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第九部·关原合战》 第一章 天下归心 庆长四年夏秋之际,骄阳似火,本阿弥光悦行色匆匆,只顾赶路,他要乘坐淀屋的船从大坂回伏见。经过自家门口,他却连进都不进,便径直向茶屋四郎次郎位于通出水下町的宅子而去。 石田三成不再主事已有五月。京城的大街上凉风阵阵,但光悦额头却汗珠涔涔,即使碰到熟人,他也装作未见,只顾急匆匆赶路。他遇事一向冲动,而今日更似异乎寻常,显然已急红了眼。 一抵茶屋宅,光悦便直奔了进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门人道:“赶紧去通告你家主人,说光悦有要事请教,需要面谈,闲杂人一概屏退。” 门人深知光悦脾性,立刻心领神会把他领到门里:“请。掌柜的在房里。”说完便去了。 光悦尽管心急如焚,还是按礼脱了鞋。作为日莲宗信徒,光悦做事向来循规蹈矩。今日事情紧急,一切讲究都来不及了,唯有此礼还不曾忘记。 “哦,本阿弥先生,好久不见。”茶屋迎出。 “是啊。您一向可好……事情紧急,来不及寒暄了。我今日来此是有秘事相商。”茶屋不禁一愣,看光悦之态,的确出了大事,便道:“你从何处来?” “从大坂城前田府出来,顺道去了趟淀屋。在那里听到一件大事。” “何事?” “说是不日内府就要搬进大坂城……当然,此前我也有所耳闻。” “哦?” “内府搬到大坂是正理。不为别的,正是凭内府实力,天下才勉强太平,故,内府迁居理所当然。在前田府上,我还与肥前守利长谈及此事。但在淀屋处听到的那个传言,实在奇怪。” “光悦先生能不能说清楚些。你在淀屋家到底听到什么传言?” “若内府搬到大坂,实太危险了!在下的意思是,有人想趁内府进城时下手……一切都谋划好了。” “此事当真?” “怎么,难道先生信不过在下?在下为何要向您撒谎?更令人吃惊的是,据说主谋者居然就是前田肥前守。”光悦兀自心惊不已,擦擦额头的汗水。 茶屋脸色大变。他依然在为德川氏效劳,光悦也是心向家康,对家康的景仰不亚于茶屋。茶屋四郎次郎原本就是家康家臣,但光悦景仰家康的原因却大不相同。 光悦坚决拥护立正安国一说,他的性情和丰臣秀吉的大胆豪放格格不入。秀吉尚在世时,光悦就曾明目张胆、毫无忌惮地议论:“他行事乖张,完全凭兴趣喜好治理天下,必会导致‘道’的紊乱。故,一旦他故去,天下必立刻发生骚乱。祖师无一句妄言。”而如今,事实正在一步步印证他的预言。因此可以说,光悦对家康的仰慕,完全是出于他的信念和对秀吉的反感。同时,光悦也是前田利家、利长父子的忠实拥趸。“虽说信奉不同,可是,大纳言的大公子内心却如同涓涓清泉一般纯洁无私,对世上美好的东西孜孜以求,我从心底里敬重他。” 但今日,光悦同利长会面,共同称扬了家康一番,一转身,却在淀屋家听到截然相反的传言。 “妄图谋害内府性命的主使人,就是前田……淀屋是这样说的?” “是啊,光悦才大吃一惊。光悦还在想,茶屋先生恐也听到了类似传言,方一路胡思乱想着赶了过来。” “光悦,对于这些传言,你到底有何看法?”茶屋探身问道。 光悦蹙眉嘟囔道:“茶屋先生,怎会有这种事发生?别人不敢说,但我敢相保,肥前守绝不会干出那等事来……挑起事端,故意破坏太平,肥前守断不会如此卑鄙!” “既如此,定是有人故意制造谣言,企图离间内府和肥前守。你认为呢?” “是。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依先生之见该如何?” “确非小事。” “有人想让天下大乱啊。”光悦愈说愈气愤,两眼灼灼生光。茶屋四郎次郎则垂首陷入了沉思——在此情形下,一定要保持冷静,洞察真相,万不可像光悦一样失去方寸。 半晌,茶屋方才平静地笑了,“哈哈,我看用不着那般担心。”他故意平静地拿起烟袋。 “不必担心?怎能不担心?”光悦大惑不解。 “既然你认为前田并无不妥,那还担心什么?不过,我自会把此事暗中转达内府。” “茶屋,光悦并非在说笑。你想过没有,这种无凭无据的谣言能流传起来,就说明有人正企图利用它来离间内府和前田,我说得可对?” 茶屋四郎次郎不动声色:“光悦,你连散布这些流言的主谋都清楚了?” “当然知道。”光悦重重点点头,“这些流言并非出自他人之口,而是长束正家、增田长盛等奉行在造谣。淀屋早已跟我挑明,这些话便是从他们二人口中听来。” “哦,奉行居然会说出这等话?” “确实出人意料。流言还说,主谋者是前田,帮凶有浅野弹正少弼长政……” “哦,看来,确非一般流言。” “二人素来和内府关系融洽,不只我光悦,茶屋先生也甚是清楚。土方河内、大野修理等人向来与内府为敌,这或许是事实。可前田和浅野等人怎会企图不利于内府?这绝不可能。由此看来,定是有人存心制造疑云,不仅想使离间之计,还想以此引起骚乱……这决非光悦凭空想象。若非如此,这些流言就绝不会传到光悦耳内,故才赶紧前来,求茶屋先生帮忙。” “听你这么一说,仿佛真有这么回事。你说来求我,却又为何?” “请茶屋先生赶紧将此事禀告内府,倘或内府真对前田肥前守心存疑念,就请内府立刻把我派往肥前守处,以便见机行事。我便为此事来求茶屋先生。” 至此,茶屋四郎次郎松了一口气——光悦竟是在担心前田会因流言招致家康的猜疑。他遂道:“好了,我明白。此事还真得仔细向内府报告……光悦,我觉得你的话句句属实。只是我还想问你,企图离间内府和前田、浅野关系的幕后元凶究竟是谁?” “那还用说,当然是石田治部少辅!”光悦不假思索答道,“有证据在此:石田从博多柳町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最近竟离奇失踪了。” 光悦的毛病在于妄下结论,正因为深知此,比他年长些的茶屋四郎次郎不得不加倍小心:“那个女人?” “正是。那个女人原本受岛屋和神屋之托随石田来京。其实也不难想象,他把那个女人带走,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无论如何,那女人起码当把石田的目的通知光悦才是。既然那女人如今不见踪影,就说明,她要么已被人杀了,要么遭了监禁,二者必居其一。”光悦愈说愈激切,“茶屋先生,他连一个女子都不放过,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必发生了大事。另,今春石田到内府处避难一事,我也甚是纳闷,总觉得那是一个十足的阴谋。” “哦,阴谋?” “难道不是?他被那些自幼追随太阁的武将们逼得走投无路,在大坂无处安身了,不得已才投奔内府,借内府之力安然返回领内。此后他干了些什么?他的所作所为,光悦再清楚不过。第一,大修城池;第二,召集浪人;第三,笼络大名;第四,频使离间计,于内府不利。若我是治部,也会这般做。” 茶屋四郎次郎使劲点点头,笑道:“这么说来,内府被石田给耍了?” 光悦摇头不迭:“这算什么话!内府怎会轻易上石田的当。内府定是在洞察了石田的诡计后,才给其一条生路。” “哦!这话我倒是生平头一回听到。你是说,内府明知他迟早要谋反,却还特意安排堀尾大人和结城秀康公子一起将其护送回近江?” “哈哈哈,”光悦毫无颀忌地笑了,“这便是庸人和贤达的差别啊。光悦的判断都是依《法华经》的明示得来,绝不会有错。光悦认为,尽管内府已洞悉了治部的谋反之心,还是想竭尽全力地保全他。那是为何?因为内府深知,时机远未成熟。” “高见啊,光悦,今日我长了见识。” “若三成知些反省倒还罢了,但他回到领内,却是大肆笼络那些与内府有隙诸人,妄图谋事。到时,内府白会把那些愚人一网打尽……内府这样做,绝非一时的权宜之计,而是为了向天下昭示天地正法。尽管如此,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内府与其盟友被离间、被耍弄,故才急急赶来请求先生……” 光悦朗朗说到此处,茶屋四郎次郎突然举手打断了他。茶屋并非认为光悦判断有误,而是担心光悦如此直率,恐会对他自己不利。常言道:病从嘴入,祸从口出,光悦如此口无遮拦,恐有大忧。茶屋很是欣赏光悦,因光悦身上拥有他不具备的果敢犀利,行事雷厉风行。但正因如此,光悦才更需要多些含蓄内敛,变得稳重老练才是。茶屋轻声道:“我明白,不必再说了。” “先生明白?” “石田尚敌视内府,正在有条不紊地实施阴谋。此次趁内府搬到大坂之机,企图生不利之心。至于主谋究竟是前田肥前守还是浅野弹正,完全是凭空捏造,其目的就是通过这些流言,在内府周遭造些疑虑……我说得可对?” “丝毫不错!”光悦激动地点点头,“治部的心思是:内府身边自是戒备森严,他们无得手之机,但在前田、浅野和内府之间泼一盆冷水也不错。” “我也赞同你的看法,绝不能让他得手。前田也绝无背叛内府之意——以天下为重的本阿弥光悦都这么担保了。哈哈哈,我明白,明白。我立刻赶往伏见,把这些转告内府。” “哈哈,先生见笑。我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不想右府和太阁呕心沥血开创的太平之世,再次陷入混乱。但凡有心之人,心里都有一面明镜,都认为下一个天下人非德川内府莫属。此亦是顺应天意……总之,还请茶屋先生定要把光悦的意思转达内府,拜托了。” 光悦与茶屋又闲聊了片刻,谈了最近令他痴迷不已的长次郎陶器之类,方才告辞而去。光悦一走,茶屋四郎次郎立刻令人备轿,直奔伏见城。 关于从伏见搬至大坂一事,世上传闻甚多,究竟孰真孰假,甚至连茶屋四郎次郎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此事的起因,还是今春石田三成逃到德川府一事。世人听说三成逃到德川府,都认为他是自投罗网。可令人诧异的是,三成竟在家康的护佑下平安回到了居城——近江佐和山城。人们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垂头丧气、面面相觑,真正不可思议,这是谁都没料到的结局。 当时,就连茶屋四郎次郎也不知所措。家康不止帮了三成,还为此与一路追到伏见的七将发生了激烈争吵,招致七将与他反目。家康还担心三成在归途中发生意外,特意派中老堀尾吉晴和三河守秀康率领重兵,亲自把三成护送至大津。秀康为秀忠兄长,曾为秀吉养子,现已继承结城家。 世人的诧异毫不奇怪。对于家康的热心相助,三成满含热泪,千恩万谢,还特意把家传宝物——正宗名刀赠与结城秀康,以表谢意。“当时情形乃小人亲眼所见。看来,内府与治部真乃惺惺相惜……”结城家的一个家臣特意把当时情形详细禀告了茶屋。 家康离开向岛府邸搬回伏见城时,正好是三成平安回到佐和山城之后的第六日,即庆长四年闰三月十三。 “真令人难以置信。内府帮助治部,难道是出于这个目的?”有人议论道,三成不反对家康入住伏见城,乃是对家康救自己一命的补偿。 留守伏见城的乃前田玄以和长束正家二奉行,他们轮流负责守城。当日,与前田玄以有亲戚关系的堀尾吉晴称进城有事,欲借钥匙一用。前田玄以便毫无戒备将钥匙交与了他。结果吉晴迅速开了城门,让家康及其家臣悉数入城,并把所有仓库的钥匙都交与了家康。 这样一来,人们又有了新的推测。京城与伏见的百姓,亦议论纷纷。 “原来内府早就安排好一切,先把令人头疼的治部赶回领内,再进入伏见城。” “不可能!要进伏见城,根本用不着帮助治部,更不用说派兵把治部送回领内。” “可先卖一个人情,事后,治部不就不好反对了吗?” 家康进入伏见城,立刻和毛利辉元交换了誓书,紧接着与岛津义弘、岛津忠恒等人也互交永好誓书。四月下旬,家康让六子忠辉与伊达政宗之女五郎八姬订下婚约,接着,又允许在京大名回乡整顿政务。无论是入驻伏见城,还是与岛津等大名亲近、准许各大名回乡,在世人眼中,无疑是一系列目中无人、强硬十足的举措。 但茶屋深知家康这些举动的苦心:都是为了避免骚乱发生,维持太平局势。家康不啻是把棋子毫不犹豫地下在了该下的位置……就在这时,光悦来造访了。 家康果真要在今秋进驻大坂?茶屋难以推测。表面上,茶屋四郎次郎是专门为达官贵人供应绸料的“御用商人”,但德川府上上下下没有一人把他当普通商家对待。 平日里,茶屋只需让管家通报一声,就立刻被请进去,已然成为惯例。可这日,管家却说有客来访,让他等了小半个时辰。茶屋深以为奇,便向一直与他相交颇深的板仓胜重打听消息。板仓胜重微微摇头道:“不清楚。大人正与大和柳生村的一位长者说话,据说此人精通兵法。” “柳生村的长者?” “是,此人自称石舟斋,看上去性情怪异。其号意为石头所造之船,故无法漂浮于世。本名似乎叫作……对了,似叫柳生宗严。大宗之宗,严厉之严。” “柳生宗严……他和大人怎生相识的?” “大人特意请他来,请教剑术,还跟以前对待天海一样,郑重行了师礼。大人真像孩子。” “既是老师,大人是否时常遭他训斥?” “是。可大人一旦向人求教,就立刻变成了纯真的孩童、乖巧温顺的猫。想想平日里让我们心惊胆战的大人,如今居然这个样子,真不可思议。” 听到这里,茶屋四郎次郎已对家康的心思明白几分了:他定在为什么而苦恼。与之谈话者既是“剑术高手”,那他定是在为与战事有关之事而困惑。事情或许真如光悦所言,家康恐已觉察到了石田的歹意。 许久,本多正信才来请茶屋。以前茶屋并不甚喜正信。他觉得,正信虽满腹才华,却阴沉有余、仁爱不足。但最近,茶屋却发现正信给他的阴森感逐渐消失,不禁内省:这不仅仅是因为正信随着年龄增长而成熟老练,更是其不断受到家康仁心感化的缘故。 “茶屋先生,快随我来。大人要特意为你引见一位贤达。” “贤达?就是那位剑术高人?” “是。正信甚为大人折服啊。大人年近花甲,身份高贵,但只要是有一技之长者,他都能诚心求教,连续七日毫不懈怠。” “连续七日?” “那还有假?大人还曾说,聆听了天海大师的教诲后,才对人生终有领悟。” “那么,对那位自称石舟斋的高人,是不是也……”正说话间,已到了家康房前,茶屋四郎次郎猛地闭上嘴,在本多正信的引领下,走进家康房间。他吃了一惊。听正信和胜重描述,他本以为主客二人定是在无拘无束地谈笑风生,可眼前情形却截然相反。 家康肥胖的身体倚在扶几上,跟平时一样傲然,而那位让家康行了七日师礼的柳生宗严则畏畏缩缩坐于下首,一动不动。这哪里是师徒,分明是小卒参见大将。 “大人依然威仪不减。”远远地,茶屋慌忙倒地施礼。 “哈哈哈。”家康豪爽地笑了,“你今日是怎的了,跟平常不一般啊,快些近前来。” “是。可是,大人的贵客都这个样子,小人……” “哈哈。果然不同寻常啊,这恐是剑术流派新阴流的威力吧。” “大人说什么?” “连你都不敢靠前了。你可明白是为何?” 茶屋四郎次郎看了柳生宗严一眼。那宗严瘦小干枯,毫无风姿可言,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看上去有些古怪,对茶屋也不大理会。 “小人明白,有这样一位贵客在此,小人不能坐到大人身边。” “哦,你倒会说话。罢了。茶屋、宗严,你们都随便些,近前来坐。” 宗严只是微微点头,还是一动不动。据胜重说,他时常斥责家康,可那只是他作为老师的行为。现在他一定意识到了,作为剑师,他必须与内府保持距离。此时看来,宗严身上的确透露出一种石舟般的沉重。 “咦,宗严,你怎不动?那好,茶屋,你坐到前边来。” “是。” “你恐在市井中听到不少耸人听闻的传言吧?” “可那……” “谣言自从太阁故去之后,一直不曾间断。” “大人明鉴。” “你也堪称见多识广、成熟老练。依你之见,那些谣言绵延不绝的主因究竟为何?” “小人以为,还是石田治部……” 家康猛摇头,斥责道:“你错了。原因就在家康身上。家康本应把这天下治理好,却未能如愿。无人能意识到自己手中之物的重要。我到如今,才终深刻地意识到家康实乃废物……” “废物?”茶屋不觉嘟囔道。但他立刻发觉不妥,慌忙伏在地上,“小人罪该万死。大人的意思……小人丝毫也不明白。”尽管嘴上这么说,茶屋一颗心却放了下来。看来,家康已下定决心。 家康似未注意茶屋的反应,盯着本多正信,笑道:“人一生懵懂不明,琢磨不透,但又该被认清。你说呢,佐渡?人人都以为在为自己活着,其实不然。人为自己,亦是为他人,这便是佛祖要普渡众生的原因。” “是,在下也听人说,净土真宗信奉他力本愿。”佐渡道。 “若能悟到这些,人就当意识到,无论是地位、身份、财富,还是天下,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可我却未悟透这些。你明白吗,茶屋?” “这……小人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积攒的财物,几已富可敌国吧?” “这都是托大人之福。” “你看,哪怕只是一句谦语,听来也甚是奇妙。但你要明白,财富在你手上,却亦不在你手。” “哦?” “无论多么执著,也无论你答不答应,当离开这个尘世时,都要将身外之物抛下。若那时你方才明白此理,恐悔之晚矣。” “大人明鉴。” “故,定要清醒地认识到,财富只是寄存于尔手,要用之有道,才是有诚意。” “是。” “我也明白了财富并非一人所有的道理。但财富到底有何用?其一,它可保证天下太平;其二,它可救助黎民苍生……如此想来,诸事都要尽量节俭。不仅是白己,就连家臣们也不该给予过多的俸禄……看来我似已尽了心力,但实际上,多时以来,我已把天下当成了自家的东西。” “天下?” “为此,我还被宗严训斥了一顿。” 宗严恭恭敬敬伏在地上答道:“不,鄙人只是与大人论剑术而已。” “嘿,剑术?剑术的极致不也和天地万物的本源相通吗?” “大人见一叶而知天下秋,实在高明。” 家康微微颔首道:“茶屋,我要去大坂了。” 话锋突然一转,茶屋吃了一惊,只听家康续道:“快来大坂吧,再迟一步,大坂内庭就要大乱了……这是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悄悄告诉我的。可直到今日,我才有了想去大坂的心思。” 茶屋不禁紧张起来:“大人!其实小人今日来,也是想跟大人报告此事……” 话犹未完,家康就轻轻打断了他:“你是来告诉我,大坂城内有人图谋不轨,欲劝我别去,对吧?” “是……不……大人怎生知道?” “我当然知道。土方、大野等人正在笼络秀赖身边的人,想趁我进城时下手。主谋就是浅野和前田……你听到的,是不是这些?” 茶屋四郎次郎伸长了脖子,用力拍拍膝盖:“正是如此,大人是从何人口中听到的?” “我是从增田、长束处听来。那么你呢?” “增田、长束?这么说来,在下和大人的消息都来自他们二人。长束等人把消息泄露给了淀屋,淀屋又透露给了光悦,光悦才匆匆忙忙跑到寒舍。” “哦,光悦……”家康低下头,微笑道,“前田肥前守怎会有此叛心?定是有人在故意诽谤。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吧?” 茶屋惊慌失措。“正是……正是。”他不由自主向前挪了挪,“大人刚才说,增田和长束二人希望大人入住大坂城?” “是。前田大纳言故去之后,城里净是年轻人,故风纪败坏。长此下去,不知内庭会出何事,增田和长束便希望我进城看看。” “大人进城之后安身何处?” “是啊,正因为尚无处安身,便一直下不了决断。三成府邸肯定不妥,又无其他容身之所。若非去不可,就只有住进三成之兄木工头正澄府中了。正澄乃堺港奉行,但亦只好让他搬出去……为此我也甚感迷茫,不知如何是好啊。” 茶屋四郎次郎长叹一声,仰视着家康:“大人真要住进木工头狭窄的府邸?” “是啊,既然要对天下负责,我别无选择了。” “那么……大人的意思是,关于前田与浅野的传闻就这样不了了之?”茶屋急了。 “四郎次郎,”家康低声唤道,“纵然只是些凭空捏造的谣言,但若置之不理,我行我素,便是莽撞的匹夫之勇……若不多加小心,怎对得起天下,怎对得起我自己?对于此事,我自有分寸。”言罢,他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 进入大坂城一事,家康似乎已下了决心。他一旦进城,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最近,京城和大坂的市井之中,也生出两个派别,一支持三成,一拥戴家康。支持三成之人,准确地说,当称作怀念太阁盛世的怀旧一派。尽管这些人认同家康的实力,却反对家康:“他早就等着太阁故去,好把天下据为己有……”当这些老百姓得知家康迅速迁向岛,驱三成,进伏见,如今得陇望蜀,又要进入大坂城时,他们再也忍耐不住了。 家康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尽管如此,他还是必须搬进大坂城。个中缘由,茶屋略知一二。 关于大坂城内庭糜烂的传言,早已甚嚣尘上。有人说三十出头的淀夫人现正宠爱身边某近臣,闹得满城风雨。无论如何,若传闻属实,得宠之人一旦插手政务,便会酿成难以收拾的混乱局面。由此才奉劝家康进城的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行为似乎并无不妥。不过如此一来,势力的争夺和较量势必席卷淀夫人和众奉行…… 比起茶屋四郎次郎,家康对现状清楚得多。 茶屋心悦诚服低下了头,“大人,小人愚钝。今日本有事禀报大人,希望对大人有所助益,但没想到竟在此大开眼界。” 家康却道:“日后还会有许多事,需要你与这位宗严师父交涉。宗严,你也多多与茶屋亲近。”说完,他用粗糙的手指指着自己胸口道:“天下骚动的原因全在于我自己,全在我这里,明白这些,我便再不犹豫了,也不会再有所顾忌,我当尽我所能。” 茶屋忍不住看了柳生宗严一眼。宗严依然如石雕般岿然,不只是身体,就连眼睛、眉毛都纹丝不动,仿佛一尊坐像。此人能给家康带来如此巨大的影响,其修为实在不可低估。 “佐渡饿了吧?我也觉腹中饥饿。给宗严和茶屋上饭。” “遵命!”佐渡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刚要起身。宗严忽开口道:“九月初七最好。” 这大概是说进驻大坂的日子,茶屋竖起耳朵想听他还会说些什么,可宗严又沉默不语了。 第二章 入大坂 时值深秋,微风徐来,淀川边的芦苇荡里雪浪翻滚。河道里,扯着德川家康旗帜的船只绵延不断从伏见方向疾驶而来。不只水路,陆路也传来大军急行的消息。 听说家康要在九月初七进驻大坂并拜谒秀赖,最为狼狈的当数增田长盛。长盛一听到消息,立刻把长束正家请到城内奉行官邸,问道:“长束大人,内府对你说了些什么?” “增田大人何出此言?内府到我处并无甚事。我正想请问增田大人有何想法呢。” “我有何想法?” “当然,增田大人不是早就答应过内府进城了吗?” 长盛表情愈阴沉了:“难道你就不知内府要进城?” 长束声音低沉:“为阻止内府进大坂,我曾向他暗示过。此事大人不会不知吧?” “就是上次说前田和浅野二人有异动一事?” “不错。大人想,内府生性多疑,一旦听到城内有异动,必不会前来。本以为是条妙计,不想他竟破釜沉舟。”说话之间,长盛锐利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正家的眼睛。 长盛和正家分别与隐退到佐和山的石田三成保持着秘密联络,正因如此,一旦让家康进了大坂城,不知会让三成对二人产生多大的怀疑。于是,二人秘密散布了“城内有异动”的谣言,为了保全自身,表明白己并非阴谋主事者,他们还放言说内庭糜烂,务必请家康进城云云。可没想到,家康不但没被“异动”吓住,反而对“内庭糜烂”之事信以为真,真进城来了,二人一时狼狈不堪。 城内并非没有反对家康的异动。前田、浅野二人为主谋的传闻之真假暂且不论,若家康真来了,那些对他抱有反感,为了秀赖而不惜对他痛下毒手的人就不在少数。土方河内守、大野修理亮,以及速水甲斐、真野赖包等秀赖身边的丰臣七手组成员,无不在秘密策划暗杀事宜。原以为家康定会在重阳节拜谒秀赖,令人意外的是,日期居然提前至九月初七。这顿时让众人狼狈不堪。 “既定在九月初七,说明他已准备周全了,并且,他绝不会给城内武士半点机会,真是失策!”说罢,长盛死死盯住正家。 无论何时,那些没有实力却又奸滑的官吏,为了保全自身,总是费尽心机,然而往往破绽百出。尽管长盛和正家在一起商议对策,二人却互不信任。他们想的是:家康和三成都甚是可怕,谁都惹不起。三成依然把二人当作同党,二人根本没有勇气和他一刀两断,但又不敢惹怒家康。为了隐瞒与三成的交情,二人不得不编造谣言,结果弄巧成拙,反而把家康引进了大坂。 “今日便是初七,内府既定于今日拜谒幼主,想必他早有应对之策。但,内府果真与你没有联系吗?” 长盛还是不放心,又问了一遍,正家愠怒地摇摇头:看来,正家仍然不信任我,也许在怀疑我谎报时日,如此,事情就更复杂了。 长盛将白扇竖于膝上,打开合上,合上又打开,半晌方道:“长束大人,无论如何,内府已然来了。我们无力赶他出去。” “是。” “可是,若内府进城途中遇见暴徒,我们当如何是好?” “我正想问你呢。既然内府已决意进城,他必有备而来。故,在拜谒结束之前,当不会出乱子。” “那么,你认为内府出城时才有危险?” “不,我觉得城内长廊下更危险,今夜的下处也欠安稳。” “你知内府下榻于何处?” “我从何得知?正想问大人呢。”话音刚落,门口人影一晃,二人连忙噤口。 “谁?何事?”长盛仔细一瞧,不禁愣了。随他一起来此的河村长门守一脸惊慌走了进来,伏在地上。 “长门,我们正谈要事。” “恕小人打搅了。然而有件十万火急之事,不得不禀报大人。” “哦?长束大人,恕我失礼。”长盛向正家施了一礼,忙朝廊下走去,“什么事,长门?” “城内气氛尤是异常。” “看来要出事?” “土方河内守等人义愤填膺,声称断不会放内府进本城,并命令守城士众每人备刀两把。” “我早料到了。” “不仅如此。内府已派使者井伊直政去了府里,说是要拜访大人,称今夜就住在咱们府上。” 增田长盛顿时目瞪口呆。今晚让家康住进自己府里,世人究竟会如何议论?当初家康进伏见城,世间都传言乃是堀尾吉晴引进去的,从那以后,人都说堀尾乃家康的怀剑。而此次内府则是进丰臣氏的大本营大坂,伏见城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若天下都说带路人便是增田长盛,三成等人会怎么看他?可如今已顾不得这么多了,最重要的是赶紧找借口拒绝家康——但这样的借口哪里去找! 长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无路可逃。大坂城内庭已乱了套,切切请内府进城,若如此,将是万民幸事……这些言不由衷的恭维话不是出自别人之口,正是长盛亲言。而家康竟信以为真,声称要来与他商议对策,这怎能拒绝? “大人,大冈作右卫门正在大门外等着大人回复。” 小舟一旦被卷进激流,就再也停不下来了。此时留守的家老们一定在竭力与使者周旋。 此时的增田长盛,哪里还能思考,他仿佛已掉进了巨浪旋涡,只有听天由命了。“你们去回复说,不期内府大驾光临,直令蓬荜生辉,能够接待内府,增田一门荣幸之至。” “明白!” “一定要加强戒备,情形甚是险恶。” “明白。” “好了,不能让使者久等,赶紧回去吧。”说罢,长盛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事已至此,再无力回天了。如今办法只有一个:在城内把家康杀掉! “对不住,刚才失礼了。”再次回到房内,增田长盛故意长叹道,“长束大人,看来我们又慢了一步。麻烦大了。” “你是何意?” “内府已派人来,说要住在舍下……这当然不会是你的主意。” 他明知这不是正家的主意,却偏要提及,实是怕正家怀疑他在偷偷接近家康。 “我的主意?哼!你竟还怀疑我……”情急之下,正家一时哽住了。 长盛忙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觉得不会是你的主意。见谅!你说内府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那还用说,他是想说:若不方便,便立刻在城内给我准备住处。” 听正家这么一说,长盛不禁吐了口气,抱着胳膊沉思起来。这次谈话,终于使长盛和正家不再相互猜疑。他们都知对方一筹莫展,成了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大人所言极是,他定想让我给他在城内准备一处住所。可眼下城里哪有空着的府邸?”长盛嘟囔道。 正家叹道:“若非要让他腾出来……” “大人说谁?” “石田木工头,可就怕内府不答应。” “但除了本城少君居所和高台院所居西苑,城内再无可供内府下榻之所了。” “增田大人,看来得先和木工头打个招呼。” “是啊。” “眼下先让内府住在贵府,其间让木工头搬出去。木工头乃治部兄长,让他从大坂搬到堺港去,内府不就有地方了吗?这样一来,我们也保住了面子。” 长盛阴沉着脸点了点头。事已至此,顾不上许乡了——特意把家康请来大坂,却连容身之所都不备,不就表明白己乃是在不负责任地恭维吗? “不管怎样,有住处就好。” “言之有理。那我赶紧派人到木工头府里,让他赶快搬家吧。” 长盛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人匆匆跑来,还没进门就扑倒在地:“启禀增田大人,贵府来了一位重臣,说有急事要禀告大人。” “谁?” “桥与兵卫。” 长盛脸色刷地变了。桥与兵卫乃增田家老之首,既然他都如此慌乱,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 “说是内府大人又不想住在贵府了。”那人继续道。 “内府不去了?” “是,忽然决定要住在石田大人宅中,现已率领众家臣进入治部旧宅。” 增田长盛暗暗叫苦,抬眼看了看正家。两个人都束手无策。 “看来,内府定是发现无处下榻。” “可为何去贵府拜访的事都取消了呢?”正家小声道。 长盛紧咬双唇,呻吟道:“恼了……他定是恼了!” 未几,桥与兵卫忙忙赶来。 正家刚要起身回避,却被长盛拦住:“你也听一听吧。”他遂问与兵卫道:“内府为何又不住我家了?” “启禀大人,具体情形尚不清楚。内府大人只说担心给大人添麻烦,便去了石田府。在下去问过土方河内守大人,说是内府今日进城拜谒少君一事也取消了。” “哦?” “已令人报知少君,还是定在重阳节。” 增田长盛不禁恨得咬牙切齿。家康原本定在九月初九重阳节进城,忽又改到七日,众人正为此忙得焦头烂额,他又突然变了回去,真是可恶之极!不仅如此,明明称要住在长盛家中,却又出人意料去了石田府。若此时有人看到长盛和正家的狼狈像,不笑得前仰后合才怪。 “此事我们绝不能大意。”久经沙场的与兵卫道,“内府此次的做法,与小牧之战时戏弄太阀大人的把戏如出一辙啊。” “与兵卫,内府如此戏弄我们,对他有何好处?” “依小人愚见,许是欲暗杀内府的传闻已传到他耳内去了。” 与兵卫此话一出,长盛跟正家不禁面面相觑。散布这谣言的不正是他们二人吗? “内府一定正在调查大人与长束大人究竟跟那些人有无联络。当然,这只是小人的推测。” 说完,与兵卫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对了,今日在下带的人已足够护卫石田府了,请大人放心。另,使者井伊传口信说,内府明日再拜访大人……” “明日?” “是。在下想,他定想在今晚寻些证据,明日再诘问大人。故,我们一定要小心,内府非寻常之人。” 桥与兵卫的一番话让长盛和正家更加慌乱。连下榻之处都不准备,就把人请进大坂城,他们已给家康留下了把柄——“特意叫我进城,却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们二位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反正我的人头就要搬家了,还用操心住在哪里,对不对啊?”万一他如此刻薄地挖苦一番,二人的前程恐就断送了。 桥与兵卫去后不久,二人匆匆忙忙一同出了城——不先到石田府打探打探,无论如何安心不下。 倘若家康没说要在增田府住一宿,长盛和正家许还不至于如此狼狈。可家康却偏偏故意耍弄他们,这难以让人释怀。既然内府几次三番改变主意,必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若此时有人清楚家康所习新阴流剑法之高深莫测,深知家康雄才大略,就当察觉到,这其实是家康认识到只有抢占先机,才能避免天下大乱,从而作出的果断举措。 然而,长盛和正家对石舟斋与家康的事一无所知。年逾古稀的柳生但马守宗严当日出了大和柳生谷,飘然前去拜访佐和山城旧友岛左近胜猛。岛左近胜猛乃石田三成家老之首,每年从三成处领取禄米两万石,曾和柳生宗严共同侍奉过筒井氏,如今乃三成左膀右臂。柳生宗严造访岛左近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只是,宗严在归途中又顺道去了趟伏见,结果在家康的挽留下待了七日。正是在此期间,家康决定拜谒大坂。 其实,要想试探敌人并不难,即使不懂新阴流剑法,只略施小计,对方必会在慌乱之中露出本来面目。因此,正家和长盛哪怕只得知一些关于柳生宗严之事,就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但如今,本已接受了家康请求,对方又莫名其妙改变主意,即使获知了真正原因,二人也如履薄冰,轻松不起来。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要让内府相信,我们站在他一边。”因为一直刻意暗中与三成保持联系,二人才下了决心。 增田长盛在大和郡有二十万石,长束正家在近江水口有六万石,这便是他们全部的实力。他们的本意,也不是非要和三成站在一起,只是担心,若与三成疏远了,一旦其得势,必于他们不利。二人身为奉行,与三成到底有几分交情,必须与之亲近,但势力薄弱的他们,又害怕稍不留神得罪了远比三成可怕的德川,故不得不骑墙观望,以求明哲保身。 二人一起出了城,赶往石田府。一路上他们反复商议,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要打消家康疑虑。当他们进了三成府邸,这种想法更加坚定,因为石田府早已被卫兵围得水泄不通。这些严阵以待的士兵当中,不仅有井伊直政、本多佐渡手下,也有号称德川氏最强悍的本多忠胜和神原康政等所率的精兵良将。 无论是事事精打细算的增田长盛,还是擅长节流开源的长束正家,在管理钱财方面的确有着杰出的才能,可一旦打起仗来,却毫无手段。而上杉景胜、毛利辉元、宇喜多秀家和前田利长等人,则把一切政务都交给了家康,回到了领内。此时一旦有事,既哭告无门,也无人出来周旋。就连加藤清正、细川忠兴、黑田长政和堀尾吉晴等人也都在自己领内缩头不出。 “听说内府大人到了,立刻前来拜访,烦请通禀一声。”二人的声音都已发颤了。 守门的乃本多佐渡守之子本多正纯。但见他面带微笑向二人道:“是要鄙人把二位的意思转告我家大人呢,还是二位亲自和大人说?” 二人不禁一怔,交换了个眼色。若连家康的面都见不上便回去,心里只能愈发不安。“我们有机密大事要禀告内府,故……”说着,二人又发起呆来,能向内府密告什么呢?连他们自己都吃了一惊。 “那么我立即前去禀告大人,请二位稍候。” 原本无事,他们却偏偏送上门来。二人本想打探家康虚实,哪有什么机密之事相告! 正纯回来,也不知为何,竟出人意料地恭恭敬敬把二人引到厅上。这正是从前三成在阿袖的启示下,发誓要与家康斗到底的那间大厅。只是在长盛与正家眼中,厅中屏风上所绘猛虎,在家康面前也变得畏畏缩缩。 “请二位大人解下佩刀。”二人正要步进去,门口的鸟居新太郎伸手过来道。二人一愣,但也只好把长短刀皆解下交与他,方才走进厅里。 “哦,二位来了。快请。”家康泰然自若。然而在二位访客听来,话中却似暗藏杀机。 “内府能够平安抵达,幸甚。” “呵呵,我怎会有事?听说二位找我有机密事要谈,可需屏退左右?” 二人一时瞠目结舌。既然家康单刀直入,他们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两句了。想到此,增田长盛强作镇静向前凑了凑:“实际上,此前就已向内府提过……” 其实长盛心中迷茫得很。若非要说点什么,话题只有两个,一为内庭糜乱之事,一是浅野、前田意图不轨。可他转念一想,又觉甚是不妥。一旦谈及内庭,话题必会集中到淀夫人身上。淀夫人宠爱大野修理亮一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甚至那些年轻的侍卫和侍女也竟相效仿……这些早就传到家康耳中。身为掌管天下诸事的二奉行,今日携手前来竟专为此事,似有不妥。那么,所能讲的就只剩一事了。长盛脑中一时转过千百个念头,道:“无他,便是关于此前所提阴谋一事。” “是前田肥前守和浅野弹正之事?” “正是。后来我们又陆续得到些消息,觉得事关重大,必须向内府禀报,方才匆匆赶来。对吧,长束大人?” “是。”正家也松了口气,点头不迭。 “事到如今,肥前守和弹正还没清醒?”家康声音平静,未现出一丝惊愕。 长盛放胆道:“想必内府也知,前田大人现已回到金泽。听说他返回之前,曾把浅野弹正、大野修理、土方勘兵卫等人召集起来密谋。当然,这不过是些传言。” “哦,此事当真?” “虽是传闻,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啊。浅野弹正嫡长子幸长与巳故大纳言幼女早有婚约,另,土方勘兵卫乃是肥前守生母芳春院之侄,浅野弹正与土方勘兵卫又是至交……一切均不能有丝毫大意。”长盛终于自作聪明,犯下了精明人最易犯的错误——他已完全堕落成一个进谗言者。 “哦,他们商议的结果是什么呢?” 被家康一催促,长盛益发激昂起来:“为了告知内府,我二人特意携手前来。” “前田肥前守并不像是玩弄这种小伎俩的人……你先说来听听。” 二人开始时惶恐不安,稍后稳住阵脚,再到慷慨激昂,家康一一看在眼里。他亦方领略到,需重新品评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 “他们商议的结果是,浅野、土方、大野三人先埋伏起来,静候内府,一旦内府进城,就起而动兵,同时,肥前守率兵从金泽人大坂城,以里应外合。” “哈哈哈哈……”家康大笑。 “在下并非说笑。修理和勘兵卫早就把大人此次进城看作刺杀良机,一切都合计好了——内府进城时,浅野弹正先将您迎进大门,以力大无穷闻名于世的土方勘兵卫从背后抱住您。至于由谁下手,恐怕不是浅野便是大野……”增田长盛滔滔不绝,仿佛亲眼看到了事情经过,脸涨得通红,“如今满城风雨,切切请内府多加小心。” 家康忍笑点头:“让你们费心了。看来,我真得小心些。” “是啊,万万不能大意。” “我的预感应验了。” “预感?” “我若是今日进城,二位的忠告自然就听不到了,恐怕此时我已横尸大坂城了。”家康讽道。可二人却毫无察觉。家康看了一眼本多正纯,继续讥讽道:“正纯,你们听着。这些其实都是石田治部的阴谋。” “治部的阴谋?” “正是。前田肥前守已把兵力集结起来。听二位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出兵金泽去会会他了。” “内府明鉴。” “我一出发,治部就会趁虚而入,迅速占领大坂和伏见。到时前有前田,后有石田,我自会遭到前后夹击。届时,我德川这条‘川’就只好乖乖流回江户了。二位大人,对不对啊?” 二人竟然还没意识到这是家康的揶揄和讽刺。 “多谢二位前来传信,明日再登门道谢。家康进城时,还要请二位大人多多关照啊。” 二人悄悄交换着眼色,放下心来,结果连家康为何更换下处都忘了问。他们在家康面前,真如孩童一般。长盛和正家去后,家康立刻恢复了严肃,陷入深思。 “蠢货。”家康不屑地骂道,“正纯,你好生记着,这便是诽谤者的嘴脸。” “大人的意思是,他们刚才所说全是子虚乌有?” 家康沉重地点点头,“无论是前田还是浅野,都不糊涂。这只是长盛和正家的妄想臆测。前田等人没有这般鼠目寸光、心胸狭窄。” 正纯紧盯着家康笑了。其父正信被世人赞为家康智囊,正纯之智不输于其父。 “正纯,看来你也明白了。” “是。为了保全自己,无所顾忌地诽谤他人。这种人怎生靠得住?” “正纯,莫要自作聪明。” “是。” “世上会有凡事不为自己打算的人吗?” “这……没有,或许没有吧。” “这就对了。无人会那般无私。而且,我也不信有这样的人存在。我担负着上苍交与我的责任,故,珍惜我自己,保全我自己,也是上天交给我的使命,何耻之有?你也一样,最重要的是珍惜自己,否则,便是虚伪,便是自欺欺人。” 正纯一脸疑惑,目光闪烁,不敢回话。多年来,他言必称为主君舍生忘死,不料这种说法竟大错特错。 “哈哈哈,看来你还未领会我的意思。你记着,在这个世上,最为宝贵、最可珍爱的就是自己,故,千万不要小肚鸡肠辱没自己的珍贵。虽如此,浅野与前田也并非毫无过错。” “难道刚才那二人所说属实?” “你又性急了。听着,切莫轻易作出判断。前田和浅野并无叛心。但长盛和正家却振振有词。人一旦遭到诽谤,就说明白己确有疏漏,才让人有机可乘。此种疏漏便是不够坦荡。若他们更坚决些,正家和长盛之流便无机可寻。” “是。” “正纯,你又贸然下论断了……罢了。随后你把众人都叫来。后日进城。” 正纯若有所思地站起身。家康刚才的话,他似乎明白了一些,可依然无法全然悟透——即使前田和浅野没有叛心,那也不能因此就断定土方河内守和大野修理亮没有逆意。家康究竟在想什么?他又为何要进城? 本多正纯叫来父亲佐渡守以及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等重臣,家康与众人又密谈了大约一个半时辰。正纯被家康支走,所以,他们究竟作出了何种决定,无从知及。 摆上晚膳时,屋内已十分昏暗。除了诸重臣,正纯、伊奈图书、鸟居新太郎三人也被允同席用饭。当然没有酒,只有五菜二汤,比起各人在家中的饭食,简单多了。 次日,家康如约拜访了增田长盛,郑重地对其昨日的拜访表达谢忱。正纯和新太郎二人随行,自始至终强行忍笑。尽管家康早已把长盛和正家看得通透,可他仍然装作煞有介事、一本正经:“昨日二位向鄙人据实以告,鄙人由衷感激。请二位放心,即使前田、浅野之徒图谋不轨,对我而言,也只是小菜一碟。” 当家康刻意提起前田和浅野,增田长盛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丝得意。看来内府还是乖乖中计了!长盛一定在这么想。家康看在眼里,再次确认了长盛企图把前田利长和浅野长政从他身边拉走的险恶用心。 正纯为家康的智慧感慨不已,而更令他吃惊的则是第二天,即九月初九家康进城的情形。 庆长四年九月初九,天空响晴,明媚的阳光倾泻在那座九层天守阁上。随行有井伊和本多父子,以及神原康政。他们各自率领精挑细选过的十名家臣,再加上伊奈图书和新太郎,一行已近六十人。人们正猜测家康究竟会带多少人进本城,家康却十分痛快地让所有人都进去了。带了如此多的陪臣,人们不由担心守城士兵难以全部放行。果然,刚到樱御门门口,就被一群士共挡住去路:“只能请内府与近臣通行,闲杂人等概不能入内。” 家康沉下脸道:“这些都是我的近臣。我与他们讲好,要让大家亲眼见见大坂本城的大行灯。你们不用担心。”说毕,便催众人径直走了进去。 大坂城内大行灯乃是丰臣秀吉引以为荣的名物,享誉天下。因此家康说要领家臣进城参观,守卫们也犹豫起来,就在踌躇之间,一行人已迅速通过了城门。这显然是有违律令,也太胆大包天了,守城士兵立刻报至秀赖身边重臣。本城内一时杀气腾腾。 进城的早有准备,守城的措手不及。家康带着近六十个强悍的随从进城,城内人自然会产生疑问,可谁也不知家康心思。不仅是守卫,就连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也慌乱起来,而更狼狈的要数土方河内、大野修理、片桐且元、真野赖包、速水甲斐等秀赖近臣。 “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不会是前来加害少君的吧?” “怎么可能?内府定是担心有人偷袭,才加强戒备。” “不少人嫉恨内府,说不定有人趁机加害于他,不可不防啊。” 人心惶惶,城内气氛紧张。 “你看,人人都带着刀。” “他们带了兵器,我们也须带。” 本以为家康至多会领四五个人进城,没想到竟来了五六十人,人们慌作一团,有的跑去走廊,有的去取刀,还有的跑到门口打探情况……可德川诸人早已尽散入城,不知去向了。 “奇怪,内府去了何处?” “混账!统统给我去搜!那么多人,怎会突然消失?” 此时的家康一行,早已到了地上铺着木板、约二百叠大小的宴厅,正在悠然欣赏大坂名物大行灯呢。 “怎样,颇壮观吧?” “不愧是太阁大人心爱之物。可这么大的灯,不知要耗费多少灯油啊!” “真是劳民伤财,哈哈。” 正当众人感慨万千时,浅野长政、增田长盛、长束正家、片桐且元四人匆匆赶来。“原来内府在此处。方才一通好找。” 一直以家康盟友自居的浅野长政脸上现出放心的神情。“弹正,你失望了?” 家康厉声讽道,“听说你要抓住我,把我带到一个好地方啊。” 一听这话,长盛和正家大吃一惊,立刻埋下脸,身子缩了一半。 家康瞥了二人一眼,继续道:“至于我为何会来此地,你自去问增田、长束。斤桐,就劳你带我们去见少君吧。”家康沉着脸走开,随行之人忙跟上去。 随员当然不会进入秀赖房问。在本多正信的指示下,众人都在外间守候,只有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本多正信父子五人,有资格与家康一起拜谒秀赖。如此一来,即使有人想动手,恐也难有机会。家康带着鸟居新太郎一直走到上位,在秀赖身边坐下。在向秀赖问安之前,他先是悠然巡视了一圈此时汇聚到大书院的人。 为了重阳之庆,所有年俸万石以上的大名都要聚集到此,已成惯例。可现在,众大名几乎都不在大坂。除了上席的浅野长政和增田长盛,余者都是秀赖的近臣。 家康如一尊石像般,脸上无一丝表情,他先把众人扫了一眼,方才转向秀赖。“江户的爷爷来看你了,莫要怕。”他面带微笑,竟以这样一句话取代了中秋贺辞,接着便望着在一边正襟危坐的淀夫人,“少君能够平安迎来重阳,可喜可贺。” 淀夫人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家康进城以及城内慌乱情形,她恐怕早有耳闻。“内府特意前来祝贺,深感荣幸。大人也看到了,少君好得很……”说着,她搂了搂秀赖,道,“说话啊。” 秀赖羞怯地瞥了一眼母亲,才开口道:“爷爷,您能来太好了。”说完,他垂下头,又抬首察看母亲脸色。很明显,有人教过他。 家康忽然怒声对淀夫人道:“有一事我想告诉夫人:增田和长束两位大人告诉家康,说最近城内风气着实令人放心不下,希望我能进城来。” 家康这句话,不仅让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如雷轰顶,淀夫人、大野修理亮、浅野长政、土方河内守等人也大吃一惊,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长盛和正家万万没想到家康会在这种场合说出此事。淀夫人与大野修理则是因为“风气”二字惊心不已,浅野长政一听增田和长束竟然不跟他商量,就把事情告诉家康,不禁大感诧异。 “为了确认事情真假,家康今日不得不违背常规。如今看来,城里士气不振,确让人不忍目睹,若不是有家康在,此城恐怕早落到敌人手里了。” “我不赞同内府的说法。”土方河内守涨红着脸,向前探身道,“内府是否在责备我等不尽职?” “勘兵卫,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说士气不振、风纪糜烂的,是增田与长束二位大人。这种事怎能在少君和夫人面前争论?休要再提!” 家康轻描淡写、含沙射影斥责了儿句,又转向淀夫人,“听说城内有人害怕家康来大坂,欲图谋不轨……当然,此事最好还是请夫人事后和增田、长束二位大人仔细确认。传言说,要在家康进城时伏击,浅野长政会拉住我,然后由土方勘兵卫动手……”家康停了一停,缓和了语调,继续道,“夫人,家康此来并非想确认传言真伪,单是想把传入我耳内的话原封不动向诸位披露。听说,把家康除掉之后,前田肥前守会立即在金泽起兵。” “内府大人!”脸色苍白的浅野长政忍无可忍,大喊一声,打断了家康,“内府把事情说得太可怕了,我等怎会参与那种阴谋,我们还没愚蠢到如此地步!” “莫要激切。我方才也已说过,我也不知事情真相。”家康淡然打断浅野,“既然有人特意把这些传闻告诉我,我也不得不防。万一所传属实,又该如何?我不得不有对策,因此增加了随从。身为武士,这样做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说句不中听的,家康若心怀不轨,对传言信以为真,断然采取行动,此城大概早就落到我手中了。城池防卫如此薄弱,完全不堪一击。号称戒备森严、易守难攻的一座名城,居然让近六十人以佯称参观大行灯为名,就轻而易举混进来。在去往大宴厅路上,竟无一人出来阻止或是盘问,城内守卫完全形同虚设。”家康愤怒的目光死死盯住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二人羞愧难当。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丑态竟会以这种形式露于众人面前。 这样一来,所有人都知道了告密者就是他们二人。若在从前,家康不会如此不留情面,把这些事全抖搂出来,可这次一反常态。他明白,三成的叛心路人皆知,天下千疮百孔,乱世当用重典,他必须果断行事。 “这种情形被太阁看到,他会多么痛心。我绝不允许事态再继续下去。家康已痛下决心,接受增田和长束的请求,亲自到少君身边处理政务。”这哪里是商谈,分明是知会。 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被赶进了死胡同,他们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本想把浅野和前田两股势力从家康身边拉走,结果竟陷入憎恶与怀疑的泥潭,三成定在咒骂他们为何无缘无故把家康引进大坂城。更为严重的是,秀赖身边的人必已把他们二人视为叛徒。 “见谅,恕在下多嘴……”说话的是片桐且元,“内府在城中邸于何处啊?”且元看到家康今日来势汹汹,担心他还会说出更惊人的话,故岔开话题。 家康轻轻摇摇头,“这不用你担心。既然要来,这些琐碎事情我早考虑过了。石田正澄府小是小些,眼前也只好将就了。”一句话让淀夫人和她身后的大藏局、飨庭局都松了一口气。这些女人刚才正担心家康会让秀赖把本城让出来。 “这个大好的日子,家康说了这么多。可这也是为了维护太阁呕心沥血、苦心经营起来的太平。请少君放心,有爷爷在,日后绝不允许人碰你一个指头。”家康缓和语气,脸上堆笑。全身是汗的淀夫人这才轻轻对秀赖说了些什么。于是,秀赖天真地点头道:“为永保太平,干杯!” 浅野长政低头沉思起来。长政两鬓又添了不少白发。他已隐约察觉到家康究竟在想什么了。家康似已下了决心,绝不把秀赖交到三成手中。三成口口声声说为了少君,可眼前的少君只是一个被一群女人包围的孩子,没有任何主张和想法。三成的说辞无非是借口和盾牌。家康连这样一个懵懂孩童都不交给三成,并为此大费周章,将来的风浪可想而知。 浅野长政睁开眼睛,秀赖已让家康端起酒杯,自己则不知所措地察看着母亲的脸色。孩子膝边摆放着的分明是纸玩偶。他定是想问母亲,究竟是该拿起玩偶,还是继续正襟危坐。淀夫人拍了拍打磨得甚是光滑的螺钿扶几,分明是要秀赖坐直身子以显示威严。于是,这个玩偶一样、全身着金丝织花锦缎,却独独被摘去了王冠的孩子,只好不情愿地挺起胸脯。 浅野长政将泪水强咽到肚子里——家康终似要行动了…… 第三章 退避三舍 西苑独自度日的高台院,即昔日的北政所宁宁,也已获知德川家康来大坂的消息。秀赖若是她亲生儿子,家康自会先到这里来问安。可是,丰臣秀吉曾明确让朝日姬收家康之子秀忠为养子,却未让秀赖给宁宁做养子。始时,宁宁还心怀怨恨,如今,这种怨念已离她远去,她已成为大彻大悟的高台院。 〖露落露消我太阁,浪花之梦梦还多。〗 太阁在临终诗中对于梦幻人生的感叹,她如今有了更深的体会。每每回味起这两句诗,她就觉得巨大的大坂城是那么不真实。淀夫人、秀赖,以及家臣与武士……所有人都在无尽的梦幻中纠缠,不久却将化为露水消逝,这还不足以令人警醒吗? 偶尔,她也会从京城邀请些得道高僧前来讲经。在曹洞宗弓箴禅师的启示下,高台院似终于明白了佛祖出家修行的意义。 人一旦执著于贪欲,无尽的痛苦必会终生相伴。无论执著之象是城池、金银、领地,还是亲情,均毫无二致。 “世上无难事。生与死,有形与无形,无不是一体。一旦领悟了这些,便足够了。太阁归天前已顿悟,故有此临终诗。”弓箴禅师与临济宗僧人不一样,对高台院的疑惑从来都是不厌其烦,耐心给予讲解。前一刻是此我,后一刻便成了彼我;今朝转瞬即逝,明日眨眼间又成今日,世事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只有铭记世事常变,善恶有报,方能超然于世。因此,人对某一事物执著,便是执著于无物。 “譬如大坂城,看是城池,一旦烧掉便成灰烬。它无非是石头、木材、泥土、金银。对它过分执著,便会让它化为灰烬,涂炭几多生灵,让血流成河……实乃愚不可及。”禅师禅语之中已有几分醒世之味。 庆长四年九月初九黄昏时分,脸色苍白的浅野长政造访西苑。 浅野长政乃高台院之妹阿屋屋夫婿。看到长政脸色非同寻常,高台院心中甚是诧异,但她依然保持镇静。对石田三成的想法与举动,高台院略知一二,家康搬进大坂城之事也在她意料之中——毕竟在伏见城理政并不方便。 若是秀吉,无论身在何处,处理政务都如行云流水,可同样的事对于家康却比登天还难。只要大坂城内的人心不服,天下便时时有卷入派阀争斗之虞。 换作谁都无法治理好天下,不知从何时起,高台院竟生出这种想法。可这次,家康不仅要进驻大坂,还把浅野长政和前田利长看成想谋害他性命的元凶。从长政口中听到这些传言,她简直难以呼吸。 “这当然是有人谗言诽谤。事到如今,我不必再遮遮掩掩,定是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二人。他们一面同治部秘密保持联络,但又暗中不忘向内府献媚。”长政眼圈发红,哽咽难言,“高台院曾给予我不少忠告,我也一直尊崇太阁遗志,辅佐内府,不想竟有今日。照此下去,一切努力都将成泡影。” 长政拜访的目的似是想让高台院向家康解释:浅野父子不可能参与阴谋。 高台院闭上眼,默默沉思半晌。除了老尼孝藏主静静守候一旁,再无他人。支静的屋子里,屏风上的花鸟图很是华丽,与室内陈设不大协调。 “我父子二人的心志,想必您知根知底,均向来厌恶三成……不意如今竟遭到内府怀疑。长政开始时还满不在乎,可后来发现内府看我的眼神竟充满憎怨。您知我的领地在甲斐,距江户不远。一旦招致内府误解,岂不是引火烧身?” 高台院依然不做声。 “甲斐尚有年轻的长重,若失去我心,即使得到增田和长束,哼,对于内府又能有多大好处?能把这话告诉内府的,只有您了。”长政渐渐伤心起来——这天下事啊! “长政,你错了。”良久,高台院方道。 长政一愣,忙向前探身道:“我错了?” “是啊。事情并非如你想象,内府似终于下了决断。” “高台院,内府的决断难道不是视长政及前田肥前守为敌吗?” 高台院眯起眼凝神片刻,轻轻摇了摇头:“长政,太阁当年决意取代信长公执掌天下而召开清洲会议时的情形,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怎会忘记?” “当时,有人提出异议,他顿时拂袖离席,去睡午觉了。” “是,是……当时太阁一反常态,毫不留情把人训斥了一顿。” 高台院脸上露出一丝苍白的微笑,“长政,当年太阁是想永远把三法师公子握在手中。如今的内府也一样,怀抱秀赖君临大坂城。连最亲近的你和前田肥前守也……” “啊!”长政惊叫一声,哑口无言。寒意袭遍全身,他战栗起来:“内府已作好了决战的准备?” “山崎决战尚未结束,太阁就已决定进攻柴田。同太阁相比,内府忍耐的时间够长了。” “即使您前去斡旋,也无济于事了吗?” 高台院叹道:“大江大河,岂是人力可以阻挡?”她双手并拢,念念有词:“长政,我也是近日才悟出:无论如何,要让太平持续下去。这是太阁唯一的愿望,我也不曾舍弃。可如今看来,这恐怕只能是一个梦了。” “高台院……” “此次决战,将决定天下大势。想起来真是可悲,谁又愿意发起战事呢?可人们总是顽固而执著,无法舍弃贪欲。战争固无法避免,我亦终于下了决心。” “决心?” “太阁的时代已结束了,我也该舍弃这座城池了。”尽管高台院语气十分平静,长政还是惊呼了一声。老尼点上了昏暗的油灯,高台院手腕上的念珠冷冷地泛着青光。 “这座城池?太阁大人费尽心血建造起来的大坂城,您就这样舍弃?”长政与高台院的心境有着天壤之别,执著道,“此天下第一名城,将与太阁的英名一起流芳百世!” 面对长政的执著之言,高台院沉下脸来,责备道:“请大人冷静,你难道没发现,这座城早已大变了?” “变了?不,再过一百年、两百年,此城也不会改变。此乃太阁平生的宿愿。” “太阁在,此城才是天下太平的象征。可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 “有何不一样?” “长政,你难道没有看出,今日大坂城已不再是太平的象征,反倒是那些觊觎天下之人的目标了?” 听到此话,长政猛地哽住,忙躲开高台院的目光。高台院既这样说,他再也无法争辩下去了。不错,如今的大坂城的确变了。家康已奔这座城而来,不久三成也定会重返大坂,企图号令天下。 “长政,我不想卷入这样的争斗中去。一旦加入,就违背了太阁遗志,所以,我要断然放弃这座城池。因此,你最好也把一切事务都交给幸长,自己回甲斐去。只有这样,浅野氏才会安泰,你以为如何?” 长政狐疑地看着高台院:“您以为这样,内府就会对浅野冰释前嫌吗?” 高台院故意冷冷把脸扭到一旁:“我也很疼幸长……我若把西苑让给家康,然后出家,看在我的面上,家康断不会为难你们父子。内府原本就无与你和前田肥前守为敌之念。无论是五奉行之首的你,还是五大老之一的前田之后,一直都对内府言听计从。但如今连你和前田肥前守都遇到难题,由此看来,内府分明已痛下决心了。想必你也明白,一旦战火燃起,我也最好离开这里。与其被卷进野心的旋涡,背叛太阁遗志,还不如趁早远避,诵念佛经。这就是我的希望。罢了吧,长政。” 至此,浅野长政终于明白了高台院之意:她并不认为家康视长政和前田利长为大敌。他遂道:“内府已痛下决心要与三成一战,其证据便是,为了准备开战,首先给我们出几道难题……您是这个意思吗?” 高台院轻轻点头:“内府正在巧妙利用增田和长束的谗言,故意对他们的话信以为真,要求你和前田作出解释。既然决意开战,这不就是最为重要的一步吗?” “那么,我们若既不解释,也不屈服,结果将会如何?” “那还用说,立即灭了你们。江户的实力对付区区甲府二十一万石大名,岂在话下?” 长政眉头紧皱,暗暗惊心。高台院说得丝毫不假,他心知肚明。“若前田和我联手抗之,内府又将会如何?” “前田不会起兵。”高台院不假思索,冷冷答道,“金泽有芳春院在,她断不会让前田兄弟去打一场毫无胜算的仗。” 长政抬眼看了看高台院,沉默了。已无需再追问了,家康早已看透前田和长政无力反抗,才大胆以增田和长束的谗言为盾牌来向二人问罪。长政只能退回自己领内。 “无论是这座城,还是秀赖、太阁,最好还是干干净净从你心底抹去。”高台院凝眸望着远处,道,“一旦放弃一切,眼里就只剩下无尽的虚空。不,那不是虚空,而是心灵的明镜……这面明镜里,自会出现新的景象。” 长政呆呆望着屏风,不言。高台院的意思已很是明朗,随着秀吉的逝去,太阁的时代也随之消逝在了遥远的虚空,必当重新审视一切。可对于丰臣氏和其遗臣,这些话却未免残酷。 世人一定以为,因秀赖非高台院亲子,高台院与淀夫人不和,才倾向家康,毅然舍弃大坂。长政心中大恸,他愈想愈愤愤不平,道:“高台院,您的意思我已明白。您对我家及犬子的恩情,我也心领了。但如此一来,您必招致世人的误解。” 高台院闭上眼睛,微笑着数起念珠来,“你是说我让西苑一事?” “正是。这样一来,世人会说您是出于对淀夫人的憎恨……招致这样的流言,绝非我之希望。” “长政,看来你也在乎流言啊。” “我……” “那不是误解,而是事实。” “您说什么?” “设若对方不是家康,我绝不会让出西苑。” 长政屏息凝神,看着高台院。 “呵呵,我当然也不会让给治部之流。长政,我不喜淀夫人是真。不,也许是羡慕,抑或嫉妒……总之,我心胸狭窄。正因如此,我才向神佛忏悔。但即使招致这样的流言,我亦丝毫不觉意外。” “可若有人说是您故意引狼入室,灭了丰臣氏……” “唉,那是多余的担心,长政。”高台院大笑道,“若患得患失,如何掌管天下?倘若有人对那谣言信以为真,以此责怪我,他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人。我根本想都不想这个问题。”高台院说得斩钉截铁。 长政依然无法释怀。一旦得知高台院要把西苑让给家康,淀夫人及其身边诸人能对此听之任之吗?长政和前田肥前守谋叛之事,完全是无中生有的诽谤,可不愿家康来大坂城的人绝非仅有大野修理亮和土方河内守。增田长盛、长束正家、前田玄以等人也定反对家康入城。在这种情况下,高台院若真要出城,不知会遭到多大阻力呢。 “高台院,我还有一事不得不说。把西苑让给内府一事,若有人以少君名义加以阻止,您将如何应对?” 高台院似乎早就等待着他这个问题:“呵呵,长政,若以少君名义就能够阻止我,我为何还要出城?你的心蒙上了尘垢啊!” “您这话比骂我还难受,可长政就是不明您的心思。为何以少君的名义,仍不能阻止您?” 高台院道:“长政,明日一早你把幸长带来。” “犬子?” “正是。到时一切都明朗了。” “长政还是不明。” “我想让幸长去内府处。就说,听说内府要住在石田木工头府里,我深感不安。内府肩负太阁嘱托,手握天下权柄。让一位天下人住在木工头邸内,我怎对得起太阁?故,我即刻腾出地方,让内府早早搬过来,这样也对得住太阁。如此一来,所有事情不都解决了吗?” “可是,若是被淀夫人知道……” “淀夫人知道义怎样?淀夫人及少君身边人若敢前来阻止,我刚才已说过了,我虽不想出城,可也没有办法。内府弹指一动,可地动山摇,即使不愿,却也不敢不让。你可明白,长政?” 长政一怔。 高台院一直面含微笑,可眨眼间,眼泪已快喷涌而出。“让你见笑了,长政。我狼狈如此……” “不,长政彻底放心了。是啊,目前已无人能阻挡得了内府。” “这些话我本不想说,只想一心向佛,可终还是不行,看来我修为还是太浅薄啊。”高台院拭了拭泪,强作笑颜,“我不想瞒你,长政,我想出城,实有我的打算。” “哦?” “其一,与其等家康赶我出去,不如我主动送个人情,请内府搬进来,实现先太阁遗愿。这样一说,家康也不好为难秀赖。你说是不是这个理,长政?” “的确如此!” “其次,我这么做,人们会说,高台院不愧是太阁夫人,万事以天下为重。” 听到这里,长政热血沸腾。高台院的内心,实深深眷念着太阁。 “第三,我希望内府进城,能够使治部放弃反抗。治部的心思我明白。可是,只要其仍旧执著,太阁旧臣就会分裂成两派,互相残杀。这才是我最担心的。” 长政不觉掉下泪来。他只觉沐浴在朗朗光辉与沁人心脾的气息中,陶醉着,徜徉着,仿佛进入了极乐世界,耳边传来美妙的乐声,轻盈的花瓣在身边飞舞…… 长政出生于江州小谷一个小山村里,父亲安井弥兵卫重继,乃一介贫穷武士。后来,他入赘浅野家,二十七年前便与高台院相识。高台院生性要强,常在大名面前与秀吉争论长短。每当此时,长政都不禁轻哂:“爱出风头的泼辣女人。”私下里,他常想此女虽有些见识,甚至有超越男人之处,但也不能插手政事。若说有人误导秀吉,那便是这个女人。可这个背地里被人戏称为“女关白”的北政所,从秀吉出兵朝鲜时起,却忽然变了一个人:先前的犀利泼辣不见了踪影,她变得平和安宁,有时甚至让人觉得愚钝。因此,长政以为,太阁故去之后,高台院很快就会衰老,可没想到她早已步入长政不解的世界。如今的高台院,早已超然尘外,巨城大坂、五奉行等早不在她眼中。 丰臣氏诸人中,能够与家康抗衡的大概只有这一个女人。此次前来,长政本想让她帮着斡旋,不想竟有意外收获。“弃城”背后隐藏之义,大大出乎长政预料。他身为五奉行之首,此前竟连丰臣氏如今所处位置都未认清,只会因家康日益增长的实力坐立不安,却看不到大坂城已根本无力抵御家康。即便在这种情形下,高台院仍能从容把西苑让与家康,这是多么缜密、谦逊又勇敢的行止!如此一来,家康会反省,治部也会有所警醒。 为了让治部觉醒,长政也该果断采取行动了。既无法与家康抗衡,就该断然隐退,还要巧妙地把高台院之意转告前田利长。一旦让治部挑起事端,局势就会如高台院所言,太阁旧将四分五裂、互相杀戮,结果进一步削弱丰臣氏的实力……长政喃喃道:“天终于亮了!” 话音刚落,连他本人都愣了:太阳不是刚刚落山吗? 第四章 箭在弦上 近江犬上郡境内正法寺本堂,其北便是佐和山城。寺内的银杏树叶已开始发黄。这日,寺内迎来了两位骑着高头大马的不速之客,他们乃石田三成及其家老岛左近胜猛。二人把出来迎接的住持和忙着上前献茶的小和尚支开,专心欣赏秋色。 “你们不用操心,今日天气甚好,我们骑马去远行,路过贵寺,只想稍事歇息。”三成说完,便把住持打发了下去。 “偌大个寺院,最好没人来打扰,你们都退下吧。”岛左近亦对随从道。 随行仅七骑,都把马拴到山门西侧开阔的杉树林中,歇息去了,主从二人身边再无旁人。 “大人,这一带布下三千人马,就足够应付他们了。”只剩下二人时,岛左近一面呷着小和尚献上的茶水,一面淡淡说道,“此处和佐和山下的清凉、龙潭二寺,以及爱宕洞一带,最好都选作排兵布阵之所。”三成以听非听。 “佐和山城最大的缺憾便是水源不足。故,任何情况下都不适合死守城池,城池四周须有坚固的防御工事。因此,城楼、城墙都需修补,大人要痛下决心啊。” 三成依然不睬他,却道:“听说浅野长政隐退到甲府了。” “是。据说是奉内府之命退到甲府思过,他的儿子长重也已被送到江户为质。” “而且,大野修理和土方河内也被流放到常陆。如此一来,内府就可在大坂为所欲为了。”三成一脸冰冷,自言自语道。 “大人不也一样下定决心了吗?”岛左近胜猛讽道,“当初在下造访柳生石舟时,就已说过,内府的行动就要开始了。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三成仍不理会,道:“最令人琢磨不透的,便是高台院的心思。” “在下明白高台院之意。” “哦,你如何理解?” “她绝非仅仅是出于对淀夫人的反感。” “主动让出西苑,无论如何都是惊人之举啊。” “在下认为,这是赌。她早已看出,毛利、上杉、前田等人不会支持大人,便把一切都赌到了内府身上。这样理解不会有错吧?” 三成的表情放松下来:“她真把石田三成看成无足轻重之人了?哈哈哈哈。” 正在这时,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打破了佛寺的静寂。“来了。”岛左近挺身向来路望去,三成默不作声。 来者不是别人,乃是三成近臣安宅作左卫门。作左卫门与杂贺部负责打探京城到加贺一带的消息,今晨才进入近江地面,然后直奔这里。 三成此行正是知作左卫门要来,只是他已大致知道了一切。他最担心的便是前田利长兄弟。土方、大野二人被流放到了远离大坂的常陆,浅野长政也奉命回领内思过。因此,可说三成已被断去了手指,但这却是他希望的结果。 岛左近特意走到正殿下迎接作左卫门:“大人已等不及了,赶快进去吧。” 作左卫门已换了装束,穿着打扮与其他侍卫一样,也是一副骑马远游的模样,只是由于长途劳顿,皮肤被太阳晒成了小麦的颜色,却也并不那么惹眼。 “大人!”作左卫门在台阶下深施一礼。 三成道:“繁文缛节就免了。快到这边来坐。” “是。” “加贺怎样了?” “一切顺利。”怍左卫门道,“只是,增田、长束二位大人的算盘落空了。” “哦。”三成应了一声,沉默了。 岛左近有些纳闷,问道:“两位大人的算盘落空了?”尽管担心会惹三成不快,他还是禁不住想问。 “是!内府召见了两位大人,诘责了前田两兄弟的不检点。” “他怎说?” “内府说,如今,土方和大野二人已被流放,浅野弹正也回领内了,因此,企图对他不利的就只剩下利长一人了。利长也的确托了不少人去说情、道歉。由此看来,谋反一事绝非空穴来风啊。” 岛左近抬头扫了一眼三成。三成依然漫不经心,悠然欣赏着院内景色。 “大人,您知增田是如何回话的吗?” “当然知道。”三成的回答如水一般平静,“这一切都是我的吩咐。” 左近苦笑道:“大人,增田这么做,是否自作聪明?” 三成不动声色答道:“不,还远不够。” “面对内府的诘责,增田大人和长束大人自然无言以对。这一切,都是他们自作自受。” “哼。”三成露出嘲讽的微笑,“这就足够了。正如你所说,增田和长束无言以对,因此他们就弄假成真了。” “内府真怒了,就要出兵讨伐加贺?”岛左近道。 三成道:“不,内府恐怕早就看出增田和长束二人是莫须有的诽谤,他只是在揶揄二人。” “若是这样,我们该如何应对?”作左卫门道。 三成又不屑地哼了一声:“内府才不会刻意进攻加贺。但既然遭到怀疑,就面临着被讨伐的危险,这样一来,前田兄弟还坐得住吗?作左!” “大人。” “你刚也说加贺已有动静。详细说说。” “是。在京城和大坂一带,内府要讨伐加贺的流言已漫天飞舞。故领有加贺小松的丹羽加贺守长重已特意赶赴内府处,请求做征讨前田的先锋。” “好。如此一来,这把火或许就点上了。那么,前田府上有何反应?” “细川等人对这些流言甚是痛心,立即派使赶赴金泽。当然,其意也是让前田一门赶快向内府低头认罪。” “这早在三成意料之中。前田派到内府处的使者是谁?是肥前守自己吗?哼,肯定不会是利政。” “是家老横山山城守。”安宅作左卫门道。 “你可明白了?”三成使劲点点头,瞥了岛左近一眼,岛左近依然在凝神沉思。在他看来,此次战事的胜败似完全取决于能否把前田拉拢过来。前田家一旦起兵,毛利和上杉就会安心加盟。但如今看来,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若家康的野心已让其不能容忍昔日旧友和五大老的存在,为了自卫,前田家就只有起兵反抗。但一旦前田家的使者成功说服家康,两家和解,局面就难以收拾了。 “没那么容易!”左近忽然道,“大人究竟凭何断定,无意进攻加贺的内府和前去谢罪的前田之间,就不能达成和解?” 三成自信地笑道:“左近,你忘了人的本性。”他收起笑容,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左近,“战之双方不可能都获胜。” “当然!因此,为了取胜,不能有任何疏忽大意。” “不,准备得再充分,也不能保证取胜。我的意思是,既然要出兵,就不应是势均力敌的决战,而是以石击卵。” “在下不明。” “哼!”三成轻哼了一声,“我与家康不共戴天,你明白吗?你的想法似和我不大一样啊。我决不会打无把握之战。但若不打,就非石田三成。” “大人的意思是,即使战败,也要打这仗?” “哈哈哈。即使拼个鱼死网破,我也绝不后悔!为了一场无悔的战事,为了胜利,须作充分的准备。你说呢?” “是。” “仅凭前田家怎能决定这场战事?我焉能如此浅薄?”三成的话让岛左近一阵战栗。他不禁抬起头。三成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柔和,道:“身为武士,三成必须反抗到底,即使战死沙场也无怨无悔。左近,我的决心已无法撼动。你若不能理解,咱们只好分道扬镳。我不想借助前田兄弟的力量来战,要凭自身的实力。” “在下明白。” “前田兄弟若被人笼络,我就孤身奋战;前田兄弟若加盟,我们就合力而战。战事中,我从不畏惧以少打多。” “在下还有一个疑问。” “你只管问。” “家康果真出兵讨伐前田,大人怎么办?” “那才是天赐良机!我会立即挥军直袭大坂,拥戴少君,号令那些受恩于丰臣氏的将士起兵。” “若家康按兵不动呢?” “天下大名,能够引诱家康出兵的,并非只有前田一家。” “还有佐竹、上杉等。可是,若家康仍在大坂按兵不动呢?” “他不会按兵不动,只要不断给他制造麻烦。人与人之间只要有利害关系,有情感龃龉,祸事就会接连不断。” 安宅作左卫门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此时三成已完全无心倾听岛左近胜猛的谏言和规劝。他只想告诉左近自己的决心,说话亦掷地有声。尽管如此,对于前田兄弟的动向,他竟狂妄地放言无所谓,这让安宅深感意外。 岛左近胜猛眉头紧皱,闭口不言,明显心有不服。 “左近,看来你不服?” “在下愚钝,不明大人的心思。”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不要重蹈明智和松永之覆辙?” “大人的意思是……” “明智光秀明知毫无胜机,却决然起兵,结果曝尸荒野。” “是。” “而松永久秀发誓谋取天下,于是死守信贵山城,结果被信长公一举击溃。可是,你明白那二人心境的差异吗?” “胜猛愚昧,不甚了了。” “哦?” 三成猛盯住作左卫门,笑道,“明智的事我就不说了。但松永久秀若苟延残喘,侍奉信长公乃至太阁大人,你知世人会如何评价他吗?” “难道大人也欲谋取天下?” 岛左近故意把脸扭到一边,叹了口气。将胜负置之度外……敢于发动这种战事之人,世人都会将其称作痴迷于天下的病患。难道三成果真是这样的病人?左近心中疑虑。 三成轻轻笑了:“我不希望你这么看我,才举松永为例。松永久秀一生三次背叛信长公,每一次却都得到了信长公的谅解。这才是最重要之处。信长公之后,他若继续侍奉太阁大人甚至德川家康,后世将会如何评价他?人们定会说,他为了家族,成了投机钻营的势利小人,仅此而已。他若不自量力,妄想取代信长公,人们定会当作笑话流传后世。” 岛左近诧异地看着一成。他现在才明白其心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才是三成的性子。 “但松永久秀最终为了夺取天下的大志而死,免得后人耻笑。他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用悲壮的事实证明了他和信长公同为盖世英雄。”三成重重说完,用犀利的目光打量着左近和作左。 岛左近轻轻闭上眼。在战场上他也是条好汉,不仅如此,他还与柳生石舟斋等人结成知交,常在一起切磋兵法,因此小有自信。正因如此,三成的话虽然句句在理,可却疏漏了几个重点,左近相信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所谓战事,必须“师出有名”。正因如此,战争的参与者,正如“武”字所显示的本义“止戈”那样,必须是为正义而战的武士。若仅仅是为了张扬个人性情或为个人好恶而进行的私斗,便是匹夫之勇。但三成“与家康不共戴天”,以松永弹正久秀败亡为例,陈述自己难以改变初衷的理由,不过偏离了武道,沦为因果报应。家康与三成二人,天生不能共处,神佛却让他们生于同时,这又是为何? “话已至此,你若还不能明白,我亦无能为力。”三成仍很平静。 “且慢。”岛左近忙举手止道,他额上已渗出密密的汗珠,“在下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大人,只此一问。” “你只管问。” “设若内府容许大人做了这一切,大人还能容得内府?” “哈哈哈,此话怎会出自胜猛之口?” “已不必再问是非曲直了?” “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家康也是一样。” 岛左近重重吐了一口气,道:“木已成舟,士为知己者死……从今日起,岛左近胜猛会竭力为大人出谋划策。” 四周是一片静寂的阳光,没有一只鸟飞来。阳光穿透树冠,在地上投下点点光斑,山林显得更加幽静。 “哈哈哈。”忽然,左近大声笑道,“果真是奇妙之极啊。一旦明白过来,心里便安闲多了。我有一事想告诉大人。” “你说。” “托给淀屋的那个女子……” “阿袖?” “正是,那可是一个大有用场的女子啊。能否让她到京城三本木高台院的隐居之所去?” 三成一时目瞪口呆:“把阿袖送到高台院处?” 左近道:“既然明白了大人的决心,左近的想法也得有所转变。在下认为,大人当加强同上杉和毛利的联络。为了胜利,我全力以赴,顾不上所谓大义名分了。那个女子的事,请大人交给在下处理吧。” 三成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从大坂出逃时,他把阿袖悄悄托付给了淀屋。虽然不清楚淀屋究竟如何处置了她,但他已严厉叮嘱,天下未定之前,定要严密监视,决不可将其放走。照阿袖的性情,她说不定正被关在淀屋的私牢中。 三成一直不想杀阿袖,只想努力忘怀。若直接放了她,家中人自会暗施杀手,最后只好把她寄放在淀屋常安处。太阁生前,淀屋常安一直大有得力处。故三成觉得,把阿袖寄放在他处,实为最好的选择。左近此时忽然提起阿袖,让三成甚是心疼。 “你让她接近高台院,究竟想怎样?” 岛左近微笑着摇摇头:“最好不让大人知道。” “但你也知,常人很难说动她。” “在下明白。” “她愿意倒好,万一她不愿,怎么劝说恐也是徒劳。她连生死都已置之度外。” “这正是她可堪大用之处。总之,以奉公的名义把她送到高台院身边,详情委与安宅作左卫门代为转达,故,还请大人写封书函。” 三成沉思片刻,从腰间取下随身携带的纸笔。其实,他也已猜到了大致情形。高台院把西苑让给家康,自己搬到了京城三本木的别苑。若在高台院身边安插一个自己人,对掌握太阁旧将的动向实有必要。这个重任自非寻常人可以担当。表面上,阿袖被石田休棹,被监禁,对三成自当充满怨恨,她当是最合适的人选。至于门路,有淀屋等富商,丝毫不必担心。只是,阿袖究竟会不会痛快应承? 在左近的要求下,三成提笔飞快写了起来,他心中疼痛,愈是与他亲近之人,愈命运多舛,但事到如今,他也无可奈何了。很快,信函便写好了。 “一切都交给安宅吧,大人也该回城了。” 在左近的催促下,三成从怀中掏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小绸布包,交给安宅:“下次联络地点在爱宕洞。路上万万小心。” 小绸布包里是沉沉的书函,有写给宇喜多秀家的、增田长盛的……还有写给毛利、小西两家留守之人的。三成之所以特意在城外与家臣联络,是怕自己的行踪被潜入城内的德川细作发现。据他的经验,防守再严密,也无法完全避免奸细的潜入。就连阿袖那样的女子,开始时不也是奸细吗? 安宅作左卫门收好书函,骑马飞奔而去。 三成拍拍手叫来寺院住持,道:“若寺院凋敝,城下的领主也不会太平。有什么要求,只管与老臣们说,不必客气。” 言罢,他向寺院献了些金银,便起身离去。一出山门,左近立刻与三成保持距离,俨然主从。 “大人,您还累吗?” “刚才歇息了片刻,胸闷好了些。” “最近难得如此清闲,大人务必保重。” “是啊,确是难得清闲。”三成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恍惚中,他仿佛听到了战阵厮杀。战事就要开始了,丹羽长重已主动要求担任讨伐前田的先锋,利长兄弟也已派遣重臣横山山城守到家康处致歉。他们派遣使者,是认为家康会原谅他们,还是为了争取时间? 但无论利长弟兄出于何种考虑,三成要做的事只有一件:无论如何也要逼迫他们开战!哪怕是暗地里鼓动丹羽,私下里向德川属下那些脾气急躁的井伊、本多、神原之流煽风点火……若借他人之手除去高台院,事态会如何演变呢? 总之,要让他们意识到,与家康之间的战事已在所难免,这才是三成最大的收获。若一径沉默,佐和山就会逐渐被家康断手斩足,最后败亡……如今箭已上弦,一战定乾坤,还犹豫个甚!一看到眼前与大坂城无法比拟的贫弱小城,三成就觉热血沸腾——石田三成,乃唯一敢挡在野心勃勃的德川家康面前的人,唯一敢向德川氏放箭的人! 他想到这里,佐和山城的大门已近在眼前…… 第五章 女子天心 出了正法寺山门,安宅作左卫门驱马径赶往濑田。半道上太阳就已落山,等他好不容易赶到大桥上游一头的船夫凑屋五兵卫家,已是掌灯时分。 凑屋五兵卫和作左卫门一样,都是加贺安宅的码头出身,后来在作左卫门的推举下为石田家做事。表面上,凑屋在运送米粮之类,但自从三成隐退到佐和山之后,他这里就成了专门负责接待三成往返于佐和山、京城与大坂之间的密探的秘密处所了。 在五兵卫的引领下,作左卫门走进位于濑田河畔的民房。“赶快准备到伏见的船只。”匆匆扔下这句话后,他便急急更换装束。此前他一直是骑马远游的武士打扮,脱掉身上大明国所产的绸缎武士服,换上合身的浅黄色紧身裤和绑腿后,作左卫门摇身变成一个商家。 既然扮成商家,作左卫门就不再是石田重臣,他的一应日常用品,从怀中的钱袋到手提的灯笼,都印有“淀”字,这一切无不表明,他现已是淀屋常安的大总管治助了。 “大总管,晚饭是在这里吃呢,还是先放到船上去?”五兵卫之女阿菊笑对作左卫门道。 “糟!”作左卫门忽然怪叫,急用手挠鬓角,“我怎的连家老带给阿袖的口信都没问就走了。” “您……您说什么?” “这事与你无关。瞧我这记性。晚饭就在这里吃,赶快端上来吧。”身为三成近臣与密使,这是多么大的疏漏!三成写给阿袖的书函,内容他记得很是清楚。可是岛左近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要把阿袖送到高台院身边去,他忘了问便匆匆走了。 当然,大致情况并不难想象。定是要阿袖到高台院身边去打探太阁旧将今后的动向。这个意图太明显了,作左卫门一猜便中。一直以来,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前田兄弟的动向上,对其他事情自然就疏忽了。 尽管三成曾一再强调前田兄弟无足轻重,但作左卫门并不这般看。作左卫门曾借与宇喜多秀家的关系,与杂贺兵部一起频频出入毛利氏和上杉氏。凭他的感觉,明确反对德川的只有宇喜多和小西,其他人都在观望。正因如此,一旦前田兄弟向家康屈服,三成一方自将遭受沉重打击。但他竟忘了询问家老意图。 正在作左后悔不迭时,阿菊端着饭食走了进来,随后五兵卫也表情紧张地跟了进来,道:“安宅……不,大总管,有麻烦了。”作左卫门换作商家打扮时,五兵卫还严厉要求女儿不许直呼其名,可此时竟连他都说漏了嘴。 “麻烦事多着呢。到底是何事?” “着您吩咐,我正要去准备船只,不料竟有人要坐同一条船。” “谁?”作左卫门睁大眼睛。莫不是有人嗅到了自己的行踪,已尾随而来了? “完全没想到……且实难拒绝。” “到底是谁?” “自称高台院的使者,刚从加贺芳春院处回来。” 一听这话,安宅作左卫门目瞪口呆:“高台院的使者?究竟是谁,是男是女?” “是一个年轻的尼姑和三个随从。” “年轻的尼姑?” “叫……法号庆顺尼。她从长滨坐船来到濑田,曾住在伊势屋伊兵卫府上,说芳春院有礼物着急送给高台院,无论如何要与您同船。”听五兵卫如此一说,作左卫门只觉全身都麻了。当前最重要的,并不是弄清使者身份,而是要搞清高台院派人去芳春院处的真正目的。世人都知,高台院与芳春院乃是多年故交。若高台院出面,对三成就甚为不利了。 “既是高台院夫人的使者,我也不好拒绝,还应尤为客气地请人乘坐才是,你说呢?” “这对您没有妨碍吧?” “哪里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告诉她,说我乃淀屋总管治助,刚买大米归来,眼下要返回大坂。既然是对淀屋家有大恩大德的高台院的使者,我定要亲自送她到伏见。你再告诉她,虽然路上同行的时问不长,可是有个说话的伴儿总是方便些,请她放心便是。她的随从,也麻烦你安排一下。” 五兵卫终于放下心来,“既如此,我立即去转达您的意思。” “有劳了。时间不多了,我赶紧用完饭就去赶船。”说完,作左卫门便狼吞虎咽起来。 高台院派人出使,与已故太阁派人出使前田利家府上并无两样。虽说太阁和大纳言均已作古,可二人的影响依然无处不在。 不管高台院意欲何为,其多半对三成不利,正因如此,作左卫门不得不认真对待。若能从使者口中探到些风声,定会成为三成决策的重要依据。他急急用完饭,令五兵卫提着灯笼,把自己送到了码头。 赶到码头,作左见高台院的使者早已坐在船篷下,三名随从则坐在船尾处护着一只小箱子。见此情形,他既感安心,又有些激切。三个随从都是清一色商家打扮,看上去慈眉善目,使者本人则是一个年轻女尼。 “啊呀,师父屈尊与小人同船,小人深感荣幸。小人在淀屋手下效劳。”治助向对方轻轻点头,“月亮就要出来了,但为了明亮些,还请挂盏灯笼。” “给您添麻烦了。”那女尼两眼如星辰般熠熠生辉,启开如含苞待放的花瓣一般的嘴唇,低头轻声道。或许是隔着头巾的缘故,作左卫门觉得对方给人的感觉极其美妙,就连声音都充满少女气息。 “师父这么年轻就出远门到加贺,路上一定甚是劳累。” “是啊。可是,因是第一次出游,感觉一切都颇为新鲜,故并不觉劳累。” “哦。既到了这里,就跟回伏见差不多了。高台院夫人乃我家主人淀屋的大恩人,能够与师父同行,真是三生有幸。听说师父法讳庆顺。” “正是。贫尼正是在高台院身边侍奉的庆顺。” “我是淀屋的伙计,叫治助。这时出发,到达伏见时恐在半夜,也不知师父事先是否安排好。身为淀屋家的下人,若不亲自把您送回府上,事后让主人知道了,定会训斥小人。” 庆顺尼低下头,微微一笑:“伏见有家父的宅院。” “那太好了。那么令尊是……” “家父田中兵部大辅。”作左卫门不禁一惊:田中吉政乃领越前东乡十一万石的大名,尽管因为秀次事件曾一度受到秀吉斥责,可他依然是深得太阁信任的、铁骨铮铮的武士。 “原来是田中大人千金,失敬失敬。”作左卫门忙不迭致意,却不由想起越前与加贺距离之近。尚未出船,他就已成功打消对方疑虑。加贺到越前一带,他都颇为熟悉。从途中的风景到风土人情,他无不了若指掌,绝不担心会缺少与对方攀谈的话题。他遂道:“师父为何这般着急往回赶?” 如今治安尚好,不用担心。若在从前,山路上常有山贼出没,琵琶湖里又有水贼游荡,一个年轻女子只身夜游简直不敢想象……以这样的话题开始,既自然,又能巧妙地引出后话。 “是啊,随从们也这么劝我,可是,芳春院夫人有重要的礼物要回赠高台院,故……” “是不是些生鲜食物?” “不,是一种蘑菇,叫松露。”此时,月亮已升了起来,一切沐浴在宁静的夜色之中。 “啊,原是松露香……怪不得如此着急。” “治助掌柜,若非听说您乃是淀屋家的人,贫尼也不敢请求与您同行。” “小师父这么说,真让小人受宠若惊。这可是事关淀屋声誉啊。” “是啊。所谓莫逆之交,自古至今都有许多动人的故事。” “小师父言外之意,当是高台院与芳春院了?” “是。高台院特意把京城的香物松菇赐给芳春院。作为回赠,芳春院也同样送给高台院松露。互赠的礼物太相似了,开始时贫尼还怎么也弄不明白呢。” “小师父是出家人,对这些素物自然比较在意。” “不,贫尼非此意。听说芳春院夫人名讳阿松。” “那又怎样?” “既然名阿松,就当送松香……尽管连贫尼都觉得,松菇如露水一样微贱,可高台院说,这是送给一直希望天下太平的阿松夫人一些心意时,贫尼红了。” “希望天下太平?”安宅作左卫门只觉如忽然被人抽了一鞭,低下头去。松,本是永世长存、繁荣兴旺之象征,高台院把阿松与松露联系起来,并以此激励对方,实为巾帼不让须眉啊!想到这里,作左卫门已完全明白了二人的心思。切切莫要跟着三成起事,高台院定是把表明这个意思的书函交给了芳春院。作为回复,芳春院就回赠了象征永世长存的礼物。那之后的事便用不着再问了。看来,高台院已行动起来了,这位太阁遗孀才不可小视。 “高台院夫人和芳春院夫人一直都厌恶战争。当然,想必你们也一样。尽管如此,两位夫人都不得不听任夫君征战不休,因而,她们一生都在担惊受怕。”庆顺尼叹道。 “是啊。”安宅作左卫门不失时机附和,“起码眼下不会再发生让二位夫人都痛心的战乱了。就连我们都颇为放心,可以全身心投入生意中了。”作左卫门喃喃数语,一边集中注意力,仔细观察庆顺尼表情的变化。庆顺尼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闭了嘴。她必了解内情,只是这内情不便说出,才强忍不言…… 作左卫门正想到这里,庆顺尼似乎又克制不住了,主动问道:“掌柜未听到世间有些流言蜚语吗?” “小师父说的,是战火要再次燃起的传言吗?” “这些贫尼倒不清楚。但我听说,世间正流传着内府大人要征讨加贺的传闻。这些,掌柜难道没有听说?” “啊,您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走陆路抵达近江时,在途中的大津曾有耳闻。可那只是些谣言。”作左卫门故意轻描淡写,暗地里却在不动声色切入正题,“哈哈,关于这些,您亲自到加贺去了,当比我等更清楚才是。加贺那边都作好打仗的准备了?” 尼姑直摇头,“你只管放心。仗一时打不起来。” “当然不会。一旦和内府打,前田大人定会被污为谋反。怎么说,内府也在大坂城内和少君待在一起啊。”作左卫门果断地大胆试探。若对方机敏过人,定会发现这非一介普通商家能问的。果然,庆顺尼警惕地闭了嘴。只是,她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有些犹豫。 “对于我们这些商家,无论是内府、前田大人,还是石田大人掌权,最好是太太平平。可太阁大人归天之后,情形就不一样了……回想起来,太阁可真是治乱英豪啊。” “治助掌柜,你不必担心。即使太阁故去了,天下也不会大乱。” “那……那是为何?” “高台院夫人私下里为此事操碎了心。你若是在高台院夫人身边服侍,就会发现,她思虑有多么深远……贫尼相信,夫人一定不会让战乱再起。” 安宅作左卫门顿住了。这已足够了。让高台院操心的便是前田家,庆顺尼已不言自明。既然这样,他怎能袖手旁观?他不禁想起要往高台院身边安插密探的岛左近。 庆顺尼毫无戒备之心,又道:“高台院夫人坚信,天下能够真正明白太阁遗志的,只有她一人。因此,只要高台院夫人在一日,大战就绝不会发生。百姓尽可安居乐业。”眼前的庆顺尼不过二十上下,从她的口吻不难听出,她对自己的主子是何等崇拜,何等敬重。 “那是当然,当然。”作左卫门眼前闪过阿袖与左近的影子,他不动声色敷衍庆顺尼,一时只觉口干舌燥,“这么说,太阁大人昔日的心腹,现在都到高台院处去问安了?” “当然。”庆顺尼终于放下心来,“就连内府在大坂的那些家臣们都去请安。远在西边的岛津、加藤、黑田,以及毛利氏的金吾大人,也都十分诚恳地送了礼物。” 作左卫门两眼放光。因为庇护石田三成并助他回到佐和山,家康曾一度与七将产生龃龉,如今看来,在高台院的调解下,他们的关系似正在逐渐恢复。比起这些,更令人担心的则是金吾中纳言小早川秀秋亦在接近高台院。 小早川乃毛利一族的名门,现在的金吾中纳言秀秋本非隆景的亲生儿子,而是高台院亲手抚养大的亲侄。若因他与高台院的关系而影响毛利一族的去向麻烦就大了。 “真不愧是太阁夫人。既然他们都听从高台院夫人意旨,仗自然打不起来。这真是天下幸事。” “是啊,所谓巾帼英雄,便是如夫人者。” “能够守在夫人身边,师父真是幸运啊。在下多一句嘴,像师父这般在高台院身边侍奉的人有多少?” “只有四五个人。走出深宅大院的奢华,开始远离尘世的清冷独居,这可非寻常人能做得到啊。” “那是当然。夫人府邸周围一定有不少壮丁严密把守吧?” “是啊。可是,那非高台院夫人的本意。即使高台院想过清静的日子,其他人也不允许。” 说话间,船已离伏见很近了。在朦胧的月光下,巨椋池的水面映出了山的影子。 安宅作左卫门忽然吃了一惊。他望了望四周。家老的意见已用不着再问了。高台院才是比内府更为可怕的大敌!对于三成的决心,他已心中有数。“与德川家康不共戴天!”只要这种决心不动摇,三成就刻不容缓,竭力促进开战。稍有迟疑,家康会一步步蚕食石田一方力量,不利自与日俱增。尽管作左卫门明白这些,可他从未想到,在三成面前居然站着一个比家康更为可怕的敌人! 正因如此,当船只抵达伏见,作左卫门扶着庆顺尼冰冷而白皙的手,送她上岸时,他在心里暗暗下了决断:高台院便是肉中之刺…… 敌对的火焰不知不觉间便燃烧起来,真令人不可思议。安宅作左卫门与高台院没有丝毫恩怨,骨子里也没有甘愿为石田三成献出性命的义理。他只是作为三成的一个家臣活着,作为一个不背叛主子的男儿被驱使。只因为这些,他坚定了杀意。他估计,岛左近的心志恐也如此。即使这种推测有误,他也不认为自己有错——高台院若让前田和毛利都背离了三成,他作左卫门一生还有何意义? 庆顺尼下船后,作左卫门抱着胳膊沉默不语。 船如离弦的箭顺流而下。船夫们拼命摇桨,他们必是想将去伏见浪费掉的时间给抢回来。虽然是夜间,但是下行的船只仍有很多,为了赶过前面的船只,好几次差点与人相撞。 本来淀屋常安就深得高台院信任。每年,他总是早早把刚出产的新茶送到高台院处,堺港的生鱼、越前的干鱼等,还没到季节,他就已送去了。高台院尚未离开大坂城时,他就时常受其宴请,也一直以此为豪。正因如此,说服常安把阿袖送到高台院身边,估计不难。当然,杀人的事不可告诉常安,只须让阿袖弄清楚究竟有哪些人常去联络高台院,就足够了。 船只抵达与淀屋的中之岛遥遥相对的码头时,天已大亮,繁华的大坂街市上空升起一道道浓浓的炊烟。 此时,喜早起的常安已起床了,正在院中转来转去,一边检查仓廒,一边散步。 下船走上石阶,眼前的路一直通向店铺。此外,还有一条小路直接通向后院的小门。作左卫门与正在小门前打水的佣人招呼:“掌柜醒了吗?” “作左,我在这儿,在这儿。”作左卫门回头一看,常安正笑眯眯登上石阶朝自己走来。每次船来,常安都要认真地到河岸去看看,这已成为他的习惯。 “啊,掌柜早。”为避免佣人怀疑,作左卫门以一个下人的口吻道。两鬓银发的常安也心中明白。 “我觉得你也该回来了。定有许多事要跟我说。快往里边请。” 粗壮的脖子、沧桑的黄皮肤,这便是常安,一看就让人觉得非普通商家。他是“商家中的太阁”,浑身上下都流露出驰骋疆场的武士气度,粗壮的手脚上也生满粗毛。当年,年轻的常安勤勤恳恳致力于开垦中之岛时,人们曾一度怀疑他经商的能力。不为别的,只因他想独自一人在这片大淀川冲积成的沃土上播种、收获。可是,他以垦荒的名义打理这座岛屿后,就立刻扎下了建造城池的根基。这与已故太阁当年在信长公的暗示下,把大坂变成天下名城的想法完全一样。他甚至想把此城变成近畿地区的心脏。开垦时,诸大名就陆续提出要在此处买地建造府邸。他当然惟命是从,并与那些大名达成协议:他们领地上所收获的谷物全由他来收购。 “这都是托太阁千秋伟业的福。我只不过是赌了一把,刚好便赢了。”淀屋常安曾对作左卫门这样说,还透露给他一件事,“即使有人篡夺了太阁天下,大坂城也会平安保留下来。作为大坂城的丹田和枢纽,中之岛永远不会败落。这是武人的算盘与我的差别。” 作左卫门认为他的话丝毫没错。现今,没有向他借过钱的天下大名可谓凤毛麟角,可以说,天下大名都在为淀屋增加财富。作左卫门深信,淀屋对三成一定抱有极深的感情。因为正是三成的支持,才让其有了今日的成就。 淀屋常安把伙计装束的安宅作左卫门请进书房里。这间书房面对着一汪泉水,其水来自淀川。 “治部大人放跑了一条大鲤鱼。”一进屋,淀屋便开口道,“我说的是前田……一旦让这条鲤鱼跑掉,日后它就愈长愈大了。” 作左卫门忙道:“您、您指的是……” 淀屋常安慢悠悠道:“听说前田家老横山山城守长和前天来城,见了内府。是井伊直政撮合的。”他对安宅点点头,继续道,“这也难怪。治部大人似忽略了女人的力量。在这个世上,女人主导七分,男人却只有三分啊。”作左卫门十分不解地眨着眼睛,这话他似懂非懂。但淀屋只顾说下去:“女人有三种天生的神力。第一,以女色俘虏男人;第二,主导内庭;第三,稳坐母亲的位置。聪明的女人会把这三种力量合而为一,把男人从头到脚束缚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作左卫门忙摆了摆手:“您……您说的,是不是芳春院说服前田兄弟一事?” “正是。除了芳春院,高台院和浅野夫人也起了作用。这三个女人自幼亲密无间,一旦下定决心与治部大人作对,就大事不妙了。” “可前田家仍频频派使者前去致歉。” “芳春院一向固执。”淀屋颔首道,又津津有味地谈论女人的力量。 武士们爱面子。可照淀屋的看法,事实完全相反。无论哪位大名,都被女人的喜好左右,正是为了女人,他们才不断讲说悲喜故事。 “纵然是太阁大人,不也照样受制于女人吗?治部大人过于相信男人的力量了,所以,他有必要反省。” 作左卫门方才明白,淀屋乃是在向三成建议,一定要在女人身上下足功夫,不仅是高台院和芳春院,在以淀夫人为首的其他女人身上,也要做足文章。 “我要说的也正是此事。虽然似乎有些迟了,但我家大人还是意识到了这些……”作左卫门忙把阿袖一事告诉了淀屋。当然,尽管有让阿袖刺杀高台院的想法,却不能轻易出口。一旦被高台院察觉,恐怕淀屋难逃干系。说毕,作左卫门悄悄擦了擦额上的汗。淀屋看似迟钝,实则很是敏锐。可他今日爽快地点头答应:“没问题,阿袖还为此求过我呢。” “阿袖求过掌柜?”作左卫门吃了一惊,忙道,“此事当真?” “常安何必骗你?阿袖甚是担心,说治部大人有疏忽之处。” “这也难怪。” “她说,尽管治部大人遇事异常敏锐,却完全忽略了世故人情。他把女人看成感情的羁绊,从来不考虑利用女人的力量。” “阿袖如此评说大人?” 淀屋笑着点点头,“愚蠢的女人且不论,哪怕是寻常的女子,也能一眼看穿男子。而在聪明女人眼里,男子就完全如懵懂无知的婴儿。” “阿袖这般说?” “哈哈……这并非出自阿袖之口,而是常安的看法。总之,阿袖认为,治部大人完全忽视了高台院,她很是着急,又担心当面提醒,大人一定听不进去,于是求我把她送到高台院身边去。” “真不敢相信。” “当时我也大吃一惊。看来,在治部大人身边这些日子,阿袖产生了母亲般的关爱之心。” “哦?” “开始时她只是把大人看成一个孩子,后来发现这个孩子身上存在不足,便再也坐不住了。其实,女人对男人的情意,很大一部分源自母亲般的关爱。愈发现男人的不足,爱得愈深,这便是女人。”淀屋犹如一个喜欢说教的老者,对自己的话感到陶醉,“于是,我便把此事告诉了岛左近胜猛。石田大人若无异议,我也好作些安排。” 作左卫门简直不敢相信,若如此,他心中的疑虑不就迎刃而解了?“那么,我把这封书函交给阿袖后,其余的事就全交给您了……您是此意?” “正是。阿袖亦早有准备。” “好。那就先让我见一见阿袖。”作左卫门高兴地对淀屋道,“这一切都是天意……阿袖在哪里?” “就在舍下。我带你去。尽管家人都劝我把她关到私牢,可我认为毫无必要。你看,她不是很自在吗?”淀屋指着对面的一问小茶庵道。 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作左卫门恍如梦中。三成把写给阿袖的书函交给他,他忘了问口信;庆顺尼主动与他同船,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尼姑口中套出种种秘密,猛然发现高台院乃比家康更为可怕的敌人……这一切让人觉得是那般真切,但这不正说明高台院气数已尽吗?她没能生下丰臣氏嗣子,而淀夫人生下了秀赖,她最终搬出大坂城,都是由无形的力量在主导。照庆顺尼的说法,高台院身边只有四五个侍女,因此只要接近她便可。恰巧在此时,阿袖又愿意主动到她身边——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作左卫门趿着木屐跟在淀屋身后,踏在铺满漂亮的那智黑玉石的庭院小径上,心潮澎湃。庭院甬道入口处设有一道小小的木栅栏,大概是不许人随意进出。淀屋把栅栏移开,朝里边喊道:“阿袖夫人。安宅给你带来石田大人的书函。” 只听里边应了一声,靠走廊的一扇小窗便打开,阿袖白皙的脸露了出来:“客人远道而来,快请进。” “你既没让我进去,我就不便进去了。你们二位慢谈。” “呵呵,掌柜还这么小心眼。好,恭敬不如从命。” 安宅作左卫门目送着淀屋离去,方才走进甬道。阿袖打开简朴的茶室门,道:“请往这边来。” 进到门内,作左卫门方清楚阿袖当前的生活,不禁一阵心疼。四叠半大的茶室中央放着茶釜。旁边乃一个八叠大的房间,想是待客用。与壁龛相连的睡榻边放一张涂漆案几,阿袖就在这张案上抄写经书。 深得三成宠爱的女人出身于烟花巷,后来又被寄放在淀屋家,这一切,作左卫门颇为清楚。杀之可惜,又不敢放了她,本以为她心中定充满怨恨,实则不然,她非但没怨恨三成,反而一边悄悄抄写经书,一边为他谋划…… 作左卫门坐下,恭恭敬敬把书函递到阿袖面前:“这是大人亲笔所书,请过目。”然后,他开始猜测阿袖读完书函后会提出什么问题。她虽曾主动提出要到高台院身边,但还不至于产生行刺之念,因此,如何开口,就变得很是重要。假如一开始便被拒绝,之后再想说服她,就困难了。 阿袖打开书信,读了一遍,方道:“信上说,详细情况由您转达。” 她不过一个妓女!安宅作左卫门心中这么想,阿袖的郑重其事却让他的舌头变得僵硬:“关于此事,我还想先听听夫人的意见。” “我的意见?” “是。我从淀屋掌柜口中听到您的想法。听说到高台院身边,也是您的心愿。” “不错,我是有那样的想法。可是大人也该有他的考虑。所以,我想先听听。”阿袖柔声细语,作左卫门着急起来。对方通情达理,反而让他不知所措。 “夫人,您究竟如何看待高台院?您觉得她是大人的朋友还是敌人?”作左卫门忙岔开话题。 可这却引起阿袖的怀疑:此人为何不转达三成的口信,而是一味问自己呢?阿袖不解地睁大眼睛,道:“迄今为止,我还不认为高台院是大人的朋友。” “那便是敌人?” “不,”阿袖轻轻摇摇头,微笑了笑,似在试探作左卫门,“我认为,人开始时并无敌我之分。” “夫人高见。” “是敌是友,完全取决于自己如何应对。但是,大人便把她看作敌人,对吗?” 作左卫门一惊:“夫人,在转达大人想法之前,我想先说说拙见。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请讲。” “依作左看,高台院已变成大人的敌人了。” “何出此言?” “她正在想方设法阻止前田兄弟与大人结盟,甚至因此去游说芳春院。此心不已昭然?” 阿袖并不反驳,单是静静点点头,等待他说下去。作左卫门腋下冷汗涔涔。他本以为说出高台院是敌人,阿袖会接过话茬,可没想到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待下文,不由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夫人……认为……那……那高台院不是敌人?” “安宅大人,您似有顾虑啊。” “这……” “想说的不说,不想说的却说了。您累了?” “是。” “不必多虑,您怎么想便怎么说。这样,我也觉轻松。” 看来自己已被看穿了——作左卫门端正坐好,道:“夫人多虑了,我不过想问夫人,到底把高台院看作敌人还是朋友?” “我并不了解高台院,但大人的事我倒知一些。为了帮大人,我才提出要到高台院身边。” “夫人到高台院身边,是为大人打听消息?” “呵呵,这是其一。” “难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目的?” “不错。” 作左卫门向前探出身子。这大概就是人之历练的差异,作左卫门想方设法要套出阿袖的真正想法,可不知不觉被这介女人牵住了鼻子。“这么说,为了大人,您愿意冒更大的险?” “对,我心甘情愿。” “那我就放心了。”作左卫门道,“既如此,我就可安心转达大人与家老的话了。高台院不仅把前田兄弟从大人身边拉走,还要把小早川秀秋也笼络过去,她甚至要把太阁旧将一一变成内府同党。” “哦。” “这样一来,大人岂有立足之地?浅野大人已隐退到甲府,余者难以指望。故高台院心向内府,就定会对大人大大不利。夫人是否也这么看?” “哦,是……” “事已至此,只有一个方法。” “什么?” “到高台院身边去,刻不容缓!”作左卫门最终没能说出“行刺”二字,只是比画了个刺杀的手势。 阿袖轻轻点了点头:“这就是大人没写在信函上的命令?” “正是此意。”安宅作左卫门重重说完,脸却红了。 阿袖有些吃惊。她到高台院身边去,还有比打探消息更重要的目的……她知道,只有这么说,才能让作左卫门信以为真,放下心来。但若一听行刺便脸露惊慌,安宅定会生起怀疑来。 但作左卫门只是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并未注意阿袖表情的细微变化。 “您当然会这么做,对吗,夫人?”他似不甚放心。 阿袖不禁皱起眉头:“既是大人的吩咐,阿袖除了听命,别无选择。” “那我就放心了。”作左卫门尚未听出阿袖的弦外之音,“那么,我马上去求淀屋帮忙。为了大人,哪怕赴汤蹈火……” “阿袖明白。” “毫无疑问,高台院已是内府的同党,对于丰臣氏,她分明吃里扒外……” 阿袖脸上有些悔意,似还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沉默了。 之后,作左卫门又聊到庆顺尼和小早川秀秋。可无论谈论什么,他的见地都与阿袖相去甚远。此时的阿袖,已不在意作左说些什么,她一心为三成赴死。 作左卫门再三叮咛后,方才出了茶庵,阿袖把他送到甬道口便返回。她方知,事态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来愈糟,并且正朝与她的意愿截然相反的方向进展。阿袖早就看出,三成的性情与家康格格不入,更不顺应天下大势,因此,她想尽量避免悲剧的发生,但滔滔逆流淹没了她的意愿。尽管如此,阿袖仍未放弃。经过认真思量,她决定去高台院身边,尽自己最后的努力。令她意外的是,此人竟令她施杀手。 阿袖无力地坐在案前,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这绝非仅仅是悲痛的哀鸣,而是她真诚的祈祷,她希望远方的三成能知她的心声。 “现在可让我进来了吧?”门外,传入淀屋的声音。 “请进。”阿袖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对于人生的认识,常安的见解远高于作左卫门。阿袖与常安交谈起来甚是轻松,丝毫不觉拘束。 淀屋常安绷着脸,阿袖忙把他让进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招待着常安。 “阿袖……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这样更亲切。”常安一坐下来,便道,“刚才听作左说,你和他已然约定,要结果那人的性命,对吗?” 阿袖默默望着常安,不言。常安似乎因此事情绪激切,他究竟是赞成,还是愤怒,在弄清之前,阿袖不想轻易开口。 “我与作左不投缘。他一向飞扬跋扈,我的意见不堪用。因此,我只答应为你寻门路,但关键还是在于你的想法,所以……”常安的意思不言自明,他想说,若是前去服侍倒还好说,若是行刺,自是逆天行事。“我想问你,你究竟是出于何种心思,才提出要到高台院身边去的?” “我只是想让治部大人看看一个女人的真心,仅此而已。” “治部大人命令你行刺,你就乖乖听命?” 阿袖微笑着摇了摇头:“恰恰相反。” “那你的意思……” “治部大人也是高台院一手培养,故,我想代治部大人向高台院尽孝,侍奉她安度余生。” “哦,原来如此。好,甚好。我放心了。我自会去安排。”常安如释重负地点头道,“可你这样做,岂不是背叛了治部大人?” “这……”阿袖语塞。倒不是不信常安,而是问得太突然,她不知如何应对,有些羞涩:“让掌柜见笑了。” “不。得遇你这样的女子,也是治部大人三生有幸。你莫要拘束,只管说。” 阿袖应了一声,低下头,出神地凝视着膝上的手指甲,“我须让治部大人早一日失败。” “哦?” “可大人若真的被斩草除根,那也太悲惨了。到时候,能够祈求内府给石田一门一条生路的,恐怕只有高台院夫人。我便是带着这样的愿望去的。这算不算尽孝呢?” 屋常安一不动盯着阿袖,难以呼吸。 第六章 讨伐上杉 德川家康进城不久,就在大坂城西苑筑起一座庄严的天守阁。虽与本城天守阁无法相比,但作为少君摄政大臣的府邸,还是略有些豪华了。 在已故太阁的认可下,实力天下第一的家康成了托孤重臣。不可否认,一座城内两座天守阁遥遥相对,家康也是为了向天下大名显示威严。他像是在说,若有谁不服,德川家康愿与其一决雌雄……事实上,自从家康住进西苑,就毫无顾忌,俨然以天下人身份自居。他先是把土方河内守雄久和大野修理亮流放到常陆,后又让浅野长政回甲斐思过,这次,他又刻意制造要讨伐前田家的假象,以逼利长兄弟屈服。 浅野长政不必说,世人曾一度议论说,利长兄弟绝不会向家康摇尾乞怜,可自从前田家老横山山城守长和向家康谢罪之后,局势就大变了。家康居然命令横山长和把利长兄弟之母芳春院送到江户为质。这个要求让增田和长束等奉行震惊不已。此前尽管也有已故太阁把人质扣在大坂的先例,但把身份如此之高的大名的人质扣留在自己领地上,还从未有过。如此一来,不就等于利长兄弟向家康屈服了吗?家康恐早已看透前田不会答应,才故意挑衅。 就在流言四起时,前田却答应交出人质,世人又一次目瞪口呆。 芳春院的解释是:“此事亦有先例。浅野大人已把儿子交到江户。小牧长久手之战以后,大政所也到冈崎为质。只要是为了天下太平,我宁愿赴汤蹈火。” 对于这种近乎刁难的要求,整个前田家都为之骚动不安。为平息家中不满,前田利长完全秘密行事,先由村井丰后和山崎安房把芳春院送到大坂,再从大坂到江户。利政比利长还痛心,声泪俱下道:“把母亲送到江户为质,无异于家败……” 其实,芳春院的深明大义背后,有着高台院的巨大努力。高台院一心继承秀吉遗志,以“永保天下太平”为己任。但幸运的是,此事并未激起惊涛骇浪。 明知前田家并无叛心,家康还是刻意为难前田兄弟。但人质之事后,家康立刻把秀忠次女许给了要继承前田家业的利长之弟利常。此女便是已与秀赖有婚约的千姬之妹。因此,若天下安定,秀赖与利常便成了连襟,丰臣、德川和前田姻亲相连,难分难解。尽管这只是策略婚姻,此中却不无家康的感激之情。德川与前田的纠葛已尘埃落定。 接下来便是毛利氏与上杉氏。一旦毛利与上杉成了家康盟友,三成便只得乖乖听命。对这些,家康心知肚明。但自从去年毛利辉元返回领国之后,他就置之不顾,而是与会津的上杉景胜频频联系,或询问奥羽情形,或向上杉通报朝廷动态…… 上杉景胜治城原本在越后的春日山城,后来被转封会津,那是丰臣秀吉故去那年正月之事。秀吉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把景胜转封到了一百二十一万九千石的会津,无须赘述。眼看江户蒸蒸日上,他想从北面压制,但氏乡死后,蒲生氏已无能为力。因此,秀吉才把自谦信以来,素以武功闻名天下的上杉氏迁到会津,让其监视江户动向。景胜、家康与三成无法忘却此事。 不料,庆长三年八月,景胜接到秀吉病危之信,便进了京城,一直待到次年八月,整整一年没回新领。因此回去之后,他立刻埋头于修缮城郭、整备道路等繁琐的事务。家康对这一忉颇为清楚。但对于景胜对天下大势有何看法,并会作出何种举动,家康尚未完全掌握。 已故太阁虽已铺好基石,但只要无法维持太平局面,众人就只会盯住维持现状或是家业,如此心胸狭隘,怎能齐心协力,开创千秋万代太平盛世? 家康不断与景胜保持联络,实际上是在试探。从这层意义上说,在母亲芳春院的劝说下向家康示弱的前田利长,好歹通过了家康的试探。 在频频接触中,家康终于迎来了考验景胜的良机。 庆长五年正月,鸟居元忠之婿——出羽角馆城主户泽四郎政盛,派人来向家康报告:“上杉中纳言与家老直江山城守兼续,不仅密谋大修领内众多城池,还以芦名氏数代以来的居城会津地处洼地、易攻难守为名,在离城六十四里的神刺原修筑新城。” 几乎在同时,转封到上杉旧领越后的堀左卫门督秀治也来报告,说景胜似有反心。原来,转封会津前,景胜在越后提前征了半年赋税,结果让堀秀治陷入困顿。怨气满怀的堀秀治向家康密告:景胜似把征缴的税金全用于筑新城、整治越后官道与修复河道码头等项。 听到户泽政盛和堀秀治密报,家康既不惊讶,也不恼怒。众所周知,整顿军备乃是武将上任之后须做的第一要务,而提前收取年赋,也是因从会津被转封到宇都宫的蒲生氏提前征收了赋税,景胜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家康担心的,并非这些琐碎小事。 庆长五年三月初,北国积雪融化、樱花含苞待放。 “一百二十万石,拥有如此庞大领地的上杉景胜,真会与我齐心协力打造太平盛世吗?他真有这种远见卓识吗?”家康常常自问。一个心胸狭隘、醉心于炫耀高官厚禄和雄厚武力的人,将成为骚乱的根源。 在庆长四年完成了对前田利长的考验之后,家康开始试探上杉景胜。 “上杉中纳言回领内之后,说他有叛心的传闻不绝于耳,想必诸位大人也有所耳闻。看来,不出兵讨征是不行了。”在增田、长束以及刚刚任命的新奉行大谷吉继面前,家康如此说道。但无论增田长盛还是长束正家,都没有看出这是家康在试探上杉景胜。二人听了这番话,悄悄互递了个眼色,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大谷吉继。石田三成频频向上杉家老直江山城守派遣密使一事,二人当然不会不知。 大谷吉继老谋深算,眼光自比增田长盛和长束正象长远得多,他道:“话虽如此,但中纳言大人还不至于堕落到忘却太阁大恩、背叛少君的地步。世间流言究竟是真是假,以在下之见,立派使者前去访查为宜。” “言之有理,理当如此。”家康颇为干脆地同意了大谷的建议。其实,他原本就不认为景胜存有叛心。“就让伊奈图书和长盛家臣去访查,众位意下如何?” 增田长盛松了口气,向前挪挪身子。虽说伊奈图书是家康心腹,可如果再让自己家臣也跟去,就再好不过了,遂道:“要携带内府与我等署名的诘责信函前去吗?” “不,既已派了人,就不必前去训斥诘问了,那样未免不近人情。传我口谕,就说如今流言四起,故请景胜前来解释。诸位有何异议?增田派谁去为宜?” “这……河村长门守与中纳言及直江山城守都有一面之交,不妨……” “那就让他去看看。此外,丰光寺承兑与山城守乃莫逆之交,让他给山城守去封书函如何?这样,真相就可大白于天下。”家康心平气和道。 众所周知,在京城时,相国寺属下小寺丰光寺承兑长老与上杉家老直江山城守相交甚深,故无人有异议。 “那就让伊奈图书和河村长门带着承兑长老书函前去……就这么定了。”增田长盛道。 “就看他如何回复了。”大谷吉继亦道。 家康不动声色点点头。实际上,他心中并不平静。比起上杉景胜,家康更关注直江兼续。直江兼续尽管乃景胜家臣,但由于才华横溢、性情豪爽,太阁在世,他便可与诸大名一样面见。他曾用名通口兴六,在谦信身边做过侍童。谦信在世时,由于宠臣直江与兵卫信纲英年早逝,兼续入赘直江家,娶了与兵卫美貌的妻子,得以继承直江家业,并得到重用,不仅位列上杉家老,主君景胜被转封会津之后,他又被赐予三十万石厚禄,成了米泽城主。三十万石的家臣,全天下独一无二,可见上杉景胜对其之器重。 由于直江兼续在上杉氏举足轻重,石田三成才频频派出密使与之联络。而最近,上杉氏也频频向佐和山城派出长尾清七郎、色部主殿等辩才出众之人。对这一切,家康了如指掌。因此,让承兑给兼续修函,乃是了解上杉氏日后走向的最好办法。 承兑从京城被召进大坂。家康把所有的人都打发了下去,单独与他密谈了两个多耐辰,然后把他关在一间书房内,让他给直江兼续写一封长函。 ……此次传书,实有不情之请。中纳言进京贻误至今,内府疑虑匪浅,又有朝野间种种流言,方有此遣使一事。详情自有使者口谕,此处无须赘言。然贫僧与施主多年至交,挂怀之事不敢稍有隐瞒。若中纳言百密一疏,思虑欠周,施主亦应勇陈己见,以释内府之疑…… 信中既无胁迫之意,又不忘顾全大局,字里行间情深又重,劝慰谏辞诚恳直白,实在难为了承兑。当然,一旦让人觉察此函乃是与家康商量后所修,效果自然会大打折扣。因此,承兑涂改了数遍。 “颇有谦信人道豪爽遗风,真不愧铮铮男儿……”当年深得太阁赞誉的直江山城守兼续,身上自有与石田三成相似的固执根性。年轻时,他就与信长的兰丸、氏乡的名古屋山三并称三大俊男。今日,他已是年逾不惑、阅尽沧桑之人。 承兑煞费苦心写完,把书函呈给家康。他认为,这恐怕是家康向上杉家表示的最后一丝温情,不让家康过目,他无法安心。 书函主要内容如下: 一、在神刺原修筑新城一事,若非应对不测,是否有此必要? 二、景胜若无异心,可携誓书前来解释。对此事,贵方有何考虑? 三、景胜为人忠厚正直,太阁生前盛赞不已,内府甚是清楚,只要解释清楚,可冰释前嫌。 四、若堀秀治说法有误,就当主动前来辩明是非。 五、加贺前田氏,内府并未深究。不知能否以此为鉴?此事可与增田、大谷、神原等商议。 六、请家老奉劝景胜速速进京。 七、朝野上下盛传会津武备不同寻常。据传朝鲜也在加强战备,内府已向朝鲜派出使节。若朝鲜不肯妥协,将在来年或后年向朝鲜派遣军队。内府想与景胜商议此事,故请尽快进京。 八、上杉氏兴亡在此一举,还请三思…… 家康默默读完,卷起书函。 “如此可否?” 家康点点头:“行文颠三倒四,不过反而表明了你的心志,真是奇妙。大师是不是已看透了家康的心思?” “是……啊,不敢,不敢。” “不错,这是家康给中纳言最后的机会。大师的信已写得颇为明白。享受着一百二十万石的厚禄,看到海外即将发生战事,还不立刻赶来,那他连二三十万石都不配!倘若所享俸禄与器量不符,便会祸害于世。” “是。他若还不快快进京,就真该出兵了。” 家康一笑:“当机立断,是掌管天下者不可或缺的法宝。由此,中纳言和兼续的器量就一目了然。” 当伊奈图书昭纲和增田长盛家臣河村长门守携承兑书函从大坂出发时,已是四月初一。表面看,河村长门守在上杉氏有亲戚,更方便打听真相,这是他被选为使者的理由。但事实上,远没这么简单。石田三成与直江山城守之间有密使来往,家康十分清楚,但增田长盛是否也参与了此事?让伊奈图书不动声色地监视河村长门守,自然就可真相大白。 增田长盛让家康及其心腹耿耿于怀。在家康面前,长盛充满凛然正气,而他又似暗中与三成、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长等人秘密接触。若问他这样做的理由,他总会回答:“为了内府,为了少君,我必须了解他们的动向。” 但很明显,这是他明哲保身的做法,一旦发生大事,他究竟会站在哪边,实令人难以判断。 “或许他本性优柔寡断,就连自己也无法确定。真正无可救药。”伊奈图书出发时,家康只说了这么一句。但只凭这一句,图书就知该如何做了,他是个聪明人。 二人离开大坂,昼夜兼行,于四月十三抵达会津。见上杉景胜之前,二人受到直江山城守兼续接见,趁机把书信交给了兼续。由于抵达会津时已是傍晚时分,伊奈图书道:“明日再向中纳言转达内府口谕,请大人事先向中纳言禀明。”然后,便与河村长门守离开了山城守府邸。河村长门守到亲戚家中歇息,伊奈图韦则到城内馆驿住了一夜。 面对二位使者,直江兼续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上杉氏有千坂景亲留在大坂,二位本不必千里迢迢赶来。”承兑的书函他亦未当场拆开。可二人离去不久,他便带着书函出现在了景胜面前。 “听说内府派的使者已到了,他们说什么?”景胜主动问道。 兼续豪爽笑答:“主公不是明知故问吗?不过您不必着急。” “这么说,明日我还得见他们?” “是,希望主公接见他们时,定要严厉拒绝他们的要求……请主公先看看承兑这秃驴写给在下的信函。”兼续把书信在景胜面前展开,放声笑了。 上杉景胜没有父亲谦信那般敏锐的洞察力,但长期受到家风熏陶,举手投足间也充满森森杀气。他与其说是豪爽,毋宁说过于自负。“好长的信。好个承兑。”景胜漠然地读着信,读罢,又掂了掂信纸重量,“不费脑子,还真写不出此信来。” “不知有否不合主公胃口之处?” “这与石田治部和增田右卫门大夫送来的消息无甚不同。” “主公,不见他们?” “使者口谕估计与书函内容没有两样。我便可让他们滚回去,只是……” “主公担心什么?”兼续微笑着。 “像内府这等精明人物,却还要玩这种唬人的愚蠢把戏?真是老糊涂了。” “哈哈,听说,他还与阿龟夫人生了一个儿子。” “怪了。从先父以来,我们上杉氏从未在胁迫面前屈服过。他连这都忘记了,可叹。” “哈哈,”兼续又不屑地笑了,“主公刚才的话,与治部大人煽动您的话如出一辙啊。” “什么?” “治部乃是在蛊惑我们啊。但那也无妨。只是,这样一封书函,内府竟让承兑来写,他到底是何意?” “那你是否已心中有数?说来听听。” “原因很简单,前田利长已被内府吓破了胆。因此,内府想对我上杉氏故伎重演,他是带着侥幸之心让承兑写的。” “你能断定?”景胜有些疑惑。 直江山城守两眼放光、自信满满道:“断不会有错!” “连你都这么看,自不会有错。” “请大人明日狠狠斥责使者,赶将出去。大人无论怎样过分,家康也绝不敢发兵。” “你凭何断定?” “家康不会如此愚蠢!一旦讨伐会津,京城自然空虚,治部大人怎会错过这样的机会?这一点,家康不会想不到。” “主公,做任何事,都要当机立断。”直江山城守又笑了,“倘若主公明日不能断然呵斥家康使者,我们不仅颜面扫地,其他烦恼也会接踵而至。我们世代统领关东,谦信公勇武闻名天下,这样的名门望族,也对家康摇尾乞怜,岂不让天下人耻笑?而明日正是向天下展示上杉威严的绝好机会。” “家康会不会因此发怒?” “若发怒能带来好处,谁都会大发雷霆。但发怒却只会给他带去不利,故,我们要趁此机会,好好呵斥他们一顿,莫要受辱于人。”烛台里的灯火黯淡下去,兼续边伸手拨灯心,边继续对景胜大吹大擂。大言不惭之人往往愚蠢,但这些话从兼续口中喷涌出来时,却似带上了庄严的味道,真不可思议。正因如此辩才,他不仅得到秀言褒奖,还获取了厚禄。 “大人,您不必担心。我要修一封长书,戏弄承兑,戏弄家康那个老狐狸,省得他继续派些无礼之人来……” “我明白了。就照你说的去做。” “如此最好不过。我们刚刚迁到新领,能做的亦只是呵斥来使一顿,真是遗憾!” “我们的领地尚未整备完啊。” “若是有多年旧领,说不定我们还可利用治部夺取天下。” “你的意思……” “随便说说而已。治部若更聪明或更愚钝,事情就更有趣了……此是别论,主公眼下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兼续边说边玩弄手中书函。在他眼中,家康似并不那么可怕,只要有三成和长盛等人为他传递消息,家康就是一个不值一提的软柿子。 当夜,二人谈笑许久,兼续才告辞而去。景胜接见使者,乃是次日巳时。 伊奈图书携河村长门守到本城大厅与景胜会面,他高高在上地宣讲家康口谕:“闻得上杉氏已作好决一死战之备,导致世间议论纷纷,究竟是何道理?尔背叛太阁,真令人扼腕痛惜。尔怎敢无视太阁遗训?望尔改变初衷,早入大坂。” 景胜眯起眼睛,乐滋滋听着。 其实,上杉氏并非都如直江兼续那般强硬。留在大坂的千坂景亲就曾向景胜进言:刻意惹怒家康,恐给上杉氏惹来灭顶之灾,故无论是筑新城还是雇佣流浪武士,都不要太过张扬……为向丰臣秀赖贺新年去了大坂城的老臣藤田能登守信吉等人也进谏道:对家康强硬,迟早会断送上杉氏气数。他一气之下不再返回会津。但由于景胜对兼续宠信有加,对他言听计从,别人的意见便充耳不闻。 使者宣完口谕,景胜笑嘻嘻问道:“就这些吗?” “内府要大人尽快去大坂,我等亦等着大人回话!”伊奈图书自然不肯示弱。 “我不用给内府写信。你听着。” “我等洗耳恭听。” “我心中并无丝毫叛逆之意!”景胜昂起头,加重语气,“上杉景胜蒙丰臣厚恩,怎会有背叛之心?阁下此次所言,我无一能接受。我所做的一切,都甚是必要,闲人凭何无端指责?这纯粹是误解,是诽谤!希望内府先查明诽谤之人。在未明真相之前,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大坂!”言毕,景胜顿了顿,想看看使者反应。 人在慷慨激昂时往往会自我陶醉,愈陶醉就愈不想迎合对方,几句话下来,景胜更严厉地收尾道:“即使去了大坂,上杉景胜也不会对内府俯首帖耳。阁下回去这般转达吾意即可。” 这简直是无可通融的最后通牒。不知情者听了,还以为他已忘乎所以,完全陶醉于自己的气势,或许是想主动放弃大老地位。不会对家康俯首帖耳,这意味着只要家康在,他连秀赖都不顾,完全没有任何妥协余地。 伊奈图书飞快瞥了一眼河村长门守。他估计,景胜的答复,在亲戚家住过一宿的河村长门守应早有预料。果然,长门垂下头,慌忙躲开了图书的视线。看来,景胜不向家康妥协一事,在上杉氏已是尽人皆知。图书遂道:“中纳言的意思,鄙人已十分清楚了。回去之后,在下会把大人的意思如实转达内府。” “好,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远道而来,辛苦了。山城,好生款待,然后打发他们回去。” 兼续表情僵硬,不情愿地施了一礼,“山城有一封回函,希望二位能代我转交给丰光寺住持。有劳二位。”山城守话犹未完,景胜已拂袖而去。 内府是否看错了上杉景胜?伊奈图书甚是疑惑。听了景胜的一番话,直江兼续书函的内容不难想象。即使兼续在给承兑的回函中为主人的无礼致歉,也不能说上杉氏并无敌意。 “大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上杉氏始终在越后拥兵自重,甚至不把天下放在眼里。”若不这么汇报,家康恐会失算。家康虽早已洞悉三成的叛心,但绝未料到上杉景胜居然也敢如此无礼。正是为了试探景胜的器量,家康先前才未大张旗鼓行事。 二人怀揣兼续写给承兑的回函,昼夜兼程赶回大坂。当回信被打开时,在场的除了承兑,还有家康、本多正信。 最先入眼的竟是这么一句:“上杉氏兴亡在此一举,还请三思……”这不是承兑绞尽脑汁写的那句话吗? 众人都盯住承兑,伊奈图书自然也不例外。刚读了几行,承兑就脸色发红,手不停发抖,脸与嘴唇痉挛不止,其状令人不忍目睹。承兑很少如此狼狈,当年在秀吉面前宣读明使册封书,当读到“封尔为日本国王”一句时,他的反应就如今日。意外的是,家康和本多正信并不甚惊讶,承兑花了一刻钟才好不容易读完书函,随后把它默默交给家康。承兑读信时,家康既不发笑,也不问什么。 “口气似不轻。”家康戴上眼镜——这是今年正月茶屋四郎次郎送给他的,靠在扶几上展开书函。也难怪承兑会脸色大变,直江山城守兼续的这封书函,一开始便甚是无礼,几乎全是揶揄之辞,完全把承兑当成一个无知幼童。 “关于吾领,世上确有不少流言,以致引起内府猜疑,实不足奇。太阁生前,京城和伏见之间就流言不断。更何况会津地处偏僻,我家主公又是小辈。大师实是过虑了……” 既然把比自己年长六岁的主君都说成是小辈,又会把承兑当作什么?出于多年交情,承兑才费尽心机给他写了那封书函,可他却讥讽承兑是狗咬耗子,真是狂傲至极! 家康微笑道:“住持大师,这并不是写给您的书函。他知道我也会读到这封信方故意这么写。大师不必着恼。”说罢,他乐滋滋读下去。 伊奈图书不时偷偷瞟一眼家康,对于家康的平静,他颇为不解。他本以为家康一看到此信,定会勃然大怒。可家康非但不恼,还不时露出微笑,甚至摇头晃脑,读得津津有味。 读罢,家康把信函放在扶几上,对本多正信道:“佐渡守,看来直江山城非寻常人,思虑敏捷,条理清楚。” “啊?”没等本多佐渡回应,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的承兑伸长了脖子,“如此无礼之言,内府……还称扬?” 家康缓缓点头:“确甚是无礼。家康有生以来,还从未读过如此无礼的书函。” “是啊。贫僧读到一半,便想撕个粉碎。” 家康并不理会承兑,单是对正信继续道:“信里说了这么几点:其一,让丰光寺莫要担心。其二,景胜前年刚换了领地,就立刻进了京,好不容易回去,又要他进京,怕耽误本领政事。连处理本领政务都被认为是存异心,真正不可理喻。” “说得有理。”本多正信表情古怪地附和道,“这么说,他认为大人在故意刁难于他?” “正是。”家康轻轻点点头,“其三,函上说,景胜写誓书写腻了,无论写多少也无人会信,他不想写了。另,自太阁以来,景胜就以忠厚正直闻名,迄今没有任何变化。这些与一般男儿有别。” “哈哈,一般男儿,他指的是大人您?” “或许是。他还说,景胜心存异志云云,纯属故意诽谤,我只是一味听信谗言,却不去查明真相,实在有失公允。更精彩的还在后头呢,佐渡。他咬牙切齿讽刺我道,加贺肥前守一事能够顺利解决,我真是威风八面。还说,增田和大谷等人,他有事会与他们联络。至于神原和本多佐渡,就不必了。” “他连在下都信不过?” “当然。他说,你们只会相信堀秀治一面之词,完全是误导我德川家康。你们究竟是德川的忠臣还是佞臣?让我好生思量。佐渡,你到底是德川佞臣还是忠臣?”家康说笑道。 本多佐渡挠挠鬓角,苦笑起来:“既然我等侍奉的是器量如此的大人您,自是黯然失色了。” 家康笑着把书函丢给正信:“你最好也读读,想必对你会有所助益。” 正信拾起来,毕恭毕敬地读完之后,又传到伊奈图书手上。 展开书信一看,图书不禁全身僵硬。如此大胆、如此不加掩饰的书信,他是第一次看到。把自己的主君称为“小辈”的兼续,完全不把家康放在眼里。函中称,延缓进京完全是因为武备。京城武士如今都被瓷器等名物迷住,乡下武士则在准备枪炮弓箭之类。这定是民情不同,风俗各异。他还问,照上杉氏的实力,景胜当具备什么样的军备?若连上杉氏置备与身份相配的军备都惧怕,实乃小肚鸡肠。无论是修路还是架桥,只不过是武备之步骤,至于来年或后年出兵朝鲜一事,谁会相信?真是可笑至极。 让图书更为惊诧的,则是此信末尾言道:“无须多辩,我家主公断无叛心。不进京,完全是有人从中作梗。只有内府彻底明查,方可成行。纵然是背叛太阁遗言,撕毁誓书,抛弃少君,甚至与内府翻脸,夺取天下,那又能怎样,亦是难以摆脱骂名。身为谦信公之后,焉能忍受此辱?上杉氏深知反叛之耻,绝不会如此愚蠢,请不必担心。只是,若内府听信谗言,意图不轨,撕毁誓书又有何妨……” 图书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家康曾说过,要估量直江山城器量,可这封书函却像是直江山城在试探家康器量。此函逐一驳斥了承兑。承兑的书函拖沓冗长,兼续却痛快淋漓,只要他们认为有理,甚至不惜与家康为敌,二者根本无沟通之路。图书卷起书函,不禁想问问家康之意。 家康表情却依然十分平静,或许他早已料到对方会如此答复。接过书函,他对本多正信道:“佐渡,直江山城是否已看穿了我的心思?” 图书大吃一惊,承兑更是惊骇不已,他“啊”了一声,伸长脖子,俨然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家康听到承兑的惊呼,把目光移到他脸上:“我是说,山城究竟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还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才这般写的?” 承兑更疑惑了:“参透了内府的心思,又能如何?” “那就说明,他实乃是令人钦佩的大器之人!只是对于上杉氏,他就变不忠之臣了。他的器量大过景胜。” 不等承兑回答,图书先问道:“大人,您这是何意?” 家康咂咂舌,看了正信一眼,“正信,你给图书说说。” 正信笑容满面,看来,只有他明白了家康的意思。“是,只是,在下的理解未必正确……” “图书比你年轻。你怎么想便怎么说。” “遵命!”正信向图书侧侧身子,“大人早已痛下决心了。” “什么决心?” “讨伐上杉。”正信压低声音,飞快地扫了家康一眼。他若说错,家康定会开口。可家康只是默默欣赏院中风景。正信继续道:“对方若看出大人决心已定,会明白所有理由和解释都已无用。他们只有两条路,要么致歉,然后乖乖屈服;要么奋起抵挡,刀兵相向。”说到此,正信垂下头,分明在考虑更慎重的言辞。“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显出一副与我们为敌的样子,说明其有两种考虑:其一,名正言顺与治部等人联手,向我们发起挑战;其二,故意装作与我们为敌,暗地里助大人下决心……” “请恕贫僧失礼,”承兑突然插道,“直江兼续如此无礼,竟想暗中帮助内府大人?怎生可能?” 正信又飞快扫了家康一眼。他定是想让家康回答。事情重大,他不过是臆测。可家康一言不发,依然眯着眼,悠闲地凝望着院外晚春的阳光。“大师,这完全是老夫胡乱猜测,若说错了,怕要受大人斥责……大人已决心不再原谅上杉氏,并会以讨伐上杉为名出兵,故意出大坂城,以引诱治部……这只是老夫的推测。设若直江兼续看透了,自会装作与大人为敌,激怒内府,让大人出兵。如此一来,治部必然中计。” 正信心平气和说完,图书和承兑都舒了口气:“有理,如此,直江山城守就成了大人的助手。” “休要高兴得太早,图书。”家康忽然斥责道,却依然望着外边,“未听完佐渡的后言,先莫要开口。” 正信为难地低下头。他也和光秀一样,曾游历天下,深知口无遮拦,随时可能给自己带来危险。因此,他不愿在这种场合谈论大事。一旦说中家康的心思,便有可能招致猜忌;但若看不出家康心思,会谈自无法进行。这并非没有先例,信长公口口声声称扬竹中半兵卫乃战略之才,可最终也没把他提拔为大名…… “大人也疑心景胜有无大器量。” “是。”承兑道。 “假若直江山城守读懂了大人的心,为了天下,他想不动声色帮助大人,反复思量后,为了给大人制造讨伐上杉的借口,他便写了这样一封傲慢无礼的书函,若果是如此,他真是少有的大器之人……但这亦有可能只是我们一厢情愿。说不定他正怒气满怀,表面上与我们为友,等到把我们诱到奥州之后,再死命阻击。” “有理。” “故,大人才怀疑山城是否真读懂了他的心思。” “精辟!” “在下不明真相,不敢妄断。只能说到此处。” “大人意思是……” “无论上杉是想助大人一臂之力,还是只想与我们决一死战,会津绝不会平安无事。只要景胜拒绝来大坂,就是违抗摄政重臣的命令,这个罪行,他无论如何逃脱不了。” “不错……” “因此,大师书函所写‘上杉家兴亡在此一举’一句不无道理。即使不决战,少君命令一下,大人出兵,最起码也会消耗他一百万石。他付出一百万石的代价,只为逞口舌之强。如此,直江山城守便不能称为忠臣……大人,在下已言尽。”正信向家康点头道。 家康笑中带怒:“佐渡,你好生无耻。” 本多正信的话无一不说中家康心思。家康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让正信开口,倒不用担心伊奈图书,可丰光寺承兑却不能令人放心,虽说他如今也心向德川,可他却与三成众知己多有往来。此事一旦被他泄露,自有无尽麻烦。 家康只好矢口否认:“佐渡,你还是纸上谈兵。战事,诡道也。以少胜多,不胜枚举。即使我奉少君之令出兵,也未必就能取胜。” “是。” “你知我是如何小心翼翼才走到今日吗?其中苦难,你绝想不到。你的话真令我汗毛倒竖。” “抱歉。” “用不着愧疚,但大事当前,当慎之又慎啊。”家康这话是想说给承兑听,“接到如此无礼的书函,却对其坐视不理,天下规矩就乱了。因此,必须讨伐上杉家!山城那厮早就看出来,若景胜不来大坂,我必然出兵讨伐。他深知这些,却胆敢向我挑衅。” “大人明鉴。” “话虽如此,但战事却不能随意发动。既要进攻上杉,又要避免与治部冲突,这便是我希望丰光寺大师和佐渡仔细思量之事。你们不会看不出来,我若攻到会津,正与上杉决战时,而治部挥兵大坂城,结局将会如何?那时我欲进不能,欲退不行,一生不就完了?”正信似明白了家康说这些的意图。 “正信的一番话完全是痴人说梦,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当前最重要的,应是不惜手段,避免激怒治部。” “是。当前最重要的,乃是集中力量,全力讨伐上杉。看来,此次我不亲自临阵指挥是不行了。”家康扭着脸道,“我一生还从未看到过如此无礼的书函……真是愈想愈怒。这是兼续的小伎俩,我绝不会放过他!” 出兵讨伐一事已成定局。当然,真正的敌人究竟是名门上杉氏,还是新近崛起的石田三成,尚未分明…… 第七章 茶碗天地 庆长五年五月下旬,令人烦恼的梅雨终于停了,天空湛蓝,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蝉鸣。隐居三本木的高台院派人到本阿弥光悦家中,请光悦为长次郎新烧制的茶碗命名。光悦看到被派来的侍女,不禁一愣,尽管觉得面熟,却想不起来。 “久违了。”侍女恭恭敬敬把茶碗放在光悦面前,微微一笑。 光悦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盯着侍女出神,甚至连茶碗都不看一眼,遂讪讪笑道:“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由于是高台院的使者,光悦特意把她请进了内客厅。客厅走廊前的竹叶像是被精心洗过,透着一股鲜亮。 “呵呵!您还没想起来?其实难怪。奴家这样的人居然能侍奉高台院夫人,真是不可思议。”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博多……” “正是。奴家就是被石田治部大人带走的阿袖。”女子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像在回忆什么,“以前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你果真是阿袖夫人……只是,如今怎么……”话犹未完,光悦忙打住,仔细端详茶碗和阿袖。眼前的茶碗明显具有长次郎的风格,不难认出是真品,却非极品。“我会让这个女子把茶碗给你送去,”光悦耳边似响起一个声音,“好让你仔细看看这女子。” “太荣幸了!”光悦伸手捧过茶碗,视线却一直没离开阿袖。 世上正盛传,内府将要讨伐上杉氏。上杉景胜不仅违抗命令,拒绝来大坂解释,还不断加强军备,大量招募浪人,家康于是决意出兵征讨。增田长盛、长束正家、中村一氏、堀尾吉晴、生驹亲正等人却以时机未熟为由,联名上书,欲阻止家康出兵,家康却是无论如何听不进去。就在这时,一个曾经服侍过三成的女子,出现在了世人都认为与家康站在一起的高台院身边,于是乎,世间舆论一片哗然。 此事绝不寻常!光悦正满腹狐疑,阿袖却若无其事道:“先生,比起这个茶碗,高台院夫人恐更想让您鉴定鉴定奴家的心。” 光悦轻轻把茶碗放在膝边。阿袖似已察觉到他内心的波动。想到这里,光悦好斗的本性被激发起来:“你似已清楚。对,比起茶碗,夫人更希望我猜猜你的想法。” “奴家也这么想。先生鉴别刀剑天下第一,对于人心的鉴别力亦无出其右,这似是内府原话,对吗?” “不敢当。即使内府那么说,想必你也不会认同。” “先生过谦了。”阿袖娇声笑了。一笑起来,她便媚态毕露,“痴女子时常不由自主迷失本性,阿袖今日就是想请先生指点迷津。” “不愧是阿袖!”光悦回击道,“无论什么场合,你永远不会迷失自己。是谁把你荐到高台院身边去的?” “是先生熟识的淀屋掌柜。” “常安?”光悦纳闷不已,“但应不只是他,还有其他人帮你。让你下决心去侍奉高台院的人是……” “到底瞒不过您的眼睛,是石田治部少辅大人。”阿袖毫不慌乱,从容道。 “果然如此。我无须再问你的目的了。” “先生是否有些草率了?” “由于讨伐上杉的传闻,加藤清正、福岛正则、黑田长政、加藤嘉明等人专门向高台院派了使者,你不会不知此事。” “奴家当然十分清楚。” “这些人是否在求高台院阻止内府对上杉的讨伐?” “不错。四位遗臣还说,若内府执意讨伐,他们情愿代内府前去。” “这些事你都报告给石田治部了?”光悦压低声音问道。 谁知阿袖竟不假思索回答:“是。这是奴家服侍高台院的目的之一。” “目的之一?” “是。但这绝非全部。除此之外,奴家还有隐情。” “你是不是想对高台院夫人……” “没错。我确是接受了刺杀密令。”阿袖面不改色,眯起眼睛。 光悦被此女的气势震慑,一时喘不过气,浑身战栗——这个女子竟是潜入高台院身边的刺客!他原本半信半疑,只是带着戏谑之情试探,没想到她竟坦然承认了。光悦早就看出她绝非寻常女子,她对一切都无所畏惧,也不为一切所迷。过去的悲惨生活让她尝尽艰辛,早就从对人生的恐惧中解脱出来。正因如此,她才被博多的神屋和岛屋选中。可自从跟着三成进京,这个女人的消息就断绝了。 “看来她终究是个女人,被治部大人迷住了。”神屋宗湛曾苦笑着叹道。这话乃光悦从弟子山阳口中听来。这女子原本不应刺杀高台院,而应刺杀三成。 “你果然接受了这样的命令?” “先生,您是不是认为阿袖乃是个古怪女人?” “一言难尽。” “阿袖也厌恶战争,还一直想刺杀治部。” “那为何被他……” “我未被他迷住。” “哦。”光悦心中生起感动,忙改变话题,“人心可真是奇妙,时时都会因人发生改变。” “这么说,是治部大人让奴家变了?” “这不是说笑。凶猛的野兽会变成温顺的小猫,坚硬的铁也会变成柔软的糖块。” “阿袖已变成猛兽了。” “哦?” “可这只猛兽一到先生面前,就会变回原来那只小猫。” “嗯?” “阿袖若迷恋男人,也该迷恋先生这样的男儿啊。” “夫人!你是故意拿这话来讥讽我?” “不敢,奴家乃是奉高台院夫人命令前来。” 光悦一怔,忙正了正身子——这话不一般,这个女人想要拼命抓住些什么……他轻轻摇摇头,“好了。你究竟想怎样?直接些。” 阿袖低头沉思了起来,许久,方道:“先生,正如您刚才所说,阿袖的确有事。” “因此我才让你痛痛快快说出来。”光悦直盯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袖振奋起来,“心里明明清楚得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真想做个孩童。既无憎恨,也无悲哀,分不清愿望与诅咒。” “夫人的心情我明白。想恨就恨,想悲便悲,这种人也有无数。” “先生,奴家不能刺杀高台院。” 光悦眯着眼,微微点头:“当然。” “可奴家却接受了密令,才到得夫人身边。” 光悦叹道:“这么说,你又要背叛了。以前你背叛了岛屋和神屋,这次又要背叛治部。” “不,在此之前,奴家早已背叛过无数男子。” “那是为了谋生,迫不得已。” “但奴家也遭到无情的背叛。遭到背叛的人,最终只能复仇。” 光悦又动摇起来,但这次他没逃避:“这么说,你既不想背叛治部大人,也不想刺杀高台院夫人,因此陷入苦恼,对吗?” “不,奴家一开始就没有刺杀高台院夫人的意思。”阿袖哀戚地低下头,“想请教先生,奴家这样的女人,只要活在这尘世,就一定要背叛、诅咒,让人悲伤,使人不幸吗?难道我真是这样的女人?” “夫人多虑了!照你这般说,光悦也一样。但夫人必须与所有罪孽一刀两断,否则,只能发疯死去。” “先生,奴家真希望发疯死去呢。”阿袖斩钉截铁说道,光悦一阵战栗。她续道:“奴家不想隐瞒。劝说治部大人与内府决战的就是奴家。但奴家根本不相信治部会有胜机!” 光悦默默凝视着阿袖,不言。 “治部大人只能战死……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是奴家让他下了战死的决心。若不战,他会屈辱地活在内府羽翼下。与其屈辱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战死……这就是阿袖的情义。”言毕,阿袖掩面而泣。 光悦逐渐明白了阿袖的意思,这个女人一定劝说过三成决战,但之后,她发现局势的发展更加可怕,已意识到将有一场超出她想象的大战。现在她内心一定痛苦至极,否则,她这样的女人绝不会在自己面前落泪。 “先生,”阿袖抽泣了片刻,羞涩地擦了擦泪,“内府真要讨伐上杉氏?” “夫人为何想知?” “曾经劝说治部决战的阿袖,如今却服侍着无论如何也要阻止战事的高台院夫人,真是有趣啊。” “夫人也知,再也没有比战事危害更大的了,对吗?”光悦逼问道。 “内府大人一出征,治部便会趁虚而入,发兵起事。” “哦。高台院夫人、加藤大人、黑田大人等也颇为担心。” “奴家怕的是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 “治部当然会把留在大坂的内府家人都……” “啊?”光悦只觉被从头到脚泼了一身冷水,阿袖担心的竟是这些:三成在起兵同时,定会把与家康同盟的武将家人全扣为人质…… “奴家目光短浅,近几日才识得。”阿袖发现光悦已明白她在说些什么,猛地加快了语速,“无论哪一方获胜,人质恐都不会平安脱险。战事把无辜的女人和孩子全投进了地狱,阿袖不能对此熟视无睹,可战车已然驶出……” 光悦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为男子,他竟连这些都未想到。但阿袖这么一提醒,他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先生,多谢您能听奴家说这些,阿袖已找回自家了。” “哦?” “奴家明白!此前奴家一直迷惘,心中所虑就是此事……”阿袖眼里闪出一丝亮光。 光悦也放下心来,大大舒了口气。人极度困惑时,自己很难逃出思绪的牢笼。可眼前若能有一人听你说话,困惑的内心就会打开一扇敞亮的窗户。阿袖与光悦的对话,似乎起到了这种作用。 “先生,您已看透了阿袖的心思。向高台院报告时,请一定告诉她阿袖是一个有用的茶碗。” 光悦用力点点头。在他眼里,阿袖的确称得上名器。 “阿袖不知天高地厚,再求先生答应我一个请求。请让阿袖继续待在高台院夫人身边,好实现两个愿望。” “哪两个愿望?” “方才奴家心乱如麻,甚至觉得只有死路一条。” “我也看出来了。不过,如今已雨过天晴。” “阿袖会去请求高台院夫人,为了避免战事扩大,要竭力阻止人质事件。” “这是第一个愿望?” “是。第二个愿望是……”阿袖抬起头,看了一眼光悦如利剑般的眼神,“希望第二个愿望不会引起先生的误解。” 光悦点点头,“夫人品格连男儿都自愧不如。本阿弥光悦洗耳恭听。” “多谢。此事,阿袖绝不会说第二次……这是阿袖接近高台院夫人的真正目的。” “哦。” “治部大人绝不会平安度过一生。无论战争胜负,也无论他与内府之交是好是坏……” “他乃不愿寿终正寝之人?” “对。奴家以为,他会纵火焚身而死。” “好眼力。” “因此,为了治部大人,奴家想做一件事。” “你的第二个愿望?” “是。无论治部走到何种穷途末路,奴家也不希望石田一门血脉断绝……不求高台院夫人,这个愿望无论如何不能实现,故,阿袖才出来侍奉夫人。” 光悦松了一口气,微笑起来,不再看她,“石田大人知道此事吗?” 阿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恢复了先前的哀怨。光悦锐利的眼神盯住茶碗,沉思起来。他尚未完全放心。他已完全弄清阿袖的想法,但她背后的石田却不容忽视。一旦有误,就会危及高台院。阿袖对自己的信赖,光悦真想用一句话来回答,那就是明辨是非,为了正义,即使受尽苦难也毫不畏惧。作为日莲宗信徒的他,自从利休逝后,信心愈发坚定。虽说如此,为了阿袖而背叛高台院,何颜面对佛祖? “这可真是一道难题!”光悦不禁端起茶碗,托在掌心,“毫无瑕疵,外形也不错。火候和做工很好。因为这枯淡的釉,茶碗上的景色让人明显感受到烧制之人的恬然心境……饶是如此,在下却不能向每个人都推荐说,此乃一件天下名器。” 听他这么说,阿袖低下头:“先生的意思是说,它从前的主子不好?” “是,它与从前的主子分不开……若让别人把它作为一件名器买下,那就是鉴定者的失误了。” “但茶碗自身与持有者并无关系。它没有心。” “光悦若对高台院夫人说,这个茶碗最好不要买,夫人心里会怎么想,会回到淀屋府上吗?” 阿袖一阵哆嗦,沉默了。 “光悦知夫人来此,势必要说服我。但我也颇为顽固。人为何要把危险之物放在身边?若我不赞成买下,你又有何种打算?像你这等聪慧之人,不会没考虑过。” “先生,到那时,奴家自会坦言真相,请求高台院夫人谅解。” 光悦大吃一惊,“那么,若被高台院夫人赶走呢?” “尚未想到那一步。”阿袖忽然显出蔑视神色,语气铿锵道,“奴家从来都不知什么生死,只是想做必须做的事。” 光悦放下心来。忽然,他把手中茶碗当啷一声扔在榻榻米上。茶碗跌成两半。他又把碎片慢慢收拾起来,装进盒子。光悦脸上并无怒色。他定是出于某种考虑,才把茶碗摔碎……尽管这么想,可茶碗被打碎那一瞬间,阿袖还是震住了。 光悦十分清楚阿袖的疑问,但他并不做声,单是默默把碎片放进盒子,用高台院喜欢的西洋印花布轻轻包了起来。再次看向阿袖时,他已然一脸平静,道:“我不明高台院夫人是怎么想的。” 像有一阵冷风吹过,阿袖不禁伸长脖子,“为何?” “居然拿一个破碎的茶碗让我取名字,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啊?” “即使问夫人这个使者,恐怕也难以解开这个谜。看来,光悦只好跟夫人去一趟,亲自问问高台院了。”光悦严肃道,“我些许准备一下,请稍候。”他把包裹放下,出了客厅。 阿袖两眼湿润了。无需再问,光悦决定亲自赶赴三本木。照他的气性,定会把真相与高台院夫人和盘托出,再让夫人定夺。一向令人觉得认真、甚至有些呆板的光悦身上,居然有着如此果断的一面,这让阿袖不无惊心。 未久,光悦穿上了出门的衣服走来,看都不看阿袖一眼,恭恭敬敬拎起包裹。他恢复了常态,变得轻松了,“走吧。” 阿袖默默跟在光悦身后走了出去。门前已为她备好了轿子,却没有光悦的。看来他还在严格遵守太阁生前的命令,不敢坐轿。 京城炎热如蒸笼。不久后,避暑之人就会挤满贺茂川河滩。阿袖坐在轿内,忽而叹气,忽而闭目养神,忽而又扫几眼两边的街道。高台院对她产生怀疑,让她到光悦处出使,却因此了却她一桩心事,真是一件幸事。但同时,她竟产生了生之将尽的感觉。至于打碎的茶碗,光悦究竟会如何向高台院解释,也让她期待。 到了三本木,阿袖与光悦一起来到高台院面前时,光悦的话让她大出意外:“夫人,这女子说的事支离破碎,乱七八糟,光悦一句也未听明白。”光悦边说边解开包裹。阿袖气得发昏,听他说话的口气,她仿佛如个白痴。 自从光悦向高台院建议,平时要把房间窗户尽数打开,并用冰凉的井水来和炒面之后,高台院的笑声出奇地多了起来。她将头发剪短了,面颊亦显圆润,比在大坂时看来更加年轻。再加上没有孩子,她完全像四十刚出头。 “给先生添麻烦了。我还以为阿袖做事利索。” “在博多时,光悦曾见过这个女子,真是比男儿还要强,结果被治部大人带到京城……光悦对她还颇为钦佩,可没想到,她今日所说的事,小人却丝毫也不明白……”光悦一开始就把阿袖与三成的关系抖了出来,接着打开放茶碗的盒子。 高台院似吃了一惊。阿袖与三成的事,她恐是第一次听说。“孝藏主、庆顺尼,你们都退到外间去乘凉。”高台院把二人支走后,光悦故意小心翼翼把裂成两半的茶碗放到盒盖上,道:“究竟是侍女不小心打碎的,还是想在修补之后,再让小人命名?” 高台院飞快地扫了茶碗一眼,立刻把视线转移刭阿袖身上。此时阿袖已缩成一团,俯在榻榻米上,头也不敢抬。高台院道:“光悦。这最好问问茶碗。茶碗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阿袖吓得屏住了呼吸。光悦说话单刀直入,太过离奇,而高台院的回答更令人意外。 “启禀夫人,这茶碗跟小人说了些不吉利的事情。” “什么?” “她说她乃是奉谋刺夫人的密令,来到夫人身边的。” “这些我早有察觉。但既然已裂成了两半,她的想法恐怕也会有所改变。太阁生前喜爱的井户茶碗不就是先例吗?修补后还能用吗?” 光悦用犀利的目光扫了阿袖一眼,装模作样地把打碎的茶碗拿了起来,“这不像是夫人修补好后,带给小人的东两。” “有理。” “可是,就这样扔掉亦不免可惜,光悦想再修补修补。” “修好之后,如何命名?” “它大概是碰到了谁的袖子才打碎的,尽管是一件瓷器,也大不幸……故,小人想给它取名谁袖。” “谁袖?好名字啊,阿袖。” “是。” “名字是好,我也有好奇心,想让光悦拿另一个,这个我要了。阿袖,你问问这茶碗:它到底是想留下,还是跟光悦走?” 阿袖慌得直眨眼睛,高台院越来越让她摸不着头脑。高台院眯眼凝视着阿袖。与在大坂时相比,她确像是变了个人。她原本就非平凡女人,在大名面前都能毫不在乎与丈夫争辩。但自从秀吉故后,她似受到了沉重打击,变得拘泥起来。可她出让西苑来到三本木后,竟又变得开朗了许多。若太阁还在世上,定会说笑:“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休再世。” “阿袖,那个茶碗是不是不想保全,才故意把自己打碎的?你听一听它们有什么看法。” “是。”阿袖咬咬牙把茶碗拿到自己膝边,煞有介事把两个碎片放在耳边。 “听到了吧?茶碗这个东两啊,懂得尘世疾苦的少,我行我素的多。它们口无遮拦,你要好生听着。你听听,把它们粘好,再取名谁袖之后,它们是愿意让我使用,还是愿意让光悦使用,或者,它们宁愿破碎,不想被粘好……若它们不愿在一块,就已非茶碗,只是毫无意义的瓷片。到底是何意啊,说来听听。” “是。奴婢已听见了。”说着,阿袖把茶碗从耳边拿开,此时,她嘴唇煞白。尽管如此,她依然保持镇定。 “它门怎么说?” “它们说想留在夫人身边。” “这么说,还是想让光悦粘起来?” “是。它们还说,想借被分成两半的经历,‘重新体味人生,发挥茶碗的本来作用。’” “哦,它们是这么说的?真是心志可嘉啊。” “是。”阿袖又轻轻把茶碗放回原处。“奴婢有一个请求。”她看看高台院和光悦,低下头。 “何必这么郑重其事,我刚才已说了,我不会赶你走。” “奴婢想说的是,茶碗粘好后,夫人能否赐给阿袖?” “你想要这个茶碗?你如此喜欢它?” “不,奴婢想把它送给一个人。”阿袖轻松地笑了,“奴婢想把它送给我曾相好过,后来又分散的人。奴婢想亲手把这个修好的茶碗送给他。” 高台院和光悦不禁面面相觑。刚才表情尴尬的阿袖,忽然间似乎下了决心,坐得笔直。 “一个旧相好,他是……” “请夫人莫要问,就算是体恤奴婢。” “可方才你说,你们曾相好过……不相告,仿佛是不给情面。” 光悦转向阿袖,“阿袖,夫人所说也在理。你若实在觉得不便,那就……” “不,奴婢愿意说。” “是。” “金吾中纳言大人。” “小早川秀秋大人?” 光悦一头雾水,而高台院似乎更为吃惊。金吾中纳言秀秋乃毛利一族的小早川隆景之养子,亦为高台院亲侄。 “连金吾大人都成了你的客人?” “是。中纳言大人出征高丽时,在博多的柳町……”阿袖脸红了,举袖遮住脸,但话却未停顿,“中纳言说受太阁的申斥,一连几日与阿袖在一起。” “中纳言也是年轻体壮的男子。” “阿袖也年轻。出于对太阁的敬畏,二人后来遗憾地散去了。” “你想把修好的茶碗赠给他?” 光悦似明白了阿袖的心思,急得声音发抖。 “是。凭先前的旧交情,奴家想去拜访他,叙叙旧。” “这亦不失为风流之举。”光悦大声感叹,飞快扫了高台院一眼。高台院能够察觉阿袖之隐情吗? 阿袖似已预见战争在所难免,为了不让战局扩大,她能做的只有尽力把毛利一族排除在战争之外。因此,她想借赠茶碗之机,向秀秋倾诉自己的愿望和苦心…… 光悦正想到这里,只听见高台院爽快道:“你去见金吾大人,是不是想让他莫与治部为伍?但此事你做不来。就连我都不敢轻易开口。毛利氏有辉元在,不是你一言两语就能扭转乾坤的。这实在难以想象。” 光悦屏息凝神,注视着二人。阿袖的嘴唇逐渐恢复了血色。在光悦看来,阿袖并非一定要拜访秀秋,她只是想用行动打动高台院,让高台院知道,她并非心胸狭窄的石田三成的玩偶。 高台院似也意识到了这些,虽然嘴上严厉,眼里却充满戏谑:“想去游说金吾中纳言?真是可笑。即使这个茶碗修补好,我也不会送与你。算了吧,阿袖。” “是。” “茶碗先放在我这里。”高台院笑道,“光悦,这个破茶碗先不要补了。” 光悦不解地低下头:“这样合适吗?” “谁说不合适!谁袖……自从你取了这个名字,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茶碗与阿袖甚是相似,恐是名字相近的缘故。” “茶碗其实就是阿袖。” “阿袖的心中现在颇为迷茫,支离破碎。就暂时把它放在我这里吧。” “好。我想茶碗必十分高兴。” “若它性情顽劣,恐你也未必会为了这么一个破茶碗,特意来一趟。” “夫人明鉴。” “它定有可取之处,你才为它命名,并想修补如初。”高台院眯缝着眼,饶有兴致地道,“因此,阿袖让我担心时,我就再请光悦来,你说呢,阿袖?” “是。多谢夫人。” “你不要觉得过意不去,我喜欢你。作为女人,你我都是茶碗。年纪轻轻就要在这尘世摸爬滚打,被人揉捏,最后慢慢成形……正因如此,我们的位置,我们的心,都如土如泥。” “多谢夫人指点。” “茶碗盛茶……茶心乃自然之心,是太平时能真正宽慰人心的东西。这是利休居士原话。你愿不愿意永远怀着这样的茶心,来伺候老身?” “愿意。”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休要擅自做主。只管放心,”高台院大笑道,“那么,茶碗的事就这样罢了。你先退下吧,我还有事要责备光悦。” 光悦终于放下心来,他故意不解地大声道:“哦,光悦究竟犯了何等过错,非要挨夫人斥责不可?” 等阿袖离去之后,高台院牢牢盯住了光悦。光悦不禁正襟危坐,集中精神。每当高台院用这种眼神看着他时,定是有要事吩咐。只听她道:“你辛苦了,光悦。” 光悦默默施了一礼。 “能不能再麻烦你走两个地方。两处就足够了。” “遵命!只要能够办到,小人愿意赴汤蹈火。” “先到福岛家走一趟,再去金吾家看看。” “哦……” “你到福岛家,只需告诉正则,说我非常担心少君未来。” “担心少君未来?” “是。一旦天下大乱,这个无助的孩子就无立足之地了。为了不让少君沦为乱世饵食,切切不要错失可以依托的大树。” 光悦又恭敬地施一礼,他已完全明白高台院的意思了。高台院已断定家康会出兵讨伐上杉。而一旦家康出兵,地处江户与大坂之间的清洲城主福岛正则的向背,就变得异常重要,它将关系整个丰臣氏的前途。故,高台院才秘密派他前去,叮嘱福岛不可轻举妄动。 “其次,阿袖今日所言,以及方才老身教训她的话,你要把它们当作笑话原封不动讲给金吾听。要仔细,不要有遗漏。” “是。”光悦不禁连连点头。 看来,刚才高台院训斥阿袖,定是因为阿袖完全说中了她的心思。高台院也不希望金吾中纳言站到三成一边。“你明白了,光悦?” “是。小人完全明白了。” “呵呵。那就好。有劳你了。”高台院朗声道,“阿袖很有意思。” “的确是个奇女子。” “看来她似把一切都看透了,心中怜悯着治部。” “夫人慧眼,小人以为,她服侍夫人,是想为治部一族求情。” “不错。光悦不愧是鉴宝名家。”说着,高台院把眼前的碎片接到一起,道,“女人真是悲哀。光悦,这个茶碗是你故意摔碎的吧?你故意把它摔碎,才有阿袖与茶碗一样的说法。光悦,这个尘世,也已被摔成了两半,我们必须把它修补起来才是啊。”高台院感慨万千,将碎片放回盒子。 第八章 出门诱敌 庆长五年,世上的传言漫天飞舞时,德川家康则在有条不紊地准备讨伐上杉。家康的一系列举动,颇有些蛮横无理。增田、长束、中村、生驹、堀尾五人联名进谏,他却置之不理,连加藤、细川、福岛、黑田等派来的使者也被挡了回去。 加藤等太阁旧将道:“内府无须亲自出马,若是要征讨上杉,命令我等前去即可。这定是治部及其同伙故意以景胜为诱饵,把内府钓出去,再趁虚而入,施展阴谋。还请内府三思。” 可家康空前执著:“多谢诸位忠告。各位的好意我谢了。但此次请诸位一定成全家康。照此下去,朝廷权威会遭严重漠视。况且,当年岛津和北条拒绝进京,太阁也曾讨伐。不能因少君年幼就可动辄藐视,这次我非给他们些颜色瞧瞧,治他们不敬之罪!” 世人都认为,家康此次如此执著,完全是因为上杉氏直江山城守兼续那封傲慢无礼的回函。家康也时常愤懑不已:“我活了近六十年,还从未看到过如此傲慢无礼的书函!” 家康把进攻会津的日子定于七月中旬,六月初二便在大坂城内首次召诸将议事。当然,在此期间,他并未忘记派人仔细调查诸大名动静。哪些是盟友,哪些必须争取,哪些允许其作壁上观……因此,六月初二的会议,也是想把大坂诸将都召集到一起,以确认他们的心志。 列席者除了秀赖的十多名亲信,前田、增田、长束、大谷等奉行外,还有浅野幸长、蜂须贺丰雄、黑田长政、堀尾吉晴之子忠氏、池田辉政、细川忠兴、有马则赖、山内一丰、织田有乐、堀直政,另外还有家康诸亲信,挤满了西苑大厅。 厅内人员混杂,与会者定是各怀心思。但一开始,家康就宣布道:“关于此次讨伐上杉,进攻会津的各路部署都已决定下来,我先宣布。”他神情严肃。这已称不上是议事了。但满座立刻安静下来,天气十分炎热,竟无人敢摇扇。 “白川口由家康与犬子秀忠负责,仙道口南佐竹义宣负责,信夫口由伊达政宗负责,米泽口由最上义光负责,津川口由前田利长与堀秀治……” 言毕,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这也难怪,人人都认为乃三成同盟的佐竹和最上,却被委以重任。 各位大名都将被分别派到讨伐会津的五个重要据点,可若家康出兵,三成自会与上杉联手起兵,这种情况不难想象。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家康却把佐竹义宣和最上义光任为大将,这究竟是何心思? 家康似对众人的疑惑毫不理会,径直说了下去:“此次从大坂出发之日,定于本月中旬。途经江户,到进攻会津时,应已是七月下旬。故,诸位要早早返回本领,准备出征。”家康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当然,少君近臣必须留在大坂,以保政务通达。另,为了辅佐少君,还要留下两三名奉行处理公务,诸位认为谁留下为宜?” 这才像在议事。开战已成定局,让谁留下来辅政,就等于把决定此次战事的钥匙交给了谁。无论在会津取得多大胜利,留守之人若把这座城拱手送给三成,家康便再也无法返回大坂。这样一来,胜就是败。 众人的视线刷地投到奉行们身上,几位奉行额上一时冷汗涔涔。增田、长束、前田、大谷等奉行与三成的关系都较与家康亲密,众人皆知此事实。四位奉行亦颇为紧张。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目前都与三成保持着密切联系。而前田玄以及大谷吉继,虽难以确定其对三成有无异心,但也绝非家康心腹。这几人当中,无论谁被留下来,都会埋下隐患。众人都以为,家康口是心非,实际上想留别人。只是他碍于情面不便提出来,希望别人替他说。 众人在紧张而沉闷的炎热中静默着,这时,家康又开口了:“诸位没有意见,我就只好点将了。”他若无其事扫视了一圈。 “两个人好像不够,留下三位。” 增田长盛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悄悄扫了周围一眼。只见长束正家全身僵硬,几乎不敢正视家康。 “首先请前田法印留下来。你担任文职更合适。” “是。” “最好还有熟悉政务之人,增田右卫门、长束大藏,就你们三人。大谷刑部与我一起出征。” 听了家康的决定,众人不禁目瞪口呆。座中开始骚动,家康的每一句话都令他们无比意外。把明显是三成一伙的三奉行留在大坂,难道家康完全解除了对三成的戒心,还是故意给他们制造机会,引蛇出洞?若说原因是前者,倒非完全没有依据。无论如何,七将追杀三成时,家康曾救了他一命,把他平安护送回佐和山城。因此,与七将关系亲密之人无不怀疑:那时家康与三成是否已有秘密约定? 或是正好相反,家康故意把三奉行留在大坂,给三成起兵之机?那些内心摇摆不定、企图见风使舵的诸将,无不充满疑惑。这说明,家康从一开始就自信满满,压根儿没把三成放在眼里。他先是不慌不忙灭掉上杉,然后在江户稍加整顿,再回师大坂……真如此,丰臣氏恐就成了风前灯、瓦上霜。三成进了大坂城,必会与三奉行一起挟秀赖以令诸侯,宣布家康为逆贼。而如此一来,家康就可无所顾忌地讨伐丰臣秀赖了。天下可真要大乱了……尽管许多人都在这么想,但无人敢当场提出来。 “关西诸将随我与秀忠的主力,奥羽诸将随米泽的最上义光,至于负责津川口的前田利长和堀秀治处,让村上义明和沟口秀胜同去。”家康的口吻又从淡然转为不容置疑,“此次战事,目的是继承太阁遗志,统一天下,征伐那些居心叵测之人。这一仗将决定天下大势。家康已向朝廷详细汇报过了。照朝廷密令,本月初八将派权大纳言劝修寺晴丰卿为钦差莅临大坂,犒慰出征将士。我想在迎接完钦差之后与少君告别,然后立即出征。到时,少君会正式下令要前田、增田、长束三位奉行留下来辅政。辅佐少君的重任就交给三位奉行了,想必诸位没有异议吧。” 众人一愣,无人立即回答。 “既然诸位没有异议,那就先定下来。至于详情,家康会再次与各位商议。好,今日就到此……” 家康话犹未完,座上响起一个声音,乃是为这次战事引路的堀监物直政。 看来直政真把这次会议当成是在议事了,他向前挪了挪,道:“大人,在下有话想说。” 家康沉下脸,道:“直政,你还有何不放心之处?” 被家康一激,堀直政越发慷慨激昂起来:“既然决定出兵,战前议事就绝不允许有丝毫疏漏。” “你说说,到底哪里让你不放心?” “不用说大人也知,奥羽地区地势险峻。” “故才让你负责引路。” “不错,正因为在下负责引路,才想多说几句。白川与会津之间有一地被称为‘马背岭’,其地势险要,天下无匹。彼处山路如同马背般狭隘,只能容一人通过。故,务请大人三思,以避免前锋出现差池。”堀直政昂首挺胸,滔滔不绝,愚直的性情显露无遗。 “住口!”家康大喝一声,震得屋顶嗡嗡作响,“出差池?究竟是何大事?地势凶险算什么,敌人刺我一枪,我还他一枪,战事胜负取决于兵马强弱,而不在地势如何。既然你说凶险,德川家康便亲自打前锋给你看。自任冈崎城主以来,德川家康身经百战,以少打多或聚众合战不说,夜袭、伏击、偷袭、前锋、断后,我哪一样没经历过?从来不曾失手。正因如此,我才掌握了关八州。这足以证明我谋略超群、武艺高强、用兵有术。” “是。”遭到家康突如其来的一顿怒喝,直政忙伏在地上。 “景胜那厮只会龟缩在小小城池,断不敢前来迎击我大军。我军天下第一,粮秣保障毫无阻碍。本来讨伐景胜,只需我一人足矣,但为了彰显大义,我才派遣大军前去。你休要耍小聪明,说些无用的话!” 看到直政规规矩矩伏在地上不敢出声,家康又满脸怒气向其他人道:“你们还有无不放心之处?” 看到家康如此震怒,众人自不敢再说什么。所有事,家康都已一人决定了,他决不允许别人再有异议。 “看来,诸位都领会了。”片桐且元忙打圆场道,“大内和少君都派人前来慰问,使者说,既然连内府都亲征,无论是出征者还是留守者,都当好生效忠朝廷。” 家康瞥了一眼片桐且元,再次瞪着眼睛,扫了在座之人一圈。 既然家康已发话,出征人数等事,各人回去之后再作商议,在场众人只得一致点头同意,无一人再轻率开口,以免招致不必要的怀疑。只有一个人果然端坐,脸上裹满白布,家康无法看出他的喜怒。他便是大谷刑部少辅吉继。他患了麻风,把脸包了个严严实实。 家康拿眼瞥了他一下,起身离席而去。 从前秀吉召集诸将,会后定会大摆宴席。那些在会议上遭他严厉斥责的人,到了酒宴上,他会拍肩带笑安慰,这是秀吉之习性。但家康却与秀吉大大不同,他既不会轻易斥责人,也不会在斥责之后再去安慰。 “真是小器。连杯水酒都不舍得。”尽管秀赖身边的七人窃窃私语,对于有心人,家康的怒喝已深深印到他们脑海中。 秀吉临终前,家康就曾在伏见城怒喝过众人一次:“你们要想吵架,就只管吵。但所有吵架之人,今晚一个也别想从这座城出去。谁也逃不掉严厉的惩处。”那次,家康让人紧闭城门,一顿怒喝,让所有在场之人都吓破了胆。今日这顿怒喝也决不亚于那次。 景胜自诩身价一百二十万石,拥有谦信以来天下第一的强兵。连如此兵强马壮的上杉景胜,家康都不屑地骂其为“景胜那厮”,无怪乎其他武将都被吓得胆战心惊。对于众人的反应,家康似早就预料到了。 家康起身离席,众将也随之起身,各怀心思战战兢兢出门而去。可以想见这之后,各个府邸之间,使者们是如何往来穿梭。 远州挂川城主山内一丰也持观望态度。他一到西苑大门,就向其后的大谷吉继道:“刑部少辅大人,内府决定讨伐上杉,其中定有缘由吧?” 在四奉行当中,唯有病在身的大谷吉继被命令出征。对于此事,吉继有何种感想,无疑对一丰有重要意义。 “内府似有深远的考虑。”吉继包在绷带中的脍微微笑了,道。 “到底是怎样的考虑?” “或许,内府想杀一儆百。一旦出现叛逆,就迅速出兵剿灭。” “可也完全没必要怒斥监物大人啊。鄙人总觉得此事不同寻常。” “还不是因为他发怒了。一旦他发起怒来,就变得可惧……有些人便是这样,平常很少发火,可一旦动怒,便是雷霆万钧。” “刑部大人要随内府出征吗?” “当然。内府不辞辛劳亲征会津,连宫内和少君都已遣使慰问,我若不跟去,岂不是也成了叛逆?我看内府的决心是雷打不动了。” 听罢,山内一丰郑重向吉继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时机似已成熟。家康的一声怒喝对众将产生了千钧压力。在这种情势下,还有谁敢说半个不字?大坂、伏见、京城,全都笼罩在浓浓的战争阴云之中。 八月初二,权大纳言劝修寺晴丰卿作为敕使来到大坂,慰问了家康,赐漂白布一百匹。送走敕使之后,家康立即召集人马,至十五日,一切已准备完毕,随后他便去谒见秀赖,与之告别。 “听说爷爷要到奥州远征?” 听秀赖这么问,家康道:“不错。已故太阁的遗志便是实现天下一统,有人胆敢违背太阁遗愿,无论他在哪里,我都绝不饶恕。” “奥州很远。爷爷辛苦了,辛苦了。” 在片桐且元的暗示下,秀赖的赏赐被堆到了家康面前。礼单上写得清清楚楚:正宗短刀一柄、茶器若干、黄金两万两,另有大米两万石。淀夫人表情僵硬地立于秀赖身边。当时,大坂城内外盛传淀夫人与家康私通。说从前家康向淀夫人示好时,淀夫人正怀着大野修理亮的骨肉,只好不动声色地谢绝。后来淀夫人才又转向家康,但此时家康已有了年轻的侧室阿龟夫人,于是,争强好胜的淀夫人对家康疏远起来…… “净胡说!怎会有这等事?再散布些子虚乌有的流言,我绝不轻饶!”片桐且元一听传言,大发雷霆。这又成了市井的新谈资。 “爷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次也定会凯旋而归,你好生与母亲待在家中,安心等待。”家康道。 秀赖名义上是少君,实际上只是且元和淀夫人训练出来的一只鹦鹉。在与秀赖轻松饯别之后,家康就从本城退出,回到西苑,把前田玄以、增田长盛、长束正家和佐野纲正都请来,传达了秀赖之令。家康走后,由三奉行代理政务,佐野纲正则率领一支不属秀赖手下七将节制的五百人队伍,负责守卫西苑。 安排完一切,庆长五年六月十六,家康率领三千士众从大坂城向伏见出发。随从都是曾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德川精锐,有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大久保忠邻、本多正信、平岩亲吉、酒井家次、酒井忠世、大须贺忠政、奥平信昌、本多康重、石川康通、小笠原秀政、高力忠房、营沼政定、内藤信成、松平家乘、松平家清、阿部政次、言山忠成、本多康俊、天野康景等人。此外,家康也令浅野、福岛、黑田、蜂须贺、池田、细川等四十五位大名,各自率兵向江户集中,其人马合有五万六干之多。再也没有比这更大胆的决断了——把友军全都集中到一起,浩浩荡荡出发,把大坂变成一座空城…… 甚至连石田三成也派隅东权六为使者,向家康道:“在下原本也想与内府同行,无奈正在思过当中,故请允许让犬子隼人正重家率领人马,与大谷吉继同行。” 家康笑着应了。 当家康率领大队人马抵达伏见城时,负责留守伏见的鸟居彦右卫门早就让人做好了如小山般的牡丹饼,切成大块堆在当地,还备好了煎茶,以犒劳三军。 见此情景,那些嗜酒如命的人都皱起了眉头:“彦右卫门,怎生只做了些牡丹饼?” 鸟居元忠似乎也生起气来,回道:“我是专为爱吃之人准备的。”说着,便向那些吃得津津有味的人深施一礼,还不忘让人再包上些带走。 “家中还剩下好多,诸位觉得好,只管多带上些,留着路上吃。诸位吃好,喝好。”鸟居元忠从十三岁起便跟随家康,今年已六十有二,比家康还长三岁,但并立一处,看来比家康足足老十多岁。尽管他的跛足近来时常疼痛,可还是拄着拐杖在城内指挥。除了元忠;内藤弥次右卫门家长、松平主殿助家忠、松平五左卫门近正三人也留在了伏见城,负责守备。 本城由彦右卫门元忠把守,西苑由内藤家长负责,正门由松平家忠与近正守卫,名护屋苑为岩间兵库,治部少辅府由驹井伊之助负责,松苑则为深尾清十郎和甲贺众,右卫门的府邸则由下级士兵守护…… 家康麻利地安置完毕,令所有人都退了下去,本城大厅里只剩下家康和元忠二人。家康心疼地间道:“彦右卫门,你的脚还疼吗?” 他们的心贴近了。家康幼时被送到骏府为质时,二人就形影不离,至今五十年过去,二人甚至比兄弟还亲。 “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也越来越像伊贺爷了。” 元忠并不回话,却道:“大人,您终于下了决断。”半白的睫毛下,他一双眼睛如针一般直刺家康。良久,他又叹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这次箭若射偏了,半生辛劳就白费了。” “你是说我有些勉强,彦右卫门?” 元忠呵呵笑了:“在下是说,这样的决断对于大人来说,实在少见。小牧长久手之战时,尽管取得大胜,可大人还是避开了同太阁的决战。可如今,您居然主动发起决定天下大势的战事。” 家康想笑,没能笑出来。不愧是元忠,一眼看穿了他的苦心。他遂道:“那是因为那时进行决战,无论胜负,天下都只能陷入混乱。” “可这一次也不例外,一旦战败,局面将无法收拾。日本国一旦发生内乱,大明国和朝鲜未必会漠然视之……”元忠喃喃自语着,突然挺起上身,“大人!留守此城我一人足矣。您把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也带上吧。”他表情严肃,两眼放光。 家康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元忠分明在担心这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尽管心明如镜,他还是装糊涂,反问道:“凭你一人之力,怎能守住这座城池?” “大人!” “怎么,你有心事?” “想必此非您的本意?” “不是我的本意,那是什么?”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语气过激了,元忠轻笑一声,“大人一生当中,这是第二次大赌博。第一次是三方原会战。那时,大人年轻冲动,而这一次则把天下作为赌资……在下不会阻拦大人。” “你把这次出征看成是赌博?” “上天也在注视着您。大人若不行动,天下又将沦为乱世。” “你说得<strike></strike>没错,彦右卫门。我若坐以待毙,不出半年,天下自会四分五裂。但我却不把这看作是一次赌博。” “大人有胜算?” “当然。” “既如此,此城我一人足矣。请大人把内藤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也带去。若在这里,只能和我一起死去。值此非常时日,就这样死去未免太可惜了。” 这完全是元忠发自肺腑之言,家康不禁为之震颤:“彦右卫门!你认为在我出发之后,这座城早晚会遭大军包围?” “大人您不是也早就看透了吗?您脸上写得清清楚楚呢。” “既然你已看出来了,我也就不再隐瞒了。是啊,此城将最先被包围。” “请您不必说了。彦右卫门死也要让他们看看三河武士到底是怎样的男儿!总之,我先去了。我的死必会让天下一分为二,之后再由大人痛痛快快一统江山。哈哈哈。为了不留下遗憾,您看,我把所有的米都做成了牡丹饼,还为那些食用之人做了法事。”说着,元忠一把抓起一个牡丹饼,当着家康的面大嚼起来。 家康也笑了。他边笑边伸出手,拿起一个牡丹饼,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眼睛模糊了,连手中之饼都看不清了。“彦右卫门,我看你越来越像伊贺爷了。那时候,伊贺爷总是斥责我,总是爱教训我。家康终于听到了神佛的声音,终于变成了你口中所谓能进行大赌博的人。你把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都带去吧,这是我送给你的殉葬之人,你把他们带到阴间,好给你作个说话的伴儿。” “那太浪费了。”元忠继续坚持道,“只要松平五左卫门近正一人就够了,我负责本城,五左卫门负责守护外城。而您带走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二人,定会有更大的用处!”说毕,他无限感慨,笑了起来:“大人远赴会津,若局势无变动,我和五左卫门二人留守即可。若您东去之后,发生变故,此城池迟早会被敌人包围,而附近也无救援之人。所以,即使您留下五倍十倍的人马,结果也无两样,反倒酿成无谓的牺牲。” “绝非无谓的牺牲!”家康终于流下泪来,“是,附近的确没有后备队,也没有能前来救援的人马。但若伏见城防守坚固,就足以牵制那些见风使舵之辈。最为重要的是,即使我只留下你一人,把剩余二人都带走,他们也绝不会答应。没有人会去打一场必死的仗。哪怕是为了绝无仅有的生存希望,家康也总是尽力去安排好一切,否则,后人便会骂德川家康不义。此事你莫要再勉强了!” 元忠背着脸,静静听着家康说话,他不再勉强,痛快地点头答应,“大人这么想也不无道理。”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不,在下的理解或许与大人不同。大人要取胜,天下要一统。为了这个目的,大人从一开始就把元忠置于死地,您实在冷酷……倘若让天下人产生这种误解,就非元忠初衷了。既然如此,在下便服从大人安排。” “彦右卫门,记得幼时,我曾养了一只百舌鸟,让它模仿老鹰,竟被你教训了一顿。” “哈哈哈哈。那时元忠的确很生气。当时还被大人踢下走廊,吓得不轻。” “多亏了你,家康才成了一只雄鹰。” “在下也深有体会。但仅仅做一只小地方的鹰还不够,大人,请您定要通过此次战事,变成天下的雄鹰。” “元忠,今晚你我二人一醉方休?” “大人能够赏脸,元忠荣幸之至。” 当晚,二人一直喝到深夜。他们频频举杯,沉醉在对陈年往事的追忆之中。 鸟居元忠在严肃地审视自己的死。家康也一样,只是未说出来。他们已超越了生死,赌上了一切。丰臣秀吉故去才半载,天下就陷入混乱。这样一个天下,究竟能否再次让它统一起来?难道家康历尽千辛万苦,隐忍了五十余年,也会像松永久秀和明智光秀那样徒劳一生? 二人不时携手相视,或泣或笑。破晓时分,鸟居元忠被家康拉回卧房。 “此生了无遗憾。”元忠不经意地道,又慌忙遮掩,“在下坚信大人定能够重振天下。”他感慨万千,只因领悟到治理天下是何等困难时,他已过了花甲之年。 “就连太阁那样的盖世英雄,都束手无策,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此事您万万不能忘记……”元忠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说着。无论个人器量怎么超群,人的寿辰终究有限。意识不到这些,一切努力都会在瞬间化为乌有。最近,元忠让人为他解读家康命元佶刊行的。从前,他愚顽不化的程度绝不亚于本多作左卫门,可现在,他张口就是:“学问才最是重要。”“最终决定大业能否长存的还是德才。太阁是器量有余而德才不足啊。”“纵然有几十万大军逼过来,元忠从不知害怕为何物,大不了与城池同归于尽。”这一夜,每一句话都深深烙在了家康脑中。 次日,家康令人马在伏见城休养了一日。十八日拂晓时分,家康乘轿出发。元忠、家长、家忠、近正四人并立在大门外恭送,大家都一脸严肃,不显出丝毫感伤和留恋。 离开伏见,便已进入战场。接下来必须通过的近江,已接近石田三成的势力范围了。 中午时分,家康抵达大津,受到京极参议高次的盛情款待。高次之妻乃秀赖生母淀夫人的妹妹、秀忠之妻阿江与的姐姐。家康一直把高次看作盟友,但目前却还不便向他挑明。家康表面上仍将上杉景胜当作敌人,全力以赴征讨会津。 离开大津,当日,家康带了少许近臣赶赴石部。令人意外的是,素来与三成关系密切的长束正家居然抢先一步赶来,要求拜谒。他定是受三成指使,前来探察家康动静。 长束正家六万石的居城就在近江水口。水口在石部前,距离石部有八十余里路程,故,正家定是先进入自己居城,再返回石部来迎接家康的。在不明内情之人看来,正家还真是忠诚。 在家老松川金七陪同下,正家来到家康面前,“在下想于明晨在居城内款待内府,请内府无论如何赏脸。” 家康忽然怜悯起正家来。眼前这人,在管理钱粮方面确是好手,却总是小心翼翼,摇摆不定,毫无主见。“我一定会去,至于宴请,莫要太铺张了。” “只是略表心意。” “恭敬不如从命。大人究竟拿什么款待我呢?”话声未落,家康就为自己的逗笑后悔了。眼前这人,向来只会嘴上功夫,难道他真为自己准备了“一点心意”,家康忽然间产生这样的念头,于是不经意问了一句。果不出所料,正家十分狼狈。 家康心下可怜,于是取出来国光短刀和行平长刀,道:“我记得从这里到水口一带,有许多小河,泥鳅该算是这一带名产吧。”说着,他把短刀赐予了正家,长刀赐予正家之子。 正家诚惶诚恐退了下去。时值黄昏,正家虽然骑着马,但回家恐已是夜里了。 家康想到此,忽然一惊:为了明晨的宴请,正家特意赶来,可究竟拿什么来招待他,竟说不出口,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家康向鸟居新太郎招了招手,小声命令道:“你去打探一下正家究竟带了多少随从。” 鸟居新太郎心领神会,立刻追了出去。当追到驿站外白知川河滩上,新太郎看见正家与七八十名家臣合到一处,立刻回来报告。 “他让随从们在河滩那边等着他?” “是。可他为何要把随从带到驿站外面呢?真是个怪人。” “正家走了多远?” “八里开外。” “还有时间……” 家康凝神思虑起来,到了戌时,他忽然起身,命令部队连夜从石部出发。他必是担心在石部,夜间毫无准备,一旦大军遭袭,后果将不堪设想。可他究竟根据什么推断出将遭袭呢?新太郎百思不得其解。 “快,月亮将出来。慢一步便要出大事。”家康对新太郎道。新太郎立刻命人去叫轿夫。 “别人就不能抬轿吗?”家康心急火燎钻进轿子。 既如此紧急,也等不及轿夫们赶来了。随行的渡边忠右卫门换上草鞋,绑好绑腿,喊了一声:“大人,请忍耐些。”便立刻抬起轿子后辕,前边则是由火枪队的足轻武士抬。 随从的只有二十余名贴身护卫,稍迟些赶来的女眷及水野正重、酒井重胜、成濑正一、本多忠胜等便被抛在了后头。 “新太郎,你悄悄去告诉大家,说我先行一步,要他们万万不要大意。” 轿子过了砂川桥,家康才终于露出脸,望了望天空,对轿子后边道:“后面抬轿的是谁?” “启禀大人,在下渡边忠右卫门。” “做得很好。” “大人夸奖。” “忠右卫门,你可知我为何匆匆离开石部?” “大人,您这问题难死小人了。您是不是认为长束正家乃是受治部少辅指使而来,所以……” “正家受治部之命前来问候,我就一定要急急离开石部?” “是。石田手下有一擅长夜袭的名将岛左近胜猛,对此人万万不可麻痹大意。而长束正家这次前来,必定是奉了治部少辅的命令,来打探大人是否要夜宿石部。这样一来,石部就一刻也不能待了。大人您才……” “哈哈哈,忠右卫门,你真以为你抬轿子让我感到很舒坦吗?” “不敢。还请大人继续忍耐。” “无须担心。即使他们发动偷袭,起码也得在深夜或黎明时分,而在此之前,我们已过了水口。正家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家康只领这么几个人就敢过他城下。你看,月亮出来了,莫要紧张,放松些。” 家康从田川赶到泉中,本多忠胜才率部离开石部,追赶前来。大部队在黎明时分赶到水口河滩时,家康的轿子已离开水口八里外了。 “好你个长束正家,你以为我会悄悄过去。先吓他一吓,再冲过去。” 本多忠胜令水野、酒井、成濑等部点上引信,其他兵士到月光下的河滩上摆开阵势,高声呐喊。突如其来的枪炮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好!都给我冲过去!”本多忠胜一马当先,率部如疾风暴雨般冲过城下。 一旦打起仗来,就如鱼得水般返老还童,这便是本多忠胜。不止本多忠胜,家康也一样,一旦打起仗来,他顿时变得敏锐而灵活。身经百战积累起来的经验,已成为不可思议的习性,潜藏于体内。但他毕竟已是五十九岁高龄了,岁月不饶人,疲劳在所难免。轿子从水口又向东走了十六七里,到达土山时,家康骨节已酸痛不已。从此处到江户还有八百多里,看来,这次旅途乃是对身体的磨炼。 秀吉在这个年龄,已征过朝鲜了。而秀吉在为琐事厌倦时,家康却才开始为统一而战。说不定这次比秀吉的远征花费的时间都多。家康不由得感慨起来,人一生操劳不尽,真是不可思议啊!这样的重负,一辈子也别想从肩上卸下来…… 土山一带并无城池,家康命人在一户叫土山平次郎的人家房前临时搭了帐。刚用过午饭,一匹马便疾驰过来,来者正是长束正家。 在石部,家康就已知他乃三成派出的探子,此次他定是觉得诡计被家康看破,于是坐立不安,想主动前来解释:“大人没能到小城一歇,实在遗憾……”正家本该这么说才是,不料他竟然脸色苍白道:“太舍不得大人您了,总想来问安,于是前来。” 家康自责起来,白己若能做坚实的靠山,他们就不会如此迷茫了。正家说的是心里话,他一定在想,一旦家康东下,怕再也不能重逢了。 “远道前来,真令家康惶恐。这个就送给你吧。”家康取出一把来国光刀,放在正家面前,这刀与在石部赠与正家的短刀是一对。正家不禁一怔,来国光乃家康秘藏的爱刀,如今居然把它送给自己。看来,家康已不欲返回大坂了。 “在下实受之有愧。” “你把自己当成是我来珍爱此刀即可。” “正家岂敢?” “我从大坂出发之后才终于想清。太阁当年向名护屋进发时也是我这般年纪。尽管我身先士卒讨伐上杉,却非那般容易的事。哈哈哈。”家康尽管想安慰正家,可已完全是斗士的口吻。 正家终于放下心来,再三向家康致谢,返回了水口。这些事定会传到三成耳中。 六月十九,家康宿于关地藏,二十日抵达四日市,桑名城主氏家内膳正行广恭恭敬敬出来迎接,要款待家康,家康却不敢轻易相信他。 倘若在这里遭到三成一众的袭击,即使能平安突围,恐怕也会落下笑柄。更重要的是,若有人趁机诘责,极有可能损害自己的武功和声誉。“多谢多谢。家康明晨将前去拜访。”家康先是爽快地答应下来,然后趁夜备好船只,径直赶赴三河的佐久岛,再由此进入冈崎城。 冈崎城乃是家康出生之地,亦是祖居之城,家康的奋斗与此城息息相关。现负责守卫的乃田中兵部大辅吉政。 吉政曾被任命为秀次督官,秀次事件之后,他遭到秀吉严厉斥责,后在家康的说和下才幸免于难,因此,他对家康感恩戴德。 “此处是内府出生地,还请好生歇息。” “实乃怪事,一来此城,我就感到安心。尽管太阁故意刁难,改封了我,还把城主也换了……” 吉政挠了挠他的秃头,笑了:“此处领民都对内府感服得很。在下进城之后,发现处处皆渗透着内府厚德啊,真是令人敬佩……”他话题突然一转,道:“有人正等着见您,还请内府允准。” 话未毕,一人随即走进书院,竟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尼姑。 家康不禁一愣,直直盯着那尼姑,总觉她与吉政很是相似,遂道:“你是否兵部大辅爱女?” “是。贫尼乃高台院身边的庆顺尼。” “你侍奉高台院?” “正是。” “你是好久没来看望令尊了,才特意赶来的?” “不,贫尼奉高台院之命,专程来恭送内府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 “高台院本想亲自前来为大人送行,可竟未能成行,因此打发贫尼来冈崎,代为问安。” 家康点着头,眼角湿润了。芸芸众生之中,唯有高台院一人明白他的心志,这也形同自己得到了秀吉的理解。 “当今天下,能够真正继承太阁遗志的,只有内府一人,还请内府珍重——这是夫人原话。” “家康实在惶恐,惶恐!你回京城之后,一定要告诉高台院,家康感动至极。” 尽管时机已然成熟,但对于家康来说,这次出征仍是前途未卜。一旦稍有差错,就极有可能像今川又元和武田信玄一样一败身灭。五十九岁的身体已不再适合戎马倥偬的生活,就连平索爱游山玩水的秀吉,在从肥前赶往名护屋期间,都明显衰老了,此为家康亲眼所见。此外,世人都在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家康:“都这把年纪了还发动战争?”这令他更加痛苦。 关八州已然握在手中,万无灭国之虞。知足者就该悄然隐退,安享晚年,才是最聪明的活法。可家康却孤注一掷,再次发动一场决定天下大势之战。世人十之八九都认为家康此是贪心不足。就这种困境中,比任何人更理解秀吉心思的高台院竟悄悄来声援他,这无异于黑暗中的光芒。 不久,就谈到高台院枯淡的日常生活,以及拜访她的那些太阁旧将。 “谁真正拥护少君,经常成为武将们谈论的话题。”庆顺尼道。 “我想也是。每当那时,高台院如何回答?”家康问道。 “夫人总是毫不掩饰地回答是她自己。其他人只是徒有一片忠心,并无应对突发事件的准备。高台院还说,为了少君,不定什么时候还得由她来求内府呢。若是不用求就好了……” 庆顺尼太直率了,就连吉政都有些尴尬地责备起她来:“这些事谁不知道,用得着你说!” 冈崎以东的行军,变成令人舒心的游玩之旅。 二十三日晚,家康在滨松城受到堀尾带刀吉晴父子的迎接;二十四日晚宿于佐夜的中山,同日,路过挂川,山内对马守一丰还特意前来献了午餐。 家康清楚,一丰也已然铁心跟随他了。二十五日,家康派使者到他无比怀恋的骏府去探望城主中村一氏的病情,本人则住在二道城,受到了款待。 当晚,病中的一氏乘轿来到二道城,为了家族未来,他流着眼泪向家康祈求道:“想必大人您也看到了,在下如今病魔缠身,无法与大人同行,真是无比遗憾。孩儿们又年幼,就请让愚弟彦右卫门一荣加入大军,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吧。” 以清洲的福岛为首的诸将,原本都是秀吉为压制家康而特意安插的,可他们现在全都变成了家康的盟友。他们乃是在接管了家康旧领之后,才深刻地感受到家康不为人知的仁德一面,渐渐心服口服。 二十七日,家康抵达小田原,二十八日到藤泽,二十九口参观了江岛镰仓……当家康进入诸将陆续集中而来的江户时,已然是七月初二了。 第九章 佛心入尘 在德川家康的命令下,大谷刑部少辅吉继率一千多名士兵从越前敦贺出发时,为庆长五年六月二十九。一路晓行夜宿,于七月初二抵达美浓垂井,在此等候石田三成之子隼人正重家。 三成正在思过当中,无法东行。但他刻意向家康提出请求,让儿子隼人正代自己前去,并要跟着大谷刑部少辅吉继出征。因此,大谷吉继以为隼人正会率人马提前赶到垂井。可等他赶到垂井,隼人正竟还未到,吉继顿觉不安,立刻叫来传令使汤浅五助,让他给三成修书一封。 领有越前敦贺五万石,现也升为奉行的大谷刑部少辅吉继,对三成有着深深的感激之情,这种感激甚至远远超越友情。十六岁时,他就被秀吉召用,推举人便是三成。当时,秀吉出征中国地区,正停留姬路城,大谷从丰后赶去,才华横溢的他备受青睐,立时变成秀吉身边年俸一百五十石的侍童。从那以后,吉继就一心帮助三成,这次出征也不例外,若有可能,他真不希望让三成和家康发生冲突。 “你好生听着,我怎么说你怎么记。治部若现在和内府冲突,无异自取灭亡。”由于麻风病,吉继双目已盲,尽管如此,他的识人之能和干练果断依然不减当年。 汤浅五助磨好墨,吉继用沙哑的声音口述道:“听闻此次大人不能亲赴会津,不得已派令郎替父出征。尽管加此,鄙人仍以为,大人与令郎携手随行方为上策。若有幸能与大人同行,自当在内府面前为您美言,确保万无一失。若大人未向会津发兵,必引起内府怀疑,于将来不利。当前东国之夏风光宜人,余将于垂井恭候二位大驾。望大人三思。” 吉继边口述,边悄悄祈祷三成能理解自己一片苦心。在他看来,三成与家康之器量简直有天壤之别。吉继认为,但凡有实力者,掌握天下自是极其自然之事,因此,身负拥护丰臣氏之重任,眼下要拥立家康,以保天下太平,同时对家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丰臣家风风光光存续下去。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目盲的吉继才特意乘轿率部来到此处。他的目的并不只是请求隼人正与自己同行,而是催促三成出征。这样一来,即使三成不亲自出征,起码也会让隼人正出头。 可使者与三成家臣橙原彦右卫门一起返回时,并不见石田人马。使者道:“大人,您的书函已交给了治部大人,可大人并未回信,而是让樫原大人来了。” 吉继暗暗叫苦:看来三成根本没有出征之意,既如此,就只能说明事情正如世上传闻,三成想趁家康不在大坂时,策划阴谋。 “吊起蚊帐。请彦右卫门进来。” 虽然此时世人还未把麻风病看作恶疾,但大谷吉继并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已然溃烂的四肢和缠满绷带的脸。吉继藏进蚊帐之后,樫原彦右卫门就被请了进来。 “获知大人心绪甚好,不胜欣慰。”彦右卫门在帐外恭恭敬敬问候道,吉继不禁苦笑:“我并不是把你当成蚊子,只是有病在身,只能如此。见谅。” “大人见外了。我家大人要小的好好向您请安。” “彦右卫门,口信你不必说了。我想知道,治部大人是要与我一同赶赴会津,还是要我先独自前去?” 彦右卫门似乎一愣,道:“我家大人说有紧急事情要与刑部大人商量,故请大人您务必去一趟佐和山,并由小的为大人带路。” “要我去佐和山?” “正是。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要与刑部大人商议,请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 “彦右卫门!你知现在是何时吗?如今乃是内府受朝廷和少君之命亲征会津,远征上杉氏的关键时刻。此时还有何事比赶赴会津更重要的?到底怎么回事?” 彦右卫门一惊,低吟了一声:“小人不知。小人什么也不知。” “难道商谈内容一丝都不能透露,只是让我无论如何去一趟?”说罢,蚊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石田三成重臣彦右卫门的话令吉继悲伤不已。许久,他叹一声,道:“你果真什么也不知?” “是。我家大人什么也未告诉小人。” “既如此,你回去告诉大人,说吉继这就去拜见。” “您答应了?” “我是去向治部大人进谏,彦右卫门!” “是。” “你也当劝劝才是。现在可是十万火急啊。” 但彦右卫门没有回答——大谷吉继虽答应去佐和山,却不是前去商谈,而是要力谏石田,如此一来,定会给彦右卫门带来麻烦。 “你且先回去。我这就去见大人。” 大谷吉继把彦右卫门打发回去,立令人加强垂井一带的戒备。既然已明确表示反对三成,就难免受到对方攻击。三成本人倒不至于与他翻脸,但最近被三成聚到佐和山的浪人当中,有相当多的人生性好斗,残忍异常。 一切准备妥当,又过了两日,吉继才起身赶往佐和山。他想给三成两天的时日充分思量。因为一旦与家康为敌,三成毫无胜算,可说这两日将决定三成的前途。 随行人员除了少量士兵,还有三位吉继失明之后的左右手,他们分别是此次随吉继出征的年俸一万石的越前大名平冢因幡守为广、汤浅五助,贴身侍卫三浦喜太夫三人。 听说吉继前来,三成不禁喜出望外,连忙出迎。 此时城池守卫森严,看来已进入临战状态。城墙和堡垒的修缮也已完成。吉继时不时向三浦太夫小声询问有何可疑之处。此时他明白,三成之反心已如铁石。 “刑部少辅大驾光临,欢迎欢迎。我来给你带路。”三成似乎早巳等不及,恨不得立刻拉住吉继的手,亲自把他引领到大厅去。大厅四壁刚刚修缮过,散发着清新的香味。但现在的吉继连嗅觉都失去了。他清楚的唯有一事,那就是眼前这位密友心里只有无数的机关和算计。 三成已然把增田和长束看作自己人,再得到大谷刑部少辅吉继的支持,他就有足够的力量鼓动三大老,然后向天下宣称:唯有自己才是拥戴丰臣的义军,他的大义名分自然也就站住了脚。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已铁了心,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吉继。 若领地位于西面的吉继成了自己人,宇喜多秀家自然不会为难三成,而毛利辉元也将不得不加入此阵营,另一位大老上杉景胜正和家康对阵,真是天赐良机!故,大谷吉继的向背将会决定此次起事的成败。若吉继答应支持三成,三大老和三奉行就可以秀赖名义发布檄文,号召天下曾经受恩于丰臣氏的诸大名,联合起来反对德川家康……吉继对三成的如意算盘一清二楚,所以他一直慎之又慎。 今日的大谷吉继脸上裹着浅黄色绸布,身披盔甲,盔甲内则是庄重的武服,白底绘黑蝴蝶。他坐下之后,三成立刻把岛左近、蒲生备中守等猛将叫出来,让他们一一向吉继问安。对他们的问候,吉继只是轻轻点头,绝不轻易开口。三成的决心似已无法改变,而吉继进谏之心也无丝毫动摇,气氛紧张得简直令人窒息。秀吉生前,他们都曾是风光无限的宠将,现在却各怀异志。 问安结束,三成把人全打发了下去,厅内只剩三成、吉继和汤浅五助三人。汤浅五助原本是关东北条氏浪人,被吉继收留之后,先做了一段时日马夫,后来又做了马厩小吏,再被提拔为贴身侍卫,现在则是吉继的“眼睛”。此人温厚正直,忠心护主。 人们退出去之后,大厅里冷飕飕的,无一丝夏日的感觉。 “治部大人,出征准备已然作好了吧。您何时出发?”吉继先开口。 三成微微笑了:“我知刑部少辅乃是出于善意才劝我,但三成完全没有出征的意思。此事不必再提了。” 吉继心内一凛,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这么说,您决心与内府一战了?” “正是。” “治部大人,太阁大人生前的话,想必大人还未忘记吧?” “三成不像家康那般健忘,太阁生前的话,字字句句都在心里。” “太阁曾经不止一次对我们说,切莫把家康看作等闲之辈。他智勇双全,万万不要疏远了他。” “不错。太阁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治部大人,如此不同寻常的家康,大人居然要与之为敌,不是太愚蠢了吗?就连太阁大人都不得不与之亲近,您却要与其刀兵相向,您觉得有取胜之机吗?您莫不是疯了?” 三成盯着脸色发黄、目已失明的吉继,沉默良久,才小声道:“胜算无几。” “既知胜算无几,还是决意挑战,对吗?” “正是。” “您这样做,对得起您的那些盟友吗?” “恐怕对不住。” 吉继轻哼一声:“即使对不住盟友,您也要一战?” “正是。” “但您的盟友却太少了。无论是门第还是官位,您都无法与家康相比。他拥有关八州三百万石,手下精兵强将无数,这还不算,他为人一向谦恭,对大名们不必说,就连那些身份卑微的小藩之主,他也从不失礼。大人您却历来傲慢无礼,言行举止锋芒毕露,甚至会让自己的盟友顷刻间化为敌人……一旦您的盟友知道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后果将不堪设想。到头来,大人您的头颅甚至会被您的盟友割下来,成为后世笑柄……这些,不知大人想到没有?” 说话者毫不掩饰,而听话人也异常平静。“这些我早就想到了。” 三成的一句话把大谷吉继堵得哑口无言。无论是战败还是被盟友背叛,所有可能遭受的耻辱,三成都想到了,吉继还有什么可说的? 三成的傲慢已然清楚地表明,事已至此,说什么也不管用了。此时他已失去了理智,完全成了情感的奴隶。恐怕就是因为怪异的性情,他才树敌无数。 在吉继看来,三成与家康的不和,完全是三成的性情所致,与家康无关。三成当年被七将追杀,家康不是曾大度地在伏见庇护了他,平安把他送回佐和山城?说不定,三成却把这一切都理解成家康为了把他从奉行之位上赶下来,故意设下的圈套,这种曲解实在不可思议。家康再怎么阴险狡诈,也不致让自己救过的人憎恨至此…… “原来大人竟然如此憎恨内府。”古继轻轻叹了口气,“既然您如此憎恨内府,我何必苦口婆心奉劝大人父子赶赴会津?这样反而会让内府狼狈不堪。大人已然决意要起事了?” 三成没有回答。他恐正瞪着自己吧,吉继刚想到这里,忽然,一阵啜泣声传入耳内。开始时,吉继还以为是汤浅看到自己的苦心被三成嗤之以鼻,深感悲伤,禁不住哭了起来,可仔细一听,他发现这哭声根本不是五助的声音,而是发自三成。傲慢无比的治部少辅居然会哭泣? “刑部大人,请把您的性命交给三成……请与三成同生共死!” “您说什么?” “你我若不能共同举事,请在这里把三成刺死。能够死在你手里,三成绝不后悔。三成对什么都怀疑,唯独对你的情谊毫不疑心。故,在此之前我故意没把事情真相告诉你,我想你大概也明白。三成此次是孤注一掷。不用你说,这次我是凶多吉少。你就亲手把我刺死吧……” 三成声泪俱下。就连五助都禁不住热泪盈眶。在三成的苦苦哀求面前,吉继的心不禁有些动摇了。 “刑部大人,三成在你面前一片赤诚。我不会假惺惺地说,这是为了丰臣氏,也未说家康乃是丰臣氏最大的敌人……相反,我早就看透了家康的成功,看到了丰臣氏的穷途末路。丰臣之盛已然一去不返,正如太阁大人最终取代信长公遗孤来掌管天下,家康也必将取代少君掌天下之柄。在此点上,你和三成的看法丝毫不差。” 吉继倾听着,不住点头。 “因此,他才刻意讨伐上杉,以杀一儆百。虽然这并非出自他本心,但他这种做法却绝非毫无意义。” “您到底想说些什么?” “其实家康早已下定决心。此次出兵会津,他故意想把我留下……这样一来,那些对家康心存不满的人,那些将来会引发天下骚乱的祸根,都会加入石田三成阵营。家康早就看清了这一切,才想一举将他们歼灭。我早已洞若观火,既然家康这么想,那我就成全他!虽说没有丝毫胜算,但战败我亦绝不后悔!无论如何,天下都会走向一统。若拱手把天下交与家康,少君就太可怜了,家康的天下也未免根基不稳……虽然这只是三成出于激愤发动的战争,但并非毫无意义。或许有人会认为,这是太阁离世后必然之势。”三成看了一眼岿然坐在眼前的吉继,泣道:“其实,我不必非在你面前谈论这些……反正你早就看透三成,你怎么看待我都可以。但,想做此事,无你绝对不行。只有三成一人,天下大名不会信任我。正如你所言,三成向来桀骜不驯,没有声望。但我身上欠缺的,你却一应俱全……” 又呜咽了片刻,三成道:“因此,你若不想与三成联手,就在这里,亲手把我刺死。我求你,杀了我!” “不!这怎么能行?”吉继凛然打断三成,呼地站起身,“五助!返同垂井!治部少辅今日有些失常。走,离开这里!” 汤浅五助一惊,立刻站起身,抓住大谷吉继的手。 “刑部大人!”三成也慌忙站了起来,声嘶力竭在他身后喊了一声。这声音充满杀气,连汤浅五助都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吉继却连头都不回,比五助还要快,走向廊下。三浦喜太夫和平冢因幡守也随后追了出来。 “五助,有无追兵?”走到门口,钻进轿子,吉继悄悄在五助耳边道。 “没有。治部大人也跟了出来,还郑重地施礼送行。” “哦,这么说,他不想对我下手?” 为人正直的汤浅五助并不解得吉继这话的含义。吉继恐是有意拒绝三成,想以此激怒他,把自己杀死。 轿子被抬了起来,吉继一行沿着来时的路向垂井赶去。照五助的想法,吉继撤回去之后,当然只能下令东进。三成的话中已然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他和隼人正都毫无出兵的念头。可令五助意外的是,回到垂井之后,吉继又钻进了帐中,接连两天没有任何动静。到了七月初七,他叫来平冢因幡守,淡淡道:“因幡,你去一趟佐和山。” “遵命。”因幡守并未听到三成与吉继的对话,毫不犹豫点头答应。 “我等到今日,可隼人正的人马还是没来。耽误了讨伐会津,那可不得了,故,希望他们赶紧出发。” 因幡守有些纳闷,他似也察觉到三成的异心。 “此前的两日,是您特意留给治部大人的?” 不等因幡守说完,吉继便道:“人各有志。你告诉治部,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情谊。” “遵命!”平冢因幡守飞马直奔佐和山城。九日,因幡守返回垂井,脸上充满困惑:“治部大人的答复真是古怪……他自始至终要我传言给大人,请大人入城去杀死他。” “唉!” “并且,隼人正也不急着出兵。这跟上次的答复有何两样?” 吉继有些落寞地点点头,“看来还是不出兵……” 五助发现吉继似在抽泣,他怔住了。 大谷吉继又在垂井静静等了两天,此前一直按时服用的汤药,如今经常忘了喝,冷在一边。尽管五助知道吉继定在为什么苦闷,但内情他却不得而知。难道吉继想再次劝阻三成,还是在等待三成回心转意? 其实此时吉继正在思考着另一件事。在这世上,有些事并非人力所能阻止,正如滔滔的江水。当年,太阁出兵朝鲜也是如此。人人都知是一个错误,最终进退维谷,战场上的不得志最终夺走了太阁的性命…… 三成曾毫不掩饰地说过,他憎恨家康。这种情形正如一座大坝,原本已然千疮百孔,再怎么修补也无济于事。大坝里也有一股浊水想冲出来,所以,不如索性先把它放出来,再整修大坝,控制水流……这个时机,或许已然到了。 三成曾在不经意间透露过这个意思:让各种派阀之间的矛盾更加尖锐,平定天下反而顺理成章。 明知吉继不会动手杀人,三成还是不断重复这一句:“你把我杀了吧。”这声音在正直的吉继耳畔挥之不去。每当回想起这些话,他包扎在绷带中的双目就泪水涟涟…… 十一日晨。 “五助,我要去佐和山。你快准备一下。”说完,吉继把汤药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召来吉胜和赖继二子以及重臣们,命令所有人马撤回敦贺。撤兵的理由无须解释,原本他就是带病之身,即使勉强出阵也无甚用处,并且担心北边诸地有异动,必须严加防范。而他自己则到佐和山城拜访三成,向其打听一些关于两边的消息,之后再回去……这么说便已足够。 大谷吉继的轿子再次穿过佐和山城城门。三成仿佛早就料到吉继会前来,亲自把他请进本城大厅,立刻把家臣们都支了下去。 “刑部大人难为你了。” “难道治部大人又让我来杀掉您?”吉继声音微颤。 “我真是对不住你。” “知道治部大人心思后,无论如何,我也不能一人东下。吉继再次把这条命交给您了。” “三成感激不尽。你的加盟,不啻于让三成获得千军万马。” 听着三成夹杂着抽泣声的感谢,大谷吉继失明的眼前浮现出了一股肆虐的浊流,那浊流在无情地吞噬农田、村庄…… 一旦下决心进入佐和山城,大谷吉继立刻成为三成最得力之人。“既要举事,关键是要有统帅,可遗憾的是,大人没有这种器量。”吉继毫不掩饰地向三成挑明,要起事,无论如何也得请毛利辉元来担当主帅。 与藤原惺窝、吉田意安、赤松广通等学者交情甚笃的朝鲜人姜沆,日后在对比德川氏和毛利氏的富有时,曾如此描述:“家康的土地上所获的米谷,对外声称二百五十万石,实际收入数倍于此。辉元的金银亦毫不逊色。家康坐拥关东,辉元握有山阴山阳两道。世人评价这二人的富有时曾说,家康的米谷多得可以用来铺一条从关东到京都的大道,辉元的金银多得可以把从山阴山阳到京都之间的桥梁全部换成金桥银桥。他们可谓富可敌国……”倘若不把毛利辉元拉拢进来,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这些谁都明白。 “如何打动毛利?” 三成对此早就胸有成竹,他会借奉行之名逼迫毛利起事。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急着披露自己的意见,而是先询问吉继有何看法。 “可以请安国寺惠琼助一臂之力。”吉继淡然道,“当今天下,能够说动毛利氏的,除了吉川广家和安国寺惠琼,再无他人。但吉川亲近德川,当务之急便是立刻与惠琼会面。” “难道这比借用奉行之口传达少君之令,还要可行?” “虚名不如实利。安国寺……”吉继忽然压低声音,“惠琼历来怀有野心,他一度想扶持毛利入主天下,把我加盟的消息告诉他,他自会动心。” “果然是妙计。可他老奸巨猾,恐怕难以对付……” “到时候就以死相迫。他若不答应,当场格杀勿论。”吉继这句话听来不禁令人心寒,这比三成早就盘算好的主意不知要毒辣多少倍。 “治部大人,您手心里无论如何也要掌握两个人:一为左右毛利氏取向的惠琼,一为决定上杉氏生死存亡的直江山城守。若不用铁锁把这二人牢牢锁住,他们就会不知不觉惹出祸端。” 三成低吟一声:“多谢你的忠告。把这二人锁起来之后呢?” “拉拢宇喜多秀家,组建义军,向天下发出征讨家康的檄文。” “有理,这些想法真是与三成不谋而合!那么,总帅便是毛利辉元?” “宇喜多的分量太轻。故,大人当务之急,便是先入大坂城,立刻把毛利请到西苑。”吉继已然成竹在胸。 对于大谷吉继的所有意见,石田三成几乎都很满意,他却不想把毛利辉元推为主帅。照他的想法,主帅应是年幼的秀赖,然后大老奉行各司其职,齐心协力辅佐秀赖。不用说,真正的主帅还是他石田三成,所有的命令就都出自他一人之口,从而统率诸将。但吉继一开始就毫不留情否定了他的想法。 朝鲜之役时,吉继曾作为监军赶赴朝鲜战场,为诸将间的不睦伤透脑筋,他今日刻意说出这些,定是担心此次战乱最终累及秀赖。 “这场战事原本就非出自少君意志,全是石田三成一人的企图,故我并非为了丰臣氏而献出性命,而是与石田三成一起死。”恐怕大谷吉继心里在反复对自己说这话。正因为清楚这些,三成才没有刻意说出对主帅人选的不满。他知一旦说出口,吉继定会再次严厉反对,此人似从未想到自己有成功的可能,所以无论将来是家康的天下,还是辉元的天下,都要设法谋求秀赖安泰。其实吉继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三成仔细品味吉继的心思之后,方才拉住他的手,道,“实际上,我已然暗中把安国寺惠琼从大坂接到佐和山城来了。” “他已然来了?” “正是。我不这么做,毛利的人马就会在家康的命令下东下。而他们一旦东下,我们恐就无能为力了,故,须先把惠琼留下……” “请先等等,治部大人,这么说,毛利辉元已在考虑让人马随内府东征了?” “辉元向来天真。”三成微微笑道,“为了响应内府,他早就任命吉川广家为大将,惠琼为副将。据说,七月初四,他的人马就从出云富田出发了。正因如此,我才赶紧把尚在大坂的惠琼请到这里。” “大人想如何说服惠琼?”吉继舒了口气,问道。 三成轻轻放下他的手:“我想好了,若不答应,我就当场杀掉他。他到底是想挨我的刀子,还是乖乖听我支使,稍后便知。”吉继听罢,又轻轻叹了口气。 三成把吉继留在大厅,只身去了后边。后边屋中,安国寺惠琼煞有介事地穿着一身讲究的僧衣,膝前还焚着香。 “让你久等了。”一来到惠琼面前,三成顿时傲慢起来,“怎样,你下决断了吗?” 惠琼拿眼瞥了瞥三成,道:“方才老衲已然反复申明。此事一旦失败,就会成为大逆不道之徒,万万不可草率从事……” 三成粗暴地打断他:“胜者王侯败者寇,又不是只有我们这样!” 惠琼喜玩弄阴谋的嘴脸顿时暴露无遗,无耻地笑道:“听说此次来客乃是大谷刑部少辅,这位大谷大人好像是您的同道吧?” “我问的并非此事。” “话虽如此,但贫僧认为此乃关键。” “不妨跟你明说:刑部大人说了,既已把事情跟你挑明,就由不得你了。若你不答应,我只好除掉你。你休怪我不讲情面。虽说吉川广家不答应,但大师却能说动毛利大人。内府欺少君年幼无知,横行霸道,若我等坐视不理,不日他就会踏毁丰臣氏,自己坐掌天下。我们举事,乃是大义讨伐奸佞之举,还惧怕违背天道?你究竟要怎的?” 惠琼张开已掉了几颗牙的嘴,笑了,“治部大人,您要说的只有这些?” “你是何意?” “老衲的意思,是说此次若无身为大老的毛利大人相助,大人恐怕师出无名。” “因此,我才来问你。” “说来真是奇缘,太阁大人进攻中国地区时,老衲就担起调解毛利氏与丰臣氏的重任。” “这些事我知,用不着重复!” “为了两家,惠琼在所不辞。只是一旦加盟治部大人一方,恐有把毛利氏拖入险境之虞,遗臭万年,老衲的意思,想必大人明白了。既然是为‘又’起兵,盟主就不当是治部大人。” 三成甚是不快:“好,我拥戴辉元为主帅,这样,你便答应了?” “其实老衲不想逼迫治部大人。但若谁为主帅都不清楚,这样的军队,人马再多也是乌合之众。无论是宇喜多秀家,还是岛津一族、长曾我部、小西、石田和大谷等,都要服从毛利……否则这就称不上是义举,也就不能一呼百应。”说毕,惠琼眯起眼,悠然摇起扇来。 三成忽然感到不可思议。虽然众人口口声声是“为了丰臣氏,为了少君”,可实际上没有一人真心实意。家康当然不会,可毛利和大谷,以及三成本人,不也各怀鬼胎吗? “明白。”三成想及此,脸上堆笑。 “为了少君,为了大义,为了师出有名,看来我不得不答应你。”惠琼道。 三成讽道:“若对毛利氏没有好处,你断不会加盟。” 谁知惠琼竟毫不在乎,立刻尖锐地反击道:“什么为了丰臣氏,为了大义,全是粉饰之辞,当然,这些粉饰并非全无用处。为了赢得世人支持,其非常必要,也是有力武器。但仅有这个却无法打仗。这虽难听,可剥掉虚伪的外衣,全盘考虑,方是成就大业前极为重要的一步。”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说,除掉虚伪的外衣,剩下的就只有三成的野心了?” “老衲并不这么认为。治部大人是想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下,解决与内府的个人恩怨,大谷刑部则是想返还治部大人的恩情。内府早就料到您要举事了,他认为这并无不利,因为他可以借此掌握天下。在此形势下,毛利氏是绝不会相信徒有虚名的东西,让己方陷进泥潭。除非在胜利之后让其执掌天下,就像当年镰仓幕府的北条氏那样。没有这般打算,毛利绝不会蹚这滩混水。这是老衲不加粉饰之言。” 惠琼之奸猾在三成之上。三成皮笑肉不笑,勉强把涌上心头的火气压了下去,“真不愧是高人,此话实在无懈可击。你已答应与三成联手了?” “老衲还没听到治部大人的答复。” “既然要请毛利大人出山,那点事自不在话下。” “从一开始,主帅便是中纳言……” “你认为在太阁去世之后,这世上还有谁能使唤中纳言?” “哈哈哈。老衲失礼了。但治部大人,若说这世上无人能将中纳言当作属将,未免太武断了。” “大师的意思是……” “唯有一个人,便是内府。故,没有非同寻常的决心,毛利绝不会轻易起事。” “果真如此,我便当场杀掉你,刚才我已说了。” “究竟是被你斩杀了好,还是在无益的战事中死掉好呢?” 惠琼脸上露出暖昧的笑容。若是以前,三成早就怒起了。惠琼乃是他最讨厌的一类人:老奸巨猾,从不动怒,不动声色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但除他之外,世上再也无人能够说服毛利辉元。三成真拿他毫无办法。 “大师认为,这场战争必败无疑?” “不,胜负完全取决于大人心态,”惠琼放声笑道,“大人不干预军政,伤害众人感情,获胜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只是万一失败,老衲就不得不承担罪责,才故意与大人说了这么多,以试探大人的忍耐之力。” “试探我?” “哈哈哈,大人不也在考验老衲吗?” “你难道把我刚才的话理解为考验?” “好了,言归正传。治部大人,老衲要答复您,就必须重新披上虚伪的外衣……老衲已仔细考虑过了,大人的想法很是有些道理。” 三成呆住。 “太阁故去,内府专横跋扈,确让人难以容忍。照此下去,少君形同虚设,不日之后天下自会被他夺取。但这次讨伐会津,他乃是受幼主之命出征,并已得到天子敕使慰问,故擅自发动偷袭,无异于谋反,必会陷我等于不义,因此,老衲才再三奉劝治部大人放弃此念。可是治部大人根本听不进劝告,还要逼迫老衲。不过听了治部大人方才一番言语,亦完全在理。义理完全在为丰臣氏舍弃一切的治部大人一边。于是惠琼不得不答应大人,请治部大人放心便是。” 三成苦笑着叹了口气——答应与否,根本用不着拐弯抹角,一句话就解决了! “大人,您明白老衲的意思了?” “大师答应说服中纳言,不是吗?” “老衲是迫不得已……真是有趣。”说着,惠琼拍拍脑袋,起身道,“那么赶紧与刑部大人一起商议吧。请治部大人前头带路。” 至此,三成方才明白惠琼说的“忍耐”二字,对于他是何等重要! 第十章 东行西探 庆长五年七月初二,德川家康抵江户城。七月初七,家康把集中在江户的诸将召集到大厅,赏赐酒宴,并对全军进行部署。 “我二十一日从江户出发。在此之前,希望各位分别抵达预定地点,完成布阵。”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满腹疑惑。从大坂出发时,家康匆匆忙忙,甚至不想给上杉景胜备战时间。可接近江户,他却变得悠闲自在起来,仿佛在游山玩水。 到达镰仓之前,家康说要游览江岛,不但悠然参拜了弁财天,观了岩洞,还饶有兴趣欣赏了渔女们潜水采贝,并特意赏赐她们白银。到了片濑、腰越、稻村崎,家康又连令停轿,参观了镰仓山、星月夜的水井、鹤冈八幡宫。 众人猜测,家康长时间在此停留,恐是他热衷于考察赖朝公事迹,并喜读《吾妻鉴》的缘故,抑或是觉得镰仓毕竟开了幕府之先。不想欣赏了风光之后,他又说要去田猎…… 难道家康对讨伐上杉竟如此自信,谈笑间便可令其灰飞烟灭?一路上,众人都这般想,以为到达江户后,家康会立刻激励诸将,顶多在两三日之内便向会津进发,可他好不容易作了部署后,却又说他本人要在二十一日才从江户出发,真令人摸不着头脑。 其实,家康正在静候三成的动静。那些头脑敏捷之人或许已隐约觉察出他的心思。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万般狐疑:若真担心京坂形势,家康就当迅速出兵,尽早结束会津战事才是,他却在此按兵不动! 家康气定神闲,部署完毕,又颁布了军令。 他将所有将士分为先锋、主力和江户留守部队。先头部队总大将由秀忠担任。旗下将领分别是:结城秀康、松平忠吉、蒲生秀行、神原康政、本多忠胜、石川康长、皆川广照、真田昌幸、成田康长、菅沼忠政、松平忠明等人,约三万七千五百人。 主力由家康亲自率领,旗下有福岛正则、池田辉政、浅野幸长、黑田长政、细川忠兴、山内一丰、藤堂高虎、田中吉政等外样大名二十九名,约三万一千八百余人。 江户城留守部队分别是:本城由松平康元和言山忠成负责;西苑由内藤清成和石川康通负责;町奉行为板仓胜重;粮草由加藤正次负责。 除此之外,奥羽和越路也分别派出别队。从部署来看,家康确要全力讨伐上杉。但他仍然十分悠闲,与众将觥筹交错,怡然自得,仿佛战争完全与他无关。 赐宴前,军令就已传到诸将领手中,与太阁出兵朝鲜相比,其庄重程度绝不逊色。一旦将士喧哗吵闹,无论是非,均按军法处置,这已是定例;若抢劫、放火、凌辱妇女,亦按军法处置;严格服从军令,严禁争抢战功,严禁押送粮草、武器的武将为了显示威风而携带华而不实的长枪;严禁骚扰商家,严禁未经许可擅自换岗,严禁私回领内……从这些安排,可以看出家康的决心。 宴会一直到申时才结束,诸将纷纷退出,为第二日的出发作准备。 而此时,大谷刑部第二次向三成呈递了意见,正在垂井等待回音。 看到众人都退了出去,永井右近大夫直胜又返回。这次军旅之中,永井直胜不仅是谋士,也兼任佑笔。对家康近来的举动,他深感不解。 此时,家康正笑着与本多佐渡和板仓胜重说话。 “这么说,西边还没准备好,我们要在这里作好准备?”说话的是板仓胜重。看来,胜重也和直胜抱着一样的疑问。 “是。”家康点点头,看了本多佐渡一眼,“佐渡,我想还得等十天,你以为呢?” 本多佐渡一本正经道:“大人的意思,在下不甚明白。” 原来连这一位也在装糊涂,直胜想。 佐渡怎会不明家康心思?他之所以装聋作哑,定是害怕一不小心说过头,事后会挨家康责骂。 “我是说,西面的军队是否被阻,目前尚不清楚。”家康正色道。 “两边的军队?” “岛津、锅岛、吉川、胁坂等人应已出发,正在东下途中。” “越前的大谷刑部也该动身了。”胜重忙道。 “这些人马都将被阻在大坂。如此一来,两边的准备就完成了。” 直胜一惊。胜重也满脸愕然地闭上嘴。原来家康所说的两边,指的并非友军,而是三成。 明明看透了这些,却偏偏还要出征会津,家康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攻打会津的意思?永井直胜疑虑满腹。家康却依然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不断打量直胜和胜重。 直胜也已察觉到,家康是故意把大坂空出来,好给三成及其同伙以起事的机会。而且,这已然被他刚才那句话清清楚楚证实了。由于三成尚未准备好,家康才声称不能从江户出发。照这样,一旦三成把从西面出发、讨伐会津的人马都阻在大坂,明目张胆举起叛旗,方正中家康下怀,他便会立刻命令人马向西折回。这样一来,攻打会津的重任将由秀忠承担,家康则亲自攻打三成……想到这里,直胜暗暗看了家康一眼。 不可能!部队并未一分为二,最重要的是,太阁旧将会轻易听从秀忠指挥吗? “右近、胜重,你们好生思量。”家康笑道,“我为何要这般做?你们和我虽在年龄和经验上有些差异,但也绝非愚人。对我的想法,你们起码能猜透六七分。”家康眯起眼,望着泥墙对面的道灌堀一带飞起来的鹰群,道:“有疑问,问也无妨。” 板仓胜重正色道:“大人的想法,在下似乎有些领悟,却不能明白通透。大人屡屡教诲我等要以仁为本。无论太阁生前还是逝后,您一直忍辱负重,尽力避开战乱,可这次却主动发起战事……” “胜重,你是想问战事与为政之仁有何不同?” “是。在下不明白的,还不止这些。” “你把上杉家家老藤田能登守带来,或许能解得二位的一些疑问。” 听家康这么一说,板仓胜重愈发狐疑。“遵命!”他瞥了永井直胜一眼,走了出去。 此时直胜已是满头大汗,他本以为藤田早被杀了。看到上杉景胜决意要与家康决战,藤田能登守对其心灰意冷,便没有返回会津,直接从京城来到江户。当藤田能登守落到板仓胜重手里时,家康命令道:“他这个背弃主君的叛徒。你随意处置吧。” 永井直胜甚是清楚家康这道命令的意思。正因如此,他才认为能登守早就被杀了。没想到,一心要施行“仁政”的板仓胜重,竟把他保护了起来。 未久,板仓胜重带着藤田能登守进来。藤田本不可能留在城里,定是胜重有意想让他跟在身边。 令人意外的是,看到能登守,家康居然出奇地平静,道:“藤田大人,靠前坐。” 能登也全然不惧,宽大的圆脸上溢满明快的笑容:“大人的前锋终于要开赴会津了。”说罢,悠然坐在家康所指的位上。 “能登,你还信任德川家康吗?” “在下本是自幼生长在越后的一介武夫,一旦心中生念,就坚信不移,绝不更改,否则心中不快。” “你曾说过,误了上杉氏的人是直江山城守,对吧?” “正是,对上杉氏来说,山城守器量太过。照上杉氏现在的情形,即使说山城为主君、上杉大人为家老,也不为过。” “你果然心直口快。可是你为何不惜背叛景胜,愿意侍奉家康?”直胜和胜重全身都紧张起来。 “这可是个难题!打个比方,大人要去买刀,店主给您看了名刀和劣刀,大人会买哪一把呢?在下想谁都会买名刀。” “你把我比作名刀?” 能登的圆脸猛涨红了,似有些羞怯。他嗫嚅着:“在下还从未见过如内府这般豪赌之人。” “哦,你竟认为我在赌?这很是让人意外。若说是赌,比我深通赌性的大有人在,三成、山城等人,都可称得上是赌王啊。” “不。”能登守使劲摇着头,“赌博有大小之分。山城充其量只是在赌上杉大人的心志,三成赌的则是丰臣氏与他自己的野心。但内府赌的却是天意。若输了,自会受到惩罚。三者岂能比拟?” “这么说,我真是在进行一场豪赌?你明知我将会受上杉和石田两面攻击,却还是要把赌注押在我身上?” “内府,此事您用不着担心。景胜和石田不会对内府两面攻击。故,我当然要赌内府赢。” 家康飞快地瞟了直胜和胜重一眼。双方在互递眼神,点头微笑。只有本多佐渡眯缝着眼,半睡半醒。大概他已隐约察觉到藤田能登的意思。家康忽然纵声笑了:“直胜,听见了吗,我不会受到两面夹击。你牢牢记在心里。” “是。” “作为赌王,到底是我更明白些。” “这是赌野心与赌神佛的差距。” “有意思,能登守,为何我不会受双方夹击?直江山城守与石田治部必商议过多次了。” “内府大人,这些您当明白。” “明白什么?” “治部与山城为人有别。” “哦,我倒从未刻意比较过这二人。” “山城守城府甚深。治部饶是手段百般,山城守却不会轻易上当。” “那能不能举一两个例子。” “好。山城一直在煽动治部,想让治部起事,好把内府钉在大坂。” “哦?”板仓胜重不禁惊呼一声。永井直胜的惊诧也绝不弧于胜重,只是到底长几岁,好歹控制住,没叫出声来。 “若治部到处策动,内府便无法离开大坂半步,正是出于这种算计,山城才给丰光寺承兑写无礼的书信。那封书信当然也会传到治部耳内。如此一来,治部就自会把上杉看成自己人,更加急于求成……一旦治部着急起来,内府自离不开大坂了。于是,上杉氏则可趁机整顿武备,再向内府请罪。万一举事的治部战胜了内府,他就会凭借一封书信与治部结成同盟,然后逐步削弱治部,天下迟早归于上杉氏,这便是他的如意算盘。但这却被内府看破。即使不被看破,拿野心与神佛之心来下赌注,差别也太大了……实际上,在下被赶出上杉氏,也是因为早就看透了直江山城守的心思。因此,现在内府征讨上杉,最为狼狈的必是直江山城。” 听了藤田的一番言辞,最为惊讶的莫过于家康本人。但他和本多佐渡都没显出格外吃惊之态,唯永井直胜和板仓胜重惊愕万分。家康道:“能登守,你认为我不主动出击,上杉便不会出手?” 能登冷笑道:“这些,内府大人该比在下更清楚。” 家康故作糊涂,道:“你想多了。我并无山城守那样杰出的才智。” “不,这种判断无需才智。上杉氏战,必败;败,必亡。如此明晰的战局,纵然非直江山城,也不想打。”藤田能登向前靠了靠,“内府的眼力可穿铁石,在下还是坦诚为好。他们把在下赶出来,恐就是直江山城害怕内府的证据之一。” “你是被赶出来的?” “这像是谎言,”藤田能登垂首认真思量片刻,“可说是被赶了出来,也可说这是一个谜。” “赶你出来的是景胜还是山城?” “当然是山城。把我赶出来时,山城还说过:汝泄了上杉氏的底,形同与内府私通,所犯下的罪过不可饶恕……” “你怕回去有性命之忧,才不回会津了,对吧?” “这……请内府听下去。他还在写给我的书信末尾说:若汝不是叛逆,就用实际行动来证实。” “难怪。” “这便是他抛给在下的谜。” “谜?”板仓胜重冷不了插进一句。他大概已忘记了身份,竟然禁不住刨根问底。 “休要插嘴,胜重!”家康轻轻责备了一句,“若是谜,你打算怎么办呢,能登?” “无论这是不是谜,在下需做的只有一事。若因为山城把戏演砸,就让名门上杉氏毁于一旦,在下不忍。故,无论如何,请内府对上杉氏手下留情。能登求内府了。” “哈哈哈。”家康放声笑了,“这恐也是山城和你商量好的吧?” “这怎么可能?即使上杉氏平安无事,能登也绝不再回会津!”藤田能登的表情甚是认真。 家康脸色也严肃起来。对于能登从上杉家脱逃,他总怀有疑念。因为当年石川数正虽投靠秀吉,却在暗中不动声色调解两家关系。能登是否也和数正一样?他的话若真,直江兼续与石田三成这两个奸雄之间的合作就不可能实现。本想利用藤田能登虚张声势,家康才特意把他叫到直胜与胜重面前,结果却出乎他预料。 家康道:“你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才离开上杉氏?看来家康要重新思量景。” “内府以为,直江山城都是在景胜指使下行动?” “倒不尽然。但我没想到直江山城能操纵景胜。”家康顿了顿,看着永井直胜与板仓胜重,“当然,我若受到东西夹攻,会把主要力量用来对付景胜,余则委与伊达和蒲生,让他们西上,这便是我最初的打算……可能登刚才求情,哼,让我对上杉手下留情,上杉根本不堪一击……既然能登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二位以为如何?” 藤田能登不禁一怔,他觉得这怕是家康的真实心态。最近家康的自信坚如磐石。人一旦这般自信,恐惧自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不是谁都能拥有这种自信。代秀吉打理天下,这种洞彻一切的使命,乃神佛下达的至高无上的命令。因此,家康已然不再拘泥于小事,不为探听到些许秘密而窃喜……能登想到这里,不由全身僵硬。 直胜飞快地瞥了本多佐渡一眼,可佐渡依然半睡半醒,毫无反应。 “胜重,你有何意见?”家康问板仓胜重道。 正在这时,能登忽然两手伏地,忙不迭道:“内府,万万不要让上杉氏毁于景胜手中。只要内府不主动进攻,在下就定能设法说服景胜。一定!一定……只要事先约好。” 能登的眼圈红了,这当然瞒不过家康。看来此人并未撒谎,他还与景胜保持联络,正因如此,自不可盲目信任他。但此人似一片赤诚,自己过于冷谈,也实在太残酷了。家康遂平静道:“我姑且听你一回。当然,战事瞬息万变,我亦无法预测结果能否如你所愿。” “内府,”藤田能登守又往前挪了挪,“这是山城抛给在下的一个谜……山城与景胜不翻脸,上杉氏便难逃败亡。山城也深知这些,他定会对三成说,主君不信任他,双方无法遥相呼应、夹击内府……” “等等,能登,你的话好生古怪。即使我未与上杉激战,也未必会于西边战胜三成。直江兼续怎会如此妄下结论?” “不!”能登拼命摇头,“兼续绝不会真心与三成结盟。他怎会把三成当成自己人?这场战事,如果不打上杉,三成自败!请相信在下!” 家康表情严厉:“直胜、胜重,你们休要相信他刚才胡言。这是毒药。即使是一头狮子捕捉一只兔子,也要倾尽全力……能登时常说些带毒的话,大家万万要小心。” 可能登依然十分固执:“无论如何,在下也要想方设法让山城和景胜不睦。只要对景胜说,谦信公的骨气都去了哪里……” “好了。胜重,把能登带下去——能登,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过后再与你合计。” 能登猛噤了口。他不再固执倔强,反倒羞愧难当。“恕在下失礼。”他紧盯着家康,施了一礼。家康也向他微微致意。 人各有志,悻悻离去的能登绝非想出人头地之辈,只是对于自己的心念,对于自己心爱的东西,会坚持到底,甚至不惜抛洒热血,这种执著简直让人悲哀。 尽管藤田能登已然离去,可是永井直胜还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出神。突然,本多佐渡抬脸对直胜道:“你明白大人不急于进攻会津的原因了?” 家康忽然嘟囔起来:“这家伙担心的与我一样……” 看到直胜没有立刻回答的意思,本多佐渡苦笑着转向家康:“大人……” 家康醒过神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在下以为,藤田能登似能分裂直江山城与上杉景胜。” 家康沉思片刻,道:“若山城与上杉不和,或许,上杉就军心涣散了。并且,山城与治部不过是在相互利用……一旦明白这些,上杉氏就会丧失斗志,而这亦会令三成丧失斗志……” 本多佐渡守正信似希望家康相助能登——若成功地离间了上杉氏主从,战局将会朝极为有利的方向发展…… “哼!”忽然,家康打断了佐渡的思绪,“佐渡,你知你有多大年纪吗?你比我岁数都大,居然会听信那样的话,难道你忘了最根本的事?我故意把大坂城空出来,为的是什么?我把会津的上杉氏和佐和山城的治部作为敌手,并非为了我个人!” 看到家康语气如此激烈,佐渡暗暗叫苦,连连施礼赔罪。 “这是在神佛的授意下,通过家康的手来实行统一大业,否则,此战与私斗有何区别?” “在下愚钝。” “直胜,你最好也把这些牢记在心。所谓谋略战术,不足为重。过分拘泥于此,就会忘记大义,战事就会沦为毫无意义的杀戮,令士兵变得疯狂,军队变得凶暴……你们定要铭记在心。” 永井直胜诧异地仰望着家康。他没弄明白佐渡为何忽然受到申斥。 家康继续道:“藤田的事到此为止。我明白他的心思。他一心在为主君着想。尽管如此,我们不应指望对他再加利用。” “大人明鉴。” “我们绝不可妄想打一场仅仅利用二三竖子,就能决定胜败的战争。这次战事,是德川家康深思熟虑的结果,是为了建立一个富强的国家。我的行为符合神佛意志,发起的战事是决定天下大势之战。” 此时,佐渡依然不明白家康在想什么。 家康进入江户城第十七日,即七月十九傍晚,来自大坂的增田长盛的信使给永井直胜送来一封信函。发信日期是七月十二。这是送到家康手中的第一封来自两边的书函。 直胜立刻将书函带到了本多佐渡处,二人一起来到家康面前。此时,两边该到江户集中的军队几乎全来了,已向会津进发,没来的看来已被阻在大坂。 “大人,增田右卫门大夫的书函到了。”直胜把书函交给家康。 家康令人取来眼镜,慢慢读了起来。信很短,不到五行,却简明扼要点明了西面局势:趁家康出征会津,不管愿意与否,西边的人都被迫作出选择,产生了种种动摇。 “大谷刑部少辅吉继在垂并发病,延缓了出征。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已有率兵向大坂进发迹象……之后情形,会随时告知。” 最为奇怪的是,本应是三成最忠实盟友的增田长盛,却最先送来了这封信函。 “不怕大人责备,这封书函会不会是治部授意?他想借此来打探大人动静,并想动摇出征诸将。” 本多佐渡悄悄说道,家康未回答他,另道:“直胜,把佑笔们召集起来,把这封书函一一抄给诸将。” “遵命!”本多佐渡急了:“大人难道想分发给所有丰臣旧将?” “不错。你认为此举不合时宜?” “大人,您这样做,无异于自取灭亡。诸将妻小都在大坂城。这时把书函给他们……” “你是说会影响士气?” “请大人三思!” “佐渡,诸将看到这封书信后慌乱起来,纷纷撇下家康返回大坂,岂非更妙?” “大人说什么?” “那样的话,就说明天下人心不在德川家康这边,这是神佛的裁决,若这样,我或许会向三成低头。” “大人,您是在说笑?” “好了,不要啰嗦。什么也休要隐瞒,把一切都告诉他们,看看到底有多少人留下来。”说着,家康摘下眼镜,看向直胜,“直胜,从今往后,西面的消息会陆续传来。从这里到宇都宫,你每隔八里设置一个驿站,把京城一带的形势逐一传达诸将,莫要忘了。” 看来,这才是家康一直留在江户城的最大原因。 本多佐渡守正信茫然望着家康。把来自西面的消息一字不漏告诉每位将领,主公何等大胆与自信啊!三成到大坂之后会做出什么事,佐渡早已清楚:上杉景胜另当别论,毛利、宇喜多二大老与增田、前田、长束、大谷等奉行,定会被三成拉拢过去,然后向诸将发表讨伐德川的檄文。还远不止这些,东来诸将的妻小几乎都留在大坂,一旦他们被扣为人质,诸将还能否留在家康身边? 佐渡依然认为,当彻底查明上杉氏的意向,严密封锁来自两面的消息。永井直胜出去之后,佐渡盯住家康道:“恕在下多言,如此做实过于冒险,大人心中虽光明磊落,可并非人人都是神佛,诸将的动摇万一被泄露给上杉……” 家康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是说,到时上杉会主动挑战?” “大人明鉴。若藤田能登的游说无济于事……” “够了,不要说了。我知道。”家康打断佐渡,“德川家康在意的既非谋略,也非眼前胜败。” “哦?” “一个人的一生,并非时时处处都要考虑眼前成败。” “大人,您究竟为何刻意走这么一步险棋?” “正信,现在家康最在意的,是一种巨大的使命。” “使命?” “正是!家康命中注定要在太阁归天之后平定天下,此使命重于磐石。有人愿意离去,就让他们离去好了,真正明白家康使命的人便可留下来,全力战斗。” “一旦因此给我们带来大厄……” “我绝不后悔。若外样大名全数离去,因此导致上杉袭击我们,我自会倾尽全力击溃他。好了,你不必再说。” 一席话说得本多佐渡瞠目结舌,他大张着嘴,牙洞历历可见。慎重与隐忍,是圆滑老练的家康最大长处。可没想到,今日家康口中居然说出如此意气之言。 “佐渡,但凡有志安定天下,须要有此器宇。这是德川家康发动此次战事的动力。” 佐渡嘴唇哆嗦着,仰视着家康。世上都以为,本多佐渡守乃家康智囊,其实正好相反,他只是在忠实地照家康意志行事。不过家康每次作决定前,总会向家臣征求意见,在外人看来,倒像是在依家臣意见行事。 家康向左右征求意见有两种情况:一是试探对方见识,二是增长对方见识。佐渡深有体会,并常常无比敬慕地感慨:只有家康才能如此。但他从未想到,家康会在他面前如此直言不讳,简直如胡言乱语。 正想到此,只听家康又平静道:“不必担心,德川家康乃是在尽人事与神佛对抗。这次我偏偏不祈求神佛庇佑。” 事实上,家康的安排天衣无缝。 二十一日,三成与大谷吉继携手进入大坂城的消息传来。 据茶屋四郎次郎和丰光寺承兑的书函看来,毛利已被安国寺惠琼说服,拒绝了吉川广家的劝说,亲自到了大坂城,进入西苑。 所有这些书函,家康全部让佑笔给每位将领抄了一遍,一一分发到他们手中。诸将虽已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但还是异常担心,不免骚动起来。令人意外的是,家康的这些做法竟避免了他们争抢战功。 究竟是要打东边,还是要打西边?这个疑问解不开,就无法开战。 同日,大军照原定计划浩浩荡荡从江户城出发。 “看样子是真想攻打上杉。” “大人如此悠然,定是早有妙计。” 同行的旗本大将不用说,就连先发诸将也都纳闷。家康却不慌不忙,花了三日才到下野小山。在下野,他又接到西面飞报。这次是来自伏见城的鸟居元忠来函,说是毛利辉元已进入大坂城,恐怕不日之后,伏见城就要陷落云云。 家康未向诸将隐瞒,不但不隐瞒,还附了一句:“心忧之人,随时请便,家康概不阻拦……” 第十一章 石田起事 庆长五年七月十四,毛利辉元在广岛收到一封邀请书函,信函由石田三成、大谷吉继、安国寺惠琼等人秘密商议后书写,有三位奉行的联合署名。 “大坂一事,现已得到上意,请及早进城。本想派惠琼大师前去迎接并细说原委,但事出突然,终未成行。还请火速起程……” 单看内容,仿佛是发生了十万火急之事,发信人是长束正家、增田长盛、前田玄以三奉行。当然,书中刻意略去了三成和吉继,但由于惠琼早就另外修书给毛利辉元,他一看便知其意。 十五日一早,辉元带着年仅六岁的儿子秀就从广岛出发,十六日晚抵达大坂。 辉元一到,三成与吉继、惠琼立刻照计行事。首先,逼迫西苑守将佐野肥后守纲正交出西苑。纲正表面犹豫不决,暗地里却悄悄带着家康妻小出了城。他知,如在此抵抗,定会给阿茶局、阿胜夫人、阿龟夫人等带来性命之忧,思前想后,他主动弃了西苑。 毛利辉元取代家康驻人西苑,令儿子秀就去秀赖身边侍奉,并于十七日召众议事,决定发表讨伐德川家康的檄文。三成等人早就准备好,所谓商议只是走走过场。 檄文共列举德川家康罪状十三条。 一、独断专行,逼迫二奉行隐退。 二、为攻打五大老之一上杉景胜,逼迫前田利长写下誓书,索取人质。 三、景胜并未触犯太阁法令。不听诸值奉行谏言,强行出兵征讨。 四、恃权任意加封土地(指赐细川忠兴杵筑之六万石领地一事)。 五、逐太阁伏见城留守诸将,私自驻兵。 六、占高台院西苑为居所。 此外,在西苑筑天守阁,随意让诸将妻小回归本领,由于阿龟夫人的缘故,擅向将八幡土地赏赐给石清水神官等。檄文声称,这些都是家康企图盗取丰臣氏天下的有力证据。 十三条罪状之后,方是正文:“此次德川家康弃少君于不顾,讨伐景胜之举,有违自家誓言、太阁法度,众议之后,决定举义兵伐之。凡领太阁之恩者,自当奋起,为少君尽忠。”署名为长束正家、增田长盛和前田玄以三人。 大老毛利辉元和宇喜多秀家联署檄文另附,内容如次:“自去岁始,家康屡屡违背法度,背叛誓言。如此,奉行及众长老危矣,届时少君将如何处之?鉴于此,此次经各方协商,最终决定举兵伐之。吾等深赞众奉行忠心。值此危亡之际,是否拥戴少君,望天下人思之。” 弃秀赖于不顾,东去讨伐上杉景胜,乃家康企图逐一消灭受丰臣重恩诸将的阴谋云云,是三成苦心寻找的借口,也是说服毛利辉元起兵的理由。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惠琼就这样不断游说辉元,若上杉景胜拼命抵挡家康,这场战事有胜无败。 檄文于庆长五年七月十五公布天下,西边如临大敌。 在石田三成之子正隆的阻拦下,本欲在家康手下效力的锅岛胜茂、胁坂安元、前田玄以之子茂胜等人,尽管已开赴近江爱知川一带,最终还是率领各部返回了大坂。 随家康东去的诸将家眷自然严禁归领,在增田长盛的命令下,使者为人质之事飞驰向四面八方:大津京极高次处、朽木谷朽木元纲处、藤堂高虎赴、伊达政宗处…… 尽管京极高次乃秀吉侧室松丸夫人之弟,但家康东去之际,他特意盛情款待过,故拒绝了送交人质的要求。但朽木元纲却把长子熊若送到大坂,伊达政宗也把长子秀宗送到宇喜多秀家处。本要求以高虎之弟高清为人质,却被高虎家臣严厉拒绝。 在此同时,也有使者飞马驰向伏见城,要求元忠即刻献出城池…… 增田长盛的使者最初造访伏见城乃是十八日晨。此时鸟居元忠刚见毕佐野肥后守纲正,把他严厉斥责了一顿:“时局如此动荡不安,你怎能丢下西苑逃命?”在元忠的严厉诘责下,纲正低头不语。 “有人逼你吗?”元忠以为纲正是担心家康家小的安危,才特意把他们带走。“内府让你好生守卫西苑,你偷奸耍滑,全无骨气。骨气关系重大,绝非可有可无……” “鸟居大人,在下已然平安把内府家小安置于大和了。” “我不想听。”元忠推测,纲正已把妇孺安排到男山八幡熟人家中,也松了一口气,“身为武人,就当令行禁止。这与保护女人孩子的安危是两码事。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在下也认为不妥,故想请大人宽谅。” “你以为把西苑交了出去,致个歉就没事了?” “在下明白。大人当然是决心死守城池,在下想在此尽绵薄之力。” “不行!”鸟居元忠一口拒绝,“大人亲口令我守住伏见,但未说让你帮我。我一定要给治部那帮乌合之众狠狠一击,让他们尝尝三河武士的厉害。哼,你不能留在城内。” 正说到这里,增田长盛的使者伊藤长季来访。元忠中断了与佐野的谈话,拄杖去见使者。 伊藤长季盛气凌人:“少君有令,要征用伏见城。你的人马即刻撤出,此乃上意。” “恕老夫难以从命。”元忠当口便道,长季不禁愣住。元忠又厉声道:“恕老夫难以从命。我本内府家臣,并非丰臣属下。对老夫而言,所谓上意,只能是内府命令,其他一概与本人无关。辛苦贵使了。请回吧。” 伊藤长季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盯了元忠许久,方道:“鸟居大人,你敢不遵上谕?” “恕我冒犯。” “即使是少君之令,你也不听?” “这真是少君之令吗?此事我早有预料。快快回去告诉你家主子,鸟居元忠绝不会交出城池。” “鸟居大人,你想清楚后果了?” “三河武士绝不会屈服于威逼利诱。” “据我所知,东西联络已被完全切断。与其在此死守,不如率领人马紧急东去与内府会合。大人以为如何?” “多谢关心。但我家大人早就料到西边会发生骚乱,不会长期驻留东面。我家大人会立即返回,剿灭叛军。老夫的任务就是留在城中,静待内府归来。” “你是宁为玉碎?”伊藤依然不肯放弃,“大人气节诚是可贵,却有勇无谋。” “对贵使的关心,老夫感激不尽。”元忠十分干脆地摆了摆手,“即使被百万大军包围,老夫也不改初衷。请回吧!” 见对方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使者终于面露愠色,站起身,“那么,咱们只好兵戎相见了。” “请便。到时让你们尝尝三河武士的厉害。” 使者回去后,元忠立刻把诸将召集到本城大厅。虽然他并不认为毛利的人马会立刻前来攻打,但他明白,围城只在早晚。 被召集到大厅的有内藤弥次右卫门家长、家长之子小市郎、松平主殿助家忠、松平五左卫门近正诸将,还有驹井伊之助、深尾清十郎、岩间兵库头、甲贺左卫门等人,聚齐之后,元忠将家臣滨岛无手右卫门唤到众人面前。之前元忠已再三嘱咐他,让他去向家康报信。 “无手右卫门,定要拿出当年长筱城鸟居强右卫门那样的气魄,无论如何也要逃出城去……”元忠用他苍老的声音说着,环视了众人一圈。遇事愈是平静,反而愈显悲壮,元忠一切如常,反而给在场之人的心笼罩了一层阴影。 “我们当以怎样的决心来守卫此城,此前已告诉各位。绝不能简单地以死来报答主公的知遇之恩,那只能令三河武士蒙羞。我们当置之死地而后生。” “是。”内藤家长附和道,“我们死守伏见,乃是为了拖住更多的敌人,拖住的敌人愈多,内府的压力就愈小。” 元忠笑着点点头:“弥次右卫门说得丝毫不错。”言毕,他转向滨岛无手右卫门,道:“你仔细把这边情形报告内府。待太阳落山,我们就掩护你出城。我们已在敌人监视之下,晚上也不例外。到了宇治山,莫要忘了放狼烟,给我们信号。” “遵命!”滨岛无手右卫门施了一礼,放于膝上的拳头不住打颤。 “大家见狼烟一起,我们立刻各就各位。为掩护无手右卫门,本城由我亲自把守,正门为松平主殿助与五左卫门,西苑由弥次右卫门与令郎小市郎负责,松苑为深尾清十郎和甲贺众,名护屋由岩间兵库头与甲贺左卫门把守,治部少辅府邸交与驹井伊之助……我们要誓与伏见共存亡。” 元忠话音刚落,不知何时悄悄来到厅内的佐野肥后守纲正开了口:“我有一事请求!” “佐野还没走?” “无论如何,请大人一定让卑职参加此次战事。这是在下作为一名武士的请求。” 元忠瞥了他一眼,并不斥责,转道:“弥次右卫门,你意下如何?” “既然佐野大人如此诚恳……” “那就原谅你一次。” “多谢!”听到元忠应承,佐野慷慨激昂起来,“既然大人答应了卑职的请求,请允许在下把西军动态告诉前往关东的密使……” “我看算了。”元忠皱皱眉,阻止了他,“你本该固守西苑,现在却阴差阳错来守伏见城,真正岂有此理!” 说到这里,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笑道:“无手右卫门,你到关东,见了本多佐渡之后,不要把我们守城详情告诉他。哈哈哈哈。” 滨岛无手右卫门悄悄潜出伏见城的同时,佐野纲正也率五百人进入城中。原本在城中的若狭小滨城城主木下胜俊却出了城,直奔京城。 木下胜俊领有八万一千五百石,乃小早川秀秋亲兄。虽然此前胜俊在伏见城内,但他和家康委派的城主鸟居元忠却几乎未说过话。他出城的原因并不在于二人不和,而是因为意见相左。他曾亲口向家臣透露:“元忠冥顽不化,坚持守城,我难以苟同,故必须出城。”但胜俊并未说要让元忠交出城池。 先前,三成的笫二位使者再次前来逼迫元忠交城,传达的乃是毛利辉元之令。这次当然同样被严词拒绝。使者出城之后,胜俊径直来见元忠,要求屏退他人。在场人以为胜俊是来逼迫献城,纷纷退了出去。 大厅里只剩下元忠与胜俊二人后,胜俊点上一袋烟,慢悠悠抽了起来。 “大人,您不来一口?”胜俊之举与城内的紧张气氛极不协调。 “恭敬不如从命。”元忠没有拒绝。于是,胜俊缓缓用袖口擦擦烟嘴,把烟袋递给他。 “鸟居大人,若我也要与您共守此城,您会答应吗?” 元忠悠悠吐着烟圈,“果然有眼光。但我想,除此之外,少将一定另有出路。” 此际,胜俊为从四品右近卫少将。 “看来因为我是高台院侄子,大人信我不过?” “不,正因为少将乃高台院至亲,才不想让你战死沙场。” “即使太阁大人重生,鸟居大人也不改初衷?” “不错。老夫跟定了我家大人。” “大人。” “再让我抽一口。” “请便。若我去高台院身边守护,而金吾中纳言却说要与您一起守城,您又当如何?” 元忠干枯的肩膀不禁一颤:“金吾中纳言便是令弟吧?今年贵庚?” “不才痴长三十一年,舍弟今年二十四。” “我也会拒绝。”元忠斩钉截铁回答,然后恭恭敬敬把烟斗还给胜俊。 胜俊眼中微微放光,嘴唇颤动,欲言又止,最终暖昧地笑了,“大人认为我和中纳言都对您毫无用处?” “不,无论是谁,我都会断然拒绝。” “岛津义弘呢?听说内府再三恳求义弘,万一遇到不测,要请他相助啊。” “我照样拒绝。”元忠冷笑道。 “果然老辣。” “此次战事的重要,老夫刻骨铭心。”说罢,元忠忽然压低声音,“少将刚才说要去保护高台院?” “是。我有我的忠心,高台院令人敬佩。” “少将真的认为金吾中纳言会和内府合作?”元忠高声道。 胜俊忙避开他的视线,“这……这,大人自己当甚清楚。” “说的是。” “舍弟对治部少辅……” 元忠眼睛一亮,目光几乎要燃烧起来。他甚是清楚小早川秀秋为何怨恨三成。第二次出兵朝鲜时,秀秋手下有四十二员将领、十六万三千大军。他还曾冲锋陷阵,在蔚山斩杀敌军将领十三人,击退了大明军。对此壮举,三成却不屑一顾,甚至还向秀吉进谗言道:“秀秋身为大将,居然轻举妄动,只身深入敌阵,真是鲁莽不堪轻率之极!” 由于三成谗言,秀秋被没收了五十余万石的领地,且险些转封至越前十五万石的地方,只因秀吉故去和家康的百般维护,最终方未转封。想及此,元忠点头道:“少将,元忠拒绝中纳言大人,并非信与不信。” “难道不是因为您信不过舍弟?”胜俊紧张起来。双方仿佛在进行一场战事。 “不错,正是出于对中纳言的信任,我才不想让他白白送命。” 胜俊拍拍膝盖站了起来,无需再往下听了——见元忠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不免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只好出城去了。” “请便。”元忠对着胜俊远去的背影施了一礼。 木下胜俊的离去,表明东西双方彻底决裂。在此之前还有传言称,胜俊继续待在伏见城,高台院则有可能进大坂城,以促进和谈,自此之后,这传言也销声匿迹了。 据说木下胜俊尚未离开伏见城时,其弟小早川秀秋还造访了高台院,讨论过胜俊的问题。高台院的回答是:“真有这等事,我会亲自赶赴大坂,从中调解。”胜俊既已出城,也就无此必要了。 西军陆续向伏见逼来,鸟居元忠亲自巡视了城防,把附近妨碍作战的建筑烧个精光。不明真相之人还以为这是三成主动发起攻击,实际上却是德川西部势力向三成决然发起挑战。 对此,西军诸将并不认为这是鸟居元忠顽固不化,单是家康意志使然。一旦产生这种想法,自然就会出现动摇者。 正如胜俊暗示,岛津义弘果然悄悄派人到元忠处,要求一起守城。元忠自然一口回绝。但义弘并不甘心,他或是认为元忠心存疑念,又派来新纳旅庵,把伊集院谋反之事时,他如何得家康大力相助一事讲来。但元忠不屑一顾。 “定是敌人奸细。给我打!”元忠嘶哑地叫喊着,之后又添上一句,“记住,切不可击中。” 连使者都受到枪击,不得已,岛津义弘只好加入西军。小早川秀秋也向城内遣来使者,将自己对家康的感激之情告诉元忠,但同样被回绝:“恕老夫不能答应。我军不像治部,尽是乌合之众。即使无人相助,也能战胜叛军,不信你们等着瞧。” 这番话会对小早川秀秋产生多大影响,家康和元忠早就心中有数。 包围伏见城的人马还在持续增加,从十九日傍晚时分起,枪声就不断响起。 城内只有一千八百人,而城外除了毛利、吉川、锅岛、长曾我部、小西各部,还有岛津、小早川、宇喜多等,再加上大坂城七手组与增田、长束、石田等部的增援,人马总数不下四万。 对于鸟居元忠,这一切早在他计算之中,他已然把眼前的敌人看成是为他送行的华丽队列,心中欣喜不已…… 第十二章 烈女投火 当鸟居元忠为把大批敌人吸引到伏见城而欣喜不巳时,石田三成也在为不断得到盟友而暗自惊心。依惠琼之计,把毛利辉元拢入阵营,将其迎进大坂城那一刻起,三成就极其不安。他一手策划的人质事件一败涂地,若是于阵前指挥,不定有多难堪。由于他已从奉行的位子隐退,只能让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代他出面。结果,此心思被他最为重视的人质之一——细川忠兴正室明智氏察觉,最终让他的计划泡了汤。一想起此事,三成就恨得咬牙切齿。 他早就算计好,要想方设法让人们相信“一切为了丰臣氏”,把诸将家小扣在大坂城,一切都将轻而易举。结果,由于细川夫人的反抗,抵制情绪像烈火一样燃烧起来,不仅没能把人质集中到城内,反而还要在每座府邸周围结起竹篱笆,并分出大量兵力监视他们。三成碰了一鼻子灰。诸将在大坂的府邸与关东的往来更加频繁,留守武士反意愈浓。 若不是如愿拉拢到这么多人,三成肯定分不出兵力围攻伏见。细川夫人的激烈反抗改变了战局。 “报!安宅作左卫门大人有事禀报。” 大坂城西苑内,对伏见城完成包围之后,三成终于松了口气,他刚与诸将议完事,便听到侍卫报告。 三成令高野越中和大山伯耆二人代自己进攻伏见,自己则与增田、长束一起留在大坂辅佐毛利。 “作左卫门回来了?” “是。他说要向大人报告细川府之事。” “快请进来。”三成脸色大变,细川夫人刚烈反抗的种种情形又浮现在眼前。 一看见三成,安宅作左卫门便道:“听说伏见城已被包围,恭喜大人。”他恭敬施了一礼,往前靠了靠,正襟危坐,“事情真是意外。” “意外?你是说细川府之事?” “正是。照大人吩咐,在下仔细检查了烧毁的细川府,认真询问了那些幸存者。” “你是说,人质一事,事先已被泄露?” “是。泄露者之一是增田长盛大人,另一个恐是高台院。总之,十三日晨,一个名为查空的洋教女信徒与阿袖一起从高台院府里出来,到细川夫人处去问安。” “阿袖也去了?” “是。但她们或许是去劝说细川夫人交出人质。” “结果还不是一样!”三成大声斥责起来,“说!快给我仔细说!” 他骂骂咧咧,激切不已。他深知增田长盛态度暖昧、善于见风使舵。正因如此,他才没给细川忠兴、加藤清正等人的家眷考虑的时间。一旦她们生疑,就立刻以淀夫人请她们喝茶为由,将其骗来直接监禁。 “今后愈加重要。盟友的一切,我们都要事先摸清。你先说说你查到的事情。” “遵命!”安宅作左卫门眯眼沉思了片刻,仿佛在思量该从何说起,良久,他才慎重地开口道:“这得从细川府唯一的幸存者说起,此人乃细川夫人身边侍女,名霜女……” 七月十三晨,细川忠兴夫人阿珠做完礼拜,在房里悄悄打开师父富莱尔·瓦桑送的《圣经》。曾经被织田信长赞为桔梗花的要强女子,现已三十八岁。自从本能寺兵变后,她便脱离了凡尘。大概是一心侍奉天主的缘故,她的容貌平添了几分清纯,看起来顶多三十岁。 案上熏着香,细川夫人手执鹅毛笔书写着洋文,不时低头沉思。其纯真的眼神使她看起来不像尘世之人。 “夫人,高台院派查空前来探望。”霜女忽来禀道。 阿珠夫人纳闷起来。她并未生病,可对方居然声称前来探望。“她真说是来探望我?” “是。” “或许是来慰我寂寞吧。快快有请。” 细川忠兴和长子忠隆、次子兴秋都随家康出征,三子忠利被送往江户为质。另外二位侧室也生下几个女儿,都已出嫁了。阿珠夫人不免寂寞。她轻轻把《圣经》装进匣中,等着客人进来。 查空本与阿珠夫人有相同信奉,不时悄悄拜访。 “一大早就来打扰夫人,抱歉。”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跟在霜女身后走了进来,一脸严肃。一进门,查空就把同伴引见给夫人:“这位是与我同船来的高台院夫人侍女,名阿袖。” 夫人第一次见到阿袖,但查空没让阿袖说话。 “治部少辅大人已进入大坂城,不日,毛利大人也要进来了。” 阿珠夫人默默点点头。三成素来与细川不和,听说三成进城,她就大概猜到将会发生什么事。 “高台院夫人身在京城,怎会知道这些?” “似是金吾中纳言与高台院夫人商量过此事。对吧,阿袖?” “是。”阿袖只是轻轻点点头。 “想必夫人也知,金吾大人兄长木下大人身在伏见。一旦开战,兄弟二人就会反目成仇,或许是担心这些,金吾大人才去与高台院夫人商议。高台院对养子秀秋有养育之恩。秀吉最初并不欲让秀秋做毛利分支小早川家的养子,而想让他做毛利本家的养子。可小早川隆景不想外人继承家业,迫于无奈才成其好事。” “高台院夫人有何赐教?” “只让我来将此事通知夫人。高台院夫人还说,夫人思虑深远,必有应对之方。” 阿珠夫人双手伏地,优雅地施了一礼:“多谢相告。” 霜女只听到这些,因为不久,留守武将小笠原少斋就来叫她。霜女急急忙忙到了厨下。在那里,她从少斋和河北石见二人口中听到三成要扣人质一事。细川府邸位于玉造。霜女出现在庖屋时,室内除了小笠原少斋和河北石见,火枪教头稻富伊贺守也在,三人正在谈论人质之事。 少斋等人把霜女叫来,并不仅仅因为来了客人。细川忠兴妒忌心甚重,非常讨厌他不在时,有男人出入夫人房间。老臣们一向十分小心,有事通过侍女转达,已成府中惯例。 霜女进来后,稻富伊贺守便出去了。年俸千石的稻富伊贺守精通火枪,闻名天下,其门下弟子既有石田三成家臣,也有增田长盛属下。 “阿霜,增田府中传来一条消息,我们立刻请了伊贺守大人帮忙调查。你知,伊贺弟子当中也有石田家臣……” 霜女打断他道:“您是指主君的事吗?” “不。”少斋道,“石田治部要让夫人为质。” “让夫人为质?” “对。你也知道大人性情,即使太阁有令,他也绝不会交出夫人。就连当年本能寺兵乱之后,大人也只是把夫人幽禁在三户野山中。” “这些事,奴婢清楚。” “受邀参加醍醐赏花会时也一样。大人说夫人乃明智氏之后,不能出门一步。如今三成居然要让她去做人质。” “若是拒绝……” “他们当然会强行来抓人。待客人去后,你能否把此事禀告夫人,问问夫人的意思?” 霜女这才明白查空今日来的目的——看来要出大事了,遂道:“当然要看夫人的意思。诸位可有好主意?” 说完,她立刻后悔了。她知,无论老臣们说什么,夫人也不会为之所动。尽管夫人平日里慈眉善目,可一旦认起真来,忠兴的话她都不听。她会毫不在乎与丈夫顶撞,寸步不让。争强好胜的阿珠夫人与高台院堪称当世双壁。 夫人究竟是否幸福,就连霜女都不清楚。尽管她知忠兴深爱着妻子。但这种爱与其说是发自内心的真情,不如说是对美人的独占。或许夫人是在抗争中坚强地活着,但她会如何应对这次事件呢? 霜女赶回夫人房间,客人正要离去。她们的话题和平素一样,均与信奉有关,一切毫无异常。 “欢迎再来。”夫人边画十字边把客人送出大门,此时霜女只觉脸上僵硬,道:“夫人,小笠原和河北担心石田治部不久就要派人来,让您进城为质。” 夫人瞥了霜女一眼,又坐在案前翻起书来。 “这当然不是夫人一人的事。他会扣押所有东下大名的人质。究竟该怎办才好?” “治部与我家大人素来不和,必会首先来这里。” “是。” “若是先去别人家还好说,先来这里,我们倒要做个榜样,你去这样告诉少斋和石见即可。”夫人的语气平静而坚定。 “是。”霜女急匆匆去向少斋和石见传达夫人的意思。其实,他们早已有了腹稿:“治部派人来索要人质时,我们就说无人可交。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已东征,三公子已到江户为质。他们若强人所难,那么就请到丹后去,让老太爷去做人质。另,也需要等主公吩咐,借此拖延。这么答复,不知夫人以为如何?” 霜女回去禀告夫人,不想夫人不假思索道:“就这样。” 此后,三成处便接二连三派来使者,甚至道:“没有人质?不是还有夫人吗?”并且,他们竟然委托查空来责令夫人立刻进城。到最后,他们威吓要派人把夫人抓走。 霜女数十次往返于夫人与老臣之间,每次夫人都手画十字,平静地拒绝:“我绝不去。” 听到夫人的回答,霜女并不甚吃惊。她明白,夫人已心如磐石。为了避免被人责为轻率武断,避免丈夫斥责,夫人已与对方耐心周旋,并让家中所有人都充分认识到三成的蛮横无理,才将其断然拒绝。 此时已是剑拔弩张,若夫人不愿为质,三成便可能破门而人,夫人也早有预料。到时家中人会将夫人杀死,还是为保护夫人,坚决抵抗?霜女几欲委地。夫人却寂然笑了:“光靠你跑腿是不行了,把少斋叫来吧。” “您已决定要怎么做了?” 夫人又笑了:“把少夫人也叫来。我有些话要对她说。” “难道二位夫人想与府邸同归于尽?” “少夫人乃前田家的小姐,我则是明智家人。虽说都是女人,但出身及命运却各不相同。我有幸得大人恩宠,担起这重负。重负绝非都是不幸。快,先把少斋叫来吧。” 霜女的眼睛湿润了——夫人有了赴死之心。 “快,快去!” “遵命。” 小笠原少斋被叫到外间,夫人以比男人更斩钉截铁的口气道:“我要成为诸大名之留守人的榜样,告诉使者,我绝不进城。” 小笠原少斋似早已明白了她的决心,道:“遵命。刚才在下已托稻富伊贺守打探了,说治部少辅已派人向这边赶来。” “哦?为了让我家大人明白真相,赶紧让人写封书函,让霜女带出去,她毕竟只是婢女。” “这……”少斋期期艾艾道,“夫人自尽后再……是不是更妥当?” 霜女全身僵硬,听着二人对话。夫人语气甚是坚定,态度异常严肃。这话让一个不知内情之人听了,还以为少斋早就在寻机逼迫夫人自尽。 “小笠原大人,我不会自尽。”夫人冷静回道,“我的信奉不允许我自尽。这些,想必你很清楚。” 少斋点点头,表情颇为复杂。夫人是否不想死?这种疑念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夫人笑道:“我必须借你的手一死。” “啊?”少斋顿时慌乱起来,“这绝对不可。手刃主母,做出这等事,那我……我小笠原少斋就违背了家臣道义。” 霜女简直要背过气去。少斋的话当然有道理,而在这种情况下,夫人自可能一笑了之。 但夫人脸上现出困惑之色,“我最为担心的,便是此事。” “请理解在下的苦衷。眼下情况殊异,治部无端叛乱,夫人的行为将直接关系细川一门荣辱。这次就请夫人自尽吧,当然,我会亲自为夫人介错。” 夫人沮丧地盯住双手,陷入深深的悲哀,这种情形,霜女还是第一次看见。夫人为何显得如此悲伤?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都是一个“死”。夫人只需拿起短刀,在自己咽喉或是胸部刺一刀就行,可是…… 未久,夫人又转向少斋:“我不能违背信仰,我还是逃生吧。” “夫人、夫人说什么?” “我不想死,我要逃生,如此,你就不能不杀了我。你的道义也因此保全了。”夫人又笑了,“明智的女儿死得轰轰烈烈,这种想法本是有误。父亲是那样人,女儿也死得同样卑怯。即使后人这样写我,我内心也很坦荡。我主禁止自尽,我只好逃生,不得已之下,你只好斩杀我,这样,你的道义不就保住了?” 霜女这才知道夫人为何悲叹。原来,少斋的武士道与夫人的信仰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屏风外,少斋抓住衣服,浑身颤抖。危机已一步步逼近,三成等人派来的军队即刻就会包围府邸,不由分说把夫人抓走。在敌人赶来之前,夫人要死去,少斋自己也要死去,二人因死法冲突…… 霜女终于忍受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气氛,想悄悄站起身。就在这时,夫人笑了:“无论鲜花还是红叶,总是留恋离开枝头之前那一瞬间的风情,可是落地之后,还不都是一样都要化为尘泥?我明明知道这些,却还在刁难你,请原谅我的任性。我只是为了保住我家大人的名声。想必你也理解。我一生都不能敞开心扉面对我家大人。我孤独、冷酷,总是与夫君保持距离,后来终于忍耐不住寂寞,投进了天主的怀抱。啊,有时我甚至扪心自问,我究竟是天主的人,还是夫君的人?” 霜女身体麻木,无法站立。夫人把深藏的不幸全都倾述出来,比起投身天主的怀抱,她必更想投进丈夫的怀抱。但忠兴意识不到夫人的希望,他一向公务繁忙。他声称自己最爱妻子,却又将爱变成妒忌与监视。 “大人连我为何加入天主教都毫不明白。我不想违反教规。你明白吧,少斋?无论怎样,我绝不自杀,所以,只好由你杀了我。”说毕,她又笑了。 少斋往前一步:“明白。看来是少斋太固执了。” “固执?” “武士道并无如此小气。出于信奉,夫人不能自杀,尽管大逆不道,少斋只好接受夫人的要求。” “你答应了?” “是。请莫要担心。少斋绝不会让敌人看到夫人的遗骨,会焚烧干净。”正在此时,河北石见慌慌张张来到房内,说是少夫人不见了。 “不见了?”夫人惊呼一声。之后,她立刻又改了口,道:“太好了。这太好了!” 紧急时刻,少夫人居然还能脱身而去!敌人似对前田利长之妹有所顾忌,而明智光秀的女儿却无处可逃。这真是浩浩天地的嘲讽! “看来,治部的意图已然十分清楚。他们决心抓走夫人,快准备吧!” 二人退出去之后,夫人对霜女道:“你听,那是什么声音?是人马?” “好像是。看来他们真的把府邸包围了。” “府里已然部署完毕。正门由稻富伊贺把守,不会轻易被攻破。我现在就写遗书,你悄悄到丹后走一趟,让他们转交给大人和与一郎。等外边一交手,便请石见悄悄来通知我。” “是。” “休要哭!这样的决断你早就该想到。你要睁大眼睛,好生看一看这场浩劫。” “是……请夫人快写吧。”霜女早已泣不成声。 四面暗下来,霜女看不清夫人了。 夫人坐在案前,霜女为她拿来了烛台。上灯之后,霜女更觉压抑。夫人娴静的侧脸让她回忆起许多事。夫人开始对洋教产生兴趣,完全是受丈夫密友高山右近的影响。本能寺兵变之后,右近经常拜访忠兴夫妇,给他们讲说洋教教义。开始时,夫妻二人都不甚在意,不久,忠兴还表现出反感,而夫人的兴趣却在不断加深,甚至曾让霜女提心吊胆。高山右近相貌俊美,风流倜傥绝不亚于画中美男。恐是出于对右近的妒忌,忠兴才越发厌恶洋教。结果,夫人却对洋教教义不断深究,定是出于反抗。这便是细川夫妇,一个心急火燎,坐立不安;另一个却漫不经心,故意一本正经。而如今,再过几个时辰,夫人就要离开这个人世了…… “你把它好好藏在发髻中。”夫人把遗书交给霜女,努力倾听外边的动静。府邸正门似已被攻陷。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不是小笠原少斋,而是河北石见,“夫人,稻富伊贺叛变投敌了。” “伊贺叛变了?” “是。不知使者对他灌了什么迷药,他已把门打开,说是让夫人直接与使者会谈。请夫人赶快决断。” “我早就有了决断。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伊贺做出这等事来?” “对方煽动说,伊贺守精通火枪,不当只效忠细川家,而当有益于天下。伊贺似乎动心了。” “天下的伊贺不能为细川一门去死,对吧?” “这……他把进攻之敌放进来后,就离开了府邸。没想到,他珍惜技艺,却不珍惜德行,真是见风使舵、吃里扒外的小人!” “好了。那么少斋呢?” “他正指挥家人在前边御敌。” “那就赶紧行动吧。你先设法把霜女送出去,再让少斋回这里,见证我的离去。” “遵命!” 进攻的敌人似已涌进门内,正在大门一带与家臣厮杀。怒吼之中,不时传来刀刃相撞的声音。夫人立起身,静静走到窗边,坐了下来,把长发盘到头上。“圣母玛利亚,克蕾西娜要欣然到您身边去了。”夫人忽然觉得,一瞬间,丈夫忠兴的面容竟然浮现在眼前。 “即使是神仙,三斋也会毫不犹豫与他争夺……”正当夫人手画十字架自言自语时,霜女急匆匆跑来,猛地扑倒在她膝上,号啕痛哭:“夫人,请您再考虑考虑。听人说了,您若厌恶大坂城,到宇喜多大人的府邸也行。宇喜多大人是您的亲戚……” 不等霜女说完,夫人就打断了她:“不可!虽说宇喜多的八郎与我同宗,但他不照样和治部一伙吗?去了那里又能怎样,还不照样为质?我乃细川三斋的正室夫人!” 这时,又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隔扇旋被推开,一个人进了外间。此人手提大薙刀,正是刚才在抵挡敌人进攻的小笠原少斋。 “是少斋,有劳你了。”夫人道。少斋把刀扔在一边,冲进内室,两手伏地。“实令人痛心,没想到,稻富伊贺居然把大门打开了……” 夫人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不要说了!伊贺自有打算,你就原谅他吧。我更想知道少夫人是否真的不在府里了?” “是,这些也出乎我预料。” “不,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只是想问问而已,尽管她曾想留下来,但若让她也真的死去,就太可悲了。动手吧。” 在夫人的催促下,少斋提起刀。河北石见的影子已然不见,无论如何,此时绝不容许旁人来打扰。 “请恕少斋失礼。”少斋猛地抽出刀,一瞬间,他忽然怔住了。他这时才意识到,已不知不觉进了主公严禁进入的夫人内室。少斋退一步道:“这不行。无论什么时候,在下也不能违背主公命令。请夫人出来些。” 夫人顿时领会了少斋的意思。想起来也真可悲,将死之人,却还囿于妒忌和戒律,不能自己选择死地……可她毕竟是幸福的,得到天主的呵护,又为狂热的丈夫珍爱…… “好了吗?” “好了。”少斋应了一声,抡起刀,走近门槛,又默默无语。门边空间狭小,根本无法挥刀。敌人越逼越近,把夫人请到外间来,就意味着已与夫人共处一室。少斋心一横,道:“请恕在下失礼。能否请夫人敞开胸部衣衫。” “哦?” “因为空间狭小,抡不开刀。只好把夫人刺死。” “好吧。这样好了吗?” 夫人美丽的肌肤让人眩晕,少斋忙移开视线。恐怕除了丈夫,夫人绝不会让别人看见她的身体。 “少斋绝不让人看到您的遗骸。请夫人放心去吧。” “多谢。这样我便不会背叛天主的教诲。” “失礼了。”小笠原少斋声音颤抖,把刃刺进夫人心房。 “夫人!”霜女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冲上来,扑到夫人身上。可此时,夫人娴静的脸上已没有任何反应,静静倒向一边。 河北石见狂奔而来,溅了一路的血,“小笠原大人,已顶不住了。哦,夫人……” 小笠原道:“快把准备的火药拿来,再把霜女送出重围。” “明白!” 霜女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她已无暇思量了。石见举起一只手,大叫一声,两个光着膀子的武士跑了过来,在夫人周围撤了一圈黄褐色粉末,又将粉末一道道撤到院内。 河北石见一把抱起霜女,箭一般穿过对面的走廊,向厨下跑去。那一瞬间,映入霜女眼帘的,是外间入口处小笠原少斋的身姿。他端坐在夫人对面,一脸淡然,正把短刀刺入左下腹。 “请让找与夫人同行。” 霜女觉得少斋似正在向夫人说着这样的话,那声音甚至已传入了耳内。 “我现在就去放火,你赶紧趁乱从后院逃走……” 石见大喊一声。不等霜女反应过来,一支火箭飞到了刚刚撒好的火药上。尽管没听到巨大的爆炸声,但疾走的火舌霎时化为烈焰,脚下火红一片。 “啊……”忽然传来一声悲鸣。是冲进来的敌兵遭到火舌吞噬,仓皇退出时发出的惨叫。 夫人和少斋的遗骸顿时被火海吞没。霜女像是失去了神志,拼命拍打着身上的火苗,向烈焰中的后门奔去…… 安宅作左卫门脸上毫无表情道:“在下仔细检查废墟,又发现一具遗骨,恐是河北石见回来投入了火海,此外还有两三具尸骸……唯霜女逃脱了。” 三成一言不发,只觉得细川夫人正在某个地方冷冷嘲笑他。她作出如此激烈的反抗,定会对其他人产生影响。恐怕其他人也会不甘示弱,奋起反抗。稍有不慎,他们也会纷纷自尽,气氛便更加恐怖了。况且,加藤清正的女眷、黑田长政父子的家眷也都逃回了领内,三成的人质计划严重受挫…… 第十三章 血战伏见 对于石田三成来说,要想挽回颓势,只能进攻伏见。但若是攻城,最好的办法便是让守城方主动放弃,不战而胜。因为一旦攻起城来,无论多小的城池,也极有可能付出相当的伤亡,伤亡大了,就极可能让好不容易召集起来的西军崩溃。 怎么说,伏见也是已故太阁生前倾注心血建造的稀世城池。即使守城人数不多,但他们若誓与城池共存亡,也非那般容易就能拿下。正因如此,一开始时,三成把所有诱饵都抛了出去,力图说服鸟居元忠投降。为达到目的,他真是想尽办法。若让上杉与东征的家康尽快发生一场激战,这样一来,消息闭塞的元忠就会着急起来。 “赶快带领人马出城,我们绝不会在背后追击,赶紧东去与内府会师。”如此一煽动,有勇无谋、一直惦念主君的鸟居元忠就会应道:“多谢!大人的恩情,元忠不会忘记。”自会向东面疾驰而去。这原本是三成的如意算盘,可是,会津方面的形势没有任何进展。德川家康不急于进攻,上杉方面也不主动出手。这样一来,为了鼓舞士气,三成就不得不包围伏见城。而一旦围城,元忠等人的斗志自会高涨。围城真是迫不得已! 在使者受拒,兵围伏见之后,三成依然没有放弃。一旦双方交战,智慧有余、作战经验不足的治部少辅却也无计可施。而一旦各类风言风语传扬开来,他恐要乖乖交出指挥大权。 为了达到不战而胜的目的,三成当然不会忘了城里的木下胜俊。他并非想让胜俊说服元忠。只要胜俊在城里,高台院就不会坐视不管。胜俊亲弟小早川秀秋已加入攻城部队。秀秋当然不忍进攻亲兄,他定会去请教高台院,随后便可借高台院之口劝元忠出城。可十九日,木下胜俊居然出了城,这更让三成急火攻心。既然已把城围了,即使没有了胜俊,也总不至于就撤兵——石田三成只好攻城。 既然必须要发起进攻,一旦耽误了时日,形势恐大为不妙。鸟居元忠定会一边死守城池,一边等待家康援军。 其实,元忠只是遵家康命令,想通过抵抗挫败西军士气。他认为,一旦三成心生畏惧,自会阵脚大乱。西军若在伏见得手之前就得知家康回师,士众必夜不能寐。 “我们对鸟居已仁至又尽。并且,若让大坂附近留有敌军,有损少君威严。长此以往,也会妨碍东西交通,不如一鼓作气拿下伏见,随后向美浓、尾张挺进。”三成被迫下令。 于是,庆长五年七月十九,攻城战开打。炮火不断倾向伏见城,城内也不时予以回击。 到二十五日,伏见城内静悄悄一片,城池的陷落仿佛只是迟早问题了,西军却越发焦急起来。除了南大门,所有地方都加以重重包围。在二十四日,宇喜多秀家亲自指挥攻城。 东边是秀家,东北为小早川秀秋,西北面岛津义弘,西面毛利,吉川广家、锅岛胜茂、长曾我部盛亲、小西行长、毛利秀包、安国寺惠琼等人也陆续就位,缩紧包围圈。围城部众总数已达四万。 此时,交战双方早已忘记当初已故太阁在建此城时花费了多少人力,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智慧,耗费了多少财富!这座象征盖世英雄丰臣秀吉伟业的伏见城,如今却成了杀戮的修罗场!双方无冤无仇,但此时全然成了只知破坏和屠杀的疯子。 二十五日,总攻命令下达,呐喊声中,这座丰臣秀吉曾苦心经营的城池陷入了火箭、火枪和长矛的攻击之中,那声音惊天动地,时刻不休。 守城官兵躲在堡垒、炮楼、城墙等地,以弓箭、枪炮奋勇回击,敌进则退,敌退则休,丝毫不敢懈怠。 二十九日下午,在此之前,一直派阵代监督攻城的石田三成终于忍耐不住,在从佐和山回大坂途中来到了伏见。他立刻骑马巡视了一圈。攻城部队全力以赴,但因守城士众已誓与城池同归于尽,他亦无力改变惨烈的现状。 当初做监军攻打朝鲜时,三成曾军法严厉,因此令众将士大为反感,现在他却根本不敢如当初般斥责众人。 三成停在松苑的护城河外沉思起来:既不能截断对方粮道,也无法实施水攻。长此下去,即使进攻一月,伏见城也照样纹丝不动。 世上还有比不怕死的人更难对付的吗?而且,守城的几乎都是自幼追随家康之人,他们的妻小也不在这里。众人只要协心死守,岂非固若金汤? 究竟重点攻击何处为好呢?城内早就有防备,无论从何处进攻,都会被当场击退。若不计伤亡,采用人海战术,守城方或许会放弃。但是,这种伤亡有谁愿意接受?况且,大军压境,城内众人却毫不畏惧。 尽管大坂城内有毛利辉元坐镇,可无一人会认为辉元愿作这种牺牲,而秀赖不过一介傀儡。三成紧盯着松苑的箭楼,冥思苦想良久,将信使叫到跟前:“赶紧到长束正家阵中去一趟,甲贺众中一个叫鹈饲藤助的人当在阵代百五兵卫处,让他赶紧来。” “是。” “五兵卫不在的话,让别人带来也行。你再问问他,有无与城中的甲贺众交好的,有的话一并带来。” “遵命!”使者答应一声,飞驰而去。 三成仍紧盯着伏见城,眼前的这座城里还留有他的府邸。此时,驹井伊之助正住在那里。 “伴五兵卫大人把人带来了。” “哦,来得好!”三成翻身下马,把伴五兵卫和鹈饲藤助让进代他攻城的高野越中帐中,急道:“大致情况,想来你已知道了。” “是。大人是否想劝城内的甲贺众里应外合?”伴五兵卫似已看透了三成的心思。 “呵呵,你认为听了鹈饲的奉劝,城中甲贺众会动心吗?” “这……” “没那么简单吧?他们已然发誓与城池其存亡了。” “那……”伴五兵卫慌乱起来。三成断然道:“我知城中有些人出身甲贺,我已让人把他们的妻小与父母兄弟都抓了来。明日就把他们带到护城河外去,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被钉死在十字木上。之前最好让鹈饲往城里射一封箭书。” “啊!”鹈饲藤助禁不住惊呼一声。三成紧紧盯着藤助的眼睛,表情冷峻。 “山口宗助、堀十内等人的家人也落到大人手中了?”伴五兵卫道。 “不错。山口宗助和堀十内的家人已全数落入我手。” 伴五兵卫已然猜到了事情大概。三成并未抓住山口等人的家人,他定是谎称已然抓住,以此胁迫城内的甲贺众。伴五兵卫飞快瞥了三成一眼,把目光投向藤助:“有了内应,事情当然大有转机。我看你就把大人的意思用箭书射进去试试。守城人冥顽不化,恐怕就会失去妻儿老小了。” “好吧。不管他们是否相信,既然事关家人生死,小人就事先通知他们,这也算是尽了同乡之谊。” 三成一脸严肃:“你告诉他们,同意的话,就在松苑放火为号,然后在城墙上给我开个口子。如此;非但不死,还要重赏。若继续负隅顽抗,我也不强求,反正城池陷落事在迟早。” “小人立刻去写书函。” “只有你一个人的书函,对方还会犹豫不决。伴五兵卫,你也以长束大人阵代的名义,在信函上添上一笔。” “遵命!”伴五兵卫应了一声,领鹈饲藤助向护城河边长束部弓箭手的驻地急急赶去。 太阳已落山,篝火把天空映得通红。城内依然静悄悄一片。毕竟是一千八百人对四万大军,他们必须尽量减少体力的消耗。 松苑箭楼一带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鹈饲藤助把一个擅长远射的年轻弓箭手带到距离城楼最近的地方,让他把书函射进了松苑与城墙之间。那一带乃是甲贺众巡视之地。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里面没有任何反应。难道他们已决心一死,对箭书根本不屑一顾?正当鹈饲想到这里,城墙上出现了几个黑点,压低声音道:“我们带着弓,这是回函。” 看到他们异常小心,鹈饲知道事成——鸟居元忠终于百密一疏! 箭声划过夜空,书函落在长束阵中。鹈饲藤助捡起回函,急急向伴五兵卫奔去。伴五兵卫嘻嘻一笑,立即去见石田三成。 果如所料,松苑的甲贺众答应做内应,要求放过家人。 三成严肃地读完书信,方道:“此事定要保密,城内一起火,便是长束的人马立功之时。” 向伴五兵卫叮嘱完毕,三成立刻驱马到各阵巡视。一旦打开缺口,他又可严厉督战了。 他最先造访的,是小早川秀秋阵营。 “像金吾大人这般大将,怎能如此拖拖拉拉,必会被敌人笑话。”三成巧妙地煽动道。他知,一旦秀秋较起真来,便会变成一只猛虎。尽管三成曾经怂恿秀吉,斥责秀秋无大将器量,可现在竟若无其事地抽起了自己的嘴巴。 到了锅岛胜茂阵营,三成也是嘴说同话:“难道众位都忘记了在高丽战场上获得的美名吗?区区鸟居元忠,竟花费如此多时日,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年轻的胜茂便立时咬着牙根发起狠来。 到了岛津义弘那里,三成却未像对年轻人那般煽动:“三成认为,战场上无人能与大人并驾齐驱。故,此次进攻正门的重任,就落在了大人肩上。希望大人能为年轻人立个好榜样。” 对于长曾我部盛亲和小西行长,三成则敞开心扉加以鼓励。尤其是小西行长,一开始就与三成志同道合,共同举事,他自然以诚相待。与行长领地同在肥后的加藤清正的夫人,早就巧妙地逃回了本领。 “自从出兵高丽以来,清正就一直与大人不和,并且,清正此次也未东征,而是在他的领内觊觎你的土地。在这里耗费时日,你领内恐有骚乱之忧啊。” 三成这话就像一根利针扎进了行长脏腑,让他更是不安。 是夜,三成还接连走访了毛利秀元和吉川广家,建议他们向濑田进发。显然,三成并不想在进攻伏见上花费更多时日,这已然显示出他对全局的把握。 就这样,在三成的督促下,到了半夜,同城部众再次向伏见城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将士在三成的煽动下,又重燃怒火。二十六日起,尽管接连四日发起强攻,但攻城之众各自为战,战事迟迟没有进展也就不足为奇。 从三十日拂晓发起的总攻,战况极其惨烈。到黄昏时,双方已然交战四次。每当攻城一方逼近,守城士卒就如飞蝗般疾驰过来,拼尽死力把敌人击退。激战一直持续到深夜。 八月初一凌晨,松苑箭楼上,烈焰照亮了长空。 若把战事看作那些失去理性之人的杀戮竟赛,无论什么样的胁迫、阴谋、奸计都不足为奇。什么仁义,什么正道,什么良知……一旦发生战争,这些东西就完全化为乌有。交战双方不顾一切,互相比拼,俨然恶魔,这才是战事的真相! 城内的部分甲贺众败给了三成的胁迫。他们愿意守城池,是因为希望子孙过上更好的生活。若有人告诉他们,他们的死将会直接导致子孙的灭绝,除了背叛,他们别无选择。三十日子时,攻城的炮火越来越猛烈,他们终于背叛了战友,先是在松苑燃起大火,把内应一事通知敌人,之后立刻破坏城墙。 一看到信号,长束的部队最先发动了猛攻,小早川和锅岛的人马也不失时机向城墙逼近。 城内已陷入混乱。即使不乱,由于守城人数不足,他们也会因对方的全面攻击而疲于应付。 “松苑着火了!”开始时,人们还以为是敌人的火箭引起。可等他们发现旁边的城门已然出现了一条巨大的口子,敌人已从那里入侵时,才明白事情有变。 “叛贼!出现了叛贼!” 松苑燃起的火焰仿佛在嘲笑守城之众,火舌猛窜,愈烧愈猛。当大家因此陷入混乱时,丰臣秀吉曾引以为豪的正门也燃烧起来。锅岛胜茂的手下、成田十右卫门、川浪作右卫门正在强力进攻此处,这火就是川浪作右卫门亲手所放。 大门烧毁之前,小早川、锅岛、相良等人的人马争先恐后冲进来,其中,小早川与相良的人马甚至为争功自相残杀。 守城一方已无力再阻止敌人进攻了。 一直在松苑抵抗、还不知甲贺众已叛变的深尾清十郎被生擒。此前抵抗攻打名护屋苑的入侵之敌,从一开始就负责守卫正门的松平近正急忙赶来救援,以长枪与敌人厮杀,以身殉城。 敌人的进攻越来越势不可挡,甲贺众在里边打开的突破口,决定了伏见城的命运。 名护屋苑陷落,坚守正门的近正属下八十五名士众全部战死,西苑和太鼓苑也已陷入敌人包围…… 夜色逐渐退去,在晨风的吹拂下,松苑的大火不断蔓延,名护屋苑和太鼓苑亦成了一片火海。 此时,小早川秀秋暂时休战,命人与依然在本城奋战的鸟居元忠谈判,被元忠断然拒绝:“我不止说过一次,一定要坚守到底!休要以为鸟居元忠也如甲贺众那般没有骨气。” 和谈从一开始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是让进攻一方暂时喘了一口气。不久,双方又进入了激烈的巷战。岛津的部队亦发起了进攻,逼近正门左侧的治部少辅府邸。 天色大亮,这座曾经编织了已故太阁豪华之梦的城池在熊熊燃烧,在赤铜色的阳光下大声呜咽…… 巳时,赶赴治部少辅府邸阻击的松平家忠,给鸟居元忠送来一条消息:“府邸陷落……” 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元忠便打断了报信人:“主殿助呢?” “与岛津的部将别所下野遭遇,奋力与其厮杀,可是敌人成群结队涌上来,把大人重重包围……” “休要啰嗦!到底怎样了!” “大人吩咐说,把敌人击退,然后切腹而死!” “哦,宁死也不落入敌手。” “是。从者八百人,全部……战死!” “知道了。” “大人请您也自尽……” “哼,他让我也自尽?主殿助临终是这般说的?” “是。” “现在还早。还没到时候,元忠的手脚还很利索!”元忠厉声道,“你先去歇息片刻。” 西苑的佐野纲正已然战死的消息早就传来。他原本奉命守卫大坂城西苑,毫不抵抗就把其拱手交给了三成,为此后悔万分,后来硬是加入了伏见的守城战,中弹身亡。此时,城内剩下的只有未受伤的元忠和二百部下。 正在这时,松苑和名护屋苑幸存下来的二十多名甲贺众赶了来:“报!” “何事?” “叛徒一事,我等十分愧歉。” “哼!” “叛变者约有四十余人,都已然逃散。但是此事我等并不知情,我等绝不会背叛大人,誓与敌人战斗到底。” “哦。” “请让我等与大人共同战死。” 元忠笑道:“好。世上总会有小人。元忠不怪你们。但你们却不能与我一起战死。” “难道大人信不过我等?” “不。都战死,谁把背叛者的卑劣行径告诉世人?你们都是忍术高手,此城完全陷落之前,须想法各自逃生,然后将叛变者报告给德川大人。我未看走眼,大人必胜。” “我等怎可独活?” “哼!那些叛徒,一定要严厉惩处,你们便是证人。大人会赏赐你们。” 言毕,元忠把甲贺众打发下去,再次清点了人数,已不足二百人,多半已挂彩。 “就义的时刻就要来了。诸位辛苦了!就连我都以杖代刀,为城池而战,想必诸位也绝不会退却。跟我来!” 敌人从护城河向辕门发起猛烈攻击,攻击者为代三成指挥的高野越中部。 “诸位听着,冲出门去,痛击敌人!” 一旦扔掉拐杖,站起身来,元忠也像换了个人似的敏捷顽强。他身先士卒冲出辕门,把敌人驱至西苑一角。 “撤,撤回去歇息!”他又立刻命令属下士兵撤回本城,躲藏起来。 久经沙场、身经百战的他,对进退之机已掌握得炉火纯言,甚至已变成本能。喘息一阵,他率众再杀出城门。一旦冲出去,敌人必然会纠集起来,越过护城河扑来。 “大人的后脑勺都好像生了眼睛。”一人说笑道。 “胡说!在战场上,必须全身都长满眼睛。” 攻击了四次,每一次人数都会减少。元忠必须死心了,他身上也受伤五处。他朗声道:“我们的面子己保住了,这是最后一次!” 当第五次冲出去时,高野越中的军队像潮水般向门口涌过来。元忠打击敌人时,只觉后背一阵阵寒意袭来。中计了!直觉像闪电一样掠过他脑海。 他的预感果然应验了,高野越中早就料到元忠还会立刻撤回本城正门内,于是悄悄在栅门内侧的护城河内埋伏下五百多人。但元忠并不后悔,他已毫无遗憾,身体也已疲惫到极点。 此时,元忠身后响起伏兵的呐喊声。听到呐喊声,一度撤向西苑的石田的人马回头向鸟居等人猛扑过来。疲惫之极的守城人马,在本城栅门边遭到了前后夹击。 “哼,已然五次了,现在才明白过来?哈哈哈哈。让你们议论去吧。但老子绝不会战死在路边。”元忠好不容易退到门前,对身后已然不屑一顾。他挥动长刀,在敌群中左砍右杀,勇猛无比。光线有些昏暗,元忠抬头看看天,天空湛蓝,清澈无比。 “点一点,还剩下多少人?”他最终返回本城大厅。 “是!”应声而答的实野小次郎,立刻清点了人数,“十六人。” “诸位辛苦了。五进五出。这已足够了。”元忠顿觉震惊不已。他疲惫之极,一坐到榻榻米上就再也起不来了。此刻,他想起了两个人,一是本多作左卫门,一为石川数正。自己战死后,即使到了那个世界,也绝不逊色于他们,亦不会觉得寂寞。想到此,他方觉得自己一生刚正不阿,仿佛一个固执的孩子。 “哈哈……太好了!”正当他自言自语时,一阵阵喊杀声像洪流一样涌来。他知道敌人又向本城发起了进攻,遂呵呵一笑,“哦,连耳朵都鸣起来了,我真成了个聋老头子。” 四散于地上歇息的十几个人立刻向入口处奔去。忽然,后边入口处有人大喝一声,持枪对准了元忠:“您便是鸟居彦右卫门元忠大人?” “你乃何人?”元忠身子一闪,大喝一声,“不用慌张,先通报姓名,再交手。” “在下杂贺孙一郎重朝。” “谁的家臣?”在元忠威严气势的震慑下,对方退了一步:“野村肥后守手下。” “哦。不错,我正是本城大将鸟居彦右卫门元忠。”元忠想拄着长刀站起身来,但竟已站不起来了,“你第一个冲进来,好样的。我就把首级与你。把我杀掉,拿我的首级前去请赏。” 这绝非嘴硬,也不是在演戏。注定要死时,从容地献出首级,让对手去邀功,这是武将的涵养,也合礼法。 孙一郎又向后退了一步。元忠太沉着了,他越发畏缩起来。 “为何不过来杀我?我已说了,首级送与你,你耳朵聋了?”元忠又怒喝了一声,既觉可恨,又觉可怜,“最先冲进来的确是你。不赶紧下手,功劳就会被别人抢去!” 听到这话,孙一郎猛扑到元忠脚下,两手伏地:“大人不要这么说。” “你说什么?” “杂贺孙一郎从来……从来没遇到大人这般勇猛、这般血性的大将。” “嘿,我方才要你赶快杀掉我去请功。休要畏怯。起来,起来杀掉我,我已把这颗白发苍苍的脑袋伸向你了。”元忠匆匆脱掉盔甲。 “唉!”孙一郎依然伏在地上,激切不已,“公乃本城大将,死在我这无名小卒的手里,实太可惜。还请大人切腹吧。这样,小人就谨受您的赏赐。” “你让我切腹?” “正是。” “嘿,这可是老夫万万没想到的事,我有那般高贵?在你眼里,元忠真的是一位血性大将?” “无论是大人勇猛的进攻,还是大人刚才的话语,都堪称天下武将的楷模。” “哈哈哈哈。这可是我一生听到的最好听的话。你的话真是胜过百万遍诵经啊。” 有几个人发现了入侵的敌人,正想靠过来救助,却被元忠呵斥住了:“你们休要过来。我现在要切腹了,休要让别人过来打搅。” 言罢,他拔出怀剑,猛地捅进腹部,喘息道:“孙一郎,快!否则就来不及了。”实际上,他连横切一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是,小人失礼了。” 自称是杂贺孙一郎重朝的武士一跃而起,一刀砍下鸟居元忠的脑袋。他似也看透眼前的这员老将已疲惫之极。接着,他对着砍下的脑袋,恭敬地拜了一拜,捡起首级,扛起枪,像脱兔一般向前院冲去。 “大人自尽了!” “城代大人切腹了!” 此时,剩余的人亦知他们的抵抗已无意义了。十六个人此时只剩下五六人。他们奔到元忠的遗骸旁边,不约而同把利刃对准了脖子。恰在此时,进攻的军队猛地涌了进来。 元忠自尽,享年六十二岁。 与元忠共同战死的鸟居家臣三百五十四人。从重臣到下级武士无一生者,或战死,或自尽。正如元忠所期,在让进攻的大军胆战心寒之后,伏见城陷落。 第十四章 声东击西 德川家康到达小山之后,永井直胜突然繁忙起来。不只是因为阵中事务繁杂,由于与不能从根本上明白家康心思的本多佐渡守正信,及正信之子正纯一起处理事务,他心中之累非同寻常。 “若担心西面的情况,随时可以回去,我一概不加阻拦。”家康直率地对待深受丰臣恩典的诸将,这让谱代重臣颇有看法。 “即使大人那般说,下边人也该斟酌处理才是,对吗?” 本多忠胜等人明显对直胜不满。但由于一切命令都出自家康之口,故每当这时,直胜就只好应道:“这事还请直接去问大人。”书函都在家康的指示下传达诸将,而大家都认为,最应通知诸将的书函,家康却未让诸将知道。这封信函不是别的,乃是以三成为首的诸人拥立的西军盟主毛利氏送来的。收信人乃神原康政、本多佐渡与永井直胜三人。 发信人为大坂的毛利重臣益田玄蕃头元祥、熊谷丰前守元直、宍户备前守元次三人。 “我等得上意,此次随安国寺惠琼出征,抵近江,被治部少辅、刑部少辅拦住去路,邀我等同赴大坂……” 书函是想解释,安国寺惠琼折回大坂一事,毛利辉元完全不知情。辉元若知此事,定会大吃一惊。作为留守之人,不报告这些,极有可能造成极大误解,遂写信前来。 信上所署日期是七月十三。传阅之后,大家都认为,乇利氏内部也有家康的友人,对鼓舞士气甚是有用,可家康却未让人把此函公开。 接着,毛利一族的吉川广家又发来了一封十四日所写书函。 “七月初五,我等从云州出发,抵播州明石,与安国寺惠琼、近江石田、大谷相遇,说是让我等缓行,有事请到大坂商议。在获悉三人企图之后,我等大吃一惊……” 吉川广家的意思,是此事完全乃安国寺惠琼的主意,与毛利辉元无关。 尽管不久之后就会水落石田,但为了避免误解,还是修书来解释一遍。收信人为神原康政。 这也是一封明显说明毛利氏有内讧的书函,可家康也不让公开。他把于自己不利的东西统统公开,对自己有利的书函却全部隐匿,让直胜苦思不解。 就在众人纳闷不已时,二十五日晨,家康在小山召开重大会议,商议究竟是东进还是西返。这正是伏见激战的第二日。 “直胜,把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叫来。”家康平静地吩咐永井直胜给列席诸将传阅文书,旋又道,“对于此次西部骚乱,诸位莫要忧心。这非毛利所部,也非少君的人马。这是石田和大谷的叛逆。” 直胜忙道:“石田与大谷?” “是。我们要明白这个事实。这样一来,诸位就会对此次战事有个清醒的判断了。” “可是……不知众人能否明白此事……” 直胜话犹未完,家康轻轻摇摇头,“今日的会议,我不会列席。” 直胜简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不辞辛苦巴巴从江户赶到小山来,却不出席会议,家康究竟在考虑什么? “我说了,我不参加今日的议事。” “那……那是为何?大家都想听一听大人的豪言壮语。” “我知。我会让忠胜和直政代我出席。这便足够。” “可那样的话,岂不有些太轻视……”话还没说完,直胜忙闭上了嘴。 他发现家康的眼中多了一丝嘲笑:“直胜,你能不能动动脑子,考虑得深一些?” “恕在下愚钝。” “要不,我就照你的意思出席会议,板着面孔坐在那里,你看如何?” “这样的话,大家就心里有底了,也都放心了。” “胡说八道!这样一来,大家都吓坏了,反而不敢说真心话了。” “哦。” “你难道没有发现,战争一开始,最重要的是鼓舞士气。既然揭开了战事的盖子,就必须身先士卒。开战之前不必吆喝,不必虚张声势,最重要的是弄清敌我力量。” “恕在下愚钝。” “以没有实力的人为目标,天下再也没有如此愚蠢的做法了。这种错误的计算,必然会导致失败。因此,今日我才不出席,让直政与忠胜来估算大家的力量。” “哦,在下真是愚钝。” “为了了解事实,我才特意从江户来到小山。”家康云山雾罩一番,笑了,“你把二人叫来,自己最好也在旁边听听。” 永井直胜立刻去叫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心中仍疑惑不已。毛利氏的吉川广家不动声色表明愿做内应,却又说不能把秀赖作为敌人。那些跟随家康东征的、曾受丰臣恩典的诸位大名当中,想借助家康力量来谋求秀赖安泰的,亦并不在少数。尽管如此,“石田与大谷谋反”这种说法仍有些陌生,但却容易让人产生深刻印象。其中含有几分诙谐,几分侮辱,既准确地挑明了此次战事的性质,又完全表明了家康的心态。 为此,西军小题大作所谓“内府罪状”、“为了少君”云云,都显得甚是滑稽,异常可笑。在檄文上署名的人,如长束正家和增田长盛,竟与家康暗通款曲。事情本无如此严重,敌人却颇为夸张地摆出一副威胁的样子,俨然一个哇哇大叫的毛孩子。 而且,无论毛利还是宇喜多,都不过是傀儡,是无足挂齿的小人物,这个说法真是妙不可言。当然,秀赖年幼,断不可能与此事有关。这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这样一来,这场战事就只能是“石田与大谷的叛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加盟他们的人无非是些不辨是非的浮萍。更重要的是,家康早就洞彻了这一切,只要他们改悔,不但既往不咎,还会包容他们。从这层意义上说,这句话隐藏着劝降之意。 听家康口吻,这次到小山来的目的,也并非单为了与上杉开战。那么,家康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永井直胜依然没弄明白。 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来了,直胜带着二人来到家康面前。此时家康正和本多佐渡父子及神原康政热烈谈论。 小山主阵坐落在小山驿站西北的小山秀纲城址上。秀纲于天正十八年同北条氏一起败亡,城池遂变成了废墟。为了应急,家康让人把废城简单地修理了一下,进入背对本城的一隅。为了召开会议,他还让神原康政搭建了一座二十四尺见方的大厅。随着秀忠、秀康等人的到来,诸将也陆陆续续骑马赶到大厅。 看到忠胜和直政,家康停止说话,转向二人:“听说真田安房守父子来到犬伏之后,又折返回去了。”这句话与其是说给直政听的,毋宁是故意在向本多忠胜发问。 忠胜神情严肃道:“其中必有缘由……”他试图辩解。到目前为止,听到两面的骚乱传闻之后,慌忙撤回去的只有真田父子。并且,真田安房守昌幸嫡子信幸乃本多忠胜女婿,故忠胜心中定也苦闷不已。 家康轻轻打断忠胜:“我并无责备你的意思。真田父子撤了回去,这只能说明石田如何煞费苦心拉拢同伙。另,这说明真田父子所得的俸禄甚少。” “在下日后一定会……” “你莫要太自责。这也是事实。今日我不打算列席了。” 井伊直政颇为诧异:“大人不列席,会议还有何意义,大人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 “直政、忠胜,我要你们二人仔细听好众人的意见。”家康一脸严肃,“今日我想请二位做我耳目。大家若有什么意见,你们就好生听着。若没有意见,过两三日再商议。” “话虽如此,可是,上杉已完成布阵。直江兼续率领一万兵力从南山口进到下野,集结到了高原,本庄繁长与其子又胜率领八千人马进入鹤生、鹰助。安田能元、岛津昔忠进入白川,市川房纲、山浦景国进入关山……景胜自己也率领麾下的八千亲兵与六千后备出了若松城,向长渭进发。大敌当前,我们不可把布阵于喜连川到白泽之间的众将领一次次召集起来开会议事。”一旦话题离开了真田父子,忠胜立刻变得雄辩起来。 家康点头称是:“你说得丝毫不错。而且,敌人并不是只在我们眼前。种种迹象显示,最上义光极有可能也加入景胜一伙,西面的骚动也有逐步蔓延的趋势。所以啊,我们务必保持镇定。” “大人想对诸将交代的话是……”为防止话题转移,井伊直政插上一句。 “我正要说。最为重要的战事就要开打了。请二位告诉大家——京坂一带的骚动,正如事前我所料,乃石田和大谷二人谋反,目前他们还声称是为了少君。况且,诸将妻小若在大坂,担心烦闷是人之常情,既如此,不如请他们暂时回去。” 在座之人都像冻僵般陷入沉默:此次的家康,怎么与从前截然不同?在腹背受敌的严峻局势下,他居然说出这等话来?明知于自己不利,还是一一把来自西面的消息通报诸将,这样做已然让人大出意料,现在更变本加厉,让大家都回去。这究竟是不是家康的真心?若非真心,家康连对亲信都丝毫不透露心思,也未免多虑。 正在大家提心吊胆、大气也不敢出时,家康又若无其事说了起来:“即使是诳言,他们也是为了丰臣氏。这样一来,诸将也难以违背命令。如我对他们说,即使要眼看着妻儿老小被杀,也要为家康效命,我心里会颇为不安。乱世之中,今日是朋友,明天为敌人,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故,若诸将挂怀家人,就请赶紧拔营起寨,返回大坂,即使与石田结成盟友,家康也丝毫不会怀恨。” “大人!”直政忍无可忍,大声嚷了起来,情急之下几欲跳起。难道家康是年老昏聩,发疯了? “你等莫要着急。这次,家康绝不想打一场只有躯体没有灵魂的仗。你们听着,谁想撤兵,悉听尊便,我绝不阻拦。而且,我早已让人在领内准备好了住宿、粮秣,请他们放心使用,尽快西返。我出席这次会议,诸将会拘泥于人情,甚至会感到苦闷。因此我故意躲开。希望二位恳切地告诉他们,请他们不要误解,想回去的立刻可以返回……” 这既非家康的策略,也非狂妄之言。这是家康历经六十年岁月、尝尽人间疾苦后的一片赤诚之心…… “大人,”忠胜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担忧,问道,“这是您的真心?” “你是这么想的?” “这若是大人的真心,众人一旦四散,大人将如何应对?” “忠胜,我若只靠阴谋诡计,焉能活到今日!” “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但一个连自救都不会的人,神佛会帮助他吗?” “你说得没错。我所做的便是自救。德川家康已然尽了人事。我方才所言也是我必须尽的人事。对于一个根本无心打仗之人,你硬是让他上战场,结果又会如何?想去的尽管让他去好了。德川家康顺应天意。昨日的德川家康已然亡了,今日乃是新的德川家康。” 本多佐渡守颤抖着哭泣起来。 最近,本多佐渡守正信似才真正明白家康。先前的正信并非这样,他总是恃才傲物,这既如明智光秀,又似松永久秀。恃才之人本免不了生出叛心。但正信的桀骜之心逐渐消失,却完全是受家康感化的结果。当一个人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该得的报偿时,就会生起不平和反抗。明以为自己强人一头,却久居人下,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人生吗?三成便是因此而心生扭曲,但此只能归结于他的心虚及自卑……这是正信最近以来的心得。 正信却未从家康身上发现此忧。太阁在世时,家康认真辅佐,现在他是顺应天意以尽人事。换言之,家康不是以人为敌,而是以天为敌,以神佛之心照拂天下。 “请恕在下浅薄愚钝。在下终于想开了,确应请两位大人直接转达于诸将。”正信擦了一把眼泪,有些羞色。井伊直政也点头称是。 “看来,这是大人迫不得已的决定。” “是啊。”神原康政回头看了一眼本多忠胜,道,“若诸将都因此而西上,那不就只剩下我们这些人了吗?” “不,不会。听了大人方才之言,诸将必都振奋不已,甚至激动得长泪直流。这样的话,胜负已决出。” 佐渡守正信又谨慎地嘟囔起来:“石田和大谷之辈硬是把那些有意跟随大人出征的人给拉了过去。而大人却宽宏大量,让跟随至此的诸将照心意决定去留。你想想,世上难道还有如此不明贤愚、连其间的差别都看不出之人?没有!” “有理,这么一说,他们想不同意也难。”就连冥顽不化的本多忠胜也似领悟了。 “这样一来,大家就都不会回去了,东军与西军的斗志,也就截然不同了。西军是强拉硬拽的乌合之众,我们则是志同道合的百万雄师。” “是啊,大人遵循的是神佛的意志。”佐渡守正信飞快地看了家康一眼,家康依然沉默无语。 “对。就这么决定了!”井伊直政大声道,合上扇子,“今日议事就以大人的意见结束。愿意留的就留下来,改日再举行会议,讨论究竟是先讨上杉,还是先伐石田……” 在井伊直政的带领下,重臣们向依然飘溢着松木清香的大厅走去,房里只留下了家康和鸟居新太郎二人。 “新太郎,此时,你父亲一定正在伏见城那边浴血奋战。我都听到杀声阵阵了。” “大人!”新太郎忍耐不住,向前探出身子,“父亲早就作好最坏的打算了。无手右卫门已将事情经过都详细告诉了在下。但是,在跟随大人前来的诸将之中,究竟有无人会拔营西返,投奔石田?新太郎最担心的还是此事。” 家康闭着眼睛微微摇头:“家康也不清楚这些。但是,莫要担心,新太郎,直胜很快就会来报告。” 二人的话就此中断,房内陷入静默,新太郎惴惴不安。跟在众人身后进入大厅的井伊直政更是忧心不已,十分迷惘:家康宽宏大量,诸将果真能明白吗?议事会不会陷入混乱? 果然如事前所担心的那样,当井伊直政说到大家可以自由拔营起寨时,诸将明显有些动摇。浅野幸长、福岛正则、正则之弟正赖、正则之子正之、黑田长政、蜂须贺家政之子丰雄、池田辉政、辉政之弟长吉、细川忠兴、忠兴之子忠隆与兴秋、生驹一正、中村一忠、中村一荣、堀尾忠氏、加藤嘉明、山内一丰……仔细一看,全都是丰臣旧臣,他们非德川家嫡系,心中当然会生起波澜。就连那些德川氏的谱代大名,也深感意外,无人应声。 “若是为了少君,诸将也难以违背命令……” 听到这里,诸将无不愕然,谱代大名们更睁大了惊奇的眼睛,不久之后就深深垂下头。但是,当从家康不列席的理由,说到家康保证大家安全撤退时,众人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还有人甚至听得眼眶发红。 “想必大家都明白了。此次骚乱元凶,不消说便是石田与大谷二人。尽管如此,他们的火烧得也太大了。若让在座各位产生背叛丰臣家的感觉,我家大人亦于心不忍。正因为担心这些,我家大人才以大义为重,让诸位自由决定去留。希望诸位能够体谅我家大人的一片苦心。” 井伊直胜话犹未落,一个人大喊了一声:“先等一下!” 是藤堂高虎,他向前探出身子,“方才有幸听闻内府的肺腑之言,事已至此,离内府而投靠石田,为何还要来这里?一言蔽之,藤堂高虎绝无二心!” 听他这么一说,福岛正则使劲用军扇敲打着地板,接过话茬,道:“藤堂大人说得好!此次事件,完全出自石田的卑鄙野心。别人如何我不管,到了这个时候,福岛正则绝不会因担心妻小而践踏武士道义。只要内府大人尊奉太阁遗命,拥立少君,我便甘愿为内府肝脑涂地!” 福岛正则的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众人纷纷开口:“我也与左卫门一样,坚决拥护内府。” “我岂能落于人后?” “事已至此,还有何二心?” 众人平静下来之后,黑田长政才开口说话。其实,他早就造访了福岛正则,二人已约好,无论家康说什么,也要坚决拥护。“各位的意愿现已甚是清楚了。正如福岛大人所言,时至今日,我们为何要甘拜石田下风?我们若还有武人骨气,就当与内府共存亡。” 其实,长政算计的是家康取胜还是三成取胜,家康若无信心,断不会说出这等话来,况且家康并未说要与秀赖为敌。 山内一丰也很是郑重地表示忠诚:“井伊大人,在征讨京坂时,我要把挂川的全部人马一个不剩全都带上。故,我想在腾空居城之后,请内府从贵家臣当中挑一个,入住我的小城为我看家,无论是谁都可。总之,今后我完全听从内府调遣!” 看到众人一一表明了决心,此前默默观望的细川忠兴最后神情庄重地作结:“没有一个人愿意退出。永井大人,把这个结果转达内府吧。” 永井直胜立刻站起身,出厅去。 大厅里闷热不堪,外面的阳光却更是灼人。永井直胜顶着炎炎烈日,急匆匆往家康住所赶去。 居然无一人要回去!永井直胜激切不已。家康从一开始就看透了,而自己此前的担心,只说明了自己的不成熟。 家康自始至终都是一片真心,正是这种真心,才终于让众人都拜倒在他膝下。尽管如此,得知结果之后的家康,究竟会是什么表情? “大人。”直胜进去,见家康还倚在扶几上,似在沉思。 “怎样了?”家康抬起脸,隐隐带着一丝担心。 “无一人说要拔营回去。最先开口的是藤堂高虎,接下来是福岛、黑田、山内等人,大家都表明了决心,要坚决拥戴大人。” “哦。” “最后,细川忠兴又确认过,在下便赶紧过来禀报。” “不过,现在还不能高兴得太早。”家康忽然压低了嗓门,站起身。这句话既不像是说给直胜,也不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具体情形,路上我再问你。既然决定下来了,我也不能不去道声谢。”他脸上显出一副悠然的表情,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藤堂第一个,福岛第二个?” “正是。福岛大人说,只要大人不见弃少君……” “我明白。那么,挂川的山内一丰如何说的?远州可是压制东海道的关键啊。” “山内说,若大人西上,他将率领全军一同前往。就请大人随意选一个人帮着看管居城,并希望一直到战争结束。” “一丰是这么说的?”家康打开扇子遮住阳光,旋又压低声音,“好,我待会儿要和新太郎一起去。你先走一步,告诉直政,我要露一下面。” “遵命!”永井直胜弯着腰跑了出去。 家康回头看了一眼手捧大刀的鸟居新太郎,道:“大家都辛苦了,天也挺热。” 鸟居新太郎神情庄重地施了一礼,微微歪了歪头。对他来说,最近的家康愈来愈难以看透了。 大厅里的诸将一听说家康要来,都不约而同正襟危坐。家康的身影出现在直政旁边,众人忙空出一块地方以为上座。 家康挨着直政坐下:“方才听说了诸将意愿,家康不胜感激。”他郑重地躬下身子,施了一礼,“本打算不露面了,可不来向大家表示谢意,实在过意不去。既然诸位都愿意与德川氏一途,战事就一刻也不能耽误了。故,我想立刻与诸位商议:究竟是直接攻入会津,再向京坂进发呢,还是先放弃会津,立刻西进?” 永井直胜忽然笑了,旋又慌忙板起脸。家康说过:现在高兴还为时尚早。 “末将想谈谈看法。”福岛正则第一个开了口,“这次事件,上杉不足为道,石田、大谷、宇喜多的叛乱才是根本,应先舍弃会津,迅速西返方为上策。不知内府大人意下如何?” 家康使劲点点头,看向细川忠兴。 细川忠兴忙道:“在下也赞成福岛大人的意见。当下不西进,被迫加盟西军的人就会不断增加。”此时的忠兴不但已得知了失去夫人的消息,还知父亲正在丹后苦战。 “赞成先讨伐上方的人请举手。”直政道。 除了谱代大名,诸将一致赞成,并且,福岛正则还补充道:“实际上,刚才挂川山内大人也已明言,他愿意率领全部人马出征,居城就先交与内府家臣打理。这种做法使双方都放心。对于这种提议,正则完全赞成。清洲乃必经之处,请内府尽管使用,早早西上。” 正则发言活跃了气氛。先西征,就要确保主干道上的城池安全。 “多谢!”家康又躬身施了一礼。此时他已然不用多说一言了。尽管那些曾受丰臣恩典的大名们都已表明了对德川的忠心,但仅凭一句话,还不足以安心,这是战事常识。但目前又不能提出交人质,否则,此前的一片真心就成了谎言。正因为意识到这些,山内一丰才首先提议,福岛正则也提出让家康随意使用居城。把自己的居城交给别人打理,这显示出的是无比的信赖,岂是交出人质可比拟的? 继正则之后,骏府城代中村一荣、滨松城堀尾忠氏、吉田城池田辉政、冈崎城田中吉政等人也都竟相效仿:“我的居城也请内府使用。”“我的城池内府随意使用,我还备足了粮食。”“我的城也请内府自便。” 不战而止兵戈,方为绝妙谋略。骏、远、三,尾张的清洲,一时间被家康尽握手中,家康已被诸将视为完全值得托付的巨峰。 “那么,家康便听从大家的意见,首先西征。”家康泰然道。就这样,会议决定了天下大势,剩下的便是如何让上杉罢兵。 家康令人端出酒馔,再次把事情交给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打理,自己出了大厅。永井直胜、奉多正信、鸟居新太郎跟在身后,个个脸色泛红。在他们看来,一切都如主公预计,真似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在支配。 “佐渡。”到下处入口,家康回过头。正信慌忙站住,只听家康道:“你看留下谁来监视上杉好呢?” 问题太突然了,正信没反应过来。 家康又问:“我问把谁留下来看着上杉为好。” “这……在下以为,再也无人比结城秀康大人更合适了。” “哦。那么,趁他还未回去,赶紧把他叫过来吧。” 这一日,结城秀康也从宇都宫城赶来,列席了会议。 “遵命!”本多佐渡折回去叫秀康,心中却有些怨气。家康的回复这么快,说明心中早就决定好人选了,饶是如此,却还故意问他。 永井直胜则认为这简直就是“行云流水般的决断”,越发感叹不已:“大人,我们要胜利了。”进入房中,他仍兴奋不已,忍不住道:“看来,神佛都在帮我们。真是不同寻常的运气啊!” 家康冷冷道:“现在高兴还为时尚早!” “啊?” “我们才到清洲,到大坂还需过美浓、近江。再往前便是战场了,山城、大和、和泉、河内诸地,可都是敌人的地盘啊。” 直胜不禁呆住了,挠了挠鬓角。家康脸上淡然,没有一丝兴奋,他恐觉得自己只是得到了应得的东西。 未久,结城秀康与本多正信结伴而来。秀康没有鼻子。有人说,从作为秀吉养子继承了结城家业那时起,他就频频出入妓院,不意染上了花柳病,连鼻子都掉了。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放荡很是不满,遂割掉了鼻子。总之,与弟弟秀忠不同,秀康貌丑性烈,堪称一员猛将。当初石田三成被七将追杀,最后不得不逃到伏见城求救时,秀康就曾奉家康之命把三成护送回领国。当时,秀康甚是不满,道:“救了他,便是养虎遗患,纵虎归山。”当他得知三成趁着父亲不在起事谋反时,又道:“若不立刻西上剿灭乱军,必落为笑柄。”总之,他极力主张西征。 “父亲大人!”秀康来到父亲面前,慷慨激昂道,“大致情形,佐渡守已跟孩儿说了。秀康从来未想到会留在此地。孩儿只想做讨伐三成的前锋,请父亲改变主意,成全孩儿。” 直胜不禁一怔。一切本来都那般圆满,可眼前的父子二人眼看就要争吵起来。 “秀康,你不厌上杉?” “西征为先,孩儿必须做父亲先锋。” “那么,你推举谁?” “推举?” “代替为父,代替你,打败景胜。你觉得谁最是适合呢?” 家康心平气和反问了一句,一脸严肃靠到扶几上,“征西大帅是为父。但当景胜发现我西上之后,定会动兵。即使景胜不动,一直与三成暗通款曲的直江兼续也不会坐视不理。这样一来,佐竹义宣也会随风动起来。那么,你觉得能够完全压制这些对手的还有谁,秀康?” 秀康不禁狼狈起来。留下来压制上杉,一般人还真的无法胜任。若是用一将来统率全军,此人不是自己就该是秀忠,此外再无别人……秀康正想到此,又听家康平静道:“我不能留下来。你别怪我发牢骚,我又想起你的长兄信康。若是信康还活着,此种时候,他自会为我牢牢压住阵脚,让我毫无后顾之忧。秀忠和我一起西上,人们自会说,家康父子来了,这会大大鼓舞士气。但秀忠现在力量不足,实战经验亦不足,景胜和直江山城断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父亲大人!” “你莫要急,你必须考虑清楚。此人须要有足够的威严,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与敌人一决雌雄。有这样的一个人驻在此处,景胜的斗志便会大打折扣。景胜原本就无多大野心,不会像石田那样觊觎天下,他亦不会主动前来挑衅。” “但是……” “怀有野心的不是景胜,而是直江山城。但这种野心也是鼠目寸光,只是为了个人的盘算。家中有人反对,他就不能强行起兵。因此,问题的关键在于我方留守主帅人选。主帅是一员猛将,上杉便绝不敢在我西返时打江户的主意。在此期间,我便会完成征西大业,再挥师东下。” 秀康正要插话,家康又轻轻止住他:“因此,你最好给景胜修书一封。就说,尽管秀康年轻,但也是太阁与家康之子,决心代替父亲随时恭候大驾云云。在敌人渡过鬼怒川之前,要按兵不动,严密监视敌军动静。敌人自夸武力天下第一,不敢丢失颜面,所以他们十有八九不会轻动。但一旦我军主帅被他们看扁,情况就截然不同。石田必然努力煽功他们起兵,他们起兵,西军也会振奋起来。如此一来,局势就大变了。如此重要的职责,究竟让谁来担当为好?” 秀康死死盯着父亲,敬服不已——父亲早已下决心让他留守江户了。他大声道:“父亲大人,秀康愿意留在这里。秀康在,便定会挡住景胜!” “这方是孝顺儿子。”家康发红的眼里噙满泪水。 虽然嘴上说满不在乎,真正要阻挡上杉氏的进攻,却是命悬一线,家康对此再清楚不过。战争千变万化,就连家康自己,生死都难以预料。“流眼泪会影响士气。”尽管也在自责,他心中的担忧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战争的罪孽总是不能消除,给众生带来无穷的灾难,自己和儿子也要涉险,他只盼总有一天能苦尽甘来…… “看来还是你明白为父。”尽管嘴上鼓动着秀康,可家康心里却很是悲凉。他一生经历过无数悲欢离合,但仍不由自主落下泪来。战事与死亡总是拴在一起。即使秀康能够活下来,家康也未必就能保证一切安泰。年轻的秀康无法理解的恐怖与感慨,在家康心里翻涌,本多正信也在一旁簌簌落泪。 “这才像我儿。这是一场关乎天下能否太平的战事!你是统帅,好样的!” “明白。能得父亲另眼相看,孩儿很是高兴。”年轻气盛的秀康现在还体会不到生命的残酷。 “佐渡,把那套盔甲给秀康。” 正信忙催促板坂卜斋把装盔甲的箱子从库中搬了来。 “秀康,这身盔甲就给你了。这是为父从年轻时一直穿用的盔甲,迄今为止还没有穿着它吃过一次败仗,它是幸运之甲。你穿上它指挥三军吧。记住,万不可轻举妄动。但敌人若渡过了鬼怒川,就绝不要轻饶了他们!好生把我的嘱托记在心上。” 秀康呵呵笑了。对他来说,比起肩上的重担,他对父亲的盔甲更在意。父亲连盔甲都准备好了,嘴上却还说着“究竟留下谁好”,真是可笑。秀康笑道:“多谢父亲大人,孩儿收下了。” 退回到走廊,正信还在劝说秀康:西军乃乌合之众,上杉才是强敌…… “我知道。我怎么会让景胜那厮看扁?景胜胆敢越过鬼怒川,我便让他片甲无归!有此气概,景胜敢不撤兵?他一旦撤兵,我就一举歼击他们。”秀康昂然道。 宇都宫本城由秀康和蒲生秀行守卫,二道城由老练的小笠原秀政负责,三道城由里见又康把守,兵力合约两万。 东面的防守就此决定下来。剩下的就只是丰臣旧将何时拔营了。家康把时间定于七月二十八午时。在此之前,只让将领们在小山最后一次碰头,之后直接西上。 庆长五年七月二十八,从早晨起就下起了大雨。大雨之中,人们再次聚集到小山。由于各部已先行出发,冒雨集中到此处的人只有那些马前护卫。 以福岛正则为首,池田辉政、浅野幸长等人只持长枪一柄,随身印笼一两个,外加步卒十余人,均是轻装上阵。显然,这次的会也无甚大事可议。众人只是互相打个照面,照先前誓言,回到自己居城,为迎接家康作准备即可。 家康当然沿着东海道前行,秀忠则顺着东山道前进,至于正准备东进的前田利长,家康则令其停止向会津进发:只是边打击沿途西军,边到美浓、尾张会合。另,家康命水野胜重先返回刈谷城继承家业,之后,再在西三河至东尾张、伊势一带巡视,密切监视伊势、伊贺诸城主动向,一旦发现形势不对,就立刻密令柳生宗严之子宗矩返回乡里,相机行事。 西征的准备已一切完毕,可家康却迟迟不从小山出发。大雨一直从二十八日下到二十九日,诸将只好各自踩着泥泞回去。 平静地送诸将回去之后,家康又认真地关注起景胜,不,更确切地说,是观察起直江兼续和佐竹义宣的动静来。尽管早已布置好对付二人的一切,但他们是否会提早让此次的骚动扩大,关系甚大。 到八月初四晨,家康方从小山出发,乘小船逆古河而上,让人把栗桥切断之后,直奔江户,随行只五六艘小船。 第十五章 大军无魂 德川家康悠然赶往江户的同时,在大坂城西苑,石田三成正死死盯着眼前展开的地图,仿佛要把面前的地图吃下肚去。他心上有如压了一块巨石。 战线被不必要地拉长了。三河以西本来可以完全掌握在手中,却有很多地方星星点点留下了残敌。距离京城不甚远的近江大津,京极高次竟始终不肯屈服。丹后田边,细川忠兴之父幽斋亦顽固地死守城池。驻守尾张清洲的福岛正则,看来已完全倒向了家康。本应与三成同途的前田利长已调转兵锋,眼看就要攻到大谷刑部领地。 成功并非没有,便是将岐阜的织田秀信拉拢了来。若福岛正则迎家康入清洲,再对秀信发起进攻,则又不能令人安心。秀信乃信长嫡孙,即是曾被秀吉指定继承织田氏家业的三法师。三成派家臣河濑左马助到秀信处,费尽口舌,使尽手段,方将其钓到手中。 “你支持内府,会有何好处?尾张原本就是织田发祥地,你若加盟西军,石田大人保证,定会把美浓、尾张二地交还与你。”三成让河濑左马助带话。 秀信勉强答应,但老臣中却有大半反对。木造具正、百百纲家等人一见事已如此,立刻投前田玄以而去。前田玄以曾受信长子信忠之托,答应终生辅佐秀信。前田玄以料定三成必败,已谎称有病,撤离大坂,隐居到了京都。 在京都见到织田老臣们,玄以劝道:“此事差矣。照此下去,织田氏危。务请织田大人断绝与西军的关系,归附内府。” 织田老臣顿时不知所措。 而在之前,三成早就特意把秀信邀请到佐和山城,赠送了大量的黄金和名刀,赢得秀信欢心,然后让其写下誓书。但依靠此种手段拉来的盟友又怎能让人安心? 更让三成不安的,还是已被推为西军主帅的毛利辉元。三成总觉得,只靠安国寺惠琼的一句空话,并不能完全放心。首先值得怀疑的,就是其同族吉川广家。广家素有毛利元就再世的美名,在毛利氏也是足智多谋、极富声望的将才。最近他频频到辉元处,暗暗向辉元进谏。 家康西上时,不用说,三成必然要在浓尾平原上迎敌。为此,无论如何也当把清洲的福岛正则拉入自己阵营,但是,从七将事件时起,正则就急速远离三成,向家康靠近,现已成为一个劲敌。这样一来,在巩固岐阜的同时,还必须向伊势派出军队,切断清洲与家康之间的联系。只有成功切断了二者联系,让西军主力进入岐阜城,对家康的多处骚扰才会起作用。 然而,在指挥作战的人选上,却又面临诸多困难。宇喜多秀家尽管身为大老,但缺乏威严。小西行长亦非将才,岛津义弘最近更让三成放心不下。故只能请毛利辉元出山。但辉元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甚是暖昧,其原因乃是毛利一族重臣的牵制,三成对此心知肚明。 三成想让深得辉元信任的安国寺惠琼为说客,千方百计说服辉元,若有可能,让辉元把毛利一族的其他势力派往伊势,剩余的人马则兵分两路,从岐阜和伊势两个方向向尾张进发,与家康对峙,以寻胜机。为了毛利氏的存亡,辉元必与家康决一死战。 正在此时,一名手下来报:“大人,增田大人前来造访。” 三成松了口气,把视线从地图上移开:“我已恭候他多时了。快快请进。” “是。”手下刚退下去,增田长盛便急匆匆走了进来。 “结果怎样?”三成问道。 长盛摇了摇头,“有些麻烦。” 增田长盛在与三成商量之后,现正频频派使者前往织田常真处,希望能拉拢常真。织田常真人道即信长次子信雄,乃岐阜秀信叔父。三成之所以邀其入伙,除了他乃信长之子以外,还有两层意图:一是利用他在岐阜的影响,二是利用他对伊势诸大名的号召力。三成让使者假称是秀赖命令:“紧急召集旧部,讨伐内府。现谨赠黄金一千锭以为军费之用,战事结束之后,便赐尾张全境。” 尾张只有一个,三成早就与秀信约好,要把尾张赠与秀信,现在对常真人道也作了相同的承诺,其心机由此可见一斑。先时,人道欣然承诺,难道现在又出了什么岔子?三成额上青筋暴起:“什么麻烦?常真人道老实巴交,他不早就欣喜若狂了吗?” 在三成严厉的质问下,长盛悄悄用手擦了擦汗:“或许是我的疏忽大意。” “你的疏漏?到底怎的了?” “大人让我为他筹集一千锭黄金。结果,人道就像猫见了腥物,立刻派人前来取金子,我便先交给了他们一千锭银子。” “一千锭银子?” “是啊,不打开金库,黄金到不了手啊……” “住口!”三成大喝一声,悔恨交加。在这个节骨眼上让盟友不快,必会让联盟产生裂痕。分明说好黄金一千锭,却交给对方白银一千锭,这不是耍弄人吗?真是糊涂之极! “我们所做的一切,绝非是为了私心,全都是为了丰臣氏。” 若是别人,三成定会将其骂个狗血喷头。但长盛这么一说,三成再也骂不出口了,只是喃喃道:“你给了他……一千锭白银?” “是。结果,人道与越前大野城主织田秀雄商量了一下,回话说还得再合计合计……” 三成叹息着打断了长盛。事已至此,再怎么责骂也无济于事了。“不过,那些白银也并非全然无用。他既然接受了我的银子,即使不与我结盟,起码也不会与我为敌。常真人道之流不必挂怀。但有一人,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置之不理。” “大人指的是……” “毛利辉元。毛利能否率先出征,将是决定这次战事成败的关键。” “那倒是。”长盛弯下腰悄悄看了三成一眼,擦了擦冷汗。 “话虽如此,可我们也不能硬逼着他出征啊。你赶紧把惠琼叫来,让他好生去说说需要的话,我得亲自出马。” 长盛怯生生问道:“有无秘计之类要授给惠琼?” 最近,三成觉得自己越来越胆小了。同说服大谷刑部少辅时相比,胆魄已大不如前。那时的他激情满怀,仿佛中了魔。他一直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把天下一分为二,与家康对抗。进展顺利的话,不定还能战胜家康。有一段时日,他甚至觉得,胜利已在向他招手。一切都照算计好的那样,毛利辉元被成功诱出,上杉氏的直江山城守那边也把火点燃了。只是,那把火却没有像他预计的那般,蔓延成熊熊烈焰。 毛利辉元态度暧昧,宇喜多秀家又不顶事,总让人不放心。并且,上杉那边也不像要进一步采取行动的样子,小西行长亦逐渐被领内的事搅得焦躁不安。因为与小西的领地接壤的加藤清正、黑田如水,都在自己的领内虎视眈眈,盯着小西这块肥肉。 三成觉得,从心底里可以信任的,除去大谷刑部和安国寺惠琼,再无别人。前田玄以已完全离他而去。浅野长政本当对家康抱有怨恨才是,却让儿子幸长随军东征,已彻底变成了敌人。眼前的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虽然文才出众,但若带兵打仗,却连凡人都不如。而他们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些,暗中不时向家康献媚。 若说起善战之人,当数岛津、长曾我部、小早川之辈,但他们之中哪一个会把身家性命都赌进去,誓死与家康一战?其实也难怪,这次的主谋者乃石田三成,其他人无非都是他掌中的玩偶。问题在于,虽为主谋,三成却无法直接作为主帅推进战事。德川家康则完全是大军脊梁,是指挥者,手握权柄…… 尽管三成已感到长盛话中有些怨怒,但现在他连这些都懒得说了——一旦得罪长盛,那还得了? 三成故意使劲点头,让长盛去请惠琼。事到如今,就是逼迫惠琼,也要让毛利把身家命运都给赌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辉元绝无其祖父元就、叔父小早川隆景那般万人景仰的贤德,但能与家康比肩的,普天之下似再无别人,而能够说服辉元的人,唯安国寺惠琼。 长盛把安国寺惠琼请来之后,三成便把长盛打发了下丢。 “今日三成要与大师进行一场赌上性命的较量。”三成笑道。惠琼看了三成一眼,也笑道:“大致情况,老衲也猜到了。老衲早有准备。有话请直说吧。”他神态自若。 “既然大师心中有数,三成就不拐弯抹角了。”三成的目光立刻变成了利刃,向惠琼靠近一大步。安国寺惠琼依然面带微笑。 传说很久以前,安国寺惠琼便是一个怪僧,已故太阁还是羽柴筑前守时,他就曾大胆预言,秀吉乃是“掌管天下的贵人”。如今,这个传说又变了样,说已故太阁是藤吉郎时,他就在三条大桥桥畔遇见了秀吉,说“此人有夺取天下之相”。也即是说,太阁还在凄惨落魄四处流浪时,他就已预料到太阁的前程了。他比已故太阁尚小三岁,早年所云纯是信口开河。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一心向佛的僧人。他野心勃勃,甚至让黑田如水都穿上了法衣。 “信长的时代顶多坚持三五年。天下大权明年就回归朝廷了。其后,国家又将破散,重整河山的大业,非藤吉郎莫属……” 这是信长流放足利义昭时,进京的惠琼家书的一节。从那个时候起,惠琼就密切关注着普天之下,谁将执牛耳。后来,信长在本能寺遇难,惠琼帮助秀吉实现了与毛利的议和。他一面谋求在毛利氏内部的地位,一边向秀吉大肆献媚。如今,他已领有安艺六万石的安国寺,同时,又身兼京都东福寺住持,口中颂着佛经,打着慈悲为怀的幌子,不断干预军政,且自诩为明世事者。 面对三成咄咄逼人的锋芒,安国寺惠琼道:“老衲猜到,大人是想让毛利大人出阵吧。”他来了个先发制人,轻笑不止。 三成继续道:“大师可是中国地区武田一族宗主啊。” “不错,老僧虽为武田后裔,但已身归佛门,老衲如今乃安国寺、东福寺住持。” “哈哈,这些三成已知。天文十年三月,武田兵部大辅光广公遭武将陶晴贤和毛利元就进攻,在金山城白尽而亡。大师乃光广公之遗孤啊。” “治部大人怎的提起了这些世俗之事?” “不知为何,便想起这些。甲斐源氏的武田信光在承久之乱时立下军功,被任命为安艺之守。既出身正统,也无怪乎有那般传言了。” “传言?” “安艺原本就是武田氏领地。但辉元祖父元就公,即是大师的杀父仇人……”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惠琼打断了三成,“那都是些前尘往事了,连老衲都快忘记了,大人还提这些做甚?人无论心胸有多宽广,却还有解不开的结。” “大师可知最近的传言?”三成目光如剑,“传言道,大师为了报仇,特意把辉元拉到我这一边,便是想让毛利一族自取灭亡。” 他压低声音,观察着惠琼的反应。 一瞬间,安国寺的表情变得像铅块一样僵硬。三成所言太令他意外了,疑念猛烈撞击着他的胸口。良久,他才压低声音问道:“这是真的,治部大人?真没想到。不过,老衲乃武田光广公遗孤,亦是不争之事。” “这……”三成压低声音,看了看四周,“尽管知此乃别有用心之徒的造谣中伤,但当这些传言传入耳内时,三成还是禁不住大吃一惊。” “大人究竟从何人口中听到这些谣言?” “大师自可不必问了。这定是毛利氏人编造的,辉元亦才对出征之事犹豫不决,只是也不能断定。不过,事情若真如此,大师和三成的处境就有些不妙了。” “难道真会有这般谣言?” “肯定有!大师您想,都传到三成耳内了,必是无疑。”三成不动声色,又念叨了一遍,向前靠了靠,“这些传言的可怕之处,大师想必也很清楚。” “老衲怎会不清?真是无比恶毒的中伤!” “是啊。并且,若辉元继续犹豫不决,局势必然会对我们愈发不利。另,若我们因此败北,说不定还会传出更加离谱的谣言:你看,安国寺早就想和毛利氏同归于尽了。” 安国寺闭上眼睛。他并未发现此乃三成的“秘计”。事情太意外了,他毫无防备地中了三成圈套。 看到安国寺已然中计,三成压低嗓门:“一旦这传言流传开去,世人自会嘲笑大师乃挟国事报私仇之徒。这些传言不但会毁大师一生清誉,三成必也会被卷进滔滔巨浪,世人定会骂三成乃满足自己野心的无耻小人。” “那么,大人的意思是……” “要想消灭这些传言,还真相于天下,只有一个办法,便是让毛利出征,把先机掌握在我们手里……” 此时的安国寺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了。其实,不用三成说,他已早就计算好了。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一旦战败,自己竟然会被评论成这般,他禁不住愤然道:“居然有人向中纳言进这等谗言。” “当然,我想辉元也不会相信那些事。但一旦败北,却由不得人不信。怎样,大师,为了辟谣,有无促使辉元痛下决心的办法?只要让辉元率领全部人马出兵岐阜,我方胜利指日可待。” 安国寺惠琼还在屏息思量。 三成也在极力控制自己,尽力不发话。若反复催促,敏感的惠琼恐怕就会发现,这原本乃圈套。三成把手放在膝上,假意陷入沉思。 沉默在持续。 走廊那边的奉行官邸传来增田长盛发怒训斥下人的声音。三成忽然想笑,他勉强闭了口,咬牙故作严肃。 “治部大人好像对此次战事的前途深感不安。” 三成吓得一哆嗦,难道被这秃驴看穿了? “大人不必担心。”安国寺睁开眼睛,笑了,脸上依然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老衲已看到了未来。” “世人说这个阴谋乃是三成、大师和大谷刑部一手策划的。”安国寺道:“大人曾经说过,若老衲不合作,就要杀掉老衲,老衲才决心合作。其实,事情不止如此。” “我明白。” “老衲从年轻时起就喜好问卜。因此,卜签上毛利氏的前途为凶,老衲便绝不会与大人携手。” “哦。” “但卜签上却是吉,即使主动出击,也不会落败。既然毛利氏前途大吉,老衲的吉凶就不用问了。于是,老衲才决定支持大人。” 三成一直凝视着惠琼,不住点头。 “由于大人向来谨慎小心,也说明这一卦足实可信。故老衲才请大人莫要担心。无论如何,大人乃是顶梁柱啊。”惠琼又恢复了先前说教的样子,“请大人放心。中纳言就交给老衲了。但恳请大人,莫要让他人发现您内中的不安。” 三成心头忽然涌起奇怪的感觉。他知道,每当对方采取这种态度时,就说明其心中已有打算,遂悻悻道:“辉元的事,大师有把握吗?” 惠琼用中启扇轻轻拍了拍胸脯,道:“方才治部大人所道传言,实在令老衲意外之极。老枘保证,一定能够立刻辟谣,让毛利答应出征。” “那么,大师的办法是……” 三成追问道。惠琼将中启扇立于掌心,作出一副恭恭敬敬问卜的样子。三成顿时明白,和尚是想利用辉元深信命理鬼神的心思。 但三成依然一脸忧色。当然,他决非信不过安国寺的手腕。他承认,惠琼乃是一个有才略有野心的非凡和尚,身上有一种丰光寺承兑与木食上人没有的武人魄力。正因如此,三成也一再向他施压,让他充分意识到自己毫无退路的处境。 “请不用担心。”惠琼又说了一遍,他见三成还在注视着自己,一脸不放心,又道,“把毛利引诱出来的人原本就是老衲。事到如今,不管那些家臣们如何,作为在‘内府罪状’上署名之人,老衲不改初衷。” 三成这才微微点了点头,重重应道:“多谢大师。” “正如大人所言,毛利也已无退路。无论是大人、毛利,还是老衲,都已拴在同一根绳子上。既然大人都说得那般清楚了,老衲能悟不出这个理吗?让您听到那些莫须有的传言,真是抱歉……”安国寺一字一句,放声大笑起来,“大人能相信老衲,多谢多谢,大人亦不必太在意这些,日后还有您费心之处。老衲这就去见中纳言……” “多谢了。”三成特意把安国寺送到走廊,随后松了口气,返回室内,重新细看展开的地图。伏见陷落的消息定已传到家康耳内……想到这里,图上所绘的东海道似传来阵阵马蹄声。 三成把扇子点住岐阜与清洲,然后又指向大坂。往岐阜的乃美浓大将宇喜多秀家,这是主力,三成自己也必须同行。另有一支,那便是开往伊势的大将毛利秀元。秀元乃辉元堂弟,是辉元在亲子秀就出生之前即已议定的嗣位之人。作为毛利氏之后,在第二次进攻朝鲜时,秀元尽管年轻,但身为大将,有丰富的经验。除了毛利秀元,吉川广家、安国寺惠琼、长束正家、毛利胜永、山崎定胜、中江直澄、松浦久信等人也一同前往伊势。宇喜多主力进入岐阜城时,便让秀元进攻尾张…… 决战之地就在美浓与清洲之间,三成心道。 地点依然是秀吉与家康曾经争雄的小牧山附近,但这一次却是决定天下大势的决战。想到这里,三成胸口隐隐作痛。此次大会战西军主帅乃毛利辉元,但幕后人却是我石田三成…… 再次轻轻把扇子停在清洲城的地方,三成闭上眼睛,静静吁了一口气。 第十六章 愚钝使者 庆长五年八月初四,德川家康从小山出发前往江户,然后在江户城休整。 临出发前,家康将鸟居新太郎忠政留在了结城秀康身边。众人都以为,家康把蒲生秀行和小笠原秀政留下还不放心,才把新太郎留下。可到达江户第三日,众人才明白过来。 这日傍晚,家康在厨下一边亲自煮鹤,一边与本多正信、板坂卜斋、全阿弥等近臣闲谈。正在这时,恶讯传来:伏见城于八月初一陷落,鸟居元忠壮烈殉城。消息是茶屋四郎次郎和本阿弥光悦通过书函传来,叙得甚是详细。家康读了书函,颔首道:“我必保住新太郎性命,你们放心。” “发生了何事?”本多正信并不知书函内容,问道。 “八月初一,伏见城陷落。”家康满眼噙泪,撂下这么一句,匆匆离去。众人顿时明白,定是鸟居元忠身有不测,家康方才说,必保住新太郎性命。 “这么说,大人已预料到会津不会发生大战,才……”卜斋道。 “或许是吧。大人确有此意。”正信也一脸黯然,“大人真是宅心仁厚。此行胜过任何佛事。” 正信深知,元忠与家康自幼亲密无间,二人与其说为主从,毋宁说乃亲兄弟。 “大人终要西进了。” “那还用说!伏见陷落,防线被撕开这么大一条口子,大人岂能坐视不理?” 不仅卜斋和全阿弥这么想,本多正信也这样认为。大家都认为,家康沉静的心底,已燃起熊熊怒火。 此时,从小山先行出发的丰臣旧臣已穿越骏河,正从远江向东三河进发。 伏见陷落,形势危急,刻不容缓,很明显,石田三成必然会乘胜而进,从近江进入美浓。德川家的大队人马也已弓满弦张,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正在西进——两军大战一触即发!近臣们都这么想。 出人意料,家康未几便擦干眼泪回到了厨下,片言不提西进之事。不仅如此,后来得知西军诸将已抵清洲福岛正则的城池、岐阜的织田信雄已投靠敌人时,家康亦丝毫不动声色。 清洲数次派人催促家康西上,但家康岿然不动。身边人皆纷纷猜测家康心事,虽都坚信主公定有锦囊妙计,但眼看敌人步步逼近,不禁焦虑不已。 “看来,比起石田,大人更重视上杉。” “到小山时,大人竟连令旗都忘了带,只得在经过一处竹林时,令人砍了一株细竹重做一面。” “这与眼前之事有何干系?” “还没说完呢。在小山期间,大人一直带着那面用细竹做的令旗。可返回江户,再次经过那片竹林时,大人想起了此事,便把那面令旗扔弃了。大人道,与石田之辈交战,根本用不着令旗。” “看来,大人还是重视上杉。” “鄙人不这么认为。上杉已被秀康公子死死盯住,怎敢轻举妄动?公子勇武不亚内府当年,听说他不卑不亢给上杉景胜写了一封信函,说上杉缘自谦信公以来,尽管威名远扬,可德川小辈亦绝非凡夫俗子,随时恭候大驾云云。上杉回书称,景胜绝非卑怯小人,不会趁内府大人忙乱时趁火打劫……这些情况表明,大人根本不担心上杉氏,他是在冷静观察从北国至九州的动静,好把心存不轨之人一网打尽。” “不不,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人非等闲人物,其谋略非凡俗之人能够参透。若是寻常人,一听伏见陷落,必会勃然大怒,盛怒之下立刻西进,但这样反而会让敌军联盟更加巩固。石田诸人乃乌合之众,大人遂反其道而行之,强压怒火,让敌人疑神疑鬼,不知所措——大人乃是在等待敌人士气涣散的时机。” “但若为此让清洲盟军心生疑惑,怎生是好?他们均为粮秣所困,听说性急的福岛已大发雷霆,责怪大人为何还不快快出马。所谓机不可失啊。” 不可否认,尽管众人都深信家康有非凡妙计,但都急于西进。时日终于到了八月中旬,但家康依然不急不躁,反而称染上了风寒,眼下不能西进。 其实,这一切,家康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开始时,他只想在江户停留一两个晚上,然后立刻西进,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可就在从小山返回江户的路上,家康忽然改变了主意。 据云家康赶赴小山时,发现忘了带令旗,因担心影响士气,行到粟桥附近,特意亲手做了那面令旗。返回时,他见到手中的令旗,心中似有所思。 并非令旗有何不妥,而是家康开始反省:此次骚乱,自己究竟有无私情私愤?是否出于龌龊野心?若如此,此次出征就变得牵强,即使能够换来一时安定,不定何时天下又会陷入动乱。尚未完成统一大业便先逝的信长公,妄图远征大明而积劳成疾的秀吉公……自己与他们又有何异?想及此,家康立刻把那面亲手做的令旗扔在了竹林里。 为避免有人生疑,家康才说“对付石田治部少辅之辈,根本用不着令旗”云云。家康本意是,只靠刀枪绝不能得天下太平,只有让世人心服口服的“德”和顺应天意的“真”,才能带来真正的太平。 从扔弃令旗的那一刻起,家康的心境就愈发开阔起来。在小山时,无论对自己是否有利,他都毫无隐瞒把来自西面的消息通报给诸将,甚至还诚心诚意劝告丰臣旧将莫要有任何顾虑,去留随意……但诸将依然惧怕德川,惧怕他强大的实力,惧怕他昔日的辉煌战绩。因此,家康完全可以将他们逼上战场。众人被迫出战,最终会带来什么后果,第二次出兵朝鲜时,家康就已领教过了。 甚至说,此次骚动其实也是由第二次出兵朝鲜引起。不但战士之间不和,文派与武派之间也势同水火。何况还有瞒报战功、赏罚不明诸事,这一切,终于把已故太阁毕生之功拖入了派阀争斗的泥潭…… 此时“令旗之主”非家康个人,必须是希求太平的天下苍生的意愿,必须是推动时代前进的滚滚洪流。即使家康在中途意外倒下,这种意愿也应不受任何影响,继续引导大势洪流的前进方向,继续挥舞着看不见的令旗…… 悟到这个道理,家康才不急于出征,而是于八月十四向清洲派出使者村越茂助直吉。 见家康此举,本多正信与其子正纯甚是惊愕。他们已得到内报,福岛正则等人何止是频频催促,甚至已经极为愤怒了:“时至今日,内府是否还对我们存有戒心?真是令人心寒!” 其实难怪。现在诸将都已集中到清洲附近,除了先锋福岛正则和池田辉政,黑田长政、细川忠兴、中村一荣、浅野幸长、堀尾忠氏、京极高知、加藤嘉明、田中吉政、筒井定次、藤堂高虎、山内一丰、金森长近、一柳直盛、德永寿吕、九鬼守隆、有马则赖、有马丰氏、水野盛成、生驹一正、寺泽广高、西尾广教等人俱已集结,德川氏的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以监军身份随军……众人无不翘首以待。 这种时候,竟派村越茂助直吉孤身前去,是何道理?本多父子岂能不大为惊诧?对于家康迟迟不出阵,正信思量之后,亦自有其理解。他以为,家康行事历来谨慎,之所以迟迟不肯西上,乃是在仔细观察前田利长、毛利氏吉川广家、肥后加藤清正的一举一动。事实上,家康抵达江户之后,就已分别给这些人去书,与众人保持着密切联系。但选派村越茂助出使,却着实令正信意外。村越不仅胸无点墨、愚钝顽固,还不善辞令,实在不适担此重任,非要从他身上寻找一丝优点,恐怕只剩下他的忠厚正直。让他去杀人,他定会真的咬住对方死死不放。这样说或许有些过分,但他的确如此。 在目前这种形势下,派往清洲的使节,最好是本多正信父子,连永井直胜都觉勉强。 “大人欲派村越茂助到清洲?”正信满心疑惑道。 “是。他最合适不过。快把他叫来。”说着,家康向板坂卜斋招招手,让他先写书函。 本多正信只得去传村越。正纯则松了一口气:原来大人早就想好了,一切都写在信函中,根本用不着多费口舌。 选一个不善言辞之人,沉默寡言的村越自再合适不过了,即使他想多管闲事也是不能。可让正纯意外的是,卜斋备好纸笔之后,家康竟只有廖廖几言:“今派村越前去。有事与其详谈。西进之事需从长计议。少安毋躁,委细自有口谕传达。” “就这些?”正纯睁大眼,惊奇不已。 “这么多足矣。”收信人为福岛正则和池田辉政,家康署名毕,将书函封起来,交还卜斋。此时,本多正信领村越茂助来了。 家康道:“村越。” “是……在……在。”村越紧张得有些结巴。本多正信恐早就私下对他说过,若觉为难,就干脆拒绝。 “尽管辛苦,还是要请你赶赴清洲一趟。此次出使非你莫属。” “非在下莫属?” “正是,只因你从不多话。” “是。” “但你要记住,我让你说的话,万不可忘记。” 村越茂助怯生生看了本多正信一眼,大声答道:“是。” 家康笑着点点头,正信、正纯和卜斋都呆若木鸡,屏息凝神。 “你要铭记在心,万不可忘了。把这封书函带去,兵部少辅直政和中务少辅忠胜很是担心,他们会先让你传达口谕,或者向你打探书函内容,斯时你照我的话回答便是。” “是。” “你便说,书函内容你并不知,故无可奉告。至于口谕,必须见到福岛和池田二将方能传达。对其他人断不可吐露半句。” “遵命!” “好,我告诉你口谕,记住了:诸位连日备战,实在辛苦。” “诸位连日备战,实在辛苦。” “家康偶染风寒,迟迟不能出征。” “大人真的染了风寒?” “是。”家康绷着脸,一本正经点头道,“诸位既已调集重兵,本当迅速西上,却在此空等,虚度时日,真令人万分诧异。” 村越茂助反复体味家康的话,心中赞叹不已。在朝鲜,诸将骁勇善战,甚是勇猛。若说少了家康,他们就无法开战,无论如何讲不通。 “值此生死关头,诸位要拖延至何时?我早有准备,请诸位火速渡过木曾川,向前进发。如此,大人亦不能不出马。这便是我的口谕,你要好生传达给诸将。”家康牢牢盯住茂助。 “大人英明!”本该回答“遵命”茂助却由衷地赞叹起来。 “明白了?” “小人怎会不明白?事情的确如此。” 本多正信长叹一声。既然要向清洲派遣使者,定是向诸将解释家康为何迟迟不出马,不仅正信这么想,正纯也这般认为。可家康的话,却与他们的猜测截然相反。家康派去的不仅不是慰问使,反而要去责问他们为何不尽早渡过木曾川,将岐阜的织田秀信一举击败……听了这些话,性急的福岛正则不怒发冲冠才怪。但再仔细一想,这确是“合情合理”。 此次战事,并非为家康一人而战。战事能够避免,自是最好不过。无论怎么说,照家康现有的实力,不用和任何人争斗,便已是天下第一。 正信不断打量家康,心悦诚服。既是为正义而战,家康就不必站在最前线了,应站在更高处,冷静地观察三成与武将之间的争斗,再由此辨别正邪,确定赏罚……这才是秀吉公托付大业之人应有的智慧。因此,使者不必是恃才傲物的善辩之人。村越茂助刚正不阿、愚钝木讷,自是无可挑剔的人选。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会一字不误传达主命。 “村越,赶紧准备出发吧。” “遵命!”茂助又念叨道,“大敌当前,居然袖手旁观,按兵不动,真是岂有此理!” 家康忍住笑意,目送茂助出去。茂助的身影从走廊消失之后,他不知又想起什么,掐起指头来。 村越茂助直吉从江户出发第二日,即八月十五,西军宇喜多秀家率一万士众从大坂出发,小早川秀秋也于十七日从大坂出兵,抵达近江石部。 十九日晨,村越茂助在三河池鲤鲋遇见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又右卫门受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密令,从清洲疾驰而来,与茂助迎面撞上。 “请稍等,我有话对你说!”宗矩一见茂助,便道。柳生宗矩乃村越茂助的剑道师父。 一看到宗矩,茂助便拍拍衣服下摆,笑道:“哟,难缠的主儿来了。” “胡说什么!我有要紧事跟你说,你且住。” “是。但若是问我出使的口谕,我早就忘了。” 于是,二人返回客栈,回到茂助住过的房间。 “你不知清洲形势有多么紧张。井伊大人和本多大人都很是担心,才特意派我赶来。”柳生宗矩奉家康密令,先行一步到了伊贺甲贺一带。他的任务是在两军冲突时动员其父石舟斋四下骚扰,威胁西军背后。现在他已完成任务,才来到清洲城。此时宗矩年二十九,石舟斋宗严七十有二。父子二人对家康心服口服,伊贺甲贺众人对柳生父子二人则甚是信赖。 宗矩眯起眼向茂助娓娓讲述清洲情形,村越茂助则板起面孔,将头扭向一边。他担心一旦为对方的话打动,泄露机密,事情就麻烦了。 “村越大人,诸将都在等着内府大人即刻西上,唯大人马首是瞻。可都十九日了,大家等到了什么?等到的却是你一个村越,大人犹自岿然不动。大人究竟在想什么?福岛等人都已怒不可遏,以为大人弃他们于不顾了。池田说绝不会有那种事,双方差点因此大动干戈。井伊和本多两位大人好歹安抚住众人。二位大人担心你传达了内府口谕之后会出事,便派我悄悄前来打探。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否告知一二?” 村越凝神沉吟,并不答言。 “我知你身为使者,不便泄露机密,可我也是万不得已才来求你,一切都是为了德川大人啊。” “柳生先生。” “你愿意透露一二?” “我倒想说,却根本没有口谕。” “没有口谕?” “先生恐怕不信,我这里只有这封书函。” “唔。”宗矩轻吟一声。既然村越这么说,还能有假?人人皆知村越不善谈吐,从未担任过使者,一切都在书函中,自不足为怪。 “先生不是外人,我也想拆开书函让你看看,可私拆书信是死罪。你看这……” “确实难办。……” “真是遗憾。我看这样吧,书函也不用拆了,先生把我直接领去清洲如何?” 柳生宗矩信以为真,径自与村越结伴,向清洲城赶去。 二人抵达清洲城时,诸将早就齐聚于城内大厅,等得不耐烦了。柳生宗矩担心厅里气氛太紧张,先安排村越与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见了面。 “看来,确实只有书函,没有口谕。” 之后,三人才把村越领到诸将面前。收信人是福岛、池田二将。二将身后站着细川忠兴、黑田长政、浅野幸长等人,众人俱瞪大期盼之目,等得急不可耐。村越茂助站在井伊和本多之间,有些吃惊地扫了众人一眼。 “使者辛苦了。内府大人究竟何时从江户出发?”福岛正则等不及茂助开口,向前膝行几步,道。 “快了。”茂助答道。说罢,他挺起胸脯,不想令自己露出怯色。尔后,他像一个甚是拘谨的年轻人那般,缓缓从怀中掏出书函,放到福岛的扇子上,道:“这是内府的书函。请仔细看。” “是给在下和池田二人的,恕我失礼。” 正则向池田辉政看一眼,满脸狐疑。书函的分量太轻了。井伊和本多也都一怔。其实,坐于末席的柳生更为惊讶,他的脸立时苍白僵硬起来。 正则打开书函,廖廖几言立刻映入眼帘。他读罢,交与池田辉政,犹自呻吟起来。 “今派村越前去。有事与其详谈。西进之事需从长计议。少安毋躁,委细自有口谕传达。”池田辉政大声读了一遍,交给身后的细川忠兴。最后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委细自有口谕。 “茂助!”本多忠胜忙戳了戳村越膝盖,“大人口谕乃是风寒甚重?” 茂助瞥了忠胜一眼,忽然坐正身子。 “风寒甚重……因此,痊愈之后,大人自会立刻出马,对吧?”本多忠胜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村越茂助身上,像是要把他吃掉。茂助轻轻摇头道:“不是风寒。”他声音出奇地大,众人吓了一跳。正则如同被火烫一般猛探出头,道:“不是风寒。又迟迟不肯出马,真是古怪。难道内府想弃我们于不顾?快宣口谕!” “现……现在,现在就传达内府口谕。”村越茂助结巴起来,随后方挺起胸脯,正襟危坐。躲在众人后边的柳生宗矩则沮丧地耷拉下肩膀。 对于村越茂助直吉,这恐怕是他一生中最紧张的时刻,也是最需要勇气和力量的一刻。而且,今日能否跨过这道槛,不仅能体现他是否有才干,甚至还会影响他此后的自信。 “内府的口谕是什么?”正则又大声问了一遍,把竖于膝上的白扇放下。 “诸位连日备战,实在辛苦。”正则目瞪口呆,颜色转缓。 茂助万没想到众人会作出如此反应。这口谕,他已在心里默念了不下几十遍,生怕出差池。 “内府大人迟迟不出征,并非因风寒严重?” 井伊直政忙把脸扭向一边。为了安抚诸将,他曾再三以家康病重为由。 “内府风寒不甚重,但也绝非毫无病痛。”茂助略想了想,又大声道,“因此,短期内恐难出马。” “嗯?风寒不重,却不能出征?” “正是。”茂助紧紧盯住正则,“诸位既已调集重兵,本当迅速西上,却在此空等,虚度时日,真令人万分诧异!” “你说什么!”正则大吃一惊,看了看辉政。辉政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眼神呆滞。 “若诸位是内府大人的家臣,大人自会一一吩咐,但诸位并非大人家臣,单是盟友。既是盟友,为何在此按兵不动?希望众人速速动起来,渡过木曾川向前进发。如此,大人也就不再犹豫。故,让内府迟迟不肯出马的,既非风寒,亦非时机,而是诸位狐疑不进。”村越茂助抖擞精神、铿锵有力说道。他把扇子立于膝上,汗如雨下,肩膀微颤。茂助大声斥责诸将,其严厉甚至超过了家康的要求。 一瞬间,满座鸦雀无声。事情太出乎意料,就连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都惊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福岛正则忽然甩开扇子,赞道:“说得好!真令人刮目相看。您说得果然入情入理。” 茂助有些茫然若失。他一直坚信家康的正义与强大,但没想到福岛正则非但不动怒,反倒褒扬有加。茂助提醒自己,不可轻信,不可得意忘形。正则性急,由他发怒,最后自会对家康言听计从。这样,也对得起家康一片苦心了。可令人意外的是,正则却比三河武士还要单纯,竟被茂助一言两话打动。 “阁下方才的一席话,确是入情入理。”正则由衷地赞叹道,“我等立即发起攻击,内府大人不日即可收到捷报。你也在此逗留两三日,且看我等如何攻陷犬山,扫平岐阜!” 茂助直吉这才醒悟过来,忙伏下身:“多谢大人美意,但在下只是传令使。观看攻城略地,并非在下职责,就免了吧。” 茂助的措辞与动作本就甚是生硬,又透着不谙世事的少年般的风发意气,其势凛然不可侵犯,其辞庄重得体,其味妙不可言。 加藤嘉明拊掌道:“妙,正如福岛大人所言,我等做法确有不妥。我等并非内府家臣,内府出马之前,理当根据自己的判断采取行动。在此空自等待,的确有些不明所以。” “说的是。” “村越方才一番言论,的确深中肯綮。” “事情已明了。我等出征,内府自会随后出马。我等并非为了内府而战。哈哈哈。” 一旦明白了这个道理,黑田、浅野和堀尾诸人也一脸释然。只有细川忠兴面带微笑,却并不附和。他本性多疑,说不定正自盘算家康。在他看来,家康深不可测,其城府之深,在座众人根本无法及其万一。 村越茂助直吉忽然拜倒在地,向众人表示歉意:“实际上,鄙人也迷茫得很。鄙人知诸位都在翘首以待。但没想到,诸位于传阅书函时便痛下决心。鄙人大受鼓舞。若此次出使需要才智,内府大人为何还要选鄙人前来?鄙人只是口授了大人的真心,这也是大人选鄙人前来的真正原因。方才多有冒犯,还请诸位见谅。”这一番告白,为众人心中吹进一股清凉之风。 村越茂助的到来,使清洲城的空气为之一变。此前一直为家康迟迟不发兵而深感焦虑的诸将,完全恢复了活力。他们立刻谋划起如何袭击西军,众人立时成了真正的先锋。这一切,令以监军身份先行出发,却又被夹在诸将和家康之间,陷入两难境地的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大大松了一口气。 “真是寸有所长啊。”从大厅退下,把村越茂助安排到别室歇息之后,井伊直政不由感叹起来,“村越若是照我们的意思,说大人患了风寒,还不定会闹出多大乱子。” 本多忠胜不禁呵呵笑了。 “本多大人为何发笑?” “无他。我在比较大人与已故太阁。太阁性急,本能寺之变后,断然与毛利议和,决然回师,在山崎一举剿灭光秀。可内府大人始终稳如泰山,他的慢性子,真可谓天下无双。” 对忠胜的这种说法,井伊直政并不赞成。其实,二人的差别并不在于性情缓急。在村越的提醒下,直政才意识到,家康完全没有理由必须站到阵前。虽然三成把家康视为劲敌,但家康却只是将他视为胡闹的孩子,冷静在一旁观察,并不急于灭之。家康早就看出,三成之辈不能长久,他故意给其他人充足的时问计算得失,到时,必然会有人加盟德川氏一方。 “井伊大人,究竟谁会打头阵?”忠胜终究好战,再次提起打仗一事。直政微笑了笑,并不回话。谁先渡木曾川,定会成为诸将相争的焦点。说来真是神奇,几句话就改变了一切。 “大人很冷静。”直政道,“当年武田信玄旗上有风林火山,大人正可谓‘徐如林’。” “大人天生不急不躁。”忠胜道,“你认为大人究竟会何时从江户启程?” 井伊直政微微摇头道:“我怎能读透大人的心思?大人深谋远虑,我等凡夫俗子岂能懂得?” 正说到此,正则的侍卫前来请二人前去议事。 第十七章 战端开启 石田三成按计率六千七百士众出佐和山城进入大垣城时,为庆长五年八月初十。他已与岛津义弘、岛津丰久、小西行长商议好,要把主帅毛利辉元从大坂城诱出来,让其进入岐阜。他把一切都投入到此次战事,如今,检验成果的时刻眼看就要到来。 三成最为不安的,乃是德川家康与毛利辉元何时出发。冷静地观察,便不难发现,西军各路人马对于家康的恐惧超乎想象。进驻伊势的各部和阿浓津城主富田信高、上野城主分部光嘉等人,一见从江户方向驶来的船只,就大喊“家康来了”,一溃而至铃鹿岭和龟山。倘若家康在毛利辉元从大坂启程之前就已扑来,真不知他们还会有何丑态。 惠琼真的已经说服辉元赶往伊势了? 东军诸将之所以急等家康命令一下,即刻西上,恰恰是因为看穿了三成的不安。换言之,德川实力震慑天下。 当然,三成会隐藏不安,为延缓家康西进,四处宣扬军威,激励将士。他告诉佐竹义宣:“真田父子、堀秀治及前田利长俱已加盟,天下武将的妻小悉数质于大坂。奥州的伊达、最上、相马等人,也与三成心心相通,你只管放心进攻江户。” 从伊势到美浓、北关一线,再加上势田桥东的人马、大坂留守部队,西军总数已达十八万四千九百七十。三成还添油加酷:最多只能动员起四五万人的德川家康,如何是盟军对手?如今家康定在战栗不止,若他鬼迷心窍,胆敢西上,那就在尾张与三河边境将其一举歼灭。盟军已万事齐备…… 三成的话当然不可全信。岛津本只一千五百人,三成却吹嘘为五千兵马。信州与甲州都似在真田控制下。更有甚者,他还假称毛利辉元已明确答应出征。面对家康西进的传言,他豪气冲天,完全不屑一顾:“石田三成早就盼着那个可怜的家伙来了。” 人与能吠之犬有相同的弱点。愈是困难重重,愈是喜好虚张声势,就连太阁也不例外。朝鲜战争陷入困境时,他穷奢极侈,大修城池,举行醍醐赏花大会。为掩饰内外交困,他时时叫嚣,处处声张,但在这一切的背后,只有可悲与没落。 自从进入大垣城,三成愈发不安。若辉元不出头,家康明白过来,定会令大军从江户开拔。 三成亲临战场之后,方觉出战事的可怖。他曾作为已故太阁的监军和谋士,严酷地向征朝将士传达命令。正是由于对他的狐假虎威异常反感,众武将今日才集结到清洲城,阻挡他的去路。但他已不再是丰臣秀吉的监军,也非真正的指挥者,他只能在幕后。 三成逐渐发现,家康如一块根本无法撼动的巨石。原来,战场上的进退与为人处世,完全是两码事。 结果,不安愈发让他虚张声势。最可怕的是,他对于辉元的担心渐渐变为现实。尽管竭力催促辉元出征,但辉元竟逐渐打消此念。最初他曾向惠琼作出甚是肯定的答复,但很快遭到了养子秀元的强烈反对:“父亲若定要支持石田,切切与少君同行。秀元愿任先锋,内府不出来,我们就一直打到关东。若少君出马,那些反感治部的将领也绝不敢轻举妄动,由此,敌我才得势均力敌。否则,我们绝无胜算。” 对于辉元,这无疑是最有力的反对。秀赖虚岁有八,如此年幼的孩子,怎能带上战场?但若不把秀赖带去,诸将对三成的怨恨自会转移到辉元身上,其后果不堪设想。为此,秀元默默奔赴伊势战场,辉元则借此拖延时日。 对局势尚不明朗的三成,被不安这双无形的大手卡住喉咙。 就在三成焦躁不安时,八月二十一正午时分,织田秀信向他求救:“东军已渡过木曾川,眼看就要进攻岐阜城。请速发援兵。” 当时,岐阜城内有织田秀信的六千五百兵马,距岐阜四十八里远的犬山城内,由石田三成之婿石川备前守贞清驻守,八幡城主稻叶右京亮贞通、多良城主关长门守一政、黑野城主加藤左近大夫贞泰、严手城主竹中丹后守重门等的一千七百多援军,也正在赶赴犬山城途中。距岐阜三十余里的竹鼻城中,也有杉浦五左卫门盛兼和毛利扫部,随时准备援助岐阜。因此,织田人马总数在九千上下。 但清洲诸将兵力加起来已超过三万。这么多人马,在村越茂助直吉到来之前却从未想过主动出击,确是怪事一件。或许,他们也对西军号称的十八万人马有些忌惮。 村越的到来为他们解开了束缚,让他们知道,家康决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诸将决定发动进攻,是在村越向他们传达了家康口谕的第二日,即八月二十。一旦决定出击,全军士气顿时高涨,福岛正则和池田辉政甚至还为争夺先锋激烈争吵。 “即使拿下犬山、竹鼻,岐阜城也不会陷落。故应迅速向岐阜发起攻击。”正则提出这个意见,众人一致赞成。 岐阜乃一座名城,当年为信长公居城。城池以金华山主峰为脊,西南有瑞龙寺山,北面正对长良川断崖,东南临一深谷,谷内是淤泥沉积的水田——易守难攻,固若金汤。城门有二,各与险峻山路相连。正门所通山路称为七曲;后门所通山路有两条,一称百曲,一称水手口。 “看来,我们当兵分两路渡河。” “那是当然。我从上游的河田强渡,然后直奔城池正门。”正则提出意见时,池田辉政却沉下脸道:“我不同意。我要与福岛大人一起打前锋。可照福岛大人所言,我就只能绕道从下游的尾越渡河去进攻后门,我岂能答应?” 向来以顽固闻名的正则也变了脸,寸步不让:“你这算什么话?我乃清洲之主,统领尾张全境,怎能让我去进攻后门?池田大人自当让我进攻正门。” “此言差矣。大人领地与敌方接壤,对地形自是甚为熟悉,进攻也较易,而我对地形一无所知,你却逼我绕道去攻后门,你还守武士之道吗?” “哼!你胆敢说我不配做武士?” 看到二人面红耳赤僵持不下,本多忠胜终于忍耐不住,插言道:“二位大人先莫要争吵。二位大人奋勇争先,这种令人热血沸腾的场面,老夫久不曾见到了,实在令人感佩。但为我家大人,诸位已经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日,好不容易可以进攻了,却又争起来,不值,不值啊。依老夫看,此事交给老夫裁断好了,二位意下如何?” “不行,此非小事。我决不放弃打前锋。”辉政红着脸,挺身道。 忠胜道:“老夫并未说让阁下放弃。你们都听老夫一言,此处乃福岛大人地盘,船和筏子也易准备,故,先把上游的河田口让与德川女婿池田大人吧。” “你是在压制正则,帮着三左卫门说话?”福岛正则道。 “老夫不是这个意思。但你们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福岛大人,您便从下游的尾越渡河,然后直奔后门,渡河之后,就点燃烽火,向池田大人报信,然后,你们二人同时向岐阜发起进攻,可否?” “也罢。” “无所谓谁拔头筹,而是要同心协力攻陷岐阜。” 一旦心头郁结被解开,人就立刻精神抖擞。在忠胜的调解下,福岛与池田二人和好如初。二人约定,未点燃烽火之前,谁也不能贸然发动进攻。 下游渡河部队以福岛正则为先锋,此外有细川忠兴、加藤嘉明、田中吉政、藤堂高虎、中村一荣、蜂须贺丰雄、京极高知、生驹一正,加上井伊和本多的人马,总兵力达到一万六下人。从上游的河田一线向岐阜城正门发动进攻的部队,则以池田辉政为先锋,另有浅野幸长、山内一丰、有马丰氏、一柳直盛、户川达安等,约一万八千人。 八月二十一,拂晓,东印行动起来,很快前进至木曾川左岸。只有田中吉政和中村一荣进到羽黑附近,以阻拦犬山城的石川贞清。 东军各部已准备强渡木曾川,三成方才闻讯。 岐阜城内,众人亦正紧急商议对策。家臣木造具正主张守城:“敌人兵多,我们只能据城死守,以待治部少辅率部前来援救。” 但秀信置若罔闻。尽管他乃信长嫡孙,但在谋略方面几一无是处。“死守城池传到世上多难听!主动出击,与敌人展开决战,乃总见公以来织田家风。” 他把大本营设在阎魔堂前的川手村,把三成派来援助的河濑左马助交与佐藤方秀、木造具正、百百纲家诸人,又把半数兵力约三千二百余人部署到新加纳与米野之间。 夜幕降临,岐阜为黑云笼罩,天亮之后便是八月二十二了。秋风阵阵,木曾川上游的渡河口和河田附近均无一丝雾气,正方便两军排兵布阵。天刚蒙蒙亮,隔河相望的两军,艳丽的旗幡格外耀眼。 最先放枪的乃西军织田部。攻方与守方的心思差别巨大。此时,东军先锋池田部根本还无开战的想法。他还在等待从下游尾越渡河的福岛的信号。照计,等福岛等人点燃烽火,两路人马一齐发起攻击不迟。 可织田人马不但从拂晓时分就开始放枪,而且,看样子若不应战,他们还似要涉河攻过来。 “看来敌人士气高涨。这样等下去,恐怕于战不利。”家臣伊木忠正疾驰而来,向池田辉政求战时,辉政并不答应:“若先行渡河,福岛定会不容。我看还是再等等。” 但一旦敌方率先发起攻击,一切便难以控制。 东军处境并不危险,西军的枪弹隔着河在天空中徒然暴响。但潜伏在河岸、死死盯着敌人的东军将士,怒火却越烧越旺。 “再这样等下去,恐怕会有人违抗命令擅自渡河。而对方若先行渡河,我们怎生忍得下去?”在伊木忠正的再三催促下,池田辉政终于松口:“好,立刻向福岛部派出快马,说敌人主动前来挑衅,我们已无退路。” 在辉政的命令下,东军应战,一个个如猛虎下山。伊木忠正所部立刻直奔河川上游,一柳直盛也开始渡河,目标直指河对岸的光明寺。当堀尾忠氏亦随之渡河时,对岸零星的射击变成了拼命抵抗。 开始时,为了避免中弹,禁止士兵直起身子,将士把身体紧贴在马身一侧前进,不知不觉间,渡河部队全都昂首挺胸,成了怒号的雄狮。 池田辉政挥舞着令旗跃进激流,浅野幸长也血红着眼睛跳进水中。河岸附近,枪弹声与人马的怒号交织一起,负伤倒下的人愈来愈多。一柳直盛的老臣大冢权太夫倒在了水边,为阻击东军渡河,织田一方的武市善兵卫、饭沼小勘平也纷纷倒下。 人们早把与福岛正则的约定抛到脑后。有马、山内、松下、户川等人的属下竟相渡河,向织田部侧翼发起猛攻。 构筑太平需要不断付出努力,而一旦发起战争,战场就在转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近午时分,西侧防线被攻陷,织田的人马开始撤退。 从下游渡河的福岛正则等部,则于二十二日傍晚拿下了西军杉浦五左卫门与毛利扫部把守的竹鼻城,然后进至太郎堤一带,准备夜营。他们还不知上游的池田等部业已渡河,并突破了防线。 攻打竹鼻城时,正则先是劝降了故知毛利扫部和棍川三十郎,只剩下杉浦五左卫门在顽固抵抗。正则与其展开一场激战,从巳时到申时,最后将其全歼,然后意气扬扬把人马开到太郎堤。 “今晚权在此住一夜,明日早再向岐阜进发。井伊、本多二位大人吩咐过,要立刻把竹鼻城的胜利向内府报告。”下完命令,正则又命人到附近村落去放火,“我们必须向上游部队通报我们所在位置。明日,便可向岐阜城发起进攻了。” 本当点燃狼烟,正则却命人纵火,对战事一无所知的民家遂遭了殃。不祥的烈焰照亮傍晚的天空时,一名士卒风风火火穿过浓烟,来向正则报信:“池田三左卫门辉政大人派来使者。” 正则有些纳闷:“究竟有何事?快让他进来。”万一辉政在途中有什么差池,渡河失利,自己就必须分出兵力前去救援。正则咕哝着,从床几上站起来。 使者禀报,上游部队已于今晨渡过木曾川,与敌军在米野展开激战,现已接近岐阜。 “你说什么,他竟坏了与我的约定,率先渡河了?” “不,乃是敌人主动挑衅,我军迫不得已。” “好你个三左卫门,背信弃义,竟敢耍我!” 武将如同斗犬一般单纯。不可否认,这固是性情使然,但被别人抢了功,自有损英名,却也直接与俸禄相关;既关名望,对部下和领民也有重大影响,无怪乎正则大动肝火。“你既不仁,就休怪我不义!召集诸将,即刻发起进攻!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明日一早,福岛正则要与他决斗!” “决斗?” “福岛正则遭到了羞辱。告诉他,等著瞧!” 使者吓呆了,慌忙退了下去,正则余怒未消:“为了少君,特意请缨来打前锋,竟被人抢了先,正则日后怎生面对诸将?若因此遭内府轻视,还不如让我去死!” 此时,得到命令之后,向下游进发的将士陆续集中起来。战场上的人多少有些疯狂,虽然池田辉政打破约定提前渡了河,但从下游渡河的部队并未因此遭遇不利。因为上游的牵制,战局反而对下游大为有利。但赶到正则大帐来的武将,无不怒气冲天。 “既然对方主动寻衅,我就不能不打。我断不会给诸位添麻烦。福岛正则定要与三左卫门决斗。” “不,且先等等。”挥舞着拳头的加藤嘉明,满脸已涨得通红,道,“既然上游诸将欺人太甚,先行进攻岐阜,我们自当更进一步,立刻兵发大垣城,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在战场上,战功的争夺从来激烈。要想让这些猛兽服从指挥,实需极大威望。若众将都赞成加藤嘉明之见,岐阜城还能按计拿下吗?当初在朝鲜战场,此种弊病已多次危害全军。 “这倒不失为一计。”已经决意要与池田辉政决斗的正则,立刻对加藤的建议表现出巨大兴致。 “请等等。”眼看众人都同加藤嘉明一般鲁莽,细川忠兴忙劝阻道,“加藤大人的建议虽是有理,却极有可能使我军陷入苦战。我倒是有个主意。” “快说来听听。” “鄙人以为,当前最重要的,乃是团结一心,无论如何也莫要自乱阵脚。” “你把区区岐阜当成了大敌?” “不,忠兴并没把岐阜看在眼里。内府的心思才不容忽视。鄙人以为,内府大人之所以迟迟不肯出马,原因恐就在他暗自担心我等不和。我等不如暂且信三左卫门一次,向岐阜急行。” 众人都沉默下来,这番话震撼着所有人的心。 “言之有理。” “对。只有干脆利落拿下岐阜城,此战才有意义,难道不是?”不愧是细川忠兴,思虑果然深远。 “好,就这么定了。我们马上行动,一定要给三左卫门送上一份厚礼。”在正则命令下,各部整装待发。 福岛等人连夜向岐阜进兵时,暂时撤回岐阜域内的织田秀信已获悉盟军战败的消息,正急急与木造具正、百百纲家等老臣反复商议对策。 织田秀信坚信,家康出马之前,聚集于清洲城内的诸将绝不敢主动渡过木曾川,大举进攻岐阜城。在此期间,大垣城的三成会迎来毛利辉元,并与他一起兵至岐阜。这样,岐阜城就会成为西军大本营,重兵集结,猛将如云。不料,东军却忽然渡河发起进攻,让秀信着实狼狈不堪。 “竹鼻城居然落入敌手,他们真是太大意了。明日我定要报仇雪恨,彰显总见公以来的英名!”秀信大言道。他以为,明晨敌人定会从正门和后门同时发起总攻,届时,无论如何也要把敌人击退。 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木造具正道:“在下不同意主动出城迎击敌人。” “难道你要死守城池?” “正是。不仅是我们的所有人马,瑞龙寺山的石田援兵也要合在一处。我们当下最好避免与前来挑衅的敌人激战,原因有二。” “我们龟缩于城内有何好处?” “其一,只要岐阜城不陷落,内府就不会从江户出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为何此城不破,家康就不会出马?” 一旦开口,木造具正就不再畏畏缩缩。事实上,他内心深处,一直在为织田氏加盟西军而大憾,他认为,这样做必会毁掉织田氏,由此叹息连连。 他已看透家康迟迟不肯西进的原因:“在下认为,内府最为担心的,便是过早出兵,结果却和诸将一起被钉在岐阜城,动弹不得。因此,他在等待诸将大破岐阜城,并向大垣城挺进之时,他便可以从东海、东山两线向西进发。故,只要主公在此岿然不动,内府便不敢从江户出兵。只要内府不来,东军何惧之有?” “那么,第二点好处呢?” “内府不出江户,在石田大人的策动下,毛利与宇喜多等部就会甚是痛快地向我们发出援兵。因此,当下同守城池,方是上策……” 秀信怒声道:“住口!你这懦弱之人,厚着脸皮告诉我两个好处,却忘记了根本之事。照你说的行事,织田氏名声将会怎样?没有毛利和宇喜多的授助,难道织田氏就一无是处?没有他们,就得不到美浓和尾张二地?” 看来,秀信依然坚信,西军势大,具正则确信东军势优。总之,二人意见完全相左,根本无共同点可言。 “秀信定要做给你看看!我要把所有人马都遣到外城,非把敌人打个丢盔弃甲不可!” 对秀信的刚愎自用,木造具正和百百纲家无可奈何。 二十三日卯时,夜间就已摸到商町外的桑田,并在那里稍事休息之后,福岛的人马径直向岐阜城下涌来。南边,池田辉政的人马也斗志昂扬地向正门发起攻击。 正则一边进攻,一边向池田派去使者,谴责他失了信义。池田辉政早就料到此事,二言两语便把使者打发了:“我从未想过与福岛大人决斗。我乃是在敌人的百般挑衅下,迫不得已才渡河还击。这样吧,今日就由福岛大人攻正门,我则去攻后门,这样他该满意了吧?”这一番话消解了福岛的满腹怨气。 一方为了拼命争功,一方只是为了守城——从一开战,两军士气就大有差别。 福岛、加藤、细川等部从革屋町向七曲口突进,浅野幸长负责阻击石田的援军,同时攻击橙原彦右卫门、檀原内膳、河濑左马助、松田重太夫等所率约两千人把守的瑞龙寺山据点。 东军人马原本已进至会津附近,竟无功而返,自然窝着一肚子火。如今他们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多日以来郁结于心的不满和愤怒倾泻而出。东军攻势愈盛,瑞龙寺山据点最先得手,紧接着,稻叶山城据点也已被攻破。 当木户口被细川的人马攻陷时,木造具正遭遇福岛家臣松田下总攻击,身负重伤。福岛和细川两路人马越过城墙攻入二道城,城门霎时大开,东军如潮水般涌了进去,此时刚过正午,大军陆续逼近本城。当年,为了实现“天下布武”的大志,信长公选了这块福地筑起的名城,今日却沦为千军万马争夺的猎物。 当福岛、细川、加藤等部向本城逼近时,从后门赶来的池田辉政忽然在城门放起大火,将自己的旗帜扔进本城,让手下士兵高声呐喊:“池田攻陷了城池!” 城门打破,各路人马一拥而人。守军乱作一团,投降的、被杀的、自尽的、逃亡的……城内成了人间地狱。 “织田秀信在哪里?” “岐阜中纳言在哪里?” “是不是害怕,藏起来了?给我出来!” 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越下越大。在腥风血雨之中,处处是高举白刃的兵士,织田的人马倏忽间似不见了影子。 忽然,一个身穿甲胄的武士高举着斗笠,从后院的树荫里跑了出来,竟是秀信走投无路,不得不出来投降了。 战争之胜败,除了谋略的作用,亦是细节累积的结果。家康的算计与织田秀信的算计自有天壤之别。秀信只看到眼前的敌人,却怎么也看不透这些人是在何种动力的鼓舞下而战。 一方不战则已,战则必胜,不打败秀信,家康便不会发兵;一方则单幻想着石田三成的支援。若秀信略知算计,就会采纳老臣意见,舍名求实,固守城池。可是,年仅二十一岁的秀信,却一味追求虚名,不到一日就让天下名城易主,还在雨中乖乖缚手,狼狈地跪到敌人面前,“岐阜中纳言秀信愿将本城交出。” 由于秀信的容貌酷似信长公,故池田辉政和福岛正则拦住了正要扑上去的人。 “本城我们当然是要接收,但中纳言日后有何打算?” 池田辉政想起信长公,声音都有些颤抖。福岛正则的感情比辉政还要强烈,他已控制不住,嘴唇一个劲地打哆嗦,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请内府随意处置。”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看在秀信也是一名武士的分上……”秀信声音沙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想切腹?” “正是。” 此时,从四处赶来的负伤者陆续跪在秀信周围,幸存者廖廖无几,总人数竟不到三十。 “停止战斗。打扫战场。”正则这才大步走到辉政面前,大声道,又回首盯住秀信,语气如父亲训斥儿子,“现在说自尽还为时尚早。此次战事,全起于石田和大谷的野心,中纳言还年轻,才糊里糊涂中了计,若能幡然悔悟,尚不至于……” “话虽如此,苟且偷生岂非武士耻辱?” 正则并不再理会,转而对池田道:“雨下大了,把床几挪到屋檐下吧。”这时,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也匆匆赶来。 大概是这位年轻城主的样子太易让人想到信长公的缘故,方才还浑身杀气的诸将,心中突然充满怜悯和对于世事无常的感慨。 “给中纳言拿个杌子。”池田辉政命令士卒道。 坐下之后,秀信还是哆哆嗦嗦颤抖不已。虽然他相貌与祖父甚近,器量与经验却不可同日而语。目下即是如此,他只是计较眼前的耻辱,已完全不虑织田氏的存续诸大事了。 “胜败乃兵家之常事。”正则实在看不下去了,道,“希望你还是放弃自尽的念头,让我们进城,随后自省一些时日。” 事实上,此时的秀信早已连自尽的勇气也没有了,正则却还苦口婆心劝他,想起来真是好笑。尽管如此,却无一人发笑。 “尊祖与内府,从小便亲如兄弟,你又是信长公嫡孙,正则发誓,定要在内府面前为你求情。赶快悬崖勒马,休要再伤害织田氏的声名了。”说到这里,正则又急于表现好意,“我看这样,你若觉得不堪,暂且到高野山避一避。如此,内府亦不便责罚你了。骚乱平定之后,我再从中斡旋。对,这样最好不过。” 看着眼前与自己儿子同龄的秀信那般茫然无助,正则有些不忍。 听到“高野山”三字,秀信才抬起头来,打量一圈池田、井伊和本多等人。当他发现众人脸上并无明显的憎恶之情时,遂默默把手伸向腰间的短刀。 “你不可轻生。” “秀信明白。”秀信嘟囔了一句,猛拔出短刀,割掉了顶髻,“秀信去高野山了,城池交给你们随意处理。” 正则松了口气,接过秀信递过来的发髻。“这样最好。”说着,他把发髻向众人展示了一下。 处置完秀信之后,剩下的问题就是究竟谁先攻陷了城池。在本多忠胜的调解下,池田与福岛最终妥协。 本多道:“我看这样,就算是你们二人同时攻陷了城池。” 于是,两家又各自让士兵插上旗帜,取代织田氏守备城池。岐阜之战最终以东军大胜而告终。夜幕降临,在霏霏细雨中,意气风发的东军将士又把目光望向了大垣城。 稳坐江户的家康挥舞着无形的令旗,仅仅在村越茂助直吉抵达清洲的第四日,便成功地把西军最重要的据点之一岐阜城收入囊中。 第十八章 无形令旗 岐阜城的陷落令身在大垣城的石田三成无比震惊。他挑派了精锐去驻守瑞龙寺山,在他看来,局势无论多么不利,三五日内当不会有太大变化。可令他诧异的是,敌人进至木曾川东岸、渡河和岐阜失守三个消息接踵而至,变化之快让他措手不及。他非缺乏志气的男儿,并不会因惊愕而茫然束手,初战的失利反而让他更同执,更是坚定了最初的决心:即使天下无一人施援手,石田三成也与德川家康势不两立! 毛利氏依然没有要出征的样子,西军当中,见风使舵之人愈来愈多。三成必须撕掉温和的面具,亲自到台前。失利让三成痛定思痛,决然明白:从一开始,这场战事便是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的激烈厮杀。 三成不再犹豫,命人立刻把垂井的岛津义弘请来,道:“大人立刻出兵去墨俣,此城距大垣十一里,可扼住美浓咽喉。” 义弘远比石田三成年长,在朝鲜战争时,他已是赫赫有名的猛将,正因如此,义弘以身经百战者的口吻问道:“那么大人您呢?” “我和小西一起从大垣出兵,然后在泽渡布阵,自会另派人马驻守合渡川,扼守中山道。大人则要严密监视东岸动向。”三成语气很是强硬。 岛津义弘早就对三成甚为不满。当三成俨然以命令的口吻对他发话时,其不满之情加剧,怒道:“大人认为,单凭你我和小西三人,就能守住东海道和中山道?” “你不必担心。伊势宇喜多的一万多人马即将抵达大垣城。”岛津义弘这才微微点了点头,赶赴墨俣去了。 此时,德川家康还在江户按兵不动,但他的令旗却在指挥千军万马。黑田长政、藤堂高虎、田中吉政各部已悄然发起行动。原来,二十二日夜,与福岛部同向岐阜急进的黑田、藤堂、田中等部,于拂晓时分抵达目的地时,发现满地都是福岛和池田二部的粮草兵器以及杂兵,哪还有仗可打?但他们也不甘落于人后,商量道:“我们直奔河道,把从大垣赶来的敌人一举击溃。”于是,他们直接折向岐阜左路,进至合渡附近,遂在长良川与三成的人马撞个正着。 在合渡川对岸,石田三成的部将舞兵库、森九兵卫、杉江勘兵卫等人正匆忙赶来。他们的兵力顶多只有一千多,将士们对岐阜战况不利已有所耳闻。合渡川这边,黑田、藤堂、田中等人,却因把进攻岐阜的功劳拱手让给了池田、福岛、细川等人,心中大有不甘。家康自背后紧盯着他们,比起进攻岐阜、战功在手的诸将,他们的脸面往哪里搁? “来得正好!蹬过河去,将石田一举击垮!”田中吉政令毕,翻身上马,直奔上游而去,可猛回头一看,身后竟只有十八骑。河面上浓雾弥漫,河流深浅莫测。对岸的敌人无法看清这边,这边也看不清敌方布阵。 吉政的战马刚踏进合渡川,一人忽然上来一把揪住他的马辔:“这样做太冒险。请先停下!”此人乃宫川土佐。土佐阻道:“大人,我们只跟过十八骑。区区十几个人,渡了河也无法战斗。还是等等后边的人马。” “休要阻止我!反正敌人也看不清我们的人数。此时来个出其不意,最好不过。” “不,太危险!河水深浅尚且一无所知!” 田中吉政急得直咬牙,他对牵马的三郎右卫门努了努嘴,“三郎右,你到河里去试试深浅。” 三郎右卫门轻轻摇了摇头,“若是平常的小河,涉水即过,可这样的大河,恐怕……” “哼!你也生惧?探路乃你职责,快去!” 吉政似是着了魔。三郎右卫门露出苦笑:“小人只是觉得,我们并不熟悉这河,一旦贸然涉水,招致渡河失败,岂不被人笑话?并且,战事吃紧,一旦挫了我军锐气可不好,才犹豫不决。既然大人一再坚持,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言毕,纵身跳入水中。 “说得好!身为下人,竟有如此眼力,好!吉政也跟着你下水。” 这时,重臣坂本和泉与六骑一起赶来,阻止宫川土佐道:“宫川,莫急。此时万万不可挫伤进攻锐气。若不立即渡河,头功就被黑田抢去了。” 坂本劝阻了土佐,长刀一挥:“踏平敌营!” 二十余骑一齐跃入河雾中。山间飘荡着一条清晰的蓝色雾带,召唤着黎明…… 得知吉政已马踏合渡川,黑田长政岂能甘拜下风,遂率部直奔临近敌营的凑村上游。 “强渡此河头阵者,非黑田长政莫属!” 在河道的中流,年轻的长政大吼一声。在上游渡河的武士们也不甘示弱地呐喊起来:“今日头功归黑田家臣后藤又兵卫基次!” 一方兵败如山倒,一方如猛虎下山。河对岸,石田部舞兵库的阵营突然乱作一团。 田中吉政部迅速渡河,抵达茱萸的木原。吉政大声道:“瞧瞧,还是我们先渡河。三郎右,干得不错。今后,你就叫合渡三郎右卫门。” “多谢大人赐名,小人荣幸之至。” 三郎右卫门兴奋地抓住吉政的马辔,正欲进发,黑田部和从下游骑马而来的藤堂高虎也拍马直奔敌营。 这样一来,石田各部已痛失先机,尽管他们都骁勇善战,但依然厄运难逃。舞兵库不用说,就连稻叶一铁旧臣、在姊川合战中一战成名的杉江勘兵卫也是顾此失彼。 东军的三队人马齐头并进,一举突破防线。 石田部顶多不到一千人,东军人数尚在源源增加。为了进攻岐阜,谁知他们出动了多少人马?守方的不安与攻方的锐气,立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石田各部节节后退,愈战愈信心全无。东军人数不断增加,西军则越来越少。 最负盛名的杉江勘兵卫已战死沙场。只要杉江勘兵卫的九尺朱枪屹立不倒,军心自会稳固许多。此前,勘兵卫的枪柄染红时,竟被田中一名属下喝住:“你也是鼎鼎大名的汉子,快快逃命去吧!” 在战场上,厮杀双方岂可容忍被人怜悯?而在敌方恫吓下败退,更是堂堂武将断无法忍受的耻辱。勘兵卫大喝一声:“我乃杉江勘兵卫。你乃何人?” “田中吉政家臣西村五兵卫。” “看枪!” 若是在平常,勘兵卫早就杀出去了。因他知自己已体力不支,才趁其不备,把引以为豪的朱枪朝五兵卫投去。 “呔!” 随着一声大喊,五兵卫低头闪过。这一闪真是生死攸关。呼啸而至的朱枪挑飞了五兵卫的头盔,刺破他的头皮后飞开。同时,五兵卫手中长枪也深深刺穿了勘兵卫的侧腹。 杉江勘兵卫竟把自己的性命全赌在了这杆枪上,西村五兵卫若真的中枪,恐怕连喊都来不及,就会当场毙命。只因他那生死一闪,双方情势立时变化。 两手空空的勘兵卫被五兵卫使枪一挑,身子猛飞了出去。 “勘兵卫被杀了。” “连勘兵卫那样的名将也被杀了?” 勘兵卫的死,加速了石田各部的溃败,却大大激发了田中、黑田等部的斗志,也促使在合渡川下游渡河的藤堂高虎一举进攻到了赤坂。赤坂与大垣近在咫尺,一旦东军进攻到此,无论是从大垣城赶赴墨俣布阵的岛津义弘,还是出兵泽渡的石田三成的主力,都必须紧急撤回大垣城。一旦被人断了退路,大队人马被斩为两段,局势就严重了。石田部很是不安,而藤堂高虎早就料到敌人要撤退。 “合渡那边让田中、黑田抢了先机。这赤坂该落到我手中了吧。” 藤堂果断切断了意欲逃走的石田各部的退路,急向赤坂进发。此时,泽渡的三成和墨俣的义弘深知在此决战无益,都打算退却。 西军退却的消息,愈发加速了东军进击的步伐。战事总是与个人命运交织在一起,并在不断变化,其势如狂风洪水般不可阻挡。但无论退者还是进者,都无暇思量这些。形势巨变,双方对峙起来。 “藤堂已向赤坂进发了。” “我们决不能落后。今日的宿营她就是赤坂!” 当田中、黑田二部逼近吕久川,然后改道向赤坂进击时,他们前边的石田一部正如潮水般退去。这样一来,攻陷岐阜城的福岛、浅野、池田、细川各部,便可甚是轻松地随后赶来了。 二十四日,东军集结到大垣右前的赤坂,把胜利的消息报告给江户。 一旦行动起来,丰臣旧将便具有强大的攻击力。而就在五日前,他们却还陷在若家康不开动,便无法开战的迷茫之中,还在为家康是否出征而争吵不休。 其实,他们是在一面无形令旗的指挥下发起行动的。一路打到这里,他们已怀有了坚定不移的信心:只有我们这些人,不照样也能战无不胜吗? 这面无形令旗的神奇之处到底在哪里?若把这看作是家康的计算,那家康的借力之术简直出神入化了——未损失一兵一卒,只是巧妙地利用丰臣旧臣,德川氏便轻而易举进逼至大垣城。尾张与美浓的大半都落入家康之手。 石田再也无法悠然谈论“伊势之战”了。对三成恨之入骨的丰臣旧将,全都呲牙咧嘴逼到了眼前。纵然三成极不情愿,他也必须把所有兵力集结到大垣。但是,集结兵力需要时日。 怎样才能把大坂的毛利辉元引出来?越前的大谷吉继的兵马又何时才能赶来?更重要的是,即使把以毛利秀元为总大将的吉川广家、安国寺惠琼、长束正家、长曾我部盛亲等人的三万大军,全部从伊势撤回来,粮秣怎么解决?在赤坂与东军对峙下去,却不能及时调兵遣将,决战必是一败涂地。 照此下去,决定两军命运的决战,必在九月中旬开打。 家康仿佛早就把这些都算计透了,遂于九月初一从江户出发。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家康更精明之人了。他把德川重臣全都安排到了秀忠帐下,让他们沿中山道前进,他自己则从东海道进发。他似是想利用丰臣旧臣把三成除去。 仗正是这般筹划的。 中山道路途险恶,行军耗费时日,家康自然很是清楚。因此,他虽抵达赤坂,却无法知秀忠能否及时赶到。故,他先让丰臣旧将去苦战,待他们初战告捷、士气高涨之后再亲自出马,借力以掌握天下。 家康并不觉愧疾。他原本就受秀吉之托代管天下。在亲兵到达之前就决出雌雄,当然更好,万一不能彻底解决,那就等待秀忠到达,双方展开决战,进而实现天下太平。如此方万无一失。 对手并非人,而是天,是神佛。正因为家康有这种自信,故,准备于九月初旬,才在赤坂的南五丁、冈山山顶安营扎寨。 东军士气日益高涨。 听说家康欲在九月初一出发,石川日向守急忙捧着黄历来到家康面前,“请大人打消今日的出兵计划。” “那是为何?” “在下看过黄历,要去之处乃是西塞。此次西征之战,出门便遇上西塞,恐怕不吉啊。请大人三思。” 家康笑道:“好兆头。那我把阻塞的西方打通。” 一切都已安排好了。对于伊达政宗,家康严厉告诫其不可轻举妄动;对毛利一族,家康通过黑田长政,继续与其暗中进行谈判。九州的加藤清正也不断联络,加贺的前田利长已起兵攻占了大圣寺城。并且,关东诸大名还驻于江户,上杉景胜若真出战,自己就亲自出击,一举将其剿灭。家康一切准备周全,甚至连前田利家遗孀芳春院都被作为人质送交江户。家康给芳春院的贴身侍从村井丰后守写了一封亲笔书函: 〖欣闻此次肥前守出兵攻克大圣寺城,功勋卓著,尽彰忠节,家康欣慰之至。北国之乱,吾亦将派其前往平定。恳请芳春院放心。家康深知夫人之痛,不日上方即被平定,届时即刻迎请归国。另,许久不曾提笔,今感念之至,方亲笔书此。 德川家康敬上 庆长五年八月二十六〗 这封书函是为了安抚芳春院,利用利长,但也可看作是家康对芳春院情谊的自然流露。 对于攻陷岐阜城并进一步逼近大垣城、现正向他寻求指示的池田辉政,家康则写了如下书函: 〖岐阜城破,汝功劳之高,寸管难以言表。吾已命中纳言(秀忠)进中山道。吾则沿东海道进击。凡事切忌大意,务必待吾前去。 庆长五年八月二十七〗 家康把自己将于九月初一从江户出发的消息,先后以书函通知了藤堂、黑田、田中、一柳四人,同时要求他们在自己未到之前定要控制情绪,按兵不动。若在从前,家康早就命令他们进攻了。可愈是到了决战时刻,他反而愈冷静。他心里清楚,只靠他们,不能灭了全部西军。 庆长五年九月初一,家康率领三万二千七百余人从江户出发。 是日晚,宿于神奈川,家康分别向藤堂、黑田、田中、一柳诸将发出书函。 二日,宿于藤泽。 三日,宿于小田原。是日,小早川秀秋派来的使者造访永井直胜。 小早川秀秋对家康仰慕已久,他与其说是出于自身的意愿,不如说是受到了其姑母高台院的指点。这一点家康亦甚清楚,但他并未接待秀秋的使者。 “我能信得过他?不便见此人。”家康显出颇为冷淡的样子。事实上,一旦亲自接见,消息就极有可能泄露到西军那边,秀秋恐将被三成暗施辣手。 接着,加藤嘉明也派来了使者。这次家康亲自接见了。嘉明正把守着犬山城,他是来向家康请示,是守城,还是继续前进。 “待我到达之后,再采取行动。”家康作出这样的指示后,便把使者打发了回去。 五日,家康宿于清见寺。 六日,宿于岛田。 七日,宿于中泉。 八日,宿于白须贺。是日,藤堂高虎特意赶来,与家康密谈到半夜,天亮前方回营。同一日,小早川秀秋又派来使者,但家康却让永井直胜打发了回去,仍未接见。 九日,宿于冈崎。 十日,宿于热田。此日,西面的海边燃起四五处火焰,据说乃西军水军九鬼大隅守放的火。距离热田海滨有五六町远的近海一带,泊着一艘大船,船上张着幔帐,幔帐上印紫白梧桐叶。恰逢家康西上,九鬼大隅守便想趁机改旗易帜。但家康只是与携马印前来的兵士会了面,便从大船旁径直过去,一言不发。 十一日,家康抵达清洲。 十二日,仍停留清洲。此日傍晚时分,藤堂高虎再次飞马从前线赶来。 家康与高虎初次会面,乃是在当年家康应秀吉之邀进京时。当时,藤堂高虎奉秀吉之命,于内野的聚乐第为家康筑建府邸。从那时起,二人的关系便日渐亲密,甚至超越了尊卑。对于丰臣旧将的动静,高虎恐怕比监军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更清楚。 是日,高虎同样待到半夜才回去,之后,本多和井伊才被叫来。由于家康与高虎密谈时间太长,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有些不满。二人被叫到家康面前时,夜深入静,连城郭都似睡熟了。 “夜长了。” “是啊。马不停蹄一路赶来,却不得不驱赶睡意,真是不堪啊。”本多忠胜毫无顾忌地于家康面前盘腿而坐,“藤堂佐渡守是否想西军诸将倒戈?” 家康苦笑着吩咐同席的永井直胜:“休要让任何人靠近。”说着,他挑亮旁边的烛台,“最好是全天下人都倒向我们。只是,我德才不够,还做不到啊。” “大人!”忠胜似乎把家康的话理解为反唇相讥了,道,“中纳言何时到达?” “大概还要花费些时日。”家康微微侧着头,曼声问井伊直政,“直政,你怎么想?” 未等直政开口,忠胜分明已忍不住了,不由分说地插话道:“大人,中纳言赶来之前,您就想向敌人出击?中纳言一旦到达,我方大军会让敌人斗志减弱大半。但在此之前就发起进攻,敌人见有机可乘,怕会士气大涨。” “忠胜,我在问直政呢。直政,你看要等待秀忠吗?” “启禀大人,”井伊直政有些为难地探身道,“属下不同意本多大人的意见。终于盼来了您,却不能立刻发起进攻,这样的话,会扰乱军心。故,在下认为,应立即行动。” “可是,那岂不等于长敌人威风……”忠胜又插了一句。 “直政以为,士气熊熊燃烧的不是敌人,而是我军。正因如此,我们不如趁热打铁,趁大人刚刚到来,士气如虹时,速战速决。” 家康默默点了点头。看来,无人能看穿他的真心。虽然单靠德川氏力量也可取胜,但以武力征服天下,不过是莽夫之举,不能服人,天下亦难太平。 “好,那就速战速决。”家康轻声道。没有秀忠的支援也能取胜,为何还要等?神佛已把天下交给了自己…… “这若是大人的决定,在下无话可说。但若是在藤堂高虎的建议下作出的决断,还请大人三思。”忠胜还是不能接受。 藤堂高虎正与黑田长政合军一处,不动声色地与西军保持联络。此时稍有大意,恐要出大事。忠胜担心的便是这一点。家康也深知这个道理:“莫要担心,忠胜。我并不寄希望于敌人倒戈。” “既如此,待中纳言到达,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再发起总攻,岂不更好?” 听到忠胜依然顽固地坚持己见,家康觉得必须开导开导了。他们太缺乏眼光了,若连他们都不能说服,还谈什么一心对敌? “忠胜,你觉得我和中纳言,谁更重要?” “那还用说,没有大人就没有德川氏,大人怎么会问起如此奇怪的问题?” “唉。我已年过花甲,中纳言则正当壮年。所以,即使我战死,也必须保证中纳言平安,以构筑日后的太平盛世。我先出战,乃是秉承天意啊。” “但是……” “你先听着。你明白吗,只有我出战,即使不利,也不至于毁了德川氏。” “可是,若大人……” “一旦不利,我们还有回旋余地。并且,若此举可取胜,德川主力就可毫发无损。这些好处,你思量过没有?世人都说我奸猾,说我有意保存实力,只让丰臣旧将去卖命。对于这些议论,我不屑一顾。”说着,家康把视线移向井伊直政,“你方才的想法,也和家康的心思有些出入。此次战事,并非单靠武力取胜即可。” “取胜还不行?” “是。”家康重重点头,“胜利之后,还要看我们有无足以震慑乱事者的能力。倘能有此能力,无论是家康,还是中纳言,都要牢牢掌控局势,否则,此战之后的形势,甚至会比朝鲜战争之后更加严峻。” “哦……”忠胜这才长叹一声。 “朝鲜大战之后,已故太阁旧将四分五裂,幸亏还有我。但尽管如此,天下还是一片混乱。贸然发动战事,若让天下重斯陷入混乱,罪莫大焉!已故右府的苦心、已故太阁的辛劳,还有我一生的宿愿,全会泡汤。家康乃真正祈求天下太平,才要给中纳言留下足够的力量,自己来拼死一搏!否则,上苍亦不会原谅我。总之,一切都是为了天下太平。” 忠胜和直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错,此战决非一场普通的战事。朝鲜战争时,国内留下了家康,而这一次则是决定天下大势的总决战。若两败俱伤,各路诸侯分别撤回领国,割据一方,天下岂不又回到乱世?值此关键时刻,家康才亲临前线,想保全秀忠。 “在下愚钝,大人见谅。既如此,忠胜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这便立刻出发!” 话音未落,井伊直政也站了起来,“在下先把这个意思传达三军。” “好。别忘了也告诉藤堂佐渡守。你通知众人,就说今日我抱恙,索性让人马歇息一日,十三日入驻岐阜,十四日抵赤坂。” 照计,第二日从清洲抵岐阜。到达岐阜之后,家康住入已归降的织田家老百百纲家府邸。然后,他给北陆的丹羽长重和土方雄久写了书函,令长重、言木一矩二人与前田利长议和。土方雄久曾在早些时候被流放到常陆的太田,这次在家康的秘密授意下出使北国。 第二日,家康绕路避开了离大垣城较近的渡口,越过长良渡,抵达赤坂驿南的冈山。由此望去,五十余町外,大垣城近在眼前。 “宇喜多中纳言秀家、小西摄津守行长、石田治部少辅都在大垣城中。福原右马助同在。” 家康一边认真倾听直政的报告,一边频频点头,然后命人朝大垣城方向插上金扇马印和七面印有家纹的大旗,另有二十面小旗。 半夜就已出发的火枪营、传令使等,则比家康提前一步赶到这里,在阵营周围严加戒备。 家康的到来,究竟给两军带来了多大影响?从大垣城那边应也可以望见冈山的动静。不消说,在家康到来之前,他们早就把周边东军的情况打探得一清二楚了。 北面山头上依次为加藤嘉明、金森长近、黑田长政、藤堂高虎、筒井定次驻扎,昼井村里驻扎着细川忠兴,昼井村东面的大墓则为福岛正则驻扎,胜山北面有井伊直政、本多忠胜、京极高知,西牧方是堀尾忠氏、山内一丰、浅野幸长,荒尾村里有池田辉政、池田长吉,长松村为一柳直盛,东牧野为中村一忠、中村一荣、有马则赖,矶部宫旱乃田中吉政……就在这一望无际的阵营当中,东军的指挥者赫然现身,它带来的动静自如地动山摇。 从大坂出发时,石田三成就曾放出豪言壮语:“即使来十个家康,我也毫不畏惧!”内中当然含有鞭策自己的意思,但他也绝非完全在耍嘴皮子。 三成为阻止家康现身,可谓费尽心机。只要上杉景胜、佐竹义宣、真田昌幸等人在东面发动攻势,家康就绝不敢西进。在此期间,只要把毛利辉元引出来,两面夹击,东军自会陷入混乱。这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谋略。因此,当东军发起局部攻击,攻占岐阜并紧逼赤坂时,尽管他内心甚是慌乱,但并未想到这竟是家康躲在幕后挥舞令旗的结果。 进至赤坂及周边一带,东军竟停止了步伐。 从八月二十四至九月十四,这二十天里竟无战事,双方和平相处。这无疑让三成相信,家康不会西进。东军众将已知,同上杉、佐竹、真田等人的战事已经开打,家康无法离开江户,为了掩人耳目,他才故意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家康挥舞的“无形的令旗”,让三成乖乖地上了当。 可今日,本应身在江户的家康,马印竟忽然出现在冈山上,大垣城内自然乱了。 “那定是故弄玄虚。” “如此说来,金森法印的白旗好像与家康的很相似啊。” “且先派探马前去打听虚实。” 东军明明已进发到赤坂一带,又戛然而止。原因决不简单。而西军军心涣散,又让敏感的三成犹疑起来。 “是家康本人。”当探子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三成时,脸色大变的众将陆续集中起来。无论愿意与否,决战已迫在眉睫,是固守、夜袭,还是主动出击,与敌人一决雌雄? 大垣城主伊藤盛正不用说,连岛津义弘也在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长身后,嘴巴紧闭,一言不发。 家康的到来,登时令西军方寸大乱。 第十九章 踯躅松尾山 松尾山在关原西南,高近百丈,从松尾村向南走过八里坡路就到了。山上还残留着织田信长与浅井长政激战时,让不破河内守光治构筑的工事的遗迹。 山顶平地东西长十间,南北十二间,甚是狭小。山腰尚有几处地势平坦之处。 登上山顶,展望四面,关原与周边一览无余。东为桃配山,北为天满山。若想俯瞰从垂井向西面的关原大道,以及从大道两侧延伸开去的平原,这里便是最好的所在。 小早川秀秋于九月十四抵大垣城,与三成等人议完事,完成军事部署之后,率领八千士众迅速上山安营扎寨。 小早川秀秋乃高台院一手带大的亲侄子,血战伏见城前,其兄木下胜俊亦在城内。胜俊向鸟居元忠提出共守城池,竟被元忠断然拒绝。秀秋今年才二十四,却已位居中纳言,比同为中纳言的宇喜多秀家——只要毛利辉元不出马,宇喜多秀家便是西军主帅——还要年轻五岁。虽说年轻,但秀秋天生心高气盛,绝不甘心宇喜多秀家在他面前颐指气使。不消说,他对三成当然甚是憎恶。在朝鲜之战时,他英勇善战,却由于三成的一句谗言,而被没收了领地。 “无大将之器!”二十出头的秀秋遭到秀吉如此痛斥,这种屈辱刻骨铭心,令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而让他转危为安的,则是家康的斡旋与秀吉的故去。此前,他曾教次向家康派遣密使,再三表明心意。但家康均似毫无反应。 家康的冷淡让这位莽直的年轻武将既不满,又无奈,“内府定是对我心存疑虑。” 高台院不支持家康,天下太平便无从谈起,丰臣氏的存续也断不可能。每次见到秀秋,高台院总是提醒他,为了继承太阁遗志,切切莫要中断同家康的联络。但年轻的秀秋哪能领会其中真意? 对秀秋来说,高台院简直就如亲生母亲。他认为,给了高台院莫大耻辱的乃淀夫人,而三成则与淀夫人沆瀣一气。出于这种理解,他对三成的憎恶愈深。如今,他认为家康对自己不信任,不满和无奈也在日渐加深。 宇喜多秀家出征伊势时曾邀他同往,但他却未听从奉劝,而于八月十七进兵近江,驻扎于石部。随着疑虑的加深,他甚至变得有些自暴自弃,想尽量不加入任何一方,在一旁坐山观虎斗。 正在他彷徨不已之时,八月二十八,他的密友、德川一方的浅野幸长,和黑田长政联名给他写来书函。 浅野幸长与黑田长政联署的这封书函,最终让秀秋内心彻底动摇。书函写道:“……此前曾去书表明心意,今再次致书。如今正是大人表明忠节之关键时刻。内府将于二三日内抵阵,大人之去留,务痛下决断。吾二人如此行事,只为慰高台院夫人。恳请早日回复。务令使者口传详情……” 这封书函乃是浅野、黑田二人从赤坂阵地写给小早川秀秋的。秀秋谎称有恙,需要疗养,以游猎为名经石部、铃鹿、近江,最后停留于爱知川高宫。书函于是被送到此处。 字里行间不仅有浅野、黑田对秀秋的信任,还称乃是为了高台院。这让秀秋大为动摇。书函其实想说:他二人这样做,乃是为了让高台院安心,家康不日就会抵达前线,所以,在此之前,请秀秋一定明确心志。 故,一切的前提是:家康乃是奉高台院之命征讨三成。高台院既与家康同途,已无异议,秀秋亦当向高台院尽忠才是。事情非秀秋是否支持家康,而是家康要为高台院而战。 因被家康轻视而产生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年轻的秀秋精神大振。虽如此,他此前一直装作唯三成和宇喜多秀家马首是瞻,当然不可堂而皇之投了东军。一旦事情败露,西军定会倾尽全力,先灭了他。 眼看两军决战临近,经过前思后想,秀秋把自己的阵地选在了松尾山,欲借此见机行事,通过浅野、黑田与东军会师。万一东军失利败退,他只作壁上观即可。 见秀秋在松尾山上安营,流言蜚语顿时在西军中散播开来。 “金吾中纳言果然不想参战。” “不,说不定他已私通家康了。” 于是,大垣城方面立刻向秀秋派去了使者,请他立即进城议事云云。但秀秋根本不吃这一套,推道:“我病尚未痊愈,才来此静养。世上流言甚多,我洗刷不清,故要先与东军一战,以消除猜忌。” 秀秋要先与东军一战,然后再去大垣城议事,这个回复让城里之人心乱如麻,他们已不知当守城还是野战。 小早川秀秋率八千人,其战斗力绝不可小视。他若未开赴战场、赶不上决战,倒还罢了,但既已到了战场,却连他心思尚不知,就太可惧了。万一在战斗最吃紧时,他临阵倒戈,该如何是好? 大谷吉继对此忧心仲忡,自不敢对秀秋坐视不理。若家康抵阵的消息为虚,吉继也不会下这样的决断。但家康已来到眼前,毛利辉元却迟迟不出。 不弄清小早川秀秋的真意,怎能轻言决战?于是,他亲自赶赴秀秋阵营,抵达松山尾时,已是十四日夜。 沉默寡言的吉继在三成面前从不多说话,但他的决心已如磐石。尽管眼睛已看不见,他还是不断鞭策自己,让人把自己抬到松尾山。他已痛下决心,万一察觉到秀秋真有反心,就血溅当场。幸亏由于生病,他脸上缠满绷带,无须担心心思被人窥了去。 吉继已让三成写了一份誓书,并让诸将署名,把它带给了秀秋。誓书上列了如下四条: 一、此次战事如能尽忠,少君十五岁之前,关白一职由秀秋担任。 二、加封播州全境,并保筑前、筑后二地。 三、赐近江十万石,并赐家老稻叶内匠、平冈牛右卫门各十万石。 四、赐金三百锭,赐稻叶、平冈亦各三百锭。 在誓书上署名的有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长、长束正家、石田三成、安国寺惠琼,以及大谷吉继。这些条件怎么看都是诱饵,仿佛在戏耍一介孩童。 吉继穿过新修的栅门,平安抵达秀秋大帐。但出来迎接的并非秀秋本人,而是稻叶、平冈二位重臣。 “我要见金吾大人,当面将誓书交与他。” 稻叶内匠头正成与平冈牛右卫门对视一眼,道:“这……我家大人刚刚狠狠斥责了我等一顿,现刚刚睡着。” 稻叶言罢,平冈赖胜也添油加醋道:“近日,不知是否身体欠安的缘故,大人常常酗酒、脾气暴躁,连话都不愿多说。” 大谷吉继觉察到,他们根本不想让自己见秀秋,可就此无功而返,他们的心就会离西军越来越远,遂忍道:“大人风寒尚未痊愈?” “是。大人对世间种种流言甚是在意,热稍稍退了些,便去狩猎,结果病又复发了。反反复复,总不见好。” “这么说,令旗由你们掌管了?” “不敢。这样会影响士气,总之,我等只劝大人静养。” “既如此,不用特意叫起他。议事结果想必已传达了,可后来,增田大人又从大坂传书。” “增田大人?” “说明日,毛利大人终要携少君从大坂出发了。”这完全是大谷吉继随口撤的弥天大谎。他身在北国,怎知大坂详情? 不知是谁散布的谣言,如今大坂城内,正流传此说,道增田长盛已与家康私通。这并非完全不可能,大谷吉继想,因为增田长盛并不像三成那般,对家康抱有刻骨敌意,只是在三成的逼迫下,他才不知不觉卷入其中。但这种事在大坂城内流传,对西军来说无异釜底抽薪。因为要毛利辉元无视传言,毅然从大坂出发,简直不可想象。在安国寺惠琼的游说下,好不容易才半推半就成了西军总帅的毛利,如今又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若毛利携秀赖前脚出了大坂域,增田长盛后脚就举起叛旗,秀赖该怎生是好?待在大坂城,他尚是已故太阁遗孤,可一旦出了大坂,就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而且,一旦大坂城和佐和山城被攻陷,秀赖立刻就会沦为一个没有居城的流浪儿。由此可以说,在把毛利辉元钉在大坂这一点上,增田长盛与家康私通的传言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辉元已不可能出来,大谷吉继明明清楚这一点,可他还是撒了谎。他是想借此试探小早川的老臣们是否真与辉元保持着联络。 此时,吉继紧张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哦,毛利中纳言出师了?”二人甚是惊讶。 “所以我才让他们写了这份誓书,金吾大人若不过目,成何体统?我看这样吧,二位先阅,待金吾大人醒来之后再转达他如何?” 吉继轻轻把绸布包放在稻叶正成面前。对于稻叶、平冈二人,书中也曾许诺给他们十万石,对于这个诱人的条件,他们究竟会表示出多大的兴趣? “那么,我们先拜读了。” “请。” 稻叶看后,似乎颇为惊愕。阅毕,他把誓书默默交到平冈赖胜手中,道:“说是要在少君十五岁之前,把关白一职让与我家大人。” 吉继故意轻描淡写道:“金吾大人乃少君兄弟,天下何人能对此怀有异议?” 平冈赖胜脸上却掠过一丝微笑:“这都是战后之事。我们定会详细禀告主公。” 一听这话,吉继只觉得胸口如被刺进一把尖刀。“这都是战后之事”,看来,小早川的重臣们早对西军的胜利不抱什么希望,才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出不安。如此看来,只要战局没有根本性的扭转,小早川秀秋就会继续待在此处,隔岸观火。 “鄙人先告辞。金吾大人到底年轻,希望二位提醒他,切不可轻举妄动。” “我们心中有数。” “设若你们这些老臣误导了大人,让少君有忧,让丰臣有难,金吾大人可就成了众矢之的。总之,希望大人明日务必下山,参加决战。” “是。明日乃我家主公雪耻的绝好机会,我家主公早就按捺不住,一战定会让公等刮目相看。” “如此我就放心了。告辞。”吉继在下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尽管嘴上说着放心,他的心情却正好相反:看来,关原乃埋骨之所了,三成哪里有指挥大军实战的威望? 吉继上轿之后,两位家老送客回来,同时大笑出声:“把关白之位让与大人,那毛利和石田怎么办?”二人一起到了秀秋面前。 秀秋还在吃酒。对他来说,今宵乃是难眠之夜。伏见未陷落时,鸟居元忠就让他生了一肚子气,于是,他咬牙加入了西军,心中无比苦闷。高台院曾屡屡嘱咐他,切切不要中断与家康的联络。太阁宿愿就是统一日本,实现太平,而继承太阁遗志的就是家康,只有家康才是太阁托付大业之人。 起初,秀秋对此深信不疑。但由于家康对他敬而远之,他亦渐被三成、秀家等人迷惑,不知不觉陷入迷惘,一步步跌入深渊。 高台院所言均出自真心?有时,秀秋甚至对太阁产生了深深的疑问:难道他的心愿真像高台院所言,是为了天下太平?他果真那般伟大?不,未必,他或许只是为了自己的荣耀和飞黄腾达。高台院只是出于美化夫君的目的,把家康说成一个盖世英雄。 秀秋思量,德川家康和已故太阁有多大差别?表面上,家康比已故太阁更谦虚,更能忍耐,更能吃苦,开口天下,闭口苍生,可他除了想把天下大权揽入自己怀中,还有何心?而与此相比,自己一直襟怀坦荡,但帮了家康又当如何?果真如高台院所言,人乃是为了追求高远的大志而生? 有时,秀秋甚至对家康与高台院之间的情谊亦产生怀疑:正如淀夫人与大野修理亮私通那般,姑母高台院与家康之间,是不是也有龌龊丑事?但很快,他又责备自己纯属胡思乱想。 秀秋正在甚是郁闷时,平冈赖胜和稻叶正成带着誓书来到他面前。秀秋道:“刑部回去了?” “是。” 接过誓书,脸色苍白的秀秋笑了,“这才是人的真面目呢。如此诱人的‘画饼’,你们见过吗?” “是啊。看来,他们越来越离谱了。” 秀秋冷笑一声,把誓书扔落在地:“三成粮秣吃紧,钱袋已底朝天,听说他正逼增田长盛交钱呢。” “是啊,才产生了长盛与内府相通的谣言。” “这绝非只是谣言。人一旦自己走投无路,就想把别人也逼入绝境。高台院也有这个毛病……”秀秋出了一会儿神,继续道,“高台院不也是一无所有地出了大坂城吗?她所说的话,全都空洞无物……” 近日秀秋经常流露出对高台院的不满,这已非什么稀罕事了。稻叶正成和平冈赖胜都不安起来,事到如今,一旦秀秋的心志出了问题,事情就难以收拾了。不管怎么说,他们已向浅野、黑田二人回了函,以示好意。 “不知刑部看破我的心思没有?” 二人舒了一口气,同声道:“这些我们早有准备。” “一旦被刑部看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会向我们发难。大忧不在东军,而在身后啊。” “大人!”稻叶正成警惕地扫了一圈周围,方道,“大人说话之前可要三思!” “哈哈,你怕我说漏嘴?好好,我明白。这世间的确险恶:一边向你抛出诱饵,逼你就范;一边又磨刀霍霍,大显威风。” “大人!” “呵呵……世事不过如此,无论谁得天下,无论谁坐天下,都一样,世上依然肮脏如故,永远不会变得清纯如露。” “是不是可把酒撤下?” “撤酒?这酒难道就这般惹人生厌?唯有金樽知我怀,一醉同消万古愁!” “大人请振奋起来,定会时来运转……” “哈哈……让我再喝一杯。小早川秀秋站的地方更高。” “大人说的是阵地?” “不只是阵地。这反正是盗贼与土匪的争斗,谁胜我就跟谁。世人一定又要嘲笑我了,可是,我也要嘲笑一回世人。”说着,秀秋把酒杯塞给正成,亲自斟满,“你喝后,再给牛右卫门一杯。我说得不对吗?既然谁坐天下都一样,我为何要加入战败的一伙?在铃鹿岭狩猎时,我便已看穿了。” “大人高见。” 几杯之后,秀秋似乎更醉了,酒意让他益发狂放。 尽管这年轻主君对人生充满憧憬,但在目睹了人间的种种肮脏和丑陋之后,终于失去了信心,眼前这个世界变成了令人怀疑的荒野。就是在这片荒野中,他疑虑重重地登上了松尾山。他不信家康,也不信三成,甚至对自己都不属一顾。他一边自嘲,一边静观这场决定天下归属的大战。见双方厮杀正酣,他会仰天大笑:“真是人间的群魔乱舞!”他欲待到双方两败俱伤、精疲力竭时,方才下山…… “大人,酒就喝到这里吧。说不定大垣城还会派人来。” 说着,平冈赖胜将酒杯倒置于案上,秀秋听话地点头道:“好好,不喝了。那么,我想问问二位:誓书上说,少君要在近江赐你们每人十万石,你们难道就真的不动心?” “大人莫要说笑了。别说给我们每人十万石,治部大人自己的领地都要不了。” “唉,莫要生气,内匠,人的算盘真是可笑。近江哪有这么多的余地?把子虚乌有的俸禄送给我,他们与信口开河何异?哈哈哈……小人伎俩,居然也想拿来耍我?还在太阁面前搬弄是非,说我非大将之器!”秀秋把酒壶置于高座漆盘中,站起身,“再去巡视一遍阵地方可歇息。你们且跟我来。”说着,他摇摇晃晃走出去。 他非要带着两位老臣巡营,恐只是为了表明白己的存在——秀秋内心深处潜藏着自卑。 “巡营之事,我们二人足矣。” “不。要看那些贤明大将的笑话,愚蠢的大将就必须作好充足准备。” 走出辕门,他又大声斥责护卫:“这点篝火怎么够?使劲烧!要足以表明金吾中纳言的斗志……今夜,我要让火焰彻夜照亮长空!”他以手中的鞭子敲打着栅门,转到东面的山头。 “那是什么?那边有人在动!” 一到东面山头,一片正沿着大道向北移动的火光赫然映入眼帘。“怎生有人正向那边去?是敌是友?立刻派探马前去。”刚刚吩咐,他又自嘲地笑了,道,“是敌是友?这话听起来好生别扭。我何处有敌人,何处有友人?哈哈哈哈。” “大人,您小心些。” “好好好,只确认是谁的人马。那一带也放不下多少人。” 稻叶正成立刻派人前去察看。原来,下山而去的大谷吉继一直在担心秀秋,便让他的部将胁坂、朽木、小川、赤座等人沿山麓安营扎寨,严密监视秀秋的动向。秀秋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驻扎于松尾山的小早川秀秋的进退,竟成决战的重要棋子,他却坐山观虎斗。 “算了,不去也罢。无论是谁,无论战局如何,我这个蠢人只默默看着就是,哈哈……回营吧。” 方才还云开雾散、漫天星光的天空,又阴暗了下来,不大工夫,细雨迷蒙,关原一带又被沉沉雾霭笼罩…… 第二十章 石田督战 在大谷吉继悄悄赶赴松尾山,游说小早川秀秋的同时,薄暮中,一支去打探敌情的小分队狼狈逃回了大垣城。大垣城内顿时乱作一团。 大垣城城主乃伊藤盛正。从东军诸将在赤坂一带安营扎寨时起,他因担心有人与敌人私通作乱,遂把城外大商家都扣到城里做了人质。在得知家康抵达的消息之后,这些人质比武士还要慌张。有人甚至提议,横竖是一死,干脆在城里放一把火…… “要一边勘察敌情一边研究对策,可能的话,吓一吓敌人,以鼓舞我军士气。”三成鼓气道。局势严峻,他不得不命令善战的老臣岛左近去打前哨战。岛左近乃三成许以两万石厚禄才笼络住的筒井氏浪人,与当时号称天下兵法第一的柳生石舟斋有着深厚的交情,盛传他尤擅野战。 岛左近与同为石田家老的蒲生备中守,合兵引着东军的中村打了一仗,却只得平手,城内人遂更是惶惶不安。 “临行前还吹嘘,说不全歼敌人誓不回师,还不照样伤亡惨重,灰溜溜逃了回来?” “看样子只能固守城池了。” “一旦城池被毁,我们不就白白死在这里了?岛左近和蒲生备中守堪称石田左膀右臂,连那样的大将都不过尔尔。” “看来,他们上了内府的当。” “我也觉得很是可疑。石田信誓旦旦说,内府正在奥州同上杉苦战。并且,佐竹、真田等人也己举兵前去攻打,内府赶不到这里。如今看来,内府定坐镇赤坂。” “真是岂有此理!” 众人闹闹哄哄,宇喜多秀家和小西行长则红着眼睛进进出出,商家的不安和慌乱又传给了众下级将士。 “事情议了半天,竟是屁结果也没有!究竟是据城一战,还是出城迎敌?” “莫要急。反正我军人数远远占优势。” “说不定明日不会发起决战。江户中纳言的旗幡还未立起来呢。” 在这样的混乱气氛中,经过反复磋商,西军最后决定进行野战。 其实,即使西军想据城一战,也是胜途遥远,因为从一开始便退守城中,即如虎入樊笼。况且,驻扎于松尾山的小早川秀秋根本无下山入城的迹象,而长束正家和安国寺惠琼也都扎阵在南宫山南,二人明显是见风使舵。 岛津义弘侄子岛津丰久飞马赶来时,已是夜里。 “岛津丰久前来向治部少辅请命。”丰久大声叫喊,表情如赤鬼般吓人。 岛津部与大谷、宇喜多、小西等部并排于天满山北侧扎阵。听说丰久从前线匆匆赶来,三成立刻把他请进大厅。 大厅里,众人正围着刚刚打前哨战回来的岛左近和蒲生备中守唇枪舌剑,商量开战事宜。既然不能固守城池,石田各部必须在今夜出城扎营,地点应在从关原沿北陆官道向西、偏向小池和小关的地方,还要在岛津部之北。 “岛津大人,快快请坐。” 看到众人议得热火朝天,丰久觉得可笑。他坐到三成面前,护甲哗啦作响,道:“听说明日将发起野战,一决胜负,这决定已雷打不动了?” “正是。”三成还没弄明白丰久此行的目的,应了一句,飞快看了岛左近一眼,“今夜完成布阵,命运如何,就看明日一战了。比起敌人来,我们对关原一带地形更为熟悉,故,在敌人进攻大垣城之前,我们定能抓住机会,一举将其歼灭。” “敌人不动,我们就这样干等?” “这话是什么意思?”旁边的岛左近紧言插上一句,“仗是活的,敌人按兵不动,我们既可前去引诱,也可直接骚扰。怎样,难道岛津大人另有妙计?” 岛津丰久狠狠瞪了岛左近一眼,并未回答他,“鄙人认为,我方迄今为止获得的消息真是荒谬无比。” “嗯?”三成冷冷问。 “我们自当想到内府会前来督战。可直到昨日,我军还坚信内府正在与上杉和佐竹等人苦战。我们的疏漏实在太多了,否则怎会被内府打个措手不及?” 面对丰久的质问,三成无言以对。事实上,从东军进发到赤坂,然后停止进攻、静静观望时起,他就觉大事不妙。他还没迟钝到对此毫无察觉的地步,只是有苦说不出。 “家康已到。”若这么一说,西军自会更加涣散。即使家康不来,众人就已各怀鬼胎,何况家康真来了! “我等皆知,战事关键在于掌握制胜先机。但如今,这种先机已被内府抢去。我们已失先机,势必影响全军士气,到时事情就更严重了。大人以为呢?”丰久朗朗问道。 “那么,你以为如何是好?” “夜袭!趁今夜发起突袭,把内府撵走。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法。”丰久盯住三成,大似胸有成竹。 三成并未立刻回答。若有可能,他也不反对夜袭。但对岛津丰久这个提议,西军诸将能赞成吗?他们有如此强烈的战斗意愿吗? 最让三成意外的,乃是曾信誓旦旦表示,无论如何也要把毛利辉元请到此处的安国寺惠琼。然,这秃驴非但未把毛利辉元引出来,反而和长束正家一起躲到南宫山扎阵,骑墙观望。连惠琼都只求明哲保身,代替吉川广家和辉元出征的毛利秀元,其心思还用多说?不仅如此,三成甚至觉得,长束正家与惠琼的接近,似乎与大坂城内盛传与家康私通的增田长盛不无关系。 小早川秀秋从一开始就不可倚重,如今能为石田三成赴汤蹈火的,除了大谷吉继,恐怕就只剩下宇喜多秀家和小西行长二人了。在这种形势下,手无强兵,凭何夜袭?对于岛津丰久的提议,三成感动得几欲泪下,但他却是无言可回…… “诸位意下如何?内府刚刚抵达,立足未稳,今夜便是我等出击的绝好机会。”丰久无所忌惮道。 “恐怕只是岛津大人的一厢情愿。”岛左近讽道。 “此话怎讲?” “所谓奇袭,原本是以少打多时迫不得已,方才运用的非常手段。现今我军人数远远超过东军,为何故意去冒这个大险?” “这算什么话!”丰久额上绽起条条青筋,“鄙人并非不懂战阵之人。来此之前,我也充分了解敌情。今日傍晚与我方小战一场之后,敌人松了一口气,全都解甲歇息了,因此,我们若发动夜袭,位于冈山的内府主阵必会乱成一团。还请明思。”丰久无视岛左近的反对,直直盯住三成。 三成轻点头,道:“你的心情,三成甚是明白。只是……只是……”话犹未完,眼泪差点流了下来。他曾经痛下决心,哪怕无一人相助,也要和德川家康斗到底,如今也不由得被丰久的铮铮情义感动了。三成哽咽道:“合议已作出一致决定,各部正在部署。一旦命令改变,恐会招致不满,故……”他背过脸去。 丰久一怔,把后边的话生生咽到了肚子里。 三成似在担心夜袭能否成功。丰久本想坚持,可理智阻止了他。三成必在担心无人听他指挥。事情若真如此,只有岛津一部,自无济于事。纵然夜袭把敌人搅得大乱,没有增援,也只是打雷不见雨。 “那么,便把一切都赌在明日的决战上了?” “既已决定了,各部已都准备好,也只得如此。但不管怎么说,岛津大人的情义,令三成备受感动……” 丰久已经不再听他后面说些什么了,径直道:“恕我告辞!”说完,瞪了岛左近一眼,愤愤不平地去了。 “大人,”左近低声笑道,“您认为我们错过了好时机?” “你的意思是……” “不愧是岛津。我们若有一万这样的人马该多好啊,可是……” 三成抬手阻止了左近:“你也一直想夜袭?” “全听大人吩咐。” “明日,明日……会是晴天吗?” “必须晴。我们定要在青天白日下取得大捷。大人莫要焦虑,只管等着好消息。” “不,我不担心。我心中有数。” 岛左近轻轻笑了,给灯火添了些油,叹息道:“人天生胆怯。” “是啊。” “因而才充满欲望,有欲望,才会变得强大。” “是啊,可是众人如今少了欲望。” “保全性命要紧啊。其实,这也是一种欲望。柳生石舟斋曾给在下写了一封有趣的书函。” “听说柳生但马守在为家康出力?” “此人并无常人眼中的敌我之念。他在函中说,决战临近,东军若吃了败仗,还请多多照顾。” “东军战败?” “是。反之,他也会照顾我。此人向来轻欲重义。大人也……” “轻欲重义?” “是。或许,义也算是一种欲念。” 此时,老臣舞兵卫来了,道:“准备完毕。请大人启程。” “好,作兵卫先出发。” 与三成装束相同的氏家作兵卫躬身施一礼,出了大厅。不用说,他就是三成的替身……未几,整个城内人喊马嘶。 从大坂城到大垣城一路,三成的心境不断变化。 开始之时,无法完全读懂的各人的心思,现已清清楚楚。他曾以为,只要掌握了上杉氏的直江山城守,以及与毛利家渊源甚深的安国寺惠琼,就足以让家康狼狈不堪。为了掌握此二人,最重要的便是把大谷吉继拉入自己阵营,他既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但现在看来,唯有大谷吉继一心为他三成,其余诸人无不心怀鬼胎。先前他曾向大名们夸下海口:“即使来十个家康,我也将其一举击溃!” 三成这么说,绝非只是夸夸其谈。在欲望面前,人就像婴儿一般软弱无力。他的诱饵自比家康更具有吸引力。对于上杉氏,他承诺给其关八州;对毛利,让其执掌天下。他还让大谷吉继监视各位奉行,以美浓、尾张二地引诱织田秀信……小西行长有加藤清正这个宿敌,宇喜多秀家又怀着占领近畿的企图——只要自己不露骨地表现出野心,就足以操纵尔等。 可一旦战端开启,三成的如意算盘便一个个落空。并非因为众人没有欲望,而是他们的胃口远未达到他想象的程度。他们并不想为了欲望甘愿冒生命危险。虽然对诱饵垂涎三尺,但在危险面前,他们均胆小如鼠。 对于自己的失误,三成近几日才觉察到。尽管敌军已进攻到赤坂,令人不解的是,他们却按兵不动。三成误以为他们并不会进攻大垣城,单是想一鼓作气拿下自己的大本营佐和山城,便急匆匆撤退。但敌人却依然没有动静,他在佐和山时感受到的战栗和恐怖,至今还在他脑海里翻腾。 让家康给算计了!他们必在等待家康的到来! 三成恍然大悟后,全身汗毛倒竖。家康的到来,说明上杉景胜并没如预期那样,扑向他下好的鱼饵。但在恐惧之后,他终于明白一切,但这并未把他拉上光明大道。他陷入绝望,一错到底。 三成把替身先派了出去,又梳理了一遍思路:上杉景胜未上钩,毛利辉元也躲在大坂不出,这究竟是为何?难道是诱饵并不足以令他们冒险?难道他们不再有武士的热血? 三成若是个寻常之人,恐怕在意识到与家康的巨大差距后,自会立刻偃旗息鼓。但他非寻常之人,岂能轻易罢手?一开始,他就很是清楚家康的实力远胜于自己,但还是企图与之对抗到底。 固执令三成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难道是我器宇不够?三成常常自问。事实上,他从来都是在用利益诱惑人,从未真心敬人服人容人让人。即便是秀赖,那么惹人怜爱,让人怜悯,令人同情,三成也从未把其当作真正的主君。在三成眼中,淀夫人也无非一个争强好胜、喜耍小聪明的女人。三成不由疑虑:我石田三成难道和大野修理亮一样,只是一介寻常男儿?上杉景胜、毛利辉元、宇喜多秀家以及小西行长,又怎样呢? 在所有人当中,三成只对有情重义的大谷吉继甚是尊重,对岛津义弘的勇猛感到敬畏。仔细想来,也只有这为数不多的几人在矢志不渝地支持他。他信任的人都在援之以手,他鄙视的人则一个个落井下石,但他所指望的人,却多指望不上。 人各有所长。看不到这一点,以己之长比人之短,只会让自己对人鄙薄、轻视。 三成眼前竟浮现出自己遭到七将追杀、逃到伏见城时的情形。那时的家康,或许乃是真心庇护他,而受家康斥责的七将,今日却愿为家康粉身碎骨。唉!罢罢!想到此,三成愕然,不禁为自己感到耻辱。 无论是毛利辉元还是上杉景胜,都只是三成的工具,他从未考量过他们的真心,亦未向他们吐露过真情。自己为何不能像对待大谷吉继那般,以真心去尊之敬之,用真情去容之服之?莫非这便是导致他们今日对三成产生怀疑,并最终骑墙而观的最大原因?三成思虑着,只觉全身发冷。 如今的三成,终于开始否定浅见、超越鄙习。他曾经自夸才华过人、睿智无匹,自负地以为他的计谋周密细致、天衣无缝。但是,他几十年生涯却似只在颠来倒去地反复。要掌管天下,便当有容天下之量。江海湖泊,有容乃大,本应让天下大名各显其长,他却鄙视其智、轻薄其力,终使自己陷入孤家寡人的境地。 三成悟到这些,已是太晚,他虽于九月十二给增田长盛写了一封吐露真情的长函。但此函并未被送到长盛手中,却是落入了东军之手。在这封函中,他毫不掩饰写道:“大垣城已陷入混乱,长束正家与安国寺惠琼在南宫山扎阵,均作壁上观……” 三成抛弃了先前的强横,告诉长盛,如今盟军都心生恐惧,不去乡下筹集粮草,反从近江运粮。现已到了长盛把自己的金银米粮贡献出来的时候了……至于人质,些须处决三五人,便不必担心士气跌落,也不必担心有人做敌人内应。大津的京极高次,其弟在东军阵营,若不严惩,恐怕难以维护军法。小早川秀秋的立场亦颇令人担心。可以信赖的人唯有宇喜多秀家、岛津义弘、小西摄津守,照此下去,盟军内部必会出现异心……如此毫不隐瞒地倾诉苦恼,这在三成来说绝无仅有。 尽管明白过来,但事到如今,已无退路。三成走入了死胡同,心中不免悲苦。字里行间,处处渗透出烦心愁肠。这种苦恼,自比那些对此毫无察觉的武将之苦多出许多。在信的末尾,三成还是忍不住催促毛利辉元出征。但这既非说明他对毛利还心存希望,亦非希望长盛在读了他的长函之后,生出与他生死与共的念头,他只是禁不住想写些什么。这之后两天,家康便来了。 三成盘腿坐在那里凝思着,一动也不动,连灯花都忘了剔去。如今他已不去思量战事胜负了,他只在想临终的一刻会是何样的情形。何人会去战斗,怎生战斗?此时,三成甚至有如一介旁观者。他想看看家康究竟会如何进攻,丰臣旧将又会如何行动。谁会与敌人私通,谁会犹豫不决,谁会勇敢地参加决战?所有这些念头,与他当初拼死一战的执著有了莫大的差距——他正在解脱。只有一点,三成觉得甚是惭愧,亦颇为后悔:这场战事乃是一场志向的较量,是鄙视别人的石田三成与知人善任的德川家康之间的较量…… 大垣城内逐渐沉寂下来,秋雨敲打着栏杆。 人马几乎全部出城了。因为是秘密行动,既不能点火把,亦不能让马嘶呜,再加上霏霏秋雨,行军愈发困难。即使关原附近的大道干爽平坦,新建的大营恐怕也要变成泥田了。 倾听着栏外的雨声,三成自嘲起来。不知从何时起,恐惧和急躁已全然消失,令他难以置信的是,连悲壮的感觉都似消失殆尽了。傍晚时合议作的决定,仿佛完全变成了别家的事情。 家康并未刻意隐藏自己的进军路线。无论三成如何腾挪,家康都将踏过关原,向西进发。 对于家康的步步为营,西军的对策乃是切断其归路,先从南北、次从东西对其各个击破。这种布阵看不出丝毫疏漏。但问题是,尽管布阵毫无疏漏,但谁敢保证能毫无纰漏地执行? 众人齐心协力,不出差池的话,明日双方情势自会逆转。家康的先头部队将在大关到山中之间被歼。小早川部与大谷吉继部从南侧掐断东军前进之路,大谷、宇喜多、小西、岛津、石田各部则轮番向其发起猛攻。这样一来,被截断去路的东军进无路可进,退亦无道可退。再把敌人诱入关原,以毛利秀元为首,吉川、安国寺、长曾我部等大军从南宫山往垂井、府中一带全线压上,这样,家康便成了瓮中之鳖。然后,战事就转化为从东西两侧往中间挤压的总攻。士气高涨的话,说不定明日家康就成阶下之囚。 东军据说合有七万五千人,而已出动的西军就超过十万八千人。因此,只要保持士气,高奏凯歌的理所当然便是石田三成。 想到这里,三成忽然笑了。后世人会如何评价此关原一战?他们定会把此战视作决定天下大势的决战。若只计量双方的人马,自己空前绝后了,但是……三成又摇了摇头,现在并非考虑结果的时候。他令人把留守大垣城的福原长尧叫来。 未几,长尧赶来。 “雨似越下越大,诸将都出发了吗?”三成问着话,心中逐渐开朗起来。 人之将死,总似变得明智。但讽刺的是,在最需要明智的时候,人却未必明智。如今三成的心境,与当初处处与家康作对时的心境完全不同了,他俨然成了局外之人。先前,他坚信人力与谋略便是“力量”,现在看来,那真是幼稚,他甚至可怜自己。 虽说西军合有十万八千人,但一旦士气低落,其力不及其半。不仅如此,那些极易引发的骚乱和不满情绪,却可能还会高涨,在消耗掉十万人的粮草的同时,也消耗了十万人马的斗志……若更严重些,其力便会十不存一。 以前三成从没计算过这些。他从来就不重人心,不尊人德,只是凭借计谋拼凑人数。在这一点上,他成功了——德川家康仅有七万五千士众,他石田三成却拥有十万八千大军。然而,在这十万大军当中,真正可以信赖的又有几个? 事已至此,再怎么算计也无用了。 看到福原长尧脸上的不安,三成强装笑颜道:“这场雨黎明前会停。” “不然,必给大军带来……” “会晴。雨下不止,尽管会使我方困难不断增加,但也会延误敌人进军。大家都出城了吧?” “是。首为大人所部,次为岛津部,接下来乃小西大人,第四为宇喜多大人。他们出城时,雨倒没这般大。” “我放心了。我也要出发了。” “可雨这么大……”长尧以为三成想避雨,待黎明时再动身,便小声道,“已经为大人铺好被褥了。” “福原,”三成依然面带微笑,“三成是不是一个不可靠之人?” “大人何出此言?” “你不这么认为就好。但今日,我必须拜望众人,向他们致歉。” “致歉?” “对,其实乃是督战。家康已经直扑关原,我必须去巡视一番,一旦战起,好让诸将奋勇杀敌,这是我的职责。” 长尧很是纳闷,他并不明白三成的意思。 三成已与长束正家和安国寺惠琼会过面了,因此,他将要走访的乃是小早川秀秋与大谷吉继。 长尧大为不解时,三成已起身离席,出门,上马,默默地消失在潇潇秋雨之中…… 第二十一章 东军进发 石田三成走访了小早川秀秋,又见了秀秋的老臣平冈赖胜,面授机宜,并约好明日以烽火为信,两面夹击东军。之后,他又向山中村大谷吉继阵地赶去。此时,雨终于变细了。 子时,从大垣出发的各部还在行军途中。 为扼守住大道,最先出发赶往小关村的石田部下,于丑时通过关原驿,最终抵达目的地,已是寅时。三成自己则在小关村以北的笹尾扎营。他右侧乃织田信高、伊藤盛正、岸田忠氏,以及秀赖麾下的黄衣军。岛左近与蒲生备中守则担任前卫,在阵前与弓箭手一起潜伏。右边一町半远的地方为岛津阵地,他们在小池村面南驻阵完毕,亦已过寅时。小西行长则紧挨岛津,在其右布阵,前瞰寺谷川,背倚天满山北。其右的宇喜多部与大谷部肩负扼守中山道的重任,故,在天亮之前一直都在忙碌。胁坂安治、朽木元纲、小川佑忠、赤座直保等人,则在隔中山道与大谷相望的平原上驻阵,以防备小早川秀秋倒戈。 大垣城到最远的阵地,足有三十余里。从出城时就开始飘落的秋雨,一直到布阵完毕还无休止。是夜行军,既遭天雨,又要防止被人发现,行军之难可想而知。 冰冷的秋雨浇透了每一个人,黎明时分寒气刺骨,但官兵士气却很旺盛。全军急匆匆从大垣城出来,是否因为城内有人要叛变了?持这种怀疑心思的人并非没有,但是大多数人还是坚信能取得胜利。趁着夜色排兵布阵,撒下天罗地网,以逸待劳,并且人数比东军要多出三万余,这让士众勇气倍增。 但秋雨实在恼人。石田三成各部好不容易抵达阵地,欲喘一口气时,雨才停了,而这却帮了东军大忙。 雨一停,冈山阵中的家康就醒了过来。或许是雨停后的静寂让这位很久没打仗的老将变得敏感了。他一边拿起枕边的地图,一边侧耳静听。 根据前日夜里的决定,全军已开始行动。家康站起身,快步走到嘹望台,只见火把处处,战马的嘶呜穿透了黎明前的黑暗。 一听到这声音,六十岁的家康顿时血液沸腾。随即,他却苦笑一下,回到帐内。或许是一生经历了数不清的战事之故,尽管心里清楚应诅咒战争,应尽力避免,但一旦站在战场上,他还是禁不住热血沸腾,慷慨激昂。这究竟是为何? 刚刚抵达清洲时,家康还对自己的身体有些担忧。恐是一路颠簸的缘故,他总觉得自己似有中风的迹象,身体麻痹,很是倦怠,就连舌头也时常不听使唤,因与诸将议事到破晓,他入睡时一阵阵发晕。 当时,家康打了一个寒战,那紧张的感觉记忆犹新。若是中风,怕会半身不遂,连舌头都不能动,那还不废人一个?若是十年前的家康,定会惊惶失措,扯起嗓门唤人,但如今,他竟丝毫不惊,这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一切全交给上天了!自己已尽了人事,一切自由天定。武田信玄在三方原会战时取得大捷,但他为何在野田城外遭了冷枪?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信玄身上,说不定也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家康静静坐着,一动不动。秀忠正在赶来,忠吉也在身边。若真半身不遂,也算后继有人。 家康心里算计着,谁也没告诉,只是把板坂卜斋叫来,服了一剂自己开的万灵丹,便歇息了。如果兀自慌乱起来,说不定会酿成大祸。 尽管如此冷静,可一旦亲临战场,家康自会如变了个人,亢奋不已。昨日傍晚,他还一边与诸将举杯畅饮,一边观看中村与岛左近激战。他在激烈的战斗中感受胜败、士气高低以及用兵巧拙。 一到战场,家康的思绪就似活跃了许多。中村一荣把部队的指挥权交与中村一氏。当看到一氏中了敌人之计,孤军深入时,家康急得大喊:“危险!快把他拉回来!绝不能让他孤军深入!”他特意让本多忠胜出马把一氏拉了回来。没有家康观战,中村所部的伤亡恐怕会多三五倍。 此时,家康一边察看地图,一边用阿胜、阿良两名侍女端来的早饭。饭毕,他立刻穿上盔甲,径出了兵营。营前插着一排旗子。旗下,一群传令使列队待命。这些传令使在战场上意义重大,无不是百里挑一。家康的命令由他们飞马传送给各部,他们有时又是谋士,还担负着打探军情的职责。 他们分别是安藤直次、成濑正成、城织部、初鹿野传右卫门。米泽清右卫门、小栗忠政、牧野助右卫门、服部权太夫、阿部八郎右卫门、大冢平右卫门、大久保助左卫门、山本新五左卫门、横田甚右卫门、小笠原治右卫门、山上乡右卫门、加藤喜左卫门、岛田治兵卫、西尾藤兵卫、中泽主税、保坂金右卫门、真田隐歧守、间宫左卫门、小栗忠左卫门等二十三骑,他们相当于家康的手足,日后也全都成了德川不可或缺之人。 家康健步走到众人面前,冲安藤直次和成濑正成招招手,轻声询问道:“你们过来看看,敌军的部署与这张图上有何出入?” 三人在篝火旁展开地图。尽管下着大雨,家康还是派人去详细打探过,但一旦消息有误,后果便不堪设想。 “并无出入。” “好。那么,我军已跟着敌人前进至青野原了?” 如何迎敌,昨夜的合议早就决定了。大本营周围的山内、有马、藤堂、京极、福岛、田中等先行出发,其他部队随后陆续行动。天亮时,各部必各就各位,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对话只寥寥数语。还没出现侍童的影子,他们恐正在匆匆忙忙穿戴盔甲。 “牵马来!”家康大喝一声。 马牵来,家康飞身跨上去。他虽身体肥胖,但动作甚是敏捷。成濑和安藤看到,不禁一惊。家康只着一件胸甲,外套黑羽织,头戴斗笠。这种打扮,比轻装还要简单。上马之后,家康不做一声,驱马直向西奔去。 “大人,您去哪里?”成濑正成急叫。 “敌营。”家康丢下这么一句,绝尘而去。不知是谁大喊起来:“大人出阵了!旗幡!长矛!火枪!” 家康仿佛回到了三十岁。从中山道到垂井,他一路奔驰,一刻不停。后边的人马紧紧追赶,最先上来的乃是旗手,紧接着是为他拿枪的武士。 近寅时,家康再次让传令使们驰向四方,严令各部到达指定位置之后,就地待命,严禁争功。 家康刚下完命令,右翼的黑田长政就派毛屋武久前来报告,说他们已进至在北陆官道右侧布阵的石田部阵前。 “敌人有多少?”家康在马上问道。 “这……”毛屋武久略一思索,躬腰道,“两万左右。” “只有两万?可都说是十四五万啊。” 毛屋武久笑道:“如今乃是平原作战,山上之敌若看到局势不利,必然不敢轻易下山。因此,在天亮时加入决战的敌人,在小人看来,充其量只有两万。” 家康拍拍马鞍,笑道:“哈哈!有理。七万对两万,我们必赢。出发!” 虽然从未对谁提起过,但家康早就看透,在垂井左侧和南宫山上扎营的吉川广家和毛利秀元二部,绝不会轻举妄动。黑田长政之父如水曾不止一次告诫吉川广家:“若加入三成一伙,毛利氏的香火就要断绝了。”故广家和秀元都暗中倾向家康。但也绝不能就对其放松警惕。因此,家康令池田辉政、浅野幸长及骏河、远江、三河等部,严密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池田辉政和浅野幸长已到达垂井,完成了布阵,其他各部则正沿着官道,源源不断向西进发。 家康西进到桃配山时,天已破晓。雨虽停了,但空中又漫起了浓雾。雾气如毛毛雨一般,打湿了额头和脸颊。 到了桃配山,家康立刻向各部派出使者。在他眼中,小早川秀秋已是自己人了,他便向其派去了奥平贞治。对于这些,三成恐怕做梦都想不到。福岛正则等部,家康则分别派去伊丹兵库、村越直吉、河村助左卫门;细川等处,派了小坂助六、尼子十邮、稻熊重左卫门、兼松又四郎;井伊直政等处,家康遣去了佐久间安政、佐久间孙六、舟越五郎卫门等人。众人的职责,主要是监督各部。 桃配山上,德川氏的金扇马印迎风飘舞,马印顶端的扇子有七根金色扇骨,面上绘一轮红日,扇下则是由皮革制成、上涂银漆的银色风幡,大马印前,并排插着十二面源氏白旗。家康床几旁,则立有一面白色大旗,上书“厌离秽土,欣求净土”八个大字。 家康最初立下这面旗帜时只有十九岁。当年,今川义元高举大旗进入大高城,后在田乐洼身死。义元去世后,家康方才结束十三年人质生涯,踏上冈崎的故土。他回到大树寺时,登誉上人安慰他道:“老衲知道城主此时极伤心,但城主绝不能倒下。为了未来的人间净土,您定要拿出勇气。”说毕,登誉上人送给家康这面绣有八个大字的旗帜。家康一直以此为座右铭。 这果真是一场欣求净土的战事吗?每当出战,家康总是扪心自问,这已成了他勇气的源泉。 十九岁时就已立起的旗帜,他花甲之年依然不倒。不同的是,当初立下这面旗帜时,身边只有十几个人,而今他拥有万千威武之师。 奥平信昌、牧野康成、大久保忠佐、高力清长、丹羽氏次、内藤信成等精锐之后,乃三队亲兵护卫,中间一队为松平重胜、松平亲正、水野忠高;右翼为酒井重忠、永井直胜、言山忠成;左翼乃西尾吉次、阿部政次、酒井忠利。三队护卫共九员大将。其后为本多康俊和本多重政,并配有众多机动部队,包括酒井家次、本多忠政、安藤长松、松平忠明、高木正次、神谷忠缘、山本赖重、稻垣长重等,以及金森法印长近、远藤庆隆等少数大名。 家康马前乃西乡家贞,暂时兼任武者奉行,阵代则选定本多正信之子正纯。 若是从前,旗幡立好之后,众人总要大喊三声:“功勋卓著!” 家康再次打开地图,让本多正纯在上一一标出各部位置。 第一队,福岛正则家老福岛丹波在西大关一线,背靠明神林,与西军宇喜多秀家对峙;加藤嘉明、筒井定次、田中吉政、藤堂高虎、京极高知等人,则横跨中山道完成布阵。 第二队,细川忠兴、稻叶贞通、寺泽广高、一柳直盛、户川达安、宇喜多直盛等人,在中山道以北布防;黑田长政、加藤贞泰、竹中重门等与石田部的笹尾、小池等部相对。 第三队则为忠吉率领的旗本部队,在主阵正前布阵,本多忠胜、井伊直政则一左一右与之呼应,成犄角之势。 这种阵形,清清楚楚表明了家康的决心:突破关原,拿下三成的大本营佐和山城,然后长驱直入大坂城。当然,家康也不忘令西尾光教、水野胜成、津轻为信、松平康长等人防范大垣城;堀尾忠氏留守赤坂、冈山。 最让家康费心的,便是对付南宫山之敌的人选。毕竟吉川、安国寺等人不可轻视。 家康用令旗指着垂井西南的池田辉政部和驿站西侧一里冢浅野幸长部,问正纯道:“可还有疏漏?” “万事俱备。从此处到与浅野阵相连的野上村一带,分别为中村一荣、小出吉长、生驹一正、蜂须贺丰雄、山内一丰、有马丰氏、水野清忠、铃木重爱。在下已经令他们严阵以待。” 家康默默点头,命人把地图卷了起来。 东军故意钻进敌人的口袋,敌人必作收紧袋口之势。一旦口袋收紧,东军将陷入被全歼的险境;但一旦西军被正面突破,佐和山城自会被一举拿下。但无论如何,这终究还是纸上谈兵。 “对敌包围完成!”恐怕此时的三成也在两眼放光盯着地图,得意地微笑。双方斗智斗勇,战阵局势也会千变万化。 雾气愈来愈浓。时值深秋,随着夜色淡去,饱吸了雨露的秋草在人马的践踏下愈发枯黄,给萧条的大地铺上一层悲凉。 “报!”一位肩膀湿透的武士单膝跪到家康面前。家康仔细打量了那人一眼,道:“是伊奈图书,说!” “一只蓝色鹭鸶从我军旗上静静向敌方飞去,乃吉兆!胜利必属于我们。” “好。快把这个喜讯告诉所有旗下官兵。”家康吩咐毕,不禁感慨万千。 战事实在不可思议,人人都有估算胜负的能力,但均痴迷胜利,为此白白地抛洒鲜血。男儿为了一只鹭鸶竟也喜上眉梢,丝毫不觉其行为之浅薄。尽管家康深知这一切,还是不想说破。 从桃配山本阵到石田三成所在的笹尾,约有二十八町远,到小早川秀秋营盘四十余町,到井伊直政的茨原十五町,到本多忠胜的十九女池十六町,到藤堂、丹羽的藤川二十九町,到身后的垂井三十二町,到毛利、吉川的南宫山三十六町,到崛尾忠氏的赤坂四十八町…… 身为统帅,要想准确把握战况,及时应对变化,必须纵观全局。只有这样,方能指挥进退,否则,妄下指令,只会令士卒白白伤亡。 看到鹭鸶飞过竟会欣喜,真是愚蠢!家康一边嘲笑自己,一边反复计算。浓雾对双方都甚是不利,但也不得不摸索着发起攻势。 已近辰时。若是晴天,战场上早已旗幡飘扬,刀枪林立,可现在却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向南宫山上的毛利部放眼望去,他们的旗幡被浓雾打湿,耷拉着脑袋。 家康从床儿上站起身:“传三名传令使来!再要几名侍童。牵马!” 家康下了桃配山,径直驰到了十九女池旁本多忠胜的营地。忠胜吃了一惊,忙迎出来。 “忠胜,南宫山情形,你可察看过?” “察看过。无动静。” “你也这么看?” “南宫山的人马未动,石田的先锋倒是先动起来了。” “那也无用,只要南宫山按兵不动,他们就无法对我们形成合围之势。你认为毛利和吉川会下山吗?” 本多忠胜最恼的就是家康这一点:明明已很是清楚,却偏偏要来询问。可他转念一想,或许家康是特意来鼓励他的,遂大声道:“无论他们下不下山,已赶不上午前的战事。池田和浅野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哦,那我就让本阵再推前一些。”说着,家康回头看了一眼传令使小栗忠政,道,“吩咐下去,十二杆白旗进到关原东。”他又低头思忖片刻,方道:“到此处为十六町,告诉正纯,人马向前推进十二町。然后,开战!” “遵命!”本多忠胜呵呵笑了。 本阵在桃配山原本最佳,它位于两军之间,既可指挥东军,又能察看敌军动向。在此扎营,家康亦不会有任何危险。而且,从此处既可监视背后的毛利部,又可窥探左前方松尾山的小早川秀秋。立足未稳,家康却又要从桃配山移到关原东。或许有人会以为,这种做法未免太轻率,抑或是意气用事。但在与家康一起出生人死无数次的本多忠胜眼中,家康已是痛下了决心。位至内府之前,家康一直这般果敢。 家康终生隐忍,绝不冒进,始终稳坐钓鱼台,静观天下势。但不动则已,动必中的。战场上的家康,即如一只名副其实的下山猛虎。深思熟虑乃是在备战之时,一旦身临战场,他自会有出人意料之举。 今日完全是他主动前去挑衅。家康在桃配山上布阵一事,敌人无不知晓。而家康一旦让本阵前移,待雾气散去,冲锋开始,对方怎会不瞠目结舌?踏着泥泞的道路,好不容易摸索到阵地,却又在浓雾之中继续前移,天下排兵布阵之人,唯有家康敢行此事。 忠胜的微笑,既是对此种决断的赞赏,又是为决断背后隐藏的深思熟虑而感慨。“大人,今日决战,谁最关键?” 家康扫了忠胜一眼,鼻内轻哼一声,不言。 “在下认为,最难对付的,乃是岛津义弘。”忠胜道。 家康不答,还是轻轻笑了一声,似赞许,又似嘲笑。“午前胜负就决出了。”良久,家康方道,“从昨夜就开始行动,到今日下午,疲累自会加剧。谁感觉疲惫,谁就会失败。” 忠胜笑着施了一礼,返回营中。本阵的先头部队已接连不断向前推进,再过一刻左右,就部署完毕,而那时,便是决定天下归属的时刻。 家康依然坐在床几上,抬眼凝神而思。战事开打在即,在猎物面前,他有如一只跃跃欲试的猛虎…… 第二十二章 关原血战 战事之匙当为先机,把握先机极为重要。 刚刚整顿好本阵,家康就命传令使小栗忠政向井伊直政阵营奔去。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并排向中山道右侧进发。与井伊并驾齐驱的为井伊之婿、家康四子松平下野守忠吉。忠吉为武州忍城十万石的城主,今日乃初次上阵。因此,岳父直政陪在荔三右照应。 直政刚到,家康便急急道:“兵部大辅,现在什么时辰?” “雾气已些须散去。估计已到辰时。” “好!打!” 家康只这两个字,直政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声道:“遵命!” 直政刚去,福岛正则阵中就传来零星的枪声,如爆豆一般。这是双方试探性的交手,是目前已推进至藤川河岸一线的正则,向其右前方天满山的宇喜多秀家发起的攻击。 这却有如信号,在于通报对方:“我要大举进攻了。尔等快快受死!” 随后,双方士兵立刻呐喊阵阵,号角声声。 天虽已放晴,但雾气依然浓重,双方都不敢冒进,都还有些犹豫。正在这时,一队骑兵疾风般冲出浓雾,至多有二三十人。这队人马从井伊和松平阵中冲了出来,闪电般穿过京极和藤堂的阵地,向最前方的福岛正则右侧奔来。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一个人影从福岛部中一跃而出,挡在了这队骑兵前。此人正是福岛部中大名鼎鼎的刚勇之士可儿才藏。“今日头阵非我家大人福岛左卫门大夫莫属!岂许尔等来抢功。” “我们并非来抢功。” “你究竟是何人?” “我乃井伊兵部直政,陪松平下野守忠吉公子从此经过。” “不管你们是何人,战阵之间岂可随意通行,必得待我们发起进攻之后。” 争打头阵事关武士颜面。可儿才藏大声呼喊,刷地抽出刀,挡在井伊前边。福岛正则性急,进攻岐阜时,他就因池田辉政不守约定、率先向织田秀信发起进攻而大动肝火,还声称要与辉政决斗。有其主必有其仆,可儿才藏才会跳出来拦住井伊直政和松平忠吉。 “这就怪了。你以为我们这几个人就抢得了头功?忠吉公子今日初战,他还年轻,不谙战事,直政才亲自带他前去勘察阵地。你居然连我们都要阻拦,耽误了大事,谁敢负责?不得胡闹,赶快让我们过去,你也好快快去立功。”直政的一番话起了作用。 “你们真的不是抢功?” “你看看,我就这么几个人,还要保护公子,怎可能去攻击敌人?” “我就信你们一次。过去吧。” “多谢。”话音刚落,直政和忠吉一行就飞一般穿过了福岛阵地,在藤川附近停了一下,然后折马向右驰去。福岛正则及其老臣福岛丹波尚未察觉直政和忠吉的意图,直政一行人便转向右边,迅速穿过与宇喜多对峙的加藤嘉明和筒井定次阵地,从田中吉政阵前驰过,径直向岛津阵地疾驰而去。 此时,福岛众人方才恍然大悟,遂急向宇喜多部发起了攻击。 “跟上大人!” “保护大人!”看到此情形,井伊和松平的主力如潮水般向前冲去。 一路驰到岛津阵前,井伊直政这才勒住缰绳,对忠吉道:“下野守,内府大人武略天下无匹,就连已故太阁都有些不如啊。嘿,你我可不能让丰臣旧将抢了功劳。前方敌人便是勇冠海道的强将。只有击溃他们,我们才能扬名天下。” “我明白!我定要让天下人瞧瞧!” 二人此次出击,具有三层意味:其一,没有他们在东军各阵营间迂回穿梭,开战恐怕还会被无谓拖延。其二,一旦雾气散开,西军必会惊讶万分——东军阵形竟然发生了巨大改变,家康已不在桃配山,德川最精锐的部队竟在眨眼间挡在了岛津阵前,真可谓机动灵活,用兵神速。这自会给敌人带来不可估量的震慑力。其三,爱子第一次出战,家康就让他站在了最强的敌人面前,这无异于向天下宣布其坚定决心。 由于井伊和松平的断然行动,战场顷刻之间变成了汹涌的火山。 岛津先锋乃兵库头义弘侄子岛津丰久。此时大将义弘已六十七岁,比家康还长八岁,若是常人,早已经不起野战劳苦了。 “井伊和松平忠吉率人向我们逼来。” “哦。”听到手下的报告,义弘很是淡然,并未站起来。 岛津的阵营在寺谷川与官道之间。义弘令人在一座高些的山丘上铺上席子,又在席上铺了毛毡,在上面半闭着眼坐起禅来。 前方数町远的地方,丰久已擂响了战鼓,派出士兵应战。敌人进攻上来,他不得不应对。但义弘却如根本未闻战鼓声,寂然打坐。今日,义弘一身轻装,身穿印有“十”字家纹的阵羽织,腰挂二尺二寸武刀,还让人在床几旁立了一杆白旗,仅此而已。他的安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就连近臣都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 雾已散去。之前,义弘反复询问:“南宫山上动静如何?” 当得知尚无动静,他又坐起禅来。当然,身为一员骁将,义弘并非无所作为。昨夜,他曾令侄子丰久趁夜从大垣城向家康本阵发起夜袭,但丰久不听。今日天还未亮,他又把长寿院盛淳和毛利觉右卫门派到三成处献计,三成却未采纳。 义弘建议,率先向松尾山小早川秀秋发起攻击。在他看来,小早川秀秋的叛心已经昭然若揭。因此,双方决战时,一旦其在松尾山于背后偷袭,胜负立判。“不能完全剿灭小早川部,也可以想法先派人杀了秀秋,控制其部,方可放心与家康一搏。” 但三成不答应,说事到如今还怀疑自己人,不合他本意,况且,若西军占优势,小早川秀秋自会下山参战。 但凭借多年战场经验,义弘觉得三成之言断无可能。尽管西军已对东军形成包围之势,但负责东面南宫山的毛利和西部松尾山的小早川早不可信任,这包围圈就形同一个既无底也无盖的水桶,四处漏风。岛津义弘甚至有些后悔加入西军。而此时,家康旗下最精锐的部队却突然冲破迷雾,前来挑战。 义弘对家康心思很是清楚。最初,岛津阵前的敌人乃冈崎城主田中兵部大辅吉政。看吉政的阵势,分明打算既与岛津部对峙,又防备小西部。其后的加藤贞泰、细川忠兴、稻叶贞通、寺泽广高、一柳直盛、户川达安、宇喜多直盛等人一字排开,与其说他们是田中吉政后盾,不如说是在防备其左方的石田所部。另,他们东面,黑田长政和竹中重门已进至相川,其架势摆明要与石田决战。这分明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战事一开始,敌人阵形必会发生巨大变化。 义弘的推测完全无误。德川氏谱代大名中,井伊和本多二部乃精锐之师。而井伊果然最先向岛津发起进攻。但令他意外的是,井伊直政竟然带着初征的松平忠吉前来,这更让他瞠目结舌。 不愧是家康!在为其决绝感慨的同时,义弘心里也有莫名的恐惧。初征者不诸战事,往往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会瞻前顾后,只会发疯般往前冲,其势自如虎狼。 当然,岛津丰久刚至而立之年,也正年轻气盛,在战场上决不甘落人后。虽然战鼓已擂响,却未立刻放枪,他定是想把敌人引过来,待其进入射程之后再开火。 一直静静打坐的岛津义弘,纹丝不动之时,腹中已历万千战阵。 “报!细川、加藤、稻叶三队人马开始进攻,从井伊、松平背后向我们逼近。” “田中兵部呢?” “越过了我们,径向石田所部而去。” 义弘轻轻点了点头,家康果擅用兵。最初的阵势,只是做做样子。本以为必然会攻打石田部的细川、加藤、稻叶等,竟然调头扑向自己,而原本防备自己的田中吉政,却迅速向石田冲去。如此一来,与细川和加藤并排的一柳、户田、宇喜多直盛等人,必然会向小西行长奔去。 现在还不该动。一度坚持据守大垣城的小西行长今日会如何行动,也让义弘甚为关注。小西的建议被三成一口拒绝。因此,一旦看清西军毫无胜算,心怀不满的小西定会弃阵而去。对于这一点,亲眼目睹了朝鲜战事的义弘,早已洞若观火。 开战已半个时辰,岛津义弘还是岿然不动。而与义弘性情截然相反的福岛正则,几已与宇喜多开始肉搏战。福岛正则已然铁了心,无论如何也要争个头功,这直接关系到丰臣氏的未来和命运。若落在了德川氏谱代大名之后,他必将颜面扫地,威严大减。 同时,正则还让祖父江法斋在敌人阵间来去,收集消息。人传,江法斋甚至连往返于阵营之间的使者的粪便都一一用手捏碎,根据冷热确定他们往返的时刻,以使消息更加准确。 福岛正则首先开打,正在寻求战机时,却不料被井伊直政和松平忠吉抢了先。当然,直政和忠吉冲出去意味着什么,他不是不知。 “那怎会是打探敌情!”当他听到可儿才藏报说直政带着忠吉出来探查,当场就把凳子一脚踢飞,蓦地站了起来,“这哪里是在向敌人挑战,这分明是在责备我为何不早些开战!”本来,他已进到大关一带,背倚大关的明神社和树林扎营,可是,当他怒吼着奔出阵营之后,就再也不回头,怒道:“牵马!吹响号角!火速赶到丹波阵中!” 他让连甲胄都来不及穿的塙九郎兵卫牵过马来,径直向担任前卫的家老福岛丹波阵中奔去。 大大刺激了福岛正则的井伊直政和松平忠吉,出现在岛津阵前,高声呐喊时,福岛已亡命地扑向了天满山宇喜多秀家前锋。福岛正则一马当先,其后紧跟着福岛丹波、福岛伯耆守正之、长尾隼人,另外,被托付给正则、随军而来的淀夫人宠臣大野治长也跟了来。 冲在最前面为正则牵马的塙九郎兵卫,乃是第一次露脸,其激切不难想象。大野治长挥舞着长枪,与宇喜多家的河内七右卫门厮杀到一处,几个回合便一枪将其挑落马下。 福岛部进攻虽然异常凶猛,但宇喜多的部队也非一触即溃的孬种。宇喜多部有两万余人,整个天满山旗幡招展。 面对福岛部突如其来的袭击,宇喜多的人马刚开始还有些胆怯,二十九岁的秀家遂亲临前线指挥作战,以鼓舞士气。 战阵上的士气往往难以揣测,尽管如此,不周密考虑,断无法胸有成竹用兵。家康利用井伊直政使激将计,大获成功。 家康认为,决战考验人的体力,而从昨夜到今日,全体将士几乎没合过眼。况且,东西两军之间还存在着不小的体力差距。东军长驱直入到赤坂周边一带,之后作了短暂停留,等待战机;西军则是在看到家康临阵之后,才慌忙改变作战计划,为避开据城死战,匆匆忙忙向关原转移。西军远比东军疲劳,处于更加不利的境地。趁着敌人体力尚未恢复发起决战,对东军更加有利,这便是家康的如意算盘。 更重要的是,关原战况会直接影响南宫山和松尾山二将的去向。尽管小早川和长束正家显出一副要做家康内应的模样,但东军若稍显败相,他们必会下山予以痛击。这两个旁观者扼守着关原战场的东西二口。因此,仅仅把这次战争看作是东西两军的战事,不尽准确,换言之,一方若显败相,必会成为天下之敌,从而难逃败亡命运。 对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的福岛正则,松尾山上的旁观者又怎样看呢? 遭到福岛闪电般的攻击之后,宇喜多秀家也激励部将本多正重、明石全登、长船治兵卫、宇喜多太郎左卫门、延原土佐等人,务猛烈回击。未久,宇喜多的大鼓丸旗与福岛的山道旗就混到了一起,双方陷入混战,宇喜多稍稍占据优势。 福岛的人马尽管拼命厮杀,还是被对方从天满山麓压向寺谷川。眼见福岛不利,东军加藤嘉明和筒井定次立时动了起来。 福岛进攻的若是宇喜多阵旁的小西部,恐怕败象更甚。 看到己方节节败退,福岛正则跳到阵前,厉声怒吼:“身为先锋,竟节节败退,无用至极!给我杀回去!再有后退者,就地处决!” 经过短暂的停滞,福岛部又奋力杀了回去。 开战已近一个时辰,虽还是阴天,但雾气均已散尽。 距离中山道最近的福岛和宇喜多持续混战时,在最北面的笹尾扎阵的石田所部又如何了? 笹尾位于官道以北,最初与其对垒的,乃是黑田长政与竹中重门。随后,田中吉政亦迅速穿过岛津阵前,向石田奔去。 石田三成在笹尾本阵和前锋岛左近胜猛、蒲生备中守乡舍之间,筑了两道栅栏,并把岛、蒲生二将调到栅栏前。设此栅栏并非只是为了防备敌人来袭,更要在这里安置枪炮。 岛津开战之后,东军的生驹一正和金森长近紧跟田中吉政,向石田发起了进攻。岛、蒲生二将与东军的竹中、田中、生驹、金森四将展开了激战。 当时,唯有黑田长政一人按兵不动。黑田对三成颇为憎恨。长政幼时就追随秀吉,深得宁宁欢心。他与三成从小就事事不和,积怨至今。尽管二人都是秀吉旧将,但长政眼中的三成阴险狡诈、心胸狭窄。朝鲜战争时,二人的矛盾爆发,回来之后便反目成仇,今日终于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黑田长政在相川北端扎营,是出于深层的考虑:若被石田的炮弹击中,会伤亡大增。但他在心中嘲讽三成:“无论能力经验,你不过小儿!”昨夜,他从火枪营中精挑细选了十五人,向他们下达密令:“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一刻也不能离我半步。时刻在我身边,听从指挥。”此后,他便密切关注着石田的一举一动,直到今日拂晓开战。 石田阵前不仅设了两重栅栏,官道右手还有吉继之子大谷大学和秀赖的弓箭、火枪营和黄衣军,北面则为相川山,自谓固若金汤。 三成竟把秀赖精锐放在自己身边,这种僭上行为,不禁让长政觉得可笑之极——万一失败,三成定会从官道逃跑。怎会让尔逃掉?定要亲手取尔首级!出于种种考虑,混战伊始,一直静静观望的长政,悄悄从相川北绕到了石田侧后。 岛左近胜猛和蒲生乡舍二人,都是三成为了今日决战,不惜高官厚禄收买的猛将。岛胜猛两万石,蒲生乡舍一万石。岛胜猛与柳生石舟斋乃多年挚友。蒲生乡舍辅佐蒲生氏乡时,亦勇冠一时,此人刚正不阿,后被赐姓蒲生。二人皆有万夫莫当之勇,岂会将进攻者放在眼里?无论是田中吉政父子,还是生驹、金森,二将只需简单应付,再把他们引到栅栏附近,用猛烈的炮火攻之,自可轻松全歼。 黑田长政早就洞悉了他们的如意算盘。正因如此,他才迂回包抄,突然间向青冢一带的岛左近部侧翼发起袭击。 “先莫要发枪。跟着我。若是离了我,即使提来敌将的首级,也片功无存!”靠近岛左近部之后,长政才把火枪营头目白石庄兵卫和菅六之助叫来,吩咐道。片刻,他又问:“现在有多少火枪?” “一百五十。” “好,挑出五十支来,瞄准敌方主将,给我狠狠打!” 此时,从前面的沟堑中向岛左近胜猛发起进攻的田中吉政,人马且战且退,且退且战。面对田中部的死缠烂打,岛胜猛始终面带微笑,从容应对。 青冢左边是相川,河对岸就是林木茂密的伊吹山,岛胜猛做梦也想不到,敌人竟会迅速靠近。 砰砰砰!震天的枪声响了起来。 “啊!”一声惨叫,岛胜猛身体高高弹起,落在地上,当场昏倒。菅六之助放出的这一枪,命中了岛胜猛。 胜猛的人马顿时哇哇大叫,狼奔豕突。几个人背着负伤的胜猛躲避着枪弹,退到了栅栏内。 “机会来了!杀进去!” 黑田士众高声呐喊着冲了上来。不仅如此,田中、竹中、生驹、金森各部,也趁乱越过壕沟。 与岛左近并肩作战的蒲生部亦无法在栅栏外立足,节节后退。此时,三成主力和舞兵库部忙来接应,已是后事,毋庸赘述。 关原一带,一片腥风血雨。 第二十三章 骑墙而战 庆长五年九月十五,除了南宫山和松尾山,关原处处皆人喊马嘶,杀声四起。 岛左近胜猛负伤,给了石田三成沉重一击。三成对岛左近信赖无比,有时甚至以师礼待之。可刚刚开战,他便倒在了黑田的枪弹之下。 岛左近胜猛骤然从战场上消失,亦永远消失在了历史中。对于他的消失,世间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后来一直在帮助三成;也有人说,他中弹当时还活着,不久之后便气绝身亡了;还有人说,他一直活了下来,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隐居去了…… 胜猛的女儿后来成为柳生石舟斋嫡孙之妻,生下了剑圣连也斋和如流斋利方兄弟,他的血脉长流于世。此为后话,不表。 三成正为岛左近胜猛的负伤而愕然,又传来一个不祥的消息,说是小西行长似毫无战意,导致相邻的岛津义弘和岛津丰久亦只采取守势。 小西摄津守行长兵力合计近七千人,与石田属下和宇喜多所部,乃被三成寄予重望的三大主力。 当东军的寺泽、一柳、户川、宇喜多直盛四队人马发起进攻时,行长的先头部队始时还顽强抵抗,行长巡视过后,士众竟松懈下来。其实,行长并非怯懦之将。朝鲜之战时,他曾与清正争当先锋,骁勇无比。或许自从他主张据守大垣城,等待毛利辉元前来救援,却被三成拒绝之后,他就愤愤不满,亦开始生出懈怠之心。 三成亲自骑马向东军突击队方向奔去,并向岛津丰久、小西行长、大谷吉继、小早川秀秋等处派去使者,催他们出战。 此时驻于柴井的藤堂、京极等部,也向大谷吉继和木下赖继等发起了攻击。但藤堂高虎并不像福岛正则那般一开始就进行肉搏,他一边令人用弓箭枪炮射击敌人,一边不断向驻扎在松尾山下和中山道左的胁坂、朽木、小川、赤座各部派去密使,不消说,是去劝说他们倒戈。 正如小早川秀秋所料,他驻扎的这座松尾山,果然是观看决战的绝佳位置。从雾气散开的那一瞬起,山下两军的一切动静均在眼前。谁士气旺盛,谁彷徨退却,都一清二楚。小早川秀秋似可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飘飘然,而大笑拊掌,嘲笑山下之人的愚蠢,但现实却未必如此——双方势均力敌,从早至今,即使过了巳时,他恐也无法预见何方会胜。 尽管是坐山观虎斗,但他脸色苍白,额冒冷汗,比战阵上的人还紧张。 眼皮底下,西军的胁坂、朽木、小川、赤座等人皆无动弹的迹象。他们定是受大谷吉继指使,在这里监视他。这些,小早川早已想到,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除了这些人,还有两人竟高举利刃,对他虎视眈眈。其中一人,便是家康家臣奥平藤兵卫贞治,另一人则是黑田长政家臣大久保猪之助。 由于小早川秀秋是在黑田长政的劝告下,表示永不背叛高台院,故,让他与东军保持联系的自然就是黑田长政。为了防止小早川爽约,长政早已暗中向他阵中派来了杀手。不仅如此,家康也以联络为名,派来奥平藤兵卫,在一旁虎视耽耽。想起来真是可怜,坐山观虎斗、以求见机行事的小早川秀秋,得到的竟是所有人的不信任。 秀秋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智者的同时,内心却甚是痛苦。虽然重臣平冈牛右卫门和稻叶内匠头正成并未把那二人安排在秀秋身边,但与他仅隔了一重帐幕。 二人也和秀秋一样在观望山下局势。大久保猪之助面无人色、心急火燎地闯到秀秋身边时,已是巳时四刻。家康选人从来都是慎之又慎,他选派的奥平藤兵卫则一副让人琢磨不透的表情,似坚信,小早川秀秋必会随了东军。或许,他是先稳住秀秋,一旦事情有变,自会血溅五步,一刀结果秀秋性命。 大久保猪之助与秀秋早就相熟,他是在秀秋的推举下才为黑田长政所用。正因如此,他左右为难:秀秋若不投东军,不仅会直接关系决战的胜负,还有损黑田长政颜面;到那时,黑田长政即使战胜,在家康面前也抬不起头。 “你想干什么?”一人忙拽住了猪之助的衣袖,此人乃小早川家臣平冈赖胜。 “闪开!在下有话要对金吾大人说。” “有话由我禀报即可。你神色可疑,究竟要干什么?” “你再阻拦,休怪我翻脸!”秀秋近在咫尺,大久保才故意大吵大嚷,“照此下去,午后也决不出胜负。金吾大人为何还不出手?现在下山,一举击溃大谷所部,胜负立判。再推三阻四,便是欺诳我家大人。” “冷静些。这可是在阵中!” “你休要拦我!原来金吾大人的一切约定都是谎言,真不知羞!你闪开,我有话与他讲!” “不得吵闹!谁爽了约?至于出兵之令,到时我平冈牛右卫门会代主公下达。” 当初三成以十万石引诱平冈赖胜,他不为所动,如今他又死死拦住了猪之助。 “阁下言之有理,可就此干等下去……” “闭嘴!”赖胜拍胸道,“该出手时自然会出手。这事只管交与我赖胜便是。” 此时,奥平贞治插言道:“大久保大人,一切都交与金吾大人家老吧。中纳言有如此出众的家老,怎会欺骗内府和黑田大人?” 究竟谁的话更有理,一时尚难判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便是正听着他们对话的小早川秀秋,面上甚为尴尬。他正浑身战栗,紧张地盯着山下。 “既然奥平大人这么说,且交给你。”猪之助并没立刻闭上嘴,“鄙人乃黑田大人精心挑选,我家大人亦对鄙人寄予厚望,说万一有变,绝不能袖手旁观。”他在胁迫秀秋。 “哈哈。”奥平贞治笑了,“是啊,鄙人也一样。若在山下,此时在下早已拿下许多敌人首级,如今却在这里无聊观战。唉,万一有个风云突变,在下岂可两手空空下山?” 东军派人监视秀秋一事,大谷吉继和三成毫无觉察。假如西军先派人监视秀秋,结果又将会如何?吉继和三成确是疏忽大意了。自以为聪明绝顶、妄图见风使舵的秀秋,此时不得不品尝苦果。松尾山上的小早川秀秋还在犹豫不决时,南宫山情形又如何呢? 南宫山山顶,吉川广家、毛利秀元、宍户就宗、福原弘俊等人面向北边垂井,一字排开阵势。东山麓,长束正家、安国寺惠琼、长曾我部盛亲等人则纵向排阵。 山上的吉川、毛利等当然岿然不动。但山麓情形就截然不同,因池田辉政和浅野幸长等部在向他们逼压过来。最为慌乱的当数安国寺惠琼。三成已数次派人到他阵中催战,同时责问吉川和毛利为何按兵不动。也难怪惠琼会受到责难,当初三成决定发动此战时,他曾信誓旦旦表示,定会把毛利诱出来。当时惠琼满怀自信,他认为战场上的人与平时不一样。只要开战,年轻的秀元定按捺不住。而只要秀元应战,一切就好说了。 可秀元一见惠琼,却没精打采道:“小将尚年轻,不能指挥毛利全军,因此只好委托与吉川广家大人。” 惠琼陷入了苦闷。一个饿极了的人,面前摆满山珍海味,却不允许吃上一口,心中之焦急不难想象。今晨惠琼正有这种心绪。 事实上,让毛利驻扎南宫山的正是惠琼。他坚信,即使毛利辉元不亲自出马,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照样是毛利氏。只是,他没料到家康会西进,且即使家康来了,他也从未想到自己会一败涂地。 一旦开战,就非让毛利参战不可。只要拥有这种自信,尽可先让三成着急一阵子。因此,为了不让这些珍馐贬值,惠琼力阻毛利进入狭小的大垣城,也未让他们匆匆去进攻赤坂,而是把他们留在了南宫山山顶,想于恰当时机,卖个好价钱。惠琼的算计自是无错,因为三成急得直跳,两军诸将也全把期盼的目光投向了山顶。事到如今,各方均意识到了毛利军队的价值。战后的毛利辉元自将手握重柄,他等着沾辉元的光。到时候,安国寺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他惠琼既是将才,亦是圣僧。 吉川广家却一直让安国寺深感头疼,虽然他乃毛利氏人,却显然心向家康。此际一听秀元要将责任推给吉川广家,惠琼大急:“这算什么话?今日阵中,大人代表中纳言,又是已故太阁养子,还代表少君,乃两军总帅,嗯?值此决战之际,您却要把指挥大权交与吉川大人,如何使得!万一失利,您就甘愿自戕?到时,世人定会说,大人胆小懦弱,把指挥权柄让与他人,最终落入敌手,被人耻笑。难道大人甘愿忍受此奇耻大辱?” 能言善辩乃是惠琼最拿手的本事。在惠琼的再三责问下,秀元理屈词穷,只好答应出兵:“是我不对。我立刻出兵,从背后袭击敌人。” “理当如此。家康都已把手伸到了关原。你从背后发起攻击,金吾中纳言则从松尾山袭其侧翼,如此一来,我方自可大获全胜。” 惠琼的话的确入情入理,毫不夸张,却只是纸上谈兵。不但松尾山上的小早川秀秋怎么也不下山,南宫山上的秀元亦按兵不动,结果惠琼自己成了池田辉政和浅野幸长攻击的靶子。 说惠琼喜逞口舌之利毫不过分。他的见地和算计、对毛利氏的诚意、对丰臣氏的好意,实无可挑剔。但,在池田和浅野的猛烈攻击下,他的不懈努力全部化为泡影。 听到枪声,惠琼面无血色地从床几上站起身,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慌慌张张奔向长束正家阵地。 他原本对长束正家并不怎么看得上眼。尽管正家把古已有之的面积计量单位“反”由三百六十坪一反改为三百坪一反,结果让日本国领土数目增大不少,但这无非些许小聪明。作为一员堂堂武将,他充其量只是二三流角色。 惠琼奔到长束正家处,恳求正家去劝说秀元下山。惠琼之急,便是正家之危,故正家一口答应,立刻派家臣小西治左卫门上山。 此时秀元依旧不动。他并未欺骗惠琼,事实上,答应惠琼之后,他当场就向吉川表明了下山之意,却被吉川断然拒绝。 吉川的理由无懈可击:“我们早就和三成约好,负责在大垣城附近抵御东军。三成却擅自爽约,为保住他的老窝佐和山城,竟让全军出兵关原。这是他自作自受,与我们何干?我们凭何要让将士白白送命?” 吉川的话不无道理,决定出兵关原时,毛利氏无一人在场——“用得着毛利氏时,让我们做总大将,作决定时却尽施阴损之招,我断不会让士众前去送命!” 秀元无言以对。 被吉川拒绝,秀元又受到长束正家使者的严厉诘责:“我们对您如此信任,难道您就忍心坐视不理?我们眼看就要与池田、浅野展开白刃战了。” 听着使者的哭诉,秀元渐渐烦躁起来,他气呼呼地在大帐里来回踱步,后来愤然走到外边。小西治左卫门刚想追出去,又停下。再苦苦相逼,秀元定会勃然大怒。 走出大帐,秀元在濡湿的草地上转悠起来,眼睛径直盯住脚尖。未久,他愤愤返回大帐,对小西治左卫门道:“有主意了。你回去复命,说我马上让士兵们用饭,然后立即下山。” “用饭?” “是。吃完之后立刻下山。” 由于秀元这句费尽心思的回话,日后便生出一句谚语,流传后世:参议大人的餐饭——莫须有。 但凡人,心思总是变化万千,私心与情绪的激流常常会冲垮誓约的堤岸。毛利秀元原本对三成就无好感,但他有甘愿为丰臣氏卖命的心意。因此,当惠琼劝说他时,他已有了下山的打算。但长束正家的使者来了之后,这种想法却又消失了。他明白,无论如何,以吉川广家为首的重臣们绝不会有所行动。 事实上,他们断无行动的可能。吉川广家早就背着秀元,与福原弘俊、宍户就宗等毛利氏重臣商议过,并于昨夜向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福岛正则、黑田长政四将去书求和,连誓书都送去了。 此刻,这封誓书恐怕就在井伊直政手上。直政究竟如何与家康商议,后果难料,但只要毛利氏不主动下山,东军主力池田辉政和浅野幸长就不会进攻南宫山。 誓书的内容与吉川广家说给秀元的话几无差别:“三成爽约,从大垣城向关原出兵,为一己私利,竟要祸及他人。毛利氏既无出战之意,也不为此负责。”这恐就是一开始就对家康怀有好感的吉川广家,为了毛利氏而苦思冥想出来的秘策。秀元也似觉察到了这些,才有“士兵要用饭”一说。 长束正家的使者无言以对,失望而去。正家的使者刚回去,在吉川广家授意下,秀元的使者就立刻驰向惠琼与长束阵营,表示:“秀元早想下山,也一再下令,但吉川、福原、宍户等人皆无意出兵。其中缘由,秀元也不甚明了。还请贵方相机行事,莫要对我部抱太大希望。” 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冷酷的言辞?秀元难道就不是毛利氏的指挥者?惠琼的勃勃野心,就这样被吉川广家的鞭子击碎。 敌人步步逼近,自己的阵地被枪林弹雨横扫。不只惠琼,长束正家和长曾我部盛亲也面临同样的困境。开始时,进攻者还有所顾忌,一边进攻一边观察山上动静,而现在,他们似已全然不顾,使出浑身力气猛烈进攻。 两军相遇强者胜,但强者不参战,胜负自明。时已近午,关原一带陷入混战之中,谁还有闲暇来考虑这些? 鲜血染红了枯草,疯狂的杀戮充斥战场,这些寻常生活中懂得自我克制之人,除了毛利和小早川秀秋,还有心存理智之人否?当然有。其中一人乃是正在阵中默然打坐的岛津义弘,另一人则是小西行长。 此时的岛津义弘,究竟在思量什么? 三成接连派人催促,但义弘却连面都不见,即使侄子丰久或重臣来了,他也不发一言。或许他心中早就另有打算,只要南宫山上的吉川和毛利不动,他便按兵不发。但他与吉川、毛利却大有不同。 吉川和毛利乃旁观者,只要他们不下山,就不会损失一兵一卒,但岛津义弘却非如此。他已深陷战火的旋涡,不管他动与不动,他的士兵都会伤亡不断,他的人马只会不断减少。他坐在这里按兵不动,就形同束手就死,只会毫无意义被杀。尽管如此,他仍是默默端坐。 即使他束手息兵,岛津氏也不会因此安泰,士众也不会因此获救。他的属下正在浴血奋战。而他静坐于此,漠视忠烈的部下一个个战死沙场。 小西行长却是出战不力。他的背后与右边皆靠山,左边则是岛津阵地,唯前边是如蚂蚁般的敌人,他却七分佯战三分真战。他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而出此下策?眼下他毫无退路,只能眼睁睁被敌人逼上山头,损兵折将。纵然固守大垣城的意见被三成拒绝,心存不满;他也不该坐以待毙。究竟是什么压制了一员骁勇虎将的烈性? 午时,双方将士的体力已达极限,泥泞的地上,陆续有人倒下…… 第二十四章 小早川倒戈 德川家康把战阵向前推进了两次。 为了观察松尾山上小早川的动静,家康命人把主帅的床几从关原东端移到了中央。 “小早川还无动静?”他厉声喝问本多正纯。 “是。在下又让黑田甲斐守大人手下大音六左卫门前去催了……” “大音乃何人?” “以前曾侍奉过金吾大人,我们命他严密监视金吾中纳言,直到其举兵为止。” “唔。什么时辰了?” “午时。” “秀秋这个混账东西!”家康忽从床几上站起来,使劲咬右手指甲。 “若看见大人咬指甲,你们就赶紧躲开。说不定大人什么时候就会抽出刀来。”本多忠胜经常半说笑地对人讲。家康说过,要在正午时分决出胜负。 至午时,士众体力都已达到极限,小早川秀秋却依然无下山之意。 石田的军队节节败退,宇喜多的人马也狼狈逃窜。此时小早川的人若从天而降,直取大谷侧翼,两军必立刻崩溃。正因为清楚这一点,家康才万分焦虑。 奥平贞治和大久保猪之助二人定在频频向秀秋施压。并且,黑田长政又派去了大音六左卫门,故,家康料定小早川迟早会下山。但他没想到,小早川竟如此犹豫不决。这样下去,结果只会增加双方伤亡,家康实在忍无可忍。 “这个混账东西!优柔寡断,实乃废物!”家康怒气冲冲,边啃指甲,边围着床几转个不停。 为了些须转移家康注意力,本多正纯轻声问旁边人:“去南宫山上的人还没回来?” “刚回来。”答话的乃久保岛孙兵卫。 “毛利那边有何动静?” “有些可疑之人频频往返于惠琼和长束等人的阵地。” 本多正纯一惊,忙朝家康看了看。南宫山若有异常,家康必愈发烦恼。 果然,听到孙兵卫的回答,家康猛地站住了,“毛利那边动静可疑?” “是。他正频频往山下派使者。” “这全都因那个混账按兵不动!”家康骂了一句,忽又冷静下来,坐回床几上。他恐是猛然意识到眼下乃关键时刻,作为一方主帅,必须镇定如常。 正纯亦松了口气。 “孙兵卫,你等等。”家康抬眼,把起身欲去的久保岛孙兵卫叫住。 本多正纯倒吸了一口凉气,盯着家康。家康的担心焦虑,他甚是明白。 小早川秀秋迟迟不肯下山,虽然全都是其优柔寡断的性子造成,但他的举动却让南宫山的毛利部产生了错觉,这一点毋庸置疑。 “金吾不动,可见东军战局不利。” 一旦生出这种判断,在惠琼和三成的诘责下,毛利秀元未尝不会下山。 小早川秀秋下山,乃是来为家康助阵;而毛利秀元下山,则是答应三成而袭击家康背后。若毛利秀元先行下山,小早川秀秋恐怕就会无视与黑出长政的约定,斩杀使者,转而与家康为敌。如此一来,局势就对东军极为不利。家康分明已敏锐地计算出这一切。他心中不停地骂道:混账! “毛利真向山下派遣了使者?”家康强忍怒气道。 “是。” “孙兵卫,你赶紧去布施孙兵卫处,告诉他,德川家康已忍无可忍,让他对准山上,放几枪。” 布施孙兵卫和久保岛孙兵卫一样,也是家康旗下得意的火枪营头目。 “对准金吾打吗?” “混账!不是打死他,是吓唬他。把马打死了,还能骑?” “是!” “等等,孙兵卫……只有我方枪炮还不足以唬人。快到福岛处,让他也给我打。” “遵命!” “他胆敢回击,就绝不饶他!告诉福岛,秀秋敢轻举妄动,便攻上去!” “明白!” “正纯!” “在。” “把小林源左卫门送我的那匹菊花青马赏给孙兵卫。布施放完枪后,仔细察看那厮动静,然后立刻回来向我报告。我再据此决断。” 本多正纯心领神会,与孙兵卫匆匆赶往马场,把那匹菊花青马交给孙兵卫,目送着他飞驰而去,之后,方才返回家康身边,禀道:“久保岛孙兵卫已出发了。” 家康只是微微点头,依然愤怒地咬着指甲。为了赢这仗,他费尽心思。尽管年已花甲,但他依然斗志昂扬、杀气腾腾。 战阵上的算计和平日的思虑完全不同。把平时的想法带到战场上,就会变得优柔寡断、胆小懦弱;反之,用战场上的决断处理日常事务,就会成为让万人噤口侧目的暴戾之人。信长公便是极好的例子。在战场上,家康也是一员猛将,他的决断力绝不逊于信长公。他已下了决心,一旦向松尾山放枪后,小早川秀秋若还纹丝不动,就让本多忠胜和福岛正则强攻,其他谱代大名为后援,一举拿下那座山头。预感决断时刻即将来临,家康自会本能地算计起来,紧接着迅速发出命令,这便是他在战阵中的作风。就连久保岛孙兵卫此时到了何处、情形如何,也都在他算计之中。 久保岛孙兵卫骑马一路飞奔,刚到火枪营,便大叫起来:“孙兵卫!” “何事?” “要打松尾山。快带二十支火枪到福岛大人处。” “明白!” “十万火急!”言毕,久保岛孙兵卫又如旋风般向福岛正则阵地驰去。寥寥数语便足以振奋士气,这即家康亲信的强势所在。 但到了福岛处,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拜见正则,传达家康命令,正则点头答应则罢,一旦言语不合,他便极有可能翻脸。福岛正则极重面子,甚至到了冥顽不化的地步。 可今日的正则却令人意外,他竟痛痛快快应了下来,大声命令道:“把堀田勘左卫门叫来!” 当火枪营头领堀田勘左卫门赶来时,布施孙兵卫也带着气味刺鼻的火枪赶来了。 “瞄准松尾山的主阵,给我打!快去!” 此际,火枪手所穿铠甲由数层牛皮制成,涂漆,前有五寸见方铁护胸,头上也戴着涂满黑漆的西洋铁宽檐帽,完全不用担心会中敌人弹丸,也不必害怕大刀长枪。 四十人的火枪队一字排开,小心翼翼瞄准山上。 “每次十发,给我放!”布施孙兵卫和堀田勘左卫门傲然下令。 砰砰砰……砰砰砰……八百发枪弹过后,周遭众人的注意力顿时全被吸引过来。当人们弄明白,枪弹乃是朝着松尾山上的小早川射击时,福岛、藤堂,以及西军的大谷、户田、赤座、朽木、小川、胁坂等部,无不震惊当场。 不久,枪声停止。 家康依然在大本营愤怒地啃着指甲,静静计算着时辰。这是打破均势的界点,亦是显示家康决心的攻击。 此时,两眼失明、正在轿中的大谷吉继,定正紧张地等待局势的变化。 当然,最震惊的还是松尾山上众人。听到枪声,小早川秀秋猛地从床几上跃起,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究竟有多惊慌,看看身边三个对他怒目而视的使者就全知道了。 “我家大人终于要出马了。”平冈赖胜声音颤抖。 奥平贞治则大笑起来:“哈哈哈!看来,我家大人也要动用他的亲兵了。大人的三万亲兵,还一个未用呢。” 黑田氏派来的大音六左卫门和大久保猪之助却并未发笑,在旁煽风道:“瞧瞧,终于把内府惹怒了。” “事已至此,大人究竟是何打算?”平冈赖胜颤声道。 沉吟良久,小早川秀秋终结结巴巴回道:“传……传令使,快派传令使……快派!” “大人决心和内府并肩作战了?”不等平冈赖胜应答,奥平贞治抢先问道。对于这样的讽刺,赖胜竟无言以对。 松尾山上的观战者,不得不蹬进混战的泥潭。 稻叶正成匆匆赶来,与平冈赖胜二人麻利地向传令使们下达了命令:“一齐下山,一举击溃大谷部。” 小早川秀秋站在当地,冷汗满额,一言不发。他是在后悔自己决断迟了,还是依然对未来感到迷惘? 秀秋先锋松野主马面无血色,赶奔过来,道:“大人,您下令说要我们向大谷大人发动进攻,这是大人的真心吗?道义何在啊?” “道义?哼!”平冈赖胜急忙阻拦。 松野主马却毫不退缩:“昨晚大谷大人特意赶到这里来时,我们是怎么说的?烽火一起,我们便立刻下山,突击内府阵营。可是现在,我们非但不去进攻内府,反而要去进攻大谷……大人如此口是心非,就不怕被后人耻笑?大人,请您三思!三思!”主马忽然扑倒在秀秋脚下。 “你冷静一些,松野,我们并非叛变。从一开始就……” 平冈刚一开口,就被松野喝断:“你住口!我在跟大人说话——大人!”他抓住秀秋的腿甲,使劲摇晃:“大人,您受已故太阁大恩,乃享誉武家的小早川家督啊。小早川怎能叛变?若叛变,就太欠思量了。您一直待在这山头上也好啊……” 秀秋大吼一声:“混账!”发疯般向松野主马胸口踢去。主马往后急退,秀秋又骂道:“你知道个屁!什么小早川家,什么太阁,全都是为了私利勾心斗角的好战之徒!今日,秀秋定要让世人瞧瞧。你若敢违抗我的命令,格杀勿论!”这怒吼,乃是秀秋在为自己寻找勇气。“松野,此乃阵中,令行禁止,难道你不知?你破坏军纪,意欲何为?” 倘若松野主马不如此反对,小早川秀秋恐怕还无处发泄自己的愤懑。尽管他知自己必须下山参战,却始终缺乏斗志,亦为此苦恼之极。正是由于松野抗命,才点燃了他心头怒火。 “右兵卫,把主马给我绑了,居然敢触犯军令。”顿了片刻,秀秋又大声道。 村上右兵卫忙把松野主马带了下去。再纠缠下去,秀秋极有可能拔刀。 主马被拉了出去,秀秋跺着脚,大声命令道:“吹响号角!牵马!我绝不回松尾山!一举击溃大谷所部,从背后袭击宇喜多!”到此时,他才彻底抛弃杂念,斗志昂扬。 未久,火枪营把枪口对准山下的大谷军,猛烈扫射。松尾山上响起令两军都惊愕不已的呐喊声…… 松野主马在村上右兵卫的劝说下,回了自己阵营,后来悄然下了山,却未向大谷放枪。战后,他立刻撤到京城的黑谷,然后学着熊谷直实隐居了。但他的行为对关原之战无任何影响。 小早川秀秋拥有六百支火枪,而且,与西军其他部队不一样,他未在雨中行军,弹药均未被雨淋湿。 突然之间遭到攻击的大谷军,其混乱可想而知——自己人阵前反戈,最精良的火枪齐齐对准他们,此时的大谷吉继正率领六百人马,携四百支火枪,守在中山道北侧。他得知家康向松尾山进攻时,就预感大事不妙,秀秋定要叛变。秀秋可悲,三成亦实在可悲,吉继一直这般想,但他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尽管身患麻风病,却还不得不站在战阵中厮杀。而秀秋身在秀赖与家康之间、淀夫人与高台院之间、三成与毛利之间,早被挤压得变了形! 当可怜的秀秋悍然向大谷阵营发起攻击之后,大谷震惊之余,勃然大怒。在此次决战中,他完全被小早川秀秋拖垮,小早川的举棋不定让他进退两难,动弹不得。他对秀秋将信将疑,始终犹豫不决,到头来,还是遭到了背后一击。 思来想去,西军无论如何也无胜机。尽管如此,大谷却毫不后悔。他早就痛下决心,只要秀秋不叛,他就定要拖着病体坚持到最后,杀进家康大本营,血染沙场。他心甘情愿为三成的友情殉死。他知,若主动发起进攻,自会加速秀秋的叛变,为此他始终按兵不动。但一切都并不如他所料,姑息让他成了秀秋的盘中美餐。 吉继大怒之下,迅速套上一件小袖绢衣,披上绘黑色群蝶的直垂,戴朱红护膝和面甲,用浅黄绸布包住脸,坐进鞒中。 “金吾的旗印在何处?”吉继声音阴森。 “径直下山,正向我部进攻。”回答他的是自从吉继失明以来,一直寸步不离、充当他耳目的汤浅五助。 “哦,终于来了。”吉继咬牙切齿,“传令所有将士,不砍下无耻叛贼小早川秀秋的脑袋,大谷吉继死不瞑目!集中所有兵力,直指秀秋!”吉继发疯般用手猛拍着轿子下令。事到如今,他才猛然省悟,他真正憎恨的,既非家康,也非东军诸将,而是充斥于世间的无知愚昧和不讲信义的卑劣行径。因此,昨夜他才特意上山。他对秀秋已仁至义尽,可秀秋的重臣们却厚颜无耻,一再欺诳于他。 “遵命!”五助急匆匆离去。 尽管敌人的攻击异常猛烈,但己方始终没有大力予以回击。大谷的部队,除了吉继的本阵,还有平冢因幡守为广、户田武藏守重政父子、吉继次子大谷大学与木下赖继,共分为五队。火枪接近四百支,但因被分配到了各队,所以,在对方优势火力的扫射下,即使回击,亦无大用,因此干脆不寄重望。 吉继紧张地等待着汤浅五助回来。 “五助回来了。” “命令传达了?” “是。平冢因幡守和户田武藏守已从左右两翼向小早川发起攻势。” “好。你不要离开我左右。” “明白!” “你胆敢离开我半步,就地正法!敌人逼近,立刻给我信号。” “是!” “休要犹豫,以免错过时机。在我切腹时给我介错,绝不可让我的首级落入敌手!” 五助只觉杀气像利锥般刺入胸膛。他抬眼望去,还击开始了。 “怎样?” “因幡守已经杀了出去……” 五助话音未落,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大谷吉继部下在高声呐喊,关原的其他部队也一齐呐喊着,发起了新的攻势。 “是不是其他人也杀过来了?” “是。藤堂和京极最先杀了过来。” “还有呢?” “蜂须贺、山内、有马也跟了来。” “我军动静如何?我儿子呢?” “正拼命杀入小早川阵中。” “哦。” “小早川的人马开始撤退,我军取得优势。” “好,把我的轿子向前推进,快!” 随后开始了惨烈的白刃战。大谷吉继若能看得见,一定会微笑着拍鞍喝彩。 平冢为广挥舞着十文字枪,在敌阵中左突右刺,奋力拼杀。户田重政身先士卒,誓死抡着他那把引以为豪的大刀。大谷大学和木下赖继早就明白吉继的心思,从一开战便无生还的打算。 面对大谷部的猛烈反击,小早川的人马节节后退,藤堂的人马也停止了进击。 “五町……小早川部后退了五町!” “好,继续进攻,把我的轿子再前进一町!” 吉继从呐喊声中嗅出了战势,又下了命令,“有敌人逼近,全都给我冲上去,只留下五助。这样的话,秀秋必会第一个上来。” “大人,金吾阻止了队伍撤退。” “我说得没错。他该亲自上阵了……怎样,有动静吗?” “不再后退。金吾正挥舞令旗激励护卫。” “哼!把我的轿子再前进一些……” “敌人又杀回来了,正在玩命地往回杀!” 汤浅五助使劲把手一挥,暗示手下把轿子退后一些。 “休要退!”吉继察觉到不对,愤怒地拍打着轿子,“敌人已后撤了五町多,即使往回杀,顶多也就再前进一町,之后必然会再次撤退。呐喊助威!擂起战鼓!给我杀!杀!” 令毕,又一阵震天的呐喊声冲向吉继耳畔,他怒问:“那是谁?” 五助未立刻回话。他看得真真切切,一度停止进攻的藤堂主力中,高虎的马印狂舞了四五次。这定是某种暗号,但究竟是何意,五助不得而知。藤堂部左前方乃大谷指挥下的胁坂安治、小川佑忠、赤座直保、朽木元纲四队人马,他们一直在防御着小早川,按兵不动。 “刚才的呐喊声是怎么回事,五助?” “是……是胁坂和朽木等人……” “他们要怎的?” “看样子要……倒戈。” “什么?你给我说明白!” “是!他们正在向自己人……发动袭击。” 一瞬间,大谷吉继僵住——连他安排监视小早川的人马也背叛了? 随后,是一阵呐喊声,惊天动地……大谷吉继再也不想问了。胁坂、朽木、小川、赤座的兵力,加起来有五千余众。他们一旦与藤堂高虎遥相呼应,转而进攻自己的六百亲兵,结局将如何?如此一来,攻取家康大本营的计划落空,砍下小早川脑袋的誓言,亦自然成了可笑的梦呓。汤浅五助也似明白了一切,陷入沉默。 “五助……五助,你还在吗?”大谷吉继摸索着喊了起来。 “在……五助在大人身边。”好大工夫,五助才答道,声音中充满绝望,“大人,胜负已然决出……” 吉继意外地平静:“把你看到的情况告诉我。武藏和因幡怎样了?” “是……已经看不见身影了。” “怎么,陷入了混战?” “是……” “好,让轿子撤回。根据你自己的判断,适当回撤。” “遵命!后撤一两町……”就在这时,只听“啊”的一声,五助发出一声悲鸣。 “怎样了?” “户田武藏战死……” “看得确切?” “是。” 五助看到的不是户田重政的尸体,而是一队趾高气扬地高举着户田首级疾驰而至的人马。他究竟是被谁斩杀的,五助无从得知。事实上,户田乃是先被织田河内守信成的家臣山崎源太郎扎了一枪,又与信成厮杀到了一起,后被源太郎摘去了首级。 双方陷入混战。 “五助,还要后退?已经败了?” “还没有。” “看得见平冢因幡守否?” “不,什么也看不见。”五助一边回答,一边拼命拭泪。战前,五助和为广就约好,一旦战局不利,就由平冢因幡守为广先通知五助,再为主人吉继介错,可现在连为广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原来,为广已被小早川秀秋近侍横田小半助一枪挑落马下。只是,小半助也已负伤甚重,倒在了地上,于是将为广的首级和他引以为荣的十文字枪交给了小川佑忠家臣坚井庄兵卫,然后离世。 “怎么静了下来?我儿子怎样了?” “大学和山城两位大人正在集结幸存的士众,在河畔。” 吉继小声道:“把轿子停下。”他已然明白,一切到此为止,他的一生到此为止。周围突然静了下来,要么是自己的人马已全部被歼,敌人又把矛头转向宇喜多部,要么就是自己已失去了听觉。 为了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吉继屏息凝神,静听周围的动静,旋又松弛下来,他只觉得仿佛置身于淡淡的阳光之中。 大谷吉继曾被称为太阁旗下的麒麟儿,仿佛连太阳都是为他而升起。可是,自从染上麻风,他的人生就如落日般急转直下。他虽决心在黑暗之中坚持信义,可幸运的阳光始终未再眷顾过他。现在想来,就连追随三成,也全是因为内心的绝望。一开始他便被邀请到了一个豪华的盛宴,随后又从这盛宴被推向永无天日的深渊。 究竟是谁把他推向了如此不幸的深渊?难道是他在前世作了孽,注定要在此报应? 三成曾坐在身旁,毫不在意地品尝他这个麻风病人用过的浓茶。那时,谁都不愿与他共处一席。或许,就是当时那股感动,把他拖到了今日的战场之上。 但今日的吉继在感叹一切行将结束的时候,生命却似不可思议地超越了一切,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他终于感觉到一缕阳光淡淡地照到自己身上。 “五助,太阳出来了?” “是……是。不过小雨又下起来了。” “好,那就对着太阳了结吧。介错就交给你了。” “遵一……遵命!” “你定要遵照我的嘱托,把我的首级深埋到泥土里,休要落入敌手。” “是。” “我不想让世人看到我的丑陋。这不只是为了我的自尊。我是担心,丑陋会令人不快。” “是。” “动手吧。”大谷吉继摸索着抽出怀剑,“四野安静。战事已经结束了。” 震耳欲聋的枪声之中,小雨再次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大谷吉继从容地把怀剑捅进了自己的腹部…… 第二十五章 岛津溃败 当大谷吉继的首级被汤浅五助一刀砍落时,关原之战的胜负已完全决出。在场的三浦喜太夫急忙把五助砍下的首级包在衣服里,匆匆离去。但三浦喜太夫和汤浅五助随后也都战死,因此,吉继的首级究竟落于何处,无人知晓。 此时战局已完全变了。从松尾山上杀下来的小早川的人马,与投靠了东军的胁坂安治、朽木元纲、小川佑忠、赤座直保等部,直接向天满山下的宇喜多部杀去,然后又向北面的小西行长的残兵败将发动了袭击。 此时,最北面的石田三成也遭到了东军的最后一轮攻击,其中以长驱直入的藤堂、京极部为首,织田有乐、竹中重门、吉田重胜、佐久间安政、金森长近、生驹一正等也都争先恐后加入进攻,石田的部队一触即溃,从相川山向伊吹山方向逃去。 按兵不动的岛津阵地前面,东西两军陷入混战。此时动与不动完全没有分别。现在的问题是,究竟谁会最先拿到岛津义弘的首级。 虽说年已六十六,岛津义弘豪气依然不逊壮年。他一直按兵不动,恐是为了不浪费一丝力气,为最后的决战作准备。 “报!石田部正向伊吹山方向溃败,我军阵前全是溃逃的士兵。” 听了川上左京亮的报告,义弘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未时左右。” “好,牵马。”义弘这才站了起来。他似早就预料到这种绪局。自己的人马不过两千,绝无胜机。 “还是让治部骗了。”义弘飞身上马,登上右边一个小山丘。果如报告所称,西军正如潮水般向伊吹山方向溃败,无一人向敌人还击。义弘摇首道:“把中书和盛淳叫来。” 中书即义弘之侄中务大辅丰久,盛淳则为长寿院。 二人赶来之前,义弘一直死死盯着五六町之外的家康大本营。若是晴天,家康的金扇马印一定熠熠生辉。天空飘落着小雨,地上无一丝尘土,阴翳的天空令人感到难言的落寞。义弘恨声道:“哼!我还从未输于人。” 丰久和长寿院飞马赶来,一身泥水。 “中书,敌人中最勇猛的是谁?” 丰久一愣,没能立刻明白义弘此话的意思,“您指的是战功第一?” “不。我问现在看上去最凶猛的家伙是谁?” “当然是内府的主力……除了井伊和本多,其他的几乎还没参战呢。” “哦。”义弘点头,手指北面,“先祖义朝公败北,赖朝公亦落败,都乃战败,并非天意。但今日之战,却会让我遗恨终生。我自幼出身名门,了无败绩,甚至连渡海到朝鲜参战都未失手一次。不想到今日晚节不保,留下终生大恨。希望你们体谅。我现在就杀入内府大本营,即使战死沙场,也要死在最勇猛的敌将手中。” 言罢,义弘看了一眼丰久,丰久似要解开甲胄。义弘道:“中书!你干什么?” “大人决意要赴死,侄儿便要作些准备。” “混账!我刚才说的是要杀进内府营中战死,不是要在此切腹。我看你耳朵听差了。” “侄儿未听错。大人终于要杀出去了,侄儿想与大人交换甲胄。” “为何?” 丰久解了甲胄,道:“快,请赶紧与侄儿交换甲胄。大人抱着赴死之心杀进敌营,而侄儿明知大人会战死,却坐视不管,传到后世,岂不被人笑话?” “丰久,你是在嘲笑我?” “侄儿绝无嘲笑大人的意思!”丰久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把解下的盔甲放地上,“大人杀进去,万一敌人被吓破了胆,主动给大人让路,大人便用不着血战了。到时,丰久就披上叔父的甲胄做您后卫。否则,岛津氏自会被人笑话为从一开始就心怀怯意。” “哈哈哈,中书倒能言会道。” “请快换甲。” “哈哈,”义弘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听你这么一说,确是耻辱。好,我就带着必胜之心杀进敌营。岛津义弘既不会逃,也不会躲。无论何等大敌,我都会毫不畏惧。哈哈哈,中书小子。好,我去。但,我不与你交换甲胄。” 丰久抬头瞥一眼义弘,重又穿回盔甲,他知叔父刚烈性情。穿好盔甲,他把手伸到义弘面前:“那么,请叔父如约把羽织交与侄儿。” “什么约定?” “请您把阵羽织给侄儿。您刚才只说,要侄儿穿好铠甲。”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耍小聪明!” “大人何出此言?丰久若是耍小聪明,就情愿被您手刃,也不会让叔父白白送死。正是丰久愚鲁,才让大人您中了石田的圈套。为了给侄儿些豪气,请大人无论如何把阵羽织给我。大人刚才说了,您决意去死。但侄儿却不这样想。” “你怎样想?” “无论大人决心如何,丰久和盛淳誓死助大人突出重围。我们不这样做,让大人您白白战死,内府就成了少主忠恒不共戴天的仇人。这样一来,日后必难以议和,到时谁能保全岛津氏?眼下,大人的意向将直接关系岛津氏生死存亡。不把大人阵羽织要过来,丰久无颜面对忠恒公子。” 岛津义弘死死盯着丰久,眼睛如要爆裂一般:“你连这一步都考虑到了?” 小雨打湿了丰久的头发,可他仍然坚定地盯着义弘。僵持了多时,义弘才把阵羽织脱下,扔到丰久面前。 “多谢大人赏赐。” 见丰久得到阵羽织,一旁的长寿院盛淳也凑了过来:“请大人把马印赏与在下。” “你连我的马印都要?” “是。大人能把军扇也赏给在下,更好。” 义弘那军扇乃是三成在大垣城内分发给诸将的。义弘默然把背上的马印和军扇拔下,交给盛淳,道:“给你,去吧。”随后,他摘下挂在腰间的刀,高高举过头顶。 众人也纷纷抽刀出鞘。风雨愈来愈大,吹打着高高举过头顶的白刃。呐喊声起,岛津的人马在义弘的率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家康阵前。 本以为西军几乎都被追赶到伊吹山方向去了,面对这股突如其来的洪流,东军前锋顿时一分为二,让出一条道。 酒井和筒井各部竟也一时未弄清来人究竟是敌是友。但凡被打个措手不及,就会陷入混乱。面对着似恶魔般由北向南突袭而来的人马,东军许久未反应过来。当他们终于弄明白乃是岛津之军,已过去多时了。东军先锋已经进发到官道以西的寺谷川一线,岛津的突袭正是时候。 “是岛津的部队!不是自己人,是岛津!” “岛津正杀向主营。” 东军一旦省悟过来,岛津这点人马怎能与之相抗?事实上,迄今为止,家康的损失微乎其微。 东军呐喊着向岛津部包抄过来,岛津军队只好用火枪以作掩护。关原町近在眼前,殊不知,正在此时,一队强敌早就悄悄掐断了岛津退路——一度进攻到石田所部前、现又退回的井伊直政。直政哈哈大笑:“我早就知道岛津这老东西会来这一手。” “好,那我去干掉他。”他身边一个人若无其事道。此人正是家康四子松平忠吉。忠吉已在直政的带领下,在战场上杀了一个来回,这似乎让这个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年轻人更加胆大。 “不取下义弘首级,事后一定会挨老爷子责骂。” “莫要急。岛津的长刀队可都是百里挑一的硬汉子。” “哼,我早就知道。” “先赶到关原南面再说,莫要惊扰了主阵。” “然后再发动攻击?” “莫要多话。” 关原南有寺谷川与藤川交汇的牧田川,牧田川畔的道路叫牧田道。追赶到牧田道时,无论如何都要对岛津下手,井伊直政便是这般设想。 直政寸步不离,松平忠吉只好极不情愿地追击敌人。若是直政不在身边,只有他一人,他定不会追击,而是直接挡住敌人去路,与对方展开血战。 呐喊声又响了起来,乃是奉家康之命、正从左翼杀向岛津后尾的本多忠胜。 “是忠胜。我们的功劳被忠胜抢去了!” 不只是因为年轻气盛,这个与秀忠一母同胞的弟弟,与兄长认真稳重的性情截然相反,他一旦发起怒来,跟家康年轻时一模一样,这一点与结城秀康倒极为相似。 听到本多部众的呐喊,忠吉忽然狠狠抽了坐骑一鞭,眨眼间就杀入了岛津阵中。 “嗐!下野守,下野守!”直政与护卫们慌忙追了上去。 看到岛津所部直奔家康,被打得措手不及的酒井家次稍稍后退,立去保护家康;西贝墓一带,筒井定次家老中坊飞騨守父子三人则率领兵众,挡住了岛津去路。 全部东军几乎都向伊吹山追去时,福岛正则部也被敌人突破了,中坊飞騨守父子则尤为瞩目。飞騨守三子三四郎英勇战死,飞騨守本人也差点命丧黄泉,所幸被及时赶来的井伊、本多两队人马相救。 松平忠吉离开了直政,一意孤行向敌阵杀去。他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老将岛津义弘。若杀得义弘这般的猛将,不用说诸将,家康也定会对他刮目相看。为了给那些平素里总爱取笑他的德川嫡系看看,忠吉誓要取下义弘首级。 忠吉追击的目标乃是一个背后插着岛津旗帜的老将。事实上,此人并非义弘,而是长寿院盛淳。忠吉一看到盛淳,就紧追不舍。 “站住!松平下野守忠吉在此!”因不谙战事,忠吉显得有些粗野。 “哦,松平下野守?内府的公子?” 若他默不作声,那些岛津的士兵还只顾着撤退,但一听到他便是家康之子,那些垂涎的猎手们岂肯再逃?瞬间便把他包围了起来。 忠吉二话不说,抬手就斩杀了两名小兵,他很不愿意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退下!与尔等何关?岛津义弘,哪里逃!”忠吉刚刚催马追上去,一个骑马武士挺枪向他刺来,枪尖从护臂上擦过。 “呔!”忠吉大喝一声。然而,这不是平时用的竹刀,而是真刀实枪。忠吉觉得右臂有一股被热铁灼伤般的疼痛袭来,刀顿时脱手而出。 “松井三郎兵卫继愿与松平下野大人过招!” 话音刚落,第二枪又刺了过来。对于这头刀已脱手的年幼豹子,这完全是致命的一击。 “你来吧。”忠吉张开大手,欲把对方长枪握住。枪尖擦过忠吉左肋,松井三郎兵卫整个被忠吉抱在了怀中。二人一起滚落下马,如同野兽般怒吼着,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厮打翻滚起来。未久,这头无比凶狠的豹子被松井三郎兵卫死死压在了身下,三郎兵卫手中的短刀发出黝黑的寒光,向忠吉逼来。 眼看着短刀逼近自己的咽喉,忠吉拼命想把它挡住,但受伤的手臂怎么也不听使唤。他抵住敌人胳膊,好让刀尖离开自己。可是,他越挣扎,身体便越往泥地里陷,甚至连动弹都很难,内心大忧:我岂能战死在这种地方? 尽管松井三郎兵卫已完全压住了忠吉,但他愈着急,手就愈滑,短刀怎么也对不准忠吉的脖子,附近也无人来助。 突然,被压在身下的忠吉大喊了一声:“甚右卫门,快干掉这个家伙!” 正当忠吉绝望之极时,眼前忽然出现了自己人。来人正是传令使横田甚右卫门。看到忠吉命危,甚右卫门急忙扑了过来。他刚要去揪松井三郎兵卫的头发,一个声音却阻止了他:“甚右卫门,压在下面的可是下野大人。休要出手!”甚右卫门忙缩回手。 忠吉大怒,抬眼一看,同为传令使的小栗大六忠政正若无其事站在甚右卫门旁边。忠吉大喊:“大六,快除掉这厮!” 不料,忠政却又对甚右卫门道:“休要出手!” 一直娇生惯养的忠吉,还从未如此怒过。眼看着自己危在旦夕,父亲的家臣却不肯出手相助,难道他们平时就憎恨自己? “不求你们了!谁……谁也不求!”忠吉使出全身力气,使劲一推,松井歪倒一边。此时,忠吉已无暇顾及小栗、横田等人。他弹起身,向刚爬起来的松井拼命扑去。 忠吉再次跌到泥泞中时只听一声惨叫,松井三郎兵卫的身子忽然向后便倒。一看,松井已是身首异处了。 “大人,您没事吧?”是好不容易才追上来的家臣龟井九兵卫。 “九兵卫,休要让他们逃了,小栗大六和甚右卫门……”忠吉抬眼一看,早就不见了二人身影。一队岛津的士众又把他包围起来。这些人并不知眼前这位浑身是泥的武士便是松平忠吉,尽管围拢过来,也没全力而战,他们只是牵挂前面的义弘。 忠吉一边拼命与敌兵厮杀,一边不住发泄心中的愤怒:“这些浑蛋,居然见死不救……” 本以为会命丧黄泉,竟能拾得一条命,绝处逢生的忠吉疯狂起来。 当井伊直政赶到,忠吉还在泥泞中与敌人拼命。右手已无法握刀,他就用左手拼命挥舞着爱刀左文字,但有时候他砍向敌人的竟是刀背。他已经近乎疯狂,连怎样出刀都已糊涂了。 直政在马上喊道:“弥五右卫门,把你的战马给下野守大人。” “是。” “六太夫,你和弥五右卫门一起把下野守大人拖回来。” 近卫隈部弥五右卫门答应一声,翻身下马,把缰绳塞到忠吉手中。武藤六太夫则二话不说,把忠吉抱到马上。 “放我回去!我还没干掉义弘!我要去追义弘!” “这是主命。公子受伤了,必须治疗。” “住口!我要追。给我追!” 但二人并不理会他,单是立刻调转马头往回牵。 眼看着忠吉回头,井伊直政方松了一口气,继续追击义弘。此时,他周围已全是同在追击岛津各部的本多忠胜的先锋。 直政从中间穿过。其间,他两次听到“义弘被杀”的呐喊。但第一次,被杀的人比义弘年轻得多,第二次砍下的首级也非义弘。略显年轻的那颗头颅,似乎是岛津丰久,年老的则是长寿院盛淳。 岛津的人马眼看着在剧减,至多剩下八十余骑。久经沙场的直政心里甚是清楚,义弘必在这些人当中。此时,那些为岛津断后的人,恐怕早已被英勇善战的本多全歼了。 直政的计算丝毫未错。有可能的话,他要亲手割下义弘的首级,然后宣称此乃女婿松平忠吉初战告捷的战利品。 前方已是牧田川渡口。一旦让义弘越过渡口逃往伊势,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莫之奈何了。直政确认了一下跟随自己而来的引以自豪的红衣军,便驱马到了河滩上。周围尽是成片的芒草,岛津义弘的身影赫然就在前方二三十间远的地方。直政正要奔上去,只听砰的一声,一发枪弹从左侧芒草丛中射了过来。 “啊!”直政顿觉左大腿被灼热的疼痛袭击,他的战马也长啸一声,腾起前腿。原来,穿透了直政大腿的枪弹又钻进了马背。直政顿时被摔了下来,不省人事。 偷袭者乃岛津属下川上四郎兵卫。 看到主将落马,后面的数骑红衣军武士急忙追了上来,在直政四周护卫,然后迅速把直政救起,送到附近民家。人事不省的直政不仅大腿上受了伤,左肘也流血不止。对岛津的追击戛然而止。 天地间暗了下来,岛津残部正沿着牧田川向多罗山方向逃去,像一条细线,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还是让他跑了。”但这不是后悔或遗憾,直政反觉心中爽快。追击者追得痛快,撤退者反击得也很是漂亮。 井伊直政省过神来,神情严肃地吩咐道:“受伤不重。但是,休要再追了。”由于要治伤,又担心忠吉的伤势,众人撤了回去。 就这样,老将岛津义弘方成功逃脱。 驻扎在南宫山下栗原村的长曾我部盛亲得知岛津战况,遂命令部队向伊势撤退,这竟成了关原之战结束的信号。 在池田和浅野二部的压制下,盛亲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而且,一直到最后,毛利部的去向似乎仍难以确定。事先安插到关原的家臣吉田孙右卫门又回来报说,由于岛津部大溃,关原一带已不见一个西军。 几乎就在同时,长束正家阵营也传来了惨败的消息。而当正家派人徒步赶到三成阵营,石田的主力早就踪影全无。 长曾我部率先撤退,长束的人马也竟相后撤。他们刚一撤退,山上的毛利部便齐齐呐喊起来。这呐喊声究竟意味着什么,无人知晓。毛利军中,希望东军获胜之人要远远多于心向西军之人,故,这或许是在欢呼胜利。不过,山上只是在呐喊,并无举动。 在此之前,惠琼的人马早就开始逃跑,在通往伊势的山路上,处处都是被丢弃的武嚣和盔甲。不知是出于何种算计,惠琼一人后来又返回了南宫山上秀元本阵,或许是为了承担战败的责任,要与秀元一起切腹。但由于毛利氏早就和东军达成了协议,自然不去理会他。于是,惠琼脱下盔甲,扮成一个小沙门悄悄遁去了。 夜幕即将降临,清冷的战场把无尽的热血和悲喜包藏在了冷漠之中。薄暮之时,德川家康那濡湿的金扇马印肃然渡过藤川,向西面高地挺进…… 第二十六章 恕人本心 庆长五年九月十五,从黎明时分发起行动的东军总帅德川家康,比预定计划晚两个半时辰,于申时四刻获得了关原之战的胜利。 移阵藤川之后的家康,已不再啃咬指甲了。藤川台的这座大营,中午之前还是大谷吉继的阵地。吉继人已不在。不仅吉继,勇冠天下的岛津丰久也不在了,被称为石田三成左膀右臂的岛左近胜猛,亦不知所终。 虽无准确消息传来,但无论是石田三成、小西行长、宇喜多秀家,还是长束正家,此刻定都心灰意冷走在山路上,任风吹雨打。 “燃起篝火。为检验首级作好准备。” 此时的家康,心里自然高兴。虽从未想过会战败,但对于眼前的大胜,他竟一时没能适应过来。不久,派到各处的传令使陆续回来,分别向他禀告战况。 三成的家老蒲生备中守与其子大膳、大炊助一同战死。被派到小早川阵地的使者奥平贞治,在与大谷部的混战中殉身。藤堂高虎的堂弟玄蕃战死。 织田有乐斋负伤。井伊直政负伤。松平下野守负伤…… 家康面无表情听完这些报告,点了点头。作为统帅,大局稳定即可。 从战场上最先赶回的前锋大将乃黑田长政。长政左手一指骨折,用一块布胡乱缠了几下,布上渗满血。他把头盔摘下来挂在肩上,杂乱的头发上沾满泥巴。家康盛赞了长政一番,取来短刀吉光赏给他。 直到此时,家康方大大松了口气。 “诸将们陆续前来祝贺胜利,我们不如一起庆祝。诸位以为如何?”本多正纯提议过后,福岛正则、织田有乐、织田河内守信成、本多忠胜、忠胜次子内记忠朝等人,陆续朝大帐拥来。 “欢呼胜利!” “好。南宫山下敌人已溃,战场上再无一个敌人影子。我们已歼敌近三万,获战马一千五六百匹……此为一场空前的大胜仗。” 家康则默默摘下头上的茶色绉绸头巾,“拿我头盔来。那个白色里子的。” 看到家康再次戴上头盔,人们不禁面面相觑。 “真正的仗现在才刚刚开始。要欢呼胜利,我看还是等到了大坂之后再说吧。等我们把被扣的人质全部平安解救出来,再庆祝胜利不迟。把头盔带子给我系好!” 一句话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有人竟簌簌落下泪来。众人在战场上英勇奋战,皆如铁人,家康的话有如一阵温暖的春风,拂过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心头。 “请恕在下愚鲁。” “是啊,战事还远未结束。” “是,诸将人质都还关押在大坂。明日我们便立刻向佐和山进发。” 尽管胜利了,但依然要系紧头盔带子。一句鼓舞人心的话,既是警告,又是抚慰人心的良药。在如此微妙的时刻,家康的话里蕴含了安抚天下的秘诀和苦心。 本多忠胜悄悄擦了把泪,高声道:“福岛正则大人到。” 忠胜可谓德川氏最通晓人情世故的老者。只要被忠胜叫到名字,被家康奖赏之后,诸将就会立刻忘却于战场上九死一生的劳苦。 “正则啊。你们今日表现神勇,尤其是你,简直让家康瞠目结舌啊。”家康叹道。 “不敢不敢,本多中务大人应变之才,真是令人佩服,令鄙人大开眼界。” 正则也努力地夸赞忠胜。忠胜不好意思地挠挠鬓角:“福岛大人过誉了,我的敌人太弱,简直不堪一击。” 说毕,忠胜又大喊起来:“织田有乐斋大人到。” 织田有乐斋让随从带着石田三成家老蒲生备中守的首级走了进来。河内守信成随同。 “啊呀,这下你可名震天下了。”家康甩开扇子,对有乐道。 “杀生过多,实在是罪孽啊。” “家康自幼闻蒲生备中守大名,真是可怜。首级就由你的酌情葬了吧。” “多谢大人!” “听说令郎河内守杀了大谷猛将户田武藏守?” “是。当时,刺中武藏守的枪从头盔左侧进去,右边出来,枪头竟毫发未损。” “哦,让我看看那枪。”家康从信成手中接过长枪,“哦,是千子村正制作的名枪。” 感叹一番,家康将长枪还给信成。他用不同的说法,恰如其分地夸赞着每一个人,让他们都感到莫大的欣喜。而家康自己,更是欣慰异常。 此时,本多忠胜次子内记忠朝走了进来。战斗时杀敌太多,他的刀刃都砍得卷了,捅不回刀鞘,只好提在手中。 家康亦褒奖了他。他褒奖着忠朝,眼前浮现出三成的面容,暗中寻思:若是今日输了,不知此时是何等景象……正在此时,松平忠吉和井伊直政浑身缠满绷带,拄枪走了进来。 忠吉还一脸忿忿不平:“父亲大人,小栗大六这家伙真是岂有此理!” 家康听得直皱眉。 “父亲大人……” 忠吉再次开口时,家康已舒展眉毛,从床几上站起来,走近井伊直政,道:“兵部,听说你受伤了,伤得如何?” “只是些皮外伤。” “哦,那就好。正纯,拿药来。” 家康睬都不睬忠吉,只令本多正纯把他亲自研磨的膏药拿来,道:“这药管用,你好生养伤。” “在下感激不尽。” “等等。我给你的胳膊肘再抹些药,其他地方你自己抹。”说着,家康解开直政的绷带,亲自为他抹药,还问:“疼吗?” “不,一点也不疼。” “那就好。大腿上的伤你要好生疗养。” 此时,不知是谁,竟抽泣起来。事实上,家康担心的,不只是井伊直政的伤情。他也在心里念叨,希望初上战场的忠吉不要坏了眼前这喜庆的气氛。 “下野守,你也受伤了?”一番忙乱后,家康才走到儿子面前说起话来。他神情凝重。 “无妨。只是一点皮肉伤。”忠吉也模仿着直政毫不在乎的语气。 “哦。那就好。”说着,家康径直坐回床几。 “小栗忠政。”家康对侍立在自己身后的传令使努了努嘴。忠吉心里咯噔一下,瞪着小栗。 “大人?”小栗大六忠政单腿跪在家康面前,脸上有些不自在。 “听横田甚右卫门报告,说你看到下野守被敌人压在身下,竟不让他出手相救?” “是,小人是这般。” “对大家说说,你究竟是怎生想的?” “遵命!”小栗忠政施了一礼,道,“下野守乃初上战场,初次上阵就一马当先,竟与岛津猛将松井三郎兵卫战在一处,刚开始是在马上厮杀,后来二人就扭成一团,落在了地上。” “哦,是单骑闯敌营。” “真是神勇无比。松井三郎兵卫到底还是占了上风,二人厮打到最激烈的时候,下野守被压到了身下,盔甲陷在泥地里,他只拼命想把三郎兵卫掀翻……” “你倒是看得很仔细。” “不错,一旁的横田甚右卫门实在看不下去了,想出手施救。可由于压在下面的乃是下野守,即使出手也无大用,我便阻止了他。” “为何阻止?” “下野守乃堂堂大将。大将只身闯敌营,定已有了杀身成仁的准备,小人才加以阻止。” 家康迅速扫了一眼忠吉,忠吉则幸灾乐祸地盯着忠政。 “你真这么想?” “小人不敢虚言。” “若是一个无名小卒,你又会如何去做?” “甚右卫门出手之前,我早就出刀了。” “你听到了吗,下野守?小栗大六说,正因为他知是你,才未出手相救。” “这算是什么话?” “住口!你以为大六恨你,才未援手?你这么想,就不配带兵打仗!想你不会是那等人。你只是觉得跑了岛津义弘,颇为窝囊,才找大六发泄怨气。” 言毕,家康再次转向小栗忠政,“在战乱之中,你竟然还有这等深虑,真是了不起啊。” “啊?”忠政惊愕不已。 “大六啊,你若救了他,他日后必无所作为。今日初次上阵,便被你们救了,下野守还能体会到战阵的残酷?” “是。” “如此一来,过失巨矣。不明真正的战事,下次带兵打仗,必会失误,在天下丢丑。不只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处小败恐会招致全军溃败。总之,你乃是在为下野守着想,很好,实在是了不起!” 说着,家康又飞快扫了忠吉一眼。此时忠吉早已深深垂下头,眼泪汪汪。 家康松了口气。诸将似也恍然大悟。更让家康高兴的,是忠吉明白他的苦心。家康一直在后悔,二十年前的此际失去了长子信康,乃是因为没能像今天这般,向他表明一个父亲的眷眷真情。 家康一脸轻松转向井伊直政:“兵部,除此之外,下野守表现如何?” “不愧为大将之子。”直政笑了。 “哦,你也这么看?忠吉,来。”家康把忠吉招到面前,“父亲要亲自为你疗伤。解开绷带。” 忠吉表情僵硬,但那已不再是对父亲和小栗大六忠政的怨气,而是深刻的反省与深深的感动。家康把包在儿子右指上的布条扯下,看到干黑的血块之间又冒出鲜血,竟毫不迟疑用嘴吸净污血,立刻涂上膏药,回首道:“兵部,雄鹰之子并非都是雄鹰,全都是你驯养得好。” 不仅是直政,在场所有人都感慨不已。胜利之前凶神恶煞般斥责众将的家康,现在竟变得如此善解人意。 雨依旧下个不休。仗已结束,那些饥肠辘辘的杂兵一定在为生不起火而发愁。 松平忠吉和井伊直政一起出了大帐。家康向本多正纯招手道:“雨还未停,但传令下去,切切莫要吃生米。” “遵命!” “实在不行,先把米泡一个时辰再吃。到时雨或许就停了。” 正纯领命而去。家康又朝村越茂助招招手,“怎的还不见小早川中纳言秀秋的影子?是吓得不敢来了?你去把他请来。” “是!” 黑田长政舒了一口气。跟秀秋谈判、让其做家康内应的,便是他。 小早川秀秋见家康命村越茂助前去请他,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今日一战,他切身体味到了摇摆不定之苦。小早川秀秋高兴之余,当场送给茂助黄金百锭……当然,这都是后话。不久,秀秋在黑田长政引领下,带着二十多名近臣来到家康面前。 此时雨脚开始变细。这座大谷吉继留下的营房并不宽敞,诸将济济一堂,秀秋只好站在雨地里参见。 “金吾中纳言大人前来祝贺。” 黑田长政通报完毕,家康解开头盔带子,从床几上站起身。对方到底是中纳言,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家康若戴头盔接见,定会有损秀秋颜面。 二人视线交汇的一瞬间,秀秋瘫软在地,跪伏下去。 “中纳言,身在战场,请恕我戴头盔见你。”家康甚是温和。然而,秀秋激切得根本听不见家康说话。 “秀秋……秀秋……实在不肖,与大人为敌……还参与了先前的伏见之战,罪不可赦……一切都是秀秋的罪过……请……请……”秀秋惶恐不安地说完,又加了一句,“这次的胜利,秀秋衷心祝贺。” 家康不但不觉可笑,心头反而涌起一股悲哀。此时若有人发笑,他定会狠狠斥责。他叹道:“言重了。中纳言今日已立下大功。请莫要多虑,宽心就是。” “多谢大人不计前嫌。因此……” “但讲无妨。” “明日讨伐佐和山城,请让秀秋担任先锋。”秀秋似已下了决心。 “勇气可嘉。但此事尚需与诸将合议。到时自然会有传令使去通知。你先好生歇息。” “多谢!”秀秋欣喜而惶恐。 秀秋离去后,福岛正则看了黑田长政一眼,哂道:“金吾大人好歹位居中纳言,居然忘记了自己的尊贵身份,跪伏在草地上,真是可笑。” 长政笑道:“简直就是小鸡见了雄鹰。” 对于这样的窃窃私语,家康置若罔闻,他缓缓回到床几上,这才放下令旗,道:“雨似乎要停了。诸位也该用些饭了。”说着,自去了膳间。 在离膳间稍远些的地方,下人早已用细竹搭了个架子,在上蒙一层油纸,权作简易厨房。里边仅有两口锅、三只水桶、一个药罐。早在一个时辰之前,两名厨子和五名杂役就从一町远的山谷里陆续往这里抬水。即使一个只有三千石的小官的露营之地,庖厨也比家康的豪奢得多。食盒也很小,最多装得下三人份的饭。但能安然用饭,亦全是因为胜利的缘故。 家康双手合十,祈祷了一番,方令人打开食盒盖子。 家康用着饭,眼前又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石田三成的身影。三成究竟有没有料到今日会是这般结局?此时,他必正磕磕绊绊走在山路上,身上伤痕累累,以草叶充饥,心中绝望至极……想到此处,家康不禁感慨万千。他此时,与其说是憎恨,不如说是惋惜。 家康曾给过三成好几次机会。朝鲜撤兵时,家康就特意让他到博多去迎接回归众将;在与前田利家艰苦的交涉中,他也有数次可以反省的机会。然而他却根本不珍惜,直到最后在七将的追逼下,不得不逃离大坂。尽管如此,即使七将追赶到伏见,家康也还是忍着世人的诟病,佑护了这只投自己而来的穷鸟。饶是如此,三成依然不知悔改……他毅然抱着他所有的亲朋好友,跳进悲剧的深渊。 既已获胜,诸将尽可以嘲笑小早川秀秋。可若众人当初也像秀秋一样,今日又有谁能昂首挺胸站在家康面前?三成被生擒,他会是怎样的情形?家康正想着,墙那边传来细川忠兴斥责之声:“大人正用晚膳。你就等不及了?” “不,只是,不早一刻向内府谢罪,在下心里就不安。无论如何,请您通融……”声音渐渐听不清了。但可以推测,定是有人正在请求细川忠兴斡旋。 “一大早就打仗。中间根本无暇用饭。待大人一吃完,我就去通报,你且稍候。” “拜托。有大人的斡旋,内府定会饶恕小人。虽然小人为大谷刑部效力,但还是与胁坂中务一起杀向了宇喜多,好歹表明了心迹。拜托您了,请消消气……” 家康终于听出来了,那人似是朽木元纲。朽木、胁坂、小川、赤座诸人,都是藤堂高虎联络的内应。 “知道了。总之,大人一用完膳,我就去通报。”细川忠兴极不情愿地答应了他。 “越中大人,是谁?”家康觉得心中生悲,禁不住高声道。 忠兴走进来,单膝跪地禀道:“朽木河内守说,他对与大人为敌深感后悔,托我来向大人谢罪。” “哦,朽木河内?”家康刚苦笑着应了一句。朽木元纲忽然跑进来,跪伏在面前。败者就当如此狼狈吗? “无论如何,请内府饶恕小人……小人也是迫不得已。虽然听信了大谷刑部的花言巧语,但是,小人内心从来没想过与大人为敌,请大人宽恕……小人给您跪下了。” 家康不忍再看下去。气愤、可笑、难以忍耐,所有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一个武士,再狼狈,也不至于如此荒唐地跪地求饶。朽木元纲的做法,让家康大感意外。 “河内守大人!”细川忠兴实在看不下去,阻止道。 “算了算了。”家康制止了忠兴,道,“你们听命于人,原是墙头草,也常身不由己啊。即使你与家康敌对,家康也不会憎恨。” “是。” “你原有的领地不变。快回去告诉你的家人,让他们安心。” “多谢大人。大人的恩德……元纲……元纲……永生难忘。” “退下吧。越中大人也辛苦了。” 若是个有气节的人,一听“墙头革”云云,恐怕立刻会羞得面红耳赤,怒发冲冠,绝不会平静地接受这般侮辱。但朽木元纲却没有这种气概。他若有气节,早就为大谷吉继殉死了。 元纲离去,家康放下筷子,回了大帐。 诸将已各自回营,只有近侍还留在帐内。家康只觉全身像是散了架般疲惫不堪。他看了本多正纯一眼,问道:“还有人要来吗?” 正纯并未明白他的意思,小声答道:“竹中重门快要来了。”其实,他说的是家康今夜宿处。家康今夜看似要宿在藤川台,而实际上,却应住在关原北的宝有山瑞龙禅寺。瑞龙禅寺现在竹中重门掌握之下,除了那里,这一带无处可避雨。当然,藤川台这边还是要放一个替身。医士板坂卜斋担心家康安危,才特意作此安排。 此时,又一个人急匆匆赶来求饶,是一柳监物直盛带来的小川佑忠。小川佑忠与朽木元纲一样,也是在最后关头才背叛大谷吉继的主要将领之一。 “在下与小川佑忠乃亲戚,不顾夜深,前来叨扰大人。” 一柳监物话音刚落,小川佑忠猛地跪到地上,絮絮叨叨谢起罪来。此时的家康已无心听他说话了,究竟是恕他,还是怒他? 小川佑忠与朽木元纲有些不同。元纲弃暗投明,饶恕他情有可原,可小川佑忠却与石田三成有亲戚关系。大谷吉继被逼到今日这般地步,与小川大有关系。若是一个有担当之人,就该默默听候处置才是。 “你见过朽木元纲了?”家康语气冷漠。 “是。听说朽木得到大人宽恕,佑忠也决心痛改前非,全力效忠大人,所以……” “大谷刑部虽曾是我的敌人,其行止却令人肃然起敬。” “是。” “为了恪守信义,他虽病重,却始终坚持指挥战事。真令人惋惜啊……你说呢?” “是。” 家康顿了顿,仔细打量着佑忠与监物直盛。一柳直盛比佑忠脸更红,头垂得更低。知廉耻者与不知廉耻者迥然有别,一目了然。家康见一柳直盛实在可怜,终于心软。 “佑忠,你和三成乃是亲戚,冲这一点,你实在罪责难逃。但看在监物份上,我且饶你一命。” “多谢大人……” “先不要谢。饶是饶过了,但我把你交给监物看管。你好生反省。” “是……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开恩。”听家康饶他一命,佑忠顿时不住点头称谢,在直盛的催促下才退了出去。 雨还在淅淅沥沥,时停时下,看来今夜是不会止了。 竹中重门派来了迎接的人。只是这些人万万想不到,迎接的竟是家康本人。他们一直都以为,伤病者较多,不便露营,才让他们住到瑞龙禅守。 “请大人准备准备。”在正纯的催促下,家康走进里间,为了不让人发现,他蒙了一块大头巾,方又出现在众人面前。 竹中重门乃丰臣秀吉军师竹中半兵卫重治之子。天正七年,竹中重治在播州三木阵中故去。其时重门只七岁。他也深受丰臣氏恩典。此次决战,他站在了家康一边,出力甚多。为了奖赏他的功绩,家康后来允许他常住江户,并可如其他谱代大名一样,每年定期到江户服侍将军。当然,若非如此,家康也不会住到瑞龙禅寺。 重门本人身披蓑衣混在前来迎接的人当中。只有他一人知道将要迎到瑞龙禅寺的人是谁。装扮成伤号的家康,在鸟居新太郎忠政之弟久五郎成次等十余年轻侍卫的陪同下,率领着六名乔装打扮的传令使,冒雨离开了藤川台大营。 牵马人自然是竹中重门。虽说仗已取胜,但众人依然小心翼翼。战场上尸横遍野,失去主人的马匹不时从人前疾驰来去,令人心惊。或许,在某处树丛的背后,就藏匿着一个武士。尽管路途不甚遥远,但高举火把在前引路的竹中家臣,还是一边故意高声说笑,一边小心观察四周。 但此时的家康已经在马背上瞌睡起来。时值晚秋,深夜的寒冷让人只能感觉出身体的温暖,这种感觉加剧了疲劳。 回想今日战况,家康庆幸不已。十三日之前,他就一直担心会中风倒下,会失败。可这两日的紧张让他忘掉了一切,除了残存于体内的兴奋和疲劳,没有任何不适。 神佛在护佑着我!在睡魔的搅扰中,家康认定自己身边有神灵的庇佑。“厌离秽土,欣求净土。”只要永远怀有这种仁心,神佛就永远不会离去…… 家康迷迷糊糊中做了一个梦,梦见祖母和姑祖母绯纱夫人同在虔诚地念佛…… 忽然,马开始爬坡,平稳的马鞍颠簸起来。家康猛睁开眼,原来已到了山门前。这里与藤川台相比,真是两重天,在篝火的映照下,古朴的寺院有如琼楼玉宇。 “到了。”重门对鸟居久五郎小声说着,把家康轻轻地从马上搀下来,连桐油雨衣一起抱进了房中。被褥早就铺好,火盆里也燃起了红红的炭火。重门道:“外面警备已安排妥当,不知大人是否中意?” “给大家添麻烦了。不用再张罗了,你也退下歇息吧。”把侍卫们都打发下去,家康依然没有解甲歇息的意思。鸟居久五郎成次觉得奇怪,遂劝说家康。 “还有两个人要来。”家康笑道。未久,果然有人来了,其中一个便是传令使安藤直次。 “辛苦了。我一直等着你。”家康道。 直次走到他身边,小声禀道:“全都出发了。” “监军是……” “本多和井伊二位大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井伊大人前去,现在也已出发了。” 鸟居久五郎没听明白。实际上,这是明日进攻佐和山城的安排。 三成依然去向不明。此时,他一定正在设法回城。为了阻止其进城,就必须尽快将佐和山城包围起来。故,家康把安藤直次派到小早川秀秋阵中,命令小早川、胁坂、朽木等部连夜出发,明日包围佐和山城。作为监军,井伊直政尽管负了伤,还是坚持跟了去。 “好,你退下歇息吧。” 安藤直次刚退下,黑田长政便进来了。他与家康之间的问答就更加离奇,让久五郎完全摸不着头脑。 “秀元该亲自前来道贺才是……” 长政刚一开口,就被家康打断了:“他父亲在大坂。因此,他先告诉其父议和一事,再来道贺才是正理。不必说了。” 长政只得去了。看来,他似在毛利秀元与家康之间斡旋。 “久五郎,再无人来。”黑田长政回去之后,家康这才让鸟居成次把自己的盔甲解下,一边道,“此战获敌人首级合三万两千多。我军伤亡亦近四千啊。” 久五郎成次并不明白家康的意思,只是随口应着,不敢说什么。在他听来,这既像在夸耀,又像在感慨战争的无情。 “天亮后,立刻叫醒我。” “是。” “谁家没有妻子儿女?真是于心何忍!明日一早,必须把战场上的尸身全部收集起来,造一座坟冢,再请这寺里的僧人为他们念经,以超度亡魂。阿弥陀佛。” 久五郎不禁舒了口气,暗自庆幸没颂扬胜利。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钻进被中,家康还在小声念叨。疲劳渐渐袭来,他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雨还在敲打着房檐,停了又下,下了又停…… 第二十七章 败走末路 庆长五年九月十六,晨,雨还没停。 德川家康在瑞龙寺一觉醒来,立刻返回藤川台,命人清扫战场,并为死者筑坟,将近午时才开赴佐和山城。 佐和山城位于彦根东,在琵琶湖畔的一座山上。先行到达的小早川、胁坂、朽木和田中吉政诸将,早就将其团团围住。 家康把本阵一直迁到佐和山南面的野波村,才驻扎下来。说是本阵,实际上只是一处简陋的小屋,宽两间,长四间,屋顶苫草,入口处亦无门板,门口两边开格子窗。小屋内一半铺榻榻米,一半铺乱草。小屋外,草地上则铺了三十叠的榻榻米,前来谒见的人就在此进进出出。 这里既无弓箭、枪炮,也无手持兵器和旗幡的士卒。众人都住到离此八里之遥的百姓家中。只有家康和他那“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旗帜留于此。出战之前,家康并未让人带露营器具。为防万一,侍臣全阿弥还令人暗中用马驮了些东西跟着,结果至今也没用上。对已取得关原大捷的胜者来说,佐和山城这点留守人马虽是螳臂挡车,但家康仍不敢大意。 如今,龟缩在佐和山城中的,有石田三成之父隐歧守正继、兄木工头正澄、正澄子右近朝成、三成之子隼人正重家、三成岳父宇喜多下野守赖忠诸人。他们大难临头了。 一赶到佐和山,家康就派人前去劝降。由于大坂城派来支援伍和山的长谷川郡兵卫守知,在小早川秀秋家老平冈赖胜的策反下弃暗投明,攻城异常顺利。 首先是正门失陷,接着小早川的人马突入城内。井伊直政只得自作主张,派使者进城劝降。城内的正澄立刻答复道:“我和父亲、宇喜多下野守三人到城外切腹。望留得他人性命。” 直政立刻禀告了家康。家康从一开始就未真心攻城,遂痛快答应:“好。就让村越茂助去接收城池。” 此时已是十八日晨。 但还没等家康的命令传达全军,田中吉政的一彪人马已攻入了后门。见此情景,木工头正澄不禁恨得咬牙切齿。他深信自己被家康骗了。村越茂助赶到时,城内已是一片火海。原来,正澄在城内遍洒火药,大放其火,然后带领合族人登上了天守阁。 烈焰中的天守阁上,石田一族开始自相残杀,刺死妻子,杀掉孩子。四处乱窜的妇女齐齐奔向南面山崖,纵身跳了下去……城内活生生一幅惨绝人寰的人间修罗场。女人们跳下的那面山崖,后世人名曰“女郎堕”。 这座人们曾在《佐和山城歌》中吟唱过的石田三成的居城,顷刻间化为灰烬。这座居城未焚前,有人歌之曰: 〖客自京都来,顿辔佐和山。 飞甍夺余霞,外绕八重练。 引领高阁上,绮疏遥相瞻。 回望琵琶湖,澄澄静如鉴。 殚功骇心目,形巧难尽言。 楼观穷精妙,长叹终百年。 ……〗 同时,大垣城也在水野胜成的猛攻下风雨飘摇。至此,石田三成精心描绘的美好图景,除了无情地带走无数人的性命,只留下一串串阴谋的丑陋爪痕,就在虚空中消失无踪…… 导致这场大悲剧的石田三成,究竟逃到了何处?他又在想什么? 十五日夜,当三成逃到伊吹山时,从者只二十余人。 冰冷的秋雨不断打击着这群落魄之人。雨水无情地灌进盔甲中,寒冷吞噬着众人。一个侍卫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件蓑衣给三成披上,即便如此,亦无法抵御寒雨的侵袭。 十六日东方泛白时,一行人还在冰冷的雨中蹒跚而行。他们满怀恐惧,慌不择路。征朝战争时,身为监军的三成下令,严惩逃兵,甚至连脱逃者的亲人都要严惩不贷,而如今,他竟也沦落到如此地步…… 寒冷、饥饿、疲劳、困倦……一夜之间,他尝尽了人间苦难。当夜色渐渐褪去,狼狈的三成再也顾不上什么义理人情、虚荣体面了。 “我们要到哪里去?” 当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幡助六郎迷茫地问起时,三成答道:“那还用问?大坂!” 尽管嘴上这么回答,可他内心却大为别扭。佐和山城定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一族男女老少皆无法解救。三成深知会出现这种局面,故未说要去佐和山。只是,他也从未想过能平安赶到大坂。 “先歇一歇。”三成已累得走不动了。他找到一株古松,一屁股坐在树根上,然后拿出些在路上掐来的稻穗,默默搓起来。家康严禁食用生米,但这竟成了三成唯一的果腹之物。 三成默默咀嚼着生米。随从们也学着他的样子,认真剥起谷穗来。 不可思议的是,二十余人竟无一人把自己剥出来的米粒献给三成。在濒临死亡之时,人便是如此真实!开始时,理智告诉他们,必须守护好主子,但他们首先要保住的,乃是自己的性命…… 三成嚼了些生米,渐觉小腹发凉时,方陆续有人向他献米。 “大人用些生米。” “这里也有,请大人用。” 三成顿觉奇怪,从人搓米的手法比他熟练得多,大家纵未吃饱,但显然已不再那么饥饿了。一旦性命有了保障,人方又恢复了善良,仓廪实而知礼节,感慨终于让三成恢复了理智——今后,我究竟该何去何从?他忽然又想,在此之前,应该先自问究竟能做些什么,若是与敌人决一死战,人自然是多多宜善;但要逃遁求生,最好还是各寻生路。 “我们就此别过吧。”三成说这句话时,下腹的冰冷和恼人的困顿正在拼命折磨着他。雨脚细了,可山间又飘起浓雾,天地都被浓雾遮蔽了。正因如此,乔装成农夫或樵夫,倒容易脱身。 “我会向大坂去。大坂城有毛利辉元大人在辅佐少君。为诸位找出路是三成义不容辞的责任,但这么多人很容易引入注意。我们就此作别,有志者可悄悄赶赴大坂汇合,不去,三成亦不会怪罪。”三成认为,自己必须赶赴大坂。 “大人既如此说,大家便散了吧。”说话的是渡边勘平。听他的口气,他仿佛不打算离开三成。 “勘平,你也去吧。我一人就行了。我必须独行,否则易招人怀疑。” “不行。” “对。我们怎能撇下大人逃生?挑两三人陪同大人,其余的分散行动。”野平三郎慨然道。 “不!”三成厉声斥责道,“你们不能跟着我!”他语气斩钉截铁,斗志似又涌上心头。 三成并非小人,他也不愿独自逃生。事实上,自从出战关原以来,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并不因失败而后悔。他的敌人既非家康,也非丰臣七将,更非小早川秀秋和毛利秀元。他只是要反抗。 大谷吉继重气节,选择了在战场上死去。但三成却不想死在战场上,那不过是一名普通武士的死法。他要亲眼看看世上那些凡夫俗子的真实一面,看看这个赤裸裸的世界。他要高高在上,俯瞰世间。战事远未结束。赶赴大坂是一种战斗,即使在那里被捉、被斩首,也全都是战事的继续。石田三成决不会向任何对手屈服,一定要冷峻地看下去!这既是三成的希望,也是他的心志。 “你们定有人不解,我且把其中道理讲讲。” 食过生米的石田三成变得斗志昂扬,语气严肃,一时间竟无人开口。“不错,我是在逃难。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屈服了。石田三成发过誓,只要活着,就定要血战到底。敌人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最熟悉这一带地形的田中吉政一定已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把我找出来。他该到处贴下布告了。”三成呵呵笑了,“那布告上定写着悬赏百锭黄金,捉拿石田三成。你们明白吗?战场上倒也罢了,可这不是战场,若我和大家在一起,你们必须要杀掉那些为了取我首级而来的农夫。但这样做又有何益?而只我一人,他们便不会轻易发现,这便大大减少了赴大坂的障碍。你们明白了吗?就此别过,大坂再见!”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深知,三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么,就此别过……”最初开口的乃小幡助六郎信世,他说完,便站起身,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 小幡助六郎离去,众人陆续站了起来。每个人都留下一句饱含深情的惜别之语,然后一个个消失在濡湿的山路上。 三成面带微笑,一一向他们点头致意。唯有此时,他的坚强才化为温情。 “若幸存于世,我们再相会……” “切要多加小心。” “我们必会在大坂相见。” 惜别的话语各不相同,但每一言都饱含悲哀与绝望。 待众人散尽,三成望了望四野,不禁想到,自己一人,会不会寂寞?但他脸上立时浮出微笑,他不但不寂寞,反而松了一口气。 三成从一开始就在引诱、逼迫他人,对于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他还是去拉拢他人,把他们拖入派阀之间的争斗。回想起来,真是可笑。 雨停了。天空仍然阴沉。杉叶尖上的水滴闪着晶莹的绿光,浓雾正在渐渐褪去。 三成走了几步,肚子咕噜咕噜响了起来,由于受冻和吃生米,他坏了肚子。 三成不由笑了。他想自己曾身为西军统帅,向强大的德川家康发起了这场要改变天下归属的大战,如今却成了孤家寡人,而且坏了肚子。幼年时的三成就光着屁股走遍了这片养育了他的伊吹山地,因为拉肚子,把粪便撒遍山间。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大人。”忽然有人拦住了三成。 “啊?” “我们几个无论如何也不忍离去。只有我们三人……请大人收回成命,准许我们跟着您。” 三成定神一看,乃是渡边勘平、野平三郎、盐野清介三人。三人向西而去,恐是后来又商议过,才返回。他们才是效忠主公、重情重义、值得赞赏之人。可三成不但没笑脸相迎,反而猛把脸沉下,狠狠瞪着他们:“不是说好在大坂相见吗?” “话虽如此,可把大人独自丢弃在这深山中,我们何颜见人?” “怎么,你们还想杀了三成不成?” “这……大人想到哪里去了?” “不想杀我。哼,看到三成拉肚子,你们是不是觉得可乐?混账!”三成怒声斥责。 这让三人深感意外。在战场上拉肚子本是常事,不足为奇,三成却似以之为耻辱。难道是他身份贵重,不谙野战,抑或是争强好胜,死要面子?三人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我想一个人待着。” 盐野清介轻轻吁了一口气,道:“无论怎么相求,大人也不改变初衷吗?” “在大坂见!” “既如此……大人保重。”渡边勘平似还不死心,道:“我等岂敢有嘲笑大人的意思?” “我已说过,在大坂会面。” “那……就此告辞吧。”野平三郎阻止了勘平。 三成只觉腹部绞痛,急离开三人。他也想回头看看,挥手告别,也算是对他们忠贞之为的回应,但还没等回过头,腹部的绞痛已让他无暇多顾了。“没想到肚子里也藏有伏兵啊。”三成一边笑,一边快步钻进茂密的竹林。当他再回头望去时,三人的身影已从视野中消失了。 “哈哈……请三位见谅。人真是麻烦。”三成急忙解衣。他一边蹲下来,一边自言自语:“哈哈!看来,人一生净是些不明不白之事啊。有趣。你就尽情折腾三成吧。”此时能够听他此言的,恐怕只有山中那些精灵和飘逸的雾气了。 他又算计起来。为了活着,不能不逃出去。这里连稻谷都没有了。要想出去,除了向近江方向逃,别无他路,而近江乃是田中吉政熟悉之地。 走出茂密的竹林,三成已作了决定:先到近江的伊香郡,然后从高野进入古桥。古桥法华寺三珠院住着三成幼时的师父善说,善说究竟会站到田中吉政一边,逐是会庇护自己,全由天定。想到这里,三成加快了脚步。可他刚开步,又有了便意…… 三成在山中足足流浪了三日。他先到了浅井郡草野谷,藏身到大谷山中。 果然如他所料,这一带村子里到处插满了田中吉政的布告牌。若是还和随从们在一起,三成无论如何也不会摸到伊香郡来。布告牌上写着: 〖一、若有抓获石田三成、宇喜多秀家、岛津义弘者,永远免除徭役赋税。 二、若有杀得以上三人者,可获赏黄金百锭。 三:若发现其行踪,速速上报。故意藏匿者,当事人问斩,家人亲族,一并问罪。 田中兵部大辅吉政(印) 庆长五年九月十七〗 从告示牌上看,尚未被捕的似乎只有岛津义弘、秀家和三成三人了,小西行长和安国寺惠琼似已落入敌手。 三成只身进入伊香郡,摸黑赶到古桥法华寺时,已是十八日夜了。就是这一日,其父隐岐守等人切腹自尽,佐和山城化为灰烬。只是,眼下三成还不知这些。 许久没有如此晴好的天气了,夜空中繁星点点。一进入山门,成群的野鸡就扑棱着飞了起来。 正如三成所料,一听见野鸡飞动,善说就从方丈室露出头来。三成扑了过去。他本想轻轻走过去,但就在看到善说的一瞬间,他脚下忽然被绊,几欲摔倒。 善说脸上浮现出难以言表的苦涩,喃喃道:“啊呀,阿弥陀佛,果然是……” “是三成。师父……三成想您了……” 善说忙把三成扶住,然后二话不说把他扶进方丈室,道:“难道大人还不知,兵部大辅已到了井口,近在眼前了。” “井口?” “是啊。木本到长滨之间已经严密封锁,飞鸟难过。不只如此,听说从木本一直到六十多里之外的敦贺,过往行人都要一一盘查。”说着,善说随手把门带上,但他未说要三成怎样。 难道连这座寺院也无法藏身了?困惑顿时向三成袭来。“师父,您能不能先给三成弄点热粥。三成正闹肚子……大为不便。”三成强作笑脸,可善说似乎在思量什么,良久方道:“大人尚不知,便是今日,令尊、尊夫人,还有令郎,全都……自杀身故了。”说完,才把三成架到地炉旁。 “哦,城池陷落了……”地炉旁,三成强忍住腹痛,自言自语道,“是啊,或许是未亲眼看到的缘故,总觉得这不像是自家之事。” 三成总觉得善说之言半真半假。在七将的追逼下跑到家康处避难,家康不也宽恕了他吗?纵然让木工头正澄和其子右近太夫切腹,可那些妇孺,家康难道也不能饶他们性命?他心中还残存着这种希望。 “哦,都被杀了?” “不是被杀,是他们自己齐齐聚集到天守阁,放了一把火,轰轰烈烈自尽了。” “自尽了?”三成心中不禁咯噔一下。善说定在嘲讽他。父亲、兄长、妻儿都自尽了,他却还头戴破笠狼狈逃窜。三成低声笑了,“哦,这才是三成的亲人,死得好……但三成却还不想死,师父!” 善说不答,把粥锅挂在挂钩上,默默往里添水。 “师父有无止腹痛的方子?三成不能长时叨扰,还要赶往大坂。” 善说笑着点点头,起身去拿药。药似乎是高野山的“陀罗尼”。善说默默把药递到三成面前,重重叹了口气,之后就一言不发。 很快,粥熬好了,炒面也盛了出来,一成肚子早已咕咕叫了。他仍觉得善说似有责怪之意。自己藏在这里,被村民发现了可怎么办?告示上说了,藏匿者一同问罪,或许,善说正在犹疑。 三成看着缩身凝神、听着外面动静的善说,道:“好像无人看见我。寺里的男仆和小和尚都不在吗?” “早就把他们打发出去了。” “看来,师父早就预感到三成要来。” “是……若让别人看见,唉!”善说忽然两手合十,恳求起三成来,“大人别怪老衲不通人情。这是寺院,什么人都可能来。” “师父是要我吃完就走?” “不,老衲已经把村里的与次郎太夫叫来了,大人可以到他家去躲一躲。” “到百姓家中?” “是。别人不敢说,只有与次郎平日里总是惦记着大人。他还说,大人若有难,他定会出手相助。” “他果真这般说过?” “是。在这一带,除了他,恐无人会施援手了。” 三成轻轻放下筷子,“好,请把与次郎叫来吧。” 善说掩好门出去了。三成闭上眼睛,仔细听着掠过屋顶的风声,风似是从贱岳方向吹来的。好不容易弄到粥喝,肚子还在咕咕叫,他一再告诫自己,进食不能超过两碗。 这片北近江的土地,既成就了三成一辈子的梦想,也带给他一生的苦难。三成出生于此,被秀吉公发现于此,平步言云的时光亦在此。当年贱岳一战,秀吉公有了掌握天下的机会,同时也为三成铺开一条连他自己都觉眼花缭乱的坦途……但近二十年后,又是这片土地在召唤着他,萧瑟的秋风让他回忆起当年贱岳的血雨腥风。秀吉公留下了“浪花之梦梦还多”这句遗诗后,与世长辞。对于耳边的秋风,三成究竟该如何去听,如何去看?他独自笑了起来。 父亲没有了,妻儿也不在了。寥落此生,亲近之人都去了,只有他还在苟延残喘……若跟善说借一把刀,善说必很欣慰。他定会大肆宣扬,说石田三成乃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果毅地切腹。说不定,他还会悄悄为三成修建一座坟茔。可三成不会那般做,如此虚伪之行,他怎生做得出来?他是武士。只要他生命未息,就要和这俗世对决…… “大人……您还好吧?”外边响起敲门声,必是善说带着与次郎回来了。三成起身,打开门。 “啊,大人……”与次郎手里拿着一领棉袄,呆呆站在那里。他定是从善说口中听说了三成的狼狈,才特意准备了衣物。 “快进来,与次郎。” “是。”与次郎应一声,一进门,连忙把三成搀扶起来,然后仔细把门掩好。 “大人,这些年来小人想死您了。”与次郎太夫在当地百姓中颇有威望,为防万一,善说还特意带上了弓箭。 “与次郎,你是不是认为我施予了恩惠,就希望人报答?” “大人言重了。大人有难,小人怎么能袖手旁观?我家后面就是山,山里有个谁也不知的石屋,是遇到盗贼或打仗时用来藏匿粮食的地方。请大人赶紧转移吧。” 单纯的与次郎太夫眼里噙满泪水。善说默默看着与次郎太夫,眼中充满不安和恐惧。一旦从与次郎口中走漏了风声,莫说是善说本人,整个村子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三成接过与次郎手中的棉袄,默默换上。他想道谢,眼泪也快流出来了,但还是刻意忍住。他想专心观察善说和与次郎的心境。善说到底有多少深情厚谊?与次郎又有多伤感?以冷峻的眼光来观察世人的真面目,这便是三成的习惯。这是个凡俗之人无法参透的世界,即使他落在敌人手里,眼看就要被砍脑袋了,也要亲身体会杀人者与被杀者的微妙心情。 “好了。走吧。”三成道。 “是。请方丈悄悄打开后门……”与次郎道。 “你说的那个石屋,离你家远吗?” “有三四町远,在我家山地里,人迹罕至。” “这么说,你要亲自给我送饭?” “是……小人连家人也不想告知。万一有不测,我一人……” “你不害怕?”三成飞快扫了一眼早已吓坏的善说,故意添上一句,“万一出现不测,可千万不要说出与方丈有关。你就说,我正要到寺院里来时,被你发现了,你便自作主张把我带到了洞里。你也可以说,是在我胁迫下,不得不把我领到那里。” “大人哪里话?小人不会说出寺院,更不会说是大人逼迫。请大师带路。” 一番话终于让善说松了口气。他忙又带了些止泻的药,走在前头。“您把这些药带上吧。还请多多保重。” “师父,我若是能够平安返回大坂,斯时一定为此寺捐赠七座伽蓝。” “多谢大人。” 寺院后门便是山。一打开门,风声忽然大了起来,连天上的星星也似在瑟瑟发抖。在贱岳附近,风中似多了些冬天的气息。 “请多保重。” “师父保重。” 嘴上这么说,可三成连头都没回。他紧跟在与次郎后边,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赶到石屋之前,三成又蹲在路边拉了两次。尽管腹痛减轻了,但疲劳不断袭来,他只好走走歇歇。每当他坐下来歇息时,与次郎总会稍稍拉开一段距离,一边认真观察周围动静,一边喃喃念叨:“要是来只野狗,汪汪吠起,可就麻烦了。” “与次郎太夫,你难道就不后悔?这会给你带来危险啊。” “小人不后悔。小人受大人重恩……” “你真的认为受了我的大恩?” “是。” “我何时给过你恩惠?” “当小人和临村太十郎因为柴山分界闹得不可开交,去官府打官司时,是大人惩戒了太十郎。” “这也算是大恩?” “是。那时若无大人的公正,我家就会失去所有的山林,沦得一贫如洗。” “哦,公正也算大恩?” 二人一边轻声说话,一边绕过山脚。他们摸到石屋前时,不知与次郎太夫看见了什么,“嘘”了一声,立刻让三成蹲下,自己则急跑了几十步,跑进了梧桐林。 “怎么了,有人?” “没有,我刚才听见咯吱一响,但什么也未看见。” “你不是说无人会来这里吗?” “是。” “你家中有何人?” “除了女儿女婿,还有两个外孙,六口人。”说着,与次郎又猫腰仔细察看了一番,才走到石屋入口,轻轻掀起垂在门口的席子。 “露出灯光的话,可不得了,请大人先委屈一下。这里早就铺好了厚厚的稻草。今后,小人一定会亲自送饭来,请大人莫要叫别人。” “我知道。褥子不错。多谢了,正所谓雪中送炭啊。我累了,你也赶紧回去吧,以免家中人怀疑。” “大人……” “给你添麻烦了。日后我……” 石屋很宽敞,约八叠大,左侧铺满稻草。与次郎出去后,三成低声笑了。此时,仿佛他已不再是戏中人,完全成了旁观者。 “三成,这样不是很有趣吗?”正当三成自问自答时,门口有了响动。“谁?与次郎太夫吗?” 但无人应声。 三成正要起身,一阵冷风嗖地吹进,接着便有人掀席走进来。 “谁?”三成轻轻问了一声,镇静得连他自己都大觉意外。 “是我……与次郎太夫的家人。” “你是他的女婿?” “是。” “你看到我进了这里?” “实际上……小人从寺院一直跟到了这里。” “你有何事?” “小人有事来求大人。请大人先收下这些东西。”说着,那人摸索着向三成靠近。三成并未感觉到一丝杀气,他在稻草上直起身,道:“这里。我在这里。” “啊,这是大人的手……好冷。请大人快收下这些吧。”递到三成手里的,是一团软软的东西,还热乎乎的,一摸就知是饭团。来人道:“这是小人让做的,还特意让掺了黄豆面。大人先尝一个,剩下的好生放着。” “多谢。你有两个孩子吧?” “是的……另,请大人把这个也收下。” “是什么?” “一点心意。万一大人有急,这些钱或许能有点用。请大人收下吧。” “恭敬不如从命。你是想让我收下这些东西就走人?” “是。拜托了。我岳父确是世上难寻的好人。” “我知……” “像小人这般的,岳父还视为珍宝,说是上天赐给他的好女婿。故,小人不敢让岳父成为大逆不道的罪人。” 三成沉默。那人泣不成声,看来他未说谎,心中一定颇为苦闷。 “大人,岳父大人定想让您藏在这里。他坚信无人知道这个石屋,但小人知道,里正也知,不,其实大家都知道。需贮藏粮食的人家,都会有这样一个石屋。并且,今夜里正已下命令了,明日要带官差到各户巡查。若有人真藏匿了,最好趁今夜赶紧转移,或让其逃跑,否则,整个村子都会受到株连。唉,里正想得如此周到。”说着,那人坐到三成面前,呜咽起来。 三成一言不发。眼前这人究竟在想什么,究竟要做什么,不正是他一生都想弄明白的吗? “我的岳父、我的妻儿、整个村子的人都会受牵连。大人您躲过一劫还好,一旦不幸被……整个村子就会陷入灾难。大人,我求您了!趁天色未亮,我们赶紧逃离这里吧。我给您跪下了。” “和你一起?你想把我带到哪里?” “送您去湖上。” “用船?” “是。现在是晚上,无人看见,待平安到了湖边,您就藏在小舟里,小人把您渡过去。” “不会有人发现吗?” “不会。” “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即使被发现,也不会牵连村里人、善说大师或小人家小。请大人赶紧离开这里吧。” 三成思索片刻,问道:“你想救你岳父?” “是。岳父、妻子和孩子,我都想救。” “这并非你一个人的主意吧?”话刚出口,三成便后悔了。对方也似大吃一惊。 “你一定事先跟人商量过,也知你岳父会把我带到这里。” “是。实际上,小人是与人商议过。” “谁?” “里正。” “晤。这么说,是里正要你把我送到湖边?” “除此之外,再也无其他办法了。” “但即使开了船,恐也不会平安到达。” “大人说什么?” “也许船到了湖上,会受到敌人攻击。结果是我被抓,你被当场斩首。这样一来,与这个村子自是毫无关系了。这一点你想到了吗?里正必早就想到了。” 那人急了,跺脚道:“不会,里正绝非这般人。他对大人的感激之情,甚至超过小人岳父,为了让大人逃出去,他也煞费苦心。他绝非这般阴险之人,绝不会把大人送到敌人手中。” “里正也感激我?” “是……整个村子,无人不对大人感恩戴德。” “那是为何?” “在这个世上,恐再也不会有人比大人更加仁义了。” 三成顿觉压抑。那人口口声声,大颂赞词,难道事情真是这样?他逐渐看清了对方,不仅是身形,连其内的善良心肠都看到了。他虽从未想过要欺压百姓,却亦从未奢望得到百姓如此爱戴。三成轻轻摇摇头,叹了口气,心中迷惘而愧疚:百姓实在可怜! “大人,求求您了。无论如何,请相信小人和里正。到了湖边,小人立刻就把大人藏在船中。只要还有一口气,小人就拼命划船。请相信小人,这一带无人划得比小人更快。” 三成一怔,不知何时,眼泪零落。 “为了整个村子、为了你的岳父、为了你的妻儿,你甘愿舍弃自己的性命?” “大人,可不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小人定会平安划到对岸的。” “哦。” “然后,小人就把木柴卸下,再返回来。无人知道此事,所有人都会平安无事。” “有理。”三成伸出手,去摸索对方的手掌。或许是有些亢奋的缘故,那人大坚硬的手掌热乎乎的。三成叹道:“你是个大好人啊。” “多谢大人夸奖。” “三成同你相比,深以为耻。我虽拥有你不具备的才智,却不如你平直忠厚。多谢了,你让我终于拥有了从前一直欠缺的东西。” “大人答应离开了?” “我不离开,还能怎样?” “多谢大人。多谢……小人给您磕头了。” “我们不去湖边。” “啊?那是山脚……” 三成抓着对方的手,爽朗地笑了:“你把我带去见里正。” “这……这……小人没听错吧?” “没错。你把我抓起来,交给里正……里正再把我扭送到井口的田中吉政处。明白了?” 那人像是疯了一般,拼命拽住三成,“不成!绝对不成!”他声嘶力竭地叫着,身子痛苦地扭动起来,“小人……小人绝做不到!” “你听我说,”三成声音温和,语调却严厉,“这是三成的好意,三成唯一能够回报你们的好意。” “无论大人怎么说,小人也绝不能把您交出去,小人绝不做那样的事。” “你再固执,我就不走了。” “唉!这……” “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把我交出去。你把我交出去,自会得到官府的奖赏,而你把我丢在这里,不要说你们全家人,就连整个村子都会被连累。” “所以小人才说,要用小舟把大人送到对岸去!” “不。”三成低声斥责道,“你不懂得战事。田中兵部大辅既然来到了井口,湖边早就撤下了天罗地网。即使逃过他们的眼睛上船,还不到竹生岛,就会被他们的兵船包围,到时候我还是被抓。我倒无妨,尚要连累你。” “那……那也无妨,小人豁出去了!” “但你的岳父、里正,还有善说大师,被发现了怎生是好?你莫要多虑,接受三成的一片真心吧。没想到他们的手伸得这么快,连这里都封锁了,来到这里,是三成的错啊……” “不管您如何劝,小人也绝不会……” “去领赏吧。莫要连累整个村子。三成会高高兴兴……把自己送往极乐世界。” 那人在黑暗之中僵住了。他似明白了三成的苦心,正兀自矛盾:是去领赏呢,还是把整个村子推向深渊? 三成忽然觉得全身轻松。他的目标是大坂,而现在,大坂路断,他注定要被五花大绑,但那又怎样?临死之前,还能冷静地观察这个人世,这便已足够。 “最后竟和你相遇。三成的一生也算圆满了。” 对于三成的抒怀,那人一头雾水,忽然又掩面而泣。 “唉,竟让你为三成流泪。终于要雾散云开了。你把里正叫到这里吧,把我交出去。我想见一见田中,你恐不知他是谁。他乃田中兵部大辅,我的旧友,可他现在变成了我的敌人,四处搜捕我,欲置我于死地。我若主动去见他,他会怎样?哈哈,真是让人期待……” 第二十八章 仁帅仁兵 石田三成就擒的消息传来,德川家康已到了大津。 “二十一日,兵部属下田中传左卫门长吉,在近江伊香郡古桥将逃亡中的石田三成一举抓获,并将其带至该郡井口阵中。由于石田在逃亡中吞食了大量生米,腹泻严重,举步维艰,故一两日之后方可押送到大人处。时间约为二十五日前后。” 当本多上野介正纯把田中兵部大辅吉政的报告转达给家康时,家康嘱咐道:“押到之后,一切照规矩处理。”随后就命池田长吉和龟井兹矩共同处置从南官山逃到居城水口城的长束正家父子。 此时小西行长和惠琼也分别被捕,幽禁于箭楼之中。小西行长也和三成一样,尽管逃到了伊吹山,但深知自己插翅难飞,便主动向伊吹山东麓的糟贺部村里正自首。得到里正的报告,竹中丹后守重门的家老收押了行长,把他带到草津,随后又移交与村越茂助。 惠琼扮成小沙门跟在毛利秀元散部之后溜走,到近江时,从那须一个村落逃向了朽木谷。他知毛利秀元私通东军,那样做乃是为了躲避危险。之后他越过山城坂,穿过八濑和小原,潜入鞍马山的月照院。可那里也不能令人安心,于是,他又悄悄逃离鞍马山,打算藏身于六条一带,却被与他素有私怨的乐镇发现。由于乐镇告密,惠琼最终落于身在京城的家康女婿所司代奥平信昌手中。 如今,小西行长戴着枷锁,被关押于大津箭楼。一墙之隔的房中,惠琼被五花大绑囚禁于此。待主谋三成押到,家康究竟会如何处置他们,已成了东军将士的谈资。惠琼乃僧人,无甚好说的,对于小西行长的议论,就五花八门了。 “他被戴了枷,连躺下都不能,不定怎样牢骚满腹呢。” “懦夫!为何不在糟贺部村就切腹自尽呢?” “他要肯切腹,就不会从战场上逃跑了。听说洋教的信徒不许自尽,他才没有切腹,只想逃得性命。” “真是可笑,洋教并未禁止信徒在战场上战死啊?” “本性如此,有何办法。听说他还祈求关押他的村越大人把枷锁松一松,好睡个觉,当然被拒绝了。” “村越怎生拒绝他的?” “村越说,这一带连个铁匠铺都没有,只好将就到京城吧。哈哈哈,真是狼狈。” 在这样的议论声中,庆长五年九月二十五巳时,在田中兵部大辅的押解下,三成的囚笼被押送至大津。一听三成押到,大营前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将士。这也难怪,家康麾下无不对三成恨之人骨。 是日,天气响晴,阳光和煦,仿佛春天一般。湖面平静如镜。并排在家康本阵前的诸将旗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显示着胜者的豪气。 田中吉政骑马率众人穿过人群,来到家康帐前,翻身下马,把囚笼交给出迎的阵代本多上野介正纯,道:“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带到!” “辛苦了。正纯正是前来接收罪人。” 田中将囚笼交与本多正纯,便和随从一起站到主营入口旁。入口前有一株松树,树前十二叠新榻榻米铺地,三面围着幕帐。 本多正纯快步走近囚笼,单腿点地,恭敬地说道:“石田大人,鄙人马上向我家大人察报,请先到帐内稍稍歇息。” 见此情景,围观武将不禁面面相觑,失望叹气——他们期待着严厉的斥责和痛快的处置。 三成出来,默默穿上草鞋。他形容憔悴,衣衫槛褛,身上五花大绑。本多正纯愈是客气,他就愈心痛。他腿脚似乎不听使唤,在杂役们的搀扶下,好不容易才坐到榻榻米上。 “如此礼遇,石田三成不胜感激。这恐是你们阵中的规矩吧?”三成坐下来之后,直盯着正纯道。他神色平静,言语却甚是不屑。 但本多正纯并不理会他,单是说道:“在下现在就去通禀,请稍候。”言毕,消失在了大帐之外。 三成环顾左右,不但毫无俘虏的狼狈相,反倒似显得目空一切。 这时,看热闹的人分开了一条道,一名武将驱马来到三成面前,方才停下。此人正是到帅营来请安的福岛正则,他与三成可谓水火不容。 “治部!”二人的视线刚一碰触,正则便狠狠斥道,“瞧你,不知天高地厚,无端挑起祸乱。” 围观的武士轰然大笑。 “哈哈哈,本想将你生擒活捉,游街示众,不想出了差池。哼!”三成耐心待众人笑完,反唇相讥道。 正则素知三成擅长嘴上功夫,头可杀,嘴不可示弱,遂嘿嘿一笑,径直去了。 三成究竟会怎样面对失败,无疑乃诸将最关心的。毕竟先前他那般盛气凌人,气焰甚至盖过已故太阁。他是会痛哭流涕、黯然神伤,还是把他的傲慢无礼坚持到底? 福岛正则深知三成天性倔强,不便多说。他知自己再说,定会遭到激烈反诘。可小早川秀秋就没这般厚道了。在小早川眼中,三成无非一个狐假虎威的奸佞小人。他来到三成面前,下了马,故意道:“治部来了?治部别来无恙?”又一脸不屑来到三成面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突然道:“你完了!” “哼!” “难道你还有话要说?” “今日,我方亲眼看到了天下第一卑怯小人。” “嗯?”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叛徒,你忘记了太阁恩典,背叛了少君!今日,我必细细看看你的嘴脸,到了阴曹地府好禀告太阁大人。”三成一顿臭骂,秀秋落荒而逃。 三成望着松树,树上四五只鸟雀正嬉戏啁啾。他向来不会向人低头,怎肯甘心败给年仅二十四岁的秀秋? 秀秋白让三成奚落了一顿。看到他离去,围观的人不禁窃笑起来。 “内府大人还会见石田吗?” “见了大人,他也定会恶骂一阵。大人不会见他。” “有理。或许,大人是为了看他的反应,才特意让他在此歇息。” 众人正窃窃私语,细川忠兴、加藤嘉明、黑田长政等人亦骑马赶到。人们顿时停止了议论,聚精会神地察着眼前三人会对三成说些什么。细川忠兴妻小在大坂遇害,他会不会举起鞭子狠狠抽打三成?令人意外的是,忠兴和嘉明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马不停蹄过去了。只有黑田长政拉住了缰绳。 三成抬脸盯着长政。长政与其父如水都投了家康,如水大闹九州,长政则在关原之战中第一个杀向三成。 围观众人静静注视着二人,鸦雀无声。身材健硕的黑田长政翻身下马,把缰绳交与随从,大步走近榻榻米。他眉毛颤动,额上青筋若隐若现。 “治部。” “有何话可说?” “你不幸,竟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你需好生反省。” 长政声音古怪,有些颤抖。不难看出,他正在努力压制对三成的怨恶。尽管如此,他还是快步走上前,脱下阵羽织,披在被五花大绑的三成身上,这样起码可以遮掩三成身上的绳子,不至于显得那般落魄。 三成不屑地看看阵羽织,长政已大步走进了大营。三成闭上了眼,他脸色苍白僵硬,呼吸急促,双肩颤抖不已。 “人人都不好惹啊。” “看看黑田大人,虽然强压怒火,却比动怒时还要可怕。” “是啊,这恐是所谓的武士气魄。” “天生毒舌的治部都未张口,看来真的被震慑住了。” 正在此时,本多正纯出来了,“兵部大辅,大人有令,让你把治部带进去。” “遵命!”田中吉政答应一声,站起身,“治部,大人要见你。” “吉政……”三成两眼血红,“内府何时成了我的大人?我的主公只有一个,那便是丰臣秀赖。” “请跟在下到内府面前去吧。” “你以为我不敢?” 众人又开始议论。 “都已成了俘虏,还嘴硬……” “看人家本多大人,似乎对侮辱和谩骂不屑一顾。” “不愧是大人的阵代。有胆有魄,睿智冷静。” 一片议论声中,三成在田中吉政引领下走进幕帐。本多正纯随之进去。 围观众人当然不愿散去。尽管无法窥见里面情形,他们还是饶有兴味等在外边,对如何处置三成表现出莫大的兴趣。 家康身着轻铠,悠然坐于床几上。瞥见三成进来,他小声吩咐鸟居久五郎成次赐座,然后方盯住三成。 家康身边全是前来拜谒的诸将,他们的目光如针一般落到三成身上。三成死死盯着家康,施了一礼,方才坐下。此时他脸上的表情,与方才见黑田长政时如出一辙。 “治部大人。”家康既没发笑,也未动怒,“听说你坏了肚子,吃了不少苦头。这是打仗时常有的事,必须时刻留神才是。生米应先在水里泡两个时辰才能用,未泡水就吃,怎能不吃苦?” 三成只是两眼血红,瞪着家康,一言不发:这些话不着边际,根本用不着回答!这只老狐狸,还把老子当成毛头小子?事到如今,三成方才发现家康始终把他当作愣头言。 “现在可好些了?要是还不适,我身边倒是带了些上好的药。” “不必。田中已给了我一些。” “那就好。兵部大辅与你乃是至交,又讲又气,料必不会无礼怠慢。有何不便之处,但请直言。” “哼!”三成冷笑一声。明知迟早要将自己枭首示众,还假惺惺问长问短。 “你统兵十万,亦是堂堂正正,身为武士,足矣。治部乃明理之人,这些话无需家康啰嗦。我想以合你身份的方式处置你。” “悉听尊便。”三成不屑地答道,“武运不济,非战之罪,天亡我也!事已至此,要杀要剐,石田三成全不放在心上。” “哦,可任意处置?” 三成猛然后悔。 “我尊重治部的意思。久五郎。” “在。” “家康有件心事一直放不下,便是令尊的心愿。当初伏见城被治部包围,令尊殉难时有个执著的愿望。治部也深知令尊,才会如此说。既这样,治部就交给你了。” 一听此话,三成只觉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他原以为,自己会被送到大坂。并且,前去搜捕他的乃是旧友田中吉政,这无形中也给了他一丝安慰。 尽管三成对田中吉政很是无礼,但田中对三成还是不薄。奉吉政之命前去古桥抓人的田中传左卫门长吉,原本乃关白秀次手下,三成还一度担心他会公报私仇,可没想到长吉绑都没绑他,单是颇为小心地把他关入囚笼,一路护送到井口的田中阵营。在井口,三成也得到善待,不但有医士为他治疗,还特意为他做了喜欢的韭菜粥,不像是对待罪人,倒像是接待亲友。 三成已经习惯了吉政的礼遇,才在家康面前一不留神说错了话。若是从前,无论在谁面前,他也直言不讳,毫不客气,可今日,只要别人不冷嘲热讽,他也没打算主动惹恼对方,可一不留神,竟然说了句毫无意义的气话。 其实,这是天大的谎话。若是对处置心存不满,三成必会大声辩驳,这是他的决心。可他偏偏说了“悉听尊便”。就这一句话,让家康顺水推舟,毫不迟疑把三成的身家性命交给了鸟居元忠的遗孤。 “想必您也很是疲劳,快到鸟居久五郎营中去歇息吧。” 在本多正纯的催促下,三成站了起来,事情的结果让他大感意外。与家康争夺天下的石田三成,本打算堂堂正正死去,没想到因为一句气话,竟沦落为鸟居久五郎俎上鱼肉。 横竖都是死,但怎样死,意味却大不一样。一是作为两军总大将,为了丰臣氏英勇就死,流芳百世;一是为鸟居成次报父仇所杀,如一只狗。对三成来说,两种死法有如天壤之别。 三成,这其实是你一生的真实写照啊。仅仅由于一句气话,就让一生英名毁于一旦,这是你终生摆脱不掉的劫数!三成终于醒悟过来,但为时已晚。鸟居久五郎成次年纪尚轻,面对杀父仇人,他定会百般嘲弄之后,再千刀万剐。 本多正纯把三成带出去,久五郎默默向家康施一礼,方才走了出去。 此时的三成什么也不想了。事已至此,就只能成为鸟居成次阶下之囚。分明有许多话要对家康说,可是……家康当然不知三成会说些什么,但他顺水推舟、不假思索作了决定。决断之快,让人不禁想到那些刀法高手。他们在决斗时,出刀神速,不会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 家康为绝世高手。 出了家康大营,三成被交给了鸟居的家臣。 “我营房很近,还请步行前去。”久五郎声音生硬,令人压抑。他的家臣眼中也燃烧着火一般的怨气,恨不能把三成一口吞掉。围观之人依然未散去,走在人群中,三成感到痛苦不堪,如同滚烫的热水浇在心头。他想狠狠自嘲,可反而更是苦痛。 鸟居成次的营帐果然并不甚远,与本多忠胜毗邻,乃是征用了一个大商家的宅子,背湖而建。 三成到达之后,成次严令手下加强戒备,然后把三成带到里边一间屋子。这间屋子在成次房间隔壁,似乎是作客厅用。 “把绳子解开。”把三成带进去之后,成次语气生硬地命令近侍,随后道:“家兄新太郎忠政和结城中将在宇都宫。我家大人方把您交给了在下。我想请您知道,我的处置将会和家兄一样。” 三成笑着点点头,活动活动胳膊,道:“你们兄弟二人辛苦了。”说这话时,他有些迟疑。对方年纪尚轻,若让他误以为自己在谄媚,反而不好。停顿了片刻,三成又道:“乱世之中,生死无常,但杀令尊者,毕竟是石田三成。替父报仇天经地义,你不必手下留情。” 鸟居成次冷冷瞥了他一眼,闭紧嘴巴。或许他是害怕自己说错什么,或许是他生来口拙,不擅言谈,抑或是他心中余怒未消?三成正胡思乱想,只听成次道:“那么,请好生歇息。” “歇息?” 三成脸上不禁现出笑容。为给鸟居兄弟报杀父之仇,家康才把他交到鸟居成次手中,可成次竟让他好好歇息,实在古怪。家康近臣中竟有如此怪异之人。 但是眼前这个不通世故、木讷寡言之人,一到了战场上,就会摇身一变,成为力敌千军万马的雄狮。把三河武士尽收囊中的德川家康,其过人之处恐就在于此。鸟居成次言谈举止既如此古怪,其复仇的手段必也甚是怪异。 三成正想着,忽然听到湖边传来异样的声音,便悄悄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儿向外窥。只见一群人正在忙活。他们面色沉重,正列队把竹捆和木料抬到松林。显然,他们正在筑一道藩篱,说不定乃是在布置刑场。想起成次的怒目,三成料绝不会让他从从容容切腹自杀。 三成正迷惘不已,不可思议之事接踵而来。 “热水已备好了。请您沐浴。”说话的不是家臣,而是成次白己。 “洗澡!” “是,洗洗之后,身上会爽快许多。” “多谢。我得好好清洗这一身污垢。” 三成沐浴完出来,发现竟已备好了干净整洁的衣物,连束带都已备好。三河武士居然如此知礼?难道他们要把人装扮一新再杀掉? 三成在井口已换过衣服了,但沐浴却连在田中吉政处都没享受过。他的心情不禁舒畅起来。一些年轻仆从又来为他梳理鬓发,修整胡须。哪怕他们的初衷只是为了避免斩首时太难看,也丝毫不会影响三成的好心情。其间,鸟居久五郎还郑重其事在一旁监督。 三成梳洗完毕,回到客厅,晚饭早已摆好。一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扑鼻而来,竟是他最喜欢的韭菜粥。连这些都备好了,真是无比周到,三成心情越发畅快起来。 “鸟居大人怎知道我喜欢韭菜粥?”三成取过碗筷,向成次道。洗浴之后的清爽感觉,不仅让他的心远离了血腥,甚至还让他对成次产生了莫名的亲近之感。 “我家大人吩咐的。” “内府?” “正是。大人恐也是从田中兵部大辅口中听说的。” “这么说,是内府让你好生犒劳我?” “不,是在下的意思。” “多谢了。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过奖。” “在战场上你争我夺,兵戎相见,但三成对令尊却从不怀私怨。这一点,我想你也知道一些。我并无让你对我手下留情之意。你只需照你的意思处置。只是我要说明,杀令尊绝非为了个人恩怨。” “我明白。”成次冷冷地喘了口气,又道,“我本想让人把这顿晚饭弄得更丰盛些,又担心鸡鸭之类的会坏您的心情,方才作罢。请慢用。”言毕,成次留下一个侍童伺候,自己出去了。 成次的直率寡言让三成感慨不已,这个年轻男儿本如猛兽般可怕,此刻竟如此爽快豁达。 院外的声音消失了,大概已用竹篱切断营房与湖边的通道。一边防止三成逃走,一边却又给他准备最喜的韭菜粥。一定是有心之人提醒了成次,粥的味道上下了不少功夫,很合三成口味。 三成悠然喝完两碗菜粥,放下碗筷,心中忽然忐忑起来。他悟出了成次那句“鸡鸭之类会坏您心情”的意思。他本以为,成次的意思,是他肚子坏了,不能用鸡鸭肉食,可现在想来,绝非此种意味。三成的家人尽数死去,鸡鸭鱼肉只怕会刺他心神……三成顿觉狼狈不堪。如此一来,自己岂非只贪口腹之欲,连死去亲人都不供养之徒? “我想见见鸟居大人,能不能代为通禀?”三成禁不住对那侍童道。 临死时,三成还想亲眼看看自己和他人的内心,不论美丑。若是看错了这个年轻武士,他死难瞑目。 侍童出去之后,三成思考着如何巧妙地撬开成次的嘴巴。他只觉心中暖融融的,但只怕不能如愿,成次只不过是要帮他斋戒。 未几,成次捧着茶进来。茶器并不名贵,却是利休喜欢的那种由长次郎烧制的黑色新茶碗。待成次把茶碗放下,三成道:“鸟居大人,你的话对三成而言太深奥了。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能否真心回我?” 成次紧绷着脸,把手放到膝上,仿佛在说“你问吧”。那姿势、那眼神,流露出一个年轻气盛之人的无所畏惧。 “你方才说不给我上鸡鸭。你的意思是……” “今日是您的族人在佐和山受难的头七,才……” “唉。多谢了,三成还以为大人是为我病痛着想。”面对眼前这个年轻男儿,三成心底油然而生亲切之感,“鸟居大人,你的好意我领了。恕我冒昧,你必对我恨之入骨。” “当然。” “那么,怎样处置,都决定下来了?嘿,一切悉听尊便。无论如何,三成都为遇见你而欣慰。沐浴梳洗过,还换了衣裳,连亲人的头七都为我想到了。我不怨恨你。我只想问,你究竟愿不愿意让三成切腹?” 成次端然而坐,“不许。” “你是想把我斩首,还是……”三成言外之意是:“还是在考虑更加残酷的方式?”可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微微一笑。 “若我对您不敬,会被我家大人斥责。” “你说什么?” “通过我的手来处决您,自是万万不能。” “可是,我的性命不是已经交到你手上了吗?” “只是暂时寄放于此。” “寄放?” “诸将对您怨恨之极。照此下去,怕会遭遇不测。为防万一,大人只好把您暂时交到与您私怨最深的人手中。正因此,我才特意筑了篱笆,加强戒备。” 三成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喃喃道:“这么说……这么说,内府把我交给你,并不是让你随意处置我?” “是。”鸟居久五郎成次依然端坐如松,郑重其事。 “这一切,都是内府给你出的一个谜语?” “正是。” “那你……你是怎生知道的?” “这有什么?从祖父时起,鸟居一门就效忠德川。” “未必,三成觉得,此乃大事。你能不能派家人前去,确认你的理解有无偏差?” 成次微笑摇头,“不必。连大人的心思都看不懂,还谈效忠?纵然我理解有差,那也无妨。” “你是说……” “武士有武士的颜面。” “我更愈糊涂了。你所谓颜面,乃是指何?” 成次一脸不屑,“治部大人并不单是鸟居一族仇敌,也是东军所有将士之敌。” “因此,即使大人把您交给了我,我也不会随意处置。即使您本人这样请求,我也不会答应。您一旦死在我手中,父亲的死就变得卑微。先父并非因石田治部少辅而死,他乃是为了整个天下才困守孤城,英勇殉城。因此,把您给我处置的想法,乃是大错将错。”说到这里,成次似乎意识到态度有些不恭,于是正了正脸色,继续道,“我家大人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因此,才把大人这般重要的人交给在下看管。此举只是为了避免那些目光短浅之人前来寻衅滋事。” 三成的嘴唇渐渐苍白起来,他心中暗暗悔恨:又输了!“无论沐浴还是韭菜粥,都是内府的命令?” “当然。虽说对阵为敌,但同为武将,一旦有失,不但有损我家大人威严,在下也无以自处,恐遭后人耻笑。” “遭后人耻笑?”三成口中默念了一遍,不禁问道,“那么,你认为我将被交到谁手中?” “恐会提交京城所司代奥平信昌处。在此之前,您只管好生待着。” 三成再也笑不出来,他从心底里羡慕德川家康有这么好的家臣。 第二十九章 全新版图 石田三成即将从大津押赴京城,笼罩天地的战争阴云正在逐渐散去,晴空重又显现。 历史复杂而又简单。从某种意义上讲,关原之战可谓自天正十二年小牧合战始,德川家康与羽柴秀吉之争斗的终结。当年刚过不惑的家康,而今已逾花甲。在这十数年之中,家康与秀吉看似相互谦让,携手与共,暗地里却在比智略耐性,争实力人心。最后,两厢终在关原对决。秀吉已然归天,但秀吉对家康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却被三成原封不动继承了下来,通过他灌输给西军。 秀吉绝非容不下家康。天下群雄并起,唯有家康一人不能征服。当秀吉发现自己终无法令强大的对手臣服时,便把亲妹妹许配与家康,还把生母送去为质,以换取家康进京。后来把家康从骏、远、三转封关东,秀吉看似取胜了,但内心并未因此而得丝毫安宁。其证据便是,把家康迁移至关东,他立刻把天下最擅防御的中村式部少辅封于骏河,以阻断家康西进,又在挂川、滨松、吉田、冈崎、清洲、岐阜等地遍插亲信。 不只东海道一线,在中山道,秀吉又把仙石权兵卫转封到信州的小诸,让他镇守碓水之险。他还把真田安房守父子拉拢过来,在川中岛、木曾等重要关隘设重兵防卫,以阻家康西进。防御之牢固,可谓万无一失。 后来,秀吉又把蒲生氏多转封会津。不久,由于氏乡之子秀行成了家康女婿,秀吉又不得不把上杉景胜封至会津,并把堀久太郎调到上杉旧领越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对家康惧三分。 秀吉对家康的畏惧成为顽疾,但一切又无不是为了实现他“天下太平”的平生夙愿。故,秀吉对家康的恐惧和不信任,被他最亲近的宠臣石田三成原封不动继承下来,实在不足为奇。 在秀吉身边多年,三成不知不觉察知了藏在秀吉心中的怨恨和恐惧,但他并未把这一切理解为秀吉的影响,而是当成自己的远见卓识。他的双眼因此被蒙蔽,把家康的一切举动都看成不利丰臣氏的阴谋祸心。三成继承了秀吉之短,家康则汲取秀吉之长。此中隐藏着的教训,实当令人深思。三成绝非平庸之辈,但他只对丰臣氏忠心耿耿。比较一下他和家康从秀吉处汲取来的东西,自会发现其天壤之别。关原之战便是他们之间的对决。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人与人的互不信任与憎恶,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细碎浪花。即使三成的才智谋略远胜家康,他恐也不能阻止历史大河之势。秀吉为了牵制家康而布下的棋子,几乎全都投了家康。所有的棋子,眨眼间便与家康汇成滔滔之势。长河冲垮了岐阜、大垣、佐和山和敦贺,现正从大津向京坂滚滚而去。如此一来,天下之势此消彼长,旧势与新势必颠倒位置。 中山道的德川秀忠,在途中遇到的像样抵抗,只来自上田的真田昌幸,但庆长五年九月二十,秀忠仍顺利抵达近江草津,与家康大军会师。 世间盛传,由于秀忠未能赶上关原合战,以致家康大动肝火。秀忠手下除了神原康政等精锐,老练的本多正信也随军而行。尽管正信煞有介事谢罪,说由于途中多次遇到洪水,以致贻误战机云云,但实际上,此事从一开始便与家康合计好了。家康不动声色地保存了实力,借丰臣遗臣改变了天下大势。 同日,家康把归附了东军的大野治长派往大坂,向淀夫人和秀赖汇报战果。 “已经看见山顶了。”家康自言自语,确信自己已渡过了难关。他给淀夫人写了一封书信,又谆谆口授治长:“你告诉淀夫人:此次事变,纯属三成、惠琼之徒假托少君之令发起,少君与此无关,淀夫人深居内庭,更不可能知情。家康对丰臣氏决无二心,请淀夫人放心。”一席话说得大野治长眼圈发红,这口信真挚诚恳,无一丝虚情假意。 九月二十五,大野治长带着淀夫人和秀赖的使者,急急返回大津。不难想象,听了家康口信,淀夫人母子必甚是高兴。家康还不想动身,他要专心致志构思全新版图。 大津,家康帅营,来自各地的急报和使者络绎不绝。由于上杉景胜后来受伊达氏和最上氏的挑战,为了应战,他只能与结城秀康对峙,而不与之交火。而如今,丰光寺承兑又频频向他进言,奉劝他向结城秀康求和。 九州,黑田长政之父如水看到这一绝好机会,立刻倾尽平生积蓄,大肆招揽浪人,甚至把手伸向丰后、筑前、筑后。为此,他还给深得家康信任的藤堂高虎写了一封书函:此次所取土地,想置为家业,还请多多宽谅。犬子在上方有封地,鄙人虽已隐退,却不得不为衣食计,故望多加关照。鄙人多年来与大人深交,不过为了今日…… 连如水都如此露骨,与小西行长封地接壤的加藤清正更是不会闲着,他也在大肆吞噬小西的领地。 在北国,前田利长向西军残部步步紧逼。细川忠兴之父幽斋,尽管已是六十七岁高龄,还是孤军奋战,方保住了细川氏在丹后的领地。 从南宫山逃回水口城的长束正家与其弟伊贺守,走投无路,正家终于九月三十自杀。作为三成盟军,从九州柳川赶来的立花宗茂,看到毛利辉元和增田长盛并无守大津之意,二话不说便撤了回去。 只有从关原一路杀向伊势的岛津义弘,后来好不容易独自逃回大坂,然后乘船撤回领地萨摩。虽然宇喜多秀家尚无踪迹,但一切已成定局。 眼看大势已定,京城、大坂的公卿巨贾纷纷派人来大津“祝贺大捷”。家康一直留在大津专心研究这些消息,他在思量最佳善后方式。可能的话,他不想在大坂流一滴血。 九月二十,家康命人把伏见城西军诸将的府邸悉数拆去。 二十二日,家康命福岛正则、池田辉政、浅野幸长、藤堂高虎、有马丰氏筹人开赴葛叶,以牵制大坂。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冷观身在大坂西苑、态度还不明朗的毛利辉元。 得知东军诸将兵临葛叶,辉元急给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福岛正则、黑田长政等人送去誓书:“吾将退出西苑,以表绝无二心之意。” 得知辉元提交了誓书,家康这才令福岛、池田、浅野、黑田、藤堂诸将严守西苑。 毛利辉元撤出大坂城西苑、退回木津的消息传到大津,为二十五日傍晚时分。家康仔细思索了一番,脸上表情松弛下来,命侍女为自己揉腰。他身边除了本多正纯、冈江雪、板坂卜斋等人,还有远山民部、永井右近大夫、城织部正等人,众人均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之情侍立一旁。就在方才,他们还为毛利辉元究竟交不交大坂城进行激烈争吵。 虽说挑起关原合战主谋乃三成,但三成并无实力。让西军得以集结的核心人物还是毛利辉元。正是辉元愚昧,认不清大势,才引发了这次事端,这是不争的事实。辉元若仍然愚钝不化,绝不会主动退出西苑。毛利辉元拥有可以与德川匹敌的财力、武力。其家臣中虽也有如吉川广家、福原弘俊那般心向东军之人,但很多还是与三成沆瀣一气。因此,家康绝不会轻易放过他。明白了这些,他当然会龟缩在大坂城,挟秀赖以令诸侯。战与不战且不论,若龟缩在城内,不出来谈判,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另一种意见截然相反。因毛利正通过吉川、福原等人,与井伊直政、本多忠胜、黑田长政和福岛正则联络。 吉川广家和福原弘俊的说法是:“此次事件,毛利大人全然不知情,都是受惠琼那秃驴蒙骗,只要内府答应保全毛利氏领地,我等定会说服我家大人,决不让他与内府为敌。”关原决战,吉川、福原均刀枪不举,他们定会想方设法让辉元平静撤离大坂城。 家康不置可否。但无论辉元去向如何,他毫不忧心。在他麾下,除了连战连捷、士气大振的丰臣旧将,还有毫发无损的秀忠所部。单靠丰臣旧将便取得关原大捷,饶是毛利氏有三头六臂,还敢与家康为敌? “辉元像吉川那般才好啊。”家康脱掉外衣,只着一件小袖,一边让两名侍女揉腰,一边看着本多正纯道,“正纯,你认为惠琼和辉元谁更有器量?” 外边,秋雨在静静地下,屋内静极。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到了正纯身上。本多正纯扫一眼满座诸人,回道:“这……孰上孰下,还真是难以区分。” “还是辉元更混账。” 看到家康如此不屑,正纯纳闷地问道:“他们之间真有如此大的差别?” “不错。一个是身家只七八万石的小丑,还是个和尚,另一方却是拥有一百二十万石俸禄的大名,你想想,这样一个大名竟被一个和尚愚弄了,世上还有如此混账之人吗?” “大人英明,他们确有差别。” “差别巨矣。如此昏庸之人,就连我也信不过。他稍有不慎,不定又会被什么人欺骗。” 正纯慌忙扫了一圈在座众人。看来不会饶过辉元了——正纯看到了家康坚定的决心。无论对毛利辉元还是吉川广家,家康都没有因为他们从西苑退去而给誓书,一切都是由黑田长政、福岛正则、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从中疏通。辉元从西苑退去,定是以为家康不会惩罚于他,真是可笑至极! “正纯,小牧之战时,我的处境与此次辉元的处境何其相似啊。” “啊?” “那时,我不也是帮助信长公遗孤信雄,与已故太阁大战一场吗?” “可辉元拥立的却是年幼无知的秀赖公子。” “因此,他更要战胜我不可。即使不能取胜,与我打个平手也好,否则,他必会颜面扫地。” “大人英明。” “可事情远无这般简单。你明白吗?我一获胜,当年太阁遇到的种种难题就会全向我逼来。我拥有能够与太阁为敌的力量,因此太阁的新版图永远无法确立。于是,连他的老母亲都交给我做了人质。”家康把后背转向侍女,继续道,“若辉元真想让自己强大起来,得动动脑子。人再勇猛,不用脑子,终是一介莽夫。景胜也好不到哪里,仗着手底下有个自以为是之人,就敢玩火。” 听了家康这番话,座中诸人都会心点头。家康的心思已再明白不过了。 “明日一早出发,在淀城住一晚,二十七日入住西苑。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吩咐完不久,家康便酣然入睡。兵不血刃就可进入大坂城,他终于可以安心地睡上一觉了。 次日清晨,家康乘辇从大津出发。石田三成、小西行长、惠琼等人亦随队被押赴大坂。这些人犯本应由京城所司代奥平信昌押赴进京,但由于信昌有事脱不开身,家康就令柴田左近和松平淡路守二奉行前来接应。人犯戴枷锁,装在囚车中,先在大坂和堺港游街示众,再交奥平信昌。 出了大津,家康忽如换了个人。从前,不管身边是何人,他总是颇为随和地与其说笑,可今日他却下令,从今往后不许属下直接与他说话,要设立奏事奉行,专门传话;并令远山民部少辅、城织部正、山口勘兵卫尉、永井右近大夫、西尾隐歧守五人为奏事奉行。以后,不经这五人传话,家康一概不予接见。 大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有本多正纯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些什么,其余诸人都是一头雾水。 “早该如此。大人以前是太阁大人的大老,现在不一样了。” “是啊,这次可是以天下人的身份进城了。” “难道大人要把秀赖公子迁到二道城,自己入住本城?” 人们议论纷纷,但终究不知家康真意。 九月二十六,家康宿于淀城。二十七,家康带着随从昂然进入大坂城,进城之后,先拜谒了秀赖母子,然后进驻西苑。家康入住西苑的同时,秀忠住人了二道城。 听说家康入城,人们争先恐后前来道贺。家康在西苑最先迎来的是敕使。敕使贺道:“天下太平,万民无不安泰……” 家康的进城给天下苍生带来多大的安慰啊,从敕使的话中,人们不难想象到世人的欣慰。关于是日情形,时人太田牛一《庆长记》载: 〖圣上遣敕使,称感慨良深,即刻便欲委公为征夷大将军。摄政、公卿、诸寺、城、都、奈良、堺,以及五畿贵者皆驰至,贺以金银珍宝,不可胜数。奏事奉行……将其呈上一一过目,然后仔细包装。笔者身份卑贱,其时盛况难以悉睹……〗 家康正式被任命为征夷大将军,乃是庆长八年二月,而如今,他已得天皇盛赞。 在家康眼中,战事取胜尚远远不够,更重要的是经营天下。赏功罚罪以及领地划分,各种问题都会接踵而来,稍有不慎,便极有可能又起纷争。在关原大战中指挥一方大军的统帅,此时必须变成令行禁止的执权柄者,不能让任何人对全新版图有丝毫异议…… 在世人眼里,这一切或许称得上是一段传奇。从江户出发乃在九月初一,那时,家康东两两面受敌,就连麾下诸将都有很多通过掷骰子来预测前程。可是,仅仅过了不到一月,家康再次进入大坂城时,天下大局已定。这是奇迹,还是幸运? 对于家康,这一切无非水到渠成,是周密算计的结果,因此,日后也还要照神佛所托,继续按计前行。目标只有一个,便是“杜绝战乱”。德川氏的荣华、诸将的归附,都只不过是达到目标所带来的必然结果。 为什么元寇之役的胜利最终导致了镰仓幕府瓦解,家康曾经深深思索过这一问题。 彼时,日本一致对外。人尽其力,物尽其用,全力抗击忽必烈入侵。所有寺院一齐为胜利祈祷,连北条时宗都亲临战场,龟山太上皇也把御笔亲书的字幅献到八陵祈祷胜利。朝野齐心抗战,最终取得了胜利。可不久之后,这胜利却导致幕府瓦解,这却是为何?因为北条时宗故去后,幕府失去了威信。为了抗战,苍生已陷入了极度贫困。但大敌当前,世人自能协心一致,节衣缩食,以供战阵之需。然而取得胜利之后,生活的贫穷就会直接滋生不满,人情汹汹,怨怒不断。 “我等那般浴血奋战,可如今竟依然受苦!” “若是没有我们,何来胜利?” 寺院、武士、大名、庶民,全都心怀不满。而幕府缺少对于这种严峻形势的应对之术,未能有效地安抚贫困,扶救百姓。战胜后的贫穷,与战时及战败后的贫穷都不一样。世人怨怒难耐,天下岂能太平无事?对于此事,家康刻骨铭心,故此刻他正殚精竭虑,只欲妥善安排战后事宜。 家康一一接见了集结到大坂的诸将,九月三十,他把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叫来,让他们下达第一道命令:“你等三人在上面署名,后交与福岛和黑田。” 三人扫了一眼内容,顿时脸色大变、面面相觑、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命令为佑笔所书,三人署名后,即可直接交与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连落款日子“九月三十”都写好了。 〖一、因欲处置萨摩诸事,望迎接中纳言(秀忠)进入广岛城,此乃太阁生前吩咐之事,沿路诸城,务必派人严加把守。 二、众位家老务必送人质。 三、毛利辉元妻室迁至本宅。 四、辉元本人应赶赴萨摩阵中。 五、立即归还此次西进诸将人质。 以上命令执行后,方可与毛利腾七郎秀就会面。 庆长五年九月三十〗 这便是家康下达给此前一直在毛利秀元和东军之间斡旋的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的命令,由三位德川重臣井伊直政、本多忠胜和神原康政联合署名。但无论对于井伊还是本多,这都是令人意外的难题。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看到这份命令,会有何反应? “怎么会有如此混账之事?内府这岂非在耍弄我等?”他们定会大怒。长政和正则定是与毛利氏约好,不动毛利氏领地,不处罚毛利氏,才让辉元乖乖把大坂城交了出来。 但家康的确不曾对此事表态,他并未提交任何誓书,都是井伊和本多忠胜在交涉。但井伊和本多通过黑田、福岛二将,与毛利氏的吉川、福原等人交涉的经过,家康无不一清二楚。然而看眼前这道命令,家康似乎对事件一无所知。 “不管大人出于何种考虑,这份命令绝不能交到福岛和黑田手上,否则必会让他们颜面扫地。”迟疑良久,年长的忠胜终于开口。 他刚说完,家康立即反问道:“哦,你以为此次战事只要为福岛和黑田赚足面子?” “不,在下并非此意……” “那就把命令发下去。辉元可是召集西军、向天下发布檄文的大老,乃主谋。” 忠胜顿时无言以对,望向井伊直政。家康之理由冠冕堂皇,但毛利实际上并未参与关原之战,这次亦乖乖撤离了西苑。 见忠胜无言,井伊直政不得不站出来说几句:“辉元确有不当之处,可竭力劝说不让他参战,并让他撤离西苑的却是福鸟、黑田二人。还请大人三思,照顾二人颜面。” 家康沉吟。井伊的话不无道理,井伊亦承认辉元有错,但由于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的确是在坚信家康不会对毛利不利的前提下,才与之进行交涉,故无论如何也当给二人面子。他遂道:“直政,你以为我未考虑过这二人之事?” “这……” “这样处理,亦是我费尽心思、反复思量的结果。从大坂出发征讨上杉时,家康就曾给辉元递交过一份誓书,向他表示,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如兄弟般相处。此事你不会不知。” “是,但大人当前更要表现出兄弟之谊……” “住口!我像兄弟一样待他,可我前脚刚走,他就立刻来个讨我的檄文。时至今日,他的檄文我仍记得一清二楚。如此热心地鼓动天下支持西军,若无私心,他能如此轻易被惠琼和治部蒙骗?他处心积虑,堂而皇之与秀家联合署名,布令天下。若不承担这个责任,他便不配为武将。这难道是兄弟之谊,直政?” 在家康的厉声追问下,直政闭上了嘴,但他仍不服气。誓书之类,当今世人早就视若过场。关键在于,毛利并未参与关原合战,更准确地说,是在黑田和福岛的大力斡旋下,他才未出兵。故,无论如何,亦当承认黑田与福岛的功劳。这方是直政真意。 “直政,你似仍然不服?” “是。辉元之事,在下无话可说,但……” “不必说了。你们就对二人说,辉元向天下发布檄文,无端挑起战乱,实乃逆贼之行。故,我要把他的领地全部收回,然后分封吉川、黑田和福岛三人。他们若认为不保留辉元旧领便丢了面子,那就不必加封,共去庇护辉元。你就这么说。” 井伊直政额上眼看着蹦起条条青筋,“大人,如此强词夺理,怎能安抚天下?” 家康笑道:“你说得没错。但是兵部,若辉元领地原封不动,天下人心怎能安稳?” 井伊直政顿时哑口无言。 “就此饶过辉元,景胜亦当宽谅。既然连辉元和景胜都宽谅了,秀家、行长、义弘等人,怎不法外开恩?否则便是不公。能够惩治的人,难道只剩下三成和惠琼二人?” “这,这……” “仅凭这二人的领地,我们如何犒赏有功将士?天下大势已发生了剧变。要他们返回旧领,不论功行赏,你认为我们劳苦功高的诸将会明白,会答应?他们非但不会答应,恐还会因此再陷天下于纷争旋涡,私斗无休。”家康又看了本多忠胜一眼,“我想重新衡量,按照各自的才干功劳,重新分配领地。到底谁始终为实现天下太平而奋斗不已,德川家康一人说了不算,世人目明,天日可鉴。” 忠胜点头不已,看了看直政。神原康政始终不动声色,他未参加关原之战,一直和秀忠沿中山道西上,便不似直政和忠胜那般与毛利多有接触。 “你明白了,兵部大人?”家康语气凝重,教道,“先前,我不得不致力巩固脚下的地盘。脚跟不稳,谈什么天下大志?如今不同了,我必须转变念想,以天下太平为重。然后再集中精力,‘欣求净土’。我实无意灭了毛利。事实上,吉川广家的功劳也不小。因此,若黑田和福岛动怒,你们就说,家康打算给吉川留下周防和长门二地的三十六万石领地。你们先要耐心劝说,他们还不听,那便再无商量余地,我便立刻灭了毛利氏!” 先前垂头丧气的直政抬起头,注视着家康。家康此次的决心和在小山时一样,当时他不顾众人反对,把不利的消息毫不掩饰地一一通报了丰臣旧将,此需要极大的勇气。直政明白了一理:只有三成和惠琼的领地,断无法对东军将士论功行赏。 “看来你也明白了。既如此,今日就去吧。”家康放缓了语气。 事已至此,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只好硬着头皮执行命令。他们立刻在文书上署了名,然后,由井伊直政手捧命令,首先传达给福岛正则,次通报给黑田长政。不用说,二人甚是不服:“这不是借着进攻岛津之名,征讨毛利吗?真没想到会下这种命令!” 但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毕竟属于自己人,还较易说服,可这样一来,二人处境就很是尴尬。家康明知事情经过,却将事推了个干干净净,结果就成了福岛诸人和井伊、本多等合伙欺诳毛利辉元。可辉元与家康仍未议和,命令不得不传达。 “此事还是交给黑田甲斐守去办吧。”福岛正则硬是把传达命令的差事推给了黑田长政。长政只好打发使者把命令送到了吉川广家处,自己则躲在府里,苦苦思索如何应付广家的诘责。 果然,广家立刻就派了回使。黑田只好令人推说自己不在,未几,使者第二次求见,黑田又让人回说自己未归。但广家的使者第三次求见时,长政终于忍不住提笔给广家写了一封书函。 天下之事真是残酷。本来,长政乃是怀着友善之意斡旋,可如今,他才发现“天下”二字竟丝毫容不下一丝私情,他只好无情地“公正”行事了。 〖吉川大人: 关于毛利大人事,吾与福岛大人全力斡旋,无奈毛利仍与石田勾结,进驻西苑,檄文上也确实加盖毛利大人印章,还出兵至四国。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大人正直之举有目共睹,井伊兵部亦始终不遗余力从中调和,内府透露,会将中国地区一二领地送与您。兵部保证,不日之后内府会亲自下书。 若接到兵部邀请,请立即动身,带三四名贴身护卫即可。鄙人绝无欺诈之意,还请明察。 以上内容如有虚假,愿受神灵责罚。 长政即日〗 长政把书函交给使者后,暗自祈祷,希望广家能明白家康苦心。 阅过黑田长政书函,吉川广家并不那般惊讶。见到家康的命令,他已读懂其心思。更准确说,是长政的态度使他不得不冷静思量。 对此结局,广家当然深感遗憾。但辉元行止也都是不争事实,不说家康,天下皆知。但在此前来往信函中都没对协议作具体细叙,原因之一,乃认为辉元的不智,无法细说;另一方面,亦乃太过大意,一厢情愿地以为家康业已答应。但任谁处于家康位置,恐怕也只能如此。 辉元确实轻率,轻易进驻西苑,还把秀就放到秀赖身边,自己立时成了西军总帅,发号施令。广家如今想来,当初在关原时,毛利氏还不如下南宫山,助东军一臂之力,此前的纠葛或许已经化为烟尘;就算在关原无法动弹,在大津与东军会师也好啊,可是,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何用?想毕,广家立刻坐在案前,写下一封书函。 前日无路可走,无奈之下向二位求救,得二位倾力相助,使内府对鄙人另眼相看。二位恩德,永世不忘。 此次事件,并非出自毛利大人本意,实是安国寺多多挑拨,石田屡屡迷惑。自以为向少君尽忠,因而进驻西苑,纯属思虑不周,又乃情非得已。此后定会对内府忠心不二。还望二位多多费心,以保全毛利氏。 若只有鄙人受恩典,实在过意不去,抛弃本家,有辱道义,也非吾本意。不必说在世人心中作何评价,他人眼里,广家亦成卑鄙小人,还请同样处罚广家。 内府对毛利氏的恩典,合家绝不敢忘,若还有居心不良者,即便是本家中人,也将尽力平乱,以表忠又之心。 广家一边择辞拣句,一边悔恨交加。这一封书函将决定毛利氏的命运啊,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吉川广家赶在井伊直政来传唤他之前,将书函送到了黑田长政和福岛正则手中。他还在署名之后,毫不犹豫按上了血手印。 黑田长政和福岛正则立刻把书函拿给井伊直政,直政又叫上了本多忠胜,四人一起来到家康面前。此时,家康正展开卜斋绘好的一幅日本国地图,戴着玳瑁框眼镜专心研究。地图上标满各领和主要城池,但领主的名字却未填上去。 黑田长政简短说明之后,把按有吉川广家血手印的书函交给家康。家康摘下眼镜,默默读起来。四人紧盯着家康,大气也不敢喘。渐渐地,家康眼眶变红了,“辉元也算元就之孙。毛利本家居然出了这么一个无能之辈。乃是一个教训啊。卜斋,笔墨伺候。”然后,家康用朱笔在地图上的周防和长门二地上填上“毛利”二字,然后口述:“一、奉上周防、长门二领。二、饶毛利父子性命。三、虚妄之说,应予查明。” “收信人是谁?”卜斋问道。 “安艺中纳言辉元大人,毛利藤七郎秀就大人。日期权先写初十。” 是日才十月初三。黑田长政深感纳闷,问道:“初十?” 家康微微笑了,“这七日的时间,是家康送给广家的礼物。现在就送给他,辉元定会怒气冲冲。说不定,他还会愤愤抱怨,迫广家切腹自尽!可七日之后,他就会流着热泪感谢广家了。我要让他知道,拯救毛利氏的非为别人,正是吉川广家。这需要七日之思。”说完,他像是又想起什么,道:“广家真是考虑周全。他想要的或许不只是我这几句,秀忠的书函他也想要。但秀忠不会给他书函,你好生安慰广家即可。”家康对黑田长政说完,在誓书上署了名,盖了花押。 “便这样吧。”这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四人听,说毕,家康用他粗大的手指擦了擦眼镜,又戴上,旋在周防东的安艺广岛附近用朱笔填上“福岛”二字,又在隔海的筑前填上“黑田”二字。 第三十章 六条授首 自从关原合战以来,到京都三本木高台院处拜谒的客人就络绎不绝。小早川秀秋、浅野幸长、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等人,都接连不断来通报战况。不仅这些丰臣旧将,德川所司代奥平信昌也多次说要前来探望,以茶屋四郎次郎为首,淀屋、本阿弥、纳屋、今井等,从京城、大坂、堺港的商家到茶人,也无不寻找借口前来拜谒。 尽管大家都以“探望”为名为高台院带来了大量信息,但高台院依然尽量不见他们。较看重的就让孝藏主去应付,其余让庆顺尼打发。 因此,对于九月十五决战以来诸事,高台院了如指掌。而对时局愈是明白,她就愈不愿见那些访客。 不明白高台院的人,总以为她乃是因为怨恨三成和淀夫人母子,才转而支持德川家康。故多人还甚是露骨地向她道贺。 大约便是从此时起,一度销声匿迹的恶意传闻又甚嚣尘上:“秀赖公子生父到底是谁?” 唯有淀夫人两次怀孕,秀吉的其他女人均无所出。世上怎会有这等怪事?鹤松丸与秀赖的父亲是同一人吗?若是,那此人定是大野治长,也许是石田三成……这样的传言充斥府内,仿佛在挑拨,给心高气盛的佛门之人高台院带来了无法忍受的不快。 接踵而来的访客,目的也显而易见。他们无非想让高台院美言几句,好继续留在家康手下做官——都是些自秘自利、见风使舵之辈!照此下去,出卖丰臣氏的便是高台院,恐怕有人连这样的话都会说出来。 一日,下人又来禀报,一位自称是安国寺知己的东福寺僧侣前来拜访。 “让庆顺尼去见他吧。”高台院向前来通禀的阿袖道。 高台院对这位访客的来意很是清楚。九月二十六从大津出发的惠琼、小西行长和石田三成三人,被带到大坂和堺港游街示众之后,又被带至所司代处等待处罚。能够救三人性命的,除了高台院,世上再无他人。但是,事到如今,即使高台院想救他们,也已无能为力了。 要救三成,秀赖的罪就会加重;给安国寺求情,毛利就更难原谅。 “他们处刑之前,我什么人也不见。”高台院刚说完,忽然发现阿袖的眼睛已哭得红肿异常。高台院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再沉默了,道:“回来时,我有话要对你说。” 阿袖伤心而去。 这次战事,战败诸将有何感慨,姑且不论,最心苦的或许就是阿袖。阿袖之聪颖与情义,尽管不输于天下任何女人,可是,她的一生却完全不由自主。 倘若我也像阿袖那般被逼无奈多好,高台院曾如此胡思乱想,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有时,她似从阿袖的性情和天分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要强、倔强、孤僻、单纯……还有一点也极为相似,那便是无论如何不憎恨人,而是予人真心。 阿袖在青楼时,对客强装笑颜。当然,她的付出并未得到丝毫回报,因此常常陷入深深的悲伤和孤独之中。相恋遭到背叛,遭人抛弃之后再次相恋……最终,她以眼线的身份,被神屋和岛屋送到三成身边,后来,又被三成安排到高台院身边。尽管苦海无边,她从不怨天尤人人。 对于阿袖,高台院已经了如指掌。阿袖希望拯救三成家人。她一定以为,纵然男子罪不可恕,但只要高台院肯求情,女眷起码可以保全性命。况且,高台院早在谋划此事。家康井非心胸狭窄之人,有高台院求情,他不好不给面子。 可令人意外的是,事态发展急转直下,关原之战迅速结束,战火顷刻间把佐和山城烧了个精光。高台院等人根本无暇插嘴。性急之人一把火将整个家族都葬送在了火海之中,甚至连家康都没反应过来。 阿袖岂能不绝望至极? 未久,阿袖回来了,“奴婢已尊夫人吩咐,告诉庆顺尼了。” “辛苦了。近前来吧。”高台院道,“先往香炉里添些香。我想和你单独说说话。”她故作轻松地笑了。 阿袖依言捧过香盆,往雕满牡丹的香炉里撒了些麝香。 “我觉得,似乎年轻了……”高台院又笑了,“你这么坚强的女子,怎么哭红了眼睛?” “是。一切都了结了……想到这些,就禁不住泪下。让您见笑了。” “阿袖,你我有许多相似之处。” “奴婢不敢当。奴婢身份卑微,怎敢与夫人相提并论。” “你我都是要强的弱者。” “夫人过奖了。” “但我们却只有一处值得自豪。不知你是否意识到?” “奴婢怎么会有……” “作为女人,你我都一样。我们的共同之处便是,总是努力去做无愧于心的事,甚至愿意为之付出性命。” 阿袖忽然伏在地上,瘦削的肩膀瑟瑟发抖。 “我说得没错吧,阿袖?只要觉得对,我们都会排除重重障碍去实现它。甘愿为此去争,不怕冷嘲热讽;即使遭到背叛,却也不恨别人;哪怕面对刀枪,也毫不退缩。” “夫人……” “想哭就哭吧。我早就想到,为了你,我要努力去解救他们。唉!都太快了,我没做到……” “夫人!”阿袖声嘶力竭喊了起来,“求求您,让奴婢……让阿袖走吧。” 高台院一怔,万万没想到阿袖会说出这等话,道:“不行,还不到时候。” “不,到时候了。一切都结束了。” “阿袖,”高台院声音都变了,“你是不是听说了治部上路的日子?” “是。就在明日……是方才东福寺的长老亲口告诉奴婢的。” “难道为了这个,你就要离去?治部落得这样的下场,你早就该知道了。” “是……” “从前你是怎么说的?一旦治部离开太阁大人,争强好胜的秉性就会把他拖入深渊,因此,为了成全他的气节,让他早一日到太阁身边去吧。为了捍卫自己的气节,治部身在囹圄。我想他也不会后悔,会笑着赴死。到时你赴刑场殉死,会伤他的心。女人应该强忍痛苦,好生供奉逝者,这比死远要难。没想到,你却选择了更容易的那条路。” 阿袖忍住呜咽,一动不动僵在那里——一切全被高台院看透了。一想到对三成的恩情无以回报,阿袖哪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哪怕是救出一个年幼的孩子也好啊,但一切都化为了灰烬,支撑着她的希望破灭了。方才高台院说,她们都是坚强的弱者。如今,她不再坚强,成了真正的“弱者”。难道真要如高台院所言,继续鞭策着懦弱的灵魂,忍耐下去? “听话,阿袖……”高台院喃喃细语道,语气中充满关切,又似乎带着一丝诙谐,“我们对男人要求太严了。凡事都与其抗争,总想压过他们的风头。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是。” “可一旦离开了他,又会追悔莫及。其实,我们不是在憎恨他,也不是在反抗他,我们只是在关爱他,不想让他输给任何人。” “是……似乎是这样。” “可我们的意思,别人真的明白吗?若适得其反,结果将会如何?男人一定会以为,我们是心存芥蒂,才不断与其抗争。于是,他们常常以死来显示真心。”说到这里,高台院抿嘴笑了,“唉!太阁故去那一阵子,我也如同跌进了地狱。但仔细回想,不过是在与自己争斗。我一直在想,能不能寻死,早些到太阁身边陪伴。可是,真那样,我必会大为后悔。太阁有错,都是我三缄其口,未对他提出忠告所致。这种切肤之痛,才真正令人痛苦。” “……” “唉,人都有自己的秉性,只能照秉性苟活。你现在也和当初的我一般,站在地狱的边缘。” 听了高台院一番话,阿袖不能不点头称是。 初时,阿袖还未意识到自己对三成的情意。因此,她还曾一本正经对本阿弥光悦道:“小女子喜欢如您这般男儿。”可是,从得知三成出兵大垣那一刻起,阿袖的心就全被三成勾去了,她的担心逐渐应验。现在,石田三成便要踏上去往地狱之路了…… 导致三成悲剧的原因无数,非阿袖一人之责。但阿袖在三成身边时,煽动他下了决断,这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恐怕三成并不会认为自己是被女人鼓动,他说不定还趾高气扬,对女人不屑一顾。正因如此,阿袖愈发伤心。她早就把三成看透了,他是比寻常之人更敏感的男子,是自己让他踏上了黄泉之路。一想到这些,阿袖就心如刀绞。 “阿袖,”高台院又道,“你还只是站在地狱边缘,只要把目光转向别处即可。” “是。” “你对治部固然有情,那是因为你有一颗慈悲之心。但纵然同样是慈悲之心,也有上品、下品之别。你要把自己的心放在上品的位置,好生祭奠治部。” “是。” “真是明日处斩,你就去亲眼看看吧。如此,你也当明白治部乃是带着何种希望、何种心思踏上黄泉之路的。你最好再为治部筑一座坟。治部似与东福寺僧人颇有交情,你就把坟墓筑到那里,时时为他焚香祷祝吧。” “多谢夫人指点。”阿袖伏在地上,强忍住眼泪。她知高台院在担心什么。但愈是明白,她的心愈不安,因为她并不能接受高台院的建议。 “你恐还未真正明白我的意思,不要太为难自己,先退下去歇息吧。明日去为治部送行,再回这里。这是我的命令。至于我让不让你走,是今后的事。” “是。”阿袖默默低下头,出了房间。回到自己房里,她便发起呆来。秋日渐尽,天气明显转凉,可阿袖感受不到秋凉。她的心比天气还凉,身体里的意志和气力已经燃尽,只剩下一堆灰烬。 此夜究竟有未入睡,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是睁开眼睛,已是清晨,几只小鸟在院中啁啾。 阿袖起床,对庆顺尼说了一声,便如同掉了魂似的,向六条河滩方向而去。 一上街道,一股腾腾的杀气扑面而来。街上行人比平素要多。官府已经通告了押三成等人赴刑场的路线:从堀川出水的所司代府邸出来,穿过十字路口,再走下室町进入寺町,然后穿过洛中到达六条河滩。虽然亦无异常,阿袖却总觉得遇到的人面上都充满杀气。 阿袖尽量拣人少处走,径直赶往寺町。本想从那里跟在三成后边一直赶到六条河滩,可她赶到一看,四下依然静悄悄一片。 太早了,阿袖嘟囔着。这一带并无一处可供人久坐的地方,她遂沿着山路慢慢走到四条,然后再折回,如此反复。 今日要处斩的并非只有三成一人,惠琼和小西行长也要一并问斩。三人都应在囚车内,在城里游示一圈后,一并处死。 他究竟会以何面目面对世人?阿袖真想知,可又害怕看。她不当畏惧才是,她品尝过世间疾苦,经受过无尽的磨难,这些已远胜过三成带给她的苦痛,又怎还有恐惧? 在寺町,阿袖终于碰上了人潮。 “啊,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真的,那么多尘土。跟在车后面的都是人啊。” “看样子,全都是跟到六条河滩看热闹的。” 阿袖实在听不下去,独自向河滩走去。 天空响晴。若是平常,会是个适于散步的无可挑剔的好日子,可不知为何,阿袖总觉嗓子发干,身子发冷。 这么多人,凑到近前也看不清什么,还是先赶到六条河滩,再寻个看得清的地方为他祈祷吧。若三成看到她,一定会报以微笑——斯时他还有勇气微笑吗? 车队似乎已抵达寺町。那里早就挤满了人,尘土飞扬。 阿袖决定,在赶到刑场之前决不回头,遂加快了脚步。正在此时,身后跟来四五个人,只听其中一人喊道:“前边那人,是阿袖夫人吗?” 听见有人招呼,阿袖猛地收住脚步。 “哦,果然没错。”只见一人快步赶上来,上下打量着阿袖,正是本阿弥光悦,“我知道你一定会前来送行,是啊,我也忍不住。” “这……” “阿袖夫人,咱们边走边谈。此前,我一直在内心鄙视治部。可现在,我的看法变了。我错了。治部大人实在是这个乱世的可悲男儿啊。”本阿弥光悦很是激切。 没想到从前彻头彻尾厌恶三成的光悦,口中居然说出这种话,阿袖不觉放慢脚步:“哦?” 光悦使劲点头,与阿袖并行,“治部大人是乱世的可悲男儿。若这么说还不合适,那他就是为太阁大人而死。总之,治部大人并非凡夫俗子。” “您为何改变了对治部的看法?” “在寺町歇息的时候,治部大人对卫兵说,他喉咙发干,想喝水。” 阿袖咽了口唾沫。她的喉咙也干得冒烟。 “可附近没有水,卫兵就从自己腰间取出些柿饼递给治部大人。” “柿饼?” “是。柔软可口的柿饼。那武士还说,以柿子代水,喉咙亦可滋润些。” “唉。” “不料,治部却说柿子生痰,断然拒绝了。” “哦?” “那武士猛沉下脸来,嘲弄说,马上就要赶赴刑场了,还有闲工夫论养生之道。”光悦边察看阿袖反应,边继续道,“结果治部大人厉声斥责起来,道:所谓大丈夫,即使到了断气的那一刻,也要珍重身体。” “哦。”阿袖失望了。看来,三成已放弃了无谓的抗争,悠然旁观自己最后的一程生命旅途了。 “这不是寻常败者的心境。若是凡俗之人,此时早已向命运低头,只剩一片茫然。可治部却还带着自信斥责别人。若非他天生才智出众,也不能发起这样大的战事啊。” 听到这话,阿袖目不转睛盯着光悦。光悦和阿袖截然相反,他似对三成的傲慢甚是钦佩。他意犹未尽,继续慷慨激昂道:“这终究是太阁大人不对。治部如此聪明,怎会做出这等傻事?定是太阁对治部说了什么。久而久之,治部这样绝顶聪明之人也产生了错觉,误以为太阁亦憎恨内府。所以,此次骚乱纯属误会。” 阿袖不答,单是悄悄离光悦远了些。光悦的感慨,乃是阿袖从未想过,颇为意外。 “阿袖,其实,这样的例子,世间比比皆是。比如,别人眼中的一对恩爱夫妻,孩子的母亲却是牢骚满腹,在丈夫面前不敢发怒,只好在孩子面前抱怨。长此以往,孩子就会把父亲视为仇敌,遂和父亲争吵,结果母亲反倒颇为为难。这种事常有发生。” “先生言之有理。” “误引了孩子的,正是母亲的牢骚。我认为,已故太阁、内府、治部,便是这种关系。太阁与内府并非不合,但是,他却像那个爱发牢骚的母亲,因内府的存在而觉备受压迫。这便是太阁的不足之处。他必频频在治部面前发泄自己的不满和牢骚。说不定,他现在正在地下着急:治部,万万不要胡来,会毁了丰臣氏……而治部亦产生了错觉,以为太阁与内府一团和气只是假相。造成这种结局的,乃是太阁。对自身如此严格要求的一个人,在临终之前,还对别人所犯的错误大发脾气。至今,我仍然对太阁大为不满。”说着,光悦把嘴贴到阿袖耳边,“如此一来,万事皆休。光悦也只好在心里为他祈祷了。” 阿袖对光悦的意思依然似懂非懂。当她真正明白此意,觉得异常狼狈时,二人已到了刑场,看到三成。 三成着一件水色小袖,双手反剪,却昂首挺胸,傲然走进刑场。他目不斜视,若无其事望着前方,径直登上了刑台。他尽管脸颊瘦削不少,但面色红润,嘴唇也异样地发红。显然,他还在竭力展示自己的傲气。 紧接着被拉来的乃是小西行长,他双眼微闭,表情异常平静。小西乃洋教徒,看起来甚是平和,或许此时他正在描绘着天堂景象。 第三个自是惠琼,他东张西望走进刑场,脸色同样平静,仿佛终已顿悟了。 阿袖耳边又传来光悦的私语声:“全都是假的。小西想紧紧抓住天主不放,安国寺则故作深沉,妄想从苦海逃脱。他们难道全然不知生命之贵?只有治部丝毫无矫揉造作,只有他死得可惜。” 此时,七条道场的上人、时宗金光寺的游行上人也来了,他们是来为三人念经超度的。 阿袖无心再附和光悦。在她看来,小西行长和惠琼都已悟透了,只有三成还在执著的业火中徘徊。但阿袖无暇再思量谁对谁错。 几块石头从栅栏外投了进去。其中一块落到惠琼肩上,又滚到三成脚上。惠琼回头微笑,三成依然目不斜视。 士卒装未见,并不斥责。 当地铺了三张草席,每张席旁各放一只白色水桶。刽子手单腿跪在水桶旁,个个神情严肃。 待三人走上各自的刑台,七条道场的上人躬身施了一礼,与两名弟子开始诵经。 突然,一直两眼望天的三成一脸冷峻地开口道:“虽然我不知你乃何处僧人,但诵经就不必了。” 三成语出,一时间,栅栏内外鸦雀无声。 “施主不必操心,贫僧乃是自愿而来。”上人温和地说道。 “不!”上人话音未落,三成就怒吼道,“我不喜接受别人施舍。我信奉的乃是法华宗,你不必多此一举。” 阿袖全身发抖:三成已经彻底沦落为一个魔鬼了,究竟是谁让他变成了这样? 就在阿袖胡思乱想时,三成也影响了另外两个受刑者。此前一直颇为平静的小西行长和惠琼皆颇吃惊。 恐怕在被拖到这里之前,三人已因彼此憎恶而决裂,并为此痛苦不堪。在惠琼看来,三成乃是令人痛恨的主谋。而在三成眼中,惠琼不过毫不负责的夸夸其谈之徒,他让毛利背叛了两军。而对于小西行长,关键时刻,三成拒绝了他的建议,坐失战机,令人怨恨。但此刻,这三人已为一体。 “对。”行长道,“我也免了。我要去见天主,你不必在此啰嗦。” “贫僧也不需要,贫僧乃是禅宗信徒。” 若三成的一声怒喝在战场上如此见效,结果又当如何? 七条道场的上人悲哀地望了望三人,匆忙离去。上人离去之后,三人分别坐在了草席上。 艳阳高照,河水的潺潺声清澈入耳,围观人群鸦雀无声。渐渐的,阿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莫非人生真的就如一场梦?这些人被杀之后,才会有真正的人生?真是这样的话,眼前的六条河滩,不正是一个大娩室吗? 奥平信昌正在对手下吩咐什么,然而,对于阿袖,他们远在天边。他们只是待在这个娩室近旁,与人的生死了无关系。至于那些刽子手,就更加渺小,他们只是在此徘徊,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 刀闪烁着夺目的光芒。三成、行长、惠琼三人顿时身首异处,尸身无力地倒向前方,在这一瞬问,阿袖似乎听到另一个世间婴儿的啼哭。 人群开始骚动。首级和尸身都不见了,下人们正在冲刷洒溅于地的血迹。 阿袖摇摇晃晃站起身。她耳畔还萦绕着婴儿的啼哭。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她怎么走,又走向了哪里,她都不知。 在人群的推挤下,阿袖来到三条大桥,看到了挂在那里的一颗头颅。但它们此时已和刚才被拉到刑场的三人毫无关系了。在阿袖眼里,他们俨然只是三条大桥的摆设,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悲哀。 阿袖像是走到了一幢空房子门前,然后又返回了六条河滩。为何返回,她亦茫然不知。难道是在三条大桥桥头的人头,令她返回河滩来寻找旧迹? 刑场的篱笆已被拆掉,连血迹都没有了。只有些人站在那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这一切均如幻影。 太阳西斜,未几,四面暗了下来。河水在夕阳的映照下成了一条火红的带子。阿袖早已不知晨昏——我是因为找三成才来这里的吗?真是这样,见到三成之后,又当说些什么才是?要向他道歉,说自己什么忙也没帮上;还是去问他,为何临死时还那般愤怒?不,最关心的当是三成究竟是死了,还是业已重生?真能重生的话,他究竟去了哪里? 阿袖呆呆坐在河滩上,泪如雨下。 夜幕降临,阿袖还不想离去。脚下的石头在渐渐变凉,暮霭也从东山向这边飘来。阿袖回忆着过往的一幕一幕。 暗示三成破釜沉舟的,不正是阿袖自己吗?她今日果然看到了这样一个石田三成。 纵然真如本阿弥光悦所言,三成大义凛然,气势远胜行长和惠琼,阿袖也丝毫不为之心安。拜三成“意志坚强”所赐,他的父亲、兄弟、妻儿都离开了这个人世。 不只是他的亲人,这次战事,不知导致了多少人哭泣、诅咒,而又无奈地从这个世上消失。 阿袖怎能无视这些血淋淋的事实,心平气和地活下去?她的眼睛捂不住,她的耳朵塞不住。她要为所有亡人祷告。 阿袖站起身来。风吹走了流云,星空甚是美丽。阿袖想不起已是什么时辰,也已浑然忘记高台院。此际她脑海里,只有三成的面容、三成昂首挺胸走上刑台的身姿,以及三成曾颇为虔诚地聆听其教诲的大德寺三玄院宗圆大师的面目。 为何和尚的面容会浮现在脑海中?阿袖吃了一惊。她不得不接受事实,否则,她绝不会原谅自己。 到三玄院去找宗圆和尚,求他为三成修一座塔,就在寺院一隅,自己也追随三成而去。到时三成定会斥责她。或许,他对她根本就不屑一顾。哪怕是这样,她也要追随他而去。要信心十足,默默地跟着他,否则,她内心永远无法安宁。 他到了哪里,是如何去的?三成的影子再也不能从阿袖眼前消失。无论他走到哪里,阿袖都要跟着。 当阿袖磕磕绊绊来到位于大宫村的大德寺时,路边草上早已落满露珠。山门紧闭,鳞次栉比的殿堂、塔、墓,以及草木,全都沉浸在熟睡之中。阿袖看到,三成像一阵烟尘一般,倏地钻进了紧闭的大门。 就在这一瞬,阿袖忽然改变了主意。已无必要去见三玄院长老。比起这些琐碎小事,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便是去追赶三成。 想到这里,她忙在寺门前坐下,解下护身怀剑,猛地刺入胸膛…… 第三十一章 太阁黄金 淀夫人从大藏局口中听到石田三成等人被处斩的消息,神情黯然。 “听说挂在治部大人和摄津大人首级旁的,乃是长束正家大人及惠琼大师的首级,四颗头颅同时挂在三条桥上。” 听大藏局语气,淀夫人仿佛应该感慨自己的幸运,或者,不要忘记大野修理亮治长的功劳。当大野治长派人来告诉淀夫人,内府大人已经表示,秀赖母子与此次战事毫无瓜葛,请不必担心……淀夫人欢喜得几乎发疯。这也难怪,此时大坂城内紧张得有如九月中旬的关原,人人自危。 关原战败的士卒一队接一队狼狈撤回,从大津回来的立花宗茂逼着毛利辉元死守城池。丰臣七手组驻留在城内的人马,也几乎都主战,就连淀夫人当时也已作了最坏的打算。 淀夫人对这种情形并不陌生。舅父信长公、祖父、父亲、母亲,以及继父柴田胜家,无一不是死在战火之中。而今,轮到他们母子了。 对于淀夫人的心思,大藏局一清二楚。大野治长若稍迟些赶来,淀夫人或许已把秀赖刺死,亲自去本城准备刀剑了。但治长及时赶来,送来祥讯。当时淀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生以来,她还从未听说过如此宽谅的处置。治长诚恳劝道:“请莫要担心。在下也在与内府并肩而战。我早就看清,内府对夫人和少君决无异心。” 听到治长之言,淀夫人伏案大哭。然后,她把片桐且元叫来,让他赶紧选派使者,与治长一起向家康致谢。在家康进城之前,淀夫人处处插手政务,还把那些主战武将叫来狠狠责骂。可家康一旦入主西苑,秀忠进入二道城后,她便立即偃旗息鼓。 淀夫人明白,大藏局跟她讲三成被处决一事,恐怕也是暗示她,事情所以平安化解,完全是治长在背后出力。可淀夫人懒得开口,她盯着独自玩耍的秀赖,心思却根本不在他身上。 “夫人,您怎么了?”大藏局问道。 “啊,你刚才说什么?”淀夫人问道,眼神恍惚。 “治部大人倾其所有去打这一仗,家中最后徒有四壁。可长束正家府里,金银珠宝堆积如山。” 淀夫人默默点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要那么多金银做甚?” “是啊。听说不久就要处分参战众人,到时必会有更令人惊心的消息。” “希望再也不要听到这样的消息。”说着,淀夫人像是记起什么,问道,“十五日之前还一直躲在大津、为内府出力的京极参议怎样了?” 大藏局脸上现出失望之色。她本想和淀夫人谈论自己的儿子大野治长,但淀夫人更关心京极高次。也难怪,高次本是淀夫人妹婿。 在关原之战前一日,高次还在为家康固守大津城,可终未能顶住,在胜利即将到来之时,打开城门,落荒而逃至高野山。 “请夫人莫要担心。”大藏局道,“听片桐且元大人说,京极大人弟高知始终在为内府尽忠。参议大人想来不会受到追究,相反,或许还会得到加封呢。” 淀夫人茫然若失,她关心的并不是这个。 “夫人真是幸运。这次夫人姊妹三人都未受到牵连,定是夫人祖上在天之灵的庇佑。夫人平安,夫人幼妹又嫁到江户,京极大人也将加封,这在乱世实属罕见。” “大藏局,你能不能让我一人静一静!” 大藏局不满地看了淀夫人一眼,道:“那夫人有事,只管叫奴婶。”言毕,低头退了出去。 淀夫人默默坐在那里,看着一旁的秀赖。秀赖早不再玩双六,单是坐在案前,拿笔写什么,却又不似在练字。 此城只剩下两个人了。淀夫人感慨良深,随着战乱平定,众人都不到这里露面了。淀夫人乃太阁遗孀,秀赖又是丰臣家主,怎会与眼下的时局无关?难道孤儿寡母已沦落到这般地步? 淀夫人正怅惘不已,秀赖忽然道:“母亲大人,藤七郎怎生不来了?”秀赖说的,是年龄与他相仿、最近一直和他玩耍的毛利辉元之子藤七郎秀就。 “他没法来。他跟着他父亲出城去了。” “我们战败了吗,藤七郎也败了吗?” “不,即使藤七郎败了,少君也不会败。江户的爷爷不是早就这样说过吗?” “唔,孩儿明白了。可是……”秀赖忽然闭了口,他看到母亲神情有些异常。 淀夫人长叹一声。 争强好胜的淀夫人突然委顿下来,并非从听到三成和行长诸人被处斩时始,而是因为听说加藤、福岛、黑田等与高台院一条心的人要被大大加封的传闻。 这些事,片桐且元都一一向淀夫人作了汇报。且元说,在朝鲜之战中与淀夫人推举的小西行长争功,结果遭到已故太阁申斥的加藤清正,加封肥后熊本二十四万石,摇身一变为一位身价五十四万石的大名。福岛正则从清洲转封到安艺广岛,亦拥有四十九万八千二百石的身家。世上还盛传,黑田长政的俸禄也从十八万石暴涨至五十余万石;细川忠兴则一夜暴富,从十七万石长到近四十万石。 这些传言带给淀夫人沉重的打击。太阁生前,她地位比北政所优越,表面为侧室,实际上,她说话的力度远远胜过北政所。 淀夫人无论是偏袒小西行长,还是与三成过于接近,都非为了扩张自己的势力,也非把希望全寄托在了小西和三成身上,而完全是出于鄙视和揶揄北政所的心思,想以此试探太阁究竟偏向哪边。可世间却将此视为北政所与淀夫人的明争暗斗,并愈演愈烈。那么,结果究竟如何呢?但凡被认为是淀失人一派的,都因支持三成而被处罚。与此相对,被称作北政所一派的,个个变成了封国大名。 如此一对比,愚蠢与贤明、亡国与兴家的差距自然凸显。淀夫人意识到这些时,惊恐得无以复加——全是先前太大意了,若仔细考虑,还不至于酿成此恶果。可她还未来得及考虑,三成等人就已亲手把“愚妇”二字烙在她脸上了。连家康都不禁怜悯道:“淀夫人乃女流之辈,与此次阴谋毫无瓜葛……” 淀夫人比别人要强,正因如此,也比常人更觉屈辱,无法对人倾诉的苦闷在她心中燃烧起来。她若甘心慢慢被世人遗忘,便不会有任何苦痛。但她却住在大坂城里,被世人嘲为“愚妇”,把自己人全推进火坑。一想到这些,她更是痛苦不堪。 惊愕与狼狈自然会驱使人思量对策。淀夫人近日来总是心不在焉,不时凝神不语,望着秀赖发呆,就是因为这些。 怎样才能洗刷污名? 把她逼到如此境地的石田三成已经不在了,其他奉行也从她身边消失了。就连最可靠的毛利辉元——这个身价一百二十万五千石的大藩之主,也被减封到了三十六万九千石,方得苟延残喘。恐怕,他的家臣们也因辉元不再继续接近淀夫人,松了一口气,否则他连三十六万石也剩不下。 淀夫人剩下的只有丰臣秀赖,以及不久之后自会枯萎的身体。意识到这些时,她心中更是无比慌乱。家康肥胖的身体,以及某人面带淡然的表情、说要把她改嫁家康的话,齐齐向她的脑海涌来。淀夫人心里忽然涌上一个疑问:家康现在还希望得到她吗?若自己现在已变成家康的女人……家康现在还无正室。只要他有这个心思,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这样的话,她既可保护秀赖,又能操纵天下人,最起码,她可洗刷掉“愚妇”的污名。 人的想象从来都奔放不羁,有时连自己也会感到惊讶。现在的淀夫人便是如此。家康不是有这种意思吗?故他才会说“淀夫人乃女流”云云,才会不追究她的罪责。 淀夫人究竟该何去何从?此次乱事,许多人都是真心“为了少君”才血洒疆场。众人对秀赖一腔热忱,而秀赖生母却对饱如此冷淡,这样做合适否? 正当淀夫人心烦意乱时,片桐且元来了。 “哦,少君习字啊。”片桐且元每次来,总是先问候秀赖。今日也一样,他恭恭敬敬向秀赖施了一礼,才转身对淀夫人道:“西苑已定下如何处置京极大人了。” 自从人们忽然从这里绝迹之后,且元就成了重要的消息来源。现在秀赖身边,深受家康信赖、又与家康保持着适当距离的,除了且元之外再无他人。淀夫人常常想,家康会不会时常与且元谈起私事。 “参议弃城之罪,不过问了?” “是。当然,内府一定考虑到了参议大人与夫人您,以及江户中纳言夫人。听说,此次要把京极大人从大津转封至若狭小滨,从先前的六万石增加到九万二千石。” “倒增加了三万二千石?” “是,参议之弟和藤堂大人必也美言甚多。高知也由信州饭田的八万石转封丹后的十二万石。他发达了。” 淀夫人皱起眉头,“片桐大人定在怨恨我。” “在下怎么会怨恨夫人?” “你若不是在我身边,恐已成身家三五十万石的大名了。” 且元苦笑着摇摇头,“但且元拥有功名利禄无可比拟的少君。” “人们全都绝迹了,如今只剩我们孤儿寡母了。” “夫人万万不可多虑,哪怕是说笑也不可。无论是加藤大人,还是福岛、黑田大人,都是为了少君日后的出路,才投了内府。此次乱事,皆由石田一人的妄念起。少君仍然受天下人拥戴。” “好了。你不用安慰我了。” “哈哈,好,不说这些了。噩梦已然过去,只管把它们忘掉。今日在下和内府偶然谈起一个话题。” “什么话题?”淀夫人忙探出身子。且元眯起眼睛看着秀赖,缓缓道:“乃是少君和千姬小姐的婚约。” “婚约?” “正是。当时,在下不动声色,问内府对婚约有何看法。内府竟说千姬小姐已经长大,甚是可爱,这桩婚事也可正式向世间公布了。这对稳定世道人心大有好处啊,还说,此事要拜托在下。” “哦。” “内府把少君视为己出。德川一族也是少君家人。夫人万不可向坏处想。” 淀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问道:“还谈了些什么?”尽管装得若无其事,但眼神还是充满期盼。 “还谈了些什么?”且元有些疑惑,随后一拍大腿,“夫人这么一问,在下倒想起来了。昨日,内府的女眷都返回了西苑。” “女眷?” “对。您一直甚为在意的阿龟夫人怀孕了。内府连这些都未弄清楚,便把她打发到关东去了。说起这些,内府还颇内疚呢。” 淀夫人一下慌乱起来。她只觉一阵心痛,眼睛不知往哪里看才好。她真想把自己的心思全都告诉且元,但强忍道:“呵呵,那真是一件喜事。内府和太阁真是相似。内府今年多大年纪?” “内府自己也谈到这个,六十岁又要喜得贵子了,孩子怀在腹左,看来是个男孩啊。” “呵呵,什么时候生?” “说是十一月。” “哦。干脆过了年,六十得子更好。” “是啊。内府尽管嘴上不说,内心自无比欣慰。待到孩子生下来,夫人也该衷心祝贺才是啊。”说着,且元再次眯起眼看了看秀赖,才又看看淀夫人。显然,且元的意思是,哪怕是为了秀赖,淀夫人也当向家康道贺。 淀夫人向且元点头不已。看来,他一门心思为了秀赖,甚至把此次丰臣旧臣的发迹也与秀赖的命运联系到了一起。由于一直守在秀赖和淀夫人身边,同僚全都升迁了,唯他地位依旧。故,他才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秀赖身上,以此为心志之基。 淀夫人心里焦急起来,必须转换话题,但刻意为之,却很可能适得其反,说不定还会让且元误解,以为是他忽视了淀夫人的存在而招致怨恨。“我还没有问你,浅野幸长怎么样了?他也得到加封了吗?” “是。听说,浅野之子封于纪州和歌山,三十九万石。” “加贺的前田大人呢?” “前田之弟利政在能登的领地被没收,转封利长,如今,利长的领地已达一百一十九万石。” 淀夫人忙道:“领地没收?治部和奉行们的领地当然要被没收,其他人怎样?”她对前田似乎亳无兴趣。芳春院被送到江户为质,却赢得家康欢心。 一想到这些,她就觉胸闷不已。且元这才注意到淀夫人不同寻常,女人的心真是难以琢磨。尽管注意到了淀夫人的异常,他却没意识到这是淀夫人对芳春院的嫉妒在作怪。芳春院生下的女儿被已故太阁抱来做养女,长大之后嫁给宇喜多秀家做了正室。加贺夫人也曾是太阁最年轻的侧室,如今,已改嫁给权大纳言万里小路充房。总之,两家关系亲如一门。且元以为,前田氏现今的家督利长追随家康,成了身家百万石的大名,自然引起了淀夫人不满。 “在下多嘴了。在下就此告辞……” “你等等,我还有话想问你呢。除了治部、长束、大谷等人,家破人亡的还有哪些?” “想必夫人都知道了。” “不知。我想让你当着少君的面再说一遍,好让他铭记在心。”说完这话,淀夫人吃了一惊。她又失去了控制。 “尽管对上杉氏的处置还不清楚,但因其最近才降服,故,估计和毛利无二,是有名无实……”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问的是家破人亡的,我想确认。” 片桐且元有些纳闷,又拿眼瞥了秀赖一眼。秀赖依然在纸上胡乱写着。 “首先是备前的宇喜多秀家,然后有岐阜的织田秀信、宇土的小西行长、土佐的长曾我部盛亲、筑后柳川的立花宗茂、加贺小松的丹羽长重、若州小滨的木下胜俊……”且元掐指一一道来,“夫人,您询问这些,究竟有何用?” 不料淀夫人怒道:“我为何要问?这些人不都是为了少君才如此吗?我怎能忘记他们?” “可他们只是受到治部等人的蛊惑……” “不,他们不是因治部而起兵,乃是为了少君,才……” 且元忙抬手制止了淀夫人:“这话可不能随便出口。内府好不容易放过夫人和少君。” “片桐大人,我且问你,从伏见运到本城的黄金有多少?” 且元又纳起闷来:“三百六十驮,约一万八干贯。夫人怎的问起了这个?” “权当没有这一万八千贯,怎样?” 且元哑然,他注意到淀夫人似已失去了理智。 “本来,为了天下之用,已在大坂设了金库,从伏见运来的三百六十驮便是多余。我们就以少君的名义,把这些钱分给此次的受难者,那些可怜的浪人。不知你有无异议?” “夫人……”且元慌乱不堪,“此言差矣。” “差在何处?” “设若内府说这些钱乃是为了补偿诸人,他倒必须答应夫人。” “哼!片桐大人,你的意思,是说内府并未这般说过,对吧?我是说真的,而你却在假设,有什么用,不必再说!” “在下不敢。”且元几欲泪下。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怎能因这黄金又横生波澜?家康处分那些人,秀赖却送给他们黄金,这不是明摆着故意挑起事端吗? “黄金的事,先不要说了!” 且元一本正经低下头,忽然,他笑了。他已摸清了淀夫人的性情,他愈是一本正经,夫人愈是恼怒,遂道:“呵呵,夫人您啊,明知此事不可为,却故意戏耍在下。这些话若是被那些浪人听了去,不知会对夫人多么感激。” 淀夫人闭了口。事实上,她的心思确如且元所言,无非是说些气话。聪明如她者,难道不明?淀夫人轻笑道:“呵呵,还是让你看破了。我真是可怜啊。” 且元默默低下头。 “不只是我,少君也一样。片桐大人,你能不能好生对内府说说,让少君身边那些旧人早日来侍奉少君?少君身边没有一个人,如同弃石烂瓦,很容易让人产生非分之想。” “明白。此事就交给在下吧。”且元终于松了口气,点头。 院子里,伯劳鸟叫个不休。又闲聊了一会儿,且元方告辞而去。 此前人们的心思似乎都被乱事吸引。可只要局势稍微安定些,就有许多人忍不住想见秀赖了。 “我又担心的是,将来大家都来向少君请安,却无一人到内府处。”淀夫人这般道。 且元安慰道,事已至此,就不应再讲什么少君与内府之别,双方应该和睦相处,这样最终也是为了丰臣氏。 淀夫人对此没有异议。她甚至想,若是为了秀赖,她甚至可以嫁给家康。但且元始终未提及这个话题。且元之所以未提,乃是因为家康未提。家康不提,自有隐情,因为阿龟夫人怀孕了。 淀夫人对阿龟从来没有好感。虽然她并不知阿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但一想到那个出身卑微的女人竟对家康心存感激、高高兴兴去服侍的样子,她就不禁酸溜溜的。 并非淀夫人对家康格外有好感。恰恰相反,她对家康的厌恨更多些。但一想到家康喜欢别的女人,她就极为不快。或许女人天性便是欲让天下男儿都拜倒在自己裙下。 不,淀夫人自言自语道,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母爱。淀夫人生下秀赖,是丰臣氏,也是浅井氏,甚至织田氏的荣耀,要让秀赖继承家业,代代相传。征服家康只是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且元却没意识到这些。而这样的事情,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淀夫人的忧虑可想而知。 且元退下,淀夫人又发起呆来。照这样下去,所有人都忘了他们母子,当如何是好? 三成性急,过早把天下交给了家康。待到秀赖年至十六,在太阁枕边见证那份约定、在誓书上署名的人,恐全都入土了。 即使毛利和上杉还在苟延残喘,但他们早已处于黑田和福岛下风,胳膊焉能拧过大腿?到时五大老均已不在,五奉行也人去室空,世人都成了家康的家臣,哪还有丰臣氏的立锥之地?在这变化当中,若说有什么能够征服家康,恐怕只有淀夫人的年轻和母爱。想到这里,淀夫人一怔:还有……还有已故太阁留下来的黄金! 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呆了。这念想与刚才那随口一言完全不同。此前只是心血来潮,现在却是格外认真。 家康当然不会忘了这些。但究竟该如何去发挥黄金的作用呢?现在方是拿主意的时刻了。万一家康要把这些钱拿出来打理天下,她该如何回话?且元不主动提起,家康会否弃之不顾? 淀夫人忽觉浑身燥热。此前从未考虑过的黄佥,忽然生出一对巨大的翅膀,在她身边飞翔……那么多的黄金,多少浪人也养得起,什么样的城塞寺院也买得下,使用得当,富可敌国,甚至可能改变天下人心!即使在此次战事中得到封赏的大名,也定有不少人为了军饷伤透脑筋。暗中把这笔钱借给他们,他们必会对淀夫人母子感激涕零。淀夫人又想起了高台院。高台院没有的东西,却在自己背后散发金光。就以秀赖的名义,把这些钱使出去…… 想到这里,淀夫人再也坐不住了。她拍拍手,刚想把大藏局叫来,又舒了口气,重新思量。她感觉到巨额黄金的无穷威力。若一不小心让此事泄露,定会适得其反,引火烧身。 淀夫人出了房间,叫来大藏局。 “片桐大人退去了?”大藏局道。 “我有事问你。” “是。” “大藏局,你知城中少君能支配的钱有多少?” “这……到底有多少,奴婢也不知。总之,钱都是少君的。” “若有人让你交给内府,怎生是好?” 大藏局惊诧地睁大眼睛,“奴婢会断然拒绝。少君未成人之前,任何人不得动用这笔钱。这是丰臣氏的私产,岂能上交?” 淀夫人心中的烈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这个理完全讲得通。她遂道:“我刚才在想,要避免把这些钱交给内府,办法只有一个……” “办法?” “对。我带着这些黄金嫁给内府,结果会如何?”淀夫人轻佻而若无其事地笑了。 大藏局愣住了,紧紧盯着淀夫人。这究竟是戏言还是真心?她欲仔细地从淀夫人眸中搜寻答案。 “你怎的了,眼睛瞪得那般大?” 大藏局不答,而是表情僵硬地问道:“果真要让夫人交出黄金?” 淀夫人暧昧地笑了笑,“我是假设。” “事实上,修理也在担心此事。内府向来吝啬,定会紧盯着黄金不放……” “修理也在担心此事?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现在还不到挑明的时候。” “哦,有理。”淀夫人故作轻松地笑着,内心却慌乱之极。若是连大野治长都在担心,此事迟早会被家康摆上台面。 “既然这样,奴婢就放心了。”大藏局夸张地叹口气,继续道,“刚才奴婢还吓了一跳,以为内府真的提起黄金和夫人再嫁的话……” “说放心还为时尚早。”淀夫人道,“虽说现在还不能出口,但我们必须作好准备,无论他何时提出,我们都要有应对之法。” “是。夫人说得有理。” “因此,我才想问问你的想法。难道仅仅说不交,就能了事?” 大藏局不安地闭了嘴,打量着淀夫人。在她看来,淀夫人必是厌恨家康,才向自己问计,遂道:“夫人,依奴婢看,此事不易应付。” “不易应付?” “是。为了阻止内府提出,我们只好先出手。”淀夫人不觉有些失望。看来,大藏局毕竟未能窥透一个寡妇的心思。 “你有何见解?” “首先是请夫人落发。”大藏局凝望着天空,一脸认真。 “落发?你让我皈归佛门?” “是。然后用太阁留下的黄金建造大佛,为死者祈福。我们这般说,内府还有何话可说?到时夫人已落发,他也不再有非分之想……” 大藏局话犹未完,淀夫人早已捧腹大笑,一边笑,一边泪下如倾…… 第三十二章 代掌天下 德川家康把近侍都打发下去,独自坐在食案前,忽然莫名地感到孤独。他吃了一惊。食案上的五菜二汤已司空见惯,身边的下人和阿龟夫人也如常静坐。可为何会如此寂寞?尽管他反复询问自己,但始终得不出确切的答案。 在世人看来,家康此次进入大坂城,当是何其幸运,但事情远无那般简单。对手们不成熟,破绽百出,在经历了一番浮沉之后,方才纷纷败落。 最可笑的乃是增田长盛。他虽也加入西军,实际上几乎未为三成出过一指之力。但“长盛内通三成”的谣言却甚嚣尘上,甚至绑住了毛利的手脚,让他这个西军主帅成为形同虚设的木偶。因此,家康未伤一卒,未发一弹,便轻轻松松重入大坂城。新的天下大势已尘埃落定。他赏罚分明,无人对他的处理有非议,赠礼在他身边堆成了山。 尽管如此,家康还是莫名地寂寞。得知阿龟夫人即将临盆,他本以为会高兴片刻,可旋即便陷入苦闷。 再生一个男儿,自又增加了负担。看看秀吉就知道了。健康的儿子未必贤明,孱弱的儿子不一定愚钝。生为人父,一切希望皆寄于儿女,一生为之劳力劳心。 家康苦笑着嗅了嗅饭菜。米饭今夜也莫名地少了味道。难道人就是为了这一日三餐? 无论是当初做人质时还是如今掌管了天下,家康饭食始终这般简朴。无人命令他非这么做不可,这无非是他自己的活法。想到此,他忽觉胸口发涨,胡乱扒了两碗,就没了食欲。 家康令人在碗里加了些热水,慢慢喝下去,然后恭恭敬敬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就在这时,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这究竟是为何?难道是他忽然感受到了人之力量的卑小?我已经累了……但作为天下人,怎可疲劳? 家康哐啷放下碗,喊道:“来人,把片桐市正叫来。他应还在二道城。”吩咐完,他又在心里念了一句佛,轻轻地提了一口气。人生得意,莫忘警惕,疲劳时也要力戒消沉。 在念佛中,家康发现了自己的疲劳。他一如既往地反省和自戒。纵然整个天下都对自己唯唯诺诺,也不可掉以轻心。信长公在本能寺的麻痹、秀吉公在文禄之役中的大意,无一不令人警醒。他们都被神佛选中,幸运操取天下权柄。但当神佛从他们身上发现了哪怕是一丁点的瑕疵,便立刻毫不留情地收回了一切。他们都是英豪,终未能成为太平盛世的缔造人。自己绝不可重蹈覆辙。否则,便是对二公友情的背叛,也是不尊他们的遗志。这是一个天下人的责任。 负担愈重,愈苦痛,有时甚至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家康自以为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些,不料竟由于疲劳而万念俱灰,这究竟是为何? 晚膳撤去不久,住于本城的片桐且元被传了来,城织部正、永井直胜和本多正纯亦陪同前来。 看到家康的脸色,且元顿时脸色苍白。深夜相传,究竟有何急事?比起这些疑问,他更担心的是,自己也参与了此次乱事,有待处置的问题堆积如山。他能不畏惧? “今夜我只想和市正谈谈关于辅佐少君之人的事,你们退下吧。”家康把其他人打发了下去,方对且元笑道:“怎样,喝点酒?” “不了,在下住在城中,故……” “你太刚直了。唉,我也累了,本想歇息,可又一想,现在怎能歇息?天下刀兵未息啊……” “大人所言极是。” “今夜就你我二人,咱们不妨畅所欲言。” “遵命!” “加贺大纳言已经不在了,我又太忙,毛利和上杉指望不上,小早川又太年轻,因此,辅佐少君之人……”家康忽然压低声音,“依你看,少君器宇如何?” “器字?” “是鸢、鹰、鹤、伯劳鸟,抑或麻雀?” 且元猛挺起身子,一时答不上来。良久,方道:“必选其一否?”看来,此问令他颇为难。 “片桐,家康明白你的心思。既是主君,自当不问其贤愚。即使有些欠缺,亦当豁出性命去尽力辅佐,才是大丈夫所为。但家康明知这些,却还是要点破。因为,我必须根据少君秉性德才,来为他选择辅佐之人。这不仅仅是为了眼前之需。” “大人真是深思熟虑。” “让他继承十五万或二十万石领地倒也罢了。毕竟是太阁遗孤,大坂城之主,不为他思量,罪莫大焉。信长公把天下交给了太阁,太阁又将其权柄交与了家康,我们三人好不容易让天下平定,我不想让它在一朝之内化为乌有。” “恕在下多言……”且元小心翼翼道,“若少君非鹰,大人就要取消他与千姬小姐的婚约吗?” “你似乎误会了家康的意思。” “在下只是担心两家不和。” “阿千与秀赖的婚约,非由你我二人决定,此乃太阁遗命。无论少君是麻雀还是伯劳鸟,二人的婚约都不会因此改变。少君即使无德无才,依然是太阁之子。况且,我也不信太阁之后会是麻雀。人要信守约定,这约定背后有着美好的祝福。难道不是?” 且元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往常的每一言都局限于丰臣氏的命运,回想起来,不禁羞愧难当,遂道:“内府大人,恕在下冒昧,能不能听且元说两句。” “刚才我已说了,但言无妨。” “少君年十六岁交还天下的约定,内府大人究竟如何思量?” 家康长叹一声:“我当然不能忘记。正因为不能忘记,才问你秀赖的前途和器量。” “大人的意思是,只要他有器量,就把天下交还与他?” “片桐,他若器量超群,即使有人不想交,他也必然会取得天下大权。相反,若他器量不够,家康刚把权柄交给他,恐怕立刻便会天下大乱。倘若明知会招致天下大乱,还把天下交与他,自是违背了与太阁的约定。”家康叹一口气,续道,“太阁临终时,有正念,亦有妄念。当太阁头脑清醒、心存正念时,就把家康叫到枕边,泪流满面让家康好生守护秀赖,依秀赖器量采取应对之法……” 片桐且元如被鞭笞一般。是啊,太阁临终之言,其实并非都是他真正的想法。且元自己也一样,昨日与今天的话,竟有天壤之别,自己甚至都为之震惊。内府从一开始便是这般考虑的……理智地看待眼下的时势,或许应这般去想,但感情上却不容许。 “片桐。”家康又道,“这个尘世,究竟能否遂人愿,你我都很是清楚。现在,我们就坦诚地聊聊。” “是。” “当初犬子信康切腹时,我也不堪忍受,几次想拼一场。但我还是忍了。为何?我明白,若不支持信长公,相同的悲剧就会在天下反复。应仁以来的战乱,带给天下苍生几多灾难!这种灾难就连少君都无法幸免。对这些情形,太阁清醒时,比家康还清楚。故,遵照太阁正念,才是家康的职责。” “那么在下有话直说。”片桐且元认为,除了向家康吐露真情,以把秀赖置于家康保护之下,已别无选择,“在不才眼中,少君既非鹰,亦非鹤,他充其量,只是一只……麻雀。” “哦,那么,能不能把他培育成一只雄鹰?” “这……”且元忽然伏下身子。 “你怎的了?” “即使内府为少君选择了辅佐之人,可淀夫人……淀夫人却不一定会答应。” 听了这话,家康把剩下的话咽到肚里,许久沉默不语。他早有预料。信康被信长赐了切腹,大半原因乃是来自其母筑山夫人的罪过。无论平岩亲吉多么严格地培养他,也还是功亏一篑。 “淀夫人会多言?” “多言倒无妨,凡事恐怕都会横加干涉。” “这也不足为怪。谁让他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呢?” “是啊。由于鹤松丸公子夭折,夫人心中悲苦难对人言。”片桐且元发现自己脸颊已被泪水濡湿。他时时担心的正是这些。虽说秀赖并非天生雄鹰,但也绝非愚钝蠢材。但他的成长之途却大为不利。身处老父的溺爱、母亲的心疼中,即使他天资聪颖,也很难长成一只雄鹰。 幸与不幸常常集于人一身。就如淀夫人,在且元眼里,她争强好胜,美貌绝伦,才气焕发,可说乃少见的才女。她若不生妄念,只知专心侍奉夫君,即使不能胜过高台院,起码也是不次于高台院的贤内助。可她太清楚自己的才智,太明白自己的美貌了,不止如此,她对浅井氏的高贵和太阁权力的威严,也都念念不忘。因此,她全然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燃起的对男人的思慕,她认为世上的男儿都是为倾慕她而生。人之福,不仅在被人关爱,也在关爱于人。淀夫人恐怕终体味不出此种真意。 淀夫人便是这样一人,她怎会把秀赖交到别人手里?即使交与人,她也会对所有事情横加干涉,把心中的不满变成怒气滔滔倾泻。秀赖天资聪颖,但身负大坂城城主之重责,却在如此一位母亲羽翼下成长,如此下去,他怎会冲天而飞? “这么说,是家康多事?” “大人的意思……” “今晚开诚布公与你言谈,本想举荐你为秀赖的辅佐之人。” “这……” “这样的话,起码可以秉承太阁遗志,顺其自然好生培养。人一到了十六岁,就会逐渐认识到自己的力量。到时他有多大器量,我就会给他多大权力。你以为如何?” 且元忙道:“在下绝非不想接受。只是……” “只是淀夫人不会全由着你?” “这……此事请容且元好生考虑。”现在且元已完全明白家康的心思了。 确如家康所言,天下乃苍生之天下,绝非一家一姓之天下。所谓“天下人”,今日是我,明夕是他,如此而已。无论服与不服,无能者必然下场凄凉,史上如是,现今如是,未来亦如是。但话虽如此,若当场拒绝做秀赖辅佐之人,秀赖将如何自处?淀夫人又会说些什么? “也好,此事先放一放。”家康改变了话题,“另有一事,便是城中的黄金……” 一听“黄金”二字,且元忙低下头。终于还是谈到了这个话题,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只听得家康道:“毕竟是丰臣私产,我并不欲知具体数目。” “内府承认是丰臣私产?” “是。而且,我也说过,此次战事与少君和淀夫人无关,我亦不会追究黄金之事,但我清楚,那绝非小数目。” “大人所言极是。” “黄金为贵物,一旦使用不当,便极有可能变成天下纷乱的根源,不知你可思量过?” “是,在下也……” “至于使用不当会有何后果,我就不言了。我想知的是,淀夫人究竟有未意识到这些?” “这……” “她早晚会想到。聪颖如她,怎会想不到?但作为淀夫人身边的人,若不良言规劝,必出大事。” “大事?”且元明知故问。正因为他已与淀夫人探讨过这个问题,便不得不装聋作哑。 “此次战事后,天下不知又多了几多浪人。” “大人明鉴。” “那些有器量之人,自然会被诸位大名收容,但仍有许多人会四处流浪。”家康声音越来越温和,“这些人大体可分三类。其一,有大才,却心胸狭窄。其二,无能之辈。其三,才能平平,心性正直,然不善处世。” 且元目不转睛盯着家康。虽然他从未考虑过这些事情,但一旦浪人增多,就极有可能出乱子。 “他们一向凭手中刀剑说话,一如在乱世。但如今不一样了,天下已大定。” “大人明鉴。” “若用金钱收买他们,后果将会如何?他们心存不满,除了打仗之外一无是处。片桐大人,我担心的是这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且元只能默默点头。 “纵然……”家康继续道,“纵然淀夫人乃女流之辈。但聪明女人很容易固执己念。一旦有误会,与我产生摩擦,她便可能拿黄金去招募浪人。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理,才想与你商议,看看你有何良策。” 家康语气平静柔和,却让且元感到了万千压迫,仿佛有磨得锋利无比的刀,轻轻压在了他喉咙上。且元道:“在下明白。” “为了避免这些事,你有无良策?” “在下当然要把内府忧虑告诉夫人……” “对,此乃第一步。但仅仅这样就足够了?” 且元汗流浃背。家康究竟想让他做什么?家康眯眼注视着且元,目光像针一样刺得且元肌肤发痛。 “片桐大人,我想你也有此体会吧。强自生乱,自古皆然。” “在下深有体会。” “黄金如利器。善用者带来太平盛世,不善用者给天下苍生带来无穷祸患。” “是。” “黄金在手,淀夫人也当善用。建议夫人把那些太阁所建神社佛阁之类,多加修缮,你以为如何?” 且元禁不住拍拍大腿,“对啊,这个主意……”但后边的话,他咽到了肚子里。 “既然我现在代管天下,有几事不敢怠慢。一是兴教倡学。今日我特意从京城请来藤原惺窝,其对朱子理学颇有研究。自南北朝以来,天下之所以无一日安宁,便是因为足利幕府不重学术,不辨黑白。关于此事,圆光寺元佶再三论及。在普及学问同时,我还要推动尊崇神佛之风,端正礼仪。如此,既可告慰太阁在天之灵,也能教化世人,祈祷丰臣氏安泰。你意下如何?” 片桐且元只觉自己仿佛眼睁睁被一张大蛛网粘住,被牢牢束缚。此乃圣人之心啊!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淀夫人拿了那黄金招募浪人。对于这些,且元心里也颇明白,才战战兢兢倾听家康究竟有何打算。让淀夫人用黄金修缮神社佛阁,既是行善积德的善举,还避免了玩火自焚,真是良苦用心!家康究竟是如何想到这一步的?惊叹之余,且元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说不定,眼前的家康便是一个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奸猾枭雄。 如今,天下大名未必都是丰臣盟友了。丰臣真正的盟友,恐怕只有这笔数额不菲的黄金了。若家康让丰臣氏把这笔黄金全部花掉,紧接着便声称秀赖器量差于常人,那当如何是好?想到这个,且元勉强道:“大人深思熟虑,在下心悦诚服。” “哦。” “内府大人,千姬小姐的婚事,不知大人……” 这是且元对德川的唯一念想。千姬乃德川嗣子之女,乃家康掌上明珠。 事到如今,家康愿不愿意把千姬交给秀赖母子,他只能试探。若家康含糊其辞,且元便也打算,暂不将刚才的话题对淀夫人提起。家康却微微笑了,他是察觉了且元的心思,还是不由想起了千姬可爱的模样? “好,好。”家康很是痛快地一口答应,“我想请淀夫人把太阁遗产拿出来,为兴教倡学助一臂之力,这可是事关国家前途命运的大事。我不想让淀夫人产生不必要的怀疑,自会尽快把阿千送到少君身边。” “这么说,在此之前,先不要告诉夫人。” “对。此事先莫要声张,好让一切顺利进行。关于少君辅佐之人一事,我就不多嘴了。有劳你与淀夫人好生商议。” “是。” “另,请你顺便告诉淀夫人,大藏局之子大野修理亮,我会马上送到她身边,令其与大藏局一起好生侍奉丰臣氏。” 且元顿时张口结舌,呆住。面前之人,究竟是恶魔,还是神佛? 第三十三章 慧直兄弟 “兄长答应了此事?” 大坂二道城,一人正咬牙切齿坐在德川秀忠前诘责。此人便是在关原之战中负伤,右臂依旧吊在颈上的秀忠之弟松平下野守忠古。 尽管二人都是西乡局所生,年龄相差不大,外貌也极相似,但性情气质却有天壤之别。秀忠看上去一如温厚持重的长者,忠吉却如结城秀康一般冲动。 “这是父亲大人命令,我有何理由反抗?”秀忠不慌不忙,端然而坐,眉毛都不动一动。 “实在令人无法接受。”忠吉向前挪了挪身子,哂道。 坐在忠吉旁边的乃本多佐渡守正信,他面带难色,沉默不语。本多正信先前乃是家康身边寸步不离的执事,可自从关原战事开始,从江户出发时,家康身边一应事务都由正信之子正纯打理,老练的正信则被安排在了秀忠身边。 “兄长总是对父亲大人的安排没有任何意见。难道连是非曲直也不问,就乖乖盲从?” “难道下野守认为此举不妥?” “未必。” “既如此,最好还是服从。” “可小弟并不这般认为。父亲大人已经宽谅了秀赖母子,对太阁已经仁至又尽了,却还要把千姬交给秀赖为质,有此必要吗?” “不是为质,此乃太阁生前就定下的婚约。” “就是人质!”忠吉反驳道,“把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扣为人质,对这种蛮横的挑衅,你居然一声不吭,分明乃见死不救!难道你就不后悔?我们若处于劣势,这样做我无话可说。可现在不同了,我们有必要去低三下四讨好秀赖母子吗?当前乃是我们义正词严向他们抗颜,向天下大名显示我们德川氏威仪的时候了,嗯?” “忠吉,”秀忠并未生气,但也不笑,“你是否对父亲让你去清洲的命令不服?” “现在讲的,不是此事。” “我知你早就想进大坂城。我在江户,你在大坂,你我弟兄二人各镇一方,再反对阿千婚约。你真这么想,就当好生反省。” “兄长说忠吉不谨?” “到底是父亲深谋远虑啊。” “怎生个深谋远虑法?” “眼下的日本国,已到了乱世结束的时候。要让天下人明白乱世已然结束,我们该怎么做?我们若继续争来斗去,如何让天下人安心?我们需要做的,首先是隐忍,然后是和为贵。你我兄弟,思虑都还不及父亲大人万一。要想让江户和大坂长期和睦,清洲就变得甚是重要。父亲把尾张一领都给了你,你还不满足?” 忠吉答不上话,只急得连连拍膝。尾张的位置究竟有多重要,其实不用秀忠说,他也明白。正因如此,已故太阁才把自幼追随的猛将福岛正则安插于彼,让其严加防范。后来,家康把正则转封到了四十九万八干二百石的安艺广岛,把忠吉置于尾张,说要给他五十二万石。对于这些,忠吉还能有何不满?他不满的只是秀赖与千姬的婚约。可秀忠刚才这么一点拨,他才意识到父亲的真意,不禁大为悔恨。 面对这个一本正经的哥哥,忠吉真想说一句:“难道你就不疼自己的女儿?”但即使这般说,也毫无意义。秀忠已经被父亲驯养得服服帖帖,有如另一个父亲。 “兄长是不是对忠吉怀有戒心?” “休得胡言乱语。” “既然不是,那就不应对我妄加揣测,说我想成为大坂主人。” “哦,这么说,乃是秀忠在妄想了?真是这样,兄长便放心了。” 忠吉直言道:“兄长,你是不是认为,德川与丰臣真能够永世和睦相处?” “下野守!” “可我并不这般认为。我们愈是义气,愈是谦恭,他们就愈趾高气扬。三成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父亲在伏见帮了他,还特意让结城兄长把他送到大津。可结果如何?反倒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哼!” “你到底还年轻。三成等人都是例外,凡事都应尽人事而听天命,这才最为重要。问题非德川与丰臣能否长期和睦,而是如何和睦相处。我们要先尽人事,否则,便是逆天而行。”秀忠连语调都颇像家康,他行事老成持重,思虑周全,说话如行云流水。 本多正信终于忍不住,插进一句:“下野守,照您的意思,毁掉婚约之后,又当如何?” “老爷子难道不知?” “是。毫无理由向人提出解约,结果将会如何?” “对方当然被吓破了胆。问题是之后的事。” “哦?” “一旦得知德川对丰臣有敌意,那些不满之徒就会躁动不安。待狐狸都露出尾巴,将其一网打尽,当然,必要时,我们也可以直接拿下城池。” 正信依然不动声色,“下野大人,这种话可不能胡说。否则,内府大人会羞得无地自容!” “什么?”忠吉满脸通红,转向正信。 正信淡然道:“下野大人说的话,充其量只是拥有两三千石的武士的器宇。” 愤怒的忠吉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若是结城秀康,定会当场把手中茶碗向对方摔过去,拔刀相向。可尽管忠吉和秀康一样暴躁,表现却不尽相同。 “唔,哦?”声音尽管听上去甚是平静,可患吉心底的怒火已经在熊熊燃烧,“那么,父亲让我做一个大名,还把清洲交给了我,这作何解释?” “这一点,方才中纳言已说过了。有可能的话,尽早把千姬小姐交给秀赖,好让天下大名知,现在已是太平年代了。就是说,秀赖和千姬小姐乃是向世人证明太平盛世已然来临的鲜花。”正信眯缝着眼,仿佛在教育自己的儿孙,“如今杀伐之气尚未散尽。尽管已经无人能与德川氏为敌,但日后究竟还会有何事发生,无人知晓。因此,大人才把千姬小姐和秀赖二人放到一起给世人看。这两个孩子,还都未受到世俗污秽的沾染,他们乃是美丽的偶人。你把二人摆在一起看看,难道不正是两朵鲜花?” “唔。” “看到这摆设,诸大名的心才会安定下来。他们才会认为,既然两家都合二为一,纷争的根源自就断了,他们方会重新审视这个世道。哈哈哈,那时,他们自会对德川的实力有更加清醒的认识。所谓太平盛世,是这样来的,并非靠流血换来。这便是内府大人在深思熟虑后所作的决断。你说呢,中纳言大人?” 秀忠一本正经坐在那里,既没点头,也无异议。但在忠吉看来,这乃是令他无法接受的伪装。秀忠说不能忤逆父亲,是因为他担心兄弟忤逆会导致自己的地位动摇,这分明是明哲保身。 忠吉强忍不满道:“忠吉大致明白了,但也有些拙见。” “难道你真有异议?” “为何就没有?昔日平清盛公答应了母亲的请求,看在赖朝公与亡弟长相相似的份上,饶恕了赖朝公,最后却招致了平氏的败亡。这个故事,想必老爷子更清楚。” “当然。” “世人如何看待这个故事,忠吉不必再说。忠吉以为,那时的清盛公,太骄傲自满了。他已经胜了,已无人能够阻挡平氏了,正是持有这种自高自大之心,才饶了赖朝公一命……”忠吉话犹未完,秀忠忽然厉声插言:“下野大人,休要说了!你太欠考虑。” “哦。清盛公与赖朝公的例子都欠考虑?”忠吉脸色苍白,声音却愈发冷酷,阴冷逼人,“兄长认为清盛公不自高自大?” 秀忠侬旧稳如泰山,连眉毛都不动一下,道:“是自大。” “既如此,就当小心谨慎,不重蹈其覆辙才是。” “我们早就准备好了。”看秀忠的长相,丝毫感觉不到他头脑冷静,但见他大声续道:“下野大人,你已经在责难父亲了,你难道还未意识到?” “责难父亲?” “是。由于清盛公自高自大,才饶恕了赖朝公,并把他流放到伊豆。说到底,这只是怜悯。你却拿他来与父亲作比,此是何意?父亲是想拥立秀赖公子,而且正在努力创建太平盛世。阿千便是盛世使者。你难道不这般认为?” “哼,我并不这般认为。怎么说这都是谋略,是软弱,是完全不必要的低三下四的手段。” “你真这样看,下野大人?” “是,我是这般看!父亲一定是想,丰臣旧臣骚动起来就不妙了,还是先安抚众人为上,才把千姬作为人质。” 秀忠长叹一口气,道:“我不想和你争。好,那我就一字不差把你的意见告诉父亲。” “有劳了。忠吉绝非想要大坂城,也非多么可怜阿千,只是觉得,认为如此轻而易举就能建立起太平盛世,未免太一厢情愿了。把阿千送过去,人家会更加趾高气扬。阿千不过是可悲的牺牲之供。我只是出于这般想,才这般说。” 兄弟二人的争论,看似忠吉胜了。但秀忠只是不喜争论,干脆三缄其口。 看到秀忠沉默,忠吉一时不安起来,“兄长,虽然小弟方才讲到平源旧事,但并没有拿它与父亲相比的意思,请莫要误会。” “我明白。我不会把你的话全都报给父亲。” 忠吉终于觉得保住了面子。但他万万没想到,秀忠真的会向家康进言,要废除婚约。 “若是阿千已长大成人,听到今夜的话,她定会深受感动。她有这么好的父亲和叔父。”本多正信像是说着别人家的事似的,把红酒递到兄弟二人面前。 兄弟二人再未提起千姬,而是开始讨论江户与大坂之间主要城池的人员安插。 在箱根以西,家康把骏府的中村一忠转封到了十七万五千石的伯耆米子;接着又把伊豆韭山的内藤三左卫门信成放到了中村一忠旧领,这块领地只有三万石收成;接着又在附近的沼津安插了大久保治右卫门忠佐,将天野三郎兵卫康景派往兴国寺,在田中又小心地安插了酒井与七郎忠利及其近臣。 远州滨松的堀尾忠氏被转封到云州松江,领二十三万石;挂川的山内一丰则被转往土佐的高知,身家变为二十万石;而松平左马允忠赖和松平三郎四郎定胜则进入山内一丰旧领;原本在三河吉田城的池田三左卫门辉政入主播州姬路城,摇身一变成为五十二万石俸禄的大名;池田旧领则被封给了德川本族松平与次郎家清,领三万石;三州冈崎的田中兵部大辅吉政被转封至筑后久留米,三十二万五千石,旧领则被封给本多丰后守康重,五万石……被转封到异地的丰臣旧臣全都得到数额巨大的加封,而德川氏人,加封几乎全都不上三万石。 “唯有下野守得到了清洲的五十二万石。真令人羡慕啊!”本多正信忽然笑道。忠吉已不那么愤怒,但对正信的话也不怎么在意。忠吉的岳父、身兼家老的井伊直政,只得到了石田三成的居城佐和山,年俸十八万石。 本多正信并非讽刺忠吉。他是想试探忠吉究竟有未意识到,德才绝不逊于福岛、池田等人的德川嫡系,为何甘愿接受五万石以下的较低俸禄?忠吉似从未想到这些。 其实本多正信也不例外,为德川父子尽心尽力,所得只有上州八幡的两万二千石。家康为何给忠臣这般少的酬劳?为何正信等人都心安理得接受,并甘愿为家康赴汤蹈火?能够考虑到这些,下野守也就长大成人了。正信正打算加以说明,却有下人前来禀报:“淀夫人身边的大藏局前来求见。” 听到侍童禀报,秀忠和忠吉对视一眼,放下酒杯。本多正信道:“我去看看吧。” “深更半夜,究竟有何事呢?”秀忠沉思一下,方道,“还是我亲自见她。把她好生引到客厅。”言毕,又对忠吉小声道:“恐怕是为阿千的事情而来。”他把土井利胜叫来陪忠吉闲聊,方才起身出去。 秀忠换好衣服来到客厅,见大藏局正拥着一个有趣的宫廷玩偶,坐在本多佐渡守正信面前谈笑风生。 “啊呀,还劳中纳言大人亲自接见,奴婢真是受宠若惊。”大藏局颇为谦恭,脸上表情却轻松明快。 “您乃淀夫人派来,不见上一面,实在失礼。少君和夫人可好?” 正信插言道:“在下方才已问候过,说是听到内府的话后,心情格外好呢。” “那太好了,还请夫人宽心才是。” “多谢。小野的阿通在京城寻到一个擅做玩偶的匠人,让他特意做了这个偶人献给少君。” “哦,难怪这般漂亮,真是栩栩如生,惹人喜爱。” “是啊。少君也甚是满意,常常拿出来细细把玩。他说要把这个玩偶送给阿千小姐。” “哦,少主这般说?” “是啊。他们本是表兄妹,一定很是想念对方。听说有使者去江户,夫人认为,难得少君有心,便赶紧打发奴婢,好带给千姬小姐。” “多谢夫人美意。想必阿千一定喜欢得很。”秀忠看着那玩偶。这对偶人六寸大小,乃二稚子,一男一女,共戏一只流萤。看到这玩偶,秀忠忽觉怅惘。他也很是疼爱长女。可还没看到她长大成人,他就要赶赴江户,女儿却要来到大坂。其实不用忠吉提醒,秀忠也知,仅凭这桩婚事就想解决所有事情,未免太天真了。二人果真能像这玩偶一样自由自在吗? “中纳言大人,您看,这人的面容与少君真是一模一样啊。” “哦,照这般说,这女童倒是跟阿千也颇相似。” “所以,少君才令奴婢连夜把它送来。” 秀忠笑着点头,再次端详起两个偶人来。怕是小野的阿通故意让匠人做得这么相似。 “那么,老身先告辞。少君和夫人还再三嘱咐,向江户中纳言夫人问安。” “佐渡,把这个偶人拿给下野守看看。”说完,秀忠返回房内。土井利胜和忠吉仍在谈论封赏一事。二人都甚年轻,嗓门也不小,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们在争吵。 “你不认为,对丰臣旧臣的厚赏是在讨好他们吗?”忠吉看到兄长身边的人也一样责备自己,便想通过利胜打探秀忠的想法,以及对父亲的看法。 “当然不是。内府大人为何要惧怕丰臣旧臣?当今世上,让内府感到惧怕的人,恐怕还没出世呢。” “这么说,父亲是赏罚分明了?” “不错,基本如此。” “你是话中有话?” “是。” “唔。那究竟是何意?” “愚以为,无论地位还是财力,全靠上天所赐。当然,这也是内府的想法,故,先依战功把这些上天赐与的东西暂时委与他们。若那些功臣不能让领民满意,再重新分配。依不才之见,内府定是这般想的。” 忠吉不禁重新打量起利胜来,眼前的利胜浑身都透出勃勃生机。忠吉道:“若是无能治理,领地就极有可能被没收,对吧?” “若是给无能之辈委以重任,必遭天谴。此为掌管天下者必备常识。” “你真是能言善辩。我还有一个问题:谱代大名所得格外少,又是为何?难道他们就不及那些丰臣旧将?” “此言差矣。”土井利胜笑了,“土地财物,不过是上天所与,故内府先替众人掌管。给多了,人们就会忘记它们是上天寄存的东西,把它据为已有,于是铺张浪费、麻痹大意。因此,大半由内府代管,只给他们生存之需。这样,众人就会更加团结,更加忠心。这便是内府的策略……” 正说到这里,秀忠回来了,二人忙端坐迎接。 “在谈些什么,这般热闹?”说着,秀忠回头看了一眼手捧玩偶、跟在自己身后的本多正信,“佐渡大人,把东西给下野大人看看。” “哦……好可爱的偶人啊。怎回事?” “这是少君送给阿千的礼物。下野守,你不觉得这女童与阿千很相似吗?” 忠吉故意把头扭到一边。明白兄长为何要把这偶人带到自己面前时,他顿时心生厌恶。 “怎样?少君也甚是高兴呢。这样,两家还不能和睦相处吗?” 秀忠定是这个意思。这玩偶带给忠吉一丝不安。天真无邪的孩子变成了大人明争暗斗之物,这完全是大人的“黑心”,是大人们的“罪孽”,原本无法让人原谅,可大人为何就不反省呢?因为他们害怕反省,于是故意犯下重重罪孽,反而把空洞的希望寄托于此种罪孽。这种悲哀,兄长为何就不能解得? “看来你还是不服气啊,下野守。” “我无话可说。这玩偶让愚弟感到可悲。” “那是为何?” “看到这玩偶,我忽然想到,若是如这眼前的玩偶一般,两个孩子能自由自在该有多好。” 秀忠愣了一下,但他立刻恢复了平静,藏起自己的感情,道:“哦,看样子,下野守并不喜炊。好,好生收起来,让明日的使者带上路。” 他命令土井利胜道:“让他们告诉夫人,一定要好生抚养阿千,切勿让她任性。世道还不太平,孩子不能那般自由自在。”最后一句,碾然是对忠吉的讽刺。 “遵命!在下现在就去办。”土井利胜手捧偶人退出去,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下野守忠吉认为兄长乃是个冷酷的父亲,秀忠则认为忠吉是个残酷的兄弟。 诚然,无人认为,千姬和秀赖将来必定幸福。其实,此时的秀忠也在强作笑颜,他想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勉强接受这桩婚约。对于秀忠的苦衷,忠吉难道真的不明白? “下野大人,刚才与利胜谈了些什么?” 为了打破僵局,本多正信向忠吉举起酒杯。但忠吉睬都不睬,愤然道:“已经喝好了。利胜可真是兄长的好家臣啊,与兄长那般相似。相形之下,忠吉根本就是一介武夫。一看到与阿千相似的偶人,我就恨不得哇哇大叫,杀向本城。” “哈哈,您的话未免过了。”正信笑了,秀忠却笑不出来。 正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三人不约而同竖起了耳朵。 夜已很深了,难道是忠吉家中发生了急事,他的下人急匆匆前来迎他同去? 想到这里,本多正信不觉站起身,听脚步声,不止一人。 “谁?”正信跑到走廊,喝道。 “哦,是父亲啊,不知中纳言大人就寝了没有?”是本多正纯。 紧接着,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侍来:“听说下野守大人也在这边,便急忙赶来禀报。”似是永井直盛。 秀忠和忠吉对视一眼:莫非发生了什么变故?不安同时掠过二人的心头。走廊里,正信的声音不甚清楚,这更加深了二人的疑惑。忽然,一个声音爽朗地笑起来,是正信:“哦,哦。那太好了。我赶紧去报给二位大人。不,还是你亲自去吧。”话音刚落,正信带着正纯和直盛进来。 “启禀大人。”正信嘻嘻笑道。 “何事,佐渡守?”看到佐渡的笑脸,秀忠放下心来,问道,“上野介和右近卫大夫怎么满头大汗?” 正信故意顿了顿,“西苑那边传来喜讯,说生了一个男孩。” “我又添了一个弟弟?”忠吉惊喜不已。 “正是。大人又多了一个弟弟啊。听说皮肤像白玉一般。只是,正纯并未亲眼看到。” 正纯兴奋地说完,永井直盛也忙附和:“尽管大人很是难堪,还是让我等前来报喜。大人心内一定比吃了蜜还甜呢。” “哈哈……好。我似看见父亲的笑容了。”忠吉咧开嘴笑了,可秀忠却未笑,淡然道:“哦,幼弟出生了,实在是可喜可贺。你们也喝一杯以示祝贺吧。” “这是红酒,先喝一杯祝贺祝贺。”正信取过酒杯,递给正纯与直盛,二人方才坐下。 “恭喜恭喜。”二人恭恭敬敬接过酒杯,把酒送到唇边。 “哈哈……母子都还平安吧?”忠吉还没收住笑容,他拿起酒杯,“好,我也祝贺一下。真是太令人高兴了。长得什么样?” 此时的忠吉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孩子长大成人之后,继承了他的家业,还巩固了尾张。此时他只是眯起眼,嘻嘻笑个不休。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孩子出生总会伴随着快乐。可对于六十岁又做了父亲的家康来说,或许又增加了一个累赘。已故太阁晚年得子,却在病床上受尽折磨,最后痛苦逝去。但是今夜却似无一人想到这些。秀忠也许想到了,但他却不会出口。 “德川越来越兴旺了。”正信扳着指头数着,“秀康公子、秀忠公子、信吉公子、忠吉公子、忠辉公子……加上此次的公子,六个男丁了。说木定日后还会增加。”正信并非在逢迎,他乃是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实际上,在乱世,男儿的出生会直接给家族注入“力量”,只有力量才能换来安定,这便是乱世的生存之道。 “大人一定有返老还童之感。中纳言大人也要早早生个男儿才是啊。” 不知不觉间,一直萦绕在众人脑海中的千姬的影子,被这个还不曾谋面的婴儿取代了。 突然,忠吉像是想起什么,大笑起来。 “您怎么了?”正信吃惊地问道。忠吉看了一眼兄长,摆摆手:“该骂该骂,不提也罢。” “您到底在笑什么?不如让大家一起乐一乐。” “哈哈!其实无他,只是忽然想起男女之事。” “男女相恋之事?” “返老还童的老爷子……我说的是婚姻。” “哦,那有何可笑之处?” “我说出来,怕被兄长责骂。方才小弟还一直想,在这世上,似乎只有丑陋的策略婚姻。” “哦……” “于是,毫无来由对阿千的事生起气来。可仔细一想,除了策略婚姻,还有另外一种形式。由于忽然间有了这个发现,才笑。” “下野大人请明示。” “哈哈!那就是父亲大人。父亲身边,没有一个女人是因为策略与父亲结合的。” 秀忠使劲瞪了忠吉一眼。但此时忠吉的嘴巴已经收不住了:“父亲娶自己喜欢的女人,让她们无忧无虑为他生儿育女。可以说,父亲完全打破了乱世的束缚,真是悠然自在啊!” “下野大人!” “哈哈哈,不说了,不说了。但有一言,小弟我还是想说,我羡慕父亲。正因为父亲如此洒脱,说不定这次生下的幼弟将来能成大器呢。我只是忽然想到了这些。哈哈哈哈。” 秀忠也笑了,或许是被忠吉单纯的笑声所感染,但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忠吉的注意力终于从千姬和秀赖的婚约转移到了别处。 忠吉现在还没有儿女。一个没有儿女的人,对孩子的关爱谈不上深沉。但这桩婚事若受到忠吉诟病,说不定信吉和忠辉也会跳出来指手画脚。况且,尽管阿江与和淀夫人乃是亲姊妹,但她似乎对姐姐并不怎么信赖。 “总觉得她不踏实。”无论是北庄陷落,还是成为秀吉侧室,淀夫人都给阿江与以轻佻不实之感。年轻时的淀夫人经常想,多生些孩子,有个疼爱自己的夫君,她的愿望竟一一落空,而且年纪轻轻就守了寡。阿江与怎能不暗自担心,如今却要阿江与把千姬送到这样一个姨母身边,她想拒绝,也是不能。 得知幼弟出生,忠吉的心情出奇地好了起来。会取什么名字,第几日可以和幼弟见面……忠吉兴奋地谈了许久才离去。 众人都退去,已近亥时,夜深入静,往来于淀川上的船橹声都听得真真切切。秀忠面朝西苑方向,恭恭敬敬端然而坐。“父亲大人,您早些歇息。”说完,忙又加上一句:“恭喜弟弟降生。”他完全是真情实意,决无做作,此后,他才安心卧床歇息。 即使在床上,他每日也在自戒中睡去。他为自己才德远不及父亲而深怀歉意,同时也自我激励,生怕因自卑而懦弱了。他深知自己不如父亲,所以并不憧憬如忠吉那般自由自在。当忠吉提及父亲闺帷之事时,他慌乱而困惑:我断无创造大业的器量,我所能做的,只有小心谨慎地守住父业,便已足够。他每日都这般告诫自己。一旦把持不住,不但守不住父业,而且还会让世人指摘,骂德川氏后继无人。 “我必须像父亲那样……”秀忠一边念叨,一边在脑中描绘已故母亲的模样,还要拿出一些时间来回忆对他倾注了浓浓母爱的朝日姬,不知不觉间,这些人全变成了千姬,变成了秀赖…… 愿这两人幸福……善良正直的秀忠依然保持着端正的姿势,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