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第八部·枭雄归尘》 第一章 老来得子 文禄二年八月,当丰臣秀吉获知儿子出生的消息时,大明国使节恰好刚刚离开名护屋,回国向皇帝禀明议和之事。而加藤清正和黑田长政等人则已攻陷晋州城,杀守城主将徐礼元,李如松则撤兵返回了大明。如此一来,朝鲜四道就等于完全落入秀吉之手。倘若把这些土地分封给有功将士,推行胜过朝鲜李王的善政,此次文禄之役也算有所斩获。一想到这些,秀吉就无比兴奋。 “生了?”听石田三成告知这一喜讯后,秀吉居然掐指算了起来,“八月初三……对,对,是该生了,该生了。”说完表情才舒展开——显然,连他也似对茶茶怀孕有所怀疑,“好,好!此前我的烦心事真是太多了。这下好了,战事刚一结束,孩子就出生了,倒像是约好了似的。真是祥瑞啊,不可思议。啊呀,总算松了口气。” 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在一旁仔细地察言观色,冷静地发现了秀吉的变化。秀吉这些举动所反映出的,不是别的,是他的无奈。那个曾经放言要“直捣大明京城”的雄杰,气概到哪里去了?所幸的是,上至朝廷,下至将士,都在期盼这场战事早日结束,否则,若再有强硬的主战派跳出来,还不知怎样应付呢! “幼主的诞生当然值得庆贺,但议和之事也不可掉以轻心。” “有理。这次倒真是让小西行长和宗义智给搅乱了。那些朝鲜人可真是难缠啊。” “不止如此,大人大概还未听说,京城那边也出了些麻烦。” “麻烦?” “是。在筑伏见城的节骨眼上,居然发生这样令人担忧的事……” “治部,你拐弯抹角个屁!既然出事,为何不立刻告诉我?你认为我是因区区小事就乱了方寸之人?” “不,不,在下当然不敢这么想,只是觉得,战事眼看要结束,此时若让大人听到烦心事,恐会……” “快说快说!莫要绕来绕去了!京城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秀吉一催,三成愈发畏缩起来,“我看在回京之前,您还是不知这事为好。” “你到底听到些什么?有屁快放!混账东西!” “其实……便是关于关白。” “关白?他们怎说关白?” “传言说,关白如何如何不好,有人还给他起了个‘杀生关白’的绰号。”三成一付忧心忡忡之态,眉头紧锁。 “杀生关白?什么狗屁名字!”秀吉压低了声音,有些坐不住了。其实,对于秀次的粗暴行径,他早就有所耳闻,因此,在将关白之位让给秀次时,就曾再三告诫,甚至还让其写了誓书。“这个绰号可不妙。若他做出有辱朝廷脸面的事,恐招致后人唾弃……他到底干了些什么,竟然得了这样一个绰号。想必你也知道,快说!” “其实是……”三成声音愈加低了,表情也凝重起来,“今年正月初五,七十七岁的太上皇驾崩之事,大人想必还记得。” “当然记得!我们还到宫里去吊唁过。” “可是听说,就在太上皇驾崩后不到一月,丧期未过,关白大人就已外出狩猎。” “嗯?” “京城尚禁止歌舞,天下人都在哀悼时,关白大人却……” 秀吉不禁咬牙,火蓦地蹿起,“这个混账,真是无法无天!他只是出去狩猎了?” “若关白只是狩猎,怎会得这种绰号。” “你是何意?” “他是去猎鹿,领着大队人马,个个全副武装,还带着火枪。” “猎鹿?火枪?” 秀吉一听,勃然大怒,“绝不可能!天底下怎会有这等蠢货!再蠢的人也不会在国丧期间放枪猎鹿啊。” “在下也害怕有人诬陷,特意派人查过。” “这么说此事当真?他竟做出这种事来?” “是,而且,狩猎的地方也不妥。” “他到底在哪里作的孽?” “佛家圣地——比睿山。” 一听此话,秀吉便懵了,他张目结舌,难以置信。此若是真,秀次定是发疯了……或者,有人故意设计陷害他? 三成似乎看透了秀吉的心思,接着道:“此事诚然匪夷所思,却让关白大人做出来了,连京城一帮地痞都惊呆了,便给他起了个‘杀生关白’的名号。连商家都说关白疯了……这还罢了,到后来,他竟变本加厉,做出更加惊世骇俗的事来。在下也听到过一些流言,简直……” 石田三成的一番话,让秀吉再也坐不住了。秀次于国丧期间,居然在比睿山打猎,还兴师动众,在禁止杀生的灵山乱放枪炮。若他不是发疯,必是另有隐情,否则绝不会导致满城风雨。 “治部!快告诉我,哪怕只是流言,我也想听听。人们怎么说,你随便怎么讲,我不怪罪于你。” “但这些流言,至今也未能辨明真伪。” “真伪自有我来判断。你照直说就是。” “那就恕在下直言了。据说,此事还和刚出生的公子有关。” “和他有关?” “是。从大人失去鹤松后的悲痛也不难推测,一旦第二位公子诞生,秀次大人便不得不从关白之位退下来。这大概是其自暴自弃的原因之一。” “难道还有其他原因?” “是,而且……” “还不快说!” “是。”三成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垂首道,“说到底,关白如此自暴自弃,和此次战事亦不无关系啊。” “战事?” “对此次战事的估计,恐怕有些差池……拥有千军万马的大明国,怎会轻易屈服?” “哦。那又怎样?” “商家说,将士横渡大海,异地作战,用不了多久就会全军覆灭。” “商家竟然炮制这样的流言?” “若完全是捕风捉影,倒也无妨……但流言还说,不久以后,关白定会被委任为征讨大元帅。这样一来,大人兵不血刃就悄悄把关白处理了,然后再让刚刚降生的公子继关白之位……关白必是误以为大人有这样的心思,方才自暴自弃。” 听三成如此说,秀吉心里不禁一沉,虽说这些话只是凭空想象,可先前他确对秀次说过要其代己渡海出征一事,没想到秀次居然误解了。秀吉当时只是当着众将士的面说说而已,并未当真。“杀生关白”这个诨号实在令人讨厌,一旦流传开来,秀次怎不会被人认定为涂炭生灵的恶魔? “看来,此事非管不可了。” “话虽如此,可有些话毕竟只是商家的凭空捏造……” “可这太可恨。秀次这混账东西,到底给我脸上抹了黑!好个杀生关白!”秀吉愤怒而焦虑。三成不露声色察看,似在揣摩。“治部,此事我绝不能袖手旁观,就看你的了。” “大人的意思是……” “我令你对关白暗中调查。” “这……在下恐难以担此重任。” “嗯?” “他是大人的继承人——关白大人啊。” “他是关白,就可听之任之吗?你大错特错!” “可是,这……” “万一他真如流言所说那般胡作非为,我想知他究竟想干什么!” “关白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来。大人一向对其谆谆教导,他又写了誓书,怎会如此行事?我等身为家臣,也绝不想向大人报告这种事。” “胡说!这种事怎能不告诉我?” “就怕大人误以为关白藐视您……” “哦,你真这么想?”秀吉打断三成,沉思起来。其实,三成的话不无道理。若秀次连秀吉都不放在眼里,任由手下胡作非为,家风自将大乱。可又该怎样收拾这种局面呢?秀吉曾经下令,若茶茶生男,就取名为“拾”这其实也是为秀次着想,可秀次却毫不领情。 “治部,我问你。你若是我,会怎样处理此事?” “这可是天大的难题,我等鼠辈怎有大人睿智。” “哼!你脸上明明写着应对之策。” “大人误会了。大人这么说,仿佛是卑职居心不良,存心陷害关白大人。” “胡说!即使你们存心陷害,丰臣秀吉也绝非听信谗言之人。我问你话,你照实回答,不许有丝毫隐瞒!” 三成脸上稍显紧张之色,他心底不由生起一阵寒意:莫非主公察觉到自己与淀夫人有瓜葛? “你为何不回话?” “请恕在下冒昧。关于此事,卑职有个问题想先请教大人。”对三成来说,目前最关键的,便是弄清秀吉真正的想法。 “问题?” “是,若不问,卑职也束手无策。”三成巧妙地试探起来。秀吉不禁苦笑。他原本想打听三成等人对初生爱子的看法,却不料对方来了个漂亮的回马枪。“你考虑事情倒挺周全。好,你且先问。” “多谢成全……是大人先让位,公子后诞生,此话可对?” “别挖苦了,换个话题。” “不,在下想问的就是这个。若不知如何安置公子,我等就无法应对啊。” “我尚未考虑及此。脑中还是一片空白。” “大人曾经说过,这只是淀夫人一人之子,对吗?” “不错。我当然希望孩子顺产,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空欢喜一场……我不想让自己沮丧。” “在下还有一个问题,大人为何禁止众人尊称公子?” “这是为人父母的心情啊。人们不是常说,孩子越娇贵,身子就越弱吗?” “仅因此,就下那样一道命令,大人不觉有些轻率吗?” “轻率?” “淀夫人因此怀疑大人厌恶公子,而关白大人也因此自欺欺人,小心翼翼打着算盘。如此一来,好端端的丰臣家就埋下了分裂的隐患。这便是在下愚见,让大人见笑了。” “哦?”秀吉不禁一怔,急道,“你看你看,我说你早有对策了吧?” “请明示我等,大人对刚出生的公子究竟如何安排?” “又提这个!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目前尚未考虑吗?” “在大人未作决定之前,淀夫人的疑虑不会消除,关白的担心也会愈甚。到时卑职恐不敢进言了。” 秀吉咂咂嘴,沉默无语。治部说得一丝不差,他向来处事谨慎,在主公作决定之前,决不敢胡言乱语。秀吉遂道:“治部,我跟你说实话。这孩子若能平安长大,我就与关白商量,把孩子过继给他。怎么说,这也是我秀吉的亲生儿子啊。” “在下已有答案了。若将公子立为关白的继承人,丰臣氏就平安无事了。” “正是。不管怎说,既然已让位于秀次,即使他不检点,也不能轻易惩处,但若让我秀吉的孩子给秀次的儿子效劳,也未免有些不堪。” 这便是秀吉真实的心境。三成点点头——不难理解秀吉这种心情,他当然不想让亲生儿子服侍关白秀次,而且就年龄来看,让新生的公子做秀次继承人也十分妥当。 “淀夫人获知这一想法后,自会安下心来,治部也就有了应对之策。”三成深施一礼道,“卑职有个主意,不知大人意下如何。关白大人现有一千金,若和关白约定,将她许给阿拾公子……” “别说了,治部。言之过早,我连孩子的面还没见着呢。”秀吉打断三成的话,“还有,若这些话让秀次听到,还以为我在有意纵容。” “请恕在下冒昧,事情正是如此。” “是啊。最近我看他确添了不少毛病,妄自尊大,口无遮拦。” “假如关白大人只是为了试探大人的心思,才故意如此,大人怎么应对?” “试探我的心思?” “在下只是说假如。大人想,您的亲生儿子已经降生,他以为您会存心找茬,然后令他隐退。这种想法也不无可能啊。” “唔,你想得还挺多,治部。” “这可是关乎天下太平的大事啊。” “你的意思是说,若让关白之女和阿拾婚配,秀次就放心了,也就不会再行不检点之事?” “目前还不敢贸然下结论,可是我想,关白之为或许就是因不安而起,抑或是因其性情,这些都是可以明断的。” “哦,”秀吉故意讽刺地笑道,“治部,你这样说可不厚道啊。” “这也是因为时刻不敢忘大人的恩德,才犯颜说这些话,在下惶恐得很。” “不要怕,我只是跟你说笑。你的话的确有理。可是,千万莫让外边再起流言,不要说这主意是出自你口,否则后患无穷。一切都必须是我一人的决定。” “请大人尽管放心。卑职只会告诉淀夫人,大人对公子视若珍宝。” “好。望孩子平安长大的心思,天下父母都一样啊。”秀吉点点头,凝眸沉思。不知从何时起,他对秀次的愤怒,已转为对尚未谋面的爱子的幻想,微笑爬上了嘴角。在大海彼岸燃起的战火终于暂时熄灭,新生儿又取代了令人魂牵梦萦的鹤松,呱呱降临人世,给他安慰。今后,我的人生又将增添一道风景——秀吉不禁浑身热血沸腾,他立命侍童摆酒。 兴奋之时,人人都想找个人,将胸中块垒一吐为快,秀吉当然也不例外。他就像个孩子似的,满脸喜色,似是久违的童心又复苏了。 侍童端来酒菜,秀吉和三成对酌,话也自然多了起来。“我有些知心话想说给你听,只有你我二人可知。” “是,卑职洗耳恭听。” “假如把关白之女许给阿拾,再找一个适当的机会让关白隐退……” “大人的意思是……” “然后在阿拾身边安插人手辅佐政务,那就最好不过了,你说呢?当然,这只是我随便说说,你不要当真,怎想就怎说吧。” “这……卑职恐不敢妄言。” “呵呵,你怕什么?又无人偷听,只当是你我二人的知心话。” “话虽如此,可这事……” “呵呵,秀吉只有石田治部少辅三成一人足矣……你真有话想对我说?” “不不。” “还是让我说中了,看把你急的。” “大人!”三成小心翼翼向大厅外扫了一眼,外边已是暮色沉沉,“卑职以为,此战过后,大人需要大刀阔斧整顿人心。” “哦?” “当今众位大名,虽说在战场上个个骁勇善战,可猛将未必擅长治人。一旦抓不住民心,内心自然十分抑郁,到时各领之间恐产生纷争。” “呵呵,这你不用担心,我轻易便可应付这些小事。” “不,小小纷争一旦演变为派阀之争,就不易平息了。因此,想抓住民心,须明白上行下效之理。” “言之有理。这么说来,与其在阿拾身边安排一些只知鲁莽行事的大名,还不如多安插通晓文治之人。” “大人明察。” “好,就依你。那么,众多大名,到底谁可担此重任?” “这就不好说了。” “前田利家如何?” “忠厚诚实,刚正不阿。” “毛利呢?此次战事,他可谓殚精竭虑、尽职尽责。” “但在尽忠这一点上,似还有所欠缺。” “家康如何?论人品,他可是万里挑一啊。” 一听这话,三成突然神情紧张,十分机警地扫视了一下周围。 “你的意思是,为了阿拾,千万不可麻痹大意,对么?”秀吉似猜测到一成的意思,笑道。 三成见秀吉笑得古怪,又紧张起来。对秀吉而言,这只是普通的闲聊,但对于三成,却是难得一遇的进谏良机。三成觉得,近年来秀吉愈来愈不合他心意。小田原之战以前,他还认为秀吉尚堪称无可挑剔、令人畏惧的大将。可当他看到秀吉连宗义智和小西行长的弦外之音都听不出来,强行决定出兵朝鲜,就觉得秀吉正在一步步离他而去了。 三成不明白,在筑起聚乐第、建造大佛殿、颁布刀狩令及丈量天下土地的伟业之后,秀吉为何还要把命运赌在这样的战争上?建筑、绘画、陶艺、茶道……秀吉已缔造了一个旷古未闻的伟大时代,可他为何还要发动战争? 既然信长公以来统一天下的夙愿已经实现,就该致力于内治外交,以给后世留下美名。秀吉本非一名普通武将,可他却故意再生事端,倒行逆施,给后人留下话柄:他终究只是一介武夫!即使现在,秀吉还依旧照老传统,把占领的朝鲜领土赐给武将,以为奖赏。 自从渡海作战以来,三成耳闻目睹的这一切,都令他深感不安。在海内,秀吉令人闻风丧胆,但在海外,难道他也同样令人畏惧?尽管大明使节带着秀吉提出的条件回国去了,但议和果真能如愿?种种不安不停啃噬着三成的心,也悄悄给予了他两个使命:阿拾的前程和茶茶的嘱托。三成认为,这才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没有人不疼爱亲生儿子,更何况是老来得子?为了儿子的前程,秀吉肯定大伤脑筋。这个孩子既是秀吉的心头肉,便要在他身上做足文章,让秀吉的注意力尽可能转移到孩子身上,早些结束外战……出于这些考虑,三成才来谈辅佐阿拾的人选,而今日正是良机。 “既然话都说到这一步了,那就恕卑职直言。对于德川大人,大人绝不能掉以轻心。”三成一本正经地同答。 秀吉听后却笑了,“这话可不像出自治部之口啊。大纳言是想通过此次战事,为自己树立威信,而绝非委曲求全。家康胸怀宽广,放眼天下,想要让那些粗暴野蛮的大名们心服口服。治部,你连这些看不到,可见器量还不够啊。” 眼看秀吉就要把话题岔开,三成扬眉,往前挪了挪,“因此……因此,卑职才提醒大人,千万不可麻痹大意。” 想让秀吉的注意力重新转向国内,就只好以幼子的出生为由,硬生生地制造出两三个假想敌。若无此假想敌分心,等大明国对议和条件作出回应之后,恐怕秀吉只会再倾全国之力,来一次冒险,发动战事。因此,这绝非毫无意义的小计,而是事关丰臣氏前程与整个日本命运的大计。三成、淀夫人、秀吉和家康身份地位各不相同,想法自然错综复杂,有的极有见地,有的则会变成败亡的根源。 秀吉明显露出不快,责备起三成来:“大纳言的事,不得信口胡说,治部。其实不用你说,外面已经到处是流言蜚语了。” “都说些什么?” “人们说,就连那些骁勇善战的侍卫都对家康心服口服,唯独你治部对他心怀不满。” “难道大人连这些浑话都信?” “我若是信,今日还能在这里和你推心置腹?真是糊涂!” “既这样,在下有事禀上。对于德川大人与大将们频繁接触,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侍卫都心怀不满。” “嗯,此话当真?” “是。他们不仅对德川大人与诸位大名接触非常不满,对关白和诸位大名亲近也叫苦连天啊。” 秀吉瞪大眼盯着三成,本是在闲聊些关于爱子的话题,现在竟论到不可置之不理的大事,他的吃惊可想而知。“你,是不是故意想搅乱我的心神?” “不,卑职不敢。问题不仅仅在于海外……卑职只是想提醒大人,多留心国内局势。” “唔,不过听来实不像话。” “假如关白疑心愈来愈重,大人却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海外,而对国内之事毫不关心,将会出现什么后果?这无异于故意煽动那些小人的狼子野心啊。”说着说着,三成逐渐激切起来,甚至顾不上考虑自己的话究竟会对秀吉产生多大影响。秀吉只是瞪着他,许久沉默无语。其实三成说得一点没错,阿拾的意外降生似极大地影响了秀次的心境。值此关键时刻,若有人比秀吉更会笼络天下大名,局势就危险了。而且,眼下秀吉又想立亲生儿子为秀次的继承人…… 见三成定定盯着自己,秀吉默默和他碰了碰杯,“你今日的话太令人不快了。” “请大人见谅。”三成端起酒杯,视线却依然没有离开秀吉的眼睛——如此一来,他的注意力怎能不转回国内?三成不免有些得意,“卑职早已准备好被训斥。请原谅。” “治部,你大概还有话要说吧。这种事最好立刻解决,直说罢。” “在下已经说得够多了。阿拾公子终究要取代关白……所以有些话,卑职不能不说。” “你是不是让我赶紧收拾回京?” “大人明察。据卑职估计,不久大明国的使臣便到,正好伏见城也已完工,在那里悠然等待明使到来,岂不美哉?” “你想说,不要继续深入大明腹地,大忧尚在国内?” “一切都让大人看透了。卑职实在冒昧。” “你还想对我说,海内外的战事都已结束,为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尽力安抚众将,励精图治。” “在下实在不敢,治部怎敢指使大人。”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治部,这话只能在此时此地讲,决不许在别的地方提起。” “这……” “秀次叛乱之心未显,至于家康有无野心,你无需多虑。今后休要再提此事。” “是……是。” “你要明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否则,他必然会对你敬而远之,进而产生敌意。”秀吉嘴上虽然严厉训斥着三成,可内心却不知不觉担心起家康来。近来,秀吉一点也没感到家康对自己有所抵触。无论是接待明使,还是联络前方的将士,抑或是与国内诸将接触,家康无不对秀吉之意心领神会,有时远比三成和长盛等人周到。当然,秀吉也的确给足了家康面子,回想起来,其中确实蕴藏着危机:“连太阁都那般信任、尊重德川大人,只有他才能接得下太阁的权柄……”这种想法早已深入人心,因此,种种怀疑不无道理。三成已经敏锐地察觉出了这一点,再三提醒秀吉,不可掉以轻心,无论对于秀次,还是刚刚降生的阿拾,家康的行止都令人担忧。 想到这里,秀吉忽然心中豁然:天下并非我丰臣秀吉一人独有,也非只有我丰臣一氏,若有人比我更英明,就让他取而代之好了。 “大人的意思……卑职怎么愈加不明了。”三成大吃一惊,忙问道。 “人生可真是奇妙啊。上天先是无情地把鹤松从我手里夺走,却又赐给我另一个儿子……一想到这个,我心底就会生起卑小的欲望。”秀吉毫不在意地道。 三成也微笑起来,“卑小的欲望?大人是说……” “不必问,我不过随便说说而已。” “可是,大人身份如此尊贵……所谓的卑小欲望是什么?卑职想斗胆一问。” “哈哈。治部,你凡事寻根究底的毛病又犯了。好吧,对你说说也无妨。” 秀吉眯起眼睛,凝望着远方,“鹤松死时,我只想随他去,受不了那般痛苦折磨。以致我后来几成行尸走肉,不再是从前的丰臣秀吉了。” “在下完全理解大人的心情。” “我万万没想到,鹤松竟然又回来了……他的死改变了一切,他不能做丰臣氏的嗣子,实在可怜,我心里便萌生了一个卑小的愿望。” “少主去世以来,的确发生了许多变故。” “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天下交给亲生儿子。天下没有不疼儿女的父母,谁都会这么想,对吗?” “此乃人之常情,入情入理。” “可事情实在难做。” “这……倒也不难。” “是啊。可若如此,我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看一看平清盛,由于小松公死在他前头,平家就败亡了。再看看赖朝。无论是赖家还是实朝,得到天下那一刻起,不幸便开始了。这些事姑且不论,右府大人去后发生的种种变故,也是例子。信忠不幸与右府大人双双死于叛乱,这实属无奈,而信雄和信孝又无能耐,天下怎能托付给如此不成器的鼠辈?” 三成抬眼看了看秀吉,没有说话。 “因此我常对人讲:天下为天下人的天下,唯有德者取之。可是,今日我却忽然想把天下交给儿子……连我竟然也变得这般自私。身为太阁,居然也有如此卑微的私念。哈哈……” “大人的训诫,在下时刻铭记在心。” “你也要觊觎天下吗?” “卑职哪有这个心思?卑职承蒙大人的抬爱,方才出人头地,自甘为丰臣氏鞠躬尽瘁。” “哈哈,不必当真,看你脸色都变了,我不过说笑而已。总之,不管阿拾将来有无才德,你都要好生辅佐他。”说完,秀吉忽然又陷入沉思。虽嘴上说是卑微的欲望,可如今,这种欲望已在他心底扎根。 第二章 密谋聚乐第 这一夜,在关白丰臣秀次的府邸——聚乐第的白书院内,正有一场格外沉闷的酒宴,三十多个如花似玉的小妾列坐在两旁。当秀次的宠妾——琵琶技艺远近闻名的左卫门夫人弹完一曲《平家》之后,不知怎的,满座竟莫名地陷入沉寂。 丰臣秀吉不久就要回京了。其实,早有许多不妙的消息接连传到城里,搅得秀次心神不宁—— “太阁大人对关白狩猎一事万分恼火。” “太阁大人欲废掉关白,让刚出生的阿拾公子继位,已跟石田治部密谈数日了。” “外边到处是流言蜚语,说太阁大人已早早回到大坂城,要处死关白。” 这些流言不知不觉已在重臣和女人们中间传开,琵琶曲又给大家平添了许多哀愁。左卫门夫人长秀次十多岁,既是琵琶名手,又是秀次的和歌老师,身上总是流露出一丝阴郁之气。还没等她放下琵琶,秀次身边就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原来是他的小妾阿宫,阿宫和母亲一御台都是秀次的妾室。 “检点些。”一御台责备道,“这样哭会让大人更加烦闷。” “是,女儿知道。可是曲子实在太悲伤了,听了不免让人落泪。”年方十三岁、正值多愁善感之期的阿宫慌忙擦掉眼泪,此时秀次早已面露不快。同时把母女二人都纳为妾室,这恐也是令秀吉极度不满的原因之一。探子说秀吉骂他畜生不如。其实除了这对母女,被秀次同时纳入内庭的还有右卫门夫人与其女阿松。 “有什么好悲伤的!想哭就给我滚到一边去!” 见女儿挨秀次的责骂,一旁的母亲一御台慌忙打圆场道:“她还年轻不更。大人您别理她,权当没听见。” “胡说!你也给我退下去。” “是。” 最近秀次的脾气越来越坏。他经常酒后乱性,掀翻桌子,摔碎酒器。一御台深知他脾气不好,悄悄和阿宫退了下去。如此一来,女人们便再也无人敢开口了。 “倒酒!有什么好怕的?” “是……是。” “我有那么可怕吗?何时都得看太阁的眼色行事,唯唯诺诺,像我这样的人,有那么可怕吗?” 话音未落,一个女人慌忙过来给秀次斟酒,此人便是秀次内庭最年轻的侧室——年仅十二岁的阿松。她着一件大红底百花争秋薄纱衣,楚楚动人,只是一双玉手不停打着哆嗦,甚至连倒酒都忘了。 “怕什么!”秀次拍案而起,“你们怕什么?真是莫名其妙!不就是太阁大人觉得我残暴无比吗?怕我将来拖累了你们,是不是?你们觉得这样很有趣?” “不……不敢。” “那为何还发抖?” “这……”稚气未脱的阿松嘴里答应着,可手却怎么也不听使唤,酒壶碰得酒杯砰砰直响。 “你抖什么抖?”说着,秀次猛地拿起酒杯,把酒泼向另一个妾——十三岁的阿爱。 “啊……”阿爱冷不防被泼了一身酒,不禁尖叫起来,秀次从身旁侍童腰间刷的一声抽出刀来。 “请等等。大人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啊。”坐在右手边的家老熊谷大膳嚷了起来,“大人若这样,就更令人畏惧了。阿松夫人毕竟还年轻。” “熊谷大人说得没错。”右首的木村常陆介也道,“大人的当务之急,是调整心绪,毕竟太阁大人到达大坂时,如何应对,才最重要。” “照你这么说,难道我还要亲自出城,去迎接那个要将我处死的太阁大人不成?” “大人差了,此事并未定下。大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索性出迎至兵库一带,向太阁大人直抒胸臆,倒或许可行。”常陆介一边向阿松和溅了一身酒的阿爱使眼色,暗示她们退下,一边从容禀道,“当然,若大人认为此计不可行,可以从长计议。总之,大人这几日务必谨慎些。” “常陆介!我绝不会出去迎接。我现在还不想谈这些。我问你,我们的人如今都怎么样了?” “大人怎么忽然说起这事?”常陆介显出困惑之态,与熊谷大膳互使眼色,“大人身为关白,怎会有敌我之分呢?在下倒是说过,许多大名由于此次的战事,早已入不敷出,叫苦连连。因此,借些余钱给他们,缓解眼前困境,才是长远之计啊。” “嗯?哼!通过这次战事和伏见筑城,太阁已把所有大名都榨干了。我当然要在背后筹措些钱粮接济他们,这不是拉他们入伙,难道是你所谓的长远之计不成……为了你所谓的长远之计,我们都要接济哪些人啊?” 说话间,秀次酒杯里的酒眼看就要倾出来了。木村常陆介和熊谷大膳又皱了皱眉头,互使眼色——秀次太轻率了,如此直言不讳大谈敌方我方,甚至公开那些私下周济的大名,不知会招来多大的误会。说不定眼前这些人当中,就隐藏着太阁和石田三成的耳目。虽说如今给伊达、细川、浅野等人借了些钱,可是一旦将此泄漏出去,就麻烦了,到时他们不但成不了盟友,临阵倒戈投向太阁,也并非不可能。 “请恕在下愚钝,在下不曾记得有这样的事。在下以为,今日以商议如何迎接太阁大人为宜。”熊谷大膳语气略带责备。秀次一边令人重新倒酒,一边不住摇头,不屑道:“不去!我方才已经说过,不想去迎接太阁!” “这像什么话……大人的意思,是不是等太阁大人回到大坂城之后,再去请安?”秀次猛地顿住,没有回答,只是仰脖喝了一口酒。 “大人,出迎之事暂且不谈,可倘若太阁回到大坂城,大人连问都不问,恐说不过去了。” “不去!” “这……大人态度这么坚决。常陆介大人——” “既不出迎,也不前去问候……这样一来,太阁大人恐要亲自下帖请大人过去了。”常陆介道。 “说得好,我也正想就此事问关白大人。既然关白大人已铁了心不迎接,也不问安,那么,若太阁大人发来请帖,大人将如何应对?” “下帖子?就算太阁有令,我也不去!我若是前去,太阁暴怒,我挨一顿训斥不说,还要开刀受斩,我去做什么?” “大人言重了。太阁暴怒,要处斩大人云云,不过是流言蜚语。若大人信以为真,恐怕要出大事。” “大膳、常陆介!”秀次终于忍耐不住了,他脸色铁青,两腮直哆嗦,“你们真是放肆,不但未给我想出好主意,还只管驳斥我,这难道就是你们这些家老的作为?” “大人此话实在欠妥。” “那你们为何不想个好主意出来?应该权衡再三,拿出一个上策,再向我汇报才是。可你们做到了吗?” “大人!”说话的还是大膳,“正是因此,在下才提议大人出迎至兵库一带,可大人二话不说就否决了。于是在下不得不建议大人,待太阁回到大坂城后,亲自前去问候,恭喜大军凯旋,可大人还是说不行。既如此,在下只能问:若太阁传来令旨,大人究竟如何……” 话音未落,只听呼的一声,秀次手中的酒杯又飞了出去。它并未摔向大膳,而是飞向空中,是在向老天发泄无法解脱的痛苦和愤怒。 “啊!”被酒溅了一身的是佐伊夫人,她没敢再大声尖叫,只是低低地发出一声悲鸣。 “女眷全都退下吧。”木村常陆介立刻道,“大人心情不好,我们还有些大要谈,自会安慰大人,你们先退下。” 女人们终于松了口气,点点头,都起身去了,一股香气飘散至殿外。秀次还在打着哆嗦,强压住心头的无名怒火。“好了,你们二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人,现在还不到发怒的时候。” “好你个常陆介,你把女人们喝退,就是为了训斥我?” “万一这些人当中,潜伏着治部的耳目怎么办?” “若真有,我就将她千刀万剐。” “大人就正中治部的圈套。”常陆飞快地朝大膳使了个眼色,“治部绝非恶人。他是丰臣氏德才兼备的顶梁柱。” “你是有意当面训斥我,夸奖治部?” “大人莫要急,听在下慢慢道来。只要大人平时多加小心,就连治部也无隙可乘。太阁已经年逾花甲,阿拾也才刚刚降生,因此,阿拾要继承太阁大业绝不可能,毕竟年龄太小。” “不用你们说,这些情况我也了如指掌。” “大人既然知道,就当尽量压一压怒火,仔细思量。既然治部乃丰臣脊梁,一旦阿拾当政,他必以辅政家老的身份全力辅佐……治部本人也定会这么算计。” “那又怎样?我早就说过,我厌恨他的野心。” “话虽如此,可他时刻追随太阁左右,一旦把他变成敌人,那就形同把太阁也变成了敌人。所以,大人不如干脆连治部也拉拢过来……” “拉拢?” “关白向来不拿他们当回事。其实,治部也是丰臣氏的好家臣。若大人以这样的态度去游说……” “你们的意思,是让我不只去迎太阁一人,还要逢迎治部?” “希望大人出迎到兵库一带,先把治部请来,厚礼相待,主动和他亲近。然后,让他亲自带大人去见太阁,当面对谈。如此一来,世间流言自然烟消云散,治部也就找不到进谗言的机会了。大人看此计如何?” 秀次依然使劲摇头,“不行,不去!对一个暗地里进谗言诽谤我的东西阿谀奉承,哼!” 常陆介和大膳微微撇嘴,会心笑了。 一场骚乱发生,必有若干由头。一件看来毫不起眼的事,也许正生出另一事,事事相因,不起眼之事摇身一变,就会成为不可忽视的大事。其实,秀吉并未真正把秀次看成大业传人,只是将其视作一个替身,才令治部暗中监视他。值此关键时刻,茶茶的不安又加剧了局势的变化。茶茶深知治部最得秀吉信任,便向其倾诉了自己的担忧,求治部助她一臂之力。这样,新生的阿拾和治部便令秀次陷入迷乱了。 秀次从一开始便把治部视为敌人,心怀憎恨,愈积愈深,如刺在骨。木村常陆介和大膳也看清一切,于是,意料之外的野心竟悄然萌生了。开始时,他们也无非一心追随、忠心服侍秀次的家臣,可现在却做起了黄粱美梦:反正太阁父子已然失和,秀吉已步入老年,倘若鼓动父子反目,天下岂不唾手可得? 无论何时,野心都是引起派阀之争的罪魁祸首。人一旦产生野心,就会生起重重幻想,仿佛发现了万千宝藏。 “如此说来,出迎之事,大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愿了?” “你们二人好乏味!” “虽说如此,可也不能立刻和太阁大人翻脸。” “所以我才向你们询问对策。我们的人到底有谁?” “大人非问不可,不如明说了吧。日前已和细川、浅野、伊达取得了联系,可是仅凭这么点力量,还不足以和太阁抗衡啊。” “德川那边怎样?即便家康不应,秀忠不是也在京城吗?” “也联系好了,可是……” “若能把家康拉拢过来,太阁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把我怎样。至于出迎之事,我始终不情愿,到时可托病推辞。即便如此,治部还是会进谗言,所以要尽快扩充实力,让太阁有苦难言。如此,太阁亦无可奈何,毕竟实力决定一切。” 说到这里,秀次不知想起了什么,忽潸然泪下。他终究还是对秀吉憎恨不起来,恨的只是石田治部和茶茶。关于茶茶,世间也有许多难听的流言。 有人说阿拾的生父就是大野修理,也有人说,许是石田治部少辅……阿拾为何偏偏选在这时出生? 秀次在秀吉面前本就自卑,在这一点上,他和武田信玄之子胜赖十分相似。信玄死后,老臣们一直夸先主何等英武,让胜赖产生了争强好战之心,结果兵败身亡。秀次也一样,秀吉信任他时,他就处心积虑,总想在世人面前一展才华,不仅在战场上,在学问上似也热衷于出风头。尽管被近卫三藐院等人鄙薄为“无知小辈”,但秀次仍不住下令普及学问。他命令诸寺的和尚刻印新的注本,还要他们致力于流行歌谣的注释,甚至要其推进对典章制度家、歌人、神道家、史家的研究等,还要足利书院的元佶三要把藏书运送进京,打算另开一所书院…… 可是,正是由于非秀吉亲生,阿拾一降生,秀次一下子便像变了一个人。想到鹤松死后秀吉的悲恸之态,他便认定:一旦秀吉的亲生儿子降生,自己肯定被废。他甚至还常常思量,不如索性主动给秀吉制造废他的借口,好早日摆脱这种痛苦的折磨。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又开始做起另一个美梦来:倘若有了可以和其抗衡的实力,秀吉或许不敢轻易出手……当然,他的这些改变完全受近臣的影响。 秀次目前还没有充分的自信,可以高举叛旗,公开和秀吉叫板。但是,一旦形势危急,双方剑拔弩张,秀吉自会顾忌到世间的风议,不敢轻挥讨伐之兵,但关键仍为二字——实力,这是秀次心中的小算盘。虽如此,他的情绪仍常常摇摆不定。 “大人,现在还不到落泪的时候。一旦大人头脑发热,乱了方寸,就会给人可乘之机,石田治部以及增田、小西、大谷等人,本来就对大人虎视眈眈。” 听大膳这么一说,秀次竟抽泣得越发厉害了。“这到底是为何?为何非要我和太阁争个你死我活?究竟何时,我才能和从前那样,与太阁推心置腹畅谈天下大事啊……”这便是秀次,刚才还放言要靠实力和秀吉对抗,唾沫星还未干,又黯然而泣。但对于秀次的软弱,野心勃勃的近臣们却毫不嫌弃,倒认为这才利于他们施展手脚。 “大人,您看这样如何。”木村常陆介觉得把话挑明的机会到了,遂小心翼翼说道,“若只是谎称生病而不去迎接,不知世间会有什么反应。既然是生病,索性找个名目,声称得了必须服药的重病,然后赶赴尾张的温泉疗养……” “离开京城?”秀次大吃一惊,怪叫道,“太阁凯旋、伏见筑城、阿拾降生,在大事不断的节骨眼上,我却离京而去,这成何体统?这不正好给淀夫人及其同党以绝好的口实?” 这一切早在常陆介和大膳意料之中,二人毫不惊慌。“请大人定夺。” “这,这……” “大人可是亲口说过,无论如何都不去迎接啊。”常陆介步步紧逼,“既如此,我们干脆就把事情闹大。既然大人重病缠身,就不得不去清洲老家的温泉疗养,如此一来,迎接太阁就有心无力,会面自然也不可能了。这就是在下的应对之策。” “可我早就说过,若这样,治部等人就会趁虚而人,他们定会趁我离开京城时,大肆笼络在京的大名公卿。” “大人的意思,是此计不可行?” “当然不是。我要听听你们的下一步对策,我不在京城时,应如何应对对方奸计。” 其实,众人心中并没有明确的所谓敌我之分,也没有所谓的秀次派和阿拾派。然而,这样的话却从秀次口中说了出来。看来,秀次确是有勇无谋的老实人。 “大人,请您赶赴老家清洲去养病吧!就让治部等人随心所欲地施展奸计好了。” “此计欠妥……” “大人先莫急,以不变应万变。我们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会暗中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究竟想干什么,采取何种计谋,进行到何种程度,都会了如指掌,应对之策自然就出来了。大人若留在京里,人前来邀请,却不予理会,立时陷入被动。这是在下挖空心思想出的对策。” “这么说,我必须离开京城了?” “若大人执意留在京中,却不向太阁请安,恐大事不妙。” 秀次听在耳内,恨得咬牙切齿。不知从何时起,他竟然变成了重臣们决策的障碍,在重臣眼里,他存在与否似无关紧要,皆与谋略无关。虽然没有人明说,他却隐隐约约能感觉出来。“好,既然你们都这样劝我,我便去清洲。可是,我答应了你们,你们也要答应我:我不在时,不要忘记帮我拉拢人。” 这话太直白了,若被旁人听到,简直形同谋反。其实,人之器量并非天生悬殊,只是随着环境的变化逐渐产生差距,最后才有了天壤之别。秀次原本和秀吉相似的地方甚多: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喜欢女人,好奢华,喜虚张声势……因此,在秀吉看来,秀次简直就是带着自己所有缺点降生到这个尘世的。而在秀次眼里,秀吉就是经常不怀好意地斥责他的舅父,阿拾降生后,秀吉必定再次找茬刁难——此偏见已是积重难返。 秀次乃三好家的继承人,本是一介大名,后来才成了人人羡慕的关白外甥;而秀吉却出身贫寒,从下级武士起家,一步一步重重磨炼,才有了今日的飞黄腾达。虽然甥舅二人性格非常相似,其经历却有天壤之别。 秀次最终答应:在秀吉回京之前,以治病为由赶赴清洲。用重臣的话来说,这是逃避太阁责难的唯一办法,可是,他的这点小伎俩,岂能骗得了明察秋毫的丰臣秀吉? 秀吉现已从名护屋启程,故,秀次理应把他出发的消息告知北政所。然而,重臣们却在背着北政所暗中行事。当秀次忽然心血来潮,要其告知北政所时,他们却阻止道:“这怎么能行,这样做太鲁莽了。” 秀次以为回清洲城疗养一事,必然会受北政所阻拦,所以,他连经常去北政所处的生母瑞龙院都未通知,便启程了。他以为属下已通知她们,所以根本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此举实在轻率。 出发这日,秀次抚摩着四个孩子的头道:“我走之后,你们要机灵些。你们的敌人阿拾已经降生,稍不留神,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此时,秀次的长女七岁,长子仙千代四岁,别的孩子则还在襁褓之中。 “是,父亲大人。” 女儿和长子点点头,天真地回答。他们还小,不能真正理解父亲的话,自然也无法知道,父亲这次的鲁莽行动,不久之后就会给全家人带来灭顶之灾。 重臣们把秀次送到濑田大桥附近,就放心回去了。对于将来,他们与秀次的孩子一样模糊不明。他们追随着一个鲁莽的主子,并企图利用主子的鲁莽来实现个人的野心。此时,他们已变得愚蠢透顶,走上了不归路…… 第三章 愁煞太阁 丰臣秀吉抵达大坂城,乃是文禄二年九月上旬。熟悉的大淀川两岸,芦苇和芒草穗正开始泛白,生活日渐宽裕的大坂百姓争先出来迎接,欢乐的气氛近乎狂热。秀吉装出一副甚为高兴之态,令人以为他为停战讲和、儿子降生而欢欣,然而,他内心绝不如此。 关于讲和一事,大明国使节确已带着秀吉提出的七个条件,从名护屋返回。日本方面也派了小西行长之父如安赶赴大明北京,打探沈惟敬的行踪,可是,他们最后却发现,形势并不像想象那般乐观——双方都在玩弄骗人的把戏。 无论是大明皇帝还是秀吉,都产生了一种胜利的错觉,才答应暂时讲和。秀吉提出的七个条件,根本是无稽之谈,而一旦被拒,出于面子,已发誓决不后退半步的秀吉必再次兴兵,以武力增加谈判的筹码。因此,秀吉一边责令浅野长政暗中改进船只,筹措粮饷,一边密令加强对在朝官兵的监管,严惩逃兵;并命令立花宗茂等人,不管谈判进展如何,一定要加强战备,随时准备出战。安排好一切后,他才于八月二十五辰时若无其事从名护屋出发回京,寺泽正式留守名护屋城,朝鲜方面,则暂托对马的毛利民部大辅负责。 对于议和一事,秀吉无时无刻不牵挂在心,一丝不敢马虎,对爱子的诞生一事,也是如此。儿子刚刚降生时,他欣喜若狂,可是阴霾亦渐渐在心底萌生。一想到秀次,秀吉就感到极不痛快:为何连我这样的舅舅,他都信不过?若秀次能听他一言,自重些,甥舅间所有的怨恨恐已烟消云散。可事与愿违,传入秀吉耳内的净是些事态不断恶化的流言——人们不仅讽刺秀次乃是杀生关白,甚至说其为了对抗秀吉,图谋造反,私下里不断收买大名。 “难道世上真有如此愚蠢之人?可能是他的不当之举招致了他人误解,在我面前,他可是像猫一样温顺啊。”每当三成、长盛等人以传言相告,秀吉总是摆摆手,露出一丝苦笑。 可是到了大坂,秀次非但不来出迎,甚至连人都不在京城,而是称病回清洲疗养去了,代替他来迎的只是他的那些重臣。秀吉震惊至极,一时无言。即使秀次不亲自到大坂迎接,迎到兵库一带也好啊,然后父子同路返回大坂,自可消弭世间流言,可竟无礼到这种地步……秀次铸下的错误,终于令秀吉将爱怜远远抛开。 未时刚过,秀吉进入大坂城,早早处理完外边事务,便急匆匆步入内庭。他原本打算一进城就让茶茶带上阿拾从西苑过来,再和秀次等人当面谈谈,可这个充满天伦之乐的美梦却被秀次无情击碎。秀吉深知,若自己一回来就只顾抱着阿拾亲个不休,让秀次闻知,会更为痛苦。 心中虽甚是恼火,却不愿形于色,这便是秀吉。战事不利,家事烦心,一旦被世人嘲讽,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好在有宁宁,在她那里可以尽情发泄无尽的烦恼,秀吉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北政所的房间。 “恭喜大人凯旋归来。” 面对伏地行礼的北政所,秀吉啧啧道:“哪里有什么值得庆贺之事?只是占了朝鲜的四个道,然后讲和而已。” “不,您连海都没渡,就将朝鲜收入囊中,难道还不够?” “算了,女人家怎会明白丰臣秀吉的鸿鹄之志。讲和的事还没谈妥呢。” “那么,先把西丸夫人和阿拾公子请来……” “阿拾公子?宁宁,你是得了谁的允许,对一个毛孩子这般客气?” “呵呵,否则该怎么称呼啊?这倒让妾身为难了。” “有甚为难的?” “您不要总是一口一个毛孩子。天下有谁敢对大人的公子直呼其名?” “不能直呼其名……你觉得孩子一定能顺利长大?” “您这是哪里话。” “别说了。今日我回来,关白竟未迎接,听说回清洲疗养了。既得了重病,为何不事先通知我一声?阿拾和秀次都是让你给惯的,你哪里像太阁正室,还不如去剃发为尼!” 北政所莫名其妙挨了一顿训斥。对于自己不知秀次回清洲一事,她本以为秀吉顶多发几句牢骚,不料他竟有如此怪论,甚至借题发挥。 “怎的不说话了?秀次回去,难道未与你商量吗?” “大人,您实在太过分了。” “我过分?我看过分的是你。” “不,即使有不顺心之事,也不可大喊大叫。否则,会被人笑话说太阁已经老了,不堪重负。” “放肆!我刚回来,你就和我对着干。” “但您刚回家便大喊大叫。您还未完全把军政大权交给关白,还是天下人,这样喊叫,就不怕丢脸?” 遭宁宁一顿抢白,秀吉十分郁闷。即使秀次有不是,也不是宁宁的过错,他明知这些,却无处发泄心中怒气。冷冷一顿,秀吉又道:“宁宁,难道秀次的过错是我一人造成的?” “当然,您竟不觉?” “你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秀吉吃惊地瞪大了眼。他本以为宁宁会回答:既非自己的过错,也非秀吉有失。但她竟毫不避讳地如此直言。“好,那我倒要听一听,我是如何令秀次犯错的?” “军政大权还握在自己手中,您竟奏请朝廷,将一个尚显稚嫩的人封为关白。” “什么?” “决定秀次为丰臣嗣子,并奏请朝廷将其封为关白的,不都是大人自己吗?这不是秀次死乞白赖求您的,对吗?” “这样的事情,是能求得的吗?” “是啊,因此,过错才在大人自己。” “宁宁,你说话太直了。” “妾身无非道出事实,哪像大人那些手下,只会对您说三分真话,剩下的全是阿谀奉承。妾身早就下定决心,不向您说假话。怎么,您现在听到真话,居然畏惧了?” 秀吉哑口无言,呆呆望着宁宁。但他并未对这话心服口服。对于这种一针见血、辛辣透顶的针砭,他似早已等候多时了。“在你眼里,事情就是这样?” “大凡有心之人,看法大概都和妾身差不多。无论是让秀次继承您的家业,还是让他去做关白,全凭您一人意志……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什么全变了?” “大人把关白之位让给秀次,便全心全意投身于一场大的博弈当中去了。若这次博弈得心应手,秀次的所作所为或许还不至于那般惹您生厌。可是,凡事不是想怎样便怎样,此时偏偏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事?” “大人莫要装作不知。您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决定让秀次继承关白之位,甚至还当着主上和上皇的面,亲手把象征权力的大刀交到他手里……后来,阿拾降生,朝鲜之战进展不顺,您欲亲征……这样一来,还未完全执掌军政大权的秀次就不会动摇,大局也会稳定了。这就是大人真正的想法,我说得可对,大人?” 听着这些,秀吉不禁心中战栗,他恨不得一把揪住宁宁的头发,在大厅里拖几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深知,一切都不是宁宁的过错。若他当场发作,宁宁猛然发现侍候了三十余年的丈夫竟如此愚蠢透顶,定会把他骂个狗血喷头,毅然遁入空门。这样一来,他还有何颜面见人?万般责难都会如雨点般落到他身上:秀吉沉迷女色,连糟糠之妻都弃他而去了…… 秀吉甚至产生了杀妻之念。可宁宁也非平凡女子,她乃朝廷钦封的从一品夫人……前思后想,他终于从恐怖的妄想中逃脱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会这般糊涂?只有宁宁才肯为我心力交瘁,处处着想啊……”秀吉心里咯噔一下,猛回过神未。再次抬起眼来看宁宁时,他发现妻子的眼里已经蓄满泪水。刚才她也一定做了最坏的打算。“宁宁,你真让我心疼……你说的都是真的?” “大人明白过来了?” “说实话,你若不是跟了我三十多年的结发妻子,我早已手起刀落,斩杀了你。” “这些妾身也想到了,随时都可能被大人手刃……” “唉!看来我终究太任性了。” “您真这样想,就不难应付当下局面了。” “你的意思,是秀次不适合做丰臣嗣子?” “一个不能胜任的人,却被硬推到那个位子上去,让他不堪重负——关白真是可悲啊。” “嗯?他就那么勉为其难?” “这样被提拔起来的人,总有一天会纰漏百出。‘量体裁衣’这句话,真是意义深远啊。” “宁宁,你是不是还有一句话未说?” “大人,唉!” “你是不是还想说:征服大明国,纯粹是痴心妄想?” “这……” “嘿。正是出于这种妄想,我才把秀次硬推上关白之位。或许,所有的过错都源于此。” “大人,请仔细思量日后之事吧。” “你这么说,是否已对日后有了打算?依你之见,秀次的事到底当怎么办?” 不知从何时起,秀吉已从愤怒中解脱出来,把妻子当成了最好的谋士。宁宁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秀吉,沉思起来。 “我也知,秀次如今已穿上了一件极不合身的甲胄,压得他连路都快走不动了。我这个始作俑者,该怎办才是啊?” 秀吉催促着,宁宁却悄悄拭了拭眼泪,“关白是大人亲姐姐的儿子啊。” “因此我才处处由着他。” “可是您的疼爱之心,无异于给他上了枷锁。希望大人好生思量,早一日解开枷锁,还他自由之身。” “是啊,那么你认为,该怎生处置那个我行我素的浑小子?” “若是我……”一旦收起反抗的长矛,宁宁也变得谨慎起来,“请大人不要把关白的种种臆测当事。” “你让我不要把他当成对手?” “是。大人可以把关白的重臣们都召集起来,仔细询问其病情,然后再着人送礼去清洲。” “要我主动向他示好?” “不过是哄一哄哭闹的孩子嘛。” “哦。然后呢?” “让西丸夫人给关白写一封亲笔函件,以致问候。” “让茶茶写信?” “是。请大人不要嫌妾身多管闲事,这只是宁宁的一点想法,不想让家丑外扬。” “茶茶写些什么好?” “您就说,阿拾虽出生了,但能否长大成人还未可知,但日后之事要先安排好。” “有理,那接下来呢?” “就说想把阿拾过继给关白,让关白把女儿许给阿拾,如此一来,岂不两全其美?” 秀吉听了,大吃一惊,忙看了看四周。这原本是他和石田三成二人的密谋,竟被这女人一语言中,丝毫不差!秀吉惊道:“唔,那之后呢?” “关白从清洲回来后,请他务必到大坂一趟,见一见阿拾,若有可能,让关白的千金也一起过来……就是说,请他正式来拜望,您看如何?” 秀吉没有回答,只是不住点头。他只觉心口猛跳,声音也颤抖起来,一时竟语塞了。怪不得宁宁让母亲那般满意。他愈生气,丰臣氏就愈丢脸,矛头都会指向他丰臣秀吉,人们会把所有毛病都归罪于外战的不利。若照宁宁说的做,秀次定能消除误会。让秀次扔掉那些荒唐的想法,尽快隐退,才是上策。 “大人,妾身绝非一时发昏,只是觉得别无他法。”宁宁道。秀吉已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只知连连点头。 “正因为与大人有缘,才能到大人身边,受到百般恩宠。为报答厚恩,绝不能让您的一生和丰臣氏留下哪怕一丝污点……妾身朝思暮想的,便是这些。”宁宁又言。 “我明白。不用多说,完全照你说的办。无非是哄哄孩子。关白愚蠢透顶也好,找行我素也罢,既然是自己的孩子,缘分就割不断了。” “如果大人以如此心肠来处理此事,关白定感激得痛哭流涕。他负担再重,也不会愚蠢到连如此慈悲之心都不明的地步。” “秀次可真有福气,有你这么一个好舅母、好养母。” “大人这么说,让妾身汗颜。” “不,我说的是实话。要不是你,秀次恐早就让我逼得切腹白尽了。好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是为了秀次,当然也为了我,为了丰臣氏。还有,我想把母亲的遗骨葬到高野山去。人们都认为,是出征不利才让我意志消沉,我十分恼火,便想在明春到吉野去赏樱花,到时要携秀次同去,好让世人都看看,我们父子从无嫌隙,这样大家就放心了。” “这样一来,已故的大政所,还有瑞龙院,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这都是你的功劳。对了,好久不曾在你这里用晚饭了,快命人准备饭菜。” “大人,妾身差点忘了一件事。” “何事?” “今晚大人不能在妾身这里用膳。” “这是为何?” “有人正在等着大人。”说着,宁宁拍了拍手,把孝藏主叫了进来。 “夫人有什么吩咐?” “师父,我想请你到西丸夫人那里去一趟。” “贫尼明白。” “请速速赶赴西苑,通知西丸夫人,就说大人马上会到那里,要看一看未曾谋面的阿拾。” “明白。” “顺便告诉夫人,让她赶紧准备晚膳,为大人接风。时间不多了……你就说,这些都是我说的。” “明白。” 孝藏主答应一声,匆匆离去。宁宁看着秀吉,又呵呵笑了。秀吉十分狼狈,连忙背过脸去。 “大人,今日就不给您备膳了。” “唉。” “到西丸夫人那边说话可要注意,万不要大声嚷嚷,以免吓着阿拾。” “嗯,这还用你说。我连笑都不敢大声。”说话时,秀吉脸已红到脖子根。 在大坂城内,茶茶现在被人们称作西丸夫人,似是宁宁让人这么称呼的。秀吉觉得,“西丸夫人”这个称呼,甚合茶茶作为阿拾生母的身份。 女关白,真是一个女人、半个天下啊! 秀吉常有这样的感触。他从下级武士迅速崛起,身份变化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可是不管身份如何显贵,宁宁一直忠实地陪在他身边,时时提醒他。大凡女人,一旦丈夫成了大名,就会变得奢侈,只知享受,而宁宁却一直在帮助秀吉。在长滨时,她孜孜不倦地教导着侍童;秀吉成了关白,她依然时常提建议;即使秀吉成了太阁,如今处境艰难,她也不会有意与之拉开距离。 在赶往西苑的路上,秀吉眼前老是浮现出两个女人的影子,一个是已故的母亲,另一个则是宁宁。他觉得,母亲生前,一定为身边能有宁宁这么个好媳妇而欣慰,到了九泉之下恐也无遗憾。可是,若宁宁出身再高贵些,恐怕母亲就会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只会在背地里咒骂儿子的发迹给自己带来了灾难。朝日姬和姐姐三好夫人似也有这种想法。 “若把秀次训斥一顿,姐姐不知会悲伤成什么样子。”秀吉心想。在尾张中村时,他和姐姐阿美津一起在泥堆里玩耍,长大……想到这里,秀吉觉得宁宁真是丰臣氏的大福星,自己的发迹及全家的和睦,都离不开她,可以说,宁宁便是全家的主心骨,她这种地位乃是天成,其努力却一言难尽。他不由自言自语道:“对,她便是我丰臣氏的守护神。” 就在秀吉胡思乱想时,车马已经过了西苑城门,来到茶茶府门口。秀吉眼前自然又浮现出茶茶的音容笑貌。对于我丰臣家,茶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秀吉有些恍惚。 说来,秀吉和茶茶的相遇简直是一段奇缘。最初见到茶茶,她才四五岁,还是一个喜欢在虎御前山军营前的小谷城里跑来跑去的幼女。小谷城陷落时,茶茶已经七八岁了。那时秀吉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少女日后居然会给他生儿子。“杀了她的父亲,她一定会怨恨我。”每思及此,秀吉也感到非常心痛。可现在,茶茶却成了西苑的主人…… “太阁大人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秀吉的思绪。刚出生的阿拾到底是个何样的孩子?好奇心和父亲的本能促使秀吉加快了脚步。他向出来迎接的两名女官大藏局和飨庭局点头致意。 茶茶让乳母抱着婴儿站在旁边,自己倒身下拜,身姿映入太阁眼帘。然而,秀吉的注意力却早被旁边的婴儿吸引了。 “你辛苦了。顺顺利利产下孩子,比什么都好啊。”道完辛苦,秀吉急忙赶到早就设好的席前,“快给我看看。”他急不可待地伸出手,“我说的是阿拾。快让我抱一抱。” “是……是。”乳母有些不知所措,求救似的看着茶茶。茶茶一脸僵硬地从乳母手里接过孩子,轻轻交给秀吉。秀吉接过孩子,脸上有些异样。一瞬间,满座都陷入了莫名的沉默:该如何打破这个僵局呢? “不要说是五官长相了,就连腿脚都和大人的一模一样啊。”大藏局用干涩的声音道,“哎,公子,快看看,这便是父亲啊。” 秀吉没有出声,视线依然落在双眉微蹙的婴儿脸上。若非要说相似,那张像小猴子般的脸上,大概只有皱纹与秀吉相似吧。大藏局可真会说话!秀吉尴尬支吾道:“唔……” “长得又快,连哭起来都和大人一样,声音洪亮。” “晤。” “爱吃奶,尤其喜欢洗澡……” “唔。” “听说喜欢沐浴的婴儿,将来皮肤会很白净……” “茶茶。” “在……在。” 秀吉盯着茶茶和婴儿,仔仔细细地比较起来。虽然茶茶已抬起头来,但表情依然显得僵硬,她终于憋不住了:“大人,听外面的传言说,您觉得这个孩子不是我们夫妻的,而是茶茶一人的孩子……” “唔。长得很像。” “大人的意思是……” “像。的确很像。” “依大人看,孩子到底像谁?” 所有人脸上都呈现出难以言状的不安、恐惧和紧张。这个孩子自从出生以来,就一直有传言说长得很像大野修理。良久,秀吉的表情才舒展开来,笑道:“像,像。从额头到眼睛和茶茶一模一样。哈哈哈哈。” 大藏局轻轻推了推茶茶的膝盖,想让紧张的茶茶缓和一下,却没意识到自己的脸早毫无血色了。茶茶却笑了,伸出手道:“既然面也见了,孩子就交给我吧,省得把大人的衣服弄脏了。” 然而,秀吉的视线依然没有从孩子脸上移开。他刚才所说的“像”字意味深长:首先,孩子的长相像茶茶,这自然不用说;另外,和已经去世的鹤松也很像。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突然间觉得孩子的某些地方竟像浅井长政,那又高又直的鼻子让他想起了长政的夫人阿市。 一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会残留着祖先和亲族的影子,这些特征,外人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来。孩子这张脸上有秀吉的影子,有大政所的影子,或许还有在秀吉幼时就已离开人世的父亲木下弥右卫门的影子。一股哀伤之情突然像海啸一般向秀吉心头涌来,明明应该欢喜,可为何总觉得悲伤? “哦,哦,哦……”秀吉突然脸贴着婴儿,不停地亲起来。孩子受到惊吓,一下蜷缩住身子,睁大了眼睛。他睫毛很长,看人时目光总是游移不定。 “莫非这个孩子身体虚弱?”秀吉亲着孩子,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长叹不已。 女人们看到秀吉落下眼泪,都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并没有心存疑念…… “别把大人身上弄脏了。快把孩子交给我吧。”茶茶道。 秀吉小心翼翼把孩子交给茶茶,却又要了过来。孩子的小嘴似是在吮吸什么。秀吉笑了起来,却立时泪如泉涌,他心中竟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这把老骨头究竟还能活多久,能活到孩子多大的时候?即使这孩子能活到十岁,自己却不知能否挨到六十九。“太可爱了,简直太可爱了。” “大人,还是给我吧。” “你急什么,再让我抱一会儿。” “这……” “鹤松扔下我一个人去了……我们二人再也无法相见了。如果这一次是我先死了,我们不是又无法相见了吗。” “……” “母亲差一点就能见上这孩子一面,可惜……”秀吉抓起孩子蜷缩着的小手,放到嘴边使劲亲吻起来,“在这个无缘之人难以谋面的世上,我们却经常谋面,这才是我的儿子呢……真不知怎么疼你才好啊。”亲够了,秀吉才恋恋不舍地把阿拾交给茶茶,可视线还是离不开孩子的脸,全身也在微微发抖。在外人看来,这哪里是一个太阁或天下人,完全是个正直而淳朴、深爱着孩子的老父亲。 不知什么时候,女人们都红了眼睛,只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这感人的一幕。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正如秀吉所感怀的那样,大政所和阿拾擦肩而过,未能谋面。然而有缘之人却能碰面,真不可思议。现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幸运正在青睐秀吉。 “茶茶,你能不能给关白写封信?” “啊?”茶茶吃了一惊,盯着秀吉。 “我不想让你们互相憎恨,大家必须和睦相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人?” “在这个世上,能够共同生活,绝非一般的缘分。我听说有人为关白取诨号,简直怒火中烧……” “大人为何让妾身写信呢?” “茶茶啊,关白乃是我的亲外甥,也是我丰臣秀吉的血亲啊。” “所以他才成了关白大人。但茶茶问的并不是这个。” “你不要插嘴,只听我说。”秀吉抬手阻止了茶茶,“你算算看,当阿拾长到十岁,我的年纪有多大?我刚才突然想到了此事。我真想一直活下去,看到这孩子出人头地。” “妾身也希望如此。” “可是,愿望归愿望,能否看到,谁也不知。因此,为了这孩子的将来,我的意思是,须和关白和睦相处。” 茶茶沉默了。 “关白行为不轨,想必你也听说了。尽管如此,阿拾和关白还是割也割不断的血亲。” “……” “因此,如有可能,我想把丰臣氏的人团结起来。若让丰臣氏分裂成关白和阿拾两派,就乱套了。” “把人团结起来?” “对,茶茶你看,关白有个女儿,虽是年长一些……我想把她许给阿拾,日后再将关白之位传给他。这样一来,不就好了?” 茶茶不语,只是呆呆盯着秀吉。 “人一上年纪就变得性急起来。不,这和年纪没有关系,是我早就看透了一切,想做的事情,只有做了才会安心……所以,我想借你的手给关白写封信,暗示一下阿拾的婚事。” 秀吉一口气说完,茶茶脸上才绽出一丝嘲讽般的微笑,“大人,这恐非您自己的想法。” “你是何意?” “这恐怕是北政所夫人的意见。” “不管是谁的意见,终归是好事。而且,一旦太阁采纳了,就是太阁的意见。” “妾身不愿这么做。一个在背地里诅咒阿拾的关白,我还要主动给他写信示好?我才不!” “诅咒阿拾?谁敢诅咒?” 秀吉气得脸色发言。他感觉茶茶话里有话,她分明是在说,诅咒阿拾的不仅是秀次一人,宁宁也在暗地里向着秀次。 “到底是谁在诅咒,我也说不清。” “茶茶,没有凭据的话不可乱说。关白是怎样诅咒的,你有证据吗?” “有。”茶茶冷冷地回答,抬眼看了看心腹们。女人们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在秀吉看来,这分明是在鼓励茶茶。 “好,你且说一说。关白究竟怎样诅咒阿拾?” “大人,您知道关白是如何被取了‘杀生关白’这一绰号吗?” “我怎不知?不是因他在国丧期间,偷偷跑到比睿山去狩猎吗?” “不,不是这样。” “不是?” “对,难道没人将真相告诉大人?他到比睿山上设立祭坛,向上天祈祷,想让我小产啊。” “怎会有这等事!定是你误会了。你在刻意歪曲真相?” “他们是为了掩盖真相,才乔装成狩猎的样子。连大人都被谣言欺骗了,还蒙在鼓里啊。” 秀吉目不转睛盯着茶茶,又回头看了看女人们。所有人都表情严肃,对茶茶所说的话表示赞同。秀吉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既然这么多人都信以为真,看来,只靠自己的三言两语,她们是不会轻易改变想法的。这谣言,完全可能把丰臣一族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茶茶。”秀吉强作欢颜,“世上有可说之亭,有不可说之事。你还年轻。这谣言若是恶意的,我们岂不中了小人奸计?到头来丰臣氏会四分五裂,对手却暗中欢喜。” “大人认为,这是居心叵测的小人捏造谣言?” “绝不可能有这等事。秀次是有些粗暴,有不是之处,但他生来并非那种阴险小人。你有什么证据?” “有。” “说来听听。” “妾身有证人。石田治部仔细调查了狩猎现场,才禀告我的。” “治部?”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秀吉哑口无言。他的自信眨眼间就被无情地击碎了。不知治部还对这些女人说了什么,假如秀次诅咒属实,事情就大了,他怎可坐视不管?可是,这种事情不应随便说给女人们听,治部应事先和他商量啊! “大人,您难道还不知?”茶茶继续反问,脸色依旧冰冷,“当日,他们先是在山上放枪,把僧人们吓破了胆,好让谁也不敢到祭坛旁边去。当然,猎也不是没打。他把打来的猎物烹煮了,还分给侍从们大吃大喝,这也是事实。他让士兵们封锁了四周,才秘密设坛诅咒。这样一个关白,大人居然还让我给他写信示好……” “等一下!”秀吉大声阻止了茶茶,深感纳闷,“我不信!秀次非如此险恶之人,他从不会如此周密地谋划安排。他做起事来从来杂乱无章,没有头绪。” “那么,大人信任关白,胜过信任治部大人了?” 秀吉突然一拍大腿,“治部的话里也有让人费解之处。快把治部给我叫来!” “好。飨庭局,你去把治部叫来。” 飨庭局离开后,晚膳就上来了,共有两份,一份是为秀吉准备的,另一份则是婴儿的。 “唔。如果治部也这么说,我就相信你所言属实。” “大人,晚膳备好了。” “哦,走走过场即可。”秀吉端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另一个酒杯高举到乳母怀中的阿拾头顶,让酒慢慢地注到阿拾头上。此时,秀吉心里那种抱孩子时的畅快已荡然无存:若这孩子还没出生就遭到了诅咒,真是可悲又可怜。“这么说来,你们一定让人把诅咒解除了?” “是。虽然不清是中了什么魔咒,但还是四处派人打探……” “难以置信!我还是不信。” “等治部大人到来,一切便水落石出了。” “对了,快把阿拾抱下去歇息吧。” 乳母把婴儿抱走之后,秀吉陷入了沉思。 三成赶来时,已是一刻钟之后。他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恭恭敬敬倒身施礼,“大人顺利见到公子,卑职由衷欣慰。” 秀吉瞪着治部,沉默了片刻。 “夫人,公子身体怎样?”治部以为,秀吉是难为情才没有开口,便把视线移到茶茶身上,说道,“在下以为公子迟早要去伏见城,由大人亲自抚养,于是派人仔细挑选了一个吉日。” 茶茶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三成这才感觉到异常,道:“大人,您叫卑职前来,是……”秀吉却没理他。 “给治部也拿个杯子。”对侍女下完命令后,秀吉方才逐渐缓和,正了正桌子,道:“治部,你是不是有什么重大事情,没有向我报告?” “这……即使有疏漏之处,也不会很严重。” “哦,我指的当然不是最重大之事,我说的是关于关白,你是否有事瞒着我?” “关白大人的事,在下已知无不言了。” “那秀次这次患病之事呢?” “在下正在打探。据说是关白不想出迎,重臣们才不得不出主意,谎称病重,让他躲到清洲去了。” “这些事不用你说,我也知。我只想知道,关白为何不想见我?” “这……”三成似乎十分不解,“卑职以为,关白乃是畏惧大人,这种情绪愈积愈深,久而久之就有了妄念……” “这么说,此事当真?” “是。关白怕大人斥责,于是吓跑了。” “治部,你扯得太远了。” “啊?” “我问的是他为何怕我?” “恕卑职直言,因为他没有大人这般威望,德才也与大人相差甚远……惧怕乃是理所当然。”秀吉飞快地看了茶茶一眼,撇了撇嘴,“你的意思是,关白怕我,并无特殊理由?” “是。想必大人比卑职更为清楚。” “我再问你:听说关白为了不让阿拾出生,竟躲到比睿山去设坛诅咒,这难道也是因为怕我吗?” 满座都一声不响,屏住呼吸。三成睁大了眼睛,非常吃惊,“诅咒……” “你也跟我装糊涂!我从夫人口中什么都听到了。若真有那样的事,为何不在告诉夫人之前,先与我说一声?哼!你竟是个喜欢欺骗女人的无耻小人!” 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三成眼睛瞪得更大,一脸的无辜,这副表情让秀吉生气,更让茶茶极为愤怒。 “治部,你难道真的不想说?” “大人的话莫名其妙……难道关白真的诅咒公子了?” “可恶!”秀吉更加恼火,“你是怕我着恼才不敢说?哪怕关白真的诅咒阿拾,也不告诉我?” “治部大人。”茶茶终于坐不住了,“请您把讲给我听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再给大人讲一遍。” “关于此事,卑职已跟大人说得明明向白,比讲给夫人时还要详细。那日,关白领着大批全副武装的随从进入圣地,大肆捕杀,然后当场剥皮,烹煮后和近臣们分享,那情形真是残暴无比……便被百姓呼为杀生关白……” “治部大人!你敢说你那天讲给我听的,就只有这些吗?”茶茶厉声道。 “当然。除此之外,三成不知还有何事,更不敢对夫人胡说。” 茶茶呆呆望着三成,又看看秀吉。秀吉松了一口气,拭了拭额头的汗珠。看到他宽慰的样子,茶茶怒上心头,“治部大人,你就把事情和大人挑明了吧。你难道连说真话的胆量都没有吗?” “夫人在说什么?” “你不要再装傻了,我已经全告诉大人了。你再这样胡说,我还有何立足之地?你那日不是说,关白在比睿山设坛诅咒我儿吗?” “哦。此事……此事……” “大人,您都听到了吧?” 三成忽然纵声大笑,“在下明白了。啊呀,这不算什么。夫人是否误会了?” “我误会了?”茶茶脸色苍白,发疯似的喊叫起来。 三成眉梢紧蹙,他似乎也失去了冷静,嘴唇一个劲地打哆嗦,“西丸夫人,您恐是听错了,在下该死。请夫人先消消火,听治部细细说来。” “难道你没有告诉我关白诅咒阿拾的事?” “没有!”三成坚定地回答,飞快地转向秀吉:“大人,三成的确说过,在剥鹿皮的地方有一滩血污,烹煮鹿肉的炉灶旁边有一个祭坛。” “大人您看……”茶茶刚想说话,却被秀吉厉声阻止了:“茶茶,你先静一静。治部的话还没说完。那之后呢?” “没想到夫人竟曲解了在下的话,真是令人惊讶。刚才卑职想了想,可能是话说得不够明白。对夫人说的是:关白竟然用兽血把充满灵气的佛教圣地给玷污了……在下不过表示惊讶之情。” “哦?” “或许是爱子心切,夫人立刻就理解为关白在诅咒阿拾公子……当然,在下该死,若当时能体察到夫人的心情,说明这祭坛并非关白所设,估计就不会招致误会了。所以,在下应该仔细反省。” 秀吉依然绷着脸,但是不住点头,“你果真没说那是在诅咒阿拾?” “当然未说。在下坚信,关白大人虽然性情有些粗暴,可也并非那种在背地里诅咒人的阴险狡诈之徒……” “哦,一场误会。” “在下也请夫人仔细回想那日治部所说的每一句话……夫人的心情,在下完全明向,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在下也从中得到不少启示。” 然而,茶茶只是冷笑不已。 “这下该明白了吧?这都是你的慈爱之心造成的。”秀吉道。 “……” “你还不承认?治部就在这里,你们尽可以对质。”说完,秀吉也陷入了沉默。虽然误解之因已经说明,可仔细想想,此事远没有这么简单。从茶茶的情形来看,即使她真的和秀次和好,也会产生更多的妄念,那反而会让自己更加苦闷。而且,秀次和阿拾纠缠在一起,定会逐渐演变为明争暗斗。 秀吉闭上了眼睛。他只觉得无比疲劳,连一句话都不愿说了。 第四章 堺港巾帼 德川家康紧跟着丰臣秀吉,从名护屋出发撤往京都。文禄二年十月十四,家康离开京城,撤回江户。秀吉却不想让他长久待在江户,因此找出许多理由,如伏见筑城、与大明讲和、明春要和秀次一起去吉野山狩猎等,催促他尽早赶回。于是,十二月底,家康再次返回京城。 从此时起,家康突然觉得秀吉已老态毕露了。先前的秀吉,总是把一切重担都压在肩上,整天忙忙碌碌,从未有一丝空闲,可是近来,他却经常在家康面前茫然若失、精神恍惚。例如,他经常急急忙忙把家康叫去,却根本没什么事;可是身边一旦没有了家康、利家等人,他又会怅然若失。一些本属私密的事情也经常公开,让人觉其呆傻之态。 秀次的女儿最终许给了阿拾,风波也算暂时平息,可茶茶的倔犟和秀次的多疑却始终让秀吉烦恼不已。吉野山之行其实就是借机促进父子和睦。据说在吉野山赏完花后,秀吉父子要立刻赶往附近的高野山参拜,一起到为秀吉之母大政所修建的青严寺去转一转,要让不肖的外甥切身感受骨肉间难以割舍的亲情,恐再也没有更合适的场所和机会了。为了拉近秀次与阿拾的距离,秀吉煞费苦心:在吉野,他以阿拾的名义捐了一座桥,还不时让茶茶给秀次送东西。 但在家康眼里,这些都只是因为秀吉肉体已老朽,精力已衰退。岁月的流逝真是无情啊!在家康看来,秀吉应去处理更重大之事,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思量,那便是朝鲜之战。秀吉应与留守朝鲜诸将研究和大明国谈判的具体步骤才是。在朝鲜方面,加藤清正、小西行长及其父小西如安等人一直努力想和大明皇帝谈判,可是每次送到秀吉处的报告,真实情况都被大大地歪曲了。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文禄三年的二月二十,正值樱花盛开的季节。刚过午时,内野的德川府里便迎来了三位客人,他们是来自堺港的木实与其父纳屋蕉庵,及把二人引来的茶屋四郎次郎。家康把三人迎到客厅后,喝退近侍,然后诙谐地开口问木实:“咱们终于还是见面了啊。我还以为你是个不守信用的女子呢。” 木实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笑。 “那些日子可真是辛苦你们了。你们不在身边,我也吃了不少苦啊。” 家康刚说完,茶屋便一本正经道:“据木实姑娘说,蕉庵先生也深有同感。朝鲜一役,蕉庵先生不惜代价,全力以赴,也吃了不少苦。” “真是难为先生。不管怎么说,能够自由往来于朝鲜的,除了堺港人,还能有谁?”家康转动臃肿的身子,朝蕉庵道。 “一切都是为了日本国。”蕉庵轻轻施了一礼道,“大纳言大人,关于日后的形势,鄙人想谈一谈浅见。愚以为,此次讲和,必定失败。” “你也这么看?” “不错。而且,朝鲜人还不断用奸计,企图离间加藤和小西等人。” “离间?” “想必大人您也知道,这次征战,真心真意想跟着太阁奋战到底的,只有加藤主计头一人而已……我这么说恐不为过吧?” “有理。” “小西等人处事圆滑,企图两面讨好,瞒天过海。这也不能全怪他。当然,小西的见识要比太阁广些……”蕉庵有意停顿了一会儿,他想从家康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来,但家康既没有十分惊讶,也没发笑。蕉庵性喜煽动,于是又道:“大纳言大人,时势不同了。” “先生是何意?” “太阁的时代将一去不复返。以今往后,就是大纳言您的天下了。” “纳屋先生,这等话不可随便说。” “会给大纳言大人添麻烦吗?” “那倒不然,给我添麻烦倒是无所谓,可一旦讲和不成,太阁恐会再度出兵。值此关键时刻,我们应该齐心协力,尽量减少战事的创伤才是,因此,凡有可能引起纷争的言论,有识之士都不会随便出口。” 蕉庵却嘻嘻笑了,家康的反应让他甚为满意,“恕不才冒昧,鄙人想再说几句。” “我洗耳恭听。” “据可靠消息,加藤和小西不久之后会在当地发生冲突。太阁若因此召回小西,是再好不过,但若把加藤召回,那就说明太阁已经没有处理此种危机的魄力了。”蕉庵傲慢地停下,等待家康的反应。 家康大吃一惊。他并非因为蕉庵肯定的语气而震惊,只是对其旁若无人的态度惊愕,但只有一刹那。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冷冷道:“你说谈判会破裂?” “是。” “为何?” “因为双方都没有把真相如实禀告。” “如此说来,交涉之人根本不具备议和的能力。” “大人明鉴。” “小西摄津军务在身,太阁大人因此把他留在了朝鲜,并且,派小西之父如安赶赴北京的事也定了下来。你认为连如安也无法完成任务?” “不错。”蕉庵十分干脆地答道,“太阁大人在名护屋交给明使的七个条件当中,后面四条与朝鲜有关,这另当别论,可前边有两条却太勉强了。” “第一条,乃是迎娶大明公主为我朝后妃。” “正是。这实际上就是向战败一方索要人质。但大明皇帝会认为自己战败吗?他怎会向我们交出公主。” “言之有理。下边人可能会随便找个女子来充当公主。” “太阁若是知道有假,他还能笑着将其迎进宫内吗?所以这根本行不通。” 家康苦笑着点点头。秀吉也自以为战胜了对方,而一旦知道真相,他怎会不发雷霆之怒? “第二条是恢复两国贸易,增加官船来往。” “正是。两国情形差异巨大,恐怕这也是谈判破裂的主要原因。” “情形不同?” “是,大明一向闭关锁国。太阁所谓的自由,便是指通过大明皇帝授权的朱印船来做交易。” “可是,这怎会成为让谈判破裂的主因呢?” “大纳言大人,大明国有旨,贸易对象国必须是大明属国,否则一概不允。” “哦?那么从前我们和大明所行的贸易……” “足利氏和大内氏都已向大明行了臣礼。因此,若要恢复贸易,大明国必会把日本国看成属国,先派册封使来。” 家康一时目瞪口呆。此前他对这些事着实一无所知。他喃喃道:“小西摄津早就知道这些?” 蕉庵翻翻白眼,点点头,“一心牟利之人,是不会顾及体面的。” 家康心里清楚,自己的脸色一定甚为难看。如果蕉庵所说属实,秀吉的计划岂不成了滑稽的独角戏?对手是大明国,皇帝尤为自负,若想与大明国贸易往来,就必甘愿成为臣下。想要平等交易自然不可能,只能要么向对方行臣礼,要么依靠武力逼其就范。太阁就是想凭借武力来实现日标,可是没能成功。贸易往来的要求自然只好放弃。 “大纳言大人,”蕉庵脸上依然挂着傲慢的冷笑,继续道,“征服大明绝无可能。因此,要么我方主动乞怜,请求恢复官方贸易,要么任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唔。” “不信大人您瞧,看看如安在北京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 “已经没有指望了?” “对方肯定只会答应派遣册封使,除此之外,不会答应任何要求。” “……” “到时,估计使者会携诏书而来,封太阁为日本国王云云。足利氏就是这般行事。当然,若太阁接受,贸易便恢复了,但同时太阁就会成为大明王朝的奴才。这些都会记在大明的史册上。” “太阁不会答应这样的条件。” “他当然不会答应。太阁不是早就说过,如若不成,就再动刀兵。” 家康不禁暗暗叫苦。茶屋四郎次郎则像冻僵般一动不动,几忘了呼吸。木实的目光像针一样直刺着家康。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良久,家康才稍稍缓过神来,“你们这些商家真是可惧。你们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先向太阁煽风点火,若顺利就去征服大明,若不顺就迎来册封使,恢复贸易?” “这……这,大人误解了。”蕉庵有些惊慌,忙道,“堺港人无不对战争深恶痛绝啊。” “不要说了。小西、宗义智,以及堺港的商家肯定都是一个想法:日本是不是大明的属国无妨,只要有利可图就行。出于这样的私心,你们才把太阁给毁了。” “大人怎能这样说?”蕉庵额头上绽出一条条青筋,“大人想差了,请听不才仔细道来。若大人把目前的困难局面都归罪于堺港商人,那我们永无翻身之日了。此事说来话长。”蕉庵本想煽动家康,没想到自己却先亢奋起来,他两眼放光,措辞也愈发犀利:“堺港商人接近太阁,并非出自野心,而是对武将们的无知忍无可忍。” “哦?” “长期以来,天下武将被不明大义的足利氏所害,成了连‘武’的真正内涵为何物都不知的野蛮凶徒。” “晤。” “所谓的‘武’绝非高举凶器乱砍乱杀,武者,止戈也,乃是平息战乱,迎来太平……” “不错,‘武’字确有此意。” “他们不解天下大势,只是一味模仿山贼野盗,为了一寸土地不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样的混战已经持续了百年。为了救其于愚昧无知,给天下带来哪怕一丝光亮,堺港商家才挺身而出。”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 “明白了这些,之后的事也就不难理解。堺港商家齐心协力辅佐太阁,是想还武将以本来面目,为此不辞千辛万苦。” “哦?” “为了给太阁积累财富,我们开发矿山,教太阁开辟贸易门路;为了让太阁识风雅之道,举荐了千利休;我们还献计献策,让太阁丈量天下土地,颁布刀狩令……终于得以天下太平。可是正当觉得该松一口气时,太阁却决意向朝鲜出兵。”蕉庵愈发慷慨激昂,又似犯了“区区天下亦不过尔尔”的老毛病,甚至连家康等人都不放在眼里了,“即使不谈全面贸易,无论大明还是朝鲜,我们都应适当派出些船只与其交易,方能使海内团结一心,日益富庶。如此一来,即使我们不主动,人家也会找上门来……” 说着说着,蕉庵甚至有些扬扬自得:“当然,对于太阁,堺港商家也有失算的时候……我们太性急了,急于让太阁这只雄鹰认识天下之大。尽管这只雄鹰举世无双,可它却忘记了自己的力量终究有限,并不具备搏击长空之力。另,过去让它抓了太多小鸟,以至于忘乎所以,自以为王,甚至向鹫发起挑战……这种错误,堺港商家不是没有犯过。但是,若把一切都归罪于堺港,就大错特错了。问题的根本便是,武将们愚昧无知,忘却了‘武’字的真正内涵,一个个都成了山贼野盗。” 家康悄悄闭上眼睛。假如他之前没与天海会面,恐会一怒之下把蕉庵赶将出去。尽管一再控制情绪,他仍禁不住火冒三丈。他早就从茶屋四郎次郎口中听说过此人傲慢无礼,据说连信长都从少年时代起,便对他另眼相看。此人确是少见的无礼之徒,然而他的话总是能一语中的。茶屋还说,天海年轻时也常到蕉庵家歇脚。 “这么说,太阁这只雄鹰被鹫啄伤了?” “正是。我可预言,受伤的雄鹰定会再度扑向那只鹫。” 家康缓缓点点头,“我且记住你的话,看看能否应验。难道就没有应对之法吗?” “大人以为我们会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吗?” “呵呵,”家康轻轻笑了,“不用急。太阁身边还有许多不凡的雏鹰。” “大纳言大人……” “我们先喝一杯吧。怎样,茶屋?” 家康想改变话题,可蕉庵似乎不肯善罢甘休:“大人请直言,不要躲闪。” “你是何意?” “太阁身边真有能入大纳言法眼之人吗?” “我若说有,那又怎样?” “即使太阁失败,我们也不会就此干休,会不惜全力辅助另一只雄鹰。” “哦?” “大人能否明示?” 家康飞快地看了茶屋一眼,认真道:“如水之子如何?” 蕉庵摇首,“不如其父。此人最令人头疼。” “细川与一郎呢?” “五十步笑百步。” “前田利家之子利长如何?” “思虑倒是深远,但不够开阔。” “伊达政宗?” “太过阴郁!” “那么石田治部呢?” “大纳言大人,您好像漏掉了一人。” “不会是宇喜多,也定然不会是增田、毛利?” “是阁下。” “家康还有可取之处?”家康淡淡地咕哝着,看了看茶屋,又瞧瞧木实。 木实扑哧一笑,蕉庵则定定盯住家康,“老夫以为,德川大人是被时局遗弃的雄鹰。” “家康不是鹰。” “此言差矣。您难道是鸢?不,您是我朝的大鹫……利休居士生前曾对老夫这么说过。” “居士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本阿弥光悦亦说过,能收拾太阁烂摊子的,只有大纳言。对吧,木实?” “是。” “缝制衣裳之前,必须先把线穿进针孔。劝我务必见一见大纳言的,也是那位年轻人。” “是光悦?” “还有一人。便是曾与我肝胆相照的随风和尚,即现居武藏川越的僧人天海。” “唔。”家康不禁一阵晕眩,立时想起天海在江户的侃侃而谈。照他的说法,家康便是未来的天下人。“算了,不说也罢。茶屋,令人备酒饭来。” “遵命。”茶屋四郎次郎离去后,家康道:“方才先生提到大明皇帝会封太阁为日本国王一事……” “不错。否则,大明国断不会与我们进行贸易往来。” “穿针引线是指……” “若不穿针,战后诸将的意气就不会平息;如不引线,日本国就会再回乱世。” “我忽然想问:蕉庵先生,你为何要把令爱带来?”家康突然话锋一转。 蕉庵笑了,他似也正要提及此事。“这完全是出于小女的意愿。她对大纳言倾慕已久。” “父亲……”木实使劲扭了扭身子,可脸色并没变。 “哦?” “她对在名护屋受到的照拂念念不忘啊。蕉庵太宠孩子了,竟养出这么一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真令人汗颜。把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女儿放到大人身边,当然不合情理。总之,若大人能收留她,也不失为联系大人与堺港商家之间的一根线,老夫就把她带来了。”说到女儿的事,蕉庵的措辞竟变得谦恭不已。 家康飞快地扫了木实一眼。木实则一直静静注视着他。她像是一名女武士。虽说心中倾慕,但她的眼神却无轻浮之感,而是充满刚毅,甚至可干脆利落地斩断男人的邪念。岛津龙伯有这种眼神,本多平八郎忠胜也有,本多作左卫门眼中也时常发出这种光芒。这样一个姑娘,为何甘愿服侍我呢?家康想着,向蕉庵一本正经点点头,道:“我有话想问令爱,不知可否?” “大人有话请尽管问。我们父女一向无话不谈,这孩子早习惯了。” “你叫木实?” “大人,在名护屋时,您把我当成爱妾,甚至把我看作您的家臣。”木实眼睛一眨不眨地回答。 “呵呵呵,如此厉害的爱妾,绝不会向我示爱。我记得你曾颇为厌弃我,可对?” “是,我至今也不喜您。” “哦,果然和蕉庵说法不同。” “请让我做您与太阁大人和大明国之间的使者……” “是做谈判的使者,还是斡旌的使者?” “媒婆的嘴从来就靠不住。” “哈哈,看来你还是老样子。我记起来了。” “大人记起什么了?” “在名护屋时你我的一段怪谈。不过,那时你瑟瑟发抖,比现在可人得多。今日的样子有些可憎啊。” “可憎?” “今日令尊和茶屋都在场,你便不惧了,对吗?因此便口无遮拦,这样的女子最是可憎。” 说话间,茶屋四郎次郎回来了。家康转向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人指什么?” “木实说她想代替堺港商家到身边来监视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茶屋四郎次郎慌忙看了看蕉庵。蕉庵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可他还是眯着眼笑了。在他看来,二人这种无拘无束的对话,正是因为他们心心相通。 “这……这得看大人的心情了……” “那就对不住了。把一个毫不喜慕我的女子放在身边,怎能让我安心?嘿!她还想处处教训我,让人气都喘不过来啊。” 木实根本没有看父亲和茶屋,轻轻往前探出身子,清澈的眼睛里现出一丝戏谑的微笑。家康则依然一本正经。木实眼睛一眨一眨,熠熠闪光,“小女子是为了日本今后的前途,才决心来和您谈。” “恐怕你别有企图吧?” “我已经反复思量过,不久,大人身边必会发生一些事情。” “我身边……会有什么事?” “今后,无论是天下诸将还是堺港商家,必对您心存不满。” “哦,原来不只你一人不喜我啊。” “是。一旦与大明国议和不成,太阁必立时出征。” “倒不是没有可能。” “到时候,大纳言千万不可当面反对太阁。” 虽然此话如唱歌般轻巧,家康还是吓了一跳:她似把一切都看透了?家康目前考虑的正是这些:一旦秀吉二次出兵,自己能阻止得了吗?恐怕不能,便得服从秀吉的决定,但必须随时抓住机会,劝秀吉撤兵。 “若大人不反对,太阁必会宣布渡海亲征。” “你凭何如此断定?” “太阁断不能让关白秀次渡海作战。” “为何不能?” “一旦渡海而去,那位关白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 “言之有理。” “太阁深知这些,因此绝不会令关白出征,让家丑外扬。” “果然有见识。” “因此,太阁会把大纳言大人和前田大人叫去,当面宣布要渡海亲征。当然,这无非试探。” 家康又一次大吃一惊,他也确有些预感。 “到时候,大纳言大人是沉默不言,还是主动请缨?” “这……这得看当时情形而定。”家康轻轻抚摩着下巴,努力掩饰狼狈。虽然这话可能是从蕉庵处听来,木实仍不失为一个才思敏捷的女子。 不久,侍女端来了饭食。茶屋从侍女手中接过酒壶,使眼色示意她们退下后,先给家康斟酒。院中不时传来一阵阵白颊鸟的鸣声。木实不再盯着家康,似是自言自语:“那时,大纳言肯定不会直接拒绝渡海。但世上却有一个女子敢对太阁抗颜。” 家康大惊,此果非平凡女子,若生为男儿,她的器量定不在石田治部之下。为了掩饰惊愕,家康故意道:“你在看什么?有珍禽飞到院中了?” “不,她早就飞到您面前来了。”木实咯咯笑道,“那珍禽便是小女子。” “你难道真能说服太阁大人?” “是。我会说服能说服太阁之人。” “能说服太阁之人?” “是。她便是北政所。”木实意味深长,还略带一丝少女的淘气,“小女子已经反复思虑过,别无他法。” “你有自信?” “有。能够代太阁远征朝鲜的,除大纳言之外再无第二人。可若大人真的前去,将会给天下带来更大损失。因此,巧妙地劝太阁退兵,为上策……” “等等,木实。” “怎的了?” “这么说,我必须求你助我了?” “正是,小女子才决意来到这里。” 家康脸色发红。尽管他一再强装冷静,还是禁不住渐渐亢奋,“你有什么办法接近北政所?” “有。若不接近北政所,就无法行事。” “没错。那么你见到北政所之后,会怎生说?我想听听再作决定。” “呵呵。”木实笑了,这是得意的笑、胜利的笑,“我将告诉她只有我一人了解的真相。” “只有你才了解的真相?” “是。关白家臣们借钱给那些为军费所困的大名,借以笼络人心。” “关白借钱?” “连大纳言大人都不知……关白苦于无钱可借,才让堺港商家去与吕宋做交易。” “此……此事当真?” “那些商船现正满载财富返回日本。” “船主是……” “纳屋一族,诨号吕宋助左卫门。”木实发出一串清澈的笑声。 家康猛坠入五里雾中,他弄不清木实究竟在说什么。但有一点甚为清楚,那便是秀次重臣为了扩张实力,正在借钱给诸位大名。他们为了筹集这些钱款,正在鼓动船只到海外交易。 早该想到会发生这等事,但此前竟毫无察觉,对于自己的疏忽,家康深感惭愧,脸上不觉火辣辣的。秀次的近臣当中并无谋略过人的智者,他们能为主君做的,也就是利用金钱收买人心罢了。尽管如此,家康还是感慨良多:从前筹措钱财的方式无非开采矿山,或者将米粮兑换成钱币,现如今却是通过交易以牟利……然而,此中的奥秘却被一个年轻的平民女子轻轻点破。 “木实,你说仔细些。那吕宋助左卫门的船只与我渡海出征之事,到底有何联系?” “北政所夫人不会一无所知。既然关白的家臣在做那种事,太阁身边自然离不开大纳言大人。” “那是当然。” “到时候我会向北政所建议,身为天下人,不仅能够对外作战,也要懂得牵制诸大名……” 家康悄悄看向蕉庵。蕉庵轻轻放下酒杯,望着家康。 “看来我非接受木实不可。” “大人中意吗?” “不,不是做我的女人,而是做我的管家。” “她本人的希望便是如此。” “不过,不能带回江户。”说着,家康转向茶屋四郎次郎,“让她到京中宅院为大总管。” “甚好。在下也认为木实姑娘确是难得的奇女子。”茶屋道。 “木实,你都听到了吧,你意下如何?” “荣幸之至。” “那就这么定了。但到我宅中,千万不可再我行我素,否则,会让人以为你狂妄自大,或认为你不像女子,恐怕于你不利。” “小女子谨记在心。” “另,家康有些不足之处,也请你不要太在意。”说着,家康伸手去端酒杯,木实急忙取过酒壶给他斟上。蕉庵呵呵笑了——若能服侍家康,木实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第五章 幕后阴谋 堺港,曾吕利新左卫门在新居卧病不起。他不时咳嗽,痰中掺着血丝。一入秋,他便伤了风,一直未曾痊愈。尤其是近几日,天色一晚,他就开始发热,心烦气躁。可他生来就不惯卧床,稍有起色,就勉强支撑着起来,会见各方来客。 “若我现在死掉,不知后世会怎么评价我。”在人前,曾吕利怎么看都像个性放旷、飘逸潇洒的奇人,可在自己家中,他却像变了个人似的,非常阴郁,“我是否乃一个在太阁身边团团转、毫无见地、只会溜须拍马的小人?” “当然不能这么说。”答话的人泰然自若,面带微笑。此人便是年内乘船远赴吕宋,现正一心准备再度出海的纳屋助左卫门,“后人或许会说,你是一个比利休居士还有城府的阴谋家。” “纳屋先生,我难道真是一介阴谋家?” “你心里自然有数。你我都似不大积阴德啊。” 说着,二人相视苦笑。助左卫门正要把银和铜装船运到吕宋,再从吕宋贩回陶器,把秀吉的黄金席卷一空。他的谋士,便是病床上的曾吕利新左卫门。 “不能说是大阴谋家,也会留下反复无常之名。”助左卫门一面向蒲团上的曾吕利劝酒,一面道。酒是他自己带来的红酒。“不管怎么说,以前和明智光秀相交甚好,如今却成了明智的大敌太阁的奴才。” “现在还在帮别人卷走太阁的黄金……好了,不说也罢。”曾吕利新左卫门闷闷不乐地说完,盯着映在窗纸上的梅树影子出起神来。他生于堺港巨贾之家,经营兵器马具号为第一,却花钱如流水,一度曾将家产挥霍殆尽,后来成了一个刀剑师。为学习茶道,他投入绍鸥门下,和光秀同门,后来又投到志野流的建部宗心门下学习香技。他既会小曲,又擅大鼓,还会拉胡琴,弹得一手好三弦,可说是多才多艺。但他却天性厚颜无耻、狂妄自大。他早就看透了光秀的野心,假装诚心诚意,用十八头牛的胸皮做了一柄刀鞘献给光秀。由于喜欢玩弄火枪,他亦早就和秀吉成了知交。有如此经历的他,却总觉危机四伏。有时,他会忽觉人生无常,感叹过去是如此可悲,反倒由衷地羡慕起和秀吉斗到最后一刻的利休来。 “想什么呢?你这位稀世的小人。”助左卫门挖苦道。 “啊,没什么。”新左卫门郁郁回答,“你比我年轻得多。年轻人不会明白老年人的空虚。” “呵呵。”身强体壮的助左卫门朗声笑了。 “我们那样玩弄太阁,想起来就后怕。” “莫要管那么多。只当是最后一次为恶。” “看来我是不行了。看看蕉庵,一大把年纪了,还把女儿送到江户大纳言身边去。” “他确颇不简单,总以为自己是天下之王。” “新左,你似认为从太阁手里卷走黄金并非好事。” “倒也未必。” “太阁的财富多来自堺港,取回去一些亦是当然。这也是为了早日结束与大明国的战事。” “话虽如此,我们助秀次,一旦引起骚动,或许有人要诬我们为叛逆。” “这也是为了让太阁把注意力转向国内,好早日结束战事……若这么看,绝对是有胆有识的作为。” “莫再提了。”新左卫门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把你运来的那些破烂都吹嘘成天下名器,总觉心中有亏啊。” “呵呵,你这说法确有不妥。吕宋的壶完全可令那些自命风雅者宠爱啊。” “我们把那些壶卖给太阁,太阁再转手卖给大名,众大名不得不买,花光了钱的大名们再偷偷跑到秀次处去借钱……纳屋先生,如人事如此,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我竟堕落至此。” “呵呵呵,又来了。今日老爷子到底是怎的了?我可正在考虑一件大事呢。” “若有什么事能让我发现人生一世的意义,我倒愿意听听。” “有。当然有。” 年龄之差让二人生了隔阂。论阅历,助左卫门当然不及新左卫门,而论气力勇武,新左卫门又无法和助左卫门相比。助左卫门在堺港商家中素以胆识过人闻名,一提到太阁出征海外却屡屡失利一事,他就慷慨激昂,放言要让太阁回到年轻时代;此外,他还数次渡蓬莱(今台湾)到吕宋,由此混了个“吕宋助左卫门”的绰号。 “掌柜的,纳屋先生家来人了。” 听到下人的话,助左卫门根本不瞧他一眼,便笑道:“就说我马上回去,今日和老爷子聊得正欢。” “可接您的车马已来了,请您速速回去。” 助左卫门一口喝干杯中剩下的红酒,道:“出海之前我会再来望候你一次。望你早日康复。” “我不康复,你那边也会出麻烦。”曾吕利回了一句,笑道,“真是怪事。出海到吕宋的人竟然担心躺在榻榻米上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有生命危险,我也要完蛋了?” “在榻榻米上不是在海上漂流,不会失事。” “呵呵,灾星正在向曾吕利新左卫门步步逼近啊。” “我也会像太阁那样?” “当然。我助左卫门正是初升的太阳。而你却跟太阁一样,渐渐走进黑夜啊。” “你这是探病吗?满嘴胡说八道。快走!可恶!” “呵呵,一生气,病就好得快些。病好了,又可像以前那样胡闹了。”助左卫门大声说着,离席向廊下走去。随从告诉他,有客人去府上,大概是蕉庵。家中人提起蕉庵,便会嘲笑道:“老爷子又来了,牛皮都快吹破了……” 助左卫门近日在做一个美梦:等秀吉从朝鲜撤兵之后,要给他找一件比出征朝鲜更大的事。这个梦想不是别的,就是要在遥远的天川,不,更远的安南修建一座巨大的城池。这样一来,既不需要运送军队,也无需流血牺牲,除了日本本土出产的金银,只要把铜、西洋铁之类卖出去,就可以赚到大把大把的钱财,有了钱,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买到大片土地。无论什么东西,秀吉总是想通过刀兵来夺取,太老套了,必须让这个老武士开开眼界。 助左卫门的仓库在离店铺不远的海边,他的宅子则在蕉庵别苑附近的旅笼农人町一角。他家的土地比一般寺院还多,每出海一趟回来,家中就会增建一座楼阁。他的楼阁既有仿大坂城的,也有聚乐第的复制品,金银大铆钉、朱漆的柱子,就连拉门上的图案也和秀吉的一模一样,为同一个画师所画。他在这一带的势力可见一斑。 “掌柜的回来了。木实小姐来了。”出门迎接的下人恭恭敬敬道。 “木实小姐?”助左卫门有些纳闷,却没有停下脚步。他以前曾向蕉庵提过亲,想娶其女木实为妻。当时蕉庵轻描淡写道:“你去问问她本人的意思。一切全由她做主。” 可助左卫门一问木实,木实竟然大笑不止:“哈哈哈,让我嫁给助左卫门……咯咯,太可笑了。咯咯……” “这不是说笑。我跟你说正经的。” “所以才更可笑。咯咯……我要是真成了先生的妻子,会怎么样?太可笑了!” “那便是说你不答应了?” “咯咯……” “你觉得我助左配不上你,不配做你的夫婿?” “不。只是觉得太可笑。咯咯……” 助左卫门与木实仅说过这些话。他觉得,木实实在狂妄自大,男人被这样的女人拒绝再正常不过。从那之后,即使二人偶尔碰面,助左卫门也不会看她一眼。这样一个女人,今日却登门造访。 助左卫门走进客厅,只见一个女子早已坐在五彩绘《春日游山图》前,四周弥漫着浓浓的香气。 “真是贵客啊。”助左卫门冷冷打着招呼,在客人面前盘腿坐下,“今日不知吹的是哪阵风。我可不想在出海之前受到惊吓。” “纳屋先生。”木实冷笑道,“我今日是受北政所夫人之命而来。” “哦,你不是在德川大纳言京中的府邸吗?” “这两事互不相干。” “还请贵使明示……好别扭,我非得与你这般客气吗?” “当然,我是北政所的使者啊。” “摆什么臭架子,你这女子……抱歉,失礼了。” “倒是机灵。就该这样……” “不要装模作样。到底有何事?” “你这个奸人。” “这话是你说的,还是北政所说的?” “当然是北政所。听说你暗中借黄金给关白?” “哼,恐怕北政所管不着此事。我现和大坂的淀屋合伙做买卖,只是在预购关白的年赋而已。” “纳屋先生……”木实笑了。 “有何可笑?”助左卫门撇着嘴,“我如今可是漫游四海、见多识广的船主助左,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被你拒婚的毛头小子了。” 木实放声笑道:“竟有人说你是毛头小子?哈哈!” “休要笑。那时大家都说我乃通情达理的好男儿。” “那时?听说那时你已经远到五岛冲去做买卖了,脸黑得跟信长公当初在堺港看到的那个黑人一模一样……实在好笑。” “够了。你到底有何事?” “你明知关白会拿钱做什么,还偏偏借给他,你难道想让天下大乱?你究竟居心何在?夫人派我来,就是为了质问你。” “我不只是船主,我还是得到太阁大人承认的米商。我和大坂第一富商淀屋合伙经营,向来循规蹈矩,从未干过偷鸡摸狗之事。” “先生,你家的黄金已搅得天下大乱,你也不觉有愧吗?” “当然无愧。” “好。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帮不了你。” “什么意思?” “我只好原封不动把你的话禀给北政所。至于夫人如何理解,再如何转告太阁大人,我便不知了。” “你到底想怎样,只管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不愧是助左,瞒不了你。” “快说!”助左卫门咂舌道,“阴阳怪气的女人。今日来此,目的到底是什么?” “要我说出来并不难,若你是个明白人,倒还罢了,就怕你糊涂不知理。” “可恨。快说!” “我想让你写一封谢罪书带回去。” “谢罪书?我有何罪可谢?” “承认罪过,不该借钱给关白秀次,且从此再也不借。写给我即可。” “让我写给你?” “既不想写,我也不费心为你向北政所夫人求情了。北政所自会向太阁禀报,太阁自会把你当作不法商家处置。怎样,助左?” 助左卫门十分懊恼,瞪着木实,“你这女人,竟敢要挟我……”懊恼归懊恼,但他深知,纵然只是一介商家,若明知自己的钱财会变成导致天下大乱的祸根,就不该出借。 “我若是给你写了谢罪书,又能怎样?” 助左卫门这样说时,木实已在眯着眼欣赏助左的庭院了。“是啊,又能怎样?”她自言自语,像是在戏弄助左,又扑哧一笑。 助左努力压住怒火。虽然他现在满腹怒气,却不知不觉为木实所吸引。在这名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女子身上,隐藏着一种特别的魅力,或许自己亦与她有相通之处。“你把信带到大坂给北政所……便证明我和关白交易一事……” “聪明!不愧是助左。” “你快说,之后怎么办?” “先生才智过人,如何去做,不需我说。” “你不是在为德川家效力吗?” “是,我如今是德川的管家。” “既如此,就当为德川氏牟利……” “当然,忠义第一。” “那么,把我写给你的谢罪书拿给北政所,对德川氏有何好处?我弄不懂。” “嘿。”木实放声大笑,“比猜谜还有意思。我仿佛回到了孩提时,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 助左卫门恶狠狠瞪着木实,他似乎明了让他写谢罪书的用意,“木实,你真难缠。” “哈哈!先生也不好惹啊,就连鲨鱼都不敢吃你。” “这定然不是你一人的主意。是令尊的点子吗?” “不!”木实摇摇头,脸上流露出少女般的天真,“不是家父的主意。但你的谢罪书却会为堺港商家带来莫大的好处。” 听她这么说,助左卫门也笑了。 “知我为何要让你写谢罪书吗?现在世人都盼望朝鲜的战事能早日结束。” 听木实一说,助左卫门两眼放光,扬扬自得,“不!我不会写。吕宋助左卫门的才智竟不及一介女流……怎能把证明我愚蠢的证据留给后世?我不写。”他一脸冰冷。 “哈哈……”木实又爽朗地笑了,“没想到助左卫门竟如此小肚鸡肠。” “你说什么?”助左卫门反唇相讥,“我这样的人,对那些鸡毛蒜皮之事根本不屑一顾。” “我实言相告:若你给关白秀次筹集金钱,德川大人就不会被派往朝鲜。” “哼,原来是不想让德川到朝鲜去的小伎俩。” “你且说说不想写的原因。” “木实小姐。” “这么严肃!” “我愈支持关白,国内骚乱便愈大。此时为控制国内局势,实力颇丰的德川自然不会被派往朝鲜。” “你错了。”木实干脆地摇摇头,“太阁大人还没老到凭一己之力难以平息动乱的地步。” “你的意思是,正因为他还能控制国内局势,才把德川大人派出去?” “难道不是?” “德川出征,会给堺港商家带来什么损失?” “你果然糊涂!德川大人一旦在朝鲜身有不测……太阁又已老朽,关白亦不成器……你说说,结局将会怎样?” “晤。” “到时,堺港商家到底辅佐谁以挑起日本国的大梁?难道让战火重然?奥州的伊达,九州的岛津、黑田、加藤,中国地区的毛利,近畿的细川、关白,纷起争雄,堺港商家的苦心经营将会如何?天下再次陷入乱世!” “哈哈哈!”助左卫门突然仰天大笑,“明白了,木实小姐。” “明白就好。” “不,你误会了,我并非说明了你话中的含义。” “那你明了什么?” “不要急。我明了你为何不嫁给我。” “助左,你怎还放不下那陈年旧事?” “当然。一个男子颜面丢尽,怎能轻易忘怀?你不过一介女流。” “正因为我是女人,你才想娶我,不是吗?” “不,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我助左卫门志向高远,怎能接受你?你太渺小了,怎会理解大丈夫的鸿鹄之志?我现在终于明白,不娶你反而是我的运气!你可以回去了。” 被助左卫门一顿冷嘲热讽,木实满脸通红,怒火中烧。“志向不分男女。什么大小?先生玷污了志气二字。”说着,她使劲往前挪了挪,大声道,“你还没回答关键的问题。一旦德川大人在高丽身有不测,太阁又老朽,关白不成器……到那时,你有何高见,说来听听。” “哈哈,你那么想知我的想法吗,木实?” “正是。你快说!” “看来不告诉你,你今日是不会回去了。”助左卫门十分夸张地伸长脖子,瞪大眼睛,连那张黄蜡般的脸都扭曲了,“世上之人为何争斗不休,原因想必不用我说了吧。” “一切源于欲望。人的欲望无止境,一旦争斗起来,便不可收拾。这点你也深有体会,不是吗?” “我早说过你目光短浅,果然不错。其实根本原因是日本国狭小不堪,人们无法满足,才争斗不休。” “你的看法不无道理。但在我看来,仍然是人们欲壑难填,才争斗不断。” “我们差得太远。我早已看到战事结束后。我正在考虑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说说看?” “不久之后,定会天下一统。到那时,有些人就成了无用之人。” “无用之人?” “你难道就没考虑及此?一旦天下安定,武人便失去用处,又不能对其置之不理。如此一来,世道就会变化。若他们成为浪人流离街头,就会心生不满,而一旦有人出来争夺天下,便会蜂拥而至。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便是天下大乱,最欢迎的就是争雄逐鹿。但若把他们安置好了,事情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安置?” “不错,这手棋我早已想好了。世界之大,并非只有高丽、吕宋诸地,也并非只有天川、宁波等港,还有安南、暹罗和天竺。那些地方气候温暖,物产丰富,谷物一年两熟甚至三熟,真是一方乐土。我想到那里去修建城池,既无兵荒马乱,也无烧杀抢掠,还可建造大船,四处交易,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如果这一切成为现实,你还会想到德川战死、太阁老朽、武士们杀红了眼的一幕?人欲确无止境,可是,只要另寻生路,又何需多虑……明白了这些,你也可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助左卫门满脸不屑,他以为对方听不懂自己的大道理,还故意伸出右手,扳了一下木实丰腴的下巴。木实严肃地推开他的手,满眼愤怒之火,“先生想到处建造城池,以安置那些失去用武之地的武士?” “男人的想法就是和女人的不一样啊。” “真了不起。不愧是堺港巨商。” “你服了?既如此,就乖乖回去吧。” “不。既然先生胸怀大志,我的话你就更应一听。” “难道你还要我写什么谢罪书?” “我会暗中为先生的抱负祈祷。” “我要是拒绝呢?” “很清楚,先生胸怀凌云大志,却因为惹恼了太阁而锒铛入狱。世人会说,像吕宋助左卫门这样的男子汉大丈夫,竟为了一封谢罪书而自毁前途……你还有脸活在世上呜?” “你这个可恨的女人……”助左卫门咆哮起来,“好一张利嘴!” “你到底写还是不写?我听到回答便回去。今日我不是普通人,我是北政所夫人的特使!” 二人一时难分胜负。助左卫门在志向上占上风,木实的辩才却略胜一筹。 “主意倒是不错,战事结束之后,无用的倒真是那些武士……如果弃他们不顾,必会天下大乱……” “唔。” “你写还是不写?我只要你一句话。快说!” “……” “木实已经承认你是大丈夫。你还是答应吧。” “木实。” “怎的了,吕宋先生?” “你刚才承认我是大丈夫?” “是。” 助左卫门再次抬起手,朝木实下巴伸去,“你拿出证据来?” “你说什么?” “我想要你承认我是铮铮男儿的证据。” “证据?” “从前你瞧不起我,奚落我。现在你承认,那你得向我认错。” “难道你让我木实也写谢罪书吗?” “不,我要的是你的人,就一次。之后我立刻给你写。怎样,既然知道自己错了,就拿出行动来。一次就足够。”说着,助左卫门扳着木实的肩,就往自己面前拽。木实只觉全身发麻,想逃跑,腿脚却不听使唤,想打助左的耳光,手却动弹不了。 “你居然不反抗?”助左卫门吃了一惊,自言自语道,“既然如此,那就是愿意用身体来向我谢罪了?” 说着,他突然抱住木实的脑袋,滚烫的嘴唇在她的脖颈、脸颊、下颌、额头上狂吻起来,最后落在唇上。助左发疯似的吻着木实。木实闭上眼睛,这样的惊愕,她以前也经历过一次,尽管心里十分厌恶,身体却无法动弹,头脑也像麻痹般不听使唤。“哈哈……”助左卫门突然笑了起来,两只手依然紧紧抱住木实,“哈哈……木实,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真是太神奇了。哈哈。” “胆大包天”这个词,大概就是用来指这种男人。助左卫门又使劲亲了木实脖颈一口,然后猛地松开胳膊。木实却像呆了似的,依然没有清醒过来。 “好吧,既然你承认了错误,我也不能自食其言。我这样的男子,一生只写一次谢罪书。”助左卫门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立起身,取来纸张砚台,放在二人之间。木实慢慢回过神来,她这才觉得自己脸上滚烫,浑身发抖。 “快说,你要我怎么写……我既答应,就会完全照你的意思去写。” “……” “你怎不说话?不是早就打好腹稿了吗?” 木实使劲咽一口口水。助左说得没错,她早就想好了内容,可一时竟说不出来。她还处于狼狈之中。 “不用急。我答应了。”助左卫门乐呵呵展开纸张,提起笔来,“木实……” 木实的眼神这才恢复了光彩。回想起来,二人之间实在奇妙,同为纳屋一族,自小就非常熟悉。对于权谋、生意、武功、人心的认识,二人从小就受到蕉庵的影响。他们坚信,只有堺港商家才是日本真正的栋梁。因而,人的想法在任何时候都出奇地一致。尽管他们都认为,以前是利休居士、曾吕利、宗久等人叱咤风云,而今后,天下将由他们主宰,二人之间却互不相让,明争暗斗。 “我口述了。” “不要哆嗦。” “谢罪书……” “谢罪书……好。” “罪人助左,因思虑不周,竟为高贵仁爱之主通融黄金,今蒙您循循善诱,最终悟到此举实有碍天下安定。” “这不就等于在说,借给关白黄金之事甚是不妥吗?” “正是。写好了吗?” “写好了。” “此后必定认真反省,恳请莫将此书公布于世。谨以此书谢罪。” 助左卫门一边写,一边暗中好笑,道:“这要是让别人见到,还以为我吕宋助左卫门被木实小姐踩到了脚下,正一筹莫展呢。” “若不这般写,就无意义了。” “若把这个拿给北政所看,北政所就会认为,若不把德川留下,国内就会危如累卵?” “对。写完后盖上印。” “好的好的。盖好了,木实小姐。” “那好,我收下了。” “谢罪书给你了,钱我还是照样赚。你要的只是让德川留在国内。” 木实不答,把谢罪书仔细包好,放入怀中,站起身,“打扰你这么久,抱歉。” “确实如此。” “连茶水都没上就打发我走,真令人意外,时间紧迫,我先告辞了。” “哼,少来这一套。今日我助左卫门高兴得很,茶都不用上,却得到宝贵的东西。我也可放心去吕宋了。你好好侍奉家康,休要再装神弄鬼了。” “告辞。” “我若是赚了大钱,下次也会借给你一些。哈哈哈……”助左卫门笑声未落,木实的身影早已从他眼前消失了。 第六章 木实犯险 为了丰臣秀吉的吉野之行,大坂城内忙得人仰马翻。此次去吉野,不只秀吉一人,关白秀次、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等人也将随行,同去赏樱花。因此,此次游山的重大意义不言而喻。 阿拾已经降生,西丸夫人与关白之间的不睦日渐显露。世人都在盯着秀吉将选谁来辅佐阿拾,一时谣言四起:秀吉若是让阿拾执掌天下,必然会从幼时起就对其精心培育,因而辅佐之人必天下一等一的人物;而若无心让阿拾继承家业,秀吉便会不计身份,随便选一位即可。就在世人胡乱猜测时,秀吉决意让家康和利家两人随行至吉野,更令世人猜疑不已。 “不会在旅途中就把关白处决吧?” “极有可能。再选定德川和前田为阿拾的辅佐之臣,这样,关白的余党也束手无策了。” “可是,我听说太阁已答应将关白的千金许配给阿拾,将两家合二为一啊。” “你错了,那已是老账了。即使太阁大人有这种打算,关白照样胡作非为,若不严加处置,恐怕难平民愤。光五位奉行大人的反对,就足以改变太阁的初衷。这么一来,关白会越发疑心,拒绝与太阁握手言和。太阁思来想去,才有了这次吉野之行。” “照这么说,这次游山要出大事?” 尽管众说纷纭,北政所却毫不放在心上。她心中最清楚这次游玩是怎回事,不时向身边的人透露真相:原本待在伏见城的秀吉回到大坂后,立刻招来秀次,父子促膝长谈之后,决定同去吉野游玩。故,这次游山的目的和外面的谣言正好相反。秀吉的想法甚是简单,就是想通过这次游玩加深父子之间的感情,感情一深,隔阂自然就消除了…… 北政所坚信,她泄出的这些内情,可以辟谣。然而就在此时,侍奉德川家康的木实前来请安,给她带来一个令人失色的消息:秀次为收买众大名,正与堺港商家联手筹措金钱。不仅如此,为了扩张势力,不久之后恐怕还会向朝廷献金。当然,木实声称这一切不过是道听途说。若所说属实,必要出大事了。北政所听了,脸色大变,她深感不安,也怀有戒心——若是诽谤中伤,她绝不轻饶。因此,她不会忘了跟木实索要证据。 就在流言漫天之际,终于迎来了秀次来大坂城的日子。这一日,北政所早早把侄子木下胜俊叫来,要他暗中负责关白下船到抵达大坂途中的安全。虽然她坚信秀吉的安排万无一失,秀次自己也会加强戒备,但由于最近五奉行似对关白愈加不满,不得不防。万一五奉行的手下一时莽撞,起了杀心,才是丰臣氏莫大的耻辱。 午时四刻,木下胜俊返回北政所住处。一看他那平静的表情,就知今日什么事也未发生,北政所这才放下心来,道:“关白已平安抵达了?” “是。无论如何都是血亲。关白一看见太阁大人,就眼泪汪汪。” “哦,太好了!世人都在造谣生事,生怕丰臣氏不出乱子。” “当然,关白的近臣也加强了戒备。他们对太阁大人的豁达好像甚感意外。” “那是当然。这一日,大人等了很久。” “从名护屋回来后,他们父子还是第一次会面……也真怪。尽管太阁父子彼此思念,却被谣言给残酷地隔断,直到今日才让双方完成心愿。”说着,胜俊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接着道,“说到谣言,我倒是听到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说法。” “另外一种说法?” “说太阁大人其实并不在意关白的行为。大人的这次吉野之行,是另有原因。” “哦?好新鲜。大人这次出行的原因是什么?” “说是由于出师不利,为了面子,才把德川和前田二位大人都带上,想来一次奢华的出游。” “哦。” “因此,关白也无非是这次游山的一个摆设,此外别无他意。” “摆设?呵呵,听起来倒是有趣。果真是这样,关白的家臣们也用不着担心了。” “是啊。他们说,一直都是在瞎操心,都是因为不明太阁大人的器量和人品。” 宁宁纵声笑了。这一定是有人为了消弭甥舅二人不睦的传言,故意捏造出来的。这倒也合秀吉心意。 “夫人,”外边传来侍女的声音,“德川家的堺局求见。” 堺局就是木实。宁宁眉宇间立刻阴云密布,“就说我今日生病,不想会客……算了,还是见一见吧。听听她到底想说些什么。” 从宁宁的表情中,木下胜俊似也敏感地觉察到发生了什么。“那么,恕侄儿先告辞……”他小声嘟囔着,悄悄退了出去。厅里只剩下像古旧家具一样待在角落里的孝藏主了。宁宁看了她一眼,道:“你刚才听到的不要四处乱讲,明白吗?” “明白。” “大人从吉野回来后,要与关白结伴去高野山参拜。高野山有为大政所而建的寺庙。看到父子二人结伴参拜,大政所定深感欣慰。”北政所像是自言自语。 一阵响亮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一般说来,内庭的侍女们会不知不觉放低脚步声,但木实却与她们不一样。“堺局参见夫人。” “哦,木实,往前来。” “失礼了。”木实进来后,厅内立刻敞亮了许多。宁宁既好气又好笑。木实带来一丝生气,可这种生气有时却缺少体贴与关爱——当她的爪子无情地抓向对方的伤口时,却没有意识到这是对人的伤害。 “木实,今日又有何事?太阁大人和关白大人不久也要到我这里来了。我正等着呢。” “恭喜夫人。”木实带着一种天真的表情,“早就听说吉野樱花天下无双,这次能去欣赏,在我还是头一遭呢。” “你也要去?” “是。我也要随行至吉野。夫人知吉野为何有那么多樱花吗?” “是有人种植的?” “不。是人的思念化成了樱花。” “你是否又听到什么传言了?” “是。传言樱姬爱慕开山的行者小角,她死后,思念便化成了三千株樱树,山谷和山顶绽满了樱花……真是动人的传说,美丽而哀伤。” “嘿,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是出自木实之口啊。你也会说出爱慕之类的字眼?” “夫人去不去?” “我不知。” “夫人们也有随行的……要是您也能一起去,就再好不过了。” 北政所脸色阴郁地转到一边。这个姑娘终于触到了她的痛处。 “我只是随便说说。”木实也显得十分狼狈。其实,她只是假装狼狈,目的是为了转换话题,挑明来意。她慌忙从怀中掏出吕宋助左卫门的谢罪书,“今日我只打搅夫人片刻,马上告辞。这就是前些日子夫人要的证据。” 宁宁盯着木实匆匆忙忙展开的谢罪书,诧异不已。早在木实告诉她关白借钱一事时,她就想斥责木实了:“这样的事容易引起世间误解。即使没有此事,凭空捏造的谣言也足够伤害二人的关系,你当慎重才是。”可她万万没想到,木实竟然亲自调查,更令她意外的是,木实竟不顾自己一再暗示,突然拿来证据硬塞给她。 “请夫人过目。”为了不让一旁的孝藏主看到,木实悄悄指了指纳屋助左卫门的名章。见开头写着木实之名,北政所一怔,她立刻明白这定是眼前这个争强好胜的女子逼迫对方写的。 “木实!” “想必夫人不会再认为木实是无中生有了吧。” 北政所默默接过书函,立刻把它撕碎,在手中揉成一团,扔到木实的膝前,然后慢慢直起身子,冷笑了一声,“这封悔过书,想必你也希望我撕掉?” 木实吃了一惊。 “我已经看过了,却忘了内容。” “是……是。” “你刚才提到樱姬的传说,对吧?” “是。” “变成花的恐怕不只有人的思念。人的体贴关爱之心,难道就不能变成樱花?” “夫人所言极是。那才是真正的樱花。” “你明白我撕掉此函的用意了?” “明白了。” “我看你还是担心会发生战乱,对吗?” “是。” “你是想让我小心判断天下大势吗?朝鲜还有军队驻守,战事还未结束,一旦有人生起野心,天下恐又将大乱。这便是你担心之事?” “正是。” “好了。想防患于未然,就须在大人身边放一个能掌控局面之人。那么,你认为谁最合适?”宁宁嘴角露出微笑,又道,“我明白。看来你的心思与我一样。大人跟那个人绝对不能分离。必须把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否则,这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就会付诸东流。我全明白。” 木实一言也说不出,她只感到全身发冷,瑟瑟抖个不休。 宁宁继续平静地道:“你生来就非等闲之辈。想必你也心里有数。你知此次的吉野赏花,是谁向太阁出的主意吗?” “谁?” “呵呵,难道你还没有觉察吗?” “没有。”木实嘴上说着,几个人的面孔浮现在脑海中:石田治部、前田玄以法印、织田有乐斋……如果利休居士还活在世上,他定也会建议…… “不是别人,就是我。” “夫人?” 宁宁轻轻点点头,又笑了起来,“是我跟德川、前田大人商量之后,才建议太阁大人去吉野。” “夫人……” “刚才你也说过。既然有其他侧室随行,我何不也跟着同去?” “请夫人恕小女子无知。” “呵呵,你无须道歉。世上有妒忌的妻子,也会有站在更高处、理解并守望夫君的妻子。” “是。” “若是换了你,会作何选择?嘿,我早已厌倦了女人间的争风吃醋。” 木实的脸变得愈来愈苍白。她生自巨贾之家,始终充满自信,也为了天下而殚精竭虑。可这样一个木实,竟连北政所内心的痛苦都想不到?北政所所受的伤害,她的愤怒、忌妒和憎恨,当数倍于木实,却不为种种痛苦所累,坚守正室的位置。这一切,木实竟然从未细细思量。“夫人,小女子羞愧得无地自容。” “没什么好羞愧的!人一生就如登楼,一级一级地爬过来。你也一样,等你到了我的年纪,也必学会守望。我理解你……只有心怀羞愧,人才会不断长进。” “夫人的教诲,小女子铭记在心。” 宁宁向茶炉前的老尼轻轻点了点头,“孝藏主,上茶吧。”又回头道:“木实,你太聪明了。用完茶后,我有一件要事相求。” “哦?” “是。一件未与人透露过的大事。”宁宁眯起双眼。 木实一惊,抬头打量着宁宁,心剧烈地悸动起来。她早就从阿吟和细川夫人口中不止一次听说过,北政所是天下少见的巾帼。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北政所竟把所有的麻烦都巧妙解决了,真是令人诧异。这样的一个女子,即使一无所有,沦落市井,也会把自己磨炼为一颗木实根本无法比拟的明珠。然而,她竟然要委托木实办一件机密大事!她说这话时,眼神仿佛已把木实看透了。 孝藏主悄悄端上以黑茶碗盛着的茶水。木实一边喝茶,一面反复考虑北政所刚才的话。喝完茶,她欣赏起窗外的景色来,但她分明感受到北政所夫人落在自己身上的沉重目光。 “木实。” “夫人。” “我希望,你能找机会把这件大事不露声色地转达给德川大人。” “哦?” “其实对于德川大人,你我看法并无不同。” “是。” “让他去求太阁大人……” “这些事情,即使夫人不吩咐,我也会……” “不,你的想法与我要说的有些出入。我并非让他去求身为丰臣家主的太阁。” “啊?” “我让他求的,是一个身为天下人的太阁,一个继承已故右府大人的遗志、平定天下的太阁。” 木实瞪大眼睛,有些不解。在她看来,身为丰臣家主的丰臣秀吉和身为天下人的丰臣秀吉,并无不同。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似……不太明白。” “我想说的是,要他好生辅佐平定天下的太阁大人,让大人得以实现大志。只有这样,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之后,世人若想供奉大人木像,必会在大人左边放置已故右府大人的像,右边置德川大人的像,三位神像并排而立,是为缔造太平盛世的三位天下人。我希望他以这种心思辅佐太阁,不是只顾眼前利益,而是顺应天意,为子孙后代造福。你告诉德川大人,这是我的殷切期盼。” 木实只觉得全身发冷,甚至僵硬起来:这位夫人竟把德川的志向看得如此清楚!其实,木实眼中的家康,和宁宁方才所说的毫无二致,家康胸怀大志,欲做继秀吉之后的天下人。他的志向,已远远超越了个人恩怨。在秀吉背后,他已为海外战争和国内安定费尽了心血。木实不敢多言,仅道:“请夫人放心。” “放心?” “是。若得机会,我定将夫人之言悉数禀明德川大人。” “拜托你了。”一番叮嘱之后,宁宁方才把话题转移到吉野参拜一事上来,“大人真像个孩子。” “夫人的意思是……” “我向他提出到吉野参拜,他竟高兴得手舞足蹈,好像这是他多年以来的宿愿。” “照大人的性格,极有可能这样。” “难得太阁去吉野赏一次花。既然要去,就让它成为流传后世的美谈。让后人一提起此事,就羡慕不已。” 木实脸又红了。北政所思虑之深,不知高出她多少! “你知太阁大人到吉野之后,下榻何处吗?” “没有,我没想过。” “据说从前义经与静夫人等人曾住在吉水院,所带的随从有五千多,光女人就三百有余。这一次,吉野倒是热闹了。” “是啊。” “一百对金屏等物早已上路。今日,一万株樱树苗已经到齐,城里定乱作一团。” “一万株樱树苗?” “是啊。除去山中原有的樱花,加上太阁新种的一万株,满目繁华,风雅无比……定成为永世流传的佳话。”宁宁露出一丝苦笑,“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才让人心疼啊……” “心疼?” “在奢华的阵势背后,不知隐藏着多少难言的痛苦……战后残局、天下杀机、关白之事、阿拾、近日骚动不安的奉行,以及驻扎在异国他乡的将士,所有的苦恼都纠结在一起……唉!大人实在可怜。” 木实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她发现,宁宁的眼睛已湿润了。 “木实,女人开始时是依靠丈夫而生存的。” “是。” “可到了后来,就得靠心机生存……再后来,就必须怀着慈母之心对待人生了。” “木实谨记夫人教导。” “当怀着慈母之心时,你就已动弹不得了,只会担心孩子。究竟怎样做才能减少这种痛苦,又怎样才能走完这段人生呢?”北政所微笑着,抬袖轻轻拭了拭眼角。 不久,木实离开了北政所的府邸。北政所早告诉过她,秀吉和秀次就要携手前去。人生复杂得如同千丝百线织成的五彩衣裳,今世之人与后世之人定把这次吉野之行当作佳话,也许还会赞美秀吉是豁达豪爽之人。可这一切无非故意为之。正如北政所所言,看到丈夫四面楚歌,糟糠之妻才提出建议。人生的悲哀、历史的秘密,就隐藏在那一万株樱花里。 出西御门时,木实看见数量惊人的苇席正被人放上马背,悄悄运往城外。苇席里不仅裹着一万株樱树苗,还裹着赏花会所需的各种器物。 吉水院地处僻静。穿过那个有名的铜牌坊,便是先前大塔宫曾将其当作大本营的藏王堂,左边有一座突出的丘陵,丘陵脚下便是吉水院了。到时,五千将士将聚集在附近的山丘警戒,秀吉等人则一面欣赏漫山遍野的樱花,一面举行盛大的宴会。游山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拴紧关白秀次日渐远离的心,也是为了向天下展示太阁的威仪。 若看到这些,木实会不会哭出声来?吉野的樱花,原是未能与所爱的修行者结成良缘的樱姬之灵,人们定感慨良深。可是,在美丽的吉野山上,马上要添上一万株樱树,又添上一场悲伤的回忆:在小田原之战以前,一度心想事成的一代宠儿,为了掩盖晚年的不幸,发起盛大的出游。其中,还有一个比樱姬更深沉、更可悲的女人——北政所,她对丈夫的一片情意,既无奈又诚挚……想到自己也将成为参加此盛宴的三百女人之一,木实竟莫名地感到憋闷。 出了西御门,木实在护城河边的柳树荫里收住脚步,不禁再次回头望了望北政所府邸的屋顶。正在此时,身后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戛然而止。 “想不到竟在这里遇见你。”马背上的人早已翻身下来,可木实却浑然不觉。 “不是蕉庵的女儿吗?” “啊?”木实这才转过身来,看到来人,只得深施一礼,“石田大人?” “没错,果然是木实。你怎这身打扮?莫非进宫了?” “不,刚去北政所夫人处请安。” 石田三成有些纳闷,径直走到木实身边。“你好像经常得北政所召见啊。”他关切地问道。木实这才发现,石田三成竟比她还矮了一截,一向喜欢作弄人的她,心里不禁蠢蠢欲动:这厮平素对北政所不怀好意,妄图分裂丰臣氏,今日我非整整他不可! 争强好胜的木实装出一副天真的模样,使劲点点头,甜甜地答道:“我也要和德川大人的侍女们一起去吉野。” “和侍女们?” “是。听说大家住在吉水院,还要在旁边的山丘上举行盛大的酒宴。美丽的幔帐,数千株樱花如飞雪般飘落……那情景,只是想象一下,就让人无比激动啊。” “跟德川氏的……这么说,你为德川效力了?” “是啊,大纳言大人非要小女子去不可。” “名护屋的传言竟是真的?” “呵呵。可能吧,还不是因为我想去吉野开开眼。” “那么,既然你去侍奉德川了,为何又来见北政所啊?” “呵呵,”木实笑了,依然做出天真的样子,“听说这次吉野之行,北政所并不随往,我才想到吉野去看看,回来好生给她说说。” 听木实这么说,三成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看来他就要钻进木实设下的圈套了。 “北政所夫人似乎颇为忧虑……不,这和我没关系。我刚才还想,若是阿吟和细川夫人也一起去,不知会增添多少乐趣啊。” “木实姑娘,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你我一起去城门外,到奉行官邸去,我正有事要求你。” “治部大人有事求小女子?” “是啊,有些话不便在外面讲。” “这……可是,以后再谈不可吗?” “你可有急事?” “没有……也称不上是急事,北政所夫人让我给大纳言大人传话呢。” 一句话终于让三成坠入陷阱。他的表情甚是复杂,既紧张又不乏亲切,像是遇到一个难得的宝贝,他凑得更近了。“其实,我要托你的事,也并非与北政所和大纳言大人毫无关系。只是时间不允许。我要说的,也是吉野之行的事。若不事先告诉你,恐怕日后会遭到责难。”说着,他兀自开步走了。 木实直觉,三成的言辞中似隐藏着天大的秘密,因此,她嘴上说没空,可还是不自觉跟他走了。她早就听说过有关三成的流言,说他是反关白之人的头领,也是五奉行中头号的精明人,现在又成了阿拾与其母茶茶的智囊,他定是前来打探北政所的真正意图。在这里遇见三成,却也是打探对方心思的良机。 木实竟鬼使神差跟到三成后边。一路上,三成都在讲此次出游的日程安排:二十五日出发,随行的诸位大名竟相攀比,定让百姓大开眼界。二十七日穿过六田桥,然后直奔一坂。在那里的行宫,大和中纳言早就建好了天下第一茶室。太阁在此稍事歇息之后,赶赴吉野…… “好不容易去一趟吉野,太阁一定早把和歌的腹稿都打好了,各种咏樱之词必已烂熟于胸。大概也是和你一样,内心激动。”说着说着,三成竟然放声笑了,“到吉野之后,先游吉水院,次是塔尾御陵、皇居趾、藏王堂等,考虑到一旦下雨会寂寞无聊,连能剧和茶道表演也准备了,真是细致周全啊。” 木实对三成所言毫无兴趣。最吸引她的,就是三成刚才说过的“有事相求”,是要她助阿拾一臂之力,还是想通过她打探北政所的真正意图?正想着,护城河畔的一座府邸映入眼帘,这是大商家、奉行及其属下办事之所。走进大门往右拐,院子最深处,有一座面向大淀川的楼阁,便是奉行们处理政务之地。 三成走进府中,喝退所有下属,和木实面对面坐下,“木实,我为何把你叫到这里来,想你必知缘由。” 木实毫不畏惧,“治部大人不是说,有话要对小女子说吗?” “我要说的,想必你也猜到了。” “不,我不明大人的意思。” “你不用告诉任何人,就当是太阁大人的命令。你说,今日北政所和你到底谈了些什么?你要把今日的谈话一字一句告诉我,休想耍滑头。若有半点隐瞒,我决不轻饶。” 木实心中一怔,不禁抬头,只见三成脸色异常严厉,眼里射出逼人精光,她这才慌乱起来:莫非三成刚才所说有事相求,只是一个借口,其实是想威逼利诱?或者,他真怀疑北政所对丰臣氏图谋不轨? “今日北政所召见你,到底为何事?” “不是召见。是小女子自己前去请安。”虽然木实言语中已透出一丝恐惧,可她并未打消想恶作剧的心态,依然带着嘲讽。 “住口!”三成怒喝一声,“你刚才说已是德川氏的人,我看你不过是个商家之女罢了,怎会和北政所夫人如此亲密,竟独自跑到她处去?” “请大人见谅。小女子当初与阿吟及细川夫人学习茶道时,北政所夫人盛情邀请过,所以……请大人原谅。” “这不还是受到召见吗?” “不,是小女子自己跑去的……是我主动前去拜访。” “是不是奉了德川大人之命?从实招来!” “因为我也随行到吉野,才去拜见夫人,想把此事禀报,并请夫人赐教出游心得。” “唔。你给我从头一一讲来。今日北政所要和关白会面,所以一般的拜谒,她是绝不会接见的。” “夫人也提到了此事。可是,若是蕉庵的女儿……” “夫人就答应了?” “是。当我提到吉野之行时,夫人有些不悦,还说她不想去。” “木实,你再避重就轻,混淆视听,吉野可就去不成了,明白吗?” “去不成吉野?” “我不会放你出去。这里既有大堂,也有大牢,你不会不知。”听到此话,木实才觉毛骨悚然。虽然三成的语气缓和下来,背后却透出一种更令人恐惧的阴冷之气。 “治部大人,我不明您是什么意思。难道您在怀疑我向北政所夫人密报?” “太阁大人有密令,这几日凡是出入北政所住处的人,一律不得放出……无论是蕉庵的女儿,还是德川大人的使者,概莫能外。只能怪你运气不济。”三成似笑非笑,看来他是在捉弄木实。木实有些惊慌——被带到这里并非三成的意思,而是太阁的密令,她竟成了任人宰割的羊羔。 “无论我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 “正是。若不是有幸遇到三成,换了别人,二话不说就把你扔进大牢了。”三成冷冷道,眼神依然甚是严厉,“公认你是堺港最有才华的女子,话说到这个份上,想必已明白了吧?” “不,小女子毫不明白……” “太阁为何要把出入北政所府中的人都监禁起来,你真不明白?” “这……” 三成移开视线,“北政所无论如何都会庇护关白。” “这也是为了丰臣……” “没错。可是,太阁大人想得更深远,他已对关白彻底失望了。” “哦?” “如此一来,这次吉野之行就意义大变。北政所是想借此缓和太阁大人与关白的关系。可即使这样,关白也不会回心转意。所以,后事自不必说了……你认为太阁的主意如何?” 木实浑身发冷。这一点,她万万想不到。“太阁大人费尽心思,北政所和拥戴关白的人却还不悔悟。故,这是一次让他们幡然醒悟的旅程……这次出游,那些各怀鬼胎之人,所作所为自会不同。为了不让北政所日后尴尬,太阁才命令监禁所有造访者……这一下你明白了?”三成语气中带着一丝亲切,像是在开导木实,又像在哄孩子。“我只是依太阁之命让你来此歇歇脚,并非存心阻拦你的吉野之行。若你信赖我,愿意帮助眼前这个为丰臣氏呕心沥血的人,我立刻放你回去。” 至此,三成才暴露出真正的目的:原来他是想利用木实做耳目。木实终于愤怒起来,“治部大人,我不回去。吉野也不去了。” “嗯?”三成大为诧异,他没料到会遭到如此顽强的抵抗,“你的意思是情愿被绑在这里?” “是。我知道所有的解释都无济于事,任由大人处置。” “木实,”三成僵硬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这么说,你是信不过我石田三成了?” “不,既然治部大人这么说,定已揣摩透太阁的心思。” “那么你是不满意太阁的做法,才与北政所夫人联手,妄图改变大人的初衷?” “治部大人,小女子无非区区商人之女。什么丰臣氏、天下,小女子既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哦,果然是蕉庵的女儿……”三成低声笑道,“若关白净与小人为伍,就说明他存心想乱天下……现在已是太平时代,想必蕉庵先生早已明白。” “……” “你也知,日本和大明讲和前景不明。驻扎异乡的武将对我甚是憎恨,竟诽谤我与小西合谋,妄图制造事端。” “……” “那些武夫充其量只是一群仰慕北政所的毛孩子,就像仰慕母亲一样。如果对关白听之任之,关白、北政所及心系北政所的武夫,还有太阁身边的奉行们,就会分裂成两派,到时天下可真要大乱了。” “治部大人,这难道也是太阁大人的想法?” “不,是我早已看透了……我这样向太阁禀告,太阁大人就有了一样的想法。其实,一切都是为了丰臣氏,为了日后啊。” “也是为了治部大人,为了西丸夫人,还为了阿拾公子。”木实终于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一听这话,三成眉头紧蹙,连鬓角都颤抖起来,“木实!我为了丰臣氏,为了天下太平而作种种努力,难道有何不妥?即使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西丸夫人,为了阿拾,难道就不行了?” “不。小女子只是想奉劝大人最好放弃这种努力,放弃为了这些目的,妄自揣测关白心思的行为。” “好了,不要说了。我对你已无话可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完全是你咎由自取。现在看来,将你监入大牢也不行了……我虽不情愿,可只能将你斩首。必须斩首!” 此时木实平静如水,她十分清楚三成之意:三成本以为木实会服从他,因而过多地透露了机密。若她把方才听到的一切,原封不动泄漏到世上,立时会有传言说,太阁的吉野之行和高野参拜,原来是天大的阴谋……三成已毫无退路。 三成悄然站起身来,他不愿再看木实一眼,径直向走廊走去。木实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四周。院前的淙淙流水声和黄莺婉转的鸣声传入耳中,这时,她才感觉脖根处一阵阵寒意侵袭而来。她说了不该说的话,十分后悔。与其顽强抵抗,不如暂时迎合治部,或许还有机会套出更多,然后冷静分析,想出应对之策。但就目前情形来看,由于治部等人的建议,关白的命运似已被决定了。到吉野、高野去游览,只是借口,不久之后,太阁恐会令关白切腹。精明的北政所都没有察觉这些,至今还在苦口婆心劝说关白抛弃偏见,与秀吉和好。秀吉真是罪孽深重,在如此信任他、深爱他的妻子面前,竟然都要伪装!更可悲的是,始终疑心重重的关白秀次终于落入网中…… 这时,廊外传来脚步声,是三成回去取刀来了,还是派手下来了?木实没有回头。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了下来,凭直觉,木实知定是三成手持大刀站在身后,因为熟悉的衣衫窸窣声又传入了耳中。 “木实,你太可怜了。” 木实沉默不语。 “三成过于轻率,向你吐露了机密,你知道的事太多。若非如此,你倒不至于丢掉性命……” “……” “你想好了?”三成在后面抽刀出鞘,“到走廊那边去。不用去院子里。” 若在这里被三成杀掉,争强好胜、我行我素的女子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木实觉得像是在梦境中一般,没有任何感觉。一切都来得太意外,太突然了,她还来不及思量。 木实摇摇晃晃站起来,照三成所言走到廊前。小草才刚刚发芽,院子里还残留着霜雪的痕迹。 “你真的想好了?”三成静静地举起刀。当白刃贴到木实右颊时,她本能地感受到死亡的恐惧,冰冷的感觉传遍全身,她不由紧闭了双眼,强忍住战栗。都到了这种地步,她还无法舍弃反抗,为了不让三成看出她的恐惧,她在作最后的抗争。 “木实,你难道就没有临终遗言?”三成皮笑肉不笑,“有话只管说,治部会完成你的心愿。” “没有!”木实一口回绝。可话刚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她真想对三成破口大骂。父亲、家康、助左卫门和北政所的音容笑貌,竟相浮现于眼前。 “看来,真是女中豪杰啊。” “动手吧。” “若在这里杀了你,人们还以为你逃到何处去了。不过一段时间后,人们自然会明白真相。”三成话音刚落,白刃从木实脖根上移开了。 三成低低叹息一声,猛地收刀入鞘。衣裳的窸窣声远去了,木实这才回过神来。 自己居然还活着!根本未被杀掉!木实慌忙摸了摸脖子,指尖沾满冷汗,她几近虚脱,一片茫然,就像入睡前的状态。好大工夫,木实依然没能清醒过来,全身被浓浓的疲倦包围,身心一片空白。 渐渐的,院子里的一切映入眼帘。银白色的河面、在河面之上展开来的天空、清香的泥土、小草的嫩芽、夕阳、院子里的奇石……知觉在一丝一丝恢复。最后,木实的视线落于放在膝上的双手。 “小姐!”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木实定睛一看,不远处,一个尚留着额发的侍童正在向她施礼,“车马已经备好了。” “……” “在这一带来往的人还很多,不能有一丝差池。小的会亲自把您送回德川大人的府邸。” 木实发现,自己已欠了三成一个大大的人情。 第七章 脱身之计 在关白秀次的陪同下,丰臣秀吉一行畅游了吉野,并于文禄三年三月初三从吉野赶赴高野山青严寺,拜祭秀次的外祖母。 太阁和关白在吉野的游玩并不令人满意。与队列的华丽和酒宴的盛大相比,二人显得并不协调,总有些冷漠之感。天公似也不作美,冰冷的春雨无情地敲打着漫山的花,搅了众人的雅兴,所以,这两日一行人只好待在房内,以欣赏茶艺和观看能剧消磨时光,气氛自然不免有些沉闷。尽管秀吉颇为热心,开口闭口直叫“关白”,秀次却毫不掩饰戒心。 “我真有那么可怕吗?” “那还用说。我从小就被舅父训斥,您一直十分严厉。” “可关白不也常跑到我怀中撒娇吗,那时我抱着你,不知有多高兴呢。” “可您如今已有了阿拾。” 就这样,父子俩不无隔阂地赶赴高野山。在那里,秀吉向各处寺院捐赠了大批财物,还答应为高野山修建二十五座伽蓝,这让满山的僧人大吃一惊。 “这是我们父子的一点心意,对吧,关白?我觉得这还有些少呢。”说完这些,秀吉匆匆下了山,经兵库回到大坂。 此后,秀吉食欲日渐不振,还常说头疼。伏见筑城,与大明和朝鲜的谈判,这次吉野、高野参拜时许诺的寺院修筑,已够让人心烦了,再加上秀次、阿拾带来的难言之痛,都在无情地啃噬着秀吉的躯体。 回刭京城,四月初二,秀吉又和秀次在施药院会了一面;四月十一,秀吉赠给秀次仙鹤;四月二十八,又安排秀次和阿拾在大坂城见了一面;二十九日,由于不堪劳顿,秀吉赶赴有马温泉疗养。可是,太阁与关白走得愈近,世间的传言就愈多。世人都以为,二人的矛盾已经难以化解,真是不可思议。 “为了与关白和解,大人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可为何还有人在散布可憎的谣言呢。”北政所忧心忡忡。 特意为茶茶建的淀城被拆除,因为产下阿拾的西丸夫人,已没有回到淀城的必要。她将和阿拾一起移居新建的伏见城,与太阁住在一起。再过不久,恐怕连关白的聚乐第也会被拆除。 七月末的一日,聚乐第德川府内,家康正和秀忠、茶屋四郎次郎及木实悠闲地吃着茶。作为探子,即使家康不在,茶屋也一直为京中的秀忠打探各种消息,同时,他还常常调解各家关系。今日,他特意来向家康禀报一个消息:在上总小矶养老的本多作左卫门故去了。作左卫门生前一直侍奉家康之子秀康——已过继给秀吉做养子,当时任下总结城城主及中纳言,年俸三千石。世间有许多传言,说作左卫门因顽固不化,日渐被家康疏远,最后竟连个大名身份都捞不到。但事实恰好相反。 “你是为了成为大名,才侍奉家康的吧?” 作左生前最讨厌别人这样问他。无论在谁面前,他都会傲然反驳:“我并非为了出人头地和功名利禄。我敬慕家康公。士为知己者死,一个男儿,不当计较利益得失。” 就在去世前不久,只要一提到太阁,作左卫门仍然骂不绝口。他厌恶秀吉,痛恨秀吉。在这个连家康都不得不委曲求全、拥戴秀吉的世上,只要一直对秀吉咒骂不止,就绝不会成为大名。 “连石川老儿都沦落为信州松本的城主了。世上的真丈夫,真是寥若晨星!” 对于作左卫门的这些感慨,茶屋十分理解,“老先生一直暗中和石川比拼气节。” 家康听了这些,使劲点点头,向茶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谈论此事。家康从未告诉过秀忠,自己和数正之间有默契,也从未向他提起作左和数正的较量。他觉得没有必要把这些告诉儿子,这一切,不过是已化为尘埃的上辈人间的恩怨。 “作左故去了?”家康仅是轻问。 “是。看来,世上再也不会出现像他那样的耿介之人了。” 酌“是啊。他可真是我行我素。” “真是佩服。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辈子直言不讳,还喜欢讽刺那些世俗之人,一生都如此。” 家康呷了一口茶,轻轻闭上眼睛。他无法不为作左祈祷。“家康公是我敬慕的男子。”作左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可自己是否对得起作左的信赖呢?作左不断在鞭笞他。 由于作左卫门一向痛恨秀吉,家康干脆让他去陪伴秀康。可作左根本没去见过秀康几面。看来,从小接受严格训练的于义丸,尽管已长大成人,可无论如何也成不了“让作左卫门敬慕的男子”。 作左的晚年一定甚是寂寞,想及此,家康心中一热,叹了口气。无论是顽固不化、坚持己见之人,还是忸怩作态之辈,都一样会死。因而,人只有活在世上,方才有意义,而人生除了出入头地,似再无值得追求的东西。对那些苟活于世的人,玩味别人的生死,却似有着无穷的意味。 “在我看来,论茶道,当数利休居士为首;论武士道,则为本多作左卫门……他们才是奇人啊。”茶屋放下茶碗,感慨道。 “是啊。他们无不是执著之人。”家康凝视着远方,“他们执著的背后,流露出的正是对人生无常的洞察……四郎次郎,你也到了该思索人生意味的年纪了吧?” “是。小人虽然远未成熟,但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这一生要无怨无悔。” “那么眼下的关白呢?” “他也需要认真思索他的人生。”茶屋看了一眼秀忠,继续道,“小人以为,中将大人日后也要小必些,不要和关白走得太近。” 对于他们的对话,木实显得无动于衷,只顾把玩手中的茶碗。 “关白仍然沉溺于酒色吗?” “是。而且酒后愈加胡闹。也真是难为他,近臣尽在迷惑他。” “哦。” “他们一面逼关白继续惹怒太阁,一面则在暗中挑拨,说关白谋反。” “唔。” “这些人当中,既有利用关白以出人头地的家老重臣,也有向治部暗中告密的逆贼。再有主见的人,也会被他们迷惑得晕头转向。” 家康使劲点头,对秀忠道:“中将,你好生听着。一旦人心涣散,主子便再无宁日了。” “是。孩儿铭记在心。” “听说最近……”茶屋打断二人的对话,“住在釜座的一个手艺人的妻子被传到城里,就再也没回去。据说那女人已有七八个月身孕。” “他到底干了些什么?” “说是把那个孕妇开膛破肚,取出腹中胎儿下酒助兴。阿拾不也曾这样待在他母亲肚子里吗?若当时也挖出来,他更是高兴。”茶屋不禁摇头。 “他真这么说?” “唉!”茶屋表情窘困,连忙摆摆手,“关白就是烂醉如泥,也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可仿佛竟成了真的,立刻在京城内外传开来。中将大人,您看这到底是何原因?” 家康也看着秀忠。秀忠两手放在膝上,正了正身子。 “中将,茶屋刚才所言,你明白吗?” “孩儿明白。” “我问你,你对此事究竟怎样理解?” “是。”秀忠抬起修长的眼睛,一本正经答道,“孩儿以为,与事实不符的谣言迅速传遍京城,背地里定是有人在玩弄阴谋,想陷关白于绝境。” “到底是谁在搞鬼?” “这些人,孩儿不想在这种场合随口乱说。” 家康和茶屋相视点头。秀忠忠厚正直的禀性,从这话中一览无余。他定是十分小心,不想轻率地提起太阁、三成和茶茶等人。 “这么说,你早就明白其中缘由了,只是不想说出口而已,对吗?” “是,孩儿以为,此事还不至于混淆视听。” “那就好。不说那些人的名字也无妨,可在这样的风浪当中,中将当如何应对?值此关键时刻,没有充足的准备可不行啊。在中将看来,太阁大人与关白究竟会有怎样的结局?” “孩儿认为,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几近破裂。”秀忠不慌不忙的回答,不禁让家康瞪大了眼睛。他虽知秀忠为人诚实忠厚,但没想到他竟有如此深刻的见地。 “你依据何在?” “向关白借钱的那些大名们,现正忙着筹钱,看样子想赶快偿清关白的借款……这不正表明他们认为太阁父子不久将反目成仇吗?” “唔。”家康又看了茶屋一眼。茶屋脸蓦地红了,显得有些狼狈。家康当然清楚他慌乱的原因。 家康也早已看清太阁父子之情濒于崩溃,其原因并不在于茶茶和三成等人,而在于秀吉自身。秀吉去有马疗养时起,心志就已大变。吉野、高野之行时,秀吉还未彻底放弃秀次;但游山归来,从患病时起,他的心已完全倾向了阿拾。 为了应对不测,家康正在考虑是否接受茶屋的建议——对于因困于军费而向关白借钱的细川、伊达、加藤等人,应出钱予以资助。因万一秀吉父子彻底失和,太阁对众大名向关白借款一事怀疑起来,深究下去,天下必是大乱……家康尚未作出明确的答复。但一向忠厚正直的秀忠都对此有所察觉,茶屋怎能不慌乱? “中将,诸大名是否已对关白彻底失望?” “是。孩儿还有另外一个证据:由于深陷困境,关白现正与孩儿套近乎。” “你打算如何应对?” “虽然有些不忍,可还是逐渐疏远他,方是上策。” “唉,没想到你这么残酷,太不近人情了。” “是残酷了一些。但小不忍则乱大谋,事事当以天下为重。” “若关白直接向你挑明,他们父子关系已经破裂,让你出兵相助,你将如何应对?” “我会断然拒绝。” “想必关白不会轻易放过你。一旦以武力逼你就范,你若说个不字,当场便会毙命……你还有什么办法?”家康此话一出,就连背对着他们收拾茶具的木实都吃了一惊。她对此也大有兴趣。 “父亲大人,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别怪秀忠不守信义了。” “不守信义?” “是。秀忠会答应关白。但我会跟他挑明,即使我一人应了,仍然是杯水车薪,故,孩儿要和父亲商量。” “你回来又能怎样?为父当然不会答应你。” “到时就请父亲杀掉我,然后迅速报知太阁,与之商量如何应对。” “杀你?” “是。只有这样,父亲方能洗刷嫌疑。若孩儿在关白处被偷偷斩杀,父亲也一定脱不了干系。” 木实忽然转过身,“大人,请允许木实插一句:中将大人的气魄确令人佩服。但我也有些看法。” “你说说看。” “一旦关白真要举事,他定会这样谋划:以饮茶或是下棋为由邀请中将大人去,然后扣为人质,逼迫大纳言大人。” “唔,有理。” “太阁大人那些近臣恐也不无这样的企图,中将大人务必多加小心才是。” 茶屋吃惊地打量了木实一眼。关白在极力拉拢秀忠,早已路人皆知。可太阁的近臣们竟也想以此大做文章,茶屋却不能理解。 “太阁的近臣们为何也有这种企图?”茶屋伸长脖子问了一句。木实却不睬他,继续道:“太阁近臣最担心的人,除了关白,使是大纳言大人……若如此,能同时将关白和大纳言二人剪除,岂非一箭双雕?” “木实!”家康略带责备道,“你有何证据,胆敢如此妄言?” “有。我时常去拜望治部大人。”秀忠眉毛微颤,茶屋也惊奇地睁大双眼,只有家康还算平静,“治部向你透露过什么?” “不,治部并不曾向我透露过什么。只是我的感觉。” “尽唬人。关白把中将扣为人质之后,太阁的近臣会把我怎样?” “恐把大人幽禁于伏见。” “然后呢?” “调查向关白借款的诸位大名和大人之间的关系,放出话来,说大纳言父子与关白谋反有关联。不出一两日,京里又会传遍谣言。” 家康苦笑道:“你的意思,是我绝不可借钱给那些大名?” “是。借款一事通过纳屋助左卫门之手就已足够。助左卫门的商船已返回堺港。更重要的是,中将大人绝不能成为人质。” 家康偷偷看了秀忠一眼,秀忠一脸迷惘。 “若中将与诸位大名一起到关白府赴宴,结果如何,一时难以预料,可一旦关白单独召见,中将大人万不可前去。” “但不去赴宴,恐被关白怪罪。”家康道。 “有应对之策。” “如何应对?你快说!” “若关白主动邀请中将,就请回复,说已有约在先,日后再前去拜会。” “有约在先?你认为这样能推掉关白的邀请?” “若对方是……” “谁?” “太阁大人。推说太阁请您参加茶会,现要动身上路,等回来再去拜谒,请关白酌情处理,然后直奔伏见城和大纳言大人会合。只有这样,方能不中圈套……” 一番话说得秀忠目瞪口呆,直盯着木实发愣。家康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看看茶屋。木实已一语道破天机:秀吉和秀次关系破裂既成事实,无论什么人怎样斡旋,都无济于事。最初双方都还有意挽回,可现今越来越偏离常轨,真是不可理喻。秀吉对阿拾的偏爱日渐加深,秀次也深感被彻底抛弃,越发狗急跳墙,再加上秀次的近臣和三成的野心,事情终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木实的洞察力甚至超越了茶屋,真是可怕。 “堺局,你的意思是说,中将不能单独接近关白了,是吗?”家康转过身,“照你的意思,治部也在对我施迷雾?” 木实向前移,了一步,“治部大人乃无比忠义之人。” “哦?” “他已参透了太阁的所有心思,为了太阁,他宁愿赴汤蹈火,鞠躬尽瘁。” “哦。” “太阁不明大明国的实情,恐也与治部有关。” “不要说笑了。中将都让你弄糊涂了。” “不,这非说笑。为了让太阁满意,无论何事他都愿意去做,这便是治部。” “听起来,好像太阁要疏远我……” “最近向中将提亲之事,不就是证据吗?” “难道治部也掺和了此事?” “是。虽然太阁并未亲口吩咐。”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看来中将有麻烦了。对方究竟是谁家女儿?” “浅井长政的爱女,现为太阁的养女。” “浅井长政?那不就是西丸夫人之妹吗……不是都已嫁人生子?” 木实一本正经点点头,“可浅井家的小女儿最近刚死了第三个丈夫。” “你是说达姬?” “是。她最初嫁佐治一成,后来又嫁给了信长公之子秀胜,秀胜病死,则改嫁给了九条左府道房卿。”听木实说得头头是道,家康不禁有些着慌。达姬长秀忠许多,又生有好几个异父孩子,秀吉居然要把这样一个女人嫁给秀忠为妻!他不禁想起自己和朝日姬之间那段难忍的婚姻,喃喃道:“这……这是真的?” 木实咬着嘴唇点点头,“这话听来的确荒唐。但估计过不了多久,太阁人必会亲自向大人提亲。” 家康向院子里张望了一眼,“居然要把嫁了三次的女人嫁过来……” “想必大人也明白,这是太阁大人万般无奈下的最后一招。” “我知道,你不必再说了。”体谅到秀忠的心情,家康让木实赶紧闭嘴。 其实用不着木实说,家康也十分清楚秀吉的苦恼和急躁。从前,秀吉硬把朝日姬塞给家康。对于他当时的窘境,家康比谁都清楚。秀吉用尽了手段,让四十余岁的朝日姬与佐治日向守分开,硬塞给家康为妻,没想到此次又想故伎重演。通过与朝日姬的婚姻,家康被逼做了秀吉的内家兄弟。可这一次,秀吉又想把阿拾的姨母硬塞绐秀忠,妄图以此将秀忠和阿拾绑在一起。如此一来,岂不是家康和儿子秀忠要了同辈女人? 秀吉既已走到了这一步,如此煞费苦心,只能说明,他决心已定,且担心处决秀次后会引发动乱。秀次身边的重臣定也在千方百计寻觅对策。 “堺局,你暂且回避,去把本多佐渡守和土井利胜叫来。” 木实飞快地瞅了一眼茶屋。他们想故意把她支开,然后秘密会谈,作出重大决定,她有些不满。茶屋两手置于膝上,根本不睬木实,他心里一定还惊骇不已。 本多佐渡是为了向家康汇报江户的情况才进京来;土井利胜则一直是秀忠的智囊,是他的左膀右臂。 木实退下不久,土井利胜和本多佐渡就结伴而来,悄然落座。家康并未立刻开口说话,依然在沉思,大概过了一刻钟,才终于道:“利胜,我想撤回江户。” “哦?伏见筑城才刚刚开始,与大明国的谈判,还有太阁与关白的纠葛,正值此多事之秋……” “正因为事情太多,我才想远离这是非之地。一个人身处旋涡之中,会看不清周边事态,自然无法摇桨前行。” 土井利胜慌忙往前凑了凑。他知,一旦家康回去,德川氏在京城这边的诸多事务都会落到他肩上。“主公回到江户之后,还请在那边多指教。” “利胜……秀忠也好好听着:我回去之后,尽量不给你们任何命令。从前我的命令,你们都完成得很好。从今以后,就要全靠你们自己,必须养成这样的习惯。” “是。可是……” “想毫无差错地处理事务,就需要可靠的消息。因此,我先给你们讲讲和大明国谈判的问题。” “是,孩儿洗耳恭听。”秀忠抢先答道。他还年轻,希望担负起比利胜更多的责任。 “跟大明国的交涉不会成功,首先乃是因为小西行长父子糊涂浅薄。” “小西糊涂浅薄?” “正是。在与明使沈惟敬的多次会面中,行长的浅薄早已被对手看透。连大明国的册封使究竟是怎回事,他都不清楚。” 这一席话令众人深感意外,就连本多佐渡都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 “他以为,所谓册封使,便是宣布大明皇帝退位、把皇位让给太阁的使者。得知这些后,沈惟敬似也有意隐瞒真相。你们想想,连小西行长都是这副模样,太阁更是不明白真相,他完全被小西蒙蔽了。当然,小西后来也意识到了这些,可为时已晚。此次谈判纯属笑话,加藤主计头亦看破真相。总之,这场战事从一开始便打得十分勉强。耗费时日愈长,我们付出的代价就愈大。小西行长想保住大明皇帝与太阁的面子,隐瞒了真相,以石田治部为首的五大奉行竟也同意了。其实,如今太阁或许甚是后悔……小西糊涂,太阁被欺,这便是大祸根源。估计不久,加藤主计头就要被召回——小西等人怕他待在那里,会妨碍谈判。最忠实于太阁的人,反而遭太阁斥责,太可悲了。如今,小西如安虽已远赴北京,他若和其子行长沆瀣一气,必也掩盖真相……我把这些话告诉中将,是希望你勤勉好学。你都明白了吗?” “明白。” “稍有闪失,谈判就会失败……小西与沈惟敬的伎俩被戳穿之时,便是出事之日。小西近臣与加藤部将的矛盾也会加剧,而关白又这般糊涂。”说毕,家康向土井利胜招招手,“利胜,你记住。关白下次必定还会向朝廷献金。那就是父子反目之时了。” 土井利胜听了,规规矩矩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茶屋则更是惊心。他知道,给家康带来消息的,只有自己和堺局,可只是一鳞半爪。家康时常跟随太阁左右,参与机密大事,他所获取的信息是他们无法比拟的。 “关白还是要向宫内献金?”秀忠将信将疑问了一句。 家康使劲点点头:“这便是人的弱点。为了生存,他必须和太阁斗下去,要继续讨好宫里。确切地说,是太阁的近臣正在摩拳擦掌,急等着关白谋反。关白再度向朝廷献金时,也就是中将不可再接近关白之时。”静静说完这些,家康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使劲用扇子敲打膝盖,“你都明白了吗?这并非要决定我们父子支持太阁还是关白。为了防止天下陷入骚乱,不可支持任何一方。因此,为父要暂时离开京城,回到江户去避一避。” “是。孩儿明白。” “方才堺局提到,若关白邀请,就推说太阁召见,到伏见与为父会合。但为父并不去伏见。故,你到伏见之后,再好生和利胜商议,听从太阁的安排。” “孩儿谨记在心。” “利胜,不要以为只有关白会向你伸手。” “大人的意思是……” “太阁那边必有类似举动。” “太阁?” “不错。小牧之役以来,德川氏就是决定天下大势的重要力量。因此,一旦有事,人必前来威逼利诱。此时,我们只能以天下为重。” “是。” “太阁必定前来向中将提亲。” “是。” “中将好像很不高兴啊。女方的年龄是大了些。” “她究竟是谁?” “西丸夫人之妹,乳名达姬的阿江与夫人。” “她不是最近才死了丈夫……就是九条左府的遗孀?” “利胜!”家康厉声道,“倘若太阁真提亲,你们定要高高兴兴地答应下来,知道吗?我们定要让那个不幸的女子在我家得到幸福。” 话音刚落,秀忠的脸刷地白了。他如此毫不掩饰不满,还是第一次。“父亲大人,此事,请允许孩儿再作思量。”说话时,他的声音和两手都在发抖。 家康瞪了儿子一眼,声音更是严厉:“你不愿,中将?” “不……孩儿只想再思量思量。” “不用思量!” “啊?” “我说不用思量。你难道未听明白,中将?” “她可是嫁过三个男人的女人啊,还有那些孩子……” “那又怎样?”家康怒道,“你难道忘了我们父子的志向?天下太平与我德川氏之安定息息相关……我方才说了那么多,你都听到哪里去了!” “……” “你若那么想,德川氏将后继无人!身为大将,就当时时忘掉自己,处处忍耐才是。她虽是几易其夫的女子,年龄也略大了些。可是太阁亲自出面……当然,太阁确有些欠妥。” “孩儿担心世间的流言。” “你错了,中将。世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你若接受太阁无理的要求,并把这一切都看作是为了天下的安泰……你便战胜了太阁。” “……” “忍耐,是决定谁更有资格获取天下的关键。太阁绝不想让我们成为关白的帮手。你接受这桩婚事,就是为了天下安泰。在你的人生当中,难道还有比这更光彩的事吗?你说呢,利胜?” 利胜慌忙伏在了地上,“大人实深谋远虑。” “这并非什么深谋远虑,而是怜悯之心。太阁把侧室的妹妹嫁来嫁去,全都是令人无法接受的策略婚姻……这次,又想把这个不幸的女人嫁到我家,让我们来抚慰她的伤痛……既如此,她定有所回报。这才是姻缘。” 茶屋悄悄抬手拭了拭眼角。京城的同行、经常于九条家出入的雁金屋宗柏也曾与他说起达姬的不幸,他不禁落下了眼泪。 达姬曾经无比悲痛地请求太阁,让她出家,可每次都被拒绝。宗柏曾说,太阁大概还想把她嫁出去。现在看来,她再嫁的人定是秀忠无疑。家康刚才的一番话,如果达姬能听到,定满怀感激。 “现在明白了吗,中将?”家康盯住秀忠,又重重逼问道。 秀忠许久无言。这也难怪,在和女子交往方面,他向来十分自重,一直在压抑欲望。当然,也是因为继母朝日姬临终留下遗言:“我要亲自为秀忠选一位新娘,她定是天下第一纯洁贤惠的姑娘。” 当日秀忠换上华丽的衣裳,朝日姬看得发呆。在她心里,秀忠的器量一定不比京城里任何王侯公卿差。秀忠也一直在暗中想象,未来的妻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她定是天下第一纯洁贤惠的姑娘……他美好的愿望,眼看就要被太阁的辣手无情摧残。达姬三易其夫,有四个子女,这令单纯的秀忠有一种不洁之感。他完全明白父亲之意,但实难接受这样一个女人。 “利胜。”家康一直在盯着默默无语的秀忠,好大工夫,才对土井利胜道,“中将太不明白女人了。” “……” “身为男儿,光强悍还不够,还应当懂得女人。” “是。”利胜小心道。 “连你都不懂?懂得并掌控女人,也是让家中和睦的秘诀。中将,我想你定不会违背我。若我不在,太阁前来提亲,希望你欣然接受。” “是。” “就这么定了。”家康看了一眼茶屋,立起身,“从伏见回来时,顺便去一趟你府上。一旦生变……我有事要托你去办。” “大人尽管吩咐。” “利胜,中将就拜托给你了。” “是。” “茶屋,你跟我来。” 茶屋急忙站起身,跟着家康走到廊下,家康悄声道:“对那些向关白借钱的大名……你也要想想办法,尽力帮他们。倘若因为这些而生事,就太可笑了。” “不妨让堺局嘱咐吕宋助左卫门……” “这些事你去安排就是。我只托付给你。” “小人知道该怎么办。” 家康去后,土井利胜立刻把木实叫了进来。关于秀忠的婚事,是由木实最先提起的。利胜道:“堺局,你听说中将大人的婚事后,为何不事先与我打个招呼?刚才差点被大人训斥一顿。” “请谅,是我考虑不周。”木实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太阁真的提亲,我们就得先想好对策才是,以免到时手忙脚乱。” “我才让你提前告诉我,我好再去劝说中将大人。” “这么说,中将大人不愿?” “堺局,你太过分了。中将还是个从未碰过女人的青年公子,突然给他一个嫁过几次的老女人……他哪能一下子就接受。” “算了,利胜,都别提了。”秀忠打断利胜,脸上依然带着怒色,“我想通了。这也算是给父亲尽孝吧。” “您答应了?” “她克死三个男人,真令人无奈。可即使我被她克死,也没办法。这便是命!” “命?” “是啊。我若也被那个女人克死,只说明我命运不济。” 木实禁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但看到秀忠眼里微微闪着泪光,她慌忙正了正身子,“中将大人,您不必这般担心。我听说浅井大人的小女儿是一位贤淑识理的女子,定能侍候好大人。” 尽管木实一再劝说,秀忠依然满眼是泪,愁眉不展。这真是不可思议,太阁与关白之争,竟要决定秀忠的妻子为谁……木实却一直认为,这并非什么坏事。在武运日渐衰落的太阁眼中,全力帮他守护天下、事事顺从、借机进言的德川家康,值得信任,家康前途之远大,自不待言。 “中将大人,这真是不可思议的良缘。” “良缘?” “太阁大人与关白不睦,却使中将大人和西丸夫人结了亲,如此一来,阿拾公子和中将大人未来的孩子将成为表兄弟,这便是中将大人之大幸啊。” “……” “凡事都有两面。德川大人早就把一切看清了。” 可是,秀忠依旧眼泪汪汪,一语不发。 第八章 关白末路 从文禄三年深秋到文禄四年春,对于丰臣秀吉,乃是最残酷的考验。担心小西如安在北京和大明皇帝谈判的进展,驻在朝鲜的行长又送来喜忧参半的消息,秀吉一刻也不得安心。他和秀次的矛盾也日渐加深。伏见城早在同年八月就竣工,他却没能立即搬过去;本打算把阿拾接到伏见,又担心世人非议。秀次每次见到他都唯唯诺诺,温顺得惹人怜爱,可一旦回到聚乐第,又立刻传出各种大逆不道的消息——比睿山狩猎、拿狱犯练习刀法、将孕妇开膛破肚、把盲人五马分尸……种种恶行简直令人发指。 文禄三年十二月,秀吉终将已近三岁的阿拾带到了伏见城。此前,茶茶一直在耳旁喋喋不休,说应早接过去,一旦延迟便不吉云云,为之费尽心机。于是谣言又起:“丰臣嗣子新定。真的不是关白,而是阿拾公子。” 秀吉有苦难言,他万万没想到谣言竟传播得如此之快。诸多苦恼令他一筹莫展,唯有一事给他带来些许宽慰,那便是阿拾的茁壮成长。日月流逝,阿拾逐渐取代了秀吉心中的鹤松丸。 文禄四年三月,秀吉急不可耐地为阿拾取名秀赖,请求朝廷授予爵位。由于宫中有不满三岁不得晋爵的旧例,授爵之事只好推迟至八月。饶是如此,朝廷还是赐了剑和马给秀赖。 四月中旬,秀吉病倒,这已是他从名护屋回京后第二次犯病了。世人却有诸多怀疑。“看来太阁终要向关白下手了。”连市井之徒都如此传扬,这股风愈吹愈猛。从前那些络绎不绝出入关白聚乐第的人,夏天一过,也变得逐渐冷淡,就连借的金银也都悄悄返还了关白。 这一日,关白秀次刚过午时就开始饮酒,到亥时还未罢手。他越喝越面色苍白,却还缠着左卫门夫人弹奏琵琶。琵琶声响起来,他又似听非听,但一旦停下,他就怒日圆睁,呵斥不休。接近三更时,秀次终于簌簌地落起泪来。他的身边几乎没剩下一个重臣,倒不是因为酒宴时间太长,而是大家都害怕秀次酒后发疯,陆续散去。陪侍在侧的,只有三十多个妻妾,还有盛装的侍童。今夜,秀次不许女人和侍童们擅自离开。 “想走的人只管走……”老臣们一个个离去,秀次对妻妾们这么说着,可眼里却充满哀怨,“你们要一直留在我身边。”这无疑已是哀求,看来他真是不堪孤独了。 秀吉也曾为秀次配了两名辅臣——中村式部少辅和田中兵部大辅。可他们因其他事务,根本没露过面,这恐也是让秀次深感无助的原因。 秀次边听琵琶边流泪。良久,他满脸泪水地转向妻妾们,一个一个仔细端详,然后对年仅十四岁的阿宫招招手,“过来,阿宫……今晚你看上去最可人疼了。” 阿宫是一御台夫人的女儿,继承了公卿的血统,貌美而娴雅。 “是。”阿宫偎在秀次膝上,轻轻为他拭泪。秀次则双眼发红,凝视着她。其他妻妾都害怕秀次酒后发疯,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哆哆嗦嗦守候在一边。 “与你分别的时候快到了。”秀次柔声道,“我的生命快到头了。宫里八月就要为秀赖授爵,我和他当然不一样。” “唉……” “我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你我不过是梦幻一场……” “大人怎会……太令人伤心了。” “你一向听话,我才告诉你……事实上,太阁一直想把你弄到身边。” “这……” “莫要怕。太阁比我更好色。他没想到,你这样的美人却成了我的爱妾,还曾为此大发霄霆。想必你还不知。” “略有耳闻……” “太阁骂我将你们母子一起收入房中,简直禽兽不如。他一边数落,一边打我耳光。” “……” “我死之后,你就不得不用这双玉手去拥抱白发苍苍的太阁,还要被逼亲吻那个老头,像藤一样缠在他身上撒娇……这些,你能做到吗?” 不知什么时候,琵琶声停了下来,周围死一般地沉寂。 “怎不回我,阿宫?你知我最疼你,才告诉你这一切。你听到了吗?” 阿宫僵硬地贴到秀次身上。她年纪尚轻,既不会向男人献媚,也不懂得耍手腕。但秀次的问题实在难答。若说“能”,秀次定会大发雷霆;若说“不能”,秀次恐会亲手杀了她。 “阿宫,你为何不回我?” “这……”阿宫只能含混其词。若搪塞过关,秀次许会心生怜悯,岔开话题。 “什么意思?到底是能还是不能?”醉酒后的秀次越发固执,“你给我说清楚些。我听不见!” “是……是。” “是什么是!我听不明白。我问你能不能拥抱那个白发老头,与那满脸皱纹的人亲吻?”秀次举手朝阿宫的头打过来。阿宫仿佛一只狂风中的小鸟,把脸扭到一边,浑身战栗不已。秀次立刻把她的脸扳向自己,“快说!你怎么想便怎么说!” 阿宫天真的脸上早已没了血色,或许是惊吓过度,全身的血都似流尽了。 “你怎的不说?不敢说吗?” “不……不是……不是……” “那就快说!我死之后,太阁必会把你掠走。” “那时……那时……” “怎样?快说!” “自……自杀,随大人而去。” 秀次猛地松开阿宫的脖子,热泪簌簌而下。众人都以为阿宫无奈的回答暂时缓和了秀次的愤怒,稍稍松了口气。秀次满脸悲伤,手轻轻从阿宫肩上滑落。“哦?随我而去?” “是。” “那好,你把刀给我拿来!” “刀?” “与其到时自杀,不如我亲手宰了你。” 最残忍的一幕终于来了,满座人惊慌不已。 “刀拿来了。” 今人意外的是,阿宫居然迈着坚定的步子拿来刀,交给秀次。也许,小鸟已看透了自己在劫难逃吧。秀次神情呆滞,像梦游般猛地抽出刀,晃晃悠悠站起来。他全身都散发着杀气,眼中依然泪如雨下,灯火把那鬼魅般的影子映在身后的幔帐上。 阿宫的母亲一御台欲言又止。她知,稍有不慎,惹秀次着恼,局面就更难收拾。 “阿宫,你在撒谎!” “不,妾身无半句谎言。” “不,你在撒谎,我心里清楚得很!” “不,妾身不敢。”阿宫转过身,双手合十。然而,秀次却看都不看她一眼——阿宫想活下去,不只是阿宫,所有人都想活下去。 “说什么随我去,难道世上真有人愿随我去死?没有,根本没有!” “不,妾身早就想好了。请大人动手吧。” “你是不得已的,分明是被我逼得无处可逃……若是这样,秀次也早就准备好了。” “大人,请让妾身先上路吧。” “你真的想死?” 周围人再也忍耐不住,纷纷抽泣起来。众人都以为,秀次会杀掉阿宫,然而,今夜秀次并不想杀人,只是想倾述悲伤。他扔了刀,“阿世智,把架子上的茶壶给我拿来。” 一御台旁边的阿世智吃了一惊,忙抬起头。她出生于京城,年已三十,算是半老徐娘,善于吟唱“今样曲子”。 “大人,就是今日才从伏见城送来的那把茶壶吗?” “对,就是纳屋助左卫门千里迢迢从吕宋带来的那把壶……听说太阁在伏见城以高价把这样的壶卖给各方大名。” “是,请大人稍候。”阿世智慌忙从架上取来一个高五六寸、直径四寸多的陶壶,谁知秀次竟用手中刀啪地压住壶,“听说大膳为了取悦太阁,竟然出价二百金来购买这把壶。” “这壶竟值二百两黄金?” “怎么,你认为它不值?” “妾身看不值。” “怎么不值?你看这壶腰,像不像那个老头子的脖子?它不只值二百金,它值一千两黄金!” “或许是吧,毕竟好不容易千里迢迢从吕宋弄来的。” “往右边些。” “是。” “我今日就让这把壶代阿宫受死。”秀次刚才还站立不稳,却突然间挥刀斜砍过来。 “啊!”阿宫不由大叫。刀落到了她身上,只听哧啦一声,蓝色罗衫从腋下直裂到肩膀,雪白的肌肤露了出来。她顿时仰面倒在地上。一御台慌忙上前抱起女儿。其实阿宫并未受伤,刀只是把她的衣服割裂了。看见女儿无恙,一御台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母女二人被同一个男子纳为小妾……比起女儿来,母亲一御台更觉屈辱。她看到女儿平安无事,紧张的心忽然松弛下来,竟昏死了过去。秀次眼里虽杀气腾腾,却惊恐地大声道:“怎回事?难道我把阿宫杀了?” “没有,没有。”阿世智慌忙护住一御台母女。 秀次将刀猛地伸到阿世智身前,“既然没有,一御台为何倒在地上?这分明是故意嘲弄我。我绝饶不了她!我要杀了她!” “请大人……请大人手下留情。一御台只是……只是惊吓过度。” “都给我退下!我话一出口,就必杀不可。母女二人一个也不留!” 秀次抬脚就要踢开阿世智。这时,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不破伴作忽地站起身,挡在前边。“大人,请手下留情。”伴作身上有一种不寻常的娇艳,他今年十七。正如森兰丸之于信长,伴作也是秀次形影不离的宠臣。 “阿伴,你为何要拦我?” “大人,您太不近人情了。” “我不近人情?” “是。身为关白,绝不可如此行事。这里所有的女人都依靠关白,都是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你这话听来有意思,阿伴,这么说,你便能反抗了?” “大人莫要岔开话题。您也看到了,大家都恐惧异常,还请大人把刀收起来。” “阿伴,拔刀!” “大人!” “好,我听你的。但是,你得代替她们。” “大人……” “哼!我要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杀掉,全都杀掉!无人能理解我内心的悲伤……你不用顾忌,你的刀若能杀我,你只管杀。” “大人,请您冷静。”伴作声音铿锵有力,透出凛然之气,“大人这般胡来,正说明太阁的看法是正确的……后世必会耻笑您无关白的器量。” “我早就想到这些了,只管嘲笑去!我已经不再顾忌名声了。拔刀,阿伴!秀次不堪舅父的欺凌,已完全疯了。这样也罢,也罢。我秀次……” 伴作伸出左手,架住秀次的右臂。渐渐的,他的眼圈也红了。他早就料到秀次酒后会出事,却更觉悲伤。一人若被他最信任的人无情抛弃,就会变得毫无顾忌,异常狂乱。秀次最信任的就是秀吉,可秀吉却从心底憎恨秀次……这些事,伴作无法理解。 西丸夫人、石田三成、增田长盛等人确把秀次看成了绊脚石。尽管如此,秀次只要谨慎行事,也并非不能扭转局面。可是,所有的良机却被他自己糟蹋了。 伴作认为,一切都因秀吉的一番话——不久之后,就会从朝鲜去征服大明,让秀次做朝鲜王,或去大明任关白,这些话让秀次疑虑重重。不仅如此,后来每当战局不利,欲让秀次出征的谣言就甚嚣尘上,无疑加深了秀次的怀疑。太阁明知这是一场打不赢的战争,可还要把我赶到朝鲜,让我在那边自取灭亡……秀次愈陷愈深。 “好,阿伴,你好像能明白秀次的苦恼。拔刀!拔出你的刀,想怎么砍就怎么砍。看看到底是我被你杀掉,还是你被我砍死……” 伴作不答,单是对另一个侍童杂贺阿虎道:“阿虎,快把一御台母女弄到别的屋里去。” “要和大人打斗?” “快!这样下去怎么行?一旦出事可不得了,让女人们赶紧退下。” “明白。”阿虎立刻起身,背起一御台,山田三十郎则赶紧上前抱起阿宫,众人匆匆撤了下去。 “快,都退下去……”伴作吩咐大家时,秀次依然神情呆滞,扑倒在伴作身上。女人们呼啦全站了起来,匆匆离去,仿佛被疾风骤雨打落的花。其实,这一切并非只有今晚才发生,近来常会出现这种情形,每晚的酒宴都是这样结束。 人们都退下去之后,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成排的烛台,及狼藉的杯盘,让人有劫后余生之感。 “好了,大家都走了。来吧,阿伴,你我一决雌雄!”秀次哇哇大叫。 “请恕小人无礼了!”伴作对着秀次的侧腹就是一拳。秀次无声无息地瘫软在地。伴作这才在旁边轻轻坐下。杂贺阿虎和山田三十郎正好赶回,二人一见,都大吃一惊。他们从未想过用攻击主子的方法来平息事态。 “阿伴,你这样做合适吗?”阿虎不安地问,“大人若是清醒过来,恐会更加震怒。” “唉!既然这样,不如……”伴作道,“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我们为大人介错的时刻到了。” “你胡说些什么?阿伴!现在就断定无法打开太阁的心结,还为时过早。上月二十六,石田治部、长束正家和增田长盛三位大人来诘问时,大人不是已经写了七页的誓书交与他们了……那肯定已奏效了。从那之后,伏见城再也没有刁难过大人……” 伴作举起手打断三十郎,他眼里隐藏着深深的哀愁,“事到如今,誓书已经无用了。” “为何?” “这只不过是处决大人的前奏。” “你……你怎知道,阿伴?” “连重臣们都不再接近大人,今晚一个个都借故离开,这便是众人已彻底抛弃关白的证据,你们还看不出来?” “重臣都把大人抛弃了?” “当然。刚开始时,这些人还借着关白的威风,不断煽动大人,还建议大人固守聚乐第。尔后,他们又建议一举攻到伏见,或者干脆出兵到近江坂本,把日本一分为二,与太阁决战云云。可是,他们现在全都变哑巴了。”说罢,伴作拿过一块绸巾,轻轻盖住秀次的脸。秀次脸色苍白,面容憔悴,让人不忍目睹,“如今,重臣们分作三派,其一是想方设法脱离大人,以保全自家性命。” “居然有这样的卑鄙小人?” “还有的人认为,既无任何指望,不如陪大人赴死……这样,起码不至于让子孙因此获罪。” “还有一种人呢?” “就是把大人的所作所为统统密报给太阁,邀功请赏。” “我一定饶不了此等人!” 伴作不予理会,继续道:“明晨大人醒过来时,我们就劝说大人向宫中献金。” 其他二人吃了一惊,“向官内献金?都这个时候了,朝廷还会支持大人吗?” 烛台的灯火已燃尽,一盏盏熄灭了,三个侍童的影子在空旷的大殿摇晃,整个大殿中充满诡异之气。 “这是阿伴你的主意吗?”三十郎气势汹汹向伴作逼过来。 伴作轻轻摇摇头,“这是家老田中兵部大辅和重臣木村常陆介密谈时,我偷听来的。” “偷听来的?” “我也知这样做不对,可是由于担心大人安危,我便偷听了。” “田中大人怎么说?” “若向朝廷献金,太阁就会以此为借口,把大人招到伏见处决,故要当心……” “这是田中大人透露的吗?” 伴作不答,却只道:“大人若提起献金,你是大力劝阻呢,还是全力支持?” “全力支持,岂不是背叛主人?” “不!”伴作摇头,“这是田中大人的一番好意。大人向朝廷献金,太阁早就把它看成是大人拉拢朝廷、意图谋反的举动。太阁一心想置大人于死地,故,大人不如干脆来个出其不意。” “出其不意?” “这是能保住大人性命的唯一方法。大人可向朝廷献金,请求罢免关白职务,说不堪终日操劳,想辞去官职,到大政所的青严寺削发出家。如此一来,朝廷一旦同意,太阁再也无法危及大人性命。这就是他们的密谈。” “木村常陆介怎么说?” “木村大人的回答我没听清。但他们至今尚未向大人提及此事,或许认为进言也无济于事吧。” “你想劝大人献金?” “是。如大人听不进去,我就劝大人自尽,由我亲手为他介错。”说完,伴作向杂贺阿虎递了个眼色,二人轻轻把秀次抱了起来。 “快,扶大人到卧房去。” “我明白。” “太阁早就想抓住大人谋反的证据……” 二人离去后,三十郎还独自坐在那里发呆,悲怆之气越来越浓。 “来人!宴会结束了,收拾收拾。”坐了近半个时辰,三十郎才大声把值夜的人叫来。三十郎走入卧房的隔间时,秀次房里传来一阵阵啜泣,那是刚刚苏醒过来的秀次的泣声,听来撕心裂肺。难道伴作又对他说了什么? 如醒来发现身边无人,秀次便难以入眠。有时,他甚至会让人在卧榻旁另摆放三四张榻,让女人们轮流陪他过夜。在与太阁失和之前,他还没如此病态。尽管那时他也在拼命挥霍青春,可仍然知道自律,甚至还苦心修炼武艺,研习学问。可是,随着与太阁关系恶化,所有的努力顷刻之间付诸东流。他完全变了,嗜酒,易怒,为所欲为,枕衾之间毫无人性。他变得比魔鬼还凶狠,惨无人道,穷凶极恶。 今晚秀次并没有和女人同房,只是和伴作在房里哭个不休。杂贺阿虎竖起耳朵,想听听二人到底在谈什么。哭泣声持续良久,只听秀次道:“阿伴,这么做太残忍了。” “请大人见谅。” “每个人都抛弃了我。” “小人狠下心才与大人说,不告诉大人,是为不忠。” “说得好……但我觉得这样做不好。” “大人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是啊,不听你的,我又能如何?明日一早我就把武藤左京叫来,让他到宫里走一趟。”伴作又开始低低地抽泣。 “让一御台的父亲去献上白银三千锭,这样可好?” “全凭大人决断。” “这可是我全家的救命钱啊……你的主意很周全。” “大人!” “然后我立刻赶赴高野山,以表明绝无异心。如何?” “是,只好如此了。只有照田中兵部大辅的主意行事。” “好,就这么定了。若为了我一人,害了全家性命,老天爷不会原谅我。” “大人,小人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 “这虽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可是德川那边,是否也该把事情挑明,好请他们助一臂之力?” “话虽如此,大纳言如今并不在京城,要告诉中将吗?” 杂贺阿虎蹲下身子,全神贯注听了起来。他终于明白,看样子,秀次已下决心要离开聚乐第出家了。他先让一御台之父菊亭晴季向朝廷献白银三千锭,以保妻儿平安。既然关白要到青严寺出家,秀吉再不甘心,也杀不了他。倘若朝廷再美言几句,说不定还会给秀次五岁的嫡子仙千代留下些领地,以维系生计。 “德川大人若肯相助,就更有利了。”伴作道。 这些事本该重臣们考虑,可他们如今各怀鬼胎,噤若寒蝉。其实就算他们说了,秀次也听不进去。这件事由伴作说出来,再合适不过。 “你也认为最好向秀忠挑明此事?” “是。中将虽帮不上忙,可他身后有大纳言大人。我们可通过中将请求大纳言为我们美言几句……这样,就更有利了……” 伴作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见了。杂贺阿虎一边听一边使劲点头,这确是一个好主意。世人皆知,秀吉向来对家康另眼相看。家康之子秀忠现在京城,与秀次走得很近,也是事实。可把秀忠叫来,向他挑明,乞求其父家康相助。只要家康和朝廷出面,定会大有助益。 “把秀忠招来?”里面又传来秀次的声音,“可近来秀忠面都不露了。不过,借下棋为名召他来,想他也不会拒绝。” “是,若请他赴宴,他恐怕不会来。可是召他来下棋,他一定会欣然答应。” “那就这样定了。我也累了……真想早一天脱离这无边苦海啊。” “小人十分理解大人的心情。” “我若出家,家臣们也用不着全部沦为浪人。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杂贺阿虎不觉掉下泪来。此计虽不尽善尽美,但对于进退维谷的秀次等人,也算一线曙光。秀次的悲剧全是因为坐上关白的位子,这样毫无主见、随波逐流的人,坐拥关白之位,真是罕见。正是由于丰臣秀吉这样的旷世枭雄,秀次的一生才会被卷进惊涛骇浪,无法自主…… 木偶艺人手中的木偶本没有意志,但秀次却是一个有意志的人,然而他挣脱不了秀吉手中的线,生来就是秀吉的掌中木偶。他到了十八岁改姓羽柴,这是秀吉的意思;小牧长久手之战,秀吉对他严加斥责;十九岁时,又赐予他近江二十万石俸禄,这一切都只有秀吉最清楚,秀次自己始终稀里糊涂。九州之战、小田原之役后的奥州征伐……每次到了战场,秀次都在拼命,可他却从未想过要做关白。但就在鹤松死后,他一眨眼就成了丰臣嗣子,并被推上至高无上的关白之位。秀吉从名护屋出兵时,他还如在梦中一般。 “日本就交给你了。”秀吉一本正经让他写下誓书,并当众宣读。但秀次身为日本关白,竟连自由自在狩猎都不可。 随着秀赖的出生,秀次竟成了秀吉的绊脚石、眼中钉。他自始至终只是傀儡,被秀吉斥责、褒奖、推举、打压,身不由己地背上了逆臣或谋反的罪名,任人摆布。 秀次咬牙切齿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能做的,唯酗酒和虐待女人。他终于入了地狱,意识到舅甥不能共存。秀吉如豺如狼,残酷无情,他的伟业以吞噬亲人的幸福为代价,这个不世的枭雄,脚下踩着无数的尸首。 未久,不破伴作红着眼睛从卧房走了出来。他看了阿虎一眼,默默挨着坐下。 “大人睡下了?” “是。” “这样一来,大人的一生也算善终。” 伴作沉默不语。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后,重臣们会聚在一起,进行最后一次议事,可是,他们能如愿吗? 两个人谁也没动一下,就这样一直默默坐到天亮。 第九章 献金买死 文禄四年七月初三,关白秀次向朝廷献上白银,三千锭。初五,秀次托木村常陆介去伏见城,再次递交了绝无异心的誓书。初六晨,秀次邀秀忠下棋的帖子,被送到了聚乐第德川秀忠府邸。担任使者的乃秀次重臣山本主殿助,而德川氏负责接待的只有土井利胜一人。 主殿助装作一脸轻松,“近来天气暑热,中将大人身子还好?” 土井利胜还不知秀次献金一事。关白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聚乐第周围增加了大量岗哨。虽然利胜也知局势越来越紧,但没想到变得这么快,他笑答:“是。中将大人近日正冒着酷暑,苦读兵法呢。” “中将真是勤勉好学。土井大人,关白好长时间未见到中将了,甚是担心,还以为是中了暑,派鄙人前来探望。” “这怎敢当,让关白费心了。” “没事就好。那我就公事公办,转达口谕。关白许久未和中将纹枰论道了,正巧今日天不甚热,想和中将手谈几盘。请中将随在下一同赴关白府邸吧。” 一听这话,利胜不禁吓了一跳,他想起家康的谆谆教导,遂道:“这……这太不巧了。中将今日有要事,正准备外出。” “要事?” “是……是……有人约他。”利胜紧张得结结巴巴。主殿助有些纳闷:“最近四五日,城中禁止私自外出啊。” “这……这个邀请不太好拒绝。” “是哪一位?” “伏见城的太阁大人。”说完这话,利胜终于口齿清楚起来,“想必您也知道。一个叫纳屋助左卫门的商家从吕宋弄来一大批珍贵的茶器,太阁大人因此要举行盛大的茶会。” “茶会?”主殿助皱起眉头,将信将疑,“我不曾听说此事。不过,倒也极有可能。” 利胜慌乱起来。在自己的地盘,他竟说出如此愚蠢的话。他当然不知关白已决意出家,还以为关白要举兵起事,把秀忠扣为人质。一想及此,他愈发慌了。 “那……那……那是在四五天前,不,是在五六天前。太阁的邀函就来了……说是从那日起直到今日,要设席举行盛大的茶会,让中将务必参加。” “五六天前,没听说啊……真遗憾。” “是啊……可没办法,这是太阁大人亲自发出的邀请,不得不去。因此,请您如实禀告关白,以求宽恕。”利胜平静下来,赶忙岔开话题,“大人,最近世上有不少传言啊。” “这些事用不着担心,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卫兵估计一两日后也要撤了。” “大人的意思是……” “为了辟谣,就连朝廷都要出来说几句公道话了。关白邀中将手谈,也是想挑明一切。” 一听这话,利胜又紧张起来:难道秀次向朝廷献金了?这可是秀吉期待已久的借口啊! 主殿助的话立刻证实了利胜的猜想:“实际上,关白向朝廷献金了。” “向朝廷献金?” “这只是关白对主上的一些心意。宫里也欣然接受,还答应出面调停,彻决此事。土井大人不必担心。” “是,那是当然。”利胜虽不断点头,可他已经听不见主殿助在说什么了!火终于点着了。利胜早已知秀吉的打算。无论秀次如何辩解,秀吉都会借对朝廷献金一事动手。即使献金只是出于对朝廷的忠诚,石田、增田、长束等人也会歪曲事实,向太阁进谗言。对此一无所知的秀忠正在靶场练习骑射,可怎样才能把他送出城?万一有闪失,秀忠成了关白的俘虏,利胜的处境就艰难了。 也不知山本主殿助是否看出利胜的焦急,他继续从容道:“献金的同时,关白还向太阁递交了绝无异心的誓书。估计不久之后,太阁也会请关白赴宴。他们到底是血亲舅甥,若没有外人介入,只让他们父子二人真心相对,一切自会迎刃而解……而且,关白答应,要主动去伏见城请安。我们也松了一口气。” 土井利胜愈加不知所措。从主殿助的话里听不出不安,而且,他对太阁不久后将邀请秀次赶赴伏见城一事,深信不疑。若秀忠藏到伏见城,会怎样呢? 既然已告诉主殿助,太阁邀秀忠品茶,秀忠就不能不去见秀吉,但真见了面,又该说些什么?如果让秀吉认为秀忠是到伏见避难,无疑会证明秀次在谋反。这样一来,秀忠就是在告密,可话既已出口,就不能收回了。 把山本主殿助送走之后,土井利胜立刻叫来了木实。木实如今侍候秀忠。走得愈近,她就愈觉秀忠为人处世稳重严谨,如老成之人。他究竟是胆怯还是谨慎,连近侍都说不清。或许这便是他长期磨炼的结果——他似已泯灭了本性,完全照家康的意志而活。 “堺局,出事了。”利胜道,“关白已向宫里献金,我们都还蒙在鼓里。茶屋或许也打听到了,只是还没来得及通知我们。” 谁知木实并不怎么吃惊,“中将要到伏见去了?” “我要说的也正是此事,却出了问题。你是明白人,我想听听你有什么好主意。”利胜小声道,向前挪挪身子,“看来关白会请朝廷出面斡旋,并于近期前去拜谒太阁。他们坚信,只要父子会面,就可消除芥蒂……中将一去,便会成为导火索。” 木实若无其事答道:“还有办法。” “事到如今,你似无动于衷?” “不用急,我们还有补救之法。” “什么办法?” 木实笑了笑,不假思索道:“换作是我,会先征求中将大人的意见。” “对啊,对。”说罢,利胜连忙起身,亲去寻秀忠。木实脸上现出得意之色。此前一直看不透秀忠,今日终可弄明白他究竟是贤明,还是愚钝? 不久,秀忠便来了。他已经换了衣裳,手执一柄白扇。“由于太阁要请我饮茶,我不能到关白府上。你是这么说的吗?”秀忠把扇子拄在膝上,一字一句问利胜。 “正是。再无任何借口,可拒绝关白之邀。” “既如此,那赶快备车马,我要立刻赶赴伏见城。” “可是大人到伏见城之后,怎生跟太阁说今日之事?” 木实死死盯住秀忠,秀忠却甚是平静:“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人想把事情真相一一禀告太阁吗?” “是!” “可这样一来,大人就无异前去控诉关白之罪。” “不会。” “大人的意思是……” “你不想让我接近关白,才拒绝。为了家臣的面子,我只好前去问安。我会告诉太阁,聚乐第内平安无事,如能赏一碗茶水,秀忠将甚感荣幸……这可使得?” 土井利胜吃了一惊。他和木实交换了一下眼色,点点头。木实也笑了,她没想到秀忠竟如此睿智。 “大人明鉴。老臣心服口服。撒谎的是我利胜,大人为了我这个老糊涂的脸面……大人高见。” “那就赶快准备吧。” 就这样,利胜心中的不安一扫而光。他特意备了两辆马车,一辆供秀忠乘坐,另一辆给木实,自己则和二十多个随从一起护着马车,并不甚引人注意,这也是年轻的秀忠特意安排的。 七月骄阳似火。当秀忠一行到达伏见时,木实和利胜都已是汗流浃背了,可是秀忠下得车来,却一滴汗珠也没有,足见他的持重。秀忠的突然造访让许多人深感意外,最吃惊的要数长束正家。他一面慌忙令人向秀吉禀报,一面悄悄和利胜搭话,想打探些消息,“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此时秀吉正在崭新的书院里抱着秀赖享天伦之乐,听秀忠到,大喜。“来得好,来得好。这下可不能再放过关白了。前坐。”秀吉大声招呼着秀忠等人,脸上堆满笑纹。 秀忠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一字不差把说给利胜的那段话重复了一遍。 “聚乐第平安无事?” “是。关白还邀请在下去下棋呢。” “哈哈哈,看来中将还是年轻啊。这哪里是平安无事,你差点就成了关白的人质。” 秀忠一愣,不禁抬头。看来秀吉对秀次的心思,已是铁板钉钉了。 “中将,我正派使者去斥责那些和关白交好之人。也不知中村式部怎么回事,身为家老,竟连关白谋反都看不出来,真是不像话!大名们也如此。就连细川忠兴都和关白一个鼻孔出气。浅野幸长、伊达政宗、最上义光等人也甚是可疑……他们还以为我被蒙在鼓里,居然装模作样拿关白的誓书给我看!中将还不错,虽然年轻,比利胜还明白事理……我说得没错吧,利胜?” “是……是。可这么做,也是为中将着想。” “罢了,你们要相互体贴才是。让有乐来一段茶艺表演吧。还有,把茶茶叫来,让她替我抱着阿拾。”说到这里,秀吉才注意到木实,“你也辛苦了。怎样,给中将找到好女人了吗?” “还没有,中将大人一向慎重。” “这可不行。虽说要慎重,男大当婚为是。当然,像关白那样也不行,真是禽兽不如!”一提到秀次,秀吉脸上就充满厌恶。 看来刀已出鞘!秀忠静静听着秀吉的数落,他已把秀吉的心思看透了。 “你来得正好,先在伏见待上一些日子,过不了多久,关白的事情就解决了。” 他们说话之间,侍女站起身,请茶茶去了。 “啊……尿了,尿了。”秀吉忽然把秀赖高高举起,大叫道。阿拾的尿液滴滴答答从秀吉的衣襟滴到锦绣坐垫上。“快,快把茶茶叫来……公子尿了!” 一旁的乳母慌忙把阿拾接了过去。秀吉用手指掸了掸溅在衣上的尿迹,满不在乎伏到案几上,毫无不快。开始时,秀吉还严厉禁止对孩子用敬称,可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不觉“公子、幼主”地叫个不休,毫无不自然之感——秀吉的心思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这时,茶茶带着一个女人过来了。那女人剃过眉毛,但又长出一些,牙齿似也曾染黑。 “啊呀,中将大人,有失远迎。”问候完毕,茶茶便令那女人向秀吉请安。 秀吉呵呵笑了,“中将大人,这是阿拾的姨母,你认识一下。”秀忠十分平静,那女子也似无反应,只是微微向秀忠致意,便坐下了。不用说,这个女人便是三嫁的达姬。 土井利胜万万没料到,秀忠的婚事会在这种场合被提出,他比别人还紧张,一时竟呆住了。 秀吉与茶茶相视一笑。他也在为秀次的事忧心,可在茶茶面前,却不得不装出轻松的样子,不想让茶茶看出内心的煎熬。秀赖的出生无疑提高了茶茶的地位,也改变了秀吉的心志。这种变化在秀吉的言行中早就有所体现了。 “茶茶,”秀吉明显有些顾忌,“人一生并不都是烦恼,等我处理完关白的,就立刻张罗中将的婚事。” “是啊,如此一来,大家就轻松了。” “只怪我看走了眼。还好现在心意已定,不必再费心了。你说呢,利胜?” “是……是。大人是指……” “这还用问?当然是关白,未久你就知道了,现在不提也罢。利胜,想必你从大纳言口中听到了什么吧?” “大人何出此言?” “中将的婚事啊。今日先见个面。阿达,这位便是德川中将,怎样,是真武将吧?” 达姬看都不看秀忠一眼,只应了一声“是”,只管看秀赖玩耍。或许,她想到了自己幼小的孩子。 正在此时,有乐带来了助左卫门从吕宋带来的珍贵茶壶,沉闷的气氛终于活跃起来。秀吉本想讲些笑话调节气氛,却频频出错,在说吕宋故事时,竟几次提到秀次。木实见此,仿佛已看到了三成等人正前去拘捕秀次。早知如此,秀忠真应待在京城,至于婚事,则由土井利胜斡旋。 “请中将大人暂且在伏见待一段时间。我们就此告辞吧。”饮毕茶,木实对利胜道。 达姬像木偶般一动不动,她似无心思考虑婚姻之事。其实,此时此刻,秀吉心中比她还乱。 “也好。待关白的事处理完再说。”说着,秀吉又匆忙把秀赖抱了过来。看来,只有秀赖才能慰藉他的枯心。 秀忠等人刚从秀吉面前退下不到半个时辰,茶屋四郎次郎就匆匆忙忙来到伏见的德川府邸。 “总算逃出来了。”茶屋一见秀忠,便道,“对关白的处置似已决定了。” 秀忠只是点了点头,利胜却伸长脖子问道:“你从哪里听来这个消息?” “从越大人处得知。”茶屋道。所谓越大人,便是细川越中守忠兴。 “哦,细川大人也还清了关白的借款?” “是。按照您的吩咐,在下特意准备了黄金二百锭……” “哦。” “细川大人感激不尽,说在他横遭诽谤的危难之时,我们竟出手相助。他还特意拜访治部大人,解释了详细经过,已打听清楚了。” “还是让关白切腹吗?”利胜道。 “是。听说,初八,关白要亲自到伏见拜谒太阁。” “关白认为亲自去跟太阁解释,太阁就会原谅他……” “可听说太阁已决意不再和他会面,而是直接把他拘捕起来,送往高野山……同时,关白的家眷也要统统抓起来,关到德永寿昌府上。”一口气说到这里,茶屋身体哆嗦起来,“真是太危险了。若中将大人昨日应邀赴关白府上,定会被一起抓到伏见。” “啊?” “无论关白如何解释,太阁也听不进去。中将又怎能脱得了干系?大人能够巧妙脱身,消除祸根,实属不易,连越大人都连连称险。” 土井利胜凝神深思,眼睛一眨不眨:原来,需要防范的,并不只是关白一人!“听说聚乐第内已混入大批治部的人。” “是啊。越大人说,关白已是穷途末路了。” “唉!怎说也是亲舅甥啊!” 秀忠微微闭着眼,端然而坐,并不开口。连土井利胜都难以理解的丑恶,秀忠当然也无法理觯。他只是觉得,秀吉的人生甚是可悲,爱子秀赖降生,却被人利用,连甥舅之情都全然不顾了。 茶屋四郎次郎所言属实。关白秀次出了聚乐城,赶赴伏见途中,秀吉便从伏见城及其周边地区抽调了五千人马,迎向秀次。秀次只备了一顶轿子,随从也屈指可数——除了侍童不破伴作、山本主殿、山田三十郎和杂贺阿虎,只有一个能言善辩的学者隆西堂,重臣一个也不曾露面。 不久,又有一条消息被送往德川府邸。这个消息是一御台身边一个侍女带来的。这个侍女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出城,迅速通知了茶屋四郎次郎。她说关白秀次出发前,曾召熊谷大膳亮、木村常陆介、雀部淡路守、白井备后守、阿波木工头五人密谈。 熊谷大膳亮当时道:“就此赶赴伏见城申辩,简直是愚蠢透顶,但固守聚乐第也不可行。为今之计,是立刻赶赴坂本避难,然后以大岳为据点起兵,诛杀诽谤者。石田治部妄图废掉关白,拥立秀赖,以此为幌子,觊觎太阁身后的天下,其险恶用心昭然若揭。因此,我等如不征集兵马,必无力与之对抗。而且,一旦举事失败,我等则可以堂堂正正战死疆场。故,在下以为,此次起兵乃是向天下揭发石田治部野心妄行的绝好机会,是我等不可不为的大义之举!” 白井备后则批评道:“在下以为当先选派一人前往伏见,和太阁促膝交谈,如前去谈判之人一去不返,我们再下决心起事。” 木村常陆介比熊谷大膳亮还要激切,“纵然大人只身赶赴伏见谢罪,恐太阁也绝不会赦免您。因此,不如今夜就集结兵马,一举攻陷伏见城!如此虽险,我们或许还有几分胜算……如若不行,干脆连夜烧毁京城,挟天子以令诸侯……太阁断不敢贸然对天子下手。然后照大膳亮所言,通过谈判争取机会。” 秀次当夜优柔寡断,所议均不采纳,决意亲自前往伏见城。对于秀次的决定,只有阿波木工头一人眼泪汪汪表示赞成。因此,秀次只带了几个侍童就出了聚乐第。他对自己的舅父期望甚深,毕竟他们曾经亲如父子……伏见城只需守株待兔即可,想到这里,对人世间的种种恩怨,年轻的秀忠只觉茫然。 “关白在伏见城门被抓了起来。”不久,侍童长坂小十郎慌慌张张跑进来,扑通跪在地上。 秀忠双眉不由剧烈颤动,“抓捕关白的是谁?” “增田右卫门尉长盛。” “突然包围了关白一行?” “是。挡在关白轿前,说朝廷谕:轿子不得进城。” “哦?还没得到敕令,太阁就以上谕的名义抓捕关白……” 秀忠没再继续往下问。土井利胜脖子伸得老长,催促道:“把你亲眼所见悉数讲来。当时关白有何反应?” “关白道:‘我是来向父亲太阁表忠心,没空与你们说话。前头带路,护送我进城。’” “增田右卫门尉怎么说?” “他厉声喝道:‘这是太阁的命令,你放老实些!’” “唉!既无尊卑之分,亦无上下之序,真是胡闹。那么,关白就乖乖束手就擒了?” “是。被直接押赴高野山……” “您都听见了吧,中将大人?”利胜晃着脑袋对秀忠道。 长坂小十郎仍很激切:“后来,右卫门尉改变了语气,说先请关白暂去高野山,到了那里再向太阁申辩。” “一旦被押赴高野山,便无翻身之日了。”利胜正叹着气喃喃自语,秀忠又厉声问道:“随行的侍童,就没有一人为主君挺身而出?” “是。全都成了瓮中之鳖。大人您想,周围全是长盛的人马,不费吹灰之力,轿子便调头直奔大和。” 不知秀忠在考虑什么,“唔”了一声,又沉默了。此时他必定感慨万千:若是换了自己,侍童们要么拼命反击,杀出一条血路返回聚乐第,要么力劝主人切腹自尽。 “小人还听说,在赶到奈良之前,关白就会剪掉发髻,被逼出家。这样一来,丰臣嗣位就不再有纷争,除了阿拾公子,再无别人。” “好了,知道了。退下去吧。” 小十郎刚退下,木实便领着茶屋四郎次郎沿走廊飞跑前来,急道:“大人,听说已决定拆毁聚乐第……关白的家眷都已不在那里。” “连妻妾儿女全被抓了?”土井利胜话一出口,自己先吃了一惊。秀吉行动的确神速,不,应说石田治部少辅早就作好了一切准备,只要太阁一示意,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行动。在石田治部眼中,一味沉溺于酒色的秀次等人,完全愚蠢透顶,拟定的计划也漏洞百出。 “小人吓得不轻。”茶屋边擦拭额头汗水边道,“就连大坂的北政所夫人,以及关白的母亲都认为,即使把关白废掉,也会让仙千代继承清洲的家业。可是……” “太阁连北政所和亲姐姐都欺骗了?”利胜道。 “不,我不这么认为。即使太阁有心放过关白,他身边的人也不会答应。”茶屋道。 “太阁竟不能随心所欲处置天下大事?” “正是如此……太可怕了。”茶屋看看利胜,又瞧瞧秀忠,“一定要把此可怕情形牢记在心。天下大事,竟演变成家族骚乱,就连太阁这样的豪杰,有朝一日也会盲瞽不明。” “说的是啊。”利胜叹息。 “大人也要牢记在心才是……太阁的耳朵已经被西丸夫人和石田治部堵上,一切声音都传不到那里。无论是北政所,还是亲姐姐的声音,太阁都听不见了……” 土井利胜从一旁仔细观察秀忠。他想看秀忠听到茶屋的这番话,会作何反应。可秀忠还是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既不点头,也没打断。 “阿拾的生母,才气横溢的宠臣,太阁哪一个都舍弃不下——正是这两个人凑到了一起,才酿成了这起大乱。在太阁的一生当中,这恐是最可悲的一幕。”土井利胜插言道,“虽说是抓捕家眷,但长女不过六七岁,仙千代也才五岁,百丸四岁,于十丸三岁,土丸尚在襁褓中……剩下的都是毫无过错的女人。太阁是否想先把她们保护起来,等尘埃落定,再为关白挑选一个继承之人?” “不,绝非如此。”茶屋四郎次郎断然否定,叹道,“太阁若有这种打算,就无必要急着抓捕关白。关白于城门被抓,便马上拆聚乐第……这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某些人的阴谋?”土井利胜飞快地扫了秀忠一眼。 他和茶屋心思一样,都想借机让秀忠得些教训。 “正是。因此,一定还有幕后之人。” “幕后人?” “太阁尚未考虑如何处理关白家人。果真有幕后人,他必定手握非抓不可的理由。” 秀忠肩膀不禁一哆嗦,他似领会了茶屋之意,吃了一惊。 “茶屋先生所言极是。”利胜重重点头道,“在这件事中,太阁似成了一个局外人……他无法不答应此人抓捕关白。” “不错。” “这人的理由到底是什么?中将最好把这些牢记在心。”利胜道,“比如,关白诅咒太阁大人,不,这不成为理由。老臣带走孩子,企图日后复仇?或者,孩子们全都憎恨阿拾公子?可即便如此,也不必把孩子们全抓起来……原因复杂啊,茶屋先生。” “是啊,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将一家大小都抓起来,究竟什么借口合适?发人深思啊,中将!”利胜忽然一拍大腿,转向秀忠,“大家都猜一猜,看谁能猜中。这是洞察人情世故,探知家族骚乱之真相的绝好机会。” 秀忠盯住利胜,“够了,利胜!” “啊?” “就算是太阁家事,弄不好也会天下大乱,会有许多人陷入不幸。太阁非一家一族之太阁,如此可悲之事,怎可用作无聊的打赌?身为大将,心中有这样的想法倒也罢了,怎能随便说出口来?真是太不像话了。休得再提!” “是。”利胜慌忙伏在地上,偷偷瞥了茶屋一眼。茶屋也伏在了地上。二人目光相会,脸上不约而同浮出一丝微笑。 秀忠恢复了平静,又陷入深思…… 第十章 兵围高野山 押送丰臣秀次一行,经过奈良到达高野山青严寺时,已是文禄四年七月初十傍晚时分。时值盛夏,如烟细雨笼住了山岭,亦遮住了人们的视线。 此前和太阁并肩登山时,秀次还是风光无限的关白。当时,前来迎接的僧侣挤满了青严寺大殿。可这一次却连木食上人都借故不迎,取而代之的是寺院周围数不清的士卒。秀次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坐在轿中,漠然地从士卒之间穿过。 “大人,到了。”轿帘被撩开,面容憔悴不堪的不破伴作禀道。秀次却一动不动。 “大人,已经到了。”伴作抓住秀次的手,又说了一遍。秀次的发髻在奈良就已经被剪掉,剩下的半截短发刚及衣领。虽说今年他才二十八岁,看去却甚为衰老。 “啊……到了?”秀次钻出轿子,方从口中挤出几个字,随领路的老僧走了。走过熟悉的偏殿时,秀次也没停下脚步,单是沿走廊继续向里去。右手边的偏殿十分开阔,秀次曾在此宿过一晚上。可是现在,连这座殿周围也稀稀落落站着些士兵。走进殿中,秀次忽对老僧道:“岗哨是什么人?” “回大人,是福岛左卫门大夫手下。” “哦,正则的手下?”秀次呆呆坐下,“拿酒来!” “请大人原谅。此处乃是圣地,请大人忍耐些。”伴作答道。 “拿酒来!”秀次愤怒地对老僧吼道。 “酒是设有,回头就给大人上茶……”说完,老僧慌忙退了下去,旋捧了一个黑色的大茶碗回来,里面盛的当然是酒。 秀次如饥似渴,一口气喝完,把茶碗摔给老僧,“再拿一碗。”第二碗酒穿肠过肚之后,秀次脸上才现出一丝生气。“伴作、主殿、三十郎、淡路、隆西堂……来的只有这些人吗?” “是。” “好,都是自己人。山里的雨声真是不同啊。” “小人对不起大人,我……我……都是我捕风捉影,胡乱建议,才让大人落入圈套。”忽然,伴作失声痛哭。 “算了算了,不要说了。”秀次轻轻摇摇头。 “可是,若太阁大人下黑手……” “住口!” “是。” “不要说傻话了。秀次已经想好……这是前世的报应。” 人们顿时闭了口,殿里立刻安静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倾听起呜咽的雨声。或许是雨愈来愈大,抑或是山谷深远,雨声把无边的寂寞带进了每个人的心底。真是今非昔比,此前在山中时,秀次的寝殿曾被称作“柳间”,太阁就寝的殿舍也是无比豪华。每座殿堂里都响着小鼓,飘荡着欢快的笑声。太阁还从自己的十篇新作中挑出一首和歌,盖上金印赐给秀次,并举行了盛况空前的能剧表演。可今日,在“废黜秀次”的呼声中,眼前只有冷冷清清的雨。秀次当然明白,他将在祖母灵前反省自己的过错,缅怀秀吉的情义。 时至今日,秀次依然弄不清秀吉的真实意图。深谋远虑的秀吉,怎会把供奉母亲的寺院作为亲外甥的棺材,真是难以想象。秀吉起初并不想这样,究竟是何让他改变初衷,是三成等人的谗言,还是秀次的所为?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成空。秀次被强行剪去发髻,幽禁于此,如何申辩恐也无济于事。若他不光明磊落地切腹,洗掉谋反罪名,不仅有辱名声,也会变成太阁的耻辱。 “大人。”年龄稍长的隆西堂再也无法忍受,道,“请大人把木食上人传来,让他去向太阁禀明您的心意如何?” 秀次瞥了隆西堂一眼,仍然不发一言。如木食上人有意斡旋,早就主动前来了,可他却连面都不露,可见,上人早已看透,任何努力都无济于事了。若说一些无用的话,只能加深太阁的怀疑,秀次除了主动提出切腹自尽,别无他法。 “大人以为如何?上人应比我们更明白太阁大人的心思。”秀次仍然不答。 不久,简单的斋饭端了上来。秀次举筷欲食时,木食上人出现在面前。 高野山法务木食应其不但是真言宗中兴高僧,还是一位远近闻名的豪杰。他原本武士出身,曾侍奉过越智阿波守,以勇武闻名遐迩。主家败亡之后,他便逃至高野山潜心修行。十三年后,秀吉攻打高野山。高野山僧人慌作一团,只有他主动出面斡旋,方使高野免于兵祸。在取得全山僧人信赖的同时,他也得到秀吉青睐,后在此建青严寺供奉大政所之灵。因此,他当比秀次还要了解内情。 “能再次在柳间殿迎来大人,不可不谓奇缘。”身体干瘦的上人淡淡施了一礼,道,“敝寺虽无美味供大人享用,但还请大人静心留在此处。” 秀次没回答,他似已明白秀吉意欲何为。木食过于平淡的寒暄告诉了他一切。上人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等着秀次把饭用完。秀次让一旁的老僧在碗里倒上水,一口气喝完,方才道:“真是美味啊。恐怕一辈子都吃不到如此美味了。” “大人吃得这么香甜,贫僧也就放心了。” “恐怕要给大师添麻烦了。我已下了决心。” 上人嘴边浮出一丝微笑,“若贫僧能帮得上什么忙,请大人只管吩咐。”看来,他已看出秀次想自尽。 这和尚却也是不易!秀次苦笑了:“上人,我有一个请求。” “大人请讲。” “我到此之前,早当自尽才是。” “人生总有不如意之事。” “秀次错在不知自律。对自己严厉些,对别人就会宽容……我最缺少的,便是恕人之心。” “大人所言极是。您巳经渡过难关,顿悟了。” “我对不起大政所,被人嘲为太阁的耻辱……太阁被嘲笑,便是大政所的耻辱。大家都蒙了羞,我却毫无察觉,而是拼命把舅父的耻辱公之于众。外祖母……她必万分悲伤。”热泪从秀次眼中簌簌滚落下来。 木食上人默默待在一旁。从聚乐第到伏见,再从伏见到高野山,对于关白秀次,这短短的旅程,竟是他省悟之旅,甚至远胜他二十八年的苦恼人生。律己恕人,多么重大的发现,对人宽容,便畅通无阻;反之,人生就会陷入无尽的黑暗。 “我佛宗旨便是如此。对自己严格要求,对他人宽宏大量……只有这样,人生才会丰富多彩;不懂得这些,生活便贫乏寡淡。如今,大人的人生即将变得丰富。” “上人,我想在这里向大政所谢罪。” “贫僧以为,此乃善事。” “以前都是我的不是。本该扪心自问,却一味责难太阁,现在终于得到报应。我如背负谋反罪名而死,会给太阁带去难以抹灭的污点。我不想等太阁命令,已决心切腹自尽了。” “大人要自尽?” “我想拜托大师,把我临终前的情形原原本本转告太阁。” “贫僧定……” “我太愚钝了。人要重修行,我却毫不在意,结果只能在无边黑暗中挣扎……可我从未想过背叛太阁,也没有任何大逆不道之念。我只是被宠坏了,幼稚、我行我素。我已认识到了,故决定自尽,以告慰大政所在天之灵……希望大师能明明白白转告太阁。” 上人微笑道:“大人的心情,贫僧甚是明白。” “请大师一定转告:秀次绝无谋反之意……” “大人既下了决心,贫僧理当照办。但自尽一事,大人能否暂缓?” “大师的意思……” “贫僧想在大人生前,就把您的意思转达给太阁大人。” 秀次一怔,打量了一眼上人——上人似还想调解?秀次轻轻摇了摇头,“大师情义我心领了。秀次不想再那么愚钝。跟太阁解释的事,能否请大师在我自尽后再去?” “大人好不容易悟透人生,怎能说出这种话来?”上人加重了语气,“还请大人三思,先静候一些时日……众位以为如何?” 听了这话,座中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其实对秀次的心一清二楚。上人又向秀次低头道:“大人至少该让随行的众位大人明白是怎回事……” 最终,秀次把自尽后事完全托付给了木食上人。究竟会如何与秀吉交涉,上人未明言,可似十分自信。 上人退下后,又送来些酒,人们边喝酒边闲谈,都尽量避开命运之类的话题,睡下时,已过了亥时。 雨一直在下。秀次辗转反侧,反复玩味木食的话。上人无非是想救人性命于危难,以为太阁还是会法外开恩。 一个已经死心的人,突然看见一丝生的光明,反而会更加慌乱。今夜的秀次也是如此。他好不容易睡着,竟在梦中看到了祖母大政所,她和木食应其一起来到了柳间。“我来接你了,赶快收拾收拾准备回京城吧。”她对秀次的事仿佛一无所知,面带微笑说道,“身为关白,就该有随从。你看,寺外全是前来迎接你的家臣……你是坐轿还是骑马?” “秀次还年轻,想骑马。” “那就骑马吧。快把备好的马牵过来,上路吧。” 不知为何,秀次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休。祖孙之间,永远没有权术和阴谋,也没有明争暗斗,有的只是亲人之间无限的关爱和体贴……秀次的泪水怎么也流不尽。 “你看,马来了。家臣们都在高兴地等你回去呢。赶快到院子里去吧。” 祖母这么一说,秀次甚至清晰地听到充溢整个小田原谷的人马喧闹声…… 秀次一觉醒来,发现窗纸泛白,雨也停了,枕上湿漉漉一片。令他惊讶的是,梦中的人马竟然真的挤满了寺院周围。 “唉!”秀次猛跳起来。一定是重臣们带领军兵杀到圣地来了,“来人,打开窗户!” “是。”早已起床的不破伴作弓着腰,从外间一路小跑进来,悲痛地施了一礼,忙去开窗。乳白色的晨光倾泻而人,外边的呐喊声传了进来。若在这里发生骚乱,就太对不起祖母了。秀次抄起刀就奔走廓而去,他以为重臣们已开始放火烧山,然而,事实正好相反,最先映入眼帘的旗幡,既非他自己的,也不是重臣们的。“怎么回事?怎是福岛正则的马印?” 秀次飞一般从走廊折回屋内,“伴作,他们难道是来诛杀我的?” “恐怕是……” “唔。”秀次目龇欲裂,梦中祖母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身为关白,就该有随从……”这个梦多么具有讽刺意味:既要杀他,几个人就够了,可眼前居然有这么多送自己去黄泉的兵马! “伴作,快去叫上人。” “是。”伴作急匆匆直奔方丈室而去,随从们都静静坐在一边,盯着秀次,一动不动。秀次愤怒至极,年轻气盛的他只觉得眼冒金星,口中发干,全身都在打哆嗦。 不久,伴作回来,只是跟他回来的乃是一个老僧,而非木食。秀次握着刀的手抖个不停。 “请大人冷静。上人正在和军队交涉……”老僧施礼道。 “正在交涉?” “是。上人与太阁大人有约定,不许大军人山……” “长老,正则带了多少人马?” “贫僧略有耳闻。不只是左卫门大夫,还有福原左马助和池田伊予守的人马。听说三员大将从伏见出发时带了一万余骑……” “一万余骑?” “是。主将左卫门大夫尚未抵达,他们要封锁道路,还要围山。目前到达的只有三四千人……余下的人将守在山口。” 秀次扔掉刀,大笑起来。他从未想过与舅父兵戈相向,而舅父却调集一万人马向他扑来。舅父的毒辣和祖母的慈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真是难以置信!“哈哈……太可笑了!我终于看清了太阁的真面目。为了对付我区区一人,竟派万余大军前来,真是用兵谨慎啊。哈哈哈……”秀次大笑不止。原来太阁比想象中还要卑鄙,只不过一个心胸狭窄的小人。 秀次慢慢觉得喘不过气来,终于泪如泉涌。随从皆肃然,不知如何是好。木食上人赶来时,他刚刚止住眼泪。 “大人,贫僧前来谢罪。”应其眯起眼正视着秀次,“大人好不容易决定自尽,却被贫僧搅乱了,贫僧罪过。” “算了。”秀次出乎意料地摆摆手,“上人怎么阻止得了?” “是。” “可我并不想现在就切腹。” “大人的意思……” “我要听听正则究竟说些什么。听了太阁的口谕后,我再从容自尽不迟。” “这个,贫僧不便插嘴。” “莫要担心。秀次不惧太阁。” “是。” “太阁实在可悲,烦恼缠身,痛苦挣扎……大家说是不是?”秀次对自己的随从们说道。他眼里含着微笑。 木食上人完全放下心来。他派出的使者已在桥本口被福原左马助手下抓获,被遣送回来。看来,太阁已无意给秀次一条生路。上人静静退了下去,特意为秀次及随行添了些酒馔。 “关白根本没有反抗之意。因此,请不要靠近大殿。”上人故意把士卒支开,他想让秀次安静地享受最后一次酒宴。剃净头发的秀次却未碰酒杯…… 正则抵达高野山,出现在秀次面前时,乃是文禄四年七月十三下午。他看到剃光头发的秀次,眼圈红了。他同情秀次,对石田三成亦甚反感。 “上谕!”他既怕激怒秀次,又不得不虚张声势喊道,“尔意图谋反,实属大逆不道,故赐切腹。”说完,他把石田三成、增田长盛、长束正家三人誊写的口谕愤愤然扔下。秀次歪着光头,沉默了一会儿。 “左卫门大夫。”秀次开口说话时,正则已把口谕卷起来,放到他面前,后退几步,挺身而立。“你认为秀次真要谋反?” “不知。左卫门大夫只是一个被派来的使者。” “稀里糊涂就被派为使者?” “大人有何遗言?” “你好生听着。” “是。” “秀次无辜,绝无谋反之意。” “……” “可是,太阁眼中,秀次却是一个不孝子,是有辱太阁体面的不肖之徒……” “……” “身负莫须有的罪名,秀次为自己的幼稚深感耻辱,不等使者到来,本想自尽。” “……” “可你们却率大军前来,甚至包围了圣地。切腹的命令不来,我是不会死的。你明白吗?” “不明白!”正则立即答道,“世人都传言,大人意欲谋反。” “不!”秀次厉声道,“我乃无辜,是有人在诽谤我,诬我秀次是谋反者。因此,若命令未下我就自尽,世人就会说我心中有愧,才畏罪切腹。太阁亦会信以为真,说不定会把我的家臣统统处死。这个理,你明白吗?” 正则慌张地眨了眨眼:“的确如此。是正则糊涂。” “想必左卫门大夫也厌恶栽赃陷害之人吧?秀次未立刻自尽,乃是在等你到来。” “明白。” “所以,你要把我方才所言铭记在心,原原本本转告太阁……对于莫须有的罪名,秀次断不接受!可我还是会自尽,不是因为有罪,而是我对自己的不肖深感耻辱,为自己的不孝后悔。” “是。” “秀次的自尽不应累及家臣。家臣们无罪。你定要把我的意思禀告太阁……” 听到这里,正则扑通跪坐下来。此刻他怕比秀次还要激动。 “是。”正则回答一声,低头号啕大哭。秀次极其平静,但并排立于身后的五个随从,不约而同抽泣起来。 “后日,十五日晨,我自行了断。”秀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第十一章 畜生冢 丰臣秀次切腹,是在文禄四年七月十五巳时,在场的有福岛正则、福原左马助、池田伊予守等人。尽管木食上人再次提出免秀次一死,可三人都不敢轻应。人人都摆出一副坚信“太阁决定难以改变”之态。他们只是答应,在回去复命时,会把秀次的遗言——切腹乃是为自己的不孝向太阁赔罪,绝非承认谋反——原封不动地转达给太阁。 此日正好是盂兰盆节,据说万千灵魂今日都会从灵界到人间拜亲访友,可就在这样的日子,秀次却要奔赴黄泉。至于山本主殿、山田三十郎、不破伴作三个侍童,无论秀次如何规劝,他们也决意殉死,结果,三人都先行一步踏上了黄泉路。 “那好。等亲眼看着你们上路之后,我再走。他们为我做法事时,你们的灵魂也会得到超脱。放心去吧。” 秀次话音刚落,山本主殿第一个把匕首刺入腹部。他今年才十九,所用的匕首亦是秀次赏的国吉刀。他从容地在腹部划出一个十字,用右手把五脏六腑全抓了出来。这是他在发泻心中的不满和怒气。秀次手起刀落,山本的头颅滚落在地。 接下来为山田三十郎。他恭恭敬敬从秀次手中接过九寸八分长的名刀厚藤四郎,对着手握血刀的秀次淡然一笑,猛地把刀刺进腹中。他也十九岁,争强好胜不亚于主殿,可他不想像主殿一样愤然离去,而是面带微笑。秀次立刻把他的头颅砍了下来。 第三个切腹的是不破伴作。伴作才十七,号称天下第一美少年。他裸露的上半身肌肤白皙娇嫩,甚至让人将他疑为女子。大家都不忍地移开了目光。 “我会永远和大人在一起。”伴作抬头望着秀次。匕首已深深刺进左胸,他的视线还是没从秀次身上移开。他面不改色,轻松将匕首从左胸慢慢划至纤纤细腰右侧,静静等待秀次为他介错。 秀次眼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你去吧,伴作!”细长的刀第三次挥起,伴作的首级落下。秀次终究是一员猛将,手起刀落,面不改色。但亲手为自己宠爱的三个侍童介错,令他终于控制不住感情。看到满地鲜血,他的满腔愤怒汹涌而出。“我亲自为三名侍童介错,是因为不想让他们带着愤怒离开人世。但谁也无法压制他们的愤怒!淡路,你给我介错!” “遵命!” 大概是担心照此下去,自己会失态,秀次决定第四个切腹。他右手拿一把一尺三寸的正宗刀,刺入腹部。 周围传来阵阵蝉鸣,仿佛在诵经。并排坐于末席的僧人不约而同闭上眼睛,捻起念珠。匕首似也刺入人的灵魂深处。然而,这只是一个武士的归宿,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简单自然。 匕首往下切时,秀次心中一动,甚至也想把自己的肠子抓出来,摔到呆坐在面前的三个人脸上,若如此,不知正则会是什么表情?可转念一想,人将死,这又何苦!他遂猛地将匕首从左腹划到右腰。 “且等!我还没切十字!”雀部淡路守正要举刀为他介错,秀次大喝一声。 雀部淡路守脸上全是汗水与泪水。单纯粗暴、为人却不错的秀次最终没能自在生活,只是太阁手中的一个玩偶……他能随心所欲的,大概只有切腹一事了。 “呔!”淡路大喊一声,手起刀落,一切都结束了——秀次的首级骨碌滚下。 “对不住了!”淡路连凌乱的头发都没理一下,径直在旁边坐下,脱去了上身衣服。既然可悲的主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他只想尽快了断一生。“为了天下,您受累了。”他淡淡道,“人啊,只要活在世上,无论是谁,注定一生劳苦。”他在讽刺,在嘲笑,同时也是安慰自己。 淡路把长刀扔到地上,慢慢拔出一尺三寸的平作刀,使劲插进腹部。由于用力过猛,刀把后背刺穿,露出刀尖。他的脸扭曲不已,拔出刀架在脖子上,微笑着喊了一声,头颅滚落而下,端端正正落在膝上,仿佛炫耀似的朝着大家。人们全呆住了。据说,看到这情景,有人当晚便发起烧来。 雀部淡路守死后,此前一直低头不语的隆西堂缓缓抬起头,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这些人的尸骨,请交给隆西堂收拾吧。” 三个验尸官一时未听明他的意思,竟无一人应声。 “这些尸骨请由在下来收拾。”隆西堂又说了一遍。池田伊予守忙斥责道:“休要胡言乱语!这是寺院。你不要忘了,我们三人乃是奉命而来。” “他们的尸骨,还要以罪人之名收拾吗?” “问这些做甚?” “唉!在下也将随关白而去。后死之人有责任把真相告诉先死之人。”说罢,隆西堂猛转向伊予守。伊予守讶然回头看了一眼福岛正则,正则道:“你说得不无道理。木食上人会处理,你放心随关白去吧。” “那么,我去了……”隆西堂缓缓脱掉上身的衣裳,扫视室内一圈。 “大家都那么勇敢,我也没有别的死法了,看来还是先死为好。”说着,这个知名的善辩之人用短刀抵住腹部,“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终于放心了。你们今后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人都会死,神佛很公平,把死赐给每一个人。不知神佛究竟会赐予你们这些人什么死法。太阁、左卫门大夫、左马助大人、伊予守……”隆西堂边说边把短刀拉到腹部右侧,强忍痛苦笑了起来,“哈哈……果然还是先死好啊……”他倏地把刀拔出,在脖子上使劲一划。血柱喷涌,隆西堂遂趴倒在地,断了气。 众人凝视着眼前的尸体,不禁有些骇然。每人都会死——这分明是诅咒,是嘲笑。 “一切都了结了。把上人叫来。”半晌,正则才如梦初醒。大殿周围忽然人声嘈杂,人们再也忍受不了眼前这场面了。蝉鸣声淹没了整个高野山…… 德川家康再次从江户进京,已是秀次自尽后第九日,文禄四年七月二十四。此时丰臣秀吉已异常残酷地把秀次的家臣一个个处死。木村常陆介在茨木切腹,其子志摩介则逃亡到京城的北山,在得知其父死讯后,到寺町的正行寺自尽。熊谷大膳于嵯峨的二尊院切腹,白井备后守在四条院的大云院死去,阿波木工头则于东山自裁——秀次的梦完全破灭。 秀吉如此残酷地处理此事,让人深感不可思议。可一开始,家康父子便已猜测到了这样的结局。 秀吉其实也十分不安,他怕秀次的怨恨转移到爱子秀赖的身上。为了摆脱此种不安,只好把网撒得更大。此种罪恶与不安成了恶性循环。以前的秀吉,光明磊落,胸怀坦荡,可现在,他完全被疑心俘虏。他不仅撒下惩罚的大网,还严令天下大名写下誓书,向秀赖表忠。增田长盛、石田三成等人最先递交了誓书,接下来是德川家康、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等人,不管他们是否同意,秀吉都逼迫他们写下保证:“向丰臣嗣子秀赖终生尽忠,永不变心。” 此时秀赖还只是一个被秀吉抱在膝上、咿呀学语的婴孩,可是因为他,无数人的鲜血已经流成了河。秀次的侧室一御台之父菊亭晴季,由于帮着关白把黄金送到宫里,被流放到越后;伊达政宗、宗义智由于频繁出入关白官邸,也差点家破人亡。 家康为了让政宗免遭灭顶之灾,可谓大费苦心。他告诉秀吉,若现在处决政宗,奥州势将陷入大乱。眼下和大明国的谈判还没有结果,一旦如此,恐只会引发日本内乱。秀吉终于接受了家康的谏言。 “好,我暂且把你的头留着,这可是第二次了,再有第三次,先摸摸你的脑袋吧。”秀吉口无遮拦,把政宗斥责了一顿,这让政宗从心底站到了家康一边。 如今的太阁致力于制造恐怖之气。北政所的劝诫、家康和利家的阻止,他根本就听不进去。“照此下去,日后必会为秀赖带来灾难。”甚至连这样的劝诫,他也充耳不闻。 萧瑟的秋风吹遍京城的大街小巷,秀吉最终还是于八月初二,令人把秀次的妻妾及子女共三十余人押赴三条河滩。若秀次还活着,看到被押赴三条河的妻儿,不知会作何感想。他定会恨得咬牙切齿,后悔没看清亲舅父的心肠。 从前的秀吉强大而果断。他有强大的自信裁决一切,支配一切,毅然挺立于波涛之中。然而,他自从被不安笼罩,就完全暴露出了弱点。 “唉。太阁竟连那些不懂事的孩子都要杀掉?” “不会吧,那些天真的孩子怎能杀呢,他们一定会被转移到某处看管起来。” “是啊,你看,孩子们多天真……” 秀次嫡长子仙千代方五岁,次子百丸四岁,三子于十丸三岁,四子土丸尚在襁褓中。便是长女也很幼小,连东南西北还分不清。可这些孩子却和身着盛装的三十三个女人一样,从上京一带,经一条被带到三条,再被赶到河滩上。一路上,美丽的花草纷纷飘落到他们身上,每个女人都不约而同数着念珠……此情此景,不免令世人哀伤不已。 观者如云,挤满了河滩,人们都默不作声,静静看着这些无辜的人。由于是处死妇孺,防守并不严格。可是,他们面前,分明挂着一个已开始腐烂的头颅,那是秀次的头。 对于此次处决,可谓众说纷纭。有人说,秀吉想让京中的地痞流氓记住这场血腥的屠杀,好让世人永不敢生谋叛之意。在秀次头颅前边,十多名刽子手在白刃上浇上水,一字排开。他们开始叫罪犯的名字,先从孩子开始,让他们个个依序坐在地上。 坐成一排时,年幼的孩子脸已变色。即使是畜生,被拖进屠宰场时,也会本能地生出恐惧,何况是人?悲鸣之声不绝于耳,惨不忍听。 此时,河滩上响起一片诵佛声。不只是孩子们的母亲,所有等候处决的女人都喊了起来,这是她们所能作的最后抵抗。围观众人也不约而同叫了起来。人们的憎恨理所当然直指前来监斩之人——在河西岸设下帐篷、并排而坐的石田治部少辅和增田右卫门尉。 孩子们都被处决完毕,监斩官高喊起一御台的名字。菊亭晴季之女一御台今日一身纯白。她正了正身子,用细柔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诵读早就备好的绝命诗: 〖浮生悠悠如一梦,临别尘世复何言?〗 次被叫到的是小上腊阿妻夫人。她乃三品中将之女,今年才十六。她里边着一件紫色夹柳青薄纱衣,外披丝绸披肩,满头的黑发剪掉一半,披散在肩。她向秀次的头颅恭恭敬敬拜了三拜,也诵起自己的绝命诗来: 〖花上露水命虽短,薄命红颜死亦甘!〗 绝命诗刚刚读完,这个女子已身首异处。 第三个乃是秀次长女的生母中纳言局阿龟夫人。她生于摄津小滨的真宗寺院,她不忍看面前女儿的尸首,用念珠遮住眼睛,念起诗来: 〖阿弥陀佛显慈悲,渡我愚顽去极乐……〗 次后被处斩的为仙千代的生母和子夫人。她乃尾张武士日比野下野守之女,今年仅十八。和子夫人被处斩后,百丸的生母也被斩首。 看来,每个人都作好了准备,一个接一个念完绝命诗,从容受死。可是,此时人们已经听不到她们的诗了。没有人认为被处决的人有罪。她们的遗体,却由招来的贱民掘坑埋葬。观者无不义愤填膺:“怎会有如此残酷的事!” “就这样给埋了,连一般老百姓都不如啊!” “为他们祈祷吧,可怜的人。” “太阁的天下就要结束了。他如此作孽,神佛绝不会饶过他!” 愤怒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刽子手们愈发紧张。在处斩土丸生母阿茶夫人、于十丸生母佐子夫人、阿万夫人、与免夫人、阿子夫人、伊满夫人时,声讨暴行的怒涛已彻底淹没了整个刑场,直令地动山摇。轮到世智夫人时,才处斩了十六个女人。少将夫人、左卫门夫人、右卫门夫人等紧随其后。接着,一御台的女儿阿宫、阿菊、喝食等十三四岁的年轻夫人也被斩杀。当刽子手站到年仅十二岁的阿松身后时,终于有人忍无可忍,飞出一块石头。 右卫门夫人之女阿松抱住母亲的遗体痛哭不止,弄得刽子手有些手足无措,一把揪起阿松披散的头发,硬生生把她拽翻,慌忙抡起了鬼头刀。但大刀没砍着脑袋,而是砍进肩膀,顿时,撕心裂肺的悲呜响彻天空。吓得刽子手连忙对着埋葬尸体的贱民们大喊起来,贱民慌忙把还未死掉的阿松扔迸了葬坑。即将受刑的佐伊、古保、假名、竹等人起身就要逃跑。她们还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少女,自然被吓破了胆。现场一片混乱,三条河滩在青天白日下描绘着一幅人间地狱图…… 围观人群中有当场昏倒的,也有呕吐不止的,还有掩面而逃的,也有一丝不苟把当时情形记录下来的。没有一人不觉得天昏地暗、血雨腥风。行刑时间不到半个时辰,可是,从头至尾看完的恐怕没有几人。所有看到今日情形的人,在有生之年,恐难忘却这一幕血腥。 “太阁太可怕了。” “不,那不是太阁大人的指示,全都是石田治部那个恶鬼的意思。” “唉。一旦秀赖主宰天下,治部就可为所欲为了。” 不仅是京城百姓,就连武士,也有不少人把这次惨剧的责任推到三成身上。人们都在怀念从前的秀吉。三成的处境变得甚是尴尬。在百姓眼中,他是一个势利小人,其桀骜不驯招致了庶民的巨大反感。 “您都听见了吧,治部如今是千夫所指。”监斩的三成等人离去后,一名在河滩上一丝不苟把整个过程记录下来的武士走到桥下,抬抬头上的斗笠,对另一名主子模样的男子道。 “是啊,他借为太阁立威的幌子,滥用权势。”男子答了一句,向寺町方向走去——他便是来观刑的酒井忠胜,武士便是家臣杉原亲清。 “虽说他处心积虑为主人树立权威,也算忠义之举,可因此遭万人唾骂,实不合算。” “是啊。所谓忠义……咱们德川氏中,本多正信算是最招人恨的了。不,或许我和井伊比正信有过之而无不及。算了,不说这些。好不容易把今日的情形记了下来,赶紧回去向大人报告吧。”说完,忠胜吐了口唾沫,“战场上倒也无所谓,可对一群手无寸铁的妇孺大开杀戒,真让人看不下去。” “尸体就那样被踢到大坑里。” “简直是畜生的坟冢,令人恶心。” “咱们大人平时可连条虫子都不肯杀。” “先不说这些。亲清,你打算撰文责备谁?天、地、太阁,还是治部、西丸夫人、秀赖公子?” 亲清啧啧道:“大人真是慈悲心肠。” “这么说,你还是要写三成?当然,不这样写,百姓也不会答应。百姓拥戴太阁啊。” “可太阁也有看不到的地方,否则今日的事也不会发生了。” “这才是症结所在,人的眼睛总有看不到的地方。年龄的增长固然会导致这种悲剧,可对权力的欲望也是原因之一,况且,太阁还是晚年得子。这次事件之后,大人就会进京了。” 忠胜仔细向家康汇报具体情形时,家康却不发一言。忠胜很想知道家康的心思,便诱他开口:“太阁和关白都很不幸。” 但家康含混地说了几句,第二日,便去了伏见城。 其实,家康确实觉得无话可说。人因欲望产生冲突,孰善孰恶难以区分,即使区分清楚也无意义。任何一方都有责任,又都值得同情。只有当秀次与其妻儿都被处决,人们才意识到秀吉的老朽与性急。秀次切腹之后,秀吉忙上奏朝廷,要求罢免秀次关白之职,并严令拆除聚乐第。刚一决定让前田利家任秀赖的辅政大臣,他就忙不迭地大宴宾客……更可笑的是,他得知大明国使者李宗城已从北京出发赶赴釜山,竟高兴得手舞足蹈,“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战事终于有了结局。哎呀,我以前提到的那桩婚事……” 秀吉回头把家康叫到面前,不管家康是否乐意,硬是把茶茶之妹塞给了秀忠。达姬以秀吉养女的身份出嫁,虽说德川氏并未拒绝,可指定这门婚事时,从秀吉身上,既看不见昔日把朝日姬硬塞给家康时的大胆豪放,也感觉不到无所畏惧的魄力,相反,他令人觉得倒像是故意在取悦家康,有些卑躬屈膝,似是家康在施舍他。 婚礼在九月十七举行。秀吉的不少近臣并不为此高兴,可秀吉却备觉安心。只要家康一直作为亲戚辅佐他,诸大名就不敢作乱……婚事尽管有强迫的意味,可秀吉的如意算盘还是成功了,他不禁喜上眉梢。 太阁真的老了,家康认为,加速其衰老的直接原因乃是秀次之事。从前的秀吉,一提到作战打仗,立时精神百信,可是骨肉之间的纷争却从不曾这样让他身心俱疲。十一月初,秀吉病倒。 此时,釜山的小西行长等人正与沈惟敬密议,欲寻找一个糊弄大明国使节李宗城的办法,妄使议和成功。伏见城里则谣言遍起,说聚乐第被拆之后,运出的器物上附着秀次妻妾的亡灵。秀吉自此胡话连篇,他似神志不清了…… 第十二章 议和真相 文禄五年三月,丰臣秀吉大病初愈,刚下病榻,他就忙着让年幼的秀赖进宫谒见天皇。当然,性急的不只秀吉,五奉行也在鼓动他这般做。他们乃是想让秀吉把注意力从大明谈判转移开来,这或许是体恤主君的善意之举,可是,让秀吉一生蒙羞的“明使来朝”之事,正在不知不觉迫近。 到八月,秀赖才满三周岁,可秀吉已等不及了,五月十三,他便让秀赖初次参见了天皇。为免非议,此前五日,五月初八,秀吉奏请朝廷,任命前田利家为权大纳言,德川家康为内大臣。这次升迁,可说是为秀赖谒见朝廷作准备。 六月初九,刚正不阿、忠心耿耿的加藤清正竟接到敕旨,说他妨碍议和,不宜继续待在朝鲜,令他即日起离开釜山。此前,已抵达朝鲜京城的大明国使者李宗城发现谈判乃是骗局,大惊之余,慌忙逃离了朝鲜。小西行长、宗义智和石田三成等人,把李宗城逃跑归罪于清正的恫吓,并向秀吉报告。秀吉信以为真,勃然大怒,严令清正回国反省,甚至不准他晋见。 秀吉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应当在清正回国时就去慰问,然后将朝鲜的事情一一询问清楚。那样做,便无异于为年幼的秀赖构筑起一座慈爱的堡垒,其效果远胜于让人写数百份誓书。但他却未能如此,由此可见,旷世枭雄丰臣秀吉已垂垂老矣。 闰七月十三,一场罕见的大地震突然袭击了从伏见到京都的广大土地。 伏见城内未来得及逃跑的女人死伤无数,京里的北野经堂和壬生地藏堂也纷纷倒塌,惨状让世人不寒而栗——把天灾人祸混为一谈,乃是此时世人的习惯:“看来这是关白及其家人在作祟。” “不,不是,这是在朝鲜海战中死去的人发怒了。” “无论如何,最近太阁行事确有违天道。这样下去,恐给秀赖公子带来不幸。” 流言甚至传到了堺港,就在世人纷纷议论时,纳屋蕉庵在乳守宫的别苑意外迎来了木实的马车。 “你还好吧。听说伏见妇孺遇难的不少,为父一直担心不已。” 看到一反常态出迎至大门外的父亲,木实笑着走下马车,“像我这样罪孽深重的女人,怎会轻易死去?” “哦,那就好。快进来吧。”好久未曾见到爱女,木实虽仍这么好胜,蕉庵还是放下心来,道,“德川大人一家也都平安无事吧?” “是。最幸运的,便要数德川家的少夫人。” “少夫人……是西丸夫人的妹妹吗?” “是。若还待在伏见城,肯定也和大家一起归西了,因为被嫁到德川家,反而捡了一条命。” “城里真那样惨不忍睹?”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从走廊走向客厅,“听说太阁大人、西丸夫人和幼主都安然无恙,独北政所的府邸损坏严重。” “是。近三百女子被压在瓦砾中,流言遂立刻传扬开来。”木实想说的话似乎很多,一坐下来就急不可待,“人们都说,这是三条河滩上斩杀的那些无辜女人作祟。” “太阁怎么看?” “不以为然,还说天下有的是女人,当日就命前田法印从妓院招去八十多名女子,进城使唤。” 蕉庵不禁捧腹大笑,“哈哈哈……拿妓女充数?这才是太阁,果然是太阁!你先歇歇,我给你泡茶……这次你来,只是想让我放心吗?” “不。”木实撒娇似的摇摇头,“我好歹也是蕉庵先生的女儿。这次不是为私事来,而是为了天下大事。” “哟,口气倒挺大。什么大事?” “父亲,搭乘朝鲜和大明使者的船只已向堺港来了。” “是。估计十日之内就会到达。” “那艘船上,果真载着将要成为天皇妃子的大明公主吗?” “这样的问题,你也来问我?这种事,德川大人比我明白得多。” “话虽如此,可是,太阁携秀赖公子参见天皇时,曾胸有成竹说,要献给朝廷一份厚礼。” “太阁还不知事情真伪?” “太阁被蒙在鼓里绝非好事。因此,内府大人甚是吃惊,密令女儿来查询事情真伪。” 蕉庵半天无言。秀吉提出的议和条件,确有这么一条。可这一条根本不会让大明皇帝知道,小西、石田等人也不会答应。 “父亲这里一定会另有些消息。若船上没有大明公主,事情会怎样?” 木实连连追问,蕉庵却一声不响,只顾搅动茶刷,半晌,才问:“太阁至今还未见加藤主计头吗?” “是。太阁还大发雷霆,骂清正阻碍议和。” “岂有此理!如不花言巧语欺骗太阁,小西、石田等人自会丢人现眼。”蕉庵把茶碗轻轻放到木实面前,道,“太阁现在还是这种态度?” “应该没变。不过经过这次大地震后,对加藤的惩罚轻了些。值此非常时期,加藤不得不立刻赶赴伏见,担任起守备重任。” “这倒像是主计头的作风,忠于职守。可事到如今,总有为时已晚的感觉……” “父亲得到的消息是……” “真是天大的耻辱,为父也为之汗颜。太阁好歹也获了朝鲜四道,算是胜了,却被沈惟敬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太不像话,太耻辱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先不要急,静下心喝杯茶……小西如安以使者身份赶赴北京,你知道吗?” “知道。” “不知如安在北京是如何交涉的,总之,大明方面答应了如安的请求,决定派李宗城为使。” “因此,太阁才以为对方接受了条件,以为大明皇帝会将公主嫁到日本来……”木实刚一放下茶碗,便急道:“大明公主若是不来,会怎样?” 蕉庵故意顿了顿,大声呷了一口茶,“根本不可能来。李宗城未到釜山就逃跑了,这便是最好的证据。” “这么说,还是行事鲁莽的加藤把他吓跑了,石田所言难道是真的?” 蕉庵轻轻摇摇头,伸手摸向炉前的文卷。“真令人难以置信。这就是大明宫中对如安和其官员的交涉实录。既是对方所录,难免有掩饰……可读了这些,连我也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说着,蕉庵摸出一个纸卷,上边一行行汉字之间,都用红笔详细译作了日文。有了它,所有的谜团都可解开了。 木实急不可耐读了起来。没等读完五行,她脸上就挂不住了。据记录,小西飞騨守与大明宰辅石星的对话,由石星的问话开始,一上来就像在审问重罪犯人。 问:朝鲜乃我天朝属国,尔国因何在前年侵犯? 答:敝国欲求大明封赐,曾委朝鲜王求之,然朝鲜隐瞒实情,不为转达,此乃欺人之举。 问:朝鲜告急,故天朝发兵救援。若乞求封赐,彼当立即归顺才是。然尔等在平壤、开城、碧蹄馆等地负隅顽抗,是何道理? 答:敝方驻扎平壤,专为求封,向天朝示好。因天朝大军攻城,不得已而防之。然而此后我方已迅速退至京城。 问:因何退至京城,并送还朝鲜王子与诸重臣? 答:因天朝使臣沈惟敬告敞国,天朝答应封王之事,我等信以为真,且天兵七十万已至朝鲜之北,故匆匆退回,交还王子重臣,并将七道一并还与天朝。 问:汝等口头上虽言求封,然进犯晋州实属不信之举。答应册封之事,已通过沈惟敬告知,汝方才也言信以为真。既如此,应立即回国待命才是,为何继续运送兵粮,构筑工事,久居釜山而不去? 答:此皆因封使果真来否,我等一时难以确定。一旦使者莅临,所有工事均立刻焚毁。 问:秀吉既巳拥有六十六岛,自立为王,为何还要远道求封? 答:太阁见织田氏被明智所诛,且朝鲜接受天朝封号,人心安定,万民臣服,故亦来求封。 问:汝国既称天皇,又称国王,天皇乃国王乎? 答:天皇即国王,然被信长所杀。 问:明了。既如此,吾自会奏请吾皇答应汝之所求,早日回去准备迎接册封使。如有不敬之举,天朝便不准封。 答:谨遵圣谕,决不违抗。 读完之后,木实呆若木鸡。别说明朝公主,就连秀吉所有议和条件都只字未提,甚至说天皇也被信长公杀掉,已不存在了。不知此人特意赶赴北京,究竟出于何种考虑?从一开始,小西等人就毫无诚意,也无魄力。秀吉自以为获胜,提出了议和条件,却一条也没传达给大明皇帝。无论在北京受到何等侮辱,使者只知唯唯诺诺,把一切条件全都答应下来,事后却又将秀吉瞒得铁桶一般。总之,他们就是想千方百计,弄一个大明国使节到来,然后借言语不同欺骗秀吉,瞒天过海,结束战事。 当然,这种事单凭如安一人之才,断无法做到,那么主谋究竟是谁?小西行长和宗义智不消说,以石田治部为首的五奉行当然也知此事,朝鲜的武将,必也有暗中参与者。 “李宗城来日本前就逃跑的缘由,这下该明白了吧?” 对于蕉庵的问话,木实许久没有回答。如果大明国使节在北京看过这个记录,再到朝鲜,见了加藤清正后,发现与之不符,必然会大吃一惊,仓皇遁逃。只有清正在忠实地执行秀吉的命令。他深知秀吉有何期待,亦会将其毫不隐瞒地告诉使者…… “问题是,”蕉庵道,“不知太阁对真相是否略有所闻。若全然不知,那就完了。他们居然如此侮辱太阁!不,这绝不仅是太阁一人之事,这是全日本的耻辱,是天皇全部子民的耻辱!” “……” “李宗城遗失了这份记录,随后就到了我手中。其后,李宗城以渎职罪被抓。新的使节杨方亨正与沈惟敬一起赶赴日本。大明国的做法看来不会改变。他们答应册封太阁,但不会进贡,若心生怜悯,尚会把日本收为属国,但送公主和亲一事,简直是痴心妄想。” 木实轻轻卷起手中的纸,交还给父亲,“看来,太阁大人竟被侮辱了。” “是啊,太阁戎马一生,恐怕还未被家臣如此愚弄过。不过这也难怪,这场战事从一开始就欠了些思量。” 木实默默理了理衣裳。 “怎么,你现在就要回去?” “是。孩儿待不住了。明使到来之后,太阁就会知道真相。那时又会如何呢?” “等等。你这样回去于事无补。” “哦?” “太阁一旦明白真相,定会暴跳如雷,所以……必须细细安排,方能收拾此残局。” 木实刚起身,听了这话,又坐下了。父亲说得没错。近来秀吉的确反常,只要稍不如意,就会雷霆震怒,大开杀戒。秀次被满门抄斩便是例子。若他知道了真相,定会勃然大怒,非杀明使不可。可是,沈惟敬与小西等人早就秘密议定,无论发生何事,也不能让使者被杀。秀吉与他们的冲突在所难免。随着矛盾加深,盛怒之下的秀吉必会把相关之人一个个揪出来。一旦出现这种局面,这场大火又会烧到何处呢?木实只觉毛骨悚然。 蕉庵盯着木实,等待女儿的回答。 “父亲,您若在孩儿之位,将如何应对?” “哦?” “若父亲是内府大人,或是太阁……” “你太贪心了,一口气竟问这么多问题。”蕉庵没有笑。女儿的想法既可爱,又值得称道。“若我是你,会先向德川大人详细汇报事情经过……这是你的职责。” “是。” “若我是德川大人……” “会如何?” “世上之事,有的应藏于内心,有的则应摆上桌面。总之,我会先和太阁单独会面。” “然后呢?” “会面中什么也不说。一旦说出真相,斯时天下四分五裂,一片混乱,那才是耻辱。” “哦。” “明使定是只诡计多端的老狐狸。一旦有不逊之辞,和议必当场破裂,明使亦会立被遣返回国。” “绝不可斩杀明使……父亲是这个意思?” 蕉庵皱起双眉,“两国相交,不斩来使。把使节遣返,立即二度出兵。” “再次开战?” “先不要插话。必然出兵。只有出兵,才能使海内保持安定。若不出兵,太阁自会颜面扫地。这时,自然要采取措施,极力避免国内陷入混乱。此乃人之常情。一旦国内陷入混乱,内乱带来的损失,要远比派小股士兵出海作战大得多,可能是几倍,甚至几十倍。”蕉庵盯着木实,目光如剑,他想知道女儿究竟能理解多少。 许久,木实才真正明白父亲的话:看来,曾极力反对出海作战的父亲,也赞成再度出兵。其实父亲是宁愿再度出兵,也不愿招致国内混乱。确有道理,太阁一怒之下,必会处斩某些重臣,而那些人将起兵与之对抗,如此一来,海内就会陷入混乱,无法收拾。与其这样,还不如当场斥责沈惟敬等人不敬,再次向朝鲜派兵。留守驻军与新派援军合兵一处,再慢慢寻找撤兵之机。哪怕是溃败如山,也要尽力避免内乱…… “你可明白了?”半晌,蕉庵轻轻问道。 “是……孩儿愈想愈觉得太阁可怜,处境那般尴尬。” “世间传言,上次对关白一家的血腥屠杀,乃是在异国战死的幽灵作祟……在这个尘世,哪还有比毫无意义的战事更恐怖的鬼魅?这些事情,你要牢记在心。” “是。”木实一面听着父亲的教诲,一面痛心地回忆起关白一家被处斩的惨状。究竟是何人把血腥的刑场和朝鲜之战联系到了一起?所有的责任似都被推到了秀吉的亲生儿子秀赖身上,然而并非如此,近臣为了不让敏感的秀吉察觉与大明国交涉的真相,才恶意丑化秀次为一个意图谋反的罪人,挑拨秀吉,使他对秀赖的将来忧惧交加。由此说来,使秀吉杀掉秀次,让丰臣氏分裂,给太阁的晚年抹上污点等事的元凶,无一不是在朝鲜战死的幽灵!这些幽灵变本加厉,又附到了大明使节身上,正在玷污枭雄的一生。 “父亲还有一个问题没回答。若父亲就是那个被幽灵缠身的太阁,会怎么办?” “我正要说。”蕉庵警惕地望一下四周,压低声音,“虽说这是自己招来的灾祸,可强压怒火亦无用,因此,明使到来时,我会寻机和同行的朝鲜使节先谈一谈。” “朝鲜使节?” “对。对他们要以礼相待,尊重有加,然后把我们的意思转达。别忘了,他们对事情可是了如指掌啊。” “这么做就行了?” “只有这样,他们才放心。告诉他们,我们受骗了,然后,斥责明使的不敬,将其轰出日本国。只有这样,才能稍微洗刷太阁的污名,起码不致让人说,太阁乃是一个瞒着天皇向大明国求封的不义之人。” 听完这些,木实立刻起身打点行装。天下危机,刻不容缓。 木实搭乘着满载修筑伏见城用的木材的船只返回德川府邸——德川府邸与西苑之西石田的府邸遥遥相望,正是清晨,家康刚要出城。地震之后,秀吉虽然焦急万分,但依然无法起身。他戴着耸拉下来的紫色长头巾,只要一看到人,也不管是谁,他就叫到枕边,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家康只好在一旁劝说,否则,众人真不知该怎生是好。正要出门的家康一见木实,立刻把她拉到水池边的假山亭子里,“此刻无别人,快把令尊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我。” 木实清楚,一旦自己出语不慎,便极有可能出大事,因此,她在船上整整想了一个晚上,此时便把与父亲的对话原原本本、有条有理地说出。 “你看到了出使大明北京的记录?” “是。听说是李宗城逃跑时落下的。” 家康闭着眼,微微点了点头。他表情甚是凝重,其实是不想让木实看出他的心思。然后,木实开始讲自己问父亲的三个问题:“木实怕一时情急,会说出大人的名讳,还请大人见谅。”先致过歉,她才继续禀告。家康认真听着,目光炯炯,一言不发。 当然,若不是家康,木实不会如此。可木实已把家康当作了自家人,家康也许她如此。“好,明白了。你刚才所言,全无自己的意见吧?” “是。这都是父亲的话。”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若你是家康,会怎样?” 木实一愣,她万没想到会问到自己头上。 “哈哈……算了。我明白了。”家康起身,“我要去向太阁禀报我的想法了。可是,堺港那边……” “木实明白。” “此事万不可泄露给其他人。你知我知即可,明白吗?” “是。” “千万记住!”说完,家康出了亭子,带着一直在假山下等候的鸟居新太郎向秀吉府上赶去,只留给睡眠不足的木实一个高大、沉着、令人目眩的背影。 第十三章 “日本国王” 伏见城里,从柳町的烟花巷里招来的女人正在卖力地做着活计。 由于丰臣秀吉的喜好,秀赖的生母不消说,其他侧室也都满身绫罗绸缎,极昭尊贵。大地震造成女佣人手紧张,也让城里的女人得到空前的重视。秀次事件之后,由于担心年幼的秀赖遭遇不测,来历不明的女人都不敢雇佣。秀吉命令在柳马场开妓院的原三郎左卫门和林又一郎等人,从妓女当中挑一些伶俐的到府中使唤。 原三郎左卫门曾为秀吉做过马夫,天下大定之后,他向秀吉进言道,太平盛世需要妓院青楼,于是在秀吉的允许下,他很快脱掉武士行头,摇身一变,成了妓院老板。他把此前散布在京城的娼女召集起来,在柳马场开了一家妓院。此次去秀吉府上的,自然都是这些女人。这些妓女除原在京活动的白拍子、加贺女、桂女等,还有从堺港的南乳守、江口、神崎、蟹岛、河尻等地的烟花巷里招来的名妓。在妓院,她们均用男名,且冠冕堂皇缀以“守”字,如后来的出云阿国,便被呼为“北野对马守”。可是,进府中之后,这些名字就不能再叫了,于是她们又成了北野、松山、佐渡、几岛之类,或地名,或姓,或乳名,诸如此类,不可尽数。她们被分配到秀吉身边或各人名下。城内的深宅大院里吹进了一股异样的新风。 这些女人除了照顾她们的主子,还偶尔教主子一些调情手段,有时玩过头了,便会遭到年轻侍从的斥责。每当此时,她们总是拍拍主子的肩膀,一笑了之。 “真不像话。居然把城里当成了妓院。不赶紧赶走她们,迟早要出大事。” 愤怒的声音有时也会传到家康耳内,可由于是秀吉亲口吩咐,谁也无可奈何。余震持续不断,多的时候一天甚至达六十余次。每当地震来临,人们总会想起对秀次及其家人的处决,因而妓女的存在反而成了赶走阴霾的妙药。 此日,秀吉一边让一个艺名小野小太夫的妓女揉肩,一边哄秀赖玩。秀吉的心情并不是很好,因为前田玄以刚来禀告,受损的寺院需要巨额修缮费用。正在此时,侍童亦前来报告说,家康进城请安。秀吉只是点点头,并不开口。近来,每次和家康会面,秀吉总感压迫,觉得喘不过气——他确已衰老了。 “大人可还好?”家康进来,施了一礼。 “这个女子手法不错。”秀吉一时无话说,就朝身后努努嘴,聊起妓女来,“内府若是一开始便用妓院的女人就好了,不仅识眼色,也从不多话。”家康呵呵一笑,有些暖昧。他到底是赞成还是嘲讽,无人清楚。 “你也试试看,感觉甚好。” “大人,在下有些要紧的消息。” “好,我且听听。就在这里说吧。嘿,终于把肩膀揉完了。” “大人,请让左右退下。” “不必。这里除了女人,就只有玄以了……我的腰还疼个不休。” 家康压低声音道:“事情有些复杂,需要大人亲自吩咐。关于明使抵达一事……” “此事三成很清楚,最好和他商议。” “是。”家康不便违背秀吉之意。可是,看样子即使把三成叫来,秀吉也没有要喝退众人之意,他依然眯眼望着秀赖。秀赖站在坐垫的一端,把玩着一个小布偶。 “内府,非得让闲杂人等都退下吗?” “能如此,更好。” “好,把幼主抱走。玄以,你也退下吧。明使到来还真不是小事一桩。”言罢,秀吉又对身后的妓女道,“稍后我再叫你。你先下去。” 众人都退下。家康还是沉默不语。秀吉究竟对谈判真相了解多少,他心里一丝底都没有。若秀吉已全知真相,应对之策也全了吗?家康刚想及此,就听秀吉喷唢道:“内府,现在可是一人也没有了。” “是。实际上……” “你快说,怎么回事?” “据从釜山回来的船夫说,大明国使节与高丽使节都已从釜山出发,可是,他们并未带来大明公主。”家康一字一句说完,静静等待秀吉的反应。 秀吉脸上显出复杂的神色,既有吃惊,又像在意料之中,似还有责怪家康多此一举之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内府?” 由于秀吉的声音意外地平静,家康稍微顿了顿,他想,秀吉难道对真相一无所知?遂道:“不知大人对此事是否了解,若大人已经知道,就再好不过。” “不知。可我早就想过,这种事极有可能发生。”秀吉又一次平静道,眼里闪过一丝可怕的神色,“内府啊……对你说也无妨。实际上,我已打定主意了。” “家康洗耳恭听。” “明使即将到来时发生了大地震,本打算建一座雄伟的城池,煞煞他们的威风,可如今一时难以修好,若再加上谈判失败,人心就要动摇了。” “大人明鉴……在下也正担心这些。” “可是,若我们在明使到来之前便怒火中烧,动辄斥责,只能引起更大的骚乱。” “大人既已想到这一步,我也不便多言了。” “先不动声色地迎接使节吧。他们若违背了约定,再申斥不迟。毕竟,破坏议和的并不是我们。” “大人明鉴!” “然后,我们再齐心协力把仗打下去,使对手屈服……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与大明皇帝意志的比拼。” 家康不禁松了口气,秀吉早就预感到,和谈不会如想象般顺利。 “内府有什么好主意吗?”秀吉又问。 家康深知谈下去的危险,继续深入,势必提及负责谈判的小西如安父子,以及三成等人,家康当然不愿提到他们。事情确如秀吉所说,即使现在揭开内幕,也无任何意义了。现在所能做的,便是努力营造诚心和谈的氛围,如连使节都不能迎来,自会造成更大的耻辱。 “听了大人的话,家康就放心了。哪里还有异议。”说着,家康爽朗地笑了,“使节快到了,大人要专心调养啊。家康马上去把近侍们叫来。” 侍童进来,秀吉令他们把妓女叫来,继续为自己揉肩。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虽然由于争强好胜,当即阻拦了家康,他还是没有完全看穿和谈的真相。 “算了,要不就别让他们来了。”秀吉道。家康装着没听见,回去后,便专心修缮伏见城。在秀吉耳边稍微吹一吹风,他便不会出大差错,只要稍加用心,秀吉的头脑就会立时清晰灵敏……家康静静观察着秀吉的反应。 之后,秀吉把清正叫来,详细询问起朝鲜诸事。清正恐也对谈判的经过不甚了解。但家康觉得已足够了,秀吉绝非普通武将,只要稍用心思,就能看清真相。 果然,从那日起,秀吉的态度发生了巨大改变。老人特有的暴躁脾气不见了,对周围人也不再喝来骂去,健康也似逐渐恢复。家康想,苦了他了,太阁究竟了解多少事情的真相?是苦闷让他返老还童了? 有趣的是,秀吉精神起来,伏见城的修复也取得了极大进展。本来,筑伏见城并非仅仅为了隐居,也想让大明国使节瞠目结舌。照秀吉的计划,使节的船只先驶往堺港,然后走水路来大坂,先向他们炫耀大坂城的雄伟壮阔,再逆大淀川而上,山清水秀的宇治川一带,如梦似幻的豪华殿堂自会让明使心惊胆寒。为了向大明国使节炫耀,他还特意把有碍观瞻的淀城拆除了。一旦秀吉发现与大明国的交涉竟满含欺瞒,所有关于和谈的努力,反倒会变成莫大的苦恼。 究竟是继续掩饰,还是再次发动一场无意义的战争,让后世耻笑?秀吉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家康也始终在观察着他。若是秀吉主动向他问起什么,他当然得实话实说,可眼下这个关键时刻,却绝不可随意插嘴,因自尊心极强的秀吉一旦任性起来,不管多好的主意,亦会一概拒绝。 文禄五年八月初四,消息传来,朝鲜正使黄慎、副使朴弘长已和宗义智的家老柳川调信一起从釜山出发。他们先赶赴对马,与明使会合,然后共赴堺港。 得到消息,秀吉面露愠色,对家康小声道:“朝鲜使者怀着必死之心来了。” “大人为何有如此想法?” “若他们认为此行平安无事,被我们放回去的两名王子,以及那些大臣,就自会前来。可是,来的都是些身份低微的下级官员。他们知,一旦诡计败露,我们必会大怒,只能派些可有可无之人。” 家康舒了口气。既然秀吉连这一步都看到了,他就安心了。 为了迎接使节,小西行长先赶了回来。他刚一回国,就引起了家康的不安。不仅家康,石田、增田、大谷等反战之人也心神不宁。秀吉已和忠厚正直的清正会过面,一旦察觉此中诡计,万钧雷霆必会首先落到行长头上。但秀吉却没发怒,反而慰劳有加:“辛苦。众将士在异国他乡深受疫病困扰折磨,实在辛苦。” “不敢。受苦的不只是我方官兵,明军实力也大大削弱啊。” “哦,好。”秀吉若无其事安慰了一番,继续道,“议和使节来后,我们可叙叙旧话。等他们到达,大家定要好生接待。” 此时家康也在一旁。在他看来,这完全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小西行长是否真的明白秀吉的心思,难以知晓;大明皇帝因害怕秀吉而周到地招待如安,亦纯属讹传。秀吉已下定决心,可他究竟会以何种方式爆发,实难以想象。这将是这个枭雄一生的绝唱。秀吉尽管恢复了健康,可四体已干枯,只有两只眼睛幽幽闪光。 明使杨方亨和沈惟敬,以及朝鲜使节黄慎、朴弘长结伴抵达堺港,乃是在八月十八。此前,沈惟敬早就来过一次日本,到伏见城内遍送礼物。秀吉并未立刻接见他们,而是让他们停留在堺港,自己悠然监督伏见城的修复,有空便逗弄秀赖。小西行长向伏见城里大运所谓明使贡礼,这无疑乃是他和沈惟敬在途中自行筹集的。 八月二十九,朝鲜使节以向秀吉请安为名,战战兢兢来到伏见,他们乃是想打探虚实。 “不予接见。”秀吉当即拒绝了朝鲜使臣的请求,“我们放了贵国王子。若知恩图报,王子当亲自前来道谢。可如今居然让几个无名小吏作为使节……把他们赶同堺港!” 家康没有插话,任由秀吉处理。 朝鲜使节垂头丧气回去之后,明使携金印、冠冕、诏书前来谒见秀吉。秀吉答应接见。九月初一,两名使节进大坂城,秀吉接受了大明皇帝的馈赠。初二,秀吉在伏见城举行了盛大的宴会,请两使节观看了猿乐。所有这些,都给人诚心迎接明使之感。 是日,以秀吉为首,家康等五大老和行长一行七人都戴上了大明皇帝赠送的冕冠,穿上了冕服。观看猿乐后,盛大的宴会开始。也不知秀吉究竟在想什么,他看上去心绪大好,实则在暗中观察明使及带他们来的、以行长为首的近臣的一举一动。家康当然也学着秀吉的样子,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明使。一开始,正使杨方亨甚为恐慌,副使沈惟敬却颇为坦然,从一开始,他似乎就看出秀吉并不难对付,一个劲地为杨方亨打气,似比正使更加刁钻。 宴会中,两名使节不时交头接耳,虽然语言不通,无法了解谈话的内容,但家康却似看透了他们的心思。他们以为大功即将告成。每当沈惟敬跟杨方亨嘀咕一阵,杨方亨的表情就舒展一些。等到宴会结束时,他已完全放开,开怀畅饮了。 其实,秀吉在强作欢笑的背后,正燃烧着熊熊怒火。第三日晨,他吩咐:“今日当着两名使节,听一听他们带来的国书。把承兑叫来,让他宣读,诸臣列席。” 家康照秀吉的吩咐,让前田玄以在大坂城大厅设席。席位的安排与前一日截然不同。中央高设秀吉的椅子,左右乃家康及以下七人坐椅,两个明朝使节则跪坐在秀吉面前。秀吉当日依然头戴大明赠送的冕冠,身穿绯红唐衣临席,七名重臣也甚是庄严。国书被呈给秀吉,秀吉命人把僧人承兑传来宣读。 秀吉率领重臣入席时,两名明使恭恭敬敬拜迎,他们此次出使马上就要大功告成,都满面春风。当承兑被叫来后,小西行长不露声色走到他身旁,小声道:“我想用不着再次提醒你了,你要用‘心’去读,好让议和善始善终。你明白吗?” 承兑瞥了一眼行长,走到当地。行长大概已把不让承兑照本宣科之意跟三成等人说过了,几个人窃窃私语之后,悠然回到了坐席。可他们没想到,承兑早已着秀吉严厉警告——若有一字读错,绝不轻饶。 承兑战战兢兢捧起国书,恭恭敬敬施了一礼,然后小心翼翼解开捆住国书的绳子。家康不忍看到秀吉的表情,于是微微闭起眼睛,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秀吉对大明国皇帝未送来公主一事只字未提。今日他究竟会如何斥责大明国不守约定?家康忧心不已。 此时,承兑颤巍巍读起大明国书,当然是把汉文译成日文,一句句读下去。从一开头便语气粗暴,这也在情理之中。大明皇帝自然不会平视秀吉,因此,所有词句都是对小岛狭国新主子的怜悯。对于大明国来说,从前有过足利义满驯服的例子,战报也称明军大胜,说话自然是毫不客气。承兑的语气愈来愈沉重,终于到了册封一节。 “……封尔为日本国王。” 话音刚落,秀吉已勃然大怒:“住嘴!” “是。” “给我!把这傲慢无礼的国书给我……拿过来!” 满座人顿时一齐抬起头。秀吉一把从承兑手中夺过国书,脸色苍白,干瘦的身体不住哆嗦。“行长!你胆敢欺骗我?” “不……不……小人不敢……” “住口!你居然把如此无礼的使节迎到我面前来。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这声音仿佛不是从那具消瘦的躯体中发出来的,简直是来自年轻的秀吉,铿锵入耳、掷地有声,“丰臣秀吉既已统一日本,若有心为王,老子随时取了便是。快跟使者说!” “是。” “我凭何要待异国人册封?我日本早就有了世代相传的天子,难道你们不知?居然敢来封我为国王,真是无礼至极!议和之事到此为止!” “是。” “早知如此,这种破东西我一刻也不会穿。都给我脱下来!”秀吉咆哮着,当场把国书摔在地上,扯掉衣冠,扔到使者面前。家康看到秀吉脱掉唐衣之后,依然十分威风,才松了一口气。他遂也平静地摘掉冕冠,脱掉朝服。再看看明使,杨方亨吓得血色全无,浑身战栗不已,沈惟敬则依然面无惧色,脸带微笑。见此情形,秀吉怒喝一声:“拿刀来!今日我绝饶不了行长!杀了这狗东西!拿刀来!” 看到秀吉真要杀行长,沈惟敬脸色也苍白了。他大概觉得小西行长及石田三成等人早就胸有成竹,安排好了一切。片刻之前,他还以为秀吉只是一时气话。 “拿刀来!你这个欺骗太阁、辱我国威的奸诈小人,不结果了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请……请等一下。”承兑慌忙抓住秀吉的袖子,“贫僧认为,小西大人恐不知此事。请大人息怒。” “行长不知此事?” “是。这是大明皇帝给大人的国书,小西大人对内容当然无从得知,也同样被骗了。你说呢,小西大人?” “是……是,是。小人万万没想到,他们竟这样无礼……”行长语无伦次,拼命抓住承兑这根救命稻草。家康向前田玄以招招手,厉声命令道:“还不快让明使退下去!不要让他们留在城里,把他们赶回堺港,好生反省。” “遵命。二位使节,请。” 使节出去后,秀吉大喝一声:“大家都看到了。议和破裂,丰臣秀吉要立时向朝鲜兴兵。”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承兑一本正经附和道,“请太阁大人再给小西大人一次机会,好让他洗清您今日所受的耻辱……” 秀吉脸上现出极其复杂的表情,他看了家康和利家一眼。二人都无言。若秀吉事前不知真相,恐会当着明使的面把小西行长杀了。可秀吉似早就预料到此事,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无心杀人。一旦斩杀了行长,石田三成、大谷吉继、增田长盛等人恐也难逃其咎。 “你这浑蛋,今日且留你一命,但我还没答应饶了你。”言罢,秀吉拂袖而去。 家康和利家相互使了个眼色,跟了上去。 回到室内,秀吉伏在案上,肩膀还在抖个不休。 不知前田利家到底知道秀吉多少秘密,他看了家康一眼,对秀吉道:“利家甚为明白大人现在的心绪。” “哦?”秀吉顿时瞪起眼珠子,恶狠狠地盯着二人,“出兵!这次我要亲征!你们谁也休想阻止我!” 家康平静地伏在地上,他的眼睛突然一热,这悲壮的人生绝唱啊…… 第十四章 极乐醍醐山 明使被逐。世人都已厌倦了战争,丰臣秀吉仍决意再征朝鲜,并已着手安排大军。 世事难料,遭谗言诽谤、被秀吉从朝鲜召回的主战大将加藤清正,以伏见大地震为契机再度出山,力排众议,到底实现了决战到底的主张。秀吉的身子骨已不允许他临阵指挥。但往常他只是嘴上吆喝,可此次已全然没有罢手之意。 小西行长等人仍存有议和希望,想清正放过的两名王子能来谒见秀吉,哪怕只是同朝鲜方面讲和也好。他们一再努力,但谈判始终没有成功。 再征的人马合计十四万一千四百九十人,兵分八路,后备有各城之军。以毛利秀元、宇喜多秀家为主力,前锋为加藤清正和试图戴罪立功的小西行长。时间定于次年,即庆长二年(一五九七)二月。黑田长政和加藤清正待明使一离去,便立刻着手准备渡海船只。 从决定再度出征时起,秀吉便不时茫然若痴,不只是因为肉体已经衰老,为了面子不断发起战争,也给他带来了沉重的负担。若身边人能明白他的心思,好言相劝,他自会轻松许多。家康和利家虽洞察了他的心思,可二人也和秀吉一样,从不轻易向人敞开心扉。数十年的恩恩怨怨,已使他们不再与秀吉一途。 旷世英雄、太阳之子,一生没有做不到的事……这些想法牢牢束缚住了秀吉。日渐衰老的肉体、年幼的秀赖、顽固的出兵……这一切向自信的秀吉张牙舞爪扑过来,成为他的重荷。当他精神恍惚、独自陷入沉思时,大概就是他在同这些重荷作斗争之时。可是,一看到人,他便立刻硬生生隐藏起重荷,生龙活虎。 日月如梭,庆长二年春天眨眼间就到了。三月初八,已是樱花盛开的季节。这一日,一看见家康,秀吉便邀他去醍醐的马场观赏垂樱。由于事出突然,前田玄以忙派人赴金刚轮院,吩咐准备酒宴。 秀吉却立刻阻止:“酒只要一葫芦足矣,另外备些野外用的茶点即可。”他脸上现出极其少见的淡泊。 于是,几顶轿子鱼贯出城而去。不知为何,看着秀吉的背影,家康不知不觉想起死亡。今日的秀吉真是出奇地平静……难道,他也忽然间想到了死? 秀吉今年虚岁六十有二,可近年以来,他确让人觉得比实际岁数苍老甚多。或许他已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活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春天,便把家康邀来,忽然剥掉自己冠冕堂皇、争强好胜的面具,把真实的一面展现给众人。家康年轻时曾多次想象过,秀吉定是一个果断无比、自由自在之人。可随着年轮渐长,他发现自己的猜测多是错误的。无论秀吉是果敢,还是天真,都是出于其炫耀的本能,是虚荣,是罪孽。而这些,正是如今令秀吉困扰不堪的罪魁祸首。 他今日究竟会对我说些什么?家康心想。 从伏见城到醍醐,虽说路途并不遥远,可一路上,轿子里的秀吉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平时,秀吉总是话题不断,可今日,他却出奇地平静。或许他又在轿中恍恍惚惚,陷入了无尽的遐想。 到马场下了轿,眼前的金刚轮院,南院的樱花点点绽放。 “花开得很寂寞,内府。”秀吉对并肩而行的家康道,“不如吉野的樱花有气势。” “也算别有风情了。大人,咱们找处地方喝茶如何。” “我刚才也在想这个。其实啊,我并不大喜饮茶。” “大人说到哪里去了。大人可是久负盛名的茶人啊。” “内府,当你的气力取之不竭时,茶才是好东西,既可用于反省,也可借以防备。需养精蓄锐时,再也没有比它更好的了。” “家康也以为,一个人平静地走完人生时,就该喝上一碗茶,这大概便是茶之真意。” “人一生是罪孽深重的一生,从生至死,一直担负重担,心中迷惘,只如在无尽的黑暗中前行。” 家康愣愣地看着秀吉。他未从秀吉口中听过这等话。由此看来,尽管秀吉平日出语铿锵有力,嬉笑怒骂,背后却极其寂寞。 “今日天气,你看如何?初春阴沉的灰色天空,竟被称作‘樱阴’倒也风流。” “是啊,此种风情真令人心醉。” “看来,内府依然是言不由衷的风流之人。我今日有事要和你说说。” “家康不胜荣幸。大人要说什么?” “你可信骄者必败一说?” “这……” “我看那是在胡说八道。人无论骄与不骄,都不会长久。” 家康没去刻意反驳。人固有一死,无人会永生。忘记了这些,此人的人生方式、思虑和志向就会陷入褊狭。秀吉大概也看到了这些。 “内府,实际上,我今日约你来,并非想和你在这零星的花下体会空寂之味。” “哦,大人何意?” “如今世人都看着我,都会说太阁是因征大明失意,不得已而出兵,其实,我心中甚是苦恼……” 家康默默陪着秀吉走下去。如他所料,秀吉果然再也忍不住,向他告白了。 “所以,我想让高野的木食上人给我戴个高帽。” “高帽?” “是啊。木食绝不满足于仅仅中兴高野山,醍醐也望得到一笔大大的捐赠。他们其实都是些罪孽深重的出家人……你瞧,他们来了,和义演走在一起的那个,一副听话的模样。”说着,秀吉的表情突然轻松起来,快步向出迎之人走去,“果然不假,比我想象中还要荒芜。” 醍醐寺座主义演准后和特意从高野山赶来的木食应其,都恭恭敬敬合掌施礼,道:“连这古刹都荒废如此。” “连村上天皇敕建的五重塔,都倒塌得看不出原来模样了。” 秀吉回头瞥了家康一眼,抬脚进了南院。在院里,秀吉或赏花喝茶,或评说损坏的五重塔,家康一时不明他究竟在想什么。 在垂樱树下铺上毛毡,把带来的第一葫芦酒喝完时,秀吉道:“照这样下去,醍醐也完了。”这话既非说给木食上人听,也不像是给义演和家康听,“我且捐一千五百石。用这些钱赶快把这座五重塔修好。” “这……这,千万……”二位高僧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家康此时才如梦初醒,虽说骄者必败,可即使不骄不傲,人照样不会长久……秀吉的空虚寂寞,不住击打着家康的胸口。 “我也不长久了。有机会,我定建议主上到醍醐寺来巡幸一次。”秀吉仿佛在忸怩作态,“你说呢,内府?”他总想让家康看到自己的心思。“即使我力量再大,也无法在年内让这一片荒山都开满樱花啊。” “大人所言极是。” “先从修缮五重塔开始,明年再将此处建为另一个吉野。” “另一个吉野?” “是。让人把山城、河内、近江、大和、摄津一带的六七千株名樱全都移来,不就成为另一个吉野了吗?”秀吉又看了家康一眼,“什么朝鲜大明,根本用不着我亲自出马。他们不让我去,我一人在家也憋得难受,就权当消磨时光吧。” “是。” “从伏见城到醍醐寺大道两边全部植上樱花,从这一带到枪山,要开满樱花,五六十町见方即可。如此,这一带便成了另一座吉野山。” “方圆十六里之内,便都是樱花之海了。” “这太小了,只是想消遣一下而已。还在打仗,破费大了,面上也不好看。”木食和义演惊奇地睁大眼睛,连连点头。 “顺便重建六坊。山门就由木食上人监工。” “是。” “好不容易来赏一次花,马场到枪山沿途,要多花些功夫。” 家康有些茫然,又禁不住想发笑。他恍然大悟。秀吉想极尽奢华,为人所不能为。他其实是想说,什么大明、再战,都是些无足挂齿的小事。这正是秀吉的虚荣心,不,或许是他的本心。 “先要让伏见城的女人来逛逛。再伺机请主上巡幸,就再好不过了。” “是。” “在通往枪山顶的路上,造几座茶亭。” “是。” “再造一座小殿宇,一座足够。一百三四十坪大小。再加上一百坪左右的厨房、走廊……既是好不容易建一次,干脆连护摩堂也造上一座。” “是。”义演答道,“敝寺原本就是颇有渊源的修炼道场,加上大人鼎力相助,实在荣幸之至……” “哦,说建就建,也花不了几个钱。再造一个池子,把聚乐第的名石运些来。对了,我还要几座瀑布。当然还是先让女人们来游玩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池子要能泛舟。你说呢,内府?” 家康表情越来越僵硬。这难道是秀言的真心话吗?把附近的樱花名木全部移栽到这里,营造一种安祥之气,好让世人都觉得他根本不把与大明交战、伏见地震,甚至议和失败等事放在眼里……难道他真的这么浅薄?家康起初还不太在意,等听到后来,渐渐不安起来。 秀吉的梦一旦变为现实,那将会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从建造聚乐第到出兵朝鲜,诸大名和黎民百姓就已不堪重负。他一方面要发起大规模战事,另一方面又大兴土木,修建方广寺,建大佛殿,塑十六丈高的大卢舍那佛,到吉野赏花,为高野山捐赠建寺宇,筑伏见城……百姓根本无法休养生息,陷入无尽的兵役和徭役之中,有如遭了天谴一般。 去岁夏天,伏见城又受大地震袭击。 从去年闰七月十三始,大地震一直持续了四日半,其间有五次强震。地震使得刚落成的伏见城天守阁倒塌。不仅如此,十六丈的大佛倒塌后,东寺也遭了灭顶之灾,除了五重塔残存下来,所有建筑全都坍塌,天龙、嵯峨二尊院和大觉寺也有不同程度的坍塌。地震中心似乎在伏见和淀川之间,上京一带的房屋更是惨不忍睹。现在人们依然在为重建流汗。议和失败、被逼出兵的秀吉,其苦恼可想而知。值此非常时刻,他竟然向醍醐寺的僧人寻求消遣,实在让人无法接受。当然,秀吉比任何人都清楚。莫说赏花,维护海内安定、改善百姓生活等事早巳堆积如山。家康突然想到,秀吉莫不是疯了? “内府,你以为如何?”秀吉端起酒杯,依然一脸疲惫,“没什么大不了的,和伏见筑城相比,不过小事一桩……” “可……这次只是为了游山。” “不,这一阵子,我就是想和天地较较劲。我建造,地震便破坏。可我还造,我要一直造下去,看看我和老天谁厉害。” “大人当然不会输给老天。” “那尊大佛也太不争气了,我为国家安泰,好不容易把它塑起来,可这混账居然不遵我命令,一遇到地震就慌了神,第一个倒下。世上那些浑人又说了,太阁作孽太多,受神佛惩罚云云。我绝不会输给地震,一步也不会后退。” 家康悄悄看了看秀吉的眼色,二位高僧一时也懵了,竟不知如何作答。秀吉又端起朱漆的根来小酒杯,一饮而尽。此时,他枯叶般的脸上才似恢复了血色。“地震后,我过于失态了,以致城中女人们讹传,‘地震恼太阁,反而救加藤’。哈哈……其实太阁没有他们所说的那样恼怒。重塑大佛,再筑伏见,一切都已安排好,我也该考虑游玩了。” 家康有些不安。秀吉对此似觉未觉。 “至于赏花之所,最好建在枪山顶,从上边放眼望去,景致绝不亚于吉野。从山顶到木幡,山清水秀,尽收眼底……哪点也不比吉野差。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京城人也会携酒铺毡齐来赏花……到时候,我真想侧耳听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说着说着,秀吉已经忘乎所以,忘记了周围人的存在。他又干了一杯,眯起眼睛。阳光淡淡地照在他身上。“这便是当年太阁赏花的醍醐寺。”他怡然地喃喃自语,“真是好景致啊,比吉野还要美呢。”“是。吉野的樱花是行者小角所植,此则为太阁种植。行者与太阁当然不可同口而语。”“这算什么话。那修炼的行者是要拯救芸芸众生。并不比太阁差。”“哈哈哈……正因如此,太阁把吉野移到了此处,最终还是太阁帮了行者,还是太阁高明啊。” 秀吉像是一个人在演狂言,说着说着,他突然闭了口,似已进入了冥想,或许,他是被这春日的淡淡阳光融化了。樱花簌簌落到他头上。秀吉太安静了,众人反倒坐立不安。 愈是浮想联翩,就愈能体会人生的无常。家康屏气凝神,继续观察着秀吉,秀吉身上依然存在着他难以解开的谜。可是下了枪山,踏上归途时,秀吉却变了模样。他特意凑到家康耳边,小声道:“内府,让你忧心了。不用担心。我不那么说,木食和义演这些密宗和尚便不会感动。究竟是我厉害,还是行者厉害?哈哈哈。谁会立刻大兴土木?今年仅战事和震后重建就够棘手了,即使真做,也是明年的事了。你不必担心。” 家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或许,秀吉是故意要揶揄他,才让他陪自己赏花。争强好胜的秀吉,无论如何也要压倒家康。尽管大吹大擂,可从那以后,他再也未曾提起过此事,只是捐了一千五百石米重修了五重塔,其他的事情仿佛被忘了个一干二净。 实际上,庆长二年,秀吉诸事缠身,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琐事。第二次出兵所需粮秣的一大半,本欲在朝鲜当地筹集,可由于持续的兵荒马乱,筹粮已无望。百姓多数四散逃亡,土地根本无人耕种。而且,当地部队连年征战,需要不断地鼓舞士气。战事则仿佛陷入无尽的泥潭,在大坂,聚乐第被拆除,还要为已定为嗣子的秀赖在京都建造府邸。秀赖的府邸一修好,秀吉又蠢蠢欲动。他并非清静无为,而是在暗中积蓄力量——他真的快要疯了。用北政所的话说,秀吉至死也不会停止征战的脚步,可这一次,他似迷失了方向。 转眼到了庆长三年。 在朝鲜,从正月起,困守蔚山城的加藤清正就陷入了苦战,正当赴朝诸将浅野幸长、小早川秀秋、毛利秀元、黑田长政、加藤嘉明、蜂须贺家政、锅岛直茂、生驹一正、岛津又弘等人为此煞费苦心时,不知为何,新春之时,秀吉竟然未进宫去参见天皇。大约从此时起,秀吉的食欲眼见着大大减退,神志又出现了恍惚之态。 家康亦忧心不已:秀吉意识到战事在短时间内无法解决,似又陷入了恐惧。 “内府,你再陪我去一趟醍醐吧。”秀吉再次邀请家康时,已是二月初八。家康一边茶敬地点头答应,一边暗自思量:这一日终于到来了。“现在还不到赏花的季节。” “不,我要做,内府!” “大人要做什么?” “我去年曾说过,要把吉野搬到那里。我要看看,到底是行者厉害,还是我厉害……我要做的就是这个。” “如今才二月初八,赏花起码得在三月中旬,还差一个多月呢。”家康回了一句,可秀吉根本不看他一眼,“就在这一个多月里,我偏要在这里造出个吉野给世人看看。这就是丰臣秀吉。不用担心,世上没有太阁办不到的事。如此一来,民心振奋,军心亦会大振,这才是为政的极致。我要把地震以来的所有不快一扫而光。” 家康除了默默同意,别无他法。他觉得,秀吉这不过是心血来潮。当前,战局没有任何头绪,地震后的重建也刚告一段落。闲不住的秀吉,便蓦地想起了去岁在樱花树下的空想。 “总之,咱们二人先去看看。然后一气呵成,让那些萎靡不振的家伙大吃一惊。” 其实,世风并非如他所想的那般萎靡,秀吉似真已疯了。 二人出了城。一路上,秀吉兴致极高,他甚至在想象义演准后吃惊的样子。“去年我故意兴致勃勃,然后抛诸脑后。这把戏实在是有趣,先让他高兴一阵,我再假装一无所知。‘太阁大人满口空话,说什么在京城附近造一座吉野山,无所不能的太阁,其实也难以做到……’我故意先让人这样想,然后在眨眼间把它变成现实,这样才有趣。”随后他朗声笑了,“我的确喜欢让人大吃一惊啊。我是否有些促狭,内府?” 到了三宝院,在告诉义演真相之前,秀吉又装模作样地问这问那,不停地要看看厨房怎么样了,书院如何了,水池如何了,护摩堂的位置确定得如何了,金堂修得怎样了,仁王们怎样了等,让义演忙里忙外。他先把对方戏弄够了,才一本正经道:“这次工程,你最好不要多插嘴。” “啊?”义演惊惶失措。 “你难道忘记了?我曾跟你约定,要把这里变成比吉野还要壮观的名胜之地。” “就是……移植樱花之事?” “是。我已决定三月十五来此赏花。自地震以来,夭下百姓萎靡不振,故,我要让众人振奋起来。幼主、北政所、西丸夫人不用说,所有的女眷都要来欣赏这空前的花海。在此之前,如我和你说好的那般,要修造池子,引来清流。既要建殿宇,又要造护摩堂,还要修理大殿,建仁王门……嘿,这是我一手打造的。这不仅可让太阁美名流芳百世,还可让这里成为风景名胜呢。”义演终于恍然大悟,忙不迭地道谢。 “哈哈……道谢为时尚早。等一切成为现实时再谢吧。这堪称是我的绝活啊。茶道当数利休,庭园自数小堀远州,我丰臣秀吉却要给后世留下个风流名声。快,拿纸笔来。奉行亲自记录,即日就着手准备。只剩一个多月了,要快。怎样,你一定吃惊不小吧?” “贫僧确万分吃惊。” “是吧?连内府都吓到了,哈哈哈!”与其说秀吉这是英雄豪气,倒不如说是喜欢淘气、恣意妄为。 回到城里后,秀吉果然当日就把前田玄以、增田长盛、长束正家三人唤来:“这可关系到我的面子,千万不要出差错。” 五重塔尚未完全修复,接着又要修理大殿和仁王门,把马场完全移到南院,三宝院扩至一万四千四百坪大小,还要新建一座东西长十五间、南北宽九间的寝殿,以及一个门面十间、进深九间的厨房,其间要用八间长的走廊连接起来,另外还要建护摩堂……要告诉后世,这是丰臣秀吉建造的,要让后人都钦服……看来秀吉确已疯了。 建筑倒还好说,还要造园子,从山城之内,及大和、近江、河内、摄津一带,把樱花名木全移栽过来;并挖池引流,让五十町见方之地遍覆樱花……种种设想令听者瞠目结舌。 “赏花之日定在三月十五,那么还有三十五日。京中名匠即日起严禁外出。另,修复需要精雕细刻,时间紧张,来不及了,故要四处抽调足够的人手,把殿字一律推倒重建。就说这是我的命令。新建殿宇不能让人一看便知是新建的,必须做古做旧,仿佛年代久远。樱花亦不能新植,须是多年古木,富有情趣,使人如置身于茶室般恬静。” 家康在旁一边听秀吉吩咐,一边不由自主沉思起来:世上不应有如此滑稽的悲剧。众人听从一个发疯太阁的命令,发动数万人去劳作……可接受命令的三个奉行似乎对此毫不怀疑。大家都认为,这是自然而然,当日便沸反盈天地忙活起来。 好不容易开工了,秀吉的想法又变来变去:那里要这样,这里应当那样……他先后四次亲临三宝院,二月初八家康来时是第一次,二月十六第二次,二月二十二、二月二十三各一次。 为了建造庭园,秀吉甚至亲自到拆除后的聚乐第去察看,让人把藤户名石等许多巨石搬运到三宝院。当然,在此期间,他对政务根本毫不过问,一切都交给三成和家康去打理。在别人眼里,他似已把朝鲜战事忘了个一千二净。 “若完不成掉了脑袋,就太可惜了。”当他半说笑地对前田玄以说这些时,目光如鬼魅。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把“废寝忘食”四字用在众人身上,最是合适不过。若不是秀吉,这样的工程绝不可能完成,几万人流血流汗之后,三月初十,秀吉的梦几乎变成了现实。 庭园里的泉水有从前的十倍,中间岛上建起一座桧皮屋顶的护摩堂,池边到岛上又造有一桥。飞瀑亦建了两处,一开始要求做成小堀远州式,后来秀吉又觉得不满意,改成亲自设计的式样。建造寝殿的木匠为孙右卫门,督建泉石的乃武田梅松。作为助手,新庄越前、平冢因幡也亲临现场。 全部完工,乃是赏花会前一日,三月十四。只有五重塔是在十日前完成。因为秀吉有令,建筑不能看出是新建的来,樱树全部要古木,所以花费的功夫可想而知。尽管这是十万火急的大工程,但一片青苔一粒石子都绝不允许有丝毫马虎……因此,仅那些中途因咎被斩首者就不在少数。负责修建寺宇的木食上人走遍了大和到河内的所有寺院,把兴福寺及其他寺院的建筑样式原封不动照搬过来。 完工之时,连义演准后都不禁瞠目结舌。义演本二条关白昭实之弟,曾遍览京城内外名胜古迹。然而,眼前的建筑古朴自然,绝不逊于他所见的任何名胜,而且,仅一月就让一切成为现实,真是虽神佛而不能。 三月十三,为了准备赏花宴,伏见城里乱作一团,既要整理诸位大名献上的礼品,还要准备游乐当日的酒馔。盛满名酒的坛子推积如山,除了加贺的菊酒、麻地酒,还有天野、平野、奈良等地僧人用秘方制作的佳酿,朝鲜名肴、各地名点,都在等着被运送到醍醐。 但中午前后,天气突然起了变化。伴随着强大的西南风,暴雨呼啸而来,甚似秋后的狂风。城里人无不脸色大变。三月十五赏花,这已是定下的日子。可若这样的恶劣天气持续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为了遵照秀吉的命令,让古木呈现出自然情趣,所有树木连支架都没做。那些花蕾满枝、却刚刚移植的古木,能否经得起狂风暴雨的摧残? 平时家康总在身边,可唯独这一日,家康却避开了同秀吉会面。秀吉只好把增田长盛招来,对他耳语道:“不可有丝毫马虎,你去看一看树木。” 数千人在暴雨狂风中保护樱花树。仅仅给树木披蓑戴笠尚且不够,还要照顾树下那些铺好的青苔,青苔不可直接踩踏;要轻轻盖上稻草,再把留下的脚印清理掉,在风雨之中守护。到处都能听到狂怒的叫骂:“真是穷奢极欲,连老天爷都发怒了!” 在这风雨交加之时,秀吉的使者匆匆赶到了三宝院,命令僧人立刻让暴风雨停下来。其实,比起暴风雨,家康更担心灾难过后秀吉的暴怒。若赏花会被迫延期,秀吉定将怒气全撤到三宝院僧人身上,大骂他们无用。盛怒之下,秀吉难免杀气大炽,其后果实难预料。为了祝福秀赖长寿,秀吉甚至下令改醍醐山为深雪山,特意作歌曰: 〖樱伴苍松花盛开,历经千代不绝衰。〗 只要闪出一个想法,就将其进行到底,便是秀吉的性情,这次赏花造园就是如此,和他当年决意出兵朝鲜如出一辙。 虽说暴风雨不可能持续三日,可樱花却不会等人,若受灾严重,一日之内定收拾不好。到了夜里,风雨依然没有停止。此时的三宝院,所有僧人都上了阵,都在拼命祈祷。 风终于停了,雨住则迟至十四日黎明时分。当然,池水早已浑浊不堪。 “你到三宝院悄悄看看。若有必要,我们这边也得出些人了。”进城之前,家康先见了本多佐渡守。如连情况都不了解,就别想去见秀吉。 “问题不严重。每株樱花树都有三人在一旁守护。”佐渡守去了未久,立刻返回来报告。 “看来赏花会不用延期了。” “是。若从今日起天气一直晴朗,估计无大问题了。”听本多这么一说,家康急忙走到檐前,抬头望天。风还在劲吹,厚重的云层低低浮在天空,正是那种暴雨之后的风景。 刚一出城,北政所的船只就从大坂方向驶来。尽管淀川也洪水暴涨,可北政所还是执意出行。于是,家康先去拜见了她,“天不凑巧,居然下了这么一场大雨。” 家康刚开口,北政所就语气严厉地驳道:“天马上就会放晴。” “是。幸好没受太大灾害,目下看来应无大碍……” “内府大人费心了。昨日的风雨想必让樱花花蕾更大了。明日赏花会,定是一片花海。” “这么说,夫人已经看过了?” “我已经让孝藏主去看了,我的祈祷向来亦十分灵验。” 看到北政所双眼通红,家康心口一热。眼前这一位,才是真正有妇德的女人。 十四日虽然终日天阴,气温却在逐渐上升,花蕾果然也膨胀了起来。一整日,秀吉没怎么见人,他恐怕比谁都担心翌日的天气。因此,当十五日的黎明到来,碧空如洗时,伏见城里不约而同响起了欢呼之声。 “快看,快看,今日定是个响晴的好日子,云正不断向东边天空飘去呢。” “是啊。怎能不晴?今日可是太阁赏花的大好日子啊。” “说得没错……什么狂风暴雨,都是为了洗净尘埃,好让花蕾盛开。” “这可真是风和日丽啊。” 家康本打算在辰时出发,一看天气这么好,干脆在卯时就进城到了秀吉府邸。他本以为秀吉定高兴得手舞足蹈,逢人就吹嘘,可恰好相反。一见家康,他竟压低了声音耳语道:“内府,真是好险啊。” 听秀吉这么一说,家康甚感欣慰,“是啊,世人都坚信今日定会晴朗。现在人们正手舞足蹈,欢呼不已呢。” “是啊,我说的正是此事。若老天爷不肯开脸,我可就颜面扫地了。” “大人不用担心,现在天上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哦,那就照计划行事,让女人们高兴高兴吧。” 这一日,增田长盛总管一切,前田玄以为其副手。当赏花的队伍从伏见城出发时,秀吉终于恢复了先前的意气风发,肆无忌惮地说笑起来。 此时,天空像是洗过一般湛蓝,从伏见到醍醐,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已开了六分的樱花,云蒸霞蔚。 队伍最前乃秀吉和秀赖的轿子,接下来是北政所、西丸夫人、松丸夫人、加贺夫人、三条夫人、三丸夫人、淡路夫人,随后为德川、前田等大老,再往后则是生驹亲正、中村一氏、堀尾吉晴等在京大名。 一行人先入三宝院更衣,然后徒步从下醍醐爬到上醍醐。途中正如北政所所言,山路变成了奢华的樱花道。当然,这一带不允许普通人前来。方圆五十町的山上,每隔三町便设有一岗。 “干得不错。把我的想象发挥得淋漓尽致。”秀吉兴致勃勃在三宝院等待女眷更衣。为了这一日,女眷早就盘算着如何争奇斗妍了。准备完毕,秀吉拉着秀赖的手走在了最前头,从下醍醐登上上醍醐,再信步登上今日游乐的主场地——铺满一千张榻榻米的枪山山顶。 六岁的秀赖并不像秀吉那样高兴。对他来说,头顶的蓝天和盛开的樱花,无非是一般的风景而已,吸引他的倒是南院的池子和飞瀑。 一路上时常传来北政所的喊声:“大家要小心脚下,莫要摔倒了。上面的景致真是特别啊。” 从醍醐马场到枪山,每隔一间就在路旁植一株老樱树。经过昨日暴风雨的洗刷,树木和花朵显得更有风韵。花丛中巍峨屹立的五重塔,面对已守望了几十年的华丽春日,显得那样自然、挺拔。花朵、阳光、高塔、幔帐,及众人身上的华丽装束,都融入了这灿烂的春日。 到达枪山之后,人们进入新建大殿。秀吉计划在此用过午饭,再举行歌会,之后逐一参观设在里面的茶寮。为了让秀吉大吃一惊,八个茶寮都分别命益田少将、新人杂斋、小川土佐守、增田长盛、前田玄以、长束正家、御牧勘兵卫、新庄东玉等人用心设计。当然,他们的奇思妙想要待到午后才能享受了,因为照计划,首先要在大殿举行歌会。 秀吉心情不错,他亲自提笔写道:回首杳杳深雪山,繁花似锦人如烟。 写毕,秀吉呵呵一笑,然后让佑笔代写,“我若再写下去,后人就读不懂了。他们定会问怎么全是假名。对吧?”接着,他不假思索吟道: 〖赏花深雪归,盈盈绽如云。 今日花犹盛,展眼又一春。〗 恐怕这诗乃是秀吉专为了今日歌会,事先所作。可是没有一个人发笑,也没有人作出评价。谁都听得出来,这诗深深道出了秀吉的孤独。 众人微醺地出来时,已过了未时。在去往第一座茶寮路上,出现了一次小小的纷乱。松丸夫人走到了西丸夫人前头,于是发生了争执。此时秀吉已经过了益田搭建的通往茶寮的石桥,北政所则稍微落后几步。稍迟几步赶来的茶茶,语气严厉地叫住了走在前面的松丸夫人:“松丸夫人,你停下。” 松丸缓缓回过头,但好像没听见茶茶的喊话,兀自抬头赏花,又向前走了两步。 “松丸夫人,你以为仗着大人的宠爱,就想让我在北政所夫人面前出丑吗?” “西丸夫人,你在责备我?”说罢,松丸夫人扑哧笑出声来。她清楚,西丸夫人定是生气了。方才在大殿饮酒时,由于秀吉的酒杯传到面前时,茶茶正一门心思握笔作诗,侍童便先为松丸夫人斟了酒。从那时起,茶茶脸色就极为不快。松丸夫人向来对茶茶不怎么尊重。她娘家京极氏乃近江佐佐木氏望族,任江北守护。茶茶的娘家浅井氏虽同为江北豪族,可先前却是京极氏家臣。因此,松丸夫人总觉自己身份比茶茶高些,她的美貌在侧室当中也首屈一指,故,秀吉平时对她宠爱有加。况且在教养方面,松丸也在茶茶之上。假如松丸夫人能为秀吉生下儿子,茶茶恐就无关紧要了。茶茶时常沉下脸来故意刁难松丸夫人,恐是出于自卑。刚才,因斟酒一事惹得茶茶满脸不快时,松九还想向她道个歉。可是茶茶所咏的和歌,却打消了松丸夫人道歉的念头。 〖樱松相生历千代,喜迎贵人行幸来。 花枝招展皆为君,无常世上又逢春。〗 茶茶曾对秀吉厌恶透顶,她甚至还向松丸夫人透露过,自己乃是为报父母之仇才嫁给秀吉。可她今日却如此露骨地咏出阿谀逢迎的诗歌来,松丸夫人不禁打消了致歉的念头,反而嘲笑起来。此时,茶茶的脸色更难看了。松丸夫人却不动声色。 “松丸夫人,你把我看成什么了?” “你不是太阁的侧室浅井氏吗?”松丸夫人也毫不示弱,“你无非幼主的母亲,怎么,难道还要让我来伺候你?” “既知我乃幼主母亲,为何还要走在我前面?”茶茶也得理不饶人,严厉地反击。 “呵呵,”松丸夫人娇笑着用袖子掩住嘴,“西丸夫人是不是听漏了大人的话,在登山时,大人是怎么说的?我若没听错,大人说今日大家可以随兴玩耍,不必计较那些繁文缛节。” “纵然大人这么说过,可也不能先于大人举杯啊,还神气活现走在我前面,我劝你最好先弄清自己的身份。” “这算什么话!西丸夫人乃浅井氏,而我出身于近江源氏的京极家,无论怎么说,我的身份也还不至于低到在你前面走一走,就要被责骂啊。” “住口!”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开口,单是默默走路。” “无论你怎么说,我都可忍受,可你话里却分明藏有对幼主的侮辱。” “西丸夫人,我看你才应该注意分寸!” “我和你没完。咱们找大人评理去。我倒要问问,松丸夫人为何偏偏在这个好日子存心来侮辱我。你是居心叵测!” 二人吵得难解难分。其他女人都甚是吃惊,把她们二人围了起来。二人的随从顿时剑拔弩张。 “算了算了。二位夫人都消消气。”最初来调解的,是前田利家的夫人阿松。她一站到二人中间,就向跟在身后的德川家的堺局使了个眼色。堺局心领神会,立刻向北政所那里赶去。前面的秀吉似也发觋了二人的争吵,极不痛快地停下了。 北政所走出茶馆,来到了二人中问。“我虽不知你们究竟为何争吵,但此事交由我来处理。” “不,此事不能委托给您。”茶茶立刻反对,“夫人有所不知。幼主无缘无故被人诽谤,若这么算了,连大人的名声都会受到玷污。” “你先冷静冷静。”北政所顿时提高了嗓门,“你刚才还作诗说樱松相生历千代,现在为何如此没有分寸?” “北政所夫人所言极是,今日是个特别的日子,你们都要冷静些。”前田夫人不欠时机劝说起来。可二人依然横眉立日,不肯罢休。 北政所严厉斥责着,双眼湿润了。无论是茶茶还是松丸夫人,虽然都深受太阁宠爱,却根本未意识到孤独的太阁越来越老了。这让宁宁感到甚为可悲。无论太阁装得多么豪爽奔放,他毕竟已不再是昔日的丰臣秀吉了。像今日这样的事,若是当年在北野的大茶会上,他定会立即站到二人中间,顷刻间就巧言平息事态。可今日,他却装着什么也未听见,守着年幼的秀赖,连茶寮门口都不肯踏出一步。 “你们二人听我一说。”北政所心平气和道,“大人早就听到了。你们知道他为何默不作声,托我来处理此事吗?” “……” “他已老了,气力不够了。当然,在这里我本不想提。若大人来到这棵老树下,他会立时想起花朵短暂的生命,然后哀叹人生的短暂,哀叹物是人非……哪怕是你们之间轻微的争吵,也会引起大人的伤感。故,大人才特意托我来调解。你们明白大人的心思吗?” 听北政所这么一说,阿松夫人也连连点头,“夫人所言极是,希望二位夫人能立刻言归于好,笑颜以对大人。只有这样,今日的游山才有乐趣啊。”说着,阿松帮茶茶整了整衣裳,又为松丸夫人捋了捋黑发。 松丸夫人含羞道:“真抱歉,刚才多吃了几杯酒。见谅。” “这么说,你愿让我宁宁处理?” “是。请夫人见谅。” “西丸夫人呢?” 宁宁盯着茶茶。茶茶依然昂着头,丝毫没有屈服的意思。宁宁默默牵着她的手,缓缓往前走。“若今日的赏花会对大人是最后一次,你恐怕连后悔都来不及。希望你啊,莫要离开大人和幼主……” “……” “大人为了他故去以后,我们仍能和睦相处,才故意如此。你们怎能不和好如初?” 北政所劝着茶茶,阿松夫人也安慰着松丸夫人。茶茶和松丸夫人心中都难受起来,她们似从未察觉到一生操劳的秀吉的痛苦。茶茶被北政所拉到秀赖旁边时,脸上才现出微笑。“幼主,母亲今后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秀吉抬眼看了北政所一眼,点了点头。 随后,一行人向第二间茶寮走去。明媚的阳光下花团锦簇,与衣着华丽的人们争奇斗妍,难道这便是人间天堂? 可秀吉内心果如表面那样满足吗?他时常纵声大笑,不断抚摸秀赖的脑袋,还不时向北政所投去讨好的目光,北政所也时时对他报以微笑。 在第二间茶寮,新人杂斋直接用松、杉、米槠树做成柱子,并依势在下边凿池,鲤鱼和鲫鱼在里面悠然游来游去,一切古朴而自然。出门时,不知是谁吟咏起来:人间芳菲齐争艳,扑面山风带花香。 秀吉似听未听,径直走了出去。 负责第三间茶寮的乃小川土佐守,他在里边挂着一幅宽二十间、高三间的苇帘子,又在对面筑了一间具有乡土气息的小佛堂,土佐守本人则在佛堂前挑担卖茶。秀吉和秀赖遂一起到佛堂门前坐下来买茶。作为对买茶人的答谢,土佐守把木偶戏名家长谷川宗位从佛堂呼出来,为秀赖演一段。结果秀赖竟看得入了迷,久久不愿离去。此时,秀吉眼里则噙着泪,定定望着秀赖出神。见此情形,北政所不禁一怔:他是不是又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这种不吉之念终日萦绕在北政所心头,挥之不去。 分别负责第四、第五、第六茶寮的重臣增田长盛、前田玄以、长束正家等人,亲自担任茶寮主人,招待游客,秀吉父子特意沐浴净身,然后悠然饮起酒来,并让人击鼓助兴。可即使在这种时候,秀吉也没有真正流露出一丝快意。在他人看来,秀吉似已玩得甚是尽兴,可宁宁却隐约感觉到,秀吉已是油尽灯枯。 由于知秀赖喜听故事,他们连小野的阿通都请了来。秀赖缠着阿通讲民间故事,听得津津有味,一旁的秀吉则依然望着儿子幼稚的脸庞发呆。 第七茶寮设计成了城里商铺模样,御牧勘兵卫在叫卖葫芦和纸糊的玩物。第八座茶寮由新庄东玉负责,他设计了能发出响声的稻草人,及漂浮于水上的小船,船上竟立着装扮各异的渔夫。 傍晚时分,终于游完了八家茶寮。太阳落山时,一行人回到了置宝院。当以秀赖的名义捐赠给义演准后一百锭白银时,不光是秀吉,就连北政所等女人都似沉浸在一种难以名状的哀愁当中,众人无言。大喜之后必有大悲,此言隐隐映出本日真情。 “真不错。这样一来天下就人心振奋了。好极了,好极了。”秀吉嘴上这么说着,却难以掩饰深深的疲劳和困惑。 第十五章 枭雄老矣 德川家康觉察到丰臣秀吉已垂垂老矣,是庆长三年四月中旬。 醍醐赏花会结束之后,秀吉一度精神十足,“明春无论如何也要请主上来巡幸。到时该如何设计才好,你现在就帮我想上一想,内府。” 不知秀吉所言是真是假,总之,从那以后,他似常常陷入空想。到四月十二,秀吉突然又提出要到醍醐去。义演准后和木食上人曾向他保证,五月中旬之前,定会按照他的吩咐完成工程。若是这样,醍醐就真的变成一处胜过吉野的名胜了,因此,必请秀吉亲自去一趟。可现在才四月中旬,为了避免给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家康劝阻道:“大人真要去,家康认为竣工之后再去不迟。这样,大人不但可以风风光光地举行游园会,同时还可祝贺竣工。” 可话音刚落,立刻就遭到了秀吉的反驳:“内府的意思,是要延缓我游乐的时日吗?” “不,大人误会了。家康的意思,是工程再过一些时日就会完成,希望大人在完工之后再去。我也是考虑到三宝院僧人和工匠们的难处,才这么说的。” “可我已经等不及了!”秀吉一反常态,厉声驳道,“时间不等人啊,择日不如撞日。完工时我可以再去嘛。我要把秀赖带去,把戏子们也带去。内府不想去就算了。” “不敢。大人既然执意要去,家康立刻让人通知三宝院作准备。” 当日,秀吉在三宝院一直游玩到傍晚时分,才尽兴而归。回来后,他立刻把家康叫来,道:“内府,我已跟三宝院约定了两件事,你帮我好生记着。第一,是今年秋天我还要去观赏红叶,要隆重些。第二,请主上明春巡幸醍醐,举行天下第一赏花宴……” “这么说,下月中旬的庆功仪式取消了?” “是,不庆祝了。内府,我总有一种预感,到时我恐会卧病在床。” “大人说的是哪里话!大人最近正气色大好呢。” “不!”秀吉高声驳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因此才和内府商量。” “大人想跟家康商量些什么?” “一旦我卧床不起,你要设法让小西行长、加藤清正、岛津又弘等人留在驻地,让宇喜多、小早川、吉川、蜂须贺、藤堂、胁坂等人尽早撤回来。我已经厌倦了战事,这并不是因为卧病。看来,还是醍醐好玩啊。你明白我的心思吗,内府?” 家康不禁一怔,他忽然发现,秀吉的表情黯淡了下去。 三月上旬,秀吉令宇喜多秀家等出发时,还曾严令他们绝不可退出蔚山、顺天、梁山等地。还没过一个月,他就完全变卦了。家康不免有些仓皇失措。 家康绝非不赞成撤兵。这次再征原本只为挽回面子,当地又饥荒严重,条件比预想的不知要恶劣多少倍。家康一直想寻机劝秀吉退兵,可没想到这话竟从秀吉口中说了出来,家康一时竟是且惊且喜。为了试探人之真意,有些人常常口是心非。这样的习性,秀吉也非没有。 “这么说,大人已预料到将要发病,才欲撤兵?” 家康想不动声色把话题岔开,不料秀吉又给拉了回来,“我刚才已经明确告诉你了:我已厌倦了战事。这种没有意义的战事,无聊透顶。” “哦。” “我的意思,想必你也明白了。让大家都来醍醐山赏花,这样才有趣。因此,我要不失时机地退兵。” “……” “想必你也知,小西乃是此次战事的肇事者,清正则是强硬的主战之将,岛津为后卫。一旦我卧病在床,你就说先前已接到了我的命令……你明白吗?” 家康使劲点头。没想到,在醍醐赏花时,秀吉心里竟还有更为深远的思量。地震后重建家园,跟大明国谈判进展不顺,这一切,秀吉都毫不在意,他永远不知失败为何物……世人似都这样理解,可这并非秀吉的全部。正如他说“厌倦了战争”一样,为了从朝鲜退兵,他早就悄悄下了一手棋。为了吸引世人注意,他表面上大张旗鼓地赏花,暗地里却在拼命寻找结束战争的良机……家康觉得,眼前这个丰臣秀吉,肉体已经枯竭,心中只剩下无尽的孤独。难道他即将这样倒下? “你明白吗,内府?”看到家康点头,秀吉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在那之前,我还想和幼主游玩一次。秀赖才六岁。长大之后,他怕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却想让他记住这些。父母之心,真是奇怪啊。” 一瞬间,家康背上寒气森森。秀吉已在与死亡搏斗,朝鲜战场的残酷,已让他再也顾不上虚荣和固执了。 果然,五月初五,秀吉卧床不起。端午节,他本想和秀赖一起庆祝。秀赖恐也从侍女那里听说了,从早晨起就抱着小西洋船,蹦来跳去地玩。这船是秀吉作为节礼,跟大刀和短刀一起送给他的。秀吉起床未久,便觉右肩到后背甚是酸痛,于是传来太医。他最信赖的太医曲直濑道三已于文禄三年去世。因此,道三的养子曲直濑玄朔和太医半井明英前来把脉。把过脉,商量之后,玄朔决定立刻为秀吉实施针灸。疗后,酸痛倒是轻了一些,呕吐的症状又接踵而来。不大工夫,秀吉便弯下腰大口大口呕吐起来,便被送回了卧房。 “快把内府叫来。我有话对他说。” 家康赶到时,秀吉已满额是汗,睡着了。 “大人身体如何?”家康小声问道。在榻前六尺远处捏着细绳、正仔细把脉的玄朔轻轻摇了摇头:“不思饮食。大人此前就已气力不佳……” 家康轻轻把视线移到秀吉身上,闭上了眼。疲劳倒罢了,他一旦呕吐起来,就很难痊愈了。他年轻时饮食粗糙,战时暴饮暴食,现在忽又山珍海味,肠胃当然受不了。既然呕吐不止,就说明他胃中已有痼疾,长期如此,米水难进,身体日渐衰弱,必致气血衰竭,最终病人膏肓。 “五月初五……”家康闭眼喃喃自语。秀吉果然等不到五月中旬三宝院竣工之日。不久前,三宝院还通过前田玄以报告说,本月十四请秀吉前去参加峻工礼。为了让年幼的儿子记住父亲,四月十二,秀吉硬撑着去了一趟醍醐,那时恐已有了某种预感。 “内府来了……把治部也叫来……” 忽然听到秀吉说话,家康不禁一怔,睁开眼睛,语气沉重地问道:“大人感觉怎样?” “这还用问?”秀吉似乎有些生气,“谁都会遇到这道槛。我累了,我的秋天来了。” “是劳累过度,无甚大碍,大人只管安心养病。” “内府,朝鲜撤兵之事,你替我下令了吗?” “下了。大人忘了,我还请大人在文书上盖了印呢。”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呵呵……我现在是越来越忘事了。哦,我刚才想跟你说什么来着?”秀吉强装笑容问道。 “大人让家康把治部少辅叫来,想必他正往这里赶。” “想起来了。我有事要和你说,让治部来做证人。” 正在此时,小个子三成弓着腰走了进来,“三成奉命前来拜见大人。” “治部啊,快过来。” “是。” “今日叫你来,是为我和内府的约定来作见证,你要好生记着。” “遵命。” “内府,把阿江与嫁给秀忠,我也觉为难你们了。” “大人说的是哪里话。二人现在美满着呢。” “是啊。中将大人可真讨人喜欢,他就像朝日姬的亲生儿子。” “多谢大人厚爱。” “我也一直思来想去,总想给他寻一门好亲。” “……” “阿江与一嫁过去就生了孩子。开始时,我还为没生男孩而遗憾。孩子叫什么名字?” “名阿千。” “哦,千姬,千姬……到后来,我才觉得许是天意。若是男孩,纵然他是德川嫡子,也对我家没用处啊。”说到这里,秀吉又强笑了笑,“我说得没错吧,内府?我想把你们家的千姬给秀赖做媳妇。千姬定会出落成令秀赖满意的窈窕淑女。无论是阿江与,还是中将,都相貌甚好。父母相亲相爱,生下的女儿也定是绝色美女……你愿意吗,内府?你是我妹婿,秀赖生母又与千姬生母乃是亲姐妹,斯时秀赖的孩子是我的孙子,也是内府的曾外孙。这样一来,丰臣德川自亲如一家,想分也分不开了……” 听到这里,家康不禁抬起头,仔细观察着秀吉,只见秀吉已满脸是汗。 人的执著实在可怕,此时秀吉的肉体定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他面色如土,每说一句话都显得甚是痛楚。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浮出笑容,拼命讲述自己的梦。 朝日姬和他、秀忠和阿江与之事,家康都曾预料到。唯秀赖和千姬,家康却从未想过。秀赖已六岁,千姬却还是个刚刚降生的婴儿…… “内府,对于这桩婚事,你没有异议吧?”秀吉认为,对于这样的美事,家康必会喜出望外,他咧嘴笑了。“醍醐赏花也实现了。这恐怕是秀吉最后的心愿了。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政务还要你暂为代劳。你听见了吗,治部?” 三成虽然表情有些僵硬,却也没有特别吃惊,“遵命。” “内府比我年轻。在内府和中将的辅佐下,秀赖不知不觉就会长大成人。怎样,再无比这更好的主意了吧?” 家康不禁烦躁起来。这对于秀吉,自是梦寐以求之事,可对于家康,却简直是无理之求。秀吉既已清楚地知道死期将至,家康觉得他实不当提出此事。当年秀吉把朝日姬硬塞给家康时,确是事出有因,若不让家康进京,信长公的宿愿——统一天下的大业就无从实现。因此,家康不得不答应了秀吉,世人也都看在眼里。秀忠和阿江与的婚事也如出一辙。秀吉看到年轻的秀忠为人严谨,便把不幸的阿江与嫁给秀忠,以让她有个好归宿。到了秀赖和千姬这一代,情势已完全不同了。若从坏处想,朝日姬和阿江与的婚事恐会生出另一种解释。秀吉是否从一开始就惧怕家康,便蛮横无礼地把妹妹寨绐家康,把秀赖的姨妈硬塞给秀忠?到现在,他竟又恬不知耻地乞求,要把秀忠的女儿嫁给秀赖?他想通过联姻,一而再再而三地取悦家康…… 家康愈想愈觉得秀吉定是老糊涂了,他遂未轻易应下。 “内府当然不会有异议。这桩婚姻一旦成了,丰臣德川就是血脉相连,亲上加亲。把幼主和西丸夫人都叫来吧。” 家康忙止道:“关于此事,请大人再给家康一些时间,思量一下。” “怎么,你不愿?” “此事对大人来说,也是大事一件。” “你不答应,也是为了我?” “大人好意,家康实在荣幸之至。可一旦因此引起天下大名怨恨,却也背离了家康初衷啊。” “你是何意?他们会恨谁?” “正是家康。” “为……为何?” “家康想把孙女嫁给幼主做正室,这分明是心怀叵测。若大名们如此臆测,恐怕会给家康辅佐幼主带来麻烦。加上……”家康本想说,若秀吉主动请求,就会让人误以为他故意向自己献媚。可没等他说出来,秀吉就尴尬地笑阻道:“呵呵,内府多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我要赶快把幼主和他母亲叫来。不只是我一个人,就连幼主的母亲和幼主,都想把千姬娶过来呢……这样一来,大名们就没有理由再臆测了。这是秀吉的请求。治部,快把他们传来吧。” 秀吉一番话说得家康甚为茫然,他只好闭了口。 三成离去之后,秀吉在枕上抓着家康的手,满脸疲惫道:“拜托了,内府。以后的事就全托与你了……” 家康靠近秀吉,轻轻地为他拭去额头的汗。秀吉已经衰竭,濒临死亡——他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羽柴秀吉了! “若有谁能胜过秀吉,只管来取天下好了!”曾经如此豪言壮语的那个羽柴秀吉,那个丰臣秀吉,已经全然不在了。眼前卧病在床的老人,不得不求助于家康,让其维持天下之稳定,还为秀赖的将来忧心忡忡。 “这是秀吉的请求”,多么可悲的告白!为了秀赖的将来,秀吉绞尽了脑汁。他知道,此后天下,执牛耳者必是家康。于是,他便妄想通过与德川联姻,来谋求丰臣氏的安泰。究竟是从何时起,秀吉追求的目标已不再是天下,而是丰臣氏的前途呢? 不久,前田利家牵着秀赖,与西丸夫人、三成和有乐一起走了进来。秀吉想强作欢颜,可额上汗水涔涔,这恐是盖世英雄丰臣秀吉最后的抗争吧。家康不忍目睹,转过头去,心里涌上一连串的疑问:人究竟为何物?在衰老面前,人的志向难道就这么容易改变吗?为了天下太平,为了实现信长公统一日本的夙愿,秀吉从不曾退却。为此,他甚至将母亲作为人质交了出去。有好几次,他甚至不惜拿性命作赌。可曾经叱咤风云的丰臣秀吉,如今却一改先前的豪迈,完全被妄念俘虏。让幼小的秀赖继承丰臣氏,若是平凡人,尚可理解此举,可对于一个济世救民的盖世英豪来说,就有些可悲了。关于此事,秀吉自己恐都已想腻了。他也不过是一场空忙,甚至连那些殉教的洋教徒都不如…… 家康想:这一切,都是因为秀吉已经衰老?但新的疑念又接踵而来:既如此,那衰老究竟为何物呢?附着在老朽躯壳上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让秀吉还原成一介凡夫的,又是什么?如弄不清这些,天下永久太平便无从谈起。 “你来得正好,幼主。”秀吉想起身抱一抱秀赖。可他太疲劳了,连这小小的愿望都不能实现。 “我起不来了。太医不让我起来。秀赖,茶茶,你们都过来坐下吧。” “父亲大人,您可好些了?”在前田利家的提醒下,秀赖问候道。一言令秀吉潸然泪下:“我本想与大家热热闹闹共庆端午节,现在却不能够了。但今日我仍然备了一份好礼,茶茶也听好。”顿一顿,秀吉艰难地笑了笑,“治部、有乐也听一听……我已趁此吉日,选定了幼主的新娘。大家猜猜是谁?” “阿拾的新娘?” “是。茶茶定也很快意吧。她便是……阿江与生的千姬。如此一来,我们家就与德川亲上加亲了。” 家康忙看了西丸夫人一眼,他最担心的,就是此时的西丸夫人。 西丸夫人“啊”了一声,看向三成。“阿达生的千姬?”她与其说是惊愕,不如说是满怀欢喜,“这可真是天大的喜讯啊。阿拾,快向父亲大人施礼。” 家康本能地感觉到茶茶事先已知,否则,她不会立刻作出这种反应。三成也知,不仅如此,就连织田有乐、前田利家,似也提前知道——他们众人定是商量过了。 “谢谢父亲大入。”秀赖满脸天真地对秀吉道。秀赖话刚出口,茶茶呵呵笑了起来,“若是阿达生的小姐能和阿拾一起长大,该多好啊……大人,若有可能,真想尽早让他们到一起。” “是不是太早了?今日先庆祝订婚吧。有乐斋,准备酒宴。”秀吉硬撑着道。 此时的家康,已无话可说了。众人笑,他便跟着笑,别人问话,他也回答,可他却已经心不在焉,在思量另外一事。这桩婚事,三成和茶茶事先必已答应,秀吉根本不必考虑他们的意见。 太阁卧病,从朝鲜退兵……这样一来,国内必然发生大骚动。小西行长和石田三成等人只能暗中玩弄议和的小伎俩,绝无让只知一味打仗的武将信服之能。因此,武将们定会极度不满地返国,进而强烈谴责三成等人,如此,丰臣氏的根基势必地动山摇。在这种情势下,这桩婚事会起到关键作用。其实三成和西丸夫人早就算计好了,他们这么做,既可不让家康站到众武将一边,还可早日把千姬弄在秀赖身边为质。 但家康现在忧虑的并非这些。内乱将起,又要从朝鲜那边撤兵,此时天下究竟能否维持稳定?秀吉已无力应对纷乱,并已彻底地放弃了努力。从前那个全心全意“为了天下”的秀吉,已经变了,他只顾盯着秀赖和丰臣氏的将来。 究竟是什么让丰臣秀吉变得如此脆弱?倘若解不开这个疑问,不久之后,这种衰老和固执也会把家康俘虏。若他不为天下,只为德川氏,不仅永世太平将化为泡影,甚至整个天下都可能重回以前的纷纭乱世…… 第十六章 异乡殖民 庆长三年五月十六,丰臣秀吉病重。他已不能进食,太医说他胸目的硬块愈加严重。北政所从大坂赶来,一刻不离守护在枕边。伏见城里,连女人们都深信秀吉已时日无多。 秀吉时昏时醒。若发起高烧,他总是迷迷糊糊叫着秀赖,像是在梦呓。一旦稍好些,他就把五奉行、五大老及其他人都叫到面前,让他们发誓效忠秀赖。他还要大老们向奉行递交誓书,也要五奉行向五大老递交誓书……他已经对人彻底失去了信任,变成了一个极其可悲的老人、一个疯子。无论见到谁,他都拉着对方的手,不断重复那句“秀赖就拜托给你了”、“幼主就拜托你了”,然后吧嗒吧嗒直掉眼泪。不仅如此,单独和人会面时,他说的话又前后矛盾。对方若是老人,倒还能明白些;若是不甚解事的年轻人,恐怕就会暗自思忖,妄加推测,并信以为真地行动起来,招致难以收拾的混乱。正是担心这些,北政所才一步也不敢离开他身边。 六月二十七,为了祈求秀吉痊愈,朝廷举行了御神乐大会。七月初七,孝藏主被北政所派到三宝院,献上黄金十锭,让和尚们祈祷秀吉早日康复。 与秀吉重病同时,吕宋助左卫门正在堺港大安寺护城河边建造豪华别苑,他宅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日助左卫门并不在家,出门请工匠去了。他请的工匠尤多,从木匠、泥瓦匠、漆匠到画师、雕刻师、能剧艺人、狂言艺人等,统统都要请到堺港,并亲自送他们上船。 这些工匠全是天下一流,曾参加过聚乐第和伏见城的建造。因此,助左卫门不惜重金筑造的别苑,完全就是把整个伏见城宫殿照搬了过来,真可谓富丽堂皇,穷奢极侈。宫殿所有柱子都精雕细刻,漆色有朱红、黑色及金色,金银的铆钉和掩盖钉帽用的装饰,也金光闪闪,夺人眼目。从壁画到带有拉门的房间,都和伏见城的一模一样,令那些向来以大胆豪放著称的堺港富商们都叹为观止。 “助左卫门这人,是不是想把太阁给请来啊,不知道他又在玩什么把戏。” 仅仅靠着几把吕宋壶,助左卫门就把太阁的金子赚了个钵满盆溢。尽管众说四起,流言纷飞,可是到助左卫门新宅的这位女子,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惊愕。她告诉下人,她可等助左卫门回来,说完便去了那幢人们议论纷纷的宫殿。 其实,她便是刚到附近的乳守宫拜见过父亲的木实。 木实悠然观赏着飘溢漆香与木香的宫殿,并未大加赞美,也未特别惊讶。助左的伙计告诉她,主人要亲自把请来的工匠们全送到大和桥码头,然后才回来。伙计还说,那条船上装满了美酒,以备主人在赶赴伏见城途中纳凉时饮用。不仅如此,连下人饮用的美酒甚至都备好了。 “小的们也曾劝过主人,太阁大人的病情现在不容乐观,还是避一避风头为好。可是,您也知主人的脾气,他说什么也要去,还说这是为太阁的康复祈祷,还让人把大鼓小鼓都搬了上去。” 听伙计这么说,木实倒也无甚反应,她今日是有事特意过来。她索然地在室内走了一圈,就无聊地把视线投向了院中。院中植满了助左卫门喜好的凤尾松、槟榔、椰子和芭蕉,右方的棕榈树下,两只孔雀卧在那里,悠然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 对于初来乍到之人,这些风景已够令人瞠目结舌了。可木实对此却似没有一丝兴趣,她只是眯着眼睛,看着白沙中混杂的熠熠闪光的硅石。 过了大约半刻,助左卫门回来了。“抱歉,让贵客久等。没想到竟是木实小姐来了。”他比从前更黑了,看上去也更健壮有力,加上他穿了一件纯白的上等麻衣,有如一个黑人。“这次来堺港有何事,采购物品吗?” 木实以怜悯的眼神看着助左卫门,“你的品位可真是奇特啊。我说的是你的房屋。” “那还用说!商家住在太阁风味的宫殿里也无不妥。当然,我这屋子大有用场,你不用担心。” “助左先生,我看这次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哼,你怎么一见面就口出恶言?” “你太大意了,助左先生。” “别说了。我吕宋屋自有算计,怎么都不会亏本。木实,喜欢男人,就明白地说出才是,不说,用眼神、身体表示也可。” 说着,助左卫门就要往前靠,被木实横眉立目地阻止了:“你以为我是迷恋你才来的?哼!” “难道你另有所图?” “你竟还一无所知——太阁大人日子不多了。” “这些小事我还能不知?嘿,我最初的打算,便是把太阁给请过来,好教给他一些治天下的智慧。这是我的真心话。可现在却不能了……虽说如此,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我助左卫门岂是那样的人?我所做的事会更大。”助左卫门满怀自信地断言。 “你所谓的大事,现在已经没戏了,你还不知?”木实反唇相讥,不屑地把目光转到一边。 “你胡说什么,木实?”助左卫门知面前之人乃是非同寻常的才女,心中一惊,“你到底是何用意?” 木实沉默不语,似是故意让人着急。 “你又想戏弄我?我不会吃你那一套!吕宋助左卫门的才智,如大海一般无穷无尽。” “你以为太阁还能为你再多活一年半载?” “即使太阁死了,于我也无碍。” “助左先生,即使英明如太阁者,临死之前也难免糊涂,你想过这些吗?” “吓!太阁的糊涂早在生病之前就开始了。因此他才会把朝鲜和大明国作为对手。我虚张声势,故意建这座楼阁,就是让世人以为我鼠目寸光。一旦国内安定下来,那些只知道杀人滋事的武士们就无事可做丁。为了那些可怜的家伙……” “我知!”木实厉声打断了他,“我知你要说什么。你想让那些无所事事的武士们全把注意力转向南方,让他们做比战事更有用之事?你才模仿伏见城,建造奢华的宫殿楼阁,想让那些野蛮的武士们吓破胆?哼!我从一开始就看透了你的心思。这样做倒无不妥。可你却忽略了一件大事。” “又耍小聪明。你说我忽略了什么?” “太阁的近臣究竟会有何举动,这个你想过没有?” “近臣?” “是。对那些近臣来说,把太阁与朝鲜和大明国交涉真相看得一清二楚的你,已经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啊?”助左卫门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说,那些奸人有什么企图?” “嘿,看看你的破绽……因为你我从小相熟,我才来暗中相告。” “多谢。” “利休居士和曾吕利去世之后,太阁似把你当成了他的智囊。可他现在已经病人膏肓了……这样一来,近臣自会假借太阁的命令,恣意妄为。” “这么说,这么说,已有人假借太阁之令乱为?” “哼。”木实轻轻点了点头,“你造来想吓唬武士的别苑,已成了欺上的证据。另,从一开始,你就被他们视为和关白秀次串通一气、意欲谋反的同党,就跟石川五右卫门一样……你是不是也想尝尝下油锅的滋味?” 助左卫门愣在当场。他的确疏忽大意了。他一直想为战后出力,把太阁完全当成了自己人。他还坚信,只要一张嘴,太阁就会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从未想过太阁身边那些小人。当然,只要太阁与他亲近,那些小人就不敢露骨地表示出反感。可一旦太阁真的一病不起,问题就来了。在向太阁进献吕宋壶时,助左卫门就曾毫不掩饰地讽刺过那些小人。连太阁都亲自为他推销茶壶,弄得那些趋炎附势的近臣暗地里叫苦连天…… “这次挑头的还是治部吧?”助左卫门喃喃白语道。可木实没有同答他。 那些近臣一定也想陷害蕉庵。可蕉庵毕竟从不出风头。而助左卫门就不同了,身为商家,他竟明目张胆地筑造胜过伏见城的楼阁,这就给小人留下了藐视太阁的口实。 “那些家伙怎能理解我的鸿鹄之志。我可是缔造这太平盛世的英雄的最大帮手啊。” “你打算怎么办?” “事情的确紧急。” “一旦被捉,你可就没有退路了。” “看来今明两日就要出事。”助左卫门自言自语道,“应该没错。否则你怎会如此慌张,特意来通知我。” “既已明白,你究竟有何打算?” “我当然有办法。你瞧,我的船早就停在码头了,这座宫殿,我也早就找到主人了。” “主人?” “是。你想想我是何样人。我既知海有多宽,也懂得茶道的意境有多深。向来以手段出其不意而著称的助左卫门,怎会安于长期住在这佛坛一样的屋子里?一个水手住这样的房子,岂不太庄严了?反正以后也会交给附近的菩提寺……”一口气说完这些,助左卫门死死盯着木实,把身子凑上去,“最好尽快行动啊,木实。” “你早就想好了?” “是。你都想好了吗?” “你是什么意思?” “为了应对时局的千变万化,我随时都作好了准备。你看到大海了吧。无论是吕宋号还是东京号,船身都深深地吃到水里去了。危险季节马上就要降临,如果赶紧行动,还能避得开狂风。目的地我也早定好了,就是暹罗。你到底想好没有?船上连胭脂、梳妆台,都为你准备好了。” 由于事出突然,木实有些茫然。她深知助左卫门的脾气,一旦固执起来,死也不会改变主意。在此点上,他和蕉庵一样,天生就不惧一死。饶是如此,木实却做梦都没想到,助左卫门逃命时居然要把她也带走。 “怎么,你还没有想好?水手和船夫都已聚集到吕宋屋了。” “助左先生,你真想这么做?” “既有真心,也是心血来潮。既然敌人要来抓我,我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 “话虽如此,可这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你未免太绝情了。可你的确也想差了。” “嗯?” “若我在大殿完成的庆功之夜,把所有工匠都叫来,当着众人之面把楼阁捐赠给寺里,接着一溜烟消失于天涯。你以为如此一来,治部少辅之流便会善罢甘休?他们定会追查,究竟是谁将消息泄漏于我?嘿,你也将名声大振了。他们会前去寻你,或去抓令尊,甚至还会找上德川氏……总之,他们不会放过你们。这些利害关系,想必你不会不明白。” “可我怎会跟你一起走……” “我会在宫殿墙上留下一笔:吕宋助左卫门居然被木实这个不安分的女子发现了与海外交易的秘密,因怕惹上官司,现将她一并绑走……这样一来,他们对令尊和你的主家也就无可奈何了。”说着,助左卫门又向前挪了挪,两眼放光,直盯着木实,厚着脸皮道,“谁让你迷恋我呢。” 木实全身都哆嗦起来。这次她是不想撇下助左卫门不管,不愿他涉牢狱之灾,才特意来到这里,却从未想到要远涉重洋。她亦隐约有些不安,一旦有人发现前来告密的正是她,后果会如何? “看来你还是下不了决心啊。” “若我下不了决心,你怎办?” “那还用说,直接把你绑走。” “你想用强?” “区区一介女子……”助左卫门压低声音。他似已认定,除了把木实绑走,再无他法可以洗清蕉庵和家康的嫌疑。 木实感觉站在了悬崖边上,她甚至不知自己喜不喜欢助左。 “我今夜就出海。怎么说我们都于日本有功。我就毫不客气拉你走了。”助左卫门厚实的手掌落在了木实肩上。 “且等!”木实忽然用力甩掉助左卫门。 助左卫门真不愧见过大世面的人,好不容易筑起的宫殿,竟无偿捐赠给寺院,在让石田三成等人大吃一惊之前,他要于今夜乘船远走高飞了……其决断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你还等什么!难道你要让我与治部少辅决一死战不成?” “我不是那个意思……” “既不是这个意思,路只有一条……这可是你教给我的。这虽然不是战事,可是稍迟一步就会全盘皆输。管他什幺太阁治部,明日我就在海上了。” “虽说如此,可我身为女子,突然间要离开生我养我的故土,连父亲都没见一面……” “如此拖拖拉拉可不像是木实啊。这也是为了令尊。” “可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未免太……” “不是消失!”助左卫门傲慢地笑道,“若照太阁和治部等人的想法,永远别想天下太平。可我助左卫门偏偏要做给他们看。未久之后,日本国亦会有许多人意识到这些。” “若无人能意识到,我们永远也回不了故土?” “木实!”助左卫门使劲握住木实的手腕,压低了声音,“你比男人都聪明,我不妨跟你明说了吧。无论是安南,还是暹罗,我都送过人去了。日本城也在建造当中。到了那里,我就去鼓动当地国王,开辟和日本交易的海上路线。快的话只需四五年,即使慢些,顶多也就十年,我会再开辟一条崭新的海上贸易之路……若连这都想不到,我也不会把你抢到那里去。我看似逃离了日本,实际上却在外面建造另一个全新的日本。这才是我的伟大兵法。我不像太阁,一病倒就任人欺凌。” “不见一个人,就这样离开?” “那还用说!那里既合你的口味,也有我吕宋屋喜欢的情趣……更有德川大人和令尊都无法理解的仁爱。” 木实终于认命了。她知,这个男子既已说出了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退步。况且,她内中早已接受。两艘船,一艘装一千石,一艘装七百石,到达目的地,一切足够。照助左所言,那边已准备齐全。让她深感惋惜的是,这只是助左卫门一人的计划,太阁和父亲都一无所知。太阁病得真不是时候…… “你终于想明白了?好,我去收拾店铺的东西,你等我一个时辰。”助左卫门这才松开手。 其实,木实的想法也和助左卫门差不多,她也觉得最近两三日内,助左定有危险。当然,佯作若无其事,把此事透露给她的还是家康……家康和北政所一离开太阁病榻,所谓太阁遗言云云,便接二连三地出笼了。 “一旦太阁失去神志……虽然那种事也不大可能会发生,可是,”家康叹息一声,又说道,“听说吕宋屋造了一座宫殿,大家都盯着它呢,不可不防啊。”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木实就理解成了暗示。 不仅堺港,连京城和伏见的人都议论纷纷:吕宋助左卫门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纳屋蕉庵在背后指使……趁着家康自言自语,木实拐弯抹角试探道:“木实想去探望家父。” 家康默许。从伏见出发之前,木实本想特意拜访茶屋四郎次郎一趟,打算问明详细情况再启程。可时间紧迫,她临时改变了主意,直接去了堺港。现在想来,这么做让人庆幸,又稍感惋惜。 秀吉的病毫无痊愈的迹象,醍醐赏花恐是他与这个尘世的最后诀别。而木实也时常有一种感觉,那日的赏花会,恐也是自己最后一次欣赏日本的美景。想着想着,木实忽然掩面而泣,并非因为极度悲伤,而是突然要赶赴一个未知的世界,怎能不伤感异常? “父亲……”木实小声地呼唤着,眼泪再也憋不住,如决堤的洪水般喷涌而出。她觉得,此事起码得和父亲商量商量。若父亲知道她要远赴重洋,到异国他乡,定会在太阁死后鼓动新的主政者,不断派出朱印船和她取得联络。可那样做太危险了,正如助左卫门所言,若父亲得知她被带走的真相,在以后官府调查时,就极有可能泰然地说出,必当场被捕。还是不去见父亲,直接走更安全。 “你还真听话,一直在乖乖等我。我果然没看错。”助左卫门果然在一个时辰后满头大汗赶了回来,“全都收拾停当,带走的人和留下的人都定了……我打开金库,给了留下的人足够几辈子做生意的赏钱。你看!驳船正在不断往来呢。” 若助左卫门真是一员武将,他主攻,定和太阁不相上下。他似未注意到木实正哭丧着脸,一把抓了她的手就往宫殿外走去,登上院西侧那座可将海滨一览无余的嘹望台。放眼望去,风月场的屋顶、七堂滨、戎岛、右方的石堤皆人眼底。眼前,蔚蓝的大海掀起一排排轻微的白浪。 “快看!那些繁忙的驳船,无论哪一条都乘风破浪,兴奋异常,想让太阁和治部大吃一惊。最前面的那条船上载满了金银铜。快看,其中一艘已经抵达了大船吕宋号!” 此时的木实也和助左卫门一同亢奋起来,完全进入了梦幻之中。可她愈兴奋,伏见城的家康、秀忠、茶屋四郎次郎等人的音容笑貌,就愈发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此后恐怕再也见不着这些人了。还有北政所、西丸夫人、松丸夫人的身影,以及正在一群女人簇拥下摆弄玩具的、前途未卜的秀赖……也不知居士之女阿吟如今身在何处,在做些什么?亦不知细川忠兴的夫人现在是否幸福…… “快看,接下来的船上装满了火枪和日本刀。”助左卫门似未注意到木实的伤感,他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介船夫,“护卫人员共一百五十名,经过精挑细选。只要有了这些,登陆后就能迅速和当地国王取得联系。到哪里都一样,都需要精锐的护卫。在这些护卫的保护下,我要不断开展交易。这个狭小岛国寸土必争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只是……” “不久之后,吕宋助左卫门遂成了南海之王。太阁被大明皇帝册封为日本国王后,暴跳如雷,与他相比,我的感觉必不一样啊……”说着,助左卫门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忽地笑着压低了声音,“那里可有大象,木实。” “就是能取象牙的大象?” “对,还有鳄鱼。” “若是小鳄鱼,我倒也见过。” “还有大蜥蜴、巨蟒。” “净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人们怎能安心呢?” “还有犀牛。就是那种能取贵重药材乌犀角的大犀牛,还有豹子、老虎……” “怎的都是些畜生……” “嘿,我可让人在巨象背上铺上虎皮和豹皮,以呢绒做一个西洋风格的鞍子,让你骑在上面。哈,我也会骑在上面。只做人中之王无甚意思,我要做兽中之王。哈哈哈哈。” 木实只觉喘不过气来,直到此时,她才对助左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第十七章 枭雄殁世 庆长三年六月初二,秀吉病情愈重,已卧床不起,这个消息很快传到城外。至六月中旬,伏见城已是人心浮动。乱世余风尚未散尽,万民景仰的太阁又倒下了,结局到底如何,自然难以预料。 六月十六,德川家康把驻京大名们都召集到伏见城大厅内,以太阁的名义举行了一次盛大的酒宴。这场酒宴其实并未得到秀吉的许可,而是家康把前田玄以、浅野长政、增田长盛、石田三成、长束正家五奉行召集起来,勉强让他们举行的。 “现在诸将之中,竟有人胆敢藐视上命,如此放任下去,自会引发诸将私斗,进而演变为骚乱,故,要令他们全部进城,大摆酒宴,希望五奉行借此机会好好教训他们。” “这是太阁大人的命令吗?”石田三成率先问道。 “难道治部少辅有所怀疑?”家康微笑道。 “三成并无此意。只是如今大人常常神志不清,便冒昧一问。” “没错,神佛并不会如常人那般开口说话,可是高僧大德却能很好地察知佛心,普及佛道。若放任诸人恣意妄为,必引起骚乱。你可明白?” 三成锐利的目光飞快地扫了家康一眼,并未继续反驳,况且家康的话实无漏洞。但他明白,这并非卧病在床的秀吉之令,而是家康之意。 十六日,诸将济济一堂,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其间,五奉行相继登台陈述天下大势,告诫众特放弃个人私怨,谨遵上命。家康与秀赖、利家并排坐于上位,开始时默默不语,任由五奉行主持一切。 诸将当中,既有心平气和询问太阁病情的,也有公然跳出来与五奉行叫板的。 “由于太阁重病不起,全天下人便都要听从五奉行的命令,是不是这个意思?” “正是。由于太阁尚在病中……” “哼!我便不从。宿怨怎能如此轻易解开?” “你是想违抗命令不成?” “哼!我们又不可能一个个到太阁枕边亲自询问,确认这些命令的真伪。” 有一个人开头,立时有很多人响应:“是啊。谁知哪是太阁之命,哪是奉行私作主张?难道只凭你们一句话,就能冰释前嫌?” 借着酒劲,满座顿时沸腾起来。事已至此,仅凭五奉行已无法安抚众将了。酒意阑珊的诸将都对五奉行将信将疑,似把矛头全都指向了石田三成。 三成察出众人的反感已集中到他身上,脸色都变了,心道,遭了暗算!他看看家康,家康则依然默默坐在秀赖旁边,举杯痛饮。这是家康故意借众人之口责难自己,存心让自己出丑……三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怎样,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三成觉得家康仿佛这么说着,向他恶狠狠逼过来。三成也非省油的灯,绝不会如此甘心受责。他忙走到家康面前,道:“想必内府大人也看到了,场面竟然如此混乱。请内府告诉大家,所有命令都自于太阁。” 家康沉默了片刻。太阁尚在病中,众人就已如此,他去后的混乱可想而知。他对此已是早有预料。 “内府,这样有辱太阁体面啊。” “你们就没有更好的办法,让他们心服口服吗?” “我们是奉太阁之命,才举行了今日的宴会啊。” “这么说是别无他法了?最好再规望观望。” “可如果让他们醉闹下去,恐怕……” “不必担心。知道症结所在,便有对策。” 三成咬着嘴唇恨恨而去。在他看来,家康完全是想把五奉行的软弱无力展示给诸将。他心中暗骂,这个老狐狸! 三成离开不久,家康便把浅野长政叫了来,悄悄耳语了几句。长政立时满面严肃,十分紧张地出了大厅,不久之后又赶了回来,似在向家康复命。家康悠然点头。 “众位安静,我有话要说。”家康坐直了身子道。由于人声嘈杂,一时未静下来,喧闹声又持续了一阵子。 “现在伏见城所有城门都已关闭。”家康待诸将都静下来,方道,声音中充满自信,“此时应当以天下为重,为了帮诸位解开彼此间的私怨,我们特意举行此次酒宴。然而事与愿违,各位非但毫无和解迹象,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迫不得已,今晚我只好一个也不许出城了。”家康表情虽平和,可话中机锋却异常锋利:若有违抗命令者,杀无赦! 满座顿时鸦雀无声。他们知家康身为内大臣,官高位显,且自小牧长久手之战以来,他作为一员武将的超群实力,天下无人不知。一直以来,伏见城内的家康表现得尤为谨慎。可今日,他却突然震怒,抽刀张弦,城门四闭……满座醉汉顿时大惊,场内一片寂然,杀气腾腾。 “哈哈,这不过是我们说笑而已,只是有些过火了,决无违抗上命之意。”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 “有理。我等只是喝过了头,想借着酒劲,讽刺一下那些谎称奉公,却在干见不得人勾当的卑劣之人。” “我等都向内府大人说说,内府从来都是一丝不苟之人。” “对,对。说得好,说得好。我等发誓:今后决不计较私怨,决不私斗。” 这时,奉行们才终于舒了一口气。但他们的脸色又立时难看起来,各人脑中都充满疑问:家康今日必是想借宴会来淡化五奉行权威,把自己推到诸将面前,为己立威。这只狡猾透顶的老狐狸! 然而,家康想的却和他们截然相反。一旦秀吉归天,日本便极可能回到群雄逐鹿的乱世。现在危机重重,若继续放任下去,或许秀吉临终之日,便是日本再次爆发动乱之时。大家本已对秀吉近臣的反感日深,加藤、黑田、岛津等猛将回国后,也定会拉帮结伙。这样一来,信长、秀吉鞠躬尽瘁、苦心经营的一统天下,眨眼间就会四分五裂。 “各位明白这个道理,再好不过。故,还请各位拥戴幼主,谨遵公命,团结一心。好,诸位共同举杯,开怀畅饮吧!”言罢,家康独自离席而去。 第二日晨,家康来到秀吉枕边,把前一夜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与他听。他尚担心五奉行会恶意歪曲,谎报事实。幸好此时秀吉还清醒。他平静地听完家康之言,让侍医们都退了出去,轻轻抓住家康的手。他的手冰冷、干瘦,枯木一般。“内府,你做得好啊。我给你施礼了。”说着,秀吉眼里吧嗒吧嗒掉下眼泪来,“秀赖尚年幼……日后的事,我只好劳你费心照料了。此后,政务全部托付给你。秀赖长大成人后,到底能不能成器,也全在你了。拜托了,拜托了!” 这是秀吉最后一次清醒地说话。 随后,秀吉当众再次确认:一切政务交由家康处理,秀赖的辅臣为前田利家。自此以后,秀吉的命令就混乱起来,让任何理性之人都无法接受。尽管如此,五大老还是德川家康、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毛利辉元、上杉景胜;五奉行依然为石田三成、浅野长政、增田长盛、前田玄以、长束正家。另外,当二者之间意见相左,甚至发生冲突时,由中村一氏、生驹亲正、堀尾吉晴三人出面斡旋调停。确定这些人选时,除了秀吉自己的意思外,也充分采纳了三成等人的意见。其实,这只是通过相互牵制大老来维持势力均衡,并非真正的融合和信服。此后互换誓书,诸将之间的矛盾亦缓和,不过一切都是暂时的。 八月初,世人都觉出,秀吉归天只是时日问题了。 一日,茶屋四郎次郎来到家康在伏见的府邸,禀告吕宋助左卫门出逃的消息。 “真是胆大包天。堺奉行派人前去捉拿时,他早已不在,还把金银细软席卷一空,什么都没留下。” “这么说他是怕太阁发怒,逃遁了?” “不是怕太阁,似是要让太阁的近臣们大吃一惊。” “近臣?” “是。他的意思好像是说,抓他不是太阁的意思,而是那些亲信打着太阁的幌子在胡作非为,因此,就别怪他不客气。官府的人带公文前去捉拿他时,那座宫殿早就捐给了寺院,店铺和仓库也全卖与了别人,官府一无所获。堺港无不佩服,赞叹他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吕宋屋。他如今必藏在某处逍遥自在呢。” 家康看着茶屋的脸,沉默了片刻,道:“助左卫门何时出的海?” “据说是六月三十。” “哦。” “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玄机?” “你难道还没发现,伏见这边的府邸里,堺局亦早不见了踪影。” “木实?” “是。她去探望父亲之后就再未回来。蕉庵那边也无消息,你不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木实……”茶屋四郎次郎压低声音,望了望四周。 “看来,她到底还是不肯嫁我,而随吕宋屋去了。”家康放声大笑。 “主公怎如此说?”茶屋四郎次郎仍然没弄明白家康为何发笑,他一本正经问道。当然,茶屋知这话中有说笑之意,却亦想确认是否真有证据,证实木实与助左卫门私奔了。 然而,家康轻松地笑了:“哈哈……当然是真的了。那可是一个很难动心的女子啊。” “主公说笑了。” “这怎是说笑?木实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你向她告白,她远离你。可你若离她而去,她反而又跑到你心里来。若和助左卫门在一起,她也就死心了。估计她现在一定很放松。” “大人真的认为,她是因为喜欢助左卫门,才跟他一起逃走?” “说实话,茶屋,我认为她出走只是一时怄气,是出于对我的忌恨,就是暂时离开父母身边的孩子。” “大人又说笑。” “你还不信?自从阿龟来了,不知为何,她就一直坐立不安。” “阿龟夫人?” 家康坦率地点点头,“既然你都明白了,茶屋,有一事你便不得不做。” 家康提到的阿龟夫人,便是石清水八幡神宫的神官志水宗清之女,她成了家康年轻的侧室。阿龟来了之后,木实便有些怪异。且不管这个,茶屋四郎次郎想弄清他须做什么。 “茶屋,你今日是不是有事来求找。你脸上写着呢。” “哦?” “你只要去打探一下,应会知道助左卫门乘船到何处去了。” “是。一定可以打听清楚。” “你是否也想坐船去那里一趟?今天就是为这事来求我?” “大人明鉴。小人坚信助左卫门一定是个能为日本带来财富的人。” “罢了罢了。伊势港那边早就有人怀着同样的心思出海了。太阁卧床不起,那些健康的人却正欲实施他们的宏图大计。既然你也是为了木实,我就特别允许你去吧。” 茶屋四郎次郎红着脸点头答应。他不想就这样让助左卫门断绝与日本的联系。因此,他想与其取得联络。这些早已被家康看出。而且,若木实真与助左卫门在一起,他就不必担心了,若无法与她取得联络,他觉得对不住蕉庵,四郎次郎的为人便是如此。 “茶屋,如果你和助左卫门取得联系,定要告诉他,不要亏待了木实。木实可是我家康迷恋的女人啊。”说到这里,家康拍拍手叫来侍童。 “但凡人,都会有一天魂归尘土。”当侍童端着茶来到二人面前,家康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茶屋没有接口。 “我一直认为,信长公是死于非命,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手托着茶碗,家康仿佛在和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说话,“信长公一生,轰轰烈烈,令人敬服。听说当年在本能寺,临死之时,当他发现谋叛之人竟然是明智光秀,只说了句‘如对手是光秀……’便毅然决然地赴火自尽了。他早就看透了光秀的谨慎和固执,故临终之时未流露半分踌躇。” 听到这里,茶屋大致明白了家康在想什么。 “太阁当即下决心征讨明智,又是为何?开始时,我以为这一切都是出于太阁超群的器量。其实不然。信长公惊世骇俗的一生,便也造就了太阁,使太阁也形成了敢于决断的性情。我现在才明白太阁崛起的根源。” 家康的话让茶屋眼前一亮,终于不能不插上一句了:“大人,这么说,太阁决心讨伐明智,除了他自劳的不凡器量之外,更在于信长公对他的影响?” 家康点了点头,“是啊,信长公一生都无丝毫迷惘,他高举统一天下的大旗,引入瞩目。” “那么,太阁的一生与信长公的一生有何不同?” “茶屋,太阁尚活在世上呢。” “可近来总有些流言,说太阁已神志不清了。” “我的意思是说,若太阁的目标也如信长公一样明确,如今他就不会迷惘了。” 茶屋再次闭了口。已无需再问了,太阁的意志并无信长公那样坚定,他时而为了天下,时而又为了儿子,因此,家康也一定为此苦心思量过。人心所指,为万民所向,世人都坚信,家康必然会成为秀吉伟业的继承者。正因如此,与当年秀吉以替信长公复仇为名,一路高歌猛进,直取天下相比,现在困难颇多。 家康放下茶碗,闭目凝思起来。他似已忘记了一切,俨然成了一尊凛然的佛。 茶屋踌躇起来,他也到了须认真思索人生意义的岁数了。太阁也曾以天下为己任,可是在最后关头,他生起私心,才为后人留下麻烦……世事无常,真不可思议啊。信长、秀吉、家康,这三人从一开始便志向一致,被捆在一处。统一天下和建立太平盛世,一直是三人终生的夙愿。正因如此,就连那个一般人极难取悦的信长,都终生对家康大为赞赏。家康和秀吉的关系也是一样。若家康也跟松永久秀、明智光秀、武田信玄一般,只是为了夺取天下,秀吉大概也不会如此重用他。同样,家康也定不能在小牧长久手之役后向秀吉妥协,展示诚意。由此看来,三人的目标终是一致,根本就似一人。 可是,秀吉病重时,他的志向改变了。他的根基并未稳固到足以让丰臣氏权柄世代沿袭,却已将天下视为丰臣氏所有。正是此种念想,使得现在的家康陷入苦恼。 茶屋四郎次郎觉得该是告辞的时候了。家康还在独自闭目遐想,鸟居新太郎也似未在意茶屋,他动作麻利地收拾好茶具后,就退到外间去了。 “大人,小的就此告辞。”茶屋向家康施礼道。 “哦。” “天气暑热,还请大人多多保重。” “你也要多留心世事啊。” “遵命。那么,先告辞了。”茶屋四郎次郎走出德川官邸时,夕阳已经西斜,伏见城门前的广场上,有二十多个修道者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们不停数着念珠,祈祷太阁痊愈。对面是石田府邸,看门的士卒握着枪一动不动,仿佛摆放在当地的兵俑。 “茶屋先生……这不是茶屋先生吗?”听见有人跟自己打招呼,茶屋忙回过头,只见一个身着袴服、后边跟着年轻随从的人站在那里,正是本阿弥光悦。 “是光悦啊,此来何为?” “为北政所夫人送了一把短刀。”近来,光悦的为人处事明显练达了许多。今日他两眼放光,看似十分兴奋,“茶屋先生,天下又将大乱。搞不好今年之内就要生起兵乱了。”他或许在北政所那里听说了什么,迅速靠向四郎次郎,耳语道:“北政所夫人托了我一件大事。” “啊呀,这真是令人意外。”茶屋慌忙望了望四周。眼下世人都在传言,四郎次郎和光悦乃是德川的密探,也是北政所的探子。若真是那样,二人的对手自然就是西丸夫人和三成了。不远处便是石田三成的府邸。 “光悦,咱们边走边谈……”茶屋催促着光悦,先迈步离去,“托你何事?” 光悦却说出些不着边际的话:“立正安国好像有些麻烦了。” “是关于《法华经》?这便是北政所托你的事?” “不。这次兵乱当是内乱,说不定还会演变成教徒教义之争呢?” “什么,教义之争?” “就是《法华经》与洋教之争啊。” “这么说,是加藤肥后守与小西摄津守之间的争斗了?” “也可以这么说。总之,北政所……”说着,光悦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四周,“当然,这是绝密——北政所让我在京城暗中给她寻一处隐居之所。” “谁要隐居?” “当然是她自己了。” 茶屋简直要怀疑自己听错了。光悦可不是喜欢说笑的人,他与茶屋乃是莫逆之交。利休死后,他与茶屋始终肝胆相照,有事必一处商量。茶屋从未想过大坂城的女主人竟然要在京城寻找隐居之所。事出突然,一时他竟不知如何回答。 “茶屋先生,看来内乱之相,比我等想象的还要深哪。唉,对了,我还听说太阁已经公布了遗诗。” 〖露落露消我太阁,浪花之梦梦还多。〗 光悦打着拍子,低声吟颂太阁的遗诗,深有感慨道:“真是可悲。没有信仰的人生,真是如梦如露啊。” 茶屋无言。既然连北政所都下了这样的决心,可见事情非同寻常了。想到这些,他自不敢轻率附和。 庆长三年(一五九八)八月十八,一代天骄、盖世枭雄丰臣秀吉,在身后留下了巨大的动荡与风波,魂归尘土,享年六十二岁。 第十八章 执掌天下 庆长三年八月十八,德川家康得知丰臣秀吉归天之讯,已是秀吉逝去一个时辰之后。家康虽早知秀吉之死只是时日问题,可令他意外的是,前来告知死讯的,竟是平素明显对他抱有敌意的石田治部少辅三成。 是日晨,家康正在阿龟夫人侍候下洗脸,本多正信仓皇失措地闯了进来:“大人,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是从江户来的?” “不,石田府的主人。” “三成来了?” “是。他只身前来,说有绝密大事要和大人面谈。” 家康马上想到,难道太阁已去了?可三成为何要前来通知自己?照他的预想,若秀吉死去,三成定先秘而不宣,再策划朝鲜撤兵之事,还会装模作样地说:“这是大人的命令。”他向来喜玩弄阴谋,自以为是,于太阁身后,必如此盛气凌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大老身上。 “三成一人前来。快把他请到厅里。”身子愈见发福的家康令正信先把三成请进来,自己连忙更衣。由于肚子太大,他甚至连束带都不能自己系了。在阿龟的帮助下,一通忙乱后,他终于换好衣服。 此时,窗纸才刚刚泛白,小鸟都还未醒来。 “阿龟,太阁恐是故去了。”家康只觉自己的声音恍恍惚惚,“从今以后,可要闹腾一阵子了。” 家康刚整理好装束,鸟居新太郎立刻赶来。家康轻轻向他摆了摆手。“我们有机密大事要谈,你在廊下好生守着,不要进去。”扔下这句话,他就出了卧房。 傲慢不羁的石田三成居然亲自前来……走过冰冷的走廊时,家康还在纳闷。三成在自己面前,甚至不摘头巾,在大名们面前更是放荡不羁,毫不掩饰对德川氏的敌意,这让浅野长政等人都捏着一把汗。这样一个三成,难道会在太阁离开人世后跟我妥协?若真如此,如何应对才是? 家康走进客厅,三成破天荒地低头,微笑施礼。 本多正信看来也有预感,家康一进去,他便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既是密谈,恕在下告退。”便走了出去。他人虽出去了,却并未解除对三成的戒心。对于老奸巨猾的三成,正信比家康还要反感。当初在伏见城,正信就对德川府邸的地址甚是不满。当时负责选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三成,他把伏见城东一片低洼之地划给了家康。隔着一条道的西边,却给了他自己。北面和南面则分布着他的心腹宫部佑全和福原长高二人。如此一来,德川府邸就在他们的严密监视之下。若在那三位府上再建几处炮楼,一齐开炮,德川府转瞬就会灰飞烟灭。此事不仅让德川家人激愤不已,就连浅野、增田、大谷等人都有些看不下去,直皱眉头道:“治部少辅的敌意表现得太露骨了。” 当然,三成敢这么做,都是因为背后有太阁撑腰,一旦太阁故去,这种局面当然会被打破。若家康是个胆小性急之人,住在这里,每日定辗转难眠,焦躁不安,长此以往,甚至可能引发意外纷争。居心叵测的三成愈来愈桀骜不驯。正因如此,对于三成的来访,本多正信和鸟居新太郎都心生疑惑。 “一大早来寒舍,有何贵干?”家康坐下来,问道。三成则一脸严肃道:“再过一个时辰,浅野长政就会给贵府送来一条在淀川捕获的大鲤鱼。” 这话太意外了。家康道:“浅野到淀川钓鱼了?” “是。他说要把其中一条献给内府大人,让大家都尝尝鲜。当然,城里所有人都会收到他的鲤鱼。” 家康点点头。“浅野送鲤鱼来之前,你便光临寒舍……这么说,请我吃鱼是假,让我斋戒是真?多谢你的忠告。”三成听了,眼中放光。家康却并不看他一眼,“不用你忠告,家康也不会在太阁丧期食鲤鱼。你既然都来了,我自然更会严格斋戒。”一席话说得三成哑口无言。他暖昧地笑了笑。 “太阁到底是何时故去的?” “内府大人,请您不要轻易说出故去二字。” “我知,在从朝鲜撤兵之前,丧事必须秘密进行。这可真劳神。”家康太平静了,竟让三成都有些不知所措。照三成的想法,一旦太阁归天,此前一直“忠厚正直”的内府必会立刻揭掉面具,借实力压迫他。因此整个早晨,他都摆出一副高傲之态。 “太阁大人于寅时归天。”三成道,“当时身边有曲直濑玄朔及其他太医,幼主、淀夫人、鄙人与浅野长政、前田玄以都在。大人离去时甚是平静,也算寿终正寝。” 三成的话,家康听了不到一半,便听不进去了。比起秀吉的死,他更关心三成真正的来意:其亲自前来告知太阁的死讯,究竟意欲何为?这实在令人生疑。丧事当然该秘密举办,可三成故意神神秘秘,其卑劣行径甚至为加藤清正所不齿……家康似乎想到了什么,“北政所难道不在太阁榻边?” 家康最关心的还是北政所。在他看来,能衣不解带照看秀吉的,只有从大坂城赶来的北政所一人。这也难怪,秀赖才六岁,还只是个顽皮的孩子,根本不懂得为父亲之死而悲伤。淀夫人则为了自己的前途忧心忡忡……可一直对秀吉关爱有加、最感悲伤的北政所,三成却只字不提。或许,太阁是在宁宁疲劳到了极点、回房间稍事歇息时断的气?家康担心“寿终正寝”这话,在掩饰什么。 三日前,秀吉清醒时,还把家康和前田玄以叫到枕边嘱托:天下大事交给家康,辅助秀赖的任务就交给利家……这是秀吉最后的吩咐,那日傍晚,他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听不清别人的话,俨然一个活死人。家康并不刻意责难三成:“既是寿终正寝,说明太阁去时很放心。对于身后之事,太阁可有明示?”秀吉当然不会有什么明示,若有,也定是三成的意志。家康明知如此,却偏偏要问。 三成终于松了一口气,“有。” “家康洗耳恭听。” “大军从朝鲜撤回,太阁之生死要绝对保密。” “那是自然。” “太阁的遗骨,可在高野山木食上人的帮助下,秘密埋葬于洛东的阿弥陀峰。”说到这里,三成压低声音,“只是,大人遗言说,此事只可让五奉行知。” 家康目光灼灼,“治部大人,这么说你违背了太阁遗言,把消息告与了家康?” 三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正是。和其他奉行商量之后,决定只让木食应其和前田玄以二人秘密把遗骨送往葬处。” “你们不惧世人责怪?” “关于此事,我们当然也考虑过……对百姓,我们就以塑大佛为名,先悄悄动工修建神殿和陵寝。” “果然甚是周到啊。因此,你们才演了淀川大鲤鱼这一出戏。” “是。因此,浅野长政弄来一批大鲤鱼。待送到内府大人府上,还请大人定要佯作什么都不知,品尝鲤鱼的美味。” 此计真是拙劣……家康尽管心内颇为不满,可一旦加以责难,局面恐难以收拾,便道:“这么说,你们也要食那些鲤鱼?” “事已至此,我们也无办法。” “治部大人,这些事我们且不论。照你所说,你不但不听从太阁遗言,来通知我太阁死讯,同时也背叛了浅野和前田,向我挑明鲤鱼的秘密。”家康虽语气柔和,可再也没有比这更深刻的挖苦和讽刺了。果不出所料,一听这话,三成脸色刷地变得苍白。 “这实是事出有因。” “什么原因?家康洗耳恭听。” “不妨跟内府大人明言:这其实是北政所夫人的指示。” “是北政所违背了太阁遗言?” “太阁临终时,北政所并不在身边,在下便立即去向夫人报告,求她一事。” “北政所?” “当城里人都为隐瞒丧事而大吃鲤鱼,夫人却要落发,她哪怕是掉一根头发丝,大家的辛苦就全泡汤了……我求的正是此事。不料夫人却道,此事只交给几个奉行来打理,她不放心,故要我立刻报告大人,希望大人协力。夫人还威胁说,我不答应,她就当场剪掉头发。” 家康不禁暗吃一惊。原来三成并不是主动前来套近乎,而是受北政所委托而来。北政所的言辞竟如此激烈,恐因秀吉临终时没能在场之故,亦因对近臣们食鲤鱼的伎俩忍无可忍。 “哦。家康更当鼎力合作了。除此之外,太阁还有何遗言?”说这些话时,家康全身无力。不知秀吉是否想到,自己死后竟受此人愚弄?俗语说,死无对证,三成等人假托太阁遗言,如此肆意妄为,别说北政所,换了别人,也定勃然大怒。太阁临终时,当然已不可能开口,三成只要还有一丝尊重故人的心思,就当早早把死讯告知五大老及其他重臣,一起商议善后事宜,方符合礼仪。那时,一切当然都要由家康来决定,又怎会有淀川大鲤鱼之类的闹剧?三成现在这么做,当然会引起北政所反感,这是极度悲伤的北政所对三成义正词严的谴责。 对于此事,我难道没有责任吗?家康忽然觉得有些愧对秀吉。当然,无论是气度还是才干,三成都无法与秀吉相比。正因如此,家康才觉得沮丧,连斥责三成的力气都没有。他还要像哄孩子一样,听听三成究竟会说出什么样的“遗言”。 听家康这么一问,三成向前挪了挪身子。或许他把家康的问话误以为对自己的妥协了。“内府大人,北政所的话句句在理,在下无法反驳。” “我问的,是太阁还留下了什么遗言。” “丧事必须秘而不宣,好让在朝军队安全撤回。可北政所夫人的意见却是,撤军的命令上只有奉行和监军签名还不行。”三成清了清嗓子,道。 “这么说,北政所对遗言有异议?” “不,不是有异议。夫人只是担心,撤军遗令发出,万一太阁归天之信亦被泄漏到朝鲜,骚乱就在所难免了。” “有理。加藤和小西本就不和。” “夫人还说,撤军命令无论如何也要得五大老同意。为免贻误时机,在下就先来一步与内府大人说明真相。在下也觉得,与内府大人商量之后再作决定,方为上策。” 家康微微点点头,听他说下去。至此,家康才逐渐明白三成的真正意图。其实他并不是要主动来访,而是觉得北政所的意见实无可挑剔,才舍弃了先前的决定。 “内府,北政所夫人的话,有些地方我实在难以理解。”三成压低声音,向前倾身道,“到底北政所是打心底里把内府当成自己人,才让在下真心诚意来求内府相助,还是只想借内府之力万无一失地撤兵,这个谜,在下无论如何也解不开啊。” 听了这话,家康才认真审视起三成来——此人城府果然不同寻常。家康心里的怒火又熊熊燃烧起来。第二次出兵朝鲜时,北政所一直大力支持加藤清正,并让小西行长和清正争夺头阵,这令三成不快。北政所提携的是从小就跟随秀吉左右的加藤、福岛、黑田、浅野、细川等人,而他们正是挡在石田、小西面前的一大障碍。但如今北政所竟让石田三成来跟家康商量,她究竟是何用意?三成刚才的弦外之音分明是,若家康和加藤等人亲近,并和北政所联手对付他,他也不惧。 原来北政所从心底里把内府当成自己人——三成定会这样揣测。若是自家家臣这样傲慢无礼,家康恐怕早就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还是男子吗?怎能如此愚蠢透顶,不识大体?不要以为小矛盾无关紧要,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发展为派阀之争,日积月累,便会导致覆亡,难道你就看不到这些?” 但三成并非家康的家臣。不止如此,他还是从小就追随秀吉的近侍,并自负地认为担负着丰臣氏未来的大任,刚愎自用,以宠臣自居。秀吉活着时,似也确是如此看他。正因如此,一旦事情不如他意,他就无法接受,实令人头疼。 三成似乎也察觉到了家康内心的波动。或许他原本就想先把家康激怒,再伺机而动……家康比三成年长许多,且太阁生前就曾极力称赞他忠厚正直,甚得人心。可他在三成眼里,却是一个刁钻透顶、令人忍无可忍的奸猾之辈。眼看家康脸色稍变,三成嘴边反而浮出一丝冷笑——你等着,我马上就把你的伪装剥下来,让你原形毕露! “夫人到底是把内府驾成自己人呢,还是存有戒心?”三成又道。 家康轻轻咬起左拇指的指甲来。先咬嘴唇,再咬指甲,这已成了近来他要发怒的前兆。“治部大人,二者似兼有之啊。” 三成微微一笑,冷冷道:“这么说,夫人对内府乃是半信半疑了?” “正是。治部大人,人都想爱憎分明地活着,都想完全信赖他人,但又在不断怀疑他人。在这个世上,可将信赖与憎恨分明白的人,根本没有。” “半信半疑才是真正的态度了?内府对三成也是这样的心态吗?” “这个最好问问你自己。”厉声说完,家康不禁有些后悔——他能否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真是可恶,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居然恃才斗胆试探!但家康转念一想,虽说他对自己非常不敬,可自己若也发怒,结果又会如何?那样一来,不也变得和三成一样可笑了吗? 一番深思熟虑后,家康好歹压住心头怒火,道:“治部大人,世上既无一尘不染之人,也无穷凶极恶之徒。若北政所并未明确说家康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就说明她是一个有识人之才的女人……半信半疑就足够了。怀半信半疑之心,她既无需防范,也不会疏漏,若错也不会大错。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三成微笑点头:“好,长者的教诲,三成谨记在心。” “那最好不过。既然密葬的事已决定,剩下的就是撤兵了。” “正是……关于此事,依北政所夫人所说,还要请内府大人赐教。” “关于此事,葬礼结束后,我们要立刻与前田大纳言利家商议,然后再请众大老在撤军令上署名。之后,你和浅野长政、毛利辉元三人携令立刻赶往博多。” 家康的怒气慢慢消了,早就考虑好的退兵之策如行云流水般涌出,连他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此时必须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大明册封书上那一句“封尔为日本国王”,让秀吉深感受辱,他为了挽回颜面才强行出兵,最终却郁郁而亡。撤兵一事,关乎日本生死存亡。 “到博多之后,你立刻挑选几名妥当之人前去召回撤离的军队。一旦明军获知太阁去世,退兵怕就困难了。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博多那边,还得我亲自去一趟?”三成抬高声音,或许担心他不在时,会发生什么事。 家康一愣,遂道:“舍你其谁?去了博多,关于撤兵事宜,还要多和诸大名商议。这个自不必说。另,定要紧紧抓住毛利和岛津。掌握了毛利,中国地区就不会乱。控制了岛津,九州亦安定了。你记住,这才是关键之处。当然,我也会立刻让秀忠赶回江户,严密监视东海道动静。如此一来,海内局势就基本安定了。在病榻上,太阁就略显不安,他一生的大志便是统一天下,缔造太平盛世。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继承太阁遗志。” 说完这些,家康方松了一口气。如此谆谆教导,即使对秀忠也从未有过。这些话已超越了私怨,是“忠厚正直的内府”献给太阁在天之灵的一片真心。 四周逐渐明朗起来,天色已大亮,早晨耀眼的阳光射进窗户。三成咬着嘴唇,乖乖听着,又沉思良久,然后伏在了榻榻米上。 看来他是想明白了,要向我施礼呢——家康想着,嘴角不禁浮出了微笑。可没想到,三成却忽然拔下榻榻米上的一根毛,动作僵硬,语气生硬地道:“内府,鲤鱼也快要送来了,恕在下先告辞了。” 家康不禁想放声大笑。昨日还在众人面前神气活现的三成,居然作茧自缚,感到羞愧了。“那么,密葬一事就拜托治部大人。” “内府,北政所夫人的命令和内府的看法简直如出一辙啊。” “此话怎讲?” “在病榻上,太阁就略显不安,他的大志便是统一天下,开创太平盛世……这些万万不能忘记……这些话,夫人也说过,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啊。”说着,三成立起身,说了一声“告辞”,转身离去。 没等家康反应过来,三成已出了走廊。家康深感不快,呆立原地,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污水。三成说家康与北政所所说如出一辙时,家康还以为他已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意见。看到三成愤然离去的背影,他才明白,事实正好相反:三成定以为北政所与自己早已串通好,才充满怀疑,反感不已。他定是觉得,家康和北政所乃一丘之貉,是丰臣氏共同的敌人。 “主公,您刚才跟治部说了些什么?这厮施礼时竟差点摔了一跤。”本多正信送完三成回来,笑问时,家康连回答的气力都没了。三成这个完全靠谋略活着的男子,真是不可思议。这种情形,或许是因他的年轻和失去太阁后的慌乱使然。若真如此,他也不免令人生怜。 “佐渡守,你进来,我有话与你说。”家康慢慢转过肥胖的身子,与本多正信一起回到房里。房间正对石田的府邸,稍向左看,映入眼帘的便是宫部佑全的邸处。家康故意移开视线,道:“佐渡守,对门府里有人在侍弄院中的树木。” 正信一听,不禁咂舌,走到屋檐下,愤愤盯住外边。 “别看了。那些人是治部故意派出来监视咱们的。” 正信道:“地上并无剪掉的树枝,他们只是在胡乱抓抓树梢。现在也不是工匠们出来干活的时间。真是懦弱愚蠢的小人!” “罢了,只当未看见。” “是。在下不看了。虽说太阁是寿终正寝,可一想到他那消瘦得没了人形的遗体还放在城中,就不禁感慨万千。”此时,小鸟的啁啾声变得嘹亮起来,清爽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正信一边装作欣赏晨景,一边继续道:“在下对主公的先见之明深感佩服啊。” “你指什么?” “转封关八州一事。”正信走到立在檐下的家康身边,接着道,“那时,在下觉得主公似乎敌不过太阁了。苦心经营的骏、远、三旧领被太阁夺走,却把主公转封到一片荒芜之地。” 家康默默聆听着小鸟的啾啁。 “可如今看来,那次转封反倒帮了主公大忙。静下心来想一想,谁都会明白这些。主公实际岁入已达二百五十万石……为了压制大人,太阁特意扶植的上杉氏,虽然号称岁入一百三十二万石,实际上连一半都不到。上杉之下为毛利,最多也就一百一十万石……再之后便是前田的七十七万石,岛津的六十三万石,伊达的六十一万石……所有这些,没有一人能与大人比肩。真是了不起啊!” “佐渡守,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下以为,论实力,谁也比不上主公您。这个道理,连石田也不明白,真恼人!” “佐渡守,你言差矣。眼下重要的乃是太阁丧事。浅野长政送鲤鱼来时,我打算在此处接待。” “在这个房间?” “既然对面府里的人特意爬上树向这边张望,莫让他们太失望了。让浅野到这里来,略表谢意,就打发他回去。这样,一直怀疑浅野也在追随我的治部,暂时就会宽心。” “主公,今后您打算一直这样对待三成吗?”正信提高嗓门,抬头看着家康。家康却默默返回室内,坐在鸟居新太郎整理好的坐垫上。 “佐渡守,你以为我是在取悦治部?”一坐下,家康便接过新太郎递上的茶水,大声啜了起来。 正信似乎有些纳闷,解释道:“在下的意思是,即使主公有意避嫌,三成也未必能领会此苦心啊。” “我并不这么认为。” “主公难道另有打算?” “治部也算天资聪颖啊。” “恕在下愚钝。对策二字,在下不敢妄言,只是,正信绝不以为那人可信。在下早就看出,他必然会阻止大人实现大业。”本多正信斩钉截铁说完,抬眼望着家康。 可家康却轻轻摇了摇头:“佐渡守,你又想错了。” “想错了?大人认为三成不是此等人?” “不。你方才说家康夺取天下……可有此话?” “确实说过。无论实力,还是声望,下一个天下人非大人莫属。” “你错了。” “难道大人不想取天下?” “唉。”家康放下茶碗,一脸无奈,“事实上,家康早已完全掌控了天下。” 本多正信不禁一愣,瞪大了眼睛。这话大大出乎意料,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 “佐渡守,我官居内大臣,至于实力和声望,更不必说了。对于这一点,刚刚故去的太阁早就有清醒的认识,才特意把我叫到枕边,把天下诸事交与我。从太阁托孤的那一刻,就已决定了太阁归天之后,下一个掌管天下的,便是德川家康。” 一番话,说得正信连连点头。 “心中迷茫,行动就会迟疑。你的迟疑正是源于此。” “恕在下愚钝。” “太阁已经闭上了眼。根据太阁的遗嘱,在他闭眼的那一刻,我就可掌管天下了……这已成无法更改的事实。既然如此,从今往后,天下之事便是我的事,天下之责便是我的责任……无论三成怎么不更事,如何为非作歹,我若无法让他活下去,便是我的耻辱,是我的诚意不够……说得浅白些,乃是我的为政之道出现了瑕疵。你要牢牢记住,任何时候都不可主动树敌。” 正信连连点头。既然家康早就有了这种想法,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已无法用语言表达欣喜之情。 正在此时,鸟居新太郎前来报告,说浅野长政拜访。果如三成所言,浅野长政真给家康送来了一尾大鲤鱼,鱼放在铺着竹叶的篮子里,由侍童提了进来。 家康故意开了个玩笑,没想到长政脸色都变了。果如三成等人商量好的那样,为了隐瞒太阁去世,他们煞费苦心。 “我也要马上回家,让厨子烹调,虽然我那条要比大人这一条小……说不定厨子已经煮上了。”长政道。他们说话时,石田府邸的树上投来监视的目光。 家康道:“这条鲤鱼可真不错。既然大家都要品尝这美味,我也马上尝尝。哟,还是活的呢。”若无其事敷衍了几句,他遂吩咐道:“新太郎,你去告诉门上,就说浅野大人要回去了。” 谈了几句话,家康就故意打发浅野回去。浅野长政也一副放心的样子,道:“告辞。”他恭恭敬敬施了一礼,站起身。一向正直的他,腋下恐已冷汗直淌。 “佐渡守,把那条鲤鱼放到院中去。” “大人是何意?” “对面既有人监视,怎么说也得向他们展示我的真心啊。把鲤鱼放到泉水中去。” “大人要让这条鲤鱼活下去?” “对。你还要大声说话,好让鲤鱼听到。” “让鲤鱼听到?” “是。若是平常,我早就让人把它收拾好吃进肚中了,既然太阁还在病中,就留它一条活命,以祈祷太阁快些痊愈……你要边这么大声说,边把它放到泉中。” 正信哈哈大笑,连忙点头称是。他也早就注意到对面树上一道道利剑般的目光了。 那泉水是从两家交界处涌出,逐渐形成一条溪流,最后消失在德川府后。其实,这泉水也是为了防备暗杀者而特意设置。一旦暗杀者潜入府中,不慎落水,就可有所防备。 正信手提鲤鱼,跟在家康身后出了房间。泉水如点点碎银,悄悄告诉人们秋天即将降临。照家康所教,正信站在郁郁葱葱的胡枝子树旁的石头上,大声对鲤鱼说了起来。家康则默默凝视着水面。 大鲤鱼一被放进水里,近三尺的巨躯立刻舒展开来,两腮张合,翻身戏水。 “呵呵,”家康轻笑,“让一切都好好活下去,这便是从今日起,我最大的责任……” 第十九章 三成抢势 伏见城内,丰臣秀吉的遗体静静停放房中。当然,和他卧病在床时一样,仍有两名太医在床头伺候,另有两名在外间待命。停放遗体的房间入口,全是三成的亲信,如其兄长正澄之子主水正、右近,及嫡子隼人正重家等。增田长盛、长束正家、前田玄以等人之子也早早奉命前来,从几天前便开始轮岗。因此,直到十八日晌午,家中众人还不知秀吉故去。从侍女到负责茶水的和尚,都坚信太阁只是病重,并未归天。 巳时刚过,曲直濑玄朔就跟往常一样向众人宣布:“太阁今日恢复了些,未嚷痛苦,现正安睡呢。” 若是有心人,只要看看玄朔此时的神态,自会产生怀疑。既然太阁正在安睡,玄朔为何眼睛发红,声音颤抖?可当人们后来听说,城中所有人都会吃到大鲤鱼时,便被迷惑了。 “听说这是庆祝大人恢复健康的鲤鱼。” “从十五日起,大人就病危,这下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我本以为这段时间要斋戒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伏见城内每日出入的人数,算上侍女足有两千多。无名小卒充其量只能尝尝鲤鱼汤的味道,可这样已足以掩盖秀吉故去的真相。醍醐三宝院的木食上人领命前来,躲进了前田玄以府邸,油漆得十分漂亮的长柜被抬了进来,说是为了装捐赠给大佛殿的宝物,居然没有一个人觉得可疑。相反,人们却把它们和鲤鱼汤的事联系起来,还有人这样议论:“看来大人快要恢复了,这定是向大佛殿捐献的谢礼。” 在奉行宫邸,鲤鱼端上来,石田三成两手捧汤碗,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五奉行中,只有负责留守大坂的长束正家不在,原本身在大坂的增田长盛因找北政所有事相商,也赶了过来。三成此时道:“人人都沾了光。真是难得的美味。” 可前田、浅野、增田三人悄悄对视,无人举筷。 “浅野大人,你怎不动筷子?” “……” “增田大人,都要凉了。”三成淡然劝道。 “权当我已吃过了吧。我实在咽不下。”增田长盛猛地把脸扭到一旁。他眼皮发红,目中噙泪。 三成微叹,把视线转移到浅野长政身上,“难道诸位不信石田三成?” “治部大人,反正腥物已经端来了,至于吃与不吃,就随各自心意吧。”浅野长政说着,看了增田长盛一眼,似乎想征得他的同意。 增田长盛亦道:“是啊,拜托了。一想到太阁大人,我就无比难受。” 三成皱紧眉头,面露难色,“我为何要这么做,稍后会原原本本告诉大家。可是,若别人都吃了,只有奉行宫邸的鲤鱼原封不动被退回,太阁归天的事就会让厨下知道。希望各位不要因小失大。” 听石田三成这么一说,增田长盛猛抬起脸,用手使劲揉捏膝盖。他情绪甚是激动,或许由于他身在大坂,却未能见上秀吉最后一面,所以备觉伤怀,“治部大人,我有话要说。今日这鲤鱼,究竟是不是供奉太阁大人的?想请治部大人给一个说法。” 三成目光有些游移,道:“增田大人是不是想说,应该供奉太阁大人的在天之灵?”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就该和着眼泪,把这鱼汤吞下去吗?” “你未免太过分了。我们在为太阁悲伤的同时,要时刻想到幼主……除了幼主、淀失人,以及北政所,众人都还不知太阁业已归天。事已至此,难道我们还要装模作样?三成并非没想过供奉太阁,而是实属无奈。” 满座寂然。不知长盛是否觉得三成在强词夺理,他依然红着眼睛,把头转到一边,凝视着窗外。 “我知道各位不会这么容易想开。可三成还是要把此时的心情告诉大家。今日这个鲤鱼宴,诸位是否以为我在耍小聪明?” “我虽不这么认为,可是据说送到德川大人处的鲤鱼被放生,以此来祈祷太阁痊愈……” 浅野长政话音未落,三成立刻不屑地打断他:“就怕有这种事,三成才苦口婆心劝诸位食用。这鲤鱼与丰臣氏荣辱与共,有重大意义。”话中锋芒毕露,三人不知该如何应对。 “大人是什么意思?”浅野长政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增田长盛,道,“我倒想听听,这鲤鱼有多了不起。” “你们听好。”三成昂然道,“首先,太阁去世有两重意思。我想这一点用不着我说了吧。” “有两重意思?” “当然。其一,这意味着一个天下人故去了;其二,丰臣氏主君倒下了。”三成顿了顿,似在观察大家能否理解他的话,“若把太阁的归天理解为天下人的故去,自然就会产生一个问题:下一个天下人将是谁?若理解为丰臣氏家主故去,那么丰臣氏的下任家督又会是谁?” “请恕我冒昧地插一句:我一点也不明白……” 前田玄以话音未落,三成就使劲摇摇头,打断了他:“你先不要插嘴。不要妨碍我说话!丰臣氏的主君便是天下人,而如今天下人已经故去,故,丰臣氏家督理所当然还是天下人……如此一来,问题合二为一。对此,你们当无质疑。我誓与丰臣氏荣辱与共,想必各位也如此。” “哦。”长盛一面点头,一面喃喃自语,“可是,那些忘记了丰臣氏恩典的人,却极有可能把问题一分为二来考虑啊。” 三成点点头,脸上浮出一丝微笑,“想必大家也清楚,内府等人是在小牧之战后才顺服太阁的,他不会承认自己得到了太阁恩典。” “可是,”浅野长政眉头紧皱,“大人如此直言不讳,不免……” “事已至此,我顾不了这许多。” “可照你这般说,认为自己未受到太阁恩典的,可不只内府一人啊。无论是奥州的伊达,还是中国地区的毛利、九州的岛津,他们都只是顺服了太阁,并未受到特别的恩惠……” “你先听三成说完!”三成又一次厉声打断长政,竖起膝上的白扇,“我要说的和浅野大人的一样。不知对丰臣氏怀感恩之心的绝非内府一人,这才是问题所在。若这些人认为掌握天下者和丰臣家督是两码事,又将如何?直言之,到时幼主恐怕与天下无缘。我等若一味退让,百年之后有何颜面见太阁大人?”他一脸沉痛,盯着三人,“你们明白吗?我们若不把握先机,天下恐怕又要大乱了。” 三人面面相觑,正襟危坐。事实确如三成所说。关于天下与丰臣氏,若人想法不同,结果自然有别。既可认为二者乃是同一个问题,也可以认为它们本就有区别。因此,既会有将此分开思量之人,亦会有将此合二为一之人。 “看来你们也想通了,咱们就继续谈吧。”三成眯眼扫了一圈众人,方道,“我等五奉行定会把太阁大人打下的天下和丰臣氏视为一体,望其永存。” “言之有理。”浅野长政首先点头赞成,“只有这样想、这么做,才对得起已故太阁对我们的恩情啊。” “你要注意,‘已故’二字岂能轻易出口?”三成严厉警告道,“太阁身边也有些人与我们心意相同,却听信了敌人的花言巧语,便会不知不觉对我们不利。” “敌人?”前田玄以莫名其妙。 “实话告诉大家:此人便是北政所夫人。” “夫人?”浅野长政大吃一惊,猛摇头,“绝无此事。夫人绝非不明事理之人。” “你先别急,浅野大人。无凭无据,三成绝不会信口开河。我因担心夫人会削发为尼,专程去求。没想到夫人一番闲话之后,道,‘太阁毕生的志向便是一统天下,开创太平盛世……这是我们应坚守的第一遗愿。’” “这不和你说的一样吗?” “浅野大人,不要妄下结论。你难道还没发现此话中暗藏的险恶用心?开创太平盛世才是太阁毕生的志愿,意即只要保住太平足矣,至于幼主的前程,便不必担忧了。谁力压群雄,谁便取得天下。若只持太阁此志,不就背叛了丰臣氏?” “你过虑了……纵然幼主非夫人亲生,可夫人断无理由如此憎恨他。”长政又激烈反驳起来。 三成却微笑着端起鲤鱼汤,“再不喝就凉了。和我一条心,就请喝一口。北政所夫人的事过后再谈。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比喝这碗鲤鱼汤艰难得多。为了缅怀太阁,为了面对以后的艰难困苦,请诸位无论如何也要尝尝这汤。” 听了这话,三人只好勉强端起汤碗。当然,他们并非完全赞同,只是慑于三成的威势,不得已而为之。 三成表情严厉地看着众人喝汤。这三人虽恐各怀异志,但他认为情势已足够有利。在五奉行当中,他的首辅之位已被公认。他们却不知三成一大早就见过家康一事——此次拜访,实是三成长远之计的重要一步。此前他一直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对家康的反感,也和他的长远考虑不无关系。 秀吉逝后,众人将分作两派。其中一派,即把丰臣家督当作天下人。三成首先要做的,是阻止大名过高估计德川的实力。因此,他嘴上总挂着“家康之流”云云,处处表现出强硬的气势,在众人面前桀骜不驯。尽管如此,他心中却毫不敢低估家康的实力,甚至还以为,全天下最了解家康可怕之处的,便是他石田三成。 借秀吉去世的契机,三成开始接近家康。为了让家康知道自己是在有意接近,他才上演了今早密会家康一幕……当然,他并未一改历来对家康的强硬态度,也未表现出低三下四、阿谀奉迎的媚态。 总之,三成先是瞒着其他奉行秘密拜访了家康,想让家康把他当自己人。照三成的想法,这是一块事先铺下的桥板,日后必会通向一条光明大道。 现在,家康要他携五大老联合署名的密令立刻赶往博多,这是一举两得。三成最担心的,便是家康代表太阁亲自赶往博多。即将撤回的诸将当中,对三成极为反感的人,远远多于对他怀有好感者。因此,若让那些反感三成的大将与家康会面,无异于把猛兽们直接交到驯兽师手上。 在众人放下汤碗之前,三成又仔细把缜密的计划在心中梳理了一遍。他这样做可说是一箭双雕:一方面可以向大名们显示气概——家康并无甚了不起的;另一方面,又会得到家康的赏识,不久即取得他的信服。在秀赖长大成人之前,自己可先与家康对抗,再伺机夺回秀吉委以家康的权力。至于花费的时间,从家康的年龄推测,当不出十年。一旦政权交还秀赖……三成正想到这里,增田长盛一脸怀疑地放下筷子,道:“治部大人,照你的意见,丰臣氏恐怕不长啊。” “不长?”三成一时不明长盛的意思。 “是,恐时日无多。”增田长盛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又看了浅野和前田一眼,似想征得二人的同意,“我绝非胡言。将天下与丰臣氏合二为一,恐会导致当年源平争霸的局面,风险极大啊。” “言之有理。”前田玄以似乎明白了长盛的意思,“是啊,在失去天下时,平氏也随之败亡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正是。”增田长盛重重点了点头,看着三成,“若把天下和丰臣氏一分为二,即使权柄有所变动,但丰臣氏还有存续的可能;若合成了一体,那么,丰臣氏失去政权之日,即是败亡之时。这一点至关重要,必须慎重考虑,这是我的一点浅见,你以为如何?” 三成吃了一惊,气呼呼竖起白扇,“增田大人,以你的身份,竟说出这等话来,难道不觉脸红吗?” “此言差矣,幼主尚懵懂无知,你我理当考虑周详,准备齐全,任何情形下都不出重大纰漏才是。” “你这么想,是正中敌人下怀啊。” “你这话是否太过分了,治部少辅?” “真是对牛弹琴!”三成嗤之以鼻,“右卫门,若照你所说,天下和丰臣氏互不相干,下一个天下人已决定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你的意思是,天下会被拱手让与德川家康?” “难道还用我说?他本就自诩为天下第一,再加上太阁生前已把政务悉委与他……他完全可以拿太阁的话抵挡质疑。一旦他得逞,你可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你有何办法阻止德川?” “幼主尚年幼,政务才交由内大臣家康来打理,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幼主成人,他就应当恭恭敬敬把权柄奉还,不是吗?”三成气急败坏,语气像在责骂下属一般,“假如你们一开始就把天下和丰臣氏分开而论,家康就会产生他是仰仗实力掌握了天下的错觉,借机灭掉丰臣氏。” “可是……”长盛刚一开口,三成又严厉地阻止了他:“你貌似目光长远,实际无非幻想!现在绝不允许我们见风使舵,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设法让丰臣氏存续下去。故,必须把天下和丰臣氏视为一体!幼主成人之时,定恭恭敬敬奉还权柄。若我们还不下这个决心,日后如何掌控天下?万万不要中了敌人的奸计啊。” 增田长盛愤怒地闭了口。看来,他与三成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一处。照长盛的想法,家康实力强劲,十分可怕,可是,一旦接受了他,他就变得不可思议地温顺。小牧长久手之役时的家康,已与进入大坂城后的家康截然不同了……顽固的家康曾让太阁都束手无策,可是自从打消了对家康的偏见之后,长盛就觉得他如同绵羊一样温顺老实。 家康最初来大坂城,乃是天正十四年(一五八六)之后的十二年,实乃多事之秋。至今仍在继续的朝鲜之战不消说,利休居士切腹、关白秀次自尽、与大明议和、议和破裂之后处分三成和小西行长……无论何事,家康处理得均颇有分寸。每次,家康都会尽量多地救人性命,受他救助之人已为数众多。甚至议和破裂时,三成也受到了家康的恩惠。正因家康是此种人,长盛才认为应舍弃敌意,向其表达善意。 德川家康也曾是一名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骁勇虎将。而如今,他既是已故太阁指定的摄政之人,其孙女千姬又与幼主秀赖有婚约。若抛弃敌意与之接近,不用说幼主,到了幼主与千姬的后代,家康的血脉就直接成了丰臣之主……与其对家康敌意大炽,不如逐步接近,让两家合为一体。虽然长盛一直这样考虑,可三成哪能接受? 三成又道:“增田大人好像对家康很信赖啊。”他眯缝着眼,仿佛看透了长盛内心,冷笑不已,“看来,你真把家康看成了一个忠厚正直的长者,他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啊。” 增田不语。 “我并非故意吓唬你。其实,家康从一开始就冷静地算计好了,对于太阁大人年迈、体虚、血脉不足诸事,他心里一清二楚。为了夺取天下,他方伪装得如此温顺。我们须给这老狐狸一个机会,让他显露出本性。我就不信揭不穿他的真面目。”三成于威逼中夹杂着嘲笑,“我们的对手乃是一只历经磨难、神通广大的老狐狸,绝不能被他迷住。而防止被他迷住的护身符,就是把天下和丰臣氏视为一体。一旦我们丢弃了这道符咒,天下就立时四分五裂,他亦会随之生起歹心。为丰臣氏存亡之计,须坚决反对家康代丰臣氏治理天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长盛无言以对。他若继续反驳,说不定会被三成诬为跟家康私通。三成深谙此道。 此时,浅野长政转向三成,“我认为右卫门大夫的话有些道理。我们如此敌视内府,无异于吹毛求疵。太阁生前已决定了一切。我们要做的,就是遵太阁遗言,尽力避免混乱。” 长政话音才落,三成便嗤之以鼻:“没错;太阁确有遗言,幼主年纪尚小,在成人之前,不得不暂时把权柄交与家康……可我们若不这么理解,事情就还未决定。” “难道治部大人在怀疑什么?” “若认为太阁的遗言只是一个病得发昏的老人在胡言乱语,那又当如何?而且,持这种怀疑态度的人已经出现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北政所夫人!浅野大人与北政所可非绝无干系,你要小心此事啊。” 如此一来,长政也只好闭嘴。如此强硬的措辞,令长政觉得三成正在怀疑,是他让北政所产生了这种想法。 为了打破不快的气氛,前田玄以插了一句:“我看时辰不早了,木食上人还在候着呢,我们还是赶紧进行下一步吧。” 听玄以这么劝说,三成才一面嘟嘟嚷嚷,一面举起筷子。鲤鱼汤已凉了,四人各怀心思食起鲤鱼来。未几,三成苦笑道:“关键在于我们这几个人是否团结。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家康之流何足惧哉?” 一个劲地煽动众人,以致他们生起恐惧的,乃是三成;反过来安慰众人的,又是三成!家康在众人心里竟有如此大的威慑力,真是讽刺! “好了,我们的目标已明确了。因此,今日太阁秘葬之后,我们明日就把大老们都招来,一起商议撤兵之事。” “这才是重中之重。” “瞒着大老们秘葬太阁,亦是太阁临终所托,大家定要注意此事,切切不能说漏了嘴。”至此,三成方觉得众人都被他强绑在了一起。既然他再三警告,大家定会提防家康。“好了,鲤鱼汤也喝完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清清楚楚、明明自白把自己对太阁的忠心昭告天下。”三成大口喝完鲤鱼汤,说笑似的抬起右胳膊给众人看,“你们看,三成清瘦的胳膊已经充满了永不退缩、永世守护好丰臣氏的力量!” 其余三人默默把汤碗放在一边,不置可否…… 第二十章 撤兵朝鲜 丰臣秀吉的逝去,在德川家康意料之中;从朝鲜撤兵的方法,他也已想过。太阁命已不长了……从产生这种想法时起,家康就觉得需思考一些事情。一旦他稍有差池,秀吉故去,天下就会大乱,即使情况没那么严重,如果所调集的船只不够,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远在朝鲜的数十万官兵战死。倘若出现这种结局,秀吉不但不是旷世英雄,反而会成为给日本带来耻辱之人,遗臭万年。 其实,秀吉自己最清楚此事,因此他才在临终前三日,即庆长三年八月十五,特意把家康叫到枕边,含泪把后事托付于他,要求家康担起大任。可是对于家康而言,却非轻而易举。天下就像一个大袋,无论哪处出现一丝缝隙,都极有可能变成无法弥补的破绽。太阁秘葬阿弥陀峰、丧中食鲤之类的事,只得先由着三成。但撤兵一事上,绝不容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尽管三成可以假传命令,他却不熟悉战场之事。此时须尽力稳住在朝鲜的官兵,不让其知道真相,以免士气大跌,生出大祸。 正当家康在府里冥思苦想时,八月二十五,晨,秀吉逝后头七,五奉行要求家康进城议政。当然,此前三成也在照自己的计划,频频和近臣接触,拉拢众人。 家康进城时,前田利家已先到了。五大老中,除上杉景胜尚在会津领内,一时赶不过来,宇喜多秀家、毛利辉元二人也还未到。或许,三成根本就未把秀家和辉元等当一回事。 “内府,太阁终于撒手去了。”先来的利家无精打采,眼皮还有些浮肿,擦擦眼角。他虽然略带微笑,但声音依然在发颤,“若我能代太阁西去……” “是啊,太阁的归天真令人痛心啊。” “刚才听奉行们说,太阁生前最挂念的,就是朝鲜战局如何收拾。他还留下遗言,要严密封锁自己故去的消息,尽早撤回朝鲜战场的官兵。” 家康使劲点点头:“既然留有遗言,我们就不能不执行。要尽快拿出一个万全之计才是。” 二人说这些话时,同座的三成却若无其事,仰望着秀吉生前令画师狩野永德绘在屋顶的那幅牡丹图。 “治部少辅的意思是,遵太阁遗命,让我们五大老联署撤兵状,再派遣使者赴朝。”事事都小心谨慎的利家,话中的每一个字似都在讨好别人,“关于此事,太阁生前也留有遗嘱,我认为应先同内府商议才是。” 家康又使劲点点头,转向三成,“上杉大人不在,故只能四人联署了。你以为如何?” “当然,既然内府和大纳言都决定了,我们岂敢有异议?毛利大人和宇喜多大人想必也赞同二位大人的意思。” “那就这样吧。”平时总是不轻易表达意见的家康,今日却意外地干脆利落,令三成充满警惕。此前他偷偷拜访家康时,家康所言就和他想的几乎完全一样,今日家康是否也在直抒胸臆? 正在这时,另外四位奉行来了。刚从大坂赶来的长束正家走在前头,增田、前田、浅野三人紧随其后。五奉行与二大老同席而坐。 这样一来,撤兵就完全照三成的想法。当然,家康这边,他早就打过招呼,估计也与宇喜多、毛利说好了,甚至连会津的上杉也已说妥。 “大纳言刚才也说了,决定之前,我有些话要先说给治部少辅听听……”众人刚坐好,家康便道,“太阁在世时,治部少辅就深得太阁信任和器重,此次撒兵,还请少辅勇挑重担,尽心尽力才是。” “我也深知自己担子之重。” “可是,在朝诸将中却有反目者……”说着,家康飞快扫了一眼五奉行,“因此,最重要的是派谁为使者。我以为,还是派遣有声望之人较妥当,如德永寿昌和宫本丰盛。大纳言对此有何异议?” 利家觉得家康的话太突然。如今连大老联署的撤军状由谁送去,都还未定,家康就突然论到使者人选,他有些纳闷,“内府的意思,是想把这二人派往当地?” “正是。” “那么,派往博多的人选首先得……” “那还用说?既然是太阁的意思,大老们又联合署名,自然还是由治部少辅亲自去为宜。” “不错,我也这么认为。”利家认真地点点头,三成却一愣:没想到家康如此高看他的威信,这一点令他始料未及。难道家康已把他看成了自己人,才主动献媚? 三成正想及此,只听家康继续道:“治部少辅当然要去,但,只一个人去恐不够郑重。故,浅野长政和毛利秀元二人亦当同行。你们定要商量妥当,以确保不引起任何矛盾和冲突。”家康语气严厉,完全是在下令。 三成愤怒地看了利家一眼。此话绝非对三成不利,可家康的态度却让他无法忍受:眼前之人俨然以天下人自居了!对家康这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利家会作何反应,无疑是三成最为关心之事。 没想到利家却依然一脸温和,使劲点点头,看向浅野长政,“浅野大人既有守蔚山的经历,又与加藤清正大人关系匪浅,无论如何也请你与治部同行。”利家不但对家康的话未示反感,反而认为理所当然,甚至为其摇旗呐喊。 当然,利家的这些话对三成并无不利。最令三成担心的,便是与归来的武将加藤清正周旋。清正对三成的厌恶,堪与三成对家康的反感匹敌,完全是发自内心,绝无商量余地的。在博多,若敢有人与三成顶嘴,此人必是清正。可这个清正却从少年时代起,就和娶北政所之妹为妻的浅野长政亲如父子。 第二次出兵朝鲜时,长政把儿子幸长托付给清正。清正也对幸长关爱有加。当年浅野幸长被大明军围困于蔚山城,尽管清正也一样在困守城池,忍受着难以形容的饥饿,却想方设法从西生浦调集了一支敢死船队前去救援,最终把幸长给救了出来…… 三成了解这些,他自然也希望长政能同行,所以,利家对此事的赞成也是作为一个干练的大老当做之事。话虽如此,人的感情和理性却不易统一。 “也罢。就这样吧。”三成看着其他奉行道,“应先准备好三百条军船。我马上赶赴博多着手准备。” “万不可让官兵再次受难。” “大人不用担心,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 三成轻轻对利家笑了笑,突然改变了语气,“既然事情已经定了,我就暂且离开一些时日。我还有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要说,希望众位不要恼怒。” “治部还担心什么?”家康问道。 三成突然压低声音,半说笑地道:“不知诸位对幼主生母淀夫人有何看法?” “淀夫人?”众人不解。 “是。幼主生母今年才三十二,娇媚艳丽,风韵犹存,就此虚度芳华,岂不可惜?把淀夫人许配给大纳言为妻室如何?”三成话锋突转,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所有人似都未明三成究竟是何意,说的又是哪个大纳言,人人困惑不已,如堕五里雾中。唯三成一脸庄重,一动不动盯着家康。 “我说的大纳言,当然指在座的加贺大纳言。” “你说什么?”利家不禁大吃一惊,忙问。 三成道:“大纳言原本就是幼主的辅政人,把幼主生母迎为内室,这样一来,就可作为养父抚养幼主……当然,三成是为了丰臣氏着想。” “治部大人!”利家脸色一沉,“今日可是太阁头七。你竟提出这等事?”他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在这种场合,他说得愈多,就愈会让人生疑,以为他已与三成谈过此事。但前田夫人尚健在,三成为何忽然提出如此奇怪的话题? “我并非在求大人同意。可既是婚事,就不该背后议论,干脆事先向大家挑明。幼主生母还年轻,硬要让她独守空闺,一旦有不好听的传闻,就对丰臣氏不利了。”三成半假半真地说着,把目光转到家康身上,笑了起来,“内庭女人间的传闻,想必内府大人也曾听说过一些?” “内庭女人间的传闻?” “传闻内府大人甚是希望得到淀夫人啊,当然都是胡说八道。” “我?” “正是。传闻还说,内府大人想把幼主的生母和天下一并接收呢。” “这是造谣!”长政突然插了一句,“怎会有这等事?内庭女人们根本不知太阁大人故去,连消息都不知,怎会说出如此离谱的话?” “哈哈!请稍安毋躁,浅野大人。她们当然不知太阁大人已经归天,反而以为太阁还卧病在床呢。可在此期间,这样的流言已经甚嚣尘上。这究竟是何原因呢?我看全是因为淀夫人年轻貌美。在这种场合提出此事,虽不合适,可我还是冒昧提了出来。当然,此事一定也给内府添了不少麻烦。故,我觉得需深思。”说完,三成又满脸带笑,目光如剑,盯住利家和家康。其实,他都没想到自己今日会说出这番话,只因看到温顺的利家对家康无比信任,他才须在离开之前,离间他们二人,想将利家变为挡在家康面前的劲敌。 一番话让众人都皱紧了眉头,甚至比家康本人还要惊讶。虽然三成像是在说笑,可是说家康欲将淀夫人和天下一起接收,实在离谱。 可家康面不改色,仿佛在听别人的事;只苦笑道:“闲话暂且不提,我想谈谈如何在恰当的时机,把太阁归天的消息通告在朝诸将。此事极易泄露,定要好好嘱咐使者,万一众官兵对太阁的逝去有所耳闻——当然,不管他们是通过何种途径获知,我们就不必刻意隐瞒了。当然,我并不赞成公布消息。何况连年苦战,士兵早有怨言。大家看这样如何?只把真相告知几位大将,否则,就极有可能在撤退时引起混战,甚至向敌人倒戈,给撤兵带来诸多不利。” 虽然家康语气平和,可满座人都静了下来,就连一度担心局面难以收拾的前田玄以和增田长盛,都安下心来。长束正家则依然盯住三成,大概还在担心三成又会说出什么令人吃惊的话来。 “总之,希望在冬季让所有官兵都撤回。否则一到了腊月,海上起了风浪,撤兵就困难了。若有可能,要让所有兵卒都在家中过新年。因此,请治部大人赶紧筹集船只。当所有人都踏上故土之后,再由治部少辅正式通告天下,太阁已归天。”家康看了一眼痛苦地闭着眼、表情极不自然的利家,又道,“大纳言,有无必要先让诸将进京?或者,先让他们撤回自己领内,在举行葬礼时再召他们进京?” 利家获救似的睁开眼,“此事可视具体情况而言。据我所知,各地领民现已是穷困潦倒,暴动者、逃亡者络绎不绝,因此要根据他们各自领地的具体情况而定。” “也好。看来又要让治部大人费心了。葬礼我想定在二月之后举行,诸位意下如何?”家康环视了一眼众人。 “我看最好是二月底。”玄以道,“即使不让进京,有的大将恐也照样会进京,而某些大名由于常年征战,领内事务堆积如山,也需要时日休整。” “不错。就这么定了。”家康痛快地点头,把视线转向长束正家,道,“接下来就是北政所夫人回大坂城的时间了,你对此有何看法,大藏大人?可以说,北政所夫人的器量胜过寻常男子,我看最好是随夫人之意。你能不能前去探问一下夫人的心思?” 浅野飞快瞟了三成一眼。他深知三成脾性,只要一提及北政所,此人就会不由自主激切起来。 “遵命!北政所夫人离开大坂这些时日,我也曾接到不少来自大坂的消息。便着我去问夫人的意思吧。”长束正家恭敬地回答,也觑了三成一眼。 今日的三成竟然格外爽快,对此事似也毫无异议。其实他哪里还有什么异议,今日的角逐,他觉得自己已大获全胜:撤兵之事完全依他的心愿,淀夫人的事也在说笑间提了出来,还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常言道,人言可畏。在听到三成刚才说笑之后,家康的语气一下子重了不少,足以看出此事给他带来的打击。说句实话,三成也不甚喜淀夫人。她聪明,却稍嫌不足;她要强,却不够坚韧:她还总以出身名门自居,向来我行我素。在三成看来,淀夫人无非一个食之无益、弃之可惜、自以为是的女人。正因如此,她一旦和家康联手,定要出大事。照家康现在的身子骨,他完全可以再要一两个女人。万一他以保证丰臣氏未来和秀赖前程为幌子,以此为诱饵,把淀夫人搂到怀里,三成那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世上虽有那么多足智多谋之人,但眼下似还无人意识到这一点。可万一有人忽然想到,鼓动淀夫人那么做,她出于对孩子的爱,定又无反顾扑到家康怀里……所以三成才先入为主,冲口说了出来。对今日之事,他甚是满意,如此,便可放心地离开京城了。 若不把秀赖、淀夫人和前田利家拉到自己阵营,三成对丰臣氏的忠心便会化为乌有。为了捆住这三人,让淀夫人的敌人北政所与家康接触,却是不得已。或许这样反而会制造借口,更加有力地控制淀夫人。 之后的话题,就转到了撤兵所需的粮草上。由于葬礼定在二月底举行,故,在此之前,三成只要全力施以怀柔之策,把那些对自己抱有反感的人笼络住就行。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从小追随秀吉之将。只要紧紧抓住秀吉的遗孤秀赖,时时不忘捅家康几刀,想必他们也不会背叛丰臣氏。 议事结束时,三成像是变了个人,隐藏起了所有的锋芒,“头七已过了,我想在大人的遗体烧化之后再去拜见幼主,然后立刻赶往博多。”在他看来,家康已乖乖中了圈套。到了博多,他欲先和撤回的诸将会面,先行一步暗示他们,定会受益无穷。 三成兴高采烈去内庭拜访淀夫人。可不知怎回事,淀夫人今日却有些异常,让他十分奇怪。他早就告诫过淀夫人,让她不要流露出丧夫的悲痛,以免被人察觉。蓦地,另一种想法升上三成心头,让他大惊失色——这个女人知道太阁的遗体将在阿弥陀峰化为灰烬。“这个瘦鬼,这个浑身散发着异臭的丑陋老头儿,终于要从世上消失了。”或许正是这种想法,才让她心头五味杂陈。 人的一生便是罪孽的累积,又是一幕变化无常的喜剧。出生于尾张中村的农夫之子秀吉,生前比谁都勇敢,比谁都厚颜无耻,正是依靠无尽的手段和杀戮,才成了旷世英雄,最终住进了金楼玉阁,享尽荣华富贵。可是,所有这些只是一场梦幻,现在,他的遗体已经被剥光了衣物,周围堆满木柴,正在等待着被焚烧。这究竟是谁的惩罚,又是谁的罪孽? 淀夫人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活生生切腹而死。继父柴田胜家与生母阿市夫人也是自尽。与他们的死相比,太阁又能胜过多少呢?他们起码告诉敌人自己宁死不屈,而太阁却老泪纵横,向人低头乞怜。淀夫人一想起他临死的丑态,就想呕吐。 当然,淀夫人一定真心喜欢过秀吉。秀吉以气吞山河之势驯服天下大名时,他的所有罪恶都被金闪闪的光芒掩盖了,甚至连他手中捧着的屠戮之剑,看来都那么庄严高贵。她竟被这样一个老头给束缚得无法动弹,顿觉不可思议。现在,束缚她的绳索终于松开了,一点点烂掉了。“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你了。”浣夫人心里藏着的另一个女人,在不停地跟她窃窃私语,令她欢呼雀跃。 夜幕降临,侍女端来灯台,照亮了四壁。隔扇上是秀吉喜欢的绘画,藻井则是五彩夺目的百花争艳图。若有可能,和意中人在这里通宵达旦举行酒宴倒也不错……正当淀夫人脸色绯红,想入非非时,石田三成忽然来拜访。 “治部大人,我等您多时了。”淀夫人慌忙坐正。令她自己也深感吃惊的是,她无意间竟似在献媚。形同寡妇的生活,她已过了将近一年。她今年才三十二岁,风韵犹存,对肉欲的渴望时时冲破理性的外壳,不安分地探出头来。 三成只觉得一阵眩晕,忙把头扭到一边,道:“刚才到大人的病榻前问安了,大人吩咐我一些事情,便立即赶过来。” 三成从飨庭局表情中隐约感到秀吉故去的消息已泄露,可他还是继续轻松道,“遵太阁之令,我要立刻赶往博多。” “下令从朝鲜撤兵了?” “是。这是一次重任。不管怎么说,加藤、福岛、黑田、浅野之子等都是些有勇无谋的武将,夫人或许也知道,他们毫无来由地对三成怀有怨气啊。”三成面带苦笑道。当他发现淀夫人并未认真听时,遂故意压低了声音:“事实上,最令在下担心的,是那些人对我的反感,恐会演变为幼主头顶的阴云……” “反感?” “是。武将们背后有北政所夫人。”三成装作自言自语,瞟了飨庭局一眼,又岔开了话题,“幼主现在乳母处吗?” 淀夫人完全掉进了三成的圈套,“治部大人的话可真令人担忧。您刚才说,武将们对您的反感,有可能演变成对幼主的反感?” “啊,这……”三成故意含含糊糊地应着,眼神却游移不定,“一旦如此,就要出大事,为了让大家不忘对幼主尽忠,在下打算率先向幼主宣誓,可是……” “即使这般做了,也不能让人放心啊。” “夫人,虽然这只是民间传言……若大人薨去,夫人您究竟有何打算?” “我?您说的到底是何事,竟会让您这般担心?” “夫人究竟是想一直照顾幼主,还是再嫁,众人都在猜测。” “哼!”淀夫人听到“再嫁”二字,顿时五内翻腾。妹妹达姬嫁了四次,现已是德川家的人了。“真是防人之口胜于防川,他们说要把我嫁到哪家?” “他们说,夫人会选择嫁给内府大人。内府现正缺一房正室夫人呢。” “内府?” “是。这样一来,内府大人自然就成了幼主的继父,天下和绝世美女同时到手。内府老谋深算,必会生出些心思。” “我将成为内府的女人?” 三成装作没听见,淡然道:“若如此,北政所夫人也定十分高兴。” 淀夫人凝神不语。对于三成最后一句讽刺,她并不十分在意,此时她已沉浸于幻想当中。眼前最先浮现出的,就是已经嫁给秀忠的小妹妹阿江与。 阿江与和秀忠已经生下了女儿千姬。在秀吉的执意要求下,千姬和秀赖订了亲。如果她茶茶嫁给家康做正室,究竟会怎样?这种想象,对于精力旺盛的淀夫人来说,并未让她感到不快。 若浅井氏的两姐妹嫁到了一家,或许便有人认为,被秀吉消灭的浅井氏的两个孤儿,把丰臣氏和德川氏给吞并了,只要和阿江与齐心协力……她正想入非非,三成却向她泼下一瓢冷水,“夫人,传言不只这些,还有下文呢。” “什么下文?” “传言说,夫人生来正直,怎会轻易中了这样的阴谋?” “阴谋?” “是。一旦内府成了幼主继父,就可以把他放在身边养育,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杀幼主!”三成紧紧盯着淀夫人,“内府所要的,不是夫人您,也不是幼主,只是天下!因此,传言说,夫人绝不会把自己和儿子一起卖与德川,这样的婚事,夫人绝不会答应。” “啊……” “人们还说,若是为丰臣氏将来考虑,夫人最好嫁给前田大纳言。” “前田大纳言?” “是。大纳言乃当世能压制家康野心的第一人……而且,照太阁的遗嘱,大纳言还是幼主的辅政人,如此一来就入情入理了。” 刚刚变晴的天空又罩上了阴霾。淀夫人眉头紧锁,沉默了。从人品来说,利家的确不错,为人诚实可靠。可是这样一来,便不能与阿江与同处一门,浅井氏两个孤女吞并天下的美梦也成空了…… “在下只是随便说说。或许我不在时,就会有人提出这些事。到时定要多加小心,谨防居心叵测之徒暗施黑手……若真有人有所举动,绝不可能是别人,定是北政所夫人。因为最害怕夫人您的,就是北政所。” 此时的淀夫人已听不见三成在说些什么了。和秀吉的纠缠还没完,又要悲惨地被秀赖束缚起来——她心中充满无限的感慨和悲伤,只觉得一张无边的黑幕在眼前伸展开去…… “夫人生来就具有万人不及的聪明才智,即使大人故去,您也可让幼主不负苍生厚望。这一点您丝毫不用担心。三成曾在与其他奉行闲谈时,便如此断言过。纵然撤回来的武将当中,有那么两三人和北政所接触,有所图谋,也不会背叛幼主。三成在博多迎来诸将之后,定恳切申明太阁大人的恩情……” 此时三成已不在意淀夫人的反应了。他只需打破眼前这个女人的美梦,在她的心里,楔上一根让她永远不能安心的木头就足够了。这个阴影已被深深植入淀夫人的心里——最需警惕的是家康和北政所,而能与其对抗的,则只有前田利家。即使淀夫人不那么眷念太阁,也深深疼爱秀赖,她自会对家康满怀戒心。若再絮叨下去,反而会引起她的反感。淀夫人可不是一般女子,她甚是争强好胜。 “从今往后,天气就要转凉了,还请夫人多多留心幼主的身体。”三成郑重地施了一礼,站了起来,心里十分惬意。秀吉生前就不止一次说过,在这个世上,能与他的智慧相匹敌的,只有治部一人。治部也深知,他已成了丰臣氏的顶梁柱,现在正是需要他的时候。 太阁大人,请您放心,在下并未辜负大人愿望。三成心中暗想。 可淀夫人却一言不发。飨庭局把三成送走后,她依然呆坐在那里。 “夫人。”淀夫人不答。 “夫人在想什么?”飨庭局刚问完,像是想起了什么,慌忙坐正了,道,“现已是酉时,该是遗体烧化之时了。请夫人原谅奴婢的疏忽。” 说着,飨庭局慌忙站起身,把放在书架上的念珠取下来挂在淀夫人手腕上,她自己也双手合十,闭上了眼。此时外边已黑尽了。四面是一片令人心寒的静寂,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火焰跳动的声音,仿佛是在焚烧何物,持续了良久。 “夫人,人一生可真是变幻无常啊。就连太阁那样的人,故去之后,也会化为尘土。” “你把幼主叫来,让大藏局也一起过来。” “是……是。奴婢立刻去叫。”飨庭以为是淀夫人按捺不住寂寞了,慌忙起身去了。 “治部这个混账东西!”淀夫人不屑地咬紧了嘴唇。 不久,大藏局牵着秀赖走了进来。飨庭局随后也跟了进来。她不敢正视淀夫人,她怕淀夫人一看见秀赖,就一把搂到怀里,拼命哭泣。没想到,淀夫人既未把秀赖拥到怀里,也未痛哭流涕。秀赖手里拿着尚未做好的木船,对母亲傻傻一笑,便坐下了。淀夫人只是冷冷地盯住他。 见此情景,飨庭局不禁咽下一口唾沫。夫人真不愧是浅井血脉!浅井长政与其父久政,就非轻易低头之人,淀夫人也流着这样的血…… 飨庭局正想着,忽听淀夫人恨恨道:“治部真是狂妄自大!” 她声音甚是刺耳,大藏局和飨庭局不禁大吃一惊,忙问:“夫人,您……您刚才说什么?” “飨庭,你怎么看治部这个人?” “这……只有治部大人没有忘记太阁大人的恩情,他日后定忠心耿耿辅佐幼主。” “大藏,你呢?” 大藏局低下头,认真思考起来。 “你不觉得治部有些无礼吗?难道,你也认为治部是个好家臣?”没等大藏局回答,淀夫人又道。 “这……”大藏局显然还没想明白,“上次关白秀次出事后,他就热心地为幼主的未来出谋划策……” “哼!你们不知治部的本性。治部根本是个狂妄自大的傻瓜。” “这……夫人怎这么说?” “飨庭你也听到了,他竟敢对我和幼主傲慢无礼地下令。他欺我只是一介女流。”说完,淀夫人才抚摸起秀赖来,冷酷的表情顿时消失了,她泪如雨下,“他欺我只是一介弱女子,把内府和北政所都说成是我的敌人,想以此欺骗我。” 可身边的两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点头表示赞同。其实,她们也对家康和北政所均抱有反感,较赞同三成的说法。 “若治部真有器量有才干,他绝不当对我说这些。若与内府及北政所不和,幼主绝不会平安。”淀夫人咬牙切齿,不屑道,“绝不能忘记小牧长久手之战后,大人的良苦用心,他如何跟内府和解……大人都有所忌惮的内府,治部却要我把他当成敌人……如果这样,到幼主长大成人,将会出现怎样的结局?治部真是狼子野心!” 第二十一章 妇人谋略 在对两个女人发泄不满时,淀夫人的情绪逐渐高亢起来。或许,她是借此发泄长期遭受压抑的不满。在此之前,她还从未憎恨或怠慢过石田三成,一直把三成看作一心想着丰臣氏前途的重臣、秀吉最重要的心腹和强有力的支撑。可是今日,她竟然满口咒骂。“在大人面前,治部不过是一只藏起了爪子的猫,貌似忠实,其实是小人一个。”虽然她也觉自己的措辞有些过分,可照她今天的心绪,若不让三成原形毕露,她就寝食难安。 “他竟跟我提再嫁之事?他把今日当成什么日子了?治部把我当成一个任他摆布的木偶。对我尚且如此,日后对幼主又会如何?” 听着听着,飨庭局和大藏局逐渐明白了淀夫人的心思。 “他的确很狂妄。” “奴婢也这样想。” “哼!就是你们,也会生气吧?” “是。奴婢怒不可遏。” “我一直强压怒火听他说话,说什么我胜过男子,什么聪明才智万人不及,嘴上不住奉承,却是在命令我——他把我当成了笨蛋。”淀夫人把视家康和北政所为敌,可能带来的可怕后果,反反复复讲给二人听。如此一来,此事自然引起了二人的注意。比起飨庭局,年长的大藏局想得更多。当年,为了与家康和解,秀吉煞费苦心地压制自己!不用淀夫人说,她也深知其中情形:秀吉特意让年过四十的朝日姬与丈夫分离,嫁与家康;咬牙把母亲送到冈崎做人质……正因如此隐忍,秀吉才得以问鼎天下。这些做法,不是慑于家康的人品和实力,又是因为什么? 不仅是敌视家康一人,三成甚至把北政所都要变成敌人……他若敢冒这个险,天下真要大乱了。“连大人都不敢做的事,治部却偏偏要做。难道他的才干能胜过大人……这不是狂妄自大,又是什么?” 听淀夫人这么一说,大藏局终于忍耐不住,向前挪了挪身子,道:“夫人,治部是不是另有野心?” “野心?” “对。把夫人和幼主玩弄于股掌之间,奴婢看他似怀有取代内府的野心啊。” 飨庭局顿时脸色煞白。而淀夫人却依然满不在乎,低头沉思。 人有时会说出些无心之言。淀夫人虽然恼火,可她并未思考过三成的野心。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大藏局远比淀夫人阅历丰富,通晓世态人情。她以为淀夫人已看穿了三成的野心,才会如此动怒。 “夫人的意思,是不是幼主年龄尚小,还不懂事。治部便利用这一点拼命拉帮结伙,想和德川展开一场大战,自己独霸天下……他是否正在策划这样一个天大的阴谋?” 听大藏局这么一说,淀夫人不禁一愣,慌忙瞧了一眼飨庭局。飨庭局全身僵硬,正呆呆听着二人对话。 “哼!”淀夫人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方道,“如果他有那样的野心,你们怎办?” “奴婢认为,这是过虑了。”飨庭局插话道,“治部太为幼主着想了,以至于急得说话都带着命令的语气。这种无礼,当然要谴责,但疑神疑鬼却是不值。” 淀夫人使劲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认为,可我们也不能大意。” “夫人所言极是。”大藏局不愧是年长之人,慎重地低下头,“依我之见,夫人不如这样:治部的话也不要信以为真,夫人表面上依然如平常,在内府和北政所面前装作无事一样,内心则对他们多加防范。夫人以为如何?” “你到底想让我怎样?难道我真的连‘嫁给内府’之类的话都不能说?” 大藏局不禁一怔,打量了淀夫人一眼。她发现,淀夫人后一句话已略有说笑的意味了——或许夫人真有那样的心思。 可这只不过是大藏局的猜想,如果向淀夫人求证,就有些不敬了。怎么说,夫人也是丰臣秀赖生母。 “对于此事,奴婢有个主意。”大藏局装作设听出淀夫人说笑的语气,故意敛容端坐,“万一发生不测,天下就要大乱了。刚才,守大坂的长束大藏少辅已经来了,不妨把长束大人叫来,不动声色地打探一下内府和北政所的虚实。夫人以为如何?”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淀夫人探身道,“此事绝不能任由他人操纵,它关系到幼主的将来……这样做最好不过。你明日一早就把此意转达给长束大人。”话题终于从三成身上转移开,淀夫人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当日夜里,淀夫人辗转难眠,开始以为是香枕气味太浓,特意令人换了枕头,也拨细了灯芯,可依然不管用。三成一番话掀起的波澜,已变成了无尽的妄想,变成了愤怒与无助。如果家康真的提出想娶她,她该怎生回答才是? 三成已经严厉警告过淀夫人,家康所要的并不是她,而是天下。因而,将来家康不是偷偷地给秀赖下毒,就是派人刺杀秀赖。这是对一个女子多大的侮辱啊!他却不知,女人也有智慧和才能。男人一开始刻意接近女人,到后来就会成为女人的奴隶……茶茶怎是被家康轻易俘虏的女人?想着想着,淀夫人眼前居然浮现出这样一幕——那个惯于装模作样的家康,裸着肥胖的身子,跪在自己面前,遭受无情的嘲弄和折磨。她既因此妄想而惊心,又因三成而愤怒。但比起这些来,一直清晰地印在她心里,让她痛苦不堪的,还是大藏局的那句话:“或许,三成有天大的野心。”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淀夫人却不是在知恩图报的世界长大的。三成的话将不信任的毒种永远留在她心底,不断折磨着她……一想到这些,她又充满恐惧。将近黎明时分,淀夫人才朦胧睡去,梦中,听到了让她深感无助的雨声。 第二日晨,长束正家在大藏局的引领下来见淀夫人,已过辰时。 刚进门,正家看到精心妆扮的淀夫人,居然意外地垂下了眼帘,道:“即使夫人不叫在下来,在下也正打算前来拜访。”他脸上分明清楚地写着,他正为是否说出心事而犹豫。 “你来得正好。快往前坐,我正有事要和你商量。”接着,淀夫人又对大藏局道:“你留下来,别人都退下去吧。” 与三成总是挺着腰板相比,长束正家总是弯着腰,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大家都退下了。大人再往前点吧。” “是。” “其实不为别的。我有两件事想拜托大人。一是想托大人到北政所处说和,再是拜托大人到内府那里走一趟。”其实这两件事,三个女人在前一天夜里就商量好了。 长束正家有些诧异,又打量了淀夫人一眼。她的口中居然说出“说和”之类的话,实在稀罕。他一直以为,表面上淀夫人把北政所当成正室,内心却仗着自己出身名门,始终不把北政所看在眼里。正家犹疑道:“夫人的意思是……” “北政所夫人不久就要返回大坂了。当然,在她返回大坂之后,你再去也可。你就说我想请夫人赐教。” “赐教?” “其实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既然太阁已逝去,我们这些女人就该和睦相处才是,什么事都要多商量,按北政所吩咐去办,才是常理啊。” 正家感到不可理解,低头纳起闷来,随后他慌忙正了正身子,“这……的确没错……夫人欲商量何事?” “幼主的事。既然大人已经归天,幼主虽还年幼,到底是丰臣之主,对吧?” “夫人所言极是。” “可是,你也知,这伏见城不过是暂居,不久之后,众人就会议论着要返回大坂了。” “是。可是当前……连丧事都还是秘而不宣啊。” “这些我知道,才在搬迁之前求大人帮着斡旋一下。如果北政所认为幼主还小,先住在伏见,便罢了。万一夫人想让幼主搬回大坂,那我也想一起搬过去。孩子毕竟年幼无知。” 正家使劲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北政所定会答应此事。请夫人不必担心。”说着,他不觉胸口一热。虽然淀夫人表面十分要强,但毕竟还是女人,太阁故去,这个女人也软弱下来了。若是这样,她与北政所或许会出人意料地和睦相处。“夫人说到内府……” “正是。大人如何看待内府?” “夫人是何意?” “世人说,内府大人乃是幼主敌人,绝不可掉以轻心。我很是担心。” 长束正家弯下腰,睁大了眼。在他看来,淀夫人才是散布这种谣言的元凶。只听淀夫人又道:“对于内府的为人,用不着我多说。即使是太阁大人,也对内府另眼相看,甚至把后事都托付给了他。所以万万不可把内府当成敌人视之。” “说的是……在下也这么想。”三成露骨地敌视家康,正家原本就极为不安。 “大人也跟我看法相同?” “是。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和睦,以和为贵。不管把谁当成敌人,都是极其愚蠢的。” “既然大人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实际上,我想送给内府一件薄礼,希望内府真心喜欢……究竟送什么好呢?” 长束正家又打量了一眼淀夫人,他深感意外。照三成所说,淀夫人是一个我行我素、难以对付的悍妇,可她却主动向北政所和家康示好,努力谋求和睦相处。难道是因为太阁死后,她感到孤独和无助?正家只好道:“我听说内府也和大人一样,对茶具不大感兴趣,那什么好呢?好不容易送一次,最好能合内府心意。” “长束大人和内府一向亲密,自知内府喜好。”大藏局从旁插了一句。 正家逐渐被淀夫人打动了。看来,这绝不像一个善变女人的突发奇想,而是为了儿子的将来,她所有的想法和行动都离不开这一点。他遂正容道:“请夫人原谅。” “大人说什么?” “正家刚才还在暗自担心,如果夫人对内府抱有敌意,将会对丰臣氏极为不利啊。” “因此,我才想送内府一件他喜欢的礼物。” “夫人,不如索性送他一件大礼?” “大礼?” “是。茶具、刀剑之类,德川大人不甚看重。所以,此礼要让人一辈子感激不尽,而且赠送者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有那样好的礼物?” “有!”正家脸上微微泛红,“内府最喜欢的东西……便是能安心高卧的宅院。” “赠送宅院?” “是。夫人知否?现在德川府位于东面低地,西面隔一条道就是石田府,北面和南面则是官部佑全与福原长高宅邸。无论哪一边都能俯瞰德川府内。听说德川府上都对谋划此事的治部少辅恨之入骨。因为若从这三府同时向德川府开炮,德川府顷刻之间就灰飞烟灭……” “此……此事当真?” “是。因此,可把向岛之地送给内府……着太阁大人遗言,内府总揽政务,至关重要,我们绝不允许不法之徒加害内府性命。所以,最好让内府大人在向岛建一座府邸。若真如此,内府不知多么感激呢。” 淀夫人回头看了大藏局一眼,叹了口气。此事似乎大出她们意料。 “大人的意思是,这样做,夫人并无损失,对吗?”大藏局十分困惑地问了一句。 “是。这样就不用担心内府会搬到城内。否则,他迟早会搬进城里来住……故,不如在向岛筑宅。”长束正家重重说完,正了正身子。 明白正家的意思后,淀夫人绷紧了脸,“你是说,如不赠送宅院,内府迟早会搬到本城来住,是吗?” “是。内府要代掌全部政务,出入大名自然就多了,若是继续在旁人监视之下,成何体统?还有……”正家压低了声音,“反正幼主迟早会和辅政大纳言一起搬进大坂本城。这样一来,伏见城就空了……总揽政务的内府若提出要求,谁能拒绝?” 淀夫人点点头,“你对治部大人说过此事吗?” “没有。” “为何此前亦一直未跟找提起呢?” 正家苦笑道:“虽然夫人贵为幼主生母,可治部对内府的反感却有些过分了。一旦我说出此事,定会招致他误解,说我私通内府。故,夫人可以自己寻找机会,要么是大纳言,要么是……” “我明白了。我必找机会让大纳言自己说出……这是件好事。就这么办吧。” “好事?夫人的意思是……”大藏局不安地插了一句。 可淀夫人根本不看她一眼,道:“长束大人,你立刻去内府处,就说这是太阁大人的遗言,把向岛赐与内府。此前我把这事忘了,现在才想起来。” “夫人答应了?” “答应了。我们不知何时回大坂,这才是关键。”言毕,淀夫人方看着大藏局道,“这可真是件豪华的礼物啊,对吧,大藏?” “是……是。” “不要感到不安。这是大人留给我一人的遗言。万一代理政务的内府有个三长两短,可是天下之祸啊。” “夫人所言极是。” “呵呵……这样,内府就理解我的心意了。”淀夫人一脸得意,望着天空,陶醉在幻梦之中,“府邸的建造,全听内府自己的意思,只是一定要在向岛。明白了吗,正家?” “明白。” “最好在治部赶赴博多之后再开工。不然他可能使些手段。” “明白。”长束正家也放心了。 正家退出之后,淀夫人依然十分亢奋,啷囔个不停:“看来正家也是一个不可小觑的智者啊,果然有办法。如此,伏见城既不会让人夺走,还让我与内府更亲近。你说对吧,大藏?” “是……是。” “有件事须留心。” “什么事?” “正家对治部的戒心。这一点,我们绝不能忽视。” “夫人的意思是……” “他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可是害怕招致治部误解,始终不敢出口……他们同为奉行,如果彼此忌惮,定于事不利。我觉得,这些都因治部爱争强好胜,你难道不这么认为?” 大藏局并未立即作答。她也深知治部好出风头,爱指手画脚,尽管如此,她并不敢贸然断定此为瑕疵。何况她说三成有野心时,反而给淀夫人带来困惑。 “大藏,你怎的了?好像心存疑忠?” “夫人,这样做会不会白费心机?” “你是说向岛的事?” “是。” “为何是白费心机,你只管说。” “假如在幼主搬走之后,内府还有进城的心思……” “哦?” “即在向岛赐了宅邸,恐内府还会找出各种理由进城。” “你的意思是他照样会进城,对吧?” “如果那样,趁治部大人不在时赐宅,恐只会造成更为不睦的气氛……”大藏局思虑再三,方道。 “别说了!”淀夫人横眉立目,“大藏,你到底是个女人啊。” “是。” “像你那样摇摆不定,能作什么决断?只能一事无成。” “是……” “一说起治部,你就妄言他有取代太阁的野心,提到内府,你又蛊惑我,说从一开始他就有进伏见城的心思。照你这么说,全天下人都成了我和幼主的敌人了?” 淀夫人一番责问,令大藏局无言以对。不错,全天下人都是敌人,请一定要小心——虽然她心中充满不安,可没敢贸然说出口来。 “把飨庭也叫来……”淀夫人放声大笑,“呵呵,即使飨庭局也和你意见一致,我也无法改变主意了。我已声明,这是太阁的遗言,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大藏局顿时脸色苍白。淀夫人说得没错,如想提出忠告,只能赶在正家退出之前,否则就没有意义。向来争强好胜的淀夫人,把正家的想法当成了绝好的主意,一时竟把这说成了“太阁的遗言”。若事后再发些无用的牢骚,只能表明自己愚蠢,也许还会动摇淀夫人好不容易下的决断。 “夫人,看来是大藏过虑了,十分抱歉。” “我叨白你的心情。”淀夫人清澈的双眸凝望着天空,眼睛越眯越细,仿佛在勾勒一个美梦,“大藏,你把飨庭叫来吧。今日总算轻松了。大人已经化为灰烬。” “是啊,这世上之事,真如梦如幻。” “从今以后,一切都靠我们自己了。” “夫人做事真是干脆利落,奴婢要努力学习才是。”说着,大藏局立起身,“奴婢这就去把飨庭局叫来。” “你且等等,大藏。” “是。夫人还有何吩咐?” “多日阴霾一扫而光,我和你们都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你让飨庭偷偷拿些酒来。” “酒?” “对。庆祝我们获得新生的美酒……治部、内府,还有北政所的麻烦都解决了,不是好事吗?” 大藏局还想说些什么,可迟疑了一下,还是出去了。夫人已是此城主人了,即使有过分之行,也无人能阻止得了她,用不着破坏她的好心情…… 淀夫人眯眼凝望着天空。如果消极地看:一切都令人不安,可不管是谁,最终都会化作烟雾,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到这里,她觉得不可思议。小心翼翼,伤痕累累,是一生;不看任何人的脸色,随心所欲,风流快活,也是一生…… 淀夫人认为,自己的才智和魄力,绝不逊于北政所和内府,只有一个人束缚了她的翅膀,那就是丰臣秀吉,可这个人已经不在了。身为太阁嗣子的生母,她何惧之有? 即使德川家康真要这座城,痛痛快快送给他,不也很好?在秀吉引以为豪的玻璃浴房里,剥光那个矮胖内府的衣裳,为他洗掉汗臭……想入非非的淀夫人,感觉自己两颊发烫,她慌忙看了看四周,一切只是幻象罢了。 第二十二章 暗云涌动 庆长三年八月二十九,石田三成在浅野长政和毛利秀元的陪伴下向博多进发。人们仿佛早已等不及似的,三成刚一出发,到伏见德川家康府邸拜谒的客人就一下子多了起来,不只是出征到朝鲜的诸将家人,甚至连公卿、僧侣都携带礼物前去。对于这些访客,家康尽量严肃对待,因他深知这些人来访的目的。 天下已经易主……人都以为家康定喜欢听此言,而实际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令家康苦恼的了——三成和淀夫人就是因此才猜忌他。家康认为,当前要做的,是尽量避免招摇,以免人心动荡。一旦生起谣言,流传到朝鲜战场,会给撤兵带来灭顶之灾。 这日,家康冷冷地把客人打发走后,刚回到房里,秀忠之妻阿江与便领着蹒跚学步的千姬来了。由于嫁过好几次,生了不少孩子,淀夫人的小妹阿江与看上去比姐姐还要苍老许多。 “你们过来了。好好,过来让爷爷抱抱。”家康朝年轻的侧室阿龟努努嘴,“把孩子抱过来。” “是。来,千姬小姐。”阿龟抱起千姬,刚要交给家康,没想到千姬忽然像是被火烧着似的,手舞足蹈哭了起来。 “怎么了,不喜欢爷爷?” “大人今日脸色不好,小姐恐怕……” “哦?他们净跟我说些无聊的话。好吧,交给她母亲。”家康略尴尬地把手从千姬身上拿开。比起几个侧室,儿媳阿江与反而显得更为苍老,这让家康心里实不是滋味。 “阿千,你怎么了?不是哭闹着要到爷爷这里来吗?”阿江与接过千姬,哄了起来,“阿千不哭,不哭,笑一笑,笑着要爷爷抱,乖。”千姬渐渐停止了哭闹。 这个女人真会哄孩子……家康正想着,阿江与浑身散发着乳香,来到他身边。“好了,不哭。已经笑了。请爷爷抱一抱。” 果然,家康再伸出手时,千姬也不哭了。家康苦笑了,“哦,好孩子,好孩子。阿江与,你今日找为父有事吗?” “父亲,媳妇能不能带阿千回一趟江户?”阿江与落落大方地问道。 家康只“晤”了一声,既没答应,也没反对。阿江与为何要带千姬去江户?家康一时没想明白她的意图。当前,为防万一,须让秀忠返回江户。可阿江与在这边既有同胞姐姐,又有前夫之子,淀夫人也时常以秀赖的名义给千姬送些玩物点心之类。因而,即使秀忠要带她去江户,她也该托辞留下,才合常理。 “你真想去江户?” “是。媳妇不在身边,中将大人定有诸多不便。” “唔。”家康应一声。他深知阿江与确在悉心照料秀忠。甚至有女人在背地里议论:“少夫人似不想让其他女人接近中将大人啊。” “那还用说!中将不纳侧室,她才能独享专宠。” “是啊。生怕让人抢去不还。” 对于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家康喜忧参半。妻子深爱丈夫,当然无可厚非。可女人的忌妒和独占欲,有时却会把男人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家康便是一例——年轻时的家康,曾深受筑山夫人忌妒之苦。 “您答应了吗,父亲?”阿江与看着家康怀里满脸不安的千姬,问道,“中将大人说了,只要您答应,他就没有意见,所以媳妇也想去江户看看。” “可秀忠这次回去,与以往情形大别。” “难道会有骚乱?” “这倒不至于。只是……”家康一边把千姬交还阿江与,一边说道,“只是若世人知中将连家眷都带回了领地,你知会带来多大影响吗?” “媳妇想说的也正是此事。”阿江与仿佛早就在等着家康之言,道,“人们会说,中将带着妻儿回到了领内……反倒会安定人心。” 家康这才露出笑容,“你难道就不愿离开中将半步?” “父亲……” “这次就算了吧。太阁葬礼时……”家康使了个眼色,“到……到时,中将也必须赶回来。只半年,你且忍耐几日。” 听家康这么一说,阿江与不满地垂下头。 看来另有隐情……家康又笑了。“你是不是一刻也放不下中将?”他极其少见地开起了玩笑。 “父亲!”阿江与顿时面红耳赤。一旦害起羞来,她就显出与实际年龄相符的年轻。“实话告诉父亲,确另有隐情。” “我猜也是。你且说说。” 家康早就看出阿江与和其姊淀夫人一样,是个心高气盛的女人。但淀夫人深受秀吉宠爱、又是秀赖生母,向来我行我素、随心所欲,而阿江与则已嫁过好几次,行事小心翼翼。 “父亲,中将这次回江户,是不是为了防备会津的上杉……” 家康忙举手止住她,警惕地望了一眼四周。立在身后的鸟居新太郎立刻心领神会地走到院子里望风。室内除了他们,只剩下千姬和阿龟二人。家康才道:“这是中将告诉你的?” “不,是姐姐身边的亲信飨庭局说的。”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石田治部少辅已派遣密使到会津的上杉处,要上杉火速进京。她要我多加小心。” “哦?” “据飨庭局说,上杉大人一旦进京,这座府邸恐怕要受到袭击,因此嘱咐我,切切多加小心。” “袭击?”虽然家康故作轻松应了一声,却隐藏不住眼里的焦灼。 “是。袭击者既非上杉,也非石田,而是另有其人。而且,无论发生怎样的不幸,都非上杉大人的过错,也非治部大人的责任。飨庭局担心有人居心叵测,便把这事告诉了媳妇。此事连姐姐都不知,是飨庭局给千姬送点心时说的。” “故你觉得待在这里危险,要回江户?” “父亲……”阿江与令人意外地着急,“媳妇虽然浅陋,却也是中将的妻子。若真有人心藏祸心,实在残忍。所以,媳妇想把阿千也带去,不留在府邸。这样,或许能够引起歹人注意,因此打消念头。出于这样的想法,媳妇才……” “哦。”家康重重点了点头,不论传言真伪,真相已有了些头绪。三成自己不在时,却把上杉景胜悄悄召进京城,令其负责京城守备,这样,既可防备家康图谋不轨,也可派人刺杀他。不管成败,景胜和三成都装不知,事情便可不了了之……家康装作不解地深思起来:“居然有这样的传言?” “父亲,媳妇能不能一起去?” 阿江与又催了一遍,直盯着家康。她一脸坚定,俨然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和淀夫人一模一样。 秀忠定是被这种气势折服,难以拒绝,只好答应,一旦家康允许,便会带走她。家康却道:“我并未说你的话可信。” “这么说,您还是不让媳妇与中将同行?” “不。”家康笑道,“若你只是因为不愿离开中将,想照料他,我倒可以答应你。” “……” “作为妻子,谁也不想离开丈夫,此乃人之常情。身为长辈,我不能不答应。可你若有其他想法,我反而不好答应。” 阿江与吃了一惊,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显然家康的回答和她预料的完全相反。她原本以为,只以依恋丈夫为由,定被家康斥责,一旦家康见她还有更深远的考虑,便会欣然答应。 家康似看出了阿江与的困惑,道:“阿江与,身为女人,偶尔与丈夫谈谈自己的主张尚可,可是绝不能逼迫丈夫就范。是否采纳女人的意见,应由男人来决定,作为贤内助,只要善意地提醒丈夫就足够了。” “是。” “如果事事强迫丈夫,男人会不知不觉变成一个事事征求女人意见的无用之人。这样,就不是贤内助了。女人的强大会削弱男人,你一定要注意。哈哈……若是这样,你也会被丈夫厌弃,一生不幸。” “是,父亲。”阿江与向前靠了靠,两手伏地,“父亲是否已经看透,伏见和京城不会出事?” “即便出事也无妨。无论哪里发生什么样的骚乱,我都会让它平息下去,这才是男人当做之事。女人虽能敏锐地察觉男人的遗漏,却往往看不到全局。不必担心,若现在世上真有骚乱,便是我和中将施展身手的机会。因此,明智者绝不会轻举妄动。按兵不动时,我便是忠厚老实的内府,而一旦有人故意挑起骚乱,我就会成为天下最凶猛的老虎。不管是谁,只要明白事理,就绝不会让我露出牙齿。因此,你只管放心便是。”家康平静地说着,露出微笑,“你的聪明胜过男子。你想让中将携妻儿返回江户,以让世人以为,可能发生暴乱,一定有什么阴谋诡计……这种想法,只是雕虫小技。” 阿江与咬着嘴唇,垂头丧气。她本想让公公认可自己的才气,借此稳固地位。正如家康所说,倘若现在有人胆敢掀起动乱,无异于主动给家康父子机会。这一点,阿江与也十分明白。她费尽心思想出的主意,竟被家康讥为雕虫小技,她一时难以接受。 “阿江与,中将虽然生性温和,可他思量问题绝不肤浅。你要明白这些,好好做个贤内助。” “是。”虽然嘴上应着,阿江与并未立刻退下,“媳妇完全明白了,媳妇就留在这里。” “如此甚好。哈哈……有空我得跟中将说说,他绝不能携女子去江户。” “父亲。” “嗯?” “听了父亲的话,媳妇就放心了,即使府里受袭也无碍。可是,媳妇还有一事要请父亲指教。” “你说说看。” “父亲,人都是那么老谋深算吗?” 家康一脸轻松,道:“你是想说,我为何既是忠厚正直的内府,又是天下最可怕的老虎?你想知,人是否城府愈深,就愈识时势?” “是。世上总会有一些自不量力的兔子,故意来向老虎挑衅。” “是啊,但这不甚可悲,可悲的是对情绪不加节制,昏了头脑。”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那么,恕媳妇先告退。”阿江与轻轻抱起千姬,就要离去。 家康的表情严肃起来,“阿江与,你这就走?” “是。听了父亲的教诲,媳妇明白了许多,便……” “我不忍看刭女人太要强。你且等等。以你方才言,你认为谁是兔子?” 阿江与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两手伏地,抬起脸来,“请父亲见谅。媳妇也是冲动之人,还不够成熟……方才所言的兔子,绝不是指石田、小西,亦非新庄、岛津、细川、有马等人。媳妇并未指任何人,只是想知道,父亲是否允许媳妇一时冲动……” 家康默默看着阿江与。她的要强和执著,决不亚于其姊淀夫人。想到这里,他没有贸然开口。他知这种性子的女人极难对付。如果让她产生反感,她就会愈加抵触;相反,一旦把她感化,她就会成为难得的贤妻良母。从前,家康亦是由于公务繁忙,无暇顾及筑山夫人,筑山竟变成一个恶妻。现在看来,造成这种结果的,其实完全是家康本人。如果他方法得当,筑山完全可以成为贤妻。家康不免感慨道:“阿江与,你生来就拥有超凡脱俗的目光啊。” “啊?”看到公公已改变了看法,阿江与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你要养育阿千,目光还这么长远。” “父亲过奖。媳妇觉得,无论谁是兔子……” “我知,我知。你方才所言确大有道理。若是太阁,定当即赞不绝口。你说得不错:不主动跑到老虎嘴边,让老虎咬一下,就不知自己弱小的人,实在太多。因此,为父才说人易冲动。”说着,家康微微一笑,“只是我不像太阁那样善于夸人。即使心里赞同,我亦只绷着脸沉默不语。听了你方才所言,我似恍然大悟。” “啊呀,父亲,您不要说了……父亲太抬举我了。” “这绝非抬举。既然我代太阁掌管天下,就须认真思量。你刚才所说的那些兔子,如何让他们在还没被老虎咬到时,就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呢?若不能让他们清醒,他们还会跳出来,我就须去咬他们。一旦咬将起来,势必天下再乱。我若不能及时平乱,威望自会剧降……你给了我很好的提醒:石田、小西等人姑且不论,新庄、岛津、细川、有马等,我哪怕主动示好,也要努力让他们皤然醒悟。” 阿江与不觉双颊泛红,方才要强的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 “你告诉了我一件要事,知道吗?” “父亲过奖了。” “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变成老虎。一旦被别人看成了老虎,不只是中将,就连中将身边的亲信,都会对你敬而远之。” “父亲,您又说笑。” “我并非说笑,我说的是真话。”家康慈祥地笑了,“你变成可怕的老虎,男人们就会对你敬而远之。呵呵,这些,你一定要留心啊。说这么些,我可能有些过了。你带阿千下去吧。”说完,家康摸了摸千姬的头,眯起眼睛笑了。 阿江与母子退下,阿龟不禁扑哧笑了。这个年轻的侧室也十分要强,甚至有些过于敏感。 “有何好笑,阿龟?” “不敢。妾身只是对大人的高明深感钦佩。” “胡说!你以为我那些话只是说给阿江与一人听的吗?” “不,妾身知道,这也是故意说给我听……” “我最不喜褒扬人。” “是。” “真正值得褒奖之人,在这世间并不多见。随意褒扬人,就是对他人盲目追从,是对人的侮辱。” 阿龟大吃一惊,慌忙抬头看看家康。年轻的她误以为家康今日心情很好,便想奉承几句,可没想到竟招致如此强烈的反应。家康看到阿龟表情紧张了起来,遂缓和语气道:“你迟早也会生儿育女,到时候可不要胡乱称赞人。” “是。” “太阁虽好,我却最受不了他喜称赞人的毛病。” 阿龟规规矩矩坐到家康面前。她表情生硬,动作死板,看上去不像是侧室,倒像一个被强令坐在严师面前的小女子,样子甚是招人疼爱。家康感到有些难为情。虽说自己与她乃是夫妻,但年龄的差别总让人尴尬。因此,他须把她培育成一个贤良的女人,方能消除彼此的尴尬。 “不要轻视别人。辱骂和斥责也应尽量避免,那样反而会让你失去自信。可是,过分的称赞也会带来同样的恶果,也是不负责任。当受到褒扬时,大多数人都会像狗一样高兴地大摇尾巴。太阁深谙此道,把它当成笼络人心的手段。我却不同,我不会轻易褒扬别人。” “妾身似乎有些懂了。” “虽不能随意褒扬他人,但身为人上之人,必须深谙慰劳和安抚的要诀。” “哦。” “我刚才就安抚了阿江与。当然,我不是在不负责地褒扬她。我用温和的话让她打开心扉,找到自己所长与不足。这怎能说是褒扬呢?”说到这里,家康露出笑容,“好了,你给我倒杯茶吧。” 在家康的谆谆教导下,阿龟终于安下心来。此时,鸟居新太郎进来禀道:“长束大藏少辅大人前来拜访。” 家康有些纳闷,“你可问过他有何事?” “问了。他说需和主公面谈。” “好吧。引他进来。上茶。” 长束正家发现自己被引到了家康卧房,似甚为吃惊。他早就听说,若非和家康关系非常亲密,绝不会轻易被让到卧房。但他顾不上客套,刚一进来,便不禁愤愤道:“真是过分!果然连日常起居都在人监视之下!” “给大藏大人上一杯薄茶。”家康并未回答正家,而是对坐在外间茶台前的阿龟吩咐道,然后才转身面对来客。鸟居新太郎自觉地坐到一边。 “最近来我这里的客人也多起来了,大藏大人。” “我正为此事而来呢。想必这座府邸给内府带来了诸多不便。” “虽说如此,可又不能让人把自己的府邸让给我啊?你是不是有什么好主意?” 正家慌忙垂下眼睛,道:“此前见到淀夫人,夫人曾与我提起过此事……”他生怕家康率先提出此事。 “淀夫人?” “是。淀夫人说内府比谁都重要,她担心德川府发牛意外。” “真是让夫人费心了。” “夫人说,请大人立刻在向岛新建一座府邸,搬迁过去。万一内府的安全出点差池,那才是幼主之不幸。” “这么说,是有人想取我家康性命吗?” “不,大人误会了。夫人到底是女人,容易担心。” “真是让夫人费心了。”家康重复了一遍,又道,“那么我欣然接受夫人的好意,待治部等人从博多回来之后,就开始动工吧。” 家康的回答太干脆,正家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支吾道:“实际上,关于此事……” “先喝口茶吧。” “是。”正家接过阿龟递过来的茶碗,松了几气,“夫人还说,要在石田大人不在时搬过去。” “哦,夫人真这么说?”家康一面有滋有味地啜符茶水,一面眯着眼睛道:“夫人对具体情况不甚了解,这我可以理解。请你转告夫人,就说家康会在治部回来之后再破土动工。怎么说建府邸也非寻常小事,若治部因此不快,反而不好。” 家康寥寥几句话,巧妙地将事情搪塞了过去。心性愈明敏的人,就越易被这种场合下的气氛所感染和支配。长束正家本以为自己不会受到家康之回答的束缚,却还是被束缚住了。他道:“难道内府对治部心有惧意?” 家康似漫不经心地摇头道:“哈哈,这种做法,你们不也常有吗?” “我们?内府以为,我和治部一途?”正家的看法和三成并无太大区别,看到家康大有戒心,他还是禁不住说漏了嘴。实际上,家康对三成的戒心,和正家等人的碌碌无为不无关系。 家康亦似吃了一惊,打量了一眼正家,“这么说,你认为我应立即准备搬迁?” “是。世人最担心的,就是治部和内府的关系啊。” “唔。因此,即使让治部心存疑念,我也要立刻搬过去?” “我以为,夫人提出此事,恐怕就是担心那些仰慕治部的人,万一真误以为二位大人不和,趁治部不在,闯进贵府惹出乱子。” “哦。”家康佯惊一声。淀夫人这么想不无道理。倘若现在天下大乱,最大的受害者就是秀赖。可同为五奉行之一的长束正家居然会让家康提防三成,实在令他深感意外。“这么说,我最好是赶紧行动?” “正是。内府想一想,此事确须避开治部而行。” “既然你都这么说,那我当好生思量。” 家康不动声色道,等待正家回答。正家为何这么说?实在事出意外,家康觉得须弄清楚。 “其实,我并不认为治部对内府怀恨在心。” “哦。” “他只是在不知不觉间,对内府产生了些抵触……想必内府也清楚,世人恐也是这般认为。” “或许吧。” “但世上却会有一些有勇无谋的追随者出头……” “为了向治部表示忠义,就来向我行些鲁莽之事?”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出现这样的事,恐怕也会给治部带来麻烦。但内府却也不得不防。” 家康纳闷起来。正家先是让家康提防三成,之后又为三成辩护……既然他出尔反尔,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家康遂道:“你说得十分在理,多谢关心。只是,我还是觉得,此事最好等治部回来再议。” 于智谋上,正家和家康的差距就如同孩子与大人。家康会发怒,也会斥责人,只是当事情无关紧要时,他就沉默不语。这般行事的他,在别人看来,要么是一无所知的愚人,要么是事事都了如指掌、却故意装疯卖傻的老狐狸。石田三成就把家康看成了后者,一直对他怀有极大的反感。而在正家眼中,家康却如前者。 正家咂着舌头,向家康靠了靠。他认为,家康真不知三成怀恨在心,自己最好给他提个醒,这对避免骚乱不无益处,遂道:“若治部大人回来后反对内府搬迁,内府将如何应对?” “真那样,拆了府邸也无妨。” “可我并不这么认为。”正家明显有些着急,“若治部一反对,内府就让步,似有不妥。虽世人均认为内府宽宏大量,不愿招惹是非,可也有人会持相反意见。” “哦?” “人们定会说,比起内府,还是治部占上风。这样一来,那些有勇无谋之辈,就会越发看轻内府,不定生出什么事来。” “世上竟有这种人?” “世人多喜盲从,真正具慧眼之人少之又少。” “是啊,这些传言也够人头疼的。世人都认为治部和内府的冲突在所难免,至于他们会怎么做,我刚才也透露过,那些有勇无谋之徒……” 家康抬手打断正家:“大藏,我甚是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家康会牢牢记住。可是,尽管世上有流言,我还是尽量避免与治部大人疏远。因此,你先和增田右卫门商议,若右卫门大夫也同意,就马上开工。这世道不让人安心啊。” 二人的对话就此结束了,长束正家轻而易举便被家康打发掉。让他去和增田长盛商议,这是多么辛辣的讽刺——家康的意思很明显:这件事正家一人说了不算,还需要他和增田长盛商量,只有两个奉行都同意了,自己才会考虑。这种做法,和对待一个孩子无异。 可正家却不这么认为。他以为家康惧怕治部。但如果二人真的发生纷争,三成的实力却根本无法和家康比拟。这样说来,今日也算没白来……想到这里,正家不禁暗中笑了——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增田长盛,让家康破土动工。 在交涉当中,若双方都觉有收获,便称得上是成功。正家认为此次拜访让家康成了知己,自以为满载而归。 正家刚一走,家康便笑了,“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大人说什么?”正在收拾茶碗的阿龟问道。 “我不像太阁,不是太阳。” “大人是什么?” “我现在只是月亮,且是漫天乌云之中的月亮。” “月亮?” “没错。云彩不同,我的模样也有别。上弦月、下弦月、新月、残月,只是,怎么看都不像是满月,周围的云层实在太厚了。”家康板着脸垂首道,“你看,云彩又追过来了。这次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样的云。” 说话之间,外边果然传来脚步声,在走廊停了下来。不待人通报,拉门就被打开,探头进来的乃是本多正信。“大人,又有两位客人前来求见。” “是谁?” “茶屋领着本阿弥光悦。” “茶屋和光悦?好,快快请进。这块云彩不会招来狂风暴雨。” 正信出去之后,阿龟忙把侍女叫来准备茶点。日已西斜,走廊对面,厨下不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我们来迟了。请大人见谅。”跟着正信进来的茶屋四郎次郎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低头时,他两鬓的白发已清晰可辨。“本阿弥光悦说有要事非见大人不可,便未考虑时间是否合适……” 茶屋说话时,光悦却抬着头,以锐利的目光直盯着家康,也恭敬地施了一礼。 “这么说,你们二人这次要说的事不同寻常?” “是。小人奉命要急忙赶往博多。”光悦道。 “奉命?” “是。小人奉命前去送东西。” “奉谁之命?” “恕小人无可奉告。此人把我叫到大坂,让我携此短刀到博多的神屋宗湛处。”光悦一本正经道。 “哦,北政所要送宗湛短刀。”家康若无其事道,“那太好了。让你捎什么口信?” 尽管家康说出北政所之名,光悦却并不惊慌。他早就料到,家康定能猜出此人。他以敏锐的目光紧盯着家康,道:“她担心博多会发生激烈冲突。” “冲突?” “是。石田治部大人和从朝鲜撤回的武将……尤其是加藤主计头……” “晤。这种担心不无道理。但又怎样?” “她让小人赶赴神屋宗湛府邸,拜见浅野大人,把亲笔信交给大人。” “是瞒着治部吗?” “是。万一发生不测,要果断采取措施,不让纷争泄露出去。一旦泄露,双方就会添柴加薪,令火势越烧越猛,极有可能无法收场。” “她真这么说?” “不,这只是光悦的推测。” 家康轻轻点点头,看了看茶屋,“看来,清正与夫人经常联络。” “是。加藤大人忠厚正直,不仅音信不绝,还时常送些土产……似都是经由宗湛之手。” “这么说,夫人已经察觉要起纷争了?”家康频频点头,道,“光悦,你把东西送给神屋后,立刻就赶回?” “不。”光悦使劲摇摇头,“小人打算一直待在那里,直到在朝将士都回来为止。小人还要为诸将打磨武器,然后才回京。” “这也是夫人的命令?” “是。夫人令我诸事都要和神屋商量,尽量避免双方发生冲突。并且,还要内府……” 光悦刚说到这里,家康抬手打断了他:“她不至于令我也去一趟吧?” 光悦慌忙看了看茶屋。看来,北政所果然有此密令。 “不,这只是光悦的一己之见。”茶屋慌忙插了一句,“光悦告诉在下,他奉密令赶往博多,于是我建议先见见内府,请内府赐教……我们便一起来了。” “言之有理。”家康使劲点了点头,“此事若让家康知道了,会带来极大麻烦,你定要把这个意思与宗湛说清楚。” 光悦口中称是,表情却显得相当不服,“这么说,小人不能告诉宗湛,说内府和北政所都在担心?” “当然不可!”家康厉声斥道。看来,自信的日莲宗信徒光悦,远不及茶屋四郎次郎老练。 被家康一顿呵斥,光悦的脸蓦地红了。“虽然光悦对太阁心有不服,可对内府却始终心怀敬意。” “这和你此行有何关系?” “大人差矣,正因为对大人怀有敬意,小人才特意前来拜访。难道内府对石田、加藤之争就听之任之?” 家康不禁微微苦笑,“若我这么说,你又能如何?” “小人非常吃惊。难怪世上有不少传闻,说内府故意让石田和加藤相争,好在一边坐收渔翁之利。” “等等,光悦……这难道也是北政所所言?” “是,是这么说的!”光悦越说越激切,“我家世代信奉日莲宗,说话从不遮遮掩掩,隐瞒真相。此次从朝鲜撤兵,风险极大,稍有闪失,便会天下大乱。故,赶赴博多之前,小人想知内府真心,便毫不犹豫前来拜访。如今看来,内府根本不把石田、加藤之争当回事。”他慷慨激昂,掷地有声,“从北政所身上,在下深感她忧国忧民,绝不会放任不顾,小人才义不容辞接受命令。” “哦,好个日莲宗信徒。看来,为了‘立正安国’,你连家康亦不放过?” “这……不,若小人言语有所冒犯,还请内府见谅。” “你听着,光悦!实际上,德川家康也和夫人意见一致。只是一旦让三成获悉,北政所乃是和家康商议之后才派你前去,他会作何设想?” “此事只有我们几人知道,有何不妥?” “你想得太简单了。不定什么时候,事情就会泄露。并非我不信任你……你听着,光悦,把你派往博多去的,只是北政所。若让人知道家康和她商议过,必会带来极大麻烦。你也了解三成的脾气,一旦让他知事情真相,他定会以势压人,这样反而会火上浇油。如此一来,事情便违背了北政所意愿,也背离了家康初衷。故,请莫要再谈此事。你只需清楚,你乃身负重任赶赴博多的使者,便已足够。即使我帮你出谋划策,也只是因为你是使者,仅出于你我之间的交情。” 听了这番话,光悦看了一眼茶屋,他已彻底明白了家康的心思,面有愧色。 “光悦,大人一番话。让你大长见识了吧?”茶屋四郎次郎面无表情道。 “是,光悦茅塞顿开。”光悦倒身便拜,“方才小人实为妄言,请恕小人无礼,请内府大人见谅。” 第二十三章 侠妓阿袖 博多西町东侧神屋宗湛府邸,宽十三间,纵深三十间,乃九州战事之后,丰臣秀吉让石田三成专门圈出此地,划与宗湛。府邸建得古色古香,炉上坐有宗湛喜欢的茶釜,其声隐隐地在房间回响。 天正十四年,宗湛进京时,就请大德寺的古溪和尚给自己落了发。此刻,他光头戴方巾,弓腰屈背坐在那里,神态倒像当年的黑田如水。和宗湛相对而坐的,乃是与宗湛齐名的博多富豪岛井宗室。此时宗室满脸失望之色。秀吉出兵朝鲜之前,他就已四处派人,把朝鲜的情况打探得一清二楚了;也曾极力向秀吉苦谏,坚决反对出兵,却被断然拒绝。 若只是这二人对坐,倒也没什么。因为他们二人除了同为博多港富商之首,还有姻亲关系——神屋宗湛的外甥女嫁给了岛井宗室为妻。亲戚聚在一处并无甚特别。可在宗湛身后,还坐着一个年轻女子。这女子和这房间的气氛显得极不和谐。此女貌美绝伦,堪与号称伏见城第一美女的松丸夫人媲美。只是松丸夫人稍嫌古板生硬,此女温顺细腻,让她更显千娇百媚,色倾四座。 “小姐,你又说不出理由来,只说不想接待治部大人。你若老是这样,事情就不好办了。”宗湛对那女子道。 “治部大人本应住在我家。太阁往返名护屋时,也常在我家停留。这说明什么?说明岛屋乃商人,我是茶人。” 听到这话,那女子立刻把身子扭到一边。显然,她对他们的谈话非常厌烦,根本不想听。 “你也知,毛利秀元早就住进我家上房,故,治部大人就移到岛屋家去了。”宗湛抚摩着脑袋,向岛井宗室露出苦笑。在博多,人们把岛井宗室称作“岛屋”,把神屋宗湛称作“神屋”。 “岛屋,我看原因就在于宗湛不懂风雅,太过死板了。而且,从京城来了一个叫作本阿弥光悦的男子,说话干脆利落,现就住在我家,所以这不能怪我。若说宗湛比岛屋还要抠门,宗湛实没脸见人。对吧,岛屋?” 岛井宗室并不回答,单是悠然抚摩着下巴。“老早以前,岛屋就被堺港商家讥为死板固执的老夫子,我却偏喜游乐。可事关博多名声,我只好向妓院支付了一大笔钱,把号称柳町花魁的小姐请了来,要你到治部大人身边侍候。我还曾大言不惭对大人说,请让此女代宗湛尽犬马之劳,可你却一句不愿就跑了回来,这不等于宗湛厌弃治部大人吗?不就是一个臭男人嘛,你怎就难以应付?” “那人如个傻子!”女子扭过身子,不屑道。 “那又如何?人人都有自己的脾气,你当去适应。不妨把厌恶他的理由说说,不定大家还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宗湛继续嬉笑着哄那女子,“你说你讨厌他,对吧?” “是。奴家从心底里不喜他。”女子媚眼如丝,不知是生气还是撒娇。 “我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我更有算计的了……算了,不说也罢。”宗湛道,“岛屋,你难道就无法了?我已向治部大人夸下海口,说此女乃博多第一美女啊。” “这是你出言不慎,该得的报应。”宗室板着脸应道,“若是我,绝不会主动送他女子,他若跟我要,倒是可以暗中送去。” “你也这么说?我且跟小姐商量商量。小姐,我把你吹捧为博多第一,你却拍拍屁股回来了。我再送女子去,可怎么跟大人说?难道要我说是博多第二美女?” “那就要看老爷子您自己的主意了,奴家怎么知道。”那女人抿嘴一笑,“小女子喜欢您这样的男子。让奴家伺候您吧。” “你是存心戏弄老夫!治部少辅这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只是我宗湛一人之错,倒无妨,可我决不允许妨碍博多众人。你也算是侠义心肠,为了我们,为了博多百姓,就请你帮帮老夫如何?” “呵呵,老爷子可真是口舌如蜜,可这也没用。小女子无非一介女流,既然那人心胸如此狭隘,就更令人生厌了。” “小姐!” “啊呀,脸色莫要那么吓人嘛。不过,这样看起来,老爷子愈像个铮铮男儿了。” “罢了。” “真的?那小女子多谢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岛屋呵呵笑了起来。 “岛屋,笑什么?” “不不。我只是觉得你太可怜了,忍不住发笑。” “哼,我可真恼了。好,我不求你。但你得告诉我,为何如此讨厌治部。问明白了,也是一个教训。弄不明白原因,便无法挑选合适的女子。说吧,小姐。”宗湛冲女子道。 那女子脸色一正,令人感觉她与此前判若两人,脸上竟充满悲哀,寒气逼人。“那奴家就告诉您,把一切都告诉您……”女子言中哀怨愈甚,“老爷子,小女子出生于萨摩。” “我知道,你心里苦。” “不,老爷子不会明白奴家的悲伤。您锦衣玉食,怎知一个萨摩农家女子的心。”女人打断宗湛,“我听说,故乡的人口现在只剩下两成。大家都忍受不了横征暴敛,逃亡去了……” “唉!连年征战,实在苦了百姓。” “小女子家尚还残存……我家全是女儿,我是长女。不消说,姊妹五个先后都被卖掉了。父母依然留在家中,他们对故乡的眷恋,您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你们姊妹五人都不在父母身边?” “是。”女子点点头,苦笑,“虽说如此,我却不怨那些为官的。这些都是因为太阁的野心……当然,太阁也并非心存恶意,他也是为了日本。这些我都知道。” 宗湛吃惊地看了宗室一眼,宗室依然不动声色。 “实陈上,岛津重臣也在频频拜访治部大人,向大人诉苦。”女子从容道。 “此事当真?”宗湛惊道。 宗室轻轻点头,“听说昨日也去了一批,新纳旅庵、町田出羽、本田六右卫门等人还和治部大人谈了半日。” “今年真是多事之秋,连年征战不说,再加上狂风暴雨酿成的洪涝,真是民不聊生啊。” “现在难民也还源源不断。” 宗湛点点头,转向女人,“那后来呢?” “治部大人向岛津重臣们面授机宜时,小女子刚巧在旁。为了防止领民外逃,治部大人令他们向那些要卖身的百姓收一斗米。老爷子您想,都到了卖儿鬻女的地步,百姓怎还有米?没有米却让人交米,宁愿让老百姓吃泥土,也不许其逃走,这是什么世道?他们还说,若还有逃走者,就让里正代交。这样一来,里正只好对村民严加看管,不许人逃走……老爷子,小女子身子下贱,无论对方多么卑贱,是水手还是人夫,我都愿意委身于他。小女子是带着这样的想法进贵府的。可我从来……未想过要卖身给一个恶魔。” 宗湛的眼圈不觉红了,他挠了挠头,道:“唉,太阁大人也没留下什么好礼啊。” 宗室闭上眼,像是在祈祷。 “明知一粒米都没有了,却偏偏要人交出一斗米!”宗湛长叹一声,对女子道,“你也情有可原。只是,你若以此为由回来,也有些说不过去。你说呢?” 女子慌忙拭了拭眼泪,“请老爷子原谅。小女子无话可说,亦无计可施。”说完,她又恢复了刚才的娇媚,笑道:“不然,您就说是治部少辅大人把我赶了出来。” “赶了出来?” “是。那位大人还没碰我,就板着脸问我有没有毛病。” “毛病?” “是,小女子身在花街柳巷……” “哦,这倒有些道理。那么你是如何回话的?” 女子眼神坚定,坦然答道:“我说,大人这般害怕,就让我回吧。” “哈哈……他当然害怕了。你这么一说,治部肯定无言以对。” “不,老爷子想差了。他一本正经坐在那里,责备我把他当成了什么人!” “哦?” “我本想回答说,他身子贵重,要代太阁掌管天下……可若那么回答,恐会颇为无礼。不过他却絮絮叨叨训斥了我近半个时辰。” 小个子三成耸着肩,在房中训斥女子的样子,不禁浮现在眼前。宗湛直想笑。是啊,他那个样子,连女人都会讨厌……宗湛点点头。“好了好了,你先到一边候着,我和岛屋再合计合计。” 女子退了出去。宗湛放声笑了起来,“我心里是越来越没底了。” 岛井宗室却道:“我明白治部转住我家的原因了。” 宗湛轻轻摆手道:“我也明白。他是不想让毛利大人和浅野大人知道他的意图。估计不久之后,也会以你家不便为由,搬进多多良村的名岛城。” “神屋先生连这都想到了?” “不错。看来同朝鲜的谈判,毫不顺利。” “是。开始时还想把一位朝鲜王子扣为人质,此外,还想让朝鲜年年进贡大米、虎皮、豹皮、药种、蜂蜜等。可事情远无那么简单……” “或许太阁已薨的消息被泄露了。” “让王子做人质的事也就算了,唯有进贡一事,关系到朝廷面子,所以几次三番命令在朝将士和朝鲜谈判。可连此事好像也被拒绝了。” 岛井宗室说完,神屋宗湛低头沉思,“这样一来,天下便能安定?” 无论如何,九州都是三成的天下。可是由于此次战事,局势大变。肥后宇土和隈本的对立本就甚是尖锐。宇土的小西行长支持淀夫人,隈本的加藤清正则忠于北政所。两次征朝,二人都争做前锋,事事寸步不让。他们的对立和领民的疲敝,让岛井宗室和神屋宗湛吃尽了苦头,尤其是在筹集军饷和粮草诸事上。领民疲敝之状当然不只这两家有,毛利、黑田、锅岛、有马、岛津等大名无不深受其累。 九州诸大名派遣的兵力,数毛利氏最多。因毛利的领地横跨九州和中国,便出了三万二千人。其他人亦是不堪重负。岛津又弘一万,加藤清正一万,锅岛直茂与胜茂父子一万二千,黑田长政五千,小西行长七千,再加上立花、松浦、大村、宗、有马等,仅九州地区就出了十万兵力。 “各方都来筹集钱粮,弄得我们两手空空,这也罢了,只要日后天下太平,我们肯定还能赚回来。但再这样争来斗去,我们还有何指望?” 神屋宗湛苦笑道:“以你的判断,这次收买治部少辅有无不妥?” 岛井宗室悄悄望了望四周。身边没人,只有茶釜的水声在十六叠大的房间里清晰可闻。“神屋,光悦都说了些什么?” “此人一开始就是德川一途,也深得太阁大人欢心,我却不甚喜他。” “他定是问过京里的茶屋、堺港的纳屋与大坂的淀屋等人的意见,才来的吧?” “是。你还不甚了解这人。我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这是为何?” “他总是以济世自我标榜,此次奉北政所命令前来,便是想竭力避免发生冲突。可是,一旦明白冲突不可避免,他竟满口胡言起来,说反正纷争早晚要起,不如让它早些发生,这样还能早些结束。” “他指加藤和小西?” “不,是说德川和石田。” 宗室惊道:“这次可不像早年太阁和明智之争那般简单,究竟该支持哪一方,一时难以决断。若升级为大战,那些大名们自会变成烧杀戮掠的强盗。百姓的苦日子要没有尽头了。” “这是光悦说的?” 宗室并未回答,单是叹了口气,凝神沉思。 “你在想什么?你不会赞成光悦之流的看法吧?”宗湛板起脸道,“破坏简单,重建却很难。太阁好不容易缔造了这个太平之世,却要再生变乱。” 武人只会根据自己的意志和喜好生成派阀,甚至无所顾忌,大开杀戒。可根据利益审时度势的商人就不一样了。武将们把商人视为利欲熏心之辈,而在商人眼中,武将则是残忍而愚蠢的暴徒。宗湛和宗室的眼光和普通商人毫无二致。二人都过分信任秀吉,所以第二次出兵朝鲜时,他们甚至相对落泪。 “你怎的了,岛屋?当前最好的办法,便是让北政所和治部少辅和解,然后再通过他们,缓和加藤和小西之争,也就是说,要消除争斗之源。” “神屋先生,实在抱歉,能不能再把那女子叫来。” “你想亲自说服她?” 宗室重重点头:“我觉得光悦的见地不无道理啊,神屋先生。” “你想让女人去说服治部?” “不。可是,局面会怎样,归根结底要取决于治部少辅的器量和才干啊!” “这么说,要看治部大人能否压得住江户的内府了?” 宗室轻轻摇头道:“是看治部能否和内府妥协,相安无事。否则,治部必会主动挑起战事,光悦定是敏锐地洞察了这一点。若起纷争,大势未定时,虽然我们离近畿路途遥远,九州恐也不会有安生日子过。” “言之有理。” “诸位大名已贫困之极。一旦有意外,便会演变成极其可怕的骚乱。那时,就不只是加藤和小西,还会有不知多少人加入战局呢。” “好了,言归正传。岛屋,你是想让那女子助我们打探治部大人真意?” “不错,我们可借此权衡利弊,岂不妙哉?” “我明白。我马上叫她来。你稍候。”说毕,宗湛带笑起身,亲自去叫。 宗湛出去之后,宗室独自默默出神。已是十月底,晚秋寒意森森。不久,宗湛与那女人一起来了。 “听说岛屋先生找小女子有话说?”女子笑着坐下,“如果小女子能被二位说服,那我不如自尽。”她虽是说笑,其中却隐藏着坚定与从容。 “你先好生听着,不必多言。”宗湛笑道。宗室却一脸严肃,道:“小姐,方才我和神屋商量过,认为还是请你回去一趟较好。” “你们怎么又变卦了?为何不肯放过我这么个卑微女子,你们到底是何意?” “你先莫要多嘴!”宗室厉声斥责道,“我们若只是把你当成个风尘女子,为何还要刻意把你留下?你之前的一番话,老夫听得直想掉泪。” “巧言令色罢了!” “你大概也略知一二。此次开战前,我便奉太阁之命,派人到朝鲜四处打探情况。” “这个奴家清楚。” “可我后来却向太阁进谏,阻止他征朝,还差点因此在京城被杀……这个,想必你不甚了解。” “七年前,小女子还不在博多。” “没错。当我冒着生命危险进谏时,亦是悲壮万分,正如你方才气愤填膺的模样……但仗到底打了长长的七年。” “这些事小女子不懂。如要让我回到治部大人身边,我死也不从。” “你听我说,”宗室道,“一旦生起战火,九州百姓自会遭受涂炭之苦。可我明明知道这样的结果,却无力阻止,我的罪孽太深了!刚才和神屋商议时,才突然意识到这些。” “您到底是何意?” “小姐,你可知,朝鲜战争终于要结束了?” “那与奴家又有什么关系,奴家又不能回到从前。” “我们觉得,朝鲜撤兵之后,有内战之忧。” “啊?”女人皱起眉毛,“这、这是真的?” “我当然不会骗你。不只是百姓,就连大名们也都被连年征战拖得苦不堪言。这岂不是要把人逼上梁山?小姐,如再次发生战乱,手无寸铁的百姓将会遭受什么命运?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场战乱,才再次把你请回来。你明白吗?” 女子使劲咬着嘴唇,良久无言。 “无论是农夫还是商家,面对刀枪铁炮时都同样软弱,毫无还手之力,直如狂风巨浪中的小舟。虽如此,若从某处漂来哪怕是一根救命稻草,我们还是会尽最大努力去抓住它,必须抓住它!” 女人依然沉默。岛井宗室沉着脸,向前挪了挪,“刚才我还和你一样,既担心,又生气……可那能有什么用?我心中万分难受,却无济于事。如今,我觉得自己须做些什么了,如此,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你方才也说过,这不怨太阁,也并非只是领主的过错。既然你能明白这些,那能否帮我们一把?方才你拒绝时,我也从心底感到耻辱。不顾你内心伤痛,硬把你送给治部大人,为了自己,为了博多,我忘记了你的痛苦,我太草率,太鲁莽了。不过你若肯答应,阻止这场战乱便大有希望,老夫才腆着脸把你叫来。” 听了这话,女予似缓和了许多。这个要强而泼辣的女子,心里也燃烧着一股正又之火。她问道:“老爷子究竟想让小女子做什么,请明示。” “好。是这样,我们想把你送回治部大人身边。”宗室小心翼翼望望四周,压低声音道,“让你帮着打探一下,治部究竟有未与江户内府大人开战之意。” “内府大人?” “是,当今天下,德川家康是仅次于太阁的大人物啊。” “仅次于太阁?” “是。太阁身患重病,内府大人正在京中代太阁掌管天下。若治部大人愿意和内府大人友好相处,就不会发生战事;即使有些骚乱,也成不了气候。可治部大人若想取代内府掌管天下,日本又将陷入苦海。若再打起来,你比我还清楚结局。只要战争还未发生,我和神屋就绝不放弃努力。九州的大名,多半向我们举过债,因此我们多有交情。怎样,你愿助我们一臂之力否?” 宗室态度出奇地恳切,让女子大受感动。 “请姑娘多些慈悲心肠。”宗湛激动地插上一句。 女子抬起脸,双眸满含热泪,“话已至此,小女子若再拒绝,便是不识抬举。奴家答应便是。” “真是难为你了。” “不,奴家原本抱着必死之心。二位若相逼,我自会一死。你们要是憎恨奴家,奴家在博多也待不下去,所以……” “不,不,这都是我的疏忽。见谅,我并不知你的身世。”宗湛取下头中,尴尬地低下头,抓挠鬓角,“既是如此,我就给令尊令堂送个好消息,快把他们的住处姓名告诉我。” 女子不答。看来,她确是要强,绝非只求一己私利的庸脂俗粉。她又道:“小女子到治部大人身边之后,只需弄清治部大人对内府态度如何?” “是。治部大人最近想移到名岛城,到时我们自会安排你和大人同行。” “那么……”女人脸上现出迷人的微笑,“我的赎身钱……” “当然会一文不少交给你的老板伏见屋藤兵卫!”宗湛忙道。 可女人却道:“小女子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不用你们交了。” “什么?” “奴家既然决定要到治部大人身边,自然会让大人交钱……否则我也太丢脸了。” “哦?”宗湛看了一眼宗室,“真令人吃惊!岛屋,你以为如何?” “不用担心。连这点决心都没有,奴家怎能担起重任?”女人道。 “有道理,真令我等须眉佩服!” 女子略带蔑视地觑了二人一眼,放声笑了,“小女子还有一事求二位。” “你只管说。” “我极有可能跟治部一起进京,还请允准。” 二人不禁睁大眼睛,面面相觑——此女子不愧是博多花魁。岛井宗室不禁一拍大腿,连连叫好:“不愧是博多第一,佩服佩服!” 女子在岛井宗室的陪伴下出了宗湛家门,忽又陷入了沉默。她钻进檐下早就备好的轿子,看都没看一眼前来送行的宗湛。她心中既痛苦且紧张:自己本不想再回去,可如今还是乖乖去石田身边,此举是为了那些背井离乡的百姓吗?如是,那么石田治部少辅不就是罪魁祸首?刚才自己还跟宗湛说,既不憎恨太阁,也不憎恨领主,当然也不必憎恨石田治部少辅。石田也无非被操纵的偶人,但这个偶人却可能再次挑起事端,点燃战火…… 所有的船只都出海了,阵阵瑟瑟的秋风从海上吹了过来。女子盯着轿外,却只管想心事。 不仅船只都向朝鲜驶去,大道两侧到海边密密麻麻的土窖,全都空了,不用说米麦,就连酱汤、盐巴、衣料、武器,也都一点不剩装到船上运走了。可是,那些船果真能顺利地将一切送到远在朝鲜的将士手里吗? 听说从去年年底到今年春天,守蔚山的官兵连死马和老鼠都吃光了,还吃了好多天白土。将士们怎能不抱怨?可是他们为何热衷于发动战事,让天下陷入困境呢? 在十一月初,撤兵的命令一下,所有船只都被集中起来。船夫当中居然还夹杂着七十多个女人。人们都以为是人手不够,才把这些女人抓来,可是有人上前一问,她们居然回答,是自愿随鸟羽九鬼嘉隆手下水军出海。“我们的男人一到朝鲜后,就再也没回来。为了把他们找回来,才毅然随军出征。哪怕只剩骨头,也要找回来!”女人们乘着船,乘风破浪去了。这些船果真能免遭灭亡,成功抵达吗? 人世间的不幸如此深重,或许最终,每个人都无法去怨恨什么。 女子出生于萨摩和泉郡的上出水地方。她出生时,村里尚有五十来户人家,可最近父亲写给她的信函上却说,现在村人已经骤减至十七户。由于父亲宁肯卖掉女儿也不愿离开故土,现在成了村里的里正。可是治部说,若村子里再有一人逃亡,里正就必须交一斗米。听到三成这些话,她当即愤然离开。可如今,她却不得不在宗室的陪伴下返回…… 一旦心中充满憎恨,女子就坚强起来,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不会觉得痛苦,她会立刻隐藏起所有的憎恨,展示自己的千娇百媚……到底是因为什么罪孽,才有战争?恼人的迷惑如蜘蛛网般纠缠着她,轿子却已在岛屋邸前停下了。 岛屋邸和神屋宗湛家极相似,正面宽十三间,纵深三十间,建筑坚固。穿过九尺长的土地面房间,便到了里面。紧靠海滨单筑了一座华舍,此便是三成下处。 “一言不发走了,最好一言不发回去。”听宗室这么一说,女子才放松下来。 三成处似有客人,外边摆放着两双麻底草鞋。女子走进外间,故意谁都不看一眼,默默坐在茶台旁边。 这座孤立的建筑周围,有十八名武士日夜把守,左首还专门为武士建了一个临时门房。这却还不能让三成完全放心,听说不久后,他还要搬到名岛城去,在那里等待诸将归来。 三成为何不愿住宗湛家而转移到这里,女子此时似明白了一些:宗湛已把家业完全交给儿子打理,自己专心茶道。茶道礼节不允许带刀,三成恐是因此感到不安。 “真是岂有此理!你们难道打算容忍那些行为?”忽然传来三成的怒吼声,“伊集院忠栋乃萨摩的顶梁柱,太阁大人也曾多次褒奖过。岛津龙伯义久怎能对这种行为坐视不管?” 听到这话,女子知道今日的访客还是岛津老臣,便是伊集院忠栋和町田出羽。忠栋还在不住申辩,只是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我虽身在博多,京城和伏见的所有事情却了如指掌。龙伯是不是也频繁出入内府官邸啊?只是拜访内府倒也没什么,不会引起非议。可我听说内府也特意去拜访龙伯……身为岛津族人,若是主动邀请内府,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一听见“内府”二字,女子立刻竖起耳朵。 “你听着,内府根本不把幼主放在眼里,他是一只觊觎天下的老狐狸,私下受到种种非议。可是龙伯却趁着三成不在,秘密和这样一个人来往。这种事传出去好听吗?听来似乎岛津氏也在向内府献媚……你觉得这样做,对得起太阁大人吗?” 看来,朝鲜的岛津又弘之兄义久似在京中和家康有来往,三成正在严厉斥责义久。 女子不动声色,把茶倒进三成爱用的曜变茶碗,高高端着,恭恭敬敬走进房里。她早就作好了挨骂的准备,若遭到申斥,便立刻退下,可即便如此,起码也能亲眼看到三成与岛津老臣在一起。 在三成面前,伊集院忠栋俯首帖耳。说起来,忠栋在萨摩也和岛津一样,生于令百姓如雷贯耳的名门。女人进去后,三成只是圆瞪双目,瞥了她一眼,并未斥责,大概是谈话已到了尾声。 “在下会把大人的意思好生转达给我家大人。他到底出于何种考虑和内府交往,在下也是一头雾水啊。”忠栋说完,随行的町田出羽也诚惶诚恐低下了头。看来,这二人一到三成面前,就自惭形秽了。 “你最好严厉警告他,为了岛津氏,不要去做那些可能招致世人误解之事。明白了?” “遵命!那么,恕在下先告辞。” “百姓逃散的事,定要严办。”三成边说边立起身,把二人送到廊下。虽然一直在大声斥责,可他心情似乎不坏。回来之后,他依然挺着胸,端起茶碗,盯着女子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启禀大人,刚才去神屋先生家了。”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能外出。你去那里干什么?” “奴婢怕在大人身边侍候不便。希望大人今后能称呼奴婢本名阿袖,为了商量此事,阿袖我去了神屋先生家。” “阿袖是你的本名吗?” “是,是双亲为奴婢取的名字。” “你说你生在萨摩?” “是。萨摩的出水。” “出水?这么说是又弘的领地,前些年作为公领时,我还治理过那里。”说着,三成又想起阿袖方才的话,“你刚才说商量?” “是。” “宗湛对你的想法毫无异议吗?” “不。” “难道没谈成?你这个笨女子。”治部面无表情地放下茶碗,“是不是想让我来给你收拾残局?” “大人明鉴!”阿袖心里吃了一惊,马上装出一副令人心醉的娇态。三成实在聪明,一不留神,她的想法就会被看穿,令事情一件件败露。而他一旦较起真来,就会啰嗦得让人厌烦。她遂道:“奴婢确想让别人称自己为阿袖。” “不必担心。你已经是阿袖了。” “哦?” “刚才我已经把伏见屋藤兵卫和惠比须屋从柳町唤来,赏了黄金。这种女人之事若还让神屋操心,成何体统?” 阿袖好大工夫才明白过来。为了面子,她一度拒绝由宗湛支付的赎身钱,早已通过三成之手交到妓院……三成恐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若接受了别人送来的女人,反而不利于行事。阿袖不由浑身发抖:这人不会喜欢上我了吧? “我已经碰过你的身子了。被我治部碰过的女人,怎能让她再回青楼?” “啊……” “你不用害怕。我没有那么多工夫来享受女色。” “大人可是太阁的心腹啊。” “你叫阿袖?怪名字。” “奴婢不喜欢被人叫作小姐。” “叫阿袖好?” “是。” “你不要太得意。我本以为你不回来了,便把伏见屋叫了来。可你又回来了。你到底还是个女人啊。” 这番话听得阿袖脑中乱作一团,一头雾水。三成究竟是讽刺还是揶揄,抑或是真心话?正当三成担心她不会回来时,她却又回来了,于是他放心了?或者正好相反,三成本以为她不回来了,便赶紧把赎身钱全都交了,以痛痛快快了结此事,不料人又回来了,只好认下? 阿袖前日曾经委身于三成,他后来竟一本正经训斥了她半日,真是腻味透顶。他蛮横无礼,狂妄自大,高高在上,和他亲近简直索然无味。可就是这个人,今天竟显示出如此冷静而敏捷的魄力……想到此处,阿袖心中一动。尽管他同意叫自己阿袖,可绝不能让她改变心志。值此关键时刻,傅多的花魁怎会忘记看家本领?对手发起猛烈攻击时,若与之针锋相对,必会一败涂地,不如索性示弱,让人先自喜一番,方为上策。她遂道:“阿袖并非那般低贱女子,只想服侍大人……” 说话间,阿袖忽然觉得,眼前这小个男人绝非一介凡夫俗子。 第二十四章 分裂之兆 石田三成在新纳的阿袖的陪伴下,从博多城迁到不远处的多多良村名岛城时,驻朝官兵们已接到撤离命令,正一边在各地苦战,一边紧急向集结地靠拢。 尽管最初的命令,要求尽可能在十一月中旬完成撤退,可事实上,这一命令从一开始就显得十分勉强。一旦敌人看出日军紧急撤退之意,必明白发生了大事。尽管如此,加藤、浅野、黑田、毛利等部还是在十五日之前潜到了集结地,小西、宗、岛津等部由于在议和谈判时,曾被明军扣留了人质,归途受阻,好几次陷入极度危险之境。 在小西行长和明将董一元、刘綎等人谈判过程当中,明水军提督陈璘不知从何处获知了秀吉逝去的消息,便和朝鲜水军统制使李舜臣计划从顺天出发,向匆匆撤退的小西部发动袭击。 此时,明朝联军已完全掌握了日军动态。他们清楚,加藤、岛津等部骁勇善战,连士卒都令人敬畏,而小西部则软弱无力,很容易被击破。行长摆出一副议和成功的样子,不让兵船集体撤退,结果陷入困境。得知情况危急,岛津又弘立刻派兵前去救援,于是庆长三年十一月十八,发生了露梁津激战。 尽管有了岛津部的强力增援,但是日军不谙地形,依然打得极其艰难,大明和朝鲜军队损失也十分惨重。战斗中,日军的劲敌——朝鲜大将李舜臣中弹身亡。李舜臣战死所造成的打击,对于明朝联军,恐怕不亚于射落太阳。总之,在岛津部的拼死救援下,小西部好歹脱离了危机,退到巨济岛。那些没有来得及登船的残兵,要么被明军斩杀,要么被俘虏,像牲口一样被役使,永远销声匿迹。 撤退的船只最初驶进博多港,乃是十一月二十六。得知军船将在过午时分到达,三成辰时左右便出了名岛城,骑马直驰码头。为了迎接撤回的军队,从袖滨到多多良海滨一带,已临时搭建了小屋。 “妾身也想出去迎接他们。”就在三成出门之际,阿袖一边察言观色,一边低头央求。 “是不是你那柿色帘子后的相好回来了?”三成表情严厉,板着脸问道。 所谓柿色帘子,是熟悉妓院之人所用的隐语。 “武将们太辛苦了。我真想看看他们是什么样子。”阿袖装没听见,依然撒娇道。 对于阿袖,三成依然是一个尚未完全了解的、难以琢磨的对手。她一直侍候三成。若是一般的男人,些许几眼,阿袖便能把对方看个一清二楚。否则,她也不会被城里的官吏们奉为博多烟花柳巷的花魁。可是这样一个阿袖,从三成身上捕捉到的只有冷静与敏捷。他面上十分冷淡时,心中却如火烧;似在哄你时,实际上却是辛辣的讽刺;前一刻,他怒发冲冠,可转眼就会满脸堆笑。或怒,或笑,或冷淡,或热情,他所有的情绪都不像真实面目。在处理事务时,他是一个鬼才。可他的真面目始终深藏不露,令人琢磨不透。 当然,阿袖并不认为三成爱慕自己,也不认为他沉溺于自己的美色。但他对阿袖并不十分厌恶,也不十分警惕,需要时就叫到身边,不需要时就赶走……神屋宗湛和岛井宗室托付之事能否完成,阿袖心里完全没底。 三成为何如此畏惧岛津义久和德川家康接触?阿袖揣摩着他究竟是何意。如果让岛津和德川走近了,那么加藤、黑田等人也会结成一伙,对宇土的小西行长便十分不利了。三成这样做,或许是让各方保持均衡,以求安定。总之,此前三成充满自信,无论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可这样的他,从昨日接到撤退的船只将于今日午后抵达码头的消息时,就忽然变得坐卧不宁。昨夜他几乎一夜未睡,一直到天色大亮,他还在枕上辗转反侧,这些都被阿袖看在眼里。 原来三成也有忧心得睡不着的时候,他担心的事只能和撤兵有关。因此,阿袖撒娇求三成带她去码头,借此观察他的反应。奇怪的是,三成没立刻回答,这不像他一贯的作风。 “如果不是相好的回来,就不用去了。” “不,妾身还是想去。战争好不容易结束了,去开开眼,今后也会多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永认识浅野幸长?” “是……啊,不。”阿袖故意言语暧昧。浅野长政之子幸长乃是柳町惠比须屋的常客,阿袖和他同席过两三次,但也仅此而已。 “浅野的儿子不但善战,也性喜渔色。”三成不屑道,“或许今晚他就会悄悄溜进柳町瞎混。你若是看他顺眼,就去吧。”扔下这么一句,他头也不回地去了。 只剩下阿袖一人后,她心中一惊,似隐隐窥见了三成的内心:浅野幸长才二十三岁,他此次替父出征,今日就要回来了。三成是不是在妒忌他?她和幸长的确在惠比须屋相识,他还曾言,战后要把她带到纪州和歌山城。三成必怀疑幸长就是她的相好。 想到此处,阿袖真想亲自去码头上看看。但她如今已非青楼女子,众所周知,博多的阿袖已在侍奉石田三成。她立刻命人备了一顶轿子,穿一件窄袖棉袄,头罩轻纱,在两名仆人和两名侍女的陪同下出了城。 此时已是巳时左右。 高空中漂浮着鱼鳞状的云,不时吹来料峭的西北风。大街上热闹非凡,人们成群结队拥向海边。不只是各藩武士,还有许多前去迎接征人归来的亲眷。还没看见船的影子,人们早已迫不及待。 此情此景难免让人感慨万分,连阿袖也想落泪。持续了七年的战事终于结束了!这一场敌我双方伤亡惨重、却毫无意义的战事中,无数人失去了亲人。即使后方百姓没去打仗,却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码头上挤满了人。阿袖在岛屋宅前下了轿,用纱遮住脸,向海边行去。此时,蓝白色的水天线上出现了点点帆影。船上一定也有无数人正翘首望着陆地,感慨万千。 在码头迎接的人群中,有宗湛,也有宗室。未久,浅野长政威风凛凛地从岛屋家出来,而毛利秀元则早就在右首的松树林里设下幔帐静候了。唯独不见三成的身影。 海鸥在船只之间盘旋,人群中不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他们定是看见了船上的标记。 阿袖哭泣起来,没有任何理由,她既没有亲人归来,也并非与知己或相好重逢。她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看客。让她最想放声痛哭的时刻,是船上那些像异族人一样的士卒欢呼雀跃、踏上陆地的那一刻…… 最先到达的,是船舷一侧粘满了大量贝壳和海藻的藤堂高虎部,接下来是胁坂安治、加藤嘉明、来岛通总、菅达长,他们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长满胡须,简直分辨不出模样。这些人都拥有自己的战船,船舷上长着水藻,似向人们展示历经苦战的印记。接下来,小早川秀秋、宇喜多秀家等的毛利部和加藤清正、浅野幸长各部也相继登陆。 水军长期曝晒,所有人都不成人样,出征时漂亮的装束早已褪色,黝黑的脸上只分得清眼睛和嘴巴。他们不时咧嘴露出白牙,那表情不像是笑脸,倒像是让人毛骨悚然的鬼脸。战争是何等残酷啊! 士兵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十分虚弱或满脸浮肿的人,幽灵一般。迎接的人们都睁大了眼,满脸喜色。可没有人想到,这些战士的回归将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危险。 阿袖感觉,这些人的回归会使整个日本充满杀气。在这些鬼脸的背后,人之喜怒哀乐还一如往常吗?阿袖不忍再看,她闭上眼睛,却一下晕眩起来,一个踉跄向旁倒去。还好有人扶住了她。 “小姐,到我家坐坐吧。”阿袖右耳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是神屋宗湛。 她忙睁开眼睛,打量了宗湛一眼,“啊,您也到这里来了……真没想到。” 此时,宗湛身边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道:“我们找你半天了,帮手都不够了。赶快乘轿到宗湛家去吧,治部大人答应了。” 此人即是本阿弥光悦,阿袖是第一次见到他。“您说帮手……” “治部大人要在宗湛府里招待出征归来的大将们饮茶。大人位高权重,不知底细的佣人不敢用,便请你去帮忙。” “您!……” “我是京城的本阿弥光悦,前些日子一直住在宗湛先生家。快点来吧。”光悦说完,宗湛忙为阿袖开路。光悦又道:“不妨告诉你,实际上,太阁大人已经归天了。故,治部大人才为大家举行茶会,想一边饮茶,一边向众将宣布太阁的遗训。” “太阁大人……” “嘘!”宗湛轻轻阻止了她,“今日的席上有加藤、藤堂、黑田、锅岛、浅野、长曾我部、池田等七位大将……其中有你熟识的。总之,一定要尽心尽力服侍。” 此时阿袖也恍然大悟,太阁竟已归天!此前三成如此狂妄,大概便是为了掩饰这件事。他昨夜彻夜未眠,也定是因为此事。或许,他并不仅仅满足于做太阁心腹,而是想取而代之?眼下,关于太阁手下文武对立的谣言甚至传到了博多。据传,两派对立的最大原因,乃是身为征朝监军的福原长高、垣见一直、熊谷直胜三人,想把诸将战功直接报告给太阁,却被三成阻止了。阿袖当然无从得知其中真相。可若军功还未报知太阁,太阁便故去,诸将心中的怨恨便可想而知了。三成究竟会以何种态度,把太阁的死讯告诉诸将呢? 阿袖在宗湛的陪伴下到达神屋家时,膳食已经备好。当然,这绝非一次寻常茶会。除了茶之外,还添了四菜二汤的素斋。把这些膳食送到席上的,只有阿袖和宗湛的孙女,除此之外,允许出入的唯宗湛和光悦二人。 刚把膳食端上去时,厅里还无一个人影。在这个三成和毛利秀元都曾用过的书院里,正面挂着牧溪的《寒山拾得图》,香炉里飘逸出的香气沁人心脾。这恐怕是三成的吩咐,加上宗湛的聪明才智,才有了这般效果。十八叠与八叠的两间房,隔扇被打开,洒了水的回廊外,稀稀落落站了些卫士。 不久,藤堂高虎和加藤清正率先进来。高虎曾率水军多次往返,与三成也经常碰面,加藤清正则是二次出兵后首次归来。一行人走进院中,对出迎的三成和浅野长政点点头,就阴沉着脸径直从走廊进了大厅。尽管他们都卸下了戎装,可身上还是残留着战争的气味。接踵而来的是浅野幸长、黑田长政、锅岛胜茂,长曾我部元亲,池田秀氏则稍后到。 大厅西南角靠近走廊处放置着茶炉,茶炉旁的宗湛忙把众人领到席上就座。待众人都坐下,三成与平时一样,挺着腰板,踱到大家面前。今日的一切,想必他都胸有成竹。 无论是身为五奉行之一,还是代太阁来迎接,三成坐上座都是理所当然。可他并没坐在上座,只是坐了主人的位置,然后熟练地慰劳起众人来:“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由于太阁大人意外故去,不得已才把军队撤了回来。诸位此时的心情,三成感同身受。” 原本以为,此时众人必会垂首默哀,然而事实大出他意外。众人表情复杂,异样的目光全集中到三成身上,似努力压抑情感。看起来,他们满脸杀气,就像是在战场上面对来犯之敌。浅野长政随后已去了宇喜多处,这边只剩三成一人,众人也只能对他一人怒日而视。 阿袖、宗湛的孙女和光悦三人并排待在外间,大气都不敢喘。在这三人眼中,大厅里的人年龄都错乱了。最年长者应是藤堂高虎,今年四十三岁,其次是石田三成,三十九岁。可是,比三成年轻一岁的清正看去却比他要长十五六岁,而二十三岁的浅野幸长和二十岁左右的锅岛胜茂,看上去则和三成年龄相当。军旅生涯对人的折磨,令人看来如此怪异。 今日招来的这七名大将,乃是三成事先挑好的。可等他们坐在一起,三成才发现每个人都并非与他一条心。 “八月初十,太阁病情恶化。从那以后,就陆陆续续交代遗言,到十五日本有起色,可十七日又不行了……”三成絮絮叨叨,座中人却并未认真听他说话,单是挑衅地盯着他的嘴唇、眼睛,甚至是一举一动。三成现在所言,去战场的使者早就告诉他们了。他们只想嗅出这话语背后隐藏的气息。 “太阁遗骸已密葬于洛东阿弥陀峰……”三成说完,众人的表情方才变化。在阿袖看来,长曾我部元亲表情最为丰富,接下来是浅野幸长、锅岛胜茂……年轻终于在他们脸上复苏。只有加藤清正依然面色阴沉。 正因为如此,治部大人才忧心忡忡……阿袖正想及此,旁边的光悦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她这才发现宗湛正向她使眼色。于是,她和宗湛的孙女轻轻起身,进去给众人上茶。 此时,依然无一人开口说话。饮完茶后,高虎恭恭敬敬放下茶碗,道:“让您劳神了。幼主还好吧?” 三成似松了口气,“十分健康……太阁遗训说,幼主十五岁之前,政务由内府打理,希望大家齐心协力……” “北政所夫人还康健吧?”清正插嘴道,似有意打断三成。 三成气愤地瞪了清正一眼,把目光转移到浅野幸长身上,继续道:“具体情况,还请令尊弹正少弼来讲。临终前,太阁令前田大纳言为幼主的辅臣,其余诸事都由我们几位奉行来处理,然后,太阁便归天了。”很明显,三成根本没把清正放在眼里。阿袖忽然一怔,因为清正眼看就要发作,垂到胸前的胡须明显在颤抖。意外的是,他忍了下去,更为沉默。 见此情形,浅野幸长忙道:“本来我们东军回来得应该更早,对吧,锅岛?” “是。若不是西军撤退时,浪费了不少时日……” “是啊。可是,小西等人也想在谈判取得些成果后再撤退,才耽误了些时日。” 幸长似乎在为小西辩护,不料年轻的锅岛胜茂反驳道:“恐是小西大人和宗大人认为,谈判不欢而散,会对日后两国交易大有影响。多亏了他们,东军才在烧毁了阵地之后,遭遇了那么多麻烦。你说对吧,主计头?” 清正的胡须又抖了起来,可这次却被三成抢了话头:“是啊,诸位的确辛苦了。今后每天都会有船去朝鲜交易……这都是诸将的功劳啊,我们会好好犒劳诸位。可是,大家还得辛苦坚持到来年秋天。” “明年秋天?”胜茂不解。 “我还未告诉各位。太阁葬礼定于明年二月底。故,回去之后,诸位最好各自先回领地,好生静养一段时间,等秋收结束之后再进京……”说到这里,三成仿佛又想起什么,继续道,“已为大家备好膳食。由于尚在太阁丧期,所以只备了些简单的饭食。”说完,他向阿袖和宗湛的孙女点点头,让二人为大家上菜。 阿袖先为清正上菜。在她看来,清正每次都被人抢了先,完全是由于笨嘴拙舌的缘故。她抬头看了清正一眼,大吃一惊:清正脸上,两道亮晶晶的泪线顺着须髯淌了下来,他在落泪,哽咽难言…… 阿袖忽然听得三成发起火来。“秋收之后再进京,想诸公也会觉得更舒坦。到时三成会举行盛大的茶会,衷心地为诸公接风洗尘……”正说到这里,清正面前的食案轻轻响丁起来。众人定睛一看,原来他用颤抖的双手,把食案往外推出了两寸许。 阿袖认为是清正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才不小心动了食案。清正自己也似吃了一惊。他立刻把两手放在膝上,用极低的声音道:“治部大人。”他的声音并未颤抖。 “你有何事,主计头?” “我听说,前田大纳言作为幼主的辅臣,很是放心。可即使我们秋天受你款待,却也无法还礼啊。” “还礼?” “治部大人方才说,要在京里举行大茶会款待我们?” 阿袖上给胜茂的膳食差点掉到地上。尽管清正比三成年轻一岁,可是他声音严厉,如同父亲在训斥儿子。 “我是说过……那又怎样?”三成也不服输,他挺直腰板,高声反问道。 “哈哈,”清正笑了,笑声中带着哭腔,“你待在本土,高枕无忧啊。” “你说什么?” “无他……你把诸公都召集起来,多大的茶会都开得起。可是,我们却在外面征战了七年!” “因此我才要盛情款待你们。” “无论是将兵还是领民,都已经疲敝之极,既没有茶,也没有酒……因此,我恐怕只能熬些粟粥来回报你了。”说着,清正径直取过食案上的碗,轻轻揭开盖子。 看来,此人的感情终于平息了,阿袖想。可三成却恼了,他目光如刺,直直盯着清正。 伏见大地震时,清正就一直骂三成是个奸佞小人,他对三成的憎恶,在秀吉故去后依然挥之不去。其实,今天的话究竟该如何讲,浅野长政也曾给三成提出过忠告。原本三成也算恭恭敬敬,可现在……阿袖不忍再看,悄悄退到后面,看了看光悦。 光悦似也有些不知所措。只是遇到这种情形,他绝不会置之不理或退缩。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种结局,并有所期待。正在这时,幸长无关痛痒地插了一句:“真好吃啊!守蔚山时总算没白吃那些泥土,现在觉得什么都好吃。哈哈……” 如果此时幸长之父长政在场,定会想方设法缓解紧张气氛。长政虽也不喜三成,但来博多之前,北政所再三叮嘱他,要严防纠纷发生。只可惜长政并不在场。 三成愤怒地打断幸长的笑声:“左京大夫,有何可笑?你难道对这素食不满?”显然,他把对清正的一肚子怒火,全发到了年轻的幸长身上。 幸长哐啷一下把碗放到食案上,立刻变了脸:“你这算是什么话?对素食不满意,难道有何不是?我连笑都不能?” “你说话注意些。今天可是向天下宣布太阁大人归天的日子,才特地备了清淡素食。你若不满,最好饭后再去柳町青楼遛一圈。” 听到这话,阿袖脸蓦地红了。照此下去,两厢不打起来才怪。 “我当然要去!”幸长毫不示弱,“但我凭什么要听你治部呼来喝去?太阁大人究竟是从何时起,把天下交与了你?说什么秋日把我们全召进京城,设宴犒赏……哼,笑话!实在是可笑之极!你还不自知?” “左京大夫!” “你还有何话可说?” “你这么做,不怕令尊动怒?” “老爷子高不高兴关我何事?我若没记错,在五奉行当中,你的位次是从屁股后面数第二个。你以为我不知,五奉行的顺序乃是前田、浅野、增田、石田和长束。什么时候位次变了,竟轮到你来召我们进京?你莫名其妙大放厥词,真是岂有此理!” “左京大夫,你喝多了吧?” “哼,不是吃了酒,只是吃了泥巴。” “我告诉你:现在,石田三成并不足以奉行身份坐在你面前。” “这么说,太阁临终前留下了遗言,从此由你发号施令了?” “天下事由五大老和五奉行联合打理,你不会不知!我告诉你,今日三成是代表五大老五奉行坐在这里的。” “哈哈。大家都听到了吧?治部少辅已经不是太阁的使者,而是五大老五奉行的使者了。那么,秋日五大老五奉行是否真的会临席,来请我们参加茶会?” 三成一时答不上话来。他恐未料到自己如此招众人反感。这时,宗湛的一句话缓解了尴尬的气氛:“还不赶紧伺候酒饭,先从主计头大人开始。” 阿袖赶紧起身伺候众将,宗湛的孙女因太害怕,一时竟站不起来。 正如阿袖所感,战场上的不拘小节和国内的流于形式,完全水火不容。三成想说服大家以幼主秀赖为重,团结一致。为了达到目的,他故作高高在上之态。按照他的算计,先让大家在此共同缅怀太阁,若有可能,再向众人挑明对付德川的策略,可是,无论清正还是幸长,从一开始就断然反对。战场上的余怒,加上领内如山积弊,他们已忧心如焚。 “你怎不回话?”幸长不依不饶。 “算了,算了。”年长的高虎拦住幸长,打圆场道,“治部大人也是为我们好,才想好好慰劳我们。还有不少船要陆续上岸呢,我们赶紧用完饭告辞吧。” 幸长看了清正一眼,端起饭碗。清正板着脸默默咀嚼着,还不时使劲抽几下鼻子。 “我的确冲动了,说话声音也大了些。”说着,幸长大口吃喝起来,“可是,若借太阁威风在此欺压人,摆威风,我可不答应!我说的不只是治部少辅一人。有的人只会缠住太阁,靠献媚逢迎讨大人欢心,可现在,既然大人归天了,他们就应该回到力所能及的位置上去,如果还想赖在原地不动,我断不可容!” 阿袖心想,若不是刚刚从战场上归来,没人敢这么说话。 “真是美味珍馐啊!”胜茂第一个放下筷子,“我还要巡视营地,先告辞了。虽然已经回到故土,放了心,可若家臣之间发生纷争,则有大忧。我先告辞,失陪了。”他也感受到了尴尬的气氛,但他能做的,恐怕只有这些。 “那么,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幸长最终还是忍住,没有说出更加尖刻的话来,跟在胜茂之后,催促着清正出去了。 宗湛、光悦和女人们把诸将送出了门,唯三成一动不动,确切地说,他已无力站起来了。阿袖等人返回厅里,收拾完毕,他还独自出神,纹丝不动。因他样子凶悍,宗湛赶紧催着光悦和孙女回了房间。 阿袖轻轻坐到三成身边。尽管只剩她,三成依然呆呆坐在那里,既不动,也不出声。阿袖实在忍不住了,道:“大人,拉门就这么开着吗?” “就那样吧,不用管。” “大人,您真沉得住气。” “你想差了。” “那么大人的意思……” “我怎会动怒呢?”说着,三成忽然转向阿袖,“你觉得待在我身边辛苦吗?” 三成这么出其不意地一问,阿袖有些不知所措,“这……大人指的什么?” “我打算把你带到京城去。” “京城?” “不知你能否忍曼得了。” 阿袖惊奇地睁大眼,微微笑了,“大人您不要太勉强了。” “我并未勉强。你若不想去,我也不会勉强你。呵呵……” 看到三成笑了,阿袖心中一怔,没有说话。她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坚强男子的孤独。他怎能不生气呢!阿袖还未迟钝到连这个谎言都看不出的地步。若有足够的自信,他定会主动把幸长拉到院子里,一决雌雄。他一直压抑着心头的怒火,并不是因他底气不足,而是因他心底埋着更大的野心。 “怎么,你不喜欢?不想去?” “带上我这样的女子,过些时日,大人恐会后悔。” “你说话也像左京大夫啊。” “左京大夫?” “哼!那厮骂我在五奉行中是倒数第二。倒数第二的奉行,难道就配不得博多花魁?” “这……” “哈哈,我一直以位在前田玄以和浅野长政之后为幸。” 听到三成这番喃喃自语,阿袖轻轻把双手放到他膝上。为何这般做,连阿袖自己都不知。她能够明白的只有一事,那便是,三成亦是一个孤独和不幸的男子。这种男子薄情、冷酷,甚至会因为不堪孤独,逼迫女人一同赴死。尽管明白这些,可她还是不由自主想给他安慰,他让女人哀伤。 “大人。”阿袖道,“阿袖并非一个好女人。若大人把妾身带到京城,就等于带上了一个累赘……妾身亦是一个倔犟的女人啊。” 三成默默握住阿袖的手,目光依然飘在别处。尽管如此,他的眼圈还是红了。 第二十五章 前田忠心 前田利家少见地在本城哄着秀赖玩了一个多时辰,方退了出来。前田府紧靠西苑,在西苑大门右手,离秀赖住处只有几步。 回到家中,利家许久不言。 从庆长三年秋末起,前田便咳得厉害,痰多。曲直濑玄朔诊为痨病,肝肺有大疾。秀吉逝去,令利家病势越发沉重。还是在清洲城信长公帐下时,秀吉便是前田亲密无间的朋友,后来秀吉变了,变成利家景仰、畏惧的一介豪杰。他的确不同寻常,身上拥有安抚天下的巨大力量……可是,这样一个秀吉面临死亡时,却变成可悲的凡夫俗子,让人不忍目睹。这无疑给利家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人生真是变化无常啊! 利家生性耿直,秀吉之逝给了他致命的打击,他日渐消沉,身心俱疲,最后竟大病缠身。 今日在本城,秀赖一直缠着他,一口一个“爷爷”。每当秀赖这么喊,他心里便一阵阵发凉。不知是谁教的,秀赖最近一直把利家叫“加贺的爷爷”,把家康呼为“江户的爷爷”他声音清脆,模样天真可爱。每听他喊一声,利家就心头发热,不由得想掉泪。 尽管如此,利家却像被抽去了主心骨,浑身无力,这究竟为何? 有时,利家甚至能听见地底下的秀吉在说:“秀赖就拜托你了,拜托了。”秀吉是反复说着这些话死去的,弦外之音似就是:“利家,这就是人生的真面目。你不久之后也会这样死去。”这留给了利家无尽的恐怖和伤感。 利家正在房里歇息,从加贺前来探病的夫人阿松兴冲冲送来了汤药。“今日咳嗽少了,真是太好了!” 阿松刚说完,利家便忍不住,扭曲着脸斥道:“哪里是少了!是我一直在忍着。你不要多言。” 阿松爽朗地一笑,为利家揉背。夫妻一起生活久了,女人就会了解丈夫的每个心思。利家从来不会喝斥人,他能不加遮掩地斥责的,这个世上恐怕只有阿松……阿松默默等着利家喝汤药。她明白,自己若在利家喝第一口药之前就说话,会影响丈夫的心情。可如他喝了第一口,自己还不开口,利家又会责怪她无情。利家的这点小脾气,早已被阿松摸透了。 “幼主心情如何?一定非常高兴吧。” “是啊。今天拼命缠着我,还问为何一连五日都没去看他。” “太顽皮了,怎能老是那样纠缠您呢?” “胡说!” “什么?” “什么话!孩子纠缠的并不只我一人,家康也一样。小孩子就是喜欢缠着人不放。” “您又怪我了。”阿松嗔道,旋又若无其事地问,“搬到大坂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定下了。正月初一……是我定的。” “新年?那太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有何值得庆贺的?女人们就喜欢说好听的。你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说这种话?” “年纪大些,就不算女人了?” “不要胡扯。我说,朝鲜的战事也结束了,就定在元旦搬迁吧,可是内府却说要等治部回来再作决定,我一怒之下就定了下来。治部算个什么东西!” “啊,怎这么说!” “哼!本来内府也不喜欢治部,可现在,像是畏惧治部似的。治部这厮,每日从博多派使者来,声称只向我一人汇报……真是一刻也不能让人放心,此人野心勃勃。” “大人何出此言?” “太阁大人故去当日,他嘴上说要瞒着世人,却特意趁黑跑来,说这事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难道您不满他这样做?” “你知道什么!他嘴上说只告诉我一人,其实他又跑到家康处,说了同样的话。我同内府谈起才知道。这种小把戏,我前田利家怎能允许?” “治部竟然施这种小伎俩。” “阿松,你好生记着,黄泉路上无老少……我绝不让孩子们被他这些小伎俩欺瞒。待治部回来,我要好好教训他一顿!”说着,利家轻轻闭上眼嘀咕道:“是三千,还是五千?” “大人说什么三千五千?” “我是说,搬到大坂之后,分配给利长以保卫幼主的人数。我可是受太阁临终之托,身负重任啊。” 阿松不言,利家在思考大事时,她从来不去打扰。阿松深深缅怀着他们曾经的幸福。丈夫年轻时心急气盛,却为人厚道。他从不玩弄阴谋诡计,这在阿松看来,绝非因为他因循守旧,也非出于对主君的忠诚之心,完全因为他本性单纯,关键时刻绝不患得患失。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愈加纯朴执著,最终成为正直稳重的长者。 从前作为右府近臣,利家也是出名地粗暴野蛮,可现在,当年与他同帐为职之人,几乎都不在人世了,取了天下的太阁也归天了。他近日不时悲叹人生苦短,叹自己肩负辅佐懵懂幼童秀赖的重任,须参详是非。 嫡子利长当然是要放在大坂了,那么利政和利常呢?阿松正想到这里,听利家又道:“阿松,利常是不是太年轻了?”此时利家的声音已不再像刚才那样严厉,变得极为虚弱,是担忧之声,“我想来想去,总是放心不下。倒是不用担心利长了……” “是啊。”夫人使劲点头,却在思量别的事——到底怎样才能让丈夫安下心来? 其实,人的力量终究有限。这并不是灰心,而是对人生的深刻洞察。当一个人感到末日快要来临,就会主动将生命融入自然,开辟一条永生之路。阿松觉得,丈夫其实根本用不着如此忧心,只要保持从前的样子就可以了。他们从未犯过大错,才有了今日的前田大纳言、今日的前田夫妇。无论利家如何煞费苦心、精心安排,秀赖也无非一个六岁幼童,既不懂得辨别贤愚,也不懂得康健与病患…… “看来还是得给利长五千人马。万一有事,在效忠幼主的人赶来救援之前,也可抵挡些时日。” “当然。”夫人又一次随声附和着,有意无意转移着话题,“回想起来,我们夫妻也够和美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傻瓜才会思量这种事。” 夫人依然心平气和地向丈夫靠了靠,“可是,一想起太阁和幼主,我便先想起这些。”她有意提高了嗓门,“太阁为懵懂无知的幼主费尽心思,我们则为了太阁的嘱托,考虑如何安排自己的孩子……和太阁不同的是,我们有几个好孩子。您说呢?” “哦?”利家又一次瞪起眼珠子。他明白了夫人的意思,啧啧苦笑了,“你怎又说教起来了?” “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所以,大人不要为孩子的事太费心了……” “这些我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刚才为何还那样嘟嘟嚷嚷,发泄不满?我们的孩子都很好,故,您应该换换脑筋。若太阁大人也有像利长这样的儿子,他定安心去往极乐世界。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倒也是。有利长这样的孩子,天下就不会有任何骚乱了。”利家叹息一声道,“阿松,你知世人是怎么评说的吗?” “您指的是什么?” “天下有三位喜欢说教的多嘴女人。” “我不明白。” “你莫要装傻。第一位是右府的浓夫人,第二位为太阁大人的北政所,第三个,便是你了。你说的话,就是我的意见。咱们家是女人说了算。” “怎么能这样说!既如此,我倒要好好说一说了。”夫人忽然认真起来,绷着脸,端然而坐,“若把二位夫人和我等同视之,大人就错了。” “你的意思,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女人?” “不,二位夫人都无子嗣,所以更担心家族的未来,才会想方设法插手政务。” “你以为自己默默不语,就没有插手政务?” “大人好像误解我的意思了……我膝下儿女成群,他们都很招人疼。不错,太阁大人寄予幼主厚望,可是,我是女人,对孩子的喜爱远胜过太阁。” “你说什么?” “我必须深明大义,不能发牢骚。” “愈会说话了。从今往后,若是牢骚话,就要闭嘴。” “是,今后我会注意分寸。只是,大人也要注意。” “你存心找茬?” “不。既然连我都要少向孩子们发牢骚,大人更要少为幼主犯愁。不让母亲抱怨几句,实在残酷。但只是因为一个母亲发了几句牢骚,就说到天下女人多嘴,真是可笑之极……” “你果然口舌伶俐。”利家似非妻子的对手,在夫人连珠炮般的紧逼下,他已弄不懂她究竟在说些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只牵挂幼主,连自己的孩子都给忘了?” “是,正是。”夫人痛快地点了点头,“至于石田治部、细川等人的孩子们怎样,我不知,但像前田大纳言这般人,难道一点也不能忍耐?” 她又把话题岔开。“您生气了?那我向大人致歉。大人身为五大老之一,人生的反复无常,恐怕已司空见惯。还请大人莫再勉强自己,顺天意行事即可。” “我不明你想说些什么,怎么忽然间又愤填膺,喋喋不休?” “大人啊,一旦您安排失误,让利长和利政等人身有不测,而您又已老迈,不久之后也会去极乐,到时幼主怎么办?谁来照顾他?”夫人笑道,“身为母亲,我禁不住要说,若前田一门在丰臣氏出事之前就败亡了,那还有何意义?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所以,我请大人一定不要勉强,以免让孩子们无辜受难……” “嘿,你还是在对我说教。” “原谅我多嘴……” “阿松,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做法有不妥之处,担心前田一门有败亡的危险?” “实在不敢说。” “你只管说,你的看法往往有理。”利家认真起来,“你刚才说,让我不要太勉强,是何意思?你说的‘勉强’到底指什么?你是说我的安排太勉强,孩子们未来恐有大难?” “不,那是在警告大人。可是大人,您当前最应思量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你认为呢?” 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彼此都已知根知底。利一本正经问起来,夫人眉头也就舒展开了,“大人,最重要的事,还是天下太平。不管怎说,统一天下,创建太平盛世,是右府和太阁终生的宏愿,也是他们苦心经营的大业。”夫人声音听起来虽平和,眼神却十分锐利。 “有理。”利家仔细思量着妻子的话,“若天下太平,前田一门也就安泰了,幼主自然无事。” “正是。听上去似乎很明白,可大人模糊不清的,不正是这些吗?大人随意指责他人,心胸狭隘,动辄发怒,一旦点起火来,被烧掉的可不止敌人啊……一旦前田受损,丰臣氏绝不会安泰。因此,还请大人少安毋躁。若治部与德川之间有什么龃龉,您再出面协调不迟。前田只要稳住自身就足够了,千万不可勉力为之。无论是哪个孩子身有不测,都会严重削弱我家的实力,导致天下大乱,违背右府和太阁的遗志。”夫人终把一腔心声都倾诉给了丈夫。利家闭着眼倾听着,他在仔细回味妻子的每字每句。 “哦,光顾说话,连茶都忘了上来……”说着,夫人就要起身离去。 “等等。”利家叫住夫人,“阿松,就把你刚才的话,作为前田一门的家训吧。” “大人说什么?” “无论何时,前田一家都要致力于天下太平。为了保存实力,切勿轻举妄动。” “真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这种观念若能深入子子孙孙心里,前田一门定会一直昌盛。” “说得好。这才是天下第一的武士心得。好,去端茶来吧。” “这就去。”夫人兴冲冲起身出去,恰好在此时,利长走了进来:“父亲大人,您身体可好?” “唔。虽不很好,但也不坏。” “方才浅野幸长回来,孩儿在城里见到他了。” “哦,左京大夫还好吧?” 利长道:“听说博多那边起了争执。” “和谁?” “治部和加藤主计头。争执又不断升级,小西行长已到五奉行面前状告了加藤和浅野。” “刚一回来,就起纷争?” “这次好像不太容易平息。双方都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争执的原因是什么?” “据说是撤兵时小西大人拖了后腿。加藤非要争个胜负,还搬出小西以前的丑事。看来这次真有些麻烦了。” “利长,你听着,万不可卷入纷争。” “孩儿又不是小孩子,母亲也已教导过了。” 正在这时,利长之弟利政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利政今年才二十一,勇武的样子,和年轻时的前田犬千代一模一样。他对哥哥轻轻施了一礼,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利政,你笑什么?父亲大人正在病中呢。” “哈哈哈哈,父亲大人,治部少辅正向这里赶来。” “治部要来这里?那有什么可笑的!”利家故意沉下脸,“好生跟你兄长学一学,不要老是冒冒失失。” 可利政还是忍不住发笑,“父亲大人,听说治部少辅从博多的烟花巷里买来一个倾国倾城的美女啊。” “美女?” “一本正经的治部少辅竟然……哈哈哈哈。如今早已是满城风雨了。听说这个女子在柳町和浅野左京大夫,还有锅岛胜茂都相好过。治部少辅返老还童了,似乎要和年轻武士们一比高下呢。听说,这还是淀夫人说的。哈哈哈……” “我不觉得好笑。”利长道。 “好笑的还在后头呢,兄长,治部既敢把年轻女子带回来,就说明他有胆魄啊。这不就有意思了吗?” 利长偷偷看了一眼父亲,见利家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便闭了口。 “治部少辅先寻得佳人,然后可再向父亲推荐美人。淀夫人是这么说的。” “嗯?” “所以才有趣嘛。兄长,你认为治部少辅会向父亲椎荐什么样的女子?” “利政,说话注意分寸。你过于轻浮了。” “兄长差矣。听传言,淀夫人笑说治部少辅欲把她推荐给父亲,此言若属实,天下恐再无更可笑的事了。哈哈哈。” 利家再次沉下脸。“说话注意点,利政!”话音刚落,他就轻轻咳嗽起来。阿松夫人端着茶走了进来。利政悄悄收敛起笑容,为父亲揉起背来。 一个人影出现在隔扇外,是利家亲信不破大学。“大人,石田治部少辅前来探望。” “果然来了。”利政恶作剧般嘻嘻笑了起来。 “你太放肆了,利政!”利家轻轻呵斥一句,正了正衣冠。无论来者是谁,利家都是身着正装,在厅里会见。可今天似有些反常。 “身在病中,只好失礼了。你把他引到这里来吧。”利家内心不甚痛快,但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他已不是年轻时那个前田了。 “利长、利政,你们退下吧。他恐是为幼主搬迁大坂城的事来和我商量的。”利家喝退两个儿子,努力压制住咳嗽,等候三成。 三成进来后,恭恭敬敬地施礼问安:“刚才在城中走错了路,现在才迟迟赶来。大人身体如何?” “无甚大碍,怕是上了年纪的缘故。” “大人脸色比三成预料中要好许多,这样三成就放心了。为了丰臣氏,为了天下,还请大人多多珍重啊。”三成毕恭毕敬道,“想必大人也有所耳闻吧——内府行动起来了。” “内府?” “原来大人还不知?他终于要露出隐藏已久的爪子了。”三成显得相当沉着,冷冷道,“听说在下不在时,他遍访长曾我部盛亲、新庄直赖、岛津义久、细川幽斋藤孝等人……细川氏与贵府乃是亲戚,三成还以为大人已有所耳闻。” “我毫不知情。治部,你是说,内府做了什么不当之事?” “是啊,的确让人难以原谅……照三成看,他根本就是在无情地践踏太阁大人的遗训和法今。” “哦?” “难道大人还不知?”三成道,“他的所作所为,是可忍孰不可忍!太阁有令,诸大名婚姻之事,必须要得到太阁允许。他却恣意践踏太阁命令,不断和伊达政宗、福岛正则、蜂须贺家政等私自通婚。” “唔?” “三成非妄言,已特意派人仔细查过,事事都证据确凿。太阁葬礼尚未举行,他便如此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我们若坐视不管,怎向天下交代?” 利家默默凝神,许久不言。这种事,家康也许真能做出来……可转念一想,若冒冒失失就指责家康,将会造成何样后果呢?行动之前,必须要有万全之策。太阁已经故去,一切政务都交与家康。如此一来,在太阁归天之后,诸大名的婚事得到家康允许即可——家康定会这样反驳。 看到利家沉默不语,三成悄悄往前挪了挪。“当然,我们尽量不要把事情闹僵。但若置之不理,太阁大人的法令迟早要被他破坏殆尽,斯时大人颜面何存?幼主形同虚设,我们自然也无法向太阁交待啊。”说到这里,三成加重了语气,“他欲把伊达政宗之女迎为六子忠辉正室,不用说,是为了牵制上杉氏。他还把同母异父弟弟久松康元之女,以养女名义嫁给福岛正则嗣子忠胜,把孙婿小笠原秀政之女嫁给蜂须贺家政嫡子至镇。除此之外,他似也在主动谋求和加藤清正联姻……他正在企图分裂众从小就追随太阁大人的武将,无论是福岛,还是蜂须贺、加藤,内府的为人究竟如何,我想他们不可能不知。可事已至此……” “治部大人,此事非同小可,须得慎重考虑,慎之又慎啊。” “大人所言极是,决不能坐视不理。” “可我们一旦贸然将此事提出,对方说,太阁既已归天,将一切政务委托内府……一旦我们驳不倒他,反倒于我们不利,恐怕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必须另想办法。”利家牢牢盯住三成额头,“自幼追随太阁的那些武将故意要和家康联姻,其原因究竟是什么?值得我们仔细思量啊。” “大人难道认为,他们主动接近内府,是出于对三成的反感?” “若真是这样,你欲如何应对?”利家最近也学会挖苦人了,“但说到底,我们只是猜测,或许他们是想通过接近内府,来谋求幼主安泰。” “哦?” “或许他们认为,对于丰臣氏,你比内府更危险,你的存在让他们不敢疏忽大意。” 听了这话,三成脸都涨红了,猛抬起头,死死盯住利家。他万万没想到,如此辛辣的讽刺居然出自素来温厚的利家之口。 “我还听说,无论是小西行长,还是加藤、浅野,都在相互指责对方在朝鲜战场的不当之举。若这样下去,更令人意外的事恐会接二连三发生。故,此事定要慎重处理才是。” 利家刚说到这里,三成的肩膀忽然猛烈颤动起来,他竟哭了。“难道……大纳言也认为三成……是那样的人?” 利家闭了口。他一时找不出安慰三成的话,只能等待对方平静下来。 “这太令三成意外了。丰臣氏第一,幼主为重,这始终是三成的想法,除此之外,决无任何私心杂念,可没想到结果竟会这样……” 三成自然满肚子委屈,利家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思。但为何太阁帐前的那些老将都如此反感?利家想借此让他反思一下。 武将们喜欢刚直、单纯、干脆之人。如果单刀直人,敞开心扉与他们交流,他们自然会和你接近。可三成的做法历来相反,他对豪放不羁的作风总有些抵触。武将们眼中,三成完全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之徒,平时仰仗权势,一直阻止武将们接近太阁…… 利家心里非常清楚:双方在互相忌妒。他们之间的争斗,导致关白秀次的惨剧,如今又让小西和加藤争得不可开交。本来,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领地相邻,最是容易产生摩擦。小西行长支持淀夫人,加藤清正则拥戴北政所,加上世间的种种偏见和臆测,他们之间就更不睦了。 待三成的情绪逐渐平息一些,利家方缓缓道:“治部大人,我想天下无人怀疑你的诚意。你一心只想着太阁对你的恩惠,只为幼主的前途和未来着想,可武将们对你还是十分反感。你想一想,原因会不会在别处?” “三成实有许多失当之处。” “你知道最好。你当然也在为丰臣氏担心,可亦要相信,众武将们对幼主的忠诚之心也不逊于你。故,你要想想,自己平时的做法是否有些过分?比如,是否太独断专行了。” “大人实令我深感意外。”三成肩膀又猛烈颤抖起来,“三成今日是来向大纳吉控诉内府的不检点,是来诚挚听取大纳言的意见。为了丰臣氏,三成对任何有损丰臣氏前途之举,都不会坐视不管。可大人却一味斥责三成……看来,三成确是行事不端啊。” “治部大人,看来,你对我刚才的话根本不屑一顾。” “大纳言误会了。” “我闲言少叙,直接说说我的意见。不知你想过没有,你刚才提到的那些人,除了伊达,其他可都是你从小就相知的好友啊。” “因此三成才既着急又委屈。” “你先莫要急。你为何就不能平心静气,询问你那些昔日好友的看法?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你的过失而没有指出,作为朋友,便是不够又气。我利家不喜欢你的原因,或许亦在于此。”利家的声音听起来虽然十分平和,可语气却比秋霜还要冷酷。 三成目龇欲裂,使劲瞪着利家。他原本打算先激怒利家,再一起谴责家康的不是,借机让利家出面调解他与加藤之间愈来愈紧张的关系,却万万没想到,利家竟然如此直率、如此严厉地批驳自己。 利家不属于任何一派,他总是保持中立。这一点三成甚是清楚,因此,若他把家康作为敌人,有能力巩固和团结丰臣氏的只有一人,便是眼前的前田利家。但利家今日的一番话,无异把三成打入了绝望的深渊。 “你明白了?”利家又道,“现在还不到由我来责问内府是否检点的时候。当前你要做的,是先确认传闻是否属实。你要以礼相待、诚心诚意问他们,之后再想对策。这方是正途。你若真心为丰臣氏着想,就该尽心尽力、有条不紊地行事。” 一番话,说得三成嘴唇直打哆嗦,一时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确实犯了错,照他的打算,必先把利家鼓动起来,再悄悄责问伊达,谴责福岛,申斥蜂须贺……若把此真实想法都抖出来,利家脸色恐怕会更难看,更为严厉地斥责他。 可是,三成绝不能如此轻易就认输。撤兵引起众将反目,小西、加藤互相指责,各方都想趁机一决高下。此前他一直坚信忠于自己的岛津氏,最近也似摇摆不定……究竟是装作服从利家的样子回去呢,还是索性以大道说服利家?如采取前一种做法,利家必会让他先把伊达搁置一边,将福岛、蜂须贺、加藤等人秘密召来,摸透情况弄说。众将自会向三成大发怨气,事态反而会恶化。 三成被利家一番义正词严赶得无路可走,终于作出了决断。 “大人所言句句在理。可是……不知三成是否未把话说清楚,总认为大人的判断有失偏颇。”一旦作出决断,石田三成便成了一个令人惊叹的雄辩之士。 “哦?” “巴结内府的那些人想说什么,三成十分清楚。”三成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回击道,“三成决不认为,那些自幼追随太阁的武将们的忠心会逊于我。今日只想告诉大人,内府出手太狡猾太刁钻了。” 一旦开口,三成就不再犹豫。此时是双方自信与辩才的比拼。究竟会是三成的自信取胜,还是利家的成熟老练占上风? “伊达政宗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上,我早已请堺港的今井宗薰去传过话,只是结果如何,就不知了。” “你已去责问过了?” “当然是暗中行事,没有打探清楚就……三成是怕这话传到大纳言耳内,又会责备我考虑不周。福岛正则说,婚姻之事不是内府提出的,而是他们为了幼主秀赖,主动提出来的。” “蜂须贺怎说?” “蜂须贺说,至镇年轻,唯内府之命是从,无力反对,只好答应云云。愈是责问,他们的辩解愈是众说纷纭,不得要领。当然,这都是内府在背后教唆。若我们对此放任不管,丰臣氏的法令就是废纸一张。三成以为,这是老谋深算的内府早就下出的一手棋,想为他后来铺路。如今耿直的诸将已经中他奸计。现在再问,恐为时已晚。” 利家叹道:“你连这一步都走过了?” “三成难道眼睁睁看他们把生米煮成熟饭?大纳言,求您了,三成也自觉此事做得十分不妥。可一旦纵容内府恣意妄行,后果难以预料。大纳言,求您无论如何要帮三成一把啊!大人若担心三成与武将们的关系,日后……”三成激动地说着,恭恭敬敬伏在地上,“三成的意思,并不是要大纳言立刻去责问内府。此事诸奉行与大老也知,才请大纳言出个主意。否则,天下大名就会全被内府操纵,随时都可能发生无法收拾的内乱。三成觉得,只有大纳言才是从心底里拥护幼主的自己人,所以,尽管明知违背大人意愿,可还是固执地请求大人……” 利家满脸苦涩沉默着。三成的雄辩让他无言以对。 “阿松,汤药……”闭着眼沉思了半天,利家求救似的咳嗽着,传喊起夫人。若硬把三成打发走,还不知这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呢……年轻时的利家也曾是个谁都不肯相让的顽固之徒。可面对如此执著的三成,他却一筹莫展。 利家端着汤药还在思忖。眼下绝不允许任何乱事发生。一旦决策失误,有个风吹草动,丰臣氏的基业就会动摇,自会崩溃。秀赖懵懂年幼,其他人再怎么刚强,毕竟都是些女流之辈。 “哦,你已打探到这一步了?”利家手里端着汤药,叹了口气,“那我自是不能不管。” “大纳言答应三成了?” “我是为了丰臣氏,为了幼主。”利家飞快地看了夫人一眼,继续道,“但在幼主搬到大坂之前,绝不可把事情弄糟。” “那如何是好?” “必须好生思量。万一由此在伏见引起骚乱,幼主怎么办?故,应在正月里早早把幼主移往大坂,然后再处理此事。” “大人明鉴……” “当然。搬迁时要不露声色地请内府随行,待我们守好大坂,再与之谈判。”说完,利家轻轻闭上眼。三成欲言又止。利家并未答应立刻前去责问家康,足见他现在十分不满。可三成也不能再惹恼利家。利家的话合情合理。首先让秀赖公子搬进大坂城,利家定会令利长调集相当兵力驻进大坂,保护秀赖,否则家康根本不屑一顾。 “那么在此之前……”三成刚一开口,利家又咳了一声,道:“此事不可泄露。一旦内府起疑,不愿去大坂,就大事不好。你要全力以赴。” “三成明白。” “那么,就恕我失礼了。侍医马上要来问诊。”事实上,此时的利家连起身都已相当痛苦。下午愈发寒气逼人,北风刺骨,仿佛要下雪了。 “大人在病中,三成叨扰您这么久,实在过意不去。” “为了幼主,还请治部多多忍让。” “三成明白。也请大人珍重贵体。”三成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一旁的阿松夫人心领神会,立刻让在外间伺候的大学送客,自己则转到利家身后:“您不觉辛苦吗?” 利家无语,他在想向大坂调兵一事。他心里生了一个硬结,这个硬结与疼痛一起,让他呼吸困难…… 第二十六章 内府铁肠 庆长四年正月,丰臣秀赖如期住进大坂。此前一直住在本城的北政所搬到了西苑,淀夫人则和虚岁有七的秀赖一起入住本城内庭,成了大坂城名副其实的主人。前田利家作为辅政大臣,理所当然也搬进了城内。负责政务的德川家康把秀赖送到大坂,便返回了伏见。 一切看似平安无事,可是搬迁过后,世间忽又有了不同寻常的传言,说心向家康的人和追随以三成为首的五奉行的人,截然分成两派,频繁活动。仿佛在印证这些传言,正月十九,作为大老、中老以及五奉行的特使,生驹雅乐头亲正、相国寺的塔头——丰光寺的承兑等人,前往伏见去申斥家康。 前一日下午,家康还和井伊直政在窗明几净的书院里谈笑风生。 “你刚才说堀尾吉晴来了,现在回去了?” “回去了。他说今日就不拜见大人了,与在下谈完后就回去。” “那些前来申斥我的特使快到了吧?” “听说明天就来。” “你认为他们会派谁来?” “生驹雅乐头和僧人承兑。” “嗯,看来,加贺大纳言终于禁不起三成的煽动啊。” “大人,难道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即使我们阻拦,他们也照样会来,我们无法可想。” “不,在下说的不是使者的问题。听说大纳言的军队与幼主的亲兵都进了大坂城。” “根本不用担心此事。浣城里有有马玄蕃头,神原康政也正带着亲兵赶来。只要保证兵力不严重失衡,前田就不会糊涂到和我刀兵相向。” “可是,如果康政到达之前就出事……” “我不允许出事。” “明日的使者,我们当如何应付?” “不用担心,我早已想好了对付之策。”家康朗声笑道,“堀尾吉晴和中村一氏不是那种不更事的人。只要不是我们主动挑起事端,对付他们也不难。” 听家康这么一说,井伊直政笑道:“大人的胆魄,在下自愧不如。不知使者来了,大人会说些什么?” “哈哈,他们来之前,我们最好不去作无谓的猜测。他们愈是锋芒毕露,就愈显得没有器量。我担心的,其实还是撤兵的问题。无论花多大代价,也要让所有人平安撤回,否则就是日本的奇耻大辱。如今,撤兵已经圆满结束,秀赖母子也平安入住了大坂城,事情已经结束了。”看到井伊直政依然有几分担忧,家康又笑了,“把秀赖母子抛在一边,主动来向我挑战,兵部大辅,你认为世上会有这般愚蠢之人吗?” 直政也笑了,“当然没有。可万一有人……” “有你和鸟居父子在,康政也会赶来。万一出现不测,结城秀康也决不会袖手旁观。还有……”家康压低了嗓门,“万一出现情况,细川忠兴定会劝阻前田。不用担心。” “是啊,还有细川大人。”直政这才使劲点点头。前田利家的六女千世姬嫁与了细川忠兴嫡子与一郎忠隆。千世姬与长兄利长乃一母所生,利长和细川忠兴年龄相当,还是至交好友。 “我倒没觉着对他有何恩义,可细川总觉在关白秀次一事中欠下我很大人情。虽然最近我们交往容易引人注意,不得不有所防范,可他早就暗中许诺,一旦有事,定会出手相助。” 当初秀次落难,催细川氏还所借二百锭黄金,细川氏经济拮据,一时难以偿还。当时细川家老松井佐渡脸色苍白地赶到本多正信处。一旦细川氏和关白秀次深交泄露,细川忠兴将被作为秀次同党处决,这是事关细川氏命运浮沉的大事。本多正信听到松井佐渡相告的实情之后,立刻禀报了家康。当时家康把所有人都支走了,轻松道:“谁都有手头不宽裕的时候。正信,你把我装盔甲的箱子挑个重的抬过来。” 箱子抬来之后,当着松井佐渡的面打开,盔甲下正好有二百锭黄金。 “你看看封箱的日期。” “啊,是二十一年前?”松井惊道。 “哈哈,这是我为防万一藏起来的私房钱,连金银奉行都未告诉。赶紧拿去救急吧!” 松井佐渡红着眼睛回去了。恐怕忠兴一直没忘记当日救命之恩,至今还和家康来往密切。井伊直政放下心来,但他还是提醒家康,尽快派遣特使去催促神原康政进京,才退了出去。 对直政之言,家康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在他眼里,“敌人”已经没有了。虽然三成令人有些不放心,却于大局无碍。自己胜券在握。 家康看来,从朝鲜撤兵一事的确存在诸多问题。一旦战场上遗留下来的纠葛令诸将反目,进一步发展为纷争,局面将难以收拾,甚至可能因此把明朝军队引入日本……令人头疼的撤兵顺利结束了,所有人都回到了各自领内。连续打了七年仗,各大名的困顿可想而知,自然极其厌战。诸将都成了太阁野心的牺牲品。太阁的目标不仅仅是一个朝鲜,他还想攻入大明国,大肆掠夺土地。可是,他的美梦成了泡影。 家康担心的并不是战争,而是诸大名的纷争。在武将家中,面对此困难局面,远征归来之人和留守之人发生纠纷在所难免。因此,家康把撤兵一事交给三成之后,就特意走访了岛津、有马、长曾我部及细川幽斋。 领内的疲敝和撤兵后的纷争,无疑会造成混乱,与邻国之间也会发生摩擦,所以,必须想出对策,努力防止争乱发生。通过战争大捞一把的美梦破灭后,诸将必定甚是沮丧,要努力为他们打气,鼓励他们依靠自己的努力复兴领内。这些都是身为当政者的职责。当然,若太阁尚在人世,定也会这样做。 可在三成眼里,家康却是另有企图。他认为,家康把秀吉故去看成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趁机大肆笼络各大名,向丰臣氏发起挑战,乃是极为危险的一代奸雄。当然,家康也意识到了三成的偏见,因此甚为苦恼。向福岛和蜂须贺两家提亲,亦不无试探三成之意。 欲把伊达政宗的女儿迎为忠辉的正室,家康是出于两方面考虑:首先,当然是谋求江户安泰;其次,也想试探三成对此的反应,看看他究竟如何看待自己和秀吉遗老们的接触。若他能省悟到与家康敌对毫无意义,那么无论是为了自身还是为了丰臣氏,都该感到快慰;若他不收敛起桀骜不驯之态,武派和文派之间的争斗就永无休止。他若心胸狭窄,一直执迷不悟,不久之后,定会遭遇不测。 家康想以此试探三成的愚贤。可没想到,前田利家竟也被卷了进来。虽然如此,无论发生什么事,家康都已作好了准备应对。 十九日过午时分,生驹亲正和僧人承兑将作为除家康之外的四大老特使造访德川府。家康故意令人把拉窗全打开,好让邻近福原府上能看到这边的一切,才笑眯眯去迎接特使。 “啊呀,你们来得正好。这两日天气暖和,梅花都开了,刚才我正看得入神呢。”家康迎道。身后,鸟居新太郎神情严肃,手持大刀。 承兑扭扭捏捏道:“那个……其实,我等今日是以大坂城大老特使身份,前来申斥内府。” “大老?” “以前田大纳言为首,还有毛利大人、宇喜多大人、上杉大人,五奉行也有这个意思,亦是大家反复商议的结果。” 家康“哦”了一声,把视线转移到生驹亲正身上,“既是申斥,自然没那么轻松了。难道家康行为有何不当之处?” 生驹亲正猛地将脸扭到一边,轻轻把难题扔给了承兑,“承兑大师,你先说。” 承兑更加紧张,“自太阁逝去之后,德川大人不免有些恣意妄为。而且……” “而且什么?” “同伊达、福岛、蜂须贺诸氏通婚一事,太阁曾有明令,内府却擅自决定,这究竟是何意思?若大人的答复不能令人满意,就必须让出大老之位……总之,这样的处罚在所难免。” 家康几次想笑出声来——若说是申斥,承兑用词恭敬有加,表情温驯平和,语调抑扬颇挫,令听者都觉过谦了。“这话古怪。太阁薨去之后,家康究竟有无恣意妄为,先且不论。关于婚事,说我自作主张,实在是岂有此理!” “大人的意思……” “事实上,既有媒人,各方也早就知会过了,怎能说我是擅作主张呢?” 承兑一时愣住了,他呆呆看了亲正一眼,使劲吐了口气。家康意外的回答,似反而让他安心了。或许来此之前,三成就给他出过种种主意,设想了种种情况。“既如此,那贫僧马上把大人的意思禀告上去。或许还需当面询问媒妁之人。” “如此最好。媒人是堺港的宗薰,可真是辛苦他了。”家康若无其事道,脸上浮出笑容。 “大纳言病情如何,可在恢复?”家康轻轻松松转换了话题。为了这次申斥,大坂方面肯定煞费苦心商议了数日,可片刻工夫,就被反驳回去。 “似乎毫无起色。”亲正舒了一口气,忙正色答道,“唉,实让人忧心不已。” 家康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申斥,转身朝着生驹亲正道:“生驹大人跟织田关系密切。和已故信长公关系密切之人,当今世上也没有几个了吧?” “是啊……” “回想起来,前田大人当年乃是信长公亲随,我则如信长公兄弟一般。如今尽管太阁已经故去,天下太平的担子还是要众人来分担啊……想来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亲正似已完全被家康感动,道:“是啊,过得真快,所谓日月如梭啊。” “是。因此须恳请前田大人千万珍重。信长公毕生的宏愿、太阁终生的大志,能够领会的人现已不多了,而前田大人就是这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内府所言极是。” “承兑大师,这一点你也要牢记在心才是。”家康不露声色,看着承兑,“不用我多说,信长公是希望统一的日本能够富强起来。为了继承此遗志,太阁赌上了身家性命。作为信长公的追随者,我们必须做什么,其实非常清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太阁缔造的太平盛世的根基发生动摇。前田大纳言便是一直以此为己任的仁者。值此关键时刻,务必请大纳言保重身体……你们一定要把这些话转达给大纳言。” “遵命!” “近来事务繁杂,太阁的葬礼、民间的谣言,无不令人忧心。伏见这边,家康亦丝毫不敢懈怠,而大坂就全拜托给前田大纳言了。你们定要把这些话也转达给大纳言。” “我们全都记下了,请大人放心。” “另,听说前田大人要从加贺调集五千多人马,不知事情进展是否顺利?” 一听这话,亲正吓得一哆嗦,双手放于膝上道:“应该比较顺利……” “理当如此。这些事,我想前田大人绝不会疏忽大意。我也放心了……你们远道而来,辛苦了,在此用些便饭吧。来人,上菜。” 一直在外间伺候的近侍应声进来。亲正和承兑面面相觑,二人一直以为,家康会提及三成。二人还曾打算不露声色向家康透露,说发起这次行动的中心人物不是利家,而是三成。可是家康只字未提。 不久,侍女端了膳食进来,一人又惶惶对视。此次出使其实极其凶险,一旦家康态度强硬,结果难以预料。 前田和德川的实力难分伯仲。但一旦大名们也卷进来,结果便一清二楚了,因此二位使者一直惴惴不安。没想到家康不但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话题岔了开去,还大义凛然,步步相逼。这样一来,回到大坂之后如何禀报,就成了难题。不过事实确如家康所说,能够领会信长公与太阁大志精髓之人,非前田利家莫属。只要利家和家康不失和,天下自然平安无事。可是身为使者,这样回去,总觉有些尴尬。二人此时如坐针毡,甚至战战兢兢。 “怠慢二位了,只有些若狭产的鱼。请二位好歹吃饱再去。”家康笑道,“哎呀,见谅,在大师面前竟提到荤腥之物。这是树叶,树叶,是若狭产的树叶。哈哈……” 二人面面相觑,拿起筷子。家康仍然胃口颇好,大口用饭,二位使者却怎么也吃不下,忧虑紧紧缠绕住他们。 正在这尺寸,井伊直政走了进来,“大人,打扰了。发生了十万火急之事。” 家康边咀嚼鱼肉边道:“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是。神原式部大辅康政已经进入近江。” “康政这么快啊。那又怎样?” “沿途听到些流言,大家都十分气愤。” “他率部前来了?” “是。人数还略有些多。” “他带了多少人?” “听说有四万多人,正浩浩荡荡……” “四万?” “是。若他们全数进入京城,恐怕连粮食也不够吃了。” “让他们在近江一带停止前进。听说前田的人马就要进入大坂了,畿内的治安也就不用担心了。告诉他们,不要急躁,然后让其立刻筹集粮草。既然已经出来了,也不能让士兵饿肚子。”家康几句话就把直政打发下去,举着筷子嘟嚷道,“你们都听见了吧,从京城到伏见这一带不用担心了。你们回去之后,仔细禀报大纳言。” 听到这话,二人的筷子差点没掉下来,他们慌忙正了正坐姿。家康似乎依然只顾满足口腹之欲,大口大口咀嚼着。 四万兵力恐怕有假,可神原康政正带领大队人马赶赴京城,却是事实。 “没想到叨扰这么久。我们先告辞了。” 听承兑这么一说,生驹亲正忙推开食案。二人知道,此时在伏见的前田官邸里,来自大坂的利家家臣村井丰后守长赖、奥村伊予守永福、德山五兵卫三人一定正在焦急地等待结果。 二人相互催促着起身离席,家康像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们:“哦,刚才你们二人说,要把家康从五大老中除名,我想这绝不是你们二位的意思,也非前田大人的主意。” “这,可是……”承兑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你们莫要误会,我不是在抓你们话柄。可这话非说不可。若让家康下台,才真正和太阁的遗命相违背。你们回去,要好生转达于他们,让他们今后不可再胡言妄语。”郑重其事说完,家康又道了声辛苦。最后遭此重重一击,二人已完全没有了回答的勇气。 二人被井伊直政送走之后,家康沉下脸道:“把门窗都关上。”又命令鸟居新太郎,“咱们到有马法印府上去,差点把法印请我观猿乐的事忘了。” 新太郎不禁笑了,又一本正经应了一声“是”。 家康假装糊涂,“新太郎,你笑什么?” “不敢。” “今日有马法印家聚集了许多武将,这事你可知?” “是。” “就照你的想法,到那里边看猿乐边体察人心。你要好生记着,这样才不会生起摩擦。” “是。”说话间,新太郎把拉窗都关上了,“神原大人真的进发到近江了吗?” “哪有这么快?估计才到尾张一带。这是直政出的点子。” 家康边说边拍手唤来侍女,“准备更衣。” 正在这时,井伊直政回来了,“加藤主计头前来求见大人。” “清正?” “是。说有机密大事要和大人面谈。”井伊直政有些纳闷。 听到此话,家康目光忽地锐利起来,又转瞬即逝。“晤。果然出事了。先不必忙更衣……直政,你把小牧之战时装盔甲的箱子给我找来。”不知家康在想什么,他又回到座位,一屁股坐下,“把那副甲胄给我拿来,再把清正领进来。” 井伊直政依言,让杂役把箱子搬了来。 “把里面的甲胄取出。”家康让新太郎把甲胄取出来,用怀纸轻轻擦拭。没人知家康为何要把这东西拿出来。这副用黑丝连缀起来的白革甲胄,已经变成灰色,甚是黯淡。 这时,加藤清正在井伊直政引领下到来。一看到甲胄,他不禁一怔,以为家康正在为出征而查点武备。 “主计头,你不是在大坂吗,何时到伏见来了?” “顺路来向内府请安,立刻就走。”家康似听非听,一心侍弄那身心爱的甲胄,“主计头,这身甲胄你不觉着眼熟吗?” “这……恕我眼拙。” “这就是当年小牧之战时我穿的甲胄啊。”家康若无其事道,一旁的新太郎和直政一愣。二人十分清楚家康绝不再战的心志,但并未明白,此时侍弄甲胄也是家康的计谋。 “这种危险之物,大人怎么拿出来了?”清正轻笑道。 “甲胄危险?” “哈哈,难道当今天下还有人要让内府再次穿上此物,让天下血流成河吗?请大人还是赶紧收起来吧。”清正语气坚定,向家康靠了靠,“在下虽也认为不会有骚动,可还是想从今夜起,在内府官邸守护。” “你想保护我?” “只有在下一人,恐会引起奉行们反感。为防万一,我想先让福岛左卫门大夫、黑田父子、藤堂和泉守、森右近大夫等人在此守卫。” 家康吃了一惊。其实藤堂高虎和森忠政早已暗中把此事告诉了他,没想到清正居然主动来提,他十分意外。大概清正此举也是出于对三成的反感,可是因此就把黑田父子甚至福岛正则都拉拢过来,主动支持家康,这实在不大可能。“主计头,你在大坂见到北政所夫人了吗?” “见到了。昨日才去请安。” “守护于家康左右,是不是北政所的密令?” 清正表情有些僵硬,低声道,“大人若这么认为,我无话可说。” 从清正沉重的面孔上,家康看到了他深深的忧虑,不免心头一热:一边是看不清现实、仅凭好恶一意孤行的三成一派,另一边是明辨是非、深明大义的清正和北政所诸人……北政所对秀赖的爱护和丰臣氏前途的担心,绝不同于淀夫人。她和清正担心,若现在家康和受到奉行们撺掇的前田利家打了起来,处于旋涡中心的秀赖必将灰飞烟灭。家康曾经发下誓言,决不再和丰臣氏兵戎相见。清正乃是信任家康,才要来护住他。 想及此,家康佩服地点点头:“既然这样,我就把甲胄收起来。新太郎,把甲胄收起。”说着,他面带微笑,转向清正:“世道不宁啊,主计头。太阁尸骨未寒,纷争便起,让人心焦。” 清正道:“不止在下刚才跟内府提及的人,听说大谷刑部少辅也说,若有人敢觊觎内府府邸,他随时都会前来护卫,他的家臣们都已厉兵秣马,随时待命。” “大谷吉继?” “是。他可不像治部那等小人。哪些是真为幼主着想,哪些是图谋不轨,他心中明白得很。” “为了幼主?” “是,为了幼主。让内府和大纳言打起来,哪还有什么好事?大概……”清正端正了一下坐姿,“北政所恐也暗中给大纳言捎去了口信。我们会齐心协力守在内府身边,竭力不让他们闹事。” “我明白,主计头。你和北政所的心意,家康心领了。家康也早就看出,申斥一事绝非出自加贺大纳言本心。” “大人已看透了?” “闹起来有何好处?因此,今日我才没故意刁难使者。我没有发动战争的意思,即使家臣有所举动,也是为防万一。” “既然内府这么说,我就安心了……那么,从今夜起,福岛、黑田、藤堂、森、有马、织田有乐斋、新庄骏河守等人,就要来守卫贵府了。听说内府大人要外出,就不打扰了,先告辞。” 家康使劲点点头,起身把清正送到廊下。 清正去后,家康立刻准备出行。今日被邀请到有马法印府里欣赏猿乐的人有伊达政宗、最上义光、京极高次高知兄弟,以及富田信高、堀秀政、蒲生秀行、田中吉政等人。家康已跟有马法印和藤堂高虎合计好,与诸人边观猿乐边交谈,以此摸清众人底细。可从方才清正的一番话看,多半人的向背已然十分清楚。看来,这世上还是明理之人多啊! 家康心里敞亮了许多,可一想起清正和北政所的心事,就觉十分憋闷。没有谱代家臣,本来就是丰臣氏的悲哀,并且,到了晚年,秀吉又让不少从前的战友吃够了苦头死去。他就像把驯养猛兽的牢笼门打破之后,才故去。那些自幼追随他的人,如今分裂成两派,争夺本来就少的饵食。而这样一来,伊达、上杉、毛利、岛津等猛兽自会再次作乱,觊觎天下。只是目前他们尚有几分疲惫,未缓过劲来,若不能及时果断行动,尽快修好笼门,信长公、太阁及家康苦苦追求的天下一统的梦想,就要化为泡影。 家康只带了几个随从,便直奔有马法印在京桥目的府邸。一路上,他都在想北政所和清正,暗自佩服他们有远见卓识,同时也感刭极为悲哀:北政所和清正等人的行为,在三成眼里,定是背叛。 北政所亲身经历了乱世的战火。当年信长公被光秀所逼,最终投火本能寺时,秀吉以“为主公报仇”为名,把猛兽们集于自己麾下,凭借实力把信长公诸子排挤到权力舞台之外。当然,秀吉绝非大恶之人,因当时信长公后人还不具备驯服乱世猛兽的能力。初步平定天下的秀吉,还没等朝鲜战事结束,便含恨逝去,和信长公暴卒时一样的危机再次降临。而且,秀吉遗孤远比信长公之后幼稚。既然如此,日本只能寄希望于第二个秀吉来收拾残局。这第二个人究竟是谁?只能是家康!思来想去,北政所才令清正等人守护在家康身边,此令背后隐藏着她悲壮的决心和苍凉的无奈。当然,他们这么做,无非想与家康联手,以谋求丰臣氏的安泰。三成和清正,到底谁是忠臣,谁是奸佞? 家康等人抵达有马法印府邸门前,微风挟着阵阵小鼓声从府里传了出来。表面上这是一场平常的猿乐戏,但气氛十分异常。大门前,诸大名的随从个个全副武装,神情紧张,严阵以待,还有些跑腿的人慌慌张张、进进出出。他们一定都在担心主人安危,不断从大坂带来消息,又立刻接受命令返回。这些人看到家康,都静了下来,恭敬施礼。 主人有马法印和藤堂高虎一同迎了出来。家康向他们轻轻点点头,走了进去,一边道:“已经开始了吧?” “是。今日大人来得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大家甚是担心。”藤堂高虎悄悄问。 家康面无表情,冷冷答道:“不可能有事。而且,我也绝不允许发生任何事!”有马法印十分吃惊。家康又道:“先进去吧。” “大人赏光,在下深感荣幸。那就小憩之后,再请大人欣赏猿乐。” “有劳藤堂大人上茶。”法印仍然接待客人,藤堂高虎则另室与家康密谈。 家康耳内听着小鼓和笛子声,还有茶釜中茶水沸腾之声。 “听说使者已经回去了。”高虎边弯腰去看茶釜,边若无其事道,“不过事情远未结束啊。” 家康不答,只是飞快地瞟了高虎一眼,坐下。 “即使三成已意识到自己的不利,可这次,以主计头为首的武将们却不肯善罢甘休。他们似也意识到了骚乱的根源在于三成,决不会罢休。唉,三成的疑心忒重了。” “我不会让他们乱起来。现在不允许发生骚乱。”家康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葬礼尚未举行呢。” “大人明鉴。细川氏家老松井佐渡也不无担忧,他说,若对这些情况坐视不管,在三成的挑拨下,众人定会对前田不利。” “不错。” “细川越中守似已行动起来。个中定有隐居的细川藤孝在起作用。”说着,高虎把茶捧到家康面前,“也不知前田大纳言会作何反应。他有时真顽固透顶。可即便大纳言稳如泰山,文臣武将仍然相互仇恨……” 也不知家康是否在听,他漫不经心端起茶碗,大声啜起茶水来。 “倘若大纳言和内府能倾心相谈,问题便会迎刃而解……松井等人也这么认为。”家康喝茶时,高虎继续道,他语气沉着平和,“高虎初时也这么认为。若内府和前田大人能携手合作,就再也无人敢觊觎天下了。谁都会乖乖地把爪子藏起来,退避三舍。可世事却变幻莫测,令人难以如愿啊。”说罢,他拿起家康放下的碗,问道:“再来一碗如何?” “不用了。” “如今,那些人野心勃勃,企图篡夺天下……”高虎静静擦拭着茶碗,微笑道,“原本前田大人就不喜三成,因此,只要去游说,就可争取过他来。这样一来,大纳言和内府就把三成赶进了死胡同。他若是知难而退,倒无妨;一旦他困兽犹斗……在下甚是担心啊。” “说的是。” “此外,除了大纳言和内府,还有另外三位大老。这容易让人产生三成等人占尽优势的错觉。” 家康露出一丝苦笑,“藤堂,你不必担心。” “在下并非担心,只是……” “我胜券在握。” “此话怎讲?” “三成诸人岂是我的对手?我面临的,是如何继承信长公和太阁的遗志,如何努力创建一个太平盛世?此方为至关重要之事。要实现这个愿望,我必须竭力防止大乱发生,仔细弥补缺憾,让那些不明事理之人解得我的苦衷。” “大人明鉴。” “但此事却急不得,急则乱。因此,我想托你把我的意思转达给诸将,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你记住,绝非几个野心勃勃的盗贼就能搅得天下大乱。我们应像神佛一样有宽恕之心,用一片赤诚去打动他们……我想让三成明白我的心意。”家康拍胸笑道,“万一发生变故,我亦不惧。小牧之战,太阁亦未占上风。但一味争斗,却不能开创太平,要使人尽所长。我对此早已成竹在胸,否则何以治天下?何以奢谈太平盛世?是信长公和太阁让我明白了这些道理。” 一直侧耳倾听的高虎抬起眼,不无揶揄道:“这么说,内府也欲让三成尽显所长?” “正是。”家康使劲点头,“人不能白活一世。我的志向,决不会因为对手而改变。” “不能白活一世……”高虎念叨了一遍,又笑问道,“确实如此,看来无论如何,也要让三成不白活。” 家康不答,从高虎的笑容里,便知他对自己的话理解得太肤浅。高虎定是以为,家康继续让三成蹦跶,其实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无论如何说教,短时内也无法缩短想法上的差距,说服对方的机缘远未成熟啊——想到这里,家康不再言语。 高虎轻轻向前靠了靠,压低声音道:“大人明鉴。看来在下浅薄愚钝得很。眼下,纵容三成或许乃明智之举。” 家康一愣。 “大人您想,此人愈是恣意妄为,诸大名就愈会疏远于他。妙啊,还是留着他更有用。” 家康苦笑着摆了摆手,“罢了,不谈这些。我们要随时准备应对突变,当然,持身自重也甚重要,正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只要心正,便不会鲁莽,亦不会后悔。忍耐便是由此而生,不久便会利于其身。” 正在此时,主人有马法印走了进来。“客人们似等不及了。”法印满脸堆笑,“内府,没什么可担心的。从寒舍到贵府途中,有森右近大夫守卫。傍晚之前,加藤主计头等人也会一起去往贵府。” 家康轻轻闭上眼,觉得又好笑,又可悲。看来,法印也把那些人的行为看成慑于家康威势,唯家康马首是瞻了。依靠这样的人,何能成就大业?要想不辜负神佛恩宠,完成统一大业,须有一颗赤诚之心,时时充满自信。家康心里的对手,便是由天意操纵的“命运”。 第二十七章 三成构祸 阿袖自从被石田三成带到大坂,常常难以成眠。石田府邸在大坂城正门左手,扼淀川而建,抬眼便是雄伟的天守阁,船橹之声不绝于耳。此处不愧是太阁居城,其繁华,博多根本无法比拟。尽管如此,阿袖却无动于衷,在她眼中,这一切与她全然无关。 初时,阿袖还以为三成乃是寂寞难耐,眷恋自己的美貌,才把她带来。对三成这样的人,此举不难理解,正如眷恋母亲乳汁的婴儿,与自己信任的女人亲近,的确可以打开心结……在到达大坂之前,阿袖一直怀有这种想法,她甚至觉得,自己正逐渐成为三成难以割舍的女人。 可是,等到了大坂,三成却完全换了一个人,张口闭口“为了幼主”,常常乘船顺淀川而下。阿袖最近才得知,前田府和淀屋的宅子都在淀川边上。近来,三成一去前田府便常常夜不归宿。阿袖心中疑惑,便询问伺候自己的下人氏家作兵卫,谁知作兵卫笑答道:“大纳言病了。大人是去照看大纳言。” 尽管如此,阿袖还是觉得异常。她虽也听说过前田大纳言乃是已故太阁托孤重臣,可更重要的还应是秀赖公子啊。秀赖公子就在城中,三成难得拜访,反而老往前田府里跑。秀赖虽还有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二辅臣,可阿袖总觉不妥。而且,三成回来之后,常常一言不发,脸上也不见一丝笑客。 家里总是显得空荡荡的,即使偶尔同床共枕,三成似也忘记了阿袖在旁,独自苦恼着。阿袖因此更是情绪低落,常常夜不能寐。 最近一两日,周围吵吵嚷嚷起来。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些粗鲁武人,守在府邸周围。 这日早晨亦不例外,三成刚洗了一把脸,便准备立刻外出。昨夜似也没睡好,他的眼睑还略微有些红肿。侍童递过面巾来,他也忘了接,看起来甚是异常。阿袖忍无可忍道:“大人,奴婢有几句话要说。” 三成回过头,表情十分可怕,待看到阿袖熠熠生光的双眸,方才轻轻叹了口气,正过身来,“你有何事?” “奴婢很担心。”阿袖语气坚定,“最近大人身子愈加单薄了。长此以往,必会病倒。尽管您自己顾不上,可您身边的人却担心不已啊。” 三成吃惊地睁大眼,露出一丝苦笑,叹了口气,“你误会了。” “这么说,大人既没生病,也不觉疲劳?” “你长于烟花巷,怎能明我心?我把你带到大坂来,只是不想把你放在宗室和宗湛身边。劝你不要误以为我垂涎你的美色,多管闲事。” 阿袖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轻轻笑道:“呵呵,大人不必再装了。一味争强好胜,把别人往坏处去想,正直之人就会把大人看作口是心非、不得不防的小人。”一口气驳完,阿袖暗想,这大概就是他孤独的真正原因吧。“昨晚,大人还说了梦话,难道自己不知吗?” “梦话?” “是。在梦里,大人拼命求助,好像在被人追赶。” 阿袖的话深深触动了三成。一瞬间,他的嘴唇变得异常苍白。 “阿袖虽不能完全明白大人内心,但知大人定是身心俱疲。照此下去,铁人亦会生锈……”阿袖慢慢蹭到三成膝前,“大人,求求您,求您抱一抱我这弱女子吧。奴婢若有错,死不足惜,但您若一直这般下去,怎么得了啊?” 三成无言。看得出来,戒心和狼狈变织于一处,让他不能平静。阿袖也沉默不语。她知,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诘问下去,只会招来危险。男人被人识破弱点,往往会失去理智,愤怒反击。 气氛依然沉闷,或许三成是从阿袖的话中受到了启发,正在仔细思量心事。 突然,三成低低笑了起来,听起来似在自嘲。他把手搭在阿袖肩上,道:“看来,你还真是个有趣的女人。” “不。陪伴在大人身边这些日子,阿袖一直认为大人是可悲之人。这是阿袖的真心话……” 三成又低笑了一声,“哦,我真是个可悲的人?” “是。世上并非事事都能如人所愿,这并非人的过错。” “你是说,众人都在自食恶果?” “不,阿袖的意思,是人不该性急。一旦急躁起来,常会怨天尤人,将自己置于最可怕的地狱。”阿袖带着几分娇媚。她深知,寻常男子都会为她的娇媚所迷,软下心来。 不料三成却轻轻推开她,“阿袖,你是个能看穿男人内心的女人啊。” “大人何出此言?” “莫要慌。若不是你身负重任……” “重任?” “三成并非不想讲,也想找个人倾诉苦闷,可是你知吗,阿袖,我若是对谁和盘托出,就必须杀掉此人。你不要多问了。” 但阿袖却淡然道:“可即使大人什么也不告诉阿袖,阿袖也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认为我不会让你活着出去?” “是。想必大人十分清楚,奴婢是受宗湛之托,来到大人身边的。” “唔。” “宗湛和宗室要我打探一事,那便是,大人究竟要和内府握手言和,还是决一死战。”阿袖不动声色,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并且,阿袖已打探清楚,大人决不会和内府言和,战事必定会爆发……因此,阿袖还能走出这里?” 三成目龇欲裂,瞪着阿袖:自己的内心,为何竟被这个女子看得如此清楚?他根本没有和家康妥协的打算,太阁尚在世时,他就已下此决心。因此,回京之后,他已两次策划除掉家康,可都事与愿违。 一次是在秀赖搬到大坂、家康回程之时,三成本想在途中偷袭,可不知家康是否对此早有所察,出城之后,哪里也没去,单是拍马急行。他恐早就计算好了,沿河一带都是三成的势力范围,才用了金蝉脱壳之计。 第二次,便是十九日,以四大老和五奉行名义,遣承兑和生驹亲正申斥家康。照三成的设想,若派人前去申斥,家康定会亲自到大坂,为自己开脱,那便是天赐良机。没想到,家康巧妙地搪塞了过去,不但没有来大坂,反而将了三成一军。 从那之后,三成就夜不能寐了。 正如阿袖所言,三成当然不会单独和家康开战,他深知自己没有那样的实力。因此,他才不断寻觅良机,企图暗中除去家康。只要除掉了家康,他就可以在秀赖和利家的庇护下,借丰臣氏号令天下。但他苦心制造的机会都失去了,只好用最后一招——先煽动利家,然后纠集天下大名,一起剪除家康。但他未想到,承兑和生驹亲正回来后,利家的想法逐渐改变了。若再派人去申斥其他与此事相关之人,别人会如何答复,实在难料。而且,细川忠兴也意外地热心起来,反复游说利家,把利家的斗志渐渐瓦解了。 若与利家反目,三成将以何立足?只有背靠利家这棵大树,他才能成为丰臣氏的顶梁柱;而一旦离开利家的庇护,他就和加藤、福岛等人并无不同,只是一个远离权柄的大名。仅凭江州佐和山二十五万石,他怎能与年赋近三百万石的家康抗衡?这些苦闷搅得三成寝食难安,终让阿袖看了出来。 “你已作好死在此处的打算?”三成额上渗出一层细汗,呻吟道,“既如此,我无话可说。希望这些话到此为止,你休要再提!” 阿袖忽然满脸堆笑,摇了摇头,“不,正因奴婢已想透了,才提出来。大人现在身处险境啊。” “你怎会知道?” “呵呵,大概是阿袖的一生比大人更不幸的缘故。人都有时来运转之时,也有倒霉透顶之日。时来运转时,运气挡也挡不住;而命运不济时,愈挣扎愈会陷入无法自拔的泥潭。”阿袖大笑道,“大人此前太幸运了,可谓一帆风顺,甚至让人妒嫉。” “你在胡说什么?” “奴婢没胡说。人一生,总会有灾祸降临之时。大人,阿袖并非为了活命才这样说。总之,阿袖奉劝大人:最近一两年内,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三成忽将阿袖拥入怀中。阿袖的话说到了他心坎上。只听她又道:“灾祸当头时,人就该谨慎小心,蛰伏起来,否则便会危及性命。所谓十年劳作两年休,这两年乃是最为关键的休养生息之时。这是在柳町时,大明国五星道人教给奴婢的。” “五星道人?” 阿袖在三成怀里轻轻点点头,“命理学说,十年之后,无论多么好命之人,也定会有两年霉运降临。如果在这两年里有所活动,恐会遗恨终生。” “晤。” “道人还说,明智大人已占卜到了灾星,可他还是恣意妄为,结果只坐了三天天下……太阁大人也是在不当的时候,开始了征朝战。故,他们才会含恨离世。” 听到这里,三成不禁战栗起来。他也听说,战场上有占卜师,甚至还听说,光秀便精于此道。正因如此,听到阿袖刚才的一番话,他心里仿佛被刺进了一把利刃,强笑道:“哈哈哈。这就是你给我的忠告?” “是。太阁去世那日,对大人而言就是一生中大运到头之时。从那时起,往后数两年,即来年八月之前,大人切切不可轻举妄动。无论如何,您千万要沉住气。您不妨看看内府。” 三成心里狼狈至极。当然,这绝非因为他听信了阿袖的话。蛰伏到来年八月,以静观局势变化,他也不是没有想过。 “大人运道不济时,对于内府来说,不定正好是旺年;明智最倒霉的日子,对于年轻时的太阁来说,却是最幸运之时……” “休要说了,够了!”三成猛地推开阿袖,“你说得太晚了!” “晚了?” “为时已晚。内府已把人马都调集到伏见。我接到报告,内府家臣神原康政,已经带兵进发到近江濑田大桥,我从东面上来的人一概被禁止通行。不仅如此,为了养活这些大军,他们甚至已开始在京畿大肆征购、囤积军粮……” “军队?” “是。因此,不管前田大纳言态度如何,他也不得不进攻伏见。哈哈哈,不要担心,一旦开战,那些曾经受恩于太阁的人,就会争先恐后加入我的阵营。” 一瞬间,阿袖呆住了。事情居然己发展到这种地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命数掌握在自己手中。”三成拍胸道。 阿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跪伏在地。“请大人见谅,阿袖居然不知死活,拼命阻止大人。请大人即刻出城。如果觉得阿袖累赘,随时可以……”阿袖仿佛视死如归,但她说这话时,脸上浮出丝丝妩媚。 三成点点头,立起身,“今晚我或许不回来了。” 出了门,三成愈加愤怒。阿袖的话,他岂会听从?无论多么自信的人,一生中都会有幸运和倒霉之时,对于三成来说,眼下正是他最不顺之时……如此解说,他的信心势必动摇。 自从去岁八月太阁归天,三成就无一事顺心过。在去博多之前,他还信心十足。但从听到清正和行长的争斗始,他的自信便崩溃了。何止清正,就连浅野幸长、黑田长政等人,也敢对他露骨地表现出反感,这实出他意料。福岛、细川、池田、加藤等人也忘了彼此间的多年交情,渐渐离他而去。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只剩下前田利家还多少给他一些面子。为了不让前田对他撒手不管,三成拼尽力气,去拜访利家时极尽卑躬屈膝,令人不忍目睹。 就在最艰苦之时,阿袖竟不顾身家性命,冷冷地一语道破天机,听来甚是令人心寒。的确,人一生总会有幸与不幸,亦如四季的变迁,但三成现在面临的,却正是严冬。若在严冬蛰伏起来,待来年万物复苏时再播种,结果会如何呢? 三成频频拜谒前田,目的不外乎有二:其一,为了阻止前田和武将们接近。一旦失去利家的支持,三成就根本无立锥之地。更有甚者,三成待在自己府里,随时有性命之忧。武将们正力图离间三成和利家。在他们眼中,三成现在无非是在撺掇利家,欲掌握丰臣氏的权柄。阿袖居然要他静观局势变化,蛰伏至明年八月。在他蛰伏期间,家康定会把诸大名统统笼络至身边…… 三成心事重重,乘船进了前田府后的水门。当他踏上卸货用的石子路时,才正了正衣领,长长舒了口气。表面上,他来此是欲探望利家,他还打算以照顾利家的名义,继续住在这里。 “哦,治部大人,蒙您多次来探望,真是辛苦了。”打招呼的是前田家不破大学。他神色慌慌张张,似乎正要赶往某处,“大纳言现正与细川大人谈话。请治部大人稍候。” 一听细川忠兴来了,三成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他早就知道,忠兴正通过利家长子利长频频游说。由于怕母亲担心,利长也劝利家暂时不要和家康发生纷争。为了阻止利长,三成才尽量不离开利家,一直努力到现在。 三成慌忙绕到大门处。门上的年轻侍卫早就和他熟了。不等通报,他就一个箭步踏上台阶,道:“我仍在候客间候着,客人离去之后,烦替我通报一声,就说三成拜访。” 前田府的气氛似比昨日紧张,或许来访的不只一个细川忠兴。三成边想边进入与利家卧房只有一廊之隔的候客间。他焦虑万分,坐立难安,不免心口发慌,悸动不已。才离开了一会儿,怎就发生变化了? “治部大人,稍打搅您一下,不知可否?”忽然,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三成不禁一怔,抬起头,只见利家次子利政正在门外与他说话。 “不用客气,快请进。” “那就打搅了。”利政刚一进来,便不客气地笑道,“看来事情终于有了眉目,治部大人。” “你是何意?” “仗是打不起来了。中老们和细川大人,合力把父亲说服了。” “中老?” “正是。今日一大早,生驹、中村、堀尾三位中老就来了,再加上加藤、浅野大人,以及我兄长和细川大人,父亲终于有所松动。大家意见一致,父亲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有理。” 听到这些,三成闭上了眼,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轻声道:“中老们都去了吗?” “是。加藤和浅野二位大人还在与家兄密谈。”利政爽朗地笑了,“父亲已决定,先让内府和其他大老及奉行相互交换誓书,见证者便是中老们。恐仅此还会留下隐患,就请内府到大坂参拜,同时,父亲也要赶到伏见,以实现和解……大致便是此意。这都是为了避免无益的战事。”利政有一扫阴霾之感。 三成却根本听不下去,这样一来,他究竟如何是好?他遂大声道:“利政,这太危险了!大纳言要赶赴伏见,这与送死有何区别?” “哈哈……加藤、浅野、细川将会同行,断然不会让人出手。”利政笑道。 三成还想说些什么,舌头却像是打了结,说不出话来。利政的话如利刃一样无情地刺来。三位中老前来,想以交换誓书的形式来化解危机,这已让三成深感意外了;更有甚者,加藤、浅野、细川三人居然也随后赶来会谈,或许,中老们乃是在加藤、浅野、细川等人的鼓动下才来的。那样,他三成便成了一个局外人。双方竟已互通往来,真是荒谬透顶!三成喃喃道:“在加藤、浅野、细川的护卫下赶赴伏见城,大纳言就放心了?” “是。”利政轻轻点点头,“父亲说,只要对幼主的将来有益,即使当场毙命,他也在所不惜。看来父亲已痛下决心了。” “毛利大人、宇喜多大人和上杉大人也都答应了?” “估计他们也已听说此事。中老们商量着要各自去拜访大老们,努力得到他们的允许。” 中老们都已回去,去拜访三大老了……三成再也无话可说了。看来,痛下决心的时刻已到! 三成气沉丹田,调整一下吐纳。虽还不能凭此断定,现在乃是情势最坏之时,可是北政所周围的武将们的活动,已完全抹去了他此前的一切努力,他不得不再作打算。 这些鼠辈,丝毫看不见家康的野心……三成正恨得咬牙切齿,利家亲信德山五兵卫前来叫他:“我家大人有请治部少辅。”五兵卫恭恭敬敬施完礼,又嘟囔了一句,既不像说给利政听,也不像说给三成听:“为了避免撞见加藤和浅野大人,由在下为大人带路吧。”看来,连他也觉得,若让加藤等人在此看到三成,自非同小可。 “知道了。”利政打断了五兵卫,“那两位大人还在兄长房间吧。算了,我亲自陪大人过去。” 于是,三成跟在利政身后向走廊走去。此时,他全身燃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斗志,连手脚都发热了。 “治部大人,您一定要多加小心。您的志向似招来了世人不少误解。” 听利政这么一说,三成产生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反感。气愤中,他忽地加快了步伐。 利家精疲力竭地靠在扶几上迎接三成。他仍然穿戴整齐,只是身后的病榻上被褥铺开,全身笼罩在浓厚的不吉之气中。 “大人今日感觉如何?”三成隔着火盆坐到近前,关切地问道,“严寒还要持续一些时日,请大人务必珍重。” 利家道:“为今之计,是先好生把太阁大人送上山。” 三成只觉脸颊发烫,“加藤、浅野等人也这么说的?” “正是。想一想,亦不无道理。若连太阁的葬礼都还未办好便起了纷争,只会令世人失望。莫说是遵从遗愿,还会招来后人耻笑。” “大纳言,您心意已定?” “言之有理,不能不服啊。不仅是加藤、浅野这样想,北政所周围的老臣们也都这么认为。” “恕三成直言,三成对大人的决定感到极为不满。” “我知你的心情。你是不是觉得,这又是内府的把戏?” “正是。内府与各方联姻,绝对是向丰臣氏挑衅,是想试探丰臣各众的反应。若我们退让一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利家不禁皱起眉头,猛把脸扭到一边,“难道世上无前车之鉴?由于意气所致,一步不肯退让,最终反而招致家破人亡,被人斩草除根,前鉴数不胜数啊。” “但三成却决不这么认为!太阁葬礼尚未举行,就胆大妄为地行动,三成断然不允!”说完,三成自己先吃了一惊。他全身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已失去了控制。 “断然不允?” “是。允许他们这般做,道义焉在,气节焉在?纵然天下人都背叛了幼主,只剩石田三成一人,三成也断不会向怀有野心之徒屈服。” 一旁的利政和德山五兵卫不禁面面相觑。三成这一番慷慨陈词,利家当如何应付呢?二人咽下一口唾沫,悄悄把视线转移到利家身上。只见利家目光如剑,直盯着三成,道:“治部,你的血性真令人敬佩!” “大纳言的本心……” “可眼下,你最好还是离开寒舍。你的行为无异于飞蛾投火。”利家轻轻咬牙,重重道,“你听着,这次事情,就以互换誓书结束……这便是利家的决心。” 三成也对自己的失言深感慌乱。利家的意思很明确,他绝不允许三成反对。三成不免气急败坏:“那么,再问大纳言:此事若仅凭交换誓书便可解决,日后大纳言还能拿出更好的方略,防止内府生出野心吗?” 利家不屑地看了三成一眼,回道:“真有那样的自信,太阁生前也就不用那般煞费苦心了。” “这么说,大人是由于没有自信,才屈服,对内府的恣意妄为视而不见。” “治部,你太过分了!” “不,在下无法接受,决不同意。这可是事关丰臣氏沉浮,事关幼主一生。” “你又来了。” “此事关乎三成气节。身负太阁重托,却眼睁睁看着丰臣氏走向穷途末路。若对此撒手不管,三成脸面何在?即使天下大名都跪拜在内府脚下,即使只剩三成一人,石田三成也要誓死效忠丰臣氏!” 看到三成如此肆无忌惮口出狂言,利政不禁猛抽出刀,逼到他身边。利政心知,一旦利家暴怒,情急之下,三成也必拔刀相向。可这只是利政杞人忧天,利家并不发怒,道:“哦?利家很荣幸能听到这话。为了太阁,为了幼主,利家在此深表谢意。” “大纳言说什么?” “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思。尽管行事不同,但为丰臣氏着想的心意,你我完全一致。” “您明白在下的心意?” “当然!既如此,我看这次的誓书上,就不劳你亲自盖印了。我们八人把事情办妥之后,会在大坂专心守护幼主,你一人去进攻伏见吧。当然,利家会尽力助你,也绝不容诸将横加阻挠。” 刚才三成被怒火烧成桃色的脸颊,被利家的一瓢冷水浇得苍白。德山五兵卫微微笑了。 “利政,加藤大人和浅野大人还未回去吗?”利家道。 “是。” “你亲自把治部大人送到河边,不要让他们撞见。我累了,需要歇息。” “等……请等一下!”三成连忙一把拽住就要起身的利政,“三成的意思,并非立刻进攻伏见。” “哦。”利家轻轻颔首,“现在进攻伏见,倒是有气节。可即使进攻,亦毫无胜算。不是玉碎,便是瓦全。总之,一切都该为幼主着想才是……刚才他们也是这般对我说的。”说着,利家眼里竟滴下泪来。 看到利家流泪,三成顿觉寒毛倒竖。若只是被利家训斥一顿,他还不会感到如此心寒,甚至可能趁着怒气,畅所欲言。但看到大势已去,三成不禁惊慌失措:看来,自己已被大纳言看穿了…… 三成的话无非一时意气,是语无伦次的呼号、是感情的宣泄;而利家的流泪,却是实实在在。此时此刻,若有人问,究竟谁才是真正为丰臣氏着想之人,三成定会当场羞得无地自容。 意识到这些,三成慌忙伏在地上,“三成的确口不择言,太过分了。三成也……服从大人的裁断。请大人见谅。” 利家用袖口轻轻拭了拭泪,看向别处,喃喃自语道:“人们常说,世上有才之人有两种:一是自恃才智过人、我行我素、想将世人踩在脚下者;另一种,则是不轻易展露才华、韬光养晦、善于磨炼者。利政,好生听着。前者之才乃如白云苍狗,须臾即为灰土。唯后者可成就丰功伟业。我年轻时,亦狂傲自满,不可一世,结果吃尽苦头。看来,我也不是有器量之人啊。” 三成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任凭利家怎么讽刺,他也不会大为反感了。 “治部天生拥有让人羡慕的才华和天赋。最好让他先在我家待一些时日吧,利政,你听见了吗?” “遵命!” “诸将当中,已有不少人被怒火烧昏了头,万一治部有个三长两短,可就苦了世人。一切都要为丰臣氏着想,一切行动都要以丰臣氏为中心,方为仁心啊。” 德山五兵卫嘲弄地看了三成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怎样?这下你知我家大人的宽广胸襟了?” 三成十分清楚他的意思,却也没有显出反感。他一面咀嚼利家的话,一面仔细审视自己:在自己的身体里,活着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其中一人谨慎小心,单纯简单;另一人则如利家所指责,不可一世,狂妄自大。这两人当中,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石田三成呢? 第二十八章 太阁遗志 大坂城西苑。 院中,丰臣秀吉生前喜爱的白梅点点绽开,报知春日之信。天空碧蓝,阳光明媚,到处暖风洋洋,黄莺的歌声不久也要响起了。 北政所宁宁呆呆望着院中的一切,耳内却在倾听加藤虎之助清正的报告。眼下,宁宁最大的希望,就是严寒赶紧离去,平安地为太阁举办隆重的葬礼。春天的脚步实在太慢了,最好不要发生妨碍葬礼举行的不祥之事…… 正当她默默祈祷,却发生了申斥家康一事。宁宁知此事时,承兑和生驹亲正已被选定为使者了。宁宁立刻慌了。其实还在秀吉生前,她就一直在关注太阁身后天下的归属。她甚至连丰臣氏今后的位置,以及能忍耐的最大限度都想到了。从实力上讲,秀吉故去之后,权柄自会落到德川家康手中,这比当初权柄从信长手里移到秀吉手里还要自然。当时的秀吉,还需将妻子和母亲置于死地,作殊死一搏,而现在家康根本无此必要。在宁宁看来,秀吉担心把家康放在东海道有虞,因而把他赶到了关东,这其实是莫大失误。家康力排众家臣异议,乖乖搬到关东,又以开发新领为名,巧妙逃脱了出征朝鲜的责任,最终在关八州成长壮大、无可撼动了。 关八州到底有多大,宁宁根本不知道。可是,每当从诸将口中听到那数目庞大的收入时,她都不禁计算这些收入究竟能养活多少百姓。作为在乱世成长起来的秀吉之妻,她一直有此算计。 三百万石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一万石若能养活二百五十名士众,三百万就能养活七万五千人马。而且,与秀吉不同,家康还有与他同心同德、世代效忠于德川氏的谱代大名。因此,家康的实力十分惊人,光旗本大将就拥有八万骑……十四岁就和秀吉生活在一起的宁宁,深知这个数字的可怕。天下大名就不用说了,都深知这个数字的威力。因而,只要一听到家康有动静,大半大名都会投奔他帐下。与此相对的,是自幼追随秀吉的老臣,他们的主力全部被秀吉动员去了朝鲜,连年征战,疲敝之极,现在恐怕连刀都抡不起来了。 宁宁最为担心的是,若家康也如当年信长公逝去时的秀吉一样霸气,该怎么办?若真如此,丰臣氏会在眨眼之间灰飞烟灭……因为有这些担心,宁宁才特意悄悄请清正等人赶赴伏见,守在家康身边。 “开始时,大纳言犹豫不决,细川大人也自食其言。”清正道。 宁宁的视线依然停留在院中,但她其实没有漏掉任何一字。这一点清正甚是清楚,继续道:“细川大人已离开前田府,看来此次已通过利长说服大纳言。眼下,一旦前田和德川两家动起干戈来,天下就要一分为二了。尽管不情愿,但我还是希望两家和解。否则,不但是前田一门,丰臣氏也会灾难临头……” 宁宁边听边不时轻轻点头。她若插言,恐会妨碍忠厚正直的清正说话,所以,她干脆一言不发。 “最重要的是,太阁在临终之前,急急把幼主的婚事定了下来,这究竟是为何?若仔细体会,就会明白太阁的良苦用心:绝不要和德川为敌。否则,丰臣氏就会危如累卵。当然,这些事不能明说,于是,太阁强行把幼主的婚约定下,才放心离去。”说到这里,清正悄悄擦了擦眼角。原来,说话时,他忽然发现宁宁双眼已绎湿润了,也顿觉心口难受,眼泪夺眶而出。“看来,是这事最终令大纳言心动了。太阁让幼主和秀忠的女儿结亲,是想让德川和丰臣合为一家。这样一来,就再也无内府与丰臣之分,只能凭借德才来遴选天下人了。太阁早已看透,想在自己身后谋求天下太平,除了这桩婚约别无选择……而一旦我们把德川当成敌人,不但不能实现太阁遗志,反而是背叛太阁。利长似是这般向大纳言进谏的。” 清正说完,宁宁转身对着他,“我也经常这么说给阿松听。” “阿松夫人?” 宁宁轻轻点头,“阿松和利长母子心心相通,真是令人羡慕啊。” “在下明白。正是由于利长,才让大纳言泪流满面,改变了主意。真不愧是大纳言啊,一旦回心转意,就雷厉风行。在与德川大人交换誓书之前,大纳言先亲赴伏见拜望内府。这样一来,一切隔阂都娴消云散了。” “大纳言亲去?” “是。尽管大纳言病痛缠身……因此,连利长也吃惊不已,不得不加以阻止。这也难怪。至于内府如何反应,暂且不说,德川氏的那些旗本大将却已个个刀剑出鞘,慷慨激昂,杀气腾腾……” 宁宁忘情地探身道:“那么……大纳言大人究竟如何回答?” 清正又拭了一把泪,“大纳言大人责备利长。” “那是为何?” “大纳言斥责道:他有三个儿子。可太阁却只有幼主一个,而且,世上还有人豁上性命也要保护遗孤。他理解儿子的心情,可他即使在伏见遇刺,也绝不后悔。只要是为了幼主,无论多么危险,他也要去,绝无顾忌……” “利家竟是如此忠心!” “是,他还说,再阻止他,便是不明他的忠心。如他在伏见遇刺,兄弟几个要么和德川决一死战,要么就撤回老家,任凭他们自己抉择。” 宁宁许久无言。还叫犬千代时的利家,她就甚是了解。正因如此,她还稍微有些惭愧。因为在此之前,她还经常怀疑利家:太阁难道真如此信赖这个昔日好友?或许是因为太阁临死时,实在无人值得托付,才不得不把利家定为托孤老臣。可她万万想不到,利家竟然为了信义,死且不惧。他定是预感余日无多,才想尽最后的忠心。 “太阁真是结交了一个好友。”宁宁叹道。 “是啊。” “三成若能有利家心意的一半,便能和内府相安无事。” 听提到三成,清正慌忙把话题岔了开去:“大纳言拜访伏见一事已决定下来,大意已通过堀尾大人转达给内府。” “大纳言何时动身?” “他想尽快消除天下人心惶惶之气氛,否则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正月二十九便要出发。” “二十九?” “是。待双方言归于好,就由堀尾、中村、生驹三位中老在四大老和五奉行之间斡旋,好让双方互递誓书,平息事态……否则,太阁的葬礼便无法在二月举行。这也是大纳言原话。” “他的病情无大碍吧?” “大纳言说,即使死于途中也无所谓,该做的必须要做!”清正语气十分严肃,“关于此事,在下还有求于夫人。” “只要我能办到,你尽管说。” “大纳言赶赴伏见,希望夫人允许在下和浅野幸长、细川忠兴三人陪同前往。” “要你们陪同前往?” “若让前田家臣陪同,在下实在过意不去。若有我们三人同去,无论德川家臣怎么闹事,也绝不会让他们动起手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说着,清正十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当然,所有的侍女都已被打发出了这个房间。坐在近旁的,只有那个半睡半醒、毕恭毕敬的老尼孝藏主。 “什么原因?”宁宁有些纳闷,“我不明白。” “除了为大纳言壮行,还有牵制的意思。” “牵制?” “是。此人在下不提也罢。在幼主身边,有人总想煽动大纳言,挑起事端,然后以太阁之名大肆煽动、拉拢天下大名,发起纷争。” “这事我也略知一二。” “一旦此奸佞之徒获知大纳言的随行只有前田家臣,不定会玩弄阴谋。可若在夫人的吩咐下,由我们三人随行,料此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因此,我们三人并非出于私念,而是为了丰臣氏大业,在夫人的吩咐下才去的。希望夫人能够理解。” 听清正这么一说,宁宁欣慰不已:“我明白。若不如此,你们三人的好意反而会被误解,甚至被污蔑为私结同党。我完全明白,就正式着你们三人护卫大纳言同去伏见,为了不辜负大纳言大人的深明大义,你们切切要照顾好大人。” “是。” “另,主计头,你能不能单独去见内府?” “但凭夫人吩咐。” “内府和利家,分别是伏见和大坂的主心骨啊。” “夫人明鉴。” “其中一方主动拜晤另一方,另一方理应回拜才是,你说呢?当然,我的意思,并非要他们在针锋相对之时就互访。但如果内府亦到大坂答礼,也算是对得起利家苦心了。” “这,可是……” “你的意思,是德川家臣不会答应?” “是,世间正为此事沸沸扬扬呢……” “所以你才责任重大。无论如何,太阁大志只有一个,便是天下安泰。因此,我希望他们二人因此彻底和解……你能不能告诉内府,就说是我的请求?” 清正没有回答。他甚是清楚宁宁的心绪,但觉得一旦真那么做,反会引起骚动。如果三成派人在路上袭击家康,便会成为战乱的源头。 看到清正沉默不语,宁宁继续道:“既然利家都拖着病体前去拜访了,内府若不答礼,世人就会认为是利家向内府屈服。这可是事关两位大人清誉,也事关丰臣氏啊。” 清正正了正坐姿,闭上眼。事关丰臣氏……听北政所这么一说,他心里不禁一紧。“是啊,大纳言特意赴伏见拜晤,若内府坦然接受,在外人看来,大纳言的确像是屈服于内府……” “正是。”宁宁往前挪了挪,“忠厚正直的利家,为了尽忠,连世人风评都毫无顾忌,我这样说并不过分吧。可是,世间却不这么看,浅俗之人只是认为,利家终于向内府屈服了。这样一来,人们就会纷纷倒向内府,丰臣氏亦会日渐败落。” “唔。” “不知治部是否意识到这些。幼主身边的近臣对内府愈来愈怨恨……若这种怨恨最终引发大乱,才违背了太阁遗志。” “……” “主计头,若丰臣氏拥有战胜内府的实力,我也不会这么说;若有实力,我早就前去狠狠申斥他了……所以,你定要好好思量。” “是。” “就连太阁如日中天时,都没能除掉内府,我们还能拿他怎样?” “此事不要再说了……” “不,我们决不能忽视这一点。这才是关键。他是太阁都奈何不得的内府,而且他已被改封到关东,实力增长了数倍。太阁把对手培育得如此强大,自己却先去了,亲信又在朝鲜之战中疲敝交加。这种情势下,我们还能做些什么?若无自知之明,便会铸成大错。” “是。” “大纳言也深知这些,才亲自赶往伏见。丰臣氏能给大纳言的答谢,却只有让内府回礼。”宁宁忍不住咬着嘴唇,泣不成声。清正眼里也滴下泪来。 “因此,你切切要如此告诉内府:希望能遵太阁遗愿,让丰臣氏和德川氏永远和平共处。为了天下太平,两家定要团结一致,同心同德……宁宁因此再三请求。若内府向大纳言答礼,那无异于向天下宣示两家和好,这样,那些乱七八糟的讹传也就自然消失了。你定要告诉内府,就说我恳求于他。” “我明白!”清正深受感动,伏在地上,“我明白……这、这才是太阁真正的遗志啊。” 宁宁忽然双手掩面,全身剧烈颤抖起来。她尽情哭泣了一阵,脸上方现出了平静的微笑,“主计头,当年太阁把大政所送到冈崎为质时,我还讥讽他没骨气、懦弱。” “夫人说笑了。” “我是真心话。为了天下,他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对于此人,我一生都在战战兢兢,以诚相待。” “……” “现在,我却诧异地发现,这才是太阁非凡之处。天下没有不想念父母的孩子,也没有不疼爱儿女的父母。” “夫人所言极是。” “尽管如此,太阁还是咬着牙把母亲送给内府做了人质,还把朝日姬嫁到三河……这绝非凡夫俗子能做到的。” “是。” “太阁如此一忍再忍,无非为了创造大平盛世。既不能削之灭之,就把他放在那里,隐忍顺从……这便是太阁夜不能寐、历尽煎熬想到的办法。从那时起,太阁就已不再把内府看作敌人,而是把他当成了一个亲人般的、无比能干的左右手……你明白吗,主计头?” “是。” “想一想太阁当年那般痛苦地隐忍,现在又算得了什么?与把生母送去为质相比,这又能算什么?” “夫人不要再说了!清正定会把太阁遗志转告内府。” “那就拜托了。为了天下太平,连太阁都一直那般隐忍。可以说,这次也轮到内府了。你告诉内府,这些话都是我亲口所言……也要告诉他,继承太阁遗志的丰臣后人也不会轻举妄动,致天下大乱。” 清正盯着宁宁。她的眼角依然残留着泪痕,可是,那温和的微笑和坚定的话语,却让清正仿佛又听见了太阁的声音,既亲切又安心。夫人敏锐的目光看透了世事,该说的,她都斩钉截铁,言无不尽,恐连太阁都会自愧不如。 “夫人,清正也已痛下决心,要昂首挺胸和内府交涉。” “好。从今往后,诸事我都不会再插嘴。” “真让夫人为难了。日后的事,在下定尽力而为。” “早日安葬太阁。太阁葬礼后我就剃度,所有事情不闻不问,专心为太阁祈祷冥福。”说完,宁宁忽然把脸转向院子,尽管脸上挂着微笑,可背后却隐藏着无尽的悲伤。 宁宁语重心长的一席话,将清正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他甚是羞惭。身为男子,应给在迷惘中痛苦挣扎的夫人以鼓励和安慰才是,可他却让这个女人来启发自己…… 正如夫人所言,如仔细思索太阁遗志,就不难明白小牧之战后太阁与家康合作的艰辛,然后蓦地发现,太阁竭力促成双方合作,其中已隐藏着他最大的志向,丰臣和德川其实早已殊途同归! 太阁故去之后,由家康执政。家康再继承太阁遗志,遴选那些有能有才者治理天下……当然,之后的接班人到底是家康之子秀忠,还是太阁遗孤秀赖,则要取决于二人德才,这二人也并非毫无关系,秀忠乃是朝日姬养子,其长女又嫁给了秀赖。太阁早已考虑到这些,把秀赖和千姬的婚事定下来才瞑目而去……明白了这些,就会解得太阁的良苦用心,知晓绝不可和家康一战。 “在下已明白该怎么做了。听夫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在下如梦初醒,心中清明。”清正道,“我们日后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把幼主培养为天下第一有德才之人。” “是啊,因此,我才让家康回礼。” “清正明白。若内府担心自己安危,我们三人就‘护送’内府赴大坂城。” “那样再好不过。” “那么,在下先告辞,赶快将夫人的意思转告给浅野、细川。” “你一定要说清楚,以免他们产生误解。” “遵命。告辞了。”清正施了一礼,站起身。一直在旁打盹的孝藏主悄无声息地站起来,把他送了出去。 清正一离去,屋子里冷清起来,寒气袭人。大厅里只剩下宁宁一人,她长长舒了口气,合上眼。她十分清楚家康豁达的气度。如果利家拖着病体前去拜访,家康绝不会不还礼,他不是那种小器人。只有这样做,秀赖才会在大名眼中树立威信…… 孝藏主回来前,宁宁一直坐在那里,静静数着念珠。 秀赖从伏见搬过来,宁宁立刻麻利地搬到了西苑,颇为痛快地把本城内庭让给了淀夫人。她之所以这般做,当然不是因为惧怕淀夫人,而是想为秀赖增添威严。 刚刚七岁的秀赖,不谙世事。听常来的片桐且元说,秀赖生性虽不愚钝,却也不具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聪明。如此一来,就更有必要与德川交好。就算秀赖不入家康法眼,起码也是丰臣之主,是德川家的女婿啊,至少可以保个平安。若不知满足,在贪欲的支配下轻举妄动,不仅会招致天下大乱,甚至会自取败亡之祸。 孝藏主回来,轻轻坐在宁宁面前。宁宁依然陷在深深的沉思当中,自从搬到西苑,她已下定决心,不再管任何俗事,可如今已顾不得诺言了。 “夫人。”拳藏主恭敬地将手炉推到宁宁面前,“本城内庭好像向前田府派出了使者。” 宁宁睁开眼,有些不解。 “但不是去阻止大纳言伏见之行的。” “哦,是做什么?” “前田大人为了幼主,竟还拖着病体出访伏见。使者好像是去犒赏前田大人。” “哦!”宁宁不禁赞道,“不愧是淀夫人啊,去得真是时候。你从哪里听来?” “是片桐托人带的口信,让悄悄告诉夫人。” 宁宁使劲点了点头,真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看来丰臣氏还是有人在啊!“淀夫人派遣使者去慰劳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她轻轻把手中念珠贴到额上,露出了微笑,“师太,我真想早些出城。看来,葬礼不会发生纰漏了。” 这是宁宁衷心的愿望。她想通过自己弃城的举动,明确地告诉世人:身为太阁夫人的她鞠躬尽瘁,决不辜负太阁遗愿…… 第二十九章 佛心释嫌 伏见到京城一带,人心尚未完全稳定下来,随着神原康政向京城方向进发,和德川秀忠一起返回江户的本多正信也领兵向京城疾驰而来。并且,在取得与井伊直政的联络之后,康政在势田接连三日封锁了当地交通,让人在京城周边筹集军粮。总之,种种消息让人心动荡。 众多百姓坚信,大坂攻打伏见的军队不日就会赶到,甚至悄悄避起难来。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从庆长四年正月二十七下午起,前田大纳言要亲自去伏见的传言也沸沸扬扬起来。其实,传言总是一半传播着事实,一半寄托着希望。有人说,利家此次是来向家康公赔罪;也有人说,利家是代表秀赖公子前来申斥家康。一些人认为在会谈后不久就会生起战事,另一些人则认为不止如此,既然利家特意赶来,家康当然不会轻易放他回去,必会斩杀利家。以此为导火线,战事自然大大提前。有趣的是,持有这种观点的人,更多的是德川下级武士。 “看来,大纳言终于中了大人的妙计。” “你说得没错。这或许还是本多佐渡守的主意呢。” “总而言之,既然来了,就得听我们任意处置,反正不会放他轻易回去。” 由于神原康政的到达,此前驻守德川府的众大名人马撤了回去,尽管如此,府邸依然警卫森严。若是平常,路上早已有三三两两到北野一带赏梅的游客,然而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京城的春天似还遥远。 正月二十九晨,德川家康起床之后,立刻把本多正信、井伊直政、神原康政、鸟居元忠父子,以及结城秀康招来。 “我要到码头迎接大纳言。”家康试探道。他早就得到报告,今日未时,利家将乘船抵达伏见。 “大人不必亲自前去迎接。”直政表情复杂地看了众人一圈,可无人搭话。大家觉得,家康这句话背后,定蕴含着特别的意思,都在小心翼翼揣摩彼此的心态。 “大纳言病中还特意拜访。我若不出迎,便是失礼。” “大人。”本多正信压低声音,“这难道也是一计?这样做有何用?”看来,本多正信把“前去迎接”理解成家康麻痹对方的计策。 家康一听,不禁眉头紧皱。“看来还是不能不去啊。唉!我本以为,大家都明白我的心思,可是……”他叹着气转向结城秀康,语气甚是严厉,“你的家臣当中,有没有意气用事的急性子?” 当然,这并不只是说给儿子秀康一人听,他分明在旁敲侧击。 “父亲指的是……” “就是那种放言要诛杀大纳言的急性子。”听家康如此说,直政和正信忙交换了个眼色。 “即使通过暗杀或伏击的手段杀了一两个人,也带不来天下安定啊。正信和康政也要好生听着,万一你们的家人妄图对大纳言无礼,我会亲手处决他。” 井伊直政听到家康问话,脸刷地红了。鸟居元忠不禁扑哧一笑。众人私下里的密谋,元忠颇为清楚。他们想不经家康允许,先斩后奏,再向家康谢罪。 “康政,估计大纳言会先进入他在伏见的府邸歇息,明日才会来拜访我。因此,接到他后,你要好生护送他回府,不允许发生一丝纰漏。” “遵命!” “另,你要通知府内所有人,大纳言明日来访时,决不可有任何轻举妄动!除了大纳言,另有细川、加藤、浅野等夫人前来,所有人都要注意,不得有辱德川氏声誉!”家康严厉地说完,又看向年轻的结城秀康:“秀康,你乃太阁养子,大纳言在伏见期间,你要监督众大名,让他们作好安排,决不允许在城里引起骚乱……只有做到有条不紊,才是不战而胜的最高境界。” 家康的话起了作用。秀康无力地低下头,偷偷扫视了众人一罔。 “那么,今日谁与大人一起到码头?”正信故意问道。众人心有灵犀,异口同声答道:“我等愿一同前去。” 家康不语。他知,即使不让自己人妄动,却不能完全避免前田家臣生事。 就这样,家康赶在未时前出了府邸,赶赴码头。一路上,果如家康吩咐,神原康政的人马严密警戒。到处都是顶盔挂甲的士兵,看去不免有些煞风景。 河里的水已开始回暖,在阳光的照耀下,杨树的嫩芽熠熠闪着银光。 春风吹拂中,前田利家面带土色踏上桥板。他身前是加藤清正,后面则跟着浅野幸长和细川忠兴。只有这三人身着便装,其他随从则个个全副武装,每人脸上都神情紧张,杀气腾腾。 看到利家的脸色,家康不觉心如刀绞。利家病得不轻,即使这样,却还,特意前来拜访……他不由得走上踏板迎接,道:“啊呀,欢迎大驾光临。” 家康刚要伸手搀扶,二人之间立刻插进几个人,是前田家的村井丰后、奥村伊予、德山五兵卫三人。 细川忠兴苦笑着把三人拦住,“有我们随行,你们担心什么?” “退……给我退下!”利家喘着气斥责道,“身在病中,把床几也……”利家的意思,似乎是想请家康原谅自己连床几都带来了。 家康点点头,命人在铺石板的河堤边放好床几。 “大人尚在病中,还特意前来拜访,虽说已是春天,可寒意尚劲,请大人先回府好生歇息,然后再去寒舍。” “多谢。”在床几上坐下来后,利家脸上慢慢恢复了些血色,“多谢内府好意,可我府里什么也没准备,故,想直接赶赴尊府,不知意下如何?” “大人一路劳顿……” “哈哈……”利家强打精神笑了,“内府不必担心。利家亦是武人出身,知道好歹。方才在船里我还跟他们说,我想起太阁临去前的一些事了。” “太阁?” “是啊。当时,奉行们都伏倒在地,当着他们的面,太阁拉着我的手说,无论是立秀赖还是废秀赖,全仰仗大纳言了……大纳言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大纳言……当时太阁冰冷的手,还有那声音,现在依然清晰地留在我脑海里。因此,我如今要做的,就是把幼主托付给内府大人,否则,寝食难安啊。利家想直接赶奔贵府。” 听了利家之言,家康心口一热:利家已下了必死之心,他不惧被家康家臣刺杀而死,也不惧病情发作,不治而亡。看来利家在世的时间,的确不会很长了。 “既然这样,我先回一步,准备些薄酒,聊表心意。”家康强忍泪水,对加藤、细川、浅野三人道,“三位一路随行,辛苦了。请打起精神,继续守护好大纳言。” 家康刚刚离去,码头边就一前一后来了两乘轿子。其中一乘,不用说是印着梅花纹的前田家的轿子,另一乘则是印着葵纹的家康的轿子。 德山五兵卫慌忙把德川府的轿子拦下,“内府已经回去,你们也请回吧。” 一名武士恭恭敬敬,单腿跪地道:“我等奉内府命令,前来迎接大纳言……小人是负责这一带安全的神原式部大辅家臣伊藤忠兵卫,请大纳言放心上轿。” 五兵卫脸上顿现困惑之色。他一时难以决定该让利家乘坐哪乘轿子。这里已是德川地盘,乘坐对方前来迎接的轿子,或许更有利些,可万一敌人直接把轿子劫走怎办? 加藤清正笑着从旁插了一句:“难得贵方好意,就坐人家安排的轿子吧。”接着,他转向伊藤忠兵卫等人:“你们辛苦了。按照北政所夫人的命令,由我和细川大人、浅野大人护轿,希望你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众位。” “遵命!”德山五兵卫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未能说出来,便转身向利家禀报。 村井丰后和奥村伊予忙去搀扶利家,被推开了,只见利家昂首阔步走近轿子,看了看葵纹,使劲点点头,坐了进去。 气氛依然紧张,微弱的阳光照在河岸上,一阵阵风吹拂着铅色的河面。 天气依然寒冷,前方向岛昀风景出奇地荒凉。 利家钻进轿子之后,才眺望起外边的风景来。他不免有些后悔了:在我有生之年,恐怕再也不会踏上这块土地了,为何竟这般顽固,连自己的府邸都不去看一下?倒不为别的,只想到自己的茶室里,静静地品上一碗茶。自己已把一切都献给了秀赖…… 其实利家对此行并不抱太大奢望。家康能亲自出迎,他已十分满足。 轿子径直到了德川府邸大门前。门口,井伊直政和本多正信早就表情僵硬地拜倒在地。利家十分清楚,他们必和前田家臣一样,对主公决断甚是不满。 利家轻轻点了点头,“内府有如此好的家臣,真是令人羡慕啊!”客套过后,他便跟在直政身后进了门。清正、忠兴和幸长三人紧随其后,寸步不离。 利家走向大书院时,表情不禁轻松起来。离开大坂时,他想,万一家康桀骜不驯,他就毫不犹豫刺向对方。可现在,即使家康再有不妥之处,他也想一笑置之。自己的想法究竟是何时、为何发生了改变,他不知,但他确实已十分放松:一切自有天定,想怎说就怎说。若觉得不妥,就一笑了之…… 利家一到大书院,家康便迎了出来。更让利家吃惊的是,几间房都已打通,在歇脚间,三个人恭恭敬敬拜伏在地,旁边放着药箱,一看便知是医士。外间则摆满膳食,很明显,那是特意为加藤、浅野、细川三人准备的。 由于隔扇全都撤了下来,厅里的布置一览无余。利家的褥垫和家康的坐席早就准备好,连扶几和手炉也备好了。 看到这些,利家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知,安排三名医士自是因为自己的病情,而在外间招待为自己护驾的三人,则充分显示家康的坦荡。看惯了秀吉的奢华,家康的这种场面简直过于粗糙简单,甚至让人觉得这和内府的地位完全不符,让人产生清正廉洁之感。 “原本以为大人明日来访,诸事简慢,请大纳言谅解。” “哪里哪里,倒是给内府添麻烦了。” 二人视线相触,同时笑了,就在刚才,在码头上初会时,气氛绝非如此。利象坐下,立刻向家康施礼,然后倚在扶几上,“内府,为了天下,为了幼主,最近以来的争吵,就都忘了吧。” “这全怪我。”家康爽朗地笑笑,“关于婚事,家康的确考量不周。我早就料到大纳言会莅临寒舍。” “那就好,那就好。”利家脸上带笑,端正身子道,“我就相信,内府已经想开了。今日,我想和内府谈谈太阁的遗言。内府对太阁遗言如何理解,恳请赐教。” 家康直直盯住利家。利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思来谈太阁遗言?这一点弄不清楚,整个问题便难以回答。沉吟片刻,他一本正经小声道:“南无阿弥陀佛。” 这种回答太离奇了,就连家康也觉荒谬:自己怎能如此漠视对方感情,装聋作哑,让人一头雾水? “南无阿弥陀佛?”利家果然不解地睁大眼。 “这只是我对生活的一点心得。这句佛号中,寄托着我的一个心愿,我的想法若有过错,还请上苍原谅。同时,我也感到一种被宽宏的安心。在佛陀的慧眼看来,所有人都是可怜的,都是烦恼的儿女。” “唔。”利家低吟了一声,“当然,太阁也不例外……内府是不是这个意思?” 家康并没回答,单是从杯盘上取过酒杯,“为了让大纳言放心,我先品尝一下。” “唔。这也是你的佛心……” “若不合大人口味,还请见谅。家康自以为一直在遵太阁遗志行事,可似还是犯下了过错,为此深感内疚。”说着,他从侍女手中接过酒壶,“来,为了释去前嫌,干一杯。” 利家似乎还在考虑什么,但他还是爽快地接过了酒杯。正在这时,有马法印和利家宠臣神谷信浓守在鸟居新太郎的引领下来了。利家吃了一惊,问神谷道:“你怎生到这里来了?” “是内府大人允许我跟在大人身边的。”就连神谷信浓守都像在做梦,“而且,内府连大人的厨子鲤冢也招来了,现已在厨下忙活。” “哦?”一瞬间,利家只觉浑身无力。 如此精心准备,家康绝不仅仅是把利家作为大纳言来接待。无论是把神谷信浓守招来,还是把熟悉利家口味的庖厨唤来,都只能理解为他对正在病中的利家的关心体贴。家康果非等闲之辈,乃令人敬畏之人! 此时利家再也无力向家康发问,更别说申斥了。家康刚才的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严正地向利家表明了自己的心思。若继续诘问下去,家康只会斩钉截铁回答一句:“只有天下太平,才是太阁真意!”到时,丢丑的反倒是利家自己。 家康装作没看见利家的狼狈,神态自若地亲手拿了一个酒杯,递给神谷信浓。 太阁临终前的愿望,完全是一个病糊涂了的老人之言。利家现在对秀赖的怜悯,恐也一样。若有可能,利家真想从家康口中得知还政于秀赖的确切日期之后,再回去。 利家想说:“等到幼主十五岁,就请把天下交还给他。”可若家康反问:“万一秀赖没有这个才能,如何是好?”利家定会无言以对,招致世人嘲笑他利家:怎会犯下如此愚蠢可悲的错误? 利家只觉家康的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带着千钧重量向他心头压下来。人的一生,难道归结于这句佛号?即使太阁也不例外。太阁生前成就了伟业,逝后不照样无能为力? 不久,丰盛的菜肴川流不息地端了上来。望着眼前的这些菜,利家渐渐绝望了:秀赖只能听天由命了。若说还能做些什么,只有一件,那便是和太阁临终前一样,于逝前拉着家康的手哭。利家尚保持着一丝冷静,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个地步。当然,他可以起而推之,只是一旦如此,秀赖便无立足之地了…… 有马法印的加入,使席间顿时热闹了起来。吃到第五杯时,利家觉得微微有些头晕,便放下筷子。 “大人,若您感觉不适……”神谷信浓守慌忙凑上来。 利家冷冷摇头,转向家康。在他眼里,家康从未如今日这般高大,其身影直如大山。利家诚心道:“今日的款待,利家没齿难忘。” “大纳言客气了。大人远道而来,家康也是终生难忘啊。” “那么……”利家像是顾忌在外间用膳的加藤、细川、浅野三人,压低了声音,“利家特意从大坂赶来,受如此厚遇,真是不胜感激。临别之际,有一个请求。” “大人何需如此拘礼,有事只管说。” “不为别的,就是从前淀夫人曾经提起让内府搬到向岛。为了幼主,就请内府搬过去吧。” “为了幼主?”家康不解。其实对于府邸的狭小和位置的不佳,府中人早就怨声载道。只是顾忌到五奉行和其余四大老,家康才一忍再忍。 “一切都应为了幼主才是啊。我的意思是,一旦内府发生意外,幼主就成了一叶孤舟。故,请内府尽快搬迁,平时多加小心才是。”这完全是利家的肺腑之言,丝毫没有伪装之意。家康屏息凝神,直盯着利家。利家眼中的泪珠历历在目,他为何会在这种场合说此事?很快,家康心中疑惑便消。与当年病榻上的太阁把秀赖托付给利家一样,现在利家又想把秀赖转而托付给家康。他分明是在哀求:“秀赖就托付给你了!” “一旦内府发生意外,那么幼主便成了一叶孤舟……”此言何等悲壮真挚!这是真挚的友情,是利家对太阁的情义。 “至于奉行和那些老人们,利家会亲自去一一说服。万一内府发生意外,那便是擎天柱折。故,搬迁向岛一事,请内府无论如何要答应。” 家康心口顿时热了许多。若无别人在场,他定会握住利家的手落泪。他正了正坐姿,一字一句道:“大纳言的话,家康永记在心。既然大纳言都这样说了,家康不日就搬过去。” “你答应了?” “南无阿弥陀佛。” “好!太好了!这样的话,这一趟伏见之行总算没有白来。”利家舒了一口气,端起酒杯。 家康向他深施一礼,道:“这样一来,家康心里也就有底了。关于葬礼一事,全托付给大人了。另,家康也有一事相求。”说话间,家康也警惕地瞥了一眼外间的加藤、细川、浅野三人:“既然大纳言远道而来,家康当然也应到大坂还礼才是。当然,回访之事,在葬礼未结束之前,家康还是想尽力回避,以免引发议论,还请大人见谅。” “内府哪里话?利家从未敢奢求内府回礼……” “不,若不回礼,家康于心何安?只是,在太阁葬礼之前赶赴大坂,恐会引起非议。世人会误认为,大纳言和内府定是为了太阁葬礼,才故作姿态。这样就对不住太阁了。因此,家康想待太阁葬礼顺利完成之后,再回访,还请大人理解。”家康声音洪亮,清楚地传到了外间清正和忠兴耳内。 清正悄悄和忠兴对视一眼,点头不已。若家康不主动提出,他们二人就必须力谏了。 “真不愧是家康啊!”忠兴喃喃自语道。几乎滴酒未沾的清正也放松下来。 无论是里间的酒席还是外间的酒席,酒菜依然在不停地上。负责接待清正等人的乃是井伊直政。他装作未听到家康之言,还在频频劝酒:“前田府上的厨子真是了不得啊。来来来,再多饮几杯……” 第三十章 石田劫数 这日,石田三成少见地喝多了。在一旁为他斟酒的只有阿袖一人。刚才还济济一堂的石田重臣岛左近、舞兵库、横山监物、喜多川平右卫门等人,早就被打发了去。 他和家臣仔细研究了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送来的消息,没有一件事让他省心,直想借酒浇愁。 “把从主君处领来的俸禄节余下来,积累财富,这不啻盗贼手法。”三成平常总这样豪言壮语,以一介从不吝惜的武士自居。可今日,他却因此事把家臣骂了个狗血喷头。事情是由喜多川平右卫门而起,喜多川无意间把堀尾吉晴透露的一些话告诉了三成,立时让他火冒三丈。 原来,吉晴曾嘲笑三成不吝俸禄之为为小儿之见,道:“德川乃是出了名的吝啬之人。他家臣的俸禄远比其他大人的家臣要低。可是他的家臣却都心服口服,甚至不惜性命效忠,这究竟是为何?治部少辅给予家臣的俸禄倒是十分优厚,可是得到了什么?想用金银和禄米收买家臣,是对有气节的家臣的侮辱。治部竟然连这一点都想不到,真是小儿之见啊!” 听到此话,三成勃然大怒,当场对平右卫门就是一顿呵斥:“多管闲事!你胡说什么,快滚!” 这一声呵斥,与其说伤了平右卫门,不如说伤了三成自己。难道他果真有靠利禄收买人心的卑怯想法?想到这里,他终于受不住了。“够了够了!都退下!”他怕自己更控制不住,遂喝退了众人。厅里只剩下阿袖。 沉默中,三成愈来愈痛楚:没想到让加藤和细川二人暗算了,居然让他们把利家带到了伏见,连向岛的太阁别苑都拱手送给了家康!当然,开始提出来的是淀夫人,接着,长束正家和增田长盛等人也插嘴。这些人都遭到了三成的呵斥,可是没想到这一次却是利家的决定,既然是利家作出了决定,三成就无可奈何了。正因如此,他的愤懑才无处发泄,便朝阿袖大声道:“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女人应该常笑才是。” “呵呵。”阿袖笑了,“因为大人不笑,奴婢也不敢笑。如果大人要我笑,我便笑。” “你也怨恨我?” “不敢。” “你不怨恨我?” “是。奴婢已把怨恨和笑全都忘记了。” 三成使劲把酒杯扔到食案上,低低呻吟一声。阿袖则若无其事抚摩着酒壶。三成从她的表情中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压力,深感意外:难道我石田三成竟是这样一个胆小鬼……他又烦又怒,五内如焚。 “阿袖!” “大人?” 看到阿袖依然淡淡的,三成放下酒杯,翻开膝头的文书。继利家拜晤家康之后,在生驹、堀尾、中村等三位中老的斡旋下,双方互换了誓书。三成手中这些文书,便是誓书的副本。于今观来,事情的发展完全背离了三成的初衷。誓书内容如下: 〖一、婚姻之事,早巳递交请求文书,如今误会消除,诸事无虞。然,为免类似事件,日后务必小心谨慎,法令不可一日或忘。 二、太阁法令及十人(五大老、五奉行)联署誓词,不得有违。如若违反,一经发现,当即合议论处。 三、如所祈愿,合议者以仁为本,当事之人亦不应怀恨在心。如有诬陷之举,应仔细查访,论罪处罚。 如若与以上条文相违背,则请按北灵社起请文上卷处罚条令,接受处罚,谨记。特立此约。 庆长四年二月初五〗 文卷后,除了前田玄以、浅野、增田、石田、长束五奉行的署召,四大老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上杉景胜、毛利辉元也依次署名。当然,这是九人交给家康的誓书。第一条就令三成火冒三丈。 “婚姻之事,早已递交文书,如今误会消除,诸事无虞。”可笑!世人见了,还以为是九人联袂署名向家康递交谢罪文书,真是软弱之极! 可这却是得到了利家首肯的八人的意见。当然,三成并不赞成,但无计可施。他瞥了阿袖一眼,又拿起另一份文书,这是家康交给九人的誓书。 “这第一条的文字,你会读吧?” “不会。”阿袖答道。 “反正你是必死之人。我不妨读给你听。你听着。此次婚约,经请求已获允准……你知道他所说的允准是何意?质问之人全都惶恐不安,而犯错者居然振振有词。三成能不着恼?” 阿袖发现三成额头上青筋暴露,满脸杀气。 “难道世间竟这样?太阁归天还不到半年……” 三成挥动着拳头,阿袖则默默把酒壶推给他:“那大人为何也在上面署名?” “署名?” “大人的署名也在上面。既然大人也署名了,就当爽快地履约才是。” “我爽快履约?” “是。就连奴婢这一介女流,一旦意识到不能活着走出这座府邸,就不再牢骚满腹。大人身为男子,竟如此瞻前顾后,犹豫不决。”阿袖犀利辛辣之言,让三成哑口无言。她又道:“来,奴婢给大人倒酒。” “阿袖……你,真是一个可怕的女子。” “不,不是奴婢可怕,是大人愚蠢。” “对石田三成敢这样说!还从无人敢在三成面前这样说话呢。” “那是因为他们都怕死,一个人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还会撒谎吗?” “你的意思,是说三成还不愿舍弃性命?” “岂止不想舍弃生命,大人还野心勃勃呢。” “嗯?”三成火冒三丈,回头望了望刀架,又咬牙切齿端起酒杯,“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在别人眼里也是!” 三成低吟一声,许久说不出话来。看来,这女人确是不想活了! “大人难道还未意识到自己想除掉内府,并取而代之的野心?” “你给我住口!这不是野心,这是为报太阁大恩。”三成斥道。 阿袖点点头,“果真如此,倒好了。” “哼!” “为了报恩而除掉内府……若真是这样,大人就该下定决心才是。” “我早就下定决心了!” “那为何还拖泥带水?若已下定决心,无论写给别人什么,别人写给自己什么,全都是一纸空文,大人怎能被它约束呢。” “一纸空文?” “是。阿袖也曾写过不下四五十份誓书呢,若不写,人便不应。撒谎多是权宜之计。写一纸空文,事情就解决了,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此言一出,三成觉得内心生痛。阿袖说得一点不假。太阁临终时让众人所写的誓书,根本无一丝效力,只令些许活人以誓书、遗言、法令等为幌子,专为自己牟利。 三成又回头看了一眼刀架。若握刀在手,他定会把眼前的阿袖一劈两半。虽杀气腾腾,他却终是未起身取刀。 这女人固然可恨,可她的话一语中的,让三成懂得,大器之人应甩掉虚伪,赤裸裸向敌人挑战。 “阿袖!”三成忍无可忍,一把揪住阿袖的黑发,狠命地拖住她,“我让你自作聪明!让你……自作聪明!你怎知我要这么做?”三成一边狠狠摇晃,一边怒吼。阿袖尽管撕心裂肺般疼痛,可还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任由他撕扯。“若不打你一顿出气,我非杀掉你不可!你懂吗?我没去取刀,而是揪住了你的头发……我岂能容忍我手背叛我心!”一番折腾之后,三成松开手。 阿袖则完全瘫软在地,脸贴着榻榻米,一动不动。她有感情,有爱憎,有恐惧,也有愤怨,可这一切都被三成掌握在手心。 “倒酒!”三成道,“我不杀你了!快给我倒酒!” 阿袖缓缓站起身。她看都不看三成一眼,只是机械地遵照吩咐拿起酒壶,给酒杯斟满酒后,竟低声笑了。 “你觉得可笑?还想向我挑衅?” “不,奴婢是在笑自己。” “嗯?” “我并不喜大人,可还是像一个把全身心都交给了丈夫的妻子,拼命向大人进谏……” “还在自作聪明!”三成厉声阻止,一口把杯里的酒饮尽,“倒酒!” 阿袖又面无表情、规规矩矩给三成倒酒。 “阿袖,我知你的脾气。你一定还有什么话想说。痛快些说完,立刻滚开!” “滚……从这里?” “不,从这座府邸。这些钱是给你的。”三成伸手取过一个匣子,径直扔到阿袖面前,三个布包当即从匣中滚落出来。 阿袖盯住三成。她的眼神毫不迷惘,依然充满敌意。她朝三成靠了靠,可怕的眼神始终没变,“大人是不是想听听,奴婢有什么话要说?” “我知你肯定有话。” “不只是想听奴婢说什么,作为补偿,大人还想救我性命?但大人想差了,若是那样,奴婢什么也不会说。” “你不想活命了?” 阿袖冷笑一声:“大人连一个烟花女子的心思都读不懂,居然还想觊觎天下……” 三成又伸手去揪她的头发,可缩了回来。“你……哼!那么,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根本不稀罕大人救助。壮士理应与敌人同归于尽,可大人却非这种汉子。” “与敌人同归于尽?” 阿袖撇撇嘴,点头道:“已无退路,只有死路一条。大人只有这般想,才能无所顾忌……而大人如今却对我说:‘我救你一命。你快说。’若仅仅为了活命,我何必说那些难听之言?大人居然连这一点都看不透……” 三成紧攥着拳头,全身打哆嗦:“你……定要讨死?” “不只嘴上说,心里也须有这样的决断。” “好!我已下了决断!” “那我就告诉大人,阿袖豁出一切告诉大人:大人的路,已经走到头了!” “为何?” “唉!大人,您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悄悄离开幼主,回到您的领内,做一个隐士;要么明知道没有胜算,还硬要发动一场战事,最后战死沙场……把大人赶到绝路的,并非别人,是大人自己。”阿袖慷慨激昂、惊心动魄地一番陈辞,轻轻理了理两鬓凌乱的头发,续道,“连自己逼迫自己尚不知,连自己的处境尚不清,这便是现在的大人。您不要生气,沉住气听我说。回到领内,躲藏起来,这并非人人都可做到,要看人的秉性。就是阿袖,即使拿了这些巨额金钱,也不会高高兴兴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这便是我的秉性。而大人的秉性,也跟阿袖一样。大人绝做不到,我早就看透了……” “……” “这样一来,大人只有一个选择,便是发动一场必败的战事,以输掉战事来保存体面。这样,世人就会评说,石田治部少辅诚乃一介蠢货,但他坚贞不屈。大人已把自己赶到了悬崖边上……阿袖早就洞若观火,可大人自己却毫无觉察,一头雾水。” 刚开始时,阿袖的话让三成惊愕、愤怒,甚至窒息,到了最后,竟然觉得通体舒畅。不知从何时起,他端然而坐,闭着眼倾听起来。他心中道:说得好!居然能在自己面前如此侃侃而言…… 是啊,三成根本没读懂这风尘女子的内心。这个女子居然有如此勇气和决断。置之死地而后生,真是一语道破天机,是兵法的极致。她的话,打破了三成长期以来的困扰。的确如此,由于三成从不服输的秉性,他把自己逼到了绝境。 本与他命运同途之人,三成也因性急,反而把他们推向敌人。武将尚且不论,就连曾和他肝胆相照的五奉行,也都不敢认同他,逐渐疏远。前田利家明确地反对三成,自作主张。淀夫人也不肯再给他笑脸。结果,老成持重的家康盟友增多,地位固若金汤。他石田三成不过是家康面前的跳梁小丑…… 三成逐渐坠入迷惘的深渊时,他身边出现了阿袖,一个冷静而精确地把握了时局变化的风尘女子!隐士是三成做不来的,那么,果真如阿袖所言,他必须发动一场毫无胜算的愚蠢战事? “大人……”阿袖又往前挪了挪,“大人还在犹疑?” 尽管阿袖语气中带着讽刺和揶揄,仿佛在嘲笑一个孩子,可三成却没有反感。他坦然道:“我不瞒你,我还在犹豫。” “大人,阿袖生来就最是诅咒战争,最是憎恨战事。” “我知道。你一直把你悲惨的命运归咎于战乱。” “可阿袖为了大人,却不得不力劝大人发动战事……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此时的三成就像换了一个人,十分顺从,“我不明白,你直说。” “我厌恶战争,憎恨战争!若有可能,真希望能在故乡平静地生活……可我深知,大人定听不进这些话!可您知道吗,这样下去,您必走向穷途末路。” “阿袖,你连这些都看透了?” “是……大人自会被人剁掉手指,砍掉双脚,断掉双膝,还被冠以罪名:一个忘记太阁恩情的奸佞小人,一个企图趁幼主年幼无知、盗取天下的叛逆者……之后,把您交给一个无名小卒,任意处置。”阿袖淡淡说着,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三成只觉一股寒意袭遍全身。阿袖挥舞着刀,把他的美梦击得粉碎。 “阿袖,你不想让我背负叛逆者的罪名?” 阿袖声音甜美,仿佛在唱歌:“看来,大人有些明白了……” “我明白了……你认为我太性急?” “不。大人尚未清醒。” “为何?我现在是以赤子之心与你说话。” “不,这不够,远远不够。阿袖的意思,并非不想让大人背负骂名……” “那是为何?快说来听听。” “其实,大人心底并无此想法……这些我亲眼所见。既然大人无此想法,怎能让人们误解,并留下骂名?这才是阿袖的真意。” “阿袖,你爱着我三成,你是在可怜我?至少,你对我既不怨,也不憎,我说得可对?”三成不禁声音高亢起来,不由自主把手放到阿袖肩上,却被粗暴地甩了开来。 “不!大人误会了。” “你,什么?” “我不想让世人误解您!但这绝非因为阿袖爱着大人,也不是可怜大人,一切都是因为阿袖可悲的性情……大人您还未意识到吗?” “性情?” “对,我的性情。这既是阿袖的性情,也恐是所有可悲女子的性情,那些无法实现内心愿望的女人们的性情。为了生存,这些女人扭曲、玷污了宝贵的真诚,在污名中死去……”阿袖忽然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 三成疑惑不解。阿袖的性情和自己的罪名之间,究竟有何联系? “请大人见谅。”呜咽片刻之后,阿袖擦净眼泪,“我希望一切都以真实面目示人,出于这种想法,我希望大人的心思,能真实地流传到后世。” “哦?” “对于大人来说,给自己正名的路只有一条——战死沙场。大人一切都是为了丰臣氏,无任何私心,无一丝虚伪,要把这样的真心展示给世人,除此之外,再无他法……我已经看清了这一点,所以,即使我最憎恨战事,也要力劝大人发动战事。” 三成屏气凝神,抓住阿袖的肩。他心中豁然开朗。 这一次,阿袖没甩掉三成的手。她看到,三成眼里闪烁着一缕喜悦的光芒,他似抓住了阿袖的内心,充满喜悦。 “此人终于明白了我的心意!”阿袖忽觉疲劳袭遍全身。 阿袖绝非逼三成发动战事。恰恰相反,若有可能,她真想劝三成激流勇退,这是唯一保得他后半生可平静度过的道路……但若真这么说,三成自会愈发固执,因此,阿袖干脆反其道而行之。但她只能责问几句,至于如何行事,还要看三成自己,一切都由三成的秉性和宿命决定。 三成依然抓着阿袖的肩,眼睛一眨不眨。或许,他已忘了眼前的阿袖,思绪飞向了远方。 “阿袖……”良久,三成才低低呼唤着,眼中熠熠闪光。阿袖轻轻闭上眼,她已经知道三成要说些什么。他定是在她的启发下,下了决断。“阿袖……请你原谅。先前我一直把你当自作聪明的风尘女子……” “大人什么都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你便是神佛派来的女子,是神佛专为石田三成派来的女人!” “啊……大人!” “你是!你若不在我面前出现,三成真的会如你所言,滑入罪孽的深渊。” “为了清誉一战,大人已痛下决心了?” 三成淡淡一笑,“决战的方法有很多。一旦下了决断,三成断无犹豫之理。但,我绝不许你再这样下去。” “大人要马上赐我一死?” “你瞎说什么!我要让你答应我,在我有生之年,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你在我耳边,轻轻告诉我,你答应了。” 阿袖瞠目结舌。傲慢的奉行口中,竟说出如此肉麻之言,石人也会心动…… 想到这里,阿袖毫不犹豫,一头扎进三成的怀抱:“我答应……我当然答应……”她把嘴唇贴到三成耳畔,像是母亲对儿子说话一般,飞快地说着,将头深深埋进他怀中。 第三十一章 太阁归尘 由于德川家康和前田利家握手言和,庆长四年二月十八至十九日,丰臣秀吉的葬礼如期顺利举行。双方交换誓书是在十三日,誓书交换完毕,遂大办葬礼。 参加葬礼的队伍十八日酉时出了伏见城,下大和道,向东穿过七条大道,然后进入大佛殿。大道两旁,早就挤满了前来悼念的人。 大佛殿西侧的屋檐下挂满灯笼,路口都燃起了篝火。在肃穆中行进的队列,看上去华美而又庄严——当然,背后发生的那些丑陋的龃龉和恩怨,没人想象得出。 队伍最前边乃是六对大灯笼,大灯笼左右,又各添了二十五对小灯笼。其后是五十支火把,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昼。之后才是前护卫队。右为浅野左京大夫幸长,左乃黑田甲斐守长政,二人分别率五百家臣;接下来为寺泽志摩和毛利河内守并排前行;再往后,则是长曾我部土佐守和岛津兵库守。 灵柩前由七十五位大名开路,后边由七十八位大名压阵,每人领三百到五百家臣,场面蔚为壮观。 队伍中央为五大老,毛利辉元打头。接下来乃织田家督、岐阜中纳言秀信。秀信之后,僧人木食上人之前,乃德川家康,他领了五百旗本和四位大名。木食上人和六十名僧人之后,则是堀尾吉晴,他手捧太阁爱刀走在棺椁前。 八方造的棺椁右插白虎旗,左插言龙旗,豪华无比。送行之人不禁追忆起太阁生前的武功与奢华。棺椁放置于舆上,抬舆之人为二百又十六人。棺椁两边,各有照明灯笼一百对。 棺椁后的朱雀旗后,跟着肥后守加藤清正。日月旗后,跟的则是金吾中纳言秀秋。紧跟两旗之后乃太阁嗣子丰臣秀赖,秀赖身旁依次为片桐且元、前田利家、足利左兵卫督义代、宇喜多中纳言秀家、江户中纳言秀忠。上杉景胜未来,让直江山城守代替自己。北政所夫人则携一百五十名侍女跟在山城守后,令旁观之人大为唏嘘。北政所之后为淀夫人,她携有侍女一百名。 队伍行进至大佛殿,敕使早已恭候于此。正使为菊亭右大臣、副使为广桥大纳言。 当镶满金银珠宝、装着太阁遗骨的豪车棺椁最后被安置于大佛殿时,东方已经泛白。 主持此次葬礼的,乃是最先赶到的黑田甲斐守长政和片桐主膳、饭尾丰后守三人。此前三人一直担心天气,现在方安下心来。 队列全部抵达,木食上人开始主持佛事。此时前田利家只觉胸口疼痛,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先前,太阁亦曾亲自在紫野大德寺,为信长公举行过规模和阵势决不亚于今日情形的葬礼。或许,太阁现也正在去往佛国的路上,去往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彼岸。 伏见大地震时,安置于此的大佛的脑袋掉了,太阁特意从伏见城赶来,大声斥责:“你这厮,我让你在此好生守护黎民百姓,你却忘记了我的命令,丢掉脑袋,你该当何罪?”当时,太阁愈说愈生气,立时张弓搭箭,向不争气的大佛射去。 这样的一个丰臣秀吉,或许正在木食上人的引导下,忙不迭地向佛祖赎罪。人人都有这样的归宿,人生多像一场戏啊!利家也不例外,病魔正在向他步步紧逼。 天亮了。可是,诵经之声绵延不绝。前三日要虔诚地供养,之后三日才允许普通百姓前来吊唁参拜,再之后便是第七日法事。 与其说是三天的供养,倒不如说是供人瞻仰更为合适。许多人来不及瞻仰,恐怕还要延长一两日。然后,太阁之形象便会逐渐远去……此念让利家觉得呼吸困难,甚至眼前发黑。 绝不能在这里倒下!自己乃是秀赖辅臣,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把秀赖送进大坂城……尽管这么想,利家却不敢正视秀赖。他甚是清楚,一见秀赖,他的痛苦必然加剧。 “大纳言,您不舒服吗?”左近的家康问道。此时天已大亮,家康察觉到利家脸色难看。“马上就要上香了,您若感觉不适……”言下之意,是让利家去休息。 利家使劲摇了摇头。家康沉默了,轻轻合上眼。漫长的诵经并未让家康觉得痛苦难耐,当然,身体健康只是一个原因,家康亦觉得,这些僧人给予他庄严肃穆的感觉。我依然活在天地之间,完全是神佛之造化;既然神佛让自己活着,就要为正道而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家康把自己的生命完全归结于阿弥陀佛的大慈大悲。 突然,诵经之声停了下来。 “上香!”木食上人催促秀赖。家康依然不想睁开眼。 秀赖上香时,片桐且元在旁侍候。不可否认,秀赖招人怜爱的模样让所有人都产生了世事无常的感慨。无论是北政所、淀夫人,还是二人所携的女人,都不约而同落泪无数。但这种悲伤,已和去岁八月太阁刚归天时的感觉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只过了半年,时光的流逝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改变着人的感情。那时,恐怕还无一人会如今日这般,把太阁的逝去和天下大势联系起来。世人还认为,五大老、三中老、五奉行这些人还能维持局面。可今日,这些人都汇集到秀吉灵柩前时,世人才痛切地发现,太阁遗留下来的,只是一具残骸。 只有在太阁强有力的治下,五大老、三中老、五奉行才能相辅相成,支撑起天下。而一旦脱离了太阁这根主心骨,大厦瞬间就会四分五裂。 这些人当中,谁最有可能成为新的主心骨?想到这里,恭恭敬敬坐在五奉行位置上的石田三成,把视线投向双目紧闭、表情深沉地坐在上座的家康。看来,还是这只肥硕的狐狸啊,这只狐狸第一个违背了太阁遗命,擅自与其他大名联姻,点燃了争斗之火……想及此,三成不禁浑身战栗。 世人竟都憎恶三成。联姻的确是家康之为,但太阁尚未故去之时,便向家康流露出反感的不正是三成吗?对于此次联姻事件,众人多视而不见,而死死揪住不放,甚至煽动人派申斥使的,不也是三成吗?对于这些事,世间或许早有公论:三成分明是在故意向家康挑衅。既然三成如此苦心施难,家康自会采取手段自卫。也许,人们深信三成才是真正辜负了太阁苦心,才憎恨于他…… 三成悄悄向身后望了望,正好望见排在第二列的清正的大眼珠子,他忙转过身,正了正姿势。无需再回头了,不仅是清正,黑田长政、细川忠兴、浅野幸长、福岛正则、藤堂高虎、加藤嘉明等人,冷冷的目光都齐刷刷射向他,似在责问。正是这些憎恶的目光,让三成下定了决心。 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三成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诵经声中,三成思索着“时日”。时日多么奇妙!究竟是谁从什么时候开始让时日流淌的?总之,时日在一日一刻永无停歇地流淌,从无尽的过去流向永远的未来,目不能见,身不能触,可它还是在毫不停息地流淌。人们说着“此时”,此时已成过去;人们说到明日,明日已成“此时”;就算是“将来”愿望得以实现,片刻后再回顾,又会发现,那是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太阁立在三成面前时,三成觉得,他乃不可逾越的高峰、不可侵犯的巨人。可是,想到永不停息的“时日”,答案又如何呢?秀吉出生、成长、变老、死去……仅此而已。 如此想来,人世的一切怨恨与阴谋、一切荣华和志向,都不过是尘芥。人因岁月而成长,又被岁月推向死亡,被岁月遗忘。在这铁的法则面前,人多么无力……昨日已非昨日,明朝已成今夕,今夕又变去岁,在岁月的长河中,三成无非一片枯叶,根本无足轻重。 值得信赖的,只有“今朝”。但人们总把“今朝”错当成永远,在短暂的微笑、哭泣,甚至是诅咒之后,迎来死亡。让太阁苦心经营的天下分崩离析,罪魁祸首既非家康,亦非三成,或许一切全是时间在作祟……虽说如此,可人们愿因此而无所作为吗? 三成正想及此,旁边的长束正家拉了拉他的衣袖:“治部,请上番……” 缓缓站起身,三成才发现上座的利家和秀赖都已不见了踪影。利家是在上完香之后陪着秀赖离开了。上座只剩下三成的宿敌德川家康。 三成恭恭敬敬拈着香,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给太阁的阴灵上香,而是在给“时日”上香。上香毕,他回头看了家康一眼,惊诧不已。不知为何,看到家康那肥硕的身躯,三成的心绪竟和初来到此地时截然不同了,既无憎恨,也无愤怒,甚至更无压迫之感。 诵经持续了两个半时辰,才暂时停下。 三成跟在家康身后走向方广寺客房时,纳闷不已:自己的心情为何变得如此轻松?从前,他对家康的感情只有四个字:不共戴天。只要是二人同席,他就感到痛苦万分;可今日,他却能心平气和跟在家康身后。当然,他现在并无加害家康之念,否则定不会如此坦然。尽管如此,他心底的杀气却越来越坚定,心情反倒回归了平静。如此说来,从前他确未下决断,只是一味地憎恨对方,致力于揭穿对手的野心,陷入了执迷不悟之途。 到了客房,三成发现北政所和淀夫人已先到了,秀赖似乎在别的房间。家康颇为困难地弯下他那肥硕的躯体,在二位夫人面前坐下,为获赠向岛府邸的事道谢:“不愧是太阁精挑细选的地方,那里的风景真是赏心悦目……” 真是一块好地方,再也无需担心有人会偷袭了——家康嘴上虽未这般说,可三成却心知肚明,嗤笑不已。若是从前,他定会皱起眉毛,讽家康一两句。 家康致谢毕,回头看看三成,道:“治部,这儿日忙忙碌碌,真是辛苦你了。” 三成郑重地施礼,回道:“不敢,都是因为追慕太阁,这样,三成也算安心了。”说话间,他丝毫不觉痛苦,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说的是,我肩头的一副重担也算是卸下了。”家康又道。 葬礼一切顺利,三成与家康也甚是和谐,北政所似颇觉宽慰,便道:“听说内府不日要到大坂来,别忘了去看我。”言外之意,分明是在催促家康赶快向利家还礼。 “是啊,待葬礼结束,我立刻就去。当然也要到幼主处请安。” “内府造访时,樱花必绽满枝头了。到时可得好生招待内府才是啊。”淀夫人插了一句。 “说的是,届时定是一片花海。说起樱花,不禁让人想起去春的醍醐赏花会……” “是啊,那可是太阁最后一次赏花……人一生真是变化无常。” 一瞬间,淀夫人和北政所郡陷入了沉默。在这伤感却和谐的空气中,三成感到难以置信:真是奇怪,恨时犹豫不决,下定决心时却已不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闲聊了大约半个时辰,诵经又开始了。增田长盛前来禀报,北政所最先立起身,接着,家康也站了起来。 宁宁对增田道,从今往后再也不许称呼她为“北政所”了,要称“高台院”。今后,她已是无牵无挂的佛门弟子。说毕,她走了出去。 三成目送着她离去,转身对还不想起身的淀夫人道:“幼主还好吧?”他的心情完全不同了。先前,他总是自负地以为,只有自己才是秀赖不可或缺的支柱,有时他甚至想呵斥淀夫人。可如今,他已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屈服于家康,要毅然决然坚持自己的道路。为此,就连淀夫人也可为他所用。这个总是心高气傲、凡事都要插手的淀夫人,居然也可为他所用! “不用担心,有大纳言、片桐大人和土方大人,修理也在身边。”淀夫人似对长时的诵经感到有些厌烦,“幼主今日要乘官船回去,大纳言拖着病体,实是不易。” 三成轻轻颔首道:“夫人,太阁临终前提到幼主和夫人,您可知?” “大人怎么说?” “在下本不想多言。可今日看到诸位大名,才发现太阁的担心不无道理。” “你想说什么,治部大人?” “三成担心幼主成年后,天下能否回到幼主手中。”三成故意轻描淡写,把视线移到一边,“哦,这不是牧溪的《寒山拾得图》吗?真是不错。” “治部大人,但凡太阁身边的人,无不知此事啊。” “不,我指的不是此事。究竟把后事托付给谁,太阁也着实煞费苦心。” “你究竟要说什么?” “大人曾和我商议,究竟要把夫人托付给大纳言还是内府。”三成语调愈来愈轻松,“最初听到此事,三成觉得可笑……以为大人是病糊涂了,竟如此荒唐。现在,终于明白了大人的苦衷。” 淀夫人目光灼灼,朗声笑道:“呵呵,我以为是何事,竟还是那件事啊,治部大人……” 若是从前,三成对淀夫人这种笑声绝不会听而不闻。在这笑声当中,丝毫感觉不到背负丰臣氏前途的责任,只有对人生变幻无常的感叹,和女人的虚伪与媚俗。然而,今日三成却异常冷静。他已想通了,从今日起,只要与他的目的无关之事,一概听之任之。“夫人似还不知。” 淀夫人又笑了,她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说笑也就罢了……治部大人不会真这么想吧?” “千真万确。”三成微笑道,“不是大纳言,便是内府,总之,要在这二人当中选一个。这确实是太阁遗言。这样一来,幼主就会成为别人的继子……夫人也可说服丈夫,让他履行承诺……我想大人定是出于这样的思量。” “呵呵,治部大人说笑了,大人考虑得再长远,也不会想到来安排我的事情。” “所以在下才说,大人的确是煞费苦心。无他,只因大人深爱着夫人您。不信您看,太阁的担心已初现端倪,夫人难道未看出吗?” “你在说什么?有谁敢把幼主怎样?” “这个,在下不能明言。大纳言重病在身,另当别论,但众大名可都在看内府脸色呢……啊,罢了罢了,我竟说出些不合时宜之言。夫人就当没听见吧。”三成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在下还有事,恕先告辞。”看到自己的一番话已足以打动淀夫人,他便真站起欲走。 “且等一等,治部大人。” “夫人,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说着,三成径直出了客殿,他又一次为自己的变化感到惊喜。先前,他总是无所顾忌地斥责那些忠厚耿直、真心想接近他的人,结果让众人对他产生反感,以为他生性傲慢。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三成一路小跑,穿过通向正殿的走廊,忽然顿悟,不禁使劲拍了拍大腿。家康的目的,是“夺取天下”。面对这个目的,他已心坚如铁,能与家康斗!想到此,三成眼前忽然浮现出阿袖专注的眼神,他苦笑了。 从正殿到大佛殿东面,铺满白沙的路上撒满明媚的阳光,赏心悦目。 “不能动摇。这个决心不能再动摇了!”三成自言自语。 三成离去后,空旷的客殿里只剩下淀夫人一人。她又一次放声笑了。但这一次和方才的笑绝不一样。人都有几张不同的面孔。淀夫人为三成的话惊慌,却只是瞬间之事。家康难道真是一条盯准了秀赖的毒蛇?这种想法转瞬即逝,淀夫人心底很快产生了终于挣脱桎梏的感觉,真是匪夷所思。 秀吉居然在为把淀夫人托给利家还是家康,犹豫不决……如果这是真的,对淀夫人来说,就像解开了绑缚她已久的绳索。此前淀夫人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俘虏,即使秀吉故去,也无丝毫改变。太阁生前,她被牢牢锁在太阁侍妾之位上。太阁逝去后,她又被锁在了幼主生母之位上,一动也不能动。 若单是为了秀赖,嫁给谁都可……淀夫人忽然觉得周围敞亮了起来,心中的郁结打开了。如此说来,这次规模盛大的葬礼,或许就是为解开苟活于世的人的心结而举行的。 称自己非僧非俗的亲鸾上人曾道:“吾闭眼时,便抛之加茂川,以果鱼腹。” 与亲鸾上人比,太阁执著得多,悲凉得多。为了儿子,他甚至考虑把其生母托付给另外一个男子,而这足以给束缚淀夫人的密室打开一扇明亮的窗户。 “他扔下心爱的秀赖,一个人走了。”淀夫人有些不安地站起来,走到廊下,又踱了回来。她还是不想去葬礼现场,仍在胡思乱想:若真有那一天,她须用自己的身体去换取秀赖的安泰,她能像亲鸾一样洒脱吗……当然,此时并无人逼迫她思量这些问题,她也无需现在回答。 “不用担心,安心成佛去吧。幼主身边有我守护呢。”不知不觉,淀夫人喃喃自语。一边是沉着老练、坚如磐石的家康,另一边是言必称为丰臣氏、争强好胜的三成,他们自己还不知,不久之后,他们也会如太阁一样逝去……淀夫人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般滑稽可笑。 第三十二章 临终谋国 丰臣秀吉的葬礼于庆长四年二月圆满结束。作为前关白,秀吉获赐“丰国大明神、国泰佑松院殿云山俊龙”之号,功过是非均已随他而去。人世间又迎来一个樱花烂漫的春日。 历经七年的战事结束了,前田利家和德川家康握手言和,葬礼方得以顺利举行。故,在这个春天,人们都可悠然赏花,祈祷天下太平。可尘世间芸芸众生的烦恼和恩怨,果真就此平息了吗? 小西摄津守行长的府邸筑于淀川左岸一片开阔高地上,两边分别是石田三成和前田利家府邸。这日,河岸上泊了两艘淀屋家来赏花的船。 表面上是小西行长邀豪商前来赏花,可从船上下来的人却非商人。最初下来的,乃是毛利辉元和字喜多秀家二大老,接着为微服打扮的长束正家、增田长盛和前田玄以三奉行。在小西家老南条玄宅和小西隼人的引领下,五人径直消失在了深宅大院中。 此时正是三月十一,刚过巳时。在幽深的小西府中,一身便服的主人小西行长和先来一步的石田三成正恭迎五人到来。和风送暖,天空中漂浮着淡淡的云彩,在这明媚春光的映衬下,河岸墙边栽种的二十多株八重樱显得更加绚烂多彩。 “这是从山城老家移植过来的,过不多久,棣棠花也要开了……”行长一边寒暄,一边走到前廊,把众位客人迎接进来。室内早已摆好了精心准备的膳点,室外的樱花已开了大半,争奇斗妍,正是赏花的绝好时节,然而,客人们却熟视无睹。 “浅野大人还是没来啊。”刚一落座,三成便道。 “说是病了,可派人一打听,居然是到前田大人府上去了。” “唔。这么说是为了内府。”宇喜多秀家不快地吐出一句,看了一眼上座的毛利辉元,辉元一言不发。秀家只好把视线转向三成,“内府的船只已出了伏见吧?” “正是。跟细川幽斋藤孝同船,正顺流而下。” “幽斋?这么说忠兴也同船?” 三成笑着摇摇头,“忠兴早已提前去了前田府上。他此次让父亲幽斋同船,恐怕是为了避免怀疑,想以父亲为质。” “那么,内府今夜下榻何处?” “藤堂高虎府上。”三成应道。 小西行长笑了,“住在藤堂府中?看来内府气数已尽。随行人员一定不多。若我们包围藤堂府,再放一把火……” 但无人附和。 三成正在冷静地琢磨行长的心思。家康到前田府上探望了利家病情之后,要在藤堂高虎府中住一夜,因此,可以趁机包围藤堂府邸,放火烧死家康,此乃神不知鬼不觉。虽然小西行长说话时漫不经心,他的心思却一览无余。不管他是出于何种目的,他憎恨家康、对家康抱有敌意,毋庸置疑。却无人随声附和,难道是聚集于此的人当中,有人对家康心存恐惧,抑或是心向家康?或认为此事并不那么简单,抑或是觉得此举根本无济于事? 从一开始,三成就从沉默不语的毛利辉元眼里看出了他的顾虑。辉元如今一心整治领内,却又担心引起三成反感,把他变成敌人,因而模棱两可,保持缄默。 三成想的是,前田利家之死确定无疑。既然利家已不可能再抖威风,就必须在大老中另选一人代替他辅政,最好的人选当然是毛利辉元。三成本希望今日有一人能够临席,此人便是上杉景胜。可上杉景胜刚从越后转封至会津,取代了蒲生氏,杂事众多,无心应对此事。因此,三成希望上杉能派家老直江山城守来。太阁在世时,山城守便是上杉氏陪臣,深得上杉信任。不料,山城守却以主公患了风寒为名,未能前来。三成对此甚是忧心,一旦在席上说出此事,恐怕会令其他人不安,故,他对此只字未提。至于宇喜多秀家,从他最初的话中就不难判断,他是和三成一条心,这也让三成安心不少。 五奉行中,极有可能站到家康一边的,就是今日未出席的浅野长政。 三成在心里冷静地计算着己方的实力: 石田三成二十五万石(佐和山) 增田长盛二十万石(大和郡山) 长束正家六万石(近江水口) 前田玄以五万石(丹波龟山) 小西行长十八万石(肥后宇土) 宇喜多秀家四十八万石(因山) 合计一百二十二万石。加上小早川、吉川等毛利氏的二百多万石,己方实力就和家康不相上下了,若再加上杉景胜的一百二十万石,即可稳操胜券。若这些人团结一致以抗家康,此前那些倒向家康的人,自会慌起来,又回思太阁旧恩,必动摇家康根本。这便是三成的算计。 只有舍生忘死,才能赢得立足之地。从前的三成,总有诸多不满,常常怒气满怀,而愈急躁则愈是破绽百出,结果无谓地浪费了大量精力。现在他清醒了,惊奇地发现,一旦下了决心,此前那些招自己憎恨之人,现则一个个成了难得的盟友,变得异常重要了。 “我们各自出些兵力,在藤堂府上酒宴结束之际,突然发动袭击,诸位意下如何?”看到没有反应,行长又问一遍。 三成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若连最热心的盟友都不响应,就太不像话了,遂道:“关于此事,诸公必不会坐视不理。既然内府违背了太阁遗训,若他不向大纳言俯首认罪,我等绝不能饶恕他。” “没错。”秀家也点头。 “可是,后来究竟如何呢?越州忠兴和主计头清正等人竟使出种种伎俩,欺骗大纳言,最终把大纳言诱骗到了伏见,导致世人以为我们主动向内府认错,丑态百出,真是悲哀啊!”由于怕自己失态,三成刻意顿了顿,平静一下,方继续道,“不仅如此,连个招呼都不与我们打,便把向岛的府邸送给了内府……这次内府前来答礼,我们决不能掉以轻心。设若……”说到这里,他缓缓扫视了众人一罔,“若他巧言欺骗病重的大纳言,纠集起人来,寻事端把我们的领地收了,那又当如何是好?” “我们绝对不许!”行长插了一句。 “但,加藤、浅野等人都被内府笼络……这种事,他并非做不出来。” “这倒是啊。”行长又道。 三成继续道:“因此,内府此次留宿藤堂府,可谓天赐良机!” 看见仍无人回应,行长有些急不可耐,道:“近几日,我发现众位的反应实有些迟钝!胜券在握方才行动,世上哪有这等好事!俗话说先下手为强,若想等内府破绽百出,纯粹痴心妄想。正如治部大人方才所说,他留宿藤堂府,对我们来说,绝对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若是住在城外,我们焉能动作?” 听到行长少见的一番慷慨陈词,一直沉默不语的前田玄以看了看增田长盛,道:“我本奉命守卫伏见,此次特意前来,竟听到这种意外之语,不是勉为其难吗?” 增田长盛尴尬地把脸扭到一边。前不久,三成还只是一再强调家康的横暴。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是“非除掉家康不可”了,而今日竟要动手。长盛觉得,从一开始,三成就把他们巧妙地引诱到了一个大圈套中。 这一点,从前田玄以的慌乱中不难看出。玄以本在守护伏见城,此次特意赶来,定是想趁着家康亲赴大坂的机会,和三大老五奉行一起前去拜谒秀赖,向秀赖表明忠心。因此,当话题忽然转到如何除掉家康,他的不解情有可原。 虽如此,长盛却无法和玄以一样对三成的提议提出质疑,因为此前他已以一个奉行的身份向三成许诺,愿和其同心同德,同进同退。 “你不是早就承诺过要和我同生死,共患难吗?”就在四五天前,三成还慎重地问他。当时长盛斩钉截铁答复:“毋庸置疑!”现在看来,那是他的失误。他当时误以为是三成天生争强好胜的脾气在作怪,便不假思索地应了。 看到长盛把脸扭到一边,玄以便转向三成,“愚以为,内府让细川幽斋同行,不过是想排遣寂寞……忠兴早已赶赴前田府,估计他将会和利长共负警戒之责。当然,德川氏必定准备充分,既然决定在藤堂府上住一宿,藤堂也决不会袖手旁观,定会加强戒备,因此……” 话音未落,三成便挥手阻止了他:“玄以的意思,是我们绝不能对敌人掉以轻心,偷袭之事宜暂缓?玄以,尽管我方才的话有危言耸听之嫌,可这绝非为了我一己私利啊。” “是。这全都是为了幼主。”秀家打圆场道,“正如二位所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让内府返回伏见,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兵攻伏见城了。” 一直沉默的增田长盛这时才插上一句:“长束大人是什么意见?” 长束正家看上去也颇为狼狈,他慌忙把视线转到一边,眼露惊慌。看来,对于三成的强硬态度,正家比长盛还要不安。他寻思良久,方巧妙回道:“我想先听听玄以的高见,再作决定……” 对于众人不痛不痒的态度,三成略有不满。若有可能,他真想让七家联手,今夜就对家康发动袭击。一旦行动起来,便有办法让上杉加入。这样一来,除了前田,所有人都会加入除去家康的行动之中。 当然,袭击或许不会成功,家康或会逃脱。那也无妨,若众人决意除去家康,前田也不会坐视不管,那些自幼追随太阁的武将顾忌秀赖,自然也不敢再接近德川氏。 若家康发现人都站在三成一边,他必也不敢轻举妄动。至于这场动荡的结局如何,姑且不管。总之,无论是吉是凶,都必须先刮起这一阵狂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听正家说要听听自己的见解,前田玄以便正襟危坐,道:“我也同诸位一样,为了幼主,绝不甘落入后,才斗胆劝阻大家。既然细川父子都站在了内府一边,那么加藤、福岛、浅野、黑田等人,也定会支持内府,这一点不容忽视。眼下不用说藤堂,堀尾等人也必定跟内府站在一道……一旦他们得到消息,结城秀康必会立即率人马从伏见驰来救援。这样一来,不仅会天下大乱,还会给幼主带来劫难……您说是也不是,增田大人?” 长盛没有回避,重重地点头,“我也同意善德院的看法。治部大人是性急了些。实际上,方才,我还遇见大谷刑部少辅,和他闲聊了几句,刑部少辅向我透露了一些消息……想除掉内府的人有两种:一是纯粹为了幼主,不得不如此;还有一部分人,并非真是为了幼主,而是对内府心存嫉恨,打着为了幼主的幌子,企图公报私仇。若内府真要夺取天下,我们就把那些曾蒙受太阁恩惠的人全都召集起来,起兵反抗也不难。可我们若按捺不住,轻举妄动,不仅自己会有性命之忧,还会连累幼主……刑部少辅为此潸然泪下。他的心情,长盛甚是理解。” 三成冷冷看着长盛,不屑地摇头。看来,这次袭击是难以成行了……但他却丝毫没有失望之感。人们能来到这里,就已足够,能来参加“剪除家康”的密谈,就说明他们已成了重要的盟友。 三成正想到这里,只听正家又道:“各有见解并不奇怪。但在下还是以为,若想向藤堂府派人,最好还是先打探清楚。诸位意下如何?” 几人点头称是,小西行长和宇喜多秀家犹觉狐疑,毛利辉元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三成则很是满意。毛利一族原本就与丰臣氏无甚渊源——当然,小早川秀秋除外。他们敢于冒险站在三成一边,目的和家康并无两样:一旦机会来临,他们也会觊觎天下。三成深知此中因由,但把他们视为己方砝码,仍然有益无害,遂道:“那么,待打探清楚敌人动静再作决定吧。在此之前,我先到前田府上一趟,以打探虚实。” 就在他们议论纷纷时,家康和细川幽斋所乘船只已抵达距离前田府两百丈的码头。听说家康要来大坂,福岛正则早就下令封锁道路,戒备森严,并告知家康:“大坂城中多胆大妄为之徒,内府此行,万望谨慎行事。” 连福岛正则都下了严令,本多正信、井伊直政、神原康政等人更不会等闲视之。他们在河岸架设火枪,专门派出小船巡逻河道,以防偷袭。家康座船上,也配备了精挑细选的士兵。一行人顺流而下,待到船只靠岸,人们发现,码头上早就停了一顶女轿,像是在等人。 一路同行的细川幽斋看到轿子,眯起眼笑了,“那是何人的轿子?” 家康十分严肃,一脸困惑。“是啊,是谁的轿子?该不会是来自内庭的使者吧。”他心中颇为不安。若是淀夫人或高台院派人请他入城歇息,还真的很难拒绝。他的确不想进城,这既是对利家的安慰,也为自身安全计。不管怎么说,浅野长政和幸长父子已经到了前田府上,到时候,清正也定会露面。家康想向他们问候之后,便打道回府。 船刚一靠岸,新庄法印直赖和有马法印则赖便前来迎接。这二位与家康私交甚笃,定是利家让他们出迎的。 寒暄未毕,忽然从那顶女轿中钻出一个彪形大汉,径至家康面前。众人定睛一看,来者竟是藤堂高虎。 “内府平安抵达,在下便放心了。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装扮成高台院的侍女。”高虎嘻嘻笑道,“一早便不停在大街小巷巡视,尚未发现可疑之人。为防万一,去前田大人府上一路,在下已部署周密,请内府放心而行。”高虎一口气说完,便在前引路。家康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坐到了轿中。 太阁在世时,家康与高虎便有了交情。高虎乃是一个有先见之明的男子,与家康也算有奇缘。当时,高虎奉秀吉之命在内野聚乐第为家康建府邸。从那时起,他便深信,家康会成为秀吉之后的执掌权柄者。他对家康的信任甚至接近于信仰,为了家康,他什么都愿做。 为了天下安泰,家康已下定决心,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绝不后退半步。这并非秀吉逝后才下的决心——小牧之战后,此想法就开始萌芽;转封关八洲,此想法进一步成长;看到征朝失利,此想法已深深扎根于心底,成了他的使命。若无此种心境,他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前来向利家答礼。 家康到达前田府时,利长、利政兄弟早就在门前恭候。家康下了轿,步向前田府大门。一缕阳光照射过来,把眼前清扫干净的石子路映照得熠熠闪光。万千感慨涌上家康心头。他不愿不顾友情,若是那样,他的“使命”必会出现巨大的瑕疵。走到大门口,家康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利家拖着病躯坐在大门处。大概是畏寒,他坐在一张虎皮上,身形显得更是清瘦干枯。看到昔日虎将如此憔悴,家康顿觉人生残酷,一时几欲泪下,叹道:“大纳言,其实您根本用不着勉强自己。”这话完全是发自肺腑的惊讶和安慰。 利家不答,单是慌忙伏地施礼,又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到打磨得颇为光滑的台阶上,“欢迎光临。我这把朽骨病得不轻,无法出迎至门外,还望内府见谅。” 家康意识到,利家已看清了两件事:其一,他时日无多;其二,天下大势已定。他已洞彻了世间局势。正因如此,忠厚正直的利家更显悲壮。 家康伸手搀扶起利家,扶着他向内走去。利长跟在家康身后,向早就收拾好的书院走去,他一脸平静。但从利政身上,却能隐约感到一丝杀气。或许,利长乃是出于对性情鲁莽的弟弟的担心,才故意跟在家康身边。老父的悲凄心境,两个儿子能否明白? 今日的利家尤是直率,一到书院,他就令人把早已备好的酒端到家康面前:“内府,这是你我今生最后一次饮酒,是永别的酒。”利家忽然说出这么一句,家康不知所措。寒暄云云,他倒还能应对,能安慰对方。可利家却从一开始就直抒胸臆。 “内府,我的一生,都在盔甲的重压之下。”利家完全抛弃了伪装,变成一个赤诚之人。他嘴角浮出微笑,亲自执壶,“沉重的盔甲可以脱掉,可肩上的重负却怎么也卸不下来啊。” “大纳言说得好,这是你我的宿命。” “所以,拙荆才让我把一切都交给佛陀。” 家康使劲点点头,“一切自有天定,尊夫人所言极是。” “可是,我却斥责了拙荆。” “哦?” “我斥责她说,若要信奉‘他力本愿’这一套,武人何以自处?” 家康笑了,“‘他力’也有深浅啊。” “是。拙荆也说,只靠念佛是不行的,但是……”利家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利长和利政,“但是,想必内府也看到了,还有一些人修行不足啊。这些人浅薄地以为,人生要靠他力,因此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失去了勇气,这怎么行啊!” “是啊。” “于是,我告诉拙荆,武人非一般人,他们从一开始就皈依了我佛,然后各自立下正法,流血杀人,这便是武人,因此,不要害怕下地狱……我也一样会下地狱。家中诸人,先赴黄泉的已不计其数……因此,我到了阴间,再把他们召集起来,率他们攻打地狱。” 家康不禁看了一眼利长和利政。利长端然而坐,面带微笑。而利政似乎没有明白父亲的话,有些发呆。家康端起利家亲自斟的酒,一饮而尽,方才曼声道:“家康也一样,当我闭眼时,也会对秀忠说同样的话。” “那我就放心了。加贺的爷爷、江户的爷爷……幼主叫得最亲的,在这世上,就只有你我二人了……我死之后,幼主,以及我的孩子们,就托付给内府了。” 家康沉默。这不加掩饰之言,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嘱托,亦是一个远离了虚荣和争斗的老人真实的告白,让家康心情愈加沉重。以前的利家,尽管口中经常说“幼主就托付给你了”,却从未说过把儿子也托付给家康云云。这可以看作利家并未承认家康乃是“太阁之后的天下人”。可今日,利家坦然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利家不想辜负太阁遗愿,同时,又担心家族未来,他希望二者都能借助家康之力,永保平安。这定是利家最后的愿望,他深信家康能明白他的心思。 家康装作欣然接受,将酒一饮而尽,“既然大纳言如此坦诚,家康向你保证,只要我活着,就定不会辜负大纳言的嘱托。” “真是感激不尽。那么,请内府赏脸,干了你我这一杯永别之酒!”利家再次拿起酒壶,家康坦然饮下。一旁的利政神色复杂。他恐是认为,父亲卑躬屈膝,内心实则甚为痛苦。 家康看到打通的外间,利家的家老和他的随从已开始饮酒。细川幽斋坐于上首,有马法印、新庄法印、藤堂高虎等人洪亮的声音夹杂在年轻武将们的喧闹声中。听着听着,家康不禁屏息凝神,竟想从这些说话声中寻找三成的声音。若是三成在这里和大家一起谈笑饮酒,该有多好啊!若能如此,天下事就如利家所愿了。家康正想到这里,忽听一阵脚步声,同时浅野幸长大声道:“诸位,有位怪人来了。” “怪人?谁啊?”问话的是幸长之父长政。 “治部。治部少辅,明知我们都在这里,还装作不知,前来探望大纳言。” 家康松了口气。估计有人把三成请到了外间。这样一来,就给了三成捐弃前嫌的机会,难道他此次来,就是为了寻找这个机会? “把他轰出去!”有人大声叫嚷。紧接着,又听人喊道:“把他剁了!”有人在低声响应。和睦的氛围刹那间被打破,外间杀气腾腾。 表情紧张的利长向家康施了一礼:“请恕小侄暂耐退席!”然后急忙向走廊去了。 家康怒发冲冠,使劲捋着胡须。若不是眼前有利家,他定会咬指甲。既然利长出去了,应该不会出事。否则一旦在前田府与三成发生争执,无异于在火药库中投下火星。虽说聚集在此的几是心向家康的人,但希望由三成为首的五奉行执掌大权的也不乏其人。一旦双方乱起来,就大事不妙了。 “大纳言,好像是治部少辅来了。”家康故意大声说道,“能否请藤堂大人去瞧瞧,恐治部是有事来找家康的。”他是暗示藤堂去查看。 “不会。治部每日都会前来看望我,已成了惯例。”利家道。 藤堂高虎早已心领神会,告辞出了外间。家康松了口气——高虎深知自己不喜惹事,定会妥善处理。 这时,浅野幸长洪亮的声音又从外间传了进来:“这个可疑的家伙,定是前来打探虚实的。他是想来看看,到底是哪些人聚集在此处。” “哈哈……今日聚集在这里的,可全都是治部厌恶透顶之人啊。”发笑的人似是福岛正则。 “说不定,他还会发动偷袭呢……” “这就好玩了!那只老狐狸,失去了太阁这棵大树后,就一直没离开这座护府。” 家康若无其事看了利家一眼。外间人所说的“护府”,当然是前田府。但此时的利家究竟会作何反应呢? 利家仿佛没听见似的,只对利政道:“利政,你向内府敬杯酒吧。” “是。请内府大人赏脸。” 听利政如此一本正经,家康十分诧异,可他还是递过酒杯,淡淡问了一句:“世侄与治部少辅交情不浅吧?” 利政使劲摇摇头,“小侄不喜他,也不大和他说话。” “哦。那么令兄呢?” “兄长和父亲大人心思一样。治部为人很是阴险!”利政不屑道,接过酒杯。 听他这么一说,家康更加好奇:尽管不受欢迎,三成却频频前来;另,利长一听说三成到来,立刻脸色大变,起身离去,前去查探的高虎也没回来……外间,谈话还在继续。 “治部、宫部、福原这些奸人,总有一天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哼!太阁的葬礼也结束了。反正早晚得打,不如先下手为强。” “对对。一旦让那只狐狸有所察觉,他就会耍阴谋。每天泡在这里,就是明证。好在大纳言深明大义,不上那只老狐狸的当,否则,他定会花言巧语煽动大纳言,没收我们的领地。没安好心的家伙!” “主计头可要格外留神。小西行长的宇土和你的熊本同在肥后啊。” 家康不忍再听下去了。派阀之间互相指责,自然让分裂的伤口更深,这是势所必然。可一旦行为过激,不问是非,欲除掉对方而后快,就是花钱买祸了。现在,这种征兆业已出现,利家俨然成了双方争夺的筹码。 “治部的目的,绝非只是贵府。”又是正则的声音,“毛利辉元也是他的猎物。最近上杉府中有人频施口舌……若不多加小心,必会被人狠咬一口。” “这样的话,我们这边就得拥戴……” 不知是谁的声音,话尾忽然消失了。家康想,真是奇怪,尽管他努力避免毫无意义的争斗,可只要对方一有动静,静谧的海面就总会掀起汹涌的波涛……或许,这便是人永远无法逃避的罪孽。家康正想及此,外间传来脚步声,接着听到藤堂高虎的咳嗽声。 高虎并未特意前来向家康禀告,而是大声向所有人道:“治部少辅回去了。他并无他意,只向利长公子询问了儿句,便去了。” “哦,他没问究竟是何人聚集在此处?” “他知道,即便一问,利长公子也不会作答。寒暄几句,便打道回府。” “哈哈哈,”幸长笑了,“大概是觉得尴尬。诸位说是不是啊?他若今日不来,日后恐怕就不好逃到这里了。这只老狐狸来探探路,哈哈哈。” 家康不禁把视线从利家身上移开。利家一身枯骨,显得那般凄惨。他无论有情还是无情,在众人的夹攻下,亦再难有所作为。 第三十三章 壮士烈死 德川家康别了前田父子,回到藤堂高虎府邸时,已是申时四刻。利家把家康送至大门,再三叮嘱利长兄弟,一路严加防范。 “阿松,我累了。人一累极,脑中就会一片混沌……真是可怕!”病魔已经把利家折磨得连坐起来都甚为艰难了。利家拖着沉重的身子,好不容易回到房里,气喘吁吁,连话都说不出来。 阿松夫人忙让利家坐到卧床上,搬来扶几让他靠着,轻轻为他揉起背来,旋道:“您现在就歇息吗?” “不,再坐片刻。”利家静静把拳头抵在额上,仿佛在倾听从远处传来的声音,良久,道,“阿松,刚才在大门处,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若是家康亦故去便好了。” “您在胡说些什么啊。” “因此,我才说,人一累极会胡思乱想。我嘴上分明令人加强戒备,可心里又想:要是三成忽然袭击,把家康杀了……” 阿松惊奇地睁大眼睛,不言。丈夫最厌恶阳奉阴违,今日竟说出这等奇怪的话来。 “我已经把家中的事托付给家康了。” “我已听利长说了。” “不,我要对你说一件不能让外人知的事……把事情托付给家康之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我又想,若三成把家康除掉,那我就……成佛了。” 阿松不答,依然静静为利家揉背。把一切托付给一个自己想除掉的人……阿松深知丈夫一生忠厚正直,正因如此,她更加痛苦。 “我正如你所说,其实是一个恶人,不念诵佛经,定去不了净土。”利家言罢,立刻闭上了嘴。尽管如此,家康平安的消息未到,他始终不肯睡下。 “内府哪里也不去,明日一早就乘船返回伏见。一切安排都已就绪。” 听了利长兄弟的报告,利家究竟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怅然若失?阿松夫人很想知道。他不再斥责人,劝他服药也乖乖喝下。或许,他正在心中默默诵经。 三月二十一,乃是家康返回伏见的第十日。此日,利家忽然令阿松为他书写遗言。 这日和往常一样,前田府挤满了前来探病的客人。其中,既有真心为利家忧心之人,也有居心叵测,想视利家病情,以定日后如何下注之徒。并且,这些人不约而同分成两派,分坐到两个房中,实是耐人寻味。当然,三成几乎寸步不离。 “卧床这些日子,我想起了太阁。太阁的心,既有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但无论如何,我的遗言必须让你先听。” 阿松强装笑颜,道:“我一定会照您的遗愿去做。” 利家仰卧在床上,轻轻闭上眼睛。阿松拿来纸笔,坐到利家枕边。 “第一,关于孙四郎……”微微睁开眼,利家笑了笑。孙四郎便是利政。可他刚一说到利政,似又想到了别的事情,“阿松……我唯一比太阁强的,就是能让你给我代写遗言。” “您又说笑。” “不,这不是说笑。我从心底里感激你。” “快说正事吧,您说我写。” “对……孙四郎,先让他到金泽去。把一万六千人一分为二,一半驻留大坂,金泽的人马悉听孙四郎调度。” 利家恐为此煞费苦心。阿松生怕自己误解了他的真意,一边确认,一边执笔记下。利家说,把一万六千人马一分为二,分驻金泽和大坂,大坂当然归利长指挥,金泽城的八千人则由利政指挥,并由宿老筱原出羽和一名利长的心腹辅助利政。其次,金泽城中金银器具等一切财物,甚至文书,全部让与利长。故,利长于三年之内,切不可有返回加贺之念。 病床上的利家前思后想,把将来的局势看透了:近三年之内,天下定会发生大乱,此后方能安定下来。 阿松从头到尾又给利家读了一遍,利家忽然又道:“还有一条。”他霍然睁开眼,眸子里燃烧着奇怪的激情。阿松不禁毛骨悚然。 前边两条,利家常对阿松说起,阿松并不觉意外。可余下的一条,阿松却猜不出来了。利家的眼神令她不安。 “对,还有一条,必须加上去。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告诉他们兄弟二人,万一发生大战,无论敌情如何,一定要率先杀出领内,御敌于门外。一旦让战火烧到领内,我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利家凄凉地久久凝望着屋顶,“信长公从起家到归天,从未束手就擒,他总是主动发起进攻,每每得利,这一点切切不要忘记……好了,就这些。” 阿松屏气凝神,一一记了下来。 无疑,最后一条乃是前田利家对昔日的回顾,是对当年作为信长公勇武侍童时代的留恋。万一发生大战,千万不要等敌人来进攻,而当率先出兵,在他国领内展开决战,这便是前田利家的决心。利家究竟想和谁决战?这无疑是阿松忧心的,但她又不敢轻易询问。她知,即使问了,利家恐也不愿回答。否则,在家康回访时,他也不会把孩子们相托。 写毕,利家过目。此时,他眼里熊熊燃烧的斗志已渐渐熄灭,表情恢复了往日的平和。“我总以为太阁愚钝,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阿松不答,把遗书接过来,放入文书匣底层。 “我终于明白,人无所谓大小强弱,大家都一样。” “当然。因此众生才平等地皈依佛祖啊。” “又是佛祖……”利家嘟囔了一句,露出一丝苦笑,“现在人间已经是春日了,可我……”他感慨万分,闭上了眼,“我耳边总是刮着萧萧秋风,我独自迎着秋风……身边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呵呵……那是因为大家都对您敬而远之。” “是我妨碍了他们升天的路?” “您既然明白,不久之后就会前去迎接他人升天。” “哈哈……还是得到了你的安慰。好吧,我先行一步,待到你动身时,我就来迎你。”刚说完,利家便发出了呼噜声,似是安心而眠了。 之后的利家显得更加平静,只是忽而激切,再追加些遗言,最后,已经加到了十一条之多。当然,都只不过是前边三条的注解。 从三月二十一到闰三月初三,前田利家日渐消瘦下去,仿佛会永远安静地沉睡。三月二十八起,亲人都不再外出,探视的亲戚朋友挤满房间。 身为武将,大纳言却可以平静地临终,在乱世,这种情形并不多见……人们都在议论此事,言语中流露出羡慕之情。利家十三岁就上了战场,经历了无数腥风血雨,光与敌人短兵相接、浴血奋战、死里逃生的战役就不下九次,只身斩掉二十六位敌将首级……利家可谓戎马一生。若是命运不济,或许他早就曝尸沙场了。可最终,他却能领一百五十万石,位至大纳言,最后在榻榻米上平静逝去。受人羡慕乃是理所当然。 闰三月初三,利家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两手抓向天空,大喊大叫。阿松大吃一惊,忙按住他的肩膀。“怎么了,是不是做了噩梦?离天明还有一些时辰呢。”说着,她拍拍手,让人端来汤药。 利家究竟在叫唤什么,阿松未听清。但紧接着,他的身体像大虾一样弯曲着,不断咳嗽起来。 “快把汤药服了,止止咳嗽吧。”阿松急道。黎明时分寒气逼人,她命人把利家常穿的长罩衫拿来,披在他身上,把汤药端到他面前。可利家却忽然一把抓过药碗,摔在了榻榻米上,“阿松,匕首!” “匕首……您要做什么?” “你管不着!拿新藤五国光来……”利家忽然疯了一般,探出身子,从枕边的刀架上取过匕首。 阿松以为利家尚未从噩梦中醒来,拼命抓着他的胳膊。难道,他梦见黑白无常、牛鬼蛇神来找他索命了? “您冷静,莫要怕。做噩梦很平常,不要怕。” “放……放……放开!我错了!我悟了……” “不,您没错。年轻时您驰骋疆场,是作下了一些可怕的罪孽。可您看这个……”阿松取出为丈夫缝制的白寿衣,在利家眼前晃了晃,“您看这个,穿上这件寿衣,就能进入极乐世界。您不要怕,安心念佛就是。” 利家瞪着阿松,停止咳嗽,嘴角流下两条黑色的血线,呼吸也愈来愈微弱,让人毛骨悚然。他不是在做梦……瞬间,阿松明白,他一定还想说些什么。 “您怎么了。您想说什么?”阿松慌忙为他擦掉嘴角的血,把嘴贴到利家耳边,大声呼唤。利家睁开充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阿松。他想说什么,可舌头已经不听使唤,神志似也乱了。 “你定定神,慢慢说。”阿松又一次在利家耳边轻道,想悄悄把他手中的匕首夺下。 濒临死亡的重病之人,断不能手持利刃,弄不好还会误伤阿松。可阿松刚一碰到他胳膊,利家就像遭刺一般,使劲把她的手甩开,“不要碰我!新……新藤五国光……”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拿着刀干什么?” “新……新藤五是……我……我利家之灵!” “既然这样,我们会让您永远带在身边,且放下它,日后再给您……” “我……我……好悔。” “您说什么?” “我悔!懊……懊悔。” 阿松一惊,后退了一步。这次利家倒没吐血,他用牙死死咬着嘴唇,嘴角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地流。 虽然天还没大亮,可窗纸已经泛白。灯台上的油灯愈发显得清冷黯淡,四周弥漫着杀气,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妖气。 难道是我正在做梦?利家阴森森的形骸让阿松产生了错觉。一咬舌,阿松方知自己不在梦中,遂一边念佛,一边把手放在利家肩上。利家又发疯般把阿松的手甩开。他已不再凝视阿松,单是呆望着虚空。 “您怎么了,大人?”不知利家听没听到阿松问话,他瘦削的肩沉重地倾向右侧,喃喃道:“前……前田……利家这样的人,面……面对死亡,若是惧了……” “什么惧了?” “不……不能惧!我怎能惧呢?利……利家,活着是武士,死……死后也是武士。” 阿松屏息凝神,听着利家说话。陪伴于利家身边近四十年的阿松,这才明白丈夫的真意:他不屈服于神仙佛祖,为此,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宁愿做一个厉鬼,也要与神佛抗争。 “啊!”阿松向后退了退。利家抓住新藤五国光的刀柄,似要拔出! 阿松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人生来便无所依凭,她并不以为利家会把武士道当成拯救自己的信奉。可她万万想不到,都到临终了,利家还是如此执著!他这种想法定是目睹了秀吉之逝才产生的。看到盖世英雄丰臣秀吉临终时那般可悲、那样糊涂,利家心里绝不会没有一丝震撼。可他面临死亡时,发现自己竟然跟秀吉同样悲惨…… 利家肩负着太阁的托孤重任,却怎么也看不到希望的曙光。他分明已经看清,不久之后将会天下大乱,却无法继续活在这个世上……所有的苦恼,最终让他成了厉鬼。利家信仰的并非他力本愿,而是自力本愿啊!天正年间,利家就成为僧人大透的弟子,号桃云净见。但他始终不信神佛,到最后还想斩断迷惘,拼命站起来,抗争到底。 阿松好不容易悟到利家本心,只听利家又呻吟起来:“武……武士啊……”声音已如蚊蚋一般微弱。 “武士……怎的了?” “武士……死在榻榻米上,岂不可悲……” “为何?” “我太懊悔了,这是我铸下的大错……” “大人!匕首……” 阿松再次想扶起他时,利家阻止了:“不要过来!”他使出浑身力气把阿松推开,“前……前……前田利家绝不是可悲的武士。在榻榻米上死去,寿终正寝,我压根就未想过,我……我……死也要做一个武士!”说完,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此时,利家把还没完全拔出来的刀架到了脖子上,然而,剧烈的咳嗽已让他无法使力。 “不要过来……听见没有……不要过来。”咳嗽稍停,他企图再作努力,可就在这时,只听得哇的一声,他咽喉深处发出一声哀鸣,同时,黑血噗地从口鼻之中喷射而出。 利家握着刀,气绝身亡。 “来人啊。大人去了!快叫利长!快叫利政!”阿松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于黎明的天空。 闻讯赶来的人们,对于利家意外的死法无不愕然。口鼻淤血,手执爱刀而亡——前田大纳言利家的故去,与人们预想的相差太大。一直活得甚是平静的大纳言,居然死得如此暴烈。有些女人还以为是他自己割穿了喉咙,便呜呜哭了起来。 吐了那么多血,有人甚至怀疑他是中毒而亡。其实产生这样的怀疑也无可厚非。若不是正室阿松一直守护在枕边,寸步不离,利长兄弟或许还会对其身亡产生猜疑。 在利长、利政兄弟的吩咐下,利家的尸首被侍医们清洗干净,重新安置在榻上。但阿松依然纹丝不动。她定是想闭上眼,默默为利家祈祷,可是,丈夫最后那句话让她无法祈祷。 “母亲,请您往枕边移一些……”当利长把父亲的头重新放回枕上,阿松依然没有动弹。在利长的提醒下,阿松才点点头,把自己亲手缝制的白色寿衣盖在利家遗体上,然后剪下一绺头发,放在上边。 阿松没有哭泣。尽管她早就知丈夫随时都会离去,可利家离去了,她的泪水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流不出来。大概是丈夫死前的惨状令她无法流泪。大彻大悟之后放心离去,绝非利家的真心,利家宁死也要彰显武士之道,他想像一个武人那样切腹自杀,可是,他却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今日起,我改称芳春院,利长、利政,你们好生听我说。”阿松用念珠抵住额头,道,“你们的父亲,并非病死的。” “母亲您说什么?” “这是他临终遗言,你们好生听着。身为武士,绝不能在榻榻米上寿终正寝……你们的父亲最终大彻大悟。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利长闭上眼睛,利政则惊奇地睁大眼,二人的理解各不相同。阿松又道:“能在榻榻米上安详地死去的,是那些既不需要考虑天下大事,也无需为家事费尽心思的凡夫俗子……这是你们父亲最后教给你们的。你们定要好生体会。利长,你去把父亲的死讯禀报幼主吧。”说完,她眼中热泪汹涌…… 第三十四章 佞臣遁逃 前田利家故去的消息传来时,石田三成正在房里更衣,准备前去探视。 一直留在前田府的喜多川平右卫门匆忙赶回来,要求他屏退左右,三成却斥道:“除了阿袖,就只有你我二人……怎么,大纳言故去了?” “是……是。是去了,可是大纳言的死法……” “很奇怪吗?” “是。” “是自尽还是病亡?” 喜多川平右卫门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了阿袖一眼。阿袖正悄悄收拾三成刚换掉的衣物,根本不看他们。“模样十分恐怖,据说是手执匕首,吐血而亡。” “唔。他的苦恼,三成甚为明白。既如此,我也用不着再守候在那里了。”三成嘟囔了一句,“那么,肥前守进城报告死讯了吗?” “是。早就守候在那里的大名们,也都纷纷进城向幼主禀报去了。” 三成使劲点点头,他并没提自己是否也要进城吊唁。死的并非普通人物,而是身份显赫的秀赖辅臣。因而,嫡长子利长应先向秀赖禀报,大名们再去吊唁,才是正理。 “大人也立即进城吗?”平右卫门问了一句,三成缓缓摇摇头:“你着我吩咐,好生守住府邸。” “这么说,大人不进城吊唁?” “不。进城吊唁的人中,肯定有以清正为首的那帮武将。与他们碰面,恐怕会生事。” “难道就不出去?” “最好如此。可是……并非我不露面,局势就稳定了,他们定会发泄不满,因此,定要守好府邸……” 照三成的想法,除了加藤,福岛、浅野、黑田、细川等人返回途中,一气之下,说不定会冲他而来。双方早在朝鲜之战时就争执不休。自困守蔚山城以来,苦战的真相一直未能如实禀报太阁,加藤、浅野及其部将,都气愤地把责任归咎于当时的监军福原长高、垣见一直、熊谷直盛诸人。福原乃三成东床爱婿,其余三人也都是三成心腹。因此,大家都以为这一切乃是在三成指使之下。因此,一旦在城中碰面,无疑会加剧他们的不满。最近三成守候在前田府期间,也曾与他们进行过交涉,却是无果而终…… “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就去加强戒备。” 平右卫门离去之后,三成让阿袖焚香,为利家的冥福祈祷。人即使勉强安心,迷惘和苦恼却不会因此消失。利家的故去,对三成乃是沉重的打击。 “阿袖,我已经彻底下了决断。”利家的死早在预料之中,三成日后的任务,便是四面出击,各个击破。正因如此,他才会不辞辛苦,一直守护在利家身边。这种做法,对于稳定利家故后的局面尤为重要。若要挑选下一位辅政,他就推举毛利辉元。如此亲近利家的三成推举毛利辉元,武将不日即会聚集在毛利麾下,这股势力就会逐渐成长为能和家康对抗的力量。无论如何,他必须把此事进行到底,已无任何回旋的余地。 若不能切腹自尽,就死不瞑目,利家有这样的心境,三成也一样,若能为丰臣氏而死,也就心甘了。 “阿袖,你我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阿袖把茶放到三成面前,眼睛却望着别处。 “你在做什么?你明白我方才的话吗?” “不,不明白。” “我刚才说,你我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为何?” “因为你给我指点了迷津,我不想杀你。为了保全你的性命,我只好休掉你,现在是时候了。” 阿袖唇边现出一丝苦笑,道:“这样做合适吗?” “什么合适?” “妾身是说,大人不进城吊唁,合适吗?” “此事不必你担心。今日大家都在气头上,最好不要与他们碰面。” “哦……”阿袖不安道,“既然大人不想进城,不如干脆回到领内休养一些时日……” “哈哈。”三成开心地笑了。阿袖越来越关爱他,一股怜爱之情暖暖地流过三成心间,“现在的你,说话与从前大不一样了。若是在从前,你定会冷嘲热讽。” “大人,您若不进城,单是躲在府里,不是太大意了吗?” 三成心里一沉,“你的意思是,不碰面,反而会加剧他们对我的敌意?” “难道不是?” 三成其实也和阿袖一样不安。当日家康回访利家,三成到前田府露面一事,惹出无数流言。传言说,当日不仅那些聚集到前田家的武将,就连利家都勃然大怒,要当场杀掉三成。在家康的劝说下,事情才不了了之……其实,昨夜三成还在前田府待到很晚。对于明白究竟之人,讹传根本不值一提。但相信讹传之人,却认为双方关系已然恶化。 “看来你还是认为我应进城。”若是先前,三成定会笑着责备阿袖。可今日,他对这个女人的敏锐心存畏惧。 “不,妾身并未说进城乃是最好的选择。我的意思,是不如干脆离开这里,到外边暂避一些时日……” “你担心主计头等人今天就会袭击这里?” “是。”阿袖毫不犹豫地回答,“大人一切安好,阿袖也可放心与大人分别。” 三成的脸色变得苍白僵硬,这女人把一切都看透了!城内各处都已安插了自己人,不久就会有消息送来,各大名的情况,他也了如指掌。问题是,他只能视情况作决定。其实,他早就思量过暂避,而且连具体步骤都想好了,只是“天机不可泄露”。莫说对增田长盛、小西行长、宇喜多秀家等人,连儿女,他也丝毫没有透露过,真可谓煞费苦心。 “阿袖,你真是个可怕的女子!” “大人说什么?” “在我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像你这般明察秋毫,一眼就能洞穿人生秘密。” “大人还休掉我?” “这,还是把你休掉吧……对我而言,你的确不无益处。尽管如此……”三成笑了笑,叹道,“你刚才说让我暂避,那么,若主计头真的前来袭击……我究竟当避到何处?” 阿袖冷冷盯着三成,“大人早已心中有数。” “你刚才说,最好是回到领内?” “是,还有一处,便是城内淀夫人身边……” “啊呀,等等,阿袖。你说得好!淀夫人身边当然好。但我怎样才能返回领内呢?即使好不容易退到伏见一带,亦是四面皆敌啊!通往近江的路,恐早已被封锁了。” 阿袖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因此,还是不能休我?” 被阿袖一语道破,三成不由得急了,“阿袖,你是否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是。这一点,从大人最近的沉着冷静便不难看出。大人若担心,早就杀掉我了。” “哼,好生可怕的女子……”三成低吟着,闭了口,把后边的话咽了下去。之后的打算,他从未对任何人泄露过,竟然被阿袖猜到了。如果再问,阿袖定道:“即为内府怀中。” 确如阿袖所言,若清正等人袭击石田府邸,三成逃生之路只有两条:一是到淀夫人身边,再就是顺淀川而下,赶到自己的死敌——德川家康处躲藏起来。三成已经痛下决心,坚决不进城吊唁。一旦发生意外,他便要寻一条生路。 若向淀夫人求救,将会使武将们更加尴尬。可是,一旦到家康处,结果就截然不同了。家康当前还不至于杀掉他。在家康的庇护下,那些憎恶三成的武将,必会茫然失措。 他们的隔阂在一夜之间消融……若真能让家康产生这种错觉,三成还会一箭双雕。当然,今日城中武将若情绪平静,他便不必刻意以身试险了。可就连这个秘密,似也被阿袖看破。 三成再次站在了迷惘的边缘:这个女人究竟是扔掉好,还是放在身边好呢?倒不必担心放了她会泄露秘密,可身边总有一个镜子般的人,自会心觉悸惧。阿袖连他的犹疑都给看透了,他岂能不难受? 要不是秀赖近臣桑岛治右卫门及时赶来,三成会让阿袖拿酒来,喝完饯行酒之后,不动声色地杀死她。 “桑岛治右卫门从城内火速赶来,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要禀告大人。”喜多川平右卫门一路跑来向三成报告时,时已过午。 “好,快请。”不知为何,三成松了一口气——还是先留着阿袖的性命罢。 由于三成的推举,桑岛治右卫门在太阁生前就已成了秀赖近臣,领有一千石禄米。他也和喜多川平右卫门一样慌慌张张,一走进房里,就请屏退左右,但三成笑着拒绝了:“这个女子如同我的妻子,不要紧。你有话只管讲。” “是。”尽管如此,桑岛还是颇为警惕地压低了声音,“他们已在千鸟间议妥了。” “参加密谈的都有谁?” “加藤主计头清正、福岛左卫门大夫正则、黑田甲斐守长政、细川越中守忠兴、池田侍从辉政、浅野左京大夫幸长,另有加藤左马助嘉明,共七人。” “晤,全凑到一起了。那么,谈了些什么?” “开始时,他们打算今日就让此前的监军垣见、熊谷、福原三人切腹,结果未谈妥……” “谁提出的?” “池田辉政!” “然后呢?” “他们说,趁着大纳言故去的绝好机会,立刻包围大人府邸,害您性命。然后把首级送到伏见内府处。” “哼!”三成故意大声道,“具体时辰议了吗?” “恐怕就在今明两日。密谈完毕,所有人早早撤了回去。” 三成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飞快看了一眼阿袖。阿袖正在专心为他们沏茶。 “我……”治右卫门忽然倒身施礼,“治部大人的恩情,在下永生难忘。请让在下从此留在贵府吧,小人乃是抱着必死之心赶来的。但凡用得上,治部大人只管吩咐。” 三成轻道:“哦,看来必须尽快行动了。”说着,他一副慌乱的样子,拍手把平右卫门叫了来。 “请喝茶。”阿袖刚一开口,就遭到了三成的训斥:“你没长耳朵吗?混账!桑岛,立刻把这个消息禀告给上杉大人。然后,平右卫门……”他有些发抖,“你立刻去宇喜多大人处,请大人立即出兵增援……这些乱党竟然无端生事。我若坐视不理,天下岂不乱了套?你们二人快去,完事后火速回来向我禀报。” 二人领命离去,三成方才恢复了平静,端过阿袖递上来的茶水。“真香啊。” 但阿袖没有开口。三成续道:“我恐会离开府邸一些时日。我不在的时候,你好生待在家里。”说话之间,他强压住兴奋。 阿袖依然不答。她已经看透了三成内心的每一个角落,她早就打算,着三成所言,留在府中,听天由命。三成离开之后,家臣们或许会把她监禁起来,抑或把她杀掉。可她认了。三成与家康之斗,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二者生来就是对抗的宿命。最先意识到此的是阿袖,提醒三成的也是阿袖。 阿袖与三成之间,有着深沉的劫数。自从阿袖背井离乡以来,相识过的男子数不胜数。可是,在众多的男子当中,竟没有一人能如三成这般与她有缘,真不可思议。开始时,她憎恨三成,后来却逐渐因他的孤傲而焦躁不已。三成自以为聪明绝顶,所有行动都经过精心策划,无丝毫纰漏,可实际上却漏洞百出。这一切,阿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在焦虑中油然而生,令她甚至超越了侍妾的本分。其实,阿袖这样的女子,并无常人一样的情愫,对方越是漏洞百出、妄自尊大,就越能激起她内心的情意。 桑岛治右卫门和喜多川平右卫门出去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又有两人惊惶失措奔来。一人乃宇喜多秀家重臣花房志摩守,另一人则是担心三成的人身安危,特意从伏见匆匆赶来的佐竹义宣。佐竹义宣把带来的人马驻于守口一带,只带了五六名随从赶到了石田府。 “府里危在旦夕。大人当以休养为名,早早到其他地方暂避些时日吧。”花房志摩守劝道。他亦依然对阿袖心存狐疑,向三成窃窃私语。 三成早有此打算,照理该痛快答应才是,不料,他竟拒绝了对方好意:“逃出去又如何?你们不如赶快前来增援,狠狠惩戒那帮恶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可佐竹义宣却一个劲摇头,“我们却抵挡不住他们。而且,若请求增援,会给世人带来恐慌,还会给其他大名带来不便……” 在义宣的苦心劝说下,三成方勉强答应,乘坐女轿出府,先到大坂的宇喜多秀家府邸暂避,然后从长计议。 时近黄昏。看似阿袖外出,实乃三成仓皇脱逃。阿袖一动不动,目送着他们离去,内心无限感慨:若我不在,大人究竟会如何逃脱呢? 当加藤清正等七名武将以交涉为名赶到石田府时,三成已乘轿赶奔宇喜多府,前后相错不过半个时辰。 当时天色已晚,一伙人轻叩紧闭的大门,嘴里喊着“开门”。究竟谁出去,如何应对,阿袖全无主意。究竟会来多少人马,她也无从知悉。府里留守的家臣,都知主人已不在府里,人人便都格外镇静。 “今日我们前来,是向你们主人讨个说法,想问问石田大人愿不愿意把福原、垣见、熊谷三人交出来。” 门被打开,一阵脚步声从大门处传来。那声音十分耳熟,定是经常光顾博多柳町的浅野幸长。转瞬间,嘈杂的脚步声就从大门处去了走廊。 “请诸位改日再来。由于连日守候在大纳言病榻前,我家大人积劳成疾,在大纳言故去时,就出府休养去了。”家人杂贺兵部前来应对时,拉门已被粗暴地打开,火把的光影中,一个模糊的人影走了进来,正是浅野幸长。此后陆续又闯进来一些人,来人的表情,阿袖无甚印象,只记得个个脸上充满杀气,仿佛想把三成斩成两截。 阿袖刚要斥责他们的粗暴无礼,幸长却先开了口:“你是阿袖?” “你们休得无礼!左京大人,不错,小女子以前确是博多的阿袖……而如今,我乃治部少辅侍妾。” “哼!我们是来找治部交涉的。快把治部交出来!” “大人现不在府内。” “嗯?”幸长声音嘶哑地应了一声,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呵呵笑了,“想起来了。你的确是不会说谎的女人。”说罢,他回头对其他人喊道,“大家快来看,这就是博多的岛屋献给治部的女人。既然这女人如此镇静,他的确不在这里。” 一伙人唧唧喳喳了一阵子,如潮水般撤了回去。 “怎会让他逃了?” “他到底是从何处溜走的?” “还真不能麻痹大意。” 议论声时断时续回响在阿袖耳畔,看来,他们定要继续追下去。忽然,耳边传来杂贺兵部的声音:“夫人,大人离开期间,小的得把您看好。您好生待在府里吧。”阿袖松了一口气。听到浅野幸长的一番话,兵部一定认为,她乃是岛屋送的奸细。“我当然会在这里。石田大人也这么说……”阿袖本想笑,可最终竟流下泪来…… 第三十五章 穷鸟入怀 石田三成在佐竹义宣的陪伴下抵达宇喜多府邸时,字喜多秀家与上杉景胜已恭候多时。二人都绷着脸,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既同情三成的遭遇,又甚是为难。 “毛利大人也已知会了,只是还未到。看来,事情果真如小西大人所言啊。”秀家让闲杂人退了下去,方道。他认为,他若不能打破僵局,众人会更为尴尬。秀家年仅二十八,所思亦是年轻之人的心思。 三成默默看着景胜。上杉景胜年已四十有六,比毛利辉元年轻两岁,在五大老中排在辉元之后。“事已至此,我们决不能坐视不管。”景胜似故意说给义宣听。 “大人明鉴。”义宣探身附和道,“当前,最重要的乃是保护治部大人。” “是啊。流言甚嚣尘上,加藤等人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们该如何是好?” “我看还是先求得内府谅解,让内府出面向加藤等人施压,这样或许还有回旋余地,除了内府,天下无人能平息此乱。”景胜提议道。 “我也这么想。一旦事情闹大,内府也不好说什么。不如,今夜我就陪治部大人赶赴伏见暂避,大人意下如何?”义宣望着三成。 “这倒也不失为对策。”景胜道。 “只要治部大人不在大坂,此乱就会暂时平息。然后,再由上杉大人、宇喜多大人、毛利大人共同出面,请内府斡旋,如此一来……” 轻蔑与愤怒之火顿时在三成心底燃起。佐竹义宣的确是在为他担心,这份情义,三成颇为感激。但不难发现,义宣似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家康身上,指望家康出面来平息局面。事情果如阿袖所言,要么向家康屈服,要么置身家性命于不顾,同家康决一死战……若再不下决断,三成将永远为世人嘲讽。 “治部大人,今晚就同我一起赶赴伏见吧,您意下如何?”义宣道。 三成皱眉笑道:“虽说人各有志,但这话听起来总有些本末倒置之感。” “本末倒置?” “为何一切都要由内府来决断?内府本来就在暗地里煽动加藤诸人,想除掉丰臣氏的顶梁柱,我凭何要请这种人斡旋?” “这么说,治部大人不欲去伏见?”不等三成回答,景胜插嘴道:“治部大人言之有理。可大敌当前,唯有先到伏见去暂避,方能保证安全。” “您这种说法让三成深感遗憾。”三成慷慨激昂道,“若是杀人如麻的乱世,则另当别论,如今天下一统,我凭何要惧怕那些目无法纪、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暴徒?” “道理是这样。可是,若治部真和那些暴徒拼命,有个好歹,岂不因小失大?故,先到伏见避一避吧。” “我知大人是为了三成,可我怎能畏难而逃,到底也是五奉行之一啊!”三成故意寸步不让——若惊惶失措,向家康求助,将会给自己留下一生都抹不掉的耻辱。 “治部无论如何都不离开大坂城?”景胜道。 “我并未说决不离开大坂。我的意思是,若有必要,我便和那些暴徒刀兵相见。此时不挺身而出,将来以何面目见天下人?” “那你打算如何?” “三成已想好,我的领地就在近江,因此,我要设法回去。当然,在赶回近江途中,顺便去伏见也不难……” 听了三成之言,佐竹义宣有些发呆,“请恕我先打断一下。治部大人既然这般想,就好办。总之,先赶到伏见,再到内府在向岛的府邸暂避。此前不也如此吗,正因为治部大人一直待在大纳言府中,他们才没敢怎么样。” “佐竹大人,你说话要注意些。我并非因为惧怕那些暴徒才到大纳言府邸。我是为了丰臣氏的前途,担心大纳言的病情才日日守护。没想到你居然如此认为,实令人失望!” “恕我失言!”义宣怕愈辩愈急,率直道歉道,“那就请快动身。我已经着人备好了船只……” “且等。”三成转向景胜,“若上杉大人也同意,三成就只好先到内府处走一趟。当然,我并非前去避难,也非去求救,内府乃是煽动暴徒作乱的主谋,我乃前去申斥……你们有何异议?” 景胜绷着脸不言。 “难道不是?明知内府乃暴徒主谋,却还要到他那里去避难,岂不成了世人眼中的‘穷鸟’?三成不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的傻瓜。我要堂堂正正前去责问,以三大老五奉行总代表的名义,前去责难于他,让他命令七将停止暴乱……哼,我并非无路可逃的穷鸟,而是勇往直前的猛禽。您以为呢,上杉大人?” 景胜看也不看三成,道:“好。总之先避免骚乱。” 到了面前,三成果能以这样的态度对待家康吗?景胜深感怀疑。 三成看了佐竹义宣一眼,才坦然站起身,“我再说一遍,三成绝非因为惧怕那些暴徒才躲避。希望诸位一定要清楚。”说完,他转向秀家,寻求赞同。 真不愧是治部少辅!秀家感慨地仰望着三成,年轻的他,哪能察觉三成的苦恼? 义宣也松了口气,道:“那么,送治部大人去伏见的任务,就交给义宣了。上杉大人、字喜多大人,我们先告辞。”言罢,恭敬地施了一礼,立起身。 从大门出来,天空已被厚厚的云层遮蔽,一颗星辰也无,暖融融的微风一阵阵吹拂过来。 “是南风。运气不错,正好顺风而下。”义宣边跑向河道,边喃喃自语。 三成不答。 在众人的面前显出鸿鹄之志的猛禽,实则一只无处可逃的穷鸟,终要躲到家康羽翼之下……三成非常浦楚,除了伏见,自己已无处见容。正因如此,他的心绪毫不轻松。 “所有船夫都是亲信,请大人放心。”义宣站在岸上,向漂浮在黯淡的水面上的一只载重约三十石的船挥了挥手,那船立刻靠到岸边,有人把踏板架到岸上。 “河道上有无异样?” “启禀大人,一切正常。” “那就好。今日有重要的客人,行船定要多加小心。” “遵命!”船头的武士应一声,义宣又简单交代几句,便催促三成赶紧上船。三成默默等船夫把踏板收进船里,盘腿坐在铺着毛毡的桅杆下。 船离开河岸,耳边传来船桨轻轻划水的声音。三成浑身僵硬:他一生历险,却从未如此惊慌。那个他最为痛恨之人,身体肥硕、全身散发着鲵鱼气味,如今,竟要靠此人的庇护……家康的家臣能让他和家康见面吗?是否有暗杀者举刀相向?抑或与家康见了面,也会在返回时遭遇毒手? “治部大人,您冷吗?”听义宣一问,三成才发现自己像是在发烧,全身汗湿。 “不冷。只是风有些热,出了一身汗。” “治部大人,我还是觉得,咱们最好不要主动惹怒内府,无此必要啊。” 三成不做声。 佐竹义宣亦怨恨家康,乃是因他和家康领地相邻。这一点跟肥后的加藤与小西的不和十分相似。邻居强大,会对自己不利。但这不满一旦表现得太露骨,反而会惊醒熟睡的狮子,终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此,义宣与三成的友情自然也有限度。他无非想通过三成,适当地牵制家康,而三成也是暂时把义宣看作盟友。当然,一旦双方发起决战,这种关系自然会发生变化,只是义宣目前还没看清三成的决心。 先把治部少辅送到家康处,假如家康责备他义宣思虑不周,就这样回答:“内府差矣,若把治部留在大坂,极有可能引发乱事,才特意将他请到贵府。当然,一切全凭内府处置了。”这样,也许义宣反而会成为亲自拘捕三成,并将其交给家康的功臣。 船只进入伏见向岛,已是第二日破晓时分。确切地说,乃庆长四年闰三月初四晨。义宣先下了船,将三成到来的消息告诉本多佐渡守正信。义宣究竟是如何说的,三成无从得知。他只知道,义宣绝不会说自己是来申斥家康的。 得知三成到来,德川府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看来治部是被吓糊涂了,竟然主动送上门来。” “真是飞蛾投火。” “好不知羞,竟厚着脸皮来投奔?” 这样的对话在府里随处可闻,也早在三成意料之中。 佐竹义宣和本多正信一起出现在码头,三成昂首挺胸走下船来。 “原来是治部大人,真没想到,快请。”比家康长四岁、年已过六旬的本多正信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神色似有些惊讶,又似一切在预料之中,令人暗自惊心。但三成也已料到。 “我有秘事要见内府面谈,烦大人前去通禀。” “我家大人现正在会客,请治部大人先在客房稍稍歇息。” 正信回首一句话便把佐竹义宣打发掉了,“您远道而来,辛苦了。请回吧。”说罢,他在前为三成带路,假惺惺笑道:“向岛的府邸真不愧是太阁大人千挑百选的地段,真是不错的要塞。” 本多佐渡守素有德川智囊的美称,年轻时就曾游历天下,其智慧决不逊于对人生世事明察秋毫的明智光秀,甚至在堺港商家中,都有很高的评价。这些三成甚是清楚。这究竟是家康的想法,还是佐渡自己的主意呢?三成大惑不解。他想通过佐渡的反应,大体察知家康的心思。 佐渡把三成带到一间客房——这客房仍是太阁所建——之后,一本正经道:“这真是飞来横祸。看来还是先处理加藤等人的控诉为好。” 控诉?三成一愣,看来,事情似已被察觉了,但究竟是谁告的密呢?他不由问道:“大人方才说内府正在会客,不知是哪位贵客?” “岛津忠恒公。听说当初忠恒公惩处了伊集院忠栋,竟招致治部大人严厉斥责。想必治部大人没忘吧。忠恒公大感意外,于是退到高雄山待罪。看来忠恒公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失。尽管伊集院忠栋只是忠恒公家臣,可毕竟也是太阁爱将,仅凭一时冲动就把人……实在说不过去。忠恒公既然退到高雄山待罪,不正说明他已认识到先前的处理欠妥了吗?于是,内府就和前田善德院玄以商议,决定从轻处理,现把他从高雄山召了回来。他现正在向内府致谢呢。” 三成眉头皱了起来,没想到家康还在笼络人心。岛津氏原本乃三成的盟友,如此一来,他们恐怕就会倒向家康了。 “倒要问问:三成分明已经认定并斥责了岛津忠恒的不法,内府怎能仅凭一己之见就把他召回呢?当然这些事情,想必本多大人也不甚清楚,我当面询问内府吧。” “哦?”佐渡若无其事道,“这些话暂且不论,现在,七将已紧随治部大人追出了大坂城,治部难道还不知?” “已出了大坂城?” “正是。看来,他们早就预感到,能够藏匿治部大人的只有这里了。”佐渡淡然说着,把身子向前探了探,“关于此事,在下刚才也打探了一下我家大人的意见。好像很是棘手啊,治部大人。估计他们不久就要杀气腾腾追赶道这里了。” 一听这话,三成顿时脸色大变。虽已料到他们必会前来,但没想到行动竟如此神速,自己还没见到家康,他们就追来了。 “治部大人,这些话也许超出了我的本分,大人就只当是一个老者的忧心吧。枪打出头鸟,大人在这一方面,好像考虑欠妥啊。” “……” “我家大人究竟该如何是好呢?若保护治部大人,对方可有七员骁将啊!”佐渡耸耸肩膀,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这只老狐狸!三成顿时火冒三丈,但他并未做声。佐渡已对他如此态度,家康将要怎样对待他,已不言自明。 “世上之事实在难料……七将早就深知治部与我家大人不和,故,他们一定乐不可支。” “唔。”三成好歹回了一句。佐渡说得极是,他们一定以为三成被吓糊涂了,竟然自己送到老虎嘴边。他们定是来嘲笑他。由此看来,事实与三成的预想确有很大差距,而且情况已十分严峻。除了说服家康与七将谈判之外,似已别无他法了。可这样一来,三成的命运就完全交与了家康。家康果真能巧舌说服七将吗?一旦不能说服,把自己交到七将手中,无异于羊人虎口。 “治部大人,事已至此,最好还是先不要与我家大人提岛津氏的事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命要紧啊。即使穷鸟飞入猎人怀,猎人都不忍动杀心呢。当前最重要的,还是请求我家大人助您一臂之力……” “住口!” “大人说什么?” “佐渡大人,你所谓的穷鸟,竟指三成?” “哦,这乃人人皆知之事,大人难道如此计较?” “哼!无礼!此次三成前来,乃是要和内府商议如何惩罚七将……” “大人真是太客气了。”本多佐渡依然淡淡道,“既然如此,治部大人也犯不着特意赶到这里来。事情发生在大坂,大人在大坂随意处置便是,用不着与我家大人商议,我想,我家大人对此也不会有异议。” 三成顿时哑口无言。其实,对佐渡发怒时,他就已败下阵来……这一点他甚是清楚,却毫无办法。 “那么,等七将来了,我就把他们带到这里,你们在此谈判吧。”三成顿时懵了。他先是觉得全身燥热,紧接着又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悔恨交加。 “且等,请等一下,佐渡大人。” “治部大人有何吩咐?” “都怪三成失言。其实,我并不想在此和七将见面。” “那么,还是要求我家大人了?其实,即使求我家大人,治部大人能否平安渡过此次危机,老夫都很难预料……大人您引起如此大的麻烦,唉!” 三成紧咬着嘴唇,闭上眼睛。刚才他还恨不能一把揪住佐渡,撕个粉碎,可现在,眼前的佐渡已似变成一座刀枪不入的巨石。他明白佐渡在戏弄自己,可究竟是上去与其拼命,还是暂且忍气吞声? 但三成须臾便忍住了怒气:好不容易赶来,为何要和德川氏家臣过不去?怒不可遏,逞匹夫之勇,亦只会令世人耻笑……须要忍耐!当前需要的,就是忍耐!即使要拼命,对手也当是德川家康。只有那样,石田三成的死才有意义。 下了决心,三成向佐渡施了一礼,“大人言之有理,看来是三成思虑不周。没想到七将竟然这么快追来。” “大人想通了?” “是啊,当务之急是先避难。你说呢,佐渡大人?” “是啊。老夫虽不知能否躲得过去……总之,还是先和我家大人商量商量吧。既然大人想通了,就先到我家大人房里看看,不定客人已去了。”佐渡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轻轻向三成施了一礼,便离去。 三成似才意识到,所谓岛津客人,恐纯是子虚乌有。佐渡此来,恐是代家康前来打探三成的真意,若是刚才稍有马虎,恐怕早已成了阶下之囚。三成慌忙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若以这样的面目、这样的神色和家康见面,家康自会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许久,佐渡仍未回来。家康恐是在和他的谋士们为如何处置自己而反复谋划。想到这里,令人头晕目眩的屈辱感袭遍三成全身…… 当佐渡的脚步声再次在走廊响起,三成眼前忽然一亮。七将紧随其后追赶到伏见来,这只能说明:若是自己还安闲地待在大坂,早已命丧黄泉。如此看来,还是巧妙地逃脱了杀身之祸,这也算不幸中之万幸。 “治部大人,让您久候了。我家大人要马上过来与您会面。”本多佐渡轻轻道,又耸起肩膀笑了,“七将已经来了。井伊大人现已到码头迎接。看样子谈判颇为棘手啊。” 这既像是从心底里担心三成的安全,又像是委婉的胁迫。 三成跟在佐渡身后走上长廊,暗想,既已走到这一步,定要横下心来应付家康。尽管如此,他双腿依然在不停打哆嗦,不知家康会如何对他。“到底还是乖乖跑来求救了。”若这样的话真从家康口中说出,他能忍受吗?或许对方会有意激怒三成,然后以此为借口,将他交给七将,到时候——哪还有“到时候”? “在下把治部大人带来了。”忽听正信道。 已到走廊尽头,打开窗户,眼前豁然一亮。院中泉水边,菖蒲早早绽开了紫色花朵,房中亮亮堂堂。泉石布置得甚是眼熟,房间似为家康新建,木香扑鼻而来。 “对不住,大人的佩刀请交由在下保管。”进门时,鸟居新太郎神色恭敬道。 三成脸上浮现一丝惊慌,他的双膝又剧烈抖动起来。这当然无法逃过家康的眼睛。 “治部大人,这边请。” 进去之后,三成吓了一跳。入口两侧站满武士,家康左右也团团同着身强为壮的侍卫,真是戒备森严,无懈可击。 “主计头等人已经前来索要治部大人,这么布置,乃是为了防备他们动粗。”家康淡然道。 “多谢内府。”三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十分不屑:多动听的谎言,这一切不都是用来吓唬自己的吗? “情形我都听佐渡说了。确实麻烦。但既然来投奔家康,家康岂会乖乖把大人交到别人手里,治部只管放心。” 三成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刚才他还全身紧张,担心家康极尽侮辱之能事。他颤声道:“这么说,这……内府愿意收留三成了?” “若说收留,就太见外了,都是太阁遗臣,怎能借着大纳言薨去之机就起纷争?家康定会严厉斥责七人。” 由于过度紧张,三成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家康开门见山,简洁明了,条理清晰……但决不能掉以轻心,家康怎会轻而易举让事情过去?或许他是想先卖人一个人情。这是他最拿手的把戏。 这时,井伊直政匆匆走了进来。“大人,七将无论如何要面见大人,与大人谈判。”三成认为这也是在恐吓他,于是屏住呼吸,静观家康的反应。 家康沉吟片刻,道:“你也不是孩子了,早就该知,德川家康怎能允许导致天下大乱的私斗发生!你让他们等候我裁定。” “这些话在下已说过了,可他们个个情绪激动、义愤填膺……” “哼!岂能容他们胡来!”家康的声音已经近乎大喝,“若是别人,自另当别论,可今日来的乃是治部大人,若让他们无法无天,德川家康以何面目见天下苍生!让他们回去。” 三成不禁笑了。听到家康的呵斥,井伊直政面色不悦地起身离去。 这是否从一开始,就是精心编排的一出戏?三成正想到这里,家康转向他道:“请治部放心。若是他们继续刁难,家康就亲自出去喝退他们。”他轻轻拉过扶几,道,“七将暴乱绝不能就此过去。善后之法,治部想必已有主意了。” “啊?” “既然双方关系恶化至此,短时内绝不会和解。一切只管交给家康……可之后该如何处置,家康想听听你的高见啊。” 三成顿耐慌乱起来,没想到家康来了个出其不意。是啊,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仅仅平息眼前的暴乱远远不够。 “即使,”家康又道,“即使七人有错,可他们都是自幼追随太阁的武将,既不能满门抄斩,也不能让他们切腹自尽。一旦那么做,必致天下大乱。故,以后当如何处理,必仔细思量。” 三成抬眼瞥了瞥坐在身旁的本多佐渡。佐渡正眯缝着眼,轮番打量着三成与家康。三成只好道:“关于此事,若内府出面,与毛利大人、宇喜多大人、上杉大人等严厉斥责他们,我想他们或许有所收敛。” “唔。可是,若是这样,治部大人还能独自返回大坂,安心奉公吗?” “这……” “不管怎么说,七将已是怒火中烧……人一旦发怒,常会失去理智,不顾一切。想必治部也有思虑不周之处。” 家康刚开始时有条有理、态度温和,竟是一个圈套让人钻……三成不禁悔恨交加。 “那么,内府有更好的对策吗?”三成直直盯着家康问道。家康也盯着他,许久不言,那分明是老鹰玩弄猎物的眼神,令他恐惧。或许家康正轻蔑地审视着他:莽莽撞撞逃进我府里来,真是愚货!抑或想开出些苛刻条件,看他有何反应。 “既然治部没有主意,家康就只好说说自己的意思。” “三成洗耳恭听。” “治部,眼下能够让你避开七人,并让双方都免受伤害的最好办法,依家康看,你只有立即撤回佐和山城。” “撤回领内?” 家康点了点头,依然直直盯住三成,“七将怨恨你的主要原因,乃在于你将太阁宠爱集于一身啊。” “可这非三成的过错。” “是。这绝非你一人的过错。但人生在世,出人头地时也就会为人忌妒。你仗着太阁宠爱,目中无人,我行我素,对七将的态度未免有些苛刻……由此日积月累,终于酿成今日之祸。唯一能够消除误会的人——太阁大人,如今已不在人世。我看啊,治部唯暂时隐退,先回佐和山避一阵子,静心等待和解的时机。你看如何?” 家康的一番话,犹如五雷轰顶,三成顿时呆若木鸡。事前他并非完全没想到这样的结局,只是没想到家康竟然在此时此地,以此种方式来逼迫于他,果然是个奸人! 三成心道:和德川势不两立!嘴上却悻悻道:“这么说,三成已是无用之人,不再适合做奉行了?” “非也。我是说,这样下去,无论治部在伏见还是大坂,危险始终不会消除,政务亦无法正常处理,故,不如暂时隐退,伺机东山再起。” 三成悄悄看了一眼被收去的刀。若没被收缴,他定会毫不犹豫地拔出刀来,砍杀这个趁火打劫的老贼! 前田利家已经不在了,若再把三成赶走,天下就完全落入家康掌中。那些自幼追随太阁的傻瓜们,终于把三成驱赶进了家康精心设计的圈套……想到这里,家康那肥硕的脑袋顿时变成了魔鬼的头颅。三成真想疯狂地扑上去,撕扯他,向他狂吐唾沫。 “但若你有更好的主意,那就算了。在寒舍用不着客气,不妨直言。” 三成的表情明显露出愤怒和杀气。家康不可能毫无察觉,只是并不特意安抚。“治部,人若不知进退,免不了要栽跟头。人生行事,忍耐才最是重要。你如今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希望你冷静思索。你所面临的困境,家康早已被迫体验过千次万次。故才有今日一劝。” 三成全身发抖,血脉倒流。若不是尚存一丝理智,他定会舍命向家康扑过去。但他强压怒火道:“看来只能如此了。” 家康依然直直盯住三成,道:“当然,若你返回佐和山,家康可以发誓,定会保你途中平安,绝不会让七将下手。我可以派人马一直护送到贵领。总之,先歇息一下,最好早些决定。佐渡,把治部领到别室歇息吧。” “遵命!请吧,治部大人。” 三成只得低头施礼,“内府深情厚谊,三成永远铭记在心。事已至此,三成恭敬不如从命……” 等着瞧!咱们等着瞧!别以为老子轻而易举就会屈服!三成心中恨道。他低下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滴落下来。 在本多佐渡的催促下,三成方才起身离去。家康叹了口气。尽管他也心急如焚,但实在无心再申斥三成。 未久,本多佐渡回来了,“在下把治部带到了东方庵。”东方庵乃家康令宗及为自己建造的茶室。 “派人守卫了吗?” “派了。若不派人守着,恐他在府中便被人宰了。” “唉。看来,他总算愿意撤回佐和山了。其他人我不放心,就安排秀康和堀尾吉晴二人护送他去佐和山吧。” 佐渡点点头,然后笑嘻嘻问道:“大人还认为他是一个能明您诚意之人吗?” “混账!”家康大声斥责,仿佛要把压抑已久的不快都吐出来,“这两事岂可混为一谈?常言道:穷鸟入怀,猎人不杀。德川家康连天下都要搭救,堪堪救不了一个石田三成?你这种器宇,将来何以取信于天下苍生?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