你们的苦衷禀报将军,然后赶往骏府……即使如此,还是恐有大乱啊!” 正重似乎又想起什么,问了一个更是惊心的问题:“柳生先生,万一畿内近畿的洋教徒一窝蜂涌进大坂城求救,如何是好?” 柳生又右卫门不太明白服部正重为何总是想到大坂。长安的正室乃是热心的洋教信徒。也许被她所感,藤十郎之妻、外记之妻、长安长女也都成为虔诚的教徒,现今八王子竟成为散居全国的教徒秘密圣地之一。教徒们以为,只要和八王子联络,就不会遭到像秀吉公时那样的迫害了,这自然是希望依靠长安的势力保全他们,几乎不切实际。男教徒们和客居前田氏的高山右近大夫及小西如安保持密切往来,女教徒们则事事依赖八王子,和此处来往频繁。 服部正重对此一清二楚。故当他得知长安身故,便意识到近畿教徒会因心生恐惧而涌入大坂城寻求庇护,可又右卫门不明内情。 “服部大人,你为何总是提起大坂?” “南蛮人和红毛人的不合,由于石见守先前的努力,终有所缓和,然而现在这大堤轰然倒塌了。”服部正重抿嘴苦笑,“真是可叹,石见守对女人非同寻常的狂热,把大久保一族女人都变成了虔诚的教徒。这些女人的信奉,先前乃是能抑制教徒暴乱的大堤。” “这些鄙人倒从未听说过。这般说,大久保石见守一去,大堤便倒塌了,教徒便会生乱?” “是。” “我更不明白了……”又有卫门有些激切,却不往下说。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莫要在此逼问为好。但事情当然不能就此算了。大久保长安在洋教徒中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若是因为长安枉法牟私而处罚他的遗族,将会导致何样的后果?只怕洋教徒会误以为此乃三浦按针的阴谋,借此发起更大的乱事。服部正重似未考虑到这一步。 “服部大人,你已经调查过教徒们寄给这家女人的书简了?” “是,在下把那些书函和联名状一起送到将军处了。” 正重的行事,居然一件一件都与又有卫门的意思背道而驰! “鄙人还有一两事要问大人,然后就去江户。”又有卫门努力用若无其事的口气道,“大人这么快就把女人们的书函交给了将军,是否为了自保?” “是……事情不是在下能掌控的。”服部正重脸色苍白。 “哦。”又右卫门之前一直相信正重未参与长安的牟私,这下得到确认,便又换了个话题,“大人不觉得伊达陆奥守能帮上忙吗?陆奥守甚至为了帮索德罗,陪石见守一起去领内呢。” “不敢存望。” “为何?” “那联名状上并无伊达大人的名讳。这说明,石见守从一开始已疏远伊达大人,或者说是敬而远之。” “因为陆奥守心思深沉?” “恐是如此。另,伊达恐怕暂不会离开领内。” “为何?” “带着索德罗去领内,或是在自己的领内招待比斯将军,都是为了今日做准备,在下是这样看的。” “晤。” “眼下在伊达大人领内桃生郡的雄胜滨,将军府的海事奉行向井将监正带领木匠八百、铁匠七百、人伕三千,助伊达大人造船。这是伊达大人为了在事情解决之前,有借口不离开领内,以避风头。” “你认为大久保石见守打算在松平上总介忠辉的帮助下谋反?”又右卫门说得若无其事,却明明白白触到了事情的核心。 服部正重断然道:“此要由将军大人亲自裁断。在下只不过是收集证据,帮助将军大人作出判断之人。” “明白。”宗矩用力点点头,“你已经把证据交到江户去了。这回答足够了。鄙人就此告辞。” “先生费心了。” “唉!”叹罢,宗矩站起身,“我会尽量保护孩子们。” 正重没站起来相送,他心中矛盾重重。 宗矩到了江户,大吃一惊。大火已熊熊燃起,比他预想的还要凶猛。由于服部正重的汇报,“大久保石见守生有叛心”的风评,已在各位重臣心中成为“铁定事实”。 “既然女婿都这般说,哪还有错?” “先把相模守请来。相模守也在联名状上签了名,必须说个清楚。” 在秀忠身边,还是反对大久保的声音居多。然而借着土井利胜的名义让大久保忠邻出席时,毫不知情的忠邻却一口回绝:“人老了,身体不好,若有必要,恳请派使者到病榻前来。” 忠邻原本就因儿子忠常亡故极度伤心,基本不再奉公,此外,本多正信在秀忠身边,任意摆布秀忠,也让他大感不快,大久保长安的死讯又让他甚是难过,卧病不起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将军身边人的反应则截然相反:“此人发现事情败露就不奉公了?如此看来,不能给他喘息之机,当立刻征伐小田原。” 在他们看来,服部正重呈上的联名状,以及女人们的往来书函,已是铁证如山。在联名状上签了名的越前秀康已病故了,他的亲弟弟上总介忠辉身为年轻武将,才干备受称赞。前时在二条城见过家康公的丰臣秀赖,已长成伟岸的六尺男儿,让家康盛赞不已。他们竟与幕府元老大久保相模守暗中勾结,密谋造反,没有比这更能引起骚乱的大事了。 柳生宗矩到达江户时,土井利胜正准备赶往骏府听领大御所示下,众人也正议得热闹。秀忠未令又右卫门参与,他中止了商议,把又右卫门叫到自己房中。 “听说你奉大御所之命去了八王子?”平日里的秀忠遇任何事都面无表情,但此时他脸上泛红。 “是。有传言说,石见守牟私……这传言甚嚣尘上,故大御所大人才命在下亲去访查。” “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也非完全没有问题,毕竟他做了那么久的金山奉行。” “你的意思是……他私藏金银?” “是。除此之外,还有……” “未问联名状一事?”秀忠本想假装随意地问问,却剧烈地咳嗽了两声。 他怎能不激动,石见守和亲兄弟想要他的项上人头! 柳生又右卫门想到事情重大,未立刻回答。若回话不够妥当,只会让秀忠误会加深,忠辉便会受到万般猜忌。大久保长安乃是家老,岳父又是伊达政宗,而且,忠辉曾于秀赖拒绝伏见城之召时,代将军拜访了大坂城。 因此,自会有传言道:忠辉与大坂城秀赖结盟,定下谋篡之计。即使这并非实情,也定会有不少对丰臣氏欲除之而后快的德川谱代大名深信不疑,一口咬定此为实情。到那时德川萧墙之内,一星之火,便可燎原。 “宗矩,你未听说过联名状?” 又有卫门故作平静,道:“在下有所耳闻,不过流言似乎有些过分了。” “你认为东西虽不假,但不可深信?” “正是。方今天下,有三大隐患。” “唔……你说说。” “第一,乃南蛮和红毛的宗派之争。” “不过红毛人……” “不管怎生说,他们还未打到头破血流。但南蛮人忐忑不安,担心早晚会被将军赶出日本。” “这便是所谓的杯弓蛇影吧。” 又右卫门道:“第二,乃关原合战以来的浪人心思,他们担心,若是太平持续下去,他们恐就再无出头之机,故时时摩拳擦掌,希望再生动乱。” “唔。我对此很是清楚。” “第三,便是丰臣氏和德川谱代大名之间不合。此矛盾虽已逐渐淡化,但一旦因某事激化,便可掀起滔天巨浪。联名状一事被这三大隐患过分夸大了……不管联名状真伪,必须对这些情势有充分估量。” “晤。你是说,即使联名状不假,处置此事也要格外谨慎?” “在下……”又右卫门蹙着眉,坚决道,“在下想,联名状非为了谋反,而是大久保长安不谨而授人口实。将军您说呢?” 秀忠陷入了沉默。他也不是完全没这种感觉:大久保长安有时确实是夸夸其谈,流于轻薄。不过对那些署了名的人,怎可掉以轻心? “那么,你认为它到底是何用意?” “正如开头所言,长安平时也常挂在嘴边:进入世间海域,让日本更加繁荣……” “因此,你认为签名之人不可疑?” “正是。” “不过,其中可无伊达政宗。” 又右卫门微微笑了,“将军认为,无陆奥守的名字,便有阴谋?” 秀忠心里仔细玩味了一下又右卫之言,道:“好,那我再问你,要是你,欲如何处置?” “首先,以大久保长安私匿金银的罪名,予以处罚。” “唔。” “因世间既已对此议论纷纷,自不能置之不理。有功惜赏,有罪无罚,必生祸乱。” “唔,私匿金银……只以这个名目施以处罚?” “对联名状一事严格保密,在下认为,最好的办法是——烧了它。” “哦?” “这样,便能让相关人等相信事情已然了结,斩断骚乱之源,树立幕府威信。” “倘若……”秀忠一边思索一边缓缓道,“倘若事情平息了,那些野心之徒松懈下来,反而露出狐狸尾巴,也是大有可能。” 又右卫门不言。也许事情真如秀忠所言,但身为将军府修正,他不能这样想。 秀忠叹一声:“唉!请先生即刻去骏府一趟吧。” “是。” “我先让土井大炊等一等。你就禀告大御所,说大久保长安牟私,故要立刻逮捕其遗族加以惩罚。” “联名状一事呢?” “先生就听大御所示下,不要说我任何意思。” “是。” “事情和上总介有关。若是让时日无多的父亲知道兄弟不和,有违孝道。我方才听你讲时,颇为感触。” 又右卫门无言,伏地施礼——秀忠果然严格按照义理约束自己。 “为慎重起见,请容在下重复一遍:将军大人的意思,由于大久保长安利用职务牟私,故要抓他的家人查办。那牟私是……” 又右卫门还没说完,秀忠便接下去道:“作为金山奉行,瞒报采量,没其家产,流放族人,尚有余辜。联名状流入世间,即使按照先生之言烧掉,也已无任何意义了。” 宗矩再次郑重地垂下头,“说到长安的遗族,大都值成年。知道家主牟私却不加以阻止,应按同谋论罪。” 秀忠不答。又有卫门说罢,便立刻站起身来。周围十分寂静,室内一片肃杀。 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大门时,又右卫门已出了一身汗。 无论秀忠心中存有多少疑惑,似都打算把忠辉交给家康处置。然而已经看过联名状的家康,现在怎样想?对于家康的心思,又右卫门终是无法推测。直到关原合战之前,他对家康都是敬惧参半,唯最近却生了变化。将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吗?这也许只是又右卫门的想象,然确让他感到全身紧张,这种感觉,和有信奉之人在神佛之前却不能正襟危坐,从而产生的那种惧怕相同。 此事仿佛是神佛对人世的嘲笑和憎恶。家康公英杰一世,值此暮年之际,却发生了这等骇人之事。大御所一生坎坷,为了太平盛世倾尽全力,然而令人悲苦的是,他的脚下竟有人挖下了深深的陷阱——自己的儿子和大坂城携手,等父亲死后,便要灭了兄长! 但宗矩不得不去见家康。他来到大门前的拴马桩处,天空下起了细细的小雨,此时的又右卫门却无所感了。他只是苦苦寻思,家康将会如何裁决? 家康公相信自己乃是太平盛世的创建者,然而现在,这自负已在他脚下撕开裂口。他会怎样呢?宗矩很难想象失去自信、彷徨无助的家康公会如何行事。他深信,就像先父锻出一柄“无取之剑”、到达绝对境界一样,家康如佛如神,有如富士山,然而如今……不得不承认,家康把许多小石子一颗一颗堆积到了一起,又赫然发现其早已坍塌…… 家康公通过武力平息了乱世——对朝鲜战事作了妥善处理,又在关原合战中消除了乱世隐患。然后,他费尽苦心,传播儒学,与海外交易以求强国,制定严格的等级,稳定人心,终于建起了连南蛮人和红毛人都赞叹不已的太平国家。终于到了静静念诵“南无阿弥陀佛”,每日净书佛经,等待归天的时刻,却意外发现脚下已裂了一个大洞。 柳生宗矩回到宅邸,立刻着手安排去骏府,但他一直全身发抖。人生并无所谓永远的“安心”,在流动不息的时日中,经常萌发毒芽。只是,他并不觉得大久保长安乃是为了给家康寻麻烦。 三浦按针恐也无法想象,他的存在让旧教徒把怨恨都转移到了家康身上。大坂的秀赖、越后的忠辉,都是在太平中长成。若说有纠葛,便是本多父子与大久保忠邻之间的争斗,然而也不过是在如何为幕府效力方面,有些微差异罢了。然而,这些善意互相碰撞,瞬间便将家康抛入不幸的浊流…… 又有卫门和两个持枪牵马的随从连夜离开江户,赶赴骏府。 第三十二章 万雷惊落 德川家康戴着老花镜,正在房里心无旁骛书写佛号。本多正纯捧着那份从服部正重处得到的联名状候在一旁。 “上野介大人,这么晚了,有要事?”家康言语仍甚是尊重。他缓缓摘下眼镜,靠近灯火,“好像有些闷热,是不是要下雨的缘故?你也当保重身体啊。” 正纯只是默默颔首,他不欲主动解释联名状一事。然而就算他不说,家康也自会问。到那时,再冷静、不带私情地把自己了解的情况一一禀报,由家康去判断。他心中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 “哦,戴上眼镜,这么小的字也能看得清楚啊。”家康重新戴上眼镜,突然面色一变,“上野介大人,这似是联名状啊。” “是。” “这是谁的?” “存于大久保长安藏金子的地板下,上面还用金子压上了。长安的女婿服部正重寻到后交了上来。” “服部正重乃是正成之子?” “正成次子。” “地板下铺满了黄金?” “是。黄金数额之巨超乎想象,不过还未正式检视。还需要些时日才能知道究竟有多少。” “唔。长安果然牟私了?”家康默默把联名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道,“上野介大人。” “在。” “既把这拿给我看,你心里必已有打算了吧?” 正纯拼命摇头,“在下只是吃惊,想不出任何办法,便只有来拜见大人。” “唔。你的意思……你无法判断?” “是。” “仔细看看,这些签了名的人,多是洋教徒啊。” “是。” “京城的所司代对洋教徒闹事怎么说?” 正纯不答,他怕不小心说错话,误导了家康。 家康又看了几遍,把联名状卷了起来,表情出人意料地平静,“上野介大人,刚才你说,只是吃惊……是吗?” “是。想不出任何办法……” 正纯还要再重复和刚才一样的话,被家康抬手阻止了:“这世上恐怕没有想不出办法的事。事情发生了便要处理。不能妥善处理,干脆辞去官职,痛痛快快承认,事情发生乃是因为自己的疏漏。” “这……” “切腹便是这种时候应做的,是武者承担责任的方式。” 正纯想说些什么,又顿住。导致事情发生,是主事者的责任。如此说来,也许真的不得不“切腹”。 “嗯,长安牟私了啊。” “联名状上的偌多人,均非在下能够查办的。” “是忠辉、秀康,还是秀赖?” “这……都有。” “这么说来,你认为,是要齐心反将军了?” “请……请大人明鉴。” “我看,这并非什么值得担心的东西。” “啊?” “值得担心的人,反而未出现在这里。” “大人指……伊达陆奥守?” “我不说,不过这里确实没有陆奥守的名字。” “其实,这才是让人不能放心的地方。若这的确是上总介大人和交好之人写下的毫无恶意的联名状,他的岳父陆奥守自当出现其中,可是……故在下觉得,背后肯定还有什么,也不知是不是想多了。” “唔。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你也知长安的性子吧?” “是。甚是了解。” “你既了解,不觉得这联名状并无恶意吗?” “大御所大人,”正纯不得不说,“在下想,问题不在于长安是否有恶意。” “唔。” “问题在于,已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却不知这些签了名的人的想法。” “嗯。” “假如人心惶惶的洋教徒们因为有了联名状,欲涌进大坂城避难,心中不平的浪人便以为举事的时候到了,那可就是大问题了。在下担心的是这一点。”言罢,正纯小心地闭嘴。 家康并未立刻发话。正纯似已认定,背后另有隐情,设若如此,世上恐已传开忠辉和将军兄弟不合的风言风语,但谁会把这样的传言说给家康听? “是啊。”家康叹道,“恐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会再想想。你可退下了。” “是。在下告退。” 家康有个习惯,经常让别人退下后,又半路把人叫回来。正纯心下想,今日会不会还这样呢?但是没有,可见家康心中难过。正纯躅躅走在湿气浓重的夜色中,心中隐约有些歉疚。他说自己完全没有见解,那是说谎。他不只认为大久保长安为人轻率。就算长安并无恶意,在超过自己能力的位置之上掌握权柄,自然会有各种各样的野心勃勃之人聚到他身边,趁机作乱。大久保长安对这样的人,不分好坏,一概亲近,甚至写下了会引起乱事的联名状,又把它藏了起来,岂能让人放心?既将其藏起来,长安便是知这东西会带来危险。 这样一想,本多正纯更觉可怕。最开始时,长安心中可能并无如此可怕的大阴谋,然而他越来越受到家康的宠信,忠辉又成了大名,他的想法便突然发生了改变:为何不让自己的主君当将军?即便这只是一闪之念,他最后也可能涉险。忠辉乃家康六男,有伊达政宗为后盾,此外,越前秀康亦支持他,若再把秀赖笼络进来,那便有了可以撼天动地的力量。 大门已关上了,正纯通过便门,朝家中走去。他对自己道:“不可这般惶惶无主。今晚当好生思量思量。” 转日,柳生宗矩被唤入家康房中。 宗矩一行从江户一路快马加鞭,于昨日半夜抵骏府。当宗矩见到家康时,发现家康的脸色甚不平静,眼角堆积了许多皱纹,脸上似也有些浮肿。 “辛苦了。来,到这边来。”家康通常和人坐得甚远,连忠辉的生母茶阿局也是远远地候着。“其实,昨夜,上野介大人先你一步到了。” 这在又有卫门预料之中,他默默无语。 “真是让人头疼啊。你有什么想法?” “将军今日恐会派人去大久保府上搜查。” “这么说,将军着恼了?” “是。” “将军都知道了?” “是。故又引起了另外一个大误会。” “误会,从何说起?” “将军命大久保相模守面见,被相模守推拒了。据在下看,自从儿子去世后,相模守身心俱疲,这已是事实。然而将军身边的人不这么看。” “他们怎么看?” “他们认为,相模守有反心。” “反心?”家康声音尖利,吓了又右卫门一跳。然后,家康又压低了声音,道:“又右卫门,真让人头疼啊。上野介言外之意是等我裁断。” “言外之意?大人的意思是……” “是在责怪我啊,我太宠信长安了。不,因为我只顾自己安稳,未作最后的努力,他的眼神在责备我。” 又有卫门沉默,此事可不能随随便便作答。 家康又道:“捕役们已经去了?” “是。长安的女婿服部正重亲口说长安牟私。” “那就没办法了。不过,牟私只是金银方面的事吧?” “不,不仅如此。从长安藏匿金银的地板下;发现了一份奇怪的联名状,抄本已送到了将军手中。” 真迹便在家康手中,宗矩虽心里清楚,但家康什么也没说,他也只能这般禀报。 家康的嘴唇果然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他似还不知有抄本一事。他苍白的双唇剧烈颤抖着,脸上的表情甚是可怕。 从未见过家康这般模样,又右卫门感到全身寒毛直坚。 过了许久,家康还是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他在想些什么,又右卫门很难猜测。 “又右卫门,”家康发呆了约莫一刻钟,终于重新开口,声音颇为疲惫,“是我疏忽了,被钻了空子,我还不够老到……” “大人……” “对于世事,我还是太松懈了,唉!这个责任不可推卸。” 又有卫门全然不知家康究竟想说什么,这不过几句牢骚,但他到底打算怎么办,如何承担责任? “把大久保长安的遗族抓起来,世间也会怀疑这是不是因为长安谋反?如此一来,自然激起惊涛骇浪。” “是。在下也这般想。” “但若说大久保相模守有反心,就会扰乱我德川氏啊。” “是。” “大久保一族几代人效忠德川。现追随大久保者众多,才会有他族和本多父子不和的传言。” 柳生又右卫门注意到家康眼中终于现出了一丝光芒,只听他沉声道:“还有啊,知子莫如亲,将军已经看过联名状了,这必会给他心中带去极大的震憾!” 又右卫门不言,不过他非常清楚家康这话的意思。将军秀忠无论何时都不会背叛父亲,然而又有卫门深深怀疑,秀忠的孝行是否会被世间接受?先前,秀忠完全听从父亲吩咐,坚决支持父亲,对父亲的信任和感情坚如磐石,掺不进半丝怀疑。然而,倘若他知父亲的权威竟是可以动摇的,必会大感灰心。那时,兄弟忠辉便会变成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家康坎坷一生,怎不知人心之苦?怎不老泪纵横? 柳生又右卫门不忍再看家康。直到两日前,家康还绝对想象不到,他到了这般年纪,一直尚称安定的家族中,竟然出现如此巨大的裂缝。 “对长安的处理就听凭将军裁定吧。你说呢?”家康怃然道。 “是。不过重臣们都已知道了,是不是还有其他办法?” “忠辉和相模守也许真会不利于将军。唉,处置完长安的遗族后,我欲去一趟江户。你说呢,又右卫门?” 柳生又右卫门平生还是首次见到这般没了自信的家康。 又右卫门知道,最近家康特意从川越的喜多院把天海上人请来,表面说是要学习天台宗佛法,其实是为了详细询问幕府对皇宫应持怎样的态度。 此时,天海已由权僧正升为正僧正,被赐予昆沙门堂,深为皇室所重。听取了天海的意见后,家康决定除为天皇奉上一万石,还为后宫奉上两千石;他还就如何永保皇基安泰,与天海进行了密谈。 当时,家康定认为德川内部一切安稳,欲为国家尽最后一份力。然而,后院却不那般稳固。乱世的混乱无序虽然得以克服,到了太平时代,却会不断滋生出新的问题,其中偌多问题仅凭家康的经验无法处理。但若家康尚为此感到迷茫,天下走势将会如何? 想到这里,柳生又右卫门感到背上生起一阵寒意。这绝非只是家康和秀忠的问题。一直充任将军老师、担当修正之任的柳生宗矩,也遇到了莫大的难题。 “又右卫门,我好似被五柄利刃围住了。”家康突然道,“本以为已然天下太平了,可安安心心闭眼呢。” “五柄利刃?” “萧墙之祸、洋教,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浪人、大坂城,最后,便是我的年纪。” 柳生又右卫门无法回答。他未想到,家中内乱和年龄竟让家康如此苦涩。“大人的意思,再年轻些的话……” “是啊!我再年轻些,大久保相模守和本多父子就不敢争斗了。他们二人的对立,被认为是出于将军和忠辉不和,这种看法会不断引起骚乱。这些,都是因为家康老了。这无可奈何的事实,才是乱事之源。”家康微弱地笑笑,叹道,“人有天命,天命难违啊,又右卫门!” 面对此时心乱如麻的家康,柳生一族该如何是好?又右卫门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最终,如何处理大久保长安牟私一事,由江户裁断。虽事涉忠辉,作为父亲的家康却不得对秀忠的处理置喙。然而一旦决定,家康便不会让其他人看出自己心乱。他还请来负责处理外交文书以及皇宫和五山事务的金地院崇传大师。天海与崇传二人,就对最近到此地来的英吉利使节塞尔斯的招待及应对,进行了长时商议。联名状的事严守秘密,也许被暗暗埋藏了起来,或已由家康亲手烧掉了。 在此期间,柳生又右卫门一直待在骏府,一边思虑德川内部诸事,一边在家康和秀忠之间进行联络。他放出去的人不断把消息送回来。 让世人吃惊的,是对已然死去的大久保长安的处罚。表面上,罪名只是“牟私”,然而正如又右卫门所预料,世间不免生起各种流言。让秀忠身边重臣们大为震惊的,乃是长安藏匿黄金的数量。服部正重老老实实对黄金数量调查了一番,甚至嗅到了移至黑川谷的一部分。他将黄金如数没收,悉运江户金库。 “真让人吃惊啊!长安藏起来的金子比上交幕府的还多啊!” 重臣均失色。这样的传言传到骏府,随即决定了对长安遗族的处罚。 幕府的金山奉行私藏比上交幕府还多得多的黄金,这便引来许多捕风捉影的说法。 “长安那厮,真要来一场大叛乱啊!” 问题的关键联名状越是被深藏,世人的想象力发挥得愈甚。 “太可怕了。又是一个大贺弥四郎!” “大御所被自己养的狗咬了。这就是喜新厌旧的惩罚啊!” 旗本之间的传言颇有夸大其辞的成分,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谱代大名则更过分,许多议论早已逾越了本分。 “知道联名状的事吗?” “听说了,不就是大坂的阴谋吗?” “怎么回事?” “别人告诉我的。大久保长安乃是大坂内奸,他拉拢忠辉公子和洋教徒,单等大御所归天,就要扳倒将军大人。要不是为了这个,怎么会藏起那么多金子?” “啊?有这样的阴谋啊。” 宗矩独自冷静地收集着各样的消息。 大久保长安牟私和丰臣秀赖的大阪城,竟如此被紧紧绑到了一起。甚至还产生了一些无稽之谈,说前时相继死去的人便是家康在二条城与秀赖见面时,一个个被毒杀的。加藤清正、浅野幸长,甚至连池田辉政,都因为无法驱除剧毒而亡。如此说来,当时未一同前往的福岛正则,便真是大有远见的卓识之人了。 各种风言风语渐次漫卷开去,大有星火燎原之势。有人说,长安的死让家康更是震怒,正敦促大军制订攻打大坂城的计划。这样的传言,柳生又右卫门实无法禀报给家康。他只是觉得,散布这等传言的,定是那帮除了打仗不知该怎么讨活计的浪人。 然而各种传言此起彼伏之时,又发生了一事,搅得风浪益发高涨。那便是欧罗巴新兴国家、班国大敌英吉利的将军约翰·塞尔斯,携詹姆斯国君的国书,从平户出发,准备经由骏府往江户。 约翰·塞尔斯去年岁末从爪哇的万丹港出发抵达日本。他所乘船只为“格鲁勃”号,船上除了他,还有七十四个英吉利人,一个班国人,一个日本人,五个黑人,共计八十二人。他们到达平户,为庆长十八年五月初四,此时大久保长安的灵柩还放在八王子。 早在两年前的庆长十六年三月,英吉利东印度公司便决定把称作“黄金岛”的日本纳入其势力范围。是年九月,塞尔斯便作为英吉利全权代表,从故国出发了。 塞尔斯到达平户后,会见了平户领主松浦法印及其孙松浦一岐守隆信,拜托他们立刻帮着引见家康亲信、自己的同胞三浦按针。松浦法印遂派使者带着英船到来的消息。请三浦按针尽快至平户。使者先走陆路,到了三浦按针领地,见到按针的妻子马进氏,得知按针已去了骏府,遂又赶往骏府城,见到按针,方与按针一起前往平户。 其实,塞尔斯到骏府倒无他,英吉利船抵达日本的消息却引起了巨大反响。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又右卫门真是毫无办法。 柳生又有卫门最初只是简单地以为,洋教徒骚乱的原因,乃是由于大久保长安之死。然而,当他得知英吉利的使节抵达日本,并引起了巨大风波时,便令人加紧打探消息,所得最新消息是,因为派到骏府去的使者回来迟了,身在平户的塞尔斯甚是不悦,与特意到江户迎候的三浦按针生了嫌隙。按针也许会因此不再踏上故土,终老日本。不过,两个在平户相会的英吉利人,终于五月初八同从平户出发,前往骏府。 大久保长安之死令天下颇有山雨欲来之势,各种传言又让不安纵贯全国。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告诉柳生又右卫门:“塞尔斯带了十个英吉利人和一个佩枪的日本人,另有一名从爪哇带来的日语通译,以及诸随从,共二十二人,日本船离开平户了。” 以前虽能时常见到南蛮人,但如此多的红毛人穿行于日本国内,自能激起众好奇心旺盛之人议论纷纷。 穷两年之功、终踏上“黄金岛”的英吉利使节,却是另一番心情。 他像其他洋人一样,详细记录日记。第二日登陆博多,等待风向,穿过海峡,登陆大坂。大坂令他很是兴奋。他惊叹于大坂城的坚同和阔大,遂问路过的一个商家:“此城的主人必活得美满吧?”从爪哇跟来的日本人帮他转成了日文。那商家却害怕地直摇头:“哪里,这世道啊!城主虽是太阁大人之后,现在却被江户压制,过得很是凄苦。”三浦按针本想对塞尔斯解释,但因过往路人甚多,遂缄口不言。 塞尔斯权重位高。他既是武将,又有贵族气派,看不起已朴素得有如传统武士般的三浦按针,训斥:“你那般模样,必被当地人看不起,让大英帝国蒙羞!”因此按针在心里亦对塞尔斯多有怨气。 英吉利的使节约翰·塞尔斯从大坂抵达伏见,适逢伏见城守军进行轮换,他亲眼目睹了队伍的威武壮观。卫兵三千,威风八面的场面,令他感慨不已。 塞尔斯真喜欢上了东方的风土人情。接下来,他继续于陆路旅行,沿途受到东海道各驿站款待。 六月十八,家康接见了塞尔斯一行。塞尔斯在日记中对接见大加记述: 〖奉礼之人行于列前,乘轿前往大御所所居骏河城。入城门后经三座吊桥,行至一队士兵把守之处。登华丽石阶,有二人威风凛凛引余至一室内。内铺精美榻榻米,吾双足交叠坐于其上。那二人,一乃大御所亲信上野介大人,另一为水军奉行兵库大人。 片刻,二人请起身,引余至大御所所坐之处,着余施礼。御座高五尺,披金丝布帛,背及两侧装饰华美。此室无藻井。其后回坐,一刻后,始知大御所将出。再起身,被引至门口,那二人虽同往,然殊无朝内窥探之意。大御所出御前,余将国王赠礼并余之礼物整然置于室内榻榻米上……〗 让柳生又有卫门大惊失色的消息,则来自英吉利使节一行刚刚从伏见走上近江官道的时候。传言道,洋教徒恐欲闹事,密使将从大坂赶向各地。 英吉利使节一行抵达骏府时,由于大久保长安的死可能导致家康下令禁止洋教,教徒们正在观望形势。不过仅仅这些,还不足以令人吃惊,洋教徒们似认为,幕府将大开杀戒,其可怕程度远甚丰臣太阁时的镇压,故他们惶惶得出结论,欲以不败名城——大坂城为据点,与幕府一战。方今大坂城便成了洋教的“石山本愿寺”。大坂城乃攻不破的金汤城池,若全天下的洋教徒起事,在三五年内可保无忧。况在此期间,班国援军必会赶来,一灭德川幕府,二复丰臣天下。 柳生又右卫门得知,洋教徒最先派密使去见的,正是现客居加贺的南坊高山右近大夫长房,以及隐居于高野山附近九度山的真田幸村。 英吉利使节一行大享旅途之快,却不知他们此行却成了洋教骚乱的引线。先前,传教士无所不用其极地用恶言攻击英吉利和尼德兰,说他们乃是欧罗巴的泼皮无赖,举国之人皆是海盗。人心真是微妙,他们的憎恶愈强烈,恐怖的阴影愈大。既然他们如此仇视英吉利和尼德兰,必会引起对方更加激烈的报复。而如今,英吉利和尼德兰一样,终于找到了进入日本的机会。“英吉利使节约输·塞尔斯乘‘格鲁勃号’一进入平户港,立刻找松浦法印要了房子,以为商舍……”这样的传言似是为了反击旧教徒,制造英吉利和尼德兰欲修城筑池的错觉。 然而在塞尔斯和家康会见结束之前,柳生又右卫门却未让家康知悉这一切。在此之前,他通过本阿弥光悦,劝说客居加贺的高山右近大夫要向重,又通过兄长至真田幸村处游说。这是又右卫门的兵法,因情势已刻不容缓。 当塞尔斯在日记中颇为愉快地记下与家康的见面过程之时,天下暗流涌起,风雨将至。 〖余施吾国礼,至御座前呈国书。大御所亲手取之,举至齐额,命坐于略远处的通译(亚当斯)慰余旅途劳顿,着歇息一二日,再回复国书。 大御所又问余是否欲见其子(将军秀忠),余答有此计划,大御所遂命配给所需人马供给,又谓归来之时,则书简已成。 出御座所至户前,上野介大人送余至阶下,乘轿返回下处……〗 塞尔斯一行于七月二十八正午离开骏府,途经镰仓与江岛,于八月初一抵江户,拜见将军秀忠。滞留江户七日后,于初八出发前往浦贺。一行在浦贺三浦按针宅邸小歇数日,得按针夫人马进氏款待,十六日返回骏府。塞尔斯尚不知此际他的到来正掀起一场可怕的风波。他在日记中愉快地记录,拿到家康的回书、礼物和通商状后,于八月二十七离开骏府,悠然自在游历了京坂之地,九月二十四返回平户。 塞尔斯快意地在各处旅行之时,传教士对不断扩张势力的英吉利的恐惧则与日俱增。使节塞尔斯乃军人,他坐着军船,携家康回函及故人三浦按针至骏府和江户,成功缔结了条约。如此一来,骂英吉利人乃“泼皮无赖”的旧教教士自然大为狼狈。 和先前班国、葡国的外交文书比起来,英吉利国君之书函甚是郑重。国书书以蜡纸,宽二尺,长尺五,三面镶绿,上饰唐草花纹;先三折,再对折,置于金箔内,封以蜡印。函面由英皇亲笔书写。三浦按针将国书译成日文呈与家康。 书简主旨乃是:天道所赐,英吉利、法兰西和尼德兰三国与日本相交十数年,深知将军大人威名,特遣约翰·塞尔斯为特使远渡重洋问候,日的便是希望多事交易,互派使节,互驻商舍会馆云云。 英吉利赠送家康猩红毡一匹、弩一柄、大炮二门,以及望远镜一支。家康回赠以押金屏风五扇。两国“通商状”的各项条款,亦允许英吉利使节在日本广为宣扬。 如此一来,旧教传教士们更是惶恐。他们这边其实也来了一个军人使节,非是别人,正是前来探宝的比斯卡伊诺将军。比斯在大坂城会见秀赖时口出狂言,擅自在近海探测,比起英吉利使节塞尔斯,举止名声都甚是恶劣。这种心虚使得他们更加焦急,亦导致他们妄自采取行动。 在英吉利使节一行返回平户之时,另一个让柳生宗矩大吃一惊的消息则自仙台而来。在仙台,不只柳生又右卫门,服部一族和本多正纯也安插了不少眼线。此外,又右卫门认为,因为忠辉那位如豹如虎的岳父,将军秀忠必对其大生戒备。最开始,又右卫门简单地以为,伊达政宗把索德罗从将军手里救下,带回自己领内,只是出于求知,顶多在造船时用上一用。然而,密报说,政宗一见大久保长安的死及洋教徒的骚乱,顿时心生恶念,欲利用这个时机,发起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变。 又右卫门初时并不相信,不过服部一族传来的消息也差不多,他便觉得不能再视若无睹了。服部说,在仙台会合的索德罗和比斯将军,制订了和英吉利使节进行正面对决的计划,并已说服政宗。 政宗常把索德罗叫到房内,以布道的名义密谈。据云,政宗称:“我虽由于亲戚和朋友的关系不能接受洗礼,但绝不干涉家臣皈依。”他特准众人在城内和本城大厅自由传教,还在闹市建了两座教堂。政宗甚至下令毁掉松岛瑞严寺及另一寺宇里的众多石像,僧侣若有不从,格杀勿论。伊达家臣、洋教徒支仓常长还毁烧寺庙——若无破釜沉舟的决心与计划,怎会发生这等事? 新教国英吉利使节谒见家康,两国缔结友好条约之后,政宗便亲近旧教的比斯将军和索德罗,甚至在城内的本城大厅张榜宣布传教自由,甚为放肆。 正当此时,又有线人来报:“政宗下令让索德罗与烧了寺庙的支仓常长等人,欲乘坐正在雄胜滨日夜赶工的大船,船成后去往欧罗巴,此事正在加紧准备中。其目的已与索德罗密议了若干次,即欲引新教国占领日本,屠杀旧教教徒,不可不防……” 又右卫门震惊不已。他以为,伊达政宗必是看清了此次事件的前因后果,才决定出手,促使他下此决断的,仍然是索德罗和比斯将军对新教的怨恨。又右卫门并不认为政宗有多么虔诚的信奉,只能推定,促使政宗下决断的另外一个原因乃长安之死,或不如说是政宗看透了长安死后,将军秀忠和上总介忠辉兄弟之间颇耐人寻味的“不和”。派阀之争常常以“家族之乱”的形式出现,而且此时长安已然下葬,余波便涌向忠辉。若忠辉被一举击败,不管事实如何,只能以二字判定:谋反。伊达政宗一方面担心自己在无意之间,变成了千夫所指的谋反者之岳父,一方面,他似已看清局势,欲迅速上演一出大戏。若被扣上了“谋反”恶名,便极其被动。政宗深知其中玄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真正谋反,主动进攻。 此时正值英吉利使节从江户去往三浦半岛,又右卫门立刻离开骏府赶往江户,秘密拜见秀忠。他发现,秀忠已然知悉一切。只是秀忠的看法与又右卫门大为不同。“陆奥守为了不让自己因长安和上总介的事受到猜忌,便不断讨好于我。”秀忠似乎真心这样想。他认为,索德罗也好,比斯将军也罢,对日本来说,都是惹是生非之人,不过也不能随随便便把他们撵出去,故伊达政宗便想出一个绝妙好计,让颇招人厌的南蛮传教士们立刻乘坐新船离开日本。 秀忠还大发感叹,政宗凭借非凡的谋略,在驱逐这帮传教士离开日本的同时,亦搭载了一个希望。为了不让那帮传教士们看透自己的本意,政宗故意让人毁坏了松岛瑞严寺的佛像,又修建小教堂,装成一副热心的教徒模样,甚至还委托支仓常长打探能否开辟直接和欧罗巴交易的途径。秀忠认为,政宗的想法必是:若交易不成功,就不可让那帮传教士们回来了。 柳生宗矩对秀忠的见解悉心倾听。伊达政宗云山雾罩,虚实交织。对认为松平忠辉为谋反者,欲对其岳父政宗加以打压的人来说,政宗让人恼火。“那么善于自保的独眼伊达,现在竟会做出让将军警惕的傻事?”产生这种看法的人会认为,包括搭救索德罗等所有事在内,都是政宗在秀忠心照不宣的暗示下大出其力。政宗在大久保长安生前便和他疏远,在联名状上也拒不签名,巧妙地把业已成为江户负担的索德罗和比斯将军引到仙台,假装改变信奉,借助他们的胆识和帮助造好了新船,然后让这一堆麻烦坐上新船,把他们赶回欧罗巴。这一系列举措,八面玲珑,堪比家康治国大计。 政宗不接受洗礼的理由,表面上无懈可击。据说政宗曾问索德罗:“能否在日本筑建更大的教堂?” 索德罗回答:“当听罗马教皇吩咐。” 既然索德罗这么回答,政宗便很快获得了幕府批准,派人出海。据索德罗言,那船重五百吨。过去家康让三浦按针所建的往返于大洋的船重一百二十吨,故此船之巨震惊世人。船上约有四十个南蛮人,为首者为比斯将军、索德罗和另外两个神父。日本方面的正使乃是故意烧毁寺院的支仓常长,常长之下有今泉令史、松本忠作、田中太右卫门、内藤半十郎等副使。另,为了学习航海技术,幕府的海事奉行向井将监手下十余人亦在船上,再加上一些商家,合计一百八十余人。 不仅将军秀忠,连家康似都对此次航海大为关注。但又右卫门看出,关于此次出航,政宗定对已返回江户的松平忠辉有过暗示,遂又多派了人手加紧监视。 大船预定于九月十五出发。那之前八日,即九月初七,政宗写给女婿忠辉的书函已落入了又右卫门手中。又右卫门深深感到,天下之势,只四字可书—— 万雷惊落! 第三十三章 不败之地 伊达政宗写与女婿松平忠辉的书函虚实间杂,看上去破绽百出,实则滴水不漏,令人大为佩服。他在函中,就家康身后恐会发生的内乱进行了极为详细的剖析:巨木倒下,必生波澜。若家康公后任少了平息波澜的能耐,便会导致祖业败覆。大久保长安之死,以及之后发生诸事,只是无可避免的小纠纷。忠辉还年轻,对一切必须泰然处之。此次造船,从牡鹿郡的月浦出海,其实亦是为日后准备。天下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太平,万不可在内乱和外力的冲突下败亡。今方百废待举之时,对于有利和不利于国之繁荣诸事,要明确区分,以为盛世基石。有利于天下者,是南蛮之菲利普三世,还是红毛之詹姆斯一世?无人真正查访,故才命使节跨越重洋去欧罗巴一见,同时命索德罗与其他神父为日本开拓一条交易之路,以此试探忠心和实力。他写道:无实力者就不必再回日本,这也算为国清除尘垢。 书函之外,还有一份写与墨国总督和教派头领的书函抄本,可见政宗的复杂思虑。里边写道:日本和墨国通商,不会对吕宋的马尼拉不利。家康公只希望通商,毫无用兵意图。通商若是能给班国带去利益,旧教教派自会受到幕府厚待。唯结尾的几言,却令柳生又右卫门百思不得其解。 政宗拥戴将会成为次任皇帝的最强大实力者,并得家康公信赖,此次派遣使节,断不会引起家康公和将军不快。故请为使节行便利为望。 这种“便利”非说政宗希望班国尽快派兵船,竟似成了请班国给政宗送来一个让家康信任、将军也乐意支持的下任皇帝——含义实在复杂难辨。 毫无疑问,松平忠辉将从岳父处得到这封信。若他以为“次任皇帝”指的便是自己,又会引起何样的后果? 伊达政宗暗自疏远大久保长安,乃是为了不让自己被误为是长安同谋。 如此谨慎的政宗,在信函里明确说此次派支仓常长去欧罗巴,绝不会引起大御所和将军的不快,其心意很是明白。 无二人的许可,那重达五百吨的巨船断不会造出来。索德罗自不必说,比斯将军无船,也无法离开日本。故政宗必是私下获得了家康和秀忠许可,把那些招人恨的神父和传教士赶出去,才能造巨船。但政宗命人破坏瑞严寺的石佛,又在本城大厅张榜宣扬洋教,还在城下建了两处小教堂,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事情无这般简单,又右卫门只能这样想,至少,政宗早就预料到,大久保长安死后定会发生些事情,他担心自己被看作一派魁首,才疏远长安,还拒绝在联名状上署名。其实,正如政宗担心的那样,长安一死便立即出事。 同时,还应看到,政宗的心思也已发生了莫大变化。长安身死和英吉利使节的到来,都使事态发生了急剧变化。日本国内的洋教徒想到了太阁时的镇压,开始骚乱,长安的那份联名状,则被流言说成“忠辉谋反”的证据,更是扩大了不安情绪。这样一来,作为忠辉的岳父,伊达政宗也将处于极为危险的境地,他亦顺势加速派索德罗和支仓出使欧罗巴。自五月以来,工匠们没日没夜、不分黑白地赶造巨船;而在巨船造好之前,便已定下九月十五出港。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都会充分感到事情的紧迫性和政宗的急不可待。 难道他担心到时船不能顺利启航,才允许在大门前,甚至在本城大厅张贴通告。不只如此,此事应也已获得了忠辉的许可。毋庸置疑,“次任皇帝”这样奇妙的文字,是在暗示忠辉的存在,并以忠辉的名义拜托班国。若真是如此,伊达政宗不反大御所,但成反幕府将军的首领,几成事实。 伊达政宗看到内乱将起,即着手准备……他正按照自己一贯的缜密作风,为家康身后之事筹谋。将军秀忠欲与新教国英吉利和尼德兰联手,政宗便着手利用班国和罗马教皇。既然他能将手伸到欧罗巴,定也在国内暗中寻找可利用的势力。他的这些行为,在又右卫门眼中看来,确实乃“反秀忠”。然而稍微转变一下角度,又可以说均为“为秀忠着想之远虑”,政宗的筹谋和手段,着实可怕。 宗矩欲向家康禀报此事。家康已把“通商状”交与英吉利使节塞尔斯,稍微松了口气。他瘦了些,不过已处理好使节之事,心绪还算不错。 “又右卫门,英吉利说想在江户得到一处屋舍,正在四处找地方呢。他们留在日本期间,我会保护他们。” 又右卫门有些疑惑:家康公为何故意做可能惹旧教教徒反感之事?难道是想看看他们的反应? 其实,家康缔结的条约中,已破格给予英吉利特权:除了自由通商,还允许英吉利入住在江户,给他们治外法权。即英吉利人若有作奸犯科,其罪由英吉利判定。此前的南蛮人,哪能得到这等厚待? “伊达领地的月浦传来消息,新造好的船将于本月十五出海。自然已得到大人批准了。”家康微笑着点头,“陆奥守欲把招人恨的家伙都帮我清理干净。” “这么说,大人也知他欲交给班国国君书函的内容了?” 家康转了转眼珠,抬眼盯着又右卫门,“在船出海之前,我欲不动声色。” “不动声色?” “是。也就几天了,还是不动声色好。又右卫门,听说大坂城的七手组去加贺办事,你可知此事?” “哦?” “听说是想修筑大坂城,去请高山右近大夫。” “这……大人是从何处听说?” “自是前田利长,利长可非知情不报之人。” “唔。”又右卫门低应一声,忽然单膝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从大坂去的使者乃是速水甲斐守?” 家康淡然道:“听说秀赖的近臣最近去过纪州的九度山了。” “秀赖近臣?” “是,好像叫茨木弹正。当今能够和幕府领军匹敌的,似只有真田家的后生。” “这……大人听谁说的?” “真是令人不明呵。” “这么说,真是要筑建大坂城?” “是啊,高山右近和真田之子在筑城方面,可谓天下无匹。对了对了,陆奥守的书函是怎回事?”家康果然没忘记,只是为了缓解气氛,避开了片刻。 “其中有一言,颇令人费解。” “哦?” “是言说,政宗拥戴将会成为次任皇帝的实力最强大者,大人您对此可有所知?” “次任皇帝……” “是。次任皇帝指的自然是下一代将军,陆奥守拥戴的,怕是上总介大人。” “晤。”家康故作淡然地回答,然而他心中的波澜却无法掩饰。他忙拿过花镜,重新戴上,视线却变得模糊,表情也显得含糊起来。此情此景让又右卫门不忍正视。 “你认为,陆奥守因看到骚乱不可避免,才干脆采取主动,是吗?” “是。他口头上命令索德罗、比斯将军,以及正使支仓六右卫门常长紧急借用兵船……” “又右卫门!” “在。” “我欲待那船离开月浦后,立刻去江户一趟。” “在下愿意一同前往。” “我和将军商量之后,打算亲自处理忠辉的事,弄清他究竟是否有轻视兄长之意。然后,怕还得请你往京城一趟。” “是。” “忠辉和秀赖当然还什么也不知,不过这才令人为难啊!他们不知,在此时反而是障碍。其实,本是知了也不会有所行动的人,却因不知而无法判断大势。” “大人的意思,在下明白。” “唉!一切都是我太大意了!自己脚底下居然起了火。”说着,家康迅速摘下花镜,擦了擦眼角。 德川家康已非往日的德川家康了。他曾说过,“忍耐乃长久根本,愤怒是人生大敌。”此为天下之主者的首要修为。此言是他在关原合战时说的。当时,他在清洲城内轻度中风,却依然坚持上阵,神色自若,心如磐石。而现在,他竟在柳生又右卫门面前流泪,这令宗矩手足无措。兵家所言“不败之地”只是一种念想,在完全不知惧怕,或忘记了胜负之分时,才能到达那般境界。 “出兵必胜!”昔日的家康,心中始终有绝对的自信支撑,有立于不败之地的庄严之美。“为天下之主者,必须有坐于漏船,或是卧于火屋之心。”家康以前常这样说,他时时谨慎地作好一切准备。绝对的自信一直支撑着家康,正是这种由自信而生的庄严之美,使他打败了天下大名。然而,今日的家康是怎的了? 将军秀忠的兄弟上总介忠辉竟不满兄长,欲与伊达政宗联手大坂城丰臣秀赖,以示对抗。这当然令家康心绪大坏。 不只如此,伊达政宗还把自己的心思通告班国,欲借助洋人的势力,准备采取行动,推倒将军秀忠。家康难道从“不败之地”跌落下来了?若他的自信坍塌了,天下岂非要重回乱世? 父亲石舟斋若发现自己创的“无刀取秘技”被人所破,他的晚年将会变成何种光景?这样的想象时常在又右卫门心中掀起一阵冷风,而现在,在家康身上,仿佛出现了同样的萧瑟。 “又右卫门,”家康擦了擦花镜,又擦了擦眼角,终无力道,“我天真地以为,每日念佛诵经,早已到达净土,船已至彼岸了。” “……” “可是,可是,彼岸无那般近。我现在站在巨大的深渊之前,不知这点剩下的体力,够不够用……” 又右卫门无言以对。不败的信念,果然已随着肉体的衰老,慢慢从家康身上消失了。 “我先去江户见忠辉,是暗中去,然后,再决定是做恶鬼还是做菩萨。我的信奉究竟有多少效果,此次可以亲眼一看了。你也当作好准备,借给我力量啊……” 又右卫门真想说些合适的话安慰家康。有人在策划可怕的阴谋,纷争之暗云滚滚卷起,事情若只是如此,倒也简单。在关原合战时,还有解决办法,然而此次情况不同。此次无石田三成那般领头者,也无愿意为三成陪葬的大谷吉继和直江山城守。然事态之中孕言着的危险,却远甚于关原合战,并在迅速恶化。 大久保长安非恶人,也非领头之人。他死后财产被没收,儿子全被处死,相关人等悉数发配给各大名,事情在很短的时日内便料理干净。伊达政宗自也不能算是领头人,他不过是意识到大久保长安一事恐会在不知不觉间牵连了伊达氏,方小心翼翼地转守为攻而已。说到松平忠辉,他甚至不知长安的死在自己和秀忠之间造下了怎样的不快。大坂城的秀赖,究竟是否已知七手组或其他近侍去了加贺,或至九度山寻访真田幸村了?然而,据从大坂方面得到的消息,在保罗神父等人的煽动下,洋教徒纷纷乔装打扮,不断涌入城内,亦不断有入托明石扫部和织田有乐斋,以进入大坂,南坊高山右近很快也会离开加贺前往大坂。德川的旗本大将本未消除对丰臣氏的敌视,这样一来,必会更为紧张…… 若只是大坂有事,倒也简单了;然而松平忠辉竟被卷了进来,事情就复杂得多了。“上总介大人怎会与将军对立?”然而伊达政宗等大名又悍然站在众人眼前。政宗从一开始就拉拢上总介,为了实现野心而大费苦心。女婿忠辉一旦被虔诚信天主教的女儿俘虏,政宗便露出了利牙。流言虽无稽,却具有扰乱世人心念之利。 想到这里,又右卫门真不忍再看家康。 “又右卫门啊,”过了片刻,家康又道,“你好似还未与我说出真心话呢。你可不只会带兵打仗。从何处下刀,你可看出点眉目了?” 宗矩还没下定决心,只是沉默无语。 倒也并非无话可说。此次事件为首者,不单只觊觎将军之位,进一步,乃是在思虑如何抓住太平时人心,其背后蕴藏着甚于夺取权力的野心。 “怎的了,又右卫门?是否采纳你的见解由我决断,你只是说一说,无妨。” “大人!”又右卫门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若在下缄口,便是不诚。大人愿意听,在下便把心中所想一一道来。” “哈,无妨,讲吧。” 又右卫门向前挪了挪身子,直道:“此次骚乱的根源不在某人,而在洋教。” “唔。” “故,若大人允许尼德兰和英吉利在平户建立商舍,第一要务,便要疏远三浦按针。” 家康没想到又右卫门居然是这样的开场白。他低头半晌,不语。 “然后,依法惩处那些滋事的洋教徒。” “依法惩处?” “是。信奉乃是自由,然而在世间散布流言、扰乱视听,则断不允许。” “那些闹事的人中,也有信洋教的大名。” “正是!百姓中的教徒只不过是听信流言,激起些小波纹。” “你认为,处罚应从谁开始?” “首先是陆奥守。如大人所知,陆奥守在居城大门上张榜宣扬洋教。然后是谱代长老大久保相模守。此为在下浅见。” “忠邻……晤,忠邻也信洋教?” “正是。因此,应从相模守嘴里说出,大人疏远了三浦按针,对新教、旧教一视同仁。不过,扰乱世间,断不允许。” 家康静静盯着又右卫门,看了片刻,点头道:“这样一来,洋教徒们就能安静下来了。将军和上总介之间的不和,又当如何?” “在下认为,最好交与伊达陆奥守处置。” “唔。” “陆奥守在此事上思虑重重,亦得双方信任。说得难听些,便是左右逢源;说得好听些,乃是老成谋国。关键是,不能让他们彼此再存敌意。” 家康轻轻点头,“剩下的,就是大坂的秀赖了。听说偌多洋教信徒涌入了大坂城,那是为何?” 听家康这么一问,又右卫门又向前膝行几步,有重要见解时,他便会如此。“兵法讲究的乃是去敌,不是树敌。”宗矩激切道。 家康移开视线,脸上明显露出不快的神情。但又右卫门毫不退却,“大人一贯相信,只要心中无敌,便不会有敌,此乃大人神心佛肠。大人对秀赖,确无任何敌意。但大坂城却不同,此城从一开始,便是太阁为威慑天下之敌而筑。” “与天下为敌?” “是。各种建筑其实蕴含着不同的意思。京城皇宫乃是将战事置之度外的御所,故站在皇宫之前,谁也不会生起敌意。然而大坂城不同,站在大坂城上向外一看,便会产生要和新旧之敌一战的念头。只是看看那城,便能激起人强烈的战意。” “哦?” “因此,无论是被流放之人,怀抱深深敌意之人,愤恨世道不公之人,以及野心勃勃之人,都会大受其激。大坂城乃是一座肃杀之城,故比斯才发了那些狂言妄语,挑拨起洋教徒的妄想,将其与心怀怨恨的浪人野心联系到一起。” “唔。” “大人依然把秀赖安置于大坂。在下常思,若某日让秀赖产生了误会,以为大人要灭了他,那对大人来说,可就太委屈……” “且等,又右卫门!” “是。” “你也认为,我真的厌恨秀赖?” “大人把他置于肃杀之城,有其果,必有其因。” “唉。” “对上总介来说,情形亦同。上总介大人身边无名古屋的成濑或骏河的安藤那等名臣。大久保长安再怎么说,终是逊色了许多。” “又右卫门。” “在。”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和我的想法有同有异。不过,若不管我怎样大费苦心,秀赖都不离开大坂,又将如何?” “那时,便会天下大乱了。” “我问得多了。洋教徒和唯恐天下不乱的浪人不断涌入大坂,切不能置之不理。” “不过,那时大人要对付的,可能不只秀赖一人……” “哦?” “到了那时,上总介大人和秀赖恐怕……大人啊,只怕您斯时便要伤心了。”言罢,又右卫门吃惊地捂住了嘴。 家康的身子在剧烈颤抖,柳生又右卫门的一席话恐是触到了他痛处。 “唔,秀赖并无敌意,但他既然和大坂城同在,便成了罪孽的源头。” 又右卫门不语。先前之言也许说得太重了,他有些犹豫,这些话对为人父母者,似太残酷了。但他并不后悔把真实见解说了出来。 骚乱的芽已生长出来,为防患于未然,必当将忠辉和伊达政宗置于监视之下,斩断政宗的不安和妄念,将秀赖移封别处。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又右卫门想的是,假如从秀忠和家康口中说出:“忠辉太年轻了,才被长安利用。为了不耽误他的未来,请你予以足够的教化!”政宗精明如狐,他能看出来,如此一来伊达氏也就安全了,故会收起异心。然后,秀赖身边的重臣自可看清不能再待在大坂城,甚至主动提出移封…… 然而又右卫门大觉失言。若秀赖要抗家康,家康只能连同儿子忠辉一起,以作乱的罪名加以惩罚。也就是说,家康必把太阁的儿子秀赖和自己的儿子忠辉一起杀掉,彻底斩断骚乱根源。又右卫门的建议有如寒风呼啸。 良久,家康方道:“决断其实并非那么难。” “正如大人所言,之前的准备与安排最为重要。” “自然也不能坐失良机。你是兵家,自当觉得我的处置太过优柔寡断了吧?” “不,在下不敢这般想。” “但我还未放弃。我欲等到伊达的船从月浦出发之后,暗中离开骏府,路上先去大久保相模守的小田原城一看,然后到江户。在到江户之前,必须作出决断。一路上也想好生拜拜神佛,请些佛意哪。” “是。” “请你在此期间,莫要离开我左右。另,把你从各种途径得到的消息,都说给我听听。” “是。” “记住,此话就止于你我之间。你不可离开我的轿子!” “是。”又右卫门感到,家康似乎在害怕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依计,家康于九月十七离开骏府,前往江户。 伊达正宗建造的五百吨巨船,已于二日前载着支仓常长等人,从牡鹿岛的月浦出发。本多正纯、柳生又右卫门、服部正重和向井忠胜事先都各自派出人,一旦巨船发生故障,导致延期,骏府肯定会得到消息。然而骏府未得到这方面的消息,家康便如期出发了。 时值深秋,在世人来看,此次出行仿佛一场轻轻松松的游山玩水之旅。掌鹰人跟在轿子两侧,后面还有三乘女轿。其中之一坐着忠辉生母茶阿局。她尚不知,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现正处境艰难…… “到了江户,就能看到很久没见的上总介大人了呢。”听侍女们这样一说,茶阿局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在沼津城小憩后,家康到病中的大久保忠佐榻前探望。忠佐年逾七旬,已然衰老得很难坐起,膝下亦荒凉无子。 “大人,您一定要再来啊。” 听忠佐这样说,家康不禁热泪盈眶:“莫要担心,我欲让令弟彦左卫门继承你的家业。” 忠佐却道:“那个不成器的家伙能胜任吗?” 然后,一行人前往三岛,在那里,接到了“小田原的大久保忠邻家中有不安之气”的密报。据云,由于大久保长安事发,家臣担心会被本多父子算计,气氛异常。 “风浪似比想象的还要大啊。”家康只是对又右卫门这般道,对同行的本多正纯则缄口不言。 在三岛停了一日,翌日,一行参谒了明神社。然后有近臣建议放鹰,家康却心不在焉,完全不似先前。 又右卫门寻思,若此事不得解决,家康公就归天,不知天下将乱至何样。 经过箱根的关所后,眼前出现了小田原,又有卫门心中突然感到一阵不安:家康身子越来越差,在人生之末,正要带着自信,满足地闭上眼睛时,却发生了这等事,打击之巨,实非常人可想象。 又右卫门始终不离家康的轿子半步。然而家康时常陷入沉思,似忘记了周遭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