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盗鲁平奇案》 木偶剧的开场白 在我的凌乱的书桌的一隅,放着一卷稿笺,因为时间搁得过久,纸色已显得非常黯淡;仿佛一个老年人,被光阴先生抹上了一重可怜的暮气。这一卷陈旧的稿笺,记着一件过去的故事,故事中共有三个主角,一个,是私家大侦探霍桑。另一个,是我们那位“捣蛋专家”鲁平。还有第三个,他是人而不是人,不是人而硬要算是人。他是密司脱“匹诺丘”的哥哥,“却利”先生的弟弟,说得清楚些,他是一个木偶!这故事发生的时期,距今已有二十年。当时,那两位主角,年龄都还轻的很,因此,他们的演出,都有一种“冲劲”与“火暴”。再加,我在写这故事的时候,大概为了多抽了纸烟的缘故,在笔底下,也有一点过火的渲染,写成之后,自己看看,不像是件真实的故事,却像是篇滑稽小说;甚至,还有点像书摊上的连环图画,为了写得“太高明”的缘故,使我不敢把它发表;只怕在发表之后,会使这故事中的两位主角,对我发生不良的印象。 于是,这篇已写成的故事,在我的书桌上,一睡就睡下了二十年。 可是,到了现在,为什么又把这旧货柜上的东西,拿出来了呢?——我有我的理由。 诸位记得吗?在不久的过去,有一位犹太人高天伦先生,曾在上海提倡过新型的木偶戏,那些没有脑子的小角色,曾经神气活现结束登场活跃于这都市群众之前,留下一种新奇的印象。总之,又有我们的一位虞哲光先生,也因提倡这种时髦玩意儿,而博得好评,说是很富有儿童教育的意味。据一般头脑灵敏的人们说,在不久的将来,这种新姿态的戏剧,很有普及全球的可能。也许有一天,这些木头做的个英雄,由于时势的造就,竟会和“华德狄斯耐”笔尖下的七矮人,一样的大走其红,谁能说得定呢? 现代一切,贵乎投机,据说:投机对于发财,很有决定性的效果!如果我的一生之中,应该还有一个发财的机会,那么,由于此番灵机的触动,也许我已找到这个宝贵的机会! 我趁这未来新型的戏剧,还没有发展到极度兴盛的时候,我一面恭祝我自己,一面急急把这篇《木偶的戏剧》,赶快拿来发表!——这是我的“投机”。 有一件事我想预先说明:在我这篇《木偶的戏剧》中,并无所谓儿童教育的意味。因为,在我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我自己的年龄,还很和儿童接近,自己是个儿童,当然不能戴上一副“哈哈笑”而高谈起教育!你想是不是?其次,在我这篇《木偶的戏剧》里,也并不会加入“文明戏老生”的正义感的,至于“意识”等类的高贵的东西,那你即使带了显微镜来,你也决对无法找到!总之,我只能供给你一个颇为有趣的故事,让你破一会儿睡,如是而已。 我这里虔诚而惶恐地,先向几位思想前进的先生们郑重声明。至于赏光与否,只好“任从客便”。 以上是幕外的道白,以下方是《木偶的戏剧》。 第一幕 讥笑他是一个木偶 在一个仲春天气的早上,爱文路七十七号,——私家大侦探霍桑的寓所——一间清洁明朗的憩坐室里,霍先生和他那个片刻不离的“包”,面对面各自占据着一张“沙发”,在阅读晨报。 在本埠新闻栏里,有一节可注意的新闻,潜进了包朗的眼角。这新闻所占据的地位,只有两只纸烟盒子那么大;可是四周却加着一圈花边,显出它的性质的不平凡。这新闻的标题是:《私家大侦探霍桑:负责保护吴道子名画》。内容大致说: 宣传已久的中国历代古画展览会,将于下星期一起,假座东方大商场五楼画厅隆重揭幕。这一空前的盛举,其展览品包括宋、元、五代、明清诸大家的精品,共计五十余种。内有唐代吴道玄(按:即吴道子)所画佛像一幅,更为世界闻名的奇珍。此一画件的真价,在现时已无从估计。由于它的价值惊人,故以引起多方面的注意。风闻本埠某一着名匪党,竟公然声称:对于该画将作有计划的掠夺。该画的持有人,系华北古画大收藏家韩祺昌氏,现已委托私家侦探霍桑,于展览期前后,为之妥密监护。凭霍氏过去的声望,想必能阻止宵小蠢动,而不致再有意外发生了…… 年轻的包朗,读完这一节新闻,一种轻微的不快,立刻袭进了他的心。过去的习惯,凡是爱文路七十七号中所接受的种种事件,大之,如一艘兵舰的走失,小之,如一枚苍蝇的被谋杀,任何事情,霍桑从未瞒蔽过包朗,唯独这一事件,霍桑在事前,竟绝对不曾提起过半个字。为什么要把这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呢?并且要秘密,就该秘密到底,为什么又让报纸上,把这消息刊布出来呢?难道报纸上可以刊布的事,竟不能让自己知道吗? 年轻的包朗,认为这一件事,有点“不胜遗憾”……在不胜遗憾的后面,当然是要“提出抗议”了。他放下报,刚要向霍桑诘问,不料他一举眼间,霍桑却已不见,对方已剩下了一只空椅。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隐隐传来了一阵电铃声,停了停,只见施桂走进来说:“有一位来客,等在会客室里,要会霍先生。” “你没有看见霍先生吗?”包朗感到有点讶异。 施桂只摇摇头,自管自退出去。 霍桑既然不在,包朗成了当然的代表。于是,他匆匆走出室去,去会那个来客。在会客室里,包朗看到一个大袍阔服的绅士,双手拄着一支弯柄的大手杖,背对着自己,在赏鉴着壁上的一幅画。一个黑色的公事皮包,放在他的身旁的小几上。此人留着一部连鬓大胡子,蓝袍子,黑马褂,好像刚从证婚席上走下来。 包朗骤眼一看此人侧面的面影,几乎忍不住要喊:“啊!于右任先生!” 但是,当这来宾听到了足声而突然旋过脸来时,包朗方始看清此人的脸庞,较之那位大画家于右任先生瘦削得多。他的端整而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阔边的墨晶大眼镜;他秃着头,并不曾戴帽;从头发上可以看出他的年龄,大约已有五十岁。 此人一开口,马上给予包朗一个太不良的印象! “喂!你就是霍桑吗?”来宾掉过头来,向包朗这样问。他在霍桑二字之下,失落了“先生”二字的称呼,他的应有的礼貌,似乎因为行色匆匆而遗忘在他府上,没有带出来。 “你——有什么事情要找他?”由于来客的语气,那样的傲慢无礼,却使我们这位年轻气盛的包朗,忍不住也把“先生”二字,努力地吞咽下去,只将一个“你”字,拖得特别长,说得特别响! “你不是霍桑吗?——你去把霍桑叫出来!快点!” 这位大架子的贵宾,始终吝惜着“先生”两字尊称,尤其他的嗓音,非常浑浊刺耳,好像在最近,曾患过最严重的流行性感冒,还没有复原,他一面向包朗发命令,一面还把他的手杖,叩得地板阁阁有声,表示他的不耐烦。 来宾这种态度,在包朗的目光里,却是一个新奇的记录。总之,自有爱文路七十七号以来,从不曾走进一个人来,会有如是“温柔”的状貌!依着年轻的包朗素性,恨不能立刻伸手,在他脸上抛上五支小小的手榴弹,以膺惩一下他的无礼!可是,他想了想,却终于耐住了一口气。他说:“好!你——等一等,让我去找他!” 他把身子霍硬地旋过去,准备去把那位“主角”找出来,应付这位温和的来宾,刚一转背,只听有个熟稔的声音,讽刺似的说道:“喂!不必费心!我在这里呀!” 包朗急急掉过头来,一眼望见那个已“割须”而尚没弃袍的霍桑,手拄着那支讨厌的大手杖,一手抓着假须假发和那副墨晶大眼镜,赫然就站在他的身后,正在向他笑! 这一套完全出乎意外新鲜的小戏法,却使包朗的一双眼珠,瞪得像龙眼那样圆!——至此,他方始看到霍桑的脸上,明明留有化装笔的刻画;但先前,他竟完全没有看出来。——他呆住了! 只见霍桑放下那只手杖,伸起一个指头,敲敲自己额角,还在向他微笑,包朗误认为霍桑这种可恶的举动,是在讥笑他:像一个木偶!他的脸上,不禁顿时飞上一层怒红。 这里霍桑整理了一下他的戏剧的道具。他向包朗说:“喂!你为什么不像我一样,去找一副眼镜戴一戴?”他一面向他的年青的同伴调侃着,一面举步回进憩坐室。包朗默默随在他的身后,二人依旧坐在他们的原位里相对坐下。 霍桑望望包朗那张悻悻然的脸,笑问:“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举动,有点无意识?”包朗凝视着霍桑那件马褂上的鲜明的玛瑙纽扣而摇摇头。 霍桑向他解释道:“你听我说,在最近,我担任了一宗任务。我必须在大庭广众之间露脸,而又不能让大众认识我,因之,我只能仿效一下那些名人们的方法,暂时在我脸部,表演一点戏法。戏法贵乎不被拆穿,因之,我在后台,先把自己人的眼力试一试。” 霍桑说毕,包朗沉下了脸,不置可否。一来,他不能扫除他的被讥为木偶的羞惭;二来,他还留着即刻读报时的不愉快。 只听霍桑继续说道:“至于我所担任的事,当然你还不知道,现在让我告诉你。” “我不知道?”包朗把眼梢飘向那张报纸说,“我为什么不知道?” “你知道的是什么事?”霍桑的眼光亮起来。 “是不是为吴道子的那幅画?”包朗说。 “咦!吴道子的画!——”大袍阔眼的霍桑,几乎要从椅子里跳起来。 过去,他的神奇的演出,曾使包朗感到错愕;而此刻,包朗的话,却使他感到了惊诧。他慌忙问:“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 “哈哈!”包朗忍不住扬声笑起来说,“真奇怪呀!你的事情能让千万人知道,而单单不让我知道,这是什么理由?” “我完全不懂你这话的意思!”霍桑愈加讶异。 包朗不答,他把那张报纸递过去,并把那圈花边指出来。 霍桑接过这报纸,眼光很迅速地落到了包朗所指的地方。他把那节新闻读了一遍,他的经过人工装修过的脸上,显露一种非常困惑的神气。最后,他把椅子的靠手,猛拍了一下说:“嘿!可恶!” 单看霍桑这种态度,可知报上刊出这种消息,连他自己也还不知道,包朗不免感到讶异,忍不住问:“你没有把这消息,让报纸上发表吗?” “我凭什么理由,要让他们发表这消息呢?”霍桑含怒反问。 “会不会是你委托人,有意把这消息透露出去的?” “我同样要问,他有什么理由,要把这消息透露出去呢?” “也许,他们想要借重你的名字,吓退那些匪类。” 霍桑的目光,正自空洞地望着远处,似乎并不曾理会包朗所说的话。于是,包朗又笑笑说:“那些本地道士捉妖怪,你见过没有?他们穿着法袍,一手执盂,一手执剑,喝一口水,向空中喷去,喊一声‘霍!’——这些妖怪听到这个霍字就头痛。于是……” 霍桑听他的同伴这样打趣,他把视线收回来,粗暴地说:“我劝你,少说这种无意识的话!我想,你对这件事的情形还完全不知道。”说时,他把手指的骨节,捏出一种吉刮的声音,又道,“这新闻中所指出的匪字,你知道是谁?” 由于霍桑的语气,显出相当的郑重,这使我们这位年青的包朗,不得不收拾起他的俏皮的脸色而静待对方的后文。 只听霍桑问道:“有一个自称为‘侠盗’的家伙,你知道不知道?” “鲁平?”包朗应声而说。他像提到一条响尾蛇! “你也居然知道这个名字?”霍桑说。 “据我所知,他是一个新出品的独脚强盗。但一般人,对他很有一些神奇的传说。” “是啊!”霍桑点点头说,“新近有人,替他取了一个神秘的绰号,叫做‘第十大行星’!” “第十大行星?”包朗摇头,表示不懂。 霍桑解释道:“我们都知道,在我们太阳系中,除了九大行星之外,还有第十个大行星的存在,但是,截至眼前为止,世上还绝对没有一个人,能具体说明这颗行星的面目,这是这个新奇绰号的解释,你明白没有?” 包朗望望霍桑那张严肃的脸,觉得不像是在说笑,他并没有接口。 “我在猜想,”霍桑继续道,“报上的消息。也许就是我们这位侠盗先生捣的鬼。” “他的用意何在呢?” “我不知道。” “他想劫夺那张画吗?”包朗问。 “看起来如此。” “你从哪里得到这消息?” “让我把全部的情形告诉你。”霍桑说,“我们那位委托人——韩祺昌——据报上所载,他是一个华北的收藏家;实际,他是一个住在南京的寓公。他持有那幅吴道子的画,已有十多年之久。最近,有许多人,怀疑他这幅画,并不是一种真迹,使他感到很不快。因之,他久已想找一个机会,把这幅无价的实物,公诸识者之前,以博取一个确切的评价,这是他参加这一次展览的动机。不料,他在刚下火车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一封信。” “是那侠盗先生给他的信吗?”包朗插口问。 霍桑点点头,他说:“那封信,写得很客气。那位侠盗先生在信上说明,他是一个爱好古画的人,久已慕名那幅吴道子的作品,因之他想向那画主人暂借几天,以便细细的赏鉴,信上还说:这幅画,既是无价的东西,他希望画主人把它包装妥贴,放在寓所里面,等候他来亲自领走。你想——” 包朗听到这里,几乎忍不住要失笑。暗想:“唷!好风凉而又漂亮的口气!”他忍不住问:“依你看来,他这一张滑稽的支票,会有兑现的可能吗?” 霍桑整理了一下他的蓝缎长袍的衣襟,似冷笑非冷笑地皱皱眉。他说:“事情的确太滑稽!如果他的‘亲自领走’,真的成了事实,这岂不有些近于一件神话吗?” “不但是神话,并且也是件大大的笑话了!”包朗这样补充。 “但是——”霍桑忽然沉下了脸,坚决地说,“过去有几件事,会证明我们这一个新鲜的角色,他所开出的支票,并不会从铜栏杆里退回!” 包朗听霍桑说,他以一种困扰的眼色望望霍桑的脸,他说:“如果我们这位侠盗,真想劫夺那幅画,他为什么又要写那封信?” “谁知道呢?”霍桑含愠地说,“无论如何,这里面,必然有些诡计,那毫无疑义。——而且,我们那个委托人,他所住的地方,很有点不妥当?” “他住在什么地方,你认为不妥当。” “东方大旅社。” “他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 “据他告诉我,自从跨下火车,他不会让那幅画,离开过他的视线,而这一次的展览,却有五天的期限。他以为他的寓处,能和那个会场,在同一的地点,似乎可以妥善点。” 霍桑说时,他从他的蓝缎长袍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支他所吸惯的白金龙,正待取火燃吸,想了想,忽然把那支纸烟,重新放进烟盒,另外却掏出一支雪茄,把它燃上了火。 包朗在一旁,看着霍桑这种小小的动作,不禁暗暗点头,向他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一个宁静的上午,在这两位青年侦探家的谈话中,轻轻溜走了小半个。这时,日影已在窗帘上面爬得很高,光线射到霍桑身旁的那副墨晶眼镜上,闪出了灼灼的光华。霍桑勒起他的宽博的衣袖,看了看手表,他像憬然省觉似的说:“我必须走了。我曾和他约定,十点钟时到东方去看他,和他谈一谈。” 说完,他把那些小小的布景,假须假发之类,重新搬上他的脸。霎时间,我们这座小小的舞台上,不需要锣鼓的帮忙,转眼却已变换了局面,装点已毕,他从那只黑色的公事包内,拿出一面镜子,他像一位漂亮的少奶奶,使用她的扑粉小盒子那样,在小镜子里只顾左顾右盼,只等顾盼到她自己认为完全满意时,方把那面镜子不轻易地放下来。 在那面镜子,重新放进皮包的时节,我们这位年轻的大侦探,已完全换上了一副中年人的凝重而滞缓的姿态。他的肩背各部,有些说不出的异样;尤其,他的一声咳嗽,确已臻于化境;足以使各种舞台上的任何演员们,对他自叹不如!包朗看到他同伴这种突如其来的神奇的转变,既感到兴奋,又感到钦佩。于是,他忍不住问:“我的任务怎么样?” 霍桑拖着那支弯柄大手杖,已经跨出憩坐室。他回过头来说:“你没有掩蔽,还是躲在战壕里。”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了施桂的迷惘的视线,直达于寓所的门口。背后的包朗,看着霍桑这种蹒跚的步子,他心里想:在他的记事册上,又将增添光荣的一页,这样想时,他也沾染上了那些近代宣传家的毛病,他忍不住高喊:“啊!胜利终是属于我们的!” 我们这位绅士,并不回答包朗的话,他只略略旋转头颈,稍微点一点头。 门口有一个乞丐和几辆街车,看见一位气宇不凡的绅士走过来,他们认为这是当然的主顾,都从不同的方向争夺而前,准备兜摊生意。可是我们这位老绅士,却摇着他的手杖,并没有理会。 这里,包朗呆呆望着这一个新奇的背影,直至于不见,方始回进他的大本营。 第二幕 木偶在橱窗里跳舞 霍桑从七十七号出来,沿着爱文路,一路踱着他的不习惯的方步,穿过了几条横路,在将近走到派克路口,忽有一件不相干的小事,阻止他的前进。 在马路的中心,他看到一个小孩,伸着两条小臂轮流抹着脸,独自在哭泣,这小孩的年龄,在估计中至多不过五六岁。衣衫很整洁,一望之间就能看出这是一个中等以上的家庭中的小孩,这里的地点,已在爱文路的中段,往来的车辆相当多,以一个稚龄无知的孩子,站在这种车马纷驰的地点,那未免太危险!这孩子为什么无人看护而会独自站在这马路中心哭泣呢?他是迷失了路途了吗?当霍桑正在讶异地忖度时,一个急骤的喇叭声,已在十多码外像虎啸那样的飞吼过来!而这孩子却还伸手掩住了面部,全无所觉。 热心的霍桑,来不及再考虑长短,他慌忙单手提着皮包与手杖,放弃了绅士形的步法,而急骤地奔到路中心,把这哭泣着的孩子,挈领到了行人道上来。 在行人道上,霍桑掏出他自己的手帕,温和地代这孩子拭干了眼泪,他看出这孩子着一个非常惹人喜爱的脸,尤其,一双乌黑的小眼,更显得聪明。这时,这孩子既收住泪,目灼灼地仰视着霍桑的胡子而显露一种亲密的样子,却并不像一个普通的小孩那样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庞就害怕。 由于这孩子的状态太可爱,却使霍桑搀住了他的小手,忍不住柔声问:“你为什么哭,谁欺侮你?你的同伴们呢?” “我要去看。”这孩子的活泼的眼珠,仰射着霍桑的大圆眼镜而这样说。 霍桑不明白这孩子所说的是什么。他只觉得这样一个孩子,他的家人们一定不会容留他单独在马路上乱闯。也许,他已和挈领他的人们失散而迷了路。他既发现了这事,他觉得有把这个迷路小孩送回到他家里的必要。于是,他又低头柔声地问:“你的家在哪儿?告诉我,让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不!”孩子指指马路的对方,他仍旧说,“我要去看。” 霍桑顺着这孩子所指的方向而远远地看时,只见马路的斜对方,有一家小小的店面的样子窗前,正挤着一堆人,在那里看热闹。似乎这地方正有什么足以使人迷恋的东西,已粘住了许多人的脚步。 当霍桑的视线跟随那枚小小的手指而飘向那个人群中时,这孩子还在牵着他的绅士式长袍的衣角,而连嚷着要去看。 由于这小孩的状态太可爱;也由于我们这位大侦探家,一向是很喜欢孩子们的一个,这使他觉得有些不忍拒绝这孩子的要求,而主要的是他在想:也许,在这马路对面的那个临时小集团中,正有这孩子的监护人在着。在那里,他可以让这孤单乱闯的孩子,由他的家人们领去,而卸去自己这种不必要而又必要的责任。 好,就陪他去看看吧。 霍桑把他的手杖换握在左手,公事包挟在了肋下,空出右手,他索性把这孩子握抱起来,敏捷地——当然不复再是绅士性的步法——穿过往来车辆的隙缝,而直达于马路的对方。 走近这一个人丛,霍桑方看出这里是一家西装成衣铺,铺面只有狭狭的一开间,可是装修整齐而悦目,一群忙中有闲的人们,正在这小店面的样子窗前,砌成了一架疏疏的围屏。 这里有什么新奇东西,能吸住那么多人的脚呢? 一看这样子窗内,孤单地,矗立着一个高大与人相等的西装木偶。——这是一座在这镀金大都市中所最容易看见的专供穿上体面衣衫而在人前拢样的“衣架”——一副“Smart”的样子,“活像一个人!” 呵!一个“虚有其表”的木偶,有什么好看? 但这一位木偶先生,的确有点特殊。平常的木偶,似乎由于他们不知自己只是一个“衣架”,所以,他们一旦地位站得高一些,或是偶尔衣服穿得漂亮了些,他们老是神气活现地面对着一切人!而眼前这一个木偶,他还有些“自知之明”;他似乎还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脱掉帽子,没有脑子”的东西。因而他有点怕羞,只将背部向着人。 “咦!这一个木偶,为什么脸对着里面呢?”霍桑心里,这样不经意地想。 只听人丛中有人在说:“看吧!他马上就会旋转身子来。他的脸,滑稽的很咧!” 被抱在霍桑臂间的孩子,听到这样说,他把他的身子向前伛着,意思是要霍桑走向前些,可以看得更清楚些。霍桑无奈,只得在人丛里挤前了一步。 果然,只一转眼,这木偶已在开始他的有趣的活动,只见他的身子,像一个初学舞的人们那样在把他的身子僵硬地旋过来。霎时,他已让围观着的群众,看到了他的一个正面的全部轮廓,他的面貌,的确相当滑稽。 这木偶还有一些其他与众不同的地方。 平常,凡属成衣店内高供着的木偶,他们为了负有广告的使命,他们总是拣选最配身最入时的衣服穿在身上而招摇上市。至于眼前这位木偶先生,他太老实啦!相反的,他所穿的,竟是选择了最不配身的一套:上衣,显得肿臃无度;而裤管,很像两条乘过凉的油炸脍。那套衣服既不簇新,而又并不合乎眼前的时令。总之,如果他是一个聪明的木头人,也许他能想到:穿上这种不体面的“肥皂西装”,那一定会使那些烫着卷发画着眼圈,涂着口红,染着蔻丹,颠起了银色的高跟鞋而站在先施永安橱窗里的新时代的异性木偶们,不再对他丢眉做眼,那是无疑的。 由于这位木偶先生的衣服,穿得不称体,却使我们这位年轻的霍桑先生,立刻发生了一点敏感性的反应。因为,他已想起,自己身上的那套大袍阔服,实在也有点不配身。 这木偶的年龄——如果给他一个年龄的话——约摸是三十五六岁。光着头,不戴帽子,唇上有一撮卓别林式的小黑须。鼻尖很高,颇有密司脱“匹诺丘”的风度。此外,他颈子里,却还拖着一条耀眼的红领带。 由于这木偶的年龄已并不很轻,他的一只耳朵上有些油漆已经剥落。似乎他的主人,怕他发生浓化,因之在他的耳轮上,特地替他贴上了一小方橡皮膏,约有指面那么大。 凡此印象,都在我们这位老绅士的黑眼镜里,很不经意地轻轻滑了过去。 以上,便是我们这位中国籍的密司脱“匹诺丘”的全貌。总之,除了他会摹仿“无锡型”的旋舞以外,却也别无出奇之处。这也值得破费宝贵的时间,而驻足围观吗? “上海人真是太忙也太闲。”霍桑这样想。 但那孩子却很高兴地说:“你看呀!他的胡子短,你的胡子长;长胡子好看,短胡子真难看。” 他一面说,一面天真地伸手抚弄着霍桑的面颊。 霍桑慌忙偏转过脸去,他怕一不小心,会当场变出“返老还童”的魔术,只听这孩子还在起劲地向他问:“你看,这一个木头人像谁?” “我不知道。”霍桑只好摇头。一面他的眼珠向四周搜索,看看这人群里,有没有人找寻这孩子,他好交卸责任。 “让我告诉你吧!”孩子说,“他像那本电影里的坏蛋。在上一集里,那个坏坯子,已经跌进了水牢。” 哦!霍桑见并没有人来找这孩子,他的眉头,不觉渐渐皱起来。 “你看看像不像呀?”这孩子只顾天真地追问。 “像吗?我看不出。”霍桑心不在焉地随口答应,他一心想要找到这孩子的保护人,以便引身而退。 “你说不像吗?交关像。——你没有看过那部电影吗?”孩子固执地,坚持着他的小意见。他又补充说:“那张好看的片子星期三要换下集。我们在调片子的日子就要去看。——你去看吗?” “哦!我也去。”这时,霍桑的眉毛皱得更紧。他觉得他已让他自己找到了一个相当大的麻烦。抱着这个不相识的孩子,怎么办呢?除非,向他问明地点,亲自把他送回去。可是自己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 正在为难,忽听得身后,陡有一个尖锐而带惊喜的女人的声气在喊叫:“哎呀!我的阿官,你要吓死我了!” 那是一个穿青布衫的壮健的中年女佣,从人丛里伸出两条结实的手臂,简直不等霍桑看清她的面貌而已经像猛虎夺食那样地隔手把那个孩子夺了去! 那个女人喘着气,一面以一种绝对不信任的恶意的眼光瞅着霍桑,好像说:“这孩子怎么会让你抱着的?”而一面她又以一种责怪的眼光再望望那个孩子,却好像说:“你怎么会让这个不相识的家伙抱着呢?” 这女佣的紧张的脸色,却并没有丝毫影响着这孩子的嬉笑与活泼。他虽被那女佣硬生生地抱走,他仍以一种留恋的眼色,远远望着那个橱窗里木偶,一面也以同样的眼光,时时回顾霍桑。 这里,霍桑目送着那女佣抱着这可爱的孩子,从行人道上渐渐走远,他还听到这孩子在问那个女佣。“那个木偶像不像那本电影里的坏坯子?”他也隐隐听得这女人尖锐的声气说:“坏坯子已经上当了。” 第三幕 木偶逃出来了! 为了这一件意外发生的小事件,却使霍桑意外破费了很宝贵的十几分钟。看看手表,已达十点十七分,这已超过和韩祺昌预约会晤的时间,不得已,只得放弃了素向的习惯,急急跳上一辆人力车,而直达于南京路中的东方大旅社。 那位着名的古画大收藏家的寓处,在这大旅社的三层楼,号数是三百四十九号。霍桑跨出电梯,小心地踏着绅士型步子,他走到这三百四十九号的门前,像隔日一样,在门上轻轻叩了四下。 弹簧锁的旋转声中,这房门轻悄地开成了一条线。在一个不满五寸宽的狭缝中,有一个狐狸那样机警的脸,很谨慎地向外窥视了一下。——这是那位古画收藏家的贴身侍役,名字叫做徐模。一个具有典型性的苏州青年。——这一个狐狸那样的脸,向外一探,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材相当高大的戴眼镜的大胡子。一手提着公事皮包,一手还拄着一支粗粗的手杖。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门缝里的脸面慌忙退了好几寸。 “你找谁?”这苏州声气匆匆问了一声,随手就想关门。 由于过去的四十八小时中,这一间三百四十九号的房间中,好像已被什么骇人的东西,播散进了一些骇人的空气,却使我们这位面目一新的霍桑先生,几乎无法越过这一重森严的门禁。最后,还是由桑霍搬掉了他脸上的一些小布景,而又放出了他的本来的语声,他方始在这苏州朋友的惊疑不止的视线之下,得以自由穿过这一道奉命警备着的哨兵线。 这位古画大收藏家,久等霍桑不来,正自非常不安,在这一个静静的上午,有两整支的雪茄,已在他的内心焦灼的火线之下轻轻燃成了灰。而眼前,却又伸手取到了第三支。他是一个年近六十岁精神健朗的老者。国字脸,八字胡,白皙的皮肤,光滑的头发,都显出他素向生活的优裕。只是,他的一双略带近视而又精于鉴别的法眼,却像他的苏州仆役一样,随时随地,都在像人闪射多疑的光。当他看到一个矫捷灵敏的私家大侦探,竟一变而为大袍阔服满面浓胡的博士,他吃惊得几乎要叫起来,但是,当他把他的善于鉴别真伪的眼光,验明了这私家大侦探的正身无误时,方始透出了一口十多磅重的宽怀的气。 “哎呀!霍先生,你来得这么晚!”他像怨望似的这样说。 “不错,我来迟了二十分钟。”霍桑看着手表,抱歉地说,他抚摸了一下他的人工培植的胡子,仿佛在说明:为了化装,以至耽误了预约的时间。 “我又接到了一个电话!”这收藏家用失惊地声调说,“这是第二个电话了!”他把询问的眼光,望望他的苏州仆役。又说:“那是在八点半钟打来的?” “又是他的电话吗?”霍桑在这位收藏家的对面坐下,取出一支雪茄,镇静地把它燃着。一面问:“他在电话里,又有什么高论呢?” “他还像上一次一样,一开头,就直接痛快,说明他是鲁平。——他劝我客气些,还是把那张画,赶早包装妥善,等他亲自来取,免得双方破脸!要不然——” “要不然便怎么样?”霍桑又好气又好笑,不禁猛吐了一口烟。 “要不然吗?——他说:他已准备下了十二条半计策,要来抢夺这一幅画!” “十二条计策之外,居然还有半条?”霍桑从他的大圆眼镜片中。望望对方那张充满惊讶的脸,他真忍不住要失笑。 收藏家又说道:“他说:他的计策本来共有十三条,其中一条比较不大好,所以只好算半条。” “妙计竟有这样多,他是不是已新开了一家专造计策的工厂?”霍桑见这大收藏家神情惶迫得可怜,他故意把自己的态度,装得格外坦然。 “而且——”韩祺昌急急连下去说,“他还告诉我这十三条计策,其中有一条,眼前已经开始进行;并且进行得很顺利,差不多将要成熟了。” “哦!”一缕淡淡的烟,从这大侦探的假胡子里漏出来。 韩祺昌见霍桑全不重视他所说的话,不禁格外着急,他像唤醒对方瞌睡那样地高声说:“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不怎么办,”霍桑依然很冷静。“到了展览的日期,你把你的画挂出来;等到展览完毕,你把你的画收起来。此外。还有怎么办?” “哦!有这么太平吗?” “一切有我?”霍桑抛掉烟蒂,理理他的假须。 我们这位年轻而着名的私家大侦探,这时虽尽力安慰他的当事人,可是,对方这一个多疑的老者,却依然感到不能释然。他想了想,又说,“你没知道那个家伙的绰号吗?他——” “我知道,”霍桑不让对方说下去,“他的绰号很多。——但是,绰号并不能当炸弹,把这个绰号抛出去,也不会发生吓小孩的声音的,是不是?” “不过,我新近还听得有人说起,——”这位收藏家依旧固执地说,“这个家伙,他有一个怕人的绰号,叫做‘看不见的人!’我听得说,他在这里上海捣了好几年的蛋,从来没有一个人,曾看到他的真面目!甚至,我还听得说,在他手下,有一千多个羽党,但是他这一千多个羽党们,也从来不曾看到他们的首领,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想——” “哦!你以为看不到他的人,就很可怕吗?”霍桑忍不住扬声发笑,笑得假须都在颤动,他说:“人虽看不见,影子总该有一个,只要他还有影子,我就要把他的影子抓过来,赏他吃些雪茄。” “嗐,霍先生,你不要专门说笑!我很怕!——”神经过敏的韩祺昌,满面忧虑而摇头。 “你怕什么呢?”这位青年的老绅士,理着他的长而浓的美须,几乎感到不能忍耐。 这大收藏家暂时不答,他把他的略带近视的法眼,飘到了室中的一口大衣橱上,霍桑知道,在这大衣橱里,锁着一个特制的狭长的手提皮夹,皮夹里就放着那张唐代的稀世的大杰作。这是这位大收藏家的半条以上的命,——差不多是寝食不离的东西——他似乎害怕那个所谓“看不见的人”会用了什么隐身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这一间大旅馆,而把他的半条性命劫夺去,这是他的忧虑不安的原因。 霍桑从黑眼镜里,看看这一位忧郁症的患者,觉得无法可想。他只得说:“既然这样不放心,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宝物,暂时寄存进银行,或交托这里的账房暂时保管?这样,你的责任岂不可以轻一点?” “但是——”大收藏家眼望着那口大衣橱,迟疑地摇摇头。 “这也不妥,那也不妥,那只有一个方法——”霍桑把视线送到室隅那个像一座木偶那样,呆呆矗立着的苏州仆役的身上,而滑稽地说:“那只有请你的贵管家,搬一个椅子,静静地坐在这衣橱前;再让你的贵管家睁着眼,静静地看着这扇橱门,这样,大概总是千妥万稳了!” 他说时,想起在京剧中有一句戏,叫做“盗银壶”,那柄银壶的主人,为了怕这银壶被盗,他让他的一名大眼睛的小厮,眼睁睁地望着那柄银壶而不许眨眼,这种滑稽的方法,想想真是非常可笑的!现在,自己所说出的办法,如果真的做起来,也岂不和那句戏剧中的幽默的演出,完全相同吗? 霍桑看看那个狐狸脸的仆役,再想想那辆“盗银壶”中的大眼睛的小厮,他的无可遏止的笑声,几乎要从他的假胡子间放纵出来。但结果,他终于收起了他的笑容而向他的当事人正色地说:“最要紧的一点是,从眼前起,你不要让任何一个陌生面目的人,闯进这间屋子,我们不妨静静地等待,且看那位看不见的侠盗先生,将用什么方法,从黑暗中伸出他的神秘的手来‘亲自领走’这幅画?” 霍桑说着,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又用一种有力的声调,安慰这位收藏家说:“你放心吧!你的画,是你的生命,也是我的名誉。我不会让人家把我的名誉抢劫了去!现在,有一点小事,我还要去查一查。” 说完,他不等他的当事人再发言,拎起皮包,抓起他的大手杖,听他咳嗽一声,便又拖着他的绅士型的滞缓的步子,从四条狐疑的视线之下,悠然离了这间空气紧张的屋子。 走出三百四十九号房间以后,实际上,霍桑并没有远离这大旅社,这一个剩余的上午,他在进行一种小小的工作,他的工作,是暗地调查这大旅行社中的旅客循环簿。他对三层上的最近的旅客,相当注意;尤其,他对邻近三百四十九的几个房间,更密切用心;但结果,他并没有获得他心目中的所谓可疑的“线索”。 下午,继续密查了一会儿,便悄然走进一个房间,他以暂时休息的姿态,等着这事件的自然发展,他所走进的房间,并不是那位收藏家所住的三百四十九号,而是距离三个房间以外的三百五十二号。——这是隔夜他所预订的一间。在这里,我们这位具有双重人格的老绅士,烧上一支烟,一面休息,一面静静地思索。 他想:光天化日的时代下,一个盗匪,要抢夺人家的东西,在事前,他会把他的大驾光临的消息,通知事主知道。像这种滑稽的奇事,好像只有在小说或电影中才会有,在自己所遇的事实上,似乎还很少先例可援。 那么,这一次,这一位侠盗先生,真的竟会实践他的预约吗? 如果这一张支票真的兑了现,如果那张古画这一次真的在这种情形之下遭了劫夺,那岂不是成了一种不可信的奇迹了吗? 难道世上竟有什么不可信的奇迹会突然发生吗? 那位侠盗先生,将用什么方法,完成这种奇迹呢?——难道他真有十二条半妙计吗? 霍桑愈想愈觉好笑,肚里的好笑积得太多,他几乎独自一人也快要将笑声喷放出来。但是,他还没有笑出来咧!第二个念头连着想:根据警探界的传说,那位“新近上市”的“侠盗”先生,过去,的确曾作成他们服用过多量的阿斯匹林与头痛粉,那是事实咧! “喂!还是不要太大意!”霍桑暗暗规劝着自己,他终于没有笑出来。 一个下午,在大侦探的欲笑不笑的尴尬状况之下度过了。 这天夜晚,霍桑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在甬道里,看到一个穿学生装的短小精悍的青年,扬着脸,在窥望三百四十九号门上的牌子。那人的神情,很有点鬼祟。霍桑心里一动。一眼看这甬道中的数步以外,装有一架电话。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走向那架电话机之前,他一面报号数,一面从墨晶眼镜里面歪过眼梢,留意这青年的动静。 那个青年似乎并没有觉察有人正在注意他,他只顾在这三百四十九号的门口,来,去,去,来,走了两三遍,看样子,好像正在窥探这三百四十九号的门口里,有没有人走进来。最后,看他露着一些失望的样子,却向甬道的那一端,扬扬走了过去。 霍桑认为这人的行动,很有点可疑。等他走了几步,急忙抛下话筒,暗暗加以尾随。 那人正从盘梯上面走下来,霍桑也从盘梯上面远远跟下去。 走到底层,这里却是这一座巍巍大厦中的一个热闹的中心点。这时,四下华灯掩映,正当都市群众吃饱了夜饭,上夜市的时候。由于出入者的众多,再由于霍桑还保持着他的绅士式的姿态,行动略一迟疑,眨眨眼,却让那个形迹可疑的家伙,一溜烟地漏出了他的视线网。 在这种情形之下,霍桑觉得要找那个人,事实已不可能。他姑且举步,向前面的一个弹子房中走去。 在那空气热闹的弹子房里,有许多人在活跃地舞弄他们的弹棒,如果霍桑还是平常的霍桑,他很可以参加这个弄棒的集团,大家玩一下。但是,眼前他不能。以一个典型的旧式绅士,加入这种游戏,未免有点不相称。他在这棒林里面呆站了一会儿,细看,觉得并无什么可注意的人物,于是,他仍以绅士的步法踱出了弹子房。 隔壁是一间附设的咖啡座,可供旅客们吸烟与憩坐,或是进些饮料。霍桑选择一个位子坐了下来。他以早晨对付包朗那样的傲岸的姿态,支使着那些侍者们,引得许多视线,都向他的大袍阔服上撩过来。但是,其中决没一双透视的眼睛,能看出他的浓胡子背后面的真面目。 坐下不久,有一件可异的事情,闪进了他的眼角。这事情非但可异,简直有点骇人——而且,可以说是非常骇人! 在距离他的座位不到三码远的地方,靠壁一个火车座上,坐着一个穿西装的人,在那里看报。那个人的坐的姿态,与其说他是坐,毋宁说他是躺。他的上半身,全部被一个整张展开着的报纸所掩而看不见。两条腿展成八字形;腿上所套的一条西装裤,皱而又旧。具应有的笔挺的线条,似乎在前半世纪已经消失。而下面一双具有历史性的皮鞋,其尺寸之伟,却大到了惊人的程度。 以上是霍桑在无意中所接触到的对方那人的第一个特异的印象。 一个横着身子看报纸的人,穿的是一条旧裤和一双大皮鞋,论理,这也并无丝毫可异,是不是?可是,在第二瞬间,那个家伙偶尔放下报纸而把他的尊容映射进霍桑的视网膜时,霍桑的一个心,却像被一具弹棉花的东西弹了一下——他吃了一惊! 他一眼看到那张特异的脸,真面善啊!是在什么地方曾经“识荆”过的呢? 由于这件事的离奇,离奇除了出人意想之外,还使霍桑在最初的三秒钟内,完全想不起这人是谁。直等第四秒钟,他被对方那条鲜红耀眼的红领带,唤起了他失去的记忆,他才陡然想了起来! 那人非别,正是那个在样子橱窗里跳过广告舞的西装木偶!——一个曾有“一面之缘”的“老朋友”! 你看,一撮小黑须。一个高鼻子,一双大小不同的怪眼,什么都一样!总之,对面这人倘然不是那个木偶的照片,那个木偶,就是对面这人的造像! 千真万真,那位木偶先生,已从他的橱窗里溜了出来。 木头人活了!木头人竟从成衣店的样子窗里走出来玩玩了!这是一件太不可信的事!那么,明明一个活人,为什么要扮成木偶的样子呢? 这一件突如其来的神秘得近乎荒唐的怪事,迫使霍桑不得不从墨晶眼镜里面瞪出了他的惶骇的视线而向对方注视了更惊奇的几眼。但是,对方那个木偶,他的木制的脑壳里,却好像完全没有觉查,有人正在对他密切地注意。他依旧悠悠地在读着他的报,甚至,他的姿势也绝对保持着一个木偶应有的姿势,看样子,他简直表示,即使头上“天坍”下来,他也不会动一动! 对方的木偶是这样,但是,这里的霍桑,他的脑子,却并不是木偶的脑子呀!由于精密的注视,他在对方这个木偶的面部,看到了一些可注意的小东西;由于看到这一点小东西,却使他的脑内,立刻展开了比闪电更快的活动。由于脑内敏捷活动的结果,有一件事几乎使他丧失了绅士型的镇静,而几乎立刻要失声惊叫起来! 哎呀!他就是——总之,他就是他所要找的那个人! 何以见得呢? 在早晨,他在那东西装成衣店的玻璃橱窗里,曾看到那个木偶的一个耳朵上,贴着一小块橡皮膏。当时,以为这木偶脸上的油漆,或许已经剥蚀了一点,并不曾加以十分的注意。 现在,对方这个机器的木偶,他的耳朵上,竟也贴着一方同样的橡皮膏,——并且同样地贴在耳轮上!岂非滑稽之至! 当前这个活的木偶的耳朵上,为什么要贴上一方橡皮膏呢? 据传说,那位侠盗先生,左耳轮上,生有一个鲜明如血的红痣。他当然不愿有人看到他这显着的商标。因此,特地贴上一些东西,把它遮掩起来,这是唯一的理由。 那么,对方这个有机的木偶,岂非就是鲁平的化身吗? 哎呀!这可恶的东西,毕竟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了! 他这样装神弄鬼,当然必有目的!他的目的何在呢?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这神奇的捣鬼一定是有关吴道子的那幅画,一定无疑了! 以上的思想像一架电扇那样急剧地在霍桑脑内转动,电扇转动到这里,却迫使这位悠闲的绅士不能继续维持镇静而感到必须赶快采取一点动作了。虽然他还不及决定他的动作应取怎样的方式,可是他已准备迅速地站起来。 就在霍桑将站起而还没有站起的刹那间—— 不料,对方那个木人,他好像已经接获了什么心灵上的电报,他竟比霍桑先一步站起来。看他伸伸腰,打了一个沉重的呵欠,这好像告诉人家,他在那家成衣店里,做了一整天的广告,已经疲倦得很。现在,他已准备回到他的玻璃窗里,要去睡觉了。 只见他又整理了一下他的漂亮的红领带!勉强撑起了一大一小两个毫无精神的倦眼,失神似的向四周看看,看样子,他是预备马上要开步了! 霍桑睁大了紧张的两眼,急忙从位子里紧张地站起来。紧张地想,嘿!不要让这家伙溜走啊! 他准备大步向这木偶先生走去,让这位若无其事的木偶先生突然看到了而吓一跳! 他还没有举步咧。 蓦地,有一个身材非常高大的人,竟像一座屏风那样拦住了霍桑的去路! “什么事?”霍桑的大圆眼镜里面几乎要冒火! “先生,账。”那个站在霍桑面前的白衣侍者,他向这位大袍阔服的绅士,鞠着躬而十分和缓地说。 不错,他吃过一客西点,与一杯咖啡,账是应该付的。以一个大袍阔服的绅士,不能够吃了东西而不付账吧? 可是,等到霍桑用最敏捷的方式,办完了这件小交涉,却已被耽误了两分钟以上的时间,就在这两分钟以上的短促的时间中,举眼向前一看,对方已只剩下了一只空椅。 那位木偶先生走失了! 第四幕 返老还童的木偶 霍桑不及照顾他身上的绅士气派。他以顽童逃出课堂门那样的步法,慌张地从这里一扇最近的门内飞跃出外!——这扇门,也就是那位木偶先生以蜗牛那样的步子跚蹒踱出去的地方——离门不远,就是电梯的所在处。这时,那两架并列着的电梯,左边的一架,恰巧在缓缓上升。霍桑把敏锐的视线向这架电梯中抛掷进去,他从那扇正在关闭的电梯的门隙里,看到一只特大的鞋尖——正是那位木偶先生的鞋尖呀! 还好,右边那架电梯,恰正由上而下。霍桑撩起袍角,慌忙跳跃进去。巧得很,这架电梯里面,单只他一个乘客,当司机恭敬地问他到第几楼时,霍桑绝不考虑而焦暴地说:“三楼!” 到达了三楼,在那静悄的甬道里面,绝对不见那位木偶先生的神秘的影子。霍桑重新走向那架左边的电梯前而按着铃。——这是那个即刻搭着上升的电梯——他一问这一架电梯中的司机,据答:即刻那位穿旧西装而有小胡子的先生,他是直上了六层楼。 于是,霍桑也搭这电梯追踪而直上六层楼。 在六层楼上胡乱找了一阵,他和那位“老友”,依然“缘悭一面”。慌张喘息之余,他抓住了一个侍者,把那个木偶的状貌约略描绘了一下而问他曾否看到过这样一个人。 “有的有的。”那个侍者绝不踌躇,冲口回答。 “现在,他到哪里去了?”霍桑紧张地追问。 “我看见他从左边的电梯中匆匆上楼,又从右边的电梯中匆匆下楼去了。” 霍桑感到目定口呆。 单等这侍者走远,他独自一人,站在电梯之前,不禁焦灼如焚。他伸手乱抓着自己的头发,几乎把他的头发连根拔下来!——诸位不要忘记,他的头发原是可以连根拔下的。——一面,他在狠毒地轻轻诅咒: “该死的畜生!我要请你等一等!” 焦躁过一阵之后,他陡然想起:哎呀!那张倒运的画,不知怎么样了?该不会那样快地就生问题吧?想到这里,他马上记起了旧小说里所常常提到的所谓“调虎离山”的字样,他觉得不能再耽误。他慌忙按着电梯的铃,再由六层楼上下降到三层楼。 在电梯内,那个司机向霍桑看看,他疑惑这一位服饰庄严而神气不很镇静的绅士,已发明了一件都市中的新型消遣,他是不是已把电梯当作了汽车,而在举行夏季的“兜风”呢? 回到三百四十九号房间,只见这屋子里静悄悄的,依然无形保持着前半句“盗银壶”的幽默的姿态。主要是那柄“银壶”并没有被“盗”!这使霍桑把一颗从电梯中提下来的心,重新缴纳进腔子。可是,当时他的擂鼓那样叩门声和他的仓皇不定的神色,却已使那位胆小的收藏家和那个狐狸脸的苏州朋友,大大吃了一吓! 当晚,霍桑就住在他所特辟的那间三百五十二号的卧室中,并没有回归他的爱文路的寓所;这必须归功于那位木偶先生的无形挽留。 在床上,他像拨算盘然那样的拨动着脑细胞。他在想:—— 自己今天,会突然会晤到这位神秘的木偶先生,这真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那位木偶先生,会认出自己的面吗? 看他的悠闲的样子,他好像并没有认出自己的面目吧? 如果真的不认识,他为什么又在电梯里面躲闪似的兜着圈子呢? 假定他已认出了自己的面目,那么,也许他已大大地吃了一惊,因而在电梯内,临时演出大套的魔术。 有一点完全不可解,他为什么要把他的临时的造像,高供在那成衣店的样子窗里呢?——霍桑觉得找不出那个答案来。 最后,他记起白天的一番对话,记得那个胆小的收藏家曾说:“他——这位独脚的侠盗——手下,共有一千多个羽党,也从来不曾见到他们的首领,是个怎样的人物!” 霍桑从以上的几句话里,找到了一个特异的结论:鲁平所以设置那座木偶,是让他的党羽们,可以认出他临时的化装的面目。 这似乎是唯一的可能的答案了。虽然这答案似乎太离奇,而也有些近于牵强。但是,除了以上这一个离奇而牵强的答案之外,还有什么更适合的理由呢? 总之,这一晚,霍桑的脑壳,已代表了那家成衣店的样子窗;他让那位木偶先生,在他的脑膜上整整跳了一全夜的回旋舞。 有一点是可以决定的,霍桑想:无论如何,那家小小的西装成衣店,必定是那位“侠盗”先生的一个巢穴,那是无疑了。他记得,不久的过去,全上海的那些警探先生们,曾倾其全力以搜寻这“侠盗”的巢穴。他们等于一队被枭首的苍蝇,曾在四下乱钻乱撞。结果,他们像在北冰洋里捕捉热带鱼,连一个小水花也没有找出来。现在,他若将他自己的发现,报告了官厅,请求到一纸搜捕证,而把那家成衣铺子包围起来,这样,至少可以捣毁那位“侠盗”先生的一个巢穴;同时也至少可以抓住他的几个羽党,也是一件快意的事。然而不妥,照这样办,拨动了“草”惊走了“蛇”,那似乎是件非常愚蠢的事!还是别寻妥善的方法。 最后的决定,他放弃了那个包围成衣店的策略。但,无论如何,他要再到那个木偶的公馆里去看一看,以便找些补充的线索。 第二天一早,第一件事,他先到三百四十九号中去看一看,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以十分郑重的姿态,警戒着韩祺国主仆二人,他说:他已查出鲁平的羽党们,已混进了这旅馆。因之,他们万不能让无论什么人,随便闯进这间屋子来。说完,他仍以最悠闲的绅士态度,踱出这东方大旅社,而再度去拜访那位木偶先生。 这位中国旧官僚式的绅士,他又怀着他的鬼胎,小心而恭敬地走到了那位“洋大人”的“写字间”之前。可是,抬头一看,他呆住了! 原来,这里已有一些簇新的花样发生了。 怎么?木偶先生公出了吗?——不是的。 窗子里的木偶先生并没有远离他的职守,但是,他已换了一种新的姿态。呵!他像我们这大都市中的“大人先生们”一样,面目非常之多!而其摇身一变,也非常之快!今天,他不再穿着昨天那种卖肥皂的西装,他已换上了很漂亮的一套。裤缝,烫得挺而且直;几乎可以代替一支密达尺。皮鞋,擦得如此之亮,简直闪耀得使许多狭窄的眼睛睁不开。他的“尊容”,已经过美容院的着意修整,小胡子也早已剃去了。他的葺理得可以和女人比赛的头发,好像隔着玻璃也能闻到美发浆的香味。——并且,他大约还曾服过什么高效率的返老还童的补药。你看:仅仅一夜之间,他竟变得这样的年青白皙而俊俏。在他襟间,齐备着康乃馨花,小绸帕,与舶来品墨水笔。他的一手,以最优美的姿势拈着一支品质最高贵的烟;另一手臂间,却“神气活现”地挟着一册厚得足使乡下亲戚看着发呆的烫金字的所谓“外国书”——虽然并没有人知道,这本书的内容,是否真有艰深的文字?抑或仅是吓吓人的“无字天书”?虽然更没有人知道,这位木偶先生,他是否认识这本书中的艰深文字,抑或仅是书中的文字认识他?——总之,他这绣花的“fashion”,却已十足具备着一般夹铜大学生们在周末例假中打扮好了上公园或咖啡座中会爱人时的种种必要的风度。——呵!他今天变得聪明啦!对呀!他必须改变如此的作风,那才可以使那些被高供于“三公司”玻璃窗内的所谓前进的异性偶像,把他们描黑了的眼圈,对他一五一十地抛过来呀!简单些说吧,今天的木偶先生和昨天的木偶先生已完全变了一个样。如果说,昨天的木偶先生是属于“卓别林”式,那么,今天的木偶先生,却已变作了一个“罗克”型。 窗外的霍桑,睁大了敏锐的眼,从双层的玻璃中间向这木偶,细看了半晌,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特点。就是,昨天的木偶,胸前拖着一条红领带;今天这个木偶,同样也拖着一条红领带;而且,连领带上的花纹,也和昨天一样。霍桑眼望着那一鲜红耀眼的红领带,有个思想在他脑内开始了闪动。他想:隔夜的想念,最初以为太牵强,照现在看,也许有点意思吧?这一条红领带,会不会就是这位木偶先生特地留给他羽党们的又一标记呢? 他又翘起了于右任先生的胡子,向这木偶冷笑:“你这可恶的东西!不管你在进行何等的诡计,无论如何,我已认识你的面目;至少,我已认识你的标记。好吧!我在这里静待,看你把十二条半的妙计,逐一地施展出来。” 这位年轻的老绅士,兴奋地跳上了一辆人力车,在人力车夫拔腿飞奔回东方大旅社的途中,他还在默默地想:“单等那个可恶的东西把诡计施展出来,也许,自己可以‘将计就计’和他玩一下。”他正想得非常高兴,但是,他却没有料到,当前的戏剧的发展,竟迅速得完全出乎他的意想之外。 第五幕 木偶作有计划的撤退 人力车在这大旅社的商场部分停下来,我们的霍桑先生,也就从这商场的入口,悠然踱进了门,他并不急于回进旅馆,却在这五花八门的大商场中,挥着他的“四点一刻”,东一张,西一望,消磨着他的内心紧张的时间。看他外表的样子,倒像我们在这个大都市中所习见而被称为“某种鱼类”的老太爷;偶尔亲自出门,准备办些东西,回家孝敬他的粘在膝盖上的姨太太一样的悠闲。 他看到那些金碧辉煌的橱窗里,真是一个舶来品的辎重营,许多耀眼的奇光,足够使你衣袋里的几张中国花纸,被吸得自动逃亡出去。 在这个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我们那个大都市中的最优秀的一群,照例,还是一个冬眠状态的时间。因之,这一个贵族化的大商场内,顾客还没有十分上市。霍桑信步走来,前面是一个陈列化妆品的部分,他无意中看到数步之外,一个玻璃柜子,有一个穿西装的人,正自指指点点在和一个柜内的女职员说着话。 第一眼,霍桑看到那个人的背影非常壮健,身上那套西装,裁制得也相当称体。虽然看不见这人的正面;但是,单看背影,可知这人是个很体面的小伙子。 在第二瞬,霍桑感到这人身上所穿的那套西装,其颜色花纹,映进自己的眼内,好像并不是第一次;而此人头上的一丛乌黑而光亮的头发,那梳理的式样,在自己的视网膜上,也有一种熟稔的感觉。 我们这位老绅士的一颗年轻敏感的心,开始有点震动。 桑霍正对这人,加以较密切的注视,恰巧这时候,这个身穿漂亮西装的家伙,偶尔一旋身,却把他的一个侧面的回影,投进了霍桑的视网。在这绝短的一瞥之中,霍桑虽只看到此人一个白皙的面庞而还没有获得一个较清楚的印象,可是只这一瞬之间,霍桑却已看到此人白皙面庞之下,正有一些鲜红耀眼的东西,在他的墨镜大眼睛边缘上,轻轻掠过去。 呵!一条红领带! 哎呀!当前这个家伙,不就是“适间走访,未获畅叙”的“故人”吧? 奇怪!我们这个狭窄的地球,竟会变得这样的狭窄!想着曹操,曹操就到。这未免太巧了! 这一条神秘的红领带,却使霍桑全身的神经,像装上了一座绞盘那样收紧起来! 霍桑的绅士型的步子,因此不由渐渐停滞,那支手杖在地面粘住了。 如果当前这个家伙,正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他想,那么自己自然应该立刻采取一种适当的动作,再不能让这再度飞来的机会,又从指缝里面漏了去。但是第一点,还需弄弄明白,当前这个人,是否真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万一弄错,那会闹出笑话来。主要的是,眼前的疑点,不过是一条红领带,而红领带则是很普通的东西,原是人人可用的。 事情看来太凑巧,会不会是自己神经过敏而错认了人? 霍桑这样想时,不禁感到一种踌躇。 这里,霍桑的脑细胞,正自非常紧张,他从大眼镜里再看前面那个家伙,依然若无其事,正把背部向着自己这一边,分明对于四周的一切,表示一种全不在意的样子。一时,看他扬着脸,从身旁掏出一个烟盒,取出了一支烟,又把那只烟盒高举在手,一面把那支烟,在这光亮耀眼的盒盖上,横一舂,竖一舂,舂了好半晌,看样子,似乎准备在这大庭广众之间,把他这个银质的漂亮的盒子,大大夸耀一下子。 那个家伙把纸烟燃上火,仰脸喷了几口烟,一面依旧指指点点,在和柜子里的女职员谈着话。只见那个女职员,从玻璃柜里取出一盒化妆品,递进这家伙的手内。这化妆品的盒盖上,装有一片镜子。这穿西装的家伙,把这盒子的镜子,高高凑近他的脸部。只顾左一侧,右一侧,反复照着他的脸,很像一个四十岁的“少女”,准备从她的皱纹与雀斑之间,用心找出一个动人的美点来。 背后数步以外的霍桑,从墨晶的眼镜里睁圆着眼,心里在想:朋友,如果你就是那个“侠盗”,停一停,我要在你的白皙的脸上,替你涂上一些胭脂。让你格外漂亮些,请你等着! 霍桑正在转念,只见前面的家伙,已放下那盒化妆品,向柜子里的女职员摇摇头,便离开柜边,而向前面缓步走过去。 霍桑不敢怠慢,急忙挥动手杖,暗暗尾随过来。一面,他把他的两片大眼镜,像两座探照灯那样的紧射在前方那架来历不明的飞机上。 前面正是登楼的所在,恰有一架电梯自上而下,梯门开处,像打翻一个衣箱那样倒出一大群人来。一看前面那个家伙,捏熄了手中的半橛纸烟,向地下一抛,好像准备从人堆里挤上前去,而踏上这一架将要上升的电梯。 霍桑觉得情势不妙,不禁焦躁地想:好啊!昨天你的戏法,表演得很不错,是否今天还要连一连? 想起隔日电梯中的情形,这使霍桑感到非常愤怒。依照他的意思,恨不能立刻抢前一步,把这西装家伙的肩膀扳过来,而向他说:“喂!木偶先生,你为什么不在你的成衣店里跳广告舞,而在外随意乱跑?不行!让我把你送回你的玻璃窗,跟我走!” 霍桑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事实上他并不能这样做。原因是,他是一员私家侦探,身旁没有一纸正式的逮捕状,他不能随便逮捕人。而主要的是,截至眼前为止,他还没有辨认清楚,当前这个穿西装的家伙,毕竟是不是他心目中所拟议的人?虽然前面这个人。胸前拖着一条可疑的红领带,但在事情还没有弄得更清楚更确定之前,他不能轻举妄动,以致在生命史上造成一个“开汽水”的事件。 霍桑正在踌躇,只见前面的家伙,只在电梯前的一小堆人群里面,转了一个身,并没有踏进这电梯。接着,看他悠悠然,把双手向裤袋里一插,口中吹着哨子,又向第二个铺面中走去。 霍桑摸摸伪装的胡子,也从后面跟过来。 霍桑的主意,很想超前一步,抢在这家伙的前面,把这家伙的面目辨认一下,但是他没有这个机会。原因是:奇怪!前面这个家伙,他好像具有一个妖怪一样的心灵;这里霍桑的步子走得慢,这家伙的步子也走得慢,霍桑的步子,偶尔加紧了一些,这家伙的步子,立刻也好像加紧了些!而主要的是,霍桑的脸上,却还套着那个讨厌的假面具,在这众目昭彰的环境之下,他必须保持他的身份,而不能丧失他绅士的架子。因之,他虽预备这样做,而事实上却还不允许他自由地这样做。 他只能怀着一种盗贼那样的心理,依旧偷偷摸摸,从后面跟过来。(你看,社会上的那些戴着假面具的伪君子,他们的行动是何等的拘束而可怜!) 这时,前面的家伙,又走到了第二个铺面中的电梯之前,只见他的脚步略略停滞了一下,好像准备登楼。但结果,他又放弃了登楼的意图,仍向前面缓缓走过去。 那人踏进了第三个铺面,霍桑也跟着踏进了第三个铺面。 双方一前一后,依旧保持着一个不即不离的短距离。 可恶之至!那人好像有意在跟上了年纪的霍桑开玩笑;只见他在这个五光十色的大商场中,东边—看,西边—张,只管兜着无尽的圈子。一种悠闲的姿态,好像告诉人家:他的衣袋里,有的是大量的时间,因此,他已准备把这一个残余的上午,毫不吝惜地消耗去。他这态度,却使背后的临时保镖者,完全弄不清楚,他在玩着何等的把戏?而在霍桑呢,正握着一个讨厌的算题,在算题没有获得解答之前,无可奈何,只能奉陪着他,暂作一次卫生散步的。 正当霍桑感到焦灼的时候,只见那个家伙,忽又走到这第三个铺面的电梯前。这里的电梯,却是直达旅馆部分的电梯。这一次,那人似已决定主意准备登楼,因此,他在梯门之前,却已停止了他的可恶的散步。 霍桑乘这机会,也向电梯这边走过来。 二人同时抬眼,望望电梯上的升降针,只见指针停在七字上,表示那架活动的龙,正悬挂在七层楼。 那人向霍桑看看,他的全无表情的脸,立刻偏了过去,好像他把身旁的霍桑只当一片稀薄的空气,全不在他高贵的眼睛里。霍桑也向那人看看,他的紧张的视线,却在那人的侧影上,画了一个问句的符号。 这电铃的声响,立刻响进了霍桑的心坎! 为什么呢?原来,在此人旋转头来掀电铃的一刹那,霍桑却已看清,此人的左耳,贴有一块橡皮膏!第二瞬间,感觉此人的面貌,在自己眼内,很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他的脸竟和今天所见的木偶,越看越相像——说得神奇点,如果不是那个木偶的塑匠有心依照了此人的面貌而塑成方才那个木偶,那一定是上帝有心依照那个木偶的面貌而特制成眼前这个家伙。 这不是我们的侠盗先生,他是谁? 在这紧张的瞬间,霍桑的眼内在喷火。还好,他是戴着黑眼镜的,还不至于让别人看到他的无端的“失慎”。可是,在这时候,他身旁的木偶,却正取出一支烟,悠然燃了起来。一面,看他洋洋然,正把一些轻飘的烟圈,徐徐吐在空气里。 这些烟圈在霍桑眼内幻成许多疑问的符号,疑问中的个,是: 这个可恶的东西,到底对于自己认识不认识? 说他认识吧,为什么他的态度,却还如此的安闲? 说他不认识吧,昨夜电梯里的演出,难道竟是偶然的? 不管你认识不认识,无论如何,今天总不能让你再在电梯里变戏法! 霍桑的心思在疾转,电梯上的指针在转动时,他的鼻孔里面,忽然送来了一股很浓烈的香味。——这是一种上品香水的气息,是龙涎呢,还是麝香?是茉莉呢,还是芝兰?虽然他的一向保持严肃的鼻子。无法提供较准确的说明。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这种香味的发源地,却正在身旁这个漂亮木偶的身体上。 指针由七移到六,霍桑偷看这木偶,只见他一手拈着纸烟,一手插在裤袋里,摇摆着身子,旋转着脚跟,表演了许多动人的小镜头,表示他的塞满木屑的脑壳之中,对于人世间的一切,绝无半点可牵挂的事情。 霍桑想:朋友,你不要太写意,我要把一方新的手帕借给你,停—停,让你可以抹抹香汗! 指针由六移到五,木偶的脸上,依然带有一种鹅绒那样的松懈。他把那支纸烟,轻轻弹掉一点灰。 这里霍桑暗自筹划:在眼前这种特殊的情势之下,用什么方法,才可以把自己的手指,较合法地拍到这个木偶的肩尖上。 指针由五移到四,——在四字上,这指针“立正”、“稍息”了好半晌。只见这木偶无可无不可地再度又按了一下铃,好像表示他的安闲而又不耐烦。 这里霍桑在想:你到三楼,还是到六楼? 这时指针已由四字移到三字。只听木偶嘴里,又在轻轻地吹着口哨,他的调子,吹得相当动听。 这里霍桑却已打定主意:必要的时候,他将暂时放弃法律的拘束,而采取一种“尚方宝剑先斩后奏”的有效方法。这样想时,他的心里,不禁感到一种猫儿捕获鼠子的愉快。但是,至少在暂时,他还不想就把他的猫爪,马上扑到这头小鼠的身上。因为,他还想看看这头可恶的小鼠,在这种尴尬的情形下,究竟还有什么伎俩可以施出来。 霍桑想念时,电梯上的升降针由三,而二,而一,表示梯子已经降落到地面。一看那个木头雕成的脸面,依然丝毫没有表情。 梯门开处,里面有一小队“很有闲”的人物,“很匆忙”地向霍桑身前冲过来。就在这个时候,蓦地!我们那个木偶,忽而做出一个闪电的行动,冷不防开足机器,旋转身躯,向盘梯那边举步就走!他的步子,显得非常轻捷,但在轻捷之中,却已透露一种慌张,而不复再是即刻散步时的那种悠闲的样子。 这个突然的转变,分明表示我们这位木偶先生,已在“弯转鼻尖”,而作“战略上的安全撤退”!在这刹那间,霍桑的脑内,好像被抛进了一颗照明弹!他立刻敏捷地想到:方才这可恶的东西,曾背对着自己,把一个雪亮的烟盒拿在手里舂纸烟,他又高举一个化妆盒,效学少奶奶的照镜子,这使霍桑陡然想起:在最近流行的侦探影片上,每每有些侦探或坏蛋们,常把一种发光的东西,反映身后的情形,而不让身后的人物看出来。由此,可知这个家伙,他对自己的追踪,老早就已觉察。他的外表的态度,装作不知觉;实际他分明正在策划,用什么方法才能做“缩短阵线”的企图。事情原是很明显,但是差一点,自己几乎要上当! 不过,眼前却还没有上当咧! 霍桑想时,那个木偶已在梯级上面跨上了好多级,而将达于这盘梯的转弯处。霍桑急忙撩起袍角,不顾一切,慌忙也在盘梯上面跟上来。——前面的香雾,还在他的鼻孔中飘拂。 他想:现在只要视线看得到,我不怕你会逃进“四度空间”去! 咯咯咯!那个木偶匆匆踏上了第一层楼。霍桑也匆匆追上第一层楼。两人之间,依旧保持一组梯级的短距离。背后两架墨晶的探照灯,捉住前方那架敌机不放松。 咯咯咯!那个木偶头也不回,绕着梯子直上第二层。背后的霍桑,挥动手杖追上第二层。一看前面的木偶,步子跨得格外迅速,霍桑盯住他的背部而在想:看你今天还有什么新的戏法变出来? 咯咯咯!木偶直上三层楼,霍桑也直上三层楼。 这时,在这宽敞的大厦里,却已展开一个小小奇观,你看,一前一后的两匹骏马,仿佛把这螺旋形的梯子,当作了一条跑道,而在举行一个春季的香槟赛。 在将要达到三层梯的梯顶时,那个木偶,曾急骤地旋转头来,向后面楼梯转角处的霍桑,匆匆溜了一眼。立刻他又收转视线,向上直奔。他的脚步,虽在步步加紧,而他的态度,似乎还想保持冷静,为要努力表示他的镇定起见,只听他的嘴里,还在嘘嘘地,不断吹着哨子。霍桑仰视着他的背部,不禁翘起胡子而冷笑。等等,请你不要哭! 想念之间,前面那个家伙,已经跳上第四层梯的梯级。在这第四层楼的梯级上,那家伙的步子跨得更大,差不多每一举足,一跃就是三四级。这木偶的机器开得快,霍桑的步子不得不随之而加快。但是,前面的木偶,穿的是西装,后面的绅士,穿的是长袍,以旧式的国产和摩登的洋货相比赛,不问可知,后者却要遭遇必然性的失败,稍不留神,霍桑的袍角让他自己的足尖践踏了一下。我们的老绅士,身子一晃,险些立刻落伍。比及站稳步子,只见那个木偶,已在梯顶的转角处,越出了他的视线网。但是他还听得咯咯的皮鞋声,与嘘嘘的吹唇声,在他头顶上放送下来。 因为那个木偶的背影,已经越出监视线,这使霍桑的内心,不禁格外紧张!他暗喊:不要让这可恶的东西,又在楼梯上面表演“土遁”! 一面想,一面他以费长房的姿态,一步三跳,随着那个足声追上去。 在他还没有到达梯顶的时候,忽有一个崭新的局势,突然又发生在我们这个木偶戏的舞台上了。 在一阵骤雨那样的脚步声中,迎面急有一人,声势淘淘地自上而下,双手叉住腰,像一座宝塔一样,挡住了霍桑的步子!哈哈!昨夜的老调子,又来奏演了!霍桑举起骇怒的视线,一看,出乎意外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木偶,不知为什么?他又自动奔回来。 只见那张木偶的脸面上,好像新包一层铁,铁铮铮地望着霍桑说:“先生,让我看看我们的账!” 这新奇的局势给予了霍桑一个十足的呆怔。 只见那个木偶随着霍桑的呆怔而冷笑说:“我们没有账吗?那你为什么紧紧跟着我?” 第六幕 伸手拍到木偶肩膀上 这一个尖锐化的反攻,完全出于不意;譬如一个平淡的调子,突然跳到了几个高亢的音节,却使霍桑在最初两秒钟内,未免感到愕然。但是,霍桑毕竟不是一个脑力迟钝的人,略一定神。他的回答的句子,已随着他的眼角中的冷笑而有了结构。 他预备冷峭地回答这木偶:“朋友,你要看账吗?好,你跟我走!” 他想这样说而还没有这样说出。 忽而,有一种非常困扰的神气,充满于他的两眼。他仰脸向这木偶,投送了更紧张的一眼,突然他像发疯一样,举起手杖的弯柄,向这木偶的脸上,像一个闪电那样袭击过去。木偶为了要躲避他的手杖,高个子不禁向梯边一闪,就在这木偶身子一闪的瞬间,霍桑收回手杖,提一个冷错,擦过那高个子而像飞一般地抢出一条路来向上就奔,他一口气绝不停滞地直奔到了六层楼上。 在六层楼上,霍桑曾喘息他略停他的步子而凝想了一下;这凝想至多不过费了一秒钟,立刻,他又拖着手杖,一口气重新又奔回三层楼! 原来,霍桑起先以为那个从楼上面奔回来而拦住他去路的,就是先前那个木偶。因为,这人和木偶,身材也一样,头发也一种,所穿的西装,颜色与花纹也一样,骤眼一看,甚至面貌的轮廓,也好像一样,但是眼前仔细一看,他立刻感到,这一个半路退回来的人,在他眼内,却已幻成了一个庞大的问句符号,第一点,这里似乎有些面貌上的差距哩!至少,后者的面色,比前者黑,远不及前者漂亮。第二点,后者的领带,虽然也是红色,但已红得近于紫,这并不是先前所见的领带。第三点,最重要的是后者的左耳上,并没有贴上一片橡皮膏;缺少一个主要的标记,一望而知这是一张假钞票。 总之,当前拦路的这个家伙,和自己所追踪的木偶,霎时也换了一个人。不用说了,这戏法的变出,就在自己踏住衣角,脚步略为停顿而失落去前面的背影的刹那间。——总之,他又上当了! 事情非常明显,那个木偶见自己紧追不舍,心里相当地慌。他一路绕梯上楼,一路是在计划“解脱运动”。料想他在这一座商场而兼旅馆的大厦之中,一定预伏若干党羽;——那些羽党们,有的穿着和他相同的服饰。——以便在各种不同的形势之下,随时予以支援。因之,他一路上楼,一路还在吹哨子,这是他的呼援的信号。 那座“梯形阵地”上的“弹性战略”的真相,原不过如此而已。 事情岂非很明显? 当时,他即看破这个诡计,所以绝不踌躇,立刻放弃那个挡路的家伙,一口气直追上六层楼,但是,即到六层楼上,他又立刻想起:那个可恶的木偶,一定不会抄袭隔夜的旧文章,而让自己一猜就着。他一定是在别一层楼上躲了起来,最可能的地点是三层楼。因为,他所准备“亲自领走”的那幅画,是在三层楼上。 事前,他曾假定:那个可恶的木偶,不想真的“领走”那幅画吧,如果真想“领走”那幅画,料想他在三百四十九号邻近,必然没有临时的巢穴,以便随时相机行事。这样的假定,颇有相当的可能性。 这是霍桑从六层楼上重新地奔回三层楼的理由。 不过,在楼梯上面奔驰的时候,霍桑的假定,还不过是假定而已。可是,一奔到三层楼上,他的假定,立刻竟已成了确定的事实。 在三层楼旅馆部分的甬道里,霍桑的脚尖,还没有站稳,忽有一个重要的“线索”,立刻牵住了他的鼻子。——那是一种非常浓烈的香味,只管在他的假胡子边掠过来。这香味送到他的鼻子边,很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说得清楚些,这是即刻他在电梯之前闻到的香味,再说得清楚些,这是那个漂亮木偶身上所留下的气息! 不出所料,那个可恶的东西,竟比自己先一步,到过这条甬道里。 霍桑一面忖度,一面把他的视线,在这甬道各个角度里,迅速搜索过来。只见,距离自己不多几步外的一个门口里,——那是三百零九号的房间。——正有一个西装的背影,在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去。不错,那个背影,正是最初所见的熟悉的背影;而且,那人的头发,也是最初所见的熟悉的头发。 当霍桑目送那个精密的背影轻轻推进那扇门时,甬道里的浓烈的香味,还在一阵阵地飘浮。这时,霍桑所受到的刺激,却还不止于此,他一面眼见这个木偶,鬼祟地掩入这个三百零九号;一面,他还看见这木偶的肋下,挟着一个细长的纸包,样子可能是一幅画! 霍桑的一颗心,加紧地震动起来。 这一个细长的纸包,几乎迫使霍桑,准备旋转身子,飞速奔回三百四十九号去看看:那边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紧接着他的转念:发生事情,算来决没有这样快。 然而无论如何,他有回去看看的必要。 可是这里三百零九号,和那边三百四十九号,距离相当远;在这一个太紧张的时间中,至少两者相差,好像有从上海到南京那样的一段路程!顾了那边,就要放弃这边;而顾了这边,又放心不下那边。这时霍桑的心里,真懊悔没有把他的那个随身的“包裹”带出来。 在几秒钟的踌躇以后,他已决定主意,暂时放弃三百四十九号,而专注这三百零九号的数字。——此时他有一种有趣的心理。必要的话,他简直宁可牺牲那幅画,而非要把他的指尖,拍在那个可恶的木偶肩膀上不可! 主见已定,他一面在计划:用什么方式,走进这间三百零九号的房间中去。 就这样一无准备的直闯进去吗?那似乎不大好。 踌躇之顷,一盼望见这三百零九号的斜对面,那里是一个“堂口”,壁上装有电话机。如果在这里打电话,歪转眼梢,很可以监视这三百零九号门口的动静。于是,他急急走向这架电话机前,用最敏捷的方式,摇出了一个电话。 在电话里,他把十句话“节约”成了三句话;他把十个字,缩减成了五个字。他这电话,打给这里该管警区中的一个高级警员,他用隐语报告:那位侠盗先生,现在东方大旅社的三百零九号房内,赶快签发一纸逮捕状,随派几名得力探员,飞速到来兜捕。顺便,他又请求那个高级警员,转摇一个电话给包朗,让他随后就来。庶几在“以策万全”的情况之下,建立必胜的形势。 打完电话,他舒了一口气。摸摸胡子,摇着手杖,却昂然地向三百零九号的门口踱过来。在门前,他把他的手杖,从右手交到左手,一面伸手到他这蓝缎大袍的衣袋里,暗暗摸索了一下。他的指尖告诉他,那支随身不离的,三二口径的小手枪,正自静静安眠在它的衣袋内。摸过之后,他又低头张望这门上的弹簧锁孔,他准备再从里边的衣袋里,把一件奇形的小玩具掏出来。那件玩具,在社会上许多“徒手窃盗”的眼光中,也许从来没有见识过。那是一种用软钢小锯改造成的小锉刀,式样,大小,略同于一柄指甲锉。许多技术高明的盗贼,用了这种高明的器具,他们能在半分钟的短时间内,轻轻易易,打开一具最精致的“耶尔锁”,全不感到费事!至于霍桑,他的技术,虽不能及上述那种高明的窃贼,但是,如果你能静悄悄地让他使用他的玩具,而不加以打扰,那么,至多也不过耗费一分半钟,他就能够弄开那扇房门,而并不做出一点声息来。 诸位记着:一个“现任”的窃盗,他们弄开一具锁,所需要的时间是半分钟,而一个“捕快贼出身”的所谓侦探,他们弄开一具锁,其所需要的时间,是一分钟以至一分半钟,这是两者之间,比较起来稍微不同的地方。 这里,霍桑摸索着他的“百宝囊”,正待开始他的必要的行动。 在堂口里,有一个白衣服的侍者,望见一个大袍阔服的绅士,站在人家门口,在鬼鬼祟祟,张望那扇门,形迹未免可疑。这侍者不禁缓缓走过来,以一种恭敬的疑问的假色,洋洋然,注视着霍桑的黑眼镜与假胡子。 这里霍桑的地位,毕竟还是一个绅士的地位。以一个绅士而实行窃盗的工作,在最初“登场”的时节,未免有点心理上的“怯场”。这时,他见有人向他注意,他只得乘机拾起视线,向这侍者很严肃地说:“别响!我是一个侦探,在这里有一点公事!停一停,有警探到这里来,你告诉他们:有一位长胡子的先生,已经走进这个房间里。” 他把那支讨厌的手杖,顺便递在这个侍者的手里面补充说:“懂得吗?” 那个侍者在再度看了他一眼之后,急忙肃然接过那支手杖而点点头。 由于这侍者的逗引,不禁使霍桑立刻伸手,轻轻去转那个门球。起先,他以为这门上一定已碰上了斯必灵锁。不料,伸手一旋,方始发觉这门却是虚掩而并没有锁上。在这门球被旋转的一秒钟后,霍桑的身子,却已悄无声息地从这被推开了尺许宽的空隙中踏进了这静悄悄的房间里。在他反手轻掩上这房间时,却看出这间光线晦暗的屋子,窗帘并未提起,中间阒无一人! 跑了! 在第一个空虚失望的意念还没有消灭的瞬间,第二瞬间他已看到这屋子中间的一个小圆桌上,放着一些很触目的东西:第一件,那是一张黄色的牛皮纸;——从这纸张的颜色和蜷曲的样子上,可以看出,这正是即刻在木偶肋下包过细长物件的那张纸!第二件,在这牛皮纸的一边,放着一条擦玻璃工人用的保险带,这种冷门的东西,在一个普通人的眼内,或许并不熟悉。但是在霍桑的眼内,一看就已知道:住在高楼上的人,有了这种东西,就可以从一个窗口里面,跳进另外一个窗口里去。 真的跑了! 但是,如果说这木偶是用了保险带而越窗跳出去的,那么,这一条保险带,如何又会留在这个桌子上呢? 霍桑的眼前,不禁布满了一连串的问题。 正自不解,忽觉方才的那种香味,又在鼻子边一阵阵地飘过来;这香味比之在甬道里闻到的格外浓烈。 为了找寻这香味的来源,霍桑方始发现这一间光线晦暗的房间里,另外还有一间套室的门,也正狭狭地开着一条缝。 霍桑屏住了呼吸,向这套室的门前走过来。同时他的三二口径的小玩具,已经紧握在他的不很干燥的右掌里。 轻轻拨开这套室的门,探进头颅,向里面一看,有一个静悄悄的画面,突然映上了他的惊喜而又紧张的眼膜:只见,靠壁有一个桌子,那个木偶,正自低头坐在这桌子前,好像在写什么东西。一个壮健而漂亮的背影,向着那扇门。 看到这个背影,霍桑敏感的脑内,立刻想起了外面桌子上的保险带。他想:好啊!写好了一点什么东西,马上就好使用那条保险带,算来时间很从容哪! 霍桑想到这里,几乎忍不住想喊:!但是,或许他怕他这突然的招呼,会吓掉这木偶的魂灵而唤不回来,因此,他并没有立刻喊出来。 这时候,霍桑还欣赏到这木偶背影上的香味,一阵接一阵,正自更浓烈地刺激着他的鼻官。 霍桑冷笑地想,朋友,你真漂亮! 想时,他已握枪举步,乘这木偶,还没有回头的时候,他已轻轻掩到了这漂亮的背影的后方。 他伸起左手,温和地拍到这木偶的肩膀上! 他以为他已伸手拍到这木偶的肩膀上! 不料!他一伸手,方始觉察他已真的拍到了木偶的肩膀上。 “先生,你感觉到我的话,说得有些模糊吗?我想,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的。” 就在这个时候,霍桑手内的枪,却已被人温和地接了过去,同时听到耳边有一个人在温和地说: “这玩具有点危险,喂!还是先给我!” 第七幕 木偶支付收据 大约过了一刻钟,或许是三十分钟吧?我们这位大袍阔服黑眼镜浓胡子的绅士,他又从这三百零九号的房间里,施施然地走出来,在将要跨出门口之先,他先把那扇门,开成一条狭缝,向外张了一张,然后踏进甬道,回身锁上了门,意欲举步就走。 斜对面的堂口里,那个白衣服的侍者,他无端接受了那个天上飞下来的命令,正感到满腹狐疑。一时,又见这位神气不很镇静的老绅士,空着手,从这三百零九号的房间里回身向外,他不禁迎上前去,以一种“戴耳环”的眼色,望着这位老绅士的脸,意思好像要问:“这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顺便他将那支手杖恭敬地递过来。 老绅士在略一沉吟之下接受了那支手杖。他看了看这侍者的脸,说:“谢谢你,没有什么事情。” 说完,他摇着那支手杖,匆匆地就向甬道的一端走过去。 这侍者仍以疑问的眼光,目送这个庄严而又诡秘的背影,看他渐渐走远,直至于不见。 这老绅士提起相当急骤的步子,走到三百四十九号房间之前,举起一个拳头,雨点似的向这房门上乱敲,一面又用手杖的弯柄帮助他的声势。像这样的敲门,除了报告“邻居失火”以外,平常却很难得遇见,连在甬道走过的闲人,向他看看,也感到了讶异! 三百四十九号中的两位“神经衰弱者”,一直是在表演“盗银壶”。过去若干小时以内,不幸他们已经饱受许多无形的惊恐,记得吗?上一次,大侦探在那位“侠盗”先生手里,接受了许多恐慌;在敲门的时候,承情他把他所接受到的虚惊,分赠了他们许多。不料这一次,那扇倒运的门上,又在演奏“快拍子”,由于门外敲得过急,却迫使那个狐狸脸的苏州家伙,不得不硬着头皮把那扇门,“照例”开成了一条缝。 在门缝里,他看到一簇浓而长的胡子,正在匆匆拥进来。我们这位苏州朋友,一见大侦探的“商标”,方始把他提在手里的一个灵魂,轻轻地放下。 但是,我要劝他慢一点再放下来。 大侦探一进门,他像带来了一阵“海龙卷”的风,他不但把这暴风,带进了屋子,他更把这阵暴风,吹进了室中人的脑壳,看他进得门来,一言不发,只管摇头;那簇假胡子,像京剧中的“丢须”那样在颤动! 在这一间船舱似的小小的屋子里,本来已经“无风三尺浪”,经不起我们的大侦探,又表演出这种“草船借箭”式的“做工”,这使室中的两个人物,格外增加了晕船的状态。 “怎么样?怎么样?”胆小的收藏家,忍不住慌张地这样问道。那张狐狸形的脸上,挂着的同样问句。 “不行!鲁平和他的羽党们,已经密布在这旅馆中。”大侦探说话时的神气,一反平时的镇静。 “那张画,放在这个地点,无论如何不妥当!”他又这样补充,连他的声调,也显然是异样了! “那——那怎么办?”我们的收藏家,感到手足无措。 “现在,只有一个方法——”大侦探说:“你只能把那张画,让我带回爱文路寓所里,暂时保管一下。” 大侦探在提出他的建议之后,他匆匆握着门球,回头向这收藏家说:“我的汽车在门口,你让‘尊驾’拿着你的画,送到我的汽车里,快一点,别耽搁。” 说完,他不等对方表示同意或异议,拖着手杖,昂昂然,摸摸胡子向门外就走。 于是,我们那幅一代的佛像,就在这种“腾云驾雾”的情况之下,飘飘然地走出了这间三百四十九号的门。 正当三百四十九号房内被暴风吹得鸦飞鹊乱的时候,在这东方大厦的门口,飞驶来了一辆大型汽车,这汽车中载着“大队人马”,其中包括:本区高级警员一员,干练探目两员,以及武装警察四名;这是一种“援军到达前线”的姿态,声势相当浩大! 在这大型汽车将停未停的时候,坐在汽车前坐上的两个探目,在挡风板里,望见前面停着一辆将开未开的紫色小汽车。有一个戴眼镜的大胡子,正撩起他的袍角,在踏进车厢。随后,却有一个面貌瘦削的青年,提着二个狭长的皮箧,匆匆递进车厢中去。 这里的汽车刚自停下,前方的汽车恰好开走。 由于警署里面签发那张逮捕状,似乎耽搁了一点时间,因之,在这大型汽车开到未久以后,我们的年轻的包朗先生,也已飞速赶到,他准备大摇大摆踱进“凯旋门”,而再度喊出他的“最后胜利”的口号。 在这个时候,大楼上的三百四十九号房间里,已造成了一个如何的局面?这里,我不想预先说明,且让诸位看了以后的情形,自己再去猜。 原来,在那位大收藏家,差近他的“尊驾”,把那幅画送进大侦探的汽车之后,他的头正自感到忐忑不定,忽而,他一眼望见桌子上面,留着一信封;这漂亮的信封,带着一点微微的香味,他觉得奇怪,打开信封一看:其中封着两张纸片,其一,是一纸收据,上面写着道: 兹收到唐代吴道子真迹一幅,特支收据为凭。此致 其二,是留给包朗的一封信,信的上面写着如后的话句: 贵友霍桑,此刻正逗留于鄙人说辟之三百零九号室中,以意度之,殆将穷检鄙人之烟尾指印,以供他日研究,知关锦注,特此奉告。 五分钟后,当这二种字迹潦草的文件,映进包朗及余人的视网膜时,那一队人物,完全成了木偶! 第八幕 木偶的家庭 四十八小时以后。 我们这个木偶剧的舞台上,在另外一种背景之下,又展开了另外一个新的阶段。 这木偶剧的最初发展,是在一个憩坐室内。现在,我们的戏剧,已演到最后两幕,这最后两个较紧张的局面,也是发生在一间小小的憩坐室内。 不过,这两间憩坐室的线条,却有一些不同的地方。 如果说:前面说过的那间憩坐室,具有一种严肃的格调,那么,我们也可以说:后而这一间憩坐室,却有一点浪漫的气息。 总之,这前后两个地点,很可以代表两种个性不同的人物。 这里,笔者并不准备开明一篇家具账。我只想告诉你:在这一个小巧而精致的屋子里,一切的一切,颇能予人以愉快与满意的感觉。这里有几扇窗,面临着一个小小的花园,有一扇门,通连着这间小屋子的另外一部分。 这是一个天气明朗的下午,时间约摸四点半。——关于这一点,请诸位记着。 布景时间,都已说明,这里再来介绍舞台上的角色。 揭幕的时候,在一Mozart牌子的大钢琴前,有一个女子,正在弹奏一个激越的调子,一串繁复的旋律,像浪花那样四散在空气里。 这个女子,我们可能称她为少女,也可能称她为少妇。因为,我们在她的年龄上,不能提供一个较准确的估计。但是,看了后面的剧情,我们也许就能给她一个比较适合的称谓。 这女子,具有一个苗条的体态。一双含媚的眼珠,带着一点小孩子的顽劣,也带着一点男性的英爽。她的衣着,并不太华丽,也并不太朴素,她的长长的秀发,并不曾上过“电刑”,被拂在颈后,显露一种天然美。 这憩坐室中的钢琴,刚演奏完半个调子,我们这座小小的舞台上,又有一个新的角色,以一种轻捷的步子,从门口走进来。 这个新上场的角色,身上穿着蓝袍子,黑马褂,全身的姿态,流露一种“文明戏式”的讨人厌的官僚气。诸位观众也许要说:啊!我们认识的,这个角色,不是别人,正是我们那位乔装的大侦探霍桑。不!你们弄错啦!他并不是霍桑,他是另外一个人,请你们再仔细看一看,也请你们仔细想一想,他是谁? 说明书上告诉你们:此人正是那个强盗冒充绅士,小抖乱混充大名人的木偶。木偶登场的时节,并没有戴上那幅讨厌的大眼镜,他的租借来的大胡子,也早已剃去了。——我们的木偶,大约对于异性的心理,相当地熟悉,因之,他常常喜欢剃掉他的长短不同的胡子。 木偶走进来时,那钢琴上的调子,正自弹得激越,木偶听到了音乐,他的机器,开得格外起劲! “啊!达令!”他踱到那个苗条的背影后面说,“你的指法真熟,不过,你把你的音键,碰得像麻将牌一样响,这算什么调子哪?” “不懂音乐,请你不要瞎批评。”这女子只注着她的音符,她并不回头。 “那么请教请教好不好?”这改装的年轻木偶,走到那个女子背后,望了望那张摊在琴架上的五线谱这样说。 “这是一支最新流行的爵士,你懂不懂。”这女子伸着细指,继续按着她的音键。 “有没有一个侍者呢?”木偶顽皮地说,“我想,有了爵士,那是应该有一个侍者的。” “别瞎说!” “我劝你放弃了这个大呼小叫的爵士,还是弹弹你的什么古典派的调子。好听得多。” “像你这样的人,配听那种古典派的调子吗?”这女子仍旧没有回头,却朝着她的钢琴撇撇她的红嘴唇。 “我的本身,就是一个古典派的典型,为什么不配听?”这木偶一边说,一边负着手,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踱着典型的方步。他的脸,是一个文明戏小生的脸,他的姿态,却是一个文明戏老生的姿态。单看他的梳得很漂亮的头发,和他身上所穿的乾隆时代的服装,两者之间,好像相隔一个世纪。 那个弹琴的女子,在节奏略为顿挫的时候,听到了背后的难听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向这年轻的木偶看看,她娇嗔地说:“为什么还不把这讨厌的衣服换下来?” “为什么要换下来?——这是战利品哪!”木偶得意地语声。 “战利品?贼赃!” “贼赃和战利品,有什么分别呢?”木偶说。 “穿着这种衣服,你还以为很有面子咧!”这女子停止她的弹奏。站起身来,以一种调笑的眼色,看着这个木偶说。 “为什么没有面子?”木偶耸耸他的肩膀,温柔地反抗,“生在我们这个可爱的世界上,你若不取一点反叛性的消遣的态度,你能忍受下去吗?” 这女子见这木偶,公然拒绝她的建议,她不禁扭着她的身躯:“我不喜欢看你这种样子,我要你把这衣服换下来。” 说着,她又走向这木偶的高大的个子前,解开他的黑缎马褂上的玛瑙纽扣说:“无论如何,达令,我不喜欢看你把这种窃盗招牌高挂在外边!” 木偶轻轻握住她的手,把她推到一个椅子里坐下。他说:“慢一点,你听我说。” 他自己也在对方一张小圈椅内坐下来,然后,他以一种顽皮的神情,向这女子问:“我真有点不懂,整半个世界的人们都在做窃盗,你并不反对,单单反对我,这是什么理由?” “整半个世界的人们在做窃盗?我为什么没有看见?”这女子把一种迷惘的眼色,凝注在那张木头的面庞上。 只见对方的木偶,烧上一支烟,吸了几口。他把右边的木腿,懒洋洋地搁到了左边的木腿上,随后,他又说下去:“他们当然不会让你看见的。我的好小姐,你听我说:他们天天在实行窃盗的工作,他们却不愿承受盗窃的名义。他们明明知道,做窃盗是快乐的事情,而一面却又嫌‘窃盗’两字的名目太难听,这是一个可笑的矛盾!——” 这女子听着他的怪话,暂时没有作声。 只听对方又以一种略带激昂的声吻说下去:“总之,那些可爱的人们,做了窃盗,却还没有承认的勇气!而我呢,因为有勇气,所以不妨大张晓论,当众承认我是一个不足齿数的窃盗!” 他摇摇头,不让对方开口他又继续发表他的强盗哲学:“我以为一个有勇气的人,总是一个可爱的人,一个可爱的人物所做的事,也总是很有面子的事。——”他用顽皮的神情提出他的结句:“而你,为什么常常反对我这有面子的工作呢?” “偏执狂!”这女子紧皱着她的眉尖,表示不爱听。 “你说偏执狂,这也有点像。”木偶说,“那个科西嘉岛出身的炮兵皇帝,不也是有点偏执狂吗?” “我不爱听你这伟大的议论,我只要把你这套触眼睛的衣服脱下来。”这女子娇嗔地走过来,准备再度解这木偶的玛瑙纽扣。 木偶急忙摇摇手,阻止对方温柔的攻势,他问:“小平呢?” “看电影去了。”这女子退回她的钢琴的座位,伸手去翻歌谱。 “哪一家?” “爱普卢。” “为什么让他跑得那么远,谁陪他去的?”木偶显露关心的样子,吐掉了一口烟,他又问:“你不是允许他,在星期三让他去看吗?” “有汽车接送,有老刘带领,你还急什么?”这女子自顾自按着琴键,做出一种无秩序的叮咚之声响。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跳跳跃跃的脚步声,随着那钢琴上的声响,在门外跳进来,这脚声表示是一个小孩的步法,这小小的角色还没有登场,一阵爸爸、妈妈的呼声,已先在门外送进来。 进来的那个小孩,跳跃到这女子的身前,把他的细软的头发,在这女子身上摩擦了一下,他又旋转身子,跳跃到这木偶的身前,喊了一声“爸!”。 那个大号木偶,把这“小匹诺丘”,顺势抱到膝上,丢掉了烟尾问:“为什么今天又去看电影?” “今天提早换片子,你没有知道吗?”这“小匹诺丘”以一种天真的眼光,看看那个老木偶,他又摸摸他的脸。 “影戏好看吗?”木偶问。 “交关好看。”小木偶答。说时,他闪动了一下他的小眼珠,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说要把那个橱窗里的木人头送给我,为什么不?” “我一定给你。”木偶慈爱地说。 “几时呢?几时呢?”“小匹诺丘”连连地问,一面连连揉擦这木偶的胸膛。 这木偶似乎怕他的木头壳子里的机器,被这“小匹诺丘”弄坏,他急忙捉住他的小手,说:“你别闹,现在,你去问你的妈,已替你准备下了什么点心。”他把“小匹诺丘”从膝上轻轻放下来。 孩子又跳跃到那女子身前,那女子吻了他一下说:“张妈替你留着点心,赶快去吃吧。” 于是,这孩子便又提起他的匹诺丘的步子,跳跃地走出去。 孩子离室以后,那个女子旋转头来,她以一种谴责的眼光,抛上这木偶的脸,她说:“孩子还没有上学,你已让他做了一次强盗的助手,这是你的好教育!” “从一个出色的老强盗的手下,训练出一个出色的小强盗来,这教育并不算坏。”木偶闪闪他的眼珠。 “这是你的高见吗?”这女子在琴键上,叩出一个尖锐的声音。 “你的意思,只想把这孩子,造成一个绅士型。但是,太太——,”木偶摇动他的木腿。“您的意见,根本就错误,你还以为绅士与强盗和流氓,有着多么大的距离吗?” “孩子是属于我的,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学成你的鬼样。”女子在琴键上,捋出一串dora—mi—fa—历乱用声音,她把那张椅子,猛然旋过来。 “那也好,但是,太太,将来也许你要懊悔,让这孩子放弃了这一个自由愉快的职业。” “不用你管!” 女子说到这里,显然真的有点生气,她从钢琴之前站起来,又讽刺似的责问这木偶:“孩子去看一次电影,就说路远路近,不放心。听说那一天,你让他独自一个,留在车马纷纷的马路上,这就很放心!好一个模范的爸爸,别再假惺惺吧!” 木偶幽默地望望他这女伴,却幽默地学舌说:“那也有张妈带领,也有汽车接送,还有许多人。在暗中监护。并且,这事情也早已过去,你还急什么?” “那一天,不知道你们玩了一些什么把戏?我还完全不知道,我也想向你请教请教咧。”这女子的口气,放和缓了一点。 “小姐,你常常肯虚心请教,这就是你的学问在长进啦。” 木偶听得他的女伴,询问他过去表演的戏剧,他的木头的脸上,顿时增添了许多神情。他的得意的木腿,像开足了发条那样地摇动。他又烧上一支纸烟,悠悠然喷起来。于是,他把如何在那西装成衣店里,预设那个卓别林式的木偶,如何指使小平有心引逗那位大侦探,去参观木头人的跳舞。在当夜他如何让他的部下老孟,扮成第一个木头人的样子,有心送进这位大侦探的眼帘内,让他惊疑不止。他又如何预料,大侦探在第二天上,一定再要专程去拜访那家成衣店,于是,他如何在那玻璃橱窗里,安设了另外一个返老还童的漂亮木头人,同时,他自己又如何扮成第二个漂亮木头人的样子,如何再度有心送进那位大侦探的惊奇的眼光里。连下来他自己又如何在那大商场中,有心兜着圈子,有心露着惊慌,有心让这大侦探来追踪。再连下来,他如何又用了种种方法,让这大侦探安心不疑,一直追进三百零九号的房间,竟会伸出他的手指,愉快地拍到了一个不装机械的真木头人的肩膀上。最后,他一直说到,自己那时候,如何在一口大衣橱的边上轻轻走出来,如何用很温和的方法,缴下了那位大侦探的械! 这木偶一口气背诵着他的得意杰作,他越说越感到起劲,得意的唾沫,飞溅满他的木脸。连着他又作如下的补充:“我这一个杰作,喂!小姐,请你批评,指教,你有什么感想?” 但是,他又不让对方提出意见,他自己就接下去说:“总而言之,我这一个战略,是抄袭‘定军山’里老黄忠所用的陈旧的战略,我的方法只是杀一阵,败一阵,杀一阵,败一阵,敌人处处坚信我在‘弯转鼻尖’,在‘短缩战线’,在‘移转阵地’,在实行‘有计划的安全撤退’,务要使他坚信不疑,然后出其不意,展开我的闪电式反攻,让敌人好中我的‘拖刀计’!” 那个女子听到这里,忍不住嫣然失笑。但是她说:“我听说那个大侦探,他是化过装的,最初,你们怎样能够认识他的面目呢?” “大侦探的化装,的确非常神妙!但是不幸,有一位近代的宣传家,在他门口,高喊‘最后胜利’的口号,于是他的战略上的伪装,完全失却了效用。” “你让小平在半路上,守候那位大侦探,万一他并不步行而来呢?” “那么,我们预伏在他门口的第五纵队,将要婉转请求他,乘坐预等在他门口的人力车,而把他拉到我们所预定的地点来。” “万一,他虽步行而并不向那条路上走来呢?” “那么,我们的第五纵队,自然另有方法,劝他接受我们的要求。” “万一,那位大侦探,完全不踏进你们的预订计划呢?” “那么,——”木偶顿了顿说:“那么,我们这个预订计划,算是完全失败啦。——但是,你必须知道,我们的计策,当然是不止只有一个,是不是?” “照你这样说来,你这计划,可算是十面埋伏,面面俱到了。”这女子以一半赞美一半讥刺的眼光,看着这个木偶,她说:“你这大作,结构,布局,都很缜密,如果你一旦放弃了你的‘自由职业’,你倒很有做成一个所谓‘有天才的’高贵的侦探小说家的可能哪。” “感谢你的赞赏!”木偶说。“但是,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这种最下贱的职业来抬举我。” “把文人的比喻来抬举你,你还说是下贱吗?” “一个文人的三个月的收入,不能让舞女换一双袜!你看,这是一个高贵的职业吗?”木偶冷峭地回答:“如果我有一天,我不能再维持我这愉快而光荣的业务,我宁可让你到舞场里去‘候教’,我也不能接受文人的职业!” “你不懂得‘清高’,无论如何,这是大作家啊!” “大作家!哼!”木偶耸耸他的木肩说,“在蔬菜市的磅秤上,我还不曾看见这种东西啊!” 这里,这木偶和他的女伴,斗着这种消遣性的口舌,谈话至此,碰住了牛角尖,却已没有方法再进行。一时,这女子走近木偶的身前,温柔地伸出双手,握着这木偶的肩膀,她又把她的话题,拉回到最初的方向,她说:“达令,我们不要再多说废话,来,让我把你这难看的衣服换下来。” 木偶再度以弹性的防御,微笑着躲避对方的行动,他说:“我请求你,再宽容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我将自动地向你竖降旗。” “真奇怪!穿上这种衣服,会有什么舒服呢?万一被人家看见,——”这女子皱皱眉,露出担忧的样子,她并没有说完她的话。 “你的忧愁是多余的。”木偶显示满面的骄傲,他高声说,“我相信全上海的警探,即使把地球翻过来,他们也无法找到我!” 木偶说时,他像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他抛掉烟,兴奋地站起来,急步走到墙壁间去,要看那个日历,他锐声唤喊:“啊!我忘了!今天是星期一,正是那古画展览会的揭幕的日子哪!” 那个女子,不明白这木偶的呼喊的原因,她以含媚的眼珠,向他投射着疑问。 只听这木偶继续兴奋地呼喊:“霍先生,你为什么还不来,我真惦记你!” “如果你能马上就来,那我马上就可以把那张画,双手奉还给你!”他又这样兴奋而骄傲地说,“但是,如果你再不来,等我的手指,触及这一页残余的日历,我很害怕,你的光荣的名誉,恐怕就要受到损害了!” “哎!你为什么还不来?你为什么还没有来?” 这木偶似乎并不吝惜汽油,只管开足了他的机器而这样高喊! “喂!先生!你凭什么理由,会断定我还没有来呢?” 当这木偶刚要伸手触及那页残余的日历时,一个破空而来的语声,正自严冷地从这憩坐室的某一个角度方面传送过来! 第九幕 木偶向对方致敬 这一个飞来的语声,好像在木偶耳边,抛了一个炸弹。 他慌忙旋转身来,向那面临花圃的窗外一看,只见花圃里面,有几丛娇艳的小花,正在向他浅笑,里面并无人影。 他再急剧地回眸,向门外一看,只见门口里面,有两位陌生的来宾,正自带着一种严肃的微笑,冷静地站在那里。 在这最短促的瞬间,室中的一男一女,完全感到呆怔!这虽是绝短的几秒钟,可是在这木偶的感觉中,好像经过了一世纪的时间。 这里在这两位来宾身上,加上“陌生”两个字样,好像有点错误。其实,他们在读者眼内,完全都是熟人。这时,从那女子的目光中看出来,只见前面的那个人,穿着一套米色而带条子纹的薄花呢西装;这西装具有笔挺的线条,看去好像刚从剪刀口里逃出来。他的头发,梳得像打蜡地板一样光,有一阵扑鼻的香气,不知从他头上,还是从他身上,正由空气传送过来。而主要一点是:此人的胸前,赫然抱着一条鲜明的红领带。 于是读者要说:我们的确认识这个人,他不是别人,他正是高据在漂亮玻璃窗里面致力于宣传工作的那个返老还童的木偶! 但是,你们又弄错了! 我们的木偶,不是穿着大袍阔服,正在室内谈话吗?如何会有第二个木偶,又从门外走进来! 并且,这位不速的来宾,他和那张木偶的照片还有一点小小的不同:此人的脸上,架着一副新式太阳眼镜;一双锐利的眼珠,在黑玻璃中闪着光,显出一种很机警的样子。 再看第二个人,身上穿的也是西装,但是后者所穿的一套,远不及前者漂亮。有—点是相同的。这二位来宾,年龄都是一样的轻,全是二十左右英俊的小伙子。加上室内的木偶,于是我们的戏台上,一共有了三个年龄相等的男角。 这两位一前一后的静悄悄地站在门口的来宾,手内各以极温和的姿势,执着一只小口径手枪! 枪口的路线,不经意地对着木偶的胸膛! 这黑色的小玩具,却使我们这出富于滑稽性的戏剧,增加了一点严厉的空气! 室内的木偶,看到这个局势,在最初一秒钟内,他已了解他们所处的地位。如果说,我们的木偶,对于他的“光荣的职业”,一向感觉很愉快。那么,在眼前的一刹那间,至少在一万分的愉快之中却已感到一分二分的不愉快!因之,他的毫无表情的脸上,顿时泛出了一重灰白;同时他的“非绅士式”的神气,也立刻反映到了他女伴的脸上。 但是第二瞬间,他的神情已由惊慌一变而为困惑,他不禁下意识地低声呼唤: “呀!霍先生!” “不错,是我!承蒙记念,感激得很!”来宾中的第一个人,这样悄然回答。 当这简短而带紧张性的谈话在进行时,我们的木偶获得了一个舒气的机会,脸上的木质纤维,好像松弛了一点,因之,他的神气,渐渐又恢复镇静;同时在镇静之中,也渐渐恢复了他固有的顽皮。 他以外交家的礼貌,嬉笑地向这二位来宾摆手,好像招待亲友一样,做出不胜欢迎的样子。——诸位当然记得:他的身上,是穿着这种“闻人们”在“证婚”、“捐慕”时所穿的礼服,加上他的“做工”,又是文明戏式的“做工”,你们不难想象:此时他的状貌,却是如何的滑稽。 “啊,霍先生,包先生,——”他微微鞠躬而欢呼,“真想不到,二位会光临!” 他一面说,一面又摆手,招待这两位来宾。请进屋子里来。 二位来宾的原意,准备“隆重登场”,表演一种庄严的戏剧。意外的,对方这个配角,却完全给予他们一个小丑式的配合,这使全剧的格调,未免受到破坏。于是“前方”的霍桑,不禁从黑玻璃中歪过眼梢,望望他左站的左一条线上的伙伴,意思好像说:“进去,难道我们还怕他!”“后方”的包朗,把视线掠过霍桑的枪口而向自己的手枪看了一眼,他好像回答霍桑:“但是,我们必须留心!”二人交换过一种微妙的接触之后,方始昂昂然,挺胸走入室内。他们在屋子中心一只桃花心木的漂亮的小圆桌前,停住了他们的凝重的步子。 两支手枪,依然准备地指着原来的方向! 这时,舞台上的三个男角,只听到木偶一人的独白。他在欢欣地高喊:“来人,赶快泡好茶,赶快把最上等的纸烟拿进来!” 他虽喊得这样有劲,可是那静悄悄的空气,似乎有点懒惰,似乎并不曾传达他的命令。 他又指着二位贵宾,向他的女伴介绍:“这是我们中国唯一的私家大侦探霍桑先生,这一位是包朗先生,想必你对二位的光临,一定极表欢迎的。” 他这有礼貌的介绍,事实上,那个女子却已像一只吓呆的小鸟,完全没有听得他在叫嚷些什么。 当这木偶独自乱嚷的时候,那二位执着手枪而站在外交席上的客气的贵宾,他们依然站在那里,并没有坐下来。 于是我们的木偶,他又顽皮地说:“我知道这二位先生,一向很欢喜看外国电影的,在外国的侦探片中,有些混蛋们,喜欢在家具上面,玩上一些机关之类的东西,这真是愚蠢不过的玩意,我却讨厌这种事。” 霍桑脱下了他太阳眼镜,向袋里一塞。他以凶锐的眼光,向这木偶刺了一眼,他说:“先生,你也不要太高兴!我们真要坐下来,和你谈谈哩!” 说完,他在木偶特地为他拉开的一张椅子里面,静静地坐下来。 包朗向霍桑看看,意思好像说:“为什么不干脆办我们的事?难道还要和这混蛋打一会Bridge再走吗?”他虽这样暗想,但是,他也局促地靠着这圆桌坐下。 两支手枪,依然保持紧张的姿势;其中包朗的一支,枪口略略带偏,有意无意指着木偶身后的女子。这时,那个女子,却已默然退坐在室隅的一张沙发里面。她的眼珠,完全丧失了原有的活泼。她对包朗那支手枪,看得满不在乎;但是,她却十分关心着霍桑那支枪口的路线。 当时我们的木偶,他也面对着霍桑坐下来。他暂时停止了他的道白,只向霍桑打量。也许,他的木头的胸膛里,是在找寻一个计划,准备解除这尴尬的局势。 于是霍桑找到一个发言的机会,他说:“先生,你为什么只顾看着我?是不是在怪我,误穿了你的新衣。” “决不!决不!”木偶笑笑说。 “你自然也不能怪我,因为,你把我的漂亮的衣服穿走了。”霍桑冷静地这样说。 “那天在三百零九号里,非常简慢,要请霍先生原谅!”木偶说,“我想霍先生在我走后,一定到过那家成衣店里去找过我。失于招待,抱歉之至!” “我们当然知道,在一个拆毁了的笼子里,决不能找到一只走失了的猢狲。但是,我们不妨再去看看,也许可以——” “——找到一个线索,是不是?”木偶接口,“不知道霍先生亲自钻进我们的笼子,获得什么结果没有。” “结果!你自己当然知道的!不过,我还得要谢谢那位马路上的小朋友。——他是你的令郎吧?” “为什么?” “感谢那位小朋友,把尊寓的地点告诉我,让我好来拜访。” “什么?他把地点告诉你!”木偶几乎要跳起来。 沙发上的女子睁大了眼! 这里默默无语的包朗,同样凝眸望着霍桑,似乎他也不很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只听得霍桑说道:“世上的事情,也许真的有些因果律:你让你那位小同盟者,替你造成了一次胜利;然而你也让他替你造成了一次失败。你感觉到我所说的话有些奇怪吗?——要不要让我把细情告诉你?” “请教!”木偶的眼珠充满了惊奇。 “那一天,承蒙那位小朋友,在半路上,招待我们去参观你的照片,结果,我是大大地上了一次当!”霍桑以一种得意的神色,开始叙述他的失败史。 木偶脸上,露着一点抱歉的微笑。 “在事后,我当然已看破了那个西洋镜的内容。”霍桑继续说:“第一点,我觉得那小孩子的眼神,和你很有点相像。因此我的第一个假定:就假定那个孩子,他是你的令郎。——我的假定对不对?” 霍桑说时,顺便以一个抛物线的眼光,抛向木偶背后的沙发上,只见那个女子,双眉皱得很紧,对于木偶的背影,显露一种幽怨的神情。 “很聪明!”木偶看看霍桑,赞美地说。 “第二点,事后我又想起了那个孩子所诉说的几句话。”霍桑连着说下去,“记得他说:那个橱窗里的木头人,很像一本影片中的坏蛋。他还说:那张片子分为上下集,在星期三要换片子,他就要去看。我从这孩子天真的谈话里面,发现了他的爱看电影的习惯。” 木偶很注意地倾听他的下文。 “那个孩子还告诉我:电影里的坏蛋,已经上当跌进了水牢。不错,在他的小小的心目中,那个坏蛋,的确已经跌进一个很巧妙地水牢了。——那是你先生的教育的成果呀!”霍桑耸耸肩膀,得意地补充。 “请说下去。”木偶说。 “事后我推想:那个可爱的孩子,虽因你的主使,让我去参观了一下橱窗里的把戏,但是我想,他所告诉我的关于看电影的话,你却并没有指导他的必要,那当然是真话。——我很喜欢这个孩子,我喜欢他的天真。” “以后怎么样?”木偶紧张地追问。 “以后吗?”霍桑故意慢吞吞地,“我就依着这个线索,亲自去打听:‘最近在那一家戏院所映的片子里,有一个坏蛋,和站在橱窗里的家伙有点像,还有那张片子,是不是分为上下集?是不是要在星期三换片子?’结果,我在一家电影院里,果然找到了我所要找的答案;那就是爱普卢。这种探问当然很不费事。这倒并不像你制造你的杰作那样,是要耗费许多气力的!” 木偶听到这里,不禁略略旋转他的木制的头脑,向他女伴看了一眼,他听对方的大侦探,继续把他的得意事件背下去:“于是,我就专程去到爱普卢的门前,守候我们的小朋友。我这样想,运气好些,说不定还可以在那边遇见你。主要的是,我要感谢那家电影院的经理,他居然允许我,提早一些换片子,这使我的守候功夫,算没有白费。否则,你也正在惦念我,岂不要重劳你的盼望?” 霍桑越说越觉得意,因为得意,他不禁想起了他得意的恩物——白金龙。他伸手到租借来的衣袋里,摸到了他的烟匝。他用单手取出了一支纸烟。但是,他的另外一只手,还没下憩坐室,对于取火的工作,似乎感到不便。于是,木偶乘机就把小圆桌上的一个火柴架子拿起来,擦一支火柴,恭敬地代霍桑燃上了火。在这个时候,包朗的眼色,格外增加紧张,他在密切监视那个不稳当的家伙,不要让他做出什么不稳当的行动来!一面,他用一种微妙的眼色,也在警告他的“并肩作战”的同伙,好像在提示他:千万不可太大意! 这里霍桑已经坦然喷掉几口烟。他倒并不十分注意他同伴的警告。他自管自在提出他的得意的结论:“先生,你看我的方法,没有出于你的意外吧?” “真是意想不到的神妙!”木偶不禁这样呼喊。他的神气的确表示衷心的悦服。这时,如果不是看到对方的双手都没有空,他几乎要隔着桌子伸出手去,和对方紧握一下而表示他的钦佩!但是,他虽没有握手,他却还在欢呼。“霍先生,你太聪明了!我相信,即使我们的福尔摩斯先生,从防空壕里钻出来,一定也要向你表示钦佩了!” 第十幕 木偶的焦土政策 于是我们这个小小的舞台上,显示了一个相当微妙的局势: 木偶和霍桑,越谈越见接近。二人之间,差不多完全建树了一种友好的精神。如果没有两柄黑色的玩具,从中在作祟,几乎使人家误认这是一对最知己的朋友,正在举行一个星期下午的闲谈。但是,也许他们间的关系,正靠着那个黑色的玩具而维持着。谁知道呢? 例外的是室内其余两个人,那个女子,她像一只受冻的麻雀,蜷缩在那沙发的一角,她的失神的眼珠,一直提心吊胆,看着木偶对方那支枪。每一秒钟过去,她的鬓边的汗珠,只管一阵阵地沁出来! 还有包朗,自从走进这憩坐室的门,一直好像一个初进学校的小学生:似乎他感到他的手足,没有地方可以安放。他一面静听对方微妙的谈话;一面他的不安稳的脚,不时在圆桌底下发生踌躇的活动。有一次,他把他的脚尖,重重踏到了霍桑的脚背上,几乎要使霍桑跳起来,于是,霍桑抛掉烟尾,伸手看看手表。他像憬然省悟似的说:“喂!先生,我已经把我要说的话,全部都已告诉你,是不是?” “不错,霍先生。”木偶静静地回答。 “记得我在初进门的时候,你曾提出你的诺言:你说:如果我能早一点来拜访,你就把那幅亲自领走的画,双手交还给我。是不是这样?”木偶依然静悄悄地说:“但是,——” “但是怎么样?”这“但是”两个字,立刻引起霍桑的焦躁,他把手内的手枪尖,略略移动了一下而这样问。 “但是霍先生,你是一个明亮人。”木偶慢慢吞吞地说,“你当然明鉴:我能拿到那幅画,并不是不费一点本钱的;我们从‘体恤商艰’四个字上说,应该总有一些‘商量’的。” “难道你,还有什么话说?”霍桑开始有点焦躁。 “我当然想说几句话。就算我是坐在贡比桌森林的铁篷车内,我想,你也不能不留一点谈话的余地给我吧!”木偶闪着眼珠回答。 “怎么?你还预备提出条件么?”霍桑真的掮出了一九一八年的福熙大将的态度,“现在我限你三分钟的时间,拿出那幅画来,跟我走!” 他说完,就站起来,把那支枪口,向前移动三寸。 包朗也以被牵线的姿态,随着他同伴的紧张的动作而紧张地站起来。 木偶看着对方这个进攻的形势,他紧闭起一只眼睛,向霍桑的枪口,做出一种小孩张西洋镜的样子。他说:“我有一个建议,向二位提出。”他又歪眼看看包朗:“在使用手枪之前,最好检查一下保险门,看看有没有开好,否则,临时恐怕要上当。” “我们手里既然拿着纸牌,我们当然懂得玩纸牌的方法。” 霍桑说着,蓦地,他把枪口指向木偶的头颅:“你以为我不会开手枪!” “哎呀!”在这突然紧张的空气之中,忽有一个尖锐的呼声,起于木偶的身后。室内三个男主角的视线,不约而同,集中于同一角度。只见木偶背后那个女子,已从沙发里面直站起来,她的脸色完全惨白,好像一座石刻圣玛利亚的样子! 本来,我们的木偶,有说有笑,始终保持顽皮的作风,可是那个女主角的动人表情,却使他的绅士态度,受到了一点小小的影响。霍桑把枪口退后一些,偷眼向他看着,只见他的额上,有一点小量的汗珠,在渐渐沁出来。 霍桑狞笑地想:“好啊!我老早准备把一方新的手帕借给你,让你可以摸摸你的香汗呢!” 霍桑想念的时候,木偶和他的女伴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已把一封安抚的电报,轻轻递送了过去。于是他又看看霍桑:“我知道霍先生的枪法很准,要不要把我的头颅,权充—下枪靶?” 他伸手指指自己的额角,顺便抹掉一点汗液。他又恢复了顽皮的声音:“不过要请霍先生,把枪瞄得准些,不要错打在一个佛像的头颅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霍桑不得不瞪出了眼珠而发问。他知道这个魔鬼的话,必然有些不可测的意思的。 “请你暂且坐下,好不好呢?”木偶说:“在讨论军事的圆桌上,用手枪解决一切,我想,那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霍桑向他看看。果然怅惘地坐下。——不过他并不曾放下他的武器。 这里包朗也被牵线似的呆呆坐下来,——一副胜利的纸牌当然紧握不放。 那个女子,重复也退坐到沙发的一隅,下意识地掠着鬓发,而呆望着这三个神情各异的男主角。 只听木偶说下去道:“有一件小东西,我想请霍先生注意一下。你看:在这小圆桌的边上,装有一个特别电钮,我只要轻轻把它按一下,就可以和楼上的伙伴们互通消息。——” 木偶说道这里,闪闪眼珠,并不说下去。 霍桑不明白这木偶的意思。他姑且依着他的指示,把视线掠到圆桌的边缘上。只见桌边刻着一些精细的花纹;在花纹中间,有几个凸起的东西,像是花蕊的样子,看去,可能是有一个电钮在着。 霍桑再把困扰的目光送回木偶的脸。于是木偶又说:“霍先生已经看见这个东西了。我再告诉你:譬如我把这个电钮,按一下短声,那是一个警戒的警报;按得长一些,那就算是紧急的警报。——方才我在拉椅子的时候,我曾在这桌子边上,一连按了两下,这就是通知楼上的伙伴,如果听得楼下有什么动静——譬如听到枪声之类——不妨把那张画,马上就给撕碎,绝对不需要考虑!” 霍桑听得呆了,呼吸有点异样!——他的准备出借的手帕,大有留供自用的趋向。 木偶还在冷静地说下去:“做强盗是一种太危险的事!一个稍有脑筋的人既然干着这种危险的生活,当然随时随地,会有一些必要的准备的,你想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用高声提出他的最后问句:“喂!霍先生,你要不要看看莫斯科的焦土政策呢?” 霍桑听完这话,眼珠转了一下,蓦地,他像一头老虎那样跳跃起来!他向他的同伴厉声说:“包朗!你监视这两个人!”说完,他调转身子,旋风一向门外就走! 他猛听得背后那个木偶在用一种极度严重的语声向他大喝:“站住!傻子!当心你的脚步,踏坏了那幅佛像!” 第十一幕 再会吧!木偶! 舞台上的局势,由平静进入高潮,复由高潮渐转平静。 因为,木偶这种严重的警告,终于又把霍桑的急促的脚步强拉回来。由于霍桑看到木偶的眼光,露着一种凶锐的神情,他觉得这可恶的东西,所说的话,未必全是假话。自己匆匆上楼,万一楼上那些无脑子的家伙,真的实行了所谓“焦土政策”,这却并不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霍桑只能重返“圆桌会议”,继续以外交方式,重新和这木偶协商“互惠的条约”。 木偶所提出的条件,是把屋中人全部的自由,交换那张唐代的名画。 但是霍桑却不能接受这个要求。他说:“在这屋子外面,已包围着大队的警探,本人无权单独签订那张条约——”他最大的让步,只能放走一些不重要的人。双方各执一端,这小组会议,便陷入于一个僵持的局面。 于是木偶伸伸手,表示一种绝望的态度。他说:“那只能随便你!我想我在被捕以后,我的罪名还不至于踏上西炮台;但是,你的那张画呢?撕毁之后,不知是否还能拼凑起来?” 他又感慨地说:“战争虽然残酷,无论如何,总不该把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文物,轻轻加以毁坏!” 甚至最后,他还向对方提出一种恐吓,他说:“再不解决这个僵局,他将立刻发出信号,而让楼上采取‘必要的措施’!” 这使霍桑想起他在三百四十九号房内所提供的保证,当时,他曾向那个神经衰弱的收藏家,轻描淡写地说:“那张画,是你的生命,也是我的名誉,我不会让人家把我的名誉劫掠了去。” 而现在,如果他再伸手拍上这木偶的肩膀呢?…… 想到这里,我们这位可怜的战胜者,终于只能透出一口无声的冷气。 于是,那个会议上的协定,终于在这微妙的局势下宣告成立。 于是,我们这个舞台上的戏剧,也终于在这微妙的局势之下告一段落。 天大的事情,似乎都已不了而了。不过,这里还有一点小小的情节,我们必须在说明书上,加以补充的说明: 第一点,在前述的“圆桌会议”上,这戏中的两大主角,都曾说过一些谎话,让他们的对手方,上过一点小当。说谎,原是不足为训的事。所以笔者在可能范围中,必须拆穿这西洋镜以敬戒他们的后来。 先说关于霍先生方面的谎话。当时他曾告诉木偶说,“在他的屋子之外,已有大队警探,造成一座‘大西洋的围墙’,本人无权加以释放云云”。这些话,听听相当吓人,而事实上,这些吓人的话,目的也只在吓吓人而已。霍桑为什么不调动大队援军呢?理由颇为简单。过去,他对木偶的狡猾,领教过不止一次。这一回,他虽在爱普卢电影院门外,因发现“小匹诺丘”而找到了这木偶的居处。但是,他觉得大举进攻,未必一定有成功的把握;万一大举进攻而仍不获成功,这于他的尊严上,却是一种新鲜的损害。如此,他宁可只带一个“随身的小包”,而姑作一次“探试性”的奇袭。 可是,那个木偶却让他这种毫无实际的大话吓了一跳。 当时木偶在离室遁逃之前,因着霍桑的大话,曾使他的木脑壳里,耗费了许多木屑。他曾想出许多预防万一的计划,以防万一的变化。当时他那提心吊胆的状况,假使让霍桑看到,那一定非常得意,而要把许多新的手帕,借给他去抹抹香汗。 然而我们这个可怜的木偶,他是上了大当! 不过你们别以为大侦探已完全获得外交上的胜利。——关于木偶方面,他也有一点小小的杰作的。 记得吗?木偶在谈判席上,他曾告诉霍桑,说什么——他在小圆桌上装有电钮;他的楼上另有羽党;他一按电钮,就是发警报,楼上接到警报,马上就会撕碎那张画。凡此种种惊人的言论,你以为都是真的吗?老实告诉你吧!这些话,连一丝影踪都是没有的! 本来,我们的霍先生,他已真的找到一个“伸手拍到木偶肩膀上”的机会。然而,他竟因这“毫无影踪”的话而放弃了。他这一当,上得不算小! 你看,我们这些外交家的烟幕,放得何等离奇而出色! 其实,凡是外交家们所放的烟幕,没有不离奇而出色的! 除了上述事件以外,还有一点,我们也得加以补充的说明:那张吴道子的名画,虽经霍桑费了相当的力量,从木偶手里争夺回来,但是,它在展览会里开始张挂,却已延迟了一天;直到星期二,方始给予好古者以细细欣赏的机会。 至于那幅唐代的杰作?毕竟是幅怎样的杰作?这在前文一始终不曾提供较详细的说明。现在乘累的笔尖,还没有十分疲倦的时候,不妨简略地介绍一下。 那幅画,画的是:“释迦牟尼世尊,在菩提树下,夜睹明星,忽尔悟道”的事迹。这幅画的线条、色泽,是如何优美,深愧笔者不是一个画家,无法详细说明。主要的一点是:当时如果有人把那幅画,细细地看一下,他们一定能够发现,在这绢本画的一角,却已多出了一点东西:那是一方极小的圆章,刻着“鲁平珍藏”四个字。这个圆章留在菩提树的根上。粗心地看时,那是万万不会发觉的。 世上有许多事情,想想未免有些可笑:每一个收藏家们都喜欢把世上的一些崇高的艺术作品,设法据为己有;每一个收藏家们的心里,都想把他们的收藏品,保留至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一万年之久。由于这种卑劣的心理,遂使他们在暂时的占有物品上,必要留些可怜的手脚,如××珍藏的印章之类。可笑像鲁平那样一个处处抱着消遣态度的人物,他也不能免除这个调子。可是,你们曾看见哪一个收藏家,能把他们的占有品,保留到一千年与一万年呢? 然而无论如何,我们的可怜的小捣乱,他终于已把一个印章,鲁莽地留在那幅画上了。 严格地说来,我们的木偶,在这一出戏剧里,他是完全失败的。不过他的失败,是失败在一个举世闻名的伟大人物的手里,虽然失败,也还有些“失败的光荣”。 至于最后胜利,当然属于霍桑。不过霍桑在这一个戏剧的回忆中,似乎终还有些遗憾的地方。因之他虽然胜利,却也感到一点“胜利的悲哀”。 于是,我们这个滑稽的戏剧,终于在“失败的光荣”与“胜利的悲哀”的交响之下结束了。 木偶剧的闭幕词 我一口气看完我在二十年前记的故事,并草草加以修改,成为如上一篇东西。(有些不符时势的话,是后来添上的。) 我在这里自行检举:我自己觉得这节故事,太不像一件实事,太像一个十字街头上的连环图画;甚至,我在每一页上,都嗅到一种烟火气味,在透出纸背。 如果说:过去我所记的许多“吾友”的故事,都有一些不合理,那么尤其这一个,更是不合理的一个。 如果有人问我:你这一个故事,到底还是事实?还是谎话? 我告诉你,我的确无法提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也许在当时,我曾听得一个关于霍先生的传说,因之,我在年轻好弄的情绪之下,渲染成了这篇故事。 也许在当时,我正忆念我们的那位“神秘朋友”,因之,我的太无聊的脑内,引起了如上的幻想。 总而言之,这到底是传说,还是幻想?连我自己也已很模糊。因为,相隔的时间,实在太长久了! 好在我所写的,只是一个木偶的戏剧,木偶,它是一个什么东西呢?谁都知道,木偶也者,只是世间一种最没有脑子的东西而已!一个最没有脑子的东西,所演出的戏剧,必然的会是最不合理,那是无需加以说明的。 你看,跟前世界上所流行的各种木偶戏,哪一种是比较合理的呢。 那么,很好。闭幕了,再见! 第一章 疗养院的深宵 寒冬的一晚,呜呜的西北风吹刮得像把整个世界翻过来。那盏半明不灭惨淡无光的路灯不住地摇头,仿佛代那些少衣缺食的人们叹息。路上行人很少,间或从远处传来一声: “罗宋面包,卖面包!” 钜鹿路上有座庞大的建筑物——仁德疗养院——像卧虎般伏在那里,紧闭上嘴巴,不视朔风吞噬它怀中的被保护者。 四周都是暗沉沉静悄悄,偶尔有一两声婴儿的微哭声,疗养院里大多数的人全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找好梦。 第三号特等病室的窗子里透出一线灯光,厚窗帘上隐约有个移动的影子,显然,屋子里还有人没钻进被窝去。 “嗒”,三号病室的门球轻轻转动,随着半开的门有阵尖锐的风呼噜噜往里钻,门外黑黢黢地,有块白色小东西蠕蠕抖动。 “平先生还没有睡?” 看护陈小姐在门外先伸进头来,黑发上戴着的白色看护帽像只白蝙蝠。 “没睡,外边很冷吧?进来烘烘火,暖和些。” 平帆夹住一块熟煤,抛进火炉去。 烧旺煤遇着湿熟煤,吐出一阵“滋滋滋”的声音。 “药水吃过吗?晚上少看书,别用脑筋,静静地睡,也许可以早些睡熟。” 陈小姐把整个穿白的身子塞进房间里,脖子仍旧缩着,一双僵红的手拼命地搓揉,又放在嘴边嘘热气,两脚轻轻地跺着: “天真冷还是睡吧!” “睡不着,吃了药水仍旧睡不着。昨晚恨不过,多吃一格药水,结果,人像是睡着了,而精神不肯睡,一切的声音全听得很明白,手脚疲软得不能轻动,那才叫难过呢!所以今天只有听其自然,不敢勉强叫它睡。” “啊,时候不早了!” 看护打个哈欠,用右手轻轻向嘴上按按,又望望左手腕上的表: “一点半,嗯,天真冷!” “你还不去睡?今天值夜班?” “这么冷天值夜班,真倒霉!不是十四号里的女人生产,谁愿意往外面喝西北风!” 她咕嘟着嘴,坐在炉边,伸手向火取暖。 “倘使有人打铃呢?” 他含笑地反问。 “你们有钱的人,屋子里有火炉,捱在被窝里暖烘烘,也得可怜可怜我们,西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没钱的人也是血肉之躯啊!” 平帆在仁德疗养院已经住了两个多星期,他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病,不过患有轻微的失眠症,乘此在医院里修养而已。他生性很健谈,没架子,手面又慷慨,所以那些看护和他厮混得很熟。 “喂,是病人呀!住医院的是有病的人啊!” “哼!” 看护陈小姐从鼻子里吹出一口冷气。 “所以我还是坐在这里呐!” 她仿佛很悻悻的样子。 “好,我请你喝一杯热的华福麦乳精赶赶寒!” 他边说边用小茶匙去挖一只圆罐头的盖。 “不喝了,谢谢你,我还要去看别的病房呢!”她说着站起来。 “忙什么,反正没得睡,又没人打铃。在这里多烘一会火暖暖,是血肉之躯啊!”他狡猾地学说。 “咯咯咯。”陈小姐重又坐下去,“好厉害的嘴巴!” 平帆用热水瓶里的开水,冲好两杯热汤,黑黢黢、药汁似的浓汁,又取出几片饼干放在碟子里。 “不厌吃倒胃口,吃一些尝尝看。要不再加些糖?” “够了,谢谢你。”她又喝上一口,“平先生,你和这里的张医生是亲戚吗?” “不是亲戚,是我的一个朋友的亲戚。” “叮叮叮”,轻微的打铃声震破了午夜的沉静。 “又是谁在叫了?”她一口气喝完麦乳精,放下杯子,“谢谢你,我要去了。你姑且睡了试试看!” “好,明天见!” “明天见!”随着“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平帆用火叉拨拨煤灰,不再添加煤块。他向四周瞧瞧,一切全像死似的岑寂,睡似的安稳,只有床前小桌上的钟,还在“滴答滴答”地推动时代巨轮。他没有一丝睡意。 窗外的风愈刮愈紧。惨绿色的路灯一晃一晃地摇动。太平间外面,什么东西在嘘嘘地叫。 平帆坐在沙发上捏着一本小说,不过他的注意力似乎不集中在书上,而是那只钟。一忽儿,钟的长指刚走到12,“当当”,钟鼓两下。平帆的眼光陡的一亮,他全神贯注在…… 忽然,在不远,也不太近。 “捉贼!捉贼!捉贼!”是一个男子的急促颤抖的声音。 平帆立刻奔到窗前,推开窗子,路上黑黢黢没个人影,除出呼呼的风啸以外,没有别的声息。他关上窗子,重又坐下。 酱紫色的窗帘上的流苏轻轻地在摆动。 那奇怪的半夜呼声,凄凉而可怕的呼声,今夜已是第三次听到;在同一个方向,同一个口音,同一个时间,怪事!如果是普通的偷窃;为什么认定一个人偷,连时间全不差?怪!奇怪! 第二章 张医生的谈话 “平先生讲的故事真好听,陈小姐来得太晚听不着,真可惜!”一个矮胖的看护向走进来的看护陈小姐说。 “平先生的肚子像一本百科全书,各色都有。”陈小姐拘住矮胖子周小姐的颈项,向躺在沙发上的平先生称誉。 “听故事要代价,得请我吃一夸脱太妃糖,今晚我讲个怕的鬼故事。不过吓坏了小姐们的胆,我可不保险。” “虽不致像你说的那么害怕,不过晚上听鬼故事,总有些寒毛懔懔。平先生的形容样子,领教过了,还是讲别的。”陈小姐说着,把一支冰冷的手插在周小姐胖颈项里。 周小姐缩住脖子说:“鬼手,冷死人!等会子给人捉住脚心,又得极叫救命。” “陈小姐的痒筋在脚心里吗?” 屋子里嘻嘻哈哈一片春色。 冬天的太阳懒得早起,十点钟了,还睡在云绒被窝里,微睁惺忪睡眼打哈欠。 房门外一阵脚步声。张医生带着看护朱小姐进来。 “密司脱平,早。” “早。” 张医生向那两个看护笑笑,先把平帆的病情报告表看一遍,才后才用三个指头按在脉腕上,眼望着自己的手表。 “昨晚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平帆摸出一只香烟匣,先让张医生取一支,自己也取一支。“嘹”,烟匣子旁边的打火机一亮,张医生把香烟凑过去。 陈小姐和周小姐随着拎皮包的朱小姐走出去。张医生每次来看平帆,必是最后一个,诊察后常是和他谈谈说说。有时,平帆请张医生出去吃饭,假使他业务清闲的话。 “我明天要上汉口去,这里有卜医生代理。” “也许,不久我想回家去,这里……晚上……” “晚上怎样?院里吵闹吗?” “不,这倒并非。” 张医生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抢着说:“真的,你晚上失眠,不知可曾听见什么叫唤?” 平帆的眼光陡的一振,手里的香烟“噗”地落在地上,像感受到一些刺激,忙说:“你也听见这半夜呼声吗?” “叫唤的人我也认得。”张医生说起话来很迟慢、温静,如同十九世纪的大闺女。 “是谁?你也注意到?究竟是什么缘故?”这奇怪的半夜呼声使平帆日夜感觉不安。 张医生慢吞吞抽一口纸烟,向空际一喷,吐成一个个灰白的圆圈。 “半夜的呼声使你晚上更睡不安稳了,是吗?” “是谁?真使人难以猜测!为什么……” 平帆睁大眸子望着张医生,急欲知道下文。可是张医生那种若无其事的神情,永远没表情,笑嘻嘻的脸,把他的急迫气焰,冷落下来。 “……怎么……”平帆张着嘴问不下去。 “是个……疯子啊!”张医生吐出的每个字全有分量。 “嘘!”平帆张开的嘴巴吐出一口长气,“嗐,原来是疯子!” “他是西药业握有权威的严振东的父亲,以前并没有疯病。在军阀时代曾做过一任什么官,后来在上海的公寓生活,抽大烟,弄古玩,什么扶乩,佛教会,做些无事忙的事。致病的原因,据说是为了一只珍贵的表。” 张医生把烟尾抛在痰盂里,微咳一下,接着说:“他家有一只珍贵的小挂表,据说是苏州吴状元出使德国,德皇威廉第二赠他一对金表。吴状元把一只表给随去的爱妾赛金花。后来状元过世,赛金花下堂重坠风尘的时候,那只金表就随了赛金花离开吴家。她在窑子里大红的当儿,严振东的祖父在她身上化了不少的钱。赛金花也有嫁他的意思,就把那只金表送给他作为定情表记。当时振东的祖父回乡去与妻子商量,预备纳娶赛金花,那只表送给妻子算是运动费,一方面兴冲冲到上海来娶赛金花。不料在到上海的途中,轮船出事,就葬身在黄浦江中了。” 张医生略停一下,喝口开水漱淑喉咙:“那只表竟成了伤心遗迹!” 他喝干了开水,瞧瞧平帆,看他是否听得有兴趣似的。 “振东的祖父有两个儿子,大的就是振东的父亲颀斋,第二个叫实臣。分家的时候,实臣分得那只表,颀斋分得一个翠玉砚台。” 金黄色的太阳从玻璃窗里射进来,像病人似的衰弱无力。 “后来怎样?”平帆的样子像是很注意。 “实臣很喜欢赌钱,有此,把表赌输给别人,颀斋化了许多钱才赎回来。” 张医生像那些说书人,讲到半中间就闭上嘴不讲下去。 屋子里一篇静肃。平帆阖着眼躺在沙发上,样子很安逸。 “据说那只表的样子非常可爱,颀斋化了钱赎回来,当然,表是属于他的了。” “后来,那只表被人偷去,他就急疯了,我猜得对吗?”急性子的平帆打岔着问。 “不,并不像你猜想得那么简单。”张医生的足尖闲暇地踢踢那只磁痰盂,痰盂里的水像大江中刮风浪似的一阵波荡,刚抛进的烟尾仿佛破船遇波涛般击打得成为齑粉。 “实臣死的时候遗下一个九岁的儿子叫维德,过了两年实臣的妻子也相继死去,维德就寄养在颀斋家里。七年前的一晚,颀斋和振东躺在烟榻上闲谈,同时,从颀斋纽扣上解下那只表。据说是一只圆形的紫红珐琅表,像一只红熟的李子。颀斋非常宝爱这只表,终日挂在身上,听说有块表坠,是一串玫瑰红宝石琢成的葡萄。振东玩弄一回之后,放在烟盘上,自去睡觉,没有隔多少时间;忽然,邻家大呼捉贼,颀斋忽忽走出,老年人脚步不稳,踏个空,从三层楼直跌到二层楼,震伤脑筋,就此发疯。” “那只表呢?” “就此不翼而飞。” “那时维德在家吗?” “我没有问他,不知道,听说那时振东的境况很窘,家里除出一尔一大姐之外,家务全是振东的夫人自己动手,所以决没有外人偷去。可是那只表就在这晚振东曾玩弄之外,从此不曾见过。” 平帆阖上眼,手指插在发根爬抓。他沉思的时候,往往有这样态度。 “你和严振东很熟悉吗?” “后来他囤积奎宁和别的西药,狠发了一票财。我也是朋友介绍向他买西药才认识的,后来,他们家里大小有疾病,都来找我医治。现在每天要去看他父亲的疯病。” “他疯病的程度怎么样?” “据说,初起时很厉害,大叫大闹,不吃不睡,后来渐渐地好了。最奇怪的是大烟瘾不戒自断。平常不发病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房里,看看佛经,拜拜佛,像常人一般吃、睡,不过不出房门,不大见亲友,有人到他房里去,他并不像一般疯人的吓人。发病的时候就不吃不睡,一天到晚在房子里踱方步。最近忽然变样,半夜里要大喊捉贼。” “喔,原来如此!”平帆又阖上眼,不住地抓头发,“今天你仍旧要去么?” “今天不去了,我已经和振东说过,要等汉口回来后再去。好在这种病不比急病,过一星期也没大关系。” “我有个朋友买进一票西药,他想脱手,曾托我找寻户头,过几天托你介绍见见严振东,和他接洽接洽看。” 张医生立即从皮包内取出一张名片,放在小桌上:“他什么时候想去,只要说是我介绍就得了。” “嗯,他们是几……号?” “一百四十八号。” 第三章 不速之客 仁德疗养院向左六七家,有一幢——同式的共有六家,这是最右面的一幢——新式小洋房,前面有块长方形小草地,穿过草地,跨上三步石级,就走进一间很精致的客室。客室里放着三只彩色丝绒沙发,围住一只半尺高的柚木小香烟桌,桌上有一只铁的圆筒形的罐,一尊小型钢炮。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窗沿上放着两盆兰花,芬芳气充满一室。 会客室里坐着个身材伟大,肩胛宽润,目光灼灼如流星的人。他很闲暇地坐着。一忽儿,屋主人——严振东——出来,他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年人:“啊,这位就是平先生?” 他手里捏着一张名片,名片后面写着一行小字: 兹介绍鄙友平帆君造府诊察尊大人病状,平君为研究神经病专家。 “张医生已经到汉口去了吗?”振东在平帆对面坐下,把一只紫铁圆匣子上的机钮一捺,一阵子叮叮咚咚八音钟声音,圆门打开,有个西洋美人怀抱着一支卷烟,不停地甩大腿,振东取下卷烟敬客。那个美人回转身子,圆门随着关上。振东又捺下一下,自己也取了一支。才把那只小钢炮的炮口对着客人向炮门一拉,炮口有一阵青烟,才后是一点小火,燃旺了宾主的卷烟。 这位主人么很有些“世界交际”手腕,先用美人,后用大炮,极尽“亲善”之能事。假使有一个胆小的乡下客人,看见这种招待,怕的会丧魂落魄地极叫救命,而辜负了“亲善”的敬意呢!幸得这位平帆先生见识很广,一切全坦然接受。 “张医生前天去的,”平帆回答,“尊大人的病况,已经有张医生讲个大概,近来有怎么别的现象吗?” “以前发病,不过是不吃、不喝、不睡,呆呆地坐着或是打圈子走方步。最近半个月来,有些变态,不吃、不喝、不睡之外,到晚上还要怪声大叫,满脸惊悸的神色。” “对于这种病症,一方面靠药力挽救,一方面得细细研究他的心理,力能见效。”平帆说时,眼睛微微一阖,左腿搁在右膝上轻轻摇动,十足是个经验丰富,见识广博的学者。 “不错,不错,全仗平先生的大力!” “最近可有什么意外刺激?” “不会有的,无论什么大小事,我们都不去对他说。他也终日关上门住在房间内,点香、看经,不管外事。” “起病这晚的情形,可以详细地再说一遍吗?”平帆把烟尾掀在旁边的黑奴烟盘里。 振东拿起一杯红茶,喝了一口说:“这天晚上,大约一点多钟,我躺在烟铺上陪他老人家闲谈。谈起那只李子表,维德很想要回去。我的意思给了他算了,可是他老人家以为那时如果他不赎回来,早已属于他姓,他可以向谁去讨取?当时我从他衣襟上解下那只表,玩弄了一会子,就放在烟盘上,自去睡觉。” 振东抛去了烟尾,又掀动那只香烟盒,先敬一支给平帆,在捺一下,取了一支,燃上,才接下去说:“睡到床上不到十分钟,后弄有人怪叫一声‘捉贼’,当时我也懒得起来,听见楼上老人家趿着拖鞋行动,忽然从扶梯上跌下来。” 平帆阖上眼,许久不响。嘴上叼着的香烟,有三四分长的烟灰也顾不得去弹落。 振东也只顾吸烟,不说话。 只有角隅一架落地大钟在的嗒的嗒的。 “你听见的脚步声,只有一个人呢?还是许多人?” 振东略一思索,就回答:“的确只有一个人。” “跌下来之后,神志可清楚?” “我扭开甬道里的电灯,看见他躺在地上,头枕着梯级。我扶他起来,问他有否受伤,他对我摇摇头。后来我和内人,扶他到楼上去睡,我还装一筒烟给他吃。吃过之后,他还叫我到桌上把表取来,可是我和内人找寻也不见有表。一告诉他表不见,不料他瞪着眼大叫‘有鬼有鬼’,就此疯了!” “听说有位令弟……与……他在……家……” “维德吗?他住在学校里,要星期六才回来。” “家里可有贼的踪迹?” “根本没有贼!门户关得好好的。” “叫捉贼的是哪一家?” “不知道,后来也没有听见谁家贼偷。” 平帆阖上眼睛,像睡去一般。 “那只表有多少大小?” 振东向他瞪一眼,仿佛说:即使是小表,也不致会吞下肚去。 “形状大小,活是一只桐乡槜李,上有一个小金弯柄,周身的溜滚圆,外面是紫色的珐琅,打开来有指顶大一个表面,白底蓝字,12这个字是大红色的。玻璃外面有圈金的瓜轮花纹,一切机件就在这花纹上,阖上圆盖,不像是只表。八、九年前,女人还不兴在大衣上挂表,所以这只表的式样很特别,亨达利修钟表的人也说不曾见过这种表呢!” “他房内你可曾细细找过?” 振东犹豫不答。平帆立即说:“严先生或许要想:这些问题是侦查表才用得到,现在的目的是为病,不必注意这些。不过鄙人以为当时也许他瞧见什么,否则,别人叫‘捉贼’,为什么要他走出来?” “他发疯之后,我们立即送他到医院里。他的房间里,我和内人都细细找过,其他的书画、古玩全在,唯独不见这只表。” “后来,他比较清醒的时候,可曾提起那只表?” “病过之后,一切记忆力都丧失。” “我可以上去看看他吗?” “啊,好,不过他不大理睬人。” 平帆随着振东走过甬道,就是楼梯,半楼梯亭子间是振东的女儿珍珍和一个女佣人睡,二楼正房,振东夫妇作为卧室,后面小间,给一个新生的婴儿和奶娘住。三楼亭子间锁着,从二楼到三楼有十三级扶梯,走上扶梯,式样完全与二层一般,一条甬道,一间浴室,一间后房——门上加锁,正间就是颀斋的卧室,房门上镶着块大的麻花玻璃。 甬道里黑黢黢地,白天和黑夜差不了多少,人走在甬道里,随着脚步有一阵空虚的回声,如同后面蹑随人。墙壁上挂着一条条蜘蛛丝和尘须,垂柳似的飘摇。浴室里奔出一只老鼠,并不避人地向晒台方面窜去。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嘘嘘”使人寒毛直竖。 振东把门球一捩,推进去,就有阵扑鼻的香灰气和老人味。 室内烟气缭绕,光线很弱。沿街一排六扇短窗,悬着黑色防空窗帘,像有十年不掸灰,窗帘上蒙着波浪形的黄灰。一进门口有一个老式的红木衣架,挂着许多单、夹、棉等袍子。墙西面是一张半床,与那扇门正是东半球与西半球的遥遥相对。沿窗有靠椅和茶几、写字台——不若二层楼有洋台,倘使用只小梯,可以通东面的邻家。墙东面是一口大红木书架,堆着许多:《前汉书》《后汉书》《石林奏议》《金石书画录》……厚厚盖着黄尘,正像新娘面上披的白纱,使人有隐约欣赏,格外娇艳的姿态。 正中是一只大红木八仙桌,供着一个六臂狰狞的古铜藏佛,台上散摆着玉佛、玉牌、钟、鼎、尺页、手卷,强上挂着一幅罗道子的朱笔钟进士——冬季悬钟馗不是应景,序是辟邪。桌边有只落地大香炉,三支香正在袅袅娜娜地缭绕空际。香炉边有个削瘦拱背的人,向偶像不停的叩头。 在世界文明的今日,膜拜偶像,似乎是愚昧的举动。不过这种膜拜,是有形的,偶像是有质的,可惜许多知识阶级,也会崇拜无质的偶像,那才可叹呢! 振东等他拜号好之后才叫:“爸爸,今天午饭吃过了么?” “呵,呵……”这种回答不能确定他是“是”,或是“否”。 老人削瘦的脸孔很惨白,颧骨高高地耸着,胡须略带灰白,眼睛向外突出,光彩很迟钝,稀稀拉拉的灰头发半披在脸孔上。他看见平帆进来,也不招呼,似乎一切都与他糊然无关,只一眼不瞬地望着他们。振东与平帆坐到窗边靠椅上。 三个人大家不动不言的坐着,突然,那病人侧着头,蹬住眼,像听见什么。 “喏,喏,鬼!鬼!贼!贼!” 他满面惊慌,手指颤抖,指着天花板,又指指房门。 平帆随着他的手指,只见天花板上光溜溜的泥顶,裂缝也没有一条,连老鼠头也钻不出,哪里可以躲贼?不过当一个暗沉的冬天下午,在黑暗战退光明的屋子里,一阵阵烟气缭绕,对面是这样一个半人半鬼的病者,不由得不使人觉得毛发直竖。 振东轻轻地向平帆说:“我们下去吧。” 平帆默然随着振东出来,指着锁好的后房间:“这里没人住?” “没人住,专门堆积杂物的。” 平帆走进浴室,暗沉沉没有一丝阳光,捩开电灯,那盏五支光的灯泡上满布着许多尘灰和蛛丝,所以格外昏沉沉,暗测测。浴室里空洞洞,什么也没有。平帆咳一下,里面“嗡”一声回响。平帆退出浴室,捩开甬道里的灯,看见屋顶上有一方块洞门,中间是一块刷白粉的板。 平帆指着方洞问:“这是怎么?” 振东对于这地方,显然住了八、九年没有注意过,思忖了一回,恍然说:“我知道了,我们这里的电灯都是暗线,这地方是穿藏电线的总所。” 平帆又走上晒台。晒台门开在西边,适在亭子间上边,三面临空,西边是一家堆积木料和杂物的空场,北面是后弄,南面是家里洗衣裳的小弄,并不与人家连接。他看过之后,重行与振东走至楼下客室。 这时,振东的夫人已经回来,客室里长沙发上有一个紫黑脸色,眼眶子向内凹进,眼睛尖锐,精神充足的青年,穿着一件黑羊皮短外衣,和振东的九岁女孩珍珍玩笑。见他们下来,略欠身子,向平帆点点头。 “这是维德,”振东向平帆介绍,“这位是张医生介绍来的精神病专家平帆先生。” 振东的夫人送上两盘点心,和大家逗坐着吃,平帆一边吃点心,一边很注意维德的举动。这时,珍珍拉开维德皮外衣上的拉链,攀开衬衫,把一支冰冷的小手插在他颈项里,维德脖子缩下去,用手哈抓她的胳肢窝。 “维德先生新从南方来?广州?还是?” “厦门!”维德的声气很沉着,可是带一些疑虑!来客第一次会面,怎么会知道他的来处,不过一忽儿也解决了,也许是振东告诉他。 “现在和令兄住在一起?” “不。”粗犷而简单的回答。 “就在间几个门面,新近顶的三层楼全面。” “啊,现在顶一个楼面比较从前造一幢房子还贵!”振东的夫人接着说,“珍珍,别和叔叔顽皮!”她夹了一个酥给珍珍,“出去玩玩。” 珍珍跳跳跃跃地出去了。 维德伸手按揿着香烟匣上的机钮,一阵子叮叮咚咚,他燃着一支卷烟,很闲暇地抽着:“平先生,你看我伯父的病,有恢复知觉的希望么?” “慢慢地来,”平帆眼睛微阖,睁开来,露出一股光芒,“可否以后让我随时考察他的病情?”他转向振东说。 “费心费心,”振东感激地说,“不过要破费先生宝贵的时间,很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大家全是朋友,”平帆谦虚着,“我对于研究精神病人很有兴趣。” “我也有同样的嗜好,改日要向平先生叨教呢!” “叨教不敢当,大家研究研究!” 第四章 无事忙 自从第一次视察疯人以后,平帆差不多每天全去,遇着振东有事,振东的夫人就陪着他一同到三楼,与疯人一起默默地坐上两个钟头。振东夫人看他不像张医生那样的用听筒、验瞳孔手续。她看他那种默坐的神气,以为他也是一个有神经病的人。振东却以为一个研究精神病学者与医生不同,尽不妨有古怪的举动。如果她不愿意陪他,让珍珍陪他也得。所以后来全是珍珍和平帆作陪,平帆反而觉得自由便利了许多。 有一天晚上,十二点钟以后,天上忽然飘飘飏飏降下一场大雪,霏霏蒙蒙,像是半空里在弹棉花,又像洒下粉屑,使那批无衣无食的穷人可以做件新棉衣御寒,做些糯米食充饥。可是捞在手里,这种“亲善”的美意有些“不敢领教”,它使穷人格外冷,格外苦! 这场大雪直落到次日上午九时才止。 十一点钟的时候,太阳拂开灰色的寒云,照射在银装玉嵌的屋面上。大地是那么美丽,洁净!白雪掩盖着破屋子颓废的形态,可是掩不住人类丑恶的形迹!填满了路上凹缺的部分,可是填不满人间的缺憾! 疗养院里小花园的草地、矮树、假山石,全披上厚厚的一层白沙。 许多看护小姐正嘻嘻哈哈在捏雪球掷人。 平帆倚在窗口,看着很有趣,有个看护小姐,捏了一个雪球,对着窗子掷来,可惜手劲太小,不到一半就跌了下来,又是一阵哈哈哈。 午饭以后,平帆忽忽出去,直到傍晚才向疗养院的大门走来。 “平先生今天穿中装!”走廊上一个看护望见他进来,向她的同伴说。 “这又要大惊小怪,穿了西装,就不能穿中装吗?” “不是这样讲,方才出去的时候是西装,现在换中装。我正要告诉你,方在我买了东西回来,在一四四号门口,看见一群穿制服调查防空的人,内中有个穿中装的,真像平先生,我几乎脱口叫出来。现在见他也穿了中装回来,不觉奇怪了!” “真见鬼,倘使你冒冒失失去叫别人,那才是笑话呢!”她的同伴咕噜着,一面不停手地在结绒线,“又要调查防空,我们这里倒不来!” “平先生,方在我看见一四四号里调查防空。”那个看护等平帆走到她身边,故意向他取笑说。 平帆不由暗暗一震,讪讪地笑说:“我在朋友家里打Show hand沙哈,你说我在做怎么?” 两个看护一阵哈哈大笑,平帆借着她们的笑声向房门走去。 第五章 疯人的屋子里 冬天的西北风残酷而贪婪地向人威胁着,吼叫着。一到晚上,就格外凄厉,凶暴。人们怕它的淫威,都早早地钻进被窝去温他们的甜梦。一到十二点钟,街上除出鬼火似的路灯之外,就是刺骨的寒风。 一百四十四号屋子里上下全是漆黑,连得常是不睡的疯人,今夜也特别好睡,一些声息全没有。 他屋子里吊着的三个黑窗帘,被窗缝里的风吹拂得索索抖。中间的窗口吊着一把鹰毛扇,路灯把它的影子照在墙上,像一只大鬼手,作势攫取睡在床上的疯人一般。 疯人睡着没声息,屋子里阴森森,冷气很大。 忽然,门球轻轻一转,“嘘溜溜”迎面一阵冷风,黑暗里有个大的黑物——没有头没有手足——爬进了疯人的房间,在那黑圆怪物的中间,有一只闪光的小眼睛,不断向各处扫射。这团黑物在屋里各处滚转,像在找寻它的目的物。 门外微微一响,那团黑物,愈伸愈长,愈缩愈瘦,,向门边衣架后消失。那时候,“咖咖”房门轻轻吹开,有个大头鬼闪光脸从空中垂下来,走进屋子,向睡着的疯人走去。 同时,睡在床上的疯人,也像知道有鬼怪走进屋子,猛地从床上跳起,向大头怪扑来。大头怪举手遮隔,疯人在大头怪手腕上猛噬一口。大头怪微吼一下,举起闪光的长臂,在疯人头上猛击一下,疯人乖乖地躺下去。大头怪捞出一块白布掩盖在疯人脸上,又加上许多枕头、被头压着。 大头鬼先搜查写字台抽屉,再在书架、衣架、藏佛的神座全搜寻到,一无所有,垂着头仿佛很懊丧失望的样子。忽然用桌上钳蜡煤的火钳在大香炉里搅钳,钳了许多时候,火钳上有一串东西,大头鬼立即藏在身边。 第六章 相见礼物 “答的”,司必林锁一响,拧开电灯,随着是一声:“咦!” “哈,维德先生,对不起,我来的时候恰巧主人公在办‘肃清’工作,我因为外面天冷,所以不等主人允许,擅自坐在屋子里等你了。”平帆斜躺在一只钢臂沙发上。 维德也不开口,伸手到门后挂着的大衣里,悠地拔出一支手枪,指着平帆:“鲁平,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你黑夜到我家里来,想做什么?识相些,快走,以后别再管闲事。” 鲁平哈哈一声大笑:“鲁平?哈哈,小孩子也认识鲁平!”他哈哈大笑,又干咳一声,从怀中抽出一只烟匣,从容取出一支纸烟,若无其事的吸他的纸烟,“你既然认识鲁平,还不放下玩具,闹什么把戏?这种东西是孩子们新年里向城隍庙里去买来玩的,你竟把他当真用,哈哈,笑话!” 维德把牙齿一挫,指着半开的门:“走,快走!否则,要你的好看!” “好看?什么好看?我来形容给你听,你把手枪一攀,‘啪’一声,枪口冒出一烽烟一个黑枣子钻进鲁平的脑门,鲁平躺下来,脸上挂着一条黑血,完了,好看吗?”他又打着哈哈,“既然知道是鲁平,鲁平会剩一管实弹的枪给你玩弄么?嘿,笑话!”他近乎自语地说。 维德听他这么说,拉出枪膛一看,果然空枪膛,握枪的手勃地垂下来,随手把把门关上,颓然倒在对面沙发上,手握着头发,脸藏在胳臂弯里。 “孩子,怎么样?”鲁平打趣地说,同时打开自己的香烟匣授给他,“别着急,我们要谈的话多呢!” 维德接过香烟吸着:“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先不要问我,你怎么会知道我是鲁平?” “看看你左耳上的标记。” “嗯。”他伸手摸摸那一块橡皮膏贴没的痣。 “第一次你见我,就问我是从南方来,我觉得很奇怪,因此立刻注意你。后来到外面去细细一打听,把你的形状一吻合,不是鲁平是谁?” “好乖觉的孩子!” 这两个人的谈话,不像是刚才曾经把枪相对,他们简直是好朋友。 “这有什么奇怪,你的脸色与颈项里的颜色完全两样,这就是你曾在热带上的标记。” “先生的来意——是——”维德这时已经不像先时那么倔强。 “来意?来意是这样,你愿意自由呢,还是愿意把方才大香炉里取出来的一只表交换?” “怎么!你方才也……” “不错,我比你先到一步,我看见他咬你,也看见你用那大电筒敲他脑门。在你掸香灰的时候,我才走下去,你是上的四层楼,楼梯难走,走得慢。我是出后门,进后门,平坦大道,走得快,所以比你先到,倒空了你的枪膛。不一会儿,你也回来了。” “不交给你怎样?”维德带些孩子气,“你……是鲁平……” “不错,一个大窃贼,一个大窃贼可以证明一个行凶的人失却自由。” “你冤枉人,有什么证据?” “你咬伤的手腕,他被窝上的血迹,还有那软梯,你墙上的木梯,四层屋顶上的脚印,都可以使你锒铛入狱的!” 维德懊丧地坐着,把脚尖不住地踢玻璃圆桌的钢脚。 “给你,”他从怀里摸出一串金链,底下系着一颗龙眼大小、紫红色的表,一根翡翠表链,提着一块玫瑰红宝坠。 “表是给你了,不过,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怎么会知道我要去寻表?” “可以可以,同时我要你先把过去的事详细说一遍,怎么会造成这种一个局面?” “表的历史,大概你已经知道了。先父把表赌输的时候我年纪尚小,后来先父死了,先母切切嘱我非得把那只表赎回不可。她的意思,仿佛是伯父用卑劣的手段驱父亲去赌输,伯父赎回之后,先母要向伯父赎回,伯父对她说,还是放在他那里妥当,免得他以后再赌脱。不料先父死后他仍旧不还,先母去问他,他瞪着眼睛说,那时如果没有他,早已是别人袋里的东西,现在能够仍旧保守在严家,全是他的功劳呢。先母就此闷闷不乐地死去,临死时嘱我非弄回来,她死不瞑目!”说时维德一脸痛苦,接着: “先母死后,我就寄居在他们家里。振东的为人很大方,不过我这位伯父又吝啬,又自私,我曾经和振东说过要赎回这只表,他一口答允在伯父前代作说客。就是在这晚,出事这一晚,这晚我恰巧与几个朋友在跳舞场——这种地方向来不涉足,时光太晚了,回学校不便,就走回家里——我是有后门钥匙的,一看他们都睡了,就轻轻蹑脚走到三楼。从前我睡在伯父后间,就是现在他们囤货的房间——见他房里有火,而且有振东的声息,正想推门进去,却听见振东在说起我想赎回表的事。我觉得立刻推门进去,不大方便,所以站在外面,听伯父怎么说。” 维德说得很疲倦,躺在沙发椅背,把脚搁在玻璃圆桌上。 “我听见伯父不答允,而且说,倘使我也有父亲的遗传性,把表赌去怎么办?不如现在不还给我,将来传给振东,永远遗传给严姓子孙的好。无论如何,他目前决不能还给我。当时,我听了非常恨,总要想个法子弄弄这个自私的人才好,正在不得主意,听见振东说要去睡了,我就躲进浴室。等振东下去之后,才默默地坐在房里,愈想愈恨。你要知道,我读的是化学系。当时就想出一个法子,不过是吓吓他,出出气的意思。” 他的脚一动,跌翻了圆桌上的水杯,他赶快扶起杯子,接下去:“我拿了一瓶磷,一支毛笔,在楼梯头顶,用磷画上一个鬼脸,走下去,想出个法子,使他走出来见那墙上的鬼脸才好。我走到楼下,把纵火门一关——这时振东房里已经没有火,只有他吃大烟的人还开着电灯抽烟,总门关脱之后,就在后门外沿尖嗓子喊一声‘捉贼’。原想火一暗,他会出来叫人,才能看见那鬼脸,不料老年人经不起吓,就会跌倒的。当时我一听见闯了祸,赶快去捩开总门,轻轻溜出去,在朋友家里住了一夜,直到星期六才回家。我看见伯父已经吓疯,李子表也不见了,自己觉得很懊悔,不等到毕业,就随了朋友动身到厦门。” 他说毕,望着鲁平的脸。鲁平阖着眼,像是睡去一般,不过他嘴里叼着的那支烟,红的一圈火印,是在竭力向上烧。 大家全不开口,屋子里很沉静。 “上月我从厦门回来,看见振东的事业很发达,伯父的疯病也比我去的时候好,我也安心了。日子过得一久,对于那只表的心总不肯死,恰巧我屋顶的三楼,上面也像那面一样有个洞,那边的洞我看见电灯匠上去,我也随了走上去过,只知道通邻家,不知道六家的屋顶全可以走得通——有次我向朋友借了一只梯,爬上去,竟走到伯父的甬道,望见他在屋子里打转。于是我去弄了一只软梯,做了一个假面具,面具上仍涂上磷,在半夜二点钟的晨光,从洞里垂下去,在玻璃窗外面吓他。我以为那只表一定是他自己藏过,假装疯病骗人的。”他说毕,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布做的面具,和一具大的手电筒。 “自从第一次见你,我的灵魂上有种不自知的预兆,觉得应该早一些动手,早些离开这里。” 鲁平悠的睁开眼睛,射出一道光芒,维德的眼光接触着,像斗败公鸡似的垂下去。 “鲁平先生,可否请把你的故事讲出来?” “嗯。”鲁平欠了一欠身子。“我在医院里,每夜听见有人叫‘捉贼’,觉得非常奇怪。后来张医生告诉我这故事,就打动了我的好奇心。第一次考查,可说完全无头绪,第二天,去查也没把握。直到第三天,才在甬道里发现一件奇事,原来甬道上方架子里盖的那块板有块腰圆木心,我明明记得昨天是长形横在南北头的,而这天那圆心却是向东西方了。于是默默记着,过了一天,圆心又是横放向南北。嘿,我知道一定有人从上面下来。” 远远里吹来一阵车轮声,滚破了沉静夜的。 “我派人调查邻近人家,觉得犯嫌疑的成分你最多。又假装了调查防空,一家家去察看,六幢房子,只有第一家与最末家有那样一个洞,所以我断定是你从中作怪。当我一听见振东所说的,就断定那只表并不被窃,一定是颀斋性急慌忙,放在什么秘密的地方,发疯之后知觉全失,不记得放的所在了。我坐在他房里,希望他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一些预兆。因为一个有精神病的人,完全知觉虽失,而局部的神情,有时会露出他的动作。今夜你来得以前,我已经在他吃的杯子里,倒了两格我吃的药水。你来的时候,药性已经过去,所以把你咬上一口了。”他觉得喉咙有些干燥,微微咳一下。 “你在衣架上搜的时候,我暗想,幸得我早溜出来,不然给你一摸着就有些不便了。” 尾声 新闻报馆有人送上一封信和一只义卖的圆形金表,信上这样写着: 这只表在我们家里,已经传了三代,虽不是什么无价之宝,可是也有一些历史上的价值。这只表是德皇威廉第二赠送给吴状元,状元夫人赛金花曾一度佩带,后来移送情人,转侧传到我们手里。 我们曾在报上看到那个贷学金的家长写的一篇,说他以前也是有产阶级,有汽车。不料现在他儿女的学费要向报馆贷借,甚悔当时不曾先资助别人,那末现在受别人的资助,内心痛苦也可以减少些……看了这篇,觉得在人潮中间,谁能保得永久富贵安乐。天有不测风云,安知日后不步到这人的后尘呢? 现在学费如此高贵,正不知有几多莘莘学子要失学,想到这些,我们愿割爱捐助,尚望能够。有钱的人亦能捐些出来,为公为私都是对他们自己有福的,因为这比烧香念佛实惠得多了!