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戏》 第一章 “两百英镑!”他暴怒。“两百英镑和一个狗标本!” “诞生自娘胎的人类,浮生短暂而充满哀苦。”牧师朗诵着。 约翰·霍尔比现在没心情管慈善机构。 “契斯克瑞思干嘛不直接跟我讲,却叫你来转达?”他语带怀疑地质问。“他大可以打电话找我讲,何必告诉你这个小女生?难道他怕我不成?” 当情势逐渐恢复正常之后,喧闹的墓穴最后只留下原主。直到这个时候,多数悼念者才发现,搅局的陌生男子早已不见踪迹。待大家确定毁损且不堪使用的只有霍尔比的那套蓝西装之后,仍半身靠在律师手臂上的凯依瑟·里斯特依契,以手势表示葬礼照常进行,同时宣布,想享用冷茶点的人,请随她回到特洛伊庄园。 天父啊!如果真如牧师所言,您都明了我的心意,那就请您将它尽快转达给那个蠢婆子,跟她说,如果她再不赶快走,小心被冲上旅社烟囱那个天杀的葛林岱番狗追得闪躲不及! 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错了,娥拉·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其实不是在凝视灵魂升天的奇景。尽管她老眼昏花,远处的景物仍能看得一清二楚。她注视的是牧师背后的绿荫。由于财源不继,后代也逐渐散去,本地多数的旧坟塚都疏于照料,外观寥落沧桑。当然,在许多人的眼里,蔓生的杂草与野花比较能衬托布满苔藓的墓碑,割了草、献上人造花环的话,效果反而不彰。但是,引起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遐想的可不是这番墓园风情。 贵朵琳身后的亲人不多。有待填土的墓穴左边,站了两位出身伦敦的洛马斯族人,聚集右边的则是经营“旧磨坊旅社”的霍尔比一家四口。未婚的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站在墓穴末端,企图保持不偏不倚的立场。她最初进特洛伊庄园时是担任看护,随后成为管家、伴侍,最后又回任看护。但她苦心保持低调的策略,却被身旁那位中年男子破坏殆尽。中年男子叫艾登·契斯克瑞思先生,被大家公认是烦恼的根源。他是贵朵琳的律师,“契斯克瑞思、安布森、梅洛、契斯克瑞思律师事务所”的资深合伙人。该事务所简称“契斯克瑞思律师事务所”。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分到的是生活津贴,附带条件是她必须留在特洛伊庄园照顾那些宠物。”瑞茜尔说。 一句话让父亲愣得哑然无语。这是瑞茜尔有生以来的初体验,也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次。她感觉很满足。 就在众人纷纷以阿门回应的时候,情况明朗了,那个新来者也并非那么鬼魅飘零,只独独显现给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观看。大家看见他的时候表情不一,契斯克瑞思律师不掩好奇的神态,而牧师则面带空泛的善意。 “……圣灵将永世与你我同在。阿门。” 尽管如此,阴沉的葬礼气氛总让他觉得很不……怎么形容比较好呢?很不舒服。像是约翰·霍尔比跟他打招呼的方式,他可就消受不起。约翰·霍尔比是死者的侄子,经营旧磨坊旅社,是典型的约克郡老粗。他一见到契斯克瑞思律师,就摆出指责的冷笑说:“律师?像我撇出来的屎!” 瑞茜尔这时继续说:“如果到了二〇一五年四月四日,也就是亚历山大九十岁生日的那天,他还没出面继承的话,遗产就全部捐给慈善机关,总共有三个……” 来人的反应迅速而突兀,他突然跪下去,两手各抓起一把泥土,作戏似的将土抛进墓穴,然后仰头哭喊:“妈妈!” 瑞茜尔回想起契斯克瑞思律师冷静而无情的语调…… “不是的,爸,”她平静地说。 希望天父所做的准备比你好一点,老爸,瑞茜尔·霍尔比心想。凭着她从幼年起便练就的本领,她立刻察觉到,板着脸的父亲即将火山爆发。那天契斯克瑞思律师跟她提到“葛林岱番狗”时,她还嗤嗤的笑,只不过晚上向父亲报告消息时已笑不出来。 不然,丢向老管家凯依瑟·里斯特依契?那个三等的丹沃斯夫人正凝视着牧师顶上的某一点,以近视眼传达虔敬,仿佛想要目送女主人的灵魂升天,并鼓掌欢呼一番。 那是一个男人,脚步迟疑而别扭,在墓碑之间蜿蜒前进。他身穿皱皱的天蓝色轻便西装,双手拿着一顶草帽,紧张地扭拧着,左袖则扎了一圈服丧黑纱。 她把泥土甩向棺材盖,劲道之强,让一粒小石子直接反弹打中牧师的黑袍,痛得他惊呼一小声,原本的“复活之希望坚定”,却被他朗读成“复活之噱头坚定”。大家听了也不表讶异,毕竟这是《圣经今解祈祷书》当道的时代。 我该走人了,冷火腿应该端上来了。保重,很遗憾你不在。请向亚历山大问好。敬爱你的侄孙洛尔德尼克敬上。 为众人表达疑虑的是约翰·霍尔比。 更惨的还在后头。冀望遗产即将入袋,他因此让自己债台高筑。他想扩建餐厅与宴会厅,已经请工人挖好了地基,也订购了家俱。得知遗产落空后,他的心情心酸狼藉,像是只余剩菜的餐盘。多年来自信满满的盼望,数月来翻腾心海的期待,竟然才雀跃了不到二十四小时,便听见女儿瑞茜尔从那个吸血鬼杂种律师那里捎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你以前老赞美那个标本耶,老爸,”金尼恩在一旁插嘴,“你说那标本做得栩栩如生,简直是自然界一大奇观。” “给了谁?哈,我才不相信!遗产给了谁?不可能!一定是那个狗屎律师逼她写的,我跟你保证!我绝对不服气!绝对!” 既然如此,这把泥土该扔向上帝,而不是霍尔比?只不过,如何能击向于无形?她需要的是一个结结实实的血肉之躯。不如丢向上帝的共犯,那个臭屁、混蛋的契斯克瑞思?这个对象是不错,只可惜她这辈子的历练告诉她,那些踹了也是白踹的混账当中,律师绝对名列前茅。 同时,她也感觉到,或许她是在场唯一看得见这个向前迫近的人…… “哪来的瘪三?”他这问题并没有针对特定的对象。 “蒙恩的天父子民,前来领受天堂为大家准备之恩典……” “承蒙天主耶稣基督之恩典……” “那条老母牛!可恶的烂母牛!那遗产是给了谁?该不会是她那个侄女吧,姓放屁裤那个老女人和她那个没用的儿子?” 既讽刺又让约翰扼腕的是,当众人在圣威尔菲的老教堂举行告别仪式时,他就坐在某块黄铜牌匾之下,牌匾上写着:“谨此缅怀于一九四四年五月在意大利执勤时失踪的亚历山大·洛马斯·霍尔比少尉”。 “你?”约翰·霍尔比的眼珠因为充满新希望而亮了起来。“瑞茜尔,你分到什么?” 注释: “女儿,别想用术语唬我。我没留你在酒馆帮你妈忙,而放你去律师那里上班,并不是因为你比我们聪明,这一点你给我好好记住!所以少来这一套,反正你自己也不懂!讲个数字就是了。” “算是一份终身粮票,不是吗?”约翰·霍尔比说。“不对,等一下。如果她只是住下来,那房子分给了谁?我是说,它总得留给哪个王八蛋吧?瑞茜尔,她到底把房子留给谁?该不会捐给什么不要脸的慈善机关吧?不留给我,却留给什么烂流浪狗之家,我可受不了。” 到头来,发现自己名正言顺的继承权利,竟是被这份大家从未在意的鬼迷心窍所掠夺,约翰·霍尔比简直无法置信。 现年五十几岁的契斯克瑞思虽然大半生过得惬意无比,却也很识相地认同了这句话。如果待会儿在场人士有几个人豁了出去,他不愁没一堆烂摊子可处理。不过,他也不在意。烂摊子之于律师,就好比刺莓丛之于野兔,是个繁衍生命的天然所在。身为往生老妪的遗嘱执行律师,他深知,就算有人大胆质疑遗嘱的内容,也只会增加契斯克瑞思律师事务所的收入,事务所的金库欢迎之至。 不可以了!艾登·契斯克瑞思坚定地告诫自己。他再也不会因一时心软而偏移法律程序的常轨,即使眼见自家人被拴在前方的轨道上,他也要照样给它辗过去! “不是,爸,她跟你一样分到两百英镑,还有那支银茶壶。” “二〇一五年?”他嘟哝着。“到时候我也九十岁了——假如我还没死的话。那似乎是不太可能。我一定要推翻这个遗嘱!她脑筋一定不正常,就跟你那只鼻子一样明显。全部那些钱……总共多少,瑞茜尔?那个混账契斯克瑞思先生有跟你说吗?” 这份欣悦就全部留给您吧,亲爱的上帝,史蒂芬妮·沃恩达·埃拔恩斯心想。她本姓洛马斯,贵朵琳是她的姑妈。她边想边抓起一把泥土,思忖着该扔向墓穴周围的哪一个人最能泄恨。 没人轻易忘得了贵朵琳·霍尔比出殡当天的情景。 当然,这是他自找的。他根本没有必要在遗嘱验证之前揭露遗嘱条文,但是,他出自一片好心,希望到时约翰·霍尔比别撒野撒过头,所以要小瑞茜尔暂时放下手边打字的工作,向她表示,她家人对遗产的期望不应该过高。她听了之后心平气和,甚至听见“葛林岱番狗”这名号时,还轻轻笑了笑。只是,当她把消息带回家之后,笑容便只能僵成一团了。 这人走得越近,老管家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反而看得越不清楚。这人灰发浓密,她瞧得出来,淡淡的发色与被太阳晒黑的脸庞形成强烈的对比。她猜这男人的年龄和约翰·霍尔比差不多。 不。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得到的那份是不错,但凭心而论,也不过是够她生活而已。而且想想她必须付出的代价,一辈子跟那些怪物朝夕相处,忍受那种臭味……不具备马夫的精神可无法羡慕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管家的处境! 但是,亲爱的姑婆,以上的事你全晓得,其他的事你也都知道。在这里的我,又能告诉在那里的你什么?然而,我是不该逃避身为家族成员的责任,不像我所知道的某些人那样。这里的天气晴朗,玉米黄的太阳高挂在矢车菊色的蓝天上,正合九月初的气候。妈咪虽然悲伤,却还能强打起精神。至于我呢,就这么说吧,我参加了沙里斯贝利春季剧展,饰演罗密欧的至交莫丘修,公演时期虽然不长,但我的表现却很亮眼。剧展结束以后,我再次赋闲在家。不瞒姑婆说,如果姑婆肯慷慨接济,我一定不辜负您的好意。人活在世上,总要怀抱希望吧?不过姑婆你例外,如果你仍在人世,一定活得相当笃定。别对我们的失望太过失望,好吗?若发现你以前在世时把自己搞得有多愚蠢之后,也请你表现风度,脸红一下。 <hr /> 亲爱的贵朵琳姑婆,为了参加你的葬礼,我专程陪妈咪北上约克郡一趟,史蒂芬妮·沃恩达·埃拔恩斯的儿子洛尔德尼克·洛马斯默默想着。对我来说,这里的教会层次相当低,对妈咪来说,这里的亲友程度不够高。亲爱的凯依瑟·里斯特依契说得对,你的确把霍尔比家的人制服得妥妥贴贴。霍尔比这家人就像是欠缺想像力所选挑出来的演员。做父亲的约翰太像脾气火爆的约克郡酒馆老板,反而显得极不真切,而贤妻若尔比伊则是徐娘半老的金发胖吧女。(若尔比伊·霍尔比!再大胆的剧作家也发明不出这种姓名!)幺女金尼恩遗传了母亲那身果冻模的身材,而那些超流体赘肉从何而来,只要看姐姐瑞茜尔一眼就可得知。瑞茜尔的身形甚至不比名门权贵的玛瑙戒指大,我敢保证,她绝对有办法穿过一扇破门的接缝。她的小脸严肃,又戴着圆框的大眼镜,活像一只踩着高跷的仓鹗! 瑞茜尔以警觉而困惑的表情看着他。他微笑以对。她皱着眉匆匆跟上回头张望的胞妹金尼恩。妹妹的视线与年轻的洛尔德尼克相接,洛尔德尼克对她快活地眨眨眼,让她涂了腮红的脸颊瞬时染上红晕。 话还没说完,约翰·霍尔比秉持无私的精神,急欲教导律师一番,便直接往契斯克瑞思的方向前进。契斯克瑞思发现自己进退维谷,一时情急,以怀中的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当作挡箭牌。霍尔比只好从侧面进攻,一脚踏上了看似是地面的地方,于是开始重心不稳,接着他惊呼了一声,据测是干谯,但怒气模糊了他的话语,只见他一头栽进了还没填土完成的墓穴中。 洛尔德尼克·洛马斯离开墓穴时,不知不觉已走在瑞茜尔的身边。他弯腰凑近瑞茜尔的耳朵,喃喃说:“贵朵琳姑婆的一生,或是她一生的财产,就属撒手的时候最精彩,你说是吗?” “爸,他只是为你着想,”瑞茜尔说。“何况,我跟你同样有权利听遗嘱的内容。我也是受益人。” 亏我多年来对她百般讨好!陪她喝了那么多淡如开水的茶,勾着小指头端杯子,还得点头赞同她那些半调子的理论,谈什么星期日不工作运动,什么维护大英帝国的光辉。枉费我每到星期日下午,风雨无阻地穿着缩水的蓝色斜纹毛织西装去特洛伊庄园陪她,而且回家后,总得花上个把钟头将臀部上厚厚一层、无处不在的猫狗毛丝给刷干净!谁知道到头来,全是白费苦心! 她朝墓园拱门的方向望去。那里种了两株老紫杉,在烈日下拱成一条几乎全黑的隧道。她凝视了几分钟,察觉到黑暗之中另有朦胧的轮廓,而且轮廓突然动了起来,构成了人形,并踏出树荫,宛如演员走进舞台上脚灯投射出的亮光中。 大家先是愣住了,然后开始动作,有些人向前伸出援手,有些人则后退寻求救兵。霍尔比的妻子若尔比伊跳进墓穴救夫,不料双膝落地时却正中他的腰子。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已经失去了当挡箭牌的价值,契斯克瑞思松手放她走,却又赶紧拉她一把,以免她顺势掉进土坑。牧师收起安抚的笑容,洛尔德尼克望向墓穴的另一边,与瑞茜尔·霍尔比的视线交接后哈哈大笑起来。 现场传出阵阵惊呼与愤慨之声。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瞪着来人看,仿佛才被这人悄声调戏了: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缓缓晕厥在契斯克瑞思律师的怀中,契斯克瑞思颇不情愿地抱着她;约翰·霍尔比也许是把这一幕视为催泪奸计吧,马上破口大骂:“搞啥鬼!搞什么鬼!什么跟什么嘛!律师,该不会是你又在搞什么花招吧?就是这样吧,啊?天啊,总该有人去教教律师要怎么遵守葬礼的规矩吧?” “给谁?”约翰·霍尔比见她变得吞吞吐吐,高声质问。 下流的旅社老板霍尔比吗?儿子洛尔德尼克先前安慰她说,至少她受到的待遇可是比那家伙好多了。这话让她对霍尔比的憎恨更是有增无减。把我跟那种大老粗相提并论!噢,亚瑟啊,亚瑟,她呼叫着过世的丈夫,看看你替我制造了什么难题,你这个笨蛋!亲爱的上帝,至少,别让他们查出那栋别墅吧。 “这也算答对了,”瑞茜尔深吸一口气说,“但也并不是直接捐献。她把所有遗产优先留给……” 唉,天父,也许您真的明了。既然如此,一旦那个蠢婆子的灵魂飘过去的时候,您可千万别犹豫,把秘密通通掏给她听!约翰·霍尔比恨恨的想着。 那是经过亚历山大的父亲山姆·霍尔比的奔走,纪念牌匾才于一九四七年得以上墙。儿子失踪两年多,妻子拒绝接受儿子已死的可能性,山姆也只能隐忍,但这种事终需划下一个句点。对山姆而言,立了牌匾就具有完结的象征意义;但对贵朵琳·霍尔比可不。她坚信亚历山大仍然健在,但只是把这份信念埋藏心底长达十年,等到丈夫过世后,这份信念才重见天日,鲜活一如十年前。她也毫不隐藏这份信念,多年下来,这份癫痴在多数亲朋好友眼中也已见怪不怪,就当成谁的下巴长了一个小肉瘤或讲话口吃一样。 她当然是葬在洛马斯家位于葛林岱村的圣威尔菲教堂家族墓地。这座教堂具备诺曼时代晚期的古怪趣味,增建部分展现上古英国时期的风格,地窖的型式则属于前诺曼时代——根据牧师娘的推测(就写在门廊贩卖的手册中),它可能由威尔菲亲自建造。前来追悼贵朵琳的人无心考古,只是鱼贯从阴暗的教堂内部走向秋日艳阳。日光照亮了所有墓碑上的姓名,独漏风化最重、苔藓最盛的几座墓碑。 “天父啊,您明了吾人心中之秘密……” 了悟到自己找不到泄愤的对象,最是悲哀不过,空虚得仿若亡魂一般;特别是想到那个蠢婆子穿着牛奶冻绸缎躺在地下六尺,铁定是得意的合不拢嘴! 突然,她发现,这两人的相似之处还不止如此。 “是的,爸,”瑞茜尔·霍尔比乖顺地说:“契斯克瑞思先生估计,总数应该超过一百五十万英镑。” 但是,向上帝恳求又有什么用处?苦心经营祂都吝于奖赏了,单赖信念祂又怎会给予嘉奖?这几年努力拉近约克郡的亲戚着实辛苦。当然,她是很早就发现贵朵琳姑妈的精神状态有异——谁会比她更了解呢——而且没错,她必须承认,有时候她甚至积极助长贵朵琳的疯癫思想。但谁猜得到,全能却全然不可靠的上帝,除了欣悦的带走贵朵琳的灵魂,竟也欣然任她的疯癫遗留人间,四处飘游,荼毒众生。 “银茶壶只比那只不要脸的葛林岱烂狗多值一点屁钱!她呀,心术一向不正,就跟她死掉的老公没两样。他们这对夫妻早就该被抓去关起来!到底遗产分给谁了?是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吗?那个爱耍心机的老小姐?” “我分到五十英镑和她收藏的歌剧唱片,”瑞茜尔说。“妈妈分到一百英镑和她的旅行提钟,是大客厅那个黄铜钟,不是卧房里那个金钟。金尼恩分到五十英镑和那条绿色细斜纹桌布。” 瑞茜尔说:“数字很难算得准,爸,因为股价有涨有跌,而且……” (“剩余之动产与不动产全数遗赠独子亚历山大·洛马斯·霍尔比少尉,现址待查……”) “栩栩如生!那条烂野狗还活着的时候,就被我恨个半死,死掉以后更教我讨厌。不过,至少活着的时候,被我踹了还会哎哎叫吧!葛林岱天杀的死番狗!瑞茜尔,你该不是在唬我吧?” “我听见来自天堂的声音,对我说,写下……” 享年八十的她身形干瘦,远比她华丽的棺材轻盈,但前来悼念的至亲,对她放射出的恨意深重,足以让缓步走向墓穴的抬棺人举步维艰。 第二章 金宝戏院的门面被喷成了大花脸。在经济这么不景气的当头,为了不让这栋老旧剧院沦为举办宾果游戏的场地,市议会拨了公款支援,剧院也向私人企业募捐以便修缮重整。有无必要如此劳民伤财,纯粹是见仁见智。有人认为这是理念之实践,有人则认为是精神脱序之举。市议员不分派系,对此议题亦意见分歧。然而,众志成城,整建计划如愿竣工,淡灰色泽的岩石从累积一世纪的污泥下露脸,莎士比亚的戏码也盖过了宾果主持人的喊号声。 然而,剧院开幕大作〈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显眼大海报,昨晚却被人撕碎,代以更显眼的红黄蓝色喷漆字母,大剌剌地横跨岩砖、玻璃窗与木造墙面而去:滚回老家去,黑鬼!宗=屎!白火烧死黑杂种! 威尔德尔小队长临走前再看了剧院一眼。市议会工人已经动手刷洗,动作有如神职人员在进行洗礼。这势必是个费时良久的工程。 回到警察局之后,他去看看直属上司比尔特·帕斯卡尔尔警探从医院回来了没有。远远尚未走到警探的办公室门前,他就感受到空气隐隐振动,仿佛邻近山谷传来的雷声。那表示帕斯卡尔尔回来了,而且在挨骂,为了某项重要任务在挨中约克郡警察局刑事组的头头安德鲁斯·达尔齐尔主任的骂。 “说到就到,”威尔德尔小队长进门时达尔齐尔说。“卜伦菲对康瓦耳郡那个丹·崔博设的赔率是多少?” “三比一。当然是就理论而言了,主任。”威尔德尔回答。 “就押他,可以吧?这是五英镑,当然是就理论而言了。” 威尔德尔默默收下钱。达尔齐尔指的是卜伦菲小队长枉顾规定所开的赌局,赌下一任局长的指定人选。决选的名单已经出炉,两个星期后举行面试。 局里有正经的工作待办,帕斯卡尔尔不太认同这种轻浮的娱乐。他问:“金宝剧院的情况怎样,威尔兄弟?” “会重新清理,”小队长说。“医院的那个家伙如何?” 帕斯卡尔尔说:“更得花点时间清理,他头骨都被捶裂了。” “两个案子有没有关联,你看?”达尔齐尔问。 “嗯,他是黑人,也是金宝剧团的人。” 斗殴事件的受害者是年轻的黑人演员,晚上跟几个朋友出去喝酒,回家路上遭人暗算,清早六点被人发现奄奄一息躺在巷子里,但他对离开酒馆之后的事一概没有印象。 自从宗爱琳备受争议地接任艺术总监那天起,金宝剧院就没有一天的安宁。身高一八八公分的宗爱琳是欧亚混血儿,公关能力一流,走马上任后立刻上地方电视台宣布,在她的任期之内,金宝将成为激进剧场的前哨。记者一听,内心亮起了红灯,问她是不是想推出一系列的现代政治剧。 “激进的是内容,不是形式,亲爱的。”宗爱琳装嗔。“我们的开幕作品是〈罗密欧与茱丽叶〉,这出戏对你来说够传统了吧?” 被问到为何挑选〈罗密欧与茱丽叶〉?她回答说:“这剧本描写的是滥用权威、精神虐待儿童、贬抑女人的地位。而且,这剧本今年也列入中小学的学习课程。我们要吸引小朋友进来,蜜糖。儿童是明日的观众,如果不趁现在拉拢,以后一定会流失掉。” 这话惹得中约克郡的父亲们不禁心慌慌,却也振奋了包括艾蜜丽·帕斯卡尔尔在内的广大市民。她是女权行动会本地分会的会籍秘书,一听见消息立即与宗爱琳搭上线。两人第一次见面之后,艾蜜丽一提到宗爱琳就满口赞赏,让帕斯卡尔尔禁不住就要用“大爱琳”称呼她。他私底下承认是嫉妒使然。 宗爱琳上电视亮相之后,麻烦接二连三而来,多半是猥亵的电话与恐吓信,昨晚的斗殴与涂鸦事件则是首度最具体的威胁行动。 “大爱琳怎么说?”帕斯卡尔尔询问。 “你问的是宗小姐吧?”威尔德尔纠正他。“她嘛,当然对喷漆和打人的事很生气,不过老实讲,她最担心的还是去哪里找人递补那个住院的人。他的角色好像蛮吃重的,而且下个礼拜一就要公演了。应该没错。” “对,我确定,我买了票。” 帕斯卡尔尔说得兴致缺缺。买票的人是妻子艾蜜丽。她也弄到了开幕日后台餐会的邀请函。他不想去,下星期一晚上电视会播出大导演席格尔的〈杀人凶手〉,但不被接纳。 “这是算一个案子还是两个案子,长官?”威尔德尔询问,他最拘泥规矩。 帕斯卡尔尔皱眉而达尔齐尔说:“两个。帕斯卡尔尔,你去追斗殴案,让威尔德尔处理涂鸦。如果查出两个案子有关联,那正合我意。不过此时此刻,我们掌握了什么线索?有人在酒馆打烊以后海扁了一个年轻人,这种事天天都有。还有人拿了一罐喷漆鬼画符。天底下哪面墙壁是没有涂鸦的?不就像地下道里画的伯沙撒酒宴?” 帕斯卡尔尔并不完全同意长官的看法,却很识相地不予争辩。因为达尔齐尔不会给他任何机会。达尔齐尔已经交代好处理方针,一心只想回去讨论今天那件大事。 “威尔兄弟,卜伦菲最看好谁?”他问。 “呃,德昂的度德先生,赔率是二比一。平手。” “平手?跟谁?” “瓦特莫斯先生,”威尔德尔说,一张坑坑洞洞的丑脸变得更加碍眼。 瓦特莫斯是现任警察局的副局长,大家都知道,达尔齐尔认为他的层次只比变形虫高一点。 “什么?他的脑袋该送去检查了!威尔兄弟,你去问卜伦菲肯不肯下这个注——我赌我们的副局长要是不牵导盲犬的话,连面谈室也找不到!” 威尔德尔微笑以对,虽然几乎难以察觉。他笑的是达尔齐尔刻薄的幽默,及帕斯卡尔尔微感痛苦的反应,也单纯因置身其中而满足。达尔齐尔只会在他赏识、信任的部属面前奚落长官。威尔德尔发现自己好快乐,心里不禁微微震惊了一下。近几年来,快乐不常光临他的心境,事实上,就是自从他和莫利斯分手之后。现在终于,心伤在化脓之后突出重围,快乐来了,虽然微薄,却是实实在在! 电话铃响,帕斯卡尔尔接听。 “喂?对。稍候。”他对威尔德尔递出话筒。 “找你的。说有人要找麦克·威尔德尔小队长?” 讲到“麦克”两字时,帕斯卡尔尔加重了审讯的口气。他从没听过任何人称呼威尔德尔“麦克”。 威尔德尔凹凸不平的脸上毫无表情,握着话筒的手却极为紧绷,握得前臂肌肉暴凸,连外套的袖子也遮不住。 “我是威尔德尔,”他说。 “麦克·威尔德尔吗?嗨,我是莫利斯的朋友,他说如果我来这一带,需要帮忙的话,可以来找你。” 威尔德尔说:“你人在哪里?” “客运站的售票亭旁边有间餐饮店,你一眼就能认出我。我的皮肤晒得比较黑。” “你在那里等我,”威尔德尔说完挂掉电话。 身旁的两人看着他,脸上写着问号。 “我得出去一下,”威尔德尔说。 “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们应该知道?”达尔齐尔说。 威尔德尔很想说:是有关我个人死活的事!但他说出口的却是:“可能也没什么,”说完迅速转身离去。 “麦克,”帕斯卡尔尔说。“我从来不知道威尔德尔有苏格兰人的血统。” “我看连苏格兰人也不知道吧。他是个闷葫芦,不是吗?” “大概是线民打来的。我们都希望线民不要曝光吧?” “假如我长得像威尔德尔那样,我会把大鼻子秀出来,但脸就别曝光了。”达尔齐尔低吼。 谢了,鲁佩·布鲁克。他望着达尔齐尔半秃的大头——艾蜜丽曾说,它看来像棵浮肿的芜菁。 帕斯卡尔尔打了个喷嚏,将这念头小心的捂在手帕里。他认为自己隐藏心迹的工夫不比威尔德尔强——只要被达尔齐尔盯上,任何以下犯上的想法都可能被连根拔除,就像牵猪刨出松露一样。 然而,威尔德尔隐瞒心事的能力根本远超出帕斯卡尔尔的想像。 麦克,对方这么称呼他。任性放松戒心,让快乐潜进心里,这也许算是他自做自受。但报应未免也来得太早了吧!他一向知道,总有一天,会有那么一声呼唤,让他原来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完全改观,这种可能性随时存在。但他没有预料到的是,这声音听来居然如此年轻,说得如此随意。 “我是莫利斯的朋友,”这话是画蛇添足。只有莫利斯·伊顿称呼他麦克。这是两人交往时的昵称,是“麦昆马赞”的简称。威尔德尔是哈葛德《所罗门宝藏》系列小说的忠实读者,书中的主人翁长相粗壮丑陋,本名是艾伦·夸特曼,土名就叫做麦昆马赞,意思是“睁开一只眼睛睡觉的男人”。威尔德尔清楚记得莫利斯替他取这个绰号时的情景……他猛然甩开旧日情怀。他和莫利斯之间的一切已经死去,最好全部遗忘,这通来自旧坟塚的电话也烧不出死灰重燃的火苗,然而却令他心烦,正有如收到战争部的电报 他依约来到餐饮店时,毫无困难便认出了来电者。这人的头发挑染成蓝色,穿着紧身绿绒毛长裤,贴身蓝t恤的胸部,噘着两片萤光色的嘴唇。即使在今日的现代约克郡,这身打扮也不常见。虽然来电者自称被太阳晒得比较黑,但威尔德尔看得出,他无毛的橄榄色肌肤是混血的结果,而非晒自某地中海海滩;就算他没一下便认出威尔德尔,没开怀地对他笑,他也一定逃不过威尔德尔的目光。 威尔德尔不理他,径自走向吧台。 “忙不过来是吧,查理?”他说。 柜台里的男人回答:“是本店茶水品质太好了,威尔德尔先生,客运一车车载了慕名而来的客人。要不要来一杯?” “不用了,谢谢。我想跟坐在角落的那个年轻人谈谈,可以借用你的办公室吗?” “看起来像飞燕草的那个?请便。钥匙拿去,我过去叫他。” 五十岁的查理心宽体胖,已经好几次为威尔德尔与帕斯卡尔尔提供这种服务。毕竟有时店里的客人太多,无法与线民放心的密谈。威尔德尔走进一道标示为“洗手间”的门,无视左边的白萝卜商标及右边那棵有两根树枝的耶诞树,直接走向正前方写着“闲人勿进”的门,开锁进入。其实想进来这房间也可以从吧台后面,只怕太引人注意。 里面有张窄书桌,年代之久远可从桌面一圈圈的茶杯印来判别。他坐在桌子后面的厨椅上。房间里只有一面高而窄的铁窗,透入的光线只够勾勒出物体的轮廓,但他故意不开桌灯。 几分钟后,房门开启,年轻人犹疑地跨在门槛上。 “进来,把门带上,”威尔德尔说,“然后锁起来。钥匙就插在钥匙孔上。” “嘿,什么地方啊?” “我们这里把这叫做房间,”威尔德尔说,“还不快进来!” 年轻人乖乖遵命,走向书桌。 威尔德尔说:“别拖拖拉拉的,小鬼,我没闲工夫陪你瞎混。” “别拖拖拉拉的?什么意思?你该不会以为……不会吧,我看得出你不是……” 威尔德尔认为这男孩操的是伦敦东区的口音,字首若有h的音一概省略。他的年龄在十六岁至二十二岁之间。 威尔德尔说:“打电话的人是你?” “对,没错……” “所以你有事情想跟我说。” “没有,也不算啦……” “没有?听着,小鬼,打电话到局里找我,又不报姓名,还约在这种地方见面,你最好是有东西要报给我听,而且还要是很棒的!还不快讲!” 威尔德尔本来不想来这一套的,然而置身此地此景,便自然施展了出来。他多年来过着纪律严谨而尊重体系的生活,他知道眼前这男孩属于新世代,凡事将就着办。当然,如果这男孩很容易被吓跑就不需如此了。 “你误会了。还是你假装误会……我在电话上讲过,我是莫利斯的朋友……” “莫利斯?莫利斯什么?我才不认识叫莫利斯的人。” “莫利斯·伊顿啊!” “伊顿?伊顿公学的伊顿?他放假回家的时候改姓什么?” 男孩被他激怒了。他双手按住桌面叫嚷:“他的姓名就是莫利斯·伊顿!你们两个以前常打炮,所以少跟我装糊涂!我看过相片,也看过你们写的信。你给我听好,麦昆马赞,我是莫利斯·伊顿的朋友,就像朋友的朋友那样,我来到这里,想跟你打声招呼。可是,如果你想翻脸不认老朋友,我抓起背包走人也无所谓。” 威尔德尔成了木头人,在凹凸不平而无法解读的脸皮之下,几股冲动正在对冲。 如果只顾及自己的利益,最好的方法是明白告诉他,如果他继续在中约克郡晃荡,下场可能会惨兮兮,然后他会温柔地护送这年轻人踏上最近一班长程客运,目送他离开,管它是开到哪里。但他的愧疚感与自憎心反对这项作法。莫利斯是威尔德尔今生唯一的挚友,是知音也是交心最深的一位,他怎能如此对待莫利斯的朋友,对待这样一个年轻人?他不但对他大起疑心,把他当仇人看,还利用职务上的权威来助长他个人(而且卑鄙)的冲动情绪。 然而,在他的内心深藏着另一种感觉,是关乎自尊心和生存的问题——他其实了解,就算赶他走,也无法解决他长年来的两难困境。何况,如果男孩真的想找麻烦,大可以随便在A一号公路找个公用电话就轻松闹翻天。 “你叫什么姓名,年轻人?”威尔德尔说。 “克里夫特,”年轻人郁闷地说,“克里夫特·莎拉曼。” 威尔德尔按开桌灯,房间的各个角落顿时亮起。摆设一点也不雅观,但其中一角摆了一张旧折叠椅。 “好吧,克里夫特,”威尔德尔说,“拉那张椅子过来,我们就坐下来,好好聊个几分钟,可以吗?” <hr /> 注释: 第三章 帕斯卡尔尔一走进家门,女儿立刻哇哇大哭。 “你回来晚了,”艾蜜丽说。 “我知道。我是警探,他们教过我们,要注意时间。” “在哭的人是小玫瑰。” “是吗?我还以为我们家买了一匹狼咧。” 他脱下外套,挂在楼梯扶手上,然后轻脚奔上楼。 他一进房间,年幼的小玫瑰马上停下不哭。她最近开始玩起这种游戏。绝对是游戏,毫无疑问。艾蜜丽曾经在女儿熟睡时观察她,只要帕斯卡尔尔的钥匙一扭动锁孔,她立刻哇哇啼哭。如果爸爸不进来跟她讲话,她就不肯罢休。至于爸爸讲什么,那可就无所谓了。 今天晚上,他说:“嗨,小朋友。记不记得,上礼拜爸爸讲过,爸爸不久就要升官了?唉,有坏消息,结果是没有。所以如果你原本期望有个新的婴儿车,或是今年去墨西哥的阿卡普哥过耶诞节,就别再想了。想不想听听建议,小朋友?如果你想发挥奇才,等到本领够了再发挥,懂吗?神童如果不能持续地神勇下去,就不会讨人喜欢!你是不是问我为什么神勇不起来了?呃,我归纳出三种可能性。第一:同事全认为我是狄胖的人马,而大家都讨厌那胖子。第二:你妈妈老是把自己拴在部署核子飞弹的地方抗议,她也是女权行动会的秘书。你是说,那又怎样?女权行动会是无党无派的社团,你也读过她们的传单了。可是,狄胖怎么说?他说女权行动会走的是中间路线,就像开车老爱开在马路正中央的意大利人,可是他们的驾驶座偏偏全在左边,危险得要命!第三点?我才没忘记第三点咧。第三:说不定我的资质不够好。可能吧,说不定我的资质只配当警探。你说什么?胡说八道?你说的是真的?哇,多谢了,小朋友。每次跟你一聊,我的心情就开朗不少!” 他轻轻将沉回梦乡的女儿放回婴儿床,为她娇小的身躯盖上毛毯。 下楼后,他先进厨房,倒了两大杯加冰块的苏格兰威士忌,然后走进厨房另一边的客厅。 上楼短短几分钟,他的妻子已经脱光了衣服,拿着一份报纸。 “这个你看过吗?”她质问。 “常看,”帕斯卡尔尔的语气沉重,“可是我不反对再看一遍。” “是这个啦。” 她说着,甩一甩手上的《中约克晚报》。 “我绝对看过很类似的东西,”他说,“本来是放在外套的口袋里。不过,不可能是同一份吧?我是说,大家都知道你最主张隐私权,不太可能纵容自己去乱搜丈夫的口袋吧?” “它自己露出来了。” “那就好。大家同样知道,你支持妻子有权搜出从口袋露出一角的东西。你想叫我看哪条新闻?金宝剧院那条?被踹伤的那个男演员死不了的,不过他也记不起任何事来。至于涂鸦事件,威尔德尔正在调查。好了,你就把报纸放下来……” “不是,我叫你看的不是金宝剧院的新闻,我要你看这个。” 她的手指戳向标题为“罕见遗嘱”的新闻。 葛林岱村贵朵琳·霍尔比夫人的遗嘱今天公开,内容耐人寻味。据估计,霍尔比夫人的遗产市值超过一百万英镑,几乎全数遗赠给独生子亚历山大·洛马斯·霍尔比。而亚历山大少尉早已在一九四四年于意大利服役出勤务时失踪,据信已经殉职,唯尸体至今仍未寻获。到了二〇一五年,也就是亚历山大年满九十岁的那天,如果他仍未出面继承,遗产将一分为三,平均分配给三个民间社团。其中两个分别是“全民动物福利协会”、“联合济助军眷会”,它们都是属于政府立案的慈善团体,是霍尔比夫人生前长期关心的领域。另一个团体是“女性振兴帝国会”,走的是社运、政治路线,她是该会长年的支持者。 “非常耐人寻味,”帕斯卡尔尔说,“也很可悲。可怜的老太婆。” “笨老太婆!”艾蜜丽说。 “这样说太凶了吧。没错,她一定是有点痴呆,不过……” “不过什么!你没看到吗,她遗产的三分之一要捐给女性振兴帝国会耶!那至少有三十三万英镑哪!” “女性振兴帝国,那是什么?”帕斯卡尔尔举起一杯酒喝了一口。 “我的天,难怪他们迟迟不肯提拔你当探长!她们是法西斯分子啊!红、白、蓝,支持进口廉价的黑人劳工!” “原来如此。”帕斯卡尔尔觉得太太奚落他没能升官有点过分。“我倒没听说过。” “没听过又怎样?你娶我之前,也没听过曼谷马杀鸡。” “也对。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我遍布全球的情报网,竟然独漏了这条线报,那是该怪哪个情报员呢……咦,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艾蜜丽微微脸红起来。她脸红的时候,旁人很难察觉,因为她红的大多不是脸庞,而是喉咙接近胸口的部分,玫瑰色的红晕一路渗向深邃的乳沟。帕斯卡尔尔常说,这是典型女人心虚的表现,换言之,是她们以矜持的姿态遮掩罪恶感的证据。 “哪里呢?”他逼问。 “名单上,”她喃喃说。 “名单?” “对,”她语带挑衅。“有人列出了一张值得注意的极右翼团体名单,我们女权行动会影印了一份。” “名单!”帕斯卡尔尔说着再喝一口。“你是说,就像古代教廷禁书目录那样的东西?或是像煤矿理事会公布的封坑名单?而且这些组织太坏了,该把它们关掉?” “比尔特,如果你再讲冷笑话,我可要穿上衣服罗。对了,你怎么两杯都喝了?” “对不起。”帕斯卡尔尔把比较满的一杯递给她。“话说回来,晚上九点半,你怎么一丝不挂,就穿着《晚报》?” “你每天晚上拖到好晚才回家,连续几个礼拜都这样。小玫瑰一哇哇叫起来,你就上楼跟她讲话。你老这样对小孩自言自语的,真担心将来会对她产生什么慢性影响!” “她可没抱怨。” “对,为了让你关爱一下下,她只能用这一招,道理就这么简单。接下来呢,你会拖着脚步回楼下,喝个两杯,吃吃晚餐,然后倒头睡死。自此,除了狄胖的魔音穿脑之外,谁也别想把你叫醒。所以,今晚我一定要抢先哇哇叫几声!” 帕斯卡尔尔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喝完整杯酒,躺向沙发椅背。 “叫个够吧,”他邀请着。 同一天,这个“罕见遗嘱”的标题,也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 《中约克晚报》隶属于《挑战者》集团在北部地区的地方报纸。《挑战者》本身是周日出刊的小报,报社位于里兹,读者以北部为主,但近年来在总编辑艾瑞克·欧吉波依的强势主导下,该报的发行量也在中部有所斩获。然而就算攻下了中部大城伯明罕,也无法满足欧吉波依的野心。接下来五年,他着眼于将《挑战者》扩展为全国性的报纸,或者以《挑战者》做为个人的跳板,借此跻身伦敦主流报业的总编辑席位。这两种选择都合他的胃口。 欧吉波依规定集团旗下的报社主编,若看到任何《挑战者》会感兴趣的地方新闻,都必须告知他。此外,就像猩猩们不介意共同分享一根香蕉,欧吉波依也不介意同业间采用同一条新闻,所以他挺鼓励自己的部属盯紧晚报的消息。 亨利·沃兰德斯是最近刚从西部一家周报跳槽过来的年轻人,在下午五点半看见了霍尔比遗嘱的新闻,便放胆拿着报纸直接去找正准备下班的欧吉波依总编。总编辑欣赏厚脸皮的人,也赏识那份不输自己的雄心壮志。他不置可否地说:“可能值得一追。你有什么想法?想赚人热泪?孤苦老太婆和失踪独子之类的东西?” “也许吧。”沃兰德斯说。他的身材细瘦,一头金发,外形上努力不让人不想到〈大阴谋〉里的劳勃·瑞福。“不过,这个女性振兴帝国会,我倒是有点印象。两个礼拜前,我整理读者投书栏的时候,看见一封信,是一个莱娣夏·芙尔金汉女士写来的。我检查信纸,看见信头有社团名称。她住在尤科里,自称是女性振兴帝国会的创办人兼终身会长,投书的内容是建议如何解决布莱福中学的难题。她认为只要把所有的白人小孩送去伊顿公学,让黑人在公园的树下上课就行了。我去查档案,发现她过去几年来断断续续来过几次信,我们也刊登了不少。” “对,没错,我现在也有点印象了,”欧吉波依说,“看来那个老太婆有点古怪,对不对?好。去调查看看有没有我们可以挖的。不过我想,爱子心切的母亲寻找失踪儿子的角度应该最好。金宝剧院的种族破坏事件看来比较有意思。” “开幕当晚如果发生事端就很有意思了,”沃兰德斯说,“不如派我去采访吧?至少可以写篇剧评。” “你连剧场线也想抢。”欧吉波依嘴巴上揶揄他,内心却欣赏这年轻人的冲劲。“也好。不过,你去采访芙尔金汉夫人之前先跟我报备一声。最近布莱福那边的新闻得谨慎处理。” 布莱福的亚洲移民日益壮大,使得种族混合教育的问题日形恶化。要设立多少班级以迎合少数民族的需求,一向是个头痛的问题,然而在布莱福,少数民族通常是白人。《挑战者》的报风保守,但既然有数千个潜在读者聚集在门口了,欧吉波依可不愿意赶走他们。 “好,沃兰德斯,”欧吉波依下了逐客令,“眼光不错。” 沃兰德斯离开了,高兴到有好几步都忘记模仿劳勃·瑞福的英姿了。 外人对那份遗嘱的兴趣还不止如此。 几小时之后,北里兹一间相当靠近里兹大学的公寓里,有人接了一通电话。电话的交谈时间短暂,而且语带保留。 “喂?” “《中约克晚报》里有条新闻值得一看。女性振兴帝国会,尤科里那个疯婆子芙尔金汉的小圈圈,现在可能坐收一笔意外之财。” “我知道。” “喔。” “是啊,你还是老样子,消息太慢。那个我老早就处理了。” “好吧,那是我多嘴了,对不起喔。” “不会啦,你讲的对。你用公共电话打的吗?” “当然!” “好,不过,别打成习惯了。再见。” “去你的,”来电者愤恨地对着已经断线的话筒说。“势利的小人!” 距离不远之处,威尔德尔小队长也斜倚在他郊区小公寓的客厅沙发上,但却没有丝毫睡意。刊登了遗嘱与涂鸦新闻的晚报,就放在走廊的地板上还没打开。苏格兰威士忌里的冰块早已融化,把浓浓的琥珀色稀释成淡淡的草杆色。 他在想的是莫利斯·伊顿。这么多年以来,他竟然已很少想起莫利斯,连他自己也感到讶异。当年两相好的他们曾遨游在虫鸣鸟叫的五月天空下,在浪漫的气氛中,甚至一度冲动得差点决定同居,不再遮遮掩掩。但是,身为邮局主管的莫利斯后来被调到北部的新堡。 莫利斯被调职时,威尔德尔认为那是个不可多得的折中解决之道。因为两人的距离近到可以经常相聚,但也远到可以把不能同居的原因归咎于地理因素。 然而,即使是短短的距离,也能制造大大的疏离。威尔德尔的本性忠贞不二,这一点他曾经颇以为自豪,但现在他回想起来,却认为那是种天真的本位主义。当莫利斯终于在电话上承认劈腿的时候,威尔德尔醋劲大发,以近乎歇斯底里的口气咒骂了三十分钟。现在回想起来既错愕又羞耻。三十年来,他一向能主宰自己的情绪,那三十分钟却让他成为情绪的动物。自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莫利斯。 唯一看出他有异状的人是姐姐玛丽。姐弟俩从未谈及威尔德尔的性向,但两人之间存在着爱与理解。与莫利斯分手两年之后,玛丽也因为丈夫被裁员而迁离约克郡,因为丈夫认定英国已成荒原,全家人移民加拿大比较有前途。 因此威尔德尔现在独身一人。尽管诱惑时时出现,他仍然保持独身,把肉欲与情绪当成一种肉体上的障碍,当成酒精中毒,抵死不沾以免失控。 这几年他的确经历过几场小危机。但打从他听见电话线另一端传来莎拉曼的声音之后,他认定这势必是他今生的最后一役。 他回味着两人的对话,就像他平常在局里重阅侦讯内容那般。 “你在哪里认识莫利斯的?”威尔德尔当时问。 “在伦敦。” “伦敦?” “嗯。两年前他从北部搬回来了。你不晓得吗?”克里夫特说。 这是多此一问,因为他知道答案。威尔德尔说:“他换了新工作吗?或者还在邮局上班?” “跳槽去大英电讯。莫哥嘛,只往前走,往上爬。” “他……嗯,还好吧?” 尽管问得再低调,也许不应该脱口就问莫利斯个人的事。男孩面带微笑回答:“他很好。套句他自己说的话:好得不得了。你知道,伦敦跟北部不一样。北部啊,月历写的虽然是八〇年代,却还保守得像乡下,你晓得我的意思吧?这当然只是套莫哥的讲法。这是我第一次到比温布里还北边的地方!” “是吗?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决定来北部探勘,小子?来找所罗门宝藏吗?” “你说什么?你是说煤矿吗?” “算了。”威尔德尔说,“就告诉我你来这里要干什么吧。” 男孩犹豫着。依照威尔德尔的解读,他正在做决定,正衡量着对方喜欢吃软或吃硬,自己是该勒索或被包养。 “只是想换个环境吧,”克里夫特说。“莫哥和我决定先离开对方一阵子……” “你们在一起同居?” “对呀,那还用说,”男孩面带心照不宣的微笑。“你们两个一直没同居,对吧?莫哥说,你一直怕被邻居发现。所以他才喜欢伦敦,因为你爱搞什么人,邻居才不鸟你咧!” “所以你决定到约克郡来找我?”威尔德尔问。 “也不是!我只是一路搭便车,今天碰巧载我的人把我丢在这里。我一看地名,有点印象,所以觉得,嘿,不如去跟莫哥的老朋友打声招呼吧?就这样罗。” 这话的信服力不强,就算够强,威尔德尔也没心情去相信。搭便车的人不会被载到客运站下车。他说:“所以,莫利斯把我的事都跟你说了?” “对呀,”克里夫特确信地说,“有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他翻出一些老相片给我看。我说,那个人是谁?他就把你的事全讲给我听了,也说你们交往的事非保密不可,因为你是警察!” 真正刺伤威尔德尔的就是这一刻,一种遭受背叛的痛苦。那与他第一次受伤时一样剧烈又灼烫,感觉像旧伤被扯开。 “听到老朋友的消息总是让人很高兴,”威尔德尔轻声说,“你打算待多久,克里夫特?” “不晓得耶,”他显然让这份温柔乱了阵脚。“反正已经来了,不如参观参观本地风情吧。我得先找个地方睡觉,而且不能太贵。建议个地方吧?” 试探性的勒索?好吧,既然他非找个地方睡觉不可,干脆收容他,也好就近观察,等状况明朗再说。威尔德尔审视着这项决定,寻索自己有无自欺欺人的影子,然而马上便放弃了。毕生欺瞒别人的人必定成为自欺专家。 “今天晚上你可以睡我家的沙发,”他说。 “真的吗?万分感谢罗。”男孩面带微笑说,那笑意介于感激与得意之间。“我一躺下去,保证蜷缩到几乎让你忘了我的存在。” 然而,此刻他确实存在,正躺在浴缸里,像无忧无虑的幼童般玩水唱歌。威尔德尔切身感受到他的存在。威尔德尔效法僧侣净身戒欲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段期间,他曾经认识一个警校的实习生,皮肤同样黝黑,趁他疏忽时攻陷了他的心防,但最后却没有结果,实习生后来被调走。克里夫特令他回想起那位实习生,而他也明了,假如有个万一,这次的危险程度远比实习生那次高。只是,会有什么样的危险呢?生活方式骤变吗?可是,欲望稍一翻腾就饱受威胁的生活方式,又算是什么样的生活? 克里夫特的旅行袋放在地板上。威尔德尔想去翻一翻,以免自己越想越心慌。他弯腰向前拉开拉链,开始检查里面的东西。东西不多,只有几件衣物,鞋子,两本平装书和一个皮夹。 他打开皮夹,里面有几张五英镑纸钞,总共约六、七十英镑。另一个口袋摆了两张纸,其中一张写了几个人名与电话号码,其中一个名字特别明显:莫哥。他记下电话号码,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另一张纸。这张是伦敦到北部的客运时间表,伦敦的启程时间与抵达约克郡的时刻下面划了底线,而到站时刻正是克里夫特打电话到警察局之前大约十分钟。这个小杂种才不是搭便车闲晃,说凑巧来到这里也根本是鬼扯! 威尔德尔听见浴缸的放水声,赶紧把所有东西塞回行李。他算准了克里夫特走出浴室时一定全身光溜溜,意图色诱他,因此准备以冷漠而轻蔑的态度回应,要向克里夫特讨个说法。 浴室门打开,克里夫特走进客厅,未干的头发直垂,苗条的褐色身体裹在威尔德尔擦身用的旧浴袍里。 “哇,洗得真爽,”他说,“能来杯热可可再配个巧克力饼干吗?” 他坐到沙发上,把双脚缩至屁股下面坐着,看起来顶多十四、五岁,神情轻松又不带心机,活像条玩累了的幼犬。 威尔德尔不想承认自己已将对质的时间延后,但他知道已经延后了。以他旧有的标准而言,这是犯了大忌。但是从早上帕斯卡尔尔转达说有人找麦克·威尔德尔的那一刻起,他已感觉到既有的职责与行动界限全部开始动摇化解。 一句话,一通电话。怎能任由如此简单的事物改变一生?他站起来去厨房烧开水。 <hr /> 注释: 第四章 “瑞茜尔!瑞茜尔·霍尔比!嗨,我是你表哥洛尔德尼克。记得我吧?” “喔,你好哟。”瑞茜尔说。 但愿事务所能花点钱买个轻型电话,因为这种古老的黑胶木电话实在太过笨重,手小的她常常拿不动,何况她耳朵与嘴巴的距离也不到一英尺。 “你好哟,”对方说。 “你有什么事?” “呃,我又从伦敦回来了。前几天才参加过葬礼,本来不急着回来,不过有时候事情也无法预料,对不对?详情等见面的时候再聊。” “见面?” “是啊。葬礼过后,我们没有太多机会聊天,所以我想,不如约小表妹瑞茜尔出来吃顿午餐,两人聊一聊。” “你想聊什么?” “喔,就聊聊往事嘛,一些表兄妹聚在一起会聊的事。”洛尔德尼克·洛马斯有点伤心地说。 什么往事啊?瑞茜尔心想。两人的血缘关系薄弱,连称呼表兄妹都嫌多余了。谈到往事,两人也只见过几次面,就是在每次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兴冲冲北上又刚好碰上了每个月特洛伊庄园举行喝茶聚会时。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对待他们的态度,就像是庄园女主人对待佃农一样,洛尔德尼克则完全不把两个小女生看在眼里。在葬礼之前,瑞茜尔最后一次见到洛尔德尼克是三年前贵朵琳婶婆病倒的时候。那时老夫人刚从国外回来,不久后就首次中风。短短两星期之后,洛尔德尼克的父亲亚瑟车祸身亡,根据传言,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因此陷入财务危机。 “放屁裤夫人多巴望老太婆早点死,方便她用遗产来应急!”约翰·霍尔比当时哈哈大笑说。“你真应该瞧瞧,当医生说老太婆的情况渐渐好转时,她的那副表情!” 洛尔德尼克·洛马斯甫从戏剧学校毕业,以前是常常冷落两位小“表妹”,但他的傲慢也是情有可原的。事隔三年,洛尔德尼克有意和两人复合,而金尼恩正值难以抵挡男性魅力的年龄,而且认为洛尔德尼克相当迷人。 然而,想迷倒瑞茜尔可没那么容易。 “你好哟,你还在听吗?”洛尔德尼克问。 “嗯。” “这样吧,出来陪我吃顿午餐。老实讲,我在这一带一个朋友也没有,你出来的话,可是帮了我好大的忙。” 瑞茜尔在律师事务所上班三年,知道最靠不住的就是开诚布公的态度。但她起了好奇心,也听见老板踩着吱嘎响的楼梯走上来了。 “我只有一个钟头,”她说。 “太恶劣了吧,苏联劳改营给的休息时间还比你们长呢!好吧,那就去酒馆吃顿快餐,省了吃大餐的排场和麻烦。戴斯特门街的转角有间小酒馆,店名叫黑公牛,应该离你公司不远。就约半个小时以后见吧?十二点三十?” “好,”她说完挂掉电话。 门正好打开,进来的人是艾登·契斯克瑞思律师。 “真不晓得我们为什么需要法庭,瑞茜尔,”他说。“假如给我一份地方法官的名单,我自己就能写判决书了。你一直在忙吗?” 瑞茜尔跟着他进办公室。这里的装潢正符合好莱坞心目中的英国律师办公室,一式深褐色的橡木板,家俱表面全是深酒红色,高耸的书柜装了菱形的玻璃,里面陈列了一排又一排的皮装经典法律丛书。 “我接到了几通电话,艾登先生,”她说,“内容我都记下来了。一通是一位古登诺先生打来的,他说他是全民动物福利协会的秘书长,想见见你,谈谈贵朵琳婶婆的遗嘱。他明天下午会从伦敦北上,所以我跟他约星期五早上和你见面,希望你的时间没问题。” “好,当然。” “另外也有一通电话和贵朵琳婶婆的遗嘱有关。是一位波兹沃斯小姐,她说她是女性振兴帝国会的人,想知道遗嘱有什么最新发展。” “我的天啊,这些人!简直是秃鹰。不过,瑞茜尔,你还好吧?希望你别为这些事难过。唉,当初我找你帮蒂金斯特恩小姐代班时,竟然没考虑到你可能要处理霍尔比夫人的事务。” 蒂金斯特恩小姐是契斯克瑞思的秘书,几天前因盲肠炎被紧急送进医院。奉命代班的人是瑞茜尔,这令多数人跌破眼镜,也有人因此闷闷不乐。瑞茜尔原本是资料室的打字小姐,却被一举提拔到契斯克瑞思事务所最具身价的职位。 “我不会难过的,”瑞茜尔以她纤细的嗓音说,“只不过,我没帮上波兹沃斯小姐多少忙,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最近有什么进展。” “是啊,那当然。我太粗心了。你坐下,我来解释给你听。” 年轻的瑞茜尔在秘书椅中坐下。这种椅子坚固耐用,可容比她重几十公斤的臀部安坐。 “事情是这样的:你一定也知道了,虽然这世界失去了你亲爱的婶婶——严格说应该是婶婆——她的亲人尤其损失重大。但单从契斯克瑞思事务所的角度来看,她仍然存在。因为就法律而言,客户的存在与否由客户的事务来界定。我们现在负责的对象是她的遗产,而这份遗产所需要的关照,这么说吧,几乎与霍尔比夫人在世时的事务同样繁琐。” 契斯克瑞思喜欢演出律师的角色。私底下的他比较喜欢日光灯管与电脑终端机,却被迫把办公室装潢成阴暗的陵寝。所以找机会演演律师,算是自我补偿。假如他照自己的偏好来装潢,大概会气跑六、七个多金的客户(霍尔比夫人是其中之一)。 “所以,我来找找看……档案跑到哪里去了?啊,有了。我当然依照霍尔比夫人的遗嘱,写信通知了日后的遗产承受人。你以后有空的话,可以仔细阅读他们的回信。首先是全民动物福利协会。” 他把一张上等的白纸递给小瑞茜尔。信纸的最上头印了全民动物福利协会的标志,是个用字首缩写PAS围成的动物脚印,也注明了地址:C1,伦敦梅卜顿巷。信件内文是经过文字处理机编排的。 本人已经收到贵事务所的来信,得知贵朵琳·霍尔比夫人遗产分配之事宜,容本人与敝单位法律顾问开会后再行联络。 安德鲁斯·古登诺(秘书长)敬上 “接下来是济眷会,全名是联合济助军眷会。” 这一封的打字技巧相当生疏,是打在淡蓝色的信纸上,伯恩茅兹的地址印得又粗又深。 感谢您通知霍尔比夫人遗产慨赠本会一事。从你信上所写的内容来看,霍尔比夫人的儿子似乎不可能出面继承这笔遗产;但从客观的条件看来,这笔遗产却也帮不了我们什么忙,因为到了二〇一五年,能获得本会济助的人数将缩水到近乎零。然而,如果目前可以先预支一笔款项的话,数目就算再小,也一定能发挥相当大的作用。 波拉尔·威尔波特(夫人)(名誉总务长)敬上 “最后是女性振兴帝国会。”契斯克瑞思说。 这封是手写的回信,笔迹尖如纺锥,每字的开头写得用力却越写越弱;信纸是粉红色,地址是约克郡尤科里的马尔地夫舍,以哥德体书写。信纸最上方以橡皮图章印出紫色的“女性振兴帝国会”。 接获霍尔比夫人过世的消息我深感遗憾。她是女性振兴帝国会宝贵的资深会员。她居然记得在遗嘱中提及本会,让我甚为感动。我本人的身体状况不佳,幸好有一位年轻能干的助手,能帮我处理女帝会繁杂的事务。她的姓名是莎拉·波兹沃斯,本人将赋予她全部权力处理遗嘱以及女帝会的相关事务。我会把这封信转交给她。她将会与您直接联络。 莱娣夏·芙尔金汉(女性振兴帝国会创办人兼终身会长)敬上 “怎样,瑞茜尔?”她读完最后一封时契斯克瑞思问,“你有什么看法?你已经跟其中两个人讲过话,你对他们有什么印象?说来听听吧。” “古登诺先生是苏格兰人,听起来……嗯,像是脚踏实地、公事公办的人。” “莎拉·波兹沃斯小姐呢?” 瑞茜尔迟疑一下之后说:“她嘛,态度也是公事公办,年轻却强势,有些咄咄逼人。不过我只是凭声音来判断,而有些人讲电话的时候……” “没关系,只怕是你的判断太正确了,瑞茜尔,”契斯克瑞思说。“那些蠢老太婆和她们那些奇怪的小社团,最容易引来一些来意不明的人,尤其是里面还有点钱的话。只可惜,这世界就是这样。问题是,你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太知道,艾登先生。” “别这样说!我看好你的才智,不然怎么会找你来接蒂金斯特恩小姐的工作?” “我也不知道啊,”她率直地说,“讲实话,当时你叫我过来的时候,我不禁猜想,婶婆这么一走之后……” 她越讲越小声,契斯克瑞思气得大叫:“我的天啊,你该不会以为我会开除你吧?” “呃,我大概是那样想吧。毕竟当初我进得了这里,也是靠贵朵琳婶婆的关系……” 契斯克瑞思从接洽客户的经验当中,经常观察到一种现象,那就是,罪恶感越深,表达义愤时越强烈。这种心情他现在终于了解了。的确无可否认,如果没有婶婆当靠山,瑞茜尔·霍尔比绝不可能踏进契斯克瑞思的事务所上班。并不是她不够资格,而是因为她举止别扭,外表疏于打扮,平常不爱讲话,但一开口便是浓厚的约克郡乡音,而且长得像十二岁的女生。然而,年老的女富婆一下令,识相的老律师只得遵命,收下了瑞茜尔,把她藏在事务所最隐蔽的角落,塞进储藏柜与文件盒之间,以免损害了律师事务所的形象。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她进事务所上班才一个月,霍尔比夫人就首度中风。假使她当时就一命呜呼,契斯克瑞思很可能会客气的等一阵子,然后便催小瑞茜尔去另谋高就,以免浪费了她的品味与天份。 然而,这三年出现了不少变化。倒不是说这位初来时怪里怪气的小瑞茜尔出落成了大美人,而是契斯克瑞思改变了对她的看法。透过观察,也经过部属的报告,他慢慢察觉出瑞茜尔身怀实实在在的才华。他调出旧档案来看,发现学校的推荐函全称赞她聪明优秀,只可惜碍于家庭压力,不得不放弃就读高中的机会。霍尔比那个男人太可恶了!契斯克瑞思每次想到瑞茜尔的父亲就气得发抖。决定让瑞茜尔接替蒂金斯特恩小姐的职位,一方面是希望反制霍尔比,另一方面是他喜欢偶尔在他的部属间制造一点纷扰。然而,他把这只小麻雀送上蒂金斯特恩小姐的枝丫,主要还是根据论功行赏的原则。 “瑞茜尔,当初你的确是靠婶婆的影响力进公司,这一点我不否认,不过你待得下来,全是靠你自己的本事,”他酸溜溜的说。“好了,你对这几封信有什么看法?” “嗯,这些人全希望早一点拿到钱。不过从动福社古登诺先生的措辞以及他大老远专程来见你看来,真正会采取行动的人应该是他。” “很好。没错,甚至在他来电之前,我就料到他会成为这件事的核心人物。” “你怎么不担心,艾登先生?”瑞茜尔语带疑惑。 “担心?瑞茜尔,我高兴都来不及了。要等到二〇一五年才处置遗产,未免太无趣了。还是有利可图,当然,但却很无聊。不过,既然我们是遗产代表人,如果有人企图推翻遗嘱,事情便会变得更有趣,而且绝对对我们有利;现金也会马上入袋,欢迎之至。所以,想打官司尽管来吧!” 他往后靠。能让这个年轻不懂事的女孩见识他精明又世故的本色,他扬扬自得。 年轻不懂事的瑞茜尔丝毫没有钦佩之情,只是匆匆看了一下手表。 “我是不是耽误了你什么事,瑞茜尔?”他尖声问。 “喔,没事。我是说,很抱歉,艾登先生,只是我跟人约了午餐时间见面,而现在快十二点半了……” 她看起来心急如焚,瞬间软化了契斯克瑞思严厉的表情。 “好吧,那你最好快走,”他说。 她箭步离开办公室,身手敏捷如小鸟。跟人有约?是去做头发吧,只不过她的褐色直发一向很短,色泽又不匀称,看起来不像是经过美发师的巧手。还是牙医?或者是见男朋友?可是,这假设的可能性最低。可怜的小瑞茜尔。他已能预见瑞茜尔在事务所变成老小姐的模样。他一定要尽其所能的帮她。第一步是把她救出旧磨坊,让她脱离恶霸父亲的影响。只是,要怎么做呢? 他默默坐着,用心思考这个难题。他的心思敏锐,而且一向热心操控他人的命运。 他听见事务所逐渐人去楼空。身为资浅合伙人的侄子丹斯坦·契斯克瑞思探头进门。 “叔叔,要不要一起去‘绅一下’?”他问。 这话听起来奇怪,其实不然。“绅一下”指的是“特区专业绅士俱乐部”的一般简称。这俱乐部创办于维多利亚时代,名声显赫,契斯克瑞思家族有一人担任创会委员,而艾登·契斯克瑞思也被推选为会长。做为一个自由的现代主义者,他反对而且厌弃它;但身为契斯克瑞思律师事务所的资深合伙人,他可得闭紧嘴巴。他不爱吃绅士俱乐部的特餐,那边的饮食跟话题,都让人不容易消化。 “待会吧,我可能待会儿过去,”他说。 他听见侄子的脚步踏下楼梯,然后一切归于平静。他陷入沉思,旁人若不经意看见,可能会认为他在打盹。 他睁开眼睛之后,花了几秒钟才发现真的有个旁人。 瑞茜尔刚才坐的地方现在坐了一个男人。契斯克瑞思觉得这人有点眼熟,觉得他勾起了不愉快的回忆。 刹那间,他回想起来了。这人皮肤黝黑,不正是擅闯贵朵琳·霍尔比葬礼的男子? 心惊之余,契斯克瑞思跳了起来。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男子直盯着他,仿佛正在他脸上寻找某种东西。 “你是艾登·契斯克瑞思?”他问。 他说得稍嫌迟疑,仿佛在重组过往的想法,过往的字句。 “对,我是。你到底是谁?”契斯克瑞思又问。 “我是谁?”男子说。“过去四十年来,护照说我的姓名是亚列山卓·班恩德勒依,设籍佛罗伦斯。但是,事实上,我的真实身份是亚历山大·洛马斯·霍尔比,现在就要回来继承遗产!” <hr /> 注释: 第五章 “威尔德尔怎么搞的?”达尔齐尔问。 “我不知道。怎么了?” “最近这几天,他有点魂不守舍,好像有什么心事。大概是决心去做整形手术了,却拿不准是要用喷灯或钻地机吧。” “我倒是没注意到。”帕斯卡尔尔说。 “你的毛病就是神经太大条,”达尔齐尔说。他打了一个嗝,然后扯开嗓门大喊:“嘿,威尔兄弟,再帮我们拿一些馅饼过来,好吗?顺便问问裘里·杰克,这个月是不是轮我吃到里面有肉的馅饼?” 没人搭理。达尔齐尔与刑事组的同事是黑公牛酒馆的午餐常客。既然是常客,老板待客的态度便显得随便。一分钟之后,威尔德尔从吧台端来两杯啤酒。 “忘了我的馅饼吗?” 威尔德尔小队长放下酒杯,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拿。 “耶稣基督!”达尔齐尔说,“幸好我没点千层面。来,随意。” 帕斯卡尔尔叹了一口气后,啜饮啤酒。这是他的第二杯了,而他向自己承诺过,也答应了艾蜜丽,这几天要减少卡洛里的摄取量。还好,他只吃了一块馅饼。 “你到底怎么了,小队长?怎么没再喝一杯?” 达尔齐尔注意到威尔德尔没替自己再端一杯酒。 “不必了,这杯喝完我就得走。” “走?现在是你的午餐时间哪!” 达尔齐尔气急败坏地劝他。每次他叫部下加班到半夜,或提早在凌晨四点起床,但部下却稍有反驳的意图时,他骂人的口气就像这样。 “案子不赶不行,”威尔德尔说的含糊。“那个顺手牵羊的案子,还有金宝剧院那件事。” “有新的进展吗,威尔兄弟?”帕斯卡尔尔问。 “不多。我一直在研究以前的资料。有个民族阵线的旁支团体,常透过大学生来运作,跟民族阵线的作法不太一样。他们的作风低调,只是渗透保守党的学生团体,做诸如此类的事。不像民族阵线那些恶霸型的学生,就想叫全世界崇拜他的长统军靴。” 威尔德尔的口气相当激烈。 “你为什么认为跟他们有关联?”帕斯卡尔尔问。 “他们自称‘白热’,”威尔德尔说。 “白热,好像在哪里听过,”达尔齐尔说。 “詹姆士·凯格尼。‘妈!我爬上世界的巅峰了’!”帕斯卡尔尔说。 达尔齐尔与威尔德尔茫然地看着他,显然对华纳兄弟出品的老电影不太有共鸣。 威尔德尔瞄了一下手表说:“喷在金宝剧院墙壁上的其中一句就是:‘白热烧死黑人’。” 他饮尽啤酒,站起来说:“我该走了,再见。” 帕斯卡尔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担忧起来。刚才他回答达尔齐尔说他不觉得威尔德尔最近的言行怪异,那说的是实话。但现在,他的想法已经迅速导正,他察觉到,威尔德尔的确有些小地方跳脱了常轨,把那些小地方揉碎放在一起看看,是算得上稍嫌古怪。达尔齐尔在这件事上竟然比他敏锐,很令他懊恼。他和威尔德尔称不上是朋友,但两人彼此尊重,日久也发展出惺惺相惜的感情,这份亲近感,让他对达尔齐尔那些“丑”笑话越来越不耐烦。 酒馆老板从吧台传来的声音,暂时将他的思绪从烦恼中(如果这也算是烦恼)解放了。 “对不起,小可爱,你怎么看也不像有十八岁。要是卖酒给你,罚金可能比申请卖酒许可证的费用还高咧。你倒是可以点果汁。” 帕斯卡尔尔心想,老板当然是刻意提高嗓门讲的。不过,就算没有警察在场,裘里·杰克·马弘尼还是可能拒绝这位顾客,因为这个戴眼镜的小个子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 老板靠向吧台,压低嗓门说:“小可爱,如果你想吃饭,穿过那边的门走进去,里面有间用餐室,女服务生会偷偷送你一杯葡萄酒,不会多问。坐那边的那几个人是警察,希望你了解我的苦衷。” 女孩没有移动,只是把头转向老板说的方向,透过猫头鹰般的眼镜看着达尔齐尔与帕斯卡尔尔。 她开口时的声音紧张却坚定:“马弘尼先生,你一定是跟酒商协会的人吹牛说,只要让刑事组的人随时都能进来喝酒,警察就不会找你麻烦。” 老板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先是震惊,然后懊悔连连。 “等等,等等,”他边说边焦虑地瞥向达尔齐尔,达尔齐尔幸灾乐祸的看着他。“小妹妹,你不应该乱说话。我认识你吗?” “你认识我父亲约翰·霍尔比。” “旧磨坊旅社的那个霍尔比?天啊,你该不会是小瑞茜尔吧?为什么不早说呢,妹妹?你现在一定差不多二十岁了。我认识她,她快满二十岁了!” 最后这句话是朝达尔齐尔说的。他已喝完酒,把杯子放回桌上,以恶狠狠的姿态指着杯子,就像圣经里的耶和华指着寡妇的坛子,誓为穷苦的子民变出取之不尽的油脂。 这时有个身高中等的年轻男子走进来。他的头发梳剪得整齐有型,身穿黄黑条纹外套,里面是绵纱布上衣,奶油色长裤。他的五官匀称英俊,一看见那女孩便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直盯着她,对她展开双臂。 “亲爱的瑞茜尔,”他高喊,“我迟到了,原谅我。让我以吻来涤清我的罪恶吧。” 面对他索吻的唇,女孩在最后一秒向下缩身,大眼镜撞到了他的脸,这一幕帕斯卡尔尔看了觉得很好笑。随后,年轻男子从老板那里端来两杯白葡萄酒以及一盘三明治,陪女孩一起坐在酒吧最远的一侧。那里仍然在大家的视力范围内,但非听力范围中。 帕斯卡尔尔把注意力转向达尔齐尔。达尔齐尔正说着:“那个马弘尼,我得好好跟他讨论一下他识谤警察的事。” “现在吗?”帕斯卡尔尔说。 “别装傻了!等打烊后我们可以好好喝一摊时再说。” 帕斯卡尔尔听了一脸痛苦,逗得达尔齐尔哈哈狂笑。 瑞茜尔与洛尔德尼克·洛马斯在远远的那桌听见笑声,但只有瑞茜尔知道是谁在笑。 “很抱歉我来晚了,”洛尔德尼克说着,“因为我的脑筋还转不过来,以为在伦敦以外的城市里,不管想去哪里都很快就会到,而乡下地方刚好相反,要去哪里都很远。假如我们约在你父亲的酒馆,我保证我会早到一个钟头。” 瑞茜尔并没有回应,只是咬着三明治。 洛尔德尼克微笑说:“你不太爱讲话,对不对,亲爱的表妹?” “我是在等你停止放松我的心情,”瑞茜尔说。 “哇,”洛尔德尼克说,“看样子我得多了解你一些,小瑞茜尔。” “我不是你表妹,而且我赤脚的身高是一百五十六公分。”瑞茜尔说。 “哇,”洛尔德尼克·洛马斯又惊叹,“还有没有其他的敏感地带,我们是不是干脆先确定一下?” “你为什么自称洛马斯?”瑞茜尔说。“你不是姓沃恩达·埃拔恩斯吗?” 他轻蔑的笑一下说:“这你就错了,我可是经过合法程序改了名字的。现在我在法律上及实际上的姓名就是洛尔德尼克·洛马斯。” “你为什么要改名字?” “进入剧场界的时候,我本来以为我的戏剧生涯会像流星一样辉煌而短暂,不过现在看来,我正以稳定的速度慢慢往上爬升,所以突然觉得,洛尔德尼克·沃恩达·埃拔恩斯这姓名太拗口,不适合戏剧事业。洛尔德尼克·洛马斯呢,简洁,有力,又好记。满意了吗?” 她继续嚼着三明治,不回应,显然是不相信对方的说法,而非表示礼貌。 “好吧,”他说,“算你厉害。为什么改姓洛马斯?那是我妈的主意!她想巴结贵朵琳姑婆——是,我知道,贵朵琳不算是我的姑婆,不过在我心目中她是。我妈当然认真把这当一回事,她写信问她答不答应我改姓,还发誓说我绝对不会玷污门楣,只会为家族增添光彩与名声。贵朵琳姑婆回信说,要姓什么应该根据我的意愿。要是我自己能作主,我倒想改个含义深远一点的姓,例如盖瑞克或艾尔温,不过我妈争取遗产的意志坚决。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将食物大口咽下,然后把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打开来,以恶心的语气说:“鸡胸三明治?软骨比鸡胸还多。” 洛尔德尼克疑惑了片刻,然后以略带威胁的口吻说:“你当然不会被吓到,毕竟你也是‘巴结贵朵琳俱乐部’的成员嘛,而且几乎算是创会的元老,因为你出娘胎不久后就入会了。这话不知道对不对——我相信瑞茜尔这名字是亚历珊卓的简称,而且我怀疑,这名字不是用‘巧合’两字就能解释清楚的!” 瑞茜尔骤然说:“你想干什么?你来这里做什么?” 洛尔德尼克看着她,仿佛考虑要不要接受挑战。随后他只是稚气的笑笑说:“信不信由你,亲爱的表妹,我是朋友有难,才北上前来帮忙的。上一次我回来参加葬礼的时候,顺便去金宝剧院看几位老朋友。像你这么有文化修养的小姐,一定知道金宝剧院的艺术总监是宗爱琳。她和我认识了很久,我很了解她的做事风格,像是她超爱交际,简直成癖;更惨的是,不管什么题材,只要被她圆圆的大眼睛盯上,全被她套上女性主义。只不过,她还没那么强悍,抗拒得了英国学校指定读物的要求,下个礼拜的开幕第一炮还是选〈罗密欧与茱丽叶〉,这你一定听说了。在沙里斯贝利,我们是为了艺术而演,在约克郡呢,他们是为中小学生而演!后来倒霉事来了,前天晚上她的莫丘修惨遭修理,无法继续战斗,她急着找熟悉这角色的一流演员来顶替,自然而然把脑筋动到我身上。也巧,我正好有空。不然,我正在考虑要不要签下一个好莱坞的合约呢……不过,谁能忍心拒绝朋友求救的呼声呢?我丢下了一切,连夜北上,拯救了这整出戏!” “我在《晚报》上读到,被打的演员是个黑人。”瑞茜尔说。 “没错。那是她给善良市民们的小小惊奇,一个黑人莫丘修。不过她说那不是重点。她认为莫丘修对罗密欧那份露骨的同志爱,才是会让市议会紧张的部分。怎么净讲我自己的事?虽然我的世界的确是多彩多姿啦。你怎样?律师事务所的工作如何?” “还好。”瑞茜尔边说边丢下另一个三明治。 “遗嘱方面有没有什么新消息?”他谨慎地问。 “我怎么会知道?”她警觉地说。 “你现在不是契斯克瑞思的代理秘书吗?” “是谁告诉你的?” “不知道,大概是阿纪吧。” 他对着她惊讶的表情呵呵笑。 “我没说吗?我借住在特洛伊庄园。我总得找地方睡觉吧。我妈跟我出远门的时候,我们只住得起‘霍华徽章’旅馆,因为住宿费是我在付的。亲爱的妈咪,她不管手头多紧,也绝对不愿屈就于最上等以外的东西。” “她的经济状况不太好,对吧?那时候你爸爸一毛钱也没留给她吗?” 洛尔德尼克僵住了。 “不多,”他说,魅力顿时被真实的情绪淹没。“你为什么提起我爸?” “没为什么。”瑞茜尔说。 他对着瑞茜尔横眉竖目,咆哮道:“大家都说他是个骗子。假如他真的是,为什么没留下花不尽的财产?” “你刚才说,你借住在特洛伊庄园?” 洛尔德尼克再度施展魅力,像是将花样鲜艳的套头衫重新穿回身上那般。 “我是啊,”他说。“我住不起像样一点的旅馆,更进不了霍华徽章,所以我想,不如去找老管家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吧?我跟她一向处得来,所以我拨个电话过去,她听了好高兴。她现在只剩下动物可以作伴,一定觉得孤零零的。那些畜生多讨人厌啊。葬礼餐会过后,我妈走在车道上,就踩到了好恶心的东西!不过凭良心说,阿纪把房子整理得很好,环境比贵朵琳在世的时候还整洁。除了偶尔有猫睡在我的枕头上之外,都没有其他骚扰。不过我才住没多久,昨天才到嘛。” 他打量着瑞茜尔,然后说:“不过我已经发现,如果没车的话,到市区去实在太不方便。这里的公车简直跟具有美德的妇女一样罕见,而且还喜欢绕着民房走,像是在串门子一样!喔,这样比喻好像有点不伦不类。阿纪跟我说你开车。” “你到处打听我的事,对吧?”瑞茜尔说。“没错,我是有一辆老Mini。旧磨坊旅社地处偏远。” “没错。不过偏远的还满接近的,不是吗?我是说,你开车经过葛林岱村的时候,距离村子应该只有几码,顶多不超过两英哩。不知道你能不能行行好,早上路过时绕进来……” “演员不是都晚睡晚起吗?”她说。 “艺术从不睡觉。愿不愿意?” “我可不喜欢等人。” “在时钟的淫针戳向8之前,我就会盥洗完毕等着你——我可没乱开黄腔,那是莎士比亚讲的,不然你自己去看看。为了报答你的好意,我会送你一张入场券,首场就在下星期一晚上,也邀请你来落幕之后的宴会。然后,你就可以顺便载我回家!说到这个,今天晚上就载我回去如何?开幕之前,我的工作时间是朝九晚五。” “别把我当成随叫随到的计程车,”瑞茜尔说着站起来,“何况,我晚上有课,所以不会直接回家。谢谢你请的葡萄酒。假如我是你,我可不愿意付三明治的钱。我该回去上班了。” “很荣幸和你共进午餐,”洛尔德尼克说,“你不会忘了打电话给我吧?” “我说会打就会打,”瑞茜尔回答,“再见。” 她离开的路线很接近帕斯卡尔尔与达尔齐尔那桌。达尔齐尔正在喝第四杯啤酒,啃第三块馅饼。他与帕斯卡尔尔没去理会瑞茜尔。她这一型的女人不太吸引男人的目光,头发太短,眼镜又大,素着一张脸,肩膀挑着书包似的大皮袋子,怎么看都像是赶着回去上课的国中生。 只有路德尼·洛马斯一路看着她步出视线之外。 <hr /> 注释: 第六章 “莫利斯吗?我是麦克。麦克·威尔德尔。” “不会吧!麦克?真的是你?” “对,是我。” “啊,你最近好吗?你还好吧?”接着语气陡然尖锐起来。“你人在哪里?” “放心,莫利斯,我好端端地待在约克郡。”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好兄弟啊,我随时欢迎你来……” “只不过你家里现在多住了一个人,而且你还没忘记上次在新堡的事。” “别傻了,那时你心情不好,那是人之常情。你怎么知道我家多住了一个人?” “我昨晚打电话去你家,接听的人是他,我便挂掉了。怕搞得太尴尬。而且,我也想跟你私下聊聊。” “所以打电话到我办公室?就警察来说不是个理想的作法吧,麦克。” “现在是午餐时间,你身边没人,不然也不会这样讲话,”威尔德尔信心满满地说。 “也对。时间点抓得恰恰好,因为我正要出去,而且得赶快回来。麦克,今天晚上我再打给你如何?你的电话没变吧?” “最好还是别打,”威尔德尔说。 “喔,老原因?” “差不多。我现在也是在办公室,”威尔德尔说。 “哇,胆子越来越大了,”莫利斯·伊顿说。 威尔德尔听出他口气中带有不留情的轻蔑及伤感,因此铁了心。 “大概吧。”他说。“我不会讲太久的,只想请教你两三个问题。” “真的?终于肯让我协助办案了吗?” 莫利斯的嗓音改变了很多,现在的语调轻盈,而且动不动就娘了起来,这他以前可是费尽苦心的防范呢。 “你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莫利斯,”威尔德尔说。 “抱歉,没听懂。” “你以前好怕被人认出你是同志,祷告的时候甚至用低音部来祷告,”威尔德尔反将一军。 “麦克,你打电话找我是想吵架吗?”莫利斯柔声问。 “不是,一点也不是。对不起。” 威尔德尔很担心在问出答案之前就被挂掉电话。 “那就好。你打这通电话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认不认识一个男孩子,他姓莎拉曼,克里夫特·莎拉曼?” 莫利斯沉默了一下。沉默本身就是答案,而且比简单的肯定句更来得有力。 “他怎样?”莫利斯最后说。 “他在这里。” “你是说,他去了北部,人在约克郡?” “所以我才说‘这里’嘛。” “那好,麦克,我的忠告是:尽快甩掉他。他是一条小毒蛇。叫他骑上脚踏车,快快赶他走。” “这么说,你真的认识他。” “是,我当然认识,但应该用过去式。麦克,他是个麻烦。相信我,赶快甩掉他。” “他对你做了什么事,莫利斯?你对他认识有多深?” “什么?喔,其实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 “他说他跟你同居过。” “我是看在一个朋友的份上收留了他,只让他住个几晚。结果他怎么报答我?去我的俱乐部乱传八卦,然后偷走我皮夹里的二十英镑,也拿了几个我相当喜欢的纪念品,然后一走了之。我差点就报警。” “原来如此,莫利斯,原来如此。” 莫利斯再度无言。 “噢,可恶!麦克,他是不是在找你麻烦?他怎么会……喔,我想到了!我把一些相片之类的老东西藏在一个地方,真情角落,我这么称它。一定是那个小混账在翻箱倒柜偷东西的时候发现了相片。” 威尔德尔暂时不理会这件事。他感觉到内心深处酝酿着一股怒火,但目前为止,那只像是邻近山谷的一道森林火光,等风向改变了再担心也不迟。 他说:“莫利斯,他的背景是什么?” “我只知道他告诉我的事,天晓得那有几分可信度。他的老家在伦敦南边的达利奇,我猜是治安很差的那种区域。我想他母亲还住在那里,不过他爸爸在大约三年前不告而别,那时克里夫特才十五岁,从此母亲管也管不动。他常去伦敦的西区鬼混。这种人在这里是满街跑。” “你一定很伤心吧。他做哪一行?” “开什么玩笑!就是打打零工,没做哪行。不,他倒挺忙着领社会福利金和偷傻瓜的皮夹。麦克,他是不是给你惹了大麻烦?我不想拐弯抹角,他是不是勒索你?我猜你大概还没出柜。” “对,我没有,”威尔德尔说。 “这样好了,我可以告诉你够多的证据,让你反过来威胁他,让他知道如果他再不闭嘴滚蛋,你就送他去蹲牢房。” 他是真心想帮忙,而且关怀之意显得真切,威尔德尔不禁感动。 “不用了,”他说,“不必麻烦了。但不管如何,还是谢谢你。” 莫利斯笑了。 “喔,对不起,我根本是在野人献曝嘛,你才最懂得怎么抓坏人呀!” 短暂的心软时刻已经过去,强风正从隔壁山谷吹来,火焰突然顺着树梢越过丘陵顶端。 “对,”威尔德尔气汹汹地说,“我的记性也强,逻辑推演也有一套。所以我记得我从来没穿制服或戴过任何显示我是警察的配件拍过相片。一定是有人告诉克里夫特这件事,说出了我的阶级,还指点他去哪里找我。而且,还跟他说你习惯怎么称呼我。莫利斯,我的记性就是这么好。然后,我又根据上面的线索推论,有天晚上,你跟这个应朋友之托而收留的男生躺在床上,越聊越开心,翻出了以前的照片给他看,说:‘我以前怎么会看上那种人!你绝对猜不到他从事哪一行。他是条子耶!真的,不盖你。’是不是被我猜中了,莫利斯?过程是不是这样?” “看在老天的份上,麦克,别太激动!我,呃,现在不太方便讲话……” “怎么了,莫利斯?有人进来了吗?不会吧,你是说,在你的美丽新世界里,还有人被你蒙在鼓里?” “至少对超过一半的人,而且是最重要的那一半,我没说谎。麦克,你去想一想,你去给我认认真真地想想。” “莫利斯……”但电话已经断了线。 威尔德尔放回话筒,双手捧头坐着。从任何一个角度,从专业或私人的角度来看,他这通电话都打得太过拙劣。达尔齐尔常对警察或老百姓讲的某个格言是,如果你没办法诚实的话,那你最好是绝顶聪明。好了,他刚才显然很不聪明,更谈不上诚实。他没透露克里夫特已经借住在他家,而且还让他认为克里夫特昨天才到,而非好几天前就出现。 好几天!他又想到,克里夫特其实已经住了整整一星期,既没有主动色诱,也没有暗示,更没有威胁或索讨;威尔德尔也没有用咄咄逼人的态度对他盘问。现在两人处于休战状态,进退维谷,置身台风眼中。无论两人的状况是什么,威尔德尔发现自己越来越恐惧扰动现状,而他也是鼓足了勇气才致电莫利斯。昨晚听到那位陌生人的声音,让他有借口挂电话,那实在太好了,他因此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今天,正当他回味着这份如释重负的感觉时,却顿时醒悟过来,急忙冲出黑公牛……如果莫利斯已出去吃午餐而没接到电话,他怀疑自己可不可能再鼓足勇气联络他。 好了,现在电话打了,他向前迈进了几步? 他不知道。他看了一下手表,讶异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如果愿意的话,现在赶回黑公牛,也还有充裕的时间再喝一杯,吃点东西。但他不想。帕斯卡尔尔开心的嘲弄和达尔齐尔戏谵的揶揄是他最不想听见的东西。无论未来如何发展,此时此地还有工作待办。 他转向办公桌上的档案。厚厚的一叠注明着“商家窃盗案”,比较薄的一叠写着“恶意损毁案(金宝剧院)”。厚度显示的是案件数量而非办案成果。他只能说,档案没有遗漏重要的证据,也没有灌水加料。他是全刑事局最会保存资料的人,撰写报告也最拿手。他忽然想到,假如他现在出柜,不管是出于自愿或是遭克里夫特施压,最好的下场可能是被转调到孤单又冷门的单位,例如“资料室”。他对中约克警政高层的开明程度没有妄想。 算了,也许被调去资料室也没那么惨。或许,他只是假装享受局里的喧嚣繁忙、长时间加班、不间断的压力;因为那些可以充实生活中令他哈欠连连的空虚感。 这样假设似乎合理,而他笃信理性的原则。然而现在,就算集合全世界的理性,也无法阻止自己一直看着电话、企盼电话铃响、而且当他接起来时对方会说:“你好哟,麦克,我是克里夫特。你在做什么?” 克里夫特·莎拉曼拨了电话号码,一直响了八声才有一位女性接听,她的嘴巴塞了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声音有些模糊。 “《中约克晚报》,早安——抱歉,午安!” “麻烦转给记者接听,”克里夫特说。 “有特定对象吗,小伙子?现在嘛,他们大部分去吃午餐了。” “那就转给调查采访组吧,”克里夫特犹豫地说。 女接线生嗤嗤笑了。 “你确定自己不是要打给《华盛顿邮报》吧?稍等一下。鲁斯迪乌汀先生正好在。” 克里夫特听见女接线生呼喊:“萨姆沃依!”然后听见远处有男人呼应:“唉,拜托,梅薇丝,我正要出去!” 几秒之后,同一个声音拿起电话说:“我是萨姆沃依·鲁斯迪乌汀。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先生?” 克里夫特的决心逐秒流失。他本来考虑找全国性的大报,但大报好像都距离约克郡太远,而且电话簿里查不到号码。他提醒自己,现在他所对付的人全是些乡下人。 他壮着胆子说:“也许我帮得上你的忙。” “怎么说?” “一个乱搞的警察,这新闻值多少钱?” “乱搞?你是说,同性恋警察!或者是歪哥警察?” “都算,”他临机应变说。“他的上司都不知道他是同志,他为了保守秘密不得不使坏,你懂我的意思吧?” “他的上司是哪些人?” “呃,他是刑警吧。” “本地人?” “对,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们,而没有去找大报社,懂了吗?好了,这样的消息值多少钱?” “看情况,先生,”鲁斯迪乌汀说,“他的阶级是什么?” “比基层员警高。我的免费情报就说到这里。好了啦,我们谈谈价钱。” “先生,在电话上谈不太方便,我们何不见面聊一聊?刚才没听清楚你的名字……” “要聊你自己去聊!以后再联络——也许吧!” 克里夫特用力攒下话筒,发现身体竟微微颤抖,连自己也感到讶异。这件事他还不确定要进行到什么地步,不过一切都要怪威尔德尔自己,这是确定的。威尔德尔根本不信任他。他已经在威尔德尔家住了一个多礼拜,但那个丑杂种居然连碰也不碰他,显然是害怕因此伤及自己。蠢蛋一个,还不知道自己落在别人手上的把柄有多么多,早可以闹的他在局里像乒乓球那样蹦蹦跳。他想当面对威尔德尔撂下这句狠话,却又临阵畏缩。他不喜欢直接要挟,尤其是对威尔德尔这种人。总之,他可怜兮兮地告诉自己,他只是想要一点信任,一点支持,甚至只是一点温情。他来这里不是为了找碴,但是如果威尔德尔无法信任他,他也不得不背叛他了。 他步出电话亭,开始在街头漫步——这是他抵达此地后的主要活动,就是漫无边际地走,扫瞄着路上的人,寻找能让他终结追寻的那张脸孔。 萨姆沃依·鲁斯迪乌汀以酒当午餐,独自喝着,反复思考着刚才那通电话。他的新闻嗅觉敏锐,是真金或是黄铁矿,他一嗅便知,准确度高达九成。 小酒馆在两点半打烊之后,他回去报社,正好碰上主编。 主编也推崇鲁斯迪乌汀的新闻鼻,但他消化过了鲁斯迪乌汀的叙述后,只是摇摇头说:“这不合本报的胃口,萨姆沃依。除非是天大的丑闻,否则我不会冒险去直捣疯鬼达尔齐尔那对多毛的鼻孔。他不只外表像大象,记性也跟大象一样强。我们还得在这地方生存下去。” “假如它真的是天大的丑闻呢?” “那对我们来说就太大了。那是《挑战者》的材料,到时候我会通知艾瑞克·欧吉波依。如果有进一步的发展,我们会跟他手下的大牌记者联合追踪。” 鲁斯迪乌汀一副臭脸,主编看了笑出来。 “脸色别这么难看嘛,萨姆沃依,”他说,“搞不好追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就算有结果,为了这种听起来挺下流的小新闻,就断送你和帕斯卡尔尔警探的好交情,这值得吗?” 鲁斯迪乌汀搔一搔长鼻子。 “我想是不值得。”他说。 主编自满地微笑,笑得像是自认永不失算的教宗。他拿起话筒说:“小姐,帮我接里兹的欧吉波依先生。” 鲁斯迪乌汀继续忙自己的事。他真的觉得很呕,但他这人最擅长的是往好处想。主编说的没错,何必为了这种事情跟警方闹僵?事实上,最聪明的作法或许是,把消息喂给《挑战者》那些投机记者的同时,也替自己做个人情。 他走出报社,走进电话亭,拨了一组号码。 “请接帕斯卡尔尔警探……我是萨姆沃依·鲁斯迪乌汀,《中约克晚报》。喂,帕斯卡尔尔,是这样的,我有个小消息,大概不太重要,不过你以前帮过我几次忙,所以我想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我刚才接了一通奇怪的电话……” 第七章 话说全英国各地的板球俱乐部,至今只剩约克郡仍然沿袭旧例,规定球员必须是当地人——外地人嘛,不管落户多久了,都难保他们不会旧习又犯,只把打球当成玩玩而已。 约克郡的酒馆业界也持有同样高度严谨的心态。其中尤以约翰·霍尔比最有能力代表各乡镇酒馆业者对外开战。 “约翰,老公,六点了,”若尔比伊·霍尔比说。 “喔。” “要开店了吗?停车场停了一辆车。” “那又怎样?就让那畜牲等啊!” 霍尔比说着继续把淡啤酒瓶叠上酒架。 若尔比伊·霍尔比焦急地望向窗外。幸好这位顾客好像还有耐心,只是站在车子旁边端详着扩建中的餐厅和交谊厅的地基,面带猜测。扩建工程原本指望贵朵琳婶婶的遗嘱挹注,如今倒比较像是遗嘱的首位受害者。 “好了。”霍尔比环视四周,确定一切已整理得严肃而沉闷如常。“让他进来吧。不过他最好别点太啰嗦的东西,我现在可没心情陪他玩。” 约翰·霍尔比心情不佳时,“太啰嗦的东西”从琴汤尼到淡啤酒加汽水都算,因此惹毛他的几率很高。 进来的男客人年约三十几,留着深色的大胡子与一头杂乱的粗发,肩膀宽阔,上身壮若运动选手。幸好他大老远开车来,口渴得只想随便喝一杯酒。 “你想喝什么?”霍尔比以挑衅的口气说。 “请来一杯最好的,”男子带有柔和的苏格兰口音。 霍尔比息怒了,帮他倒了一杯。这是今晚第一杯,因此相当混浊。霍尔比面带猜疑地看着陌生男子,而男子也以猜疑的表情回看。霍尔比叹了一口气,再倒一杯。接连被退回两杯,第三杯总算澄净透明了。 “随意,”男子说。 他边喝边打量酒吧的周遭。老板拓展事业的野心,显然不在此处。这里的家俱与陈设,应该会让提倡维护维多利亚时代古迹的贝杰曼心花怒放;即使是酒馆必备的吃角子机,也是电子时代之前的产物。墙壁凿了一个深洞当作壁炉,里面堆着真正的煤炭,下面堆着真正的树枝,只等待人去点火。至于点不点火,要看老板认为客人是否够格。壁炉前面铺着地砖,上面睡了一条约克夏梗犬。一位四十过半的中年胖妇正在酒吧里忙着摆烟灰缸,一个近二十岁的女孩则在吧台里面擦拭玻璃杯。女孩的金发膨厚,鬈曲而富弹性,而更膨厚也更富弹性的是她的胸部。发现客人在看她,她以诱人的表情微笑着。总算有人表示欢迎了,男子乐得以微笑回敬。 霍尔比瞧见了两人的互动,怒骂女儿:“金尼恩,你如果除了傻笑之外没有别的事做,那就赶快给我去拿些新的马丁尼来。今天晚上可能会来不少客人。” 陌生男子把杯子放在吧台上。 “你是约翰·霍尔比先生吗?”他问。 “门上不就这么写吗?” “敝姓古登诺,霍尔比先生。我的全名是安德鲁斯·古登诺,是全民动物福利协会的秘书长。你可能还有印象,你婶婶的遗嘱里提过本会。” “喔,是啊,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霍尔比闷闷地说。 “我了解。恐怕结果很让你失望。” “失望?古登诺先生,那还不至于,”霍尔比说着掀开吧台盖,走到吧台外面。“还不至于。钱是她的,随她高兴怎么处置。何况她也没忘记我。对,她没忘记我。我也不会忘记她的,我跟你保证!” 他已经走到酒吧另一边的壁炉,最后几个字说得激昂。然而让古登诺吓到的是,接着霍尔比居然抬起右腿,对准睡在壁炉前的狗狠踹一脚,踹得狗飞上砖墙,发出可怕的撞击声。 “上天保佑啊,老兄!” 以保护动物为职志的古登诺惊呼,但这抗议的姿态没多久便自然消解,因为他发现那条狗虽然被踹得四脚朝天,却仍然保持同样的睡姿。 “容我为你介绍这只葛林岱番狗,”霍尔比咆哮。“起初我打算把它塞进壁炉里去烧,后来想想不行,留着比较好,就让它躺在那边,当作是一种教训,警惕自己别浪费时间对不懂得感激或没有家族忠诚度的人太好。好了,古登诺先生,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大老远跑这一趟,该不会只是为了替我们这只番狗争取福利吧?” “不尽然是,”古登诺说。“我们可以私下谈谈吗?” “不想在人这么多的酒吧里谈?若尔比伊,客人开始进来以后,你进吧台来招呼,好吗?请过来,古登诺先生。” 吧台后面的私人居住区,明显比酒馆舒适许多,只是装潢同样的古板。 “这间家族酒馆的历史很悠久了,对不对?”古登诺问。 “很久了。是我祖父开的。” “是啊。我去伦敦和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聊过,她跟我解说了一些家族史。” 这句话足以粉碎任何含蓄矜持所形成的藩篱。 “放屁裤那老太婆?她懂个屁!除了低头拍老夫人的马屁之外,其他时间她可是头抬得老高呢!她花了那么多心血,到头来拿到的钱跟我一样少,算是值得安慰啦。不过,她讲的霍尔比家族史,你可别轻易相信。让我来讲真正的故事给你听。” 他在椅子中坐下,古登诺也照做,神态像个倒霉的婚礼宾客。不过,他其实对霍尔比的说法心存好奇,想听他如何阐述这个家族酒馆的背景。 霍尔比开始说话。 “这酒馆原本是磨坊附属的小屋。磨坊以前盖在后面的河边,但老早塌掉了。我爷爷买下小屋的时候,磨坊已坏得差不多。他只是个农家子弟,不过他很有脑筋,在这里开了一间淡啤酒屋,找自己的妹妹过来帮忙。那个时候,洛马斯酿造厂的规模还很小,才刚起步而已,洛马斯家的大儿子来到这里想叫我爷爷卖他们家的啤酒。那大儿子酒虽没卖成,但我爷爷的妹妹朵蒂竟然爱上他,最后跟人家跑了!爷爷很生气,可是也无可奈何,只好自己也找人结婚,以便多一个人来经营酒馆。他娶我祖母就是这个原因。结婚后他们生了双胞胎,一个是我爸爸,和我同名,另一个是我叔叔山姆。” 他歇一下口,并不是等对方质疑这种有趣的婚姻观,而是慢慢在一支又旧又臭的烟斗里塞上烟草点燃。 “到了一九一四年,我爸和我叔叔都去打仗,”他接着说,“后来居然两个都活着回来,毫发无伤,这是多数家庭都无法奢望的。我奶奶死得早,爷爷也在一九一九年去世,小酒馆就留给我爸和山姆叔叔。不过山姆叔叔打完仗后定不下心,所以他把属于他那一半的财产换成现金,让我爸自己去经营。山姆叔叔消失了一年,去搞什么只有天晓得。后来有一天他回来了,穷得一文不值。他出现后,想求我爸暂时接济他,直到他再站起来为止。我爸做人很公道,但是心肠很硬。他那时已经成家了,收支才勉强能够平衡,所以他告诉弟弟,晚上欢迎他过来吃晚餐,他会帮他准备一张床铺,不过其他的也要靠他自己去想办法。我觉得这很有道理呀,你不觉得吗?叔叔做过的事应该自己担待。” 古登诺点头表示颇有同感——争辩的话,后果一定不堪设想。不过他也真的同意霍尔比的观点。 “你叔叔怎么反应?” “他嘛,心肠也硬得很,”霍尔比说,口气不无钦佩。“他叫我爸把晚餐塞进自己的屁眼,顺便连床也一起塞进去,然后当夜便回镇上去。后来我爸听说山姆去巴结嫁进洛马斯家的朵蒂,透过她的关系,进了洛马斯酿酒厂当业务员。不得了啊,我爷爷如果地下有知,一定气得在坟墓里翻身,因为他死前一直没和他妹妹朵蒂和好,觉得妹妹变得太跩。看吧,跟洛马斯家成为亲家的下场就是这样,我有切身的感受。尽管如此,接下来发生的事,爷爷地下有知或许会笑呵呵了吧。” “接下来怎么了?”古登诺询问。他听得出对方属于直言不讳的人。 “山姆叔叔的业绩很好。口才可能很棒吧。而且他厉害的还不只是推销淡啤酒。洛马斯有一个女儿,名叫贵朵琳,他们显然为她规划了大好的前途。洛马斯的酿造厂后来赚了不少钱,便在葛林岱村买了特洛伊庄园,正逐渐向上提升成为绅士阶级,只不过他的出身不比我爷爷好到哪里去。洛马斯一心盼望贵朵琳能嫁给真正的士绅,结果呢,却下嫁给穷光蛋山姆!” 霍尔比哈哈笑着细数家族往事。 古登诺问:“山姆就是这样和洛马斯家的人结婚的?” “对,就是这样。贵朵琳能嫁给他,还算是洛马斯家有福气咧!大家都说,要不是山姆,洛马斯酿酒厂一定会在经济大萧条期间倒闭。他让酒厂生存下来,情况好转了以后,他也成了大老板。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酿酒厂生意更加兴隆,他们跟一家大公司合并,成为全国性的公司,不过还是保留了原来的名称。所以我才呕成这样!所谓洛马斯家族的财产,根本是霍尔比家的人赚的。要不是山姆,他们老早沦落到救济院去了。” “他事业做得这么成功,难道不曾想要帮忙自己的哥哥?” “喔,有。他发大财的时候来过一次,说希望和哥哥和好。漂亮衣服,漂亮车子,漂亮老婆,派头十足。而我爸这边仍然只能勉强撑着,一直没赚什么钱。但这酒馆需要的就是钱跟资金。钱生钱,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他郁郁寡欢地凝视窗外,看见刚开工的扩建工程默默杵立在夕阳中。 “那你父亲怎么说?” “你以为呢?”霍尔比咆哮。“还是叫他滚蛋啊!不然他能怎么说?好啦,两个人就这样玩完啦!” “我想这是一定的。”古登诺说,“对了,你叔叔的儿子,你的堂哥,那个失踪的继承人……” “失踪?”霍尔比高喊。“他老早像葛林岱番狗一样翘辫子了,大家都知道。我猜贵朵琳自己也清楚,只是良心不肯让她接受事实。” “良心?”古登诺疑惑地说。 “对啊。她和山姆这对父母把儿子逼得很惨。母亲要他长大成为正正当当的绅士,父亲希望他长大成为正正当当的超人!” “亚历山大自己怎么想呢?” “大概只想好好做个普通人吧。我们是同一个月出生,但我跟他不熟。他离家去念贵族学校,当然,而我只是上本地的学校——还是在被逮到的情况下!我有时会在过年过节的时候碰到他,我会跟他说‘还好吗’,他会说‘你好哟’。总之非常客气。因为我们同年龄,所以同时在一九四四年收到征召令,搭同一班火车去同一个新兵训练营受训,所以堂兄弟自然而然聊了起来。他问我希望做什么。我说,活下来,还有我在引擎等等方面很拿手,所以想进皇家电机工程队,而且也进去了,最后当上一等兵,分发到屯桥附近的一个军营。我跟他讲了这事之后,他羡慕得半死。我问他,你呢?他说他要去当军官,因为母亲希望他穿上神气的制服,希望别人对他敬礼什么的。然后他说他想去接受突击队训练。我看着他,以为他是故意讲傻话咧。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不像突击队员的人了。不过他竟然真的去加入了。可怜的人。我后来听说他老爸乐得跳上天咧。我儿子是军官喔,贵朵琳一定会用那种跩里跩气的口气说。山姆则会说,我儿子是突击队员呢。可怜的亚历山大,就是这样被他们逼得喘不过气来。后来我一直没被派出国打仗,他呢,则已沉到地中海底下,被鱼虾啃光了。他爸爸最后接受了事实,妈妈却一直不愿接受,不能接受。因为她知道儿子这么死掉是谁的错。” 霍尔比自认剖析得精辟,显得扬扬自得。烟斗已经熄灭了,他再点燃。 “不过,你已经跟叔叔那边的亲戚稍微和好了吧?”古登诺提示。 霍尔比笑着说:“大概吧。我爸在一九五八年过世,山姆叔叔过来参加葬礼。我以成人的身份跟他对谈。唉,想吵的话,我也吵不过他。葬礼过后不久,他邀我跟若尔比伊去他家喝茶,气氛僵得结霜,不盖你。不过我当时告诉自己,如果能增进财源,我什么都可以忍。我甚至开始在店里卖洛马斯的淡啤酒。我爸爸地下有知,一定会气得在坟里翻身!就在我开始觉得跟叔叔走得越来越近时,他却翘掉了,距离我爸的葬礼还不到六个月!这下可好了,遗产全留给贵妇贵朵琳,别人一毛钱也分不到。但是我认为合情合理,她是有继承权。而且葬礼过后,她主动联络我,说山姆一直希望两家能继续重修旧好,她希望我和若尔比伊常去喝茶。讲这话的人是她,可惜她一点也没变,她是不会变的!” “什么意思?”古登诺问。 “愧疚啊!就这么简单。她大概心里明白儿子是被她逼死的,这时一定也怀疑自己是不是间接又害死了丈夫。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太牵强,但不是这样的话,她何必一个月请我们喝一次茶,还连续喝了二十五年,这是为什么?我用我的观点来告诉你为什么:为了葛林岱番狗!这就是为什么!” 他拿烟斗使劲敲了一下墙壁,在灰泥墙上敲出一个凹痕。 古登诺说:“我很同情你,相信我。” “你现在同情起我了?好,你很好心。不过,你大老远跑这一趟,不会只是为了同情我来的吧?你到底是干哪一行的?是什么律师吗?” “也算是吧。”古登诺微笑说。 他原本心系兽医学,却顺应父母的心愿去攻读法律。出社会之后,他碰巧发现了全民动物福利协会正在征人,虽然薪水不高,他二话不说就接下来了。短短十几年之间,这个原本半业余性质的寒酸组织被他整顿成鼎鼎有名的保护动物社团。然而像霍尔比夫人这样的大笔遗赠仍是很罕见的事。不过一想到要等那么久才领得到钱他就丧气,所以听了动福社的法律顾问的建议,决定采取行动。 “我来解释一下吧,”他说,“我们动福社当然希望尽早获得这份遗赠。为了提早取得,我们必须上法庭对遗嘱提出异议,主张亚历山大·霍尔比不可能出面继承。你听得懂吗?” “你现在就要拿到钱,”霍尔比说,“我懂。只不过,我拿得到什么好处?” “为了提高胜算,我需要尽可能让事情单纯化。作法之一是,三个受赠的机构要团结一致。我已经取得济眷会的授权。既然来到这里了,也会顺路去试探女帝会的意愿。 “第二个步骤比较重要,就是让法官看清楚事实。一定要让法官了解,唯有一个因素——亚历山大在二〇一五年出现了——我们三个机构才可能拿不到钱;而我们会说服法官相信,他出现的可能性是近乎零。” 霍尔比仔细聆听着。 “另外还会有什么阻碍?”霍尔比问。 “你!”古登诺说。“你和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你们是亲戚关系最接近的两位。事实上,我相信你和死者的关系几乎相当于……” “什么?是她跟你讲的,对不对?睁眼说瞎话!”霍尔比愤慨地大骂。“那位老夫人是我的婶婶,沃恩达·埃拔恩斯只能算是远房表亲而已,根本不用算上她!” “在这种情况下,血缘关系比较重要,”古登诺赶紧说,“霍尔比夫人是你婶婶,只是你的姻亲,而史蒂芬妮·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的父亲是她的表哥,同样属于洛马斯家族,就跟你父亲在霍尔比家族这边的关系一样。所以关键在于血亲。霍尔比先生,我想请你签一份弃权书,承诺你不会要求继承霍尔比夫人的遗产,不管是现在或以后。” 烟斗砸向墙壁,力道重到烟斗裂开了一道大缝,但霍尔比似乎没注意到。 “少来!就这么简单?”他说,“少来!” “对,这点要求不算过分吧?”古登诺故意误解霍尔比的意思。“我是说,我先假设你已经跟律师商量过,律师也解释过你对遗嘱提出异议的胜算有多小。” “那也不关你的事!”霍尔比怒吼。 “当然是了,我并无意刺探。不过,如果律师说,推翻遗嘱的胜算太小,即使打赢官司你也要负担大笔律师费,而你也决定接受律师的建议,这样的话,签下弃权书又有什么损失?” “更贴切的问法是:我拿得到什么好处?”霍尔比狡诈地说。 “为了报答你的时间与心血,可能会有一小笔补偿金,”古登诺说。 霍尔比问出下一句话时,古登诺虽然失望却也不太惊讶。霍尔比问的不是“那有多少钱?”而是:“你说你跟放屁裤夫人谈过了?” “对,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 “她怎么说?” “她正在考虑,不过我相信她一定会做出明确的抉择。” “好,我告诉你,”霍尔比说,“我很小就学会别跟着律师起舞,所以我也想考虑一阵子。你不是说来北部有其他的事要办吗?那好,你过一两天再过来,也许到时候我比较能做个决定。” 古登诺叹了一口气。他原本希望缺钱又贪财的霍尔比听到有现金可拿后,会满口答应。但是霍尔比也看得出,现在做决定势必减弱自己的优势。 “很好,”他边说边起身,“感谢你的招待。” “啊?我什么也没给你吧?”不知何故,想到这里他突然良心发现,宽大的说:“这样吧,喝一杯再走,就跟若尔比伊说是本店请客。” “谢谢你,不过一杯就够了。对了,我不小心注意到,你们已经不卖洛马斯的啤酒了?” “当然不卖!葬礼过后,我马上就撤掉他们的烂酒!”霍尔比吼着。“你认得路吗?那就晚安了。” 古登诺关上门后,霍尔比默默坐了几分钟,瞪着壁炉发呆。一直到妻子喊他,他才回过神来。 “约翰,电话!” 他走向酒吧另一边走廊上的公用电话。金尼恩总是嘀咕说家里连一支电话也不装,但她越是发牢骚,霍尔比就更加相信这项省钱政策有理。 “旧磨坊旅社,”他对着话筒嘟哝,“我是约翰·霍尔比。” 他听了几秒后,脸上缓缓绽放出一抹阴笑。 “我刚才正好想到你呢,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他听了一阵子才说。“心想事成,对吧?你说你住在霍华徽章对不对?今天晚上,我在酒馆忙,比较难脱身……你要过来?太好了,真的太好了。能和亲戚聊聊,我乐意之至,我一向如此。” 他挂回话筒,哈哈大笑起来。 但他没高兴太久,因为他在塞烟草的时候发现烟斗裂开了。 “可恶!”他惊叫,“被哪个混账弄坏的?” <hr /> 注释: 第八章 “早安,瑞茜尔。” “早安,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 帕斯卡尔尔,堪称中约克郡最可能具有社会学素养的警探,大概会觉得以上的对话大有蹊跷。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与霍尔比家的渊源深远。早在一九三〇年她十四岁的时候,她就已经到特洛伊庄园担任保姆女佣。八年后亚历山大离家去读寄宿学校,她便一肩挑起看护的任务,也负责处理大多数的家务事。二次大战开打之后,健康年轻的单身妇女纷纷丢下帮有钱人管家的工作,而接受国家征召。尽管霍尔比夫人气呼呼地反对,凯依瑟·里斯特依契还是毅然离去,从此失联。不过,她跟村里的人仍有书信往来,霍尔比夫人间接得知她的臂章多了两条杠,已经荣升皇家陆军妇女队的驾驶。一九四六年,她重返特洛伊庄园,想对亚历山大失踪一事表达慰问。之后就顺势待了下来,先是担任管家,后来逐渐演变成家伴,最后便成了看护。 贵朵琳·霍尔比夫人都叫她凯依瑟·里斯特依契,亚历山大·霍尔比则昵称她阿纪。约翰·霍尔比当着她的面什么也不称呼,背后则叫她“精打细算的冷血母牛”。听见放屁裤夫人以本姓称呼她,让约翰·霍尔比听了很生气,但让他更火大的是听见她那个娘娘腔的儿子喊她阿纪,尾音拉得很长,活像嘴巴塞了一根银汤匙! 约翰的两位千金总是尊称她“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那是理应如此,毕竟小孩应该对大人有礼貌,不管那人多不像样。但霍尔比也没有去干涉她们的看法——姐姐瑞茜尔的想像力比较丰富,书也看得比较多,她认为总是一身黑的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是如假包换的“西方坏女巫”。 “瑞茜尔,注意看那棵贝伍哈弟树。我在特洛伊庄园住了这么多年,就属这一棵的果实最丰硕。” 瑞茜尔乖乖看着梨树。她不憎恨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对她颐指气使的态度。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动不动卖弄学问,又以假口音来掩饰卑微的身世,瑞茜尔听了也不觉得生气(不像她父亲)。但自有记忆以来,她就不喜欢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对她的观感一直不曾好转。 她想,她们应是互无好感吧。但只有一次,两人差点宣战。瑞茜尔姐妹每次礼拜天来特洛伊庄园的时候,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都允许她们喝完茶之后去花园找那只叫淘气鬼的驴子和两头山羊玩。若是下雨,她们就下楼到宽敞的地窖去玩。地窖被用来当储藏室,堆了旧家俱和其他一些没用的杂物,里面光线充足,也不会太潮湿,最适合儿童玩耍。地窖的一端有扇小橡木门,设计成诺曼式的半圆形拱门,看起来就像童话里描写的城堡入口。瑞茜尔因此编了好多引人入胜的故事,跟妹妹说门里藏了什么东西,妹妹听了眼睛瞪得好大。有一天,她刚讲完自己编的故事时,便发现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站在地窖楼梯的最上头。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瑞茜尔说的是真的吗?”金尼恩大声问。“从那道门进去,是不是真的有座奇幻花园?” “喔,没有的,金尼恩,”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的语调不带感情,“那是我们保存尸体的地方,就是那些死在这里的人。” 这话的效果惊天动地,金尼恩听完后冲出地窖,再也不肯下地窖一步。自此后,星期天下雨的话,姐妹俩只好受困在枯燥无聊的交谊厅里,看着枯燥无聊的书。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笑金尼恩太傻,但瑞茜尔听出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的语气中有种恶意的满足感,也知道这话是冲着她而来的。她曾经鼓起勇气跟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要了橡木门的钥匙,不惜破解掉自己编织的童话,以便揭穿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的谎言。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毫不犹豫就拿出钥匙说:“瑞茜尔,你想看看里面当然是可以。不过,你要自己去哟,我可没空做这种幼稚的事。” 又是语带恶意。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明知八岁小女生就算再怎么沉着,也不可能不对幻想下的恐惧无动于衷。 然而,瑞茜尔单独下地窖去了。她瘦弱的双腿吓得发软,但另一股强过恐惧的意志力鼓励她前进。她说不出自己为何非下去不可,只觉得这样做一定没错。 橡木门打开了,连个吱嘎声也没有,里面另有一个小地窖,有一列列的空酒架。自从山姆·霍尔比过世之后,这里就不再藏酒。守寡的贵朵琳不喝葡萄酒,顶多在交谊厅喝几口甜甜的雪利。她财富的来源是洛马斯酒厂酿造的啤酒,但她只在二十岁那年尝过一口,觉得难喝,从此绝口不沾。 瑞茜尔曾经要找金尼恩下来,让她看看真实的情况,但大人的一句话强过姐姐的劝说,金尼恩狂哭不肯下去。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只是默默旁观,暗自欣喜,知道两姐妹再也不敢下地窖去了。 虽然事隔多年,姐妹对她的心结一直化不开。只有一次,瑞茜尔动摇了对她的偏见。那是三年前婶婆第一次中风的时候,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伤心的程度令大家惊讶万分。“一定是发现遗嘱里没提到她吧!”约翰·霍尔比那时还说了风凉话。 但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对卧病的女主人关怀有加,全心照料,情绪激动,旁人见了都深深感动,甚至让瑞茜尔也稍微修正了对她的观感。 “洛尔德尼克·洛马斯先生准备好了吗?”瑞茜尔问。 “刚用完早餐。你有空喝杯咖啡吗?总之,请进来坐坐。” 这是葬礼餐会结束之后,瑞茜尔第一次踏进特洛伊庄园。就外观而言,这栋格局方正的维多利亚风格灰色建筑,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整洁的花园里依旧是种植阴森的灌木丛,山羊仍然拖着长绳,另一端被固定在草坪尽头,淘气鬼驴子则在附近吃草,对周遭漠不关心,自由自在。 然而屋内就不一样了。房子里面略有改变,变化虽然细微却是深具意义。阴暗的入门大厅有好几道门被她关上了。贵朵琳婶婆在世的时候,家中任何一道门都不准关上,窗户也只能阖上少数几扇,因为那样等于夺取了她的宠物在屋内畅行无阻的权利。此外,门厅本身也不如以往阴森森的。原本厚厚的绒布窗帘,现在已经拿掉了——以前即使是打开窗帘,门两边的彩色玻璃窗仍然会过滤掉九成的日光;深绿色的丝质壁纸上出现了两个色泽较浅的长方形,原本那里挂着爱德华国王与亚历珊卓皇后的半身画像,画作镶着金框,挂了七十几年。 厨房也有变化,而且一点也不细微。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换上了亮丽俗气的新窗帘,不锈钢的新洗碗池取代了古老而有裂纹的瓷盆,黄白相间的塑胶地砖盖住了老旧的石板;一张鲜蓝色的活动式塑胶餐桌取代了实心的旧木桌。那张木桌以前挡住了整条通道,只有最苗条的人才挤得过去。 洛尔德尼克·洛马斯坐在新餐桌前,正在抽烟、喝咖啡。 “瑞茜尔,”他说,“你一定是早到了。” “我只给你两分钟,”她说。 “那我还有时间再喝一杯罗,”他回应。 她不再多说,只是瞪着他,面带紧张又坚决的表情。洛尔德尼克逐渐认出这表情的含义。 “好吧,”他边说边站起来,“我去拿外套。” 他离开厨房。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倒了一杯咖啡给瑞茜尔。旧磨坊旅社的两姐妹一向认为她十分苍老,但今天,七十岁上下的她却显得如此年轻,那是瑞茜尔未曾有过的印象。也许是她的服装吧。一成不变的黑衣总算出现了色彩,颈子结了一条红丝巾,胸前别了一个假钻石胸针。 “你把厨房弄得很舒服,”瑞茜尔说。 “谢谢你。改变永远不嫌太迟,对不对?” 瑞茜尔啜饮咖啡,没有回应。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笑了起来——这跟换上塑胶地砖与红丝巾同样令人惊讶。 “你一定要再过来,瑞茜尔,我们聊聊往事。” 这一次是洛尔德尼克的呼喊解救了瑞茜尔必须回答的窘境。 “好了!”洛尔德尼克从门厅说。 “谢谢你的这杯咖啡。” 她只丢下这句话。面对瑞茜尔的回避,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只是令人惊讶的再笑一声回应。 外面,不算特别高的洛尔德尼克·洛马斯,费了好一番功夫把自己叠进瑞茜尔的迷你车中。 “开这种小车,你未免太自私了吧?”他抱怨。“难道买不起比较大的车?” “我连这台也买不起。” 瑞茜尔说着加速到时速四十英哩。依她谨慎的个性及这辆车的极限,这已经是最高时速了。 “不过,你的社交生活繁忙,非开车不可吧,”洛尔德尼克嘲弄她。 瑞茜尔严肃的回应:“市区开回来的公车很早就收班,而且我喜欢经由里兹回家。” “什么事那么好玩,让你留到那么晚,还得在乱七八糟的里兹乱绕?” “我喜欢去听音乐会,”瑞茜尔说,“而且里兹也有歌剧表演。” “天啊!”洛尔德尼克说,“难怪了。遗嘱上有写嘛,姑婆把歌剧唱片全送给了你。我最初看到时还觉得奇怪。” “奇怪她怎么把唱片留给我这种人?”瑞茜尔说。 “呃,也不是……” “看来是奇怪,”瑞茜尔说,“不过她知道我喜欢音乐。她叫我爸送我去学钢琴,我爸认为那是浪费时间,不过婶婆说女孩子应该学音乐。他不想跟她吵,却老跟我叨念钢琴课好贵。” “所以你应该比我们大多数的人更感激贵朵琳,”洛尔德尼克沉思着说。 “倒也没有。当我爸说,女生念书是浪费时间时,她也支持我爸的看法。受教育是男人的专利,女生的成就要建立在绘画、弹钢琴这种事情上,然后嫁人、当母亲,专心栽培一些英俊又有才华的小男生。”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酸溜溜的?” “也许吧。但是我还是感激她坚持送我去学钢琴,只不过动机不太对。而且我弹得还不错。贵朵琳婶婆喜欢叫我弹给她听,也叫我唱一点歌。所以我才开始接触歌剧。” “所以你开这辆古董车,大老远跑去里兹,为的就是听大花猫叫春?小瑞茜尔啊,你有很多地方让人意想不到。那你欣赏真正的艺术吗?戏剧,莎士比亚!” “我还算喜欢,”她认真的说,“不过音乐还是很特别的,不是吗?我的意思是,音乐能带你远离……” 她向下看了看自己瘦细的身躯,洛尔德尼克不禁涌起一股同情。 “我倒觉得你长得不错,”他殷勤地说。 她疑惑地看着洛尔德尼克,说:“真的?” “对,没骗你。下礼拜一我的戏首演,你若能以家人的身份来观赏,将是我的荣幸。当然,我妈妈也会去。” “她要待那么久啊?” “你知道她来这里?”洛尔德尼克惊讶地问。“我自己都是到昨晚才知道的。” “她去过旧磨坊跟我爸商量事情,”瑞茜尔说,“我下课回家的时候,金尼恩告诉我的。” “她还在那里吗?我还没见到她呢。阿纪刚刚才邀请我今天去霍华徽章吃午餐。她真不让自己闲着,不是吗?你觉得你爸和我妈会有什么好聊的?” “不知道,他没告诉我。” 瑞茜尔虽这么说,却透过金尼恩得知,安德鲁斯·古登诺曾到过酒馆,因此不难猜想双方面商的内容。 她在剧院外面让洛尔德尼克下车。他要踏出车外时,挨过身去亲她的嘴唇。由于他的动作太快,让她来不及闪避,小小惊呼了一声,这更让这一吻显得不太像表亲之吻。开车离去时,她尽量控制,让自己不要扯坏排档了。 进办公室之后,她发现契斯克瑞思律师已经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他昨天下午情绪诡异,近乎恍神,但现在好像已经恢复正常。 “瑞茜尔,你帮我打电话给警察局好吗?找达尔齐尔主任。” 几秒钟后,瑞茜尔听见话筒传来一阵闷吼,活像獒犬被吵醒时的吠叫:“我是达尔齐尔。” 她转接给老板契斯克瑞思。 “你好哟,我是艾登·契斯克瑞思。是这样的,不知道你能不能抽空跟我吃顿午餐?对,今天,就约一点在绅士俱乐部。” “绅士俱乐部?”达尔齐尔犹豫地说。 两三年前,有人劝他去申请绅士俱乐部的会员,因为他在那儿被招待过几次,也表示过挺欣赏该俱乐部的餐点实惠、酒价公道、撞球台众多。然而,让推荐者尴尬的是,某个会员行使匿名反对权,否决了达尔齐尔入会的资格。达尔齐尔自此发誓再也不靠近那里一步,除非是领着风化组的干员持长柄斧破门而入。 “对,发生那件事的确很遗憾,我能了解。不过如果你现在去了,绝对比不去更能让那个恶棍痛苦吧。” 这招心理攻势正中下怀。 达尔齐尔说:“也对。那就下午一点。” 放下话筒时,他质问着眼前的空气:“那个狡猾的家伙想要干嘛?” 空气没有答话。 上午过了一半时,安德鲁斯·古登诺依约前来面会契斯克瑞思。 几分钟之后,瑞茜尔端着咖啡与小圆饼进来,这时两人已经进入了主题。 “我已经取得济眷会的同意书,可以直接进行。另外我也约了女帝会的芙尔金汉夫人在今天晚上见面,到时候她的助理波兹沃斯小姐也会在场。我预料她们不会反对。我也已经跟最近的两位亲属讨论过,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和约翰·霍尔比先生……” 契斯克瑞思谨慎地咳嗽一下。 “我这位秘书正是霍尔比先生的长女,”他说。 “噢。”古登诺不知如何是好。“你好吗?” “我很好,谢谢。”瑞茜尔说。“要不要加糖?” “不要。” 瑞茜尔离开后,契斯克瑞思说:“她很谨慎的,你可以放心。而且不管如何,你们也没有利益上的冲突。我认识霍尔比的律师,知道他对霍尔比的建议一定是:为自己争取遗产其实是白费金钱。你日后应该会付上一笔‘慰问性质’的费用吧……” 契斯克瑞思笑了,古登诺也微笑以对。 “协商已经开始了,”他说。“沃恩达·埃拔恩斯和霍尔比这两个人,在讨价还价时可说是默契十足。我很庆幸他们两人没有合作。尽管如此,我认为我们最后一定能达成协议。贤明的法官在听取我们的陈述时,应该只会考虑到一个问题:失踪的儿子出面继承遗产的几率大不大?这就是我今天过来请教你的目的,契斯克瑞思律师。我推测霍尔比夫人生前曾经积极认真的寻找证据,以证明她的儿子还在人世,而且她绝对也把结果告诉过你。” “你是说,你想利用霍尔比夫人努力证明她儿子没死的证据来证明他已经死了?”契斯克瑞思喃喃说。“啊,简直是天才。好吧,这次我就明说也无妨。你知道她登报寻人的事吗?” 古登诺摇摇头。 “事情是这样的,三年前霍尔比夫人中风了,病情危急,有段时间大家认为她可能就这样去了,但后来情况却好转起来,康复得很快,至少就她的身体而言。至于她的脑筋,她变得有点混混沌沌,更糟糕的是,她常产生一种强烈的幻觉,认为她这次中风是被邪恶的魔鬼刻意触发,而恶魔还打扮成她儿子的模样!” “老天!”古登诺惊呼。 “别担心,”契斯克瑞思微笑说,“早在她神智出现问题之前,遗嘱已经拟定了,所以不能从精神状态来质疑遗嘱。不过,她中风后一直深信,全身漆黑的恶魔已决心要打倒她,让她虽然留有一口气在,身体却没办法去找亚历山大。所以她才拟了一份寻人启事,以备她再度中风的时候可以刊登在报纸上。我帮她修饰了措辞,以免招来一堆骗子。她以前当然也登过报,我敢说她也花了不少钱向一些骗子买了些没用的情报。这一次,我在寻人启事上刊登我的联络方式,报出她的姓名,说她病情严重,可能康复无望,请她的儿子直接联络我。广告就登在意大利各大报纸上。” “只有意大利的报纸?” “对。她希望在全世界都登,不过我劝她在意大利刊登就好,因为她儿子是在意大利失踪的,她也相信儿子生还后还继续待在那里。” “结果有没有人跟你联络?”古登诺问。 “来了几个,一看就知道只是些好事者及冒牌货。可是她下葬那天,有个男人出现了……” “什么样的男人?”古登诺问。 “皮肤晒得很黑,穿着轻便的意大利西装,跟约翰·霍尔比一样的方型脸。那人走到坟墓边,跪下去哭着喊‘妈妈’,现场乱成一团,天哪。” “我想像得到那种情况。”古登诺听得出神。“后来呢?” “什么事也没有——也不对,事情很多,但是跟那个神秘客都没有关系。他在混乱之中消失不见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我想大家都觉得最好赶快忘掉他——一直到昨天。” “昨天?” “没错,”契斯克瑞思说,“他悄悄来到我这间办公室,坐在这里,自称是亚历山大·霍尔比。他没有停留很久,神态出奇地紧张,不过也许他的反应一点也不奇怪。他答应改天带着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件过来。不过,到现在还没来。但是,古登诺先生,对你来说可能很重要的是,他在离开之前已经让我相信,他是提得出可信的证据。就算他是冒牌货,他也不是两手空空前来,相信我!” <hr /> 注释: 第九章 副局长尼维斯·瓦特莫斯坐在绅士俱乐部的吧台前,啜饮着雪利酒。这里是全世界最让他感觉像家的地方,比家还要温馨。来到这里,他才是整个城市的权力中心。距他几码远的地方坐着摩村议员,他是本地的大企业家,更重要的是,他是警察委员会的主席,再过几天就要跟他做面试。瓦特莫斯刚才进来时,便以会员的身份向他热情问候过,但没有问候得太肉麻,而且也没有再打扰议员和他的那位年轻客人。他没有露出丝毫寻求支持的动作,摩村应该会欣赏他这番避嫌的态度吧,他想。 他一定能领会的,瓦特莫斯十分肯定。大家都知道瓦特莫斯是本俱乐部里备受敬重的会员、常任委员,不久后即将成为下一任的会长吧?那他当然也会被视为是下一任的刑事局局长罗!汤米·温特局长已经不管事将近两年了,局里上下全由他瓦特莫斯一手管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他逮到机会就要表达他那套肤浅又无用的人民褓母信仰。他也认为在他的领导之下,他们与警察委员会的关系远比从前密切,而且他每抓到机会就向会员吹嘘,中约克郡的警政工作品质有多高、交通多顺畅、管理多有效率,破案率甚至达于平均值之上。瓦特莫斯自我膨胀地心想,想了解我的政绩?看看你前后左右就知道! 而且不需要看太远。他最受到赞美但本人最少吹嘘的一项成就,就是上次某个思虑欠周又不负责任的会员推举达尔齐尔入会时,他眼皮眨也不眨的就投下反对票。 这里也许是人间最后一块净土,让他能安祥的坐着等人,想像着政治前途的向阳高峰。他邀请前来的人即将协助他进军政坛。 这人也在此时走进酒吧,他身材矮小,皮肤偏黑,年龄三十五、六岁,一举一动都泄漏着他最明显的特质——用之不竭的精力。 “尼维斯!你好!” “艾瑞克!真理高兴又见到你,”瓦特莫斯说。 《周日挑战者》的总编艾瑞克·欧吉波依热忱地和瓦特莫斯握手,然后指向毕恭毕敬跟着他进来的青年。 “尼维斯,希望你别介意,我带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属下来让你认识。他是亨利·沃兰德斯。这位是尼维斯·瓦特莫斯副局长——不久就是局长了,我们都在等好消息呢!” 瓦特莫斯急忙向警察委员会主席那边瞄了一眼,但看见他喜滋滋的,好像没听见这个或许太过自大的话。瓦特莫斯伸手与青年握手。 “我们先喝一杯,”他说。“艾瑞克,和平常一样?沃兰德斯先生,要不要一起喝?” “不用了,真的,我只是趁午餐时间过来见一位《晚报》的同事,临时被欧吉波依先生拉来见你。我真的不走不行了。” “报社见,沃兰德斯,”欧吉波依说。 “好,总编,我大概很晚才会回到报社,因为我还要去尤科里,你记得吧?” “对,好。加油。” 沃兰德斯离开了。瓦特莫斯帮欧吉波依点了苏格兰威士忌加汽水。 “个性随和的年轻人,”瓦特莫斯说,“想栽培他成为大角色?” “也不一定,”欧吉波依微笑道,“只要是有机会,我就尽量带着部下和真正的权力核心直接接触,谁知道哪天需要用上你的名字。说不定他的车正停在双黄线里呢!” 两人都笑了起来,但其实也都明了这个玩笑阐述了一项简单的真理。 瓦特莫斯与欧吉波依的交情可远溯至几年前。以公事的角度来看,双方站在同等的地位上,《挑战者》从警方那边获得新闻,警方也借报纸建立形象,双方皆大欢喜。 但他们也各怀鬼胎,各有长远的打算。 至目前为止,瓦特莫斯仍必须仰赖《挑战者》对他的良好持平报道,不要惹到北边的田园地主阶级,也不要惹到南边的大左派。然而,一旦当上局长,他才不在乎惹到什么人!他只想成为全国性人物。他的生涯规划是,先以执法者的角色,花个四、五年时间在《挑战者》为主的媒体上露脸,然后准备跨出下一大步——前进英国议会大厦! 欧吉波依不在乎瓦特莫斯的生涯规划是如何。以目前而言,瓦特莫斯能持续提供他们内线消息,而假如他登上局长的宝座,消息可能更加内线。如果瓦特莫斯最后晋升国会殿堂,那好,新闻人绝不会拒绝和野心勃勃的国会议员维持友好关系。即使瓦特莫斯的美梦泡汤了,《挑战者》也还能连载他的回忆录,内容一定令人垂涎欲滴,书名就暂定为《警察首长自爆秘辛》。欧吉波依多年来精心记录了不少瓦特莫斯私下透露的机密好料,到时候只要挑一个代笔的人选,就能把这些素材集结成畅销书,让瓦特莫斯到时候大吃一惊。 目前,欧吉波依与瓦特莫斯宛如一对在太空舱里亲热的情侣,各自确信自己压着对方。 “劳驾你跑这一趟,真不好意思,”瓦特莫斯说。 “没什么,开车才四十分钟,而且我也要去《晚报》一下,何况我喜欢这里的餐点。” 欧吉波依其实认为这里的菜色就像冬佛·叶兹心情欠佳及沃德豪斯顺心如意时所创作出来的作品。但职场上的练习,让欧吉波依说起谎来毫无压力。 “那就好,我们到另一边去吧!酒杯带过去。” 两人离开吧台,走进狭长又冷清清的用餐区,里面有类似学校餐厅的气味。 突然,瓦特莫斯定住脚步,欧吉波依因此被他挤向门框。 “对不起。”瓦特莫斯的声音像个看见蜘蛛的醉汉。“嗯,约翰,我们就待在这一边好吗?” 这句话是向负责膳食部的经理说的。这经理本想带瓦特莫斯去他平常特权指定的窗边桌位,但他今天却没心情坐那边。因为邻桌正坐着虎背熊腰的安德鲁斯·达尔齐尔。 达尔齐尔这时抬头看见了瓦特莫斯,叉子挂着羊排就向他挥手致意。 “余兴节目上场罗,”他对艾登·契斯克瑞思说。 契斯克瑞思律师往瓦特莫斯那边看一眼,点点头,像是跟他打招呼,也像是同意达尔齐尔的说法。契斯克瑞思很会巧妙运用这种虚实不明的动作,而且,与达尔齐尔合作或作对会带来什么危险,他都很清楚。 两人很早以前就因工作而结识,虽然个性南辕北辙,却了解对方都十分讲求实际,具备基本常识。 达尔齐尔喝光了酒,契斯克瑞思则倒完整瓶的馥洛莉给他,然后拿着酒瓶对经理挥舞。不久后经理又拿来一瓶。 “好,”达尔齐尔说,“这下子,即使我非叫你滚蛋不可,我还是赚到了。你要谈什么?” “我碰上了一个麻烦,”契斯克瑞思说。“对霍尔比这个姓氏,你有没有印象?贵朵琳·霍尔比。” “我想想看……”达尔齐尔说。“不就是那个儿子战死沙场、却把遗产留给儿子的疯老太婆吗?我在报纸上看过。” “就是她没错。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有个男人跑来我的事务所,自称是贵朵琳的儿子。” “喔,是吗?遗产有多少?” “差不多一百五十万,视市场行情而定。” “耶稣基督啊!”达尔齐尔惊呼。“遗产那么多,我倒很奇怪你的办公室竟然没有像元月大拍卖那样大排长龙。” “喔,当然是来了几封摆明是搅局的信。不过昨天来的那个人,第一眼就让人觉得真的是他。老实说,达尔齐尔,我觉得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去。” 达尔齐尔定定望着他。 “我也一样,”达尔齐尔说。 “真的?”契斯克瑞思说。 “是啊。再叫我达尔齐尔,我是不是也要叫你契斯克瑞思了?我是无所谓,只是我的舌头叫不出来。” 契斯克瑞思一脸不解,随后绽放微笑。 “叫我艾登是不是比较顺口,主任?” “叫我阿诺德依。”达尔齐尔说。“好,既然我们已经建立了友谊的基础,你就别拐弯抹角,想要什么直接说。” “我也不太确定。这样讲好了,身为霍尔比夫人的律师以及遗嘱执行人,我所关切的是必须让她的心愿实现。 “好,这个男人突然出现,而且自称是继承人。我几乎能确定他不可能是继承人,但是他却有办法埋下疑问的种子。我大可以跟他说,不要闹了,你走开,除非你能提出证据,否则我就是把你当作一个冒牌货。我可以搬出复杂法律条文给他看,让他选择,看他是要收回自己的声明,还是花大钱打一场又臭又长又不见得可以打赢的官司。” “我了解,”达尔齐尔说,“你并不觉得这是你分内的事,对不对?” “我分内的工作是实现客户的遗愿,但我很怀疑那样做是不是最快完成工作的一条路。” “少来了,”达尔齐尔说,“我怎么也想不到会听到一个律师说要快快完成案子,而不是大大捞一笔钱。” “我这人一向不按理出牌。你大概很怀疑你如何帮得了我吧,达尔齐尔——抱歉,阿诺德依。” “不。我只是奇怪你怎会认为我帮得上忙。”达尔齐尔说得轻松自在,口气就像那种没心肝的人,好像只要有重要的事吸引了他(像是酒馆开门什么的),就算有遭强侵的落难少女向他求救,他也可以厚颜相应不理。“在你斟酌字句的空挡,我看见菜单上有妈妈特里弗甜点。我向来对妈妈特里弗甜点特别有胃口。” 同一时刻,另一桌的瓦特莫斯则拿不定主意是要面朝达尔齐尔坐下,以便一直提醒他自己在这里,还是冒着被突袭的危险背对着他。折中之后,他决定侧坐。而且一坐下去后,他立刻被舒缓的音乐迷得忘却烦忧,心里想的是无限美好的前景。 欧吉波依喝干蚕豆浓汤、吃了大半片腰子牛肉派后,内心充满信心,对前景也极其乐观,浑身轻松畅快。就在他觉得酒足饭饱之际,瓦特莫斯说话了:“中约克的警察阵容整齐,纪律严谨,了解的人都知道,这笔功劳应该记在谁的身上。艾瑞克,他们是我一手带领的,你应该晓得。汤米·温特至少有两年不管事了。” “大家都知道你是个优秀的主管,尼维斯。”欧吉波依说。 “不只是主管,”瓦特莫斯反驳,“这一带的人谁忘得了皮克福德案。” 我看他们也不敢忘,欧吉波依咕哝道。皮克福德案是瓦特莫斯的光荣事迹。几年前,瓦特莫斯在南约克郡担任助理局长期间。威克菲市的一个七岁女童玛莉·布鲁克离奇失踪,她朋友说看见玛莉上了一辆好像是蓝色卡蒂纳的车。四个星期之后,她的尸体在一个沼泽地的浅坑里被发现了。事隔不久,邦斯里镇也发生女童失踪案,情况类似前案,随后短短几天,才在十英哩外的采矿小镇波索普又有幼童失踪。瓦特莫斯负责本案,经常召开记者会,畅言新世代的侦查技术,并向听众保证,答案已在警察局的先进电脑之中,只消等待答案揭晓。 不久之后,有人在冬卡斯特附近一条僻静的乡村小道上发现一辆蓝色卡蒂纳,里面有位设籍哈德斯菲镇、任职业务代表的唐诺·皮克福德。他把排气管的废气引进车内自尽而死,只留下一封胡言乱语又不通顺的遗书,声称身不由己,铸下大祸至感傍惶。警方搜索附近区域,在四分之一英哩外寻获邦斯里镇的女童遗体。至于波索普镇失踪的崔西·佩德立,歹徒并没有在遗书中提及,却明确指出玛莉·布鲁克,也提到大约两年前在中约克郡发生的儿童凶杀悬案。 在最后一次的记者会上,瓦特莫斯毫不谦虚的夸言自己侦破了近十年来全国所有的性侵儿童案件。当时有人听见达尔齐尔说,照这样看来,皮克福德说不定就是开膛手杰克,而塔楼王子双尸案应该也是皮克福德干的吧。许多与达尔齐尔不对头的人认为,他只是酸葡萄心理。记者会中,瓦特莫斯拿了一张电脑列印出来的资料向记者炫耀,高声说:“各位请看,凶嫌的姓名就在这里。他自知警方紧追再后,已无路可逃。本案是现代侦查技术的一大胜利!” 私底下,欧吉波依跟很多人一样,认为事后若要把任何人的名字列印在纸上都不难。但他已经投资不少心血在瓦特莫斯的身上,而且整体而言,那星期也报道了太多笨贼落网的消息,英雄事迹的分量似乎少了那么一点点,所以瓦特莫斯获拔擢为副局长,一个月之后凯旋回归中约克郡警察局。 “该不会又暗藏了破解大案件的证据了吧?”欧吉波依问,略带嘲讽。 “没有,”瓦特莫斯有点生气地说。“预防胜于治疗。精良的现代警力最能发挥吓阻之效,这就是我调教出来的团队。” “有道理,”欧吉波依以安抚的口吻说。“我了解你主张最力的是警务工作需要反映现代社会的变迁。谈到这里,你对同性恋的意见怎样?” “一般来说吗?呃,我的感觉是,各人的品味和信仰不同,应该加以尊重,只要别触犯法令就好,”瓦特莫斯说。“以个人而言,我不太喜欢娘娘腔的人,但我绝对不会让个人的喜恶影响到执法的公正性。” “当然了,”欧吉波依说。 欧吉波依停顿一下,默默反刍着这一刻,然后又问:“只是我真正想问的是——呃,尼维斯,你对同性恋警察有什么看法?我这样问是因为前几天有人打电话给《晚报》,问他们有没有兴趣买个消息,说中约克郡的刑事局有个警察是同性恋。” 瓦特莫斯顿时被酒呛到了,猛咳起来,吸引了达尔齐尔的注意。 “他断奶断太早了。”达尔齐尔解释说。“好,你听我这样讲对不对:你要我帮你调查这人的底细?你应该知道,这不属于警察的工作。去找私家侦探吧,反正那笔遗产够大。” “你应该最清楚,能干又可靠的侦探十分罕见,在南加州之外大概是找不到;即使找得到,若不是已经在坐牢,就是在躲枪子,更别梦想有个意大利警察当靠山。我想请你调查的是亚列山卓·班恩德勒依的背景,他住在佛罗伦斯。我想了解他从意大利出境的日期、入境英国的日期、他投宿的地方、他见过了什么人。我需要有亚历山大·洛马斯的所有资料,用来比对这人的外形。这些事由警察来办又快又轻松,若是交给一个小律师来办……” 契斯克瑞思伤感地微笑,再为达尔齐尔斟满馥洛莉。 “你这顿午餐应该请国际刑警来吃,”达尔齐尔说。“我的工作是侦办刑案,不是开寻人公司。”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案子绝对可以归类为刑事案件。”契斯克瑞思喃喃说。 “什么角度?” “如果这人是冒名顶替,那当然算是犯罪案件吧?冒充他人身份、伪造文书、诈欺,这些应该都算吧?” “也许,”达尔齐尔说。“只不过,你给我的讯息还不够充份。” “没错。我了解这要求太过分了。不过我在想,如果以私人交情来看,或许……别介意,你这顿饭吃得尽兴就好。” “挺合我胃口。我一向喜欢这里,”达尔齐尔说。 “喝完咖啡,要不要打一场斯洛克?唉,我们这里真需要更多像你这种才干的会员,阿诺德依。” “喔,是吗?那儿就有个混账不这么认为哟!” 他以怀疑的眼光瞪向瓦特莫斯。 “什么?喔,是啊。我跟你担保,绝大多数的会员都认为那张反对票投得很可耻。但我们能如何?规定就是规定,即使依据的是又蠢又过时的传统也没办法。你有没有考虑再被推荐一次?” “我这人的头壳很硬,”达尔齐尔郁卒地说,“有人偶尔把它作当椰子,我也无所谓。不过这次之后,我知道是别再想了。” “我了解。不过,还是觉得可惜。对了,本会还有另一个很愚蠢的传统,特许会长邀请两个人入会。你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 “有的,有这回事。忘了跟你说,我刚当选会长,下个月正式上任。阿诺德依,我想提名你入会,希望你慎重考虑考虑。整个过程是,新任会长提名,下任会长认可,之后全是官样文章,直接宣读列入会议记录。过程稀松平常到什么地步呢?下一任会长上任的那天,通常糊里糊涂地就签东签西,通常连上一任会长提名的是谁都不晓得。” “你挺会捧人的嘛,”达尔齐尔嘟哝着说。“谢了,我承让。” “对不起,”契斯克瑞思警觉起来,“天啊,刚才真是无端冒犯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想强调的重点是,我上任以后,下一任会长是你的朋友瓦特莫斯先生。” 他泰然自若的眼神与达尔齐尔精明狡狯的目光相接,几秒后,两人开始咯咯笑,最后哇哈哈大笑起来。 达尔齐尔举杯,笑得合不拢嘴说:“干杯!敬国际刑警!” 瓦特莫斯搞不懂他们在笑什么,只是觉得他的刑事主任那番遥遥的欢乐对他个人是种侮辱。 欧吉波依说:“当然罗,地方性的晚报不可能刊登这种新闻,不过如果真有新闻价值,《挑战者》绝不会轻易放过。我只是觉得,看在我们特殊的交情上,应该先警告你一声,尼维斯。” 他饶富兴味的看着瓦特莫斯啜饮着酒、努力想优雅的轻笑带过。他告诉自己,瓦特莫斯正细数着现在距离面试还剩几个周末。 两个周末,瓦特莫斯心想。两个平静的安息日,十个绝对安宁的工作天,此外他已别无所求。自诩将警力整顿得纪律严谨、然后谦虚地说“这是我分内的职责”,这是一回事,然而,若管理之下的警察局被影射贪渎,丑闻八卦流窜,他可不敢邀功。 他好不容易挤出一声轻笑。 “法律并不禁止同性恋担任警察,”他说,“反而是,企图阻挠同性恋担任警察的人,会触犯性向歧视法。” “当然,”欧吉波依说,“不过,眼前是有人要卖一件新闻。同志最容易被勒索者或恶势力等等的人盯上。所以苏联的KGB才急着揪出驻莫斯科英国大使馆内的同志。如果跟女生上床被逮到,大可以一笑置之,但如果跟男生的话,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且不管目前是怀特浩斯夫人当道,英国也仍是个清教徒国家。” “你这样认为吗?”瓦特莫斯说。“你喜欢什么?妈妈特里弗甜点,还是葡萄干布丁?” “我就跳过布丁吧,”欧吉波依说。“私底下如果有什么进展,我再跟你报告,尼维斯。官方说法上,我就当你十分怀疑它的真实性罗?” “我敢说一定是空穴来风。”瓦特莫斯语气坚定。 可是我马上就会给它查个清楚!他跟自己发誓。如果真有一个龌龊的小变态躲在局里,那就只有上帝能帮他的忙了! 远在餐厅的另一侧,达尔齐尔依然大笑不止。 <hr /> 注释: 第十章 吃午餐连带吃惊的人不只尼维斯·瓦特莫斯一个。 洛尔德尼克·洛马斯抵达霍华徽章与母亲共进午餐时,赫然发现与母亲同坐吧台的竟是约翰·霍尔比。 “你好哟,乖儿子,”史蒂芬妮·沃恩达·埃拔恩斯凑脸过去让儿子亲。“你应该认识约翰吧。” “当然。你好哟,呃——约翰。” “你好,”霍尔比低吼,“你也来一杯吧?” “多谢你的好意——”洛尔德尼克说。 “半杯苦啤酒!”霍尔比赶紧为他点下。“天啊,假如我脸皮够厚,也把价格订得这么高,就不用为老太婆的钱心烦了!” 霍尔比付了啤酒钱,洛尔德尼克以质疑的眼光看着母亲。她爽朗地说:“儿子,端进餐厅喝吧。约翰,我儿子的午休时间很短,不让他吃顿午餐不行。你就待在这里注意看,好吗?他一进来,马上通知我。待会儿见罗。” 母子俩走向餐厅时,洛尔德尼克说:“妈,你最近搞上一腿的对象还真怪。” “别那么低俗。那一招我保留在最后关头及用处够大才用。对了,希望你还没向他那个得了厌食症的女儿伸出魔爪吧?” “别担心,”洛尔德尼克笑说,“我又没有恋童症。她的确是怪物,不过可没有你想的那么笨。” “所以你拿她没办法,也从她哪里套不出什么情报,对吧?没关系,继续盯着她。我认为我们应该可以全身而退,不过在契斯克瑞思的办公室安置一个安全警报系统还是有用的。另外,不出我所料,慈善机构那边的人开始有动作了。昨天早上我跟一个叫古登诺的人见面,他在保护动物的社团工作。那人是只机灵的苏格兰梗犬,一嗅到铜臭味,就算是隔了一道岩层也挡不了。他计划从时间的角度切入,串联相关人等来推翻遗嘱。不过他需要我及坐在那边那个绿巨人浩克签名放弃争取遗产。古登诺说我跟他是和贵朵琳血缘最亲的亲戚,只要我们采取任何法律行动,甚至只是放话威胁,他提的诉讼就会摆在我们后面处理,所以他想买断我们的意愿……这餐厅的消费这么贵,服务却这么差。”她环视满座的餐厅说:“天啊,我好像嗅得到用公款吃大餐的气氛呢?” “我可没有,老妈。”洛尔德尼克喃喃说。“既然有望大捞一笔,我可以点熏鲑鱼吗?” “捞不了多少,”母亲凶巴巴地说。“有鲜虾沙拉就该感恩了。” “你打算跟他要多少?” “我提议百分之十,不过他笑着说只能给现金五百。我气炸了。我说我考虑要自己出面打官司。他建议我再去找法律顾问商量一下。我说那当然。然后就分手了。” “你的法律顾问怎么说?” “喔,我当然知道他会说什么。两天前,我已经请比利·富旦姆过来吃晚餐。” “啊哈,免费咨询时间!” “世界上没有免费咨询这种东西,”她冰冷地说。“比利说,假如我有雄厚的资产,或许可以孤注一掷,用质疑贵朵琳立遗嘱时心智是否健全兴起诉讼,只是风险非常大。而既然我没有雄厚的本钱,我最好找人帮忙,而且给他的酬劳要占很大成数。但他也讲明了,这官司他碰都不想碰。不过他也指出,不管是由我或霍尔比去打官司,可能一打就是好几年,但或许——只是或许——也会成功。这一点古登诺的律师一定也跟他提过。” “所以说,可以用这一点来当作讨价还价的筹码?” “没错。我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回电话给古登诺,发现他已经出发前往约克郡乡下。所以我赶紧去搭最近的一班火车,急得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穿!” 洛尔德尼克看着母亲一身无可挑剔的行头,面带钦佩的微笑。 “可是,你为什么非跑这一趟不可?”他问。 “因为我知道古登诺会来找可恶的霍尔比,而且我很担心霍尔比灌了几杯苏格兰威士忌后就收下五百英镑,破坏了我的行情。火车一进站,我马上打电话给他,果然,古登诺已经找过他了。但我其实不用操心。我忘了霍尔比他们有多急着要钱!这乡巴佬那颗低程度的狡猾脑袋,跟我用精密智力想出来的答案一模一样——咱们走着瞧。所以我们联手作战。臭气相投的一对远比残缺不全的两个来得好。我今天早上请霍尔比过来研商大计。后来我发现,古登诺也住在这间旅馆,所以我跟霍尔比拟好了策略之后,觉得不如尽早跟他当面谈判。老实说,我比较希望自己来,但是霍尔比好像不太相信我有能力照顾他的利益。” “天啊,真搞不懂他是怎么想的!”洛尔德尼克大喊。“你一向最懂得照顾别人的利益了!” 他看见母亲的脸垮了下来,知道这番揶揄讲得太过火,不久后必会领受母亲的反击。 “因为我一直在照顾你的利益,当然练就了一身本事,”她说。 “母亲,别认为我不知感恩。我需要照顾。唉,我是命运之神操弄的傻子!” “如果我没记错,那句是罗密欧的台词,”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说。“是他在你演配角死掉以后没事窝在化妆室打瞌睡等谢幕的那段时间讲的。演技再烂,也是期待谢幕那一刻嘛!” 洛尔德尼克摇摇头,不情愿的俯首称臣。 “唉,妈妈,你绝不会让自己闲着,对吧?”他嘲弄着。“一、二、三,刺进你心房,啊!” 他拿叉子假装刺自己,向后倒往椅背,闭上眼睛。睁开眼睛时,他发现霍尔比与一个留胡子的陌生人正低头看着他,有个服务生则在背后紧张地探头探脑。 “洛尔德尼克,别耍宝了,”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下令。“古登诺先生,容我介绍我的儿子给你认识。洛尔德尼克,这位是CLAS的安德鲁斯·古登诺先生。” “PAS才对,”这苏格兰人马上纠正。“很高兴认识你,沃恩达·埃拔恩斯先生。” “我其实姓洛马斯。是艺名,不过已经听习惯了。” “好。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不过你和霍尔比先生一起出现正好。可以坐下来聊一聊吗?” 洛尔德尼克看见古登诺四两拨千斤就从母亲手中夺走了先发制人的权力,颇觉有趣。 不过,她可是个战力旺盛的反击高手喔,他心想。她一定会另外回报你一拳的,秘书长先生! “我正要去吃午餐,”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说,“可能就在酒吧间里吃吧。我们再过……差不多四十五分钟再谈吧?” “现在比较好,”古登诺说,“我今天下午很忙,待会儿又要开车去尤科里。” “去见那个女帝会的女人?我好同情你呢,我认为她实在疯得可以。不过古登诺先生,你这人思虑真是周密,向前走一步之前,一定先确定后面有人掩护。” “如果不方便的话,等我们都回伦敦之后再联络好了。”古登诺先生说,好像当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都没意见似的。 “我可没闲工夫在这里耗一整天,”约翰·霍尔比抱怨,“我有酒馆得照管。” 史蒂芬妮·沃恩达·埃拔恩斯仔细折好餐巾之后放下。 “好吧,”她说,“洛尔德尼克,乖儿子,你先点吧,别等我了。我想吃三分熟的牛排和生菜沙拉。” 过了半个多小时后她才回来,霍尔比皱着眉头走在她身后,却不见古登诺的踪影。 洛尔德尼克正在喝咖啡。 “我替你留了一些葡萄酒,”他说,“以便举杯庆祝——或是借酒浇愁。是哪一样?” “以上皆是,”她简洁地说。 “别这样说啦,我们不会有事的。我不得不说,你应付金钱方面的事很有一手。”霍尔比以不情愿却又钦佩的口气说。 “听起来很乐观嘛。”洛尔德尼克说,“结论是如何?” “五百英镑的前金换我们签弃权书,”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说。 “什么?” “每人五百。” “这样看来,”洛尔德尼克说,“这数目不是很大吧?只是,我预料你们的谈判会成功,所以心一横买了葡萄酒来庆祝,而且也点了烟熏鲑鱼。” “我说的是前金。事成之后再给遗产现值的百分之五。” “每人百分之五?” “每人!” “老天爷!这样一来,我算算看,差不多有七万英镑。母亲,你实在太神勇了!” 他站起来想要拥抱,却被母亲推回座位。 “好好坐着听,我还没讲完!”她尖声说。 “完蛋了,还有别的。” “就我判断,应该没啥好担心的,”霍尔比的口气犹疑不定。 “可是,约翰,你又能想得多远?”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的口气很冲。 “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洛尔德尼克急得大喊,“你比茱丽叶的保姆还会卖关子!” 母亲愤怒地直瞪他,然后说:“听他说,有个疯子跑去契斯克瑞思的办公室,自称是失踪的继承人,而且很有自信的说他就是继承人亚历山大·洛马斯·霍尔比。” “一定是白搭啦,你等着看,我们会解决他的,”约翰·霍尔比郁闷地说。 洛尔德尼克·洛马斯在座位上泄了气,朝远处的服务生无力地招招手。 “可恶,”他说,“看来我们是需要再来一瓶酒。” <hr /> 注释: 第十一章 “我算做得好吗?做得对吗?” 出身长老教会的安德鲁斯·古登诺离开旅馆后,默问着内心的两位守护神——狡诈与良知——他们是否能够认同他与狡猾的沃恩达·埃拔恩斯及粗野的霍尔比所签订的协议书。 他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只好回归现实,把问题收回内心,将心思专注在即将执行的任务上。 他开车向西前进,想去见女帝会的创办人兼终身会长芙尔金汉夫人。他对女性振兴帝国会的了解完全来自于艾登·契斯克瑞思。一提及女帝会,契斯克瑞思那老派的自由主义作风明显松懈了他职业性格上的谨慎态度。 “与其说是邪恶,不如说是可悲,不过还是应该受到谴责,”契斯克瑞思如此描述女帝会。“基本上是一群从殖民地回国的寡妇彼此交流的小圈圈,缅怀印度女佣和印度茶点什么的。另外有些会员则是像贵朵琳·霍尔比那种土生土长的法西斯派人士。她们的政治主张(如果那也叫政治主张的话),是包伟尔处理移民问题太过软弱、南非是人间乐土、快乐又廉价的黑人被败德的共产党骗说可以过正常人的日子——她们所谓的共产党是指工会人士和所有思想左倾的人。” “会员人数多吗?”古登诺问。 “人数急速减少,而且没有新血注入,”契斯克瑞思说,“因为危险的右派分子喜欢用较野蛮的方式来发泄怨气。依我看,如果芙尔金汉夫人死了,女帝会可能也会跟着解散。” “解散了的话,霍尔比夫人的遗产会归谁?”古登诺问。 “你的意思是,动福社可以承继吗?”契斯克瑞思笑着说。“这就没人知道了。芙尔金汉夫人现在好像有一位助理,年轻有活力,姓波兹沃斯,莎拉·波兹沃斯小姐。这样看来,恐怕女帝会又会产生一批新生代,而且不会像上一代会员那般无力且无效率,毕竟,都有五十几万英磅放在口袋了。” 嗯,那就不是他的问题了,古登诺心想。如果帮动福社争取三分之一遗产的同时,等值的遗产也落入一群右派疯子的手里,那他也莫可奈何。 他看见路标写着尤科里在前方两英哩。以他对那地方的薄弱认知——就是一片荒野——加上契斯克瑞思给他的讯息,他只能想像马尔地夫舍的风格,是介于咆哮山庄与希特勒在贝希特斯加登那栋避暑山庄之间。 实际情况却大大出乎他意料。 尤科里竟然是个车水马龙、欣欣向荣、市容整齐的市集小镇,而马尔地夫舍简直就像饼干盒上的风景画。灰色约克岩石墙,红瓷砖,彩色玻璃,四周是蓊郁的英式乡居庭园,夏末秋初的色彩斑斓。 他踏上走道,拉起门上的狮子头敲门。 门立刻开启,一位年近三十的男人站在门口。他比中等身材稍矮,金发修剪得短而整齐,灰色西装剪裁合身,里面是白衬衫与条纹领带。他以微笑代替询问,露出均匀强健的白牙——他看起来有点像劳勃·瑞福。 “你好,”古登诺说,“芙尔金汉夫人在家吗?” “她在。您是古登诺先生吧?” “对。” “她提过你。请进。对了,敝姓沃兰德斯,亨利·沃兰德斯。” 古登诺让沃兰德斯带他走进一间会客室,里面热乎乎得就像伦敦基尤植物园的热带馆。开放式的暖炉燃烧着熊熊大火,中央暖气系统好像也开到最大。 “相当吓人,对不对?”沃兰德斯微笑着说。“她说老人的血沸点比较高。对了,她刚去找相片。” “相片?” “对。恐怕要听她遥想往事了。我才赞赏了一下那个头上戴煤桶的人,她就马上进去找照片了。” 年轻男子指向壁炉架上的一祯相片,里面是一位身穿白制服的男人,头上戴着殖民地总督的羽毛帽。 “那是芙尔金汉先生,对吧?”古登诺询问。 “我猜是的。你是全民动物福利协会的人,对不对,是过来讨论遗嘱的?你觉得胜算有多大?” 古登诺并没有立刻回答,进退维谷的他,正专心致志的在左边的熊熊烈火与右边的烘烘暖气中寻找中间位置。 “对不起,沃兰德斯先生,”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和芙尔金汉夫人是什么关系呢?” 那年轻人笑着说:“问的好。你认为我是来争遗产的?也算对吧。我是《周日挑战者》的记者,五分钟之前才到,所以我和芙尔金汉夫人的关系,和你一样。”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在和夫人讨论我们的事之前,我不便先跟你谈。还请你包涵。” “这当然,”沃兰德斯说。“你跟这个波兹沃斯小姐见过面没?我来之前打过电话,夫人说除非波兹沃斯小姐在场,否则等于是白来一趟。” “我也是一样,”古登诺说,“她还跟我保证说,波兹沃斯小姐会来这里等。” 他看了一下手表,同时皱眉。 “对了,沃兰德斯先生,”古登诺说,“我不了解贵报为何对这事有兴趣。你有兴趣的是遗嘱的内容,还是遗产赠与的对象?” “等我写出来,你读了之后不就知道了?”沃兰德斯戏谵的说。“啊,她来了。” 门打开,进来的不是一个他想像中的矮小老妪,而是位个头相当大的老妇。八十几年的岁月虽然摧残了肉体,却没有削减它的分量。 “芙尔金汉夫人,这位是全民动物福利协会的古登诺先生,”沃兰德斯介绍。 “古登诺先生,欢迎光临。一个下午来了两位客人,我这老太婆未免太幸运了吧?沃兰德斯先生和我刚才聊得正开心,我跟他说,他让我回想起年轻时担任殖民官的丈夫。很可惜啊,像这样优秀的青年,竟然再也没机会进入服务队了。古登诺先生,你说是不是?” “什么服务队……” “当然是殖民地服务队啊!”她的口气尖锐。“这边有几张相片,你可能有兴趣看看。啊,当年是多快乐啊,上帝赋予的任务虽然艰辛,但我们那一代的人都乐于承担,过得多幸福快乐啊,古登诺先生。之后呢,他们改弦易辙,你看看,结果沦落到这种田地。唉,唉,假如他们能善用上帝的恩典记取教训就好了。知道有像沃兰德斯先生这样优秀的青年能再挑起重任,是多令人安心啊。你同不同意?” 古登诺回避沃兰德斯寻求认可的眼光,发出了不置可否的喉音,那大概只有从小就把loch的k念成喉音的苏格兰人才听得懂。 “我在电话上提过,我想谈一下霍尔比夫人的遗产,”古登诺进入正题。 “对,对,”芙尔金汉夫人说,“波兹沃斯小姐来了之后就会和你谈。现在,我们不如一起欣赏这些相片吧?古登诺先生,这并不只是家族史,而是代表一个时代的历史,帝国的历史及它的衰败。不,不是衰败,‘衰败’有‘逐渐没落’的意味。大英帝国其实是一瞬间就被双手奉送出去,就在一眨眼之间,被那些笨蛋和无赖断送掉。沃兰德斯先生,这话你会登吗?贵报有没有胆量登这种话?” 前门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记者因而躲过了这个尖锐的质疑。 芙尔金汉夫人听见了声音,一脸欣悦取代了愤怒的表情。 “她来了,是莎拉·波兹沃斯小姐,我的得力助手。在她加入之前,我还担心女帝会将随着我踏进坟墓,不过现在我知道女帝会必定会生生不息下去。像她这样的女孩一定还有很多,她们仍怀抱着昔日的价值观,满心遗憾出生得太晚,无法恭逢帝国盛世。不过我敢保证,光荣盛世一定会重返而来。上帝创造我们,让我们远远超越有色人种,就是要我们引导他们,抚慰他们,带他们到上帝允诺的乐土。这些当然全写在圣经里,我可以翻给你看是哪一章哪一节。我亲爱的莎拉啊,快进来,快进来。我们有客人了!” 莎拉·波兹沃斯令人惊艳。古登诺以为波兹沃斯小姐顶多就是年轻一些的芙尔金汉夫人,也是身材粗壮、服装不太讲究、喜欢猎狐狸的那一型。然而,他眼前出现的却是一位小维纳斯女神,她一头蜂蜜色泽的金色鬈发,化妆浓艳,胸脯丰满,长相让古登诺联想到昨晚在旧磨坊对他抛媚眼却被霍尔比先生制止的那个女孩。但再细看一点,发现这两人其实大异其趣。这女孩的眼神不甚开朗,淡蓝色的眼珠刚硬如钻石,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似乎要将他的外形、他的动机、他的弱点以及他的盘算一一烙印下来,而且全然毫无个人的情绪反应。她的左手提着一只黑皮公事包。 “这位是动福社来的古登诺先生,”老妇人说,“这位是沃兰德斯先生,来自……” 她一时想不起来,沃兰德斯接话说:“《周日挑战者》。很高兴认识你,波兹沃斯小姐。” 他向前走去,伸出手。这年轻小姐却相应不理。 “你要来谈霍尔比的遗嘱?”她对古登诺说。“我们到隔壁去谈。” 她的语调急促,略嫌严厉。他猜她的年龄约莫二十四、五岁,这是她肉体的年龄。至于心理年龄,他觉得她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老。 “不知道你能不能抽出几分钟的空挡?”沃兰德斯问。 “我看到你拿出相簿来了,”波兹沃斯小姐轻柔的对老妇人说,“我猜沃兰德斯先生一定急着想看那些相片吧。这边请,古登诺先生。” 她带着古登诺从客厅走进餐厅,然后紧紧关上门。这里的温度仍旧相当高,但至少没有炉火。 美观的桃花心木古董桌前端,有张古董卡弗椅,她在椅子上坐下来,把公事包放在桌上,稍微推向一侧,然后作势请他坐在对面。等他坐下之后,她微微倾头,就像古板的老师面对学生做出“开始上课”的暗示。 他打算尽可能陪她玩游戏,于是以朗诵条文那种平板的语调叙述遗嘱的细节、他个人的反应、以及未来合作的建议。 讲完后,他望向她,等她回应,然后模仿她的动作倾了倾头。 她的嘴唇散发出些许暖意,勉强可算是微笑吧。她说:“你是说,如果官司败诉,所有费用都由动福社承担;如果胜诉,费用则由三个受益机构分摊,对不对?” “这样做应该比较公平,”他说,“据我观察,贵会和济眷会可用的资源可能很有限。” 她皱眉说:“所谓的费用可能是包括什么?” “主要是诉讼过程的支出,因此难以预估。另外也包括我在协调这件事上所花费的费用。” “譬如说旅馆费用吗?”她略带冷笑地说。 “那当然,”他没有动肝火,“也包括其他支出,我会随时记录下来。你也许想看目前为止的支出状况。” 他递给她一张纸。她细看着,眉头依旧皱在一起。 “付给这两人的钱,霍尔比和沃恩达·埃拔恩斯,用途是什么?” “他们同意不以亲属的身份追讨遗产。” “就法律而言,他们追讨得到吗?” “只有一种状况可以,就是质疑立嘱人的行为能力,然后全盘推翻遗嘱。由于霍尔比夫人早在几年前就写好了遗嘱,而且之后几年内都没有人质疑她的行为能力,至少没有公开质疑过,所以推翻的几率不大。” “所以花上这笔不算小的钱,是为了要让那些原本就没继承权的人放弃继承权利?”她冷冷的说。 “我是说‘几率不大’,不是说‘绝不可能’。诉讼事件无法事先预料,波兹沃斯小姐。不管如何,他们有权质疑遗嘱的正当性。我要他们放弃的就是这种权利。在民主国家,权利的价值不容低估。” 我所捍卫的是个人的价值,或是契斯克瑞思的自由主义?当他听到自己的语调不由自主的提高起来之后,他不禁讽笑自己。 波兹沃斯小姐只是把纸还给他,面无表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同意。接下来要我怎么做?”波兹沃斯小姐说。 “我知道你对女帝会的事务具有全权处理的权力。” “没错。” 他犹豫了一下,她则打开公事包取出一个厚纸夹,从中抽出一份文件交给他。 “签名后盖章,并找人公证,古登诺先生,”她说。“就这样进行下去,可以吗?” 他阅读后交还给她。 “看起来没问题。麻烦你阅读这份文件。” 他从自己的公事包取出一张打字文件递过去。他开始想像力飞驰,一九一八年在贡比涅的火车车厢中,感觉一定就像这样——还是一九四〇年那次? 他说:“那只是我拟定的集体诉讼协议,请女性振兴帝国会签署认可。在你签名之前,建议你先请教贵会的法律顾问。” 她迅速地阅读一遍。 “不必了,我这就签名。” “在你签名之前,”他说,“还有一件事告知。我今天早上听说有个自称亚历山大·霍尔比的男子出面,声称是那位失踪的继承人。如果要调查他所言真假,势必延宕我们的诉讼,而假使他所言属实,我们的诉讼就无法成立。” 她以冰冷的蓝眼凝视他,说:“这位自称是继承人的男子,我猜是冒牌货吧?” “这要由法律来判定,波兹沃斯小姐。” “又是法律!” 她的朱唇抽动一下,再次冷笑露出嘲讽,然后在协议书上签字。 这件事到此告一段落,她没有丝毫要招待他的意思,于是他扣上公事包,想着赶快离开这栋房子。 这时沃兰德斯打开门走进来。 “对不起,打扰了。老太太刚才话讲到一半,好像就睡着了,这不要紧吧?” “不要紧。她经常这样。我这就过去,我们已经谈完了。” “太好了,那也许我能借用你几分钟。” “请便,”她冷漠地说。 “波兹沃斯小姐,你加入女性振兴帝国会很久了吗?”沃兰德斯问。 “不久。” “你怎么跟女性振兴帝国会接触上的?恕我冒昧这样问,女帝会成员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呃,怎么说才好呢?某种年龄层的女士。” “我以前在布莱福市念书,”莎拉·波兹沃斯说,“我从社团的朋友那里得知这个组织,觉得很有意思,所以我就联络上芙尔金汉夫人,她邀请我过来坐一坐。我们谈得很融洽。我建议说,也许我可以向年轻一代的人推广女帝会的理念,她听了很高兴。” “原来如此,”沃兰德斯说,“可以详细说明所谓的理念吗,波兹沃斯小姐?”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朝古登诺瞄了一眼——他还在扣公事包,动作莫名其妙繁复起来。看来想窃听这段访谈的好奇心,已超越他急欲离去的渴望。 眼下他只好点个头,往门口走去。不过在他走到门口之前,还是听到她以非常轻柔的语气说:“我认为,芙尔金汉夫人这群人长久以来想默默传达的理念是,伟大的英国是该好好净化一番了。没错,我相信差不多就是这样,好好净化一番。一言以蔽之就是如此。” 她说完后走进客厅。 古登诺与沃兰德斯互看一眼。 “如果你不忙,或许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聊聊,古登诺先生,”记者说。 “也好,”古登诺说,忽然觉得单独度过夜晚时光滋味苦涩。 “大街的交叉口有一间小酒馆,半小时之后见面如何?我觉得这里的人不太欢迎我们。” “好。”古登诺离去前再向客厅瞥一眼。 老妇人仍然昏睡着,睡姿像个泄气的皮球,让人几乎为她觉得难过。波兹沃斯小姐静静坐在她对面,也不理会古登诺。 他思考着,所谓“好好净化一番”对这无助又昏庸的老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走进新鲜空气中,迎向阳光。 <hr /> 注释: 第十二章 自称是亚历山大·洛马斯·霍尔比的男人在床上翻了个身。睡在身旁的女人心想,真要命,这杂种居然还要来第三次!无奈人家是花了大钱包下整晚,于是她仍具备专业态度的开始调整四肢,准备接受攻击。 结果男人只是翻身下床,开始着装。她立刻起了疑心。虽然两人谈好了包下整晚的价格,但他只预付了一半。 “你要去哪里?”她质问。 “我跟人有约,”他说,“我会再回来。” 他的英语说得十分标准,但带有某种腔调,这表示英文并非他的母语。 “约这时间见面,有点太晚了吧?”她说。“现在差不多是半夜吧?” 他套上衬衫,身体侧面有一条带状的疤痕,以对角线从右肋骨腔延伸到腰部,上面还有几个小凹洞。她两手抚摸着疤痕说:“用全民健保去割盲肠,对吧?” 说完她大笑,但他并没有跟着笑。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回来?”她问。 她并不觉得这人具有危险性。有些男人很自然散发出凶恶的气息,像是情绪会一触即发。但她感觉不出这人有这种倾向。然而,世事难料,因此她一手伸向枕头底下,握住了她预藏在床垫与床头之间的铅心棒。为了怕人找麻烦,她每星期二跟一个高瘦的社区警察嘿咻,但那项自保措施在这种时候发挥不了作用,还是要靠自己多加小心。 他这时已经穿好了衣服,来到床边。她的肌肉紧绷起来。刚才她应该跟着他下床,站着的话也许还打得过对方,现在躺在床上,即使拿了铅心棒也几乎毫无招架之力。他伸出一只手,她准备尖叫反击。 然而他只是抚摸着她的肩膀说:“别担心,你会拿到你的钱的。这样吧,我把手提包留下来给你看管,我一个钟头之后就回来,顶多两个钟头。然后我们再来骑海豚。” 一听到门关上,她立刻跳下床走向窗口,看见他走在下面的街灯下,进了一辆绿色的旧Escort车,他就是开这辆车从酒吧载她回家的。她看着车子驶向无人的街头,来到大马路时亮起左转灯。 她弯腰从床下拉出他的手提包。拉链被锁住了。拿刀硬撬的话应该撬得开,但如果他会回来的话,这样做可不妥。 卧房传出了声响,威尔德尔瞬间清醒,伸手按开床边的灯。他看见克里夫特站在卧房门口,浑身赤裸,柔和的灯光把他的肌肤染成蜂蜜般的深金色。 “你想干什么?”小队长威尔德尔问,嗓音故意装得像是半睡半醒。 “我睡不着,”克里夫特郁卒地说。 “我睡得着。”威尔德尔说。“自己去泡杯可可。” “你知道吗,你根本是他妈的笨透了,”克里夫特说。 “你说的对。走的时候顺便关门。” “看在老天的份上,麦克,你到底有什么毛病?我在那个烂沙发上已经睡了两个礼拜耶!” 威尔德尔撑起上身。 “你想说什么,小朋友?‘大哥哥,想不想要呀?’对不对?” “你不想要吗?我年纪还轻,我有需求啊。你就这么让我住下来,我们相处得也很不错,你不能怪我心里纳闷以后到底会怎么样吧?” 威尔德尔用手指搔搔浓密的乱发。 “我也很纳闷,”他疲惫地说。 其实,和莫利斯讲过电话之后,他就应该对他下逐客令的。他应该狠狠吓他一顿,然后塞给他一些钱,送他一张回伦敦的车票。那是个治根不治本的作法,却至少能争取一些时间,好让他慢慢做出决定,在不受外力影响的情况下厘清思绪。这是尊严的问题。但他继而一想:尊严?狗屁!他只是借口拖延,其实什么也不敢做,只想继续闷在这种不上不下的状况中。他已经这样苟延残喘了不知多少年。他再次回想起初次听见克里夫特电话中的声音时,心中不但震惊,也同时察觉到威胁。然而,当时他不也感到一丝喜悦,心想,也许解脱的一刻终于来临了? 他注视着克里夫特年轻的胴体,心痒难熬。想不想要啊?克利夫粗言模仿了同志圈的挑逗语,而他的答案其实是“想,当然想!” 怎么不想?假如他就此掀开被褥,张开双臂,情况又会有什么不同? “麦克,你到底在顾忌什么?担心爱滋病吗?还是想把贞操留给你们局长?” 克里夫特这话坏了事。他就像是经验不足的警察,原本只要默不作声就能套出口供,他却逼问得太急。威尔德尔等待自己的欲火逐渐息去。 “给我听好,你这个小杂种,”他刻意说得凶暴,“你的底细我早摸清楚了,你在打什么鬼主意我也全知道。你是个小偷,是个骗子,大概也想勒索我。别装出一副被诬赖又无辜的模样,别忘记,我可是太熟悉那种伎俩了。你难道没想过我会去查吗?我知道你在伦敦搞过什么鬼,小朋友。还敢扯什么鬼话,说一路搭便车,碰巧被载到这里!小子,你买了客运的车票,终点站就是这里,而我就是你下手的目标。” “你真是这样想?”克里夫特喊叫,“你真是这样想的?” “不是想的,我知道这就是事实,”威尔德尔疲惫地说。 “去你的,小队长,去你的!” 他转身冲出卧房,用力摔上门。 威尔德尔聆听了片刻。然后他熄灯,把被单拉到下巴,好久好久才睡去。 尼维斯·瓦特莫斯躺在妻子身旁。她同样睡不着,因为丈夫失眠扰得她也不得好睡。然而,如果问他为什么睡不着,大概只会被他骂:“你问个没完,我睡得着才怪。” 嫁给具有雄心壮志的人是件辛苦的事。在他脑海奔腾翻搅的是规划与大计,是政策与谋略,是深刻与崇高的愿景。所以瓦特莫斯夫人告诉自己,尽量跟以往一样,把长年的烦躁埋进长年的谦卑里,继续睡觉。 于此同时,瓦特莫斯满脑子想的都是同一件事。自从与欧吉波依吃完午餐之后,他敏锐如雪貂的大脑,一直追着一个狡兔般的疑问跑。 刑事局里的死玻璃到底是谁? 那天午餐过后,他急回办公室调出档案。像他这种中生代的省郡专业人士,多半学了不少时下流行的词汇,不时搬出来挂在嘴上,以免被人讥笑跟不上时代。然而他的学识与基本道德观念,却根植于十八世纪福音教派那种僵化维多利亚社会的旧派思想。某些观念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其中一个就是,同性恋者最有可能是年轻单身汉,具有文艺倾向,喜欢光顾男女皆宜的发廊,刮完胡子后习惯涂抹刺鼻的爽肤水。遍寻刑事局的个人档案后,他找不到符合这种特征的警察,只好向书本讨教。他的办公桌后面有个大书架,摆着历任副局长留下来的警政图书。他舍不得丢,因为他认为书架满满能大幅增加办公室的“书香”。 他隐约记得其中一本的主题是“性偏差”。找到书之后,他开始翻阅,然后很惶恐的发现,这本书非但没有为他缩小嫌疑犯的范围,反而为他打开一个崭新而恐怖的视野。他惊异的发现,令人景仰的奥斯卡·王尔德竟然结过婚,而且生了两个儿子。 这表示,他想找的那个狗杂种可能已婚,也可能未婚! 此外,根据书中的说法,这种倾向并不是长大后就能戒掉。所以说,已婚的高阶警察也有嫌疑。这么一来,范围又扩大了不少。当然,妻子如果知情,势必不肯屈就于这种丈夫。王尔德的性向曝光之后,夫人就向他要求离婚。所以说,妻子愤而求去的高阶刑事警官也可能有嫌疑…… 达尔齐尔!啊,求求你,上帝,如果你非赐给我这个重担,请让这个人是达尔齐尔吧! 不过瓦特莫斯天生想像力不够,也缺乏创意。他可以幻想出未来的某些荣景,像是自己婉拒接下局长一职,因为国会的席位比较安稳;或是社民党筹组联合政府,他应邀担任内政大臣。但他怎么也无法想像,达尔齐尔穿上一袭随风飘曳的女装,耳后插了一朵绿色康乃馨…… 不过,帕斯卡尔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没错,他已婚,生了一个女儿,然而根据他最近阅读过的书,这种人几乎肯定是同性恋。而且帕斯卡尔尔的衣着虽然整齐,却喜欢穿那种亚麻质料的游猎休闲服,瓦特莫斯平常看了总觉碍眼,现在想了则甚觉可疑。此外,帕斯卡尔尔喜欢看书,看戏,听音乐,受过大学教育,而且透过妻子仍与学术圈往来密切,还有,每次他走过身边的时候,不是偶尔会飘出那么一丝丝山谷百合的清香吗? 符合得天衣无缝,或者,更确切的说法是,找不出矛盾的证据。瓦特莫斯根本没有想过矛盾的证据可能是什么样子,但凭良心说,他的警察生涯中接过不少匿名电话,但绝大多数到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总之,不要在未来几天爆发就好! 但他还是得好好观察帕斯卡尔尔警探。他笑起来的样子好像有点那个;而且,他走路的时候不也怪怪的……? 就这样,副局长瓦特莫斯让脑海尽情翻腾,担心得睡不着觉。至于这桩疑案的其他要角都醒了过来,张着眼睛希望能忘却一切,再入梦乡。比尔特·帕斯卡尔尔抱着不肯安睡的女儿,诉说着一日点滴。若尔比伊·霍尔比在床上翻身,没摸到丈夫,却知道他大概是下楼坐在阴暗的吧台边,抽着气味浓厚的烟斗以舒缓常年的焦虑。莎拉·波兹沃斯在黑暗中撑开眼,又看见了亨利·沃兰德斯那张写满疑问与猜忌的脸,听见他的追问,自知必须跳过——或清除这道障碍。洛尔德尼克·洛马斯也等着、看着,却觉得随着时间一分分流逝而越趋不耐。管家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听见了声响,安德鲁斯·古登诺听到一个夸张的提议,宗爱琳接听了一通淫秽的电话,史蒂芬妮·沃恩达·埃拔恩斯听见沉重的喘息声,瑞茜尔·霍尔比听见轿车声,达尔齐尔主任听见的是凌晨时分播放的电影。 这样的夜晚与多数夜晚一样,恐惧多于希望,疑问多于笃定,痛苦多于慰借。为人父母者担心儿女;丈夫与妻子为彼此担忧;儿子与女儿则担心自己。然而,并非所有的子女都担心自己,担心的程度也不一,因为子女对待父母的态度难以揣度,无法预测。让女儿渴望离家的原因并不一定是怨恨。 让儿子回家的理由也并不一定是爱。 第十三章 丹尼斯·西摩尔对“牵羊任务”的感觉五味杂陈。在他而言,这项任务既无聊又毫无成果,那也表示,每次他在这处打哈欠的时候,窃贼也正在另一处偷个够。 然而,这项任务却让他得以光明正大在全市最大的商店里混上半天。这里是斯特拔百货,遇到休息时间,他总是坐在餐厅部里贝娜黛·麦可士铎服务的那个桌子。 “你以后别再来了!”她说。“老巫婆已经拿着计算机跟着我到处走,就认定我偷偷端东西给你。” “什么?我冒险执行秘密任务,帮你们老板省下好几千块咧,”西摩尔模仿着她的爱尔兰口音。 她笑着走开,轻盈的笑颤声感染得其他常客也跟着微笑。西摩尔有点吃醋,却也还能忍受。他和贝娜黛已经认识了一年,交往的情况稳定。虽然他屡次想拐贝娜黛上他的床都没成功,但他很确定他们对彼此的感情都同样强烈。幸好她喜欢跳舞(真正的舞蹈,她这么说,不是像你那种摇头晃脑的野人舞),两具身体公开且正经八百的贴和扭动,每每让他感觉非常性感;此外再加上那些亲密的拥抱抚摸,汗水淋漓的壁球热赛以及之后的冷水冲凉,所以至今他才有办法按捺下欲求不满的挫折感。 几分钟后,她端着满满一盘餐点过来,上面是羊排、烤马铃薯与热腾腾的包心菜。 “我不喜欢包心菜,”他抗议。“我要配豌豆。” “包心菜下面藏了另一块羊排,”她悄悄说,“豌豆藏得了羊排吗?” 西摩尔摇摇鲜明如红萝卜的乱发。贝娜黛也有一头红发,而且色泽更为艳红,但发量比较稀薄,西摩尔认为那再混上他的基因的话,后代的头发一定呈现绝佳组合。 “你是个天才犯罪专家,”他说。“我很高兴威尔德尔小队长明天起就取消这项任务。” “明天?那我只好再找个偷塞好康的对象罗!” “最好不要,”他说。“对了,老板娘的脸色好臭,你最好赶快去帮我端杯啤酒来。我点了好久,你一定是忘记了。” 但贝娜黛突然对打情骂俏失去了兴趣,因为她发现西摩尔的背后有些状况。斯特拔的餐厅部占据了二楼将近一半,以玻璃墙与购物区隔开,以免阳光照不进来,也可以挡住厨房油烟。这堵玻璃墙挂了各种植物作为装饰,多数是藤蔓植物。西摩尔把这种装潢景观比拟为“乱七八糟的鱼缸”。秉持优良的警界传统,他总是选择背对这堵墙的座位而面向餐厅的内部。 “怎么了?”他说,“看见泰山抓着藤蔓荡过来了吗?” “不是,”她说,“今天是你最后一天了,对不对?如果抓到人,长官会发奖金吗?” “威尔德尔小队长可能会微笑一下,不过我大概也看不出来。”他说。“为什么这样问?” “那边有个年轻人猛往自己的袋子里塞东西,好像明天是世界末日似的。”贝娜黛说。 西摩尔马上转身,从藤蔓的空隙中窥视。他的正后方是皮件商品的专卖区,陈列着皮夹、皮包、小饰品等等。的确,是有个身穿黄蓝格子上衣、牛仔裤、运动鞋的年轻人站在那边,不断拿起商品来鉴赏,不喜欢的放回架上,通过审核的就掉进他提在左臂的大塑胶购物袋里。 “说不定他这个月有很多生日礼物要送,”贝娜黛说。 “也许。” 在两人的注目之下,年轻人开始快步走过购物区,通过两个结账台,却连一眼也不多看,直往电梯前进。 “没时间吃羊排了,对不起,”西摩尔说,“我今天晚上过来接你,同样时间。再见。” 贝娜黛看着他离去。以彪形大汉来说,他的身手算是矫捷。自从她开始教他跳舞后,他的舞蹈功力已经进步了一百倍;当然比不上舞王艾斯戴尔,但当她的舞伴已绰绰有余。只是,每次她一考虑向父母报告她想嫁给一个新教徒的英格兰警察,心情就直沉泥炭沼泽深底。 她叹了一口气,端起羊排回厨房。凶巴巴的老板娘挡住她。 “怎么了?”她问。 “没付钱就溜掉了,”贝娜黛说,“要不要我去报警?” 比尔特·帕斯卡尔尔在心中踮着脚尖离开了办公室。若只瞥见他的身影,那不过是表示有个警探已在星期六下午一点完成了这星期的工作,正准备回家,投入家人的怀抱,共渡温馨的周末。但是他的灵魂,或总之是蕴含人类精髓的那一部分,却让他走起路来缺乏自信。他鬼鬼祟祟的偷偷走出去,还一直向后瞄,耳力全开的留意着某个声音,达尔齐尔的声音。 那个肥胖子专挑最要命的时刻冒出来。总有一件拖延不得的大事必须商量,也总要去黑公牛酒馆讨论不可。所以原本一点半要带艾蜜丽和小玫瑰去吃顿简便午餐的计划,常常拖到三点他醉醺醺的跟艾蜜丽大吵一顿后才能开始。 帕斯卡尔尔走到一楼,眼看着前面就是门,打开门之后,停车场和自由便蹴手可及。那个声音出现了。 “能借句话说说吗?” 他不情愿地转过头,鼓起勇气,预备来次当面回绝——是威尔德尔。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像是热浪袭来的时节下了一场及时雨。 “当然,没问题。我们边走边聊。”他说着继续往停车场前进。 威尔德尔跟过去,月球表面的五官将内心的烦乱掩饰得很好,正如帕斯卡尔尔也不曾泄漏他鬼祟的心情。这天早上醒来,威尔德尔发现克里夫特已经吃过早餐出门了。然后一整天过去,某个压抑多年的需求一直困扰着他——他需要找人谈谈自己。不尽然是探索灵魂、寻求心理辅导之类的,只是渴望敞开心灵一下。戴了一辈子假面具的人,要敞开心灵谈何容易?而且,能对谁抒发?选来选去,威尔德尔挑上帕斯卡尔尔,一个同僚,也是长官,凭心而论算不上是好友,但至少在正常世界里,已是最接近好友的一个人。 “我在想,大概需要半个钟头吧……呃,不是去黑公牛……如果你有空的话……是有点私事……” 唉,可恶!帕斯卡尔尔叹道。他先想到的是,就算等一下他跟艾蜜丽说这次找他的人是威尔德尔而不是达尔齐尔,而且去的小酒馆也不是黑公牛,他也不觉得艾蜜丽就会因此比较高兴。还有,他实在想不透,像威尔德尔这种坚强如巨岩的男人,怎么可能变得软弱如流沙?威尔德尔有个人问题?这话简直矛盾!老天,威尔德尔是如假包换的维多利亚哥德巨塔啊! 帕斯卡尔尔直觉的兴起一阵排斥感,却对自己的想法既惊讶又羞愧,因此说:“我不能待太久……” 幸好又来了另一个冒失鬼,大喊帕斯卡尔尔的名字。 这人仍不是达尔齐尔,而是卜伦菲小队长,就是犯规当组头的那个警察,也是呆板警局生活里的中流砥柱。 “抱歉,插话一下,我只是过来问一下,是不是你们的人把车停在角落?” 帕斯卡尔尔望过去,看见那辆车是一部老旧的绿色Escort。它紧靠围墙,停在全场人气最弱的一角,因为隔壁种了一棵高大的栗树,枝丫探过围墙上方,黏黏的树脂滴的满地都是,停在树枝上的野鸟也朝下面投弹,所以大家都不愿在那边停车。 “就我所知不是。有哪里不对吗?” “只是觉得奇怪,因为车子一大早就停在那边。” 两人站着端详绿车,心中都想到恐怖分子的汽车炸弹,嘴巴也都没讲出来。 “我们过去看看,”帕斯卡尔尔说。 他向威尔德尔看一眼表达歉意,然后带头走向车子,卜伦菲则不甘愿地跟在后面。 帕斯卡尔尔并没让自己碰到车子,只是在两英尺外向内观望。车窗很肮脏,所以很难看见里面的景象,只隐约看到了方向盘。 这时来了一辆车,猛按喇叭进入停车场,害帕斯卡尔尔与卜伦菲紧张地吓了一跳。帕斯卡尔尔左看右看,瞧见了咧开嘴笑的西摩尔。 “蠢蛋,”他喃喃骂着,然后把注意力转回那辆Escort。 “长官,你想该怎么办?”卜伦菲问。 帕斯卡尔尔心里想的是,如果现在不先做些处置,他势必要在这里多待一些时间,等会处理的人过来;而这样一等下去,可能会耗上几个小时。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伸向前方客座的门把,却打不开车门。那感觉不像是被锁住,而像是被卡住了。他突然猛拉一下,车门便打开了。 “天啊!”卜伦菲说。“他们现在也送货到府啦!” 这句话事后想来非常隽永,但当时大家无心品味。 帕斯卡尔尔震惊得无暇他顾,因为他低头看见车中缓缓掉出一具死尸。 死者是位男性,他看得出尸体已气绝多时。没有活人的眼睛会如此茫然涣散,也没有活人的四肢能蜷缩成这种姿势。 他凑近去看,死者的上衣有血迹,但他一时判断不出死者身受什么外伤。 “什么也别碰,”他对卜伦菲说,他希望这话是画蛇添足的交代。“威尔德尔小队长!” 威尔德尔距离尸体挺远,受惊吓的程度却远胜过其他两人,这让帕斯卡尔尔颇为讶异。威尔德尔的痘疤脸霎然翻白,嘴唇渗出汗珠。 这家伙是见鬼了不成?帕斯卡尔尔怀疑。 “还不快过来,威尔兄弟,”他催促着,“周末假日泡汤了,啊?” 但威尔德尔小队长没有搭腔,两只眼睛仍直直盯着警察局的门口。他看着西摩尔向他得意地竖起拇指,前面押着一个人,克里夫特·莎拉曼。 第一章 “也对,我死得还可以。” “你扶吧,”瑞茜尔说。“再见。帕斯卡尔尔夫人,再见。” “比尔特!艾蜜丽!我这女主人是怎么当的!快来认识洛尔德尼克·洛马斯。艾蜜丽和比尔特·帕斯卡尔尔。” “太好了,我会再跟你联络。艾蜜丽,瑞茜尔,再见罗。” 她轻盈地走开,身形修长又丰姿绰约,犹如天鹅划过一群丑小鸭,游向市长。 “什么?我当然不想挨大爱琳的空手道手刀哩。你开什么玩笑!” “比尔特,少耍嘴皮子。你是铁了心,不管宗爱琳上演什么戏码,你都不想捧场,对不对?” “这点我们的意见倒是一致,亲爱的,”宗爱琳说。 “我看你是喜欢她吧!她才对你笑一下,你就扑在她的脚边摇尾巴了。” “大家应该都过得了关,只有市长我不太确定。”帕斯卡尔尔说。 “又打来了?” “废话嘛,当然是在聚会上认识的。你该不是告诉我,她是女权行动会的活动会员?” 帕斯卡尔尔迟疑不语。他离开办公室之前,只接到一通值得注意的电话,而打电话的人是艾登·契斯克瑞思律师,他坚持要跟达尔齐尔讲话。令人惊奇的是,达尔齐尔转述内容时语气不带一丝惊奇。 “嘿,好了,”宗爱琳说,“我非去招呼市长伉俪不行了。看他们两个,脖子上绕了那堆东西,活像船锚脱落,转眼就要落海了。比尔特,亲爱的,等这次我把市议会哄好,让他们错以为可以安心之后,我就准备要来做一出有关警察的戏。也许我们该找个时间聊聊,以免我弄错细节,好吗?” “为什么不能是?”艾蜜丽质问。“虽然她并不是。她主要是处理诉求方面的事,发发传单啦,帮牛津济荒会募款啦,拯救贫童等等的。话不多,不过很肯做事。” “好了啦,别勉强凑出好话称赞我了,”洛尔德尼克虚弱的笑笑。 “说的真是忠实逼真,”帕斯卡尔尔说,“非常感人肺腑,非常忠实逼真!” 这句话说得一针见血,帕斯卡尔尔把视线与掌声转向讲话的人,发现自己抬头向上看的人是大爱琳。电视真的没有夸大她的身高,却也没有忠实传达出她出色的美貌。 “再见,瑞茜尔,”艾蜜丽说。 帕斯卡尔尔说,想着霍尔比这姓在哪里听过。对了,可能会归他们查办的那个意大利人。他出面要争取的,不就是一位霍尔比夫人的遗产吗? “你好像没还没见过我丈夫,”艾蜜丽说,“宗爱琳,这位是比尔特。比尔特,这位是宗爱琳。” “我也只扑得到那里,”帕斯卡尔尔说。 “还好啦——我不常看舞台剧。”她说,不好意思地向宗爱琳瞄了一眼。 鲁斯迪乌汀说:“比尔特,今晚休假吗?我还以为你们那位全能的神会叫你今晚坚守岗位,等着接电话。” 她真的很会欺负外人!那看来我还不算是外人罗,帕斯卡尔尔仰慕地想着。 中场休息时她说:“你不喜欢吗?” “歌剧不全是那样啦,”女孩说,“有些是很真实的。呃,就跟在坟墓里醒过来发现爱人的尸体就躺在身边一样,是很真实的。” 鲁斯迪乌汀与沃兰德斯走开了,宗爱琳才开始要跟艾蜜丽讲话,但只讲了两三个字,却又来了一个人插嘴。帕斯卡尔尔认出这人就是分饰莫丘修与药铺老板两角的演员,长了一张英俊的白脸。他似乎在舞台以外的地方见过他。 “洛尔德尼克。” 然后,第三道好莱坞风产生了,这一次是人声而非外形。 “混蛋!” “比尔特,”艾蜜丽语带警告意味,“待会儿散场后去参加餐会的时候,你可别成为焦点人物。” “我可不想问你演出精不精彩,”洛尔德尼克·洛马斯说。 闪光灯亮了一下,帕斯卡尔尔的视力恢复之后,看见的是《晚报》记者萨姆沃依·鲁斯迪乌汀。他的脸拉得很长,如丧考妣。 如帕斯卡尔尔所判断,下半场大有进步,唯独在罗密欧向药铺购买毒药那幕,悲剧的张力突然瓦解。 帕斯卡尔尔从来没参加过后台招待会,但他欣赏过很多好莱坞的音乐剧,所以会感到失望也不算意外。宴会的气氛虽然称不上是沉闷拘束,却更说不上是喧嚣热络。不见香槟飞溅,但该准备的桑斯贝瑞白酒还是一瓶也不缺。牛仔裤与t恤多于晚礼服与头冠。唯一可媲美好莱坞的是市长夫人。她打扮得就像喜剧女演员玛格烈·杜芒,颈上戴了好大一串的假珍珠,大小跟他先生挂在身上的市长徽章不相上下。另外一位也像好莱坞人士的是,市议会艺文委员会的主席,他穿了一身燕尾服,嘴巴叼了一根雪茄,脸上长了一对金鱼眼,举止像屋顶上的提琴手置身于小婆婆之岛。 “还没有任何确定的线索,萨姆沃依,”帕斯卡尔尔对鲁斯迪乌汀说。 帕斯卡尔尔觉得这人此番胡说八道讽刺得太妙,正想转身鼓掌叫好,却惊恐的发现讲话的人是艾蜜丽。 “爱琳,对不起,我演的太烂了,”他直言不讳。 “这我不敢奢望。倒是你,可别反过来逼问我们那通神秘电话,”鲁斯迪乌汀挑衅地说。 “什么?” “正好相反,我相当赞同大爱琳对剧本的诠释。戏里的女权主义气味还不太吓人,害我穷操心了!总之,莎士比亚想讲的就是两个小孩被老爸老妈搞得七荤八素,对不对?只可惜他一定无法想像茱丽叶的爸妈会长得像玛姬和丹尼斯,而亲王的长相还跟雷根总统没两样!这戏确实有点沉闷,不是吗?不过既然莫丘修已经死了,说不定后面会好看一些。演莫丘修的那家伙,只有死掉的时候才显出活力,我看是因为他演死人最浑然天成吧。” “学校教过易容术,”他说。“我其实是缉毒犬。” “瑞茜尔比较喜欢歌剧,”洛尔德尼克护着她说。 “呃,上个礼拜,沃兰德斯过来东问西问的。他的总编艾瑞克·欧吉波依也进来城里,约了一个人在绅士俱乐部吃午餐——你猜是谁?就是神奇先生,你们敬爱的副局长。所以说,打小报告的说不定多的是。” “你是警察吗,亲爱的?不说还真看不出来呢。” “这镜头一定很棒,”鲁斯迪乌汀说,“美女与野兽。宗小姐,想不想对媒体发表看法?我指的是大众型的媒体。我知道那边来了一个《卫报》的优秀人才,可惜喝了太多免费的劣酒,已经醉得差不多了。本报是你向真实民众发言的管道。喔,对了,这位是我的同事亨利·沃兰德斯。《周日挑战者》,代表北部之声。” “周末已经泡汤了,我跟他说,如果连这场戏也不让我看,我老婆不是枪毙我就是枪毙他,而且顺序还未必是我先他后。” “律师说,他确定死者是意大利人,名叫亚列山卓·班恩德勒依。这人几天前才跑进他办公室,自称是亚历山大·霍尔比——就是上礼拜报纸写的那个无厘头遗嘱的失踪继承人。我正要过去带他去停尸间。”说完后,达尔齐尔狐疑的看着帕斯卡尔尔,低吼说:“好啦,别在那边咬牙切齿了。你想去接受文化熏陶的话,我怎么会碍着你?” “很好,谢谢,帕斯卡尔尔夫人,”瑞茜尔说。 众人一听哄堂爆笑,演员花了一点工夫才止住灾情。不过最后几幕,阴森的气氛总算制造了高潮。剧组人员谢幕时,帕斯卡尔尔的鼓掌节拍终于与艾蜜丽同步。 掌声与其说是热切,不如说是客气。艾蜜丽·帕斯卡尔尔的掌声长了多数人两三拍,更多了丈夫几小节。 洛尔德尼克开口想讲话,却咳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说出:“喔,好,很高兴认识你。瑞茜尔,让我扶一下……我有点累了。” “对不起,这位是我的表妹——算是啦。叫瑞茜尔·霍尔比。瑞茜尔,这位是宗爱琳。这两位的名字我就忘了。今天凡是该我讲的台词我都记不住。对不起。” “喔,对。感人肺腑,忠实逼真。”帕斯卡尔尔说。 “爱琳,你好哟,”帕斯卡尔尔笑得有点笨拙。 “喔,好,没问题,”帕斯卡尔尔说,“好,可以。” “对,比尔特,就这样。还有,也别去问沃兰德斯。记住,你什么事也不知道。我可不想被大家说成打小报告的!只不过……” “再见,洛尔德尼克、瑞茜尔,”帕斯卡尔尔对着他们背后大喊。“奇怪的小女孩。你怎么会认识她?” “我的那班演员,应该没有乱抽什么东西吧?我警告过他们,市议员正在评估我们的钱有没有花在刀口上,这风火当头要先忍一忍。” “一通,礼拜六早上。直接打给里兹那位劳勃·瑞福。我跟你讲过了,我们主编认为如果真有其事,这类新闻应该交给《挑战者》去炒。我猜礼拜六那通电话跟之前的差不多,没有讲姓名,有提到钱,说他也许会再打来,然后就挂电话。” “喔?”宗爱琳说。“你有兴趣的是菁英文化、逃避主义、完全没有真实性的东西,是不是,亲爱的?” “亲爱的,别瞎说了,我们差点演不下去了。假如那些议员懂得莎士比亚,明天保证把我们的预算砍得一毛不剩。” “喔,我在聚会上认识她的,”艾蜜丽说得含糊。 帕斯卡尔尔心痛了一下,感觉像醋坛子被踢翻了。 “没有,因为待会儿要开车,”她坚决的摇摇头,差点甩掉圆框大眼镜。 “宗爱琳!宗小姐!别动!” “没错,”帕斯卡尔尔说,“在下是乡亲们最欢迎的警察伯伯。” 周五当天,《晚报》刊登了Escort里那位死者的相片,但过了周末,警方却仍旧查不出死者的身份。根据验尸报告,死因是一枪命中主动脉后出血过多致死,凶器是九厘米的手枪,可能是旧式的鲁格。 “敝姓帕斯卡尔尔,艾蜜丽和比尔特。” 注释: “就这样?” <hr /> “告诉你吧,我怕她。” “我就喜欢这一型的。”帕斯卡尔尔羡慕的说:“艾蜜丽,接下来是什么节目?赶去百老汇的莎蒂餐厅,等候第一批剧评发表?” 他的思绪被艾蜜丽的声音打断了:“你好哟,瑞茜尔,你好吗?” 那声音高喊:“爱琳宝贝!我们觉得演得太棒了!感人肺腑!忠实逼真!” “你死得不错,”帕斯卡尔尔明智地说。 “呃,”他说,“以莎士比亚剧来说还算可以,以〈西城故事〉而言就差一大截了!” 她的口气尖刻锐利。帕斯卡尔尔心想,语言也能传达手刀的威力。唉,美丽的暴君!面善心恶的妖魔!怒火中烧的他叹了一口气,赶紧以咳嗽来掩饰。 “嗨!”宗爱琳走向鲁斯迪乌汀身边的年轻人。“你长得很像劳勃·瑞福,有人跟你讲过吗?” “瑞茜尔,对不起,我忘记了。你喝到酒了吗?” “萨姆沃依!”讲话的人是宗爱琳。“我刚刚才跟你这位朋友说,我在办公室里准备了一瓶美酒,就等着媒体大人们享用呢。不过你也可以过来喝一杯。再过半小时怎样?帮我整治一下我那堆醉醺醺的艺术家吧,帅哥?我应酬得没空管事了。” “总有一些吧,啊?” 宗爱琳看来吓了一跳,好像长颈鹿被小老鼠吓到了那般,然后开怀大笑说:“洛尔德尼克,你这位朋友是谁?” “大概有吧。如果确定了,我会让你知道。好了,别聊公事了,我来这里是想放松心情,别再逼我爆料了!” 讲话的人声音很小,帕斯卡尔尔为了寻找发声所在,不得不把视线从壮观如喜马拉雅山的宗爱琳身上移下山脚,看见了一个瘦小的女孩。小粉丝吗?帕斯卡尔尔纳闷着,觉得她长得眼熟。接着他把洛马斯与这女孩子联想在一起,回忆起某天在黑公牛酒馆的情景。这个回忆也没有让她看起来多增添几岁。 他习惯别人听了之后讲话变得老打嗝,但这次对方比较像是罹患了裂孔性脱肠。 “尸体抬走,切勿抗命;宽恕凶杀案则无异于纵容凶手。” “接到很多电话了吗?讲嘛,我们以前不是合作过?” 药铺老板驼着背,台词念得吞吞吐吐,才讲一句“是谁在叫?”就忘了词,后台的人提词后,他念了接下来两三句,语气比第一句又加重不少,因此当场穿帮,被观众听出这演员就是刚才扮演莫丘修的人。楼台最上一层坐的主要是学童,有人尖着嗓门说:“拜托,先生,他早就死翘翘了!” “你好哟,”艾蜜丽说,“我们刚才还在说戏真好看呢,对不对啊,比尔特?” 他学狗东嗅西嗅。艾蜜丽面露哀苦状。宗爱琳则警觉起来。 洛尔德尼克·洛马斯说:“警察?” 第二章 这星期的天气是典型九月的晴时多云偶阵雨,和四月一样不稳定,却比四月更让人心神不宁。日正当中的时候热得像盛夏,夜半时分则冷得可结霜。市区的行道树影,阳光普照时倾垂而静止,夜深半月高悬后,则开始飘摇蠢动。 克里夫特·莎拉曼在拘留所度过三晚,于星期二上午出庭应讯。他唯一可以留给警方的住家地址是祖母位于伦敦东达利奇的公寓,但他已至少三年没有固定住在那里。问他住哪里,他说他搭便车全国走透透,过着流浪汉的生活。西摩尔不相信。因为他外表不像游民,身上也没有臭味。但是这一点还不值得西摩尔动用橡胶警棍。 长久以来受尽煎熬的威尔德尔进入了另一个阶段。他不再等待东窗事发——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他现在等待的是一个声音——克里夫特的?或是瓦特莫斯的?甚或是他自己的?——等待一声令下,让他的黑色喜剧进入下一幕。他觉得自己终于明了了“黑色喜剧”的真谛。这出黑色喜剧是,一个男人赤裸无助地站在聚光灯下,只感觉得到——而不是听到——阴暗周遭响起接二连三的恶毒嘲笑。 他知道,早在一开始西摩尔将克里夫特押进警局时,他就该立刻主动坦承。但他却一直等着让克里夫特先吐露。他现在知道了,他这一辈子都在等别人先开口。等待是他的专长,没有人有能耐再传授他等待的技巧。 年轻、进取、神经并不迟钝的西摩尔押了犯人凯旋而归,长官威尔德尔却一副兴趣缺缺,让他觉得很受伤。 “我知道这小子或许只是初次犯案,因为他偷东西的手法太生疏了,任何人一眼就看得到……”西摩尔在舞池上说。 贝娜黛打断他:“你当时可没看到。” “我眼睛又不是长在背后!” “也没有长在前面。你怎么跳进桌子中间了?还是你等一下有什么神奇舞步要秀给大家看?” “对不起,”西摩尔说着把她带回舞池范围之内。“我的意思是,没错,他可能不属于我们想抓的扒窃集团。扒窃集团才不会找个这么没用的货色。但不管如何,他被逮着了,被‘我’逮着了,它可以证明我这一个礼拜花费的心血。可是威尔德尔甚至没看他第二眼,从头到尾让我自己一个人做笔录。” “噢,你好可怜哟,”贝娜黛奚落他。“倒退!倒退啦!我们是在跳舞,不是在行军!” 站上法庭的证人席举证时,西摩尔发现威尔德尔至少还纡尊降贵出现了,就站在最后面的门边,远远看去,好像是印地安人用战斧在图腾柱上雕刻出来的神秘图案。 克里夫特坦承一时冲动而误触法网,自称以前从未做过这种事,他全心悔恨。 西摩尔也证实克里夫特没有前科,庭吏小声对地方法官讲了一句话,法官点头赞同。最后宣读判决,法官念及克里夫特是初犯,从轻量刑。尽管法院无权逼迫被告坐火车离开本地,却也强烈建议他尽早回返伦敦。 西摩尔向法庭后面瞟了一眼,发现威尔德尔已经离开。 可恶!他心想。不管那个臭脸王八蛋怎么想,这功劳还是要算在我的考绩表上! 班恩德勒依那桩凶杀案仍然处于搜证的阶段。艾登·契斯克瑞思律师明确指证其身份无误;尸体呢,当初为了检查病理原因被验尸官切成了几大块,如今又为了让最后会出面埋葬它的人而缝回原状。致命伤确认是出自鲁格的八厘米手枪,虽然一枪毙命,但威力其实不强,弹道专家研判,子弹制造的年代应该很早,保存也不够好。 “像这类的八厘米手枪,很受大战纪念品收藏家的喜好,包括第一次大战和第二次大战在内。有可能是某个白痴从欧洲买回来,用里面原有的子弹开枪。”专家猜测。 验尸报告中的几点证据可能有助案情:死者遇害前的几个小时曾经性交过,身受枪伤之后并未立即气绝身亡,至少过了三十分钟后才断气。死者年约六十,健康状况大致良好,至少二十五年前曾经身受严重枪伤,胸腹有多处线形的疤痕,加害的武器可能是机关枪。此外,死者的左臀部有个明显的小胎记,形状近似枫叶。 达尔齐尔主任这边也查到,死者亚列山卓·班恩德勒依是佛罗伦斯居民,于八月二十八日从比萨搭机入境,在观光业界颇为知名,是一位个人导游,并为人代办住宿。早在上星期五下午,达尔齐尔就应契斯克瑞思律师的要求,私下调查上述资料。不过不知情的人,仍然为他的超高效率赞赏不已。 可惜的是,这份冲劲却没有延续到星期二晚上,因为警方没有进一步查出班恩德勒依入境英国后去了哪里或做了什么事。他驾驶的旧车并没有任何交通部的安检证明;追溯到上一位车主,是哈德斯菲的一位教师。他在一年半前想换一辆二手卡蒂纳,以这辆车作为质押。如果有心追查的话,在查遍了汽车交换商、废铁商、以及汽车拍卖场之后,最后一定查得出班恩德勒依花了一百英镑买了这辆旧车。但是刑事局现在比较有兴趣调查较为接近核心、较有破案希望的线索。 由普通警察单位协助破案,这种现象并非罕见。但这一次出现的方式却非比寻常。 你很难不看到海克托警员,却很容易对他看走眼。他是个大外八,走在人行道上步伐蹒跚,两百多公分的身高驼背至不足一百八,一颗头放在尖突的肩胛骨间看来只剩半颗,所以外表比较不像执法人员,反而像个被服装设计师欺骗而被迫参加舞会的人。 然而,今晚他的步伐快捷,眼睛有神,很容易让人误解他智商不低。他的五官也挺会骗人,因为他的表情痛苦专注,一如佛罗伦斯众大师笔下的圣者,而且嘴唇一直动来动去,仿佛默念着祈祷文。他其实是在默数阳台的总数。这栋原本风光的维多利亚式连栋房屋,外形已然破败,有些阳台已经崩塌,不专心的话他数不清楚。他走在奇数的这边,从号数较大者走向号数较小者。 最后他走到了二十三号,踏上四层阶梯,没有一步踏得蹒跚,最后走进狭窄的长廊,嗅到亚洲的香料味与西方的海产味,然后走上楼梯。 来到二楼的歇脚处,他停下来。认清方位之后,敲一敲三道门中的一道。没有人应声,所以他小心打开门,发现是厕所。他选择另一道门,再敲一次,门立刻打开,门口站着一位身穿睡袍的女人。 “已经礼拜二了吗?”她的口气没有一丝热情。 她转身回到屋里,海克托跟进,轻轻关上门,扣上门闩。等他做完这些动作,女人已经褪下睡袍,躺在床单凌乱的床上,浑身精光,双腿打开。海克托两眼紧紧盯着静躺床上的胴体,手指慌乱,努力快速剥光衣服。最后终于准备就绪,他急忙进击。 “你不脱下帽子吗?”女人问。 “什么?喔,对呵。” 他摘下警盔,一头栽向躺在床上的肉体,宛如饿男扑向一盘热腾腾的餐点。两分钟之后他酒足饭饱,滚下肉体。 “你这人不喜欢瞎搞,对吧?”女人说。 “我是吗?” 海克托无法想像“瞎搞”是搞什么飞机。 “你是。”女人边说边开始穿衣服。 三个月前,海克托出现在她门口,自我介绍说是新来的社区警察。她虽然觉得这家伙长相可笑,却主动献身,交换的条件与那位前任警察一样。三个月以来,双方合作愉快,没有人找她麻烦,他一礼拜爽一次。 然而,有些威胁比警察更可怕,但她认为自己也以献身的方式缴了保护费。以这次来说,危机似乎已经解除,只要她不讲出去,自己可能又更安全一点。但她担心的是,解除危机的人无论是何方神圣,一定仍旧逍遥法外,因此她认为尽管自己所知不多,但尽早报警比较不会有人杀她灭口。 她买了一份星期一的《晚报》。 “你看,”她说,“周末有个人死在警察局外面,这是他的相片。” 发现尸体的地点曾引得当地民众拍案叫绝。 “喔,对。”海克托拼命想控制拉链的机制。“老外。” 说得好像这两字已道尽这次的案件始末。毕竟海克托在警察局和同事闲聊时,就只得知这么多情报。 “是老外?不管是不是,我知道他礼拜五晚上来过这里。” “这里?”海克托不敢置信。 “是呀,我说啦,”女人回答。讲实话却被他存疑,她不太高兴。“他留下了手提包。” 海克托暂停了动作,手脚歪扭——那种没办法一面思考一面拉裤裆拉链的人,就会摆出这种姿势。 “他来这里做什么?”他终于问。 “做什么?你以为他来做什么?”女人不耐烦地说。“跟你一样啊,蠢蛋。” “跟我一样?”他讶然问。“你是说,你也让别人做?”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疑问在大脑里堆成两座无法架桥通行的山峰,最后在纵情遐想之中,脸色刹然开朗。 第三章 “莫妮卡·玛修斯,”帕斯卡尔尔说。“一项性交易前科,罚款五十英镑。几个月前海克托接下路易斯的巡逻路线,路易斯留给他一张名单,附上几条有用的地址。他去敲莫妮卡的门,莫妮卡主动提出她以前跟路易斯的交易。我们的海克托还以为她是被他天生的英气煞到了。知道事实真相以后,他可忧郁了。” 达尔齐尔摇摇头,不敢相信。 “这个路易斯,退休后过得还惬意吧?” “跟老婆和三个孩子住在一起,在合作超商当兼职的警卫。” “去他的合作超商!别让我碰到了。”达尔齐尔闷闷地说。 “你不能把海克托的事怪到他头上,”帕斯卡尔尔说。 “那我可以怪他执勤时间乱搞吧,”达尔齐尔说。“不管了。问出什么来了?” “那男人绝对就是死者。她记得他身体上的疤痕。她大约九点时在自愿军酒吧勾搭上他,两人喝了一杯,谈了条件。他想知道包下整晚要多少钱。她觉得这男人想找个地方过夜,但不要人问东问西,而且能嘿咻一下更好——结果是两下。他玩了两次,还说回来后要再来一次。” “出门不带走行李,交给妓女去保管,这风险未免太大了吧?” “未必,因为他的手提包锁得紧紧的,而且他还欠着尾款,到时手提包就当成抵押品。假如他发现手提包被她动了手脚,大概连尾款也可以省下来。” “床第之间曾透露什么吗?” “不太多。他事前一副在商言商的样子,过程中呢,只是哼哼啊啊,事后也一声不吭,直到最后才说他约了别人见面,顶多一两个钟头就会回来。她看着他开车离开,先是开到布鲁克街的尽头,然后左转到大马路上。她说她觉得这人知道路怎么走。” “喔。这一点很重要吗?” “我不知道,长官。不过沿着那条路开,会一直往北走,最后会到达这一带——”他指向墙上一张辖区的地图,“这里的葛林岱村,继续再开几英哩,走左边的岔路,可以到旧磨坊。” “那又怎样?” “那是霍尔比家的两个地盘:特洛伊庄园在葛林岱村,还有约翰·霍尔比那家酒馆。而且,就是霍尔比夫人的遗嘱引他来这里的,不是吗?” “所以你准备从那里找杀人动机吗?”达尔齐尔说。“你最喜欢找动机了,即使它常常把你耍得团团转。我呢,我就从尸体着手,一步步往源头追溯,查出死者去过哪里、跟谁在一起。不过,你尽管用你的方式去查,去跟特洛伊庄园和那个酒吧的人谈谈,看有没有我们要的东西。” “好的,长官,”帕斯卡尔尔说得有点谨慎。自己思路尚未清晰的想法突然获得达尔齐尔的认可,让他有点戒慎恐惧。“你认为其中可能有所关联?” “也许吧。更重要的一点是,我这里有份报告,上面说,修列特警员在星期六凌晨一点左右,开着巡逻车从那条路要回去市区,开到葛林岱路尽头和史丹顿丘之间的弯道时,被一辆绿色Escort挡住路。” “修列特记下车牌号码了吗?” “没有。那条懒虫已经准备下班了,只想超车赶紧回来。假如有个蒙面人拿着冲锋枪站在他的车顶,我看他八成也不会注意到。他超车了之后,记得那辆车紧跟在他后面,跟了好久。” “你是说,班恩德勒依就是这样来到我们的停车场的?跟踪修列特过来的?” “有何不可?那老外吃了一粒子弹想求救,看见了警车,干嘛不跟着走?” “那为什么不干脆按喇叭?”帕斯卡尔尔反驳。 “你没仔细读那辆破车的报告,小子,”达尔齐尔得意地说。“喇叭坏了。那辆车还能开上路算是奇迹了。他远远看见修列特的车开进局里的停车场,便跟着过来,把车停在角落。但因为车子停得太靠近围墙,所以打不开车门,只好斜身去开乘客座那边的门,门却卡住了,所以跪在地板上用力推,推着推着就昏倒了,然后流血过多而死。他的手提包是不是还在鉴识科?” “对,不过我猜从里面查不出什么。” 那个手提包里面除了几件意大利服装与一本意大利护照,其他的物品都无助于厘清案情。班恩德勒依显然轻身便旅。 “他来到英国之后,一定在哪里住过,”帕斯卡尔尔接着说。“他不可能每晚找不同的妓女过夜。” “有何不可?”达尔齐尔说,“都挺风流好色的,那些意大利人。喔,对了,比尔特,如果你认为这事跟霍尔比的遗嘱有关,你最好先确定班恩德勒依被杀是因为他是冒牌货,或因为他是真的继承人。” “对,”帕斯卡尔尔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找契斯克瑞思谈谈。” “我干嘛要介意?” “呃,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年轻人,你爱找谁谈尽管去找。威尔德尔去哪里了?今天早上一直没看见他。” “他打电话来请病假。最近这几天,他看起来很憔悴。不过有他在事情好办多了。我们现在正缺人手。” “请病假?”达尔齐尔毫不同情地说,“生什么病?哪种慢性病吗?搞不好回来后会变成大帅哥咧!好了,比尔特,如果你缺人手,整天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吧?工作去,年轻人,工作去!” “他正在讲电话,”瑞茜尔·霍尔比说,“应该不会讲太久。” “谢谢,”帕斯卡尔尔说。“我们见过面,对不对?那天晚上在后台招待会上。” 他讲话的时候面带迷人的微笑。有些人觉得他微笑起来很迷人,但这个瘦小的女孩显然把他归类为窝囊废。她也以微笑回敬,猫头鹰般的冷淡眼神透过大镜框望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打字。 随你高兴吧,帕斯卡尔尔不舒服的想。他其实不需要太难过。既然他觉得瑞茜尔看起来像十二岁,瑞茜尔大概也觉得他看起来像七旬老翁吧。看起来?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七十岁!想必再过几年,男性更年期就要开始摧残他的生殖器官了。明智的应对之道,便是以哲学来幽自己一默。所谓进入中年,就是男人会开始对朋友的女儿产生幻想;进入老年,则是连朋友的女儿也嫌太老。真是一针见血。可是,去他的哲学!他已经试过了,然而探长一职还是跟他擦身而过。他早该当上副探长了。以神童指数来研判,他非当副探长不可。当警察如果升迁无望,前途会呈抛物线状,再拖下去,他一定会掉到抛物线底部。是我开始罹患了疑心病,还是副局长最近真的常用诡异的眼光看我?就在今天早上,他在走廊上经过瓦特莫斯身边的时候,瓦特莫斯居然大动作地嗅了一嗅。该不会是我有狐臭吧?他下定决心,下一次在见到瓦特莫斯之前,一定要拿岳母在耶诞节送他的那瓶润肤水彻底喷个够。 “帕斯卡尔尔先生,契斯克瑞思先生可以见你了。” 从她的语调判断,她刚才已经喊过一遍。可恶,她一定以为这个可怜的老阿公脑筋糊涂了。 他站起来,这动作重组了支离破碎的大脑。 “霍尔比,”他说,“你姓霍尔比。” “是,我知道。” “你的演员朋友姓洛马斯?” “对。” “警探,我的秘书是霍尔比夫人的侄孙女。洛马斯先生是霍尔比夫人的侄孙,是史蒂芬妮·沃恩达·埃拔恩斯的儿子。我已经跟达尔齐尔主任说明过他们的关系。” 居然就让我自己去瞎摸!帕斯卡尔尔想着,迎向契斯克瑞思先生,他就站在办公室门口。 “麻烦再从头跟我说明一遍,”帕斯卡尔尔说。 这一解释就是半个多小时。契斯克瑞思打定主意不再说第三遍。 解说完毕后,帕斯卡尔尔说:“契斯克瑞思先生,我猜你一定很了解霍尔比夫人。” “我担任她的律师十五年了,帕斯卡尔尔先生。在那之前,我父亲为她服务。父亲过世了以后,我当上资深合伙人,也继承了霍尔比夫人的业务。不过我可不敢说我了解她。最初几年,她一直认为我只不过是篡位成功的办公室小弟。” 帕斯卡尔尔微笑说:“她是什么样的女人?” 契斯克瑞思若有所思地回答:“别讲出去,好吗?” 帕斯卡尔尔点头,以大动作收起笔记簿。 “你知我知就好。她是个相当难缠的女人,”契斯克瑞思说。“娇纵、无礼、固执、势力。她有时候也很慈祥,会逗人开心,十分体贴,不过只有在逢年过节,或是面对皇室成员,她才会露出美好的一面。她爱附庸风雅,嗜好自始至终只有一种,就是大型歌剧。她的政治理念天真——这话还讲得客气,说穿了,她是个天生的法西斯分子。她很难原谅保守党阴谋让出印度。在福克兰群岛战争期间,她整天盯着电视,坚信英军修理阿根廷一顿之后,必定会继续进行大扫除任务,解决掉法国佬、中东佬或印地安红番,清除掉这些想要兴风作浪的人。她对待她的宠物好过于她的亲人,虽然也怀有少许无私、利他的人情味,却全部耗在她一辈子最执著、最疯狂的一件事,因此不但毁了自己的一生,也破坏了其他人的生活,害我们所有人都陷入这种痛苦的境况。” “你应该当那种出庭的辩护律师,”帕斯卡尔尔说。“你刚才那一番话对检方一定具有杀伤力。不过我有兴趣的是她执著的那件事。她是凭着为人母的第六感,还是用事实推断出儿子没死?她根据的事实又是什么?” “关于这一点,警探,我就帮不上忙了,”契斯克瑞思说。“因为她偶尔会说溜嘴,所以我猜她一直在积极调查儿子的行踪,从来没有放弃过,但是本事务所只有间接参与。也许是因为她丈夫在世的时候,她必须暗中行动,后来就习惯私底下进行了。也或许因为她看得出我父亲和我都对她强烈怀疑。” “照你这样说,她丈夫并不像她那样怀抱希望?” “对,没错。他在世的时候只是尽量配合老婆,说不定原本也还抱着一丝希望,不过后来战争结束了,所有的战俘营也都找遍了,他总算才死了心。我父亲跟我说,后来他下令,从此一定要把儿子当成已经死了。他在葛林岱村的圣威尔菲教堂挂了一块纪念牌匾,还举办告别式。霍尔比夫人那天生病无法出席。” “可是,她能了解丈夫的苦心吗?他这人一定也非常主观,”帕斯卡尔尔说。 “像是两大巨头火拼呢,”契斯克瑞思说,“山姆·霍尔比是真正的硬汉,不过夫人也身怀一种必杀技。多数女人都懂这一招,只是暂时不用。” “那是什么?” “长寿。看看身边的人,躺在墓园中的多半是男人,搭邮轮旅游的多半是寡妇。” 帕斯卡尔尔放声大笑。 “你真幽默,”他说。“你刚才说,贵事务所很少直接参与霍尔比夫人的寻子行动,不过遗嘱想必是你亲手拟定的吧?” “没错,好几年前拟定的。” “你认同遗嘱的内容吗?” “这问题问得不好,”契斯克瑞思说,“所以我也不会用心回答。不,我不认同。我努力说服她稍微修改内容,她却坚持不改里面的主要条文,我也觉得没必要因此失去一个有利的大客户。” “没有精神不稳定的问题吧?” “没有,在她立遗嘱的期间绝对没有。” “言下之意是,你觉得她后来就不稳定了?”帕斯卡尔尔识破律师常用的遁辞,追问不舍。 “最近这三年,也许吧。你也知道,她曾经中风,病情紧急了一段日子,后来却出人意料康复起来,只可惜她从此常挑明的说,有人耍阴谋,不让她找到儿子。究竟是谁耍了阴谋,她却从来不指明清楚。不过根据她的说法,那人派了一个黑色恶魔假装成儿子的使者前来找她,却被她一眼看穿,把使者赶走。别问我她是怎么赶走的。不过这场胜利(她这么解释),让她更加相信亚历山大还活在人间——别问我理由何在。但是,她担心再次不良于行,所以拟了一个平面广告,希望刊登在意大利的报纸上,上面写说她病得很严重,有任何线索的人请联络我。两个月后她又第二次中风,我便把这个广告登在意大利的报纸上。班恩德勒依来找我的时候,便拿出刊在意大利《国家报》上的那份广告。” “原来如此。广告还引来了其他人吗?”帕斯卡尔尔询问。 “那当然。我们在谈的其实是人性啊,警探。以你我从事的行业来说,我们经常接触歹徒。这些人看了广告,大部分是写信来说知道亚历山大的行踪,希望我拿钱来买情报。” “你怎么应付他们?” “我回信时附上一张年轻人的相片,问他们是否真能确定他们认识的那个成熟男子跟照片上的人是同一人。” “我猜他们当然全说确定罗,”帕斯卡尔尔笑着说。 “没错。百分之百确定是同一人。好笑的是,我寄去的是我自己二十岁时的一张快照,想当然耳,那一定跟亚历山大·霍尔比天差地别!” “高招,”帕斯卡尔尔真心说。“不过我猜,班恩德勒依的条件一定很有说服力。” “没错。他当然没有先写信给我,他自己说,他一回到英国,才发现为时已晚,母亲已经先走了一步。所以才会在葬礼上出现那种夸张的举动。” “我们现在知道,他早在葬礼举行的一个礼拜之前就来到英国了,这就说不过去了吧?”帕斯卡尔尔说。 “他承认自己踌躇不前,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自称打过三通电话去特洛伊庄园,询问母亲的病情,而最后一通就被告知母亲已经病逝。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说,她是接过不少不认识的人所打来的电话。” “班恩德勒依讲的话可信吗?” “那当然。他绝对是做过功课了。出生年月日、家中的细节、学历、特洛伊庄园——详细得让我佩服。不过当我开始问他,这么多年来他为何没有回来,他就变得越来越浮躁,拍拍头说他饱受长年折磨,需要一段时间来疗伤,然后突然转身就离开,说他很快会再跟我联络。” “这让你对他半信半疑?”帕斯卡尔尔问。 “不。想让律师半信半疑,只讲那样还不够!” 这时电话铃响,瑞茜尔告诉契斯克瑞思,有人找帕斯卡尔尔。帕斯卡尔尔接起契斯克瑞思桌上的电话,契斯克瑞思则很有礼貌地假装欣赏窗外的风景。 是达尔齐尔。 “帕斯卡尔尔,班恩德勒依的相片已经登在《挑战者》集团的一些报纸上了,我们也接到里兹打来的一通电话,对方说他是海摩旅馆的老板,他认得报纸上的那个人,说他在那里住了两个礼拜,登记的姓名是A.庞亭先生,设籍伦敦。他们记得他是上个礼拜五溜掉的,欠了两个礼拜的住宿费。我帮你跟当地的警察局打过招呼了,你直接过去旅馆找老板谈就行,他姓博德。没问题吧?” “是可以,不过我想先去特洛伊庄园,然后去旧磨坊……” “等回来之后再去!反正你有一整天的时间。”达尔齐尔低吼。“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忙,像我,等一下就得去一个扶轮社的午餐会。那种餐会一吃就是大半个下午。结束以后,我马上又要忙得团团转。我查出动福社的那个家伙,古登诺,他和沃恩达·埃拔恩斯夫那女人还待在霍华徽章旅馆。这两人竟然还没走,很有意思吧?我想我最好过去跟他们聊一下。” 我敢打赌,他去旅馆的时候,里面的酒吧一定正好开门!帕斯卡尔尔邪恶地想。 帕斯卡尔尔说:“我最好去海摩旅馆采集一些指纹,以便百分之百确定。你能不能叫西摩尔带鉴识箱到局里跟我碰面?对了,他其实可以载我过去。我的车最近常出小状况,万一在里兹的快道上抛锚可就不妙了。” “西摩尔?想调他就调吧,”达尔齐尔嘟哝说。“可恶,该死的威尔德尔竟给我偷懒!” “威尔德尔,喔,对,很高兴你提到他,”帕斯卡尔尔用挑拨的语气说。“干脆我今晚回家时,顺路去看看他。要不要合买一串葡萄以表问候?” “一串香蕉岂不更好!”达尔齐尔说。“就跟他说,卖杂耍的主人叫他的猴子赶快回来!祝愉快!” 达尔齐尔重重挂掉电话。帕斯卡尔尔小心放回话筒,向契斯克瑞思灿烂微笑,以掩饰他很想杀人的罪恶感。 “对了,”帕斯卡尔尔说,“霍尔比夫人寻找儿子的过程中,有没有留下什么资料?” “我不太清楚,”契斯克瑞思说。“寻子的事她当作是隐私。我相信特洛伊庄园的书房里有个档案柜,里面装的全是她私人的东西。至于生意上和财务上的资料,当然就放在这里,或由会计师保管。这类私人的物品,通常由血缘最近的亲属来处理,不过以她的情况来说……嗯,最后应该是落在我这个执行人身上吧。” “是啊。或者,不如由我来帮你处理,省得你多跑一趟……”帕斯卡尔尔喃喃说。“我想亲自看一看。” “不过不用费事去申请搜索令了,”契斯克瑞思建议。“我就通知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你要过去,好吗?几点?” “这个嘛,我想就四点或四点半吧。谢谢你,契斯克瑞思先生,日安。” 帕斯卡尔尔离开时,又一次对那个小秘书展露潇洒的微笑,无奈大眼镜仍只是闪了一下光茫,便再暗沉下来,低头继续打字去了。 第四章 就达尔齐尔本人自认非常合理的标准来说,他对威尔德尔是怀疑得有理。不是这个胖子上司不愿承认有时心伤的确比心绞痛还痛苦,但对他而言,如果不是国家医疗部可以医得了的病,他一概不接受部属以此做为请假的借口。 昨晚在还没到家之前,威尔德尔仍不确定自己会面对什么状况。最有可能是,克里夫特·莎拉曼抢先他一步回家,收拾行李,不告而别。回到家之后,他既感失望又如释重负,因为看见克里夫特的包包还在上星期六放着的地方。 他仍然无法揣测出克里夫特到底想搞什么鬼。比方说,克里夫特被押进警察局的时候,为何不爆出他和自己的关系?显而易见的答案是——即使不是唯一的解答——整件事曝光后便见光死。这一向是意图勒索的人最担心的事。此外克里夫特既然不吭声,会让威尔德尔索性也选择沉默,这样事后就更能证明他牵连其中。 他反复思索克里夫特各种居心叵测的动机,一直坐到接近午夜,才听见钥匙开锁的声音。他屏息以待。客厅的门缓缓打开,桌上的台灯照在克里夫特的脸上,像似诡异的浮雕像。 “你好哟,麦克,”克里夫特说。 威尔德尔没有搭腔。 “我的东西还没拿走。” “还放在原来的地方。” “嗯。我拿了就走。” “想搭客运的话,你有的等了!”威尔德尔恶狠狠地说。 “客运?” “没错。什么一路搭便车,碰巧来到这里,鬼扯!皮夹里居然还有班车时刻表!” “你去搜我的皮夹?”克里夫特显然是真的惊讶。“是啊,我早该料到了!这就是你们受训练的目的,对不对,当一只猪。” “别做攻击,孩子,”威尔德尔说,“你来这里的目的不正是为了这个?” “跟猪住在一起?” “看看能从我这里捞到什么好处。我已经跟莫利斯通过电话了,小朋友。相信我,你的底细我很清楚。” “你们两个谈和了吗?让你们和好,我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克里夫特怯怯的冷笑了一下。“他讲了什么?” “你想呢?荣誉推荐吗?” “当然不是。不过如果他说我是冲着你才来约克郡的,那他就是睁眼说瞎话!你想想嘛,麦克,只凭着他在床上说溜嘴的几句话,我就大老远跑到这乡下地方来勒索一个同志警察?我何苦呢?拜托,伦敦警察局里的猪哥我认识多了,要真的嗅到我可能威胁到他们,他们老早就派人去希思罗机场抓我,还搜出一屁股的毒品了!可没人告诉我说,你们乡下地方的警察会不一样。” “不管怎么说,主动打电话给我的人是你,”威尔德尔说,论点的力量愈显薄弱,让他几乎反攻为守。 “我觉得无依无靠,”克里夫特说,“我是说,来到了这里,我发觉一个人也不认识。据我所知,这边的人仍旧会对同性恋处以私刑咧。我想找一个友善的本地人,而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话几乎说动了威尔德尔,但威尔德尔同时警觉到是自己想要接受对方的说法,这一来,反而又强化了本身的疑心。 “非常感人,”他说。“所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阳光普照的约克郡?来帮莫哥捎口信吗?” “你听好,”克里夫特说,“先提到约克郡的人不是莫哥,而是我。我先讲到了,他才提到你的事。是我先提到的,不是其他人,懂了没?” “喔,是吗?你干嘛没事提到约克郡?”威尔德尔冷笑。 克里夫特迟疑了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说明原委。 “莫哥问了几次我家人的事,但我觉得他并不是真的有兴趣知道。那只是随便聊聊,当你在……你应该知道,总之,我跟他说,我跟外婆住在达利奇,我妈妈几年前死了,所以一手带大我的人是外婆。生活费是老爸出的,他是尽力而为啦,而且也会尽量找时间过来住几天。但因为他在西部工作,有时候在俱乐部有时候在旅馆,必须住在那边,所以不能想来就来。然后大概在三年前,他跑掉了。他嘛,有时候会失踪一下。他寄来了一张明信片。每次他失踪,都会寄给我一张明信片,让我知道下个礼拜不会见到他,然后他会再寄来一张,说他什么时候会再回家。只不过,这一次我只接到一张,从这里、这个镇上寄出的,然后就再没有消息。我是这样告诉莫哥的,所以他才说他以前住过这里,然后开始跟我提到你的事。他对我讲的话根本不可能有兴趣,对不对?他何必有兴趣?所以我就不提了,专心听他讲些跟警察嘿咻的妙事罗。” 威尔德尔忍下心中的痛,只是冷冷地说:“所以,你决定前来这里找爸爸?在三年之后?就这么简单?” “对,就这样!”克里夫特的口气很冲。 “你说的明信片,你还留着吗?” “我本来有留着,”克里夫特看起来很颓丧,“不过我一定是离开的时候,把它忘在莫哥家了。” “非常粗心。不过话说回来,你本来就很粗心,对不对?不在乎弄丢自己的东西,更不在乎弄丢别人的东西。” “什么意思?” “莫利斯说你偷了他的东西,”威尔德尔说。 “骗人的贱屄!除了他该还我的东西,我一样也没拿!” “该还你的?什么是该还你的?” “我们分担生活开销,就是那之类的啊。既然分开了,就该还我。” “歪理,”威尔德尔说,“小子,快讲实话。” “我们吵了一架,”克里夫特郁闷的说,“我带了人回他那里。我以为他那天晚上不会回家,没想到他突然就回来了。他气坏了,把我赶出来。隔天,我趁他去上班的时候回去拿我的东西,就像我刚才讲的,我拿走属于我的那部分。” “然后你决定来这里寻找失踪三年的老爸?”威尔德尔语带嘲讽。 “没错!”克里夫特勃然大怒。“所以我才决定北上。我以前就想这么做,只是迟迟没有行动。你呢?难道你从来没有暂时搁下一件事,之后却一直拖延下去没处理?” 当然有,威尔德尔心想,有,我有。 他说:“来这里之后,你是打算怎么做?东走西走,然后看看哪一天会突然撞到你老爸?” “妈的,怎么不可能?”克里夫特大声说。“我不知道这地方会这么大,而且他的外表很显眼啊。” “很显眼?” “是啊,很显眼,他是黑人。我是说,他不像我这样只是有点黑,他是真正的黑人,所以我想……” “你以为北方全是些小村落,小孩看见黑人会跟着到处走,两眼盯住人家,好像他们是从月球上掉下来的?” “不是啦,别傻了,”克里夫特说得不太具有说服力。 “你用过什么方式找他?” 威尔德尔问,他对克里夫特的说法一概不信。 “妈的,我能怎么找?去问警察吗?” “有何不可?你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找警察啊。” 克里夫特突然闷笑起来。 “说也奇怪,我怎么没这样想过。”他说。“我只是翻翻电话簿,打给几个姓莎拉曼的人,看看会不会碰到亲戚。我觉得我爸应该是北部人。可惜运气不佳。所以我才想到要帮自己做广告。” “做广告?” “对,让我的名字登在报纸上。因为我心想,如果他还在这里,可能会看见。” 威尔德尔眼睛睁得好大,不敢置信。 “你是说,所以你才故意去顺手牵羊,以便被逮捕?” 他回想起西摩尔的叙述。西摩尔说克里夫特偷东西的动作像在野地采黑莓。 “对,而且……” “而且什么?快讲,我已经至少有半秒钟没听到鬼话连篇了。” 这话再次点燃克里夫特的怒火。 “因为你啦!”他呐喊。“因为你那天晚上讲的话。你讲得很明白,说我只是要来捞钱,所以我想,那就让你见识一下我……” “见识什么?”威尔德尔质问。“让我见光死,对不对?” “我不知道,”克里夫特的怒气渐消。“反正,我大概是把你当成我爸了吧。我也不晓得……不管了,我最后还是没揭穿你吧?我本来有机会的,可是我什么也没讲,不是吗?” 他站在威尔德尔面前,神情既叛逆又害怕。 威尔德尔觉得自己的心情愈加迷惘。克里夫特讲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实,几分虚假?真假虚实中又有多少夹杂不清的部分? 威尔德尔说:“我是应该说点什么的。” “别那么傻了,”克里夫特是真心讶异。“干嘛一定得说什么?说出来的话,只有损失,没有好处嘛。”停顿片刻之后,他又狡猾地说:“我敢打赌,你一定被我吓得屁滚尿流了吧。” 威尔德尔慢慢点头:“你要这样说也可以吧,”他说。 克里夫特松懈下来。 “好了,”他说,“我最好去收拾行李了。” 这句话与其说是表达意向,不如说是伸脚趾试探水温。 “太晚了,”威尔德尔说,“时间太晚了。” 凌晨时分,威尔德尔醒来,一动也不动地躺在狭窄的床上,担心惊扰到身旁那个细瘦而温暖的身躯。但他是白担心了。 克里夫特说:“你醒了吗,麦克?” “对。” “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 “我以前的确想从你身上捞一点好处。我是指,你是同志这件事。” “是吗?你是想勒索我?” “喔,不是。我觉得你不像是乖乖付钱了事那种人。” “我吓到你了,对不对?” “完全答对!我是想跟报社爆料,拿一点钱。我以为这很值得报道。” “结果呢?” “我打给一家。本地的报社。” “《晚报》?我想他们不太喜欢这种新闻吧?” “没错。所以我再打过去的时候,他们要我跟《周日挑战者》联络。” “再打过去?你打了两次?” “对,很抱歉。我是在那次我们吵架之后打的。我一时糊涂了。所以最后我又去那家商店偷东西。” “所以你跟《挑战者》联络上了。” “对。有个姓沃兰德斯的记者想约我见面,谈钱和这些事,不过我不肯。我也没有提到任何姓名或是细节。他一直问个不停。” 威尔德尔在内心暗笑这番谦逊告解所转化成的情义相挺。 “真的吗?”威尔德尔低吼。 “真的,不骗你,麦克。我不会……我就只是挂断电话而已。我很对不起你。我希望你知道这件事。” “好,我知道了,”威尔德尔说,“现在可以继续睡觉了。” 接下来是一阵静默,却不是沉睡所产生的宁静。 “麦克。” “什么事?” “感觉一定很好吧……呃,我是说,年纪大。”克里夫特向往地说。“我的意思是,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不会整天烦恼未来要怎么办、该怎么做吧?” “是吧,”威尔德尔说,“你说的应该没错。那感觉一定很好。” 第五章 海摩旅馆原本是家供膳食的寄宿处,位于一条安静的郊区街上。而后,街道两旁建于二十世纪初的宏伟排屋,逐渐被海摩旅馆所影响,环境有了改变,只是当同一条街上的住户发现不对劲时已经太迟了。突然间,几乎是在一夕之间,“旅馆”二字的木制招牌涂上了泡菜黄的油漆,全世界都看得出这只怪兽已经失去控制,这个地段的民宅行情从此开始走下坡,居民无不急着抛售地产,却也因为他们的急躁及群起跟进,而助长了大家最担心的房价暴跌。 这条街的转角有家小酒馆,遇到客满时,吃不到东西的酒客只好走向远处的大街,或到炸鱼薯条酒吧找食物去。如今海摩旅馆人来人往,毗邻区域的各式住户不断增加,最后,一家印度人开的烤炉食品外带店,加上另一家炸鱼薯条酒吧兼录影带出租店,联手攻陷此区,这高耸雄立的爱德华风格住宅区,自此沦落为八〇年代暗淡的商业区。 老板博德先生其实头发长得非常茂盛。他明白表示,他之所以报警并不是因为他笃信维护治安人人有责,而是坚信旅馆老板有权获得应有的报偿。 “他欠了我两个礼拜的住宿费,”他陈述道。“两个礼拜!你说我那个白痴柜台到底在想什么?我非宰了她不可,一定得宰了她!” 所谓白痴柜台说穿了就是博德太太,她显然觉得认为庞亭先生风度翩翩,值得信赖。 西摩尔忙着从房间采集指纹,帕斯卡尔尔则向老板询问班恩德勒依的事,比如他投宿的经过。班恩德勒依的话不多,不喜欢张扬私事,只提过他是生意人,帮伦敦一家小公司来北部开设贩卖据点。没有访客。只从旅馆的公用电话打过两三通电话,而一直到上星期五之前,都没有人打电话找他。但是到了星期五下午,连续来了三、四通,而且当天晚上,有个人亲自来旅馆找庞亭先生。 这人年龄多大?很难说。蛮年轻的,二、三十岁吧,很懂得保养的话,也可能是四十几岁。穿了厚厚好几层的衣服;不,当天晚上不冷,不是吗?那天的白天很晴朗,只是后来有点要下雨的样子。头发,偏棕色,有点淡。中等身高。口音,不是约克郡的口音,大概是南方人吧,或者是苏格兰的上流人士。 帕斯卡尔尔问到最后死心了。西摩尔采集了几枚指纹过来。博德显然认为警方发现尸体的时候,应该先搜搜他的口袋,以便找出他的钱来付清住宿费,因此越回答越不耐烦。帕斯卡尔尔冷冷地想,这旅馆有多久没接受消防队的安检,当地警察又多久没来检查住宿登记簿了? 最后他们打道回府。离开里兹的边界进入中约克的时候,帕斯卡尔尔竟兴起了一种归乡的奇妙感受。 天啊,我还真是变老了!他沉思着。再老下去,我连达尔齐尔也会想念了。 回到局里,两人比对了指纹,发现在海摩旅馆客房采集到的一枚指纹与死者符合。达尔齐尔去参加扶轮社的餐会还没回来,所以帕斯卡尔尔拟好了一份报告,放在那胖子的桌子上,然后带西摩尔前去特洛伊庄园。 “这案子实在挺妙的,”两人离开市区后,西摩尔有感而发。 “怎么说?”帕斯卡尔尔鼓励他说下去。他对西摩尔的资质还算寄予厚望。 “这个叫班恩德勒依的家伙,自称是大家认为死在战场上的亚历山大·霍尔比,现在倒真的被一枝旧式德国手枪的旧子弹给打死。” 帕斯卡尔尔叹口气说:“就这样吗?如果你只能推敲到这里,最好还是别干警探了,继续去跳你的斗牛舞比较有前途。” 这样损人!西摩尔伤了心,沉着脸。在女友的调教之下,他已经从迪斯科转进交际舞,也习惯同事笑他袜子上缝亮片或披上飘逸的绢绸了。但是帕斯卡尔尔鲜少跟着大家开那种拙劣的玩笑。然而,西摩尔具有宽大为怀的本性,当车子开到特洛伊庄园的时候,他还是不禁兴奋的说:“快看!他们养了几匹马。” “驴子才对,”帕斯卡尔尔说。“而且,长了角的那只其实是山羊。” 对啦,我干脆连呼吸都省了,西摩尔心想。 在帕斯卡尔尔还没按铃之前,门已经打开。 “帕斯卡尔尔先生吗?”站在门槛里面的女人说。“契斯克瑞思先生说你会来。” “你应该是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吧?这位是西摩尔警员。”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伸手和帕斯卡尔尔握手,对西摩尔点一点头,然后带两人进屋里。 她看起来像贵妇,不像是管家,帕斯卡尔尔心想,但说不定这两者本来就没什么差别。他对这两类人的认知全来自剧场。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走路的姿态僵硬,上身挺直,头抬得老高;头发灰白而健康,而且梳整优雅,身上穿着深酒红色的长裙,蓝色丝质上衣。乍入门厅的时候,感觉空气里飘浮着微微的猫狗气息,但进入宽敞的客厅之后,那种味道已经完全消失。 “请坐。要不要喝点茶?” 茶具的推车已经准备好了,从茶壶冒出的蒸气可见她是事先泡好的。想必她刚才已经从窗户看见来人。 “谢谢你,”帕斯卡尔尔说,“屋子整理得十分雅致。” “你这样觉得吗?”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边说边倒茶。“我总觉得这里像谷仓,但它已经是我的家,也住了好几年,而且无疑会住到我死去为止,所以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来片牛油司康烤饼如何?” 帕斯卡尔尔摇摇头,西摩尔则兴冲冲地扑过去。 “是啊,”帕斯卡尔尔说,“从你雇主的遗嘱内容看来,我想她希望你继续住下来。” “除非她的儿子回来了,而且他另有打算,”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装模作样的说。 “你是觉得这不可能?我是说,你不像霍尔比夫人那样,深信他的儿子还没死?” “警探,霍尔比夫人是我的雇主。我最初是担任她的保姆女佣,最后成为她的居家看护。身为女佣时,我学习听从命令;身为看护后,我懂得保守秘密。” “但是,身为一个朋友……” “我从来不算是她的朋友。没有人会付钱找人当朋友,”她的口气尖锐。 帕斯卡尔尔喝了茶,记住这句话。他没有料到会是这种情况。贵朵琳·霍尔比有钱、势利,是个种族主义者,照理说应该是个人见人怕的女人,但令人意外的是,她的居家看护居然一点也不乖顺谦虚。 他继续问下去:“你是说,霍尔比夫人对你们之间的……呃,阶级差距很敏感?” “霍尔比夫人对她和很多亲戚间的阶级差距也很敏感,”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生气地说。“她最瞧不起的就是她的丈夫。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说的。你知道,这不是傲慢不傲慢的问题,比较像是她坚信某种宇宙的秩序。” “有钱人住城堡,穷人住……” “对,没错。上帝创造出来的世界就是这样,她不觉得有何必要去唱反调。” “包括白人至上的观念吧,我猜。”帕斯卡尔尔说,他回想起遗产赠与的对象包括女帝会。 “严格说来,她并不热衷政治,”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为她辩护,也许是为刚才说了死去雇主的不是而觉得愧疚。“她真的相信,如果上帝把黑人放在落后地区、把白人放在文明世界,那也是祂的旨意。” “但是,她儿子死去就不算是上帝的旨意?” “对,她不让自己相信。我觉得她承受不了那种自责……” “抱歉,根据你对她的描述,我觉得她应该会找别人来怪罪才对吧?” “喔,是的。她和霍尔比先生当然是互相怪罪。儿子接受了征召,人人都看得出他已成为一位士绅,她觉得好光荣。儿子进突击队受训,人人都看得出他成为真正的男人,他也好高兴。最后呢,她认为儿子会去冒险是为了讨父亲的欢心,他则认为她把儿子教得太过软弱。不过我认为,其实他们夫妻心里都怪罪自己。为人父母的不都是这样?即使是最自私、最自我中心的父母也不例外。在暗阒的深夜中,孤零零一人时,你很难逃避事实,不是吗?我认为霍尔比先生终于学会去面对、承担,但她却始终没有,所以才不肯承认儿子已死的事实。” 西摩尔让笔记簿在膝盖上维持平衡状态,而且显然觉得那些心理分析不是重点,没必要空出两只满满抓着点心的手把它们记录下来。 “想必你对这件事感触很深吧,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帕斯卡尔尔说。 “还好,”她否认,然后忽然变得殷勤起来,恢复管家的模样。“对了,我猜你是来调查《晚报》刊登的那个人吧?”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帕斯卡尔尔怀疑。 “是契斯克瑞思先生告诉我的啊,”她故意露出气急败坏的神情。 帕斯卡尔尔微笑着取出死者的相片递给她。 “你认得他吗,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 “不能说百分之百确定,不过这人应该就是突然在霍尔比夫人的葬礼上出现的那个人。契斯克瑞思先生应该说明过当时的情况吧?” “有,有说过,”帕斯卡尔尔说,“你只见过他这么一次?” “对。” “契斯克瑞思先生觉得他的五官有点像霍尔比家的人,这点你同意吗?” “就某种程度而言吧,”她说,“或许五官都有点粗野吧,不能说跟小酒馆的老板约翰·霍尔比完全不像,不过,是绝对不像洛马斯家的人。” “我们想重建他星期五晚上的行踪。那天晚上,没有人来打扰你吧?有没有来路不明的电话?外头有没有声响?” “你指的是闯空门的人?没有,帕斯卡尔尔先生。这里养了很多动物,有人擅闯进来的话,我都会得到警报。” “可能吧。喔,顺带一提,契斯克瑞思先生要我帮他带回一些文件,”帕斯卡尔尔说,“霍尔比夫人寻子的记录或是类似的东西。” “是,他有说过。麻烦你跟我过来,我带你去拿。” 她站起来,两位警察跟了过去,西摩尔遗憾地向奶油蛋糕看了一眼。方才他一心一意袭击烤饼,无暇理会蛋糕。三人走进长长的走廊,进入一个全是书架的房间,感觉像是迪士尼设计的雅典娜神庙,里面所有的皮椅中全趴着呼呼大睡的动物。一只在沙发上伸懒腰的黑色拉布拉多巨犬,睁开一只睿智的眼睛,嗅出来人之一是自家人,继续闭眼睡觉,没有吵醒趴在他肩胛骨之间的虎皮小猫咪。 “她把私人的文件放在这里。”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指向角落一张桌子上的档案柜。柜子有两个抽屉。“我把钥匙摆在其他地方。” 帕斯卡尔尔说:“大概用不着钥匙了,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 他伸出一根手指,一下就拉出上层的抽屉。 “噢,”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说,“我很确定它上了锁啊。” “没错,应该是吧,”帕斯卡尔尔说。 这个档案柜年代久远,只有一个简单的锁,只需拿刀戳进抽屉隙缝,三两下就能把锁闩推向一旁。抽屉边缘有两道刮痕,帕斯卡尔尔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说:“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你最后一次开抽屉是什么时候?” “就我所知,霍尔比夫人去世之后只开过一次。那天契斯克瑞思先生的职员过来取走和遗产有关的财务文件,他说想看看里面有什么,我便帮他打开。他随便翻了翻,然后说好像没有可以拿给会计师看的东西,所以我又锁上抽屉。” “原来如此。西摩尔,鉴识箱还摆在车上吗?很好,在房间四周撒些粉。不过,你先去擦个手好吗?你看起来简直像牛油过剩堆出来的油山。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有没有亚历山大·霍尔比的相片可以让我看一下?” “当然有,警探,这边请。”她带帕斯卡尔尔走出书房,踏上楼梯。 惨了,帕斯卡尔尔心想,她就要打开一间旧电影中常可见到的房间,里面的陈设一如亚历山大几十年前离开时那般,有玩具,书本,青少年的装饰;拖鞋摆在床边,被单翻了开来。他唯一没有把握的是,房间是打扫得一尘不染呢,或者是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蜘蛛网结得到处都是! 他想像中的画面太过鲜活,一见到实景反而失望了。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打开门锁后,他看见的是一个很小的卧房,里面洁净井然,竖铰链窗已向上打开,好让徐徐清风吹进来。拼花布床罩上摆了一套睡衣裤,折叠整齐,让房间有了悲哀的气息。帕斯卡尔尔观察着房间,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则朝一个老式桃花心木衣柜走去。这衣柜完全符合帕斯卡尔尔刚才那番自导自演的恐怖期待,所以乍见之下他呆了整整三十秒钟才回过神来。之后他纳闷起来,这些应该属于一九四四年的用物,怎么会有现代的商标,还标出欧洲的尺寸,更有意思的是,上面竟然注明质料含百分之六十五的人造纤维和百分之三十五的棉花。 他转身,发现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踩上一张椅子,摸索着衣柜上的两个行李箱。 “来,”他说,“我来帮你拿。” “是下面那个,”她说。 上面那个行李箱看似空空如也。也是稀奇,它还贴有一张现代意大利航空公司的贴纸。 帕斯卡尔尔随口说:“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最近有人用过这房间吧。” “是呀,那当然了。不过别担心,他不会介意的,他是个很贴心的男孩。” 男孩? 帕斯卡尔尔想着死者的容貌。他已经不做男孩很久了吧! “你说的那个男孩是谁?”他问。 “对不起,我刚才没提过吗?是洛马斯先生。洛尔德尼克·洛马斯。他这次来金宝剧院演〈罗密欧与茱丽叶〉。他要我去看首场,可惜我晚上不习惯出门。老实说,我对莎士比亚没有太大兴趣,而且那天晚上电视上要播一出很不错的惊悚片。” “对,我知道,〈杀人凶手〉。”帕斯卡尔尔难过地说。“原来洛马斯先生借住在这里啊?这我倒不知道。这么说,礼拜五晚上如果来了一个小偷,你也不需要靠动物来保护,有个年轻又健康的男人可以照顾你嘛。” “喔,不,”她说,想强调她不需要别人照顾。“洛尔德尼克礼拜五不在这里。” “你是说,他是礼拜五以后才住进来的?” 帕斯卡尔尔想起他曾在黑公牛酒馆见到洛尔德尼克——那是哪一天?星期四的午餐时间。 “不是,他是上个礼拜三住进来的。不过他礼拜五晚上打电话给我,说他要在朋友家过夜。” “也是在本地吗?”帕斯卡尔尔随口问。 “他没说,不过我想是在里兹吧。这个傻孩子零钱用光了,只能打对方付费的电话,接线生说是从里兹打来的。” 帕斯卡尔尔细思着这句话,同时打开旧行李箱。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为什么你让洛马斯先生住在这个房间?”他不解。 “为什么?只因为整栋房子就只有这间房间最常整理,而且通风良好,适合临时来访的客人居住。他没通知一声就跑来,那只能让他住这间啦。” “可是,霍尔比夫人以前的房间不也……”帕斯卡尔尔欲言又止。 “那间现在是我在用了,帕斯卡尔尔先生,”她很快的说,“至于我自己的房间就改成换衣间。我这人不太多愁善感,也不相信世上有鬼。霍尔比夫人和她儿子的旧衣物,我都整理出来捐献给妇女志工队做慈善。原本放在房间里的一些相片和纪念品,我都收进那个箱子。” 箱子里收集的物品着实令人感伤,有施洗杯、婴儿毛线鞋、学校成绩单、学校的小帽、奖状,可谓童年的里程碑纪念。此外也有相片,有的加框,有的散放,有的夹进了相片簿,有些大合照则卷成圆筒,主角都是排排站的学童,站在一栋城堡外形的灰色建筑前面。对有心探究的人来说,这里记录着亚历山大·洛马斯·霍尔比从舒适的摇篮走向坟墓边缘的过程。 帕斯卡尔尔郁闷地想着,并看着最后一张相片。主角是一名年轻人,身穿少尉的军服,对着镜头笑着,有点腼腆。 有个身影呼应着这个影像。 刹那间,帕斯卡尔尔恍然大悟——契斯克瑞思办公室的那位瘦小的女孩。她的眼睛,她的头形;最特别的是,两人同样具有难以捉摸的内敛气质。 然而,这人的容貌实在无法让人转念到停尸间那张惨白的面具上。 “可以的话,这一张我想带走,”帕斯卡尔尔说。“我们下楼吧。” 西摩尔已经采集好指纹。他在柜子上找到两枚清晰的指纹,可能是某人以左手按着柜子,右手持刀插入抽屉的空隙。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你介意让我的下属采取你的指纹吗?以便排除你涉案的可能性。”帕斯卡尔尔询问。 “我的指纹?好刺激啊。我在电视上看过这个。年轻人,请你跟我到会客厅去好吗,那里比较舒适。” 她严厉地看着随处乱睡的猫狗。它们了解这新来者不是坏人,所以趴在椅子上继续睡大头觉。 “对了,西摩尔,”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离开房间后,帕斯卡尔尔轻声说道,“按完指纹后到楼上去,进去左边第二间卧房采集指纹。小心别留下任何线索。” “了解,”西摩尔学美国黑人的口音说。 房间只剩帕斯卡尔尔一人。他开始检查档案柜里的物品,发现有几个分年份整理的卷宗夹,年份从一九五九年开始。另外有三个看似年代更久远的卷宗夹,没有注明年份。帕斯卡尔尔从这三个开始翻阅,果然不出他所料,里面收集的是亚历山大·霍尔比遇害的资料。最上面是一封传达噩耗的电报,写着他出任务之后下落不明,军方至感遗憾。 根据资料,帕斯卡尔尔慢慢拼凑出全貌。一九四四年初,亚历山大被分发到西西里岛的大港巴勒摩部队。当时同盟国军队正往北逐步挺进,打击在欧陆顽强抵抗的德军。然而到了五月,敌军从罗马以南的古斯塔夫防线败退,而后又退到比萨至里米尼的哥德防线。亚历山大带领了一支四人小组,任务是在来亨港以北的托斯卡尼海岸登陆,与当地的游击队接头,侦察德军动静,将情报回传部队,然后五天之后,上级会派人来接他们回去。任务照原定计划进行,五人坐上军舰的小艇,开始在风大浪大的海面上前进,然而,自此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他们。 五人始终没有以无线电联络,约定由弟兄接回部队的时间到了,他们也没有出现。此外,有人发现在大约三十英哩外的海面上漂浮着一艘船,型号近似进行该任务的小艇。 游击队并未送来与四人小组接头后的报告,红十字会也没有接走任何战俘,因此几乎可以确定,五人在抵岸之前已经身亡。亚历山大的直属长官写了封措辞传统的慰问函给家属。以军方而言,到此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帕斯卡尔尔看着眼前的银框相片。年轻的军官羞赧地笑着。他没有一点地方像是帕斯卡尔尔儿时在漫画中看到的英勇游击队员,他很难想像他是怎么进去突击队的。也许——其实是一定——人不能只看外表。他必定是自愿进入突击队,符合选拔的条件,而且通过了想必极为苛刻的训练。 “敬你一杯,孩子,”帕斯卡尔尔说。 接下来几封是霍尔比夫人与各单位的通信,对象分别是战争部、红十字会、战坟委员会、西意大利的驻地美军、本地的国会议员以及一群个人与组织,显然霍尔比夫人是求助无门,想尽了办法寻子。她每封信都写得悲凄怆然,回信者的笔调则客气而官样。 帕斯卡尔尔浏览着档案,偶然看见其中一份注明着“详见附件照片”,他循号码翻找到两堆资料,最后找出附件的相片。 相片出自一九四五年的《摄影杂志》,内容是盟军驾车穿越佛罗伦斯市街,欣喜若狂的民众夹道欢迎。有人(应该是霍尔比夫人)在民众之中圈出了一张脸,相片拍得轮廓模糊,而且略嫌失焦。这男人心事重重却注意着四周动态,在欢呼的群众中显得突兀,但也有可能是光线、阴影、距离所造成的效果,而非他实际的心情。这人的脸形与比例,和银框相片的主角略有相似之处,很容易让爱子心切又不愿接受丧子之恸的夫人认为就是亚历山大·洛马斯·霍尔比。 她也寄了几封信给《摄影杂志》的主编,信件转交给摄影记者。她也寄了几封信给佛罗伦斯的警方、军方以及政府单位。最后在一九四六年,她寄了几封信给意大利的几家大报,附上寻人启事,希望以英意双语刊登在人事广告版里。内容很简单,只是呼吁亚历山大或知道他下落的人出面与母亲联络,地址是英国中约克郡葛林岱村特洛伊庄园;联络者,必有重赏。 最初几年的档案到此为止。即使契斯克瑞思律师没有解释,帕斯卡尔尔也大致能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到了一九四六年,原本还有一丝希望的山姆·霍尔比完全死了心,认定儿子已经归天了。妻子在绝望之中认为儿子还活着,他尽量包容,一直到妻子登了广告,引来了想领赏金的信件,其中多半是摆明了想骗钱的人——在他眼里也许没一个是真的。他终于再也受不了,对她大嚷“别再闹下去了!”由于丈夫的意志坚定,接下来十三年逼得她只好瞒着丈夫活动,直到丈夫最后过世,安然入土,压抑多年的寻子之心再度爆发,迫切之情更胜于从前,她也开始每年固定建立一份档案,又开始写信打听,而且也亲自去伦敦与意大利的相关单位拜访。她也聘请了英意两国的征信社。帕斯卡尔尔阅读了其中几份报告,征信社虽然找不到人,报告却写得详尽无比,最后断言这项任务可能不会有任何结果。 事实就摆在眼前,霍尔比夫人却执意拒绝接受,这种行为既壮烈又疯癫。撇开《摄影杂志》的相片不谈,四十年来她没有收集到一丁点称得上是儿子生还的证据,除非把“灵异界”的报告归类为证据(霍尔比夫人确有此意)。这些报告指出,“另一边”完全没有他的迹象,但灵媒却清楚看得见有个长相非常相似的男人在橄榄园里干活儿。有些灵媒摇晃着链坠说,链坠每次都剧烈地晃向欧洲另一边的托斯卡尼。 这时有人敲门,帕斯卡尔尔把他手里的档案放回原位,大喊“进来!”。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端了茶盘进来,多放了几个烤松饼。帕斯卡尔尔不想吃也不想喝,但他猜出西摩尔的用意是为了支开凯依瑟·里斯特依契以免她在楼上碍事,所以帕斯卡尔尔亲切地谢谢她,而她主动沏茶、为松饼涂上厚厚一层牛油时,帕斯卡尔尔也不婉拒。 他咀嚼着可口的松饼,嘴巴油腻腻的问:“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你有没有帮忙霍尔比夫人寻找儿子?” “直接帮忙的,只有打字和整理信件,”她回答。“间接帮忙的,就是在她四处找儿子的时候留守家中,帮她照顾宠物。” “她好像为了这事花了不少时间及很多金钱吧。” “大概吧,我指的是金钱。我从来不曾插手,也不想插手霍尔比夫人的财务。”她的口气很酸。“至于她花了多少时间,我倒是知道。她每年都定期去伦敦或是出国,直到中风之后才停止。她是有次去意大利回来之后才中风的,从此她就不出国了。她对外国的医院没有信心,她很害怕自己躺在一个护士全是天主教徒而且医生全是黑人的医院。” 帕斯卡尔尔微笑说:“是啊,契斯克瑞思先生提过她怕黑人的事,好像有什么黑色恶魔曾伪装成亚历山大。你一定很苦于应付吧,我知道你负责照顾她。” 她的表情僵住,脸色苍白了起来,仿佛回忆起极痛苦的往事,整个人也忽然间苍老了好几岁。 “照顾她并不容易,”她的语调平板,然后又说,“警探,你带走的东西,可不可以列个清单给我?” “当然了,”他有点惊讶。 “因为我毕竟只是保管人,最后还是要负责任的,”她说。 西摩尔在帕斯卡尔尔列清单的时候走进来,看见松饼时两眼立刻亮起来,渴切的拿起一个。 两人告辞后,帕斯卡尔尔看了一下手表说:“到了旧磨坊时,差不多是他们开张的时间。要不要我现在打电话过去,说可以开始在茶点上抹牛油了?” “不必了,吃这个能撑到晚餐了,”西摩尔奸笑着舔舔手指。 “求你别把自己的指纹弄得全车都是,”帕斯卡尔尔说。“提到指纹,有没有什么收获?” “有一点,”西摩尔说。“档案柜上有几个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的指纹,不过有很多指纹不是她的。我只是随便瞧一眼,不过在我看来,那些指纹跟在楼上房间采到的指纹是同样的。” “是这样吗?我倒很怀疑。幽灵会不会留下指纹,西摩尔?” “怎么不会?”红发的西摩尔快活地说。“他们不都是用冷飕飕的手指抚摸你的脊背吗?” 帕斯卡尔尔闷哼了一声,然后说:“赶快开到旧磨坊旅社去吧。” <hr /> 注释: 第六章 “要不要上楼到我房间去,主任?”安德鲁斯·古登诺说。 达尔齐尔狐疑地看着他,问:“难不成你有收藏版画,想秀给我看?” “没有,只是觉得楼上比较隐蔽。” 达尔齐尔四下瞄了瞄霍华徽章旅馆的酒吧。豪华的地毯,加倍豪华的椅座,成排晶亮的酒瓶。 他在一张椅子中沉下。嗯,里面和外观一样舒服。 “不必了,这里就可以,古登诺先生。”他说。“如果你觉得在这里告解比较尴尬,我去叫他们把音乐开大声一点,那样,我们看起来就像两个生意人在谈生意罗。” 古登诺说:“这样的话,不如我们来喝一杯?我是说,这样看起来比较逼真。” “威士忌,”达尔齐尔说,“谢谢。” 那苏格兰人端了双份威士忌回来,达尔齐尔点头称许。 “好了,你想知道什么呢?”古登诺说。 “先说你来这里是要干什么,古登诺先生,”达尔齐尔说。 “你一定知道吧,不然你不会来找我问话,”古登诺说。 “不,我知道你最初来这里的用意,因为契斯克瑞思律师解释过了。不过他也以为你办完事后就回南部去了。柜台人员告诉我,你本来准备在星期六退房,却临时决定继续住下去。为什么?” “因为我的任务比预期中来得复杂,”古登诺平静的说。 “喔,是吗?” “我相信契斯克瑞思先生跟你说明过细节了。本会分到霍尔比夫人三分之一的遗产,我约了几个人来讨论这件事。” “这些人是……” “契斯克瑞思先生本人,当然,还有旧磨坊旅社的约翰·霍尔比先生……” “为什么要找他?”达尔齐尔问。 “请他签下弃权书,放弃任何推翻遗嘱的要求。” “他有这样要求吗?” “他可能这样想过。重点是,他和史蒂芬妮·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她是另一个血缘最近的亲属——不管是个别或联手申诉,都可能会使继承遗产一事延宕许久。另外,如果出庭时我方能证明没有其他人会出面争取遗产,对我方比较有利。” “所以说,这两人具有搅局的潜力?” “说得好。” “既然见过了霍尔比,你也会找这位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来商量吧?” “对,我跟她先在伦敦见过一面,来这里以后又见了一次。她其实也住在这家旅馆。” “是这样吗?”达尔齐尔明知故问。他也知道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继续留了下来。“既然如此,他们两人都同意弃权吗?” “对,事实上,他们都签了字。” “多少?” “抱歉,什么?” “花了你多少钱?” “主任,你该不会以为……” 达尔齐尔打断他,举起喝光的酒杯对着酒保高喊:“再来两杯,宝贝!” 酒保不想理踩他,看看又觉不妥,所以转身拿起量酒杯。 这个举动似乎是个正确示范,应该跟进:“五百,”古登诺说,“每人现在拿五百。” “挺廉价的,”达尔齐尔说,“对一个快活的伦敦寡妇和一个约克郡的酒馆老板而言。你说是‘现在’?” “算是头款。如果遗嘱执行,我们可以立即领取遗产,他们就各得遗产市值的百分之五。” “那是——” “一百二十五万到一百五十万之间。” 达尔齐尔心算了一下。 “耶稣基督,”他说,“搅局也能值这么多钱啊!” “如果我们争取得到遗产的话,这笔钱很值得花。如果没争取到,他们也一样拿不到钱,”古登诺说。 “你的胜算有多大?” “还好吧。” “我敢说,现在亚列山卓·班恩德勒依被解决掉了,胜算是更高了。你应该想都没想过要解决他吧,古登诺先生?” 一阵静默降临在两人之间。绕耳的轻音乐,酒杯的碰撞声,细微的闲聊声,甚至大旅馆入夜后开始忙碌的琐碎声响,也无法冲淡那份凝重的沉默。 “我不太确定你想问什么,”古登诺终于说。 “咦,这问题很简单哪,”达尔齐尔故作天真状,“你刚刚才说过,你有多愿意花钱买通霍尔比先生和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因为他们很有搅局的潜力。然而最最具有搅局潜力的人,应该是真正的继承人吧?所以我在想,既然契斯克瑞思律师跟你说过班恩德勒依去找过他,你是不是也可能想买通他。就这么简单,自然单纯。” “对,有这种可能。”古登诺说,“不过,我总得先知道要去哪里找他,不是吗?” “倒也是,我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达尔齐尔率真地说。“一定是年纪大了。你礼拜五晚上去了哪里,顺便问一下?” “晚上?你是说傍晚以后吗?” “也对喔。那就从傍晚以后讲起。” “嗯,天黑的时候,我人在尤科里……” “尤科里?这倒有趣了。你去那里干什么?” “我去见芙尔金汉夫人,她是女性振兴帝国会的创办人兼会长。你应该也知道,她们是遗嘱的第三个受益团体。我想找女帝会合作,争取遗产。” “芙尔金汉夫人想下来玩吗?” “间接答应了。芙尔金汉夫人年老体弱,把女帝会的主导权移交给一位年轻的波兹沃斯小姐,她有合法及完全的执行权力。” “听你这样形容,好像感觉很重要。那是什么意思?” “目前谈不上什么。我猜,女帝会几乎是空壳了,会员很少,完全是老人。资金也不多,影响力薄弱。简而言之,如果芙尔金汉夫人去世的话,女帝会也就不存在了。” “除非……” “除非波兹沃斯小姐和她的朋友决心维系女帝会的命脉。” “朋友?什么朋友?” “很难相信像波兹沃斯小姐这样的人,会甘心借由女帝会来传布她的政治理想及热情。” “你觉得她有不可告人的动机?” “我强烈怀疑。不过她在法律上似乎是可以代表女帝会,所以我请她在文件上签名,让她答应授权动福社代表三个第二位受益组织进行活动。” “古登诺先生,依我看来,你不像是会冲动行事的人。”达尔齐尔说。 “谢谢你,我的确不是。我这个周末留下来的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这件事。我知道契斯克瑞思律师对波兹沃斯小姐也有点存疑,所以我想了解一下她的执行权限有多大。” “你是担心钱掉进了坏人手里,还是怕她的签名可能不具效力?” 古登诺皱眉说:“看的出你是个爱讥讽的人,达尔齐尔先生。不过我承认两者都有。” “契斯克瑞思律师怎么说?” “他确定如果女帝会明天分到遗产,而波兹沃斯小姐想把那笔钱转进民族阵线或更恐怖的组织,你大概也拦不了……” “你觉得她会吗?你又没有证据。” “还没有找到而已。不过我去芙尔金汉夫人家的当天,同时也来了一个记者,他显然对她很有兴趣。” “记者?” “对。他好像说是《周日挑战者》的记者吧。这报纸我没听过。记者的名字叫亨利·沃兰德斯。” 达尔齐尔点点头。帕斯卡尔尔说过他在金宝剧院的宴会上见过沃兰德斯,也从萨姆沃依·鲁斯迪乌汀那里得知沃兰德斯在追同性恋警察的传闻——有那么回事再说吧,帕斯卡尔尔说。这么一想,达尔齐尔记起了自己在绅士俱乐部看见瓦特莫斯和欧吉波依共进午餐的事。 “你去尤科里办完事后,接下来呢?该不会顺便去里兹一趟吧?” “没错,我是去了里兹,”古登诺说。“我为什么不能去?” 达尔齐尔微微困惑了起来。他一直想证明古登诺就是打电话到海摩旅馆找班恩德勒依的人,希望见到他言辞闪烁。 “你去里兹做什么?” “离开芙尔金汉夫人家之后,我跟这个叫沃兰德斯的记者去喝一杯。我们聊得很起劲,聊到最后才发现时间已不早,要回霍华徽章旅馆吃晚餐太迟了。所以他建议去里兹一家中国餐馆吃饭。我相当喜欢吃中国菜……” “喔,是吗?所以,黄色媒体搭配黄种人的小吃罗。古登诺先生,你怎么看也不像是有时间研究八卦新闻学的人。” “我只想替动福社多多宣传,什么媒体都无所谓。另外,我的印象是,沃兰德斯也觉得这个波兹沃斯小姐不太对劲。我信赖媒体挖掘事实的能力,那种事是一个平民百姓所不敢奢望做到的。” “警察也是。”达尔齐尔说。“你跟他谈了条件吗?” “我们建立了互信互助的共识,”古登诺说。 狡猾的混蛋,达尔齐尔恨恨的想,总有一天让你栽在我手里! 他礼貌地询问:“古登诺先生,你星期五晚上几点回到旅馆?” “喔,有点晚。大概是十一点左右吧。” “直接上床吗?” “对,没错。” “柜台不记得曾看见你回旅馆耶。”达尔齐尔轻声说。 “这样吗?啊,我现在回想起来了,那时候柜台没人,所以我自己进去拿房间钥匙。” “喔,是吗?这么豪华的饭店,服务这么差。” “达尔齐尔先生,豪华的旅馆常常发生这种状况的。” “是吗?我完全不知道。” 达尔齐尔轻轻打了一个嗝,抬起左脚搔搔大腿下侧。 一阵女声传来:“达尔齐尔主任?柜台跟我描述的时候,我听着就知道是你。我收到你的留言了。古登诺先生,真高兴又见到你。文森,亲爱的,跟平常一样。” 史蒂芬妮·沃恩达·埃拔恩斯在两人之间的椅子上坐下。她身穿粉红鲑鱼色的上衣与花格子打褶裙,打扮脱俗。她翘起腿坐着,小腿的肌肤依然紧致,透过丝袜仍可散发出性感气质。她拍了拍花费不赀梳理整齐的头发,对达尔齐尔灿烂一笑,露出完美无瑕的白牙。 “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吗?”胖子主任上上下下慢慢打量她。 她见状笑着说:“没错啊。主任,你有特别想要什么吗?或者只是想随便看一看再决定?” “暂时不用。车身很不错,不过我需要找专家来检查引擎,”达尔齐尔说。 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的笑僵了一秒钟,然后突然笑得花枝乱颤。酒保端来杯身瘦长、果香四溢的饮料,放在她眼前。她端起酒杯,对达尔齐尔做了一个“敬你一杯”的动作。 “实在不晓得我当年为什么会离开北部啊!” “我有时候也这样想,”古登诺说。 达尔齐尔说:“我刚才正在问古登诺先生礼拜五晚上去过哪里。那你呢,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 “你是问我人在哪里?喔,到处走走嘛。我在餐厅吃了晚饭,去吧台喝了两杯,出去透透风,然后上床,看一点电视,读读书。这样也够忙一个晚上了,你说呢?” “你都没接电话吗?”达尔齐尔说。 “什么?” “接线生说,后来有人打了两通电话给你,不过没人接听。” “我大概是在泡澡吧。” “泡得真久,”达尔齐尔说。 她啜饮着饮料,把灿烂的笑容转向另一位男人。 “古登诺先生,你来告诉我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吧。” “我认为,”古登诺放慢速度说话,平板的苏格兰口音增添了法庭讯问的气氛,“我认为警方怀疑,是我为了提高动福社继承五十万英镑的胜算,或你为了增加自己获得七万五千英镑的机会,因此狠心断送了一条人命。” 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说:“我的天啊!开什么玩笑!” 但她的眼睛精明地眯成一条线,而不是受惊的两眼圆睁。她接着说:“古登诺先生,他真的一字一句说出这样的话吗?” 达尔齐尔说:“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想着要找律师吗?想得对。我一向钦佩一眼就看出什么对自己最有利的人。只可惜,警察伯伯这么穷,就算告他们毁谤也是捞不到钱的,对不对啊,古登诺先生?还是你学过的法律条文全丢还给老师了?” “你对我好像很了解,”古登诺说。 “才开始了解而已,”达尔齐尔说。“我喜欢了解别人,了解你,了解这位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了解班恩德勒依或亚历山大或其他什么名字的人。” “人死了,想证明身份可不容易,”古登诺说。 “喔,我们有科学嘛。” 达尔齐尔嘴巴说得笃定,自己对科学却根本不信任。他一直不了解,灯座缺了灯泡,电流怎么可能不会流出来。 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一直微采高姿态在旁听两人对话,这时突然说:“等一下!说不定我帮得上忙。” 两人看着她,表情同样讶异。 “怎么帮?”达尔齐尔说。 “你们发现的那具尸体,我可以看看吗?” “你是指认尸吗?我看帮助不大,亲爱的,”达尔齐尔说,“四十年过去,人可以改变很多。我是说,你在葬礼上已经见过这个人,可是你当时也没有想说,哇,亚历山大回来分他的钱了,不是吗?” 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笑笑说:“没错,不过我想看的不是他的脸。是这样的,主任,我刚刚突然想起,小时候我爸妈常带我去特洛伊庄园,如果亚历山大在家,大人常会叫他照顾我。我们两个对这事都不太高兴,因为他比我大了十岁……” 她停顿一下,勇敢迎接挑战。大五岁,达尔齐尔猜,最多不超过六岁! “他有时候会带我去河边玩水,这我就很高兴。他会跳进河里游泳,我只是在比较浅的地方玩玩水。他喜欢脱光衣服游泳。他读的那间学校,男生全部习惯打赤膊在学校的游泳池裸泳——我敢说,有些教职员一定把它当作是员工福利呢。唉,我又怎么能怪人家?我自己也很喜欢看他啊。你们一定不相信吧,他那时候根本没把我当女生看,毕竟,我只是个小表妹,又很讨人厌……总之他都是完全解放啦。可惜啊,有一天,我把事情搞砸了——” 她啜饮一口饮料,隔着插在饮料里的枝叶,故作娇羞的看着两个人。 达尔齐尔说:“你也脱光光了?” “你抢了我的故事啦!”她大叫。“没错,我后来觉得玩水很没意思,所以趁他游来游去的时候,也脱下衣服,走进水里。那时候我刚开始发育,可以看出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达尔齐尔赶紧心算了一下:亚历山大当年顶多十七岁,因为他从军那年是十八岁。以大约估计的十七岁减掉她自己宣称的十岁,得到的是根本不可能的七岁! “你一定很早熟,妹妹。”达尔齐尔说,夸张地眨了下眼睛。 “谢谢你,”她说,很欣慰终于受到达尔齐尔夸奖。“亚历山大看见之后,一切就改变了。他从一个泉水里的裸体牧童,一下子变成脸红、结巴的小男生,害臊得差点溺水!穿衣服的动作还飞快。这是我头一次——唉,也不是最后一次——尝到失望的滋味。从此我们就再没有一起去游泳了。” “很感人。”达尔齐尔说,“可是你的重点是什么,妹妹?” “我的重点是,他有个胎记,在左臀上,有点像痣,形状像一片小叶子。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以为是叶子,以为是他坐在草地上的时候黏到的。不过他下水以后还在,所以才知道原来是胎记。重点就在这里,达尔齐尔先生。如果那具尸体也有同样的胎记,我就能说,没错,这人应该就是亚历山大·霍尔比!” 第七章 欠踹的葛林岱番狗飞向半空中,打中布满灰尘的墙壁,然后坠落在地面的石板上。 郁闷到极点的约翰·霍尔比总算抒发了怨气,回到舞台中央,以愤怒的眼神望向愣得说不出话来的帕斯卡尔尔。 西摩尔拾起躺在地上的动物,松了一口气说:“是标本啦。” 提早上门的两位常客站在吧台前,乐得哇哈哈大笑。 “不麻烦的话,我现在想喝点东西。”帕斯卡尔尔说。 “好。跟我进厨房吧,避开这些招风耳。” 约翰·霍尔比冷冷地瞪了两位常客一眼,确定他们都听懂了他的话之后,便带头走进吧台后面的私人房间。帕斯卡尔尔跟着走的同时,向西摩尔使了个眼色,眨了眨眼,下了一个有点为难人家的命令,要他去跟那个金发吧女聊聊。她正捧着酒杯擦拭,低胸上衣绷得很紧。 “霍尔比先生,看来你想扩大营业,”帕斯卡尔尔说。“生意一定很好吧。” “你这么觉得?可见你不太懂生意,对吧?” “对,我是不太懂,不过我想……” “扩建是想让生意变好,”霍尔比说,“如果本来就很好,我干嘛找自己麻烦,不是吗?” 这套经济理论很玄,帕斯卡尔尔拼命思考是属于凯恩斯学派还是傅利曼学派?想不透,他说:“一定花了你不少钱吧?” “是又怎样?关你啥事?” “没事,没有事,”帕斯卡尔尔请他放心。 “了解就好。”霍尔比说。“若尔比伊!” 走过来的是比金发吧女体型大一号、老一代的版本。 “帮我们端两杯啤酒过来好吗,”霍尔比说。 “中杯吗?”霍尔比望向帕斯卡尔尔。帕斯卡尔尔猜,这对他是个重大决策。 “大杯,”霍尔比说。女人走开了。 “是您夫人吗?”帕斯卡尔尔推测。 “嗯。” 若尔比伊·霍尔比。帕斯卡尔尔玩味着这个名字。若尔比伊·霍尔比。 他说:“你对遗嘱的分配感到失望,我深感同情,霍尔比先生。”帕斯卡尔尔说,“不过,正如我先前说过的,我来这里是要调查被谋杀的这个人。我们相信,这个跑去你婶婶葬礼上表明身份的人,是你失踪多年的堂哥。” “没那回事,”霍尔比反驳,“他没在葬礼上表明身份。” “据我了解,他喊了‘妈妈’。”帕斯卡尔尔指出。 “我女儿瑞茜尔和金尼恩可收藏了一堆会喊妈妈的旧娃娃,”霍尔比不屑的反驳。 “我想,那种暗示是再清楚不过了,”帕斯卡尔尔嘟嚷道。 霍尔比怒瞪着他,表情像是后悔刚才说了“大杯”。 某处传来电话铃响。 “在契斯克瑞思律师面前,他的确自称是亚历山大·霍尔比。”帕斯卡尔尔说。 “契斯克瑞思?他懂个屁。大混蛋一个。他还是小伙子的时候,也从来不认识亚历山大啊!” “你却认识,对吧?” “对,但不是很熟。他大半时间都待在那个他妈的贵族寄宿学校。不过我们还是有点交情,要是有哪个混账在这么多年后冒出来吵闹,我还说的出是不是他。” “那你审慎思考后的裁决是——”帕斯卡尔尔不问也知道答案。 霍尔比的妻子用盘子端着两大杯啤酒过来。 “有人打电话找你,”她对丈夫说。 “是谁?就说我待会儿再回电,现在很忙。” “是那个女人啦,她说是很重要的事,”若尔比伊说。 霍尔比嘟哝着起身离开。 “干杯,”帕斯卡尔尔啜饮着其中一杯。“口感真棒。霍尔比太太,照料吧台的那位是贵千金吧?” “对,是我们家金尼恩。” “是。我见过你们另一位女儿,叫瑞茜尔,对吧?她在契斯克瑞思律师的事务所上班。” “对。” “很聪明的女孩,”帕斯卡尔尔恭维的有点过火。“你一定很以她为荣。” “对呀,”她忽然起了聊天的兴致。“我们瑞茜尔从小头脑就很聪明,本来可以继续读书,接受更高的教育,老师都希望她继续念,可是约翰不肯,说女孩子读书是浪费。” “你认为是浪费吗?”帕斯卡尔尔问。 若尔比伊突然坐下来。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而且那也是不久之前而已。帕斯卡尔尔猜她比丈夫至少年轻十岁。 “时代不一样了,”她说,“特别是在这个地方。我很高兴她在事务所工作。她在店里是个好帮手,客人都喜欢她。不过我从一开始就看得出来,瑞茜尔不适合这里。” 帕斯卡尔尔极力想像瘦小的瑞茜尔在小酒馆里勤快又受欢迎的景象,却怎么也想像不出来。 “可是,你是不是认为她应该继续深造,至少念完高中,霍尔比太太?”他追问。 “不只是高中,”她说,“是大学。老师都说她可以一直念到大学。不只是像她现在念的夜间部哟,而是正规的大学。” “她现在就读夜间部吗?主修什么?”帕斯卡尔尔问。 “就在中约克学院,大概是修跟她工作有关的课程吧,”若尔比伊说。显然以女儿为荣的她不注意琐碎的小事。“而且她自己会开车哟,还喜欢听那种高级的音乐。我希望她能找到一个好男人,不过她好像没有太大兴趣。” 门打开,霍尔比回来了,若尔比伊起身,和气地向帕斯卡尔尔点头后离去。 “好女人,”帕斯卡尔尔说。 霍尔比起了重重的疑心,看着他说:“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赞美我老婆吧,”他说得像是帕斯卡尔尔技术性性侵了他的妻子。“你不是想来调查那个意大利人吗?” “对。不过,你只看过他一眼,大概帮不了忙,”帕斯卡尔尔随便说了说。 “谁说我只看过他一眼?”霍尔比质问。“那是你,不是我!” “你是说,你后来又见过他?”帕斯卡尔尔吃惊地问。 他惊讶的不是这件事实,而是霍尔比亲口承认。 “对,我是。他上礼拜五来过这里。” “礼拜五晚上,是吗?” “不,我才没那样讲!怪了,如果你那么爱自问自答,干嘛不滚出去跟自己讲个够!” 帕斯卡尔尔心想,说不定霍尔比和达尔齐尔两家是远亲。 “请告诉我吧,”他客气地说。 “是礼拜五下午。我去市区一趟,回来的时候酒馆还不到开门的时间。他坐在吧台那边,靠近窗户。起先我没留意到他,后来若尔比伊提醒客人要打烊了,酒客也走得差不多了,只有他还赖着不走。我帮着收拾桌子,便走过去对他说,宝贝,该走了吧,或是这类的话。他一动也不动,只是抬头对我说:‘你好哟,约翰。’” “结果你认出是他了?”帕斯卡尔尔问。 “我看见的是在葬礼上闹事的那个人。”霍尔比说。 “我懂了。继续讲。” “我说,你在玩什么把戏?他说,我是你堂哥亚历山大,记得我吗?我说,我只记得你在我婶婶的葬礼演了一场闹剧。他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非跟妈妈告别不可。我说,去你的妈妈咧!我说,如果你是我堂哥,那我就是陆坎伯爵。我跟他说,如果你想去找契斯克瑞思律师的麻烦,或是去特洛伊庄园乱晃,那是你家的事。我说,去特洛伊庄园的话比较不会被赶出来,反正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已经收留了一个三流演员。不过,如果你敢再来旧磨坊,被我发现了,当心被我踹得讨饶。他听了这话不太爽,就起身走了。” “你很懂得如何让客人觉得宾至如归,霍尔比先生。”帕斯卡尔尔喃喃说。 出乎帕斯卡尔尔意料之外,霍尔比居然面露羞惭。 “这个嘛,我确实是骂得太过火了一点。可是,自从听说他跑去找契斯克瑞思律师之后,我就一肚子火……” “你怎么听说的?”帕斯卡尔尔问,气恼自己刚才怎么没有先问这段。 “我那天进市区去见古登诺,那个保护动物的家伙,是他讲的。” “古登诺?”帕斯卡尔尔回想起达尔齐尔提过这人是动福社的秘书长。“我可以问一下你找他是商量什么事吗?” “你可以问,”霍尔比岔开了嗓门大吼:“不过,这他妈的还是不关你的事!” 帕斯卡尔尔忽然觉得他受够了约克郡的乡野俚语。 “给我听好,霍尔比,”他也岔开嗓门回吼,“你最好脑子放清楚一点,我不是你他妈的顾客,不会乖乖听你骂人。我是在调查命案,如果在这里问不出答案,我们就到局里问个清楚,听懂了没?” “别气成这样嘛。”霍尔比说。“如果你非知道不可,呃,我们是在商量遗嘱的事。不然还能商量什么?古登诺不想等到他妈的下个世纪才拿到他的钱,所以想打官司。只是,他想先确定我和那个放屁裤老太婆不会跳出来闹……” “放屁裤?” “就是贵朵琳婶婶娘家那边的侄女,嫁了一个心术不正的丈夫,从夫姓叫沃恩达·埃拔恩斯,不过结婚前的名字是史蒂芬妮·洛马斯。” 帕斯卡尔尔很想追问那个“心术不正的丈夫”是怎么回事,却担心偏移正题,所以只是记在心上。他继续问:“这么说,古登诺是想买通你罗。希望你价钱没开太低。” “除非他打赢官司,否则是够低了,”霍尔比嘟哝着。“打赢了话,我们可以再多拿一点,不过还没拿到钱之前,什么都不算数。” “到时候再分红,对吧?原来如此。所以看见有人出面自称是你死去的堂哥,而且会刮去所有的财产,你才一肚子火?” “你别乱扯!”霍尔比说。“没错,看见那个混蛋坐在我的酒吧里,我是有些不高兴,而且骂人也骂得凶了点,但是,如果哪个混账敢到处乱讲我会为了一点小钱去杀人,小心我打掉他的烂头!” 以这种话来否认自己具有暴力倾向,实在是种奇怪的方式;然而更怪的是,从同一个人的嘴里竟又冒出这段合情入理的话:“不管了,”霍尔比说,“假如他是冒牌货,法律绝对不会让他争到遗产;假如他是真的,遗产本来就归他所有。” “‘假如他是真的’?”帕斯卡尔尔问。“你不是斩钉截铁认定他是冒牌货?” “哪有?你又来了,自问自答。”霍尔比说。“没错,一开始时我的确十分肯定。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又没那个心情好好接待他。不过事后想想,我也觉得或许我太早下定论了。至少也先听听他的想法再说。我叫他滚蛋的时候,他就乖乖的走出去,跟小绵羊一样,这倒很像亚历山大。小时候打球有人犯规了,他从来不会冲出去动粗。” 帕斯卡尔尔把这句话听了进去。 “你讲的是你记忆中的亚历山大,”帕斯卡尔尔说,“不过他后来成为一位军官,受过突击队的训练。虽然几率渺茫,不过如果班恩德勒依真的是你堂哥,他遭遇过枪林弹雨,在陌生的国家自立更生,跟老家和舒适的生活一刀切割,我倒觉得他应该过得很辛苦才是。” “也许吧,”霍尔比说,“不过,说不定他觉得留在国外比待在老家轻松。说不定仗打完了,是他自己不想回英国。回葛林岱村又有什么好?他老爸老妈总想摆布他,而且要他走的方向还正好相反。啊,一定是他被打到头了,开始回想起自己‘快乐的’童年时光,觉得最好还是待在当地别回来了。” 帕斯卡尔尔对他的分析感到诧异。并非他怀疑霍尔比的智商,但是到目前为止,他对霍尔比建立的印象一直是,这人只把别人当成潜在的障碍,非一脚踩过去才甘心。 “可惜你没有早点为他这么想,”帕斯卡尔尔说,“不然你或许能问出一些有用的答案。” “唉,你说的对,”霍尔比说。“不过我怎么晓得那个笨蛋会让人给宰了呢?” 帕斯卡尔尔看了一下手表,暗暗叫惨。又要很晚才能回到温暖递减的家人怀抱了。 “可以借用你的电话吗?”他问。 “这里只装了公用电话,在大门附近,”霍尔比说,“想打多久就打多久,只要投币,随你怎么用都行。” “谢谢,”帕斯卡尔尔边说边站起来。 他走到门口时,霍尔比说:“等一等,我刚想起一件事。我记得有人提过亚历山大身上有个胎记或什么的,就在他的屁股——人家用的字眼当然是文雅到家,洛马斯家可是很有教养的。” “一个胎记,在他的屁股——你的说法。”巴仕面无表情的说着。 “对。我自己是没看过啦,我们还没那么亲近。大概是我爸提过吧,我不晓得。像一颗痣吧,形状像叶子。想来,现在应该也还在,对不对,警探先生?” 酒吧的生意相当兴隆,帕斯卡尔尔经过的时候变得人挤人。这天晚上暖热无云,是最适合喝酒的气候。 西摩尔倚在吧台上,正与霍尔比的女儿金尼恩有说有笑。帕斯卡尔尔路过时,他瞄见帕斯卡尔尔的眼神,并对他比出两分钟的手势。公用电话装在相当靠近入口的墙上,帕斯卡尔尔伸手取话筒时,门正好打开,走进门的是清瘦的瑞茜尔·霍尔比。 她看见帕斯卡尔尔时陡然站住。 “你好哟,”他说。 “你好哟。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你是问,我来这里干什么吗?”他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进行我们所谓的例行公事。我想打电话跟太太说会晚一点回家。其实不讲她也知道。” 这一点家常闲话似乎让瑞茜尔安了心,她勉强挤出微笑。 “刚下班回家吗?”他问。“契斯克瑞思律师太会压榨员工了吧!” “不是啦。我跟图书馆订了几本书,刚去借了回来。” 他注意到瑞茜尔提着一个老旧的公事包,似乎已胀得快爆开来。帕斯卡尔尔想像着这个文静的女孩把自己锁在闺房里,坐拥一叠极度火辣的浪漫历史小说,甚至是“扯破肚兜”之类的,把楼下酒吧里男人酣畅的噪声禁绝在门外。亏她母亲还夸她多勤快、多受客人欢迎!不过话说回来,天底下哪有母亲不偏坦自己儿女的? 他微笑着说:“很高兴又见到你”后,便拿起话筒。这时门又打开了,进来的是位脸色红润的大汉。他看来活脱就是童书里常画的那种农夫,他那双沾满马粪的及膝长统靴尤其具代表性。 “嘿,瑞茜尔,亲爱的,是你吗?”他显然很高兴见到瑞茜尔。“希望今天晚上我们运气够好。” “我刚下班回家,恩萧先生。”瑞茜尔说。“连一杯茶都还没喝,而且待会儿还有事要忙。” “是跟人约会吧?”庄稼汉说。 “对,没错。” “终于找到男朋友啦,我真替你高兴啊,”恩萧神经大条的衷心说着,正代表了北部人质朴的一面。“只不过,你真的连两分钟都抽不出来吗?那我可要跟你那个烂老爸讲,以后我要改去‘王冠’或其他酒馆了!” 瑞茜尔握着一道门的门把。那门上写着“闲人勿进”,里面应该是直通霍尔比一家的住处。帕斯卡尔尔不知避嫌地旁听着两人的对话,瑞茜尔不禁向他看一眼,他则浅笑一下,微微耸耸肩,刻意要表现出年轻人的交心相挺,不过她显然觉得帕斯卡尔尔是倚老卖老。 “好吧,”瑞茜尔说着,重重放下公事包,声音与灰尘齐扬。“两分钟也无妨。” 恩萧带着她走进酒吧。又被瑞茜尔提醒自己年华已逝,帕斯卡尔尔觉得心烦,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不出所料,艾蜜丽不太高兴。怕她更不高兴,帕斯卡尔尔被问到人在哪里时只好说谎。说“在偏远小地方的电话亭”好像比说“在酒馆”较不会讨骂。不幸的是,话才说出口,酒吧的门就正好打开,热闹的聊天声、酒杯碰撞声阵阵传了过来,最惨的是,一台旧钢琴正在演奏“快乐的日子又来了”,琴声欢乐喧扬,演奏者极为卖力。 “我猜,正好有个手风琴师路过?”艾蜜丽冷冰冰地说。“你还会待多久?” “我把车子停在局里,不先回去开车不行。”他说,“喔,对了,威尔兄弟生病了,我也应该过去看看他。我不会逗留太久的,尤其是如果他看起来像得了传染病。” 他其实可以改天再去探望威尔德尔,但是想到上星期六威尔德尔好像有心事不吐不快,他却把他搪塞掉,不免觉得愧疚。自从那天起到现在,两人一直没有机会再聊上天,他觉得自己让威尔德尔失望了。 “八点前回家,不然你一进门,冲过来迎接你的是晚餐,”艾蜜丽下命令。“再见!” 帕斯卡尔尔打开酒吧的门,招手叫西摩尔过来,但西摩尔一直没有对上他的目光。有趣的是,这时占据他注意力的人不是那位金发波霸,而是在角落演奏钢琴的人。在音乐演奏中,大声喊人也是枉费气力,帕斯卡尔尔只好气急败坏地走过去抓住西摩尔的手肘。 “对不起,长官,没有看到你要走了。嘿,她弹起那架老钢琴还真有一套哩,对不对?真看不出她竟然有力气按下那些琴键。” 帕斯卡尔尔想看看西摩尔褒扬的对象是谁。坐在钢琴椅上的人娇小如洋娃娃,浑身上下却洋溢着蓄势待发的元气,如同释放着电流。这位钢琴手是瑞茜尔·霍尔比,演奏的曲子像是交响乐版的“快乐的日子又来了”,正逐渐进入盛大的高潮。在一序列节奏越来越快的和弦之后,她终于为神乎其技的表演划下休止符。刚才那位红脸庄稼汉带头热烈鼓掌,其他观众也跟进鼓噪。 “再来!再来!”他高呼着。 瑞茜尔的脸色稍露潮红,不知是钢琴弹得太用力,抑或是感到高兴。她正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转头,视线却与帕斯卡尔尔正好相接。犹豫了一下,她再次坐下去,手指动了起来,琴声又开始飞扬。帕斯卡尔尔马上就听出曲调:“勇敢的法国警察”。 “我们走吧,”他对西摩尔说。 他打开小酒馆的大门时,注意到瑞茜尔的公事包仍然放在标示着“闲人勿进”的那道门边。他不理会西摩尔好奇的眼光,弯下腰去打开公事包。 假如里面装满了那些“扯破肚兜”的小说,他一定会大失所望,但他看了看里面,惊讶得吹了一声口哨:燕卜森的《密尔顿之上帝》、威吉伍的《王者之战》、沃克的《英国法律制度》。 “怎么了?”西摩尔问。 “没事,”帕斯卡尔尔说,合上公事包。“只是学到了一个教训,小子,别靠包装来判断商品。记住这句话,以后会很受用。” “你指的是弹钢琴的那个小妞?”西摩尔机敏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长官。话说回来,刚才站在吧台里面跟我聊天的那个是她妹妹,你看看她的包装!” “你这个小色鬼,”帕斯卡尔尔说,“也不想想你马上就要订婚了!别忘了,现在用玻璃纤维和宝贴黏土就可以做出来了,不是吗?” “也许吧。但把它查个清楚也很好玩,”西摩尔遐想着,“能弄清楚的话一定很好玩。” <hr /> 注释: 第八章 对威尔德尔来说,今天是很诡异的一天。罪恶感与快乐的感觉在他脑海里进行拳击争霸战。早上,快乐领先了一分。克里夫特很安份,坐在家里喝喝咖啡,听听电台播放的热门歌曲,随便找话题东聊西聊。威尔德尔坐着、看着、听着,明了到这几年来自己有多寂寞,伤感的几乎要自责起来。 进入午后,罪恶感开始反攻,因为克里夫特开始坐不住,心情也变差,嘀咕说待在房子里好闷,他们为什么不能出门?威尔德尔说他不常打电话请病假,过去只请过两次,而且是真的生病,所以不能随便出去遛达。可能会有同事打电话来,出门或许会被同事撞见。但是克里夫特想出门的话,可以尽管出去。 让他失望的是,克里夫特爽快地出了门,威尔德尔孤独了一个多小时之后,轮到他自己也坐不住。然而到了五点左右,克里夫特回来了,既活泼又热情,迅速化解了激荡威尔德尔内心的疑虑,两人又回到床上。时间到了六点半,克里夫特下床,说他会去张罗晚餐。但这让他势必又要出门一趟,所以威尔德尔听见门打开又关上的声响,继续躺了十五分钟,然后起床,决定泡个澡。 泡了很久,正开始担心,这时又传来门打开的声音。不久后克里夫特高喊,再过五分钟晚餐就要上桌了,动作快一点行吗? 威尔德尔还是慢慢来,因为他在自己家里不喜欢被呼来唤去。他套上克里夫特住进来当晚借去裹身的那条浴袍,走进客厅,看见桌上摆满了丰盛的中国餐馆外带美食。他不太喜欢吃中国菜,但是他强迫自己微笑,表示感激。然而,他发觉空气中除了油味、佐料、酱油的浓郁气息之外,另外还有一种气味。他望向盘腿坐在地上的克里夫特,看着他随性的姿态,一脸沾沾自喜的傻样。他正在吞云吐雾,但抽的并不是香烟。 威尔德尔正待开口,门铃响了。 他没有考虑可能的后果就过去开门,所以也来不及对克里夫特说话。 “过来探病罗,”帕斯卡尔尔说。“糟糕,该不会害你下床了吧?” 帕斯卡尔尔似乎把浴袍当成睡袍了。接着,他探探头,看见客厅摆了一桌佳肴。 “太好了,胃口已经恢复了,”他说,“身体状况怎样?” “很好,”威尔德尔说,“谢谢,我明天就回去上班。” 急着回家的帕斯卡尔尔早就想好了一堆借口,但一听威尔德尔居然不请他进去坐坐,不禁兴起一阵莫名的失望。帕斯卡尔尔并不喜欢闲聊,但这时却动了孩子气,一心想拖延离开的时间。 “那就好,”他说,“太棒了。我们最近忙翻天了,老样子。那具意大利尸体。越查下去越有意思了。如果你觉得那样还不够看,我告诉你,瓦特莫斯副局长终于发癫了。你销假回去的时候,最好别涂太多刮胡爽肤水!他认定刑事局里的人都是欢乐高敦斯,决心用鼻子嗅出到底是谁!” 他表演嗅东嗅西的动作来强调——但话说回来,他也不是全然在表演。 “这话什么意思?”威尔德尔说。 “没什么,只是副局长在胡思乱想。你也知道他们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就是最近委员会要开始面试局长的人选,他担心局里出了事会影响他的前途罢了。好了,威尔兄弟,我就不妨碍你吃晚餐了,味道闻起来很……很有异国风味。保重了,明天早上见。” 帕斯卡尔尔告辞后跑步下楼,脑子也跟着运转。威尔德尔既然披着浴袍,那是谁去买外带的中华大餐呢? 此外,中国餐点什么时候开始拿大麻当佐料了? 他甩甩头,抛开这些问题,专注心神跨进自家的门槛,以免迎面扑上来的是老婆煮给他的猪排餐。 威尔德尔关门后回客厅。 “是朋友吗?”克里夫特问。“为什么不请他进来坐?” 威尔德尔走向前去,一把扯下克里夫特夹在手指间的大麻烟,扔进壁炉里。刚才他看见了帕斯卡尔尔的表情,突然对未来心生惶恐。 “不准你在这里乱抽东西,”他说。 “什么?为什么不行?担心被警察临检吗?” 威尔德尔假装没听见,只是说:“昨天晚上,你说你想跟报社爆我的料。” “有吗?从你现在的反应看来,我惨了,”克里夫特不在意的说。 “你打给报社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你再讲一遍。” “为什么?有那么重要吗?昨天晚上你自己说没关系,怎么现在又变了?” 问题就出在帕斯卡尔尔随口拿苏格兰民俗舞蹈开玩笑,使得威尔德尔明了到即将面对的处境。在雄赳赳的警察圈子里,他的悲剧一定会沦为同事们茶余饭后的八卦。如果连帕斯卡尔尔都认为同志警察很好笑,像达尔齐尔那样的怪胎又会做何反应?另外,为什么副局长对同性恋会有兴趣? 恐慌如山雨欲来,他感觉得到,也深知硬压下去没有好处。曾经,依仗莫利斯的力量再联合自己的力量,他觉得有信心面对这个世界,甚至战胜它。如今那种感觉已经消失了,莫利斯的力量证明只是幻影一场,而眼前这个小孩,却甚至连支持的幻影也无法给他。 “再讲一遍,”他催促道,“我有必要知道。” “为什么?你有什么必要知道?你信不过我吗?”克里夫特质问,怒气正在上升。 威尔德尔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想再吵架。也或许他想。 他轻声说:“我只是有必要知道。看样子有人向局里传了话,我想确定一下内容是什么,就这么简单。” “喔,就这么简单?”克里夫特学舌。“以便决定怎么见招拆招,对不对?以便决定怎么继续一辈子当他妈的伪君子,对不对?麦克,你的问题出在哪里,我告诉你好了。你跟异性恋那些猪混了太久,想法也开始变得跟他们一样,相信他们的想法才是对的,同性恋真的又下流又奇怪。你明明知道身为同性恋是身不由己,却又希望自己能控制它。就像长了痔疮根本是没办法的事,你却硬是希望自己没长。” 克里夫特骤然歇口,仿佛担心这话会激怒威尔德尔。也许,如果威尔德尔也保持缄默,两人还有停战的机会,让脆弱的宁静发展成稳固的和平。然而,压抑过久对人所产生的损伤,和任何形式的放纵同样伤身。 “所以那就是我的问题所在,是不是?”威尔德尔的温柔难掩蛮横。“那你呢,克里夫特,你的问题出在哪里?说不定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才是正确的,说不定你真的是个下流的小瘪三,来北部只是为了要敲诈我,只是事到临头又胆小起来。说不定你说你老爸失踪了也是堆鬼话。说不定莫利斯说对了,你是个小偷、男妓……” 克里夫特跳了起来,脸上因愤怒与痛苦而抽动着。 “好!”他嘶喊,“莫哥骂你也骂对了!他说你是个控制狂,什么事都得依你的意思不可!他说你他妈的太可悲了,你果然是!看看你自己,麦克,你已经死了,你难道不知道?从头到脚都一样,死了。哇,不得了,我竟然跟死猪嘿咻!你应该被人叉上大餐盘,在你嘴巴里塞颗柳丁!” 盛怒之下说出这种话,连他自己也惊吓得停口。 “你最好给我滚,”威尔德尔说,“快滚。” “什么?不起诉,不威胁?”克里夫特想说得轻松不在意,却不甚成功。 “你爱说谎、爱骗人、爱偷东西。我该拿哪一点来威胁你?还不快滚出我的视线。” 克里夫特·莎拉曼走向门口,向后望了一眼,说了一句听不见的话,然后离去。 威尔德尔僵立在桌边,低头看着一盘盘逐渐凝结的餐点。他的脑壳里出现一个尖叫声,叫他扯下桌布,把整桌菜肴摔到地上。他不予理会。自制最重要。他深呼吸了三次,让波浪般稳定的呼吸节奏淹没声声催促的尖叫。 他停止呼吸。一片安静。 接着,尖叫声又起,这次震动了整片头盖骨,叫得他抓住桌布,猛然一拉,整桌中国菜飞向客厅另一边,顺着墙壁流下来,有如肚皮爆裂后撒了一墙的鲜血与内脏。 他走进卧房,对着镜子看,大惊失色。他曾经痛恨自己的长相,后来经过多年的自制与伪装,他认为长得这样算是福气,因为那是一张为需要面具的人所具备的面具。 现在他更加痛恨自己的长相了。 他剥开浴袍扔向一旁,胡乱穿上衣服,几分钟后出门,踏向秋天傍晚的金橙色夕阳。 翌日清晨,一名农场工人发现了克里夫特·莎拉曼的尸首。埋葬他的浅坑不比野兔挖的洞窟来得深,上面是一丛长着山楂、黑刺李与赤杨的旧树篱,周身缠绕着藤蔓,点缀着珍珠色泽的欧洲野蔷薇。童稚的脸孔撒上了初秋的首批落叶,不知是凶手或者夜风所为。农场工人拨开枯叶之后,鲜艳的红黄色就印在瘀青、破碎的脸孔上,更凄惨的是,他穿的鲜艳t恤上,从左到右出现了一道无疑是轮胎的痕迹。车轮压垮了克里夫特的胸腔。 高高的树上,一只英国画眉啾啾高歌发出警告,似乎急欲告密。农场工人站起来,四下看看该向哪里求救最好。树篱再过去,大约四分之一英哩以外,他看到一片屋顶与几根烟囱,在晨雾中忽隐忽现,宛如航行中的大船。 他推开树丛,开始以稳定的步伐走向特洛伊庄园。 <hr /> 注释: 第一章 “可能对吧。你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我倒觉得那家伙是混血的,”达尔齐尔说。“报告吧。” <hr /> “读完了准备吞下去不成?”达尔齐尔问。“威尔德尔哪里去了?他心情好的时候,只要全神贯注,办事效率是一流。” “什么事?” “我敢说,一定是碰到心太软的法官,”达尔齐尔嘟哝着。 “既然如此,他死前是住在哪里?” “你记得那男孩身上有没有特殊的记号?胎记、疤痕之类的东西?” 进了达尔齐尔的办公室,他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酒的颜色好淡,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白开水。 “什么!”达尔齐尔大喊。“难怪你陪笑陪得那么起劲!少来!我的专长不是安慰伤心的老奶奶——所以我们才会聘请你们这些高学历又爱讲恭维话的混蛋啊!” 达尔齐尔低吼。反科技化的他一向把中央警用电脑视为寇雠。 “克里夫特·莎拉曼,十九岁,出生于伦敦的达利奇,向法庭报告的地址是东达利奇里考克广场二十九号公寓,屋主是他的外婆梅莉安·赫尔斯比太太,不过他已经有三年多没住在那里了。他为了领社会救助金报过几个地址,不过没有一个是永久住址或特别重要。唯一的前科是上个礼拜顺手牵羊被判罚款。” 戏耍已然浪掷春光与白日, “我认为——我希望——你要讲的应该是追星族吧,”洛尔德尼克说。“搭便车的事呢?” ——布雷克《保姆之歌》(Blake:Nurse's Song) “你就靠每晚重复相同的台词过生活,现在只叫你多讲一遍,你竟然就不爽了。”达尔齐尔说。 “我再问说清楚一点好了,他的左臀部有没有胎记?类似一颗痣,形状有点像是枫叶?” “超商现在也卖大麻了?” “对,确切的说法是保姆兼女佣。” “不太好吧,”洛尔德尼克说,“我叫医生来过了,他说老太太应该多休息。” “还需要我解除烦忧吗?”达尔齐尔说。 开门的是身穿衬衫的青年,自称是骆德,洛马斯,而且不待达尔齐尔自我介绍就领他进入会客厅。 上午十点左右,达尔齐尔第一次造访特洛伊庄园。 “病还没好,”帕斯卡尔尔说,“或者是说,”他纠正自己,“又生病了。他过来露了一下脸,说他没事,然后又走了。” 伪装遮掩了寒冬与暗夜。 “不太可能,”帕斯卡尔尔承认,“那只是一堆疯狂寻子的悲伤记录。西摩尔说,他觉得几年前的记录中好像出现过一段空白,不过刚好跟她第一次中风的时间吻合。这也是说的过去,不是吗?” “开始,”他说。 “那个正宗的英国大男孩,我们也还没找出什么来啊,”帕斯卡尔尔抗议。 “你已经走投无路了,是不是啊,比尔特?”达尔齐尔说。 “好,查下去。对了,古登诺说他在芙尔金汉夫人家碰到一个记者,姓沃兰德斯。这记者好像也在探听波兹沃斯小姐的背景。可以去他那边问问,说不定他查出了什么东西。这些报社记者跟我们不一样,不受法规和原则限制,而且可以出钱收买别人。喂!” “她目前是领干薪过生活,不过照她今早的气色看来,大概是享不了多久清福了。也许她担心,假如班恩德勒依果真是失踪的少爷,她会因此流落街头,”达尔齐尔说。 “依今你天早上问她的问题看来,她会想到这里也真是反应太快了,”帕斯卡尔尔说。 “不,法官是主张恢复绞刑、鞭刑、阉刑的琼斯女士。不过连她也觉得把顾客摔进车子的挡风玻璃里实在太夸张。霍尔比家族的其他人没有前科。至于洛尔德尼克·洛马斯,他开车拿过几张罚单,一次被控持有违禁品,是大麻,在伦敦的希思罗机场被搜出来。他极力辩称只是给自己抽的,不会转卖。他母亲没有特别的记录,不过……” 但他这话只能对着达尔齐尔宽阔的后背讲,因为动作快得惊人但反应处变不惊的达尔齐尔这时已穿门而去,而且在洛尔德尼克还没赶上之前,已经在敲着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卧房的门。 达尔齐尔走向窗口,略朝四分之一英哩外克里夫特陈尸的树丛望去。 “你大概是听说过我吧?”达尔齐尔说。 尽管她身体欠安,双眼仍然晶亮而警觉。 “是啊,她态度很冷静,”达尔齐尔证实,“我昨天下午带她去停尸间看班恩德勒依的屁股,她一看就说:‘没错,走到哪里我都认得出那颗痣。’从头到尾脸色没垮过一次!顺带一提,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说亚历山大的肌肤如百合般雪白,没有枫叶胎记。再加上霍尔比的说法,现在是两票对一票。谁在说谎?” “我已经做过笔录了,”洛尔德尼克不耐烦地说,“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难道又要我从头再讲一遍?” “一下子就好。” “你是说对那具尸体?那或许不知道。不过我想问的事情不是这个。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你刚进特洛伊庄园的时候,是担任亚历山大·霍尔比的保姆,对不对?” “啊?谁?什么?什么……什么?喔,瓦特莫斯啊!副局长……是的,长官,我知道你是副局长。有什么事吗,长官?可是我现在正在忙……好吧,长官,我尽量快就是了。” 达尔齐尔拿起听筒,拨了电话,然后说:“喂,贺博,我是达尔齐尔主任。夫人还好吗?太棒了!是这样的,我来帮我们副局长查个电话记录,只要查查时间而已,是今天早上,时间大概是……对,就是这一通。太好了,多谢。” 帕斯卡尔尔开始报告:“主任,我跟佛罗伦斯联络上了。” “你自己可是说过你觉得她很精明,”达尔齐尔说。 “极端主义好像快要泛滥成灾了——”帕斯卡尔尔说,“再给你一点消息:女帝会被政治保安处列入右翼同路人的黑名单。” “不卖白不卖,”帕斯卡尔尔说。“其实要买到也不难,只是得花上不少钱。可能这个莎拉曼是卖了自己的屁眼来买大麻,办完事以后,那男伴决定不付钱,毒打他一顿,结果下手太重。” “什么?” “不要!” “但你讲得好像打了一场胜仗,小子,”达尔齐尔低吼。 “奇怪了,怎么这里的人要载人一程都不忘加上这句话?”洛尔德尼克边想边冲去找绒毛外套。 “所以他们干脆解决掉班恩德勒依,以免到手的钱飞了,是不是?小子,你的脑筋还不赖嘛!” “然后呢?”达尔齐尔说。 “只要你别动不动又念起台词,吓坏了我的司机,”达尔齐尔说。“要走就快!我可不等人。” “‘这件事’啊,”洛尔德尼克看着他,好像怀疑他的精神状态。“发生在我家门阶上的凶杀案!” “所有的人都是吧!”洛尔德尼克看看手表。“今天早上的采排我已经翘掉了,下午再不去的话,宗爱琳一定会要了我的命。喔,布鲁斯太太,你来了!” 夜露即将满布; “他人在金宝剧院的酒吧吃午餐,”达尔齐尔说。“我让他搭我便车回来的。这个臭小子很怪,你不觉得吗?有自恋倾向。不过这种人我们这里也不只他一个。就用那些资料,你查得出什么来吗?” “或许吧。威尔德尔不是提过‘白热会’吗?我也去查过。被他说对了,那群人擅长渗透,会渗入各种体系组织当中,像是学校、保守党的地方派系、志工单位等等。他们偶尔会发作一下——例如说最近的反宗爱琳运动——以便维持在右翼极端主义圈里的声势。不过平常时候,他们的姿态压得很低,以渗透为重。所以像波兹沃斯小姐这样的人极有可能是暗桩,他们嗅到钱的味道之后,先把她送进女性振兴帝国会,让她去生根,然后就等待钱流进账户。” 他放回话筒,一脸野蛮的奸笑。 帕斯卡尔尔再次捧场大笑,笑得达尔齐尔全身的防卫机制都亮起了红色警戒灯。 注释: “结果查出了几件事。约翰·霍尔比发脾气的时候,不只是找做成标本的狗出气。他年轻的时候有斗殴的前科,不久前也才因使用过度暴力驱逐一个不受欢迎的顾客而被罚款。” “啊?你有什么话想一吐为快吗?”达尔齐尔说。 “可是,她什么也不知道啊!” “没有,”她说得斩钉截铁,“他没有。” “请进,”嗓音微微颤抖。 “问完了?”洛尔德尼克随着他下楼时询问。 “亚列山卓·班恩德勒依,一九二三年出生于西西里岛巴勒摩,服务游击队期间受伤,住进仙纳附近的美军医院接受治疗,战争结束后继续定居在托斯卡尼,担任传译和快递员,先是在宪兵队上班,美军逐渐撤退之后转行进观光业。没有前科,未婚,查无亲属。霍尔比夫人举行葬礼的四天前从比萨机场出境,我们也调到他从盖特威克机场入境的记录。之后,就没有线索了。” “谢谢你,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祝你早日康复。” “没有,一个也没有。”她说得毫不迟疑。 “对。我在想……” 帕斯卡尔尔暂时放下这个想法,想等到能够验证时再提出来。他把话题兜回去。 “好吧,那我是问完了。我想回局里。有些人不干活可没饭吃。” 他边说边走向床边。 “差不多半小时之前,罗福接到《挑战者》打来的密报,”达尔齐尔说,“我猜是要揪出同性恋的时机了。他下星期三要面试,最担心的就是临时出状况,坏了他的好事。好吧,比尔特,我看得出你急着想走。老奶奶来的时候就由我来应付,不过我可不会忘记你欠我这一次。好啦,我最好别让那个乐翻天的孩子等太久,不然他的小脑袋会马上忘记他为什么要找我过去!” “是视力太差吧,”达尔齐尔闷哼。“据你了解,他是不是男妓?” “我这人啊,十分靠不住。我们上楼去找老太太吧。” “他来北部是做什么?”达尔齐尔问。“大老远跑来,总不会只是为了顺手牵羊。” “你确定吗?”达尔齐尔不太相信地说。“最好去向契斯克瑞思律师求证。不管他们有没有说谎,我倒是很确定一点: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不会开口提。” 从正门进来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她包着头巾,门牙有缝,斜眼。 “但你还是想浪费时间追查洛尔德尼克?”达尔齐尔语带讥讽。“你仍然相信能从遗嘱里找到杀人动机?” “想搭便车是吧?怎么就是甩也甩不掉你,啊?简直就像追性族一样。” 达尔齐尔嘟哝着,口气是一种尖酸的自满,以显示他对调查外国人本就不抱希望。 “布鲁斯太太平常帮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打扫,”洛尔德尼克解释,“她说她今天下午会再来,好让我去忙自己的事。感激万分了,布鲁斯太太。” “是。你知道,主任,这里是乡下地方,而特洛伊庄园四周的人烟又特别稀少,一想到有个凶手正在这里到处晃荡,有哪个老妇人会不紧张忧虑呢,您说是吗?” 回到局里,达尔齐尔发现帕斯卡尔尔与西摩尔正笨手笨脚将一叠叠的资料移来弄去,很像一对紧张的舞扇裸女。 “值得一查,不是吗?” “看样子,我们只好靠白纸黑字来办案了,”达尔齐尔嘟哝着。“比尔特,进我办公室来,你认为有必要的东西全带进来。” 这一点其实令他深感震惊。他也怀疑过女权行动会所握有的名单——那份让他讥讽有加的名单,或许也散发自政治保安处。也许是里面有间谍,或是刻意要走漏风声,也有可能是左派黑客黑进了警方的电脑。 “芙尔金汉夫人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殖民时期住过印度。至于莎拉·波兹沃斯小姐,什么东西也查不到。” “我调查班恩德勒依的命案都忙不过来了,主任,我已经吩咐西摩尔清查霍尔比夫人所有的档案资料,而且还要去问洛尔德尼克·洛马斯他撬开抽屉是想找什么。” 她的左眼瞥了一下,吊着嗓门尖笑,让人不禁肠胃翻搅。接着她便上楼去了。 “如果那算是你家的门阶,”他说,“现在有只驴子正在你家玄关的地毯上拉屎。” “我也查过古登诺,”帕斯卡尔尔说,“他对某些行动激进的保护动物组织似乎抱持同情立场。这我们缺乏具体的证据,不过他的观点让他跟动福社委员会关系很紧张。” 帕斯卡尔尔摇摇头。 “喔,天啊,我就知道这台伟大的机器会介入我们的行动!” “没错,”西摩尔附和,“我跟他报告这两天发生的案件时,他竟然昏了过去。我想叫医生,他说不用了。”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 这声咆哮是对着话筒——电话才响一声,立刻被他接起。 洛尔德尼克在他背后悄悄说:“你帮帮忙吧,主任!” “是灵犬罗福,”达尔齐尔说,“不晓得他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呃,她的丈夫是亚瑟·沃恩达·埃拔恩斯,七〇年代曾涉及一桩渡假村诈财案丑闻,不过因为当时他在意大利开车冲出高速公路因而脱身。同时,他在伦敦分公司的办公室也碰巧失火,烧光了所有的文件,所以没办法证明她涉案。不过我猜当时应该只差一点点就逮到她了。” 帕斯卡尔尔耸耸肩说:“很难讲,不过也许他外婆赫尔斯比太太能提供更多线索。对了,主任,她下午两点过来。我已经交代过,她一到达就直接带来找你,因为我想你可能想先跟她讲几句话,再带她去停尸间……” “对不起,”洛尔德尼克说,“我刚刚想到,如果你要进市区的话……” 达尔齐尔咀嚼了这句话,然后轻声放了个屁。 达尔齐尔打开门:“早安,女士,”他对着躺在大床上的凯依瑟·里斯特依契说。“抱歉打扰你了。” 那里面可是个复杂的电路网络,他才不愿意去打开它。 “不可能吧。他们的确是霍尔比夫人最近的两个亲属,地位相等。不过以这两人和亚历山大的关系来看,情况就不太一样,因为约翰·霍尔比和亚历山大是堂兄弟,而沃恩达·埃拔恩斯只是姻亲。” “只有天知道。他跟西摩尔说,他只是到处走走,过游民的生活。有意思的是,西摩尔说他不相信,因为那小子的气味不对——不够臭。验尸报告已经送来了。垄巴顿先生加班到很晚——或者说是提早上班,而且还有心情解剖。死因经过证实,是胸腔被车子辗过,不过在车祸之前他被人打了一顿。喔,顺带一提,垄巴顿说,死者生前身体洗得很干净,而且撇开死时流出的排泄物不谈,内衣裤也清洁,所以看来西摩尔的判断没错。” “我相信里面还有得查,”帕斯卡尔尔说,“我已经用中央警用电脑跑过……” “不知道,不过我们会很快查出来,”帕斯卡尔尔很有信心地说。“最好的线索包括,他的最后一餐是烤起士三明治,而且是死前不久才吃的;最近肛交过;身上有个小塑胶袋,装了五公克的大麻,塑胶袋来自本地超商,所以八成是在那附近买的。” 帕斯卡尔尔皱眉说:“凯依瑟·里斯特依契何必说谎?” “可是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可没有病倒在床上啊。好吧,我们往其他方向去思考。其他两个人何必撒谎?” “之前,线索也多不到哪里去。” “在,不过她身体不舒服。恐怕这件事让她饱受惊吓。” “好吧,”洛尔德尼克叹气说,“非问不可的话,你尽管问吧。” 回家吧,我的儿女,太阳已西下, “我很乐意啊,亲爱的。”她说完定睛凝视着达尔齐尔,眼神热切。“他是警察?我想也是。今晚煮个鸡蛋,喂喂看她想不想吃。至于这一个,我可喂不起!” 他慎重地撩了一下额头上的一小撮头发,然后离开。 讲笑话最忌讳讲得太明显,但达尔齐尔从来就不会因此停止说笑。不过,他对帕斯卡尔尔捧场的哈哈笑倒是微感困惑。帕斯卡尔尔笑完后继续报告。 他放回话筒。 第二章 尼维斯·瓦特莫斯用力摔下话筒,并不是气他的胖主任故意激怒他。不过他知道,达尔齐尔过来见他的时候,最佳的准备措施是满头怒火。 今天上午到目前为止诸事不顺。克里夫特·莎拉曼的命案惹得他极为烦心。他的地盘同时发生两桩命案,而且还没侦破,势必难以博得甄选委员的好感。所以他已经想出一套策略:先找达尔齐尔过来,套出目前最有进展的破案方向,然后把办案的主导权抢过来,再开记者会宣布案情发展,届时再谦虚地提一两句他的皮克福德案。 想到这里时,艾瑞克·欧吉波依总编辑打电话过来。 “瓦特莫斯,让你先知道一件事,”总编说,“那个爆料的家伙昨晚又来电了,讲的是同一件事。负责跟他约见面的人是亨利·沃兰德斯——你在绅士俱乐部见过这个年轻记者——沃兰德斯跟他约今天一早见面,不过他没有出现,一定是临阵退缩了。不过这人显然是有充份准备,也有可能是别人出了更好的价码。” “价码?” “是呀。提到过钱的事。那人说,他爆出来的秘密保证会整得中约克刑事局天翻地覆,但他要个好价钱。当然,他也有可能只是虚幌一招。不过尼维斯,我保证会随时让你了解情况。” “狗杂种,”瓦特莫斯放下话筒后大骂。“说了等于没说,谢谢!” 他非常确定的是,假如欧吉波依挖到了独家,而且非常精彩,他必定打算照登,但对瓦特莫斯的名字只是点到为止。这样一来,欧吉波依虽然根本没做什么事,却已让瓦特莫斯欠下他一份人情。 是他尼维斯·瓦特莫斯应该掌控大局,再次主导自己命运的时刻了。 有人轻轻敲了门。 “进来,”他大声说。 又敲一下,他又大喊“进来”,可是门还是又敲了一下。 他叹了一口气,起身开门。是达尔齐尔,他站在门口紧张地微笑着,学调皮学童被叫去校长室的神情,模仿的可说是不堪入目。 “你帮帮忙吧——还不赶快进来坐下!”瓦特莫斯嘶吼。 达尔齐尔走进办公室后坐下,压得椅子吱嘎响,好像正航行在大海中的旧船。瓦特莫斯寻索着最佳的沟通方式,最后决定以见多识广、开门见山的方式开场。 “好吧,阿诺德依,”他明快地说,“我最近得知,刑事局里可能有人从事同性恋行为,我想知道这人是谁。” 达尔齐尔的表情是不悦大过于震惊。他在办公室里左看右看,然后向办公桌倾身过去,压低嗓门说:“你是真的想查,是不是,尼维斯?” 瓦特莫斯不知不觉也靠向前去,差点跟他撞到头。 “是,我想,阿诺德依。”瓦特莫斯说。 “亲我一下,我就跟你讲!” 达尔齐尔向后晃回椅子,爆笑起来。 瓦特莫斯维持上身前倾的姿势,每条肌肉绷到最大极限,因为他知道自己如果稍微放松,极有可能扑到办公桌对面勒死这个死胖子。 达尔齐尔的笑声终于逐渐减小,然后完全停息。 “这件事,”达尔齐尔说,“你该不会当真吧?” “绝对当真,”瓦特莫斯说着慢慢直起上身。 “好,算我猪头。找我来做什么?”达尔齐尔说。 “把他揪出来。这事有多重要,我应该不必跟你一一解释吧?”瓦特莫斯说。 “也许有必要吧,长官。”达尔齐尔说。 “好,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希望你和我都能把这事的严重性了解清楚。如果刑事局里出现了一个同性恋,而你不知道他是谁,阿诺德依,当然他想必认为最好别让你知道。依我看来,这样的人最能形成安全漏洞。从同性恋的本质需求来看,他们经常在阴暗的圈子里走动。即使是不忌讳性向曝光的同性恋,也有可能和旁门左道的人往来。至于想伪装成异性恋的那些同性恋呢,是最理想的勒索对象。你听懂了没有?” 达尔齐尔疑惑地说:“他们会怎么勒索一个同性恋警察?” “当然是让他曝光罗,这样他就当不成警察了。” “同性恋当不了警察?” “不承认的话,就有可能当不下去,”瓦特莫斯自信地说。 “可是,假如他真的承认了,不是也当不成警察了?” 瓦特莫斯不愿继续这样辩论下去。 “这不只是工作上的问题,日子也绝对会过得很难过。同性恋有很多弱点。比如说,如果同性恋结了婚,老婆和家人都被他蒙在鼓里……” “结了婚的同性恋?”达尔齐尔说。 “对呀。”瓦特莫斯说,《性偏差》就摆在后面的书架上,可以当他的靠山。“举例来说,你知道王尔德结过婚,而且生了两个小孩吗?” “不知道,我倒没有听过,”达尔齐尔说,“你说的是斯卡波罗的王尔德探长吗?” “照我说的话去做就是了,达尔齐尔先生,照我说的去做。” 瓦特莫斯用非常轻的声音说,他知道自己不具有介于轻声与轰然爆发之间的音域。 “我会的,长官,”达尔齐尔毕恭毕敬地说。“但是,为了确切了解你的指示,能麻烦你写下来吗?” 瓦特莫斯以怀疑的眼光看了他几秒,然后微笑。达尔齐尔自以为请他写下指示可以明哲保身,但是它的作用有利也有弊。 瓦特莫斯撕下眼前的内部公文纸,在下面垫了复写纸,开始振笔疾书。 致:刑事主任安德鲁斯·达尔齐尔 今日讨论有关刑事局内部有身份不详的警官疑似从事性偏差行为,兹下令你全力调查此事,尽速回报。 瓦特莫斯检查一遍,认为写得直截了当又不至于细节庞杂。如果发生了最坏的情况,爆发了丑闻,他可以提出这份具体证据,表示自己早已开始关注此事。而瓦特莫斯相当确定的是,达尔齐尔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嗯,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罗。这事最后很可能会搞得他灰头土脸,要不是被扣上怠乎职守、办事不力的罪名,起码他也会被攻击粉饰太平! 瓦特莫斯签名后交给他。 “我想这样写得够明白了。”达尔齐尔仔细阅读内容后对折,放进皮夹里。 “谢谢你,长官,”他说,“只不过,我不太确定该如何着手调查。请长官提供建议。” 瓦特莫斯笑颜逐开。他知道达尔齐尔最不信任的就是心理医生,尤其是假装协助警方办案的心理医生。 “不如去找中央医院精神科的那个姓波特尔的仁兄吧?他以前帮过我们,也许能指点你该怎么调查。” 达尔齐尔思索着,然后不置可否地闷哼一声。他看起来神情凝重。达尔齐尔鲜少屈居下风,因此瓦特莫斯决定乘胜追击。 “好了,阿诺德依,”他说,“话题转回局里的正事。我要你完完整整报告最近那两件命案的调查及进展。不到一个礼拜就发生两件,不妙,很不妙。” 他故意讲得像是过错出在达尔齐尔个人身上。让他窃喜的是,达尔齐尔居然上钩了。达尔齐尔倏地站起了来:“那跟我又没关系,”达尔齐尔低吼,“凶手杀人之前,总不会先找我们讨论吧?” “不会,阿诺德依,”瓦特莫斯柔和地说,“是不会。可是如果警察委员会想知道治安怎么这么差的时候,会过来找我们讨论。大家很担心哪,阿诺德依,社会大众很担心。我们警方一定要跟民众密切交流。现在凡事讲求公关。这件事,你会认真研究我的指示吧?” “是的,”达尔齐尔说得毫不真诚。 “很好。那你应该知道委员会想要什么资讯与参考资料,也知道我们在职责范围内该给他们什么。阿诺德依,除非你先跟我讨论和报告,否则我也没办法向委员会做出交代,请你牢牢记住这一点。” “讨论和报告……” 达尔齐尔跟着讲一遍,仿佛正在学一种陌生的语言,想背下两个重要的单字。 “就这样了。你手上的案子有没有最新的进展?我该怎么帮你,阿诺德依?我只想知道,我能怎么帮你?” 第三章 “二十四小时营业!”海报写着。“享用吧台小吃的同时,也沾染一点文化气息!” 帕斯卡尔尔回忆起宗爱琳上地方电台时,表示她自己痛恨剧场整天拉下铁门锁上的作法。 “金宝剧院是属于民众的,亲爱的,”她向听得一头雾水的主持人说。“我不想经营一个门禁森严如同军事重地的剧院,演员想进去得偷偷摸摸走侧门,这岂不是像主教上妓院?没人在乎商店,文化如何推销得出去!” 而她今天所推销的文化,是大厅里那一对扁桃腺肥大的民俗歌手,他们正哀叹着织布工人的悲惨人生。或许因为剧中的织布工是兰开夏人,这一首接一首的悲歌,敢情是用来提振约克郡人的士气。 在剧院的附属酒吧里,帕斯卡尔尔虽被当作文艺大老粗看待,他倒也心满意足。 “比尔特,亲爱的!”宗爱琳大喊,朝他直扑过来,扫得沿途较没分量的人士纷纷摇晃,就像小人国的海军在追赶格列佛的情景。她说:“我刚还提到你咧。你能不能帮我们调来十几个镇暴盾牌?我们考虑把警察剧演成音乐剧,我可以想像歌舞演员跳着踏地爵士舞,手里拿着警棍重敲盾牌,这样的声势、节奏一定很令人震撼。” 西摩尔警觉起来,向后退却。读过大学的警探也许不怕被局里记上一笔,但有野心的基层员警可冒险不起。宗爱琳对肢体语言很敏感,她压低嗓门说:“可恶,我这张大嘴巴。比尔特,亲爱的,我不是故意害你尴尬,只是有时候我会有点口无遮拦。可以原谅我吗?” 她压低声音讲话,脸也跟着压低,吐气如细纱般柔柔拂过他的脸颊。 “有时可宽恕,有时该惩罚,委婉陈述为上策。”帕斯卡尔尔说。 宗爱琳笑声宏亮如吉卜林笔下的寺庙钟声。 “你是来交际,还是来临检的?”她问。 “我想找莫丘修讲几句话。” “洛尔德尼克?他在那个转角陪表妹。” 讲到最后这两字,宗爱琳刻意增添戏剧效果,让帕斯卡尔尔听了备觉疑惑。吧台很长,洛尔德尼克·洛马斯坐在远处的转角,旁边坐着瑞茜尔·霍尔比,两人的头靠得很近,几乎碰在一起。两人该不会有什么吧?他被这念头吓了一跳。霍尔比和洛马斯两家一向合不来,而这一对看起来也不太适合演出罗密欧和茱丽叶。 帕斯卡尔尔向宗爱琳告辞,走向这一对。两人看见帕斯卡尔尔走过来,立刻停止交谈。他站在他们上方说:“洛马斯先生,霍尔比小姐。” “上一次是叫洛尔德尼克和瑞茜尔,这次一定是想谈公事,”洛尔德尼克说。 “洛马斯先生,可以私下谈谈吗?” “这里不行吗?” 酒吧里有人声也有音乐声,噪音的音量够大,旁人想偷听也听不清楚。 帕斯卡尔尔望向瑞茜尔。 “我走好了。”瑞茜尔说。 “没必要,”帕斯卡尔尔说,“我的警员可以请你在吧台喝一杯。西摩尔!” 瑞茜尔起身走向吧台,西摩尔露出微微不解的神情。 帕斯卡尔尔坐上她空出的椅子说:“我只想请教两个问题,洛马斯先生。第一,你为什么要撬开档案柜?” “什么?我才没有呢!太荒唐了吧!”他抗议,情绪的表达既讶异又震惊,一种半调子的写实表演风格。 “你漏掉一句台词,”帕斯卡尔尔告诫,“应该先问‘什么档案柜?’等我解释过后,你才表现出愤慨的模样。” “你很会耍宝嘛,”洛尔德尼克嗓音粗哑地说。 “谢谢你。抽屉里里外外都有你的指纹,而且也符合你床边酒杯上面的指纹……” 床边的指纹重叠得太严重,根本难以比对出结果,但帕斯卡尔尔仍然拿来说谎。 “你竟敢跑进我卧房乱搜东西!”洛尔德尼克这一次是真的动了肝火。 “不是这样,”帕斯卡尔尔轻声说,“我们先征求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的同意,进入过世的亚历山大·霍尔比的卧房。言归正传,那个档案柜……” 洛尔德尼克思考了一阵子,然后坦然露出悲哀的微笑。 “好吧,是的,我确实是打开抽屉看过,不过我并没有撬开抽屉。抽屉的锁早就被撬开了,我只是打开随便看看而已。” “目的是?” “没有目的,真的。其实说来也驴。老实讲,我只是突发奇想,认为可能有另外一份遗嘱,是契斯克瑞思律师所不知道的。你不觉得有这可能吗?我真的不相信老太太临死前还认定宝贝儿子仍活在人间。” “我懂了,”帕斯卡尔尔说,“我猜,你希望找到一份把遗产全留给家族的遗嘱?” “我出生在圣犹达日,”洛尔德尼克说,“只有天生的乐观主义者才会去当演员。” “结果找到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堆证实贵朵琳果真是老糊涂的东西。” “那撬开抽屉未免太不值得了吧。” “拜托,任何人都有可能去撬开啊,干嘛死咬住我?” “不太可能是任何人吧?那房子里只住了你和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而且她有钥匙。” “那栋房子也有别人进进出出,你知道。” “举例来说?” 洛尔德尼克偷偷的瞄向吧台,压低嗓门说:“瑞茜尔的父亲约翰·霍尔比呢?他两三天前去看阿纪,问她遗嘱和信件等等的事情。没错,有可能是他。他啊,大老粗一个,很难相信小瑞茜尔是他女儿。” 帕斯卡尔尔记下来了。 “那告诉我你去意大利的事。” 洛尔德尼克先是皱眉,然后把脸皮放松,绽放出坦然、开朗的微笑。 “我行李箱上的贴纸被你看见了,”他说,“你这老警探太厉害了!是,我夏天去过意大利。沙里斯贝利剧展结束之后,我急着到处找工作,最后我想,干脆出去散散心,给自己放个暑假,所以接受我妈的好意出国一趟。” “你这是第一次去意大利吗?” “不,以前也去过几次。” “去了什么地方?”帕斯卡尔尔握着笔等着。 “到处走走。” “托斯卡尼?” “是。我在托斯卡尼待了不少时间。喂,你到底问这些要干什么?” “你有没有碰到过亚列山卓·班恩德勒依?” 洛尔德尼克倒没有假装没听过这名字。 “你指的是在葬礼出现、后来死掉的那个人?警探,你到底想讲什么?” 帕斯卡尔尔轻声说:“我不过是问个简单的问题,洛马斯先生。” “那简单的回答是,没有。” “好。顺带问一下,你还抽不抽大麻?” 洛尔德尼克缓缓摇头,神色有点惊异。 “天啊,一旦留下前科,跳进河里也永远洗不清了!你该不会真的要我回答吧?” “当然是真的。你自己在法庭上承认过。我现在只是问你,是不是戒掉了?” “可是,为什么要问这个?这跟其他的事有什么关系?” “这我就不知道了。昨天晚上在特洛伊庄园附近被杀害的男孩,身上带了一些大麻。” “你已经走投无路了,是吧?”洛尔德尼克说,无意间呼应了达尔齐尔的指控。 “非常有可能,”帕斯卡尔尔说。 他注意到有人来到身边,微微抬头一看,是瑞茜尔·霍尔比。 “洛尔德尼克,我不回去不行了。契斯克瑞思先生午餐时间都在工作,有很多东西要我打字。” “好,”洛尔德尼克说,“不过你今晚会去特洛伊庄园看看阿纪吧?布鲁斯太太很尽责没错,不过她也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顾。” “好,我当然会去,我八点下课。” “再等几分钟,霍尔比小姐,我会陪你走回去的,”帕斯卡尔尔说着,再试一次他的招牌微笑。“我有事想找契斯克瑞思律师。喔,对了,洛马斯先生,你上个礼拜五在朋友家过夜,那个朋友该不会刚好住在里兹吧?” 这一招通常很管用。警方讯问嫌犯时,先让嫌犯误以为问话告一段落,然后冷不防再追问一句。这一次看来势必也有斩获。 洛尔德尼克的脸皮抽动一下,张了口却只发出干哑而紧张的咳嗽声。 “你礼拜五去过里兹,对不对?”帕斯卡尔尔说得和颜悦色。 “那当然,”瑞茜尔·霍尔比激动的说。帕斯卡尔尔讶然望向她。 “他陪我去看歌剧,〈蝴蝶夫人〉。” “有吗?” 帕斯卡尔尔说完把头转回洛尔德尼克身上。洛尔德尼克适才的惊慌失措已一扫而空,他面带微笑对帕斯卡尔尔说:“她决心让我戒掉剧场,改听歌剧。” “你打电话给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说晚上不回特洛伊庄园,因为你会在朋友家过夜。” “没错,”洛尔德尼克色眯眯地咧开嘴笑,“没错。” “我该走了。”瑞茜尔·霍尔比说完倾身在洛尔德尼克的脸颊亲一下。 帕斯卡尔尔记得,才短短一星期之前,洛尔德尼克在酒馆想要拥抱她以示欢迎,她却忙不迭的闪躲,眼镜还撞到他的脸。瑞茜尔转身往门口走去。 “我们找时间再聊,洛马斯先生。” 帕斯卡尔尔说,然后跟着她追过去。 瑞茜尔走得很快,一直走到剧院外面才被帕斯卡尔尔追上。 “等一下!”他说。“你这工作一定很棒,让你这么急着赶回去。” “还好。” 他消化了这句话,然后说:“再好也好不过自己当律师?” “你偷看了我的公事包,”她说。 这项推理连跳了两步,真令人钦佩。或者,只是他偷看之后忘了扣回去? “你念的是什么?念完高中之后,想报名职业训练课程?还是想拿个大学的文凭?” “能念到哪里算哪里,”她不带感情地说。 “契斯克瑞思律师一定很高兴。” 她不吭声,帕斯卡尔尔以两三步的时间解读其中的含义。 “他还不知道?为什么?知道的话,他一定……” “我不需要别人帮助。” “帮助?人人都有接受教育的权利。” “权利?”她没有提高细弱的嗓音,语气却大为激昂,是帕斯卡尔尔几次接触她以来所未见过的。“儿童有权利接受成人允许他们接受的东西;成人有权利获得他们负担得起的东西。” “就这样吗?你已经满十八岁,算是成年人了,你负担得起什么?” 刹那间,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微微笑起来。 “不多,也许就是能自己作主吧,如果走运的话。” 两人走到事务所的大楼门口,帕斯卡尔尔回头一看,看见西摩尔像皇家随扈似的紧跟在几码之后。帕斯卡尔尔以嘴形对他说“车”,红头兄点头后走开。 帕斯卡尔尔与瑞茜尔踏上吱嘎响的旧木阶,他说:“你不希望我在契斯克瑞思先生面前提到夜间部的事吧?” 她耸一耸单薄的双肩,漠不在乎。 “想怎么做,随你便,”她说,“我进去看看契斯克瑞思先生是不是一个人。” 工作中被人打扰,契斯克瑞思似乎不太高兴。他的办公桌上散放着文件,外套披在椅背上,但是瑞茜尔请帕斯卡尔尔进去时,契斯克瑞思仍然礼貌的站起身并穿上外套。 “不好意思,”契斯克瑞思说,“正在忙。有没有新的进展?” “不太多,”帕斯卡尔尔说,“我猜达尔齐尔先生跟你提过,根据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认尸的结果,班恩德勒依很可能就是亚历山大·霍尔比。” “是的,达尔齐尔昨晚打过电话来。太意外了,实在太意外了。” “可不是吗?而且约翰·霍尔比先生也证实了这点。但另一方面,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却否认亚历山大有胎记。我真正想厘清的一件事是,如果班恩德勒依真的是亚历山大,在法律上有什么意义?” “天啊,”契斯克瑞思说,“我想想看,我想想看。恐怕这种状况仍然存在一定的模糊空间。乍看之下,亚历山大既然在母亲过世之后还活着,而且也进了本人的办公室以口头声明继承遗产,那么霍尔比家的遗产应该视为亚历山大的遗产。” “了解。据我所知,在亚历山大没有立遗嘱的情况下,依法规定,约翰·霍尔比自动升级,成为亚历山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是亚历山大唯一的继承人。不过,帕斯卡尔尔先生,你忽略了一件事。如果班恩德勒依真的是亚历山大·霍尔比,而他又在意大利定居了四十年,有可能成家,生了一大堆小孩,而且可能自己已立了一份遗嘱,把财产全捐给地方的足球队!” 帕斯卡尔尔摇摇头。 “意大利警方调查过,班恩德勒依未婚,一时也查不到亲属。就算查得到,那些亲属也是姓班恩德勒依,不姓霍尔比。至于他有没有留遗嘱,我还没有去查。” “我不熟悉意大利法律对没留下遗嘱的情况怎么界定,前提是他已真的入籍意大利,并且成为公民,”契斯克瑞思说,“不过就我们所知的法律及英国法律来说,真正棘手的部分仍然出在霍尔比夫人的遗嘱上。根据她的遗嘱,在二〇一五年之前,除非在排除各种可能性的质疑之后能证实他的儿子已确实死亡,否则动福社、济眷会和女帝会都无法继承遗产。我承认,‘除非’这项但书是我劝她附加上去的,不过我想写的其实不是‘排除各种可能性的质疑’,而是‘排除合理的质疑’。可是我拗不过她的坚持。重点是,如果班恩德勒依证实是亚历山大,现在又可排除各种可能性的质疑而证明亚历山大确实已死,根据遗嘱,三个慈善机构应该可以立刻继承遗产。” “那太荒谬了吧!他才是遗产继承人哪!”帕斯卡尔尔说。 “可是,他在死前有没有透过法律管道争取遗产?” “有必要吗?”帕斯卡尔尔问。 “通常是没必要。不过你也可以挑毛病,说从霍尔比夫人的遗嘱中可以看得出,她只希望儿子在世的时候能享受遗产带来的好处,而不是让他在意大利当散财童子。我们不能不假设班恩德勒依在意大利有亲属。” 帕斯卡尔尔告辞后,觉得这一趟来了跟没来一样。 西摩尔随便把车停在禁止停车区等他。 “去哪里,长官?”他问。 “旧磨坊旅社,”帕斯卡尔尔说,“开快一点的话,也许还来得及吃午餐。” 他后悔讲了这句话。尽管赶紧详细补充说明,说去见约翰·霍尔比另有多重目的,但这已经无法阻止那位红头兄把它当成主要目标并尽全速完成。然而尽管他死命的加快速度开,一旦走进旧磨坊,看样子是要大失所望了。 “吃午餐!”约翰·霍尔比把它当成三字经来喊。“我们只卖三明治,不过半个钟头以前全卖完了。” “爸,我可以再去做几个。” 金尼恩主动说,对着西摩尔眨了眨长长的睫毛,西摩尔嘴巴发出啧啧声回应,以示饥渴大过饥饿。 霍尔比向女儿金尼恩低吼了一声,不情愿地表示同意。金尼恩转身摆臀走开,姿态撩人,西摩尔深深叹了一口气。帕斯卡尔尔买了两杯饮料,决定暂时先别找老板谈正事,因为酒吧的生意正旺,乡下的酒客显然知道卖酒的时间即将截止,赶着再点一杯,心急得像浮士德博士面对他最后一个午夜。霍尔比夫妇忙得不可开交。 西摩尔也注意到他们正在忙,所以喃喃对帕斯卡尔尔说:“长官,我想去兜一圈。刚才进门的时候,我看到男士洗手间附近有道门写着‘闲人勿进’。趁大家在忙,我想进去探一探,你认为如何?” “你是说,你没有事先申请搜索令,就想进去看看会不会搜到一些贵朵琳·霍尔比的档案柜资料?或是一些约翰·霍尔比和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串谋的证据?或者是霍尔比和这两件命案有关的东西?”帕斯卡尔尔说。“简直是无法无天。如果你是这样打算,我必须禁止你行动。” “遵命,长官。”西摩尔说,“去尿尿可以吗?” “别迷路了,”帕斯卡尔尔说。西摩尔奸笑着离开。 有个声音传来:“是帕斯卡尔尔警探吧?”他转头,看见年轻的金发记者亨利·沃兰德斯站在他的手肘边。 “我们在金宝剧院的后台招待会见过面,”沃兰德斯说。 “我记得。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从里兹来这里要好一段路呢。” “我今天跟人约了一大早在这里见面,结果对方却放我鸽子,”沃兰德斯说,“幸好我还有一两件事要办。” “在旧磨坊吗?” “有何不可?你不是都来了!”沃兰德斯狡猾地说。 “就连警察也需要轻松一下。说来有趣,今天早上才有人跟我提到你的名字。” 那年轻记者一时看来有点惊惶,但也迅速镇定下来。 “希望是好话吧?” “我想,前几天动福社的古登诺先生去尤科里拜访芙尔金汉夫人,那天你也在场。” “对。” “方便告诉我你去找芙尔金汉夫人的用意是什么吗?” 沃兰德斯迟疑一阵后,说:“帕斯卡尔尔先生,萨姆沃依·鲁斯迪乌汀对你赞不绝口呢。” “那真好。” “他说和你这种人打交道不怕吃亏,不像有些人喜欢先通吃,事后又反悔,最后什么也不给。” “鲁斯迪乌汀这样讲吗?下次他再跟我抱怨什么不合作,我就用这句话来提醒他!沃兰德斯先生,你去芙尔金汉夫人家做什么?” “嗅嗅看有没有值得报道的东西,”沃兰德斯说,“芙尔金汉夫人经常向《挑战者》投书,所以我们一发现女帝会可能获得一大笔捐赠,便认为值得了解一下。霍尔比夫人的遗嘱本身就具有新闻价值,不过正如我们总编说的,如果肯用心在旁边慢慢绕,通常能找出一个更漂亮的角度。” “有吗?我是说,有更漂亮的角度吗?” “这个嘛,我上门没多久,古登诺先生就来了,算我好运。稍微让局面明朗了一点。” “芙尔金汉夫人的助手波兹沃斯小姐呢?她让局面更明朗了一些吗?” 沃兰德斯露出劳勃·瑞福的浅笑。 “跟我今天早上听到的消息就没得比了。” “什么消息?” “我听到风声,说有人去停尸间认尸,认出死者可能是那个下落不明的继承人。” 帕斯卡尔尔消化着这句话。他们已经尽可能低调处理死者与霍尔比家的关联,但是多少有些了解的人太多,若要走漏风声防不胜防。他说:“你应该不是《挑战者》的社会版记者吧?他胖胖的,叫波尔,我见过他。” “对,不过来这里的人是我,不是他。但我猜他一定很快就会闻风而来。我想我也应该勤快一点。” “所以你才来旧磨坊?” “只想打量一下这家人,试探各种角度。” “你还没跟他们说过话吧?” “还没有。” 帕斯卡尔尔在心里微笑,因为他想到这个记者即将领教约翰·霍尔比的自然原味。 “说到莎拉·波兹沃斯……”帕斯卡尔尔说。 “是——” “古登诺先生说,他觉得你可能会去查她的背景。” “他这样想吗?” “他说的对吗?” “萨姆沃依·鲁斯迪乌汀说的对吗?”沃兰德斯浅笑。 帕斯卡尔尔开始觉得他的浅笑让人心烦。 “我告诉你我能做什么吧,”帕斯卡尔尔说,“我没有权利证实或否认谣传,你一定看得出来。不过你愿意的话,我倒是可以把你介绍给约翰·霍尔比认识,尽可能帮你这次的访问开路。” 这个建议其实荒唐的很,稍有经验的记者连考虑都不会考虑,更谈不上接受。 “好吧,”沃兰德斯说,“好,我确实是查过莎拉·波兹沃斯的背景。就我的资料研判,女帝会是殖民地时代的遗毒,会员全是跟不上时代的老人,与她个人是格格不入。不过如果她确实是某个团体的会员,那么他们的保密工夫可说做得非常到家,因为我连她是不是人类的一员都查不出线索。” “你所谓的团体是指右翼团体,而她是右翼团体的暗桩,目的是想夺财?” “我是这样怀疑过。左翼、右翼,又有什么差别?钱最重要。你呢,警探,有没有查出她的底细?” “还没有。” 帕斯卡尔尔看见吧台的人群已经退去,霍尔比四下看看,大约考虑要回家去了。西摩尔还没有回来。 “先坐一下,”帕斯卡尔尔对沃兰德斯说,“我想先跟霍尔比先生谈一下,再把他介绍给你。找个听不见我们讲话的位子坐。” 沃兰德斯又露出浅笑,从吧台高脚凳起身,找了一张餐桌坐下。 “霍尔比先生,”帕斯卡尔尔高喊,“能借几分钟时间吗?” “我就知道你们这两个混蛋来这里不是只想喝喝啤酒,”霍尔比说。 “这里的啤酒非常可口,”帕斯卡尔尔夸赞。“我猜你几天前去过特洛伊庄园了。” “我不能去吗?” “当然能。我只是想了解你去的目的。” “如果你问过凯依瑟·里斯特依契那头母牛,你大概也知道答案了。” “她说你想看看霍尔比夫人立了遗嘱之后所写的文件或信件等等的。” “没错。” “确切来说,你是想……” “当然是想证明那份遗嘱是一堆屁话啊!就算不是去他的福尔摩斯也都猜得出来吧,警探先生?我只是去仔细看一下,就这么简单。”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有反对吗?” “没有。她态度好的很。怎么会不好?终于熬出头啦,一辈子不愁吃穿。我呢,我只在后院搞了一堆砖头,钱都还付不出来!” “你有没有找到什么东西?” “连条香肠也没找到。” “档案柜里也找不到?” “档案柜里也没有。” “你确实打开档案柜看过?” “对啊,不行吗?喂,那个老贱货到底讲了什么?” “没有,没有,”帕斯卡尔尔请他安心。“我只是在想,抽屉如果被锁住了,你是怎么打开的。” 霍尔比把脸凑近帕斯卡尔尔的鼻尖。 “用钥匙,小子,当然是用他妈的钥匙啊!凯依瑟·里斯特依契拿钥匙帮我打开抽屉,站在旁边看我翻东西。如果她不是这么说的话,那她就是个大骗子!” 霍尔比的激动引来几位顾客的注意,他们显然把老板发脾气当成免费的歌舞秀。 帕斯卡尔尔轻声说:“她没有说什么不一样的话,因为我没问她。不过,她倒是说过,就她所知,亚历山大·霍尔比的臀部没有胎记。” “她这样说?”霍尔比冷淡地说。“我听说是有,不过我猜她应该比别人清楚吧。” 帕斯卡尔尔以眼角余光看见西摩尔已经回来,在靠窗的一个桌位坐下。 “对,我想她应该最清楚才对。喔,对了,壁炉旁边那个金发年轻人是《周日挑战者》的记者,如果你有空,他想访问你一下。他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青年。” 霍尔比以怀疑的眼光望向沃兰德斯,然后绕过吧台走向他。帕斯卡尔尔喝下啤酒,西摩尔的酒仍旧放在吧台上,一口也没沾。帕斯卡尔尔举起自己的杯子请霍尔比太太再倒一杯。 帕斯卡尔尔付钱时随口说:“昨天晚上,我在跟你先生讲话的时候,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不是打电话找他吗?她没有说她是不是还待在这里,对吗?” 以这些话来套口风并不高明,但是对付诚实而开朗的老板娘却绰绰有余。她说:“没有,她没说她从哪里打来的。” “好,没事。”帕斯卡尔尔说完,端起西摩尔的啤酒,走到他那桌给他。 金尼恩在同一时间端着三明治过来。 “我帮你烤酥起士,夹了些很嫩的鸡胸,还加了一点点我自己做的印度甜辣酱。” 她对着西摩尔的耳朵说,并挨着他弯腰放下餐盘。 西摩尔的反应并不热情,反而偏冷淡,让帕斯卡尔尔颇为惊讶。同时让他讶异的还有,霍尔比过去沃兰德斯那一桌之后,不仅没有如他预期的施予言语暴力,反而和他聊得颇为起劲,近乎和乐融融,甚至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霍尔比绝对是在说明遗嘱的事,还有可怜葛林岱番狗。它正在壁炉前面长眠,想必不久又要被一脚踹上外太空了。 金尼恩走了,表情有点赌气。帕斯卡尔尔问西摩尔:“你怎么了?不再碰金发波霸了吗?” 西摩尔狠狠咬了一口三明治代替回答。 “你去了好久,”帕斯卡尔尔说,“有没有查到好玩的东西?” “跟案情相关的东西没有。我找遍了,就是找不到。” 帕斯卡尔尔猜他还有话要讲。 “只不过……”帕斯卡尔尔提示。 西摩尔突然霹哩啪啦讲出来:“我上楼去她的房间找,”红头兄说得满腔愤慨,仿佛偶像崇拜落空之后的反应。“本来觉得不会查到什么东西,不过我想还是仔细查过一遍比较好,所以在书架上东翻西翻,结果被我翻出来了!” “是什么,别卖关子嘛!” “一个金发的假发,和一对他妈的义乳!这个时代啊,什么东西都不能相信!” 帕斯卡尔尔努力装出理解的模样,却隐藏不了嘴角的暗笑,最后忍不住开怀大笑,还差点被三明治哽到。 约翰·霍尔比原本和沃兰德斯聊得热络,这时也被他的笑声打断。 他歹毒得往帕斯卡尔尔的方向瞪过去说:“你听听看!你会以为到这里来的客人都是他妈的要来快活的!” <hr /> 注释: 第四章 梅莉安·赫尔斯比太太年过六十,身材福态,涂了厚厚一层浓妆,分量足够让金宝剧院用上两星期。她移动时飘散出浓浓的玫瑰花香,呼气的气味经由达尔齐尔训练有素的鼻子判断,是大麦酒。 “你吃过午饭了吗,老太太?”他亲切地问。 “吃过了,谢谢你,火车上有自助餐,”她回答。 达尔齐尔听出她操的是伦敦口音,但说话时刻意加了些许上流人士的腔调,以配合这庄严的场合。 对她这般的音调、香气或胃口,达尔齐尔丝毫不感到轻视。哀伤时刻莫忘休养提神,事实上,那股大麦酒味反而让他觉得两人臭味相投。他曾经与一位身材匀称、喜欢喝强烈麦酒的女子交往,两人的交往过程酒气浓重,感情却淡如开水。 “好吧,先把该做的事情解决掉。” 达尔齐尔说,直觉上采取真诚而不废话的手段,认为这样最适合她目前的心境。 来到停尸间的时候,她选举紧紧抓住达尔齐尔的手臂,所以女警艾丝特那双抚慰的手臂扑了个空。她低头看着那具僵硬、褐色的年轻身躯,死后的他似乎缩却回童年,达尔齐尔可以感受到她沉重的伤恸。 “是你外孙克里夫特·莎拉曼吗?”达尔齐尔以警察的口气问。 她点头。 “你必须用说的,老太太。”他指导她。 “是的,就是他,是克里夫特没错。” 她低声说,泪水随着这些话语流下,搽满脂粉的脸颊画出晶莹的泪痕。 三人走出冰冷如铁盒的停尸间,正进入毫无人情味的塑胶门厅时,达尔齐尔讶然看见威尔德尔站在那里。 “你好哟,”他说,“身体好了吗?” “我想跟你讲几句话,”威尔德尔说。 “好。我们先让这位赫尔斯比太太喝一杯茶吧。不,更好的作法是,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带头走出去,两百码之外有一间小酒馆,名叫“绿树”,里外却不见任何一棵植物。打烊时间刚到,老板正送着下午锁门前的最后几位客人。 “你好哟,史提夫。”达尔齐尔叫得出本地半数酒馆老板的名字,了解另外半数酒馆的风评。“我们就在你的雅室坐几分钟。帮我们倒一杯双份大麦酒,我想喝苏格兰威士忌。小队长,你最好也来一杯,你看起来一脸呆呆的。喔,帮这位小姐倒一杯柳橙汁。穿制服的员警执勤时不得喝酒!” 老板虽然叹气却没有抗命。赫尔斯比太太从停尸间一路哭着走过来,望了酒吧的镜子一眼后,赶紧由女警陪伴走向洗手间。 “你去停尸间做什么,小队长?”达尔齐尔问威尔德尔。 “去看尸体。” “莎拉曼的尸体?喔,我不知道帕斯卡尔尔派你来办这个案子。而且,我很确定他说你请了病假。” “我认识他,”威尔德尔麻木地说,“我今天早上进过局里,西摩尔跟我说刚发现一具尸体。我起先没注意听,后来他说死者就是上个礼拜顺手牵羊被他逮到的那个人……” 他沉默下来。达尔齐尔说:“你说你认识他,就是这个意思?” “不,我在他被逮捕前就认识他了。他是……一个朋友。我一开始还无法相信西摩尔讲的话。不过我看了一下册子,事实就摆在眼前:克里夫特·莎拉曼。我根本没办法待在局里,就在外面晃荡了一整天,不晓得自己走到了哪里,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后来竟不知不觉来到这里。我非得看一下不可。也许是搞错身份了,也许是……” 他的声音震动得厉害。达尔齐尔多此一问:“结果,是你的朋友吗?” “对,”威尔德尔说,“没错。我走出来,看见你的车子开过来,所以在那里等。” “你本来是想回局里找我的,对不对?”达尔齐尔暗示,既想帮忙,又想讽刺。 “我不知道,”威尔德尔淡然说,“我走出来,就看见你。” 达尔齐尔来不及接话,洗手间的门就打开了,赫尔斯比太太补完妆走出来。 “坐着别说话,”达尔齐尔说,“我们待会儿再聊。好了,老太太,喝喝这个吧,心情会舒坦一点。” 老妇人面带感激,仰头喝下半杯。 “我早就知道他不会有好下场,”她突然说,虚饰的上流口音已经消失。“可是,即使是做了最疯狂的梦,我也想不到会是这种结局。” “不会有好下场,这话怎么讲?”达尔齐尔问。 她又喝了一口,然后说:“克里夫特从小就很野,跟他爸爸理查德一样。从我女儿琼妮跟他交往的第一天起,我就不喜欢他。只是,孩子总是看不清,不是吗?不喜欢他,不全然是因为他的肤色——当然那也不是加分——我对他们没有成见,真的。不过肤色不一样,相处起来总是比较辛苦,对不对?” “肤色?你的女婿是……” “黑人。不是像黑炭那么黑,而是深褐色,比克里夫特还黑很多。克里夫特生得这样算是上帝保佑,他只是有点像被太阳晒黑了,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意大利人或是马尔他人——呃,你也看过他了。不过他爸爸理查德,外表的皮肤是黑色,可能连心都黑……” 她停下来,似乎对这种戏剧式的夸张叙事感到不安,然而之后又点点头,仿佛想证实自己没有说错。 “黑……”达尔齐尔提示着。 “其实他也不都是那个样子,他有时候很能逗人笑,而且也懂的花钱享受,不然我女儿怎么会看上他,对不对?不过他这人很在意别人是不是看扁他,常会打架闹事,你们了解我的意思吗?” “是因为肤色的关系吗?” “嗯,那也是。不过另外还有一些原因。他从小生长在孤儿院,好像在中部南安顿英哈姆林之类的地方。有时候啤酒灌了下去,越喝心情越糟,他就会讲出来。他认为他母亲是白人,或者爸爸是白人吧,生出他之后发现是黑人,所以把他丢在孤儿院。总而言之,他跟我女儿相处得还算融洽,然后不小心怀孕生下了克里夫特。本来我女儿想堕胎,不过理查德不准。两人就这样打混过日子。理查德经常不在家,可能这样对他们反而好。他去西部上班,在旅馆之类的地方提行李、看门,有时候当当酒保,所以时常就在当地住下来,上班比较方便。我女儿就走她自己的路,十分低调就是了。后来有一天晚上——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不过在我觉得就像是昨天一样。她跟一个朋友出去,朋友喝了太多,在疏运道上发生车祸,结果……” 泪水又扑簌簌流下来,但是这一次她取出小镜子与纸手帕,在源头处就控制住灾情。 “这事对理查德的打击好大,这我必须说句公道话,他几近崩溃。他跟克里夫特继续在原来的公寓住了一阵子,那时克里夫特大概九岁。后来有一天,他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帮忙。说儿福局的人常去啰嗦他儿子的事,说他没办法好好照顾儿子。以理查德那样的工作,要照顾小孩的确困难,不过他意志坚决,不愿意让儿子被带走。他自己就是被爸妈丢进孤儿院,他绝不让儿子跟他一样。单凭这一点,你不能不称赞他吧?而且克里夫特毕竟是我外孙,我又能怎么办?我那时候在干洗店上全天班,可是理查德说上全天班照顾不了小孩,所以问我能不能改上半天班,少掉的薪水他会贴补。我是觉得不太好,不过还是答应下来。凭心而论,理查德补贴给我的钱虽然来得不太准时,不过每个月最后总会拿来,而且手头宽的时候还会多给一点。克里夫特的衣服和杂费也都由他负责,所以我没有怨言。” “理查德有没有跟你们一起住?”达尔齐尔说。 他知道这话一讲下去就像跑马拉松,没有捷径可跑。 “有些时候。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他经常在外地工作。而且他的心也定不下来,不喜欢老待在同一个地方。另外,我认为他经常惹点小麻烦,不一直搬家不行。只是那时候他怎么搬都不出伦敦,几乎一个礼拜来一通电话,不然也会寄明信片问好,很少连续三、四个礼拜都见不到人影。他把克里夫特都宠坏了,不过我也注意到,每次他一回家住个一两天以上,克里夫特就会变得比较听话。” “你自己跟孙子相处得怎样?”达尔齐尔问。 “还好,”她迟疑了一下才回答。“至少在他上初中之前吧。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在他进入青春期以后,我已经管不动他了。他交了坏朋友——不过我猜他们的妈妈也都这样说吧。他也常被警察抓去,都只是小事,不过也够我担心了。我很快就做出了决定,等他一满十六岁,高中一毕业,我就不带他了。他可以搬出去跟他爸爸一起住。我很疼他,你了解,只是对我来说已经太吃力了。我已不再年轻,希望过平静一点的生活。” “胡扯,”达尔齐尔献殷勤,“我敢打赌,你骨头虽老,精神还很有活力。” “何以见得呢?”她看着他说,像是在打量他。 达尔齐尔咧嘴笑笑,说:“以后再聊吧。理查德后来怎样了?” “三年前,他又不见了。他本来在西部上班,周末会过来看我们,结果有天他打电话来说,他要离开一阵子,所以这礼拜不回家。我说,是因为工作吗?他笑了一下,不是真的笑,但是意有所指。他说不是,是家事。就是这样。长话短说吧,我们从此就没有见过他。两三天之后,克里夫特接到他寄来的明信片,之后就完全没有消息了。时间一久,克里夫特越来越难过,只是,我又能怎么办?我打电话向你们警察报警,他们只是说抱歉,法律没有规定人离家出走后一定要联络。所以我只好接受了。” “克里夫特呢?” “他最后也不再提起爸爸的事了,不过我认为他心里还是惦记着。我跟他从来不谈这事。他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唉,我晓得最近工作难找,不过他连找都懒得去找,当然找不到。他开始往西区跑,只有高兴的时候才回家。我不知道他去西区都做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不过就我所知,他从来不缺钱用。最后他跟我吵了一架,于是他收拾了自己所有的东西,离开了,从此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赫尔斯比太太?” “两年前……至少吧。我跟他讲,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真希望当时没讲那句话,至少不要是这种情况。” 她又哭了起来,哭到卫生纸也抵挡不住,达尔齐尔从口袋取出一大条卡其手帕给她。 “这样应该可以了,老太太,”他说,“我们会帮你订一间舒适的旅馆。你现在就跟这位女警小姐去旅馆,好好躺下来休息休息,我们以后找时间再聊天喝两杯,好吗?” 达尔齐尔的提议似乎提振了她的心情,她开始强打起精神,整理自己的随身物品。 “克里夫特接到的明信片是从哪里寄出来的,你记得吗?”问的人是威尔德尔。 “我不太确定,”赫尔斯比太太说,“北部吧。可能是约克郡。对,我想上面的图片说是约克郡。” 她对威尔德尔微笑,仿佛乐见威尔德尔打破沉默,但他的表情又恢复刚才那种疏远、自闭的神态。 酒馆老板打开门让女警和老太太出去,然后停下动作,期盼的望着后面两位男士。 达尔齐尔指指自己的酒杯,竖起两根手指——不是责怪,只是数字上的意义。 “好了,老弟,”他对威尔德尔说,“你跟我聊一聊吧。” 威尔德尔一直到威士忌上来了才开口,但也是等到老板走出听力范围才讲话。 他先举杯将滑顺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坐在他对面的达尔齐尔看着,脸上面无表情,深沉得有如监狱的厚石墙。威尔德尔再次提醒自己,他想要的并非同情,而是“做自己”的权利。一想到对达尔齐尔讲出心事不知会产生什么后果,就让威尔德尔的勇气开始缩水。他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很怕达尔齐尔!眼前这位外观威严的型体,是集揶揄、嘲讽与辱骂能量于一身的具体化象征,而威尔德尔一向畏惧这类的长官。不过,先向达尔齐尔告白等于倒吃甘蔗,以后的情况绝不会比这更糟了。 他深深抽了一口气说:“我有件事想告诉你,我是同性恋。” “喔,是吗,”达尔齐尔说,“该不会是最近才发现的吧?” “不是,”威尔德尔微微讶异,“我一直都很清楚。” “那就没关系了,”达尔齐尔平心静气地说,“不然我可要担心该不该对你提这件事。” 威尔德尔满头雾水,心想,我该不会听错了吧?要不就是他听错了! “我是同志,”他语带绝望地说,“我是同性恋。” “就算你是共济会的会员,我也不想管。”达尔齐尔说,“只是,你如果有心往上爬的话,这件事对你的升迁不会有帮助!” 威尔德尔花了足足三十秒才开始吸收这话的含义。 “你早就知道了?”他不敢相信。“怎么知道的?多久了?还有谁知道?” “喔,别人啊,你知道,他们都不像我这瘪三那么聪明,”达尔齐尔谦虚地说。“威尔兄弟,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就是你是同性恋吗?打从你一进刑事局,我就差不多知道了。不过,就跟我们那位帕斯卡尔尔先生和夫人吵架,还是西摩尔没法搞上那个爱尔兰妞的时候一样,那从来没有影响到你的工作表现。我只担心过你一次,就是那个年轻的印度裔警员受伤的时候,我看见你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所以不着痕迹的把他调走!” “你这个混蛋!”威尔德尔骂道,怒气开始发作。“你以为你是谁?你要我怎样?对你感激涕零吗?” “爱怎么样随你便,小队长,”达尔齐尔说,“别目无长官就好。听好,小子,我就坦白讲了,你的性向怎样是你自己的事,不过只要关系到你的工作,我就得插手管。我现在只想弄清楚一件事,你跟这个叫莎拉曼的男孩交往,有没有牵扯到工作上的事?有的话,牵扯多深?快说!” 看来是别无选择了。威尔德尔开始细诉从头,不遗漏也不加料。说完的时候,达尔齐尔颇为佩服的点点头。 “哇,小队长,你是我见过最会报告的人。帕斯卡尔尔先生是用什么好词形容来着?明晰达意!对,正是如此,明晰达意。为了确定我们的处境,你先告诉我,在这件事的过程中,你做过什么违法的举动?” 威尔德尔思考片刻后说:“我隐瞒了讯息,犯了警察的戒律。我也做了有违身份和不合职业道德的事。” “差不多就这样了,”达尔齐尔赞同,“我们待会儿再回头谈。现在先把焦点放在莎拉曼身上。你喜欢他吗?” “越来越喜欢,”威尔德尔低声说,“我觉得他很好看,既年轻又有活力,而且在某一方面,我不知道,可以说是很勇敢吧。至少他有勇气做他想做的事。我想他觉得我蛮卑鄙的吧。我知道他做过很多不太光明的事,我并不盲目。他离开我家的时候,我心想,也好,虽然会心痛,不过我能走出来的。心痛我承受的了,它会过去,我还是活得下去。结果,最后他却死了……” 他的嗓音逐渐降低,几至近乎听不到的地步。 “别紧张,小老弟,”达尔齐尔说,“根据你刚才说的话,也根据副局长今天早上跟我讲过的话,我猜克里夫特一离开你的公寓,马上就打电话给《挑战者》,跟记者约好今天早上见面泄你的底。你听了应该心里会舒服一点吧。” 威尔德尔慢慢摇头。 “错了,”他愤恨地说,“一点也不舒服。” “那算我多嘴了,”达尔齐尔说,“好了,老弟,你在这里坐着,自己去伤心难过,我得去打几通电话。” 达尔齐尔穿越酒吧,来到电话旁边,拨了局里的号码,首先要求把电话转到副局长瓦特莫斯的办公室。副局长听见他的声音似乎不太高兴,而达尔齐尔报告的事情更无法增添他喜悦的心情。 “被杀害的这个人,”瓦特莫斯问,“你认为可能是打电话向《挑战者》告密的同一个人吗?” “有可能。” “他指控的事情,你有没有查出更确切的细节?”瓦特莫斯的措辞谨慎。 “就我所知,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写。”达尔齐尔没老实说。“他死前约了一个记者见面,但没碰到面。我现在想查出这记者是谁。我必须跟他谈谈。” “沃兰德斯,亨利·沃兰德斯,”瓦特莫斯说。达尔齐尔几乎听得见他的脑筋在咚咚咚打算盘,计算着潜在的好处、坏处。“对,该找他了解一下,这一点我了解。不过,阿诺德依,问话要小心一点。我也会去找欧吉波依总编谈谈看。这件事还不需要骤下结论,懂吗?” “嗯,”达尔齐尔说。“可以把电话转回总机吗?” 达尔齐尔接着请总机转接帕斯卡尔尔的分机,帕斯卡尔尔才刚进办公室。雅室的门没关,他看见威尔德尔站了起来。 达尔齐尔急忙说:“听好,比尔特,我想找《挑战者》的一个记者问话,他姓沃兰德斯。你能帮我联络他吗?” “亨利·沃兰德斯?我半个钟头前去旧磨坊,才跟他讲过话,”帕斯卡尔尔说。“好,我去联络他。是为了什么事?” “对不起,我该走了。待会儿见,大概……嗯,半个小时后。” 他放回话筒,赶紧追上正慢慢走向大门的威尔德尔。 “准备走了吗?”他开怀地说。“那好。我们先去你的公寓看一看。” 威尔德尔坑坑洞洞的脸皮僵住了。 “看一看?你该不会以为我跟他的死有关联吧?” 达尔齐尔把脸凑近威尔德尔的脸。 “给我听着,小子。以你刚才讲的那番话,我就可以把你扣留一个星期等候侦讯,你一定知道吧。” “知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我确实可以扣留你。而且说不定哪时兴致来了,我还真会这么做。这整件事当中,你做得最聪明的一件事,就是找我谈了。我要你再做一件聪明事,就是我没问你话的时候闭上嘴。我再问一个问题。根据验尸官的报告,莎拉曼在死前十二个小时之内进行过肛交,对象是不是你?” “对。” “之后你们吵了一架,他就走了?” “对。” “偶尔加上‘长官’也无妨吧,”达尔齐尔亲切地说。 “是的,长官。” “后来他就没回你的公寓?” “对,长官。” “这么说,他的行李一定还放在你家,对不对?所以我们现在就过去,好好看一看吧。” 第五章 亨利·沃兰德斯带着如释重负的心情离开旧磨坊。霍尔比咄咄逼人却言之无物的谈话,让他听得心烦气燥,连老板丰满动人的千金忽然被西摩尔冷落后转向自己示好(他当然不知道这回事),也没能让他镇定下来。沃兰德斯很高兴能把霍尔比抛诸脑后,将心思再次集中于谜样的莎拉·波兹沃斯身上。帕斯卡尔尔显然认为她是某个组织布下的暗桩,目的是夺取霍尔比家族的遗产。果真如此的话,是哪一个组织?沃兰德斯怀疑帕斯卡尔尔真正掌握的资料比他透露的多,只有他自己本人所知甚少。 然而与帕斯卡尔尔比较起来,他还是占有不少优势,其中之一是他比较年轻,长得又像劳勃·瑞福。万一耍帅也动不了莎拉·波兹沃斯的芳心,他就转而对芙尔金汉老夫人大献殷勤。目标转向老夫人的话,恐怕又要听她回忆殖民时代数个小时,但他总是可以从老夫人身上问出她对波兹沃斯所知的一切。 他想得出神,一不留神,差点撞上一辆警车。 可恶!他在心里暗骂,一面想着警察拦下他的理由,原因绝不只是他在旧磨坊喝了三大杯的上等苦啤酒。 “沃兰德斯先生,是吗?”警察在打开的车窗旁弯腰问道。 “是的。” “方便的话,达尔齐尔刑事主任想请你到局里去一趟。” 听起来不像逮捕犯人,但是警方的心机难测。 进了警察局,他见到帕斯卡尔尔,心情仍旧七上八下。 “是什么事啊?”他问。 “我不知道,”帕斯卡尔尔诚实回答,“要看你最近做了什么事。” 沃兰德斯接下一杯泡得实在难喝的咖啡。咖啡冷掉了,他却急得越来越热,因为感觉达尔齐尔即将到来。 帕斯卡尔尔在门口迎接达尔齐尔刑事主任。 “待会儿再谈,”胖子主任说,“我想单独跟这位朋友聊一聊。” “朋友”二字说得像是威胁。沃兰德斯迟迟没有发飙,就像铁达尼号上的人迟迟不肯寄信给制造商。帕斯卡尔尔走后,达尔齐尔摔上门,省略开场,劈头就问:“昨天晚上有人打电话约你见面,想跟你揭发同性恋警察的秘密,有没有?他几点打给你?” “确切时间不记得了,大概是七点之后,问问总机就知道。” “他指名要找你吗?” “对,我们以前讲过电话。” “谈的是同一件事?” “没错。” “他有没有报出姓名?” “没有,没讲姓名。” “声音确定是同一个人?” “喔,是的,绝对是。” “他讲了什么?” 沃兰德斯想了一下,然后回答:“他说他想见面谈谈钱的事,他准备讲出他所知道的一切,不过他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说,可以,见面再说,你来决定时间和地点。” “他指定了?” “对,他说今天早上八点半在火车站的自助餐厅见。” “你去了?” “对,而且还特地起了个大早,结果却扑了个空,他没露脸。” “你怎么知道?” “什么?” “你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他没出现?” “你说的对,我的确不知道。不过我跟他约好,由他主动跟我搭讪。我跟他描述自己的长相,也说了我会穿什么衣服,而且会拿着一份《挑战者》。这是个很有效的暗号。一个礼拜都过了一半,总不会有太多人还带着周日的报纸吧!” “不会吗?这城市多的是故意找麻烦的混账。”达尔齐尔说。 虽然讲得正经八百,这句感想却像是拳击赛一回合结束时响起的铃声。这是打从达尔齐尔踏进门内后,沃兰德斯第一次不感到立即的威胁。 “问这些是为了什么?”沃兰德斯说。 在达尔齐尔就要回答之前,门外响起一阵专横的敲门声。副局长瓦特莫斯走进来。 “沃兰德斯先生,”他说,“我们又见面了。” “你们两个认识?”达尔齐尔说。“真是警民一家亲。” “你好哟,先生,”沃兰德斯说。 “谢谢你好心过来帮忙,”瓦特莫斯说,“只是例行性的侦讯,简单的排除程序。我刚跟欧吉波依先生讲过话,跟他夸奖说你多么合作,也跟他保证以后警方也会尽量配合。达尔齐尔先生问完话之后,建议你拨个电话给他。” “我问完了。” 达尔齐尔说,搔搔左臀,发出声响之难听,足以让粉笔在黑板刮出的嘎吱声也犹如小提琴演奏般悦耳。 沃兰德斯不知不觉被带出门,瓦特莫斯还待在里面。 “他说了什么?” “不多,”达尔齐尔说着,又以指甲划过紧绷的蓝色斜纹毛织布料。“想告密的人约他见面,却没有露脸。就问出这么多了。” “所以说,没有证据显示告密者绝对就是死者?” “还没问出值得写成白纸黑字的东西,长官,”达尔齐尔说得含糊。“不写就没事,这道理你该懂吧。” 瓦特莫斯以怀疑的眼光端详他,不过这也不稀奇了。 他说:“我坚持要……”话没说完却改变了心意。他再试一次:“阿诺德依,你是个经验非常老到的警官……” “长官,你放心,我会从最有利于你我两人的角度来处理这件事,”达尔齐尔说得恶心。 瓦特莫斯决定不再啰嗦,于是打开门,一下就看见帕斯卡尔尔站在门外,瘦削而算是英俊的脸孔写满了疑问。帕斯卡尔尔站向一旁让瓦特莫斯出去,但是在瓦特莫斯就要走出门外的时候,达尔齐尔说:“长官,如果我没会错意的话,对于莎拉曼这桩命案,你希望以警方名义发布消息之前,必须经过你个人的同意。” 瓦特莫斯深吸一口气说:“对”,却立刻露出反悔的神色。只可惜他来不及再做说明,达尔齐尔已经把帕斯卡尔尔拉进办公室,紧紧关上门,把他挡在门外。 “请问,”帕斯卡尔尔平静地说,“谁可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请坐。”达尔齐尔说,“坐得还舒服吗?是的话我就开始讲。” 讲完之后,室内一片宁静,连达尔齐尔搔臀的小组曲也逐渐停息,因为他正兴味盎然的观察着帕斯卡尔尔。 最后帕斯卡尔尔说话了:“威尔德尔是同性恋?”他不敢置信地说。“我干!” “话可不要随便乱讲,”达尔齐尔说完,大声爆笑。 帕斯卡尔尔看着长官,毫不掩饰嫌恶的表情。达尔齐尔止笑后叹气说:“好吧,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种事不值得笑而已。” “不然你觉得怎样?值得上吊吗?” 帕斯卡尔尔的脸胀红起来,粗着脖子说:“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我绝对比你更……” 他发现死胖子露出狡猾的微笑,所以越讲越小声。 “自由派,是不是啊?你想说,你有不少要好的朋友都是同志?或是,帅啊,这下又多了一个欢乐伙伴!” 帕斯卡尔尔深吸一口气后说:“好吧,对不起。长官,我们继续讨论。只要你别再乱开玩笑,我也不会跟你争论对错。” “算是公平,”达尔齐尔说,“好,你哪一点不爽?” “嗯,先从威尔兄弟本人说起。还有瓦特莫斯。他对于局里有同性恋这件事的反应,你应该见过。” “他很不高兴,”达尔齐尔附和,“他希望我别声张这件事。” “对。长官,那你为什么还要声张呢?”帕斯卡尔尔冷淡地问。“威尔德尔小队长跟这命案根本无关,干嘛要冒险把他拖下水?” 达尔齐尔摇摇头,假装惊讶。 “你们进大学的入学资格,”他说,“其中有一项是不是得在脑壳上钻个洞?你凭什么假设威尔德尔跟命案无关?” “凭我很了解他!”帕斯卡尔尔咆哮道,但也随即调降音量,“我想我了解他。” “对,”达尔齐尔说,“你‘想’你了解他。算了,反正照情况看来,我也不认为他杀了那个男孩。不过威尔德尔确实跟命案有关,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知道。而且,你也不想包庇他,以免自毁前途?”帕斯卡尔尔语带讥讽。 “讲什么狗屁话?”达尔齐尔大骂,“包庇?包庇有什么好害怕?当警察之后,我包庇过的事,可以盖过整个沃夫岱尔溪谷!但眼前既然有别人要自动帮忙,我干嘛去干这种龌龊事?” “什么意思?” “你忘记我们那位语音闹钟刚才讲的话吗?耶稣基督啊,比尔特,我干脆写下来,让你签个名好了!听好,老弟,瓦特莫斯现在不想知道威尔德尔的事,也不想知道任何事,一切等到甄选面试之后再说。” “到那时候呢?” “到那时候就一切太迟了。他到时一定会自己去压住这件事。他绝对不想让新任局长知道,他对规定是多有‘弹性’。” “要是新任局长就是他呢?”帕斯卡尔尔反驳。 达尔齐尔开始大笑,帕斯卡尔尔没有奉陪。 “威尔德尔呢?他情况怎样?”他问。 “又生病了,”达尔齐尔说,“会一直病到我说他康复为止。他给自己捅了一个大搂子,放他再捅深一点,铁定葬送自己的前途。”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他跟这案子无关!” “跟命案无关,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他都牵涉在其中。那个男孩告诉他说,他来北部是想找三年前失踪的爸爸,然后跟威尔德尔吵了一架,威尔德尔说他不相信那男孩说的话,骂他是个下流的小瘪三,来约克郡的目的只是想敲诈他。” “是呀,其他线索也证实这点。” “也许吧。但男孩的爸爸的确在三年前失踪,他外婆已经证实了,还说他因此非常伤心。” “可是,他爸爸跟约克郡有关联吗?” “他外婆也不清楚,但认为他爸爸是在南安顿英哈姆林的一家孤儿院长大的。比尔特,我要你去查一查,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难道你也相信男孩是来找爸爸的?” “也许吧。男孩告诉威尔德尔,他之所以来约克郡找他爸爸,是因为他最后一次跟他联络用的明信片,是从这里寄出的。男孩也说,他忘记明信片摆哪里去了。他拿不出具体证据,所以威尔德尔才气得火山爆发。男孩的行李不多,全留在威尔德尔的公寓里,我已经去检查过了,比较特别的只有这一个东西,夹在一本厚厚的平装书中间。” 他递给帕斯卡尔尔一张明信片,收件人是达利奇的克里夫特·莎拉曼,邮戳难以辨识,只看得见年份是一九八二。明信片上写着: 亲爱的克里夫特,这周末不能回去看你了,对不起,我办完事之后会尽快回去。保重了。爸爸上。 帕斯卡尔尔把明信片翻过来,背面的相片是一栋偌大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中央有座高耸的钟塔。钟塔下面注明了地名,但帕斯卡尔尔不用看也知道——只要走到窗口,他就能瞥见旧市政厅那同一座钟塔的侧面。 “这么说来,男孩讲的是实话,至少某一部分是实情,”他说。“威尔德尔看过这张明信片了吗?” “看了,”达尔齐尔说。 “那你还放他一个人独处!” “他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达尔齐尔说。“别担心,他不会伤害自己的。” “你何以那么有把握?”帕斯卡尔尔质问。 “因为我了解这个男人!喔,对了,你也是,而且比谁都了解,‘你想’!不过,老弟,我和你有一点不一样,因为我几年前就发现了他的性向,所以或许我现在比你更有资格发言。他不会伤害自己的,我已经警告过他了。” “警告?什么意思?” “我告诉他,假如他自杀,我会把他撵出警界。”达尔齐尔说得认真。 帕斯卡尔尔摇头,不信又不解。 “那他怎么说?”他问。 “喔,他听了振作不少,”达尔齐尔谨慎地说。“他问我干嘛不去死,不去上吊——你在想什么?你也投赞成票吗?没关系,我一向不介意举办信任投票。不过有一件事——今天晚上别跑去威尔德尔家,不必为了你没揪出他的邪恶秘密而去跟他赔不是。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伤心涕零的自由派人士——那真是个好成语,是不是?我在‘大字猜一猜’里学到的!好了,想安慰他的话,至少等到明天。”说完那胖子恶毒地奸笑:“没关系,比尔特,反正我帮你排了一堆任务,够你忙到半夜了。” <hr /> 注释: 第六章 瑞茜尔·霍尔比在八点下课,开车到特洛伊庄园的时候已经八点半。这天晚上天空无云,却也不见月色,凉风袭袭,吹得树枝摇晃,枯叶飘落。特洛伊庄园陷入一片漆黑,瘦小的她下了车,在车边停止动作几秒,然后关上门,车门灯也随之熄灭,终结了唯一的光源。 她走向门廊,听见花园里传来一阵声响。她听下来转身看,瞧见灌木丛旁边有阴影在蠢动,一下子静止,一下子又开始进犯。 瑞茜尔静静地说:“淘气鬼?是你吗?” 片刻之后,她证实自己的推测无误,露出微笑。老驴子的耳朵从灌木丛上方露出来。 接下来,一只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她吓得转身尖叫。 “对不起,小姐,是我啦!” 原来是葛林岱村的警员詹尼森巡佐。他原本正方形的脸担心得拉成菱形。 “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不过上级吩咐我要仔细看好特洛伊庄园,所以我一看见车子开进来,就觉得最好过来看一下。你是瑞茜尔小姐,对吧?布鲁斯太太说你会过来。她大概一个钟头前走了,说老太太睡得很熟。” 瑞茜尔镇定下来,放心地说:“那就好。你要不要来杯茶?” “不必了,谢谢。我得赶快去葛林岱旅社。他们办了盛大的飞镖大赛,今天晚上是第一回合。” “你认为那里会有人闹事?” “不可能啦,”他说,“我是想去参赛!晚安了,我待会儿再回来看守。” 瑞茜尔拿了洛尔德尼克的钥匙开门进去。厨房里有一张布鲁斯太太留下的便条,上面说医生已经又来过一次,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吃了一点东西之后便就寝了。医生说他会安排一位护士明天过来。留言最后补充说,所有的动物都已经喂过了,如果它们说没有,别相信。 瑞茜尔边读边笑了起来。她了解布鲁斯太太,她猜是布鲁斯太太要求詹尼森警员先过来等她,然后再去参加飞镖比赛。至于看守特洛伊庄园则是达尔齐尔的命令。 她上楼进入大卧房。这间原本是婶婆贵朵琳的房间,现在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搬进来住。很怪,可能是光线薄弱吧,她总是觉得婶婆还躺在里面,虽然婶婆和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的外表没有太大相似。 正当她转身想离开时,一个颤抖的嗓音说:“是谁啊?” “是我啦,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她边说边靠近。“瑞茜尔。” 她扭开床边的台灯让她看清楚。 “喔,瑞茜尔,”老妇人凯依瑟·里斯特依契说。“原来是小瑞茜尔。几点了?” 瑞茜尔说出时间。 “你真好,还特地过来看我。生病的时候,大家都变得很好心,对不对?平时喜不喜欢你,都暂时忘掉了。” 瑞茜尔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说:“想不想喝点热的东西?” “不用了,谢谢你。来一口奎宁酒就好。” 床边桌上有一瓶酒,瑞茜尔帮她倒了一杯。奎宁酒略带酒精成分,但是瑞茜尔心想,如果医生认定那对身体不好,它一定会被拿走。所以她扶着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坐起身,帮她把枕头垫在后面。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的身体羸弱,瘦得只剩骨架,身上散发出紫罗兰与老年人的气味。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口渴似地喝着酒,却没有忘记礼节,小指头仍然弯起来表示她的修养。 “再来一杯?”瑞茜尔问。 “不用了,谢谢你,亲爱的。” 她放下酒杯。 “想不想再睡?还是想听听收音机?”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微笑起来,宛如深黑水潭上出现的鬼火。 “你从来就不喜欢我,对不对,瑞茜尔?”她说。 瑞茜尔斟酌着如何回答:“对,不太喜欢,”她最后说。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轻轻笑了笑:“你讲话总是这么率直。不,我讲错了。你从小就胆小、安静,而且相当怕事,不过你一旦打定主意,别人就改变不了你的心意。” “是吗?” “当然是。我记得你和金尼恩小的时候,我们抱你们骑淘气鬼玩。金尼恩一骑上去,淘气鬼叫了起来,吓得她从此不再靠近。你呢,至少跌下来十几次,却觉得无所谓,一直叫大人再抱你上去骑。还有你改名字的事!大家都叫惯亚历珊卓了,一时改不了口,但你还是让大家改了,因为只要我们叫你亚历珊卓,就算喊破了喉咙你照样装聋。你想改名字,是因为跟霍尔比夫人的儿子有关吧?” 瑞茜尔再次斟酌片刻后才答话。 “对。名字跟他的那么接近,我本来也不觉得怎么样。可是有一次礼拜天,我说我功课写不完,不能去特洛伊庄园喝茶,结果爸爸大发脾气,说别以为他也是高高兴兴去喝茶,他去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要保障家族的未来。他还说,如果我不去,贵朵琳婶婆一定不高兴,因为我是她真正疼爱的人,因为我跟她一样喜欢歌剧,也因为我跟她失踪的儿子名字相近。我以前从没这样想过。爸妈把我的名字取做亚历珊卓,并不是因为他们喜欢、希望我叫这个名字,而是用来拍婶婆的马屁。所以我才要改名。反正金尼恩从小就叫我瑞茜尔,所以瑞茜尔才是我自己的名字,不代表别人。”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昏沉沉地点头。 “对,你就是这样,瑞茜尔……你自己的名字,你自己的个性……这一定是天份……就像恩典一样……一份很宝贵、很宝贵的……” 她闭上双眼,各挤出一滴眼泪,那或许只是个老人自发的分泌物,然而它们竟晶莹如少妇的伤心之泪。 说到一半,她睡着了。 有人讲话,有人聆听;有人苏醒,有人沉睡。当天晚上,这情境也发生在其他地方。玫瑰·帕斯卡尔尔娇喃嚎哭将迟归的父亲召唤前来之后,终于感到心满意足,就此由着他倾泄滚滚难解的字语,伴她再度安然入睡。 “女儿啊,我实在不了解,”他对小玫瑰说,“威尔德尔小队长——就是好丑的那个叔叔,有没有,每次你看见他,就开始咯咯笑个不停。他居然是同性恋耶。也许你总是对他笑,他才变成这样的吧。有欢乐的朋友,人才会变同志吧?这是知识分子间的玩笑话。艾蜜丽,记得吧,就是你妈妈,那个短头发的女人,她说我的问题就出在这里。她说她一开始就知道威尔德尔是同志,狄胖也说他老早就晓得。可是我呢,照你妈的说法,因为我有知识分子的潜意识压抑,所以不太敢碰触牵涉情感的事。可是就是因为这样,我当警察才没有当到发疯啊!不过我也失去了一些自我。你觉得她说对了吗?你觉得我有失去一些自我吗?你说什么?喔,你叫我别再分析同性恋了,问我班恩德勒依命案侦办得怎样?女儿,进展得很慢,不过我迟早会破案的。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不太敢相信。女儿,你老爸就是这样,总是这样!” 当晚稍早,威尔德尔小队长的公寓响起一阵坚持不罢休的铃声。他起身开了门。他原本以为一定是帕斯卡尔尔,谁知,塞在门框里的人竟是达尔齐尔。 “比尔特明天会来看你,”达尔齐尔随手使出读心术。“我叫他今天直接回家。他对于帮不上你的忙,简直是满心愧疚。如果让他今晚过来看你的话,说不定他会主动献上屁股,当作赎罪。那样的话,对你、对他都不好。” 威尔德尔考虑要一拳揍在达尔齐尔的鼻子上,不知怎地却被虚弱的微笑所代替。狄胖说的对,他现在最不需要满心愧疚的人来安慰他。 “你进来吧,”他说,“只可惜威士忌刚被我喝光了。” 达尔齐尔默默从上衣的口袋取出一瓶葛伦威士忌,扭开瓶盖后扔掉。 “你家有大杯子吗?”他说。 莎拉·波兹沃斯睡着了,她的睡梦中出现了亨利·沃兰德斯。那记者的脸在梦中变得太过狰狞,不像劳勃·瑞福。他急急的冲向她,像疯狗似的发问,把她逼入一个充满人声的黑暗空间。最简单的解决方法是转身就跑,把他留在原地遍嗅不着。但逃避是种无可原谅的软弱,而她能有今天的成就并不是凭仗着软弱。她的任务是要在霍尔比的遗产落入女帝会手上时给夺取过来,无论是睡是醒,她都不会让任何人从中阻挠,记者,警察,任何人,都不让。但她需要提高警觉,无论是睡是醒。房间出现了声响。有人打开门,脚步声微弱,呼吸急促——她究竟是睡是醒?她自己也不清楚。 洛尔德尼克·洛马斯回到特洛伊庄园时已经十一点五十分。他发现瑞茜尔睡在客厅的大沙发上,身上趴满了猫狗。凯依瑟·里斯特依契严禁宠物进门,如今发现乐园失而复得,它们自然大肆进侵,欢喜庆祝一番。 洛尔德尼克弯下腰,嘴唇轻拂过瑞茜尔的额头。她睁开眼皮,近视眼眨了又眨。她的眼镜被一条拉布拉多犬的脚压住,洛尔德尼克扯过来帮她戴上鼻梁。 “嗨,”他说。 “你好哟,”她挣扎着坐起来。“几点了?” 他告诉她时间。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剧院出了一点问题。有人在上演第一幕的时候丢了一颗烟雾弹,剧院只好疏散观众。等一切都整顿好之后,宗爱琳坚持要从开头再演一次,所以虽然我们念台词的速度全加快了一倍,但还是拖到很晚!” “谁放的烟雾弹?学生吗?” “观众确实很多是学生,不过之前就有人在前厅喷过漆,写些种族歧视的脏话,主要是冲着宗爱琳来。所以说,如果真是学生在搞鬼,你干脆帮我登记加入费尔兹的影迷俱乐部算了。我本来想打电话回来,可是怕你已经回去,电话声会吵醒阿纪。她的情况怎样?” 瑞茜尔再挣扎着站起来,扰动了一群猫咪唉唉叫,然后凭着精准的儿时记忆走向摆酒的边柜。根据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的规则,那里面摆的是雪利甜酒及苏格兰威士忌。 “我不太确定,”她说,倒了威士忌烈酒,“她的身体看起来还好,不过一直没头没尾讲些很奇怪的话,一直讲到睡着。” “都讲了什么?” “就是漫无边际的话,”瑞茜尔回答得模糊,把酒递给他。“可能是吃了医生开的药吧。布鲁斯太太留下一张纸条,说明天早上护士会过来。” “谢天谢地,”洛尔德尼克疲倦地说,“我只希望她半夜别醒了过来。” 他一面喝酒,一面以不确定的眼光打量着瑞茜尔。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今晚……呃,留下来……”他说。 “留下来照顾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吗?” “当然,动机绝对纯正,”他跟她保证。“而且我也想跟你好好聊一聊。”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说你的动机纯正?” 这问题和她多数的问题一样,没有反讽,直线进行,直截了当。 他思考一下之后,咧嘴笑笑:“以防万无一失啊,”他说。“这样的话,假如我屈服于肉体上的弱点,或者你的道德感战胜一切,我都可以说,原本的动机是很纯正的。你意下如何?说真的,让你自己作主。你可不可以打个电话回旧磨坊?” “我已经打过了,”瑞茜尔说,“是为了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不是为你。” “太好了,”洛尔德尼克说。“你想睡哪里?” 瑞茜尔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哪里都行,”她说,“只要不是躺满了猫和拉布拉多就好。” “我知道有个好地方,”洛尔德尼克·洛马斯说。 这句话说得很老套、很露骨,但他原本想说的并不是这个。他想谈些事情,厘清一些事实。那副细瘦如厌食儿童的躯体,他一点兴趣也没有。届时场面将会如何、在她面前展现雄风时她的反应如何,他无法也不愿去想像。可是一切都太迟了,邀约已经出口,对方也已接受。他跟着瑞茜尔走出客厅,拾阶而上。他在阿纪的门口稍停,希望听见她摇铃予以适时解救。奈何里头传来的只是她安静沉睡的打呼声。 很幸运的,凯依瑟·里斯特依契这一觉睡得沉稳安详。否则当晚若想摇铃叫唤护士,她非得有只力大无穷的手及震天价响的铃,才能把人叫来。 “天啊,刚才太美妙了!”洛尔德尼克说。 “没必要讲得那么惊讶吧,”瑞茜尔说。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不对,我的意思是……” “不如直说吧。” “好吧,事实上,我本来以为会像是跟小男生上床。” 洛尔德尼克老实说,以四肢裹住瑞茜尔纤细的身躯图解说明。 “结果是这样吗?” “如果是,那尽管放小男生过来吧!”洛尔德尼克笑着说。“而且……” “怎样?” “我以为会是你的初体验。” “差不多答对了,”瑞茜尔说。“是第三次。” “你记得还真仔细。” “第一次是在我念初中的时候,”瑞茜尔说。“大家都在讨论这种事,我知道有几个女同学是真的做过了,所以觉得自己也应该尝试看看。” “天啊。我知道有些人求知欲很强,不过你也未免太夸张了。结果怎样?” “好痛,好冷,不舒服。那个男生说他以前做过,可是我很怀疑。我们是在外面做,在操场的旁边,而且那天下着雨。” “可是,你后来又试了一次?” “对啊。人家都说,第一次觉得痛是难免,要到第二次才会开始喜欢。” “被她们说中了?” “是有比较好,”瑞茜尔承认,“不过没有好到让我回味的地步。” “第三次呢?” “我还不确定。说不定到了第四次,我就能说的出来。” “那你可要等一会了。”他说。“瑞茜尔……” “什么事?” 他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也猜想瑞茜尔已经料到,只是他一旦问出口,自己势必也要回答同样的问题,而他生命中有些事,他突然不希望把瑞茜尔牵扯进去。 他听见自己说:“瑞茜尔,你爱不爱自己的爸妈?” 这话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爱……”她说着,仿佛正在品尝新滋味。 “正是。其他的东西,比如说感激、遵从、依赖等等都不算,它们可以适用于任何人。父母亲都需要爱,对不对,不然何必养小孩?” “他们会把你搞坏,你的爸爸和妈妈。或许不是故意的,不过却是免不了。”瑞茜尔说。 “我的天啊。” “拉尔森的诗,”她说。 “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惊讶?是因为我知道拉尔森的诗,还是因为我用了‘搞’这个字?” “对不起,”他说,“是老习惯作祟。总不能因为你这次在床上的表现不错,就要我不把你当小孩看待吧?” “那就再来一次,”她说。“不过你会吃惊不是没有道理。我是一直读到四年级,班上有个同学发现这首诗里有个‘搞’字,我才第一次听到拉尔森的大名。说来也奇怪,这字眼对我并不稀奇,更糟糕的是,在操场上或回到家中的小酒馆时,想听还随时听得到,可是看见它白纸黑字印在一本诗集里面,还是被震惊了一下。尤其是用这字来说我爸妈。” “绝对不是针对你的爸妈,对象还更普遍一点。” “假如你是女生,到了十四岁才开始来月经,你就知道世界上没有‘普遍’这种事。想想看,班上女生多数都来了,甚至连妹妹也超前我一大截。我曾经为了不要被当成怪胎而说谎。我问过妈妈,她却说月经没来应该谢天谢地,不要再拿这事来烦她。那个时候,大家讲的话、做的事、写的东西,好像都冲着我而来,连中国发生地震都跟我有关系!好了,你呢?你爱不爱你妈妈?” “老屁裤吗?”他笑了一声说。“大概吧。从最好的角度来看,我们母子的关系一直很表面化,像是精致的工艺品。一直到三年前,我还是前途无限好的神童,结果爸爸死了,很快我也加入了没戏可演的演员行列。我妈咪赶紧修改了我们的人生剧本,不盖你。如今我们在只有两个角色的戏里一搭一唱,各自将剧本背得滚瓜烂熟,我不去提醒她年纪老得该当我妈,她也不提醒我年纪大到该自己赚钱谋生——嗯,总之彼此尽量少这么做就是了。” “你是自己赚钱谋生啊。” “应该只是赚钱糊口吧。宗爱琳让我一人分饰两角,真的是找对了人。现在跟你上床的不是高大勇敢、讲话像机关枪的莫丘修,而是药铺的老板:‘是谁在大声叫?’罗密欧回答说:‘过来这里,仁兄,我知道你家境清寒。’” “演员的问题就出在,”瑞茜尔慢慢说,“总是在演戏。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 “噢,触角敏锐的小瑞茜尔啊!他是末代演员经纪人。人家都以为我的戏胞遗传自母亲,其实她的天份既单薄又脆弱,而且严格说来无法变通。老爸就不一样了。他从一个角色换到另一个角色,轻松无比,转换自如。人家都说他是大骗子,但事实上他自欺欺人的时候也不比别人少。他扮演任何一个角色绝对会完全入戏,而这便是练就绝佳演技的秘诀。他没有待在剧场界而涉足财经界,纯粹是一场意外。你知道他打死也不肯买大拍卖里的东西吗?拿一件皮草大衣给他,如果标签写着原价四千特价两千,他会臭着脸转头就走。他就是不愿买这种东西。可是若拿出来的是只标着原价四千的同一件皮草,他就肯花五十分钟杀到五折。” 他停顿下来。瑞茜尔觉得,总算有一次,他是动用了真正的才华来隐藏情绪,而非表达情绪。 “你想念他,”瑞茜尔淡然说道。 “是啊,我想念他。我妈妈是很好啦,我们相处得不错——多数的时候!不过毕竟跟我爸还是不一样的。” “对,我逐渐看清楚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事情,瑞茜尔?”洛尔德尼克问。 “一些事情,”她说。 他一脸困惑地看着瑞茜尔。 “我实在搞不懂……”他开始说。 “什么?”瑞茜尔说。 “每一件事!我在这里到底是在干什么?”洛尔德尼克说。 “那样讲有点侮辱人吧。” “不,我的意思是……瑞茜尔,那个警察问我话的时候,你为什么说我礼拜五陪你去看歌剧?还暗示说我们一起过夜?” “你竟然拖这么久才问,”她说。“你想问的是什么?我为什么那样讲?或者是我为什么认为非那样讲不可?” “喔,瑞茜尔,你真是跟律师混太久了!好吧,你为什么觉得非那样讲不可?” “嗯,”她慢慢说,“我在猜警察问话的原因。因为我上班的时候听到……我是说,我无意间听到有人在讲电话,知道这个姓班恩德勒依的男人在里兹住过几晚,而且礼拜五深夜有个男人去旅馆找他。” “那你为什么认为那件事跟我有关?” 洛尔德尼克纳闷着,忙着从戏剧学院学到的锦囊袋里搜寻“诚然疑惑”的表情。 她像个未受感动的制作人,只是冷淡的礼貌以对,让他明了自己争取不到这个角色了。 “想一想,”她说,“当初把班恩德勒依拱出来假冒亚历山大的人,很可能就是你,对不对?” 他摇摇头,不像否认,而是像拳击手刚挨了一记凌厉的勾拳。然后他下了床,站在床边,低头望着瑞茜尔,姿态看来杀气腾腾的。 “喔,瑞茜尔,”他说,“喔,小到不行的小瑞茜尔!” <hr /> 注释: 第七章 洛尔德尼克绕行房间一圈,抽完一根香烟后又抽了半根,最后才讲得出话来。 他不否认瑞茜尔的指控,只是质问:“你怎么知道?” “我也在葬礼的现场啊,”她说,“班恩德勒依出现的时候,我看到每个人的表情,有的震惊,有的困惑,有的愤怒,只有你的表情不一样。” “我的表情?” “津津有味,看得好开心。” “大概是我的幽默感太怪了吧。” “也许。不过你们首演的当晚我也去了。你的演技有够差劲。” “哇,谢谢。” “招待会开始之前,我先去化妆室找你,看见里面有一份《晚报》,上面刊登了班恩德勒依的相片。我认为你上台之前没多久一定看过报纸,也是那时才得知他遇害的消息。” “还好你没认为是我杀了他!”他说着,微微露出冷笑。 “假如我认为你杀了人,我就不会做这种事,”她平静地说。 “这种事”是什么事,她并没有明讲。洛尔德尼克觉得自己受到她的掌控,自尊心像个顽强的小鬼在他内心扭绞着。她坐起来,背靠着床头,全身赤裸,膝盖缩到下巴底下,眼睛直瞪着洛尔德尼克。她的定睛凝视,以及她自在自然的姿态,突然让洛尔德尼克意识到自己是一丝不挂,直觉地把没拿香烟的那只手伸下去遮挡私处。瑞茜尔微微一笑,使得洛尔德尼克内心的小鬼又蹦跳起来。 “你看起来活像牛津济荒会的海报!”他嘲弄着。 这句话的嘲讽效果惊人。 “我不觉得好笑,”她发飙。 “喔,挺在意自己的身材嘛,是不是?” “我在意的是海报里的那些人,”她说。 洛尔德尼克被反将一军,内心的小鬼眼见又要跳起来,但不知为何却乍然消失。 “对不起,”他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拖延说明的时间。” “别拖了,”她建议。 “说来话长,”他预先警告。 “那就回床上来,慢慢讲。” 其实故事并不太长。洛尔德尼克·洛马斯躺在瑞茜尔·霍尔比的身边,对她诉说事情的原委。这张窄床的原主已经失踪,而他的姓名和洛尔德尼克及瑞茜尔都有相同之处。然而故事很复杂,不只是情节本身,而是叙事过程中夹杂了愧疚、疑虑、自尊等情绪,所以让故事更加盘根错节。 “那是我爸的点子,”洛尔德尼克开始说,“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三年,不过像这种点子不会是一夕之间自己蹦出来的。只是他在世的时候,我什么也不知道。即使是面对至亲至爱,他也不愿将他的拿手伎俩公开出来!天啊,假如他觉得统治世界很值得一试,他可能也有办法征服全世界!” “我想你不会认为他是自杀的吧?”瑞茜尔说。 “天啊,当然不是!”洛尔德尼克生气地说。“大家都说,他开车冲出公路护栏是因为公司快垮了,这全是低级八卦媒体制造的垃圾。他的个性可是比里的米考伯还乐观咧!” “可是,他的公司的确周转不过来。” “对。他做生意时的确常常游走在法律边缘。不过只要靠他那张嘴和一点资金,通常就会安全过关。公司之所以倒闭,是因为他死了,而不是他怕公司倒闭而自杀。” “他的资本呢?” “喔,对,他死前留下了三万英镑。就一家公司而言,这点小钱算不了什么,不过找对人的话,这笔钱绝对够用。” “资本的数目你都很清楚。” “不难,因为那笔钱是他从贵朵琳婶婆那里拿到的。” 瑞茜尔露出讶异的神色:“贵朵琳婶婆借钱给他?” “怎么可能!”他笑着说。“最小心眼的人都是有钱人,瑞茜尔,你以后会明白这一点。我老爸也懂得这道理,所以不会拿小帽子去伸手乞讨。他是提供婶婆一个协助。我猜想,他告诉她说,想引诱亚历山大出面的话,一定要准备一个意大利的地址。他大概说,亚历山大可能不愿意回英国,又觉得不好意思写信,也不想在豪华的大饭店见面,所以有个意大利的地址应该可以引他出来。那一年她去意大利的时候,我相信我爸一定在无意间撞见了贵朵琳,对她提起他碰巧在托斯卡尼买了一栋很棒的别墅,玻秀石别墅,他急着想脱手,打算卖四万英镑就好,堪称是一笔绝佳的投资。她看了别墅之后很喜欢,杀价杀到他能容忍的七五成,然后成交。” “这么冲动,不太像贵朵琳婶婆的作风。” “才不冲动。成交的日子订在她回英国一个礼拜之后。她开了一张期票给我爸在佛罗伦斯的律师,以便契斯克瑞思律师如果觉得不喜欢,也有充裕的时间拉她一把,将钱拿回来。可是你应该没忘记吧,她回国的头一天晚上就中风了。我妈咪充满了期望,就可惜,老夫人居然康复了。两个礼拜之后,我爸就出了车祸。” 他沉默下来,瑞茜尔以细瘦的手臂搂住他。而后他又开始叙述。 “之后一堆秃鹰就飞扑而来了,衔走了所有东西;反诈欺小组的人也过来问东问西,含沙射影;债权人则紧盯着我妈,好像把她当成百年难得一见的彗星。要是让他们撞见她咧开嘴巴睡觉,那一定连她补牙的金粉也不放过!我妈也知道卖别墅的事,只是成交的时候她人不在佛罗伦斯。她当时多盼望贵朵琳那三万英镑已藏得好好的,别让人发现,可惜没过多久,她的希望就破灭。我爸把钱存在苏黎士的一个小账户,但反诈欺小组和债权人一查就查出来了。别相信关于瑞士银行的那些报道。如果存款是上百万,他们或许会守认真保守秘密,至于小数目的存户,只要警察口气好一点,他们立刻双手奉上资料。” “可是那栋别墅——遗嘱查验的声明里,好像没有提过什么别墅。” “别急嘛!就这样,过了两个月,有天晚上,电话响了,是意大利打来的一通越洋电话。对方说他代理我爸处理过几件生意,现在得知有个意大利家庭明年春天有意租下那栋别墅。他知道我妈还处于丧夫之恸中,对此番打扰感到很抱歉,但或许他帮得上忙,等等等等。我和我妈看着彼此,心中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我爸走的时候没有留下财产,现在只要有收入,尽管数字再小,我们都不会计较。债权人继续紧盯着我妈,所以我们母子兵分两路进击。我搭火车到佛罗伦斯,妈妈搭火车到约克郡。两天之后我们通电话交换讯息。她得到的情报很不错。很确定的,虽然贵朵琳正在稳定康复中,却不记得买下玻秀石别墅的事。” “可是,总会有人知道吧?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知道吗?” “不可能。贵朵琳对待她的态度,就像约克郡那些上流贵妇对待下人的态度——表面上称赞她有多宝贵,可是只要她收拾完餐桌,一定赶快去数汤匙少了几支。” “可是,三万英镑的支票……” “等于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另外,支票可能是开给一个名字很不起眼的公司,而不是开给我父亲本人。所以,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可供贵朵琳怀疑。既然如此,我妈继承别墅便是天经地义的事。自此,别墅的租金虽少,却成为我们一个稳定的收入,钱全汇进都柏林的一个账户。” “这算是诈欺,”瑞茜尔说。 “只是个很小的诈欺。” “也是可以换来一段很短的有期徒刑。贵朵琳婶婆过世的时候,你们一定担心得要命吧。” “你说得好。我们当时心想:随时有可能被掀出来,而且我们能想的办法也不多……哎哟!” 一记小而极为坚实的拳头捶向他的肋骨。 “所以你才主动联络你‘亲爱的表妹’。对不对?就近打听契斯克瑞思律师处理遗产的细节!而且这个表妹可能很钝,不会注意到自己被套出了一堆话。” “肺被你打穿了啦!对,恐怕我的用意差不多是如此。不过我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你最好别忘记。” “对,最好别忘。” “你还没提到班恩德勒依的事。” “有,我提过了。” “什么时候?我没听到……喔!” “冰雪聪明的小瑞茜尔!对,你应该想像得到,我发现这个惊人巧合时有多震惊——帮我爸在佛罗伦斯打点生意的亚列山卓·班恩德勒依,竟然就是贵朵琳失散多年的儿子!你想像不到吧?” “可以,我可以想像!” “你有一副预感不祥的灵魂!好啦,接下来要讲的才是真的啦。这个姓班恩德勒依的家伙,知道别墅的内情一定不简单,不过我猜他既然帮我爸工作,应该也很习惯了才是。不过,我第一次跟他见面的时候,总觉得他哪里怪怪的,好像是他的动作,或他下巴的线条,我推敲了好一阵子才知道怪在哪里——就是等到他主动跟我提起他自己的事,我才真正恍然大悟,他让我联想到你爸,他长得就像霍尔比家的人!” “可是,他为何主动提起自己的事?”瑞茜尔问。 “因为我爸一定也觉得他们很像!得真正了解我爸的人,才会知道发现这事之后他会怎么打算。他的想像力真的是天马行空,而碰到这种事简直就像一颗种子掉到肥沃的土壤中。我妈的头脑非常精,很懂得临机应变,临危不乱,不过在出点子和长程规划方面,她跟我爸就没得比了。她的头脑擅长拍摄焦点清晰的快照,我爸则专擅长达五卷的宽荧幕电影!” “所以说,这事是你爸一人想出来的点子?” “是他单独构思的。我妈完全不清楚这件事,她把所有的鸡蛋摆在同一个篮子——遗嘱里。我爸了解人心的乖离,推想贵朵琳想找儿子想到发疯,进了坟墓之后可能还不肯死心。不过即使他没这样怀疑,冲着这套诡计已厚颜无耻到了高超的境界,也足以燃起他的想像力了。” “你所谓的诡计,就是叫班恩德勒依冒充亚历山大·霍尔比?” “答对了!在我爸过世前,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收集亚历山大的资料,同时训练班恩德勒依扮演这个角色。” 洛尔德尼克这时大方承认,后来再提起这个计划的人是他还是班恩德勒依,他已经不记得了。 “可能是他把我当成傀儡,不过我也没有抗拒。我不知道,这项计划有点像是在纪念我爸爸,而且也多少带有剧场那种虚中带实、实中带虚的本质。其实贵朵琳在世的时候,我们再忙也没有用。想想看,假如被我妈猜中了,大部分遗产都归于她,那这番努力岂不是白忙了?不过事先做好准备也无伤吧。我运用自己在演戏方面的长才调教班恩德勒依,也竭尽我的回忆对他灌输家族史和地理背景。他在大战期间受过严重的枪伤,所以我们利用他的伤疤来编织英勇的事迹,说他一度濒临死亡,罹患失忆症久久不愈,有病态的罪恶感。感觉就像是在玩游戏。我想我跟妈妈的想法其实一致,也觉得她迟早会分到遗产。八月份贵朵琳病倒的时候,我人在意大利,我跟班恩德勒依说,我得赶快飞回英国。他没说什么,但一个礼拜之后却出现在伦敦。我当时也在伦敦,我妈则来这里演出关照病患的戏码。我叫班恩德勒依滚回佛罗伦斯去。后来我妈来了一通电话,说贵朵琳已经往生了。” “你母亲并不知道班恩德勒依的事吧。” “对。这样更好。爸没告诉过她,所以我认为也没有必要告知。所以呢,我匆忙来到约克郡送葬。到了这个地步,我再恐吓班恩德勒依也没有用,不过我还是逼他待在里兹,不让他进来搅局,等我看清情势再说。后来多亏契斯克瑞思律师一片好心,遗嘱的内容曝光了,突然间,游戏得开始当真了。我不确定该怎么发展下去,不过我认为,尽快引导大家往同一方向思考倒不失为上策。我要班恩德勒依在葬礼上突然现身——我无法抵抗这种极具冲击性的戏剧效果。我只要他扮演神秘的陌生人,默默在众人身后哀悼就好了。谁知他的意大利脑袋秀逗秀过了头,竟跳出来哭着叫妈妈!不过,真不是盖的,结果表演得很精彩,对不对?” “有些人是真心怀念贵朵琳的,”瑞茜尔低声说。 “当然不包括你在内!” “对,不包括我。我不会否认。不过怀念她的大有人在。而且就算她再有多少错,也不该在她出殡的时候上演闹剧。” 洛尔德尼克以手肘撑起上半身,借着微光细看她的脸。窗外逐渐亮起黎明前的晨曦。 “你板起脸孔的时候挺吓人的,你晓得吗?”他说。“对不起,你说的对,的确很不像话。不过我想你一定知道,我是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来替自己辩护的。只是一点笑闹,绝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真正震撼我的是班恩德勒依被杀这件事。如果不是我,他不会来英国,对不对?我觉得我也有责任。每次我一感觉愧疚,总是往闹剧逃奔。” “不过,你应该不必对这件事负责吧?” “你开始起疑心了?” “出了什么事?”瑞茜尔说得冷酷。 洛尔德尼克叹口气说:“我妈气炸了。起初的震惊过后,她很快就拼凑出内情。反正我迟早也得跟她说明不可。她从来没见过班恩德勒依,不过她对这个名字很熟。葬礼过后,她跟我大发脾气。我也气疯了,我说她的脑筋也不见得灵光,竟不知道遗嘱会变成这样。她说我们最该担心的事,是遗嘱执行人契斯克瑞思律师会不会查到那栋别墅。如果被他查出来了,一定会问我们各式各样的问题,而班恩德勒依和别墅之间的关系,一定会害得我们难以脱身——我不得不承认,当初我没考虑这么多。所以我去找班恩德勒依,叫他暂时别轻举妄动,等到情势明朗化再说。过了十天,反诈欺小组没来敲我妈的门。套句没创意的成语,我们的心情是忐忑不安。后来宗爱琳的莫丘修被打伤了,而且连戏剧也不可能这么巧合的是,她找我回来这里接演莫丘修。我妈说,为何不联络阿纪,问问我能不能借住特洛伊庄园。” “这点我很怀疑,”瑞茜尔说。“特洛伊庄园离市区那么远,交通不方便,一定也妨碍到你的爱情生活。” “这方面我调配得很不错啊,”洛尔德尼克。“言归正传。我并没有闲下来,住进这里的第一晚,我就去翻贵朵琳的档案柜,里面有她寻找亚历山大的全部资料,而我也在其中找到了购买别墅的文件。她当然把它放在这里,因为那就是她买别墅的用意啊!” “所以你偷了那份文件。” “我是把它放在比较安全的地方,”洛尔德尼克说。 “然后你马上叫班恩德勒依恢复行动,”她语带指控。 “没有!不用说,我们始终保持联系。但他一直发牢骚,说他闲得发慌,想出去逛逛,而且缺钱用。我们资助他——呃,当然是我妈出的钱。不过我们对他在长程计划里所扮演的角色还不太确定。” “别讲得一副良心不安的样子,”瑞茜尔说。“你的意思就是,你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是摸摸鼻子拿了那栋别墅以及动福社古登诺打赢官司分来的财产就好,或者干脆冒个更大的风险,追求更大笔的财富。” “天啊,希望你永远别当上法官!”洛尔德尼克说。“对,大致上就像你说的。不过我们完全没料到的是,班恩德勒依竟开始单独行动。我认为他是等得不耐烦了,认定只有自己出手,整件事才会有所进展。而他开始行动的那天那个时刻,现在我推测起来,就是我在黑公牛跟你见面,想从你的铁石心肠里榨取情报的当头。” “所以你不知道他会去找契斯克瑞思律师?” “不知道,我对天发誓!我也不知道他会去找你父亲。我以为他只是露露脸,测试一下水温,看看什么时候跳进去最安全。很有可能他后来发现,捞钱最快的方法就是帮自己创造搅局的价值,让其他人拿一点遗产来打发他。” “你是说,他不管你和你母亲,打算要单独行动?” “有何不可?他算准了只要他露脸,我跟我妈也不敢泄他的底。礼拜五我跟我妈吃午餐的时候发现这件事,气得发狂!我打电话去里兹他住的旅馆,却一直没有人接听。我妈叫我当晚亲自过去瞧瞧,一定要见到他本人,当面问清楚他在玩什么把戏。于是我搭火车去里兹。我不想在旅馆露面,所以在转角的电话亭打进去找人。他还是不在。那间旅馆不大,如果我进去走来走去,一定会引人注意,所以我整个晚上都在对面的小酒馆和餐厅游走,不时打电话进去,以免又让他错身而过。最后没办法了,我直接走进旅馆找他,请柜台人员上去他的房间,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出去了。我认为柜台这时也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没结账就溜掉了。我把衣领拉上来,用假口音讲话,做好防范——当然我也不知道要防范什么。最后我又回到火车站,半路上打电话去霍华徽章旅馆找我妈,想向她报告一切没有进展,但是她也没有接听。更惨的是,到了火车站,我眼睁睁看着最后一班列车离站!所以我只好打电话跟阿纪说,我会在朋友家过夜,当晚就不回去了。” “你是打对方付费电话吧?” “对,没错,因为我前面打了好几通电话,零钱全用光了。为什么要问这个?” “所以警方才知道你那晚人在里兹。一定是凯依瑟·里斯特依契跟警察讲的。” “这也难免吧,她又不知道我希望她保密。反正事情就是这样。当晚我就在候车室睡觉,等第二天第一班火车进站。礼拜六我又打去旅馆,那时柜台已经发现他溜掉了,急着要我帮忙,说再小的线索都行。我挂掉电话,小小祈祷他跑回佛罗伦斯去了,然后便把他忘掉。后来到了礼拜一晚上,我在出场之前瞄到《晚报》,看见了他的相片,当下差点错过了出场的时间。” “所以我才知道你没有杀他。” “那个帕斯卡尔尔警探可没那么容易说服。至于另外那条肥猪,一想到他就让我打哆嗦。瑞茜尔,我该怎么办才好?” “先把事情讲完,”她轻声说。“先别急着上演后悔莫及的大场面。先告诉我,在确定必然死无对证之后,是谁想到要去证明班恩德勒依确实是亚历山大的?” “什么?不,不是我想出来的,不骗你。是我妈妈的点子。我跟你讲过了,我妈很懂得临机应变。我不懂她为什么突然想知道班恩德勒依身上有没有明显的记号。那是昨晚的事,就在她和达尔齐尔见面之前。所以我就告诉她了——所有的事,甚至像疤痕、胎记这类的东西,我跟班恩德勒依早都已经套好招了。后来我才想通她问这个的用意。” “你真让人惊讶,”瑞茜尔说,“你毕竟还是洛马斯家的人!” “别自以为是了!”洛尔德尼克开始防卫,提高了嗓门。“假若真能证明班恩德勒依就是亚历山大,你父亲就成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耶。而且如果我妈信不过你爸,她根本没有必要撒谎,对吧?我只盼望,如果他们的计谋得逞,我妈能分得到她的份。” “成功的机会不大,”瑞茜尔的含义不明,“而且你也没必要对我大小声,我只是想知道事实而已。” “那你现在知道了吧!喔,瑞茜尔,对不起,这事变得太复杂了,我实在承受不了。好心的班沃里欧,请对我俩伸出援手,我的智能力有未逮。喔,瑞茜尔,我该怎么办才好?” “过来,”她柔声说,“你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不是,我的意思是……” “喔,我察觉你心蠢动,扰乱了我的思绪!会引用台词的人不只你一个,了解吗?” “瑞茜尔,你真是让我惊讶连连。不过抱歉,我想你背错了。我的思绪另有预兆——天啊,你在干什么?” “引用的比女士好,有失君子风范,”瑞茜尔说。“何况,错的人是你。看见了没有?” <hr /> 注释: 第八章 这不是帕斯卡尔第一次觉得达尔齐尔疯了。 他整个上午忙着打电话,佛罗伦斯警方、南安顿英哈姆林郡社会福利局、国防部,然后细心写出报告。但令他不解的是,达尔齐尔只是臭着脸随便看一眼,然后说:“打太多电话了吧,小子,而且还专挑最贵的时段打,太浪费钱了。” “对,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动动脑筋哪,帕斯卡尔尔。我们用的是公家的钱,所以我们花的每一分钱都得说的出道理。市议会会想知道,而且他们也有权利知道。你应该读过副局长的指示吧,CK斜线N斜线七四三,咨询与报告,主题:警察委员会。” “嗯,我应该有翻过。”帕斯卡尔尔说。 “翻过!只是翻过,看得出什么来?老弟。要就仔细看个清楚,那样才看得出内容——电话接一下,好吗?搞不好是纽西兰打来找你的付费电话。” 帕斯卡尔尔拿起话筒接听。 “不是,先生。”他说,“找你的,中央医院精神科的波特尔医生。” 帕斯卡尔尔想,虽然不幸我的诊断十分正确,但至少达尔齐尔还知道要寻求专业治疗。他心情平复的离开了。达尔齐尔与波特尔长谈了一番。这令波特尔相当困惑,因为达尔齐尔讲起电话毕恭毕敬,听得饶有兴致,实在不太像一个对于局里求助精神分析时表示过意见的人——那番评论遭到窃听后,被美化了一番:“那堆混蛋根本和气象播报员没两样。如果路面是湿的,他们就说下过雨了——有的时候连这个也会猜错!” 达尔齐尔客套的连声道谢把波特两给打发掉了。挂掉电话之后,达尔齐尔看着自己抄下的笔记,满脸奸笑,如同狐狸发现了钻进鸡笼的密道。接着再把注意力转回帕斯卡尔尔的报告。他摇摇头,开始自己打电话。 威尔德尔正在喝今天的第十杯咖啡,门铃响起。 “我可以进去吗?”帕斯卡尔尔说。 “有何不可?要喝杯咖啡吗?” “如果不麻烦的话。” “不麻烦,我一早醒来就泡了一壶。昨天晚上被达尔齐尔气炸了,他有没有告诉你?” “没有,”帕斯卡尔尔说。 “我需要咖啡让我清醒。我喝个不停,以免又回过头去喝威士忌——或许我根本不必担心这个。你怎么想?” 他说这话的语调平稳,口气稀松平常,表情和以往同样莫测高深。但帕斯卡尔尔觉得他的情绪紧绷得像钩住鱼嘴的钓线。 “威尔兄弟,我对不起你,”他无助地说。 “对不起?为什么?” “为了……”帕斯卡尔尔深吸一口气。“为了我自认是你的朋友,却对你一点都不了解;为了你有麻烦的时候我完全没注意到;为了你想跟我谈心事时我却两三下把你打发掉;还有,为了那个男孩。我不知道他跟你是什么关系,但是我为他的死及这样遇害感到难过。” 威尔德尔皱起阴郁的丑脸,专心注视着他。 “达尔齐尔早就知道我的事,”威尔德尔说。 帕斯卡尔尔把这句话当成是责备,因此宛如忠贞烈士那般热切的表明心志。 “艾蜜丽也知道,”他说,“好像全约克郡就我一个人既短视又没神经。真是对不起。” “幸好我还骗得过一个人,”威尔德尔这话出人意料。“即使上当的是短视又没神经的家伙,这也值得安慰。” 突然,一股泪水刺痛着帕斯卡尔尔的眼睛,他取出手帕,用力擤鼻涕。 “咖啡没那么难喝吧?”威尔德尔说。 “不是,”帕斯卡尔尔说,“这咖啡泡得好。我只是觉得愧对你。我这人一愧疚起来就不行,而且今天早上诸事不顺。” “喔,是吗?发生了什么事?” 帕斯卡尔尔不愿明讲。 “喔,东一件西一件的。对了,威尔兄弟,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件事一定对你打击很大。我担心你会去做什么傻事。” “比如说,辞职?如果瓦特莫斯先生当上局长,查出来了,那我倒可以省去这个麻烦。” “这件事并不算在惩处范围之内!”帕斯卡尔尔愤慨地高声说。 “你是说,身为同性恋吗?那是不算。不过我收容了一个登记有案的罪犯,而且他被我的弟兄逮捕时,我还隐瞒两人的关系,这就算。你不觉得吗?是啊,最少最少,瓦特莫斯也会不动声色地把我调走。可是,我选择当警察,可不只是为了坐在一间小小的资料室里整理档案。” 这男人出现了一个显著的变化。在帕斯卡尔尔来访的这段短暂时光,威尔德尔讲出的话已经超过他平日半天挤出来的分量。 “说不定瓦特莫斯当不上局长。”帕斯卡尔尔说。 “也许,主任唱衰他。” “对,”帕斯卡尔尔存疑的说。 他回想起,达尔齐尔突然对副局长的内部指示充满兴趣。那肥仔是个重实际的人,难道这表示,尽管他表面上认定瓦特莫斯当不成局长,私底下却开始预做准备,以便应付瓦特莫斯当上局长后的态势? “话说回来,不管结果如何,有谁会在乎啊?那种让玛格丽特·撒切尔爱你而老百姓却恨你的差事,只有疯子才想争取。”威尔德尔说完话锋一转,“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早上发生什么事让你这么难过?是跟那个男孩的命案有关吗?” 他的语调平稳。 “只是调查到一些背景而已,威尔兄弟。这事我们最好别讨论吧?”帕斯卡尔尔说。 “担心我等一下会拿着左轮枪冲进市区去扫射?” “不是。不过,也许你现在正有此意。” 帕斯卡尔尔的视线盯住威尔德尔右掌中的咖啡匙。这位小队长拇指按得太用力,汤匙已经被他对折了,他自己发现后也大吃一惊。 “特异功能。”他边说边把汤匙拗回原状。“我也可以让时钟不走。有我这张脸,那可不难。” 帕斯卡尔尔不记得威尔德尔曾拿自己抱歉的长相开过玩笑。他决定赶紧向威尔德尔说明案情的小小进展。 威尔德尔似乎恢复了正常。 “还查不出他爸的消息吗?我本来以为,既然用尽办法都找不到他,消息见了报,应该能把他引出来,说不定他会去参加葬礼。” “葬礼?” “对。他会直接在这里入土为安,他外婆已经同意了。两天以后。” 奇怪了,帕斯卡尔尔思绪动起来,两件命案在脑子里交错。一场葬礼是一个号称失踪的儿子冒出来悼念母亲,另外一场葬礼则可能会有一个失踪的父亲冒出来悼送儿子。 “有件事我搞不懂,”威尔德尔说。 “什么事?” “克里夫特为什么跟记者约在火车站的自助餐厅见面?” “为什么不行?” “就我所知,他对火车站那一带并不熟。他是搭客运过来的。我最早跟他见面,就是约在客运站的餐饮店。” “查理开的那间?” “对。如果约在同一个地方见,这我能理解,不过改约在火车站的自助餐厅……” “说不定他认为沃兰德斯会从里兹搭火车过来。” “他是吗?” “不是,”帕斯卡尔尔说,“我后来在旧磨坊碰到他。他是开车去的……好吧,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人要搭火车来,或是要搭火车走——你是不是想要说这个?” “我不知道,也许吧。” “我会去查查这个时间前后进站、出站的火车,”帕斯卡尔尔说。“老实说,我不觉得有什么疑点,不过如果有,我们一定查得出来。” “你查得出来吗?对,也许你查得到,”威尔德尔说。“再来一杯咖啡?” “不用了,谢谢,”帕斯卡尔尔说。“我该走了,我得出城去查件事。这东西煮得像巫婆的魔汤,神志清醒的人喝一杯就够了!”他不经大脑就说。 “是啊,”威尔德尔说,“我总不能靠喝咖啡度过余生吧……比尔特——”他的声音低抑,事实上,它颤抖得有如小提琴的G弦,振动出绝望的悲情。“你会查出真相吧?我必须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才有办法思考自己接下来要怎么走。” “噢,可恶,”帕斯卡尔尔无助地说,“我尽力而为,威尔兄弟。我向你保证,我会尽力而为。” 十分钟之后,帕斯卡尔尔超速往南驶向南安顿英哈姆林郡。 要查出一九四七年到一九六二年间南安顿英哈姆林儿童之家有没有收容一位叫理查德·莎拉曼的孤儿,并不需要花上很多的时间。不过其余的资料恕不公开,儿童之家说得坚持。帕斯卡尔尔颇不服气,思索着该怎么逼院方芝麻芝麻开门来。若说是为了调查命案,对院方未必是记惊天雷;所以他采用另一个招式,拨奏起沉静而伤感的人性乐章,诉说一个死去的男孩和他失踪父亲的故事,强调势必通知父亲这件悲痛的事。 院方果然就范。可惜没有挖到宝藏,只得知莎拉曼从小孤僻,很难教养,母亲鲜少来探望他,院方也不知道她的地址,他的父亲已经在战场上阵亡。院方拿出理查德·莎拉曼的出生证明,显示他的生日是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地点是肯特郡的美兹顿,父亲是陆军通讯军团的中士理查德·亚伦·莎拉曼。 进入陆军资料室查档案,就像到埃及的帝王谷考古,有时候能挖到宝藏,不过最常见的情况是墓穴已被盗光。以亚历山大·洛马斯·霍尔比少尉为例,尽管(或许是“因为”)他母亲拒绝接受儿子阵亡这件事,他的死亡资料也确实是少之又少,其中一份病历内容写得尤其简略,连性别都难以确认,就别提他左半屁股的轮廓了。然而,莎拉曼中士的记录却十分详尽。他是克里夫特的祖父,一九一七年出生于南安顿英哈姆林,金发蓝眼,白皮肤,身高与体重详细记录到小数点。然而,真正耐人寻味的内容是,他的遗孀据测是黑人,至今仍然按月领取陆军的抚恤金。支票直接寄到南安顿英哈姆林近郊的亚维隆养老院。 调查到这里,只要一通电话打到当地的警察单位,请人过去拜访一下老太太大概就够了。再怎么说,她对儿子的仅有所知,应该也无助于澄清她孙子的死因。不过,某种感觉突然阻止帕斯卡尔尔依照逻辑行事。或许是因为艾蜜丽最近嘲笑他带有知识分子的潜意识压抑,让他越想越气;也或许是他打一上午电话调查到的资料达尔齐尔却不屑一顾,令他感到恼火;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他对威尔德尔这份难消的愧疚感,让他非得亲自跑这一趟不可,即使对案子本身的帮助再有限,逻辑和道理再不通! 九十分钟之后,他来到亚维隆养老院,由一位看护带着走在明亮的走廊上。看护穿着尼龙布的连身长衣,如果漂在薄暮中的湖水里,那可能会被误认为是白色织锦。 “她今年几岁?”帕斯卡尔尔问。 “七十出头。以现在的标准来看还不算太老,不过能活到六十岁以上就等于是中了乐透,对不对?有些人一直到最后都保持的很年轻,有些人则好像从小就想变老。莎拉曼太太给我的印象是,她从二十几岁开始就以当老人为终生的志愿。” 看护讲得开心,不带挖苦的意味。她自己正值中年,而她的志愿则像是要尽量拉长青春的年华。 “她进养老院多久了?”帕斯卡尔尔问。 “六年多了。她呀,如果没有找到人帮她做完所有的事,她绝对不肯罢休的!你好哟,亲爱的,有位绅士来拜访你喔!” 莎拉曼太太的身体羸弱,牙齿全掉光了,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不舒服的衣物,外面再披上一件方格子花样的睡袍。她带着一根黑木圆头棒,下床的时候用它来支撑体重,躺着休息的时候可以用它来强调自主权。帕斯卡尔尔在她床边坐下的时候,她握着木棒,姿态凶悍。 “你好哟,莎拉曼太太,”帕斯卡尔尔说。 “你想干什么?”她质问。 问得好。 “只想聊聊天,”他说,微微一笑——艾蜜丽称之为“小男生不知所措”的微笑。 “我今年七十九了——” 老妇人高声说,突然拿木棒戳向他的下体。帕斯卡尔尔警觉之余将椅子拉开两英尺。看护在莎拉曼太太背后以嘴形说“七十三”。 “而且我还有自己的牙齿,”老妇人继续说,同时露出无牙的牙床。“只是,我忘记摆到哪里去了!” 这显然是她最爱开的玩笑。她嘎嘎笑得好开怀,笑音尖扬,在他们坐着的暖室里荡起共鸣的回音,并传向更远处的庭园,仿佛风笛总是召唤风笛,从巍峨的高山接连至低洼的峡谷,一路蜿蜒演奏出变奏的组曲。 帕斯卡尔尔也跟着笑,一来是基于礼貌,二来则可以延迟面对棘手场面的时刻。他利用几分钟的时间仔细观察老妇人的皮肤。在没有衣物遮蔽的部分,她的肤色虽因年老、天候而暗沉,但她却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种人。帕斯卡尔尔并不是黑白通婚问题专家,却回想起在歌舞厅流行的一则老笑话:一个华人女孩抱着一个带有欧洲血统的婴儿给丈夫看,结果丈夫跟她说,王加王生不出小白。 克里夫特·莎拉曼的父亲,也就是这位老妪的儿子,据描述是正宗黑人,由此推测,老妪的丈夫并不是克里夫特父亲的生父。可怜的中士为了民主捐躯,死前浑然不知妻子也献身于他人。然而,当她抱着她的黑白混血儿回到南安顿英哈姆林的时候,仍然必须面对家乡父老扬起眉尾与倒抽一口气的面孔。是她难以承受压力与偏见,所以才把儿子送进孤儿院吗?当然!他如此回答自己。当时是一九四五年,英国或许已可接受人人平等的主张,但距离承认黑人跟白人的地位相等还早的很呢。 他轻声说:“莎拉曼太太,希望你别介意,我想跟你谈谈你丈夫莎拉曼中士的事。” “能谈什么?”莎拉曼太太质问,突然起了疑心。“他老早就死了。” “是,这我知道,”帕斯卡尔尔心平气和地说。 “你谈他的事要干什么?我连他的长相都记不清楚了。” 她的脸扭曲成冷笑状,帕斯卡尔尔担心这是哀悼亡夫的前兆。 他沙哑地说:“我不是故意要让你难过……” “难过?只有一件事会让我难过:假如你跟我说那个烂人根本没有死,而军方现在要跟我讨回抚恤金!” 她把干瘪的一只手盖住嘴唇,演出错愕的表情,表示她不慎讲出了真心话,但是帕斯卡尔尔认为她是故意的。 他提醒自己,她年老体弱,而他不久后就要向她报告孙子的死讯;继而再告诉自己,她也曾经年轻貌美过,走在街上会让男人回头注目——呃,至少有两个人,一个是莎拉曼中士,另一个是和她生下儿子的不明黑人。然而,他还是很难把对她的厌恶转换成同情。 “是,他已经死了,没错,”帕斯卡尔尔说,“我其实想跟你谈的是你的儿子……” “我儿子?”她坐直上身,举起木棒,这次可不是无意识的威胁动作了。“什么儿子?我又没儿子!” 这反应比他想像的还不堪。那可怜的小杂种早就被她遗忘了! 看护挑起眉毛,一脸困惑地望向他,仿佛在说,你该不会是搞错了吧? 他决定开门见山了。他以宣告的口吻说:“莎拉曼太太,资料显示你在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产下一子,肯特郡的美兹顿户籍登记处保存了他的一份出生证明,只不过父亲栏可能误植为莎拉曼中士……” 木棒砰的一声打在地上,差点敲中他的左脚,不过那只是种扬扬得意的姿态,倒不是宣布进攻。 “你讲的是那个黑人杂种啊?”她大喊。“孩子,你该找的人是她,不是我!她从来就不是他的老婆,只是自以为她是。不过她后来是吓了一大跳——如果他复活了,看见她抱了一个黑婴儿想要充当他的儿子,他一定也会大吃一惊!唉,你真该看看她当时的表情!她还以为真能骗到抚恤金咧!莎拉曼的爸妈一向不喜欢我,她跑去见他们,讲了好多好听的话哄他们,说什么虽然她和理查德没有真正结婚,但理查德是她的真爱,胡扯了一大堆鬼话。但他们还是想见见小贝比,对吧?既然是理查德的小孩,他们的孙子,她一定得抱过去给他们看。她拼了命不想让小孩曝光,但再藏也不可能藏一辈子。她跟他们说,小贝比刚出生,皮肤难免会黑一点,因为血液集中在表皮。鬼话。唉,的确是跟血液有关!过了三个月,婴儿的皮肤还是黑得像深夜一样,理查德的爸妈不肯认账,因为他们信天主教。” 她越讲越激动,帕斯卡尔尔不禁担心她可能会心脏麻痹。不过后来,帕斯卡尔尔注意到她窃喜的眼神,才逐渐放下心来。 他靠向前去,对着老妇人的左耳悄悄说话,说得字字清晰:“废话少说。” “帕斯卡尔尔先生!”看护站起来抗议。 他不予理会。 “莎拉曼太太,我只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说,“娱乐效果做给你朋友看就好。我只想听过程。如果你讲不出来,我绝对可以找到肯讲的人。” 这话吓到她了。与其被关机,不如乖乖当个简单的传声筒。 她说的是老掉牙的故事,情节令人鼻酸。 她和莎拉曼在战前匆匆结婚,不久后丈夫出征,帕斯卡尔尔猜她几乎是马上红杏出墙。莎拉曼中士在一九四三年自北非回国,发现不对劲,马上办理分居手续,进入离婚程序。法院判定,如果限期内双方没有异议,则维持离婚的原判。但是在离婚确定之前,莎拉曼战死的消息就传回来了。不久后,自称是——也许一直以为是——莎拉曼太太的女人出现,并联络上莎拉曼的父母,而莎拉曼的父母不得已只好告诉她说,儿子先前的婚姻依法还有效力,因此所有的抚恤金归原配领收。期间,就算他们曾同情或想接济过这位小老婆,但发现她那个小孩绝对不是莎拉曼的骨肉之后,也就立刻打消了念头。 “后来她怎样了?”帕斯卡尔尔问。 “我怎么晓得?”老妇人毫不关心地说。“她那种人通常都撑得下去,不是吗?” 帕斯卡尔尔慢慢站起来。很可能,或是有可能,这具邪恶的老骨架里面,还是有值得同情之所在,但是帕斯卡尔尔这次居然提不起精神来体谅她。难道他终于进入人性发展的第三个阶段?乐观—悲观—愤世嫉俗。 “欢迎加入,”他依稀听见达尔齐尔这样说。“环境舒适,伙食不差,伙伴怡人!” 他觉得心灵空虚,向看护道谢之后告辞。 <hr /> 注释: 第九章 史蒂芬妮·沃恩达·埃拔恩斯打包行李的速度俐落又有效率。她那位缺乏天份的丈夫这样称赞过她。当时她只是尖酸地回应说,谁叫我嫁的男人习惯住他住不起的大饭店。亚瑟听了大笑。他不觉得好笑的事情不多,无论是胜利或惨败,他都以同样开朗的心情面对,同时开始构思另一套大计。 想着想着,她突然怀念得泪水盈眶。 有人敲门。 “进来,”她一面弯腰整理行李箱一面高喊。 房门打开,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有人以重低音的嗓门说:“急着上哪里去呀,夫人?” “达尔齐尔主任,”她说,“我还以为是提行李的小弟咧。” “叩、叩、叩。”达尔齐尔说。“房间很不错,这旅馆很懂得待客之道。” “有何贵干哪,主任?” “只想做个确认,”达尔齐尔说。 “那我建议你去找主教,”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耍嘴皮子。 “什么?”达尔齐尔故作糊涂。他相信,对付爱耍嘴皮子的人,最好的一招就是以毒攻毒。“找毕秀普?是饭店的经理吗?你是说,他帮得上忙?” “帮什么忙?”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反应够快,顺势陪他鸡同鸭讲。 “不知道。说不定他看见你了。” “看见我怎样?” “看见你上个礼拜五晚上,进去古登诺先生的房间。” “什么?” “不然我去问他?” “想问尽管去问,达尔齐尔先生,”她说。“我现在只想尽早回到文明世界去。” “所以我才过来这里,”达尔齐尔说,“帮你一个忙。事情是这样的,你跟我说过,上礼拜五晚上你人在房间,只是没有接电话。所以如果我能确认你的说法,那就算你跑掉了,我也不必担心,对不对?再加上,如果最后发现原来那晚你是在古登诺的房间里,那我岂不就是一石两鸟了吗?” 她在达尔齐尔面前站直身体,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你找过古登诺先生了?” “喔,没有,”达尔齐尔语带震惊。“我是说,先撇开英雄救美的义举不谈,一个苏格兰的长老派教徒,结了婚也生了两个小孩,怎么肯承认自己被老了将近二十岁的女人拐上床,对不对?至少,也不会被人一问就承认吧?” 她瞪着达尔齐尔,冰冷的怒火直射而去,可惜效果就犹如薄霜降落在北极熊身上。最后,她把冰霜融化成微笑,然后呵呵笑了起来。 “达尔齐尔先生,我会珍藏这段回忆的,”她说。“只要开始觉得伦敦又吵又乱,我一定会想起你。好吧,没错,那天晚上我的确去古登诺先生的房间待了一下,因为我想搞清楚协议当中的一两点内容。我们只喝酒、商量事情,没有做其他的事。” “那就好,很高兴你厘清了疑点,”达尔齐尔真心说。“所以说,你准备回伦敦了?” “对。” “然后就去度个假吗?晒几天太阳?” “也许吧。为什么要问?” “没为什么,只是猜你大概想去托斯卡尼度假,说不定也会去玻秀石别墅逗留几天。” 这时有人敲门喊着:“夫人,我来提行李了。” “走开,”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说,猜疑的目光凝定在达尔齐尔身上。“需要你的时候我再通知。” “我本来可以击败她的,”达尔齐尔满意地说。“她差一点就诚实招供了。” “但你没有?”帕斯卡尔尔说。 “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小子?”那胖子愤慨地说。“你以为我会为了整一个女人,不惜搞砸整个案子?” “不是,就算你尝到甜头又拿了好处,我也不会惊讶。” 帕斯卡尔尔顶回去。他仍对达尔齐尔奚落自己毋需打电话去佛罗伦斯而心痛。 “你搞错重点了,小子,”达尔齐尔当时说。“你所有的重心,全部放在班恩德勒依有可能是亚历山大吗?——不,也许不是全部,不过主要是放在这里。我打电话请他们调阅更早的资料,查查他的老板是谁、他从事哪一行。那些你感兴趣的线索,他的背景啦、出生年月日啦、家人等等的,再查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我先整理出一份房地产和仲介商的名单,然后叫佛罗伦斯警方逐一清查官方档案,最后‘叮咚’,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办案的关键就是找关联,小子。只要掌握得到关联,歹徒插翅也难飞!” “那这个有趣的猎袋里,我们是装了谁?”帕斯卡尔尔问。 “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跟她的宝贝儿子,”达尔齐尔欣喜地说。 “罪名是什么?” “诈欺、窃盗吧,我怎么知道?我只负责抓坏人,”达尔齐尔抗议。“过去三年来,她一直在收取一栋别墅的房租,但那房子可不是她的,这是一件。然后,用你的膝盖想也知道,把班恩德勒依拱成亚历山大的人就是这对母子档。” “班恩德勒依翘了,死无对证,”帕斯卡尔尔说。 “至少这下子他们要忙着撇清跟命案的关系了!好了,你去南安顿英哈姆林查到了什么?” 帕斯卡尔尔向他报告过程,结尾时说:“不过,我看我还是没问对问题吧!” 达尔齐尔眯起眼看着他。 “比尔特,”他谨慎地说,“你念的那所大学难道没有教过你,一个人要是老到学不动了,也很可能老到没办法升迁?” 帕斯卡尔尔知道自己的脸色胀到飞红,只是他的缺点并不包括容易动怒。 “对不起,”他说,“不然我应该怎么问?” “妈的我怎么晓得?”达尔齐尔回道。“关联啊,老弟。遇到人,你就一直给他问下去,直到问出关联为止。你认为莎拉曼的爸爸对案情很重要吗?” “不,呃,大概吧,我也不知道。查到最后,有可能跟你说的一样,班恩德勒依是不是亚历山大,其实跟案情主轴无关,只是我一时也看不出还有什么线索可追。” “那我们就全速往这一条追下去啊!”达尔齐尔高喊,同时伸手拿电话。 “电话费怎么办?”帕斯卡尔尔狡猾地问。 “电话费?你是怎么搞的,小子?老百姓缴税当保护费,我们这等于是打对折,半卖半送!” 达尔齐尔拨了号码,对方铃响两声,接听的是个年轻爽朗的声音。 “新苏格兰警场,有何贵干?” “请接桑德森队长,我是中约克警署的刑事主任达尔齐尔。” 几秒钟之后,听筒传来一阵低吼。 “我是桑德森。” “老桑!”达尔齐尔说。“我是阿诺德依·达尔齐尔。没错。我就知道你很乐意接听我的电话。我最欣赏你这种人,不需要提醒就记得自己欠过人家人情。今天有另一件事想请你……” 史蒂芬妮·沃恩达·埃拔恩斯拨电话给人在金宝剧院的儿子。挂掉电话几秒钟后,洛尔德尼克立刻打给在契斯克瑞思律师事务所上班的瑞茜尔。 “瑞茜尔,是我啦,洛尔德尼克。是这样的,我刚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那个胖警察去找过她了,他说他知道别墅的事。” 他问得焦急,瑞茜尔却反应平静。 “反正警方迟早会查出来的,不是吗?” “是吗?惨了,接下来会怎么样?”洛尔德尼克说。 “我也一直在注意这件事,”瑞茜尔说,“照我看来,不会有特别情况。别墅当然会被收入贵朵琳婶婆的遗产当中。至于房租的事,什么也别讲。如果他们拿房租来找麻烦,你就说贵朵琳生前口头答应过,让警方自己去查证。” “我们应不应该主动交还房租?” “在法律上,这样做几乎等同于认罪,”瑞茜尔说。 “那班恩德勒依的事怎么办?” “矢口否认。他死了,不会跳出来反驳。” “可是,我们之间的关联那么明显……” “本来就很明显,”瑞茜尔的口气尖锐,“你们开始计划的时候早该想到了。如果演变到最糟的状况,你们可以怪罪给你爸。” “瑞茜尔!” “有什么不可以?第一,他也死了;第二,这是事实。” 一阵沉默。 “你讲得好冷静,”洛尔德尼克说。“如果警方又问你礼拜五晚上的事,你会怎么回答?” “我照原来的说法回答,”瑞茜尔说。“就是你当晚陪我去看歌剧。只不过,我买的是季票,所以记得,你的是别人的退票。我们是坐在楼座。懂了吗?” “喔,瑞茜尔。” “洛尔德尼克,你没事吧?” 她先前的语调粗率而就事论事,现在多了一份关切。 “还好啦。若是明天问我,可能会发现我已经一脚踩进坟墓里了。不过我大概还撑得过今晚,只求有人作伴。我回去的时候,你会在吧?” “会。我下班以后会先去上课,不过我答应过护士,下课之后过去接她的班。” “瑞茜尔,别让我失望,我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瑞茜尔说。 契斯克瑞思律师这时走进来,她正好放回话筒。 “在谈重要的事?”他问。 “是私事,”瑞茜尔说。“对不起。” “没关系。瑞茜尔,我认为该跟你谈谈未来的打算了。” “好,契斯克瑞思先生,”瑞茜尔说。 当天晚间六点过几分,亨利·沃兰德斯抵达马尔地夫舍,芙尔金汉夫人欣然迎接他。 “真高兴又见到你,沃兰德斯先生,”她说。 “叫我亨利就行了,”他回道,露出劳勃·瑞福的微笑。“波兹沃斯小姐在吗?” “啊,就知道你想找的不是我老太婆,”芙尔金汉夫人心中了然地说。“她在办公室里,正在整理一些资料。喝杯茶吧?” “谢谢你。” 办公室狭小如箱子,以牌桌充当办公桌,上面摆了一架古老的打字机,有个柜子装着档案与文具,莎拉·波兹沃斯正在整理这星期的邮件。 她眼神锐利的直视着他,眼睛眨都不眨,这与她性感的脸形与金色鬈发不太调和。 “是你,”她说得毫不起劲。 “你好像不太高兴。” “听说你要来,我本来就不高兴了,”她说,“现在见到了你,我何必高兴?” “对不起,做我这一行身不由己,如果一有消息,就不得不丢下手边的工作去追新闻。假如能事先通知你,我一定会通知一声。我真的在餐厅留言了。不过我真的很抱歉。你是从大老远跑来吗?” 他问得随意,见波兹沃斯小姐不想回答,自己呲牙笑笑继续说:“哇,口风真紧!果然是神秘女郎!你少说也一定皇室成员。” “我只是不随便和人深交,”波兹沃斯小姐说。“尤其是记者。” “怎么说?” “你们是挖新闻至上,不顾一切。上个礼拜那篇,我看到了。” “并不是不顾一切,”沃兰德斯轻声说。 “不是吗?” “对。我不是很确定,不过我们两个的共通点可能比你想像的多。” “这台词很中听,沃兰德斯先生。” “叫我亨利就好。” “沃兰德斯先生。” “请你吃顿晚餐如何?” 她摇摇头。 “不必了,谢谢。” “为什么?上次我邀你,你不是答应了?” “结果你爽约。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 “真的吗?”芙尔金汉夫人颤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茶泡好了。”两人没有反应。 “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波兹沃斯小姐?”沃兰德斯质疑。 “你认为里面有新闻可挖?”她嘲弄。 “也许。” “挖到的话,你会写出来吗?” “也许吧。不先做点测试,我没办法具体回答。”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假如我说,我最终的心愿是看到女帝会执行立会当初的理念,你相信吗?” “什么样的理念?” “在黑人及白人之间建立适宜的关系。” “以什么方式?” 波兹沃斯小姐微微一笑,展现了整齐的皓齿。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沃兰德斯先生,我想所有记者都深谙此道吧。” “茶好了!”芙尔金汉夫人呼喊,颤音变得专制。 “我把茶端过来这里如何?”沃兰德斯说。“聊得正起劲,就此打断未免太可惜了。” 威尔德尔走进客运站的餐饮店,老板查理快活的向他道晚安,仿佛过去这几天世界一切如常,不曾经历翻天覆地,让威尔德尔震惊之余竟难以适应。 “你好哟,查理,还好吗?” “很好,谢谢。威尔德尔先生,你气色不错。” “是吗?” 查理一见他走进来,立刻倒了一杯咖啡。威尔德尔喝了一口说:“记得我上上礼拜来过吧?还带了一个男孩到后面问话?” “喔,有。小黑人,对吧?不过也不算是,只是晒得有点黑。” “就是他,”威尔德尔说。“他有没有再上门?” 查理面露思考状,然后说:“有,仔细想一下,我是有印象。大概是前天晚上吧。他点了可乐和烤起士,我记得。坐在那道门旁边。对,那天是礼拜三。或者是礼拜二?不对,绝对是礼拜三。” “他是自己一个人吗?” “对,我记得是。” “当时是几点?” “有点晚,九点,九点半吧。我们十点打烊,不过他在打烊之前就走了。” “你看见他走掉吗?” “对,你这么一提,我的确记得看见他走掉……等一下,我好像看见他跟某个人一起走的。好像有个人进了门,连坐也没坐下,小黑人就站起来跟他走了。” 猜着猜着,查理的脸色忽然胀红起来。 “这个,该不会跟报纸上那件命案有关吧?死者是个黑人男孩,对不对?你是在调查命案?” “也许,”威尔德尔说。 报纸并没有登出克里夫特的相片,他外婆没有带来,而且他脸伤得太严重,用石膏套取的面形也不容易描画。这很可惜,因为相片或许可以帮助查理再往前想起二十四小时内的事。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许一点也不可惜。 “查理,跟那男孩一起走的人,”威尔德尔说,“你记得他有什么特征,全部描述给我听,一件也别遗漏。” 达尔齐尔这晚加班。说得确切一点,是坐在办公室,手里拿着一大杯单一麦芽威士忌,等待电话铃响。他和山迪·桑德森已经认识多年,他知道,只要老桑拿到了他要求的资料,一定会尽快拨电话到局里,非得要达尔齐尔丢下手边的事尽快回局里接电话,然后再幸灾乐祸地对达尔齐尔说:“老兄,你自己说是急件的。” 达尔齐尔喝着酒,略带满足地心想:混账东西,我就在这里等!接着他又想到,眼前根本还没有取得值得被召回局里的资料,这下未免高兴得太早。帕斯卡尔尔发牢骚说,他的工作干扰了家庭生活。这臭小子,人在福中不知福,有牢骚可发已经算他运气好。小心一点,家务事确实能影响到工作表现。他照帕斯卡尔尔打过的电话重打一次,打到佛罗伦斯、军籍处、南安顿英哈姆林,问了重点不一样的几个问题,得到不少值得他窃喜不已的答案。现在他只需要老桑来确认他高兴得有没有道理。 电话响了,他一把抓起来。 有个沙哑含糊的嗓音说:“我知道有个人隶属一个叫做‘白热会’的团体。有兴趣听吗?” “可能,”达尔齐尔说。 “那就仔细听。” 达尔齐尔听了,才想张嘴发问,却听见对方喀嚓一声挂掉电话。 他思考了片刻,再喝几口威士忌,开始拨电话。 “艾蜜丽,亲爱的,”他发自内心的说,“没打扰到你们吃晚餐吧?嗯,尽量别想成是打扰,就当作我是要将你们从乏味苦闷的家居生活中解放出来吧。” 他奸笑着,把话筒拿得远远的,等待那位被解放的妇女将狂啸的音量降到可以容忍的分贝,他才继续说:“被你这样夸奖真不好意思,”他说,“感激感激。对了,你老公在吗?” 老公显然踌躇在旁,达尔齐尔跟他说了两三分钟。 “我本来想自己去查的,”达尔齐尔最后说,“只是我人在局里加班,还在等伦敦打来的电话。不好意思,害你晚上休息不成,不过我认为这线索值得趁热追下去。你会先跟当地警察打声招呼吧?可别引发国际事件。比尔特,小心一点,因为密报的人没有说出名字。我可不想看见你的大名变成各家报纸的标题!” 达尔齐尔放回话筒,满意之情洋溢周身,这种感觉并非全因他喝多了苏格兰威士忌。丢点任务给帕斯卡尔尔去办也好。如果查得出任何结果,也许可以弥补另外那件事,前提是,另外那件事也得查得出一些结果。 半个小时之后,电话再度响起。 “你还在办公室?”桑德森队长不敢置信的说。 “没接到好消息,我可不愿意上床,”达尔齐尔轻快地说,“希望你有好消息报来。” “我怎么知道是好是坏?”队长低吼。“对我来说,只是几个姓名和日期而已。你听清楚了——” 老桑念完之后说:“就这样。你可以回去睡觉了吧?” “还不知道,”达尔齐尔说,“多谢了,老桑。不过我可能得再熬一下了。” <hr /> 注释: 第十章 八点半,瑞茜尔才到达特洛伊庄园,护士已经在门厅等得不耐烦。 “你说八点到的,”她语带指责。 “对不起,”瑞茜尔说。“她还好吗?” “还好。我明天早上再过来。” 她出门后,瑞茜尔关上门,但是没有上锁。她走上楼去,悄悄走进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的卧房。病榻上的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呼唤:“瑞茜尔,是你吗?” “对,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瑞茜尔说着走向床铺。小台灯散发出淡淡的光线。 “那个女的走了吗?” “你是说护士吗?是的。” “她自称是护士,对吧?我看她连感冒都照料不来。”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讲得用力,但这力气使得让人担心。她的脸颊潮红,上唇渗出汗水,尤其令人忧心的是,平时那口卖弄学问、正统矫饰的发音咬字,此刻已经销蚀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童年在乡下惯用的节奏与土腔。 “你还是赶快睡觉比较好。”瑞茜尔说。 “睡觉?想睡的话,再过不久,我就能一睡不醒了。我最讨厌睡觉了!老人睡觉的时候总是做梦做个不停,就跟小孩子一样。只不过差别在于,小孩如果做了噩梦,醒来也许哭一哭,然后就忘了,尽情享受活在世上的乐趣。如果做的是美梦,醒来以后把幸福的感觉留在心上,整天便快快乐乐的。老人就没这种福气,做了噩梦,想甩也甩不掉;做了美梦,也只是提醒你失去了什么,而且永远也没希望找回来。瑞茜尔,坐下来陪我聊天。” 这项恳求无从婉拒。 床边有一张硬面的直背椅,瑞茜尔坐下后说:“好,我就坐着陪你一会儿。” “你真好,”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半带冷笑地说。“我知道你不太喜欢跟我在一起。瑞茜尔,为什么?我昨天晚上问过你,但你没有回答。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这种事情还是不谈比较好,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瑞茜尔说。 “你的意思是,你不肯谈!”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大声说。“快讲!我有权利知道!” “好吧,”瑞茜尔平静地说,“既然你坚持。第一个原因是,爸以前常跟我们讲你的事。人在小的时候,爸妈讲的话总是照单全收。爸妈如果说保守党很棒,工党很烂,你也会跟着这么想;如果爸妈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你也会这么判断。” “他讲了什么东西?” “他说你骄傲得没有道理。贵朵琳摆的架子已经让他受不了了,不过至少她有钱摆得出架子。你呢,充其量只是狗眼看人低的女佣,出身低贱,家人又不长进。”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用力点头。 “对,对,他讲的当然有道理。我的老家在约克郡山谷,世代都在农场干苦工。我有四个哥哥,他们都和我爸一样,老是在没人可挑的时候才被雇用,要裁员的时候总是排第一个。所以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家族的人的确不长进,没错。我十三岁就来这里,确实是当女佣,你爸也没讲错。那时我大字认不得几个,也不会写字,而且腔调很重,要跟你爸比起来,他的口音简直就像威尔斯亲王了!” 瑞茜尔从没见过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的这一面,她观察着,聆听着,越来越感到忧心。她认为,年岁大的人个性应该不会再改变了。不像小的时候,即使天上的恒星已牢牢固定在我们的水晶天体上,我们也仍有诸多疑惑。如果她一个闪神,那个旧的凯依瑟·里斯特依契,黑衣尖鼻的西方坏女巫,就会转身变成人形——只不过,瑞茜尔会不会比较喜欢新的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就不知道了。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还在继续讲。 “可是,瑞茜尔,你其实并不是那么仰赖你爸的判断啊,你太有主见了。可是,你还是一直讨厌我。” “也不是这么说,应该是习惯成自然了。我通常一个月只见到你一次,而你一直没变,所以我也没理由改变对你的看法。你是成年人了,该主动改变的是你。” “我很想对你们好啊,”凯依瑟·里斯特依契抗议,“我要你们叫我艾拉阿姨,记得吗?你们就是不肯。” “那我们叫你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时,你就应该装做没听见才对,”瑞茜尔说。 “学你改名字那时候的作法?唉,瑞茜尔,那是不一样的事。如果我装聋,你们干脆就不跟我讲话了。瑞茜尔,我不敢妄想,至少让我有不敢妄想的权利吧。”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我认为你应该休息了……” “不要!帮我倒杯奎宁酒,那才乖。” 瑞茜尔面带疑虑地看着酒瓶。酒已经所剩无几。 “医生有没有吩咐……”她说。 “去他的医生!”瑞茜尔耸耸肩,帮她倒了一杯,她喝得贪婪。 “好多了。瑞茜尔,你是个乖女孩,怪是怪,个性倒很善良。你昨晚有回家去吗?” “没有,我在这里过夜。” “这里?你没让他碰你吧,啊?他是个不错的男孩子,洛尔德尼克,可是灯关了以后,还不是全都一样。漆黑一片的时候,个个都成了灰色,不是吗?” 这笑话虽冷,她却被自己逗得大乐,笑到咳嗽,不得不把酒喝完。这么一喝,她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她闭上眼睛,过了一会之后像是睡着了。只是瑞茜尔静静起身要走的时候,她却伸出干瘦的手抓住瑞茜尔的手腕。 “别离开我,别留我待在黑暗里,有恶魔躲在黑暗中。” 她陡然坐直上身,让瑞茜尔吓了一跳。 “差点害死老夫人的就是恶魔,你知道,黑暗中的恶魔!记得吧,她以前常这样说。”她大声呼着,然后慢慢躺回枕头上,“留下来陪我,留下来陪我。” “好,我留下来。” “才不会,我一闭上眼睛,你马上就会走掉!我知道你会……”表情转为阴沉,她狡猾的说,“如果你留下来,我就跟你讲一件事。”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的心绪再次转向。 “你是个乖女孩,我一向都知道。你不会放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我已经孤单太久了,自己孤单过日子……” “没有啊,你跟我婶婆住了那么……” “那跟自己一人过生活没有两样!”她喊叫。“一个疯婆子和一个幽灵,算什么伴侣!不过我不会孤零零死去,不会,不会!” 瑞茜尔越来越担心。为了转移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的注意力,她说:“你不是想跟我讲一件有意思的事?”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愣了一秒,然后又是狡猾一笑。 “有意思?不,不只是有意思——它既奇怪,又恐怖,又悲哀……噢,瑞茜尔……” 她身体开始发抖,几乎快掉下眼泪,随后仿佛意志力牵制住泪水,身体也不再颤抖。 “靠近一点,瑞茜尔,”她低声说,“我不想让她听见……再靠近一点……”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絮絮叨叨讲了一个多小时,其间不时停顿下来。瑞茜尔一直用力聆听,直到碰上某个够长的空挡,才抓到机会放松下来,开始咀嚼她听进的内容。 然而同时,楼下的电话响起。 只响第一声,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立刻坐直上身。 可恶!瑞茜尔心想。 她想要安抚凯依瑟·里斯特依契,但还来不及讲话,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就说了:“当然啦,你跟金尼恩想下去玩就下去吧,瑞茜尔,而且你们也可以拿钥匙去开门。不过,瑞茜尔,要记得我跟你讲过的话哟。” 她讲得很快,说完面带微笑,嘴唇弯成暴风雨夜乍现的镰刀月,表情愉悦。接着,她的视线聚焦在门口附近的一点上,凝视得专注,让瑞茜尔也想转头看个究竟。凯依瑟·里斯特依契摇摇头似欲阻止,然后闭上眼睑,慢慢躺回枕头上。 电话仍然响个不停。 瑞茜尔迅速下楼到门厅,拿起话筒。 “瑞茜尔,我是洛尔德尼克。” “你好哟。” “一切都好吧?” 她回答之前犹豫得过久,若非对方太专注于自己的事,一定会注意到这番迟疑。 “还好,”她说,“你呢?你声音听起来还是忧心忡忡。” “应该是。帕斯卡尔尔今天晚上在开场之前来了,又在问班恩德勒依的事,结果影响了我表演的心情,真衰。他有没有要去找你?” “就我所知是没有。” “那就好。我只是以为,他可能想出贱招,骗你说我从实招了,所以我想先打电话跟你说,我还是坚持原来的说法。我太自私了,只顾讲自己的事。阿纪的情况怎样?” “她讲话有点语无伦次,几乎是喃喃说个不停,大部分是贵朵琳和黑色恶魔的事,还有一大堆奇怪的东西。她一直讲到某个地方,然后突然不讲了。我觉得她好像是……” “怎样?” “没事,见到你再当面讲。你马上会回来吗?” 她忐忑不安的心情总算传达给洛尔德尼克了。 “唉,我必须待到谢幕。”他说,“今天晚上被我演成这样,我可不敢再惹宗爱琳生气!不过我不会去等该死的公车了,狠心花钱直接叫辆计程车罗。” “计程车很贵。” “值得啊。瑞茜尔,我觉得我爱上你了。” “好,”瑞茜尔平静的说,放回话筒。 她在门厅里站了片刻。这是她这辈子头一次碰到男人向她示爱,可是她并没有沉思太久。改天有空再想这件事也不迟。此时此刻,她还有其他种类的爱必须思索。 楼上没有动静。 她走进厨房,新装潢明亮爽朗,令人心情放松,她告诉自己来这里只想泡杯咖啡,静静坐着等洛尔德尼克回来。 然后,她背后突然出现动静。她转身,看见门缓缓打开,在她就要惊呼起来之前,她看见了开门的东西,它伴随着一声放心的呜咽,有如音乐厅里的低轻声咳,瑞茜尔于是完全放松下来。原来是名叫鲍伯的黑色拉布拉多犬。大狗啪啪地走进厨房。 不过这番刺激也够她受了。她从来不会因为恐惧而不知所措,反而会因此振作而采取行动——面对逆境时,她父亲会变得固执、爱唱反调;她猜,自己这种反应大概是他的某种变体吧。她走向冰箱上面的钥匙挂板。她想找的钥匙没挂在上面。她叹了一口气,走回楼上,进入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的房间,轻轻移走梳妆桌上的一串钥匙。凯依瑟·里斯特依契没有动作,也没有睁开眼睛,但是瑞茜尔却感觉到她在暗笑、观察。 瑞茜尔再走下楼,检查钥匙,这一串是厨房钥匙板上那串的备用钥匙,但有一把不同;而瑞茜尔想找的那把钥匙,在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私人保管的这一串上则挂了两支。 她下楼进入地窖,回想起十年多前那个星期日的下午。她壮胆步下相同的阶梯,决心破除凯依瑟·里斯特依契为地窖胡乱散布的恐怖气氛。现在的她当然能理解小时候所无法理解的事:真相不一定能战胜恐惧的想像,而再荒唐的念头也胜得过最坚定的事实。金尼恩就此再也不敢下地窖玩耍,而瑞茜尔尽管勇敢踏进了空旷的内室,却也永远无法恢复当时对外室的那份纯真想像。 弃置的家俱十年依旧,童年的回忆让她心驰神往了片刻。沙发是精灵船;衣橱是暴君的塔楼……然而很快的,她便将心思转离这些会令她脆弱的遐想。 小酒窖的门边有一个装床单的旧箱子,里面不知道塞满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她用皮包骨的手臂推也推不动。她再仔细一看,发现箱子下面卡了几片木头。移开木片之后,箱子下的滚轮便轻轻滑动到旁边。 接下来是小门。 钥匙顺利的滑入锁孔,她俐落地将它转进上过润滑油的齿凹,然后轻巧、安静的推开门,气氛远比阴森的吱嘎响声更显凶险。小酒窖外的地窖亮着灯,光线似水一样渗流进来,慢慢灌满了小酒窖,所以虽然没有突如其来的惊人场面,却有渐次在脑海开展的恐怖气息,而且愈加强烈。因为她的大脑对眼前的景象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努力安慰自己,那只是自己想像力太丰富所产生的幻影—— 酒架被拼凑在一起,搭成一个停尸架,她拼命玩着“洛马斯啤酒”与“洛马斯停尸架”的双关语,以驱赶恐惧感。架子上躺着一具尸体,脸朝往她的方向,空虚的眼眶似乎一路看着她从门口走进来。 恐惧感催促她往后退逃,而畏惧恐惧的力量却催促她向前查看;短短二十几年的生命经验中,她首度不知内心的哪一种意念会战胜。正当这股前进或后退的念头终于都消失的同时,它们却又瞬间复活——因为她听见门后传来了脚步声,正步步谨慎地踏着梯阶而下。 <hr /> 注释: 第十一章 《挑战者》编辑部的总机小姐坚持要看帕斯卡尔尔的证件。满意了之后,她说:“他今天晚上很受你们欢迎嘛。请等一下,我把他的住址抄给你。” “受欢迎?怎么说?” “你们之前不是派了一个过来?” “哪一个?长什么样子?” 总机小姐笑着说:“他可不是什么帅哥!他说他是警察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所以我才叫他拿证件出来。为了公平起见,最好也检查一下你的证件。他的阶级是小队长,好像是姓菲尔德吧。” 帕斯卡尔尔暂不去深究那番非帅哥不该当警察的暗示,拿了住址之后快步离去。威尔德尔来报社做什么?帕斯卡尔尔问自己。他只想得出一些答案,但是这些答案让他很不放心。所以他在周五夜晚车水马龙的里兹街上,以人见人骂的疾速飞驰。他两度迷失在郊区的排屋之间,最后才停靠在那栋高窄的房子面前。 门边列出了一堆住户的姓名,但多数难以辨识。他一秒也不愿耽搁,门没关,他直接走了进去。本想走向第一道门敲门询问,却发现没有必要——楼上传来一串闷叫以及撞击声,他走上楼来到梯顶,看见有道门开着,立刻用力推开走进去。 “我的老天啊!”帕斯卡尔尔说。 躺在地板上的人是亨利·沃兰德斯,身上只披了件已然松开的浴袍,露出赤裸的身体,而且两腿摊开,威尔德尔小队长就站在他两腿中间。帕斯卡尔尔一时脑筋转不过来,以为撞见了同志在大玩性爱游戏。接着他才看到威尔德尔高举的手,手上有一根光亮的金属,而且沃兰德斯一脸惊恐无助。帕斯卡尔尔判断,单纯的性虐待游戏不会搞到这种地步。 “威尔德尔!”他说。“搞什么鬼啊!” 威尔德尔咆哮一声转向他,仿佛也准备把他当成侵略者料理,随后发现是帕斯卡尔尔,于是放下了朝他戳过去的刀锋。帕斯卡尔尔这时才看清威尔德尔拿的是某种刺刀。 “你来这里干什么?”帕斯卡尔尔质问。 “跟你一样吧,我希望,”威尔德尔说。 沃兰德斯逮住两人分心的机会,手忙脚乱爬到地板另一边,攀上沙发,以浴袍盖住身体。 帕斯卡尔尔压低嗓门说:“达尔齐尔接到电话,说沃兰德斯是那个白热会组织的成员,建议我们问问他礼拜三晚上去了哪里。” “他刚才正要回答我,”威尔德尔说完,转身面对那个吓坏的记者。 帕斯卡尔尔揪住小队长的手臂。 “别乱来,威尔兄弟,把那个东西放下来。这从哪里找来的?” “是我们这位朋友收藏的战争纪念品,”威尔德尔说。“去看看他的酒柜。” 帕斯卡尔尔看过之后偏过头去,觉得恶心。他把威尔德尔带到门口,以免被坐在沙发上的沃兰德斯听见。 “好了,威尔德尔,”他低声说,“就算他崇拜希特勒又爱三K党,他也不一定是凶手。” “他没老实说他跟克里夫特碰面的经过,”威尔德尔说。“我就知道其中有鬼。为什么约在火车站的自助餐厅?克里夫特想约人的话,一定会挑客运站的餐饮店见面。又为什么约在一大早见面?克里夫特那晚还想做什么?回我家拿行李吗?不,他当时一定还是气冲冲的,只想直接找我报复。” “也许吧,可是……” “我去问过餐饮店的老板查理,他记得克里夫特那天晚上到过那里,也记得克里夫特跟一个金发青年一起离开。我马上就想到沃兰德斯。我看不出其中的关联,但我想应该可以找他小聊一下。” “聊成这样!” “他想搪塞我。我大老远一趟跑来,可不是想听到四平八稳的答案,所以扁了他肚子,四下查看查看。一打开酒柜,就觉得查对了地方。” 沙发那边有了动静。沃兰德斯站起来了,显然逐渐恢复了体力,不过看起来还是比较像只受惊的狐狸,而不像劳勃·瑞福。 “你怎么可以乱来,”沃兰德斯尖着嗓门喊,“我是记者,我保证让你上全国各报的头版!” 帕斯卡尔尔不理他。 “威尔德尔,他跟你讲了什么?”帕斯卡尔尔轻声问。 “没什么,正问到有意思了,你就闯进来了。” “好吧。现在全由我来处理,了解吗?” 威尔德尔显然了解,却也显然不表赞同。 帕斯卡尔尔叹口气,走向沃兰德斯。 “亨利·沃兰德斯,”他说,“首先警告你,你接下来所讲的每句话,都会被记录下来,做为呈堂证供。其次,麻烦你穿好衣服,跟我到最近的派出所做进一步的笔录,敝人将不胜感激。喔,对了,也请你把汽车的钥匙交给我,因为你的车子也必须交由警方化验证物。” “我什么都不必答应,”沃兰德斯抗议,“我要打电话回报社,我要打电话找律师。” “沃兰德斯先生,那是你应有的权利。”帕斯卡尔尔说,“不过我有点事急着要办,既然如此,我干脆先走,留下威尔德尔小队长等你打完电话,好吗?” 威尔德尔走向前,手里仍然握着刺刀。 “别丢下我,那家伙有神经病!”沃兰德斯惨叫,“我跟你走!我跟你走!” 第十二章 瑞茜尔·霍尔比呆若木鸡的站着。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已经累得瘫在地窖楼梯的最下面几阶,但她扭曲而布满老人斑的手指,看来仍有力气举起她膝盖上的那把长管手枪。 “告诉你,这把是他的枪。山姆·霍尔比的,你叔公的。是他从战场带回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他留着保护自己。他死了以后,就交由她保管。我当然知道它放在哪里,就放在床边的抽屉里面。不过我不知道这把枪还可以发射子弹,更没想到她居然会开枪,不过她真的开枪了,就那么一次。” “她?贵朵琳婶婆?”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望向她,仿佛这才发现她站在那里而感到惊讶。接着,瑞茜尔看到先前那种狡猾的微笑又爬回她的嘴唇。 “我不是跟你讲过了,瑞茜尔?我说,如果你打开那道门,你就得承担后果。可是,你从小就不听我的话,一句都听不进去!”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瑞茜尔咄咄逼问。 也许是那声音、语调神似贵朵琳婶婆使唤下人的语气,对凯依瑟·里斯特依契产生了作用,突然,往日的的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回来了,至少说话的方式又变得简单扼要、不带感情。 “是。我们刚从意大利回来,呃,其实我们是先到伦敦,然后再回这里。或许他一路跟踪我们?是的,我敢保证一定是那样。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我和她都很累了,不过一个声音吵醒了我。我想,一定是宠物。那堆猫狗实在讨厌,可是她坚持要让它们自由进出房子。总之,有种感觉让我非得下床看看。我走出房间,看见她的房门没关好,房里小夜灯的光线照到外面楼梯的梯顶。我听见她在讲话。再向前走两三步后,又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着:‘妈妈?’。我呆住了。霍尔比夫人说:‘站在那里的人是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让我看看!’然后她尖叫一声,手枪发射,那个人一下重心不稳,跌跌撞撞走下楼梯,步伐蹒跚,就像以前我爸礼拜六晚上喝醉酒回家的样子。 “我冲进她房间里,看见她坐在床铺上,枪——就是这把手枪——握在她手上,还在冒烟。她说:‘那是一个恶魔,一个恶魔假装是我儿子!’接着她的嘴唇突然扭曲变形,整个人僵在床上,再也讲不出话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冲下楼去打电话求救。那时他还在那里,脸朝下趴在走廊上!我差点昏过去,只是他已经动也不动,身体完全——完全僵硬了。可是我得从他身边绕过去,才能去打电话。我打开灯,弯腰查看他是断气了还只是不省人事。这么一看,我认出他来了。经过这么多年,我还是认得出来!” 惊恐的瑞茜尔向后一看。 “你是说,那个人真的是他?她的儿子亚历山大回家来了?”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哈哈狂笑起来。 “傻女孩!”她说。“我们怎么会糊涂到认为你头脑聪明呢?喔,是的,儿子是回家来了。可是,那不是她的儿子,不是那个疯婆子的儿子。那是我的儿子,瑞茜尔,我的儿子!” 直到此刻,瑞茜尔才开始真正担心自己的安危。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既妄想得如此癫狂,可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瑞茜尔以嘹亮的嗓音问:“这么说,亚历山大其实是你的亲生儿子?我从来都不知道。”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讶异地看着她。 “你脑筋坏掉了不成?霍尔比家的人全疯了吗?死的那个人是理查德,我亲生的儿子,趴在那里。他好可怜,跑错了房间。可是,如果他当时是进了我的房间,我会做出什么举动,我现在也不晓得。你应该知道贵朵琳怎么看待黑人,所以我当初才把他送走——这也只是原因之一吧。你不了解那个时代的人。未婚生子已经够糟了,还生了一个黑人!人家会以为我跟大猩猩或什么动物交配吧。当时我觉得前途渺茫,没有钱,没有工作。我能怎么办?之后我回来找她,跟她聊起亚历山大,说那个被宠坏的小鬼有多棒,还说他一定还活在世上某个地方。她听了之后就留我下来。不过,我那个黑人小杂种一旦被她查到,她绝对会赶我出门!我去孤儿院看儿子,我一直说总有一天……至少我当时认为总有一天……可是他变得脾气很坏,开口闭口吵着要跟我回家,不然以后再也不跟我讲话……为了往后着想,如果不想惹他生气的话,最好就是……” 她越讲越语无伦次,约克郡乡音以及俚语又开始频频出现。瑞茜尔觉得远远传来了一阵门铃声,她向前跨一步,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察觉了,似乎向后抽动一下,手枪也晃了一下。也许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并不是有意晃动手枪,但瑞茜尔无意深究。 “你在这里工作的事情,从来没告诉过儿子?”瑞茜尔问。 “当然没有,我不敢冒这种险。后来我不再去孤儿院看他了,母子从此失去联络。这么多年!全是她的错!现在儿子终于回来了,却被她一枪打死!是,凭良心讲,我不能怪她。一个黑人闯进她的卧房,她当然会受到惊吓。她总认为,黑人活在世上的目的之一就是强奸白人妇女。何况他还喊她‘妈妈’!所以我并不会希望她下场太惨,只但愿她下十八层地狱!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有什么感想,我完全吓呆了,只知道最好别让人发现他。你知道,情况好复杂啊,如果她活着,一旦发现理查德,她一定会撵我走;如果她死了,人家可能会乱讲话,说我带黑人儿子回来害死她。我已经忍受她这么多年,年纪都将近七十岁了,好歹也该让我平静过完这一生吧! “所以我把他拖到地窖来,心想暂时把尸体藏在这边,等想好办法之后再说。万一被人发现了,我可以赖说一定是他自己不小心跌下去摔死,我这两天才发现尸体的。 “好了,她中风没死,而且开始好转。不过她把那件事当成是恶魔显灵,说黑色恶魔过来劝她相信亚历山大已经死了!我把她照顾得很周到,这一点没有人敢否认。然后我把理查德的尸体移回那里,把他的身体摆得整整齐齐,点一根蜡烛,帮他做了一个祷告。我这人不信教,所以不认为非要进教堂找牧师才能获得安息。要是我死了,你也可以把我放在那边陪伴理查德,我无所谓!” 她的口气目空一切。想到多年来这副目空一切背后的自我辩解,瑞茜尔很希望能对凯依瑟·里斯特依契一表同情,但还是太难了。她从没有喜欢过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现在她终于开始了解真正的原因了。 门铃仍旧响个不停。 “那个意大利人,班恩德勒依呢?他也来过这里吗?”她说。 “喔,没错,”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说。她疯狂而晶亮的眼珠突然露出鸟似的机警。“他来过,我发现他在探头探脑。我去拿枪,他一开始说他想找洛尔德尼克,我说洛尔德尼克不在这里。他说他知道洛尔德尼克住在这里,然后开始叫我阿纪,问我晓不晓得他是谁。我说我不晓得,他说他就是亚历山大。我笑着说,你才不是,亚历山大老早老早就死了,你是冒牌货,而且我会让别人也知道这件事。这话激怒了他。他说,等他继承了遗产,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踢出特洛伊庄园。然后他向我走过来,手枪就开火了。” 她看着手里的枪,仿佛第一次注意到。 “我不是有意开枪的。开枪以后,他转身就跑。我笑了,以为他是被枪声吓跑了。我不知道他真的中弹了,后来看报纸才知道。我并没有良心不安。如果他死在这里,我也会把他拖进酒窖跟理查德放在一起。两个儿子葬在同一个地方,可以彼此作伴呢!” “你觉得他有可能是霍尔比夫人的儿子?” “他总是某个人的儿子吧,”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又以狡猾的口吻说。这种口气已经让人听到恼火。 门铃声停了。不管是谁按的铃,现在一定死心走了。瑞茜尔连忙说:“我觉得你最好回床上躺着,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你的身体真的不太好。” “是吗?为什么?我哪里不好?”她语带疑虑地问。 “我想你只是累了,这些事对你来说一定很难承受。后来附近的空地又出现了一具尸体,一定让你深受打击吧。” 瑞茜尔假装同情,然后提起克里夫特惨死荒郊的事,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让她继续想着班恩德勒依以及说是他儿子的这具骷髅。但是这话一出口,瑞茜尔马上意识到自己已把话题移往一个更奇怪的方向。因为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的热泪开始簌簌流下。 “发现尸体的那个人来这里,跟我借了电话,然后警察来了,我好担心这事跟……跟另外那件事有关。还好大家都很客气,只想借个电话。我泡茶请他们喝,一切都相安无事。后来那个红头发的警察过来了,我听见他讲电话,他说他认得出死者,就是前几天他逮捕的黑人男孩,在商店窃盗那一个,姓名是克里夫特·莎拉曼。我一听就知道那一定是我的孙子。在那之前,我从不晓得我当上祖母了,然而知道的那一刻,却也同时得知……我的孙子就死在田沟里,从特洛伊庄园就可以看到……父亲死在里面,儿子死在外面……我都知道了……” 她瘦弱的身体在长长的睡袍下抖动,啜泣着,原本一直无法对之寄予同情的瑞茜尔,此时真挚的怜惜之情终于涌上心头。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她说,“我很替你难过。” 瑞茜尔走向心冷的老妇人,想伸手拥抱她,抚慰她饱受岁月无情复仇的心灵。 也许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误解了她这番好意,也或许她排斥肢体接触的感觉,所以猛然向后动了一下想站起来,手枪却同时爆发。 瑞茜尔向后跌撞,惨叫一声后倒下,地窖里弥漫了白烟,子弹弹跳的声音回荡四方。就在此时,有个人声穿破回音而来,呼唤着瑞茜尔的名字。两个人影出现在楼梯最上端,走在前面的是个瘦削矫健的年轻人,他蹦跳着跑下楼,冲过凯依瑟·里斯特依契身边时半秒也没停下,最后直接跌跪在倒卧地上的瑞茜尔身边。 “喔,瑞茜尔,”洛尔德尼克的语气充满绝望,远远超出了他的演技。“躺着别动,喔,瑞茜尔,别担心,我们马上找医生过来。” “用不着叫医生了,”瑞茜尔说着坐直上身。“找个补鞋匠来吧。我怕被你嫌矮,特地穿了这双讨厌的高跟鞋!” 第二个人下来了,体型肥壮且气喘咻咻,他在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身边蹲下,从她毫不抗拒的手指里拿走手枪。 “你没事吧,老太太?”他问。“我们待会儿就把你扶回床上。” 说完他继续走下,经过瑞茜尔身边时向她点了点头,快活地说:“晚安,亲爱的,”然后走向酒窖的门。 “我看这是理查德·莎拉曼吧。”他的口气带着些许满足。“正合我意,一个干干净净的收场。” 达尔齐尔转身,对着那个躺在地上的女孩、心急如焚的男子以及精神崩溃的老妇微微一笑,笑得像个善心的耶诞精灵。 第十三章 这天是尼维斯·瓦特莫斯接受面试的日子,克里夫特·莎拉曼也在同一天出殡。 瓦特莫斯醒来时感到今天即将发生的那件事是上苍的旨意。这种感觉发生在一般人身上的几率是微乎其微,而且通常只是发生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然而,今天瓦特莫斯面对的不只是把果岭上的小白球送进洞里,也不光求一镖命中加分三倍的内圈。今天,他人生的志业就要从此开展,他也已全然准备就绪。 他起了个大早,并不是因为紧张睡不着觉,而是他感觉身体充满了电力。刮胡子的时候,他逐一过滤他自信满溢的原因,深感自己的条件再完美不过——若选择了他,毋宁是在最适合的时间将最适合的位置交给资历最符合的最合适人选。连诸神也站在他这边。祂们甚至让平常喜欢从中做梗的达尔齐尔,也乖乖照祂们的大计行事。上个周末,刑事局一口气侦破了两桩命案,时机凑巧得没话说。瓦特莫斯原本担心,欧吉波依自己手下的记者遭逮捕,他会如何报道这则新闻?但是他多心了。这些总编辑梦寐以求的就是这种大独家,自己的部属杀了人,竞争对手再怎么问案情、挖内幕也抢不过自己的报纸!当然原本也有过一阵危机,因为沃兰德斯一度想撤回自己的供词,声称他是被警方胁迫逼供,还提到威尔德尔小队长拿了刺刀什么的。然而,餐饮店的老板指证历历,刑案鉴识组也在他的车内与车胎上找到血迹,化验结果符合死者的血型。沃兰德斯在律师的建议下改变立场,退而求其次,寻求以“非蓄意杀人”的罪嫌被起诉。 沃兰德斯的说词是,他和克里夫特·莎拉曼约定了时间地点,见面后接克里夫特上车,两人边开车边商量。克里夫特自称知道约克郡警察收贿贩毒的内幕,想卖给他,但他追问下去,却问不出确切的证据,所以不肯和克里夫特完成交易。克里夫特上车前显然嗑过了什么毒品,情绪非常亢奋,被沃兰德斯这么一拒绝,便口无遮拦地谩骂起来,硬要沃兰德斯拿出钱来。沃兰德斯想拉他下车,两人因此打了起来。 “我把他打倒在地上,然后上车,准备把车子开走。但他突然又站了起来,想爬上引擎盖,结果没抓稳,滑了下去,就这样被车子压了过去。我发现他死了,心一慌,赶紧把他拖到田沟去。我担心会有人发现他就是打电话到报社的那个人,所以撒谎说,他跟我约隔天早上见面却放我鸽子。这件事纯粹是意外,全怪他自己行为粗暴。” 帕斯卡尔尔相信的版本却是:克里夫特去见沃兰德斯之前已有充分的时间稳定情绪。克里夫特一方面不愿明讲内幕的细节,另一方面又不是白人,让沃兰德斯越看越不顺眼,最后火大起来,口无遮拦出言谩骂。“这些黑鬼变态全是畜生,没有权利被当成人类看待”,他撤回的口供中原本有这句话。唯一有待厘清的是,他是否蓄意开车辗过克里夫特。威尔德尔确定沃兰德斯必有此意,帕斯卡尔尔也倾向这种推测,但是瓦特莫斯欣然接受沃兰德斯的版本,因为那套说法显示,是克里夫特刻意捏造了警察内部的乱象,目的只是为了勒索。 总之,上述的细节还有待律师敲定。目前沃兰德斯已经被好好的关进拘留所,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也好好的在病床上躺平。尽管全案的完整细节仍未对媒体公布,不过瓦特莫斯打算今天面试时透露一点内幕,与委员会交心。昨晚,在契斯克瑞思律师接任绅士俱乐部会长所举办的餐会中,瓦特莫斯碰巧坐在委员会主西摩尔村议员身边。良机不可失,他对摩村猛灌迷汤,盼望摩村今天早上别问错问题。没错,命运之神已准备把树上的金果子摇进他的怀里。摩村在餐会上透露,德昂的史丹·度德已经声明退出局长宝座的角逐。而根据局里的赌盘,也根据瓦特莫斯自己的盘算,度德是瓦特莫斯最主要的竞争对手。心脏病啊,可怜的度德。他一定得记得寄一张卡片给度德,祝他早日康复。 他现在能做的只是等候。上午九点,委员会将在郡议会召开面试,四位候选人每隔一小时进去接受面谈。下午一点,委员会开始边吃午餐边讨论,可能的话,随后便会尽快宣布当选人。瓦特莫斯被排在最后一位,时间是正午,时间点绝佳——诸神甚至也给了他最好的姓氏。 带着志在必得的信心,他把车慢慢开进了局里。他现在把这里视为自己的天下,越看越觉得开心。走进局里,他跟每个与他打招呼的人亲切(但不致太过亲切)招招手,想像着大家内心的惊讶——今天是副局长的大日子,他还是以公事为重!他们将如何钦羡,甚至嫉妒他临危不乱的精神以及责任感啊。 但是,他今天之所以来上班不只是为了做做表面工夫。他希望在面试之前掌握局里的所有进展,尤其是想了解这两桩命案的细节。 进入办公室,他看见办公桌中央摆了一个大牛皮纸袋,有人用正楷字把他的姓名写在上面,从字迹判断,无疑是出自达尔齐尔。 “伯沙撒”这个字眼,怎么突然闪过脑海? 他打开纸袋,慢慢抽出里面的东西。 首先是一份内部的备忘录。他开始阅读。 主旨:中约克刑事局内部之性偏差行为 看到这里,他停下来揉揉眼睛,仿佛想揉掉阻碍视线的东西。接着他继续阅读。 遵照你的指示(附上相关文件之副本),我已就调查同性恋一事请教过中央医院精神科的波特尔医师,研拟出判定刑事局警员是否具有性偏差倾向的问题,兹附上问卷草稿请副局长签可。 他让公文从手指间滑落,改看问卷。这份问卷共有四张,尺寸是A4,颜色分别是蓝、粉红、蓝、粉红。 第一张上面印了大写的“密件”,对象是“刑事局所有人员”,发函者是“副局长”。标题之下有份简介。 本选择题问卷的目的是统整资料,以便日后用于评估人事升迁、转调与任务分配。 请在每题勾选一个答案。他读得出神,眼珠子像被鬼魂附体似的流转于纸张之间,随机定格在不同问题上。 3:你婴儿时期接受何种哺乳方式? 15:你有没有下列的手淫经验? 29:你比较喜欢穿什么质料的贴身衣物? 他没有再读下去,只是呆坐了片刻,凝视着墙上的约克郡风景名胜月历。今天的日子被他用红笔圈了起来。这个月的风景画是菲林代尔沼地,上面那个“空袭即时警报系统”的雷达相当醒目。 公文也写了其他东西。他明察秋毫的眼睛起初漏看了,却被预知凶兆的本能吸收进去。 警察委员会主席与委员(遵照副局长之CK/N/743指令,参考与报告) 他用尽了意志力,仔细将问卷放回纸袋,锁进抽屉里。假如委员会看得见他意志力如此坚强,可能二话不说就让他当选。他觉得自己极需灌下一大杯酒,而他平常用来招待客人的雪利淡酒,此时对他一点吸引力也没有。 在这种时间,能让他安然喝酒、镇定心情的地方只有一个。他踏着早上进入局里时的稳健步伐离开警局,不同的是这次他不回礼。徒步走去不算太远。十分钟之后,他走进绅士俱乐部的正门。 “早安,乔治,”他对门厅的招待员说,“帮我倒一大杯苏格兰威士忌,我想在吸烟室喝。” “是的,先生。今天都没发生刑案,对吧?”他的口气友善。 瓦特莫斯听不太懂这话的意思,只是直接走进吸烟室,那平静的避风港。室内空荡,只有一个客人正摊开一份《泰晤士报》看着,纸遮住了脸。 即使精神紧绷,瓦特莫斯仍然保持绅士风度,见了会员依旧不忘打声招呼。 “你早,”他说。 缓缓的,报纸放了下来。 “你早,尼维斯,”阿诺德依·达尔齐尔满脸堆笑说。“在办公室碰到不爽的事情时,有个这样的地方躲避,真的是很不错吧?” 只有两个人来为克里夫特·莎拉曼送葬。一位是他的外婆梅莉安·赫尔斯比,另一位是威尔德尔。秋天是往生的好季节,仿佛病魔缠身的人不愿再面对下一个寒冬。这天下午市立公墓人潮汹涌,等着进小教堂举行丧礼的队伍大排长龙,黑压压地挤满了蜿蜒的车道。主持葬礼的牧师进行将棺材送进墓穴的程序是越做越快,结尾朗诵悼念词时也是边回头边讲。 默默追悼的两人几乎没有注意到牧师已经走了。在这墓穴旁边,没有人将遗恨随同那一把把的泥土埋布在棺材上,也没有人夸张的冲出来干扰静肃的气氛。这里只有对过往无可奈何的遗族,心中充塞着徒然的自责与感伤。 “十九年,”赫尔斯比老婆婆说。“并不算长。” “对,”威尔德尔说。 “来不及做什么大事。然而他做的那些事情,大都称不上是好事,对不对?” “我想是吧,”威尔德尔说。 “我决定就地让他下葬,这样做有没有错,威尔德尔小队长?”她寻求令她安心的答复。 “当然没错,”威尔德尔回答。 “警方会把他爸爸葬在他旁边吧?” “我会看着他们做好。” “那就好。达尔齐尔先生也答应过我。达尔齐尔先生是个好人,对不对?” 几天来的忧郁自抑,让威尔德尔滋生出无形的坚硬外壳。然而外婆这个说法惊人,却足以戳破他的这层防护。 “什么?喔,是啊。” “而且头脑也聪明。你知道吗,是他自己推敲出来的。他跟我说,理查德当时正好在她住的那间旅馆上班。” 这点小小的破案关键,的确是达尔齐尔推论出来的线索。达尔齐尔透露这件事的对象只有两种——长了耳朵却没长腿的人,或长了腿但没官阶的人。 在桑德森队长的协助下,达尔齐尔透过军籍处查出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的来历,透过报税资料查出理查德·莎拉曼的工作地点,也透过伦敦旅馆登记簿查出霍尔比夫人的寄宿记录。 已经住进医院的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自从那晚差点开枪射中瑞茜尔之后,再也不肯开口讲话,因此只能靠间接证据来重建现场。然而,不争的事实是,她在一九四四年进入英国陆军妇女队,被分发到美兹顿,而附近驻扎了美国黑人军队。她嫁给白人莎拉曼中士之后,短短六个月就产下那个黑白混血儿。 “发现怀孕了以后,她一定急着把自己嫁掉,”达尔齐尔推测。“莎拉曼中士快被调去海外打仗了,急着抓住最后的机会搞一段罗曼史,两人于是一拍即合。他果真相信离婚手续已经完成了?谁知道?在那种时代,谁在乎这些!” 就这样引发了一连串的事件。事情开始串联引爆是在三年之前。当时理查德·莎拉曼在莱斯明顿皇宫旅馆的酒吧工作,有一天上午帮同事代班,无意间瞥见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陪同霍尔比夫人从旅馆上了计程车。两人刚从意大利回来,在伦敦稍事休息后再回约克郡。他觉得他看到母亲了,于是查了房客登记簿,记下姓名及特洛伊庄园的地址。 理查德·莎拉曼属于行动派,习惯冲动行事,当天立刻搭了火车北上约克郡寻母。等他找到特洛伊庄园时已近午夜。由于旅途劳顿,两位老太太想必已经提早上床休息了。他毫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屋内,因为霍尔比夫人一向让宠物自由进出。 如同可怜的莎拉曼误闯了别人的幻想世界,三年后,班恩德勒依也成了受害者,只是他的死并非自找,更可谓莫名其妙。说来是既讽刺又悲哀,他那天下午从约翰·霍尔比那里得知洛尔德尼克的住处之后,就马上直奔特洛伊庄园寻找洛尔德尼克,而在同一时间,洛尔德尼克却在海摩旅馆外面徒劳无功的等候他。 威尔德尔将赫尔斯比老太太的身体轻轻转过,离开墓穴,陪她走回小教堂,那里有辆灵车正在等候。快走到车子旁边的时候,又来了一辆车停在后面,下车的人是达尔齐尔。 “你好哟。一切顺利吗?”他问。 “是的,谢谢你,阿诺德依,”老太太说。“谢谢你好意送鲜花过来。” “别客气。可以借我几分钟,跟这位小队长说几句话吗?” 他把威尔德尔带开几步,走进小教堂的门廊。 “你还可以吧?”达尔齐尔问。 “是的,长官。我想跟你谈谈……” “在这里不行,小子!对死者尊重一点。你不介意搭那种车自己回去吧?”达尔齐尔问。 “不会。可是,总不能放下……”威尔德尔说。 “赫尔斯比太太由我来照顾就好,”达尔齐尔语气坚定。“我会带她出去散散心,挥霍一下我赢到的钱。” “赢到的钱?” “对呀。你没听说吗?我刚从卜伦菲那里领到钱。康沃耳的丹·崔博当选局长。我早说了嘛。” “那瓦特莫斯先生呢?” “喔,他落选啦,”达尔齐尔耐心说明。“既然局长的宝座只能一个人坐,那就算只是个小队长,也推测得出答案吧?” “是的,长官,我的意思是,发生什么……” “我认为委员会多少认为瓦特莫斯对同志有种奇怪的焦虑感,”达尔齐尔说。 威尔德尔思考过后生气地说:“你该不是说,他落选是因为委员会认为他是同志?” 达尔齐尔以诡异的神情看着他。 “如果是这样,你会不高兴,对吧?” “从现在起,再发生那种鸟事的话,我一定会不高兴,”威尔德尔闷闷地说。 “别激动,”达尔齐尔说。“孩子,你记住两件事。第一,以你那种出柜的方式,你还不够格当英雄。不然你想怎样?插几根红羽毛,穿上芭蕾舞裙,跑去议会门口抗议?威尔兄弟,这不是你的作风。第二,瓦特莫斯落选,不是因为有人认为他是隐性的同性恋。喔,根本不是。他恨不得见同志就喊打,不是吗?他只是没摸清委员会的底细!看了那么多‘参考与报告’的公文,居然连主西摩尔村议员的事都不知道!” “你是说摩村……”威尔德尔看着他,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可是,他结了婚,也生了两个小孩啊!” 达尔齐尔难过地摇摇头。 “王尔德也是啊,”他说。“小子,你的思想太守旧了。还有,摩村的秘密别讲出去。既然你自己已经上了甲板,就别摇船打扰宁愿继续躲在船舱里的人。你也不是一鼓作气勇敢跳出柜子的吧?好了,我最好别让赫尔斯比太太等太久,不赶快去慰问人家不行了。” 达尔齐尔走开后停了一下,然后转身。 “忘了讲一件事。你的病假到今天为止,明天早上就回去上班。别迟到!” 他望向赫尔斯比太太,咧牙猛笑。 “反过来说,如果我迟到了,可别打电话到医院去!” 帕斯卡尔尔把小玫瑰抱在怀里。 “都结束了,宝贝,”他说。“破案了,疑问也全厘清了。但我必须补充,我帮上忙的地方实在少得可怜——或者应该说,我到底帮了什么忙?就像狄胖说的,我只顾忙着枝节小事,只在理性的范围内质疑,又被道德问题和情感因素所困扰——当然,他使用的字眼可不是这样的。他是这样讲的……不行,女儿,虽然你闭上眼睛在打呼,我也不能说给你听,因为潜意识的听觉不容忽视,而且你还这么稚嫩,平常我跟你妈一个讲东一个讲西,已经够你搞糊涂了,实在不缺达尔齐尔的救世福音。我可没有说他讲的是百分之百正确。有一两次,我只差一步就查出结果了;有一两次,我差一点就成了你一直以为的好爸爸,既聪明又机智的爸爸。只是有一天,你一定会突然发现,我其实跟你差不多,同样是个小孩子,而且忽然了悟,孩子是为人父者的父亲。于是你黯然离开了我,让我继续去玩我的傻儿戏,自己则单枪匹马勇往直前去拯救全宇宙。” 他抱着沉睡的小婴儿漫走,最后来到梳妆台的镜子前。这镜子的下半部向上倾斜,所以他向下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认真的端详自己,然后说:“对不起,警探,有两三件事我还是搞不懂……”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