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三十一日》 《二月三十一日》——犯罪小说的“文艺复兴 两位文艺复兴人 文艺复兴式的博雅作家朱利安·西蒙斯(Julian Symons,1912-1994)在英国文坛的地位十分类似在美国的安东尼·鲍查(Anthony Boucher,1911-1968),他们都是让“推理小说变得受人尊敬”的关键人物。 鲍查自一九五一年起在《纽约时报》写一个推理小说书评专栏,写了十七年共八百五十二篇,几乎关照了所有同时代推理小说的创作者,影响广阔深远。而西蒙斯比鲍查稍晚,长期在伦敦的《星期日泰晤士报》(Sunday times)艺文版上撰写推理小说书评专栏,他的慧眼独具发掘了无数新人,他的洞见幽微也让许多本来不受注意的推理杰作得见天日,他的渊博敏感、宽宏视野与细腻论述又让读者在心领神会之余,惊觉原来推理小说曾经做到了那么多事。 朱利安·西蒙斯晚年曾经回顾起撰写推理书评的往事,他自己觉得有点像是无心插柳的意外,过程又充满文坛恩怨的八卦。他去世那年出版的推理杂文集《犯罪行径》(Criminal Practlces,1994)里,在导论中他就回忆起撰写推理小说书评的缘起与经过,以我在台湾编辑圈近三十年的老骥经历,读起来感觉是无比的亲切与兴味盎然,且让我在这儿简述一番…… 话说一九五八年初,朱利安·西蒙斯接到来自《星期日泰晤士报》的文学主编李纳德·罗素(Leonard Russell)的一通电话,问他是否愿意成为该报的推理小说评论特约作者,每个月交两篇稿子,一年的酬劳是六百英镑。六百英镑在当时是个诱人的大数字,而当时西蒙斯本来的书评工作也让他感到厌烦,很想试试新鲜的领域,他没怎么多想就一口答应了,没想到这一写竟写了三十五年,而他也成为英国最受欢迎的推理小说书评家。 在西蒙斯口中,促成这段姻缘的文学主编李纳德·罗素倒是一个颇有意思的人物,他精力旺盛、慷慨大方、新点子源源不绝、对新构想极富热情却也极容易衰退;他是伦敦文艺圈的一个社交核心,家中邀宴与访客不断,文豪与名流穿梭不息,诚然是往来无白丁的景况。但李纳德·罗素也是极有主见兼好大喜功的媒体人,常常胸有定见,喜欢把想法强加于他人的见解之上(众多作家的回忆录或自传里:永远不缺这样强势操纵型的编辑人物,有时候不免让我们怀疑有许多作家的诞生,背后另有看不见的黑手)。 有一次,李纳德又为一个新鲜的点子所吸引,他兴致勃勃要朱利安挑选出心目中史上“最佳100推理小说”,准备在报上大事宣传,创造一个大话题,朱利安·西蒙斯遵命照办,百般思索,终于交出了一张书单与他的解读;李纳德突然又觉得只用一个人来挑选恐怕代表性不够,又兴冲冲邀了阿嘉莎·克莉丝蒂(Agatie,1890-1976)、席瑞尔·海尔(Cyril out,1886-1975)等诸多名家共同来“改进名单”,做了若干修正;后来又灵机一动,认为应该只选九十九本,留下一本给读者票选,让大众有更高的参与感。本来好脾气的西蒙斯忍不住抱怨说,那些名家挑选的作品固然很好,但绝不是他心目中的“最佳百选”,而读者票选出来的作品,更是他绝不会考虑的作品。 即使如此,这份书单对李纳德·罗素来说还是太“冷门”了,他发现书单中的选择竟有三分之一是绝版书,很多作品也是对通俗大众毫不知名的僻作;他又要求西蒙斯删去绝版书,改选书市上买得到的书。西蒙斯在文中所回忆的,就是这样一种既受知遇又受干预的编辑与作者的爱恨交织关系(一直要等到李纳德·罗素过世之后,西蒙斯才有机会真正出版他“原版的”心目中百大推理小说)。 台湾的年轻读者或远离文坛的朋友,可能不知道我援引这一段文章心中别有所指,因为西蒙斯笔下的李纳德·罗素,活脱脱让我想起七〇、八〇年代纵横台湾文坛、造就无数作家的人间副刊主编高信疆。 双面推理创作者 和安东尼·鲍查一样,朱利安·西蒙斯的贡献也不限于书评,西蒙斯自己也是在推理小说有很高成就的创作者(他自己的百大推理小说书单和推理历史著作,都谦逊地不提自己的名字和作品,读者和出版社看不过去,出版社不得不在再版时找人补上一个附注,对西蒙斯的作品提出他应得的评价),他又是推理小说类型历史的重要史家(【谋杀专门店】的老读者极可能看到店长一再引用西蒙斯的推理小说史名作《血腥谋杀》,已经到了三步一颂的地步了),他为两位推理作家爱伦·坡(Edgar Allen Poe,1809-1849)与柯南·道尔(Arthur Conan Doyle,1859-1930)所写的传记,现在也成了定本;除此之外,西蒙斯的创作范围更包括了诗歌、文学评论、军事史与其他领域人物的传记,他博学多闻与多才多艺的惊人程度,绝不让大西洋彼岸另一位天才安东尼·鲍查专美于前。 西蒙斯曾经自谦是“二流诗人”(minor poet)出身,因为诗词是他最早的文学因缘(出版过五本诗集);完全自学苦读的西蒙斯年轻时就有志于文学,他在企业里担任繁琐辛劳的文职工作,却用得来的微薄薪水支持并主编一份销量很小却很有影响力的文学刊物《二十世纪诗刊》(tietury Verse)。一九三九年,他读书之余一时兴起,戏作了一部嘲讽古典推理的小说《非关紧要谋杀案》(Immaterial Murder Case),随即置诸抽屉,不再过问,直到一九四五年他太太整理抽屉时发现尘封此稿,鼓励他出版,才让他无心插柳走上了推理小说家一途。 正因为西蒙斯是重要的评论家,他又绝口不提自己的作品成绩,讨论他的推理小说反而必须引用其他高明的见解,也许我们可以先试试他的评论接班人英国作家亨利·基亭(ing,1926-)吧。 基亭在20世纪80年代,重选了一次《犯罪与谜题:最佳推理100选》(Crime and Mystery:t,1987),在他心目中历史上的一百本杰作中,西蒙斯入选了两种,基亭提出他的理由。他说,就好像西蒙斯在爱伦·坡的传记里,看出文学上其实有两个爱伦·坡,一位是“逻辑的爱伦坡”(Logical Poe),另一位则是“灵视的爱伦坡”(Visionary Poe);基亭受到启发,注意到推理小说里呈现的西蒙斯也有两位,一位是以布局结构为中心的“巧思者西蒙斯”(Symons tive),两者都成就非凡,所以他要为每一位西蒙斯都选一部代表作,结果他选了《杀死自己的人》(the Game,1972)。 其实前者(“巧思者西蒙斯”)是他做为推理小说家的扎实基本功,后者(“直感者西蒙斯”)才是他耿耿一念的用心所在。西蒙斯很早就说过,二次大战以后的小说家,已经不能把“正义终将伸张”视为当然,推理小说不能只是考虑布局解谜的“谁干的”( absorbs me in our age is table faces.) 针对这段话,另一位知名的推理小说作家兼评论家威廉·迪安德瑞亚(illiam L.DeAndrea,1952-)主张说,西蒙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应该是(ty-First of Feburary,1950),这个看法倒是深获我心,特别把它选入【谋杀专门店】之中,也许读者诸君可以自己体会一下…… 第一节 星期一早上九点四十五分,一群精神奕奕、头戴黑色霍姆堡毡帽(首产于德国霍姆堡的男用软毡帽,帽顶由前向后呈凹形,帽缘微微上翻)的人潮,如行军般通过贝赛尔街。放眼望去,一顶顶的帽子下方,这群广告人个个身穿体面的大衣,携带公事包,足履光鲜亮丽。年纪较轻者表情灵活机敏,鼻头像狗一般前倾、企图心十足;年纪较长者脸上已有岁月的刻痕,面色或阴沉或红润,肌肤松弛有如熟透的番茄。这些历经沧桑的老男人面孔,不论表现出来的是玩世不恭或是欢欣洋溢的表情,看起来都像是正在赶火车似的。随后这一片帽海从左右兵分两路,快速涌进办公室,不消五分钟,贝赛尔街上已不见这些人的踪影。 其中一顶帽子所遮掩的容颜,是一张已从机灵似狗转变为皱纹满面、阴沉老练的脸孔,它随即转往街角的大楼。在这栋建筑物的二楼上方,有一幅绕过街角延伸至溪谷街的招牌,上头写着“威森广告威森广告威森广告威森广告”。事实上,威森这个字眼刚好置于街角,以至于从溪谷街望过去,招牌读起来就变成“广告威森广告威森广告”。那顶霍姆堡毡帽朝上翘起,望向招牌及其上方阴灰仿佛快下雨的二月天空,然后消失在大楼里。 旋转门转动时发出微弱的嘶嘶声。接待大厅里的氛围既温暖又带点愉快的气息。一个轻柔如软垫的身影移步至服务台后头。 “早上真冷啊,安德森先生。” “本该如此的,狄兰特小姐。” 一幅幅加了框的广告看板在回廊上一字排开,重映昔日的荣光。安德森缓步走过其间,来到设有三座门的方形小广场,他转往右手边的回廊,打开了一扇门。门内的实物摆设有——两边是抽屉中间可容膝的办公桌、旋转椅、衣帽架、橡木壁橱,以及绿色地毯。他脱下深色大衣,吊在衣架上,接着挂上黑色丝衬里大礼帽,然后在旋转椅上坐定。这时他的手表指出九点四十九分。 他的桌历上头斜靠着一张打好字的便条。上面写着:“九点二十分,贝格西德先生来电。请回电。珍”。这张便条底下还有一张打字的便条:“‘威威’要在十点三十分召开会议。他希望您出席。珍”。安德森翻转便条放下,接着看今早送来的邮件。有一封来自亚提飞克斯产品公司的信函,内容是有关迅速提神饮料“快电”明年度的广告事宜;此外,还有一些“脆即酥”新广告的测试报告,脆即酥是一种在太妃糖与饼干外部淋上美味巧克力的零嘴。他拿起电话,然后说道:“麻烦接童装世界的贝格西德先生。” 总机是范小姐,她有一副甜腻腻的嗓音。 “贝格西德先生正在找您,安德森先生。他现在正在线上。” “接过来。” 贝格西德的声音总是来势汹汹,仿佛他已经费了好大一番唇舌,而且正打算在对话中途毅然提出某个论点。 “我说啊,你知道的,这使不得,安德森先生。我们不能让它就这样出去。” “贝格西德先生,什么事使不得?” “我已经跟你提过一次了。”听筒里的回答带着鼻音,而且有抱怨指责之意。“我们必须马上停止这则广告。这绝对使不得的。” “贝格西德先生,是哪一则广告呢?” 对方回复的腔调颇为不耐烦:“哎呀,就是明天要登在《公报》上的那则广告嘛。你自己好好瞧瞧。安德森先生,你在听我讲话吗?你还在线上吗?你拿到那则广告的测试报告了吧?你有在听我讲话吗?” 安德森将听筒夹在左耳和肩膀之间,快速翻阅标示着“童装世界测试报告”的文件夹。他的动作停在一则广告上,那张构图是一个穿着童装世界罩衫的小女孩,以不安的神情抬头看着母亲。 “我在听,贝格西德先生。” “唉。”对方闷声地笑。“你可知道,今天早上亚瑟先生看那份报告时,说了什么吗?他说——我无法一字不漏地重述,因为他的用词实在不雅——反正他的意思大概就是说,那个小女孩看起来像是想去上大号。” “但是,贝格西德先生——”他拿起一支笔,顺手在记事本上涂鸦起来。 “亚瑟先生质问我们是不是想让童装世界成为笑柄。我说当然不是,除非他刻意从某个角度来看这则广告。但他说——”安德森把听筒放在桌上,然后画了一个大嘴男人头。听筒传来断断续续的话语:“但是我说……然而他说……所以我必须承认……” 此时,铅笔笔芯突然断裂。安德森把它扔到房间另一头,随即再度拿起听筒,并以从容不迫的声音缓缓说道:“这则广告已经获得你的认可,贝格西德先生,你可是童装世界的广告经理啊。不是吗?我们那时候都同意构图很棒,不是吗?”房门打开来,门缝里先钻入一支烟斗,紧接着是一张脸。“会议纪录上可是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安德森和善地说道。 这时候,鼻音变成了哀鸣。 “我知道,我知道。事实上是亚瑟先生让人——摸不着头绪。这使事情变得很棘手。” “这使事情变得很棘手。”安德森举手招呼来客,随即指指电话,嘴角往下一撇。来者在访客椅坐下,翘起二郎腿,同时盯着自己那黑的发亮的鞋子瞧。“不过,既然我们已经把事情弄清楚了,我们就来看看能帮你什么忙。我手上有两份可用来替换的广告稿——一份是有泰迪熊的,另一份是有洋娃娃推车的。报社会不高兴,不过管他去的。你想要哪一份?有泰迪熊的?” 哀鸣的声音如赔罪似的说道:“泰迪熊的好了。你想像不到的,安德森先生,我的心头如释重负啊。你绝对不晓得——”“言重了,贝格西德先生。我马上抽换广告稿。再见。”安德森拨了内线电话。“制作部。我是安德森。童装世界的案子。把明天《公报》的B十八抽掉,换成E二十一。”听筒传来反对的声浪。“是的,我知道为时已晚。抱怨,混蛋——就让他们去抱怨吧。到底是谁要为那该死的广告付钱呢?”他放下电话,发出叹息声。 “礼拜一一大早就骂粗口。”衔烟斗的男子说道。他是个有张国字脸的高个儿,四十岁出头,相貌看来亲切稳重。他的名字叫作雷佛顿,是威森广告公司三位董事之中的一位,面对方形广场的三个房间就是三位董事的办公室。“‘贝格洗的’怎么啦?” 安德森装出鼻音说道:“亚瑟先生看了我们的广告,他想要换掉它。” 雷佛顿一口一口猛喷着烟斗。 “没有那个客户我们也过得去。可不能为一点小钱而让我们的重要主管发火。他们的广告费是——一年三万吗?” “两万五。” “他们享受的服务比那多得多。”他望着自己的黑皮鞋沉思。“后来的情况如何?这会让你很沮丧吗?” “不会。为什么这样问?” 安德森盯着办公桌看,因为雷佛顿追根究柢的眼光,让他感觉很不自在。不过桌面上有点不对劲,虽然他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他的目光接下来转移到地毯上的断芯铅笔。他发现雷佛顿也在好奇地盯着铅笔看,一边以厚实的手指往烟斗里填塞烟草。雷佛顿拾起那支铅笔,放在桌上。火柴的火焰在烟斗上方闪烁。 “要教人别再忧心忡忡的最佳办法就是寄情工作。再接个新客户如何?做个大案子?” 安德森双臂垂放桌上,目光热切地盯着墙看。 “放马过来吧。” “这个案子真的很重要,安迪。我要你来负责。我也是这样告诉威威的。” 激情过后,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你真是个大好人,雷佛。” “别这么说。咱们是自己人。况且,你的能力可以胜任的。”随着青郁的烟雾缓缓上升,安德森的视线来到了天花板。“你还可以诉诸幽默感。” “幽默感?” “这玩意儿是有些——”烟斗呼出几口烟来。“特别。威威完全信这一套。你知道他是靠这个成功的。开会要谈的就是这些。”雷佛顿站起身来,方正的脑袋、粗厚的颈子缩入僵挺的白衣领内,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具正在喷烟的引擎。“你自个儿好好琢磨琢磨。” “你也信这一套吗?” 雷佛顿在门口停步,然后以男人对男人、而非董事对经理的态度咧齿一笑。 “不尽然。不过既然威威信这一套,我们大家也不妨相信。” 语毕房门关上。他的脚步声沿着回廊逐渐远去。 桌上有什么异状呢?记事本、信件、活页帐簿、日历。日历,他思考着,日历。这个桌历是个黄铜制品,背面有个不易操作的小旋钮,只要转动它,就可以更改月份、日期以及星期几。安德森凝视日历,接着看看今早的报纸。报上的日期是二月二十五日星期一。桌历上头的细长凹孔亮出星期一的字样,凹孔右侧揭示的是二月,但左侧却是四日。答案已经够明白了,桌历的日期是错的。不过二月四日星期一正是一个大错特错的日期。这一天,就是安德森太太丧命之日。 内线电话响起。一个极具权威感的声音说道:“我是派尔先生。你可否——嗯,拨出几分钟给我?” “我马上过去,派尔先生。”派尔先生是公司的另一位董事。 他坐着瞪视桌历,然后拿起它,转动旋钮,好让它显示正确的日期。接着他起身,走在远离董事办公室的回廊上,来到一个有半打女孩坐在打字机前工作的大房间。他停步在其中一位面前。那女孩的名字是珍·莱特莉,她是安德森的秘书。她年约十九,是个相貌平庸的女孩,戴一副角框眼镜,模样极为寒酸。她有点喘不过气地说道:“嗯,安德森先生,你看到便条了吗?” “看到了,谢谢。”他故意若无其事地说道:“珍,今天早上你有动过我的桌历吗?” “怎么了,我每天都调的,安德森先生。” “今天是几号呢?” “今天吗,安德森先生?”她又喘了一口气。“二十五号,星期一。” “你确定今天早上是调成这个日期的吗?” 她闷声不吭地点头,安德森转身离开房间,走回回廊,一路来到方形广场,这里的三扇房门上挂着董事的大名。安德森往标示着L·E·G·派尔金色字样的房门敲下去,他没等回应就径自开门,然后对一个坐在大办公桌后面、年纪六十出头的矮个儿道了声“早安”。 派尔先生穿着传统剪裁的无花纹暗灰色套装,佩戴着高雅的条纹领带,以及令人难以亲近的夹鼻眼镜。他正在看一叠文件,头也没抬地回了一句“早安”。安德森就这样站在桌前。在雷佛顿的房间,他可以自行落坐不待主人邀请。在威森的房间里,椅子上总是堆满杂志,不过威森会把杂志都丢到地板上。但派尔可是广告界的元老,他相信社会阶级和管理阶层中,差别待遇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即使是高阶经理,地位也不及董事来的重要。在派尔先生的房间里,在未经告知可以坐下前,即使是经理级人物也必须站着。大概过了三十秒之后,专心研读桌上文件的派尔先生才抬起头来,以叫人意外的声调说道:“请坐,安德森。”安德森随即就座。派尔先生是个瘦小干瘪的老头,坚毅的小眼珠从夹鼻眼镜后方凝视着安德森。在他冷硬的外貌下,裹着一层温柔亲切的羞怯与困窘。然而安德森猜想,在那腼腆的气息下,包藏的是一副铁石心肠。这会儿,派尔先生似乎有措词上的困扰。 “安德森,你——周末愉快吗?” “还算平静,谢谢您的关心。” “你——有到公园走走吗?” “我住在城里。”安德森说道。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数次主导话题,其间共转换了六个主题。他心里暗忖,这一回应该换是“远离世俗之美或都市鼠与乡下鼠”?在幽暗的房间里,大办公桌后的派尔先生侃侃而谈,桌上电灯的亮光不时在他无框的夹鼻眼镜上闪烁,以至于镜框后的眼睛几乎教人无法辨识。“……所以在某些方面来说,”派尔张嘴说道:“乡巴佬也许是既愚蠢又不学无术,但他可比——啊——久经世故的城市鼠更占优势。好啦,我讲的小笑话应该适可而止了。咱们这票广告人个个都是城市猫,没错吧?”安德森暗地偷瞄了手表。“你崇拜伟大而不朽的华德吗?我自己嘛,”派尔先生轻咳几声后说道:“比较起来,我尊崇的是迪士尼(华德·迪士尼,一九〇一至一九六六,美国卡通影片制作人),而非惠特曼(华德·惠特曼,一八一九至一八九一,美国诗人,主要诗作是)。” 这段开场白比正常情况冗长吧?夹鼻眼镜的后方是否隐藏了些许不安呢? “我非常喜欢早期的电影,”安德森说完,又接着补充:“待会儿我和威森先生有个会议要开。” 派尔先生显然不予理会地注视他。 “你知道,呃,马尔康·邦兹爵士吧?”安德森颔首示意。马尔康·邦兹爵士是东南药厂的董事,那家药厂是威森广告的大客户。“马尔康爵士有个外甥打算——”派尔先生咳了几声:“投身广告业。”安德森没接话。“我相信,他是个和蔼可亲的年轻人,但是我也告诉马尔康爵士,和蔼可亲这个特质,并非投入广告业的唯一条件,它甚至称不上是广告人成功的主要或必要因素。不过,马尔康爵士相当坚持。”他叹了一口气,借此暗示马尔康爵士坚持的程度。“所以要拒绝他很难。简单说吧,这名年轻人要来这里做短期学徒。我和威森先生、雷佛顿先生都同意让他在你的监督下,从文案部门开始做起。” “我们很忙。” “越忙越好。这对他来说,会是——呃,职场初体验的严格试炼。我就这样回报马尔康爵士,”派尔先生腼腆地淡淡一笑:“咱们别让他下不了台。” “他什么时候报到?” “他今天,呃,今天早上报到。”派尔先生说道。他的夹鼻眼镜发出光芒。“他的名字是葛雷特瑞克。” 第二节 在威威的房间里,雷佛顿和安德森安坐在扶手椅上,室内还有另外一个人坐着,此君是美术部门的总监冯恩,他的体型清瘦,神情无精打采,身上穿的是运动夹克和肮脏的灰色长裤,目光凝视着窗外的街道。现在的时间是十点五十分。冯恩突然说道:“他来了。” 外头响起一阵骚动,紧接着一个小矮子冲入房间。 “各位,各位,抱歉,”他说道:“暂请稍安勿躁。你们会感到不耐烦,但还是请稍待片刻,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他把塞满杂志和文件的公事包往地上一扔,随即脱下帽子、围巾以及大衣,然后又一溜烟地冲出房间。接着盥洗室响起冲水声,尔后他才再度现身。 “好啦,”他说道:“好啦。瞧瞧我桌上有些什么东西?书籍、杂志、还有一些无用的废物。”他将满手的艺术杂志丢到地板上,然后看着这堆东西眉开眼笑。他的头发笔直竖立,两道浓眉活灵活现,仿如呼之欲出。“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猜雷佛顿已经告诉你们两位了吧?” 雷佛顿满足地从烟斗呼出烟来,然后说道:“我透露的不多,威威。我想你会希望亲自说明。” “好吧。”威威高兴地说道。他先发出语焉不详的感叹声,然后猛按钟铃键。有个女孩现身了。威威一巴掌打在桌上。“我的热牛奶和药片,琼斯小姐。” 女孩消失了。威威坐回椅子上,目光环视众人,他的神态像是眼前的听众有三百位,而非仅有三位。 “有一件事,”他说道:“我们每个人今天早上都做过了。你们知道那是什么事吗?包括这房间里的每一个人,连办公室里所有的男士都干了这个勾当。”威威激动地挥舞双手,他那宛若小矮人的三角脸散放出满足的光采。“杰克老弟,不是你脑子里正在想的那回事,”他朝着莫测高深、面无表情的冯恩说道:“你脑袋里转的念头,绝非我们每天早上非做不可的事——即使是咱们之中消化功能最佳的大个儿,也不会是他每天早上必行的功课。” 雷佛顿把含在口中的烟斗拿开。 “在这件事上头,没有任何统计资料吧,威威。” “统计资料?不用吧,人类历史已经说明了这一切。”他笑得前仰后合。“大伙儿不会每天早上都得撇条罢,没那么巧吧。那么,我们究竟会干啥事呢?” 琼斯小姐拿着一杯牛奶走回来,并将三颗绿色药片置于威威侧边。他不耐烦地朝那些东西挥挥手。当她走出房间时,威威又重拾话题:“我们究竟会干啥事呢?”他的音调陡降成耳语。“我告诉你们,各位绅士。我们会刮胡子。” 雷佛顿继续从烟斗里呼出烟来。冯恩仍旧看着窗外。安德森身体向前倾坐,想要摆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但他的思绪中只存在那个显示出二月四日星期一的桌历。这意味着什么呢?威威猛然起身,跨过堆满地板的《占星人生》、《神韵》、《时尚》,以及《印刷业油墨指南》等杂志,开始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活在现代的男人,每天早上爬出温暖的被窝,伸伸懒腰,照照镜子,然后花五至三十五分钟的时间用冰冷的钢刀在自己的脸上动武。他又削又刮,把战场上的一切夷为平地,这是一场对抗自然生长法则的战争,一场永无休止的战争。每天早上,他总是最后的赢家——但付出的代价却是如此可观。一条条的胶布,刮胡后专用的洗涤剂、清爽扑粉,他一一物尽其用;他还跟老婆起口角,接着赫然发现已经八点十五分了,这时又得为没时间着装而焦急。”威威一路说下来,声调上扬有如演员口白般的慷慨激昂,但此刻却突然急转直下,变成甜美柔顺的绵绵情话:“假设现在,我们发现了一种方法可免除这种日复一日的折磨,只要说出‘魔术一点平’这句话,就会发觉我们的胡子已经刮好了——这对二十世纪的男人来说,难道不是最棒的恩惠吗?”他单手伸在胸前,伫立了一会儿后,才缓缓垂下手来。“各位老弟,”他煞有其事地说道:“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概念。真的非常了不起。这不仅仅是另一个广告客户而已,此事攸关全民福祉啊。” 他坐下,将一颗绿色药片放入口中,然后啜饮牛奶。 冯恩改变坐姿。安德森俯视双腿。一股异样的感觉在他心头盘旋了好一会儿:他的下半身和上半身分家了。这个感觉若是真实的呢?假设他的脚,他的整条腿,都无法听从大脑传来的指令。假设大脑现在正送出一项指令,而且——突然间,他的右脚抽筋似的在地毯上来回颤动。他漠然呆视它的一举一动。 “该谈正事了,”雷佛顿说道。“我已经列好提纲概要,威威。要发给他们吗?”威威喝着牛奶,吞下药片,依序扫视每个人,然后才点头示意。“好。这是一项新产品,目前市场上仍前所未见。它是从中非的特戈洚巴树提炼出来,然后再加以精制和特别加工处理。” “特什么东东?”冯恩说道。 “特戈洚巴树。” “这玩意儿,和你在印度的科罗曼德河岸找到的神奇山芋根有关吗?” “我懂,我懂,”雷佛顿说道。“听起来是很滑稽可笑。也许它和特戈洚巴树无关;也许只是一种单纯的药品。我们必须弄清楚的是,客户不会认为他们可以蒙过自己的广告代理商。但重要的是,产品必须有效。使用它,几乎就像使用一种免刨刷的刮胡乳霜——免刨刷简直如同免剃刀一样舒适。你在脸上涂抹它,过一分钟后再将它擦干拭净,然后你的脸颊就会变得光滑柔顺,而且一整天都会依然粉嫩粉嫩。” “即使是到下午五点钟的时候,也不会出现胡渣吗?” “绝不会出现,”雷佛顿郑重其事地说。“这是此项产品的保证。好啦,依照惯例,广告代理商得拟定计划。产品正在南非开始生产,并预计在英国和南非两地同步推出销售。至于美国和欧陆的销售代理权目前还在磋商交涉中。我们的首要工作,便是帮这项产品取个名字。现在它暂称为‘调剂一号’,不过制造商建议命名为‘新修脸主义’。我和威威都觉得这个名字烂透了。再者,我们得想想如何打这场宣传战,这场仗可能会在年末开打。负责制造的是多非产物公司,届时气候会影响这家南非公司的生产量。我们必须先决定好宣传的主力点。报刊杂志、电影院、海报——我们要做宣传的是一项革命性的产品,如果能发掘更多革命性的广告手法,销售成绩势必更佳。”雷佛顿把烟斗塞回口中,但随即又取出。“还有一件事,安迪、小冯,你们听着。威威召开这次初步会议,目的就是要你们开始动动脑。他会从创意方面来掌握客户。我会处理行政监督的事项。安迪,你负责文案的发想,还有你,冯恩,你负责片厂的部分。你们的下属都得清楚此事。每个人都必须全力投入,但要提醒他们这项业务得秘而不宣。” 雷佛顿把烟斗放回嘴里,显然他的发言到此已结束。威威吞下最后一颗绿色药片,起身站着,双手交叉于身后,注视着安德森和冯恩。 “老弟,有什么想法吗?这案子听起来如何?” 雷佛顿一边吸着烟斗,一边愉快地说道:“先别急,威威,给他们一个机会想想看。” 安德森心想,该是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了。 “年末的意思,是代表此事不急。” 威威转身朝向他,口气温和但充满训诫之意。 “这事很紧急。我要你们把这事视为十万火急的要事。我要创意的火花立即激荡出来。我要的是有创意的作品,老弟,而且不要他妈的怀胎九月来构思。”他有如一台小型发电机,呼噜噜地对着保持坐姿的三位同仁转动。 冯恩以不高兴的嘶哑声说道:“你们手上有那样东西吗?” 雷佛顿像个魔术师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棕色的小瓶罐,交给大家传看。标签上写着:“调剂一号”。罐盖旋开后,露出白色的糊状物。冯恩和安德森好奇地看着它,随后安德森终于说道:“有人试用过了吗?” “今天早上刚好用过。”为了让人审视他光滑无瑕的肌肤,雷佛顿把脸偏斜一侧。“有如魔法般神效。涂上去,再擦掉,胡子就没了。” “新修脸主义,”安德森深虑地说。“你们知道,这个名字还不算最糟的。” “或者,可以叫它作‘无剃刀’,”冯恩提议。“抑或是以无剃刀为主旨的概念。比如说这样:‘爷爷爸爸都祷告,早日改用无剃刀’。” 威威一拳击在桌面上。安德森揣测,这会儿大家都已进入状况了;他心里也已萌生一个方案大纲。办公桌后方的小矮子大为气恼,但他一开口,却毫无烦躁不安的语气,只有装腔作势的悲伤,以及带着滑稽意味的失望之情。 “你们都搞错了,老弟。”威威松开拳头,然后手掌成杯状环握着下巴。“这不是可以拿来搞笑的产品。你们不能用谐趣手法来卖革命性的产品。” 此刻提出反驳和质疑,都是不智之举,安德森一边暗忖,一边抬脚悬空画了几个圈圈和十字架。不过来点小小的抗议也许无妨。他开口以刚柔并济的口气说:“但是刮胡用品向来都靠谐趣手法促销,威威。我们不用战战兢兢谈论如何对付假想敌之类的事情,反正这个案子绝对可以放宽心来做。毕竟,这是一个包准成功的案子。” 威威纤细的手臂悬空挥舞,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念咒,眼睛直直瞪着前方,像是陷入失神恍惚的状态。 “我眼中瞧见的就是这么回事,老弟。我们受这个礼教社会所束缚,这个我们每个人背地里深恶痛绝的社会,而刮胡子便是制约咱们的行为之一。闹钟、牙刷、刮胡刀、火车时刻表——这些都是造成现代人过着机械化生活的玩意儿。正如同将一千片拼图,日复一日地拼凑……我们过的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咱们现在要做的,正是把其中一片抽掉。如此一来,整块拼图会出现一个破洞,既定的模式也就无法建立起来。经由此洞,现代男人可借机喘口气,捕捉那少许的自由气息。这东西本身也许没啥大不了,但依我之见,它是个绝妙的象征。 “现在,我要你们从这些角度来思考,各位。忘掉自己广告人的身分,只要记得你们也是平凡人。在这里,我们不需要幽默感;我们要的是人性。我可以看见一道标题,上面只写着:‘和刮胡子说再见’。这是发自人类内心最纯粹的声音。”威威的声调逐渐转为低沉庄严。“一整天的生活将为之改观——家里不再有争吵不和,每天早上老爸总是心情愉快。我又看见另一道标题,上面写着:‘我把刮胡刀扔到九霄云外’。可以用象征性的手法,来叙述这样的故事,这将会是咱们故事里的主角一生中所做过最痛快的事了。我的脑海中浮现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她在日记里写着:‘从上周五起,天天都是好时光’。我还可以看见有个小男孩在说:‘现在,爹地有空跟我们说“早安”了。’” 威威的音调又变了。这一回肃穆口吻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无拘无束的闲话家常。 “你们知道,我心里的声音,正是这般如雷贯耳。这即是我们的主要诉求点,别无他途。我无意干涉你们的想法。请各位扪心自问仔细考虑。事情总会有别的作法。但千万别顾此失彼、因小而失大。这里头有个充满人性的伟大故事。千万别为了耍小聪明或局限于科学数据,抑或是一心想搞笑,结果反而忽略了它。也不要在细节上钻牛角尖。气氛才是重点。一旦把气氛营造出来了,所有旁枝末节都会自行搞定。”他一路说下来,心情已变得十分畅快。他起身,对着玛恩露出笑容。“小冯,你可别为了要画那株特戈洚巴树而尝试去把它找出来。试着从人心秘密深处去切入挖掘吧。就这样了,各位。” 这场觐见就到此结束。 在门外,冯恩说道:“这下子咱们全弄懂了。连老大都来亲临指导了。中饭时我得喝一杯。你呢?”安德森点头同意。“那就在史岱格见了。” 冯恩说完就沿着走廊晃晃悠悠地离去。无论是神智清醒,或是(以下的情况居多)酩酊大醉时,他的步伐一概都是蹒跚不稳的。安德森原本跟在冯恩身后,随后又转过身去,重回他才刚走出来的办公室。这个闯入的动作所引发的效应,对他而言似乎不太寻常。雷佛顿正靠着威威的桌子俯身弯腰,两人交头接耳,脸颊几近贴在一块。安德森一走进房间——依他之见似乎如此——那两人几乎是吓的立刻分开。除此之外,安德森还意识到,刚才交头接耳的两人脸上表情极为严肃,甚至还有些阴沉;不过此时此刻,当两人抬头之际,雷佛顿已恢复他惯有的自抑浅笑,而威威则是满脸和气。这么说,这样的转变,只不过是光线变化造成的幻觉罗?还是他俩刻意转换表情来面对他呢?安德森呆站了一会儿,眼前两人以询问的眼神望着他。 “是关于葛雷特瑞克的事。”威威一脸茫然。安德森以夸大的忸怩口气说道:“他是马尔康·邦兹爵士的外甥,你知道的。” 原本雷佛顿的嘴巴一直紧含着烟斗,这时他拿下烟斗,接口说道:“那个一心想当广告人的小伙子。你应该有印象的,老派要让他进来磨练磨练,后来大家同意让他从文案部门开始接受磨练。” “噢,啊。”威威恍然大悟。他对这类事情意兴阑珊。“他怎么啦?” “我今天早上才获知他要来报到。我想,身为文案部门的经理,今天以前就该有人告知我此事的。” 雷佛顿说道:“安迪老兄啊,我必须承认这是我的错。关于这个新客户,咱们一直搞不太定。想对老派的关说置之不理吗?你应该知道的,像马尔康·邦兹爵士这样的客户想贪图点通融时,老派绝对会力挺到底。他要我上周五告诉你这件事,但我忘了。过去这几周来,咱们全都累坏了。”他以笑容表达歉意。 “他不能从别的部门开始受训吗?赖森和我都忙的不可开交。” 雷佛顿一脸不悦。 “老派特别指定他的起跑点是文案部门。那是聪明人聚集之处,你知道的。” 现场一阵沉默。然后安德森闷闷不乐地说道:“如果事情非得如此,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喂,好啦,”威威说道。“别看得这么严重嘛,安迪。那小伙子会在文案部门待多久呢?两个星期。好啦,不然,就算一个礼拜好了。让他明白一下广告业是如何运作的,再看看他有何表现;表现不理想的话,一周后就把他踢出去。你意下如何?” “好吧。” 走回自己办公室的途中,安德森心想,他的态度应该要更坚定些;他应该要说不的。但是要跟威威说不,可没那么容易。 安德森回到办公室时,查理·赖森正在等他。赖森是个讲话温吞、装模作样、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嘴形小小的,却戴着一副大型角框眼镜。 “你桌上放了六份脆即酥的文案。我故意吃掉一大堆这种营养美味的甜食好酝酿情绪。结果觉得有点反胃。你们开什么会啊?” “某人发现一种方法,可以终结刮胡刀的寿命。威威找到了第五项自由权。”他解释了一番。赖森的小嘴惊讶地张大成O字形。 “你确定这不是‘世界末日联盟’做梦时突发奇想的结果吧?” “冯恩也这么认为,但威威可不这么想。他说这个诉求点真诚不做作。反正他已经下达指令。”赖森暗地哼了一声。“幽默感丢一边,科学数据扔两旁,人性摆中间。把这事视为全人类的大事,老板怎么想,你跟着那样想就行了。” “我一直都是这样鞭策自己的,”赖森认真地说道。“对我而言,新生活就从今天开始——早上以全然崭新的面貌说‘嗨’——是这样的意思吧?” “差不多。还有,别忘了对小孩来说,爹地在早餐后能和他们共处片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就这样了。你可以请研究部门帮你调一些刮胡用品的竞争业者档案,虽然我看不出来有此必要。反正,把过去的旧资料调出来,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至于那个特戈洚巴树呢?”赖森向下睨视狮子鼻。“我渴望在这玩意儿上着墨着墨。我们不需要什么研究资料。当地土着把树汁萃取出来,然后涂在脸上——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年来,他们是中非大陆上胡子刮得最干净的部落。不过为了白种人敏感的肌肤,我们的药剂师已经将那如糖蜜般的原汁树液加以精炼处理,然后与取自磨成粉末的河马睾丸的软膏混合,最后制成这种迄今仍没没无闻的刮胡调剂。” “我忘了告诉你,”安德森说道:“我们不在那株树上面做文章。” “老大,不在那株树上面做文章?”赖森的表情滑稽,一副很受伤的模样。 “刮胡子。我们的重点是在反对刮胡子,而非不刮。我们需要一个名称,听起来不必滑稽好笑,也不用时髦漂亮。‘新修脸主义’和‘无剃刀’这两个名字都遭到强烈否决了。” “那‘除毛乐’呢?” “太科学化了,不好。” 赖森笑了。他的笑声毫不掩饰,宛若一位学者激动地发出咯咯尖笑声。 “你知道的,我不信这玩意儿。一定是有人在开玩笑。” “雷佛顿试过,而且他说这玩意儿很管用。”安德森跳过这个问题,同时也叫赖森一起退下。当这位文案撰写员走到门边时,安德森把他叫回来。“我说,你有没有在这里见过一个年轻人?他是马尔康·邦兹爵士的外甥,名字叫做葛雷特瑞克?”赖森点点头。“他长得什么模样?” “很难形容,一脸无辜的模样。我让他看那些剪贴簿里的旧广告,他看得兴致勃勃。”赖森又咯咯发笑。“他以为自己要做的是什么有创意的工作。你要见他吗?” “现在还不用,我下午再找他。这会儿先让他试写几个产品名字出来,查理,这事可以麻烦你吗?他干活的时候,别让他搞砸什么东西。你自个儿稍微留意一下就行了。” 赖森嘲讽地模仿威威说话的方式,故意用轻声细语、循循善诱的腔调说道:“别让我所说的话绊住你。你自个儿琢磨琢磨。”他走出办公室。 安德森坐下,审视脆即酥新的企画大纲。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总机小姐说:“啊,安德森先生,贝格西德先生一直在找您。他说有要紧事。” “帮我接过来,可以吗?” 他皱眉看着标题“脆即酥保住秘书的饭碗”时,贝格西德那万般焦虑的鼻音传了出来。 “听着,亚瑟先生不断在我耳边唠叨那些构图。你知道的,就是我们夏季宣传活动要用的那些。” “啊,是的。”安德森拿起内线分机,拨了珍·莱特莉的号码。“珍,”他说道:“把童装世界的广告图找出来,克劳萧工作室上星期就应该送过来的,查查看出了什么问题,快。”其间,贝格西德的话匣子从未停过。“是,”安德森说。“是,是。” “今天下午我应该把这些图给亚瑟先生过目的。” “我正在追那些图,贝格西德先生,”他随口答道。“你今天会拿到手的。” 带着鼻音的哼声抱怨立即变成了浓郁鼻音的亲切话语。 “太好了,安德森先生,这真是太好了。” “言重了。”他随口说道,试图力挽狂澜。“事实上,这批图稿会有点耽搁,是因为我要求执笔画家必须确认无误。而画家是催不得的,你明白他们就是这副德行,贝格西德先生。” “我当然明白。安德森先生。抱歉打搅你了。” “我们随时候教。” 他们俩打了一阵哈哈,安德森才挂下话筒。他端详着赖森的企画大纲,那是一系列的连环故事,每一则故事包含了四格漫画。在“脆即酥保住秘书饭碗”的标题下,第一格图画显示的是一名垂头丧气的秘书,因为粗心大意而遭雇主谴责。旁白是:“你早上表现的都很出色,琼斯小姐,但一到下午却荒腔走板,错误连连。”第二格图画中,琼斯小姐对她的朋友说道:“席拉,事实上是我肚子饿了,我们甚至连喝杯茶的休息时间也没有。”席拉答道:“来一根脆即酥点心棒,可以让你保持活力。而且吃起来美味可口哦。”第三格图画:琼斯小姐坐在打字机前,一旁放着信件,她一边吃着脆即酥点心棒,心里一边想:“乖乖,味道真是棒极了。”第四格图画:雇主说道:“这些信全打对了。恭喜你从意气消沉之中重新振作起来,琼斯小姐。”琼斯小姐心里却想着:“你要恭喜的,应该是脆即酥点心棒。”漫画下方有一则广告标语:“内含维他命、外覆巧克力的脆即酥点心棒,是您活力的泉源”。此外的几份文案都是用漫画格式来表现相同的主题。美术部门画了些粗略的蓝图,看起来十分简洁。 安德森叹了口气,摇摇头,随手在纸上乱写了几个标题。十分钟过后,他看着自己写出来的东西: “脆即酥”为您的午餐划上完美句点 他再度叹气。珍·莱特莉的咳嗽声突然响起。 “哦,安德森先生,克劳萧工作室说,你明天才能拿到那些广告稿。画家生病没去上班,其他人正在赶工完稿。” “该死!”安德森呆坐盯着桌子瞧。“你没有施展你的女性魅力吗?”珍·莱特莉脸红了。“你和克劳萧本人说到话了吗?” “只和他的秘书说到话,但我不认为——” “好啦,就这样。去吃中饭吧。如果贝格西德又打电话来,就说我在开会。” 然后他和克劳萧交涉,并以软硬兼施的手段得到对方保证,那些图会在下午完成送出。他正打算外出吃中饭时,突然注意到桌历,上面的日期是二月四日星期一。 安德森坐下来,直瞪着桌历看。某人又把它调回三周前的旧日期。为什么呢?不过他越看那个清清楚楚的“4”字,心里隐约萌生一股不安的感觉。他真的有把“4”调回“25”吗?该不会是他自己忘了吧?他大叫出声:“你很清楚,你已经调过了。”这几句话像打气似的让人稍微心安。安德森戴上霍姆堡毡帽,穿上深色大衣,随即走了出去。 第三节 冯恩说道:“我欣赏你的地方,茉莉,就是你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大概只有厨房的水龙头才能跟你比美。” “话说的太快,你就品尝不到其中的妙处。这又不是在喝啤酒。”茉莉·欧洛奇的鬈发整齐地束在头上,长鼻子状似粉笔。她曾经在伦敦政经学院攻读社会学,如今在这家公司负责研究部门。“所以我告诉他,你可以拿走它,或是把它留下来。结果他说,如果你的想法是这样,那我就留下来。然后我就说好吧,但你可别明天哭着来说还要。那玩意儿具有独创性,而且可靠。它才不可靠呢,他回说,但你的确可以在奇特的东西上面获得启发。奇特,我就说了,你还不懂奇特是什么意思吧,如果我——” 史岱格酒吧里头人满为患。安德森的肋骨被某人粗暴地戳了一下,以至于漏听茉莉叙述的故事结尾,他也是这样错过故事开头的。 “这桩完美的罗曼史,就是这样结束的。”她转身朝向安德森。“你似乎有点情绪低落,宝贝。怎么啦?” “没事。再来一杯。” “谢啦,再来一杯啤酒,一杯完美的化学啤酒——我爱死它了。我要是今天才喝到它,大概分不出来它和真正的啤酒有何不同。” 他们站在柜台前,络绎不绝的人潮挤得他们彼此摩肩擦踵,然后又得客气地缩身保持距离。吧台后方玻璃的反光照得安德森一张脸蜡黄,脸上深深刻划出纹路,配上充满血丝的悲伤眼睛,以及稀疏的头发。他又点了几杯酒。 “别理他,”冯恩以低沉嘶哑的声音说道。“他意志消沉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他老婆吗?” “一部分啦。” 茉莉的长鼻朝前倾去。 “那又如何?我压根儿没想到,薇乐丽的事会让你如此看不开,宝贝。” 安德森大口灌下啤酒。 “才过了三个星期而已。”他为自己辩解的口气感到懊恼。“二月四日。至今只过了三个星期。” “你得赶快振作起来,”茉莉说。“我这一生啊——为了让你好过些,我就把我的陈年往事全抖出来吧——失去三个老公。至于那些婚礼前就被我抛开的旧爱就甭提啦。我第一次结婚的时候,是既年轻又纯真,但也是头一回受到沉重打击。他时常对我拳打脚踢,但我不介意。我会离开他,是因为那时候他要求我当他女友的面捶他。他这种家伙,就是你们称之为饱经世故的人。” “你的故事每一次都说的不一样,”冯恩赞叹地说道。“而且我说啊,是一回比一回精采。后来怎么了?” 茉莉大口喝掉啤酒。 “后来?后来我就离婚了,然后再婚。这一次的他年轻又纯真,是个需要妈妈疼的男人。你们想不到我会是个妈妈型的女人,是吧?不过他向来如此看待我,也许他的想法还不算太离谱吧。他很贴心,总会带些礼物给我——不太值钱,你们知道的,就是像烟盒、粉扑、丝袜啦这一些,反正你们想得到的东西应有尽有。后来警察在百货公司逮到他。原来啊,他是个偷窃狂。另一桩完美的罗曼史也就这样落幕了。” “那第三个呢?” “哦,第三个是个混蛋。但我要说的是,安迪宝贝,你得抬头挺胸、振作起来。总之啊,生命不过就是在一连串的咬紧牙关中过去。” 安德森摇晃杯中的啤酒。 “还有什么别的事需要我烦心呢?”他问冯恩。 “啊?” “你刚说有一部分和我太太有关。那么另一部分是什么?” 冯恩倾身,窄脑袋直逼安德森而来,蜡黄肌肤上的坑坑疤疤一览无遗,教安德森目瞪口呆。 “办公室里有些传闻。有人说你每下愈况,需要休息一阵子。” “谁说的?”安德森声调之尖锐,把自己吓了一跳。 “就是一些耳语嘛。”冯恩歪着头。“我若是你啊,我会留心这个立可刮的案子。” “雷佛认为我可以搞定。” “好心的老雷佛啊,亲爱的老雷佛啊。”冯恩斜嘴微笑。“你可知道有天他怎么跟我说的,他嘴里还咬着烟斗呢。‘安迪是个好人,噗噗,但他对自己的工作,噗噗,却信心不足。’当雷佛说你对工作信心不足时,小子,你就得当心了。” “可是,你要如何信任你的工作呢?”茉莉问道。“你只能去执行它。可别告诉我威威和雷佛对他们在广告中销售的玩意都深信不疑。” “我懂他们的意思。”安德森说道。 他想起雷佛和威威交头接耳、阴沉的表情瞬间转为虚伪客气的画面。 “你不但懂他们的意思,而且知道他们是对的。”冯恩用一根染上尼古丁污渍的手指头在长裤肮脏的膝部上轻敲。“你想成为成功的广告人。好,那你得会画画或写点东西。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你得要聪明过人,如此才能看透广告这玩意。你明白那满是言不及义的胡言乱语,你知道那是奉承阿谀的屁话,你明白那根本是在欺诈剥削社会大众。好,但这还没完呢。事实上,上述这些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因为接下来呢,在做广告的时候,你必须全心全意相信你的所作所为。你必须相信脆即酥是有史以来营养最高、口感最好的巧克力棒、童装世界出品的儿童服饰最佳、某种臭呼呼的,非医生处方的成药,一瓶只要一便士就买得到,真的可以治疗身体不适,医生也可以拿它当处方;而那个可以让人早上不用刮胡子的小发明,能彻底改变人类的生活。由于威威能够看透广告业,同时又可以受它蒙蔽,所以他是个非常完美的广告人。” 他又点了更多的啤酒。 “那你呢?”安德森说。“对于广告所带来的福泽,我不曾看你表现过相信的态度。” “甭提我啦,”冯恩以一种喜忧参半的盛怒口气嚷着。“我不是广告人。我只是个画家,为了养老母而必须从事俗气的商业工作。茉莉也只是把工作完成罢了。我们毋需心存信念;我们不是权力核心份子。我可以犯一点错,可以嗜酒贪杯,可以穿着肮脏的长裤与破旧的夹克。但你就不同了。安迪老弟,你是权力核心份子,你有绝佳的机会成为董事。你和客户谈话,把他们安抚的服服贴贴。你是个大人物,不像茉莉和我只是技术人员罢了。只要没被雷佛抓到小辫子,你的董事宝座应该是指日可待了。你必须头戴黑帽、一本正经。会议中我可以恣意保持缄默,但你事事都得发表意见。简单说,”冯恩甚为愉快地呷声说:“你若想要存活下去,你就非得相信不可。” 安德森喝光啤酒,又加点了一轮,然后理所当然地申辩一番。在午餐喝酒时分,他思索着,同样的争论在数以百计的广告人之间流转着。许多商业画家把自己放弃崇高艺术,走上商业主义之途的过错,归咎于母亲、妻子,或是小孩;一大票文案人员懊恼自己缺乏天分或韧性时,就会忙着怪罪赖以为生的生花妙手。然而,尽管他大放阙词而忘了形,到头来还是安于广告业现状,准备好要面对一切事物而严阵以待。酒吧里头是越来越拥挤了。他们吃着三明治。冯恩开始和一个名叫哈维·尼可的商业画家交谈,安德森发觉自己和茉莉·欧洛奇的大腿再度紧密相依偎,她正说起她的第三任丈夫。周遭的谈话声如此喧哗,安德森只能听到她那些与别人的片段谈话混杂在一起的断语残言。 “离开瑞森、琼斯,以及强生,接着前往白狼、维金斯和葛拉斯——” “其中一个方案堪称恶名昭彰,他们是这么说的,而且那并非你们的对手的方案——” “他打得我眼圈发青。”这是茉莉的声音。 “他说,这是一句新的广告语,所以我告诉他——” “再这样钻牛角尖下去,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因此她说,我是标准的容格(一八五七至一九六一,瑞士籍的分析心理学大师,当代第一位由心理学跨入玄学领域的科学家)派,所以无法成为佛洛伊德(一八五六至一九三九,奥地利心理分析学家及精神病学家)的信徒——” “索价一千,他会提议八百五。索价一千二,他会提议——” “咱们这一伙阿德勒(一八七〇至一九三七,现代著名的精神分析学者,也是“个别心理学”的创始者)派相处甚欢。没错吧?” “所以我也送他一只黑眼圈。”他又听到茉莉的声音。 这段遭遇他早就耳熟能详。他感到厌倦乏力,于是表示必须回去工作了。茉莉转移目标,去和冯恩、哈维·尼可交谈。安德森走到户外时,脑袋瓜还因啤酒作祟而略感晕眩。 第四节 午餐过后,安德森接见了马尔康爵士的外甥葛雷特瑞克。他一头金发,身穿整齐的棕色西装,约莫三十五岁,或再多几岁的年纪。他的年纪,以及他显然不是呆子的事实,都让安德森感到意外。葛雷特瑞克欣然谈论自己,态度愉悦,既不会自大傲慢,也不会困窘不安。他常常出外旅游,做过农夫、速记打字员、新闻记者、工厂作业员,还有一些别的工作。 “而现在你想当个广告人。为什么呢?” “大战期间,我编过我们军团的壁报。这事很有趣。”葛雷特瑞克首度流露出一丝窘迫。“退伍后,我去修了一门广告课。我认为这样的作法,多少提升了我一些资历背景,不过派尔先生表示,那一类的课程在广告人士的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安德森把玩着象牙裁纸刀。 “为何考虑广告业?为什么不是新闻杂志业?毕竟在那个产业中,你还有过一些经验。对了,你在哪个报社待过?” 葛雷特瑞克不好意思地咳了几声。 “《赫特福与西艾塞克斯纪事报》。没什么名气啦。你们在广告业面对的是实体产品。我认为这种挑战值得我投入更多时间。所以,这和从军旅中得来的概念,其实是大相径庭的。” “我无从得知,我没待过军队。不过,广告业值得舍身投入的这个想法,你是得好好说给冯恩先生听。” 葛雷特瑞克一脸茫然,安德森则后悔脱口说出此语。他略微说明新接手的案子,顺便也提及一连串必须知道的人名。葛雷特瑞克聆听的态度专注的几近卑微。新人离开办公室时,安德森扮了个鬼脸,咕哝了一句“理想主义者”,然后就将他抛诸脑后。但他开始思索起冯恩在酒吧里所说的话。他真的是每下愈况了吗? 他默记今天所犯下的过错。贝格西德打来的第一通电话处理的还算好,但在第二通电话中,他不该承诺会交出广告图。就此而言,他不应该对稿子的事情掉以轻心。接着在谈论新客户的时候,面对显然一头热的威威,他采取甚至有些怯懦的批评语气,这是策略性的疏忽。再来是葛雷特瑞克思索广告的神圣性时,他愚蠢地说出那段话。尤其是,他居然笨到去问珍·莱特莉有关桌历的事。 这事重要吗?安德森扪心自问,所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这事不重要,但会让人心神不宁。一个成功的广告经理,心智上应该要能独当一面、大局在握:知道何时该明智地表示愤怒,何时该对自己的立场适度率真地侃侃而谈,何时却又能保持缄默。安德森向来自诩拥有极佳的能力,能够判断他人对什么样的话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这是他待在广告界的利器。假如他不能再信任—— 不过如此胡思乱想也无济于事。安德森果断地把思绪转回新客户身上。威威的指示通常是点到为止,但这一回却更加语焉不详了。如何在不知成分和来历的情形下,来提及这个商品呢?安德森下了决定,他最好去和雷佛顿谈谈;他认为与雷佛顿谈一谈,能让他明白自己有多少份量。他一直以为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且还是相当短的时间,他就会受邀加入董事会。如果雷佛顿真的对冯恩说过那些话(尽管冯恩是会干那种造谣、恶意中伤的勾当),那么将来他就得步步为营了。 雷佛顿的办公室豪华摩登,摆设是清一色的白净素雅,墙上则挂了两幅抽象画;与派尔办公室的昏暗及威威办公室的紊乱,有着强烈的对比。雷佛顿衔着烟斗坐在办公桌前,听着安德森边说边扳手指数重点。第一点,在做出任何决策前,必须掌握一些神秘配方的相关情报,广告内容中不见得要派上用场,纯粹仅供资料参考和满足好奇心之用。第二点,宣传活动必须从教育面的角度来思考,这就像是宣告一项现代奇迹的来临。别忘了,奇迹总会引发世人的好奇心。第三点,此商品必须经过公司的检验。第四点,必须知道它的市价约略多少。雷佛顿频频点头。 “我完全同意,安迪。你能提出这些想法,我实在太高兴了。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威威的毛病就是性子太急。”他突然严肃起来。“威威是个了不起的人。但若从实际面来衡量的话,他也可能是个笨蛋。”安德森一语不发。这时候表态,绝对是不智之举。“那么,第一点。关于配方嘛,我们正在和南非那帮人抗争到底。对于成分和制作过程,他们是守口如瓶到家了,不过最终我们会得手的。同时,在产品制造方面,我们必须先想出一个替代性说法,免得最重要的内情曝光。 “第二点,教育面的问题。我全然同意。身为广告人,我们对大众负有责任。我知道有一大票自负的家伙,认为这事很可笑,但碰巧这的确是实情。我们对这个社会有责任。”噗噗。“我们手握权势——而且得小心别滥用它。”噗噗。“关于这个教育面的方案,安迪,你好好想一想,我会支持你的。” 安德森仍然没吭声。雷佛顿从桌上拿起一瓶小罐子。 “第三点。这是我们现在唯一拥有的‘调剂一号’样品。所以不能拿到公司去做检验。今天早上我用过了,不过当然了,我的胡子不多。”他盯着安德森下颚发青的胡渣。 “我愿意把它带回家,在这个礼拜内每天都试着抹抹看。然后我会请赖森也自我测试。” “好极了,安迪老弟。好一个就事论事。真高兴这家公司里头,还有另一个讲求实际的人。”雷佛顿填塞烟草,看着安德森手上的小罐子咧嘴一笑。“下巴啊,安迪。让我瞧瞧这不借魔鬼之力的古老法术是怎么变的。” 安德森又回到自己办公室,拿掉罐盖,再度打量着白色糊膏,接着凑鼻一闻。那气味有点像是尤加利树。安德森嫌恶地撇撇嘴,然后把赖森叫进来。赖森闻嗅之后,摇了摇头。 “他们得找个法子,把这气味掩盖过去。对了,脆即酥的企画大纲你还喜欢吗?” 安德森迟疑了一下,才说道:“嗯,老实说,不喜欢。太牵强了。” “哪里牵强了。那玩意儿里头真的有维他命。” “我认为不该用连环漫画的图解形式来卖巧克力饼干。以满足口腹之欲而言,它本身就有促销的实力。我自己粗略写了几个标题。”安德森朗读了一遍。“你意下如何?” “没什么感觉。关于那玩意儿,我不认为我们得祭出搞笑手法。它不是个笑话;它蕴含了非供消遣的食品价值。”他们俩争辩了近半个小时。赖森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观点,在大圆框的眼镜后方,他的目光是气定神闲。一般时候,他们俩总是相谈甚欢,但这时安德森的谈话却难掩火药味。赖森突然转移话题。“你的桌历弄错了。它上面的日期是四号。可是今天是二十五号。”他灵巧地转动小旋纽,把日期更正。安德森先瞪着他,然后凝视桌历。 “所以,这份漫画图解大纲,你打算弃而不用。”赖森伸手欲取回初稿。 “不,”安德森费力地说道。“不是这样的。明天早上,我会把你的稿子呈交给威威,同时我会以备用稿的方式,递上自己的大标文案。当然了,两份稿子都不具名,这样行吧?” 赖森露齿而笑。 “随你便。咱们出去喝杯茶吧。” 他们俩走了出去,喝了杯茶,吃了块蛋糕。赖森将他两岁小孩所发明的新字眼,告诉了安德森:她要右鞋的时候,会说“哎呦”;要左鞋的时候,就说“欸咈”。他们回来时,在回廊上遇到珍·莱特莉,她喘着气说道:“哦,安德森先生,克劳萧先生说他下午还是交不出广告图稿。” 茉莉·欧洛奇打开她标示着“研究室”的房门。 “我以为听到你的声音。贝格西德正在线上,他坚持要有个回复,否则绝不挂断电话。亚瑟先生急的仿若怀胎八月,他要你像助产婆似地赶去接生。” 派尔的秘书走出打字间。 “您在这儿啊,安德森先生。派尔先生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安德森接下贝格西德的电话,他一边为图稿迟交而致歉,一边听贝格西德抱怨亚瑟先生一直在催他。亚瑟先生希望马上看到稿子。亚瑟先生认为他们获得的服务不够周到。老实说,亚瑟先生对他说过—— 一阵悸动在安德森的额头上跳过。他打断对方的话语。 “贝格西德先生,你从我们这里得到的服务,有三个客户加起来的那么多。” “嗯,真的吗——”贝格西德先生的鼻音几近无声无息。 “我一拿到图稿,就会送过去给你。这会儿,还有六个人等着我赐教,我得试着回绝几个才行。再见了。” 安德森告诉总机小姐,“童装世界”的电话他一概不接。他先和满怀歉意的克劳萧连络。那位原画着也急着想亲手完工,他们认为这样毕竟是件好事。稿子会在晚上送至画家那儿,然后明早再交稿。接着安德森去见了派尔先生;他想知道葛雷特瑞克的情况如何。 “今晚我会在俱乐部和马尔康爵士碰面,他可能会以——嗯,伯父的身分表示关心,你知道的。” 安德森回答说,葛雷特瑞克想在广告业起步,年纪似乎大了些,派尔先生闻言显得局促不安。 “不瞒你说,他——他做过好几份工作,但都没闯出名堂来。”夹鼻眼镜的后方,有目光在闪烁吗?“不过,我可以向马尔康爵士——回报,说他外甥第一天的表现很令人满意,可以吗?” “他似乎相当生气勃勃的,”安德森说得有气无力。“而且也很积极。这是好现象。他大部分时间都跟着赖森。” 派尔先生又讲了十来分钟之久。安德森再一次回到自己办公室,瞪着绿色地毯发呆。他先在一张纸上头写上标题:“脆即酥”,接着在另一张纸上加写标题:“调剂一号”,然后盯着两张纸看。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他心里想:脆即酥、刮胡革命、马尔康·邦兹爵士的外甥。这么多年下来,他的生活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吗?他成功的案子有牙膏、冻疮软膏,以及获有专利的成药;失手的案子有早餐食品和汽车。难道人的一生就这么没意义吗? 他再次让思绪停下脚步。冯恩就是这么想的:一个力求升迁、而且据信十拿九稳的经理人,是不该有这些念头的。该干的活只有一项,只要把它完成就行——无论结果是好或坏。白痴才会用道德标准来评价工作本身。 然后他注意到桌历。日期显示的是二月四日。他突然感到怒不可遏,某人正对他开一种下流且恶意的玩笑。不过要阻止它很简单。他按着呼唤珍·莱特莉的信号器不放,她因而快步跑进来。他质问珍。珍上气不接下气地再三表示,自从早上她把正确日期调好后,就没再碰过那桌历了。她不知道有谁进过这间办公室。 “不会有人动您的桌历的,安德森先生。”她看他的样子就好像他已经疯了。 “一定有人动过。”他的语气非常和缓。“今天一整天,它的日期就更改了三次,珍。除非它被魔法诅咒了。” “被魔法诅咒?”她喘着气说道。 仿若和小孩说话似的,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现在,我要你把这个桌历拿到外面去,这个礼拜内都把它摆在你的房间里头。然后我们来瞧瞧,在我房间里发生的魔法,换到你的房间后是否会生效。你明白了吗?”她显然是说不出话来,只好点头示意。“好吧,就这样了。你可以出去了。” 她走出门外时,安德森既放松又懊恼地叹了口气。放松的是桌历拿到外头去了,懊恼的是他又干了蠢事。他不停在思索是谁在搞鬼,而且,谁会用这种方式来搞鬼。 谜团始终挥之不去。在这段时间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论是脆即酥或调剂一号,整个下午他都没有任何进度。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离开了办公室。途中他与派尔先生擦身而过,派尔先生瞪他的眼神十分严厉,但嘴巴上却没说什么。派尔先生不赞同员工在五点三十分下班时间前早退,即使是即将高陛的员工也不可例外。 第五节 众所皆知,在很久很久以前,监督者和管理者经常发现自己的生活分裂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而这两个部分都涉及到某种人格面向。从小说和电影中,我们熟知资本家在员工面前是暴君,但在妻小面前却成了情感上的奴隶;歹徒一想到年老双亲就会热泪盈眶,对待年轻小伙子却是动辄打骂。这样的基调直接转换一下,便可看到高级主管在办公室里是耐性十足,但一出了办公室却随时翻脸不认人。安德森的例子,就像是罹患典型的企业家精神分裂症。身为一位广告经理,多年下来,他已有能力自我培训出敏锐的智慧,并对眼前的人事问题迅速做出正确决策;然而,身为一个平民老百姓,他却是行径古怪,没有责任感,无法对他人的行为做出动机评估,而且在一段时间内立场会摇摆不定。他的不幸绝大部分是这种双重人格所造成。个性坚强的人,若希望在生活中获得实质的成就,势必会付诸实行;个性软弱的人,若认清自己的极限所在,则可能画地自限,从此与功名利禄绝缘;但安德森的性格,在他全然不自觉的情况下,融合了坚强与软弱的双重特质。对他自己本人,以及和他有所接触的人来说,这样的性格组合是一种潜在危险。天性不会去检视自我人格的安德森,在过去几周内,懵懵懂懂地开始意识到这个事实。 安德森是簿记主管的独子。一九〇九年他出生后没多久,双亲便从绿植林地的小联排屋,搬到位于艾林一栋新颖且宽敞舒适的华宅。这栋府邸是都铎式的现代建筑,年幼的安德森就在这儿长大。正门是橡木材质,外梁和灰泥造型是仿都铎式风格的镶嵌装饰,此外还有框架特大的采光窗。除了客厅里头那个用鲜红砖块建成的仿都铎式无盖壁炉之外,其他壁炉的造型都相当新潮,都是用五彩缤纷的瓷砖拼砌而成。房子正前方围起一排木篱笆,用意是要保护一片光滑美丽的小草坪,夏季时分每逢周末,安德森的父亲会在那里刈草。房子后方另有一块小花圃。这栋房子号称“都铎瞭望景”,其所在地沿路盖的住宅外观上都十分相似,但在某些建筑上的小细节却各自为政。都铎瞭望景满足了安德森父母的雄心壮志。他的父亲从中拥有了一座花园、现代化的配管系统,以及美仑美奂仿如绘画风格的景观,这些都是绿植林地小窝所没有的。搬到这么一个体面的社区,与这么有教养的邻居为伍,他的母亲真是万分高兴。这份成就的重要性,只有从安德森的双亲亟想摆脱的出身背景来观察,才能深刻了解。在他父亲这边的家族,是惨澹经营的小小食品零售商;在他母亲这头呢,从事的行业甚至更让人羞愧、颜面无光。安德森的父母绝口不提这些事;他是从外婆口中获知的,外公过世后,外婆就搬来与他们同住。她告诉小安德森,她做过许多年的女佣助理。他感到大惑不解,并问她为何为别人工作。“为了糊口饭吃啊,傻孩子。”她说道,接着描述那栋在温布敦公地附近的巨宅,光是雇用的佣人就有六位之多,此外还有两个园丁——她的丈夫便是其中之一。“像是一座运动场,”她跟安德森这么说:“那花园就像是一座运动场。”因此,安德森父亲精心栽培照顾的小草坪,她却轻蔑地嗤之以鼻。在安德森幼小的心灵里,那座花园就像是里奇蒙运动场,他曾经去过那儿野餐;绿油油的草地上铺着洁白桌巾,上面摆着大块大块的派饼,造型奇特的瓶状容器在小钢杯中分倒饮料,人人身穿最佳服饰,还有鹿在阴凉处怡然自得地忽隐忽现。他看到了运动场,却见不着她所描述的,那栋有宽敞阶梯、气派长廊的巨宅,同时也无法体会外婆为什么会鄙视都铎瞭望景的小房间、滑稽的窗户,以及他母亲招待邻家夫人的美味茶品。有时候在这些茶会,或是哪对夫妻顺道过来玩个小牌的晚间社交活动中,牌局刚打完几回合,大伙儿正休息品尝可口的小三明治或沙丁鱼吐司时,外婆会突然现身。然而,她在这些社交场合中出现,可说是十分唐突,因为她不会安静地坐在炉边颔首示意。“我想我该走人了。”她会这么说,或是说“你们玩你们的牌,我去洗洗碗盘。”这时,安德森太太会严厉地说:“坐下来,妈,坐着就好。”然后补充说她已经做好必要的安排,要白天在这里做事的女佣凯蒂,或是玛莉,还是贝茜,晚上过来帮忙,一点也不需要有人去插手。但安德森的外婆总是有法子找借口脱身到厨房去,然后就会传来碗盘的碰撞声,并夹杂着与凯蒂或玛莉或贝茜亲密交谈的声音。多年后安德森暗忖,他九岁时外婆安祥地寿终正寝,这对他母亲而言,可说是一种解脱。 那时是一九一八年,大战结束的前夕。他的父亲由于扁平足而无法从军之后就十分沮丧消沉。这个安静阴沉、留着一脸不算讨人厌的胡须的人,并未多说什么,不过在被军队摒弃之后,就一股脑地在屋前屋后的草地上除刈修剪起来。他的母亲也陷入苦恼之境;不过回忆过往,对安德森而言,他父母的悲痛与其说是出自一片爱国情操,还不如说是一种社会地位的挫败。为国出征是件好事,别人也都这么做,所以因扁平足而被军队刷下来,就等于是盖上一个令人不舒服的独特戳记。他父亲的扁平足本来只是笑话一则,但是自从被军队拒收之后,这事就非同小可了。“他深受口齿不清所苦,”他的母亲如此告诉访客,然后叹了口气又说:“这使他和军队无缘。” 战事仍未终止,民生已出现匮乏之虞,贝茜换成了艾尔希,安德森在当地的高中就学。后来大战熄火落幕了,民生物价上涨,许多依旧过着奢华日子的人,却故意拒绝投入职场。安德森的父亲说到这些人时,总是一肚子火,原本安静不多话的他,生起气来份外教人印象深刻。“不工作,就饿肚子吧。”他会这么说。“不是不能做,而是不愿意做。真想做事的人还怕会没事可做嘛,这些矿工啊。”矿工全然拒绝为国砍伐木炭,这和他准备为国效命的情操比较起来,此种不义背叛的行为,绝非这寥寥数语所能表达清楚的。 安德森的父亲剃掉了胡子,甚至变得比以往更有活力朝气,但矿工的变节作为,尚不足以危及都铎瞭望景的稳定财务。安德森十二岁时,发生了一件一生中的大事。他争取到奖学金,却决定弃之不用。接受了奖学金,即是意味要到公立学校住宿,这却会对他的双亲造成财务负担。然而意外的是,他的父亲非常希望他拿这份奖学金,但拥有最后决定权的母亲竟投反对票。为何她不要他领受奖学金呢?事后安德森左思右想,他判断由此事可明白得知他母亲这名势利之徒的程度与界限。她的野心到了住在都铎瞭望景、精致茶点,以及与街坊邻居一起玩牌的程度就已经是极限了。她所了解的社会层面,只包括进入当地的大学预科学校,及网球俱乐部会员;至于公立学园和大专院校,对她而言却是毫无意义,那只不过是个奇特世界,那里头的人和其怪异企图心,都超过她的理解范畴。安德森太太把人分为三个社会层级:“趾高气昂的人”、“体面有教养的人”,以及“泛泛之辈”。说不定,她嫌恶趾高气昂之徒的程度较厌恶泛泛之辈为甚。 就这样,在仿都铎式壁炉的陪伴和框架特大采光窗的笼罩下,安德森长大了,成为一个留着鬈发、笑容纯真、在游戏活动中表现相当出色且非常聪明的小伙子。至于他的双亲,似乎是更加俗不可耐,而且对他们生活之外的世界,也更加摸不着头绪。然而,这种自满心态真的很怪吗?安德森夫妇搬到中产阶级的下游阶层,借此顺利隐瞒自己非常卑微的出身;一生中能拥有这样的成就,也许算是够了。自满的胆小鬼与不满足的贪心鬼的区别,在道德上暧昧不明但实质上泾渭分明,而他们归类在胆小鬼这一边。社会学家这么说过,这种满足感明显地伴随着情感上的界限。胆小鬼在自我的生活层面中,获得安全感的方式有两种:其一,以认可的态度,观察他们无法触及的外在世界中的某个机制(例如安德森太太对英国皇室家族的宗谱可说是如数家珍);其二,比他们更下游的社会阶层若表现出不满的贪婪行为,就毫不留情地加以指责(例如那些不仁不义的矿工)。 安德森应该放弃奖学金的决策定案后,他的双亲便以直接又称心如意的方式来规画儿子的生涯。大学预科学校毕业后,可以到银行或保险公司上班,一开始是资浅职员,然后爬到经理级职位:对他们来说,这样的发展方向不但令人满意,而且几乎是顺理成章。然而,儿子脱离他们生活常轨的行径,教人既困惑又难过。确实,安德森头一桩脱轨行径可能会伤到所有的天下父母心;因为安德森犯了偷窃罪,结果被大学预科学校开除学籍。这个事件既丢人现眼,而且让人心乱如麻;他在更衣室里将另一个小伙子裤袋里的五先令移到自己的裤袋中,结果当场人赃俱获。或许,他的双亲最难过的莫过于开除学籍让他们脸上无光。就他们的儿子私下的了解,两老痛心之处在于儿子既不可能无辜,道德劝说也无法让儿子明白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 显然的,让这么一个年轻人进入银行业,暴露在金钱的诱惑里,是轻率躁进的作法;安德森于是进了航运贸易商行当小弟。在那儿,他的表现一度是员工楷模。一年后,他升到基层职员的位置,每天穿上条纹裤和黑上衣,拿着一把细心收卷好的雨伞来上班。然而,十七岁那年,那时他每周赚三十先令,安德森突然离谱地连付给母亲当伙食住宿费的十先令都拿不出来。安德森太太密切观察她的儿子,结果发现他一直收到信封是浅橙红色、笔迹畏缩倾斜的信件。显而易见地,这是女人的笔迹,做父母的在激动之中,打开了这些信件;于是,另一桩叫人烦恼与羞愧的事情曝光了。安德森跟一个叫做艾瑟儿·史密斯的女孩鬼混在一块(这是他母亲的用语),她是个商店的店员,父亲是火车副驾驶。原来下落不明的周薪,都花到艾瑟儿身上去了,两人搅和在一起这么久,艾瑟儿已是暗结珠胎了。对安德森的父母而言,这个事件带给他们最大的打击,是他们的儿子居然心仪下层社会的女孩。“你是怎么搞的?”安德森太太问他。“居然跟这种女孩交往?”这一回不是只有责骂而已,而且是立刻快刀斩乱麻。安德森太太去见艾瑟儿,而安德森先生去见火车副驾驶。双方恶言相向,甚至讨价还价。最后安德森收到一个浅橙红色信封,信里头说艾瑟儿已经在布莱德福找到工作;这段感情就此结束。数年后,安德森夫妇仔细检视这件事,他们都同意幸好及时处理妥当,他们的儿子才勉强逃过这桩不体面的婚事;不过同时他们也用一种奇特的心理戏法自欺欺人,说服自己相信有关艾瑟儿的整个故事,完全是莫须有的、根本不曾发生过。“毋庸置疑,那个女孩骗过了我们。”当时已退休的安德森先生跟他妻子这么说;这个发生于下层社会的诈欺例子,虽然让他们为儿子付出了一笔钱,但在心态上也换得满足感的补偿。 至于安德森呢?他是这场小闹剧的核心人物,却对这段苦心经营、代价昂贵的恋情下场,几乎是漠不关心。他父母试图为他的行为找出原因,但他的说词乍听之下似是荒谬可笑。“为什么不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女孩?”他母亲问道:“我看不出你怎么会看上那么平庸的女孩。”安德森的回答听不出有多大关联:“她的手指甲总是脏兮兮的。”想了一会儿后,他又补充:“她全身都有点污秽。她的脚从来没有干净过。”这下子,他的母亲可得意了。“这就对了,”她说道:“真是令人作呕。我猜她顶多一个月洗一次澡。”安德森没再多说什么,此后只要能够回避,他的父母绝口不提这个不愉快的话题,这个事件便到此落幕。 安德森父母擅自打开他的信过目,这种行为从未在他们之间引发争论,也许这样的处理方式并无不妥,因为对他们三人来说这似乎是理所当然。 艾瑟儿·史密斯事件一结束,安德森随即动笔写诗和短篇故事。其中有一两篇诗作刊登在艾林当地的报纸上,另一篇则发表于《诗歌评监》;至于他的短篇故事,一概全遭退稿。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他脱掉条纹裤和黑夹克,开始改穿颜色鲜亮的衬衫与运动夹克去上班。尔后,他因为工作怠惰而被航运贸易商行解雇,接下来有近乎两年时间没有工作。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公立图书馆,不然就窝在楼上卧室看书。他对找工作意兴阑珊,而他的父母得装聋作哑,说服自己他们那倒霉找不到工作的儿子,和那些不愿工作且对国家有害的下等人截然不同。只要他待在家里,他的父母就觉得满心不悦,有时他的态度还会非常不可理喻。他的父亲试图开诚布公地相谈,但安德森轻描淡写地说:“一直都是你在做主。很好,继续抚养我吧。”他父亲问他想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安德森回说对坐办公室没兴趣。他母亲又问他为何不交个有教养的女朋友,他回说担心她不会认同他的品味。 他们家庭的生活模式,不是突然间走了样的,在这栋不快乐的屋子里出了什么纰漏,想弄个明白是比登天还不可能。对不悦之事视而不见的习性,是会从心理状态蔓延成生理毛病;安德森太太拖了好久才去看医生,此时得知让她彻夜难眠的恐惧已然成真。癌症终于断了她生气的前九个月里,她几乎是痛不欲生。她肉体上所承受的痛苦,令人闻之瞠目结舌;然而此刻,成长以来直叫两老烦心不已的儿子,居然转了性,开始浪子回头。安德森专心一意照顾病榻中的母亲,每天帮她准备早餐,陪她不断玩牌,其行为举止就像是她印象中那个可爱的鬈发男孩。在最后几周,她虚弱到无法下床,他就坐在她身边数小时,为她朗读通俗的罗曼史小说。在她生前最后三天,即使是面目可憎,身上恶臭难当,连她丈夫都不愿走入房间,但他却几乎寸步不离。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紧握的是安德森的手,此时她已是面黄饥瘦,和九个月前就医时的中年胖妇可说是判若两人。 此后没多久,二十一岁的安德森找着了工作,他到全国广告公司的会计部门担任记帐员。同一时间,他离家在外住宿。他的父亲卖掉都铎瞭望景,然后来到伯明罕,寄宿在一个名叫巴陀的远亲家中。父子之间不常连络,到后来一年内只剩下两三封信往返。安德森上一回看到的父亲,已经是个驼背弯腰的小老头,因为欠缺人生目标而茫然失措;而他父亲眼中的年轻人,却是修长结实,身穿一尘不染、细心刷拂烫平的蓝色西装,面容流露精明之色,以及超乎年龄的老气横秋。转调到公司制作部门后,安德森展现了把客户新颖的广告构想落实为粗略版面的才能,这些初稿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因而引起上司的注意。上面把他调到公司的美术部小试身手,却因不够专业而无法适切地展现他的艺术天分,然后他来到文案部门,终于就此安顿下来。“你妈会以你为荣的,”安德森的父亲气如游丝地对他说:“她总是说,你会闯出一番成就的。”年轻人没有回应。三个月后,他的父亲心脏病突发而暴毙。 安德森并非杰出的文案人员,但他拥有可将实用常识融合至口语文字中的天分,在广告业里,这份才能是少见的。三年后,他离开全国广告公司,从那时候起,他辗转换了好几家公司,每一次跳槽不但职位获得升迁,也建立起才华洋溢的专业名声。一九三九年,他进入威森广告公司,这家公司的员工,要嘛会因为无法忍受威森而在一个月内离职,不然就是因为爱戴他而在这里待上好几年。安德森留了下来。大战期间,威森广告和其他公司一样,也帮政府处理部分的文宣广告。刚开始,安德森的兵役获得延缓,最后终于完全免除服役,原因是雇用他的威森公司正在负责情报局和交通部的广告事务。 一九四二年,安德森娶薇乐丽·伊凡斯为妻。他们膝下无子。 第六节 在伊克里斯顿桥后方、靠近白金汉宫路的伦敦一隅,有几座曾经独领风骚、车水马龙的广场,名字分别是伊克里斯顿、瓦立克以及圣乔治,其原本盘纠成结的巨大灰泥建筑,如今凋零没落,成为不堪入目的渺小之物。在那地区的街上,充斥着清一色的红砖屋,其正门前方全围着丑陋的铁栅栏;那几条街,是从瓦立克大街的主干道分歧而来,贯穿其中的是坪力克街,那里盖的大宅都改为十二间单人房的小公寓,以供一些双亲健在或必须看护小孩的秘书和打字员使用,好让他们有机会发展个人事业。这一类各自门户独立的生活,象征的意义是:腐败衰微正从我们居住的大城市的结构中,缓慢地蔓延开来;所谓的腐败,就像是三天两头常跑去看芭蕾剧、恣意放纵地与人通奸、行事完全不顾后果——就某种意义而言,这却是我们这个文明世界里的完美生活。能住在瓦立克大街的四层楼房,这样的日子若算是够惬意的话,那么住在约瑟夫街的小红砖屋里,更可称之为安逸悠闲的生活了。在伦敦任何郊区,都可以找到这种外型相似的房子,住户可能是一般职员、学校老师以及做小买卖的生意人;然而,住在约瑟夫街上的人,却是男娼女妓、名不见经传的演员、电影临时演员、艺术家和新闻记者,这些人早已放弃鲤跃龙门、咸鱼翻身的成功梦想,眼前只满足于赚个几英镑,然后到雷迪戈耶街角的守护神酒吧里和人拌嘴斗气、喝他个酩酊大醉。不过,在小红砖屋里这群颇有个性的居民中,还夹杂着一些事业非常成功的人士,没人能解释他们为何定居在这声名狼藉的地带,甚至连他们自己也不明所以。这些人包括两名公司总裁、一位服装设计师、一位德高望重的妇科医生以及一位退休的工会干部。住在约瑟夫街十号的安德森,也被人认为是反其道而行的杰出人士,他的住宅会显得与众不同,是因为窗台上有个花盆箱,那是门户独立的一楼住户佛莱契利细心栽种的。安德森结婚那年,买下这房子的九十年租约。 这一晚,他走过散发明亮灯光的守护神,目光不为所动地从雷迪戈耶街转入约瑟夫街。这时,一名在约瑟夫街头打滚的妓女芙萝西·威廉斯,对擦身而过的安德森盈盈一笑。他深吸一口气,扑鼻而来的是一阵廉价香水的气味。接近家门口的时候,他既兴奋又沮丧,内心的罪恶感交融在喜悦感中,所有感受都变得暧昧而难以言喻。他将钥匙插入锁孔,刹那间肩膀被人碰了一下。他急忙转身,看见大块头佛莱契利站在黑漆漆的坪力克街上,一边颤抖一边大笑。 “吓到你啦,”佛莱契利说道:“我瞧见你经过守护神。你没注意到我。我穿了橡胶平底鞋。” “你喝醉了吗?” “老兄,”佛莱契利语带责备似地说道:“我是喝了一品脱来借酒浇愁,但还不到烂醉如泥的地步。我再怎么喜欢酒,也绝不会喝到烂醉如泥。今晚我必须写出流芳百世的诗句。还有十二个客户得搞定呢,老兄。”他出声朗读:“‘我不太懂韵脚和韵格,所以我会说“神佑妈咪”彼得敬上。’这是一个六个月大的婴孩要献给他母亲的祝福语。感觉很棒吧,嗯?” “依莲在哪儿?” 佛莱契利抖着脚说道:“外出了。很晚才会回来。我现在可是靠自己本事正正当当地挣钱。” 佛莱契利做过各种千奇百怪的职业,那些职业都和约瑟夫街的住户身分很相称。他早先以寄发连锁信和搞老鼠会维生,一度还拥有一张价值不菲的保单,后来他成为举牌喊价、帮板球和足球俱乐部抬高经费的掮客。近来他赚钱的法子,是提供别人有押韵的圣诞节与生日贺词。委托者先告知领受者的年龄性格等细节资料,佛莱契利就记录下来研读:“比尔叔叔,生日,来自侄女玛丽的祝福。大鼻子,饲养一头猎犬雷弟,孙女菲莉丝正在牙牙学语。个性幽默风趣。”然后比尔叔叔会在生日当天收到一张印着两三行诗句的卡片,内文都是从佛莱契利匆匆记载的要点转化而来。小本经营的佛莱契利,在卡片印上感性、幽默或虔诚口吻的字句,然后根据信息的长短来向客户收费,酬庸从两先令半银币至五先令不等。这门生意与季节时令息息相关,不过生日卡的需求倒是全年稳定。 这栋房子粗陋地改为两间公寓,大厅是双方共用的。安德森正要打开公寓房门,佛莱契利又说话了:“对了,老兄,今晚有个警察过来找你。他看起来似乎人还不坏。我们间聊了好一会儿。” “你还是进来吧。”安德森说道。他把灯打开。“喝什么?杜松子酒还是威士忌?” “对于能驱寒保暖的小酒,我绝不会说不。威士忌——多倒一点。你是打哪儿弄来这玩意的。” “薇乐丽弄来的——在黑市交易来的。”安德森给自己倒了一杯。“他想要干嘛?” “谁?喔,那个警察。”佛莱契利再度抖动身子,他那小头锐面的脑袋瓜,在庞大松弛的肉体上没来由地摇晃。他的夹克沾了食物残渣,鼓胀如山的肚子上面露出吊带衬裤的线带。“他像是芥末一样。”他咯咯发笑。 “什么意思?” “芥末,老兄,芥末啊。他叫做克瑞斯,他人就像芥末一样热情有劲,懂吗?他想要干嘛?他要找你啊。好像是和薇乐丽有关。他这个家伙人还不错。” “他问了些什么?” “我可没泄漏任何秘密,甭担心。” 佛莱契利一边说,一边奇怪地眨眼睛。安德森心里想,佛莱契利今晚似乎有些异样。他整个人微微发抖,仿若听了什么精巧含蓄的趣闻而抽搐大笑。安德森突然说道:“秘密,你这是什么意思,秘密?我为何要担心呢?” “我在说笑啦,老兄。”佛莱契利随即变得严肃起来,但安德森反而觉得不妙,他认为此时的正经八百是刻意装出来的,而且眼前这个肥仔只要一放松,准会放声狂笑。“你知道他有两个小孩吗?” “你在说谁?” “他有两个小孩,他要我帮他们写些生日贺词。想像一下,刑事侦查组的警探会写出什么样的生日贺词。他是刑事侦查组的,不是吗?” “他到底要问你什么事?” “从我早上几点起床,到我的条纹睡裤有多宽,每一件事他都问得巨细靡遗。大致上就这些问题,”佛莱契利随口闲聊。“你不会相信他居然问这一类的问题。” 安德森再度觉得事有蹊跷,因为肥仔的口气听来几近威胁。不过,当佛莱契利喝光酒,换上一副好邻居的面具时——倘若他那副嘴脸,真的是一副面具,而非感性灵魂在肥硕身躯内为生日庆贺而发酵的反射作用——这种感觉仍挥之不去。 “我得走了。晚安,老兄。” “晚安。” 门关上后,他在扶手椅上静坐了一会儿,眼睛怔怔瞪着前方。接着,他一一端详室内现有的家具:最摩登的灰色地毯、下缘呈锯齿状的蓝橙色窗帘、铬合金台灯、壁炉架上刻有花卉浮雕图案的玻璃、铬制电暖炉、天花板上散发恐怖亮光的荧光板。置身于这个充满俗艳色彩的地方,他心里想,我一定得离开这里,这里和我没有任何瓜葛。若是安德森属意选择在此定居那也就罢了,偏偏他是被薇乐丽说服而勉强同意,她以找住处生活绝非易事为由,况且公寓本是薇乐丽所有,正如同依莲·佛莱契利原来也是薇乐丽之友。然而,室内仍有一物显得碍眼,它突兀地杵在铬制家具和灯管之间:那是一张乔治王时代的写字桌,伫立于电暖炉和角状墙灯之间。这张写字桌本是安德森双亲所有,他从家里搬出去时父亲送给了他。此刻他走到桌边,用小钥匙打开主抽屉。他伸手在抽屉后面摸索,按下一个小突出物,随后另一个暗柜便跑了出来,其空间可放入一本黑皮封面、硬壳周边有大理石花纹的书。安德森两手捧书,动作诚惶诚恐,仿佛那是易碎物品。然后他在桌前坐下,双眼直盯着黑皮封面看。安德森头一回在这书里写东西,是一个礼拜前的事,接着他连续四晚熬夜,每一晚都摇笔连写好几个小时。从那时候起,每天晚上他都有一股展阅书中故事的冲动。他写的是自己的故事,但阅读时却体会到一股全然陌生的感觉,仿佛这是别人的故事,和他自己毫不相干。这股心中渴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下班后回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展阅书中故事。 今晚他先去看了电影,银幕上是好莱坞的明星,但他清清楚楚看到的却是这本书的形状外观。如今他正坐着端详封面,双手抓的就是这本书。他心里想,我可以为所欲为了。手一动,这书放回抽屉里,手再动,抽屉关上。然而,如果这动手的人,是从安德森认知的自我——那个圆滑机智、即将升上董事的经理——当中所抽离出来的,又倘若写下书中故事的是另有他人,那么这个同样抽离出来的人物,就无法把书放回抽屉吧?他暗忖,这会不会是一种意识空白的体验?他陷入沉思之际,握书的手必定松动了,因为书掉到地上,落在地毯上时还发出轻微的扑通声。安德森捡起书,翻开它,然后开始阅读。 现在一切都已落幕。葬礼结束了,验尸审讯结束了,判决也宣告了。两个共通处极少的人,也不再一起过活了。一个摔下楼梯,扭断脖子;另一个则继续过着日常事务荒谬可笑、但生活态度却极端严肃持重的日子。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多说呢? 是的,要说的可多的呢。为何这些年来,我和薇乐丽得生活在一起?某人和我们的生活产生了连结,这其中有什么合理意义吗?怎么样才能明白这层意义呢?携手共度人生却换得荒谬结局,如果这能说得通的话,岂不阐明了存在的本质根本是愚蠢荒谬?如今薇乐丽撒手西归了,我也十分了然于胸自己不爱她。我全然不明白自己为何娶她。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不老早就把她推下楼梯。公司的冯恩在事情出纰漏的时候,总有句口头禅:“为何我们不各自去弄一张大床来呢?” 嗯,为何我们不这么做呢? 不过当然了,这样做是行不通的——人生无趣,抱持这种想法只不过是自暴自弃罢了。人的行动作为,绝非生物学讨论的议题而已,其背后成因必有解释说法。我写下自己和小薇生活历程的个案,便是试图从中理出个头绪。 我初次邂逅小薇,是在依莲·佛莱契利举办的派对上。或者说,筹办派对的是一家发行高级流行服饰杂志《美丽佳人》的杂志社,在那里工作的依莲是派对的东道主。他们向前途看好的广告业广发邀请函,于是我这个威森公司的人就来参加了。那是个非常无聊的派对,我和几个广告同行闲谈了一阵子,正准备过去向依莲告别时,无意间撞上一个女孩,打翻了她的酒。“哎呀,”她说道。“哎呀呀,我可怜的衣服啊。”双眼间距甚开、瞳孔是怪异淡褐色的她直瞪着我。接着她说:“我还要再来一杯。”她发卷舌音时,有点口齿不清。我帮她弄了一杯酒,随即交谈起来,原来她也在《美丽佳人》上班,职位是流行时尚的助理编辑。我告诉她我是写文案的,然后她说:“哦,那你一定聪明过人。”她的个子娇小,所以必须抬头望着我,那凝视的眼神就像是夜里闪烁的星星。我记得自己一边和她说话,一边心里直纳闷。记得当时我暗忖,她是那种一无是处、对我没有任何助益的女孩。但是我接下来的举动,却该如何解释呢?我屈身(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说道:“咱们离开这喧哗的地方,到别处去如何?”她怎么说呢?她一边傻笑,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大舌头回答:“我说啊,你是行动派的快手。”我们离开派对,去喝了一些酒——她喝得烂醉如泥——随后她到我位于凯辛顿的住宿公寓逗留。翌日早晨她离去时,我们约好了晚上碰面。当晚我们俩如约赴会。就这样日复一日,六个月后,我们结婚了。 事情就是如此,或者说,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在这六个月的时间里,如果我曾扪心自问是否喜欢薇乐丽,那么答案会是毫不迟疑的“不”。我讨厌女孩子大舌头,厌恶女孩子卖弄风情、酗酒成性。薇乐丽的行径却无一不缺。既然如此,我干嘛娶她?部分原因是我已经养成见她的习惯——然而,是什么原因开启了这个习惯?另一部分原因是我无疑成为战火炮轰下的牺牲者,在那样的情况下,你会认为自己建立的人际关系无足轻重,或者不太可能持久——这种心态真是错的一塌糊涂。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的床上功夫很棒,尽管我认识她的时候已年过三十,但在这方面的经验却不多。虽然小薇小我近十来岁,不过她在这方面可算是阅人无数。话说回来,即使在床第之间我十分神仙快活,但我并非一股脑儿地沉溺热中。这绝对不会是主要动机。 至于小薇为何要嫁给我?我连自己的动机都说不出所以然,想必也无法明白她的心态。我认为她发现我很迷人——虽然几乎没有别的女人如此认为。我相信她喜欢比她年长的男人。况且——虽然我有可能猜错——我相信她对我的认知,其实和我实际本人大相径庭。潜意识里,我认为婚后我们应该别再喝酒,不再涉足宴会派对。但小薇却认为酒要继续喝,而且派对要比以往参加得更勤。 所以我们的开始就是一场错误。接下来,就是屋子搞得乌烟瘴气的。基本上,我认为小薇是那种喜欢泡在公爵阁打混的女孩——在体面讲究的派对中,与她称之为服装界人士、商业艺术家、不入流演员等等一起寻欢作乐。好吧,如果你想要和这种人一块搅和,那么我们住的坪力克街上可多的是,只不过对小薇而言,这些人是更加低贱不入流。她喜欢房子散发出妖艳的魅力——不用太多,只需蒙上淡淡的氛围即可。她第一次看到这栋房子,就已经感到毛骨悚然,尤其当我跟她说我中意它时,她更是心生反感。“你怎么会中意它呢?这房子是如此下流鄙俗。你看那个女人芙萝西·威廉斯——她可是个妓女耶。”但是你自己想想,你那惚朋友又怎么样呢?我反问她。你自己又如何呢?你还不是第一次碰面就和我上床?唯一的差别是你没有和我现金交易,而是嫁给了我。说着说着她突然大哭起来,我这样说的确不公平,因为小薇是那种只会效忠一人的女孩。我说过我认为她发现我很迷人,不过这个说法对我自己也不太公平。事实上,她根本未曾考虑过其他对象。她是这样告诉依莲·佛莱契利的,然后依莲再转述给我听。这个理由能说得通吗?这说法和其他一切种种,通通都是荒谬而无意义。 小薇因而号啕大哭。她总是动不动就泪流满面;这是她令人不胜其烦的行为之一。接着她又问我为何喜欢住在这里,但我答不上来,因为我毫无头绪。应该是和这里的街道、居民以及氛围有关吧,大致上就是如此。 即使薇乐丽不能对这房子为所欲为,但起码她可以把它布置成她心目中的模样。环视当下我周遭的一切,正是伴我数年之久的景物——亮丽的色彩、薰橡木架构出仿若天堂般的卧室。“这样的设计,既明亮鲜艳又新潮大胆,”她说道,当然是用她那口齿不清的大舌头说的。“我讨厌旧东西。我喜欢每天早上都是崭新一天的感觉。全新的人、全新的工作、全新的地方,一切都是全新的。你不喜欢这样吗?”我老实告诉她,我喜欢一切照旧,她听了很沮丧。后来,她不仅按照她的方式来布置这地方,她还找依莲一块来住。起初她说这房子对我们两个而言,空间实在太大了。我就说,有朝一日也许会变成三个人,但她表示不要小孩。后来她就找依莲过来和我们一块同住。我不想要这样,我希望不被别人打扰。但最后她如愿以偿。我们把房子分为两间门户独立的公寓,我们住一楼,佛莱契利他们住二楼。地窖是公用的,我们在那里存积了一小批酒。依莲是仿若彩色盘的小个儿女人,她的打扮光鲜亮丽,行为举止放荡,个性精明能干且刻苦耐劳。她是看上佛莱契利哪一点才嫁给他的?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如今这个谜团我仍心中无解。 小薇一直在《美丽佳人》任职,所以只要依莲下楼找她,两人就凑在一起整晚谈论办公室里的流言蜚语。对此,佛莱契利似乎毫不在意,就像他对依莲与别的男人外出一样毫不在乎。“她总会倦鸟归巢的,”他时常对我这么说。“她总会回到老佛莱契利的身边。”然而,当他们初到这里时,依莲就很少往外跑。她和小薇整晚聊办公室里的闲话,搞得我几近发狂。有时候我觉得,她试图对我调情示爱,但佛莱契利似乎浑然不觉,所以说不定是我会错意了。她们说的兴起,我却被她们搞得发火欲狂,于是我拼命暗示小薇我们应该外出小酌几杯。六个月前,她频频做此提议,但事到如今,她却兴致全失,一心一意只想待在她舒适的电暖炉旁,喝个一两杯黑市买来的威士忌,与依莲东南西北嚼舌根。就算我们真的外出了,情况也没有获得改善,因为我根本不想喝酒,甚至会对小薇失去绅士风度。“你对我一点也不体贴,安迪,你经常是这种态度。”她一边含泪说道,一边略微歪着头看我。此话当真?我对她一点也不体贴?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对她体贴过。她捏造我过去曾体贴细心,来对比我现在的惹人厌。过去无法改变,但我们可以借着捏造它,来抚平心中的悲痛与虚荣。 喝酒绝非好事,可是两年过后,又发生另一件不好的事。每当我和小薇在一起时,心中总无法感受到激情火花。但是我和她分开时——例如在办公室写文案、接见客户、坐在会议桌开会——却时常真切地渴望能与她水乳交融。在那当下,我的脑子里会出现最狂野粗暴的性爱画面,而且是栩栩如生、几可乱真——每个画面都与薇乐丽密不可分。一旦我见了她的人——虽然我知道,我应该尽快在半小时内和她碰面——那些画面却全部销声匿迹。这事说起来,若不是让人颜面无光的耻辱,否则便是一场滑稽闹剧。 上述一切听起来就像是个离婚的绝佳个案,或者至少也应该落得分居下场。不过奇怪的是,小薇从未想要分居——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里,她一心一意地爱着我。而为什么我会留在小薇身边呢?这是个无解的问题。我猜想,要分居谈何容易。她希望能和依莲继续长相左右。我应该逃离约瑟夫街,但我不想离开。一出走我就成了孑然一身。她已经变成一种习惯,我们则因为共同的习惯而生活在一起。但此外还有别的原因,这原因使我困在她身边。我好像隐约感觉到什么,那就是我讨厌她,而且她用令人反感的家具、空洞无意义的闲话,来填满我们的家,这即是我想和她一起过活的真正原因。换言之,我最厌恶的东西就是我最渴望的东西!在我不近人情的对待下,我看到小薇时而泪水盈眶、神情哀怨,时而忍气吞声、勉强顺从,这导致我脑子里常出现某个画面,我应该把它记录下来吗?画面里有我的母亲,以及许多年前我们住的那栋死气沉沉的房子——那时她形销骨立,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而我在旁握着她的手。 这会儿,我要说出写这本书的真正原因——这是小薇之死,在我身上产生的后遗症。我们一起度过好几年不快乐的时光。这些日子以来,夜晚我烦躁地看着她脸上的油脂,早上得忍受她兴高采烈的大嗓门。我无时无刻都听她瞎扯衣服和电影明星这类的无聊事。不知不觉的,我一定曾多次盼望她早日蒙主召见。不过现在,她真的死了,我想用浴室时,不会有人跟我抢,我也不会在床上发现发簪,但我反而被强烈的失落感淹没。失落的绝不是小薇——我的心里似乎未曾出现这样的念头。确切地说,我自己的一部分似乎消失了。我自觉像是一条切成两半后仍继续苟延残喘的虫。 二月四日星期一那天,我们如往常一样去上班。薇乐丽浸在浴缸里高唱她搜集的老歌集锦“柏克莱广场”。而我一整天在办公室都很郁闷…… 行文到此告一段落。安德森全神贯注在黑皮书中的世界,以至于忘了打开电暖炉,这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已全身发冷。他的坐姿也不太舒服,导致裤袋里的某物被挤压突起于侧边。他将手伸入裤袋,取出调剂一号的小罐子,置放在铬合金桌脚的红桌面上。他轻拨开关,电暖炉的火棒立即灼热发光。但还是有别的事打扰侵犯到他——那是什么事呢?屋内响起令人作呕的柔和管钟声。没错!就是小薇的音乐门铃。安德森把书放回小暗柜,关上抽屉,锁紧桌子。接着他向正门走去,打开门,眼前立刻出现一个魁梧的身影。在街灯的照映下,这名耐心等候的来客的阴影投射在安德森的门厅上。黑暗之中,来者的脸庞无法辨识,但安德森从圆顶礼帽认出他是克瑞斯警官。 “进来吧,”安德森的腔调愉快且有自嘲意味:“请进,警官。” 他带头走入刚刚才离开的屋子,步伐轻盈地几近装模作样。紧跟在后的警官更是从容不迫。在灯管的照耀下,他的脸看起来很大,气色苍白而铁青,颜面有点坑坑洞洞,鼻子延伸至嘴巴的两条法令纹极其明显。整体而言,他的脸稍平,有一个狮头鼻,嘴阔而难看,但嘴角却略呈滑稽和正经的双重意味。不过当警官脱下圆顶礼帽,露出秃顶的白发时,他脸上的肃穆却有一百八十度的改观。原本的恐吓意味,现在反而变得荒唐可笑;像这种外貌和姿态上的猝变,显然是警官惯用的手段之一。安德森心里想,在之前的审讯中,警官的表现极像是个甘草人物;但某些时候,他秾纤合度的穿着与面无表情的凝视,却让人感受到一股知性的力量——虽然不是予人精明能干的印象。在喜剧面貌的背后,这个男人展现了某种力量,而这股力量的后面,又隐藏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滑稽喜感。当警官取下帽子,并且以非常古怪的姿势把它放在红桌面的乳霜罐旁时,这种喜感简直到达无以复加的地步。 “要不要来一杯?”安德森几乎是绕着这个壮汉手舞足蹈。“来根烟?请坐。恐怕我这里有点儿冷。”他夸张地颤抖身子。 警官往有铬合金扶手的椅子坐下,他巨大的身躯恰如其分地安坐其中。他的声音深沉嘶哑,有时全然口齿不清、语焉不详。 “我只要来一点威士忌。谢谢你,安德森先生。别加任何东西。”他粗厚的巨掌抓着那杯琥珀色饮料。“今晚稍早我来找过你。” “佛莱契利跟我说了。你想知道他条纹睡裤的宽度。你们这些专搞盖洛普民意调查的警察!”安德森杯中的苏打水嘶嘶作声。他几乎是咯咯地笑着说话。 “我们聊了一下,”警官说得含糊不清。“他这个人有幽默感,我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安德森坐在另一张铬合金椅子上略微倾身以示敬意,笑着聊表赞同,身体则因暧昧私密的欢乐而摇晃不已。“撰写生日卡和圣诞卡祝词,他这个构想很棒,而且有独创性。” “这个创见很不错。”安德森的身体又晃了一晃。 “正是如此。难道你不以为然?”空洞的瞳孔,木然的表情,警官身上只有眼球骨碌碌地转动。 “我可没这么说。”安德森语气略嫌傲慢。 “不过,我有兴趣的是——”警官的大脑袋浑浑噩噩地颔首示意。“你怎么看待这件事。像你这样的知识份子——你自称是知识份子,没错吧?” “我只是个广告人而已。” “他写的那些诗句,你不会称之为伟大的艺术吧?”安德森摇摇头。“不过,它可以增进人类的友谊,没错吧?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安德森泰然自若,对眼前那张严肃的面容笑了笑。 “从各方面来看,佛莱契利所写的诗句,根本不足一哂。它只能取悦那些庸俗之辈。它利用大众最低俗的品味而自肥。而且,佛莱契利所写的韵脚,可说是错误连篇。” 警官语带滑稽地说道:“你的见解,在下实在甘拜下风。不过,告诉我,身为一个凡夫俗子,若心怀某种需求,满足它算是过错吗?”空洞的眼神环顾室内周游。“你这里少了女人。”他又补了一句。 安德森一惊,身子往后一缩。 “什么?” “灰尘。”大秃子缓缓摇头。“你撒手不管了,安德森先生。这屋子现在的样子,和我第一次看到的模样截然不同。那是三个礼拜前吧。我这么说好了,你太太把家里照顾得很好。当然了,不是我偏爱的那种调调,但是——”扁平的巨掌挥摆一圈,掌风所指之处包括了地毯、窗帘、椅子、台灯等一切,都一网打尽。“真的很好。不过你瞧瞧现在。”一根粗长的手指掠过红桌面,在尘灰之上画出一张人脸,接着绕过圆顶礼帽,最后拾起小罐子。“调剂一号,”他念起来像是个口齿不清的乡下人。“恕我冒昧一问,这是做啥用的试剂啊?” 安德森再度倾身向前,对话题转离他的妻子而窃窃私喜。 “那个小罐子啊,警官,里头装的乳霜,可以让我们一辈子都不用再刮胡子了。这可说是二十世纪革命性的发明。” “讲清楚点,它是啥玩意儿?” “一种人工播种、无菌处理的保健术。” 在警官那张铁青苍白的大饼脸上,皱纹仿若因发笑而变得深凿易见。 “你还是喜欢现代化的东西,安德森先生。那么,厨房里的冰箱呢?以及——”他的手掌又绕了一大圈。“这所有的一切。” 安德森僵硬地说道:“这公寓是我太太打理的。” “啊,那她也是思想新潮的现代人,”警官阴沉地说道:“我是个老古板。不过这保健术和无菌处理啊——我还跟得上时代脚步来相信它。” “难道你看不出那根本不重要吗?”安德森大叫。他为了求得一个解释而突然激动起来。 “不重要?” “医生救人的时候,必定抱持生命诚可贵的信念。不过他们可能大错特错了。生命的意义必有其重要性,这个说法仅在过去几百年里成立,但现在呢,土壤保持专家告诉我们,世界人口过度膨胀,食物已经供不应求,于是我们正缓慢地走向断粮饥饿的死亡宿命。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怀孕统计数字更为准确,牙齿的医疗服务更加精良,却都只是徒劳无功的努力。目前刻不容缓的是:不管性别是男或女,灵魂是否有其生存价值,这才是重点所在。” 警官瞪着安德森。安德森也盯着警官。 “你有火柴吗?”警官出神发呆地问道。安德森递给他一盒天鹅牌火柴,警官点燃了香烟。“火柴,”他心不在焉地说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什么?” “没事。”空洞的眼神停在安德森身上。“你有结过什么仇家吗?” “仇家?” “我们收到一封信——事实上,是两封。”巨掌之中突然多了两张信纸。“一般来说,我们不太理会这种事,不过就此案而言,我们想知道寄件人是谁。” 安德森读了信。第一封的内容是暗示他恨他的妻子,因此造成她这几年过得悲惨凄凉。信中还质疑安德森在审讯时宣称婚姻生活“一如寻常美满快乐”的陈述,为何警方并未加以查证。第二封信提到安德森一直对妻子不忠。后来他为妻子投保了五千英镑,接着她就从楼梯摔了下来。谁将因此而获益呢?安德森读完信,不置可否地交还回去。 “打字机型号是雷明顿十二号,投寄处是伦敦中区,没留下指纹。”警官说道。滑稽的神情从他脸上褪去,凝重的面容变得警觉起来,连空洞的目光都可解读为一种警戒状态。“第一封是一周前收到的,第二封和第一封相隔三天。此后就无下文了。我猜,你不知道这些信是谁写的吧?” “不知道。” “像这种东西啊,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极卑鄙的行为。但换个角度来看,又挺耐人寻味的。总之,这是一件让我们费思量的事。”滑稽的表情再度浮现,警官用手在自己的大秃头上摸了一圈;这般轻浮的动作反而比他惯有的恐吓架式更具威胁性。“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无时无刻都在思考。然而,我们做警察的,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思考,所以动脑的机会并不多。应付那些无知的老百姓时,通常我们耍点小手段就绰绰有余。但是要对付像你这样的绅士时——” “我只念到大学预科学校。”安德森猛然说道,打断他沉闷的插科打诨。 警官不为所动。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博览群书,是个知识份子。警察必须机灵聪明,才能逮得住你。收到这些信时,我们回过头来检视这个案子,你可知道我们有何发现?我们不够机灵聪明。不过像你这种人,对这样的发现应该不意外。” 啪地一声,警官一只肥嘟嘟的手击落在膝盖上,然后咧嘴笑了起来。 “不够机灵聪明?” “我们都没读过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小说——关于火柴盒的奇怪事件。当然了,虽然某种程度上它像是〈银色马〉的故事倒置。想当然耳,你一定读过那篇小说。” “不,恐怕我没读过。” “侦探小说啦,”警官叹了口气说道。“不过我必须承认,那个火柴盒让我很困扰。你不懂我的意思?”安德森摇摇头。警官以嘶哑的声音说道:“你的太太离开客厅——” “是厨房。当时她正在煮晚餐。” “离开厨房,经过客厅,来到厅外的走廊,停在地窖楼梯的前端入口,打开电灯开关,发现保险丝烧断了。接着为保险丝烧断之事闷闷不乐,为何偏偏发生在这特别的时刻呢?真是倒霉。她随即点燃一根火柴,开始步下楼梯,滑跤——”警官微妙地住嘴,然后抬起头来。“在她身边发现的火柴盒,是打哪里来的?”这问题问得轻描淡写。安德森瞪大眼睛望着他。“她应该以为地窖灯会亮,因此不大可能随手从厨房带着火柴盒过来吧?她一定没拿。她不会在走廊找到火柴盒。发现地窖灯故障时,她没走回来,也没呼唤你。然而,在她的尸体旁却发现了火柴盒。” “会不会原本就放在她的工作服罩衫。”安德森说道。他的声音变得嘶哑刺耳。 “那件是毛织品,没口袋的。这是个难题。我不懂火柴盒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呢?”警官的语调轻柔低沉;但一想到他的目光总是茫然无神,就不禁感到荒谬可笑。“匿名信上提到了五千英镑的保险金——这是实情,对吧?” 安德森就像个刚浮出水面的人似的,全身抖动。 “克瑞斯警官,你是在暗示我杀了内人?” 警官好像非常惊讶。 “哎呀,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我是为了那几封匿名信而来的。” “那你干嘛问我保险的事?你应该很清楚的,我们彼此都有为对方投保。何况我又不缺钱,警官。” “好啦,好啦,安德森先生。”他带着安抚意味地把肥手举高。“没人说你缺钱。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审讯的时候,保险金的事根本只字未提。这个寄信的人一定对你非常了解。你好好想一想,看看是否能确认他——或她是谁。不过这整个事件,关于保险丝不幸烧断等等的,确实是引发了某种良心问题。” “哦,是的,良心问题。”我应该说出来吗?安德森暗自揣测,然后他紧抓着椅臂,语气诚恳地开口。“告诉我,警官,如果我跟你说我杀了内人,你会逮捕我吗?” “啊哈。”警官的双腿像是一把超大型的剪刀,左右互换方向地交叉起来。“这的确是良心问题。” 安德森帮彼此添满了酒。当他递回警官的酒杯时,喷溅出一些威士忌来,洒到警官肥壮的大腿上。安德森慌张地惊叫出声,立即抽出手帕擦拭那些令人不快的污渍。但警官对这样的殷勤服侍显然毫无所觉,只是盯着前方固定在壁炉上面的五边形镜子。 “的确是良心问题。你杀了你太太,安德森先生。” 安德森端坐不动如山,手中握着杯子,眼神直视着前方。 “你杀了她,我的意思是,照道理来说,如果你曾采取别的行动,她现在就有可能还活着。比如说,你带她去外头吃晚餐。或者你代替她走下地窖,不是吗?你也许发现四周暗的伸手不见五指,然后你就把保险丝修好——你的手应该够巧,足以胜任电气工的工作吧?抑或是你陪她一同来到地窖入口,而不是坐在客厅只顾看你的报纸。接着你无疑地会提醒她,你会说:‘小心,别在中途滑跤。’然后,谁知道呢,说不定她就不会跌跤了。” “你这是在指责我吗?你认为我有罪?” “啊哈。”警官覆述了一遍。他喝下四分之三杯的威士忌。“这问题并非冲着一个不学无术的警察而来,而是一个知识份子,就像你这样的人。这是个攸关良心的问题。” 他以严肃的口吻对安德森插科打浑,而安德森则以谨慎的诙谐态度回应之。 “所以你不会逮捕我?” “逮捕你?” “即使我自承过错,招供有罪。”安德森故作绝望地捶胸顿足。“你打算怎么做?假设我是这么说的——纯粹只是假设!” 他那惹人厌的性格又复苏了。安德森装模作样地横过房间去把一幅画扶正。 “你打算怎么做?”警官整个人突然泄了气,快活的神情荡然无存。挤皱在狮头鼻旁的法令纹变得特别显眼,松弛的双唇也坚定地紧闭起来。 “你不自己认罪,我们是奈何不了你的。” 他站起身来,匆匆将圆顶礼帽往秃脑袋上一戴。此情此景犹如剧终幕落的一刻。 “奈何不了!”安德森得意洋洋地附和着。 “奈何不了。” 第一节 一大清早的阴沉天光,从粉红色的窗帘渗透进来,亮光洒在双人床上熟睡的安德森身上。他的睡姿奇特,全身扭成一团,一只手臂推挤在头上像在打信号,另一只手臂则抱着枕头紧紧压在胸前。他的膝盖隆起弯曲,犹如正要做镰刀式跳水的动作。脸色发黄的他,在睡眠中看起来似乎年轻些。上半身的睡衣敞开来,露出白的令人意外的肌肤。 床边的闹钟响起鸣声。安德森睁开眼睛,直视竖立在闹钟旁边的妻子照片。他伸手关掉闹钟,目光仍盯着照片不放。在照片中,他妻子将头微微倾向一侧,眼神款款动人,朱唇笑意盎然,仿佛是与他四目交注而满心欢喜。安德森的目光从照片移至粉红色窗帘、床上的粉红色被单、壁炉架上的陶瓷玩具、梳妆台周边的粉红色缎带,最后又回到照片上。玻璃框上似乎蒙上一层薄灰。他轻轻地触摸它,随即想起警官而大声叫嚷着:“灰尘。”自从妻子过世后,这个家没有挥过尘也没清理过。安德森轻声呻吟着下了床,冲了澡,放了两片吐司到烤面包机里头。餐具碟盘和食物残渣全堆在水槽中。他两三下便洗好澡,然后看着自己映在修面镜中的脸。趋近一瞧,脸上的黑头面疱所形成的一粒粒麻子,看起来就像是月亮上的火山口,不过他只专注于下巴周遭的胡渣。每一根仿若怒发冲冠的毛发,都清晰可辨;但整体看来却是黑压压的一片,叫人望之生厌。 安德森把表摆在眼前,随即像是神经质的浴疗客般,从小罐子中挖了一指调剂一号。他轻轻将乳液涂在脸上。一开始没有任何感觉,接着是一股尚可忍受的灼热刺痛感,然后一切再度归于平静。很显然地,这玩意儿失灵了。他看了看表,又等了半分钟,决定再给试剂一次机会,于是他把法兰绒棉布弄湿,拿在脸上擦拭。他期待能看到青色短须。结果短须居然消失了。这下子他可把自己的脸瞧得一清二楚了,指头摸在脸上的触感就像是婴儿的皮肤一般光滑。真的,这试剂正如同它所标榜地生效了。身为以宣传产品为本业的广告人,安德森自知言如其实的商品大概只占全部商品的四分之一,因而为这产品的效果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第二节 安德森身后的旋转门嘶嘶作声。狄兰特小姐一边读着注意事项,一边在上面标示记号。 “花卉,”她对珍·莱特莉说道。“董事的办公室要摆花。安德森先生的办公室要摆花。每个部门都要摆花。秘书的打字机要排的井然有序。转告美术部的人员,他们的环境要好好整顿清理一番。活要干,但事情也必须办得漂亮俐落。跟制作部的那些家伙说,滑车全堆到同一边去,另一边就可以放那些版画样张。告诉欧洛奇小姐——” 安德森眼睛凝视前方,耳朵留神倾听。有着大理石包角的黑皮书、警官的来访,那都是发生在另一个时空里的故事;一旦置身于这几扇门内,他便成为一名广告经理、一位拥有人生目标的男人。 “嘿,”他说道:“她是我的秘书耶。” “威威下的命令,”狄兰特小姐声音甜美地说道。“他激动地拨电话来,说要招集所有的女孩来干活。我在服务台走不开。不会耽误珍半个小时的,珍,可以吗?” 珍像鱼似的张嘴喘了口气。 “在二月份摆花。这究竟有何用意?” “戴文葛先生要过来拜访。” “谁是戴文葛先生?” “我完全毫无头绪。”狄兰特小姐说道。安德森径自往回廊走去。他在转角拐弯时,还听到狄兰特小姐在说:“告诉欧洛奇小姐,请她务必把人口统计资料带在身边。墙壁上的曲线图表——” 安德森走进他的办公室。回廊上有行色匆匆的人影来去穿梭。雷佛顿的秘书芙蕾克小姐,拿着掸子进来。 “只是除尘而已。”她面带笑容说道,并动手在橱柜、椅背、衣帽架、办公桌等处轻快地挥弹。“戴文葛先生已经动身了。”她又补上一个灿烂的微笑,然后走了出去。 此时电话铃声响起。 “噢,安德森先生,”范小姐说道:“威森先生要告诉您,戴文葛先生今天早上会过来拜访。” “我已经知道了。” “如果您在外头有约,可否请您尽量挪后。倘若无法延后,请通知我一声。除此之外,请您务必排出空档。” “我会空出时间任君差使的。”总机闻言咯咯傻笑。“戴文葛先生是谁啊?” “恐怕亚当没让我知道他是谁,安德森先生。”总机又傻笑起来。 安德森往他的椅子坐下。他注意到芙蕾克小姐清理桌上灰尘时,移动了一堆邮件里最底下的一封信,所以这会儿它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他伸手想把它放回原位,却发现字体是手写字。那是一封小薇写的信。 安德森文风不动地坐着。他的头仿佛陷在漩涡中央,不停转呀转的。他一闭上眼,漩涡里便浮现了几张面孔——赖森温和敦厚的圆脸、雷佛顿可靠的国字脸、威威宽额头尖下巴的倒三角脸,以及茉莉·欧洛奇那状似白粉笔的长鼻子。安德森再度睁开眼睛,并且抓住椅子两侧,以免自己摔倒在地。当他觉得稍微舒坦时,才拿起那封信,读起那匆促潦草的字迹:“亲爱的,我是多么爱你,上一次将你抱在怀里,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某人偷了这封她写给我的信,安德森一边想,一边被自己的满腔怒气吓到了。紧接着他把信翻面,读着那些不熟悉的字句,突然间他明白了这封信为何会摆在他桌上。这不是小薇写给他的信;这是她写给别人的信。信的最后一句是“我爱你至深”,随后就是署名小薇的潦草签名。小薇爱着安德森——或者说,他一直以为如此;不过,她从未在信末写道“我爱你至深”。然而这封信,深蓝色的信纸,以及她惯用的浅蓝色墨水,的确是出自她的手笔。 安德森坐在那边盯着信看了半晌,可能花了几秒钟或几分钟时间。接着他笨拙地把信塞入口袋,随即几乎是冲出办公室。他用力甩门时,电话铃声正好响起。伴随着浮躁粗重的脚步声,安德森垂着头在回廊上奔走。此刻,他摇摆的手臂撞到某种柔软的东西,然后有个声音说道:“早安。”安德森抬头一望,发现眼前的派尔先生正透过无框夹鼻眼镜严厉地盯着他。“发生什么事了?”安德森喃喃低语。“你看起来不太对劲,安德森。也许你最好回家休息。” 派尔先生的语调明白指出,他不介意高阶职员因身体不适而回家静养。 “可是,戴文葛先生要来。”安德森说道。 派尔先生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哦,是的,他今天早上会过来拜访。但他不会希望看到我们的资深员工低着头横冲直撞的。你确定自己没事吗?”安德森点点头。派尔先生站着不动,嘴里支吾其词地寻找适当用语。终于他找着了。“嗯,性子越急,脚步就得放慢些。”语毕他遂自走开。 安德森进入文案室。穿着合身棕色西装的葛雷特瑞克起身招呼他。 “我把想出来的产品名称放在您桌上——” “赖森人呢?” “今天早上我没看见他,安德森先生。”葛雷特瑞克语气中有赔罪之意。“我应该问他——” “算了。” 葛雷特瑞克愕然望着他。安德森走出文案室,站在门外以手擦拭额头。心中的怒气和急躁逐渐退去,而身体只感到虚脱无力。他漫无目的地缓缓而行,先右转再左转,然后来到标示着“研究室”的房门前。茉莉·欧洛奇探出头来。 “哦,是你啊,”她说道。“进来吧。”他走了进去。“你帮我拿这个曲线图表。把它递给我就行了,没问题吧。” 她站在椅子上,而他把由好几种不同色块制成的曲线图巨板往上递给她。每一条色块上方都有个数据,对应于图表左侧,其意义则是所占的百分比数字。图表中央部分分为几个区块,各个区块代表不同的地方。色块右侧按照月份来分段,每一段上面都注明金额。 “拿着。”她说道。他抓着图表一端,而她趁着这个时候把它钉在墙上。随后他们俩一同站着打量它。“如果你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图表显示了和其他竞争品牌比较之下,快乐香皂在英格兰销售的利润总额百分比。它可以告诉你每个地区的细目资料。图表上的区块,代表了广告费用与销售效益的关系。它还显示出——” “太神奇了,”安德森说。“你所得到的数据就是你要的结果吗?” “那是不可能的,这只不过是个数据罢了。何况这还是两年前的资料。幸好日期是标在图表底部,所以我们就把它截掉了。这图表挂在墙上,看起来还真不赖。红色地毯是为戴文葛先生铺的。”她端详安德森。“你看起来糟透了。怎么啦?来,放宽心。喝一口小酒。”她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瓶酒。安德森四处张望找杯子。“嘿,得了吧,喝酒就要有男人的气魄。”他拔掉木塞,仰头就喝,一直喝到热泪盈眶为止。“哎呀,”欧洛奇小姐说道:“你心里一定有许多委屈。怎么了?来跟妈咪倾诉一番吧。”她的黑色鬈发悬空抖动,状似白粉笔的鼻子迎面而来。 “听我说,茉莉,”安德森说道:“今天早上稍早的时候,你有看见谁走进我的办公室吗?” “我的视线可没法子直接穿透好几个转角啊,小老弟。答案是没有。别告诉我有人窃取了你的创意。” “有人在跟我开无聊的玩笑,所以我要找出他的真面目。” “确定是‘他’?” 安德森从口袋取出那封信。 “非常确定。” “有时候,女生也会玩一些非常无聊的恶作剧。” “这是男人搞出来的把戏。” 内线电话铃声响起。茉莉说道:“是的,你对他真是穷追不舍啊。好的,我会告诉他的。”她挂断电话。“那个‘贝格洗的’在对你紧迫钉人。是和广告图有关的事情——” “天啊!” “不过更重要的是,戴文葛先生人就在这附近了。每个人请赶快就定位。你最好跑步回去。有没有觉得好一点了?” “有。” 茉莉故作随意地问道:“要是今天晚上你没别的事好做,照我的处方再吃一剂,好吗?” 安德森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说道:“好的。” 她摸着胸口扮鬼脸。 “哎呀,你真的是把我给吓到了。过来,你的领带歪了。” 她整理拉直安德森的领带,并且轻轻推他出门。回办公室的途中,安德森遇上了雷佛顿,他走在回廊上,嘴里叼着烟斗,神情十分专注。他举起单手招呼,随即擦身而过,但安德森叫住他。 “我说啊,雷佛,戴文葛先生是何许人呀?” 雷佛顿惊讶地瞪着他。 “我以为你知道,老兄。此人是众非产物公司的总监。他是突然来访的。咱们过去跟他碰个面。你现在有空吗?” “我有空。” “上头有令,这是理所当然啦,要带他到四处参观巡视,不过你心里有谱这是怎么回事。” “我心里的确有谱。”安德森说道。 第三节 回廊里,虚情假意的喧哗声此起彼落。某扇门打开,众人在笑声中走入门内。然而,戴文葛先生在哪儿呢? “而这位就是安德森先生,”威威说道。“我们的文案总监。他将掌控您产品的创意部分——当然了,是在我的主导之下——请容我谦逊地自吹自擂,您再也找不着比他更适合这工作的人了。安德森,这位是众非产物公司的马克西米连恩·戴文葛先生。” 安德森站了起来,接着从面带笑容的雷佛顿身后,有个不及五尺高的矮子挺身而出。他穿着淡黄褐色的背心,外加腰身部位剪裁合身的淡紫色西装,而鳄鱼皮制的鞋子上方,还套着短绑腿。不过让安德森张口惊视马克西米连恩·戴文葛先生的原因,并非他这身打扮,也绝非他那犹太人的鹰钩鼻,而是这小矮子整颗大脑袋瓜的下半部,几乎全被一把黑桃状的大胡子掩盖住了。 “你好吗,嗯?”戴文葛先生问道,他握着安德森的手就像钳子似的。“从事创意工作很有趣吧?” “必须为产品鞠躬尽瘁的创造力,应该和其运作的工作内容全然合而为一,戴文葛先生认为这是最重要不过了。”派尔先生谄媚地说道。他转身朝向那衣着华丽的侏儒。“这个概念我们始终牢记在心,亲爱的戴文葛先生。关于我们的创造力与您产品的运作结合,敝公司已经仔细衡量过了。安德森先生对这整个刮胡子的问题,可说是——呃,了如指掌。几年前他在,呃,对手那方的广告代理商工作时,曾经将另一种刮胡霜品牌经营得非常成功。安德森,是这样吧?” “很好。”安德森还来不及承认这不实的谎言,戴文葛先生就已接腔答话。然后他不怀好意地转向派尔先生,并在他胸口重重地戳了几下。“不过,这并非另一种刮胡霜产品。调剂一号可不是刮胡霜。刮胡子已成为过去式了。” “过去式了。” 威威得意洋洋地说道,其他人也跟着附和其词。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安德森好奇的是,每个人心里所想的是不是都如出一辙:那么,戴文葛先生的那一把大黑胡呢? “我已经试过您的试剂,戴文葛先生,”他说。“通常我的下巴总是乱草丛生,但调剂一号却使它如绢丝般光滑。” 小矮子走近安德森,伸手抚摸他的下巴,并吸了一口气。 “啊。”他转向三位董事。“你们摸过了吗?” 威威和派尔亲切地触碰安德森的下巴,并发出惊讶的赞叹声,不过安德森注意到派尔收手时,似乎在夹鼻眼镜后方轻轻皱起眉头。戴文葛先生又转向雷佛顿。 “你摸过了吗?” “不需要,戴文葛先生。昨天早上我就亲自试过了。真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奇迹,奇迹,”戴文葛先生说。“在南非,奇迹是无所不在的。市场上已经在销售许多奇迹。折叠刀变成了制图锯齿;纸花飘香、还会绽放;扑克牌上的美女身穿衣服——对着灯光看,美女却是一丝不挂。” 三位董事和安德森衷心地笑了起来,但笑容中仍难掩一丝疑惑。威威突然滔滔不绝起来。 “很可爱的玩具,戴文葛先生,但情况还是有些不同。我向您保证,我亲爱的先生,我相信,我们都相信,对二十世纪的人来说,您的试剂将带给他们最大的恩惠。这是——” “是奇迹。”戴文葛先生说道,他的注意力似乎早已离题。“幸会,安德森先生。继续我们的话题吧?” 各董事转身向后离去。 “调剂一号是您调配出来的最后成品吗?”安德森问道。“我会这么问,其一是因为我认为我们应该帮这未上市的产品,添加一点与众不同的香味,其二是因为今天早上我抹涂它的时候,曾体验到一股异样的感觉。”接下来,安德森犯下他广告生涯中最糟糕的错误。“我不晓得您是否亲自用过它,戴文葛先生——”三位董事从门口回头望着他,脸上表情都是震惊地呆若木鸡。安德森噤嘴不语。但戴文葛先生似乎只是大惑不解。 “感觉,什么是感觉?”他问道。 “就是在那一瞬间,皮肤觉得有点灼热。” 小矮子的脸上露出几近慌张的神情,但随即一闪而逝。 “这容易,”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安德森桌上的小罐子。“奇迹一直是永无止尽的。我们的实验室,”他露出一口漂亮牙齿,对安德森笑着说道:“很快就会去掉这种赶贼。” 他走出办公室,董事紧随在后。派尔先生还从夹鼻眼镜上方,回头瞥了安德森一眼,这可不是和颜悦色的一瞥。 第四节 珍·莱特莉笨拙地站在他桌前,全身重量集中在一条腿上。 “所以九点二十五分的时候,你把我的邮件拿进来。” “是的,安德森先生。” “你十分确定,当时这封信并未夹在邮件里面?” 他把薇乐丽的信反过来拿在手上,而且和珍保持一段距离。 “我确定,安德森先生。” “你把邮件拿进来时,它也没有摆在我桌上?”她摇摇头。“你怎么知道的?它也许压在别的文件下面啊。这是有可能的,不是吗?” 珍·莱特莉的脖子出现红晕,并且如潮水般向上扩散至脸庞。 “是的,”她低语着:“但我认为不是这样。” “听着,珍,这件事很重要。今天早上从九点半到我进来这段时间内,你确定你没看见任何人走进我的办公室?” “没看见,安德森先生,”她认真地说。“我真的没看见。” “好吧,珍。”他想起了桌历。“我那个神奇的桌历表现还好吧?” “是的。”珍悄声说道。 由于急着出去,她在门口几乎和查理·赖森撞个满怀。这位文案人员望着她的背影。 “你发什么愣啊?”安德森问道。“对了,今天早上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你跑到哪儿去了?” 赖森一副很委屈的模样。 “我在大英博物馆查阅刮胡子的历史研究。古英文是用‘sceafan’这个字,大概是从拉丁文的‘scabere’衍生而来,意思是‘刮掉’,或者是从希腊文的‘skapto’而来,意思是‘掘取’。‘我们不用再sceafan’——如何?” “不好。” “刮胡用具首度为人所知,是在埃及的第十二代王朝,”赖森泰然自若地说道:“到了第十八王朝,才变得普及。‘埃及人用一个字来形容刮胡子——现代人则用脱毛乐。’” “别一直叫它脱毛乐,这样不好。你见过戴文葛先生没有?” 赖森面露愁容,并且像先知似的伸展双臂。 “除毛?枕头(枕头Depillow的发音和除毛Depilo相似)?难道你睡觉的时候不用它?如此说来,它的来历不值得大书特书罗?罢了,去他妈的历史根据。” “准备干活吧。我可不认为我们过得了威威那一关。先来瞧瞧葛雷特瑞克想出什么样的产品名称。” “其中有几个还不坏。”他们弯腰看那张名称表。 “所有的复合字都不甚理想,”安德森说。“称不上别出心裁。像这个‘即时刮’,也不怎么样。不过,或许我们可以提出——”内线电话铃声响起,他拿起话筒,听到威威的声音传来:“快变灵。” “什么?” 愉悦的声音覆述了一遍:“说快变灵。” “快变灵。” “不,不对,‘说快变灵’。你看到一个八寸三角形的顶端了吧?‘说快变灵,毋需理会刮胡子。’‘说快变灵,下巴如丝光又灵。’‘说快变灵,下巴不会再像毛织品。’” “毛织品?” “那是形容你刮完胡子的触觉。”威威的语气有一丝犹豫不决。“这句可能有一点语焉不详。不过你应该懂大概的含意。我想我们确实可以从‘快变灵’这句标语得到一些概念,不是吗?” “我以为我们要诉求的是人性,而非幽默感。” 威威快乐地咯咯轻笑。 “平凡和魔力是同时存在的。好好想一想吧,老弟。待会儿过来见我。” 安德森放下电话,开始有条不紊地撕掉葛雷特瑞克那张产品名单。此时,雷佛顿那未衔着烟斗的国字脸探入门里。他带着些许好奇心说道:“文案部门的人在撕文案,好玩吗?” “威威有灵感了。他给我们的反刮胡子试剂想到一个名字。快变灵。”安德森再度果决地撕纸,然后弃之于纸屑篓。“来来去去,名字也想了一百多个。” 雷佛顿的方脸和赖森的圆脸,看起来都是一本正经。 “总是有些收获的。”赖森说道。 “‘说快变灵——毋需理会刮胡子。’”安德森出言嘲讽。 “是的,我懂这句话的意思。”雷佛顿说道。这是他最崇高的赞美之词了。“安迪,你不喜欢它?” “我是否喜欢并非重点,虽然我觉得它烂透了。但是他那几句文案,事实上正是他告诫我们别钻营出来的东西。”雷佛顿扬起眉毛。“锁定人性,不要幽默感,他是这么说的,而我也觉得言之有理。结果呢?‘快变灵’是一种人性化的呈现吗?我听起来觉得滑稽透了。” “听我说,安迪,”雷佛顿诚恳地说道:“你太小题大做了。这个名字取的挺好的,查理,你不同意吗?” “是啊,我觉得挺好的。” “那就好啦。你知道我这个人的,安迪。我自己也是写文案出身的;我的思考方式就像你一样,我清楚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喜欢创意是从文案人员和美术部激荡出来,然后向上呈送到董事会,而不是反过来逆向操作。我的想法也是如此。我们都知道那些董事一个个都是蠢蛋——我也应当知道,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他笑的很真诚。“不过董事有时候碰巧也会有出色的概念。这次就是如此。” 明知最好闭嘴,但安德森仍旧倔强地说道:“我还是觉得它烂透了。” 电话铃声响起。安德森拿起话筒,并且扮了个鬼脸。来电的是贝格西德。于是雷佛顿和赖森双双告退。安德森努力装出愉快的语气,并且以吹嘘销售未上市商品的三寸不烂之舌先发制人:“我知道你在找我,贝格西德先生,你在追那些广告图稿。”话刚说出口,珍·莱特莉便捧着稿子走进来,当下先发制人的口吻,马上变得理直气壮。贝格西德先生发牢骚、好言相求,甚至扬言恐吓,安德森最后才快活地说道:“稿子正往你那儿送去呢,贝格西德先生。” 他打量着广告稿,构图中有几个肥的令人反感的小女孩,以及一群衣着五颜六色、态度端庄做作的小男孩,他吩咐珍·莱特莉立刻把图稿送往童装世界。她一离开办公室,他随即把旋转椅后仰靠在墙上,并坐下来盯着绿地毯瞧。当他再度抬头时,却意外发现桌前站着身穿笔挺棕色西装的葛雷特瑞克。 “我敲过门,但您没回应。”葛雷特瑞克发出咳嗽声。“我想知道,您是否看过我为新试剂所取的名称。” 安德森指着纸屑篓。 “它在那里。”他伸出一指以表告诫。“别妄自菲薄,我认为其中有两三个名字非常棒。不过这无所谓了。”他放任旋转椅坠地发出猛烈的碰撞声。“重要的是,威威有自个儿的想法。” “您是指威森先生?” “正是。他决定叫那玩意儿‘快变灵’。这是结论,没商量余地,除非威威他改变心意。所以——”他指着满目疮痍的碎纸。 “快变灵,”葛雷特瑞克说道。“嗯,这个名字相当棒。” “我倒觉得这个名字烂透了。这个案子负责创意的是我。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安德森以手指轻拍桌面。“广告学的第一课。创意要新,但切勿新的过头,因为大家不会喜欢的。你要记住,除非你做出来的成果几近完美,否则根本不会有人甩你。你可能拼死拼活地工作,到头来却是徒劳无功。这种情形会让人沮丧,不过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听着,广告学的第二课。”他用另一根手指敲桌子。“你手上还有那份名单的备份吧?对啦,别丢了。说不定威威会改变心意——或是客户不满意威威的创意——这时候呢,那份名单也许就能派上用场了。明白吗?” 葛雷特瑞克点点头,但离去时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安德森再度陷入沉思,他说这些干嘛,真是糊涂到家了。一个月前他才不会说这些哩。为何现在他却藏不住话呢? 他从口袋取出小薇的信,摊开放在桌上,然后仔细读着信里头的每一个字,仿佛这么做,就可以借着潦草字句里的措词、笔迹,或是蓝色信纸的材质,搞清楚这封信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书写的,弄明白这个在他过往生活中像藏镜人般留下阴影的神秘情人究竟是谁。她的情人是谁?是他办公室里的某人,此人和薇乐丽谈到他,就把他当作容易受骗的戴绿帽龟公来嘲笑。会是谁呢?雷佛顿、赖森、冯恩、还是威森?她对他们所知不多,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她不可能白纸黑字地向他们表达爱意,也不太可能对他们任何一人说“我爱你至深”。但她却这么做了;即使是在阴间,她仍可借着这些激情爱语向他耀武扬威。这封信,意味着多次秘密幽会,他们暗中鱼雁往返,甚至当他的面偷偷分享勾指拉手的喜悦,这是多么痛快淋漓的骗局啊!雷佛顿、赖森、冯恩、威森——哪一个是她的情人呢?这封信没告诉他答案。 第五节 安德森办公室里的小窗户,面朝着三栋外观建材相仿的办公大楼背面,大楼背面和威森广告被一口深窄的采光井区隔开来。从安德森的窗口望出去,无论是俯瞰或仰视,都可看到三边办公大楼的窗户里,有女士在打字、男士埋首于文件堆中、女士在翻阅档案柜和削铅笔、男士在笔记本里做备忘录或对奇怪的机器讲话、以及泡茶喝茶等动作。冯恩最喜欢站在窗口说,眼前即是这个世界的缩影;有时他还会俯视那口黝黑的深井,贴切地补充说道,举凡为了物质享受而出卖灵魂的人、或脑子里仿佛只上发条而无心智的人,眼前的无底洞,就是这群拜金者的归宿。 日光从未让安德森的办公室明亮辉煌过,但在艳阳高挂的午后,通风井的探照灯会放出光芒,它穿透室内桌子,射在地毯那一小块极其精致的面积上,先使之蓬荜生辉,然后又照得衣帽架灼灼发亮。这二月的午后是阳光普照;安德森应景地将旋转椅转了九十度角,端坐着凝视如平行四边形的光束,逐渐地变得细窄,最后只剩下掠过笔架、停在地毯破旧区块上微微发亮而如手指细长的光线。电话铃响,人进进出出的,提问,添茶;他不想工作,只是瞪着眼前发呆。他想到——用这个字眼的确不太贴切,因为在他脑海里闪过的画面,几近是不经意地油然而生——小薇和那四个人相处时的姿态和举动。在一次员工年度旅游的某一天,赖森曾扶她步下游览车。当时赖森的手就抓在她手肘上方,指头也紧压着她上臂的细皮嫩肉,安德森现在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赖森啊赖森,你可是个好色的已婚男人?有一次在宴会上,小薇消失了半个钟头,后来她再度现身时,正用手拉着某人说道:“瞧瞧那个贱女人是怎么进来的。”这一回换成雷佛顿了,他含着烟斗面带笑容,以和善但不情愿的绅士风范,任由自己被她拉入房间。但雷佛顿和赖森一样,也是有两个小孩的居家男人。绝对不是雷佛顿。冯恩呢?一个不得志的艺术家,愤世嫉俗到令人感到乏味,老是语重心长地述说他母亲加诸在他身上的负担。然而,每一回小薇和他们出去喝酒,总喜欢有冯恩作陪,理由是她说他是个好伙伴。他们俩告别时不说“再见”,而是非常可笑的对白。安德森看到冯恩举杯说“白昼苦短”,接着小薇在叮咚的干杯声中如此回应:“黑夜漫长。”至于威威呢?除了隐约记得威威对女性的态度总是殷勤客气之外,安德森想不起来他和薇乐丽有过任何接触。 整个下午眨眼即过;阳光黯淡下来,白昼也是如此;珍·莱特莉走了进来,碰了电灯开关,跟着大呼小叫起来:“您怎么——安德森先生,您怎么坐在黑暗中呢。我还以为您已经回家了。” 窝在旋转椅里弯腰俯首的安德森,挪动了一下身体。 “不,珍,我还没走。” 我是应该要走了,他心里这么想着,但一念及那摆在粉红卧室里的遗照、最现代化的客厅、水槽中的碟盘,以及每个地方所蒙上的一层薄灰,我就宁可永远不要回家。 第六节 “才干了几杯,你眼睛就花啦,”茉莉·欧洛奇说道。“这是我的第四杯,但我丝毫没有感觉。这威士忌说不定搀了别的东西。喂,喂,我说啊。”她大声嚷着。酒保走了过来。他的个子高大,有一张像职业拳击手的丑陋苦瓜脸,几缕几近无色的头发紧贴在脑门上。茉莉的鼻子和眼镜同时迎向前去。“这酒加了啥玩意儿吧?” “请再说一遍好吗?”酒保的声调居然是个男高音。 “罢了,请包容我的法文。在这号称从高地蒸馏出来的饮料中,”欧洛奇边说边抽动她的长鼻子:“你是否搀——杂——了——别——的——成——分——” “你说什么?” “算了。要不要让你的扁桃腺爽一下?” “什么?” “手肘举高。我的意思是说,”欧洛奇小姐耐着性子说道:“来喝一杯吧。” “啊哈。来一小杯就好,我喜欢小杯浅酌。”酒保倒了一小杯酒。“祝你好运。你讲话的方式真是有趣。” “我们是做广告的。这即是原因所在,安迪,不是吗?” 她那包在剪裁讲究、没有一丝折痕的蓝色套装里的胴体,在吧台搁脚凳上摇曳生姿。 “你可以这么说吧。听着,茉莉,我想要——” 酒保往前倾身靠近。 “我们这里什么都有,你们不信吧。”他做手势指着全场门可罗雀的酒吧。“上礼拜突然被临检,结果生意就一落千丈。不过他们会回来的。” “谁会回来?” “那些家伙会回来的。你吓不了他们太久的。” “什么家伙?”茉莉问。 酒保的苦瓜脸喜形于色。他把手放在粗腰上。 “你知道,那些家伙啊!他们希望来一些别的玩意儿。” “哦,那些家伙啊。” “有时候,他们的行径会变得古怪。我可以告诉你们——” “再来两杯威士忌。”安德森说道。“喂,我要跟你谈谈,茉莉。” 他指着酒吧角落的一张小空桌。此举却触怒了酒保。 “好啦,好啦,你不想被人打扰,这当然行,我明白你的暗示。我知道自己何时是多余的。”他倒了两小杯威士忌。“但我也是有情绪的。别忘了,是你旁边这位年轻女士找我搭讪的。我只是过来询问有何需要,顺便寒暄问好罢了。” “我无意冒犯,”安德森说道。“再来一杯吧,杰克。” “无意冒犯个头。我没有你想像中那么爱管闲事,就这样了。我再喝一杯就好。还有,我不叫做杰克。” “你的大名是?” “我叫做柏西。” 他们弃他于吧台而去,到一张小空桌旁坐下。茉莉·欧洛奇的膝盖紧挨着安德森的小腿。 “安迪,你在想什么?” “茉莉,你对小薇了解多少?” 她身体后仰,随即叹了口气。 “还在找那失落的缘由啊。你为何不让事情过去,然后重新出发呢?” “在女人心目中,小薇是什么样的人?她讨人喜欢吗?” 茉莉伸出骨瘦如柴的手,置放在外衣表层高高隆起的前胸。 “这个问题拿来问女人的话,答案是不讨人喜欢。我认为她是草丛里的蛇。我实在不欣赏她那副故作无辜的模样。不管是什么到了她身边,她就一把抓住。” 安德森迅速放下杯子。微量的威士忌因而喷溅在桌面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只是不想再为她浪费眼泪罢了,如此而已。” “你所谓‘不管是什么到了她身边,她就一把抓住’,这是什么意思?” “哦,我不知道,安迪,我不知道。”她的目光离他而去,并且说道:“我觉得她配不上你。我只是这个意思而已。” “男性朋友呢?她是否跟别人很熟——公司里头的某个人?” “喂,得了吧。”她的膝盖也离开安德森的腿。“这是干嘛?现在提这事有何意义呢?” “哦,没什么啦。”安德森话中带刺。“我只是想知道她和谁私通罢了。而且我也想知道,这顶绿帽我戴了多久。” “听我说,安迪,这件事我毫不知情。不过我认为你一定是哪儿弄错了。” “我可没弄错。”他粗暴地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我不认为公司里面有这么一号人物。” “我认为有。” “就算有,我也对此人一无所知。你信得过我,安迪,对吧?不过我告诉你谁会清楚这整件事——如果真有其事的话。那个和她共事的女人——依莲·佛莱契利。” 一阵沉默过后,安德森说道:“我们离开这里吧。” “好哇,咱们去用餐吧。” “我不想用餐。” “也行,不然,咱们再喝它个痛快。去哪儿喝呢?” “跟我走就是。”安德森说道。 他们走出去时,茉莉大声叫道:“晚安,柏西。别再乱搀杜松子酒了。” 酒保低着头,表情看来很愉快。走到室外,绵绵细雨打在他们脸上。安德森叫了部计程车。他们坐定位后,茉莉瘦骨嶙峋的手搭上他的手。经过查令十字路口时,书店都已熄灯打烊。在蓝荧光灯的照耀下,欧文(ason Irving,一七八三至一八五九,美国散文家、短篇作家)的雕像正凝视瞭望着。 “喂,安迪,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你实在是小题大做了。大家正在议论纷纷。小珍说你交给她一个桌历,并宣称它有魔法。这事已经传遍整个办公室了。” “有人动了我桌历的日期。”安德森向后靠在沙发上。“每一次我离开房间,它就变成二月四日。小薇是那一天过世的。” “为什么——可怜的达令。”茉莉的手震动着紧握他的手。“谁会干这种事呢?” “我就是想查个水落石出。” “你确定不是错觉吗?” 安德森抽回他的手:“你以为我是谁啊?” 计程车转入公园时,突然向一边倾斜,使得他倒向她怀里。当他们接吻时,她的手指紧攫着他,并狂乱地游走至他的背脊,然后紧紧抱着他,仿佛他是一块木板,可让她免于淹溺之灾。在明灭不定的黑暗中,她把头俯埋于他颈子旁,螺旋状的鬈发则在他脸上磨搓浮动。他突然把头后仰,并将她推开。 “我喜欢你,安迪,”她说道。“我一直都喜欢你。白金汉宫到了。再见了,白金汉,别了,宫殿。告诉你,安迪——我应该告诉你吗?”她的躯体依偎在他臂弯里。“柏西没在酒里搀杂别的东西。” 他哼了一声。他一边想,一边被自己的怀旧之情吓了一跳。有多少次,我和小薇多少次在弥漫着汽油味的黑夜里,坐车经过白金汉宫和附近街道。炸弹于一里外坠毁,榴霰弹片像玩具般哗啦啦地洒落在人行道上,仿佛暗示着生命的欢愉是稍纵即逝的。在那几个夜晚,安德森几乎是对周遭一切都产生了理不断剪还乱的爱意,今天明天会意外身亡的人他爱,眼前沦为碎石堆的文明设施他爱,甚至在那一瞬间,连白金汉宫和车内的伴侣他也爱。而这种突然暴毙的可能性,就像生命中安装了一个机关。不过今天晚上没有炸弹,生命中也没有任何机关,有的只是一个不同的伴侣正依偎在他的臂弯里。 车子停了下来。 “到了。”安德森说道。“我家就在附近。” 他朝上瞥见在高级酒吧流泻而出的灯光下隐约若现的招牌,那是一个顶着牛蹄、穿着小丑服饰、头发冒出火焰、脸部作龇牙咧嘴状的塑像。在那招牌下方,有着仿哥德式的字体“守护神”。 他们走进这家酒吧时,茉莉似乎是一脸的失望,虽然她并未拒绝来一杯。 “我以为我们要回家。” “家?家?我没有家。”安德森语带嘲讽地高声演说:“让罗马消失于台伯河(义大利第二长河,全长四〇五公里,贯穿罗马市),教帝国开阔的拱门坠毁陷落。这里就是我——家。干杯。” “噢,别孩子气了。”她略嫌不耐地说。“洗手间在哪里?” 她走开时,他正用手指按压酒杯,然后凝视印在上头的指纹。他一手塞入口袋,触摸小薇的信,确认一下此不幸的最佳明证是否仍在那里。为何是不幸呢?他心里想。从未爱过她为何是不幸呢?这是因为,他自问自答,因为这封信揭露了私人关系中,我们都知道有它存在却通常置之不理的鸿沟之一,而在我们知之甚详的生活里,这个意外的发现,存在着广大如丛林般未探测的区域,在那儿,原始的爱意与憎恨像老虎似的暗斗不已。安德森又点了一杯。 “抱歉,安德森先生,威士忌卖完了。” 他叫了一杯杜松子酒。一个男孩靠过来兜售《灰狗特刊》,那是一份刊登晚间赛狗战况结果的印笺。站在安德森附近一个鼻梁断裂的大黑个儿买了一张。另一个戴着方格帽、鼻子像鼬鼠一样尖的男子从他背后张望着。这一伙人的第三位成员,是个头发呈淡金色、穿着粉红色洋装和廉价皮衣的娇小女子,她无动于衷地啜饮一小杯葡萄酒。 大个儿愤怒地叫嚷着:“该死的梅尔克轩。这骗子根本没出场。” “一定是你赌错局了,杰瑞。梅尔克轩不会失手的。”有着鼬鼠般尖鼻子的男子凑近大个儿肩膀边,小眼睛匆忙地在纸上浏览,两片薄唇张开喊着:“你也帮帮忙!真的没出场哩。” “我以为它不会输的,”大个儿难堪地说道。“我以为它光靠三条腿都能赢。我以为其他对手都不够称头。” “比赛理所当然就是比赛,杰瑞。” “他妈的什么叫做理所当然?根本就没上场。” “在赌注登录册上它不会赔钱的,杰瑞。” “不会赔,不会赔。你那花掉我半个大洋的消息怎么说来着?”娇小女子突然动了一下,但没开口说话。“其他那些已准备好屈服投诚的对手又怎么了?” “杰瑞,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戴方格帽的男子郑重其事地问道。茉莉走了回来。全神贯注的安德森则指着她置于柜台上的酒杯。“我料想下一回会赢。” “下一回会赢!” “你从我的角度来想想看。今晚这是一个好现象,明白吧。它不会输的。所以现在是三赔一,搞不好还是五赔一。没有人真的可以通杀全赢。下一回的赌注赔率就是如此,懂吧,所以你当然得下注。” “下一回!这一回就花掉我他妈的十块大洋。” 金发娇小女子宛若发条玩具似的陡然动了起来,她发出轻微的尖叫声,然后以极度优雅的语态说话:“不会是十英镑吧,杰瑞。哦,拜托,不会是十英镑吧。” 大个儿没瞧她一眼。 “他机灵的很,他清楚这是个好现象,他手握不会输的内线情报。他告诉我要毅然决然地下注,这样才能帮得了自己。” “你不用说这话的,杰瑞。” “十英镑,杰瑞。那么房租呢?”娇小女子惊恐地盯着她的葡萄酒。 “这事你现在别过问。” “但是房租,杰瑞。你确信房租交得出来吧?” “房租……” “哦,杰瑞,你把房租费用掉了。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这么做。” 大个儿像狗似的摇着头。 “够了。咱们离开这里吧。” 然而那紧绷的发条玩具一发不可收拾地有了动作。小女子闷声不吭地扑向方格帽鼬鼠。他们所在的桌子左右翻覆。啤酒溅洒到安德森的裤子和茉莉的长袜上。方格帽男子的脸上也出现了红色污点。他推了女人一把,不是很用力,但还是让她跌了一跤。大个儿愤怒地大声咆哮,紧接着向前移步,不是朝方格帽前进,而是往那女人走去。他一手将她拉起来,另一手往她眼睛袭击。要不是有那只手扶着,她可能又会跌个狗吃屎。茉莉惊叫出声。酒保急忙俯身从柜台下穿出,一把抓住大个儿的衣领和背心,把他推向门外。大个儿没打算反抗,却仍紧抓着一边哀号一边捂眼的女人不放。方格帽男子打起精神,拍掉身上的尘埃,然后跟在他们后头走出去。酒保回来时,脸上尽是愉悦之情。茉莉对安德森说道:“你打算袖手旁观吗?” “千万别搅局。这是我敦亲睦邻的原则。” “但他可能会杀了她。” “他不会的。明天她会有一只黑眼圈,仅此而已。” 她的鼻子抽搐起来。 “真可怕。” “你以前没看过酒吧干架?”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你就这样放任他们从你面前离去,也不担心他们会出什么状况。假设他真的伤害了她——如此一来,我们都有责任的。” 安德森耸耸肩。她放下酒杯,随即冲出酒吧。安德森跟了出去。在守护神的招牌下方,身穿廉价皮衣的弱女子蹲坐着,一边有气无力地哭嚎,一边试图止住从鼻子大量涌出的鲜血。而那两名男子已不见踪影。茉莉跪在她身边,安德森则直挺挺地站在一旁。然后是一连串语焉不详的话语传入他耳里:“鼻子……卑劣小人……房租……蓝波尔街……” “我们得送她回家,”茉莉说道。“蓝波尔街四十号。她说那地方就在街角附近。猪头!”她对那女人打气说道。“如果让我见到他,我会赏他一顿排头。你的手帕给她,安迪。”安德森不甘愿地将手帕敷在女人鲜血直流的鼻子上,并且扶她站起身来。她就像一具羽毛枕头似的,简直不成人样。“我猜你那儿没有多出来的房间给她住。”茉莉说道。 “当然没有。” “她不应该留在那男人身边。” 他们一起各用一只手臂扶着她。那女子对他们视若无睹。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以安德森的手帕捣鼻蹒跚向前举步。一名警察狐疑地盯着他们。他们转过街角,走入蓝波尔街,突然间那女子恢复了生气,挥开他们的手臂,朝某扇门前依稀可见的人影冲去。 “杰瑞!”鼻梁断裂的大个儿露出脸来。 “哦,杰瑞,带我回家。” “既然这样,过来吧。”大个儿说道。 他恶狠狠地瞄了茉莉和安德森一眼,然后沿着街道跨大步离去。那女子跟在他身后一两步距离,安德森的手帕仍抓在她手里捂着鼻子。 当着茉莉的面,安德森忽然爆笑开来。 “你在广告业待太久,连心肠都变软了。去我那儿,再喝一杯。” 他们走回头路。安德森突然没来由地感到兴高采烈,但是当他们路过守护神时,那一瞬间他却因一股不祥预感而心情沉重起来。方才他离开酒吧时,有某件事发生了;他看到某件奇怪、不自然的事情。那是什么事呢?他摸不着头绪,于是将之抛诸脑后。 灯管光线先是闪烁不定,接着就照亮了他们俩。 “干杯。”安德森一边说,一边倒酒。 茉莉则好奇地环顾房间。 “你的风格不是这样呀。”几乎背对着她的安德森摇了摇头。“小薇的,呃?是她喜欢的调调。哎呀,你需要来一次春季大扫除,对吧。这后头是啥?”她打开通往卧室的房门,双手放在臀部站着,目光环视着房间。“哎呀,老天爷啊,清一色的粉红色系。” 安德森进来时她手里正拿着小薇的照片。高瘦干瘪的她在房里喝酒的模样,以及那张正对她的大鼻子嗤之以鼻的照片,既羞辱了他,却也让他兴奋起来。 “把那东西放下。”他说道。 就在她大吃一惊,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用力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扳倒在床上。相片框坠地时,玻璃摔成碎片。他就像个发高烧,全身火烫的男人跃入幽冷的溪流一般,与她合为一体。 第七节 一开始他只意识到一个有节奏而且一再重复的声音,也许是火车轮转动的响声、缝纫机操作的音调,但更像是——几乎更像是——火车通过隧道时鸣笛的呼啸声。一个隧道、另一个隧道、又一个隧道,然后大概可以这么说吧,这股噪音转变成穿过顽强不从的针孔时所发出的微弱绵长的哨音。接下来,他睁开双眼,凝视上空,终于明白那声音是打鼾声。他醒了过来,而且一清醒就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他转身看着背对他、在床单中隆起的白皙肩膀。他迟疑了一会儿,才伸出食指去触摸那肩膀,半期待躺在自己身边的是具大理石雕像。然而那肩膀是温热的,而且在手指的触摸下起了颤抖,粉红被褥下的手臂先是微微一动,接着挥摆了起来。哨音停止,那躯体朝他转身,他瞧见了脸庞。那是小薇的脸。在朦胧黯淡的清晨中,他把这个人看得一清二楚,两眉之间的宽距、短塌的鼻子、上翘的嘴唇,以及下巴侧边的小黑痣。他一路探查眼前所见的这些熟悉的特征,此时出其不意地,那人的眼睛宛若洋娃娃的瞳孔缓慢沉重地打开来,瞪视着他。他的手向前伸出,想要赶走那张脸、合上那双眼睛…… 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唤醒了他,伴随而来的还有如受困鸟儿发出的拍打声。手爪撕破了他的手臂。茉莉·欧洛奇一丝不挂地在床上坐了起来,同时捧着自己的颈子。 “妈的,”她说道:“他妈的,你快把我勒死了。” 他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你不是小薇呀。” “如果每天晚上她都让你这样恶搞的话,谢天谢地幸好我不是她。”她颈子上印着他的指痕。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恶梦。”他低声下气地说道。 “好吧,别<bdo>http://www?99lib.net</bdo>又做梦了。睡吧。” 她转身背对他,几分钟后哨音再度响起。安德森仰躺着,眼睁睁看着半暗的夜色慢慢转成微明的天光。他想着那封信,然后记起离开酒吧时是什么事让他心神不宁。 第一节 安德森的桌上有个白色信封,它放在吸墨衬垫的正中央,上面没有署名。他站着俯视它,伸手摩搓涂过快变灵的下巴,触感像极了正摸着光亮的玻璃。他的思绪纷乱,想着指纹、想着他在夜里所见的小薇的脸庞,以及茉莉·欧洛奇喉咙上的斑红指痕。电话铃声响起,他拿起话筒,目光停在仍未去碰触、内容也许和小薇没什么关联的信封上。安德森心不在焉地聆听,突然间他听到贝格西德用命令式的鼻音说道:“采取行动吧。” “什么?” “我说那些是行不通的,安德森先生。亚瑟先生这一生中,从未看过像这样的东西。” 为了这个只瞄一眼的广告稿,安德森花了十分钟来争辩它的优点。童装衣领圆的太过火了,袖子太短,翻领又太宽。结果贬低了童装世界的商品质感。亚瑟先生沮丧的不得了。安德森在便笺上做了笔记,然后表示他会派人取回广告稿,并且做些修改调整。 贝格西德的声调从居心叵测变成喜出望外。 “还有一点,安德森先生。你看过第十一格的构图吧?” “第十一格?” “我想你没有仔细端详它。亚瑟先生表示,它的构图真的让人做呕,这一点我当然也同意。” “真的吗?” “恶心。就是那幅画有体操上衣的图。” “体操上衣,对了。” “画体操上衣时一定得小心谨慎,安德森先生。那是一件很容易遭人非议的服装。” “而你觉得画家处理的不够小心谨慎。” “亲爱的安德森先生,您那位画家把她画地像在劈一字腿。” “哦。” “所以她看起来——安德森先生,我可以对您开诚布公吗?” “可以,尽管有话直说吧。” “她看起来像是电影里面的荡妇。” “会劈腿的荡妇可不多。” “我没听懂您的意思。” “没事,没事,”安德森说道。“我们会换掉那个可钉在墙壁上装饰用的小女生,改用别的来取代她。” 他挂断电话,然后小心翼翼,宛如触摸诡雷似地拿起信封。里头有东西,于是他用裁纸刀切开信封口。一张纸掉了出来。那是一张白纸。 这张纸在他手上翻来覆去。他期待找到什么呢?他感到如释重负;气力似乎回到身上了,心情也恢复愉快。他开怀大笑,把纸和信封揉成一团,丢入废纸篓。紧接着,当起初萌生的兴奋之情平息下来时,他又开始推敲沉思。如此恶意作弄他的目的为何?今天是一张空白信纸,但是昨天那张,无疑是小薇写的信。 某个念头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赖森、威威、雷佛顿,还有冯恩。四人中的某一个。或者——他想起在酒吧外面所见之事。 他告诉珍·莱特莉把广告稿从童装世界收回来。“另外,请葛雷特瑞克过来见我。”没多久人就进来了,他站在安德森桌前,白肤金发碧眼、穿着端正优雅,态度有点必恭必敬。 “坐,葛雷特瑞克。”他盯着桌上的便笺看。“昨晚我看到的不是你吧?在坪力克街?” 他会否认吗?但这位优雅的金发男子却点头承认。 “您和欧洛奇小姐同行。”葛雷特瑞克平和且愉快地露出笑容。“您在包厢雅座里头,而我待在公众大厅。” “那儿离你家很远吧,葛雷特瑞克,不是吗?” “是的,我住在艾灵顿。偶而我会到坪力克街看看朋友。”此刻安德森抬头,目光直视前方。椅子上的葛雷特瑞克不安地动了动。“老守护神的啤酒口感很好。” “你知道那地方?说不定你在那里见过我。” “不会吧。” “也看到我太太了吧?一个白肤金发、体型娇小的女人?”安德森迟疑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她三个星期前死了。” “是的,这件事我听说了。我很遗憾。” 葛雷特瑞克仰起头来,与安德森四目相接,他的眼神之中似乎蕴含着率直与慰问之意。 “无须提及你看到我和欧洛奇小姐在一起的事情。我们只是一块儿喝个酒,你明白吧。” “我明白。”两人在漫长的凝视中,仿佛达成了某种意义深远的共识与包容。 第二节 “快变灵,”威威说。“快变灵,快变灵,快变灵。” 他周遭的一叠文件颤动着。其中有一张坠落在安德森膝盖上,于是他直盯着它瞧。那是一张用铅笔粗略描绘的草图,画的是一张脸照映在刮胡镜里的反影,同时手指头正抚摸下巴。这张图是用B号铅笔画成的。构图上方有威威强而有力的粗陋字迹“说快变灵”,下方有“毋需理会刮胡子”。安德森看看别张文件,他发现有各种不同的标语,但都呈现同一个概念。冯恩以坦然的不屑态度望着这些草图,他把所有美术部门之外完成的作品,视为一种对他能力的侮辱。当他们都打量着草图时,雷佛顿一张张地将之收齐,然后放回威威桌上,此刻他的表情真是莫测高深。小矮子如狗的褐色眼球轮番瞪着每一个人。他的手则像蝴蝶似的摆动飞舞。 “听我说。我要自白招供。”他忏悔似地低头欠身。“我要求各位忘了你们自己是广告人,而且只要你们记得自己是面对这件事的凡夫俗子。我承认,我错了。别借此来找我碴。” 当威威以合掌之姿祷告时,安德森勉为其难地露出钦佩之情。来了,他心里想,就是这套把戏。他知道他会先把自己批得一无是处,然后像魔术师一样,再说服我们黑的即是白的。 “让我告诉你们我开夜车百般思考的结果。我看到这里有戏剧性的必要。做广告通常都得讲究戏剧化,广告呈现的就是大众的戏剧性事件;然而,我们手上有一项产品,它的本质就是引人注目的戏剧性。不过呢,正如雷佛透过他有效率的头脑所看见的一样,教育性也是必要之物。我们要如何把这两项特性结合起来呢?” 雷佛顿含着烟斗,一脸的从容沉着,视线却避开安德森。这么说来,他又剽窃我的创意了,安德森思索着。想像一下,那方正的下颚、稳重的面容,有没有可能就是小薇的情人呢?会是雷佛顿的手,以干净俐落、四平八稳、不留字迹的方式,将信封置放于他那工整方正没写字的吸墨纸上头吗?这样的想像力,他不可能有的,安德森想到这里,一时之间觉得莞尔有趣。 “这两种特性要双管齐下。”威威双手夸张地向外摊开。“戏剧性的规画部分必须多使些力。镜子所反映出来的表情,是一个写满无限满足的男人面孔。那是一张永远不再为刮胡子烦心的脸。于是我想啊想啊想到最后,标语就出现了。基本口号是这样的:‘说快变灵——毋需理会刮胡子。’我概略地提了另外几个标语,咱们文案部门那些天才会再多弄几个出来的。教育性的活动企画方面可以少施点力。什么是会彻底改变男人生活的神奇新乳霜?它的特性和成分为何?产品中添加的珍贵油脂是什么?” “怎么做?”冯恩发出嘶哑的嘎声。 他在会议中通常很少发言,因此这一次大家都惊讶地看着他。威威将问题丢回去。 “怎么做?我们就是要为这个问题找出一个实实在在、能引人注意、生动活泼却不哗众取宠的答案。杰克老弟,如今就是你担任排字技工的良机。你得时而朴实无华,时而谨慎周详,有时又得精致优雅。安迪,眼前也是你写出一套漂亮、简单明确、有教育性功能的文案的机会。别担心失手。你得实事求是,而且得令人增广见闻。放手一搏吧。从这些标题开始发想你要说的东西。一、二、三。”威威用拳猛击另一手的掌心。 雷佛顿以烟斗搔鼻。 “标语听起来不要太生动活泼。” “一定得生动活泼,”威威坚持己见。他眼中闪现柔情与激励之光。“各位得自问自答。什么是快变灵?它是一种什么什么的乳霜。它的构成要素是什么?是由特戈洚巴树蕴含的稀有油脂与其他成分调制而成的。它是如何生产完成的?是解析化学家在无菌状态下的工作成果。妈的,我非得把我说的写下来给你们吗?” 威威说这番话时,安德森一直盯着他那闪耀热情光采、表情多变的脸孔。他突然被一股欲望驱使,想将持续燃烧的热忱与风趣导向愤怒。他咳了几声。 “你是说,这是个实事求是的广告,或者是专利药品的宣传活动?” 接下来是一阵静寂。然后威威再度摊开双手,态度仍旧冷静和善。 “嗯,这个嘛,安迪,你太苛求了。广告是信仰,而非医药科学。否则你以为我追求的目标是什么?我们要说服人心,是的,但手段必须高尚得体,绝对不可庸俗下流;我们可以把我们的信仰放到泰晤士、罗马,而非……” 他说到后来声音已逐渐消失,随即坐回椅子上。他那像狗的眼珠半闭着,轮番望着每一个人。 雷佛顿再次搔鼻。 “沉默占了上风,”他幽默地说道。“而我们大家都清楚后续会如何发展。威威,我应该以一个两面讨好别人——董事室、文案室,以及美术部——的骑墙派,来告诉你我的想法吗?”威威轻轻颔首,他身体缩了起来,而且因为太疲惫而无法睁开眼睛。“我想我的声明,是针对那些喜欢不受你计划束缚摆布的家伙而发表的,他们——” 安德森没再听下去。这些年来,他参加过多少次这类庄严隆重的会议?这些讨论销售短筒靴、牙膏、电器用具、吸尘器、防腐剂,以及汽车的最佳通路的会议?这些会议从他的记忆里一层层剥落,有的失败的莫名其妙,有的却荒谬可笑地创下佳绩,在这些案子中,他时而甜言蜜语,时而威言恐吓,目的就是要上司或客户接纳他自己所表达的意见。为了赢,他必须知道何时得迎头痛击,何时得引人发笑,何时又得力争到底。遇上职位相同的对手时,他会露出怜悯的笑容:“抱歉,我就是无法那样看待它,老兄。”对手若是上司时,则以精神饱满、充满热忱的声调提议:“我说,长官,这真的是个好东西,它会把其他产品打得无容身之地。”以往他可以完美扮演这些角色,甚至其他更多角色也能胜任自如,但是现在呢,某些东西已离他而去,所以他唯一能想的,只是这三个男人中,哪一个会是他老婆的情人。 “安迪,不是这样吗?”雷佛顿凝视他的眼神中略带嘲弄之意。“天竺鼠可没受伤吧?快变灵真的生效了吗?” 安德森努力振作,使自己清醒过来。 “各位,摸摸我的下巴。” “没有胡渣吗?” “没有胡渣。”他的手滑过柔顺而有点冰凉的脸。“我若是拳击手的话,我会说我自己有个玻璃下巴。” 他们笑了起来。就是这样,安德森心里想;只要肯试,你还是可以办到的,你无法传授一条老狗新的把戏,但他所学过的戏法却不会遗忘的。他意识到如果自己能鼓起干劲和兴趣,要搞定他们依旧没问题的。安德森自觉地鼓起必要冲劲,以热切而认真的态度发表了十分钟的言论。他说他们从戴文葛先生那里取得更多资料是绝对必要的。他说令人增广见闻的文案内容,即使是要以说服善诱的艺术形式呈现出来,还是得立于扎实的事实基础上。他对造势活动要一分为二的提案,明智地感到质疑。他建议他们按照威威的想法来执行,不过每个人仍可对别的可能性保持开放心态。他还提议备忘录上应该把整个计划记录下来。雷佛顿以饶富兴趣的表情聆听。威威仍瘫在椅子上,但他的眼睛却专注地盯着安德森。冯恩则望着窗外。 十分钟后,会议结束解散。最后离开会议室的是安德森。他走到门口时,威威温柔地说道:“安迪。”安德森垫着脚转身。威威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道:“你午饭时间有何安排?” 第三节 “坚果核仁厚片、带皮马铃薯,以及配上磨碎新鲜胡萝卜的沙拉,”威威说道。“这样可以接受吗?” 皮肤呈红棕色的女侍带着崇拜的眼神,向他弯腰行礼。 “也许待会儿,你可以再来一份素鸡海鲜甘蓝汤?或是义大利面和树薯粉咸点心?” “坚果核仁厚片,”安德森待她转身离去后,仓促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吃素。” “老弟,我已经有六个星期没尝过肉味了,”威威的狂热口气像是个改过自新的酒徒。“我的胃很糟糕。失眠、消化不良,吃完东西后会感到剧痛。我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可行——彻底决裂。我已经和肉类彻底决裂了。” “情况有改善吗?” “当然有。要不是真的很难熬,否则我索性连烹煮过的食物都不碰了,光吃生食就好。你知道磨碎的生甘蓝菜里头含有蛋白质吗?你可知道蛋白质的营养一经烹煮,就会破坏得荡然无存吗?”他愤慨地看着安德森,然后突然狂笑起来。“安迪老弟,我已经是令人厌烦的老头了。” 安德森殷勤地跟着陪笑。 “去年您热中的是蒸气浴。” “在那之前,则是用棕色纸紧贴着肌肤。”威威生气勃勃的笑声传遍这家餐馆,把几个低头吃着枣子坚果沙拉的长鼻苍白男子,和他们那些大脚丫且未穿袜、正忙着咀嚼生菜的妻子吓了一大跳。“安迪,你知道我的困扰是什么吗?我是个广告人。这就是一种无可救药的病。想要把夸大效果的成药轻而易举地卖出去,没有人比杰出的广告人更行。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猛然坐回椅子,凝视着安德森。 “为什么?” “因为我们生活中的混乱,是我们自己一手造成的。我们知道如何把欢乐卖给别人,但我们却无法把它卖给自己。”威威的褐色眼神变得自艾自怜。女侍端来坚果核仁厚片。她仔细地擦净每个碟子的边缘,接着以关爱的神情望着碟中物,然后才转身离去。“我是个失败者,”威威一边说,一边将坚果核仁厚片塞入口中。“我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威威眼前这位下属,非常清楚他喜怒无常、情绪多变的性格。他们一头栽入自满、自责及自怜的情境。这些表征又可透过特质的修正而改良细分。比如说,自满与假装自嘲:“你努力往树顶上爬,当你登上顶端时,结果看见什么?荒芜的沙漠。”也是如此这般,威威自责的个性是建立在他是堕落天才的自我认知上,而他的自艾自怜,则是对他勇敢活在艰苦厄运中的补偿。安德森一边吃着味道像锯屑的满盘面包屑,一边等着自责被自负取代。 “我为什么失败?”威威伸出单指,随即化为拳头。“因为我拥有太多才华。你以为这是好事?安迪老弟,没有才华是命中注定的。作曲家、歌手、画家——我有没有跟你提过,我十六岁在英国皇家学院做了一幅画?”安德森已听过这个故事好几回,但他还是发出一阵惊叹声。“我十二岁的时候,创作了一部歌剧。然而我定不下来,从这儿跳到那儿,最后变成了什么呢?一个广告人。”威威愤怒地开始吃带皮的马铃薯。“这是一个艺术家的悲惨下场。我常说,感谢老天赐我妻与子,安迪,感谢主让我拥有私人空间。虽然说——”他重重叹了口气,却没把话讲完。 “威森夫人怎么了?” 安德森从焦皮下切掉几片不太熟的马铃薯。就是威森,他心里这么想,他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威森就是小薇的情人。所有的女人都喜欢这种装模作样闲扯淡的调调。就是威森和小薇两人,在粉红卧室的粉红卧铺上翻云覆雨。安德森有一回和威威一起去游泳,他注意到威威身上体毛多的惊人。当下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这只毛茸茸的动物紧紧抱着小薇,而且恶心的自怜与自夸川流不息地从那只动物口中流泻而出,她的眼神则满溢仰慕之情。安德森突然想到茉莉·欧洛奇,以及昨晚翻身转向他的面具。他瞪着碟子,一股反胃作呕的感觉侵袭而来。 “我不太——”安德森边说边起身,但是没站稳,随即又坐下。一两个长鼻男子朝他张望了一下。 威威慌张地说道:“安迪老弟,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您的关心。” “这种食物你得去适应它。常吃就习惯了。”威威推开碟子,然后把玩着牙签。由于自我陶醉的性格作祟,他看着安德森的眼神十分刻薄冷酷。“你要知道,安迪,关于小薇的意外,我对你深表同情。” “你是说我太太?是。” 安德森猜想,莫非这就是招供前的开场白? “她个性活泼开朗。对女人来说,这是非常好的特质。我家那口子啊,就缺乏这项美德。这很糟糕,你知道的。她总是闷闷不乐。医生也束手无策。”威威的口气有一丝自豪的意味。他倾身向前,徐缓而几近温柔地说道:“安迪,你何不休个假?” “你的坚果核仁不吃了吗?不合你的口味吗?”女侍谴责似地质问。安德森摇摇头。“对你很有营养的。请问需要什么点心?梅干冻的风评很好呢。” 他们点了梅干冻。 “休假,”安德森含糊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叫她小薇。” “那只是一种称呼的方式。当然了,我几乎不认识她。你需要休个假,安迪,你不用过问这个案子。让公司在你缺席的这几周做做看。” “她有没有写信给你?如果看到她的笔迹,你认得出来的,对吗?” 威威把含有砒素的绿色汤匙背面探入紫色果酱和牛奶冻里,然后又小心地放下。 “我搞不懂你。你想要说什么?我说的是你需要休假,安迪。别让我为难。” 安德森仿若置身事外,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尖锐刺耳:“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在跟你商量。你的专注力不见了——当然了,只是暂时性的,但已经有人察觉了。雷佛告诉我桌历的事——” “雷佛?那个阴险小人?”安德森咆哮着。他听到自己说话的语气,也感到不寒而栗。“你要把我赶出公司,是不是?那么,那些信呢?” “哪些信?” “我猜,你是让那些信随着《雷斯坦丁邮报》送进来的。不过我是不会走人的。是你照例把信放在我桌上的。我的工作没出任何差错。这是雷佛要撵我走的阴谋。” 威威试着让语气诙谐,但效果不彰。 “等一等,安迪。我很民主的,但我也记得雷佛是同一条船上的伙伴。如果你有事要商议的话,就让我们有条有理地来谈谈看吧。” “阴谋。” 安德森放声尖叫,手臂猛然一挥,将玻璃餐具连同梅干冻一并扫落于地。紫色果冻黏在红色地毯上。这么一来,他们势必引起大家的注意。有一两个女子立即和她们的同伴交头接耳。餐室后头也起了一阵骚动。红棕女侍急忙冲向他们。邻桌的一名年轻男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地委婉问道:“你要找牧师吗?”安德森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凝视着,效果就像把单筒望远镜反拿着往下看一样,结果威威的脸变小了,而且是一脸的错愕难堪。女侍像一面坚实肉墙挡在他面前,苦恼的脸色比之前更为通红。“你还没吃——”她开战了。安德森为了避开她而让步,因此踩碎一地的玻璃碟盘,接着往她那如雕像般不动的躯体推了一把,导致她朝着桌子蹒跚而行,而他便趁势走出餐馆。 第四节 “说到关于精神崩溃的课题,能取得的统计数字很少是有趣或可靠的。我们当然可以用图表来呈现其思考模式,但只局限于那些监禁在精神疗养院的不幸之人,有些可能还要关一辈子;然而在某些极端的例子里,他们的行为模式一定会险象环生地导向精神错乱,但有时人人却对之纵容迁就。安德森在餐馆的行为举止,无疑是失态了;然而,这是情绪紧绷到极点所产生的结果,不过若要借此推测他未来的行为变化,或是评估他日常的生活能力,这就说不得准了。” 这些想法在安德森的脑中掠过之时,他正漫无目的地走在伦敦市中心的街上,他从托特纳姆阁路游荡至苏活区,然后向南来到皮卡地里街,晃进了梅菲尔高级住宅区。他把自己当成第三人来思考,所以这位假想中的安德森的行为,责任的归属自然与他无关。不过他还是忧心忡忡,忧心的是他觉得有必要查出安德森的举动为何不合逻辑。这样的烦忧导致他对自己走过的有形世界视若无睹;他心里也认知到这些问题是无解的。安德森和行人摩肩擦踵,他对交通标志置之不理地穿越马路,买了一份报纸却看了等于没看,大致上他的表现宛如一条无人领航的船。有些醉汉即使已经意识不清了,但仍能把事情完成。安德森的情况就很像是这样。他恢复意识后,发现自己站在靠近谢波德市场的米里安街上的小型理发店外头。 这家店的外观可说是其貌不扬。门板上挂了个招牌,上面有褪色的金字“安东发廊”,另外还有些较小的字体刻着“男女理发”。两扇脏兮兮的橱窗之中,摆出了牙膏、扑粉和口红。店面的正门深锁,玻璃镶板黑不隆咚地毫无光泽可言;但安德森以前来过这儿,也知道店里有些什么。他站在人行道上,某些很久以前就听过的指示,像回声似的在他心里回想起来:“责任始于梦境”。他推开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道两边是夹板墙的狭窄走廊。左侧有扇门写着“男士”,右侧的门写着“女士”,这些门的后方传来剪刀卡擦卡擦的剪发声以及窃窃私语声。在走廊尽头,有个年轻犹太人坐在展示着刮胡霜、牙膏、脸部化妆用粉和剃刀的柜台后面。像前面的橱窗一样,这柜台也是污秽不堪。另一方面,那年轻犹太人却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他光滑体面的黑发鬈曲着,手上的指甲修得漂亮工整,手指上还戴着两枚戒指。他正玩着一种类似扯陀螺的游戏,玩法是他先将一颗弹珠大的球往上丢,然后用一个小装饰杯接住它。杯中有个弹簧会把球弹至各种不同的高度,但那年轻人总是十拿九稳地接回来。安德森等候着。当年轻人丢了三次球,同时也机敏未失手地接回来时,他才伸手指着柜台,并说道:“有何贵干?” “莉莉。”从安德森离开餐馆后,这是他首度开口说话,所以声音听起来很刺耳。 “如果你是要买花,最好到街角附近那边看看。” 安德森清了清嗓子。 “我的号码是MM51。莉莉现在有空吗?” 小伙子用手指按住弹簧。 “现在她刚好在忙。有其他人选吗?”安德森摇摇头。“好吧,MM51,你说。”他拿起旁边的电话,对着话筒用叫人听不见的声音私语,接着又说道:“你知道在哪里等候吗?”他指着自己身后的红布帘。 安德森手摸着布帘,脚步停了下来。 “那套把戏很精巧。你一定练了很久。” “这套把戏哪里难得倒我?” 小伙子再度轻轻抛球。安德森穿过布帘,让它在自己身后滑落,然后登上楼梯。史戴丽小姐在楼顶与他碰头。她是个灰发、四十五岁的端庄女子,身穿白色大衣,看起来像是个医生。她愉快地说道:“莉莉在忙。您可以到我房间吗?恐怕今天我们会比较忙。” 她打开门,手握着门把站着。安德森正打算从她旁边经过进入房间,脚尚未跨出去之际,却因目睹了某件不寻常之事而动弹不得。至少在安德森的印象中,他看到的事情是如此这般:在那一刻,他完全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后来他想了想,也许是他搞错了也说不定。当时他站在楼梯最上阶,而史戴丽小姐站在他面前,手握着她房门已开的把手。长走廊放眼望去,沿途铺着红色的丝绒,走廊能见度很低,因为两边没有窗户,而且只有一道光源来自天花板的小灯。此时,就在走廊尽头的房门敞开了,一个女孩走了出来。安德森以前见过她;她的芳名是玛尤莉。她交给史戴丽小姐一张小卡片,并向他颔首示意,随后就推开一扇有工整字体以签条标明“休息室”的门。这景象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当玛尤莉离开房间而未把房门完全关上时,透过门缝可以看见有个男人在里面。那个男人头发蓬松散乱地坐在床边,正忙着穿上全身的内衣裤,接着他抬起头来盯着打开的门,脸色略微潮红而难为情。男人抬头看的时候,在那一刻,安德森看到了他的脸;那一刻时间只有一瞬间而已,因为史戴丽小姐连忙赶过去关门。看到一个男人在那个房间里面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特别的是那个男人的身分。安德森以为在那房间里头穿冬季内衣的男人,是派尔先生。 “这边请。”史戴丽小姐开朗地说道。 她的房间备有一张大办公桌、档案柜、一张桌子,和四张纺锤形的细长椅子。墙上挂了许多像时钟的装置。史戴丽小姐看着玛尤莉交给她的卡片,然后按下某一个钟的手杆。 “那玩意儿看起来像是时钟。” “它是时钟。我们这儿每一个女孩都有一个。” “真的?这是个新鲜的主意,对吧?” “没错。每一次交易后,女孩就会填写一份卡片,就像玛尤莉交给我的这张卡片一样。卡片会告诉我们她受雇的时间长度。利用在这装置打卡计时的方式,我们可以告诉她每周的工作时数。接着再和入帐的服务费做比较,我们可以估算出她每小时的报酬率。当然了,这些记录也显示了其他事实,像是尖峰时段和淡季时期。我们会依此提醒组织中那些没做好份内工作的女孩。” “会做何处置呢?” “我们会先警告她们。这是一个开放的企业机构,办事不力者在这儿没有生存空间。顾客永远是对的,所以如果有个女孩她的收入下跌了,原因一定是她忽略了经济学的基本事实。如果她没有表现出成长空间——” “你们就叫她回家吃自己。” “哎呀,不是的。”史戴丽小姐一脸惊讶。“您怎么会这样想呢?这个机构和别的企业体没啥两样,我们了解对自己的员工有责任。何况,把女孩子赶上街头和我们抢生意的结果,绝非我们所愿。不,公司会帮她们在别的地方安插工作。即使是在我们这个行业中并无特殊才能的女孩,也可以在柜台后面当一名杰出的店员。” “你们没遇过有女孩试图作弊骗钱吗?” “很不幸地,的确发生过,”史戴丽小姐苦恼地说道。“要达到十全十美的主雇关系,真的非常困难。不过我们会尽可能提早支付薪资,以避免这样的麻烦事发生。假如办完事后,客人要送礼物给我们的员工,我们是不会阻止他们这么做的。但像给小费之类的事,其实是一种违反制度的行为,所以很久以前我们就希望能教育客人,让他们明白酬金已涵盖全套的服务内容。对了——”她翻动卡片索引。“您是MM51,对吧?我看到您前几次的光顾已付给我们三基尼(英国往昔的金币,现今的二十一先令)。您是否想——” 安德森在她办公桌上放了三英镑纸钞和三先令。 “MM意味着什么?” 史戴丽小姐的视线从钱箱往上挪,然后露出灿烂的笑容。 “专攻受虐狂,口味温和。” “每个人都用一个号码来识别身分吗?”她点点头。“如果我想知道我从门缝中看到的人是谁,你不会透露的吧——他也是一个号码而已?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我认识他,但现在我觉得不会是同一个人。” “对我们而言,他只是一个号码。况且无论如何,和客人说长道短是违反职业道德的。” “是的,想也知道。你们似乎把每件事都整顿得井然有序。” “和别的事业一样,性爱也是一种生意,”史戴丽小姐严肃地说。“时机成熟时,有些人便会了解这层道理。” “听起来很不浪漫。” “却很合乎卫生学。这儿常常替员工做检查。我们会处理实际面的问题。浪漫可以留给女性杂志。”史戴丽小姐身边的接线总机盘发出信号声。她戴上耳机。“是的,莉莉。我帮你排了另一档。是MM种类的客人。你可以接吗?”她对着安德森灿然一笑。“莉莉已准备好为您服务。五号房。” 安德森沿着走廊走向他的会晤之约。 第五节 办完事后,莉莉说道:“还剩十分钟。来根烟?”她是骨架高大的金发伦敦女孩,正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抽烟。 安德森摸着自己的脸,觉得脸颊有点冻僵了。他意识到心灵和肉体都空荡荡的,甚至还奇怪地感到头昏眼花。 “你喜欢这里的工作吗?” “很好啊。当然罗,只是你无法像平常那样自由自在。这工作和在家里过活没啥两样。” “真的?我没这样想过。”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他们总是对你唠唠叨叼地说个没完,要你做一些对自己好的事。有时候啊,这真的让你很烦。我们一个礼拜放三个晚上的假,懂吧,我们得在十一点前回来,否则就要扣薪水。这儿有一套退休金的计划——他们扣那么多钱,就是为了这个。立意很好,反正我迟早会拿到那笔钱的。如果你在外面接客,却让史戴丽知道了,那麻烦可就大了。所以我通常都只和某个女孩去看电影。我喜欢看电影,你呢?” “偶而才看。” “上礼拜我看了一部好电影,那是一部老片;在我们那里那个又脏又旧、跳蚤特多的社区戏院演的。片名是〈蜜妮芙夫人〉,华特·皮吉恩和葛丽儿·戈森主演的。你看过吗?” “说真的,我没看过。” “哦,你应该去看的。他们是好人,我是说蜜妮芙先生和夫人,当时是战乱时期,后来——”莉莉继续说下去。安德森闭上眼,思索自己为何来到这里。他迫切的生理需求和发生于餐馆里的混乱场面,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联?他的心态向来羞于自我表白。“飞机成队形在空中飞翔,他们从教堂废墟眺望机队。结局就是这样。”安德森睁开眼,看见莉莉热泪盈眶。“结局多么感伤啊,”她说道。“你有手帕吗?” 她赤裸裸地躺在床上,用安德森的手帕捣着眼睛。当安德森穿上衬衫长裤并凝视她时,心中又激起要她的欲望。 “莉莉。”她看着安德森,然后在床上坐起身来。 “如果你还要一个档期,你必须跟史戴丽说一声。这一回的时间到了。” “不用了。” 安德森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再来一个档期,况且他也不准备再付三基尼。他穿好衣服,经过走廊,步下楼梯。在红布帘外头,犹太小子仍在玩用杯接球的游戏。他对路过的安德森丝毫不理睬。到了街上,安德森看到前方有个背脊宽阔、戴常礼帽的男人。这个人影让他联想起克瑞斯警官,但此人随即转入小巷道,安德森赶到街角时,已不见他踪迹。 第六节 四点钟了。要回办公室会很难为情,但不回去会更难堪。安德森抬头看着威森广告威森广告威森的招牌,用力戴上他的霍姆堡黑毡帽。接着他走了进去,旋转门在他身后嘶嘶作声。 在他桌上,摆着童装世界归还的广告稿,以及一只威威留给他的信封。他撕开信封,读着威威歪七扭八的字迹: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想要和人谈谈,可以来找我。今天不行—— 我整个下午都在开新世界冷气机的会议。 后头还有一句小字体的但书:“我能斗胆再说一次你需要休假吗?”安德森莞尔一笑。威威是个好家伙。他把字条放入口袋,随即盯着广告稿看。贝格西德用工整如铜版雕刻的清楚笔迹,在每张稿子上面做了注解。“短上衣的项圈不对。参照设计图。J·B。”“衣服挂错了。参照设计图。J·B。”“经由我们的讨论,女装的衣领有误。J·B。”有体操服的那张稿子上画了一个大叉,注解只有一个字“不”。这个“不”后头当然也有起首字母“J·B”的签名。 贝格西德的批评让安德森越看越火,他读着这些伴随稿子的简略文字,心头感到一股只有广告人能体会的那种受到偏颇对待的震怒。他把珍·莱特莉叫进来,指着稿子说道:“这些稿子有哪里不妥?” 她读着贝格西德的注解,喘着气说道:“嗯,他不爱挑剔吗?” “他挑剔成性。” “克劳萧先生不喜欢改东改西,对吗?” “他不喜欢。写信给贝格西德,跟他说我们看过这些稿子后,并不同意这些图稿会贬低童装世界的商品质感。不过,我们可以在构图的线条上,依照他的意见来修改。敬上。然后写给克劳萧:‘亲爱的克劳萧:童装世界把广告稿退回来,而且还附加注解与官僚作风的签名。在我们众多讨人厌的客户中,最令人恨得咬牙切齿的可能就是童装世界。我看到他们这一次的批评,和往常几次一样,都是胡说八道、不着边际,而且不值一睬,假如你决定对这个案子弃之不顾,我也不会怪罪于你。然而,我希望你能够和我们继续合作下去,为稿子做些必要的调整。你知道的,好事坏事我们都必须承受得了,而童装世界正是那最坏的部分。童装世界予取予求的胃口是同级客户的六倍。如果你能帮助我们解决这个案子,我会非常感激的。诚挚地敬上。’” “太强硬了。”莱特莉小姐喘气说道。 “我的感觉正是如此。信尽快打好,然后就寄出去。” 她一离去,安德森便从口袋拿出小薇的信,他又读它一遍,接着又放回口袋。此时电话铃声大做,总机接线生的声音响起:“哦,安德森先生,您外出的时候,有一位佛莱契利太太,依莲·佛莱契利太太打了两次电话找您。她说有急事。” “试着帮我连络上她,可以吗?她在《美丽佳人》杂志。” 内线电话铃声响起,他拿起另外一支听筒。他把它放到耳朵边,并说道:“我是安德森。” “我是欧洛奇。” 接下来是一阵沉寂。 “干嘛?” “我们今晚不碰面吗?” “不碰面。我很忙。” “喝一杯如何?” “抱歉。我刚才说过我很忙。” 又是一阵静寂无声。 “我想见你,安迪。” 某人开了门。 “好啦,”安德森说道。“五分钟内我会过去。” “我打扰到你了吗?”冯恩问道。“我可以待会儿再来。” 安德森向他招手示意坐下。 “没关系。有什么事?” “没事。我想,和他妈的快变灵有关吧。你觉得那个构想大纲怎么样?高级主管之中若有正直之辈,你就老实跟我说。我叫下面那些小伙子,按照刮胡镜里映照出脸的概念,弄了半打不同的呈现方式,但我怎么瞧总觉得老套极了。” “咱们的工作并非是要去推敲理由。”安德森心不在焉地说道。 他没看错吧?他发现冯恩不太对劲,激昂的情绪受到压抑,但又流露出一丝不安的气息。冯恩将套在灯蕊绒裤里的长腿伸直在地毯上,歪着嘴的微笑似乎别有用意。安德森把右手放进上衣口袋。此时电话铃声响起。他拿出信,放在桌上,但眼睛却一直盯着冯恩看。 “这里是总机,安德森先生。佛莱契利太太在开会。她一出来,他们就会告诉她你在办公室。” “还有一件事,”安德森放下听筒时,冯恩趁机说道。“你可知道威威这个绝妙的灵感是打哪儿突然想出来的?我找到一个完全相同的版面设计——镜子里面的脸,产品名称居上,标语置下——我是在过期的《星期六晚报》上发现的,广告的是顶级牌刮胡霜。你知道吧,啊?这么做不是贱毙了?” “我们都知道这里头了无新意。” 安德森开始把玩那张有着小薇字迹的蓝色信纸,他将它缠绕在指头上,接着又把它松掉拉直,其间他的目光仍盯着玛恩不放。 “了无新意——这话真他妈的不老实,你心里有数。” “不老实——得了啦。”安德森仔细地抽出信纸,然后从相反方向继续缠绕。 “或许这么说是不对的——我明白你的意思,老大。你是说,威威可能没认知到自己不老实;这只不过是存在他心里的某个想法罢了。当然了,你说的非常对,因为对广告人来说,彼此买帐比要大众买你帐来得容易多了。事情会变得他妈的吵翻天,就是这个原因。” “你是什么意思?” “哎呀,除了广告代理商,没人会相信神奇霜是从什么东东树汁中提炼出来的说词。那玩意儿也臭毙了。别跟我说戴文葛先生不是骗子之类的鬼话。瞧瞧他那把胡子!” “可是——” 安德森举起缠绕在指头上的信纸,并用它轻敲自己平滑的下巴。此刻内线铃声作响。传来的是茉莉的声音:“五分钟,记得吗?” “我还在忙。”他挂下电话。 “我知道,我知道,”冯恩亲切地说道。“你可别跟我说,这玩意儿很管用。在原子弹诞生的这个年代,它是人类发明来让心灵舒适放松的玩意儿中,最具革命性的东西。我瞧见了。但我仍然心存怀疑。”在这整段时间里,冯恩显然没注意到安德森手上的信纸。直到这一刻,他才几近忸怩地突然说道:“安迪,你手上那张纸究竟是要干嘛用的?” 安德森只迟疑了片刻。 “你所谓的那张纸,是一封小薇所写的信。” “一封小薇写的信!”冯恩看得目不转睛,然后说道:“可怜的小薇。真是叫人遗憾;发生这种事情会让你开始纳闷生命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只记得不久前的某一天,我们又像平常一样无聊地互相敬酒。” “白昼苦短,黑夜漫长。” “没错。”冯恩刚才的情绪若曾激昂而受到压抑的话,那么这会儿早就荡然无存了。现在他的模样简直是心神不宁。“回顾过往是无济于事的,安迪,请原谅我这么说。我知道,我们都会这么做。我时常在想,当年二十一岁的我若离家打拼,后来的我不知会有何发展。那时我的母亲尚未卧病在床,所以我可以这么做。如果当时我真的一走了之——不过你瞧,回顾过往是无济于事的。摆脱记忆,销毁信件,否则它会缠住你不放。” “缠住你不放?” “我人在荒郊野外时,总会抬头望着星空,心里想着母亲,然后下定决心回去后要怎么做。我要离开家,并且提供她一笔生活津贴。我要永远脱离广告业。又来了——瞧我现在这副德行。” 安德森根本没在听。 “这封信是昨天早上送来的。”他说道。 “昨天早上!但是,安迪,小薇三个星期前就过世了。” “我要搞清楚的就是这件事。昨天早上我在桌上发现这封信。” 他终于毫无保留地说出来,而这也是他首度将此难以置信的事实告诉另一个人。在安德森的记忆中,此时还存留着各式各样的颜色。绿色的地毯、墙上棕色的镶板细工、冯恩的石灰色灯蕊绒裤,以及他放在裤管上紧贴膝盖的苍白手掌。他怀着得意洋洋的心情,察觉到室内有股紧张的气氛滋生。某件别有含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某件意义更为深远的事情也即将发生,也许是一个手势或一句话,这都有可能揭露意外的新事实。 内线铃声响起。又是茉莉。他抓起电话,咆哮说道:“我说等我忙完的时候。” “我是雷佛,安迪。你听起来很激动。” “抱歉,雷佛。我以为——” “没关系,我知道你非常忙。你可以过来一下吗?只有一件小事要处理一下。” “我马上过来。” 他放下听筒,但那重要时刻已稍纵即逝。体型瘦长的冯恩正站起身来,他垂着头,脸上的表情极其古怪。 “我想知道,关于快变灵你是否有可以让我们彼此激荡的其他想法,不过,我们找个时间再来谈好了。”他停步于门口,接着说道:“我要是你,就会把那封信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不会跟别人提起的。” 安德森走出办公室去见雷佛时,听到内线电话的铃声大作,但他没回头去接。雷佛顿要处理的小事正如同他自己所说的,真的只是一件小事:不过他倒是忘了说,这是一件应该由他来独立完成的事。这件事,是一份涉及脆即酥这家客户的工作。威森公司能争取到脆即酥的广告预算,是靠威威发想的一句响亮标语:“咬碎第一口,酥脆不离手——就是脆即酥。”许多年来,这句标语虽历经几度更动,但一直是脆即酥广告的基本诉求点。如今他们突然变得不满现状;虽然每支卖出去的脆即酥棒,都含有一定量的巧克力成分,但他们现在却开始担忧有朝一日甜点不再限量供应时,这支广告对销路的影响力是否会生变。“当前方一片平坦时,”脆即酥的广告经理,曾提过这个被所有广告人视为最佳隐喻的问题:“我们是否该准备全力冲刺?”他拿人家一笔可观的薪资,就是要为这种事未雨绸缪,于是他每年照例都会收到一份年度备忘录,尤其当甜点成为市场上不可或缺的产品时,这份备忘录就会变得诡辩而强词夺理,有各种销售甜点的广告手法效益和其发展理论,都纳入文本之中。而那份备忘录的用途,是为了让脆即酥的广告经理有事可做,好来消磨时间,同时也提供一个品牌地位的形势描述,其中包括了争夺糕饼业未来龙头宝座的长期策略,以及脆即酥拜广告商快速应变之功而在市场竞争中常保领先优势。然而,今年的备忘录可能有些不同;它必须为明天早上将进行讨论的新提案护航。既然安德森负责新提案,所以雷佛顿建议备忘录也应该由他来写。 “我不喜欢推辞这类的工作,”雷佛顿精明的方脸一边摇头一边说道:“但我实在忙得分身乏术,所以我想只好出此下策。总之,安迪,你是这个新提案的负责人;你是撰写此案备忘录的最佳人选。”雷佛顿停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补充说道:“对了,新提案的内容是什么?” “我们将提出两个构想。”雷佛顿眉毛一扬。“一个是赖森的,一个是我的。美术部正在将构想具象化,明天就会摆在你和威威的桌上。” “两种构想,啊?是完全不同的观点吗?”雷佛顿和善地说道。 “只是两种不同的呈现方式。你希望备忘录何时完成?” “如果明天我们通过这个提案的话,安迪,下星期初提交备忘录。可以吗?” “正合我意。我还不知道何时要开始进行快变灵的案子。” “如果你没空搞定它,那么最好把它交还给我。别让任何事绊住快变灵。我会提供你内幕消息的,但现在暂且不说。” 雷佛顿轻敲桌上文件的动作以及迅速停止抱怨的温和方式,都让安德森觉得不太对劲。他没来由地认为自己已掉入圈套。 “好的,”他说道:“我会处理的。” “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雷佛顿微笑交出文件,然后仔细把烟草填入烟斗。安德森突然意识到一股紧张的情绪波动,这情形就像几分钟前他和冯恩相处的状况如出一辙。情势一度紧张危急,但在这当下却已风平浪静;不过那股宛若危机感的气氛,仍叫他困惑不解。他以为雷佛顿会继续备忘录的话题,因此接下来的言辞全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你对查理·赖森有何看法?” 安德森毫不掩饰地睁大眼睛。 “查理·赖森?你是指,就一个文案人员来说吗?” “从各方面来说吧。文案人员不只是写文案而已;你懂我的意思。”他以观望态度等待回应。 安德森说道:“我不知道你想要我说什么。他写的文案一流的没话说,有一堆人指控他自负傲慢,他对要求现实面的事物不感兴趣。” 语毕,他的口吻也变得不太笃定。雷佛顿从烟斗呼出一口烟。 “好人一个,是吧?容易相处共事吗?” “我和他相处融洽。有人不——认为他优秀杰出。问这干嘛?” “只是喜欢充分了解状况罢了,”雷佛顿一反常态地暧昧说道。“凡事和睦相处就是了。所以明天会议结束后,你会动手处理备忘录的内容?” 安德森说他会处理的。回到自己办公室里头,他碰上珍·莱特莉和茉莉·欧洛奇。珍站着看守他要求她打字的两封信;茉莉则靠在窗边,眺望着在采光井对面发亮小隔间里走动的人影。安德森走进来时,她回头看了看,随即又转身背对着他,然后再度凝视窗外。 “您的信。”珍说道。 安德森看了自己的手表:“你可以自己签名啊。时候已晚了。” “我想,也许给克劳萧先生的那封信,您会希望看一眼。” “说的也是。”他先在给贝格西德的信上签名,接着展读给克劳萧的信。口气是强硬,但还不算是太蛮横。他签了字。“找专人送过去。” “是,安德森先生。”在喘气声中,她又说道:“佛莱契利太太打过电话来,和我说了话。她必须外出,所以您无法连络上她。今晚稍晚的时候,她会出席一场派对——她说地点是在波雷克芬家。她说有要事找您。” 安德森望着茉莉不友善的背脊。 “波雷克芬家,好。谢谢你,珍。” 她走了出去。茉莉并未转身地说道:“五分钟。” 安德森放下脆即酥的文件,努力沉住气地说道:“我跟你说我很忙。” “忙到没有空过来看我。” “没错。” “忙到今晚无法见我。” “没错。” “但是不……”由于茉莉仍背对他,朝着窗户讲话,因此安德森听不见她说什么。 “你可不可以转过身来?” 他说道,她依言转身,泪水从她大鼻子两侧涔涔流下的景象可说是一览无遗。她的声音哽咽。 “但是不至于忙到无法去见依莲·佛莱契利。” “我没和依莲碰面。” “你一直想要去见她。你打电话给她。” 泪水弄花了茉莉脸上的粉底。安德森嫌恶地看着她。 “你清楚我想要见她的原因。昨晚我问过你小薇是否有个关系特殊的男友。现在我打算去问依莲。” “这是为了什么?” 安德森的脾气突然失控。他啪地一巴掌轻轻掴在桌面上。 “因为薇乐丽是某人的情妇。” “那又如何?” “而且这个所谓的某人,是公司里面的人。” 安德森心里想,这会儿我已经布下诱饵了,猫儿也真的露出尾巴了。但令他意外的是,茉莉对这个消息似乎不感兴趣。 “那又如何?她已经死了。追究此事也不会让她活过来。何况,你从来没有爱过她。”茉莉轻抚双眼。“我的模样一定糟透了。我这是在丢脸闹笑话。我遇上的男人总是有一连串借口。还有一件事你知道吗?我老是回头来要求更多。我是个傻瓜,就是这么回事,我是傻瓜。” 她又开始哭泣,但哭声软弱无力而无法打动人心。安德森再度拿起脆即酥的文件,假装研读。 “你不想和我做爱。”她说。 “此时此刻不想,谢了。” “你甚至不想吻我?” “不想。” 她穿着高跟鞋蹒跚踉跄地走向他。 “给我一个吻,表明你不讨厌我。” “拜托,茉莉,我们还在上班。” “现在是下班时间。每个人都要回家了。不会有人进来的。一个吻就好。” “好吧。” 安德森起身绕过桌子朝她走去。在这样的距离、这样刺眼的电灯照耀、衬托下,她的鼻子变成惊人的庞然大物,那简直就像是玩比手划脚游戏时所戴的人造鼻子。是不是只要吻了她,就可以避免和那迎面而来的贪婪象鼻继续纠缠下去?显然不是如此。不过换作昨晚之前,是有此可能的。安德森的唇小心翼翼地趋近那张泪水与粉底交杂混溶的脸。他厌恶地感到她温暖的身体贴近他。就像小孩要吃药似的,他闭上了双眼,所以他没看到茉莉抽身而退,只感觉到暖意消逝。他再度睁开眼睛,发觉茉莉正瞪着他后方。他转身回望,看见威威杵在门口、戴着帽子、穿着大衣,目光直盯着他们瞧。 第七节 在那一刻,威威就站在呆若木鸡的安德森眼前。到了下一刻,他啥也没说地掉头走人。他真的曾经站在那儿过吗?安德森用力推开茉莉,随即打开了门。他冲向走廊,及时看见威威的棕色脸孔和他关门的动作,由于威威那张脸全无表情,这使他感到一股从小就很熟悉的惧意——他童年时代犯错被发现时,母亲就会把他锁在房间里,她的用意并非惩罚,而是要他“好好想一想”。尽管他在见她的那些时候什么也没说,却经历了只有法官,也就是他的母亲,才能施加的沉重罪恶感。而在这当下,一股背信忘义的感觉向他强烈袭来,他觉得当务之急是见威威一面。他跨过小广场,轻敲威威房门,然后走了进去。 朝他转过身来的那张开朗、好追根究柢、精明的面孔,似乎是满脸的和善;这意味威威对刚才在安德森办公室里撞见的情景视若无睹,而且对那叫人瞠目结舌的午餐闹剧也已不复记忆。诚如过去四十八小时内他数次经历的感觉,安德森再度意识到,自己生命中应该完善合理组织起来的点点滴滴,现在又有些乱了岔、各自为政;昨天的事件、午餐的差错出糗、造访史戴丽小姐的营业场所,似乎都和此时此地正在发生的事情无关。那些事果真发生了吗?安德森心里想,如果那些事有发生过,那么威威势必正准备说出那些事实;绝对会提到那些事的。然而,威威却只是向他耀武扬威地伸出双手的大拇指。 “新世界冷气机,”他说道。“一切就像是一场美梦。这句话没问题,那个字眼棒极了,另外那一个也好的没话说——只有两个小小的地方需要修辞。赖森的提案,是吧?嗯,干得非常漂亮。全体同仁都会依序论功行赏的:文案部门、美术部——甚至连向他们推销此案的业务人员都值得嘉奖一番。”威威优雅地欠身鞠躬,接着又郑重地说道:“像这种时候,精采的提案、贤明而不吹毛求疵的客户,会让人觉得能投入广告业真是夫复何求啊。”他看了表,露出罕见的胆怯神态。“你晚餐有何打算?愿意跟我一道走吗?我住在贝尔赛思园,你知道的。只是家常便饭,但场合有点特别。我们应该还有时间聊聊的。”他往上一望,表情是既滑稽又腼腆地说道:“我们是应该好好聊聊,你知道的。” 安德森以前曾和威威夫妇吃过一次晚餐,不过那一次是在一家餐馆。邀我去他家吃晚饭,算是善意的表态吗?当他还在左右思索此事时,威威带着亲密的浅笑说道:“你最好去拿帽子和大衣了。顺便打发你那位——访客。” “我希望您了解,那——” “什么都别说。我真的了解,老弟。搞不好我比你以为的还要了解得多。” 茉莉还在安德森的办公室里。她注视他的神情,犹如看到一个陌生人。 “你要去哪里?” 安德森穿上大衣。 “老板邀我吃晚饭。” 她直盯着他瞧。 “有一通电话进来。是一个叫做克瑞斯的警察打来的。他想知道你今晚会不会在家。我跟他说我猜你不会在家。他说他会再找你。” “一点也没错。”安德森将黑帽戴成趾高气扬的模样。“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米里安街的空气有害健康。他说你会懂的。” 第八节 在前往贝尔赛思园的途中,威威亢奋的活力逐渐消失殆尽。在地下铁里头,空间拥挤到让他们之间只剩下锡箔纸一般薄的空隙,而他随口闲聊着交通状况。 “我很佩服,”当他们攀着同一条拉手吊带而身体倾斜时,他对安德森吼着说道:“现代人受苦受难的忍耐力这么强。但这是不健康的。真正有益健康的,是反抗的能耐。在咱们周遭,我可没看过这样的现象。” 他抓握大包裹的手挥舞着,在空中画出一个小半圆,然后碰到一个身穿粗棉布工作服的大个儿而被迫中止。那人摆出瞪眼怒视的模样。威威回瞪他一眼,但自己也噤声不语。在贝尔赛思园站下车时,他开口骂了个脏字,此后他们就安安静静、步履维艰地朝哈佛史达克山庄上坡爬。这时威威说道:“婚姻是个可怕的东西。” “你说什么?” “我说婚姻是个可怕的东西。你见过内人吗?她是个可怕的女人。”安德森不知该如何回应。“有时我反复思索,我为何如此投入。我是指广告业。工作、工作、工作,结果放弃了艺术生涯。这是为了什么?为了扶养一个凡事都无所谓的女人。”威威原本圆润的声音变得既低沉又多愁善感,犹如快要哭泣似的。“我有时候在想,最好的东西你都拥有了。一个像茉莉那样的女孩——” “听我说,”安德森说道:“你不要把那件事情当真,不是那样的。” 此时此刻,威威能够通行无阻地画个半弧形了。 “我是个凡夫俗子,安迪,我明白这种事情的。我不想追究你的私生活。或许咱们的私生活,都是一戳即破,经不起调查的。” “但是——” “尽管如此,还是有些补偿的。你知道我有个继女吧?她叫做安琪拉,她是个好女孩,今天是她的生日,十四岁的生日。” “我不会妨碍你们吧?” “噢,一点也不会,”威威沮丧地说道。“正好相反。而且咱们得好好谈谈,别忘了。”这会儿他的态度几近出言胁迫。 威威住在一栋公寓大厦。他们坐电梯上到三楼,然后沿着回廊走到尽头。威威在上了亮光漆的槭木门上转动锁匙时,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接着就响起了跑步声。大门打开了,一个大女孩伸出手臂搂向威威的脖子。 “爹地!”她叫嚷着。一脸近乎痴呆样的威威,把手臂藏到自己背后。“爹地,你带了什么回来?噢,他是谁?”安德森发现自己正在和那个女孩握手。她的骨架高大,有着一头红发,脸上有些雀斑,举手投足像乡下女孩一样讨人喜欢。她看起来至少有十六岁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她说道。“你有带礼物给我吗?” “恐怕没有,”安德森说道。“但我还是致上无限的祝福。” “谢谢你。噢,爹地,你藏了什么东西?” 威威快如闪电般地躲到安德森身后,手中用棕色纸打包好的物品仍未曝光。安琪拉边尖叫边追赶他。他们把安德森当成固定不动的中央柱,然后就在这小门厅里跑跳飞舞,同时还又叫又笑,好不快活。终于,安琪拉逮到她的继父,当她试图抢夺包裹时,他们全都扭成一团。 “接住。”威威说道。 包裹迎空飞起,打在安德森的胸膛上。他双臂一抱住它,大门正好打开,接着一个声音说道:“吵什么吵?” 安德森记得威森太太体型高大而瘦削。和他的记忆比起来,现在她显得矮了些,但也更瘦了点。她的脸庞瘦长,两颊肌肉深陷而使得颧骨高高隆起,居中的鼻子像是一把匕首。她的身材有如飞机场,套着一件连身的深色布袋装,腰身部分扎了起来。她垂放身体两侧的双手修长、苍白。她人刚好站在阴暗的出入口,眼睛望着她的丈夫和女儿。 “威克多,”她说道:“别这么恶心。” 威威将他的手从安琪拉腰间移开,然后脱下自己的大衣。 “亲爱的,真高兴看到你。”安德森以前从未听过他用这种温顺又带有怀柔意味的腔调讲话,像个演员在安抚满场兴趣缺缺的观众。“这位是我们公司的安德森先生。也许你还记得他。” “去洗洗你的脸和手,安琪拉。你看起来脏兮兮的。”威森太太用十分文雅的口气对安德森说道:“你好吗?我们在公司舞会见过,没错吧?不过这次真是个意外的惊喜。” 安德森把包裹塞入臂下,握住她软弱无力的手。 “威威一片好意,突然邀我过来。希望我没有给你们带来麻烦。” “哪儿的话。”威森太太语带保留地说道。这时她盯着安德森臂下的包裹。 威威伸手指向包裹。 “你以为那是什么?那是他带给小安琪拉的生日礼物。” “真是贴心,”威森太太说道。“而且在仓促之间,能这么快想到买什么。其实你无须费心的。请容我一问,那是什么礼物?” “一双溜冰鞋。”威威急忙说道。 安德森轻拍包裹,像白痴似地覆述那句话。安琪拉又冲进回廊,并且高声喊叫:“一双溜冰鞋。” “生日快乐。”安德森边说,边在她手中放下包裹。她不确定地望着他。威森太太空洞的声音响起:“谢谢安德森先生带来的礼物。” 安琪拉打开包裹。一张卡片掉了出来,她匆忙一瞥,连忙放进自己口袋。 “真漂亮,”她说道。“非常非常谢谢你喔。” 威森太太以清澈如水的话语说道:“还有卡片。安德森先生真是非常细心周到。卡片上面说什么?” “只是说生日快乐而已。” “我确信上面写的内容一定比你所说的更为有趣。给我,安琪拉。” “不会有人介意,”安德森说道:“我脱下大衣吧?” “亲爱的老弟。” 威威趋近过去,场面一阵狼狈混乱,安德森解下大衣,一转头看见安琪拉将卡片撕碎。她挑衅地看着母亲说道:“我不会让你看到上面写什么的。” 威森太太瘦骨嶙峋的手伸了出来,一巴掌掴在女孩脸颊上。至于面对安德森呢,她还是非常优雅地说道:“我确信你会见谅的,安德森先生。我的头不太舒服。” 她随即被身后的黑暗所吞没。 安琪拉眼巴巴地站着看她母亲关上门,使足劲叫喊了两个字,然后抓着溜冰鞋跑进另一个房间。安琪拉喊的第一个字是“你”。第二个字则把安德森的心思从当下的所在地拉回到米里安街。在史戴丽小姐的性爱天堂中,那些字眼真的占有一席之地吗?或许没有。也许只有在服了某种性兴奋剂之类的特别配方时,那些字眼所描述的情景才会出现。 威威唉声叹气。 “我猜你会想喝一杯。”他领头带路走进一间舒适但杂乱无章的客厅。“你瞧,就是这么回事。当然了,她的状况不佳。任何令人兴奋的事情,都会让她心烦意乱,然后她就得上床睡觉。她有神经焦虑的困扰——我没跟你说过吗?你还能怎么办呢?” 威威拨弄着玻璃杯。他现在的模样,丝毫不像办公室里亲切的独裁者,难怪安德森觉得自己是在和陌生人讲话。 他含蓄地表示:“她和安琪拉处不好吗?” “麻烦就在这里。事实上,我爱安琪拉就像爱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你以为玛丽会很高兴。但是她高兴吗?相反的,她竭尽所能把我们大家的生活搞得愁云惨雾。你知道刚才那场纷争的起因是什么吗?是剧院。” “剧院?” “为了庆祝安琪拉的生日,今晚我们本来打算去剧院看戏。不过,玛丽说她头痛。”威威苦笑了一下,然而却有那么一点点装腔作势的味道。“我知道你要说,为什么没有她,我们就不能去?不可能的,老弟,这是不可能的。她会跑到隔壁邻居的公寓去,然后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如果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人,她就会梦游。有一次她就从窗户摔下去。不是在这里,”威威懊恼地说道。“是在一楼的窗户。还好伤得不重。绝对不能让她落单的。” “我不明白我能帮上什么忙。” “我们是得好好谈谈。”但威威的口气意兴阑珊。“事实上,她最近的情形是每下愈况。我想若有一位访客,说不定会舒缓紧张状态。或许我想错了。唉,安琪拉出来了。我们现在可以,唉,吃晚餐了。” 这顿晚饭真的有点超现实主义的味道。威威只吃莴苣、无核葡萄干、磨碎的胡萝卜加坚果,不过他对安德森的健康可是忧心忡忡。 “别客气,”他说道。“每一样都多吃一些。” 安德森发现要客随主便还真难。食物是从极高级的熟菜店柜台买来的,上面都淋满果酱。安德森拘谨地喝了冷冻清炖肉汤,再来是有肉汁调味的明虾,以及浸在饱满结实的方形果酱盒里的鸡肉。果酱有如胶水黏在他的牙齿上,拌着鸡肉的俄式沙拉尝起来就像是在啃小冰块。安琪拉告诉他说,威森太太把它错放到冰箱的冷冻柜去了。摆出来的白酒和俄式沙拉刚好命运相反,因为它一不小心被人放到电火炉上面,所以就变成微温的了。 “每样东西都是妈咪从乔克尼与汉森食品部门订来的,”安琪拉严肃地说道。“你还以为这些都是她自己做的啊?” 她改变了穿着和打扮。现在她穿的是绿色晚礼服,一头红发全都往后拨开,端正的耳朵露了出来,耳朵的外型轮廓和她父亲的耳朵像极了。不过当然啦,安德森暗忖,他可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充其量只不过是继父罢了。这个新发型使她看来像是十八岁,而非十六岁而已。 安德森在嘴里搅动一口温热的酒。如此一来果酱从他的牙齿上解套了,俄式沙拉的冰块也融化了。 “安琪拉,你真的只有十四岁吗?你的年纪看起来还要再大一些。” “真的吗?”她闻言当场变得容光焕发。“威克多,你听到了吗?”威威幽幽地点点头。她又转向安德森。“你没有买溜冰鞋给我,对不对?卡片上写着:‘献给安琪拉,我的爱。’你不会这么说的,对不对?” “我会这么说的,”安德森献殷勤地回复。“不过我的确没买溜冰鞋。” “但你试着帮助我们摆脱困境的作为,还是让人觉得很贴心。”她顽皮地看了看威威,而他正在从盘子里舀取最后一口胡萝卜和葡萄干。“威克多和我,我们和妈咪的相处总是有问题。你喜欢溜冰吗?” “我没尝试过。” “那是多么优美啊,就像在遨游飞翔一样,有时候威克多会和我一起去溜,对吧?我说,这酒很棒吧,对不对?” “很可口。” “妈咪不让我喝酒。她人不舒服,这真是不幸吧?”她依序注视着他们俩。 安德森咳了几声。 “说不定她想要来一些——一些清炖肉汤。” “噢,不会的,妈咪对身体不适是乐在其中。我说,我们要不要多来一些酒?我知道哪里还放着另外一瓶。” 威威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喝的够多了。” “今天是我生日耶。”她绷脸翘嘴。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我要喝嘛。我要去拿罗。” 她跳起身,跑进厨房。她离开之后,威威就把褐眼珠朝上一转,假作祈求状。安琪拉拿着另一瓶酒回来。威威便以饥渴的姿态推开盘子。 “我想我还要一些甜点。那是什么?” “水果加冰淇淋。” 安德森眼睛为之一亮,但送来的水果却深藏于果酱之中。他的汤匙在冰淇淋坚硬的表面上滑动。他猛然用力插入果酱之中,成功地挖出一小块食之无味的樱桃、洋梨和香蕉。威威把甜点推到一旁,好整以暇地开始用银牙签剔牙。安琪拉把她的甜点一扫而空,脸上溢满喜悦之情。安德森又试了一口酒,他发现若说第二瓶酒有何差别的话,那就是它比第一瓶更加温热的多。 “好酒,对不对?”安琪拉说。“我的意思是,我对酒一窍不通,但是我喜欢它,是吧?噢,我刚才问过你这个问题。你们两个是又聋又哑啊,是不是?我是说,我们不找点乐子来玩吗?噢,好吧,要是你们不想说话,我就来泡咖啡好了。”她人又消失了。 威威别有心机地倾身靠向桌子。 “我猜你不会想带安琪拉去守护神吧?票还在我手上,你知道,而且——” “恐怕不行,”安德森断然说道。“我是说,我很乐意,但我得去参加一场派对。” “你可以带她一起去。” “那我们的密谈呢?” “噢,那不急。你愿意带她去参加派对吗?” “说真的,我恐怕——” “不行吗?是啊,我猜是不行。你不顾我的请求,是吗?” 安琪拉端着有咖啡和饼干的托盘,摇摇摆摆地走回来。 “我说啊,咱们来跳舞吧。你会跳吧,对不对?”安德森承认他会。“那么威克多也会跳罗,不过我没看他跳过舞。但今晚你们都得跳,因为这是我的生日。”她奔向威威,并抓着他的手将他拉离椅子。 “那发出的声音怎么办?你母亲——” “噢,只要我们小声点,她不会听见的。何况,今天是我的生日。再来就去溜冰。在这个世上,我最爱的就是跳舞了。安德森先生,你呢?我说,你的教名是什么?” “我从未告诉过别人。” “那我就叫你安迪好了。我来开收音机。哦,我还以为你们想喝咖啡。” 安德森暗自揣测咖啡会泡得像温热的果酱,结果惊喜地发现它是可以入口下咽的。自此他心中产生了些许信心,于是咬下一口饼干,但他的牙齿却拒绝合上,而饼干也从他的嘴里蹦到桌上。安琪拉一边大笑不止,一边解释这些橡胶弹性饼干是特别留给客人的。连威威都不由自主地放肆狂笑。安德森倒觉得无趣极了。这个插曲使他意识到自己饥饿难当。 客厅里,收音机正轻柔地播放舞曲音乐。整个房间只开了一盏灯,朦胧地照亮墙壁、椅子和书柜。 “来吧,”安琪拉说道。“来跳舞吧。” 她搂住她继父腰部,两人开始在地毯上曳足而行。安德森跌坐在扶手椅上,手中转动着半满的酒杯。那两个人就像在梦游似的,相偎相依地摇摆起舞,此时收音机正播唱着: 心中的忌妒一发不可收拾;盲目的猜忌是我一身的罪恶…… 他坐的椅子上摆着《广播时代》。安德森拿起它,看到节目单上面写着“一九四二年热门金曲”。一九四二,他思索起来,一九四二。这个年份代表了什么意义?那一年他三十三岁。那一年他娶了小薇。那一年他被公司留了下来——事实上,是多亏了雷佛顿,他才会被公司留下来的。就是在那一年,威森广告公司受到告知必须裁员。他们裁了又裁;终于这一天到来了,要嘛是安德森,不然就是一个叫做葛布的人,两人之中必须择一解雇。葛布的职位是美术部画家,他帮情报局和电信局的案子画草图,而那时候安德森正替此案撰写文案;他当时三十五岁,比安德森年长两岁;而且他还有两个小孩。不用想也知道,安德森走定了,要不是好心的雷佛帮忙的话。好心的雷佛有权有势、足以依赖;好心的雷佛看葛布不太顺眼,因为葛布喜欢独立作业、上班有时会迟到,甚至还有跳过雷佛越级向威威报告的习惯;好心的雷佛逮到这个让安德森一辈子欠他恩情的机会。好心的雷佛如此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像掷钱币一样,胜负的机率是各半。我不妨告诉你,安迪,我正要去参加董事会议,为你的去留全力一搏。咱们永远是同一阵线的,对吧?但是重点不在这里,重要的是对公司来说,哪个人的贡献比较大。”说到这儿,好心的雷佛顿了一下,他先从嘴里取出烟斗,接着突然锐利地注视安德森。“当然了,除非你觉得你非走不可,安迪。”这是个决定性的问题,而所延伸出来的决定性答案,将让你拥有雷佛这座靠山。然后你支吾其词,你说如果你非走不可,接手的人的表现并不会比你逊色,接着你又表示你真的认为,你留在这里搞宣传活动,还不如去从军来的有贡献,所以你最好马上走人,不过事实摆在眼前,你没有——最后你表态的是,你愿意为好心且睿智的雷佛鞠躬尽瘁,永远不会跟他做对唱反调。事情一旦厘清,好心的雷佛就把烟斗放回嘴里,说道:“你要知道,安迪,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来为你争取。”然后好心的雷佛就出马去争取了(或许根本没有争得面红耳赤的场面,说不定雷佛只是在说笑,搞不好所有董事都全票通过留下他),而遭解雇的葛布就应召入伍,并且战死于诺曼第海滩,国家还追赠他一枚勋章。安德森一边啜饮温酒一边想,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介意被拉去打仗,死亡我根本不在乎,在那种除了勇敢面对之外就别无选择的情形下,我也可以表现得慷慨赴义、视死如归。既然如此,我干嘛接受好心雷佛的提议?因为这是聪明人该做的事,因为只有傻瓜才会那么不识相。好啦,要不是好心雷佛的善意…… “安迪,安迪,”安琪拉正叫唤着他。“来嘛,安迪。这支舞是我为你留的。” 威威满脸通红,跌坐在一张隐没于阴暗处的椅子上。 “威威,”安德森说道:“告诉我一件事。你还记得葛布吗?” “可怜的老葛布。”威威点点头。 好心的老雷佛和可怜的老葛布。 “你记得我们解雇了他。他或我之中,有一个非走不可。是这样没错吧?”威威咳出声来。安德森不耐烦地挥手。“我知道事情是这样运作的。我要问的就是这件事。董事会议中是怎么进行讨论的?”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安迪。” “别告诉我说你记不得了。”安德森粗鲁地说道。 官腔派头尽失的威威说道:“我正要说的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所以告诉你也无妨。根本没有进行任何讨论。我们很清楚必须留下来的人就是你。”他叹了一口气。“于是可怜的老葛布就走人了。” “噢,来嘛,”安琪拉说道。“别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她钻入安德森臂弯,发香也飘入他鼻里。好心的雷佛,安德森心里想;他为了保卫我的事业而抗争到底,然而根本没啥好争的。他突然意识到安琪拉在讲话。 “抱歉,请再说一遍。” “我说啊,你一定觉得这样过生日挺悲惨的吧?” “不好意思。恐怕我不是个活泼有趣的同伴。” “噢,我无所谓啦。不过,我猜想你对我没啥好感,对吧?” “我当然对你有好感。” 只不过,他自己暗忖,我对其他女性的好感也不过尔尔。 “我老是喜欢年纪大的男人。我是说,你相当老了,对吧?” “快四十了。” “我就说嘛。” 他们一圈又一圈地小步曳足而舞。收音机里传来低声吟唱的歌声: “我从没听过如此感伤的老歌,”安琪拉不禁赞叹。“你呢?” “大概没有吧。我娶我太太的时候,这首歌非常受欢迎。” “噢,你结婚了。你太太呢?” “她这个月离开人世了。” “噢,对了,你的事我听人提过。” “你听到什么?” “只听说你很沮丧,行为举止怪异,无法忘怀她。我敢说我可以让你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她向他贴身靠近。 “‘行为举止怪异’?” “原谅我不陪你了。” 安德森意识到自己被安琪拉推开。她一边咯咯傻笑,一边滑入继父的怀里。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暗房间中,他们像两只相拥的野兽摇摆起舞,另一只落单的野兽则是巴不得赶快走。安德森沉思,在这房间最阴暗深邃的隐蔽处,那感伤的音乐和甜美的温酒,将会引出什么样的秘密?在酒精的作祟下,略感晕眩的他一手扶着壁炉架站着,同时望着野兽摆动身体。 此刻,灯亮了起来。暴露于灯光下的隐蔽处立时无所遁形。整个房间也变得灯火通明,但奇怪的是,光线直接照射在脸上的效果,却是让人有如陷入寤寐之中。沉睡者扭转身躯,光线犹如刺钩戳痛着他;而在光源后面,他知道那里有一张严苛冷峻的脸。就这样,安德森、威威和安琪拉,从各自的幻想及欲望中清醒过来,众人又眨又揉眼睛,身体则硬梆梆的僵住,宛若从外星极乐世界跌落到真实可憎的地球上。造成这场转变的原因,威森太太,就站在门口。她仍然穿着深色布袋装,但头发乱成一团,啜泣的模样尽入安德森怜悯的眼底。她像一只无胸鸽子似的,昂首阔步,缓缓走进房间的姿态,让他们不禁感到强烈的内疚和羞愧。甭提也知道,安德森预料到她会做出一些像是最后通牒的宣言,宣言的内容会把这个他们误闯的世外桃源的本质说清楚、讲明白。结果他发现事实不然,因为从她唇中如石头般终于吐出来的字眼,实在是无趣简单极了。“恶心。”威森太太如是说,然后毫无预警地闭上眼,在就近的一张沙发上倒下。 虽然她的晕倒明显是在做戏,却也让这三个像是困在琥珀之中的苍蝇似的人,当场手忙脚乱起来。安琪拉再度冲向厨房。威威一边叫着:“她的嗅盐呢,她的嗅盐呢……”一边冲出通往大厅的房门。安德森则陪在晕眩的人身边,轻轻拍打她的手臂,但那冰冷摊平的姿势,意味着对他的触碰无所知觉。然而,嗅盐凑近窄细的鼻孔,白兰地灌进苍白的唇间,这些急救措施显然有效多了。苏醒和晕倒一样地突然,威森太太像从魔术箱弹出来的娃娃似的坐了起来,然后对那三张朝她弯腰倾身的脸孔瞪视。她动了动嘴巴,但只对着安德森说话,仿佛她所打断的这个场景证实了他们之间存在已久的争议确有其事。 “你看到了吧。” 在她坐直之际,安德森也同时起身,这使得她的理直气壮当下便泄了气。 “恐怕,我得走了。我跟人家还有约。”威威也起身立定,并对安德森如释重负地颔首示意。 “跟人家还有约,”安琪拉取笑道。“那不是约会;而是一场很棒的派对吧。我在厨房的时候,听到你这么说。你不想带我去。为什么你不愿意带我去呢?” 此刻,威森太太往安琪拉吐出另一块石头,她这时候的评语堪称简洁有力:“臭婊子”。母亲和女儿当场开始叫嚣较量。她们俩的风格呈现出有趣的对比,安琪拉是以年轻的肺活量全力放声咆哮,而威森太太则在自觉遭受命运作弄的心情下,每一声怯懦的嘶叫,都仿佛是她在这人世间所留下的最后宣言。 “下流的老母猪。” “臭婊子。” “你的心肮脏丑陋,下流的老母猪。” “你是我亲生女儿!” “如果我是你生的,那就是你的错。你讨厌做爱。” “做爱!” 威森太太看起来就像要再度昏眩似的,不过仍勉强坐直在沙发上。 “冷静,冷静,你们都冷静点。干嘛如此针锋相对?你们应该要像一家人才是。” “哈哈哈!”威森太太用假音笑出来的声浪,的确叫人毛骨悚然。她很快把语气降回一般说话的音量,并且说道:“你待在少年感化院的时光,果然让你获益良多。我应该去打探一番——” “他们会把你关到疯人院的。”安琪拉尖叫狂吼。她开始绕着母亲跳起舞来,一边像白痴似地摇头晃脑,击掌拍手,一边反复唱着:“疯人院,疯人院,他们会把你关到疯人院。” 安德森和威威趁机偷偷离开房间。安德森一语不发地穿上大衣,其间威威不断搔着头发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帮我向尊夫人和您的继女道别。” “待会儿楼下见。”进入公寓前的入口大厅广阔而金碧辉煌,当他们置身于此时,威威叹道。“问题小孩。” “没有所谓的问题小孩,”安德森简洁地引述。“只有问题父母。” “那继父母呢?” “继父母也一样。” “我必须回去了。看来我们是没有机会好好聊聊了,是吧?”威威用力握住安德森的手。“很抱歉发生这样的事情。” “没关系。” “希望你派对玩得愉快。” 威威站在阶梯上挥手告别。他的样子看起来真是绝望极了。 亚德里恩和珍妮佛·波雷克芬在波特兰广场的后方,拥有一间小马厩(排在小路两侧或空地周围的集会场所)。他们俩是一家名叫“波雷克芬与波雷克芬公司”的重要成员,职务上自称是“设计顾问”。只要出价合理,他们乐意帮客户设计一些现代风格的东西,例如茶壶、汽车、烤面包机、收音电唱机、曲棍球棒,以及各类新颖的化妆品。这行业是最近才兴起的,但很快就在整个大环境中变得不可或缺。在广告业界,设计顾问备受礼遇已是不争的事实,而且每一位设计顾问可能都有自己的特色。想当然耳,所有的设计顾问都坚持用时髦的表现手法,来诠释自己的作品:不过,当某些形式的装饰品或甚至在概念上天马行空的设计,皆可见容于市场上时,仍有一些传统守旧的东西,足以让标榜健康的柯比意(Le Corbusier,法国现代主义宗师,集建筑师、艺术家、诗人等多方才能于一身,对本世纪现代建筑有偌大影响,作品强调机能主义的现代概念)主义者神魂颠倒、为之着迷。亚德里恩·波雷克芬最明显的风格特色在于让各种不同的物品,都貌似一件件亨利·莫尔(亨利·莫尔,henry Moore,一八九八至一九八六,英国雕塑家,主要制作人像和群像,其半抽象风格建立在风景及天然岩石所固有的有形机体和节奏上,主要作品有北安普敦圣马太教堂的“圣母与圣子”)的雕塑品。“UPD。”亚德里恩如是说,这个密码的意思其实是“实用加上美观,就等于设计”;他会指着茶壶中空的部分与盖子,说二者酷似莫尔所雕的巨人像中的某个细小之物;造型令人目瞪口呆的收音机柜,转号码盘置于胸部,而结构上分岔的部位刚好位于胯部;他还为玛莉·玛格达莲品牌的化妆品赋予抽象的外观。珍妮佛的贡献,则在于为亚德里恩画板上的艺术才华,再添加大量可观的统计资料;一件独特的艺术品,从创造出来,到借由历史、经济、艺术等角度来分析其外型变异的原因,上述种种所涉及的设计演变过程,她随时可以细说从头。坊间存在一种不厚道的说法:珍妮佛先是沉默以对,把将到手的客户搞得一头雾水,然后亚德里恩再施展个人魅力,让他们不禁开怀大笑。波雷克芬非常喜欢举办派对。他们渴望能尽量多结交密友;何况众所皆知的是,要和人结成密友的最佳方法,莫过于在派对中为他们穿针引线、介绍彼此。 安德森脚踏鹅卵石蹬蹬响,心里也左思右想,他来这里做什么。依莲为何要跟他谈?她那重要到非说不可的事情究竟为何?马厩阴暗,但波雷克芬的宅邸却灯火通明。低沉的嗡嗡声从那里传来,吵杂的声响让人以为在听巴别塔(古代巴比伦所建未成的通天塔,此处借喻为混乱嘈杂之处)集会的录音唱片。安德森登上狭窄的楼梯间,扫视了两侧凹壁处,里头的透明玻璃上面陈列了波雷克芬的设计品。有造型如躺卧女子的铁制电器;可改装的双头修面真空管,其中一头会喷出免拂拭乳膏,另一头则是滑石粉;类似一般人像的各式玩具。在楼梯顶端,珍妮佛·波雷克芬遇上了他,她的圆脸一如往常严肃,头发结成两条长发辫垂挂于背后。他们之前见过一两回,但她问候的方式却亲切得教他大感意外。安德森望着她身后的密集人墙,不禁想起他所看过的美式足球影片。 “这里有你想见的人,”珍妮佛·波雷克芬说。“不过,先来喝一杯吧。恐怕我们得杀出一条血路。” “我不介意来一杯。我想找依莲。” “她在啊,”珍妮佛·波雷克芬含糊地说道。“不过,让我们——” 接下来的话他就听不见了,因为她正往宛若最拥挤的人群中投身而去,她一边招手要他紧跟在后,发辫则在背后摇来晃去。令人惊讶的是,她所经之处的人群自动分为两半;手臂通通撤离,脚像橡胶似的弯了回去,他们奇迹般地突破人群,来到一处荒僻之地,那里刚好站着一个男子,他有一张国字脸,留着小平头和灰色胡须,嘴中咀嚼着从纸袋里拿出来的三明治。珍妮佛·波雷克芬为眼前的成就眉开眼笑;她那张圆脸也变得红光满面。她开口说了话,但根本无法听得见,安德森直到最后才突然听见“普罗德波波夫教授”几个字。他伸出手来,而这位教授先把三明治塞入纸袋再放入口袋,然后才用力紧握他的手,像猫似的咧嘴而笑。当安德森左顾右盼时,珍妮佛·波雷克芬已被人群吞没而消失踪影。教授一直在讲话,但周遭的噪音大到让安德森听不见其谈话内容。这种说了却不可耳闻的情况,正如同电影声轨发生故障一样——只有教授的声音部分故障——因为周遭的所有声轨都清楚地钻入耳中。安德森旁边有个健壮的年轻男子,显然是在搞笑。他又叫又笑。“哈哈哈。”他大声嚷道,而且每叫一声就用手肘顶安德森一下。“哈哈哈。”穿墨绿色衣服的女郎和穿蛋黄色套头毛衣的男子也大呼小叫。他们三人在安德森面前徐缓地摇摆。突然之间,教授的声轨听得到了。标准的英文,稍微有一点口音,他说道:“……的句法。” “对不起,请再说一遍。”教授的口白清晰可辨。 “我说,对我而言,句法是一堆文法上各自独立、但在二元结构上可以使已限定意义的名词彼此产生确定关系的符号。对了,若从方便记忆的观点来看——”他的眼珠转动起来,令人看了坐立难安。“若从方便记忆的观点来看,如果借由心智观念的联想,句法若可以变成一条已限定名词乃为主体的句子,那么交谈中的不完全句法,也可以是完整且有助于记忆的句法。” “哦。” “举广告为例。” “什么?” “我说,举广告为例。那其实是一种实质的句法,不是吗?但我们可以把它变形为——” “不好意思,”安德森说。“我正在找人。” “可是,教授——” “我不是什么教授。我叫安德森。” “你不是普罗德波波夫教授?文法大师?你不是?”灰胡男子看起来非常生气。“你一直在愚弄我。” 他把背朝向安德森,然后再度取出纸袋。安德森低着头挤入人群。然而,刚才他追随珍妮佛·波雷克芬的发辫时在眼前分开的人潮,此刻似乎是顽强抗拒、不动如山。前方挡住他去路的,是两个肚子肿胀得像气球的大胖子。那仿佛一戳即破的气球上方,遥远相望的是正在一张一合的嘴巴;至于下方呢,撑住气球的是细长窄裤。那一瞬间,安德森不禁想要趴下身子,从两个大肚子所搭成的桥下爬行过去。但他没这么做,反而忿怒地瞪着他们说道:“借过。”当他说话的时候,那两颗脑袋瓜似乎变小了,而肚子却叫人捏把冷汗地膨胀了;接着才又恢复原状。男人就是男人,他们肚子的容量总是相当大的,于是他从两人之间硬开出一条路来。到了下一刻,他发现自己无意间被人潮推入一个谈话团体之中。他一边对他们说“借过”、“抱歉”,一边轻拍他们的肩膀,并试图侧步曳足而过,但这些努力却都无济于事。似乎没人意识到他的存在。然后突然间他已跻身他们之间,一杯酒塞进了他的手里,他一饮而尽,心里模糊地感觉这杯酒还挺特别的,随即又接到一杯,此刻有人拍他的背,而七嘴八舌的声浪不再充耳不闻,反而全冲着他迎面扑来。 “所以那王八蛋就告诉老骑师,他说,每个博览群书的人,都读《经济学家》。” “接着骑师就说了,嗯,我跟大部分的男人一样皮肤呈古铜色,而且我看到那份报纸时,眼前就茫茫然地一头雾水(这两段对话是在鸡同鸭讲。前一句说到“读”(read)、“经济学家”(Economist),而下一句说到“古铜色”(red)、“一头雾水”(e con o mist),发音虽相近,但语意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然后那王八蛋就说,我老实告诉你,骑师,我不认为你能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 “重量,骑师就说了,重量,你可以减轻体重啊(再一次的鸡同鸭讲。前一句说到“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pulling your weig)),而且我告诉你,骑师又说了,你把我搞糊涂了。你知道你可以把工作做好呀,老骑师这么说。” “投老骑师一票。” “老骑师是个放荡不羁的小伙子。” “这个月都不在家,王八蛋这么说,然后换老骑师说,我一整天都会不在。” “把他桌上的东西清干净,再塞进他的公事包。” “来两杯淡啤酒吧,执行董事。” “把那小秘书推倒在她桌上,然后用拖鞋重重打她。” “跟电话接线生吻别。” “把军人的告别词念给美术部门听听看。” “制作部的覆盆子开花结果了。” “他走过房间时,脚是垫起来的。” “但愿研发成功。” “沿这条街往下走,来到瑞福提-海因暨平京顿公司,就可以得到一份年收入会多出五百元的工作。” “把那个补肺药品的客户丢给他。” 安德森喝光第二杯酒,然后说道“好一个老骑师啊”,随即扑向周遭人潮中的空隙。人群因此被他冲开,他趁机穿了过去,但途中仍有障碍物,因为当下他又撞上另一个巨大的肉团。那人说道:“嗨,安迪,小心点,我是你的老友阿摩司(纪元前八世纪的希伯来先知)呀。”一身肥肉、粗手粗脚、厚嘟嘟的脸庞,再配上眨个不停的小眼睛,林林总总加起来,就是佛莱契利。 “佛莱契利!” “安迪吾友,你看起来有点邋遢。”佛莱契利的手环绕着安德森腰身,并且像巨蟒死缠不放地紧抱着他,佛莱契利嗅了嗅安德森还紧抓在手中的杯子。“乖乖隆的东。”他边说边摇头。 “依莲呢?她说她会在这里。” 佛莱契利的滑稽表情顿然褪去。他嘴角下垂,露出悲苦之情。 “走了。” “什么意思?回家了吗?” “噢,不是的,她没有回家。她不会再回家了,安迪老弟,她不会再回家了。” “她离开你了,是吗?”安德森毫不留情面地问道。 这会儿他不但触痛佛莱契利的伤处,而且还逼那有着黑眼袋眼睛、苍白松垮面颊、鼻子上点缀少许面疱的人说明真相。 “她说她要离开我,不过她绝对不会丢下我的。依莲绝对不会这样对待她的老佛莱契利。她总是会倦鸟归巢的。本来今晚她在这儿。现在她又走了,但她会回来的。” “那么,她在哪里呢?” “这会儿,老弟,她可能坐着计程车一边在雷根公园奔驰,一边在车里和某个小伙子做爱。他是电影明星——不算是明星,换句话说,只是个电影演员罢了。长得很帅,年轻,充满活力,什么都有。她应该拥有一切的,她该得到最好的,可是她有什么呢?我?”佛莱契利的泪水盈眶。“不过,你要知道,安迪,我不是在嫉妒。不管我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绝对都和嫉妒无关。” 一串串泪水从眼睑溢出,越过下方的眼袋,流过佛莱契利的面颊。他伸出舌头舔掉泪水。 了解佛莱契利的情况后,安德森感到自己已全然清醒,虽然从任何可判断的外观条件来看,他一点都不像是在受醉酒酩酊之苦。他的口齿清晰,心智也正常,实际上说不定是反常地活动着;这个空间和里面的人,现在看起来几乎是处于慢动作状态。他可以观察到每只手挥摆的细微动作,以及每个忽隐忽现的脸部表情。他的洞察力似乎变得十分敏锐,举例来说,佛莱契利身上衣服的颜色、交叉紧密的缝织样式,都显得特别醒目。他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衣服,连触觉也有明显的惊人进步;他的手指抚摸着衣服,目的并非要分辨质料是粗糙或平滑,而是要确认自己的感觉是否无误。生命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安德森似乎开窍了。触摸这件衣服的当下,是什么东西在我的胃里面翻搅?当我摸到毛皮时,潜意识里是什么样的刺激打动了我?味蕾碰上了奶油,什么样的字眼可以形容这种滋味?爽口、香浓——事实上,这些字眼都不是很恰当。 “字眼,”他对佛莱契利说道:“不是感觉。” “老弟,你说啥?我完全没搞懂。” “香浓,爽口,这些字眼表达了什么讯息?说明了什么内容?全都和感觉无关。字词是会骗人的。真实的感觉是在这儿。” 安德森把手放在背心的第一颗钮扣上。 “会骗人的。”佛莱契利低垂的大脑袋瓜左右摇晃,两行清泪顺畅地滑过他肥嘟嘟的面颊。“谁都想得到,像依莲这样的女子会离开的——夜复一夜地离开。一个像依莲如此完美无瑕的女子。任谁都想得到。” “举广告为例。这是一种实质上的句法。” “但是你要知道,安迪,无论我有什么反应,都绝对不是在嫉妒。你信得过我,老弟,是不是?” 佛莱契利显然大受感动。安德森说道:“我相信你。” “一个完美无瑕的女子。如同你所说的,《美丽佳人》里面的女人个个都完美无瑕。小薇就是其中之一。你的小女人也是完美无瑕,你是在哪里把上她的?”佛莱契利凄惨地放声呜咽。“她死了。你的小女人死的很惨,死的很突然。” 这番话一字一字落下,它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落入安德森平静无波的心田——是像原子弹,还是像硫酸盐?他心中既平静,却又感到自己怒容满面(此刻的怒气说不定宛若粗厚的油脂?),因为佛莱契利说的根本是废话连篇,所以他一开口便咄咄逼人:“死的很突然?你是什么意思,死的很突然?” “突然,而且令人愕然。老弟,我今天写了一点东西,你听听:‘她感觉不到暖暖春意,听不到茜草欢唱,更看不到小绵羊在草地上跳跃。’然后我想到了小薇。” “死的很突然。你是指——”安德森说,潜藏在愤怒下的平静也同时意识到二者就像足球比赛和音乐厅笑话之间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地荒唐可笑。“你是指谋杀。” “亲爱的老弟。”佛莱契利的泪水顿然中止。 “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是吗?谋杀?” “你误会我了,安迪。” “如果不是谋杀,为何会死的突然?你就是这个意思,佛莱契利。”心底的最深处依然平静,但外表上的怒气无疑正待全面爆发。 佛莱契利半转过身去,擦干泪水满面的肥脸,整个松弛的身躯轻蔑地抖了抖,接着以叙述谋杀的口气喃喃自语:“假如帽子刚好——” 此时,安德森从他那愤怒不能攻破、字词不能动摇,位于内心深处且相隔遥远的平静要塞,看到也感受到接下来的后续发展:他右手举高往前移动(这样不会打到吗?),如此蓄意而无止境的行为,一再粗暴地撞击一件障碍物。粗暴地,激烈地;而在那满足的幽僻之地,安德森的心灵依旧沉着冷静,他几乎没感觉到拳头落在肉体上的冲击,唯一意识到的是头发散落于脸上的妨碍不适。然而,他看见了拳头的颜色,粗壮、褐色、毛茸茸的,打在病恹恹的苍白肌肉上;他看见全身关节仿佛全散了的躯体,缓慢地向后移动,然后摔倒在地;他看见血滴,逐渐聚集成一块大红宝石,接着荒谬地形成血流成河的画面。但整个事件最后变得筋疲力竭,难以再持续下去。他的视线不慌不忙地从地上那具蠕动的身体转移开来,他的耳力从周遭的交响乐曲转至鼓舞他的快打旋风序曲;他从容收心,把全副精神锁定在那个他知道一定存在却不幸从未找着的心田之景。 第九节 他正走在一条又狭又长、仿佛没有尽头的路上。两侧高楼赏给他的,是不友善的黑脸。除了他之外,似乎没有其他行人,所以时候一定不早了,搞不好还是非常晚。他去过何处?做了什么事?他发觉自己盼望有一扇门能打开,里头流泻出饱满的亮光,还有收音机传出来的声响,以及除了他踩在人行道上之外的其他脚步声。他一步一步显然有目的、但事实上没目标地跨出去,行动之中有些令人不安。他根本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神志清醒。 偶然间,他的手放到额头上,是湿的。这是血吗?在街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看到细雨绵绵下个不停。难怪,他的额头因为淋雨而湿了。但他察觉到由于某种原因,他的额头不应该是湿的。为何不应该呢?接着,同一只手触及他的头发,真相大白了,原来他没戴帽子。他一定是把它遗忘在派对里了。 无止境的路终于也有尽头,他左转走进同一条路。街灯周遭环绕着昏暗光圈;高耸而隐蔽的楼房;不见人影,无声无息。不过,有件事不太对劲,某种奇怪的僵硬感教他不舒服。他发现自己的动作像被某件东西束缚,显得碍手碍脚的。难道说,他受了伤?他谨慎地在肋骨、身体侧边、肩膀等处东戳西摸。然后他明白不适的原因何在了,于是笑了起来。原来他穿错了大衣。 安德森穿的大衣太小件有何可笑之处,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在路上又叫又笑,雀跃不已,随即又听到远方传来汽车的喇叭声。这声音叫他更加喜悦。他经过一栋百叶窗紧闭、里头安静无声的酒吧。这么说,此刻已经过了十一点钟——当然罗,他会清楚现在的时刻,是因为他不可能在十点钟以前抵达波雷克芬的派对。他一想起波雷克芬的派对,心思就回到威威公寓里面的奇怪三角关系,然后他笑了起来,笑到他觉得必须松开大衣的钮扣,一念及这件大衣,他越发不可收拾地狂笑,笑到得撑在酒吧外面的招牌上。他抬头望天,任雨水打在脸上,昏暗的灯光下,某个有恶魔标志、穿着丑角服饰的人形是如此清晰可辨。在那人像上方,有着“守护神”的字样。这真是奇怪,他心里想,伦敦居然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守护神的招牌。说时迟那时快,他的笑声像胶带被剪刀切断似的嘎然而止。没有两家守护神。这家守护神就是他所知道的,位于约瑟夫街上的那家酒吧。 双脚不自觉地往家里走去,安德森察觉到此情形时,当场停止叫嚣欢笑,这是什么原因呢,又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谜,不过事实上,想到要绕过街角,转入约瑟夫街,再走进自己的公寓,他心中就有千百个不愿意。他感觉到有悲惨的消息在等着他;他得尽最大的努力,才能离开那个位于约瑟夫街转角,撑起笑得快不支倒地的他的广告柱。他伫立不动。约瑟夫街,就像他走过的其他街道一样,既幽暗又静寂。但也不是全然幽暗。从他的公寓窗户挂得不相称的窗帘裂缝间,有两道细长的光线直直穿透到路上来。 安德森接下来的行动,和他在生活中的表现一样,也陷入了困局:走三十步来到正门,钥匙插进锁孔,穿过入口大厅,而最后的关键动作即是扭转耶鲁锁的钥匙、打开自己公寓的门。事毕他如释重负,虽然紧闭的客厅门后有什么在等着他,他一点概念也没有。他闻到了雪茄烟味,这多少让他放宽了心;接着他打开门,看见克瑞斯警官占住一张铬制扶手的椅子,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像个音乐喜剧中的佛陀探出头来,目光柔和地望着他。室内烟雾弥漫,警官的嘴里衔着雪茄,烟灰缸内还摆着两根烟蒂。仿佛在做分解动作似的,警官不疾不徐地起身离座。两个男人站着面面相觑,然后警官以一个周到主人的姿态,挥手招呼。 “请进,请进,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不用客气。这里有一点乱。” “乱?” 安德森开始环顾四周,他看明白了,也许室内吹过了一阵强风。地毯拔了起来,而且扔在一边,坐垫上有狭长的刀口,几张椅子也移了位。画像堆放在墙边,背面全都割开。警官的视线饶富兴致地跟着安德森的目光游走。 “这些灯管,”他说道:“还有那些电热器元件。全松开螺丝看看里头能否有所斩获。干得真是彻底。”他朝着卧室门亲切地点头。“里面也一样。恐怕是一片狼藉混乱。床垫、枕头,所有的东西。连尊夫人相框的背面都难逃劫数。真是卑鄙。” “写字桌呢?” 安德森之前一直强忍不去看它;不过,他自己清楚,此举可能更为可疑。他看着写字桌,而此刻眼神特别温柔的警官,也跟着转移视线。写字桌被人打开了。汇票、信函、文件,混乱地摆在里面。底下的抽屉也拉开了。搜索者是否发现了暗藏的嵌板,以及那本软封面的黑皮书? “手法十分干净俐落,”警官说道。“没有破坏锁孔。用的是万能钥匙。” 一脸迷惑的安德森,目不转睛地看了又看。难道这场劫掠的主使者便是小薇的情人?但是他的目的何在呢?也许,他知道小薇有留下别的信,所以想要取走更多的信?但这听起来似乎荒谬不堪。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警官说道。“我帮你倒杯酒,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顺便帮我自己倒一杯。我很有分寸的,要是没得到许可,我绝对不会在别人家里吃吃喝喝。”他停下倒威士忌的动作。“那是你的大衣吗?好像很不合身。” 安德森挣脱大衣,然后把它丢到椅子上。 “我在派对中拿错大衣。” “四处游荡喔。”一根巨指对着安德森摇了摇。在指头后方,有两道深陷皱纹的白皙脸庞上,神色沉稳平静。“你知道现在一点钟了吗?我在这儿待了两个钟头。我敢说,你会从烟蒂来推测。那是好汉牌雪茄,差不多一小时一根,总共抽了两根半。我应该把这笔帐记在你头上。” “你干嘛等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忘恩负义的人。”警官傻里傻气地摸起自己发亮的秃头。“一般而言,大家都批评我们警方效率很差。努力有效率,努力多帮助人,但这样他们就会满意吗?当然不会。不过我还是话说从头吧。”他从内层口袋取出一本笔记本翻开。“晚上八点四十八分,强生警员注意到,约瑟夫街十号的大门洞开。他按了门铃,楼上楼下都没人应声,遂自行进入大厅。通往楼上的门紧闭着,但他发现通往楼下公寓的门却开着。他走了进去,发现——”警官停止诵读。“眼前的景象。” “我还是不懂。”安德森公然盯着写字桌底下拉开的抽屉。“你没告诉我你来这里的目的。” “我对你很感兴趣。”警官的双手再度紧握在肚子上面。 “你跟踪我。” “嗯,这个嘛——没错。”皱纹变深了,嘴巴不表赞同地弯曲。 “中午是怎么回事?你随便叫办公室一个女的留口信给我。‘米里安街的空气有害健康’?这种事情会名誉扫地的,听见没有,会名誉扫地的。这分明是一种迫害。” 安德森无意咆哮,但他看到这个大个子坐在满目疮痍的房间里喝威士忌,便不由得对那警察的种种行径怒气横生。 “喂,喂,安德森先生,你真的让我很惊讶。迫害,真是的。我是在帮助你啊。” “帮助!” “这个字的意思你懂吧?我刚好注意到你走出那个——营业场所,可以这么称呼吧?我很意外——不是震惊,你了解,只是意外——而且我很担心。接下来几天之内,那个营业场所可能会被警方查抄。你要是人在现场,那就太遗憾了,不是吗?很丢脸的。我是在为你着想,但你可有感恩于心?没有,你反而以为我在迫害你。真的,安德森先生,有时候我同意吉勃特和苏利文的说法。” “吉勃特和苏利文?” “‘警察生涯苦不堪言’。这是一句非常贴切的谚语,虽然我猜对你来说,还算不上什么警世箴言。”警官的口气仍有安抚意味,且几近赔罪地说道:“不过,我必须请教你几个问题。” “我?请教我?” “唔,是的,安德森先生。我得告诉你,我们不太满意。” “不太满意?” 安德森呆呆地覆述。他坐着环顾凌乱的房间。 警官仍盯着安德森不放,他从口袋里拿出指甲锉,开始把自己留长的指甲锉平。他一边锉,一边继续以同样半应酬的口吻说着;在他轻松沙哑的声音下,伴随着轻微的锉刀摩擦声。 “我跟你说,安德森先生。早上我们又收到另一封匿名信。一样不堪入目。总之,这种事情都叫人反感。别问我内容写些什么,因为我不会告诉你的,但你可以相信我,内容真的是不堪入目。甭管了,那你可能会说,很好,不过晚上的事又怎么解释呢?几天前,你告诉我你没有仇敌,但现在看起来好像是有,啊,安德森先生?” “我没说话。” “我以为你说了一个名字。” “一个名字?” “你仇敌的名字。不久前你说你没有仇敌。这不是事实,对吧?你有一个仇敌,而且你知道是谁。” “你想知道我仇敌的名字?” “这会很有趣的。”警官停下锉指甲的动作。 “我仇敌的名字,”安德森倾身向前,用虚张声势但难以说服人的语气说道:“是安德森。” 警官也兴冲冲地倾身向前。椅子边沿撑住他们的身体,两人像斗狗似的正面对峙不动。 “你的兄弟,是吗?我不知道你有个兄弟。” “是我自己!” 警官的兴致显然被安德森泼了一头冷水。他跌坐回椅面上,同时语调也回复成闲谈的口气。 “最难应付的敌人就是自己!嗯,所言甚是,但这不是我想要知道的答案,是吧?” 警官的迟钝让安德森急于把话挑明了说:“你并不了解我。你讲的这些事情——匿名信、捣乱公寓——可能是我自己干的。这些事在我心中起了效应。匿名信——从锁孔窥视,然后把从房间里头看来的秘密宣告天下——这事情可能是我一手主导的。还有这公寓——现在来仔细瞧瞧。记得上一次你所看到的样子吧,每个可怕的东西都摆在它该在的地方,每个丑陋的小坐垫和灯罩都是我老婆亲手摆设的。现在我看到室内全乱了样,所有的一切都惨不忍睹,可是,警官大人,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在想几年前我早该这么做了。” 安德森想要心平气和地说话,但他的声音却不自觉地上扬。然而,警官的迟钝依然故我。 “你说的这些事情,真不是普通的怪,安德森先生。我对这些现代心理学的东西懂得不多。” 咆哮是不智之举,这点安德森心知肚明,但他还是吼出声来。 “心理学,鬼扯!别傻了,老兄。我是在说不管他是谁,此人的一举一动我都可以了解。破坏欲,我说的就是这回事,这么说你该懂了吧?他不是在找东西,因为根本没有东西可找。有股憎恨我的怨气在流动,它想要破坏我的生活,捣毁属于我的一切。我自己也能感受到那股冲动。我说得够清楚了吧?让失序更加失控,搞破坏、撕裂、杀——” 安德森忽然语塞。这个字眼僵在他们俩之间,在警官的观念中,它既无法解释,也不可打马虎眼放过。不过,警官并未要求他说明,只是好整以暇地锉自己的指甲。当他终于进一步接话时,一开口便拙于言辞、颠三倒四而言不及义,这似乎是他的个人特色,至少今晚是如此。 “有趣,你谈的应该是秩序和失序的定义吧?我老婆也是个中高手。我跟你说过我结婚了吧?嗯,总而言之,我已婚,目前有两个小孩……你瞧,我们在前院。” 警官以业余魔术师惹人生厌的自豪姿态,突然从皮夹中取出一张照片来。安德森看到一个穿着工作服,娇小美丽的女子,两旁各拥着一个年轻男孩。男孩的表情有些迟钝,眼睛认真地盯着照相机,看得出来他们的脸颊将来会和老爸一样松软无力。而警官的相貌较为年轻,体型没那么臃肿,头发还浓密有浏海,眼神像发育过度的牛头犬似的,满怀热情地望着他们。 “很好。” 安德森说完递回相片,心里想的是:破坏、撕裂、杀——他是中了什么邪,怎么会说出这些字眼。他本来是醉了,晚上一度真的醉了,但现在时候非常晚了,他累到说什么话自己都搞不清楚了。他看着手上的表。两点钟。这个人怎么还不走? “他们是母亲的心肝宝贝——也是父亲的小心肝,”警官正经地说道。“不过我要跟你谈的,是有关我老婆的事情。秩序,她说啊,你必须遵守秩序,否则日子要怎么过呢?她把这套论调说给孩子听,并要他们领悟这番道理。玩哪,她会说,有玩的时间,玩的地点,但是午餐时间不能玩,饭厅也不是玩的地方。犯了错,她就施予适当的惩罚——借用吉勃特的另一句谚语。假如孩子在餐桌上乱扔食物,他们就必须负责清除整理,假如他们穿着泥泞不堪的靴子走进屋内,我老婆就会把泥巴涂在他们的衣服上,然后要求他们清洗干净。她很有幽默感,感谢老天爷。” 好一个老天爷,安德森心里想,难怪这可怜的家伙是一脸呆样。但警官依旧侃侃而谈。 “我跟我老婆说,他们只是好玩嘛,但她指责我错了。她说,失序是邪恶、不道德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得告诉你,”警官搬出他那一套无与伦比的陈腔滥调:“她是由非国教徒抚养长大的。有时候我会跟她说,失序是一种自然状态。你知道她的反应是什么吗?秩序是一种美德。她说,那些如墨索里尼和希特勒之流的人会赢得政权,就是利用煽动人心的冲动,使它发展成失序的行为。如果她今晚人在这儿的话,她会对你说,让秩序大乱的冲动,和杀人的冲动是同一码子事。杀戮就是失序,她会这么说的。你的看法如何?” 安德森心里突然有股强烈的念头: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摆脱警官。 “我的看法是,她是个该死的傻瓜,”他严厉地答道:“这么做,会把小孩教成法西斯主义者。” 出人意料之外地,警官笑了起来。 “你说的真是对极了。我就是这样告诉她的。” “什么?” “那时候我讲的话跟你一模一样。我老婆是井底之蛙,她的想法跳不出厨房琐事。所以我很好奇,想听听看你会怎么说。时候不早了。”终于,终于啊,安德森心里想。警官像河马似的伸展身子,然后打了呵欠。“不过我还不觉得累。失眠症,苦恼啊;我应该说,这是我的苦恼之一。你介意我再倒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吗?”他倒了一杯酒,目光在室内左右徘徊,最后停在窗口,望着街头。“这整个街坊,你不会称之为清爽有益身心健康吧。但我认为这和个人品味无关。就像他们说的一样,有些东西,对甲来说是良药,对乙却是剧毒。你在办公室过得如何?” “办公室?”安德森疲倦地往后躺。他就像洋娃娃平躺时眼睛先是睁大、然后合上宽厚眼睑似的,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很好,没有感到任何压力或什么的吗?你看起来好像压力很大,你知道的。但有趣的是,这和秩序与失序有关,对不对?你也太冷静了。我觉得我得插手此事,而且我有点担心。” 在闭上的眼皮后方,安德森可以看见那张乔治王时代的写字桌。把你的手伸进去,打开秘密抽屉,用心灵之眼看过去,那里面摆着一本书边有大理石花纹的黑皮书。用心灵之眼,啊,没错,就是用心灵之眼。 “秩序必须维护;这点但愿我们能取得共识,”警官说这番话时,犹如在公开场合发表演说。“但是利用失序来维护秩序,要如何证明这个做法有效呢?我一睡不着,就开始烦心这样的问题。现在,假设某个人因为涉嫌犯罪而被捕;你我都知道在押往局里的途中,那些小伙子会给他来个仔细搜身。挫一挫他们的锐气,这么做很有用的,而且也绰绰有余。但这样做对吗?我年纪一大把了,对这种事情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洋娃娃的眼皮颤动着。 “道义上不对。实际上没错。” “真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因为实际造就了道义,不是吗?虽然我的脑筋简单,但我还是会思考这一类的事情,我们锁定这个话题就好。然而,这类的方法一碰上像你这样的聪明人,就行不通了,唉,更何况他们呢?” “他们可以设法取得一份自白书啊。这不是你们一贯的目标吗?” 警官的声音听起来可怜兮兮。 “当然不是,安德森先生。偶然情况下才会如此。警察就像是上帝。他想要知道真相。而且他相信只要能找出真相,使出任何手段都是情有可原的——任何手段,你了解我的意思吧。真相,彻底而无懈可击的真相——今天找不到,我们明天会再接再厉,明天找不到,明年我们也会穷追不舍。真相!” 他的语态突然像钟声响亮了起来。安德森睁开眼睛,看见穿好外套大衣的警官正站在他椅子前方。此时此刻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不再是个喜剧人物。划过脸颊的纵深线条是冷峻无情的,膨松面貌呈现出严苛的凝聚力,在大光头的轮廓下,精力和意志力无所遁形。那一瞬间,安德森毫无防备地躺着,手脚懒散地伸开,仿佛已准备好承受秩序怪物的责难。接下来,警官从背后探手往前一伸——手中不是一条鞭子,而是他的常礼帽。警官一丝不苟地戴上帽子,黑色鞋跟不卑不亢地向后急转。“晚安。”这句话响彻整个凌乱的房间。正门随即关上。安德森在扶手椅中躺卧了约莫五分钟,动也不动地瞪着写字桌发呆。无论笔记本还在不在,他告诉自己,不要紧的。究竟,笔记本里面说了些什么?它记载了我们的婚姻真的不幸福——但话说回来,有谁的婚姻是幸福的呢?没有,没有,他跟自己说,本质上那笔记本是无关紧要的。不过,他们之中是哪一个人,如此迫切地想从这里取得某物,以至于非得夜探行窃不可?赖森?雷佛顿?威森?冯恩?不过威森可以排除在外,事实上他和安德森在一块,不可能是他吧?赖森、雷佛顿、冯恩?或者是——回想起打开的门缝,那人正忙着穿上全身的内衣裤——派尔?荒谬,这太荒谬了。 安德森像个梦游者往写字桌行进,他笨拙地东摸西摸,找到了突起之处,接着按了下去,开启了秘密抽屉。里头空无一物。 第十节 他明明醒着,却仿佛仍在睡梦中。他的脚停泊在地板上,如梦一般轻飘飘的;然而,头痛欲裂的苦楚是那么真实,脸面紧绷地像是上了一层亮光漆。他将快变灵敷在脸上,然后擦掉。完全没有感觉,显然亮光漆是无法渗透的,但下巴周遭的胡渣却神奇地消失了。土司烤了就吃,咖啡煮了就喝,对他而言,同样是食之无臭无味。他宛若机器人似的,把食物和饮料塞入口中。 麻木的感觉持续到上班途中。公共汽车在街上无声无息地跑过,他看得到却听不到车掌手上剪票机的喀擦声。他站在两个人中间,其中一个是呼吸起伏深长但安静无声的胖女人,另一个人手持着报纸。这个人颇耐人寻味。两只细致可见的手分握报纸两侧,报纸挡在安德森前面,偶而报纸边缘会轻拂他的脸。安德森非要看见这个拿报纸的真面目不可。那双手像是女人的手,他往下一瞧,那裤子是给男人穿的。一个穿着男休闲裤的女人?安德森摇摇晃晃地朝报纸趋近,但它却顽固地举高。旁边有人下车,他说道——对他而言,这句话仍然是听不见的——这儿有空位。那个人坐了下去,报纸却没有随着放低下来。当这个雌雄莫辨的人坐下来时,另一个家伙令人恼怒地挤向安德森,害他的视线还是无法突破报纸的屏障。 那人站直了身,报纸仍拿在手中遮住脸——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报纸折叠了起来,那人转身背朝安德森,然后往车门走去。抱歉,安德森说道,借过,他赶到车尾的时候,那个穿着有风帽的粗呢大衣而隐藏性别特征的人已经下了车,并且正快步穿越马路。安德森跳下公车。有部计程车挡住了他一下子,随即歪向一边,他看到计程车司机气得朝他挥拳。 快跑,跑过宽阔的马路,他看见前面那个人进入一栋办公大楼。他跟着进去,赫然发现自己正置身威森广告公司的会客厅。那个人背对他坐在服务台,等他走近柜台时才转身过来。仍遮住脸的报纸缓慢地放下,在那后面,他看到的是笑嘻嘻的茉莉·欧洛奇。他呆若木鸡怔怔站着。而她嘲弄似的点头答礼,笑容中露出一口犹如编贝的美齿,然后伸手指向通往他办公室的回廊。他跑向回廊,并且在第一个转角处转身望着茉莉。除了一双细致的手抓着报纸边缘之外,他什么也没看到。 安德森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夸张地打开门,并让它粗暴地撞在室内墙上(依旧无声无息,听不到的)。他突然发现自己被人耍得团团转,因为有个人站在桌子旁,背对着他,而且这个人也穿着有风帽的粗呢大衣。慢慢的,非常缓慢的,这个人转过身来面对他,安德森一瞧,心头一惊却没有感到意外地看见查理·赖森的圆脸。赖森也是笑咪咪的,他手上拿着一封小薇的信,带着嘲弄意味,温吞吞地前后来回挥手。即使是隔着房间,安德森还是可以清楚辨识出蓝色信纸和草率的笔迹。 “你!”安德森怒吼着,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你,你,你!”赖森站在桌子旁边,一边挥动手中的信,一边面带笑容。当安德森大步一跃,越过房间,一把抓住他喉咙之际,赖森的笑容依然灿烂坚定。安德森迫使那张讨厌的脸直往桌子后面退去,他越抓越紧,那柔软圆胖的脖子上方的齿龈仍摆出一副恐怖的笑容,而桃红色的食道猛烈地挣扎着发出哀号,此时眼球向上凸起,喉咙放声尖叫,脸色变得通红,喉咙不断尖叫、尖叫、尖叫…… 尖叫声在他脑海里回荡良久之后,他才苏醒过来,在清晨晦暗的光线中,他躺着让目光停留在天花板上。梦魇,他心里想着,这只是一场梦魇。茉莉或赖森没理由如此邪恶,是他,是他在梦里赋予他们恶魔般的笑容。他在床上伸直懒腰,看了一下闹钟指针,五点半。小薇的照片在地上,它和相框分家了。他把它捡起来摆在床头灯旁,打开灯光盯着它看。照片中的眼睛亲切地回望他,整张嘴都洋溢着笑意。 第一节 一个人历经恶梦醒来之后,现实中的状况会显得如梦似幻。安德森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一道曙光洒在床上。他的头剧痛难当,感到脸上皮肤紧绷。闹钟时间指的是差二十五分就十点钟了。这又是另外一个梦,他如此认为,于是在床上翻了个身。但是他的头还在疼,颜面肌肤仍因痛苦而感到扭曲。他伸展四肢,打了个呵欠,闭上双眼,然后再睁开去看闹钟。差二十五分就十点了。他把钟拿起来,摇了摇,但它依旧滴滴答答作响。他是忘了转紧闹钟发条,还是闹钟没能将他叫醒呢?和他起床已非常晚的事实相比之下,这个问题显然不切实际。 他跳下床,匆匆盥洗完毕,在脸面敷上快变灵。他心里想,在梦中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就像在脸上涂了亮光漆似的。当他抹掉快变灵时,这会儿连以前会伴随而来的刺痛或灼热感都一无所觉——什么都没有,只不过,也许脸部多了点紧绷感。和梦中的情境太过接近,会让人感到不舒服;幸好他的触觉和听觉显然并未受损。关于自己的味觉是否仍能尽其职责,他没空去探知,因为他没吃早餐就出门了。他穿上雨衣,戴上次佳的黑帽,然后再套上从派对中拿错的大衣。他关上正门的时候,想起了佛莱契利夫妇。依莲现在可能在美丽佳人,不过他应该为下巴那一拳向佛莱契利道歉。然而,他的手表指出再过十五分钟就十点了。他决定晚一点再拨电话。 他跑向街角,在人群中挤进公车,此刻不真实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他站着;可以确定的是,站在他旁边的人和梦中一样拿着报纸挡在他面前。公车突然煞车,让他们彼此撞个满怀;安德森显然是无意识地推了推报纸,报纸立即放了下来,露出一张傲慢、瘦小,不确定是不是男性的陌生脸孔。接下来的行程风平浪静。安德森跳下公车,跑过马路走进办公室。坐在柜台的不是穿粗呢大衣的茉莉·欧洛奇,而是胸部丰满的狄兰特小姐。她叫唤他,但安德森一边单手举高打招呼,一边匆匆走向回廊。和梦境如出一辙,他停步于自己办公室门口,单手放在门把上。他猛然将门打开,然后被房门撞上室内墙壁时发出的轰隆声吓了一跳。这是个意外;但是在他看见赖森站在桌子旁边时,接踵而来的震惊却把他拉回梦境中。赖森抱着一位正俯首在他肩头哭泣的女孩。他看起来非常不知所措,当着安德森的面,他如释重负地说道:“他来了。”他看出那个女孩是珍·莱特莉。 “哦,安德森先生,”她说。“哦,安德森先生。”一连串的喘息让她语塞。 安德森脱下帽子和雨衣,接着把大衣披在椅子上。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他侧身想要拿起话筒,此时珍·莱特莉叫道:“不要接电话。”然后把头又埋回赖森的肩头。 “听我说,”赖森说道。“发生状况了。事情非常棘手。昨天你写了一封打发贝格西德的信函,内容和被他退件要求修改的广告稿有关。而且你也给老克劳萧写了一封太过火的信。好啦,不知怎么搞得,这两封信弄反了。”话说到这里,原本已停止落泪的珍·莱特莉,突然又大声呜咽起来。“童装世界的瑞浦气得暴跳如雷。这电话大概是他打来的。” 安德森仔细聆听赖森所说的话;但他也忘不了梦境中的恶棍,和戴着眼镜、不具好奇心、忠厚老实、现在正以朋友态度看着他的赖森,是同一个赖森。电话铃声再度响起。 “你似乎不是很担忧,”赖森说道。“难道我没有把情况说清楚吗?要我来接这通电话吗?” 安德森费尽千辛万苦,才把自己拉回现实,这里所谓的现实,是指广告业和保住一份好工作的现实状况。他甚至还摆出让他过去很吃得开的措词与嘴脸(当然是用尽了九牛二虎之力)。 “我来处理,”他说道。“把哭哭啼啼的珍妮弄出去。不,等一下;我写给克劳萧的信,弄一份副本给我。” 珍·莱特莉从脸上拿走手帕良久后,才说道:“在您的桌上。” 然后她就号啕大哭地跑出房间。赖森坐在桌角,摆动着小腿。 贝格西德的声音抖得厉害。 “亚瑟先生想要跟你说话。请不要挂断。” 安德森瞪着赖森的脚。一股声音像冰水般滴入听筒。 “安德森先生,我是亚瑟·瑞浦。” “你好,瑞浦先生,”安德森真挚地说道。“自从有幸和你见面之后,已经过了好久好久了。” 听筒传来委婉的声音:“这是可以弥补的。也许你现在就可以过来见我。” “好的,瑞浦先生。我正要询问有关——” 对方说道:“就是现在,麻烦你,安德森先生。” “我希望在十点——” 电话切断了。赖森站了起来。他的模样很忧愁。 “我想跟你谈谈快变灵。你的私人测试结果如何?你看起来有点滑稽。” “滑稽?你是什么意思?”他感到颊骨附近的肌肤紧绷起来。 “肌肤紧绷或是什么的,我不知道。你要出发了吗?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没有,我想应该没有。哦,对了。”安德森想起定在十点三十分召开的脆即酥讨论会。“可以麻烦你代替我提呈两份脆即酥的方案吗?”赖森点点头。“完全不具名,你知道的。他们对这两个案子都一无所知。” “完全不具名,”赖森边说边眨眼睛。“不过我会站在自己的立场尽力推销我的提案。我估计脆即酥的会议不会开太久的。今天早上十一点十五分要开董事会议或是什么的。雷佛嘴巴说没事,但脸上表情可多的呢。搞不好他们要给我们大伙儿通通加薪。” “搞不好喔。”安德森穿上雨衣。 “我猜啊,”赖森今早的态度很和蔼,却非比寻常地好管闲事。“椅子上是你的大衣吗?” “干嘛?” “它看起来很像是葛雷特瑞克的大衣,如此而已。你的袖子上面像他的一样有绘画标记。祝你好运。别让瑞浦把你给吃了。” “谢啦。” 安德森走向秘书办公室,珍·莱特莉正坐在那里红着眼睛看着打字机。安德森体贴地说道:“珍,很抱歉对你发火。我现在要去童装世界一趟。”她抬头看他。她的下嘴唇正不停颤抖着。“我在那里的期间,我要你确实查清楚那两封信是怎么回事,弄明白为什么会送错对象。试着从昨天下午我把信交给你的时间开始追查起。这不是责任归属问题;我只要你找出来其中的蹊跷。明白了吗?” 她点点头。当他关上门时,听到了如洪水般泛滥的啜泣声。 第二节 亚瑟·瑞浦是个头发灰白的小个子,他打着蝴蝶结,模样就像是你在路上会遇见的令人尊敬的老记帐员。但他这会儿可不在街上,而是身在一个大房间里面的一张大桌子后头。奉瑞浦之命,从桌子这一边一张不舒适的椅子上弹跳起来的,是上了年岁的中年人贝格西德,他筋脉浮现、食不下咽、神情忐忑不安,显然是担忧保不住自己的饭碗。在房间的另一端,安德森笔直地坐在椅垫又软又厚的扶手椅边缘上,隔在他和瑞浦与其忠实随从之间的,是好几码长的深紫红色地毯。瑞浦先生以空洞客套、有气无力的语调说道:“我念一封信给你听,然后你告诉我你的想法。” 他轻咳一声,从桌面上拿起一张纸。安德森心知肚明,那是写给克劳萧的信。“亲爱的克劳萧……”瑞浦先生念了起来。这封信他念得非常缓慢,每个字都小心翼翼地读出来。念到“讨人厌”时,贝格西德面有忧色地摇头,念到“胡说八道、不着边际,以及不值一睬”时,他用粗糙的手指拉扯消瘦的颈子。瑞浦先生没有念得很大声,而在房间另一端的安德森也没有听得很清楚,但他试着让人知道他是个对事关心且感兴趣的主管。必要的时候得谄媚奉承,来时在计程车上他已做此决定,但巴结得太早或马屁拍得太响都会一败涂地。我们都是凡人,就是这句台词,我们都会一时糊涂,写下五分钟后就后悔莫及的东西。所以当瑞浦先生问到他对该信的看法时,安德森坚定地说道:“写那封信的责任,我全权负起,瑞浦先生。” “你对你的行为后果感到骄傲?” “绝无此事。写出那样的信我不想为自己找借口。但我想要解释。”安德森开始发表他在计程车里准备好的说词。“那封信,先生,是我们这一个礼拜来在办公室里昏头昏脑、晕头转向下的产物。在我们一生当中,每个人都会坐下来花几分钟写这样的信。信写完的五分钟后,我们又为它感到懊悔抱歉。假如我们够聪明,懂得晚个半小时才送出去,那么当我们再检视它时,就会把它撕掉。我无所隐讳,直言但愿我曾检视后再撕掉它。而且我还是个直肠子,所以说当贝格西德先生收到这封信,看到信里面如此这般的内容,明白它是搞错了才送到他手上时,我曾预期他读了信,会先一笑置之,然后撕掉它,或许还会写信告诉我说我们是他遇过最讨人厌的广告代理商。” 贝格西德先生抓着他的旧式高衣领,一副像是被人勒住颈项的模样。 “你的意思是说,贝格西德应该把信藏起来别让我看到?他应该……” 安德森没听见接下来的话。 “恐怕,您所说的话我完全没听见。” 冰块更加激烈地叮当作响。 “他应该要对我违背他的职责?你是这么暗示的吗?”贝格西德摇着他憔悴的老脸,满怀痛苦地否认这种可能性。 “哎呀,当然不是。不过,任何人都应该分得清楚骂粗话时会举脚踢石头的无意识情绪——” “在我眼中,不管什么时候,说粗话就是恶劣的态度。”瑞浦说道。 贝格西德满口假牙的嘴,急速地倒吸一口气。 “啊,对我们这些犯错的凡人而言,您真是太完美了,瑞浦先生。”安德森赶紧陪上笑脸。 “姑且不管你对贝格西德先生职责的奇特观点,关于这封信的内容,我没听到你表示抱歉,这一点我必须声明我十分意外。不过也许你认为无须说抱歉。要是这就是你的看法,你不妨直说。我最看重的,安德森先生,就是诚实。” 该是拍马屁的时候了。 “当然了,对于我在昏头昏脑之下的用词,敝人感到非常抱歉。” “不过嘛,或许你还是想要证明自己是言之有理。” 瑞浦先生的嘴唇蠕动,但他在说什么却听不见。莫非他刻意把声调降低? 在深紫红色地毯另一端的安德森说道:“抱歉,可否再说一遍?” “我说‘在我们众多讨人厌的客户中,最令人恨得咬牙切齿的可能就是童装世界。’安德森先生,这是你的肺腑之言吗?” 看来不只要奉承巴结,还得阿谀谄媚一番。 “当然不是。我应该要为这句话致歉。” “‘我看到他们这一次的批评,和往常几次一样,都是胡说八道、不着边际,而且不值一睬。’对你来说,这个看法是契合事实的吗?” “这是忙得焦头烂额的当下不经意写出来的。” “答非所问。你想要为你的看法辩解吗?” “不,不,当然不是。我要为这个看法道歉——对您,也对贝格西德先生。” 贝格西德一脸愕然。瑞浦先生略微俯首。 “‘童装世界予取予求的胃口是同级客户的六倍。’这个说法正确吗?” “我为这句话,也为整封信,毫无保留地致上歉意。”拍马屁的时候,脑袋要不要弯得比腹部还低呢?起码试试看吧。“我不想找一堆借口,不过几周前内人过世。从那时候起,我已经是判若两人。” “对于你丧偶一事,敝人深表同情。”瑞浦先生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无论如何,关于这封令人无法苟同的信,我相信你不会奢望这个因素会影响我对它的评断。” “当然不会。我只是——” “关于这封信的本质,我很高兴知道你我达成了共识。如果你真的认为错在我们,那我一定会将所有细节彻底视察。不过呢,我必须做决定,一家表达如此观点的公司,是否能让我们对所付出的广告预算感到满意。”微弱的声音这会儿变得异常清晰。“我和贝格西德先生讨论过,我们都同意存在于客户和代理商之间的完美信任关系一旦有了裂痕,就不可能再修补了。”贝格西德盯着地板看,手放在膝部轻轻拉着长裤。“安德森先生,我的话够清楚了吗?”安德森默默无语。“我的话够清楚吗?” “你要把广告预算抽掉?” “正是如此。这是一份终止合约的通知函。形式上,合约还剩下两个月,但我猜想在这样的情况下,”瑞浦先生轻敲安德森的信件,“威森先生不会有所争议的。有关转换代理商的必要手续,贝格西德先生会打理好一切。” 这么看来,阿谀谄媚是徒劳无功了,甚至在他盘算思量之前,就已经无济于事了。对这只优雅且残酷成性的老猫而言,他就是一只理想的鼠辈,这只老鼠之所以能提供最大的消遣娱乐,是因为他对自由假象紧握不放。他现在能说什么呢?也许痛骂瑞浦一顿会给他些许聊胜于无的快感,但这么做会让这个小矮子更加志得意满。然而即使这时候,他的心思是如此理性地进展,但安德森还是因愤怒而无法表达清楚。他起身站直,僵硬地走过深紫红色地毯,来到大桌子前,拿起终止合约的信函。他几乎要一拳揍向仰视他的那个小头锐面,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安德森谨慎地折好信,放进口袋,然后离开了房间。 第三节 我们所有的人都坚信,在绝大部分有意识的生活层面中,事情都是可以自我掌控的;这里所指的,并非希特勒或拿破仑那样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的事情,而是指可预料到某些作为的结果。形成这样的因果关系的真正本质,就隐藏于我们的内在之中,而且对大部分人而言,这种相互关系是索然无趣的;但它对心理健全的维系,却是必要而不可或缺的。按了开关,电灯一定会亮;说出正式的社交开场白,接腔的话必是拘谨有礼的;一封信贴上邮票寄出,势必会按地址送达。事实上,邮政服务、会谈的应对进退,以及电力的供给,这之间并无共通而适用的必然性;然而,我们几乎没有人会付出关心去追溯这类事情的源头,只想墨守成规,获得传统的结果。在自由意志的假象下(这里会用假象两个字,是因为我们行动的成果,实际上是奠基于创造天分、谦恭殷勤,或是其他如劳心劳力之类的因素)我们的文明才有其微薄基础;打破某人心目中的假象,可能会使他连最单纯的问题都无法处理,以至于他害怕按下临街的门铃,或是拉开洗手间的锁链,因为他变得相信生命本质是不合逻辑、而且毫无理性可言。 像这样的信念迷失,即是安德森所受之苦。他的智力让他在企业经理人的岗位上表现杰出,对人和情势的判断几乎完全正确。在处理瑞浦的事情上,他一败涂地至无可挽回的地步,领悟了以上这一点后,对他的打击颇大。他从没想到瑞浦的举动会是如此坚决严峻;而他自己的一切作为,都是建立在一连串的错误假设上。事实上,即使他对情势的分析正确无误,也挽回不了这名客户,不过安德森对自己的状况所受到的心理冲击,与此论点是毫不相干的。这么一个明显的错误,算是无法见怪的情况失控;至此整个情况全弄拧的安德森,离开铺着深紫红色地毯的房间时,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转变影响了他的思绪,并且自然而然地扩及他的行为。在欧洲文明国家中,有两种重要的社会阶级,其一是做事的人,其二是把事做完的人。安德森走进铺着深紫红色地毯的房间之际,是身为第一种阶级的一份子(从他自己的观点来看,至少是如此);他走出房间时,就变成第二种阶级的人。至目前为止,他的能量一分为二:企图保住他广告经理的职位,以及想找出他妻子的情人是谁。这两个目标,眼前看来他放弃了第一个。在意识不很清醒的情形下,他察觉到自己对外在世界的理解能力正逐渐衰退中;以前他总是相信,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其中必存在着理性准则,因此从理性的观点来看,当他无法了解周遭所发生的事情时,显然这就形成了一个短处。于是这么说吧,他鼓起了余勇,向私人生活中的谜团发动攻势,把最重要的火力放在敌人的身分背景上。而事业就像置于侧腹似的,完全不设防。 安德森在行为上所改变的征状是回办公室后先打电话给依莲·佛莱契利,而非去见威威。她外出去看服装秀。他拨电话到约瑟夫街找佛莱契利,结果没人在家。他去找威威,但他人还在开董事会议。告诉他此事的珍·莱特莉,也回复了他所要求的调查信件掉包的结果。看来是一个热心过头的收发处的小伙子,从珍·莱特莉的桌上拿走了信。当时在收发处那儿,正在收拾广告图稿的时候,他失手让信掉到地上,捡起来之后,把信放错了信封。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现在对安德森而言,此事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他连那个小伙子的名字都没问。珍说到她希望童装世界没有太生气时,他笑了笑,但是没有搭腔。 对某些人来说,知道最坏的情况会发生,反而会让人松了一口气;至少有一刻,他会因为相信自己可能决断正确而感到沾沾自喜。这会儿,虚假的宁静庇护着安德森。他感觉自己像是判处死刑后上诉失败、而内政部长也拒绝干涉的囚犯一样。明白了无可避免的命运——不就也知道了何谓宁静?温顺而受苦的安德森,正认命地等待着可能的结果,表现得就像大战期间发生空袭时的态度一样;现在就和那时候一样,感觉到笃定会出事。不过,事实上,他毫发无伤地度过了战争期间,而在他心中的某部分无疑仍存有侥幸逃过一劫的想法,其间还掺杂了一种处于绝望边缘的矛盾快感。 在这种心情下,安德森沉溺了约莫半个小时,他发呆地瞪着天空;接着视线的焦距似乎凝聚起来,环顾这个有条不紊的房间,然后停在某个放错位置的东西上。那是他从波雷克芬的派对中拿走的蓝色大衣。赖森刚才说了什么?它看起来像是葛雷特瑞克的大衣?安德森慢慢起身(从童装世界回来后,他的动作变得像老人一样有点迟缓),拎起大衣,走向赖森的办公室。这个广告撰稿人不在位子上,不过葛雷特瑞克坐在房间角落的一张桌子前面,他面前有一本敞开的文件夹,手里持着电话机。安德森一进来,他就把听筒放回原处。 安德森拎着大衣。 “昨天晚上我拿错了大衣。赖森猜这可能是你的。” 他看错了吗,这个金发年轻人在回答前是否犹豫了一下?如果他丢了一件大衣,自己一定知道才对。 “是的,它看起来很像是我的。” “你的大衣丢了吗?是在波雷克芬的派对里弄丢的吗?” “没错。”葛雷特瑞克点点头,露出无邪迷人的笑容。“老实说,我喝了很多,所以搞不清楚去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确定把它遗忘在哪里。不过它是我的。它衣袖上的绘画标记我认得出来。” 安德森仍拎着大衣。 “你认识波雷克芬?” “其实不认识。我舅舅,就是马尔康爵士,他帮我引荐了一些人,他们就是其中两位。” “我没看到你人在那儿。” 葛雷特瑞克含蓄地笑了笑。 “我还来不及过去跟您打招呼,您就怒气冲冲、满口恶语地离开了。你造成很大的骚动。” 当然了——是佛莱契利!安德森把他忘的一干二净。 “佛莱契利还好吗?” “那是他的名字吗?我认为他伤的不很重。他似乎整晚都在为他的老婆哀号。我相信他是待了整晚。起码,我走的时候他还在。没错,这的确是我的大衣。”葛雷特瑞克看了看标签,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我想您没留下什么东西——”他的手伸出口袋,并且多了一个信封。他看着它说道:“这是您的。”信封上面打了字,字体有点眼熟,写的是“安德森先生收”。 安德森把信封放进自己口袋,随即一语不发地走出房间。回到自己办公室后,他抽出一张普通厚度的淡黄色卡片。上面打着字: 而且光滑有如巨大的雪花石膏。 然而她势必染上颜色,否则她还会背叛更多的男人。 陈腔滥调,安德森心里想,真是伤感的陈腔滥调。某人花五分钟在史蒂芬森或巴特雷牌打字机上面弄出来的玩意。为何这字体似曾相识,这会儿他想起来了。他可以确定,这和警官拿给他看的匿名信是同样的字体。不过,卡片上的感伤用语,拨动了他内心某个地方,时而温柔时而恼人地探入他极为脆弱深邃的隐密处。这卡片是如何放入那件大衣的口袋里?不可能是他在派对的时候放进去的,因为没有人会预料到后来他会穿着葛雷特瑞克的大衣离开。有一种简单的可能性,在他穿上大衣后正要离开之际,卡片才偷偷放进去的,但这种可能性听起来似乎微乎其微。比较大的可能是,某人在今天早上,趁着大衣放在他办公室的时候,将卡片放入大衣口袋。所谓的某人,可以是任何人,我们称之为X好了。然而,小薇的信和那张空白信纸,是放到他桌上去的。为何X选择将这张卡片放入大衣口袋,而不是放在他桌上呢?对于这个问题,安德森不得其解,直到灵光一闪(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情形就像是灵光一闪,然后他脑子里劈啪作响,于是他双手盖住太阳穴,同时也捣住眼睛)一个答案出现在他脑海中。假设葛雷特瑞克是X,这么说来,卡片昨晚已经摆在葛雷特瑞克的大衣里面了,随时伺机要递送出去。倒霉的是,安德森居然带走大衣和里头的卡片;万一安德森一离开就将手插入口袋,就会发现那张卡片的存在,所以当葛雷特瑞克发现此事时,铁定大为烦躁不安。事实上,安德森没这么做;因此当葛雷特瑞克今天早上得知这个情况时,便以异常冷静的态度,按照昨晚的计划把信封递了出去。漂亮。 安德森客观公正地向自己承认,这整个推论过程似乎非常合情入理,葛雷特瑞克就是X;但是据安德森所知,小薇根本不认识葛雷特瑞克。葛雷特瑞克会出现在办公室里头,乃是因为他刚好是马尔康·邦兹爵士的外甥。事实上,葛雷特瑞克若是X,乍听之下似乎合理,但又荒谬可笑。 安德森的理论推衍至此,这时他开始意识到有某样东西在自己面前发出亮光。亮光来自他的桌上,而且不仅是电灯照在光滑桌面的反射光。在他的桌面上,的确有某样东西正在闪闪发光,他于是透过仍捣住眼睛的手指窥看,他无法确定那是什么玩意。看来,要辨明那件物体,非得把手指移开不可;但基于某种原因,情况显示要这么做,简直是困难重重。毫无疑问,他扳开手指头顶多花了一两秒而已,但对安德森来说,却像有好几分钟之久;而且整个过程中,他感觉自己听到撕裂的尖锐刺耳声,那声音是如此真实,仿佛有胶带黏在上面似的。现在他的眼睛,犹如赤身露体全无遮掩地,和那发亮物打了照面。这时,安德森正盯着一个崭新的铬合金桌历。上面显示的日期是二月三十一日。 一看见这个桌历,一股非理性的惊骇立刻充斥安德森心头,当场将他试图求证葛雷特瑞克是不是他妻子的情人的逻辑推论,一股脑儿全打散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怯生生地触碰那个桌历,宛若害怕它内藏一碰即弹跳而出的毒针。他的指尖滑过它发亮的表面,经过3和1两个数字时分别停顿了一下,仿佛此举可说服自己数字确实存在。 当他仍目不转睛瞪着桌历时,房门打开,赖森进来说道:“结果如何?”接着又说:“咦,怎么啦?” 安德森吞了口水说道:“桌历。” “它怎么啦?全新的,不是吗?” “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怎么会知道?说不定是你忠实的秘书送你的礼物。” 安德森又吞了口水,然后说道:“你看上面的日期。” 赖森一看,叹气说道:“骗小女生的小把戏。二月三十一日。这不就是那个仍然可以让人坐在椅子上感动莫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老掉牙故事吗?” “你认为有人在开我玩笑?” “你可以说,这是一个让年轻女孩腼腆娇羞的玩笑。” “腼腆娇羞?” “所谓的二月三十一日,只发生在特别的闰年(只有闰年来临时,才准许女子向男子求婚),那是每四个闰年才出现一次的,大概是这样的吧?你和缠人的瑞浦与鸟眼贝格西德谈得如何?” 安德森仍盯着桌历说道:“我们失去这个客户了。” 赖森的小嘴张大成惊讶的O字型。 “那些大头目知道了吗?” “还没。” “他们会笑不出来的。” 安德森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桌历转移到赖森身上。 “雷佛总是说那个客户很讨人厌。” “说归说,失去归失去。有了两万五千英镑,伺候这个讨人厌的家伙也是值得的。不过这是你的烫手山芋,与我无关。只是我也有一些坏消息给你。脆即酥的案子,雷佛暗地里摆了你一道。他在会议上提出他自己的企画案,把咱们俩的提案都踢到一边凉快去。什么王八羔子的东西。‘这是娘亲常做的甜点。’两个鬈发小鬼,和一个双手在围裙上擦拭的健壮家庭主妇。威威被他唬得愣头愣脑脑的。你知道雷佛在拟订他自己的企画案吗?”安德森摇摇头。“下三滥的手段。”赖森愤怒地说道。“快变灵的效果如何?” “它使我的脸皮变得僵硬,”安德森说着突然转移话题。“是珍。”他离座来到房门口。珍·莱特莉走了进来,还有点气喘吁吁。安德森手指着铬合金桌历。“珍,是你把这玩意儿放到我桌上吗?” “哦,不是我。” “你知道是谁放的吗?” 她神情不安地看着他,随即面红耳赤起来。 “我以为是您放的,安德森先生。因为您不喜欢另一个桌历,对吧?所以我猜想,您可能买了一个铬合金桌历,因为您比较喜欢它。今早您进来的时候,它就摆在这桌上了。” “你也没有把它调成这个日期。” “哦,没有,安德森先生。” 她的脸色变得绯红,转眼之间就消失无踪。安德森转身面向赖森。 “你瞧。” “看来,你有个不知名的仰慕者。你为此烦恼吗?相信我,还有别的事情会叫你烦恼。” “你这是什么意思?” 赖森的纯真眼神似乎不太真诚。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为童装世界、脆即酥,以及雷佛忧心烦恼。” 房门开启,小头锐面的冯恩探头进来。 “共产主义的国际会议还在进行当中。不用怀疑,通常是在讨论薪资的删减。凡是坚持到底的人,将会获得加薪。要不要去喝一杯?” 电话铃声响起。安德森接起听筒。总机小姐说道:“我一再拨您的电话,但您总是外出还没回来。如果您可以排出空档的话,十二点四十五分佛莱契利太太会去芮里隆恩酒吧。她说要我务必转达。” 安德森放下听筒,然后说道:“我已经有约了。” 他跟威威的秘书排定两点半见威威,随即动身外出。当他穿过旋转门时,他听到回廊传来脚步声,以及那些个董事志得意满的喧哗声。接着是旋转门在他身后发出的嘶嘶声。在大街上,他和一个走路像在跳两拍圆舞曲、低着头、一根手指头在空中挥摆的小个儿撞个满怀。当他们相撞之际,安德森清楚听到小个儿嘴巴念念有词:“三四五六,三四五六。”他们碰撞之后,小个儿一边蹒跚后退,一边说道:“抱歉。”接着又继续数数字。他奔驰过安德森身边,进了大楼。 两分钟不到,安德森就把这小个儿忘的一干二净。他坚信当他和依莲·佛莱契利碰面之时,他就会得知某个重要线索,而这个线索会摧毁让他像苍蝇困在糖浆里的整个荒谬无稽的圈套。 芮里隆恩酒吧人满为患,但依莲·佛莱契利却不在其中。安德森买了杯啤酒坐定等候。过了十五分钟、喝了两杯啤酒之后,他询问女侍是否有留给他的口信。女侍扳得手指头卡搭卡搭响。她压根儿忘了佛莱契利太太打过电话来,说她必须带两位客户去厄尔维诺的事。安德森先生可以到那里跟她会合吗?安德森到了厄尔维诺,那儿的金发调酒师无精打采地告诉他,佛莱契利太太几分钟前离开,留下口信说她会到海湾街的中国餐馆用午餐,而安德森先生可以到那里跟她碰头。但海湾街上没有中国餐馆,所以显然有人弄错了。安德森试着到希腊街的上海饭店、瓦都街的李昂饭店与格言饭店、雪弗丝贝瑞大道的香港饭店,以及吉拉德街的谢菲饭店碰运气。他也到法国酒吧、瑞士酒吧、苏格兰会馆,和爱尔兰会馆看过,都找不着依莲·佛莱契利的人影。他感到脸上的肌肤如同灯罩一样紧绷。 第四节 穿着深绿色外套和裙子、灰色上衣及红色领带的茉莉·欧洛奇,在她办公室门外站着。她抓住安德森的衣袖说道:“嗨。” 他看了一下自己的表:“给你十分钟。”他说道。“我要去见威威。” 他们走进办公室。她关上门,倚门而立,而且凝视着他。 “男人,”她说道:“他们不全都是该死的一个样!你对他们挖心掏肺、付出所有;他们取而用之,连一个谢字也没有,甚至还不告而别。” “什么?” “我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安迪,你知道的。他们都认为我冷酷无情,但我不是个放荡女子,虽然老天爷知道我一直遇人不淑。你无权这样对我,安迪。”一颗泪珠滑过她的脸颊,溅在桌面上的彩色图表上。泪珠滴落之处,沾湿了一些黄色颜料。“我整个人都给了你。” “别傻了,茉莉。” “好吧。”她抽噎着,然后停止哭泣。在她白皙的大鼻子末端,有一颗泪珠像冰柱似的悬吊着,随后落了下来,沾湿了图表上的一个红色小区块。“搞出这样的事情不太好看,是吧?男人对这种事一点也不喜欢——我明白的。安迪,你不再跟我见面了吗?” “那我现在是在干嘛?” “噢,你明白我意思的。今天晚上如何?没空,我猜你会这么说吧?那么明天晚上呢,或是后天晚上呢?我这是在自讨没趣,我知道的。甭费心对我撒谎了。我还笨到买礼物送你。你甚至没注意到它。” “什么礼物?” “一个该死的小桌历。” “桌历。”他笑了起来,但笑声却变成了哽咽。 “可恶的铬合金小玩意。我知道你丢掉另一个桌历。今天早上我把它放在你桌上。它有这么好笑吗?” “是你把它放到桌上的。”安德森笑个不停,直到他想起某件事才止住了笑。“那日期呢?你调的日期是哪一天?” “岂有此理,那日期当然是正确的,是今天的日期,二月二十八日。” “你确定?你确定你没有开了个小玩笑?”他抓住她的臂膀。“你没有跟我开个小玩笑,把桌历的日期调到二月三十一日吗?” “二月三十一日?”她惊讶地对他怒目注视。“咦,没有这一天啊。” 第五节 威威坐着用裁纸刀轻敲桌子。他的表情亲切但有所保留,而且还带着一点忧愁。他的磁性魅力只流露出四分之一的风采。 “你要见我,安迪。” 安德森解释童装世界的事端。他一边说明,一边拿出终止合约信给威威看,同时觉得自己讲的尽是不合理的屁话。换在一年前,或一个月前,他所说的话都有其道理可言;但今天听来,就是觉得荒谬可笑。他隐隐约约地了解到,他会觉得荒谬可笑的原因,并非起于丢掉童装世界这家客户的焦虑不安,而是因为整个社会结构居然是靠广告宣传活动和董事会议所支撑起来的。他想要对这个坐在他面前、有节奏地敲着桌子、面带愁容的小矮子说,这不是我所认识的真实世界,我所知道的现实,是可憎淫秽又粗鄙下流。安德森想要诉说的是,过去这几天我所经历到的,以及现在正忍受的事情,才是真正的现实;所谓的现实,是地窖楼梯、隐藏的日记本、警察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以及支离破碎的生活。现实是一个十四岁大的红发小妖精钻入她继父的怀抱里,是威森太太消瘦的脸上有着对这个世界和她自己的悲戚嫌恶之情。如果威威还记得的话,他因压抑情欲而满脸潮红之事若是属实,那么现在坐在他对面手握褒贬之权的人,一定是戴了一张悖理可笑的假面具。如果说,混乱不堪的公寓、敞开的抽屉、失窃的日记本,这些都是已发生的事实,那么这般严肃详述不重要的琐碎之事,想必是南柯一梦了。而在这当下,他确实看见梦中的所有细微之物,黄色的房间格局,挂在窗户前面的绿色布帘,从威威鼻子耳朵里长出来的茂密毛发。他住嘴不语;而威威像个演员似的开始说起他的台词。他在说些什么呢?安德森知道这番话一定很重要。他努力聆听,甚至给予适当回应;虽然仍未全盘了解,但他始终意识到,这个时候说什么或做什么,对已确定的宿命恐怕是无法力挽狂澜了。有些零星话语钻进他耳里。昨天晚上,他听到了,昨天晚上——这是什么意思?——不巧发生那个事件。他说的是关于他家遭窃的事吗?不过,当然了——理解力虽然迟缓了,但终究还是会冒出头的——威威正在说的是他昨晚原本要讨论安德森的职位的事,不过由于晚餐时发生纷争而做罢。休假——好了,清清楚楚,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没有想要休假。”安德森口气坚决。他满怀荒唐感受,补充说道:“这里我还有工作要做。”他指着自己的脸。“快变灵!” 开什么玩笑!他挤出笑容,脸上却仿佛有绷裂的感觉,而威威那副随你去的愁容仍文风不动。当他拿起电话说着别人听不到的话语时,他的表情好像变得更严肃了。他们俩坐着面面相觑。安德森暗忖着,假设我这么说:“咱们来谈谈某件要紧事。告诉我,昨天晚上你跟你的继女上床了吗?”那么我们俩就可以开诚布公,最后终于能坦诚相见,不再惺惺作态地说出彼此心里的真话吗?然而他心知肚明,这段与现实不相容的话,绝对无法在威威的潜在意识压抑作用下,以坦率直接的方式过关;而且他也知道,这段话会在刻意的情况下,以完全不同的面貌现身,比如说变成一种口语侮辱或是黑函勒索。何况,在某种意义上,事情不就是这样的吗? 此刻,有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进入房间。他们是如何进来而没引起安德森的注意呢?他一边愤慨地思索,后背上同时也冒起了鸡皮疙瘩;不过实际上,任何进入这个房间的人,一定会在他背后如此这般,因为他所坐的椅子正好背对着房门。但这两个势必垫着脚尖、外貌像是雷佛顿和派尔的怪人,他们偷偷摸摸混进来的作为仍是叫人不敢恭维。这会儿他们都坐了下来,神情肃穆有如早期漫画杂志《谤趣》(Punch,发行于英国的幽默插画杂志)中仔细思量帝国命运的政治家,面带愁容比威威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沉默不语像是在参加葬礼。但至少他们都没有闭上嘴唇。而是像那些查理·麦卡锡(一九〇三至一九七八,才华洋溢的美籍木偶傀儡戏表演大师,纵横广播、电视、电影和舞台等娱乐领域)之流的角色,嘴巴一张一合。休假,休假,安德森听见了。他的立场确实表明清楚了吗?他倾身向前,慢条斯理地再度说道:“我不要休假。” 这些傀儡耸了耸肩,他们唯妙唯肖的动作堪称举世无双。威威做了一番长篇大论。威威是个聪明人,他的口才可以说得天花乱坠,把死的说成活的。关于他继女的事,也许他可以说给这些傀儡听?但他反而谈起了童装世界的事。什么样的身分就该说什么样的话。安德森噤声不语,直视着雷佛顿烟斗中呈螺旋状袅袅升起的烟雾。威威说个不停,而那几个牵线木偶的脸色愈发消沉黯淡。没什么差别,威威说道。安德森无法忍受他们随后摆出来的迎合笑脸。没有差别,难道失去这名客户和失去所有的客户,这之间一点差别也没有吗?这其中的意义,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吗?尔后,在有意窃听的情形下,他听到别的相关措词:“长期休假,支付半薪。”接着是——他几乎要热泪盈眶了——“赞同。”啊,赞同!你的名字就是罪过、马虎决定的迫害,以及蓄意的恶行! 这会儿威威已结束演说,而其中一个牵线木偶无疑会接腔吧。但众人却是几近顺从地等他开口,仿佛想知道他对威威的废话有何感想。让他们如愿以偿吧,就把他私下得知之事当成玩具气枪,对这三个没本事又自命不凡、似机器般呆板的游魂来个扫射痛击吧。派尔老兄,你的“性趣”在米里安街的分类是哪一种呀?威威,你昨晚在哪个房间睡觉呀?雷佛,这一回你那只黑手,又在诉诸情感地勒索谁呀?说啊。或者,事情可以简化点、友善些,且让我个人的强出头,唤起渴望道德重整的行动。在座的各位——在这半梦半醒的世界里,你们都是魅力与幼稚参半的天才——来了,你们引颈期待已久,有关我整个不为人所知的私密生活大公开来了。听着,你们要好好洗耳恭听啊。 这番话真是震口铄金。事实上,这些话有说出来吗?安德森狡猾地环顾着眼前那三张戴着遗憾表情的僵硬面具,当下知道这番话没说出口。在这几个傀儡面前,还是别说出来的好。他陷入为他准备的舒适座椅中,宛若关在铁笼中的囚犯微微一笑,挥挥手,拒绝抗辩。众法官宣布判决。在身心两方面,安德森现在都是放松而显露疲态,他以几近放荡不羁的姿势,懒洋洋地躺在椅上,一旦放弃了这个真实世界,他感觉到情绪的紧张立刻获得缓和。声轨恢复了正常;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奇迹似地被赋予听力,他耳闻了自己墓碑旁正朗诵着挽歌。 好心的雷佛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来以示对死者的尊敬,然后说道,上帝才晓得,他们没有一个人希望失去老安迪。文案部门里和他共事的小老弟一直都很喜欢安迪,制作部的那群小伙子欣赏安迪,美术部的人看安迪很顺眼,还有——最后是最不重要的单位——董事会,也喜欢安迪。他是一个伟大的工作伙伴,对组织有建设性的贡献、热心积极、不屈不挠,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待命的员工。雷佛满怀特殊情感,提到了团队精神的问题,因为他自己不久前就是个桀骜不驯的小毛头。文案总监是上不了台面或是表现得不错,这之间的差别他清楚得很。他想要说的是,安迪待人总是光明磊落。要不是后来几个月,安迪的工作表现和过往不一样了,这事雷佛非说不可。以往总是效率十足——安迪从未无法胜任——只是不知为何而缺少活力。雷佛说道,这些经由他检视并忧心忡忡的小小要点,他并未一一列举,不过安迪应该都记得。他试着要减轻安迪的工作负担,但是——这个好家伙是个工作狂,如果你暗示他工作过度,他还会摆臭脸给你看。而且不到一个月前,老安迪才刚经历了男人所能承受的最无情打击。从那时起,他的工作——雷佛噘起嘴唇,目光低垂看着烟斗,摇摇悲痛的脑袋瓜——这事最好甭提了。尽管如此,他只是要说,他对安迪将放下六个月的重担而满心欢喜。当然了,六个月后,不管安迪是走人或留下来,他们全无异议。如果以后他想要归队,雷佛会第一个举手欢迎这位好伙伴、伟大的工作伙伴,重回公司怀抱。 现在轮到派尔了,那个眼神严厉、一本正经的小老头L·E·G·派尔,在墓穴上洒落一把泥土,并开始自说自话起来,他谈的是在英国大放异彩的一种制度美德:家庭生活。谁会料到这个老头竟有如此感叹?他的声音颤抖,或者在安德森过于轻率的眼中看来,他颤抖得夸张如花腔男高音,当时他正谈到家庭对他的意义为何,有忙得不可开交的派尔太太和四个小派尔,这四个小鬼,还得帮他们换尿布、喂饱他们食物、给他们穿上衣服(衣服越穿越多件,食物越喂越大块),替他们付学费——其他两人听得坐立难安,但安德森可是聚精会神,仔细聆听一本正经的老派尔先生诉说家庭制度如何保护他远离通奸乱伦、醉酒酩酊,以及铺张浪费。派尔先生说道,哎呀,安德森并未享有家庭的幸福恩泽。没听过婴儿的哭声,精神上等于欠缺激励鼓舞,而这种可振奋人心的力量可带领一个人毫发无伤地通过死荫之幽谷。(谁会想到这老头居然是如此诗意的人?)得知了这一点,或许就无须怪罪他了。这些年来,大家都是朝夕相处的至交好友,他们尊重安德森的意见,也看重——对他自己来说,更是赞叹不已——他出众的才华。从职业伦理和效率的超高标准来看,安德森都是达到要求的第一人,他的离职无疑是一场悲剧。当他祝福安德森一路顺风、否极泰来的时候,若指出都是家庭悲剧之故,这个说法应该不为过吧? 家庭悲剧?安德森看见他大口喘着气、头发稀疏散乱、淫荡表情转为忐忑不安。所有的悲剧不都是家庭悲剧?他听到自己在问。不过这些话和其他的话一样,仍是放在心里没说出口。 由于尸体已确实入殓,威威判断一切已盖棺论定——没有可翻案的疑点,没有可担忧的事,仅仅只有打发那些认为安德森未获公平审判之神明的手势,不管是什么样的神明。这场面没啥好看的,接着威威猫哭耗子假慈悲地哀号起来,这一段骗不了人的演出,依旧没啥好看。众人拉长了脸,不为所动。用法文告别吧。安迪不想要休假——好极了,那么,他毋需休假了。让他到某个他梦寐以求的小地方,去休息疗伤吧。让他六个月后归来时,是一个崭新健康的男人,不用再为日期会更改的烂桌历而心神不宁(噢,是的,威威加以说明,此事在全公司已是人尽皆知,所以老弟,我们无法视而不见)。让他回到我们阵营来,届时——威威的口吻难为情地从装腔作势降为平易近人——我们会乐于畅谈一番的。 接下来是一阵静寂。判决执行人完成了他们的工作,这会儿全都瞪着他瞧。安德森相当配合地以呆滞目光回望。静默之中,雷佛顿发出咳嗽声,他自觉此举不敬,而威威也对此吓了一跳。还有一个问题,他说道,是关于安迪的——我们一定得这么说——接班人。我们一度考虑提拔年轻的赖森—— 好心雷佛拿出嘴里的烟斗说道:但昨天你亲口告诉我,他的人缘不佳。 所以我们觉得,派尔接腔,他现在的工作表现十分出色,但太重的职责可能会让他喘不过气来。不过,好在我们够幸运,找到了一位有真正杰出经理特质的人选—— 这个人选的人格特质清楚分明,威威说道。 和蔼可亲,而且关系良好,雷佛评论道。 在经营理念上,此人聪慧敏锐,他的名字是布莱西—邦特尼,派尔补充说道。 威威摁了铃。一名男子走了进来。威威说道,安迪老弟,这位是潘瑟佛·布莱西·邦特尼先生。布莱西·邦特尼先生,这位是安德森先生。 安德森之前见过这位潘瑟佛·布莱西—邦特尼。他就是那位一边走路、一边挥动手指头说着“三四五六”的人。现在这小个儿伸出手来,脸上表情是既内疚又害羞。安德森握住他的手,然后突然笑出声来。他笑得和昨晚一样不可抑制,身体东倒西歪的站不住脚,必须倚墙而立。布莱西·邦特尼先生的目光谦逊且羞赧地投向地板,其余三对冷漠的眼睛却不以为然地瞪着安德森。这也难怪,毕竟死人是不会再活过来了。 第六节 活不过来了。但安德森心里又想,这整个事件该不会是一场梦吧?下午的时候,他好几次如此思索,并对自己说:不会吧,我真的要为这个名叫布莱西—邦特尼的男人做客户简报,然后到制作部、媒体部、美术部、研发部、票卷稽核部、会计部、收发处等部门帮他引见?起初还有雷佛作陪,后来全权交由安德森处理,而布莱西!邦特尼也不再数数儿或挥动手指头。不过,整个下午一分一秒消逝,他的颜面筋肉开始痉挛起来,这使他在某些尴尬时刻会异常地眨起眼睛,手脚动作也跟着不听使唤。他用力挥摆的手臂会莫名其妙地画出大圆弧,因而一再砰地击中安德森,不然就是手肘一拐突然戳到他的侧腹。有女士在场的时候,布莱西·邦特尼似乎可以控制自己的突击举动,但碰到冯恩时,他就往人家肚子上重重赏了一拐,遇上媒体部经理时,也送出一个小小的耳刮子。在某些空档或偏僻之处,他的两拍圆舞曲步伐便会无所遁形地出现。他在回廊上会边走边跳;有人跟他解释传单夹寄和版面预约的细节时,他的脚会轻快地打拍子。这也难怪,从布莱西·邦特尼的行为举止来看,要说他是现实世界中的继任者,还真叫人难以置信。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安德森像要把蛋打入碗钵中一样,不疾不徐、小心翼翼地揭露真相。 “我要去放长假了,”他说,随即又故作嘲讽地补充道:“是应董事会的要求。”他告知赖森此事时,这位文案人员摇头以对,角框眼镜后方的目光黯然。 “真倒霉,”他说道。“是因为童装世界吗?” “不是,”安德森答道。“这都是命。谁教我没听过育儿室里的哭泣声。”赖森一脸迷惑。“这位是布莱西—邦特尼,他要接手我的位置。” 布莱西·邦特尼一边抽搐眨眼,一边慢吞吞地走过来。坐在墙角桌子的葛雷特瑞克,也被请过来引见。 “安德森先生,您要永远离开我们了吗?”他问道。 “谁知道呢。葛雷特瑞克,在广告业,突然离职是稀松平常的事。” 布莱西—邦特尼对赖森说道:“关于那个——嗯,啊——新客户,你即将为我工作,没错吧?快变灵。这是个大案子。我喜欢。让想像无限延伸吧。我礼拜一再来瞧瞧你的构想。” “和你。” “什么?你说什么?”布莱西·邦特尼眨起眼睛。 “安迪和我是一起共事的。” 布莱西·邦特尼痉挛起来。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是‘和你’,不是‘为你’。” “噢。”他既抽搐又跳着两拍圆舞曲。“噢,是的。很好。是的,我懂了。”他大大地眨了个眼睛。“‘和你’,不是‘为你’。好的,我明白你话中的重点了。” 在美术部里头,冯恩谨慎地擦掉绘画颜料,握住跳着两拍圆舞曲的布莱西—邦特尼所伸出来的手。冯恩什么话也没说,但布莱西—邦特尼似乎没意识到对方的沉默。他探头去看冯恩为快变灵画的草图,并对客户打回票的商标设计感到兴致盎然,他捏着一位在美术部见习的女孩的手臂,同时对一张呈现综合式建筑大楼的摄影构图品头论足。 “现代主义风格,嗯,现代主义。非常有趣。你很欣赏,对不对?我自己是觉得还好啦。简单率直、强而有力、生气勃勃,我发现大部分客户比较喜欢这样的调调。就像这些女孩一样。”他边说边眨眼,而且还冷不防地赏了冯恩一个拐子。“我老是说,广告公司里头最有趣的地方,莫过于美术部了。就算在这里耗掉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我自己有一些构图的想法,你知道的,我的脑子里满是想法。哪天我拿一些来给你看;你会常常见到我露面的。礼拜一见。” 布莱西·邦特尼往前跨了两步,抓住冯恩的手,眨了眼睛,又跨两步退开。安德森说道:“我明天会进公司,杰克,来打包东西和告别。” 冯恩呆若木鸡,双手放在臀部,目送着他们离去。 布莱西—邦特尼离去之后,安德森坐在他的办公室,看着地毯上的日光逐渐缩小为一指之宽。不知为何,他的心思回溯到少年时光,那一天他下楼来吃早餐,看到母亲的餐盘上摆着橙红色的信纸,也认出上面是艾瑟儿的笔迹。他的母亲泪流满面,对着他呼天喊地、大吼大叫;但是当她得知艾瑟儿怀孕时,咆哮怒吼全被温柔的甜言蜜语取代。“儿啊,你真的要娶她吗?她的出身背景不好啊。你弄错了,而我们看得出来这件事你要是不解决,你生命中的真心伴侣就很难出现罗。”所谓的解决,就是这个装在橙红色信封里的道别信,内容是说艾瑟儿已前往布莱德福,然而,这封信没有其他意义了吗?后来,他的双亲一提起这件事,老是说逃过此劫真是惊险万分,还说幸好他们处理妥当,陷阱才没有机会启动开来。但艾瑟儿的下场如何?他对她毫无印象,只记得她在某些不适当的时刻,会紧张地咯咯傻笑。通常在灌木丛下,艾瑟儿会一直傻笑,而且笑到完全失控。她的人,以傻笑和橙红色信封的形式被他记忆下来,但她肚子里的胚胎后来怎么样了?它有存活下来吗?那孩子是男是女?现在说起话来是不是有布莱德福的当地口音?是教养成工程师还是芭蕾舞学生?真是奇怪,这些年来他居然从未想起艾瑟儿·史密斯和他们的孩子。安德森心里想,窗帘放了下来,后面的景致再也看不到了。为何现在这个时候,他要去瞧瞧窗帘后面呢?他们把艾瑟儿送往布莱德福时,如果把胚胎拿掉了,这算不算是谋杀呢? 窄细的光束消失了,他一抬头,看到雷佛顿站着,嘴含烟斗,脸上的笑容略带哀愁。威森、雷佛顿、冯恩、赖森,他们之中是哪一个,将他自己的祈福,施予我的妻子? “我是过来说声再见的。”雷佛顿说道,他话里的最后结语让安德森愕然。 “再见?” “明天我不会进公司。我要直接去见脆即酥的客户。很抱歉,我自己的构想必须介入这个案子,不过你知道有时候就是这么回事。总之,就这样了。安迪,相信我,这样对大家都好。也许这只是暂时的。”雷佛顿的眼神突然变得虚无飘渺。“我们一起有过美好时光。我会想你的,安迪。我们一直合作无间,不过我得为公司着想。我们都必须为公司着想。老实说,最近我总觉得,你真的不再——对你的工作有所信仰。”吊丧之词变成了感伤之言。雷佛顿从口中取出烟斗,看着它,用鞋后跟敲了敲。“明天你进来的时候,别忘了带那罐快变灵,可以吗?戴文葛今天在电话中提到它。事实上,它有一点瑕疵。” “瑕疵?”雷佛顿专注地看着烟斗。 “那个特殊样本并不是任何体质的皮肤都可以适用。他希望我们不要再继续抹用了。好像是里面含有某种成分,会让某些细致的白皮肤产生过敏,虽然对别的使用者来说,它的功效非常好。他们会送其他全新改良精练过的样本来。他们一直不断在测试,你知道的。”雷佛顿把话打住,显然是在等待回应。但对方没有回应,于是他又说道:“明天别忘了把它带过来。我不会再用它了。” “我不会忘记的。” “别难过,安迪。” 安德森明白,这时候的心情应该很不好受,但实际上除了麻木和想到艾瑟儿·史密斯之外,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很好。” “你确定没事?” “当然没事。” “那就好。”雷佛顿收起烟斗,伸出他那强壮可靠的手。“再见了,安迪,祝你好运。” “再见。” 下午的天色越来越黑。安德森安坐桌前,此时从窗口可看见所有办公室都变得灯火通明。最后他终于起身,戴上帽子,穿上雨衣,走到房门前。他打开电灯,伫立看着桌上散置的文件、绿色地毯、衣帽架;这些都是死寂人生的各种面向。他大声说着连自己也不明其意的话:“不会的。”他离开办公室之后,电话正好响了起来。这情况就像是无意之中为他的境遇下了一个注解。 第七节 除了麻木和空虚之外,安德森还感觉到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叫他旁徨不安。就内在意义来说,这事真是糟糕可怕,以外观上来看,则是损失惨重。这件事就是回到他的公寓去,他想到此事就害怕;混乱不堪的房间、空无一物的抽屉、脏兮兮的水槽,以及警官呼出来的烟雾仿如在那地方徘徊不去。就是这些事情,让他从麻木不仁的情绪中,产生了无理性的恐惧。某种感觉让他决定留下来,完全不顾回家这档事,而另一种矛盾的想法却告知有人等着盘问他,于是安德森离开办公室后,便转往史岱格走去。在那里,冯恩正坐在用隔板隔开的某间凹室里头,帽子挂在他后脑勺上。他朝着安德森伸出一根手指头。 “砰砰砰,他们打中你了。吉普赛人的警告是对的。让我来添酒。干杯。我来猜猜看,我的好友雷佛是怎么跟你说的:再见,安迪,认识你真好;就算我是猫哭耗子好了;我很抱歉,不过你对你的工作已失去热诚。对不对?” “差不多。” “我就知道会差不多。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不过啊,他们为什么会找上那个圣怀特(指舞蹈症病患,一种使肌肉发生痉挛的神经疾病)?难道是因为他戴着守旧派的领带?他根本不是广告人,他只不过是会说漂亮动听的废话罢了。任何有半只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好吧,他最好别在我的地盘上撒野,否则我就叫他吃不完兜着走。” “再来一杯。” “谢了,给我一杯巴斯啤酒。他们这样对待你,真是他妈的过分。那是开除,没错吧?雷佛说你要休长假,而且可能不会回公司来。” “我不会回来了。” 冯恩用两只指头捏住自己的长鼻子。 “将来你在哪儿闻到鱼腥臭,就等于在那儿闻到广告业。这是我对这个行业的观点。” “我不这么认为,”安德森疲惫地说道。“他们迫不及待要撵我走,我也巴不得要离开他们。我没什么委屈好怨。” “你才他妈的应该抱怨呢。我一想到那些得志的小人坐在那里,就想起我家老母——”冯恩举高酒杯,喝了一大口。“虽然他们跟我说,你最近不太对劲。我的意思是,老兄,神奇桌历和信函胡乱飞,而且找错人罗——那些才不管用呢。” “谁跟你说的?” “我是顺风耳。”冯恩手成杯状环住一耳。“你打算跟那个小女孩怎么样?” “你是指,珍·莱特莉吗?” “珍·莱特莉。”冯恩发出怪声。“我说的是茉莉。” “我早把茉莉忘了。” “嘿,得了吧。她可没忘记你呢。她要你,安迪。” 安德森想到那像白垩的长鼻子、共乘计程车的情景,以及泪水沾污小方脸上的妆。他冷淡地说道:“我可不想要她。” “那你干嘛让她觉得你要她?为什么跟她发生关系呢?”安德森惊讶地瞪着迎面而来的怒容。“他妈的,老哥,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你只要看看她,就知道情况有异。” “你才看不出来哪里有异。”安德森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望着对面凹室桌面上的一顶帽子。那是一顶常礼帽,外型古旧但十分体面。旁边搁着一件深蓝色大衣。安德森看不到凹室里头的人,但帽子和大衣却依稀眼熟。 “你知道你的毛病在哪里吗?人家用卑鄙的手段对待你,全世界的人都同情你,但你知道你的毛病是什么吗?自我中心,我告诉你,你他妈的太自我本位了,安迪。咱们搞不好是同一种人吧?拿我和我母亲来说,你知道前两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正要外出——” 隔板之外可以看得见一只抓着啤酒杯的手。啤酒就放在桌上的帽子旁边。在那只手收回去之前,安德森看到那只手腕部粗厚多毛。而就在此时,他也听到快活的幼稚笑声。那笑声和大衣一样,都是葛雷特瑞克的标记。安德森突然站了起来,撞翻了桌子。啤酒流到地板上,也溅上冯恩的膝盖。 “抱歉,”安德森说道。“对不起。” 他完全不看对面的凹室,就自顾自地走出凹室,跑离了酒吧。 第八节 塔法戈广场、雷斯特广场、皮卡地里街、雪弗丝贝瑞大道、查令十字路。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向他闪烁,传递着绝望危急的讯号。牛肉汁,牛肉汁,牛肉汁,塔法戈广场的灯光如是说,那儿的喷水池播放着令人兴奋的欢爱喘息之歌。在雷斯特广场上,盖柏与葛拉宝、古博与哈宝、翠茜与拉玛儿,这些极乐之屋向他提出邀请。在皮卡地里街的圆形广场上,有个招牌写着蛊惑人心的词句:“喝到最后一滴”。啊,你再度属于这个肉汁与慕斯的世界,你了解并热爱盖柏与葛拉宝的真实面,由于有抉择的苦恼,所以你不再困惑。强生博士一边倾身用粗糙的手指头捏细皮嫩肉的大腿,一边说道,真实,先生,这里就是真实世界。所以跟我来吧。安德森徘徊在边缘之屋、牛奶酒吧这些文明设施之间,推挤着咀嚼口香糖的女孩,经过专搞避孕门路的药剂师,哦,他呐喊着,哦,相信眼前可见的世界,是存在于完美的单纯之中;这个世界,与混乱不堪的公寓、匿名信、凹室里看不见的人影,都丝毫没有关联。他在一家戏院外头停下脚步,戏院上面写着:“更粗暴的班尼。更妖娆的露西。绝无仅有的勇猛刚强与坦诚相见”。露西·拉蓝琪露出整片白花花的大腿肉,而粗暴的班尼·贝利则站在她身旁狂叫嘶吼。安德森投下硬币,走了进去。 里面的气氛热络刺激,但是穿着薄雨衣的他,却因心神恍惚而直打颤。他的鞋子陷在有弹性的绒毛地毯里。墙边走来一位身上有肩章的仆役,引导安德森前往朝拜圣地,那里的神全都仁慈地俯视众生,他们的名字是音乐,他们的话语是法则,他们的容貌是慈眉善目——佛雷亚士坦、伊图尔比、古德曼、陶尔斯、鲍嘉、卡格尼、斯科特和赖德、泰纳、史坦威克、洛克伍德、褒曼(以上皆为二十世纪著名的音乐界、演艺界明星)。在各个生来就被赋予的名字下方,神明安详地保持某种姿势,有的面带笑容、有的握紧拳头,注视着这位来自现实世界,正在行进之中的新信徒。 在银幕上,安德森第一眼所见的,就是两张巨大的脸贴在一起耳鬓厮磨,金发和黑发也一块水乳交融起来,班尼·贝利以深沉热情、带着美国腔的声音对露西·拉蓝琪说道:“一切都会顺利的”。然而,一切却没有顺利起来。班尼·贝利冷酷地坐在一辆狭长汽车的方向盘前面,整个过程搭配的音乐份外不和谐。雨水落在挡风玻璃上,一幕幕景色瞬间即逝,班尼眼看前方,手中始终飞快地转动方向盘,与他擦身而过的车子都被刮掉一层漆。车子的轮胎旋转不息,而班尼的嘴里也不断嚼着水果口香糖。这会儿,眼前有一条栅栏横跨路中央要拦住他——咻,他眼睛眨也不眨地闯了过去,但从他嘴巴动得更快的情形来看,他的紧张心情是昭然若揭。紧接着,灌木丛后方有一连串枪声迅速响起,汽车挡风玻璃应声裂成碎片,班尼从腋下拔出左轮枪来。砰,砰,砰,子弹穿过车窗而去,恶棍的表情滑稽地扭成一团,身子摇晃走了几步,然后便倒地不起。车子绕过一个U字形的弯道——在遥遥的下方,如缎带般蜿蜒的马路上,还可看见另外有一辆车在跑。就在那片刻,班尼的嘴巴停止了嚼动。 镜头先跳回城市里头,两名男子找上了露西·拉蓝琪。大衣翻领下面有闪亮徽章的这两人,把她押进车子里,然后开车扬长离去。这两人的长相是狮子鼻、菜花耳、薄嘴唇,还有斗鸡眼,所以在露西世故而纯真的眼中,便认定他们是流氓而非警察。下了车,他们催促她通过后门(镜头一换,场景来到一栋像独特硝石的建筑物前面),走入一个有保险柜、长沙发和地毯的房间。房间里头,有个胡子稀少的男子正坐着剔牙。 班尼现在又动起嘴来了。他那辆狭长有如灰狗的车子,小心翼翼地转过弯道,并且用两轮在断崖边缘滑行,把这条平滑道路磨损得破坏殆尽。车子的速度时快时慢,最后终于追上了另一部车,车里头的人一脸瘪三样,目光鬼鬼祟祟,神情焦虑不安地往后方打量追兵。鬼祟仔把车转入旁边的侧路,然后一手攀着灌木一手抓着袋子,沿着山坡往下爬行。但班尼紧追在后,这会儿他已经赶上来了,他伸手一把抓住鬼祟仔的颈子附近。然而,鬼祟仔挣扎、扭动、翻滚,接着两腿一伸,重重踢了班尼一脚。班尼蹒跚摇晃,双膝一弯,跌倒于地,于是鬼祟仔缩腿准备再赏班尼一踢,想把他送到山坡下半哩外的乱石冈。我们看到鬼祟仔的脸上喜形于色,下个镜头切到鞋尖装有铁块的脚作势欲踢,随即镜头接回鬼祟仔沾沾自喜的表情转为狼狈恐慌。原来班尼的牙齿用力咬在鬼祟仔的小腿上,并趁鬼祟仔摔倒于地时,迅雷不及掩耳地用腕部反手打了他一掌。鬼祟仔的脖子当场折断,脑袋瓜垂向一边,舌头伸了出来。他再也无法使坏了。班尼把他扔下乱石冈,瞧瞧袋子里面,点点头像在表示债卷或珠宝之类的东西仍安然无恙,然后才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的口香糖呢?”观众哄堂大笑。班尼找到了口香糖,又开始嚼了起来。 (安德森开始意识到左腿上承受到一股压力。他压回去,目光仍盯着银幕不放。) 镜头重回流氓的办公室,露西·拉蓝琪被他们捆绑起来。流氓要求她透露讯息或干嘛干嘛的;当下情况不是很清楚。不过呢,很明显的是她拒绝了。她的头左右摇摆,大眼睛惊慌地骨溜溜直打转。狮子鼻一号抿着嘴,来回啪啪打她耳光。老大仍在剔牙。狮子鼻二号张嘴淌着口水,不耐烦地在一边袖手旁观,他说道:“噢,老大,给我个机会嘛——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呢?” (有一只手摸上了安德森的手。锐利的指甲掘入他的掌心。) 在警察总部里,探长挂断电话。一部车开了出去,两部车、三部车,最后是一长串车队在路上呼啸而去。流氓老大朝着狮子鼻二号颔首示意,于是后者一边咯咯窃笑,一边点燃了环形轻便煤气炉。看着战利品的班尼,总算发现流氓老大也是共谋者。在回程路上,他的嘴巴动得更快了。镜头连续快速剪接,银幕上呈现的是露西骨溜溜打转的眼眸、警车飞驰、狮子鼻二号用炉火烤热奇形怪状的器具、班尼飙车和嚼口香糖,以及流氓老大剔着牙。 (那只手爬上安德森的臂膀,指甲撕裂了皮肤。有一只脚也缠上了他的脚。) 流氓老大停止剔牙,走向露西,端详她的手指甲,叹了口气,然后向狮子鼻二号打了手势。露西身体蜷缩,像只生病的母牛,班尼已抵达后门。警方在正门煞车停住。狮子鼻二号朝露西逼近,嘴巴淌下口水。 (有一只鞋后跟戳进安德森的腿侧,仿佛要刮掉他一团肉似的。) 班尼破门而入,快步冲上楼梯,然后闯进房间。他一脚踹中狮子鼻一号的肚子,并且趁对方抓枪时跳上他的手腕,接着借势一把逮住狮子鼻二号的颈子,随即往已掏出枪的流氓老大用力一推。流氓老大扣下扳机,子弹穿过仍然手握刑具的狮子鼻二号。满腔愤慨之中,狮子鼻二号举步蹒跚地倒向流氓老大,并把他挤向墙边,顺势也将热铁往他眼睛压了下去。流氓老大惨叫连连。 (四肢紧缩,安德森感觉到腕关节隐隐作痛。) 接下来的情节发展,就有如例行公事了:袋子找了回来,警方颜面有光彩,可喜可贺。狮子鼻一号招供。狮子鼻二号翘辫子。流氓老大双目失明。然后又是一个黑发和金发的特写镜头。班尼把口香糖塞入某一边腮帮子,使了个眼色。露西抛了个娇羞的眼神,然后突然抬头,也眨起眼来。剧终落幕。 灯光亮了起来。安德森转向左侧。他看见一名娇小土气的女子,年约四十开外,当下他的意外之情,几乎不亚于在史岱格看到常礼帽和大衣的惊讶程度。她戴着角框眼镜,没有擦口红,脸上施粉甚少,身上的暗棕色大衣寒酸过时。当安德森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时,那一刻她的脸全向他那边转了过去,凝视他的眼神温柔而呆滞。想像和目睹之间的差异,叫安德森愕然而无法接受,这样的挫败感更加深了心中的不悦。他匆匆起身,随即走了出去。 他穿过铺着橡胶地板的大厅时,听见有人呼唤他的名字:“安迪。”看电影却意外碰上熟人,不知所措的反应使得他加快脚步。“安迪,安迪。”他认出了那个声音,于是转过身来。 依莲·佛莱契利迎向前来,她一手挥摆着一把小雨伞,另一手轻轻搭在一位相貌粗犷的年轻军官手臂上。 “终于见面了,安迪。中餐的时候,你跑到哪儿去了?” “我在好几家中国餐馆,享受了一顿国际餐点。他们叫我去厄尔维诺找你。” “不是中国餐馆,亲爱的,是土耳其餐馆。波诺和我在一起,我们等了又等。他不喜欢这样空等。”她轻拍军官僵硬的手臂。“这位就是波诺。他是个乖小孩。”他口齿不清地嘶吼。“安迪,我得跟你谈谈。波诺达令,你不能待在这里哦。”军官又吼了起来。“你快走,别闹了。安迪和我有点事要谈,就这样而已啦。噢,我还没有帮你介绍。波诺,这位是安迪。安迪,这位是波诺。好啦,现在你们是朋友了。” 安德森感觉自己的手像被蒸汽压路机辗过似的。依莲·佛莱契利嘟起嘴巴。 “波诺,回家去收拾行李。半小时后我在车站和你会合。你乖乖的话,我就给你一块饼干喔。”军官又再度咆哮,但这回的咆哮显得踌躇迟疑。在尖耸硕大的帽子下方,他的脸圆润粉嫩。她轻轻用雨伞挥打他的屁股。“走啦,走啦,别当个傻波诺。”军官又吠了一声。“我不会有事的啦,我跟安迪认识好几年了。”军官举手触帽半行礼致意,向后转身,随即迈大步离去,整个动作精准确实有如机器玩具。依莲赞叹地注视,直到他转过了墙角。“你觉得如何?”她说道。“脑袋不是很聪明,但他拥有完美的双肩。” “我们有话要谈。” “老天,是的,我们得谈一谈。我整个礼拜都想找你,安迪。你躲到哪儿去了?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去边缘之屋好了,离这里近,而且我又赶时间。你喜欢这部电影吗?” “还好。” “我想,这就叫作青菜萝卜,各有所爱。至少波诺很喜欢。他爱死了这部片子。我们要结婚了。” “结婚!”安德森无法置信地说道。 “我又没嫁给佛莱契利,你知道的。我们的关系还没发展到那种地步。这就是为什么他老是醋意十足,你知道他嫉妒每一个人,他甚至忌妒你。我猜,麻烦就出在这里。” “嫉妒我。他没理由嫉妒我啊。” “你以为嫉妒是需要理由的啊?” “你刚说麻烦出在这里,这是什么意思?” “坐下来再说。” 依莲走路的样子优雅端庄。她是个三十五岁的娇小女子,一眼望去仿佛是黄铜做的。金黄色的头发卷成大波浪盘绕于耳边,身上的黄色大衣色泽鲜明,鞋子上面的黄铜饰扣闪闪发亮。上述的是外在表征;不过,她的声音和姿态也同样明艳照人。二者所散发的光采,叫人错认那是一种智慧之光,而她的脸蛋上了妆之后,神清气爽的让人以为她还正当青春。 他们坐在方格布桌边,桌上摆着咖啡。她一边用汤匙搅拌一边说道:“我讨厌那个警察。他恐吓我。”她没头没脑地接着说:“波诺出身良好,你知道。他是罗德瑞克·曼利伯爵之子。就是因为佛莱契利,他才这样疑神疑鬼的。那个家伙啊,他是个卑鄙小人。他知道波诺的背景,明白自己动不了他,所以就来报复你。安迪,这不是我的错,我对天发誓,这事跟我完全无关。” “什么事跟你完全无关?” 旁人说话时,依莲很少在听。 “所以现在,那个警察起疑心了。” “起什么疑心?”安德森强压不耐地问道。“依莲,他怀疑什么?” “他怀疑你。”安德森动了一下。“别告诉我,安迪。这件事我一点都不想知道。我不要受到连累。我已经尽力而为了。”她心不在焉地补充:“他来找我。” “谁?” “当然是那个警察啊。他跑到办公室来,跟我谈这件事。” “他跑到办公室来,”安德森呆滞地覆述。“然后跟你谈。谈什么?” “谈那些信啊,那些匿名信啊。佛莱契利寄那些信给警方啊。” “佛莱契利寄那些信。”他因惊讶而倒抽一口气。他以前为何没看穿呢?佛莱契利的提示,还有警官问到仇家的问题,这些事他为何没想清楚呢?“但是,这是为了什么?” “别问我为什么。那个人啊,他神经不正常。我告诉你,他嫉妒得发了狂。警方一问他,他就承认信是他寄的。不过事情还没完呢。他跟他们提起开关的事。” “什么开关的事?” 依莲·佛莱契利忙着搅拌咖啡。安德森心里想,真相就要水落石出了;一旦她说出她所知道的事情,他所有的疑惑就可以豁然开朗了。 “你跟他们说,”她温吞吞地说道:“开关保险丝烧掉了,所以小薇才会摔下楼梯。” “没错。” “那时候是七点四十五分。” “是的。” “佛莱契利跟他们说,他七点半到地窖去,那时候电灯还好好的会发亮。佛莱契利说,他在审讯时没有说出这项证词,是因为他以为这事无关紧要。所以他们才来问我。” “问你?”安德森发现自己对这句话不明其意。“问你什么?” “问你和我,我们之间有没有私情。我告诉他们没有。”她断然说道:“我认为他们不相信我所说的话。” 随后她又突然说道:“你的脸怎么了?看起来很古怪。” 在劳累和紧张的压力下,他的脸当然绷得很紧。不过他的问题仍未获得解答。 “依莲,你是小薇最好的朋友,是不是?” “怎么啦?” “所以你知道,你一定知道。” 她看着自己手上的金表。 “我得走了。” “不,不行,你还不能走。有件事我非知道不可。” 但这问题真是难以启齿,尤其它还是个具有决定性的问题。他不安地在座位上挪动。 “这件事你早该告诉我的。” 这会儿她的声音变得嘹亮起来。 “告诉你什么事?” “依莲,听我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信任你。”安德森心存恐惧,他害怕即将听到的事情。在周遭这些格子桌布、住在市郊的家庭,以及体面可敬的办事员之中,一句决定性的话语终于要宣布了。“你可以把那个名字告诉我。”他好不容易才说出口来。 “什么名字?” “她情人的名字。” 在邻桌,一名女侍哗啦啦地把刀叉掉满地。依莲倾身靠近他。 “你说什么?” 安德森单手放在喉咙上。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的情人。” 她上了年纪的前额仍光滑未起皱纹,但瞪着他的明亮眼眸却深不可测。 “她的情人?” 女侍正在向邻桌的年轻夫妇致歉。 “我很抱歉,”她说道。“是我神经过敏。是我昨天晚上做的那个梦。我有个小男孩,我梦见他躺在棺材里面。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心神不宁。” 年轻夫妇一头雾水地望着她。 “你知道他是谁。”安德森说道。 格子桌布、依莲身上如黄蜂般的大衣,还有她热切的眼神——他想从这些事物当中找出某种含意,但他没找到。 “但是——”她说道,接着又看了一次手表。“我得走了。我必须用飞的才行。” “不行。”他把咖啡杯推开,俯身抓住她的手腕。“除非你告诉我他是谁。” “看在老天爷面上。”她抽回自己的手腕。“你找错对象诉苦了,安迪。” 旁边的年轻夫妇端详着他们,一点一点地吃着食物。 “找错对象,什么意思?你知道他的名字,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数。告诉我。” “安迪,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她说得言不由衷。她在包庇某人,她不知道他口袋里有无法反驳的证据。他试图冷静、条理分明地跟她把话讲清楚,但结果却是说得颠三倒四,甚至全无章法可言。他还听见自己声音高亢的吓人。他是这么说的,他办公室里的某人,他桌上的信,小薇的笔迹,她要如何解释那封信?不过她当然无法解释。她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为了要掩护包庇某人。他是谁? 一旁的年轻夫妇放下他们一点一点挑着东西吃的叉子,心有疑虑地望着它。 依莲把黑色皮包的扣子关了又开。现在她站了起来,声音压低但简洁果断地说道:“我要走了。” 但是那封信,那封信——安德森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在哀鸣——你要如何解释呢?你瞧,在这里,就是这封信。 “够了,安迪,”依莲说得高声洪亮,而且清晰沉缓,“你不太对劲,安迪。听我说。回家去,然后躺到床上,找个人来看看你的脸。” 安德森五指掏出蓝色信纸来,随即递了出去。她瞥了一眼,愤怒地哼着鼻子说道:“那是一张帐单。听着,安迪,回家去,找个医生看看。”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张纸看。那是一张服装店的帐单。那么那封信——他的手指又乱摸一通,但她还在说着:“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小薇,我告诉你,你大错特错了。” 安德森哀求地伸出手来。邻桌的年轻夫妇面面相觑,推开食物并站立起身。 这会儿,他听到自己说他找得到那封信,而且还一再哀号乞求。告诉我名字,请告诉我他的名字。接着打击降临了,这就是他既期待又害怕的打击。她转身面对他,终于,皮包啪的一声紧紧关上,来势就像她的脸色一样严厉而决裂。 “你疯了,安迪。我不想这么说,但这是你逼我的。”她停顿了一下——旁边的年轻夫妇和女侍满心期待地等着下文——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自从遇见你那天开始,小薇就一心一意对你。她没交过任何情人。那是你捏造出来的。” 她踩着高跟鞋,步伐坚毅稳定地经过收银台,随即走出了餐馆。 第九节 他跨出计程车安全的小小包厢,踏入敌人环伺的世界。甭想也知道,让司机知道他住在何处是不智之举。他站在守护神酒吧外头,给了司机一枚面值二先令六便士的银币做小费,然后仔细观察他是否有任何不轨之举。但那司机只是用牙齿检验硬币,道了声“谢啦,老兄。”然后便将银币放在手中紧紧握住。安德森像有机密相告似地倾身向前,拇指朝身后的守护神指了指。 “我不住在那里。” “啊,你不住那里?”司机笑了笑,露出一口暴牙。“我倒希望我住在那里。晚安,老兄。” 说完他就开车离去,留下安德森穿着雨衣站在人行道上发抖。斜雨绵绵不断,沾湿了他的脸庞和没有遮盖的脑袋——没有遮盖的脑袋?他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已脱下霍姆堡毡帽——那是他次佳的霍姆堡毡帽——在计程车里,然后把它放在身边。那个人会把它送回来吗?在昨晚忘了帽子、拿错大衣的乌龙事件之后,现在他又忘了拿帽子,这真是离奇古怪。拿错大衣、遗失帽子——他知道这里面有其含意,不过,那是什么含意呢?依莲·佛莱契利刚才所说的那番话,他也明白其意了;虽然确切的意义仍教他迷惑,而且他也想不起来她究竟说了些什么,然而他知道自己有理由深感烦躁。一切都还很混乱不堪,而且也很难理出头绪;更何况,眼前的问题使他失神分心。他的住所正被人监视吗?他走到守护神的入口处,仿佛要跨入似的停住脚步,随后突然一溜烟移向酒吧旁边的阴暗处。阴影深邃却并非无法透视,他蹑手蹑脚走到墙角,目光凝视着暗黑的约瑟夫街。房子正被人监视当中。在街灯照耀的范围外,有个面貌无法辨识的家伙,懒洋洋地靠在前面门廊上。安德森抽身而退。他整个身躯不停打颤。 那些笨拙的驴蛋在正门外头安置了一个人。他大可放声狂笑。但是嘲笑他们终究无济于事。这意味着是他的直觉警告他别回来这里——他一想到混乱的房间、空洞的桌子抽屉、坏损的照片,对了,还有地窖,那个未经调查过的地窖,他的脑海便冒出那些嫌恶甚至恐怖的景象——他的直觉一向是对的。如果他转过墙角,横越马路,那就掉入陷阱了。那个静止不动、疲态毕露的家伙在这个陷阱中扮演的角色即是诱饵了。 事情真是如此这般吗?安德森扪心自问。我非得掉头走开吗?且让我理出个头绪来。此刻一大堆南辕北辙的论据涌入他的脑际。这些人真的会如此笨拙愚昧吗?把人安置在显而易见的地方,当真没有什么显著的动机吗?事实上,安德森要是像个受惊吓的小孩落荒而逃,没注意到等待着他的双重陷阱的话,会不会反而掉入他们的股掌之中?安德森笑了起来。他大声说道:“拜托,我们要设想他们当然是很狡诈的。这些人不是傻瓜——这点我们可是一清二楚。”然而依莲方才说的那一番话,不管跟他们有无任何瓜葛,其中相关涉及的事情他却已经忘了,而且怎么样也想不起来。他再度口出连自己也不明其意的话语。“那封信。”他说道,语毕随即转出墙角。安德森步伐坚定地踏上车道,雨水直直打在他脸上。门外的人影站直了身子,慢慢走往围墙门,把报纸塞入腋下,然后跑步迎向他。他们在路中央碰头。那人是茉莉·欧洛奇。 “安迪,”她喊叫着:“安迪,你还好吗?”他一语不发,只是站着深思地瞪着她。“安迪,你怎么了?为何那样看我?” 他听到一阵故作轻柔低沉的嗓音,却认不出那是自己的声音,安德森说道:“谁叫你来的?” “什么意思?我今天下午听说了。” 脑子空白了一会儿后,他才说道:“听说什么?” “公司内部那些把你逼走的卑鄙手法全听说了。那时你也是有点不太对劲。” 她在说什么啊?但最后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并且和最近说过的其他事情全串连了起来。 “什么叫做不对劲?谁跟你说我不对劲的?” “安迪,现在正在下雨,我们不要杵在这里。咱们走吧,好好谈谈。” 安德森任由她带到路边,然后才甩开她放在他胳臂上的手。然后他听到自己又以温顺的口吻说道:“谁告诉你我不对劲?”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你在发抖。而且——你的脸怎么了?” “你不介意告诉我告密者的名字吧?”他委婉说道。 “噢,别傻了。”他们来到了正门。“钥匙给我。” 他顺从地将钥匙递给她,但当她插入锁孔转动钥匙时,他却迅速移动。他抢身闪入正门内,从锁孔中夺下钥匙。他让正门微开,并冲着她笑。 “我亲爱的小女孩,你一定以为我中计了。” “安迪,中什么计?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他再度大笑。跟她斗智真是轻而易举的事。 “恐怕你得回去他们那边,报告计谋失败了。顺便建议他们,下一次要放聪明一点。” “让我进来。”她往前跨了一步。 “哈,哈,”他又笑了起来。“别再靠近了。”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竟然往前猛力一冲,于是他们俩就在门口缠斗了起来。他由于过于自信,而松懈了防备,导致一场拼斗,目的是为了赶走这个披头散发、手爪乱舞、呜咽啜泣,企图从他身边闯关的恶婆娘。谢天谢地,现在她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她只想闯进这个不欢迎她的地方,这样做太不聪明了,而当他们扭成一团时,他的疑心病在正当的决斗中一扫而空,只剩下满心的喜悦。他听到哀号声,但内容听得不是很清楚,因为他全副精力都放在与敌人的揪斗上。她冲上前来也许是鲁莽笨拙了点,但是打斗的手法很机灵,她像鳗鱼似的逃脱他的抓握,试图从他旁边溜过。不过精力十足的他,一把抓住她的喉咙,并趁她抓破他手皮之际,宛若班尼·贝利对付鬼祟仔似的起脚一踢。她大声哀叫,扑倒于地,裙子翻了上来,露出整片大腿肉。不知为何,原本拿在她手中的晚报,这会儿却在门内,仿佛是报童送来似的。他捡起晚报,用力关上门,然后破口狂笑。 然而,她可没有就此做罢。她站了起来,手指头一直按在门铃上,鸣响的铃声悦耳动听,但其间还夹杂着让我进去的喊叫声。愚蠢到家!而且还寡廉鲜耻!她当我是笨蛋吗?突然间他勃然大怒,站在门的这一边,用各种无礼猥亵的话对她咆哮——这些话都相当难听,或许,他是在等佛莱契利下楼来。但佛莱契利并未下楼来,他外出到某个地方去了。走开。安德森听到尖叫声。走开。她终于走开了,脚步缓慢而沮丧,边走还边用手帕敷脸。他打开自己的公寓门,蹑手蹑脚走进客厅,从窗口望出去(只拉起窗帘边缘的碎片)一直看着她消失于街角。他赢了第一回合。现在可以坐下来,仔细检查眼前的情势。但是他自我承诺要做的实绩调查——合理思量自己的处境,并计划接下来的防御措施——终究是不可能实现了。因为当时,他已经迟疑地按下电灯开关,冰冷稳定且忧郁的日光灯照亮了房间,同时也暴露了昨天有仇敌在这里又戳又捅、又嗅又闻地翻箱倒柜挖掘秘密的事实。既然昨天她或她的朋友已侵犯他的隐私,而且还发现了他们想知道的秘密,那么今晚拼死拼活不让那女人进来,显得多么荒谬可笑啊。环顾房间,眼前是污秽狼藉的威士忌酒杯,他感到全然无助。而隐藏在无助感之下的,则是担心害怕。 他坐进铬制扶手的椅子里,伸手探入自己口袋。他掏出来的第一样东西是小薇所写的信,信纸虽然皱巴巴的,但那无疑是她的笔迹。再一掏——这是不知怎么弄错放入葛雷特瑞克大衣里的匿名信。他对依莲倾诉的时候,为何偏偏找不到这些东西呢?他盯着这些信,在膝盖上把信纸摊平。不过信上的字迹在他眼前模糊不清,他很快就对这些信不感兴趣,任由信纸掉落于地。 在地毯上摸索捡信的时候,他发现晚报正不偏不倚、而且极巧妙地掉在门内。留下报纸必有用意,因为他们做每件事都有目的。他们是要以标示二月四号的报纸来吓唬他吗?他看看字体,但那个日期却对他飞扬起舞。它飘扬着——但一阵子后,日期变得清晰可辨,虽然其他字体仍在上下左右地摇曳。报上的日期朝他冷笑,字体和数字越变越大,直至在他脑海里爆炸开来。那个日期是二月三十一日。这一刻,当一切摆明这是个警告时——但要警告什么呢?——他闻到了香味。 抬头环视、张鼻嗅闻,他知道这股熟悉的味道不是淡淡的尘灰味;那是气味特殊的香水,是小薇惯用的“欢愉之夜”。这股香味,此刻在他鼻孔里显得辛辣刺激的气味(怎么以前从来没注意到它呢?)是从卧室飘出来的。这会儿他明白了,方才在外面的拼斗和胜利原来只是错觉。在二月三十一日那天,有一场最后的圣战非打不可,而且非赢不可,在此之前他是无法安歇的。 他关掉门口的灯,静静来到卧室门前,接着猛然把门打开,这段过程他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多少秒?多少分钟?多少小时?眼前几近一片漆黑,但他仍可辨认出自己所娶的不贞女子正躺在床上,假装动也不动。过去几天来的遭遇即是当下这场争斗的序曲;他一再呐喊着上阵厮杀的口号——二月三十一日——随即扑向床上。 但这女子比街上那个还要狡猾灵活百倍。在他的擒拿之下,她可以来去自如,要抓住她简直难如登天;她无声无息地出击,而且数度不见人影。在他滚落地板之际,他的咽喉紧缩,于是,他喘嘘嘘地拉下那双无形的手,扯断衣领和领带,挣脱束缚。二月三十一日,他又一次呐喊嘶吼,凶狠地与她缠斗,也意识到有数块玻璃碎片划过他的脸颊,温热的鲜血流了出来。他踢腿,但某种沉重的东西打了下来,接着就突然击中他的肚子。他头一偏,脑袋下的某样东西裂成碎片。他用手拂过眼睛,随即追着她再战,他无法辨识她的位置,于是在房间里跌跌撞撞,时而捉住她、时而又让她逃脱。 灯火大放光明,他仍然屹立不坠。如果她先前已找来救兵的话,那么情况就不妙了。他喘着气,缓缓地转向门口。她的主要帮手站在那儿,双腿岔开,脸色阴沉、线条忧伤,身形结实得像一只戴着常礼帽的牛头犬,此人身后还有好几张面孔,都是他往昔结识的人,门口那个女人面容年少清新,认不出是何许人也,男人则是穿着蓝衣。为了对付他,他们居然出动这么多人?在自觉大势已去的心境下,他第三度大叫“二月三十一日”,接着冲向他们,使出全力攻击,敲掉牛头犬的帽子,把那头吠嗥的野兽压在地上,将其咽喉紧紧勒出棱纹。然后他感到头部传来一阵钝痛,痛楚随即扩散开来,他的双手开始软弱无力,身子一瘫,摔落于地,落啊落啊直往下落,摔落到羞愧可耻、永世无法翻身的挫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