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Ⅱ·权柄1》 第一节 代州是大宋河东路重要的边防州郡。在雁门山古长城一线以北,它与辽国西京道辖下朔州、应州、蔚州三州接壤。在民间传说中,代州是“杨家将”抗辽的主要场所,杨五郎出家的五台山,也就在代州境内。所谓的“杨家将”虽然多属传说附会,但代州于大宋边防之重要性却并非虚构。代州失守,则太原可危;而太原失守,则关中、洛阳震动,大宋形胜之地,都将沦为战场。 因为代州如此重要,所以宋朝沿代州边境由东向西修筑了瓶形寨、天石寨、雁门寨、西径寨、阳武寨、楼板寨等等数以十计的军事据点。而在其辖境内的禁军、厢兵、乡兵,亦是数以万计。各种忠烈社、弓箭社,更是遍布各乡各村,民风之剽悍,殊不可轻侮。自从王安石执政以后,除了置将法、保甲法之外,更是在代州边境修缮要塞,增建军事据点,以巩固边防。辽人对于此事实是隐忍多时,但因当时河北诸州守臣皆是宋朝一时名臣,而辽国的实力也支撑不起一场与宋朝举国相争的战争,因此一直只能静待机会。 到了熙宁七年十月,也就是辽国耶律洪基在位的咸雍十年之时,眼见宋朝大灾之后,元气大伤,兼之王安石罢相,政局不稳,辽主耶律洪基与魏王、枢密使耶律乙辛相议,要趁火打劫一番,遂下令枢密副使萧素坐镇西京大同府,遣林牙萧禧往代州,诬赖宋人修城寨侵入朔、应、蔚三州境内,意图不善,要求宋国停止修筑城寨,重议辽宋边界,并赔偿白银二十万两,钱二百万贯,绢二十万匹。且扬言已屯兵十万于边境三州,若宋人不予,则是自坏和议,辽军当自己来取。 这是宋朝二十六岁的皇帝赵顼第一次面对强大北邻的军事威胁。虽然自小心怀大志,锐意收复幽蓟,但当敌人在一个不是由自己选择的时机发出恐吓之时,赵顼却显得有点色厉内荏。连羌人那种小小的反抗,都会让这个皇帝寝食难安,何况是自五代以来就让人谈之色变的契丹人!偏偏在此之时,他的政事堂与枢密院的主要成员们,没有一个人有过与契丹人打交道的经验。 这一次,是赵顼很无奈地前往慈寿宫。太皇太后曹氏的智慧,很多时候,是赵顼所必须倚重的。 “辽人如此蛮横无理,实在可恶!”赵顼向曹太后介绍完事件的大概之后,犹自显得愤愤不已。 曹太后却只是平静地望着赵顼,皇帝的生气,在多大程度上只是为了维护天子的尊严?又有多少是为了掩饰自己心中的恐惧?她把一切都收到眼底,只是用安静祥和的目光凝视着自己这个贵为天子的孙儿。宫女乖巧地将从江西上贡来的金橘用玉盘盛着,小心地放到赵顼伸手可及的地方。赵顼此刻哪有心思吃东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吓得那宫女脸色苍白,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连忙退到一边。 高太后忍不住轻轻皱眉,用略带责怪的口吻道:“官家亦是已为人父了,遇事须要沉得住气。”赵顼在熙宁六年两子夭折后,终于得第三子,取名赵俊,就在熙宁七年二月,赐封永国公。 赵顼听到高太后斥责,忙红着脸起身恭聆。 曹太后用眼色止住高太后,又叫赵顼坐了,道:“官家既知契丹索求无厌,又有何计议?” “这等要求,实是答应不得,但若不从,不免兵祸连结,因此不若继太祖、太宗皇帝遗志,挥师北伐,先发制人。”赵顼说得非常豪迈,但却始终有点底气不足。 曹太后不置可否,只问道:“既如此,那么官家,而今国家储蓄赐予,可曾备足?士卒甲仗,又是否精利?” 赵顼被问得一怔,寻思这话中深意,只觉得便似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来,呆了一会儿,方勉强答道:“这些事,现在筹办也不迟。” 曹太后在心中微微叹息了一声,委婉地说道:“官家,先圣有言:吉凶悔吝生乎动。一旦兴事,结果是好是坏,将来是否感到后悔,会否遭受耻辱,都难以预料。便以用兵而言,若北伐得胜,官家不过是南面受贺;而万一挫败,所伤实多。我想那辽国若容易打败,那太祖、太宗之时,应当早已收复,何必等到今日?幽蓟之事,不若缓缓图之。” 当此国家元气大伤之时,赵顼心中,又何曾真有战意?只不过种种不甘、屈辱、冲动,在心中交织,又碍于皇帝的脸面,一时犹豫难决而已。他虽然贵为皇帝,但此时的心态,其实与那些怀着雄心壮志却又缺少实力的普普通通的年轻人无异,不过是自己无力面对这一切,所以需要得到可以信赖的长辈的帮助、释疑,仿佛这样做了后,那巨大的责任,就不再是由他一个人来承担了。 曹太后又道:“而今两府诸公,都难问北事。我不过一妇人,见不及长。官家何不召魏国公韩琦问策?其余富弼、文彦博、曾公亮等一干老臣,亦可备询。古训有云,兼听则明……” 河北大名府。府衙。 白色的布缦结满府前,进出之人皆披麻戴孝,在街上都能隐隐约约听见自内宅传来的哭声…… 潘照临日夜兼行,当他在大名府府衙前滚身下马之时,已是筋疲力尽,然而没有什么比眼前的景象,能够更让他心惊胆颤的了! “韩琦,你可不能死!”潘照临在心中不停地祈祷,疾步走向门房,递过名帖,道:“学生潘照临,求见侍中,劳烦通报。” 不料那个门房接过名帖,便放声大哭:“侍中、侍中他仙游了!” “啊?!”眼前之情形,虽让潘照临早有不好的预感,但他还怀着万一的侥幸,可事实却是如此的冷酷。任谁也没有想到,历事三朝的元老重臣,魏国公、侍中韩琦,竟然在这关键时刻死了! “人算不如天算呀。”潘照临心里泛起苦涩的感觉,“看来,只有去洛阳了。” 代州城,寒风萧索,落叶纷飞。 太常寺少卿刘忱与吕大忠坐在同一辆马车上,闭目养神。他一闭上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崇政殿中皇帝召见的情形。 那天是在崇政殿,皇帝对他说道:“朕已命秘书丞吕大忠知代州事,大忠正逢父丧,朕不得已方夺情起复,卿往代州,当与大忠齐心协力,断不可轻启边衅,有负朕望。”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答道:“臣既受命,便往枢府考核文据,未见本朝侵辽人一寸之地。臣既为使者,必当据理力争,若辱使命,臣当死在代地,以报圣上。” 然而就在启程前,皇帝内降指挥,给他的手诏上写着:“辽理屈则忿,卿姑如所欲与之。” 一个使节,临行前居然收到一份如此让人灰心的手诏!刘忱心里百感交集,到代州后,他一直把手诏深藏,绝口不提。这几天揣见吕大忠为人,倒也是志节慷慨之辈,但知人知面难知心,他依然犹豫着要不要和吕大忠说明情况。今日是辽国枢密副使萧素亲自前来,自己和萧素的第一次交锋,若告诉吕大忠,万一挫了锐气,反为不妙。他咬咬牙,暗道:“罢了,不奉诏的罪名,我一人担了便是!”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驿馆。二人下了马车,便见辽使萧禧早已在门口迎接。见着二人下车,萧禧忙拱手相揖,笑道:“刘大人、吕大人,请。”二人亦自揖逊回礼。这是宋辽之间通用的外交礼节,这简单的揖逊之礼,亦表示两国是平等的外交关系。刘忱因见萧禧一身戎装,不由得轻轻冷笑一声。吕大忠却是神色自若,竟似是浑然不觉。 入了大门,辽国枢密副使萧素已率众随从在中门相候。刘忱远远打量,见那萧素约是四十来岁,方额浓眉,双眸精光内敛,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人物。站在他身后的却是一个身披镀银铁甲、腰佩长剑、相貌英俊的年轻人,曾经出使过大宋的萧佑丹,竟然还站在少年之后。刘忱心里一惊,不由得多留意了几眼,再看吕大忠,却见他也有诧异之色。 当下双方又行过揖逊之礼。萧素拱手笑道:“刘大人、吕大人,远来辛苦。”吕大忠亦拱手回礼,淡淡回道:“萧大人说错了,此是宋境,是萧大人辛苦。” 萧素哈哈一笑,抬手道了声“请”,将刘忱、吕大忠等人迎入厅中。 刘忱等人走进大厅,却见厅中早已布好酒宴。萧素往主位上一站,高声吩咐:“奏乐,请刘大人、吕大人入座。”有侍者立即走了上来,把二人往客位上引。 刘忱与吕大忠对视一眼,却都不肯动身,刘忱凝视萧素,道:“萧大人,你又弄错了!” 萧素一脸愕然,问道:“本使哪里弄错了?” 刘忱缓步走到萧素面前,昂然道:“此处乃大宋国境,驿馆亦是大宋欢迎邻国使节的驿馆,于情于礼,应当请萧大人坐客位。” 萧禧在一旁听到这话,不由勃然大怒:“岂有此理!既是我大辽设宴,焉有反坐客位之理?刘大人莫非是有意轻慢?!” 刘忱却不看他,只盯着萧素,从容道:“若是私宴,自然能坐主位,不过萧大人代表大辽皇帝,在下代表大宋皇帝,这是两国之宴,既然在宋境,自是宋使坐主位。” 萧禧却不答应:“刘大人莫要逞苏秦之辩,天下之事,理为同一,我等设宴,自是我等坐主位。” 刘忱知道这第一次交锋,事关双方锐气,如何肯退让半步,当下冷笑道:“大宋的国土,大宋的驿馆,若要设宴,自然由它的主人来设,这宴会所费几何,不必由贵国出。” 萧禧趋前几步,声色俱厉,道:“刘大人这等小节都一步不让,如此不近情理,可是没有诚意谈判吗?” “本使千里迢迢持节而来,如何说没有诚意?想辽国亦是大国,岂能不顾礼义,为天下所笑?天下万事万物,都抬不过一个理字。鹊巢鸠占,反宾为主,到底是本使缺少诚意,还是贵国缺少诚意?” 刘忱舌辩滔滔,萧禧一时竟被他驳得说不出话来。那银铠青年多看了刘忱几眼,刘忱回视之时,却见他眼神中竟有赞赏之色,不由得一怔。却听萧素笑道:“既是二位定要争这个主位,我看两家七十余年交好,亦不必为些些小事伤了和气。只不过本使设宴,客位也是断然不坐的。索性明日在雁门山古长城以北重新设宴,再请二位与会。未知意下如何?” 刘忱与吕大忠对望一眼,道:“如此,明日必准时赴约。” 次日,辽国朔州马邑边境。 刘忱骑在一匹黑马上回头眺望,险峻的雁门山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跟着自己的只有几个幕僚与三十名军士。为防不测,吕大忠并没有随行,而是在雁门山以南的西径寨接应。刘忱不禁又一次想起身上肩负的使命,既要维护国家的利益,又要不至于引起战端,而面对咄咄逼人的辽国,自己身后的国家与皇帝,都显得孱弱了一点! 刘忱乃是进士出身。此时连朱熹都未出生,科举的内容更没有限制于四书五经之内。宋朝建国一百年来,能考中进士的,都称得上是一时一地之人杰,对于华夏族之典章故事,自然都是非常清楚的。这马邑之地,纵是匈奴强盛之时,也一直在汉朝的疆域之内,当年汉武帝曾经在此伏兵三十万,以待匈奴。此时身临其境,而境遇不同如此,刘忱环视四野,不由怀古慨今,抚绺长叹:“未知要何时,我大宋方能有三十万雄兵,再临此地,以邀单于!”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号角长鸣,北方的原野上扬起一阵灰尘,轰隆的马蹄之声由远及近而来。刘忱心知这是迎接他的辽人来了,忙挥令属下军士勒马列队,向前迎进。果然,不多时,远方便出现了百余骑辽人。辽人占据幽蓟之后,虽渐染汉化,但毕竟是马背上的民族,素重骑术,非宋人能比。这百余骑是从萧素的亲兵卫队中挑出来的佼佼者,其军容气势,更是令人见之夺魄。 刘忱心知这是萧素在炫耀军威,隐隐含有威胁之意。他回头见属下军士,都有畏怯之意,不禁眉头一皱。他素有智略,此时便佯为不经意,勒马停步,扬鞭指着辽军,嘲笑道:“契丹素称善战,然亦中衰矣,某看这些骑兵,较我大宋捧日军差得远了!” 这些军士何曾知道“上四军”之一的捧日军是何等军容?只是人人都知道上四军的兵都是禁军中千挑万选的,这位刘大人从京师来,既然说捧日军强悍,心里不免就信了七分。虽说捧日军再强,也远在千里之外,所谓远水难解近渴,但众人却感觉有了依靠一般,士气竟为之一振。 刘忱见计策奏效,立时寒下脸来,扫视众人,厉声道:“诸君随某出使敌国,国体便系于诸君,若畏惧怯敌,非止是君一人之耻,亦是堕了我大宋国威,祖上宗族,亦要蒙羞!刘某来此之前,便听说自古代地多慷慨之士,诸君能让契丹胡虏笑我大宋无人吗?” 这些军士见刘忱不过一介书生,却如此慷慨激越,胸中无不热血沸腾,一个士兵忍不住高声回道:“大人放心,代州军队,也没有孬种!绝不敢有堕国威!” 其余众人也紧跟着高声答道:“绝不敢有堕国威!” 刘忱满意地看着众人,高声道:“果然都是好男儿!待见到辽人,不论文武,若有胆怯畏惧者,回代州之后,某必以军法处置!若不辱使命,某亦将给诸位请功!”说完勒转马头,厉声喝道:“列队前进!” 也不过几瞬的工夫,辽人便已到面前,刘忱定睛望去,领头的人却是萧禧。萧禧见着刘忱,远远便哈哈笑道:“刘大人,一路辛苦!” 刘忱便在马上回了一礼,道:“有劳贵使远迎。” 萧禧看了一眼刘忱身后,见随从军士都精神抖擞,士气高昂,不由得对刘忱又高看了几分。又看他身旁,见吕大忠不在,当下故作惊讶地问道:“吕大人如何没来?” “吕大人乃代州知州,守土有责,不可轻出辖区。本使是大宋皇帝钦命的谈判使者,出国会议,本使一人持节便可。若在代州境内,则由吕大人会同谈判。”刘忱不亢不卑地答道。 萧禧已知此人词锋甚健,再说下去自己也讨不了好,只怕还会自取其辱,哈哈一笑,便不再纠缠此事,引了刘忱向北而行。 然而没走多久,萧禧便即按捺不住,自矜地看了身边的精骑一眼,又问道:“刘大人见我大辽的军容如何?” 刘忱笑道:“契丹骑兵,天下闻名,然亦不过与我代州之军差相仿佛。若较之诸班直、上四军,只怕要大辽皇帝的御帐亲军方得比拟。至于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神威,则是古今所无,只恐贵国无器可比。” 萧禧也曾听说过震天雷、霹雳投弹之名,这两种武器,若真论威力,倒也不至于能左右胜败,只是当时之人,却不免要骇于物听,为传闻所误。加上河州之围,玛尔戬在震天雷、霹雳投弹之下,大吃苦头,更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吕惠卿正是以此为借口,给陈元凤叙功。萧禧因只是闻名,不知虚实,却不愿堕了自家威风,只好强梁着说道:“似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类,只怕多有夸大。” 刘忱微微一笑,道:“贵使哪日出使汴京,问问玛尔戬便知虚实。” 萧禧被他说得脸上一红,连忙纵声大笑,掩饰自己的窘状:“刘大人词锋之利,真是不亚苏秦。在下以前只听说南朝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的大名,不料刘大人之才,似不在此三位之下。” 刘忱哈哈大笑不止,却不作答。 萧禧明知若是相问可能会被他讥笑,却又忍不住好奇,脱口问道:“刘大人为何发笑?” 刘忱摇头笑道:“某笑贵使不知我大宋之能人贤士。似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那是天纵之才,刘某岂能望其项背?石、马、苏之辈,在大宋,也就只有三人而已,若以刘某之才,大宋以车载,以斗量,不可胜数。” 萧禧心知他故作夸大之语,不由得嘲笑道:“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确是天纵之才,不过一在杭州,一在洛阳,一在岳州,却不知大宋朝廷为何如此处置天纵之才?若是三人在大辽,必然官居二府。” 刘忱脸上微红,嘴上却毫不示弱:“古来贤君用人,必先试之州郡,再劳之部寺,进退以观其志,三人各居州郡,又何足为怪?” 萧禧明明占理,却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二人便这么一路唇枪舌剑,边谈边行,没多久,登上一道小坡后,萧禧执鞭指着前方,笑道:“大营便在那里了。” 刘忱闻言,连忙眺目远望,这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眼前契丹的营帐,竟是连营数里、旌旗密布!他曾与吕大忠商议,以为辽国十万大军之说,不过是虚张声势,但眼前此景,单在马邑,便至少有五六万的大军! 他脸上依旧素然自若,与萧禧一路谈笑,心里却暗暗思忖:“辽人如此劳师动众,怎么可能是为了争这数百万贯的钱财,数百里的疆域?难道他们竟另有所谋?吕大忠道细作全然不知辽人十万大军在何处,却又为何突然出现数万之众于距雁门寨不过百十里的马邑边境?”他左思右想,却总是不得要领,只觉种种不合情理之处,令人生疑。自古以来,都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谈判之先,能多知道对方一些底细,至关重要。此时突然见到这连营数里的大军,刘忱不得不三思。 但辽人却不肯给他细细思考的时间。萧禧不断和他东拉西扯,大营越走越近,没多久,数百号角齐鸣,声彻原野,只见营门大开,两列甲士荷戈而出,森严立于营门两侧,萧素一身戎装,率领帐下之官员,迎至营门。 刘忱只得收回思绪,翻身下马,整整衣冠,迎上前去。 萧素如逢故交般地将刘忱等人迎入帐内,分宾主坐下。刘忱打量辽国众人,却还是萧素为首,那个银铠青年为次,其次方是萧佑丹与萧禧等人,心里不禁暗暗称奇。他与吕大忠猜测了许久,一直没有弄清楚那个青年的身份。 简单的寒暄过后,萧素突然便收起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劈头道:“贵使奉大宋皇帝之命前来,想是已答应敝国的要求了。却不知何时交接银钱,何时划定边界?” 刘忱愣了一下,随即知道这是萧素先声夺人之计,当下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某奉大宋皇帝之命而来,乃是不忍两国七十年之邦谊毁于一旦。凡北朝先前一切指责,皆属无中生有;索赔银钱之事,犹为无理!愿北朝皇帝陛下毋受兴事之臣所弊,听信谗言,启无穷之祸。” 萧素登时把脸一沉,寒声道:“南朝在边境修缮城寨,侵占我疆地,还说什么两国七十年邦谊!我主本欲兴兵讨伐,念及先帝之盟,又以为南朝皇帝会念在两国交好,停止挑衅之举,才遣使交涉,不料贵使之意,竟是全不认账!既是如此,又有甚好说的?”说罢,作势便要翻脸。 刘忱却毫无惧意,从容道:“枢使不必动怒,大宋若不重视两国邦谊,何必遣某前来?只是北朝所求,绝无道理。北朝说大宋修缮城寨便是挑衅,天下实无此理,各国修缮城寨,以备盗贼,不过平常之事,百年以来,宋辽两国,都未曾间断。以北朝所言之事,雄州外罗城,已修了十三年,昔日既无一言及之,今日如何便成挑衅?北朝既然不欲,吾主念及邦谊,已下诏停止修筑;白沟馆驿之箭楼城堡,亦已拆毁,屯兵亦已撤回。北朝何至咄咄逼人?” 萧素一时语塞,不好再说此事,只厉声问道:“那贵国侵入我大辽疆界,又要如何说?” 刘忱冷笑道:“宋辽两国,向来以古长城为界,如何说侵入大辽疆界?大宋未曾占北朝一寸之地。” 萧素却是知疆土之事,最可以混赖不清,当下道:“公莫要混赖,辽宋之界,一向以各山分水岭土垄为界,未曾听说以古长城为界。若以古长城为界,我武州岂不归南朝所有了?” 刘忱看了萧素一眼,回头对随从道:“取地图来!”左右连忙取出地图打开,刘忱指着代地边界,对萧素道:“枢使请看,此乃仁宗之时的地图,当时两国疆界如此。” 萧素哂然一笑,看都不看一眼,也喝道:“取地图!” 不多时辽人也摊开一幅地图,萧素道:“刘公请看,此乃本朝十年前地图,当时两国疆界如此!” 刘忱凑上前一看,辽人竟是在地图上将代州与朔州交界的西部边境,前推到了黄嵬山,与旧地相距数百里!这黄嵬山正当要冲,在代州境内西边一条官道附近,可以据此俯视阳武寨和楼板寨,直接威胁宋朝之原平乃至忻州。辽人之居心实不可言。 刘忱见这地图纸张甚新,墨迹未干,显是新作,自是辽人故意混赖。他本欲断然拒绝,可转念一想到这数里连营,却只得强自忍耐,道:“这图只怕不是十年前之物。但既是疆界有争议,倒不难解决,枢使遣一胥吏来代州,会同代州守吏一同勘察疆界,便知是非。” 萧素见刘忱语气放缓,得势更不饶人,道:“如此可是缓兵之计吗?我十万大军,每日空耗粮饷,哪里经得起慢慢勘界?” 刘忱正要说话,却见身后一个士兵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他心上一动,走到那个士兵跟前,问道:“你可是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士兵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大人,小人是代州土著,代州北部诸山,多数有分水岭而无土垄,黄嵬山更是没有土垄的。” 这士兵声音虽然不大,却也是满帐皆可听见。萧素等人只顾漫天要价,想当然的以为凡山皆有土垄,却不料黄嵬山偏偏没有,这时被人揭破,好不尴尬。好在萧素颇有急智,他不待刘忱说话,便抢先说道:“咳!我方才一时口误,黄嵬山的确没有土垄,而是以分水岭为界。” 刘忱岂能相让:“只怕黄嵬山本不是北朝土地,历来分界,毕竟是古长城为准,若不然,为何又怕勘界?” 萧素恼羞成怒,拍案高声道:“足下一步不让,竟是为何?勘界亦是分水岭为界,不勘界亦是分水岭为界!” 刘忱昂然冷笑:“有理不在声高,阁下岂能指黑为白?” 双方谈到此处,皆不愿意相让,眼见就要谈不下去了。 雁门山以南,西径寨。 夕阳西斜,似火烧的云霞挂在雁门山的那一头,吕大忠不安地在寨中走来走去,探马报告马邑一夜之间出现数里连营之后,吕大忠已经下令代州各寨加强戒备。西径寨中更是如临大敌,士兵们手中的弩,都已装满了箭矢,全神贯注地盯着北方。这里扼住了雁门山通往代州的大道,如若有警,必然是西径寨最先燃起烽火。 “那数万大军,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究竟是疑兵之计,还是实有这支军队存在?”这个问题不断地折磨着吕大忠,刘忱去了一天了,还没有回来,虽然吕大忠相信不会有太大的意外,但肩负守土之责,却不能不防万一。 “再派一拨人马去五十里外接应刘大人!”吕大忠向西径寨寨主吩咐道。 “末将即刻派人前往。” 话音刚落,瞭望的士兵便大声呼喊起来:“刘大人回来了!刘大人回来了!” 吕大忠快步登上瞭望台,远远望见果然是刘忱一行人。他忙不迭地吩咐道:“快,开寨门,迎接刘大人!” 宋辽在马邑的第一次谈判,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双方不欢而散,只有约定择日另行谈判。但为此感到困扰的,却绝不仅仅只有刘忱和吕大忠。 当晚,马邑城。 萧素对银铠青年恭敬地说道:“殿下,这个刘忱,实在难缠。” 他口中的“殿下”便是太子耶律濬。便听耶律濬笑道:“此人胜在颇有胆气。这本是父皇投石问路之策,试一试南朝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所得多少,倒不必在意。” 萧素却心知并非如此简单。朝中耶律乙辛原本是希望借机挑起战端,以便他进一步掌握兵权的;不过辽主耶律洪基却否定了轻率用兵的建议,定了一个投石问路之计。这个计策虽然未必是太子耶律濬献的,但多半与耶律濬身后的萧佑丹有关。 萧禧却不知道这中间种种勾心斗角,只笑道:“可惜了布的那个疑阵,数里空帐,佑丹兄的妙策却没有吓倒刘忱!” 萧素笑道:“那倒未必无效,南朝一向畏惧我朝,便明知是疑兵之计,心里却总怕是真的。有了这番做作,刘忱虽然强梁,别人未必能如他强梁。” 萧佑丹背着双手,心里苦笑。这投石问路之策,无非是虚张声势,大声恐吓,趁火打劫捞些好处;又可看看南朝君臣有何等的胆识器局;最主要的则是防止耶律乙辛借机加深他对军队的控制,称得上是一石数鸟之策。以萧佑丹对宋廷的了解,他也知道好戏才刚刚敲锣,但不知道为何,他心里总有隐隐的担忧,却又不能确切地知道自己在担忧着什么…… 与此同时,汴京皇城。 当赵顼看到韩琦的儿子、户部判官韩忠彦一身孝衣走到自己面前之后,终于不得不接受魏国公、侍中韩琦已经死了的事实。国失社稷臣啊!仿佛一根顶梁的柱子,就这么轰然倒掉了。赵顼在这个时候,才真正感觉到韩琦对于宋朝是何等的重要。他心里回顾着韩琦的一生,仁宗朝抵御西夏,主持庆历新政,力保先帝承嗣;先帝英宗朝时,更是忠心耿耿,不惜得罪曹太后强迫曹太后归政……虽然在自己继位后,他反对新法,自己不得不加以贬斥,但是,韩琦对大宋朝,对赵家社稷,对濮王一系,都是有大功劳的! 尤其在大宋朝遇到危机之时,如韩琦这样才能与忠诚都无可挑剔的老臣,便是他赵顼可以信赖的对象。太皇太后还说让他咨询韩琦,但诏书尚在路上,斯人却已西归……赵顼亦不觉伤感,既是为韩琦,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苦苦支撑却依然孱弱的大宋朝! 韩忠彦低泣着递上韩琦的遗表,道:“先父临终之前,知道北面胡虏挑衅,陛下或会下问,留下遗表令臣代呈,盼能于国事有所裨益。先父遗言:不能再为陛下分忧,有负陛下之恩,请陛下善自珍重。” 赵顼戚然动容,接过韩琦的遗表,恸声道:“韩琦三朝老臣,朝廷失此梁柱,是朝廷失一梁柱,社稷失一忠臣,朕失一肱股!” “陛下!”韩忠彦又是悲痛,又是感动,竟已是泣不成声。 赵顼默然提笔,沉吟了一会儿,写下“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之碑”十字篆文,令人赐给韩忠彦,沉声道:“国难思良臣,惟韩琦当得起这十个字!”又对侍立一旁的韩绛、吕惠卿等人道:“追赠故司徒兼侍中、太师、魏国公韩琦尚书令,配享英宗皇帝庙,发丧之日,朝廷为之辍朝一日,以示哀悼!韩琦的丧典、谥号,交有司详议,要备及哀荣。” 韩、吕诸人连忙躬身道:“遵旨。”韩忠彦更是哭泣着拜倒在地,呼道:“谢主隆恩!” 待韩忠彦退下之后,赵顼这才翻开韩琦的遗表,细细览读。韩绛在一边窥见皇帝脸色,却是眉毛时皱时缓,脸色似喜似忧,也不知道韩琦在表中说了什么。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赵顼才放下韩琦的遗表,顾视众人,道:“故韩侍中在遗表中说,北虏不足为虑,朝廷只须不亢不卑,既不示弱,也不逞强,从容以对。又荐石越、司马光、范纯仁等数人,辽人素重司马光之名,遣之使辽,必能不辱使命;又荐范纯仁志德纯虑,可为御史中丞、知制诰;石越稍加磨砺,可为……”赵顼说到这里,想起韩琦在表中是说石越“可为宰相之备”,这时说出来却多有不妥,忙改口道:“……可当大任!” 赵顼从容说来,韩绛倒还无事,吕惠卿的脸色却顿时微微变了一下。韩琦的遗表,分明是要把旧党与石越结成更紧密的同盟。司马光如若出使辽国,解决了当前的边界纠纷,那么以他的名声,皇帝再把他召入朝中,委以重任,就是顺理成章的事。而石越到目前为止,仕途之上,几乎是一帆风顺,在新法遭受重大挫折之际,这两人若同时入朝,皇帝会不会因此变心,那真的是难说了。更何况司马光与他是冰炭不相容。一念及此,吕惠卿立即出列,委婉道:“陛下,臣以为方今刘忱、吕大忠正与辽人会议,临阵换将,实是兵家大忌,请陛下三思。” 他话音方落,便见吴充已出列道:“陛下,臣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故韩侍中遗表所言,愿陛下听之信之。司马光便不为使者,亦不可闲置西京。” 吕惠卿正要驳斥,却见蔡确已出列,亢声道:“陛下若欲变法,召回司马光亦不会受命。况未闻司马光有通晓北事之名,朝廷何至于无人?”吕惠卿正奇怪蔡确为何替自己抢着出头做这招人忌恨之事,却听蔡确又道:“至于石越,素为朝野称誉。陛下使居州郡,是试其之能,察其之志。而今一届之期未满,便召回京师,恐遭物议。臣以为亦非石越之福。陛下何妨一纸诏书,问他对策?若有良策,再召未迟。” 众人都吃了一惊。蔡确一向和石越不对眼,忽然委婉同意召回石越,其心思实让人捉摸不透。只有吕惠卿已知蔡确其实不过是欲引石越为助,来抗衡自己。 冯京却知机会难得,也出列附和道:“石越之能,为陛下所深知。愿陛下三思。” 韩绛低着头,张嘴欲言,却终于没有说什么。王珪也默默不语。吴充从眼角瞅见二人神态,知道韩绛是顾念王安石的面子,他与吕惠卿同是新党,吕惠卿入政事堂不久,二人还没有大的矛盾,因此不愿意表态;王珪却是明哲保身,不愿意卷入吕、石两个新贵的冲突之中。他心里颇为不屑,正要发表自己的意见,赵顼却已先开口了:“前者石越于救灾诸事上,颇有功绩,有功不可不赏。朕意先加石越龙图阁直学士,超转左谏议大夫,晋爵开国子,食邑五百户,实封一百二十户。再遣一使者,谘以北事,众卿以为如何?” 赵顼这番话淡淡说出,许多人的眼睛都红了。按宋代之制,龙图、天章、宝文三阁,龙图最居前,由宝文阁改龙图阁已是恩宠;而石越本是礼部郎中,礼部郎中带待制以上职当转右谏议大夫,而右谏议大夫中资历浅深者,再转左谏议大夫——石越的所有官秩,几乎是数级数级的跳,但是他既有这样大的功绩,杭州考绩,又皆在优等,兼之还有圣眷,谁又能阻挡?蔡确若在平日,或还会加以阻扰,但是此时却不欲与石越为敌,因此竟缄口不言;吕惠卿心里虽然不乐,但是此时情势,他却也不愿与石越结下深怨,使将来没有退步。 反倒是吴充道:“臣以为石越晋升太速,于国于身,皆非幸事。” “国家名器,朕亦爱惜。但若是有功之臣,朕又何惜爵赏?赏功罚过,要在公正。有功而强抑之,何以激励后进?于国家朝廷,所得者少,所失者大……”赵顼的辩护冠冕堂皇,但他的臣子们却早已心不在此。皇帝突然找借口给石越加官晋爵,究竟是什么意思?左谏议大夫是四品官,按惯例,参知政事的本官最低一般是右谏议大夫!也就是说,经过皇帝这道看似不经意的任命,石越担任参政,在资历上已经不存在任何障碍了!这真是偶然吗? 西京洛阳。 韩国公富弼的府邸,是洛阳人人皆知的所在。在富府的后花园,有凌霄花攀延所成大树,亭亭可爱,纵在大街上,都能望见。这棵大树也成为富府身份地位的一种标志。但富弼在洛阳,有的绝不仅仅只是尊重与荣华。从潘照临留意的消息知道,河南府知府李中师与富弼有着极深的宿怨。当年富弼在皇帝面前揭穿李中师结交宦官,导致李中师一直无法升迁。不料冤家聚首,富弼致仕定居洛阳,李中师再次为河南府知府,趁着王安石变法的机会,要报那一箭之仇。免役法颁行后,他便要求富府与普通官户一样按例份缴纳免役钱。无论是李中师还是富弼,都不会把这点钱放在眼里——富弼每年资助《西京评论》的钱,是这笔钱的数百倍还不止——要紧的是面子难堪。偏偏富弼还不可能为这等小事向皇帝诉苦!堂堂的韩国公,真是憋了一肚子的恶气。潘照临时常带着恶意猜想,富弼如此激烈地反对免役法,也许不过是想为自己挣回这个面子而已。 一面想着这些有关富弼的故事逸闻,一面牵着马穿过洛阳的大街,感受着这座与汴京完全不同的城市。“卖报!卖报!韩侍中病逝,谥号忠献,备极哀荣……石学士救灾、治杭有功,加官晋爵……最新的《西京评论》……”一个男子背着个大竹篓,放满了报纸,沿街叫卖。 潘照临数日来都在马上度过,忙叫他过来,要了一份《西京评论》,又道:“《新义报》和《汴京新闻》我也各要一份。” 卖报的竟是愣了一下,半晌才笑道:“这位官人,俺这里是西京,官人要买《嵩阳学刊》,小的这里倒是有几本,《新义报》和《汴京新闻》,不去驿馆事先订购,却是没得卖的。” 潘照临不由怔住了,洛阳与汴京相距并不远,不料《西京评论》在汴京可以沿街叫卖,而《汴京新闻》在洛阳却是这般光景。他无奈地笑了笑,打开手中的报纸,当街浏览起来。只见整整一期报纸,倒有一半是在追悼韩琦。由《新义报》转载来的韩琦遗表节略,更是刊在极显著的位置。潘照临匆忙读过,见韩琦推荐司马光、范纯仁、石越三人,不禁心中暗喜,笑道:“天助我也!”又找到石越加官晋爵的报道,一眼扫过,微一沉吟,不由大喜,心道:“此事已成了五分。”本是疲惫已极的人,精神一振,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不多时便到了富府之前。富弼府宅之大,让潘照临都不觉慨叹!整整一条街道,便只住了富弼一户人家。粉壁朱墙,高高耸立,大门之前,门戟森严,共有八个家丁穿着一色衣服,守在门口。见潘照临牵马过来,一个看门的家丁立时喝令一个小厮去给潘照临牵马,自己整整帽子,迎了上来。 “久闻富弼善治产业,有良田数千顷,看来所言不虚。”潘照临暗暗思忖,一面递过自己的名帖,对家丁道:“在下真定潘照临,奉龙图阁直学士、杭州知州石大人之命,求见韩国公,烦劳通报。” 那家丁听到“龙图阁直学士”几个字,不敢怠慢,只欠身回道:“这位潘先生来得不巧了。我家相公抱恙在身,不便见客。相公早有吩咐,凡来的官人,得罪之处,还乞恕罪则个。”却不敢去接名帖。 潘照临早知富弼致仕后,罕见外客,未必便会接见自己。这时连忙取了一小锭碎银,悄悄塞进家丁手中,笑道:“原是不当打扰,但念我远道而来,还要劳烦通报一声。韩国公断不致于见怪的。若是韩公果真不愿见了,我亦不敢打扰……” 当时通用铜钱,银价甚贵。那家丁接过银子,不由喜笑颜开,这才接过名帖,笑道:“但我家相公见与不见,我却是做不得主的……” 潘照临笑道:“只要劳烦通报一声,便感激不尽了。” 那家丁听他这么说,方欠身笑道:“如此请潘先生稍候。”说罢从偏门急急进去通报。 潘照临便在门前静候,不多时,便见那家丁一路小跑出来,对潘照临笑道:“先生请,我家相公有请。”一面又打量潘照临,咋舌笑道:“先生定不是常人,我家相公素不见客的,今日竟是为先生例外了。” 潘照临方才松了口气。他知道这个家人并非虚言,富弼交接宾客,无论贵贱,一律一视同仁,致仕以精力不济,不能尽数接待宾客,又不愿厚此薄彼,竟是干脆闭门谢客。自己这次来,若非赶在一个极为敏感的时刻,只怕也只能吃闭门羹。他随着家人从偏门进去,豪门大宅,不比寻常,走了百余步,方到中门,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在中门相候,见潘照临过来,抱拳彬彬有礼地说道:“绍庭久仰潘先生之名,不料今日有幸得见。家父腿脚不便,不能出迎,还望见谅则个。” 潘照临已知他是富弼之子富绍庭,连忙还礼,道:“不敢,有劳德先兄。” 富绍庭又客套了几句,便将潘照临引至后院内室。方进了厅门,潘照临便闻到一股浓烈的檀香味,富弼须发皆白,一身道袍,坐在主位,见潘照临进门,勉强站起身来迎接。 潘照临连忙拜倒参见:“晚生潘照临,拜见司空。”富弼是仁宗朝的名臣,三朝辅臣,年轻之时,才量俱佳,他的许多举措,一出台就成为宋廷的典范。虽与王安石政见不合,但致仕退居洛阳之后,赵顼也经常遣使者问起居,有时还会召往京师相见;而富家更是《西京评论》的最大后台,对大宋的政局,依然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潘照临心高气傲,但对富弼却是十分服气。 富弼微微抬手,笑道:“不必多礼,早就听说过潘潜光的大名,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潘照临笑着起身落座,又问富弼起居,富弼叹道:“韩稚圭已经去了,接下来,轮也当轮到老夫了。” 潘照临笑道:“朝廷正当多事之秋,司空是天子素所敬重的重臣,当为朝廷保重身体。”一面说一面打量四周,室内最显眼的,便是一幅旌旗鹤雁降庭图,他心里不由微微一笑,这幅图说的是富弼出生之日,其母梦见旌旗鹤雁降到自家庭院之中,其后富弼果然贵达。 富弼老眼迷蒙,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事。老夫自归故里,也就天天念佛诵经,或炼丹求仙而已,朝廷之事,哪里是老夫应当管的。” “果然是老狐狸。”潘照临心道,口里却笑道:“司空过谦了,便是司空有南山之志,皇上、朝廷毕竟是不许的。” “朝中有韩绛、吕惠卿、蔡确,又有石子明这等奇才,哪里还用得着老夫!老夫老矣,只愿悠游林下,不问世事。”富弼笑眯眯地说道。他知潘照临前来,必是石越有求于己,他便耐心等着对方先开口。 潘照临望着富弼,半晌,忽笑道:“我家学士尝论及本朝人物,以为故韩侍中、司空皆为本朝第一流人物,但却都还不及范文正公——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范仲淹《岳阳楼记》中这一段话,道出了当时多少士大夫的抱负!而范仲淹于富弼,更是有过知遇之恩、同志之义的,当年范仲淹便曾亲笔誊写《岳阳楼记》一篇,勉励富弼。此时潘照临慷慨吟来,富弼隐藏于心中至老不死的理想抱负,那些历经宦海生涯而不得不深埋于内心深处的书生意气,都不由得翻腾起来。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因范仲淹之推荐而试茂材科及第入仕,而后昭雪刘平之冤,以一书生游说辽主却十万雄兵,与范仲淹共同推行庆历新政…… “唉!当年之事……范文正公的确是本朝人物第一……”富弼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被敏锐的潘照临捕捉到了,他凝视富弼,正色责怪道:“范文正公以天下为己任,故进亦忧,退亦忧,司空岂得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推卸肩上之责任?学生随石学士游,常听学士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司空三朝元辅,为天下士大夫所寄望者?”说罢,顿了顿,又慨声道:“司空当年以一书生游说北朝狼主,却十万雄兵;与文正公辅佐昭陵,推行新政,慨然欲澄清天下……‘富韩’‘富韩’,侍中临死尚不忘国事,遗表无一言及于私;司空如此,却是富不及韩矣!” 富弼久经宦海,人老成精,早已看出潘照临是在用激将之法,他眯着眼睛,叹道:“人老万事空,什么雄心壮志,数十年岁月,都足以消磨得一点踪迹也不见。争强斗胜的心,也早没有了。烦潘先生转告石学士,好好辅佐圣主,江山社稷,毕竟要靠年轻人。” 他倚老卖老,打了个太极,竟是滴水不进。潘照临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富弼非言语所能动者。但他却绝不相信富弼是死心塌地地不问世事——资助《西京评论》、接见自己、还有那旌旗鹤雁降庭图……这些都证明富弼的心还热着呢。他心中一转念,既不能动之情,便只得诱之以利,当下心一横,开门见山地说道:“司空虽如此说,但姜毕竟是老的辣。如今便有一桩大事,非得请教司空不可!” 富弼知道潘照临终于忍不住了,捋须笑道:“潘先生言重了。” 潘照临道:“司空可知辽人提兵十万于边境,要求割地赠款?” “略有耳闻。” “昭陵时,司空主持北事,深知契丹虚实。恕晚生冒昧,敢问司空,而今朝中有何人可当北事?”对于辽国,的确是“富”胜于“韩”,但富弼与曹太后之间的恩怨,却让他很难成为曹太后心目中值得信赖的对象。 “朝中可当北事者……”富弼微微摇头。 “北边之事其实不及庆历时严重。庆历时,辽主屯兵边境,索取关南,当时又有元昊为祸,朝廷汹汹不知所为,司空以一书生,主动请缨出使北朝,辞折辽主……学生遥想当年之事,心折不已。便我家公子也以为,若能请司空复出……”潘照临毫不吝惜高帽子。 “一个七老八十的人复出,岂不让辽人笑我大宋无人?”富弼摇头笑道:“辽国所谓十万之兵,依老夫看来,多半是虚张声势;辽主虽昏庸,却非无能之辈,彼亦自知并无实力与我大宋进行举国之战。契丹一向自许大国,节制着众多的属国部落,若蛮不讲理的开战,会失信于天下,所得不足以偿所失。况契丹内部,岂能没有矛盾?当年契丹要的是关南之地,要的是增加岁币,而今却不过争边境之地,赔款数百万贯,更可见他们底气不足。只要朝廷稳住阵脚,一面暗加戒备,一面遣一硬气能言的使者,向辽主说以利害,最多给一二十万贯钱,为辽主留点面子,便可解决。” “可侍中遗表却是说……” 富弼摆摆手,道:“韩稚圭还是存了一个怕的念头。对契丹人,不能怕。他们也害怕和我们打仗。一要讲理,以礼义折服之,契丹非不讲礼义的胡狄可比;一要气壮,气壮则人不敢欺。若非朝廷元气大伤,无力北伐,否则竟是可寸步不让。” “朝廷今以刘忱、吕大忠为使,司空以为如何?” 富弼说了这么久话,气力已有点不继。富绍庭忙递过一碗参汤,富弼轻轻啜了一口,笑道:“这高丽参还是你家石学士托人千里迢迢从杭州送来的,可生受了……”其实当时并无吃参的习惯,便连以人参为补,也是石越告诉富弼的。 “刘忱、吕大忠……若两府胆小怕事,使者又有何用?”富弼一针见血地说道。 “执政如此,使者再佳,亦是白费力气。”潘照临附和道,又试探道:“侍中荐司马君实为使,司空以为……” 富弼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他自然知道,潘照临名义上是问司马光,实际上却是在问石越! “韩稚圭举荐的人,自然是不错的。”富弼模棱两可地答道。 潘照临微微一笑,道:“学生也觉得侍中为国远谋,不可谓不深远。不过司马君实在朝中得罪的小人太多,只怕终难如愿。我家公子常说,范家三杰,皆是朝廷栋梁,只是范尧夫持身清高,皇上亦不能屈其志,可惜了。”说完,意味深长地望了富弼一眼。富范两家交情,非比寻常,范仲淹四子,长子最佳,可惜早死,其余三子,各有才具,以范纯仁最为出名。 富弼是何等人物,闻弦歌而知雅意,潘照临是石越府中的重要人物,他刚刚看到皇帝对石越加官晋爵的报道,潘照临就来求见,虽然言语谨慎,但是绕了无数个弯之后的本意,富弼又岂能不知?石越是韩琦名义上的女婿,虽然石韩关系并不是十分紧密,但怎么说也要略胜于旁人,外人更不可能知道内中虚实,富弼再精明,也想当然把韩琦上表推荐石越这些事情都联系起来了——石子明这是要向庆历老臣示好! “范家三子,皆有乃父之风,老夫并不替他们担心。似老夫到了这把年纪,深受国恩,若说还有担心的,便是盼皇上不要受奸人所骗,乱了国事!” 富弼开始还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下子又变成了担忧皇帝为奸人所骗了,潘照临笑道:“我家学士也常说,当今是大有为之主。凡有雄才大略的君主,若只知谏止,这也不成,那也不行,反为不美。君子不能见容,小人自然趁虚而入,国事就这样坏了。似比干死谏自是忠臣,但进谏应有许多种,死谏直谏之外,还当有智谏。如今的朝局,不变法已是不可能之事。但是这个法,如何变,由谁来主持变,变的是什么,不变的又是什么,却是大有文章之事。国事的兴废,便全在其中了。” 富绍庭听到这番话,不禁插嘴赞道:“这却是高论!” 富弼瞪了他一眼,笑道:“石子明之志,果然了不起。” “司空过奖了。我家学士还说,司空平生所虑之事,其实也可以解决,且正在解决。” 富弼诧道:“老夫有何平生所虑之事?” “我家学士说,司空平生所虑者,是人君权力太大,惟有用天命才可以制约。但有些人却蛊惑圣主不惧天命,司空最担心将来人主为所欲为,无所约束,害了国事。所以《西京评论》常常说天命,并非无因。” 富弼真正吃了一惊,这的确是富弼最重要的政治主张之一:以强调天命来制约皇权!虽然他在奏疏中常常直言不讳,却一向没有引起别人的重视,想不到被石越注意到了。“石子明倒是老夫的知己!”富弼忍不住叹道,“不知又有何良方可以解决?” “清议、报纸、礼制、法律!”潘照临吐出四个词。 “这些有用?”富弼怀疑地问道。他的政治智慧,让他敏感地注意到了报纸的作用,于是断然出资创办《西京评论》,但是说要用来制约皇权,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似乎有点大不敬。 “天命虚无缥缈,难为人主相信。清议与报纸,代表的是民意,明君要尊重民意是天经地义的;而礼制与法律,代表的是习惯、经验与圣哲的主张,也应当为明君所尊重。若能让国家形成一种习惯,无论是皇帝或者宰相,都尊重民意、习惯、经验与圣哲,岂非远胜于天命?”潘照临说这些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桑充国。 但富弼却不是那些容易接受新主张的学生,他不置可否地一笑,道:“老夫宁可希望皇帝畏惧天命。不过石子明能想到这些,那他便不是一个一味逢迎人主的人。潘先生请回去替老夫问候石学士,便说老夫对本朝贤士的看法,与韩稚圭完全相同!” 代州边境的谈判,几次拉锯之后,陷入僵局。 耶律濬的金帐中,生着一盆巨大的炭火,耶律濬一身戎装,与萧佑丹、萧素、萧禧等人围坐火边,商议对策。这些天来,虽然谈判没有取得进展,但耶律濬却颇有收获,他对人和蔼,体恤士民,朔州守军将士,对这位太子都非常爱戴,甚至连萧素,对他的好感也与日俱增。若他一直身处耶律洪基身边,或者在孤立无援的朝廷上,是绝对得不到这些人心的。 “刘忱一直不肯让步,诸位大人以为应当如何是好?再拖下去,这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就要被揭穿了。”耶律濬望着萧佑丹与萧素,问道。 “殿下说得是,十万人马空耗粮饷却无所作为,宋人也不是傻子。”萧禧笑道。 萧素道:“但也不能真的杀了过去,刘忱风骨这么硬,实是棘手。” “与南朝开战,是两败俱伤之局,只能让夏国得利,万万不可。前几日有公文,道效忠朝廷的生女直部节度使阿库纳重病之中,万一死掉,而朝廷又与南朝开战,好不容易镇压下来的生女直,只怕又要有反复,其他各部落,也是蠢蠢欲动,反叛此起彼伏,这几年都没有停过。而且……”萧佑丹这么顿了一顿,众人都知道这个“而且”,是指当权的魏王耶律乙辛,不过此时却不能明言,萧佑丹又道:“南朝王安石方罢,又经大灾,刘忱不过书生意气,不肯相让,但其两府中,首相韩绛是最胆小的,枢密使吴充亦无过人之才,吕惠卿、冯京、王珪据说颇有矛盾,既然主上本意是投石问路,问的也是南朝皇帝和他两府大臣的路,不若我等干脆避开这个刘忱,借口谈判僵持不下,派使者入汴京,试试南朝皇帝的胆识器局!” 萧素听他说完,赞道:“好计!我也让三千兵马,盛布旗帜,每日东出西入,西出东入,在马邑大布疑兵之计,让南朝更摸不清虚实。” 耶律濬也笑道:“既是十万大军久驻边关,要价太低,未免让人小瞧。让使者见机行事,再增加岁币十万贯、绢十万匹!” “殿下英明!”萧佑丹赞许地看了耶律濬一眼,这段日子以来,耶律濬处事的才干,明显有所增长,决断事务也更加果断。更可贵的是,太子以前虽然勇武,但是处事却颇有书生的温文,而现今却多了几分军人的豪气。 “那,派谁去汴京呢?”萧素笑问。 萧禧对耶律濬笑道:“殿下,这个差使便给我吧。” “好!”耶律濬点点,拿过一皮袋酒来,递给萧禧,道:“便以此酒为君饯行!” 萧禧接过酒来,喝了一大口,还给耶律濬,耶律濬也喝了一大口,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刘忱与吕大忠坐在马车上,相视无言。久议不决之下,辽人突然要求进京觐见皇帝,刘忱只好急报朝廷。朝廷立时答应了,且让他与吕大忠一同回京。吕大忠本想在代州监视辽人,但接到诏命,也只好安排防务,与刘忱一同返京。二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刘忱抗诏谈判,早将荣辱置之度外,但想到有可能前功尽弃,心里也不禁颇为沮丧;吕大忠却是担心着代州的防务。 耶律濬派来的使者是萧佑丹与萧禧,名义上萧禧为正,萧佑丹为副。此时,萧佑丹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那天晚上众人散去之后,萧素留下耶律濬和萧佑丹,跪在耶律濬面前,以刀刺臂,发誓效忠。萧佑丹知道,萧素是在赌博,他把自己的前程,压在了耶律濬能战胜魏王耶律乙辛,顺利登基之上。只要耶律濬顺利登上大辽皇帝的宝座,他萧素的前程也不可限量,但若失败,必是族诛之罪。这个选择,辽国的重臣们,都要做,迟早要做。在这个时候,能够有萧素这样的重臣投入自己的旗下,可以说是耶律濬的一大胜利。考虑到耶律乙辛绝无可能在这个时候生变,为了显示对萧素的信任,萧佑丹干脆决定离开一段时间,再次前往大宋的京城。 萧素与耶律乙辛的关系并不好,他投入太子这一边,应当是可以相信的…… 萧佑丹一面担心着国内的局势,太子的地位;一面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经过陈桥驿驰入了汴京城——一座辽国所有的城市都比不上它的繁华的城市。 第二节 杭州。知州府九思厅。 石越、彭简、薛奕、张商英、蔡京……杭州的重要官员,几乎都到齐了。 蔡京向石越汇报着市舶务的情况。“……台风季节过后,新船加入船队,下官与薛世显商议后,分成两支,又走了高丽、日本国两趟,托赖大人洪福,一切顺利,收益颇为可观。虽然途中撞礁折损一只大船,损失了一百单三名水手,但除去抚恤之后,盈余亦将近七十万贯。两国对天朝物产,非常渴慕。只是……” “只是什么?”居移体,养移气。石越在汴京之时,可以说只有上司,没有下属。而到了杭州后,却是只有下属,没有上司。近两年的时间,高高在上,言谈举止中,便多了几分威严,少了几分谨慎。 蔡京笑道:“只是朝廷有严令,儒教经典,重要的政令史书典籍,不可卖给夷人。便是契丹求书,或靠走私,或求恩赐,法令上是不准卖的。而民船之中,因为两国对天朝文物非常渴慕,其贵人往往以数百金之高价求书,私自贩书者因此屡禁不绝……” 石越倒怔住了。他只知道一千年后各国恨不得把自己的文化推销给别国,称之为“软力量”,哪里还记得中国古代曾经有这种禁令?他想了想,笑道:“高丽使者金德寿曾屡次求书,今竟在西湖学院乐不思蜀了。朝廷对高丽一向另眼相待,想来卖给高丽《九经》、子、史等书,必会恩准。市舶司事繁任重,元长似不必为此小事伤神。” 蔡京揣摸石越之意,倒似颇有放纵之意,连忙答应。彭简也咀嚼着这番对话,不由得看了石越一眼,通判一职,本有监视知州之意——实际上宋朝州郡政务,究竟是由知州做主还是同通判做主,完全是因人而异,他彭简不过是倒霉,碰上了一个位高权重,还勤于政务的知州,所以才于杭州政务几乎等同于看客一般,但若是石越公然违背朝廷法令……彭简不由想起家里吕惠卿那封充满暗示的书信。不过,对于高层的权力斗争,彭简还是有点投鼠忌器,他并非傻瓜,亦不愿被人当枪使。 石越却根本没有理会彭简,对众人笑道:“七十万贯,除去本钱之外,补足盐茶之税,绰绰有余了。某已向朝廷给蔡元长、薛世显请功,皇上特旨,蔡、薛二人本官各两转,赐绯,以为奖励。” 众人立时啧啧称羡。所谓“两转”,就是本官升两级。连升两级,已让人羡慕,而皇帝特旨、赐绯,则更是极为难得的恩宠。蔡京、薛奕都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拜谢。 石越又道:“于有功之臣,朝廷向来不吝爵赏。众位当自勉之。”座中顿时一片附和之声,他偏过头,对薛奕道:“世显,明春出海,你有何建议?” 薛奕正感恩戴德之时,忙道:“夏、冬二季在港操练水手,春、秋二季出海经商,正是以军养军之道。下官以为,往高丽、日本国的航线,往返数次之后,已算是熟门熟路,自不能放弃,然而末将以为,这两国国穷民贫,贸易之量有限。若还似今年这般,则是涸泽而渔,非长久之道。然,节流不若开源,明春之后,下官请自领一队,前往大人著作中所说的南洋诸国,开拓新的航线,但高丽、日本国这边苦于无得力之人主持,水手若无人节制,难免上岸滋事,甫富贵虽晓夷语,能经商,却少威严,且无朝廷之令,亦不能让其领军。” 石越疑道:“船队中的船长,竟无一个可用之才?” “彼辈领一只船尚可,若要率领船队,代表朝廷与海夷交涉,却是不成。” “此事再议吧。”石越心里也明白,人才的确是可遇而不可求。 薛奕又道:“此外官船水手挟带私货屡禁不绝,下官与蔡元长商议,以为既然禁之不绝,不如干脆允许水手携带定量私货,亦得提高水手士气。还要请大人示下。” 石越道:“这等小事,你们两个决定便可。”他说完,正要继续处理公务,便见管家急匆匆跑进来,禀道:“大人,有圣旨!” 众人不由一怔,忙一齐站起,石越整整衣冠,大声喝道:“开中门接旨!” 赵顼一脸愠色。 吕惠卿低着头,装作没有看见赵顼的脸色,继续转述接见刘忱、吕大忠的情形,韩绛满脸尴尬,怨恨地望着吕惠卿。 刘忱、吕大忠回到汴京,席不暇暖,便被召至两府问事。 二人先至枢府,见了枢使吴充、副枢使蔡挺等人,汇报过情况后,吴、蔡等人亦不问二人意见,便点汤送客。二人又到了中书,结果中书诸相问了出使谈判经过后,韩绛、王珪、冯京都口口声声“不宜轻启战端”,惟有吕惠卿一人闭口不肯表态。刘忱据理力争,以为黄嵬山以北至古长城的土地,代州都有档案,枢府亦有存档,本是宋朝土地,绝无割让之理。结果反被一心想做太平宰相的韩绛训斥,还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中书诸相一味的怕事求和,听得吕大忠与刘忱怒不可遏,二人在中书省当场发作,吕大忠对着韩绛冷笑,道:“相公好一个‘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辽人派个使者来我汴京,便可索我五百里之地,数百万贯赔款;若是魏王耶律乙辛亲来,岂非要给他关南之地!”刘忱更是尖刻,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反正关南之地,乃周世宗所恢复,给辽人又有何妨!只不过下官既为使者,纵死不敢奉诏!诸位相公先请皇上收我使节,再去欲取先予吧!”二人将中书诸相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竟扬长而去。韩绛等人可以说是颜面扫地。 听到吕惠卿转叙刘忱那可以说是极为无礼的话,赵顼苍白的脸孔瞬间变成通红,好不容易才没有立时发作,只问道:“辽使那厢如何?” 因为这是枢府的事情,吴充忙回道:“辽使甚是无礼,萧禧甚至说,若无结论,他便不回辽国,是战是和,全由我朝决定。”任凭韩绛、冯京等人拼命使着眼色,吴充也自低着头,全当没有看见。 “混账!”赵顼的怒气终于抑制不住地暴发了,“那便告诉他,他们要战,朕便和他们打一仗!朕受够了!朕要亲征北伐!” 崇政殿中,顿时死寂般的沉默,只有赵顼的咆哮声在殿中回荡。 “刘忱、吕大忠便是慷慨的大丈夫?他们这是讥刺朕甚至比不上周世宗!契丹人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传诏,召回王韶!召回王韶!” “哗”的一声,崇政殿中跪倒黑压压一片。韩绛连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北伐之举,万万不可!便是辽使不恭,陛下决意断交,也只需诏大臣议边防,亲征北伐,不可不慎!请陛下先息雷霆之怒,三思而后行!” “请陛下息怒,三思而后行!”众人也跟着一齐劝道。 赵顼望着跪拜在地上的大臣们,心里忽然莫名地生出一种极度抑郁的感觉,他突然想起石越、王安石,若这两个人在,又会怎么样呢……北伐,北伐,那也只一时气愤之言罢了。良久,赵顼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敕枢府议边防战守之策!王韶为枢密副使,即日回京,熙河军事暂由高遵裕代理。以韩维为翰林学士。章惇为知制诰兼判军器监。” 皇帝一口气连下数诏,韩维是韩绛的弟弟,按例韩绛本当拒绝,但他抬头看到皇帝的脸色,竟是不敢说半个“不”字。嘴唇张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话来:“遵旨!” 赵顼面无表情地抛下他的两府大臣们,朝着殿外走去。“起驾——”内侍又尖又长的声音在崇政殿中响起。在踏出崇政殿的那一刻,赵顼忽然咬了咬牙,沉声道:“遣使者问富弼、王安石、石越、文彦博、曾公亮、司马光、范纯仁边防之策!” 朱雀门附近的夜市,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南朝繁华,真令人称羡。”萧禧感慨道。 为了防止辽使刺探国情,刘忱与萧禧、萧佑丹一直寸步不离,他听萧禧感叹,笑着指着前面一家酒楼,道:“那家店子的沙糖冰雪冷丸子,味道最佳,二位可要尝尝?” 萧禧望了萧佑丹一眼,见他点头,便笑道:“那真是大有口福了。” 刘忱笑着引二人进了店,除沙糖冰雪冷丸子外,又顺手点了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鲙、野狐肉等几样下酒之菜,要了几壶黄酒,三人竟是在夜市上对酌起来。 萧禧待菜上来,便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粒沙糖冰雪冷丸子,放入嘴中,闭着眼睛细细咀嚼品味,半晌,方赞道:“果然美味。” 刘忱劝了二人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举杯一饮而尽,叹道:“今日能与二位在此饮酒,全赖两朝通好七十余年,至今未绝,他日一旦断交,便为寇仇,那是誓不两立之局了。” 萧禧与萧佑丹不禁一怔,不料刘忱突然说起这些话来。二人这些日子与刘忱朝夕相对,都很佩服刘忱的风骨才学,虽是各为其国,亦有点惺惺相惜。萧佑丹是契丹第一智士,此情此景,顿时让他想起庆历时富弼使辽,辽国接待他的使者竟然对富弼惺惺相惜,帮助他促使辽国退兵的故事,心中暗暗警惕。 萧禧却没这么多心机,只问道:“南朝真要为区区数十里之地,自绝两国欢好?” 刘忱正要说话,忽听到街中有人吆喝:“卖报、卖报,《新义报》最新报道——枢密副使王大将军奉诏回京……朝廷诏准高丽使者来京进贡——《汴京新闻》专题报道,通商高丽百利无害……” 萧佑丹脸色一沉——难道南朝皇帝真的不惜一战?高丽为何在此时遣使入贡? 偏偏便在此时,又听旁边有人隐隐约约说道:“故韩侍中临终前荐司马君实、范尧夫、石子明三位大人……” 萧佑丹心中一凛,假意向刘忱问道:“听闻故韩侍中故世之前,荐司马、范、石三位,不知在大人看来,三人之中,以谁最贤?” “这三位之学问品行,非在下所能评判。”刘忱不假思索地答道。 萧佑丹见刘忱没有否认韩琦推荐三人,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石越!石越……”萧佑丹在心里暗暗计算着。 不仅萧佑丹不希望石越进入宋朝决策层,在宋廷中,抱这种想法的也大有人在。 “听说皇上下诏问元老重臣边防之计,富弼自韩琦之后,又向皇上推荐石越,相公不可不防!”邓绾似只巴儿狗似的跟在吕惠卿身后,吕惠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自顾自地逗着笼中的鹦鹉。“石越此人,阴险狡诈,虚伪矫情,真是个活王莽。当今皇上最信任的人是谁?是相公吗?恕在下直言,皇上对相公的信任,还不及皇上对王安石的信任!而皇上对王安石的信任,绝对不会高过对石越的信任!”邓绾提到石越的名字时,便不由自主地咬着牙,仿佛要把那两个字咬碎一般。 吕惠卿的手忽然停了一下,他想起冬至郊祭之时,为了试探皇帝心意,他故意援引郊祀赦例,荐王安石为节度使。不料立时被皇帝训斥:“王安石并非因罪去职,何故用赦复官?”皇帝心中,对王安石依然有很深的感情。这个邓绾,说得倒并没有错。 邓绾知道吕惠卿已被说动,又道:“为相公计,要固宠,一是要斥王安石、石越于朝廷之外,时日一久,什么样的恩信都会淡忘;一是要在皇上身边有人,能影响皇上,当年王介甫用的就是此策!” 吕惠卿缓缓转过身来,看了邓绾两眼,忽然笑道:“邓文约,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吗?皇上是英明之主,王介甫与我有师徒之谊,石越是朝廷栋梁,为了争宠固权,你就劝我去陷害自己的老师、朝廷大臣,欺骗皇上。你看错人了。” 邓绾再料不到吕惠卿大义凛然地说出这番话来,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相公,我、我……” “你回去吧,以后做人做事,持心要正。”吕惠卿沉下脸来,训斥道。 邓绾还想再说什么,吕惠卿已背转身去,不再理他,只得垂头丧气地告辞而去。邓绾才出门,吕升卿便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笑道:“大哥,为何要把邓文约给赶走?” 吕惠卿头也不回,逗弄着鹦鹉,不去理他。 吕升卿道:“一只哑巴鹦鹉,有什么好玩的?” “但哑巴鹦鹉绝不会出卖你!如邓文约那种小人,若引之为心腹,将来只须有个好价钱,他便能毫不犹豫地卖了你!” 吕升卿似懂非懂地望着吕惠卿。 “可惜我不该把陈履善派到地方上去,否则……”吕惠卿叹了口气,又问道:“和你交情最好,学问也最好的朋友,是谁?” 吕升卿愣了一下,回道:“是沈季长。” “沈季长?王安石的妹婿?”吕惠卿皱了皱眉。 “对,就是他。” “既如此,我就向皇上推荐沈季长与你为崇政殿说书。皇上聪明好学,你的学问应付不了,两个一起,若有疑难,或可由沈季长替你回答,遮掩一二。”吕惠卿道,当年王安石为相,就是把他安排在崇政殿说书的位置上,来代替王安石影响皇帝;但是如今他的周围,除了陈元凤外,已找不出一个像样的人才安排在那个位置上了。 “太好了!”吕升卿不禁喜上眉梢,崇政殿说书是一个极受人尊敬的位置。 “好什么好,多少人在那个位置上被皇帝问得汗流浃背,你以为那是个好待的位置吗?”吕惠卿训斥道。 吕升卿不敢回嘴,忙转换话题,道:“大哥,朝廷对辽国的战和,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吕惠卿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大哥,你忘了,石越向皇上提出那个什么法子后,我家在河北买了一座矿山,亲戚中在那边或合股,或自己出钱买矿山的都不少,万一打起仗来,岂不什么都完了?”吕升卿讪讪笑道。 “求田问舍,胸无大志!”吕惠卿忍不住骂道,顿了一会儿,才道:“朝廷元老上书,或主战或主和,纷纷不决。蔡挺、王韶、富弼和石越主张对辽人强硬,一面修战备一面谈判。司马光、王安石之辈,皆支持和议……” “那太好了!司马光和王安石都主和,那定是打不起来了。依我说那几百里无主之地,有什么好争的。”吕升卿笑道,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 “你知道什么?见识还不如邓绾!”吕惠卿对这个弟弟,真是失望之极。鼠目寸光!若两府没有一个有分量的人主张强硬立场,那朝野之中那些主张强硬的“清流”们,必会自觉不自觉地去寻找一个有分量的代言人,当今天下,这个代言人除了石越还会是谁?到时石越进中书,可真的要成众望所归了。 “我不会让这种局面出现的。”吕惠卿轻轻地对那只哑巴鹦鹉说道。 好不容易被激起了一丝豪气的赵顼,在王安石、司马光、范纯仁异口同声反对开战的奏疏之前,彻底动摇了。王安石与司马光,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在那一个时代的大臣之中,是赵顼心中最信服的臣子,这一点,也许连赵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除了武臣之外,没几个人支持打仗。”赵顼似乎在喃喃自语。 新任的知制诰兼判军器监章惇低着头,答非所问地说道:“陛下,苏辙、唐棣、陈元凤、蔡卞以及沈括等人之前一直负责着军器监改革,今已初见成效。标准化生产逐步推行,改良弩机也试制成功,若要说到军器的准备,现在惟一缺少的就是钱。弓、弩、箭、震天雷、霹雳投弹等军器成本高昂,是一笔不菲的开销。陛下若给臣足够的钱,臣与苏辙合作,两年之内,臣便能让王师装备精良!” “两年?那也还要两年!”赵顼立时就听出了章惇的言外之意,这是在委婉地劝他,不要急于开战,再等一等。 “武臣想建功立业,自然不怕打仗。国家战和之策,臣妄言,似不应当以武臣的意见为主。其实富弼、石越,也并没有主张与辽国开战,他们不过是认定辽人是虚张声势,不敢开战,所以才主张强硬。”章惇又说道。 “但王安石与司马光都以为不必激怒辽人,辽人生性蛮不讲理,万一恼羞成怒,反坏国事。文彦博、曾公亮等人,也说要争取谈判解决争端为上策。”赵顼犹疑道。 章惇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欠身笑道:“陛下是觉得王安石、司马光、文彦博、曾公亮懂辽务,还是富弼、石越通辽务?” “这……” “石越姑且不论,富弼在昭陵时主持北面防务,出使北朝,此老的意见,微臣以为,陛下应当重视。石越自侍奉陛下以来,几乎是算无遗策,臣的愚见,石越的建议,陛下不可以等闲视之。” 一直站在旁边侍候的李向安猛地听见章惇竟然偏向石越,不由暗暗称奇。章惇奉旨招抚荆湖,可以算是王安石新党中的重要人物,王安石倒台之后,章惇不助吕惠卿、蔡确、曾布等人也就罢了,居然倾向于石越,李向安虽然见惯了权诈之术,也觉得匪夷所思。不过以李向安的见识,自然也无法理解章惇这种人的心理,更不会懂得何谓政治投机。在新党排位战中靠后的章惇,自有他自己的考虑。 赵顼听章惇的话,觉得颇有道理,正要说话,一个内侍走了过来,叩首禀道:“陛下,吕惠卿求见。” “宣。” 内侍答应着退去,不一会儿,吕惠卿便在内侍的指引下走了过来,参拜之后,赵顼便道:“朕方才与章惇论及北事,卿以为要当如何应付?” 吕惠卿用眼角瞥了一眼章惇,笑道:“臣以为,天下之物,什么都割让得,就是国土割让不得!” 吕惠卿小心看了看赵顼的神色,又正色道:“昔日匈奴有冒顿单于,为强邻所迫,强邻索以美女财货,冒顿皆如其所欲,而当其索要荒土之时,冒顿竟斩许割地之臣,断然拒绝,引兵开战,终成霸业。冒顿,不过一胡虏,尚知土地人民为国之根本,虽荒野之地尺寸之微,不可与人,陛下不可不察。” 赵顼沉吟道:“此事朕已知之。不过勾践亦曾有卧薪尝胆之日,大臣们多以国力不足、战备未修,反对开战。” 吕惠卿笑道:“陛下可知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之理?当年景帝平七国之乱,何曾准备充分?澶渊之役时,又何曾准备充分了?况且臣之主张,也不是要立即绝关市,拒使者,伐幽蓟。臣是主张断然拒绝辽使的无理要求,同时内修战备,以防万一。” 自契丹启衅以来,赵顼几乎每日都要接见两府大臣,商议对策。吕惠卿之意见,他原也问过,当时吕惠卿亦是说过国土不可割让的话,只是他那时回答得极为委婉,远不如今日之坚定明快。赵顼用吕惠卿,看重的原只是他在内政上的才能,于外事上并无寄望,因此也不曾放在心上。其后政事堂以首相韩绛为首,屡次奏对,在此事上亦无分歧,无非是让他学勾践。这番吕惠卿的对答,实是大出赵顼意料。 吕惠卿又道:“得陇望蜀,人心苦不知足。今日若轻易许了契丹,日后索求无厌,中国更无宁日。还望陛下三思。” 赵顼默然不语。吕惠卿与章惇的回答,并不能帮助他下定决心,反让他更加犹豫。朝野当中,畏惧怯敌主张顺契丹所请的,慷慨激昂主张强硬拒绝的,叫嚣着北伐决一死战的,都是大有人在。如韩绛之流,一味的畏敌怯战,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赵顼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且如吕惠卿所言,担心契丹人得寸进尺,开了头没法收场;至于兴兵北伐,那更是所谓的“孤注一掷”,拿社稷存亡开玩笑,赵顼自然不会采纳,他容忍这些声音的存在,不过觉得这股士气民心甚为难得;但果真如富弼、石越、吕惠卿等人所请,拒绝契丹所请,后发以制人,赵顼也觉得底气不足。章惇就说得明白,至少两年之内,宋朝没有与契丹一战的本钱。而如韩绛等所言,万一真的激怒契丹兴兵入侵,河北、河东都沦为战场,即使最终能击退契丹人,也是两败俱伤之局。宋朝的损失,也不是现在契丹所要求的这点东西所能比的。而且这会让西夏坐得渔翁之利,王韶在熙河的经营,甚至赵顼先西后北的策略,都可能毁于一旦。 皇帝不说话,吕惠卿与章惇也不便说话,二人便叉手侍立,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两天前,章惇便听说有御史弹劾韩绛,指责他之所以是怯敌避战,是因为韩家产业都在河北,害怕一旦发生战争,其家产玉石俱焚。虽然这份奏章被皇帝压了下来,但是韩绛在陕西遭败仗,居相位又碌碌无为,现今又传出这种诛心之论,韩绛的圣眷显是要到头了。章惇甚至还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说弹劾韩绛的御史是得到了吕惠卿的暗示。他又联想刚刚吕惠卿的对答,心里登时雪亮似的——只要皇帝最终没有采纳韩绛那一味畏惧求和的主张,那么依照宋朝的惯例,韩绛就要主动辞职。如果他恋栈,皇帝只要将那被压下来的奏章发给他看看……在这一刹那,章惇犹豫了一下——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岂非正好是在帮吕惠卿的忙?他用眼角瞥了吕惠卿一眼,不料吕惠卿也偷偷在看他,四目相交,一闪而过,章惇一咬牙,便打定了主意:便是被吕惠卿利用了,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他正琢磨着要怎么样向皇帝开口,却听赵顼忽然说道:“昨日朕召见韩维,他却是个糊涂人,没什么主张。朕在东宫时,韩维是记室参军,无论诗文时务,他都没甚主张,凡事必引王安石之见。这点毛病七八年了都不曾改过,朕问他北事,他便只知道向朕推荐石越……” 章惇心中一动,忙笑道:“臣以为这正是韩维之长处,懂得藏拙、不妒贤忌能,单这两条,便甚为难得。臣还是那点愚见,石越非百里才,不宜久居外郡。朝廷日前已准高丽使者金德寿入京,陛下何不下诏,令石越将郡务暂时移交杭州通判处理,陪同金德寿一共赴京?待事毕之后,是留之于京师,还是回杭州,陛下尽可从长计议。” 吕惠卿心中一凛,正要择言阻挠,却听赵顼已说道:“韩维也是这么个主意,朕昨日已令人传旨了。” 章惇忙颂道:“陛下圣明。”吕惠卿竟似嚼了一口黄连,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他却不知道,此时高丽使团早到了应天府,距汴京不过数日之程。是冯京暗中让应天府留住高丽使团,等待石越来“陪同”进京。 第三节 熙宁八年正月。汴京城万家同喜,举城欢庆。在普通的老百姓看来,大旱过去,灾民留在汴京的已经非常少,物价也渐渐平稳,一切又回到了太平盛世的模样。至于宋辽边境纷争,因为宋廷对谈判的进程严格保密,禁止报纸报道,普通的老百姓,只知道辽国的贺正旦使照旧来到汴京,大多数人都相信战争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但事实却离此相距甚远。宋辽之间的关系,正在急剧地恶化。 先是契丹副使萧佑丹不知什么原因忽然提前回国,然后自代州传来消息,辽主对萧素十分不满,已经将其召回,令另一个枢密副使杨遵勖来主持谈判。随后,萧禧便向宋朝下达了最后通牒,要求宋朝在两个月内做出最后的决定。 与耶律乙辛关系密切的杨遵勖,对于挑起一场战争,没有任何顾虑。耶律乙辛利用辽主对萧素久而无功的不满,进言换上杨遵勖,其目的就是要将“投石问路”之策演变成双方都骑虎难下的局面,最后挑起一场宋辽之间的战争。若非耶律濬的制约,这最后通牒的时间绝不会有两个月那么长。 但宋朝君臣并不清楚辽国内部的权力斗争。便如萧佑丹所嘲笑的,在契丹大军未打到黄河之前,宋朝君臣都很难下定任何决心。他们的小算盘打得太多了。 而更没有人料得到的是,一场针对石越的阴谋,正在悄悄地发酵中…… 吕惠卿闭目养神着。他并不介意是战是和,那不会动摇到大宋的根本。与石越不同,当时的精英们国土观念并不强烈。不论是韩绛们,还是富弼们,他们从来都没有国土神圣不可侵犯的观念。他们的分歧,在于种族荣誉感的强弱不同,对形势判断的不同,以及各自的政治利益不同。不过吕惠卿也清楚,史官会赞美种族荣誉感更强的人,但他也无暇为此感到高兴——石越即将抵达汴京。皇帝日前突然问起王安石的幼弟王安上,若皇帝重用王安上,那无疑就是皇帝想重新起用王安石的信号,形势会更加的复杂……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外边传来,吕惠卿睁开眼睛,见吕升卿已经到了门外,手里捧着一叠东西,一脸兴奋。“进来吧,又有什么事?”吕升卿应了一声,掀开珠帘,快步走了进来,笑道:“大喜之事!大哥看看这个——”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的东西放到吕惠卿身边的案上。“这是何物?”吕惠卿瞥眼望去,却是一张揭贴,还有几本小册子。小册子有一半旧得发黄,另有一半却是新印的,封面上都写着“石氏家谱”四字隶书。他心中一凛,打开揭贴,细细看去,不由大吃一惊:“这是哪儿来的?” “汴京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这新的《石氏家谱》,也到处都是,倒是这份旧家谱,我费了点心思才从一个姓石的手里买回,为的是和这些新的对证一下前面的,看看是不是伪造……”吕升卿面有得色地笑道。 “这竟是想置石越于死地!”吕惠卿悚然道,“这会是谁做的?” “管它是谁做的,这揭贴是说石越是石敬瑭之后,一份族谱造得滴水不漏,在这节骨眼,真是天赠大礼!” “石敬瑭之后并没什么了不起的。五代十国之后,不见得是天生的罪过,反而让石越的身份更加尊贵。”吕惠卿指着揭贴,叹道:“最狠最毒的乃是这一段——说石越来大宋之前,先拜会过辽国贵臣,密约复国,为辽人所拒,才来大宋;又说石越之志,非止是光复祖宗帝业,而是想建立一个括有汉唐疆土的强国,辽人识破其志,才会拒绝,不料大宋竟为所欺……奇才!真乃奇才!石越为大宋尽心尽力,若说他私通外国,皇上如何肯信?他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为了大宋好?这写揭贴的看到了这关键,反说他要做曹操、王莽,如此一来,石越的尽心尽力,反倒成了他的罪证了!此人才华,不在我之下,究竟会是谁?!” 吕升卿笑道:“既如此,那明天我便上呈皇上,再找人参石越几本,石越定然熬不过这一关。” 吕惠卿听到这话,霍然一惊,盯着吕升卿,见他兀自洋洋得意,不由叹了口气,道:“万万不可!” 吕升卿愕然道:“为何?” “此人竟是将我也算计在内了。我若出头攻击石越,人家定怀疑是我在陷害石越,他诚心让我们二虎相争!” “难道,难道是王……”吕升卿跳了起来。 吕惠卿点点头:“十之八九便是王元泽。除了他,还有谁有这种能耐,有这种毒辣?还有谁同时忌恨我与石越?又知道我素来忌惮石越?想不到他大病之中,竟还能……仅凭这无凭无据的揭贴,皇上未必会杀石越,可纵然不杀,将来用起石越来,亦难免会心存疑虑,不敢大用,如此便是绝了石越的进身之路。同时又给我下了一个饵,我若上钩,借机对付石越,是使天下人疑我,以石越之能,临死前反咬我一口,只怕我也就从此完了!”他以己度人,越想越觉得是王雱所为,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那我们就这样放过石越?”吕升卿有几分不甘心。 吕惠卿思忖一会儿,忽问道:“你说这种揭贴遍布汴京?” “单相国寺就发现数十张,其余各地,到处都有,开封府几乎全部出动了,正在收缴。韩维刚刚坐上开封府,便碰上这档事……”吕升卿幸灾乐祸地笑道。 “抓到人没?” “一无所获。” 吕惠卿笑道:“那就不用担心。事情闹得这么大,怎可能不传到皇上耳中?这件事情,你切记不可以出面。只要辗转托人去找邓绾或唐坰,把这些东西交到他们手中。这两人自会找自己相熟的御史去对付石越。”吕惠卿轻轻啜了一口茶,闭着眼睛,悠悠道:“这次我不仅不攻击石越,还会不痛不痒地保他一本。” 唐康和秦观几乎是一路闯进桑府的,进到客厅,却发现厅中除了桑充国外,还坐着几个人,都是平素认识的。东边第一个座位,坐的是明理院院长程颢,紧接着坐着的是守孝完毕刚回汴京的欧阳发;西面坐着格物院的正副院长沈括与蒋周。五人正谈笑风生,似乎在聊什么高兴事。见二人不请而来,众人都不由怔了一下。因有师徒名分,唐康二人也不敢怠慢,忙先给五人行礼完毕,唐康便道:“表哥,揭贴你可曾见到?” 他没头没脑这么一句话,众人都是一怔,桑充国愕然道:“什么揭贴?” 唐康与秦观对视一眼,知桑充国等人还不知此事。秦观便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桑充国。桑充国连忙接过,只看了一眼,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又递给在座众人,传阅一圈,众人都知此事非同小可,尽皆沉默不语。只有程颢道:“这是陷害!” 唐康点点头,他年纪虽小,但行事已非常果决,此时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桑充国,等桑充国说话。桑充国知道唐康是石越义弟,对石越非常敬服,这般作为,是对自己有见疑之意。他心里也不禁苦笑,他妹子嫁给石越,若石越要谋反,族诛之罪,他这“妻族”岂能逃脱?但唐康却有不放心的理由——谁知道桑充国会做出什么事来?表兄弟俩默默对视着,室中的气氛顿时变得异样起来。沈括与秦观都是所谓的“石党”,此事牵涉身家性命,自然关心。便是程颢、欧阳发、蒋周,都是聪明剔透之人,立时便明白了这依然是此前的心病所致。这时一句话不对,唐康这等年轻气盛的人,真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 欧阳发轻咳一声,打着圆场笑道:“这不过是奸人陷害子明,《汴京新闻》断不会是非不分的。长卿,你明日要去接新娘,报社之事,有程先生与我在,尽可放心。” 桑充国摇摇头,苦笑道:“我的事不要紧,王旁会护送妹妹来京,我让家里再多派人去便是了,这次我一定留在汴京,为子明辩污——只可惜,我没有个好弟弟,否则倒可替我跑这一趟。” 唐康听到这酸溜溜的话,却总算是放下心来,笑道:“弟弟替哥哥迎亲,于礼不合——这程先生是知道的。小弟还有要事,就此告辞了。”说罢团团一礼,扬起衣袂,与秦观转身离去。 桑充国望着二人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欧阳发知道他的心事,轻声道:“但凡坚持理想者,难免被人误会。” “我明白。”桑充国摇摇头,“我只是担心子明。” “但愿他能挺过这一关。” “一定能的!”桑充国对石越的信心,可能比石越自己还大。 陈留附近的汴河之上,几艘官船逆水而行。岸边行人远远望去,官船的仪仗上,隐隐约约写着“龙图阁直学士石……”、“高丽国……”这样的字迹。 再有一天,便可以到汴京了。石越陪着金德寿,站在船头,无限感慨:“我又回来了,汴京!” 金德寿是高丽国中受汉化较深之人。高丽国自五代时建国,便依着传统请求中原王朝敕封,其遣使者来往宋朝,自建隆二年起便开始了,而大宋皇帝也不断赐高丽国王国书、文物。此时的高丽国王叫王徽,赵顼在给王徽的诏书之中,称其为“权知高丽国王事王徽”,视同藩属,而王徽也居之不疑,可以说四夷之中,宋朝对高丽格外的另眼相看;而高丽也是最心慕中华的。但饶是如此,高丽使者在宋朝境内逗留之久,也要以金德寿为最。他在杭州与官员唱和,在西湖学院与学生一起听课,穿汉服,讲汉话,俨然便是一个汉族士大夫。而对于石越这个二十余岁的龙图阁直学士、杭州郡守,金德寿更是非常的钦服。能够与中原王朝声名鼎盛的人物同船,对于区区一高丽使者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荣幸了。而大宋皇帝特意让石越陪他入京,不知内情的金德寿,更是受宠若惊。 “大宋山河的壮丽,真是让人赞叹!真不愧是中土上国。”金德寿站在石越身旁,指点两岸风光,大发感叹。 石越微微颔首,想起千年以后韩国与中国,不由平兴感慨,便向金德寿询问高丽国的风俗历史政事,石越或有所问,金德寿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交谈正欢之时,忽听到岸边有人呼喊道:“那是龙图……学……石……送高……者……船……吗?”声音略显稚嫩,随江风传来,隐约听不太真切,但又似乎颇为熟悉。石越连忙走到舷边,循声望去,却见岸边有二三骑随着船前进,一面有人便在呼喊。 石越忙叫过护送的指挥使,指着岸边,问道:“你听得清岸边那人喊什么?” 那指挥使连忙倾耳静听,半晌,方说道:“听得在问是不是大人的船。” “问问他们是谁。” 那指挥使忙叫过几个士兵,一齐喊道:“这是石学士的官船,你们是谁?”一连喊了几遍,才停下来,听岸上的人喊道:“我……康……” 石越吃一惊:“唐康,是唐康!快,把船停下来,划个小舟过去,把他们接过来。” 那指挥使答应一声,连忙派人去办。石越却在心中暗暗疑惑,不知道唐康来此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小舟把唐康等人接上船来,石越定睛一看,是唐康、秦观,还有几个仆人,唐康一见到他,便道:“大哥,借一步说话。” 石越心中一惊,却依旧从容不迫地等秦观等人参拜完毕,这才向金德寿告了罪,将唐康与秦观叫进船舱,问道:“康儿,出什么事了?” 秦观从袖中取出揭贴,递给石越,道:“此事非同小可。” 石越见秦观都说得慎重,心中更是惊疑,接过揭贴,细细读了,背上不觉冒出冷汗。“这是要置我于死地!”一面问道:“这是自何处得来?” 唐康道:“昨晚一夜之间,此物遍布汴京城。大哥,此事当如何是好?皇上若有疑心,今日不死,迟早也是灭族的大罪。” 对于后果,石越知道得比唐康更清楚。自古以来,皇帝最忌讳的就是曹操、王莽,虽然赵顼断不会为了这无凭无据的揭贴而杀自己,但是想想自己在朝中政敌林立,若有人再构陷其中,后果便不堪设想。石越背着手,踱了几步,一个念头浮上脑海:若此时折转船头,或投高丽,或者干脆夺薛奕之印,或往冲绳,或往台湾,击破土人自立为王,毫不困难——这念头一闪而过,竟是把石越自己给吓了一跳。“我两世为人,有什么可怕的?我若这样一走,谋反之名坐实,一切心血,立时就要全毁了,还不如一死,成全一个好名声……可是我死了不要紧,梓儿呢?她岂不也要……未必会有那么严重吧?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一时之间,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石越知道在此时是一点也犹豫不得的。其实宋朝的祖训只是不杀言事者,但因宋朝的确甚少诛杀士大夫,所以这当儿石越竟是记混了。他想来想去,赵顼毕竟也不是昏君,他最多也就是罢官流放的罪,既是这样,真到了海南岛再另做打算也不迟。当下道:“皇上自会还我清白。如今之计,是以不变应万变——康儿,你怕不怕死?” 唐康与秦观哪里知道石越一瞬间转过如此多的念头,见石越顷刻之间便从容如此,心中更是佩服。唐康握了握腰间剑柄,笑道:“兄长不怕,我也不怕!” “少游,你呢?”石越把目光转向秦观。 秦观笑道:“我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成仁取义,当能从容应之。” 石越走到二人跟前,笑道:“你们都是好男儿,日后必是我大宋的栋梁。放心,绝不会有事的,你们就随我一道回去,平日如何,日后依然如何,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石越抵达汴京之后,刚刚将金德寿送至驿馆,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府,就接到旨意,宣他立即晋见。 在东华门前下马,便碰上不少官员,若是往常,这些官员必然亲切地招呼,但碰上这等时候,人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官员中间较好的,也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便匆匆走开。他虽然知道世态人情,本就如此,实不足深怪,但一直少年得意,几曾有过如此光景?心中亦不免有郁郁之意,只是强打精神,装出笑容,不肯让人小觑了自己。他刚刚要进东华门,一个人满脸笑容,朝他走来。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吕惠卿。 吕惠卿远远便拱手揖礼,亲热地说道:“子明,你终于又回来了。” 此时石越纵明知他虚伪,却也生不出半点排斥之意,只是答礼道:“吉甫,久违了。” 吕惠卿走近来,在石越耳边放低声音,笑道:“奸人陷害,子明不必介意。今上是英明之主,断不会受人挑拨。某已在皇上面前,力保子明忠心。” 石越大出意料,亦不觉感动,连忙道谢,又道:“皇上召见,不便久留,请恕罪。” 如此入了东华门,直趋崇政殿。所谓“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琼玉的台阶,镏金的檐壁,石越在内侍此起彼伏、尖声宣唱“宣石越入见——”的声音之中,万分感慨地拾级而上,进了崇政殿。 “罪臣石越,叩见吾皇万岁。” “爱卿免礼平身。”熟悉的声音中,似乎有一点情绪的波动。 “谢陛下。”例行公事的参拜之后,石越终于站起身来,打量皇帝——赵顼今年已经二十有七,脸色依然苍白,毫无血色。赵顼也在打量着石越——石越的脸上,有三分憔悴,七分成熟…… “子明,你在杭州做得不错,朕很欣慰!”赵顼突然叫着石越的表字,夸奖道。 “全赖陛下之洪福。” “朕知道外面有人陷害你,你不必放在心上,朕已着韩维缉拿歹人。” 石越连忙拜倒:“臣粉身碎骨,亦不能报此知遇之恩。” “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朕心中清楚,别人想离间,也离间不了。”赵顼亲手挽起石越,温声笑道。“卿在杭州,朕听说市舶司官船通商高丽、日本国,获利倍于盐茶之税,高丽使者前来,除入贡之外,卿可知他还有何事?” 石越忙答道:“国朝与高丽交通,海道已经熟悉,据海商所说,从四明或杭州,若得顺风,二三日入洋,五日抵达墨山入高丽境,自墨山过岛屿,七日至礼成江,又三日抵岸,再四十余里,便至其国都。往返一次,约四五十余日。而倭国,向来倭人至我大宋者有之,而大宋至其国者少,海道风险略高。但高丽国所产,是人参、水银、石决明、茯苓、鼠毛笔等物,获利远不及倭国。倭国有丁八十八万三千余众,多金矿,生丝、糖贩至彼国,获利近十倍。故杭州市舶司官船,往往分走高丽、倭国两处,往返一次,获利超过杭州府一年茶盐之税。杭州市舶司行此事之后,臣思逐年减少百姓科赋,使两税法名副其实。至于高丽使者来华,除了朝贡之外,主要是求皇上赐书。” “赐书?” “高丽国一向心慕汉化,臣以为不妨许其国使者买《九经》、子、史类书,而陛下可以要求高丽国贡马,或许可大宋官民从高丽买马。”石越答道。 “高丽也有马?”赵顼奇道。 “高丽国产马,倭国产水牛……” 石越回到府邸之时,天色已经全黑。 君臣二人相谈如此之久,在外人来看,那也许是证明着石越恩宠未衰,但石越自己却非常的明白,赵顼已经有猜忌自己之意。几个时辰的交谈,全是说石越在杭州的政绩,与外国交通的利弊,没有一个字涉及到与辽国的边境纠纷,更没有对石越的任何任命!皇帝召他回来,难道是在乎他在杭州的政绩吗? 下了马车,管家石安早已率领家人,在门口恭候。侍剑见着石安,便问道:“安叔,房间收拾好了吗?” “已经收拾好了。”石安笑着迎石越进府,一面说道:“最近桑府又送来了一个厨娘,竟是张八家的庶支,端的好手艺,小的已叫她准备了晚餐……”一面走着,两旁的家人纷纷请安。丫环婆子等女眷,则在中门以内给他请安。石越心里不甚喜欢这些排场,进了中门,也没有注意看,就随口说道:“不用多礼,都散去吧。” 不料回答他的,竟是一阵莺声燕语:“谢学士大人。” 石越愕然抬头,这才发现跪在他面前的,除了几个熟悉的丫环婆子外,更多了一群红绫绿衣的歌姬,一个个都长得美艳动人。当时官宦之家,便是个县官,蓄养歌姬,也不过平常之事,但是石越府中却从来没有养过这些人。石越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指着那些歌姬,冷冷地对石安的老婆问道:“安大娘,这是怎么回事?” 石安家的见到石越动气,忙道:“公子,这些婢女是石安叫养在内院,等公子回来再处置的。老奴便拨给她们一座院子,平时并不许她们随便走动的。” 石越见她说得不明不白,更加恼怒:“这事潘先生可知道?” “这是潘先生出门之后的事……” “二公子呢?”石越说的二公子,是府内对唐康的称呼。 “二公子一向不进内院的。”石安家的见石越生气,声音越来越小。 石越冷笑道:“好本事,潘先生不在,倒也算了,二公子就在汴京,为什么不问过他?你去叫石安来见我。”说罢也不理会,便往厅中走去。石安家的从来没有见过石越发这么大的脾气,连忙跑出去叫石安。 不多时,石安便急匆匆走了进来,侍剑知道石越动气,忙抢先道:“安叔,那些歌姬是怎么回事?内院怎么可以养来历不明的人?” 石安看见石越脸色阴沉沉地,也吓了一跳,忙赔笑解释道:“非是小的敢乱招人进来。公子的家规,小人是明白的,平时便有人送礼都是一概拒绝。便有人丢下礼品,小人也一定会找到府上,给他送回去,绝不敢乱收人家东西。” 侍剑见他说得明白,道:“既然如此,那些歌姬又是怎么一回事?瞅着这些歌姬,至少也要几千贯钱,难道是自己跑进咱家的?” 石安笑道:“倒也不是自己跑进咱家的。她们也是一位大人送的,送来还没有几天,那位大人留下名帖,还有一封信。只是小人坚拒不受,送的人却不闻不问,丢下便走;小人按名帖上留的姓名打听,却说不是京官,只好养在府内,等公子回来定夺。”一面说一面递上一份名帖与信函。 侍剑接了过来递给石越。石越听他这么说,脸色稍霁,当时官员之间,互相赠予歌姬,是十分平常之事,甚至不被人当成贿赂,他自己也是经常要给一些重臣们送礼,只是一向以来,却并不怎么收礼。当下随手打开名帖,看见上面的名字,却不由一皱眉:“彭简?!”——石越万万料不到,这批歌姬竟然是彭简送来的!他也不知道彭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忙把信拆开,细细读去。侍剑在一边瞅见他的神色,却是一边看一边不住地冷笑,待看完之后,石越随手把信揉成一团,往地下一丢,低声咒骂道:“狗拿耗子!” “公子,我在杭州时,和彭家的书童说过话,知道彭简有个表亲在京师,开了一间大酒楼……”侍剑随石越多年,主仆之间颇有默契,早知石越心意,便轻轻笑道。 石越不待他说完,便举起手,略带嘲讽地说道:“明天你们寻着那家酒楼,把这些歌姬给我送回去。告诉彭简那个什么表亲,让他转告彭简,这等粗陋的女孩,还入不得我的眼!以后别往我府里乱塞。” 侍剑和石安都不由一怔,不料石越居然说出这种不给人台阶下的话来——须知石越平日对人,都是非常懂得留余地的。彭简与他在杭州同僚这么久,表面上并无矛盾,不过送几个歌姬给他,也是一番好意,如何便说出这种重话来? 侍剑迟疑道:“公子,这……这话似乎不宜说得太过……” 石越瞪了他一眼,沉了脸,喝道:“照我的话去办便是,有什么过不过的?” 侍剑与石安见他发作,也不敢再说,连忙应道:“是。明日就去办。” 石越这才不再说什么,吩咐道:“等一会儿让人把最近的报纸送到我寝室,侍剑,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说完,转身便往卧室走去,他也自知心绪太乱,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好好地迎接这次的挑战。 石安连忙答应,出去吩咐人进去服侍石越睡觉。待人手安排妥当,这才又回到厅中,却见侍剑站在那里,拿着石越揉烂的信在看。他便凑了过去,问道:“侍剑,你说姓彭的究竟怎么惹我们家公子了?生这么大脾气,以前也不是没有收过歌姬的,都是客客气气地送回去……” “安叔,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别问。公子最近心情不好……” 石安又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外面传的那码事?” 侍剑眉毛一挑,问道:“外面传的什么事?” “说公子是石敬瑭之后……” “安叔,你乱说什么?!”侍剑厉声斥道,石安虽然是管家,但是在仆人之间,到底只有侍剑是石越最亲信的人。 石安笑道:“侍剑,这不是我乱说,外面满大街地在传,有些人更是说得天花乱坠。信的人也有,不信的人也有……” “这种谣言,也有人相信?真是无知!没长眼的人,也知道有人在陷害我家公子!成百上千的揭贴,攻讦朝廷大臣,他们以为皇上会相信吗?!”侍剑愤愤说道。 “皇上信不信,倒也难说。”一个声音从厅外传来,侍剑与石安转身一看,原来是唐康与秦观,二人连忙行礼:“二公子、秦公子。” “我大哥呢?” “公子已经休息了。” 唐康与秦观对望一眼,笑道:“大哥倒真有几分谢安的风度。”秦观也笑着点头。他们没有看到石越方才恼怒的样子,倒以为石越根本没有把这么大事放在心上。只是石安却茫然不知所谓,而侍剑虽然也读过一些书,却同样不知道谢安是什么人物,二人也不敢多问。侍剑想起方才唐康所说之话,便笑问:“二公子,为何说皇上信不信也难说呢?我听说皇上是英明之主,这种事情,皇上能相信吗?” 唐康年纪虽小,但是他的师长朋友,都是石越、程颢、苏辙、桑充国、晏几道、秦观这样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加上生性聪明,论到见识,远非一般人能比,平时行事果决,有时候竟让人觉得便是石越也颇有不如。这时候见侍剑追问,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隋文帝杨坚,何尝不是英主?不过因为一句童谣,一个梦,就诛杀多少姓李之人?身居高位者,对能干的下属,有几人能没有猜忌之心?” 隋文帝的事情,侍剑与石安倒是都知道,当时坊间讲评书的,也就有人讲那一段的。石安不由就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公子会不会……?” 唐康望了他一眼,心中一动,嘻嘻笑道:“安叔不用担心,我大哥圣眷未衰呢。我方才看到那边院子里有十来个歌姬,若是咱们家有事,别人避之惟恐不及,能有人来送礼吗?” 他提起那些歌姬,石安与侍剑不由相对苦笑。唐康见二人神态甚是古怪,不由笑问:“这又是如何?那些女孩子有什么古怪吗?” 石安便笑着把经过说了一遍。唐康听完,便问道:“侍剑,信中写了什么?”侍剑脸色尴尬,却不说话,只把信递给唐康。 原来彭简以为石越入京,必然会被皇帝加以大用,他便想趁机巴结石越——自来少年新贵,没有几个不好色的,而且韩梓儿与石越成婚经年,却一直没有生育,若在杭州,碍着韩梓儿的面,还不好贸然送歌姬,此时他们夫妻相别两地,石越枕边寂寞,他便让京师的表亲买了十几个色艺双全的女孩子,抢在石越回京之前,送到他府上,料想必能投其所好……但是他却不太懂得含蓄之道,石越与韩梓儿结婚两年多,虽然谈不上如漆似胶,却也是恩爱非常,他在信中隐约暗示韩梓儿没有生育,对梓儿已是颇有不敬之意,这些话让平日对梓儿百般维护的石越看到,自然非常生气,所以才说出那等话来,意思是告诉彭简:“那些女孩子没有我老婆好!” 侍剑看到这些,本来就是非常尴尬了,事涉他的主母,哪怕是转叙别人的话,说出来也是不敬。何况韩梓儿平素对下人非常和气,在仆人中,也是颇得好感的;而站在他面前的唐康,更是韩梓儿的嫡亲表弟,唐康平素与梓儿感情最深,是石府众所皆知的事情。 果然,唐康接过信来,略略读了一遍,就不由怒从心生,恨声道:“大哥骂他,已是客气了,真是小人。明日便照样告诉他就是了。” 秦观凑过身子,看了信一两眼,便已知端倪,他却毕竟是旁观者清,笑道:“贤弟,石学士此时似乎不宜过多树敌,把这些女孩子,好言好语送回便可以了。” 唐康毕竟年纪还小,心里虽然知道秦观说的有理,却依旧气鼓鼓地说道:“就这样送回,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二公子,俗语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石安虽然不知道详情,但也是不主张做得太过分的,只是石越有令,他却不敢违拗,便盼着唐康出来做主。 秦观见唐康还有不平之意,当下微微一笑,走到茶几边上,用手指沾了剩茶,在几上写了几个字,笑道:“明日便把这几个字交给彭简便是。” 三人上前一看,秦观写的却是“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个字。唐康是读过的,看到这句话,不由一怔,转念一想,才明白秦观的意思,不由莞尔,击掌笑道:“妙哉!如此才算出了我胸中的恶气。”侍剑与石安,却是莫名其妙。他们自是不明白,秦观引了《诗经·新台》中的这句诗,也是在嘲笑彭简——“你给我送枕边人,鸡胸驼背之人我可不喜欢!” 杭州,早春。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彭简一身便服,带着两个小厮走在杭州南郊的田间小道之中。江南的田野风光,让彭简亦忍不住赞道:“真是好所在!” 两个小厮却是一脸茫然:“这又是什么好所在了?杭州十里八郊哪里不是这样的地方?” 彭简笑骂道:“你们又懂什么,风雅之地,有风雅之人。龙必潜于深渊,兰必生于幽谷。我们可是来找一个兰心蕙质的美人儿。” “什么美人?还用得着老爷您亲自来寻?” 彭简笑道:“你们不知我费尽辛苦才找到她隐居之所,若非我亲自来,必然请不动她。” 一个小厮咋舌道:“难不成是什么公主娘娘,哪有这么大的架子?官府相请,也敢不来?” 彭简显得心情极好,笑道:“倒也并非什么尊贵之人,不过却是子明学士的红颜知己,以前也是京师有名的歌姬。我听说她脱籍回了杭州,便让人查阅户簿,终于找到。” “那怎么竟住在这种地方?难道是什么屋藏什么?”那小厮奇道,另一个小厮啐骂道:“那叫‘金屋藏娇’!” “可我听石府的下人说,石夫人最是好脾气的一个人,怎么还用……?” “你懂什么?石夫人这么久都没有一儿半女的,将来若一直不生育,便难免犯了七出;要是石学士收了小妾,后来先有了儿子,难免有一天她的诰命不保呢……便是不被休出,恩情转薄,妇人哪有不妒的?” 两个小厮竟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石府的家事来。彭简的心思却早已转到了别处,他托表亲送歌姬巴结石越,那边托驿馆送来急信,说石越把歌姬送还,还有“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字回复,彭简也是读书之人,马上便想到石越毕竟是有名的才子,寻常女子,入不得他的法眼,恰好有门客提起石越在京师结识名妓楚云儿,而这个女子也听说已经脱籍回杭州。彭简巴结上司,倒有一种锲而不舍之心,便发心非要把楚云儿寻出来,好从中给他们做一个冰人,由此不仅一举博得石越的好感,更可以让楚云儿一生都感谢自己,留下一个大大的内援。只是他那表亲,却忘记在信中告诉他,京师有关石越的流言…… 彭简一行出了田间小路,又穿过一个村庄,便见眼前出现好一片翠绿竹林,郁郁葱葱,一条石径小道,直通幽微之处。彭简已知这便是楚云儿隐居之所,他知楚云儿艳名冠于一时,既然能自赎其身,想来积蓄不少,购下这片竹林田产,倒也并不稀奇。只是一般女子,谁不愿得嫁有情郎?此次前来,只要动之以情,必有希望。 他令小厮在林外等候,自己整整衣冠,沿着林间小道,一路逶迤前行,这片竹林甚大,走到深处,已是非常的幽静,只隐约听到有泉水流动的声音,伴着自己踩着竹叶发出来的沙沙声,真是雅致之极。若不是知道楚云儿是石越旧人,彭简几乎便想将此处夺为己有。 走了数百步之后,便到了竹林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好大的院落,便坐立在离竹林约百步的地方,一条小溪绕着院子流向远方。院子后面,是一望无垠的田地,此时未到农忙,田地里并无农人的身影。彭简朝院子走了几步,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在井边吃力地打水,忙走过去,抱拳问道:“敢问小哥,这里便是杨家院吗?” 那少年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是外地来的?找亲还是访友?”语气虽然生硬,声音却极是娇软。 彭简吃了一惊,细细打量,不觉好笑,原来这少年竟是个小女孩,长相清秀,一双漆黑的眼珠咕溜直转,透着几分江南人特有的灵气。他既不知这女孩和楚云儿有什么渊源,此时为博得楚云儿的好感,便加倍的客气,笑道:“原来是位姑娘,多有得罪。在下前来,是想访一位芳名楚云儿的姑娘……” 那女孩听到“楚云儿”三个字,却将水桶放下,转过身来,对彭简笑道:“这位官人,我看你是找错地方了,这里是杨家院,哪有什么楚云楚雨的?”彭简笑道:“姑娘莫要诳我,我若非打听清楚了,怎敢贸然来访?实是特地来告诉楚姑娘一位故人的消息,且有重要事情相商。若是姑娘与楚姑娘有什么渊源,还劳烦通报才是。”他说完,见小女孩依然在狐疑,又笑道:“楚姑娘改了姓,现时叫杨云,不过杭州户簿上,两个名字都标着,断然错不了的。” 那女孩显得有点吃惊,上下打量了彭简一番,狐疑道:“你又是什么人?官府的户簿你怎么知道?” 彭简嘻嘻一笑,捋须道:“在下彭简,现任杭州通判。” 这女孩叫阿沅,原是楚云儿在杭州旱灾时收养的孤儿。楚云儿回杭州后,已寻不着亲人,便用积蓄购置了一些产业在此安身。待听说石越来杭做知州后,她便让人去户簿上改了名字,怕的是石越检视户簿时看到自己的名字。她却不知凡是改名的都会留下档案,若是石越细查户簿,焉能不知?那改名之事,实是多此一举。因此彭简轻易便能从户簿中寻出她下落。楚云儿在京之事,她随身的丫头,偶尔也和阿沅说起过。兼因阿沅聪慧可爱,楚云儿也教她些文字歌赋之类,平时楚云儿总要让人去杭州购买或抄录邸报,凡与石越有关的报纸、书籍,必要珍重收藏,阿沅视楚云儿为亲姐姐,便常常主动替她关注这些东西,因此这杭州通判彭简的名字,她倒并不陌生。只是却不知道这么大官前来找自家姑娘,所为何事?难道是石越托他前来? 想到此处,阿沅心中一动,脸上却假装迷糊,道:“杭州通判是什么呀?” 彭简却以为她是乡村的小女孩,不知官职,笑道:“便是杭州的父母官,和杭州的知州大人一起,管理杭州百姓的官。” 阿沅装得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官呀?” 彭简见她如此不知礼数,几乎要笑出声来,笑道:“对,我就是官。可肯替我通报?” 阿沅却摇着头,道:“你要告诉我是什么事才可以通报的。我家姑娘说,她从来不认识什么官的。” 彭简见她言语中已承认是楚云儿的家人,心里暗喜,笑道:“我的事必须和你家姑娘当面说。你说你家姑娘不认识官,那可未必,石学士和你家姑娘便是旧识……” “什么石学士木学士呀?我家姑娘哪里便认识这么大官,我看官人是找错人了。”阿沅依旧摇头,转身作势欲走,连水桶都不管了。 彭简忙道:“断不会找错人的,你快去告诉你家姑娘,以免误了大事。” “我们乡村之人,哪有什么大事可误?这样,官人,我帮你说一声,你在这儿等着,找没找错人,得问我家姑娘才知道。对不?” 彭简是有求于人,打狗看主人,忙点头道:“正是,正是。姑娘通报时,切记转告你家姑娘,此事与石学士有关。” “知道了,你等着便是。”阿沅笑着答应了,也不再多言,转身往院中走去。 彭简背着手,在井边等了好一阵,阿沅却一直没有出来,他正心急间,却见一个男仆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对他揖了一礼,道:“我家姑娘有请彭大人,不便亲迎,还望大人恕罪。” 彭简见楚云儿不肯亲迎,心中微觉不快,却又不便发作,只好略端着架子,道:“无妨。” “那大人这边请——” 随着男仆进到院落之中后,彭简才发现这个院子并非普通的农家院落,院子的西北角上,盖满了一座座类似于作坊的房子,而时时能听到牛骡驴等牲畜拉磨的声音,而作坊中,堆满了甘蔗与甘蔗渣。彭简这才知道楚云儿还经营制糖业。制糖业在当时本就是高利润行业,自从石越通商日本国之后,因日本国不产糖却需求极大,糖更一跃成为可以与丝绸相提并论的暴利产业。当时台湾被称为琉求,并未正式纳入大宋行政版图,大陆种植甘蔗,首推广东福建成都三路,唐家更是在老家蜀中大力发展制糖业,只是当时生产效率低下,产量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两浙地区的甘蔗种植,虽然比不上三地,所制之蔗糖,质量亦显低下,但是因为节省运输费用,卖到高丽、日本国,其利润也相当可观,因此民间颇有百姓以此为业。彭简料不到楚云儿竟然颇善经营,已是吃惊;而杨家院外示清幽,内实热闹,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哪里又能知道,楚云儿一颗痴心寄托在一个不可能的人身上,再也没有办法接受别的男子,若是隐居山林,不与人来往,整日无所事事,胡思乱想,便不早夭,亦是生不如死。她实是刻意寻一个避世而又热闹的所在,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来打发难挨的光阴。因相思而寂寞的时候,最怕一个人独处。对于楚云儿来说,若能看着旁人的热闹,虽然不能减相思分毫,却至少可以让自己感觉到世界的生气。 那仆人见彭简打量院子,忙解释道:“西北角是作坊,做的蔗糖产量并不太大,不过略略可以让村里补贴家用。我家姑娘却是住在东南角竹泉旁。” 彭简唔了一声,拿腔道:“某也料到你家姑娘本是清洁高雅之人,毕竟不与群芳相同,怪不得石学士与她相善。” 那仆人见他说话文绉绉的,便有几分听不懂,只是猜到是夸奖的话,因笑道:“大人过奖了。”他却也不敢再说话,默默地把彭简引到院中东南角溪边一处宅前,道:“便是这里了。” 彭简定睛打量这座宅子,却见粉墙柳树,虽然不大,却也非常的幽致。不由暗暗点头,见那仆人不进去,不由奇道:“你不进去么?” 那仆人笑道:“我们是不住在府里的。” 彭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见大门“吱”的一声开了,阿沅换了一身光鲜的装束——却依然是男装,走了出来,对他笑道:“彭大人,我家姑娘有请。” “有劳。” 彭简随着阿沅走进客厅坐下,打量客厅,却见西面墙上挂着一幅字帖。他不由站起身来,细细欣赏,只见虽然是龙飞凤舞的狂草,但是字迹中却自有妩媚娟秀之意,显是女子所书,上面写的是一首词,彭简不由轻声读道: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再读落款,却是“调寄《贺新郎》,某日楚云醉书石词”,彭简不由心中暗喜,石词流传甚广,这阕词外间却从来没有人听说过,可见石越果然与楚云儿交情匪浅,而楚云儿对石越,也绝未忘情。 正在想入非非之际,却听身后有人柔声道:“彭大人远来,多有怠慢,还请恕罪。” 彭简忙转过身去,见一个眉目如画的美丽女子,正朝着他盈盈下拜,他已知是楚云儿到了,连忙还礼,笑道:“冒昧打扰贤主人,还望见谅。” 楚云儿又还了礼,请彭简坐了,方才问道:“贱妾何人,敢劳大人枉驾,不敢问大人屈尊,有何赐教?” 彭简却不回答,只指着那幅字帖,笑道:“方才读到一首好词,敢问姑娘是何人所作?下官竟是从未听过。” 楚云儿瞥了那幅字一眼,淡淡地回道:“彭大人见笑了,那不过是一个故人所作,不足为外人道也。”一面对侍立一旁的阿沅道:“阿沅,把那幅字收起来。” 彭简看着阿沅去取那幅字,一面笑道:“这字倒是可以收起来,可心里的人,又如何能收得起来?” 楚云儿身子一震,旋即笑道:“贱妾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大人若是没什么事情,奴家一个妇道人家,不便留客……” 彭简却端坐不动,笑道:“楚姑娘不必急着下逐客令,下官这次前来,全是为了姑娘好——你就真的不想和写那首词的人再见上一面吗?下官不妨直说,若是姑娘答应,在下愿意做个冰人……” “彭大人。”楚云儿背转身去,打断了彭简的话,“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恕贱妾不敢留客。” 彭简不料她不问情由,便如此断然拒绝,不禁愕然,道:“下官可是一片好意,错过这个机会,只怕姑娘后悔。” “奴家后悔不后悔,不敢劳彭大人费心。” 彭简只道马到功成,却不料碰了个钉子,不禁有点恼羞成怒,正要发作,转念又想到她与石越的关系,总算硬生生地忍住,又道:“姑娘三思,只要你应允,某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胜过两地相思,整日守着空闱……” “彭大人美意,我心领了。阿沅,替我送客。”楚云儿竟是不容他多说,说完便往内房走去。 彭简一脸尴尬,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也不待阿沅相送,站起身来,哼了一声,甩袖而去。阿沅也顾不得彭简,连忙往内室走去,却见楚云儿坐在铜镜前发呆,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搂着楚云儿的肩膀,笑道:“姑娘,我看那个姓彭的,也是好意,为何……” 楚云儿勉强一笑,淡淡道:“阿沅,你还小,不懂人间的险恶。若是他果然于我有意,他知道我的性子,自会亲自前来,便不能亲自前来,也会有一纸手书。何必去托别人?姓彭的不过是看他青云得意,想拿我做工具罢了,我又岂能在他面前自甘下贱,为他所轻?” “姑娘,他真有那么好吗?不就是官大吗?既然他这么无情无义,不如另找个人嫁掉便是。天下未必没有好男人。” 楚云儿听她说得轻松,不禁苦笑:“有些事情,不碰上是不会懂的。我也不必嫁人,现在这样,一样挺好,不是吗?” 阿沅嘟着嘴,摇了摇头:“我看你心里苦得很,有什么好的?我听说石夫人一直无子,或许……或许有一天,他会念着旧情吧?” 楚云儿微微摇了摇头:“傻孩子……你不明白他的心有多大!比起他的理想来,就算他喜欢我,也不会娶我,何况他对我,不过是朋友的感情罢了。况且,我也不能和桑家小妹妹去争他的,那个女孩……”楚云儿淡淡地说道,嘴角竟还挤出一丝微笑来,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但是便是阿沅这样的小姑娘,也知道她的心,此时是碎的! 在痛苦的时候强颜欢笑,其实是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情。 彭简郁郁回到府中,一肚子的闷气无处发泄。似他这种人,若是吃了上官的脸色,还能若无其事;但若是吃了下位者的脸色,却不免要百般的烦闷与气恼。 气冲冲地走进中堂,管家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禀道:“老爷,有京师的来信。” “什么京师的来信?别来烦我。”彭简没好气地喝道,寻又对管家喝道:“把家里的那些歌姬,每人打十板子。” 管家完全不知道那些歌姬怎么就惹着彭简了,只是当时家养的歌姬地位低下,被主人打骂,实在是寻常不过的事情,管家也不敢触彭简的霉头,连忙答应:“是。”弯着腰便要退出去,刚刚走到大厅门口,却又听彭简喝道:“回来。”他连忙又跑了回去,听彭简训道:“你跑什么跑?” 管家一面暗叫倒霉,一面给自己打了几个耳光,低声下气地说道:“小人知错。” 彭简皱眉看了他几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罢罢,方才你说京师的信,什么信?” “是京师表舅爷的信。”管家连忙把信递上。 彭简接过信来,拆开细读,才读到一半,脸上已是由阴转晴,“原来姓石的竟然也有倒霉的一天!哈哈……”彭简几乎畅快地笑出声来,“石敬瑭之后,有异志……”突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连忙冲到书房,铺开一张白纸,也来不及磨墨,便用墨笔沾点唾液,将在楚云儿家看到的那首石词默了出来。 写完之后,彭简又细细读了一遍,他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惊喜之色:“好你个石越,难不成真是石敬瑭之后,居然敢写反词!”一面又取出一支朱笔,在石越盗用的张元幹的那阕《贺新郎》上圈点。 “故宫离黍?谁的故宫?这兴亡之叹,从何而来?……昆仑倾砥柱?我大宋还好好的,石越到底在感叹什么?……什么又叫天意从来高难问?……什么又是万里江山知何处?” 彭简越圈越惊,越点越喜,惊的是石越写出如此词来,只怕当真是什么石敬瑭之后;喜的是这么一宗大富贵,竟然落到了自己手上! 喜不自禁的彭简,一面叫来心腹手下,暗暗监视石越家眷和楚云儿住所,一面赶忙写了一份弹劾石越的奏章,用加急密报,连夜差人送往京师。 第四节 汴京大内。 赵顼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诚如《汴京新闻》所说,这次的事件,肯定就是有人在陷害石越!但是是谁在陷害石越是一回事,陷害的内容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是另一回事!若石越真的是石敬瑭之后,即便他本人没有野心,但是这种谣言出来后,若是石越权势日重,就难免有一天某些贪图富贵之辈,给石越也来一次黄袍加身!这种谣言只要存在,总会有人想让它变成真的。但是赵顼也不愿意就这样杀了石越或者不再重用石越,他可不希望遭到后世的讥笑,况且君臣之情,人才难得……都让赵顼不愿意贸然做出任何决定。 这些天他几乎每日都要召见石越,君臣纵论古今四海,了解石越对一些政务的想法,更让赵顼越发地珍惜石越这个人才。但是关于辽事,他却不愿意问石越的意见。战争是野心家的机会,赵顼不希望石越在这件事上,加重自己的疑惑。 “国家现在的状况,臣自出知杭州后,感受实深,朝廷养兵百万,却常患无兵可用;赋税多如牛毛,却常患国用不足;官吏十倍于古,却常患无官可用;百姓便遇丰年,也往往今日不知明日的死活……” “卿有无良策以救此弊?趁着还来得及,咱们君臣合力,还可以改,可以变……” 赵顼闭着眼睛,回想着和石越的对话,眉头锁得更紧了。忽然,听到内侍的报道:“启禀官家,韩丞相与三位参政求见。” “宣。”赵顼霍然睁开双眼。 未多时,韩绛与吕惠卿、冯京、王珪联袂走了进来,叩拜见礼。 “丞相,有何要紧事要禀奏吗?”赵顼看着他们的表情,便知道出了大事。 “陛下,这里有杭州通判彭简的急奏……”韩绛双手把一份奏疏托过头顶,恭恭敬敬地递上。 赵顼接过内侍递来的奏折,奇道:“彭简?什么事值得惊动卿等四人一起前来?” 韩绛苦笑道:“这件事,臣等有争议,故此要请陛下圣裁。” “唔?”赵顼一面打开奏折,才看了几眼,脸就沉了下去,奏折中所叙,正是弹劾石越写反词,而且说石越通商高丽、日本国,是欲结外援以自固;训练水军,其心更属难测——字字诛心,直欲置石越于死地。 “臣认为,本朝一向恩遇士大夫,例无以言罪人之事,似彭简折中所说,一来并无实据,二来多属附会,实在不足以惊动圣听,本欲对彭简严加训斥,但是吕参政却颇有异议……”韩绛一面说,一面把目光投向吕惠卿。 赵顼“嗯”了一声,望向吕惠卿。 吕惠卿连忙出列,朗声道:“陛下,若在平常时候,这等折子上来,的确不必深究。才子词人,自写自的兴亡之叹,本也平常……但这个时候,臣虽然相信石越是个忠臣,只是众口铄金,臣以为还是应当问明石越,或使御史查明此案,使清浊自分……” “问明石越?”赵顼意味深长地看了吕惠卿一眼,反问道。 “正是。”吕惠卿一时竟拿不定皇帝打的什么主意。 赵顼冷笑一声,把奏章丢到一边,对韩绛厉声道:“丞相可去告诉彭简,人家自写自己的词,干他甚事?石越通商与练水军,是朕知道的!水军提辖,是朕亲派的!那些捕风捉影的话,不是他彭简身为朝廷大臣所应当乱说的!” 吕惠卿听到皇帝声色俱厉、几近于训斥的话,已知皇帝对石越还有保全之意,但是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他怎肯放过,连忙跨出一步,说道:“陛下——” “吕卿还有什么要说的?怀古之词,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陛下圣明。但臣也有疑惑的地方——依彭简所说,这首词是在石越交好的歌妓楚氏处寻着,而偏偏此词,坊间流传的几种《石学士词钞》,皆无收录;教坊歌女,亦从无传唱者。若是平常之作,为何又秘而不宣?陛下可以细读这首词,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冯京忍不住说道:“一首小词,未流传于坊间,也是平常。” “若是我与冯参政的词,不能流传,倒并不奇怪,但这是石九变的!” 赵顼细细思量吕惠卿说的话,不由也有几分疑惑起来。冯京见皇帝犹疑,急道:“陛下,本朝祖宗以来,未尝以言罪人,况且石越一介书生,若说有反意,他又凭什么造反?” 吕惠卿看了冯京一眼,徐徐道:“现在不能,不代表将来也不能。臣也以为石越人才难得,因此要尽量保全——但他牵涉这么多事情,若不辩明,就难以大用,用之也不能服众!陛下或者就此一切不问,让他去太学做教授、白水潭做山长,或者给一散官闲置,不使他掌大权;或者就要让他辩明一切,使清浊分明……” 韩绛本来并没有想为石越分辩的意愿,但他十分恼怒吕惠卿风头太健,这时候忍不住道:“陛下,臣看彭简亦不过是在一个歌女家看到这首词,是不是石越写的,都还难说——许是彭简与石越在任上有隙,怀恨构陷,也未尝没有可能!若就这样捕风捉影让石越自辩,形同污辱,不如先遣人去审那个歌女,看是否真有其事,再问石越不迟!” 赵顼想了一想,点头道:“丞相说得有理。” 吕惠卿见皇帝认可,不敢继续争辩,忙道:“陛下圣明,臣以为可让彭简去查明证据,也可稳妥。” 冯京冷笑道:“让彭简去查,又如何能公正?不如由两浙路提点刑狱公事晁端彦去查。” 吕惠卿却故意迟疑了一下,摇头道:“臣听说石越在两浙路官员中威望甚高……” 王珪见二人争执,韩绛又朝自己打眼色,知道自己终究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只得出来折衷道:“陛下,臣以为可着晁端彦将那个歌女提来京师,令韩维审理,再钦点两个御史去旁听,如此该回避的人都回避了,若有人想污蔑石越,石越就在京师,也可以对质……” 赵顼心里苦笑:“弄清楚了又怎么样?若真的是石越所写,朕还能杀了他?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真凭实据?徒乱人意罢了!”但他此时已听出他几个宰执之间的争执,想想这也是折衷之计,也不再多问,点头道:“就依此言!这件事情,要快点弄清楚。” 杭州钱塘,市舶司。 “你说什么?”蔡京腾地站起来,犀利的目光逼视着他的家人蔡喜。几个歌姬被吓坏了,一下子都停止了弹唱,不知所措地望着蔡京。 蔡喜望了那几个歌姬一眼,又望了望蔡京。 蔡京把袖子一挥,对那些歌姬喝道:“都退下去吧。” 蔡喜望着那些歌姬都退了下去,这才低声说道:“大人,断不会错的,小人在迎春楼与彭简家的两个家人喝酒,听他们说的……” “彭简敢派人监视石大人家眷?!”蔡京站起身来,背着手思忖。 “不止是石大人家眷,还有杨家院的,一个叫楚什么的女子。” “楚?……楚云儿?”蔡京突然想起楚云儿的名字,追问道。 蔡喜忙不迭地点点头,“正是,正是楚云儿。” “姓彭的想干什么?”蔡京凭直觉就知道彭简敢这样做,一定有大问题。 蔡喜却以为蔡京在问他,小心答道:“依小人之见,一定是不利于石大人!” “难道朝中有什么不对?”蔡京心道,但他马上就打定了主意: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当五鼎烹。他被石越举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石党了!这时再犹疑,也来不及了。他走到蔡喜跟前,压低了嗓子,沉声说道:“我亲自去石府和陈先生商议,你立即安排心腹差人,多带人手,赶去杨家院,说楚云儿涉及市舶司一桩走私案,将那个地方看管起来,把彭简的人全部赶走。我见过陈先生,再去那里计议。” “是,小的立即去办。”蔡喜连忙答应。 蔡京点点头,寒声道:“你知道我的规矩,不要怕什么,把彭简的人全部赶走,不许他们带走杨家院的任何东西,有什么事情,我来担着!” “大人放心,小人是办惯事的人,岂能不知道轻重?”蔡喜答应着,作了个揖,便匆匆退了出去。 蔡京目送着他离开背影,忍不住冷笑道:“彭简这个蠢货!既然要对石大人不利,却又如此束手束脚、瞻前顾后,不管你有什么打算,蔡某也能让人证物证,一齐消失!”一面高声喝道:“备马,去石大人府!” 蔡京刚刚在石府前下了马,未及让差役通传,忽然听到北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转瞬的工夫,一白两黑三骑呼啸而至,“吁——”的一声,勒马停在石府大门前十步左右的地方。马上的三个骑客熟练地翻身下马,箭步直奔石府大门而来。 “侍剑?”蔡京望着为首的那个少年,不禁失声唤道——这时候遇上石越的心腹书童,真的是又惊又喜了。 侍剑听到有人叫他,向这边转过脸来,见是蔡京,急忙走了近来,笑着行了一礼:“蔡大人。” 蔡京却不敢受他的礼,不待他拜下,便已经扶起,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随学士去京师了吗?” 侍剑笑道:“我是特意回来报平安的。”一面高声向另外两个家人说道:“你们先进去,告诉夫人和陈先生,我回来了。等会儿就去参见。” 这会儿工夫,蔡京的心思已转了几转——石越特意让亲信的书童回来报平安,可见京师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平安的事情!否则的话,石府多的是人差遣,怎么可能让侍剑受这来回奔波之苦? 他看了一下四下无人,不由低声问道:“京师里一定发生大事了,是不是?” 侍剑淡淡一笑,道:“蔡大人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事。若有大事,我还报什么平安?” 蔡京见他如此神态,不由也放了几分心,他知道侍剑做事老成,多问无益,便不再追问,转过话题,说道:“没什么事便好。杭州却是出了几件怪事,我来此,正是要找陈先生商议。” 侍剑眉毛一挑,道:“怪事?” 蔡京点点头,却不再多说,道:“此处不是说话之所,先进府再说吧。” “也好,我去叫了陈先生,到他的书房说话。那里很幽静。”侍剑听蔡京的语气,知道必是有密事相商。 石越入京后,杭州石府的事务,一向便由陈良负责打理。这时候见侍剑与蔡京竟联袂而来,陈良心中便已有了不祥的预感。待听蔡京说完蔡喜报告的事情,侍剑毕竟年岁还小,对于事情所见未深;而陈良又不太懂得权谋机变。二人听说彭简如此大胆,竟是一时都呆住了。 蔡京一向自视甚高,对二人如此反应,倒也不以为怪,他只望着侍剑,再次追问道:“侍剑,你在京师,果真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侍剑这时知道已不能隐瞒,思忖一会儿,方道:“京师的确有谣言,但是皇上极信任我家公子,几乎每日都会特意召见,这样的恩宠,天下少有。”说着,便把京师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了一下,不过他出发时,彭简的奏折还没到汴京,他也不知道更多。 蔡京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道:“依在下之见,必然是彭简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在搞什么古怪,而这个古怪,又必然与楚姑娘有关……” “可是他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呢?”陈良疑惑地问道。 蔡京微微一笑,道:“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我们在这里想是想不出来的。但不管他玩什么花样,我们都要抢得先手。彭简心怀忌惮,所以不敢乱来,这就给了我们机会——我已经嘱人,说楚姑娘涉及市舶司一桩走私蔗糖案,去杨家院将彭简的人赶走,把杨家院控制起来。等一会儿,我再自己去一趟,看看能不能从楚姑娘口中,探听出点什么来。” 侍剑与陈良见蔡京如此胆大妄为,又是吃了一惊,但此时他们却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得依他行事。侍剑知道石越与楚云儿交情非同寻常,生怕蔡京乱来,想了一想,说道:“蔡大人,楚姑娘与我家公子交情非同寻常,大人去若是探不出什么话来,便让小的去一次,或者更容易让楚姑娘相信些。” 蔡京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虽不以为然,却亦笑道:“如此甚好。” “那——这些在本府周围的人,又要如何处置才好?”陈良问道。 “很简单。”蔡京望了屋外一眼,冷笑道:“胆敢监视朝廷重臣,他们是御史台还是皇城司?统统抓起来,严刑拷问,拿到证据,凭此一条,日后便能让彭简吃不了兜着走。” 陈良与侍剑听到他的话,都不禁心中一寒,蔡京却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杭州的情况,要修书急送京师,报与石大人知道。我们三个,都在石大人的船上,有些事情,石大人不方便做的,我们要替他做了,似彭简这样的蠢货,本来就不配做石大人的对手……” 侍剑低着头,想了半晌,抬头望了陈良一眼,咬咬牙,道:“陈先生,这件事情,就照蔡大人的主意办了,我看这样处置,再差也不可能给公子惹麻烦的。” 陈良沉默良久,终于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两件事情,的确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蔡京见二人答应得勉强,不由暗暗冷笑,心里便有几分看不起陈良,当下略带嘲讽地说道:“若是陈先生觉得下不了手,其实倒有更好的办法,陈先生只需将这些人抓起来,送给晁美叔,然后自己亲自去看晁美叔审案——自然有人替我们用大刑的!到时候,还有一个人证在那里,看彭简如何脱身!” 侍剑却没有听出来蔡京嘲讽的语气,拍手笑道:“这个计策好!既然说定,我们就分头行事,先辛苦蔡大人去一次杨家院;陈先生去安排官兵抓人;小的还得先去见夫人,想来夫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侍剑刚出了西花园,就被一个丫头一把拉住,嗔怪道:“侍剑,你跑哪去了?让我好找,夫人等你好久了。” 侍剑连忙赔礼,笑道:“姐姐容我去换件衣服。” “哪还顾得了这么多呀?先去见夫人吧。”丫头也不容分说,拉着他便入内院走去。 侍剑心里暗暗苦笑,不管他在外面怎么样,到了屋里,却始终是个书童——被丫头连拉带扯,到了后园,也来不及整整衣冠,就听那个丫头高声叫道:“夫人,侍剑来了。” “让他进来吧。”却是梓儿的声音。 侍剑连忙随便拍了一下衣服,快步走进后堂,见梓儿坐在厅中右侧上首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针线和一只未绣好的香囊,却是一直没有下针。侍剑叩了个头,道:“给夫人请安。” “嗯,你起来吧,一路辛苦了。”梓儿柔声道。 “谢夫人。”侍剑站起来,拆开随身带着的包裹,取出两封信来,递给梓儿身边的丫头,笑道:“公子让小人回来,给夫人报个平安,京师一切安好,请夫人毋念。这里有公子和舅爷的家信,另外老夫人给夫人带了一些东西,不知道已经送进内堂没有?” 梓儿从丫头手中接过信来,笑道:“已经送进来了,我让他们两个去休息了,你再辛苦一会儿,我还有话问你。给侍剑看个座。”她后一句,却是对丫环说的。 “不敢,夫人吩咐便是,小人站着侍候就行了。” 梓儿一颗心思早已飞到石越身上去了,哪里还听得见他在说什么?先拆开石越的家书,默默反复读了几遍,石越却是尽捡好的说,无非是一切平安,好得不能再好,让梓儿在杭州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挂念之意,除此之外,便是些夫妻之间的相思情话。梓儿读完之后,张嘴欲问侍剑,想想不妥,将石越的书信珍重折好,交给丫头,又拆开桑充国的家书,细细读来: “……近日朝野间虽有不利于子明之谣言,但以愚兄之见,则子明圣眷未衰,不足挂心。且奸人陷害之意甚明,皇上圣明,当不会为宵小所欺,贤妹大可放心。开封府已经通缉奸人,愚兄与《汴京新闻》亦全力为子明辩污,便是《西京》报,亦难得深明大义。愚兄相信不久一切将水落石出,子明必受大用,贤妹在杭,须得保重身体,勿为流言所扰……” ——桑充国根本不及石越十分之一了解他妹子,虽然他信中是关切之意,却全然没有想到,梓儿远在杭州,高门大院,虽然自有丫环婆子多嘴,可也不可能这么快听得见什么流言。反倒是他这封家书,让梓儿的心一下子就悬起来了。 “侍剑,公子在京师,究竟怎么样?”梓儿一面把桑充国的信收起来,一面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侍剑瞅见梓儿读信的神色,心里早已惴惴不安,这时也只得硬着头皮道:“一切都好。” “你是大哥用惯了的人,若是一切都好,为何让你千里迢迢跑回来?”梓儿一下子就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她心里一急,张口便把“大哥”给叫出来了,脸上不由一红。 侍剑赔着笑回道:“夫人想想,若是有什么事,公子怎么会让小人回来呢?那边不更需要人吗?让小人回来,是公子顾念夫人之意。” “那京师朝野的谣言,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侍剑知道瞒不过了,他立时想到必是桑充国在信里说了什么,心里一面暗暗怨怪桑充国,一面避重就轻地说道:“那是小事,公子说怕夫人担心……夫人尽可放心,小人回来之前,皇上几乎一日一见,君臣之间相谈甚欢,绝不会有什么事的。”一面又略说起揭贴的事情,梓儿听得胆战心惊,直到知道皇帝并没有降罪之意,这才稍稍放心,但心里却忍不住感到一阵难受。她知道石越关心自己,不愿意让自己担心,所以瞒着自己,那不过是一种体惜之意;但是她终究是不能为他分忧,不免自觉得自己竟是多余,甚至是石越的累赘。心思百转,不免平添自怨自艾之意。 梓儿性子温柔,遇上不开心的事情,也断不肯迁怒别人,却又没什么闺中密友,无人倾诉,又要顾着在众人面前不要失态,眼泪涌上眶来,也只得生生忍住,低声对侍剑道:“你休息几天,还是辛苦一下,赶回京师。京师气候比南方要冷,我缝了件貂袍,你替我带过去。替我告诉公子,我只要他平平安安便好。” 侍剑连连点头答应,欲要宽慰她几句,却有身份之隔,正要告退,一个女子掀开珠帘,闯了进来,看见侍剑,劈头就问:“侍剑,你回来了?” 侍剑抬头见是阿旺,忙笑着答应,一面打着招呼。 阿旺走到梓儿身边,将手里一堆东西交给一个丫头,笑道:“夫人,这是给您买的颜料与笔、纸,还有琴弦。” 侍剑吐吐舌头,笑道:“这些东西还要你亲自去买?”大户人家,丫头侍女亦有大小之别。 “别人买的不合适。”阿旺却是转过头,向侍剑问道:“刚刚进府的时候,看到府中的官兵在外面抓人,听说竟是胆敢觑视咱们府上的,不料天下竟有这么傻的贼——太岁头上动土!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侍剑不由暗暗叫苦,支支吾吾说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梓儿见他这神态,一颗心又提了上去,问道:“侍剑,你老实告诉我吧。” 侍剑见梓儿问得虽然温柔,但是神色却甚是坚定,他知道这个夫人颇有点外柔内刚,不能相瞒,只好说道:“夫人,这件事情……”说着往左右看了一眼。 梓儿见他如此,心中更是担心,往左右看了一眼,对丫环婆子们说道:“你们都下去吧,阿旺,你去外面看着点。” 待众人一一退下,侍剑这才把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又叮嘱道:“这件事本不当告诉夫人,但小的又怕夫人担心,想得太多。只是此事,便是再亲密的丫环婆子,亲戚朋友,都不可以说的,否则公子就麻烦了。” 梓儿这时却早已听呆了——她还是第一次知道有楚云儿这个人的存在!“我理会得。”梓儿勉强一笑,说道:“你说那个楚云儿姑娘,现在在杭州?” “是啊,在杭州杨家院,我们也不知道彭简要搞什么鬼。” 梓儿想了一想,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想去见见她。” “夫人!”侍剑吃了一惊,他哪里能明白女人的心事。 梓儿柔声说道:“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依你所讲,以前大哥烦恼的时候,也常去她那里,我猜大哥没有娶她,也不过是因为身份地位不相配,既是她能明白大哥的心思,替大哥宽心解闷,我又有什么舍不得把她收进府中呢?”梓儿说到此处,心中一痛,脸上却依然装出极其勉强的笑容。 “这,这……小的以为公子绝对没有这种意思才对。”侍剑碰上这种事情,不由有点语无伦次了。 梓儿强笑着看了他一眼,把头转过一边,道:“你说我是那种只会妒嫉,不识大体的女子吗?” 侍剑慌得连连摆手,“不、不是,夫人温柔贤淑,上上下下无不知道的。” “那就行了。我帮不上大哥什么忙,反累得让他替我操心……”梓儿说到此处,神情黯然,转又强笑道:“你不知道,但凡一个女子,只是惟愿她喜欢的人好的。我去见见她,有些事情你们男人说不通,也许我就能说通了。” 侍剑知道梓儿真要主意拿定,再也阻挡不住,只好说道:“那夫人容我去安排一下。这件事,要隐秘一点好,也不能带太多的人,到时候,只说去拜佛。” “你去安排吧。”梓儿微微点头,柔声答道。侍剑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些丫环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都没有注意。她坐在那儿,望着绣包上的鸳鸯发着呆。凭着直觉,梓儿知道石越遇上了大麻烦,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岂能看不透事情?只是一直被幸福地呵护着,没什么太多的世事经验罢了。她担心着石越的安危,责怪自己不能够为他分忧——特别是当她想起那个叫楚云儿的女子之时,心中更是一阵阵的刺痛。没有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人,但是如果自己的丈夫,真正喜欢的,竟是那个叫楚云儿的女子呢?一直以来,石越有什么烦恼,从来不会向自己倾诉,自己只是如一个小妹妹一样被呵护,连称呼也是“大哥”、“妹子”…… 如果真是那样,也许自己能做的,是悄悄地躲在一边吧?梓儿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杨家院。 蔡京赶到之时,杨家院以外三里的地方,都已在市舶司的控制之下。 蔡喜给他牵了马,笑道:“彭简的人都是饭桶,一直在旁边转悠,根本不敢光明正大地出现,一来就被我赶跑了。” 蔡京冷笑道:“人家没犯什么事,他就敢光明正大地围村?不怕官逼民反?楚云儿呢?怎么样?” “小人没敢惊动。” “你引我去见见她,我们终不能一直围着这个地方,久了必生事端。”蔡京一面走,一面说道。 楚云儿早就意识到不对。 自从彭简来过之后,十几个陌生人便在杨家院附近鬼鬼祟祟地出没——杭州现在虽然也是人来人往、商贾云集的地方,但在杨家院这样的乡下,若有陌生人出现而不立时被乡民们知道,那才真是奇怪之极的事情。到了今天,事情更是越发的闹大了,杭州市舶司的差役,也不说缘由,如狼似虎地把杨家院围住,说是要办什么案子——她却不知道那些鬼鬼祟祟的陌生人,也被这些差役给赶走了。整个杨家院的百姓,都惴惴不安,奇怪的是,那些差役却并没有入院子里骚扰。 “姑娘,有个官儿在外面求见,自称是提举杭州市舶司公事蔡京。”阿沅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 楚云儿望了阿沅一眼,见她脸上有担忧之色,她轻轻拍了拍阿沅的小脸,微微笑道:“别担心,他们不敢乱来的。去请他进来吧。”她言语之间,竟隐隐有一种傲然之气,几乎让人不敢相信,这个女子以前竟是一个歌妓。 阿沅强压住心中的忧虑,笑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去吧。我在大厅里等他。”说罢,楚云儿随手往肩上搭了一件披风,往客厅走去。 没多久,便见阿沅领着一个俊雅的年轻官员走进客厅,楚云儿早早站起身来,敛身说道:“奴家不便远迎,还请蔡大人恕罪。” 蔡京抱拳还了一礼,淡淡地说道:“是蔡某打扰。” 二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分宾主坐下,蔡京却不说话,只是静静打量厅中陈设。却见客厅布置,虽然精雅别致,却也没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 楚云儿对石越这两年在杭州的事情,了若指掌,自然听说过蔡京是石越跟前的红人,只是她见惯了各色各样的人,却绝不会对人轻易相信。见蔡京如此,便试探着问道:“不知蔡大人枉驾前来,所为何事?奴家听说,市舶司的官差,已将敝府团团围住,却不知又是为了哪桩?” 蔡京见她语气温柔,词锋却是犀利,不由一笑,道:“蔡某前来,便是为了解释这件事情。” “解释?不敢当。”楚云儿的话中,已略带讽刺之意。 蔡京是何等聪明之人,哪里听不出她话中之意?这时却只装做听不懂,他不敢贸然相信楚云儿,也不肯以实言相告,抱拳笑道:“有人举报说,杨家院涉嫌走私蔗糖……” 楚云儿不由一怔,再也想不到竟有这个罪名,不由反问道:“走私蔗糖?” “正是。” 阿沅见蔡京说得郑重,不由在一边冷笑道:“蔡大人,可有证据?” 蔡京也不看阿沅,只盯着楚云儿,淡淡笑道:“下官正是来取证了。” “那大人是取到了,还是没有取到?”楚云儿向阿沅使了个眼色,制止她再说话,淡淡问道。 “差人还在外面做事。”蔡京随口答道,顿了一顿,突然笑道:“我特意来此,其实是想问问楚姑娘,外面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楚云儿奇道:“蔡大人,贱妾还以为他们也是市舶司的呢。” 蔡京眉头微皱,追问道:“楚姑娘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那彭简彭大人,楚姑娘你总知道吧?”言色之中,蔡京对楚云儿已有疑忌之意。 楚云儿微微点头:“他前一阵子来过一次。” “敢问楚姑娘,他来此与你说了什么?”蔡京紧紧盯着楚云儿,追问道。 楚云儿不由微觉愠恼,那天彭简和她说的话,她怎么可能向蔡京转叙?“蔡大人,这些与走私案有关吗?” “有没有关系,要说了才知道。而且这件事多半与另一个人有关。” “与谁有关?”楚云儿冷笑道。 “楚姑娘冰雪聪明,心里自然明白。心照不宣吧。” 楚云儿站起身来,冷冷地说道:“蔡大人,民女没有做过作奸犯科之事,要如何处置,悉听蔡大人之便。若想问彭大人的话,何不自己去找彭大人?” 蔡京见她发作,也不生气,只站起身来,抱拳说道:“楚姑娘实在不肯说,也罢了,想来我自有办法知道……下官告辞,这几天便请姑娘留在府中,不要到处乱跑,以免下人不识,多有得罪。”说罢竟是扬长而去。 楚云儿哪里知道,蔡京在这一瞬间便已定了一个釜底抽薪之计:若是万一不行,便要将她构以重罪,用刑伤于大堂,再让她死在狱中,报一个染病而死,也是事属平常。然后将她家产充没,让彭简无论玩什么花样,都死无对证! 一个歌女的生命,在蔡京眼里,根本不值几文。 第五节 汴京,石府。 田烈武加入禁军上军之后,俸禄已经比较优厚。禁军诸军将校,分为二十三等,最高的每月俸禄为三十贯,最低者与士兵一样,只有三百文,相差一百倍。田烈武现在的身份不高不低,做了一个小小的指挥,管着四百骑兵。他是忠臣之后,皇帝钦点,又是武进士,而且又是石府二公子的武术教头,晋升起来,自然比旁人快一些。 石越的谣言传开之后,《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在客观上帮了石越的倒忙——虽然这两份报纸竭力为石越辩污,但反而吸引了东西两京的人们来关注这件事情。相对而言,老百姓更愿意相信石敬瑭之后这样有传奇色彩的传说——人类有时候,是不喜欢讲证据的。 因此当田烈武去石府给唐康教骑射的时候,总有同僚好心地劝他:“你是上军的指挥,避避嫌对你和石学士都有好处。”田烈武却总是置之一笑,照常来往于石府。他也不懂怎么样辩驳,像他这样的人,只会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 不过田烈武也能看到一些人情世故:来往于石府的官员急骤减少,石府前人来人往的,大部分倒是白水潭的学生。而另一方面,石越也很少出去拜客,除了进宫见皇帝外,连白水潭也不去讲课,只是在家里与唐康、秦观谈古论今,有时候田烈武也会坐在旁边静听。 田烈武对石越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钦慕,有一次,石越看到他在那里招呼人削马掌,便立即叫来一个铁匠,仿着马蹄打制了一块铁块,将铁块烙在马掌之上——铁块比马掌谁更耐磨,是显而易见的!田烈武回营后,立即命令本营军马,全部烙上铁马掌!没几天工夫,京师的禁军,甚至民间,都知道了这个方法。 而当石越和他们讲海外的奇谈之时,讲薛奕带回来的高丽、日本国见闻之时,不仅仅唐康、秦观,便是田烈武,都有点羡慕起薛奕那小子起来。虽然他更喜欢的,还是骑在马上奔驰的感觉。 这一天,田烈武便和秦观、唐康一起,坐在院子中,听石越讲异国的奇闻物产。 “……猫儿睛这种宝石,一般都是如同拇指大小,莹洁明透,像猫儿的眼睛,所以叫猫儿睛,它的产地,主要是南毗、锡兰等国……” “大人,南毗、锡兰又在哪里?”田烈武这是第一次听说这两个国名。 唐康从袖子中掏出一张老大的地图来,铺到桌面上,一面对地图指指点点,一面对田烈武说道:“田教头,你来看,这里便是我们大宋中土,这下面,这,便是锡兰,那便是南毗……” 田烈武望着那张地图,不由大吃一惊:“我们大宋西边还有这么大的地方?” 秦观笑道:“这是石大人在杭州时,汇集了大食商人的海图,加以自己的见闻画的。你看,东边这两块大陆,还有南边这个大岛,是大食人也不知道的。” 田烈武不可思议地摇着头,感叹道:“可惜隔这么大的海,要不然就不愁穷人没有田耕了。” 众人听他说的天真,不由莞尔,正要说话,却见石安急冲冲地走了进来,笑着向石越禀道:“公子,潘先生回来了!” 石越霍地站了起来,与秦观、唐康对望一眼,三个人的心中,竟是闪过同一个念头:“他终于回来了!” 石越的书房布置得非常的简洁。北面靠墙,是一个很大的檀木书柜架子,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文卷、笔墨纸砚;书柜前面是一张黑色的书桌。东北角斜放着一个架子柜,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玉器。在玉器架旁的东面墙上,挂着一把宝剑。东墙正下方,摆着两张椅子和一只茶几,坐在椅子上,可以看到西边墙上,挂着苏轼手书的“君子自强不息”六字草书条幅。 石越坐在书桌后面,无意识地看了那幅草书一眼,叹道:“潜光兄,世事变化无穷,真是不可逆料呀。” 潘照临微微一笑,又看了门外一眼,秦观与田烈武早已经相约去喝酒了,唐康在书房外二十步远的亭中读书,实际上是为了防止下人打扰。潘照临确认无人靠近,这才说道:“公子,不必过于忧心,这个世界上,岂有解不开的结?” 石越这些天来,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中根本没有底。他见潘照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才稍稍放心,道:“京师揭贴的事情,想必先生是知道了。彭简上书一事,先生还未知吧?” 潘照临苦笑道:“《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连篇累牍,我岂能不知?用不多久,必然传遍大宋。不过彭简上书,却又是何事?” 石越将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道:“现在京师知道此事的,不过皇上与宰执而已。这还是李向安悄悄传出来的消息,我也不好上折自辩。”说罢,又苦笑道:“那首词的确是我送给楚姑娘的,不知为何竟为彭简所知。其实倒没有必要去提楚姑娘来京,实是多此一举!” “公子自然不能上折自辩,这种事情,说不清楚的——有罪没罪,全在于皇上。皇上不直接降诏问公子,而是千里迢迢去提楚姑娘,那是不相信彭简,至少是不愿意相信彭简。”潘照临沉吟了一会儿,问道:“现在给晁美叔下诏的使者出发了没有?” “三天前出发的。”石越对这件事,只能淡然处之。 潘照临又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根本,还是因为有公子身世的谣言,这首词才会成为问题。我既然不能抽身去处理这件事情,侍剑又已经走了,如今只有辛苦二公子了。” 石越奇道:“辛苦他做什么?” 潘照临微微笑道:“当然是让他去杭州。一来和陈良、侍剑说一下京师的情况,再则让他抢在晁美叔之前,见一次楚姑娘。如果可能,让楚姑娘销毁证物,来个死不认账。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反攀彭简诬告,至少可以加重皇上对彭简的怀疑。” “这……”石越不由有点迟疑,“若是死不认账,只怕会受刑,她一个弱女子……” 潘照临望了石越一眼,知道石越顾念旧情,便笑道:“公子不必担心,只需销毁证物,没有物证,韩维自会给公子几分薄面,不至于让楚姑娘受苦的。” 石越心里依然犹疑,道:“可是……” “公子,这件事情,我们也不过是尽尽人事罢了,若能够从源头上击败彭简,我们的胜算就多一分;反过来,若是唐康去时,一切都已经晚了,那么到时候公子就直承其事,把一切交给皇上来处置——至于皇上到时候是信公子,还是不信公子,就看皇上圣明与否了!” “只是……只是……如果皇上在楚姑娘来京之前,突然问我呢?” “那也简单,公子就承认是自己写的。到时候即便楚姑娘说不是公子写的,皇上也只当是一件风流佳话——楚姑娘有情有义,不肯连累公子,所以矢口否认,想来皇上也未必会责怪。” 石越站起身来,走到玉器架前,信手拿了一件玉器把玩,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玉玦!他心中一震,终于点头,道:“如此,我便修书一封与楚姑娘……” “不行。”潘照临立时制止,“公子想想,彭简如何知道楚姑娘那里有公子的词?没有了解真相之前,便是楚姑娘也不能相信,焉知她不会由爱生恨?公子只让唐康带一件信物去便可,绝不可再授人以柄。” “她应当不会……”石越虽不相信,却也收起了写信的念头。 潘照临也不愿再去纠缠这件事情,轻轻啜了一口茶,正色说道:“公子,此事就这样处置了,等会儿我和二公子说明关键,他聪明果决,自然会处理好。我们现在应当想想如何应付那铺天盖地的谣言。” 石越沉默良久,摇头道:“我已经想了很久,终无良策。也许只能用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了,等到尘埃落定,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那不是好办法。”潘照临抬起眼皮,断然否定,道:“我们等不起,再者问题始终存在,并没根本解决。” 石越无可奈何地说道:“那又能如何?” 潘照临抿着嘴,右手紧紧握着茶杯,沉声道:“公子,你真的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了?” 石越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转过头来,看着潘照临,道:“不记得了。”脑海中,却如电影一般闪过现代生活的种种画面,父母、亲人、女友、师友……每个人的面孔竟是特别的清晰,他又怎么能真的不记得了? 潘照临眯着眼睛望着石越,也默不作声。 二人相对无言,沉默了许久,潘照临突然咳了一声,用极低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行一险计!” “险计?”石越眉毛一挑,冒险实在不是他的性格。 “不错,若是成功,公子的身世日后不仅不再是阻碍,反而将成为一大助力;若是失败,就是欺君之罪,公子最好的下场,就是发配边州看管!”潘照临脸上的表情有着从未有过的郑重与严肃。 “到底是什么计策?”石越紧紧地握着玉玦,手心里沁满了汗。 潘照临凑到石越耳边,用极低微的声音细细说着。石越一面听,一面已是目瞪口呆! “这——这——” “此计成功的关键,全在于富弼!若是富弼肯合作,那么便是弥天大谎,我们也能圆了它!而这件事,从头到尾,也定要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潘照临仿佛没有看见石越吃惊的表情,说完之后,竟从容地品起茶来。 石越又望了一眼手中的玉玦,问道:“富弼凭什么要帮我?” 潘照临点点头:“不错,也许富弼的确不会帮我们。” “那么……” “但是富弼也有要帮我们的理由。”潘照临不待石越说完,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 “他有什么理由?”石越奇道,他完全想象不出来,有什么样的利益和大义,值得富弼去平白冒这么大的险。 “公子可知道富弼这个人的生平?”潘照临突然问道。 “富弼是本朝名臣,我当然知道。” “我在洛阳,和富弼前后见过三次面。”潘照临缓缓地说道,“此公给我的感觉,是四个字!” “哦?哪四个字?” 潘照临嘴角一动,微微笑道:“不甘寂寞!” “我所听到的传闻中,富弼是个忠直的人,他曾经当着仁宗的面,直斥自己的岳父晏殊为奸臣。” “我还没见过完美无缺的圣人,公子。”潘照临恢复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富弼从小家贫,因为范文正公举荐,试茂材制科出身,其后在危急之时,出使辽国,脱颖而出,从此出将入相,为国家栋梁。若观他一生的所作所为,称得上是才华出众,胆色非常!”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富弼少年时代依附范文正公,后来又娶晏殊的女儿,听说他少年做举子时,王冀公以使相的身份,镇守洛阳,他去围观王冀公车驾,感叹说:王公也是个举子呀!我这次去他家里,他家中还挂着旌旗鹤雁降庭图,可见富弼一生,都是名利中人。”潘照临口中的王冀公,是指宋朝名臣王钦若。 石越也点头笑道:“我送给富弼的礼物,他从没拒绝过。” 潘照临莞尔一笑,道:“我观富弼一生之中,有两件事可以说是纠缠他一生。其一是边事。他以边事而发迹,但若别人说他是因为出使辽国而发迹,他却会引以为耻。虽然他暗暗得意于出使辽国,折服辽主的壮举,可心里又对于达成增加岁币的和约深以为耻!所以他曾劝朝廷斩元昊的使者,对西夏采取强硬的政策。他劝皇上二十年不言兵事,绝非是因为他不想一雪朝廷的耻辱,他只不过是想学勾践之事罢了。富弼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看得起辽国过,若是有人能够替他达成这个心愿,富弼未必不会对此人另眼相看……” 石越把玉玦放回玉器架上,摇摇头,道:“富弼绝不可能为了这个理由而冒此大险!” 潘照临点头道:“不错。若只有这一个理由,富弼毕竟不再是侠气的少年,断不可能为此冒大险。但还有另一件事……” 石越信手拿起另一件玉器,细细观赏。 “富弼位列两府,三朝元老,与韩魏公同时在朝,二人又是数十年的交情,可是为什么韩魏公死后,富弼既不遣人吊祭,也不在洛阳遥祭?又者,富弼与欧阳修,交非泛泛,为何欧阳修死后,他也不去吊祭?” “他的理由,是老病吧。”石越放下手中的绿玉老虎,淡淡地答道。 “那不过是向世人的交代。富弼不去吊祭这两个人,是因为刻骨铭心的怨恨,若公子是韩魏公的亲女婿,只怕他会连公子一并恨上。这中间,涉及到仁宗、英宗及至本朝三朝的宫廷政治!富弼毕竟不过是一个贫家子弟出身,在这些政治角力中,他根本比不上世家子弟的韩琦,若非资历才望超过欧阳修,甚至可以说他连欧阳修都比不上……” “若论治民的能力,治军的能力,出将入相的本事,韩魏公不如富弼。但是若论说到政治角力,富弼因为仁宗朝废后之事,替范文正公说话,而间接得罪如今的太皇太后;至和年间,仁宗病危,立英宗为储,本来也有富弼参与,富弼召韩魏公入枢府,本想共谋其事,不料富弼丁忧,韩魏公早早议立英宗为皇子,独享其功;其后英宗朝,英宗得病,当今的太皇太后垂帘,英宗待内侍甚严,内侍怀恨构隙,富弼竟然谏英宗,说‘伊尹之事,臣能为之’,英宗不得已忍气吞声,而韩魏公因此对富弼颇有疑惑,一日趁英宗病愈,当着百官之面,用智迫使太皇太后撤帘归政,而身为枢使的富弼事先竟不得商量,他以为韩魏公欲致他于族灭,由此对韩魏公恨之入骨。其后又有濮议,欧阳修首议追尊濮安懿王,富弼竟断然反对……” 潘照临如数家珍一般,向石越讲叙着富弼在仁宗、英宗两朝废立大事中的立场与结果。石越以前虽然听说富弼的事迹,又如何能明白这许多的内情?不由叹道:“难怪皇上对韩家与对富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不错。英宗策立、亲政,韩魏公居功至伟。而当今皇帝之立,也有韩魏公的功劳。两代策立之功,岂同寻常?所以皇上无论如何,也要和韩家约为婚姻,而韩琦再怎么样反对新法,皇上也不会将他真正的罢黜。所以夫人一旦成为韩魏公的义女,便是郡主,也要退让三分……所以皇上才会给韩魏公亲写碑词!所以富弼,虽然与韩魏公一样的资历,却只能提前致仕,退居洛阳。若再对比一下富弼之子富绍庭与韩忠彦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富弼对功名的垂意,他心中若不介意,岂非咄咄怪事?” “都说‘富韩’‘富韩’,不料富韩竟然相差如此之远!”石越感叹道,“可是,这与我们计议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潘照临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富弼若不介意,便罢了。若是介意,那么他想要儿子辈孙子辈,都能使富家赶上韩家的话,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机会?”石越转过身来,望着潘照临。 “不错,就是机会。”潘照临冷冷地说道:“这件事情,富弼若是做了,即便事情败露,毕竟不是谋反,最多不过是流放安置,他富弼反正也没有几年好活了;若是成功,谁都知道公子前途无量,公子又岂会亏待他的儿孙?何况这件事情,只有我们要担心他富弼出卖我们,他富弼根本不用担心我们会出卖他……风险对富弼而言,如此之低,而却可以为子孙保几十年的平安富贵,我想不出他富弼有什么理由去拒绝。” 石越想了一会儿,突然笑道:“富弼难道不担心我们有一天对付他的儿子,杀人灭口吗?或者等他死后,我不再照顾他的儿孙?” “这些事情,就取决于富弼对公子的印象了。不过富弼也应当知道,我只要去找他开了这个口,那么他与公子,就只有两条路了,非友即敌!富弼若是聪明人,自然就会懂得怎么选。”潘照临将茶杯端起,笑道:“天下哪有什么绝对会成功的事情?公子你也需要早下决定!” 石越垂下头,反复思忖,许久,终于抬起头来,说道:“我只希望富弼能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之中!” 潘照临嘴角似乎隐隐露出一丝笑容:“我想他会的,除非他认为他儿子的智慧,能够用好这个秘密!” “富弼自己也曾经被流言所攻击,历史真是讽刺!”石越走到东墙边上,取下宝剑,唰的一声,拔出剑来,顿时寒光四溢,“天下的确没有绝对能成功的事情,这次若是失败,也许就真的用得着你了……”石越望着手中锋利的宝剑,暗暗想道。 杭州杨家院。 楚府的男仆们一大早起来,便看到一个身着白素羽衣,盘着一头乌黑的秀发,约二十来岁的少妇站在楚云儿的幽居之前。这个女子身后还跟着四个丫头,全是一身白衣;另有一个身材高挑,身着白衣,丫头打扮的女子,在大门之前,轻轻地叩响门环。这些仆人们虽然看不见那个少妇正面的模样,但在众人环簇当中,都能感觉到那少妇有一种别样的气度。若是他们知道世间有雪莲花这样的花儿,必定感叹,那个少妇便如同雪山上的雪莲花一样,冰清玉洁,让人见之而生怜爱,看似柔不禁风,实则坚韧非凡。若他们能从正面再看得一眼,一定能从她的闪烁的星眸中,读出一种聪明狡黠的可爱处。这个少妇,与他们的主人楚云儿,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子。风遗尘整理校对。 这些男仆们正踌躇着,未及前去询问她们的来意——便听吱的一声,大门开了。阿沅睡眼矇眬地把头探出门缝,柔媚地嘟囔道:“是谁呀?这么早——” 她这副神态,不由惹得那四个女子都掩袖偷笑,白衣少妇也不禁肩头微耸,显然也是忍俊不禁。敲门的女子更是放肆得笑出声来,柔声道:“姑娘,我家主人特意前来,求见楚姑娘。” 阿沅听她说的一口汴京官话,不由一愣,睡意也消了半分。她勉强睁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敲门的女子一眼,又往那边站立的五个女子望了一眼,不自禁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才问道:“你们又是谁呀?”言语之中,依然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样子。 来访的女子,几曾见过这样天真烂漫、毫不掩饰的女孩?她们自小秉承的教训,都有诸如“笑不露齿”等等维持淑女风范的礼仪教条,那个少妇虽是少女时代,也是个调皮淘气的女孩子,可毕竟也不会如阿沅这般,毫不介意地在客人面前打着哈欠——众人不由都忘了自己的来意,轻轻笑起来。 “不知这位姑娘怎么称呼?”白衣少妇的声音,非常的清澈。 “我叫阿沅。”阿沅丝毫没有意识到她们在笑什么,随口答道。 “原来是阿沅姑娘,可否劳烦你通报一声,就说石夫人求见楚姑娘,盼她能赐一见。” “哦,石夫人——”阿沅心中一个激灵,睡意顿时全消,她张大了嘴,看着眼前这个不施粉黛,温柔可亲的女子,呆道:“你就是石夫人?石学士夫人?” “正是妾身。”梓儿微微颔首,笑道。她正在孝中,所以一府皆白,不施粉黛。这次前来,也不敢太过张扬,只带了阿旺和四个心腹的丫头。侍剑等人则远远地在村外等候。 不料阿沅知道是石夫人之后,反倒将脸一沉,冷冷道:“你们能不能给人过一天安稳的日子?不见。”说罢,也不多说,将门一合,又关上了。 梓儿料不到这个阿沅会如此的讨厌自己,心道:“若是我石大哥前来,只怕便不会如此了……”心里不由又有几分莫名的刺痛。 她见阿旺脸上有不忿之色,抓紧门环还要敲门,连忙止住,道:“阿旺,你过来。” 阿旺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过来,愤愤道:“那个小丫头太无礼,便是蜀国公主,对夫人也是礼敬有加的——” “说这些做什么?”梓儿淡淡地说道,转过头,对一个丫头吩咐道:“去将阿旺的筝取来。” 那个丫环答应着,走到十数步远的马车之前,从车上抱出一把十三弦的秦筝,交给阿旺。 “阿旺,你替我在此奏一曲吧。我记得你曾编过一曲《望月怀远》……” 阿旺点点头,找了块青石,席地而坐,将云筝架在身边,又在琴边燃了一个香炉——这本是宋代大户女子出行必备之物,这才俯首轻调琴弦,素手翻转,鸣筝弄响,兹弦一弹,筝声含着一种哀怨相思的婉转,一种无可奈何的期待,所谓“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所有的人,竟都不禁要被这筝声中洋溢出来的情绪所感染。梓儿默默地站在阿旺身边,听着筝声,不由想起远在汴京的石越,不知祸福,心头亦不禁相思百转,又不知道自己深爱的人,爱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在眼前这宅子中的人?心中抑抑郁郁,竟似要把心都想碎一般。她不欲多想,便在心里默默念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阿旺一曲终了,楚宅内外竟显得格外的寂静,仿佛所有的人都还沉浸于这筝声之中,过了好一会儿,宅中忽然传出一阵清彻的琴声,琴声清韵如风,让人们心中刚才的郁郁,顿时消散,而那表面的淡然恬静之中,更有一种落拓的骄傲!梓儿与阿旺细听一阵,不由相视一眼,见双方眼中,都有诧异之色。阿旺精通音律,梓儿悟性本就极高,与阿旺相处几年,于音律也颇有领悟。这时听到这琴声,二人竟都有似曾相识之感! “这是由王相公的《暗香》改编的曲子,我曾经在京师听人弹奏过,但是没有人能出这位楚姑娘之上。”阿旺轻轻地赞许道,其实她和楚云儿,倒是见过的,只不过一时没有想起来罢了。 但梓儿心中却是另有所思:“新婚之夜的琴声,原来便是她所奏。”梓儿在心里摇摇头,悲伤地想道:“大哥,你明明知道,为何却要瞒着我?” 然而这曲《暗香》,楚云儿终是没有弹完。阿旺的话音刚落,便听到铮的一声,琴声截然而止,显是琴弦断了! “心境若不能溶入琴境之中,琴弦难免折断。”阿旺惋惜地叹道。 “有些事情,阿旺你是不明白的……这个楚姑娘,一定是个倔强的女子。”梓儿淡淡地说道,她话音未落——“吱——”的一声,楚府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个身着淡黄色丝袍的女子,亭亭走到门口,敛身说道:“石夫人,多有怠慢!” “是你?!”梓儿望着亲自出门来迎接的楚云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错,是我,数年之前,大相国寺,我们曾有一面之缘。”楚云儿微微笑道。 梓儿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原来大家都知道,就我一个人不知道!”难道幸福真的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吗?梓儿已经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了。 “知道了未必是好事,不知道未必是坏事。”楚云儿幽幽叹道。 梓儿默默地摇了摇头,良久,才对楚云儿笑道:“可以让我进去吗?” “请进来吧。”楚云儿微微笑道。不知为何,她心里面对梓儿,竟没有一点的怨恨。迎着梓儿进厅中落了座,楚云儿问道:“石夫人来找贱妾,是有什么事吗?难道……”虽然明明知道会惹起梓儿不快,可是语气中,毕竟有掩饰不住的关心。 梓儿微微点头,柔声道:“我来找楚姑娘,的确是有事情。不知可否屏退左右,我们单独说说话?” “有什么话是见不得人的吗?你们只知道欺负我家姑娘!”阿沅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泛起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她爱护楚云儿心切,竟是不顾礼貌,出言相斥。 她这话说出来,梓儿倒还罢了,阿旺和几个丫头,脸上就难看了。只是石府平素家规甚严,在外人面前,颇知进退礼数,也不敢随便口出恶语。 梓儿望了阿沅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转过头去望着楚云儿,脸上尽是殷切的期望。 楚云儿对着梓儿微微点了点头,对阿沅道:“阿沅,不可无礼。你出去招待一下这几位姐姐,我与石夫人说会话。” “姑娘——” 楚云儿把脸一沉,喝道:“快去。” 阿沅无可奈何,只得退下。阿旺等人在梓儿示意下也一一退下。楚云儿见众人走了,方又问道:“石夫人……” “楚姑娘,我想先问你一件事。” “请说。” “你平素怎么称呼我大哥,我大哥又怎么称呼你?”梓儿望着楚云儿,很认真地问道。 楚云儿不由一怔,待要拒绝回答,望见梓儿那双清彻剔透的眼睛,心中又着实不忍,迟疑好久,才叹道:“我也叫他石公子、石大哥,他有时候叫我楚姑娘,有时候叫我云儿……” “他叫你云儿吗?”梓儿又似问楚云儿,又似自语自语,不由痴了。 “石夫人,你别误会,他的心里,只不过当我是个朋友一般。”楚云儿黯然道。 “朋友?”梓儿不由一怔,终是不愿意多想,因为每想一次,都是让自己的心痛一次。她也不愿意在楚云儿面前显出自己的软弱来,便勉强笑道:“楚姑娘,你、你喜欢他吗?” 楚云儿万料不到梓儿会这么直接问自己这样难堪的问题!若说喜欢,是当着人家夫人的面,何况她始终是个女子,如何说得出口?若说不喜欢,不免又是自欺欺人。 好在梓儿并没有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又继续道:“我是想问楚姑娘,若我想把你接进府,侍候他,你愿不愿意?” 这次却是轮到楚云儿愣住了,她望着梓儿,见她脸上虽然勉强笑着,可在眉尖,在眼中,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楚。楚云儿岂能不明白那种难受的感觉,她缓缓走到梓儿身边,柔声道:“石夫人,我可不可以冒昧,叫你一声妹子?” 梓儿点点头,道:“你比我大,我叫你一声姐姐,也是应当的。” “妹子,你真是个好人。”楚云儿搂着她的肩膀,轻轻说道。 梓儿咬着嘴唇,只是摇头,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我不过是想,你若在他身边,或者他烦恼的时候,可以有人让他开心一点。”她的眼泪,几次涌到眶中,几次生生地抑住。 “傻妹子,他娶了你,最能让他开心的人,是你呀。”楚云儿柔声道,“我不会答应你的。” 梓儿未料到她会拒绝,愕然道:“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楚云儿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我是真心的。”梓儿又说道。 “我知道。” “那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工具,包括成为你讨好你丈夫的工具!”楚云儿在心里说道,“若是他喜欢我,他会自己和我说。我不愿意看到他眼中,有一丝一毫对我的嫌恶!”但这些话,她是不愿说出来的。只是淡淡道:“我在这里住惯了,已经不想嫁人,去奉迎别人。” “可是,这样子你太苦了……” 楚云儿淡淡一笑:“妹子,什么是苦,什么是乐,很难说的。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这些天不断有人来找我,妹子,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梓儿迟疑一会儿,终于没有隐瞒,道:“大哥在京师遇上了一些风波,我们怀疑彭简想要陷害大哥,但究竟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弄明白。因为他来过你这儿,所以我们怀疑,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楚云儿冷笑道。 “你别误会,我相信你……” 楚云儿摇摇头,似笑非笑地问道:“妹子你来,也有一半是为了这件事吧?” “嗯……” “那你放心,便是让我死了,我也不会做半分害他的事情的。”楚云儿淡定地说道。 杭州市舶司。 蔡京的书房,正墙上挂着一幅并不精确的海图,桌子上放着几本崭新的线装书,书名是《动物志》。西湖学院首批翻译的两套书,分别便是《几何原理》与《动物志》,第一批印出来的书,除了卖给太学、白水潭学院、嵩阳书院、横渠书院、应天书院等书院以及赠送给皇家藏书外,只有少量流传到市面,蔡京因为是市舶司的重要官员,与译书关系密切,所以才得到赠送一套。只不过蔡京拿到手后,那部《几何原理》他随手翻了几页,便丢在书架上,永不再看了;倒是这部《动物志》,他还勉强有兴趣读读。 此时蔡京背着手,正在看从杭州通往南洋的航线,“若能将泉州、广州全部置于管辖之内,那么利润不知还可翻几番!”蔡京在心里感叹道。历史上从未有政府组织进行的大规模贸易活动,一旦得逞,不免让人食髓知味。当年石崇靠抢劫海商,富可敌国,蔡京在提举市舶司的职位上,又是大宋现在最有活力的市舶司,他都不用怎么伸手,一年下来,几十年的俸禄也早已经入了腰包。无论从公从私,蔡京都真心希望海外贸易能更加繁荣。半晌,蔡京才意识到蔡喜在他身后,漫不经心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今天早上,石夫人去看那个楚云儿。是侍剑陪着去的。” “哦?”蔡京转过身来,问道:“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吗?” “不知道。”蔡喜答道,“不过石夫人出来的时候,是楚云儿亲自送到门口,二人神情,似乎颇为亲密。” “颇为亲密?”蔡京冷笑道,“妇人之事,不必理会。只是暂时不要孟浪行事。” “小的明白。” “彭简那边可有动静?” “彭简几次行文给我们,但他一个杭州通判,毕竟管不着我们,也拿我们无可奈何。不过他似乎已经生疑,从他家人那里,打听不到什么东西。” 蔡京笑道:“石府抓了他的人,他不生疑才怪。晁美叔那里,彭简又岂能要到人?” “公子料事如神。”蔡喜也笑道,“我看彭简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明天晁美叔就正式审问那几个家伙,只要一用刑,彭简就等着挨参吧。陈先生也够狠的,听说他把杭州知州衙门,以及两浙路在杭州开府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包括彭简,都请去听堂了。” “我也想去看看彭简的丑态!”蔡京嘲讽地笑道,“可惜市舶司的事务,的确太多了。” 第六节 晁端彦的审判没有任何波澜。晁端彦才威胁要用大刑,堂上的犯人便全部招了,一齐指证是受彭简指使,彭简虽然想否认,可这些人都是他彭家的家人,实在不是可以脱赖得开的。晁端彦虽然没有权力立即剥夺彭简的官职,却可以将供状案卷随着一纸弹文,送往京师……不过彭简倒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一面写折子谢罪自辩,一面还在等待着朝廷对石越的处分——只要那份弹章能够扳倒石越,那他一定会是笑到最后的。 就在此数日之后,唐康与朝廷的使者,竟在同一天抵达杭州。差不多就在使者进入杭州北门,前往提点刑狱衙门宣旨的同时,唐康在石府门前,翻身下马,和出门送侍剑返京的陈良、蔡京等人,撞个正着。 “二公子!”众人看见风尘仆仆的唐康,心中都是一惊。难道京师又出什么事了? 唐康让随行的两个伴当牵了马,先进府中。一面对众人见礼,抬眼见侍剑一身行装,知道这是要返京了,又笑道:“侍剑,你且慢行一步。” 侍剑见唐康突然出现在杭州,早已知道走不成了。众人簇着唐康又转回石府,唐康低声对侍剑道:“只叫靠得住的人,去后厅相谈。”他一向在京师,并不知道杭州的人,有谁是信得过的,因想去找楚云儿必然也是大费周章之事,又不能不劳师动众——他却不知道这边的人,早将楚云儿握在手心了。向侍剑低声说罢,唐康便停步朝众人团团一揖,笑道:“请恕在下失礼,我须得先去拜见嫂子。”说罢又是一揖,竟径往后面去了。 侍剑见唐康走远,方转过头来,对陈良道:“陈先生,请随我去一下后厅,小的有点事情请教。”又环视众人一眼,目光停在蔡京脸上,又望了陈良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心中迟疑了一下,终于道:“蔡大人,不知可否劳动尊驾,去一下后厅?” 蔡京早将二人这细微的表情收入眼底,他知侍剑这么一迟疑,便是已经认可他能算是石越的心腹之人了,心中不由暗喜,只是他城府颇深,脸上却不动声色,矜持地点点头,道:“不敢。” 三人在后厅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唐康才走了进来,抱拳说道:“恕罪,久候了。”目光却停在蔡京身上。 陈良知道唐康不认得蔡京,忙道:“这位是提举市舶司蔡元长蔡大人。”又对蔡京笑道:“蔡大人,这位是石大人的义弟唐康时。”康时乃是唐康的表字。 唐康早听说过蔡京之名,知道是石越举荐之人,又见陈良与侍剑引为亲信,便抱了拳,笑道:“久仰,蔡大人提举杭州市舶司,早已名动京师,今日得见,果然风采过人。”蔡京连忙谦逊。二人客套了几句,唐康笑道:“事情紧急,这里都是自己人,我便开门见山,诸位可知楚云儿姑娘隐居杭州?” 他张口说出“楚云儿”三字,三人不由相顾一笑。唐康心知有异,不待他们回答,便又问道:“想必是知道了?莫非此间又有什么变故?” 侍剑忙从头到尾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唐康这才知杭州之事,竟已不足为虑。待侍剑说完,他也将京师的情况拣着能说的,简略地说了一下,众人至此方知彭简竟然如此包藏祸心。但唐康生性谨慎,那首词究竟是不是石越所写,他却语焉不详,众人也不敢追问。 蔡京心里知道那首词多半就是石越所作,却也不敢说破,只皱眉道:“眼下奇怪的,是彭简如何便攀上了楚姑娘?这件事情,只怕非问本人不能知端详。” 唐康望了蔡京一眼,笑道:“我来杭州,便是为了此事。就怕彭简污蔑楚姑娘,打听清楚中间的隐情,日后也好为楚姑娘周旋,免得官府偏听一面之词。”他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顿时让蔡京刮目相看,笑道:“如此,就由下官领路,带公子去见见楚姑娘。下官想,我衙门杨家宅的走私案,看来也是查无实据,现在可以销案了。” 唐康微微一笑,点头道:“如此有劳了。” 自从那日梓儿来过之后,楚云儿府上便难得地清静了数日。这日阿沅领着一个男仆到院子外面来打水浇花,竟发现那些将杨家院围得密不透风的官差全都不见了。“阿弥陀佛!”阿沅不由念了一声佛号,长出一口气,说道:“这些个瘟神,可都走了。” 男仆也笑道:“这定是亏了石夫人。” 阿沅听到这话,脸顿时沉了下来,嘴角一撇,冷笑道:“你就知道是亏了什么石夫人木夫人,我看她不是好人。”这些男仆素来不敢和她争辩,也不敢再接话,只默默去提水。阿沅心中兀自不快,愤愤道:“也不知道石学士看上她哪一点,听说她也不过是个商人之女。”直到二人各挑了一担水往回走,阿沅还是心有余忿,但想着和一个男仆说这些,又没什么意思,满腔的忿忿郁结于心不能发泄,当真是难受得要死。眼见着那男仆挑着满满两大桶水都健步如飞,她挑了两小桶水竟被远远抛在后面,心里更是莫名地感觉到不痛快。一不留神间,忽然脚底一滑,“哎哟”一声,她整个人竟摔在了路边水沟当中,两桶水全洒在了身上,一股泥臭更是扑鼻而来。 阿沅虽爱男子装束,可到底也是个容貌颇佳的女孩,眼见身上又脏又臭,心里又气又急,竟是忍不住几乎要哭了出来,再看那男仆,早已走出视线之外了。她生怕别人看见自己糗样,遭人取笑,只好硬着头皮爬起来,左顾右盼地往回走,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见没人看见,方松了口气,伸手正欲去推侧门,忽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二公子,这里便是楚姑娘府上。” 阿沅暗暗叫苦,也不敢回头。却听另一个男子“哦”了一声,突然用惊讶无比的声音问道:“这位是……”阿沅听他声音中有惊奇之意,好奇心起,一时不及多想,回头望去,却见数步之外,有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子,正朝自己抱拳相问——她顿时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这两个男子,正是蔡京与唐康。唐康见到阿沅满身是泥,黑一块白一块的,几乎忍俊不禁,只是初次见面,对方又似是楚府的人,倒也不好嘲笑,只得生生忍住,勉强正色说道:“敢问这位兄台……” 阿沅见唐康一脸的正经,可是眼中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不知为何,她心里怦地一跳,竟莫名地恼羞成怒。她也不管是否冒昧,怒道:“我知道我的样子很好笑,你要笑便笑,何苦想笑又不敢笑,没半分男子气概,哼!”说完使劲一推门,便跑了进去。 唐康一时竟是目瞪口呆。他听她声音柔软,骂人亦似唱歌一般,明明便是江南少女——女孩子穿着男装在唐康看来倒不稀奇,有几次他便看到他表姐穿过,但这么弄得浑身是泥的,他却是头回见着。他平生所见女子,多半是大家闺秀,行止节制,讲的是淑女风范;便是丫环使唤,也是自有家法戒律;只有歌妓妓女,才有故作放肆之态,以示与众不同的,可那种女子,再也不能和刚才那个女孩那种天真烂漫相提并论。半晌,唐康这才回过神来,向蔡京摇头苦笑。 便是蔡京也不禁失笑道:“好个野丫头。我若没记错的话,方才那位是楚姑娘的贴身侍女阿沅。” “阿沅?”唐康轻轻念道,又问道:“她没有姓的吗?” 蔡京一愣,摇摇头,笑道:“是人都有姓,只是下官却不知道她姓什么。” 唐康也不觉一笑,道:“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有劳蔡大人相送。”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下官在竹林之外等候二公子,一同返城。若是晁美叔的人来了,自会有人来通知二公子。”蔡京微笑答道,告辞而去。 唐康待蔡京走远,方走到大门之前轻叩门环。不多时,便有一个丫头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来,见扣门的竟是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脸不由自主的便红了,低声问道:“请问公子找谁?” 唐康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匣,递给那个丫头,笑道:“烦劳姐姐将这个送给你家主人楚姑娘,就说京师故人托人来访,还盼赐见。” 那个丫环红着脸伸出手来接过匣子,道:“请公子稍候。”吱的又把门关上了。 唐康背着手,一面打量周边景色一面等候。他生于四川,其后随父亲又到杭州待了两年,熙宁五年到汴京,屈指一算,如今也已有两年多了。这次回杭州,虽然明知道父亲在杭州,却也没空相见,更不用说细细品味这杭州的风景了。这时候见此处环境幽雅,让人心旷神怡,不由得竟生出几分喜爱。他正想走远几步,门吱的又开了,先前那个丫环走了出来,敛身说道:“公子,我家姑娘有请。” 唐康微微颔首,笑道:“有劳姐姐带路。”跟着那个丫环,进了楚府。那个丫环带他逶迤而行,过了几道门,尚不见客厅。唐康心里暗暗纳闷,不知道这个楚府竟有多大。正在揣测,便听那个丫环笑道:“公子,这便到了。我家姑娘在厅内相候。” 唐康抬头打量,这才明白,原来那个丫环竟是带自己直往内厅相见!他知道这是楚云儿另眼相待,连忙整了整衣冠,走进厅中。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唐康循声望去,一个肤如凝脂的女子站在主位前,正向自己敛身行礼。他知此人便是楚云儿,连忙还礼道:“在下唐康,是石大哥的义弟。”眼角却瞥见楚云儿葱指上,正挑着一小串念珠。他带来的盒子,打开放在桌子上面。想来里面装的,竟是一小串念珠。唐康自是不知道这串念珠,是楚云儿从大相国寺求给石越的,上面更有楚云儿亲手所刻“寿考维祺,君子万年”八字。因此楚云儿一见便知是石越遣他来的,自然要另眼相待。 “他还好吗?”楚云儿一面请唐康坐了,抿着嘴唇,轻声问道。她心里怦怦跳得厉害,前几天桑梓儿刚走,石越便遣他义弟千里迢迢而来,却不知所为何事? 唐康坐下来,轻叹了口气,苦笑道:“只怕称不得一个好字。” “怎么?”楚云儿的语气虽然淡淡的,可是紧紧抓住念珠的手指却出卖了她的感情。 这些细小的动作怎么能逃过唐康的眼睛?他低下头,沉声道:“前一阵子,皇上召大哥回去,本是预备大用。我甚至在大哥的书房里,还看到过一篇关于本朝役法的文章——大哥显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不料一夜之间,京师间谣言四起,说大哥是石敬瑭之后,有不臣之心,如今皇上虽不至于要杀大哥,却也明显心存疑虑。雪上加霜的是——” 楚云儿听到“不臣之心”四个字,心立时就紧紧揪起来了,这时见唐康欲言又止,忙追问道:“是什么?” “是有人上了一封弹章给皇上,里面附了一首据说是大哥写的词,说这首词不仅能证明大哥是石敬瑭之后,更能证明大哥心存不测之志!” “啊!”楚云儿脸色惨白,急问道:“那皇上……” “楚姑娘不用担心,皇上现在还不确定这首词究竟是不是大哥所写。” 楚云儿脸色稍霁:“这就好,这就好……” 唐康一直留神观察楚云儿神色,见她关心石越,不似作伪,心中不由有几分不忍。只是事关重大,他却断不敢轻信任何人,便又问道:“楚姑娘不想问我的来意吗?” 楚云儿听唐康问得奇怪突兀,不由怔道:“公子的来意是……” “有一桩祸事,便要临门。我大哥特意让我来知会楚姑娘,早做准备。” “祸事?”楚云儿淡淡一笑,神情中似有点失望,“生死贵贱,平常之事。我与世无争,又能有什么祸事?” 唐康苦笑道:“姑娘可知树欲静而风不止?” 楚云儿微微摇头,不欲争辩,道:“那公子说的祸事,又是什么事?” “楚姑娘,你可知那个小人给皇上的词是哪一首?”唐康喟然长叹,不待楚云儿相问,便自己回道:“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 楚云儿听到此处,身子不禁摇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低下头,看了手中的佛珠一眼,挤出一丝笑容来,问道:“那个小人,便是彭简?”唐康轻轻点了点头,抿着嘴,听楚云儿继续说道:“我已经知道公子的来意了。可是想问我为何这首词会流传出去?” 唐康摇了摇头,苦笑道:“姑娘不要误会,这首词会被彭简所知,我大哥深知绝非姑娘本意,而且这件事情,倒也不必深究。只是我们听到消息说皇上亲自下诏,要求晁提刑晁大人将姑娘带回汴京作证。我大哥担心姑娘的安危,但是他此时的立场,出来说话,只能更加坏事,所以……” 楚云儿突然微微一笑,平静地说道:“看来事情还有转机,皇上宁可千里迢迢提我这个民女入京,也不肯去问石大哥……唐公子,若我一口咬定那首词并非石大哥所写……” “只不知道那首词有多少人见过?若是见的人多了,迟早会泄露。” 楚云儿蹙眉道:“我一向少见外客,大哥手稿珍不视人,也是因为一时不察才让彭某见着一幅字帖,那是醉后草书,我身边的女孩子,便是识得几个字,也断不认得草书的。” 唐康这才略略明白端详,他见楚云儿主动愿意合作,心中不由一宽,道:“主审此案的是开封府韩维韩大人,还有两个御史陪审。韩大人倒也罢了,断不会为难姑娘,只怕那两个御史……若是作证,倒也罢了,若是否认有这件事情,只怕彭简那厮反咬一口,到时候姑娘就会受苦了。” 楚云儿倦倦地一笑:“唐公子不必担心。” 唐康迟疑了一会儿,担心地望了楚云儿一眼,心里不住地权衡风险,这么娇柔的一个女子,真不知……楚云儿抿着嘴,并不说话。唐康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道:“楚姑娘,既然如此,就请将原稿和字帖等一干字迹毁去,再找一幅别的字帖来顶替——官府来人的时候,自然会将物证一块要走的,府中人多,难保没有人卖主,这可抵赖不得。” 楚云儿心中突然似刀绞一般剧烈地疼痛,脸上却笑道:“如此,请公子随我来。” 望着楚云儿打开那幅字帖,痴痴地看着,目光中似有千种柔情、万般相思,唐康心中忽然非常的惭愧,在眼前这个女子面前,自己似乎是一个无耻的小人了。 自两年前跟随石越之后,唐康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白水潭学院亲眼目睹各种不同思想的交锋碰撞,他还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在辩论堂听人辩论的震撼,在技艺馆第一次参加比赛时的兴奋与激情;跟随在石越这个义兄、表姐夫的身边,感染着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理想与抱负,听他讲一些新鲜的思想与故事,想象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竟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唐康早就不知不觉地成为了石越的信徒,他很愿意跟随着石越,去一起创建《三代之治》所描述的理想世界! 而从现实的一面来说,自己曾经因为石越的缘故,几乎要推恩受封勋号,因为石越坚持拒绝,才最终作罢,但是便连皇上也知道石越有自己这么一个义弟。唐康深深地明白,自己的前途,自己家族的前途,与石越是紧紧地绑在一起了。 因此唐康在为石越谋划之时,从未有半分的犹豫与迟疑。他看过石越书房中的《役法剳子》,那是比王安石免役法、助役法用心远要纯正的役法改革方案,若他的改革能够实现,那么千万百姓都要从中受益!自己站在义兄一边,于公于私,都是正确的! 但这一次,望着楚云儿的神态,唐康感觉到自己是在亲手剥夺一个人的幸福!望着楚云儿的手一松,那幅字帖滑落到火盆之中,唐康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楚云儿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到石越亲自赠给她的手稿上。 五年前,五年前……那座酒楼上,那个手足无措的男子……她的眼睛已经晶莹。楚云儿轻轻地抚摸着那本手稿,目光近似哀求地望了唐康一眼,可不待他回答,眼睛一闭,手一松,那本手稿便向火盆中滑去……两行清泪,再也无法抑制,从紧闭的双眼中,夺眶而出。 “楚姑娘。”唐康抱愧地唤道。 “公子,请回吧。我会另找一幅字出来代替的。”楚云儿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这本手稿……” “手稿已经烧掉了,就不要再提了。” “手稿没有烧掉。”唐康望着自己一时冲动伸手夺回的手稿,心里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什么?”楚云儿霍地睁开双眼,见唐康手中果然拿着那本手稿,她一把抓过,紧紧地抱在怀里,低声哭了起来。 唐康叹了口气:“姑娘情深意重,让在下汗颜。我把手稿中有那首词的那一页撕了,别的就请姑娘好好保存吧。” 汴京大内,天章阁之东,群玉、蕊珠殿之北。宝文阁。 宝文阁内供奉了宋仁宗、宋英宗两代皇帝的御书、御集,赵顼此时坐在阁中,面前放着一堆的御书,所有的御书,全部与一个人有关——武襄公狄青! 国难思良将! 赵顼推开桌上的书卷,喟然长叹:“有狄武襄的画像吗?” “有。”李向安小心地应道,将一幅狄青的画像打开。赵顼端详良久,目光凝视在狄青额上的刺字之上,叹道:“真英雄也!” “小人听说外头传说,都讲狄武襄公是真武神转世。”李向安顺着皇帝的语气笑道。 “是啊。可惜当年狄青麾下,能用之人,只剩下一个张玉张铁简了。”张玉军中外号“张铁简”,勇力过人,当年是狄青帐下猛将,现为宣州观察使,副都总管,亦在熙河地区。 随同的知制诰苏颂笑道:“陛下,臣听说狄青有六个儿子,次子狄谘与三郎狄詠,武艺颇佳,有乃父之风。自古以来,天下未尝无人,但观人主能否简拔于草野之中罢了。” 李向安也赔着笑,小心地说道:“官家常说仁宗朝人才鼎盛,可是老奴也听说,本朝的人才,竟一点也不逊于仁宗朝呢。” “哦?” 苏颂笑道:“最近汴京的书坊,报童,都在卖两种画,一种是仁庙名臣像,一种便是本朝名臣像。也不知道是哪个画工,妙手画得,竟是惟妙惟肖,亏他认得这么多大臣。” 赵顼不由来了兴趣,笑道:“卿说说看,都有谁?朕也想知道,百姓心中的名臣都是什么人?” “官家,那画前天老奴便让人买了回来,是否就取出来御览?”李向安感觉自己得了个好彩头。 “快呈上来。”赵顼一面吩咐,一面对苏颂道:“卿说狄青有六子,都在做什么?” “回陛下,狄青长子狄谅袭爵,现在汾州西河老家耕读;次子狄谘与三郎狄詠,均为阁门使,狄谘在禁军当中任职,狄詠在王韶军中,此次颇有军功。四郎狄惠与五郎狄说弃武从文,幼子狄谏,现在白水潭学院格物院读书。” 赵顼沉吟道:“将狄詠调入禁军,赐带御器械。” “遵旨。” 苏颂话音方落,李向安就捧着两幅卷轴走了进来。四个内侍不待吩咐,连忙上前,一人拉着一边,将画卷展开,供皇帝观赏。赵顼走近观看,却见两幅画上,各画了一二十人,每个人像的左上角,皆用小楷注明人物的官职名讳。他顺着看去,见仁宗朝的,无非是范仲淹、韩琦、富弼、包拯、狄青等人。 苏颂在旁笑道:“世传仁宗朝有‘四真’——富弼为真宰相、包拯为真御史、欧阳修为真学士、胡暖为真先生。陛下你看,这个就是胡暖……” 赵顼把目光移过去,点点头,笑道:“听说当年礼部取士,十之四五,便是这个‘真先生’的门生,他旁边的徂徕先生石介,可是那个写《太历圣德诗》的石介?” “正是此人。” “听说仁宗不敢让他做谏官,怕他玉碎石阶,可见定是个性子孤介的人。”赵顼与石介虽然是两个时代的人,但是倒也听说过一些仁宗朝的掌故,他一面说一面心里暗暗奇怪:“这个石介眉目之间,似乎隐隐有点熟悉。”赵顼慢慢看完仁宗朝的名臣像,这才走到《熙宁名臣像》之前,第一个便是王安石,第二是司马光,第三个是石越,赵顼站在石越像前,突然停住了,仔细端详画像一会儿,忽然向苏颂道:“苏卿,卿来看石越的画像。” 苏颂连忙过来细看,但细细看了半晌,却不知道皇帝的用意,只得笑道:“这画工画得很像。” “的确很像。”赵顼点点头,又走到石介的画像前,看了一会儿,指着画像,问道:“卿看看,这两人眉角之间,是否有点相似?” 苏颂看看石介的像,又看看石越的像,果然竟觉有几分相似,他不由点点头,道:“倒的确有几分像。不过石介看起来,就显得孤傲;而石越,则温和许多,二人不可同日而语。” “这倒是。”赵顼莞尔一笑,不自觉地摇摇头,继续去欣赏其他的画像。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满地树影重重,杳无人声,石府的花园中,甚是寂静。石越挂了一件披风,从纱窗望了出去,天空如洗,没有一丝云雾,只见到满天的星斗密密麻麻。 “公子还没有睡?” “潜光兄?你怎么这么晚来花园?”石越转过头,见是潘照临,不觉有点奇怪。 “刚刚整理了一下本朝官制,到这里来看看。”潘照临脸上似乎也有一丝的倦容,“公子在担心什么?” “侍剑刚刚回来,说楚姑娘大约明天到京。” “公子不必担心,晁美叔弹劾彭简私自派人监视大人官邸,皇上勃然大怒,两府、翰院、兰台都指责彭简胆大妄为,本朝头一次有这样的丑闻。皇上既然驳回了彭简自辩的折子,那么这件事应当告一段落了。”潘照临的语气,让人觉得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我担心的是吕惠卿。他一有机会,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现在彭简已经被提回京师,若能在开封府证实那首词是我定的,他未必赢不得同情。本朝自太祖立国以来,就恪守‘道理最大’的祖训,便是皇上,也不能因为讨厌彭简而拿他怎么样。杭州事务,由晁美叔代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公子何必杞人忧天?”潘照临笑道,“康时信中说楚姑娘外柔内刚,坚韧节烈,他年纪虽轻,但是看人向来很准。” “过刚则易折。”石越喟然长叹,“我却是怕她太过刚烈。开封府的衙役,已经托人打点妥当了吗?” “已经妥当。是以秦观的名义出面,不会授人以柄。田烈武也去和他的弟兄们说了,万一要用刑,他们自有分寸。” 石越这才稍稍放心,但是心中的愧疚之意,却不曾减得分毫。 “公子,若皇上果然要大用,改革之事,你以为当从哪里开始?”潘照临不经意地把话题岔开。 果然,说到此事,石越精神便为之一振,“我这些天反复考虑,以为本朝之事,千头万绪,而改革须以三事为根本。一则改革官制,使名实相符;一则创立学校,以培养人才;一则完善选举,可使朝廷得人。” 潘照临击掌笑道:“这三件事,头两件在朝中断无阻力,本朝官制名实不符,早已被众人所深恶痛疾,新党旧党,尽皆盼着厘清。若能趁着改革官制的机会,为以后的改革埋好伏笔,那定能事半功倍。创立学校,自白水潭以来,有近五年之功,并非难事。只是选举之法,关系朝野利益甚巨,须当慎重。” 石越点点头,道:“我若要改革,既不能使旧党认为我要步王安石后尘,而只能举庆历新政之旗号,循序渐进;又不能使皇上等不急,心里不耐烦……”说到此处,石越忽然自失地一笑,自嘲道:“现在麻烦不断,居然奢谈这些。” “大丈夫便在最困难的时候,亦不可忘其志。皇上已经看到了名臣画像。富弼前天上书,请求皇上录忠良之后,皇上下诏录赵普、狄青、包拯三人之后各一人为官,几天之后,富弼会再次上书,请求录石介、欧阳修之后。计划到现在,进行得非常的顺利,公子的志向,必有一日能够大展。” 石越忽地想起一事,“我怎么可能和石介长得像?” “嘿嘿。”潘照临悠悠笑道,“不是公子长得和石介像,而是石介长得和公子像。” “啊?” “石介死去二十余年,他死的时候,正好得罪夏竦,很多文稿都被烧毁,他的画像更是一幅也没有留传。事隔二十余年,我听富弼介绍石介的模样,在画石介像的时候,略略在眉目上改了几笔,也不过举手之劳。这画像连富弼都觉得甚像,别人又如何去分辨真假?”潘照临似笑非笑地低声说道,显是极为得意。 石越不由暗呼侥幸:“幸好中国画不同于油画。” 潘照临抬眼仰望着夜空中的繁星,道:“这些事情迟早会过去。真正让我担心的,是皇上最终顶不住压力,向契丹人示弱。司马梦求,怎么还不回来?” 翌日,崇政殿。 “昨晚刘忱与萧禧争论到深夜,萧禧始终不肯让步……”韩绛小心翼翼地说道,他低着头,不敢看皇帝的眼色。 “今日两府三司学士院御史台都在这里,一定要有最后的结论。”赵顼冷冷地说道。“辽人既不肯让步,朝廷是准备边防,还是要忍气吞声?诸公都是朝廷大臣,事到临头,岂可噤若寒蝉?” 皇帝的话,却是说得很重了。韩绛连忙出列,首先说道:“与辽国轻启边衅,臣以为是下下之策。”他话未说完,吕惠卿已然厉声反对:“臣以为要断然拒绝辽人无理之求。”冯京、王珪对望一眼,齐声说道:“臣以为不可轻启战事。”吴充迟疑了一会儿,也道:“臣亦以为不可轻开边衅。” 他三人一表态,枢密副使蔡挺、王韶不由相顾色变,二人上前一步,厉声道:“臣等以为辽人索求无厌,不可遂其愿!” 赵顼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把目光投向曾布。曾布连忙出列,道:“臣还是以为要持重。” 蔡确略一踌躇,也出列道:“臣请陛下下旨备战。” 殿中的大臣们终于一一表态,吵成一团,但主张议和的力量,终是远远超过主张强硬的大臣。赵顼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终于无力地说道:“姑从其所欲。” “陛下圣明!”歌功颂德的声音立时在崇政殿中响起,赵顼听到耳中,却觉得说不出来的刺耳。 王珪又禀道:“刘忱、吕大忠持议甚坚,朝廷若主和议,只恐不能夺其志。” “那就换人吧,让刘忱归本职,让吕大忠回家终制。”赵顼无可无不可地说道。 “臣以为可遣天章阁待制韩缜为使者……”王珪又继续说道,吕惠卿、蔡确默不作声地冷笑着。 “准奏!”赵顼挥挥手,便欲退朝,忽然一个大臣“卟”的一声,倒在殿中。“蔡大人,蔡大人!”崇政殿中,顿时乱成一团。赵顼走下御座,才看清原来是枢密副使蔡挺当殿晕倒!他心里一惊,连忙高声呼道:“御医,快传御医!” 站在崇政殿内的史官,注视着殿中略显混乱的情景,默默地观察着每个人的动作。回到史馆之后,他在一张纸上写道:“熙宁八年二月某日,……帝使韩缜如河北议界……枢密副使蔡挺议事崇政殿,疾作而仆……” 数日之后,史官又提笔写道:“……枢密副使蔡挺以疾罢为资政殿学士,判南京留司御史台……” 史官所不知道的是,蔡挺在病中,曾经大呼:“奇耻大辱!奇耻大辱!”而就在蔡挺罢枢密副使的当天,富弼的表章抵达京师;石越词案,在开封府秘密开审…… 吕惠卿的目光停在政事堂北面墙角的一台座钟之上,钟的式样是青铜制的孔子雕像站在一条蜿蜒九曲的河边,在河的旁边,有一棵铜树,从树枝上伸出一根纤细的钟摆,钟摆上是一只黄铜打制的小鸟,小鸟就在这河边的树下,来回不停地摆动着。钟面是瓷质的,嵌在树枝中间,标明了十二个时辰。在树干上,刻着“逝者如斯夫”五字篆文。 “咯当咯当”的响声,是安静的政事堂唯一的声音。 这架座钟,是作为贡品进贡给朝廷的。它在东京的售价,是五百贯;在辽国与大理的售价,是三千贯;在高丽与日本国的售价,是五千贯。 “当”——金钟铜罄一般的一声巨响,几乎将吕惠卿唬了一跳。他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太习惯座钟每个时辰一次的报时。他又瞅了一眼王珪,后者果然很准时的,每到整点报时,必然起身往院子中走一圈。 “禹玉兄,听说富公又请皇上录石介、欧阳修之后了。”吕惠卿在王珪散完步,回到政事堂后,笑着问道。 “这是等闲事。”王珪微微一笑,漠不关心。 “果然是个‘三旨相公’!”吕惠卿心里鄙夷,不再相问,埋头继续批阅公文。王珪在相位,被朝中喜欢开玩笑的大臣们讥刺为“三旨相公”,讲他上殿进呈,说一声“取圣旨”;皇上决定后,说一声“领圣旨”;退殿后吩咐禀事之人,说一句“已得圣旨”。他凡事皆以皇帝之是非为是非,既无创见,也无主见,徒然文章写得好而已。在中书诸相之中,王珪也是最没有威胁的人。 “三旨相公”见吕惠卿不再相问,正待回位去整理公务,却见一个中使急匆匆走来。“王参政,吕参政,有旨意——” “臣——”王珪与吕惠卿连忙拜倒接旨。 “圣谕,召王珪、吕惠卿迩英殿见驾。” “遵旨。” 当王珪与吕惠卿赶到迩英殿偏殿的时候,发现殿中还有几位知制诰以及翰林学士元绛等人。甚至连崇政殿说书吕升卿、沈季长也在场。待二人参拜完毕,皇帝将目光投向元绛,道:“元卿,你继续说罢。” “是。”元绛欠了欠身,继续说道:“……石介本是兖州奉符人,进士及第……入为国子监直讲,学者从之甚众,太学因此益盛……因杜衍、韩琦推荐,为太子中允、直集贤院。曾著《唐鉴》以戒奸臣、宦官、宫女,指切当时,无所讳忌。庆历年间,章得象、晏殊、贾昌朝、范仲淹、富弼及韩琦同时执政,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并为谏官,石介喜朝廷得人,做《庆历圣德诗》,诗中暗斥夏竦为奸臣。” 王珪与吕惠卿这才知道原来皇帝在听元绛讲本朝典故,却不知把他们二人召来又是什么意思,心下纳闷,然而皇帝不问,也只好叉手侍立。吕惠卿偷眼瞧见吕升卿满脸通红,心里早料到必是皇帝有问,他回答不出,才劳动翰林学士元绛亲自讲故事,心里亦不免有几分羞恼。 “……不久石介病死,正逢狂人孔直温谋反,官府搜其家,得石介书信。夏竦怀疑石介诈死,北走契丹,请发棺以验……” 赵顼皱眉道:“这未免有点过分,想是夏竦挟怨报复?”当时的人们,对入土为安是非常重视的。 王珪与吕惠卿等人自是知道这件事的,夏竦非但是因为石介称颂庆历诸君子,骂自己是奸人而怀恨在心,而且更是想借机中伤杜衍、富弼等人——当时杜衍便在兖州,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行事。但是他们哪里肯说破这些事情。便是元绛,也只是淡淡应道:“陛下圣明。”又继续说道:“于是朝廷下诏,要求地方查清石介之存亡真相,兖州掌书记龚鼎臣愿以阖族保介必死,杜衍与提点刑狱吕居简,以及地方民众数百人,也保其必死。由是方免于斫棺之辱。石介死后,族中子弟羁管他州,其家本来贫苦,妻子几乎饿死,是富弼、韩琦一起买田赡养。” 虽然元绛故意用平淡的语气,尽量简略地介绍石介的生平。但便是赵顼也知道,这后面实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实际上也是庆历新政中“君子”与“小人”斗法的一部分。而石介便是庆历新政诸君子中,最有名的激进分子,他的遭遇曾经得到诸君子的广泛同情,他当年讲学时的学生,此时也有不少人在朝中为臣。 “难怪富弼特意上书,想为石介之子石起谋个封赏。”赵顼暗暗想道。富弼在表中说到石介的事迹,与元绛所说,大体相合。且说石介之妻已经亡故,仅有一子名石起,在家耕读。 “众卿,还有一件事,不知众卿可有耳闻?富弼说石介病故之年,有一侍婢有三月之孕,因有破家之祸,害怕株连,逃亡他处,不知所踪。”赵顼迟疑了一下,终于问出口来。 元绛想了一会儿,目光望向王珪,王珪摇了摇头,道:“陛下,这等近三十年前的石家私事,臣等不甚了了。石介妻子向来由富弼照顾,富弼如此说,想来不假。” “朕颇怜其身世。”赵顼叹道,“富弼说石介之妻为防夏竦报复,想为石家留一脉骨肉,才遣其逃亡。仅有半片和田绿玉独角兽,与石起所有半片,合为一对,以为他日信物。此事便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其妻死前,方托嘱富弼查访。” “既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臣等更无由得知。”吕惠卿笑道,“只是如今要查访此人,只怕也是海底捞针一般。” 赵顼点点头:“朕找王卿、吕卿来,便是想问此事,可否由朝廷下榜寻访?若能找到这个遗孤,亦是一桩美事。” 吕惠卿笑道:“陛下仁德,只是石介病故于庆历五年,至今日已近三十年。其子便是庆历六年出生,现在也有二十八九岁了,其母更不知是否还在人世。若由朝廷下榜,只恐寻不来真人,反倒引出不少妄人来冒充。” 元绛也知道这终究是一件难事,道:“朝廷顾念忠臣,本是一桩美事。陛下何不从富弼之议,召欧阳发、石起一见,若其才华可用,则授以官职,也好报效朝廷;若资质平庸,则赠以金帛。如此也足以鼓励天下世道人心了。至于石介的遗孤,上天眷顾,必能找到,臣之愚见,以为不必大费周章。” 赵顼想了一会儿,点头道:“如此,便遣使者诏欧阳发、石起来集英殿,朕要亲自见上一见。听说那个欧阳发,也是个出了名的才子。” 午时过后。 开封府。 韩维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浮云满布,淡一块、浓一块,坐在开封府衙之内,也能感觉空气的潮热湿闷。韩维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心道:“真不是一个好天气!”他侧身望见前来听审的御史蔡承禧与监察御史里行安惇,二人正在窃窃私语。蔡承禧倒也罢了,安惇却不过是太学上舍及第,上书言学校之事,得皇帝赏识,又为吕惠卿所荐,遂居美职,也是个平步青云的小人。韩维在心里叹了口气,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开堂!” 衙役立时拖长声音喊道:“威——武——” 蔡承禧与安惇也连忙整整衣冠,正襟危坐。 “带人证楚氏上堂——”韩维高声喝道,故意加强了“人证”二字的语调。蔡承禧不置可否地眯着眼;安惇脸上却不免微微变色。 不多时,楚云儿便由衙役领上堂来。 “堂下可就是楚氏?” “民女楚氏,拜见大人。” “民女?你不是歌妓吗?楚氏。”安惇语带讥刺地问道。 楚云儿低着头,冷若冰霜地答道:“回大人,民女早已脱籍。” 安惇讨了个没趣,讪讪不言。韩维接过话来,例行公事地核实了楚云儿的身份。这才问道:“楚氏,本府奉旨将你从杭州召来,你可知为了何事?” “民女不知。” 韩维“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喝道:“你真的不知?” “回大人,民女的确不知犯了什么罪,还请大人明示。”楚云儿的话中柔中带刺。 韩维放缓语气,道:“若是犯了罪,岂无枷锁?是让你来做人证。此事干系重大,你须得从实说出。若说实话,是有功无过;若有虚言,这个罪责,你担当不起!你可知道?” “回大人话,民女不敢欺瞒。”楚云儿心中冷笑不已。当真官命似泰山,民命如鸿毛,不过是做个证,又没有犯事,便不由分说,让她千里迢迢入京。 “知道就好。”韩维使了个眼色,班头立时跑了近来,拿过一张写满字的白纸,递给楚云儿。“楚氏,你可见过这首词?” 楚云儿接过纸来,见上面写的便“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亦不由一震,当下伪装不识,细细读完,将纸还给班头,迷惘地摇了摇头,道:“民女从未见过这首词。” 她这句话说出来,韩维心中一喜,暗暗松了口气,又肃然问道:“你再细细想一下,果真没有见过?” 楚云儿假意思索了一阵,依然摇摇头,道:“民女的确没有见过。” 安惇忽然冷冷地说道:“楚氏,你可知道欺瞒官府,是什么罪过吗?” “民女不敢欺瞒。” “既是不敢欺瞒,为何有人在你家厅中见过这首词的字帖,你却说不曾见过?”安惇沉着脸,厉声喝问。 “回大人话,既是在民女家中见过,想必有物证。两浙路提点刑狱衙门,将民女家中翻箱倒柜地抄查,想来大人已有证据,何不取来与民女一观,也好让人心服?若是无凭无据,民女却也不敢担这罪责。” 两浙路呈上来的物证,倒有几十幅字画,可其中并无一幅有那首《贺新郎》。安惇被楚云儿反驳,脸面羞得通红,怒道:“好你个泼妇,长舌倒是利害。你将物证毁去,谁能查出?” 楚云儿反问道:“既无物证,大人说有人亲见,想来必有人证,何不让他来对质?” 安惇望了韩维与蔡承禧一眼,韩维不置可否,心中已是怒他多事;蔡承禧却假装没有看见,他平时附风弹劾石越倒有可能,遇上这种大事,蔡承禧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做出头鸟。邓绾前车之鉴,明明皇帝有维护石越之心,他身为御史,怎敢逆圣意行事?御史御史,便是皇帝制衡百官的工具,对于这一点,蔡承禧比谁都清楚。“你安惇恃着有吕惠卿这座靠山,你就去闹吧。”蔡承禧暗道。 安惇见二人都不表态,心中不免也有几分犹豫。脑海中一瞬间又想起吕惠卿的暗示,一瞬间又是石越的权势……他权衡一阵,终于咬咬牙,狞笑道:“楚氏,你可是以为本官没有人证和你对质吗?” 楚云儿微微抬起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道:“民女既无欺瞒,亦不怕对质。大人若有人证,便带他上堂当面对质;若无人证,亦不必虚言恐吓。民女也想知道是谁在污蔑我!” 韩维见楚云儿神色坚毅,眼中颇有决绝之色,心中一动。他又看安惇,眼中已有狂怒之态,他担心楚云儿不知轻重,越发激怒安惇,忙接过话来,道:“既是如此——”他顿了顿,提高了声音:“请彭大人上堂。” 楚云儿不料彭简竟然与自己差不多同时到京,心中真是吃惊不浅。她转过头去,见彭简一步三摇走进大堂,望见她跪在堂中,“哼”了一声,抬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向韩维等人揖礼参拜:“下官见过韩大人、蔡察院、安大人。”他接到降罪责问、召他入京的圣旨后,一路昼夜兼行,赶到汴京,一方面是为了提前打点,一方面便是等待今日能翻盘。 韩维与蔡、安二人抱拳还礼,道:“给彭大人看坐。”待彭简在堂中坐了,韩维方转过头来,向楚云儿问道:“楚氏,你可识得彭大人?” “民女认得。” “如何认得?” “数月之前,彭大人来过民女府上,说是与民女商议一件事情。”楚云儿语带讽刺地说道。 彭简见韩维问到此事,脸上早就一阵红一阵白,尴尬万分。韩维却装作没看见,继续问道:“商议的是什么事情?” 楚云儿冷笑道:“彭大人是来为民女作伐!想将民女嫁给石子明学士为妾。” 韩维脸上不由泛出一丝蔑笑,瞥了彭简一眼,彭简早已忸怩不安了。蔡承禧淡淡地问道:“彭大人,她说的可是真的?” “这……” “彭大人,你回去等着弹劾罢。”替一个歌妓出身的人做伐,本来就很失大臣体面了;而且还是为了讨好上官,那就更加不堪。蔡承禧若是知道了还不弹劾,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有人因此来弹劾他了。 安惇也有几分不屑地望了彭简一眼,轻轻咳了一声,道:“还请韩大人继续问案。” 韩维点点头,转向楚云儿,问道:“那么,彭大人是来过你的府上了?” “是。” “彭大人说,那天在你府上,便曾见过这一首《贺新郎》!”韩维厉声质问道。又转头问彭简道:“彭大人,是这样吧?” 彭简连忙应道:“正是如此。” 楚云儿讥道:“回大人,只怕是彭大人记错了,民女府上那天挂的,的确有一首词,不过民女记得清楚,是一首《菩萨蛮》。民女从来没有见过这首《贺新郎》,我一个女子,亦不能挂这种怀故国之思的词于厅中。” “胡说八道。明明便是《贺新郎》,当时我看得一眼,你便让你的丫环收起。”彭简高声斥道,“韩大人,可宣她的丫头来对质便知。” 韩维点点头,拍了一下惊堂木,发下一支签来,喝道:“宣楚氏府上丫环下人十名上堂。” 早有衙役将阿沅等十名丫环下人,引入堂中,一齐跪下。韩维又向楚云儿问道:“那天有哪个丫环在场?” “是阿沅。”楚云儿答道。 “哪个是阿沅,可上前来听问。” 阿沅应了一声,走上前来,韩维打量她一眼,问彭简道:“彭大人,可是她?” 彭简对她印象本深,点头道:“正是她。” “阿沅,你可曾认得这位彭大人?” “认得。他那日来过我们府上。”阿沅却不那么通礼数,径直回道。 “嗯,那日你主母可曾让你收过一幅字?” “让收过。” “你可识得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不认得草书!” 韩维点点头,问彭简道:“那字可是草书?” “正是。” 韩维沉下脸来,“啪”的一声,喝道:“楚氏,你又怎么说?” “回大人,民女并未说谎,民女当日让阿沅收起的,正是一首《菩萨蛮》!”楚云儿从容答道。 安惇在旁边冷笑道:“是什么《菩萨蛮》,这般见不得人?” 楚云儿淡淡答道:“回大人,是陇西公的‘花明月暗飞轻雾’,似乎不太方便让男子看。” 韩维等人都是饱学之士,自然知道李煜的那首词,是描写一个女孩与情人幽会的情事,若说不便让彭简看到,倒也讲得通。而且楚云儿本是著名的歌妓,她府上有这样的艳词,倒似乎不足为怪。在韩维等人心中,这种词只怕更符合楚云儿“应有的”品味。 安惇一时语塞,他屡屡被楚云儿言辞所攻,又一心想迎合吕惠卿,不由恼羞成怒,道:“我看你分明是设词狡辩,若不用刑,量你不会说真话!来人啊——” 韩维与蔡承禧不由一惊,止道:“安大人,岂能对证人用刑?” “若以彭大人为原告,那么楚氏非止是人证,也是被告。”安惇冷冷地答道,继续喝道:“给我杖责二十,看她说是不说!” 楚云儿早将一切看淡,见安惇如此,只是淡淡一笑,神色中尽是蔑视。 安惇更是暴怒,红着眼睛喝道:“给我重重地打。” 阿沅跪在旁边,听明白竟是要对楚云儿用刑,心中大急,站起身来,指着安惇质问道:“你这个官人,好不讲道理。我家姑娘犯了什么事?凭什么用刑?”唬得众人目瞪口呆。 “好大的胆子!果然主仆皆是刁民!竟敢扰乱公堂,指责官府,给我掌嘴,撵了出去。” 那些衙役多数受过打点,这时迟疑了一下,见韩维没有发话,连忙拥上,抓住阿沅,狠狠地抽了四个嘴巴,将她撵出大堂。一干衙役如狼似虎地将楚云儿按倒在地,但见手起板落,楚云儿背上已被打得血肉模糊,昏死过去。虽然有过打点,没有伤及筋肉,但是皮肉之苦,她那么娇弱的人,又如何受得了? 安惇早已豁出去,又让人将楚云儿用冷水弄醒,狞声问道:“你到底说不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你若要倔强,本官自然奉陪到底!”安惇重重地“哼”了一声。 楚云儿勉强睁开双眼,轻蔑地望着安惇,却没有力气说话。 韩维与蔡承禧对望一眼,二人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韩维向安惇意味深长地说道:“安大人,适可而止吧。” 蔡承禧也沉了脸,道:“便是她在大刑之下又翻供了,又要如何服石越之心?何况似她这样的柔弱女子,若是再用大刑,只怕抵不过先死了,反而生出事来。” 安惇见二人都反对再用刑讯逼供,知道强拗不过,只得心有不甘地点点头。他冷冷地扫视了楚府丫环一眼,喝道:“你们谁敢不说实话,小心有大刑伺候!”然而那些丫环,又能知道些什么?总之关键之处,终是不得要领。韩维待他全部问完,便让这些丫环退出大堂,盯着彭简,冷冷地问道:“彭大人,你可还有别的证据?” 彭简见韩维与蔡承禧都似已经信了楚云儿的话,想起这个后果,额上不由冷汗直冒,他站起身来,高声说道:“我身为朝廷命官,岂会骗人?韩大人,切不可被歌女所骗,她们是串供的!” 韩维把脸一沉,喝道:“彭大人,话不可乱说!” 连蔡承禧与安惇,也不由变色,道:“此事朝中上下知道详情的人屈指可数,谅她楚氏一个歌妓,焉能事先知晓而串供?”承认楚云儿串供,岂不是自承有人泄露机密?到时候谁也脱不了干系,韩维等人,岂能不知道这中间的轻重? 韩维又逼问道:“彭大人,那首词,到底是怎么来的?” 彭简指着楚云儿,嘶声道:“便是她那里来的。” “可你也再无证据,是不是?”韩维的脸,越来越阴沉。 “这……” “焉知不是你伪造的,彭大人!”韩维加重语气,冷冷地问道,“若果真如此,你可知道国法无情?” 彭简脸色越来越惨白,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道:“韩大人、蔡大人、安大人,你们要给我一个公道!这个贱婢算计我!” 韩维冷冷地问道:“本官要如何给你一个公道?” “她们是串供,用刑,用刑,她不能不招!”彭简指着楚云儿,恶狠狠地吼道。 “还要用刑?屈打成招?”韩维冷笑道。 安惇脸上的肌肉,却不禁一跳,他望了韩维与蔡承禧一眼,突然朗声说道:“依下官看,今日审案,可以告一段落了。至于彭大人那首词是如何来的,想来皇上必会下令御史台穷治,到时候,彭大人必能告诉我们真相吧?” 韩维与蔡承禧都不料安惇的立场变得如此之快,二人点点头,韩维将惊堂木一拍,喝道:“退堂!” 一场审讯,竟是如此草草收场!只有彭简似丧魂落魄一般,呆立堂中。 第七节 二月十五日。 这一天的汴京,与往常一模一样。络绎不绝的行人从各个城门进进出出。 在汴京南薰门前,唐康骑着一匹白马,一身窄袖素袍,乌黑的长发披散肩头,头上发束用一块白色丝绸包着,俨然便似个浊世佳公子。他的身后,跟着几辆马车,却是他的表姐、义嫂梓儿的车驾。一行人从杭州缓缓而行,终于回到了汴京。 “二公子,你看那个人是谁?”家人指着一个身着黑色布袍,脸容憔悴消瘦,一副失魂落魄神情的中年人惊道。 “是彭简!”另一个家人诧异地喊道。 唐康定睛望去,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笑容,“彭简?”他的身后,还有大大小小一行,似乎在哭泣送别。四个官差不耐烦地等在一边。 “真是彭简!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说话的家人在杭州已久,看惯了彭简的风光得意,哪里能料到世间沉浮,竟如此之快。 “不自量力,便是如此结果。”唐康冷笑一声。 他此时尚不知道,自那一日的审讯之后,韩维等人又连续经过三场审讯,楚云儿始终不改一词。三人终于结案上报。赵顼认定彭简诬陷石越,竟下诏狱,令蔡确查明真相。蔡确“轻易”地就让彭简服罪,认定那首词是自己所写,动机是因为他在杭州与石越不和,贿赂不成,怕石越报复,所以怀恨陷害。赵顼拿到供词,勃然大怒,下诏夺彭简官命诰身,贬为庶民,发往琼州编管。这场从头到尾都是静悄悄的“石词案”,就这样结束了。而他所看到的,正是这个案子最后的尾声。 唐康又冷冷地遥望了彭简一眼,夹了一马腹,跑到梓儿车前,低声说道:“姐姐,汴京到了。” 梓儿伸出纤手,掀开帘子,望了一眼南薰门外熟悉的风光,一路旅途劳累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浅笑:“终于到了。” 梓儿的车队,与彭简在南薰门前擦肩而过。唐康甚至没有用正眼去瞧彭简一下,在他看来,彭简从头到尾,都称不上是石越真正的敌人。 沿着东京整齐的街道前行,梓儿的马车,不久便停在了石府大门之前。 阿旺扶着梓儿走下马车,石安早已下令家里的男丁回避,一众丫环婆子,簇着梓儿,走入内堂。阿旺跟随梓儿已久,见她的脸色,由下马车的期盼、兴奋,渐渐变成失望,心知这是因为石越没有在家的缘故。当下一面问石安家的:“安大娘,学士呢?上朝去了吗?” 石安家的迟疑了一下,笑道:“是吧,老奴也不知道。” 她这细微的迟疑,早已落在梓儿眼中。梓儿心里一震,竟是平添了几分郁郁。待到了内堂,众人见礼请安完毕,一一散去,梓儿叫住一个丫头:“明眸,我有话问你。” 明眸连忙停住脚步,转过来敛身道:“夫人。” 梓儿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突然问道:“学士到底去哪里了?你是我桑家陪嫁过来的丫头,须得和我说实话。” 明眸迟疑了一下,低着头不肯作声。 梓儿心中更是怀疑,柔声问道:“是学士不让你们说吗?若是,你就不要说了。” “没有,没有。”明眸慌得连连摆手否认。 “既然没有,为何又不肯说?” “婢子怕惹夫人不高兴,学士他……学士他……”明眸显是犹豫不决。 梓儿柔声道:“不要紧的。你但说便是。” 明眸垂着头,低声说道:“婢子听说,学士是去看一个叫楚云儿的姑娘去了。” 时间似乎突然停止了流动,梓儿呆呆地坐在那里,心仿佛被针刺中。 楚云儿在京师临时住的院子,在白水潭学院以南的郊外,叫做“沈家园”。院子不大,很清雅,篱笆上挂满了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幽美、恬静的感觉。一缕炊烟,从屋顶轻袅地飘起,更让这处小院,多出一种温馨的感觉。东京的住宅很贵,楚云儿既不愿意接受石越的资助,一行人将近二十余口,每日的花销也不在少数。而她自从受刑之后,又感染风寒。虽然每日有医生开方精心调理,却不免于沉苛日积,缠绵于病榻之上,竟是起身不得。但对于楚云儿来说,这几日,却实是平生最幸福的日子。 石越轻轻从阿沅手里端过熬好的草药,轻轻吹了吹,亲口尝过,才用勺子喂给楚云儿。阿沅斜着身子,靠着门槛上,痴痴地望着这一幕,楚云儿就似个小孩子一样,被石越照顾着,眼中尽是幸福的光芒。 只是,只是她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了。 石越在阿沅的心中,曾经有无数种形象,民间的传说,楚云儿的回忆,自己的想象,每种形象,都不一样——到这几日,她才亲眼看到,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温柔敦厚的男子。已经快三十岁的石越,并没有和当时的人一样留着胡子,他的衣服裁式,以紧身为主,与那个叫唐康的小子有点像,显得非常的精神。他不说话的时候,沉默得如一座石雕,让人不敢打搅;他开口的时候,威严中带着温和亲切…… 不知道为什么,阿沅很喜欢看着石越给楚云儿喂药的样子。她在熬药的时候,想到这副情景,也会不自觉地微笑。自己是在为姑娘高兴吧?阿沅痴痴地想着,一滴眼泪从眼角滴落,她连忙悄悄地抹掉,不让别人看见。 “石大哥。”楚云儿轻轻咳了几声,不再喝药。 “怎么啦,云儿?”石越停下勺子。 “我有事情想对你说。”楚云儿挣扎着想坐起来。 石越连忙把碗放下,轻轻扶她起来,笑道:“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 楚云儿摇了摇头,对阿沅说道:“阿沅,你先出去一会儿。” 阿沅点点头,走到院子中间,望着篱笆发呆,一面胡思乱想地猜测楚云儿与石越要说什么。 “石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楚云儿温柔地望着石越。 “你问吧。” “如果我好了,你会娶我吗?”楚云儿大着胆子说出这句话来,苍白的脸上,也增添了几分红晕。她低着头,不敢再看石越。 石越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 等了很久,楚云儿微微叹了口气,柔声说道:“石大哥,你连骗我都不会吗?我是好不了了。” “你别乱说。”石越温柔地训斥道。 “我的身体,我心里很清楚。”楚云儿突然笑了笑,伸手想拂开额前的一缕头发,稍稍一动,就是剧烈的疼痛。 石越连忙按住她的手,帮她把头发拂开,勉强笑道:“病都是慢慢好的,不要心急。安心静养,哪有不好的病呀。” 楚云儿也不分辩,望着石越,又问道:“石大哥,你很喜欢桑家妹子吧?” 石越点了点头,笑道:“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亲人。” “我也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楚云儿真诚地笑道,“可惜,我的命没有她好。” “你不要胡思乱想。”石越又似有点手足无措了。 “我没有胡思乱想。”楚云儿轻轻抓住石越的手,柔声道:“我很知道知命惜福的道理,能够让你为了我担心,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种情意深重的话语,实在是石越不能承受之重。他心中感动,却又说不出话来。 “石大哥,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楚云儿幽幽地望着石越,眼中晶莹闪烁。 “你说,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一定帮你做到。”石越毫不犹豫地答应。 “你见着阿沅了?” “嗯。” “她是我收养的一个小女孩,孤苦伶仃,和我小时候一样,也是灾荒,我没有她命好……每次我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小时候……”楚云儿眼光有点迷离,陷入了回忆之中。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我若死了,就把阿沅托付给大哥了。她还有个表姐,叫王朝云,现在已经不知所踪,若有可能,也请大哥替她访到,免得她像我一样,想找个亲人也找不到,没个依靠。” “傻妹子。”石越强抑住泪水,伸手抹去楚云儿眼角的泪珠,强笑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也不是没有亲人,我就是你的大哥。” “我可不想你是我大哥。”楚云儿望着石越,心里说道。 “我是说我万一死了……”楚云儿一句话没有说完,石越已经轻轻捂住她的小嘴,忙不迭地说道:“我答应你,我收她做我的干妹妹,当她亲妹妹一样对待。你不要再胡思乱想……” 当天,集英殿。 欧阳发与石起站在赵顼面前,形成鲜明的对比。欧阳发风度翩翩,谈吐优雅,条理清晰,每每让赵顼称赞不已。石起却显得有几分紧张、拘束不安。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虽然不到四十岁,却已颇显老态,显是寄人篱下的生活,过得并不十分如意。赵顼每每问话,石起回答起来总不免结结巴巴,完全没有“三先生”之一石介之后的风范。赵顼抱着一种怜惜的态度,问了问他一些学问上的事情,见答对并不如意,便转过话题,问道:“朕听说你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知所踪?” 石起紧张地回道:“草民先前也不知情。不过先母去世之先,的确曾拜托韩国公一事,后来韩国公与草民说道,说寻访良久,一直没有消息。草民才知道还有骨肉兄弟。”他是老实之人,想起失散的兄弟,不免便有几分戚容。 赵顼微微点头,道:“这便是了。朕听说有半边绿玉独角兽为信物?” “这半边绿玉独角兽,本是家父遗物。” “卿可曾带来?”赵顼饶有兴趣地问道。 “回陛下,草民随身携带。” “可呈上来,给朕看看。” “遵旨。”石起连忙从佩带中解出一片三个手指并拢大小的绿玉独角兽,恭恭敬敬递给来取的李向安。 殿中众人,都将目光聚在这半片玉上,想要看个稀奇。便听到有两人,同时“啊”了一声! 赵顼诧异地望着失声的三司使曾布与不久前刚调入秘书省的著作佐郎叶祖洽,皱了皱眉头。曾布与叶祖洽这才注意到自己失态,连忙拜倒谢罪:“臣死罪。” 若只是叶祖洽失态,倒也罢了,三司使曾布也如此失态,却未免让赵顼颇有点不以为然,他又看了曾布一眼,问道:“曾卿,何事惊讶?” 曾布伏着身子,与叶祖洽对望了一眼,又见到几个大臣眼中,似有嘲笑之色,他不觉红了脸,回道:“陛下,臣见到那个绿玉独角兽,非常的眼熟,故此失态,请陛下恕罪。” “哦?”赵顼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转过头,望着叶祖洽,说道:“叶卿,你又是因何惊讶?” 叶祖洽红着脸回道:“微臣也是看到那个绿玉独角兽,竟似……竟似……” 赵顼见他这副窘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竟似什么?卿是朕的状元,如何这般拘谨?” “是,陛下死罪……不不……臣死罪,臣死罪……”叶祖洽被皇帝说了两句,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语无伦次地说道:“臣是见那个绿玉独角兽,似乎石子明学士家里也有同样的半片……” 赵顼见叶祖洽这副样子,本来心头颇有不快,待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却是什么都忘了,探起身来,问道:“卿说什么?” “回禀陛下,微臣说那个绿玉独角兽,似乎石子明学士也有。” 曾布也趴低了身子,道:“陛下,臣也在石越书房里见过,石越喜好玉石,颇集精品,这个绿玉独角兽因为是半只,故此臣印象十分深刻。” 这二人说出此事来,殿中赵顼以下,众君臣都面面相觑,石起也似惊呆了一般,张大了嘴合不拢来。他自是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有这种变故的。富弼将这个石介的“遗物”交给他的时候,只告诉他这是他父亲不多的遗物之一,他母亲珍重保存,死前交给富弼,让他替石家寻访石起同父异母的弟弟,此时转交给他,要他一定随身携带,好好保存。他对富弼一向敬服,自是谨遵,哪里便知道一日入京,皇帝亲口问起,又有大臣说名动天下的石越石子明也有此物! 赵顼从李向安手中接过半片绿玉独角兽,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突然死死地望着曾布与叶祖洽,指着手中的独角兽,问道:“二卿可曾看得真切,果真是此物?” 曾布与叶祖洽又悄悄对望一眼,却绝不敢接口。万一说错,便是欺君之罪,这么远远地看一眼,又岂敢保证?曾布迟疑道:“这个……这个……”眼睛不断往赵顼手中的绿玉独角兽上瞟,几乎要急出冷汗来。 赵顼立时明白曾布的意思了,将手中的绿玉独角兽递给李向安,道:“且拿去看详细了。” “遵旨。”二人连连顿首,接过李向安送来的绿玉独角兽,仔细端详起来了。 众人紧张地望着二人的表情,曾布看完之后,不发一词,递给叶祖洽,叶祖洽拿在手中,看了半晌,脸上惊异之色却是越发的明显。 “如何?”赵顼忍不住又问道。 曾布连忙小心翼翼地说道:“臣、臣以为,这片玉与石越所有的半片玉,很可能是一对!” 叶祖洽也答道:“微臣也以为,的确很像是一对。” 二人话一出口,殿中众人,无不瞠目结舌!赵顼不由站起身来,追问道:“二卿可看仔细了?难道、难道……”赵顼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殿中诸大臣,以王安礼最是心思缜密,他立时出列,欠身道:“陛下,微臣以为,陛下可遣一中使,往石越家取来此物,看是否相合,并问石越家中玉片的由来。如此,事情便可知其大概。” 赵顼点点头,道:“卿说得不错。李向安,你立即快马去石府!” “遵旨。” 赵顼又是猜疑又是兴奋。石越若真是石介之后……赵顼突然又想起那日在宝文阁看名臣像的事情——难道…… 石府。 梓儿自那日回府之后,因旅途劳顿,又听到石越去见楚云儿,气郁于胸,加上杭州、汴京气候不同,一时不慎,便感染了风寒,竟然也一病不起!御医沈厚给梓儿诊过脉之后,在丫头的指引下,轻轻退出梓儿的闺房,石越连忙走过去,低声问道:“沈大人,拙荆的病情要不要紧?” 沈厚蹙眉摇头,叹道:“学士,夫人本只是劳累之下,偶感风寒,兼气郁不散,因此得病,本来也无大碍,用几味药,调理调理,也就好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石越紧张地问道。 “只是据脉象来看,夫人已有数月的身孕……”他一句话没说完,石越听到“身孕”二字,已是喜上眉梢,可转念想到沈厚的“只是”,心里又是惊怕,堂堂的龙图阁直学士,竟是有点手足无措了。却听沈厚继续说道:“……这本是喜脉,只是此时得病,若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啊?”石越听到此语,不由从喜到惊,从惊到怕,急道:“沈大人,你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她们母子平安!” “下官自当尽力。”沈厚欠身答道。 “康儿,你去陪沈大人开方抓药,封五两白金给沈大人吃茶。”石越叫过唐康,低声吩咐道。一面朝沈厚说道:“沈大人,在下就先失陪,一切全拜托大人多多用心。”说完,便转身往桑梓儿房中走去。 梓儿的卧室,是三间屋子打通而成,东侧放着一张大理石案子,案上堆着各种名人字帖、墨砚、笔筒;西面则是堆成山似的画卷;正里间,用珠帘隔开,放着一张古琴,琴边设着大鼎,时时都焚着几枝檀香。在琴之西,有屏风隔开的里间,才是梓儿真正的卧室所在。 石越轻轻走进去时,阿旺正在给梓儿盖被子,她见石越进来,连忙起身行礼,柔声道:“奴婢给学士请安。” 石越朝她微微一笑,轻轻摆了摆手,走到梓儿床前,替她把被子轻轻盖好,坐在床边,望着自己的妻子。 梓儿睁着大眼睛,从被子中伸出手来,握住石越的大手,轻声唤道:“大哥。” “妹子,你有了身孕,怎么不告诉我?”石越轻轻握住梓儿的手,微微笑着嗔怪。梓儿小脸羞红,闭上眼睛,不敢作声。半晌,才偷偷睁开一只眼睛,见石越还在温柔地看着她,连忙又把眼睛闭上。“是多久的事了?”石越温柔地问道。 “三个多月了,我也是回京之前,才确认的。”梓儿紧闭双眼,低不可闻地答道。她毕竟也是没什么经验的女孩子,到石越离开杭州后,虽然隐隐猜到自己是怀孕了,却到第三个月上,才敢确认。 “真是个傻孩子。”石越笑着轻轻骂道,俯下身去,轻轻吻了梓儿的脸一下。 梓儿的脸立时变得滚烫滚烫的,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阿旺她们还在这里。” 石越一时忘情,根本没在意还有下人在场,这时不由尴尬地打量房中,见阿旺与两个丫头明眸、珠辉,正在捂着嘴偷笑。见石越看她们,阿旺连忙笑着对明眸与珠辉轻声喝道:“待在这里做什么,快出去做事。” “是。阿旺姐姐,你可不也要出去?”珠辉捂着嘴取笑道。 “叫你多嘴。”阿旺装做张牙舞爪扑过去。 三人一面走一面笑,往外面走去,不时还回过头来,悄悄看石越与梓儿一眼。石越倒还无事,梓儿却是羞得满脸通红。夫妻亲热自是平常事,但在古代却也不便当着别人的面做。 阿旺三人刚刚走到门口,便见一个人急匆匆走了进来,差点与阿旺撞个满怀。阿旺正要啐骂,定睛一看,却是唐康,连忙改口道:“二公子。” 唐康朝她微微点头答礼,急步走到石越跟前,唤道:“大哥、嫂子。” 石越见他跑到后室来,心中奇怪,道:“康儿,沈大人走了吗?” “走了。我已经吩咐下人去买药了,有几味药只有大内有,已让侍剑随沈大人去取了。”唐康欠身道。 “嗯。”石越点了点头,道:“那还有什么事吗?” “有……”唐康望了床上的梓儿一眼,欲言又止。 石越虽然知道唐康要说的话,可能不方便梓儿听到,但是此时却是不愿意离开梓儿,见他这个神态,不由笑道:“是国事还是家事?若是家事,你便在这里说吧。” “是家事。”唐康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方才送沈大人出门,见到石安家的领着两个女孩子进来,却说是舅舅家送来的,为侍候大哥用的;石安家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又不敢擅自进来打扰,所以让我来问一声……”唐康说起这件事来,神态中总有几分勉强。 “荒唐……”石越皱了眉毛,正要斥骂,却突然想起是自己岳家送来的,又不好开口了,只得硬生生忍住,心里却奇怪桑楚俞送两个女孩子给自己做什么?不料梓儿突然低声说道:“大哥,康儿,那两个女孩子,是我让买来的,你让石安家的收进来便是。” 石越与唐康都吃了一惊,石越转过身,望着梓儿,温声说道:“妹子,既然是你买的,便收了留在你房中侍候吧。” 梓儿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不停地颤动,她望着石越,挤出一丝笑容,似乎是带着几分歉意地低声说道:“大哥,我这是给你买的。我房中的女孩子够用了。” “你知道我不习惯别人伺候的。”石越微笑着摸了摸梓儿的脸蛋,低声说道。他也没有想太多。 “不是这样,朝中的大臣们,哪个家里没有几房姬妾的,大哥没有,没得惹人笑话,我……” 石越笑着摇了摇头:“傻瓜,没的做什么胡思乱想。王安石、司马光都没有姬妾,谁又敢笑他们?我有你也就够了。”他这么旁若无人地说情话,倒惹得唐康尴尬万分。 “可是,我又没有孩子……” “你不是已经有了吗?”石越用半带取笑的语气说道,转过头,吩咐唐康道:“康儿,既然是自己家买的,也不好退,便给潘先生与司马先生房中,各置一个吧。” 唐康迟疑道:“陈先生那里,似乎不好厚此薄彼。” 石越沉吟了一会儿,笑道:“说得也是,便再去买一个,到时候再一起各送一个。” “是。”唐康答应着,迫不及待地退了出去。 石越见唐康走了,方又转过身来,却见梓儿眼角,挂着几滴泪珠。他伸手轻轻抹掉,低声哄道:“傻妹子,你哭什么?” “我没哭。” “还说没哭?”石越伸出手指,想轻轻刮一下梓儿的鼻子,却忽然发现梓儿的神态与往常全不相同,手指伸到半空便怔住了。半晌,才轻轻地放下,爱怜地抚摸着梓儿的脸,柔声道:“妹子,你是不是有心事?” 梓儿痴痴地望着石越,摇摇头,低声说道:“大哥,我什么也帮不了你,我明明知道你喜欢楚姑娘……” 石越万万料不到梓儿会说出这话来,怔道:“你一定是误会了,你怎么知道楚姑娘的?”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梓儿心中,肝肠寸断。“我还听说当年,你并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娶我的。”只是心里的这句话,梓儿却不敢说出来,只是在心中不住地徘徊,不住地折磨自己;她很怕一旦说出来,什么都似梦幻一样的,立时什么都没有了。“便是你不是真的喜欢我,可是如果能天天看着你,我也是愿意的。”她心中转过的,是这样的念头。 石越哪里知道梓儿心中的想法,他一转念,便猜到是自己去看楚云儿的事情,让梓儿知道,这才引得她胡思乱想,便笑着解释道:“妹子,你一定是误会我了。我去看她,是因为这次,我欠她的实在太多。” 梓儿点点头,石越心中一宽,却听梓儿低声说道:“我去找楚姑娘,让她来服侍你,可是她却不肯。我想我从来不会为大哥宽解心事,才托人去寻了两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回来,大哥你又不喜欢……我知道,我总是这么笨,一点也帮不了大哥。” 石越望着自己的妻子,听她说着这些事情,又是显得情深意重,又是让自己头痛不堪;真的是又气又爱,又怜又恨,作声不得。半晌,方柔声说道:“你再不要胡思乱想了,我真的不要别人来宽解什么,我只要你就够了……” 石越正待继续开解,忽听门外唐康高声唤道:“大哥,有旨意。” 石越苦笑着摇摇头,轻轻握了一下梓儿的小手,把它放进被中,柔声说道:“你好好将养,不要胡思乱想,我去去就来。”说罢,连忙起身出去迎接圣旨。 二人一路紧走,方到中门,潘照临手里捧着一卷书,站在那儿,见石越与唐康过来,他走近几步,到石越跟前,低声说道:“公子,成败在此一举!” 石越心中一凛,知道那件事已经进行到关键时刻了,他朝潘照临微微点头,收敛心神,快步走进客厅。 李向安见石越出来,咳了一声,往北面站了,尖声道:“有口谕,石越接旨。” “臣石越恭聆圣谕。”石越见李向安表情又是严肃,又是兴奋,已知潘照临猜得不错了,连忙拜倒。 “卿家是否有半片绿玉独角兽?”李向安尖着嗓子问道。 石越装作一怔,诧异地回道:“臣家确有此物。” “此玉是如何得来?卿可如实回奏。” “此玉是臣熙宁二年遇变之时,随身所带之物,臣实不知来历。” “啊!”李向安忍不住低声呼了一句,见石越诧异地望着他,连忙用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卿可将此玉交给李向安带与朕一观。” 石越假装诧异地望着李向安,半晌,方恢复恭谨之态,道:“请圣使稍候,臣马上去取。” 不多时,石越便去书房中取出半片绿玉独角兽,用绸布小心包好,交给李向安。又佯装不知,低声问道:“李公公,皇上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李向安故作神秘地摇摇头,笑道:“许是石大人大喜,说不定咱家还要来跑一次的。” 石越知道戏已经演得差不多了,便不再多问,恭恭敬敬将李向安送出大门之外,望着他骑上马飞驰而去,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 “公子不用担心,在家静候佳音便是。”潘照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石越身后,悠悠说道。 石越点点头,回到客厅,突然对潘照临笑道:“潜光兄,我们来手谈一局如何?” 潘照临点点头,笑道:“公子是想学谢东山吗?” “哪里又比得上先贤,谢东山是期待淝水之前破敌的消息,我等的又是什么呢?”石越自嘲地笑了笑,在棋盘之前坐下,拈起一粒白子,轻轻地放在天元之上。 集英殿上。 赵顼静静地听李向安把到石府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当听到石越的玉是熙宁二年遭遇变故时随身携带之物时,眉头不由跳了一下。他打开绸布,将石越的半片绿玉独角兽放在手中,细细端详一会儿,又向曾布、叶祖洽问道:“二卿所见,可是此物?”说完将绿玉独角兽递给李向安。 李向安捧着绿玉独角兽,走到二人面前。曾布拿起玉来,不过看了一眼,便斩钉截铁地答道:“陛下,正是此玉。”叶祖洽却拿在手中,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才回道:“回禀陛下,便是此玉。” 赵顼点点头,又吩咐李向安把玉呈上来,把玩了一会儿,怎么也看不出这块绿玉独角兽与平常所见的有什么区别,便又问道:“二卿何以能确知便是此玉?它有何奇特之处?” 曾布欠身道:“陛下可以看那半边独角兽的角上,刻有极细的一个‘安’字。听说石府的管家叫石安,便是从这个字而来。” 叶祖洽也道:“臣能识得此玉,亦是同样的缘故。” 赵顼闻言,将玉捧起,向绿玉独角兽的角上仔细望去,果然有一个极小的“安”字,他这才全无怀疑,又拿起石起的半片玉独角兽,“啪”地一声,合在一起!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皇帝的手上——在赵顼的手上,捧着一只完整的绿玉独角兽! 赵顼细细观察,竟是丝丝契合,他又往石起那半片独角兽的角上看去,竟发现一个相同字体的“平”字!合起来,便是“平安”二字。 “竟然真是一对!”赵顼脱口说道。 石起被这不可思议的事情给惊呆了!他再迟钝也意识到了:突然之间,名动天下的石越,竟然成了自己的亲生弟弟!“那,那石学士……石学士……” 赵顼点点头,微笑道:“石越很可能就是你失散的弟弟。” 曾布与叶祖洽见皇帝亲口说出众人都在心中猜测的事情,慌忙一齐拜倒,贺道:“这是陛下洪福齐天,恩德所致,才使石家骨肉重逢!皇上万岁、万万岁!” 二人一旦开头,在场众大臣,便是号称忠直之辈,亦不免要拍几句赵顼的马屁,将石家“骨肉重逢”这一佳事,归功于赵顼的圣德与英明!而石起突然之间有了石越这样的一个弟弟,早已高兴得手足无措,亦不免要笨拙地感激着皇帝的恩德。只有欧阳发冷冷地望着这一切,他虽然不知道这件事只不过是一个阴谋的产物,却是十分讨厌那种无耻的谀词。突然之间,他十分想念白水潭学院与《汴京新闻》报社,在那里,人与人的关系要纯洁许多,至少,他欧阳发可以不用拍任何人的马屁! 石府。 石越在中腹紧了黑子一块大龙一口气,笑道:“潜光兄,中原这块,我赢了。” 潘照临似笑非笑地在东北角上落下一子,淡淡地说道:“中原虽然是公子暂时得了先手,东北角上这一块,却终是丢了。” 石越闻言一怔,细看棋局,果然如潘照临所言,他纠缠于中腹的缠斗,却无暇顾及全局,东北角一块,白棋能不能活,都已成了大问题。石越长长地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顾头不顾尾,可笑,可笑!” 潘照临微微笑道:“不过也要恭喜公子,终于暂时可以摆脱了中原的纠缠,这个先手,难得之极。” 石越自嘲地冷笑道:“金角银边草肚皮,中腹的暂时先手,又有什么用处?” “公子之言差矣,自古以来,对弈之胜负,十之八九,都取决于中原的胜负。更何况,先手始终是先手,总比后手要好。” “也只能做如是想了。”石越微微摇头,在中原西北方向,落下一颗白子。 代州。 杨遵勖洋洋得意,前来谈判的宋使韩缜毫无辩才,他逼一步,韩缜便退一步,不过几天的谈判,宋朝丧地七百里,最关键的是,虽然黄嵬山留在宋朝的版图之内,但沿界之山,尽都以分水岭为界,雁门天险,实际上已归辽宋共同所有! 杨遵勖望着韩缜在边界文书中签字盖印,忍不住心情大佳,借空便问起宋朝的人物故事,笑道:“韩大人,我在北朝,听说南朝有王马石苏四杰,其中以石越石子明年纪最轻,却不知是何等人物?” 韩缜虽然受了“从其所欲”的圣旨来谈判,却也知道清议可惧,自己亲手割让七百里之地,回京之后是怎么样的情况,真是不可预料!因此心情不免有几分低落,忍不住出言反讽道:“不是说北朝看不上石子明,他才来大宋的吗?” 杨遵勖与萧佑丹本就没什么交情,也不是太子一党的人物,更不曾知道大宋汴京还有闹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不由一怔,笑道:“石子明何曾来过我们大辽?若是来过,我大辽皇帝陛下又岂能舍得这种人才归你大宋所有!” 韩缜心中顿时一个激灵,试探着问道:“杨大人,若有才华绝世之人,欲借大辽之力灭宋,事后再取大辽而代之,我可不信辽国皇帝便敢用这样的人物。” “哈哈……”杨遵勖不由哈哈大笑,傲然道:“以我北朝主上的才华,又岂会害怕一二野心之辈利用?若有这样的人物,我主上必然乐于借其才华混一宇内,至于取大辽而代之,却绝无可能。” “世间尽有才智之士……”韩缜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 杨遵勖笑道:“我北朝与南朝不同,宗室后族,或手握兵权,或各有私兵,出则将,入则相,纵有才智之士,阴谋亦不可得逞。若是以堂堂之师对阵,最多便是得到南朝之后,做一个南朝皇帝,又能奈我大辽何?” “那,石敬瑭……” 杨遵勖击掌笑道:“韩大人说得不错,石敬瑭便是例子。石敬瑭非英雄乎?亦不过我大辽一走狗尔。我跟随主上数十年,可从来没有遇到过韩大人所说的狂悖之辈。” 韩缜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自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件事,可以来转移皇帝对于丧地七百里的羞辱感了。 三春时节,杂花生树,飞鸟穿林。 “贼子作案十分隐秘,到现在为止,只找到九个人证,看到了当晚散布揭贴的人,可是都只是看到背影。”韩维一边拨开御苑中横生的树枝,紧紧跟着皇帝的步伐,一边报告着“揭贴案”的进展。 赵顼“嗯”了一声,在一株桃树前停下脚步,冷冷地说道:“现在已经可以证明石越应当就是石介当年的遗腹子,那必然有人恶意陷害朕的大臣,离间朕与石越的关系,是谁干的,一定给朕查出来!” “臣定当竭力而为。从臣的私下揣测来看,臣以为是辽人所用的离间计。”韩维从容答道。 “若是辽人所为,那么杨遵勖就不应当在韩缜面前说那些话。”赵顼质疑道。 韩维思忖一会儿,说道:“辽人国内有分歧,也是可能的。或者辽国朝廷并不知情,不过是一些见识长远之人,设下此计……” 赵顼点点头,说道:“卿说也不无道理,不过终是查无实据吧?” “的确没什么证据。揭贴的纸张,是河北所产,但是这种纸张大宋有,与辽国互市时也有流传,极其普遍。想从雕版上查更不可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物什不是在汴京印刷的。而若从动机上查……” “如何?”赵顼转过身来,望着韩维,追问道。 韩维又岂是会胡乱说话的人?他不紧不慢地说道:“若是从动机上查,臣以为只有辽人有可能了。” 赵顼摆摆手:“这件事情,卿不要放松就是了。” “臣不敢。” “嗯。”赵顼随口应了一声,换过话题,说道:“欧阳发是个人才,朕欲赐他进士出身,不料他却拒绝了。卿说他果真无意功名吗?” 韩维笑道:“欧阳发若要考进士,不过是探囊取物。臣看他是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在白水潭学院为陛下培育人才,在《汴京新闻》做陛下的布衣御史,也是报效之意,臣以为陛下不如就全其之志。” “也罢。”赵顼点点头,又笑道:“龙生九子,九子不同。石起与石越一父所生,何至于竟有天壤之别?” 韩维望了赵顼一眼,欲言又止。 赵顼早已看在眼中,笑道:“卿有什么要说的,但说无妨。” 韩维肃容说道:“臣要说的话,原是不知轻重,不该臣说的,所以臣不敢说。” “朕与卿君臣之知已非一日,卿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是。” “那就恕臣放肆。”韩维欠身说道:“臣以为石越之才,是天授,非人所能及,故此石起不能与石越相比,并非是因为石起太差,而是因为石越太好。此子前事尽忘,而少年能著《论语正义》,又蒙太祖、太宗皇帝见爱,或者他是太祖、太宗皇帝替陛下选中的臣子,亦未可知!自古以来,有贤主生,必有良臣生。故汤有伊尹,文王有太公,汉高祖有三杰,唐太宗有魏征……” 赵顼不置可否地望了韩维一眼,说道:“卿不必多说,朕知道了。” “陛下圣明。” “朕会下旨给石越认祖归宗,赐石起勋云骑尉,给田十顷,让他好生耕读传家。至于石越要如何用,还要容朕三思。” 辽国马邑。 耶律濬刚刚抄完一部《金刚经》,见四下无人,偷偷伸了伸懒腰。忽然听到房外隐隐约约有读书之声,不由循声走出房外,四下张望,原来却是萧佑丹在院中读书。 萧佑丹见耶律濬走近,连忙放下书卷,欠身行礼道:“殿下。” “佑丹好雅兴。”耶律濬盯着萧佑丹手中的书,笑道。 萧佑丹把书合上,递给耶律濬,却是一本《老子》。萧佑丹悠悠说道:“《老子》一书,全篇讲的都是权谋机变之术,眼下殿下正用得着。” “我?如何说我用得着?” 萧佑丹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如今皇上四处巡游,朝政越发紊乱了。前一段到大鱼泺,鹰坊使耶律阳陆不过博得头鹅,竟然加工部尚书!又崇信佛事,因殿下在军中,竟让殿下抄写佛经——殿下可知,如今我大辽,也是处处灾荒!偏偏我还听说,知三司使事韩操说今岁的钱谷还会增加,看来韩操授三司使指日可待——可是这些钱谷,又从何而来?只是让百姓更加离心离德而已。” 耶律濬摇摇头,说道:“这种事情,非止一日,又何足怪?” “可是南朝石越,听说竟是石介之后,眼见便有大用。彼长此消,如何受得?皇上既然四处巡游,而朝中又是奸臣当道,殿下内忧外患,臣恐怕殿下即便他日顺利登基,亦不过一亡国之君!”萧佑丹面有忧色,正容说道。 “那佑丹以为我当如何处置?” “殿下,眼下还须先求自全之策,臣这里有上中下三策。任殿下选取。” 耶律濬道:“请说。” “上策,此间事情既然了结,就跟随皇上左右,以为固宠之道,同时阴蓄死士,万一有变,挟天子以令诸侯;中策,太子妃已有九月之孕,皇太孙即将出生,殿下以此为借口,速回中京,陛下自会让殿下总领朝政,如此慢慢谋划,若时间足够,自能培植自己的势力,其弊是会打草惊蛇,只恐耶律乙辛那老家伙不能相容;下策,学重耳之策,在边郡领兵自安。”萧佑丹显然思虑已久。 耶律濬思忖一会儿,断然说道:“我当取中策。” 萧佑丹脸色凝重地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殿下就可写表请求回京了。” 熙宁八年四月一日。大宋汴京大内。 赵顼涨红了脸,愤怒地将一份表章撕得粉碎,碎纸片片飘落,撒得御书房中满地都是。“无耻!无耻!” 石越平静地望着突然发怒的皇帝,一言不发。 赵顼指着满地的碎纸,冷笑着问道:“石卿,卿可知道这说的是什么?” “臣不知。”石越欠身答道。 “是韩绛率领众大臣,请求给朕加尊号的表章!绍天宪古文武仁孝皇帝!嘿嘿……”赵顼不住地冷笑,讽刺地说道:“而加尊号的理由,竟然是因为朕终于与辽人达成了和议!外抚四夷嘛!” “陛下,韩丞相此举,倒并不是因为不知道大宋的羞辱,反倒是因为知道这种羞辱,所以想用这种办法来遮掩。” “是啊,遮掩!”赵顼狠狠地踩过地上的碎纸,冷笑道:“石卿的看法呢?” “臣以为,知耻近乎勇。自欺欺人,似无必要。” 赵顼似乎没有料到石越会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望了石越半晌,突然笑道:“好,好。卿没有让朕失望。知耻近乎勇,说得好,朕当记住这句话!”赵顼高声说道,似乎要宣泄自己压抑的情绪,“朕若加尊号,是欺人乎?是欺天乎?石卿,卿在这里,可记住朕今天说的话,宰臣们给朕上过四次尊号了,都被朕所拒绝。朕一生中,绝不会给自己加任何尊号!” “陛下圣明。” 赵顼似乎怒气稍遏,定下心神,对石越笑道:“卿可知道朕今天召卿来,是为了何事?” “臣不知。” “朕以为,改革还要继续,国家不变,则无以富强,不富强,则屈辱还要继续!因此,国事虽艰,却非变不可!”石越静静地听赵顼继续说道:“朕让你来,是让你给朕推荐一个杭州知州与杭州通判的人选。” “这……”须知此时,石越依然还是“权知杭州军州事”,皇帝却让他推荐杭州知州人选,言外之意,不道自明。 赵顼无比果断地说道:“卿不必犹疑,朕已决定留卿在身边。杭州的事业,朕知道有卿的心血,所以特许让卿来推荐继任人选。” 石越顿首道:“陛下,臣以为杭州知州或可以由张商英担任;通判一职却不应当由臣来推荐,否则有失朝廷设官之本意。”赵顼赞许地点点头,却听石越继续说道:“陛下,臣只恐暂时不能报陛下之恩,臣既知生父、大母都已逝世,而生母却不知所踪,不孝之人,当先为父母守孝三年,以尽人伦。” 赵顼不料石越竟然提出来要丁忧,不由怔道:“卿父去世已有近三十年,大母去世,也已经超过三年,礼制亦不至于要求卿为此丁忧。卿孝心可嘉,只是朕却不能允许的。” “陛下!”石越哽咽道,他的演技,已是越来越逼真了。 “除卿翰林学士的制文,就在朕的袖中。朕不会许你回家的。”赵顼断然说道。 第一节 虽然石越与桑梓儿成婚后不久便即出知杭州,京中的赐第只余唐康这么半个主人,但桑楚俞却是坚信爱婿必要重回京师大用的,一直都请人替他经营府宅。桑家财力雄厚,又不会在爱女爱婿身上吝啬钱财,三年来银钱流水价地使出,早已令得石府焕然一新,颇具泉石花木之胜。尤其后花园中,叠垒山石,凿池引水,林木蓊郁,花竹清绮,加之院外古树参差,蔚然深秀,春秋佳日,月夕花晨,四时四季之情竟是全然不同。 此时是四月初夏,春虽已去,但万物生机不减。临窗的那架葡萄,已近花时,红紫芳馥、繁英密蕊,霏霏满几榻。石越扶着病体稍愈的梓儿在葡萄架下的藤榻上斜靠着,自己则坐在她的身边。“大哥,你真的决定要守孝三年吗?”自从感觉到梓儿的怨怜之后,石越隐约意识到了缘由,便渐渐有意识地跟她讲一些自己在朝中的事情。 石越见阿旺等人都在远处采花,轻声笑道:“那只是策略。” “策略?”梓儿睁着大眼睛,有些迷茫地问道。 “是啊,如此一来,既可封世人之口,不至于让政敌说我是不孝之人;再则亦可让皇上做一个表态——看看他会在多大程度上支持我。我要做的事情,若得不到皇上有力的支持,下场只怕不会太好。”石越耐心地解释道。 梓儿怔了一怔,随即摇了摇头,轻轻说道:“我是不懂这些的。不过不管大哥做什么,我都愿意陪在大哥身边,富贵贫贱,那也没什么可怕的。” 石越一手握着她的手,一边仰首轻轻笑道:“这些事情,不懂也好。但大哥只要你相信大哥所做的事,都是有利于天下百姓的,便足够了。” “我相信。”梓儿抬起目光注视着石越,柔声而肯定地回答,在她清澈的眸中,是无比的坚定与温柔。 石越微微一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大哥……” “嗯?” “我想去看看楚姐姐……”梓儿迟疑着,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楚云儿因何受刑,眼前情形如何,她已经知道了大概。 石越没料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来,不由怔了一下,旋即笑道:“那也得等到你身体康复以后呀!现在可不方便出门。”石越开玩笑地说着,一边伸手摸了摸梓儿的腹部。 梓儿红着脸,低声道:“你欺负我!” “我哪里敢?”石越朗声地笑着,此时朝中大事已宁,梓儿又怀了身孕,他的心情极为欢畅。 “楚姐姐的病情怎么样了?我想如果你答应的话……”梓儿垂着头,似乎不敢看石越的眼睛,声音却似下了极大的勇气似的,道:“若大哥答应的话,就把她接进府中来疗养吧。” 石越愕然望向梓儿,却意外看见她清澈的眸中似有泪光,她低垂着头,那泪雾似乎便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之上,在隐约的泪光之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与压抑,他不由得心中一震,疼爱怜惜一时间尽数涌上心头,当下蹲下身去,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轻声但又诚挚地说道:“妹子,你再不要胡思乱想,若将她接入府中,名不正言不顺,必然多有嫌隙,给人口实;况且她自己也不会愿意……”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似乎顿了一顿,因为他自己也不能确定,楚云儿是不是会不愿意,但是在桑梓儿心中,他知道那必然是不会愿意的。 “我、我愿意给她名分!”梓儿认真诚恳地说道,却依然不敢抬起眼睛去看石越,在她的心中,其实也是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说究竟是对是错,她甚至有一些茫然,似乎自己也不确定自己在做什么。 石越缓缓地摇了摇头,其实一直以来,他都不太能辨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情绪——楚云儿为他做的事,他不是没有感动过,楚云儿的心意,他不是毫无觉察了解,只是一种更为重要的东西似乎早已经在很久很久的以前牵系住了他的心,让他的感情始终控制在一个尺度之内,但此刻梓儿眼中的泪水却突然教他明白了许多事,“我对云儿……”他的声音顿了一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轻轻说道:“我对她,有尊重、有同情、有感激、有愧疚……但是这些,和真正的喜欢是两回事,一个能够安慰自己的人,并不一定就是自己真正喜欢的人。而且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妹子,你真的不用想太多了。”他还有想说的话,可是看着梓儿,那些话,他又觉得一时间似乎又说不出来,只得温柔地看着妻子。 “可是……”梓儿长长的睫毛微微瞬动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因为她还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相信了石越的话,还是真的能放得下对楚云儿的同情。 “不许再想这些了。”石越站起身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道,“若你身子还不快些康复,你哥哥和王家小姐十天后的婚事,我可是不许你去的!” “我……我可只有一个哥哥……” 石越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梓儿着急的样子,一边道:“傻妹子,你须得好好将养,若是在婚宴之上被别人家眷看着你这般病骨伶俜的模样,还不要让别人笑了我石子明养不起老婆吗?而且,你此刻腹中可是我的孩儿呢……”他话未说完,梓儿的脸已经羞红到脖子根上了,石越看得心动,正要继续调笑,却见明眸红着脸站在十步之外的地方,显是有事禀报,因见他夫妻说话,便不敢打扰。 明眸见石越看到自己,连忙敛身道:“学士,蜀国长公主派人求见夫人。” 石越笑道:“快让她进来吧。”一面转头对梓儿说道:“不知长公主有什么事情?” 梓儿想了想,笑道:“我也不知道,长公主对笔砚书画颇为精识,或者是问我要什么东西,或者是送什么东西给我吧。” 不多时,一个中年妇人随着明眸走了进来,见石越也在,连忙行礼请安:“学士,夫人万安。” “苏大娘不用多礼。”梓儿在石越的搀扶之下坐了起来,微笑道:“长公主一向可好?妾身回京后一直没有去拜访,反劳公主记挂,心里甚是不安。” “长公主一切都好。长公主让奴婢给夫人带来一些东西,并要我告诉夫人,夫人是头胎,又染了风寒,一定要好生将养,若要什么东西,虽然府上不缺,但若是大内才有的东西,便尽管开口,不要见外。身子骨最是要紧的。”苏大娘伶俐地说道。 “有劳长公主惦记,妾身实不敢当。” 苏大娘又笑道:“长公主说,上次夫人从杭州捎给她的琉璃跳子棋,柔嘉县主看了要过去,若是夫人还有,便请让奴婢带去。改日再来致谢。” 石越不禁莞尔。那琉璃跳子棋,不过是他在杭州时让人制成,给梓儿在闺中聊解寂寞的玩具,当时只制了四副,一副送给向皇后,一副送给蜀国公主,一副梓儿千里迢迢地托人送给自己未来的嫂子王昉,自己也就留了一副。不料蜀国公主的竟被柔嘉夺爱,这时竟又特意派人来要。但既是长公主要的东西,却也没有小气的道理,何况梓儿本来就甚是大方,果便听她笑道:“可巧我这里还有一副,便劳烦大娘带回去。” “如此甚是多谢了。” 梓儿笑道:“一点小东西,值得谢什么?”她见阿旺早已过来,便吩咐道:“阿旺,快去把那副跳子棋取了来,另外我房中还有两把高丽扇,扇页上风物甚是有趣,也一并请苏大娘带去,当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再取三瓶大食国的,两瓶给公主,一瓶便送给苏大娘了。” 这些东西,在当时都是奢侈之物——须知当时的蔷薇露,都是用琉璃瓶盛装,一个瓶子便价值不菲了。宋朝的公主们少有骄奢之人,蜀国公主更是一向节俭,是以连带她们这些下人,也难得有几样好东西。苏大娘见平白得了一瓶蔷薇露,实在是喜出望外,却不能不笑着谦逊道:“这如何敢当?” 梓儿见阿旺答应着去了,又微微一笑,道:“这值不得什么,妾身劳烦长公主记挂,才是十分不安。烦劳苏大娘转告长公主,待妾身身子好一些儿,便去给公主请安。” 苏大娘连忙答应,又说了些闲话,待阿旺取来东西,便告辞而去。 石越见梓儿处置这些事时,言词对答均甚为得体,气度俨然,哪里还似自己初见之时那个娇蛮可爱小女孩?但自己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当时指着康棣娇声说话的神气,直待目光看见自己,才脸红羞怯地退回房中!他回想起往事,心中忽然全是暖意,不由得笑赞道:“我夫人可能干得很呢!” “那也是大哥才想得出这些东西来,作七国象棋,着法复杂,闺中竟是没有几个人会玩,到现在我都找不到七个女伴来凑齐下棋的人。这个跳子棋就不同,两人可以玩,六人也可以玩,又简单又有趣,在杭州时,在各衙门的女眷中早已风行一时,许多人家都争相仿制。若不是琉璃珠太贵了,就说是风行天下,也不奇怪。”梓儿此时却不知道,其实琉璃跳子棋在大宋禁中的嫔妃宫女、朝中大臣的家眷之中,也早已风行了,它又有个浑名,便叫“石子棋”。禁中要仿制几副棋,自然是极容易的事,皇后妃子们正好拿来赏赐众人,柔嘉正是因为没有讨到这个彩头,才从蜀国公主那里巧取豪夺,蜀国公主不便向皇后开口,只得来问她讨要。 这些曲折,石越自然也不知道,这时听梓儿这样说,不由笑道:“这下可害得你也没得玩了,我这便托人再去定制几副,免得还有人问你讨要。”心里却突然想到:“若是能把玻璃镜子做出来,还不知道你会有多高兴呢!” 大内,瑶津亭。 曹太后与高太后一面下着跳子棋,一面说着闲话。向皇后与几个妃子则站在一边陪侍。“圣人,官家最近寝食可好?”曹太后虽然已经五十九岁,但思维依然清晰、敏锐。 “回娘娘,这几日官家依然是忙于国事居多,每日早上的点心,都只是草草吃过便罢。”向皇后回道。 “这样也不行,龙体要紧。” “臣妾也劝过,只是听说吕惠卿、曾布、蔡确等人,日夜上疏请官家再行新法,官家忙着议定此事……” 曹太后默默听着,她心里虽然不以为然,却并不轻易开口说话,只道:“国事再忙,亦当注重身子骨才好。” “官家现在何处?”高太后随口问道。 “是在崇政殿召见石越吧,石越三次上表请求丁忧守孝,都被官家驳回了。臣妾听官家的语气,是一定要重用石越了。” “不料石介能生出一个这样的儿子。”曹太后感叹地说道,“这个石越,除了年纪轻一点、资历浅一点外,竟是个完人。依哀家看来,朝中一定有大臣劝官家‘成全’石越的孝道,以奖励风俗吧?” “正如娘娘所料,而且人数不少。大抵都夸石越毕竟懂得礼法,官家不当夺其志……” 曹太后点点头,将手中的珠子连续几跳,送入高太后一方,淡淡地说道:“官家已经做了八年的皇帝,这些事情,他看得透了。” 内东门小殿。 偌大的殿中,只有赵顼与石越两人,所有的内侍都远远地站在殿外。 “陛下,臣斗胆,自熙宁二年开始变法图强,陛下于变法,可有什么领悟?”石越平和地注视着赵顼,从容问道。 赵顼沉吟一会儿,道:“惟有‘艰难’二字!” “自古以来,要变法,没有不艰难的!而克服这艰难,就各有各的办法:商鞅变法能够成功,是他依着秦王的坚毅,用严刑峻法来推行法令;汉武能够成功,是他重用当时尚不得重视的士人,来对抗功臣勋贵们;北魏孝文帝能够成功,除了他本身的雄才大略之外,汉族士大夫们支持也殊不可少……” 赵顼悟道:“卿的意思,朕变法要想成功,也要有所依托?” “陛下英明。陛下不惟要自己意志坚定,更要清楚地明白,变法要达到什么目的,要采用什么手段,会得罪什么人,陛下能依托的,又是什么人?” 赵顼沉默良久,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朕也不知道能依托的是什么人?朕是天下百姓的君父,所作所为,自然是为了江山社稷、天下百姓……” “当日王莽,岂是故意把国事弄坏的?”石越毫不客气地反问道。 赵顼嘿然道:“朕岂和王莽同?” “陛下是圣明之君,自然非王莽能比。臣只是希望陛下明白,想法再好,若方法不对,一样会为害百姓;倘若以为心意是好的,就不去管手段的好坏,王莽亡国,就是前车之鉴。” 赵顼细细咀嚼石越这句话,半晌方叹道:“朕当深思。” “臣愿赠陛下十二个字,为陛下鉴。” “卿试为朕道来。” “凡变法之要,在于‘因势利导、循序渐进、不畏艰阻’十二字而已,陛下若能体悟这十二字,施行天下,何愁变法不成功、国家不富强?!” “因势利导、循序渐进、不畏艰阻。”赵顼不断地低声咀嚼着这十二个字。忽然抬起头,注视石越,郑重说道:“卿当助朕。” “臣不孝之人,岂可重用,且资浅德薄,难以服众。”石越推辞道。 赵顼走下御座,快步走到石越身前,诚恳地说道:“君臣相交,贵在知心。卿岂可弃朕而去?”他此时完全忘记,自己也有疑忌石越之时。 石越拜倒在地,哽咽道:“陛下知遇之恩,微臣粉身碎骨,难报万一。只是人言可畏,臣岂敢损陛下知人之明?” 赵顼俯身亲自扶起石越,道:“卿不是常说‘苟以利国家,岂因生死避’吗?朕不惧人言,卿有何惧?今日即夺情除卿翰林学士,三日之后,即拜参政。卿之主张,朕当施行!” 石越再次拜倒,亢声道:“陛下若果真要用臣,则请陛下收回成命,内翰臣不敢辞,参政断不敢受。” “这是为何?” “臣资历依然太浅,为内翰为陛下参谋划策,拾遗补阙,则无不可;若为参政,决难服众,反增侥幸之风。” 赵顼沉吟一阵,终于点头道:“既如此,先不拜参政亦可。卿可将变法之主张,条陈以闻。” “臣当尽心竭力,以报陛下!” 公元一零七五年,当时是宋朝第六位皇帝赵顼在位的熙宁八年。这一年有两个四月,在第一个四月的月圆之日,当时的白水潭学院山长、《汴京新闻》报社长桑充国与前丞相王安石之次女王昉举行了隆重的婚礼。这场婚礼的盛况,不亚于公主出降,朝野凡有名望的人物,几乎都亲自出席或者送去了贺礼,其中身份最显赫的人物,便是皇弟昌王赵颢。而引人注目的是,翰林学士石越,并没有出现在当天的婚礼中。这件事情引起了许多人无端的猜测,但是其实背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不久前由邺郡君改封为鲁郡君的石夫人韩梓儿因为在父丧中,只是非常低调地前往祝贺,不免更加引起人们对石越与桑充国关系的猜疑。实际上这一天石越之所以没有出现在婚礼中,是因为皇帝赵顼将他留在宫中讨论国政,直到深夜。 大内所用的蜡烛由河阳县专造,用龙涎香等灌入烛心,本来是同时点燃一百二十枝,赵顼节省宫中开支,减为二十四枝,虽不及平时明亮,恍若白昼,却也幽香袭人,宫殿中华丽的陈设,在烛光闪烁下,璀璨生辉。 但是无论赵顼还是石越,都没有心思去欣赏烛中美景,将近十万字的《变法图强札子》,是作为机密奏折上呈,石越细细解释,赵顼不断地发问,君臣二人在这里讨论构建的,是一个憧憬中的强大国家。为了防止全部变法主张颁布后,过于惊世骇俗,在石越的强烈要求下,这份折子,只有赵顼、石越、韩维三人知道。 “陛下,具体执行之时,遇上什么问题,现在都不可预料。整体的大构架固然不可泄露出去,但是每一个具体的改革要颁行之前,却依然应当按例进行讨论,以集思广益。若是发现有误,亦当不惮于改正。臣非圣人,不能无错。”待全部解释完毕,石越又特意申明道。 韩维满脸兴奋之色,附和道:“臣以为子明所说的是正理。”韩维是石越千挑万选,才选中的结盟对象,王安石依靠韩维才登上相位,而石越则也要依靠韩维,来缓解将来皇帝对于一个臣子过于专权的猜忌。 赵顼此时已经被石越所描述的构想完全说服,他站起身来,英俊的面容在烛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朕决意施行!” 石越与韩维一齐拜倒,朗声道:“陛下圣明!” “二卿平身。”赵顼又走到案前,再看了《变法图强札子》一眼,说道:“那么第一步便是改官制、兴学校,韩卿,可为朕拟诏。”韩维依然兼着翰林学士。 “是。”韩维一面答应,快步走到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写道:“改官制诏……” 石越见他运笔如飞,数百言诏书,不假思索,顷刻可就,不由十分佩服。他接过韩维写好的诏书,朗声念道:“朕嘉成周以事建官,以爵制禄,大小详要,莫不有叙,分职率属,万事条理。监于二代,为备且隆,逮于末流,道与时降……惟是宇文造周,旁资硕辅,准古创制……今将推本制作董正之原……便台省寺监之官,实典职事,领空名者一切罢去……中书门下、学士院可条具闻奏,兹诏示。想宜知悉。” 这诏书之意,乃是声明要向南北朝时宇文氏之周朝学习,改革官制,赵顼亦不觉点头嘉许,道:“明日即以此诏交付中书、学士院。” 韩维又铺开一张纸,提笔写道:“兴学校诏:学校崇则德义著,德义著则风俗醇。故教养人才,为治世之急务。仍诏宰府立法,更制革弊,增建学校,条具闻奏。议可,颁付礼部施行。” 赵顼接过看了,笑道:“只恐中书门下立法,不能尽如人意。” 韩维也笑道:“自古以来,都是乡有乡学、县有县学、州有州学、国有太学。由乡学而县学,由县学而州学,由州学而太学,中书门下立法,臣料其不能出于此,无非是裁定名额费用而已。” “很难说古制不好。”石越笑道:“但臣主张的兴学校之法,是要结合州县乡学之古制,为陛下建立一个完整的学校教育体系。” “教育体系?”赵顼揣摩着这个名词,笑道:“卿当为朕言之。” “臣以为,完整的教育体系,包括普通教育、军事教育、专门教育。所谓普通教育,便是以太学、州学、县学、乡学为核心的学校体系;军事教育,则是以武学为核心的学校体系;专门教育,所谓医、画、农、工,皆在此列。陛下变法图强,不仅仅是要振百年之沉苛,而且应当立千世之基业,故此,臣以为,着眼之处,须当长远……”当下石越以案中玉器陈设为筹,一面说一面摆弄,向赵顼解释他设计的学校教育体系——那是一种以官办为主体,结合私办学校、书院;以自费教育为主体,结合奖学金制度;以高等教育为主,鼓励推行基础教育的教育制度。石越拿起一本书,放在案上,道:“此为蒙学和乡学,国家有主客户一千四百余万,便以两户才有一个男孩需要教育,亦有七百万之巨,因此要使每个人都受到教育,非数百年不能为之;要使每个人都可以受免费的教育,今日之财政,便是倾举国之力,亦有所不能。陛下虽然仁泽天下,但亦只能等行有余力之时,再作此想。故此,臣以为,蒙学与乡学,陛下可责成各县官员,鼓励民间兴办或官民合办,甚至可以列为政绩考核之条件;而民间办蒙学与乡学者,可以赠匾嘉奖,免役抵税——只需学校达到一定之规模,其办学所费之资,皆可从应缴税款中抵去;民间本有向学之风,只要再加鼓励提倡,虽然不可能人人入学,但是亦能有一个良好的基础。至于国家财政,暂时无力及此。” 赵顼与韩维点点头,二人心中自然明白,所谓使人人得免费入学,不过是石越在《三代之治》中的空想,也只有桑充国那样的人物,才会在开封府广泛实践。开封府富甲天下,已是非常困难,想要推行全国,那可真是要难于登天了。 石越又拿起一本书,放在上一本书之上,道:“这是县学。全国有县千二百有余,日后便加裁并,亦不在少数。若用白水潭式学校教育,每县便只设五名学官,亦有六千名,而按例,县学生员,朝廷当供给廪食,以每县三十人计,又是三万人要仰赖国家赋税。因此,若要大兴学校,以往日之方法,则难免使朝廷财政雪上加霜。这些人,待之薄则下有怨言;待之厚则朝廷不足;然育人为治世之急务,朝廷亦不可因噎废食。” 赵顼点头道:“本朝学校之法,一直不能贯彻,其根本原因,便在于此。只是学校例不收费,若加变革,只怕群议汹汹……” 庆历新政提倡大兴学校,结果终于不能彻底贯彻实行,县学以下,时办时废,其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国家财政支持不起这巨大的花费——虽然当时仅中央政府岁入,折缗钱就超过六千万贯,但是支出比之却更多,财政得不到缓解,分出钱来办学校,客观上就不太可能。当时认为官办学校,本为国家培育人才,而且贫家子弟,以上学为最佳之出路,若要收费,则使下层无进身之望,导致社会分裂,因此在当时人看来,绝无收费之理。这一点赵顼与宋朝的有识之士,早已意识到,但他们吝于历史之成规,无法放开手脚去想办法来改变折衷。 石越自然也是明白这一点,才想出这个对策。见赵顼指出问题的症结,便笑道:“陛下毋忧,白水潭学院五年来收费育人,天下早已习惯。各地书院,生员或者出钱米,或者边读边耕作,臣也只见书院如雨后春笋,不见其有衰败之势。可见收费未必不可行。当年孔子收徒,亦不是免费的。若官立县学,其中每年二成考绩优异者,依然由朝廷为其出学费、供食宿;其余八成,则由生员自负学费,朝廷加恩,免其役使。那么计其花费,朝廷所出之钱,甚是有限。而这些生员纵有怨恨,也有限得紧,谁让他成绩不好,学问不佳呢?朝廷毕竟不能养无用之人。” 韩维思忖一下,却笑道:“虽然如此确会少了许多怨言,且亦非不可行。然我以为亦有不妥之处,一则学生得免役,其弊必生,或有寄名者,或有赖着不毕业者;再者便以每县学五名先生而计,有没有这么多先生,也是个问题;且各县情况不一,县小者,生员不足,县大者,先生不足。” 这原是石越所没想到的,他忙点头道:“持国所言甚是。若是寄名,实难防范,只有严申制度,多派官员巡查,若有违犯者,加以重惩,且凡入县学者,必经考试,考试由县令、知县与县学学官会同主持,或者可以防范一二;若是赖着不毕业,则不妨定下规条,最多五年,必须结业。县大县小的问题,或者可以如此,凡万户以上县,方立县学。万户以下县,或者就近在附近大县上学,或者几县合立一县学。” 赵顼也笑道:“朕以为可行。” 石越见皇帝认可,便继续说道:“凡县学所学科目,除五经、论语、算术、射术、博物、物理为必学科目之外,由各学校自定。务必使学生文武双全,不可偏废。” 韩维问道:“射术、博物,或者还可以理解,物理又何必加上,似乎于经国济世无用;而且偏远之郡,闻所未闻,亦无师者可教。” 石越笑道:“所谓君子不器,县学生员,当不求其精,务求其博。先生的问题,并非不能解决,白水潭、嵩阳、应天诸书院,都有物理学之课,何愁无人?” 赵顼知道“物理”本是石学中的重要科目,石越为自己的学术主张张目,改革时夹带点私货,也是人之常情——这事王安石也干过,便只是微微一笑,却不反对。他正要重用此人,于小节处自然不妨纵容。 石越见韩维不再反对,又将一本书放上,道:“县学之上,便是书院、学院。各州皆立学院,除四京之学院外,只许生员在本州学院入学,各军、监,皆不立学院,只命其就近入学。凡各县学毕业生员,可升入学院,亦可由考试进入学院就读。各官立学院,成绩优异者前一百名,且不得超过学院生员总数之二成,由朝廷供给学费,免其食宿;凡学院,皆依白水潭学院之制。礼部可三年一次,裁定各书院等级,赐给院贡生名额,使其优异者,可得直接参加礼部试;此外,凡是书院毕业,便可直接参加各路之取解试;愿为武官者,由兵部试合格,待官制改定后,可授从九品武官。” 赵顼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卿可算过,如此国库每岁所费为几何?” “各学院、县学仅二成生员及学官需国家供给,以八成生员之学费,供其所费,纵有不足,亦属于有限。以全国计,臣以为便有十万之士子需入学院,国家需供给者,最多一万人,各地物价不一,平均每人每岁供给十二贯钱,如此每岁十二万贯足矣。纵有二十万人入县学、州学,朝廷所费,亦不过二十四万贯——十年之内,能有此规模,便是千古未有之盛事。朝廷岂能吝啬那区区二十余万贯?!” 赵顼仔细想了想,确定对财政不会造成太大的负担,心里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却又突然想起一事,连忙问道:“那似白水潭、嵩阳、横渠这些书院,又当如何?” “凡私立学院、书院、县学,须得有司批准,学生名单送有司备案,按年考核其资格,否则,可取消其学生免役之特权,甚至勒令停办。朝廷毕竟不可能同时在二百余州兴办学院,臣以为当用三年时间,逐步创办,以缓解对财政、人员的压力。因此朝廷应当鼓励士绅、商贾出资创办私立县学、学院,三年之内,私立学校若能保证一定的生员数量,学生成绩考核能达到一定的标准,朝廷可以仿照乡学蒙学的办法进行嘉奖、免役、抵税。” 韩维笑道:“创办学校便能抵税,又能挣得名誉,相信很多人都乐于办学。不过若有人借此多抵税的话……” 赵顼摇摇头,笑道:“韩卿过虑了,朝廷不怕他们多抵税,这点钱,朕舍得出!只须叫有司严格审批,不要让什么人都可随便办学院,以免误人子弟,便可以了。” “陛下圣明。”石越真心诚意地说道,赵顼能有这种见识的确也是颇为难得的。 赵顼脸上略有得意之色,正要夸奖石越几句,忽见石越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奇道:“难道这学院之上,还有什么学校吗?” 韩维欠身笑道:“陛下忘了太学了吗?” “太学?” 石越点头道:“正是。”把那本书放到了最上面,“国家最高官立学院,是太学。” “为了尽可能减少反对的声音,太学依然维持上、中、下三舍法名号不变。但是三舍法却可改成等同于白水潭式的一、二、三年级。太学生员来源有三:其一,五品以上官员,许子弟一人入学,三品以上官员,许子弟两人入学;其二,各学院、书院推荐毕业的学生;其三,公开考试。太学总人数不得高于三千,免费入学,供给食宿。上舍毕业,前十名赐进士出身,可直接释褐为官。其余人等,许参加礼部试,由进士谋出身;不愿参加礼部试者或参加礼部试落第者,许参加吏部试,合格者为九品以下官。愿为武官者,参加兵部试,合格者授从九品上武官,优异者,可径授正九品。太学生员,在太学所习,为五经、论语、算术、射术、地理、律学、史学等科目。” 赵顼听完,却不去问石越,反望了韩维一眼,道:“韩卿之意如何?” 韩维意味深长地答道:“或有深意焉。” 赵顼拿起那本代替太学的书,反复看了两眼,笑道:“如此一来,太学的学生,只要不太笨,将来都会当官吧?” “差不多如此。”石越沉声说道:“陛下,恩荫补官、任子太滥,是本朝一大弊政,范文正公、王介甫,无不想革除之,臣亦不外如是。但若直接革除,不免将天下士大夫一股脑儿地得罪了。臣以为不如折衷,先将五品以上官员子弟送往太学,待日后彻底纠正此弊之时,至少五品以上官员,便不会过分反对了。” 赵顼与韩维这才知道石越着眼果然长远,赵顼把手中的书放回那堆书上,笑道:“石子明果然名不虚传。” <hr /> 注释: 第二节 吕惠卿穿着深紫色湖丝长袍,拿着一根玉签逗弄着鹦鹉,从背影来看,委实称得上倜傥风流、儒雅端庄。 “皇上与石越几次彻夜长谈,颁布《改官制诏》与《兴学校诏》给中书门下的前一天晚上,宫里的人说,皇上与石越、韩维一直说到三更。”吕升卿低声道。骤风吹过,直吹得吕惠卿的衣袂高高扬起,就连壁间字画也簌簌作响,悬挂着的金丝笼也不由得东摇西晃。“山雨欲来风满楼。”吕惠卿叹了口气,说道:“翰林学士这个位置,进可攻,退可守,我就是做翰林学士的时间太短了。” “想不到石越竟然是石介之后……”吕升卿心中依然耿耿。 “石介之后?”吕惠卿冷笑道,却不再多说,转过话题,道:“韩家兄弟一唱一和,现在朝中时兴的,都是如何改官制,如何兴学校……” “最可恨的是蔡确,以前恨不能置石越于死地,现在两人见面直若故交,听说他的儿子蔡渭和冯京的女儿定了亲事……” 吕惠卿皱着眉瞪了吕升卿一眼,诉道:“怨恨别人有什么用?胜负乃兵家常事,输了只能怪自己本事差,不必找别的原因。”他望了望天空,见天色阴沉,转身走回房中,突然沉声说道:“石越手段高明,我十分佩服。” “如今我们该怎么办?”吕升卿问道。 “只有静观其变。”吕惠卿沉吟良久,才道,“现在只有等石越犯错,不管怎么说,我依然是参知政事,皇上依然还信任我。我便暂且把风头让给石越!” “那么大哥的意思是,你不准备就改官制与兴学校表明意见?” “当然要表明意见,我就附议韩绛的意见便是。”吕惠卿冷笑道:“若一言不发,皇上要么以为你无能,要么以为你怨恨,那都是愚人所为。” 吕升卿正要说话,忽听到一声霹雳般的巨响,倾盆大雨从变黑了的天空中倾泻下来。淅沥的雨声落在地上,顿时汇成一条条的小溪流,向低处倾泻而去……他不由得怔了一下,说道:“下雨了。” “下雨了,姑娘。”阿沅一面把门关上,走到楚云儿床前,轻轻说道。楚云儿脸色苍白削瘦,高烧之下,已经昏迷几天了。虽然沈家园的条件并不是很差,而且也有不少下人服侍,石越请来的医生也是京师名医,但她的病情却始终不见好转——棒伤虽愈,感染风寒惹下的病根,却一日严重一日。阿沅心里又急又痛,也不过是在勉强支持,细心服侍着。 从楚云儿昏迷的前两天起,石越就一直没有来过,阿沅哪里能知道这几天他在翰林学士院与众学士一起,商议细节条例,务求说服几个翰林学士,共同拿出一份完美的官制、学校方案来,以和中书门下的方案抗颉,让皇帝能够更理直气壮地选择。但凡这些翰林学士,都是饱学之士,自然是意见百般。要调和众人的观点,说服、妥协,都在所难免。因此石越便是每日回家,也不过草草用餐,便躲进书房与潘照临商议细节。有时甚至还得去白水潭学院,找程颢等人咨询。但凡改革,若用古制支持,便可更有说服力,只是不免要多知道典故方能让人无法反对;而若是凭空创革,那用来说服他人的理由就更加要切合情理。这中间要耗费的智慧、心力,实非外人所能了解。好在这几日梓儿心情不错,家中照顾之人不少,而他上一次看到楚云儿之前,楚云儿病情已略有好转,因此倒也能放得下心来。 但是身处阿沅的立场,却不可能知道石越这些苦衷。她一个小女孩,自然想当然的认为朝中大事都是一言而决,只看得见表面上的风光无限。在她心中,像石越这样的“大官”都是说一不二,每日都是极悠闲的。兼之刚开始时石越几乎天天来探望,更加深了她这种印象。因此,此时对于石越,她心中实是颇有怨怪之意。石越一日不来,她竟似没有主心骨一样,做什么都不知如何是好。 “呯!呯!” “呯!呯!” 院子中依稀传来敲门的声音。 阿沅全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大雨天还有人来敲门。她把手中的药碗放在桌上,小心帮楚云儿盖好被子,走到窗前,向外看去。却见一个男仆打着伞,在大门之前和人说着什么。她招手叫过一个小丫头,吩咐道:“去吩咐一声,若是来避雨的,就让人家进来避避雨,只要不吵到姑娘就行了。” 小丫头答应着,抓了把伞跑出去,和男仆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又一路小跑回来,向阿沅回道:“不是避雨的。是石府的人来看我家姑娘。” “石学士府的?那还不快让他们进来。”阿沅似乎看到救星了一样,急忙说道。 小丫头迟疑了一下,支吾道:“是……是石夫人和他们府上的二公子。”在楚云儿的这些丫环仆役眼中,石越与自家主人之间是有着说不清的暧昧的,这时候来的却是石夫人……阿沅脸色也沉下来了,冷冷地说道:“她来做什么?姑娘现在这个样子,她想来看笑话吗?”她话音未落,却听到门“吱呀”一声,已经被打开了。守门的男仆叉着双手,不知所措地望着唐康打着伞走进院中。阿沅轻咬着嘴唇,幽怨地望着唐康的身影。 唐康远远已望见阿沅,他记性甚佳,已看出便是当日满身是泥的女孩子,不由朝阿沅微微点头一笑,方去看院中情形,见地上颇有积水,因皱了皱眉,向外面招招手,一个家丁模样的人走到他跟前,听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又走了出去。 阿沅正不知他在玩什么把戏,唐康已经走到廊前,抱拳笑道:“阿沅姑娘,实在是失礼了。楚姑娘可还好吗?”他对楚云儿是颇有几分敬意的。 阿沅心里恼怒他不请自进,隔着窗子讥道:“石府二公子又有什么失礼的,小民可不敢当。” 唐康却不与她分辩,只笑道:“恕罪则个,待会儿再当面向主人赔罪。” 阿沅听到这话,眼睛一红,道:“若是姑娘此时能听到你赔罪,你便再放肆我也不来怪你。”语气却是软了。 唐康心中一惊,正要再问,见几个家丁抱着不知道哪里找来的草席进入院中,张罗着用草席在院中铺出一条路来,他便不再多问,告了一声罪,走出院去,迎梓儿进来。他们出门之时本还没有下雨,不过是去进香,转道回来之时,梓儿因问道沈家园就在附近,便坚执要来看看楚云儿,唐康拗她不过,只好让带她前来,哪知道竟下起这等大雨来。因梓儿有孕在身,唐康是细心之人,便让人去找点东西铺在地上,在富贵人家,这也是平常之事。仓促之间,只是垫点草席,只能算是“草就”了。但阿沅却没见过这样的排场,她见众人在院中铺草席,便隐约猜到是做何用处了,心中不由又气又恨,以为这是故意来显摆,冷笑数声,把窗子一关,背过身去,走到床前,怔怔地望着楚云儿,泪水不知不觉就涌了上来。 她一个人发了一会呆,便听到外面哗哗的大雨声中,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依稀传来,阿沅知道这是梓儿来了,她想了一会,咬咬牙,用袖子揩去眼泪,整理一下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这时梓儿已被人簇着到了廊前。见到阿沅出来,梓儿忙柔声问道:“阿沅姑娘,楚姐姐怎么样了?” 阿沅随便敛衣行了一礼,冷笑道:“倒是有劳石夫人挂怀了,我家姑娘福大命大,只怕还不会如夫人所愿。” 梓儿听她语气不善,怨念实深,竟不由一怔。旋又挂念着楚云儿的病情,也不便和她解释,勉强笑道:“阿沅姑娘,你多有误会。我也盼着楚姐姐能好起来……” “是吗?那可真让我们这些草民折福了。”阿沅冷冷地望着梓儿,语气生硬。她这般旁若无人,梓儿还能体谅,但是石府的下人,却早已怒目相视了,一直待在那里不知所措的小丫头见气氛变僵,连忙走到阿沅身边,低声说道:“阿沅姐姐,我看石夫人也是好意。” 阿沅瞪了她一眼,骂道:“你倒会吃里爬外,是不是以为姑娘不行了,想投个好主子呀?” “你……你……”小丫头不料脾气素来极好的阿沅竟说出这样的重话,脸霎时就涨得通红,眼眶一红,跺了跺脚,终于一句话没说完,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跑去。阿沅说出这种口没遮拦的话语,心里也是后悔,却毕竟不愿意在梓儿面前服软,依然倔强地站着,竟是望也不望她一眼。 唐康已略略知道阿沅的性子,见她阻住梓儿,虑及外面风雨交加,梓儿病体初愈,若是又有点什么不妥,不是玩的。连忙走上前来,笑道:“阿沅姑娘,我们本是善意,你这样做,若是楚姑娘知道,怕会不高兴。” “我家姑娘就是心软,才来见你们这些紫衣黑心的人。” 唐康温声道:“我们是什么人,日后你便知道,但此刻这样,我相信却是有拂你家姑娘之意的。我们看看楚姑娘的病情,或许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谁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阿沅咬着牙说道。 她这么着冷嘲热讽,梓儿与唐康倒还罢了,石府的下人却都已怒形于色。阿旺忍不住便出言训道:“你一个丫头,便这般没个尊卑大小之分,若是让我家夫人受寒,你担待得起吗?” 本来似梓儿与唐康步步忍让,阿沅或者还会搁不住心软,但阿旺这么一说,反倒激起她性子来了,她冷笑几声,道:“你这种夷狄之人,便知道尊卑大小?我又有什么担待不起的?最多把我抓到衙门去,也打几十板子。反正你们这等官府之家,草菅人命也惯了。” 梓儿见阿旺还要说话,忙喝止阿旺,一面笑道:“阿沅姑娘,原是我们冒昧打扰。我们并无他意,只须看得楚姐姐一眼便走,还请让我们一见。” “少在我面前唱双簧。若真安着好心,只须不要来打扰我家姑娘就好了。”阿沅对梓儿的偏见,不知为何,竟是根深蒂固。 唐康揣度情势,知道梓儿不见着楚云儿,断不肯走;而阿沅却也不会轻易让步。这样纠缠,终不是办法,他眉头一皱,忽然望着阿沅身后,惊声叫道:“楚姑娘,你怎么了?!”众人闻言,都是一惊,阿沅更是关心则乱,慌忙转身望去,却是什么也没有,不禁呆了一呆,唐康趁势快步抢上前去,把门推开,走进房中。阿沅这才知道上当,但阿旺早已扶着梓儿走进房中,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在楚云儿房中吵闹的。只得紧走几步,跟着进了房中,狠狠地盯了唐康一眼。唐康少年心性,见阿沅瞪他,反朝她吐舌一笑,直把阿沅气得脸都青了。 梓儿走到床前,见楚云儿这般憔悴,心中一酸,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轻声唤道:“楚姐姐……” 阿沅走到床前,哼了一声,低声骂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梓儿被她冷言冷语,心中郁闷已极,却又不好争辩,只好装作没有听见,向唐康问道:“康儿,你说这该怎么办?” 唐康走到阿沅跟前,低声道:“阿沅姑娘,方才多有得罪。在下也是迫于无奈。” 阿沅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唐康又赔笑道:“你千万不要见怪。楚姑娘最近的情形怎样?大夫可和你说过没?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也好想个对策。这都是为了楚姑娘好的。” 阿沅本不愿理他,可又怕误了楚云儿的病情,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难受,眼泪终是忍不住,又流了出来,一面泣道:“你们来又济得甚事,偏偏学士又不来。若是学士来了,亲自喂药,姑娘或者还能喝得进一点,我每次喂药,都是吃一半吐一半的……” 梓儿听到阿沅说什么“偏偏学士又不来”、“亲自喂药”,心中顿时五味瓶打翻,竟是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在心间。呆呆痴立在那儿,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沅本是无心之语,见梓儿如此模样,心中竟似有一种快意,正要添油加醋再说几句,却见唐康寒着脸,冷冷地瞪着她,不知为何,她心头突然一怯,终于把那些话吞回肚子里。 良久,梓儿望了楚云儿一眼,苦笑道:“康儿,再给楚姐姐找几个好大夫诊诊脉,不知道大哥能不能来……” “石卿,上次卿和朕说,学校之法,有三个体系……”赵顼望着宫殿外的倾盆大雨,哗啦啦的似乎把人心中的阴霾也一并冲走了。 “是。不过微臣以为,凡事不可性急。须得一步一步来,世上可做的事情很多,该做的事情很少,陛下当做该做的事情。”石越的眼睛里尽是血丝,脸色憔悴。 “卿所谓普通教育之法,中书门下并无特别的反对意见,只是冯京向朕言道,有些军下辖数县,主客户七八万,若不设学校,于理不合。朕以为所言极是,已着政事堂商议,凡户数超过两万户的军,可以设县学或者学院。”赵顼细里慢条地说道,“卿意如何?” “臣无异议。”石越欠身道,“韩相和王参政的奏疏,臣已拜读,学士院拟的条例,也早已送到中书。初步的意见,是学校推行之法,分五年逐路实行。第一年,只在四京、京畿路、京东东路、京西南北路、两浙路、淮南东西路、江南东西路、成都府路执行。以后按年逐次推行,终及全国。” “五年时间,似乎太长了一点。”赵顼皱眉道。 “臣以为并不长,这些事情千头万绪。另外,翰林学士元绛的奏疏中,言道宗学、蕃学,不可偏废;又如此大规模地建学校,应当设立专门的机构来总领其事……” “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陛下既已决意改革官制,不妨等到改官制时,或是在礼部设一个院,或以国子监来专责管理学校事宜便可。至于宗学是隶太常还是隶礼部或国子监,须陛下圣裁,下臣不敢妄言。在京师设蕃学,使各部落酋长贵人子弟入学,习汉文,知汉礼,行汉俗,为朝廷培养一些心向汉化、忠心不二的臣子,这是谋国之言。” 赵顼思忖了一会儿,道:“既如此,可让国子监管理学校之事,宗学亦隶属国子监。至于蕃学,朕以为可行。” “陛下圣明。”石越习惯性地恭维了一句,又道:“专门教育,似画、律、乐等,是为朝廷培养人才,则可以纳入太学之中,不过单列一门罢了。这个只要议定条例,便可推行。至于培养各种工匠的学校,若由朝廷出资,或会引起士大夫不满,倒不如让那些商人去办,朝廷反倒省事。”说到这里,石越顿了顿,又道:“臣奉旨到政事堂与宰臣们商议,诸公都不同意由朝廷出资兴办,以为有那些余财,倒不如花在县学、官立学院上,诸公认为这种事情朝廷不加禁止便是了,没有必要去提倡。但臣以为,士农工商,国所不可或缺……” 赵顼摇摇头,笑道:“石卿自己也说,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应该做的事情很少。这些东西,无须太在意。数千年来,毕竟没有听说过工者亦要读书的。朝廷上下,只怕都不会同意。” 石越坚执道:“陛下,这就是应该做的事情,千百年后,后人会夸赞陛下的远见卓识!” 赵顼见他如此坚持,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笑道:“这又是什么远见?石卿,朕以为没有必要为这等小事,惹得朝议沸沸扬扬。” “是以臣想出另外一个办法,请陛下定夺。” 赵顼无可无不可地望着石越,听他继续说道:“朝廷可下诏,凡钟表、印刷、造船等行会所有民营作坊、商号,每年必须到有司登记发证,方可开业,发证之要求,除了出具业主之身份证明、作坊地点、规模大小之外,同时要求三年之后,若无一定比例的雇工是在有司登记、朝廷认可的技术学校毕业的学徒,则将课以高额罚金,甚至不许经营。这样那些作坊主、商人,就会主动去开办技术学校。为了保证商人们不瞒天过海,有司可以对技术学校进行抽查考试,若达不到要求,则课以罚金、勒令停办。如此,朝廷不必为技术学校出一文钱,反倒可以坐收一笔登记费。”石越一面说一面在心里叹气,他明明知道这样做利弊参半,却也别无选择。因为整个朝廷中没有一个人支持朝廷出钱办技术学校,理由也很简单——朝廷有这个钱,不如去办乡学县学。迫于无奈,石越只得向商人、作坊主们开刀,用律令逼他们办学校。好在唐家的技术学校,已有一定的规模,石越这样做,不仅没有得罪唐家,反而无形中又为唐家拔一个头筹。 赵顼想不到石越要求朝廷办技术学校不成,不惜加重各作坊的成本也要逼他们办技术学校,心里颇是不解,问道:“卿说的这个技术学校,真的有这样重要吗?” 石越此时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主意的利弊究竟如何,但他非常遗憾中国有许多技术的失传,如果采用这种方法,那么好的技术可能更容易由学校层面进行推广——虽然石越这个时候心里也并没有底,但说什么也得试一试。因道:“陛下,以臣之浅视,认为技术学校的普及非常重要。” 赵顼心里难以理解,但他已知石越势在必行,不由玩笑道:“拗相公之外,又有一个拗学士。既是卿坚持,朕也准了。每年国库能多收一点登记费,朕不会反对的。” 石越见皇帝取笑,也笑道:“反正收的是有钱人的钱,微臣也不会于心不安的。”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不由齐声哈哈大笑。 四月份的这场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之后,天气终于开始放晴。 新婚的王昉比她的姐姐要幸福得多,桑家对于能够得到前宰相的垂爱,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上上下下对王昉都非常客气。而桑充国也称得上是个如意郎君。若说还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少了一个诰命。但是王昉对这个并不是很看重。 给公公、公婆请过安之后,王昉无所事事地在院中和丫头们踢绣球玩耍。忽见桑充国取了披风,似是准备出门,她连忙丢了绣球,迎了过去,笑道:“桑郎,是要去学院吗?” 桑充国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答道:“嗯。” “出什么事了吗?”王昉立时便注意到桑充国神色的不正常。 桑充国苦笑着摇摇头,说道:“刚刚欧阳公子来过,告诉我朝廷今天正式颁布《诸州县兴学校敕》,并且把内容抄给我看了。” 王昉从桑充国手中取过披风,亲自给他披上,一面笑道:“这是好事呀。范文正公、我父亲,都是想要兴学校的。无论由谁来完成,我父亲一定都会很高兴,这不也是桑郎的愿望吗?” 桑充国奇道:“你怎么说便是我的愿望?” “桑郎若不愿意大兴学校,何苦在京师费尽心思办义学?”王昉调皮地眨眨眼,笑道。 桑充国微微点头,笑道:“这倒是。”但立时又皱了眉,叹道:“不过你不知道这《兴学校敕》的内容,政事堂的相公们……”说罢,又摇了摇头。 王昉见他大不以为然,心中一动,笑道:“桑郎,可以给我看看那份敕令吗?” “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桑充国一面从袖子中取出一卷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来,递给王昉;一面挽着她,到院中藤椅上坐了。 王昉垂首细细读了一遍,她记性甚好,生性聪明,虽然比不上父兄可以一目十行,却也不遑多让。读完后,蹙眉想了一会儿,忽道:“桑郎,你是准备反对这份敕令吗?” “反对倒谈不上,根据《出版条例》,似这样的敕令,不涉及军机大事,朝廷未曾明令禁止议论,《汴京新闻》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至少可以帮助朝廷拾遗补阙。” “那桑郎的意思,还是要管了?”王昉认真地问道。 “是。有些话不能不说。”桑充国慨然道:“若按这个敕令执行,从此穷人读不起书。或者说,若穷人的成绩在一百人中不能成为前二十名,不仅仅生活无着落,还要缴纳学费,这实在让人无法接受。” 王昉微微点头,道:“桑郎说的很有道理。贫穷之户,若要读到县学,往往需要举家举族之力供给,待入了县学,这才由朝廷供给,从此可以不需要家人族里负担。若按这个条例,那家贫而资质仅是中等之人,需要由家人族里负担到学院毕业,的确不太公平。而且朝廷舍不得出钱办蒙学,政事堂诸公,见识远不及桑郎。” “难得娘子有这等见识。”桑充国不由大起知己之感。 王昉抿嘴一笑,道:“但是,桑郎,你可知这个敕是谁写出来的?” “谁写的?”桑充国接过敕令,看了一会儿,摇头道:“欧阳公子说是中书门下颁的诏书。” 王昉微微摇头,笑道:“若是妾身没有看错的话,这是石子明的政见。” “何以见得?”桑充国心里倒并不意外,只是他不知道王昉何以如此肯定。 “从敕令的详细程度,执行方法,以及技术学校等等,无一不可看出石子明的印记。妾读过石子明的全部著作,还有一些奏疏,家父也常常提起他。相信妾身不会看错。”王昉笑道。 桑充国不由佩服地叹道:“欧阳公子也这般说,娘子若是男子,必是国家栋梁。” 王昉被丈夫夸奖,俏脸微红,垂首不语。桑充国见她娇羞不可方物,心中不由一荡,将她拥入怀中,笑道:“可惜今日不能多待,学院报社琐事太多。” 王昉轻声问道:“桑郎,你明知是石子明的政见,还要公开质疑吗?” 桑充国沉吟了一会儿,道:“子明在《三代之治》中说要让人人都可免费入学,要让贫家子弟能凭自己的能力博一个出身,可是他高居庙堂之后,却似乎把《三代之治》中说的种种理想,忘得一干二净。真是让人失望。” “这或是他性格沉稳,顾虑过多使然。家父曾经说,石子明前途不可限量,现在他虽然只是翰林学士,却是他实际上第一次正式推行自己的政策主张,尚未执行,便被你质疑,只恐将来结下难解之怨恨,使得兄弟不睦。”王昉注视着桑充国,眼中尽是担忧之色。桑充国苦笑数声,竟不知如何回答。“桑郎不如先去见见石子明,当面问问他究竟是何主意。若是有理,便由《汴京新闻》替他向天下解释——料来天下不能理解的士大夫,并不在少数。若是无理,再委婉批评。这样既不伤兄弟之情,又顾全了公义……”王昉柔声劝说道,以她的见识,实在不愿意桑充国得罪眼见正在得势的石越。 桑充国却只是默不作声,似乎在思考什么。 “桑郎,石子明第一次主持这么大的政策,他急需博得皇上、朝中大臣、清议的支持,若此时唱反调,纵然他明知你有理,也会变成政敌的。三份大报中,《西京评论》背后是富弼撑腰,就算他们再反对,妾身肯定这一次他们一定三缄其口;《新义报》的编辑,都是支持新法的,他们是朝廷的喉舌,肯定也会支持。若《汴京新闻》不支持,那就是成了《谏议报》之流了。”王昉继续劝说道。 桑充国注视着王昉,叹道:“这些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我只知道道理最大。” “这些本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东西。”王昉笑道:“我知道你定不能说违心之话,那么便去见见石子明,看看他如何说。若真的兄弟反目,桑、唐两家都要表明立场,便是令妹,也难以自处。” “好吧。”桑充国终于点点头,站起身来,笑道:“我便去见见子明。” “嗯。”王昉也笑着站起来,帮他整整衣冠,轻声叮嘱道:“千万不要动意气。” 与此同时,石府,石越正在艰难地游说着王韶。 “军事教育体系的设想,是在京师创办讲武学堂,将军中指挥使、都头一级的将校分批召回培训一年,第一批受训将领,选其精干者组成教导军,然后将都头以下的小校们,分批抽调,进行训练。一年之后,这些受训的军吏,搭配讲武学堂结业的军官,从禁军中抽调士卒,整编成满员的指挥,进行严格训练……”石越一面说,一面注意观察枢密副使王韶的表情。王韶又矮又胖,肤色黝黑,若走到大街上,很难引起人的注意,只是一双眸子精光四溢,显出他并非常人。王韶受王安石知遇之恩,本来也不愿意再俯首事人,况且以他今日的地位也高于石越,虽然石越炙手可热,可他王韶也未必放在眼里。他这次来石府,是因为石越几度拜访,他却不过面子,只得回拜一次。 “在下记得王丞相曾经提出过将兵法,朝廷一直没有全面正式推行,依在下愚见,法令越繁杂,便越难推行,只要推行将兵法便足矣。”王韶并不肯留情面。 “将兵法之弊,还是易使将领拥兵自重,似有违祖宗成制。”石越虽依然笑容可掬,但言语中却绵里藏针。 王韶丝毫不理会石越话中的暗示,淡淡道:“恕在下愚昧,看不出此法比将兵法强在何处。那些军校,只有将领得力,在军中一样也能练得好。” “若是将领不得力呢?”石越笑着反问道。 “若将领不得力,再好的兵也是送死的。”王韶眉毛都没动一下,让人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 “诚然。”石越一心想得到他的支持,强捺着性子,笑道:“但是在下的方法,纵然将领不得力,也能使军队战斗力大幅提高,不知大学士以为然否?” “我是个粗人,石学士莫怪。石学士的意思我明白,但这种朝廷大事,朝中议定如何,便是如何。我只要奉行圣旨便是。”王韶这已是当面声明拒绝支持石越了。 石越看王韶神态,知道已无法挽回,也只得作罢,勉强笑道:“这也是做臣子的本分,在下理会得。来,莫谈国事,请喝酒。” 王韶站起身来,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抱拳道:“宅中还有些事,便先告辞了。” 石越又留了一回,但终是话不投机,只得送他出府,望着王韶上马远去,不由长叹了一口气,恹恹走回府中。 “我也没有料到王韶竟会拒绝。”潘照临早已在厅中等候。 “军事教育体系、兵制改革、裁军,我本预备步步为营,不动声色地进行。皇上也同意了,但若不能得到军中名将的支持,只怕阻力重重。”石越心有不甘地说道。 潘照临也点头道:“本朝能带兵的将领,只剩下王韶、郭逵、刘昌祚、种谔数人而已,如张玉之辈,一勇之夫而已;李宪终是宦官,唐代之鉴不远。可恨狄武襄早死。” “英雄也要时势,也未必当真无人,也许是没有机会,声名未显之故。”石越叹道。 “现在这些将领,王韶是唯一在京的,位高权重,又受王安石知遇之恩,公子难以笼络。郭逵因与韩绛不和,一直不得志,在太原做知州,与王安石也未必没有嫌隙,他当年名声,仅次于狄武襄,若然公子在皇上面前推荐他,他必然感激——不过此人眼高于顶,若不能让他心折,他反要来轻视你,且用他就不免得罪韩绛;种谔时运不济,也是被贬在外,他和韩绛关系也好,公子若要用他,只要皇上答应,他必然乐意听从。” 石越想了想,说道:“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慎。先写封信,试探一下郭逵,若是意见不同,终不能勉强。” “也好。军事改革要单独进行,我们先设法让朝廷接受公子的官制改革方案。” 二人正讨论着,却见侍剑快步过来,禀道:“公子,舅爷求见。” “长卿?” “长卿?” 石越与潘照临对望一眼,暗道:“他来做什么?” 大雨过后,树叶比平时更加新绿。石越与桑充国在南郊外的一片树林中并辔而行,带着雨水珠的树叶,在微风中摇晃,一不小心,水珠就像骤雨似的落在二人的头上。但二人都似有无限的心事,竟然丝毫没有觉察一般。 “长卿找我出来,定有要事。”石越觑见桑充国神色,已知他定是有话想对自己说。 “嗯……的确有事。”桑充国故意不去看石越,自顾自地说道:“我刚看到朝廷颁布的《诸州县兴学校诏》……” “唔?” “我、我听说这是子明你的政见?”桑充国突然勒马,转头望着石越。 “不错。”石越淡然笑道。 “我有点不明白,这份敕令和子明你在《三代之治》中说的,完全不同。”桑充国注视着石越,质问道。 “的确不同。”石越已经猜到了桑充国的来意,笑道:“长卿,《三代之治》中,有些构想,是要几百年的时间去实现的,我所做的,是第一步。” “可我认为这一步太不公平。” “此话怎讲?”石越奇道。 桑充国道:“你可知道贫穷的人家,都以读书上进为唯一的出身之道?他们往往是一家一族,支持最有希望的几个人去读书,十年寒窗,能中进士的,是其中极少的部分,大部分,便止于县学。这些人的资质不过中等,也许并不能得到奖学金,对于这样的人,你要他们如何选择?继续读书,家里族中供不起了;若不读书,十数年的工夫,尽皆付诸东流……” “这我知道。我听说有些人甚至只能喝粥度日。但是,长卿,我问你,在此之前,全国究竟又有多少地方有县学?范文正公读书,要断齑画粥,像这样的杰出之士,若依我的法子,便可以有一份保障,使他们不至于因为生活所迫,而不能发挥自己的才能!” “杰出之士,始终只是少数。还有中人之资的人呢?他们也需要有一个希望。” “纵是中人之资,若按绝对人数算,这个法子施行之后,也会比之前受益的人多。” “未必,你可没有限制那二成人中有钱人的数量,若有什么情弊,谁又能料到?难道你便能说可以杜绝情弊?” “一项政策的推行,不能只去考虑最坏的状况,否则天下再也没有可做的事情。天下州县以千百计,纵然有些地方有情弊,但是从总量来说,依然是有更多人受益。那二成中,纵有人以权谋私,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名额全占了。”石越轻描淡写地说道。 桑充国愣了一会儿,突然道:“子明,你不觉得你的话似曾相识吗?” 石越也怔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辩护的言辞,竟然和王安石为新法辩护的言辞,如此相似。他夹了夹马腹,向前紧走几步,苦笑道:“长卿,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用以前的政策,朝廷根本出不起这笔钱。” 桑充国骑了马追上,听到石越诉苦,反问道:“朝廷官员个个锦衣玉食,恩宠不断;军队数目庞大,空费粮饷。只需裁汰几万军队,略减官员的恩赐,哪里便会有没有钱的道理?” 石越见他说得这么简单,笑道:“世事哪能如此轻易?我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为之,则难者亦易;不为,则易者亦难。”桑充国慨声道。这是石越的“名言”,也是桑充国的座右铭。 石越望了桑充国一眼,百感交集,竟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二人默默地并辔前行,各自想着心事。走出树林的那一霎,石越突然把马勒住,对桑充国说道:“长卿,你容我三思。” 桑充国默默地点了点头,突然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与桑充国在白水潭附近告辞之后,石越牵马沿着一条田间小道往回走。他反复考虑着自己倡导的学校政策,类似桑充国的质疑,绝对不止桑充国一人有,只不过现在只有桑充国一人有机会提出来罢了。但是,桑充国式的解决办法却是绝对不可行的。在威信未著之前,悍然触犯官僚阶层的利益,而且同时涉足军队改革,根本就是树立强敌的同时,还要授人以柄,那在政治上是取死之道。 “石山长。”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了石越的思考。 石越循声望去,叫他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瘦瘦高高,肤色略黑,一身破旧的灰布长袍,虽然打着不起眼的补丁,却非常的干净整洁。石越见他虽然穷困,神态间却有一种清逸淡泊,站在自己面前,虽然略显羞涩,却也是不卑不亢,颇为得体,不由暗暗称奇,连忙微笑着回礼道:“你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吗?” 那个青年略带腼腆地一笑,点头道:“学生包绶,草字慎文,是白水潭学院明理院二年级学生。” “包绶?”石越觉得这个名字非常耳熟,却不记得在哪里听说过。 包绶微微一笑,脸色似乎有些发红,道:“久慕山长大名,寒舍就在附近,不知山长是否有暇去小憩片刻?” 石越不知为何,对这个年轻人竟是颇有好感,颔首笑道:“如此多有打扰。” 包绶见石越答应,忙引着石越前行。二人绕过几片小树林,前面隐隐便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用稻草麦秆掩护。慢慢走进,便见墙内是数楹茅屋,外面种了桑、榆各种树木,院外有一土井,旁边有辘轳之类。石越看这样子,便已知包绶家境贫寒。风遗尘整理校对。 包绶引石越进到院中,便见数个大木盆里,堆满了衣服,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坐在旁边搓洗,见包绶带了石越进来,连忙站起来,敛衽道:“不知有贵客光临,多有失礼。” 石越连忙还礼,“不敢。”心中暗暗称奇,他本以为包绶不过平常的农家子弟,可这女子落落大方,谈吐文雅,显然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 包绶略带兴奋地对那个女子说道:“嫂子,这位便是石学士。” 那个女子诧异地抬眼打量石越一眼,又行了一礼,道:“原来是石学士,请屋中坐。” 石越连忙谦逊还礼,随包绶走进屋中。见屋中虽然昏暗,家具多是破旧,却也十分整洁。石越告了座,笑道:“慎文,令尊令堂不在家吗?” 包绶黯然道:“学生不幸,五岁丧父,家兄早夭,全由寡嫂抚养长大,家中便只有寡嫂与学生、义侄包永年以及一个老仆四人。” 石越不料他身世竟如此可悯,怔道:“家中可有产业?” “学生祖籍是庐洲合肥人,虽在开封出生,却一向是在合肥长大。因慕白水潭之名,便变卖了一些产业,来到开封,买下这处房子,以方便就学。”包绶解释道。他一家四口的生活来源,不过靠寡嫂崔氏替人家洗衣服、缝补,再加上他在义学上课挣点薪水,过得甚是清苦,只不过他却不愿意向外人诉苦,因此语气之间,倒像很平常一般。 石越点点头,鼓励道:“自古英才出贫家,将来必有集英殿戴花的一日。” 崔氏端了茶进来,听到此语,微笑道:“若有那一日,慎文不可忘了老家堂屋东壁的祖训。” 包绶肃然道:“绝不敢违。” 石越心中好奇,向崔氏问道:“贵府的祖训,可否让在下一观?” 崔氏笑道:“祖训却在老家。慎文,你可背给学士听听。” “是。”包绶站起身来,朗声念道:“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滥者,不得放归本家;亡殁之后,不得葬于大茔之中。不从吾志,非吾子孙。” “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滥者,不得放归本家……”石越默默念了一遍,喃喃道:“包绶……合肥……”心中灵光忽现,脱口说道:“你是包孝肃之后?” 包绶点头道:“正是先父。” 石越知道包拯官至枢密副使,不料身殁之后,家中竟然如此清贫,他举目打量屋中陈设,叹道:“孝肃公果然让人敬佩。前不久富韩公向皇上举荐你,你为何不愿意受官职?” 包绶淡然笑道:“我不愿意以父荫受官,宁可参加考试。” 石越见崔氏包容地望着包绶,显是也很支持他的决定,不由肃然起敬。清贫至此,却能放弃禄养,宁可守着贫寒,一定要从直中去取功名,石越扪心自问,自己便不能做到。 “慎文有此节操,日后当能不堕令尊之名。” 石越又问了问包绶的学业,取来包绶平日所写的文章策论细读,虽然及不上秦观的文章倜傥清丽,却另有一种中规中矩的坚持,其中于时政的见识,更在秦观之上,倒和唐康在伯仲之间。他不由更是喜爱,他存心想考考包绶,看看他的见识究竟有多高,便笑道:“今日所颁《诸州县兴学校诏》,慎文可曾见到?” “早上在白水潭已经看了。” “你觉得如何?这是良策,还是恶政?”石越故意问道。 “自然是良策,只是……”包绶迟疑道。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石越笑着鼓励道。 “学生以为宰府颁行此诏,是朝廷财政不支的权宜之计,但仅以二成优异者由朝廷供给,只恐难防情弊请托。况且富家子弟得此奖学金,不过锦上添花;贫家子弟失此,却有饥馁之忧。学生以为颁行此法,不能止下之怨言。” 包绶这些话,却是说中了石越的心病。石越见包绶也有这样担忧,不由苦笑道:“但此法比起以前,却是能让更多的贫家子弟入学。” “或者可以。”包绶没有注意石越的语气,继续说道:“但百姓只会看到形式上的不公平。” 石越叹了口气,道:“却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难不成真要全面免费?可是朝廷哪里又有这样的财力。”他此时,已经不再是在考较包绶,而是变成了抒发心中的烦恼。 “或者……或者也不是没有办法。”包绶大着胆子说道。 “哦?”石越精神一振,问道:“慎文有何良策?” “学生也不知是否可行……” “无妨,先说出来,是否可行,可以再加参斟。” “是。”包绶道:“学生以为,朝廷可以再下一诏,凡前二成优异、当得奖学金者,若自愿放弃奖学金,朝廷可追赠其死去的祖先一个官职——如此,许多富家子弟而祖上无官职者,必然会放弃奖学金要求封赠。这样省下来的名额,便可由贫家子弟递补。” 石越思忖了一会儿,笑道:“读书便可以得封赠?” 包绶不好意思地笑道:“学生原也是异想天开。” “不,慎文,这是好办法。不过需要有更详细的条例……”石越得到包绶的提醒,实有柳暗花明之感,他笑道:“我们的确可以想办法,让那些奖学金名额,尽可能地分给贫家子弟。” “把奖学金的名额,尽可能地分给贫家子弟?”赵顼笑道。 “不错。”石越回道:“凡五品以上官员,已有子弟在太学入学,且官员受朝廷禄养,可令其在州县入学之子弟,不得享受奖学金,若成绩在优等者,由朝廷赐金花嘉奖;凡祖上无官,家有三顷之田以上者,若成绩优等可得奖学金,若肯让奖学金三年,朝廷封赠其先人一人七品散官;若肯让出五年奖学金,朝廷封赠其先人二人七品散官,如此,既可奖励孝道,淳化风俗;又可让出名额给贫家子弟,名为助学金。为鼓励上进,又可规定,凡成绩连续两年不能在前一半名次以内者,不得享受助学金……” “这倒是个好主意。”赵顼一面翻阅石越的条陈,一面笑道:“亏得卿想得出来。” 石越见赵顼应允,笑道:“陛下,这却不是臣想出来的。” “哦?那又是谁的主意?”赵顼听石越的语气,便知他要举荐人了,笑着把条陈合上。 “是包孝肃之后包绶的主意。”石越笑道,便将在南郊邂逅包绶的事情说了一遍。 赵顼听得连连感慨,赞道:“崔氏抚养包绶长大,且为包家长房收养义子包永年,是使包拯家有后的功臣;而且难得又能安贫向道,恪守祖训。这样的女子,朕不能不奖励!” 石越本意想推荐包绶,不料赵顼却对崔氏大加赞赏,石越也只得随声应和道:“这个女子的确让人敬佩。” “朕要让礼部议格,封赐她一个诰命,以奖率风俗!” “陛下英明。” 赵顼又提起笔来,蘸蘸墨,在屏风上写下“包绶”二字,一面笑道:“闰四月初一,在文德殿,讨论改官制,卿可准备妥当了?” “已有草稿……”石越正要详说,便见一个内侍走了进来,尖声道:“官家,枢密使吴充、参知政事吕惠卿、枢密副使王韶求见。” 赵顼疑惑地望了石越一眼,问道:“石卿,今日政事堂哪位当值?” “是吕惠卿。” “参政与枢院同时求见?”赵顼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快宣。” 石越心中也不住地敲鼓,他反反复复地想着熙宁八年“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却终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君臣正在惊愕之间,吴充、吕惠卿、王韶已经走了进来,叩首行礼。石越见三人神色,在似忧似喜之间,心中更是奇怪。 吕惠卿偷眼见石越也在场,眼中闪过一丝嫉恨,不过立时便将眼皮垂下,将一本奏折递上,神色从容地说道:“陛下,交趾李乾德奉表陈诉,状告知桂州沈起在融州强置城寨,杀交人千数。” 赵顼刚打开奏章,听到此言,不禁愕然道:“朕不是已经严令沈起,不得擅起边衅了吗?” “确有此诏。”吴充道:“不过沈起入桂之后,立即遣使入溪峒募集土丁,编为保伍,派设指挥二十员,出屯广南……” 赵顼拍案大怒,厉声道:“他便敢如此?视朕和朝廷为无物吗?” “陛下息怒,国家克河州、平泸夷、收峒蛮,边臣艳羡,本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吴充不冷不热地说道。 “什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吕惠卿看了吴充一眼,道:“沈起欲邀功,抗诏不遵,怎么便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王韶亦不免物伤同类,也道:“沈起擅兴边衅,当自严责,但吴枢密的话,却是不敬。陛下不过意图恢复,并非穷兵黩武。” 吴充斜着眼望了二人一眼,淡然道:“陛下,臣并无他意。” 赵顼摆摆手,道:“朕知道。眼下之事,是决定如何处置此事。乾德上表,朕不能不答;沈起抗诏,朝廷不能不管。” 吴充欠身道:“陛下圣明,只是此事曲在中国,当今之计,只有将沈起罢职,好生安慰乾德,以弥边衅。” 吕惠卿早知沈起一向亲附王雱,既无维护之心,便也道:“臣也同意如此处置。同时可遣使者质问沈起,为何竟敢大胆抗诏,是否别有隐情?” “陛下,臣以为不可。”王韶见吴充、吕惠卿都主张靖绥,连忙出声反对。“若如此处置,是向交趾示弱,只能更增其气焰,只怕南交从此无宁日。”王韶望着赵顼,急道:“但凡小国夷狄,不通教化,是禽兽之属,畏威而不怀德。示之以畏,则其心敬服,凛然不敢犯;若怀之以德,彼则以为软弱可欺,得寸进尺,欲求无止。沈起开边衅是一错,但若此时罢沈起而慰交趾,则是再错。一错已甚,岂可再乎?” 吴充摇头道:“此言差矣,天子德被四方,岂有不能以德服众之理?既然说沈起有错,有错焉能不改?” 吕惠卿心中认定沈起是王雱党羽,沈起不罢,他却没有办法将王雱牵扯进来,见有吴充支持,也是不依不饶,道:“若不处置沈起,只怕从此边臣不知朝廷为何物。只需善择守臣,李氏割据安南边鄙之地,又岂敢捋中国虎须?” 赵顼一时觉得王韶有理,一时又觉得吴充、吕惠卿说得不错,心中摇摆,便拿不定主意,见石越一直沉默不语,便问道:“石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陛下。”石越欠身道:“如今实在不宜在南交开战,但若示交趾以弱,毕竟不妥。臣以为,不如遣一使者召回沈起,让他说明为何竟敢不顾朝廷严令,擅启边衅。同时择一善守出知桂州,只须不断绝与交人互市,不遮断其通使之路,内修守备,外加安抚,料来不至有事。再遣一使者往交趾,宣示朝廷怀德之意,则交趾一郡之地,断不敢与中国为敌的。”他一心一意要改革朝政,自然也是希望在无关的事情上,一动不如一静。 赵顼思忖了一会儿,心中却又有不甘之意,一面他恼怒沈起抗诏,一面却又觉得沈起轻易击杀交人千数,交趾似乎软弱可欺,因此沉吟不决。 石越揣见赵顼心意,又道:“陛下,南交是瘴疠之地,中国兵士前往,未及交战,十停已损一停,便得胜回朝,十分之三,又已死于疫疾。得不偿失,正是言此。如今国内千头万绪,去年灾害,元气至今未复,此时不是开战之时。” 赵顼想起国库的窘状,这才不太甘心地颔首道:“便依卿所言。只是桂州知州,诸卿以为谁人可任?” 吕惠卿见赵顼对石越言听计从,心中大是不忿,但他生性隐忍,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臣以为知处州刘彝可以代任。” 吴充却知道刘彝也是好大喜功的人,此人知桂州,南交必无宁日,忙道:“臣以为知邕州苏缄可以代任;刘彝代任,只恐招惹事端。” 枢密使这么公开反对宰执区区一个边远知州的人选,若是韩绛,只怕脸上早已挂不住了,但吕惠卿业已打定暂时退让的主意,竟是毫不在意,反笑道:“臣无异议。只是派往交趾的使者,须得慎重。” 石越心中想起一事,连忙说道:“臣以为沈括可当此任。” 赵顼皱眉不语,他没料到石越会举荐沈括,虽然沈括现在参与军器监改革诸事宜,但赵顼对此人印象,始终不佳。 石越却知道此时出使交趾并非美差,那种瘴疠之地,中原人士谈虎色变,无人愿往,何况两国关系正在紧张之时,虽然交趾绝不敢杀害大宋使者,但毕竟有风险。石越推荐沈括前往,正是想让他立功,以改变皇帝对他的印象。他见吕惠卿等人不置可否,心中便知已成功一半,又道:“臣以为沈括定能不辱使命。另外,臣以为可同时命令薛奕的船队顺途往交趾港口耀武,以震慑交人。” 赵顼终于点头答道:“便以沈括为宝文阁待制,出使交趾。” 第三节 辽国中京大定府,是汉朝之新安平县,唐太宗伐高丽,便曾驻跸于此,其后曾置饶乐都督府。耶律阿保机建国后,平奚族,括有此地。其后辽圣宗使人望气,有楼阁之状,遂议在此建都,实则是为了镇压奚族。皇城之中,除祖庙宫殿外,有大同驿以接待宋使,朝天馆招待高丽使节,来宾馆招待夏使。在当时是辽国的一个政治中心。 司马梦求离开辽国南京之时,宋辽和议已成。他自知自己的使命已经没有意义,于是决定趁此机会,打探一下辽国的形势。因听说辽国太子已回中京,所以便决定往中京探探消息。离开南京非止一日,这日行至松亭岭,司马梦求见地势险峻非常,便停下马来,细心观察形势。跟随司马梦求的,是一家析津府商号去中京贩卖药材皮货的商队,这个商号名义上是辽国汉人的产业,实际上却是唐家的资金。商队的领队叫韩先国,他见司马梦求对此处颇有兴趣,便招呼着商队到一处酒铺停下来歇脚,自己陪着司马梦求四处闲逛。 其时辽国承平日久,松亭岭虽有驻军,却是稀稀垮垮的,司马梦求心中顿生鄙夷之意,挥鞭指着那些辽军问道:“韩兄,辽兵尽是这般模样吗?” 韩先国笑道:“辽国最精锐的军队,是宫卫骑军、御帐亲军,共六十万骑,非五京乡丁可比。” 司马梦求点点头,又问道:“我听说辽国军队,百姓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皆隶兵籍。每正军一名,有马三匹,打草谷家丁、守营铺家丁各一人。人备铁甲,马备皮甲,弓有四张,箭四百,别有长短枪等物,装备精良。平日遣打草谷骑四出抄掠以供养军队——所不解者,这承平之时,如何能靠抄掠来供养六十万骑兵?” 韩先国本是落第的秀才,为唐家所笼络,并非毫无见识之辈,他见司马梦求说起辽军制度,分毫不差,心中也不禁佩服。一直以来,他都在揣测着司马梦求的身份——潘照临与唐家在辽国所建的间谍网络,为防泄露,都非常隐秘,因此发展也极其缓慢,骨干之人至今不过二十余名,大部分相互都不认识,所有的人都只知道自己向宋廷效忠,除此之外,便所知有限。当自称“马林水”的司马梦求拿着玉制鱼符与接头暗号前来时,韩先国便已经在暗暗揣测他的身份了,这是几年以来,第一个拿着玉鱼符来找他的人。 “马先生所说不错,不过所谓打草谷供养军队,也只是片面之词,辽国的军队一样要耗费国家的粮饷。”韩先国笑道。 “六十万骑兵!若大宋有六十万骑兵,天下不足平。”司马梦求感叹道,一面细心地数着驻扎在松亭岭的辽兵人数,以便晚间绘图记下来。 韩先国摇摇头,背着手笑道:“宋与辽不同,辽国养得起,是因为马不要本钱,大宋可做不到。其实只要士卒精练,将帅得力,政治清明,骑兵又有什么用?幽蓟之地,是城寨攻防,又不是大漠追逐。” 司马梦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我这次北来,听说辽国各属国、部落,对辽国朝廷,都多有不满,韩兄久居燕地,可有耳闻?” “那不足为奇。”韩先国笑道:“这些部落、属国,当契丹强盛时,便唯唯诺诺,不敢不听;但若其虚弱,自然先为自己考虑。似幽蓟的汉人,虽然未必便心怀故国,但却也未必会为辽人卖命。”他见司马梦求有愕然之色,又笑道:“我听说南朝有人以为析津府的汉人一定心怀大宋,这其实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老百姓只需平安生活,他们早已经习惯了契丹人的统治。” “那么韩兄为何……”司马梦求不解地问道。 韩先国自嘲地笑笑:“我不过因为累试不第,没什么出身之路。有人出钱帮我创业,让我能有机会做点事业,自然死心塌地地为大宋卖命。辽国像我这样的汉人,若有人加以笼络,却是多少有点用处的。” 司马梦求点点头,傲然道:“这也是好事。大宋才是前途无量的国家!朝廷日后绝不会忘记韩兄的功勋,封妻荫子,等闲之事。”韩先国不置可否地笑笑,显然并不太当真。司马梦求笑道:“我知道你不信,若在几年之前,我也不信。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 韩先国见司马梦求说得认真,心下竟也不由信了几分,他思忖一会儿,终是不明白为什么说“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便试探着问道:“马先生,朝廷养着我们这些人,自然是有意幽蓟,那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有用?” 司马梦求望了韩先国一眼,笑道:“不要急,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慢慢地,你就会明白我的信心从何而来了,不用太久,所有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信心的。”说完,挥鞭抽了一下马背,驰向酒铺。韩先国怔了一下,来不及细细咀嚼司马梦求的话,也连忙拍马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酒铺,便觉得一股森冷之气迎面而来。只见酒铺前,站着一队黑甲卫士,军容肃穆,凛然生威,见二人走近,四个卫士立时围了上来,用契丹话喝道:“什么人?” 韩先国见他们的打扮旗号,已知这些人竟是宫卫骑军,心中不由一凛,一霎时就换过脸来,满脸堆笑,用流利的契丹话说道:“小的们是商队的头头。”两个商队的伙计也连忙跑过来,一面作揖,一面解释。那几个卫士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二人一眼,这才释去疑心,任二人进入酒铺。 司马梦求与韩先国暗暗称奇,看这个样子,酒铺中必有大人物,但是为何却不驱逐众人呢?司马梦求本来也难得见识一下辽国的贵人,更是暗暗留心。 二人走进酒铺,便见两个契丹人占了一张好桌子,在那里饮酒,旁边站着剽悍的八个卫士。其中一个神态儒雅的中年人见到司马梦求,似乎微微一怔,用契丹话问道:“那位先生,请过来一下。”用词虽然客气,但神态语气,却非常傲慢。 韩先国知道司马梦求不会说契丹话,连忙拉着司马梦求走了过去,赔着笑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那人却不去理他,望着司马梦求微微一笑,在另一个人耳边低语数句,忽然用流利的汉语说道:“这位先生是南朝人吧?” 司马梦求心中一震,他知既已被人识破,毕竟不能再掩藏,否则只能启人疑窦,便装出讶异之色,抱拳答道:“学生的确是南朝人。却不知大人如何知道?” 那人笑道:“我去过南朝许多次,两朝人物,略有些不同处,倒也分得出来。” “大人果然慧眼。”司马梦求笑着恭维道。 “哪里,却不知先生台甫如何称呼?来北朝何事?”那人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敢,在下马林水,草字纯父。因为生性喜欢游历,来北朝,无非是想看看北地的风光。” “哦?”旁边那个契丹人突然开口说道:“先生倒是个雅人,不过这样做,似乎触犯了大辽的律法。”他的汉语,竟然也甚是流利。 司马梦求连忙谢罪道:“在下实是不知,还望大人恕罪。”他却不知道那两人,一个便是辽国太子身边最重要的谋主萧佑丹,另一个,是辽主刚刚任命辅导太子的客省使耶律寅吉。萧佑丹往来宋朝,颇能识人,竟一眼认为司马梦求是宋朝人,不过他却也没什么疑心,毕竟他也不认识司马梦求,不知道此人竟是石越的重要幕僚。 萧佑丹与耶律寅吉本来也有要事要赶回中京,辽主很快就要任命太子耶律濬总领政事,他二人须得在中京替太子谋划,特别是耶律寅吉,在辽朝威望甚高,颇为魏王所忌,太子身边,有他无他,相差甚大。因此二人在此短暂歇脚,不愿意扰民,也没有把旁人赶走,不料竟然邂逅司马梦求。一个人的气度是经历养成,毕竟遮掩不住。萧佑丹见司马梦求神态之间,颇出常人,竟生了招纳之意,因笑道:“马先生想必也是读书人吧?” 司马梦求作出愧色,道:“惭愧,累试不中,最终无意功名,只愿留意山水。” “非也。”萧佑丹笑道:“我观先生非腐儒可比,必是文武兼修之人。”说罢站起身来,用契丹话大声喝道:“来人。” 一个黑甲卫士跑上前来,高声应道:“在。” “取弓箭,我要与马先生试试骑射。”萧佑丹喝道,一面拉着司马梦求的手,走出酒铺。早有卫士取来弓箭,交给二人。萧佑丹取了两个卫士的头盔,指着远处的一棵树,令他们将头盔挂在树枝上,一面用汉语向司马梦求笑道:“马先生,我们来试试骑射,你若能胜我,私来我朝之罪,一切不问,我待以上宾之礼;若胜不得我,便要得罪先生,送交官府治罪。” 司马梦求不由暗暗叫苦,此时耶律寅吉也已出来观看,眼见四周卫士环绕,终是脱身不得,而且也不能置韩先国等人于不顾,这时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应允。 萧佑丹见他答应,大笑上马,左手引弓,一箭正中头盔。 司马梦求也只得咬牙上马,他要胜得萧佑丹,竟驱马向后奔驰,在马上返身挽弓,便听弓弦响动,嗖的一箭,正中头盔。 这一手施展出来,不要说萧佑丹,便是耶律寅吉与那些铁甲卫士,也不禁齐声叫好。 萧佑丹见逼出来司马梦求的本事,不由微微一笑,拈弓搭箭,三箭连发,二箭射中头盔,一箭擦着头盔而过,正中树枝。这却也已经是不错的本事了。司马梦求见众人叫好,心中已是暗悔卖弄,但骑虎难下,这时也只得依样学葫芦,连发三箭,却是箭箭中的。 萧佑丹不料司马梦求弓马如此了得,不由高声赞道:“好本事!南朝有此人而不能用,可谓无人。” 司马梦求只得欠身答道:“侥幸而已。” 萧佑丹下了马来,亲自扶着司马梦求下马,一道走到耶律寅吉跟前,笑道:“耶律大人,如何?这是天赐此人予大辽。” 耶律寅吉颔首笑道:“这样的人才,定然深知大宋人情虚实,他日石越得志,我们亦不至于束手无策。” 司马梦求与韩先国听到二人对答,不由面面相觑,心中又是好笑又是着急。却见萧佑丹转身向司马梦求说道:“马先生,实不相瞒,这一位,是当今太子之师耶律大人,在下萧佑丹,是太子属下。以先生之才,南朝朝廷竟然不能用,若弃之山野,岂不可惜?我大辽太子英睿天授,爱贤如渴,才华远在元昊辈之上,先生如若不弃,定能不负胸中所学。” 耶律寅吉也走过来,道:“良臣择主而仕,若先生不弃,太子当待以张元、吴昊之礼;先生名标青史,富贵荣身,皆不过等闲之事。”张元、吴昊,是当年不得志而投奔元昊的汉人,元昊扰乱华夏,得此二人之力甚多,而元昊亦不惜以师礼待之。 司马梦求万料不到竟然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当真是目瞪口呆,不过他却也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当下假意推辞道:“二位大人错爱,在下山野陋人,本也无意功名……” “哎,先生何必过谦。”萧佑丹笑道:“我已问过下人,你们商队也是要去中京,如此便一道前往,待先生见过太子,便知太子实是可辅之主,所谓楚材晋用,本是平常之事,先生断不可辜负了胸中的才学。” 司马梦求见萧佑丹此人精明强干,辩才滔滔,心中也不由暗暗警惕。他自然是知道似萧佑丹这样的人物,断然不可能随便信任自己,更不可能会轻易委以腹心,但是若能进辽国太子府,萧佑丹能否从自己口中探得宋朝的虚实自然不问可知,但是于自己了解辽国虚实,却是天赐良机,当下半推半就,竟然应允了萧佑丹一道前去中京,拜见太子。萧佑丹与耶律寅吉见司马梦求答应,也甚是高兴,二人都知道太子地位并不巩固,多一人之助,便多得一人之力。司马梦求纵有千般不济,只须不是魏王的爪牙,以他的武艺,至少也为太子增了一得力侍卫,在这个时候,也是难得的。但萧佑丹毕竟是谨慎之辈,果然不出司马梦求所料,一路之上,凡有司马梦求在的场所,他便绝不会说什么重要之事,只是和司马梦求询问宋朝风物人情。司马梦求这时也有意卖弄,议论宋朝各地风土人物,点评士夫政事,竟与萧佑丹谈得甚是投机。 如此众人快马前行,走了几日,过石子岭出山,又走了一百七十里,辽国中京大定府,便在眼前。 不要说和开封府那样的巨城相比,即便是比起城方三十六里,城墙高三丈,厚一丈五尺的析津府来,中京大定府,都称得上是城垣卑小。当时辽国人口约有四百万,户数在百万左右,丁数约二百万左右,是中国东北地区历史上极盛之大国。但是因为辽道宗以及之前的几任皇帝大抵昏乱,因此民间隐户、逃户甚多,真正登入户簿的人口,不过十之六七而已。 司马梦求在朱夏门前勒马观望这座辽国的行政首都,以常理而论,南京道是辽国最富庶、最发达的地区,其次便是渤海国故地。朱夏门是大定府南门,从南京道往来的商贾人群,无不要从此经过,只需观看此门之繁华与否,便可知辽国之治乱盛衰。此时正是上午,司马梦求见来往行人,虽然也是络绎不绝,但是人数却并不太多,比起大宋,不要说东京之南熏门,便是比杭州也难望项背。“如此小的国家,却扼住大宋咽喉近百年,真是可叹!”司马梦求一念之及此,不由微微摇了摇头。 这细微的动作,早已落入身后的萧佑丹眼中,他驱马过来,笑道:“马先生看中京而摇头,却不知何故?” 司马梦求见萧佑丹如此观察入微,心中暗暗警惕,“此君真人杰也。”口里却笑道:“实不相瞒,我看到中京之繁华,尚不及宋之中城,而辽国却能蔚然为上国,不免心生感慨。” 萧佑丹与耶律寅吉相视一眼,哈哈笑道:“我大辽能有今日,除开先祖努力之外,也是天授,天神地祇佑护,方有今日之局面。” 司马梦求曾经听说过,天神与地祇,是辽人所信之二神,天神为一骑白马的男子,地祇为一驾青牛小车的妇人。他甚少接触契丹的杰出人物,对他们的见解也颇为好奇,便笑着问道:“辽国能有今日,当是百战之功,为何说是天授?” 萧佑丹笑道:“马先生是中国高士,当能博古通今,先生可知我契丹盛于何时?” 司马梦求知道这是萧佑丹考较自己的学问,当下微微笑道:“我听说契丹源出鲜卑,本是宇文别部的一支。又有说契丹是南匈奴贵族之后。至北魏年间,已是北方强国。但若论强盛,当始于五代。” 萧佑丹点头笑道:“马先生说得不错,但北魏之时,契丹力不如人,常受欺凌,真正强大的机会,是唐太宗贞观二年,我契丹归附唐朝与突厥作战。其后虽然偶有边将侵侮,但终唐一世,我契丹都因得到了唐朝的支持,所以才能有机会击败强敌,蒸蒸日上。到五代中国大乱,契丹趁时而起,得幽蓟之地,方能成今日之大国。倘若中国得人,又岂有今日之契丹?所以说我大辽之兴,半是天授。” 司马梦求见萧佑丹如此夸耀这所谓的“天授”,心中不由十分感叹,他也知道五代之时的种种故事,似辽国能够灭亡后晋,全是因后晋用人不当,否则辽太宗耶律德光难逃全军覆灭的命运。当下干笑道:“闻大人高论,胜读十年之书。在下本以为北朝之士,必轻南朝。” 耶律寅吉摇了摇头,道:“本朝太宗皇帝攻克开封后,本欲占据中原,但终不能立足,临出开封之前,太宗皇帝道:‘我不知中国之人难制如此!’自此之后,本朝再无问鼎中原之意,只求世世与南朝为兄弟之国。似本朝制度,也多半取自中华,于南朝之士,又岂敢轻焉?” “不错,当年太祖皇帝为八部所迫,赖以兴国者,汉人也;先朝韩德让等人也是汉人,官至封王。我大辽以南面官治汉人事,以北面官制契丹事,于蕃汉一视同仁;且历代皇帝,都崇信儒教,未曾有不亲自拜祭孔子者;而朝中大臣贵戚,不通汉语,不习汉字者,百中无一,谁人又曾敢轻视中国之士?皇太子殿下,不仅弓马纯熟,而且诗画琴棋,也无一不通,如南朝石越、苏轼的文章,太子殿下曾亲览而赞叹也。以先生之高才,若能悉心佐辅太子殿下,必能大展胸中抱负。”萧佑丹这番话,虽然语多夸饰,无非是要进一步游说司马梦求为辽太子效力,但是其中所说,大体却也近于实情。契丹是半牧半耕之民族,汉化程度相当高。 司马梦求正要答话,忽见朱夏门城门大开,数百黑甲骑兵排着整齐的队伍,整肃而出,黑压压的旌旗蔽日,一时之间,整个城外便只听见整齐的马蹄之声。司马梦求见到这个阵仗,不由吃了一惊,正要转过头来询问萧佑丹,却见那些黑甲骑兵从怀中一齐取出号角,呜呜呜地吹了起来。他回头觑见耶律寅吉,脸上却是颇有惊喜之色。 司马梦求见萧佑丹朝他微微努嘴,心中一动,已知是怎么一回事了。连忙回转马头,肃然观望,便见两面绣有日月的大旗,拥着一个身着金铠的年轻人,从城中飞驰而出。那些黑甲骑士都齐声呐喊道:“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佑丹过到司马梦求身边,低声笑道:“马先生,这是太子殿下的亲兵。太子殿下出城,亲迎太子少傅耶律大人回京来了。”说罢,萧佑丹与耶律寅吉早已翻身下马,迎了上去。 司马梦求却是依然在队伍中,并未跟上。韩先国趁着这时,催马过来,低声道:“马先生,若是有事,在下在大同酒楼等您。”说完,也不等司马梦求答应,便又连忙闪回后面的商队之中。 司马梦求见辽太子与萧佑丹、耶律寅吉笑着说了几句什么,又见耶律寅吉朝太子拜倒,显是心情甚是激动,辽国太子又亲自搀起,心知这是辽国太子御下之道,不由微微冷笑,只是细心打量辽国太子的亲兵卫队。不料耶律濬扶起耶律寅吉之后,竟然与萧佑丹、耶律寅吉一齐驱马,直奔他而来。司马梦求只在一怔之间,耶律濬等人已到眼前。他连忙翻身下马,拜道:“草民拜见太子千岁。”他游目四顾,便见齐来兵士,早已个个躬身,抽刀拄地。 耶律濬笑着跳下马来,一把扶起,朗声道:“马先生是南朝高士,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司马梦求不料耶律濬如此随和,心中亦不由有几分感动,口中连连谦道:“山野草民,岂敢,岂敢。” 耶律濬笑道:“此处非待贤之所,还请入城说话。”说罢左手一挥,队伍立即奏起鼓乐,欢迎嘉宾。耶律濬左手搀着耶律寅吉,右手搀着司马梦求,一齐上马,在众军士的拥簇之下,一道入城而去。 进入东宫之后,酒宴却是早已备好的。耶律濬一面笑道:“少傅,马先生,在此先设家宴,替二位接风洗尘,简陋处勿怪为是。”一面竟是要请耶律寅吉与司马梦求上坐。 二人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坐那个位置,司马梦求见辽国太子如此礼贤下士,心中暗暗警惕。他自是不知道耶律濬因为外公萧惠、舅舅萧慈氏奴尽皆早死,只余一个舅舅叫萧兀古匿,却是才智平庸之辈——舅家无人,而皇帝耶律洪基日渐一日的昏庸,不仅仅信任耶律乙辛、张孝杰这样的奸臣,前几日居然还传出用掷骰子的方法来任命朝廷官员这样荒唐的事情——这对于有意重振朝纲,大展作为的耶律濬来说,不能不产生莫大的危机感。更何况南朝石越如今已经开始被重用,更让耶律濬要迫不及待地聚集人才,以求在朝中与耶律乙辛、张孝杰抗衡。耶律寅吉素以忠直见称,得他支持,颇能笼络一些朝官;而耶律濬又在心中视石越为大敌,迫切想知道宋朝虚实,因此对二人,耶律濬竟是格外的礼遇。耶律寅吉对此却是心知肚明。他虽然感于太子的礼遇,但却也是知道分寸的人,终不敢去坐那个上首。最终一番辞让,还是太子坐了上首,耶律寅吉、司马梦求次之,萧佑丹在下首相陪。 酒过三巡之后,耶律濬笑着对萧佑丹说道:“佑丹,父皇已经答应我的请求,你改任皇太子惕隐。” 司马梦求知道所谓的“皇太子惕隐”,是管理皇太子宫帐之事的官员,相当于皇太子的大管家、侍卫总管,是皇太子的心腹之人。耶律濬得萧佑丹为谋主,司马梦求不由微微皱了皱眉,但忽地想起萧佑丹的厉害,立时警觉,连忙低头饮酒掩饰,一面偷眼觑视萧佑丹。好在萧佑丹却并没有注意他,他望了耶律濬一眼,心不在焉地说道:“多谢殿下。” 耶律濬见他神情中似有忧色,不由一怔。正要相问,耶律寅吉轻轻咳了一声,说道:“殿下,您总领北、南枢密使事,有励精图治之意,臣早有听闻。本朝能得太子如此,是国家社稷之福。” 耶律濬连忙谦笑道:“少傅谬赞了。” 耶律寅吉却脸色沉重地摇摇头,继续说道:“殿下胸怀大志,上任几日,便任命了一批低层官员,将原来那些靠阿谀奉迎得官的腐虫罢免,又推荐素有忠直之名的马群太保萧乌克邻为契丹行宫都部署,使一些忠直之士能有机会报效朝廷,大有澄清天下之志,臣等非常钦佩,百姓们都交口称赞殿下英明果决。” 耶律濬迷惑不解地望着耶律寅吉,他口中说的尽是赞美的话,但是脸色非常的严肃,似乎在说着什么严重的事情一样。 耶律寅吉似乎没有看见耶律濬的眼神一般,只是回头望了望左右。一直沉默不语的萧佑丹使了个眼色,那些侍奉的宫婢们连忙一一退下。一个青衣卫士走了过来,躬身行礼。耶律濬举起左手,沉声道:“撒拨,你带人四处巡视,任何人不许靠近。” “是。”撒拨简短地答了一声,转身离去。 司马梦求知道这是要谈论机密之事,连忙站起身来,笑道:“殿下,草民亦有点乏了,先行告退。” 耶律寅吉微微一笑,道:“马先生不必走,殿下托先生以腹心,先生国士,又岂得置身事外?” 萧佑丹素知耶律寅吉是有分寸之人,既然他不介意留下这个马林水,就是说他要讲的话可以让他知道,当下朝耶律濬使了个眼色。耶律濬立时笑道:“马先生不可见外,快快请坐。待会儿还盼不吝赐教。” 司马梦求知道这不过是笼络之计,当下也不推辞,抱拳道:“不敢。”他也正想趁机多知道一些辽朝的虚实。 耶律寅吉见司马梦求坐下了,这才接着说道:“当今朝中,耶律乙辛与张孝杰惑乱皇上,殿下如此行事,不是正犯二人之忌吗?殿下罢斥的人,正是二人的党羽,如此操之过急,是臣所不解者。” 萧佑丹也苦笑着摇摇头,他本来已经劝谕耶律濬不要打草惊蛇,但是事有两难,若是不去罢斥奸小,那么一切雄心壮志,都不过是空中楼阁。皇太子和耶律乙辛、张孝杰的对立,几乎是无法回避的。他也知道以皇太子的性格,是绝对无法身居重位却隐忍不作为的。因此他一路上听说的种种作为,既让他高兴皇太子是个明君,却也让他无比的担心,害怕太子斗不过耶律乙辛与张孝杰。这时候耶律寅吉当面指出来,却正是说出了他的心事。果然,耶律濬只是微微一怔,便笑道:“少傅,所谓冰炭不同炉,我若想有所作为,便不能太束手束脚了。那些奸小,怕他们何来?何况父皇终究只有我一个儿子。” 耶律寅吉这才知道耶律濬有恃无恐的原因,不由叹道:“不可恃,殿下,此事不可恃。皇上正富春秋,未必会担心日后无子,何况,恕臣直言,皇上便是没有了儿子,也还有孙子!” 耶律濬怔道:“孙子?” “正是,皇长孙已经出生。” “少傅是说我儿子延禧?”耶律濬问道。 耶律寅吉点点头,道:“正是。” “这怎么可能?”耶律濬几乎不敢置信。 “若有人在皇帝面前进谗言,中伤殿下,当皇上不相信殿下之时,未必不能选择皇长孙为嗣。殿下锋芒不可太露,锋芒太露,上则让皇上不安,皇上亦担心唐太宗之事复见于今日;下则让奸臣侧目,树敌于朝。”耶律寅吉冷冷地说道。 “这……”耶律濬仰身靠在椅背上,似乎是问话又似乎是喃喃自语,“可是……这可能吗?……南朝石越已经被重用,我朝现在四处叛乱,百姓怨身载道,若再不振作,只怕社稷不保……” 司马梦求不料石越竟然给耶律濬如此大的压力,心中竟不免有一丝骄傲,又有一丝惭愧,他身为石越的幕僚,在此之前,竟然不知道北朝辽国,有一些杰出之士正把石越当成巨大的威胁。 耶律寅吉也没有料到太子如此迫不及待,竟然也是迫于石越的压力,他沉默良久,目光转向司马梦求,问道:“马先生,你以为如何?” 司马梦求见众人的目光都聚到自己身上,沉吟一会儿,道:“石子明的确是百年难遇之人,只是宋朝朝廷上的纷争,便是诸葛亮复生,也必然会束手束脚,暂时似乎不必太担心。” 耶律寅吉与萧佑丹相顾点头,道:“先生说得是。” 司马梦求又道:“攘外须先安内。安内之术,草民赠太子殿下八个字——”他略略一顿,轻声说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豺狼当道,安问狐狸?”耶律濬等人重复着司马梦求的话,各自思考着,一时之间,厅中变得无比的寂静。 过了好一阵子,忽然听到撒拨在门口沉声说道:“殿下,有书信。” 耶律濬朝众人点头示意,起身走到门口,从撒拨手中接过一个火漆木匣,回来放在桌上,从腰间取出一把小刀,刮去火漆,从匣中取出一卷白纸,打开来细细看了,脸上明显有欣喜之色。他看完之后,将纸卷成一团,一个护卫立时捧着火炉走了过来。耶律濬将纸条连木匣丢入火中,望着高高蹿起的火苗,笑盈盈地说道:“一头豺狼已经被赶出大道了。” “哦?”耶律寅吉与萧佑丹都形动颜色,紧紧望着耶律濬。 耶律濬笑道:“萧素与萧岩寿弹劾耶律乙辛那厮,父皇已经下诏,罢耶律乙辛北枢密使,他现在的官职,是中京留守。此贼既去,张孝杰不足为虑。” 第四节 闰四月初一。 大宋,文德殿。 大臣们按着班次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皇帝赵顼头戴皂纱折上巾,身着浅黄袍衫,腰间系着玉装红束带,脚穿六合靴,端坐在御椅上。今天的朝会,虽然不是一年三次的大朝会,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今天是第一次在朝堂上辩论两个版本的官制改革方案。在如此较大规模的朝会之上,翰林学士石越的班次,是相当靠后的。至少如韩绛、吕惠卿、蔡确、曾布们,都远远地站在他前面。他能看到的背影,也就是同为翰林学士的韩维罢了,他的背后,站着翰林学士元绛、张璪。 但是文德殿之上,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今天的主角之一,就是站在人群中的石越与韩维。 “诸卿,改官制诏颁下之后,中书门下与学士院皆呈上了改官制的条例,众卿都已看过,今日朝会,便是要廷议以何者为优?是否可以互相取长补短?章程拿定,便好颁行天下。”皇帝环视众人,朗声说道。他说完,顿了顿,望着王珪说道:“王珪,你先来说中书门下的条例。” “遵旨。”王珪出列,欠身道:“陛下颁改官制诏,诏中书与翰林院各自详定官制,是欲使名实相符,以正名合古制,此本朝百年之盛事。国初承唐制,三省无专职,台、省、寺、监无定员,类以他员主判。于是三省长官不预朝政,六曹不厘本务,给舍不领本职,谏议无言责,起居不记注,司谏正言,非特旨供职,亦不任谏诤。凡官人授受之别,有官、职、差遣。仕者尽以登台阁、升禁从为显宦;而不以官之迟速为荣滞。于是陛下慷然欲更其制,下诏议行,臣等愚昧,以为宋承唐制,官制之变革,其要者,无非是使一切领空名者,尽皆罢去,而以阶寄禄。故中书门下所上官制,有三省六部,有职事官、散官、勋爵诸等……” 王珪口若悬河,说了大半个时辰,介绍中书门下的改官制方案,石越等人早已读过,中书门下的方案,完全以《唐六典》为基础,再辅以宋制,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方案,三省事无大小,以中书取旨,门下审覆,尚书执行,分班奏事。这个方案,既没有任何创举,也原封不动地保留了枢密院等机构设置,并没有要求增加相权。较大的改革,是撤消了三司使,使其权归于户部。 等王珪说完,赵顼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石越,道:“翰林学士石越。” “臣在。” “卿说说学士院的条例。” “遵旨。”石越应声出列,朗声道:“陛下下诏厘定官制,诏臣与翰林学士韩维、元绛、张璪,以及枢密院承旨张诚一领其事。臣等以为,改官制之要义,除名实相符之外,须要使权力互相制衡、增加效率,去除冗官与重复设官,故此臣等所定官制,是以唐制与国朝旧制为基础,权衡古今利弊得失而设……” 吕惠卿早已读过石越等人草拟的方案,这个方案颇有出人意料的设想,他也能感觉其中的智慧与见识,但他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方案其实并不完全,例如军事方面,枢密院等一切,完全因袭旧制,毫无更改,因此他一直在揣测着石越的用心。吕惠卿一面听着石越侃侃而谈,一面低着头偷觑韩维等人神色,只见韩维脸色沉稳如常,元绛从容自若,唯有张璪面有得色,他心中略一思忖,便已知石越必有一个更详尽的方案,只是暂时没有公布。想通此节,吕惠卿连忙细心听石越向皇帝阐述其要旨。 “究其实,臣等所拟之方案,与中书所拟方案,大同而小异。”石越说了一句照顾中书面子的话,便接着说道:“臣等以为,凡一国之官制,无非是由朝廷与地方组成。而中央朝廷,又可细分为数部分,三省与枢密院、门下后省等,可称为中枢;各部、寺、监等,可称为辅枢;学士院、翰林院、秘书监等,可称为附枢;御史台为监察;诸殿阁学士修撰等,可统称为贴职;另外又有宫廷官、东宫官、王府官。除此之外,枢密院以下,可以细列为军事系统;大理寺等又可细列为司法系统。如此划分,则朝廷官员烦要职掌,便可以一目了然。此外又别有崇官、散阶、勋、爵等等,臣等统称为勋爵体系……” “而其中最要者自是中枢。臣等细考古今,究其得失,定中枢制度:中枢以尚书省掌全国大小政事,以枢密院掌军事,以门下后省掌上下封驳之权,以中书省掌外制宣敕,谏诤人君;以门下省掌谏议……” 虽然石越等人所拟的官制,众人早已知详,但是他在朝堂上公开宣读,依然引来了众官的侧目,若非有皇帝在,殿中侍御史虎视,只怕早就一片哗然了——石越所定的制度,虽然是三省之名,实际上却又是一次千古未有的大变局。韩维与元绛见到众人表情,不由相顾点头,嘴角微微泛出冷笑,张璪却是愈发连下巴都扬了起来。 “尚书省,有决策、行政之权。设尚书令之位,虚位以待储君监国、学习政务之用,为使上下得所,储君非监国,不掌印不决策;非储君,纵亲王亦不得为尚书令。于尚书省设政事堂,掌大小事务决策,以尚书左右仆射为宰相,领政事堂;另设参知政事为副宰相,列政事堂议事,然参知政事不单授,可使辅枢各部尚书、寺卿之贤能者,加参知政事衔,以为副相。参知政事除六部尚书例加外,各寺卿、知监事中择三四人兼任,如此,宰相虽只两人,副相却有六至十人,尚书省位权虽重,而有参知政事相制衡,则臣下不能擅权。另设尚书左右丞,列席政事堂,分监辅枢各部寺监之行政,以为行政监督之职……” “臣有事启奏!”班列中,忽然有人大声打断了石越的禀奏。 赵顼不由皱了皱眉。文德殿上,所有的大臣,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往说话的方向聚集过去,所有人都想知道究竟是谁这么不给炙手可热的新贵石越面子,居然当殿打断他说话。殿中侍御史们早已蠢蠢欲动,有人已经在筹算着趁此机会送石越人情了。却见一个脸色金黄的中年人走出班列,昂声道:“臣宝文阁待制孙览有事启奏。” 见到此人出列,众人都吃了一惊。吕惠卿眯着眼睛,脸上不由露出一丝讥笑——原来这个宝文阁待制孙览,是最近新除的。此人一向转任地方,颇有治绩,但说起来,却是更偏向于旧党一面,因石越得势,才能够再入中央为宝文阁待制,他的哥哥,便是在白水潭学院威望甚高的孙觉!没有人料到,竟然会是一个被隐隐打着石党标记的人,出来向石越发难! 赵顼见是孙览,脸色稍稍缓和,他对孙览有点印象,数年之前便是赵顼亲自调他入中央做司农寺主簿的,后来被判寺事舒亶弹劾才又离开中央。此人是个虽有才干,却经常与执政者意见不和的人物。赵顼耐着性子问道:“卿有何事?” “臣以为翰林学士院所拟官制甚为不妥。”孙览亢声说道,总算他对石越还有一些情分,并没有去点他的名。 “哦?有何不妥?”赵顼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张璪也开始不自在起来。石越与韩维、元绛六目相交,亦只有苦笑。 “自唐以来,向是以中书为决策,以尚书为行政,以门下驳议,此千古之典范。翰林学士都是饱学之士,平白就让尚书省身兼决策、行政之权,破坏三省平衡,未见其利,先见其弊,再用增加参知政事之法来制衡相权,更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臣不以为然。” 张璪早已忍耐不住,跨出一步,向赵顼躬身道:“陛下。”他侧着身子觑了孙览一眼,高声说道:“臣等以为,改官制是为了增效去冗。使各部尚书、寺卿兼参政,决策之时,诸相便能深知各部寺内情,凡有大事,各部尚书、寺卿同时站在本部寺之立场表达意见,而左右仆射则协调融和,无论大小政事,政事堂皆能尽知其情弊。这样的制度,好过中书、尚书互不相闻,虽有制衡,却互不了解。且各部尚书、寺卿既然兼参知政事,隐然便可以与左右仆射分庭抗礼,左右仆射虽然官高位重,却也无法擅权。如何又可以说是画蛇添足?” 这种种制度,虽然多出自石越的创议,比如尚书兼参政,就类似于二十世纪之内阁,虽然难说尽善尽美,但较之三省分权,却还是有其优势的。张璪校对《唐六典》,精通故事典章,在这份方案中出力甚多,他知道只要这份方案最终采用,凭借种种创制,他张璪便可以借此名扬万世,因此倒成了为官制辩护的急先锋。 孙览虽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但心中却尚不服气,又问道:“如此,将置中书省于何地?” 张璪见孙览有退让之意,得意地扬起下巴,高声说道:“以中书省掌外制宣敕,谏诤人君,有何不可?” “这,这不合祖制。” “三代以来,何曾有中书省,何曾有门下省?秦汉之际,中书省又在何处?制度因循变化,本是天道之常。况且国朝以来,官制混乱,太祖、太宗征战四方,真宗、仁宗、英宗皇帝休养生息,无暇厘正。逮至本朝,皇帝英明,遂有此盛事,此祖宗留给皇上做的事情,如何说是不合祖制?臣以为,皇上如此,正是要给后代,立千秋万代之规模。上及三代,下至汉唐,其制度规模,善者可循,恶者可改,合时者可用,不合时者可去,这才是道之所在。”张璪舌辩滔滔,说得孙览哑口无言,他这才知道,所谓的“翰林学士”,并非浪得虚名。 赵顼也连连点头,笑道:“孙卿可还有意见?” “臣孟浪,请陛下恕罪。”孙览本是直率之人,见说人家不过,人家也不是强词夺理,便干脆伏首谢罪。 赵顼含笑摇了摇头,道:“卿无罪。今日朝议,本就是要讨论官制,若有不妥,诸卿尽管直言。孙卿之失,不合太心急,且待石子明读完再说不迟。” “陛下圣明。” 一片拍马屁的拜贺声落下之后,吕惠卿忽然道:“陛下,臣有个问题,想问石学士。” 赵顼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石越,石越连忙道:“参政请说。” 吕惠卿笑道:“依学士院之条例,政事堂除左右仆射之外,另有参政十人左右。便是说,朝廷多则有十二位以上的宰相,少则有八位以上,政事堂决策之人如此之多,难免众议纷纷不能决,若意见分歧,无法全堂画诺,又当如何是好?难道事无巨细,都要陛下亲断吗?若如此,则宰相之体何在?皇上设宰相又有何用?” “参政问得好。”石越笑道:“左右仆射轮流值日,诸参政亦轮流值日,小事由左右仆射与诸参政决断备案;大事召政事堂会议,若不能全堂画诺,亦由左右仆射决断,但若决策失误,左右仆射便当为此负责。若左右仆射之间亦有分歧不能决,或者参知政事之间意见纷争,则可由左右丞交皇上裁决。如此,左右仆射亦不敢逆多数参政之意见而轻率决策。” 吕惠卿略一思忖,笑道:“如此甚好。” 石越又继续说道:“何况无论大小事务,尚书省皆不直接草诏敕,大事由学士院草拟,小事由中书省舍人院草拟。翰林学士与中书舍人若以为不妥,可以拒绝拟诏。此外更有门下后省给事中,上可封还诏书,下可驳正百官章奏,诸诏敕无给事中画押,不得颁行,此唐制之善者也。给事中者,位卑而权重,由人主择清介出众之士任之,凡诏敕,给事中认为不合理者,说明理由封还之。执政再思,修改之后再至门下后省,给事中画诺则可。若否,则不得颁行。若一份诏书封还三次,则当付诸廷议。廷议许给事中,则执政当辞职;廷议许执政,则给事中当辞职。如此,臣等以为,朝廷之诏令,必然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策……” 殿中诸人都知道给事中历来便有封驳之权。但石越提出三次封驳,便有一方要为此付出乌纱帽的代价,却是无形中加重了给事中的权威。众人自然不知道石越是因为看见后世的给事中,因为不要负责任,就滥用职权,所以想出此策来防患于未然,同时也迫使执政们正视给事中的权威。皇帝自然乐于看到臣子们互相制衡,且以宋代之皇权,赵顼也根本不介意给事中有权力封还他的诏书——皇帝被臣子扫面子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众大臣一面听着石越滔滔不绝地介绍着他的官制改革方案,便是连韩绛、冯京、吕惠卿、王珪,都知道皇帝是打定主意要采纳这个方案了。这其中的修改最多是细节性的。此时众人心中想的倒是自己究竟能分到哪个职位。与其纠缠于官制改革这种无“实际意义”的东西,倒不如花点心思去想想之后的实利。毫无疑问,除左右仆射之外,兵部尚书兼参知政事、吏部尚书兼参知政事,应当是最让人眼热的职位了。 而另一方面,枢密院系统的大臣们则个个都无动于衷,石越刻意回避了军事体系的改革,枢密院、三衙等原封不动的保留,武职系统也丝毫没有触动,这一点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只有枢密使吴充与枢密副使王韶,心里才非常的明白,军事体系的改革,是势在必行的。吴充突然想起来自内廷的小道消息,说他将出任兵部尚书兼参知政事,而将有一位中书的丞相对调,过来担任枢密使。他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后面石越说的什么,竟完全没有在意了。 这个世界上,不把禄位放在心上的人,毕竟是少数。 当天的讨论一直到未时的钟声响起才告结束。整个的过程并没有激烈的辩论,但也没有最终的结论。因为所谓的官僚体系毕竟非常庞大,其中可以争议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从文德殿出来后,蔡确觑见左右无人,快步走到王珪身后,低声道:“禹玉公请留步。” 王珪忙停下步来,笑道:“蔡中丞,有何指教?” “禹玉公,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蔡确眼珠转动,微微笑道。 王珪见蔡确说得奇怪,他也是老于世故的人,不由笑道:“中丞有话但请直说。” “今日之朝议,禹玉公应当明白圣意何在了。” 王珪笑道:“人君择善而从也是平常之事。学士院的方案好,便用学士院的,不仅在下,便是政事堂其他诸位,我也可以担保他们并不介意。” “诸相公宰相之量,自当如此。”蔡确打着哈哈笑道,“不过……” “中丞有话但请直讲。” 蔡确游目四顾,见无人在侧,压低声音道:“在下听到传闻,说圣上曾对韩维、石越说,若新官制推行,朝中大臣,陛下想要新旧参用。” 王珪一怔,道:“这亦是常事,比如石越,自然要趁着机会大用。只是不知他会做左右仆射还是吏部尚书兼参政,这也是别人争不来的。”王珪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自知资历、根基不及韩绛,宠信才智比不上石越、吕惠卿,朝廷之中,谣言数日之前便已传出,韩绛、吕惠卿、冯京、吴充、石越这五人,免不得要分了左右仆射外加兵部、吏部尚书,以及一个枢密使的职位。他王珪的本分,应当是守着六部尚书中的一个职位了。 蔡确见王珪神色中并不担心,心中冷笑,脸上却笑道:“王相可知御史大夫一职,圣上有意由何人担任?” “这……中丞说笑了吧?石越也说御史大夫不轻授,本朝亦没有先例。” 蔡确故意轻描淡写地笑道:“在下却听说并非如此,本朝有一人一直简在帝心,圣上在韩维与石越面前,曾指着御史大夫的官职,说御史大夫非此人不可。” “啊?”王珪眉毛一挑,问道:“那是何人?” 蔡确压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道:“司马光。” “司马光?”王珪愕然道。 “正是。” “司马光不是曾经拒绝御史中丞的任命吗?这,这……御史大夫,或者谣传吧?” 蔡确听话知音,便知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王丞相不在朝中,新法大部分暂时中断,若说司马光回朝也不奇怪。说不定司马君实在洛阳待久了,正在后悔呢。” 王珪心中却已在计算不定——石越心里未必希望司马光回朝,只是石越虽然内里依然是用变法来博皇帝信任,但又焉知他不会向司马光、范纯仁辈卖弄人情?司马光若为御史大夫,他王珪固然要寝食难安,甚至相位堪危;但是他蔡持正只怕也要无处安身,便是吕吉甫也万万容不得司马光回朝中的…… 蔡确瞅见王珪脸色阴晴不定,只是垂首踌躇,不免又有点心急——司马光做御史大夫,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蔡中丞,堂堂兰台首领,不仅从此要屈居人后,而且只怕司马光上任第一本就是弹劾自己。到时候别说御史中丞,便是要留在汴京这个花花世界也不可得。但他心中虽急,却要外示平静,笑道:“禹玉公,你可知要阻司马光入朝,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王珪虽知蔡确必然有所主张,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但事关自己的富贵前途,却也不能不关心,连忙问道:“持正有何良策?”语气间又变得亲热了几分。 蔡确笑道:“皇上早有意要收复灵武,这次官制改革事,凡是涉及武事的官职,都暂原样保留,禹玉公可知其中玄虚?” 王珪思忖了一会儿,道:“兵者大事也,或是为了慎重。” “这么说,禹玉公也不认为皇上会不整顿武事,石越、韩维会不改革武官了?” “那是自然,兵制是迟早会动的。依某看,也许是皇上现在没有得力的枢密使人选,所以才不急于改革兵制。” 蔡确从容道:“禹玉公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何不送给石、韩一个人情,也替皇上分忧?我可听说最近石越的家人几次来往于太原……” “太原?”王珪不由一怔,半晌,才失声笑道:“持正果然智珠在握,如此简单的方法,我居然没有想到。” 石府,石越书房。 “公子又把司马君实搬出来,是一手妙棋,但也是一着险棋。”潘照临听石越说到皇帝有意司马光,石越在旁边大加撺掇之时,不由笑道。 石越轻轻啜了口茶,笑道:“司马君实也是个固执的人,兼之声望太隆,若他入朝,牵制实多,皇上未必没有借他来保持朝中平衡之意,但是现在却不会太着急,中书门下本来就四分五裂,各有主意,皇上又用我和持国等人借学士院推行政策……” 潘照临轻轻摇头,道:“今上登基八年有余,朝野之事,已大有进步。他数度遣使问王介甫平安,又加赐王安上官爵,为的便是防着中书门下的相公们有朝一日得意忘形,便可一道诏旨往金陵诏回王介甫,这么着中书门下就没有谁能真正弄权。留下司马君实在洛阳,从今年正旦开始,不过几个月时间,已有两次遣使赏赐,一次是赐龙凤团茶,一次是赐座钟与笔墨,还不是怕有一日新党坐大,就可以召回司马光,从中制衡。王安石与司马光,始终是两个大伏笔。”他顿了顿,又继续抽丝剥茧地分析道:“但皇上突然要召回司马光,揣其原因,或是今上毕竟年轻,还是沉不住气,或是他现在就觉得朝中力量的均势已被打破。中书四相,没有两个人是同心的,枢密使、三司使、御史中丞亦无强援,唯一略显齐心的,只有学士院……” 说到此处,石越不由望了潘照临一眼,心中一震。“我在朝中并无根基可言,若说现在就来防我……” 潘照临沉声道:“若是改官制后,皇上有意让公子做到吏部尚书兼参政,甚至是左右仆射,而韩维、冯京隐隐与公子一体,翰林院元绛、张璪,甚至连蔡确也有倒向公子的意思,皇上这时候想要召回司马君实,也未必不合情理。” “这……” “我想这着棋,或是慈寿殿那位老太太下的也不一定。”潘照临苦笑道。 石越不想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本以为皇帝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意愿要召回司马光,所以一点也不反对皇帝将司马光推出来,吸引那些争权夺利者的目光,顺便也卖给旧党一个人情,如此来分担自己将要遇到的阻力——这本是“暗渡陈仓”之计。但若司马光真的来做宋朝的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掌握着监督百官之权,又兼着司马光巨大的名望,从此真不知道会有多少掣肘了。 “真要和司马光打交道了吗?”石越不禁喃喃道。 “司马光最终会不会入朝,取决于皇上的态度——王安石不在,没有几个大臣敢直接反对这项任命,旧党势力犹在,司马君实声望又这么好。但公子可以将官制改革,特别是兵制改革的大局尽早定下来,若朝廷做出一副有意整兵经武的样子,司马光愿不愿意复出,还是未知之数。” “不错。”石越击掌笑道:“司马光一向反对朝廷用兵,若与皇上政见不合,未必会复出。新官职任命之时,我会向皇上力拒左右仆射或者吏部尚书之职。” “不做左右仆射或者还好,但不做吏部尚书……” 石越笑吟吟站起身来,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写下几个字来,递给潘照临,笑道:“我就求皇上让我做这个官吧。” 潘照临凝视半晌,拊掌笑道:“极妙!” 二人计议方定,便听到唐康在门外低声说道:“大哥,有太原的书信与陈桥镇传书。” “快送进来吧。” 唐康推开门走了进来,朝二人欠欠身,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并一个密封的小铜筒,递给石越。石越先拿起小铜筒,见上面有数道火漆印,他检视正常后,方剔开火漆,从筒中取出一个小纸卷,打开看时,却见上面写着莫名其妙的字体,便递给潘照临,问道:“潜光兄,这又是什么字?” 潘照临接过来看了一眼,笑道:“这是西夏字和契丹小字糅合在一起的密语,这是析津传来的消息,第一站传到大名府,在大名府再换鸽子,传到陈桥镇,陈桥镇飞马报到京师。这还是第一次由析津正式传来的消息——说纯父准备去契丹中京探听虚实。” 唐康听到“契丹中京”四个字,脸上不由露出羡慕的神态,笑道:“什么时候我也能去去便好。” 石越望了唐康一眼,淡淡道:“你和潘先生学好这些密语,平素好好学兵法、武艺,将来未必没有机会做个儒将。有朝一日,统十万之旅,观兵中京,才是好男儿。” 唐康忙敛容答道:“我记得了。” 石越点点头,这才拆开郭逵的书信,只见上面用刚劲的字体写道:“某启。孟春犹寒,伏唯学士阁下动止万福。前急足自府还,伏蒙赐书为报,因得备问起居之节、进退之宜,私心喜甚,何可甚道……” 石越看完,顺手递给潘照临,笑道:“是平常书信,郭公殷勤致意矣。” 牡丹花开时节。 西都洛阳的大街小巷人来人往。 与富弼府第的张扬相反,司马光的府邸,藏在洛阳巷陌深处,若非陈襄事先知道,绝难寻到。作为皇帝身边重要的史官,起居注修撰者,陈襄对司马光府有一种别样的感情——书局便在司马光府中。他把马车停在司马光府外约几十步的地方,仔细打量着这个不起眼的巷子。离司马光府约五百步的地方,有一座外表极其简陋的宅院,宅院的大门横匾上,不起眼地题着“西京评论”四个魏碑大字——这里便是闻名天下的《西京评论》报报馆所在地,这座宅子里面,不仅仅有数以十计的房间、会客厅,还有一个藏书数万卷的藏书楼,以及一个占地十余亩的大花园。每当报纸定稿之后,便有快马从这里将报纸清稿分送洛水边上三个印书坊,连夜排版,第二日上午,便能把刚刚印好的报纸,发送到各个卖报人、书坊。据陈襄所知,三大报中,《皇宋新义报》是一日一刊,除正旦、五月初一、冬至三天外,从不间断;《汴京新闻》是每月二十九刊,月末休息一日——有时候甚至连月末也照常刊印;《西京评论》则是一月三休,逢初十、二十、三十便休刊。除三大报之外,似《谏闻报》及其他新创办的小报,则往往是三日一刊甚至五日一刊。 已经五十八岁的陈襄,身体依然康健,他一面打量着入眼的景物,一面朝司马光府上走去。“这个司马君实,自从贬退洛阳之后,一直闭口不谈朝政,只是专心编撰……”陈襄想起自己身负的使命,以及关于司马光的种种传言,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瞥了一眼五百步外《西京评论》报社——《西京评论》的现任主编范祖禹同时也是书局重要成员,司马光的主要助手;而《西京评论》最重要的核心成员,除了有嵩阳书院的师生、洛阳名宿之外,还有一个人,便是司马光之子司马康;同样,负责《西京评论》的销售发行等等事宜的,传说便是富弼之子富绍庭…… “司马君实真的不关心朝政吗?”陈襄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种说法。思量间,陈襄已经走到了司马光府前。 早有仆人看见陈襄,连忙迎上前来请安迎接。陈襄问道:“你家司马大人在家吗?烦劳通传一声,便说故人陈述古求见。”说罢从袖中掏出一个名帖递给仆人。 那仆人却不接他的名帖,只问道:“陈先生可是从京师来吗?” “正是。” 那仆人顿时满脸堆笑,欠身道:“我家大人等待多时了。陈先生,便请进吧。”一面说一面引着陈襄往屋中走去。 陈襄奇道:“你家老爷知道我要来?” “前几日,有个智缘大师来过,小的正在旁边侍候,他说不多日陈先生要来,我家大人便嘱咐小的,若有从京师来的陈先生,便可直接请进去,万不敢让您等候。那个智缘大师不愧是得道高僧,果真能掐会算……”仆人说起此事,不由叹服不已。 “智缘?”陈襄怔了一下,大相国寺方丈智缘大师颇有名气,是王安石的方外密友,如何便来拜会甚少和释道交游的司马光了?而且还能料到自己的到来?正在猜疑间,忽听到一人唤道:“陈大人,小侄有礼了。” 陈襄抬眼便见司马光之子司马康正给自己行礼,连忙搀起,笑道:“贤侄不必多礼。令尊可在?” 司马康笑道:“家父正在书房,不知陈大人远来,请往客厅奉茶,容小侄去通报一声。” 陈襄上下打量着司马康,见他手中拿着黑黑白白的一根根小棒,不由笑道:“贤侄莫急,你手中拿的却是什么物事?” 司马康忙笑道,“这是嵩阳书院格物院一个学生发明的玩意,黑色的叫炭笔,白色的叫石笔。” “这是笔?” “正是。”司马康笑道:“这炭笔倒也寻常,这石笔却是将石膏加热至一定程度之后,再将热石膏加水搅拌成糊状,灌入模型凝固而成,甚是巧妙。用这种石笔,再配上黑色的木板,写完可以擦去,擦掉可以重写。于书院讲课,颇为便当。” “哦?”陈襄将信将疑地接过一支“石笔”,端详一会儿,赞道:“若能如此,果然便当。” 司马康笑道:“我已问过家父与那个学生,便要将此物的制作方法公布于《西京评论》与《嵩阳学刊》之上,使它可以造福天下。” 陈襄连连赞叹,夸道:“君子重义轻利,原当如此。” 司马康一笑,谦逊几句,将陈襄请进客厅。陈襄见客厅中陈设精雅,诸物尽皆一丝不苟,心里暗暗点头。司马康待陈襄坐了,亲手从仆人手中接过茶来奉上,这才转身对仆人说道:“快去知会老爷,便说京师陈大人光临。”仆人应声退出门外。司马康又站在陈襄下首,笑道:“听说最近京师伯淳先生与正叔先生各出了一部新书,伯淳先生说天理自在宇宙洪荒之间,若要明天理,非得穷究万物之理,得其本原真相,而格物之道,虽不得少体悟,却还得从实物中去寻;正叔先生则说天理本在人心之中,格物之道,是穷致其理,凡物之理,精妙无穷处,需得从人心中去寻。昔日二程先生在洛,愚侄也曾听过教诲,似乎主张相近,不料数年之后,竟有殊途之虑。大人是饱学名儒,却不知大人以为二程之说孰是孰非?” 陈襄不料司马康张口便问起学问上的分歧,而且是近来在儒林惹得纷纷扰扰的二程兄弟分途之事,不由笑道:“殊途无妨,若能体悟天道与圣人的仁心,从实物中寻也罢,从人心中寻也罢,只要能寻到,便是正道。依老朽之见,程伯淳颇受石子明所倡之逻辑学影响,凡事皆欲寻其道理是如何来,却不知道道理之得,有时候便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而程正叔则太重体悟,虽然也常说吾日三省吾身,却怕有一日落入玄想之中。” “述古兄见识不凡。”一个沉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陈襄知是司马光到了,忙站起身来迎接。司马光笑着走进厅中,与陈襄对揖一礼,寒暄数语,再次分宾主坐了,道:“方才说到二程。述古兄可知二程之分途,原因究竟何在?” 陈襄微微一笑,道:“无非是石子明。” 司马光摇摇头,徐徐说道:“从表面上看来,自然是石子明。但究其实,则无非是内圣与外王孰轻孰重的分歧。二程之说本来是欲从内圣中求外王之道,从人心中求天理,桑长卿在《白水潭学刊》中著文说,这种主张之实际就是要让士大夫皆成圣贤,再来感化了贩夫走卒,皆成圣贤,若其有一样不能成圣贤,那么由外圣而求外王,终不可得,这却是见识敏锐之语。而自石子明大张杂学、重以来,其赤帜却是直接由外王而外王,他将一切过往视为奇技淫巧之事,都用一个‘仁’字包了,他说那些奢侈之物卖给有钱人,国家从中多征一分税,则可以让百姓少出一分税;他说商人若能使一个地方物价平稳,则商人之仁与圣人之仁无异……如此等等,则石子明竟不止是想由外王而外王,竟是想由外王之术,而入内圣之道。白水潭有学子鼓吹:时时有坏心,却不得不做好事,要好过时时存着善心,却全然不做好事;吃斋念佛颂经一世,不若耕田一岁功德大……” 陈襄仔细揣摩着司马光的话语,他知道司马光与自己其实差不多,是两汉以来经生的门徒,他们相信从五经之中,能找到经世济用的方法,能找到致天下太平的方法。因此他们的本质上,相信外王之道更甚至相信内圣之道,虽然他们也认为外王内圣才是最理想的人生。从司马光的这番话中,陈襄努力想读出一丝褒贬来,却终是一无所获。 “那君实是以为程伯淳这是回归外王之道了?”陈襄试探着问道。 司马光点点头,“程伯淳是有志于事功的人,他是白水潭学院的首领之一,日日受到石学影响,若还一成不变,那便是咄咄怪事。” “那君实以为这是好是坏?”陈襄决定单刀直入。 司马光沉吟一会儿,方道:“学风归于朴实,自然也是好事。由杂学而入经学,未必不能找到一条新路——程伯淳的转变,无论如何,我以为都是一桩大事。但石子明之学说,过分相信外王便可以治天下,甚至以为外王可以及于内圣,未必没有隐忧。只是这是百年之后的事情,以光之才,不能预料。” 陈襄不由笑道:“如今天下之学,十分之七,都归于外王了。除石学外,王介甫之新学,实际也是公羊家之遗意,不脱于外王之学,若真有隐忧,那程正叔的学说,未必没有他存在的道理。也许百年后纠正浮弊,便要靠程正叔了。可见世间之上,有阴必得有阳,有阳必得有阴。” 司马光听陈襄言词当中,意味深长,竟似别有他意,不由一怔,想起受王安石嘱托来见自己的智缘说的话来:“与相公,虽都不在朝中,却无一日不在皇上心中。相公的宰相做得与常人不同,怨谤虽多,威信亦大,不到万不得已,皇上不会再下旨往江宁,但给学士的诏旨,依小僧看,迟则一年,快则半年,必然下来。相公之意,是盼着学士莫要推辞,朝中那位学士,志向本事皆是难得,但少年得志,或有孟浪处,上上下下,多有不放心的、忌恨的,若有学士在朝中,则朝野都能安得住心,便于那个学士也是有好处的……又有一事,学士的风骨,九重之内也知道的,诏旨断不会轻易下,毕竟会有一个人先来——依小僧看,或者便是陈述古……” 陈襄自是不知道司马光在想什么,见司马光默不作声,又继续说道:“我在京师曾听说——太皇太后言道:当今朝廷,甚少老成之人,若老成之士,外臣中自以司马君实为楷模。最近朝中改官制,皇上也说想要新旧参用,圣上手指御史大夫一职说,此非司马光不可。石子明亦深以为然,听说他向皇上进言,道司马君实志虑纯熟,若为御史大夫,朝中可无邪党……”他一面说,一面偷偷看司马光的脸色。司马光却只是淡淡一笑,反问道:“述古兄此来,是奉了圣意呢,还是私下来拜访?” 陈襄笑道:“我却是奉了圣意私下来拜访。” 司马光微微颔首,道:“那么,只怕述古兄回朝之后,便没有这道旨意了也未可知。” 陈襄愕然道:“这怎可能?” “岂不知世事难料?” “那若还有这道旨意呢?” “为人臣子的,又岂能不想报效朝廷?”司马光淡淡地答道。 <hr /> 注释: 第五节 “殿下。”萧佑丹轻声唤道。 耶律濬今夜穿着契丹蕃服,紫窄袍、水晶饰带,紫皂幅巾,腰中别着一把弯刀。他轻轻梳理着爱马的毛皮,一面问道:“佑丹,有事吗?” “殿下真的决定大事改革?” “时不我待。” “但耶律乙辛始终是心腹之患。”萧佑丹皱眉道。 “找个机会除掉他便是。”耶律濬不以为意地说道,“朝中不少大臣,也是支持我的。” “只怕那是镜中花,水中月。面对皇上数十年的积威,还有数十万皮室军,这些支持都只是虚影罢了。”萧佑丹不客气地说道。 耶律濬停下了刷理,转过身来盯着萧佑丹,半晌,深吁了一口气,问道:“难道要我什么也不做?” 萧佑丹放缓语气,温声劝道:“殿下的动作太快了。你三天之内罢免任命了一百三十名官员!现在朝廷中,从小怨谤载道。” 耶律濬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你又下令允许民间印刷书籍,开办学校,请求皇上让契丹人参加科举考试——这些事情,皇上能高兴吗?皇上一向以为本朝是以武立国的。” “契丹人实际已经在读书,我不过是承认事实罢了。何况文武不可偏废,科举可以给契丹人进身之道,培育契丹的人才,有何不可?父皇会答应的。” 萧佑丹苦笑道:“这些倒也罢了——可是你减免了中京、上京道今年一半的赋税,又请求减免南京道、西京道三成赋税——这皇上能答应吗?你要让一半的乡丁归乡,要检视皮室军的数目,要求对叛乱部落剿抚并用——这皇上能答应吗?” “我知道肯定没这么容易答应,但我必须试一试!”耶律濬压着嗓子道:“契丹人是立国的根本,现在契丹人都民不聊生——我必须让契丹人有时间去放牧、去打猎、去耕田,让他们的牛羊繁殖,让女人生孩子,只有如此,我大辽的根基才会稳固!我还要让汉人和那些蛮夷部落不至于心生怨恨,要让他们对大辽既敬且畏,这样大辽才会强大!” 萧佑丹沉默良久,低声道:“殿下不能太心急。万一皇上翻脸……” 耶律濬游目四顾,见并无他人,沉吟了一下,忽低声道:“萧素扈从圣驾,萧忽古深得宠信,二人皆已向我效忠。” 萧佑丹心中不由凛然,萧素倒也罢了,萧忽古何时向耶律濬效忠,他竟全不知情,这个太子殿下的本事,看来比他想象的更加了得。 “萧忽古之父本是我外公旧部,我外公在世,颇为照料……”耶律濬低声解释了一句,又继续说道:“现在若有可虑者,便是耶律乙辛那厮为中京留守,中京的兵权,我不及他。且那些将领我又动不得。只需找个借口除去此贼,皇上仅我一子,万事不足虑。” 萧佑丹思忖良久,沉声道:“既然如此,干脆求一刺客,杀耶律乙辛于市中。” “就怕事情暴露,反为不美。”耶律濬摇摇头。 萧佑丹微微叹了口气,不再多说,转过话题道:“若论厘清朝政诸事,本朝之法,虽不可照学南朝。但南朝事多有可取处,马林水与臣几次交谈,臣以为确是个人才,殿下可以常常咨询他。” 耶律濬望着夜空,轻声叹道:“毕竟不知道此人底细,若用起来,还要慎重。上次之事,我想来也有一点后悔,似乎有些轻易了。” 辽国犊山。辽帝耶律洪基行宫。 耶律洪基穿着一身宽大的红袍,手握金樽,开怀畅饮。不久前赐姓耶律的北府宰相张孝杰与北面林牙耶律燕哥坐在下首陪饮。侍卫萧忽古与萧十三侍立两旁。几个侍从官员则趴在下首掷骰子,凡胜者得锦缎一匹,负者杖责一十,因此不时有人被拉下去打屁股,哇哇的叫声从帐外远远传来,引得耶律洪基哈哈大笑。 耶律燕哥见耶律洪基心情甚是欢畅,连忙凑着兴笑道:“陛下,下臣最近得了几件宝物,不知陛下可否替臣下鉴赏一下?” “哦?”耶律洪基醉眼蒙眬地笑道:“是何宝物,快呈上来,让朕一观。” “是。”耶律燕哥谄笑着退出帐外,朝自己的家奴做了个手势,家奴连忙递过一个镶金盘子,耶律燕哥双手接过,小心地吹吹,双手捧着走进帐中,轻轻放在耶律洪基的案上。 耶律洪基掀开盖着的红绸,笑道:“这又是什么物事?”话音未落,眼睛却已直了——放在盘中的,是一套黑色犀牛皮甲,皮甲上缀着一般大小数百颗东珠,光芒夺目,晃得整个金帐之内都觉耀眼。在犀甲之旁,是一柄精铁小刀,单是看到刀柄,便已知价值万金——那是用极其名贵的白犀角刻成的刀柄! 耶律燕哥笑道:“陛下,白色犀角,便在天竺也是甚稀罕之物,传说只有独角兽之王,方能有之。普天之下,也只有陛下配得上此物。”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拿着小刀,拔刀出鞘,在空中比划几下,斜着眼望了耶律燕哥一眼,笑道:“说吧,燕哥你送这么名贵的宝物给朕,想要朕赐你什么?” 耶律燕哥谄笑道:“陛下说笑了。陛下富有四海,做臣子的只愿陛下万寿无疆,哪里还用得着别的什么?这些东西,其实是魏王耶律乙辛所贡,魏王说这些东西非人臣所应当有,只有陛下才配得上,因此特意托臣贡上。” “好、好!”耶律洪基笑道,“难得他有这份心思。” 耶律孝杰趁机道:“魏王对陛下的忠心路人皆知。当年,魏王披甲执刃与逆贼格斗,已可证其忠节。这次罢为中京留守,魏王亦毫无怨言,只说恨为小人构隙,使君臣有间。魏王起于贫贱,富贵全赖陛下赐予,又何曾敢有二心?” “孝杰说得有理。”耶律洪基叹道,“乙辛的忠心,朕是知道的。明日便让他复任北枢密使吧。叫他暂时留在中京,好好辅佐太子。” “陛下圣明。”耶律孝杰与耶律燕哥顿时喜笑颜开,齐声拜贺。萧忽古恶狠狠地瞪了对面笑眯眯的萧十三一眼,悄悄退出帐外。 萧忽古出来后,围着金帐巡视一圈,见左右无人,纵身闪入一个帐篷中。帐中两个侍卫正在喝酒,见有人闯进来,唬了一跳,慌忙抢过炕上的兵刃戒备。萧忽古皱皱眉,大步走了过去,笑道:“阿萨、剌葛,有酒没?” 二人这才看清楚是萧忽古,连忙放下兵刃,笑道:“原来是萧大人,正有几袋美酒。” 萧忽古走到近前,抓起一袋酒,低声道:“皇上要让魏王复职,留守中京辅佐太子。”一面喝了两口,高声笑道:“果然好酒,可惜还要值日,我先走了。” 阿萨与剌葛会意地点点头,一起将萧忽古送出帐外,躬身道:“送萧大人。” 萧忽古出得帐来,正待返回金帐,忽然瞥见帐角微微抖动,再望夜空,却无一丝风意,他心中一动,朝阿萨、剌葛努努嘴,二人立时会意,忽地往两面窜出,直抄帐后。二人方动,便见一个身影从帐后逃出,萧忽古冷冷望了身影一眼,忽然拔出兵刃,大吼一声,掷向黑影。但听“卟”的一声,黑影倒在地上。萧忽古快步上前,翻过黑影的身体,见他一息尚存,连忙弯了腰,厉声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却瞪着萧忽古,却不答话。萧忽古正待再问,便听阿萨在身后低声道:“萧大人,有人来了。”萧忽古脸一沉,抓起刀柄,猛地拔出,反手一刀,便把此人的头砍了下来。也不管血溅得满身都是,一手持刀,一手提着头颅,大步往金帐走去。阿萨与剌葛连忙紧紧跟在他身后,一道往金帐而去,任由那些闻声而来的侍卫去处理尸体。 守在金帐外的萧十三见萧忽古如此模样走近,心中一惊,正要拦他,却见他手中人头形状,不由惊唤道:“这是蒲哥!” 萧忽古一怔,问道:“你认得此人?” “他也是护卫,最近方调进来的。” “原来如此。”萧忽古点点头,冷冷道:“他在金帐后觑视,我到阿萨、剌葛帐中讨酒喝,正好看见,追他不住,被我掷刀砍了。” 萧十三愕然道:“他怎会做出如此行径?” 萧忽古双目瞪圆,勃然作色,厉声道:“怎么?你以为我撒谎?” 萧十三知道萧忽古勇猛过人,怒则杀人,心中先怯了,哪敢再和他争辩,连忙放下脸来,笑道:“谁不知阿斯怜是我们契丹人中的英雄?小弟绝无此意,绝无此意。”阿斯怜是萧忽古的契丹字。 萧忽古脸色稍霁,将刀和头颅递给阿萨,进帐禀报。 耶律洪基正在喝得开心,见萧忽古满身是血走了进来,心中一惊,以为哪里造反了,顿时连酒也醒了几分,坐稳身子,厉声问道:“阿斯怜,怎么回事?”萧忽古躬身禀道:“护卫蒲哥觑探金帐,意图不轨,被臣给杀了。” 耶律洪基听说不过是一个侍卫不轨,立时放下心来,笑道:“这等小事,杀了便杀了。” “陛下,臣以为但凡谋反行刺,必有同谋……” 耶律洪基摆摆手,不以为然地笑道:“区区一个护卫又怎敢来行刺朕?无非是来刺探点隐秘罢了。杀了便是,不必深究。朝中有多少人想知道朕说了什么,是怎么想的?朕可杀不完。”说罢,有意无意望了耶律孝杰、耶律燕哥一眼。 萧忽古心中一凛,这才意识到,这个皇帝虽然纵情酒色渔猎,不太把百姓朝政当回事,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聪明人。他不敢再说,连忙答道:“遵旨。” 耶律洪基笑着倒了一杯酒,放到案上,笑道:“阿斯怜,你忠心耿耿,便赐你御酒一杯。这个金樽,也赏了你吧。” “谢陛下。”萧忽古大步上前,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将金樽揣在怀中,退出帐来。一阵夜风刚好袭过,他竟不禁打了个冷战。他的父亲,本来是太子耶律濬的亲外公枢密使萧惠的旧部,当年辽帝亲征元昊,他父亲触犯军法,是萧惠念在他是随自己征回鹘阿萨兰的旧部的情分上救下。其后萧忽古跟随招讨使耶律赵三,因为勇猛过人而名闻三军,耶律赵三将爱女嫁给他,皇帝又手诏擢为护卫,宠信无比——当时萧忽古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如此之深地卷入到宫廷的政治斗争中。但无论如何,自己的岳父耶律赵三已向皇太子效忠,自己的父亲又受萧惠之恩,兼之自己几年的护卫生涯中,随眼可见皇帝的昏庸、太子的贤明——最重要的是,萧忽古认为,帮助太子,不等于背叛皇帝,而是对皇帝的另一种忠心。因此萧忽古在岳父的劝说下,很自然地在皇太子与魏王中,选择了皇太子。 但今天晚上,萧忽古突然觉得,自己的皇帝,也许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hr /> 注释: 第六节 江宁。 小舟泊在岸边,一个渔夫端坐垂钓。一个壮实的和尚骑着黑驴慢慢走近,到离渔夫垂钓处数十步远的地方,便下得驴来,轻轻走近,也不作声,只盘腿坐在地上,嘴唇微动,双手不停地拨动着佛珠。那渔夫钓得一阵,也不见浮标动静,心中似乎极烦闷,“啪”的一声,提起线来,往另一处甩去。那和尚见到此景,不由微微一笑,高宣佛号,笑道:“阿弥陀佛,相公怎么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渔夫听到后面有人说话,似乎唬了一跳,放下竿子,转过身来——见着和尚,立时面露喜色,笑道:“智缘大师,你终于回来了。” “贫僧回来了,却不知相公回来否?”智缘笑道,他面前的渔夫,正是大宋的前任宰相王安石。 王安石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却是回不来了。” “不忙,终有回来一日。”智缘笑道,又问:“公子病情可有好转?” 王安石苦笑道:“时重时轻,终日目视南方,却不知有何心事。” “贵人自有天佑,相公亦不必太忧心。” “我就怕这孩子自小太聪明,易遭天妒。” “贫僧却怕公子是胸襟未广之故。” 王安石摇摇头,默然良久,方问道:“大师,此行顺利否?” 智缘淡然道:“略尽人事而已。相公忠君之心,也可报得了。” “或是我多虑。”王安石苦笑道:“退出朝中,许多事情,反倒看得清楚。石子明之才,若用之于正道,自是朝廷之福;若万一有莽操之心,他三十便已得志,此后若数十年执政,真不可料。” “贫僧此去京师,特意见过王子纯,子纯说,石越在游说他,似有意整军经武,贫僧看石子明之规模气度,不在相公之下。他由改革官制入手,颇见高明。如此之人,不用则可惜,不防则可惧。” 王安石听说石越拉拢王韶,倒也不是太意外,道:“军制是本朝忌讳,我创议将兵法已是困难重重,他石子明又有何良策?” 智缘低宣佛号,缓缓说道:“其中具体之策,便是枢密使吴充,亦不得与闻。所知者无非皇上、石越、韩维数人而已。现下所知的,不过是练兵之法,恕贫僧直言,此法已不在相公将兵法之下。”说罢便将当日石越所说练兵之法复叙了一遍,且说了王韶拒绝之意。 王安石静静听完,沉思一会儿,笑道:“石子明之意,不止于此。” 智缘微笑点头:“相公也看出来了。石子明用讲武学堂与教导军,一面是整编军队,培训将校,训练士卒;一面也是要趁机裁汰冗兵!贫僧之见,他是想先把禁军中的冗兵裁汰到厢军,待到禁军事了,再来整顿厢军,步步为营,不动声色解决困扰本朝数十年的大弊政。自古以来,人心只要有退步,就不会铤而走险。禁军裁到厢军,军吏虽然薪俸减少,待遇变差,却也是技不如人,且毕竟还有薪俸可拿,每个指挥中被淘汰的又是少数,纵有怨言,也闹不出事来——只是不知石子明究竟想把禁军控制在何种规模,若是裁的人太多,终究还需要别的手段。” 王安石沉吟道:“只要皇上有决心,有耐心,这样裁军,总能成功。我所担心的,却是讲武学堂的山长与教导军的指挥使由谁来担任?此人若威信太高,皇上断不能放心;若威信不高,又如何服众?石子明迟迟不肯下决心推行,定然是在犹疑这个人选。” 智缘怔道:“相公是说石子明找子纯,是想让他做讲武学堂的山长?” “也许吧。”王安石收拾起钓具,轻叹口气,不再说这个话题,笑问道:“君实那边又如何?” “司马君实不是出世之人,但他与石越毕竟不同,会不会回京师,也很难说。” “哦?” 智缘笑道:“方今天下,除去那些顽固无识之人,真能有主张的,不过三人而已。相公主张的是富国强兵,司马君实主张的是富国安民,至于石子明,却似乎是什么都想做,也有司马君实的富国安民,也有相公的富国强兵。相公说开源,司马君实说不能开源、只能节流;而石子明却似是说,既要开源,又要节流。司马君实能不能与他共处,贫僧也料不到。” 这番话说得王安石也笑了:“那便且听石越去做吧,我们回去手谈一局如何?” 智缘一面接过王安石的钓具,绑在驴背上,笑道:“甚好,贫僧正好手痒。” 二人相顾大笑,离了江边,向城中走去。才走近城外官道边,便听到一个背着书篓的人大声唤道:“《海事商报》!第一份《海事商报》!杭州最近创刊,江南十八家大商号联合发行,有海外奇闻,有各地商情——江东第一报,不可不看!” 王安石饶有兴趣地停下脚步,与智缘对望一眼,叫过卖报人,笑道:“报家,这又是什么报纸?” 那卖报人连忙应了一声,笑道:“哎,这位官人,这《海事商报》是江南十八家大商号合伙创刊,前天才在杭州发行的,快马送到江宁府,您看这报纸,厚厚一叠,不过五文钱。这也是咱们江南第一份报纸……” 王安石瞅了一眼,果然是厚厚一叠,不由奇道:“这岂不要亏本吗?” 卖报人笑道:“人家有的是钱,旁人也管不着。官人要不要来一份?有京师十天前的物价,是急足快马昼夜兼程从京师将物价抄送到杭州的;还有海外日本国、高丽国的奇闻;这儿,有扬州、杭州物产价格——若要做个营生什么的,这《海事商报》最有用。” 智缘和尚拿起一张报纸,读得几句,忽然扑嗤一笑,笑着读道:“《李家纺织机最好》、《买船出海,当到唐家船坊》……” 王安石接过来看了一眼,也笑道:“这便是所谓的‘广告’了。难怪厚厚一叠,竟全是广告,果然是‘商报’。”一面掏出五文钱,递给卖报人。 《海事商报》其实也并非只是些商业信息,其中也有皮公弼的奏章,讲的是交子之法与铸钱之事;还有一篇《高丽游记》,不过内容却不敢恭维,无非是一个落魄子如何去高丽经商,复兴家业,且博得美人归的粗俗故事…… 王安石一面看一面笑道:“这份报纸还好是在江南发行,若在江北,定然为千夫所指,被人骂成败坏世道人心的罪魁祸首。” 智缘却似没有听到王安石的话,出神地望着报纸,忽然道:“相公,你说这份报纸真的是商家自发创办的?” 王安石怔道:“大师何出此言?” “相公,你看这个——这是给技术学校招收学员的广告,这是招老师的广告……” 王安石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道:“这不过是平常之事,大师何必大惊小怪?” “相公,我所惊怪的,不是这两则广告,而是这几篇报道——这一篇是为朝廷的兴学校唱颂歌的;这一篇是讲江南这些商号如何和朝廷合作创办学校的;再看这一篇对新成立的‘江南联合技术学校’的介绍,那些学生在此,甚至可以学到座钟制造技术——其中还有几个科目,竟是与军器监合作的,学生毕业后将往军器监各作坊做事……” 王安石连忙细细读下去,果然便如智缘所说,他思忖一会儿,似自言自语地问道:“唐家为何愿意放出座钟制造的技术?为何会扯上军器监?” 智缘笑道:“只有一个解释。” 王安石嘿然叹道:“的确,也只有一个解释。” “石越在杭州两年治绩,很博得商人好感。如今杭州蔚然成为江东大镇,夷商往往宁可多历风浪,也愿意在杭州靠岸,市舶务的岁入更成为主要财政收入。石越是唐家的保护人,也是众所周知的——贫僧以为,这《海事商报》是与石越进行呼应的,石越推行的第一项政策,三大报虽都是正面评价,但如《汴京新闻》,总是少不了左一个建议,右一个建议,若千里之外,能得到来自‘民间’的认可与全力支持,无疑会增加石越的威信。这样,在改官制后,只要石越愿意,他也能够有更多的理由占据一个更高的位置……” 王安石正要答话,忽然背后一个声音笑道:“大师说的,只怕却是错了。” 二人齐齐吃了一惊,转过身来望去,却见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站在身后七八步远的地方,笑吟吟地望着二人。王安石倒也罢了,智缘却是文武兼修的和尚,听觉一向敏锐,有人站在自己身后如此之近,他居然不知,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 那人见到王安石,立时拜倒,爽声道:“晚辈程栩,拜见王相公。” 王安石诧怪道:“你是何人?怎么认得我?” 程栩笑道:“晚辈是孙少述先生的弟子,西湖学院延请孙先生往学院讲学,故一向在杭州读书,是以相公不识。”他口中的孙少述,名叫孙侔,当年与王安石、曾巩交好,名倾一时。年轻时也求过功名,不料累举不第,后来母亲死后,自誓终身不仕,隐居在江、淮间,名声极大。王安石却没有想到他被请进了西湖学院,听说程栩是孙侔的学生,不免笑道:“令师一向可好?” “家师身体甚好。因晚辈家在金陵,此次回乡探亲,家师记念相公,特托晚辈带书信问候相公万福。本欲亲自送往尊府,却不料在此处邂逅。”程栩一面说一面递过一封信来。王安石接过来草草看了,却无非是问候平安之意。 智缘打量程栩一眼,道:“施主如何认得这便是王相公?” 程栩笑道:“晚辈岂止知道王相公,还知道大士是大相国寺方丈智缘大师。”他生性敏悟,自幼兼习文武,机缘凑巧听到王安石与智缘的对话,兼之平素也听说过二人的事迹,又岂能猜不出来?这时候却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 王安石于小节处却不甚注意,伸手扶起程栩,笑道:“想是尊师和你说过我的相貌,也不足为奇。贤侄说家在金陵,敢问令尊是……” 程栩忙欠身答道:“晚辈草字近谦,排列第三,相公唤晚辈三郎便是。家父名讳程望,本是庆历间进士,现已致仕,便住在城东。” 王安石也是庆历间的进士,却不认得程望此人,想来不过籍籍无闻之辈,当下也不再多问,笑道:“贤侄方才说大师猜错了,却是为何?” 程栩笑道:“晚辈放肆了,不过据晚辈所知,这《海事商报》其实与石学士无干,乃是提举市舶务蔡京蔡元长大人,与敝院山长李先生,召集了十八家大商号,一同商议决策的。”王安石与智缘对望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想道:“蔡京不就是石越的爱将吗?”他们哪里便肯相信,这件事情石越的确没有参与。 程栩显得甚是豪爽健谈,又笑道:“自兴学校诏颁布以来,仅以两浙路而言,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富民以为建学校既可博名又可抵税,无不乐从。此官民两便之事,石学士此举,颇得民心。又何必画蛇添足?不过蔡大人之所以要创办《海事商报》,传说中倒是另有隐情。”王安石与智缘见他如此交浅言深,不免心中好笑,一面却又忍不住好奇之心,不由问道:“又有何隐情?” 程栩却不过是说些市井传闻之意,更不以为意,他生性洒脱,也不在乎王安石对自己的观感,因此肆无忌惮地笑道:“相公自是知道朝廷明颁诏令要改革官制。杭州便有传言,说新官制其实已定,而六部九寺中,太府寺将负责商税与市舶等事务,蔡大人猜到朝廷以后必定会重视吏才,他这时干出治绩来,无非是想入太府寺,以为升迁之道而已。两浙路上则呼应朝廷新政,下则吸引商贾拓展税收,一时之间朝野称誉,号称大治,这中间又岂能少得了蔡大人的功劳?” 王安石见程栩语气中颇有嘲讽之意,顿时大是不以为然。心道:“蔡京持什么心迹姑且不论,但他若真有本事报效朝廷,自当论功行赏,按能授职。若人家有本事做点事出来,便嘲笑人家是追名逐利之辈,那天下事又由谁去做?”只不过程栩虽是孙侔的学生,但毕竟相交不深,兼之王安石心中并不喜欢蔡京,更不愿意帮他辩解,当下嘿然一笑,道:“市井传闻,姑妄听之。明年又是大比之年,贤侄此次回乡,可是想整点行囊往京师赴考?” 程栩摇了摇头,笑道:“晚辈已经无意功名,倒是想学薛提辖。” 饶是王安石颇为开明,此时也不由吃了一惊,诧道:“你想考武举,去水军?” “薛提辖是机缘凑巧,以后很难有这般机会了。”程栩无比艳羡地说道:“石学士组织船队通商,给朝廷带来巨大的收益。昔大食夷商至广州、泉州,一船之货,多者可卖数十万贯,而除去税收与成本,利润少说也有两三万贯,多者十万贯。而今朝廷组织规模庞大之船队,常年来往于东、南两方航线,将大宋的物产运往各国,将各国的特产运回大宋,据晚辈估算,朝廷每年由此,最少可以净入两百万贯。利之所在,食髓知味,朝廷又岂会轻易放弃?晚辈在杭州时已听到传言,说朝廷将在沿海设十个港口五支官船队,也听说有官员向朝廷建言,若有二十万贯财产以及十户具名联保,每年一次性向朝廷缴纳五万贯以上的税款,朝廷可许其组织五只船、八百人以下的半武装船队,来往固定的线路经商……” 纵然是王安石,也万万料不到一个儒家弟子、官宦之后,会公然和他说这些满口利益的事情,他与智缘相顾苦笑,心中真是百感交集。王安石虽然言利,却依然是儒家的传统——“公利可言”,就是说虽然提倡重义轻利,但是“公利”还是可以说的。这同时也是石越的理论据点——不过石越在这一点上,做得比王安石虚伪得多,也成功得多,他大大倡导了“公利可言”的风气,但即便如此,像程栩这样的人也是很少的。程栩注意到了王安石的表情,却丝毫不以为然,反倒有点无礼地笑道:“久闻相公不是名教礼法中人,如何也如此作态?我此番回金陵,便是要说服家人,只待朝廷下诏,我便要组建船队出海,将来有朝一日,我还要去石学士所描述的那些大陆,我要亲自证明看看我们生活的大地,是不是真的是圆的!” 遇上这样狂妄的年轻人,倒真把王安石给弄得有几分尴尬,他有几分欣赏这个年轻人的豪气,却又有点哭笑不得,只得勉强点点头,问道:“贤侄既有这样的志向,为何不去报效朝廷,参加朝廷的水军?” 程栩脸色奇异地望了王安石一眼,笑了笑,没作声。 王安石被他这副神态弄得莫名其妙,不由望了智缘一眼。智缘低宣佛号,他知道王安石一生,最大的缺点,就是不知道下面的情弊有多少,只得轻声解释道:“相公,这事容易明白。薛奕的船队有多大的利润,现在朝廷的武官们没有不知道的,若不是石越,薛奕早就被撤换。若真要建船队,要么就是朝廷精挑细选,要么便是朝中重臣贵戚的亲戚——若说有人想用大笔贿赂换一个提举水军事来做,贫僧是不会奇怪的。无论怎样,一个新人,休说是如薛奕一样指挥船队,便是做个船长,也不可能。这位程施主是心高气傲的人,又岂能屈居人下?” “让民间建立武装商船队,此事枢密院未必会同意。”赵顼一把抱起才两岁的淑寿公主,放在自己的膝上,微笑着逗弄着,一面和石越谈论国家大事。 石越站在一旁微笑着,他很喜欢这个场景,这样的赵顼,显得更加亲切。不过认为皇帝是“亲切”的,始终是一个危险的想法。若不是这里是南郊御苑,若不是这里没有别的大臣,赵顼断然不会如此显露他父爱的天性。别的臣子,要么就会规劝皇帝守着礼法;要么就会谄媚他的“仁爱”,只有石越才会微笑着,很平常地看待这种事情。 赵顼的心里,也很渴望这种平常的看待。 “杭州市舶司的成功证明了一件事,大宋完全可以主动参与海外贸易获得更大的利益,而不仅仅是被动地抽税。”石越轻声说着,生怕惊扰了才两岁两个月多的淑寿公主。小女孩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石越,时不时还会抽空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扯赵顼的胡须,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奇怪的音节,看得石越几乎忍俊不禁,却不敢偷笑,只能强忍着继续陈说。“从主动海外贸易中,我们可以得到很多好处。朝廷每年从中至少可以获得相当于免税法收入的净入。同时还有别的收获,读诗书谈礼乐的蛮夷,不容易成为大宋的威胁,他们会乐于接受陛下天子的地位,向大宋朝贡,向往大宋的教化与繁荣,因此,在对外贸易的同时,应当有专门的人向各国提供九经,如果他们的贵族子弟愿意来中土学习,我们也要提供方便。” 赵顼出神地听着石越说话,一时间竟没有注意膝上的小女孩,已经悄悄爬了下来,而且顺便把他桌子上的东西,撒得满地都是。石越依然沉浸在他的描叙当中,“陛下是天子,是代理上天治理天下万民的人,因此,教化百姓,让普天下所有的人都接受礼乐诗书的教化,本来就是上天赋予陛下的职责。大宋周围的国度,没有不仰慕我们中华文明的,我们有责任帮助他们。当然我们也应当记住魏征的话,不可为了蛮夷而削弱中华,中华才是根本。但行有余力,则不当放弃。所有的船队,不仅要为朝廷带回财政的收入,也要向四夷散播天子的恩泽!” “船队还有很多好处。”石越压抑着自己的兴奋,首先,要让传统的政府慢慢地喜欢上海外贸易带来的利益,只要时间够久,这种收入就会变成一种习惯,那时候,很多事情都会自然而然的发生。“长期来看,大宋应有三到五支船队,在杭州的船队,可以有一支到两支,分驻杭州与明州,主要负责对高丽与倭国的贸易……”赵顼很奇怪石越为什么坚持对日本国使用一个难听的“古称”,但是石越的这种习惯正在影响朝中的大臣,他们随波逐流地使用“倭国”的称呼,完全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恶意。“杭州以北,考虑到气候的原因,只设港口,不必再设船队。在泉州可以设一支,广州设一支,在雷州或者琼州设一支——这三支船队,将主要负责南海的贸易。”——广州以南的海域在白水潭最新的教本中,被称为南海。“但泉州船队,在时间适合时,可以将琉求括入大宋的版图,雷州或琼州的船队,在日后要惩罚交趾时,也大有用处。” 赵顼皱了眉毛,道:“雷州是瘴疠之地,绝对无法供养一支船队。夷商也不会愿意在那里靠岸。” “陛下圣明。雷州的船队规模不必太大,主要来往于交趾与广州之间贸易,熟悉水路,了解交趾情况,同时也以军养军。”石越一面说着,突然弯腰抱起摇摇晃晃走到他脚下,拼命扯他衣襟的淑寿公主,想起自己马上要出生的孩子,几乎有忍不住要亲一口的冲动,好在五年多的时间,总算让他立时想起自己身处的时代,连忙抑制住自己的本能反应,将她轻轻还给皇帝。 “只怕交趾不肯上当。”赵顼接过淑寿,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小脸,笑道。淑寿却丝毫也没有理会皇帝的威权,张着双手,拼命地想往桌子上扑,待发现企图不成,立时转换了策略,伸出手来指着石越,奶声奶气地喊道:“抱、抱……”石越从来没有和小孩打交道的经验,顿时便傻了眼,心里虽然也想抱一下,却没有胆子开那个口,半晌才缓过神来,说道:“那就看沈括的本事了,交趾也是乐于与中国互市的。” 赵顼微笑着点点头,立即又几乎有点嫉妒地望了石越一眼,似乎不明白自己的女儿怎么会这么亲他,一面问道:“那些民间武装船队,又有什么用处?这不是与朝廷争利吗?” “贸易只会越做越繁荣。这些船队,是朝廷的补充,十家望族联保,数十万贯资产抵押,所有船只、水手登记在册——岸上无家属的水手,不得受雇于私人船队,如此朝廷就不必担心他们敢不顾法令,这些人可以让贸易更加活跃,万一有事,又可征召他们为朝廷所用,这是寓兵于民的古义,是‘海上屯田’之策。朝廷还可以从中得到一大笔税收。” 赵顼笑着点头道:“这些船队归谁管?” “殿前司。水军将统称为虎翼军,这个旗号不再授予马步军。杭州水军将改名为殿前司虎翼军第一军,当然,为了减少诸夷的戒心,对外只称杭州市舶司贸易船队。至于贸易,则由太府寺直辖各市舶司,由市舶署直接派人负责。” 赵顼沉吟了一会儿,笑道:“此事朕以为可行。待五月初一新官制改定后,再下诏颁行。各主官人选,须得千万慎重,朕要一一亲自召见。” 石越正待说话,忽见李向安急急忙忙走过来,叩首禀道:“官家,三司衙门失火,火势蔓延不止。” 赵顼与石越齐齐大吃一惊,三司号称“计省”,是主管国家财政的要害之地,此地失火,档案卷宗的任何损失,都会造成极大的混乱!这让赵顼与石越如何不惊?赵顼也顾不得许多,抱起淑寿公主,急声道:“快,摆驾回宫。” 三司是一个庞大的衙门,大小房屋有数千间。一旦失火,里面尽是些积年的档案文卷,更是不可以抑止。偏偏此时还刮起风来,一时风助火势,火借风势,大火瞬间便烧掉了千百间房子。当赵顼与石越赶到之时,正是火势最炽的时候,石越生怕赵顼有失,骑马趋前,将赵顼远远拦住,厉声道:“陛下与公主便可在此指挥,臣去一看究竟。” 赵顼颔首点头,高声呼道:“狄詠何在?” “臣在。”扈从中立时闪出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人,身着铠甲,腰佩弯刀,俊逸非常。 “卿可随石学士去看看究竟,护卫学士安全。” “臣领旨。” 石越连忙谢了恩,带着狄詠往火灾现场驰去。赵顼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却见远远有二人正驱使兵丁救火,忙向左右问道:“那二人是谁?”李向安最是眼尖,凑前尖着眼望了一阵,跑回来禀道:“回官家,似乎是吕参政与知军器监章惇大人。”赵顼点点头,忽地想起一事,立时厉声问道:“曾布呢?他人在何处?”李向安见皇帝勃然变色,吓得连气都不敢喘大了,只敢轻声答道:“这个,老奴不知道。” 石越却不知皇帝在那里生气,他与狄詠走到现场时,便见吕惠卿与章惇亲自上阵,各据一角,指挥着救火的工作。二人脸上都被火熏得黑一块紫一块的,身上更飘满了烟灰。石越下了马,快步走到吕惠卿近前,高声问道:“吉甫,情势如何?” 吕惠卿回头见是石越,不由摇头苦笑,道:“已经把隔火带清理出来了,可三司算是彻底完了。” 石越望着那火势,此时便是白痴也知道三司肯定是彻底烧光了。他正要大举改革,撤三司,权归枢密、户部、太府,不料突如其来一场大火,把三司烧了个干干净净!接来的户部,可真要白手起家了。他抱着万一的希望问道:“三司的档案卷宗,有没有抢救出来一些?” “哪里还有卷宗?竟是烧了个四大皆空。”石越循声望去,章惇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身后,他脸上泛着青白的光,竟是抑制不住的气愤。 “曾子宣呢?” 听到这话,吕惠卿袖着手,不发一言;章惇却忍不住冷笑,“嘿嘿……三司失火,倒是我这个知军器监最先发现救火。我来之时,三司的官吏兵丁们,乱成一团,若不是吕参政弹压,只怕火势会蔓延,不知道还要烧掉多少地方。” 石越的脸立时也青了,他抱了抱拳,道:“吉甫,子厚,皇上就在那边看着。有劳二位大人再调集人手,先把火灭了。善后之事,稍后再议。在下还要先去回禀皇上。” “这是自然。子明你请便。”二人抱拳送走石越。章惇望着石越的背影,偷觑吕惠卿神色,正要说话,却发现吕惠卿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冷笑,他心中也忽地一动,把要说的话全部收回了肚子中。 这场大火,整整烧了五个时辰,最后几乎把三司衙门全部烧光,一切卷宗案牍,损失殆尽。而三司使曾布,竟然到大火将灭时,才匆匆忙忙赶到现场。 当天晚上,崇政殿,烛火通明。 “究竟是何原因起火?是无意失火,还是故意纵火?”赵顼铁青着脸,恶狠狠地盯着曾布,厉声问道。 曾布腿都吓软了,这天降祸事,他又如何料得到?还想着趁着春天将逝的时光,去城外垂钓,不料发生这样塌天的事故。这时他根本无法面对皇帝的质问,嚅嚅答道:“陛下,臣有罪、臣有罪……” “朕知道你有罪!”赵顼愤怒地站起身来,指着曾布,高声吼道:“朕要问的,是怎么起火的?” “臣、臣不知。”曾布的声音更加小了。 “好、好!既然你不知道,那你也不必知道了!”赵顼怒不可遏,“三司烧光了,你也不要再做三司使!你去广州做知州吧。”贬到广州,在宋代来说,已是非常严重的重贬,但是曾布的确有过错,而皇帝又在怒气中,众人竟是皆不敢出声。 “陛下。”石越眼睁睁看着自己可以引为助力的未来的户部尚书变成了广州知州,心中尽是失望与无奈。但这个时候,他还是必须出来说话。 赵顼见是石越,怒气稍抑,问道:“卿有何事?” “臣以为曾布的确有失职之罪,但是远逐广州,似乎处罚太重。请陛下三思。” 赵顼听石越竟然敢为曾布说情,顿时勃然作色,怒道:“比起三司的损失来,这算什么重?卿不必再说,谁敢为曾布说情,谁便随他一道去广州!” 石越微微苦笑,望了曾布一眼,见他面如死灰,只不停地顿首谢罪,当下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道:“陛下,当务之急是立即善后,三司事务,牵涉全国,为防人趁机为奸,臣请陛下立即下诏,令各路州县军监立刻封缄熙宁五年以来账目。同时提前将三司之事转交户部处理,以尽可能挽回损失。” 他的建议立时调动了所有人的神经——如若采纳,则石越的官制草案等于事实通过,而户部尚书兼参知政事的位置,更是炙手可热。吕惠卿与章惇、韩维不约而同地望了石越一眼,心里都非常佩服石越利用灾祸的本事。他们自然不知道,“对任何事情的后悔不应当超过十秒钟”——这是石越的信条。 赵顼虽余怒未息,但提及这种大事,他依然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把目光投向几个丞相。韩绛以降,宰执们这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兼之他们早知皇帝已圣心默许,这时纷纷表示赞同。 “那谁来做户部尚书?”赵顼马上问道。 韩绛心里飞速地运转着,老奸巨猾的他,立时决定给石越一个顺水人情,当下假意思忖一会儿,道:“臣以为,石越可当此任。”冯京、王珪、蔡确等人更无反对的意思,纷纷同意。连吕惠卿也表示赞成。韩维与元绛等人心中却是明镜似的,若让石越做户部尚书,这些相公们,根本就是松了一口气。 “不行。石越另有他任。”赵顼未及多想,便脱口否决。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这句话会给臣子们多少联想,把目光投向石越,问道:“石卿以为谁可任户部尚书?” 石越却是知道这些相公们的小算盘,若不加解释,让人误会自己图谋更高的职位,只怕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忙顿首道:“陛下,以臣的资历,做户部尚书只会开幸进之门,臣自是万万不敢,臣以为有一个人,可以当此重任。” 吕惠卿目光霍地一跳,立时垂下眼睑,他心中不住地想着石越说的话:“本以为他是嫌户部尚书官小,怎么的说出资历不足的话?石越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游目四顾,却见韩绛等人皆似若有所思,便知人同此心,心同此想。当下更加留神听石越说话。“臣以为,司马光可当户部尚书兼参知政事一职!若其在位不称职,臣甘与同罪。” “啊?!” 惊讶的声音在崇政殿内响起,不仅仅是皇帝,连吕惠卿这样城府极深之辈,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异。冯京等倾向于保守派的大臣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蔡确与王珪面面相觑,竟不知道是喜是忧! “司马光?”赵顼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是。”此刻,没有人可以猜透石越的心思。“以司马光为户部尚书,臣敢保证,国库不会有一文钱被滥用。” “你打的是什么主意,石越?”吕惠卿低着头,他与司马光是不折不扣的政敌,但是他并不惧怕司马光。“想让司马光被户部繁琐的事务绑住手脚?或者竟然是想将司马光玩弄于手掌?”吕惠卿绝对不相信石越与司马光是一党的。 “陛下。”冯京激动地出列,高声说道:“臣也愿同保司马光可当此任。” 王珪小心地审度着情势,“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心中飞快地思考着利弊得失,“户部尚书总好过御史大夫。”终于主意拿定,朗声说道:“陛下,臣以为司马光之才,做户部尚书绰绰有余。” 赵顼从来没有怀疑过司马光的能力,但是手中的御史大夫,突然变成了户部尚书,不免让他生出几分哭笑不得的感觉。他犹疑着,想起陈襄的回奏:“司马光这次十之八九会答应复出。”但是石越的推荐,也不无道理——司马光的确是户部尚书的上上之选。“反正石越已经拒绝了左右仆射的任命,他要担任的官职并不需要一个御史大夫来制衡,或许是朕多心了……”反复思忖良久,赵顼终于点头,道:“便召回司马光,授户部尚书兼参知政事。下诏各路封缄熙宁五年以来账目,着蔡确彻查三司失火原因……” 曾布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离开崇政殿的。打击太过于突然与巨大,让他在朝会散了之后,都没有回过神来。“知广州军州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皇帝那恨之入骨的神态。但谁又能想到,三司重地,会发生如此可怕的火灾呢?在仆人的搀扶下,曾布木然上了马,穿行在灯火通明的汴京街道上。京师的能工巧匠们,在州桥附近建成了一座比白水潭更加规模宏大的钟楼,巨大的钟摆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告诉人们,现在已经是凌晨的寅时了!曾布意识中还记得,这座钟楼的拨款,还是他亲手画的押。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州桥旁边,有艺人在表演着奇能异术,有人在口吞铁剑,有人在玩着药法傀儡,有人口吐五色水……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男男女女,穿梭于热闹的街市中,享受这一天的乐趣,完全没有受到三司大火的影响。而他,之前还是被称为“计相”、掌握着这个庞大帝国的财政大权的三司使,却被一场大火逼得不得不离开权力的中心,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不夜城! 真不甘心。 “子宣,子宣。” 曾布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唤自己,他勒住马,欲要回头,却忽然嘲笑起自己来:“必定是幻觉吧,这个时节,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又岂会有人叫我?”他摇了摇头,催马欲行,不料追者早已到了身后。“子宣,可叫我好赶。土市子旁边新开一间仙人酒楼,且去喝几盅杜康如何?”石越一把拉住曾布的马辔,笑道。 曾布不料石越会这个时候来追自己,他看了一眼石越,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微笑着摇了摇头,道:“还穿着朝服,不必张扬为好。” 石越看他强作笑容,知道曾布也是要强之人,也不好勉强,他望着曾布,诚恳地说道:“子宣,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广州虽远,却是大有为之地。若能有一番治绩,弟在朝中为兄进言,重返汴京,并非难事。他日当更加风光。万不可灰心丧气。” 曾布以为石越不过是安慰之词,他心中虽然感激石越念旧,口里却言不由衷地说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愚兄知道的。子明在朝中,多多努力。” 石越见他神态,已知是必不相信的。他也不便解释,只好说道:“子宣,你到了广州就知道端详。天下之事,变化万端,不可逆料。若你自己放弃,那么也没什么办法,只可惜了你的才学。若能不自弃,那么皇上也不会放弃你的。” 曾布细细咀嚼着石越的话语,在眼前的一片迷茫中,似乎隐隐感觉到了一丝希望,却又不知道希望是什么…… 三司大火的原因,很久以后都有人怀疑其中存在着巨大的阴谋,成为熙宁年间有名的疑案之一。它如此明显地变动了政治版图,司马光痛快地接受了任命,数日之后便带着书局离开洛阳,进驻户部,保守派因此开始了重返权力中心的进程,石越的政治策略也开始变得更加积极。但是在当时,御史中丞蔡确在开始调查后的第二天,就有一个低级官员来投案,证实是因为自己煮药不慎失火,引发了这场损失巨大的大火。而且很快,蔡确就发现“事实”果真如此——这完全是一起偶然的事故。皇帝由此罢免了三司使曾布以下数名官员,那位煮药不慎失火的官员,按着宋律,也不过是罢官而已。 在司马光返京后的第三天,闰四月二十日晚上,司马光的府邸,来了一个客人。 司马光的精神极好,但是眼睛明显肿大,而眼角也泛着疲态——石越端详着这个赫赫有名的老人,知道户部的事情把他累得不轻。三司烧光后,重建一个户数超过一千四百万、口数超过三千万的庞大帝国的主要财政管理系统,石越自然明白司马光面临多大的压力。御史台现在依然由蔡确领导,这位蔡中丞正等着司马光犯错,然后身败名裂地被赶出朝廷——各路的官员们,想趁机谋利的,不知道会有多少,至少石越自己就不敢接手这个工作。 也许这件事情,还真的只能够由司马光来做。 石越掩饰性地啜了一口茶。他比谁都明白,虽然在他一手倡导的新官制中,财经大权有相当一部分被划给了六部九寺中排名最后的太府寺,又将传统的少府剥离出辅枢系统,但在财政上,最主要的机构,依然是户部。原因十分简单——没有哪种税收比得上农业与人头税!那是国家财政的主要来源,是牵涉国家根本的关键性税收。 “君实相公。”石越终于打破了寒暄之后的短暂沉默,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道:“我这次来,是想请教一下相公对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税法的看法。” 司马光也一直在揣测着石越的来意,这时他沉吟了一会儿,方说道:“子明,从新官制来看,钱庄归太府寺的市易局管理,青苗法一直运行良好,自然可以保留。免役法扰民不当,老夫以为当废了。方田均税,更不可行。” 他的回答早在石越意料当中,“相公以为废掉免役法,复行差役法,就可以不扰民吗?”石越悠悠问道。 司马光一怔,沉吟良久,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石越淡淡一笑,道:“在下却有不同的想法。” “哦?愿闻高论。” “我以为差役法决不可复行,但免役法与募役法也要改革。改良役法,首先要改革五等户分等,将五等户正式改成城乡三等。一等户为上户,二等户为中户,三等以下统称下户。下户免役,自然也不必交纳免役钱;中户与上户所纳免役钱,均由户部裁定,中户一年所纳,不得超过两贯,上户按口算,每口不得超过一贯,二十年内不得增加。如此,百姓不会再受差役的困扰。相公按理户部,可以严令地方,不得税外加役,以免重蹈覆辙。” “若依子明所说,于百姓便,于官府却不便。如此征税,免税钱起码要减少三成到五成,到时候连募役的钱都出不起,政府便无法运转。且官府很多事情,良民不愿意做,顽劣之辈则借此把官家的财产卖掉,然后逃之夭夭。这是募役法的一大弊端。” 石越沉默了一会儿,注视着司马光,徐徐说道:“若不行募役法呢?” “啊?!”司马光匪夷所思地望着石越,吃惊得嘴都合不拢。 石越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司马光吃惊的样子,继续说道:“本朝弊政,以役法最为害民。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不仅免役法害民,差役法一样害民。要彻底革除这一弊政,非要有一大变局不可!” “但百姓服役是天经地义的。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没什么天经地义的。本朝徭役多重,相公岂能不知?能便百姓、利国家的事才是天经地义。若有一位君主,愿意节俭开销,让百姓免服徭役,难道相公认为这是不应该吗?” “那自是仁政。不过事情总要可行才好。”司马光捋须道。 “必定可行。”石越的眼中露出热切的光芒,“但会损害到胥吏的利益,也许会让其怨声载道!” 司马光不屑地说道:“不必理会他们。子明,且说说你的办法。” “本朝养了百万之兵,禁军要打仗,不得不养。教阅厢军是禁军的补充,也未尝无用。但是那些不教阅厢军,又有何用?这些军队,成为了各级官员役使的奴仆,或者干脆是虚占名额,被人吃空饷,空耗国库。但是这些厢军,却是老于官府差遣的人,他们深知下层情弊,没有小吏能欺负到他们。我的想法,就是把一部分差役,固定交给不教阅厢军去做,他们力有不及的,再去募役。” 司马光静静听完,思忖良久,几乎是同情地望了石越一眼,道:“这近于空想。” 宛如一盆冷水泼头而来,石越万万料不到司马光给自己的设想如此评价。他愕然道:“为何说是空想?” “下层之事,千头百绪,不是二三十万厢军做得完的,纵然做得了,也不可能把这些厢军分配到各县去,否则厢军就不再是厢军了。还有一些事情,比如催税,又如何能够让厢军去做?若依老夫之见,为政务在简要。子明果真有意惠民,不如想办法说服皇上,将一些不必要的役税科目废除,何苦如此繁琐?” 石越默然良久,忽然问道:“相公的,已经修到魏晋了吧?” “正是。”司马光狐疑地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到这个上面。 “各朝各代,科役减了又加,加了又减,由此导致的治乱循环,不知道相公如何看待?”石越的语气尖锐起来,“相公是要归之于天命吗?” 司马光略略迟疑,道:“正是。治乱循环,本是天理。我辈再怎么努力,也只能让治世长久一点,乱世减少一点,却不能阻止乱世的到来。” “那么为何远古之世,太平有千百年,近古却不过二三百年?” “因为后世德化不淳。” “那么有何良策?后世的人就一定要接受二三百年一乱的命运吗?” “孔圣之学,可以救之。” “孔子以后,多不过四百年,短不过数十年,必有一乱。又是何故?” “因为后世未能复古。” “给相公宰相之位,五十年的时间,相公能复古吗?” 司马光一怔,迟疑了好久,终于还是摇摇头,道:“不能。” “一百年时间,能吗?” 司马光又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诚实地说道:“不能。” 石越又追问道:“使诸葛亮、魏征复生,能否?” 司马光颓然摇头,道:“凭一人之力,便是孔子复生,也在能与不能之间。” 石越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么又谈什么为万世开太平?” “若众人齐心,尚有可能。”司马光忽然抓住一根稻草。 “相公修史,以古可知鉴今,可曾见过有所有的读书人一条心的时候?”石越毫不客气地驳斥道。 “这……” “今天大宋要做的事情,是天地间一大变局。不仅仅事关大宋的祸福兴亡,也关系到华夏能否脱离这一治一乱的宿命。”石越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双手挥动着。“凭借德化不能完成的事情,我们要用更出色的制度来达成。我不惮繁琐,要用厢军来解决役法的事情,就是想一劳永逸地解决役法的弊端。” “制度?”司马光完全不相信这套说词。 “不错,为后世立下可以效法的规模制度,最重要的,是要让后世不能随意地破坏这个制度。” “今日我们可以败坏祖宗法制,后世为什么不可能败坏我们立的制度?”司马光语带讥讽地说道。 “我们的制度若不合时宜,也会被淘汰。但是它本身要有足够的力量,去制约一些不必要的破坏。”石越没有理会司马光的语气。 司马光摇摇头,板着脸说道:“老夫不相信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人若死了,一切作为,皆由后人做主,又岂是你我所能左右的?秦始皇欲传万世,二世而亡,为万世笑柄,子明不要步他的后尘才好。” 石越终于知道自己要说的东西,毕竟缺少说服力。他已经明白对司马光,只能够退而求其次,得到他的有限支持便是成功。至少司马光是赞成减免役税的。“那就由我来开源,由你来节流吧。裁并州县的事情,你总不会反对吧?”石越望着司马光,无可奈何地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司马光果然没有反对裁并州县的计划,不仅如此,他在给皇帝的第一份奏疏中,提出了包括正式废除免役法、募役法,恢复差役法,减免数项差役,将改成三等,裁并户数不足三千户的县,废并所辖不足三县的州,节省朝廷财政开支等等十条建议。《司马十策》在递给皇帝几天后,就被中书门下几位宰相或真心、或别有用心地下令在《皇宋新义报》中刊登,各报纷纷转载,朝野中的目光,一时间全被吸引。舆论或赞成或质疑,吵得不可开交。 “想不到司马君实竟然会提出如此全面的财政主张。”连潘照临都掩饰不住自己的吃惊。 石越心情极是畅快,“司马光实在是替我背去了一件大麻烦。”他笑着亲手换了根蜡烛,这一段时间,白天他基本上没有任何空暇可言。“按他的建议,全国的县可以合并到八百到九百,州也可以减少一二十个。由此全国至少可以有近十万百姓可以不要再服差役,而官员也要裁减一千以上。” “这事本来司马光不做,公子也要做。现在司马光做了,名声上司马光会更受敬仰,但那些裁汰官员的怨恨,也一并归到司马光身上了。”在潘照临看来,这是捡了个大便宜。 “阿弥陀佛,我可不要什么名声。我只要少一点麻烦便好了。”石越双手合十,笑道。 陈良也笑道:“司马君实表面上谨慎温和,实则与王介甫是一样的人。要求皇上宫廷用度裁减二成,以为天下表率——皇帝是非答应不可了。” 石越摇头笑道:“皇上和我说了,除恢复差役法之外,其余主张,都会答应司马光。这大部分事情也都是户部该管的。若司马光做好了,国库省下的这笔钱,百姓减轻的负担,都值得大大地记上一功。”潘照临与陈良都无言地点点头,不管对司马光的观感如何,那些措施若是成功,对于整个改革计划来说,都是好事。“此外,为了适应户部的计划,皇上已经决定,中枢、辅枢、附枢、监察、贴职诸系统的改革,将提前推动。”石越故作平淡地说道:“尚书左仆射是……” “尚书左仆射是韩绛;右仆射是吕惠卿……”赵顼的脸在烛光中映得红堂堂的。 “韩绛还说过去,吕惠卿——罢,罢,官家既然想用,便用吧。”曹太后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她最近身体欠安,时不时竟然会梦见仁宗皇帝,“哎,真是老了。”她暗暗叹了口气,温声说道:“我本以为左右仆射中官家会给石越留一个职位的。” 赵顼笑道:“朕本来是想让石越做右仆射,但石越坚决辞了。” 曹太后霍地睁了一下眼睛,随即叹道:“那么留给石越的,是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暂时定的是韩维。”赵顼有点犹疑地说道。 “一门两相?”曹太后怔道。 “的确有碍物议。”赵顼坦白地承认,“但韩维是朕信得过的人选。” 曹太后摇摇头,语重深长地说道:“官家,韩维人是不错,但若要用他,不如便让韩绛出外。巨堤溃于蚁穴,忠臣与奸臣,只有后世才能分得清楚。” “娘娘说的甚是。” “官家英纵神武,有太宗皇帝之风,我是妇人,本不当多话。但于制度上,却不可不慎。” “娘娘说哪里话来,朕是以为韩绛与吕惠卿分立,是目下不二良策。王珪、冯京,皆不足与吕惠卿相抗。”赵顼心里从不把这个奶奶当寻常老妇人看待。 “依我看,依旧让韩维做韩林学士的好。” “朕理会得了。” 曹太后说了这一会儿话,忽觉气紧,猛地咳了数声,赵顼连忙上前给她轻轻捶背。好一阵子,曹太后才气息渐平,轻声道:“官家,石越此人,是忠是奸,委实难料。若从现在来看,他是古今少有的大忠臣,难得又年轻又稳重,又有才干,简直便似上天送给官家的。那太祖、太宗托梦之事,更是让人难测高深。此人若是用得好,自然是官家之福、大宋之福。但我常想,大奸似忠,这石越拒右仆射,连吏部尚书也不做,这谦退之道,已近于权谋了。这样的人,实在不可不防。” 这一席话让人听得悚然动容。赵顼左右四顾,见无人在侧,这才放心,低声道:“朕还有时间去了解石越,娘娘但请放心。” 曹太后点点头,注视着赵顼,道:“官家,我是要见仁宗的人了,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我们曹家世代忠臣,也没有人在朝中任要职,更不会有什么外戚乱政的事情。我为的都是赵家的江山——不论石越是忠是奸,司马光、范纯仁,甚至王安石,这几个人都必定不会牵入乱谋之中。无论何时,官家都要让这几人有一个人在朝中……” 赵顼微微颔首,道:“朕明白。”顿了一会儿,又说道:“石越向朕推荐的吏部尚书人选,是冯京,以范纯仁为吏部侍郎。” 曹太后怔了一下,摇摇头,叹道:“看不透,真看不透。” “朕明天便改诏令,以吴充为兵部尚书,以冯京为吏部尚书,范纯仁为吏部侍郎,户部尚书是司马光,刑部尚书为陈绎,礼部尚书王珪,工部尚书苏辙……” “石越竟然不在六部尚书之中?” “不在。但是九卿之中,也有加参知政事衔的。石越位在九卿。” “九卿?”曹太后略一沉吟,问道:“司农寺还是太府寺?” 赵顼笑道:“娘娘果然料事如神,朕让石越做太府寺卿加参知政事。九卿当中,眼下只有司农寺、大理寺、太府寺三寺卿能加参知政事。” “如此官家竟有了十一位宰相。”曹太后静静想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官家要做中兴大宋的皇帝,总是一件好事。祖宗家法,要善待读书人。我常听说民为国本,官家若能守住祖宗家法,善待读书人,同时也善待百姓,便能是一位受后世称颂的仁君了。” “娘娘放心,朕会牢记在心。” 汴京城的天边开始发白的时候,数骑快马冲破手持令牌的侍卫冲出了四墙的城门。黎明前的晓风好似在卷动天边剩下的那重黑幕,赵顼挂着披风,站在大内西角楼的高楼上,眺望远空,他知道,不久之后,粉红色的云朵,将如火花似的向四边奔放,太阳——将发出四射的光芒。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汴京城中的一座府邸中,也有人在静静地望着东方的天空。 “尚书右仆射……尚书右仆射……嘿嘿……”吕惠卿不停地把玩着自己手中的玉箫,忽然,猛地往一块大石头上一击,一声脆响,玉箫断成两截。不知道为什么,当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真正站到权力的高峰之时,吕惠卿的心中,并没有半点高兴,反而是说不出来的烦躁。走掉了曾布,新党的骨干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集中到吕惠卿的身边;朝中来了一个自己极度讨厌的司马光,却并没有和石越闹得不可开交——所有的事情皆不如意。吕惠卿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丧失了先手的棋手,对手的第一步,都在侵削自己的利益,而自己却只能够步步隐忍。 “还是要忍。也许,机会,就在不远处。”吕惠卿紧紧握住半截玉箫。 “大哥。”吕升卿远远站在十步开外,怯声唤道。 “什么事?”吕惠卿没有回头。 “桂州来信……” “什么?”吕惠卿霍地转身,“信在哪里?” 吕升卿连忙走近,将信递上。吕惠卿细心地看了一下封皮,见无异样,这才拆封取出信来,细细阅读。吕升卿站在一旁,抑制不住好奇,悄悄打量着吕惠卿的脸色,却见他平淡如常,心中不由失望。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头,便即告退。吕惠卿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待到吕升卿从自己的视线中完全消失,他脸上才露出不自觉的微笑,仰首望天,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天助我也!” <hr /> 注释: 第七节 “薛大人,沈大人的使团已经到达交趾。” “知道了。”薛奕站在甲板上,注视着远处的天际线,心中突然有莫名的澎湃。他这次麾下远航的船队,整整有二十五艘庞大的战船,跟在战船后面的,是数十艘民间的商船。这些船上面,装满了大宋的各种商品,座钟、瓷器、丝绸、棉布、蔗糖、书籍……不可胜数。除此之外,还有数以千计的装备精良,曾经有远渡高丽、日本国经验的士兵。皇帝在下诏的同时,为了壮大声威,还让军器监带来了三百枚霹雳投弹——石学士更是在私信中表示,若这次能不辱使命,皇上很可能准许在杭州设霹雳投弹院,他的水军,从此可以装备这种强大的武器。而这次返航之后,杭州水军的旗帜上,将绣上“殿前司虎翼军第一军”九个金灿灿的大字,他薛奕将顺理成章成为第一军都指挥使,升迁之快,为大宋百年来所罕见。想到这些,薛奕觉得连那带着腥味的海风,都格外地让人舒服。 “薛大人,我们这次应当在哪里登陆?”胖乎乎的甫富贵不知道何时蹑到了薛奕身后。这个甫富贵城府极深、精于计算,薛奕与他打了一年多的交道,早知此人不可小觑。有一次他听人说这个姓甫的,竟是河北韩家的什么亲戚……从此薛奕对他,更是另眼相待。见他询问,薛奕忙笑道:“甫先生,船队刚刚在琼州做过休整,就是为了直接在河内附近登陆。” “河内?”甫富贵惘然反问道。 薛奕微微一笑,道:“就是李乾德建牙的升龙府,不知道什么缘故,白水潭与西湖学院最新出版的海外全图都在后面标了‘河内’二字——听说是石学士取的名字,却不知道真假。” “他小小交趾,原也当不起‘升龙府’这三个字。”甫富贵嘻嘻一笑,见薛奕招招手,有两个文士打扮的人过来,在他们面前,摊开一张最新的海图。甫富贵知道每次出海,都会有几个“书记”记录各种情况,然后交给西湖学院、白水潭学院甚至枢密院备档,由这些机构再画出全新的海图,其中便以西湖学院近水楼台,地图最为精准。但是在对各夷国、岛屿的命名上,习惯却以白水潭学院为主。 薛奕俯身望着海图,手指在上面不停地移动着。这张地图是西湖学院所绘,但包括交趾等国被称为“南海”这一带的海图,多出自传闻与采风,并不精确——若是杭州、高丽、日本国三国之间被统称为“大宋海”——白水潭学院的地图分称“东海”、“黄海”、“渤海”——但是杭州人一直固执的称之为“大宋海”——的庞大海域,他倒是可以相信一下海图,在这里,薛奕能依赖的,只能是那些有经验的商人与廉州、钦州、雷州、琼州派来的向导船。 “这里有个岛吗?”薛奕向他的书记问道。书记并不仅仅是记录资料,抄发文书这么简单,现在船队的规模并不正规,他们还要负责整理各种情报交给薛奕。 “这个小岛叫吉婆岛,离河内甚近,吉婆岛的对面,有一个深水海港,可以停泊我们的大船。”说话的书记叫钱平,非常的精干。薛奕一直都在怀疑此人有不同寻常的背景。另一个书记叫苏子秀,根本就是市舶司派来的“奸细”。“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我薛奕行得正,立得直,也不必怕你们。只要有本事,我就能容你们待在这个位置上。”薛奕心里的主意打得清楚,自己统军在外,若说身边没有奸细,那才是匪夷所思。 “钱先生,你可能确定?”薛奕瞪着双眼,望着钱平沉声问道。 “这是向导船上的水手提供的消息,我不能确定。”钱平谨慎地回道。 “我们离吉婆岛有多远?” “不到两更。”——当时航海,六十里称为一更。 薛奕沉吟一会儿,忽然站直身来,拍拍手,笑道:“传令,船队驶向吉婆岛。” “遵令。”传令兵大声应道,正要去发旗语,忽见一个传令兵快步跑了过来,大声喊道:“报——” 薛奕立时收起笑容来,把脸一沉,厉声喝道:“什么事?” “启禀提辖,西南方船只发现交趾人的船队,至少有四十余艘!” 甲板上的气氛立时紧张起来——这是船队第一次遇上大规模的敌人,从数量上看,敌船的数目还在己方之上,加之大宋的船队是劳师远征,对敌人完全不了解,地形也不如敌人熟悉,这一切,都更让人心中加倍的不安。 “传令——神舟与商船退后回避,战船列长蛇阵准备迎敌!”薛奕站上船头,厉声喝道。 震天的战鼓在平静的海面响起,瞭望塔上的士兵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旗帜,透过鼓声与旗语,宋船之间互相交换确认着一道道的命令。数艘神舟级大船与商船一面放下联络用的小艇,开始转舵,缓缓后退;战舰则依次驶入自己的位置,将自己的撞角,对准了西南方向。二十五艘福船级战舰上,到处都是军官驱使士兵的吼叫声。每艘船的甲板上,士兵们飞快地披挂纸甲,准备弓箭与朴刀;炮手们疯狂地奔跑着,将数以十计的小型弩炮推到战斗位置,副手则将成坛成坛的火油弹搬到弩炮旁边;操纵着巨型床子弩的战士则拼命地拉着弓弦,一张张床子弩张弦待发,虎视眈眈地望着远处的黑点…… 鼓声三响之后,海面一片静寂,只有斗大的飞虎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薛奕早已披挂整齐,站在旗舰的甲板上,望着交趾的战舰驶近。他斜着眼看了一下大旗飘动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们在上风。” “我们要先礼后兵。”薛奕没有回头看身后的属下,厉声喝问道:“谁愿去问问他们的来意?” “学生愿往。”率先请令的竟是长相秀气的苏子秀。 “便烦劳苏先生一行。”薛奕赞许地望了苏子秀一眼,一挥手,早有士兵放下小船,吊下苏子秀,往交趾的船队划去。 “敌舰四十五艘,斗舰十五艘,走舸三十艘!”忽然,瞭望的士兵大声喊道。 “有走舸?”薛奕皱起了眉毛。 “提辖,我军全是大型帆船,若让敌人走舸靠近冲撞,十分不利。” “我知道了。”薛奕举起手来,厉声喝道:“命令各船,听我号令,便即进攻!” “大人!”钱平沉声道,“苏先生已经……”众人望了一眼海中,苏子秀的小船,在一起一伏的海浪中,已经到了双方船队的中间位置。薛奕寒着脸望了钱平一眼,别过脸去,注视着交趾的船队,冷冷地说道:“大宋的使者,有他自己的使命!” 交趾人显然已经发现了出现在眼前的巨无霸舰队,他们停在了视线的最远处,似乎在犹豫什么。如此庞大的舰队,在当时的海上,是绝无仅有的!没有人敢于贸然行事。“也许他们又要放弃了。”人们心中都泛起了这样的念头。然而,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交趾人开始变换队形,三十艘走舸突前,排成横队,十五艘斗舰居后,列纵队。 “交趾人想用走舸突前冲撞,护卫斗舰进攻。”一个幕僚说道,话音刚落,交趾的船队又开始了逼近。 “来意不善。”钱平在心里抽了一口凉气,正待说话,便听有人说道:“提辖,交趾人还在逼近,要不要召回苏先生?” “来不及了。”薛奕抬眼望了苏子秀的小船一眼,寒声道:“便是李乾德,也没有胆子敢杀大宋的使者!” 与此同时,“大越国”升龙府。 与沈括谈判的大将军李常杰是个极为精悍的老头。熙宁五年之时,年仅七岁的李乾德即位,大权落到了辅政的太师李道成手中,但没过多久,宦官出身的李常杰就大得宠幸,几年时间,就掌握了交趾的军政大权。此时李乾德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一切军国事宜,实际上都是由李常杰说了算。李常杰出身武将家庭,自幼读诗书、习兵法,精通权谋之道。交趾自李公蕴得位以来,便颇有开疆拓土的野心,与周边诸国战争不断,但对于宋朝,还是颇有畏惧之心的。当沈起在桂州修寨练兵之时,李常杰便已经感觉到空气中的杀意。沈起刚刚兴兵,极通权变的李常杰立刻就做出可怜的样子,派使者昼夜兼程向中原汴京的皇帝谢罪喊冤。中原文化区内的外交关系,“礼义”是重要的主题,甚至连北方强大的辽国也非常注意“礼义”之说,李常杰心里非常明白:宋朝断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破坏外交准则,招致辽人的嘲笑与轻视。毕竟,只有唯一的强者或者得到唯一强者的支持,才可能破坏准则而不招致惩罚。宋朝并非唯一的强者。 但尽管如此,中原王朝对交趾李朝来说,仍然是绝对的强者。所以在南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李常杰,面对大宋的使者沈括,依然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来,细心地奉迎。 沈起已经就地罢职,继任的苏缄一面开放互市,一面继续训练土丁,修缮守备,让人摸不清头脑,不知道宋朝打的什么主意。李常杰还听来往的商人报告说宋朝有一支巨大的船队,从广州到交趾来了——这是大宋的缓兵之计吗?不敢掉以轻心的李常杰立即倾全国之力,组织了一支精锐的水军,日夜在红河三角洲海岸线附近巡逻。一面又亲自去见沈括,拐弯抹角地质问:“下藩世代为大宋守卫南疆,实不敢有半点叛心,每岁进贡也从不敢怠慢,不知为何,却总是为边臣侵凌……” “沈起擅自兴事,非朝廷本意。朝廷已下旨将沈起罢职。”沈括早知他想说什么,不待他说完,便软硬兼施地说道:“但将军也万不可因此生怨望之心,否则不是朝廷的不幸,而是交趾的不幸。” “下藩万万不敢。”李常杰谦声道,一面又申诉道:“只是在下听说新上任的苏知州,依然在训练兵丁,大修战备……” “这个将军不用担心。”沈括打着官腔,拖长了音调说道:“各地守备是为了防范盗贼,那是平常之事。朝廷知道郡王忠心耿耿,这才派我不远万里而来,晋封郡王为南平王——这是前所未有的恩典。将军可转告郡王,只要不生二心,朝廷更可赐丹书铁券。” 当时但凡交趾嗣子继位,请命之后,宋朝就会赐封交趾郡王,几年之后,再次请命,才会晋封南平王,而且,宋朝从来不肯封交趾郡王为“国王”——这个待遇,远远不及高丽,甚至连占城都不如。原因当然是因为自秦汉五代以来,交趾一直是中国郡县,在宋朝看来,交趾与幽蓟、灵夏无异,不过是个分裂政权而已。想西夏为了得到个“国王”的封号,和宋朝不知道打了多少仗,交趾实力远远不如西夏,宋朝只是因为曾经出兵恢复受挫,战略重心又在两北,无暇南顾,才勉强容忍它割据。这已经是心中抱憾,怎么还可能轻易给“国王”的封号? 但这般待遇,对于交趾君臣来说,却也是十分不满的。虽然宋使亲自来升龙府晋封李乾德为“南平王”,也是莫大的面子。但到底也不过是个姿态而已。而所谓的“丹书铁券”,从历史的经验来看,与其说是免死金牌,倒不如说是催命符。凡得过“丹书铁券”的,几乎都没有好下场。 李常杰心中暗骂,脸上却笑道:“皇上隆恩,下藩君臣,莫不感激!” 沈括这才笑道:“朝廷知道交趾物产匮乏,已下令沿边各州,不得阻碍互市。并将派遣市易船队前来交趾各沿海口岸,与南交互市。这是千古未有之恩典,于南交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因此朝廷希望交趾为船队提供靠岸的港口,进行补给与市易。中国地大物博,尽是繁华之地,本来也无求于交趾。朝廷这一番好意,想来将军不至于拒绝吧?” “这……”李常杰倒吸了一口凉气!交趾一向不许宋朝船只来贸易,偶有船只,也要进行种种限制,就是怕让宋人知道国内虚实,同时也避免宋朝的影响向各个部落渗透,这时沈括打着互市的名义,要求从海岸进行互市,李常杰不免又惊又疑。 “沈大人,这历代以来,都是从陆地进行互市……” “大宋自有大宋的规模制度。陆地海上,都是一样的。这些船队不仅仅要在交趾停留,还要向更南的诸国宣播大宋皇帝的恩泽,将军难道连朝廷一番好意,也不愿接受?” “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只是尚有诸多不便,还要一一上达……” “提辖,苏先生已经上了交趾人的大船,交趾船队还没有停下来。” 薛奕黑着脸,望着交趾人的船队,双唇紧闭如铁。交趾船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 “提辖,交趾船队进入弩机射程!” “交趾船队进入弩炮射程!” 薛奕双瞳忽然缩小,狠狠地盯着眼前的船队,猛地拔出刀来,喝道:“满帆,弯月阵,弩炮攻击!” 如同雷霆响起,进攻的鼓声打破了海面的寂静,数以百计的弩炮忽然同时发射,如同漫天冰雹散落,成百上千的火油瓶铺天盖地地散落交趾船队,炮雨方落,一次可以发射数十支火箭的床子弩发出“嘭嘭”的声音,上千支火箭如蝗雨般射向交趾船队,高速飞行的弓箭与空气摩擦,立时便燃,一波攻击过后,交趾的走舸舰上,霎时到处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交趾水军完全没有料到在自己理解的射程之外,会遭到宋军的突然攻击。在这波猛烈的攻击之下,数十艘走舸顿时乱成一团,有一艘走舸战舰慌忙转舵,却不小心与友军撞在一起,结果两艘战舰一同漏水,尚未交战,便做了海底亡魂。有些战舰想用海水来浇灭大火,不料以水烧上,大火反而越燃越大。只见海面上烈火熊熊,将海水映得通红,交趾战舰上不断传来哀号声,许多的士兵纷纷弃船跳海逃生。 但在这一片混乱当中,也还有二十来艘走舸冲了出来,其中还有数艘真是悍不惧死,船上一面燃着大火,一面以惊人的速度,冲向宋军战舰。 “弓箭手!”薛奕没有时间庆祝第一轮攻击的成功,果断地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宋军的弩炮手们飞速地计算着投射距离,甲板上的战士们则已排成了方阵,拉弓引箭,轮次向逆风冲击的交趾走舸攻击。一时间,南海的海面上,鼓声雷动,箭如雨下,炮若蝗飞,又有几艘走舸终于支持不住,缓缓沉入海中。 但双方战舰的距离也终于不断地靠近。一艘奇迹般逃过宋军几轮打击的走舸竟冲到了一艘宋军战舰之前,尖锐的船角狠狠地撞进了这艘宋舰的船身上,宋舰立时裂出一道大口子,海水哗地涌了进去。 交趾战舰上顿时传来一阵巨大的欢呼声——但这欢呼声很快便变成了惊愕——受创的宋舰并没有沉没,反而趁着交趾走舸那一瞬间的失神,宋舰将几块乌鸦嘴木板搭在了走舸之上,一队队的宋军蜂拥而入,斫杀着猝不及防的交趾水军。 这一刻发生的事情,显然严重打击了尚不知“水密隔仓”为何物的交趾水军的士气。超远射程的弩炮、弩机;用水浇不灭的大火;走舸撞不沉的战舰……一向称霸南方的交趾水军,仿佛面对着一支由怪物组成的舰队,不知所措。 而且他们还处在下风。 但宋军没有给他们缓过气来的机会,接近宋舰的走舸,受到更密集的火箭攻击,宋军的炮手开始用手向交趾走舸投掷火油弹,只见走舸一艘接一艘的沉没,侥幸撞上宋舰的走舸,也难逃覆辙,小小的走舸,根本没有与福船级的战舰进行接舷战的能力。尽管这些走舸上的交趾水军依然用他们仅有的火箭顽强地攻击着强大的宋军舰队,在甲板、船舱与宋军进行着白刃战,但是战争似乎已经没有了悬念。 走舸后面的交趾斗舰也已经失去了与宋军进行接舷战的勇气,交趾主将的座舰,率先开始转舵。十几艘斗舰,也纷纷开始调转船头。 “留下一半战船收拾这些走舸,其余战船升起所有的船帆,随我追击!”薛奕并不满足于这点战绩,他要全歼这只交趾舰队。 但便在此时,左翼忽地传来轰地一声巨响——一艘宋舰为了避开一艘冲向自己的燃烧着的走舸,在转舵时正好碰上冲过来的友舰,将友舰的船头撞掉了一大块,灾难并没有就此结束,另一艘燃着熊熊大火的走舸,疯了似的撞到了受伤的宋舰上,几块着火的木板正好打到了装满火油弹的坛子里,宋舰的甲板上,立时燃起滔天大火。 “继续追击!”薛奕铁青着脸,重复了一遍命令。 薛奕的座舰上,所有的风帆全部张开,不依不饶地朝着交趾斗舰逃跑的方向追去。 交趾水军更加熟悉海洋的情况,而宋军战舰却有更快的速度,这场南海上的追逐战,持续了三个多时辰之后,交趾水军的主将,才不得不面对必须一战的现实。而当双方再次交战之时,除去在追逐的过程触礁沉没以及落队的战舰,交趾水军只余下十艘战舰,而薛奕的身后,也只有六艘战舰。 交趾水军仿佛又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在数量上,他们再次占据着绝对优势。对宋军的远程打击能力心怀忌惮的交趾水军,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接舷战上。不顾宋军的箭雨,交趾主将命令自己的舰队一面用弓箭回射,一面不顾一切地靠近宋舰。 但当交趾的斗舰快要靠近宋舰之时,怪事发生了——宋舰竟然纷纷主动靠了过来,率先用乌鸦嘴搭上了交趾的斗舰。交趾的水军将领们甚至没有时间嘲笑宋军的“有勇无谋”——准备接舷战的士兵都聚集在甲板上预备着厮杀,这时候,从宋舰上扔过来十几个黑黝黝的东西,上面还有一根线在飞速地燃烧着——紧接着,轰,轰,巨大的爆炸声在一艘艘交趾战舰上响起,许多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被气浪冲到海里,甲板上到处都是血肉横飞……交趾舰队的主将和他的十余个僚属被当场炸死,交趾士兵还未来得及从霹雳投弹的爆炸中回过神来,宋军士兵已经踏着乌鸦嘴冲杀过来…… 第八节 “此战得胜,交趾人见识到薛奕的舰队,便能知道大宋随时能向红河出海口运送数以万计的精兵,并且可以水陆夹击河内。这样的情势下,李常杰断不敢拒绝朝廷的任何‘美意’。”枢密副使王韶向皇帝介绍薛奕海战胜利的经过时,声音亦抑止不住激动。海上的功业也是了不起的成就。薛奕的官职低微,没有资格直接递送奏章——但这一次胜利之后,他的身份、地位都必然会有所不同。 石越也笑道:“是以大宋水军在吉婆岛驻扎数日之后,李常杰最终答应了朝廷的所有要求,沈括与薛奕一道和李乾德签订了盟约后,已准备启程回国。” “这是《升龙府盟约》的大概内容,还要请皇帝钦准——”韩绛也显得甚是高兴,“交趾永为大宋藩属,交趾嗣子继位,须经大宋皇帝册封。交趾不得对他国称臣。大宋皇帝恩许大宋臣民与交趾互市,大宋船队可在交趾沿海指定的十三个城镇与交趾互市,关税不得超过二十分之一,前十年之关税由大宋征收,用以补偿大宋军费。交趾须为大宋船队提供有偿补给与帮助。吉婆岛与对岸之归义城为大宋国土。交趾须协助大宋修筑归义城。交趾须协助大宋各学院学生在交趾进行博物考察。交趾明定儒家为国本,用儒家经典进行科举考试选拔官员,大宋有偿协助交趾创办学校。大宋许可交趾臣民赴大宋参加科举考试,中第者可以回交趾担任官职。交趾嗣子必须在汴京蕃学受三年之教育。交趾每年朝贡之物为……” 王珪首先皱起了眉来,笑道:“臣怎么听着这个盟约似乎给朝廷带来了一堆麻烦。除了得到一个海外小岛和一个城池外,什么也没有。筑城、守城,都是一大笔开支。” 石越见皇帝也有疑惑之意,连忙笑道:“归义城与吉婆岛,不过是监视李乾德之意。只须派数百人驻扎便可,只要我们有随时夺回来的能力,这种海外之土,就不用劳民伤财地去驻守。陛下可以下德音,将要处死的刑犯全部流放到那两处去编管。这份盟约真正的目的,是为陛下子孙得到了交趾一国的臣民。” “此话怎讲?” “自秦汉以来,交趾便为中国郡县。但自唐代以后,交趾便割据分裂,沦为蛮夷。陛下若徒以武力兼并,只能得其地,不能得其民。且南交偏远瘴疠之地,国家耗费军费驻扎,所得不足以偿所失,是陛下虽然得扩地之虚名,却以四夷害中国,非策之善者。而今之策,乃是让交趾国用自己的财赋教养臣民,而其臣民学习的是儒家典籍,他们的老师也是大宋人。时日浸久,交趾的百姓由夷返夏,自不待言。他们自会从心里认可大宋的皇帝才是这个世界上理所当然的共主!如此所费有限,而陛下虽不得其地,却能得其民。”石越努力地向赵顼推销他的文化殖民主义。“依着这份盟约,将来交趾的官员都是大宋培育,官员中必然大部分都亲宋。这岂不远远好过直接占领交趾?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此之谓也。这其实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这番话倒是引起了一些人的共鸣。赵顼也笑道:“这话倒是不错。这回薛奕将俘虏的船全部送回国,朕打算将这些船放在金明池,给百姓们也看看。他与沈括的功赏,两府可以商议了报上来。另外,便是派谁去驻节归义城,给个什么官职为好?” “臣以为官职不可过高,以正七品左右为佳。”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吕惠卿忽然说道,“至于官员,选派武官最好。” 石越若有所思地瞥了吕惠卿一眼,笑道:“臣亦赞同吕相处置,日后陛下的海外国土定然会越来越多,至于官名,臣以为不如便叫权持节都督海外归义城军政事。” “那便准奏。” 吕惠卿见一切都说得差不多了,因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道:“陛下,前往桂州召沈起的使者已经回京。昨日政事堂臣当值,有一份章奏要递呈皇上。” “哦?”内侍从吕惠卿手中接过奏章递给赵顼,赵顼接过细读,表情忽然凝重起来。韩绛、石越等人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吕惠卿闹的什么玄虚。赵顼看完之后,将奏章轻轻放好,游视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石越身上,笑问:“石卿现在有多少田地宅院?” 众人越发不解,石越也是一怔,答道:“臣蒙陛下圣恩,所赐田宅,现在已有近百顷,具体数额,臣却不清楚,这等事还要问臣的管家才知道。” “想不到石越倒是小事上糊涂。”赵顼笑道,“朕听说卿分了五十顷地给卿的兄长?卿的田产,都在什么地方?” 石越见皇帝问得稀奇,心中不免不安起来,忙回道:“臣的产业,都在汴京与老家两处。” “只有这两处吗?” “臣除此以外,的确已再无产业。”石越斩钉截铁地答道。 “那么是谁在桂州等数州兼并良田数百顷?”赵顼神色中已有责怪之态。 石越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愕然道:“陛下,臣在桂州,绝无产业。” “子明,兼并良田已是不对,还要巧取豪夺,逼得数十家走投无路,又让地方官镇压,却未免太过于心狠。”吕惠卿在旁冷冷地说道。 “什么?”不要说石越,便连韩绛、王韶、冯京等人,全都怔住了。 “陛下!”石越惊讶之后便是生气,继而又觉荒唐,竟忘了礼数,亢声道:“臣绝不敢做这等欺君害民之事!请陛下明察!” 赵顼看了看手中的奏折,又看了一眼石越,微微摇头,道:“卿远在京师,自然不会去做这等事情。但难保卿的亲戚朋友门客,没有借着卿的名义为所欲为。”“这……”皇帝这么说后,不仅石越,旁边的众人也都迟疑起来——说石越兼并,的确让人感觉匪夷所思,但是说到他的亲戚朋友门客,那又有谁敢保证?就算是石越,也不敢打下这包票。赵顼又道:“这件事朕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使者去桂州罢免沈起——居然引出数十户百姓联名告状,告的竟然是朕的肱股重臣,翰林学士!”皇帝的语气很平静,但越是如此,就越让人觉得心惊。 石越近乎无礼地直视皇帝良久,忽然缓缓跪下,沉声道:“陛下,若臣果真做了这样的事情,甘愿受罚!” 其实当时位高权重的大臣,在各地兼并田产、广置物业,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似王安石、司马光这样清介的是极为少见的。其余之人若说有什么区别,不过就是做得漂亮不漂亮罢了。韩绛、冯京见皇帝如此“小题大做”,早就不以为然。韩绛存心要卖个面子给石越,当下出列说道:“陛下,石越人才难得,岂可因小过而……” “韩相公。”韩绛的话没有说完,便被石越打断了。石越板着脸,昂然道:“多谢相公为在下说情。不过若我果真做出这样的事情,则是愧对陛下知遇之恩,又有何面目位列朝堂?臣再无他想,只请陛下遣一能臣查明真相,还臣清白!” 赵顼见石越如此理直气壮,神色稍霁,温言道:“朕与卿君臣相知,不比他人。他人若是这种过错,自有国法绳之,用不着朕来生气。但若是卿发生这样的事情,朕须容不得卿去欺压百姓,欺君瞒上。同样——”赵顼又看了一眼奏章,冷冷地说道:“朕一样也容不得有人来诬陷朕的重臣!” “臣谢陛下隆恩!”石越顿首道。 “这件案子,御史中丞蔡确,监察御史蔡承禧去审理,朕要亲自看全部供词!” “石子明暗中派人在广南西路诸州县兼并田地?”一辆漂亮的四轮马车内,王昉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抿了抿嘴,轻轻道:“我也是入宫时听太皇太后与太后、皇后聊天时说起的,”她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但究竟真相如何,眼下还不得而知。”说完了这一句,她又有些后悔,怕被王昉看出她对这件事情的过分了解与关切,毕竟她与石越也是曾有过许婚之说的。 但王昉摇了摇头,却显然没有留意到她的心思,“我不相信,”王昉沉吟道,“石越这个人虽然不怎么样,可也不是目光短浅之辈。他要兼并,不去杭州兼并,反去广西那偏远之地兼并,实是不合情理。只怕是他家的什么人在外面为非作歹吧!” 清河郡主见王昉神情郑重,忽地捂嘴轻笑起来。 “你笑什么?”王昉奇道。 清河揶揄地浅笑,轻轻道:“石越的家人不就是你们家吗?他兄长听说是个老实人呢。” “我们家哪会有人在外面惹是生非呀!”王昉一本正经地说道。 “是啊,是啊,是我胡说了——我们家又哪会有人在外面惹是生非呀?”清河郡主拖长声调,学着王昉的语气说道。王昉这才省得清河是在取笑她,呵呵双手,就去咯吱清河。清河郡主一面伸出手来挡,一面取笑道:“你们家的人可了得呢,便是连太皇太后也说桑……”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说桑郎什么了?” 清河郡主眼波流转,嫣然道:“太皇太后说了什么呀?……嗯,你先告诉我今天去白水潭学院究竟是做什么?” 王昉笑道:“郡主到了那里,自然就知道了。” 清河郡主撇了撇嘴,笑道:“那桑夫人也自己去问太皇太后好了!”她有意将“桑夫人”三个字咬得极重,语调更是拖得极长,语气中全是戏谑之意。 王昉侧着头,望着清河郡主,笑道:“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如何?” “遵命,桑夫人。”清河郡主在外人面前端庄娴雅,直似庙里的菩萨,唯有和王昉在一起,才显露出一个妙龄少女活泼的天性,肆意地打闹嬉笑,因此二人闺中之谊,实是非比一般。当下忍住笑说道:“前几日我进宫给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请安,因听皇后说,淑寿公主很喜欢石学士,皇太后便笑道:‘可惜石越没有孩子。’皇后笑说:‘石夫人韩氏已经有喜了。’皇太后说:‘韩氏聪明剔透,说话行事都得体,我倒是很喜欢她。只是听说她本家有个哥哥,却是个硬骨头,办报纸得罪过不少世家,连石越都骂过的,却不知一母同胎,怎的竟生得如此不同?反倒是妹妹好过哥哥。’太皇太后拿着玉如意敲了敲,笑道:‘你却是不知道,她哥哥现在长进不少。结婚之后,一日比一日稳重。待到明年会试,白水潭学院再考上几十上百的进士,将来这个人可了不得。’——姐姐,你说,太皇太后可不是在夸你的桑郎吗?” 王昉出身宰相门第,于普通功名利禄,未必看得太重,但对于皇室的评价,却不能不十分重视,因此也常常会透过清河郡主,以及一些熟交的夫人小姐,侧面了解内廷与朝廷的意见,然后小心地提醒桑充国注意。是以婚后,王昉俨然竟成了《汴京新闻》的“幕后总编”,而《汴京新闻》的风格也变得更加稳重成熟。外人皆以为桑充国更加历练成熟,却不知道竟是一个女子的功劳。但这时候她听到太皇太后那不冷不热的评语,竟是怔住了。直到清河郡主唤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笑道:“太皇太后也是说笑而已。” 清河郡主望了王昉一眼,忽然悠悠叹了口气,轻声道:“女子嫁了人,果然便一心一意都为着夫君了。” 这一声感慨说得王昉俏脸通红,不由低声啐道:“你也会嫁人的,皇太后亲自为你择婿,你当我不知道呀?” 清河郡主顿时脸如霞染,一直红到耳根,半晌才低声啐道:“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何曾有胡说八道?都说你那未来夫婿是再世潘安呢!”王昉笑道:“狄武襄的三公子狄詠——我说也唯有这样的人物,方配得上你。” 但清河郡主的笑容,却似慢慢地僵住了,过了良久,她才苦笑着摇了摇头,却欲言又止。王昉看在眼里,不由关心地问道:“郡主,怎么了?难道竟是不喜欢……”清河郡主却紧闭着双唇,默不作声。王昉猜测道:“狄三公子人品出众,难不成郡主竟会嫌他是个武夫?”半晌,清河郡主方轻轻摇头,神情中竟带着些苦涩,过了良久方低声说道:“你可知道蜀国公主的事?” “蜀国公主?” “本朝的公主之中,论相貌、才华、品行,谁能在蜀国公主之上?但千挑万选,还是……王驸马……王驸马对她……原来竟是这般……,以前也有过王驸马风流不羁的传言,听说现在更是变本加厉,竟容小妾轻辱公主,但公主却生怕驸马被降罪,一直隐忍着不说,所以竟连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都被瞒得死死的,丝毫也不知情,若非柔嘉那日撞破几个侍奉公主的宫女私下哭泣议论,便连我,也不知道竟还有这样的事!” “怎么会这样?”王昉听清河郡主说得含糊,便也聪明地不敢追问。有些事情,女孩子本就不好开口,何况事涉宫闱,更是不便议论。 “听说是因为王驸马觉得自己才华出众,却因娶了公主,阻了他的前程——本朝之法,你也不是不知,蜀国公主是何等尊贵清洁的人物?又哪里会去学那些下贱的女子般去做些无耻之事,讨他欢心?” 王昉一时无语,蜀国公主与驸马王诜之间的事,她也不是全然没听过传言:蜀国公主温柔娴雅,一贯为人称颂,但王诜也是开国功臣之后,文采风流,也是有心做一番大事业的,却因尚主而前程受限,心中颇有不平郁郁,于是纵情声色,冷落了公主,但公主对他却是一心一意,所以一直瞒着此事,不敢叫皇太后知道。想到这里,她随即便悟到清河郡主为什么会黯然了,于是轻声问道:“郡主是怕狄三郎……” 清河郡主幽幽说道:“本朝的例典,尚宗室之女,便再不可领兵。这为的是严防外戚之乱。狄武襄公之后,只怕也不是甘愿默默无闻的人。我却是实在不愿他日受辱。” “似王诜那般的人,终是少数。郡主也无须太过介怀,缔姻皇室,是多少人盼也盼不来的荣耀!” 清河郡主涩然道:“是啊,多少人盼也盼不来,所以我倒宁愿嫁个庸碌之人,那么至少还能有郡主的尊荣。” 王昉握起清河郡主的纤手,柔声道:“你是堂堂郡主,有什么好担心的?何况狄詠未必是这样的人,我请桑郎托人帮你询查他的人品德性好了!”一面却岔开话题笑道:“今天我带你去,却是看一位了不起的姑娘。” “什么了不起的姑娘?” “她是大程先生的女儿,据说河洛一带的名门望族、少年英杰,为了想娶这个姑娘,把程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却终是没有一人让程家看得上眼的。” “啊?”清河郡主轻笑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儿呀?” “你见了定会喜欢的,”王昉笑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看着她那动静举止,竟要以为自己是个乡下人了,……听说她自搬到白水潭后,虽然深居简出,可却是把白水潭图书馆的书看了个十之七八。若是说起经义道理来,就连二程也难她不住,有时候甚至要向她请教呢!前不久做了一篇《问道》,拿着几位大家的著作,提出来十八个问题,石子明听了也连连夸赞,只道是五年以来,除了我爹爹,没有人见识及得上这位小姐。” “啊,那岂不是个女博士?素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怕太过聪明……”清河郡主说到此处,方觉失言,连忙止住。王昉却丝毫没有在意,自顾自地说道:“我向来以为自己是女子中的聪慧者,却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位姑娘不仅学问道德出众,便是相貌,也是说不出来的可亲可爱。以前我老笑郡主是菩萨,见这位程姑娘,方知郡主是假菩萨,她才是真菩萨。皮肤便如定窑的瓷器一般白润,五官不是五官,竟似是玉雕成的。你见了她,虽不觉得是倾国倾城,却自然而然地觉得可亲可敬,想要和她亲近说话,我虽然是一个女子,也会对她生出喜爱之心哩!” “若这般说来,这个女子不是天人也似?她闺名唤做什么?” “程琉,小字唤做‘璃璃’的。郡主见了,便知道了。” 二人一路说着程琉的种种事迹,马车从西面的旧郑门拐了个弯,直奔西南面的戴楼门而去。在将出戴楼门的那一刹,风动车帘,缝隙中王昉竟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他们怎么到京师来了?”她不由得心中纳罕,不明白大哥王雱的书童,怎么竟到京师来了? 此时,开封城外北郊的一座小山林中。潘照临、陈良、唐康、秦观等人率一众家丁簇拥着一身紫衫、骑白马、挟弯弓的石越在林中穿行,众人一面走一面说着闲话。“潜光兄,去桂州调查的人,安排好了吗?” “公子放心,已经安排好了。我也想明白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陷害公子。”潘照临仿佛感觉自己被人家打了一巴掌。 “去宣诏的王焘,不过是个中书舍人,我打听了他的底细,他断没有胆子来陷害我。他是迫不得已接了数十个百姓的状纸,又被人暗示,不得已才上报中书门下的。此事背后一定有人弄鬼。唐二叔那边来信了吗?”石越平静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寒气。 “还没有。”唐康接过话来,答道:“我回家也想了一回,若按那些状纸所说,是有一个人叫石珍的拿着大哥的书信,还有一枚大约是伪造的印章,往来诸州县,强买田地。我家中诸位叔伯堂兄,纵有不肖,也不至于如此大胆。” “嗯。”石越漫应一句,举起马鞭顿了顿,忽道:“若是别人陷害,我也不怕。若果真是跟我的人胆敢如此,我却断不能容他。” “我们理会得。”众人赶忙齐声答道。 “此事不过三种可能,要么是我自己做的;要么是我家中门下果真有人胆大妄为;要么便是有人陷害我。那个石珍干下这么大的勾当,背后没人撑腰,我却不信。” 潘照临苦笑道:“我看咱们府上也没有人有这种本事。虽然亲戚繁多,门人家丁,也不在少数,难免有不肖之徒,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出去便能为恶。但家中的家规森严,我谅也没有人敢犯,何况又是这样的大手笔。根据现在的线索,那个石珍不是等闲之辈,熙宁七年他运过粮去灾区,得过太常寺颁发的奖章,他配着奖章,拿着莫分真假的印信,也难怪能得志一时。桂州偏远小郡,那些地方的县官,谁又敢来问公子真假?” “沈起也不敢吗?”石越反问道,一群栖鸟被他的话惊起,乱糟糟飞上空中。“沈起不是怕事的人,他是敢惹事的人!” 潘照临沉思半晌,道:“此事还得从桂州调查起,最要紧的是抓住石珍。只要抓住人,不怕他不说真话。只是这若是个阴谋,也未免太简单了。即便石珍跑了,那些印信核对一下,就能分出真假了,抓住石珍,不过是可以揪出幕后指使的人而已。谁会这么傻?” “大哥,我倒有点明白了——”唐康沉吟道,“此事会给大哥带来什么损害?皇上对大哥一向信任恩宠,为何这次却又大发雷霆?” 石越和潘照临听到这两个问题,顿觉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二人连忙勒住坐骑,沉吟思忖。片刻之后,二人同时轻轻“啊”了一声,石越叹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潘照临赞赏地看了唐康一眼,笑道:“吕吉甫真是了不得。” “虽然知道了,可一时也难有良策。”石越拿着鞭子,不停地在手中轻轻敲打,苦苦思索。潘照临也默默不语,似乎在想着对策。 秦观与陈良却是茫然不解,秦观悄悄走到唐康身边,低声问道:“康时?”唐康知道他想问什么,笑道:“少游兄试着反过来问问,便知端倪,我问你,皇上为何会大发雷霆?” “这样的事情,皇上岂能不怒?”秦观一脸愕然。 唐康摇了摇头,叹道:“少游兄,皇上正要锐意进取,一切改革措施都有赖于家兄,以皇上的脾性,是绝不可能为了一点小过而责罚家兄的。除非这件事情对变法有很坏的影响。” 秦观依旧没有明白。 “我想那个石珍,可能确是有人想陷害大哥。也许还有其他厉害的手段还没使出来,或者来不及使出。但那人未必是吕吉甫。但吕吉甫却是看到了这后面的机会,善加利用。此人真是善于把握时机!”唐康感叹道。 秦观依然想不清其中的曲折,不好意思地笑道:“这又有什么机会?只要调查清楚真相,不就一切大白了吗?” “那时候就晚了。”唐康冷笑道,“这才是吕吉甫的厉害之处。皇上马上就要正式公布官制改革,左右仆射六部尚书九寺卿一切重要职务,都要公布人选。家兄本来定为太府寺卿,改革后的太府寺卿是仅次于户部尚书的财政大臣——但若这时候,家兄正陷在一起严重影响声誉的案件中,你要让皇上如何服众?到时吕吉甫就可趁机提出他的人选,将家兄排斥于尚书省之外。皇上即便再加宠眷,也不过是继续做学士——以改革后尚书省的权力来说,一个翰林学士又岂能主导变法的进程?他吕吉甫自然顺理成章可以唱回主角。待这案件澄清之日,尚书省众相早已各安其位,若无大过,岂好轻易罢免?要任用家兄,起码也要两三年之后……到时众多的预备措施,说不定吕吉甫稍加改变就会加以施行,将名望与功绩全部揽到自己身上,若有成效,两三年后他已地位巩固,牢不可破;若无成效,自然于大哥身上也没什么光彩。” 秦观听到唐康娓娓而谈,背脊上冷飕飕的寒气直往上蹿。他万万想不到,一桩看起来愚不可及、简单明了的陷害案,能够被人发挥到可能影响朝局的地步……“这些勾心斗角……”秦观游顾四周诸人,心中冒出一股凉意,“吕惠卿的聪明才智,用来争权夺利,已是如此可怕;幸好石越和这些人还有着为国为民之心……”他完全不敢想象下去了。 唐康却没有去在意秦观,只喃喃道:“皇上大怒,是因为皇上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皇上既说了要提前改革官制,话不能收回;可偏偏出了这样的事情……” “如今之计,是要赶快澄清这件事情纯粹是诬陷。只要澄清此事,镇压交趾,学士有建策之功,到时候大加宣扬《升龙府盟约》的文治武功,朝廷便可以借此声势,将官制改革顺顺利利地推行下去。并且可以借此机会,逐步开始进行军事改革!”潘照临笑道。 一直默不作声的陈良早已听得惊心动魄,这时听潘照临如此说,不由精神一振,笑道:“这只是大道之前的小坎。” “这是许多大坎前面的小坎。”石越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 但这个小坎也不是那么好过的。按先前确定的方针,皇帝将在四月廿五日公布官制改革中的大部分内容;五月一日大朝会,公布中央政府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命,同时下令增建“海船水军”,建设港口,增设市舶司,并诏令新任太府寺卿厘定新的“市舶务敕令”草稿。不出意外,皇帝还会在这一天正式宣布对交趾的武功,嘉奖有功人员!五月一日那一天,石越究竟是太府寺卿兼参知政事,还是依然做翰林学士,很大程度上便取决于短短七天之内,石越有没有可能澄清自己。 正如石越等人所料,变法并没有因为“石珍案”而停住脚步。 四月廿四日,赵顼在崇政殿召见两府、学士院、御史台的大臣,最后一次确立官制之细节。讨论从早晨持续到晚上。每个部门每个职位都进行再一次审核。 次日朝会,赵顼向天下颁布《熙宁八年新官制第一敕》,繁琐复杂的官制改革,正式开始。“朕要在今岁之内,结束官制改革之过渡期!”皇帝以威严的语气,向庞大的官僚机构展现他的决心。这是对一个庞大官僚体系进行的外科手术。 赵顼首先做的,是稳定人心,满朝的臣子都在关心着新官制推行后自己的官位。禁中右掖门东面,原本是中书门下省在东面,枢密院在西面,两府遥遥相对,称为“东西二府”。赵顼以非常的效率与果断,将中书门下的官衙改称“尚书省”,迅速任命了尚书左右丞以下的官员,让几位宰相暂时保留原有的职务与官名,搭起尚书省的架子。然后将中书、门下二省迁到尚书省北面紧挨着文德殿的几个院子中;将枢密院北面的院子,划归门下后省,任命了门下后省的官员。在大宋少有的雷厉风行的作风之下,不过两天时间,中枢机构就可以基本上维持运作了。 几乎同时,赵顼又诏令以冯京为权吏部尚书,简拔刚回京的范纯仁为权吏部左侍郎,以翰林学士韩维为权吏部右侍郎。令三人以原中书门下堂官、审官院等机构官员为基础,选择在京官吏,经尚书省、门下后省同意后,即颁布任命,在宣德门外御街东侧的官衙中建立起吏部。 仅仅三天时间,官制改革的核心机构,便已全部初具规模。 然后,尚书省与吏部在赵顼的督促下,颁布了“以阶易官”的转换表,废除原有文散官,将所有文官旧的寄禄官一律按规定改换成新的散官。并同时向天下官员颁布诏令,宣布此次改革,暂时只涉及文官;勋爵、祠禄官、贴职等等暂不涉及;地方官员差遣亦暂时不变;中央机构职事官未接到新任命之前,照常处理事务,直到接受新任命或与新委任官员办好移交为止。为了严防作弊请托,皇帝更是断然下令,在此期间,所有批文往来必须有清楚的记录,否则罢官夺诰身,永不叙用。尚书省、门下后省、吏部,包括拟诏的学士院、舍人院所有官员一律住进官衙,由皇城司派兵吏锁院,禁止无诏外出。尚书省、吏部召见新任官员,皆须有第三人在场。 在如此严厉的措施之下,身为翰林学士的石越,与身为参知政事的吕惠卿,全部都困在了禁中。石越万万想不到,当初自己给皇帝的建议,竟成了捆住自己的一根绳子,眼前的困境,也只能指望外头的幕僚们了。 皇帝是如此重视这次改革,凡五品以上的职事官,也就是诸部各司郎中以上官员的任命,皇帝都要亲自过目,并一一接见。在此期间,石越一直陪在皇帝身边,向皇帝介绍这些官员的能力与声誉,向皇帝提供自己的意见。这是一个让无数人羡慕的美差。但在迩英殿一天站上九个时辰,中间连吃饭都不敢放肆,无论什么样的美差,同时也必然变成一种苦差。 所以,当子时的钟声响起,石越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学士院后,一向习惯自己照顾自己的石越,也没能抵制住眼前的诱惑——他听之任之地让皇帝特意分配来照顾自己的太监脱掉了自己的靴子,伸进温热的清水中——让一个太监给自己洗脚,的确是一种奇特的体验!石越没有忘记在心里讽刺着自己。他看了那个太监一眼,见他年纪轻轻,长得白净高大,竟有几分英俊,却不知为何来做这种贱役,当下竟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内侍连忙尖着嗓子答道:“回学士,小人叫童贯。” 石越早已疲惫得迷迷糊糊,一时也没有听清,反问道:“童贯?这个名字好熟,我以前见过你吗?” 童贯谄笑道:“小人进宫不久,还是第一次有幸见到学士。” “哦。”石越正要闭目养神,忽的灵光一闪,双脚一个哆嗦,腿一伸,竟把水盆蹬得老远,热水流了一地,“童贯?”他倦意全无,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就是童贯?”童贯被他问得莫名其妙,还以为什么地方没有服侍周到,忙不迭地道:“学士息怒,学士息怒。” 但饶是石越如今已是“见多识广”,王安石、司马光、苏轼、蔡京……什么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了,但一个直接造成北宋亡国的大奸宦,忽然出现在自己身边,替自己洗脚,自己还浑浑噩噩地没有反应过来——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件极其吊诡的事情。看着眼前的这个家伙,想着他的种种“劣迹”,石越竟是呆住了。半晌,他才哑然失笑:“管他是不是童贯,现在他又能有什么本事为恶?”但心里却毕竟有着一种偏见,当下只冷冷说道:“方才水太凉了,去换盆水吧。” “小人立即去换。”童贯连忙答应着,谄笑着捡起盆子,轻轻退了出去。 石越望着童贯轻轻走出门去,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来到这个世界上,总要和各种人打交道的。和童贯相遇,既是偶然,也是一种必然吧?“只是,不知道这时碰见这个阉人,究竟是凶是吉?”石越心中自嘲地想着,“碰上这种东西,估计不会是什么吉事。” 石越这边困在禁中出不来,为了避免给人口实,也不敢递消息。外面潘照临等一干人也忙得四脚朝天。七天的时间,无论能不能找到石珍,都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潘照临定下的策略第一就是“撇清”。只要能证明石越与这案子无关,案子什么时候破都不重要。好在石越亲戚并不多,家人门客也有限。这些人的名籍田产,很容易厘清,排除掉这桩嫌疑之后,石越的嫌疑就洗去了一半。 另外就是要设法找到石珍伪造的印信,只要证实是伪造的,那案子虽然未破,但石越亦可以立时由嫌疑人变成受害者——至少皇帝在心理上,会倾向于相信石越。从政治上来说,这就完全足够了。这些印信流落在各州县的官员手中,但都远在广西,调过来核对已来不及了,而蔡确又指望不上——蔡确接过这桩案子后,只是简单地询问过沈起、王焘之后,就发文给桂州苏缄,“耐心”地等待那边移来石珍和涉案文书档案,他的心思也许是放到了官制改革之上,也许是另有隐情。总之他有充分的理由暂时不去搭理此案,别人也拿他无可奈何,但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潘照临就坚信,不管这个构陷是怎么来的,沈起手中于情于理,都会保留着这些伪造的印信,除非他傻得愿意自己去扛全部的责任。他通过田烈武寻来东京最负盛名的几个小偷,于是沈起被软禁的驿馆,多了几个梁上君子进进出出。 第九节 四月廿八日的清晨,沈起看着空空如也的箱子,面如死灰。钱财只是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他虽然此时正值晦气之时,也未曾将之放在心上。但那封信的丢失,却让他意识到出大事了!寻常盗贼,是决不会偷他书信的。 “沈大人!” 沈起被吓了一跳,霍地转过身来,却见是两个清秀少年,他认得这是王雱的书童王芄、王兰。连忙收敛心神,努力镇静下来,勉强笑道:“是你们啊!” 王芄、王兰给沈起见了礼,方说道:“沈大人,可是出什么事了吗?” 沈起故作轻松地笑道:“不过被小贼偷了一点银子。怎么样?二位见过蔡中丞了吗?” 王芄、王兰相顾一眼,王兰立时走到屋外,王芄又游视了房中一眼,见再无旁人,这才说道:“已经见过了。” 沈起稍稍放下心来,笑道:“来,咱们坐下说话。” 王芄也不推辞,与沈起相对坐了,道:“蔡中丞说皇上正在恼怒当中,此事甚是难办。” 沈起“呸”了一声,冷笑道:“还不是索要贿赂?皇上怎么看这件事,还不是公卿一张嘴说死说活?往坏里说,我这是抗旨兴事;往好里说,就是为国者无暇谋身。春秋经义里,还找不到替我辩护的话吗?” 王芄微微一笑:“正是。不过我家公子早有妙策——他知道蔡中丞现在也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怎么说?”沈起不觉向前倾了倾身子,专心听王雱的书童给他分析朝中大势,他深知王雱热心权术,虽身在江宁,但是于汴京朝局洞若观火,加之王安石虽已罢相,但新党之中,未必没有依附传话之人,王芄虽只是个书童,可在这样的主人身边,知道的事未必会少了。 “沈大人治民打仗,都是个人才。但若论到对朝中大臣的了解,却不及我家公子。如今我家相公退居金陵,朝中主张变法的大臣,以吕参政、蔡中丞、曾计相三人为首。我来京师之后,曾大人也去了广州,那么此刻,朝中自然只余下其余两人。”王芄娓娓道来,神情竟似教授弟子一般。 沈起心中冷笑了一声,脸上却做出虚心受教之态,点头道:“正是如此。” 王芄见他如此,更加矜持,昂然说道:“既以二人为首,那其他支持变法的臣子,便只有四种选择——或支持吕;或倾附蔡;或观望;或者干脆投奔正得势的石越!而石越此人外似忠厚,内怀奸诈,是十足的伪君子,但凡此类人,久必败露,众叛亲离。所以吕参政与蔡中丞心中所想的,必是由谁能继承我家相公之位,得到皇上的信任、众大臣的支持,来主导变法。这却是瑜亮之争。”沈起自然知道王芄对石越的评价殊不可信,不过对于吕惠卿与蔡确的心理分析,他倒是深以为然。“所以沈大人也无须太过担心。吕参政如今在朝中支持者寥寥,那些亲附他的多是些无知无学的小人,不过想借此幸进。下无有力大臣的支持,上也无皇上的信任——皇上此时的信任,还是全在石越身上。故吕参政对我家相公,还会装成尊重之态,否则只怕内外交攻,立时便要被逐出朝廷。蔡中丞身在御史台,身份超然,可让他坐享清誉,他既交好冯京,又向石越示好,与旧党、石党若即若离,这是他的优势,但也是他的弱点——若他无所顾忌打击支持变法的大臣,甚至涉及我家相公,沈大人试想一下,支持变法的大臣将如何看待他?若果真如此,他就只有彻底转向,依附石越——但是他之前弹劾算计石越不少,他又如何肯信得过石越?雷州、崖州,说不定便是他的终老之地。” 沈起听了这番话,细细思忖,似乎觉得颇有道理,但又隐隐觉得其中似乎还少了点什么,可一时间竟想不出来。迟疑半晌,问道:“既如此说,那为何蔡中丞说难办?” 王芄笑道:“沈大人还不明白吗?蔡中丞当然难办,因为吕参政正拿着您做棋子,逼着蔡大人落子呢。蔡大人若放过您,皇上那边如何交差?石越那里如何交代?若是严惩您,我家公子那面,他又当如何处置?他想干干净净,却偏生不能,岂不为难?这中间最痛快的,就是吕参政吕大人了!” 沈起心一沉:“这么说来?我的事情岂不是……” “沈大人自己也说了,春秋经义中,一定也有帮您开脱的那一条。所以您不用着急,蔡中丞一定会拖,拖得皇上火气渐小,拖到他可以从宽处置。这样他才能把事情做得圆满。如今朝中局势瞬息万变,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只要待我家公子病体稍愈,大人即便是这次稍受委屈了,我家公子也能帮您把这委屈加倍地补还过来。” 沈起望着口若悬河的王芄,心中忽然泛起一阵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还有一丝后悔。他又想起了丢失的那封信,心中竟有一种快意:丢就丢吧,丢得好!我沈起未必便是你们的棋子! 次日上午,石越陪着皇帝接见了几十个官员后,趁着中间有段时间小憩,赵顼忽然笑道:“昨天晚上,通进银台司递进来开封府的一份奏疏……”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下,看见石越一脸茫然,不由一笑,又道:“原来却是开封府推官破获了一起盗窃案——不,甚至没有破获!不过是缴获了一批赃物。”石越听出赵顼的语气带着嘲讽之意,更是莫测高深,不知道一件这么小的案子,究竟什么原因,竟会惊动到皇帝御前。赵顼嘲弄地笑道:“卿可知道这些失窃的物什是哪位大人的东西吗?”“臣……”但不待石越说完,赵顼已经先说了出来:“朕本来也觉得奇怪,心道是什么人的东西值得开封府这么巴巴地递给朕?又是什么盗窃案值得直达九重之内?谁知原来竟然是朕的前桂州知州沈起沈大人!” “啊?!”石越根本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情,此时乍闻,也完全是大吃一惊。 “开封府没能抓到盗窃,却捡到了他留下的赃物。这些赃物里面,别的东西倒也平常,唯只有一封书信,却是非同寻常。便是沈起沈大人,也还一般,更不得了的,居然还牵涉到本朝一位青年俊杰!哼哼……”赵顼越说脸色越是难看。石越听到“青年俊杰”四字,心里便是一阵咯噔,但随即又想到,皇帝既然这般说起,那么此事与自己必然无关,这才心中稍安。只见赵顼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愤怒,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石越,咬牙说道:“卿可以自己看看,当可知道人心如何险恶法!” 石越赶忙恭恭敬敬地接过信来,略一浏览,背上已是冷汗直冒!原来这竟是王雱写给沈起的书信,那桂州田宅,自是王雱帮忙购置——但让石越想不到的是,这还只是这一桩大阴谋中的小小的一个佐证罢了!王雱之计,是让沈起派人深入交趾,买通交人将领,伪造与石越的书信。石越保证在朝中帮助李乾德,利用海船水军帮交趾攻下占城。而交趾的报答是,和大宋和平共处,在石越有朝一日不顺之时,为石越和海船水军提供据点,到时候从交趾反攻桂州,让石越割据两广为王!购置田产,不过是石越在桂州设置据点的一个伏笔罢了。王雱在信中叮嘱沈起小心行事,耐心等待时机,只待朝局有变,就抛出此计,可置石越于死地! 但是王雱却没有料到沈起罢职、交趾屈服,令得田产一案提前泄露……这桩阴谋,还没有发动就败露了。 “陛下……”石越身上冷汗涔涔,他完全没有想到,他和王雱根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如今勉强也还算是亲戚,王雱竟然如此狠毒要致自己于死地,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赵顼默默望着石越,忽然叹了口气,道:“依他之罪,便是赐死也不为过!” 石越静静地望着赵顼,见他脸上虽然大有愤怒之色,却又有犹疑之状,他已知皇帝此时兀自还在顾及与王安石的情分。若以他的本心,此刻实在恨不能置王雱于死地方能后快,但是此时的石越,已深深明白凡做大事的人,却多半做不得快意事。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淡淡道:“陛下,于王元泽,臣已无话可说。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于王相公,还望陛下稍存些体面才是。陛下与相公君臣相知,臣也唯愿陛下能全始全终!” 赵顼赞赏地望了石越一眼,轻声道:“朕会派人将这封信还给王元泽。” 君臣又说了一会儿话,听到午时的钟声响起,石越方告退出了迩英殿。刚刚走下了白玉阶,便见童贯鬼鬼祟祟走了过来,低声唤道:“学士万安。” “有什么事吗?”石越对童贯,始终有点偏见。 却听童贯压低了声音,说道:“刚刚学士府的书童侍剑带话进来,说府上有要事。” “什么要紧事?”石越心不在焉地问道,“石珍案”如此顺利地了结之后,他的仕途现在看起来是可以一帆风顺了。下午皇帝将要召见准备拜兵部侍郎的郭逵,顺便讨论一下军事改革的事宜,事关重大,他甚至没有时间去高兴自己前面的一块障碍已经被扫除了,中午吃饭的时间,还要好好理一下思路才行。“小人也不知道!”童贯对石越却格外的巴结,这让石越完全不能理解——他是中官,没有必要来巴结一个外官的。“但是听说侍剑的样子非常着急。” “嗯?”石越怔住了,是什么事让侍剑冒着禁令来见他?正思忖间,一个宦官急匆匆地走了过来,石越隐约认得这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小宦官,还不及他细想,那小宦官已经看到石越,也不待站稳,便尖声叫道:“接太皇太后懿旨!” 石越心中惊疑不定,连忙拜倒接旨。 “太皇太后口谕,让石越立即回府!” 石越不由怔住了,他谢了恩站起身来,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道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居然会劳动到太皇太后下旨。慌慌忙忙出了西华门,却见侍剑早已在门外等候,旁边还有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年,相貌似曾相识,但此时他已经无心细想了,他已经看见侍剑脸上的惶急与大汗。侍剑见他出来,立即牵着马迎了过来,急道:“公子,快快回府吧!夫人要生了……” “什么?”石越的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一下子就懵了。梓儿此时怀孕尚不足六个月,这个时候早产,凭谁都知道凶多吉少。尤其当时卫生条件低下,即使是正常生产,为此丧命的孕妇也为数不少,何况梓儿这是毫无预兆的早产!他也顾不得许多,甚至不敢去多想,跳上马去,狠命抽了一鞭,驱马往家里跑去。侍剑与那个少年见他如此,连忙上马跟上。 一路之上,石越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挥鞭往家中狂赶,什么也不敢想,生怕此时一想那些种种可怕的念头就会浮上来将他吞噬掉。此时正值正午,街上行人众多,熙熙攘攘,而从西华门到石府,还要经过许多条热闹的大街,他既没有带仪仗,更无人清道,这般纵马狂奔顿时冲得街上行人七零八落。惹得皇城使和开封府的兵丁一路叫喊追赶。 好不容易奔到府前,石越翻身跳下马来,连马也顾不得了,便径直冲进府去。紧随而来的皇城使和开封府的兵丁没料到犯事者进了石府,一个个不知深浅,在府前面面相觑,一时也没有人敢说要入府搜查。正没奈何处,又听两骑从后面冲来,两个少年下了马,一个书童打扮的人翻下马来,便也径直冲进府中。另一个少年却勒马望了这些兵丁一眼,冷笑道:“你们快快散去,这是你们待的地方吗?回去上司若要交代,便说是柔嘉县主做的。” 那些兵丁听他这么一说,得了交差的办法,哪里还敢停留?顿时散去。那少年得意洋洋地下了马,便往石府走去。石府中的下人正乱得热锅上的蚂蚁也似,也无人留心他,他一路穿堂入室,直到了内堂。却见蜀国公主、清河郡主、王昉、程琉都坐在那儿发呆,阿旺等丫环侍婢走来走去,似那无头的苍蝇一般,石越却不在堂中,便高声问道:“石越呢?去哪儿了?”顿时引得众人睹目。蜀国公主抬眼望见是她,叹了口气,说道:“他进产房去了,怎么劝也劝不住!”当时的风俗,男子是不能进产房的,否则便会有血光之灾,但此刻的石越又怎会理会这些忌讳? 那少年笑道:“啊!我现在看他可顺眼多了。鲁郡君怎么样了?” 蜀国公主摇了摇头,黯然说道:“还在半昏迷当中。” “孩子呢?” “自是保不住了。”蜀国公主一面说着,一面双手合十,轻声祷告。少年的脸色立时黯淡下来,也不多说,转身便往产房走去。慌得众人急叫:“十九娘,你去不得。”但柔嘉却早已闯进产房之中。 这个少年正是柔嘉县主,她今日正好陪着蜀国公主等人来看访梓儿。不料竟然赶上梓儿早产,家中虽有男子,除了唐康外,却都不敢踏入内房。而众女中有生产经验的,也唯有蜀国公主一人,情急之下,只得由蜀国公主来主持大局,但不料竟遇上梓儿难产,性命堪危,当下一面找稳婆来引产,一面便急急忙忙带了柔嘉进宫。因为怀胎六月早产,后果实在难以预料,蜀国公主念在相交之情,无论如何也要求太皇太后下旨让石越回府不可;同时也好带来御医。好在蜀国公主见了太皇太后,说起此事,立时得到应允。蜀国公主这便带着御医先行回到石府,柔嘉却孩子脾气,偏要到西华门外等候石越。她此时年纪渐长,略解人事,一边见到的是王诜对蜀国公主的薄情与冷淡,便想看看这不纳妾的石越对待妻子是何等模样。却不料见石越如此情急担心梓儿安危,不由得大生好感,竟替他揽下冲乱街市的罪状来。 此时她蹑手蹑脚地走进产房。却见石越坐在床头,将梓儿轻轻抱在怀中,身子微微颤抖。梓儿躺在他的怀中,脸色苍白如纸,半睁着眼睛,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却又隐隐地带着一丝哭腔,“大哥,我对不起你。” 石越伸出手来,轻轻擦去她眼边的泪水,柔声安慰道:“傻瓜,是我害得你受苦,是我对不起你才对,是我对不起你……”他喃喃地说着,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颤。 梓儿轻轻闭起眼睛,泪水却依然从她紧闭的眼中溢出,她微微摇了摇头,哽咽道:“我们的孩子没有了……”石越心如刀绞,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柔声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大哥只要你平安就好了,你平安就好了。”他反复念叨着,眼中犹有惊悸,似乎这句并不单是安慰梓儿,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那个孩子。”梓儿的声音中,似乎有无限凄伤,令得石越的心,似乎也要在这一刻粉碎了。他俯下身去,轻轻吻去那些泪水,温柔地劝慰道:“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以后还会有的,很多个孩子……”他顿了一顿,忽然轻轻说道:“天可怜见,你却会平安无事!” 柔嘉见他真情流露,忽然间觉得心里酸酸的,泪水也似要流出来了,她咬着嘴唇,轻轻退出房外,痴痴地想着,痴痴地想着,竟似呆了一般。她似乎很难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既有王诜那样的坏蛋,又有石越这样的好人。 但石越究竟是不是“好人”,委实也很难说。 冥冥中似乎果真会有一只手在推动命运的走势。正在同一天,楚云儿昏晕过去两三次,只余得心头口中一丝微气尚未断绝了。阿沅哭得死去活来,到得最后,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打发去石府报讯的人,又被石府管事的人全部打发了回来——石越还在宫中,又逢梓儿早产,谁会有心思去理会一个外人的死活?潘照临安排了个大夫,又随便派了几个人过来侍候,这些人早就听说过阿沅的盛气,这时一个个消极怠工。大夫看完之后,只轻轻说了句:“准备后事吧。”便匆匆离去。 如此耗到下午,楚云儿却又缓过神来了,能睁开眼睛,似乎竟可以吃点东西了。阿沅哪里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赶忙擦干眼泪,就要去熬药熬汤,不料却被楚云儿一把抓住,轻声道:“阿沅,你不要去了,陪我一会吧。”说着,闭了眼睛,仿佛是在积攒精神。 阿沅强作笑颜,柔声道:“姑娘,我去煎药,你定会好起来的。” 楚云儿摇摇头,低声道:“我是不行了。阿沅,你不要难过。我这是解脱……” “不会的,不会的。”阿沅说着又哭了起来。 楚云儿却只是闭着眼睛,又不说话了。半晌,才说道:“阿沅,我已经把你托给石大哥照料……他是个好人,他做的是大事业,你万万不可怪他……”阿沅哽咽着,又听楚云儿说道:“你也不可以怪石夫人,她也是个好人……我自己命苦,不愿意你也命苦,你要记得,不可因我的事去怪旁人……” 阿沅趴在床边,泣道:“我哪里也不去,我谁也不怨,我只要姑娘好好的,我情愿跟姑娘一辈子。” “傻孩子。”楚云儿伸出瘦削的手,温柔地摸了摸阿沅的脸蛋,说道:“扶我起来,我想弹曲琴。” “姑娘……” 楚云儿竟然微微一笑,道:“谁知道阴间能不能抚琴呢?便顺我这回意吧。” 阿沅迟疑着退出房间,走一步回头看一眼,走一步回头看一眼。出了门,便快步走到放琴的房间取了琴一路小跑回来。刚刚进门,望那床上时,不由得心头一凉,手一松,琴“当”的一声掉到地上。 楚云儿的手僵硬地垂着,却已经断绝了呼吸,在她的脸上,似乎还含着淡淡的微笑。 第十节 五月一日的大朝会如期举行。皇帝与文武百官都穿上了正式的朝服,在大内的正殿——大庆殿举行一年三次的大朝会。仪仗是最为奢华壮观的黄麾大仗,整个仪仗队用到数以百计的旗帜,以及五千余名精壮的禁军。四象旗、五岳五星旗、五龙五凤旗、红门神旗在风中猎猎飘扬;禁军们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赵顼高高坐在大庆殿的御座之上,俯视着向他山呼万岁的臣子们。在今天,他要向天下宣布,他的帝国,将开始全面而深刻的变革! 礼官们有条不紊地引导着仪式的进行,石越却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个仪式。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公布官制改革,各主要官员的任职,公布《升龙府盟约》,宣布归义城都督,然后就是献捷仪式…… 这个帝国,正慢慢地开始按照他所希望的方式来运转。 但是石越感到非常的疲惫,非常疲惫。 梓儿终于保住了性命,但是他的孩子却死掉了。年近三十的石越,其实非常盼望能有一个孩子。结果在他从一桩陷害案中脱身的那一刻,在他顺利成为太府寺卿、参知政事之前的那一刻,他的孩子却死了!梓儿的身子依然虚弱,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复原,更让他忧虑的,是她心中的创伤,这个孩子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寄托了她几乎所有的期待与梦想,却在瞬间倾覆了,此刻没有人能够安慰她的悲伤,就连石越都不能。他甚至不敢在梓儿面前露出他的悲伤,他只能寄希望于时间,那漫长的时间会冲淡她的悲伤,会给她带来另一个孩子。 楚云儿也死了。自己感觉亏欠最多的楚云儿,竟然与自己的孩子在同一天死去。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命运的残酷安排,他最终没有能够去看她最后一眼,这让他不能不感到歉疚。每当他闭上眼睛,就会想起熙宁二年的那个冬天,那个双十年华、穿着棕黄色貂皮大衣、深绛色的缎面窄脚裤,身材婀娜多姿的女子;那个容貌清丽,眉如细黛,眼似晶珠,神韵清雅如水的女子;那个和自己在酒楼尴尬对坐的女孩子;那个默默给自己弹琴的女孩子,用那样的信赖仰慕的目光望着自己…… 宣读诏令的官员大声地念着:“翰林学士石越除参知政事、太府寺卿……” 石越默默地听着,思绪却似在这一刻飞到了不知名的地方。不知为什么,他很想哭一场……但是他不敢。 对于升朝官来说,高潮是宣布官员的任命,还有皇上照例的恩赐。对于百姓来说,高潮却是归义城都督的任命与献捷仪式——此后,皇帝还会开放金明池,许可百姓参观被俘的交趾战舰! “第一任归义城都督,百姓们的热情……”只有朝中的重臣,才知道这个归义城都督并非是一个美差,朝中没有什么大臣愿意去比桂州、雷州更远的南方,中原之人,谈瘴疠而色变,谁愿意死在那个遥远的异乡呢? “以狄谘权持节都督海外归义城军政事……” 诏令从大庆殿一重一重传出宣德门,很快,京师的百姓们都会沸腾起来,报纸也会关注“归义城都督”的身份来历——为了这个,石越与尚书省诸相伤透脑筋,一个近乎贬斥的地方,要派一个让百姓觉得重要的官员,这是多么为难的事情!狄谘是天造地设的人选。他是狄武襄公狄青的次子!这一点就足够刺激百姓们的神经了。因为狄谘本是正六品武官,不得已,朝廷最终决定从权,将归义城都督的品秩定为武职正六品。 “但愿狄谘不要堕了他父亲的威名。”石越模糊地想着。 在这整整一天,他的心神都无法集中。 七七四十九天后。 汴京城南六十里的小村庄。楚云儿的冢边,青烟兀自袅袅不散,纸钱漫天飞舞,亦如花般慢慢委与泥土。 石越扶着病体初愈的梓儿,站在墓前。夕阳也似要渐渐入土了,残阳的光芒照着新坟,显出一种凄凉的红黄色。远处搭了间茅屋,那是给楚云儿守墓的仆人居住的。远远地站在他们身后,阿沅铁青着脸望着石越与梓儿的背影。 石越默不作声,这个地方,是他记忆最深的地方。他当年穿越时空后便是出现在这里。往事前尘,已如一场遥远的旧梦,现在开始的新梦是什么呢?他突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荒唐。 现在此处的田地已经全在他的名下。不过却不是兼并,因为他是以田易田,而且还加付相当于田产价值五成的补偿。但不论怎么样,此地现在已叫“石家村”。他将楚云儿安葬此处,究竟是为了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梓儿从丫环手里要了一炷香,给楚云儿插上,轻声道:“楚姐姐,愿你在……泉下的日子,会比这人世间更多些快乐满足。”她的声音中似有微微的哽咽,似乎是在感叹,又似是在祈祷什么,她的心绪似乎也在这一刻飘到了那遥远的地方去。 石越凝视墓碑,听了她的话,不禁微微叹了口气,柔声道:“妹子,眼下暑气未散,我们回去吧。” 梓儿点点头,却向阿沅走去,石越连忙快步跟上。 “阿沅,楚姑娘曾经对石大哥说过,要他照顾你,你这便和我们一起回府吧。这里我会安排人手照料的。”梓儿柔声说道。 阿沅身子轻颤,瞪着她冷冷地说道:“我不用你惺惺作态。我……我是不会去你们石府的!” 石越见她说话无礼,不由沉了脸,喝道:“没点规矩吗?” 阿沅嘴一撇,又狠狠瞪了石越一眼,哽咽道:“我就是不懂你们的规矩,更不会假惺惺。我在这里陪我们姑娘,不用你们装好人来多管闲事。”说罢,已经掩面跑到楚云儿坟前低声哭泣起来。先前被阿沅训斥过的那个小丫头也忽然走了过来,低声道:“我们陪着我家姑娘便好,就求你们成全罢!”说罢竟跪了下来。 石越不料她如此,倒是怔住了,正要伸手相扶,阿沅已经跑了过来,一把拉起那个小丫头,狠狠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谁让你给他们下跪了?他们是大官,我们是百姓,他们蛮横,我们便让他们打死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 石越见她说话越来越放肆无礼,心中更加不悦。他心中记得楚云儿的托付,已以阿沅的保护人自居,更不在乎她生什么嫌隙,当下提高声音喝道:“真是没有管教了。你家姑娘若见你这个样子,只怕也要泉下不安!来人,把这个丫头给我绑了,带回府上。找个婆子好好管束她。”他话音未落,已经有几个妇人跑了过来,她们原是出来祭拜的,哪里会有什么捆人的索子,但几个妇人七手八脚的,早把阿沅架到了马车旁。梓儿不料石越如此,忙劝道:“大哥,她这样也是情有可原……”阿沅挣扎不得,大声哭道:“我让姑娘不安心,你便让姑娘安心了吗?” 石越被她一语击中心事,身子不由一颤。咬着唇,铁青着脸喝道:“带回去。”那些妇人早已将阿沅丢进马车里挥鞭而去。石越这才转过身来,见梓儿脸兀自有担心忧虑之色,忙柔声说道:“我知道她情有可原。不过放她在这里,只怕性子要一日比一日激烈。不若带回府上,好好的宽解教养。日子长了,自然能领会到咱们的苦心。”一面扶着梓儿上了马车。转头又吩咐道:“其余的丫环仆人,若愿意守灵,便让他们在这里守着。若想进府上,也由他们。总之他们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每月给他们发钱粮便是。” 早有管事的人连忙答应了。石越踏上马车,侧身远远望见墓碑上“楚氏云儿之墓”六个大字,虽然是新立的墓碑,光鲜明洁,但在夕阳之下竟是显得说不出的凄清孤寂。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默默注视一会,终于低头钻进马车。 当石越一行回到石府时,天色已然全黑。但石府内外却是灯火通明,石越先将梓儿送回内院,未及更衣,便见唐康急匆匆走了进来。石越见他脸上颇有惊喜之色,知道是有事禀告,便笑道:“康儿,有什么事情吗?” 唐康点头笑道:“大哥,司马先生回来了。” “什么?”石越竟是吃了一惊。 “是司马纯父先生回来了。”唐康又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