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在第八天》 第一章 星期日 四月二日 好像什么地方有艾蒿在燃烧,而顺着公路两边望去,埃勒里又没发现烟雾。起先以为看到的火,原来却是墨西哥刺木火焰状鲜红的花簇。这里鲜花怒放,要么是由于早降了舂雨,要么就是荒漠髙地一年当中罕见的阵雨刚刚滋润过大地。 他断定那是营火,也许他希望是这样。 己经连续几个小吋,除了这条公路之外,他没有见到过任何人类的踪迹了。 一阵朦胧的突发奇想引得他拐上了这条哈姆林迤逦的州公路(被烈曰烤炙着的一块路牌上标明,哈姆林这地方是以林肯总统第一任副总统的名字命名的)。这条路延伸所及,都还可以行驶,问题在于,它行之不远。到了离开哈姆林五十英里的地方,道路忽然变得曲曲弯弯,糟乱不堪。显然,由于世界大战的爆发,加利福尼亚州公路部门的筑路工们将这条路的工程半途搁置了下来。 埃勒里没有顺原路朝哈姆林方向折回,而试着抄近路迂回前进。对这一冒险的选择,他早已感到后悔不止。这条辙沟累累、破败不堪的土路,并没有通到州公路。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之后,埃勒里开始确信,这根本不是什么迂回抄近的路,而是早先的拓荒者们驾着马车行过的路迹,而且,它也不通向任何地方。 他开始为能否找到水而感到不安。 看不到任何的路牌和标志,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仍在加利福尼亚州界内,还是已经进入了内华达州。 那股像是篙草燃烧的芳香气息闻不到了。当前方高处一座木屋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他便把那气息忘诸脑后了。 埃勒里本来可能早一些动身去好莱坞的,只是想到要在圣诞节前繁忙拥堵的交通当中挤身前行,并且可能会在不知何处的某个汽车旅馆里度过圣诞节,便决定还是等一等再出发。促使他做出这一决定的,还有当谈到他这次旅行的时候,那位一根接一根不停地吸烟的官员对他讲的那番话:“情况是这样的,奎因先生,我们可以给你的车多配些汽油,这要比在飞机或者火车上给你弄个座位容易得多。公共汽车也一样。” 一九四三年的那个十二月,在全国各地的火车站、汽车站、飞机场、终点站以及候乘室里,人们都要受到盘问:你必须要做这趟旅行吗?这些地方都挤满了人,而且所有人对那个问题都想好了一个清楚无疑的回答:是的。有比手划脚地申明确有急务在身、要求优先待遇的商人们;有要回家去度过参军之前最后一个平民假期的学生们;有嘈杂喧嚷、正在出发的新兵们;有身着定做的漂亮制服、佩着绶带的高级军官们;有默默无言的战斗老兵们;还有随处可见的恋人、已有身孕的新婚女子和拉扯着孩子的妻子们,小孩子们都是要“去看我爸爸——他是军人”,或是水兵,或是海军陆战队员,或是飞行员,或是海岸警备队员——总之都是无法弄到圣诞节假期的军人们。而且,每个人都要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或是欢快的:“他会高兴极啦。他还没见过这孩子呢!”或是哭诉的:“那我就站着。我不要座位。行吗?”还有没说出来的、不好说出来的话:可是我必须去那儿,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开车去吧。”埃勒里说。 于是,他留在纽约的家中,与他父亲和那台收音机做伴,度过了圣诞节前夜。圣诞节那天,他们去教堂做了礼拜,吃了一顿还没有实行配给的火鸡,还去中央公园散了步。而后,奎因警官便安闲自在地躺下来,又开始了他近来的一项休闲活动:重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那部书里,充满了对拜占廷宫廷中奸险之徒的阴谋恶行津津乐道的描述:而埃勒里则给那些久拖未覆的来信写回信。 二十六日,他收拾行李,并做旅行前的休息。对于这次旅行,他一点高兴地期待的感觉也没有。一向工作得太辛苦,整个身体都缺乏活力了。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他把手提箱塞进那辆老旧的杜森伯格车,拥别了父亲,便上路了。 或许是命运有偏惠吧,当出发不久,他体力还不错的时候,沿途捎上的几位搭他便车的军人,还能跟他换换手开车;而当跨过了密西西比河之后,他也开始感到疲倦了,再碰到的那些搭车客当中,竟没有一个会开车或者有驾驶执照的。于是,当十二月三十一日黄昏时分他开到了好莱坞时,那里已经沸腾着新年除夕的欢乐喧闹,而他却从里到外每个细胞都疲倦难耐,只渴望能马上洗个热水澡,再躺到一张舒适的床垫上。 “我知道,奎因先生,”旅馆前台那位长着一对贝塞猎狗似的眼睛的服务员说道,“我知道我们确认过你预定的房间。不过……”看来,埃勒里预定的房间已经被两位刚刚从南太平洋回来的海军少尉登临并占领了。 “那么,按照海军最优良的传统,”埃勒里叹道,“他们是不会弃船的。好吧,我认输了。最近的电话在哪儿?”不过现在他得自己去找了。 卢·沃尔什在电话里大声叫喊着:“埃勒里!你当然可以住在我们家。你想住多久都可以。快点过来吧。晚会正热闹着呢。” 晚会的确很热闹,而他也不好拒绝邀请。这样,直到将近黎明的时候,他才洗上那个渴望已久的热水澡,躺上那张向往多时的舒适的床。然而这一觉却睡得躁乱不宁。模糊不清的狂吼号叫声在他内耳中回荡着;他仿佛沿着一条了无尽头的公路上的一根永无终点的白线飞速猛冲着;由于不住地紧紧抓着被单,他的手指都抓疼了。 他感官感觉着的世界,不时与梦中的世界相串合,产生了幻觉。忽而,他看见一片闪烁的阳光,闻到刚刚浇灌过的土地上玫瑰花的香气,接着,当眼睛不知不觉地重新闭上时,便又挣扎着置身于白茫茫的崇山峻岭之间了,那是个幽暗阴沉的黄昏,皑皑的白雪染着斑斑血迹,像玫瑰花朵似的。还有一回,他听见收音机里一个声音满含感情地叫了一声:海伦!转瞬之间,他便被交替着抛入了两片大海,一会儿是荷马史诗中被兵器恺甲铿锵大作的撞击之声搅扰得波涛汹涌的大海,一会儿又是当代战争中被舰船爆炸的可怕火光耀亮的大洋,那铿锵之声不停地震响、回荡,不得宁静的大海痛苦地咆哮着。 他一觉睡到了天黑,醒来的时候,依然觉得疲惫不已,那个热水淋浴也只是刚刚从他那疲倦之乡的边上轻拂而过,并没有带走什么。伊芙琳·沃尔什急火火朝他冲过来——“我们还以为你睡死过去了呢,埃勒里!”接着便端来一堆东西塞给他吃,有橙汁、鸡蛋、烤面包片、薄煎饼,还有泛着黄铜色的茶(“我们没有熏猪肉和咖啡了,真是讨厌。”看来沃尔什一家的食物配给票证用得很费)。那茶,埃勒里只轻轻呷了一小口,他本来指望着能有大杯的咖啡呢。 卢·沃尔什让他选择,或者跟他们一道去朋友家,参加一个非正式的新年夜聚会,那朋友是个电影明星,住在贝弗利山上;或者,“就待在家里聊聊天儿。”对于好莱坞那种所谓非正式的新年夜聚会,埃勒里已经不止一次领教过了,因此他不顾情面地选择了后者。他们谈到这场战争,谈到演员们时下的处境——卢是一家演员经纪事物所的合伙人——还有关于纳粹集中营的一些传闻,渐渐地,埃勒里听到的他们讲话的声音越来越显得遥远而朦胧,后来,他听见伊芙琳说道:“够啦”,便猛地抬起头来,眼睛也一下子睁开了。 “你要马上回到床上去,埃勒里·奎因,尽管我也许得亲自替你脱衣服了。” “好吧……那么你跟卢还要去参加聚会吗?” “是的。来吧,行动吧。” 他再睁开眼睛,已经是星期日下午了。他仍然感到很不舒服,并且还添了新的不适,浑身像得了疟疾似地感到发冷。 “你怎么啦?”女主人问道。她不知从哪儿弄了点咖啡来,他尽力握稳杯子,大口地喝着,“你看上去很糟糕。” “看来我没办法摆脱这种疲惫的感觉了,伊芙琳。” 卢·沃尔什摇摇头:“如果你是这种感觉,埃勒里,怎么能应付得了那种紧张劳累的工作呢?你要去大都会电影厂为他工作的那家伙,是陆军情报局的,听说他正努力想一个人赢得这场战争哩。” 埃勒里闭上眼睛,问道:“再来点咖啡,好吗?” 第二天早上,他毅然地九点钟赶到了大都会电影厂——以好莱坞作家们的时间标准,此刻相当于子夜。他发现,唐纳森上校正面带冷淡的微笑在等着他。 “新年过得太长了吧,奎因?”上校的遗孀伊安静像中学生一样明澈,“有句话我最好现在就讲明白:人早起,不显懒,不让人家抓小辫。我在这儿指挥着一个紧张工作的骨干小组。认识查利·戴尔斯吗?” “嗨,查利,”埃勒里招呼着。新年,又是周末之后的星期一早上九点,查利·戴尔斯已经在工作了,这样看来,唐纳森上校的确是在驱赶着一个神经紧张的小干部。(自打有人大胆地创造出特写这种手法以来,戴尔斯就一直在做着胡乱删改电影剧本的活计。) “嗨,年轻人。”那位老前辈说道,并顺着他那酒红色的鼻子往下漂着雪茄上寸把长的烟灰,“欢迎加入团队。” “是的。那么,”唐纳森上校说,“奎因,对我们要做的事情你熟悉吗?” “那天晚上有人告诉我,说这些电影剧本都是写‘防止苍蝇飞进食堂的重要性’,或者,‘如果不当心你会染上性病’这类主题的。” 上校原本冷漠的表情此刻便简直凝结成了冰:“那他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性病的题目完全是归另一个小组处理的。” 埃勒里瞥一眼查利·戴尔斯,而戴尔斯正一脸天真地透过上校房间的风景窗朝外面凝望着,一股剥了皮的桉树似的医药味儿从那窗子飘进来。依旧是这个好莱坞。惟一不同的是,往日得米尔们坐的大桌子后面,如今换了穿军服的人。 “好啦,”唐纳森上校轻快地说道,“我们要在三个月——最多四个月之内,准备好二十部电影的剧本,其中十部是给军人看的,其余的给平民看。那么,先生们,要是按中国有句话说的:一幅画抵千言,你们自己也能算得出来,我们得准备出多少句话,才能拍成这些电影。而且,没时间犯错误,”他严厉地补充道,“俗话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是,在战争中,你们必须都是圣贤。自从一八六五年以来,在这个国家没人再听见过愤怒的枪炮声,因此,我们当中大多数人没有想到——绝对没有想到——我们有可能输掉眼下这场小小不言的战争。”当埃勒里还在为上校最后这句话中的联想感到费解的时候,上校已经又发起了攻势,“那么,在我的戏剧电影这一方面,战争是不会输的,”——那声音像赤裸裸的钢铁一般坚硬——“要齐心协力,奎因!要记住:我代表军队,戴尔斯代表电影厂,而你……”片刻之间上校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了,“而你,”他又可以继续了,“你要跟我们一起工作,奎因,不是为我们工作,而我说的工作指的是……就是工作!” 他确实开始工作了,跟那位嘴里总是骂骂咧咧的查利·戴尔斯面对面地挤在一处,每天十二小时,经常还会更久。来到好莱坞时他已经是疲惫不堪,而没过多久,他便进入了衰竭状态,只是还没有卧床不起罢了。 不知怎么搞的,陆军情报局原先向他许诺过的食宿接待条件,全部在一片混乱当中不了了之,而他,尽管有点不情愿,却仍住在沃尔什家,被热心款待着。然而,即使是伊芙琳·沃尔什母亲似的细心关爱和卢毫无侵扰的殷勤照顾,也没能让他的状态好一些,甚至周末也如此。上校要求早起的严明纪律,造成了巴甫洛夫式的条件反射,到了星期天,埃勒里想睡懒觉也睡不着了。于是,在休息日,他也并没有了却工作、转而恢复的感觉,却似乎仍在重温着一周的工作——并且,一想到星期一还要早起,就心里发怵。 唐纳森上校说话时冲着他耳边喷出的绿薄荷味儿的热乎乎的气息,真让他难以忍受,然而,比这更糟糕的是不断地修改和重写。常常是埃勒里和戴尔斯还没能安下心来做下一个新本子,而前一个或两个、三个、甚至四个做过的本子就已经打了回来,要他们修改、重写或删除其中的某些段落,或添加一些穿插和过渡的段落——再对全本加以修改校订。至少有两次,埃勒里恍然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剧本里写着的一段戏,却应该是发生在另一个剧中的事情。 他和戴尔斯之间早就没什么交谈了,只有当需要嘱咐或提出要求的时候,才跟对方说上一句。他们在各自仿佛受到强力控制的炼狱中辛苦地劳作着。灰暗污脏的脸孔,布满血丝的红眼,宛似白化病人,他们成了这场战争的囚徒,内心充满着永恒而绝望的仇恨。 完工领酬的日子到了,那是个星期天,四月一日。愚人节。 那天早上七点三十分,埃勒里就进了电影厂。他一直在打字机上拼命敲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觉出一双冰凉的手按在了他的双手上,他抬起头来,发现唐纳森上校正俯身站在他旁边。 “什么事?”埃勒里问道。 “我说你怎么啦,奎因?你看看!” 埃勒里顺着上校那军人姿势的手指看去。那手指正指着打字机上的那张纸。理查德·奎因,理查德·奎因,理查德·奎因,他读着,理查德·奎因,理查德…… “我刚才在跟你讲话,”上校说,“你既不看我也不理我,只是一个劲儿地打着理查德·奎因。理查德·奎因是谁?你儿子?” 埃勒里摇头,随即突然又僵住不动了。刚才,他似乎正暗自在心中喋喋不休地发着什么誓,那段誓言没完没了,像一条长长的链子。“是我父亲,”说着他便小心翼翼地推着桌子,想把身子移开。然而,身体却一点也没能移动。于是,他又抓住桌沿,不再水平地推,而垂直向下推。这时,他诧异地发现,要想站起身来是更加困难了。他的两条腿在发抖。他烦恼地整着眉,身子仿佛粘在了桌上。 唐纳森上校也皱着眉头。那是参谋长式的皱眉,一副满脑子关于战争下一步的指挥决定的模样。 “上校,”埃勒里刚一开口,却又顿住。是不是结巴了?他觉着自己好像结结巴巴的。要么就是听觉出了毛病。深吸一口气,再试一次,“上校……”这回好了。非常好。不过他真是感到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累,“我觉得我是不行啦。” 上校说:“我看也是。”语气中倒是一点也没有怨责之意。他的这架战斗引擎里面的一只齿轮磨损殆废,明智的办法是在它可能碎然破碎之前把它换掉。战争中的运数变幻难以逆料啊,“好在你是到现在才不行了——我们差不多已经达到了目标。好吧,好吧,我们还得坚持。那么,哦,”他说,“你不会有什么事儿吧,奎因?” 自己不会有什么事儿吧,奎因心里忖道:“不,”他说,“是的。” 唐纳森上校匆匆地点点头,便转身离去。不过走到门口时他踌躇了一下,像是刚想起了什么事情:“哦,对了,”他说,还清了清嗓子,“你表现不错,奎因,表现不错!”然后便离开了。 埃勒里坐在那儿感到纳闷儿,不知道查利·戴尔斯跑哪儿去了。大概是工间休息去喝波旁威士忌了吧。好一个老查利。见他的鬼去吧。 接着便想起了纽约。啊,纽约,那四月里潮湿的日子,那污渍斑驳的美。加利福尼亚,我要走了——心灰意懒地回家——还怀着感激之情。回到那简陋而惬意的老公寓房,欣赏纽约城那白昼将尽、夜幕初垂的辰光,品味自己所深爱着的父亲那披着旧损的浴衣、专注地读着皮面精装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的形象。要去休息了。去休息了。他们会给被榨干的作家们颁发紫心勋章吗? 这样,到了第二天那个早上,沃尔什夫妇还在他们那张圆形大床上睡着没起——埃勒里头天晚上就跟他们道过别了——于是,埃勒里就把行李箱放进那辆杜森伯格,离开了好莱坞,向东驶去。 那座木屋进入他视野的时候,离他还有差不多一英里远,起初他并没看出那是木屋,是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楚的。天气倒是十分清朗,只是,随着这片高原大地波浪似的高低起伏,那木屋也忽隐忽现。除了还不够整洁精巧之外,那简直就是一幢西部片里的木房子。它给人最初的印象大概可以用“摇摇欲坠”来形容,也根本看不出这房子曾经上过哪怕是一道油漆。 不过有一处——一块有颜色的招牌——倒的确是上过漆的。那块牌子一定有五英尺宽。上面写的字,与其说显得博学多识,不如说更透露着炫耀和矫饰,是这样写的: 埃勒里猜想,他现在所处的位置,离死谷的南端应不会太远,不过,在这片土地上,如果凭着猜测行事,离灾难可就不远了,而他感觉到,以自己眼下的状况,是不宜于冒险的。再从油量表的显示上看,停下来加一下油也是相当明智的。另外,伊芙琳·沃尔什坚持要他带上的那一篮子吃的东西,他还一点都没动呢。莫非她预见到了将会发生的情况?是啊,在这里停一下,看看能补充些什么给养——当然还可以打听点消息什么的,倒也是个好主意。 埃勒里一边驾着杜森伯格朝那东歪西扭的门廊转了过去,一边心里隐隐地感到奇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于在此稍作停留还要想出那么一番合理的解释。或许是因为,这地方有某种出乎意料的东西,令他感到有些异样。烈日炎炎的旷野中,那木房子孑然孤立,此外再看不见任何屋舍,甚至连一处房屋的废墟也没有,更没有什么汽车了。 不过,倒是有一辆四轮运货车,车前还套着两头牲口。 起先他以为那是骡子——个头儿固然显得小了点。而更让人感到惊讶的是,竟然会在这个地方见到这种牲口。他还从来没有在德克萨斯州以西的地方见过骡子哩。不过,他熄掉了车子之后才发现,那不是骡子,是两头驴。不是享有“老勘探者”美名的那种身子矮小的美国西部小毛驴,而是像近东地区出产的那种身材健壮的驴——生相俊美,品种优良,喂养得很好。 埃勒里从来只是在电影或油画里才见过这种驴,要不是因为精疲力竭的感觉像难以甩脱的印地安女人似地死死缠住了他,他会走过去凑近了瞧一瞧的。他看见那辆大车旁边堆放着用麻袋、板条箱和纸箱子装的生活用品。 不过紧接着他便顾不得去想那大车和牲口了,因为车子的发动机一熄掉,周围安静下来,他就听见有人在谈话,声音缓慢而低沉,是从店里传出来的。他吃力地从汽车里出来,朝那门廊走过去,摇摇晃晃,像是正艰难地从奔涌的波涛中走过。 走上门廊,脚下的木板摇摇颤颤,他举步更加小心翼翼。走到纱门边,他停了下来。然后,他刚想去开门的时候,门却像是自动地就打开了。他正为这稀奇事儿费琢磨呢,有两个人走出门来,两个十分奇特、装束也奇特的男人。 他被走在前面也年长许多的那个人的一双眼睛紧紧吸引住了。后来他会想到:那人有一双先知的眼睛,不过当时他并没有这么想。相遇的最初一瞬,他想到的是《雅歌》中的一句:你有一双鸽子的眼眸,而紧接着又意识到:那绝对不像鸽子的眼睛。像鹰的?也不像,一点也没有凶猛的或者掠杀成性的神色。那眼睛又黑又亮,灼灼放光地黑而亮,像一对太阳透过肉眼在看着。而且,目光中显出一种既似高瞻远瞩、预知未来,又若无所驻目、无视无睹的神态。这一点是最令人感到费解的。或许—没错,是这样的!—那双眼睛所看到的,正是某种只为等待那双眼睛去看到而存在的东西。 这位奇人个子很高,瘦骨嶙峋,年纪已经很大了。肯定有八十多岁,或可能已经九十多岁了。他经过如此漫长的岁月和那么多风吹日晒雨淋的磨蚀,皮肤几乎变成了黑色的,下巴上垂着一小把稀稀落落、泛着黄色的白胡子,除此而外,整个脸上再没有什么毛发,很是光净。他穿一件长袍,那式样和飘拂的感觉,很像阿拉伯人穿的那种带头罩的或叫做“加拉比亚”的袍子,是用纯粹的原布做成,不是经过化学加工,而是由阳光的照晒加以漂白的。他赤脚穿着一双草鞋,拄一根比他人还高的长棍,肩上毫不费力似地扛了一桶钉子。 没有哪个演员能扮演这个人,埃勒里忽然想到(而对这一想法加以否定的另一个新念头,甚至更迅速地在他意识的表层浮现出来——这位老人是从好莱坞来到这里,为某一部《圣经》题材的电影拍外景的)。他不是为扮演某个角色而化装成这样,他真地就是这个年纪;无论如何他是无法模仿的。这老人也许只是,埃勒里想道,他就是电影人物的原型。 老人从他身旁走过,那奇异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驻了片刻,然后——与其说经过了他,不如说穿透了他——便看向了别处。 后面那个人,与老人相较之下就显得很平常了。他也同样被晒得黝黑——如果说还比不上老人那么黑,也许只因为他才只有那老人一半的年纪。他差不多有四十出头,埃勒里猜想,他的胡须黑而有光泽。这位年纪较轻的人也穿着用同样的那种奇特的布料做成的衣服,但是样式却完全不同——一件简单的罩衫似的无领汗衫,一条刚刚长及小腿的裤子。他两肩各扛着只重有一百磅的麻袋。 他的眼睛是清澈如水的灰色,目光带着怯生生的好奇在埃勒里的脸上仅停留了短短的一瞬便移开去,随即落到停在那边的那辆杜森伯格车上,那双眼睛敬畏地张大了,真难得,出于不是对那辆车子的老迈,而是对那可敬的车子本身所起的敬畏之情。于是,那眼睛再次看向埃勒里,还是怯生生地,又是短短的一瞬。然后,他便随着老人朝大车走过去,开始往车上装货了。 埃勒里走进商店。刚从地狱似的外面进来,这屋子里幽暗的阴凉就仿佛乐善好施的撒玛利亚人给予他的好心接待。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站在那儿,领受着这惬意的服务,并朝四下里看了看。这是个简陋的商店,摆着不多的几个隔板都压弯了的货架,一串落满灰尘的各色杂货装饰似地从铁皮天花板上垂挂下来。埃勒里看到,商店所占部分其本身是太单薄了,以至于远不能充满整幢房子;屋子后面有一扇门,几乎被一堆印有“西红柿”字样的纸箱子给堵死了,那门大概是通向储藏室的吧。 沿店内一侧,有一溜因常年使用而油漆剥落并被磨薄了的柜台,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又矮又胖的小个子男人,那人面色红润的圆脸正中蓄着一小块封印似的胡须,他正俯身看着一本像垂耳兔的耳朵似地摊开的账本——显然这位就是外面招牌上写着的奥托·施米特,本店的店主。他并没有抬起头来,而是继续在看着他的账本。 埃勒里便站在那儿,要说在观察,不如说在汲取,享受着浸浴于凉爽中的身体的快感:一会儿,那高个子的老人又进来了,步子走得极快。他走到柜台处,黝黑的手从他袍子侧面的一道缝儿里伸了进去,又从里面掏了一样东西出来,再把那东西放到矮胖店主面前的柜台上。 施米特抬起头来。这时他发现了埃勒里。他赶紧把那样东西抓起来揣进口袋,但是晚了,埃勒里已经看见了。 那是一枚硬币,足有一元银币那么大,而且光泽夺目、闪闪发亮,几乎像是簇新的。可是,已经有些年没造过新银币了呀。也许,他迟滞地琢磨着,也许是外国的硬币呢。是有一些蓄胡子的、从旧俄国过来的分裂教派的移民,他们在墨西哥……。 不过,是银币也好,比索也罢——不管什么硬币吧,装到大车上去的那么一大堆货物,似乎远远不是仅仅用这么一枚硬币就买得下来的呀。 老人和柜台后面的人都一言未发。显然,所有的事情在埃勒里进来之前就都安排好了,再没有什么可谈的了。老人又瞥了他一眼,那目光再次穿透了他,然后,十分让人吃惊地,那老人竟直直地挺起了身子,穿着草鞋的一双脚迈着如此轻快矫捷的步伐走出了商店。 这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一种无法抗拒的神秘诱惑,而即便他有抗拒的愿望,也由于身心衰竭而无力照此愿望行事了。他跟了出去。 他正赶上看见那老人一只脚登着大车的轮子,身子轻而易举似地一纵就上了高高的车座,而那位年纪较轻的人已经在那儿坐着了。并且他又再次听到了老人的声音,因为当他第一次走近商店时听到的谈话声,其中一个缓慢而低沉的声音,跟他现在听到的是出自一个人。 “好啦,斯托里凯。” 斯托里凯?至少听上去是像这样叫的。斯托里凯……这名字真怪!无论在时间或空间的联想中,埃勒里都无法为这名字找到一个定位。啊,还有那嗓音,把这名字叫出来的那个嗓音,力量如此饱满,如此镇定——带着最奇怪的语调,并显出无边无际的宁静与和平…… 埃勒里摇头叹息着回到屋里。此刻他全心沉浸在记忆和回想中,对眼前的一切已视若无睹,只是任由对整个商店的感觉通过他全身的毛孔渗透进去:那种混杂着旧朽的木头、煤油、咖啡豆、香料、醋、还有凉爽—凉爽是最主要的——等等各种东西的气息和那搀杂着霉气的香味。 “从没见过这种事情,对吗?”店主乐呵呵地说道。埃勒里也承认,是啊,是从没见过。“哦,”店主接着说道,“这儿是一片自由的土地,他们不会打扰任何人的。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他能做的是给那辆杜森伯格装满高挥发性汽油。没有高挥发性汽油?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没什么人会要那种汽油的。哦,好吧,普通汽油也行啊。也只能如此了。什么?哦,是的,有汽油票……奥托·施米特过来了,接过埃勒里给的一张十美元,那表情仿佛从没见过这种钞票似的。他把一绺梳不平的头发胡乱地抓了又抓,找了钱。还要别的什么东西吗? 埃勒里又四下扫视一遍,琢磨着还要点什么。他又要了点抽烟斗的烟丝,付了钱,再四下看看……还有什么呢…… “吃点儿晚饭怎么样?”施米特先生精明地提出了建议,而埃勒里蓦然意识到这正是他想要的。他点点头。 “就坐那边那张桌子吧。火腿蛋、咖啡和馅饼,行吗?我还可以给你开一罐儿汤——” “火腿蛋、咖啡和馅饼就挺好了。”想起伊芙琳给他带的那一篮子还没打开过的午饭,他心里感到有些歉疚,不过这会儿是想吃点热的。他在那张桌旁坐下来。桌上没铺桌布,但相当干净,上面还丢着一份《里斯河上的起床号和奥斯汀的太阳》,那是去年十一月的,已经被翻弄得很破旧了。 奥斯汀……那地方在内华达——在德克萨斯,也不在加利福尼亚。所以,他现在一定是在内华达州了。否则——哦,也不见得。那份东西也有可能是哪个从内华达州来的人扔在这儿的。他可以问问施米特先生这儿是哪个州。不过这会儿施米特先生正在厨房煎火腿呢,而等他出来的时候,埃勒里又已经把这问题给忘了。 火腿煎蛋、咖啡和馅饼同时端上了桌。而且,这几样东西做得真好,对于荒原深处一家乡野小店来说,简直好得让人吃惊。就连那馅饼都做出了令人称奇之处。薄薄一层面壳焦黄而酥脆,果料的酸辣甜味儿又搭配得恰到好处,其中放了某种香料,埃勒里尝出那是桂皮的味道,不过又不完全是,似乎还有些别的香料。 他抬起头,见施米特先生在微笑着:“是丁香。”施米特先生说。 “没错儿,”埃勒里赞同道,“是闻着像丁香味儿嘛,我刚才还以为是火腿的味儿呢。味道真不错。” 店主咧嘴笑着,把圆圆的脸都绽开了:“我原来住的地方有好多英格兰康沃尔人——我们都管他们叫科尼什人——他们做馅饼的时候通常都放丁香,不放桂皮。那会儿我就琢磨,为什么不两样儿都放呢?——打那以后我就一直两样都放的。” 埃勒里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跟我一块儿喝杯咖啡好吗?” “哦,哎呀。谢谢!”奥托·施米特微笑着说道。他去厨房端来一杯咖啡,坐下后便聊了起来,仿佛被埃勒里打开了话匣子。他非常高兴有人做伴儿聊聊天儿,那种高兴,是平时没什么人做伴儿,也没多少机会聊天儿的人才能体会到的。 他原先住在威斯康星州,好像是州北部的一个小城市里,打理着他父亲的那间为街坊四邻开的食品杂货店。 “只是刚刚能维持生计而已,”施米特说,“爸爸去世以后,我在美国就没有亲人了,过着还是勉强糊口但同时又有点孤独的生活。后来,又几乎同时碰上了两件糟糕的事情……” 整个美国赶上了那次经济大萧条,而施米特的身体也不行了。医生建议他应该到气候温暖干燥的地方去;他的顾客们越来越无力购买那些食品杂货了,于是杂货店也就关张了。 “我们家这间店都开了四十多年了,”那小胖子说,“可我没别的选择。我付清了供货商的货款,把店里所有东西都降价甩卖了,清空了所有货架,然后,我就动身往西边来了,那时侯,我兜儿里只有五百美元,至于要到什么地方去或者日后打算做什么,简直是一点想法也没有。后来,我那辆破车在开到离这儿差不多一英里远的地方没油儿了。我就走着过来,进了屋,见到一个名叫帕斯洛的家伙,他经营着这个商店。那会儿他已经不想干了,我就出价五百美元,要把他这儿的所有东西全部买下来,先现付一半儿。他还非要现付三百。‘告诉你我是怎么打算的吧,’我对他说,‘我的汽车停在从这条路往上走一英里的地方,只要加点汽油就能开。你给五十美元,那车就是你的了。’‘行!’他说。我们成交了。他灌满一桶汽油,一切都准备好了,抬腿就要走。‘你没忘了什么事儿吗?’我问他。‘什么事儿?’他一边问一边拍了拍他的衣服口袋。‘你那汽油是五十美分。’我说。嗬,他直骂我,可还是付了钱。我就是这样来到了这个地方,而且从那儿以后就一直在这儿了。” 他得意地轻声笑着。他绝对不会回去的,他很肯定地对埃勒里说。在这儿他几乎挣不到什么钱,但是,每年一次去洛杉矶旅行之后,他总是很高兴又回到这儿来。这儿的……他踌躇着,短粗的胳膊在空中摸索似地划着圆圈儿。这儿,荒摸的边缘地带,外面的空气多干净啊。白天,多少英里之外的地方都能看得见,到了夜里……噢,能看到几百万英里那么远呢。 “刚才我到这儿的时候碰到的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埃勒里忽然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住在荒漠里的某个地方。是一些隐居者。” “隐居者?” “有点像吧。不知道他们通常做些什么事情来维持生活——一年当中他们只有两三次到这商店里来。不过这些人挺好的。显得有点奇怪,也许吧,但是就像我说的,他们不打扰别人。每个人都有权利走自己的路,只要他不打扰别人,我就老这么说。” 埃勒里说他对这种观点再同意不过了,说着便站起身来。施米特先生赶紧劝他再来点馅饼和咖啡,用一眼就能识破的花招儿想留住他。埃勒里虚弱无力地笑了笑,摇摇头,付了账,然后说,在他继续赶路之前,最好能给他指点一下前方的路线。 “你要去哪儿啊?”小个子问。埃勒里一脸苦相。是啊,到底去哪儿呢? “拉斯维加斯。”他说。 施米特抓着埃勒里的胳膊,拉他走到门口。他做了好多手势,还不断地加以更正和重复,为埃勒里指出了一条路线。归结起来——埃勒里过后勉强能记住的——大概是这个意思:“顺着荒漠边缘的这条路朝前走。碰到任何向左拐的路都别走。到了第一个岔路口,向右转。那条路就能通到往拉斯维加斯去的干线公路。” 埃勒里挥手告别,然后便驱车而去。他希望再不要看到这个“世界尽头百货店”或者这位店主奥托·施米特了。 他出发了,方向完全相反地沿着早年拓荒者们走的路——同样也逆着太阳运行的方向,再次开始了回家的旅程。本来已经精疲力竭,再吃了这顿热饭,更是昏昏欲睡,得不停地跟袭来的睡意相搏斗。 一路上他留意着那“第一个岔路口”,他要从那儿右转,去找到那条通往拉斯维加斯的公路。有一次——也许是两次吧,他也记不太准了——他看到了一条宽一点的路(好像也宽不了多少),就是“向左拐”的,他都避而未取,为此心里还略有得意之感。他只是忘了问奥托。施米特拉斯维加斯离这儿有多远和他要在路上走多长时间。 白昼的时光渐渐消遁,多半是因为觉得有趣,他开始想入非非地玩味着一个怪念头:天亮之前恐怕是到不了他知道的任何地方了。由此便又想起了彼得·拉格,就是《漂泊的荷兰人》的新英格兰版本——《无影无踪的人》里面那位传奇人物,他因为亵渎地否认天上的自然伟力而遭到惩罚,被判驾着二轮鬼车、背负着电闪雷鸣的暴风雨、永远不能停歇地飞速狂奔,他总想到达却又永远都无法到达一个叫波士顿的地方。说不定,埃勒里心想,在遥远的未来,旅行者们中间也会流传着一个古老的故事,讲的是老旧的杜森伯格车和车上的鬼司机,那鬼司机不住地停下来打问他去拉斯维加斯是否走对了路! 一路上,埃勒里不仅要努力撑睁着困倦欲合的眼睛,还得尽可能收束飘忽游移的心神(“……第一个岔路口……向右转……”),他总是禁不住转回去想起那位老人和他那奇特的语言、奇特的装束、奇特地充满力量的宁静。在这一九四四年,美国独立的第一六八个年头儿上,而且竟是在无限永恒的荒漠之中,遇见了这位奇特的老人。老人的一生当中,曾经有过不这么引人注目、不具备这种近乎令人生畏的魅力的时候吗? 一丛被盛开的花朵染得粉红的荒漠柳引起了他的注意,而转瞬之间,柳丛从他脑海中消失了,但也许是受到这一印象的激发,他的思想一下子往后跃过几千年的光阴,到了另一个时代的一片大沙漠之中,那里的人们都穿着“加拉比亚”长袍,人群中有一些像那老人一样的人在走动着——他们被人称做主教、先知或使徒。 那大车上的老人,还有他说的那句话——“好啦,斯托里凯,”操的是一种口音很奇怪、味道很特别的英语—不,还不是墨西哥的俄裔分裂教派的移民们说的那种英语……并不是他的口音,或他的嗓音,他的相貌,或他的装束,使他显得如此奇特,尽管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也足以让他与众不同了,但他之所以显得这样奇特,却更是由于他那难以言喻的沉着镇静,那种超凡脱俗的气质……是庄重吗?不,不!用哪个词来形容呢? 正直,对啦。不是那种自以为公正的伪善,而是正直……毫不偏斜的正直……是为上帝所认可的……并且从他眼中闪射出光芒。正是如此!老人的那一双眼睛真是非常非常地奇特…… 很久以后,回顾这次梦幻般的旅行,埃勒里才终于认识到,处于当时的半幻觉状态,就在他为老人那双眼睛而陷入沉思的时候,自己的眼睛却没有看到奥托·施米特跟他说过的那个岔路口,当然也就没有照施米特指点的那样右转,而且肯定是向左转了。 他也会回忆到,当时是如何正在沉思与疲惫之间悬浮飘荡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自己正行驶在一条肯定不再是围绕着荒漠的边缘,而是不知不觉之间已经伸入荒漠之中的路上了。约书亚树朝上下左右胡乱伸展着长刺状的枝杈,仿佛在盲无目的地探寻着什么;阔叶子花淡淡的气息不住地扑进他的鼻子里…… ……后来,非常缓慢因而也难以察觉地,被另一种气息一点一点逐渐替换着,最后,突然之间,阔叶子花的气息逐渐消失了,被某种更强烈、更浓重、不久之前刚刚闻过的更熟悉的气息完全取代了…… 那种艾蒿燃烧的烟气。 又遇上了。 他皱起眉头,眨了眨眼睛,头一次神志清醒地注意到了道路的变化。最早是经过平整的土路,然后是没有平整过的土路,最后是沙路。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他已经发现,这基本上就是一条被两道很窄的车辙夹抱着的杂草丛生的荒野小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想到:自己走错路了,最好趁着天还没黑,现在就掉头往回走吧。他还琢磨着:走这条路的,肯定是一辆非常老式的车子,也许是一辆t型车吧……但转而便想到:不,走这条路的不是汽车,因为在路中间蔓生的野草上,一点油迹也没有。 于是,埃勒里停住车,朝四面望去。周围只有一片荒漠——有三齿拉瑞阿灌木,浅灰色小丘状的一蓬蓬碱地藜科杂草,丝兰花皇冠似的顶梢,岩石,大砾石,还有黄沙。幸好他已经把车停下了。就在前面的斜坡上,这条路恰好到了终点。至于斜坡的那一面是什么,他宁愿还是别去多想的好。也许是垂直的下落——是个悬崖吧。 天色开始暗淡下来,埃勒里急忙在车里站起身,伸直了脖子望去。 他随即便看到了围成一圈儿的矮山,而面前的山坡,原来是山脊的一部分——山的中间围抱着的一个山谷,借着愈渐昏暗的天光,看上去好像是这样的。那山谷像是一只浅盆的盆底,因此,根本不能算是山谷,而是一块盆地。不过这会儿,他的脑子一点也顾不到地质的精确性了。既然最初进入他疲惫大脑的是山谷,也就一直想它是山谷了。 正当他站在发动机散出的热气中,朝那山脊凝望的时候,忽然,一个人影从山顶冒了出来,在柠檬色的天空和远处已经有桃红加深为玫瑰红……这会儿眼看着又变成了紫色的山巅之间,印成了一幅剪影。带头罩的长袍,透过长袍显露出的清癯身影,突伸的胡须,一只手握着一根长棍,另一只手……那时,肯定是,只能是,正是“世界尽头百货店”大车上的那个老人。 仿佛绵绵无尽的片刻之间,埃勒里站在那儿,在杜森伯格车里,半信半疑地自忖着:也许他看到的只是荒漠中的蜃景,或者,这个十分典型的父亲形象的出现,某一方面与他近来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的意识状态有关,这种状态在那件事情上已经体现出来了:在电影厂那架打字机上他无意识地、重复地打着父亲的名字……他看到山上那奇特地应削的人影——在天空的衬托下轮廓格外清晰,仿佛毫无厚度似的——把一个东西举到了唇边。 是喇叭吗? 一片寂静之中(他屏住了呼吸,真地感到透不过气来),他听到了,或者想象中听到了某种超然于尘世之外的神奇的声音护那声音既遥远生疏,又萦绕心头,显得亲切而熟悉。不是宣布那位英国国王(八个月之后又是他的弟弟)登基时吹奏的那种古式银质长号的声音;不是犹太教徒集会的时候用的羊角号,或叫肖法号吹出的那种刺耳的却又十分激动人心的声音——那声音刺激打吨儿的罪人们醒来忏悔,从而制服撒旦;不是印度教用以唤起毗湿奴十万化身们的怜悯之心而吹奏的那种海螺号的呜咽似的奇异的声音;不是中轻吹的号角声;也不是新奥尔良老式葬礼上短号吹奏的那种带着些许悦耳的劈哑而且情绪忧郁的爵士乐曲的声音……跟所有这些声音都不相像,然而却又能使人体会到所有这些声音的某些共通的韵味…… 假如他确实听到了什么声音,只要真是听到了,那就是这种感觉。 仿佛身在梦中,埃勒里关掉发动机,下了车,朝那幅剪影走去,那号音不绝如缕的奇异的回响仍在他耳际萦绕着。(或许那只是沙洲静谧的吟唱?) 他开始爬那座矮山。 在他一边往上爬着的时候,那瘦高的人影也一边渐渐显出了第三维度,有了体积感,并朝他转过身来。这时,那只没拿棍子的手看不见了,掩人了长袍的褶襞之间……还拿着那把号吗?这他看不出来。但是,他能看得出来,而且真切地看清楚了:眼前站着的,的确是大车上那个老人。当埃勒里登上了山顶的时候,老人还开口说话了。 如先前一样,是英语,也还是那听上去如此新奇的口音很怪的英语。或许,令人感觉奇异的,与其说是那口音,倒不如说是那语调。他在说什么?埃勒里整着眉,全神贯注地听着。 “言语与你同在。” 他肯定是这么说的。但是……也可能他根本不是在说言语,而说的是眷顾,或上帝呢。而且在发言节奏上有一处明显的停顿,听上去很像是or'd。要么—— “世界?”埃勒里边想边自言自语道。 老人凝望着他,眼睛放着光:“你是谁?”他问埃勒里。 又有疑问了。他说are的时候,在r的后面肯定发生了一个声门闭塞音,他是就这样说是吗?还是实际上在问 thu的音? 模糊难解的重重疑惑之外,只有一点是埃勒里确信无疑的—他有一种很奇怪的头晕目眩的感觉。是不是离开那商店以后,已经又爬升了相当的海拔高度,所以,渐趋稀薄的空气对他产生了影响?还是因为疲惫状态日渐严重的身体又经受了攀登这座矮山的辛苦?他叉开两腿站着,以稳住身体(要是这会儿晕倒了该有多傻!),并且很是烦恼地听见自己含混不清地说道:“我叫埃勒里——” 没等他把话说完,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老人向前弯下身子,而且像要仆倒下去。埃勒里以为他要昏倒了,或甚至要死去了,便本能地伸出双手想搀住他,而老人却躲过他的搀扶,径自跪倒在沙地上,扯住埃勒里满是尘土的裤脚吻着。 而当埃勒里正瞠目结舌地俯望着眼前这一连串他确信为非老迈即疯狂的举动的时候,老人更俯首叩拜,并喃喃自语着什么,抬起头来之后又重复一遍: “埃尔罗伊。” 他的名字被老人用那奇怪的口音一叫,听上去是这个样子。埃勒里感觉到一阵细微的颤抖荡过全身,还带着一股寒意。因为,《圣经》里什么地方不是提到过埃尔-罗伊,或是埃尔罗伊,意思是……上帝尝顾,或是上帝眷顾我吗?……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之间——他说出他的教名,老人立刻屈膝拜倒并以自己的方式重复那名字——于是埃勒里惯性地又继续说出了他的姓: “——奎因。” 于是,重演了那令人震惊的一幕。刚一听到奎因二字,老人又去吻了埃勒里的裤脚(我的衣边!埃勒里颇感温怒地想道),再次拜甸在尘土中,并且还是用一种奇怪而陌生的方式重复着埃勒里刚说出的名字。 “奎南,”老人念叨着,“奎南……奎南……” 不过,把他的姓儿改叫成这样儿,倒没有引起什么联想的震动。奎南……? 老人仍旧跪在那儿,不停地咕浓着,但他说的话在埃勒里听来毫无意义,埃勒里的思想又四处漫游去了。忽然,埃勒里惊诧地发现,自己刚才出于条件反射伸去搀扶老人的手,此刻正按在老人带头罩的脑袋上哩。怎么会搁到那儿去了呢?当然是无意中扶到那儿的。我的天哪!他想道,老人会以为我是在为他祝福呢。他忍住了想笑的冲动。这位可敬的老人这会儿说的话他一点儿也听不明白——用一些听不懂的词在快速地喃喃自语,也许就是一通祈祷吧。 埃勒里清醒过来了。老人也已站起身来,并且握住了埃勒里的手;他那奇异的眼睛里有某种像是激动(虽然不完全是激动)的神情,还有某种不大像关切(尽管差不多就是关切)的神情。接着,他相当清晰明了地对埃勒里说道:“耕耘的时节已成过去,等待的日子也已终了。” 埃勒里在记忆中搜寻着。这位老隐士在引经据典吗?没有结果,埃勒里什么也没想起来。那么那位年纪较轻的隐士这会儿到哪儿去了? “正是收获打谷的时候,而那大动荡即将临头。” 哦,想不起来,埃勒里认定,这些话他听着一点都没有耳熟的感觉。 “你是那第一位吗?” 这句问话在埃勒里耳边不停地回响着。 “第一位?”他愚钝地重复道。 “第一位。他是那当我们遭动荡之时向我们走来,并为那第二位预备道路的。世界得赞美了。” 这下清楚了——他发or'd音的时候,中间是有一个轻微的停顿。不过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埃勒里也只能探寻地凝望着那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重复着:“第二位?” 老人缓缓地点点头:“那第二位就是第一位,而第一位也就是那第二位。正如书中所言。我们感谢你,哦,世界。” 要是换一个人说出这番话来,埃勒里也许会当它是无意义的废话,或是对某一部伪经的意译,一听了之。然而这个人——“这老老老人”——让人不得不肃然起敬,也几乎不得不相信他。 “你是谁?”埃勒里问。 “事实上,你知道我是谁,”那先知模样的嘴上带着庄重的微笑,“我就是那老师。” “那么这是什么地方?” 一阵沉默,短暂的。然后:“我都忘了你是外乡人,尽管你的到来是世界必定要随后跟从的征象。我们此刻所站的地方,人称克鲁希伯山,而我们的下面,是奎南山谷。这名字你知道的,既然那就是你自己的名字。身为何人,无不自知。”他鞠了一躬。 “我的天哪!”埃勒里想道,他把自己错当成另一个人了,一个他一直在等待着的人。这真是一出由巧合演成的悲喜剧,除了发音相近之外,再没有任何现实的根据。但是,他把我错当成了谁呢?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埃勒里,他十分谦卑而恭敬地拜倒了,以为自己说的是“埃尔罗伊”——“你呵,上帝,眷顾我啊。”他把我当成了…… 埃勒里无法相信。 透过自己正与之搏斗的昏晕,他听见老人——“老师”——说道:“我的人民不知道将会发生的神秘之事;不知道正要降临在他们头上的麻烦;也不知道当雹暴把庄稼摧毁在地里的时候该如何救助他们自己。以往他们像孩子一样地生活着。当大火熊熊燃起的时候,他们会怎么样呢?” 他握紧了埃勒里的手:“来吧,”他说,“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吧。” 埃勒里听见自己仿佛很遥远的声音在发问:“要待多久?” 老人说:“到完成了你的工作吧。” 他把长棍夹到胳膊底下,另一只手仍掩在袍子里(还拿着那个喇叭吗?——到底有个喇叭吗?),他在前面轻轻拽着埃勒里,开始顺着山的内坡向下走去。 埃勒里由此踏进了另一个世界,而蓦然呈现在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奇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刚刚还在一片干沙秃石的荒漠之中,一转眼便已置身于满眼草木庄稼的葱绿而肥沃的土地上了。在绵连一圈儿的山所围抱的这块盆地里,土地都被筑成了梯田;犁出的田垄蜿蜒着自然的等高线。黄昏的静谧中,他听到了悦耳的涓涓流水声,循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身,他看见一道小溪从地下涌出,依顺地沿着为它布好的渠道流去。很显然,在某位大师名手凭着爱心和技能的指点下,荒漠被改造了,从而,没有一粒种子、一滴水会被浪费。 这会儿,走下了很长一段山坡之后,他才刚刚发现下面有个村落。那里有足以组成一个村庄的房子——有五十幢吧,他估摸着,大部分都很小,只有很少几幢大一些,而且所有房子的构造都极其简单。这时,吹来一阵傍晚的微风,他隐约听见了人的说话声;微风中还夹着一股烟味儿,他看见那烟在屋舍上面低低的半空中袅袅盘桓着。 是那燃烧的艾蔺的气味。 他们还在半山坡上走着,太阳从西边山肩上倏地便沉落了。 巨大的阴影迅速笼罩了整个山谷——老人怎么叫它来着?——奎南山谷。 埃勒里打了个冷战。 <hr /> 注释: 第二章 星期一 四月三日 那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埃勒里有好半天了,埃勒里却一直没在意。而当他刚一开始注意到它,他便立刻不再是一只眼睛,而变成了_非常清晰的——树干上的一只节孔。哎呀,扯下她那破烂的旗吧——“够了,别胡扯了!”他断然说道,同时就坐了起来。这样猛的一动,身上盖的那床破旧却干净的被子滑落到了地上——倒是没走得太远,一下子他就意识到了,他一直还睡在羊皮毯子上,毯子下面还铺着一床用干草和玉米壳絮的褥子。这三种东西的气味闻着很清晰。不管怎么说,他没有在某个简陋的汽车旅馆里。 于是,他都想起来了。 就像以往有过、以后也还会再有的情形一样,醒来之后,他觉得完全休息好了;至于周身筋骨的酸疼,他想那是由于没睡弹簧床垫的缘故。 他下意识地四下看看在哪儿可以冲淋浴,但没找到,也没看出哪儿有抽水马桶。这幢粗陋的小屋里有三个房间,配了很少几件家具,而家具也像小屋本身一样朴素,都没有上过漆。但是所有木器都因年深日久而泛着光泽,并且散发着一种特别的香味儿。埃勒里凑近一把椅子闻了闻。是蜂蜡…… 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块自制的肥皂,一条显然是做毛巾用的很干净的布,一只上了盐釉的水罐,还有碗和茶杯。水罐里盛满了水。他的行李整齐地码放在房间一个角落里。 他洗了个擦身浴,然后气喘吁吁地穿上干净衣服,刷了牙,梳了头。刮胡子……没有热水…… 外面传来木头与木头碰击的敲门声。 “进来,”埃勒里唤道。他打起了精神。 老师进来了,一只手拿着他的棍子,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只篮子:“赞美世界以你的到来赐福于我们,”老人声音洪亮地说,接着便露出了微笑。埃勒里也还以微笑,多半儿是为自己正耽迷于奇思异想而发笑。他刚才在想:老人提着的,如果不是童话故事里装着美味吃食的篮子,还能是什么呢?让他感到惊奇的是,结果还就是这么回事儿——篮子里真地盖着餐巾哩。 “通常我都独自用餐,”老师说,“而你也许有时候愿意在餐厅里跟大家一起吃饭的。不过这头一顿嘛,我想咱们俩一起吃吧,就在这儿。” 有一种埃勒里不认识的果汁(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桑椹和仙人掌梨的混合汁),其味道平和,考虑到了人在早晨胃口的敏感性。有一大盘子玉米面薄煎饼,配有黄油和糖浆——可能是高粱或甜高粱糖浆。埃勒里没得到咖啡,不过作为有趣的替代,有冒着热气的奶(是羊奶,很稠的),还有一葫芦热热的加了蜂蜜的草药汤。 除了在他洗手以及吃喝的时候老人的喃喃祈祷之外,整个一顿饭在默默无语中吃完了。 “吃得还满意吗?”老师最后问道。 “是的,”埃勒里说,“非常好。” “赞美世界,我们感谢……那么咱们可以走了。”他抹净桌上的碎屑,重新收拾好篮子,站起身来。 一条两边夹着树木的小路上,阳光撒在地上宛似一汪汪水洼,他们正朝着一幢用浅橄榄灰色的火成岩盖成的房子走过去。当走近那房子的时候,能听见小孩子们喊喊喳喳的低语声了。孩子们都集中在一间大教室里,大教室旁边还有一些小隔间,而每个小隔间里都有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埃勒里毫不惊讶地想到:他是老师——这儿也一定是学校了。 最小的孩子们坐在前面最矮的一条条长凳上:女孩儿坐在一边,男孩儿坐另一边。当老师走到面前时,孩子们都站了起来。一排排露出羞涩的微笑、庄重或带着正派的好奇神色的面庞—都晒得黑黑的,干干净净的,也都没有冷漠或者轻慢的表情——一排排,直到后排的十几岁的孩子们,都是一样。埃勒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每一张脸,而一张张脸都是清清爽爽的。 “我的孩子们,”老师说道,“让我们赞美世界吧。” 没有人点头,没有人眨眼,也没有人说一个字。一阵紧张的安静笼罩着整个教室。在穿过没有玻璃的窗子照射进来的阳光光束中飘舞着的尘埃,似乎飘动得更慢了。不远处的一只鸟的叫声也显得更响了。 “这是一件重要的大事,”老师说,“你们所有人彼此在对方的家里都是客人。现在我们这儿有一位客人,他是所有人的客人,是全奎南的客人。他的到来,是赐予我们的最重要的礼物。我现在只告诉你们:这是应了预言所说的。他要做的事情,你们都会做见证的。为了对他的差遣,我们感谢世界。这就是今天的课程。我们要把今天像节日一样度过。现在你们可以回家了,你们可以穿上节日的礼袍,可以玩耍,可以学习,可以帮父母做事,愿意做什么都可以。那么现在,去吧。赞美世界。” 他从他们中间走过,摸摸这个的头,那个的肩膀,轻轻拍拍其中一个的面颊,或另一个的胳膊。孩子们好奇地看着埃勒里,但都没跟他说话。男孩子们都穿着斯托里凯(在“世界尽头百货店”遇到的老人的那位同伴)那样的衣服——无领汗衫和“掘蛤人”的裤子;女孩子们则穿着连衫长裙。他们都光着脚。过不了多一会儿,他就会看到他们从家里跑出来,一个个像《圣经》题材的绘画中的人物,但一点儿也不会有化装舞会的感觉,有些孩子还会拿着鲜花儿。 埃勒里跟他的向导一起从村子里走过,时不时惊奇地接受着献给他的鲜花,有些甚至是上了年纪的人们献上的。 “到你们这儿来的人——客人,从外面来的,多吗?”埃勒里问道,并发现自己又加上一句,“老师?” “没有。”老师说。 “没有?在过去,真的——” “过去,从来没有。你是第一位——就像书上写的。我们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得很少,而外面对我们是一无所知。” 光照在黑暗中,黑暗却不知晓。 埃勒里仔细观察着这个村庄,心里越来越感到兴奋。 一幢幢饱经日晒夜露风吹雨淋的小小屋舍,半掩半现于一片片花园之中,除了随其所欲爬满屋墙的藤蔓而外,没有什么装饰。天然的木料已经变成了银灰色和黄褐色的,间或也有一两块褚色斑驳点染于其间;藤蔓和草木的绿色与花朵缤纷的彩色营造出色彩的和谐,看上去很是宁静。少数几幢体量大一些的公共建筑,其石料的粗糙和不规则,与之形成了对比。 这些居舍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生命活力,仿佛它们也是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的。而对于建筑师们来说,埃勒里想道,这儿有个教训了。在这里,似乎要说人们不喜欢艺术的技巧(或机巧),不如说他们对此类事情根本闻所未闻。这儿有一种没有艺术技巧的美,一种天真单纯,一种天然的功能主义,而当他想到具有数学精确性的包豪斯风格的都市盒式建筑,或者勒·科比西埃的居住机器,他们的功能主义便令他感到一阵不安的畏怯。 地面和路面都没有铺筑。没有电。没有电话线。畜棚、农田和牧场里都见不到发动机设备,甚至犁具也大多是木制的。然而,一切又都是那么繁盛而富饶。很难想起这一圈儿山——克鲁希伯山,那老人是这么叫它的吧?——的外面只是一片毫无生气的大漠。 而这里的人们…… 时而出来个女人,站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恭敬地跟老师打招呼,那恭敬中带着几许像是不安的感觉,似乎这位客人的新来乍到及由此引起的惊奇,忽然之间给所有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阴影。时而又碰上个走在路上的男人,正要去地里干活,或者刚刚回来—双脚沾满泥土,肩上扛着锄头,手里拎着水葫芦,向老师致意,接着目光飞快地瞥向这位新来的人,然后转开去,然后再瞥回来。 除了正放假过节的小孩子们,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干活儿,但一点也没有做着苦工而感到单调乏味的神情,也没有工业劳动中经常造成的那种紧张或沮丧的感觉。埃勒里见到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显得很快活、很安宁。 未经铺筑的街道上,尽管偶尔会见到一头牲口在漫移着吃草,但路面上还是非常地干净,之所以如此,在他们遇见了村里环境卫生部门的人后便马上有了解释。这个部门只有两个人,一个很老的男人和一个很年轻的女人,他们这会儿正用像小答帚似的工具耙扫着路上的脏东西,把那些碎树枝、粪块儿和落叶都仔细地丢进驴拉的二轮车里。 他们俩瞥见了埃勒里,目光又立刻避开,那很老的男人眼神里流露出的惊奇,其程度与那年轻女人是一样的。 并非只有奎南的人们感到了惊奇,埃勒里自己的感觉中也充满了惊奇。这地方,的确,是个“太平王国”。 或者看上去是这样。 “我们得在这儿待一会儿了,”老师说着就在一幢像仓库一样大、也像仓库一样简单的房子跟前停住了脚步。天儿越来越热,这倒可以放松了休息一下。这房子比学校那幢窗户少,里面很凉爽。刚从阳光炫目的外面进来,幽暗中埃勒里眨了眨眼睛。他看见一条凳子,便坐了下来。 他们进来的这幢房子,显然是中心仓库或补给仓库一类的地方。像墙一样排列着的架子,将屋内的空间切割成了许多部分;到处是箱子、格子和抽屉。一捆捆挂晾着的未干或已干的药草,串成一圈圈的干辣椒,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宛似余烬的残火一般闪着亮光的一串串红色的洋葱头,白谷、黄谷、玉米,其谷粒呈现出由黑到淡紫的各种颜色,一袋袋的谷物的粗粉和晾干的豆子,像这么大的豆粒,埃勒里只有一次在墨西哥或也许是波多黎各的一家杂货店里见过。他还看到一裸裸的奶酪饼;大包大包的羊毛,暴露在外的表面已经脏成了黄褐色,而下面被剪过的地方则露出了奶白色;一绞绞的纱,大轴大轴的线,一匹匹的布;各种工具,织机的部件和纺车;将烛芯打成环挂着的一捆捆蜡烛;一桶桶的钉子,一包包骨针,一堆堆角质梳子,纽扣,木线轴,陶器,种子,甚至还有一坛坛的蜜饯水果。 这是一种原始的富足,是一处未开化的丰饶角。在一条勉强可以算是柜台的案子后面站着斯托里凯,就是在奥托·施米特的店里跟老师一块儿的那个男人。他一本正经地向埃勒里致意,随即朝外面望去,好像想看看这位客人是否没有(也许)开着那辆车来这儿。那天,在施米特的商店外面,那辆古怪的车子曾令他如此着迷…… 那天?好像就是昨天吧—— 埃勒里忽然意识到,那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这一惊诧,将他从一直以来所处的半梦状态中震醒。仿佛原先他曾坠入了时间的迷宫,过去和现在,就像万花筒中的颜色,总是游移不定。现在他能够(虽然刚才还不能)确知今天是星期几了(尽管至于是哪一年或哪个世纪,他仍毫无把握),而就在这时,他看见老师从袍子的口袋或也许是随身携带的袋子里拿出一把刀,并将刀从鞘中抽出来,给斯托里凯看那豁破的刀刃。 “我去给你拿把新的吧,好吗?”年纪较轻者问道。 “不——”老师答道,(或许他说的是“Nay”?那古怪的口音,或发音的屈折变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在奎南公社这与世隔绝的环境里、从语言上某些原本无关紧要的癖习演变而来吗?——还是源自其它方言?——或二者兼而有之?)“——不,我要自己选一把。合不合手,一试就有,保管员。把这把卷了刃的放到修理箱里,回头一块儿拿给木铁匠吧。” “好吧,老师,”保管员斯托里凯顺从地嘟嚷着(在这样一个公社里,埃勒里思忖着,“不浪费,不愁缺”的观念,与其说是出于节俭,不如说更可能是一种传统的遗存)。保管员一边嘴里嘟嚷着,一边眼睛仍然看着陌生人,看一眼,目光又移开,再看,再移开。 老师的声音从阴暗中传来:“你上次看见我们这位客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要到我们这儿来的。他是预言中提到过的那位。这是降临到我们当中的一件大事,保管员,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那声音,如此苍老,如此强壮,终归于沉寂。 保管员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那种惊奇,跟埃勒里在所有奎南人眼中见过的一样。埃勒里颇不自在地动弹了一下。一束阳光凑巧照在他的手表上,那手表顿时光芒四射。保管员发出了低声的叫喊。 “噢,”他叫道,“噢。” “我的手表——?” “噢!” 这是一块金表,而且薄极了,是多少年前父亲送他的生日礼物。这表不仅显示一天当中的时间,还显示着日期、月份和年份,甚至还有月相。只有最后这项功能,埃勒里想道,在这片山谷里似乎还能有点用处。在这片被遗忘的——被时间所遗忘的土地上,有了新月和满月之类的月相,还需要什么其它的时间计量方法吗? “你从没见过手表吗?”埃勒里边问边举起胳膊。 保管员的脸因惊异而变大了:“戴在手上的时计?没有,没有。” “这么说你见过其它种类的表喽?见过钟?” 埃勒里但愿自己说话时没有带着趾高气扬的白人对自然人屈尊俯就的口吻。不过事实上,斯托里凯对表和钟并不陌生。奎南有几块表(埃勒里后来见到了其中的几块——外形既硕大又庄重,是怀表中的老前辈,用钥匙上弦,想必它们都是随着在广夜无垠的草地上埋头跋涉的老牛们跨过了大草原的),也有几座钟。“是带指针的钟哩,”保管员颇感得意地解释着,尽管那些钟看起来多半是些沙漏,水漏,日晷(“可以测量阴影时间的”)和水钟(“用来显示夜里的时间”)。 一阵冲动之下,埃勒里把手表摘了下来。看着可以随意弯折活动的金属网表带,斯托里凯的眼睛张得更大了。 “是这么弄的,”埃勒里讲着,“然后这样……再这样。” “可是还有钥匙呢。没看见钥匙孔啊。” “它总是自己上弦的,斯托里凯。平时手臂一运动,它就上弦了。” 保管员战战兢兢地摸了摸那表。那表又闪闪放光了,并且那闪光还经过他的双眼又反射了出来。片刻间埃勒里揣想着:不知那双眼里闪出的光是否既表露着惊奇,又显明了贪欲。要么也许两者都不是,他想,或者意味着别的什么,或者没什么别的。 “我选了这把新的,”老师边说边走了过来,“很合手。” 保管员点点头,不情愿地将目光从埃勒里的手表上移开了。他把一本账薄似的很大的册子拖到跟前,那像是一本自制的记录薄或日记薄。他在上面记下了对这两把刀的处理结果。他写完了,埃勒里——又是出于一时冲动——把那块手表递给了他。“我在这儿可以用我的另一块,”他对斯托里凯说,“你愿意在我走之前戴这一块吗?” 斯托里凯闪闪发光的双眼下意识地转过去看看老师。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仿佛面对的是个孩子。埃勒里把表戴到斯托里凯粗实的手腕上。跟老师走出库房的时候,埃勒里回头瞥了一眼,看见那留着胡子的男人正把那块金表凑到一束阳光下翻过来转过去地看着。 “这是你们的神殿,是吗?——要么,哦,是镇公所?”他们走进那座最高也最庄严的石筑公共建筑时,埃勒里问道。所有窗子都开在墙壁尽上头、几近屋顶的凹进处。 “神圣大会堂,”老师说,“这里面有我住的房间,还有继承人的房间。这儿是至高会开会的地方,而且——” “是什么开会?”埃勒里以为老人又以他特有的语言习惯把“镇议会”说走了音呢。 但老人却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至高会。十二人的至高会在这儿举行会议,你会看到的。实际上,埃尔罗伊,你已经看到了。” 埃尔罗伊! 这样看来,昨天发生的事情都不是梦。 可是又说——“已经看到了”? 是梦,又不是梦。实则如何呢?埃勒里在孤立无援的绝望中寻思着。他不想再提出什么疑问了。就去听吧,他劝戒自己,去聆听吧。去观察,去发现…… 他发现跟学校那边一样,这儿也是一个大厅贯通了整幢房子。厅里摆着一张又长又窄的桌子,桌子两侧是两条相应长度的长凳,首尾两端还各有一条短凳。对着大门的尽里头那面墙上有一座门,在门的上方从墙壁凸出来的一个托架上,一盏灯燃亮着,那是埃勒里在奎南见到的惟一一盏灯——这显然也对老师在“世界尽头百货店”之所以要买煤油做出了解释。“世界尽头……”,要说世界在什么地方有个尽头,那么它就在这儿,在被一圈儿叫做克鲁希伯的山所环抱的这奎南山谷里。 老师又在说话了,一边还用他那根棍子在昏黄暗淡而且微微有些摇曳地闪动着的光线中指指点点的。左右两面长墙上的几个门是通寝室的,他讲解着,左墙上这单独一个门通到他的房间,而这个房间,有右墙上那两个门后面的房间加起来那么大。这位主教朝右边那面墙走了过去,拿他的棍子在其中一扇门上敲着。 门立刻开了,开门的是个年轻人,非常年轻,有十八九岁,埃勒里估摸着,不会更大了。这十几岁的青年长着一张酷似米开朗基罗画的天使的脸,只不过面庞边缘多了一溜年轻人干净利落的卷曲胡须。 那天使似的脸洋滥着喜悦的容光。 “老师!”他叫道,“兄弟们从学校跑过来告诉我,说你宣布放假了,这不,我就换上了礼袍。”他的袍子的式样跟老人那身儿像极了。“客人,”——他转向埃勒里,并握住埃勒里的两手——“客人,这儿欢迎你。你非常受欢迎。世界得赞美了。” 埃勒里凝视着他的眼睛,那晒得黝黑的脸上的一双黑黑的眼睛,而那黑眼睛也回望着他,显出无限信赖的神情。那信赖达到了如此的程度,以至于一当那男孩轻轻放开了他的手,埃勒里便赶紧转过脸去了。我是谁呀,他想道,人家竟会以这样的目光凝望我,带着这样的信赖……这样的爱戴……?我是谁—或者他们当我是谁呢? “埃尔罗伊——奎南——”那主教说道,“这位是继承人。” 继承人?埃勒里觉得奇怪。继承什么的人?但听到老人一句话就此说完了,他也就知道了:“继承人”这个词的头一个字母该是大写的。那么又是谁的继承人呢?即刻他就明白了:正是老人自己的继承人。 “老师,你叫他……”年轻的继承人踌躇着,“你管这位客人叫……?” “不错,我的确是以其名呼其人,继承人,”老人庄重地说,“埃尔罗伊是他的名字,奎南也是他的名字。这是他,继承人。真真切切,这正是他。” 听到这儿,继承人露出崇拜敬慕的神情,跪了下去,俯身拜倒,并去亲吻——是的,埃勒里想,只能说是亲吻——亲吻了他的衣边。 “隔壁那间是我休息和睡觉的地方。这一间呢,”继承人说着(此时埃勒里心里正怨责自己:为什么我不打住他的话?为什么我不至少问问这一切都是什么意思呢?),“我在这个房间学习和写东西。”他说到“写”的时候,稍稍强调地加重了语气,“这个房间不同于其他任何房间。这是抄写室。” 桌子上有纸、墨水和笔。至于写些什么,继承人没说。 老师用他的长棍指着位于油灯下方的那个门:“那是最小的一个房间,”他说,“但最小的也将成为最大的。那是——”他接着说了一个词,听着像“至圣所”。 至圣所?那最神圣的所在?埃勒里又对自己所听到的感到难以确定了,他觉得听到的那个词中间似乎还是有一处停顿或迟疑……像是sanc'tum。 那梦幻般的膝胧迷雾,半因神秘、半由疲倦而生,他一直不得不透过其障蔽而观照和感受所有的一切,而此刻,有那么一会儿,那迷雾消散了。他听见自己很现实地在提间,以仿佛远遁于百万年前的那位埃勒里·奎因的口吻:“那个词怎么拼?” “那是禁室,”继承人说道。接着他又说:“拼——?我给你写出来吧。”那年轻人坐到一张写字台旁,选了一枝苇杆笔,用一把小刀修了修笔尖,在一个墨水罐里蘸了蘸,然后便在一张纸片上写了起来。他的举止做派显得有点神秘,颇有僧侣的风范。“抄写室”……埃勒里忽然明白了;此刻,在这个火箭试验和量子物理学的世纪里,他亲眼目睹的是一个正以古人的方式工作着的抄写员。他默默地拿起那张纸。 Sanquetum。 发音上的疑惑倒是解决了。 而发音却解释不了任何别的问题。 “是时候了,老师,”埃勒里说,“你该跟我讲讲你们公社是怎么统治的。我肯定还会问其他一些问题。不过就从这个问题开始谈起吧。” 老人的目光注视着他—然后,也许,又穿透而越过了他:“你要求我做的,奎南,我会照办,尽管我知道你提的问题只是要考验我。我们不受什么统治,奎南。我们这里没有统治。我们只有治理。” 有些印象从埃勒里脑子里一闪而过,开始他感到迷惑不解,随后才想明白了。原来那是一本旧书上的几行字:梅兰希顿博士对路德博士说:“马丁,今天你我要讨论宇宙万物的治理问题。”路德博士却对他说:“不,菲利普——今天你我去钓鱼,让上帝去治理宇宙吧。” 梅兰希顿博士是怎么回答的,埃勒里记不清了。“要么钓鱼,要么摘饵”,大概是这么说的吧。 “那么,就谈谈治理吧。”埃勒里说。老人朝继承人看了一眼,继承人立刻站起来,以年轻人精力充沛而有力的握手和一脸喜悦的微笑跟他们告别,然后离开了。 老师把埃勒里带到长长的大厅里,让他坐到至高会的会议桌旁,然后自己也到桌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有那么一小会儿,他像是在冥想(或是祈祷?),然后他开始讲话了。而他一开口,埃勒里就觉得自己又坠入了那个梦境,那个不为时间所限的永恒的世界,其所保有的,恰好是“此一尘世所失却的”。老人的声音跟映在他脸上的灯光一样柔和,埃勒里禁不住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呈现在眼前的,恍若一幅罩着金色薄雾的古老油画。 “那十二人至高会的成员,”可敬的老师说道,“我会按顺序给你一一介绍。不过,这个顺序可没有大小尊卑的意思,他们彼此都是平等的。” 接着他说出一个词。说的是“种植者”?还是“培育者”?埃勒里颇费了一番琢磨,但仍然无法确定。 种植者,或培育者(听上去又像是这个词):他监管所有的庄稼及相关的一切事务;选定哪些地块儿用来种玉米,哪些种棉花,或亚麻,或豆子,或甜瓜,或诸如此类;对怎样照料、由何人照料以及如何收割、几时收割那些庄稼做出指导。 牧人:他负责公社的牛,绵羊,山羊,驴和家禽(奎南没有马,老师说,马能做的事情,都可以更方便、更经济地由驴来承担)。他要保证牲畜不得靠近生长着的庄稼和小树;负责牲畜的放牧、繁殖和幼畜的护理。他还要对动物的疾病有丰富的知识,尽管他有各种方法让奎南的牲畜身体如此强健,因此很少会用到他的兽医技术。 水工:从根本上说,公社的存在得依赖于这位水工的劳动。他的职责是:让用来贮存稀有的雨水的蓄水池和滤污装置保持在维修良好的状态;保证井水的清洁和那些十分重要的泉眼的畅通。他要维护那些小沟渠,节省着使用灌溉渠里的水,负责给人们分配饮用、做饭以及公共洗衣和洗澡所需要的水。 磨坊工:当水比较多的时候,磨坊工让水车转动,把公社的谷物,豆子,甚至南瓜,碾磨成粗粉或面粉。没水的时候,他把风车的翼板装上,利用风力。既没有水也没有风可借用的时候,他就蒙住牲口的眼睛,以免它们转晕,然后赶着它们一圈一圈地拉磨。 陶工:克鲁希伯山上没有粘土,但有个地方,赶着驴过去用不了一天,那儿有一片粘土场。陶工和他的助手为公社里的人们烧制一些简单器皿和用具,再用从附近一块洼地取来的盐给这些东西上釉。陶工还制作一些显然要用于宗教目的的器具,但到底是些什么,老师没说。 然后是奴隶—— “是什么?”埃勒里叫了起来。 “奴隶,”老师答道,并叹息了一声。 “你们实行奴隶制?”埃勒里听见自己一九四四年的声音发出的盘问。但在这位“奎南的埃尔罗伊”听来,那声音像是控诉,显得蛮横而刺耳。因为,在这样一个过着近于《圣经》时代原始生活的公社,奴隶制现象有那么严重而值得大惊小怪吗——? “我们该当受到你的斥责,”老师谦恭地说道,“但是肯定你也知道,我们这儿已经不再把谁当成奴隶了。这是最后一位。他八十八岁了。” “现在肯定已经不再干农活儿了吧。”——先还炫耀田园牧歌似的伦理道德,到了儿还有奴隶! “这位奴隶根本就什么农活儿都不干,”老师说,“他只是担任至高会的成员。我们大家对他的所有需求都非常关心。” “这还说得过去,”——那位一九四四年的埃勒里嘟嚷着。 “这是在赎罪。是整个公社在赎罪。” 埃勒里忽然想到,这个公社正在偿赎的也许不是其自身的、却是整个国家的罪孽。这个“奴隶”有没有可能是那篇《宣言》或“第十三条宪法修正案”所解放的奴隶们中的一个呢?还是自那以后在偏远的西南部又遗存了大约十年之久的印第安奴隶制的幸存者呢? 更有可能的是,埃勒里想道,那位奴隶代表着奎南历史上一段黑暗的篇章。 奎南。 这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又源自何种语言呢? 在这大房子里凝滞的空气和昏晦的幽暗中,那个一九四四年的埃勒里又疲倦了,而另一个埃勒里——那位埃尔罗伊——两手支着下巴,缓缓地说道:“请接着说吧,老师。” “下一位是你已经见过的。” 保管员:埃勒里借给他手表的那位,是公社财产的看守人。他成天被本地人手工制成的东西包围着,外乡人制造的产品使他感到了孩子般的快乐。 记史人:他保存公社的历史资料,各种档案,历书,家谱和书籍。这些书籍大部分是祈祷用的,由记史人加以维护和修补。 木铁匠:他负责所有房屋、家具、车辆和工具的建造、维护和修理。 织工:眼下织工是一位妇女,尽管这项公职同样也可以由男人担任。听到妇女有资格担任所有的公职,埃勒里有些吃惊,他本来一直想象奎南是那种古代族长制社会哩。 长者:这个职位由两人担任,一男一女,他们的年纪必须至少在七十五岁以上。他们代表着公社里老年人们的特殊利益。 公社所有有关福利和政策的事务都由这十二人至高会掌握。遇到需要审判的诉讼和案件时,他们就是陪审团。 “只有这十二人,加上另外三人——作为老师的我,继承人,还有监督人——此外再没有别人,”老人说,“有进入这座神圣大会堂的权利。”他和继承人就住在这儿,而那位监督人——其职责,埃勒里猜想着,大概类似于管家或司事——充当着老师和至高会之间的联络人的角色。 “但只有两个人有权默不做声地进来,”老师说,“这两个人就是你的仆人和他的继承人。” “你的仆人……”梦意倍加浓重了。埃勒里感觉自己像是正拼力想把头脑从彻底被挫败的状态中拖出来。说到底,已经让他进来了。究竟把他当成谁了呢?“埃尔罗伊·奎南”是谁呀?为了掩饰自己的混乱,埃勒里重复道:“默不做声地进来?” 那只老手——瘦骨嶙峋,青筋暴凸的手——打着手势。“进入这圣堂的门只有一个,”他说,“就是咱们从那儿进来的那个。这个门从来不锁,门上也没有锁。因为这间屋子是大会的心脏。”他的嗓音没有拔高,倒因为信念的狂热而变得更深沉了。 用现代人类学的语言来说,这座房子具有玛那的神力,因此它也是公社的禁忌。严格限定了仅有的例外:也就是至高会的成员和那位监督人。而且就连他们也得遵守某种仪式上的规矩。他们任何人想进来,都必须先敲响门外那个钟。只有老师本人答应了,那位公职人员才可以进来。假如老师不在,或者他正在祈祷,或冥想,或研究间题,而没有应答,那么,敲钟的人就得等在那里,或另找时间再进来。 “只有你的仆人——”(又来了!那仆人是一条狗吗,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悄?比如像蓄奴这样的事情?他是否感到了轻微的斥责呢?)“——你的仆人或继承人才可以单独待在这圣堂里,”老人解释着,“我们遵从我们神圣的制度,而作为这种遵从的一个外在象征,我们也严格地遵守这个规定:当我不在的时候,任何人不得进入这座房子,只有继承人除外。” 他想道:为什么呢?却因疲倦而没有问出口。或许老人自己也说不出个理由来。这就是规定,是律法,其中所有仪式规则都是长期形成而且凝固不变的。 埃勒里的目光游移着,最后落到这长长的大厅尽里头那堵墙上,那儿有那扇关着的门,门上方悬着那盏煤油灯,门后是那位面庞似天使的年轻人称做“sanquetum”的房间。 随着埃勒里目光所及,老师平和地说道:“还有那间sanquetum。是啊,那间禁室,继承人和公社里的人们通常这样叫它……” 至于这间禁室,老人接着讲道,有关它的规定就更严格了。全公社只有一个人,就是老师,可以进入这个房间,连继承人也不能进去。门总是锁着的,惟一一把钥匙由老师掌管。(这便与抄写室,也就是继承人那间正式工作室,形成了对比:那抄写室也可以锁上,但不是必须得锁,而开门的惟一一把钥匙通常是继承人拿着的。) “那么,现在你明白了,”老师总结道,“我们的治理,是由这十五位当选人掌握的:十二人的至高会,监督人,继承人,还有这位——其人民的领袖、引路人和医治者——你的仆人、被称做老师的人。” 霎时,埃勒里的梦境里,仿如太阳穿云而出,照得四下通明晃亮,他蓦地想到:这会儿听到的可不是一段古老而被人遗忘的传奇故事,却是对一九四四年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上实际存在的一个公社的描述,而显然,县、州和联邦的官员们,以及大约一亿三千五百万的美国人,对于它的存在都一无所知。 他在记忆中搜寻着类似的例子,却只找到一个:那个阿帕拉契亚山顶上的小公社——其通往外界的惟一一条路被一次山崩所毁断,于是从此被隔绝——被遗弃了差不多有一代人之久,直至后来恢复了交通。 但那是大自然的运动所造成的,而且,在各种复杂因素的促成之下,也仅仅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然而,没有什么大自然的运动可以解释奎南,而以埃勒里的所见所闻来判断,奎南存在于此——人为选择的与世隔绝——已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斯托里凯,那位保管员,见到汽车而大惊失色;他显然也从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手表。 有多久了?埃勒里疑惑着。 然后,自然而然地,脑子里的疑问变成了:有多久了,啊,上帝? “这么说这儿没有人拥有财产喽?”埃勒里问道。他已经忘记了时间;这神圣大会堂的大厅里,昏黄的灯光摇曳闪动着;从外面,时不时传来某种声音——母牛温柔的啤叫,驴子双音的嘶鸣—没有任何的迫促和喧嚷。 “是的,”老师说,“一切归公社所有。” 埃勒里脑海深处一个遥远的声音说话了:可那是共产主义呀。但不是斯大林主义俄国那种共产主义,而是早期基督教的某种完全自觉自愿的形式,那种……他努力回忆着那种社会形态的名称,那是一种前基督教的社会组织,若干年前他在约瑟夫斯的著作中曾经读到过的,但他想不起来了。 其实,他想道,也无须时间上追溯到如此古远,或空间上去那么遥远的地方寻觅。就在美洲大陆,这类实验也有漫长的历史:十八世纪宾夕法尼亚的埃弗拉塔公社——那“旷野中的女子”;俄亥俄中西部那个维持了四十五年的佐阿公社;那阿马纳殖民地——“真实灵感公社”——一八四三年在布法罗附近创立,至今其艾奥瓦州的七个联合村庄仍繁荣兴盛着;那些展颇派公社制社团,其绪余经一个半世纪之后仍绵延不绝;还有那“尽善派”的奥奈达公社。这些社团组织有至少两个共同特点:一是它们几乎都以某种宗教信仰为基础而建立,二是它们都奉行一切财产归全体成员所有。 奎南显然也是如此。它以宗教信仰为基础,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尽管对其信仰的来源和性质,埃勒里还弄不太清楚;而且一如老师所说:“一切归公社所有。”个人不拥有任何东西,无论他们种植或制造了什么产品,或做出了什么服务,都要贡献出来,为全体所拥有,并服务于全体的利益。反过来,每个奎南人,年轻的或年老的,强壮的或体弱的,都会得到他需要的那一份。 然而什么是“需要”呢?又如何划定需要和愿望之间的界线呢?埃勒里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想法:要维持住这条界线,就必须保持与外部世界隔绝的状态。人不可能对他根本不知道世上有此一物的东西起贪念。而为了防范人类心灵游荡不羁的天性(这种天性可不懂什么叫界限),公社的生活方式得以维持的基础,就是要有一套灌输教化机制。 在顺着这个话题跟老师继续探讨的过程中,埃勒里了解到,这儿的人们都是随着人在公社的降生而自然具有了公社成员资格的。奎南没有那种可能会传播文明之腐朽毒素的改变信仰而前来板依的人,同样也没有对阪依的新成员的考察期,因为,假如对他的考察失败了,怎么办呢?——不会允许他离开奎南的,即使他发哲保持沉默也不行,要是他违背了哲言,招引外面的世界跟奎南作对怎么办?因此最好的办法是,让造成日后排外的可能性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奎南的小孩子一到了可以上学的年龄,老师就会在一个最庄严的仪式上要他发誓绝对赞同公社的教义和法律,以及公社原始朴素的生活,与世隔绝的状态,习俗,艰苦的劳动和平等的机会—所有人共同分享所有东西。 不过这只是保证实际践行的仪式而已。 “把一个孩子交给我们八年时间,”列宁曾对莫斯科的教育人民委员说,“他就会成为终生的布尔什维克。” 希特勒也在他那些由父母监察的青年组织里证明着同样的道理。教养孩童,使他走当行的道——《圣经·旧约》中《簌言》的作者两千三百年前已如此写道——就是到老他也不偏离。一个在公社里被严格培养和灌输教育出来的奎南人,不会对公社的性质发生怀疑,正像一条鱼不可能对它游动于其中的大海的本性产生疑间。 于是,作为随之产生的结果而饶有趣味的是:那议会里有织工,牧人,木铁匠,等等,却没有战争或防务部长,也没有警察…… “请原谅,”埃勒里说,“恐怕我没太听清楚。你说你们这儿有多少人来着?” “有二百零三人,”老师答道,“一个星期以前,陶工的父亲寂灭了,但是继承人的一个姐姐三天前刚刚把生命之光给了一个小女孩,所以总数没变。” 太阳会沉落,而太阳还会升起。 在奎南,生命的太阳会从公共食堂升起,还会从分别以不同时间对男人和女人们开放的公共澡堂升起。在这里,洗澡似乎有着不止于清洁卫生的重要意义,尽管对于身体的清洁也的确有严格的规定。同历史上所有原始社会一样,在奎南,洗浴也是一种仪式性的行为,因为所洗浴的乃是显现为人的神的形象。当奎南人洗浴的时候,他们一边要祈祷;而祈祷的时候,也同时要洗浴。洗浴身体是一种崇拜行为;而祟拜,也是一种清洁行为。 “你也祈祷,我注意到了,在咱们吃饭的时候,”埃勒里说。 “我们这儿所有人都祈祷,因为从面包和酒里,我们汲取了遵行世界意志的力量,那么,在我们进食的时候赞美世界是合适的。此外,我们还为了其他许多事情而赞美世界呐,为了圣日和斋日,节日和工作日,为了日出和日落,各个月相和季节,雨天和早天,为了庄稼的播种和收获——为了所有事情的开始和结束。赞美世界。” 奎南每个男子都应该在二十岁之前结婚。如果到时候他还没结婚,至高会便要征得所有有关人们的同意,为他选一位妻子。这里,似乎是制度在发挥作用了。埃勒里由此联想到:要是知道了这样的事情,约翰逊博士可高兴了。那位“大可汗”曾有言道:在他想来,假如婚姻由大法官来决定,其结果兴许还不错哩。 奎南现实生活中存在的一个实际情况,老师说,使得对二十岁结婚这一原则不得不有所背离。因为公社里的女子在数量上略占优势,所以便给予女子四年的宽限。如果她们到了二十四岁还没能结婚,那她们将成为老师的妻子。老师平心静气地解释着。 “男人们也许有时候会因为别的男人比他们拥有更多的女人而感到不满,”老师说,“不过在奎南,老师跟别的男人们不一样。这一点所有人都相信,因此所有人也就都不会有什么不满了。” 埃勒里点了点头。他想象着,老师首先是一位精神权威,其神圣的职责远远超越于男人之上。至于那些成了他妻子的女人们,她们也许会受到公社里人们特殊的尊敬,说不定她们还觉得自己很幸运呢——不是萧伯纳说过:任何一个聪明的女人都宁愿做一个优秀男人的一部分,而不愿成为一个劣等男人的全部吗? 埃勒里不禁感到怀疑:以老师这么大的年纪,不知他是否还能像亚伯拉罕那样具有生育能力。或许如同大卫王老年时的情形,年轻的妻子们只是做了抵御夜寒的暖床炉?同样就这方面而言,如此兴旺的一个公社,何以人口又是这么少呢?是因为节欲?控制?还是避孕?他本来想问问,但又没问。 “你是教书的,”他转而说道,“你们用什么课本呢?” “有——”老人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说,“我们这儿只有一部常用的书。它是我们学校里用的课本,也是每户人家的祈祷书。有人称它是明理指南,也有人管它叫知识手册,或者还有人说它是光明之书,纯洁——或团结——或智慧之书。名字有许多,书就是这一部。这部书由继承人在他的抄写室里誊写出来,由记史人在他的图书室里加以维护和修补。这也是我永远随身带着的书。” 他伸手到袍子里去拿了。 “啊,是卷轴!”埃勒里惊叫着。 “这就是那部书。”老师小心地将它展开了一段。 埃勒里认出了继承人的笔迹。那是一种很古怪的手写体——其古怪的程度,正与此地方言的口音之古怪相仿佛。它与埃勒里见过的任何一种标准美国书法——姑且假定有这么一类标准书法——都不相像。是不是跟以往曾经在某些英格兰法律文件中使用过,而今已废弃不用的那种“高等法院体”有点相似呢?他不能肯定。而且,他还感觉到,这字体中似乎带着受到某种非西方语言的字母系统影响的痕迹。像奎南如此之多的其他事情一样,这一桩又是半隐半现,扑朔迷离。 为了牧场,为了照临牧场的阳光,我们赞奖世界。愿我们的双手做得好,双脚行得称,在牧场上,在来路上,在去路上。让我们不要因怒气拉离嗓音,无论我们在做工,还是行路,也无论对兄弟,对牲畜,还是对鸟儿,都不要。念想世界吧,它让我们的嗓音远避怒气。 “我明白,”埃勒里喃喃道,“我明白……” 祈祷文写在一片片不大的纸上,每一片纸都与下一片用丝线缝起来,直到连级成了很大的一卷,再整个卷起来,用一根软线系住。那手写的祈祷文里没有大写字母——这一点立刻就引起了他的注意——除了“or'd”一词中的“”……没错儿,肯定是个“”。这是否意味着他原先以为“or'd”是由“Lord”一词讹误而来的想法错了呢?或者只不过是一个单纯的发音上的变异在拼写中反映了出来而已?要么,这个词里的那处中断——书写时用一个撇号“'”表示,口语时便加了一下可以感觉出来的停顿——是否源于丢掉或漏掉的一个字母呢?倘若如此,“or'd”就表示“orld”喽? 语言,口音,姿势,形式……奎南(加上这名字本身!)有这么多东西与已知的事物似乎相像却又几近不同,令人琢磨不定地着急。这……是啊,真像一个梦,梦者在其中根本无法确实领会(同时全面把握)所体验到的梦幻般的现实。 埃勒里从卷轴上抬起头来。他和老师刚坐下来的时候,这神圣大会堂里的阳光还是由东面的窗子射进来的,而这会儿,却已是透过西边的窗子斜照着了。 “我已经没有吃午饭的习惯了,”老师说道,“大家这会儿也都吃完了,不过多一个人的饭总是有的。那么吃饭去吧,好吗?我会陪着你的。” “很遗憾没能跟大家一起吃。”埃勒里站了起来,他觉得饿了。跟这些日子以来一样,他仍感到十分疲惫。 “会有机会的。”老师也站起来,微笑着。在埃勒里看来,那笑显得有些哀伤。 他们出了门便停下来。埃勒里眨眨眼睛,打了个喷嚏,这是个明媚的下午。 “这就是那口钟吗?”他问道,“进圣堂之前必须敲响并且等待回答的钟?” 老师点了点头。这钟约有一英尺高,因年代久远而褪尽了颜色,内外表面都疤痕累累;钟口处被钟舌击打的部位已经磨得很薄了。它挂在了齐胸高的地方。凑近去仔细看了看,埃勒里看到沿着钟的唇缘伸展着两条铭文。一条是: 17 铸造厂 钟铃巷 怀特教堂 12 另一条是: 从大地粗糙的矿石中我的喉舌得解放 按照铭文上标注的时间,这是在安妮女王治下的英国制造的一口船钟!当这口钟被铸造出来的时候,那本由詹姆斯国王钦定的英译《圣经》问世才一个世纪;莎士比亚的戏剧已在伦敦蜿蜒曲折的街巷之间流行着,而以其绵延至今的古老生命观之,这种艺术在当时只能说还处于童年阶段;乔治·华盛顿还要等到二十年以后才降生呢。经历了什么样的令人绝望的惊涛骇浪,这钟的鸣响竟穿越了好几个世纪?又如何(最不可思议的)它竟会到了这儿,这美洲荒漠中的奎南? 埃勒里问老师,但这位老师摇摇头。因为是这样,所以就是这样。他不知道。 然后,很及时地,埃勒里怀着满腹的惊异去填肚子了。公共食堂像个有许多窗户的大仓库,充满了光亮,空气和浓厚的饭菜味儿。饭食简单而实在——有蔬菜汤,辣椒斑豆,黄油煮甜玉米,炖水果,还有又一种药草茶。一对年轻夫妇支应着他们。显然这是个轮流值班的活儿。他俩大睁着眼睛,含蓄地默不作声,同时又怯生生地观望着,对老师规规矩矩地表现出恭敬,而大部分的注意力却落在这位客人、外人的身上。这是他们见过的惟一一位外人。 埃勒里吃饭的时候,老师一直在默默地祈祷。 埃勒里吃完了,老师带他来到外面。在下午余下的时间里—直到夜色将大地全然淹没,家家户户的窗子亮起了烛光——老人领着他在山谷里转了一圈,一边回答着他提出的问题。他们沿着克鲁希伯山的内坡上上下下地走着,眺望着耕种的田地,跟辛苦劳作着的人们打着招呼。埃勒里被迷住了。他从来没见过处于自然状态的这么多种深浅不同的绿色,而且处处散发着生长的庄稼和燃烧的艾篙的芳香——人们到荒漠中的山丘上把艾篙砍回来,老师告诉他,都是当柴火烧火用的…… 梦的气氛更其浓重了,一天之间,外面的世界宛似隐入了浓雾,变得模糊不清,而就连那浓雾本身也几乎要被遗忘了。仿佛奎南及其中的一切,包括他自己在内,就是整个世界了。(亚当和夏娃被放逐之前,可曾识得那乐园的意味?) 这会儿,好奇心处于较低水平的老埃勒里,正深深地沉溺在冥想中。在奎南这个置身于漠漠时空而自成一统的封闭小舱里,哪儿有艺术、音乐、文学和科学呢?这儿没有这些东西。不过同时这儿——就他所见而言——也没有不满、怨恨、罪恶、贪婪和战争。事实上,在他看来,这个被遗忘的山谷里,在这位极富智慧的老师的领导下,存在着一个尘世的伊甸园,其朴素的行为指南就是邻人之爱、服从法律、谦卑、怜悯和仁慈。 还有,首要的,是对“世界”的信仰。 夜已深了,埃勒里终于把那个打一开始就一直困扰着他的疑惑问了出来。 他们站在神圣大会堂敞开的大门口,耳边萦绕着夜晚温柔的喧声。潮湿的土地散发着一股清香的气息,那是白天遗存下来的。他们身后,静谧的大堂里,禁室门的上方,那盏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焰。 “你好像有点不安哪,埃尔罗伊?”老师说。 “是啊,”埃勒里答道,“是这样……我们相遇之后好像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但实际上那才只是昨天的事情啊,当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在那山顶上。” 老师点了点头。他那超凡的目光刺破了黑暗,仿佛黑暗根本就不存在。 “当时听你说的话,感觉好像你一直在等我似的,老师。” “是这样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呢?我自己都不知道啊。我根本想不到会转错一个弯儿——” 老师说:“这是书上写过的。” 当年托尔特克人的祭司恐怕也是像这样回答科尔特斯吧,埃勒里想道,而随即又奇怪自己怎什么会想到这儿了。那位科尔特斯,全身披挂着闪闪发光的盔甲,好似太阳神,他的归来,也是书上预言过的。然而,科尔特斯给魁扎尔科亚特尔的信徒们带来的只是死亡和毁灭。埃勒里禁不住身子一颤。 “你当时说,老师,”他小心翼翼地说道(这是否出于某种从祖先遗传而来的恐惧心理,生怕邪恶一经言及,便可能将它释放出来?),“你说一场大动荡将会降临到你们的山谷和人民的头上。还说我是被派来预备——” “预备那道路的。是的。还是来为世界加添荣耀的。” “可是,是什么样的动荡呢,老师?另外,什么书里写过这样的预言呢?” 老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在那部《姆卡书》里。” “对不起,”埃勒里说,“什么?” “《姆卡书》,”老师说。“那部丢过的。” 在埃勒里脑子里的某个地方,一只小小的抽屉打开了,这个事实被记录下来并且存档了:那部书是丢过,而不是丢了。“姆卡……”他说,“可以告诉我那个词怎么拼吗,老师?” 老人拼了一遍,在解释词中那个停顿符号时稍微有点麻烦。“姆卡,”他又念一遍,强调了那处停顿。 “姆卡,”埃勒里重复道,“这是什么意思,老师?” 主教直率地答道:“不知道。” “明白了。”老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是用哪种语言写的呢?” 老人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这可是个棘手的难题了。埃勒里全神贯注地琢磨着其中的奥妙。“姆卡”……他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弥迦”这个名字早期的或后来被弃置不用的形式呢?那部《弥迦书》!也就是《圣经》的《旧约全书》中诸小先知书的第六部……正是弥迦,这位先知曾经预言道:将来必有一位从你那里出来,在以色列中为我作掌权的;他的根源从亘古,从太初就有……这位必作我们的平安……!不过……“那部丢过的”?《弥迦书》曾经“丢”过吗?埃勒里不记得。好像是没有这回事,肯定没有过…… “是《弥迦书》吧,”埃勒里对老师说。 夜色中,在这圣堂的门口,老人朝埃勒里转过脸来,尽里头墙上那盏灯的光焰照得他的双目闪闪放光,但那只是反射的灯光而已,因为老师不解地说道:“‘弥迦’?不。是‘姆卡’。” 埃勒里把这个想法儿抛开了(暂时地,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是暂时地)。然后他说:“就说这场大动荡把,老师。书上写了是什么样的乱子吗?”他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像个孩子似的,“或许,是一桩犯罪?” 老人如同被他用通红的烙铁烙了一下,那张很老的脸上掠过一阵激动的抽搐,好似石子丢进了池塘:“犯罪?”他叫道,“在奎南?我们这里,埃尔罗伊,已经半个世纪没有任何犯罪了!” 对于某种教义或预言,或许还能有所怀疑,但是,对于这位主教在牵涉到他自己的山谷的一件简单明白的事情上所作的证言,埃勒里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然而,怎么可能,一个有男人、女人和孩子们生存其中的公社,竟会在差不多两代人的时间里没有过任何犯罪呢?难道真是这样吗,从那个时候起?——当时的总统是谁来着?——是哈里森吗,那位在内战中当过将军,严厉而且蓄着大胡子的长老会斗士?还是留着海象似的胡须,其副总统名叫阿德莱·E·斯蒂文森的克利夫兰?不过没关系,反正那是另一个世界,是美国时代,其生活方式之迥异,如同帕利奥略王朝的拜占廷帝国——而在奎南这地方,那时的生活一定跟今天毫无二致……在那漫长的时间里—没有犯罪? “既然说奎南半个世纪没有过犯罪了,老师,”埃勒里谨慎地说道,“那么,我当然可以推想:半个世纪之前有过一次犯罪喽?” “是的。” “能给我讲讲是怎么回事吗?” 高高的老人拄着比他更高的那根棍子站在那儿,目光越过埃勒里,望向一棵美洲杨树的夜影,但又似乎没在看那棵树。 “那时侯贝尔亚是织工,他刚织好了要交到保管员仓库的十匹布。不过贝尔亚先从每匹布上剪下来手臂那么长的一截,把这十块布藏在自己家里,还用这些布给自己做了几身新衣裳。保管员觉察到了,就检查了那十匹布,发现它们跟平时的长度不一样,他就去问贝尔亚。 “贝尔亚不说。保管员就把这事儿向我报告了,然后我——当织工还是不肯说的时候——我就向至高会报告了。那时候真难哪。要考虑到许多方面的问题。不过最终还是决定进行搜查。监督人当着证人的面搜查了织工的住处,发现了藏在床上的新布的布头儿,那愚蠢的家伙连那些布头儿还没来得及扔掉呢。然后贝尔亚受到了至高会的审讯,并且被宣布有罪。贝尔亚的胡子是棕色的,但是,因为他大部分时间在晒不到阳光的织棚里干活儿,他的皮肤非常地苍白。” 这冷不丁插进来的一点描述,让埃勒里一惊。他凑近去看了老人一眼,心里明白了。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正在凝视着的,原来是那些重又体验到的,并且此刻正历历在目的往事。 “后来他坦白了。‘洗衣服很费工夫,’贝尔亚说,‘而且我讨厌穿又旧又脏的衣裳。照理说,我只不过是拿了属于我的东西呀。因为这都是我用自己的双手做出来的。’” 这个持异端者。五十年里就这么一位啊! “至高会裁决他有罪,但不能给他判刑。这个沉重的任务由老师来承担。于是,织工贝尔亚听到的对于他触犯公社的法律而受到的惩罚,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我宣布说:给他一块银币,加上够支持两天的食物和水,把他赶进沙漠,永远不得回返,违则处死。” 一块银币?这是埃勒里在奎南第一次听人提到钱。 “永远不得回返,违则处死,是这样吧,老师?”他说,“但是这个判决——让贝尔亚带上只够两天的食物和水,把他赶进沙漠——不等于就是死刑吗?” “那可不一定。”老人的脸凝固得像块石头,过了一会儿才松弛下来,“我有权力直接判处贝尔亚死刑。不过,由于我的软弱,我觉得自己做不到。我一生当中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他接着说,正是对法律的严格遵守,才使得公社得以维持,而那织工一旦触犯了法律,就不能让他再待在奎南了,这里容不得这样一个人,他如果继续待下去,会让人们想起他偷窃兄弟们的东西的可怕行为。也不能把他送到外面的世界去,因为恐怕他会招引那个世界来对付这儿的人们。于是就把他赶入沙漠,这样他几乎也是必死无疑了。 “他没有回来过,或者曾经想办法要回来吗?一直也没发现他的尸体吗?” 老人叹息着:“再也没人见过或者听说过他了。而且自从他被放逐以后,奎南就再也没有过任何犯罪了。”说完,他便陷入了沉默。 那个皮肤苍白的小偷儿后来怎么样了?他是不是在沙漠中摇摇晃晃地游荡,最后倒下了,饥饿而焦渴地死去,被流沙掩埋了?还是某个印第安人,或者沙漠居民,为了那块银币把他给杀了?还有可能,他被某个牧场工人及时发现了,或者,凭着好运气和强壮的身体,他居然到达了某个平原或沿海城市。然后在那儿,他的生活又开始了—那是个“牛肉托拉斯”、“糖业托拉斯”和“强盗资本家”的时代;那时侯,“那个脏兮兮的胆小鬼枪杀了霍华德先生”的消息,附带着罗伯特·福特如何将一粒改进型科尔特点四五手枪的子弹干脆利索地射穿了“霍华德先生”(就是杰西·詹姆斯)的脑袋的故事,正被福特在莱德维尔开的赌窟里的顾客们所津津乐道着;那时侯,每座西部城镇的边缘地带都开着许多低级酒吧,提供粗俗的色情服务和劣质威士忌……在这样的文明世界里,贝尔亚和他那块银币能支撑多久呢?以往那伊甸园的生活又为他应付眼下的处境准备了些什么呢? 直接死刑,埃勒里思忖着,或许还仁慈得多呢。不过这位老人是不会想到这一点的。 况且……从那以后“奎南就再也没有过任何犯罪了”。 这才是要考虑的事情呐! “那么书上写的大动荡又是什么呢?”埃勒里问道。 “我不知道,”老师说,“没写是什么动荡,只写到它将降临。”他又发出了叹息,沉重的叹息。“在你到来之前,埃尔罗伊,我曾经想过,那可能是一场大火,或洪水,地震,干旱,蝗灾,或是一场大疾病。但是现在,你提到了犯罪……这可能吗?我开始想到,可能是那书上也曾写到的人祸吗? “我心里很难过,”老人继续说下去,双眼向黑暗中凝视着,“因为,照我的愿望,我绝对不可能想象会发生像书上写的动荡那么严重的犯罪。什么罪恶可能在奎南发生呢?”他大声叫道,“这里没有嫉妒和贪婪的根源。如今,就连像织工贝尔亚那样的小偷小摸也不可能发生了,因为仓库里充满了我们辛勤劳动的丰盛果实,所以,如果谁想在分配的东西之外再多要一些,他只要提出来,就可以给他,毫无问题。可能是仇恨吗?奎南没有仇恨,如果有的话,老师肯定会知道。会是通奸吗?我们这儿从来没有哪个男人或女人被指控犯了这种事。可能是诽谤?妄自尊大?作假见证?我可以肯定地说,奎南不可能有这些事情。 “因为我们不是被动地待在那儿服从法律,我们是心甘情愿地主动去按法律的规定而行动。可能有腐败吗?我,或者继承人,监督人,至高会的任何人,或者一般的人,我们用什么手段,并且为什么目的而腐败呢?一个人有的东西,别的所有人也都有,因此不可能有行贿受贿,同样也不可能有敲诈勒索。在奎南这里,职权没有被滥用,人们之间的信任没有被破坏,不干净的东西用不了多一会儿就会被清除掉,而且我们很不容易轻易发怒,所以,往往没等愤怒发作起来,导致愤怒的原因就已经削弱了。 “我心里感到很不安,埃尔罗伊,你居然怀疑我们可能会犯罪。” 那庄严的声音停歇了,而夜晚轻柔的喧嚷声重又萦回于耳际。夜色中,埃勒里摇了摇头。听上去太好了,也就显得不真实了。他很想信以为真,却不可能。老师怎么没有提到所有罪恶中最大的那一宗呢?他正琢磨着,老人便从他身旁伸过手去把神圣大会堂的门关上了,然后扶住他的手臂,轻轻催促着他走上了路面泥土夯得很硬实的村庄街道。 是罪恶这个概念本身,对他和他的公社说来完全是外来而陌生的,所以他才根本无法想象吗?就像,例如战争这个概念对爱斯基摩人的文化而言完全是外来而陌生的,以至于这些北极居民的语言里根本没有一个表示战争的词语? “然而,”老师以他低沉的嗓音的最低一个音区说道,“然而你来了,埃尔罗伊,而且是为了一个目的来的。书上写到的将来会发生的事,我也许不知道那到底是些什么事情,但有一点我知道——它们会发生的,会的。为你的到来赞美世界。我还是心存感激的。” 夜晚的黑暗中,有条小溪的哗哗流水声忽然止息了,而后又在远一些的地方重新响起。那是一条灌溉渠被关断,而另一条又被打开了。他感觉到,老师正带他朝头天晚上他被安顿的那幢房子走去。 “老师,奎南在这儿有多少年了?”他问。 “有三代人了。” “你年纪已经很大了。你还记得公社是什么时候建立的吗?” 老师默然不答。当他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显得很是虚弱:“明天就是新的一天啦,埃尔罗伊。这是你的屋子。世界支持你。” 埃勒里半是想象地感觉到,老人跟他有力地握手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后来,躺在那张简陋的小床上,埃勒里听见一条水渠中有只青蛙叫得越来越响了。“呱呱,呱呱。”然后又有一只,又有一只,又有一只。“呱呱,呱呱,呱呱……”半睡半醒之间,埃勒里脑海中浮现出了团团的蛙卵,静静地浸在水中,然后变成了蝌蚪,仍静止不动,再后来,倏地涌上了岸,密密麻麻,蠕蠕爬动,呱呱鸣叫着……最后,一个声音,人的声音,执拗地说话了。 然而,那声音说道,并随着埃勒里愈来愈深地睡去而渐渐消失着,这世界依然生机勃勃…… <hr /> 注释: 第三章 星期二 四月四日 在公共食堂里,埃勒里刚把早饭吃完,就有人来找他。(尽管他很想早起,可还是睡过了头儿,这会儿,这大房子里,除了周围那些默不作声地做清洁的食堂工作人员之外,只剩他一个人了。他在那张小床上辗转反侧地折腾了一宿,起床之后才后悔忘了吃一粒旅行包里带了一小瓶的那种红色胶囊。而且,他还没喝上咖啡。药草茶或许于强身健体有奇妙的裨益,但对那位奎因的紧张的神经却毫无作用。) 那是一个激动的声音在喊他。 “奎南!” 正在清洗旁边一张桌子的那个年轻人抬起头来,仿佛受了惊吓似地转而看看埃勒里,一脸惊愕而畏惧的神情,然后又转过脸去。 “奎——南!”那声音近了,“埃尔罗伊——” 继承人冲进食堂,他天使似的脸上容光焕发,弄乱的长发跟他那年轻而卷曲的胡须搅在了一起:“给你带个信儿——”刹那间埃勒里想象到,是某个外面的人循踪而来找到他了——这可是他得以脱身的惟一机会呀。但继承人接着说道:“——是老师让我来找你的。他说要你马上到圣堂去!”说完,年轻人便跑走了。 埃勒里立刻跳起来,赶紧跑出去追他。但年轻人飞快地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了,显然有什么任务或差事,埃勒里便朝神圣大会堂的方向赶去。到了那儿,他刚想去开门,忽然记起那禁忌,便转而抓住钟绳拽了拽,然后站在那儿等着。 有蝴蝶在光明与幽暗的两界之间翩翩飞舞着。他听见砍伐木头的声响:“铿—铿—铿,铿—铿—铿。”并且闻到了泥土、水和植物醇厚而清新的气息。 圣堂的门开了,这当儿,恰好一个小孩儿骑着一头小驴儿从此经过,他叉着两腿骑在驴子的后屁股上,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些翻飞的蝶儿。 “老师——”埃勒里招呼着。 同时——“老师,”那小孩儿也叫道。 然后——“赞美世界,”老师道,算是同时对两人的应答。那鹰似的脸看着孩子的时候变得柔蔼了,他抬手做了个慈祥而优雅的手势。“美美地走好啊,”这是纳瓦霍人道着别。老人美美地移步了。 小孩儿高兴地笑了。然后他看见了埃勒里,笑得有些犹豫了:“赞美世界,”那孩子口齿不清地赶忙说了一句,高举着手做了个跟老师同样的姿势。 “进来吧,”老人对埃勒里说。随后他又把门关上。 这回他们没在那桌旁落座,也没在继承人空无一人的房间停留。老师领着埃勒里朝他自己的房间走了过去。大会议厅里禁室门上方那盏灯溢出的灯光透进了老师那间陈设极其简单空落的寝室,单凭这点光,远不足以照亮房间,而这间寝室自有其对光线的安排。有三个高而窄的窗户,只是三条不过几英寸宽的窄缝儿,一条开在与门相对的尽里头那面墙上,另外两条在两侧的墙上。透过这三条窄缝儿似的窗子,三道柱础状的日光射进来,并在房间的正中心相汇聚,刚好照在摆在那儿的床上,于是那床便沐浴在阳光里了。(这会儿埃勒里弄明白了,既然三面墙都可以透进日光,说明这是三面外墙;老师的房间在建筑上是主建筑的一翼,与另一侧包括了继承人那两个较小房间的一翼形成了完全的均衡。) 老师的寝室像修道士的房间。窄窄的搁板木床上铺着缝缀起来的绵羊皮——也就是褥子了——和一张平平整整的毛毯。小屋的两头各摆一个小方桌;相对的两面侧墙的中心位置,各有一只简朴的小柜子;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凳子,放在两个相对的墙角里。屋子本身是正方形。 于是,在这间绝对均衡的房间里,如果有什么东西打破了均衡,那是很容易感觉到的。在这完全秩序化的环境里,似乎有件很刺眼、很不和谐的东西。 钥匙……埃勒里的目光一跳,在老师指给他看之前,已经落在了左手边的小桌上。那桌面上,靠一侧和一角的地方,放着一只用色泽沉暗的金属制成的手镯,手镯上系着一把钥匙。 “昨天夜里有人动过这把钥匙,”老师低声说道。看见埃勒里不解的神情,他又说道:“有人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进了我的房间——埃尔罗伊,这可是件严重的事情啊。” “你怎么能肯定,”埃勒里说,“你的钥匙被人动过呢?” 老人做了解释。每天夜里他祈祷完毕,都把手镯摘下来放到桌面的正当中:“对称的美,”他说,“对我来说是一种生活方式,埃尔罗伊。我认为它是所有美的形式中最纯净的一种。” 埃勒里心中一震,他本来没发现这村子里有任何追求艺术美的迹象:美,是存在的,但不是有意识的。只有欧几里得把美看作毫无装饰的…… “——可是我今天早上醒来,发现手镯在你现在看见的这个地方——不在正中心了,而是靠近一角儿。因此我就知道有什么人在我睡觉的时候进了我的房间。而且更严重的是——” “——你一定想说是没打钟就偷偷进了圣堂,对吗?”——老师点点头,那双先知的眼睛盯着埃勒里——“不一定是这样吧,老师,”埃勒里说。 “为什么不一定?尽管我睡觉要算是最轻的了,但这只镯子的确挪动了呀。我在这儿睡了不知多少年了,像这样的事情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这是个预兆吗?是个警告?” 埃勒里四下看着,挨个儿观察着每一条窄窗子:“没人能从这些窗子进来,”他说道,“连最小的孩子也进不来。不过能一从那儿够进来……用渔竿儿——哦,不,”他看到了老人疑惑的表情,“这儿没有渔竿儿。那么——杆子,就是说,一根什么长秆子。有人可以用秆子把手镯从桌子上挑起来,从窗子挑出去,完后再这样放回来。”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老师疑惑不解地问道。 埃勒里拿起那把钥匙。那钥匙是用跟手镯一样的那种黯无光泽的金属制成,做工很粗。虽然看上去它粗糙并且坑麻不平,但摸着却很光滑——而且是太光滑了。一部分由于心血来潮,一部分因为以往曾经对钥匙上这种光滑的感觉有过体验,埃勒里将钥匙凑近了鼻子。是那股野生之物的刺鼻的气味—— “你们这儿养蜂吗?”他问。 “是的,养得不多。大部分蜂蜜都留给病人用。而蜂蜡——” “没错儿,”埃勒里道,“就是蜂蜡。” 昨天夜里,有人用蜂蜡给这把钥匙做了印模。而且,有人已经复制了,或这会儿正忙着复制这把钥匙——为了什么呢? “这是那间禁室的钥匙。只有这一把,也只有我可以拿着它,因为只有我可以进去。就是继承人也不能进去,跟我一起进去都不行,”老人说道,“也许我跟你说过啦?” 他俩都没言语。老师刚落的话音顺着屋外的小巷传去,渐渐变弱以至消失了。远处传来牛的颈铃的晃动声;一头驴的叫声;砍木头的人又开始了:“铿—铿—铿,铿—铿—铿。”附近什么地方的几个孩子唱着一支只有几个纯音的简单的歌儿。既有如此丰浇的财富,还有什么东西要藏在禁室里呢? 埃勒里问老师。 老人坐到一只小凳上,肘部支在膝上,手托着额头,陷入了沉思。终于,他站起身,示意埃勒里跟他来。他们进了会议厅,在那扇锁着的门上方那盏燃着的油灯下面,他俩停住了脚步。 “你应该是可以进来的。”老师显得有些费力地说道。 “不,不行,”埃勒里赶紧说道。 “既然你是来开辟那道路的,当然也可以开启这扇门。” 然而埃勒里不可能让自己那样做。无论由于什么样的阴差阳错使他误做了他们的“客人”,但利用这一点而踏进这最神圣的所在,就是一种亵渎。 “不,老师。或者,至少现在不行。但是你得进去,请吧。各处仔细看看。要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或者挪了地方,告诉我就行啦。” 老师点点头。从墙上一个壁完里,他拿出一只大水罐,一个盆,一块布,然后洗双手,洗脸,洗双脚,再把它们擦干,同时一直喃喃地祈祷着。在他打开门锁的时候,嘴唇仍在动个不停。接着,虔诚地默不作声、小心谨慎地举步,老人进了禁室。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 埃勒里耐心地等着。 老师忽然出来了:“埃尔罗伊,里面没丢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东西离开原位。这说明什么呢?” “不知道,老师。不过有人复制了这间圣室的钥匙,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很显然,这间圣室里面有某种你们这儿的某个人想要的东西。你得把这间禁室里有些什么东西都告诉我。一件也别漏掉。” 那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双眸被垂下的眼帘遮住了,这位老先知去记忆中搜寻着。 “一个高罐子,里面是一些卷轴祈祷书。还有一个罐子,里面也是卷轴祈祷书。一个橱子,里面保存着《姆卡书》——” “那部——” “——橱子前面是玻璃的。也有一些财宝。” “什么财宝?”埃勒里语气和缓地问道。 老人的眼帘张开来,埃勒里看见他的一对瞳孔因突然接触到光线而放大了。 ——是银币。 他接下去说道:“那么好吧,是时候了,埃尔罗伊·奎南,我该回答你昨晚就想问的那个问题啦。咱们去至高会的桌子那儿坐下来吧。” 那是“初朝之年”,当然这名称是很久以后才起的。那时老师还是个青年,跟父母一起住在旧金山,但过得不快活。跟他们有共同信仰的朋友们也一样不快活。 那时候,那座城市(或者说他认为的城市)沸腾着罪恶。多坡的街道上随处可见脚步踉跄的醉汉,他们的污言秽行污染着周围的环境。每个街角都有林立的酒馆儿,煤气灯光照得一片辉煌,低劣而嘈杂的音乐诱惑着那些意志薄弱的和容易上当受骗的人们。一座座赌窟吞噬了男人们要用来养活妻儿老小的钱财,无数家庭一夜之间便沦为乞丐。不诚实在经商活动中是可以夸耀的原则;少数不愿行欺用诈的人反倒处处碰壁,并未由于诚实而得到粗俗大众的信任,而这些大众原本恰恰是因为诚实才移民到此地的。 没有谁家的儿子能抵挡得住邪恶的“巴巴里海岸”的诱惑,在那儿,人的身体成了商品。尽管耻辱、疾病和死亡像丛林中的野兽一般四处潜伏着,也没有谁确信即便是自己的女儿能不受伤害。 难道整座城市不是在华而不实地堕落下去吗?难道整个国家不是这样吗? 农场主或牧场主开始也许还以为很安全,不会受到这遥远的腐败的影响呢,但很快就感受到日益临近的罪恶所造成的痛苦了。他们发现自己成了铁路的奴隶,铁路运输无所限制的各种收费剥夺了他们大部分的利润;他们还发现自己成了投机商们玩弄的对象,那些奸商收购他们的产品的时候,在价格上耍尽了花招儿。 那时侯,在这个国家的首都,一个好战之徒——据说还是个酒鬼—占据着这片国土上最高的职位!政府官职被他的军官们无所顾忌地买卖。在他的政府的默许下,巨型联合企业无耻地掠夺着人民的资源。 对于虔敬的人们,那是个黑暗的时代。往哪儿躲啊?到哪儿去呢? 独立自足的“后期圣徒”教会似乎提供了一条去路和目的地,但那里只接纳立誓信奉摩门教的人,而老师的亲友们是不可能入那个教的。 埃勒里急切地向前探过身去:“为什么呢,老师?” “因为我们有自己的信仰,”老人答道。 “是的,当然啦。但那是什么样的信仰呢?那信仰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老师摇了摇他那令人联想到《圣经》产生时代的脑袋。他说,奎南人的信仰,其历史渊源太深邃了,以至于对其演变的由来,即使早在老师的童年时期,这个神圣社团中最老的成员也无法将它说清楚。也许可以追溯到许多世代和许多国家,然而其踪迹越古远就越模糊而难以辨认,直至最后完全消失在时间的荒漠中。信徒们一个一个地在前行的路旁倒下了,而那信仰的小小的但是坚实的核心却一直流传了下来,使信仰保持着鲜活的生命。 埃勒里那些顽固的疑惑终于露出点眉目了。显然,在老师这群人的信仰方面,《圣经》没有起过直接的作用,尽管它也给他们的传统和神学教义涂上了一些色彩。这个教派(假如它是个教派的话)像是曾经有过某种生活方式,而在许多世纪漫长的演进中,那种生活方式“丢”了,但其传统和教义,却由一代一代的“老师”传承了下来。老人讲述着,并且中间还模糊地提到了普林尼和约瑟夫斯的著述(又是这位约瑟夫斯,埃勒里立刻想道——他那模糊不清的记忆于此得到了证实)。 总之,老师继续说着,当时的至高会经过一系列严肃庄重的会议,做出了一个决定:必须离开这个令他们厌恶的世界。他们要到东边广袤的土地上,即便是荒无人烟的沙漠上也罢,去找到一块可以生存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可以不受污染,作为一个自给自足的公社,严格地按照他们自己的伦理道德和社会经济的原则生活。 于是,人们卖掉了房子、田地、商店,买了大车和生活用品。然后有一天,一支老长的大篷车队离开了旧金山,开始了向东的迁徙。这是又一个漫长而艰难的时期。 他们最初在离卡尔逊城不远的一片青翠的田野上安家落户了,但这次尝试以惨败告终。开始之所以选择了这个地方,是因为这个内华达州的首府在当时并没有通火车,而且,跟旧金山比起来,卡尔逊城只不过是个小村庄罢了。但谁知其狭小事实上恰恰是其堕落的祸根。正因为卡尔逊城比较小,对许多被那个海湾大城市中狂烈的淫荡吓跑了的人,这小城里的酒吧、赌窝儿、舞厅,结果证明是太有诱惑力了。而这群殖民者古怪的举止和习性,又招来了可恶的造访者,那些人瞪着眼打量着,讥讽嘲笑着,有满嘴污言秽语的男人们,还有跟他们一块儿来的一群鸟儿一样花枝招展、尖声叫喊的女人们。 不到一年,至高会就判定移民卡尔逊城失败了,他们还得走。他们大部分的财产都用去购置田地而被套住了,那么好吧,就去找一个这样的地方吧,在那儿,金钱不仅多余,而且根本没用。他们要去找一个如此偏远,如此不同寻常的地方,在那里,这个世界将会把他们忘却——将会连知都不知道他们。 随后,经过了许多的日日夜夜,大篷车队朝东南方向艰难地跋涉着。死去的人们被埋葬在路边。年轻的男人们和女人们结婚了。孩子们出生了。 通常,这一大队移民行进中都尽量远离有人居住的村落和城镇。但曾经有一回,有个人病得很厉害,就把他送到了一个边疆小村庄的医生那里去救治,后来他死了。他没有家,也没有富余的人手去驾他那辆大篷车,而其他人的车里也没有空余的地方放他那些货物和工具。于是,就把他的所有东西都在那个村子里卖掉了。卖了五十块银元,然后,大篷车队继续前进了——哦,不是,还得遇到一些阴谋企图呢,人家有几次想勾引他们的姑娘,想抢劫老师的父亲那五十块银元和大篷车队正越来越少的剩余的现金,还有人怂恿一对夫妇,要他俩声称整个这队移民的所有牲口和大车都是他们的而要求归还,还许诺将提供伪证并收买法官和陪审团来支持他俩这一不诚实的要求。所有这些阴谋企图都没能得逞。这队近代的朝圣移民,离开了放出狗来扑咬他们,朝他们扔石块儿,向他们开枪驱散他们的牲畜的城镇。 这也是他们与文明的最后接触。 食物快吃完了,水也快没有了,这时,那些嗅到了泉水气息的牛们,拼力拉着这些拓荒者们朝那围成一圈儿的山赶了过去,日后他们将把这山叫做克鲁希伯山。这里真是名副其实的沙漠绿洲啊,隐秘,青翠,有丰富的水和肥沃而可以耕作的土地,也有足够大的地可以种出他们这些人所需要的食物。于是他们便把这山谷叫做奎南。 (后来再琢磨这件事的时候,埃勒里想到,“奎南”兴许是从“迦南”讹误而来,这种讹误是由于方言口音和与世隔绝中的发音嬗变而造成的。尽管他们可能连一本《圣经》也没有,但对“钦定英译本”的《圣经》中的华美语言,十九世纪的所有美国人都很熟悉:他们或许会有意无意地把他们在荒漠中的流浪跟犹太人出埃及之后的情形相比拟,难道还有比这更自然而然的事情吗?所以他会这样想象的,但他又绝对无法肯定确实如此。) 他们在这山谷里定居了,用木头和大篷车上的帆布建起了最初的简陋棚屋,而且从那儿以后就一直留在了这里。 迁离旧金山肯定是一八七二或一八七三年的事情;而离开卡尔逊城是在一八七三或一八七四年。 “那么,这么许多年当中,”埃勒里不肯相信似地问道,“难道没有一个外面的人到这儿来吗?” 老师思忖了片刻。“我想我先前说过是这样的。不过我是忘了——是有一个的。那件事发生在大约四十年前,在陶工和他的助手们有一次到沙淇里去的时候,他们去采那种特殊的粘土,要用来做我们放卷轴祈祷书的罐子。他们发现沙地上躺着一个人,那是在奎南北边很远的地方。那人几乎已经没气儿了。我们把生命看得很神圣,所以陶工不顾我们法律的规定,把他带了回来,然后经过护理,他恢复了健康。结果,这件事没有产生任何危害,因为,在沙漠中经历的磨难把他对过去的记忆全抹掉了,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了。这样,我们用我们的信仰和法律教育他,而他作为我们当中的一分子,在奎南度过了他的余生。我早就很少想到他是个外来人了。他多少年前就死了。” 七十年当中惟一一个闯入者,而他的过去还是一片空白!这儿的人们知道外界的事情吗?显然了解得极少。中间隔着很长时间,老师或保管员,偶尔会在奥托·施米特的商店或那儿附近,看到一辆像“埃尔罗伊”开着的那种不用牲口拉的车子,当然,若干年当中,人们时而也会瞥见几回那种飞行的机器在遥远的天空中发出雷一般的轰响,但关于历史事件……老人摇了摇头。即便是他,身为老师,又是山谷里年纪最大和最有学问的人,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也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想知道。 “你还记得内战吗?”埃勒里问。 那晒黑的额头堪紧了。“那次是要对付”——他停顿一下,好像对要说出的那个词不熟似的——“那些士兵吧?就是穿蓝色衣服的那些人?我当时还很小……只是模模糊糊记得有许多穿蓝衣服的人们排着队走过去……好多人在大声叫喊……听父亲说这些士兵是从那场叛乱里回来的……” 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老人什么也不知道,而且很显然,对于在一代人的时间里第二次发生的、并且眼下正在进行着的这场全球战争,他同样毫无所知。奥托·施米特没有说起过吗?老人摇摇头。 “我不跟他谈这个世界上的事情。他认为我们是不开化的野人,是隐居者,而且对我们公社他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是崇尚真实的,但是,奎南一定要隐藏起来让世人不知道。” 对于战争,老师显得一点儿好奇心都没有,并且对于他和他的人们天天都在违反着的许多美国法律,也似乎所知甚少,更不必说州的法律了。 整个故事就是这样,这是埃勒里根据老师的讲述,以及后来根据记史人的档案室里他能查阅到的稀少的资料,拼合串接起来的…… 而正当他在研究记史人的资料(他想从其中找到一些与约瑟夫斯或普林尼有关的东西,但是一无所获,记史人对这两个人的名字甚至连一点点朦胧的印象也没有)的时候,他才忽然记起来了:约瑟夫斯和老普林尼两人,都曾经在他们的著作中写到过起源于公元前二世纪的一个叫做艾赛尼派的宗教团体——那么,既然想到这儿了,也就想起了公元一世纪亚历山大里亚城的犹太哲学家斐洛,他也曾记述过他那个时代埃及的一个非基督教的苦行主义教派,他称其为特拉普提派 艾赛尼派实行严格的公有制,在清洁方面一丝不苟—是像奎南人这样经常性地和仪式性地洗灌吗?艾赛尼派厌恶说谎、贪婪、欺诈,他们靠畜牧业和农业活动以及手工业来维持生存。 奎南这一派有没有可能是从古代的艾赛尼派传下来的呢?不过二者还是有些重要的区别:艾赛尼派是戒除婚姻关系的,他们还遣责奴隶制。 埃勒里困惑地思忖着。在两千多年的漫漫历程中,这样的一群人,他们的文字记载少得可怜,他们要承受散居在一个基督徒和穆斯林迅猛增加的世界上的种种压力,他们的惯例和习俗,甚至信仰,都很有可能遗失或变异……这是可能的,不过没人能知道究竟是怎么样的。 “奎南一定要隐藏起来让世人不知道……”就是说,这隐秘的山谷自成一个世界,可以安心地保持着自身的纯净,不会受到来自外界的污染。 可是现在,它的纯净受到了来自内部的污染的威胁。 公社里某个人偷偷摸摸、诡计多端地复制了老师那把开圣室门的钥匙。为什么?肯定有一个重大而不可抗拒的理由,因为,这个行为不仅是奎南差不多两代人的时间里的头一次犯罪,而且,跟五十年前贝尔亚那次偷布不一样,这个行为犯了盗窃圣物的亵渎罪。 仅仅出于对那圣室的好奇心——只因那是禁地,便萌生了想进去看看的反常冲动?有可能,但不太像。面对强大而有力的禁忌,单单是好奇,很难诱使一个奎南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通过可敬的老师房间的一道窄缝儿似的窗户去钓取圣室门的钥匙,给钥匙做蜂蜡印模,再还回钥匙,然后再用那模子做复制。 不,一定有更实在的理由。 偷窃?但偷什么呢?那两罐子祈祷书卷轴?可是每人家里都有这种卷轴祈祷书呀。偷这部圣书——老师称它是什么书来着?——《姆卡书》,这部“丢过的”、不过大概又找了回来的书?这倒可能是个缘由,如果公社会由于宗教信仰的歧异——分裂,信奉异端等——而被四分五裂的话,但不是这样。 看来只剩下最后一样东西了,就是“财宝”,也就是那些银币——那五十块银元,是在公社从卡尔逊城出走之后的旅途中,老师的父亲将那个死者的财物变卖所得,显然一直作为一种基金珍藏着,而只要公社原先带来的纸钞还没用完,所有的现金花费就一直在用纸钞支付。 但是奎南有谁想用五十块银币,或者就是一块银币,去干什么呢?到奥托·施米特店里去买那些没多大用处的小玩意儿?还是仅仅想拥有这些闪闪发亮的钱币,享受偷尝禁果的快乐? 埃勒里摇了摇头。这是个谜——奥妙难解的谜。 老师站起身来,手里握着棍子,那苍老的脸上显出悲伤至极的表情。“我担心哪,埃尔罗伊,钥匙这件事也许真是书上预言的灾难的开始啊。不过现在我要到孩子们那儿去了,他们正在学校里等我呢。我要怀着优虑的心情去啦。” “也许,老师,”埃勒里一边说着,一边也站了起来,“你太过于优虑啦。”但他的语气也透露了他自己心里的担优。 “顺其自然吧,”老人说,“你到南坡去找水工吧,他正等着带你看那些榆水沟和灌溉渠呐。” 埃勒里听见自己说道:“世界支持你,老师。” 那双很老的、刚才还像平时那样穿透似地望着埃勒里的眼睛,这时眯缝起来凝视着他。 “赞美世界。”老师说。 <hr /> 注释: 第四章 星期三 四月五日 第二天清早,埃勒里断定,在这个高度文明的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那位监督人要是做个较低阶层的公务员,会非常胜任的。老师指派他来陪着埃勒里到山谷最北十边游览一番,并把沿途遇到的山谷里有特点的地方给埃勒里介绍一下。 “我会陪你到山谷最北边去,”他以宗教仪式性的姿势,冲着埃勒里的喉结部位,咕咕哝哝、含糊不清地说着。 “是的,老师告诉我了,”埃勒里说。 “并且,我还要把我们沿路看见的山谷里有特点的地方给你——” “是的,老师——” “——介绍一下。”监督人这才把一句话说完。他是那种脸上光净发亮的人,像长生不老的机器人。他本来可以成为艾奥瓦州的一个邮政检查员,或者南斯拉夫某个地方博物馆的助理馆长,或者澳大利亚哪个小城镇市政当局的度量衡器检验员的。是这类工作的性质造就了这种类型的人呢,还是这种类型的人就是会去选择这样的工作呢?埃勒里决意要显出通达而随顺的态度,并且要把握得恰倒好处。整个上午他都得跟这个人泡在一起呐。 “那么,我们走吧,”埃勒里说道,话的末了儿还带出一声叹息。 “我们走吗?”监督人立刻问道。默默无语地走了一段路之后,他说道:“那是公共食堂。” “我知道,监督人。今天早上我在那儿吃的饭。还有昨天。还有前天。” 那人目光无神地看着他:“那是公社吃饭的地方,”他说。 “哦,”埃勒里道,“谢谢。”费这话干嘛? 在他们游览的过程中,这位向导指给他看洗衣房(“那是洗衣房。衣服都在那儿洗”),羊毛洗涤房(“我要告诉你羊毛洗涤房在哪儿。在那儿呢。那儿是我们洗涤羊毛的地方”),驴厩(“——是拴驴的地方”),一片首楷地(“——一块地。那儿是种首楷的。首楷是喂牲口的”),一个桃园(“一个桃园。那些树上结桃子。桃子是很好吃的”),还有奎南其他一些有点讲头儿的地方。 “这儿是山谷的尽北头儿。这里是个宁静的地方。” “宁静的地方?”埃勒里重复着,疑惑着。 “是宁静之地。它占了北山山谷一侧的整个山坡,”监督人解释着,仿佛埃勒里全然是个瞎子。埃勒里还是想到要宽宏大度一些。毕竟,监督人这是平生头一次受指派充任导游。“这里有差不多一千块儿地,埃尔罗伊。或者可能有一千多呢,早先的记录不太准确。每块儿地都有一块同样的石头。石头的尺寸是:底座,一平方英尺;高,两英尺;顶上是四分之三平方英尺。” “你的意思是——” “坡顶上的每块地都是六英尺深,坡底下的是五英尺。宽度各不相同。” 埃勒里沉默着站在那儿。 一千座墓碑,都雕凿成一模一样的古怪形状,仿佛一棵树该还原成它最基本的构造似的。没有碑铭。 风,呜呜地吹过。 监督人的声音平淡而单调,其音高始终没有任何变化。“从顶上数第五排,再从右边数第十一块地,那儿埋着我父亲,从他再过去七块地,埋着我母亲,”他说道,“再往下一排,从右边数过去十五块地,是我妻子和我们的孩子。赞美世界,它支持我们所有的人,从今日以至永远。” 下面的话他没有大声说出来,埃勒里明白,他是在祈祷。 我的妻子,他这样说道,我们的孩子,而没有说我的发妻,或者我们的长子,或者我们的幼子。 时间不停地流逝着。 埃勒里说:“对不起。”这并非对亡灵的迁就,却是为了先前把人家想成了机器人而道歉。 下面传来的人声引得他转过头去。有两个人正往他们这边来,一个慢,一个快,慢的那个先到了跟前,因为他先动身。 他是这片安息之地的看守人,一个长得像地精似的小老头儿,相貌也颇有侏儒的特征。他口齿浑浊地说的话太含糊不清了,埃勒里简直听不明白,不过,从那只教黑的手握着小长柄镰刀的一通儿比划来看,似乎他是在描述他干的活儿,就是修剪这上千块墓地上的野草。正从他那混沌无光的双目中闪现的,是得意的神情吗?埃勒里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监督人这时说道:“他做了一件必须做的工作,因此有资格得到他的面包。而且,假如他和生在我们当中的像他这样的极少几个人,教我们懂得了令人难于接受的爱,那么,就不能说他们生来是徒然无用的。” 令人难于接受的爱…… 埃勒里再一次说道:“对不起。” 这时,那第二个人也到了跟前。 是继承人,情形跟头天早上一样。 他带来的信儿也一样。 年迈的老师说:“今天早晨,这带着钥匙的手镯又在桌上另一边了。” 埃勒里再次仔细检视着那把钥匙。那钥匙像是中世纪城堡里用的玩意儿,是用一块又大又厚而且是平面的金属板做的。又闻到了那股味儿,尽管没有头一回那么呛,那是未经漂白的暗色蜂蜡,钥匙往里面按过。 老师突然说道:“你看出什么了。” 埃勒里点点头。(他忽然想起一个小笑话:老太太问店主有没有“有关系”镜,听店主说没有,便叹息着说道:“唉,没放大。”) 他从兜儿里摸出一个总是随身带着的高倍放大镜片,打开来,透过镜片仔细地看了看钥匙,然后把放大镜递给老人。 “我看到了某种痕迹,”老师说,“这里,还有这里,还有这里,在钥匙齿的边上。是一些刮痕。”他抬起头来,“我不明白。” “是锉痕,”埃勒里说,“而且是新的——昨天还没有呢。很显然,老师,那个借了你的圣室钥匙,为了复制一把而做了蜂蜡印模的什么人,发现他当初的活儿做得有毛病。这样他就必须得修正一下。他把复制的钥匙跟你的钥匙——这把原钥匙—固定在一起比照着,然后修那把复制钥匙。” 老人似乎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话,而埃勒里已经离开了老师的房间,大步朝圣室的门走过去。老人也跟着走了过去。 埃勒里试了试那门:“锁着的,”他说。 “应该是锁着的呀。” 埃勒里弯身离近了看看那锁:“你来看看这儿好吗,老师?” 老人俯下身来。锁的旁边,经过漫长岁月被磨得十分光滑的木头表面,有一些新鲜的划痕。 “这说明,”埃勒里说,“有人曾企图用一把不合适的钥匙开圣室的门。” 老人摇着头:“真把我搞糊涂啦,”他坦白地说,“那个做钥匙的人已经用锉重新修过了,结果钥匙还是不合适吗?” “你把事情可能的顺序弄颠倒啦。事情的过程一定是这样的: “前天夜里你睡觉的时候,有人用一根长芦杆或木杆,从你房间一道窄缝窗子伸进来,挑起桌上的钥匙圈儿,拖出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给钥匙做了蜂蜡印模,然后再用同样的手法把钥匙还回你的桌上,却不知道你从来是把它放在桌面上精确的几何中心的位置。 “他照着蜂蜡印模做了一把复制钥匙,昨天夜里,他拿着那把钥匙偷偷溜进圣堂,想打开圣室的门锁。可是复制的钥匙不管用。 “他意识到那把复制钥匙做得不够精确。不过要想修正,还得需要你这把钥匙。于是他又悄悄溜出神圣大会堂,转到这一边你房间的窗外,还是用一根秆子或者芦杆儿,又把你的钥匙拿走了——这一次,用锉修了修复制钥匙做得不准的地方。然后,他还是用那秆子挑着手镯把你的钥匙还了回来,而且还是不知道钥匙应该放在桌面的正当间儿。老师,今天早上你检查过圣室,看看丢了什么东西吗?” “没丢什么东西呀,”老人有些吃力地说。 “那么我猜想,是由于天要放亮了,或者其它什么原因,他才没有在今天凌晨用那把修过的钥匙来开圣室的门。” 那张蓄着胡须的面庞上布满密密麻麻细而硬的线条,宛似一幅蚀刻画。 “那是在预料之中的,那么……”老人的话犹如硬在喉中,不愿说出口。 “恐怕是这样的,”埃勒里沉重地说,对老人抱着怜悯之情,“他会再找机会进圣室的,肯定在今天夜里,而且肯定,那把复制钥匙这回能用啦。” 圣堂里没有别的人。 埃勒里请求准许他独自一人检查那间禁室,老师咬着牙同意了。随后老人沉默不语地走了,而继承人又被差到什么地方办事去了,于是埃勒里便独自占据了这座圣殿。 他发现自己正将身子挺挺直。要是这群古怪的人们的首领准许他踏进他们最神圣的所在,他还犹像什么呢?然而,他的确有些踌躇,好像感到就要犯下读圣罪了——“亵渎圣仪罪”。 但是,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啊。他将那把大钥匙插入锁中,感觉到锁中沉重的制栓被拨动而翻转了。他推开门,跨过了禁室的门槛。 这个房间,顶多跟一间较大的内室一般大小。没有窗户。惟一的光源是悬挂在天花板正中的一盏油灯,他想那是永不熄灭的长明灯吧,灯的形状很古怪,是金属做的,表面覆着一层年深日久而形成的垢壳。开门的一阵风吹动了它,它微微来回晃动着,像一只香炉,只是,散出的是阴影,而不是香烟。 就着摇曳的灯光,埃勒里看到:左右两旁的墙角里,各有一只很高而且很瘦的陶罐,紫色的,搁在木底托上,上面盖着碗状的盖子。两只罐子,两个底托儿和两个盖子,都一模一样。 正对面有一个老式的胡桃木瓷器橱,前脸儿是玻璃的。橱子底层摊着一部打开的书。上面一层摆着两擦银币,整整齐齐地码成两根等高的直柱,符合了对称美——“所有美的形式中最纯净的一种”——的基本原则。 此外,别无它物。 那盏长明灯停止了晃动,埃勒里的眼睛也开始适应屋里的光线了。他掀开一只陶罐的盖子,朝里面看了看。里面盛着不少纸卷儿——卷轴——每一卷儿都用一小截紫色的线系着。他又移开另一只陶罐的盖子,往里头看看:也是一样,盛满了卷轴儿书。 他的目光落到那个橱柜上。 这橱子使他如此清晰而亲切地记起了童年时祖母餐室里的那个瓷器橱,以至于恍惚之间,指望着看到搁板上摆满了有着同样的蓝白相间或白底蓝色柳树图案的一摞摞盘子。然而这个橱子里,除了那部打开的书,还有那两柱硬币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透过前面的玻璃,他研究起那部书来。书是用那种“古英语”的黑体活字印刷的(埃勒里记忆中此刻闪过了“修道院黑体”这个词),或至少是用与这种字体很相近的一副铅字印的。光线太暗了,上面的字句很难辨认,因此,埃勒里想待会儿再来解读它,而将注意力转回到那两裸钱币上。那些银币正熠熠放光呢。 他打开了橱柜。一堆簇新的老银币呀! 他在自己的钱币学积累中搜寻着,回忆起了关于古旧“大银币”的一些知识,相当贫乏的那么一点儿。 这是某人要复制钥匙和打算闯入这间圣室的缘由吗?这个想要做贼的人,关心的是奎南这笔“财宝”的钱币价值吗? 有一种颇具传奇色彩的银币,是旧金山铸造的——哪年来着?啊,对啦!——一八七三年,正是那一年,奎南教派或许已经离开了那个城市,正行进在寻找新居住地的路途中呐。仅仅铸造了七百枚,而且,除了造币厂保存的标准样币而外,全部都失踪了。关于这些银币的下落有种种传说,但都源于一种推测:它们被埋在了什么地方,而关于埋藏地点的秘密,却由于同样无法证实的一种假设而石沉大海了。这个假设认为:在中国的什么地方,为了一船船无数箱的未经发酵的绿茶或甚至鸦片,这些银币被全数用来付款了。但是假如所有人都错了,而眼前的这些银币——这整整齐齐的两摞,跟它们被铸造出来那天一样完好无损——会不会是一八七三年旧金山那些“全无踪影”的银元呢?只要一枚,就值一大笔钱哪!而这里有——多少枚呀? 埃勒里颤颤巍巍的手指从左面一摞上拈起一枚来,拿到眼前仔细打量着。币面上雕着坐姿的自由化身的人形,还有年代,……一八七三!他把它翻过来,激动得屏住了呼吸。这正面上有美国鹰(“一种害鸟,”本·富兰克林曾不屑地这样说它,“一种其他鸟类的捕获物的偷盗者,”并强烈主张改用火鸡图案作为国徽)。要是鹰徽下面有S——那就表明是旧金山造币厂…… 埃勒里掏出他那一小片放大镜,查找着造币厂的标识。犹如被泼了一瓢凉水,他失望了:不是S,是CC。 这也很自然嘛——CC,也就是卡尔逊城啦。这个内华达州的首府,那会儿是有自己的造币厂,从这个州当时已有九年开采历史的那些含量丰富的银矿中,源源不断地流淌着白银。以至于直到现在,内华达人仍是喜欢硬币胜于纸钞……他又查看了其他几枚,都带有造币厂的CC标识。 埃勒里格外小心地将银币放了回去,重新码成原来那样直溜溜的两柱,再把橱柜的玻璃门关好。 尽管不是其价值无法估量的旧金山一八七三年铸造的那种银元,就是这种一八七三年的CC银币也价值不菲了。每一枚,他估计,差不多总得值现在的两百美元——考虑到它们完美的成色,也许还值更多呢。不过问题仍然是:奎南的谁竟然想到要偷钱呢?假如他得手了,又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呢?他简直怀疑那个即将做贼的人对这些银币的钱币学价值能有任何知识。不,在那个奎南的贼看来,这些银币充其量仅有其币面的价值。想偷一捧带有圣物的禁忌色彩的硬币……埃勒里摇了摇头。无论这些银币对那个贼究竟意味着何种价值,但有一点,不会是物质层面的。那又是什么呢?真是连猜都猜不出来啊。 他走出圣室,那些阴影随着他的走动而诡秘地摇晃着。他锁上门,又试试确实锁好了,然后去学校找老师。 埃勒里庄重地将钥匙交给老师。 “那位记史人,”他问老人,“在哪儿能找到他?” 记史人为埃勒里在山谷的旅居增添了滑稽的色彩。这位年迈的奎南人捻弄着他那片卷曲的并且相当短的花白胡须。他的上唇寸毛不生,并由于门牙久已脱落而塌入了上领。这使得上唇有了很大的灵活性。他可以把它嘬进去,同时发出让人吃惊的响动,是合起来的“咂—嗒”声,于是下唇便向前突了出来,这时他整个儿就像一只不怀好意的聪明的老猴子。他肩背瘦弱而弯驼,脑袋上除了周围一圈粗糙无光的头发,便全是光秃秃的,像削发的僧侣。噢,看出来了,埃勒里忽然想道,他还真有点像那尊苏格拉底的半身雕像呐。 为了这个场合,记史人从他的袍子里掏出了一件非同寻常的小装备。那是两片玻璃,嵌装在一个木框子里,从木框两端的小孔里穿了两根末端打了环的皮条。直到老人把这东西拿到眼前,并把两根皮条的环儿套到耳朵上,埃勒里才确实看明白了,那是一副自制的眼镜。似乎,老人透过那镜子比不戴它看东西还费劲得多,所以显然,这镜片是来自外面世界无从知晓的某个地方,是人家淘汰不用的,拿回来装在了木框上。或许这镜子跟这个职位相般配吧。 “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埃尔罗伊?”记史人带着粗哑的颤音问道,“你来的那个地方,年份有数字,没有名字?” “是的。” “噢,老天作证!那么那些人(咂嗒!)也是有数字的喽?” “不,有名字,除非他们行为不端。是的,今年是我们的一九四四年。” “(咂嗒!)一九四四什么,埃尔罗伊?” “是A.D.。这表示公元。用的是耶稣纪元。也就是基督教的纪元。” “简——简——简直是(咂嗒!)闻所未闻哪。” “按照奎南的历法,记史人,现在是哪一年呢?” 本来记史人正凝望着刚才应埃勒里的请求去档案室的贮藏罐里拿出来的卷轴书,听见埃勒里的问题,便从那卷轴上抬起头来,一脸不解的神情。 “现在是哪一年?(咂嗒!)赞美世界!我怎么能知道啊?” 半是觉得有趣,半是感到迷惑:“那么,谁能知道呢?”埃勒里问道。 “嗨,没人知道!谁也不知道!(咂嗒!)你知道的,一年没过完之前没有名字。怎么可能知道呢?至高会都是在末日那天开会来决定给这一年起什么名字。刚过去的这一年,最近才起了名字,叫‘黑母羊生双崽之年’。往前一年是‘大李子之年’。再往前一年是‘毛虫之年’。然后是‘大风之年’。然后……” 埃勒里听他数说着往前,往前,往前……数过了“未得丰收之年”,“地震之年”,“大雨之年”,“老师娶巴齐尔为妻之年”,如此等等,直到最后是“东行朝圣之年”,即奎南人迁出旧金山的那年。那一年,确实是一八七三年。 “这样你瞧,我们在这个山谷里已经待了有……七十年,对!(咂嗒!)七十年啦。我算出来的就是这个数。这个数是可以用以往的文字记载加以证实的。” 记史人朝那部卷轴书指了指。那书上的笔迹同样是那种“高等法院体”,埃勒里曾经在抄写室里看着继承人写过的。有没有可能,在久已消逝的过去的某个年代,某位“老师”或“继承人”曾在伦敦某家法律事务所供过职——甚至在比狄更斯记述议院辩论还更早的年代? 可能吗?在这个地方,埃勒里想道,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以往的文字记载,”埃勒里嘟嚷着,“这些记载,记史人,有没有关于那五十块银币的?” 记史人跳了起来,将那卷轴塞回它原来所在的陶罐,盖上盖子:“有的,有的!”他一溜小跑着过去,把罐子放回架上,又取下另一只罐子,小跑回来,“让我来看看(咂嗒!)‘最后朝圣之年’——是的。”他的手指从一栏的上边滑动到下边,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便将那卷轴书一端卷起来,展开到另一端。“哈!你看——” 那段记录找到了,同一种古体笔迹,写在发黄的纸上。这一年,至高会讨论了如何处置那五十枚银币,有人建议:因为我们拥有粉比这更珍贵而擂要数算的财富,这些银币便应当埋入泥土并将其忘却。但至商会的表决结果是:把它们储藏在sanquetum中,直到另有决定。 那些古怪的字母在他眼前晃动起来。埃勒里没精打采,他又给累得疲惫不堪了。怎么回事?他心里使劲挣扎着。 五十……他忘了数那两摞银币了。不过肯定没有五十吧? “剩下那些银币怎么样啦,记史人?” 这位老公务员露出不解的表情:“剩下的(咂嗒!)?不,客人,这我可不知道了。只有老师——赞美世界,让他继续留在我们中间吧——他才可以进那间禁室。那些银元是保存在那儿的,跟那部圣书一起。” “对了,那部圣书。那书名是什么意思呢?” “《姆肯书》?” “‘姆肯’?我记得老师说的不是‘姆卡’吗?” 记史人为自己的错误整起了眉头。“按照以往的记载——当然都是根据回忆写的——人们认为那本丢失过的书是《姆肯书》。就是说,根据那些这样认为的人们的说法,是有这么一部书。而其他一些人(咂嗒!)认为没有。不过,老师,还有以前他父亲,都是这么叫的——‘姆肯’。后来,五年前,在‘多鸟之年’,老师找到了那部丢了的书;他重新研究了以往的记载之后,认为我们从来都把那书名给读错了也写错了——应该是‘姆卡’,不是‘姆肯’。打那儿以后,我们就都管那部书叫《姆卡书》了。因为所有事情,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但这书名是什么意思呢?” 老人耸了耸肩:“谁知道啊?名字总要有个意思吗?” 又过了一会儿,埃勒里告辞了,他去找到了老师。他问是否可以借一头驴,稍稍离开山谷一段时间。 “你会回来的,”那老师说道。既非询问亦非请求。 “当然啦。” “那么去吧,埃尔罗伊,世界与你同行。” 埃勒里不清楚自己出于什么动机,不开他的车,而骑着一头奎南的牲口跑这一趟,这么远的路,骑着驴又不见得很舒服,就更让他想不明白了。最后他想到了,只不过是一种合情合理的感觉,促使他做出了这个选择。在先知的土地上,要学先知的样子骑着走。(而且还是一种原始的骑法:没有合适的鞍子,只有一块旧损的毡垫;草绳做的、已经磨烂了的缰绳和嚼子;一根长苇秆就代替鞭子了。) 他也想象不到,那位店主奥托·施米特看到他这个几天前的顾客“骑着一头小驴驹子”来了,是否会比当真又见到了他更惊讶。结果是,店主的嘴抿着,圆圆的脸上满满地绽开了欢快的笑容,那一团拢须险些被扯到耳根去了。 “是你呀!”他叫道。 “你好,施米特先生,”埃勒里边说边从驴上跨下来。“这头‘闪电’拴哪儿呢?” 那矮胖的小个子男人赶忙迎上前来。“这边儿,这阴凉地儿。我来给它弄一桶水,弄点儿面包。哦,你带草料啦。来吧,我来给你弄好。好啦!奎因先生,对吗?还是基恩?我的天,你去哪儿了?你怎么骑着这头笨驴过来了?你的车怎么啦……?” 埃勒里走进店里,吸着凉爽而潮湿的空气,那空气中混合着古老的木头、桂皮、咖啡、醋、丁香和煤油的芳香。每一样东西都还像他上次见到时那样:螺旋状盘绕的粘蝇纸,富兰克林·D·罗斯福褪了色的彩色照片,磨损的柜台,台面上嵌着那根铜尺(埃勒里好奇地想到,不知多久以前,那些印花布、帆布、方格花布、原色平纹细布,曾经在这条尺子上量过?),老式的汽水冷藏箱…… 他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立刻就产生了畏缩的感觉。要骑着一头精力充沛的公驴在沙漠上跑上三个小时,那种在中央公园的马路上偶尔慢跑一两回的训练,是不怎么够用的。 “哦,我的天哪!”施米特先生匆匆跑进来,带着微笑,“你找到我告诉你的那条路了吗?你到了拉斯维加斯啦?喔!就因为这个,所以你才骑着驴吧?我敢打赌,你赌色子把车给输了。要么就是让老虎机给吃啦?要么——当然,这不关我的事。” 埃勒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能弄点儿东西吃吗?不然我要吃那头‘闪电’啦。” “没问题,你知道的!你还真有运气!比尔·霍恩,哦,你不会认识他的,他每周一次从哈姆林去拉斯维加斯的时候,路上都得特地往这儿绕一下。我把我的配给票儿给他,他就给我带肉回来。嘿!比尔今天早晨从这儿路过,给我带了些牛排,这可是自从我在老家不再卖肉以来见过的最棒的肉啦。来点儿前腰片儿,或者再加两个鸡蛋,怎么样?还有炖好的土豆儿,我可以按乡村风味儿炸一下,我还烤了一锅梨馅儿饼哪……”他跑下去了,显然是绞尽脑汁琢磨着再添点儿什么花样儿。 埃勒里咽咽口水。 “噢,对啦,”他说,“能先来点儿咖啡吗?”又补上一句,“跟我一起吃好吗?” “好吧,我的天!”奥托·施米特答道,“我很愿意……!” 咖啡很新鲜,而且很浓;牛排在平底锅里慢火烤着。埃勒里发现,此刻,沉醉在重又享用到文明世界的美食的愉快中,他的目的感正渐渐溜走。上次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在奎南没有时间的感觉,而在“世界尽头百货店”这儿,对时间的意识也清晰不了多少。费了一番努力,他才把闲荡的心收回到此行要办的事情上来。 “上星期天那老头儿给你的那块银币是怎么回事儿,你能跟我说说吗,施米特先生?” 奥托·施米特愣住了,一块炸得松脆焦黄的土豆正要往嘴里送,胡子上还挂着一点鸡蛋渣,眼睛直直地瞪着,然后又眨了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接着,还是把那块土豆送进了嘴里,他慢吞吞地嚼着。 “这么说,你碰到那两个隐士了。好吧,他们是有点儿古怪,不过,自己活也让人活,这是我的座右铭。他们没有打扰任何人,那么我也不希望任何人打扰他们——” “施米特先生,”埃勒里温和地说,“奥托,没人想打扰他们,或打扰你。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我看到他给你的那种银币的事。” 肥胖的小个子店主马上郑重其事地辩解说,对于银币可没有什么法律上的限制。至于金币么,如今情况是有些不同了,他说。在一九三五年——哦,不,一九三四年的时候——在这片你曾经迷路的地方,时间过得真慢哪——那会儿有个家伙,他坐着带橡胶布帘儿的游览车,来这儿收购过金币—— “奥托。” “——据说他叫哈格迈耶,曾经跟着‘黑杰克潘兴’去墨西哥征讨潘科·维拉。后来他在拉雷多开了自己的买卖,不过,赶上大萧条,他的生意垮了——” “奥托……” “——他拿退休金作抵押借了点儿钱,想跑到各地去收购老金币。他给我看过他的执照——做金币必须得有执照——” “奥托!” 店主不再说了,一副心虚的表情。 “奥托,谁也没指控你违法呀。喂,你看看这些。” 埃勒里拿出皮夹子。一张接一张的警察名片掏了出来,奥托·施米特的两眼随之也越张越大。当看到“华盛顿”的字母缩写时,更大得不能再大了。 “哎——呀!你肯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啊。”他身子从桌上探过来,两眼放着光,“这关系到为赢得战争做贡献吧?” 埃勒里把这句问话改动了一下:“我会为战争做贡献吗?”随即真诚地答道,“是的,我会的。” 奥托的身子靠了回去,毫无疑问,他生出了敬畏之情。他决断似地说了声“好吧!”又接着嘟嚷一句“那么,好吧”,便站起来朝他的保险箱走过去——跟他一样矮墩墩的一个保险箱,箱门上还留存着没有完全褪尽颜色的美国国旗和模模糊糊的红白蓝黄色的鹰徽。他拿着一本破旧的账簿回到桌旁。 “你得理解当时我接这儿的时候那种状况,”他带着不诚实的保留说道,“我不知道这个老隐士跟以前这儿的主人之间做了多久的买卖,但他们不是现金交易,不是,先生。那隐士时而会驾着大车过来一趟,带着他们的东西——兽皮啦,羊毛啦,亚麻籽油,蜂蜜和蜂蜡啦——就像这样交易,而以前的店主就允许他们赊购。 “后来赶上了大萧条。后来我来了,但大萧条还没过去呢,没过多长时间我就明白了:我的供货商们,我的批发商们,他们都不想再要那些土特产品了——无论如何,像这样小批量的是不要了。要现金付款,他们说。信用赊购?‘没有信用赊购啦,’我这样对那老隐士说,‘以后再也不要东西啦。必须付现金。’‘要什么?’他问我。那么,我就伸手到兜儿里,我只有那么一块银币,就掏出来给他看了。老人看了看那块银元,然后又看看我,好像我刚给他看的是淫秽照片似的。然后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他再来的时候是一九三0年的十二月。这儿,这上写着呢,看见啦?一九三0年十二月十二日。隐士。卡尔逊城一八七三年的银元一块。我那会儿对古币知道得不多,现在也一样,不过我估计那一块银币肯定比一美元要值得多,当时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原本我正打算去趟洛杉矶呢,我就提出把这块银币带那儿去,看看能卖多少钱。他同意了,尽管我看得出来他当时心里很矛盾。” 在洛杉矶市中心,奥托带着那块银币去找了各种各样的商人,终于,他以在一九三0年的当时人家给出的最高价——九十美元——把银币卖了。当山里那老人再来“世界尽头百货店”时,他们说妥了:店主留下十八美元作为辛苦费,七十二美元记入老隐士的贷方,用来抵付他的赊购账。 一年当中老人来店里一两次,奥托·施米特把每次的交易都在那个账本上做了记录。有时候那老隐士会带一块那种“CC一八七三”的银元来,有时候则不带,这要根据他账上的情况而定。每次到手一块银币,奥托就稳妥地收起来,等他下一次去洛杉矶的时候,他就在那儿转悠一遭儿,价问多家,选一个最高的卖出银币,给自己留下百分之二十的佣金(让埃勒里惊讶的是,这个数儿正在文学作品经纪人和艺术品商人的佣金额度之间),余下的便记到那位隐士的账上作抵付。 “十三年半了,一直像这样,”小个子店主说,“那老头儿好像有用不完的那种银币——我估摸着,他肯定是个老探矿的,因为太阳晒得太多了,那模样儿有点儿怪,那个年轻的,大概是他的孙子吧。” “从头一次以来,他给了你多少块那种‘CC’银元了?” “算上上个星期天?哦,我得算算……”奥托算着,用沾湿的手指很快地翻着账簿,把账页都弄皱了。埃勒里烦躁不安地等着。终于,那店主报出来了:“一共十九块。” 埃勒里马上想到,这个数儿有点儿不对劲。这让他很伤脑筋,可又没办法塌实下来。他急切地问施米特老人每次来都买些什么东西。 “哦,岩盐,煤油,钉子之类的。从来不要糖果或葡萄,或什么不实在的小玩意儿。还有种子?那我记不起来了。不过拿了好多的纸。一定是有很多要写的东西。还有,喔,对啦!有一回他还买了一件家具呢。” “家具!” 奥托·施米特点点头:“那天发生的事情确实挺怪的——那本书,还有其他所有的事情。我还记得呢,格林先生——是布林吧——?” “是奎因,”埃勒里说,“咱们别扯远了,奥托。你说有一件家具和一本书。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店主查了查那账本:“那是一九三九年八月八日——是战争在欧洲爆发的那一年。那隐士进了门……他自己?是的,奎因先生,就是他一个人。去年之前我从没见过那个年轻的。哦,那老人给了一块银币,拿着他买的东西,本来准备要走了。那本书放在柜台上,他发现了,他就突然发生了真是很奇怪的变化。你注意过他那双眼睛吧?总是那样……炯炯放光的。是啊,那一次可好,那眼光就像‘七月四日’放的焰火似的,整个儿燃烧起来啦。他进入了一种着了魔的状态,就像,浑身颤抖,嘴里还嘟嘟嚷嚷,好像什么病发作了似的,还有——哦,还祈祷,可能是吧,这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 “他平静下来之后,就问我买那本书要多少钱,多少块银元。” “那是一本什么书?”埃勒里问道,他没能控制住嗓音不显出急切。 “哦,从欧洲给我寄来的一本什么书,我有亲戚在那边儿。我倒是努力想读来着,不过,我读那本书觉得没兴趣,我就把它扔一边儿了。后来我又看见它了,正要再读读试试呢,就在那时侯,那隐居者刚好进来了。” “那本书的书名是什么?” “跟你说实话吧,奎因先生,我不记得了。总之,他说他要买那本书,我说不行——” “你说不行?为什么呢,既然你又对它没兴趣?” “我不知道,”奥托·施米特说,“就是,好像不太好吧—我指的是,拿亲戚送的礼物去卖这种事。可是他追着我非要买不可。我越说不行,他越说要买。老人当时真是太激动了——他说要拿出他所有的银币来买这本书。最后,我说他可以把这本书拿走了——作为我送他的礼物。他居然为我祝福了,你知道吗?然后,他指着一个很旧的胡桃木瓷器橱,我在里面摆了一些小玩意儿什么的,他说要买它。我卖给他了,要了他五块银元。” “他没说为什么要那本书吗?” “没有,他只是很仔细地把那书包好了,把东西都装上大车,然后就走了。我猜想,一个人要不是脑子压根儿就有毛病的话,也不会去当隐士了。那本书他根本就读不懂,你知道吗?后来我问过他,他自己承认的。可是,他还就非得要它不可。” 显然,关于那本书的疑问,在这店里是找不到答案了。至于那些银币,也是一样。那银币的数儿……为什么这一点搅得他如此不得安宁? 在这里有智慈:凡有聪明的,可以算计兽的数目,因为这是人的数目,它的数目是六百六十六……真有意思,恰好在这时候,他竟然想起了约翰所写的《启示录》上的这一段。但是,当然,六百六十六这个数儿是太大了。他必须知道那个数儿——非知道不行。为此,他必须得回去数一数圣室里的那些银币。 那就赶紧吧! 埃勒里越是行近克鲁希伯山,越是感到情绪低落。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去抽打那驴让它飞蹄狂奔。沉重的沮丧笼罩着他:一种阴沉哀惨的优郁。辛苦而让人疲惫的骑驴旅行,一时的心境和不适,让他颇感阴郁地想起了在好莱坞使他突然因而中断工作的那种身心状况,于是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地完全恢复了,甚至对是否真地恢复过都感到未可知了。 仰头望去,他惊讶地发现,尽管还不到日落时分,天空却突然暗了下来。 是一场暴风雨要来了吗?也许是降低的气压让他感到郁闷吧。 当他到了克鲁希伯山顶的时候,天色几乎全黑了,山谷沉入了幽暗的深渊。他什么都看不清了,连耳朵也像是受了影响,山谷平日那些声响都听不见了。他骑着驴缓缓走下山的内坡,眼睛虽睁着,却什么也没看,而当他抬起头来看的时候,差不多已经走到神圣大会堂跟前,眼前的情景让他目瞪口呆。 会堂前面人头攒动,肯定几乎全山谷的人都聚在这儿了。 一切都寂然无声。 恍若黄夜深更。 昏黑的幽暗泛着绿色,而透过这不自然的光影,那盏油灯鬼气弥漫的黄光又从圣堂那敞开的门口散溢出来,呈现出地狱般的景象。这群不知所措的奎南人,仿佛被某种令人震惊的强大力量和某种他们在其中徒然摸索却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怖所震慑,都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 埃勒里的心先是突然胀大,既而又收紧,犹如被一只大手攥住了。老师!那老人感觉到日渐临近的,难道是他自己的死吗? 埃勒里赶紧跨下驴背,从人群中跑过去,进了大堂。确实,老师在那儿——但没死,只是看上去像死了,也是他这么大年纪的一生当中头一次像这样。他的脚下躺着一个人。 斯托里凯。 那保管员死了。但从本质上说,他并非由于心脏或大脑受到直接打击而毙命,而是那晒得黑黑的前额受到了重创:骨头破碎了,鲜血喷涌出来,因此头上和脸上满是浓稠而鲜红的血迹,仿佛被泼了一桶颜料。头、脖子和肩膀都浸泡在血泊中,还闪闪地发着光。 埃勒里还迟钝地查找着死因呢,而致死的东西就在那儿,在这神圣大会堂的地板上,离保管员的尸体很近的地方,是一件工具,是他本来——不管怎么样——指望要找到的东西:一把很重的锤子,上面也溅有血迹。 那么,那场“大动荡”终于降临到奎南山谷了。再也用不着去揣测它将以何种形式恐怖地显现了。 这种形式的乱子,对埃勒里来说是命中注定的,他的头脑清醒了,他立即行动起来。 保管员脑后还有一处伤,不过,埃勒里正摸着伤处的经验丰富的手指告诉他,这处伤本身并不是那致命的一击。要了斯托里凯命的是前额上挨的那沉重的一锤。他拨开那些卷曲的头发,在发卷中,他发现了——一个,又一个,还有一个——小小的碎屑,像是抹墙的石膏灰泥。 埃勒里皱起了眉头。他没在奎南什么地方见过石膏灰泥呀。把那些小碎渣儿再检查一遍,这回他用了他的放大镜。 是粘土——干硬的粘土碎块儿。 他轻轻扳开死者握成拳的手。保管员死去的吋候,手里攥着一枚纽扣,纽扣是金属的,上面还带着扯断的线,并且扣面上还有一个粗糙而奇怪的符号。 埃勒里没有停下来对此细加琢磨。他把那扣子丢进了从工具袋里抽出来的一个玻璃纸口袋里,而那皮质工具袋,是他差了一个人去他行李中取来的。 死者的左腕上带着埃勒里的那块手表。他托起那手腕,那条胳膊郎当晃动着。埃勒里抬起头来:“他是多么喜欢这块表啊——” 埃勒里不胜惊讶地看到,站在他眼前的老师,笔直地挺起了身板儿,那老迈而微驼的肩背也一下子了无去向了。他开口讲话的时候,声音又变得浑厚而强有力了。 “我们不能说”——他指着那块在幽暗的金色光线中闪烁着金光的手表——“埃尔罗伊,我们不能说,也许他从没见过这东西还更好些。” 不过眼下可不是猜谜的时候,埃勒里又把注意力收回到那块表上。表蒙子粉碎了,表盘也深凹了进去。破损得这么厉害,不会仅仅是摔的。不是,斯托里凯是抬起左手要挡开锤子的打击,而且他做到了,手表接住了那一击。但是,他没能挡住下一击,然后便揺揺晃晃着,扭打着,乱抓着,抓住了一枚扣子,倒下死去了。 表针停在了四点二十分。 现在的时间(他奎对过了)是四点五十八分。埃勒里到这儿差不多有三分钟了。 他有条不紊地检查了死者的衣服。在一个内兜里,他发现了已经完全忘记的一件东西——粗糙复制的一把圣室朝匙。 这么说,那个夜贼就是斯托里凯。要么……是吗? 埃勒里叹了口气。即使在伊甸园里,还是有这种事啊。 他直起身,指了指那把锤子。那老人的脸上此时已显得很平静了,尽管那双眼睛——先知的眼睛——比埃勒里以往看见它们的时候都更显得哀惨。不过,看到埃勒里的手势,那双眼睛亮了起来。 “是这样的,”老师开始讲了,“至高会的桌子这边的一根桌腿松了,我想叫继承人在他完成了学习和抄写之后修一修它。我想这事情没有那么重要,不必让木铁匠操心了,可是我自己又没时间做。 “所以我就从我的工具箱里拿出了这把锤子,放在这桌子的正中间,好提醒我叫继承人修桌腿。” 埃勒里用他的一条大手帕把那锤子仔细地包起来。就在这时候,继承人从那仍然开着的门(门外那群人也仍然还都站在那儿)跑了进来,一边叫着:“我到处都找遍啦,老师——” “他在这儿了,”老师说,指指埃勒里。 那年轻人一面吁吁地喘着气,一面就看见了地上的尸体。他颤抖着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喊。 “你可以回你房间去了,”老人和蔼地说。 “哦,请等一下,”埃勒里把继承人叫住了,“你先去抄写室给我拿十五张纸片来好吗?” 即便在伊甸园里,也得做同样的事情。 一阵轻轻的微风从外面吹进门来,埃勒里不由得想起了那最初的、当时不知其由来却暗示了奎南之存在的淡淡迹象,那种艾篙燃烧的气息。这一阵微风也吹得屋子里那盏孤灯摇晃起来,就跟刚刚在早上的时候圣室里那盏灯一样地摇晃着。而那些阴影在死亡的气氛中显得无比巨大。 他对老师说道:“请召集至高会和监督人。我必须请他们做些事情。” 说话的功夫就召集完毕了,因为他点到的那些人就在门外的人群里。他们都进来了,坐到了各自惯常的位子上,甚至那位年纪很大的奴隶也一样,他看上去像抱病在身,是由别人扶着进来的。随后,埃勒里做了个手势,大门被关上了。他似乎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叹息声(或呻吟声?),不过,也可能是想象吧。 那种他已经非常熟悉的,会致人于麻木和迟钝的疲乏感,这会儿又一阵阵强烈地朝他袭来。他颇费了一番挣扎才将其摆脱。 在至高会这张会议桌上,自从审讯织工贝尔亚之后,这还是头一次处理与犯罪有关的事情,而那一次只不过是几匹布和从上面偷偷剪下来的几块布头而已。埃勒里撂下了他那皮质工具袋,那里面装着他做别的活儿要用的东西——全套指纹工具,弹簧卷尺,罗盘,手电筒,剪子,镊子,小罐子,胶皮手套,塑料带,玻璃纸口袋,笔记本,钢笔,记号笔,标签条,一把点三八口径的“替威”,一盒空弹壳。 以往有几次他不得不动用了这袋子里的所有东西,不过这一回,他只从里面拿出了指纹工具和记号笔。 “是什么,埃尔罗伊,”老师问道,但并非对那些奇怪的家什望而生畏,尽管袋子里的大多数东西,对他跟对那些带着畏缩表情的至高会成员一样,显得神秘而不可思议,“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老师,”埃勒里语气平和地答道,“我要把你们(包括在场所有人)的指尖特征记在这些纸片上。这事情很简单,也没有任何痛苦。你们每个人都不要在任何别的纸上,而只要在我发到你们面前的那一张纸上按一下——清楚了吗?” “事情是清楚了,埃尔罗伊,意思却不太清楚,”老人说道,“不过,就照你说的做吧。我注意到,你刚才要了十五张纸,尽管——除你之外——找们只有十四个人。你是要把那位已经熄灭的人的指尖特征也记下来吗?” 倏忽之间,为老人的机敏而感到的惊讶使埃勒里的头脑恢复了清醒:“斯托里凯的?是的,老师。我要首先把他的记下来。” 他的确这样做了,在他们惊惧的目光的注视下,伴随着他们越来越快的呼吸声。而当他站起身来,手里拿着工具面对着他们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完全停止了呼吸。不过,他们可敬的领袖察知了他们的恐惧,走上前来,气定神闲地说道:“在活着的人当中,埃尔罗伊,我先来吧。”随即伸出了他那肌肉紧绷的黝黑的双手。 于是,埃勒里印下了老师的指纹,然后是继承人的,监督人的以及至高会还活着的十一位成员的指纹。在每张纸的指纹下面,他用笔记下了留指印的这位公职人员的职务名。 “那么现在呢,奎南?” “现在我们俩可以单独待着了,老师。” “你还要那位止息的人留下来吗?” “不,现在可以把他搬走啦。” 老师点了点头。“至高会的人和监督人,”他对他的人民的官员们说道,“现在你们离开圣堂吧,把那止息的人带走,准备送往宁静之地。告诉人们,让他们回家吧,或者去做他们的事吧;只要我们还活着,就必须继续承担生命的责任。继承人,你可以回到你的房间去了。赞美世界,在哀痛中,一如在欢乐中。”他抬起手做了个姿势,既是祝福又是打发。 几个人过去恭敬地搬起保管员的尸体,另外有人搀着那奴隶,其余的人则三三两两默默地往外走去。这时埃勒里想道:自己现在也已经犯法了……因为,不管这山谷是在哪个州——他一直没想起问问奥托·施米特!——这地方总有个执法机构的,至少也会有一位县行政司法长官,这里发生了一桩谋杀案,应该向他察报才是啊。但都到这会儿了,眼瞧着几个奎南人把谋杀受害人的尸体搬走准备下葬了,他却还没有想起这件该做的事。 是啊,他也不会那样做。要是让奎南向眼下这样一个世界敞开大门,那该是犯了一桩怎么样更其巨大的罪恶呀! 当至高会最后一个人也走出去了,大门又关上了,埃勒里说:“老师,咱们头一次相遇的时候,你告诉我说,我的到来是预言里说过的,说我要在即将降临到你们头上的大动荡里做你们的领路人。” 老人认可地深深点下头,再抬起头来,面庞的一部分又隐人了兜帽中。 “那么,你必须告诉我今天下午发生的所有事情,还必须告诉我,所有事情发生的你所知道的准确时间。” 那苍老的眼帘垂下来,仅留下一道窄缝儿,而里面那双眼睛便张大着去穿越时间了。 “好吧,”先知说道,“中午我从地里回来,用中午饭的时间冥想,我已经不吃中午饭了。我知道那时是中午,因为看影子就知道,而那时没有影子。一点钟我去了学校。我感觉那时是一点钟——毕竟过了这么多年,我的身体本身都已经变成一个钟了。我给孩子们上了一个钟头的课。学校里摆着一座钟,那钟指到两点的时候(看钟之前我就知道是那个时间了)我就往回走,回到神圣大会堂来了。 “我本来应该看到继承人正在学习的。可是没有,他在大门口转悠着,正希望能见到某个路过的年轻女子呢,我可以肯定是这样。情欲是自然的,甚至是神圣的,但应该有它的时间和地点,而当时的时间地点都不合适。因此,我就让他回到抄写室去了,为了免除诱惑,我把他锁在了里面,把钥匙带走了。后来,有人捎信过来,说奴隶病了,他想见我——” “关于奴隶的事,待会儿再说,”埃勒里语气严肃地说,“我想先去再看看那间抄写室。你跟我一块儿过去好吗,老师?” 继承人这会儿不在抄写室,显然他已经回到隔壁他的寝室去了。当初那一次走进这位抄写员的这间小工作室时,埃勒里没有观察室内细节的状态。现在他看到,这间屋子里有两张小写字台,两条小板凳,架子上塞满了卷轴书和装着卷轴书的罐子,一堆堆的纸,一轴轴的线,一捆捆的鹅毛笔和苇杆笔,一罐罐的墨水,还有其他职业文书所用的东西。 每个写字台旁边没有都立着一个很高的分枝烛台,上面插着深棕色的蜂蜡做的蜡烛。 两面朝向室外的墙上,有高而窄的窗户,其形状和大小跟在老师房间见到的窗子一样——窄得连个小孩儿都穿不过。看来,一旦被锁在屋里,继承人就不得不要么等老师回来开门,要么把门撞开才能出去。看看那门,倒是没有被冲撞过的迹象。 埃勒里和老人从抄写室出来了,跟他们进去和在里面的时候一样,两人一直沉默不语。 “你接着讲,好吗,老师?”埃勒里问。 老人便继续讲述了。他又回到了教室,在那儿履行他的职责,直到三点种,然后回到神圣大会堂。这时他记起了刚才有人捎来的说奴隶病了的口信。走之前,他又想到那个松了的桌腿,便把那锤子放到桌面上——正中间——用以提醒自己回头让继承人修理一下。然后这位先知往奴隶家去了。 在还不到奴隶家的一个地方,立着一座日晷。从那儿经过的时候,老师估计那时是三点十五分。 “我跟他待了一个钟头。本来我应该再多待一会儿的,我们在一起,彼此都变得年轻了。而我回来了”——他显得极度审慎地说着—“然后我就回来了,那会儿马上就要到四点一刻了。我……就回来了……” 老人想说什么呢? “四点二十分,”埃勒里语调平缓地说道,“斯托里凯死了。” 老师颇费了一番努力:“是啊,保管员是……死了。他躺在那儿,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在这会堂的地上,在他自己流出的血里。” “这对你是很难,”埃勒里低声说道,“不过你还得接着说,老师。” “我打开抄写室的门,把继承人放出来,叫他立刻去找你,说不定你已经旅行回来了。因为它终于到来了——那场大动荡,已经降临到奎南部落的头上,而我知道,现在需要他,那位名叫埃尔罗伊,也叫奎南的人。因为一切都应了书上所写过的。” 埃勒里叹息着。神学,预言书,预言——在这些东西里面是找不到斯托里凯被谋杀的谜底的……那个斯托里凯,对那块手表闪烁的金光是那样地迷醉,那是他平生头一次见到的手表,告诉他可以戴上那块表的时候,他是那么高兴,像个孩子似的。在生命余下的时日里,他一直戴着它……“你问过继承人吗,他被锁在抄写室里的时候,有没有碰巧听到了什么——不正常的响动,或说话声什么的?” 那两簇眉毛之间的皱刻显得更深了。“没有,奎南。我们去问问他吧。” 而继承人,那张下端围绕着少年稚气的胡须的天使般的脸依然惨白着,只是一个劲儿地喘息:“什么也没听见,没有什么!” 埃勒里又叹息了一声,他让老师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不过他先已经拿到了圣室的钥匙。 他握住了门把手,跟上次一样有些犹豫,还是那种感觉,怕自己一旦走进这间禁室,便会有所亵渎。不过现在没有退路了。他把钥匙插进锁里,却惊讶地发现,那门根本没锁。埃勒里迅速闪身进去,将身后的门关上。 那盏长明灯悬吊在一根很旧的铜链上。那铜链则穿过埋固在天花板正中的一个金属圈,然后跨向固定在一面墙上的一个钩子,而钩子穿过一个链环,从而将链子固定住了。从钩子往下还悬垂着足有几英尺长的富余的链子。埃勒里点了点头,这是个虽然原始却很实用的装置,因为,给灯灌油的时候,从墙上那个钩子上摘下链子把灯放低,总比不得不爬上梯子要容易。 他把链子从钩子上摘下来,放出一段,让灯刚刚垂过了他头顶的高度。灯本身照在地上的圆形阴影放大了,而屋里其他地方却更明亮了。埃勒里把链子挂到钩子上固定住,然后身子趴到了地上。 他在地上一寸一寸地仔细搜索着,将移动着的奇形怪状的影子投在了墙上。 最先在那个橱柜下面有所发现了——外表面泛着紫色的一粒陶土碎块。 他站起身来,敏锐地四下看了看。右边那只放在木托架上的盛卷轴的大罐子看上去像是没放稳,有点倾斜,好像是被匆匆忙忙摆上去的。然而他很清楚地记得,早上他检查圣室的时候,那大罐子还放得好好的。 他又转而查看橱柜。柜子前脸儿的玻璃没打破,但是,在胡桃木柜框的一角上,跟底层搁板同高处,他发现有一块隐约可见的反着光的斑点……一块污渍,颜色稍暗,粘乎乎的……他摸了摸,还沾到手指上一些。血!早上没有的血。 那么钱币呢? 那两摞银元,早上他走的时候,码得整整齐齐,现在可不然了。两摞都有点倾斜,其中一挥,压花的银币边缘都鼓凸了出来。 站在橱柜前面,在闪烁不定的灯光中,埃勒里重新构想着下午所发生的事件。有一点很清楚,是斯托里凯偷偷复制了圣室门的钥匙——是斯托里凯,当老师去看望生病的老奴隶,而继承人被锁在抄写室里的时候,再次犯了未经允许而进人神圣大会堂的罪;是斯托里凯犯了那桩更严重得多的罪行,那就是,为了偷窃公社的银币财宝而进入了这间禁室。 违禁的进入,亵渎神圣,偷窃之心——谁会想到那单纯的保管员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而正当这个贪婪的人猫在圣室里,也许是这样吧,而且正把邪恶的双手伸向那些银币的时候,他遭到了来自身后的攻击。某个人冲进了圣室,抓起右边那个装祈祷书的罐子,高高举起,朝保管员的后脑勺儿砸了下来。那罐子肯定碎了,或者,至少是有地方破了——疏忽当中留下了证据,就是橱柜下面的碎块儿和死者头发里面的粘土渣。但这并不是致命的一击。保管员倒下了,失去了知觉或者晕了,摔倒的时候,他的头撞到橱柜角上,在那儿留下了血迹。 而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这最最神圣的地方,在训诫和平与兄弟之爱的那些卷轴书跟前,就像在圣坛角杯旁死去的约押,以色列国王大卫的舅父和元帅,曾杀死叛乱的王子押沙龙,后被取得王位的王子所罗门依大卫王遗命所杀。——译注)和倒在大教堂里的贝克特 那个袭击者一定是转身就跑,而保管员立刻又恢复了清醒,便跑去追那个他的罪行的见证人,并且在会议厅里追上了。他俩一定在那儿进行了搏斗(只是气喘吁吁而不声不响的搏斗,否则被锁在房间里的继承人就应该听见声音了)。斯托里凯肯定想杀死那个在圣室里攻击他的人,以保守他犯罪的秘密——因为按照奎南的法律,偷窃是死罪——而那个见证人,被逼到至高会的桌子边上走投无路了,他便不得不为生命而抗争。那把锤子就在桌上老师放的地方,见证人抓起了锤子,朝保管员砸去,至少砸了两锤:一锤砸到挡来的手腕上,砸碎了表蒙子,砸凹了表盘,使表的机械装置停止了运动;第二锤,也是致命的一锤,砸到了前额上。 那个目击了斯托里凯犯罪的人,同时也是奎南历史上第一个杀人凶犯,是谁呢? 埃勒里又感觉到了那件整个一天让他坐立难安的事情,一件跟银币有关的事。是什么事情来着? 银币的数儿—对啦!在讲述这群移民迁徙的过程时,老师说到过,他父亲曾为这个山谷卖得了总共五十块银元;记史人也用他的档案证实了这件事。五十块,而根据施米特账本上的记录,老师已经在“世界尽头百货店”花去了十九块。 还剩三十一块。 埃勒里盯着橱柜中那两柱银币。两柱一般高。这说明两柱的银元数儿是一样的——说明,不管这些银币总数是多少,它肯定是个双数……没错儿!不可能有三十一块! 这就是他去了施米特的百货店之后一直在心里犯嘀咕的那件事。三十一这个数儿,扰乱了这间禁室中所有事物形成的完美对称,也启动了埃勒里头脑中的某台噼啪作响的阈下计算机。 既然应该因一块银元的厚度之差而使一柱高于另一柱,可实际上两柱的银币数却又相等,这怎么解释呢?是丢了一块吗? 过了一会儿,埃勒里想起来了:不是丢了,是在织工贝尔亚那件事上用掉了,当时老师没有判那偷布者死刑,而是判他被放逐。那人带着两天的食物和水,还有一块银元,被赶进了沙漠。 三十一减一,等于一个双数,也对两柱同高给出了解释。 然后,埃勒里伸手到橱里拿了一摞,把那“一八七三年卡尔逊城”的银币数了一遍,是十五块;把这一摞整齐地放回原处,再拿出另一摞,数了数,也是十五块。 他刚把第二摞拿回到第一摞旁边仔细码好,耳中忽然响起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他不由得扶住橱子以支撑自己。 保管员为了三十块银币背叛了老师,背叛了他的信仰和他奎南的兄弟们。 那一阵儿过去之后,埃勒里渐渐恢复了,便看见了刚好落在他低垂的视线中、在这圣橱底层摊着的那本书。它还在那儿,还在原来的地方,还是打开着,显然从早上到现在没人动过。 他的目力犹如踏足沙中一般摇摆不稳。起初,翻开的书页上那一行行的黑体字总是飘忽游移着,如同折磨人的虚幻舞蹈。而后,它们又僵硬地定住不动了,书页上写的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真是莫名其妙。 这是个梦中之梦,浑然沉溺于邪恶的黑暗里,甚至把他手的这个动作也给笼罩在其中了——这是个并非出自本愿的梦魔般的动作——他的手伸进了橱子,把那打开的书左边的一半托起来翻过去,以便能够看看书的封面和书脊。 他看见了。 而他像个傻子似地直呆呆所看到的东西,刺激得他清醒了一阵。 他的心灵拒斥那东西。不能接受!心在高喊着。除非只是个梦。即使是梦也不行。 但那不是梦,是真实存在的。 太不像话了。 过了好长时间,埃勒里才缓过一点儿来,能把手抽回来了。接着,他又盯着看自己那只手,一直像这样盯着,又不知过了多久。 这就是那本圣书,老师叫它《姆卡书》。 是的,封面上赫然印着的,正是书名那几个字母,当老人发现了躺在施米特柜台上的这本书时,封面上这几个字母曾让老人如此激动……以至于为得到这本书,那位老师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甚至是他珍藏的所有银币。 这就是奎南那本“丢过的”书,老人这样称它。 埃勒里记不起自己是如何离开圣室,如何锁上门,又如何穿过会议厅,也记不起如何听见自己摇摇晃晃、忽深忽浅的脚步声了。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露天里,大口大口地拼命吞吸着空气,仿佛怎么也吸不够似的。 <hr /> 注释: 第六章 星期五 四月七日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到处都不见了阴影,但是山谷上空笼罩着的急促气氛使这个正午不同于往常那些宁静的时分。这是一个鬼城的寂静,或者不如说是一个被人类抛弃了的天使之城。 一头驴叫了,另一头也跟着叫;牛也发出沉闷的吼叫;狗开始狂吠,似乎有某种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或者正在发生。 或者已经发生?埃勒里大叫一声从卧榻上跳起来。但他想起来了:日落之前,那件事不会发生。 可是何以……如此寂静?难道所有奎南人都逃之夭夭,以免留作目击者吗? 他身上还穿着气味不良、皱皱巴巴的衣服。睡眠并未使他神清气爽,透进窗里的阳光也没有拂去骨缝中的酸痛。 他出了门走进街巷。没有一个人影。他一路穿过了整个村落。此处,彼处,透过敞开的窗子,他瞥见了晃动的影子,他甚至还看见一个远处的人……是水工么?——在一块地里干活儿。水车不转,火就会焚烧田园。不,奎南人没有离开他们的家园。他们只是不能忍看这一天的家园,就像山岗在规避朝它迫近的太阳。大多数人都缩在自己家中,关门闭户。 他们的悲哀一定很伟大。 同样伟大的还有山谷半空中悬挂的寂静,还有埃勒里午后与重重困惑之间进行的无休无止而且毫无结果的搏斗。 选择似乎总是落在三点之中: 他可以让所有事情顺其自然,随了老师的愿。 他可以把真相公之于众。但在这种情况下,老师说过,他会否认的,而人民将会相信的是他,不是埃勒里,埃勒里知道这点毫无疑间。 他可以走出去寻求援助,以阻止死刑的实施。但那样奎南就到了末日。 你无可选择! 埃勒里顺着两排树木之间的夹道走向梯田层层的山坡,沿着耕作精细的田垄行进。没有一个人想跟他说话,甚至没人朝他挥一挥手。漫游之间有两次他朝视野里有人的地方走去,可是到了近前,那里却空无一人。他无法劝动自己去敲开任何一家的房门。 临近黄昏,他发现自己下了山,走进了神圣会堂。老师独自坐在一张凳子上。他朝埃勒里做了个熟悉的祝福的手势,请他坐在长凳上。埃勒里沉重地坐了下来。老人似乎处于绝对的平静之中。 “老师,”埃勒里说,“我再次请求您三思。” “很好,”老人平静地说。 埃勒里的心狂跳起来:“这么说,您打算把真相告诉他们啦?”他叫道。 老人静默不语,良久才说:“我已经三思过了,埃尔罗伊,正如你要求的那样。我没有发现任何理由改变那写下来的东西。我不会再对人们说什么了,包括你。” 太阳开始西沉。 人们似乎一下子都冒了出来——从农舍里、畜圈里、田地里、树林里以及阴影里——就像陡然而生的龙牙。他们从四面八方聚拢到一起,形成一个丑陋的万头耸动的巨型怪物。 埃勒里也成了他们中间的一员。 他看见身材顽长的老师出现在人群之间。众人为他让开道路,哀伤地簇拥着他缓缓而行,老师的右手还在做着祝福的手势。 奎南人就这样走到了目的地。当人群突然消失,而埃勒里发现原来是所有人一起匍匐在地时他顿感释然,而且几乎是喜极而泣了。 他怎么会如此盲目地从字面上去理解一种象征?他目击的是与新墨西哥山脉忏悔者仪式——他们自称为兄弟之光——每年一度重新唤起宗教热情并且选举新的领袖群体——类似的盛况。圣地上进行的仪式,旨在涤清罪恶,它神秘地阻止了剥夺性命的缺憾,尽管受惩罚的人蒙受的折磨也不小。 令他不解的是,与世隔绝的奎南何以了解到这种非同寻常的宗教仪式。或许是他们自己发明了类似的习俗,或者是从载有古训的著作上学来的?因为他眼前看到的是…… 老师匍匐在为他准备好的地方。 一片寂静,甚至听不到一声喘息。 如此看来,古埃及人很可能就是每年一度举行祭奠俄塞利斯之死的活动的。人们只知道那个出自戏剧的典故,并不知道有一部分人相信那是发生在他们眼前的真事。 监督人从他们中间站起来走到前面,双手捧着一只器皿。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甚至风也停止了吹拂。 监督人用左手轻柔地托起老师的头,右手把器皿端到老人的唇边,然后从他身边走开。老师一动不动地伏在原地。太阳落下山去,把天空涂成血色,也染红了老师平稳的手。突然,一阵微风吹来,青草发出警示的低语…… 埃勒里清醒了,心里涌起巨大的愤怒。他竟容许自己接受了如此的欺骗和蛊惑!老师和他的木偶们成功地使他感染了他们白日梦的热病,使他相信真实的东西都不真实,而不真实的东西又是真实的。但是他的热病已经痊愈。那些似乎是真实经历的幻像和巨大的悲剧只不过是令人厌恶的乡巴佬愚昧狂热盲信的表演,而老师不过是个天生的演员,很快这出原始戏剧中较为次要的演员也会走上前去扮演他们愚蠢的角色。够了,他已经受够了这些无聊的东西!该是停下来的时候了。 一个邻近的女人开始哀号,呼天抢地,前扑后倒。另一个女人——噢,是织工!——开始叨念悼词。孩子们吓哭了。(他们也是经过排演的!)接着男人们…… 埃勒里举起手大叫一声:“太过分了!”说着走到老人伸着双臂的地方。埃勒里单膝跪地,伸出手去想揺撼老人单薄的肩膀。 但是他的手停在了半途。 在埃勒里混乱的头脑中突然一个有条理的思路成型了:我也同样遵循了错误的古训。奎南的法典不是罗马的法典。那个器皿中的液体并非为象征性惩罚所预备的象征性的物质;这是真正的惩罚,没有丝毫象征性在里边。 原来老师根本不是在表演。他的脸仍然一派沉静,但那不再是同样的沉静。按照奎南法律规定的形式——正如它写着的那样,正像他做的那样,双脚并拢,两臂前伸,处于神圣的对称之中——老师在地上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